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没有三少夫人,三少爷便没法这么快地「入宗归祖」。
媳妇婆子虽在私下里嚼他冷血无情,但面上见了,仍是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三少夫人」。
丫头起初也觉得他冷血——哪有自家官人死了,连一滴眼泪都不落,就开始着手操办丧事的?
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推移,有一日,她陡然醒悟过来。
能摆在明面儿上的疯,例如刘氏,例如翠姨娘,那都是疯没入心的表现,像张六娘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
想通这一层后,丫头轻轻嘆了一口气,愈发怜悯他起来。
日头便在这一家没有声息的悲痛中,稳固不动地迁移。
又一年春至。
大雪将停。
满院的茫茫雪色,在愈渐浓厚的金黄之下,一点一点地逐步消融。
凛冬已逝。
丫头脚步轻快地朝中庭走来,看见张六娘想去抓地上的雪,不由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现在可比不得深冬的时候,地上的雪脏得很哩。」
张六娘一愣,缩回了手,很腼腆的、很柔和地沖她笑了笑。
丫头见他未曾梳髻,软软亮亮的黑发散落在肩上,映得肤色极白,眉眼乌黑,一时间美得简直雌雄莫辩,脸上不禁一红,嘴上硬邦邦地问:「给你梳髻的媳妇子呢?」
张六娘很落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她没来。」
这也算是常事。丫头例行公事地斥责了几句,解下自己的发绳,道:「我来给三少夫人梳罢——但我这儿没有别的饰物,仅有一根麻绳,三少夫人莫要嫌弃才是。」
张六娘目光又空茫起来,好半晌,声音很轻地说:「他从前也爱给我梳头。」
丫头常偷闲来照看张六娘,类似的话听得太多,起初还有些感动,到最后只剩下麻木,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三少爷与三少夫人鹣鲽情深,我们都省得。」
张六娘低低地说:「可是他死了……」
丫头急道:「六娘子别动!要绑歪了!」
张六娘猛地偏过头,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十分幽沉:「他是怎么死的……」
丫头气恼道:「那些婆子日日在你耳边嚼舌根,你还不晓得吗?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你看!果然绑歪了!」
她低下头,懊恼地捧起张六娘的头发,待要再绑,谁知骤然与张六娘打了个照面。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被死去的三少爷附身,心里茫茫然地想,她家六娘子真是太好看了。
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呢……于无边无尽的秀美中,透出一点含而不露的英俊。
——不对,英俊?
她睁大眼睛,又盯了一会儿张六娘,发现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对方确实很英俊。
鲜明的轮廓,挺拔的鼻樑,黑沉的眼睛……比她见的任何一男子,都要英俊。
丫头心下骇极,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松,麻绳轻飘飘地落地。
而她一个不留神,被张六娘抱了正着。
丫头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十分冷静:「——他不是旧病复发死的。」
她内心诧异,下意识挣扎起来:「六娘子!你先松开我……你刚说甚么?」
张六娘偏过头,目光极深地凝望她,语气很淡:「他不是旧病复发死的。」
丫头渐渐停止挣扎,愣愣道:「那三少爷是……?」
张六娘竟微笑了一下,低而又低地出声道:「你还记得,夫人让你送的那杯参茶么?」
丫头道:「记得……」
说罢,她咬破舌头般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张六娘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在里面下了春/药。」
丫头骤然松了一口气,满头冷汗道:「我当是甚么,仅仅是春/药哩……六娘子说得这般肃然,我还以为是毒药。」
张六娘很落寞地笑了笑,松开丫头,一步一步、形容端庄地走到中庭,低下/身,握了一手雪:「他身体不好,能行房事已是勉强,再用春/药便成毒药。」
他回首看丫头:「我与他同房半年,自是晓得这个理的。」
丫头张大嘴,接不上话。
张六娘摊开手,雪如细盐从他指缝中洒落,语气很平静:「所以,我知道他死的时候,心里并不惊讶,」他神色又温柔又落寞,「——他本就是我杀死的。」
好半晌,丫头才吃力地挤出声音:「可是——」
可是这样与你有甚么好处?
张六娘道:「没有可是。」他轻轻嘆了一口气,「我见不得他纳妾。」
丫头终于找到反驳的余地,忙道:「那妾是借来的!」
张六娘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眼神里仿佛藏了一团冰冷而骇然的幽火,他说:「借也不许。」
丫头答不上话了,只有费力捂住嘴,身体惊诧地发抖。
张六娘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像是落在她身上,又像是落在更远的地方。
她还未反应过来这一笑的含义,只听「砰」的一声响,像是有甚么重物砸在地上,丫头倏然从浓浓震惊中惊醒,手脚慌乱地跑去查看,便看见不远处,刘氏横瘫在曲廊上。
她手指轻颤地起试探了一下刘氏的鼻端,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惊呼:「来人!来人!夫人没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