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观点又引起关于「以暴制暴」是否合理的讨论。
邓煜说:「我读过路内写的一本小说,叫《慈悲》,书中的男主角劝他老婆别动不动就操菜刀,人一旦习惯了暴力就不大肯讲道理了——以暴制暴很简单,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带来新的暴力,比如武侠故事里为父报仇的例子,只要双方还有子嗣,报仇模式可以无限制地重复下去。」
郗萦说:「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电影情节,《辛德勒的名单》里的,哎,这电影你看过没?」
「当然!」
「里面有这么一段:辛德勒向纳粹头子阿蒙解释 power 的涵义,他说真正的 power 不是我可以随便杀人,并且真的去这么做了,而是我有权杀人,但我选择不杀,宽恕对方比杀掉对方更能显示 power 的力量。」
「嗯,我记得,阿蒙的确是被这些话触动了,所以他放过了给他洗浴缸的男孩。」
那男孩因为没按正确的方法做清洁工作而被纳粹头子训斥。
「要照阿蒙从前的脾气,肯定当场就一枪把他崩了。」
郗萦撇嘴,「可他并没有真的放过那孩子啊!等他发现自己的指甲被磨坏是因为那男孩把浴缸刷毛了,他不还是端着枪从阳台上把男孩给射杀了——对这样的魔鬼,我不知道除了以暴制暴还能怎么办?我坚信人性本恶,而且在可恶可善时,通常会选择恶。」
邓煜争辩道:「阿蒙那么做不完全是人性善恶的问题,还因为习惯。他在极权制度下放肆惯了——这就是人类需要法律来约束行为的原因。」
他们聊得深入后,分歧也愈加凸显。
邓煜发现,郗萦内心始终怀着一种愤恨,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但这种情绪令她看待问题充满偏激,而且不管他怎么劝导,她都很难真正放下。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做不到。」有时她也会自嘲。
而多数时候——两人观点不同时,郗萦是不容易被说服的,邓煜出于职业惯性,也不会轻易放弃立场,他们互不相让,并为此争论不休。最严重的一次,郗萦竟然一赌气,起身拂袖而去。
邓煜惊愕之余,难免会在私底下猜测是否有什么东西触及到了郗萦的底线或是昔日伤口。不过他只是想想,不会主动去试探。
下次再碰面时,郗萦已心平气和,而且有些不好意思。
邓煜朝她竖起大拇指,「好个爱憎分明的姑娘!」
两人笑着,互相道歉,冰释前嫌。
「我回去后好好想了想,你是对的。」郗萦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可怕的戾气,想改又改不了。」
「慢慢来,自我改变可没那么容易。」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郗萦的过去仿佛触手可及,邓煜也绝不轻易打听。
他拿出做老师的耐心来开导郗萦,对此郗萦是感激的。
邓煜身上有一种格外平和的气质,那是郗萦最缺乏也最羡慕的。有时她会不无功利地想,如果能经常听邓煜说说话,自己有天是否也会获得那种波澜不惊的宁静?
郗萦经常会把自己和邓煜交谈的内容转述给姚乐纯听,次数多了,姚乐纯难免起疑。
「这个邓煜到底想干什么,他在追你吗?」
「没有啊,只是一般朋友!」郗萦辩解,「比较聊得来的那种。」
她还把邓煜的独身主义宣言亮出来,但并未打消姚乐纯的疑虑。
「你最好留点神,总觉得他目的没那么简单。」姚乐纯说,「我是担心宗兆槐知道了会有什么想法,男人在这方面很敏感的。」
「他知道了我也不怕。」郗萦照样满不在乎。
姚乐纯说:「你不怕是你的事,但也得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吧。如果是宗兆槐跟别的女人特别亲密,你知道了也会难受,是不是?」
郗萦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立刻嘴硬地表示,「只要他有别的女人,我肯定会离开他,没什么好难受的。」
姚乐纯轻声嘆息,「郗郗,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这两年,你被宗兆槐惯坏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让你这样怠慢他,但我很少看到有男人像他那样爱一个女人。」她顿了一下,「他真的很爱你,郗郗。但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尤其在感情方面,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郗萦不语。
「如果你对他有感情,就好好珍惜。如果没有,就趁早分开。我真怕哪天你们会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姚乐纯说话时声音和平时一样柔柔的,而郗萦听在耳朵里,却有种针扎般的难受。
姚乐纯见她总是沉默,料想是自己话说重了。
「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但咱们已经不年轻,再也耽误不起了。」她又嘆了口气,才说,「郗郗,我决定结婚了。」
尽管早有预料,正式听到这个消息时,郗萦还是感到震惊。
「这么快啊!」
「是啊,反正已经决定了,不如趁早办了。两家的大人也都催得急。」
姚乐纯告诉她,婚礼定在明年元旦。
「我们打算下个月去领证——我妈妈高兴坏了。」
「那你呢?你高兴吗?」
「……说不上来。感觉就是在经历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吧。但也许是等太久了,没有想像中那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