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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忠义

    天文五年(1536)5月21日,历经波折后,今川氏元终于得到了幕府将军的接见。不过接见的地点却不在二条御所内,而是在京都东北郊外的猎场。看起来,将军的狩猎还没有结束。


    今川氏元看着眼前那个比自己大了七八岁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晴,他一身朴素的戎装,坐下马的毛色也绝对谈不上是上品,更是没有要求自己行见过将军的大礼——完全没有一点天下之主的气派。


    “觉得没有武家栋梁的气度?”足利义晴看出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公方殿言重了,在下惭愧。”今川氏元倒也实诚,没有反驳,而是认了下来。


    “哈,如今幕府已经残破至斯,将军可是如强力大名手中的提线人偶一般,我要那些排场和气度又有何用?”足利义晴自嘲地笑了两声,随后指了指在远处收拢猎物的那些奉公众们,“还不如省下些钱财,多养一个兵算一个兵。”


    “公方殿倒是务实。”今川氏元由衷地赞了一句。仅凭这一点,足利义晴就比那些亡国之际仍然摆着架子、自诩尊贵的末代权贵们强了不少。


    “爱卿是不是又在拿我和其他末代当主相比?”足利义晴再次一眼看出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这个方才25岁的青年将军察言观色的本事着实一流,“但我跟你讲,末代当主往往都与我一样认清了现实,励精图治地试图再兴家族,最后却是一无所获。”


    “史书上不是这么写的,末代当主都是昏庸无道。若是像公方殿这样脚踏实地,家族岂会倾覆?”今川氏元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因为史书都是胜利者写的,又岂会写几句亡国之主的好话?亡国之主若不是昏庸无道,胜利者又怎么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足利义晴冷言戳破了史书的谎言,“历代君主又不是傻子,怎会教出史书上那般傻子式的继承人?家族都已经落魄到那种程度了,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济于事,末代家主们又怎会毫无察觉?又怎敢醉生梦死?”


    “如果真如公方殿所言,那那些家族是如何灭亡的?”


    “只因对手更强更狠,而且更愿意做脏事。”足利义晴说话直接地让今川氏元都有些不适应,“只是那些脏事难登大雅之堂,不会写进青史罢了。既然这些事情不能写,总得找些别的借口吧?要么是红颜祸水,要么是奸佞误国,要么就是末代当主顽劣不堪,三选一。”


    “公方殿真是直白,在下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今川氏元本以为来拜见幕府将军,就是不停地打官腔,他事先也做了些许准备,可是此刻却完全用不上了,“只是公方殿贵为天下之主,为何不坐镇二条御所?反倒是来这东郊游猎,多日不回。若是被后世撰史者得知了,怕不是又要说公方殿您纵情于犬马之道,不理国政?”


    “哈哈,爱卿说笑了。我从出生到现在26年,能安稳地待在二条御所里的日子,连6年都不到,早就习惯了在外漂泊。”足利义晴追忆起往事,脸上的心酸苦楚掩饰不住:


    “我出生不在京都,是时先父正流亡近江,在那里诞下了我。2岁时先父便离世,我也被送去播磨抚养。10岁时,京都内斗,前任将军被撤换,毫不知情的我便在各方势力的交易下成为了新任傀儡。殚精竭虑5年,好不容易经营起些许实力,为幕府恢复了些威严,却又被细川和三好赶出京都,重新流亡近江,漂泊7年之久。2年前,细川、三好两虎相争,细川家与幕府重臣佐佐木六角氏达成协议,方才将我迎回京都。”


    “每次一进京都,糟糕的麻烦事就接踵而来,连半夜如厕都会被人监视再禀告给幕后的人,这日子过得还不如笼之鸟自在。反倒是在这京都之外,天高云阔,更有精力处理政务军务。”足利义晴苦笑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几个随从,他们手上就捧着几沓待批阅的公文。


    “公方殿着实不容易。”今川氏元闻言感触良多,不由得叹了一句。


    “再不容易,至少也能衣食无忧,比起乱世里那些为下一顿饱饭奔波的黔首、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严冬的难民要好得多就是了,又哪敢怨天尤人?”足利义晴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东海道名门今川家又何尝不是如此?雪斋大师和中御门氏的来信我已经看过了,爱卿是想要一个平定家族内乱的大义名分是吗?”


    “正是,希望求得公方殿裁决家督归属的御内书,还斗胆僭越,想拜领公方殿名讳里的‘晴’字。”今川氏元还是按照礼数,向足利义晴行了个大礼。而足利义晴却是连连摆手,示意手下递来一副弓箭,牵来一匹黄马。


    “爱卿陪我狩猎吧。”足利义晴向今川氏元露出一个不容拒绝的笑意,“讨好纵情犬马的末代将军,怎么说也要献艺一番才能‘买官进爵’吧?”


    “哈哈,那在下就当一次佞臣了。”今川氏元倒是与足利义晴颇对胃口,也是大笑着应了下来。


    ·


    今川氏元翻身上马时,足利义晴已经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在乱石断木密布的林间如履平地,让今川氏元吃了一惊——他小时候虽然爱偷懒,并没有刻苦磨练武艺,但是靠着那过人的天赋,无论是剑道也好、马术也罢,都可堪上乘,十几年来未曾见过比自己强的。但是这足利义晴的马术却好得惊人,隐隐有不下今川氏元之势,


    今川氏元于是拍马跟上,不多时就赶到了足利义晴身后。


    “爱卿马术不错,不愧是名门之后。”见今川氏元完全不落下风后,足利义晴赞了一句,但又话锋一转,“但是爱卿显然还有余力未出,没必要为了照顾我的面子而跟在身后。”


    “这次是真的谬赞了。”今川氏元迎着呼呼作响的大风,提高了声音道。


    “听闻你以前皈依佛门,近来才还俗,怎会如此善于骑术?完全看不出一点佛门中人的影子,倒更像是武士出身。”足利义晴有些诧异地向今川氏元问道。


    “老师教导有方,而我也有些小聪明,故而学得快些。”今川氏元谦虚地应了一句,“和战阵之上磨练出的马术还是没法比的。”


    “常言道,武士当习弓马之道,弓马娴熟者方可元服。爱卿的马术令人激赏,不知弓法又如何呢?”足利义晴抬手指向远处坡前被惊起的大雁,沉声喝道,“爱卿,为我取此雁!”


    “得令。”今川氏元回应的同时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的动作快到让人几乎看不清拉弦和瞄准的样子,就已经听到了利箭离弦的声音。只见箭影一闪,直奔大雁而去,精准洞穿右翼,将大雁在还未飞高之时便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好箭法。”足利义晴赞了一句,又指向了另一只飞过的大雁。他手臂还未落下,今川氏元的箭就已经凌空而出,将另一只大雁的右翼也钉在了树上。


    两人策马奔腾向前,林中惊起飞鸟无数。只见今川氏元左右开弓,不慌不忙间快箭四射,无一失手,全数命中。


    “名门之后,名不虚传啊。”足利义晴看到这动人的弓术,不由得赞叹不绝,“此等弓法,怕是连六角家中的弓术指导都不如你。当年源平屋岛之战,那须与一于波涛之上、百步之外,一箭落扇的弓法,想必不过如此啊。”


    “公方殿过誉了,岂敢和‘弓神’与一相提并论?”今川氏元连连逊谢。


    “只是我有一个疑问,为何都只射翅膀,不射腹心?”足利义晴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今川氏元,“难道是不忍杀生?这倒是有点像佛门中人的样子了。”


    “公方殿明鉴。”今川氏元诚恳地答道。


    “只是爱卿已将其射中,不久后我的侍从便会将猎物捡起杀死,那些生灵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射翅膀还是射腹心,又有何区别?反倒是射腹心能让减少临死前的痛苦吧?”足利义晴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他的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缓缓停留在了今川氏元的脸颊上。


    “让公方殿见笑了。在下近来已经想明白了,在下十几年来自以为是的善意,不过是伪善罢了。我自私地不愿弄脏自己的手,而将杀戮脏事交给别人去做,自以为这就可以置身事外、问心无愧,其实旁观者也不过是黑暗的帮凶罢了。就像这狩猎,在下明知射中翅膀便是杀了那鸟儿,可是只要致命一击不是我补的,在下就仍可自欺欺人,说自己从未杀生,多么讽刺。”


    今川氏元毫不留情地剖开自己心中的劣根,脸上的神情则羞愧万分,“实在惭愧。但在下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做不到万事以善为先。”


    “不,这份惭愧的伪善反倒令人羡慕,比起那些以杀戮为荣、以鲜血为傲的武家恶人好上许多,至少爱卿会因伤害他人而羞愧,会因他人受难而悲伤。舍己为人的光明大义在这乱世里不过是一番苛求,能像爱卿这样保有着明辨是非的恻隐之心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足利义晴仰头看天,天却不语,“不求人人亲手行善,但求人人心中有善。如果人人都像爱卿这样不忍亲手作恶,那世上也不会有作恶之人,更不会有不得不作恶以求生存之绝境。若是如此,这世道又怎会在几十年里沦落至如此暗无天日的乱世?”


    “是啊,几十年间,曾经强盛的幕府却已经…”今川氏元唏嘘不已,也是长叹了一口气。


    “几十年前,爱卿的祖父(今川义忠)也曾上洛谒见先代将军,与先代纵马狩猎于东郊。”足利义晴策马闯出了森林,绕道向他自己的营地而去,同时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地面,“不知几十年前,先代与爱卿的祖父又谈了什么?”


    “先祖父对幕府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立志勤王。”今川氏元想起那些只能见诸于书中的关于今川义忠的记载——因为英年早逝的今川义忠早在今川氏亲幼时就已过世了,更别提见到今川氏元这辈人了。


    “不止令祖父,今川家代代皆是幕府忠良,为将军前驱,秣马富士、震慑关东。每每幕府有难,今川家都挺身而出,血洒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天下一苗字’、‘征夷副将军’,实至名归。”足利义晴追忆着今川家的往事,态度也变得尊敬起来。


    不知不觉间,足利义晴和今川氏元已经策马回到了营地。让今川氏元意外万分的是,营地里留守的小姓居然抱出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了足利义晴和今川氏元马前。足利义晴翻身下马,亲手抱起了孩子,走向今川氏元。


    “幕府衰落,我早已看开,自认已经能够接受一切结果。但是数月前得此子,却又有放心不下之事。先父早逝,而我多年颠沛流离,身体也有恙,京都刀枪无言,不知我还有多少岁月。只恨不肖族弟背叛,苦于家中无人。若是我不幸,此幼子只得劳烦爱卿多多照看了。不求让他继承大统,也不求你为幕府竭诚奉公,只求爱卿保他一世平安,我愿足矣。若是他遭遇危机,烦请爱卿提兵上洛,解救其于危难之中。”


    足利义晴的这席接近“托孤”之语让今川氏元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得匆忙下马,匍匐与足利义晴身前。


    “令堂和尊师的来信里,说想要爱卿从我这里拜领‘晴’字,但我觉得这还不够。这点恩赏,如何能表达我对今川家的心意。”


    足利义晴微微俯身,以令人五体投地般威严而又慈爱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沉声道:


    “赐将军家通字,‘义’字与你,即日改名今川义元。”


    今川义元再次怔住了,没想到当日他临行前和太原雪斋的玩笑话居然成真了。拜领将军赐字本已是武家人人羡慕的荣誉,而得幕府将军赐下代代相传的通字,则是举世瞩目的恩典。


    为什么要给予如此隆恩?


    今川义元抬起头,万分不解地看向足利义晴,他的眼神已经代他问出了心中疑惑。善于察言观色的足利义晴自然看出,微笑着抬起手,按在了今川义元的发髻上,轻声答道:


    “今川家代代的忠义,幕府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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