李策又回到那座破败阁楼。


    它躺在夕阳余晖下，看起来像是一个上了年岁、已经掉牙的老妇人。


    木头打造的阶梯，许多地方都皲裂了，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会让人忍不住牙疼。


    不过阁楼的小院显然被已经死去两日的女主人打理得很好。


    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近乎看不到什么枯叶和青苔。


    只有院中那颗小叶丁香树下面，铺满零落的白色小花瓣，星星点点，十分美丽。


    此时门口已经绑上了白色的布幔和松枝。


    李策鼻翼微微阖动，闻着那股纸钱焚烧的味道，或许是刺激到鼻膜了，亦或是一些别的原因，他鼻头抑制不住发酸，眼眶也变得红红。


    长叹了一口气，李策推门而入。


    阁楼大厅中央赫然摆着一口薄棺。


    有个四十多岁的水桶腰大婶，正在焚烧冥纸，嘴里念念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婶自然也看到了李策。


    她脸色发白、颤颤巍巍说道：“桔梗……桔梗已经死了，你们难道连她的尸体都不放过么？”


    她满脸哀求看着李策。


    “先生，求求您，就放过她的尸体吧，放过这个可怜的姑娘……”


    “她爸爸一年前跳楼自杀了，妈妈成了植物人，现在都还躺在医院……”


    李策以略微沙哑的嗓音说道：“大婶，桔梗是因为救我而死的……”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您是那位……母国的圣者大人？”


    大婶眼神亮了起来：“大人……您终于来了……”


    “桔梗……桔梗被神风人杀死了……您一定要为她报仇啊……”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也是流落异乡的华族人。


    桔梗死了父亲，她很早死了女儿。


    许久以来，她都把桔梗这个可怜又惹人疼爱的小姑娘当成自己半个女儿。


    桔梗横死，她怎能不伤心呢？


    那么好的姑娘，却在花儿般的年纪凋零了，如果可以，她都恨不得替桔梗去死。


    “对不起……”


    李策第二次重复这三个字。


    “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您放心吧……我以故去义父和兄长的名义起誓，绝对不会放过那些家伙。”


    他缓步走到那口薄棺前，伸手触摸棺盖。


    他的手指抑制不住发抖。


    深吸一口气，李策轻轻推开这口薄棺。


    躺在棺中的少女，容颜如旧，就是脸色有些发白。


    她细长的睫毛静静搭在眼帘上，似乎只是熟睡了过去。


    看起来那般沉静。


    怀中还抱着一只大黑猫，尸体也被整理过了，静静依偎在女主人怀中。


    李策终究没能忍住。


    两滴热泪落在了少女纯白无瑕的脸颊上。


    李策自嘲一笑，很快擦干净眼泪。


    他以最快速度收敛了心中无法与人言说的悲戚。


    不是冷血。


    而是知道悲伤永远不会化作刀剑。


    有人喜欢放肆自己的悲痛，生怕他人不知道自己难过，其实也不过是带着些虚假的表演。


    每个人的悲伤都不相同，不需跟他人分享。


    他只知道自己又欠了一座坟。


    他马上就去还。


    哪怕因此舍掉自己的性命。


    最后看了桔梗以及她怀中大黑猫一眼，李策合上了棺材，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走。


    此时夕阳已经隐没，天上出现了几点繁星。


    细微星光静静照耀暗夜，也落在那个雄伟男子身上。


    ……


    在瀛洲本地，阿布是个极为普通的名字。


    普通的名字背后是个更加普通的男人。


    四十多岁，经历了事业失败、中年离异，沉溺于赌博和酗酒，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他早就对生活失去了所有幻象，认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自诩是个不够好的好人，不够坏的坏人。


    要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大的坏事，大概就是前不久去告密——那个华族小姑娘，居然敢收留那个可恶的、搅得整个瀛洲风雨飘摇的男人。


    但是天地良心，他要是知道神风皇太子殿下，会直接杀了那个华族小姑娘，他也是绝对不会去告密的——即便他很缺钱。


    因为那个小姑娘真的很好。


    在所有人都嫌弃他浑身恶臭、是个烂赌棍和烂酒鬼时，只有这个小姑娘，会亲切的叫他大叔，有时候还会分给他一些吃的。


    她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是夏桔梗吧。


    真是个古怪的名字。


    其实他后悔了。


    可又有什么用呢？


    那个小姑娘终究是死了。


    人一旦死了，肯定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深沉夜色中，阿布提着一瓶美酒，走在昏暗街道上。


    他现在有钱了，足足五千万，一个他从前绝对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他现在可以每天住酒店、每天洗澡，再没有人敢嫌弃他。


    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阿布大爷。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可不知道为何，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只持续了不过两日，就逐渐消退。


    他变得心神不宁，还有些惴惴不安。


    “难道是那个小姑娘的鬼魂来找我了？”


    “桔梗啊，杀你的是神风皇太子殿下，关我什么事情呢，我……我只是缺钱花罢了。”


    阿布灌了一大口酒，寻找着心理安慰。


    “大不了……大不了我多烧些纸钱给你吧。”


    他嘟囔到这里，就感觉撞到了一堵墙。


    趔趄着软在地上，手上酒瓶也打碎了，残留酒液淌了开来，有许多都浸到他身上。


    他以为自己喝多了，挣扎爬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方才撞到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人。


    “草你娘，知道老子是谁么？老子是这里最有钱的阿布，你他妈——”


    借着星光，他用朦胧醉眼打量着这个男人。


    嘴里骂骂咧咧。


    从小就在市井厮混的他，别的可能不擅长，骂人可就太厉害了。


    不过当他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子后，那些本来马上就要喷出来的污秽之语，全都生生憋了回去。


    这个男人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他就觉得自己酒醒了一大半。


    明明这个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凶狠表情，长得也一点不凶，他却抑制不住感到恐惧，好像被头巨兽盯上了，浑身汗毛炸起。


    男人俯瞰着他。


    他真的很高。


    一米八五往上，而他只有一米六出头。


    “先生……”


    阿布想说什么。


    男人淡淡说道：“别说话，我送你上路。”


    便有炽烈火焰从男人眼瞳中弥漫。


    阿布惨叫起来。


    接着整个人化作一个炽烈的大光球。


    在火焰灼烧下，他足足翻滚哀嚎半个小时才死去。


    直到死去前的最后几秒，阿布都认为他碰到的不是人、而是行走在暗夜中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