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宠为后(重生)》 第1章 容晞 盛夏芳菲未尽,便至初秋,大齐都城汴京的雨季倏忽而至。 一连数日,禁城雍熙宫华贵的红砖绿瓦皆被绵绵秋雨侵洗,这日暮霭清晨,雨势终有将歇之意。 宫门紫瑞殿的钟楼上,太史局负责测验刻漏的官员命了更夫撞钟,钟罄之音浑重悠扬。 现下刚至卯时,容晞起身一向早,正对着居室里的铜镜理着仪容。 容晞十三岁便入了雍熙宫,在禁城做事已有三年,今年刚满十六岁便做到了女官的位置,品阶低的宫女都得唤她声姑姑。 初日冉冉,暖煦的斜阳照进了容晞独住的素简居室,打亮了她的半边身子。 铜镜中的美人靡颜腻理,堪称绝色。 翘鼻、樱唇精巧得如天匠所捏,三庭五眼组在一处是雍秾合度。 明明生了对媚色无边的桃花眼,可那精致的眼角轮廓却是微微下至,眉目流转间是秋波柔递。 本是让人乍一看就觉惊艳的姿容,可因着那双稍显无辜的美目,又有一种又纯似欲的媚态。 容晞用篦子为自己梳理完乌发后,拿出了个钿螺木盒,里面装着的瓶瓶罐罐看着像是能让女儿家变美的胭脂水粉,实则却不然。 这些物什是容晞用来掩貌的。 世间女子都希望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容晞有着人人艳羡的美貌,却一小便知,她的这副容貌于无所依靠的贱籍女子来说,是会让人堕入深渊的灾祸。 容晞拿起用来理仪容的工笔和用具,在自己的脸上细细下着功夫。 她用特制的浆糊将扇形双眼皮捏合成了单的,再稍加改造,那双桃花大眼一下子就变得无神平庸了许多。 再将挺翘的鼻头施以巧技,使其视觉上变宽变扁,人又变得难看了几分。 最后,再在眼下脸颊处稍点些淡斑,镜中人的模样便成了副不算丑,但却与美字丝毫不沾边的平凡模样。 容晞掩貌了数年,一会儿功夫便易好了容,待简单用了些早食后,一旁居室品阶稍低的小宫女们还在贪睡,并未起身。 容晞身为管她们的姑姑,却没像平日一样唤她们起身。 下人们起得早原是要去伺候主子,可她们的主子俞昭容却于三日前病殁了。 死了个妃子而已,还不至于让宫人们披麻戴孝。 容晞念主敬主,这几日悄悄为旧主居丧,穿得一直很素简。 俞昭容家世好,生得貌美,其兄长又立有军功,生前很是受当今圣上齐庄帝慕桢的宠爱。 想起俞昭容,容晞的心中仍有淡淡伤感。 她的这位主子性情跋扈嚣张,生前在宫里得罪了不少人。 皇帝慕桢的子嗣少,俞昭容入宫刚两年便有了身孕,宫里已是多年未有皇子出世,皇帝自是对她优宠更加。 俞昭容有孕后,容晞心中也替她高兴,比以往伺候得也是更小心谨慎。 她一直希望自己的主子这胎能顺遂生产,甭管是皇子皇女,只要有了皇嗣,那俞昭容在宫里的位置便能坐得更稳。 可最后,俞昭容还是落了胎。 俞昭容小产后,精神便有些恍惚失常,齐庄帝深感疼惜,亲自来看过俞昭容数次。 但丧子之痛让俞昭容无心再去争宠,她总觉得是有人害她,日日被梦魇缠身。 俞昭容做小月时,情绪比之前更为暴躁,总是通过责打宫人来撒气。 容晞那时怕俞昭容的做法惹宫人不满,私下替俞昭容安抚着被责打的太监宫女们,另一边又觉自己是近身照顾俞昭容的大宫女,她此番失子,与她做事有疏脱不了干系。 若是她再小心些,主子这胎说不定便能保住。 那日俞昭容因宫婢端来的茶水不合心意而大发雷霆,容晞跪在俞昭容面前,恳切地让俞昭容息怒。若要心中怨愤,那便责罚她一人便好,是她这做近身宫婢的没能护好主子的孩子。 俞昭容脾气不好,可却从来都未责打过她。 听完容晞的话后,俞昭容笑得幽幽且惨然,却道:“她们那么多人要害我一个人,自是防不胜防......与你一个小宫女又有何干系?” 旧主的这番话让容晞现在想起来,都心存有愧。 宫人们都觉得俞昭容骄纵奢靡,难以相处。 容晞刚伺候俞昭容时也是这么觉得,但她从来也不怕啃硬骨头。 两年前,她从俞昭容手底下一个粗使婢女做起,因办事得力,让主子舒心,慢慢爬到了大宫女的位置上,深得俞昭容信任。 俞昭容临终前,还将自己从母家带到宫内的银钱给容晞留了不少,还叮嘱她好生另觅新主,不必惦念她。黄泉路上,她也必定是走得最潇洒的美人。 那些银钱容晞并未心安收下,而是差人去大相国寺重金求得了几件开光法器,趁大力太监抬棺前,将它们放在了俞昭容的棺中,希望黄泉路上,俞昭容的路能走得顺遂些。 “吱呀——”一声,门扉被推开。 容晞迈过门槛后,便站在小宫女居室的楞格窗前,静默地看着床榻上一字排开,正在酣睡的八名宫女。 芙蕖宫内景致独幽,庭院里攀折的紫藤沿着红墙逶迤而上。 容晞正静想着心事,这时,芙蕖宫的一名小太监向她问安,打断了她的思绪。 ——“容姑姑今晨又起得这般早,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儿?” 她徇着声音回过身,见芙蕖宫两名头戴幞头的太监正在院内扫洒,便淡哂地回道:“殿中省昨夜差人来告知,让我今晨一早便去内诸司,应是侍中手下的录事要拨给我差事做了。” 容晞的话刚毕,数只体态娇小、毛羽泛光的雀鸟叽叽喳喳地便落在了容晞身前不远处的青石板地。 它们也不惧人,正轮番啄食着地上的树籽。 雍熙宫雀鸟的品种比宫外珍贵不少,啼音煞为动听。 容晞出芙蕖宫前,还叮嘱那太监一会子要将那些小宫女唤醒。 小太监恭敬应是,让容晞慢走,却觉她的嗓音比这珍鸟的叽啾之声还要婉转悦耳。 虽说芙蕖宫这位年轻的容姑姑没有好相貌,长得平庸,但那泠泠的嗓音听着却如溪涧中的清流击石,真真可称得上是美人之音。 俞昭容在世时,还总打趣容晞,有这嗓子不如去学学唱曲,还可以给她和皇上唱唱,添些风雅意趣。 那太监瞧着容晞窈窕纤瘦的背影,不禁心生感慨。 若是容晞生的再稍稍好看些,凭她这副美人嗓和婀娜身段,说不定还能得幸承欢,做个侍御或才人。 虽说这容姑姑生的不美,性子却是极好,做事八面玲珑、极善与人交往相处。 不说容晞和雍熙宫内其他宫人的关系,就单说这芙蕖宫内的八名小宫女,对容晞是既敬重又信服。 容晞看似脾气好,却也是个有手腕的,她能震得住手下的小宫女们。平素为人处事做到温柔和煦的同时,还能让小宫女们对她存着几分惧意。 很多二十多岁的大宫女,甚至是三十来岁的嬷嬷能力都不及容晞出众。 主子去世,内诸司还没来得及安排芙蕖宫内下人们的去处。 另一位太监也是闲得无事,便放下手中扫帚,与比他年长几岁的太监嚼起舌根来。 他声音有着太监独有的尖细,道:“唉,我们这些寻常的宫人,就静等着录事随意安排到各宫的缺位,但愿千万不要分到梅园或掖庭做粗使,那些苦活我现下可做不得。倒是容姑姑的前程好,你看连这内诸司都差人单独请她去,这番一定是桩好差事。” 年长太监的嗓音倒有些寻常男子的粗旷,他嗤笑了一声,语气竟是稍带唏嘘:“好什么好,就怕分到的差事还不及我们。” 年轻太监听后,咦了一声。 他不解地问:“这话怎讲?我前阵子隐隐听闻,尚衣局正好缺了个奉御,那尚衣监有意让容姑姑顶上那个位置。” 年长太监默了默,随后摆了摆手。 尚衣局的差事自是好的,容晞聪慧,学东西极快,绣活制衣之工也是有底子的,比寻常的女衣工出众不少。 在尚衣局做事是凭本事吃饭,凭借容晞的才干,做个几年的奉御,再加上尚衣监有心将她提拔成接班人,到她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能做到尚衣局监事的位置上。 到时手下便能管着好几十号人,还是有品阶的女官,俸禄也自是优厚。 只可惜,容晞现下是做不成尚衣局的奉御了。 见年长太监不做言语,只啧啧了两声,年轻的太监有些焦急,又问道:“哎呀你这是又听到什么消息了,别卖关子,快同我讲讲。” 年长太监睨了他一眼。 随后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小声道:“容姑姑到底要跟哪位主子我自是不知,只能告诉你,她要跟的定是比咱们旧主俞昭容还难对付的主子。” 比俞昭容还难对付? 年轻太监噤了声,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宫里脾气顶不好的主子除了俞昭容,还有两人。 一位便是雍熙宫最得圣宠的李贵妃之女,二公主慕芊。 这二公主刚满十三岁,自小娇生惯养长大,因李贵妃受宠且家族势力庞大,一般的宫妃皇子她都不放在眼里,也就对皇后还稍带些敬意。 她虽小小年纪,但如若宫女们伺候得不遂她心意,慕芊便要箍人巴掌,拔人指甲。 若拨给她的小宫女模样生得再俏丽些,风头再盖过她些许,慕芊便要往人白皙的脸上抹西域来的红椒酱,毁人容貌。 恰巧一阵秋风拂过,想起慕芊那些折磨人的手段,那年轻小太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慕芊折磨宫人的手段虽然残忍,但终是不及这雍熙宫的另一个主子可怕。 毕竟,慕芊的宫里可没出过人命。 而听闻那个主子的宫里,可是处置了几名宫女的。 除了慕芊,容晞要跟的另一位煞主很可能便是,那位性情乖戾的四皇子慕淮了。 第2章 四皇子慕淮 内诸司的总办事处在凝晖殿,去往此处需要经行金钉朱漆的西华门。 那西华门旁矗立的白玉石柱上,精雕着形态各异的游龙祥凤,其上的云纹也是飘渺灵动。 不经时,容晞便到了凝晖殿。 来得早的缘由是辰时三刻便到了皇上用早膳的时间,这时内诸司的尚食局要为皇上备膳,禁卫最是森严,其余人等一并不许在四周闲晃。 而过了皇上用膳的时辰,凝晖殿外的辇院和车子院又要随时等候差遣,各宫有哪位主子需要用车用辇了,便要提前来此知会,由殿中录事统一调配。 凝晖殿掌着各司各局大小诸事,可谓时时忙碌。 殿中录事也只有清晨这会子功夫才有空见见容晞。 宫人们传小道消息一贯快,容晞这几日也有听闻,宫里有两位主子都想让她去伺候。 前阵子李贵妃近侍的大宫女秋菊还来寻过她,她带了一锦袋的金瓜子,略带矜意的塞进了她的手里,说是李贵妃赏她的。 内诸司那处还没定下她的去向,李贵妃却好像已经势在必得,笃定了她一定会被调去伺候二公主慕芊。还提前派了大宫女来贿赂她,与她提前打好交道。 李贵妃在宫里跋扈是有缘由的,一是她为皇帝慕桢生育了一儿一女,最得圣宠。 二则,其父是枢密院的主官枢密史,掌着大齐的军权调令,风头甚至要盖过中书的长官左相和右相。 但容晞心里却是个明白的,无论她跟不跟着李贵妃和二公主慕芊,这赏赐都不能收,便客客气气地又将那一袋子金瓜子塞回了秋菊的手中。 录事身侧的小宦郎见容晞而至,便引着容晞进殿。 殿内炉烟浥浥,地面铺陈的是黯红色的陈木,内饰素简却不失皇家大气。 录事头戴盖耳笼冠,着靛青公服,正细细向负责誊写的小宦郎交待着要事。 引容晞入内的宦郎拱手,声音尤带着少年稚气,道:“录事,容姑姑来了。” 容晞向录事福身见礼,录事颔首,停下了手中诸事。 大齐殿中内诸司隶属门下省,家政不分。 门下的首官侍中在前朝是加官性质,平日最首要的事便是伺候皇上,算是皇上的近臣。 但到了大齐第二代皇帝,也便是现在的齐庄帝慕桢执政后,门下的长官侍中便有了实权。 侍中近年多行封驳、审署奏抄等事。 而各司各局的人事调令,和雍熙宫的各琐事便交由品阶低一级的录事来主理。 容晞的去向,很是棘手。 慕淮和慕芊两个主子都不是好惹的,录事这几日一直难下决策。 一个宫女的调令自是不能去询问皇上或皇后,这录事倒是请示过侍中,那侍中也深知这事的棘手程度。 侍中推诿扯皮,以自己公事忙碌为由,让这事全凭录事一人裁策。 殿中录事面上恭敬应是,却在退下后暗暗咬着后槽牙。 这不得罪人吗? 这容氏宫女只有一个,又不能把她劈成两半,一个主子分一半。 容晞来凝晖殿前,录事想出了个不厚道的法子。 那便是让容晞自己选主子,这般,若要一宫有怨怼,也怨不到他的头上去。 要怨,就怨这容姓宫女去。 录事的话术高明,同容晞讲了让她自己择主的事。 还美其名曰,他是欣赏容晞,让她自己择主觅前程是在高看她。 容晞听后微微抬眉,心中却如明镜,将那录事的坏心思看得透透的。 她面色依旧如常,和煦如春风。 宫里本就是一级压一级,顶锅的人永远是下面的,她在宫里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对内宫的这些腌臢事早就习以为常。 容晞声音平静,不卑不亢地对录事道:“还请大人容奴婢再考虑一日。毕竟,奴婢只能在这二主之间择一个。” 其实容晞的话意是:毕竟,无论选哪一方,她定是要得罪人的。 录事在宫里浸淫多年,自是听懂了容晞话里的另一层含义。 大齐都城汴京地处南方,容晞操.着一口吴侬软语,音调极柔。 录事暗觉这容氏宫女的相貌虽然平庸,但讲话却是娇柔动听。 那种稍带着嗲劲的声调装是装不出来的,丝毫也不显做作,反倒让人听着骨头发酥。 录事敛了敛心思。 左右都是这容氏宫女去啃硬骨头,便应了她的请求,同时叮嘱容晞道:“尽快下决定,这事可不容再拖。” ****** 这日汴都的天气奇好,迁徙季落单的大雁划过澄明湛蓝的天际,唳鸣声声,云卷云舒。 容晞走在通往芙蕖宫必经的宫道上,仰首看向了飞过的孤雁。 日头刺目,她微微蹙起了眉。 这番回去,说不心事重重是假的。 容晞曾在心中猜测过暗里使阴计,害俞昭容落胎失子的几位宫妃,俞昭容生前得罪的人太多,李贵妃便是其中一个。 李贵妃有害俞昭容的嫌疑,若要伺候曾害死她旧主的人,容晞心中总归是愧疚且隔应。 至于四皇子慕淮…… 身后不远的宫道处,喧嚣阵阵。 容晞刚一想到慕淮,便见从翰林院下学归来的皇子皇女们从宫道经行,她忙退避至宫道的一侧。 先帝慕祐在世时便定下了规矩,齐朝的皇子皇女需勤勉治学,卯时紫瑞殿上钟音未彻,他们便得在翰林院坐定,静等着夫子授课。 容晞心中暗道真是巧极,这经行而过的皇子皇女中,她竟是瞧见了适才所想的人——四皇子慕淮。 慕淮因腿疾,不常出入阖宫诸宴。容晞虽见过他,却也是在极远的距离,轻瞥一面。 容晞今日是头一次看清慕淮的长相。 慕淮的五官分明敛净,眼中无波无澜,隐隐透着几分凉薄孤冷。 他端坐于轮椅,着了一身月白襕衫,腰佩黯绶,墨发单以白玉小冠而束。治学而归,慕淮所着的衣饰并不繁冗,却尽显皇家出身特有的骄矜贵气。 月白本是浅淡的天蓝,这颜色让慕淮的皮肤透着清冷的病白,也衬得他的锋眉和墨发愈发浓黑。 慕淮一行人即将经过容晞时,她恭敬跪地,按宫中规矩垂下了头首,以防冲撞各位贵主。 脑中不由得想出了二词—— 芝兰玉树,霁月清风。 之前遥遥见他,便觉宫里的诸位皇子相貌虽都不差,但他却是其中顶出色英俊的。 端的是如玉君子模样,却没大齐那些世家贵公子的阴柔。 容晞懂些相面之道,适才看慕淮时,便觉,他的眼中隐隐透着股睥睨四野的狠劲。 若不是他双腿有疾,兴许会是雍熙宫最意气恣然的皇子。 容晞虽惋惜着慕淮的腿疾,却一早便听闻,这位风华无两的四皇子最是冷情乖戾,宫里头死了几个宫女。 皇上慕桢温方仁慈,在慕淮的宫里抬出去第三个宫女的死尸时,终于开口让慕淮收敛收敛,不可再随意夺宫人性命。 俞昭容脾气坏,但作弄宫人时左不过就是怒骂个几句,再不济掌宫人几个嘴或者拿荆条抽个几下。 可若在四皇子身前做事,她的这颗脑袋很可能就要拴在腰间了。 这般想着,清浅的秋风扫拂过了容晞的面颊,一阵若隐若无的冷香沁入了她的鼻息。 容晞心跳一顿。 她认得几个调香的奉御,懂些香料调性。 这种香味,应是用珍稀的疏风寒梅的针叶所制,闻着独特悠远。 她的视线一直盯着地缝中艰难爬行的小蚂蚁,可那股冷香竟是离她愈来愈近。 容晞渐渐屏住了呼吸,耳畔听见的是木轮碾过青石板地的辘辘之声。 慕淮的轮椅竟是停在了她的身前。 容晞匀了匀气,正有些不知所措,便听见他命道:“抬起头来。” 容晞本以为慕淮的声音会是清澈的少年音,毕竟他也才刚加冠,年方二十。 但出她意料的是,慕淮的声音却是低沉醇厚的,很有男子磁性。 容晞并不露怯,虽不明慕淮的心思,却还是依言抬起了头首,恭敬道:“奴婢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慕淮墨眸深邃,不带任何情绪地扫了眼容晞掩貌后的平凡长相,又问:“叫容晞,是吗?” “回殿下,奴婢是叫容晞。” 慕淮听着容晞的娇音软嗓,薄唇微抿,心中有些怀疑,这宫女是否如顺福所说,是个忠心且极有才干的人。 这时,宫道传来了辇铃摇曳的泠泠声响,阵场不小。 慕淮听到后,唇角微牵,面上却仍无任何笑意,只淡淡对容晞道:“回去后收拾收拾,今晚便到我宫里伺候。” 他语气平淡但带着命令。 不容置喙的强硬。 容晞还未来得及回复慕淮,便见二公主慕芊乘辇而至。 慕芊适才听见了慕淮同容晞的对话,她这些日子一直听母妃李贵妃讲,有个容姓的宫女要调到她们宫去,母妃说她是个聪慧细心的人,日后会近身伺候她。 慕芊本来对这事不甚在意,但今日见慕淮要同她争抢这个宫女,心中便要同他有个高低。 慕淮的母妃尹贤妃生前最是受宠,慕淮十三岁那年朝中隐隐有传闻,言皇帝慕桢有意立慕淮为储。消息未实,尹贤妃所住的寝宫却突然走了水。 火势迅猛无情,尹贤妃和数十名宫人葬身火海。 幸而慕淮被太监顺福救下,可事后却突然染上了怪疾,双腿不能如常行走,好端端的俊朗少年成了残废。 皇帝慕桢念及慕淮自幼丧母又身有残疾,对他格外偏宠。 慕芊心中暗骂慕淮四瘸子,明明是个残废,却总要同她和兄长慕济争父皇的宠爱。 下辇后,慕芊携着宫女往容晞这处走,语气不善地道:“皇兄做事可真不厚道,这名宫女本是要拨到我那处做事的,皇兄你怎能半路夺去?” 这话没半分尊重,不像是妹妹对兄长说的。 话毕,慕芊伸出纤手指向了容晞,示意随侍太监去抢人。 两名太监得令后,倏地拽住了容晞的双臂,将她架了起来,要往慕芊处拖曳。 容晞反应不及,她没想到慕芊竟是把她当物什似的,说抢就抢。 慕淮锋眉微挑,单用修长分明的食指轻点了点轮椅的横木,不做言语。 因他双腿有疾,慕桢特许慕淮在宫中出行时,可携佩刀侍从。 慕淮身后的侍从立即会意,拔刀拦在了慕芊太监的面前。 两个太监看见闪着银光的刀刃,均吓得面色一白,立即松开了容晞。 慕芊见此,气得咬牙切齿,心中又暗骂了慕淮数声死瘸子。 电光火石之刹,慕淮向容晞微微横了下眼目。 本是极难令人察觉的细微眼神,容晞竟是立即会出了他的心意。 容晞未多经思考,如鬼使神差般,快步走到了慕淮的轮椅后。 慕淮淡哂,视线随着容晞的步子,在她身上短短停驻。 这宫女,倒还算聪敏识相。 这般想着,慕淮见慕芊毫无城府地怒瞪着他,敛去了浅淡的笑意。 他声音冷沉如冰,对慕芊道:“她,我要定了。” 慕芊难以置信,因怒极而语噎:“你……” “日后若有人寻她的麻烦,那便是同我过不去。” 第3章 生死由他 慕淮所住的宫殿名唤衢云宫,这地界离东华门极近,穿过此门步行片刻便是文武百官上朝拜谒帝王的嘉政大殿。 容晞没太多需要收拾的贴身物品,卯时不到便随着慕淮身侧的大太监顺福入了衢云宫。 顺福年岁已近花甲,眉发皆是斑白,他身子看着不大康健,走路时背脊却挺得绷直。 顺福引着容晞简单参观了衢云宫的诸景。 俞昭容所住的芙蕖宫景观虽算清幽别致,但与慕淮所住的宫宇相比,差距甚远。 衢云宫重檐庑殿,峻宇雕墙。 借着黄昏暮色四合的光影,其内的藻井彩绘看着更加精美绝伦。 容晞记得俞昭容寝殿上的脊兽按制有五,而衢云宫殿上的脊兽却有七个。 比帝王寝殿上的少了两个,但在宫里,除了衢云宫,也就皇后的寝殿上才有七个脊兽。从细节处便足以可见,慕桢对四子慕淮是格外的偏爱优宠。 容晞静默地跟着顺福,随着他经行过宫院碧潭上的白玉石桥。 潭中锦鲤在熹光的照耀下色彩斑澜,周遭树植葳蕤,泛着清幽的香气。 目及之景皆是华贵至极。 这衢云宫竟还依势建了阙楼,容晞适才还瞧见慕淮坐于其上。 他看着夕日从禁城围墙的角楼处慢慢下坠,而容晞却在悄悄地仰望着他。 慕淮的身后虽站着数名侍从,可离他尚有距离。 他孤坐在阙楼上,桀骜且卓然。 容晞刚来这儿,慕淮还没让她近身伺候。 老太监顺福的态度和蔼,待引着容晞见完衢云宫诸景后,便声音温和道:“容姑娘今夜先好好歇息,待明日我会安排你为殿下做事,俸禄按你之前伺候俞昭容的两倍给。至于住所......听闻容姑娘在芙蕖宫时是独住,我特意腾出了个居间,好让容姑娘住得清静些。” 容晞听后眨了眨眼,回道:“多谢公公。” 她没想到来慕淮这儿伺候,不仅俸禄翻了个倍,住的地方也比之前好上不少。 适才同顺福散步时,顺福让她有话这时便问,他都会一一详答。 容晞旁敲侧击地向顺福询问了些事情,她从顺福这儿了解到,他跟着慕淮生母尹贤妃时年纪便不小了,那时顺福的身子就不大好。 但尹贤妃仁善,一直将顺福留用在宫里,顺福也因此对她们母子二人忠心耿耿。 尹贤妃和宫人被烧死的事到现在都令宫中诸人惋惜嗟叹。 后来皇帝慕桢派人将已经被焚毁的宫殿翻修,每年尹贤妃的祭日他都会亲自去那处,独自凭吊已逝佳人。 自那件祸事发生后,慕淮便只信任顺福一人。 顺福是一直想伺候慕淮到死的,可他的身子愈发不中用,前阵子医师为他诊脉,还沉重地说他命不久矣。 他现在是拿药吊着精神,强撑着体力,能活一天是一天。 这般,慕淮自是不愿让顺福再在宫里伺候,他命人在宫外置了个宅子,想让顺福出宫静养身体。 可没找到能替他伺候慕淮的人,顺福自是不放心。 因而,顺福四处留意合适的宫人,最终觉得容晞可堪一用。 待俞昭容死后,便同录事说,想将她调到衢云宫内。 容晞本以为慕淮要她伺候,是要同慕芊攀比。 可听完顺福所讲之言,才发现慕淮同慕芊争抢她,是因着信任顺福的眼光。 回居室前,顺福见容晞欲言又止,便温和道:“容姑娘还有什么事要问?” 容晞微忖了片刻。 半晌,还是决意将那个压在心头的疑惑问出来。 ——“奴婢想问,之前……伺候殿下的宫女是因何缘由丧命的?” 话毕,顺福沉默了片刻,面色也不复适才和蔼可亲。 金尾游鱼跃出水面,又沉入了潭底。 容晞心道不妙。 可这事还是要问,打听清楚了那些小宫女是因何被弄死,她才能注意慕淮的忌讳,避免触怒他。 顺福语气平静,终于开口道:“容姑娘放心,殿下不会轻易便索你性命。但有一件事需要容姑娘明白,既已入了这衢云宫,你的性命便全凭殿下做主。” ——“生死由他。” 顺福语气微顿,又添了一句。 顺福太监并没告诉那几名宫女被弄死的缘由,反倒说了这样一番话。 容晞心中了然,这俸禄翻番的好差哪来的那么容易? 看来从今日起,她的这颗脑袋真要随时拴在腰间了。 容晞抑着愈来愈快的心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平静,恭敬地回道:“奴婢晓得,多谢公公告知。” ****** 新月清瘦,云翳诡谲,夜色深黯幽晦。 顺福临行前,语气恢复了往昔的温和,他重重地咳嗽了数声后,便让容晞回去好生歇息。 容晞睡前会察看一番周遭的情况,见四下无人,终于放心掩窗,将庸面卸净,恢复了美丽的容貌。 她静躺在床上,阖上了双目。 伺候慕淮,或多或少让容晞心生怖畏。 顺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这一月仍会在宫中,观察她是否能伺候得让慕淮舒心。 既已做了慕淮身侧的宫女,她定是会用心侍候他的。 可如若慕淮觉得她不合心意,她的下场会不会跟那些小宫女一样,横着僵硬的尸身被抬出这华丽的衢云宫? 罢了。 容晞重重舒了口气后,又翻了个身。 困意渐渐上涌,她边将衾被覆于面上,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来既都来了,还想那么多做甚? 因自小就经历了诸多变故,容晞的生存法则是,不管遇到什么事,每日的晚觉必要睡好。 她这个身份若想活的好些、保住一条小命,大白日的必须得精神济济,可不敢有懈怠困倦。 一夜好梦,虽然担忧慕淮会要她性命,容晞昨夜睡得却依旧香甜。 她快速掩好了容貌后,天还未亮。 待她在屋内静坐了两刻钟后,顺福终于携了个小太监至此,还带了一块荷叶赤豆糕,让容晞当早食用下。 容晞用着那软糯的赤豆糕,见顺福面色发青,比昨日看着病容更重,却不敢多问关切。 她一直谨记,在宫中生存,有些事是不该多嘴多问的。 待她快速用完赤豆糕后,顺福引她去了慕淮所住的寝殿。 去的路上,顺福询问容晞:“姑娘会给男子束发吗?” 容晞点了点头:“会的。” 俞昭容在世时,衣发妆面多经由她一人之手。虽说她更擅长为女子簪发,但也曾习得几个男子发样。 顺福赞许式地点了点头:“嗯,今晨便由你来伺候殿下束发。” 容晞应是。 顺福见容晞年岁尚轻,正值豆蔻之际,说话做派却是老成,不由得心生感慨。 慕淮十三岁后,一直是他近侍在侧。 这么多年了,慕淮还没被女子近身伺候过。 也不知眼前的这位宫女,能不能让他满意。 寝殿中置着的熏炉正焚着香,容晞随顺福进了慕淮所住的内室。 慕淮一会便要到翰林院治学,现下已然在铜镜前坐定。 容晞见镜中的他微蹙着眉宇,墨发散于身后,更衬其五官深邃矜傲、俊美无俦。 见容晞至此,慕淮掀眸,从镜中看了她的身影一眼。 随后又阖上了双目,未发一言。 容晞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怒自威。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向了顺福。 顺福见容晞有些不知所措,便在她耳侧温和道:“姑娘进去罢,去为殿下束发。” 第4章 护主 容晞得令后颔首,慢步走到了慕淮的身后。 这四皇子凑近一看,皮相瞧着愈发俊朗,可周身散着的气场却或多或少令人有些怖畏。 容晞稳了稳呼吸。 人啊,喜欢看美好的事物是趋于本能,但这四皇子可不能多看,多欣赏一眼兴许会掉脑袋。 容晞垂眸,对着镜中慕淮福身问安,恭敬道:“奴婢伺候殿下束发。” 慕淮阖着双目,淡淡道了声:“嗯。” 心中却觉这宫女的声音属实娇嗲,说话像唱曲,也不知是不是特意矫饰的。 容晞未摸清慕淮的喜好,猜他这种性情的主子最不喜欢下人在他面前胆小如鼠,这般扭捏的作态反倒是会更触怒他。 便大着胆子轻声问:“殿下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是梳成昨日那般,还是想换一样?” 容晞说最后这一“样”字时,音调微漾。 这副娇音软嗓令慕淮的心里泛酥泛胀,这感觉属实怪异。 他掀眸,略有些不悦地看向了容晞,冷声问:“你说话……一直是这个动静吗?” 容晞呼吸一滞,忙解释道:“奴婢…奴婢…说话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殿下若是不喜欢,奴婢便改改……” 慕淮蹙了蹙眉宇,顺势打量了番容晞。 这宫女也是有趣,说话如雀鸟啼鸣,娇娇滴滴的。 长得却差强人意,不衬她这副嗓子。 不过慕淮倒是不怎么在意下人的长相,瞧着顺眼便可,容晞现在的模样虽算不上美,但也不算丑。 她肤色恁白,颈线修长纤美,身段虽不算高挑还有些娇小,却有着少女的曼妙玲珑。 容晞被慕淮审视的目光灼得有些不自在,却知道自己现下要做的事是为他束发,便故意粗了嗓子对慕淮道:“那奴婢就梳殿下昨日的发式了?” 慕淮的视线止步在了容晞面上的淡斑处,随后对上了她略带惶意的眼,垂目道:“随意。” 容晞绷着嗓子应了声是。 慕淮听她故意粗了嗓子,正觉有些滑稽好笑。 这时,少女微凉柔软的指腹无意地碰了碰他的后颈。 慕淮呼吸微滞。 他本以为自己会排斥她的靠近,之前顺福与他提起容晞时,他还觉得容晞在这衢云宫里待不长,他说不准哪天就会让她滚出去。 可当这宫女摆弄他的头发时,心中虽升腾出了异样的感受,他却清楚,这不是反感。 具体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也不清楚。 慕淮厌恶自己被这种不明的情绪缠裹,他微抿薄唇,眉头又锁了几分。 容晞的手生得极美,指肚如玉瓣,可担得柔荑二字。 此时此刻她低眉敛目,心无旁骛地为慕淮篦发束发。 动作小心温柔,却又不失熟稔迅速。 不经时,容晞便为慕淮束好了墨发,见他今日穿了清贵的烟青弁服,便从木匣里寻了个青玉的小冠,束至发顶。 幸亏慕淮平时穿得衣物颜色都是浅淡的,不然这人的气场实在太强太冷峻。 容晞甚至觉得,他连头发丝都彰显着强势二字。 若要真穿那种深黯的衣物,她在他面前做事时,手肯定会被骇得发颤发抖。 为慕淮束发也就用了不到一刻钟。 容晞心中却起了些疑虑。 按说如果他是十三岁时双腿便不能行走,那这具身子便不会再怎么发育生长。 可慕淮的双腿纵是坐着,看着也是修长。 光拿视线比量着,他的身量也绝对过了八尺,得比她高出一头半来。 容晞这般想着,顺福见慕淮束好了发,便进内啧啧赞道:“到底是姑娘家的手艺更出众,殿下今日瞧着愈发俊朗了。” 容晞听后谦虚地垂下了头。 慕淮依旧冷着眉眼,对顺福道:“话多。” 顺福噤住了声,心中却如明镜。 慕淮嘴上虽不饶人,但顺福最是了解他跟了多年的年轻主子。 他目前对容晞是满意的。 可光会束发远远不够,容晞能不能留用,他还得再观察观察。 顺福今晨还问了容晞,磨墨铺纸这些书房琐事可还熟稔。 容晞未入宫前的主子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自是对这些事信手拈来。 如慕淮这种尊贵身份的皇子,本是会有官家儿郎做伴读。 可慕淮之前的伴读被他吓出了毛病,不敢再进宫陪他一同治学。 顺福犹记得那礼部侍郎的三子本也是个贵气的官家少年,可前几年慕淮的脾性最是乖戾,那礼部侍郎家的儿子不算太聪慧,对古籍的背诵和理解都比旁人慢了半拍子。 慕淮天资聪颖,性格多少有些矜傲,便嫌这伴读蠢笨。他倒也没欺辱过那侍郎三子,只是终日对其横眉冷对。 侍郎三子见别的皇子与其伴读都相处融洽,而这四皇子却天天用那双凌厉的眼睛冷冰冰地看他。 就像在看蠢货草包一样。 他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夜里入睡后每每梦到慕淮的眼神,都觉可怖。 他年纪十五岁,却被慕淮骇得如幼童般,夜夜遗溺。 礼部侍郎见此便请求皇上让其三子回家静养,不再做慕淮的伴读。 慕桢为帝一向仁厚,便应了礼部侍郎的请求,准备为慕淮寻别的伴读。 可纵是换了伴读,那些官家少年还是觉得慕淮性情乖戾,难以相处。 最后,整个汴都的官家子弟都没人敢再做慕淮的伴读。 顺福想到这处,不由得叹了口气,又对容晞道:“许是我有些贪心,若你曾读过些书,识些字那便更好了。我看殿下蛮中意你,若你能私下陪他治学,他或许不会排斥。” 容晞听后对顺福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她是认得字的,之前家里还没落败时,她也是被好好教养的大小姐。 但慕淮如此乖张阴戾,她可不敢在他面前卖弄肚里的那点墨水。 待天色又明亮了些后,容晞随着慕淮及侍从一并去了翰林院。 去翰林院的路上,慕淮只带了她和几名佩刀侍从。 他的轮椅是特制的,平日其实是可以自己推动的,但路途远些,或是上坡须得下人来帮。 容晞本想帮慕淮从衢云宫推轮椅到翰林院,可刚一走到慕淮轮椅身后,手还未触及轮椅的后把手,慕淮便道了停。 慕淮适才瞥了眼容晞的纤细胳膊,看着一掐便要断。 他沉了沉眉目,心道女人近身伺候就是麻烦。 这宫女嗓音细声细气、胳膊也细。 一想到容晞推轮椅费力,嘤嘤轻叹的模样,慕淮就觉得通体不适。 真麻烦。 慕淮冷声命侍从推轮椅,又对容晞语气不善道:“你推轮椅?就你那胳膊……” 他语气微顿,上下看了容晞一眼,又道:“若是折了或是断了,就别在我宫里伺候了。” 容晞见慕淮态度恶劣,却也不打怵,低声应道:“奴婢晓得了,不为殿下推轮椅了。” 慕淮见容晞模样乖顺,脸虽一如既往的阴沉,这一路却没再难为她。 ****** 秋高云淡,烟空水清。 众人至翰林院时,已有两三宗室子在书院坐定。 夫子还未来此,慕淮算是到的较早的。 容晞听顺福说,若是天阴,慕淮的双腿会犯毛病,疼痛难忍。 可纵是这般,他也从不辍学业,疼得唇瓣都泛白也不吭一声,冒雨不便出行也要来翰林院听夫子授课。 翰林院授课风格仿古,众皇子席地而坐,身前均放长条檀木矮案。 慕淮却是其中的特例,他的腿也不方便跪地端坐,夫子授课时仍坐着轮椅,身前放的是与他人不同的高几。 容晞觉得现在的主子明明可以是最恣意潇洒的人,可偏偏身有残疾,在诸位宗室子中算是异类,脾气不好也是有缘由的。 她心中颇感惋惜,既是跟了四皇子慕淮,那便用尽忠心和细心地伺候他。 如若慕淮的生活能顺遂舒心些,她便算尽到为奴为婢的职责,拿那两倍的月俸也心安理得。 翰林院门前为了方便慕淮的轮椅经行,还特意设计了小坡,容晞从旁边的门槛迈过,又走至了慕淮的身侧。 屋内到的都是宗室子和其伴读,皇子皇女们还未至。 见慕淮至此,宗室子们纷纷向慕淮揖了礼。 慕淮向他们颔首后,用余光注意到容晞停了步子,正抬头往屋顶上看。 慕淮刚要开口询问,便见容晞急步护在了他的身前,细软的嗓音比平日说话高了几分—— “殿下当心!” 慕淮双眸微瞪之际,自己的轮椅已被容晞向后推出了一端距离。 “哗、哗——” 倏然之间,大汩大汩的水竟是从屋顶处泼降,尽数浇到了容晞瘦小的身子上。 那冷水极寒,还带着冰碴。 秋日清晨甚寒,容晞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 慕淮见状,神情倏地变得阴鸷。 身侧侍从已然护在了他的周身,还有一侍从立即出室施轻功登上屋顶察看情况。 慕淮仰首,见前日被秋雨侵洗的屋顶露了个洞,内诸司竟是还没差人来翻修。 他笑意极冷。 有人想作弄他,钻了这个空子。 幸亏容晞察觉,替他挡了这一劫。 第5章 睚眦必报 容晞用于掩貌的膏脂浆糊等物什需要特殊的液剂才能消融,因而她的真实相貌并没有因这一盆冷水而败露。 可是发髻和衣服却无一幸免。 身子湿透后,少女纤美窈窕的曲线愈发凸显了出来,如此落魄的可怜模样,竟是生出了些许惹人垂怜的伶仃弱态来。 陆续有世家公子到了翰林院,他们的视线不自觉地便落在了容晞的身上。 那些略带暧.昧的目光令慕淮心中不大爽利,见容晞的身体曲线因湿衣毕露,慕淮眸色微沉,命道:“回去换身衣物。” 容晞双手交错掩住身前,对慕淮应了是后快步离了翰林院。 甫一迈过门槛,便撞见了慕芊及其兄长,二皇子慕济。 慕芊眼中含笑,看似是极其得意地对容晞讲话,实则却是说给里面那位听的,“呦,这刚被调到衢云宫,就被淋成落汤鸡了?” 容晞听着慕芊阴阳怪气的话,依旧没失半分礼仪,半屈双膝对着慕芊和慕济福了一礼后便快步往衢云宫奔去。 容晞混身冷得发抖,心中猜测这事八成便是这二公主慕芊搞的鬼。 旭日高照,皇子和宗室子均到齐后,夫子携了提着书箱的书童而至。 众人均已坐定,静等着夫子传业授课,慕淮却仍处于原地,盯着地上那摊水渍面色发阴。 夫子不明之前发生了何事,却不敢直接询问慕淮,便问了慕桢的三子,也就是德妃所出的慕涛。 慕涛大致将发生的事与夫子讲了一遍。 夫子听后捋了捋白髯,心中便清楚,今日这课八成是上不了了。 慕淮这煞神皇子的性格是睚眦必报,若是惹到他,下场只有“凄惨”二字可言。 这时,慕淮的侍从风风火火进室,低喝了声:“进去!” 众人的视线循声望去,便见一唇红齿白,模样俊俏的小太监被那魁梧侍从推了出去。 那小太监没站稳,翻了个跟头倒在了地上。 慕芊和慕济看见那小太监,面色均是一变。 慕济用眼剜了下慕芊。 这小太监是慕芊的人,擅长攀岩走壁,在屋脊上行走也能健步如飞。 慕芊见事迹败露,刚要破罐子破摔,却被慕济拦了下来,他故作疑惑地对慕淮道:“四弟为何要抓我妹妹身侧的一个小太监?” 慕淮冷笑了一声,并未回复慕济的话,随即用凌厉的眸子瞪向了慕芊,沉声问:“你做的好事?要用冷水泼我?” 慕芊吓得打了个激灵,慕济忙将妹妹护在身后,又道:“四弟这是做甚,随意抓了我妹妹的下人,便要将今晨这件事怨在我妹妹的头上吗?” 慕淮命侍卫将那小太监的手翻了个面,只见他手心上混着微湿的泥印,隐约还能瞧见屋脊的纹路。 秋季的屋顶总会泛霜,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小太监定是在屋顶趴了许久。 那手的印记那般深,也定是一直撑着嶙嶙的梁脊来着。 这般证据确凿,慕芊和慕济自是再不能狡辩。 慕济见事情掩不住了,便换了个嘴脸,拿出了一副宠护幼妹的模样,对慕淮放低姿态道:“四弟,芊芊她性情跋扈,是我和母妃管教有疏,还请你今日饶她一次,我在这儿替她向你问罪。” 说罢,慕济竟是拱手,向自己的弟弟揖了一礼。 身侧的宗世子及官家儿郎皆喟叹,这二皇子真是仁厚,性格最像当今圣上,怨不得朝中都传这二皇子慕济很可能会被立储为皇太子。 慕淮对慕济的这般作态只觉得厌恶。 真是惺惺作态。 既然他这么愿意作秀,那他便遂了他的心意,成全他做位好兄长。 慕淮噙着冷笑,睨着慕芊道:“这可是在翰林院,先帝曾立下规矩,如若哪位皇子皇女敢在此处惹事生非,是要挨上戒尺的。” 夫子听后心中一惊。 这规矩是存在的,先帝慕祐在世时,翰林院的夫子管教甚严,当今皇上慕桢那辈的皇子皇女没少挨过手板。 但慕桢做皇帝后,翰林院这规矩虽仍存在,但却没有夫子敢拿戒尺责打皇子皇女。 那白髯夫子生怕慕淮让他重拾这规矩,他可不敢打二公主的手板。 慕济不解:“四弟这话是何意?” 慕淮微挑一眉,语气森森道:“二哥既是都说了,是你管教不疏,那为了二妹妹日后着想,今日你需得让她长个教训。也得给我,和我那被冷水淋透的宫女一个说法。” “这……” 慕济看向了一脸委屈的妹妹,又看了看咄咄逼人的慕淮,一时难下决策。 三皇子慕涛这时道:“四弟说的有理,二妹妹今日是犯错误了,二哥若是不惩戒她一番,四弟会心寒的。” 慕涛话毕,周围的宗室子及官家儿郎虽不敢言语,但神情明显是赞同的。 慕济最是要面子,只得恨恨咬牙,从书童手中接过了戒尺,低声命慕芊伸手。 慕芊眼眶泛红,觉得心中委屈,便央求道:“哥哥~” 慕济的态度也不复适才的温和,催促她道:“还不快伸手?” 慕芊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慕济心一横,也没刻意控制力道,用那戒尺重重地打了下慕芊的手心。 ——“疼!” 慕芊娇生惯养,哪受的了这般委屈。 打完这一下后,慕济咬牙问慕淮:“四弟这回满意了吗?” 这时,容晞已更换好了衣物,发髻仍是半湿。 慕淮瞧见容晞进室时,还打了个寒噤。 这丫头看来是受了凉。 他见此眸色阴了阴,回慕济道:“我也是她名正言顺的兄长,二哥若是舍不得打她,便由我来替你好了。” 慕芊一听慕淮要亲自用戒尺惩戒她,吓得杏眼瞪得溜圆,慌忙对慕济道:“哥哥,还是你打我吧,千万别让他来打我,求求你了……” 到底慕芊是个娇滴滴的公主,这事发生在夫子眼下,慕淮讨要说法虽然是名正言顺,但他也不想让事态太失控,便对慕淮道:“殿下,打公主二十个手板便也是了。” 慕淮对夫子一直还算尊敬,今日他这般行事也是扰了夫子正常授课,便沉默不语,算是应了夫子的请求。 慕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 疼是疼,可她用这般刺耳的声音叫嚷,实则是在泄愤,她真是恨死这四瘸子了! 这头慕济亲自动手用戒尺打着慕芊的手板,那头慕淮又命侍从端来了盆带冰碴的冷水。 众人微怔之际,只听见慕淮对容晞命道:“去,把这盆水浇到那太监头上去。” 容晞得令后,丝毫也没有迟疑,用软嗓应了声:“是。” 随即立刻用纤细的胳膊端起了那盆水,毫不客气的便浇在了那小太监的头上,那水淋了那太监满头,容晞低声道:“这是我们主子罚你的,惹谁你也不该惹我们四皇子,下回可不是被泼冷水这么简单了。” 这番作态令慕涛等人瞠目结舌。 这宫女的声音娇滴滴的,做事却跟她主子一样,雷厉风行,一点也不留情面。 当真是煞主有蛮奴。 慕淮听见容晞这番话,唇角微勾。 却仍没放过那太监的念头,他食指微弯,抵在了下巴处,对那太监道:“还下回?没下回了。来人,拖出去将他打上八十大板。” 容晞听后心里微惊。 她本以为慕淮让她浇完太监冷水,这事便也作罢,谁知他竟还要打那太监板子。 这八十大板打下去,这小太监怕是活不成了。 夫子不忍见血腥,又劝谏道:“殿下…既是在翰林院,那便依照着翰林院的规矩,赏他百来下手板吧。” 三皇子慕涛也觉罚得过重,也来规劝慕淮:“四弟,这太监到底是二妹的人,若是你宫里的下人随意责打怎么都可,可既是二妹的人,你还是留些情面吧。” 慕淮微抿薄唇,他最难理解为何要对敌人手下留情,可眼下局势他也不好再要那太监性命,便自己推着轮椅,一言不发地去了平日治学的高几处。 慕芊被打完手板后,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打他二百个手板,一个也不许少。” 慕淮坐定后,回身冷声命道。 这话其实是对侍从说的,可容晞在俞昭容身侧时,便做惯了这些事。 一般教训那些小丫头,譬如掌嘴或是抽荆条,俞昭容都是让她来动手的。 容晞心中清楚,她平日待人和蔼,却有威信。 这威信凭何而来?便都是从这处来的。 她起初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可后来便也明白,都是各司其职罢了。 慕淮眼见着容晞从书童的手中接过了戒尺,走至那太监身前,用细软的嗓音命他伸手,毫不留情地开始打起那太监手板来,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跟着他的人,绝对不能假惺惺地逞那仁善心软的作态。 如这丫头一般,深得他意。 ****** 容晞在衢云宫待了数日后,汴京又开始连绵不绝地下起秋雨。 这日顺福有些焦急,慕淮的腿犯了毛病,可经常为他推拿双腿的老嬷嬷却在前些日子死了。 慕淮厌恶生人的接近,他一时也没寻到合适人选。 便见他强忍着双腿的疼痛,一言不发,只坐在窗前面色阴沉地看着落雨,额上不时地渗出涔涔冷汗。 容晞得知此事后,便对顺福道:“俞昭容有孕时,双腿经常酸.胀不堪,奴婢那时近身伺候习得了些推拿的法子,不知…公公愿不愿意让奴婢一试。” 顺福听后有些惊异。 这几日他观察着容晞,便觉这宫女的能力属实超出了他的预想。 好像没有她不会的事。 顺福回道:“嗯,也没别的法子了,你伺候殿下时小心些,别多说话。” 容晞点了点头。 慕淮不主动问她,她自是没那个胆子主动同他讲话的。 容晞进室后,见慕淮眉目深锁,脸色难看至极。 她略调整了下呼吸,小心地走到慕淮身边。 慕淮的声音因着疼痛,有些沙哑,他问容晞:“你来做甚?” 容晞走至慕淮身侧,跪在轮椅一旁,仰首关切道:“顺福公公说,殿下腿疼,奴婢想着,为殿下推拿按摩,多少为殿下缓解缓解腿疾。” 慕淮听着容晞柔柔的话音,感觉内心有些松懈,便应了让她帮他揉腿。 容晞的双手纤白如新雪,形状生得极美。 慕淮本是闭着目,可边感受着容晞熟稔的手法,脑中想得却都是她那双纤美的手。 他想起那双手无意碰及他后颈的柔软触感。 心思却变得愈发异样,他竟是想将她那双手置于掌中把玩。 此时此刻,她的那双纤手正在他的腿上轻揉慢捻…… 慕淮的呼吸深重了几分。 这宫女才在他身侧待了几日,他却已经数次被某种异样的情绪扰得心烦至极,当真是难以言喻。 慕淮倏地睁开了双目。 容晞突觉周身阴风阵阵,正觉奇怪时,纤细的胳膊竟是突然被慕淮狠狠攥住。 她抑着疼痛,只见慕淮目眦微红,用极冷的声音道:“滚下去。” 第6章 契机 倏地,电闪雷鸣。 那惊雷之声似是要将乌沉的天际撕碎,徒惹人心惊,断线的绵雨顷刻变成了倾盆大雨。 容晞那颗心脏似是要跳到了嗓子眼处。 她原本好好跪地,心无旁骛地为慕淮揉着双腿。可他突然发怒,她自是反应不及,整个身子险些要倾倒在他的腿上。 慕淮的力道大到,让她觉得腕骨都要被他攥碎了。 “殿下......” 慕淮冷睇了容晞半晌,方才松开了她。 容晞无力地摔跪在地,感受着如擂鼓般的心跳,脑子却还是清醒的。 ——“出去。” 慕淮强抑着双腿的疼痛,又道。 “是。” 慕淮是容晞伺候得脾气最坏、性情最暴戾的主子,她入衢云宫时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如他这样的人,发怒向来都是没有缘由的。 既然让她滚,那她就不能再在他面前碍眼。 多说一句话,眼前的煞主很可能就会索了她的性命。 思及此,容晞向阴着脸的慕淮万分恭敬地叩首,不敢询问他突然做怒的缘由,起身后立即就快步离了寝殿。 顺福一直立侍在寝殿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见容晞慌忙逃了出来,也是捏了把汗。 容晞仍是心有余悸,顺福安慰她道:“姑娘回去歇息罢,殿下的腿犯毛病时,脾气总要比平日大些。” 容晞闭目颔首,用手抚着心口,尝试着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今天被慕淮这么一吓,她估计得折个一月的寿。 顺福见容晞的表情虽略带惊惶,但却没流露出委屈和不甘。 如她这般岁数的小姑娘若是遇到如慕淮这般乖戾的主子,被这般毫无由头的斥上一顿,定是要红了眼眶再掉上几颗金豆豆的。 容晞回去后,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这样的身份,一旦进了这雍熙禁城,这条命便任由这些天家贵胄摆布。 慕淮若想弄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自她阴差阳错地跟了慕淮后,若想在这宫里活下去,便只有一条路。 那便是将慕淮伺候好,做他最得力的宫婢。 如若她不得慕淮的信任,最坏的结果便是被弄死,然后横着身子被抬出这衢云宫,再被扔到禁城外的乱葬岗去。 不算坏的结果,是被赶出这衢云宫。 可一旦被赶出去,她没了慕淮的庇护,慕芊肯定要想法子寻她的麻烦,到那时也是生不由死。 容晞的眼神沉重了起来。 为了在这宫里生存下去,无论用什么法子,她必须要取得慕淮的信任。 次日清晨。 容晞一如既往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同慕淮一起去翰林院。 昨夜秋雨下了一夜,到现在都还未停。 容晞在屋内静坐,等着顺福来唤她,可紫瑞殿的钟鼓之声响了两次,顺福都没过来寻她。 她心中微惊,生怕自己因着昨日的事变成了一颗弃子,就要被赶出这衢云宫。 正当她起身准备去寻顺福时,一个被雨淋了满头的小太监敲了敲门扉,道:“容姑姑,殿下病了,顺福公公让我来知会您一声,说今日不用你陪着去翰林院了。” 容晞回道:“知道了,谢谢你跑这一趟” 慕淮病了? 容晞有些诧异的同时,也舒了一口气。 慕淮的病来得属实蹊跷,她昨日为他揉腿时,也觉得他那腿疾有些古怪。 按说这残疾之人,逢上雨日双腿是会不舒服,可那不舒服的感觉最多也就是泛酸泛胀。 可她瞧慕淮昨日的神色,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的疼。 容晞决意去向顺福询问慕淮的状况,便拿了把伞出了居室。 到寝殿外时,正撞见太医和顺福在讲话,顺福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透着病气,可今日看着又添了几分焦虑和沉重。 那太医容晞认得,是雍熙宫内资历最深、医术最高明的徐太医。 顺福担忧地问:“殿下从昨日申时便开始发热,到今晨这烧还未退,现下竟是昏迷不醒。昨夜我也让下人去太医院开了退热的方子,可却丝毫也不见好转,若是今夜这高热仍是不退,又当有何办法?” 徐太医回道:“......如若用了这方子,烧仍不退......那便只好用那个法子了。” 顺福忙问:“什么法子?” 徐太医捋了捋胡须,道:“寻个下人身浸冰水,然后同殿下和衣而睡,整夜为殿下降热,看看次日能否将这烧退下来。” “这......” 顺福言语微顿,回道:“好,若今夜殿下的烧仍是不退,就按徐太医的法子来办。” 顺福亲自将徐太医送出衢云宫后,又进室察看了慕淮的状况,慕淮深锁着墨眉,额头依旧滚热,昏迷不醒。 容晞一直站在寝殿外,待顺福出殿后,忙询问顺福:“公公,殿下的身子可有好些?” 顺福摇首,对容晞道:“今夜怕是得寻个人浸冷水了。” 他倒是想亲自为慕淮降温,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被雨淋一阵怕是都要丧命。 可若寻个宫里的太监...... 慕淮一贯厌恶外人的触碰,醒来后定要惩戒那太监。 这太监的下场也是可悲,又在这深秋为主子浸冰水,最后还得落得个被慕淮送到地底下见阎王的下场。 顺福看了看容晞瘦弱的身子,又摇了摇首,打消了让她浸冷水的念头。 姑娘家的,再是下人宫婢,身子到底也是娇弱,浸了冷水定要坐下毛病。 顺福心一横,现下也只能折条人命了。 他又道:“若是今夜殿下的烧仍不退,那便随意寻个粗使的太监浸冷水,为殿下解热。” 容晞听后,却悄悄攥紧了拳头。 她昨夜一直在想,该如何寻那让慕淮信任她的契机。 眼下慕淮高热不退,便是难得的契机。 容晞不能确定她身浸冷水为慕淮解热是否就能搏得他的信任,可这么好的机会,她不能放过,只能赌上一把。 “顺福公公。” 容晞唤住了顺福,见他不解,便语气恳切地道:“公公,若入夜后殿下的高热仍是不退......那便让奴婢来为殿下浸这冷水罢。” 顺福听后,连连摆手,对容晞道:“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你浸到一半受不住了,功亏一溃不说,女儿家的会因此落下什么毛病,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清楚。” 容晞咬唇。 是的,她当然清楚。 可又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若是慕淮不信任她,那她在这雍熙宫里便是举步维艰,难以生存。 只能拼上一把了。 容晞的语气愈发郑重诚恳:“奴婢都清楚,可奴婢的身子跟殿下的性命相比,不值一提。公公若是觉得奴婢中途会放弃,就先让奴婢试试,若奴婢不行再现换别人也来得及。” 顺福上下看了一眼容晞,见她坚持也不好再打消她的热忱。 他觉得容晞定不会坚持多久,等这小姑娘受不住了知难而退,他再换个太监来浸便也是了。 待至酉时,汴京的天际渐渐阴沉。 慕淮高热依旧未退,顺福早已命人备好了一大缸冷水,里面还浮着不少冰块。 秋雨已停,青石板地上的积水映着皎洁的月光。 顺福又问容晞:“姑娘确定想好了?若是中途不适,就及时同我说。” 顺福同意让容晞浸这冷水还有个缘由,他要让容晞明白,有些能是不该逞的。 待这小姑娘被冷水浸一浸,便该尝到些教训了。 容晞神色平静,回道:“奴婢想好了。” 说罢没有片刻的犹豫,从小太监的手里先接过了木盆,从缸里舀出了一些冰水,便在顺福的注视下,眼都不眨地便从肩头泼了下去。 这水极寒极冰,容晞立即便被冻得打起了哆嗦。 顺福静等着容晞开口说要放弃。 可却见她颤着双臂,又从那缸里舀了一盆冰水,浇在了自己的身上。 ——“滴答、滴答” 水顺着容晞的衣袖落至了青石板地。 顺福看不下去,刚要叫停,便见容晞踩着矮凳,纵身跃进了那缸冰水中。 她只露出了个头,剩下的整个身子都浸在了那缸冰水中。 顺福不禁瞪圆了眼睛。 这丫头对自己下手实在是太狠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连那脾气极坏的俞昭容都被这小姑娘伺候得服服帖帖。 容晞的双唇直打着颤,水漫过身子,真真是刺骨寒。 小半个时辰后,容晞颤着软嗓,唤顺福道:“......公公,奴婢自己出不来,您差个太监扶奴婢一把。” 顺福没想到容晞会坚持这么久,忙派了个小太监搀着容晞的胳膊,帮她下了地。 容晞浑身打着冷颤,险些摔倒,却强拖着冰寒的身子,一步一顿地走进了慕淮的寝殿。 寝殿燃着炭炉,异常温暖。 容晞一步步地走到了慕淮的床侧。 微曳的烛火下,四柱床上躺着的俊美男人薄唇紧抿着,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容晞唤了几声殿下,见慕淮没有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小心地钻进了男人滚烫的怀中。 她轻声对慕淮道:“殿下,奴婢得罪了。” 慕淮的意识正处于混沌中,他适才一直觉得自己正被烈火灼烤着,随时都处于濒死的边缘。 可他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下,也不肯向这病痛屈服半分。 好热、好难受。 但这些不会将他打倒。 渐渐地,他觉得灼着他的烈焰小了些,身体也变得不那么难受。 自己好像在火中抱住了一块救命的寒冰。 慕淮拥住了那寒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拥着它。 燎燎烈火终退,耳畔是清晨雍熙宫的雀鸟啼鸣。 慕淮渐渐苏醒,身子已然恢复了往昔的轻松,怀中却有些冰寒。 他低首,便见容晞蜷着瘦小的身子,呼吸羸弱,就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正可怜兮兮地倚靠在他的怀中。 慕淮心跳微顿,登时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突然有些恐慌,怕容晞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刚要开口唤她。 容晞这时觉出慕淮已然苏醒,便艰难地睁开了双目,正对上男人那双错愕、甚至有些慌乱的眼。 容晞伸手,往男人的额头探去。 慕淮怔住,只觉得额头被一片柔软轻覆。 容晞冲他笑了笑,软软的嗓音有些沙哑:“殿下的高热终于退了......” 她唇瓣泛紫,笑意却是释怀又灿烂的。 明明是极平凡的长相,笑起来确是极美。 慕淮只觉得他一贯极冷的心,正被她的笑容焐热,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微微动容。 他倏地扣住了容晞的脑袋,让她的额头贴在了自己的肩处。 “殿下……” 容晞被慕淮的举动弄得一慌。 却听见,他用极低醇的声音在她耳侧无奈轻叹:“真是个蠢丫头。” 第7章 投喂 兵行险招,容晞那日在慕淮的怀中晕厥过去后,便知自己这次赌赢了。 这深秋浸冷水,她自是生了场大病,回到自己的居室后,顺福让她这几日好好养病。 容晞隐约记得,慕淮那日清晨还同她讲,让她好好跟着他,日后自是有她的好前程。 于容晞而言,前程什么的不打紧,命才是最紧要的。 只要慕淮不索她性命,她便满足了。 她目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好好活到二十五岁,在雍熙宫这十几年的俸禄和赏赐积攒下来,至少也有二百两银子。 攒够了钱她便可以出宫去寻浣娘,再不用为奴为婢、谨小慎微的度日。 浣娘是容晞母亲的旧奴,来容家时年岁也就十二三岁,到今年浣娘的年纪也不过三十。 容晞想起自己当年做官家小姐的日子,还觉得恍如隔世。 容晞的父亲容炳出身贫寒,多年寒窗苦读终于高中大齐的新科榜眼,庄帝让他做了礼部的正四品官员——掌祭祀、陵寝等皇家礼事的太常寺卿。 而容晞的母亲房氏出身也不高,是马行街一支豆腐摊的商贩之女。 那时容炳实在贫寒,幸得房家资助才能顺利进宫去擢英殿参加殿试。 容炳中试后,为感念房家之恩,便娶了房家长女,也就是容晞的母亲为正妻。 容晞尤记得,母亲还在世时,与父亲是极恩爱的,父亲当时并未纳妾。 容晞三岁那年,房氏撒手人寰,容炳的母亲便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由逼着容炳续弦。 纵是容炳再挂念亡妻,也终于在其母一再的逼迫下纳了个妾。 容炳怕家里添了个陌生女子容晞心中会委屈,那妾室一进门便当着她的面立下了规矩,让她不可觊觎正室位置。 无论将来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容晞永远都是容府的嫡长女,谁的地位都不能跃过她去。 容晞记得那姨娘的性格温顺,从不惹事生非,她并不讨厌那姨娘。 心中甚至有些可怜她,觉得父亲虽然对得起她和母亲,但对这姨娘的做法却有些过分。 好在那姨娘幸运,入府一年便顺利生下了容晞的弟弟。 容炳为他取名为容晖。 容晖模样生得可爱,与容晞长得有五分像,他自小便喜欢黏着她,她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相处甚笃。 她八岁时,容貌出落得愈发秾丽,见过她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说她这般小就生得这么美,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容炳将容晞保护的好好的,出府逛瓦子游玩时从不让她露脸,必须得带着纱罩。 容晞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会这样一直顺遂下去,就这般在这太平盛世中做个官家小姐。待到及笄之年时再嫁个温文尔雅、家室相当的公子,从此相夫教子,安稳无虞的度过此生。 可谁知那年,容家却出了事。 先帝发妻妼贞皇后的陵寝突然遭了白蚁啃噬,而容晞的父亲和工部的侍郎一同负责了陵墓的督造,此事发生与他脱不了责任,便在替妼贞皇后移陵后被褫夺了官位。 容炳倒没有因被罢官十分沮丧,这些年他也有积蓄,便遣散了下人,准备携着容晞容晖出汴京城,回老家洪都当个教书先生谋生。 可没成想,谏院那帮人却觉得陵墓损毁一事有失皇家尊严,说庄帝慕桢罚得过轻,怎么也要将容炳流放到边疆。 容晞每每回想起那年之事,心中都隐隐泛着疼。 父亲在流放的路上因疟疾而亡,祖母在得知容炳被褫官后便殁了,容炳之前看不上的姨娘那时怀着身孕,想带着容晞和容晖投靠母家,却被拒之门外。 后来,姨娘难产而死。 弟弟容晖出去游玩时不知所踪,再也没回来。 为了生存,容晞想法子掩住容貌,去了牙行。 牙行总事将她和浣娘一并卖到了户部员外家,容晞便成了这员外家的一名庶女的丫鬟,而后又替这员外家的一个丫鬟入了宫,成了俞昭容身侧的宫女。 容晞之前或多或少对雍熙禁城有向往,想在这至尊的地界做事。 可进了宫,却又想着出宫。 半年期她替俞昭容办事,从长宁门处得以出宫半日,还见到了浣娘。 浣娘已为人妇,现下已不在员外家做事,她在御街朱雀门往东的瓦市里支了个糖水铺子,生活过得还算美满。 浣娘同容晞约定,待她二十五岁出宫后,便让容晞同她一起住。这几年她也替容晞留意物色着品性高洁的寒门学子。如此,她出了宫就能嫁个好儿郎。 容晞自那时起,生活便有了盼头。 她一直想着攒钱出宫,然后也在瓦市里支个摊位,卖些糕饼之类的吃食。 齐国商业繁荣,民风开放,尤其是庄帝慕桢执政这几年,真真可谓是繁阜若华胥。 只要努力做事,便能在汴京有条活路。 这样的生活不算富贵,却也算快意。 再在慕淮身侧做个九年的宫婢,她应该便可以被放出宫去。 思及此,容晞觉得自己因浸冷水而犯的头痛都好了许多。 “——笃、笃、笃。” 容晞听见有人在敲门,便唤人进来,可眉头却是蹙了几分。 “容姑姑,小的来给您送饭了。” 来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太监,他提了两个食盒,来给容晞送饭食。 自那日她病倒后,慕淮便让太医来瞧了她的身子,太医开了方子,说她身体还算康健,多吃些大补的食物便可恢复。 于是,慕淮便命那太监天天送各样珍贵滋补的吃食来,还让那太监盯着容晞,让她把那些东西都用下,一点都不许剩。 什么烧汁鲍鱼、老参炖鸡,但凡是大补的食材通通都赐了个遍。 今日这小太监带来的菜还有松菌三笋汤、燕翅鲜菱羹还有红煨香蕈海参。 这么些好东西摆在她的面前,她原本应该高兴才是,可慕淮让她不许剩一点菜,可真是难办。 慕淮赐菜出手豪绰,那鲍鱼和海参都跟她的手一边大,而且一碟子里就有七八个。 那鸡是一整只,羹汤也是一海碗,她就是同牛一样有四个胃,也吃不下这么老些东西。 见容晞犯难,那小太监道:“容姑姑…您今日还是努力些,把这些菜都吃了罢…不然小的没法交差……” 容晞见那小太监年岁不大,想起自己的弟弟若还活着,应该也就是这个岁数,便环顾了下四周,随后在他耳侧小声道:“我实在吃不下这么老多好东西,主子赏的吃食也不能浪费,要不你帮我用些?” 小太监眸色一亮,可一想到慕淮的阴沉眼神,又连连摇头。 容晞又劝:“这四处又没有旁人,你偷偷用些,殿下是不会发现的。” 话毕,容晞立刻将那烧汁鲍鱼递给了那小太监 小太监正犹豫着,却见容晞的表情倏地一变。 她明显是被骇到了,就像见了阎罗似的。 他回身望去,见慕淮的轮椅竟是停在了容晞的不远前。 小太监进来时忘记关门,没想到慕淮来这儿时是阒然无声,让人没半分察觉。 他吓得头皮发麻,心里暗叹好在没逞口舌之欲,吃下那碟子鲍鱼,不然慕淮肯定要打他板子。 慕淮眸色泛冷,明显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他嗓音隐隐透着怒气,对容晞道:“怎么,爷赏你的菜,你却要分给别人吃?” 第8章 帝王之相 慕淮话语刚毕,那小太监便立即以额贴地,瘦弱的身子被骇的微微起伏,不停地发抖。 容晞也赶紧从床处起身,跪在了地上。 慕淮的轮椅已经停在了她的床前,他垂目,冷眼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太监,沉声命道:“出去。” 小太监如获大赦,迅速离了容晞的居室。 容晞垂着头首,这几日她被折腾得,瞧着比之前更瘦弱了些。 慕淮见状不由得觑了觑目,语气还算平静道:“起来,接着吃。” “是……” 容晞颦了下眉,慕淮大有亲自监督她吃的意思,本来是好好的赏赐,弄得却像是要罚她似的。 容晞苦不堪言,只得硬着头皮往自己的嘴里强塞进那些名贵的吃食,在慕淮的眼皮子底下艰难地咀嚼着。 容晞以前落魄时饿过肚子,甚至被饿哭过。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大量的珍馐佳肴摆在眼前,她却吃得想哭。 慕淮阴脸看着容晞小猫般的吃相。 他想,怨不得那日抱着她时,他觉得硌人又扎身,这女人的食量属实太小。 慕淮离容晞极近,容晞偶用余光瞥他时,不禁暗慨。 这人明明生了副芝兰玉树的俊美模样,可周身散着的气场,怎么这般强势迫人? 慕淮的双目生得精致深邃。 略狭长、瞧着凉薄且疏冷。 原是很好看的一双眼,因着微微上扬的眼尾,让他年岁尚轻便给人以威严压迫之感。 隐隐有帝王之相。 只可惜,慕淮却双腿有疾。 容晞想到这处,有些惋惜,不自觉地看了慕淮一眼。 慕淮见容晞看他,便冷着眉目,冲着菜食微扬了下颌,示意她继续吃。 容晞已经觉得饱极,用食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悲惨下场,估计明日这雍熙宫的太监宫女们就会传—— 说这暴戾的四皇子又弄死了个宫女,那宫女被横着身子抬出了衢云宫。 怎么死的? 撑死的。 好在顺福及时赶到,解了容晞的燃煤之急。 顺福连连规劝慕淮道:“殿下,容姑娘身子的亏空非一日之功便能补回来,姑娘家的食量都小,没有这么个吃法。” 慕淮忖了忖。 他也不是要刻意难为容晞,只是不爽她将他赐的菜分给太监,待沉默半晌后终于放了容晞一马。 顺福见容晞的神色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对她道:“殿下赐姑娘这么多菜,是惦念姑娘的身子,想让姑娘的身子赶快恢复。” 容晞冲慕淮颔首福身,回道:“奴婢多谢殿下赐菜。” 慕淮听她用那娇软的嗓音道谢,却微嗤了一声,手已经扶在了轮椅的木制手推圈处。 离室前,容晞看着慕淮的背影,听他故意冷着声音又命:“赶紧把病养好,到时别连给我磨墨的力气都没有。” 顺福听后,对容晞无奈地笑了笑。 两人彼此心明,慕淮的话语从不饶人,是个一贯毒的。 顺福为容晞带来了红枣姜丝水,说让她每日都喝些,调理调理身子,年纪轻轻的别落下毛病。 容晞谢过顺福后,觉得心中暖暖的。 顺福在这衢云宫就如她的长辈似的,幸得他的照拂教引,她在新的环境才能适应的这么快。 ****** 次日辰时。 雍熙宫秋雨不绝,那沁着寒意的雨落了一夜。 这日天际的云翳格外浓重,让人倍感压抑。 容晞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昨夜没太睡实。 隔着棱格影木窗,她隐隐听见外面有小太监的哭声。 容晞心中微慌,忙出了居室询问情况,便瞧见几个大力太监进了顺福的屋子。 再出来时,他们将顺福抬了出来。 容晞呼吸一滞,随即一股难以言状的悲痛便蔓上了心头。 顺福死了。 容晞本以为他的身体会养好,还会再活个几年,可他倏然离世,她一时难以接受。 慕淮被侍卫从顺福的屋里推了出来,他唇瓣泛白,脸色是一如既往的阴沉,让人辨别不出任何情绪。 他依旧挺着脊背,面上丝毫不露悲恸之色。 可容晞瞧着慕淮,却觉此时此刻,他既落寞、又孤独。 因着过几日便是皇上慕桢的寿辰,所以宫里死了个老太监自是不能惊动太多人。 容晞拖着未好全的身子,同慕淮和大力太监抄宫里的僻路,将顺福的尸身送至了雍熙禁城后身的拱辰门。 拱辰门旁种着数棵参天的古柏,其上枝叶疏横。 盛夏的深绿渐褪,已变黄变淡。 禁城围墙处的重檐角楼依旧巍峨,其上驻守的禁城卫兵正瞭望着远方。 慕淮不发一言地看着顺福的棺木被抬出了拱辰门,他也是大病初愈,气色不佳。 秋日的天愈发阴冷,慕淮也没有多添件衣物。 容晞知道,她只是个地位极低的宫女,还轮不到她来同情慕淮。 可他越是这般不露任何情绪,她越是起了恻隐之心。 见慕淮的衣摆沾上了枯叶,容晞便跪在被雨水洇湿的青石板地,小心地替他撷下了那枯叶。 容晞的嗓音依旧泛软,语气却颇为郑重,对慕淮道:“殿下,奴婢日后定会照顾好您,会成为您身侧最得力的人……” “……只要殿下不嫌弃,奴婢会陪着殿下的。” 慕淮神情莫测,听到容晞这样说,便垂目看向了她。 随即伸出了修长分明的右手,食指微弯,抵在了她的下巴处,让她仰视着他。 容晞略带惶意,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慕淮命道:“看着我。” 容晞只得依言抬首,正对上他那双深邃的墨眸,心跳得是愈发快。 慕淮的声音低沉,凝睇着她,又道:“既跟了我这个主子,做了我的奴婢,便要至死相随。除非哪日我不想要你了,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侧离开。若要离开,也会如顺福一样,死着离开这禁城……” 慕淮的言语顿了顿,他观察了番容晞的神情,又问:“如此,你还要在我身侧继续做宫女吗?” 第9章 有点可爱 慕淮虽然是在问她,但凭她的身份,还没那个胆子和资格说不愿意。 容晞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她想着,等再过个几年,慕淮就会被皇上封王加爵,到时便要建府出宫。 也要被圣上指婚、再娶个世家贵女为王妃,这几年内可能还会纳两个侍妾。 到时慕淮身侧有了个贤德温良的妻子照顾着,再有几个貌美的佳人服侍着。自古男子难消美人恩,或许慕淮的性情会变得不那般暴戾。 而且雍熙禁城里最不缺的便是下人,若她到了出宫的岁数,慕淮总会遇到比她更合适的宫女或太监伺候。 她一直掩着容貌,在慕淮眼中,自己只是个模样再普通不过的宫女,他还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 到那时她还可以求求慕淮的王妃,反正有的是机会出宫。 秋风愈发凌寒,容晞把自己未来的路想得明明白白后,便望着慕淮的双眼,斩钉截铁地道:“奴婢愿意,奴婢愿意守在殿下的身侧,一直伺候殿下。” ——“好,那日后便继续跟着我做事。做的好,爷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慕淮语气淡淡,随后松开了容晞的下巴。 她肤色凝白若新雪,慕淮使得力气虽不重,却仍在她下巴上留了个泛红的指印。 慕淮不易察觉地捻着拇指和食指,体会着两指之间属于少女肌肤的柔腻。 自容晞跟了他后,他心里也一直觉得疑惑。 容晞除了那张脸,哪处都生得极美。 这造物者也是有趣,让她哪哪都有美人之态,偏生不给她一张美丽的面孔。 思及此,慕淮淡哂。 宫里的美人不少,他见也见腻歪了,但眼前的这小宫女,他看着倒蛮顺眼的。 甚至觉得,她脸颊上雀然的淡淡小斑,瞧着竟还有点可爱。 ****** 澹月微溶于檐上积雨,铜壶滴漏之声迢递悠远。 霁华宫正厅内,熏炉正焚着名贵的香料,烟蔼嫋嫋。 李贵妃还不到四十岁,因着保养得宜,纵是已经替庄帝生养了两个皇嗣,那精致的面容瞧着仍像二十几岁的美妇。 她穿着鲜妍的绛罗大袖翟衣,二博鬓上簪着东珠九翠簪,端坐于正厅的梨木圈椅处。 如此盛装打扮,自是等着庄帝来此。 李贵妃的眼神不时地望向屋外,一副念君盼君的殷切模样。 大宫女秋菊为她呈了盏燕窝羹,李贵妃接过后,用镂雕的银勺舀了舀瓷盏中甜腻的汤羹。 她小指戴的镶宝护甲微翘,举止作态尽显贵妃的雍容。 李贵妃味同嚼蜡地用了几口后,神色略有些寂寥地唤秋菊将那燕窝羹撤下,见时辰已经不早,便催促殿外驻守的太监道:“皇上今夜怎么还没过来?你,出宫去看看皇上是否出了什么状况。” 殿外太监应是后,李贵妃想起慕芊被慕济打肿的双手,眉间倏含了些戾色。 便又对秋菊道:“虽说芊儿的手上了药后有所好转,可女儿家的肌肤到底是娇嫩,她现在还不能执笔写字。许是觉得丢了面子,这几日啊,怎么说她都不肯再去翰林院治学。那四皇子真是……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都这么毒,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秋菊应承着李贵妃的话,心中却如明镜。 这二公主的手伤其实不怎么碍事,她近日不肯去翰林院,原也是借故偷懒贪睡而已。 片刻后,出去打探的小太监折返而归。 李贵妃唤他进殿回话,眼神略带急切,问道:“皇上可是批折子耽误了时辰,今夜可说好了要来我宫里的。” 打探的太监抬眼看了下李贵妃的面色,随即立刻垂首。 李贵妃现下的神色还算平静,可他回完话后,就不一定了。 可主子问话,他总是要回的,便恭敬道:“皇上……皇上路过了尹贤妃的旧宫…便进了里面说要住上一夜。正巧小的过去打探,皇上身侧伺候的公公便让小的直接回来告诉娘娘,说他今夜就不过来了……” 话毕,李贵妃倏地便扬了袖子,身侧高几上摆的杯盏都被扫在了地上。 “滚下去!” 太监一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见李贵妃做怒立即便退了下去。 霁华宫的地面铺着华贵的大红纹绣绒毯,现下上面是一片狼籍。 秋菊唤宫女来清扫,劝慰李贵妃道:“娘娘息怒,这尹贤妃的祭日快到了,皇上这时惦念她,也如常理……皇上最在意的人还是娘娘。” 李贵妃睨了秋菊一眼,随即冷哼一声,又道:“你不用拿话哄我,他最在意的是谁,宫中的老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李贵妃从圈椅处起身后,秋菊随她走出了殿外。 皓月当空,檐角高悬着火红的八角宫灯。 李贵妃仰首,数着她寝宫重檐上的脊兽,语气幽幽地对秋菊道:“慕淮那衢云宫上的庑檐有七个脊兽,比我宫里的多了两个,秋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秋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 李贵妃声音冷了几分,又道:“你可知,慕淮宫殿的位置,离嘉政殿最近,出宫走个几十步便能到达。” 秋菊有些结巴地回道:“奴婢…奴婢不知。” 李贵妃复进了殿内,挥退了一众下人,秋菊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讲,便阖严了门窗。 ——“慕淮那衢云宫,原本就是按照东宫仪制建造的。” 李贵妃的声音满是愤慨。 秋菊听后心中一惊,忙劝道:“娘娘可别这么说,这宫里无论是谁被立储,都轮不到四皇子啊……四皇子他…是个瘸子啊。” 是啊,一个瘸子怎能当大齐的天子? 慕淮就应该被当成个弃子,日后随意封他个王位便也是了,可慕桢至今仍未立储。 她的济儿早已过了及冠之龄,慕桢到现在连个王位都没赐他。 李贵妃越想越觉心中幽愤,眸子也透着怨毒。 她出身高贵,父亲是枢密史的主官,执掌着大齐军权。 而慕淮生母尹贤妃的父亲只是个城门校尉,生前守着汴京西南的那个保康门,尹家现在还算拿的出手的宗亲也就尹诚那个武举子,可他却也只是个都护将军。 贤妃什么都比不过她,可皇上却最宠爱她。 思及此,李贵妃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可以不是慕桢最宠爱的妃子,但她的儿子,绝不能在一个瘸子的面前憋憋屈屈。 慕淮他太跋扈,太目中无人,竟敢在翰林院欺辱她的儿女。 她总要给他些教训的。 ***** 顺福离世后,容晞身上要担得责任一下子变大,顺福之前不仅近身照料着慕淮,还要打理着衢云宫的大小诸事,管着宫里的几十号人。 容晞发现,衢云宫原是有几名粗使宫女的,她们从不进殿伺候,只单单负责洒扫院落,修剪枝叶。 慕淮喜欢独处,宫女和太监们每日只有趁他去翰林院的时当,才敢按照顺福的指令去整饬寝殿。 待慕淮回来前,便要赶紧出殿,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慕淮没有明说,但容晞清楚,之前顺福要做的事,如今便要由她来做。 不过她做起这些事来,并不觉得手生,毕竟之前她在俞昭容那处做事时,也是管着阖宫的琐事。 只不过慕淮的衢云宫比俞昭容的芙蕖宫大了不少,她要管的宫女和太监们也较之前多了不少。 但总是与慕淮形影不离的侍卫们,却只听慕淮一人的命令,容晞与他们的职责各分,互不干扰。 今日是庄帝的寿辰,李贵妃亲自置办了庄帝的寿宴,慕淮平素不常参宴,但庄帝的寿辰他身为皇子须得备贺礼,亲自参宴。 慕淮之前将衢云宫库房的钥匙交予了容晞,让她清典钱财,容晞由此见识到了慕淮的财力,不由得瞠目结舌。 那库房面积极大,大大小小的红木箱有几百个,其内珠玉金银无数。桐木古玩架子上还随意摆着许多前朝的珍宝字画,容晞瞧上面落了些灰,看来慕淮已是许久都没派人来打扫了。 庄帝处于至尊之位,什么都不缺,若要送寻常的金银玉器便太失心意。 前夜她在书房替慕淮磨墨时,慕淮提到了寿礼的事,容晞便建议慕淮用洒金纸亲自书一份百寿图,在宴上亲自呈给庄帝。 慕淮对此存疑,便问容晞:“百寿图?这寿字有一百种写法?” 容晞冲慕淮颔首,回道:“奴婢未进宫时,认得一个画师,他所做的百寿图便有一百种写法。殿下可差人去宫外寻那画师的画作,然后再照着那画作的字来临摹。” 慕淮唇角微勾,他觉容晞应是不会写字,便起了戏谑之意,道:“你既提到了这百寿图,便要在我面前写几个不同的寿字。否则,便是在诓我。” 说罢,便将手中的檀木狼毫笔递予了容晞。 “这……” 容晞犹豫了片刻,还是恭敬地双手接过了笔,待铺开洒金纸后,便在慕淮的注视下,用纤美的小手洋洋洒洒地写起了寿字。 随着容晞的寿字越写越多,慕淮英隽的峰眉蹙了起来。 没想到这丫头倒还有两下子。 容晞将纸写满后,数了数上面的寿字,饶是她记忆再好,却也只记得七七四十九个不一样写法的寿字。 便对慕淮道:“奴婢…奴婢最多只能记得这些寿字,殿下若是真想以百寿图作画,怕是还要差人出宫去寻那画师。” 她身子未好全,鼻音仍有些重,但因着嗓子一贯软糯,这普普通通的回话听上去却略带娇憨。 慕淮觉得这动静听得他额头发麻,便沉目扫了眼容晞的字迹。 只见那字迹娟秀清新,颇有意趣。 这一手的好字,需要下多年的功夫来练。 容晞的底细顺福之前查过,慕淮知道她未进宫之前在户部员外家做过几年丫鬟,这一手的好字到底是什么时候练的,属实令人费解。 再度看向容晞时,却见她小脸憋得通红,手也捂着咽喉处,那副可怜模样像是喘不上气来。 慕淮冷声问:“怎么了?” 容晞努力抑着想咳嗽的**,摇了摇头。 慕淮声音又沉了几分:“问你话就赶紧回。” 听他这般厉声催促,容晞终于回道:“奴婢…奴婢想咳嗽,怕扰到殿下……” 慕淮敛目,见她惧他到连咳嗽都不敢咳嗽,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反正不是什么好滋味。 下人都怕他,他应该觉得理所应当。 可容晞这般惧他,他却觉得异常烦躁。 便仍没好气对着眼前的小丫头道:“明后两日我去翰林院和宫宴,你都不许跟着去。老老实实地回你屋里躺着养病,如若大后日说话还带着病气,我就把你赶出去。” 第10章 倾国倾城美人皮 雍熙宫每逢重大宴事,都要在紫瑞大殿举行。 是夜华灯初上,殿中笙歌阵阵,一派和乐喜庆气象。 庄帝过寿,阖宫诸人做事俱比平日更加小心谨慎。 不经时,殿中已坐满了参宴的宫妃、皇子和庄帝的宗亲。 庄帝新纳的婕妤可做盘中之舞,宴上伊始便为庄帝献舞,只见她赤足踩于青翠玉盘,衣袂翻飞,舞姿翩若梁上燕。 殿中端坐的其他妃嫔也俱都是云鬓青丝,玉柔花娇。 帝后同席而坐,二人相敬如宾,只是皇后的气色看起来有些恹恹,略带病容。 李贵妃地位尊贵,自是坐在离帝后席位极近的上位,她美目微转时带着些许矜意,不时地睥睨着席下位份不及她、但却容貌鲜妍的小宫嫔们。 慕芊和慕济一同对庄帝祝了寿词,李贵妃心中欣慰,越看自己的一双儿女越觉欢喜。 太监呈上了李贵妃精心挑选的一尊南海珊瑚镂刻的金雕,工匠技艺高超,这金雕振翅如飞,栩栩如生。 慕氏一族本为高辛帝喾的后裔,金雕原为部族的图腾,送这件贵礼可谓是心意独到。 庄帝的性情一贯温方仁厚,但对李贵妃选的这件寿礼,只是淡淡地赞了一句,像应付差事一样。 许是什么珍宝都见惯了吧。 李贵妃在心中这般安慰着自己。 直到太监将慕淮的寿礼呈了上来,李贵妃顿时如被冷水浇注,透心得凉。 慕淮呈上了自己亲手所书的百寿图,虽是用名贵的洒金纸所书,但那张纸的价格也就值半两银子。 他说的祝词也再寻常不过,只说了句祝父皇寿比南山,在她听来这句话都可谓是在敷衍皇上了。 可慕桢的眉目立即便展了笑意,他当着所有妃嫔皇子的面,称赞慕淮这副百寿图别致奇特,还立即命太监将那百寿图裱了起来,要置于自己的寝宫。 当是什么好玩意呢,至于这么宝贵吗? 李贵妃心中颇为不爽利,面上却未露情绪。 寿宴已进行了大半个时辰,慕淮愈发觉得无趣。 这吃食无趣,歌舞更无趣。 但是慕桢过寿,他就是再狂悖也不能提前离宴,便低垂着眼目,想着回衢云宫后,要抓容晞去他书房磨墨。 他今夜并无治学的心思,只是单纯想看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局促不安的模样。 慕淮本不喜欢容晞那副娇嗲的嗓音,可现下也不知怎的,若是一日不听她温软地唤他几声殿下,他便觉得心中不爽利。 深秋时令,鳌蟹最是肥美,尚食局用鳌蟹做了鲜甜的毕罗,也直接蒸了数百只鲜蟹。 待冒着热气的蒸蟹呈到庄帝面前时,他不由得忆起,贤妃生前最喜欢食蟹,慕淮便也随了贤妃。 每每到了鳌蟹肥美的时令,慕淮便要大吃特吃,这物性寒,贤妃自是不肯让他多食。 想起多年前,他同贤妃和慕淮相处的时光,庄帝的眼中偶有温情流动,便亲自拿了蟹八件,慢慢地剥起蟹来。 多年前,他也是亲自动手为贤妃剥蟹来着。 不经时,蟹肉和蟹黄完整的分离,庄帝唤了近侍的太监,命道:“把这个给满……” “牙”字未出口,庄帝便顿住了言语。 他刚才险些将慕淮的乳名唤了出来,这乳名是贤妃为慕淮起的,唤作满牙。 只是自贤妃离世后,慕淮便不再如之前那般同他这个父皇亲近,他也许久未唤过他满牙。 去年他加冠时,他亲自为慕淮起了小字:芝衍。 只是这芝衍当着这么多宫妃的面,也不方便唤。 庄帝又对太监道:“把这个赏给四皇子。” 皇后侧目,容色却是淡淡,慕桢一贯最偏宠慕淮,阖宫诸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虽贵为皇后,却没为庄帝生下一儿半女,庄帝偏宠哪个皇子,与她的关系都不大。 李贵妃原本正细心地用纤指为庄帝剥着蟹壳,没成想庄帝竟是将自己亲手剥的蟹肉赏给了慕淮,她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毒意。 她慢慢撂下手中的鳌蟹,手不易察觉地抖了起来。 待庄帝赐的蟹肉摆在了慕淮面前的高几后,李贵妃起身施礼,对庄帝柔声道:“这深秋时令,肥蟹最配菊花酒,臣妾近日正好酿了些,不如趁此分给各位姐妹尝尝。这蟹啊,佐上这菊花酒,食得才更鲜呢。” 庄帝听后颔首,李贵妃既是主动提了,他自是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便应了李贵妃的提议。 宫女陆续为各席贵主呈上了醇美的菊花酒,李贵妃的视线却一直盯着为慕淮斟酒的宫女。 慕淮明显是食欲不佳,微蹙着眉头用着庄帝亲自为他剥的蟹肉。 李贵妃愈看慕淮愈觉气愤。 皇上亲自赐菜,他本应感恩戴德,怎能做出这样一副食之无味的模样? 李贵妃虽气,心也悬在了嗓子眼处。 她怕慕淮不会饮下那酒,如若他不饮,那她今日之功便算是白费了。 旋即,李贵妃的朱唇微微扬起了个弧度。 宴上的吃食需经数次验毒方可呈上,除了她的菊花酒。既是她主动呈给宴上诸人的,那任谁也料不到,她会对慕淮的酒动手脚。 慕淮想必也不多做怀疑,他如着李贵妃的心愿,饮下了那盏菊花酒。 李贵妃笑意愈深,片刻后,她见慕淮的锋眉紧了又紧,手也扶上了额头。 庄帝自是也察觉到了慕淮的异样,他正要开口询问时,李贵妃起身道:“四皇子想必是有些醉了,不如陛下让宫女引着他去偏殿醒醒酒。” 因着紫瑞殿坐着的基本都是后宫的妃嫔,所以平日总跟在慕淮身侧的佩刀侍卫均在殿外等候,现下伺候慕淮的是紫瑞殿的宫女。 那偏殿平素便供醉酒的官员或是王氏宗亲休憩醒酒,庄帝便按照李贵妃的意思,让那宫女推着慕淮的轮椅,将他送到了偏殿处。 慕淮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似在逆流,随时都要冲破肌肤,喷溅而出。 身上的某处也隐隐有探头之势。 刚才他用的吃食肯定有问题。 慕淮努力让自己冷静,可那歹人下的药就是不让人冷静的。 此时此刻,慕淮目眦微红,俊容阴沉得可怕。 为她推轮椅的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待至偏殿后,那小宫女立即便逃了出去。 慕淮启唇,好不容易才能说出一句话来,想叫那宫女把他推出紫瑞殿外,他要赶紧回宫去寻医师。 可那宫女早已不知所踪。 慕淮便强撑着已经贲出青筋的右臂,想要自己推着轮椅出殿。 这时,有个人拦住了他。 慕淮看清那人长相时,不由得噙了丝冷笑。 来人竟是那日在翰林院,他让容晞责打的太监。 那太监唇红齿白,男生女相,此时此刻,正笑着看着他。 那笑容过于瘆人,慕淮心中愈发愤怒,便斥道:“滚远点,别在我身前碍眼。” 那小太监用双手按住了慕淮轮椅的把手,阴阳怪气地道:“殿下,你可知你中的是什么药吗?您是个瘸子,又中了这种药,现下唯有奴才能救你。” ——“你就别再这般高高在上了!” 那阴柔的小太监几乎是吼着说出这最后一句话。 慕淮的额上渗出了涔涔的冷汗,眸色愈发阴鸷。 害他的人属实会想作践人的法子,又下春|药,又要拿个太监来侮辱他。 他料定,一会儿便将有人至此,抓他个现行。明日阖宫便会传,这四皇子真是乖戾,不仅双腿有疾,还是个喜欢男人的断袖。 慕淮冷笑了一声,小太监见慕淮丝毫不露慌意,依旧是那副强势的、高高在上的模样,不由得狠狠咬牙。 药力越来越大,慕淮渐渐觉得,他平日那双如同被灌了铅的腿也变得不大对劲。 那太监阴笑着要解他的衣物,他道:“你身侧没了侍卫,与废人又有何……” 话还未毕,那小太监的瞳孔倏然放大。 他竟是被慕淮猛地扼住了咽喉,慕淮的臂力惊人,那太监觉得自己就要被掐死时,更令他惊惧的事发生了。 慕淮竟然从轮椅处站了起来! 他身量很高,单用右手掐着那太监的脖子,下得是将他往死里整的狠手。 小太监的双脚已经离了地,他不断地蹬着腿,妄图逃脱慕淮的禁锢。 他眼仁渐白,只听见慕淮用极狠戾的声音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还敢觊觎老子?当我瘸了就弄不死你个小杂碎吗,那日在翰林院老子就应该弄死你!” 殿外淅淅沥沥地开始落起秋雨。 慕淮的侍卫这时已经赶到,却见自己的主子挺拔如松地站在殿中,正用衣摆拭着手。 他身侧躺了个太监,那太监死相极为凄惨,脖子的勒痕一看便是被活活掐死的。 侍从似是对慕淮突然站起来这件事并不惊讶,只是低声向慕淮询问该如何处置这太监的尸身。 慕淮强自抑着药力,沙哑着声音睨着地上那太监的死尸,心中已经知道是谁对他下得手。 他道:“明晨一早,将这太监的尸身抬到霁华宫去,算是我送那贱人的第一份大礼。” 侍卫恭敬回是。 殿中依旧乐声阵阵,李贵妃想着那太监应该已经得手,反正慕淮是个瘸子也跑不掉。待这寿宴结束,她便要让庄帝看看,他最宠爱的儿子到底是什么德性。 ****** 出殿后,慕淮阴脸抄僻路往衢云宫走,侍卫要为他撑伞,他却沉眉将伞扔在了地上。 他本以为这冷雨淋一淋身,他身上的燥热便能纾解许多,可这雨越淋,他越觉得心火渐燃。 不经时,众人便回了衢云宫。 侍卫们一路表情惊恐的跟在了慕淮身后,待至了容晞的居室后,便见他门都未敲便进了里面。 一般宫中的大宴都要折腾到傍晚,容晞便趁慕淮不在的时当沐了浴。 这时她并未掩好容貌,可她到底还是谨慎,怕万一慕淮回来的早,会露馅。 便披着单薄的素氅,边哼着江南的小曲,边拿了匣子准备往脸上点斑。 落雨霏霏,女子曼妙的歌声虽低却仍可清晰听闻,轻哦婉转,恰似莺啼。 慕淮已进了里间,灼灼泛红的双眼正盯着容晞纤瘦的背影。 就像是狼,在看猎物一样。 他之前便想,若她唱曲,应是极为动听的。 慕淮慢慢走向了她。 容晞突觉周遭气氛不大对劲,便回过身来。 甫一回身,她手中的匣子应声落地。 随即,她瞪大了那双极美的眼。 慕淮竟然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身上被雨水淋透,却丝毫不显狼狈,依旧是那副矜傲的俊美模样。 “…殿…殿下……” 慕淮看清了她的容貌后也怔住了,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 眼前女子靡颜腻理,脸庞只巴掌般大,五官精致雍秾,眉目流转时虽稍带着怯意,却平添几分惹人心怜的纯媚之态。 她单披着素白的亵衣,身上泛着清新好闻的皂荚香。隐约可见,那玲珑纤妙的身段上,一抹深深的春.色。 可谓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皮。 慕淮想起,史书上曾记载过两个国家的昏庸君主,他们竟是为了一个倾世美人,不惜穷兵黩武,连年交战,最后双双落得个国破的下场。 眼前女子便生了副祸国殃民的美艳模样。 容晞被骇得连连退步,自己多年掩着的容貌竟被慕淮发现了...... 而慕淮他......也绝不是个有腿疾的残废皇子。 二人彼此发现了对方的秘密,现下她毫无思绪,不知该怎么办。 容晞唇瓣轻颤时,慕淮的头脑已丧失了思考能力,理智几欲瓦解。 他快步走向了容晞的身前,用双手捧住了女人温热的小脸,倏地俯身后便以吻封缄。 那吻强势至极,霸道中夹着几分生涩。 容晞轻唔了一声,披着的单薄外氅落在了地面。 她心中一慌,想着将那衣物拾起用于覆体时,慕淮终于松开了她。 他看着她那双慌乱的盈盈美目,嗓音已是哑极—— “容晞,救我。” 第11章 哭什么 雍熙宫的雨势愈大,伴随着莽然的朔风,不断击合着绡纱纸窗,发出猎猎的飒然声响。 直至次日凌晨亥时,弯月隐于浓重的黑云之下,簇簇的秋雨方有将歇之意。 云销雨霁后,雍熙禁城阖宫诸人早已入梦,周遭一片静籁。 居室的地上散着华贵的赭色宴服和墨绶等衣物,与雍熙宫最常见的宫女裾裙错落的交织在一处。 容晞居室内的床榻面积不宽敞,腾给宫女睡的地方自是简陋了些,除却帘幕,上面也就一铺着衾褥的平整床板。 现下那处悬着的素色绡纱被扯至了地面,床板也微微塌陷,勉强支撑着上面躺着的两个人。 单这一隅方寸地,像是又遭了狂风骤雨的连夜侵袭,又被发|性的野兽糟|践了的模样。 不堪入目。 慕淮所中的药力已过,现下纵是清醒也毫无睡意,他眸色微深地看着身侧美人。 室内烛光幽微,容晞的身上覆了薄衾蔽体,只余留了形状纤润的美人肩在外。 单这处还是冰肌玉骨,如若掀开薄衾查看别处,便如红墨染纸一般,大片大片地渲连着。 似皑雪染血,瞧着触目惊心。 美人逢雨露后的神情既娇怯又纤弱,微微颦着的眉目万分柔媚。这般风情,纵是心肠再硬的男子也要对其生出垂怜意。 容晞一直掩貌的缘由慕淮不必问也已了然,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耽于美色的男子,甚至连旁人的长相都不甚在意。 但眼前女人的姿容,属实令人移不开眼目。 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有着绝色的美人皮骨,定要被歹人惦念,招至祸患。 身份稍低些的男子都护不住这样的美人,她自己一个人更是护不住,只有将美貌遮掩,方能避祸。 这般绝色,只有天下至尊的男子才能护得住。 若她不遮掩这副容貌,定是会被恶人肆意摧折采撷,断不会至今都是清白之身。 一夕间,这女人从他的奴婢,变成了他的第一个女人。 这番转变令慕淮暗自存了几丝玩味。 说到底,王侯将相身侧的奴婢或女使,本也一直被默认成他们的女人。 思及此,慕淮唇角微勾,见容晞的发丝散在了额侧,便伸手替她拨在了耳后。 眼见着容晞虽然阖着双目,但那薄薄的眼皮却一直颤着,慕淮便知她也已清醒。 他捧着她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用微粝的拇指指腹拭着她面上挂的泪辙,嗓音低沉道:“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容晞心中直打着颤,慕淮都已经这么说了,她也不敢再继续装睡,她听着慕淮的声音虽不算温和,但比以往的语气还是平和了些,便慢慢睁开了那双哭得泛肿的桃花美目。 甫一睁眼,便见慕淮赤着上身躺在她的身侧,他身材瞧着虬劲匀健,丝毫不像个双腿有疾的残疾皇子。 这样阳刚的体魄,需要练武数年方才能成。 那次她被冷水淋透,虽然也缩在了慕淮的怀里,可到底是浑身发冷,她并没察觉这男人的身材竟是这般好。 可那日他腿疼,明明像是个有毛病的,容晞怎么也想不出慕淮身后的秘密,却在男人的注视下,双颊渐渐蔓上了绯红。 慕淮见她白皙的面颊晕上了淡红,艷丽的容貌更添了几分媚人的风情,不禁想起适才她软着嗓子,唤他殿下的可怜模样。 真是副让人丧了理智的祸水模样。 慕淮锋眉微蹙,随即松开了容晞柔软的脸蛋。 容晞见男人的面色变沉,心中冉了不好的念头,她适才便一直担心,自己既是发现了慕淮的秘密,凭他的个性定会忌惮她,还要寻个由头弄死她。 她会不会被他悄悄处置掉? 她救慕淮是自愿,主子有难她不得不救。 但这事并不如她少时一直想的那般美好。 容晞一直觉得,这事应是在饮完合卺酒后,夫君万分怜爱地看着她时,自然而然的发生。 容晞顾不得多惋惜自己荒诞的初|夜,现下,她最担忧的是自己的生死。 见慕淮不语,深邃的双目却不离她半刻,容晞怯懦地启唇,对慕淮道:“殿下放心,奴婢…奴婢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还望殿下看在奴婢今夜救您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话毕,慕淮微怔。 他没想到,容晞并未借机乞怜,向他讨要好处。 而是怕他到如此程度,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让他饶她一命。 慕淮抿着薄唇,低声问她:“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嗯?你就这么怕我吗?” 男人修长的手已经钳住了她的下巴,容晞慌忙点头,见慕淮眸色不善,又连连摇着头。 “……奴婢误会殿下了,还望殿下恕罪。” 慕淮静打量了她半晌,待他起身拾衣后,容晞终于舒了口气。 这雍熙宫里谁不像躲煞神一样躲着他? 她每日都战战兢兢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谨小慎微地伺候着,能不怕他吗? 男人站直后身量看着挺拔又高大,落在床上的影子完全覆住了她,他只随意在身上批了个满是褶皱的外氅,看着却不狼狈,周身依旧散着皇家出身的矜傲贵气。 慕淮双眼睇着半撑着身子的容晞,扬声唤了屋外的侍从备水。 他进室时的身子便湿透了,又与她折腾了这么久,现下虽是半夜也自是要沐浴净身。 慕淮将地上容晞的衣物拾起,递予她后,神色莫测地命道:“起来伺候我沐浴。” 容晞咬着唇,接过了自己皱皱巴巴的衣物,应了声是。 她撑着身子艰难地下了床,大病初愈,慕淮又是极能折腾的,她现下只想倒床就睡。 没走两步,容晞就因身上不适而险些摔倒。 慕淮见此终于算怜香惜玉了一次,将人横着身子抱了起来。 容晞体量娇小,他抱她时几乎不费任何力气。 慕淮垂目看了她一眼,他想,这女人果然瘦弱,轻飘飘得就跟没骨头似的。 容晞见慕淮看她,便又恭敬道:“……奴婢多谢殿下|体恤。” 慕淮未语,拧着锋眉,大步抱着她往浴间走。 容晞心跳得很快,缩在他的怀里时,满脑子却都是适才的影影绰绰。 任谁都想不到,她在慕淮这处做事没多久,二人竟是做了最亲密的事。 令她更为惊异的是,起初她本做好了所有准备。无论是心理的,还是身体的。 可后来发现,慕淮他竟然不会...... 容晞不禁想起适才慕淮恶狠狠地咬着牙,一副要吃了她却不知从何下手的局促模样。 最后,还是她红着脸,细声告诉他该如何做。 这事竟还是她教的他。 容晞虽未经过人|事,但到底是俞昭容身侧的近侍女官,宫里的这类女官都要懂得、甚至通晓敦伦之事,以此帮后妃固宠。 慕淮学得倒是极快,不然她也不会连走的力气都没有。 那床板也不会塌陷。 浴间水雾缭绕,弥漫着澡豆的清香。 待她被放进木桶后将将站定时,那人也进了里面。 当慕淮命她扶着桶沿时,容晞方觉自己实在是过于天真了。 他口中的伺候,非彼伺候。 而是那种伺候。 容晞鼻间蓦地一酸,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之前在员外家做事当丫鬟时,那家的三公子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登徒子,府内稍有姿色的小丫鬟都被他碰过。 那三公子最喜欢她的手,可她一直掩着容貌,那三公子瞥见她的脸时便扫了兴,她因此保全了自己。 这些年她一直靠着自己的真本事为主子做事,拿得俸禄也是心安理得,颇有成就感。 没想到,容貌泄露的这日,她到底还是成了主子的玩物。 ——“扶好。” 慕淮的大掌将她的手紧覆,他哑着嗓子,在她耳侧低声命道。 容晞没吭声,这么多年强撑的坚韧乐观在一瞬轰然崩塌。 清泪簌簌而落,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慕淮的手背上。 慕淮觉出了她的异样,听她似在低泣,终是停下了一切。 他额侧青筋贲出,却耐着心火,语气竟是带着几分哄诱地问她:“哭什么?” 第12章 哄女人 容晞想,慕淮应是不喜欢女人在他面前弄出一副哭哭啼啼的作态,便摇首,回道:“奴婢没哭……” 她嗓音本就软,这话还带着哭腔,听着更可怜了几分。 慕淮已将她身子扳正,让她面对着他,那双眸子分明带着灼灼的泪光,还叫没哭? 若要旁的女子敢在他眼前哭泣委屈,他定会对其道一个滚字。 可面对容晞,他竟是有些束手无策。 他的右手使些力气便能掐死一个太监,现下,这只杀了人沾了血的手却在给女人抹眼泪。 慕淮声音低醇微哑,稍带着无奈,道:“疼?罢了,今夜不会再碰你,莫再哭了……” 他心中滋味难言,从应了顺福的建议,让这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伺候他伊始,一切就变得比以前麻烦了太多。 他哄女人是第一次,只毫无章法地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胡乱地抹了数下,见她眼眶里的泪终于不再往外涌,便又低声问她:“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你提,我都赏你。” 慕淮想,如此,这女人应当会欣喜。 容晞垂眸,浓密乌黑的羽睫上下翕动,澄净的热水中她白皙圆|润的雪|脯也在上下起伏着。 如此娇媚撩人,可美人却丝毫不自知。 慕淮眸色微深,他一直强耐着心|火,但这女人所举属实惑人。 他喉结微滚,语气沉了几分,又对容晞威胁道:“说了不会碰你,但你若非要做这勾人惑君的行为,我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话毕,男人泄愤般重重落拳,浴桶里的水溅出了不少。 容晞微怔。 她一直老老实实地在水里泡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怎么就成了勾他呢? 容晞慌忙摇头,细声细气地解释:“奴婢…奴婢没有这么做。” 慕淮攥住她纤细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又冷声问:“说,到底要什么赏赐?” 容晞匀了匀气,强自平复着心跳。 慕淮明明是要赏她,可这话的语气却更像是:说,你想选什么死法。 这人总是能将好好的赏赐便为可怕的惩罚。 容晞在慕淮的盯视下头皮发麻,她美目微转,不敢不马上回他,脱口而出便道:“求殿下…派人将奴婢的床榻修葺一番…” 慕淮听后,唇角噙了丝玩味,不由得回味起适才在那一隅之地,同她的种种激|烈之举。 他想,若在他寝殿的床上,断不会发生这种事。 见容晞目光带着乞求,慕淮闷声失笑,又问:“除了此事外,还有什么想让我赏你的?” 声音不再似之前,隐隐抑着戾气。 男人的气息灼得她面热,容晞很难冷静思考。 在慕淮身侧做事,实在是胆战心惊,既累心又累体。 既然提了要赏她,那这次机会她也当好好利用,不能轻易放过。 容晞咬了下红唇,边探查着慕淮阴晴不定的神色,边用软嗓小声问道:“……自顺福公公去了后,奴婢便一直做着他的差事,管着衢云宫的大小诸事。奴婢不知,公公在世时的月俸是……” “你想让我给你提月俸?”慕淮问。 容晞冲慕淮点了点头。 慕淮不解:“这事我允了,不过在宫里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你要这么老些银钱做甚?” 问话刚毕,慕淮便用臂一捞,将容晞从水里抱了出来。 她身上如雪的肌肤这时已被热水熨得泛起了霞粉色,看着娇美极了。 慕淮故意避着视线不去看她,随意扔了一条帛巾,命她遮住身子。 容晞将其裹在身上后,见慕淮没再多询问,便跟在他身后,及时噤住了声。 她要钱,自是要早早攒到二百两,然后等着慕淮娶妻时,求她妻子将她放出宫去。 慕淮今日对她的态度依旧高高在上,稍有些恶劣。 他虽然发现了她的真实容貌,却也并未转变态度。 容晞在心中祈祷,希望慕淮和她继续保持着单纯的主仆关系。 今夜的荒诞便在今夜止步,过了明夜,他应该不会再碰她。 ****** 次日清晨。 霁华宫的宫门口一早便传来了宫女尖锐的惊叫声,惹得周遭路过的宫人都被瘆得打了个激灵。 原来,霁华宫门前的青石板地处,竟是停了具太监的尸身。 那太监死相凄惨,眼仍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阴森模样。 李贵妃自是被惊动,还未来得及细细梳妆打扮,只简单绾了个发髻,插了个凤头簪便匆忙出了宫殿。 见到那太监的尸身时,李贵妃眉间一戾。 昨日宴毕,她便对庄帝主动提起,不如去偏殿瞧瞧四皇子慕淮如何了。 庄帝最心疼这个儿子,自是应了李贵妃的提议,携着皇后以及慕涛的生母德妃一同去了偏殿。 可谁知到了偏殿时,里面竟是空无一人。 李贵妃见此神色微变,她本想让庄帝看见慕淮同那太监厮混的模样,可现下这偏殿不仅没有慕淮,那小太监也不知所踪了。 庄帝起了疑,不禁问李贵妃:“你今日怎么对四皇子的事这般上心?” 李贵妃脸上悻悻,却终是故作端淑地对庄帝道:“四皇子的生母离世得早,臣妾和皇后娘娘对他自是要给外上心些。” 皇后在一侧听见李贵妃这么回庄帝,不做任何言语,却暗暗噙了丝冷笑。 庄帝一听她提起了贤妃,终于没有再多过问。 这时令正逢慕芊要去翰林院治学,她这几日一直以手伤避着不去,李贵妃察觉了她的小心思,昨夜便威胁慕芊,让她继续早起去翰林院听夫子授课。 慕芊原本神色恹恹地出了殿,可见到宫门那太监的尸身后,也着实下了一跳。 宫里几乎每日都要死人,慕芊被李贵妃保护的很好,没怎么见过下人的尸体。 这太监的死相又狰狞,慕芊吓得赶紧躲在了李贵妃的身后。 恰时,慕淮和其侍卫从霁华宫门前经行。 见到李贵妃一行人时,慕淮停住了轮椅。 他若想去翰林院,经过霁华宫是绕远,容晞一直跟在他的身侧,见到地上那太监的尸身后,心中大致有了数。 那春|药,应是李贵妃给慕淮下的。 慕芊看见慕淮后,心中也明白了些什么,可她惯是个没脑子的,立即便冲着慕淮喊道:“衢云宫去往翰林院本不需要经过我母妃的寝宫,你今日故意走这条道,这太监又与你有积怨,定是你害死的他!” 李贵妃听后,侧首剜了慕芊一眼。 慕芊虽然不解李贵妃此举的用意,却还是噤住了声。 李贵妃眸色不明地看向了慕淮。 见他神情桀骜不羁,正似在看戏般用那双凌厉的墨眸瞥着她们母女二人。 慕淮噙着冷笑,道:“为何要杀他,贵妃娘娘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李贵妃现下没心思去同慕淮讲话,只冷着声音唤人将这太监的尸体抬走。 慕淮微挑一眉,眸中含着几分不驯,又道:“抬走他的尸体有什么用,晚了。” 李贵妃刚要开口驳斥慕淮,就见庄帝身侧近侍的大太监至此,对她恭敬道:“娘娘,皇上请您在朝后去乾元殿一趟。” 乾元殿是庄帝的寝殿,也是平素庄帝批折子理政的地方。 李贵妃的美目觑向了慕淮,对那大太监道:“本宫知道了,待皇上下朝后,本宫便去乾元殿。” ****** 待至巳时时分,满朝文武从嘉政殿下朝后,李贵妃已穿戴整齐,至了庄帝所在的乾元殿。 殿中焚着悠扬的龙涎香,内里装潢尽显天家贵气,庄帝一身黯红冕服,头戴通天长冠,正负手站在书案旁。 李贵妃调整了下面部神情,看着身姿挺拔如松的庄帝,不禁想起初见他时,与她在闺中想象的皇帝陛下完全不同。 庄帝慕桢眉眼清隽,性情温方,不似印象里的君主总有着令人生畏的迫人气场。 温润如玉的俊美男子,总会使闺中少女心动。 庄帝大了李贵妃将近二十岁,现下已是知天命的年岁,虽然容颜渐衰,但这么些年沉淀下来的气质,依旧让人觉得风华无度。 李贵妃出身高贵,在闺中便骄纵跋扈,她从未想过为人妾侍。 可成为庄帝妃子的那日,却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日。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李贵妃恭敬道。 语毕许久,庄帝都没有唤她起身。 李贵妃静跪了许久,殿中静得可怕,耳侧只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呼吸声。 “哐当——”一声。 青玉长颈酒壶应声坠地,酒液沿着碎瓷散了一地。 李贵妃鼻尖溢满了醇美的酒香,心跳得也是愈快。 庄帝是个很少发火的人,对待宫女太监也一贯温厚,今日却在她面前怒而掷器…… “陛下……” “朕问你,昨日宴上,你往四皇子的酒里下什么了?” 李贵妃紧紧地抿着唇,她敢做便敢认,原也不怕被人察出来。 她只想让慕淮的名声再毁一毁,毁到与那个位置再不相干即可。 她最恨的是,到现在庄帝还妄想着那人的腿疾能好,还想着将那位置留个贤妃的孽种。 李贵妃眼里的惧意渐失,暗暗咬着牙,并不言语。 庄帝凝目,又道:“朕只要将昨日经手过那菊花酒的宫人严刑逼供,便能查出一切。” “是,臣妾在他酒里下了合欢散……” 话刚毕,庄帝便扬手箍了李贵妃巴掌。 “你…你个毒妇……” 李贵妃侧身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随着痛感的加剧,她心里对慕桢最后的那些情愫也在慢慢消融。 他的做法,属实让人心寒。 就好像只有慕淮才是他的亲子一样。 他的济儿又何尝不是他的亲骨肉呢。 庄帝冷睇着李贵妃,扬声便命道:“宣旨,将李贵妃贬为修容,禁足霁华宫。没朕的旨意,不许离开霁华宫半步!” 李贵妃听后难以置信,庄帝竟是将她的位份连降了六级。 接旨的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庄帝道:“皇上…枢密史大人李瑞和都护将军尹诚在殿外求见,皇上可要宣他们进殿?” 李贵妃听见了父亲的名字,心绪稍平复了些。 有父亲在,慕桢还动不得她的位份。 庄帝冷冷地看向了李贵妃,沉声道:“退下。” 李贵妃微抬精致蛾眉,起身后对庄帝行了一礼,便抚着微散的鬓发,从后殿回了霁华宫。 接旨太监瞧着李贵妃略带得意的背影,又问庄帝:“那这圣旨…皇上还宣吗?” 庄帝睨着接旨太监,不做言语。 接旨太监心中了然,李贵妃的位份,保住了。 李瑞和尹诚进殿后,慕淮刚下学,庄帝也宣了他在这时去乾元殿。 容晞随慕淮至此后,却被告知要在外等候。 既是与枢密使李瑞谈事,容晞心中已有了猜想,大齐不久怕是又有战事。 中原疆土被五国分割。 大齐位于中原腹地,是疆域最大的国家。 其余四国还包括地处北方,疆域仅次于大齐的燕国、吐蕃诸部归一后的鹘国、与燕国接壤位于其东北的邺国、和割据中原南部一角的小国缙国。 先皇成帝生前曾有吞并缙国的野心,但在首次伐缙的途中,成帝之妻妼贞皇后便被太医告知活不过三日,成帝本也是个开天辟地的一代君王,却终是为了美人,舍了江山。 为了看弥留之际的妻子最后一眼,成帝毅然撤军反齐。 这轶事放现在还被百姓津津乐道,任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帝王竟是个情种。 而她父亲因着未督造好妼贞皇后的陵墓,被流了放,也是有缘由的。 毕竟,这妼贞皇后是先帝的挚爱。 容晞想起父亲时,见今日这日头属实打头,前阵子冷,这阵子又热,真是应了民间那句秋老虎的俗语。 煦日打在慕淮的身上,晃了他的双目,他不禁蹙起了眉。 容晞环顾着四周,低声询问慕淮道:“殿下是要先回宫歇息,还是要在殿外等皇上谈完事?” 慕淮拧眉,对侍从道:“那有颗古柏,推我到那树下。” 侍从应是后,便推着慕淮到了那处。 容晞不敢问慕淮装瘸的缘由,只尽好自己的本分,跟在了他的身后。 那古柏枝头上的叶子早已变得枯黄,偶有两三落在了慕淮的身上,容晞见状便小心地为慕淮拾起。 慕淮这时垂目,看向了容晞的纤细手腕。 每个手腕上都有着青紫和淤痕。 再一看她的侧颈,也晕着几道淡红。 容晞丝毫未察觉出,慕淮看她的眼神已带着几分暧.昧。 待她为慕淮理好衣物后,只见他微微勾了勾食指。 容晞会出了慕淮的心思,他这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讲。 便俯身,恭敬地准备倾听。 慕淮墨眸蕴了几分玩味的笑意,随即薄唇附于她耳侧,低声命道:“今夜到我寝殿伺候。” 见容晞无甚反映,只点了点头,慕淮抿唇,又添了一句:“把脸洗干净,头发披着不许绾髻,着亵衣来我殿里。” 第13章 眼泪做的 慕淮存的心思,昭然若揭。 容晞听罢,只觉软耳泛痒,不由得微缩着颈脖,在慕淮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双颊渐渐蔓上了绯红。 “……奴婢记下了。” 她手里捏着枯黄的柏叶,微抿着唇又站在了原处,心中思虑着日后该如何处事。 慕淮则唇角微漾,视线不经意地看向了乾元殿的红柱。 庄帝与李瑞、尹诚议事的时间不长,不经时,二人便从殿中走出。 李瑞一身紫绯公服,他征战多年,虽已上了岁数,眉目间仍存着一股英气。 尹诚较李瑞的官阶低了几级,年岁看着同慕淮相当,他着朱色公服,阔步跟在了李瑞的身后,身姿挺拔飒然,颇有英勇气概。 因着慕淮与尹诚有血缘关系,容貌便有相近之处。 譬如,二人都生了副高挺又精致的悬鼻,也都有双深邃英隽的眼。 尹诚虽是个武将,给人的感觉要清朗许多,一看便知,这位青年将军是个性子极其开朗的。 而慕淮的容貌较之尹诚更出色,可眉宇却不疏朗,总隐隐透着阴戾,让人生畏。 按说,慕淮现下虽未被封王,但到底也是皇嗣,纵是李瑞官位再高,却也只是个臣子,见到慕淮理应向其恭敬揖礼。 但容晞见他经过慕淮时,步子迈得是风风火火,只用豹眼冷瞥了慕淮一眼。 这般作态,丝毫都不将当朝四皇子放在眼中。 尹诚则眼蕴笑意地朝慕淮施了一礼。 慕淮未发一言,单向尹诚淡哂。 因着大臣在下朝后不宜在禁宫久留,李瑞和尹诚很快便从宫城至北的长廊折返回府。 秋风阵阵,烟空天清。 庄帝身侧的太监引着慕淮进了乾元殿,他亲自为慕淮推着轮椅,态度十分恭敬。 甫一进殿内,慕淮便嗅闻到了残酒气味。 隐约间,还能闻到丝缕的血腥气。 庄帝面色不大好,惨白中透着暗灰,正端坐于檀木条案前。 慕淮坐于轮椅,向庄帝问安,他用余光瞧见了条案上的绢布,上面隐隐有着血渍。 庄帝应是又咳血了。 慕淮刚要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庄帝却惨然一笑,对慕淮温和道:“按那道士所说,你双腿的蛊毒至年底时便能全解,到时你便再不用受这蛊毒带来的病苦。属于你的位置,朕一定会力保你拿到。” 贤妃去世后,慕淮双腿便中了一种奇怪的蛊毒。 庄帝遍寻良医都不得救治之方,后来听闻玉清观一个得道的高人可治疑难怪病,便悄悄寻了那人入宫,为慕淮看病。 那高人初见少年慕淮时,眼神便颇为幽深。 他观慕淮年岁尚小,却有帝王之相,但眉眼却透着阴煞的戾气。这样的人若成了君主,保不齐便会成为凶残不仁的暴君。 先帝慕祐刚结束前朝的混乱局面,他并不希望这样的太平局面毁在慕淮的手中,又变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慕淮这样的性情,若往好了发展,便是杀伐果决、雄才大略的霸主。 若再被庄帝慕桢如此骄纵,很难不会成为祸国殃民的一代昏君。 得道高人厘清了利害关系,虽然那时便有能为慕淮解蛊的法子,却对庄帝说,这蛊需到他二十一岁那年才能完全被解。 但每年中,会有个几月的时间,慕淮的腿可以像常人一样,自如行走。 如此,得道高人便希望慕淮得以磨砺心性,抑一抑他骨子里那残暴狠戾的性情。 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虽然中了这稀奇又折磨人的蛊毒,但庄帝却也存着庆幸。这些年若不是慕淮一直被外人认为双腿有疾,李贵妃和李瑞只会更忌惮他。 慕淮便趁着双腿暂被解蛊的时候,在宫禁时分拿着庄帝特许的令牌出宫,同尹诚于夜半时分练骑射之功,再于次日清晨折返禁城,更换个衣物后再去翰林院治学。 慕淮这么些年虽然一直被蛊毒折磨着,却丝毫都没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他如今年岁刚刚及冠,文韬武略皆是样样精通,有着帝王的一切特质。 只是,那高人的心愿却未实现。 他的性情并未因被蛊毒所困而变得平和,依旧是那副乖戾无常的性情,处事既狠绝又极端。 庄帝适才之言,傻子都能听明白。 这天下至尊之位,他要传给慕淮。 可慕淮听庄帝的语气,却大有时不利兮的苍凉之感。 他虽是庄帝的亲子,与他的性情却是反着来的。 庄帝的性子说好听了叫温方敦厚,说不好听的,便是懦弱无能,理政治国往往受制于权臣,做决策时也时常犹豫。 思及此,慕淮神色凝重,不解地问:“父皇…这话是何意?” 庄帝轻叹了一口气,看着与贤妃肖像的慕淮,语气慈爱,却又透着几分无奈。 他唤了慕淮的乳名,道:“满牙…朕怕以后会护不住你……” 就像护不住贤妃一样。 “……如今朝中局势可谓虎狼环伺,所以,满牙你一定要强大起来,一定不要被那些人击败。” ****** 待众人回到衢云宫后,已是暮色四合,时至黄昏。 慕淮一直在思忖着庄帝同他所讲之语,不由得垂目,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那日他能站起来,是因为合欢散的药力暂时冲破了他腿上的蛊毒,从今晨开始,他便发现自己的双腿又开始渐渐变沉。 看来只有到年底时,他才能完全摆脱这桎梏他的笨重轮椅,和他这双动不了的腿。 极欲渴望恢复寻常身的迫切之心,和长久的压抑让慕淮抑着的暴戾情绪渐冉。 回宫后,他未言半字,只静默地坐于轮椅,眼神略带鸷戾地盯着潭中游鱼,姿态优雅卓然,倒像只慵懒的猛虎。 容晞瞧出了慕淮的不对劲,他那作态似是随时都要发飙作怒。 连池中的鱼都不敢往他身侧游了,就说这人得可怕到什么程度。 容晞虽刚接手顺福的差事,但衢云宫的其它下人对容晞也是信服尊重的,她平素管着他们时,并不觉费力。 便在慕淮用晚食之前的时当,特意嘱咐衢云宫伺候在外的宫女和太监们早早避之,断不要贸然出现在慕淮的眼前。 阖宫诸人自是也觉察出了周遭气氛的压抑可怕,忙按容晞叮嘱,躲回了自己的耳房。 容晞颤着双手,将脸上易容的物什拭净,按照慕淮之前的命令,将柔顺的长发披散至腰际,只着了件单薄的素白亵衣,用手遮着脸,惴惴不安地进了慕淮的寝殿。 浮云叆叇,月华倾泻于泛着涟漪的潭水之上,衢云宫阒然无声。 殿中烛火通明,慕淮身前的高几处已经摆好了菜食,他并未拾筷,听见周遭有窸窣之声,他掀眸看向了殿外,便见一身量娇小的绝色美人从暗中向他款款走来。 容晞向慕淮恭敬福身,道了声:“殿下万安。” 声音依旧如平素般娇糯细软,只是此时的慕淮不再似之前一样,觉得这声音令他通体不适。 反倒觉,这嗓音疏散了他心中的戾气。 慕淮示意容晞走到他的身侧,她离他愈近,那副秾丽的姿容也愈发明晰。 不施半分粉黛,却艷丽至极,亦是媚色无边。 这相貌放在女人堆里,便是艳压群芳的夺目。 容晞悄悄打量着慕淮的神色,见他眉目略舒展了些许,便大着胆子,用筷箸往他身前的食碟中夹了块清煨鲟鱼。 慕淮容色淡淡,将容晞为他夹的鱼肉放进了口中,道:“坐下陪我一起吃。” 容晞应是,随后在一旁寻了个梨木制的鼓式圆凳,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她身前放着一套青玉制的食具,慕淮眼都未抬,又命:“吃。” 容晞颔首,可着眼前的那道芙蓉肉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哪儿有什么食欲? 整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处,生怕行差踏错,慕淮再将她处置了。 慕淮用余光瞥见了容晞的吃相,仍像小猫进食似的,不由得觑目,沉声道:“吃得这么少,入夜后可别怪我不体恤你。” 容晞听罢,心吓得一凛。 握着筷子的那双纤手不由得颤了起来,却迫于慕淮的言语,用食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这顿饭吃的,容晞觉得自己又得折个几月的寿。 待伺候完慕淮漱口净手后,容晞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娇小的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 慕淮仍坐于轮椅之上,他看了容晞一眼,不悦道:“你抖什么?冷?” 容晞摇首:“没…没……” “去书房,给我磨墨。”慕淮又命。 容晞见自己害怕的事并未发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夜色渐浓。 这几日容晞观察,慕淮每夜在书房至少要待上两个时辰,头半个时辰临帖练字,然后剩下的那些时间便都在看书卷,偶尔做做批注。 容晞对慕淮这一点是极为佩服的,她本以为坐在他这个位置上的贵主便能挥霍着度日,可慕淮在学业上付出的努力,不比那些寒窗苦读、准备科考的书生们差。 他一直装瘸,想必也是蛰伏隐忍、韬光养晦。 容晞用纤腕为慕淮磨好了墨,便屏退了一侧,准备为他烹茶备用,却见今日他看的却不是书卷,而是一个泛黄的羊皮地图。 她瞥了瞥,地图上方赫然写着“缙国”二字。 说来这缙国割据中原南部一角,面积虽小,但因着山川河流自成天险,轻易攻伐不得。 这些年,缙国频遭涝灾,连年欠丰,这小国竟也生了侵占大齐疆土的心思,频扰齐国边境。 容晞不知慕淮为何要看那地图,只将烹好的茶水搁在了慕淮的手边,轻声道:“…殿下若是口渴,便用用这茶。” 慕淮低声道:“嗯。” 却觉这丝缕的茶香也掩不住眼前少女身上那股好闻又清甜的淡淡奶香。 他喉中干涩了几分,便执起那茶盏饮了数口清茶。 这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属实会扰乱他的思绪。 随后眉目微沉,见时辰未到,便对容晞道:“去寝殿候着,我一会过去。” 容晞听后,粉嫩的指尖不由得一颤。 可她没得选。 便在应是后,几乎是一步一顿地去了慕淮的寝殿。 她静跪在宽敞架子床旁的华毯之上,闭目平复着心绪,小半个时辰后,慕淮终于推着轮椅至此。 见他略有些艰难地撑着双臂,容晞心中有些诧异。 他这腿,怎么又不能走了? 便要帮着慕淮从轮椅起身。 慕淮却摆了摆手,他强自撑着双臂,艰难地从轮椅处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处。 坐定后,见容晞美目惊诧,便嗤笑一声,道:“放心,这腿纵是不好使,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对付二字,稍带暧.昧。 容晞小脸一红,因披散着如瀑乌发,那张娇美的脸蛋看着下巴愈尖。 美目微闪之际,是纤柔楚楚。 慕淮静默地欣赏着灯下美人,旋即启唇,命她走至他的身前。 容晞匀了匀不稳的气息。 她本以为慕淮是薄情寡欲的,可他现下的种种作态,都与这词不相干。 反倒是急性、重|欲。 她步履维艰地走到他身前,慕淮用眼神示意,让她坐在他腿|上。 容晞咬唇,依命小心地跨|坐其上后,藕臂顺势攀住了男人的颈脖。 慕淮这时倾身,刚要衔住她那双柔美的唇。 容晞却下意识地往后躲。 男人扑了个空,眉间愈沉,掀眸时却正对上她那双灼灼的泪目。 眼泪似断线雨珠,一簇簇地划过美人的面颊。 容晞噙着泪,本以为慕淮会做怒,都做好了他斥她的准备,谁知男人却用手扣住了她的脑袋,让她靠在了他的肩头。 容晞一怔,不敢再动。 半晌,慕淮轻轻推开了她。 见她眼眶终于不再淌泪,他双目微垂,轻叹了口气,语气竟是透着无奈的纵容,道:“真拿你没办法,眼泪做的吗?亲一下就哭……” 第14章 养你一辈子(一更) 容晞在那户部员外家做事时,每逢休憩时,情窦初开的小丫鬟们闲来无事、想消磨消磨时日,便喜欢互相传看那些不太正经的话本子。 她倒是对那些话本不敢兴趣,不过待那些丫鬟并坐于青石阶上,叽叽喳喳地举着话本讨论其中内容时,容晞也会走到她们身侧瞧两眼书封。 容晞对其中两个话本的书名印象深刻。 一本叫《少爷的娇奴》,另一本叫《王爷的宠婢》。 她虽未读那二话本,却也从那些丫鬟的探讨中大致了解到其中的内容,无外乎便是那娇奴和宠婢如何曲迎讨好自家主子,以及不羁的少爷和矜贵的王爷是如何对他们的奴婢产生情愫。 这些话本里自然还带些云**雨的描写。 那员外府上的少爷倒真与那话本中的人物一样,明明是个要科考的人,却终日被几个颇有姿色的小丫鬟缠着,不务正业、不思进取。 后来员外夫人将心思尤为不安分的那几个丫鬟赶出了府外,那员外家的少爷方才收敛了些许。 如今她的境遇自然算不上是什么劳什子的娇奴或宠婢。 慕淮虽未明说,但既是今夜还命她侍寝,她的身份便也从普通的宫婢,沦为了他的侍婢。 思及,容晞呼吸微滞。 她怯怯地攀附着慕淮的颈脖,强自将心中的凄楚和惧意压了下去。 眼见着女人要从他身上坠地,适才还算柔顺的乌发也变得微散微乱,慕淮扣住了她纤软的腰|肢,让她坐稳。 见容晞未回话,避着他的视线不敢看他,慕淮又问:“伺候我,委屈?” 容晞颦着眉目,连连摇首,略带着哭音地回道:“奴婢…奴婢不委屈。” 慕淮沉目,单手捏住她的下巴,脸凑近其几分,二人的额头几乎相抵。 他盯着她的眸,低声复问:“是不委屈,还是不敢委屈?” 容晞眼目微垂,看向了男人指骨分明的右手。 再度掀眸时,男人看她的目光又深邃了几分。 容晞唇瓣微颤,终是回道:“不委屈…奴婢不委屈,奴婢愿意伺候殿下……” 语毕,慕淮又睇了她半晌,方才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阵阵秋风纷涌入室,摇曳的烛火被熄了数盏。 慕淮薄唇微勾,在明灭的火光中虽俊美异常,却宛若修罗。 明明他未作任何怒态,而且那双英隽的眼分明还含着笑,但容晞却从骨子里对他生出畏惧。 真是噩梦一样的主子。 容晞只觉自己的头发正沿着发根,一根又一根地往上拔。 她想,或许就是多年后离开了他,不在他身侧伺候做宫婢。 夜半入睡时如若梦到这人,听他在梦里沉声唤她容晞,她兴许都会被混身胆寒得惊醒。 慕淮将手置于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就像抚弄着一只小猫似的,复迫问:“伺候男人的法子,你不会?” 容晞重重闭目,她明白慕淮这样问她是有缘由的。 毕竟昨夜荒诞之际,慕淮已知晓她并非什么不懂的单纯少女。 她曾为了帮俞昭容固宠,习过媚君之术。 原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用这手段,可没想到今日竟是要在慕淮的面前使出,真是世事难料。 容晞呼吸渐变得清浅,她这种低微身份,太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既已到了这种境遇,怨天尤人只会让自己的情况更差。 她边让自己冷静着,边慢慢倾身,尝试着先用柔唇轻轻碰触慕淮的。 待明显觉出慕淮呼吸微顿时,便缓而下移,将唇止在了他的喉结处。 慕淮的手仍置在她的长发上,见美人蕴水的眸子微掀,正略带怯意地看着他。 他颔首,示意她继续。 容晞横了横那颗狂跳的心,紧紧闭目后伸出了那寸温甜。 就如含着糖饴般,上下启合着双唇。 感受到自己颈间的湿|痒,慕淮蹙着眉,手指已然深深地嵌进了容晞的发丝之间。 妖精。 他在心里暗骂后,倏地将女人的脑袋捧了起来,随即迅速夺回主导之权。 泄愤般地嘬、吮。 容晞连连低呜时,黯红的帘幕已在被人猛拽后,重落微荡。 她用余光看了眼帘外愈发幽微的烛火,终是慢慢阖上了双目。 ***** 次日,翰林院的夫子和学士集体休沐。 因着翰林院的差事并不辛苦,平素在宫里负责修书撰史,或者帮中书的官员起草召令,算是清闲的职位,所以翰林院的官员一般做十休一,每月比寻常官员休沐的日子少两天。 皇子和皇女们便也可在这时当贪睡几个时辰,不用再起个大早去治学。 慕淮并没有贪睡的习惯,平日也很少犯懒,昨日他虽折腾到了深夜,可次日醒来却是神清气爽,丝毫不觉倦惫。 他用单臂撑身后,便半躺在床,用手揉了揉眉心。 身侧的女人似是仍在熟睡,慕淮犹回味着昨夜种种,便垂首看了看她。 见容晞将衾被整个覆于头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子也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慕淮不禁蹙眉,手一伸,便将她的衾被掀开了一角。 却见容晞并未如他所想,仍在酣睡。 而是惨白着小脸,螓首正涔涔冒着冷汗,一看便是身子极为不舒服。 慕淮见此心中微慌,昨夜他确实粗鲁了些,会不会伤到她了? 便将容晞小心地抱在了身上,边拍着她的背,边低声问:“怎么了?” 慕淮的声音竟难得带着几分关切,可容晞尝试着启了启唇,却因着腹痛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原本身体康健,来月事时从来都不似寻常女子一样会腹痛,可那日为了帮慕淮退高热,于深秋身浸冷水,到底还是损了身子。 见容晞不语,慕淮心中愈发焦急,他隐隐嗅到,她身上泛着的清甜奶香中,竟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容晞略有些无力地倚靠着男人,刚要开口告诉他没事,慕淮却开始上下翻看她的身体。 他将她翻了个面,见其身后素白的寝衣上,果然染了血。 初时,她居间的衾褥上却然有落|红,却只是一小处。 现下这血,却是渲连成了大片。 看来还是伤到她了。 慕淮眉间愈沉,心中懊悔。 见容晞耳尖如滴血般红,他猜她现在一定害怕极了,是他不知轻重害她至此。 他性子一贯倨傲,却是头一回对女人感到愧疚。 他声音透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故作镇定地在容晞耳侧低哄道:“莫怕,我会唤宫里最好的太医为你治病…开最好的药来给你治……如若治不好也不用怕…我衢云宫不缺伺候的下人,如若真治不好就闲养你一辈子……” 见容晞仍未回话,慕淮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他心中的恐慌骤然加剧,又添了句:“不仅养你,你要多少月俸我都许你。” 语毕,容晞心中滋味难言,用纤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来人。” 慕淮这时扬声,要唤侍从去请太医,容晞将手覆在他的腕上,半晌终于开口,艰涩地唤住了他:“殿下……” 来的侍从已然站在寝殿外的飞罩处,静等着慕淮的命令,他隐隐听见殿中有女人讲话的声音。 那声音听着极为耳熟,娇娇软软,又柔又嗲,应是慕淮身侧近侍的容姑姑。 那侍从立即垂首,他想起昨日为慕淮在殿外守夜时,也听见了容姑姑的声音。 只是昨夜那声,却是媚极的哭吟。 那侍卫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慕淮的寝殿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哭声? 但现下,他能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看来那容姑姑是与殿下…… 思及,侍从的脸也蔓上了红意。 ——“有什么事等太医来了再说。”慕淮道。 他将容晞的手从自己的腕部移下,刚要撑着身子坐在床侧轮椅上。 容晞这时酡红着双颊,咬唇低声问他:“殿下知不知道…女子与男子不同,每月…是会来月事的……” 第15章 吻我(二更) 听罢容晞之语,慕淮一时语滞。 他倏地想起,女人好像是有这么个麻烦事,便清咳一声,故作镇定地问容晞:“这玩意…有这么难受吗?” 容晞连连点头,细声细气地同慕淮解释道:“奴婢…奴婢之前原是没这个毛病的,但自那日浸冷水为殿下退高热后…奴婢再逢上这种日子,怕是都会难受了。” 她不准备同慕淮客气,总得让这煞主对她有些怜意,万一日后慕淮对她有了杀心,万望他能想起这事,好饶她一命。 慕淮听罢眸色深晦了些许,待撑着身子坐在轮椅后,还是命那侍从去了请太医。 侍从还未离室时,容晞唤住了他,见慕淮不解,便对其小声解释道:“奴婢这是妇人毛病…不太方便让太医来看……还望殿下准允奴婢,让奴婢一会子去尚药局寻个认识的医女,让她帮奴婢开几个调理的方子便好。” 慕淮微挑一眉,知晓容晞想先掩好容貌再见外人,便道:“何必自己亲自去,那医女姓甚名甚?我让侍卫把她叫到宫里来。” 容晞咬唇,应下了慕淮的要求。 她认识的宫女名唤叶云岚,是与她同一批进宫的医女,云岚父亲是个医术高超的江湖游医,后来在汴京落户开了家小医馆。 云岚同她一样,母亲死的早,父亲也另娶了她人。 只是她的父亲不如容炳一样,待续了弦后就渐渐冷待了云岚,继母对她也总是阴阳怪气。 云岚不欲再在这个家中生活,便想法子入了宫。 她对医术钻研得很深,但是性子却怯懦了些,云岚那时总是被同室的宫女欺辱排挤,时常吃不到晚饭。 容晞觉她可怜,加上自己食量又小,便经常特意将自己的晚饭剩下一半,分给云岚吃。 刚进宫的小宫女活得不易,一要学习大量的规矩,二是自此心中就要明白为奴为婢的该怎么做。 二人经历相仿,年岁相近,便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友谊来,这几年虽不在一处做事,也是互相照料着对方。 容晞的腹痛稍好了些,待洗漱易容后,叶云岚提着红木药箱,略带怯意的被衢云宫的小太监引着进了容晞的居间。 叶云岚现下的身份已不是普通的医女,因着能力出众被提成了尚药局的司医。 她穿了身圆领窄袖的绛紫宫衣,领缘纹绣了折枝小葵,头戴缀以团珠结的乌纱帽1,看着比之前沉稳了许多。 因着慕淮煞名在外,容晞能觉出云岚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待云岚替她诊完脉后,容晞小声在她耳侧道:“放心,四皇子不在这儿,你别紧张。” 云岚听罢,长舒了口气。 她打量了圈容晞住的居间,随后回道:“你这身子怎么回事,比之前虚寒了不少。” 见容晞抿唇未语,云岚无奈,又道:“我回去后给你开个方子,切莫再着凉了,我们身为下人,可不敢比主子的身子还要娇弱。” 容晞点了点头。 叶云岚又环顾了下四周,半晌后从衣袖中掏出了个精致的扁形玉盒,并将其递与了容晞。 容晞接过后,倏地将身子坐直,低声问向叶云岚:“这桃花香泽,有问题?” 俞昭容有孕时,容晞曾想让叶云岚帮着照拂俞昭容的身子,但俞昭容嫌叶云岚资历浅,她只想让太医院那位杏林高手在孕期帮她稳胎。 容晞只得做罢,她不懂药理,每每那太医开了方子后,她还是会找叶云岚过目,确保这方子没问题后,才敢给俞昭容抓药。 按说俞昭容孕期饮下的所有药,都是没问题的。 待俞昭容因小产去了后,容晞实在想不清到底是哪处出了差错,便将俞昭容平日常用之物收好,偷偷交给了叶云岚。 只是自跟了慕淮后,她一直没腾出时当去见叶云岚,正巧她今日为她看病,便带来了她想听的消息。 叶云岚道:“这桃花香泽,本身是无毒的,但这一小盒中的桃花成分却被加了数十倍的量…桃花汁液用多了,会使身子虚寒。我记得你同我说过,那俞昭容最喜欢在沐浴时用这桃花香泽盥发,而且会将香泽从发根处一直涂抹到发梢,这浸润肌理许久……怎会不伤身子呢?” 容晞听罢心中一凛。 俞昭容离不开这桃花香泽,而她孕期用的这批香泽,却是皇后赏的。 叶云岚见容晞神色微变,便又劝谏她道:“你也别太自责,我也是琢磨了许久才发现这盒香泽的异样,寻常的太医是查不出来的,宫中贵主的心思一向诡谲……昭容的孩子没护住,不怪你。” 容晞颦着眉,按说皇后无子,这些年身子不大好,后宫之事多由李贵妃和德妃帮扶协理。 她不像是会陷害人,喜好参与争端的阴毒女子。 容晞心思沉重了几分,却也没忘最重要的事。 她倏地握住了叶云岚的手,语气恳切道:“云岚,这宫里我最信任的人便是你了。 叶云岚失笑:“你放心,这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容晞摇首,又道:“不是这件事。” 叶云岚不解:“那是何事?” 容晞咬了咬唇,还是耐着那颗万分羞愧的心,对叶云岚道:“你回去后,能不能帮我开几方避子药?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叶云岚的脸登时一白,她惊诧地问:“你…你要这个……” 容晞望着叶云岚的眼,点了点头。 叶云岚心中已然有了数,宫女被皇子收用,或者被皇帝宠幸的事并不少见。 可她没想到,容晞跟的那主子,竟是性情暴戾的四皇子。 叶云岚稳了稳呼吸,沉默半晌后,终于回道:“好……那我帮你调和调和药性,尽量帮你开几副不那么性寒的药来,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 叶云岚走后,容晞只觉被各种思绪纷扰,身子是异常疲乏,便在居室长憩到了申时三刻。 苏醒后,她觉得腹痛好了许多,虽然还是微有坠痛,但不再似之前那般疼得连呼吸都难。 这几个时辰也没人来扰她,慕淮应是良心发现,也没唤她来伺候,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小太监这时敲门,问:“容姑姑起身了吗,小的将叶司医替你开的药抓来了,殿下命人将其熬好,让姑娘醒后饮下。” 容晞唤太监进室,捏着鼻子将苦药饮下后,见天色将暮,也不敢再多歇息,便准备伺候慕淮用晚食。 甫一出室,紫瑞殿的钟楼便响起了彻音,暮鼓之声悠远。 汴京天际的熹光嵌入了云霞之中,熠熠生辉。 容晞见慕淮在阙楼处赏着落日,便小心地拾阶而上,往慕淮的身侧走。 慕淮单手扶着轮椅的把手,侧颜立体精致,他微微垂眸,浓长的鸦睫在俊美无俦的脸上落了影。 苍鹰盘旋,唳鸣之声惊空遏云。 慕淮这时侧首,看向了容晞。 他轻声道:“过来。” 容晞有一瞬的恍惚,竟然觉得眼前的慕淮,有些温和。 她慢步走至了慕淮的身侧,他又道:“坐下。” 容晞一怔,没敢动作,这身后可站着侍卫呢。 慕淮声音并无不耐,又道:“坐下,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容晞只得硬着头皮,在身后侍卫们愈瞪愈大的惊诧众目中,坐在了慕淮的腿上。 慕淮环住了她的腰身,垂首看向她时,略有些笨拙地将手置在了她的小腹处,似是在替她捂着。 他深邃的眼在熹光中,呈现出澄澈的琥珀色。 那一瞬,容晞呼吸微滞。 只觉自己的那颗心,怦怦直跳个不停。 可她清楚,这种感觉,绝不是惧意。 ****** 时光嬗变,转瞬间,汴京便入了冬。 今日容晞的心里有些紧张,可她也不知为何紧张,明明不该是她紧张的。 慕淮几日前,双腿又恢复了过来,今晨一早,他决定不再坐轮椅,而且也不准备去翰林院治学。 而是,要去嘉政殿。 庄帝昨夜赐了慕淮上朝用的朝服,今日他便头戴玄缨远游冠,外着绯绫绛纱朝服,瞧着龙章凤表,眉目矜然。 容晞原本好端端地垫脚,为男人理着衣物。 慕淮昨夜没休息好,现下有些困倦,便闭目垂首,与容晞额头相抵。 二人呼吸相织,容晞双颊蔓上了绯红,小声道:“殿下…您这样…奴婢会弄不好的。” 慕淮这时睁目,直起身子来打量了容晞一番,问道:“你身量…是不是也高了些?” 这话带个也字的缘由容晞再清楚不过,昨夜慕淮便说,她有的地方捏起来终于丰腴了些,还难得露出了欣喜之色,说终于把她喂胖了些。 容晞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这时,侍卫推着轮椅进室,恭敬地问向慕淮:“殿下,这轮椅该放于何处?” 慕淮面上笑意渐敛,不复适才同容晞独处时的轻松。 他冷声命道:“放把火,烧了。” 侍卫应是后,容晞的脸却变得愈红。 她不禁想起昨夜,二人共挤于那轮椅的一小隅地方。 慕淮仰视着她,语气带着蛊惑,命道:“吻我。” 思及,容晞不敢再往下回忆。 只暗暗庆幸,这轮椅被烧了甚好。 第16章 粗野 积北之风凛然若刮骨割肉刀,正红的宫墙前日刚被涂了漆,瞧着格外新簇。 慕淮这日并未带任何侍从,只携了容晞往东华门处走,这一路上,容晞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发觉这衢云宫果然离嘉政大殿极近。 经行过的宫女太监们见到慕淮竟然未坐轮椅,而是正步履稳健行走在青石板地,边恭敬地冲他施礼,边流露出又惊又骇的神情。 像是见了鬼一样。 但这宫里的诡异事向来不少,也没人敢多讨论。 白玉栏杆均精刻着盘龙,矗立成排自为基座,围绕着那重檐庑殿、壮观恢宏的嘉政殿,让人深感天家威严。 上朝的臣子们拾阶而上,连低声交谈都要万分小心,因为在嘉政殿外的广场上说句话,便有回音响彻。 惟有略有些急促的哒哒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慕淮看向了远方,见嘉政殿不远的横门处,李瑞正挽缰勒马,不由得觑了觑目。 旁的臣子皆需从宣华门处步行进殿,李瑞有特权,可骑马进宫。 容晞知晓自己不宜再跟着慕淮,便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东华门处止住了步。 齐国皇子到年岁时,便要开始听政。 庄帝在世的儿子有三,年纪也是相近,慕淮腿好之后,便都要开始同大臣一样上朝。 齐国与缙国的矛盾愈深,先前几月两国在边境接壤处小有交锋,皆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如今攻伐缙国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吞并缙国,是先帝慕祐的夙愿。 慕淮心知肚明,他母妃出身不高,若想登上那个位置,光凭庄帝的宠爱不够。 文功、武治每样都不可或缺。 李瑞凭何嚣张,原也是征战无数,拿命换来的,他虽看着矍铄英勇,但身上也是战伤无数。 出征前,慕淮主动请缨,庄帝虽不舍慕淮亲自上战场,却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封了慕淮为龙镶将军。 李瑞在朝堂上却直抒了不屑和鄙夷,言慕淮毫无经验,从未真刀实枪的上过战场,一个腿疾刚好的皇子,别再因愚勇贻误战机。 尹诚却向庄帝力保慕淮可担得此军衔,说如若这次慕淮不出征,哪里来得历练机会? 李瑞早就看尹诚不顺眼,只是在军中,至少有十万的兵士只听尹诚的号令,这才不敢动他。 便对庄帝和慕淮道:“既然殿下偏要出征,那不如便携两万兵士做为支援的后军,托运粮草如何?” 庄帝看向慕淮,问道:“芝衍,你觉得李将军的提议如何?” 李瑞让他押运粮草,原就是不想让他冲锋上前,慕淮知晓他的心思,面色却是平静异常。 慕淮神色笃然地看向庄帝,回道:“儿臣无异议。” 话毕,李瑞唇角微牵。 庄帝颔首。 慕淮首次随军出征,他多少对此也存有隐忧,押运粮草也是军中大事,此责不小,对慕淮也是个锻炼。 庄帝赐了慕淮龙镶将军应有的兜鍪和髹黑玄光甲胄,宣旨的太监退出衢云宫后,慕淮将那把极重的玄铁长刀抽了出来。 “——哗”的一声,利刃出鞘时泛着粼粼的银光。 容晞站在慕淮身后,听见此声顿觉有些悚然,那刀刃上映着慕淮深邃的墨眸,隐隐掩着勃然的杀机。 待知晓慕淮不日便要远征后,容晞的心境竟也如那些丈夫在外的深闺妇人一样,有了担忧。 明明慕淮不在,她能轻松不少。 虽说是押粮草,但战场无情,慕淮还是有送命的可能。 一想到慕淮有几率回不来,容晞的心便紧了几分。 她了解慕淮的性情,他绝不是会躲在兵士身后当缩头乌龟的那种人,他请缨,是想冲锋在前。 这几日,他瞧着阴郁了许多,又逢上极寒的深冬,慕淮看人时,那眼神都如寒刀,剜着人心。 临行的前一日,慕淮于深夜从枢密院归宫。 容晞备好了晚食,想着慕淮至少要出征一月,还在面颊上淡扫了胭脂。 如此作态颇有女子情思,容晞心中暗感不妙,她属实不应该对慕淮产生别的感情,就当本本分分地做好奴婢,对他这个主子有忠心即可。 若生出旁的情愫来,最后吃亏的还是她。 刚要将脸上的胭脂卸掉,慕淮便归返至了寝殿。 殿外簌簌落着小雪,慕淮身上犹带着清寒之气,甫一进室,便走向了容晞的方向。 容晞还未来得及向他问安施礼,慕淮便倏地拥她入怀,冰冷的唇熟稔地吻着她。 他一言未发,吻势如落雨般密密匝匝。 略有些汹涌。 容晞轻唔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双脚都被慕淮抱离了地面。 他力气很大,她觉得自己就要被亲化了。 许是对权势的野心和渴望,又许是压抑多年的触底反弹,慕淮如今日这般未发一言、直入主题是寻常。 容晞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时常觉得,他这般对她时,是要将心中的躁意和积火疏解和发|泄。 慕淮松开她后,见美人眼神略有些迷|离,双颊带着淡淡的霞粉,染上自发的红晕,靡然又艳丽。 容晞终于匀过气来,见慕淮已经将她抱举在了梨木罗汉床上,忙道:“……殿下…奴婢今日来月事了,不可……” 慕淮停住了动作,墨黑的眸子却仍遍染着晦色。 他与容晞相处的这几月中发现,这女人是个有心机的,有时会同他玩手段,经常编些谎话来诓骗他,以此躲避他的亲近。 许是最近他有些惯着她了,她的胆子竟然也变肥了。 待慕淮攥住了她的手腕时,容晞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觉慕淮平日勤勉,还算严于律己,但对这事却从来不克制。 便在他攥着她的手向下移时,小声劝道:“殿下……这种事,若是总这么做,会伤身子的。” 慕淮掀眸,嗤笑一声后,竟是回道:“怎么?怕我以后会喂不饱你?” 话刚毕,容晞的面色又红了些。 这人明明也是个读圣贤书的皇子,怎么与她说话时却这么直白粗野。 当然,比这还让人面红心跳的话,他在入夜后说的更多。 慕淮松开了她的手腕,见容晞眼神闪躲,便知她心中又在打着小算盘。 这女人本是他的小奴婢,现下却经常同他这个主子玩心眼,他总要给她些教训尝尝的。 慕淮用手钳住了她的下巴,随即拇指也覆上了她的柔唇。 微粝地慢慢摩|挲时,不由觉得,她近来容貌是愈发出众,那副柔媚无依的祸水模样也是愈发惑人。 容晞觉出慕淮的目光明显不善,却丝毫都猜不出他究竟动了什么心思。 那双深邃的眼,明显弥散着危险。 ——“来月事了?无妨。” 慕淮的语气很低,亦很轻。 随后,他低首亲了她一下。 容晞眼皮颤了颤,正不明所以时,只见男人薄唇微勾,手又捏住了她的下巴,语带命令地道了让她心惊胆寒的两字—— “张嘴。” 第17章 修罗战神 逢冬时令,夜色一向深浓。 入睡前,容晞仍觉得喉咙的深处特别不舒服。 再加之适才的哭喊,那处略带着灼意,有些疼。 她求慕淮让她饮些水,慕淮亲自用唇度给了她,可容晞觉得还是不够,她耐住渴意和痛意,待夜半身侧男人熟睡后,方才悄悄下地去寻茶水喝。 容晞心中倍感酸楚。 慕淮今夜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容晞将凤头红木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了一盏,寝殿内登时有了幽微的光亮。 容晞饮完数口清水,折返回身时,恰能看见镜台中乌发微散、双目泛肿的自己。 她慢慢走向了镜台,用手覆上了自己颈|脖处的浓红,明明自己求过他,让他不要再这处留下痕迹的。 可慕淮时常会失了理智,自是将她的请求都抛在了脑后。 容晞拿出叶云岚给她特意配的化瘀膏脂,静默地往那青红瑞紫之处抹着,想起慕淮今日对她的作弄,有一瞬竟希望这人永远都别回来,就死在缙国好了。 思及,容晞蓦地被自己的想法骇到了。 若慕淮真死了…… 容晞不敢再往深想下去,心中连道数声罢了、罢了。 左不过他也是要去出征打仗的人,脑袋要悬在腰间,再是皇子将军,一入军营那生活条件也是异常的艰苦。 容晞渐渐平复了心绪,每每同慕淮敦伦后,她总是要悄悄饮下避子汤药,可今日她嗓子实在难受,再一想到那些极苦的药汁入喉,便更觉难忍。 她决意今晚就先不喝这避子药了。 落下一顿,应该也没什么事。 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处,正欲小心地迈过慕淮,却发觉他已然被她扰醒。 容晞怕慕淮睡不好会发怒,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慕淮并未起身,低醇的嗓音仍掩着尚浓的睡意,他问道:“适才做甚去了?” 容晞抚着自己的咽喉处,艰涩道:“奴…奴……” 听她言语支吾,一贯娇糯的嗓音略有些沙哑,慕淮回想起今夜的种种,心头竟像是被剜了一下,滋味难言。 明明身侧的人是个柔美温软的小姑娘,就像风中瑟瑟摇曳的小花骨朵一样,娇嫩又脆弱。 他对她,本该生出垂怜意。 可实际行动上,却是辣手摧花般的恶劣。 竟是总会突然生出邪祟的、想凌弱的心思。 慕淮多次都想克制这种心思,但即使是克制,容晞还是被欺负成了这副凄惨模样。 ——“睡罢,嗓子既是难受就不用回话了。” 慕淮的声音透着淡淡无奈,随后将身旁微怔的少女拥入怀中,深嗅着她体肤间的馨香,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又道:“以后不会再这么对你……” ****** 寒风朔朔,深冬将过时,齐国大军得胜而归。 庄帝亲子、亦是龙镶将军慕淮,原本做为支援后军押运粮草。 可任谁也没想到,慕淮竟然兵行险招,而他走的这步险棋,却是齐军制胜的关键。 李瑞知缙国有难攻易守的天险,他原本在心中估计,凭大齐的国力,攻下缙国的都城有七成胜算,但攻伐的时日至少需要六月,所以后方的支援军和粮草必须充足。 但慕淮看似的冒险之举,却大大缩短了齐军攻城的时间。 原来,在李瑞大军到达齐国边境驻营扎寨后,还在整顿军心,观望缙军的动向时,慕淮便命随军的两名副将为统帅,将大部分粮草押往齐军大营。 自己则带了这两万兵士中最精锐的五百名兵士,冒险强越横亘于齐缙边境,可谓险峭至极的冀山。 慕淮已将缙国的地图熟记于心,虽说是首次带兵征战,但因他天生就有股威仪的霸者气度,底下的兵士对其也是由衷的听从和臣服。 他带的那几百名兵士都是热血少年,慕淮并不端什么皇子架子,一路上同他们吃住在一处,与他们打成一片,随他先行的部队士气极浓。 强越冀山只用了看似不可能的三日时间,而且在慕淮的引领下,这五百名兵士未折损一将。 至冀国境内后,慕淮边带着兵士们休整,便想法子让他们伪装成缅因的商队,在都城小住了几日。 在摸清了缙宫各处布局时,慕淮便令兵士整军,于缙都宵禁时分夜袭皇宫。 缙宫一是驻卫不严,二是那缙国君主一直认为齐军还在边境处,一月内都不可能让数十万大军越过那险阻的冀山来。 谁能想到首次出征的慕淮竟然先带精锐部队强越至境。 宫里的御林军大致有三千人,平日也只佩长矛,因着在帝王面前不宜终日佩甲。缙国御林军穿得都是布面甲,压根抵不住无情的刀剑。 慕淮容貌端的是芝兰玉树的英隽俊美,可这样一副玉面君子长相,杀其敌来却是骁勇蛮悍,在缙宫曳曳的火光中,宛若从地狱走出的修罗战神。 他兜鍪下那双深邃的眼让缙宫御林军生畏,他们数十人围他一个,都丝毫不是他的对手。 还未等持箭羽的御林军赶到,慕淮便已携兵冲到了缙国君主的寝宫,将他从床上薅了起来,做为了人质。 缙国所有的兵力几乎都在边境驻守,慕淮胁迫着缙国君主,让他在其宠妃恐慌的眼神下,颤着双臂向齐国下了降书。 李瑞得知后,不由大吃一惊。 但慕淮只率五百兵士就让缙国君主受降一事却是不争的事实。 李瑞一路心思莫测的带着大军入缙国境内后,便占了齐国都城的城池。 齐军得胜而归这日,庄帝虽咳了血,却是兴奋异常。 容晞在衢云宫自是也听到了慕淮的赫赫战功,想着他今日就该归返,心中悸动个不停。 这日汴京晴雪初霁,窗外雾凇挂枝,空气透着冷梅的清寒。 慕淮的玄光甲胄上,遍布着血污刀痕,待见到殿中女人时,他耐着想将她抱起来的**,对她扯了唇角,道:“眼睛怎么直了,看傻了?去备水,伺候爷沐浴。” 容晞也不知怎的,眼眶竟开始泛酸,她耐住想哭的**,点了点头。 容晞熟稔的为男人沐浴濯发后,心中有些庆幸,好在他回来时,她的面貌未掩,是美丽的。 慕淮下巴上起了淡青的胡茬,容晞细心地为他剃净,他在衢云宫歇不了太久,便要去紫瑞殿参加庆功宴。 待他换上月白宴服,用青玉冠束好发后,气质却丝毫都不像宫人所传的狠戾骁勇战神,反倒是她印象中,那副惹人倾慕的矜贵皇子模样。 光风霁月、孤冷英俊。 容晞想,慕淮是极出色的英杰。 虽然他对她一贯强势霸道,但在日日夜夜极为亲密的相处后,她到底还是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尤其是在许久未见后,那种情愫亦是愈浓。 今日黄昏甚美,橘黄暖芒,也不知是不是殿中燃着的炭火过于充足,容晞的心竟也是暖洋洋的。 慕淮抱着她坐在了罗汉床处。 容晞觉得眼前虚闪着白光,浑沌的脑子里就像燃绽了一簇簇的烟花,在阵阵崩裂之声后,便是灭顶的欢愉。 慕淮衣衫依旧整洁,她却瘫软在了他的肩头,就像只吃到了鲜鱼的小猫咪,餍足又乖软。 见她这副模样,慕淮不禁失笑,这么会儿功夫就受不住,那入夜后她得变成什么可怜模样。 便略带戏谑地低声道:“一会多用些晚食,待我参宴归宫后,再好好喂喂你。” 容晞的耳侧很痒,她无甚气力,最近也总容易倦怠。 双颊已是不能再红。 慕淮的语气竟有些温柔,容晞想,今夜便最后一次将慕淮当成情郎,而她则是不顾后果的私奔少女。 就这么一日就好,这一日她许自己就这样沉沦于,这一看就无果的露水情缘里。 明日她再做那个沉稳清醒的容姑姑,只对慕淮有奴婢的忠心,不再带半分女子情丝。 一日便好。 容晞唇角微漾,声音比平日更甜腻了几分,她伏在慕淮的肩处,小声回道:“嗯,奴婢等着殿下回来。” 第18章 封王 尹诚驻守在了已被大齐吞并的缙国疆土,庄帝已陆续派了相应官员接任缙国朝中重要的官位。 缙国原君主已成亡国奴,被尹诚囚禁在了缙都行宫内,吃睡起居都有人监视。 有不愿降服的原缙国重臣选择自缢,但更多的是立即便见风使舵的臣子在得知亡国后,纷纷寻了门路想要归降于齐。 宴上。 庄帝面色明显泛青,但神情却难掩对慕淮的骄傲,明明精神不济,却仍要坐在宴中主位,不顾太医的劝谏,饮了数杯醇酒。 李瑞自返齐后,便抱病不出。 李贵妃一直被禁足于霁华宫,她那一双儿女也自是没来参加庄帝特意为慕淮设的庆功宴。 李贵妃不在,皇后难得做一次真正的后宫之主,面上的笑模样瞧着都比平日多了不少。 趁着宴酣,庄帝拔擢尹诚为骠骑将军,赐了他黄金万两。 而对于慕淮的封赏,着实令宴上众人瞠目结舌。 庄帝当场拟旨,册封慕淮为缙王。 要知道,庄帝的四个儿子中,只有其长子,也就是淑妃已故的儿子慕润才被追封了王位。 这“缙”字封号,明眼人都知,一是为了嘉赏他此次伐缙的功绩,二则,是有将原先缙国那块儿地许给慕淮做封地的意图。 慕淮神色平静地接旨后,皇后当着一众宫妃和臣子的面前问向庄帝:“缙王即已被赐了王位,是否要迁府出宫,再命礼部的人即刻在汴都内选址建府?” 庄帝默了默,夹了一筷炙肉放在了皇后的食碟中,语气温和道:“建府自是应当建的,只是开土拓挖需耗大量的人力和时日,芝衍既是刚刚返齐,此事也不必操之过急。” 皇后回道:“臣妾知道了。” 话毕,面色却是微变。 不让开府出宫,而是继续在宫里住? 皇上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思及,皇后无奈地摇首。 自上次宫宴慕淮险些出事后,庄帝这番,直接在紫瑞殿安插了几个视为心腹的太医,宴前酒菜就已被细细查验,这宴上还要再让这些太医用鼻嗅、银针等法子再验一遍。 生怕慕淮的酒菜再出问题。 不过,慕淮却然是人中龙凤,比庄帝其余的儿子都要出色太多。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慕淮既然被封了王,也到了年岁,再娶个王妃那可真真是两全其美。 皇后心中对慕淮的婚事有了算计。 笙歌阵阵,慕淮的神色却有些寥淡。 他一贯不喜欢参宴,尽管这宴是为他而设,他是宴上中心,人人谄媚奉承于他。 他在想,衢云宫的那女人有没有好好用晚食。 今日这女人格外乖顺,慕淮想着回去后的第一次,就先让那女人趴在床上。 再一想,若头一回就这么做,那女人一定会嘤嘤啼泣。 慕淮不禁蹙了蹙眉。 罢了,今日就先可着她的喜好来。 待天色已晚,慕淮觉得这宴事终于要毕时,刚要起身告退,皇后却对庄帝道:“臣妾特意命人备了一场精妙的歌舞,不如以这歌舞做为压轴,再让诸位散宴。” 庄帝颔首应允。 慕淮只得坐回了原处。 他眉梢锐利,深邃的墨眸明显抑着不耐。 真他娘的烦,还要再来场歌舞,耽误老子回去喂女人。 慕淮此次出征许久,与将士同住时,难免会听得些许粗鄙之语,甫一听他也觉得不雅。 但今日这时当,他竟是也在心中这般地骂了。 皇后拊掌后,数十伶人击鼓奏乐,悠扬清雅的曲音骤起。 蓦然间,有泠泠嘈切的琵琶声从不远传来,为这舞乐平添了些许异域之情。 待众人徇着乐声望去时,便见两个妙龄女子着楚袖华服,宛若敦煌仙娥,娉婷袅娜地振袖起舞。 皇后笑意愈深,这二女是礼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大女名为翟诗音,二女名唤翟诗画。 大女诗音生的眉目如画,温婉可人。 二女诗画则生得娇俏可爱,明艳动人,俱都是姿容极出色的世家美人。 而这翟家是皇后的母家,皇后没有一子半女,这双姝中她更偏爱端庄的大女翟诗音,时常召翟诗音进宫陪她小住。 一曲飞天双人舞作罢,皇后淡哂着命翟诗音为慕淮斟酒,宴上众人见状,都心知肚明。 皇后娘娘这是有意,要将自己钟爱的外甥女许给缙王殿下,而翟家门楣不低,若是皇上也同意,那翟诗音很可能便是未来的缙王妃。 翟诗音仪态万千地从宫女手中接过了白玉酒壶,略有些紧张地往慕淮的席位走去。 此前,翟诗音将注都压在了二皇子慕济的身上。 可自四皇子慕淮的腿疾好了后,她便将目光渐渐转到了这位矜朗夺目的四皇子身上。 如今看来,慕淮除却脾性差些,其他方面都是极为出色的。 翟诗音离慕淮愈近,愈觉他容颜无俦、气质桀骜卓然。 她之前听闻,慕淮其人极为骁勇善战,原以为会是略有些粗旷的武将形象。 可今日亲眼得见一身月白宴服的他,却觉他眉眼虽略显凌厉凉薄,但却生了副皎如玉树的清俊模样。 慕淮锋眉微蹙,垂目思忖着何时该脱身离开,翟诗音已然走到他的身旁,她柔声道:“臣女见过缙王殿下,殿下万安。” 语毕,慕淮掀眸冷扫了她一眼,未言半字。 翟诗音觉他气质迫人,心中有些凛然。 只见慕淮低首,将支撑筷箸的玉制筷枕置于掌中把玩,却视她为无物,心中更觉慌乱。 翟诗音相貌出色,放在汴京世家女中,也是拔尖的,以往见到她的贵公子都会多看她几眼,眸中皆带着倾慕。 却没成想,慕淮竟是丝毫都不将她放在眼中。 ——“臣女为殿下斟酒。” 翟诗音面色未变,心中却生出一计来。 她用纤手往慕淮杯中倒酒时,故意变了变力道,那醇香的美酒便洒在了慕淮华贵的宴服上。 翟诗音在慕淮的冷睨下,杏眼微瞪,故作大惊失色。 她边从袖中抽了块帕子要替他擦拭,边道:“臣女有失…冒犯殿下了。” 慕淮神色未变,略有些厌恶地避开了翟诗音的碰触,随后起身对庄帝恭敬道:“儿臣宴服被此女洒上了酒,不宜在宴上久留,便先退下了。” 庄帝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他侧首看了皇后一眼,随后许了慕淮的请求。 翟诗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却没见到慕淮转身离去时,唇角微牵了一下。 这蠢货正好遂了他的心意,若不是她将酒洒在了他的衣物上,他还不能这么快就脱身。 ****** 冬月溶溶,细雪霏微。 慕淮踏雪归至衢云宫后,寝殿中已是灯火通明。 雪肤花貌的美人静站在殿中,如云雾般浓密的乌发垂于腰际,未施粉黛却是面若芙蕖,艳若桃李。 她着了件藕荷色的亵衣,水盈盈的眼望向他时,柔媚却不失清纯。 慕淮被封为缙王的事已然传到了衢云宫,容晞想着先向他道喜。 还未开口,男人便已将她揽腰扛在了肩头,阔步往里殿进,大掌也往她臋上拍了一下。 真是急色。 容晞不由得低呼了一声。 却觉,身子这冷不丁地失重腾空,头颅朝下,血液似是在逆流。 容晞竟是倏地觉得,心口处有些泛酸,转瞬便成了恶心,直想呕吐。 她怕吐在慕淮身上,他会拧断她的脖子,便连连细声讨饶道:“殿…殿下,奴婢身子不舒服,您先放奴婢下来……” 慕淮抿唇,依言将她放在了地上。 容晞站定后头有些晕乎,那股子呕意更甚,怎么压都压不住,便在慕淮探寻的目光下,捂着心口干呕了数声。 慕淮见状蹙了蹙眉,替她拍着纤瘦的背脊,不解地问:“你这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容晞呕吐未歇,说不出话来。 慕淮去缙国大约用了一月的时间,她的月事…也是迟迟未至。 她有一次,未饮那避子汤药…… 容晞心中的恐慌陡然加剧,会不会是…… 有孕了。 第19章 护妻 有了这个念头后,容晞心中愈发恐慌,待那阵难受的呕意终过,她已被慕淮轻放在那宽敞华贵的四柱架子床上。 慕淮将绡纱帷幔轻放,他睇着墨发四散的美人,却见她将手覆在了小腹上。 他不解,问道:“怎么了?” 容晞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怀没怀上慕淮的孩子,便乞怜般地对慕淮软声央求道:“殿下…今夜对奴婢温柔些…好吗?” 话毕,她觉得羞赧至极,便将小脸侧了过去。 慕淮唇角微勾,又将美人的脸扳正,让她看着他。 他觉容晞这女子实在有趣,凭她这张脸,只要动动小指头,使些心机手段,便能轻而易举地让无数男子成为她的裙下臣。 但容晞却从不用自己的美貌,行那媚人乞怜之事,或是主动向他讨要好处。 如今日这般,万分可怜地乞求他待她温柔,倒是头一次。 见她这副模样,慕淮头一回生出了纵容宠惯女子的心思。 思及此,他修长的手已经抚上了容晞的脸颊,缓而慢地往下移着。 容晞的视线也随之向下,在慕淮抬起她下巴时,渐渐阖上了盈盈的美目。 目及已是漆黑一片,只听见,慕淮用低醇的嗓音轻道了声: “好。” ****** 细雪初歇时,二人墨发相织,相拥浅憩。 容晞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无甚力气。 她靠在慕淮的怀中,心中竟有着淡淡甜蜜。 因为她的一日情郎,今夜对她很温柔。 慕淮倏地睁开了双目,在黑暗中思忖着心事。 他既已被赐了王位,那也该给身侧女人一个名份了。 她身份虽然低,但许个侍妾的名份并不成问题,起码侍妾也算他名正言顺的女人,在宫里便是主子,没人敢轻待她。 日后若时机成熟,位份还可再提。 半晌,慕淮低首亲了亲怀中女子的眉心,低声问:“睡了?” 他嗓音带着云销雨歇之后特有的沙哑,听上去很有磁性。 容晞闭目小声回道:“奴婢没睡。” 慕淮将容晞耳侧的碎发拨散,随后把玩着她软小的耳朵,又问:“许久没赏你东西了,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他言语顿了顿,又怕容晞听不明他的真实意图,又道:“不一定偏得拘着实物,你若想要别的,我也许你。” 容晞也睁开了双目,她想慕淮既已是缙王,那不久之后便该娶妻。 现下,她也该从适才那场迷梦中清醒过来了。 便在慕淮怀里小声道:“奴婢却然有个请求,想让殿下许给奴婢。” 慕淮唇畔掩笑,觉得容晞应该会提出他想给她的赏赐,便道:“说来听听。” “殿下既已封王,怕是不久便要迎娶正妃,还要迁府出宫…到那时,殿下身侧定会有许多体己之人伺候,奴婢…奴婢想求殿下早几年放奴婢出宫。” 话毕,慕淮面上的笑意登时僵住。 出宫? 这女人竟是要求他,让他早几年放她出宫? 慕淮松开了她的耳朵,随后倏地钳住了她的下巴,容晞不知他为何突然作怒,心跳陡然加快,略带着怯意地问:“…殿下…殿下不许吗?” 慕淮冷嗤了一声。 一想到日后身侧没有这个女人,心中便有种无形的失控感,这种感觉甚至可谓是恐慌。 他语带威胁,沉声道:“出宫?我没玩腻你之前,你哪都去不得。别忘记那日我同你所讲,若想离开我,只有一条路可选……” ——“便是横着身子死着离开。” 慕淮的语气又重了几分,带着居高位者的强势和压迫。 还没玩腻? 这句话让容晞适才心里充融的甜蜜在一瞬消散,她没再言语。 慕淮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在一片黑暗中,他复迫问道:“听明白了就回我的话。” “……奴婢明白了。” 容晞的声音有些发颤,慕淮终归还是将自己当成某种玩物。 他性情强势又霸道,对于没玩腻的玩物,自是不愿轻易放手。 ****** 次日巳时,容晞心事重重地去了尚药局所在的内诸司,去寻叶云岚。 待叶云岚忙完日常工作后,便在午食的时间为容晞诊脉。 微凉的手指仅放在容晞腕上片刻,叶云岚的脸色便登时一白。 容晞的面色却很平静,她对叶云岚颔首。 叶云岚趁着休息的时当,面色沉重地同容晞并肩行至冗长的宫道上,她侧首看了看身侧纤瘦的少女,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问道:“…是缙王的吗?” 容晞咬唇,点了点后,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道:“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叶云岚微叹后,又问:“那…你要留下它吗?还是……唉,不如你寻个时机对缙王说出此事罢,万一他因此许你个位份,那不是更好?再怎么说,做王侯的妾侍也比做宫女侍婢强。” 容晞回道:“容我再仔细想想。” 慕淮若得知她有了他的孩子,会是高兴? 还是会嫌她身份低贱,不配有他的孩子。 容晞猜测不出,慕淮到底会不会接受这个孩子。 而她头回为人母,自是不想失了这孩子,拼上一切也想将它生下来。 待送容晞至东华门处后,叶云岚劝她放宽心绪,她定会替她保密。 容晞对叶云岚艰难地扯出了笑意,二人彼此告辞,正要分道扬镳时,容晞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她回身望去,见叶云岚正跪在地上,有一娇俏明艳,身份不明的少女正拿着梅枝,一脸怒容地看着叶云岚。 容晞知道叶云岚处事一贯怯懦胆小,怕她会吃亏,便快步走向了众人的方向。 持梅枝的少女便是翟家二女,翟诗画。 她着了件雪白的狐氅,脸型圆润娇俏,瞧着明艳极了。 翟诗画怒斥向跪在地上的叶云岚,道:“我这梅枝,可是为皇后娘娘撷的,今日你将其撞损,该当何罪?” 容晞听到皇后二字,便猜出了翟诗画的身份,她在其扫视的目光下,跪在了叶云岚的身侧。 叶云岚已经吓得回身发抖,她唇瓣发颤,只哆嗦地回道:“奴婢…奴婢……” 容晞见此,便在向翟诗画恭敬叩首施礼后,不卑不亢地道:“翟小姐莫气,这梅枝损了还可再折,若您不想再去梅园跑一趟,那奴婢和叶司医便亲自为小姐折梅赔罪。皇上和皇后娘娘对宫人一向仁厚,向来不会为这等事责骂宫人。奴婢相信,翟小姐也定是个仁善大气的人,不会同冒失的宫女计较。” 翟诗画一时语塞。 这宫女倒是牙尖嘴利,拿皇上和皇后来噎她。 翟诗画冷声对容晞命道:“你,抬起头来。” 容晞依言抬起了头首。 翟诗画冷冷扫过她掩貌后的平凡长相,见她颊上有着淡斑,心中生出了鄙夷。 她倏地将那梅枝狠掷在容晞的身上。 容晞侧过了脸,梅花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 她心中也有不忿,自上次那桃花香泽被查出问题后,她却因着身份的种种受限,没有法子替俞昭容报仇。 毕竟,害俞昭容的那人,很可能是那母仪天下、高高在上的后宫之主。 而她,只是个低贱的小小宫女。 在这雍熙禁城中,自保都难。 翟诗画厉声呵道:“你一满脸麻子的丑婢子,话倒还挺多,看我怎么……” 话还未毕,容晞却听见翟诗画“啊——”的尖叫了一声。 待再度看向她时,翟诗画已然摔跪在了地上。 翟诗画的腿弯处痛极,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宫女们刚要将她搀起来,便听见一道极冷的男音沉声命道:“让她跪着!” 翟诗画掀眸一看,慕淮已然站在了她的身前。 他一身玄裳冕服,戴九旒冕冠,矜贵夺目地睥睨着地上的她,就像是在看一只蚂蚁。 慕淮声音冷极,隐隐透着随时要暴怒的戾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教训本王的人?” 第20章 爆发 翟诗画定睛一看,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惹到了缙王的人。 她自小被骄纵惯了,没被家中长辈说过重话,逢上今日这种局面,一时慌了阵脚。 慕淮低首看向了仍跪在地上的容晞,冷声道:“起来。” 容晞依言起身后,将叶云岚从地上扶了起来,叶云岚已经被吓得双腿发软,起身后是将将站定。 容晞小声对叶云岚道:“你先回去罢。” 叶云岚心跳如擂鼓,她冲容晞点了点头,随后飞快奔离了此处。 翟诗音见妹妹翟诗画迟迟未归,便出未央宫来寻,却没成想,自己的妹妹竟跪在地上。 而她身前的人,竟是缙王慕淮。 翟诗音有些兴奋,她问向身侧宫女:“我的妆发有没有凌乱?” 翟诗音今日梳了高螺髻,鬓边还插了玉掌梳,可谓斜云鬓腻,再衬上其清丽姣好的容貌,端得起一句丽质佳人。 宫女点了点头,顺带着谄媚道:“大小姐今日极美,衣发都没有纰漏。” 翟诗音听罢,这才款款地往众人方向走去。 待走到翟诗画身侧后,翟诗音向慕淮仪态万千地施了一礼,随后柔声道:“家妹这番是头一次入宫,之前虽有嬷嬷教习,但因她性子顽劣还是失了规矩,还望殿下饶恕,回去后臣女定会好好教导她。” 话毕,翟诗音顺势扫了一眼容晞。 觉她容貌属实平庸,有些不明慕淮如此护她的缘由,想着回去后,查查此女的身份。 翟诗音一直半屈着双膝,慕淮却一直没让她免礼,仍让她保持着适才的姿势。 他冷睇着眼前的翟氏二女,沉声问道:“不懂规矩是吗?” 翟氏二女不明所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慕淮仰首,望了望高照的煦日,微微眯起了眼。 像只慵懒的狮子。 再度掀眸后,他看向翟诗画的眼神又冷了几分,道:“天未暗之前,不许离开此处。就在这一直跪着,本王会着人至此看着你。不懂规矩无妨,今日一并教给你。” 慕淮的语气颇重,丝毫不留情面。 翟诗画听罢,眼泪倏地就从眼眶里冒了出来。 现下虽是冬日,可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呢,而且这青石地冷极,她只是个娇弱的小姑娘,这缙王怎么就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翟诗音刚要向慕淮求情,还未启唇,慕淮便瞧出了她的心思。 他敛眸,单挑锋眉,问向翟诗音:“你也要陪你妹妹一起跪着吗? 翟诗音看了看低泣的妹妹,终于露出了虚伪的一面,她才不会为了她去跪上四五个时辰,便回慕淮道:“……皇后娘娘寻臣女有事,臣女不宜在此久留……” 翟诗画惊于姐姐的回答,看向她时却见翟诗音对她无奈地摇了摇首,她气得哼了一声。 一场闹剧终散。 容晞小心地跟在慕淮的身后,迎着正午刺目的日头,往衢云宫走。 慕淮倏地站定,回过身后,看着容晞垂着头首,沉眉问道:“你主子是我,怎能任由他人折辱?” 容晞抬眸,眼前男子的冕衣隆贵繁复至极,腰际缘辟黯红大带,其上绣绘九章纹饰。 镇重威严,不可逼视,让人心生畏惧。 容晞平复着心跳,低声回道:“奴婢身份摆在那儿,低微惯了。” 听她提到了身份,慕淮面色未变,言语颇有诛心之意:“也是,奴婢就是奴婢。那二女虽无位份和诰命,到底也算是皇后亲眷,官家小姐。” 言毕,他观察着容晞的神色。 却见她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谦谨,并未有异。 慕淮眉宇又蹙了几分,刚欲振袖转身,想起适才瞧见了叶云岚,又问:“身子可有恙?” 容晞心跳一顿,随后摇首,回道:“劳殿下惦记,奴婢身子无甚大碍。” 慕淮颔首后,容晞继续跟在了他的身后,她回味着慕淮适才的言语。 奴婢就是奴婢。 心像被刺了一样。 ****** 庄帝身体情况愈差,甚至罢朝了几日。 这半月来,便由缙王慕淮代为理政。 他时常在政事堂忙碌到深夜,与容晞相处的时间渐少。 因着是在孕初,容晞的身子又虚寒,怀着身子做事异常辛苦,还总嗜睡。 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同慕淮讲出实情,眼看着自己的小腹微隆,日子久了就该瞒不住了。 叶云岚给她开了好些补药,甚至偷偷在其中加了名贵药材,帮她稳胎。 慕淮得空时仍会向容晞索|欢,容晞便将事先备好的鸽血抹在了里衣裙裤处,骗慕淮说自己来了月事。 她害喜得厉害,慕淮见她总是呕吐,心中也起了疑惑。 容晞便骗他,说女子月事不顺,也会想呕吐。 慕淮听罢,将信将疑。 是夜,慕淮难得留在衢云宫,却没有批折子。 容晞一如平日,站在书案旁为慕淮磨墨。 她隐约觉得,今日的慕淮很不一样,他虽在洒金纸上练着字,却不如以往书那端正工整的字,反倒是肆意挥毫着狂乱的草书。 墨渍浸染了他一手,他却丝毫不顾,抬笔继续沾墨。 他双手修长,指骨分明,容晞寻来了湿帛,小声在他耳侧道:“殿下…奴婢为您拭拭墨渍。” 慕淮低声道:“嗯。” 他适才是站着挥毫,撂笔后,方才坐在了圈椅处。 容晞俯身,轻柔小心地用湿帛拭着他手指上的乌墨,慕淮垂目,见她纤长浓密的羽睫上下轻掀。 自己有些粗粝的手掌,正被女人柔腻的掌心轻轻包裹。 他呼吸深重了几分,大手一揽,倏地将女人圈在了身上。 容晞跌坐在他的怀中,见男人眸中遍染深晦,手也熟稔地扯向了她的裾带,慌忙制止道:“殿下…不可……” 慕淮嗓音沙哑,不悦地问:“算日子,你月事不是早过了?” 容晞闭目,平复着心跳,用极低的声音回道:“…奴婢…不想。” 慕淮轻笑了一声,随即倏地钳住了女人的下巴,沉声问:“不想?你当你是什么身份?” “撕啦——”一声。 慕淮的力气很大,丝绸制的亵衣便像撕纸一样,被扯了个稀碎。 男人泄愤般地吻向她时,容晞心中难得也有了怒气。 她的自尊便如这衣裳一样,破碎不堪。 每日都在他身|下卑微承欢。 让她用什么姿势,她便用什么姿势。 看他脸色,每日都怕被他弄死。 是,她是玩物、是奴婢,这一切由不得她不从。 她自幼也是被父母宠护长大的,就因家道中落,变成了身份低微的宫女,就要终日被男人欺负羞辱着。 可她最气的是,明明慕淮是个极恶劣的男人,她竟然对他生出了女子情思。 真是可悲又可笑。 慕淮突觉唇上一痛,随即有丝缕的血腥气溢出。 他松开了容晞,方觉自己竟是被这女人咬了。 他用指腹将唇上血迹拭干,却并未作怒。 竟是不驯的笑了,眸中还夹杂着玩味。 慕淮看向容晞,她一向温软柔顺,可今夜那娇美的面容上,竟是难能存了丝愠色。 有趣。 思及,慕淮笑意渐敛,倏地将她抱举在了书案上。 笔墨纸砚被拨散了一地,容晞被他此举骇得惊呼了一声。 坐定后,她将脸侧了过去,在心中思虑着对策。 她不想、很不想在这上同慕淮敦伦。 慕淮撑着双臂,像看猎物般,盯视着书案上的美人儿。 蓦然间,窗外突传苍凉且急锐的尺八乐声,隐隐暗藏着丝缕杀机。 容晞徇着声音看向了窗外,见将圆之月被一片绣红晕蚀,眸色不禁微变。 随即便是宫人边擂鼓,边高喝着: “——霁华宫走水了!” 窗外天象分野,流云缥缈。 慕淮唇角笑意渐冉,似凶兽茹血般,眸色虽无波无澜,却透着几分残忍。 他终于松开了容晞,甩袖阔步离了书房。 容晞只觉,自己的那颗心似是要跳到喉咙眼处。 她从书案下地,将将站定后,窗牖已被呼啸的积北之风吹得大开大阖,空气中弥漫着略有些呛鼻的硝烟味儿。 容晞捂着心口,那处仍如擂鼓般跳动着。 慕淮之母尹贤妃是被大火烧死的,今日李贵妃的霁华宫又突然走水…… 这一切的一切,定都是慕淮的阴谋。 他为报母仇,手段狠辣决绝,无可厚非。 只是,这男人的残忍,却让她心生怖畏。 容晞站在窗前,看着被燎燎烈火映亮的夜空,慢慢攥紧了拳头。 她一定要想法子,离开这个男人。 第21章 御状(一更) 因那夜北风极盛,似带着邪性的妖气,那火势自是也愈冉。 华贵的霁华宫被烈火焚灼了一夜,整个雍熙禁城中的硝烟味都久久未能散去。 慕淮彻夜未归,容晞心事重重,自是也彻夜未睡。 那夜二公主慕芊被宫人救出,娇嫩的双手被烈火灼伤,她满目惊慌,摔坐在地。 眼看着自小生长的地方正慢慢变成一座鸦黑的废墟,而自己的那双手也是灼痛难忍,不禁失声哭嚎。 慕芊的哭声凄厉至极,她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吵嚷得周遭宫妃都难以安睡。 李贵妃终是被宫人救了出来,无论是白腻的肌理,还是美丽的容貌,皆被烈火尽毁。 女为悦己者容,当太医至此发出无奈的叹息时,李贵妃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纵是拿再好的药粉来治,她这副已经变腐变烂的身子也是无法复原,结痂后只会更可怖。 她想哭,可嗓子在适才呼救时,误吞入了火星,也被灼损,现下连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 慕芊看着这样的母妃被抬了出来,骇得当场晕厥了过去。 场面混乱至极,霁华宫即是已被焚毁,太医那头得了圣命,便将李贵妃和二公主慕芊暂时抬到了附近淑妃的宫殿中。 淑妃是庄帝潜邸时的旧人,曾为庄帝诞下了长子慕润,可慕润在庄帝登基后不久便因病殁了。 深夜被扰清梦,淑妃本就不大高兴,更遑论还要往她殿里送上一具奄奄一息,满身血污的碳人。 再一瞧那人竟是李贵妃,淑妃微微抬眉,唇边渐渐泛起了笑意。 好啊,这跋扈的李贵妃也有今天。 淑妃命太监将李贵妃置于正殿,一众太医对着李贵妃的身子犯难,现下的情况属实过于棘手。 淑妃坐在圈椅,面色无波无澜。 一旁立侍的宫女瞧着太医将粘连在李贵妃肌肤上的衣物小心地撕开时,心都在发颤,强抑着呕意。 李贵妃说不出话来,可身上却是痛的,只能发出诡异的呜咽声。 淑妃单抬蛾眉,长舒了口气,似是在享受着李贵妃的痛苦。 慕济得知李贵妃被抬到了淑妃的宫殿,忙不迭地求守在宫门的太监,想进殿看看李贵妃。 慕济毕竟是皇子,夜闯后妃宫殿不合仪制,那太监让他稍等,他则进殿询问了淑妃。 淑妃轻笑一声,对那太监道:“你对二皇子说,时辰不早了,他一皇子不宜进本宫殿中。再告诉他,本宫一定会替他照顾好李贵妃。” 随后,她走向殿中地上的李贵妃,语气明明很是轻柔,可在这深夜中却让人脊梁骨发寒。 淑妃道:“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李贵妃。本宫不会让你像贤妃一样,早早地就香消玉殒,定会让你好好活下去。” 李贵妃唔侬了一声,再没言语。 太监耐着心中的惊惧,恭敬地领命后,折返至宫门。他同慕济说夜既深,他一皇子不宜进淑妃之殿,还是早早回去休息。 慕济内心焦灼至极,便丝毫不顾仪态地跑向了庄帝所在的乾元殿,他跪在殿外,见里面灯火通明,便知庄帝并未睡下。 慕济语带哭音地哀求庄帝:“父皇,求您让儿臣见见母妃。” 回他的,是半晌无声。 慕济对着殿内方向重重叩首。 笃、笃、笃—— 三声钝响后,他额上已有血痕,却继续苦求道:“如若儿臣去淑妃宫中不便,还请父皇亲自去看看母妃……母妃之前是有过错,但求您看在她为您生下儿臣和芊儿的份上,去看看她……” 慕济垂着双目,只见一双赤色华舄停在了他的眼前。 他仰首,正对上慕淮那双深邃的墨眸,心不由得一凛。 慕淮声音冰冷,不含任何情绪。 他俯视着慕济,道:“回去罢,父皇今夜不会见你。” 慕济起身,一贯温润儒雅的少年在看向慕淮时,面上充融了恨意。 他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停住了脚,对身后的慕淮道:“你觉得,你还能得意几天?” 慕淮不语,看向慕济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荧虫。 慕济声音发狠,又道:“慕淮,你给我等着。” ****** 容晞次日特意经行了霁华宫,见之前华丽的宫殿如今只剩了焦黑的框架,双眼渐渐染上了郁色。 她在宫里认识不少人,来得一路也听闻了昨夜的一切,有些事宫人一定会添油加醋,但八成也是差不离。 她快步离了霁华宫,寻了个僻静处,捂着心口开始呕吐。 同样是亲生儿子,待遇却大相径庭。 慕济要见母亲,庄帝不许。 而庄帝今日身子好转,在嘉政殿面见文武百官,上了朝,却对李贵妃的事不闻不问。 贵主间的恩恩怨怨她一下人,自是不甚明晰。 可她做为一个母亲,自是希望孩子的父亲最宠爱他一人。 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有着不同女人生的孩子,还要差别对待这些孩子。 宫里的一切让她觉得可怕,她待了快四年,其实早就知道这宫里是什么样。 只是之前的她为了生存,心里对这一切渐渐麻木。 到如今自己有了孩子,这内心深处的恐惧终被唤醒。 慕淮是强势的、高高在上的。 他日后会有许多孩子,真的不差她一个奴婢生的孩子。可她的孩子在她心中是最珍贵的,她容不得别人作贱自己的孩子。 她今晨,心中刚有了纠结和松动,想同慕淮说出有孕的事。 但现下,那些念头全部随风而散,她只想逃出这可怕的深宫禁城。 ****** 年节前,汴京御街发生了件轰动的大事。 事情虽已过了许久,仍为百姓津津乐道,酒肆瓦子的说书人也总是绘声绘色地讲起此事。 那日在御街宣德楼处,竟有一散发民女着粗麻裾衣,敲响了登闻鼓。 震彻如雷鸣的鼓声在繁华的御街响起后,百姓突地意识到,竟是有人要告御状、击鼓鸣冤。 这登闻鼓虽然一直在宣德楼旁隔着,可自庄帝登基后,便形同摆设,无人敢敲。 缙王慕淮正巧从御街中央策马而过,得知此讯后,便下马走向了那民女的方向。 官兵已然至此,觉得这民女闹事,要将她拖下去,再打几个板子。 慕淮却制止了官兵的行为,当着百姓的面,问那民女有何冤情。 若她真有大冤,他今日便为她鸣冤。 那女子姓时,夫君名唤严居胥,是个书生。 时姓民女说,翰林学士安泓虽为知举官,却在科举中徇私选人,将那粗鄙的草包选为举子,而她寒窗苦读的夫君却因没有门路去公荐和行卷,落了选。 慕淮冷笑,问那民女:“你怎知你夫君一定会中选?” 时姓民女答:“殿下若不信,可派人寻来民女夫君殿考时写的策论,凭他才学,定是三甲以内。” 慕淮身侧的官员骂时姓民女放肆,要将她拖下去打死。 慕淮摆手,制止了那官员,随后竟是真让人寻来了严居胥的策论。他亲自摊开宣纸,蹙眉读了起来。 片刻后,他将那策论甩在了地上,沉声问时姓农女,道:“如此水准,还中三甲?当我大齐没有才子了吗?” 时姓农女颤着手,将那宣纸举了起来,随后抬首看向慕淮,语气略有些激动,道:“殿下明鉴,这…这不是我夫君的字迹!” 话毕,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一向公正的大齐科考,竟是出现了策论被私自调换的丑事。 慕淮睇着地上的民女,对身后官员冷声命道:“给本王查。” 庄帝得知此事后,便将此次科举舞弊之事全权交由缙王慕淮处理。 容晞得知此事后,却觉得那时姓民女告这御状告的蹊跷。 御街街巷地势稍高的地方有官府的望火楼,一为随时探查火情,二为预防有人在街市闹事。 若那民女有敲登闻鼓的打算,上面的官兵定会一早发现,并及时阻拦。 可民女击鼓时,却没一个人拦着。 等慕淮策马而至时,官兵才刚刚到达宣德楼。 好手段。 容晞暗觉,这民女击鼓鸣冤,怕是慕淮当着百姓演的一出戏。 此戏一为谋名,二为除人。 这番慕淮整治了相关的官员,动用台谏之力,大举清剿不利他承嗣的政|党,朝中一时人心惶惶。 而百姓却连连称赞慕淮做事公允,为百姓着想。 为让大齐科考重肃公正之风,慕淮又向庄帝请命,在擢英殿重新设置殿考,之前礼部放的榜统统不作数。 庄帝身子不适,便让慕淮监堂殿考。 慕淮在一整日的时间内,只饮了几盏茶水,同翰林院的学士一同看了所有考生的策论和经义,再同礼部官员商议最后的人选。 殿考终毕的是夜,容晞深叹,慕淮年岁仅二十一岁,却深谙帝王之术,若真能承嗣继位,应当会是个好皇帝。 她近日十分嗜睡,慕淮归宫时,便见她娇小的身子伏在案上,呼吸清浅,沉沉地睡着。 这几日这女人不大听话,时常故意做错事,好像想借此惹他作怒。 他昨日还训斥她,别以为他幸了她,就不会杀她。 那女人惜命,听后自是吓得一惊,复又好好为他做事。 慕淮忙碌了一日,十分疲惫,见到容晞时,心却蓦地一软。 他将那娇弱的女人横抱了起来,容晞近日身上总是泛冷,不及之前,总是温热的。 容晞睡得并不实,见自己身子腾空,正在慕淮怀中,顿时吓的睁开了双目。 慕淮垂首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无奈,道:“今日我没心思碰你。” 容晞这才舒了口气,便让慕淮将她放下来。 她陪着慕淮用了晚食,慕淮虽未用午食,却无甚胃口。 但今夜容晞的胃口却不错,慕淮发现她竟突地嗜起酸来,吃了许多醋煨鱼圆,便将那鱼圆推到了她面前,示意她多用。 容晞怀着身孕,纵是胃口不佳,每日也强迫自己多吃些。 慕淮见此淡哂,觉得这女人的小性子使够了,也恢复了平日的乖顺,心中的某处也安沉了下来。 夜深之时,容晞很温驯地坐在了慕淮给她备的小案处,手中正拿着针线,似是在缝着什么物什。 慕淮见她侧颜恬然姣丽,提笔时,却没有练字,反倒是沾墨,在洒金纸上勾勒着面前女子的轮廓。 容晞觉出慕淮在看她,又见他不时低首再抬首,不禁失笑,温柔地问他:“殿下是在画奴婢吗?” 慕淮听罢,抱拳掩住了唇,忙将一厚叠的纸覆在了那画上,故意沉着声音道:“画你?想得美。” 容晞笑意未敛,慕淮见她如此,有些奇怪。 这女人今夜,心情倒是甚好。 他起身,走至容晞的面前,低首看向她时,她也站起了身。 随后,女人纤细的胳膊便环在了他的腰间,慕淮一怔,便见一做工精美的蹀躞围在了他的腰上。 容晞这时温声道:“奴婢为殿下做了一个蹀躞,这里面的革囊里可放些刀笔之类的小物,还可悬香囊和玉佩。平日戴,很方便的。” 慕淮心中微暖,对容晞道:“心思倒是巧妙。” 话毕,却见眼前的绝色美人突用小指勾住了那蹀躞的带扣,随后抬眸,稍带着诱意望向了他的眼。 慕淮攥住了她的纤腕,微挑锋眉,问:“你要做甚?” 容晞踮起脚,轻落一吻在他唇畔。 慕淮微怔后,随即闭上了双目,刚要倾身加深这番吻,却被女人避开。 容晞的柔唇已覆在他耳侧,只听她细声细气地轻喃:“奴婢今夜伺候殿下,但殿下答应奴婢,一切都让奴婢来,好吗?” 第22章 带球跑了(二更) 槛窗外细雪溶溶,夜静得似是能听见落雪之音。 慕淮头枕于美人双膝,闭目浅憩着。 容晞如丝绸般柔软的长发将男人半裹,慕淮此时懒洋洋的,虽然憩着,但在昏暗的烛火下,深邃的眉眼依旧矜傲。 她突有种,在抱一只狮子的错觉。 她将手抚在了男人的脸上,顺着颧骨,摸到了下颌。 慕淮脸部线条冷硬,处处生得精致俊朗。 平素同他的敦伦**,她不敢拒绝,亦不迎合。 今夜却将她习得的媚君之术尽数用到了男人的身上。 慕淮很受用,现下的神色带着餍足。 容晞的手停在了他的下颌,慕淮觉她柔腻的手心异常冰冷,起身后便将女人拥入怀中,想用自己的身子将她焐热。 天虽是冷的,但这寝殿里有炭火很足的熏炉,还有防寒的地龙,这女人的身子怎么还是这般冷。 容晞柔顺地靠在了慕淮的怀中,慕淮见此低笑,轻声道:“你今夜很不同。” 今夜的她,便像只专索男人性命的娇媚小妖,他多次想反客为主。 主导之权夺回手中是易如反掌,但他却耐住性子,想看看此女到底能使出多少手段来。 胸臆处传来女人甜柔的嗓音,容晞细声在他怀中道:“殿下要早些睡,后日您还要去钦州,最近您也很累,不可太操劳。” 缙国亡国后,被一分为三,改为钦、永、循三州。 而这三州中,钦州的地界最大。 慕淮回味着适才的种种,微抿薄唇,又道:“你再伺候我一次,这次我来,然后再睡。” 男人的声音十分正经,容晞不禁失笑,却还是低声道:“可奴婢今夜累了,不想了。” 慕淮隐隐觉得,容晞的身体比平日虚弱了不少,他默然不语,随后搂住了女人的腰肢,算是应了她的请求。 觉她小腹微隆,不禁问:“你近日,是不是吃胖了?” 容晞嗯了一声,回道:“是有些吃胖了。” 可她别处看着倒是没胖,光肚子这处胖了,慕淮觉得奇怪。 他闭目,又道:“睡罢。” 许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容晞觉得此时的慕淮虽算不上温柔,却也平和了不少,她心中难得没有惧意。 容晞在他怀中,小声道:“殿下若日后成婚,要对妻子温柔些,不可总是行事霸道。” 慕淮想必是困极,竟是只道了声嗯,并未斥她话多。 容晞不喜别人说教,可今日却大着胆子,难得同慕淮说起教来。 她见慕淮不语,又自顾自地道:“对妾侍也是,女儿家心思重,面子又薄。殿下日后娶的又都是些名门贵女,她们自幼被娇养长大,又是殿下的枕边人。若殿下不加注意,让她们暗生嫌隙,难免家宅不宁。后墙失火最是可怕,许多家族都是因着这个被毁的……” 慕淮听罢倏地睁开了双目,这女人平日话极少,他问她话时她才会回,怎的今日恁多话? 她嗓音娇嗲,叽叽喳喳地低语倒像只小雀鸟。 慕淮将她往怀中紧了紧,嗅着她身上令人安沉的少女馨香,回道:“没纳妾娶妻的心思,这几年都没有。” “可殿下日后终会娶妻生子的…奴婢…希望殿下姻缘美满,过的顺遂。” 容晞突地想起了翟诗音,宫里近日纷传,说她很可能就是慕淮未来的妻子。 她前日见过她,翟诗音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配的上慕淮。 可她却想象不到,翟诗音陪慕淮度过一生的画面。 容晞还要再语,慕淮已然以吻封缄,堵住了她的嘴。 她那一声声的殿下唤得,直想叫人将她这只小娇莺扑在身下。 慕淮将她的脑袋扣在了他的肩头,命道:“睡觉。” 容晞闭上了嘴,也阖上了双目。 慕淮脾气差些,但凭心而论,做她主子还算可以。 到如今这局面,也有她的错。 她错在,一不该对他生出女子情思。 二不该如此不谨慎,忘饮汤药怀上了他的孩子。 单做奴婢,只有奴对主的心思,便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 好在,她终是要走的。 ****** 慕淮离开汴都,去了钦州后,容晞走在宫道上,恰巧看见了二公主慕芊。 她掐算着时辰,紧了紧粉拳。 慕芊瞧见了她,一看到容晞,她便想起慕淮。 母妃李贵妃虽未死,却是生不如死。 这一切的一切,她纵是傻子,也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容晞故意低敛着眉目,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须臾间,只听见慕芊身侧提着小食盒的宫女惊呼了一声。 里面的药洒了一地,一截千年老参横亘于地,正被地缝里的蚂蚁啃噬着。 慕芊见李贵妃的参汤洒了,杏眼蓦地一戾。 她用那双裹着纱布的手,要扯打容晞的发髻,容晞护着小腹,边低声认错,边任由她扯着。 ——“住手。” 慕芊止住了动作,却仍未松开容晞的发髻。 皇后乘凤辇而至,她嗓音端淑不失威严,制止了一切。 凤辇落地后,翟诗音亭亭地站在皇后身侧,与容晞对视了一眼。 皇后道:“二公主先松开那宫女的头发。” 慕芊咬牙,回道:“恕儿臣不能,这贱婢打翻了我母妃的汤药,实该挨上几十个板子。” 皇后声音冷了几分:“再有过错,你是堂堂公主,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扯一宫女的头发,成何体统?” 慕芊终于做罢,松开了容晞的头发。 皇后仍坐于凤辇,眸色无波地扫了一眼容晞,又道:“一个宫婢,办事不利,行事毛躁,撵出去便是了。” 翟诗音听后唇角微牵。 皇后又问慕芊:“如此,二公主可满意?” 慕芊睨了一眼容晞,咬着牙道:“赶紧将这贱婢撵出去,儿臣不想在宫里再看见她。” 皇后的大宫女听后,神色却是微变,她在皇后耳侧低声道:“娘娘慎重,此女…是缙王的人。待缙王回来后,若发现此女被撵出宫…定会…定会……” 皇后神情不悦,当着众人的面,道:“本宫是后宫之主,撵走一个宫女,还要经由缙王同意吗?来人,派侍卫将这宫女亲自送到长宁门,将她撵出去!“ 语毕,容晞心中悬着的石子终于落了地。 她出衢云宫前,便将这些年积攒的银钱都悄悄揣在了怀中,现下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 少顷,有二侍卫至此,要将她架走。 容晞轻声道:“我自己会走,不劳二位了。” 那二侍卫便松开了容晞的胳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宫女走得这般痛快,没哭没闹,倒替他二人省了力气。 很快,容晞便在侍卫的看视下,走到了长宁门处。 还未出门时,翟诗音至此,待走至容晞身侧后,她命近侍丫鬟递了容晞一沉甸甸的锦袋。 翟诗音道:“容姑姑慢走。” 几日前,她亲自见了容晞。 凭直觉,她便觉得此女同缙王慕淮的关系不一般。 虽说此女相貌平庸,但是肤色白皙,声音甜柔。 这日日夜夜同慕淮相处,近身伺候他,二人难免会生出些感情来。 再说此女能在缙王身侧站得住,这手段也定是不一般。 她嫁予慕淮前,不希望他身侧有这样一个女人。 容晞收下了那锦袋,这是她同翟诗音事先讲好的。 她许她钱财,她离开。 日后她要独自养育孩子,她希望孩子过得好,钱是多多易善。 容晞对翟诗音道谢后,便毫无眷恋地迈过了长宁门的门槛。 翟诗音看着容晞纤瘦的背影,美目微微觑起。 这容姓宫女左不过就是一长相平庸的婢子,离了这雍熙宫,慕淮寻不到她,很快便会做罢,没多久就会将她忘了。 而她,生的貌美,家世又高。 慕淮纵是再矜傲,她使些手段,他早晚也会对她生出好感来。 她就不信,她搞不定慕淮这个男人。 夕日渐坠,暮色四合。 容晞离长宁门渐远,都说长宁门不远处的瓦子最是热闹。 现下天色渐暗,车马填噎,人头攒动。 容晞深吸了一口气,目中有泪光涌动。 她想,是久违的人间烟火。 第23章 入主东宫 大相国寺旁的市集于年节前开放,里面的年轻姑子想趁此时机赚些钱财,便将平日所做的绢花、领抹等物拿出贩卖。 集市上也有商贩卖些家畜活物,有寻常的猫犬鱼鸟,也有活獐子和山貂等珍奇之兽。 这些活物身上的味道让容晞想呕吐,她快速穿过了大相国寺旁的市集。 再往北走是甜水巷,穿过这处便是浣娘开糖水铺子的瓦市。 甜水巷的酒楼出名,其内林林总总的妓院青楼更出名。 巷内酒楼的廊檐下总是坐着数名花枝招展、妆容艳丽的妓子,她们敷着厚粉,面上瞧着极白,唇色也总染着一抹鲜艳的朱赤色。 那些妓子在酒楼明亮的灯火下娇笑时,瞧上去有些诡异。 酒楼的包间有帘幕分隔,有妓子被客人请进去唱曲,不时传来男人的叫好声,和往地上掷铜板银钱的打赏声。 容晞凭着记忆,快步穿过甜水巷,终于在朱雀门处的瓦子里寻到了浣娘的糖水铺子。 现下铺子的生意正好,浣娘虽雇了杂役,一双儿女却也要帮忙,因着是在冬日,客人们便都进室用糖水。 浣娘的夫君在马行街支了个鱼摊,一般在清晨贩些河鱼河鲜,待至午时,鱼多数都被百姓买光,便可收摊回去休息。 像浣娘卖的这类糖水甜食,百姓们喜欢在未时之后吃,浣娘便从下午开始忙碌,直到宵禁时再收摊回家。 夫妇二人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日子过得还算美满。 容晞瞧浣娘的两个孩子都生得圆墩墩的,很是可爱,穿得衣物也很是新簇。 她适才给两个孩子买了些玩物和糕饼,见浣娘生意忙碌,便不欲打扰,寻了对面的一个茶摊坐定,要了碗热茶和一碟樱桃煎。 甫一坐定,浣娘的小女儿便蹦蹦跳跳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容晞道:“容姐姐来了,怎的不去我娘那儿吃糖水?” 容晞微诧,看向浣娘女儿的眼神很温柔,她问:“你还记得我呢?” 浣娘女儿点了点小脑袋,道:“记得的。” 容晞被小孩的手牵着,又去了浣娘的糖水铺处。 浣娘的发髻上绑缚着黛色布帛,很是干练的熬着糖水,她夫君见她额上冒汗,便让她休息休息,他来接替她熬煮这糖水。 容晞瞧着浣娘的丈夫憨厚可靠,但是再一看他的眼神,却显得有几分痴傻,不像是个寻常智力的成年男子。 浣娘停下手头之事后,伸臂拭了拭额上汗珠,看向容晞时略有些赧然,道:“真是怠慢小姐了,每逢晚上的时辰,生意总是最忙碌的。” 容晞淡哂,回道:“生意忙碌是好事啊,还有,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浣娘嗳了一声,又言:“小姐在我心中永远是小姐…这番出宫,是宫里的娘娘又差你办事吗?” 容晞言语微滞。 浣娘自是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俞昭容去世之事不知,她换了主子的事亦是不知。 容晞语气很平静,对浣娘道:“我之前跟的娘娘去了,换了个主子后,在宫里犯了事,被撵出来了……” 浣娘神色微变,随后又恢复如常,笑着道:“小姐人没事便好,提前出宫反倒是好事。日后小姐就跟着我们一家过,现下我们夫妻俩的生意还算兴旺,虽比不得老爷在世时的日子,但保管会让小姐过的舒心。” 容晞颔首,语带感激地回道:“多谢你们收留。” 浣娘叹了口气,又道:“只是不知你这么早就能出宫,我还没来得及为小姐觅好可靠郎君,小姐过了年节也快十七了,我得抓紧寻媒婆物色了。” 容晞失笑着说不急,将给浣娘儿女买的礼物递给了他们。 浣娘一家的住所在街巷的一间小宅里,收摊归家后,浣娘的丈夫用白日卖剩的几尾鲜鱼炖了豆腐。 浣娘先给容晞舀了一碗,温言道:“小姐快趁热吃。” 容晞接过,待嗅到那鱼鲜味时,却突地犯起恶心来。 她抑不住这股呕意,便快步离了食案,出屋捂着心口呕吐起来。 浣娘忙不迭地跟在了容晞身后,关切地寻问她的状况。 见容晞笑意泛苦,连连向她表达着歉意,浣娘心中突地有了猜测。 她神色稍带着惊诧,试探地问容晞:“小姐…可是有…有孕了。” 容晞无奈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浣娘又问:“那这孩子……” 容晞的神色倏地变得沉重了几分,她对浣娘道:“我不方便告知你那人的身份,不过那人并不知道我已有孕…我只能在汴京待几日,后日一早便要乘船去洪都。” 她掐算着慕淮从钦州归返的日子。 汴京不宜久留,依慕淮的性情,还是会动用人力在汴都境内寻一寻她的。 但若寻不到她,齐境疆土很大,他自是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很快便会做罢。 浣娘不敢问容晞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小姐现下要避难,而且小姐日子过得很艰辛。 她想起多年前,容晞还是被娇养长大的世家小姐,有着举世无双的美丽姿容,年纪虽小却是异常聪慧。 小姐在她心中原是仙子一样的妙人,如今却莅了凡尘。 甚至为人奴、为人婢。 现下看来,她在宫里定是被人欺侮才失了贞洁,竟还沦得个未婚先孕的下场。 浣娘心疼容晞,眼中已经蕴了泪,她握住了容晞的手,恳切道:“那后日我陪着小姐一同去洪都,等小姐安置下来后,我再回汴京。” 容晞摆手,劝道:“你生意不能不顾。” 浣娘道:“这摊子停两日无事,再说有我夫君在,卖鱼挣个糊口钱不成问题,小姐毋需担心。” ****** 几日后,雍熙禁城发生了宫变。 得知李贵妃的宫殿被焚后,李瑞一直告病,多日都未上朝,竟是在暗中筹备谋反之事。 李瑞携兵夜闯雍熙宫,他心中不甘,痛恨庄帝对他女儿李贵妃的狠心。 也想趁慕淮和尹诚都在钦州之际,逼迫庄帝退位,让慕济登基为帝。 乾元殿外,守卫森严,这夜伺候庄帝的婕妤从惊惶的小宫女那听闻了消息,心顿时吓得一凛。 她梨花带雨地问向庄帝:“陛下…现下该怎么办?我们要逃跑吗?” 庄帝眼下泛着乌青,他看着年岁尚小的婕妤,伸手替她拭去了眼泪,平静道:“不用跑,他们进不来这乾元殿。” 那婕妤听罢,半信半疑,却也只能选择相信庄帝的话。 果然,李瑞及其兵士在离乾元殿尚远时,突地发现周遭气氛不大对劲。 他环顾着四周,神色不禁一变。 原来这四周宫殿的庑檐上已经埋伏了弩兵! 李瑞心中暗道不好,却是为时已晚。 四下已陆续有兵士身中箭羽,双膝跪地,在他身旁倒下。 他身前虽有兵士拿着盾牌挡着,但胳膊仍是中了一箭。 李瑞忍痛,将那箭羽拔了出来,伤口并不深,但在宫灯下,他却隐隐看见上面的鲜血竟是黑色的。 他方知,这箭羽竟是被淬了毒。 倏然间,庑檐上的弩兵从其上跃下,四面八方也不知何时涌进了许多护卫庄帝的兵士。 李瑞带的兵本就重了毒箭,早就不是这些还未交战之兵的对手。 待他被两个身强体壮地兵士制伏在地时,慕淮一身玄铁甲胄,阔步走向了他的身前。 慕淮沉眉,扬声道:“主动归降者,可免死罪。” 有那犹豫的叛兵仅思忖了片刻,见敌我势力悬殊,便纷纷归降了慕淮的一方。 李瑞冷笑一声,对慕淮道:好小子,使了出调虎离山之计,原来你根本就没去钦州!” 慕淮眸色无澜,他拔刀将利刃架在了李瑞的颈脖处,嗓音森冷至极,道:“事到如今,只能怪你刚愎自用,妄生叛心。” 话毕,李瑞的双眸倏地一瞪。 随即便是鲜血飞溅,腥味弥散至半空,惹人心颤。 慕淮眼都未眨,将他的脑袋用刀砍了下来。 李瑞的头颅落地后,已被兵士降服的慕济痛苦地唤着:“外祖父!” 声嘶力竭过后,庄帝着黯色裘冕,在婕妤的搀扶下走到了众人的面前。 如今他走路,纵是被人搀着,也需拄拐。 兵士纷纷跪地,向帝王叩首,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帝停步在了李瑞的人头面前,他未看慕济一眼,对身后的宣旨太监道:“二皇子慕济妄图谋逆,朕念父子之情,不欲夺其性命,即日幽禁于太清行宫,终生不得而出。” 慕济唇瓣微颤,满目皆是惊惶。 没了李瑞,又没了母妃,他再也没有可傍身的戚族势力。 慕济眼中涌出了浊泪,咬着牙道:“儿臣领命,谢父皇不杀之恩。” 言毕,慕济被兵士拖曳着离了此处。 庄帝咳嗽了数声,对着跪在地上的慕淮道:“四皇子慕淮护驾有功,日表英奇,着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即日入主东宫,以重万年之统1。” 慕淮在庄帝骄傲赞许的眼神下,恭敬领旨。 身后是一众兵士的贺喜之声。 今夜伊始,他便是东宫太子,未来的齐国君主。 原是天大的喜事,他如愿登上了想要的位置,狼子野心的对手也已被他割了脑袋。 可他却觉得十分疲惫。 慕淮身上染着敌人的血,他想回衢云宫,去寻那女人。 想不带任何情|欲地将她拥在怀里,抚慰他所有的疲倦、和尘埃落定后难言的落寞。 有了这个念头后,慕淮在心中暗嘲。 自己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竟是被一女子扰得牵肠挂肚。 他觉女人实在是麻烦又误事,往衢云宫走的步伐却愈来愈快。 马上就能见到那个女人了。 他既已是太子,那今夜不管如何,也要告诉那女人,他要封她为良娣,让她做他名正言顺的女人。 那女人听到这消息后,会是什么神情? 慕淮在心中想象着容晞的表情,唇畔也掩了浅淡的笑意。 终于至了衢云宫,明日宫人便不会再唤这处为衢云宫。 而应唤其为,东宫。 可到了殿外,慕淮却见,那处黑压压地跪着一众侍卫。 他眸色微变,阔步走上前去,心中冉起了不好的念头。 慕淮见殿中一片漆黑,便清咳一声,故意沉着声音唤道:“容晞?” 他低醇的嗓音在宽敞的寝殿里显得空荡荡的。 没人应他。 慕淮眸色冷了几分,复又去了容晞平素单独住的居间。 镜台上摆着女人常用的瓶瓶罐罐,床上的衾褥也被叠得整整齐齐。 可满室,却没有那女人的身影。 慕淮心跳似是顿了一下。 他眉间阴鸷,带着极盛的愠色冲出了屋间,声音冰冷迫人,问向那为首侍从:“那女人跑哪去了?” 第24章 樊笼娇莺 容晞被撵出宫的那日,侍从便慌了阵脚,他们那时并不知道,慕淮竟是没去钦州,只是给李瑞制造了假象,半路又悄悄折返于汴都城西的一家馆驿中。 他们原是慕淮腿疾未愈时,专门护卫他的。 这些侍从都是些沉默寡言的死士,平素只听慕淮一人之令,与近身照顾慕淮的容姑姑交流甚少。 再者,将容晞撵出宫的人是皇后。 慕淮临行前,也并未交代他们要看着容晞,原本容晞在慕淮身侧做事做的好好的,出趟衢云宫办个差事,从来是独行,也不需要在后面跟个人。 侍从将那日发生之事如实禀告给了慕淮。 听罢,慕淮眸色愈寒。 他想起那夜容晞的话尤其多,言语也怪异,什么日后、将来的。 他心中有了猜测,觉她被皇后撵出宫一事绝非这么简单。 李贵妃虽未死,却与死人无异。 皇后再没人压制,处事竟也变得嚣张了些,他心中清楚,皇后有意撮合他和翟诗音,想让他娶翟诗音为妻。 想到翟家二女,慕淮心中便生出一阵嫌恶来。 他锋眉渐蹙。 那女人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翻遍整个大齐境内,也要将她寻出来,若齐国境内寻不到,那就算派人去别的国家,他也要将这女人抓回来。 待将那女人寻到后,他定要狠狠地罚她。 他要将她那纤细娇嫩的胳膊绑缚,无论这女人怎么哭求低泣,他都不会心软。 他要让那女人三日都下不来床,抓回来后便将她囚禁在东宫内,自此不得出宫半步。 他要让那女人知道,做为他豢养的一只娇莺玩宠,纵是逃出生天,飞了出去,他也会将她抓回来,让她继续在这樊笼中待一辈子。 可万一寻不回来…… 思及,慕淮心中难得有了恐惧,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 不会寻不回来。 慕淮强迫自己镇静。 他有些庆幸,幸好容晞那女人会易容掩貌。 否则,那样的一张美人脸若是流落在外,被恶徒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月色下,慕淮修长的双手仍染着敌人的血污。 他指尖不易察觉的微颤着,面色却恢复了镇定笃然。 慕淮嗓音凉薄冷淡,对跪在地上的一应侍从命道:“五日内,将那女人寻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钦天监夜观天象,占星卜卦,终于同礼部大臣定下了册立皇太子的吉日。 前阵子慕淮整肃了大齐科举公正之风,那告御状的民女之夫严居胥果然是个英才,竟是中了三甲之首,成了大齐的新科状元。 放榜那日,慕淮在坊市酒肆中,寻了个楼上的雅间,同尹诚暗中观察着中试的举子。 有官家老爷要借此为自家女儿抢婿,见严居胥既是状元郎,人又生得俊朗,便携自家小厮要拦严居胥的路。 严居胥非汴京本土人士,原是时姓民女家的赘婿,二人未来汴京赶考前便早早成了婚。 糟糠之妻不下堂,严居胥义正严辞的拒绝了那官家老爷的婚事,还说自己这一生都不会纳妾,只会有一位妻子。 那官家老爷只得悻悻离去。 慕淮将一切看在眼中,执盏浅饮清酒。 对面坐定的尹诚看向了慕淮腰间围的躞蹀,觉他近日总是带着它,看来是用得称心。 不过这躞蹀却然方便,比起佩绶和带钩,更适合男儿穿戴。 尹诚问向慕淮,道:“殿下觉得严居胥如何?” 慕淮放下酒盏,回道:“可堪一用。” 朝中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慕淮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往朝中引些新血。 严居胥是寒门学子,娶的人也只是个从商的民女,没有庞大的家族势力,甚至都不是汴京本土人。 清白如纸,再合适不过。 李瑞被他割了脑袋后,那枢密院主官的职位便也空悬下来,由副官暂代。 尹诚既已从钦州返齐,那他早晚要让尹诚坐在那个位置上。 慕淮同尹诚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自幼感情深厚。 这么些年,除了已故的顺福太监,他独对尹诚信任。 而自他封王,又成了太子后,尹诚便不再如之前那般,唤他芝衍。 亦不会像幼时,同贤妃一样,唤他的乳名满牙。 臣对君,终是不能僭越的。 后来那女人成了他的侍婢。 慕淮不得不承认,容晞伺候他的时间虽不长,他却对她有种莫名的信任。 似定心丸一般的存在。 ****** 春日将至,这日天朗气清,云物俱鲜。 内诸司差人更换了匾额,衢云宫三字便成了东宫二字。 其实雍熙宫里的许多老人一早便知,他这衢云宫,是按东宫仪制建造的。 慕淮挺拔如松的负手而立,仰首看着东宫的匾额。 他身侧站着已是黄门侍郎的严居胥,慕淮将他引为近臣,这几日同他相谈甚欢。 严居胥深谙为臣之道,学富五车,处事谦谨,是难得的治世能臣。 严居胥比慕淮稍长几岁,生得面如冠玉,清朗英俊。 而慕淮的年岁,也才二十一岁,却已是大齐的储君。 二人并立站在东宫外,堪称宫里的一道风景。 经行而过的宫女虽惮于慕淮的戾名,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太子殿下生得芝兰玉树,俊美无俦。 气质孤傲卓绝,风华正盛。 慕淮正同严居胥谈笑风声,可那笑意,只是浮于表面,未至眼底。 那女人还没下落,他心中总是空落落的,似是悬在半空。 不经时,慕淮的侍从面色稍沉地往二人的方向走。 严居胥一贯会察言观色,知这侍从怕是要同慕淮讲些私事,便主动退避了一侧。 慕淮心跳渐快,面色却是如常,他问:“如何,寻到那女人了吗?” 侍从匀了匀气,有些犹豫地回道:“容姑姑……” 听到容姑姑三字时,慕淮唇角微牵。 那女人终归还是被他抓回来了。 他抑着迫切心思,语气仍是镇定如常,又问:“她现下在何处?进宫了吗?” 见侍从的眼神闪躲,面上难掩惧意,慕淮心中冉起了不好的念头,他语气颇重,迫问道:“快回孤的话,那女人到底在哪儿?” 侍从听罢,终是语带颤音,道出了实情—— “回殿下,容姑姑…她…她没了。” 第25章 重生+救妻 得知容晞的死讯后,慕淮缄默了片刻。 他虽强抑着表情,但侍从仍能觉出,慕淮周身散着的气场,倏然间变得阴鸷骇人,让他心中更生怖畏。 眼前状况让那侍从十分犹豫。 他想起仵作行人为容晞整饬尸身时,那副喟叹惋惜的神情,他不敢即刻便告诉慕淮,容晞竟是有了身孕。 除了慕淮身侧的侍卫,其实衢云宫的下人一早便有了猜测,这容姑姑八成是被殿下幸了。 因为在入夜后,容晞总是会散着一头如绸的乌发,从自己的屋间中走向慕淮的寝殿,经常一整夜就宿在那儿,次日一早才出。 严居胥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便拱手对慕淮告辞道:“殿下既是有要事,那臣便先退下。” 慕淮颔首,在臣下面前,没有失态。 他在心中重复着侍从适才的话语。 那女人死了? 慕淮心中不大相信,更不能接受。 死这个字在他脑海不断重复着,他喉中突地涌起一股腥甜,哽在了喉间。 待语出时,慕淮强抑着颤音,将将没有失态,他问那侍从:“尸身在何处?” 侍从恭敬地答道:“属下暂将姑姑的尸身安置在保康门街旁的一家馆驿中。” 慕淮现下顾不得去询问容晞的死因,他到现在还不相信容晞已经死了,甚至觉得事态还有转机。 他冷声命人备马,步履焦急地出宫时正巧撞上了从枢密院办完公事的尹诚。 慕淮看了尹诚一眼,未言一语,跨上马背后便阴脸挽缰,扬声命那侍从道:“带路。” 尹诚觉得奇怪,便也策马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慕淮平素不苟言笑,但是面色却从未如今日这般阴郁过,整个人都散着极森冷的气场。 尹诚犹自忆得,纵是贤妃去世那阵,慕淮的神色都未这般凝重过。 马蹄声哒哒,平地起扬尘。 汴京官兵一早便将百姓从御街大道中央驱散,慕淮一行人得以疾驰飙飒而过。 少顷,众人终于到了保康门街的那家馆驿中,侍从引着面色阴沉的慕淮去了容晞停尸的屋间。 屋外有两三侍从驻守着,见到慕淮和尹诚,纷纷向其恭敬抱拳施礼。 引路侍从心思谨慎,他知道慕淮和容晞的特殊关系,便备好了宽敞的红木大棺,已将容晞的尸身置在了其中。 尹诚瞧见了那棺材,仍是不明所以,他不知里面躺着的那人究竟是谁,更是猜不出到底是谁的死讯会让慕淮如此紧张。 慕淮崩着俊容,双手已然抑不住地发颤发抖,他推开了棺盖,终于见到了近日苦苦找寻的女人。 尹诚走到慕淮的身侧,待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后,面色微变。 棺材中躺着的女子,有张秾丽绝色的美人面孔,尹诚却也能依稀辨认出,这女子就是伺候慕淮的容氏宫女。 他之前见过容晞数面,知这女子是伺候慕淮的近身宫婢,现下看来,这女子在雍熙宫做事时,为了避祸,便将这倾城的容貌掩了起来。 侍卫打量着慕淮的神色,仍在犹豫该何时向他说出容晞已有身孕的消息。 昨日他将尸身抬到仵作行人面前时,那仵作便发现容晞竟是易了容,待将她面上拭净后,那仵作连骂了数声造孽。 因为他从没见过生得这么美丽的女人,虽然不认识她,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一个美人,死得会这么惨。 慕淮目眦微红,死死盯着棺中的女人。 侍从上下启合着双唇,终是当着尹诚的面,对慕淮道:“……殿下,那仵作为容姑姑验尸时,发现…发现…她已有孕两月……” 语毕,尹诚面色微变。 慕淮倏地抬首,看向了那侍从,嗓音带着迫人的森寒,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有孕了?” 侍从打了个寒颤,耐着心中的惊恐,继续道:“……只是,容姑姑既已身故,她腹中之子自是也……” 自是也没了。 慕淮听罢,面色倏然变得惨白,瞧上去阴恻恻的。 侍从又对慕淮道出了容晞的死因—— 他们一行人是在洪都的官道上发现了容晞的尸身,据附近的百姓说,她是被悍匪杀害的。 容晞和一妇人坐城乘水路离了汴京,又雇了马车往洪都城内去,这地界平日总会有悍匪劫道,但只要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财,一般不会索人性命。 但那日的悍匪明显不欲索取她们的财物,反倒像是来索命的。 跟着容晞的妇人也死了,却不是被刀捅死的。 那妇人拼死都想护住容晞,似是在挣扎间,想拦在容晞身前,替她挡刀,却被歹匪猛地推开,头撞巨石而死。 慕淮默然不语,他垂着头首,略有些无力地倚着那棺材,只觉钝痛沿着心脉慢慢侵入了四肢百骸。 再度抬首时,他的双目已变得猩红可怕,再不复适才强撑的镇定,英隽的眉宇也略有些狰狞。 尹诚从未见过慕淮这般模样,他默了默,终是开口劝道:“佳人已逝…望殿下节哀。” ——“出去。” 慕淮语气艰涩的道出二字。 尹诚还要再劝,慕淮的声音已明显透着阴戾之气,他语气重了几分,又道:“都给孤出去!没孤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侍从们连连应是。 尹诚虽惦念慕淮的状况,却也只得随一众侍从出了此室。 弯月初隐于汴京天际,天已擦黑。 那棺材还算宽敞,慕淮低首看着沉沉睡着的美人,寻着棺中空隙小心地迈了进去。 躺下后,他将混身僵寒的女人抱在了怀中。 容晞身上很冷、很冰寒。 她面容异常精致,惨白中竟透着几分诡异的艳丽。 那仵作行人许是觉得她生得过于貌美,还为她细细敛了妆面,涂了唇脂,又描画了眉眼。 她平素不施任何粉黛便是极美,现下更是美得让人心颤。 更让人心痛。 因为死人的身体很僵硬,慕淮稍稍松些力气,容晞的尸身便要从他怀中滑出去。 他耐住鼻间的酸涩之意,将怀中的女人拥紧了几分。 慕淮想起,那时他高热不退,容晞为了帮他降温,在深秋中浸了冷水。 次日清晨时,她便如今日一般,身子极寒极冷地缩在了他的怀中。 那时他心中难能有了恐惧,怕她会醒不来。 但那日容晞醒了,还对他温柔地笑了。 可现在…… 这女人再也醒不来了。 慕淮眉宇蹙了几分,他将手小心地放在了女人的小腹上,其上微陷了一处,应是刀伤所致,现下那处已被仵作行人缝补。 他想起之前容晞曾多次呕吐,他也曾察觉出,这女人的小腹变得微隆,可竟是丝毫都未往她会有孕这处想。 那一月她瞒着他,一定很辛苦。 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慕淮喉间微哽,半晌方将唇畔置于容晞耳侧,带着无奈地轻喃道:“蠢女人…你跑什么跑,不还是被我找到了。” 没人回他,也再也没有人用甜柔的嗓音唤他殿下。 他待这女人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他脾气坏极,性情又暴戾恣睢,几乎没怎么对这女人温柔过,平素也总是凶她。 幸她时,从不顾及她的感受,总是让她被欺负得很惨。 容晞却从未抱怨过,依旧对他温柔贴心,尽心尽力地伺候他这个主子。 他现在最后悔的,却是那日对她说的诛心之语。 他太倨傲,说那番话是想让她乞求他,让她许他位份。 可那番话,终是伤了这女人的心。 而他腿疾痊愈后,行事愈发残忍狠绝。 慕淮心中清楚,容晞有孕后,定是怕他不会善待他们的孩子,这才动了逃出宫的念头。 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初为人父的喜悦,那孩子便随着他母亲,一并没了。 夜静籁得可怕,慕淮的眼睫渐变得湿濡,他低声又问容晞,语气很轻:“冷吗?你身上总是容易冷。” 死人自是不会讲话,慕淮似是在自言自语,又道:“这棺材里好黑,你胆子这般小,一定会害怕。” 他双手捧着女人的面颊,在黑暗里睇着她的眉眼。 “不用怕,我抱着你呢,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自顾自地同她讲了许多话后,慕淮将头首深埋于女人冰冷的颈间,却知再也焐不热她的身子。 杀她的歹匪不知跑到了何处,他不知道害他的悍匪究竟是哪一伙人,反正都是祸害,那便一并把洪都的悍匪窝子都端了。 他定要对那些悍匪处以严酷的极刑。 慕淮彻夜未睡,就这般抱着容晞冰冷的尸身,陪她躺在这棺材中。 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迢递的更漏声。 白露熹微时,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慕淮面色微沉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侍从向他问安时,却倏地发现,以往慕淮乌黑如墨的发丝,竟在一夜间,生出了丝缕的华发。 虽说离他极近方能瞧出有白发在鬓,但慕淮才二十一岁,便在一夜间白了少年头,这得悲痛到什么程度? 尹诚昨夜也未归府,他惦念着慕淮的状况,便在馆驿中暂住了一夜。 他走上前去,自是也看见了慕淮鬓边生出的华发。 尹诚见慕淮已然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却仍是蹙着眉头,便略带关切地问:“……殿下,可还好?” 慕淮垂目,微嗤了一声,对尹诚道:“死了个侍婢而已,别用那种眼神看着孤。” 尹诚噤声不语。 却知慕淮虽极力掩饰着,对容晞已逝的事并不在意。 可那双犹自猩红的双目,和那一夜间生出的华发,无一不在处处彰显,他对这个女人有多在意。 慕淮负手站在自成四方天井的馆驿环廊处,冷声命侍从:“寻个地界,葬了她。” 侍从应是。 尹诚随慕淮去了城东远郊,陪着慕淮,将那可怜的宫女下葬。 棺材甫一入土时,天色竟也微变,随后便倏地落起纷扬的皑雪。 起先,慕淮神色还算镇定,尹诚心中也松了口气。 可待那棺材渐被黄土填没后,慕淮竟是突地发疯般冲上前去,他推开了填埋棺材的一众侍从,纵身跃进了土坑中。 然后便恶狠狠地咬着牙,用双手刨着土,待那棺材又浮于土上后,慕淮便狠狠地扯拽着固定棺材的绳索,泄愤般地使着蛮力,似是想把棺里的女人再弄出来。 直到他的手被绳索割出了血痕,尹诚眸色登时一变,他也跳进了那土坑中,急欲制止住慕淮令人惊骇的行径。 尹诚声音微高了几分,竟是如从前般唤了慕淮的表字:“芝衍!人已经死了,你把她从棺材挖出来,又有什么用?纵是把她尸身抱出来,她也再也活不过来了……” 尹诚知道慕淮痛心疾首的缘由。 容氏宫女生的绝色貌美,放眼整个汴京城,没有几个女人的容貌能盖过她。 她能近身伺候他这么久,人也定是聪慧体己的。 她同慕淮朝夕相处,又怀了他的孩子。 到如今她倏然离世,慕淮纵是心肠再硬,心中也定是悲痛的。 慕淮听罢,眉间却是倏地一戾,他狂怒至极,挥拳便要击向尹诚。 尹诚避开了慕淮的拳头,他平复着心绪,沉静道:“若殿下同臣打上一架,心情便能好些,那臣随时奉陪。” 慕淮显然已经丧了理智,他怒而甩开尹诚的手,复又起身夺过侍从手中的锹子,丝毫不顾被勒出血痕的双手,面色极度阴鸷地再度将那棺材填埋入土。 容晞的墓碑是无字碑,慕淮对她身世了解甚少,不知她父母到底是谁,只知她应是个孤女。 侍从为容晞焚烧纸钱时,慕淮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定定地看了那无字碑良久,尹诚这时问他:“殿下准备何时归宫?” 慕淮声音清寒,语气恢复了平静,回道:“政事堂的折子都堆叠成山了,自是今夜便要归宫。” 言罢,他振袖往骏马走去,再不看那无字碑一眼。 挽缰驰马时,慕淮见天际夕日将坠。 汴京远郊大雪初霁,东风未歇,一派空尘旷远之景。 景色虽甚美,可慕淮却知,上天在他出生时,应该给了他会对女子生出爱恋的情丝。 可时至今日,这情丝俱被生生斩断。 他心中再也腾不出任何位置,留给除她之外的女人。 ****** 承章十一年,初夏。 蝉鸣啁啾之声不绝如缕,武帝慕淮被这蝉声扰了安睡,这夜戾气极盛。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为了让武帝睡个好觉,便纷纷拿了网罩去粘蝉。 齐国一月前刚与北方的燕国结束了连年的恶战。 燕国近年愈发强大,由手段雷霆的太后萧氏把持朝政。 双方戮战数月,仍不分胜负。 齐国虽稍胜一筹,可在无止息地征战中,兵士们早已失了锐利的士气。 最后,齐燕之争以燕国割让三州之地告终。 齐军返境虽是得胜而归,却也带来了令武帝暴怒的沉重消息。 尹诚将军竟是在归返途中箭伤复发,暴毙身亡,年仅三十五岁。 武帝在位十一年,治国功绩斐然。 他还未称帝时,便灭了小国缙国,近年又灭了东北的邺国。 到如今他收复了燕国一部分的土地,可谓武功卓著。 他公正严明,虽然是至尊的皇帝,却从不奢靡度日。 慕淮为政手腕强硬,朝中没有戚族或权臣敢同他作对,齐国实乃中原强权大国。 可只有伺候慕淮的大太监才知道,这位雄才大略、杀伐果决的君主,年仅三十三岁,身子骨却因积年恶习变得孱弱不堪。 武帝刚登基时,便有个习惯,那便是一连数日都彻夜不睡,独在乾元殿批折子到深夜,就好像是不需要睡眠。 每七日中,武帝会择个日子,在下朝后睡到申时,起来后稍用些晚食,便继续批折子。 如此滥用折损自己的寿元,慕淮终是把自己的身体弄坏弄垮。 前几年他还骁勇善战,可御驾亲征。 现下年岁刚过三十,便已病入膏肓,终日要靠丹药维系生存。 有外人不知武帝的作息,便猜测他如今这般,全是因为年轻时杀戮过重,才染上了恶疾。 可全齐境的百姓都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是难得的圣君。 是夜大太监从内诸司处折返,至殿外后,他屏着呼吸,小心地进了乾元殿。 武帝单手支颐在书案,脸泛乌青,精神明显不济。 大太监不敢扰武帝安睡,便小心地将漆托中的躞蹀轻放在案,随后向武帝拱手施礼,退出了殿外。 说来武帝本人很喜欢这个已经变旧的躞蹀,缝补了多次仍未将其丢弃,明明他是尊贵的帝王,比这躞蹀精美的配饰多了去了,却对这躞蹀格外偏爱。 武帝性情孤僻乖戾,下朝回乾元殿后喜欢独处,不喜人打扰。 宫女太监伺候时都是提前备好茶点,待慕淮唤他们时,才会万分小心地进殿听令。 当今圣上有很多可称为怪异的行径。 但最令人不解的是,武帝登基后,竟没纳任何妃子,自是也没立皇后。 后宫中有位份的女人只有太后翟氏和先帝的妃嫔公主们。 有人说,武帝只爱江山功业,不爱美人。 亦有人说,武帝怕是个喜好男风的断袖。 但他为何不纳任何妃嫔,至今仍是雍熙宫中的未解之谜。 门下侍中程颂至乾元殿外时,慕淮已然清醒,便宣召程颂进殿。 明灭的烛火下,慕淮的神情看着有些疲倦,他问向程颂,道:“严居胥的家眷可有收下朕的慰礼?” 程颂摇首,回道:“回陛下,严夫人不肯收。” 慕淮听罢敛眸,他面上泛青,隐隐透着病容,听罢程颂此言,半晌方道:“不收,便不收罢。” 终是他对不起严居胥,近年他疑心甚重,听信谗言。 而严居胥被封相国后权势愈大,他便认为严居胥有不臣谋逆之心。 最终他逼得严居胥为表忠心而自尽,他妻室家人定是恨透了他,却碍于他是皇帝,不敢言半句不满。 思及此,慕淮挥手,让程颂退下。 他从案前站起身,仰首看向了槛窗外清冷的月光。 若不是他穷兵黩武,刚愎自用,让尹诚强攻燕国,他也不会这么年轻便去世。 去年,慕涛去行宫看望了被囚禁的慕济,他便怀疑慕涛和慕济互相勾结,恐有叛心,毫不留情地设计除掉了自己的亲生兄长。 后来才知,惟有慕济心存不甘,而慕涛去看望慕济的缘由仅是因为惦念幼时兄弟之情。 到现在,他连个儿子都没有。 慕淮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在慕氏宗室里挑挑捡捡,最后挑出了看上去不那么像蠢货的慕远来做为王储。 他嗤笑一声,却觉头部倏地一痛,随后便失去了意识,晕厥在地。 宫人们都怕他,直到次日要上朝时,发现慕淮迟迟都没有动静,这才大着胆子进殿查看,才发现他竟是晕倒了。 太医为他诊脉时,一脸忧惧的说他将不久于人世。 慕淮听到此消息时,却是异常镇静。 他守着大齐江山多年,虽未疲惫,但也有些倦了。 太医走后,慕淮差人召来了其宗弟慕远。 他阖上双目后,便想,死亦甚好。 不知在阴间,能不能看到那女人。 慕远一脸谦谨地跪在了他的床前,静等着听慕淮的遗旨。 慕淮叮嘱慕远,要替他守下慕氏三代打下的江山。 慕远应是。 随后的话,却让慕远大吃一惊。 慕淮语气平静道:“你登基后,命礼部的太常寺卿同朕身侧的旧侍去趟汴都西郊,将那处无名碑下埋着的棺材迁到皇陵中。那里面躺着的人是朕之前的女人,姓容。朕要追封她为皇后,与她合葬在一处。” 慕远眸色微变,自是不知何时冒出了个容氏女来。 而慕淮做皇帝这十几年中,身侧没有一个妃妾。 这冷不丁要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为后,他自是吓了一跳。 但这毕竟是慕淮的遗愿,慕远表情稍平后,便恭敬地回道:“臣弟遵旨。” 慕淮默了默,又叮嘱了一句:“让礼部的人抬棺时小心些,别把她棺材摔了。” 慕远连连应是。 待慕淮又交代了慕远一些政务要事后,便觉自己身子愈发沉重,精神不济。 慕远离开乾元殿的当日,慕淮便咽了气。 他死后,魂魄在雍熙宫的上空飘荡了数月。 慕淮想去汴京城的别处看看,却发现自己行动受限,自己的魂魄只能在雍熙宫这处游荡。 他想,既是还能在阳间待几日,便观察观察慕远那小子这皇帝做的到底如何。 起先,慕远还算勤勉,下朝后便去乾元殿批折子。 种种表现,倒还让慕淮的鬼魂满意。 可没过多久,慕远便开始疏于朝政,耽于美色。 整日往贵妃的宫殿跑,偶尔上朝还会迟到,经常让文武百官等上半个时辰。 慕淮见此怒急,因他的魂魄只能在黑夜行动,便在慕远又去了贵妃寝宫的当夜,靠着意念让自己的魂魄落了地。 殿中,慕远一脸昏庸模样,而那不安分的贵妃则在他耳旁请求,让他给她的哥哥拔擢官位。 慕远一脸享受地将那宠妃揽入怀中,随后竟是想都未想,便应了她的请求。 慕淮的鬼魂暗骂慕远真是个蠢货败类。 他对慕远怒斥道:“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基业,不是让你这个蠢玩意在这听女人吹枕边风的!” 魂灵说话,凡人自是听不见。 但殿内的烛火却摇得异常诡异,慕远和那妖娆的贵妃见状,皆都看向了烛台的方向。 慕远有些诧异,便对怀中的贵妃问道:“朕怎么觉得,这殿中有他人?” 贵妃娇笑了一声,回道:“皇上在说什么糊涂话,这殿中除了臣妾,还能有谁?” 慕远笑意愈深地将贵妃往怀中拥了几分,道:“是啊,只爱妃和朕二人,还能有谁?” 慕淮的魂魄已飘在了二人的身前,他想用双手拽住慕远的衣襟,将他痛打一顿。 可手在触及他衣物时,却穿透了他的形体。 慕淮无奈,自己终归是个魂灵,并不是阳间人。 慕淮面色发阴地瞪了慕远许久,终于在那儿二人要共赴巫山**时,飘出了这寝宫。 待他想用魂识再度凌空飘荡时,眼前却倏地一黑,似是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将他的魂魄摄夺绞索。 慕淮受制于这种怪异的力量,很是痛苦。 但在失去意识前,他心中却有些欣喜。 因为他终于可以奔赴黄泉,去寻那女人了。 ***** 慕淮再度恢复意识时,最先有知觉的感官便是鼻间弥散的血腥气,他蹙眉睁目后,竟是发现自己半躺在地,身后靠着影木大门。 他低首,见自己竟穿了身玄铁甲胄,身侧是他一直用的刀,那锋刃上还沾了血。 慕淮觉得奇怪。 怎么到阴间后,他竟是穿着甲胄,一副武者装扮? 再一掀眸,他发现身前跪着黑压压的一众侍从,还有个一脸惊惶的太医。 ——“殿下…您醒了。” 为首的侍从道。 殿下? 慕淮听到这称呼蹙了蹙眉,他被唤陛下许多年,什么时候又成殿下了? 他环顾了四周,原本有些桀骜的墨眸却倏地微瞪。 眼前之景他再熟悉不过。 这处,原是东宫。 不,不是东宫,而是还未重新翻修的衢云宫。 眼前的侍从面孔很年轻,亦让他觉得熟悉,是他刚被立储时,便跟着他的那拨人。 慕淮觉得自己的血液似在翻涌,他有些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情绪,是令他心脏狂跳不止的激跃之情。 他从地上起身,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极重长刀。 不得不说,他二十多岁的体魄是真健壮。 此刻,慕淮久违地感到身上很轻盈,双臂孔武有力,没有任何病痛缠身。 为首的侍从见他终于起身,略带惧意道:“殿下,还用让太医为您诊脉吗?” 慕淮却未回复那侍从的话,而是反问他:“现下是何年?” 侍从怔住,自是不知慕淮为何要突然问他年份,却还是恭敬地回道:“回殿下,是玄平十三年。” 听罢,慕淮薄唇微勾。 他听着衢云宫外整兵的号令,终于确定,他重生到了李瑞逼宫这一日。 这日,他入主东宫,成了当朝太子。 而当他回宫想寻那女人时,却被侍从告知,那女人被撵出宫去了。 慕淮蹙眉,似是十分厌恶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待将身侧的刀扔给为首侍从后,命道:“孤去更换身衣物,你们即刻在宣华门处备马,随孤去趟洪都。” 侍从彼此惊诧地对视,应了声是。 不经时,慕淮着一身髹黑的弁服阔步出了衢云宫,侍从紧跟其身后。 众人到宣华门处时,慕淮恰巧见到了正领兵而归的尹诚。 他心中难免又是一阵激动,这时的尹诚还没死,还好好的活着。 慕淮快步走到了尹诚的身前。 尹诚见慕淮的表情竟是略有些激动,心中颇感奇怪,却还是拱手,对他道:“臣恭喜殿下,入主东宫。” 话毕,慕淮竟是突地将他拥在了怀中,然后略有些僵硬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 尹诚愣住了,甚至是被慕淮的举动惊到了。 慕淮一向孤傲,今日的举动竟是像得了失心疯般,当着众兵士的面,同他一个大男人搂搂抱抱。 尹诚也是要面子的,忙推开了慕淮,不解地问:“殿下…您今日怎么了?” 慕淮也自觉失态,忙抱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对尹诚道:“你今夜随孤去趟洪都。” 尹诚迟疑了一下,道了声好,又问:“殿下去洪都做甚?” 慕淮笑意渐冉又渐敛,回道:“孤的女人跑了…今夜,孤要将她抓回来。” ****** 去往洪都的路途异常颠簸,容晞害喜得厉害,她捂着心口那处,强耐着呕意。 浣娘掀开了车帷,阵阵寒风涌入了车厢内,浣娘拍了拍容晞的背脊,宽慰道:“小姐再忍忍,马上就到洪都了。” 容晞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没事的,我能坚持住。” 倏然间,骏马嘶鸣,马车骤停在地。 车夫的声音变了调,对车厢内的二人道:“…完了…我们遇上劫匪了。” 浣娘吓得一惊,忙问容晞:“…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容晞强自让自己平静,从袖中拿出了那一锦袋的银钱,对浣娘道:“那便许他们财物,看看他们能否饶我们一命……” 话还未毕,便听见车夫“啊——”的一声。 那车夫已然被悍匪扔摔在地,容晞眸色微变时,浣娘已将自己的身子护在了她的身前。 只听那悍匪用粗旷的声音对同伙道:“将那脸上有麻子的女人弄死就撤。” 话毕,浣娘和容晞的神色皆是一凛。 脸上有麻子的人,便是易容掩貌后的容晞。 她二人正不知所措时,已被悍匪拽下了马车,容晞紧护着自己的小腹,浣娘则挡在了她的身前。 那悍匪神情狠戾,对浣娘道:“你这臭婆娘快闪开,别挡我的道!” 言罢,他拽住浣娘的衣袖,将她猛地往外一甩。 “——咚”的一声,浣娘的额头撞在了石头上,渐渐淌出了血泊。 容晞心中一痛,声嘶力竭地喊道:“浣娘!” 那悍匪露出了得意的笑意,刚要抽刀刺向容晞,笑意却登时僵在了唇畔。 随即,他口中喷出了鲜血,跪倒在地。 容晞一惊,这悍匪胸口中了一箭,原来是有人救了她。 她回身想要寻找救命恩人,待于夜色中看清救她的那行人时,她眸色倏地一变。 尹诚端着弓.弩,又“嗖——”地一声,连发数箭,射中了其余的几名悍匪。 而他身侧勒马挽缰的男人,竟是慕淮。 二人四目相对之际,慕淮已然策马往她的方向驰去。 虽然地上的悍匪已死,但他却仍拔出了长刀,欲要对着这些人的尸身再度挞阀。 容晞的心跳愈来愈快。 慕淮竟是要亲自来抓她回去。 一见到他,容晞心中便油然生出了惧意。 就像动物见到天敌一样,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顾不得多思考,悲痛地看了一眼浣娘的尸身后,拔腿就跑。 慕淮见状,忙将刀从悍匪的尸身中抽了出来,待将利刃放回刀鞘后,便挥着马鞭,往那女人的方向跑去。 他心中暗骂,这女人真蠢,跑什么跑?人怎能有马跑的快? 敌人俱被歼灭,尹诚便挺拔地坐于马背,像看戏般看着慕淮逐着那娇小的宫女。 此情此景,容晞便像只被折了羽翼的莺鸟,而慕淮便像只凶悍的鹰隼。 双方力量属实太过悬殊。 只听那“莺鸟”惊呼了一声,慕淮已倾了左半身,大臂一捞,便将那女人抱举到了马背上。 他挽缰的手很有力量,将怀中的女人圈得紧紧的。 容晞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处时,慕淮“吁”了一声,勒住了骏马。 他将怀里吓懵的女人拥紧了几分,随后在她惊诧的目光下,将手置在了她的小腹上。 慕淮的举动让容晞瞳孔骤缩。 他会不会是……知道了。 慕淮睇着怀中活生生的女人,墨眸深黯。 他嗓音隐隐抑着怒气,沉着声音问她:“跑什么?你怀了孤的孩子,还想跑到哪去?” 第26章 狼崽子(修罗场) 夜风拂面,容晞听慕淮的自称已从我变成了孤,略有些恍然时,便知他已不再是缙王,而是大齐的东宫太子。 她还未离汴京时,便听见了庄帝册立慕淮为东宫储君的消息。 慕淮身上清寒的气息已将她缠裹,才几日功夫未见,容晞便觉,眼前的男子于她而言,竟变得有些陌生。 似是哪处变了,可她又说不上来。 容晞适才逃跑,是出于规避令她倍感恐惧事物的本能,现下理智下来,容晞方才清醒,她不能不顾浣娘的尸身。 慕淮凝睇着怀中若受惊之兔的娇小女人,目光一刻不离,刚要挽缰策马。 容晞这时对他央求道:“求殿下将奴婢放下来…奴婢再不会逃跑了,也跑不掉的。” 慕淮默了默,应了她的请求,他先命容晞在马背坐稳,待他下马落地后,便托举着双臂将女人小心地抱下了马背。 容晞双脚着地后,腿腹因受惊有些抽筋,却强撑着那股痛苦的劲,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浣娘的尸身旁。 慕淮则眸色沉沉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至浣娘尸身旁后,容晞终于瘫坐在地,她费力地将浣娘的尸身抱在了怀中,颤着手为浣娘拭着从额上流下的鲜血。 除却下落不明的弟弟容晖,浣娘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原本在洪都当地,也是有容家亲眷的,可那家却是个白眼狼。容炳在汴京做官时,他们一家经常去汴京容府蹭吃蹭喝,可容炳出事后,这家人却不欲收留她和浣娘。 她当初便不该因着胆怯,生出逃跑的念头。 若她不逃,浣娘便会在汴京好好卖着糖水,哪会半路殒命? 容晞愈想愈伤心,到如今,她看慕淮对他的子嗣还是在意的。 她真是蠢极。 虎毒不食子,慕淮对她态度虽然恶劣,但不一定会对他的亲生孩子不好。 她一弱质女子,举目无亲,连自己都护不住,又怎能护住腹中子嗣。 当初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 眼下的状况,也只能先随慕淮回汴京,因为她想先将浣娘的尸身安葬,也想给浣娘的家人一个交代。 慕淮的身份太高,她的身份又太低,既是寻到了她,她本就也逃不了。 除非,有个同慕淮势力相当的人能帮她逃。 但这种念头,真是异想天开。 容晞泣不成声,几欲晕厥。 慕淮见此锋眉深蹙,他不是没见过她哭,却没见过她哭成这副惨样子。 重活一世,自己的女人竟在他面前哭得这般可怜,慕淮攥着拳头,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若他能及时赶到,将那妇人的性命救下,这女人便不会哭得这么可怜了。 慕淮刚要开口让容晞从地上起来,容晞这时松开了浣娘的尸身,几乎是跪着爬到了他面前。 慕淮微怔时,容晞已然螓首落地,待重重叩首后,她软软的嗓音已略带沙哑,苦苦哀求道:“那地上的尸体是奴婢的亲眷,奴婢恳求殿下,将她的尸体带回汴京下葬。您要怎么罚奴婢,奴婢都无任何怨言,只求您能让她安葬。” 慕淮见她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冷声命道:“先从地上起来。” 容晞低泣道:“请殿下先答应奴婢的请求。” 慕淮见容晞如此倔强,蹙眉将她横抱在身后,低首回道:“孤准了,不许再哭。” 言罢,慕淮冷声命侍从将浣娘尸身安置,明日便随他们一同归往汴京。 容晞怀着身孕,本就虚弱,适才又经历了惊吓和极度的悲痛,在慕淮怀中没多久便晕厥了过去。 再度起身后,她竟是发现自己伏在慕淮的身上。 而慕淮正蹙眉,略有些笨拙地解着她粗衣的系带。 容晞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已身在馆驿客房。 她微微慌乱,怕慕淮这时便要同他敦伦, 慕淮察觉出女人已醒,见她刚醒便是副见了阎王的模样,微有些不悦道:“你身上沾着血,还有泥土,脏死了,孤没那个心思碰你,你这般紧张做甚?” 容晞微怔时,慕淮又沉声道:“这床榻都被你弄脏了,孤已命人备好了热水,一会便将你扔进去,洗洗你这身脏污。” 容晞有些赧然,轻轻推开了慕淮的双手,小声回道:“那奴婢自己来吧…不劳殿下了。” 慕淮并未松手,他见女人惨白的面容上渐渐染上了绯色,便知这女人在害羞。 容晞身上的粗衣他不大会解。 原先在宫里,宫女的衣物一季就那么一种,他解习惯了。 再者平日入夜后,他往往要求容晞穿亵衣进殿伺候,情|动时往往直接上手撕,哪有这般局促的时候。 思及,慕淮应了容晞的请求。 容晞见慕淮那双深邃的墨眸盯视着她,那目光灼得她面热,便又小声央求:“殿下…您稍稍避开下好吗?” 慕淮冷哼了一声,这女人身上他什么地方没见过,连肚子都被他搞大了,换个衣物竟还要避着他换。 心中虽这么想,却还是转过了身子,命道:“快些换,别磨蹭。” 容晞松了口气,抓紧时间从自己的行囊中寻了身干净的寝衣换上,带扣还未系牢,男人便将她抱到了浴间。 这馆驿的浴桶中还提前置好了有细辛、甘松、番百草和荆芥的药剂。 其内弥散着氤氲的热气和草药的清香。 慕淮以她身怀有孕,身子不便为由,要帮她沐浴。 容晞不大相信慕淮的意志力,以往她伺候他沐浴时,二人定是要在水中敦伦一次的。 但她又拒绝不得,只得小心地浸在水中,丝毫不敢乱动。 桶里的水有些深,容晞的体量又过于娇小,慕淮还得随时将她的双臂往上提一提。 容晞也怕沉下去,只能用纤细的胳膊攀住他的颈脖。 令她惊讶的是,慕淮今夜真的是在很小心地照顾她,虽然动作略有些笨拙,却知道避开她的小腹。 容晞见他此举,稍定了心弦。 毕竟肚里的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待将她身上的脏污洗净后,慕淮将她捞出来,亲自用巾帛替她拭着身上的水渍。 慕淮用双手捧着她的脑袋,动作略有些粗旷地为她擦发时,见她易着的容貌丝毫未变,知她用来易容的物什仅仅用水是去不掉的。 虽然脸不及本来的样子美,但现下的容晞,看上去却有些少女的娇憨幼态。 他重活一世,方才意识到,这女人跟着他时,年岁尚小,也就十六七岁。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却终日掩着绝色容貌,终日穿最寻常的宫女衣物。 他慕淮的女人,绝对不能活得这么憋屈。 慕淮睇着容晞的眉眼,用指腹抚了抚她面上的小斑,其实他蛮喜欢这些雀斑,觉它们可爱。 却仍对容晞命道:“随孤回去后,不用再掩着容貌。” 容晞不解慕淮的用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夜深后,慕淮将容晞拥在怀中,她身上因被热水熨烫,抱起来是温热的,不再似之前寒冷。 女人虽在他怀中,也有了体温。 但慕淮仍无实感,脑中仍会回想起前世他抱着她尸身的画面。 容晞安静地靠在慕淮的怀中,却觉今日的慕淮有些不同。 平素同他**之后,他也会拥着她睡。 可那拥抱,带着足足的绝对占有,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今日他仍用肌理虬结的高大身躯将她拥覆得严严实实,可这拥抱,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保护意味。 竟让她生出了安全感。 几日未见,这男人的气质竟也变得深沉稳重了许多。 容晞觉得奇怪。 或许是做了储君太子,人便有些变化了吧。 活人虽和死人不一样,有呼吸,亦有心跳,但慕淮仍是觉得没有实感。 他倏地睁目,低声道:“同孤讲几句话。” 容晞微怔,却还是依命,对慕淮道:“…奴婢错了,奴婢不该逃的。” 怀中的女人很快回了他的话,慕淮心绪稍定,将她又拥紧了几分,这才确认,他终于重新拥有了活着的她。 慕淮声音沉冷,回道:“这次作罢,没有下次,日后心思安分些,好好跟在孤的身侧。” 容晞在他怀中点了点头,眼下局势,也只能跟他回汴京了。 她心中惦念着浣娘,便又问他:“殿下…明日我们便能回汴京吗?奴婢想让浣娘早日安葬。” 慕淮一直不了解容晞的身世,趁此问道:“那浣娘是你什么亲眷?” 容晞听着男人强而有力的心跳,回道:“顺福公公寻奴婢来殿下这处做事前,没查过奴婢的底细吗?” 慕淮微忖片刻,回她:“查是查过,孤知道你入宫前做过户部侍郎家的丫鬟。” 容晞道了声嗯,今夜的慕淮让她觉得很可靠,她觉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必要瞒着他,便对慕淮细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慕淮耐心地听着,原本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听到她从官家小姐沦落成奴婢时,动作微顿。 再一想到他之前同她说的话语。 奴婢就是奴婢。 慕淮的心头像是被人拧了一下。 他想,日后旁人是怎么敬他、怕他的,他便也要让怀中的女人得到一样的待遇。 是罪臣之女亦无妨,他前世登基时,本也大赦过。 再者妼贞皇后的陵墓出了问题,也绝不会是一四品太常寺卿一人之过。 慕淮嗓音低醇,语气轻了几分,在容晞耳侧道:“你放心,孤会派人照顾好浣娘的家人。” 容晞感激地点了点头,回道:“多谢殿下。” 她本以为慕淮抓到她后,会狠狠地罚她,可他非但没有,还答应帮她照顾好浣娘的家人,她心中自然是暖的。 闭目后,容晞想起了那匪徒的话语。 到底是谁要索她性命,间接害死了浣娘? 寻不到始作俑者,她永远都不能心安。 夜色渐浓,慕淮的精力似是在一瞬被抽走,他已多年未如今夜般,有着深深的睡意,他沉沉地抱着怀中女人去见了周公。 容晞见慕淮已然深睡,便想挣开他。 但纵是已然进入了梦乡,慕淮的臂膀仍然牢牢地锢着她。 容晞无奈,只得在他怀中阖上了双目。 ****** 次日一早,容晞起身时,慕淮已然不在身侧。 床边放着绣工精美的女子衣物,有婢子来敲门,说要来伺候她梳洗。 容晞闻言唤那婢子进室。 馆驿婢子见到容晞真实的相貌后,眸中冉起了惊艳之色。 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小娘子。 既是美人,便该试试大齐时下最流行的酡醉妆。 那婢子用黛砚为容晞画了眉晕半深的横烟眉,稍敷了些珍珠粉后,又用落藜和花露制的胭脂在她眼下添了些浅淡的藕粉色,再用名唤石榴娇的胭脂晕品点了樊素小口。 容晞的相貌本就生得纯媚,上完妆面后容貌更是靡丽秾美。 可谓艳杀四方的绝色。 待她一袭烟紫绉纱罗裙款款而出时,馆驿的小厮见状,摔碎了托盘中的杯碟,就连馆驿中的粗实婢子都看怔了。 眼前美人云鬓青丝,暗香盈袖,似天仙莅凡,令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她耳铛微摇,众人的心亦是微荡。 容晞见那小厮收拾着地上的碎瓷,有些赧然,暗觉或许是自己的妆容过于浓艳了。 婢子引着容晞去了尹诚住的居间,八仙桌上已摆好了菜食,慕淮正同尹诚谈着公事。 尹诚见到容晞时,不经一怔。 随即他嘴角噙笑,为避嫌,不再看那绝色美人。心道原来慕淮一直在金屋藏娇,将这宫女的美貌藏的严严实实。 慕淮觉出容晞至此后,看向了站在飞罩处的她,命道:“过来。” 容晞应是后,小步走到慕淮身侧,拾起公筷便开始为慕淮布菜。 慕淮见此睨了她一眼,不悦道:“没看见一旁的圈椅吗?孤可有说过让你伺候布菜?” 容晞摇首,一副谦谨模样,回道:“奴婢…不知。” 慕淮横目,又命道:“坐下,吃饭。” 容晞胆战心惊的坐下后,慕淮又打量了她半晌,随后锋眉微蹙,沉声道:“脸上都涂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日后不许上妆。” 容晞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也觉这妆容过浓,但那婢子兴致浓,她不想拂了她的面子。 尹诚静默地观察着对面的二人,虽说慕淮嘴不饶人,但对这女人却是格外照拂的。 只见他亲手为容晞盛了一碗用火腿屑和松子肉做的粥靡,放在了她的身前。 见容晞颦眉捂着心口,慕淮低声道:“想吐便歇会再吃,今晨至少也要把孤为你盛的粥用下。” 语气不轻,却带着哄诱的意味。 尹诚心中有了猜测,同慕淮对视了片刻。 慕淮会出了尹诚的心意,颔首后唇角微牵,道出的二字印证了尹诚的猜想—— “有了。” 言罢,容晞垂首,耳珠红得似是要滴血。 尹诚连道恭喜,他比慕淮年长几岁,早几年便有了妻室,可他的妻子却一直没能怀孕。 尹诚深知,子嗣需要缘分,他也敬爱着妻子,不欲纳妾。 而慕淮,年仅二十一岁。 至高的权势、美人、子嗣都有了。 尹诚虽由衷的替慕淮高兴,却也深叹,人和人的命运还真是不同。 早食用毕后,慕淮便让容晞先回去休息,他说他上午有公事处理,下午再带她和浣娘的尸身回汴京。 慕淮差人将洪州当地的府州军监、通判、和容晞出事这地所辖的县令唤到了馆驿处。 前世容晞死后,慕淮便一直想要剿匪。 而这剿匪,自是要从洪都这地界下手。 可剿匪一事,却拖了数年。 原因有三—— 其一:齐国的乡县往往由当地宗族自治,辨不清到底是农还是匪,往往农会受匪所挟。 其二:州郡地方兵往往没有太多实力,骁勇善战的往往都驻守在边疆和汴都内,大齐武力最强的军队是天武、捧日、龙卫、神为四军,统称为上四军1。 其三:亦是最重要的缘由,那些悍匪的据点多数在深山老林中,很难寻到,前世他寻这些悍匪窝子,便用了许多人力和时间。 但今世的局势全然不同。 慕淮召来了那些官员后,先凛面斥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冗官,语带威胁地点话,让这些官员收敛,不可苛扣百姓和农民的税赋。 知当地的官兵不及上四军精悍,便又言,过段时日,他会派军头司的人监督这些兵士练武,为剿匪做好准备。 慕淮凭着前世记忆,将泛黄的羊皮卷摊开,在洪都地图上圈圈画画,指定了几个地点,很具体地对洪都军监说出了匪窝的位置。 洪都官员听罢俱是难以置信,他们不敢当面怀疑,这总在汴京的太子,为何会对洪都的地界如此熟悉,甚至连洪都偏僻之地的要志都能一一说出。 太子之命,他们恭敬应下。 未时三刻时,洪都的重要官员从馆驿走出,他们未用午食,又饿又乏,额上也渗出了冷汗。 如此落魄之态,自然是被慕淮吓的。 这位年轻的东宫太子却然励精图治,智识过人。 可精力也属实是过于旺盛,议政时眸色凌厉,稍有些咄咄逼人,一刻都不让人休息,只让下人端上了些茶水,似是不知疲惫。 慕淮这次来洪都时间很赶,他来之前虽同庄帝禀明了缘由,却也深知自己才刚刚继位为储,不宜离汴京过久。 待那些官员走后,侍从已备好了宽敞的轩车和放置浣娘尸身的平头车。 慕淮和容晞坐在轩车中,尹诚骑马在前,回汴京时,众人行的是御道,路途平稳,容晞难得没有害喜,靠在慕淮的怀中睡了一觉。 至汴京后,慕淮陪容晞去了浣娘一家住的窄巷小宅,听罢浣娘的死讯,浣娘的一双儿女扑到容晞的怀中,悲伤的哭了起来。 容晞看着不大的两个孩子,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涌。 浣娘的丈夫不大能接受她已然离世的消息,他不是寻常智力的男子,受此打击后,突然变得精神失常。 他不断喃喃着:“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那人你们去了洪都…若我没说,浣娘…浣娘就不会死了。” 容晞刚想询问浣娘丈夫到底是谁问了他浣娘和她的去向,浣娘丈夫突地坐在地上,如孩童般嚎啕大哭。 慕淮在宅门前听到了浣娘丈夫的哭声,立即冲进屋间中,护住了容晞。 容晞强抑着泪,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尹诚没有儿女,便将浣娘的一双儿女收为了义子义女。 浣娘丈夫虽然智力不大正常,但体格却还算健魄,尹诚便准备待他精神稍微正常些后,将他调到自己所辖的营曹中,做个运粮草的差事,吃朝廷俸禄。 若想看他的儿女,也可同管事商议时间,来尹府看望。 浣娘的家人虽有了安排,但未寻到始作俑者,容晞仍是如鲠在喉。 归宫前,因慕淮和尹诚中午都未用任何饭食,便决意在御街新开的会仙酒楼用些酒食。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酒楼中宾客喧嚣。 汴都人对饮食都很奢侈,就是寻常百姓家,隔个几日也会选择不开火,举家去到酒楼用晚食。 瓦子中市易着四海八荒的珍奇之物,人情和畅,颇有盛世之景。 容晞怀着心事,坐在酒楼之上的雅间中,看向了窗外热闹的景象。 慕淮则坐在她身侧,静默地看着她皎丽恬美的侧颜。 他想,有她在,他头一回觉得这江山甚美,一切突有了生机和活力。 不再似前世一样。 所有的人和事于他眼中,都是冷冰冰的,发灰发暗。 见女人食欲不振,慕淮刚要拾筷为她夹菜,容晞这时捂住了心口,同慕淮讲,她想出室呕吐。 慕淮见她难受,知道女子面子薄,当着尹诚的面不想失态,便应了容晞的请求,让侍从跟着她去。 适才进这会仙酒楼时,所有男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慕淮有些后悔,但大话已经讲了出去,他昨夜同她讲,有他在,她不必再掩着容貌。 可现下,他悔极,当时就应该让她戴个纱罩。 她这相貌太过乍眼,适才他真想把那些男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容晞离开后,尹诚明显觉出,慕淮同他对饮时明显心不在焉。 看来他对这女子是真上心了。 尹诚淡哂,为浣娘的一双儿女各自夹了个鸡腿。 慕淮等了半晌,那女人却仍没回来,他心中蓦地有些紧张。 便沉脸出了雅间,决意自己去寻她。 会仙楼的环廊处,突地有了利刃出鞘的森寒之音。 慕淮闻声,眸色微变。 徇着声音望去时,竟发现他的侍从已然拔了刀,挡护在了容晞的身前。 一打扮矜贵的世家少年拽住了容晞的衣袖,见侍从拔刀抵在了他的颈脖处,却是未露任何惊惧。 那少年皮相生得很好,骨骼清奇,看上去甚至有些妖冶,棕色的眸子微转时,可谓鹰视狼顾。 他身后亦有侍从,只是那些侍从却不是中原人士的长相。 双方对峙,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慕淮眸色微深,阔步往众人方向走去,待看清那少年长相时,他锋眉微挑。 原来是这个狼崽子。 第27章 抢你女人 慕淮前世登基为帝后,便有人说,若齐国君主是中原凶猛的狮子,那鹘国的拓跋虞便是西疆凶狠的豺狼。 他前世见过拓跋虞一面,这拓跋虞是鹘国罗鹭可汗的养子,说来他的身世也颇为传奇。 鹘国仍是奴隶制度的国家,他本是从中原流落到鹘国的异乡人,却深得这位无法生育的可汗的宠爱,从一蛮奴变成了养子,甚至成了世子。 他继位第三年时,拓跋虞便以世子身份来齐国朝贡,他恃才傲物,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比试时,大齐最骁勇的战士都不是他的对手,惟大将尹诚勉强胜过。 而拓跋虞来齐这一年,才十七岁,声线还未完全变为成年男子之音,身量也没长齐全。 罗鹭可汗在世时,便是野心勃勃,急欲取代鹘国大君之位。待他去世后,拓跋虞自是子承父志。 拓跋虞还未继可汗之位时,便排除异己,杀了罗鹭可汗的亲生兄弟,小小年纪行事狠辣,却也懂得为君之道,深得其部下信任。 慕淮忆得,那时鹘国间的内斗便已让其自顾不暇,他本想趁此时机吞并鹘国,但因着尹诚的去世,和与燕国的连年争斗,齐国国力已然受损,只得将此事作罢。 鹘国内斗未休,他便殡了天,自是不知拓跋虞有没有成功夺权。 但不管他有没有当上大君,这狼崽子都是个祸害,来了齐国境内,还敢觊觎他的女人,自是甭想活着离开。 待走到拓跋虞身侧后,慕淮冷声命道:“松开她。” 言罢,便将容晞拽到身后,挡护在前。 拓跋虞垂目看了眼脖子上架的利刃,又打量了番眼前的男人。 只见慕淮面貌有着中原文士的雅人深致,清隽又俊美,可气场却是极为凌厉摄人。 他猜,这男子不是齐国高官,便是王侯将相。 容晞看着眼前有些面善的少年,视线停驻,与他对视着。 慕淮不悦道:“还不随我回去?” 这是在坊间酒楼,他不方便当着百姓的面动手,慕淮准备派侍从跟着这些人,于暗中偷袭刺杀倒还能剩不少功夫。 就让这狼崽子再多活几个时辰。 待慕淮将容晞牵回了雅间处后,拓跋虞盯着二人的背影,眸色愈深。 他身后的侍从略有些无奈地规劝,道:“主子…虽说那女子生得貌美,但…这毕竟是在齐境,您可不能说抢便抢……” 拓跋虞冷笑一声,斥道:“用你多嘴?” 那侍从立即噤声。 来汴都这几日,他们这位小世子将甜水巷的青楼和院街舍坊都逛了个遍。 他命老鸨叫出了所有的头牌,一一见过。 此举令这些侍从颇为吃惊,因为拓跋虞并不好女|色,虽然可汗赏了他好些面容妍丽的少女,他却从不让这些女子进帐伺候。 拓跋虞掷重金寻求美人,青楼舍坊的老鸨也都极为惊诧。 这位豪掷千金的小爷年岁尚小,物件怕是都未长齐呢,怎么就如此风|流,挨个馆舍见头牌? 可拓跋虞见到那些美丽又有才华的头牌时,却是面露嫌恶,赏完银子便撤。 侍从便道:“这汴京城内的女人不过如此,不及鹘国少女风情万种。” 拓跋虞褐眸微瞥,语气幽幽道:“不是没有生得貌美的。” 容晞和慕淮的身影已然离了他的视线,拓跋虞却慢慢攥紧了拳头。 虽说那矜贵男子看上去像她的夫主,可他仍能觉出。 她很怕他。 既是怕,就说明,她过得并不好。 ****** 离了会仙酒楼处后,慕淮已命侍从暗杀还未出酒楼的拓跋虞一行人,因着会仙楼在御街,坐轩车到雍熙宫只消片刻便能到达,便不欲让官兵清退百姓,准备低调回宫。 容晞原本安静地站在轩车旁,慕淮同尹诚告别时,讲了几句话,可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容晞竟消失不见了。 拓跋虞那狼崽子身手了得,会些轻功,侍从还未反应过来,她人便被抢走了。 想到容晞身怀有孕,那小子行事莽撞,慕淮懊悔,适才就应该把拓跋虞杀了。 此时此刻,拓跋虞已伏在金明池边,那飘着绣旆的樊楼之上。 少年强而有力的臂膀紧护着怀中的女人,令一手捂住了她的嘴,见慕淮一行人终于离了此处,终于圈着她的腰肢,寻了个僻巷落地。 二人独处在深巷中,拓跋虞松开了容晞,眼神却不似适才那般,敏锐凶狠中透着狡诈。 这一瞬间,竟像是从一只露着獠牙的狼崽子,变成了一只乖顺的小犬。 拓跋虞略有些无措地问道:“你…你没事罢……” 容晞看着少年略有些躲闪的眼,心中确定了适才的猜想,她嗓音略有些哽咽,艰涩地问道:“阿晖…是你吗?” 少年身量未成,却仍比她高半头。 拓跋虞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回道:“……长姐。” 听他唤她姐姐,容晞倏地将少年拥入了怀中,就像小时抱着他那般。 容炳并不宠爱容晖,她这个做姐姐的却很娇惯他。 那时的容晖还是小小的一只,哭包奶娃娃一个,经常对她索要玩物和吃食。 容晞虽知这样惯弟弟不好,却也宠着他,容晖自然也很粘她。 他虽然长大了,亦长高了。 但弟弟终是弟弟。 容晞语带哭音,对拓跋虞道:“真好…阿晖你还活着,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拓跋虞也拥住了找寻许久的姐姐,低声回道:“长姐这回跟我走好不好,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松开她!” 容晞还未来得及回话,慕淮已然提着刀携着一众侍从寻到了众人,拓跋虞的侍从也站在他们身后,手已然摸上了刀柄。 见容晞和拓跋虞搂抱在了一处,慕淮墨眸一戾,心中顿时涌起了滔天怒气。 容晞已然松开了拓跋虞,只听慕淮怒声问向他,道:“拓跋虞,你到底要做甚?” 拓跋虞微讶,他没想到慕淮竟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眉间闪过一丝佞色,略有些不屑地回道:“做甚?呵,看不出来吗,小爷我要抢你女人。” 这句话让慕淮怒意更盛,他抑着怒气攥紧了刀背时,容晞眸色微变。 她觉出慕淮这是要命侍从下暗器,忙跪地对慕淮道:“殿下..请饶他一命,他便是奴婢失散多年的弟弟,容晖。” 他竟是容晞的庶弟容晖? 慕淮挥手,制止了身后侍从下暗器的行径。 拓跋虞听到自己的姐姐竟是自称为奴婢,还给那男人下跪,顿时攥着拳头,将容晞从地上扶了起来,冷声道:“长姐,你莫要向那人下跪,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他,带你走。” 容晞见拓跋虞不识眼下局势,面上难能有了怒色,她对拓跋虞斥道:“你闭嘴,你和你那几个侍从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拓跋虞的侍从皆是一惊,就连罗鹭可汗都没如这女人般,对拓跋虞这么说话过。 但世子却没有做怒,只咬牙别过了头。 容晞叩首后,又对慕淮央求道:“他却然是我弟弟,年纪小还不懂事,奴婢恳求殿下,饶他一命……” 慕淮面色微凛,沉声命容晞从地上起身。 放拓跋虞回鹘国,无异于纵虎归山,日后这小子若真成了鹘国君主,再斩草除根,便要麻烦太多。 但他是容晞的弟弟,现下看来,姐弟二人的面容也却有肖似之处。 杀了他,这女人定会恨他。 思及,慕淮嗓音森寒地对拓跋虞道:“限你今夜内滚回鹘国,我会派人跟着你的踪迹,若明日一早还发现你同这几个蛮子在齐国境内,休怪我不留情面。” ****** 汴京宵禁时分,容晞终随慕淮归了衢云宫,她一路惦念着拓跋虞,知他过得好,看样子应是傍上了鹘国极有权势的人。 但弟弟行事过于莽撞,不让人省心。 慕淮回宫后,便一直阴着脸,冷声让她在华床处睡下后,便一人去了书房。 现下她独自躺在衢云宫熟悉的四柱床上,难以入睡。 她浑身发冷,脑中总是不断的想着,浣娘的音容笑貌、归来的弟弟容晖、和慕淮同她的胎孩。 种种思绪纷扰着她,让她心中愈发不安。 容晞不知怎的,此刻很想要慕淮的拥抱,便赤足去书房处寻他。 书房内烛火通明,慕淮坐在桌案处,似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他重活一世,对大齐未来十几年的国运了然于心,有太多事情可以改变,亦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这一世,他收复中原的雄心有望实现。 欲展宏图的野心,让他纵是在深夜也未能安睡。 觉出容晞至此,他掀眸,看向了她。 烛火曳曳,美人面若芙蕖,那双盈盈的美目怯生生的。 娇怯又惹人怜。 慕淮的心渐变得柔软。 顿觉什么江山基业、收复中原的,都远不及她一个人重要。 他竟是突地冒出了这种念头,慕淮暗嘲。 看来这一世的自己,怕是要变成被红颜祸水迷惑的昏主了。 慕淮走到女人身前,见她赤着玉足,锋眉微蹙,问道:“为何不屐鞋履?” 他言语有些严厉,却将娇弱的女人横抱在身,又道:“受了凉,还得孤替你焐着。” 容晞不言语,竟是有些依赖地靠在了他的怀中。 慕淮见此语气轻了几分,低声问:“说罢,不好好安睡,来寻孤做甚?嗯?” 容晞嗓音甜柔,微抿柔唇后,在他胸膛处讷声道:“奴婢身上冷…想让殿下…抱着奴婢睡。” 说罢,便因着羞赧,将头埋在了男人的怀中。 慕淮唇角微牵,未做言语。 这女人同他撒娇,是好事。 他同她和衣而睡,容晞手足皆冰。 而慕淮体格健魄,身上也自是温|热的,便将四肢都缠裹在了男人的身上。 如此作态,当真像只专吸男人精|气的小妖精。 真是磨人。 慕淮甘愿替她焐着,语气却颇为不善地问:“你这是将孤当成炭炉了吗?” 容晞阖上双目,柔声道:“奴婢不敢。” 慕淮将女人拥紧了几分,却觉她有孕后,身上的馨香让他更为沉沦。 容晞自是觉出,男人的呼吸略有些紊乱。 亦隐隐有探头之势。 她小脸一红,倏地睁开了双目,小声道:“殿下……” 慕淮沉目,命道:“闭嘴,睡觉。” 容晞声音低了几分:“可殿下…您……” 慕淮蹙着眉,将她乱动的脑袋按在了肩头,又道:“你又不是没遇到过…这么吃惊做甚?睡觉。” 他素了十好几年了,自是不急于这一时。 容晞却是微讶,慕淮为了自己的孩子是真能忍。 他才二十多岁年轻气盛,亦是初尝滋味。 这么强忍,终归会伤身子。 容晞咬唇。 她要不要想法子,帮他一下? 第28章 小祸水(一更) 容晞的双颊渐变得涨红,此时此刻,慕淮的心跳似是比平日快了许多,那清浅的呼吸亦是深重,且微带着灼意。 寝殿内烛火幽微,他寝衣微敞,隐约可见紧实健魄的肌理。 他虬劲的身子有些僵硬,似是极力在忍耐和克制。 明明继续拥着她,只会加剧这种痛苦,但男人薄唇轻抿,墨黑的锋眉微蹙着,却仍是不肯将怀中的她松开。 慕淮的下巴几乎抵在容晞的发顶上,她觉得那处有些熨烫。 不经想起之前二人敦伦时,他便是强势且炽|烈的。 那双清冷凉薄的眼深陷于情、欲时,她望着他的眼,也曾深深地沉沦和着迷过。 慕淮是她的主子,也是她孩子的父亲,她不想让他这么难受。 容晞靠在慕淮的怀中,红着小脸,声如蚊讷道:“奴婢帮殿下……” 语罢,慕淮倏地睁开了双目,女人纤白的柔荑亦探了过来。 慕淮一时语滞。 只见身前美人的那双眼如麋鹿般温驯,浅棕的瞳孔弥漫着薄薄的一层水雾,看上去既清纯又无害。 如此作态,是世间男子最喜欢的那种气质。 容晞私下对他展露的媚态从不是妖娆的,而是让人心生垂怜的柔媚。 慕淮本是想制止和拒绝的,但眼前女子的一切,俱都让他的理智濒临瓦解。 他暗道容晞是祸水,是妖精。 天天让他丧理智,他早晚要栽在这小祸水的手里。 微粝的大掌却倏地紧攥住了女人纤细的腕部。 容晞的胳膊被攥痛,微微颦了眉目。 她皮肤过于细嫩,像凝水豆腐一样,今日这般后,次日她那可怜的腕部定会留下青红瑞紫的痕迹。 但好在这寝殿里常备了化瘀的膏脂。 慕淮习武,身上蛮力大,有时并不是不克制,而是下手不知轻重。 次日起身后,每每见她满身都绽着红梅,他亦是一怔。 他也没想到会留下这么多。 烛火微曳。 慕淮眸色渐变得深晦,这女人做什么事都极为认真,做这种事亦是。 明明生了双纯情的眼,却是个什么都懂的。 他知道,此时此刻的容晞,是将他当主子伺候,而不是将他当成自己的男人来伺候。 现下,他明明是应该感到愉悦和纾解的,但心情却属实低落,甚至可谓是郁闷。 慕淮眉宇又紧了几分,大手倏地捧住了女人的后脑勺,闭目吻了下去。 这吻于容晞而言,可以说是泄愤般的咬。 不知过了多久,容晞的腕部止不住得泛酸,甚至还寸了筋脉,上面还生了个筋疙瘩。 一切终毕,慕淮的表情却丝毫未显餍足,他沉目寻了湿帛为女人净手后,嗓音透着沙哑,语带威胁地对容晞斥道:“日后没孤允许,不准擅自做这种事。” 容晞每每被慕淮亲过后,都是副懵懵的无辜神情。 纵是松开了她,她那巴掌大的小脸仍是呈现着微扬之态,盈盈的美目也眯了几分,似是仍在余韵中,还未回过神来。 这番作态,总是害得他想再欺负她一次。 但看她已然变肿的柔唇,慕淮终是放过了她。 等她肚子里的肉落地后,看他怎么收拾她。 思及,慕淮的面色又沉了几分。 折腾完后,慕淮替她揉着腕部的寸筋。 他手劲很大,动作也不温柔。 容晞不禁吃痛,却不敢发出多大的动静,嘤嘤轻叹的动静就如莺鸟般。 啾、啾、啾。 慕淮听到这动静,眼底终于温和了些许,不再似之前那般凶恶,为她揉着手腕的动作也轻了些许。 这女人到底是他的小娇莺,淋不了风雨也捱不了痛。 容晞打量着慕淮的神色,见他面色稍霁,态度也有所好转,终于将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 她轻声问他:“殿下…怎么知道奴婢弟弟现在的身份?” 慕淮面色未变,他今夜因着怒意,确实有些失态。 重生后他有好几次差点自称为朕,他属实应该深深地告诫自己,自己并非今世人,而是再世人。 慕淮原是动过想将拓跋虞囚禁在齐的念头,但大齐几月前刚刚伐缙,又调了好些兵力去了钦州。 而那罗鹭可汗在鹘国很有势力,十分优宠拓跋虞这个养子。 若他在齐境暗杀拓跋虞,鹘国来寻的人很难找到真凶,最终那狼崽子便能被算做意外而亡。 若他暴露身份,公然将拓跋虞囚禁,那便是对鹘国明晃晃的挑衅。 以齐国现在的国力,还不宜同鹘国开战。 慕淮轻咳了一声,对容晞道:“孤是大齐太子,自是认得几个人物。” 容晞听罢,心中疑虑丝毫未消,却不敢再多问。 她总感觉慕淮这回将她抓回来后,同之前有些不一样。 但眼前的男人却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慕淮。 容晞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便温软地道了声:“嗯。” 提到拓跋虞,慕淮却倏地想起适才容晞同那狼崽子搂抱在一处的画面,他眸色不由得一觑。 随后捏住了女人的精巧的鼻子,低声问道:“那人虽是你的亲生弟弟,却也是个身长七尺的男儿,你怎能随意同他搂抱在一处?” 容晞垂目,看向了自己可怜的鼻子,嗡声嗡气地答道:“奴婢…奴婢小时候就总这么抱他来着。” 这番局促的模样瞧着十分可爱。 慕淮强抑住笑意,却故意沉着声音命道:“若你肚子里的崽子是个小子,待他八岁后,你便不许再抱他。” 容晞无奈,只得又道了声嗯。 慕淮方才松开了她。 容晞暗叹慕淮这人也忒霸道了些,竟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容。 想起弟弟,容晞心中略有些担忧。 在会仙酒楼时,她未能立即认出容晖。 虽说觉他面善,但他的目光却有些凶狞,似豺狼环伺。 直到他在深巷中,露出了温驯纯良的眼神时,她才确定,这便是她的弟弟。 物是人非,容晖换了姓名,变成了有些陌生的模样,在鹘国一定吃了不少苦。 慕淮已然搂着她的腰肢,安沉地睡下。 她总觉,他这几日就好像多年未睡一般,入夜后便十分疲倦。 男人平素强势冷峻的面容现下看着有些温和,甚至是毫无防备,却仍用一种保护的姿态拥她入怀。 容晞蜷在男人宽阔的怀抱中,将手轻放在小腹处,困意渐渐上涌,她阖上双目,很快也入了梦。 ****** 次日起身时,暖煦的冬日已照了她满身,容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起迟了。 慕淮已然不在她的身侧,容晞有些懊悔,明明昨夜她还想着,一定要比慕淮起得早,好伺候他梳洗。 可孕期的她实在太过嗜睡。 她隐约想起,慕淮离开衢云宫后,好像亲了下她的额头,却没唤醒她。 容晞还记得,慕淮还对她说了三个字:懒女人。 她好像哼唧了一声,带着抱怨地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懒呢。 思及,容晞吓得打了个寒噤。 适才的一切,应该是她在做梦。 若她真这么说了,这又自称我,语气又未带任何敬意的,慕淮肯定会做怒,早就掀开衾被斥她一顿了。 容晞摇了摇头,待自己全然清醒起身后,有四个小宫女怯生生地进了寝殿中。 表情却像是进了阴曹地府般,满是怖畏。 惟为首的宫女表情还算镇定。 容晞认得这些宫女,她们原也是衢云宫的宫女,只是不近身伺候慕淮而已。 那些宫女见到容晞时,眸中皆闪过一瞬惊艳。 眼前美人浓睡未消,双颊泛着霞粉,神情略有些慵懒。 浓密的乌发墨般黑,柔顺地垂于腰际,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尖。 明明是极艷丽的相貌,气质却是极为柔美的。 如此美貌,她们纵是女人,见了容晞这样的美人,都要吞几下口水。 为首的宫女名唤丹香,她隐约瞧着,眼前的美人有些像被撵出宫去的容姑姑。 可二人的相貌差得大相径庭,她复又打消了这个猜想。 雍熙宫的人只知,太子昨夜从民间择了个美人,携她进了东宫。 至于这美人姓甚名甚,无人知晓。 容晞现下无名无份,见这些丫鬟应是慕淮派来伺候她梳洗的,她目前的身份顶多算个侍婢。 丹香这时道:“姑娘既已起身,那奴婢现下就伺候姑娘梳洗?” 容晞颔首后,丹香便动作沉稳又不失迅速地为她绾髻梳妆。 不经时,她更换好了衣物,丹香这时恭敬道:“待姑娘用完早食后,会有太医为姑娘诊脉,这些都是殿下安排的。” 容晞听后回道:“嗯,知道了。” 这几日她受了不少颠簸和惊吓,今日也着实应该让太医来瞧瞧身子,看看肚里的孩子可还安好。 待她用了些早食后,来的太医却是位面生且极为年轻的男子,容晞坐在绣有梅花的纱质屏风后,悬出了手腕。 慕淮这次择的太医明显是个新人,并未选宫中的老人。 容晞暗觉,慕淮似是并不大信任宫里的老太医。 而这位年轻太医,应是他新培植的人。 那太医在屏风另一侧后为容晞把完脉后,恭敬道:“姑娘体质虽虚寒些,但胎孩还算康健,多饮些滋补的汤药便能无虞。” 容晞听到孩子没事,心中安沉,待谢过那太医后,却还是想让这胎坐得更稳妥些。 放眼整个宫内,她最信任的医官便是叶云岚,只有她为她诊过脉后,她才能彻底安心。 自己的容貌一直是被遮掩的,这事她瞒了叶云岚好几年,而叶云岚这个单纯的姑娘却将什么事都同她讲。 容晞心中对此过意不去,想着这番再见到叶云岚后,便好好同她解释。 若叶云岚真的生了她的气,她亦会好好向其赔罪,她一直很珍惜同叶云岚的友情。 思及,容晞对丹香道:“丹香,你一会随我去趟尚药局。” 丹香听罢,言语却是一顿。 半晌,她方回道:“姑娘…太子殿下有令,您是不能擅自离开这东宫的。” 容晞微微颦眉,慕淮不让她离开东宫也有道理,毕竟她无名无份,这突然被带回了宫,若在宫道冲撞上了什么人,生出是非便不好了。 便又对丹香道:“嗯,那拜托你跑一趟腿,去尚药局寻下叶司医,让她来东宫一趟。” 丹香应是。 容晞坐在罗汉床处,看暖日斜洒入庭廊,却在心中思考着该如何同叶云岚道出她掩貌的缘由。 这时,名唤丹香的宫女已然归来。 见丹香面色稍有沉重,容晞心感不妙。 她略有些急切地问向丹香:“叶司医怎的没过来,是尚药局差事重,没腾出空子吗?” 丹香启唇,犹豫了下,终是回道:“回姑娘,叶司医于前日……自戕了。” 第29章 万分怜意(二更) 云岚自戕了? 容晞呼吸一窒,眸色也是登时一变。 她难以置信,耐着心头突涌的悲愤,又问丹香:“确定是叶司医吗?我要寻的人名唤叶云岚。” 容晞的嗓音纵是软极,这番话问的也满是急切,竟是有些咄咄逼人之态。 丹香点了点头,回道:“……却然是叶云岚,叶司医。姑娘节哀,莫要伤心过度。” 容晞心跳突地变快,她强抑着泪,询问丹香可有探得在叶云岚自戕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丹香是个聪慧且稳重的,去了趟内诸司的尚药局,又得知自己要给容晞带来的消息是她友人的死讯,自是留了个心眼,贿赂了一名医女,探得了些许消息。 她将这些消息一一对容晞道出。 却说前几日,也就是容晞刚被赶出宫的那段时间,皇后带着翟家大小姐翟诗音去了趟内诸司。 内诸司的录事也停下了手中差事作陪。 皇后似是胸有成竹,认为翟诗音一定能成为慕淮的太子妃,这么早便开始亲自提点,要教翟诗音协理六宫之事。 她带翟诗音见了内诸司各局的奉御和直长,顺便从录事那处查了查账簿。 最先看的账簿便是尚药局的,那翟诗音性情还算聪颖,看完账后,立即便查出,这尚药局中,缺了几味名贵的药材。 而这些药材,竟都是助人保胎安孕的。 这事自是查到了叶云岚的头上,雍熙宫中总有女官会私藏皇家之物,偷偷从长宁门处卖到宫外,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皇后念及叶云岚医术出众,又是初犯,便要按照后宫之律,打叶云岚二十个板子,再将她司医一职褫夺,贬为最寻常的医女,罚俸半年。 可翟诗音却觉得不对劲。 讲到这儿,丹香又对容晞徐徐道:“奴婢听闻,那翟小姐问了叶司医同殿下身侧容姑姑的关系,说她知道容姑姑和叶司医交情极好。再然后,翟小姐附在皇后耳侧说了些什么,皇后便命人将叶司医带出了尚药局。叶司医回尚药局的当夜…便自戕了。” 见容晞娇美的面容泛青,丹香低声道:“…奴婢…奴婢只探得了这些消息。” 听罢丹香之语,容晞只觉得浑身力量顿时被抽走,心却渐渐冉起了恨意。 她不是没怀疑过,是不是翟诗音想害她死。 之前觉得自己多想的缘由,是因为她知道,翟诗音并不将她放在眼中。 她那时掩着容貌,身份又低,对她这个世家小姐毫无威胁。 直到今日,她方才确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容晞攥紧了粉拳,泪已溢出了眼眶,且愈发汹涌。 慕淮怕是不久便要娶翟诗音为妃,到那时,她是他的妻子,纵是她同慕淮说了此事,慕淮也不一定会站在她这处。 容晞强自让自己冷静。 她赌,慕淮因着肚里的孩子,定会给她个位份,最差她也会是最末等的奉仪。 她昨夜还想,她为妾室,先翟诗音有孕,定会沦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不图求慕淮的宠爱,只要翟诗音不害她的孩子,不主动招惹她,她定会本本分分,不行逾矩争宠之事。 可现下,翟诗音不仅想害死她,还连带着害了她的亲人和友人。 云岚同她一样,都是很珍惜自己性命的人,断不会自寻短见。 叶云岚受了多少委屈容晞不知,但却猜,自己有孕的事,便是从她这处泄的。 翟诗音应是拿什么东西做为要挟,迫得叶云岚说出了实情,然后又索了她的性命。 思及此,容晞的美目渐渐冉上了赤红。 可美人落泪,却仍是赏心悦目,连那泛红的眼尾都带着冶艳。 丹香觉得容晞可怜,怕她哭坏了身子,忙劝道:“姑娘…姑娘莫再哭了,当心身子……” 容晞的嗓音依旧娇糯甜柔,但声调却明显冷了几分,她对丹香道:“你先随她们下去,我想一人静静。” ****** 清晨下朝后,慕淮便去了乾元殿同庄帝叙话。 重活一世,他对父亲的感情仍有些复杂。 都说庄帝十分爱他母亲贤妃,但慕淮却觉,庄帝虽爱他母亲,亦是博爱的。 旁的妃子,庄帝也没少宠幸过。 他总觉得,若要真心喜爱一个女人,那便应当独宠于她。 但既是重活一世,庄帝也仍健在,他便该想法子,在中原遍寻名医,看看庄帝的恶疾能否被治愈,多让自己的父亲活几年。 乾元殿中炉烟浥浥,庄帝下朝后,面色看上去更为灰青,颇有垂垂老矣之态。 他看向慕淮,问道:“听闻你带回个民间女子?” 慕淮颔首,对庄帝应是。 庄帝嗯了一声,他最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既是将那女子带进了宫,定是将她放在了心上,便问:“既是民间女子,要许她什么位份。” 慕淮身量高大,挺拔如松地站在殿中,拱手恭敬回道:“回父皇,她虽出身不高,但性情柔顺体已…亦怀了儿臣的子嗣,儿臣想许她良娣之位。” 庄帝听到子嗣二字时,略有些浑浊的老眼登时有了光亮。 慕淮封王之后经常因公事出宫,若是因此逢上了民间佳人,也不甚奇怪。 他共有四个儿子,长子已逝,慕淮最小,却是第一个有自己子嗣的。 庄帝唇边有了笑意,对慕淮道:“想不到,朕的满牙竟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不过这良娣位份许一民女,还是有些太高。” 慕淮毫不犹豫,语气坚决道:“儿臣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喜欢的,自是要许她最好的。” 他当然想马上就让容晞当太子妃,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正妻。 但现下他刚被立储,朝中的许多势力还未开始清扫,如若现在就求太子妃的身份,依庄帝对他的宠爱,也能许他。 但是容晞便会被谏院那帮老头子诟病,万一哪个碎嘴的将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她因此思虑过重,太容易伤及腹中胎孩。 庄帝见慕淮坚决,道:“你既是喜欢,那便许她良娣位份,待礼部选好册立太子的日子后,便让她陪着你参仪。” 慕淮听罢,一贯凌厉凉薄的深邃墨眸,竟变得有些澄澈。 他对庄帝谢恩后,庄帝似是突地想起了什么,又对他道:“你选的黄门侍郎,很有才干。” 庄帝口中的黄门侍郎,便是刚刚成为新科状元的严居胥。 提到他,慕淮面色不易察觉地微变,却对庄帝道:“父皇满意便好。” 这黄门侍郎一职,本是服务于帝王。 只是明眼人皆知,严居胥实则是东宫近臣。 慕淮同庄帝商议了些许政事后,便离了乾元殿。 他回想着前世为帝时,做的昏庸事。 疑心过重,逼严居胥自尽是其一。 穷兵黩武,害尹诚英年早逝是其二。 征伐中原需耗大量国力,若无严居胥在内治国有方,他哪来得军粮去打仗? 他对权柄的掌控欲过强,前世没怎么放权过,许多事都要牢牢掌握在手。 今世的他,虽亦不会放权。 但现下看来,严居胥的才干并未完全发挥出来,是他这个做君主的猜忌心过强,浪费了这么好的能臣。 殿外空气清寒,慕淮身上难得轻松,为帝的那十几年中,他从未安睡过。 可现在,每日拥着那娇小的女人,他竟能夜夜安梦。 慕淮心情甚悦,准备回东宫陪那女人用些午食。 那懒女人纵是再贪睡,这时也该起身了。 他阔步回了还未翻葺的东宫,待进了里殿时,眼前之景却让他觉得异常刺目。 那女人娇小的身子正伏在檀木小案处,纤弱的背脊似是因泣,正上下起伏着。 哭音不刺耳,既软又低柔,足以让人生出万分怜意。 高高兴兴地回了东宫,可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却在痛哭流涕。 慕淮沉目,清俊的脸抑着怒气,待振袖之后,便往容晞的方向走去。 他要问问,他女人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第30章 哄媳妇(捉虫) 容晞哭得几欲晕厥,螓首泛着钝痛。 慕淮已然走到她的身侧,双手覆在了她纤瘦的肩头,将她从那小案处扶了起来,命她看着他。 男人的嗓音隐隐压抑着勃然的怒气,他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要这般痛苦流涕,连身子都不顾了?” 听慕淮提及了腹中之子,再见他的眼中也有了迫人的怒气,容晞强自抑着眼泪,却怎么抑也抑不住。 最后她低柔地打了个哭嗝,看上去更可怜了。 慕淮见此凛目。 从容晞跟他那日伊始,这娇气的女人一哭,他纵是面上不耐又烦躁,但心中却是顶无措的。 这个又娇气又麻烦的女人,要把他那颗冷硬的心肠磨死了。 一个容晞,就足够他受的,真没旁的心思再要其余女人。 慕淮周身散着的阴戾之气渐褪,微粝的手掌亦将女人温热娇美的脸蛋捧覆,他用指腹为她拭着汩汩的清泪。 语气难得变得很低,似是在哄着她,让她听他讲话。 慕淮问她:“同孤讲讲,是谁惹到你了?” 容晞不敢直视男人的那双稍显凉薄锋利的眼,她故意避着视线,抽噎了几声,复低声答道:“……云岚…云岚她死了。” 慕淮不解,又问:“云岚是谁?” 容晞美目微掀,复又微垂,回道:“那日奴婢月事不顺…求殿下请到衢云宫的叶司医,名唤叶云岚。适才奴婢得知…她竟是于前日自戕了。” 提及自戕二字时,容晞的眼泪又开始夺眶而出,却刻意控制着哭态。 有的女子哭,神态略显凄厉狰狞。 而她哭,却若梨花带雨,似仙子落泪,楚楚惹人怜。 容晞的美目看似躲闪着,实则亦带着探寻,暗暗打量着慕淮的神色。 男人身上蛮力大,下手不知轻重,她纤弱的肩头被他攥痛,便慢慢颦了眉目。 慕淮见此便松开了女人的双肩。 甫一松开,容晞便如幼莺归巢般扑到了他的怀中,纤细的胳膊亦环住了他的蜂腰。 见女人柔弱无依的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慕淮呼吸微滞,她身上让人安沉的馨香扑洒而至。 温热带泪的孕美人娇柔万分地在他怀中,慕淮平复着骤然狂跳的心脏,嗓音却依旧淡定如常,他镇定地问她:“你是在怀疑那叶氏医女的死因?” 容晞未回他,复又在他怀中抽泣出声。 慕淮锋眉微蹙,声音沉冷了几分:“还怀着身子,不顾孩子了?” 容晞仍靠在他宽阔的胸膛处,却略带哭音地自顾自地问道:“殿下…日后会对奴婢和奴婢的孩子好吗?奴婢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亦无任何亲眷在侧。奴婢…奴婢只有殿下一个人了,若日后殿下不再垂怜奴婢…那待为殿下生下孩子后,奴婢不如死了好了。” 慕淮听她提到了死字,低醇的嗓音登时泛狠,他语带威胁地斥道:“在孤的眼皮子底下,你敢寻死?” 容晞抬眸,用那双水盈盈的眼望着慕淮。 含悲含怯,却是勾魂摄魄。 慕淮被女人望得有些失神,不由得想起史书中记载的那个,祸害了两个国家的美人。 他此刻终于明白,那些本也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因何会被一个女人迷惑。 自己终归也是未能免俗。 慕淮无奈,复又为容晞拭泪,道:“孤不会让你死。” 语毕,他微微倾身。 高大的身躯在罗汉床处落了影,那影子将娇小的女人覆盖得严严实实。 慕淮与容晞额抵着额,二人乌黑的浓睫相触,他觉她面上柔软又湿濡。 他低声对眼前的女人命道:“看着孤。” 容晞依言看向了他的眼。 二人离得几近,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因悲泣显得弱态伶仃的自己。 慕淮这时低声问:“孤问你,哭有用吗?你哭,那医女就能回来吗?” 容晞摇首,回道:“不会再回来了……” 叶云岚是,浣娘亦是。 都不会回来了。 容晞眉宇微蹙复又很快舒开,她强自让自己的嗓音依旧保持温软娇糯,不夹杂半分恨怨。 “你哭坏了身子,孤的孩子该怎么办?嗯?” 不只是孩子,若她真哭坏了身子,他又该怎么办。 当然,此语慕淮未说出口。 他又道:“你若觉她死因不明,要亲手为她报仇,孤为你做主。” 见女人的泪有渐止之态,慕淮继续道:“再有,做孤的女人,不可行事畏缩。你总这样娇弱好哭,孤日后怎么许你位份?” 他终有一天要将这个女人,亲手捧到皇后的位置上,让她站在他的身侧,与他比肩。 做皇后,光有他的宠爱不够,亦要有手段做稳这个位置。 她性子若柔弱,他可慢慢教她。 慕淮的语气不算温柔,却大有劝哄的意味, 容晞喜欢慕淮这点,这男人虽倨傲性桀,但若遇上看不过眼的事,从不会大肆说教,只是沉眉斥一句罢了。 她心中悬着的石子落地,既是提到了位份,那她至少也会被封个奉仪。 容晞这时慢慢抬眸,眼神仍带着怯意,却充融着仰慕,似是以君为天。 慕淮心中对她的怜意更甚,他用额蹭了蹭女人柔嫩的额头。 他声音很低,亦很郑重:“孤许你利刃,亦予你宠爱。” 男人那双深邃的眼似是要望进她的心里。 她适才所有的举动,虽有真情实感,但大多都是在做戏,都是在邀宠行乞怜之事。 但慕淮的这句话:许她利刃,予她宠爱。 却让她的心仿若被击中般,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容晞嗓音甜哑,她垂眸,细声问慕淮:“…那奴婢,将这利刃刺向谁都行吗?” 她要刺的人,极大可能是慕淮未来的妻子,还有慕淮的嫡母,也就是大齐的皇后。 慕淮却是淡哂,道:“只要不是弑君,你想动谁,都可以。” 拿这把利刃,刺向他的心口,亦可以。 他又问:“或者,你若有怀疑的人,便告诉孤。孤替你解决那人,将他脑袋砍了提来见你。” 容晞失笑,美目却是微侧。 她不敢赌慕淮对翟诗音的心意,但自己的目的已然达成,妾侍的身份有了,她在宫中的力量亦有了。 容晞再度扑入了慕淮的怀中,语带哽咽道:“…殿下……” 慕淮低首亲了下她的发顶,用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小心拥在怀中,却看不见容晞那双纤美白皙的手,正死死地攥着他华贵繁复的织锦冕衣。 容晞闭目,暗自思忖着。 慕淮的性子骁急,行事果锐。 虽然残忍狠决,但处事风格却是快刀斩乱麻,并不行慢慢折磨人的阴损手段。 单要了她的性命,还不够呢。 她得让她尝尝,什么叫身在人间,心在地狱。 ****** 这日晴雪初霁,未央宫中雾凇挂枝,雀鸟啼鸣。 皇后近日身子不适,此时此刻,她头戴抹额,懒躺于乌瞒木制得罗汉床处。 那罗汉床异常精美,嵌了金银片子、螺钿刻得花鸟和四簇数石1。 皇后身子不好,很难有孕,现下的年纪也不可能再为庄帝生养,实乃人生之憾。 见端淑明丽的翟诗音正细心地为她揉着泛酸的双腿,皇后眸底一柔,温和道:“你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不及从前开朗善谈,可是在想太子带进东宫的那个民女?” 翟诗音听罢莞尔,温顺地对皇后点了点头,回道:“娘娘最了解侄女的心思了,侄女不瞒着娘娘。” 慕淮从宫外带回了个女人,自是让她近日多忖多虑的缘由,但这只是其一。 另一缘由便是,她派到洪都的刺客,竟到现在都没往汴京回个消息,她曾派人去寻过,但却找不到那帮刺客了,连个尸体都没寻到。 翟诗音不能确定,那容氏女到底有没有身故。 她怀着慕淮的孩子,终归是个祸患。 皇后瞧出了翟诗音的心思,劝道:“做太子妻妾,亦是将来天子妃嫔,不可妒心过甚。总会有人分你的宠爱,亦会有孕。你做稳了正妻位置,便不要再将妾侍放在心上,妾终归只是玩物而已。” 翟诗音恭敬地点了点头。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可一想到慕淮的第一个女人很可能就是那满脸麻子的容氏女,她便觉得如鲠在喉,甚至是恶心膈应。 但她现在属实不该再去想那容貌鄙陋的容氏女,那在东宫的神秘女子,才是眼下的最大威胁。 她近日派人打探过那女子的消息,可东宫驻卫森严,下人们口风又紧,她丝毫未能探得那女子的身份。 有宫人说那女子生得极美,翟诗音自是也料到了。 若她生得不美,怎会被慕淮那样倨傲又冷漠的男人看中? 皇后瞧出了翟诗音的心思,道:“你若想见那女子,明日本宫便宣人让她到未央宫来。虽说此女无名无份,但到底也是太子的女人,而本宫既身为皇后,她合该来此参见跪拜。” 皇后想,一寻常的民女罢了,身份低贱。 让她来未央宫,还是赏她面子。 翟诗音面露笑意,恭敬回道:“多谢娘娘。” 是夜,翟诗音未能安睡,脑中一直在想着那女人的容貌。 待至次日时,太子却遣人来未央宫,说那女人突有了疾病,身子抱恙不宜来未央宫见皇后。 可那女人到底患没患病,又有谁能知道? 眼下春日将至,宫中梅苑的寒梅即将凋零,翟诗音想着这日便去梅苑为皇后采些梅雪,以做烹茶之用。 翟诗音怀着心事,经行过了东华门,看着峻宇雕墙的东宫中,冒出的重檐阙楼。 那双清丽的美目,带着深深的渴望。 早晚,她都要住进去。 不急于这一时。 翟诗音善舞,步履亦似翩跹,携着两名宫女走到了梅苑处。 待至梅苑时,却见一陌生女子正亭然站在泛着幽香的梅林中。 翟诗音离那女子愈近,待看清了那女人的相貌时,眸色不禁微变。 那女子可谓雪肤花貌,靡颜腻理。 生了副极为艷丽又有冲击力的秾美相貌,雪不及她肤色新白,梅花亦不及她柔唇娇媚。 她眉心点的花钿,正在晌午的日头下泛着熠熠的辉光。 如此绝色,到哪儿都是艳压群芳,太让人自惭形秽。 若不是地上落了影,翟诗音都以为这人是梅花精变得。 她下意识得用手抚上了自己的脸。 明明她对自己的相貌是顶自信的,但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的相貌,属实强出她太多。 她在这样的美人面前,只能被称得一句小家碧玉。 这女人到底是谁? 翟诗音心中渐渐有了答案,却也生出了慌乱之情。 丹香站在容晞的身侧,低声道:“姑娘,有人来梅苑了,奴婢瞧着,好像是翟家大小姐。” 容晞颔首,纤美的手伸向了覆雪的梅花,指尖微触到冰寒的雪时,眸色亦是微变。 原本柔美温纯的一双眼,竟夹了些许的狠色。 她勾唇,回丹香,道:“知道了。” 第31章 恃宠生骄(赠红包) 翟诗音毕竟是个世家小姐,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她很快调整了情绪,稍定心神后,便走到了那神秘女子的身前。 容晞用余光瞥见了翟诗音已然向她走近,却仿若不察,继续用着镶宝的金镊采着梅上积雪。 翟诗音走近方才看清,原来这女人的身后不仅有宫女,还有四五名身材健魄的佩刀侍从。 那些侍从俱都低着头首,为避嫌不敢看容晞半眼。 翟诗音见过这些侍从,知道他们是慕淮身侧的人,此时此刻,她已料定,这女人便是慕淮从宫外领进宫的民女。 她总觉得,这女人愈瞧,愈有种熟悉感,可又说不上是哪处熟悉。 甫要靠近容晞时,那些侍从便围了上来,不让她靠近那女人。 翟诗音面色未变,温柔道:“你们拦我做甚,我也是要来这梅苑为皇后娘娘采雪,以做烹茶之用的。” 容晞听见了翟诗音的声音,方才做出了刚发现翟诗音的样子,她转首,看向了她。 翟诗音亦看向了容晞,离她愈近,就觉她生得愈美。 翟诗音心中充融的妒意更甚。 容晞这时淡哂,不解地问向翟诗音:“你是……” 翟诗音一听容晞的嗓子,又觉得很熟悉。 这又娇又嗲的甜柔嗓音,和那个容氏宫女好像。 是不是慕淮就喜欢女人的嗓子是这个动静? 就跟雀鸟啼鸣似的,太娇太嗲,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翟诗音控制着神色,暗觉发出这狐媚动静的女人注定要为人妾侍,上不来台面,一点都不端庄。 她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面容依旧和煦若春风。 翟诗音明知故问的对容晞道:“我是礼部尚书之女,亦是皇后的侄女,名唤翟诗音,请问姑娘是?” 容晞听罢,面色淡淡,她道了声哦。 又言:“翟小姐是吗…我刚进宫没多久,太子殿下倒是同我提了几位宫中贵主,却没提过翟小姐。” 翟诗音听罢,心跳一滞。 慕淮竟是没同这女人提过自己? 这怎么可能? 皇后三番五次地同皇上说,要让皇上赐婚,皇上那边的态度也并未拒绝,算作默许。 庄帝应是同慕淮说了此事的。 翟诗音的面色变得很难看。 容晞眸底掩着不易察觉的笑,却仍装着细心采雪的模样,将翟诗音晾在了一侧。 她今日穿了雪白的狐裘,这时当晴雪初霁,她肌肤本就凝白,现下看来更是莹润清透。 寒风料峭,她精致软小的耳珠亦是微微泛红,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目。 仰首撷雪时,翟诗音身后的宫女们竟是都看痴看怔了。 翟诗音察觉到了宫女们的异样,侧首睨了她们一眼,复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情。 容晞已走到了另一颗梅树下,翟诗音亦走上前去,虽仍被侍卫挡着,却仍是温和地问道:“姑娘从民间初来宫中,可还住得习惯?” 翟诗音暗想,这民女行事粗鄙,不懂规矩,怕是个空有美貌,且没心机的。 真是一点都不怕得罪人,同外人客气都不会。 自己早晚会是慕淮的正室,从现在起便要端起大度贤淑的风范来,断不可在贱妾面前失态。 容晞唇角微漾,未看向翟诗音,边撷雪,边回道:“初来宫中,虽然觉得一切陌生,但好在有殿下在…” 话毕,她故作赧然地笑了下,又道:“殿下对我很照拂,细心告诉了我许多事,自是没什么不适的。” 这话说得含羞带怯,小女儿家的情思尽露,一看便知,她同慕淮的相处定是甜蜜万分。 翟诗音脸色是青一阵,白一阵。 看来慕淮当真是极为宠爱她。 容晞停下手中诸事,又看向翟诗音,问:“你..不采雪吗?不是要为皇后娘娘烹雪煮茶吗?总是问我问题做甚?” 翟诗音看着容晞言语带着目中无人的娇蛮,温柔的嗓音终是冷了几分,她道:“姑娘,你可知晓,皇后娘娘已向皇上说了我和太子殿下的婚事,将来我们便会时常相见。若你现在还不太懂宫里的规矩,可来寻我,我会告诉你的。” 容晞听罢,精致描绘的横烟眉微挑。 她又问:“哦?有这事吗?殿下并未同我说过。” 翟诗音要让眼前的女人明白,她再受宠爱,将来也只是个妾。 她点话点得很明白了,这女人却仍对自己没半分恭敬。 翟诗音面色微变,她真想不明白,这女人是不知者无畏,还是听不明白话意。 她又道:“姑娘是在同我装糊涂吗?” 容晞笑意愈深,瞧着极为秾美,回道:“我为何要同你装糊涂,翟小姐如何,同我有何干系?” 翟诗音一时失语。 “你……” 这女人真是个恃宠生骄的难缠对手。 翟诗音在心中暗骂着,庄帝身侧的大太监已然至此,微微调整了下不稳的呼吸,走到众人的身侧,恭敬道:“可寻到这儿了,找了姑娘好半晌。” 姑娘这词,也不知是同谁说的。 翟诗音心中却雀跃了起来,看着大太监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端了圣旨,便觉应是来宣旨的。 说不准,就是封她为太子妃的圣旨。 她面上又展露了笑意,静等着那太监宣旨。 大太监这时道:“容氏女听旨。” 翟诗音面色微僵。 待容晞恭敬跪地后,大太监这时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惟典司宫教,率九御以承休。咨容氏温良性贤,品貌出众,着册封尔为太子良娣。誉命惟新,荷殊荣于简册1。” 言罢,容晞心中也是一惊。 她本以为,自己最多会被册封为奉仪,却没想到,慕淮许她的位份竟是良娣。 容晞平复着心绪,恭敬答道:“儿臣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翟诗音蓦地僵住了。 庄帝竟是封了一民女为良娣? 这女人越过了奉仪、昭训、承徽和良媛2,竟成了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 凭何要赐这民女为良娣?就连那三四品官阶的嫡出小姐被封了太子良娣,都是抬举。 倏地,她回想到,太监宣旨时,称的竟是容氏。 翟诗音眸光一聚,这女人既是姓容,嗓音又这般娇嗲,会不会是…… 那个女人。 可怎么可能呢? 宣旨太监走后,容晞身侧的宫女都在说着恭喜容良娣的话。 翟诗音强自让自己冷静,装作继续采雪的模样。 容晞却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翟诗音见那女人媚色无边的桃花眼,竟带着些许的挑衅,心不由得一凛。 容晞将翟诗音的局促俱看在眼中。 她那么喜欢装贤淑端庄,便让她装好了。 容晞跟了俞昭容许久,最是清楚,这后宫女人的争宠手段不尽相同,而汴京中的贵女喜欢中庸的方式,表面随和不显山露水,内心却是算计的。 但最能激起女子妒意和恨意的,还当是俞昭容这种跋扈狂妄的妃嫔,俞昭容在世时,许多人恨她恨得牙痒痒。 尤其是对付翟诗音这种,硬要端贤淑大度架子的,她只有这般,才能将她气个半死。 容晞身上的馨香离翟诗音愈近。 翟诗音却有些慌乱,不知这女人要做甚。 终归不会是没脑子到,要同她炫耀吧。 容晞停住了步子,对翟诗音道:“翟小姐,许是忘了件事。” 翟诗音强自让自己镇定,问道:“何事?” 容晞嗓音依旧娇柔,语气却带着些许的寒意,她道:“我既是刚被封为良娣,在这宫中的位份便是正三品,而翟小姐无任何诰命在身,理应向我屈膝行礼。翟小姐既是自诩是个懂规矩的,那为何不向我行礼?” 翟诗音面上终于露了怒意,可她却然如容晞所说,现下并没有任何位份和诰命在身。 她暗咬着牙,屈了双膝,对容晞恭敬道:“……这样可以了吗?容良娣。” 容晞淡漠地扫了她一眼,未发一言,携着丫鬟和侍从离了此处。 翟诗音看着容晞远去的背影,觉今日发生的一切,就跟撞了鬼似的。 这容良娣,到底是不是被她施计撵出去的容姑姑? ****** 是夜月华甚朗,雍熙禁城灯织天幕,一派阖闾繁华之景。 慕淮近日忙于治匪之事,下朝后便是政事堂和枢密院两头奔跑,很是忙碌。 容晞静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处,心中想着还未归宫的慕淮。 这男人被立储之后,却然勤政,当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君主呢。 今日她封了良娣,对慕淮的心思便变得不一样了。 之前,他是主,而她是奴。 而现下,她是良娣,虽然是个妾室,可他却变成了自己的夫君。 虽然她不敢唤他夫君,仍会唤他殿下,但是…… 思及,容晞眸色柔和地看了眼自己微隆的小腹。 慕淮是她的夫君,又同她有了血脉的联系,那从今日起,便是她的亲人了。 容晞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时辰已晚,她却让宫女将菜食再热上一番,她要等着慕淮回来一起用。 慕淮归宫时,身上裹挟着初春的清寒,却并未露任何疲态。 反倒是政事堂的那些臣子受不住,一个个的到时辰便面露苦色,他意犹未尽,却终是让他们出宫归了府。 他本想找大理寺的官员调些卷宗,尤其想看看当年容炳失职之案,可时辰已晚,只得作罢。 慕淮重活一世,便不如前世刚刚执政时,对有些政事是初次上手,并不明晰。 执政十余年后,再站在这个位置看,便看清了许多事。 尚书省的刑部和大理寺的职权看似是分明的。 齐朝大理寺一般只审汴京要案,判刑量刑之事仍要交由刑部处理,但这无疑让大齐整个司法过程的效率低下了许多。 大齐司法和刑狱之政,可变。 慕淮想找严居胥商议此事,可自他带着容晞归宫后,还没见到过严居胥。 他想起前世这时,严居胥的夫人好像患了重病,他虽刚莅职,却仍是告了假。 民间都赞他同糟糠之妻患难与共。 回东宫这一路,慕淮仍在思考着政务,天色已然不早,他突地意识到,这一世与前世不同。 这一世,那女人还活着。 她刚刚被封了良娣,是他的女人,他不能将心思全然放在政务上,得腾出些时间来陪她。 思及,慕淮唇角微牵。 进殿后,却发现那女人端坐在八仙桌处,筷箸安放在筷枕之上,竟是一点菜食都没用。 容晞觉出慕淮已然归来,便从桌前起身。 男人头戴远游冠,穿着双佩革带弁服,矜贵夺目,正值意气风发之龄。 慕淮身上的气质看似矛盾,却又很是相融。 他骨子里都透着强势,行事狠辣残忍,又习武骁勇。 可面貌却如文士般清隽俊美,平日穿着素简的斓衫,亦有种芝兰玉树的风雅。 容晞刚觉他气质出尘,这男人的面色便开始发阴。 慕淮冷声斥道:“为何不用晚食?” 容晞回道:“奴…妾身想等着殿下回来一同用。” 见她面容委屈微怯,慕淮面色稍霁。 他想,日后若他再回来的晚,定会派人回宫告知她一声,断不会让她再这般等着。 菜食刚被热完,冒着热气。 这几日,容晞害喜之症好了许多。 她见慕淮今夜食量偏大,便细声问道:“殿下是中午用食不多吗?” 慕淮回道:“孤未用午食。” 前世容晞死后,他一日就用一顿饭,对珍馐佳肴毫无兴味,吃饭只是为了维持生存。 如今看来,他前世早亡,亦与这习惯有关。 容晞轻抬纤腕,为男人舀了勺汤羹,关切道:“殿下日后处理政务时,还是要用些午食的,不然身子该不好了。” 慕淮接过了汤羹,定定地看了容晞半晌。 容晞被他的视线灼得面热,双颊冉起了红意。 慕淮用下了容晞为他盛的汤羹。 忙碌了一整日,回到东宫,有个娇柔体己的女人陪着,又用着热菜热饭。 这一切,都与前世不同了。 其实重生前,这样温暖的日子亦有过。 容晞做他奴婢时,也是陪着他用晚食,温柔又细心地照顾着他。 可那时的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直到前世,那女人离开他后,慕淮才意识到,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夜相处,于他而言,有多么珍贵。 好在现下,他失而复得。 慕淮低声道:“嗯。” 待用罢晚食,慕淮沐了浴。 他半敞着衣襟,身上略有些熨烫,将床上娇小的女人拥在了怀中。 既已被封了良娣,那明日他便该带着容晞去未央宫拜见帝后。 慕淮叮嘱了容晞几句,怕她会出错。 等册仪之前,他还要寻礼部的人教她礼仪。 容晞此时已然困倦,靠在男人宽阔的怀里眯着眼。 慕淮见此用手指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懒女人,孤同你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 容晞懵懂地点着头,慕淮已然忘却,她跟了俞昭容多年,亦帮她争过宠。 她对宫中各位贵主,甚至是庄帝的脾性和喜好都很了解。 却还是细声回道:“殿下的嘱咐,妾身都记下了。” 慕淮听她仍唤他殿下,薄唇微抿。 这女人今夜成了他的小良娣,却还唤他殿下。 慕淮将女人柔腻的双手紧握,随后与她十指相扣,置于腰际。 随后,将女人温热娇美的巴掌小脸轻抬,见她仍是一副娇弱困乏的慵懒模样。 慕淮无奈,低首啄吻了下她的柔唇。 容晞阖着双目,觉出了唇上被男人亲了下,唇角亦是微漾。 随后,便将娇小的身子往男人的怀中扑了扑。 慕淮一贯凉薄的眼终于蕴了淡淡的笑意,他道:“还唤孤为殿下?” 容晞嗓音娇娇糯糯,不解地问:“那唤殿下为甚?” 慕淮捏住了女人精致的下巴,嗓音低醇,轻声命道:“应唤孤为,夫君。” 第32章 牙牙(红包) 听罢慕淮之言,容晞睁开了略有些惺忪的美目,心跳的速度亦渐渐加快。 多年前她还是官家小姐时,不是没幻想过她未来的夫君到底是何模样。 却从未预料到,自己的夫君竟会是慕淮这样性情强势的男人。 木已成舟,自己已然有了他的孩子,成了他的女人,慕淮让她唤他夫君,容晞心中自是稍有雀跃。 慕淮却然是她的夫君。 但爱侣之间,也不一定要称对方娘子,亦或是夫君。 慕淮向来对她没个称谓,多数称个“你”字,或者愠怒时直接唤她“容晞”。 容晞记得慕淮的表字,名唤芝衍。 很好听的名字,芝兰玉树,衍若君子。 容晞在心中轻唤了一声慕淮的表字芝衍,语出之言却是乖顺的唤道:“……夫君。” 她声音甜腻,慕淮顿觉自己的心尖被人敲了一下。 光一声夫君自是让人意犹未尽,远远不够。 慕淮薄唇微勾,再度低声命她:“再唤一遍。” 容晞大着胆子将唇畔置在了慕淮的耳侧,轻轻用柔唇亲了下男人的耳垂。 见男人身子微僵,复又稍带着怯意的看着他的眼晴,细声道:“夫君,你最好了,快些抱着妾身睡下罢。” 这话是对着他耳朵说的,着实如在他心间呵痒。 一想到女人双唇的柔腻触感仍停驻在他的耳垂上,慕淮心中登时变得酥-麻一片,这劲头沿着四肢百骸直往额头上冒。 他眸色登时一晦,倏地将女人扣在了身|下。 容晞乌黑浓密的长发倏然间若海藻般四散,男人高大的身子落了影,已将娇小无措的她满覆。 此时此刻,她的困意和倦乏顷刻消融,精神立即紧张了起来。 慕淮一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另一首抬着女人精致的下巴,看似强势摄夺,实则极尽小心和克制,深深地吻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晞被亲得迷迷糊糊,才倏地意识到自己还怀着身孕,连忙对慕淮喘声道:“…夫君,妾身…妾身月份未做稳,不可……” 慕淮没完全丧了理智,睇着她稍带着惶意的眼,将她的局促看在眼中,终是松开了她。 他回想着被他细细品咂的那寸温甜,手背上已贲出了青筋。 再这样下去,她肚子里的肉还没落地,他却要完。 但容晞现下又如瓷娃娃般,娇弱又易碎,他舍不得那样对她。 慕淮将女人扶了起来,让被骇得微微发抖的女人靠在他的身上,他则把玩着她柔顺的长发,一下又一下的抚着。 这女人胆子还是太小,亲一下就怕成这样。 慕淮抿唇,随后薄唇覆于女人泛红的耳廓,低声哑笑,问道:“怕成这样?” 容晞缩在他怀中,不敢言语。 这男人将她抓回来后,对那敦伦之事比以往收敛了许多,但一回想起之前同他的种种,她还是觉得有些怕。 慕淮见她不言语,竟是没做怒。 他低首亲了下她的发顶,语气很轻,唤她:“乖晞儿。” 容晞听罢,心跳一顿。 慕淮竟唤她晞儿? 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他嗓音低沉醇厚,很有磁性,唤她晞儿时,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酥掉了。 容晞闭着双目装傻充愣,纤长浓密的羽睫却上下扑闪着。 男人这时已将怀中的女人轻轻推开,他看着她那双微怯且水盈盈的桃花美目,唇角微牵。 随后,语带蛊惑道:“乖晞儿,帮孤含含。” ****** 次日白露熹微之际,容晞先慕淮起身,一想起昨夜之事,她的耳廓仍在泛着红意。 容晞自有孕后,身子很容易困乏,却还是强撑着,比慕淮起得稍早了些。 良娣的命服昨夜已经被送到了东宫,是一袭华贵繁复的大袖鞠衣,其上颜色深黯,颇有皇家气度。 她今晨要梳高髻,还要戴繁重的二博假髻,既是有了身份,那一定不能露怯,容晞很重视今日去未央宫拜谒帝后之事。 她虽紧张,之前却也同俞昭容去过未央宫,见过一些场面,倒不至于慌了阵脚。 待丹香和宫女为她穿戴好后,慕淮仍未起身,容晞跪在四柱床旁的华毯上,静默地欣赏着慕淮的睡颜。 她觉发髻稍沉,便将胳膊搭在床沿,微微歪了脑袋,继续看着熟睡的男人。 慕淮睡相很好看,沉睡时,没有怒容阴戾之色,英隽的眉目难得瞧着有些疏朗。 容晞见他的眉头仍微蹙着,又看他未醒,便悄悄地亲了下他的眉心。 慕淮的眉目微展,他嗅到了女人身上熟悉又令人安沉的馨香,大掌刚要扣住女人的脑袋回吻回去,容晞却及时避开了他。 她怕慕淮下手没个轻重,将她发髻弄坏弄散。 男人终于清醒了过来,知那女人躲着他,略有些不悦。 一大早就行那媚君之举,真是个小祸水。 慕淮蹙眉从床上坐了起来,周身散着的气质略有些迫人,他闭目揉着眉心。 容晞觉得刚起来的他,就像只慵懒的狮子。 慕淮睁目后,见容晞已然穿戴整齐,便定定地看了她半晌。 见她身型娇小瘦弱,还撑不太起来这良娣鞠衣,头上梳着散坠着玉钿的高髻,巴掌大的小脸瞧着也是愈尖。 慕淮神色和缓了些许。 若将这样一个娇小羸弱的女人,慢慢地送上那个位置,这整个过程,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宫女们都怕慕淮,不敢近身伺候,就算让她们来伺候,也会时常因着惧怕出错。 其实容晞一直都好奇,之前被慕淮弄死的三个宫女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可顺福不告诉她,她到现在也不敢问慕淮。 容晞熟稔地伺候慕淮梳洗,帮他穿好元衣衮冕,为他系好革带玉勾,又垫脚帮他戴好坠着青珠垂旒的冠冕。 慕淮闭目凝着心神,他身量比容晞高出太多,见她要帮他佩冠,便微微低了首。 冠冕上垂着的旒珠微碰,发出泠泠清音,让他的眉目瞧着愈发深邃矜朗。 东宫离未央宫尚有段距离,慕淮提前遣人去了辇子院,待下朝后,二人去未央宫时共乘了华贵的翟尾卤薄车。 容晞坐在慕淮身侧,行在熟悉的宫道上,却是头一次被人抬着走,她心中既觉新鲜,又觉紧张。 慕淮这时顺势将她的手攥入了掌中,他未看向她,面色淡定从容。 至未央宫正殿时,里面已然坐满了一众妃嫔,皇后和庄帝也并肩端坐于主位之上。 后宫妃嫔皆对她这位从民间来的容良娣颇感好奇,看清了她的模样时,心中也终于了然,为何这位凉薄性冷的桀骜太子,会这么宠爱这个容良娣。 她生得实在是过于美艷,不似凡间应有的那种美。 庄帝的妃嫔大都上了年岁,见到年轻貌美的容晞,若说未生半分妒意,自是假的。 容晞进殿安坐后,却丝毫都未紧张。 之前她随俞昭容来未央宫晨昏定省多次,眼前的场面也是见惯了。 慕淮坐在容晞身侧,看着乌泱泱的一群女人,心中顿生烦躁。 他沉眉,觉这脂粉味太过呛鼻。 坐在女人堆里让他通体不适,前世她未娶任何女人,自是也没来过未央宫参拜过帝后。 这与上朝在男人堆里不同,前世他上朝时,朝臣的服饰按品阶,大都相同。 而眼前各位宫妃穿的衣物颜色不一,看得他眼花缭乱。 那些朝臣离他的龙椅尚有很大一段距离,而未央宫的正殿虽然还算宽敞,但坐了这么老些人,空间未免显得有些逼仄。 更遑论,那些女人的眼神还时不时地往他和容晞身上瞄。 真烦。 慕淮凌厉的眉目又沉了沉。 他看向了身侧的女人,见她神色倒还算镇定,见他看她,还对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见容晞对他笑,慕淮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见人不察,便悄悄将女人柔腻纤美的手握进了掌中。 翟家二姐妹这时站在屏风之后,悄悄打量着殿中的一切。 翟诗画瞧清了容晞的长相,低声微讶,对翟诗音道:“那容良娣生得可真好看,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呢。姐姐,你这回可是遇到个难缠的对手。” 翟诗音默了默,眸中充融着妒意,随后幽幽道:“生得美又怎样,还不是个没有家世的民女,只能仰仗着太子的宠爱而活。” 翟诗画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翟诗音将食指立于唇畔,让她噤声。 她道:“先别吵,娘娘在说话。” 只听皇后语气平和地对庄帝道:“太子既已纳了良娣,那迎娶正妃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语罢,翟诗音唇角微牵。 容晞觉得,心头像被刺了一下。 她成了慕淮的妾室,终是不能免俗,亦想要完全占有夫君的宠爱,不想让他抱着别的女人睡,更贪心的不想同旁人共享慕淮。 可他是太子,未来的大齐君主,又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 庄帝不语,他知道皇后有意让翟家女为慕淮正妃。 皇后是他的发妻,少时二人也曾有过甜蜜甚笃的相处时日,只是后来他对皇后的感情变淡,这些年皇后被李贵妃压制,又不能生养,却也没惹事生非。 庄帝心中,对皇后还是有些愧疚的。 便道:“皇后可有想法?说来听听。” 皇后回道:“臣妾想,可让礼部钦定些世家小姐,让太子选秀,本宫亦可同皇上帮太子看看。除了选太子妃,还可再帮太子择几位年岁相当的奉仪和良媛。” 慕淮听罢,微嗤了一声。 觉女人的那只手要从他掌中脱离,便又攥紧了几分。 容晞无奈,强自让自己淡然处之。 东宫诺大,终是不可能只住她一个有位份的女人。 她怀着身孕,未来的好几个月又都不能满足慕淮。 庄帝问向慕淮:“太子你怎么看皇后的安排。” 慕淮这时方才松开了容晞的手。 他起身作揖,随后对庄帝恭敬道:“去年我朝伐缙,用于军饷的花销让国库亏空了不少,若娶太子妃,婚仪难免要大操大办,更遑论是要在汴京选秀。而且,父皇身子未愈,儿臣自是没那个心思纳那么多的女人。” 皇后听罢面色微僵。 庄帝赞许地回道:“嗯,太子心孝,且为民着想。那这选秀,不办也罢。” 待慕淮坐定后,皇后眨了眨眼。 这慕淮说什么,庄帝都要称赞,她早已见惯不惯。 不过今日他的这番话属实噎人,又言尽孝,又语民生的,她还真是没办法再提让他娶翟诗音的事。 看来,得想个别的法子,让这性冷的太子纳了翟诗音。 哪怕,这手段使得下作些。 ***** 待众宫妃都离了未央宫后,慕淮也携容晞走了出来。 听完慕淮刚才对皇后的那番话,容晞不宁的心神终于平复了些许,看来短期内,慕淮都不会有任何女人。 不会有那翟诗音,亦不会有旁的良媛和奉仪。 庄帝在皇后的搀扶下走出宫后,见慕淮还未走远,便低声道:“满牙,随朕去趟太史局。” 慕淮低首应是,随后让容晞自己先归东宫。 容晞乖顺的点了点头,见慕淮和庄帝的身影渐远,她眸中溢出了惊诧。 满牙? 是慕淮的乳名吗? 没想到如慕淮这般强势的男人,竟是有这么个有趣的小名。 她正觉好笑时,便见翟诗画正往她的方向走来,她后面跟着的人是她的近侍丫鬟,提箱背囊的,看着应是要出宫归府。 翟诗画却然如容晞所想,是要归返尚书府。 她觉来宫里再不及之前有趣,皇后明显更偏向翟诗音,自己来这雍熙宫,就好像是给她当陪衬似的。 翟诗画瞧见容晞向她走来时,身后的丫鬟是个有眼力架的,低声对她道:“小姐,她是良娣,您合该向她问安见礼。” 她无奈,只得半屈双膝,对容晞施了一礼,道了声见过容良娣后,便要往宣华门处走。 容晞这时轻声道:“翟小姐留步。” 翟诗画不解,这女人跟她姐姐应是有仇的,但她又不准备嫁给慕淮,她唤她作何? 翟诗画问道:“容良娣……有什么事吗?” 容晞淡哂,用那双柔媚的桃花眸打量着翟诗画鬓边的四蝶银补花钗,又用那副娇软的嗓子啧了几声,方才回道:“小姐的花钗真好看,不知是在汴京的哪个铺子打的,我也想打一对。” 翟诗画不禁失笑,她觉这容良娣行事果然粗鄙,应是从民间来,没见过什么好玩意。 进了宫,人便也变得势利,什么好物什都想要。 当真是俗不可耐。 翟诗画脸偏圆润,生得娇俏,她用手抚了抚鬓边花钗,略带得意地对容晞道:“这花钗,容良娣在御街可买不来,这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 容晞故作了副原来如此的神色,对丹香命道:“记住这样式,回去后就让太子给我打一副类似的。” 丹香看着一脸得色的翟诗画,想起了适才容晞的叮嘱,回道:“是,奴婢记住了…但奴婢瞧着,翟小姐的花钗很眼熟呢…好像之前翟大小姐也戴过。良娣你看,那蝶翼一角镶的那颗珠子,原先好像是没有的。好像是磕碎后,重新补上去的……” 话还未毕,容晞故作跋扈地斥道:“在翟小姐面前,多什么嘴?” 丹香连连对容晞和翟诗画认错。 这话说完后,翟诗画的脸登时变得很难看。 她没那么迟钝,自是知道,那宫女所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钗子,竟是翟诗音用过的,而且还是个坏的。 皇后竟是将翟诗音不要的坏钗子赏了她,亏她还当它是个宝贝戴着。 翟诗画气急,倏地拔了鬓边的华贵发钗,将它抛掷在了青石板地。 她身后的丫鬟吓得一惊,忙将那钗子捡了起来,连连劝道:“姑娘……这可不能乱扔啊,这花钗是皇后娘娘赏你的,算御赐之物,折毁了可是有罪的。” 翟诗画哼了一声,将头别过一侧。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眶也是微红。 容晞故作歉意,柔声劝道:“翟小姐,我婢子今日话多,得罪你了。不过我虽出身民间,却也见过不少家宅内斗的腌臜事…我觉你投缘,今日便多同你说一嘴。翟小姐属实应该多生个心眼,切莫让有心人踩一捧一,拿你当靶子使。” 说罢,容晞微微欠身,身影翩然地携着丹香离了未央宫正门。 徒留翟诗画定在原地,回想着那容良娣用娇柔的嗓音同她说的一番话。 她自是知道,容晞没安什么好心。 可那容良娣说的,又却然句句在理。 翟诗画想起那日慕淮让她罚跪,翟诗音非但没多帮她求情,反倒是自己先回去了,她便更觉幽恨。 同为嫡女,父母偏向长姐,身为姑母的皇后亦偏向长姐。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受这种委屈? 凭什么她就要用翟诗音不要的东西?皇后是拿她当傻子吗?拿一个坏的重新补了的钗子给她,她就会欢天喜地吗? 翟诗画对翟诗音这个长姐一直是敬爱的。 可时至今日,翟诗音心中终于了然,她那个端淑知礼的姐姐,可不怎么当她是亲妹妹。 ****** 晌午时分,汴都今晨还稍有些阴暗的天气渐明,云开雾散,令人心情甚悦。 容晞携丹香和一众侍从归返东宫时,竟是在宫道上见到了折返而归的慕淮。 见慕淮向她走来,容晞不解地问:“夫君不是随皇上去了太史局吗?怎的这一会功夫,便回来了?” 想起庄帝的身体,慕淮神情略有些沉重,他回道:“还未行至半路,父皇身子不适,便着人抬辇回乾元殿了。” 容晞又问:“那夫君这是要去政事堂…还是出宫去大理寺?” 慕淮看着一身繁复鞠衣的绝色美人,面色难得平和,气定神闲地答:“孤回东宫,陪良娣用午膳。” 容晞唇角微漾,软声回道:“嗯,夫君今日多吃些。” 慕淮已然牵住了她的手,容晞却想起,适才庄帝唤慕淮的那声满牙。 她幻想着慕淮小时候的模样,心中亦唤了数声,满牙、满牙。 她也想唤慕淮满牙,唤牙牙可能更上口些。 可这念头,只能想想罢了。 若她真唤了,慕淮很可能会把她的手腕拧断。 容晞想的出神,竟是将那二字低喃出声。 “牙牙。” 慕淮听到这二字,步履一顿,人亦是怔住了。 他登时反应了过来。 这女人今晨在未央宫处听见了他的乳名。 慕淮觉得自己英武的形象要被这个乳名毁了,他日后还怎么在这女人面前抬头? 容晞已然回过了神,发现自己竟是唤出了那二字,真是不妙。 她即刻用手捂住了嘴,一脸惊骇的噤住了声。 慕淮的面色已然泛阴,他沉声,恶狠狠地问:“你适才唤孤什么?” 第33章 孤喂你 听着慕淮不善且微沉的语气,容晞自觉失态,甚至略有些懊悔,在心中责怪自己不够谨慎。 归宫后,慕淮予她的宠爱让她有些忘了形,他毕竟是大齐的太子,也是未来的天子,而自己终归只是他的妾室。 皇家夫妻自是与民间夫妻不同,天下子民都是慕淮的臣子,她亦是他的臣,不仅仅是他的女人。 庄帝是他父亲,唤他满牙当然可以。 她唤,却真真是忘了身份。 但是日后,她可以在心里悄悄唤他满牙。 容晞这般想着,却仍不敢直视慕淮的神情,只支吾地答:“妾…妾身……” 慕淮凛着清俊的面容,却仍牵着那女人纤美柔腻的手,甚至攥紧了几分。 容晞的手心这时已然渗出了些许的冷汗,慕淮觉出掌中柔荑渐泛湿泞,微有些无奈。 他前世同臣下说话时,一向冷肃威仪惯了,语气天生带着帝王之威,给人一种压迫感。 同容晞说话时,若不稍加注意,自然也是语气沉重。 但这女人都已经是他的良娣了,胆子还是恁小,他语气重些,她就怕成这样。 之前容晞伺候的那位俞昭容,传闻也是个蛮煞的主子,她又是怎么在俞昭容身侧做事的? 慕淮对此想不明,却觉在她成为太子妃之前,他还有许多事要慢慢教她。 待众人归至东宫后,下人们很快便在殿中摆好了午膳,菜色有玄炙牛腩、水晶脍、鳝丝羹等珍馐美食。 见容晞的吃相仍如小猫似的,看着胃口不佳。 慕淮撂筷,看向了她。 他未语半字,但那女人竟是吓得险些噎住。 慕淮终是又沉了眉目,却在容晞轻咳时,将大掌抚上了她纤瘦的背脊,为她轻轻地拍着。 他刻意控制着语气,问:“孤可有斥你半句?你为何要怕成这样?” 前半句,语气还算平静。 后半句,语气又开始变重。 容晞眼眶微红地看着慕淮,连连摇着头首,小声回道:“…是妾身自己不小心,不是夫君的原因。” 她到现在,骨子里都还怕极了慕淮,纵是成了他的妾室,这一点也改不了。 慕淮眉间愈沉,将手从她纤弱的背脊处移下。 他终于觉得,圣贤那句女子难养,说得简直是太有道理。 养女人真是麻烦,既说不得亦碰不得。 斥一句,她眼中便要含水。 碰一下,她那娇嫩的肌肤便要泛青泛红。 娇气至极,磨死他了。 虽说那女人并未因为满牙这个乳名对他失了敬意,他的面子被寻了回来,但慕淮心中仍是不爽利。 这般想着,慕淮唤了丹香至此,冷声问道:“这菜食是哪个庖厨做的?” 没等丹香回话,慕淮眉眼凌厉,又道:“良娣吃不惯,日后别让这人做了。” 丹香眨了几下眼,恭敬应是。 却觉太子虽然脾气乖戾,但是对容良娣,却是极为宠惯的。 令容晞胆战心惊的午膳用罢,慕淮并没立即出东宫理政,而是又遣人寻了太医。 上次太医为容晞看诊,他并不在她身旁,虽然得知容晞身子无虞,却仍是不放心。 来的太医还是上次为她诊脉的那位青年,他穿着太医统一的练雀深碧时服,头戴偃巾幞头,相貌很端正。 因着上次慕淮不在,为避嫌,看诊时殿中还置了屏风。 这年轻太医上次没看清容晞的长相,这回虽只淡淡瞥见,却仍是被惊艳得怔住了。 他虽很快调整了神情,但慕淮将他的细微表情看在眼中,还是冷睨了他一下。 太医只觉有股阴风往他宽袖里钻,他险些冒出冷汗,深叹这太子真是不怒自威。 待为容晞诊完脉后,太医恭敬道:“良娣身子无恙,胎儿康健,只是殿下仍要小心…良娣身子未满五月前,不可擅行房事。” 话毕,慕淮面色未变,容晞却羞得底下了脑袋。 慕淮瞥了眼那女人泛红的小脸,又对太医命道:“照顾好良娣,若她平安诞下皇嗣,孤自会重重赏你。若她这胎有虞,你那幞头下的脑袋,就别要了。” 太子戾名在外,又极其宠爱这位民间来的良娣,年轻太医今日来东宫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觉慕淮会说这种骇人的话,一点都不奇怪。 慕淮让太医退下时,容晞却柔声唤住了那太医,道:“太医先留步,你为殿下也诊诊脉。” 太医应是。 慕淮端坐在罗汉床处,单眉微挑,不解道:“孤又没患病,没必要让他诊脉。” 容晞这时走到慕淮身侧,跪在他膝旁,用纤手将他的腕部轻抬,放在檀木小案处,随后语带关切地细声同他解释:“殿下身体自是康健的…但殿下近日政务繁冗,未免会积些小病的苗头,让太医瞧瞧,也好防微杜渐。” 见梳着高髻的女人美目盈盈,慕淮不再拒绝。 他二十多岁时,体魄却是康健,且因着习武,身上蛮力亦大。 许是因着这点,他前世就没怎么注意过自己的身体,虽说太医按制需要时常为帝王诊脉,但他觉此举无用,便将此制免了。 直到他快近而立之年时,才发现身子出了些小问题,却仍没在意。 再后来,他下朝后在乾元殿晕厥,太医方才告诉他,要开始注意身体。 可那时的他,已然连提个长刀都觉费劲。 重活一世,身侧多了个女人,提醒他注意身体,这滋味不差。 这一世,他有了容晞,又有了子嗣,属实应该保养身体,多活个几十年。 思及此,慕淮面色稍霁。 太医言罢他体魄康健,却又添了句:“但殿下的肾火…却有些旺,可开几副清火的方子,调理调理。 话不用点的太明,容晞和慕淮自是知道太医的这番言语到底是何意。 容晞面上如火烧般红,慕淮这一月几乎都在茹素,虽说二人寻了别的法子,但他一直都未得到真正的满足。 许是归宫前慕淮对这事过于放纵肆意,容晞也不清楚慕淮能忍多久,若他真不准备纳其他女人,那他这番,还得再忍个十来月。 于他这样重|欲的人来说,真是怪可怜的。 太医离开东宫后,慕淮瞧着容晞看向他的眼神竟带着些许的悲悯,他锋眉微蹙,颇为不悦道:“别用那种眼神看着孤,等你肚子里的那块肉落地后,孤俱都会在你身上找回来…你一顿都躲不掉。” 最后一字咬音极重。 容晞听罢,将娇小的身子伏在他的双膝,耐着心中的羞赧,嗓音低柔道:“嗯…妾身知道了。” 慕淮面色犹自泛阴,这女人自是不知道,他素了都快十几年了。 再一见她伏在他膝上,颇有“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纤弱美态,他冷硬的心终是微松变软。 慕淮伸手抚上了她软小泛红的耳垂,慢慢地捻揉着,就像抚弄着一只小猫。 见她模样因此变得愈发娇怯惹人怜,又倏地将地上的女人抱举在身,大手一揽,圈住她的腰肢,让她坐定在怀。 丹香这时刚欲将熬好的坐胎药端进殿中,不想却见到了两位贵主的亲昵之态,忙别过了脸去,想着自己到底是将药端进去,还是等这两位主子腻歪完了再进。 慕淮已然看见了丹香的身影,亦嗅闻到了苦药的气息。 怀中的女人自是也闻到了苦药味,眉目也颦了起来,似是对那苦药有些抗拒。 慕淮对丹香命道:“将药端来。” 丹香垂着头首,将药盅端到了小案上。 容晞刚要让慕淮松开她,她好饮下那坐胎药,却见慕淮一手圈着她的腰,另一手端起药盅,竟是微啜了那苦药一口。 她一怔,不解地问:“夫君…你……” 慕淮觉这药甚苦,眉宇复又蹙起,语气淡淡地回她:“孤喂你。” 第34章 甜的(一更) 慕淮的手生得很好看,骨节分明又修长,言罢要喂她后,便用透白的瓷勺搅动着药盅中的汤药,让仍有些热烫的苦药便温,好喂进那女人的嘴中。 容晞听到慕淮要喂她喝药,心中竟是有些慌乱,之前她是奴婢,伺候他习惯了。 而且慕淮毕竟是太子,又是那样一个性冷倨傲的人,竟是亲自为妾室做这种事,未免让人觉得受宠若惊。 自打容晞随慕淮回宫后,便觉得慕淮对她的态度变了许多,到现在,慕淮对她的种种举动简直可以说是娇惯纵宠。 容晞想不通他转变的缘由,许是为奴为婢惯了,见身为夫君的他如此宠爱自己,她心中虽甜蜜,却也觉得不真实,甚至觉得有些负担。 那负担中还夹杂着不安。 她怕现在慕淮对她好,将来又会冷落她,去喜欢别的女人。 容晞觉自己有孕后,真是多思多虑,用句“女之耽兮”来概括自己此时的心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想,慕淮肯定对她是喜欢的,亦是有感情的。 或许这番转变,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才生出了爱屋及乌的心思。 容晞双颊泛红,小声对慕淮道:“夫君…还是让妾身自己饮下这汤药罢……” 见容晞在他怀中伸着纤手,要去夺他手中的药盅,慕淮蹙眉,低声命道:“扶好了,别摔下去。” 容晞只得依言,用纤腕环住了男人的腰,任由慕淮拿着瓷勺,往她嘴中一次又一次地喂着汤药。 慕淮喂一口,容晞便低首饮下一口。 只是这药实在是太苦,她每饮一口,那眉目便颦下几分。 慕淮见她这副模样,生出了些许的兴味,这女人在他怀里很乖巧,没有任何抱怨。 她太乖顺了,乖得让他想欺负她,甚至想把她欺负哭。 慕淮强自压下突然生出的邪祟心思,药还差小半碗,得让这女人都喝下去。 苦药入喉,实在难捱。 这药属实是太难饮,弄得容晞的那双桃花美目不自觉地就变得眼泪汪汪。 容晞觉眼眶中的泪意有些抑不住,微有些无奈,她原是不想哭的,可着实是身不从心。 慕淮瞧见了她眼中弥漫的那层水雾,便不再往她嘴中送药,将药盅放在了小案上。 随后无奈摇首,低声道:“真娇气。” 容晞微抿柔唇,偏首不去看慕淮带着灼意的视线。 是啊,如今的她,怎的就变得这般娇气了? 慕淮见她这副模样,唇畔淡冉了笑意,嗓音却是依旧冷沉,抬声命丹香道:“去为良娣寻些甜的吃食来。” 丹香应是后,很快便呈上了一四格漆木食盒,里面装着糖渍温柑、香糖果子、金丝尝梅和蜜煎糖姜。 说来先帝的爱妻妼贞皇后尤爱这些甜腻的吃食,因而这宫中内诸司的六局中,还有蜜煎局1,专门为妼贞皇后做这些蜜饯糖饼。 慕淮自是不喜吃这些甜腻的玩意儿,前世他登基后没多久,就将这蜜煎局裁撤,省出的那些银两全都充了军饷。 但若眼前的女人喜欢这些,那这一世,这蜜煎局便留着,不裁也罢。 这般想着,他随意用银叉撷了块不知道叫什么的甜物,往怀中女人的嘴中送去。 容晞吃下了慕淮喂她的甜物,粉嫩的脸颊因着咀嚼,一鼓一鼓得,瞧着可爱极了。 她尝出了这甜物是块糖姜,这恰到好处的甜腻冲淡了她嘴中的苦味,她颦着的眉目也终是舒展了些许。 慕淮见她眉目稍舒,问她:“甜吗?” 容晞频点着头,细声回道:“夫君也尝一块罢。” 说罢,便要伸手去够那四格漆木食盒,慕淮却制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腰肢圈紧了几分,俯身吻了下去。 他摄夺着她唇齿间的甘甜,一如既往的带着强势侵占。 碾着、厮磨着。 容晞蜷在他的怀中,觉得自己要渐渐地化成一滩水。 她闭上双目,感受着男人的气息将她裹挟,心中却一直在想—— 好想一直这样被他宠爱。 好想独占他这份淡淡的温柔。 她不想让旁的女人分去他的心。 自己现在,可真是个自私又贪心的女人呐。 夫妻之间的感情随着时日,有可能会变浓变深,亦有可能会变浅变淡。 容晞想,若让慕淮这样的男人一直宠爱她,她也要付出许多努力,让他纵是身在花丛中,也忘不掉她。 待二人气息均变得紊乱时,慕淮终于松开了她。 他嗓音低醇透着沙哑,自问自答道:“是甜的。” 让容晞面红耳赤的喂药结束后,已经过了午时,日头犹盛。 慕淮要出宫去大理寺,若穿冕衣又戴着繁复的冠十分不便,便换了身素白的弁服,腰间亦佩了容晞亲手为他做的躞蹀。 出东宫前,容晞竟是往他腰间躞蹀的革囊中装了一小袋用银丹草2做的糖贻。 慕淮微有些不悦,不解地问:“你把孤当成幼童了?出趟宫,竟还给孤塞糖块?” 说着,便十分抗拒地把那袋糖塞回了容晞的手中。 他堂堂八尺男儿,随身装着糖块,说出去得让人笑话死。 容晞抬首望着男人的眼,极其耐心地同他细声解释:“妾身想着,午后人容易困倦,这银丹草有提神功效,若夫君觉得有些疲乏,可用下一块,多少能缓解些。” 慕淮微抿薄唇,他睇着美人那双带着关切的眼,终是沉着眉目,任由她将那袋劳什子糖块又塞进了他躞蹀中的革囊里。 出东宫后,他还在心中念叨着。 女人属实麻烦,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多,每日都有新法子磨他。 待出了宣华门后,慕淮乘上华贵轩车往大理寺去,那木制车轮碾过石地发出辘辘之音时,他果然觉得有些困倦。 本想着闭目支颐,憩上一会儿,可大理寺离雍熙宫又不远,若乘车走御道,片刻便能行至,睡不了多久。 慕淮阴着脸,倏地想起了容晞塞给他的那袋糖。 他将那糖从革囊中拿了出来,用下了一块。 银丹草清凉冷冽的口感顿时让他头脑变得清醒,困意渐失。 慕淮属实没想到,那小良娣给他塞的糖块还真派上了用场。 不经时,轩车行至大理寺处。 只见其上的匾额用烫金书着“大理寺”三字,石阶旁的两侧也各自矗立着威仪的石狮。 大理寺卿洪广已在门前站定,亲迎太子莅临。 慕淮下轩车时,恰有料峭春风拂面,他登时又觉清醒了不少。 待大理寺卿洪广向他揖礼问安后,慕淮向其微微颔首,面容无波无澜,但看着却有些冷肃。 那洪广嗅到了慕淮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又见一身素白弁服的他看着有种芝兰玉树的雅致,暗叹他生得清俊,却丝毫都想象不到,这位年轻太子在战场上厮杀的骁勇模样。 这是慕淮重生后,第一次来大理寺,眼前之景同前世并无什么变化。 大齐大理寺要审的案件通常为汴京要案,及各地重案,由大理寺卿及少卿决断后,还要交由刑部复核,再呈给圣上过目。 原本大理寺的用途之一便是防止有些地方官员的权势过大,欺压百姓,恐有冤假错案的产生3。 慕淮偏首看了眼在他身侧的洪广,若按前世的轨迹,后年这洪广便会病亡。 这洪广任大理寺卿时,可谓无功无过,只懂为官之道,看帝王脸色行事,政举属实平庸。 而接替洪广的那位大理寺卿,名唤左定之。 想到左定之,慕淮面色稍沉。 他在位的那几年,识人不清,竟是让这左定之当了大理寺卿。 这左定之本事不大,却尤擅玩弄权术,他与大理寺其他官员私下结党,排挤不利他上位的属官。 而且在洪广在世时,这左定之极会阿谀奉承,竟向他行些谄媚之事。 洪广也是个糊涂东西,识人不清,让这左定之接替了他的位置。 慕淮还记得,他被排挤的人名唤薛睿,是个有才干,但却不懂变通的正直之人。 大理寺在左定之做主官的那几年中,出了许多冤假错案,待他发现时,虽将这小人处置了,但百姓已然对大理寺的公正威严失了信任。 待慕淮端坐至正堂后,小厮端来了茶水,洪广则向他引荐了两个人。 慕淮微啜清茶后,定睛一看,发现洪广向他引荐的那二人恰巧便是左定之和薛睿。 洪广对慕淮恭敬道:“太子殿下,这是新来的两位主簿,一位名唤左定之,另一位名唤薛睿。” 言罢,左定之和薛睿皆向他恭敬揖礼。 慕淮将手中茶盏置于案上,眸色无波无澜,命那二人起身。 他眼中向来揉不得沙子,一想到左定之这个祸患还在大理寺中作祟,便心生烦躁。 可若寻不到正当的缘由,当着这么多属官的面,他也不能立即就让左定之滚蛋。 慕淮心中已有了盘算,他对洪广道:“既是新来的主簿,那孤自是要验验此二人之能。” 洪广躬身,问道:“殿下想怎么验?” 慕淮深邃的墨眸微凛,他命道:“我大齐大理寺的主簿要审阅各种案卷,还要时常检阅文书簿籍的违制失误4,责任重大,不得有失。那今日,便先由薛主簿来检查左主簿审阅的公文和案卷。待明日,再让左主簿审阅薛主簿的案卷。” 洪广听后,即刻着人寻来了左定之近日审理的案卷。 薛睿听罢表情平静,而那左定之的面色却是微变。 慕淮将他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他知道左定之并无真才实学,肯定会被薛睿寻出把柄。 他又命洪广拿来了近日从各州郡呈上来的命案,摊开在案后,便细细看着大理寺初判的结果。 慕淮看着那些案卷,脑中却总是想起容晞。 想她唤他夫君时,那副甜柔的嗓音。 亦想她冲他微笑时,双颊泛起的浅浅梨靥。 来大理寺前,他竟有一瞬间不想离开东宫那处温柔乡,就想搂着那娇小温软的女人,荒度着岁月。 思及,慕淮锋眉渐蹙。 他性情强势,不喜欢受任何人的牵制,想主导和掌控一切。 可这女人却改变了他太多,他实在是太在意这个女人了。 就连处理公事时,这女人的身影仍在他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他早晚要栽到她手里。 慕淮眉目愈沉,气场瞧着愈发凌厉迫人。 周遭的大理寺属官见状,心俱都骇得一凛,喘气都控制着力道,生怕某个举动碍到太子的眼,再被削了官。 慕淮终是勤政的君主,不经时,便凝好了心神,进入状态后,终于将容晞抛在了脑后。 第35章 二更 因着各州卷宗过多,慕淮仅挑了钦、永、循三州的要案来看,这三地原本是缙国的土地,他率军灭了缙国后,当地的许多官员仍主要是归降的缙国官员。 慕淮在与庄帝商议后,决意还是延用缙国以前的法令来治理这三州。 缙国之前的法令极为严苛,与齐国不同,缙国仍保留了极其残酷的五刑。 这五刑包括割人鼻子的劓刑,砍人一足的刖刑,还有最残忍的大辟之刑等。 这些刑罚俱都毁人身体,纵是施刑后未死,却也是生不如死。 缙国之前虽有法令,但百姓对自己国家的法令却一点都不明晰,因着缙国君主一直禀持的理政原则便是“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1”。 所以当地的很多百姓直到被官府的人抓走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犯了重罪。 慕淮前世不仅让钦、永、循三州延用故国旧制,为了让缙国之前的百姓对齐国生畏,采用极为残忍的酷刑和严苛的法令来治理。 这三州的百姓虽对他的暴/政心生怖畏,俱都归顺于齐,丝毫都不敢生叛心,但那三州却再不及之前富庶,纵是他后来降了这三州的税赋,这三州依旧是大齐最穷的地界。 严居胥前世建议过他,不要在这三州施行酷刑,也该让这三州改制。 若百姓犯罪,便同齐国一样,将五刑改做笞刑。 他前世自是没听进去。 思及,慕淮揉了揉眉心,这一世到底改不改这三州的法令,他还需同严居胥再商议一番。 这时当,他夫人的病应该好了罢。 待慕淮复又看了些卷宗后,那薛睿也看完了左定之近日审阅的所有案卷,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左定之记错了法令。 虽说这些案卷终是要交由刑部复核的,但他身为主簿,也不该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慕淮看着薛睿指出左定之错误时,略有些咄咄逼人的面孔,却是微微哂笑。 薛睿的性情,正对他意。 若他性情不这般耿直,那蠢货左定之又身为他的同期,他不一定会如现下这般指出他的错误。 而薛睿指出左定之的错误,并言语逼人,也并不是因为两人有积怨。 而是薛睿确实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他不想让左定之的疏忽产生冤假错案。 他担得起百姓父母官的称赞。 慕淮欲再考察考察薛睿的政绩,若合乎他的预期,那这薛睿,便是齐国大理寺未来的主官。 左定之被纠错后,一脸愧色且面红耳赤,他急于用眼神向洪广求救。 可洪广虽然偏爱这个属下,但在慕淮的面前,却是丝毫都不敢放肆。 慕淮冷嗤一声,随后沉声对左定之道:“大理寺主簿也是朝中从七品的官员,你竟连我大齐之律都搞错,如此愚蠢,留你何用?” 他复又冷冷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又斥道:“你们,也都要深以为戒。你们拿的俸禄,吃的粮谷,俱都是从百姓所交的税赋而来。若不为百姓做实事,趁早摘了头上乌纱帽,赶紧辞官回乡!” 一群官员吓得皆都跪地,连连应是。 俱都言,定会将太子今日的告诫深记于心。 洪广跪在地上,打了个哆嗦,问向慕淮:“那…那殿下要如何处置左主簿?是降职,还是罚俸?” 慕淮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呵,还降职?此等废物,永不得再入我大齐朝堂为官,褫夺官位后让他滚。“ 左定之被慕淮凌厉的眼神吓得险些失禁。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日竟是倒了如此大霉,被太子揪出了把柄。 待左定之被人架着拖出大理寺后,慕淮命洪广,将薛睿拔擢为从六品的大理寺丞。 今日这番,薛睿不仅升了个官阶,还掌了分判寺事。 薛睿听到自己升了官,感激地对慕淮道:“……臣多谢殿下。” 慕淮容色淡淡地唤他起身,却想,他定要将他记得的这些蛀虫,一个又一个的拔出去。 再用真正有才干的人,填上这些窟窿。 天色将暮,慕淮还有件重要的事未处理。 他来大理寺的缘由主要便是为了那件事,处置左定之只是顺带的。 思及此,慕淮问向洪广:“被流放的太常寺卿容炳的犯案卷宗,可有寻到?” 洪广观察着慕淮的神情,犹豫了一番,终是略有些胆怯道:“…回殿下,容炳的犯案卷宗…寻不到了。” 慕淮单抬一眉,冷声问:“不过是七八年前的案卷,怎的就寻不到了?” 洪广额头已然渗出冷汗,耐着对慕淮的惧意,恭敬回道:“臣…臣寻了许久,那年的卷宗却然有缺失。” 慕淮听罢微微沉眉。 他总觉得容晞父亲这罪犯的,属实蹊跷。 现下他要查,这大理寺卿洪广又告诉他,这卷宗竟是没了? 他复又想起,现在礼部的主官,亦是礼部尚书,是皇后的亲弟弟,翟卓。 而容炳还未被褫夺官位时,这翟卓就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慕淮深觉,这事怕是与翟卓脱不开干系。 容晞罪臣之女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 虽说他登基后肯定要大赦,但若在此之前,有人拿容晞罪臣之女的身份做文章,那便不妙了。 第36章 小磨人精 容炳当年犯事的卷宗既是调不出来了,那八成便是让有心之人给毁了。 大理寺正堂内的光影渐暗,堂内小厮见勤政的太子仍没有归宫之意,便在大理寺卿洪广的命令下,将堂内烛火点燃。 见自己的身影在檀木长条头案上落了影,慕淮回想起,前世皇后的母家翟氏一族算得善终。 翟卓直到他驾崩,都还身子康健,一直任着大齐的礼部尚书,且在位的十余年内,翟卓身为皇家掌着礼仪之事,并未出任何差错。 礼部尚书这职衔与朝中其他官位不同,该职品阶高,是朝中正二品官员,但是实权并不大。一不掌兵马,二不会与外州外郡的要官有任何交集。 但这礼部尚书既是负责操办皇家重大典仪的主官,可捞油水的机会也多。 前世,容晞是被皇后赶出宫去的。 慕淮虽对此自是怀恨在心,但庄帝去世前,却特意叮嘱慕淮,让他善待皇后和他还在世的那些妃嫔们。 庄帝知道慕淮性格强势,不会娶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前世便说,若他不想娶翟诗音,就由着他的心意来。 但万万不要去寻皇后的麻烦,让她就在太后这一位置上坐稳,安度晚年。 庄帝还言,皇后毕竟是他的嫡母,不可失了孝心。 慕淮对皇后翟氏自是没有什么感情,但因着庄帝临终前对他的嘱托,还是应了下来, 他即位后,因着容晞的事,自是不算对翟太后多孝敬,但也让她一直坐在太后的位置上,珍馐华衣的供养着。 慕淮执政铁腕强硬,翟太后的母家不算有势力,她亦是心知肚明,慕淮这个皇帝儿子与她不亲近。 在他登基后的第二年,翟太后终于绝了让他娶翟氏女的心思,并趁翟家双姝仍在青春年华之际,将她二人都许给了别的人家。 慕淮见天色将暮,便在洪广和薛睿的恭迎下,看着汴京春日黄昏那暮色四合的美景,乘轩车归返雍熙宫。 安坐于轩车后,他思绪仍是不断。 既是调不出当年的案卷,趁此时当,那便暗中让台谏的那帮都察御史们查查翟家的底。 若他翟家是干净的,那他自是不会妄害忠良。 若这翟家不干净,那便是新账旧怨一同算。 毕竟容炳,是容晞的父亲,若他是民间男子,还得恭敬地称他一声岳父。 归至雍熙宫的正门宣华楼处时,已到了宫中下锁的夕禁时令,甫一入宫,东宫的太监便寻到了他。 慕淮归宫后,神色还算平静,他问:“何事?” 太监低垂着头首,恭敬地答:“殿下,严侍郎和程事中已经在政事堂候着了。” 慕淮听到严侍郎三字时,心跳微顿。 他语气仍持着平淡,回道:“知道了。” 寻常官员若在非上朝的时当出入宫禁,须得持着帝王诏令,但黄门侍郎这职却有特权,只要是在宫门下锁前,便可持令牌自由出入雍熙宫。 因着黄门侍郎是皇帝近臣这一特殊身份,宫里的人又称它为夕郎。 慕淮走在通往政事堂熟悉的长长宫道上,宫内树植已然抽枝发芽,四处满溢着勃勃生机。 日落西沉,弯月初隐于天际。 慕淮的思绪飘回了前世,严居胥自尽的那一日。 严居胥却然是治世之能臣,同历朝历代位高权重的宰辅一样,既想坐稳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需牢握权柄,擅玩权术。 虽说前世严居胥去世后,慕淮才知道他对他从来都未生过叛心,但自从让严居胥任了大齐丞相后,他为了制衡他,亦予了台谏很大的权利。 慕淮将台谏那些谏官和御史大夫纵得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他看不惯哪个官员,便暗中下令,让这些御史在上朝时高谈阔论得弹劾他要整的人。 那日他独坐于嘉政大殿的龙椅上,冷眼睥睨着被御史漫骂折辱的严居胥。 那些御史弹劾官员时从不留情,什么难听的话都讲。 言他狼子野心,又语他奸佞弄权。 最后对他这个皇帝说,若让严居胥这样的佞臣为相,定会让大齐生祸,不利国运。 严居胥蹙眉站在殿中,表情虽仍强撑着平静,但眼中已然泛红。 他为官多年,又怎会不知,这一切都是慕淮暗中指使的。 慕淮面色冷肃,他端坐在华贵的龙椅上,额前垂旒泠泠作响,他冷声问他:“严居胥,你可知罪?” 帝王之威,让人心生怖畏。 严居胥看着高高在上的慕淮,声音却是异常平静,他答:“回陛下,臣不知。” 慕淮冷笑,将御案上的奏章抛掷于地,怒声道:“既是不知,即日起便滚回相府反省,朕要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有没有那些心思。” 归府后的当晚,严居胥便选择了自尽。 慕淮清楚,他自尽是因为将忠心错付给了他这样一个冷酷无情又多疑的君主。 他感念他对他的知遇之恩,却也对他的残忍心冷。 严居胥同他一样,对大齐疆土有着深深的情怀,愿收复中原以光复山河。 亦愿大齐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慕淮驾崩的那年,尹诚战死,他如失去了手足。 严居胥自尽,他亦失去了股肱重臣。 月色溶溶,慕淮的心思百转千回,见政事堂外,站着一着靛青公服的温润青年。 他停步时,青年觉出了他已至此。 那青年便是这一世的严居胥,见到慕淮后,他恭敬地向他作揖,道:“臣,见过殿下。” 慕淮耐住心中种种的复杂情绪,颔首后让他起身。 严居胥面色温和,眼神既透着坚毅,又有着刚刚入朝为官的抱负和赤诚。 慕淮阔步进了政事堂,他想,这一世,他绝对不会再重蹈复辙了。 前世的侍中程颂已然在里面候着了,这一年,程颂还只是个给事中,慕淮竟是忘了,原来他执政后期近侍他的程侍中,竟与严居胥是同期。 说来程颂虽然才能不及严居胥出众,但亦是慕淮做皇帝后离不开的臣子。 慕淮驾崩的那一年,性情尤为乖戾孤僻,程颂明明不是宦官,还要掌封驳审署之事,却更像是伺候他的太监。 重活一世,看着两个大臣犹自年轻的面孔,慕淮心中多少生出了些许的怅惘。 这夜慕淮准备与这两位新科举子商议修订大齐新律之事,与严居胥一起办公时,慕淮感到了久违的舒心。 二人风格很像,一旦沉溺于公事中,便是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程颂却不然,虽然强自伪装着,但一个时辰后,慕淮仍能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疲倦。 紫瑞殿的钟音倏然彻响,磬声悠扬,这是太史局的官员入夜后最后一次撞钟。 慕淮听见钟声,方才意识到时辰已晚。 他竟是忘了派人到东宫,让那小良娣和她肚子里的崽子先用些晚食。 慕淮抬声,刚要唤人,却见东宫的太监提了两个食盒,被政事堂驻守的侍卫引了进来。 慕淮蹙眉,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严居胥和程颂坐于圈椅处,正面面相觑时,东宫太监恭敬答:“…回殿下,容良娣派奴才来,给殿下送些宵夜。” 慕淮眼都未抬,仍看着书案上的《大齐律》,他锋眉又紧了几分,不悦地斥道:“送什么宵夜,孤从来都没吃宵夜的习惯。” 小太监立在原地,正不知所措时,慕淮回过味来,这太监好像提到了容良娣三字。 他掀眸,看向那太监,问道:“容良娣送的?” 小太监恭敬点头,回道:“是…容良娣送的。” 慕淮声音平和了些许,命道:“拿进来。” 小太监应是。 待将那精致的梨木食盒打开后,慕淮见里面备了三小碟一模一样的点心,俱都分别装着糍糕、蟹粉毕罗和金团。 于男子的食量来说,这三块点心便是一口一块,片刻功夫便能用下,不用担心吃相不雅,亦不会因着食宵夜过多,而占用处理公事的时间。 那小良娣心细,应是事先打听出政事堂内还有两个臣子,所以备下的吃食也是三份,还让东宫太监提来了三盏温热的胎菊枸杞茶。 慕淮嗅着点心甜腻的气味,心中也渐泛温暖。 新令的制定和颁布却然不是一时之功,便让严居胥和程颂用完点心后,回府好好休息。 ****** 东宫殿中四处立着的凤头红木台上,烛火曳曳。 容晞适才在丹香细心的伺候下沐浴濯发,身子被热水熨烫后,就变得软绵绵的,无甚气力。 她披散着半湿的乌发跪在床上,将娇小的身子蜷着,侧首将一面脸颊贴在了堆砌的衾被上,闭目凝神,细想着心事。 翟诗画那日出宫归府后,翟诗音竟是也于当夜归了尚书府,至今还没被皇后传召进宫。 她那日见翟诗画的种种怒态,自知应是成功挑拨了两姐妹的关系,可翟诗音不进宫,她便不得机会寻衅滋事,诱翟诗音入她圈套。 这般想着,却不觉,慕淮已然归宫。 甫一进寝殿,慕淮便见那女人蜷着身子,摆出了那副让他喉中干涩的勾|人姿势。 慕淮不由得想起之前容晞未有身孕时,他便最喜欢她用这种姿势。 那娇气的女人每每都不大情愿,经常绷紧了身子,最后溢出破碎且甜腻的哭腔。 如此作态,惹得他既生垂怜之心,又更有狠狠摧折的恶念。 当真是个小磨人精。 思及,慕淮即刻将床上女人拽了起来,不能让她再如此勾|人而不自知。 容晞未觉出慕淮至此,自是吓得一惊,回过神后,她已然坐在了男人结实的腿上。 慕淮圈住了她的腰肢,手已轻覆在她小腹。 他嗅着那小良娣身上清新好闻的皂荚香,又见她艳若桃李的面颊泛着霞粉。 慕淮冷峻的眉眼渐变得深沉,他低声责问道:“真把孤当成和尚了,嗯?” 第37章 揉腰 和尚? 容晞不解慕淮的话意,许是因为沐浴后身子疲乏,模样瞧着也有些懵懂。 她浓密且纤长的羽睫上下扑闪着,蔓着霞粉的面容看着有些幼态,望着男人的那双眼亦是水盈盈的。 慕淮抱着怀中柔若无骨的娇小女人,见她白皙的玉足也赤着,不由得想起了两个词—— 粉雕玉琢,秀色可餐。 见她听不明白他的话意,他无奈伸手,掐了下她柔嫩的面颊。 他觉得自己下手没多重,可女人的脸蛋上还是落了个泛红的指印。 容晞略有些委屈的颦眉,揉了揉泛疼的脸蛋,细声埋怨道:“夫君轻点,妾身…疼。” 这话再度勾起了慕淮心中刚被平息的焰苗。 他想起之前,她也总是如现在这般,娇声地唤着:殿下轻些,奴婢疼。 竟言这些媚人的话语。 慕淮眉间微沉,低首凝睇着略有些委屈的小良娣,又刮了下她的鼻子,低声问她:“为何不好好躺着,反倒是要趴在这床上?” 容晞抚着自己的鼻子,小声回道:“妾身近日害喜之症虽好了许多,但腰骨那处…却总是泛酸,不大舒服。适才那样蜷蜷身子,腰痛便能疏解许多。” 慕淮将视线移至了容晞微隆的小腹,那处虽鼓了起来,可这女人的腰肢却未变粗,仍是不盈一握的纤细。 她人生得娇小,怀着孩子确实不容易。 慕淮将她放在床上,大手移至她的纤腰,凝着眉目,便开始略带笨拙地为她揉着那处。 他有意控制着力道,生怕力气使重,这女人又同他嘤嘤地撒娇埋怨。 揉了半晌,慕淮蓦然意识到,他这双手,原是用来提刀杀敌的。 现下竟沦落成,用来给女人揉腰的。 他薄唇微抿,深邃的墨眸亦沉了几分。 心道这女人真是让他迷了心智。 但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未停。 边为她揉着,眼前的小娇莺边用她那副甜柔的嗓子,啁啾个不停。 她说:“若是月份再大些,还得让尚药局的人给妾身开些膏脂,不然这肚子上该生妊娠纹了。” 语毕,慕淮想起了她那新雪一样白皙的肚皮。 她又道:“妾身好怕自己会胖呐,待肚子变大后,孩子亦会在里面闹的,可能那时,妾身身上的毛病会更多的。” 慕淮越听她的动静,越觉得自己的心口就像被猫挠了下似的,之前总觉得她的嗓子太嗲,听得他通体不适。 现下一会儿功夫不听,他便觉得不爽利。 容晞自顾自地说了好些话后,觉慕淮的动作愈缓,却半句话都未回她。 一声不吭。 她转过了身,扑进了男人的怀中,纤腕亦环住了男人的颈脖,细声问他:“夫君…你有没有听妾身讲话啊?” 说完,便印了一香吻在男人的唇畔。 容晞觉得慕淮的变化很大,她归宫之前,他身上多少带些年少锋芒,眉间亦总是存着狷狂乖戾的阴煞之气。 而现下,他深邃的眉目却多了几丝深沉稳重,这般气质,不像是二十出头的男子应有的。 慕淮喉结微滚,女人已经亲完了他,现下正攀着他的颈脖,探寻似的仰着小脸看着他。 若这个磨人精没有身孕,那她现下,一定会躺在床上哭。 慕淮见女人发丝微散,便伸手将她柔软的长发拨在耳后,亦细细看着她美丽的眉眼,终是情不自禁地俯身,一下下地轻啄着。 从眉心、到眼睛,再到精致的鼻尖。 绵密如细雨。 最后至那双柔唇时,稍浓重了几分。 慕淮小心地扣着她的腰|肢,怕这气息不稳的女人从他怀中摔下去。 待他的手攥住她的腕部时,容晞会出了他的意图,双颊愈红。 容晞将螓首靠在他的肩头。 如此姿态,几乎是跪在他结实修长的腿|上。 她披散着的柔软发丝亦是垂拂过她赤着的双足。 许久之后,容晞双眼如麋鹿般温驯,染上了薄薄的水雾。 却见男人那双清冷凉薄的眼却丝毫都未显餍足,反倒是愈加染欲。 视线炯然地看着她时,容晞只觉自己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也似是被这灼人的目光渐渐侵蚀。 慕淮松开她的手腕后,容晞的嗓音变得软绵绵的,亦带着几分柔媚,她细声同男人轻语:“那太医说,妾身的身子到五个月时……应该可以。” 他却觉得,多等一日于他而言,都是难捱的折磨。 看着她那副纯情的绝色脸蛋,慕淮心中又起了许多念头,心思百转千回后,嗓音终是略带沙哑地淡淡道:“嗯。” 容晞刚要再度靠在他的怀中,慕淮又低声命道:“日后如无孤的允许,不许如今夜这般…趴在床上。” 随后,才将娇软无力的小良娣再度拥入怀中。 容晞自是不知道男人的那些想法,还以为是他怕姿势不对,会伤到孩子,便乖顺地应道:“妾身知道了。” ****** 这日朝臣休沐,汴京亦是天朗气清,云物俱鲜。 尚书府的亭坞廊榭设计得雅观且精致,浮于水面的曲桥萦回弯绕,园林各处的布局隔而不塞,彼此互通,藏景宛若天开。 初春花木未生,但府中苍松却是四季常青,假山处的流水潺潺,一派盎然之景。 这日翟卓在府中倚玉轩啜茶休憩,他新纳了个从甜水巷出身的名伶为姨娘。 此时此刻,这位排行第十三的姨娘正用纤指弹奏着琵琶,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咿咿呀呀地唱着江南小曲。 倚玉轩置于府中的菡萏池上,被堆叠的奇石围着。 翟卓闭目欣赏着新妾的嗓音,暗想,那李瑞因掌军权而性情跋扈,看着位高权重,却被东宫太子砍了脑袋。 而他,既是礼部的主官,又是国舅爷。 皇家离不了礼部主持典仪,他又是二品官,虽说不如尹诚那样的武举子在外瞧着威风,却过着如神仙般惬意的日子。 在外夹着尾巴低调做人,回了他的尚书府,却是享尽了里子。 这样的生活,就连庄帝,怕是都过不上。 这时,潭中锦鲤倏地跃出了水面。 “——扑通”一声。 翟卓睁开了双目,十三姨娘亦止住了弹唱。 原来是翟夫人携着二女至此。 她微有些不悦地对翟卓道:“老爷,不是说好了,今日要来妾身房中为音儿和画儿择锦缎和衣饰图样吗?那御街铺里的掌柜都到了,还不见您过来。” 说罢,翟夫人侧首睨了那十三姨娘一眼。 十三姨娘抱着琵琶,立即知趣退下。 翟卓故作恍然大悟,语气温和地道:“既然你们母女三个都来了,便唤那铺子的掌柜来倚玉轩,为夫在这处好好为音儿和画儿来挑挑缎子。” 言罢,下人立即抬上了绡纱屏风,为避外男将其置于翟氏二女身前,挡住了两个未出阁的闺秀。 翟卓很是宠惯这对嫡女,二人俱都是被娇养长大,每年逢春要制新衣时,都要耗费黄金数百两,而且大多的成衣都还未来得及上身,便又要制一批新的夏衣。 衣铺的掌柜携着小厮,一一展示着新织的华贵锦缎,翟夫人询问着翟卓和翟诗音的意见,又让掌柜换匹缎子比量。 瞧着那浮光锦的面料甚好,翟夫人连啧了数声,对翟诗音叮嘱道:“听闻东宫那位民间来的良娣,生得极为貌美,这番音儿再进宫,一定要细心打扮,不能太让那良娣的风头盖过你去。” 翟诗音语气温柔,恭敬地回道:“女儿记住了。” 翟诗画听后却轻笑一声,略有些不屑道:“再怎么打扮,这底子也是摆在这儿。孩儿见过那容良娣,姐姐的姿色同她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怕是再怎么打扮,都无用啊。” 翟夫人听见小女阴阳怪气的言语,稍带着怒气地斥道:“怎的这番你从宫里回来,总是对你长姐不敬,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了?” 翟诗音听到翟诗画这番话,心中自是不爽利,可她在父母面前向来表现的贤淑大度,便故意劝慰翟夫人,道:“阿娘,诗画她年纪尚小,还不懂事,您别斥她了。” 翟夫人听罢,同翟卓感慨道:“你看看,还是我们大女儿最懂事。” 翟卓颔首,捋了捋胡须。 翟诗画听后气得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自上次容晞发现了她的发钗是翟诗音不要的后,她便越来越看清了她长姐虚伪的一面。 却然如那容良娣所说,翟诗音总当她是绿叶,要踩她一脚,以衬她那朵红花。 思及此,翟诗画愤然起身,便要带着丫鬟回去。 翟夫人见状扬声唤住了她,问道:“现在就回去,不挑缎子了?” 翟诗画甩了甩衣袖,回道:“不必挑了,反正我也总是挑她剩下的,爹娘给她选完缎子后,便将剩下的留给我罢。” 说罢,翟诗画转身离去。 翟诗音听妹妹单称一个她字,而并未称她长姐,无奈地摇了摇首。 这时,翟卓若有所思地道:“容这个姓氏,有些罕见。之前我手下也有位容姓官员,做到了太常寺卿的位置上。” 他捋捋胡子,思忖了片刻,又道:“好像是叫…容炳。” 翟诗音听完父亲这话,多问了一嘴:“那这容炳现下在何处任职,还在礼部吗?” 翟卓饮了口茶,回道:“那容炳早便不在汴京,犯事后被流放了。” 流放?那便是罪臣了。 翟诗音心中渐渐生出了主意,她复又问翟卓:“父亲,那这容炳可有家人和子女?” 提到容炳,翟卓的眼神渐渐变得闪躲,他止住了话锋,对翟诗音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打听外男的家事做甚?再说,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为父怎还记得?” 翟诗音温柔一笑,连连向父亲认错。 却想,那容良娣既是从民间来的,她又一直查不出她的背景和底细。 到如今,她既是知道了有个罪臣叫容炳,那甭管她是不是容炳的女儿,她都要想法子,让外人觉得她便是个低贱的罪臣之女。 而罪臣之女,本该是不能入东宫为太子妾室的。 ***** 三日后,正逢德妃生辰。 德妃为庄帝诞育了三皇子慕涛,慕涛前不久刚被庄帝封了亲王,庄帝便在德妃生辰这日,在紫瑞殿置办了一场宫宴,谓之曰:迎春宴。 这宴事既为德妃过寿,又庆祝慕涛封王,还乘着迎春的好意头,自是办得隆重。 贤妃生前,与德妃关系最为要好。 在庄帝的这些宫妃中,慕淮稍微有些好印象的,便是德妃。 跋扈的李贵妃被贬为庶人,前阵子被太监从淑妃宫里抬进了冷宫。其子慕济被幽禁在行宫,其女慕芊因遭受不住人生变故,削发为尼入了庵堂当姑子。 容晞同慕淮盛装华服参宴,却觉一路上,男人的面色不大好看,隐隐透着阴戾之色。 她知道,慕淮并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事,可是既为太子,有些宴事自是推脱不得。 她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走在这头抑着怒气的“狮子”身旁。 天色将暮,陆续有达官贵人至紫瑞殿参宴。 容晞见,慕淮的视线锁在了一人的身上,且面色愈发冷沉,竟还带着些许的恨意。 她徇着视线望去,那人的身份她识得,之前慕淮还是皇子时,她陪他去翰林院治学,多少认得些在场的宗室子。 那人是慕远,算慕淮的宗弟。 容晞自是不知道慕淮同慕远有什么恩怨。 只见慕远年岁不过十六七岁,身侧携着一华服少女,他见到慕淮后,便走上前来,恭敬作揖道:“臣弟,见过殿下。” 慕淮无甚好气地睨了慕远一眼,又见他身侧的女子异常眼熟。 待定睛一看后,发现竟是前世那个给他吹枕边风的贵妃,他没想到那女人这时就跟着慕远了。 慕远未娶妻室,却带妾来参宴,慕淮想找他的麻烦,可转念一想,容晞现下也是他的妾室。 便觑目,声音还算平静道:“起来罢。” 说罢,不欲再看那对狗男女一眼,振袖携容晞离了如此。 华灯初冉,慕淮用余光恰能看见走在他身侧的容晞。 慕淮心绪稍平。 好在这一世,他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自是不会再让慕远这个昏庸的蠢货继承大位。 幸好,这一世,容晞怀了他的孩子,还好好的在他身侧。 若这胎是个男孩,那便是他的长子,他自是要悉心培养他,将他立为嗣子。 他要让他和容晞的孩子,继承这天下至尊之位。 思及此,慕淮眉宇稍舒。 至殿门时,丹香刚欲小心地搀着容晞迈过门槛,慕淮却停住了步子,亲自搀着女人纤瘦的胳膊,扶着她进了门槛。 动作极其小心,就像对待玉瓷似的。 翟诗音在二人身后不远,瞧见慕淮对容晞的举动,眼中似是要喷出毒汁来。 她语气幽幽,自言自语道:“有那么宝贵吗,又不是自己不能走……” 翟诗画听见了姐姐透着酸劲的言语,却是笑意愈深,却绷着笑意,继续刺激翟诗音道:“姐姐,你最近好像不及从前聪颖了,你看那容良娣的步态,那般小心,一看便是有了身孕啊。那太子如此宝贵她,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吧。” 翟诗音听罢,心中微慌。 有孕了? 再一想起容晞适才小心走路的模样,暗觉翟诗画的猜测应是准的。 她终于知道那个可恶的女人为何那般跋扈了,原来是有了身孕。 她竟然让妾室先她一步有了身孕,万一这胎再是个男孩…… 翟诗音强自让自己冷静,故作淡然道:“就算怀上了太子的孩子,也不一定是个儿子,就算真怀了儿子,也只是个庶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翟诗画观察着长姐的神色,见她故作淡然,又拿言语激她:“唉,所以说,太子宝贵她也是有原因的。姐姐,妹妹劝你,还是少招惹那个容良娣。你看她那副狐媚模样,若你惹恼了她,她用那副娇嗲的嗓子同太子哭诉一番,太子要哄她不说,肯定还会对你有不好的看法。” 第38章 撕逼(捉更) 迎春宴上过寿的德妃和刚被封王的慕涛自是这场宴事的主角,母子二人的席位被置于上坐,紧挨着慕淮和容晞的食案。 前世慕淮因着多疑,听信了流言,残忍地设计处死了自己的这位三皇兄。 后来慕涛去世,他方知自己大错,自己的三皇兄从未有过叛心。 再一想起之前腿疾未愈时,慕涛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照拂有加,明里暗里的帮了他许多。 他性情乖戾,在翰林院时多少会让一些宗室子和世家出身的伴读敢怒不敢言,慕涛向来都会为他善后,同那些宗亲和世家子好好解释,怕慕淮得罪太多人。 而慕济往往会借着这些事,表现自己的温方贤德。 他同慕济和慕芊的关系虽因母辈之间的旧事结怨,但慕涛却不忍见兄弟阋墙,在他因中蛊双腿不能行走的那几年中,慕涛也没少想法子修复三人的关系。 前世慕涛死后,慕淮回想起之前的种种,才意识到三皇兄真的默默为他做了许多事。 后来他登基时,慕涛在大齐逢旱的那年也没少帮他分忧,他亲自前往旱情最重的梓州赈灾,是位为民着想的贤王。 时移事易,慕淮想起前世之事,心中自是对慕涛有愧。 慕淮难得态度恭敬地举起了酒爵,向德妃祝寿,亦恭喜慕涛开府封王。 德妃有些受宠若惊,怔愣了片刻才举起酒爵饮下了醇酒。 她同慕淮之母贤妃关系最是要好,慕淮亦算她看着长大的,但纵是贤妃还在世时,她便觉得这位四皇子的脾性有些桀骜。 待慕淮成了太子后,虽然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亦是勤政善谋的好储君,但性子却是愈发的倨傲。 他地位本就高高在上,又有着常人难极的能力,性子冷僻些也正常。 贤妃死后,慕淮不久便患了腿疾,德妃心疼这个年岁尚小便失了母亲的四皇子,每每还总是告诫慕涛,要他在翰林院时多多照顾慕淮。 慕涛懂事,这些年一直都按母妃的教引,暗暗照拂着慕淮,亦与慕济这位兄长的关系很好 虽说慕济现在被幽禁在行宫,但德妃见太子对她和慕涛态度还算友善,心中也是舒了口气。 前阵子庄帝同她说了为慕涛封王之事时,她心中还有所忧虑,怕慕淮会忌惮慕涛,在慕涛未迁府之前,还同他讲了许多话,让他一定要低调处事,万不可逾矩越过东宫太子。 李贵妃的事让她现在都心有余悸,她太清楚这位太子有多么心狠手辣,好在现下看来,太子对她母子二人是无戒心的。 庄帝将一切看在眼中,对身侧的皇后温和道:“朕看太子纳了良娣后,性情比之前谦谨了不少,也知道孝顺庶母,恭友兄长了。” 皇后颔首,视线亦看向了慕淮和容晞,可面上的笑意却是有些僵硬。 德妃见容晞身前的酒爵空空,有些不解地问:“良娣是酒量不好吗,怎的不见你饮酒?” 容晞听罢看了身侧的慕淮一眼,不知该如何回德妃的话,宫中知道她有孕的人甚少,她并不清楚慕淮有没有意图让他人得知此事。 慕淮掌中执着酒爵,敛净立体的侧颜看着很平静,待他颔首后,容晞会出了他的心意,便柔声对德妃解释道:“…妾身已有身孕,所以…不能饮酒。” 说罢,便捂着小腹,略有些赧然地垂下了双眸。 德妃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赞道:“良娣生得美,亦是个有福气的人,怨不得太子宠爱你。” 席位对面的翟家二姐妹一直在观察着容晞和德妃的对话,虽然离她二人尚有段距离,但翟诗音仔细辨认着容晞和那德妃讲话的嘴形,又瞧见容晞下意识护着小腹的动作,她心中骤紧。 看来翟诗画真猜准了,那个贱妾果然有了身孕! 宴上觥筹交错,笙歌阵阵,醇酒之香四溢。 慕淮着帝太子的赭黄宴衣,戴黯黑犀簪介帻,眉目深邃矜然,明明生了副光风霁月的清俊模样,气场却极为凌厉迫人,让人不敢逼视。 他冷冷地扫过庄帝的一众宫妃,只饮了几爵清酒,并无那个心思用这些奢靡的菜肴。 前世他即位后,一年设宴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必要的皇家祭祀,一般很少需要礼部的官员主持这些典仪。 慕淮默默看着食案上的菜肴,每一道需用的银钱都价值不菲,若将这些酒菜还有宫中供奉的这些乐伶的钱省下来,怕是能从西疆买不少的良驹,亦可够数千兵士一年的开销。 想到三年后,大齐国境将会发生的那场旱灾耗尽了国库,前世严居胥采取了较为宽松的政策,让大齐休养生息,恢复了国力。 可为了补那场旱灾的亏空,也是用了两三年的功夫。 这两三年中,他一直在安内,攘外之事只得作罢。 看着这些宫妃,慕淮心中冉起了烦躁。 庄帝死后,他还得养着这些庶母太妃们,吃穿用度只比以前更费银子。 而三年后的那场旱灾,他也只能提前预防,不能阻止。 虽说皇帝都是真龙天子,可天爷要降旱,他纵是再有权势,也阻不来。 容晞亦是食欲不振。 她没心思去顾一直闷闷不乐的慕淮,反正这男人的性子也总是阴晴不定,她早便习惯了。 却在想,自己穿着锦衣华服,亦吃着奢侈的食物,尽享皇家尊荣。 可云岚和浣娘呢? 她们本应该好好的活着,云岚应在尚药局兢兢业业地修习着自己的医术,浣娘也该同家人过着平凡且美满的日子。 而始作俑者,那个翟家大小姐翟诗音,却也在这宫宴上,打扮得云鬓花娇,那作态瞧着比公主还雍容。 宫女陆续呈上了鱼鲜,容晞嗅着那气味,便觉有些恶心,许久未犯的害喜之症复又发作。 她捂着心口,低声对慕淮道:“夫君…妾身有些害喜,怕在宴上呕吐不雅,想先离宴透透气。” 慕淮思绪稍止,转身刚要询问,却见容晞已然起身,快步携着丹香离了此处。 他无奈摇首,命身侧太监道:“去让侍从跟在良娣身后,告诉她若身子不适,便不用归宴,直接回东宫休息。” 太监应是。 慕淮瞥见容晞身前的青玉食碟中亦是干干净净,同他一样,未用任何菜食,终是蹙起了眉宇,想着过会亲自去看看。 容晞出紫瑞殿后,便携丹香去了附近的御花园,她倚着峭拔的假山,捂着心口干呕了一阵。 侍从已然跟在了二人的身后,却见这时,翟诗音亦携着她从母家带进宫的丫鬟,往众人身前走。 容晞在翟家姐妹展现的一面,向来都是个跋扈嚣张的草包美人,今日这般有些伶仃的弱态,却是从未有过。 翟诗音见又有侍从挡着她,心中有些不悦。 容晞害喜之症稍缓后,便直起了身子,嗓子虽依旧甜柔,却透着拒人千里的疏冷。 她冷声问翟诗音:“你来做甚?” 翟诗音华丽的衣摆迤逦曳地,她拢了拢如云雾般的倾髻,故作关切道:“容良娣这害喜之症有些厉害,这胎怀着怕是很辛苦罢?” 容晞艷丽的面容有些泛冷,她并未回复翟诗音的话,而是反问道:“翟小姐寻到这处来,应该不是特地来关切我和太子的孩子罢?” 翟诗音轻笑一声,暗道这贱妾还不算太蠢。 冷月霜华,翟诗音清丽的面容冉上了笃然的得色,她幽幽道:“几年前,我父亲手下有位容姓的太常寺卿,名唤容炳。” 话稍毕,翟诗音观察着容晞的面色。 容晞听见容炳二字,心跳一顿,面色却还算镇定。 翟诗音又道:“这容炳为先皇后迁陵时,疏于职守,犯了大过,害得先皇后的棺木遭了白蚁啃噬,而后自是被皇上削了官职,又流了放。” 容晞不知翟诗音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她猜出了她的心思,怨不得这些时日,丹香说,宫里已经有人在传她的身世了。 都言她本是罪臣之女,却一直瞒着太子殿下。 慕淮勒令,将这些传言压了下去,可这事已经有了风声,再压便很是棘手。 没人闲到会去查她的底细,毕竟以往也有帝王纳了民间女为妃。 这些传言,定是翟诗音散布的 容晞暗自攥紧了粉拳。 翟诗音见容晞不语,语气稍有些咄咄逼人,又道:“这容炳若有儿女,便是你这个年岁。容良娣真是好手段,同太子隐瞒了罪臣之女的身份,还母凭子贵有了位份,就不怕事情败露吗?” 容晞却微微勾唇,笑得娇艳。 翟诗音微怔时,却见容晞拿那双桃花眸子上下打量着她,语气平静地回道:“你从哪听得的消息?随意寻个同我一个姓氏的臣子,就要安成我的父亲,翟小姐的生活可真是清闲。” 容晞不想因着父亲的事给慕淮添麻烦,翟诗音有备而来,要来给她添堵,她现下还不能暴露身份。 翟诗音自是不能完全确认容晞到底是不是容炳之女,见容晞依旧云淡风轻,她温柔的嗓音沉了几分,谑笑道:“甭管你是不是那容炳之女,这宫里宫外已经有不少人在传,当朝太子竟是娶了个罪臣之女为良娣。过阵子,谏院那帮御史便会上折子弹劾此事。本身太子许你的位份就过高,你身份低贱并无出身,本该收敛性情,竟还恃宠生娇的跋扈上了。容良娣,我奉劝你,做人要低调些,别以为怀了子嗣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把柄都攥在别人手中,不怕哪天从高处坠下来吗?“ 容晞自同慕淮回宫后,对于自己身份的事,就从未瞒过慕淮。 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虽是真的,她对此无能为力。 可翟诗音又有什么脸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慕淮未松口许她位份,她就仗着是皇后的侄女,礼部尚书的翟长女,一口一个身份,一口一个低贱的教训她。 真当自己已经是东宫太子妃了吗? 现在就在她面前摆正室谱子,要请她喝妾室茶。 见容晞果然愠怒,纤弱的肩头也气得发抖,翟诗音笑意愈深,又言:“劝你好自为之,恃宠生骄的妃嫔向来都没好下场,更遑论是你这种没身份,只能仰仗夫主宠爱的妾室……” 话还未毕,众人便见身量娇小的容良娣快步走到了稍高她一些的翟诗音面前,扬手便箍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听着格外的响亮清脆。 这一巴掌力道很重,翟诗音被打得头脑一嗡。 她难以置信。 虽知道容晞是从民间来的,行事粗鄙,可却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竟会动手打人巴掌? 容晞的手心亦是火辣辣的疼,她以前就替俞昭容掌过宫人的嘴,知道用什么力道能让人更疼。 翟诗音挨的这一下,光消肿就得三日。 翟诗音半晌才缓过神来,她只带了一个宫女,自是不及身侧一堆侍从的容晞人多势众。 她捂着泛疼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容晞,语气带着怒意地问:“你…你敢打我?我是皇后的侄女,你一个良娣竟敢打我?” 提到皇后,容晞嗤笑一声。 若不是皇后,俞昭容也不会落胎。 她真是恨死这几个姓翟的女人了。 容晞甜柔的嗓子这时听着竟有些迫人,她冷声对翟诗音道:“你听好了,我是没有任何母家背景,但却又如你所说,我有太子的宠爱,又怀了皇嗣。你若敢欺我半厘,你看太子护不护我?若你真有自信,能顺利入东宫为正妃,那我便在东宫候着你,看你能不能将太子的宠爱从我手里夺走。” “你……” 翟诗音已然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容晞瞧见了不远处熟悉的身影,见那翟诗音捂着脸颊要离开这处时,忙将发上簪子拔了下来,随后在丹香吃惊的眼神下,将自己的发髻拨得散乱。 翟诗音瞧见了容晞的举动,暗叹这女人真是个疯婆子,现在应是已经丧了心智,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做的举动一个比一个让人费解,没半分皇家仪态。 刚要转身离去,却听见一道抑着怒气的声音从不远传来—— 慕淮面色阴鸷,挺拔如松的站在众人身前,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翟诗音刚要回话,却见容晞如受惊的黄莺一般,当着她的面,扑进了男人的怀中。 适才她还一脸要吃了她的神情,现下却是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慕淮拥住了她,嗓音略带着急切,复问道:“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只见容晞在翟诗音吃惊的神色下,将脑袋靠在了男人的怀中,用极委屈的嗓音细声道:“殿下,翟小姐适才要教训妾身,您快看看妾身发髻上的发钗,都被翟小姐打掉了,妾身好痛的。” 第39章 忠犬(二更) 那娇弱的女人在他怀中万分可怜地嘤嘤啼泣,慕淮如今最见不得容晞哭,对翟诗音扯了容晞头发的事亦丝毫未生怀疑。 他在心中认准了,就是这个叫翟什么诗的人,欺负了他的女人。 虽说慕淮清楚,皇后有意将自己的侄女许给他做正妃,但纵是经历了两世,他到现在都能未分清翟诗音和翟诗画究竟谁是谁。 名字分不清,容貌亦是辨不出,且印象模糊。 夜色微朦,翟诗音知道自己的脸已肿得老高,自是不想让慕淮看到自己现在的丑态,便捂着脸,亦将头首别过了一侧。 慕淮隐约记得,容晞那次在宫道上便是被其中一个翟氏女欺侮了一通,他本就分辨不清翟氏二女的相貌,翟诗音又别着脸。 他想起上次在宫道处,其中一人便往容晞的脸上掷了梅枝,如今又拽她头发。 两次的手法虽不同,却都是极为作贱人的法子。 慕淮眸色微觑,眼前的这个女人,便该是上次被他罚跪的那个贱人。 他嗓音森冷,沉声问道:“上次孤让你在宫道处罚跪,你还没尝够教训,胆子却是愈肥,竟敢欺负孤的良娣?” 翟诗音微怔。 什么罚跪?慕淮什么时候让她罚跪过? 慕淮见翟诗音神色措然,又见怀中女人的泪已沾湿了他华贵的宴衣,心中倏地冉起了一阵暴虐。 他强抑着这种情绪,又斥向翟诗音:“还不跪下。” 翟诗音被慕淮森冷的嗓音骇得一凛,不大情愿地跪在冰冷的石地后,心中渐渐恍然。 上次翟诗画去宫中梅苑折梅,那个叶氏医女冲撞了她,慕淮之前那个满脸麻子的丑婢子便为那叶医女求情。 翟诗画向来没脑子,仗着自己是皇后的侄女,便扬了那宫女一脸的梅花。 翟诗音没想到,慕淮竟是将她当成了翟诗画! 她忙解释道:“殿…殿下,上次那事是我妹妹翟诗画,不是我做的。” 慕淮轻轻抚着怀中女人上下起伏的纤瘦背脊,却不知容晞一早就停止了抽泣。 她听见翟诗音这样说,唇畔悄悄勾起了笑意。 既然上次这事不是她做的,那她这话意,便是应了这次之事,是她做的。 果然,慕淮神色愈发阴冷,嗓音也是愈发迫人:“孤不管上次欺侮孤身侧宫女之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就问你今夜哪来的胆子,敢扯良娣的头发?” 翟诗音百口莫辨。 他爹爹翟卓有十八房姨娘,这些年她也是见惯了后院的那些妻妾争斗,亦见过如容晞这般跋扈的。 可如她这般,恶人先告状的,却是头一次见。 翟诗音清丽的美目中已然溢出了泪花,她忙对慕淮解释道:“殿下…臣女今夜未曾对容良娣动过手,可容良娣她…她却动手打了臣女一巴掌。” 慕淮微嗤一声,道:“孤的良娣最是温驯柔弱,平日连捏死一只虫子都不敢,若真的打你,也定是你言语狂悖才惹恼了她。” 翟诗音心中愈发不安,现在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她强自让自己冷静,又对慕淮道:“可臣女…臣女并没有打容良娣,是容良娣她自己拨散了头发,又拔掉了钗子,诬陷臣女。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问问我身侧的婢女。” 翟诗音的丫鬟连连点头,带着对慕淮的惧意,颤声道:“回殿下…确实是容良娣自己拨散了头发,陷害我家小姐的。” 容晞用那副因泣而变得嗓音哽咽微哑的可怜模样,在慕淮怀中小声道:“翟小姐莫要信口雌黄了,你丫鬟自是要维护你的。若你拿这招诓骗殿下,那大可让我身侧的宫女和侍从说说,到底是你扯了我的头发,还是我惺惺作态,扯了自己的头发……” 言罢,慕淮沉声问向在场众人:“都言实话,到底是不是翟氏女打了容良娣?” 东宫侍从和丹香俱都半屈双膝,垂着头首,口风一致地答:“回殿下,是翟小姐扯了容良娣的头发。” 话落,翟诗音身上的力气好像在一瞬被抽走,无力地瘫跪在地。 她从小到大,被父母奉若掌上明珠,从未挨过责打。 今日却被那个贱妾打了一巴掌。 她亦是从未受过这般的委屈,这帮刁奴竟是颠倒黑白,让她落实了莫须有的罪名。 翟诗音暗自用指甲抠着掌心中的肉,在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这个可恶的女人付出代价。 慕淮扫了眼跪在地上的翟诗音,那眸色似在看一只蚂蚁,低醇的嗓音隐隐透着戾气,他冷声命他身后的侍从道:“既是喜欢扯人头发,那孤今夜便让你长个教训,来人,将这翟氏女的头发都拔了,一根都不许留。” 为首侍从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应了声:“是。” 翟诗音难以置信,她这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是用无数昂贵的草药和香泽盥洗出来的,慕淮竟然要将它们都拔掉。 她忙将双臂置于头顶,对慕淮哭求道:“求殿下饶了臣女,臣女真的冤枉,臣女真的没有对容良娣动手……” 皇后身侧的大宫女闻声寻来,见到翟诗音跪在地上,面色不由得吓得一白。 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个煞主。 适才皇后见翟诗音久不归宴,这才派了她来寻翟诗音。 大宫女忙走到众人身前,恭敬对慕淮施礼后,低首说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派奴婢来寻翟小姐,奴婢…这便该带着翟小姐回宴上去了。” 翟诗音见皇后大宫女至此,稍舒了口气。 慕淮眸色锐利摄人,他睥睨着地上跪着的那几个女人,沉声道:“回宴上可以,等她头发被拔完后,再回去。” 说罢,慕淮的侍从便要上手,去生生地扯拽翟诗音那一头秀丽的乌发。 大宫女忙挡护在翟诗音的身前,她是皇后从母家带来的女使,自是见过许多阵仗。 她已然猜出,这翟诗音应是得罪了容良娣,而太子是在替容良娣撑腰。 大宫女忙对慕淮道:“殿下…翟小姐毕竟是皇后的侄女,而皇后虽非您的生母,却是您的嫡母。您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饶翟小姐一次罢......” 慕淮最讨厌别人同他提条件,更遑论这宫女还要拿皇后压他一头,他眉间阴戾之色更甚,继续命道:“把这宫女推开,继续拔她头发,若留下一根,孤惟你是问。” 大宫女被侍从一把推开后,便知自己劝不动慕淮这个阎罗,忙快步跑回紫瑞殿,去向皇后求援去了。 慕淮听着翟诗音愈来愈高的哭声,不耐地蹙起了锋眉,低声对怀中的女人道:“走罢,孤陪你回东宫。” 容晞点了点头,可没走几步,却觉脚腕那处锐痛,她颦着眉目,暗觉应是适才走得过急,扭到了脚腕。 慕淮觉出了她的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容晞指了指脚腕,小声回道:“殿下…妾身怕是扭到了脚腕,走得会慢些。” 丹香这时道:“那奴婢去找辇子院的人,给良娣抬个辇来。” 慕淮摆手,制止住了丹香。 他嗓音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道:“不必了。” 言罢,便当着翟诗音和她宫女的面,将容晞拦腰抱在了怀中,凛着清俊的面容阔步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慕淮和容晞的身影渐远后,皇后亲自寻了过来,立即命拔翟诗音头发的侍从松手。 侍从虽怕慕淮会怪罪,可眼前那人毕竟是皇后,终是松开了翟诗音。 皇后冷着敷了厚粉的面容,让身后宫女带着翟诗音回去。 而翟诗画站在皇后身侧,看着自己的长姐如此落魄狼狈,娇俏的圆脸竟是冉起了淡淡的笑意。 ****** 归东宫后,慕淮立即派丹香唤来了太医,为容晞查看脚伤。 太医说容晞的脚腕只是寸了筋脉,让下人用去肿化瘀的药油推揉几日受伤的腕部,便可痊愈。 待那太医走后,慕淮见容晞发髻微散,眼眶亦是微红,有种纤弱的美态,不禁蹙眉,低声问道:“那翟氏女今日同你说了何话?” 容晞微抿柔唇,半躺在偏殿的罗汉床处,看着坐在她身侧的慕淮,未回复他的言语,而是细声问道:“殿下…怪妾身打了那翟小姐吗?” 慕淮听罢,薄唇微勾。 他将丹香手中的药油接过后,挥手示意她退下。 随后在容晞微有些惊诧的神色下,亲自将药油揉搓于微粝的掌心,复又替她揉着受伤的脚腕,低声道:“那日你随孤去翰林院,替孤挡了慕芊太监从屋檐上泼下的冷水,孤那日本想让侍从打那太监的手板,却没成想你一个小丫头,竟是接过了戒尺,毫不留情地教训起那太监来。” 容晞听罢,略有些赧然地垂了眼目,声如蚊讷道:“那夫君会觉得妾身…泼辣吗?“ 慕淮淡哂,边控制着自己的手劲,怕自己力道过重,这娇气的女人会呼痛,边回道:“那时孤便想,跟在孤身旁的宫女,绝不能行事畏缩,就得同你一样,厉害些。” 容晞心中微暖,便将纤手覆上了男人的手背,柔声道:“夫君,还是让妾身自己来罢……” 慕淮掀眸,那双稍显凉薄的眼看向她时带着探寻,他复问道:“所以那个翟氏女,到底同你讲了何话?说予孤听听。” 容晞耐着脚腕的痛意,有些无奈地对慕淮道:“那翟小姐好像知道了妾身父亲是谁,但妾身怕给殿下添麻烦,并没有认下......剩下得无外乎便是妾身身份低贱,没有任何母族背景,不配在良娣这个位置上……” 话还未毕,容晞却见适才神色还算平静的男人,周身又开始散着骇人的阴戾之气。 他眉心蹙成了川字,握拳锤向了手旁的檀木小案。 那小案立即应声成了两半。 容晞一惊,她知道慕淮习武,却没想到他力气竟是这样大。 重活一世,慕淮想起之前对容晞做的种种,觉得自己对她很过分。 若他是容晞的父亲,得知自己的女儿不但从官家小姐沦为了奴婢,又碰上了个他这样的主子。 这主子非但性情恶劣,还强.占了他女儿的身子,不许她任何名分,还将她肚子搞大了。 若他的女儿沦落至此,他定会将这样对她的男人碎尸万段。 到现在他虽然许了容晞位份,可她的母族背景却仍让一个贱人看不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还要受这般折辱,当真是让他心冉暴虐。 容晞已然寻来了帕子,低首细心地为慕淮拭着手上的药油,那案都被他砸成了两半,他手上自是也微微泛红。 慕淮想起那日,容晞哭着对他说,她没有任何亲眷,只有他一个人。 思及,他心中骤紧。 慕淮垂了眼目,低声道:“日后不用在意旁人说你的家世,孤的母妃家世亦不高...孤的外祖父也只是个守城门的侍郎。” 容晞抬眼,看向了慕淮深邃的墨眸。 这还是他第一提到自己的母亲。 慕淮嗓音低醇,语气郑重道:“日后,孤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第40章 宠溺 夜色渐浓,东宫殿中炉烟浥浥,罗汉床两侧悬立的绡纱宫灯中,烛火烨烨。 满室散着悠沉松远的熏香味,容晞嗅着这好闻的气味,心绪却丝毫都未平复。 听罢慕淮之语,容晞的那双桃花美目却显得有些怔然。 慕淮说他会是她的靠山,亦会护着她,让她不要对自己的家世感到自卑。 可如慕淮这样身份的男人,在年少之际许给女人的承诺,是不能完全相信的。 容晞不知道,慕淮许她的这份承诺能维持多久,她不敢将自己的那颗信任之心完全托付给眼前的男人。 今夜她同翟诗音在御花园争执时,展露的一言一行虽说都是在做戏,可教训翟诗音时,她见慕淮如此护着她,心中终是在一瞬间有了可怕的念头—— 做个恃宠生骄的女人,滋味甚好。 若她的性情真如俞昭容一样,既跋扈又目中无人,但无论闯下什么祸事,都有男人兜着护着、纵容宠惯着。 这种感觉,自是比做端淑礼让的正室,或是谨小慎微的妾室强上百倍。 现下慕淮对她的承诺应是出于内心的真诚,可保不齐哪一日,这份承诺就会随着新人的到来,烟消云散。 那新人未来之前,容晞选择相信慕淮,她珍惜他独对自己的这份宠护。 眼见着宫内宫外的流言愈甚,她是罪臣之女的身份早晚要瞒不住,容晞神情略带着愧意,低声询问道:“…可妾身的身份,终归是罪臣之女,若仅是个平民百姓都没这么多事…终归是给夫君添麻烦了。” 美人细软的嗓音稍带着怯意,白皙纤细的脚腕在他的捻揉下,红了一大片。 如云雾般乌黑的发髻散乱着,明明该是副落魄的窘态,可在暖黄的灯烛下,她眼睫微垂,瞧上去却是靡丽生姿,尽露着让人心旌摇曳的媚态。 慕淮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发上的簪饰拆解,赴宴的发髻总是繁复沉重,他拆得有些费力。 眉头虽然蹙着,但动作还算耐心。 慕淮边替女人拢着头发,边低声道:“这些你都不必想,只消在东宫好好安你的胎,外面的事自有孤替你解决。” 容晞的视线随着自己长发的轻落下移,细声道:“嗯,还好有夫君在,护着妾身。” 慕淮的这番话让她很有安全感,虽说他这人性子强势且桀骜,但无论是做他的奴婢,还是他的女人,容晞都清楚,慕淮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己的人,甚至有些护短。 这时,适才被慕淮勒令拔翟诗音头发的侍从回东宫复命,他跪在地上,将皇后亲自阻止他惩戒翟诗音的事同慕淮说明。 随后低下了头首,静等着慕淮罚他。 容晞眼神带着乞求,示意慕淮饶了那侍从。 慕淮会出了容晞的心意,毕竟是皇后拦着,他一小小的侍从也不敢不听后宫之主的命令。 他颔首,神色却是渐阴,冷声道:“便宜那个贱人了。” 贱人这词让容晞一怔。 他既是称翟诗音为贱人,那应是对她无甚好感。 但若庄帝偏要让慕淮娶她呢? 庄帝放权放得很彻底,亦不忌惮慕淮的储君身份,极其信任自己的儿子,慕淮自然也是孝顺的,不会轻易违逆庄帝的心意。 容晞知道,甭管是宫里宫外,男人纳妾,向来都会纳自己喜欢的,娶妻却要娶身份高且贤德大度的。 纵是不娶翟诗音,他也会娶旁的身份尊贵的世家贵女为正妻。 容晞悄悄看着慕淮英俊的侧颜,心中有些落寞,终归他是不会让她当正室的,他总要娶妻的。 那现在,她该好好珍惜能独占他的时光。 ****** 慕淮让侍从退下后,命容晞早些歇息,自己则乘着月色去了趟乾元殿。 前世庄帝去世后,他嫌翟氏女总在皇后的安排下,出现在他身前碍眼,便下了命令不许翟氏女再入宫。 翟太后对此自是不满,但庄帝不在,他属实没必要去看她的脸色。 现下容晞有了身孕,那贱人若总在她面前乱晃,难免会让她心中不爽利,他得同庄帝说明此事,现在就让那翟氏二女不得再进宫内。 至乾元殿后,庄帝刚刚饮完苦涩的汤药。 慕淮被立储后,帮他分担了不少政事,他身子状况愈差,属实也负担不了这些繁重的政务,折子仅挑紧要的看,剩下的多数由慕淮代批。 好在慕淮争气,刚刚理政便能得心应手,让庄帝倍感欣慰。 待慕淮在乾元殿的圈椅处坐定后,宫女在他身侧的高几处呈上了清茶,慕淮瞥了眼那茶盏,却不欲用下。 庄帝自是知道慕淮是因何事来寻他,先开口问道:“听闻今夜,你那良娣同翟家女扭打起来了?” 慕淮低首,恭敬回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庄帝微微抬了下斑白的眉宇,今夜这事,他对翟诗音的看法有了转观,对她也有了不满。 本以为她会是个温顺知礼的世家小姐,还想着规劝慕淮,让他纳翟氏女为正妃。 可今夜发生的这事,却让庄帝绝了这个念头。 容良娣纵是有身孕,但凭那样的出身,无论如何也当不得正室。 娇纵便娇纵了些,一个玩物而已。 慕淮现在喜欢她,怎么惯着是他的事,早晚亦会有新人取代那容良娣的位置。 翟诗音若聪明些,便不该在她怀着身子的情况下,同她争执。 更遑论,他还未松口赐婚,那翟氏女如今并无任何名分。 思及此,庄帝无奈摇首,却道:“容良娣今夜是受了委屈,但那翟家女毕竟是皇后亲眷,斥几句罚个跪便也罢了,你属实不该命下人去拔她头发…” 庄帝心想,满牙年岁尚轻,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教训起人从不留情面。 他性情温方,虽是皇帝,却和煦待人。 贤妃亦是个温婉柔顺的女子。 慕淮的性格却丝毫都不像二人,反倒是像他皇祖父,亦是大齐的开国君主:成帝慕祐。 慕淮平静地答:“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只是今夜之事,儿臣实在是怕那翟氏女伤到容良娣的孩子,这才处事冒进。为保她这胎稳妥,儿臣还请父皇下旨,让那翟氏二女永不得再进雍熙禁宫。” 他回庄帝的话极为谦谨,但心中却是颇为不屑。 敢欺负老子女人,不把她脑袋拧下来就不错了。 庄帝无奈失笑,待微忖片刻后,道:“此事不可。皇后并无子嗣,将她的这两位侄女视若亲女,若不让她见那二人,对皇后太过残忍…既是怕容氏女这胎有虞,大可让她在东宫不出,没必要不让翟氏二女进宫看望皇后。” 慕淮听后抿着唇,前世他也是在庄帝去世后,才开始不给翟太后面子的。 这时,庄帝同他讲出了和前世相近的话语:“你不喜欢翟氏女,朕心中清楚。先让这良娣伺候着你,待日后,朕会为满牙择位更好的正妃。满汴京贵女这么多,这翟氏女确然不是最出色的,配不上朕的满牙。” 慕淮却想,满汴京贵女那么多,他却只想要东宫那个娇小的女人。 但父亲慕桢对他一直是宠爱甚至是纵容的,他就是性情再强势,也知道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不想因着娶妃之事顶撞庄帝。 慕淮不想让那女人仅是他的妾室,他只想让她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一世,他有了容晞,却头一回觉得这太子身份是个枷锁。 妾为何物?夫主的奴婢而已。 但若再加个罪臣之女的身份,甭说是正妻,就算做他的妾室,都难以堵住众人那悠悠之口。 或许在庄帝和外人眼中,容晞只是暂供他消遣的玩物,他宠则宠矣,早晚都要换下一个宠妾。 但慕淮清楚,这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他从不是受任何事物挟制的人,对手愈可怕,他亦愈强大。 局势愈严峻困厄,他便愈有斗志。 他一定要将那女人扶到那个位置上,让旁人敬她怕她,再不让她受如今这憋屈的鄙视。 ****** 初春的汴京雨季倏至,这日天际难得晴好。 烟空水清,一派祥和气象。 慕淮这日从嘉政殿下朝后,便同严居胥直接前往政事堂,秘召了谏院官阶较低的新任官员。 大齐谏院官衔从高到低往下分别有都御史、副都御史、敛都御史1,而品阶较低的属官则有司狱和检校。 现下谏院的那帮人还未完全成为慕淮的爪牙,官位较高的御史多数都是些性情顽固的老头,不畏强权。 过几年这帮人死的死,辞官的辞官,前世的慕淮方才将自己的势力慢慢植入谏院中。 前世他便是从这谏院中,品阶最低的司狱和检校二职入手,慢慢用这些新血,去替换那些旧血。 新入仕的司狱和检校得知自己被太子重用时,自是兴奋且充满了干劲,如果做事得力,那便是未来君主的旧臣,待慕淮继位后,在朝中的地位自是与普通官员不同。 慕淮这一世亦是先动用了这些谏院的底层官员,只不过,这番却是让这些官员去民间搜集关于翟氏一族的所有丑闻,同时也暗暗将细作混入了尚书府从牙行新买的下人中。 翟卓今晨还如常的上着早朝,却不知身后有这么多谏院的官员要搜集他的把柄。 慕淮命人掉了礼部的志稿,上面记载着礼部一众在任官员的职位、籍贯和履历。 他本想命人将礼部这些年主持典仪的账簿送到政事堂中,仔细考虑后却觉这账簿若是真有问题,早便被人造了假,查不出任何东西来。 慕淮面色微凛,他看着那礼部志稿,竟是微叹了口气。 严居胥见此,不禁恭敬地问:“殿下何故叹气?” 慕淮将手中志稿置于书案,语气稍沉,回道:“这礼部冗官太多,都是些尸位素餐的无用之人,白拿着朝廷俸禄。” 严居胥淡哂,他低首,徐徐道:“不仅是礼部,大齐六部十二司中,这样的冗官还有许多。但只要不犯大错,朝廷仍会拿国库,养着这些可谓是蛀虫的官员们。” 慕淮听罢,想起自己前世将心思都扑在了军政上。 这次为了帮容晞父亲容炳翻案,才看了礼部的官员志稿,却没成想发现了这么多的问题。 文治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程度,不亚于强大的军队。 一个政策的改变,往往会牵连许多事,皆与百姓民生息息相关,所以君主做决策前定要慎重。 好在有个严居胥在他身侧。 慕淮问:“那严卿,对此有何见地?” 严居胥语气平静,同慕淮讲出了心中的想法。 他道:“大齐需要吏治,可从礼部下手,查验各官员的能力是否匹配其位,亦要随时让谏院的御史大夫纠议这些官员的言行和作风。能力不佳者,罢职。无用的冗余官位,亦可裁之。” 慕淮赞许似地点了点头。 不过吏治的过程可谓大刀阔斧,想到三年后大齐将要发生的旱情,他首要做的事便是变法,让大齐的国力足以抵挡未来的灾事。 或许要提前采取宽松政策,让大齐的人口亦变得多起来。 这样,待十余年后,新增的男丁便可成为大齐军队的中坚力量,他便可早几年同北方的燕国交战。 攘外,安内,自是一样都不能落下。 ****** 慕淮处事不喜欢拖延,想着至少在他登基前,要将新律推行。 夜中纵是从政事堂归了东宫,也要在书房翻阅前朝和其余国家的法令。 唯一棘手的是,若他不睡下,那个磨人精亦不会安睡。 容晞每每都强撑着困乏的身子,陪着他在书房看律法,同之前他做皇子时一样,为他磨墨烹茶。 今夜她困得实在受不住,便趴在小案处睡着了。 慕淮无奈摇首,将娇弱困乏的小孕妇抱回了寝殿的床上,刚将她身子放稳,那女人便清醒了过来。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语气软糯道:“妾身不困,陪着殿下看律法。” 真黏人。 慕淮语气微沉,低声道:“这还不困,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容晞强自睁大了双眼,故作了副精神的模样,细声道:“妾身真的不困……” 说罢,便要赤足下地。 慕淮及时按住了那倔强的小女人,制止道:“躺着罢,孤也上床陪着你睡,别再跑去书房了.......” 容晞这才懵懵地点了点头,复又缩回了温软的衾被中。 慕淮去书房拿了卷前朝的律法,随后半躺在床,为女人拢好衾被后,便借着殿内的烛火,细细读着书卷。 容晞这时困意渐失,她睁目悄悄打量着身侧的俊美男人。 她想,慕淮可真是个勤政好学的储君,之前做皇子时便是,就算阴雨天气双腿不爽利,却也从不辍学业,强撑着病体亦要去翰林院治学。 男人认真起来的模样,瞧着更英俊了,他单用青玉簪半束着乌黑的墨发,又穿着素白的寝衣,瞧着竟有种芝兰玉树的书卷气。 说来慕淮的性情虽然强势,但相貌却一直是极清俊的。 容晞眨了眨眼,就单是这般安静地看着他,心情都是极好。 慕淮自是觉出了身侧的女人没有安睡,而是用那双勾人的眼睛直直地打量着他。 他不悦地问:“看孤做甚?还不快睡下。” 容晞嗓音甜柔,用极低的声音道:“夫君生得好看,妾身忍不住看。” 慕淮听罢,心尖顿如被蜜淋。 却仍是强自抑着笑意,用书挡着自己的侧脸,又伸手将女人的脑袋扳了过去,复又命道:“闭眼,睡觉。” 容晞只得阖上了双目,她怀着身孕很是辛苦,蜷在衾被中,不经时便入了梦乡。 梦中,慕淮一身月白斓衫,戴白玉冠,手执折扇,一副世家公子的装扮。 气质清隽且文雅,眉间却不失男子的英朗,身上没有那些阴戾之气,目光亦不凌厉,看着很随和。 她在梦里同慕淮走在夜间汴京繁华的瓦市中,欣赏着大齐的盛世美景,因着二人的相貌都极为出众,许多小娘子都纷纷看向了二人。 二人就像一对最寻常的夫妻。 梦中的她,竟是唤了慕淮的表字,芝衍。 慕淮亦是语气温和地唤她晞儿。 容晞知道眼前的场景不是真实的,却仍是在睡梦中笑出了声,她语气甜柔,喃喃地唤出了他的表字:“……芝衍。” 她将自己的心愿深埋于心,不敢流露。 容晞希望能同慕淮做一对最寻常的夫妻,而不是做他的妾室,想要跟身侧的男人白头到老,甚至贪心地想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现实这心愿虽不可能实现。 但能在梦中同他做夫妻,容晞亦是满足的。 慕淮听到了这二字,将视线从书卷移向了床上的女人,凉薄清冷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宠溺。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终于也躺在了床上,亦将女人小心地拥在了怀中。 慕淮低首亲了下女人柔软的眉心,闭上双目后,低声地唤着:“乖晞儿。” 第41章 孤都陪你 盛春汴京天气渐暖,雍熙禁宫内葳蕤的花树悄然间显露了新嫩的绿意。 这时令,容晞这胎已有四月,开始显怀,害喜之症再没犯过,食量亦比从前大了不少。 许是因为肚里胎孩发育的过快,她身子却比从前更容易疲乏,容晞时常容易盗汗,小腿亦总是突然抽搐,身子竟是比头几月更娇弱了。 现下汴京的天仍带着稍许的寒意,容晞这一月中就没出过东宫,好在东宫占地不小,若觉得烦闷也可喂喂潭中游鱼,日子还算过得舒心。 容晞在心中掐算着日子,她和慕淮的孩子应会在今年初秋临世,不管它是男是女,都是她珍贵的宝贝。 一想到初生婴孩的模样,容晞的心中便软做了一团。 因着她腹部愈隆,汴京又即将迎夏,慕淮便唤了尚衣局的人来东宫为她裁量体形,制几身新的衣物。 以往为普通妃嫔裁量衣物,唤几个奉御来便够了,这还是位份较高的妃嫔才有的待遇。 但容晞却没想到,尚衣局的主官竟是也亲自来东宫为她量衣,此番,还来了两个奉御,四个衣工,阵仗不小。 东宫中的下人见此暗觉,这容良娣当真受宠,享尽了太子予她的天家殊荣。 慕淮命这么老些人过来,本意是觉得女人应该都喜欢打扮,容晞这一月如笼中莺般乖顺地待在东宫,从未与他抱怨过。 本着女为悦己者荣的想法,慕淮便想用这些衣饰,讨她欢心。 他前世做皇帝时,并不奢靡,亦憎恶那些骄奢淫逸的君主。 尤其是那种为了美人豪掷千金,搜刮民脂民膏的昏主。 今世的他,有了容晞这个美人,终是未能免俗。 不自觉地便想娇养纵惯着这女人,有什么奢侈宝贵之物,都想赏给她。 慕淮想,如今他这举动也如常理。 毕竟那女人生了副祸水模样,他自然而然地便想予她红颜祸水应有的待遇。 尚衣局来了这么多人,容晞自是兴奋的,却并不是出于女为悦己者容的那种兴奋。 俞昭容殁了后,她差点便做了尚衣局的奉御,之前在俞昭容身侧做女官时,她与内诸司六局那几个女官的关系都不错。 容晞最喜欢的,便是研究衣饰图样,亦对织布刺绣有着浓厚的兴趣,若当时慕淮和慕芊不缺下人,那她现在便该在尚衣局做着自己喜欢的差事。 可谁能料到,她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是成了太子良娣,还怀了太子的子嗣。 思及,容晞无奈摇首。 她过段时日腹部还会更隆,所以其中一位奉御亲自为她量身时,得留有余地,制衣需要时日,衣物自是要做大些。 尚衣监命衣工向容晞一一展示着各式名贵的绣品和锦缎,她原以为这位容良娣是民间来的,自是不识哪样是哪样,却没成想这良娣竟是识得每一样绣品。 何为韩仁绣,何为蜀绣,又何为织彩绮罗,样样熟稔于心。 那尚衣监微讶之际,却也暗忖,这容良娣既是那冷傲性桀的太子宠爱之人,纵是从民间来的,却也绝不会是个头脑空空的绣花枕头,这番她带着属官们来东宫,可得谨慎恭敬着伺候她。 容晞挑着锦缎,却听见尚衣监语带谄媚道:“这些绣品大都是用良马同燕国和邺国换的,每样都名贵得很,良娣生得貌美,就当衬这些华缎。” 说罢,尚衣监打量着容晞的神色。 却见容晞的面容很是平静,她语带唏嘘,轻声道:“怎的大齐本土就拿不出几样举世闻名的绣品,这些年,汴京贵女所着华衣的缎子,竟都是从别国买的。” 她嗓音很是娇柔,竟让那尚衣监听着有种熟悉感,暗觉这副娇嗲的嗓子与之前伺候俞昭容的那位大宫女很像。 尚衣监很快收敛了心思,恭敬地回道:“这些绣品制作工序繁冗,就拿这邺国国绣韩仁绣来说,数位绣娘连日纹绣,亦要耗时许久方得一匹。若要得一匹珍品,需耗的工序和工时更久。” 容晞嗯了一声,看着那些耗了千金的缎子,只让尚衣局的人做了四身衣物。 平日常服两身,寝衣两身。 至于参宴的华服,她穿良娣的命服便够了。 尚衣监一怔,都传这容良娣是个恃宠生骄的跋扈女人,她本以为这番来此,这容良娣不得至少制个几十件华衣才够。 可没成想,她竟是只让人制了四身衣物! 尚衣监不解,又问:“……容良娣,不多制些衣物吗,这宫女每季,都有四身常服呢。” 话刚毕,容晞面色未变,丹香却是横了那尚衣监一眼。 尚衣监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怎么能蠢到拿太子良娣同个宫女比,好在这容良娣没难为她。 尚衣监岔开了话题,将一叠画着簪式的图样递给了容晞,又道:“衣工还拿了几块上好的玉料,亦有些珍贵的宝石东珠,良娣喜欢哪样,便挑出来,奴婢回尚衣局后便命人去寻工匠打出来。” 容晞垂眸,随意翻了翻那些图样,她原是不想打簪饰的,可慕淮要赏她这些,她得顾及他的面子。 她最是清楚,男人赏女人玩意时,都存着什么心思。 便随意挑了几样,递与那尚衣监的人,轻声道:“衣监按照这几个图样随意打几个簪物便成,至于镶什么宝,我信任衣监的眼光,都由你来选。” 尚衣监恭敬应是,临行前,还觉得这位容良娣,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尚衣局的人离开东宫后,丹香呈来了东宫这一月开销的账簿,交由容晞过目。 容晞半绾乌发,髻边只簪了一清雅的玉兰发钗,皎丽的侧颜看着很是沉静,她羽睫浓长,看账簿时垂着眼目,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如此美人图,自是让人欣赏万分,亦移不开眼目。 丹香眨了眨眼,总觉得容良娣很像从前的那位容姑姑,姓氏一样,嗓音亦一样。 她入东宫后,从未向她询问过下人的姓名,却能识得每一位宫女和太监姓甚名甚。 这一个多月中,也做着容姑姑之前的差事,替太子打理着东宫琐事。 丹香为容晞呈上了清茶,置于檀木小案后,轻声劝道:“良娣…您怀着身孕辛苦,先歇一歇罢。” 容晞颔首,美目却没从帐簿移下。 见丹香仍站在她身侧,容晞不禁淡哂,细声回道:“过段时日,东宫有了正妃,我便能做个闲散的良娣,现下还是要替殿下料理好这些琐事的。” 丹香见容晞提到正妃二字时,表情很是平静,不禁有些沮丧。 前阵子礼部的人来,教容良娣修习礼仪,她学得极快,到如今那一举一行亦是典雅雍容,丝毫都不像从民间来的,气质反倒像世家小姐。 她生得又如此貌美,不就是身份差些。 若论旁得,容良娣哪一样,都配的上太子。 丹香在心中为容晞不平,低首又道:“良娣放心,就算有新人进东宫,太子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仍是良娣,谁都越不过您去。” 这话语罢,容晞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簿。 虽知丹香是在替她这个主子说话,但容晞亦不想让她有这种失格的僭越想法。 她语气稍作微沉,对丹香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讲,若让旁人听去,会给太子添麻烦。” 丹香立即认错应是,不敢再多言半句。 容晞将丹香引为自己近侍的宫女,便是信任她的。 但纵是信任,亦要懂御人之术,不可让她身侧近侍的女使逞口舌之快。 因为日后,丹香的一言一行,即代表着她的一言一行。 丹香虽然比旁的宫女聪慧,但这性子还不是太沉,她还得好好提点她。 容晞见丹香有些赧然,语气轻了几分,又命她:“去看看午食有没有做好,太子今日要回东宫用。” 丹香得令后刚退下没多久,慕淮便归了东宫。 每逢朝臣休沐的日子,慕淮却仍是忙碌,没有休息的习惯。 他今日未穿冕衣朝服,只着了身黯色斓衫,身姿高大挺拔,面容极为俊朗。 容晞总觉,他穿深黯的衣物,瞧着气场过于凌厉,甚至有些迫人。 走入偏殿后,慕淮将视线移向了女人微隆的小腹,想起昨夜二人均感到那处有了胎动,犹自觉得很是神奇。 两世为人,他做人父和人夫却都是第一次。 昨夜容晞胎动,他兴奋之余,又有些手足无措。 他坐到容晞身侧,低声问道:“孤今晨走后,孩子有没有闹你?” 说着,便握住了女人纤软的柔荑,却觉这娇弱的小良娣的手心中,竟是渗出了冷汗。 她今日身子比之前更虚乏了,好在他想法子将她是罪臣之女的流言压了下去,亦将嚼舌根的宫人重重惩戒,这才不让她因外人的碎嘴之言忧神。 容晞靠在他怀中,摇了摇首,回道:“宝宝很乖的,并没有闹妾身。” 慕淮适才还有些冷肃的面容渐变得平和,他瞧见了罗汉床处的纹样,又轻声问怀中的女人:“今日尚衣局呈的簪式纹样,都喜欢吗?” 容晞颔首,细声附和道:“有好几样,妾身都很喜欢。” 这话让男人很是满意,亦有足足的成就感。 她喜欢便好。 慕淮见容晞那张绝色脸蛋瞧着有些蔫蔫的,不禁锋眉微蹙。 他之前是想着,将这女人抓回来后,便将她圈养在东宫中,让她做一只笼中雀。 可这娇雀在金丝笼中待久了,美则美矣,瞧着却总是有些可怜。 女人身上的馨香因着孕事,更让人沉醉。 慕淮亲了下她的额头,低声道:“这几月且忍一忍,等孩子生下来后,无论你想去远郊狩猎,还是登高望远,亦或是在湖心游船,孤都陪着你去。” 第42章 加更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这一月未出东宫,却然快把她憋坏了。 她刚要说声多谢夫君,肚子竟是咕噜地叫一声。 容晞略有些赧然地将手覆上了微隆的小腹,最近的她,却是总容易饿,原本尖尖的下巴,瞧着也圆润了些。 不过丹香和其他宫女都说,她之前有些过瘦,现在的模样比之前瞧着更美,纤秾合度。 容晞姑且信过这些话,却还是不想让自己变胖,近日也有意控制着食量,尽量少食多餐。 慕淮见她这副模样自是忍俊不禁,抬声唤了下人备菜。 他陪着容晞用午食时,一旁立侍的宫人见太子身上的气质全然没有平日的孤冷和阴戾,对容良娣的态度很温和。 二人间的相处方式就像一对寻常的夫妻。 若真来个太子妃,怕是也很难撼动这位容良娣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如果日后东宫有妻妾之争,需要下人站队,他们还是想在容晞身上押注。 午食用罢后,容晞便按照太医的叮嘱,小憩了一会儿。 待清醒过来后,便去了书房为慕淮磨墨。 慕淮今日于暗,派人掉来了当年礼部主持妼贞皇后丧仪的账簿,他觉出女人已站在书案旁,颇有红袖添香之态地为他细细研磨着墨汁。 虽未抬眼目,却低声命道:“这些事日后让下人做便好,你既已是良娣,不必再亲自做这些事。” 容晞细声回他:“夫君习惯妾身伺候了,妾身亦喜欢为夫君做这些,夫君放心,妾身帮你磨完墨便离开,不碍你的眼。” 慕淮无奈,掀眸看了她一眼后,复又看着那账簿。 上面记载的文书很详尽,包括皇后陵墓要雕刻的石翼兽、棺木所用的木材,和妼贞皇后所有的贵重陪葬品。 这些陪葬品大多极为名贵,因为先皇后生前便最是受宠,成帝赏给她的御赐之物几乎都被埋在了地底下。 慕淮看着那眼花缭乱的陪葬品单子,不禁自言自语道:“先皇后的棺木,怎么就遭了白蚁啃噬?” 容晞刚要离开书房,听到慕淮这句话,停住了步子。 她微有些讶然,转身走向了慕淮的身侧,低声问道:“夫君…是在查妾身父亲当年的案子吗?” 慕淮颔首,眉目却是愈沉,他将那账簿放于案上,声音也冷了几分,道:“这事属实蹊跷,近日孤也派人询问过你父亲之前的同僚,知你父亲绝非是这般不谨慎的人。” 容晞心中一暖。 她又怎会不觉,当年容炳失职之事过于蹊跷,可那时的她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孩,老家又在洪都,在汴京也没什么亲眷,自是对此无能为力。 她垂眸,对慕淮道:“父亲当年不只督造过妼贞皇后的陵墓,之前还督造过先帝其他太妃的陵墓,陵墓土地潮湿,是容易遭白蚁啃噬。但妾身记得,父亲一般会命人在棺木上事先涂上一层特质的漆,也会在埋棺的土壤中布置好有水银的毒带,这些法子都能防住白蚁。” 先皇后的棺材自是与平民不同,上面镶缀了各种珍宝,父亲被流放的缘由也是因着那棺木被白蚁啃得七零八落,差点伤及先皇后的遗体。 慕淮对容晞知道如何防白蚁的法子感到诧异。 他不禁问:“你那时年岁尚小,又是个丫头,先皇后的棺木被毁后,你父亲便被流放了。这之前,他竟是同你一个丫头讲起了公事?” 容晞颔首,回道:“爹爹并不同妾身拘着这些,妾身娘亲去世的早,爹只纳了个妾室并没有续弦,姨娘性子立不住,祖母年岁又大,妾身自小就管着家中诸事。所以爹爹并不因着妾身是个女孩就只让妾身习些女工女红,他有时独酌,便经常同妾身谈起他任太常寺卿的琐事。” 慕淮唇角微勾,仍是难以置信,又问:“恁小的个丫头,就开始管府宅之事?” 容晞见慕淮不信,也不欲多解释,只重重地点了点头,做为了回应。 慕淮笑意愈深,原本他同这女人的缘分伊始,便是顺福看中了她的能力,将她从录事那处掉到了他身侧伺候。 终归是自己因着她性子软,有些小觑了她。 槛窗之外,帘雨疏疏。 慕淮望向窗外雨景,觉汴京雨季仍是未过。 又想起容晞适才同他讲的一番话。 他想开棺动陵,看看妼贞皇后的陪葬之物有无阙漏。 可挪动先祖陵墓之事是大不敬,绝对不可擅行。 慕淮看着连绵不绝的春雨,心中已有了主意。 ****** 入夜后,慕淮难得没有将时辰过多地耗在书房。 而是决意陪着那黏人精安睡,便在沐浴后早早熄灭了烛火,准备今夜也早些睡下。 可谁知刚要将那女人拥进怀里,容晞竟是躲闪了下,想要避开他的碰触。 慕淮微有些不悦,蹙眉问道:“怎么回事,平日不是要孤抱着你,才肯阖目?” 容晞将后脑勺对着男人,声如蚊讷地细声道:“…妾身今夜…不想让夫君抱着睡了,想自己一个人睡……” 慕淮自是不会纵着她这个请求,他长臂一伸,动作颇为强硬地便将那缩成一团的娇软女人抱在了怀里。 女人想要挣扎,却顾念着肚里的孩子,扭了扭身子,终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慕淮泄愤似地轻轻咬了下她软小的耳垂,语气微沉地问:“同孤说说,又生出什么小心思了,嗯?” 容晞的耳垂被咬了后,身上的异样感更甚,她微缩了下颈脖。 双颊亦如被火灼了似得,蔓上了绯红。 见她不答话,慕淮又要咬她耳垂。 容晞终是受不住,微微用手推了推男人的身子,赧然地答道:“夫君若抱着妾身,妾身怀着身孕,体质与之前不同,亦想……” 真是太羞了,她说不出口。 话没说完,容晞还是噤住了声。 慕淮自是不懂她这话是何意,只觉得女人心中的弯弯绕绕真多,话都不同他好好明说。 容晞这时接着道:“所以夫君清楚了罢…还是松开妾身独睡罢……” 见女人要从他怀里钻出去,慕淮用虬劲结实的臂膀锢住了她,思忖片刻后,终是明白了她的话意。 这几个月,他未能好好餍足。 这个磨人精亦是。 他已经许久都没好好喂过她了。 第43章 玩火*** 慕淮容貌虽然生得清隽雅致,却因着习武,有副健魄且阳刚的身材。 稍带着占-有式地拥着她时,臂膀结实又有力,总让她生出慕强的心思。 近日入睡前,容晞被他熟悉的体温缠|裹,再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声。 他身上的种种,俱都让她想起之前二人共享敦伦的旖|旎画面。 极乐之时,慕淮漆黑深邃的眸子总带着深深的沉沦,亦总是附在她耳畔低哑地讲着诱哄之语。 容晞知道,慕淮之前没有过女人,起先他身上蛮力大,又因为自己同他行这事多少不大情愿,却又拒绝不得,在其中获得不了什么乐子。 次数多了后,慕淮也不再那么凶蛮,知道他温柔些,她亦能配合些,久而久之,她竟也能从中寻兴。 容晞安慰自己,这事也怨不得她。 慕淮生得英俊,她又是个正常女人,都是年轻气盛,没有这种想法才叫奇怪。 可是双颊却仍如晚霞般,蔓着绯红。 慕淮见女人仍在躲闪,确认了适才的想法,心中却是冉起了兴味,她笑意愈深,附在女人耳侧低声问道:“要孤喂你吗?” 容晞的耳朵很痒,便又缩了缩脖子,细声赧然地回道:“…妾身一直记着太医的叮嘱…月份还未做稳之前…不可。不劳夫君了,妾身能忍的住。” 慕淮抿唇,未再言语,只将女人的柔荑攥入掌中,渐渐与她十指相扣。 容晞闭上了双目,强迫着让自己睡下,可慕淮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瞪大了双眼…… 不经时,慕淮下地将灯台中的烛火点燃,亦寻了块帨巾为女人耐心擦拭。 窗外细雨霏霏,容晞那双精致的桃花美目中,亦是泪水涟涟。 慕淮并没有用多少功夫,可她的脑子里,却绽燃了数次的烟火。 嘭、嘭、嘭。 到现在,容晞还觉得眼前的诸景不甚明晰,到处都虚闪着白影。 慕淮看了眼床上娇弱无力的女人,他面色隐忍且不大好看。 见她这副祸水模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适才做的一切,原是在玩火***。 稍一失了理智,就会伤到她。 慕淮低首亲了下女人的眉心,随意披上了氅衣竟是走出了寝殿。 外面的侍从们挺拔地驻守在外,见太子竟是于深夜出殿,均都感到诧异。 却在请安后低下了头首,不敢多询问一句。 春日雨夜,外面阵阵的清风冷冽微湿。 慕淮在东宫的重檐下站了良久,方将所有的邪祟心思压下,身上带着清寒之气,归至了殿内。 暖黄的烛火下,那个娇小的女人温温软软地缩在了衾被中,就像是只餍足的小懒猫。 慕淮无奈摇首,将娇人儿再度拥进怀里后,低声问道:“如何,孤可有喂饱你?” 女人精致挺翘的鼻尖微红,嗓子仍透着哭腔,软软地应了声:“嗯……” 慕淮见女人虽闭着目,但眼缝中仍溢出了簇簇清泪,不禁暗慨。 这个磨人精真是个泪水做的娇娃娃,甜蜜又多汁,都快把这床给淹了。 他嗓音低哑醇厚,听上去很有磁性,语气稍带着命令,又道:“等孩子生下来后,都得给孤还回来,听见没有?” 容晞意识有些迷离,只乖顺地点了点头,回道:“嗯,妾身都会还给夫君的……” 慕淮无奈,用指骨分明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却觉这女人是在梦呓,应该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思及此,他语气稍和,终是低声道:“真乖,睡下罢。” ****** 翟卓的正室夫人早些年被朝廷封了诰命,身份不仅是尚书夫人,还是大齐的命妇。 这日汴京难得放晴,翟夫人便带着自己所出的两位嫡女,入宫去向皇后请安。 翟诗音的头发养护了一段时日,终于恢复了往昔的柔顺秀丽,翟夫人在汴京为她遍寻了生发和美容的方子,什么吃食能让皮肤更白皙,就吃什么。 娇养了这么久后,现下的翟诗音又恢复了乌发雪肤的美丽模样。 翟夫人一直让大女儿端的是清雅淑丽,且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美人架子,翟诗音自幼练舞,身量自是高挑玲珑,亦有双纤长的美腿。 她不像让自己大女儿的眉目间生出跟那些贱妾似的媚态。 她引以为傲的大女儿,就算不能嫁予太子,母仪天下,却也注定是要做勋爵人家正室的。 皇后端坐在凤椅处,让宫女为坐在两侧的翟家女眷看茶。 她面上敷着厚厚的粉,却难掩衰败之容,声音平静道:“皇上如今,怕是没有那个意图再让诗音嫁予太子了。前阵子本宫同皇上提了此事,看皇上的意思,是想为太子重新在世家女中择妃。” 言罢,翟夫人轻声叹了口气。 翟诗音强自镇定,但面容紧绷着,全没有平日的随和温柔。 翟诗画却一直用那双杏眼悄悄打量着娘亲和长姐的神情,嘴角暗自噙着笑意。 翟夫人自那日听到了翟诗音同容良娣争执之事,便有了心理准备,她恭敬地对皇后道:“如今这事态,那便让音儿绝了嫁进东宫的念头罢。满汴京的王侯公爵这么多,音儿嫁到哪儿去,都是为人正室,至少能过上富贵清闲的日子。” 话虽这么说着,但翟夫人却仍觉得惋惜。 毕竟这么老些年,她费尽了心血,一直是将翟诗音按照那个位置上的贵人培养着。 如今因着那个容良娣,却是功亏一篑,竹篮打水一场空。 翟诗音想起慕淮凉薄冰冷的眼神,和对她的残忍态度,心中极为不甘。 这几月她养着头发,心中的好胜心却是愈强,亦想狠狠地将容晞那个贱妾踩在脚下,再同她竞个高低。 她想征服慕淮这个孤傲的男人。 翟诗音有时揽镜自怜,看着自己美好的身体和白皙的皮肤,愈发觉得自己本也不差什么。 那个女人虽然比她生得美,却怀着身孕,又不能满足他,慕淮为何还要这么宠着她,连个侍婢都不纳? 翟诗音抬眼,语气幽幽道:“娘娘,就真没别的法子了吗?” 翟夫人见翟诗音这般,终是在皇后面前斥责她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对此事生妄心,那太子既是不喜欢你,你就不能矜持些?” 翟诗画听到翟夫人如此训斥自己的长姐,险些笑出声来,却及时用帕子掩住了嘴。 翟诗音自是觉出了妹妹在看笑话,侧过头首冷睨了她一眼,声音微沉道:“你少在这处幸灾乐祸。” 翟诗画听罢,不屑地微抬了蛾眉。 皇后将二姐妹的行举看在眼中,轻啜了口茶水,对翟诗音又道:“太子纵是性冷,却也是个年纪尚轻的男子,音儿虽不及那民间良娣貌美,却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翟夫人不懂皇后为何突然讲这番话,便不解地问:“娘娘这话是何意?” 皇后又问翟诗音:“诗音,你愿意再搏一次吗?若不愿意,本宫再为你择好人家。” 论权势和相貌,放眼整个汴京,没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慕淮,她当然是想再搏一次。 更遑论,她真的很想搞死容氏那个贱女人。 翟诗音重重地点头,对皇后恳切道:“我心悦于太子,自是拼上一切都想嫁予他的。” 皇后亦颔首,语气沉静道:“嗯,既是下定了决心,便要豁得出去,你今日回府好好休息,本宫会寻法子,让你能有接近太子的机会。” 翟诗音回府后,翟夫人便按皇后的指引,从甜水巷请了位高人指点。 皇后的意图是,让翟诗音不必再端贤淑的架子,说她自有与容氏不同的清丽美人之姿。 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连接近太子的机会都没有。 总得先接触上他,再做下一步的筹划。 那容氏女是民间来的野女子,没受过正经的教养,想必从不会顾及礼义廉耻。 太子或许就是喜欢她身上这一点。 与京中的世家贵女不同,那容氏女或许更放得开。 翟诗音亦觉皇后的分析甚有道理。 她就不信,她放下身段后,慕淮会不落她的圈套。 ****** 这夜汴京依旧被春雨侵扰,慕淮坐在政事堂中批着近日堆积的折子。 他性子仍是孤僻,待臣子走后,也不喜旁人打扰,喜欢独自处理政务。 雨声如珠玉落盘,慕淮听到这动静,便掀眸看了看堂外的雨帘。 觉雨势过大,便决意在政事堂中再待片刻,稍晚些归东宫。 他凭着前世记忆,对各地送来的奏折多少有些印象。 就是那些地方官呈上来的请安折子神烦,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套话,他前世身为帝王,自是也不能对这些置之不理。 也得挨个注红,回一句:朕安。 慕淮蹙着墨黑的锋眉,将那些请安折子整理在一处,挑紧要的折子,准备明日呈给庄帝,向他汇报近几日的政务。 他闭目揉了揉眉心,稍做休息时,却嗅到了一阵清冽的茶香,其中还夹着几丝女子的脂粉香。 再度睁目时,便见书案上,已被人放了盏热茶。 一个戴着幞头的太监低着头首,用尖细且稍显女气的嗓音道:“殿下……请用些清茶。” 慕淮语气冷肃,单抬一眉,不悦地问:“孤并未唤人呈茶水,为何擅自进来?” 他冷冷地扫过那太监的面容,定睛一瞧,眉宇又紧了几分。 那太监竟是那翟家大女,翟诗音。 翟诗音立即跪地,恭敬道:“殿下…殿下万安。” 她发上的幞头微松,是之前刻意设计的。 缓缓垂首时,幞头落地,浓密乌黑的长发便倾泻而至,将她玲珑的身子半裹。 翟诗音按照甜水巷高人的指引,在发丝轻落之际,亦微微垂了眉眼,尽露一种柔弱的清媚之态。 慕淮心中突然升起了怒气,政事堂外是有侍从守着的,那这贱人又是如何进来的? 他想起政事堂内有个耳房,下人平日待在那处,若有主子传令召唤,便从耳房而出,走到堂内听令。 那这贱人,怕是一早就在政事堂中潜伏好了,应是贿赂了某个没用且贪财的奴才,同他调了包。 胆子还真是大。 慕淮冷眼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翟诗音,沉声问道:“保住了头发,却还不知收敛,真当孤不敢索你性命吗?” 翟诗音听罢,心自是吓的一凛。 却还是匍匐地跪走在慕淮坐的圈椅处,用甜水巷请来的高人教的语气,轻柔呵声道:“…小的,想伺候殿下…殿下今夜,想对小的做什么都可以的。” 话毕,慕淮眸色微沉地看了她一眼。 翟诗音大着胆子,继续喃声道:“殿下不想吗?今夜小的只是伺候殿下的小太监,无人知道小的其实是翟家小姐。小的便在这儿,同殿下悄悄的有段露水情缘,不好吗?” 她扮作太监,邀他与她共偷云欢。 她生的美丽,慕淮若是个正常的男人,又怎会拒绝? 她今夜定会让他忘不了他,定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与他相契的。 久而久之,她就不信,慕淮会对她没感情。 翟诗音见慕淮冷沉着脸,颤着纤手便要伸向其命处。 慕淮终是抑不住心中突冉的暴戾,倏地起身,将案上那盏热茶从翟诗音的脑袋上浇了下去。 那茶水犹冒着热气,翟诗音只觉脑袋顶和面颊都带着灼痛,她有些害怕,会不会因此被烫伤而毁容。 翟诗音痛极,却怕触怒慕淮,丝毫都不感发出怪音,胡乱地擦着面上的茶水,突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只听见“——叮啷”一声,茶盏竟是被慕淮猛地抛掷在了地上。 翟诗音心跳加快,心脏都快到嗓子眼处了。 只听见慕淮以极冷的声音命道:“滚出去,孤厌恶贱人的碰触。” 第44章 一更 今夜这政事堂里竟是混入了一个女人。 慕淮向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翟诗音今夜扮作太监,竟是闯入政事堂想要勾|引他。 他心思一贯深沉又多疑,这事不仅让他觉得心里添堵且膈应,又因着他前世身为君主多年,最恨自己常待的地界守卫不严。 翟诗音仓皇而逃后,慕淮眉目愈凛,他瞥了瞥地上的碎瓷残茶,暗觉这里面也许还被下了药。 他冷声唤来了侍从和政事堂所有的下人。 深夜雨势未颓,慕淮负手,挺拔如松地站在堂内,年轻清俊的脸瞧着阴沉至极。 天家威严,让人生畏。 慕淮将所有人都审讯盘查了一遍,很快便揪出了那个受翟诗音贿赂的太监。 他命人将其杖责三十,将他撵出了政事堂,并下命,让他再不得为宫中任何贵主做事,只能到掖庭做最粗鄙的活计。 同时沉眉冷目地在垂着头首的一众侍从面前走过,斥责这帮人连政事堂中混进个女人都未察觉。 这次先罚俸,以做警示。 若还有下次,就绝不会是挨这么简单的惩罚了。 侍从一一应是。 今夜他们失职,触怒了太子。 太子性情冷肃,手腕狠绝。 但今夜对他们的责罚却是公允的。 太子既是大齐的储君,对驻卫的要求必然是严格的。 这番,一众侍从都提高了警惕之心,再不敢对自己的差事懈怠半分。 翟诗音这事次日自是传到了皇帝慕桢的耳中,这事有关储君安危,又因着她一世家小姐,竟是恬不知耻地做这种事。 庄帝得知后,一贯平静温和的面容也难得露了几分怒态。 他命人将皇后叫到了乾元殿中。 要知道,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与平常的妃嫔待遇自是不同。 庄帝待她是敬重的,虽然不宠爱,却仍敬她为正妻,一般如有要事,都会去皇后的未央宫亲自同她细说。 宫人一瞧,今日庄帝竟是让皇后同寻常的妃嫔一样,亲自来乾元殿等着斥责,便知庄帝是真因着太子和翟家大女的事动怒了。 庄帝暗觉,翟诗音一深闺小姐,应是没那个胆子做这种下|流事。 熟悉宫中诸事,且能了解到慕淮日常起居时辰的,便只有后宫之主-皇后。 庄帝听闻了这事的一些细节,当得知翟诗音竟是扮作太监混入了乾元殿中,心中怒意更甚。 多年前,他还只是个郡王,王府潜邸的旧人便用了这个法子接近他。 庄帝当时年少,倒觉得女人扮作太监颇有趣味,便宠幸了那个出身不高的侍妾。 现在这侍妾还在宫中,虽不再受宠,却为他生了个公主,现下的位份是个五品修媛。 庄帝了解慕淮这个儿子,他既是不喜欢翟诗音,翟诗音用这种法子,只会更加激怒他。 皇后已然站在乾元殿外,虽说她心中不甚有底,但处于高位多年,面上瞧着还算无波无澜。 她本是想创造条件,让翟诗音先有接近慕淮的机会,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但却丝毫未想到,自己宠爱的侄女平日看着是个沉稳端淑的世家小姐,处事却是个这么心急的,丝毫不懂循序渐进的道理。 慕淮的性情也是狠戾至极,他也不顾翟诗音是个年纪尚小的姑娘,想都未想就拿滚烫的热茶泼在了她的头上,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思及此,皇后微叹了口气。 这时,庄帝的大太监走出殿门,对皇后恭敬道:“娘娘,皇上唤您进去。” 皇后颔首,在大宫女的帮扶下,小心地迈着门槛,走进了殿中。 庄帝见到皇后后,态度还算平和。 他问:“翟家大女的事,皇后都知道了罢。” 皇后心绪稍平,知道庄帝到底还是给她留了几分面子。 便略带歉意的柔声道:“陛下恕罪,是臣妾管教有疏,亦让太子心生不满。臣妾无福……未能给陛下添个一儿半女,到如今,音儿犯了如此大过,臣妾虽视她为亲女,却也不能再庇护她。但她毕竟是个年岁尚小的姑娘,还请陛下看在臣妾的份上,将她禁足在尚书府。日后…也不必再让她进宫看望臣妾了。这事毕竟不光彩,若传出去于太子亦是不利。这番让她闭门思过,也是让她绝了对太子的肖想,臣妾亦会下旨,让她再不许进雍熙宫半步……皇上您看,臣妾的安排如何?” 庄帝上下看了皇后一眼,她既是已经松口,再不让翟氏女进宫,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便应了皇后的请求。 皇后对翟诗音这个侄女感到失望,她这些年对她苦心栽培,前阵子连内诸司都领着她去看了,在她身上属实下了不少功夫。 可谁知,翟诗音竟是个沉不住气,且不争气的。 到如今,她也只能将这个侄女当成弃子。 皇后想着,等过段时日,翟诗音和慕淮这事的风头过去,她只消尽到姑母的责任,为她寻个清贵人家,让她另嫁他人便也是了。 却没成想,没几日的功夫,这消息竟是压都压不住,还传到了坊间。 汴京有许多女子学堂,都将翟诗音这事做为示例,告诫年幼的女郎,不可如她这般不顾廉耻,自毁前程。 满汴京的好人家,自是对翟诗音有了不好的看法,没有哪家主母想让自己的宝贵儿子娶翟诗音这样的女子。 让这样的女子进门,属实是有辱门楣。 翟卓近日上朝时,便觉,所有的同僚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不清不明的情绪。 那些目光既似鄙夷,又似是在看他笑话。 他的脸面,都要被翟诗音给丢尽了! 这日翟诗音本来好好的在尚书府的馆坞中抚着琴,她心绪寂寥落寞,自是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然被毁,亦是平复了许久才恢复如常。 好在翟母并未苛责她。 只是宫里的那位皇后娘娘,对她没有安慰,亦没有斥责,近日总是单独唤翟诗画入宫,已然将她当成了弃子一般。 倏地,琴筝发出了尖锐的刹音。 翟诗音的手一痛,竟是渗出了鲜血。 她低首一看,原来是琴弦断了。 她正要离开馆坞去包扎伤口,便见刚刚下朝归来的翟卓已然怒气冲冲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爹爹……” 翟诗音还未来得及问安,翟卓便挥袖,怒甩了自己长女一巴掌。 他怒斥道:“枉你娘和皇后对你多年细心的栽培,你竟是做出了这般恬不知耻之事,还有闲心思在这儿弹琴?” 翟诗音的脸本就被慕淮的那杯热茶微微灼伤,挨上了这一巴掌,脸又要肿个几日。 想起父亲近日对自己的冷漠,翟诗音心中也是极为不快,终是捂着疼痛的半张脸,驳话道:“父亲…这事本也不是女儿一人之过,皇后娘娘和母亲都有参与,如今事情未成,为何要都怨在女儿一人身上?” 翟卓怒极,又斥道:“你还敢顶嘴?” 说罢,还要再扬手打翟诗音巴掌,却被及时赶至的翟母拦了下来。 翟母面露苦色,劝道:“老爷…音儿这话说得不假,却是不怨她一人。” 翟卓收了手,越看她母女二人越气愤,便冷声命道:“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实在是有愧先祖。今日便罚你到祠堂跪个三日,请求先祖的谅解,跪够了时辰,再用饭食。” 话落,翟卓的声音又扬了几分,复道:“都听好了,若有人敢给大小姐送饭,甭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把他给撵出府去!” 翟诗音一脸错愕,却也只得按照父亲的命令,去祠堂罚跪。 她被娇养长大,自是没受过这般的惩戒,头前跪的几个时辰还算忍的住,但待夜深后,她便觉得双膝如被针刺,肚子也是吱哇乱叫,饿得眼冒金星。 翟夫人本想偷偷给她送饭,却被翟卓发现,将她拦了下来。 次日一早,翟卓上朝前亲自来了祠堂这处,想要查看翟诗音的状况,却发现大女终是体力不支,晕倒在了祖宗的灵位之前。 到底是他宠爱了十余年的大女,翟卓终是命下人将翟诗音抬入了闺房,翟诗音被翟夫人灌了些热汤后,渐渐恢复了意识。 这番清醒后,她对宫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再没有往昔的女子情思。 反倒生出了恨意。 虽然恨他,但她最恨的还是容氏那个贱女人。 只是她如今被困在尚书府,再不得出府半步,又怎能想法子收拾那个女人呢? 思及,翟诗音失声痛哭,扑到了翟夫人的怀中。 翟夫人抚着女儿的脊背,劝慰道:“音儿,你认命罢,这几年好好在府里待着,就别出门了。想要什么吃食和玩意,娘都给你买。你也放宽心绪,起码尚书府还能予你一辈子的富贵清闲日子,就别再动那些绮念了。” 翟诗音不语,任由涕泪四溢,终是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 汴京初夏之前,东宫的诸景终被翻葺完毕,庄帝派人运来了许多珍贵的湖石,那些石头皆被湖水长达数年的侵蚀冲刷,其上的孔洞和表面的凹凸褶皱都是天然形成1。 再由汴京的叠石大匠稍加凿刻,改造成假山和富有意趣的奇石运到东宫中,瞧上去颇有重峦叠嶂的悠远意境。 近日内诸司的人又移来了许多形态各异的盆栽,又用花岗石和鹅卵石重新铺了地,原本东宫的树植就葳蕤繁茂,这番却又引进了许多珍贵的花树。 有兰蕙夹竹,亦有红蓼紫菱。 眼见着初夏将至,东宫夜愈深,这花树馥郁的馨香亦是愈浓,比之前未翻修的衢云宫还要华贵万分。 这日未时三刻,容晞因着小腿抽筋,耽误了午睡,怕下午再憩,夜中会不得安睡。 便携着丹香,站在碧潭浮亭的廊下,向水中洒着鱼食,神色微恹地喂着潭中游鱼。 近日她格外辛苦,夜中总是梦魇,已有好些日子未能睡个好觉。 慕淮前日唤太医至此时,询问了缘由,太医为她诊脉后,却说从脉向看,并无大碍。 太医言,许是因为她最近忧思过重,才总是梦魇失眠。 又或许是总困在东宫之中,不得而出,才导致的心情不佳。 容晞犹自记得,那日慕淮关切的神情。 看来他是真的很在意这个孩子。 容晞边看着潭水中的游鱼,边想起了浣娘和叶云岚,近日她旁敲侧击地询问过慕淮,心中确定了庄帝不会再让他娶翟诗音。 却也得知了让她感到心冷的消息。 虽然不会娶她,但慕淮总要顾及庄帝和皇后的心意。 翟诗音犯了大过,名声亦被尽毁,但庄帝和慕淮都不会索她性命,仍会让她活着。 翟诗音在尚书府中,仍在过着富贵小姐的日子。 思及此,容晞向潭中抛掷鱼食的动作微顿,美目亦是微寒。 可她,想让翟诗音死。 “——殿下万安。” 一众宫女的声音打断了容晞的思绪,她觉出是慕淮归宫,便下意识地屈膝行礼。 慕淮已然走在她的身旁,扶住女人纤细的胳膊,让她起身。 美人今日下午的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可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却透着憔悴。 慕淮知道这女人怕他担忧,总会在脸上悄悄涂些脂粉,让自己气色看着好些。 容晞将装着鱼食的锦袋捏在了手中,面容恢复了平日的柔和温顺,细声问向慕淮:“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归宫了?” 慕淮语气淡淡,回道:“你近日身子抱恙,孤自是要多陪陪你。” 容晞听罢,颊边泛起了梨靥,却继续喂着游鱼。 慕淮近日确实很照顾她,比往常回来得都早,知道她入睡困难,便将她拥在怀里,像对待幼童似的,哄着她睡。 容晞心情甜蜜,却因着翟诗音未死,终是夹杂了几丝苦涩。 慕淮静默地看着小良娣精致恬美的侧颜,眼中再也无它。 容晞觉出慕淮在看她,便略有些赧然道:“夫君…妾身还想再喂会子鱼,你若嫌闷,便先回殿里罢。” 慕淮未语,终将视线从女人身上移至了潭水中。 却觉,潭中的那些游鱼和锦鲤一个比一个瞧着呆楞。 若她没有身孕,他还能赏她几个诸如幼兔、暹罗猫或者莺哥一类的玩宠,供她消遣解闷。 可现下,若他不在东宫,这个女人却只能喂鱼寻乐。 怪可怜的。 容晞那如玉瓣的手指甲前阵子刚染了浅粉色的蔻丹,暖煦的斜阳照在其上,那只手瞧着更为纤美白皙。 慕淮情不自禁地将女人的手攥入了掌中,另一臂圈住了女人的腰肢,让她动弹不得。 一旁下人特意往后退了几步,不敢抬头看主子的亲昵之举,都纷纷垂下了头首。 容晞失笑,不解地问:“夫君…您这样,妾身还怎么喂鱼?” 慕淮亲了下她的额侧,边把玩着她柔腻的手,边在她耳侧低声道:“罢了,别再喂鱼了,孤带你出宫看看。” 第45章 巫蛊之术(二更) 容晞听罢,心中既惊喜,又存着好奇。 她不经问道:“夫君要带妾身去哪儿啊?” 慕淮见她憔悴的双眼中泛了光亮,适才对她的担忧稍稍褪去。 他微微垂了眼目,细细凝睇着堪堪到他肩下的娇小女人,故意卖了个关子,低声道:“你可猜猜,孤先不告诉你。” 容晞柔美的双唇微微撅起,模样竟是难得的娇憨,用细软的嗓音嗔怪道:“…妾身猜不出来的。” 话刚落,却是被男人小心地横抱在怀,往殿中走去。 慕淮低首看着怀中的女人,又道:“孤已让人备好了轩车,你我二人换身常服再出宫。” 容晞点了点头。 因着是在宫里,纵是没有宴事,容晞和慕淮平素穿的衣物也是过于华丽,如果是到坊间游玩,却然极不方便。 不经时,容晞换了身素简却又做工精细的湘色对襟褙子,她浓密的乌发只轻绾了个单螺,模样瞧着倒像个俏倩的新妇。 容晞走到慕淮身前,见男人竟是同她梦中一样,身姿颀长挺拔,穿着月白斓衫。 亦是同梦中一样,用青玉小冠半束着墨发。 见他这副装扮,容晞不由得心跳加快。 只是现实中的慕淮,却丝毫都没有梦中慕淮的温润气质。 仍是副冷肃孤傲的模样,眉眼依旧锋利微凛,瞧着有些凌人。 慕淮见容晞迈着小步向他走来,顺势低首看了看她隆起的腹部。 觉她纵是一副民间良家女的打扮,却因着那张豔丽的靡颜,仍带着股媚人的祸水气质。 尤其现下,这小祸水还有了身孕,那副怯生生的神态愈发勾|人。 倒不是他心思邪祟。 而是他清楚,男人对她这样一个有着细软嗓音的孕美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卑劣想法。 思及,慕淮眉目愈沉。 之前对她的承诺不能作数,他还是得把这女人的相貌遮掩得严严实实,不能让外人窥伺半分。 慕淮沉声唤丹香为容晞寻了个遮住容貌的帷帽。 这帷帽不仅将她那张绝色的脸蛋遮了个严严实实,那纱帷亦是垂到了她的膝处,又能将她隆起的腹部遮盖。 如此,慕淮方才稍定心绪。 待至申时,汴京已是暮色四合。 待二人坐在轩车后,容晞小声央求慕淮,想掀开车帷看看外面的景色。 慕淮微忖片刻后,命道:“看可以,但不许将这帷帽摘下来。”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 好在隔着这帷帽的薄纱,她也能看清窗外之景。 春风拂面,容晞辨认着马车前行的方向,待行至封丘大街时,容晞心中略有些兴奋。 她放下车帷,同慕淮柔声道:“夫君,之前妾身和家人的住处,便是在这封丘街。” 慕淮听罢,锋眉微挑,回道:“巧了,尹诚家也是住在这处。” 容晞恍然,原来慕淮是要带她去尹诚的府上。 说来这封丘街离禁军各部很近,慕淮这番带她来,像是一早便做好了准备。 慕淮应是知道她惦念着浣娘的一双子女,才带她过来的。 容晞心中微暖,便在略有些颠簸的轩车中,用纤腕环住了男人的腰,亦隔着帷帽亲了下他的侧脸,细声道:“多谢夫君,带妾身来尹将军这处……” 慕淮被小良娣的亲吻弄得心中一酥。 他鼻息沁着女人独有的馨香,语气却是沉了沉,蹙眉命道:“出宫在外,给孤老实点,别在外人面前做这种撩.拨人的举动。” 容晞难得未因着男人的语气感到惧怕,反是问道:“可这是在车里啊…又没人看见。” 慕淮无奈抿唇,伸手弹了下小良娣饱满的额头。 复又道:“那也不行。” 容晞有些委屈地抚了抚泛疼的额头,再也不敢招惹慕淮。 慕淮攥住了她的纤手,却冷着眉眼。 这女人自是不知,她如娇雀般在这轩车内莺莺啼啼的,让他有多想在这轩车内就将她狠狠地喂上一顿。 慕淮平复着心中的异样,须臾之间,轩车终于驱至了尹诚和其夫人所住的府邸。 慕淮下车后,小心地将带着帷帽的女人扶了下来,尹诚和其夫人已在府门前恭敬地侯着。 浣娘的一双儿女亦在。 容晞同尹诚和其相貌端丽的夫人见过礼后,刚想跟那两个小家伙打个招呼。 却倏地意识到,自己如今已不再遮掩着容貌,现下又用帷帽遮住了面容,这两个小孩不一定能认出她来。 可谁知,浣娘的小女儿却用着小孩独有的稚音,怯生生地问她:“你是……容姐姐吗?” 容晞微讶。 她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是能将她认出来,终是向她点了点头,温和地回道:“嗯,我是同浣娘相熟的容姐姐。” 这时,尹诚夫人微微垂首,看向了浣娘的女儿,她语气温柔,却带着稍许的责备,道:“不许无礼,合该唤声良娣。” 浣娘女儿立即改口,恭敬地唤了容晞一声:“…良娣。” 尹诚夫人轻轻摸了摸浣娘女儿的小脑袋,又命下人将两个孩子带回居间,同时温柔地对容晞道:“良娣放心,妾身将这两个孩子都视如己出,这两个孩子都很乖巧听话,在府上过得很好。” 容晞感激地颔首,轻声回道:“多些夫人关照她们。” 她见浣娘的一双儿女长高了些,眼神也没了刚失去娘亲的悲戚,已然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清澈,便知尹诚夫人将她二人照顾得很好。 另一侧,慕淮和尹诚一见面便聊起了公事,两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均是阔步地往前行着,已然将她和尹诚夫人甩出了段距离。 容晞瞧着,慕淮对尹诚府邸的地界很熟悉,像是来过多次。 尹诚夫人命人将容晞的帷帽收好,待看清她的相貌后,眸中露出了惊艳。 果然,这容良娣的相貌生的极美。 尹诚夫人暗觉,太子既是将这容良娣带到尹府这处。 那便说明,他待这位容良娣不仅宠爱,还很亲厚。 毕竟尹诚,是慕淮母亲尹贤妃的戚族。 尹诚夫人主动寻了话题,同容晞道:“太子殿下之前还是四皇子时,便总来府上同妾身夫君练武。到现在,这府上还有武场呢。” 容晞听罢,细声回道:“原来如此,我适才还觉得,殿下对这处很熟悉。” 尹诚夫人也是世家出身的小姐,她谈吐得当,处事亦有分寸。 既不过于热情让容晞感到不适,又处处体现着对客人的尊敬。 夜色渐深。 尹府今夜的酒食都是从樊楼叫的,样样精致可口,容晞略用了些菜食,便随着尹诚夫人去她居室看了浣娘的儿女。 容晞边逗弄着两个孩子,边向她询问了浣娘的丈夫,问他在尹诚手下做事可还顺遂,有无给尹诚添麻烦? 尹诚夫人听后,面色却微有些凝重。 她回道:“良娣放心,他做事做得很好。只是听夫君讲起,那浣娘去了后,他便变得沉默寡言,每日都一声不吭地押运粮草,从不与其他兵士讲话。” 容晞听罢,心中亦是沉重了几分。 尹诚夫人察觉出了容晞的心思,忙岔开了话题,故意问向浣娘女儿:“在同弟弟玩什么呢?拿过来给娘看看。” 浣娘女儿立即乖顺地将手中的人偶递予了尹诚夫人。 尹诚夫人接过后,容晞亦是看向了那人偶。 却觉,那人偶模样有些可怖,不禁疑惑地问道:“现下汴京的孩童中,竟时兴这样的人偶?我怎么觉得,它看上去有些可怖?” 尹诚夫人颦眉打量了番这人偶,她点了点头,赞同地回道:“嗯,良娣这么一说,妾身也觉得这人偶有些古怪,倒像是那些术士用来施法咒人的。” 说罢,便命丫鬟将这人偶拿了下去。 容晞的美目却在一直看着那人偶,直到丫鬟拿着那人偶退出了这屋间,方才收回了视线。 她在心中默念着尹诚夫人适才之语。 术士、咒人。 蓦然间,她心中又想起,一个令历代皇族都避讳的词语—— 巫蛊之术。 ****** 雍熙禁宫,凝晖殿处。 翟诗画近日很是风光,姐姐名声被毁,皇后终于肯将她放在眼里,近来总是唤她进宫陪侍。 刚被封王的慕涛尚未娶妻,皇后前几日还安排翟诗画见了慕涛的生母德妃。 如此之举,明眼人皆知。 皇后这是有意,让翟诗画做慕涛的王妃。 翟诗画心中自是美滋滋的,慕涛脾气温和,不像慕淮一样性桀暴戾。 慕涛生母德妃出身也不差,她没那个心气做太子妃,但若能做个王府正妃,那也是多少京中贵女都羡慕不来的福分。 至少要比姐姐翟诗音的婚事强上百倍。 毕竟,现在汴京的勋爵世家子弟,没人想娶她进门。 翟诗画甚至对长姐没半分同情,还觉得因为她的不检点,自己身为翟家女的名声亦是被毁,耽误了她的前程。 好在,那德妃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 如果她真能顺利嫁予慕涛,终归也能为爹娘重新添些颜面。 翟诗画每天都如飘在云端,享受着下人比之前更殷勤谄媚的伺候,对皇后的伺候也愈加上心。 这日她亲自带着丫鬟,来凝晖殿尚食局这处为皇后提膳。 待看见容良娣身侧的宫女丹香时,翟诗画停住了步子,寻了块奇石躲在其后。 又命丫鬟噤声,侧耳仔细听着丹香同膳人的讲话。 只听丹香的语气稍有沉重,道:“良娣近来胃口不顺,身子亦总是抱恙,太子命我取些滋补的食材,为她补补身子。” 膳人立即恭敬回道:“姑娘放心,小的一定拿最好的食材来。” 不经时,膳人便提出了个乌木食盒,将它递予了丹香。 丹香接过后,与尚食局的两个膳人又寒暄了几句,方才归了东宫。 翟诗画没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只知道那怀着身孕的容良娣似是身体有恙。 她无奈摇首,刚要从奇石后走出,却听见其中一膳人道:“我听闻,那容良娣的身子现下变得奇差,太子因此亦总是暴怒,可太医又丝毫都诊不出问题来,当真是奇怪。” 另一膳人啧啧摇首,回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既是查不出,便只有一种可能。” “哪种可能?” 翟诗画继续躲在奇石后,心中也有了这个疑问。 是啊,那容良娣既是没被太医查出问题,那为何身子还总是不适? ——“还能有什么可能,那容良娣性情跋扈,得罪了不少人,想必是有人怨恨她,给她下了蛊咒。这才怀着身子,还遭着罪。你可别小瞧了这巫蛊之术,史书上可载着呢,这害人的巫蛊之术在前朝,可是误了一个国家……” 第46章 抄家(二合一) 翟诗画在凝晖殿听完那二膳人的谈话后,心中便起了疑惑。 她虽同东宫的容良娣无仇无怨,但却与所有京中的闺秀一样,或多或少都喜欢同家人谈叙别府的种种轶闻。 更遑论,这容良娣算是姐姐翟诗音的情敌。 翟诗画对她的事自是会多留意几分。 果然,翟诗画从雍熙宫回尚书府后,便同翟夫人提起了此事。 翟诗音这日也碰巧在场,妹妹近来是愈发得意,翟夫人对她比以往宠爱了许多,父亲翟卓自是也如此。 她为了避嫌,已有多日都未出尚书府,老老实实地在府上看书逗猫,过着极平淡的日子。 翟诗音的怀中抱了只雪白的长毛猫,她边用纤手顺着它柔软的毛,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翟诗画同翟夫人提到的宫中轶闻。 当听到容晞身子有恙时,翟诗音抚猫的动作一顿。 怀中的猫亦是被翟诗音无意间狠狠地扯拽了下皮毛,它痛得嗷呜一声,喵叫起来。 翟诗音颦着眉目,将那猫儿放在了地上,白猫立即四爪着地,飞快地逃出了这处。 翟夫人和翟诗画听到这动静,停下了谈话,将视线移至了翟诗音的身上。 这时,翟诗音嗓音略带急切,问道:“那容良娣身子当真因着巫术,而变得有恙?” 翟诗画微努了努嘴,边摆弄着手中的帕子,边回道:“宫里的人是这么传的,可谁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翟夫人面上却露出了解气的笑意:“甭管是不是因为巫术,那容良娣身子抱恙却是真,天爷真是开眼,恶人有恶报,说不准她这胎不仅会保不住,八成连自己的命都会陪进去。” 翟诗音的面容却是若有所思。 她被困在尚书府中,不得出府半步。 皇后命她好好思过,家里人亦不会予她任何力量,再说容氏那个贱人又被太子好好地保护在东宫中,谁都没法子能接近她,更遑论是害她。 翟诗音一直想不出法子去教训容晞,今日翟诗画为她带来的消息却犹如破冰的利刃,为她找到了突破口。 她不知那容氏女到底中没中巫蛊之术,但如今,她既是知道了这个法子,那自是要加以利用。 就算巫蛊之术没有用,伤害不了那个女人,她也算为自己寻了个念想寄托,终是能通过巫蛊咒人,解一解心中的怒气和怨恨。 思及,翟诗音清丽的面容终是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 汴京雨季未过,这日势头呈倾盆之态,久而不歇。 积雨沿东宫重檐的檐勾而落,环绕成天然的水帘,滴答之声不绝于耳。 容晞站在华丽的影木槛窗前,静默地看着簌簌的落雨,美目中透着的情绪不清不明,甚至可谓诡谲。 纵是阴雨天,美人依旧是雪肤乌发,唇瓣嫣红,美得惊艳。 让人看着,都觉周遭顿时明丽了许多。 丹香走到容晞身侧,垂首轻声道:“良娣,太子回来了。” 容晞淡然颔首,神色很快便恢复了平日的温柔。 待信步走到偏殿后,便见慕淮繁复的重制冕衣稍被雨水洇湿。 他俊容稍沉,如玉淬般敛净分明的脸上,也沁了些细密的雨珠。 慕淮未察觉出容晞已然至此,仍站在泛着嫋嫋香烟的熏炉旁,烘烤着衣物。 容晞已走在他身侧,从盈袖中拿了块软帕,准备为男人拭着额上的雨渍。 她踮着脚,因着腹部太隆,做这事很是费力吃劲。 见女人正抬眼关切地看着他,动作小心又温柔,慕淮心中蓦地一软。 他反握住她柔软纤美的手,将帕子夺至了手中。 自己随意地擦拭了下面容,便扶着体己娇柔的小良娣走至了罗汉床处。 容晞艰难地抚着腰侧,小心地坐定后,想起昨日宫人都在传的一件事。 宫人言,这积雨连绵不绝,又因皇家陵墓久不经翻修,妼贞皇后的陵墓竟是因着雨水的侵蚀,塌陷了。 庄帝听后,命了礼部之人将先皇后的棺木从塌方中移出,暂放在其余太妃的陵寝处。 想着等这无休的阴雨天气过去后,再命人将先皇后的陵寝好好修葺。 说来妼贞皇后是死后才被追封为后的,生前只是个贵妃。 成帝在世时是有皇后的,与成帝合葬在一处的是他只敬不爱的发妻,却不是他最心爱的妼贞皇后。 宫女呈上了驱寒的热茶,慕淮神色淡淡地饮了一口。 容晞想来想去,都觉这事属实蹊跷。 怎么好端端的,妼贞皇后的陵墓又出了岔子? 只是这次出问题,皇家对现任礼部太常寺卿的处置却很轻。 毕竟是天爷要降雨,这番可算做是意外。 慕淮将茶盏放回小案上,边端详着女人多思的神情,边低声问道:“你近日胃口总是不佳,明明到了这月份,应该还能再胖些的。” 说罢,便伸手掐了下女人柔软的脸蛋。 却觉今日摸上去,这手感还不如从前好。 容晞抚着被慕淮捏了的那处,却见慕淮眉眼凛了几分。 他语气却是稍带着无奈,又问:“该拿你怎么办呢,这宫里的吃食竟是都不合你胃口。” 容晞将手移至了圆滚滚的肚子,她眼眉微垂着。 慕淮瞧不清她的神色,亦低了低头,探寻似地想看她的眼睛。 容晞这时方道:“其实妾身一直都想吃那日在尹将军府上,夫人从樊楼叫的那两道甘草凉羹,和姜橘皮汤。” 慕淮听罢不禁莞尔。 娇气的女人就是会喜欢这些甜腻的吃食。 便道:“为何早不同孤讲?这便唤人到蜜煎局给你做。” 慕淮刚要抬声唤下人跑腿,容晞这时又道:“夫君,宫里的吃食虽然都是最精致、最好的,却没有民间有风味…妾身念的,就是樊楼的那口味…宫里做不出来的。妾身想让丹香出宫去买,您能给她块令牌吗?” 容晞的声音虽不大,但殿中的下人却都能清晰听闻。 却觉这容良娣提的要求,本不过分。 但太子既是已经说了,要让蜜煎局的人做糖水。 他性情强势,口吻一贯不容人置喙,这事已是板上钉钉。 可容良娣竟是为了几口中意的吃食,驳了太子的命令,要让丹香出宫去买。 下人们心绪微动,生怕太子动怒,会训斥良娣。 可谁知太子仅是淡淡道:“宫外的吃食都不干净,孤只惯你这一次。一会儿想好还想吃什么,给丹香些银钱,让她把方子都一并买下,以后都在东宫小厨房做。” 说罢,又捏了捏良娣的鼻子,语气虽故作微沉,可分明又透着纵容,道:“真是个馋鬼。” 容晞寻了个借口,细声道:“不是妾身馋,是肚子里的宝宝想吃。” 见女人浅棕的盈盈美目中,竟是透着些许的狡黠。 像只小狐狸似的。 慕淮摇首,低沉的嗓音透着无奈,又道:“愈发牙尖嘴利,真是将你惯得没边了。” 话虽这么说,却与她鼻尖抵着鼻尖,轻轻地蹭了蹭。 没想到宠惯女人,竟能让他的心情变得甚好。 慕淮终于有些理解,那些烽火戏诸侯为搏红颜一笑的君主,都存了什么样的心态。 祸水的存在,本就是让男人丧理智的。 一旁立侍的宫人听着太子与良娣的对话,也顿生,在看暴君和祸国红颜的感觉。 但眼前的东宫太子性情虽暴戾,却是个勤政严明的好储君。 容良娣的长相虽过于媚人,在外名声也是恃宠生骄的。 但这几月的相处,他们也清楚,容良娣善待下人,亦尽心帮太子操持着东宫琐事,能力出众,又温柔体恤。 绝不是真正的祸君美人。 丹香得了慕淮手中的令牌后,在次日雨势稍歇后,便于清晨宫门开锁时,出了宣华门。 她这番出宫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去樊楼给容晞买什么劳什子糖水。 原来,容晞在几日前,便算计好了一切。 她一直想寻个由头,从慕淮手中讨要个出宫令牌,好让丹香能出雍熙宫,替她查一件事。 丹香扮作了最寻常的民女,出宫便雇了辆马车,却没去御街的樊楼,竟是命车夫,直接奔向翟家府邸。 马车行至尚书府后,丹香故意装作经行的百姓,从尚书府围墙的外面略观察了番。 却觉翟府正门的设计虽有世家的大气,但单从外面看,里面的装潢应该不华贵。 礼部尚书翟卓的风评在翟诗音未出事前,一直不错。 他平日处事还算低调,翟家又出了个皇后,这几年在汴京中,翟家都是炙手可热的清贵世家。 丹香暗觉,从翟家大门外,应是瞧不出任何门路来,便又绕到了翟府后面。 见翟府后门不远处,有一清幽的翠竹林,便寻了个偏僻的地界躲了起来。 大约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丹香便见,一着青袍儒衫,手持拂尘的中年男子敲了敲翟府的后门。 丹香立即提起了精神,眼都不眨地看向了男子,觉他这装扮并不像修道的道士,反倒像是个江湖术士。 翟府的丫鬟喊了声:“来了!” 那术士装扮的中年男子竟是也疑神疑鬼地环顾了下四周,发觉周遭并无外人时,才随丫鬟进入了府中。 丹香看清了那术士的长相,见他的眉心,有一豆大的黑痣。 她在脑中又记了记那术士的相貌,却仍没离开那竹林之处。 待天已擦黑,眉心带痣的术士方从翟府后门而出,他这番出来,却是一脸欣喜地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锦袋。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锦袋中,定是装满了银钱。 待那术士走远后,丹香紧随其后,跟着他寻到了他的住所,是在马行街的一个巷子里。 丹香见那巷前还支了个算卜的摊子,心中不由得生出了鄙夷。 当是什么高人呢,原来是个江湖骗子。 见天色不早,丹香不欲再耽搁时辰,立即又雇了辆车马,去樊楼买了容晞交代的几样糖水,好回去复命。 待归宫后,丹香将甘草凉羹等吃食一一摆在了食案上。 容晞随意地拿起了一碗,她羽睫微垂,用瓷勺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羹水。 见四下无人,丹香方附在她耳侧,以极低的嗓音,将今日在翟府所见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容晞听罢,娇美的面容渐露出了笃然的笑意。 她和翟诗音如今面对的局势一样。 二人其实都是困兽。 她困在东宫,而翟诗音被困在了尚书府。 果然,那个女人耐不住性子,到底还是用了这种下贱法子,想要咒她胎孩。 丹香今日归来,却对容晞算计人心的能耐更加钦佩。 那日在凝晖殿,两个膳人的对话自是这位容良娣悄悄安排的,她一早便打听好了翟诗画的动向,只等着她一来,便让膳人有意地说上那一番话。 而这翟家小姐,果然中计,回去后就同自家人说起了这事。 丹香不知容晞下一步要做何举动,却听见她用甜柔的嗓子,又命道:“去凝晖殿,帮我提一笼乳鸽来,我今日要为殿下亲自炙烤,做夜宵。” 丹香一怔,没想到容晞竟是命她去寻乳鸽,却还是恭敬地道:“奴婢这就去。” 容晞轻声唤住了刚要离开的她,道:“丹香,取完乳鸽后,再备一个瓷瓶,我要取些鸽血。” 见丹香不解,她又道:“你既是为我做了这么多事,应该明白我想要做什么了罢?” 丹香心跳一顿,仔细回想着容晞一步又一步的算计,又听她提起了鸽子血,终是恍然大悟。 她的手倏地颤了起来。 丹香不能理解,那翟家大小姐既是已经没有机会要嫁予太子了,那容良娣为何还要算计这么多,不惜搭上自己,也要将翟诗音置于死地? 况且,若事情败露,她不仅会失去太子的宠爱,甚至会搭上性命。 丹香倏地跪在了地上,肩头亦抖了起来。 容晞的嗓音很温柔,又细声对她道:“你若怕,我不会逼你。只是,也不会再留你做我的大宫女。往后你自寻出路,我亦不会再护你。” 丹香是个聪明人,自是能听出容晞话中的弦外之音,她已然和容晞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若她不同容良娣参与这场阴谋,那纵是容晞不会杀她,日后,她也再没有好路可走。 而且,她在雍熙宫这么多年,难得遇上个肯赏识她的好主子,日后再寻,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上。 丹香以额贴地,嗓音虽微微颤着,语气却很坚决:“…奴婢…奴婢愿意为良娣做事,纵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容晞淡哂,用了口甜腻的汤羹,轻声道:“起来罢,去把乳鸽提来,回来后这案上的糖水你也用些。” 少顷的功夫,丹香就提来了一笼咕咕直叫的乳鸽,那些鸽子扑腾着翅膀,被尚食局的膳人养得甚肥。 待那笼鸽子被送到东宫小厨房后,里面的庖厨和粗实宫女一听容良娣要来亲自下厨,纷纷提了十二分的精神。 容良娣的相貌美,对她们语气和蔼,这番来这儿,还命丹香给了他们赏银。 容晞以良娣身份在这东宫的几月,一直想趁慕淮正妃未进宫前,将下人都拉拢好。 这是她可乘的先机,不可白白浪费。 小厨房的宫人们个个眉开眼笑,却见容晞身侧的大宫女提了笼活鸽,便知容良娣今日应是要用这鸽子做菜。 待容晞进了里面后,丹香未等庖厨说话,便阖上门,道:“良娣做菜不喜人打扰,我来帮厨就够了。” 庖厨还未来得及说,要先帮容晞将鸽子宰杀,那丹香就将所有人都拦在了外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那良娣有需要召唤他们了,再进去也不迟。 小厨房的宫人掂量着赏银,高高兴兴地离了这处。 说来,俞昭容在孕期时,最喜欢食这道脆皮炙乳鸽,芙蕖宫有小厨房,但里面的宫人做不好这道菜。 俞昭容只喜欢容晞做的乳鸽。 容晞回忆着往事,将匕首递与了丹香,问道:“会宰鸽子吗?” 丹香迟疑了一下,接过了那匕首,可是看着笼中扑腾着翅膀的鸽子,终是闭上了眼,丝毫都不敢下手。 容晞笑得温柔,绝色的面容上亦泛起了浅浅的梨靥,她嗓音依旧甜柔,说出的话却是让丹香大惊失色的残忍—— “罢了,你既不敢,我来杀。” ****** 这夜慕淮半躺在床,修长的手持着卷宗,眸色稍沉。 明日的嘉政殿上,那翟卓就会被一众御史弹劾,就让翟家人今夜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待明日,再迎接翻天覆地的灾难。 他已经搜集好了所有证据,翟卓一个礼部尚书就能贪了国库这么多银子,前世他竟是丝毫未查,竟让翟卓这个狗官好好地活了这么多年。 ——“夫君,早些睡下罢。” 女人甜柔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慕淮侧目看了眼床上的孕美人,低声淡淡地回道:“好。” 他一如平常,将女人小心地拥在了怀中,不经时,便进入了浅梦。 容晞实则未睡,她一早便在羊肠中装好了鸽血,亦在之前事先饮好了特制的汤药。 她于暗,看了看男人深邃的眉眼。 心中纠结了一瞬,觉药劲上涌,终是蹙着眉头,用指甲将羊肠戳破。 鲜血汩汩而出,她白皙的螓首亦是冷汗涔涔。 这之前,容晞便与肚中的孩子讲好,若这番她成功挺过了这一劫,定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它半分。 甭管未来进东宫的女人是谁,只要她不伤害自己的孩子,她都会老老实实地做个妾室。 但若要伤害到孩子,就别怪她心思狠毒。 容晞身上的疼痛加剧,太医受她胁迫,给她开了这特制的药,过了药劲后,便能恢复如常,但是亦有极小的风险会伤到胎孩。 太医让她慎重决定。 容晞一直清楚,她当时是为了这个孩子,才想逃开慕淮的。 为了护着这个孩子,叶云岚和浣娘都搭上了性命。 所以,这个孩子不能白白来这世上一趟,也得同她,为浣娘和叶云岚报仇血恨。 她未犹豫半分,便让那太医开了药方。 慕淮睡得并不踏实,鼻间隐隐嗅闻到了阵阵的血腥味,他蹙着眉,耳畔竟是也响起了女人虚弱的呼救声。 “…夫君,夫君救我。” 慕淮倏地睁开了双眼,觉出了身下微有些湿泞,他难得慌了心神,捧住了女人汗湿的脸。 他嗓音微颤,低声哄道:“别怕…孤不会让你有事的。” 言罢,慕淮阴沉着面容,下地点了烛火。 见床上果然有血,他心中顿时一窒。 前世那惨痛的记忆纷至沓来,每一幕都在他心头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绝不能再让这个女人离开他。 慕淮额侧青筋贲出,怒声命道:“…来人,良娣有恙,去寻太医!” 丹香今夜亦是未睡,听到太子暴怒的声音,立即便去太医局寻来了之前为容晞看病的太医。 那太医也一早便做好了准备,心跳如擂鼓般快。 慕淮握拳抵于眉心,强自让自己镇定冷静,可手却止不住地颤着。 他怕那女人会死,会同前世一样,离开他。 他真是没用,已然重活了一世,却还是护不住这个女人。 太医携了两个医女,为容晞强灌了一味汤药。 见她的情况微有好转,边拭着额上的汗,边颤声对慕淮道:“回殿下…良娣虽有小产之象,但好在发现的及时,这胎是稳住了。” 慕淮抑着心中的恐惧,强自镇定地问:“良娣为何会突然小产?” 一侧的丹香突然低泣,跪在地上对慕淮道:“…殿下,近日宫中总有传闻,都说容良娣没来由的身子抱恙,是因中了蛊咒而至,不然…不然奴婢觉得也没其它缘由了,良娣之前的身子,一直是极康健的,太医也伺候得很好。如果不是被人下了蛊,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丹香边说,边用裾袖拭着眼泪。 慕淮则攥紧了拳头,力道险要将其指骨攥碎。 之前,他的双腿就是因着中了不明的秘蛊,才不能正常行走。 他对巫蛊之术最是憎恨,没想到自己的女人,竟也因着这可恶的巫术被人害成这样。 丹香抬眼观察了番慕淮的神色,又添上了把火,带着泣声道:“良娣在宫中只得罪过一个人,殿下…您一定要为良娣做主,这事…八成就是翟家大小姐做的啊……” ****** 是夜,东宫太子携禁卫兵夜闯翟府。 此举自是惊动了搂着姨娘,正在翻云覆雨的翟卓。 翟卓听罢了下人恐惧的禀告,慌忙换了身衣物查看情况,待走出那姨娘的庭院后,便见慕淮神色狠戾,竟是拽着翟诗音的乌发,将她拖曳到了他的面前。 翟诗音尖声呼痛,手已然被这一路的碎石划破。 翟卓懵住了。 这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在做噩梦? 他想赶快醒来,可鼻间沁着的血腥味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 他猛地跪地,双眼失神地看着慕淮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翟诗音,颤声问道:“殿下…何故夜闯微臣的府上?还要对臣的女儿…做这种事?臣…到底犯了何罪?” 慕淮深邃的墨眸透着戾色,在翟府昏暗的灯火下,宛若修罗。 他冷笑一声,未回他的话,而是命人将近日整理的卷宗甩在了翟卓的眼前。 翟卓颤着手,将那卷宗一一看过,眼睛却是愈瞪愈大。 “这…这……” 自己这么些年,贪了朝廷不少银子,翟卓本以为他做的很隐秘,却不知慕淮竟是一直在暗中查他。 慕淮冷声道:“孤要作何?自是要抄你的家,让你将这些年贪昧的银两都吐出来。“ 翟卓知道,慕淮这番是有备而来,自己已是难逃一劫。 却见慕淮慢慢蹲下了身子,复又拽住了翟诗音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提了起来。 翟卓失声道:“…殿下,臣有罪,但臣的女儿是无罪的,还请殿下饶她一命……” 慕淮却将翟卓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唇边噙着嗜血的笑,残忍地看着翟诗音的侧脸,沉声问道:“孤问你,为何要下蛊咒,害孤的孩子和容良娣?” 慕淮带的人已然在翟诗音的闺房中搜出了被针扎满了身子的人偶,那人偶上赫然写着容晞的名字,翟诗音下蛊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翟诗音死到临头,心中竟也没了半分惧怕。 她呵呵地笑出了声,慕淮见此眉间愈凛,只听她像疯了般,笑着回道:“我就是想咒她死,怎么?这蛊这么快就应验了,她是不是小产了?看把你急的,这么快……” 话还未说完,慕淮便拽着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女人的头颅砸向了一旁棱角锋利的石块。 “砰——”的一声。 翟诗音的脑门处顿时溢出了鲜血,她咕哝了一声,却还未完全断气。 翟卓高喊了声:“不!” 却见慕淮又拽着翟诗音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提了起来,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脸,厉声道:“你这个贱人,死上千回万回都难解孤心头之恨。” 翟卓接受不了眼前的一切,已然晕厥。 慕淮见翟诗音还未断气,又提着她的脑袋,将她的额头狠狠地砸向了那块利石。 这番,翟诗音生前还清丽的面容,终是变得不堪入目。 虽说周遭的兵士手上都沾过血,亦杀过人,却也从未见过这么血腥的画面,皆都避开了脸。 翟诗画自是也被惊动,没想到一夜间,自己的家竟是遭到了如此变故。 她无助地走到了翟诗音尸体的身前,失声痛哭。 虽说她曾嫉妒过姐姐,却从未希望她在她身前,这样凄惨的死去。 慕淮已然起身,命着兵士有条不紊地将翟府抄家,又下令将昏厥的翟卓捆缚,同时命人看好他,不许他咬舌自尽。 这样的贪官,属实应该午门问斩。 让大齐的百姓都亲眼看着,以正天家之威。 ***** 声势浩大的抄了整个翟家,慕淮疲惫地归至东宫后,已至寅时。 天色不再是夜中的乌黑,而是临近清晨的深蓝。 东宫之外,太医等着慕淮的归来,亦站了数个时辰。 虽说容晞之前胁迫了他,但他毕竟是东宫太子的人。 思虑许久后,太医跪在地上,对慕淮道出了容晞是假装流产的实情。 他让慕淮责罚他的同时,也恳请他能饶他一命。 因为这事,他也实在是左右为难。 当时受容良娣的要挟,他怕丧命,终是失了理智。 出乎太医意料的是,太子听后,只静默了半晌。 却未暴怒,态度反而很平静。 慕淮神色冷淡,对太医道:“知道了,这事不许外传,若传了出去,你合该知道后果。” 说罢,慕淮并未提起对他的责罚,而是负手进了东宫。 太医拭了拭额上的冷汗,不知那容良娣会被慕淮怎样惩罚。 他回想起适才,在太子出宫后,容良娣见他不安,终是平静地对他道:“你若纠结,便告诉太子实情,我不会怨你。” 她既是这样说,便已是做好了失宠的准备罢。 太医微微叹了口气,提着药箱,双腿发软地离开了东宫。 慕淮进殿后,嫌恶地看了看身上的血。 这些血是那个贱人身上流的,属实让他难以忍受。 殿中燃着通明的烛火。 容晞蜷着身子,在衾被中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慕淮坐在了床侧,背对着容晞,将语气压的很低,问道:“晞儿,你睡了吗?” 容晞自是没睡的,她适才觉出慕淮已然归来,做足了心理准备。 无论他怎么惩罚她,她都无怨无悔。 她适才已然想通,她不想一直欺骗这个男人。 也不想让二人的感情夹杂着任何阴谋,但她没有办法。 若慕淮因此对她的感情变质,她也认。 她只求慕淮能让她将孩子生下来,待孩子平安坠地后,纵是他索她性命,她也毫无怨言。 但是叶云岚和浣娘的仇,她不能不报。 听慕淮语气平静地唤她晞儿,容晞却有些无措。 那太医没同他说出实情吗? 容晞甜柔的嗓音微颤,回道:“…妾身…妾身没睡。” 话刚毕,男人便小心地将她横抱在了膝上,亦低下头首,略带绝望地吻向了她。 不夹杂半分情|欲,依旧强势中带着摄夺,却好像是要证明什么。 容晞快要喘不上气时,慕淮终于松开了她。 慕淮深邃的眼睛透着复杂之色,他看着女人惊惶的脸,问她:“这一切…都是你暗中谋划的?” 容晞心跳一顿,那太医还是告诉了慕淮实情。 告诉了亦好,她不想骗他,不想瞒他。 容晞没有回话,想挣扎着从慕淮的身上下地,想跪在他面前乞求原谅。 慕淮却制住了她,不让她在他怀中乱动。 容晞不敢看男人的视线,终是强迫自己平静,对慕淮道:“殿下…妾身知罪,您怎么罚妾身都可以。妾身将孩子生下来后,便会让这孩子养在未来太子妃的名下,妾身知道自己的罪责无可饶恕,到时殿下想让妾身用什么死法,妾身都无任何怨恨,只要殿下能解气便好……也请求殿下,在妾身死后,善待妾身的孩子。” 慕淮听罢,却是轻笑了一声,却笑得很惨然。 容晞从未见过慕淮这样的神情,男人的眉眼依旧是冷峻的,却透着几分郁色。 慕淮没作怒,只是极尽克制地低声又问:“你觉得,孤把你寻回来,只是为了这个孩子吗?” 容晞唇瓣颤了颤,却不知该如何回复眼前的男人。 慕淮的语气终是变得冷沉:“你听好了,在孤心里,你比肚子里的那块肉要重要百倍。今日这事,孤可以原谅你,若你日后再用自身安危吓唬孤,孤…” 慕淮顿住了言语。 枉他重活一世,也做过十几年的帝王,他处事狠辣又残忍,人人怕他又惧他。 可他,却对这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容晞的眼眶泛红,强抑着泪水。 只听慕淮又道:“不许再这么做了…孤日后会护好你的。” 容晞听罢,强抑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慕淮最见不得眼前的女人哭,他无奈,将她抱在了身上,亦将她的脑袋按在肩头。 边抚着她的背脊,边沉声斥道:“不许再哭了,近日总跟孤提什么太子妃,孤到底会让谁当太子妃,你心里没数吗?” 容晞吸着鼻子,嗓音甜哑地回道:“妾身猜不出…殿下究竟会让谁做太子妃……” 慕淮攥着拳头,泄愤似地咬了下女人的耳朵,随后恶狠狠地道:“蠢女人,又蠢心肠又狠毒,孤谁都不想要......只想娶你这个蠢女人为妻......” 第47章 心肝乱颤 容晞渐渐止住了泣声,因着肚子太挺,虽然额头贴着慕淮的肩处,但实际却离他尚有段距离。 如此姿态,让二人都很不舒服。 慕淮的双腿修长且结实有力,容晞几乎是跪在上面。 其上,承载了她们母子二人的重量。 这姿势看着虽很容易掉下去,但容晞心中是极有安全感的。 她知道慕淮不会让她掉下去,会将她和孩子护得很好。 纵是在回宫后,容晞也从未完全信任过眼前的男人。 到如今,她不能再将与日俱增的安全感视若无睹。 慕淮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这份多年未有的安全感,是他予她的。 自父亲容炳出事后,容晞经历了天翻地覆的人生变故。 为人奴婢后,她总是暗暗对自己讲,就算这世上再没人护着她,她自己也要坚强,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而现下的她,不仅有了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庇护,亦拥有着他的宠爱。 容晞自是希望,慕淮能一直这样护着她,宠着她。 这种滋味真让人沉沦,甚至是上瘾。 可慕淮毕竟是大齐太子,未来的帝王。 帝王身侧,无论是妃嫔还是臣子,都要时时谨记——伴君如伴虎。 容晞怕时日渐增,她会过于依赖慕淮。 亦怕他现在将她捧得过高,万一日后失宠,她从高处跌落,会摔得更惨。 思及,容晞终是嗫嚅地对慕淮讲出了实情—— 她向他坦白,当初是翟诗音帮她逃出了雍熙宫,而后翟诗音从叶云岚那处得到了她有孕的消息。 翟诗音因此不容她,洪都官道上拦截她和浣娘马车的悍匪,极大可能,是翟诗音派来的杀手。 叶云岚和浣娘之死的始作俑者,都是翟诗音一人。 慕淮听后,缄默了半晌。 随后沉眉,冷声问道:“为何早不同孤讲?那日叶云岚死后,孤说过,可许你利刃为你报仇,为何还要拿孩子来算计?” 容晞垂眸复又掀眸,她心中愧疚,用极小的声音回道:“那时妾身不知夫君对她的心意…宫人又都传你会娶她为妃,妾身一直以为…她会进东宫做太子妃的……” 慕淮凛着面容,上下看了她一眼。 虽说他未发一言,但容晞大抵已经猜到了这人的想法。 慕淮定是在心中骂她蠢。 容晞赧然,又细声道:“…而且,妾身没有证据,翟诗音毕竟是皇后的侄女,妾身那时根本…就动不得她。” 语毕,慕淮将腿上的女人放回了床侧,大掌亦抚上了她圆鼓鼓的肚子。 他待未出世的胎孩动作温和,眼神却是极阴狠的。 枉他前世,竟是让皇后和翟诗音那个贱人过了顺遂的一生,现下翟诗音虽死,但皇后还好好的。 他前世虽不算敬重皇后,却也让她在雍熙宫中过着安稳富贵的日子。 她既是存了残害他女人和孩子的心思,他也没必要再忍她。 只是庄帝对皇后还存些感情。 如今他年迈且病入膏肓,若这时得知他用残忍的法子弄死了皇后,那庄帝不仅会对他失望,也会伤心过度。 慕淮到底还是顾念父子之情,思虑周全后,决意暂时先让未央宫的那老贱人活着。 他看着容晞的肚子,低声斥道:“日后若遇事,不许再瞒着孤,别总存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最后磨得还是孤的心肠。” 容晞重重点头,道了声:“嗯。” 慕淮刚要收手,却发觉自己的手背上又落了几滴泪。 原是这个娇气的女人又在哭。 直哭得他心肝乱颤。 怨不得有些被祸水迷惑的蠢货总喜欢唤女人心肝儿。 慕淮蹙着眉头,冷声命道:“不许再哭。” 容晞吓得立即噤住了声。 折腾了许久后,汴京已是白露熹微,二人都没心思再睡。 慕淮看了看衾褥上的血渍,边伸手为女人拭泪,边问:“床上那些血,是怎么回事?是你自己的血吗?” 容晞如实答:“……是鸽子血。” 听罢,慕淮为她拭泪的动作稍顿。 他想起那夜,这女人为他端来的数只炙乳鸽。 慕淮眉间愈沉,心头也涌上了一股无名怒火。 这女人的鬼心思实在是太多。 取完鸽子血还怕浪费,那夜竟是哄着他,让他把那些鸽子都吃了。 亏她能做出这种事来,他这是养了个什么狠毒的女人? 容晞小心地观察着慕淮的阴沉面色,她肚子很大,慕淮将她从身上放下来后,她便一直将右手置于身后,艰难地撑着床处。 慕淮准备换身干净的冕服,过会子直接去嘉政殿上朝。 从床上起身后,便见容晞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美目盈盈且泪眼婆娑,带着几丝凄迷的美态,纤手旁的那摊血渍亦为她添了几分诡异的靡艳。 许是因为惊惧,她正平复着呼吸。 比孕前不知高了多少的雪峰亦是上下起伏着。 肚子这般隆,神态又是那么娇怯。 如此姿态,实在是太过诱人。 慕淮眸色微觑,心中亦是恼恨至极。 没想到这时,他还能对她有这种想法。 真是个妖物、祸水、磨人精! 慕淮深深吸气后,终是声音平静地对床上的女人道:“让宫女换个衾褥,再睡一会儿。” ****** 雍熙宫,嘉政大殿。 朝堂之上,慕淮将近日所查一一向庄帝禀告。 翟卓的罪行无可饶恕,他不仅贪昧了国库,更是不敬慕氏一族的先祖,竟是在督造皇家陵寝时,偷盗了妼贞皇后的遗物。 而翟家大小姐翟诗音行事不端,却还对太子良娣心生嫉恨,竟在府中暗行巫蛊之术,险些害得太子良娣滑胎失子。 翟家人所犯的恶行桩桩件件,每一项,都是滔天的恶行。 其实,朝中诸臣于今晨便隐约听闻,翟家竟是出事了。 说太子竟是于夜中,携禁卫兵抄了翟府,还拽着翟家女的头发,让她头撞利石而亡。 虽说弄死翟家女的手段极为残忍,但太子平日的处事风格一贯是如此,诸臣见怪不怪,也没人觉得奇怪和惋惜。 听着太子呈词的冷厉声音,众朝臣都觉,待庄帝处置完翟氏一家后,这朝便可退了。 可谁知,太子竟言:“儿臣还有一事要奏。” 庄帝应允后,众朝臣正猜测着,便见一陌生面孔的官员持牙牌而进,他既是着深碧公服,官位自是不过六品以下。 进殿的大臣是大理寺少丞-薛睿。 薛睿官职过低,平日入雍熙宫上朝时,还进不得大殿听政。 今日既是被太子引入了殿里,有心的朝臣皆能猜出,这个名不见经转的薛睿,应是太子要提拔的人。 薛睿虽是第一次进大殿面圣,却表现得异常沉稳淡然。 他将当年容炳一案的疑点,同庄帝娓娓道来。 庄帝听罢,思忖了片刻。 他对这容姓太常寺卿有些印象,多年前妼贞皇后的陵墓出事,他本不想罚他过狠,当年的处置,只是褫夺了他的官位而已。 却因受了御史大夫的建议,才下旨将容炳流放。 那太子为何突然要查这十多年前的旧案,还要将这大理寺丞带到嘉政殿,为一个已故的太常寺卿翻案? 庄帝看向了正殿中,着玄衣华冕的慕淮,心中终于了然。 他那宠爱的良娣,原也是姓容的。 前阵子宫中亦有容氏良娣,是罪臣之女的流言。 庄帝心中清楚,他这位性情强势的爱子做此举的本意,实则是想为容良娣搏更高的位份。 慕淮处事,比他要坚决果敢,庄帝对此欣慰。 但就算容晞的父亲无事,却也只是个四品的太常寺卿,慕淮可以将她捧上太子妃的位置上,但那容良娣还是会被人诟病。 庄帝看似在认真听着薛睿的讲话,实则却在想。 满牙接下来,到底会用什么法子,将那女人名正言顺地扶到太子妃的位置上? 为表公正,庄帝当日宣下了圣旨,让死去的容炳官复原职,亦会对因此被株连获罪的容氏家眷,有个交待。 对翟氏一族的处置则如下—— 原礼部尚书翟卓,将于三日后在午门斩首示众。 而其未出三服的翟家宗亲,男丁要被流放,女眷择要被充入了掖庭做最卑贱的宫人。 翟家所有家产,皆要重新充入国库。 当今皇后虽也姓翟,庄帝却未褫了她的后位,以顾念发妻情分为由,只是命她在未央宫中闭门思过。 慕淮对翟皇后的处置结果并不满意,却也未直接在庄帝面前流露不满。 他想,待庄帝去世后,他一定不会再给她留任何活路。 翟卓昧的家产都充入国库后,朝中诸人亦是人心惶惶,皆瞠目结舌,任谁都没想到,单一礼部尚书,竟是能贪这么老些银两。 有点防微杜渐意识的朝臣都警惕了起来,太子这番,只是先拿翟家开刀。 他既是储君,便自是要趁此时机,以清剿贪官为由,大肆铲除不利他的朝中势力。 慕淮从户部那处掉来了去年的国库开支,抄完翟家后,他还是想拿这些多出的钱财,置办军需。 近年大齐境内良驹不多,而鹘国盛产悍马宝驹,他想同鹘国大君交易,买些马匹来。 不一定偏得买成年的马匹,小的马驹便足矣,价格也比成年的马匹低上不少。 而且,他近几年没有打仗的心思,只想让大齐先安稳度过三年后的旱灾。 待三年之后,小马驹便能长成膘肥体壮的骏马,若要那时出兵征战,这些马才是最得时宜的。 当然,这些钱财自当还有另用。 他和那女人的婚事亦可办得隆重些。 与纳容晞为妾不同,这番,他是要娶她为妻。 自是要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思及,慕淮淡哂。 他想,他二人的婚仪,可在御街金明池边举行,让汴京的百姓亦能看见皇太子纳妃的盛事。 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容晞是他慕淮明媒正娶的妻子。 第48章 想要你(一更) 齐都汴京即将入夏,容晞回想起去年这时令,她才刚刚成了慕淮身侧的一个婢女,不由觉得真是时移事易,光阴嬗变。 皇后翟氏虽保住了性命,亦保住了位份。 但雍熙宫中人人皆知,一个空有其名且再无母家依靠的皇后,在这宫里,地位还不及个受宠的婕妤。 皇后出不得未央宫半步,庄帝的妃嫔们自是也免了每日晨昏定省,向皇后问安的规矩,这几日都能贪懒多睡些时辰。 但后宫之事不可无人管理,德妃为庄帝诞育过陈王慕涛,亦是四妃中,最有威望、德行最出众的宫妃。 德妃人如其名,品德高洁,处事亦很低调。 容晞跟了俞昭容这么久,对庄帝的这些后妃不说有多么了解,却也知道哪些妃嫔是一派,哪些妃嫔是单打独斗。 她从前的那位主子,便是个单打独斗的。 容晞也曾建议过俞昭容,让她向德妃示好。 德妃身份贵重,既有在后宫生存的手段,也是个性情宽厚有容人之量的女人。 俞昭容问过容晞缘由,说为何不投靠皇后,反倒是选不受宠的德妃。 容晞便将自己的思虑告诉了俞昭容。 她说,皇后身侧已有不少嫔妃投靠,其中位份最高的便是同为其潜邸旧人的淑妃。 淑妃曾为庄帝诞下过长子慕润,只是慕润去世得很早,不然淑妃在宫里的地位会更高。 也或许正是因着爱子的早亡,淑妃的性情格外古怪孤僻,容晞知道淑妃同李贵妃不对付。 而俞昭容的性情跟李贵妃略像,平日作风都很跋扈嚣张。 淑妃不会喜欢她,亦不会让皇后容她加入她的阵营。 俞昭容自幼被娇养长大,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惯是个没心机的。 进宫后对容晞这个大宫女便十分依赖,事情无论大小,样样都要询问容晞的意见,自己很少有主见。 听完容晞的劝谏,俞昭容便按她的指示,想对德妃示好,投靠德妃。 但当时李贵妃在宫中地位无人能及,德妃便委婉拒绝了俞昭容的示好,不欲在后妃中结党,只想自保。 容晞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对德妃当时的做法是理解的。 她昨日听丹香讲起,李贵妃昨夜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地殁了,庄帝命人将她草草葬之,也没派内诸司的人出具棺材,只让太监寻了个草席将李贵妃炭黑的尸体卷了起来。 容晞听后,面色很平静。 心中却仍是有些波动。 庄帝性情温方敦厚,李贵妃之前的待遇也是宠冠六宫的盛宠,她也曾为庄帝生下了一儿一女,如今这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容晞倒不是同情李贵妃,却也通过这事,更知天家的无情,并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平日更要谨小慎微地处事。 午后天气有些炎热,容晞边想着往事,边拿着团扇轻轻地煽着凉风。 东宫重檐的檐角翻飞冲天,恰有梳横的古树在那檐角处微垂了枝叶,自成了一副巧妙的借景。 容晞头戴碧罗华冠,肌肤凝白,手执团扇却又有副多思的神情。 一宫女来寻时,见到不远处亭亭站着的檐下美人,顿生错觉。 眼前之景,很像是一幅,用工笔细细描绘的宫廷仕女图。 容晞和丹香听见了动静,徇着声音看向了那宫女。 宫女不敢多看容晞的脸,却还是被她眉眼唇鼻的组合惊艳到了,怎么就这么会长呢? 她垂首,恭敬道:“良娣,殿下归宫,唤您回去饮汤。” 容晞听到“汤”这个字,微微颦了下眉目,半晌,还是平静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丹香小心地馋着自己的主子,往殿中走去。 容晞自是看见了那宫女的神情,她总觉自己的长相过媚过艳。 说句不好听的,她生了张祸水脸。 美则美矣,却总像是妾侍才有的长相。 她身量也不高,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奴婢,总归没有闺秀那种端丽大气的劲,毫无正室的气场。 最与太子妃或正室这身份违和的,便是她这副如娇莺一般的嗓子,她有时都觉得这动静过嗲,可自己又控制不住说话的嗓音。 单凭这嗓子,别人骂她句狐媚子都很正常。 现下自己的位份虽仍是良娣,但宫里的人都在传,慕淮想让她做太子妃。 那日男人恶狠狠的话容晞也记在心里,却仍觉得不大真实。 若做太子妃,那将来慕淮登基后,她便是大齐皇后。 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每每想到这儿,容晞就顿生各种复杂的心情。 她不是那种不慕名利的脱俗女子,能做皇后,心中自是兴奋的。 可是却仍觉得无甚实感,生怕自己做不好,反倒会成为慕淮的累赘。 近日容晞穿得衣物都尽量偏深偏黯,也叮嘱丹香,让她为她画端淑大气的妆面,亦是天天在唇上涂抹绛色的唇脂,想让自己看起来持重老成些。 至殿中后,慕淮已端坐在罗汉床处,他手持书卷,正专心致志地凝目思忖。 小案上被摆着了用文火慢煮,被白瓷小盅煲好的大补汤水。 里面有嫩滑的鸡肉、千年老参、南海的鲍鱼和花胶,还有枸杞等一些中草药。 大夏日的,若她不是体格偏虚的孕妇,喝上这一碗,定会淌鼻血。 慕淮觉出容晞已经回殿,他并未掀眸,只对容晞淡淡命道:“过来,把这汤喝了。” 容晞嘴上应是,心中却不大情愿。 上次她饮的那药,虽说并未伤到孩子,但体质还是因此变得虚弱了些。 慕淮命人每天都给她熬这种补汤,每日中,安胎药也要比往常多喝一次。 容晞对自己做的事愧疚,亦为了孩子,每日都听话地喝下。 慕淮将手中书卷放下后,便拾起案上汤盅,蹙眉用勺舀起里面的鸡肉,动作不算温和地往女人的嘴里送。 容晞边细细嚼着,边轻声道:“夫君…您近日总这么喂妾身…妾身都胖了……” 慕淮掀眸看了女人的脸蛋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存着淡淡欣喜。 总算把这女人喂肥了点。 慕淮语气温淡,回道:“怀了身子的女人哪有不胖的?再说你也没胖多少,就是脸圆了些。” 说着,容晞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柔腻的脸蛋,神情却有些沮丧。 哪个女人希望自己变胖呐? 但好像男人却不是这么想的,近日容晞总觉得,慕淮比以前更愿意掐她了。 慕淮看着她娇气的模样,无奈摇首,又低声嘱咐道:“一会去德妃那处,坐会就行,若觉得同她相处得不习惯,便寻个借口早些回来。”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如慕淮所想。 她准备同德妃打好关系。 丹香事先命辇子院的人备好了车辇,午后暑日打头,辇后亦有太监持着鹍翅伞扇,为她遮挡烈日。 不经时,众人便到了德妃所住的皎月宫。 容晞没想到的是,德妃宫中竟还有庄帝的其他嫔妃在。 她识得庄帝后妃的长相,皎月宫正殿中坐着淑妃和近来很受宠的王婕妤。 还有庄帝做亲王时的潜邸旧人,徐修媛。 位份较低的嫔妃见她来此,纷纷从梨木圈椅处起身,同她见平礼。 容晞也不知怎的,来皎月宫之前,多少有些紧张。 但进殿后,虽说见到了这么老些嫔妃,心中却又变得很淡定。 她款款坐于德妃为她安排的坐位后,德妃语气温和地命宫人给她看茶,随后与她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大抵就是关切她肚里的皇嗣,和她的身体状况。 容晞一一答着,态度恭敬沉静,丝毫没有从低位爬到高位后的惶恐和露怯。 她的谈吐之前也有意练过,未出任何纰漏。 本以为这番来德妃这处,就是略坐坐用些茶点。 可事情永远都不会如人预料的那般简单。 容晞正轻啜着茶水。 与她之前毫无交集的淑妃却突然开口,问向她道:“最近,这宫里都在传容良娣你的轶事,说来良娣的身世也是颇为传奇,家父曾经是太常寺卿,受那翟卓的陷害,被流放在外。本宫属实好奇,不知良娣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流落民间时,都是怎么过的日子,竟还能与太子相识,还成了宫里的良娣?” 容晞听罢淡哂,却觉淑妃突然问这话,有些蹊跷。 德妃的面色亦不大好看。 淑妃在位份低的妃嫔面前,这么问容良娣。 看似是关切好奇,实则是语带贬损。 一是贬她出身低,纵是父亲的旧案沉冤得雪,却仍摆脱不掉当年过的低贱生活。 二是讽她有手段,纵是沦落成那样,亦有心机勾搭上当朝太子,雀登枝头一跃成了良娣。 德妃心中是很同情容晞的。 像她一样,同情容晞的宫人和百姓有很多。 本来是个容貌出众的官家小姐,一夕之间,沦为了罪臣之女。 这些年她过的生活不用问也能被人猜出来。 身份低贱的女子想生存,无外乎就是做人奴婢,更凄惨的,自是被卖到青楼入贱籍。 想到这儿,德妃更觉淑妃的话过分,她八成是想暗讽容晞的身子不清白。 容晞刚要回淑妃的话,德妃却先她一步,对淑妃道:“近日汴京各大酒楼酒肆都有说书人在讲容良娣的轶事,淑妃对此,不会没有听闻罢?” 淑妃用纤指捻葡萄的动作一顿,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她道:“姐姐,妹妹哪有那闲功夫去打听民间的事?” 德妃徐徐道:“既是不知,就问问你宫里的下人,阖宫的人都知道,怎么就妹妹你不知道?” 德妃语气还算温和,但明眼人却能听出她语气透着的疏冷。 淑妃眸色不易察觉地微变。 德妃现在倒是厉害上了,先前李贵妃在世时,她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如今皇后出事,皇上下旨,让德妃有了管理后宫之权,她倒得意上了。 淑妃本以为,庄帝这番会让她来管后宫,却没成想,她想要的权利竟被德妃夺去了。 德妃代掌凤印,自是风头无两。 前日淑妃同庄帝表达了不满,庄帝因她丧子之事,对她是有愧疚的,亦对她比寻常妃嫔多了几丝怜爱,却只许了她协理六宫之权。 淑妃将不满的情绪深敛于心,神色略有些讪讪,对德妃道:“妹妹身子不适,先回宫休息了,姐姐同容良娣慢聊罢。” 待淑妃走后,那婕妤和修媛也离了皎月宫。 德妃表情微有些无奈。 她命下人将事先打好的金锁和和田玉制的臂环递予了容晞身侧的丹香,又道:“良娣还怀着身子,也早些回去休息罢,本宫唤你过来,原也是惦念你的身体,想亲眼看看你。” 德妃将慕淮当成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又因容晞身世可怜,自己身为暂管后宫诸事的高位妃嫔,自当该对太子良娣和皇嗣多加关照, 容晞知道德妃心善,心里头自是一暖。 可离开皎月宫后,却也深感德妃的不易。 也想起了曾经李贵妃在皇后面前的跋扈之举。 她想,若她未来真成了皇后,慕淮留给她的后宫又会是什么样的? 庄帝的后妃就够难伺候了,各式各样的嫔妃她也见了个全。 也没什么好怕的。 做奴婢,要有奴婢的忠心和谨慎。 做妾侍,要像玩宠般,行媚人之术讨夫主欢心。 而做正妻,管着夫君的妾室是本分。 她若真成了皇后,管好和照顾好慕淮未来纳的一大帮妃子更是本分。 容晞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做什么像什么。 就是做奴婢时,也很爱自己的本职差事。 可一想到将来要面对的一大帮妃子,她还是觉得头大。 ****** 这夜,庄帝册封太子妃的圣旨终于被送到了东宫。 大太监宣读圣旨时,容晞神色平静地跪在地上,却觉周遭的宫人竟比她还要兴奋。 慕淮为了让她坐上这个位置,前期亦是做了不少的准备。 先是同黄门侍郎严居胥偶尔地在政事堂不务正业,君和臣不聊政事,而是一本正经地谈论起话本该如何去写。 慕淮和严居胥都是极谨慎的人,字字斟酌后,终于定了个版本。 他们将容晞的人设打造成虽然蒙受冤屈,却仍励志坚韧的落魄官家女形象。 同时将翟家人的恶毒大书特书。 严居胥在外还寻了汴京的几位说书大家,向他们询问这故事如何讲,才能更催泪,更惹人唏嘘。 顺带着许他们银两,让这些说书人近日在汴京的各大酒肆中,就讲这个故事。 让说书先生在百姓中造舆论,是慕淮常使的政治伎俩。 所以汴京的说书人往往都同官府的人有着往来,在酒肆中讲的精彩轶闻,亦都暗带着很深的目的性。 酒肆往往也有谏院的人在场,暗暗观察着一众百姓的反应。 百姓虽只想听个乐子,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将皇家想让他们知道的事,记了个透。 如此造势,满汴京的百姓自是对容晞是既同情又钦佩,虽说她只是个良娣,却在民间的风评极好。 雍熙禁城外的百姓不知庄帝的妃嫔如何,却都知太子有个容良娣,亦都知容良娣生得貌美。 慕淮深知庄帝颇信占星天象之说,平日去太史局的次数很频繁,如要决策大事,总会召太史令入乾元殿,询问天文气象。 太史局中常设的天文院和测验浑仪的刻漏所1,每年花销都不少。 慕淮自是不大信这些,前世亦是险些将太史局的这两个院所裁撤。 可庄帝既是信,他便派严居胥同太史令暗通款曲,在庄帝命他去乾元殿说天象时,讲出了这样一段话—— “一月之前,汴京天际芒气四出,孛星愈隐,亦有牂云时出。而今,有天保之星2坠于汴都城郊,雍熙禁城芒气褪尽,瑞气大升,实乃祥象。” 庄帝听罢,不禁询问:“仅仅一月,天象便有如此之变,爱卿可知是何缘故?” 太史令面色平静,却按之前严居胥暗中嘱咐的说辞,将这天保之星同容良娣的胎孩连接在了一处。 一月前,容良娣险些失子,所以汴京天际呈灾象。 一月后,容良娣的胎孩康健,汴京天际又呈祥象。 太史令又说,总有瑞星笼罩在东宫上空。 所有的言语,都在暗指,容良娣肚里的胎孩,是大齐的福星。 慕淮筹谋的两件事终成,容晞也名正言顺地成了大齐的太子妃。 待庄帝身侧宣旨的太监退下后,容晞的心中却仍无实感。 慕淮未归东宫,容晞听着宫女恭喜的话语,在她们的帮扶下,沐了浴。 待沐浴之后,她披散着半湿的长发,藕荷色的薄纱亵衣让她的气质愈发柔美,书案上放着封她为太子妃的圣旨。 容晞将圣旨摊开,细细看着上面的字,眼中还是稍带着惊诧。 正觉无甚实感时,却觉自己被男人从身后抱住。 慕淮应是饮了酒,身上带着醇酒之香,他将下巴轻抵在女人纤弱的肩头,低声问:“满意吗?孤的太子妃。” 容晞一时失语,也不知该回慕淮什么好。 想着现在,她是不是应该在慕淮面前跪下,以表感激之情。 慕淮对容晞的反应并不满意。 封她为妃,这女人竟还不高兴。 慕淮走到书案后的圈椅处坐定,随后蹙着眉头,沉声对女人命道:“过来。” 容晞依言,听话地走到了男人的身前。 慕淮见她那副懵懵的神情,心里更不爽利,又命:“坐下。” 说着,还没等女人反应过来,便拽着她纤细的胳膊,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略有些薄醉,将泛着馨香的女人圈入怀中后,亦将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拨在了一侧。 女人的颈脖白皙修长,他低首,愤愤地用唇在上面留了个红印。 容晞轻嘶了一声,略有些埋怨地细声道:“…夫君,不是说好了,不在这处留下痕迹的吗……” 慕淮不悦:“真娇气,混身上下无一处不娇气,碰一下都不行。” 容晞抚着那处,渐渐展露了甜柔的笑意。 眼前的男人看似是凌厉且愤怒的。 可她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几分委屈。 容晞终是柔声道:“妾身…很高兴…却不知该怎样感谢夫君。” 慕淮听罢,探手用拇指抚过她的眉眼,待至她那如花瓣般柔美的唇时,他俯下身,轻轻地啄了下那处。 再度四目相对后,容晞在他那双薄醉的眼中,看出了丝缕的侵占意图。 那眼神有些危险,他已经许久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了。 容晞正有些慌神时,慕淮的薄唇已附在了她的耳侧。 他嗓音低沉醇厚,稍带着沙哑,低声道:“孤想要你。” 容晞白皙的双颊渐红。 慕淮心思深沉,这一月一直喂她汤补之药,怕也是存着将她养肥了再吃的念头。 按说现下应该可以,可慕淮醉着,容晞的心中多少有些担忧。 又回想起她未有孕时,慕淮的粗野行径。 她心中还是觉得怕。 慕淮这时已将她柔腻的纤手置于掌心把玩。 他语气透着隐忍,又道:“不用怕...今夜,你来教孤如何做。” 第49章 咬孤(二更) 容晞双颊愈红,慕淮会的一切,却然都是她教的。 不过自己教他的,也只是冰山一角,毕竟之前自己是奴婢,对性情乖戾且阴晴不定的他是极其惧怕的。 她那时抗拒,只希望慕淮早早完事。 凭心而论,慕淮身上的蛮力无尽。 粗野如狮虎扑食,横冲直撞。 亦如狮虎一般,捕猎时对爪子底下的猎物没有半分同情和怜惜,更遑论是体恤。 总体而言,就算是无师自通了一些,技巧仍是很差。 慕淮见怀中女人半晌都未回她的话,又见这女人水盈盈的眸子微微转着,便知这女人定是在心里又算计着些什么。 这女人肚子里的坏水忒多。 思及,慕淮伸手便要扯容晞用来捆束藕色寝衣的绸巾。 容晞将手覆在了男人指骨分明的手背上,不让他再做下一步举动。 慕淮咬她耳朵,低声问道:“今夜想让孤怎么收拾你,嗯?” 男人因醉,笑意与平日不同,凉薄的双眼中竟偷着些许的坏。 容晞耳根似滴血似得红,虽说四下并无其他宫人,只她跟慕淮一人,却还是将纤手立于唇畔,附在慕淮耳侧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慕淮听罢唇角微勾,笑意愈深。 这女人提的法子,他很喜欢。 容晞说罢,便用那双水盈盈的眼望着男人,想看看他是否满意。 慕淮嗓音微哑,睇着女人探寻的眼,低声道:“好。” 说罢,便将女人从身上放了下来。 容晞站定后,想理一理身上的褶皱,薄纱制的亵衣很容易便会起褶。 她暗自庆幸,好在慕淮今日还算克制,没直接用他那双充满着蛮力的大手将她的衣物撕个粉碎。 容晞正低首小心地整理着,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经将娇小的她遮覆得严严实实。 她心中暗感不妙,正有些慌神时,慕淮的手已经制住了她的后颈,让她的侧脸贴在了书案上。 案上本有些书卷和案宗,醉中的慕淮大手一挥,其上的诸物皆被他扫在了地面上。 见他仍如之前一样急|色,容晞忙要挣扎,娇声道:“……夫君,这处不可…妾身不想在这处。” 慕淮不悦,他蹙眉,嗓音微沉地问道:“按你适才所讲,在这处最方便行事,有什么不行?莫不是你又在同孤耍什么心眼?” 容晞咬了咬唇,亦微微撅起了嘴,她将脸儿贴在冰凉的桌案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细声细气道:“那…那…夫君随意罢。” 说罢,娇怯怯的美人闭上了双目,眼睫微垂且在白皙的面容上落了影。 却因着惧怕,那浓长的羽睫正极快地轻轻.颤着。 慕淮墨眸深邃,站在女人的身后,像看猎物似地盯了她半晌,终是无奈命道:“起来。” 磨死他了,实在是太过娇气。 容晞甫一颤颤巍巍地从书案上起身,慕淮便将她横抱了起来。 待阔步迈出书房后,下人见慕淮面色阴沉,俱都垂下了头首。 至雕花飞罩处后,慕淮顿住了步子,低声命道:“回寝殿后将你那些心思都收起来,不许再跟孤耍心眼,你乖一点,亦能早早完事,听见了吗?” 容晞脸如火烧,终是点了点,软声道:“…嗯。” 慕淮虽醉,但终归还存了几丝理智,语气轻了些许,复又对怀里的女人道:“若难受…便告诉孤。” 容晞已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了男人的怀里,她并不相信慕淮的话,终是咬唇,又低声问:“可万一夫君不听怎么办?” 慕淮单挑锋眉,回道:“那你就咬孤。” ****** 一个时辰后。 东宫内,夏蝉的啁啾之声不绝于耳,入夜后的汴京不再如白日那般燥热,反倒吹起了阵阵清风。 慕淮面色发阴地坐在床侧,衣襟半敞着,隐约可见其因练武,而虬劲且紧实的肌理。 他面容敛净清俊,虽然面色是极阴沉的,却为其深邃的眉眼陡增了几分冷峻。 慕淮的墨发亦因着适才的种种,微散在白色寝衣处,原本矜贵的气质中又存了几丝疏野。 身后的女人将衾被覆在头上,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正小声低泣着。 慕淮的眉宇又紧了几分,他觉肩头那处稍稍有些痒,便低首看了看。 上面赫然留着几道不浅的牙印。 这女人下嘴还真狠,他说让她咬,她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慕淮垂眸,背对着女人,低声无奈道:“真没用……” 许是因为在孕期,容晞的体质与之前大不相同,他待她自是不能同以前一样。 本身这个娇气的女人就比他容易先登极乐之境。 怀上孩子后更是。 他久久未至。 这个该死的女人却已经先至了好几次。 若要是这个磨人精没有身孕,他肯定不会在乎这个。 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可如今她怀着身孕,他只能耐心地等着她,陪她生生捱过这劲头。 明明今夜算实打实地喂了她。 可慕淮竟是觉得,如今的他反倒是更吃不饱了。 现下是夏夜,他又吹不了冷风。 慕淮眉间愈沉。 他准备一会命宫人寻些冰块,在冰块旁站小半个时辰,应该能消消心中燥火。 慕淮从床上起身后,看了眼将身子蜷在衾被中的女人,声音还算平静道:“你先睡罢......” 容晞觉得对不住慕淮,可却也实在担心孩子。 以往她肚里吞下全部就很费力了。 今日两人都还算小心,她肚子里亦只吃了一半。 可容晞还是存着忧虑。 慕淮是大齐太子,犯不着为了她忍着,大可以寻个侍婢疏解。 可如今,她不再是他的妾室,而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的心眼竟是更小了,她一点都不想让他碰别的女人,甚至多看别的女人一眼,都让她心里不爽利。 自己可真是个自私的女人啊。 慕淮再度回殿后,身上竟带着寒气。 见女人已然安睡,他用冰冷的唇亲了下她的额头,随后便阖上了双目。 次日天未亮时,慕淮正浅憩着,朦胧间,却觉身侧女人的身子在乱扭。 因着容晞的肚子很大,二人自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相拥而眠,反要是隔一段距离。 慕淮未睁双目,蹙眉斥道:“老实些,天还未亮,再睡一会儿。” 女人却用甜柔的嗓音小声道:“夫君躺着便好,妾身帮帮夫君…” 慕淮刚要起身斥她,可却是为时已晚。 待半坐在床后,他锋眉深锁,喉结亦是微滚。 他抿着唇,大掌亦按住了她的后脑勺,终是嗓音冷沉道:“妖精。” 第50章 夫君疼你(一更) 容晞对这事实际存着很深的阴影,毕竟慕淮未封王前性子格外暴戾,她险些伤过喉咙,亦因此觉得屈辱过。 成了正室后,她觉得自己反倒比从前更容易患得患失了,今晨做这番举动,本心也是出于恐惧,甚至是一种发泄。 不及从前,做这种事是真心想让慕淮疏解。 慕淮这种身份的矜贵男人,随意幸个侍婢,或是再纳个奉仪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容晞缓缓闭上了双目,她并不舒服,眼泪亦是从眼缝中渗了出来。 她边无声地泣着,边想,早晚慕淮也会有其他女人,自己可不能再如今晨这样,因心中陡增的不安而如此多愁善感。 慕淮已经将正室身份予她了,她现下是太子妃,亦是将来大齐没有背景和母族依靠的皇后。 其实先朝许多皇后的家族背景也不是很有权势的。 皇后母家只要是个清贵世家便足矣,就如被困在未央宫的翟皇后一样,母族背景拿得出手,但在朝中的势力又对皇家没有威胁即可。 毕竟皇帝都怕政权会旁落在外戚之手,亦怕外戚和后宫串通一气,会使朝纲不正。 若她做的好,能替慕淮打理好后宫之事,不做出格逾矩之行。就算过个十几年,她人老珠黄,慕淮不再宠爱她,他亦能给她留几分薄面,让她在皇后的位置上待稳。 这满齐境中女人最想坐上的位置她有了,真没必要怨怨自艾。 可万一再来个厉害的妃嫔,将她从那个位置上挤下去呢? 容晞不敢再往下深想,心理的不安反倒是因为慕淮许她的这个位置,愈发加剧。 眼泪也因着身上的不适,淌得更汹涌了几分。 吞含愈发费力,容晞颤着纤腕,刚要用手代之,慕淮已然面色薄愠地攥住了她的腕部。 容晞抬起了脑袋,水盈盈的眼略有些无助地看向了男人,羽睫坠着晶莹的泪珠,看着可怜至极。 慕淮见此,愠色更甚。 他蹙着的锋眉一看便是被拱起了火,却丝毫都未得疏解。 慕淮迅速整饬好衣物后,克制隐忍地问道:“你哭什么?不愿意做这种事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去做?” 容晞甜柔的嗓子嗫嚅着,她起身后,眉眼微垂,有意避着男人愠怒且带着不解的眼神,颤声回道:“妾…妾身……” 慕淮用那双凌厉的眼凝睇着她,又问:“你怕甚?怕孤幸别的女人?” 见自己的心思被男人一下子戳破,容晞顿觉身上的力气在一瞬被抽走。 解释自是无用的,身为妻子,哪能这么不容人? 容晞小声认错道:“妾身…妾身不该善妒,更不该生出想要独占夫君的念头…日后妾身一定会收敛自己的心性,再不会生出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听罢容晞这番话,慕淮原本抑着的怒气渐消。 这一早上他被这妖精磨缠着,困顿又局促,而自己又舍不得收拾她,真是让他倍感憋屈。 但一听这女人竟是说,想要将他独占。 那细软娇嗲的嗓子说出的话语,竟是霸道至极。 慕淮又细细回味了一遍。 想独占他。 啧,有趣。 他心中竟是存了淡淡的欣喜。 见女人小心地克制着哭态,慕淮修长的手已然覆上了她的发顶,就像是在摸小猫脑袋似的,胡乱地揉着,将那女人柔顺的发都摸得蓬松杂乱了起来。 容晞不敢妄动,只听男人低沉的嗓音稍带着无奈,轻声道:“真是个小醋坛子。” 容晞听罢,复又垂眸。 自己可不就是个醋坛子吗,慕淮这还没纳其他妃妾呢,她便已经在脑子里幻想出无数的假想敌了。 容晞颤着手,刚要为自己擦拭面上的眼泪,男人已将她身子摆好,亦垫好了软枕,护住她圆滚滚的肚子。 她微一慌神,纤细的腕部亦是下意识地支撑好了自己的身子。 慕淮覆了上来,在她耳侧低声道:“醋着罢,只要不因吃醋伤身子就成,孤惯着你。” 容晞耳朵微痒,却因男人的这句惯着她,渐渐止住了涕泪。 她自是会出了意图,双颊绯红着细声问道:“夫君…您要……” 慕淮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日后少在清晨这时当,招惹孤,听见没有?” 容晞点头,乖顺地回道:“嗯,妾身知道了,那夫君您先松开妾身……” 见女人想要挣扎,慕淮这番,并没有如以前那样蛮横地制止,甚至带着强迫的意味。 反是语气愈低,且带着蛊惑地对着女人软小的耳朵轻声道:“乖晞儿,听话些,让夫君好好疼你。” ****** 二人起来的时辰尚早,纵是折腾了一番后,离上朝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 慕淮本意是想让容晞接着睡,但容晞自知,既已是太子妃,那她对自己的要求便该更高些,不能再如从前做妾时,那般放纵,总得有个东宫主母的模样。 今晨慕淮令她很愉悦,甚至可以说,他完全是在取悦她。 后来她哭出了声,心中却也愈发坚定,自己的心态再不能像今早这般脆弱。 慕淮自称的那句夫君,终是让她会心一击。 他说完,她才有了实感,自己终于成了他的妻子。 如今再唤慕淮夫君,她终于觉得充满了底气。 丹香和近侍宫女为她簪发戴冠,上了个端淑持重的妆面,她看着镜中自己艳丽的长相却未显老成,匀净无疵的白皙面容反倒添了几分贵女应有的姝色。 容晞侧了侧脸,耳垂坠着的碧玺耳铛亦是左右微荡。 丹香在她耳侧恭敬道:“太子妃怎样上妆都美,纵是不涂任何脂粉,满汴京望去,没有几个女子的相貌能比得上您。” 周遭的宫女也真心诚意地附和着丹香的言语。 容晞刚要启唇,却见慕淮寝殿偏厅的使唤太监至此来催,道:“太子妃万安,殿下唤小的来催您去用早膳。” 容晞从镜台的镜面上恰能看见小太监躬身的样子,便仪态端庄地颔首,嗓音也尽量压低了些,回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起身后,却觉,纵是有意克制着说话的动静,这嗓子还是比寻常女子细上不少。 思及,容晞无奈摇首,不经时便到了偏殿。 慕淮也已穿好上朝的华冕,他头戴皇太子的远游高冠,深黯的冕服繁复又庄重,让慕淮本来极年轻清俊的面容多了几分冷肃威严。 男人平日不苟言笑,总有种凉薄孤冷的气质。 单从他的外表来看,任人怎样都想不到,他其实是个极其重|欲,在那方面极其粗野的人。 一想起适才的种种,容晞仍觉得面红心跳。 宫人们见她至此,纷纷恭敬道:“太子妃万安。” 慕淮听见了动静,这时掀眸看向了她。 明明是淡淡的一瞥,但容晞竟是不自觉地脸红了。 慕淮见此,唇畔掩笑,暗自噙了丝玩味。 八仙桌上已被宫人布好了精致的早膳。 多数都是按容晞口味呈的,以香糕饼点为主。 有糍团、油炸米饵、水晶龙凤糕。 亦有澄沙圆子、鲜肉汤包和素蜜饼。 自然还有粥靡,和近日宫妃都很喜欢吃的,用蔷薇、香橼和桂花熬制的鲜花露精饭1。 慕淮亲自持精雕的木杵,为容晞舀了碗粥靡,他露出的一截胳膊上,赫然有着几道深深的指甲印记,有几处甚至还破了皮。 一旁布菜的丹香无意见瞥见,顿时明白太子胳膊上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清晨她们做下人的,自是要比主子起的早些。 丹香和近侍宫女觉出殿里主子应醒,便提早在外候着,等着主子的召唤。 可等了半晌,却听见了太子妃娇柔的嘤泣声。 在场的宫女们听到这动静自是都红了脸,心中也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容晞自是也瞧见了慕淮胳膊上,她挠得伤,便小心地打量着男人的神色。 慕淮却是未察,似是怀有心事。 他锋眉微蹙,想起前世时,鹘国的罗鹭可汗和其没有血缘的儿子拓跋虞是在他登基的第三年来的大齐。 他刚继位的那几年,鹘国和齐国的关系还算交好,两国经常有贸易往来,因着鹘国本是蛮夷之地,土壤不适宜茶树的生长。 而大齐的茶叶在中原四国中,不仅产量最高,佳品亦是最多的,各式各样的茶品种类也是繁多。 而鹘国的皇室每日都离不了茶,每年都会有鹘国的皇室宗亲入齐觐见,二国使臣交往频繁。 他前世为了牵制鹘国大君,便让尚未娶妻的陈王慕涛娶了大君最宠爱的幼女,拓跋玥。 做此举,原本是想打着联姻之名,在他大齐境内,留个类似于质子的鹘国公主。 但他这举动,却害了他的三皇兄慕涛。 那拓跋玥不是个省油的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不少祸事,既骄奢跋扈又偷偷养了数个面首。 纵是慕涛性子再温和,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女人。 可为了齐鹘两国的关系,慕涛虽与拓跋玥关系不睦,却仍是忍耐了下来。 慕淮那时和尹诚亲伐邺国,齐国朝政诸事由严居胥暂代,拓跋玥身为鹘国女子,会些武功。 趁此时机,打着进宫看太后和德太妃的名号,溜进了乾元殿中,险些把齐国玉玺偷走。 好在严居胥发现及时,在拓跋玥未出雍熙宫前,就将她拦了下来,却也不敢亲自处置拓跋玥。 拓跋玥见事情败露,便在回陈王府后,寻了个深夜逃回了鹘国。 她在齐国这几年,仗着自己鹘国公主的身份,没少捣乱。 也总是想探得齐国的政治机密,好告诉鹘国大君。 当真是个祸害。 重活一世,他绝不能再让慕涛娶这个祸害为妻。 可终归,还是得想法子再留个鹘国的皇戚为质。 慕淮渐渐止住了思绪,见眼前女人未怎么用早食,反倒是拿那双盈盈的眸子观察着他的神情。 他不悦,问道:“怎么不吃?” 容晞摸了摸肚子,回道:“妾身今早不大有食欲。” 慕淮蹙眉,端起了那碗用赤豆熬的澄沙圆子,放到了女人的身前。 他沉声,且没好气地命道:“没有食欲也得给孤吃下去。” 容晞别开了脸,非但没听话用下,竟还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娇声道:“哼~” 这动静很小,满殿的宫人却都听见了。 太子要命太子妃吃下这碗澄沙圆子,太子妃非但不吃,竟还如此恃宠生骄。 他们怕慕淮做怒,皆都小心地屏住了呼吸,等着太子斥责太子妃。 可谁知,太子面上虽略有薄怒,嗓音还算沉静,他又问:“你吃不吃?” 容晞仍别着脸,甜柔的嗓音稍带着嗔意,回道:“…那夫君喂妾身…妾身就吃…” 慕淮听罢,也冷哼了一声。 他阴着脸,恨恨地端起了那碗澄沙圆子,用勺舀了几个,动作略有些强硬的往女人嘴里送去。 一旁宫人用余光瞧着,惊得瞠目结舌。 容晞这才低首,听话地咬下了瓷勺。 慕淮的眼神含愠,她却能从中瞧出几分享受和愉悦。 她之前习过媚术,说这男子纵是再强势,也都有些受虐倾向。 女人总是听话乖顺也不好,男人终会觉得这样的女子无趣。 男人有时,喜欢女人娇蛮无赖,甚至喜欢女人在他面前作。 容晞嚼着甜蜜的圆子,抬眼悄悄看了眼慕淮的神色。 慕淮瞪了她一眼,容晞立即低下了脑袋。 心中却在想,慕淮这个强势霸道的男人也终是未能免俗。 她今早扣挠他胳膊时,他非但没做怒,反倒是有些兴奋。 今晨她犯娇耍横,这男人面上装得恼恨愤慨,而实际上,喂她的行动却是享受至极。 看来她日后得时常同慕淮,换换口味。 第51章 骐骥(二更) 盛夏之际,汴京御街杨柳依依,桃李芳菲,灿烂如锦。 慕淮出行在外,穿着的绀色斓衫上镶滚着瑞草和衔雁,腰间佩着容晞亲手所制的躞蹀,阔步走向华贵轩车处时,引得周遭路过的妇人和少女纷纷侧目。 众人皆叹,真是个芝兰玉树的清俊贵公子。 眉目矜然,俊美夺目,就是气场有些过于摄人,瞧着脾性不大好。 但位于高位的人大抵都是这种气质,众人正猜测他的身份时,他已然在轩车内坐定,命车夫驱驰前行。 旁人不知的是,这轩车周遭其实还有穿着平常的侍从,他们随时观察着周围的动向,暗暗保护着慕淮。 慕淮适才去了趟鞍辔院,现在要前往封丘大街去接身在军营的尹诚,准备同尹诚一同去趟骐骥院。 一行人至骐骥院后,左右马监已然在此恭迎,待慕淮和尹诚从轩车处下来后,慕淮便让那二马监带着他和尹诚去看看大齐今年所养的官马。 骐骥院的官马根据不同用途,会在身上用不易褪色的颜料分别写上左、右、千、上、永1等不同的字。 这样一来,既标明了这些马是归谁所管,用于何处,又方便骐骥院的马监管理。 左马监牵来了一匹枣红骏马,对慕淮恭敬道:“殿下,这匹便是今年最膘肥体壮的骏马,原也是从鹘国那处引进的马种,在齐国水土养大。” 慕淮与尹诚对视了一下,随后走到那马的身前,他蹙眉打量了马一番,还是觉得这马的品貌一般,不算是最好的宝驹。 马为甲兵之本,国之大用2。 前世他攻伐缙国和邺国时,那二国都地处偏南,离大齐并不远。 直到他动了伐燕的念头,才在战事中因着马匹的不良吃了大亏,那时他才意识道重肃大齐马政的重要性。 今日他看骐骥院的这些官马,一个比一个清瘦,又都无甚精神,瞧着蔫头八脑的。 都不用说打仗,让这些马跑个几十里都困难。 大齐现在步兵偏多,骑兵之数甚少,军中只有将领或军衔不低的兵士才能配备马匹。 尹诚见慕淮面色发阴,劝慰道:“齐境不如鹘国或燕国,有自己的草原,北方确实比南方更适合养马,那儿青草肥美,又有丰盛的水源,马亦能在草原驰骋,自是更加膘肥体壮。反正殿下也要从鹘国那处买马,不如放宽心绪。诸国各有不同的盛产之物,我大齐有的宝物,自是要比鹘国多。“ 慕淮蹙眉凝目听着尹诚的劝诫,低声回道:“嗯,说得有理。” 随后骑上了马背,待利落地挽起缰绳后,他略有些愤恨地用鞭抽了下马背。 马都不行,还怎么同人打仗? 心中这么想着,慕淮已勒马在马场疾驰了数圈,身姿英武又飒爽。 骏马微嘶,他狠狠勒马,那枣红大马前蹄顿扬。 待铁蹄再度重重落地后,慕淮挽缰,回想着适才尹诚之语。 就算这次他买了鹘国的幼马,如若没有适合马生长的地方,这马还是不能变成良马。 骐骥院虽有占地不小的马场,但是终归不是最适合马匹生长的地方。 但是从鹘国买小马驹确实是明智的。 大齐本土的官马再怎么生,都是品质不佳的劣种。 鹘国的马种起码血统纯正,一出生就要比大齐本土的马多些优势。 慕淮再度挥鞭,低呵道:“驾。” 枣红骏马再度驱驰起来,慕淮的余光瞥着向后急退的景色,暗想,待从鹘国买完马后,这骐骥院也该被挪个地方了。 ****** 鹘国大营。 夏季草原广袤无垠,天际湛蓝,流云似锦。 金雕发出阵阵唳鸣,遨游驰骋于天际。 拓跋虞着瑞紫窄袍,腰束犀玉带,脚上踩着獐皮缝靴,少年仰首看着天上盘旋的金雕,身姿劲瘦颀长。 他束着鹘国贵族少年常见的发样,墨发半散着,棕色的瞳孔在煦阳的照射下,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 拓跋虞单伸一臂,亦拿起脖上挂的骨哨吹响,那金雕很快便停在了他有力的臂膀上。 金雕的眼睛很锐利,但拓跋虞的眼神比这金雕的眼还要锐利,甚至多了几分存着血性的狠色。 他将皮制的眼罩盖在了金雕的脑袋上,让它只露出了喙部。 金雕是一种野性很大的猛禽,如若不将它的眼睛蒙上,很容易就会突发凶性,伤到别人。 这只金雕是罗鹭可汗刚收养他时,送给他的礼物,它还是只幼鸟时,便跟着他了。 这金雕是他亲手养大的。 他引以为傲的金雕是可以猎狼的,曾有数十匹恶狼均都惨死在这金雕从半空猛落的利爪之下。 这时,罗鹭可汗帐内的奴仆寻到了拓跋虞,恭敬道:“世子,可汗在寻您。” 拓跋虞淡淡颔首,带着那金雕入了帐。 帐中,罗鹭可汗正同一娇俏的鹘国少女亲热着,拓跋虞忙避开了视线。 罗鹭可汗适才还带着笑意的面孔骤沉,对怀中的少女道:“先下去。” 少女的衣衫不大整洁,立即怯声应是,将身子裹得紧紧的,仓皇而逃。 拓跋虞择了帐中的矮案处席地而坐,奴仆立即送上了用漆器装的生肉,上面亦有把匕首。 拓跋虞执起那把匕首,边割着血淋淋的生肉,边将其喂向那蒙眼金雕的喙部。 罗鹭可汗这时问道:“齐国要同我鹘国买马,大齐太子亦要在金明池旁大婚,此番大君的次子和幼女也要跟着一并去。听闻那太子妃姓容,跟你之前的中原姓氏是一个。你不是一直想寻你在中原的阿姊吗?那齐国太子妃原本好像也是个罪臣之女,该不会就是你阿姊罢?” 拓跋虞容色淡淡,道:“儿,不知。” 嘴上虽这么回着罗鹭可汗,心中却确定了,那大齐太子妃就是他姐姐容晞。 拓跋虞几月后被慕淮赶出齐境前,讶于那人能识出他的身份,回鹘国后亦派人暗暗查过,竟是没想到他姐姐跟着的男人竟是大齐太子。 他一想起那夜,姐姐自称奴婢,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又下跪又磕头,便心中愤恨。 这么些年,他能在这异国活下去,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奶娃娃,变成了如今的可汗世子,其中受的种种磨难,常人是想象不到的。 为了生存,他也曾像畜生般,茹毛饮血过。 能坚持下来,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个信念。 他想寻到姐姐容晞,然后再不同她分开。 他一定要成为强大的男人,护好自己的姐姐。 拓跋虞知道,容炳和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有祖母都已离世。 在这世上,除了视他为亲子的罗鹭可汗,他只剩容晞一个亲人了。 他原来的名字叫容晖,是大齐太常寺卿容炳的庶子。 亲生父亲容炳对他不宠爱,甚至有意疏离,亲生母亲那时亦因着容炳的缘故,不敢过多疼爱他。 祖母身子不好,时常缠绵病榻。 惟姐姐容晞对他最好,拓跋虞亦是与容晞相处的时间最长。 在拓跋虞心里,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人,便是姐姐容晞。 拓跋虞犹记得,他那时因顽劣而被容炳责打,他的娘亲不敢站出来保护他,而姐姐容晞却不顾父亲手中挥舞的鞭子,挡护在他身前,替他捱过了责打。 那时祖母就常提姐姐嫁人的事,他一想到姐姐要嫁人,心中就极不爽利。 拓跋虞不喜欢别的男人靠近容晞,甚至连容晞的贴身丫鬟跟她亲近些,他都要故意哭嚎,以此来吸引容晞的注意。 他那时也就五六岁,但一想到容晞几年后会嫁给别的男人,他心中既有失落,亦有嫉恨。 若是姐姐不嫁人就好了,就这样一辈子,只宠他一人。 拓跋虞把玩着匕首,却在不知不觉中,划破了自己的食指。 鲜血汩汩而出,那金雕亦是嗅闻到了主人身上的血腥气,倏地振翅,变得有些兴奋。 拓跋虞无视自己的伤口,眸色稍狠,低声对那金雕道:“嘘。” 金雕立即停止了振翅。 拓跋虞这时对罗鹭可汗道:“阿耶,儿亦想这次随鹘国商队入齐。” 这番入齐,无论用什么法子,他都要将姐姐抢回来。 第52章 矫情 容晞上次同慕淮小小地作的那一下,虽然让男人很是受用,但容晞也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 做什么都不能做的太过。 偶尔调剂下口味可以,但若总是这么恃宠生骄,男人也会觉得心生厌烦。 容晞很快便恢复了平日的娇柔体己,竭尽全力地将慕淮的饮食起居都伺候的舒心顺意。 自她归宫后,因为慕淮太过宠惯她,有时她会忘了慕淮原是个,性桀且极其残忍的人。 今晨,慕淮一如平常一般,陪着她在偏殿用早食。 容晞原本心无旁骛地饮着甜腻的赤豆粥,却隐约听见,殿外竟是传来了女子的哭嚎之声。 那哭声听着有些凄厉,甚至可谓是瘆人。 容晞刚要派丹香询问状况,慕淮却制止住了她。 他用修长的手执起粥碗,边亲自喂她饮粥,边淡淡道:“不用管,处置了一个宫女。你一会先不要出去,等宫人将她身子抬出去后,再出殿。” 容晞心中微慌,随着那女子越来越低的哭声,她的唇瓣也因被骇,跟着颤了起来。 她在心中猜着慕淮处置那宫女的缘由,慕淮察觉出了她的心思,又低声道:“那贱婢竟是受人贿赂,将东宫的消息往外递,孤怎能继续将这样的人留用?” 容晞听罢,只得点了点头,做为对慕淮的回应。 她对此无话可说。 容晞猜,之前慕淮做皇子时,那几个宫女八成也是因着这个由头才被他处置的。 那叫碧梧的宫女被慕淮罚了六十个板子,侍从下手不敢留半分情面,重重的板子打下去,又逢盛夏,那宫女的背部没一会儿功夫便烂了。 小宫女年岁不大,身板子瘦弱,挨板子挨到五十几下时,便没气了。 然则,侍从清楚慕淮的狠厉作风,纵是知道那宫女已经没了气,还是将剩下的那几个板子打了下去。 慕淮这时负手从殿中走出,他面无表情地扫了眼那宫女的尸身,随后冷声命道:“将她抬出东宫,把地上的血也赶快处理了,别让太子妃瞧见。” 侍从恭敬应是。 待慕淮去嘉政殿上朝后,容晞一想起早上那事,还是心有余悸。 许是之前她也是做宫女的,今日听到那宫女的惨状,自是不自觉地就生出了同情之心。 她刚进衢云宫时,最怕的就是会如那宫女一样,被慕淮弄死,然后被横着身子抬出这华丽的宫殿。 比容晞更惊恐万分的,便是东宫的这些下人们。 连一贯处事沉稳的丹香从殿外回来后,身子都不由得抖了一抖。 所有宫人在得知那宫女惨死的消息后,俱都彻底断了将东宫诸事往外传的念头。 再度出宫,可得将嘴把得严严实实。 许是因为猜到了容晞心绪难平,是夜慕淮归东宫极早。 他下朝后,在政事堂中与严居胥商讨了几条先行的法令,因知道大齐三年后将有旱灾,其中的一条深得他心。 严居胥提出,朝廷应当鼓励地方兴修水利,如若各地没有修建的条件,那此项开支便由朝廷来出1。 朝廷用国库雇佣农民来修建水利设施,参与修建水利的农民亦可因此,被酌情减免上缴的税赋。 除了农田水利法,还有方田均税法。 严居胥建议从今年秋收开始,在大齐境内进行耕地清查,将不同地质水文的耕地划分成不同的级别,再按不同的等级来收取相应的税额2。 如此,可减轻大齐农民的赋税,亦有助大齐修养生息。 不过后面提出的,与整治汴京商界有关的法令,实行起来却有些困难。 慕淮清楚,汴京大多都是官商相护,如要变此之法,难免会触及太多的利益群体,亦会遭到多人反对。 庄帝处事保守,若在朝堂遇到官员反对,难免会摇摆不定。 慕淮思虑过甚,亦是坐了许久,觉得颈肩有些酸痛。 他蹙眉,想要无视身上这股难受的劲。 却觉自己的后颈处有些微凉,女人柔软的指肚已然覆了上来,正细心地帮他按摩着。 慕淮唇畔蕴了笑意,他阖上了双目,未发一言地享受着美人的服侍。 容晞挺着肚子,离他的圈椅尚有段距离。 她越与慕淮相处,越觉这位矜贵的大齐太子是个根本就没爱好的人。 沉溺公事只能算本分,治国理政亦不能算做,爱好。 容晞眨了眨眼,暗觉慕淮唯一的爱好,应该就是同她行那敦伦**之事。 且对这事,乐此不疲。 她垂首,继续认真地为男人揉着肩颈。 大齐如今算太平盛世,可慕淮这位储君的身上,却总带着股乱世君主的枭气。 他杀伐决断,行事又残忍狠辣。 心思也是深沉至极。 就拿这番要在金明池旁举行的皇太子纳妃之仪来说,他做此举,也不完全是为了要予她荣宠。 慕淮做此举,还有一层更深的目的。 她和慕淮都是相貌出众的人,他做此举,更是为了让汴京百姓观瞻天家气派时,让百姓对他这个储君心生好感,为他未来登基打下民心基础。 慕淮睁开了双目,将手覆在了女人柔软的手背上,随即微微转首,低声道:“手该酸了,先歇一歇。” 容晞温软地道了声嗯,走到他身侧后,慕淮便将她的手攥入了掌中,再没松开过。 他将她如水葱般的玉指一根又一根的把玩着,用微粝的指腹轻轻捻着她的指肚。 瞧着慕淮专心致志的模样,容晞略有些无奈。 得,看来玩她的手,也能算作慕淮的爱好之一。 别的男子都玩扳指或玉球,慕淮却从不戴那些饰物,就喜欢天天玩她的手。 容晞正想的出神,慕淮这时低首亲了下她的手背,低声问道:“今夜,还坐孤腿上?” 男人看向她时,那双清冷凉薄的眸有些深晦。 容晞双颊一红,最近这男人发现这姿势行事最方便。 不仅能不碰到肚子,还方便他吮她玉颈。 更方便其,欺捻那两颗可怜的相思豆。 容晞垂下了害羞的双眼,细声细气道:“那…夫君不要折腾得太长,妾身明日还要去皎月宫同两位娘娘商量婚仪的事…” 慕淮拽了拽她的胳膊,容晞立即会意。 待坐在了男人的腿上后,慕淮边圈着她,边在她耳侧道:“孤想让你为孤做件事。” 容晞不解,问道:“夫君请讲,妾身一定尽心替夫君去做。” 慕淮亲了下她的额侧,复又低声道:“明日皎月宫中,不只有德妃和淑妃,还有一人要至此,孤要你不必心急,只先同那人相熟即可。” 容晞颔首应是。 她心中竟有些雀跃,慕淮终于肯像以前一样,分她差事做了。 不然总被他娇养在东宫中,她都觉得自己就像只金丝雀,快被养废了。 ****** 次日一早,容晞穿戴整齐后,便同丹香步行去了皎月宫。 如今月份大了,多在宫里走走更利于胎孩的健康。 太子妃的翟衣命服很宽大,能将她隆起的腹部遮挡不少。 原本婚仪那天,按照大齐礼制,皇后也是要参仪的。 庄帝亦想让皇后参仪,顺便解了她的禁足,但皇后心中却是不愿意参加慕淮的婚仪。 皇后仍继续称病,躲在未央宫中闭门不出。 皇后身为慕淮嫡母,却不参仪,难免会让这场婚事有些行不正。 但是容晞对此却毫不在意,甚至没有这华丽的婚仪,她也觉得无所谓。 只要自己是慕淮的妻子变好,旁的都是次要的。 按慕淮所说,皎月宫果然多来了一人。 那人是庄帝同母之兄慕权的长女,名唤慕娆。 慕权与庄帝慕桢是同胞所出,感情自是深厚,只是当今圣上的亲兄长是个体弱多病的,早就于多年前薨逝了。 慕娆自小便没了父亲,同母亲一直生活在王府中。 说来慕娆之母王氏的背景也不容小觑,王家是将门世家,比慕淮母亲的尹家在朝中的地位要高。 只是这几年,尹诚在军中出众,慕淮亦有意提拔,尹家才变得风生水起。 但是慕娆之母的娘家王氏一族,仍是大齐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慕娆身为大齐郡主,身份自是贵重至极,满汴京望去,没几个贵女能比得上她。 昨夜容晞还未来得及细问慕淮缘由,那男人在书房便急不可耐地同她行了那事。 她只得半推半就,被欺负得嘤嘤啼泣。 真是丢死人了。 容晞渐渐止住了思绪。 慕娆穿着青罗鞠衣,面容清丽温和,嗓音不娇不嗲,语出之言如泠泠清音,很有女子磁性。 她的长相和嗓子,便是容晞最羡慕的那种。 与翟诗音那种故意端着的庄淑不同,慕娆骨子里都透着清冷,天生带着皇家的贵族气质,看似温和,其实内有傲骨,颇有冰美人之姿。 见容晞暗暗打量她,慕娆微微颔首,温柔道:“皇嫂万安。” 容晞亦是向她颔首致意。 慕娆与她年纪相仿,知书达礼,对她的态度也很恭敬,容晞同她相处起来,觉得很舒服。 虽说慕淮未同她讲明拉拢慕娆的缘由,但容晞已在心里有了猜测。 慕娆这样身份的皇家贵女,她的婚事自是不能由她母亲做主。 容晞猜,慕淮应是对慕娆的婚事有了算计。 可她却猜不出,慕淮到底要将慕娆嫁给谁。 待礼部的官员隔着屏风交代完婚仪的事宜后,德妃态度温和,有意提点容晞。 容晞对德妃态度恭敬,虽说记下礼部官员所说的一切于她而言毫不费力,却还是装作一副恭敬倾听的模样。 淑妃啜了口茶,一直很安静。 容晞本以为今日,这淑妃就能一直安静下去。 但事与愿违,那淑妃将茶盏撂在高几后,便从华袖中抽出了块帕子,边拭着唇边茶渍,边阴阳怪气道:“太子妃刚入宫没多久,皇家的许多礼仪都不懂,不如今日再让那礼部官员说一遍,可别在婚仪上出丑,再给太子丢了脸面。” 话毕,德妃面色微变。 慕娆则重重地眨了下眼。 二人都没有说话。 容晞面色未变,哂笑着回淑妃道:“我自是记下了,多些淑妃娘娘关切。” 见容晞云淡风清,淑妃暗感不妙。 这种女人才是最可怕的,这容氏女太会掩藏情绪,丝毫都不接她带刺的话锋。 既是不接,亦装作毫不在意,她便很难找到她的把柄,让她失态。 淑妃平复了心绪。 她就不信,容氏这种出身的人能有那么好的定力。 淑妃又故作关切道:“太子妃莫要介意,本宫也是为你着想,怕你在百姓面前出错。你既是说你记住了,那你来说说,那礼部官员都同你交代些什么了?” 容晞笑意愈深,用那副娇柔的嗓子徐徐回道:“那官员说,既是我母家人不在汴京,那便在金明池上的三虹仙桥上行亲迎之礼,百姓亦可观之。金明池旁常驻着大齐的神卫虎翼水军,所以我和太子的安全不必担心。除却亲迎之礼,还要在宫里行朝见、盥馈和庙见之礼。诸礼行完后,亦要到紫瑞殿接受百官的朝拜3。” 话毕,淑妃的表情登时变得很难看。 屏风后的礼部官员不禁拊掌,隔着屏风对殿里的贵主道:“太子妃当真是好记性,竟与臣所讲的一字不差。” 淑妃讪讪回道:“…太子妃这记性是挺好的。” 这时,慕娆不禁掩帕一笑。 容晞看向了她。 二人今日是头一回见面,竟是又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 在德妃这处坐了会子功夫后,淑妃先行一步,容晞和慕娆一同离了皎月宫。 出了宫门后,慕娆见容晞孕相明显,便关切地问:“皇嫂既是身怀有孕,为何不乘辇归宫?“ 容晞温柔地抚了抚肚子,轻声回道:“太医说,多走动走动对肚里的宝宝好。” 见慕娆恍然大悟,容晞又道:“你正好要去长宁门处,我今日正好想多走动走动,便送你到长宁门处。如此,郡主可介意?” 慕娆摇了摇首,回道:“不介意的,我很高兴皇嫂能在宫里送我一段路。” 容晞嗓音甜柔,容貌又美,既是她的皇嫂,那她有意同她亲近,慕娆心里自是欣喜的。 慕娆毕竟是皇家出身的贵族小姐,谈吐得当,在容晞面前也不局促,她主动提起了淑妃,道:“皇嫂貌美年轻,又怀着龙嗣,淑妃娘娘早年失子,见到孕妇难免会有些失态,皇嫂莫要介意。” 容晞笑着回道:“我没介意。” 慕娆这番话没直接说明,其实淑妃找她的麻烦,是嫉妒她。 但明眼人都能听出她话里实际的含义。 容晞又怎会看不出,淑妃总寻她的麻烦,是因为嫉妒她这个小辈。 思及此,容晞无奈摇首。 只要淑妃不触及她的底线,平日她拈几句酸话,她都能忍得。 不经时,众人便走到了长宁门处。 慕娆即将出宫归府,容晞同她告别时,故意打量了番她衣上悬着的璎珞,不禁赞叹式地问道:“郡主身上这璎珞可真精巧,不知是何人所制?” 慕娆略有些赧然,回道:“是我自己做的,做工不精,皇嫂见笑了。” 容晞一早便看出慕娆身上这璎珞的不同,按说她这种身份的贵女,应该悬个玉佩。 可慕娆却只坠了个样式别致的缨络,她便猜,这缨络定是对她有着特殊意义。 容晞又道:“这做工还不精致?我也想让尚衣局的人编个类似的。” 见自己亲手所做的缨络被容晞喜欢,慕娆自是欣喜的,便回道:“皇嫂若喜欢,这番我归府再制几个,差人给您送到东宫去。” 容晞故意装出一副很兴奋,却又极力克制的神情,回道:“那真是甚好,不瞒郡主,我东宫的甜羹和糖水做的极好,比御街樊楼做的还要好吃。郡主若得空,可常来我东宫坐坐,我定当好好招待。” 她适才在皎月宫处,见慕娆多用了几块栗子酥,便猜慕娆应是同所有女儿家一样,都喜欢甜腻的吃食。 果然,慕娆的眼中也略带兴奋,却克制道:“多谢皇嫂,它日有空,我定当到东宫坐坐。” 暮色四合。 待慕娆出长宁门后,容晞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神色。 回东宫的路上,容晞想,好在慕娆是个性情极好的温柔少女,虽说看着庄重端淑,但内里却是个蛮赤诚的人。 若要换做慕芊的性子,那可就难拉拢了。 待晚霞蔓天,熹光初现时,容晞同丹香回到了东宫。 却见正殿的地上放了个巨大的红木箱子,容晞不解,问向殿中的太监,道:“这是谁送来的?” 太监恭敬答:“这是不日后,将至齐的鹘国世子送予太子和太子妃的新婚贺礼。” 容晞心中好奇更甚,又问:“鹘国世子?” 太监答:“回太子妃,是鹘国世子。” 言罢,那太监又将怀中的信封递与了容晞,又道:“这是鹘国世子亲手写的贺文。” 容晞带着疑惑接过后,见信上的封蜡印着鹘国特殊的图腾,她将信撕开后,见里面果然用烫金颜色的字书着贺文。 那贺文都是些套话,没什么好细细看的。 她刚要将信封随意放在小案上,却发现了这信封的不对劲。 容晞复又拾起信封,待细细观察后,果然发现,这信封是有夹层的。 她唤一众下人退下,随后悄悄地撕开了那夹层。 里面的信笺并不是贺词,而是这样一番话—— “北鹘之野郁郁茫茫,白云悠载。弟在异乡多年,每见原野初绽格桑花,皆思姊之笑颜。虽姊不在侧,而有格桑花常绽,若姊常在弟左右。弟甚念姊,望阿姊安。” 容晞心跳愈快,见那落款处,果然歪歪扭扭地书着“阿晖”二字。 她心中有些动容,却也知道这信可留不得,正要寻个火盆将它烧了时,却不知慕淮已然归来。 他大手一夺,便将她手中的信纸抢了过来。 容晞一慌,忙要将那信纸夺过来,慕淮却已将那信纸举了起来。 慕淮本就比她高出太多,他这样一举,她跳脚都够不到。 慕淮睨了容晞一眼,随即看向了那信纸。 他还未细看,却嗤笑了一声,对容晞道:“这谁写的字?真丑。” 容晞抿唇不语。 慕淮转回首,蹙起了眉头,又细细看向了那信的内容,果然,在看见阿晖两字时,他适才还带着笑意的面容骤然变得阴沉。 他愤然将那信纸甩在了地上。 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想到狼崽子那厮倒还挺矫情。 第53章 大婚(三合一) 男人的面色犹自发阴,容晞小心地打量着慕淮的神色,却实在想不通这男人今日的气性为何会这么大。 按说鹘国这番至齐的缘由,是为了与齐国交易马匹,二国目前的关系甚好,庄帝也是将此番来齐的鹘国皇戚视做上宾。 她弟弟容晖在鹘国的名字是拓跋虞,听适才那太监的意思,容晖认的养父好像还将他立为了嗣子,有意将自己能世袭的爵位传给了他。 不然,那太监也不能称容晖为鹘国世子。 若是因着那信的内容,就更不值得生气了。 在容晞看来,那封信就是在寻常不过的家书,跟亲人问安的。 容晖在鹘国多年,写的一手汉文确实差强人意,容晞不禁想起,她小时候教他写字时,这个顽皮的弟弟就总是犯懒来着。 容晞无奈摇首,偏殿中除却慕淮和她,并没有其他伺候的下人,便小心地扶着自己的腰侧,想要弯身将那信纸捡起来。 可纤手还未触及到地上的信纸,容晞便被慕淮冷声呵止道:“不许捡。” 容晞心跳一顿,立即停下了动作。 慕淮冷峻的锋眉深锁着,眼中也透着极盛的愠色,就像是只被激怒的狮子,随时都要将猎物撕碎似的,气场瞧着骇人极了。 她不是没见过慕淮做怒的样子,但自打她跟他回宫后,慕淮甚少在她面前流露过怒态。 这男人明明生了副清隽俊美的模样,脾气却总是恁大。 容晞的那双桃花美目飞速地上下掀动着,半晌,终是走到男人身侧,同他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妾身…只是想将这信烧了,一会宫人进来布膳,若瞧见那信上内容便不好了…毕竟妾身是大齐的太子妃,而妾身弟弟现在是鹘国世子,妾身和他的真实关系,还是不要被旁人发现好。” 慕淮听罢,立即抬声命下人道:“来人,寻个火盆来。” 殿外站守的宫人应是。 慕淮仍阴着脸,待他亲自将地上的信纸拾起后,便将那薄薄的信纸狠狠地攥入了拳中。 他攥纸的力道很大,容晞甚至觉得,自己都能听见慕淮指骨弯蜷时发出的咯吱之声。 不经时,宫人便端来了一个螭纹的铜质火盆。 慕淮命宫人用火折子燃火,待焰苗燃起后,他愤而将拳中已被捏成一团的信纸抛掷其中。 曳曳的火光下,容晞浅棕的瞳孔满是惊诧,她嗅着殿中弥漫的淡淡硝烟味,本想着慕淮这时的气便该全消了。 可谁知,待宫人将火盆端下去后,那愠怒的男人又走到了地上的红木箱旁,大手一掀,便将那箱子的盖子揭开。 待那巨型木箱被慕淮打开后,容晞见里面装着颜色鲜亮,且皮毛顺滑的上好兽皮,还有一个用镂金手法雕刻的女子发冠。 这发冠的样式与中原不同,形状别致生动,纹样也都是容晞没见过的兽纹,颇有异域之风。 慕淮蹙眉翻着那些皮草上下查看着,随后又拿起了那发冠,一脸嫌弃地打量了半晌后,边指着那发冠,边沉声对容晞道:“当我大齐没有宝物吗,拓跋虞那小子拿这些破玩意过来,还好意思往东宫送?” 容晞微微垂眸,愈发觉得慕淮行为怪异。 她耐心地对慕淮解释道:“这些毕竟是鹘国王室送的礼物,大齐这番又要同鹘国有茶马交易,又逢上夫君大婚,他们总要拿些礼物以表心意。夫君若是不喜欢,大可以将这些礼物丢在库房,犯不上这么生气……” 见慕淮面色稍霁,容晞乘胜追击,又软声道:“…夫君若气坏了身子,妾身会很心疼的。” 果然,这话一说完,男人面上的愠色顿时消了一半。 慕淮沉目将那发冠丢进了红木箱后,便不发一言地走到了罗汉床处,待坐定后,他倏地想起,前阵子他派使臣同鹘国大君通信时,明明说好了,这番鹘国只会派拓跋玥和拓跋璟这两个皇戚来。 可谁知昨日,使臣又告诉他,说罗鹭可汗的养子拓跋虞打着护送马队的旗号,也要跟着入齐。 那狼崽子突然要跟过来的缘由,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思及此,慕淮眸色微觑。 他一想起那日在汴京街巷,拓跋虞挑衅似地说要抢他女人,便气不打一处来。 再者,拓跋玥本身就是个隐患。 拓跋虞的性情更甚,就像草原上的孤狼一样,狡诈又阴险。 这世间能跟他一样心狠手辣的人,怕是只有拓跋虞那个狼崽子了。 这两个人一同来齐国,实在是过于棘手。 他因此,早已派上四军的精兵对雍熙宫加强了驻守,亦将汴京的宵禁提前,就是为了防止鹘国的人趁此做乱。 慕淮因着前世的事,对拓跋玥怀恨在心,一直想借她来齐这次,将她除之后快。 可她毕竟是鹘国公主,若在齐境丢了性命,鹘国大君定会同齐国撕破脸面。 而大齐现下属实不宜再与鹘国交恶。 拓跋虞这个狼崽子他也杀不得。 一是,将拓跋虞视若亲子和继承人的罗鹭可汗在鹘国地位颇高,鹘国大君都得给罗鹭可汗几分薄面。 最重要的原因是,若他杀了拓跋虞,那容晞一定会恨他。 纵是身为太子,他亦将权势牢牢地掌握在手,可他却仍面对着许多掣肘之事。 慕淮极度厌恶这种感觉,可又深知,为了大局着想,有些事只得忍耐。 若他不冷静理智,大齐将来的国运也会因此走下坡路。 这时,女人纤细柔软的手已然抚上了他的心口。 慕淮垂目看向了女人的纤手,待掀眸后,便见女人正用那双水盈盈的眼关切地看着他。 容晞温软地坐在他身侧,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他的心口,想要为男人将烦懣疏散。 她动作很轻,弄得慕淮的心口处痒痒的。 待心绪稍平后,慕淮瞥了眼身侧的女人,淡淡问道:“孤见你适才看那信时,笑得倒是挺开心。他写的就那么好吗?做甚要笑成那样?” 见男人还在纠结适才的那封信,容晞停下了动作。 她支吾了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回他。 慕淮又语带嫌弃道:“词不是词,诗不是诗的,拓跋虞那小子连汉文都书不好,还好意思给你这个姐姐寄?” 眼见着男人凉薄墨黑的双目愈发凌厉,容晞终于知晓了慕淮做怒的缘由。 原来这男人竟是同他弟弟吃醋了。 容晞抿住了双唇,决意哄一哄吃醋的男人。 便柔声道:“夫君…阿晖他年纪小,又在异乡多年,少年的心思总会细腻些的…不是谁都会像夫君一样,意志坚强又杀伐果决,从不会被一些莫名的愁绪困住。妾身最喜欢这样的夫君了,妾身希望夫君永远都不会变,永远都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齐储君…亦会是,将来罩护大齐所有子民的天子。” 这话说得慕淮心中舒爽至极。 绝色美人用娇柔的嗓子在他耳侧不断讲着赞誉的话,试问哪个男人受了这待遇,能不欢喜? 慕淮唇畔掩着笑意,故做平静地问她:“在你心里,孤就这么厉害?” 容晞连连点头,动作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她又细声回道:“是啊,夫君就是妾身的天,也是妾身孩子的父亲,谁都不及夫君在妾身心中的位置。” 慕淮终于失笑,他捏了下女人精致的鼻尖,无奈道:“嘴跟抹了蜜似的。” 随即,慕淮微微附身,小心地将侧颊贴在了女人鼓起的肚子上,似是想听听里面胎孩的动静。 容晞见慕淮消气,心中悬着的石子也终于落地。 她适才的那番话,实则也是提醒慕淮,二人既是已经成为了夫妻,那便是一家人。 姐姐成婚后,自是不会同以前一样,同弟弟走得过近。 另一缘由,是她一早便觉出,慕淮对容晖动了杀心。 容晞不知道慕淮想要杀容晖的缘由,却也想让慕淮放过杀她弟弟的念头,看在她的面上,饶他一命。 待慕淮起身后,容晞又绯红着小脸,对着慕淮的耳朵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男人边听着,唇角愈牵着,不经时,心中的怒气便全消了。 慕淮气消后,还觉得,自己在这磨人精的面前是真没办法。 这女人也没用多少功夫,就把他给哄好了。 待二人用过晚食后,太医按照往常的规矩,来东宫为容晞把脉问诊,顺带着提醒她要注意的事项。 当着慕淮的面,太医恭敬地将指搭在了容晞白皙的纤腕上。 待他微微侧首,细细察着脉象时,容晞却觉得很不自在, 待太医诊完脉后,刚要起身向慕淮复命,却无意间与太子妃的视线对上了。 二人飞快地错开了视线,彼此都觉尴尬,且心存芥蒂。 容晞尤甚。 自上次她设计害翟诗音那事过去后,慕淮仍让这位年轻太医照料着她的胎孩。 容晞不敢说什么,那太医是慕淮的人,自然不能对慕淮这样的煞主有所隐瞒,更何况那时她看出了太医的纠结,不再威胁他,许了他同慕淮说了实情。 上次那事已经过去了许久,容晞却愈发觉得,她也该培植些自己的势力了。 她的身侧,应当有个同叶云岚一样医术高超的医女,为她所用。 往后的日子,用到这样一个人的地方会更多。 还有个缘由,太医出于职责,每每来看诊时,还要询问她和慕淮的房|事。 她面子终归是薄,不太能接受太医一个外男,同她一本正经地讲这些隐晦的事。 待慕淮去书房处理政务后,丹香看出了容晞的心思,边伺候着她拆解假髻,边道:“主子最近总是提起要寻个医女,但这胎一直是太子派来的太医在照料,若临时换个医女,怕是对您的体质不大熟悉。奴婢觉得,主子近日得空可上尚药局去看看,看中哪个医女,还可考察一段时日。若觉人品过得去,再做留用。” 容晞赞许似地点了点头,回道:“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丹香最近比之前更长进了,心思也谨慎了许多。 实际昨日被慕淮处置的宫女碧梧,也是个伶俐的丫头,容晞本想着再将她考察一段时日,却没想到她因碎嘴碍到了慕淮的眼,也是有些可惜。 思及此,容晞微微颦了眉目。 慕淮倒是没同她说,这碧梧到底要往哪处递消息。 但她出身不高,却如雀登枝头般成了太子妃,宫中若有人因此眼红嫉妒她,倒也如常理。 容晞又问丹香:“你我二人在碧梧面前,没多说过什么话罢?” 丹香忖了忖,回道:“应是没有。” ****** 雍熙禁城在旭日的笼罩下,景色姝绝。 容晞一早便派丹香去了趟凝晖殿,准备今日去趟尚药局,好让丹香同尚药监提前打好招呼。 巳时刚至,容晞便乘辇到了尚药局。 尚药局的一众医女听闻太子妃要来此,俱都有些兴奋,甚至觉得连平日枯燥的工作都有趣了不少。 她们从未见过太子妃的容貌,却听说这位家世不高的太子妃生得极美,自是都想窥见美人之姿,想看看她到底长了副什么模样,是否同传闻中一样,比仙子还美。 尚药局有个特殊的部门叫御药局,这御药局中所有的医女和宦官都只为庄帝一人做事。 御药局有一官职名唤尝药监,平素替庄帝亲自尝药,饮食亦不可吃辛辣重口的食物,必须保证饮食的清淡,才能通过品尝药材查其药性。 容晞听闻,本来庄帝还有意图在尚药局中再增设一个东宫药藏局,让这药藏局专门为慕淮服务,慕淮却推拒说不用。 尚药监很热情地陪着容晞参观了尚药局内的各室各处,不由暗觉真是时移世易。 数月前,她还以为这太子妃会是翟家那位大小姐来做,上次皇后还领着翟家女来尚药局熟悉宫务来着。 却没成想,今日这太子妃早已换了人选。 而翟家也成了没落氏族,那翟小姐也因心思恶毒,竟下巫蛊咒人,死得极惨。 皇后也终日在未央宫中,不得而出。 容晞之前同现任的尚药监打过交道,知道叶云岚在世时,这位尚药监对她还是很照拂的。 她边看着细细挑拣药材的一众小医女,边状似无意地同尚药监提起了叶云岚,问道:“听闻几月前,这尚药局中有一司医竟是自缢了?” 尚药监听罢,自是想起了叶云岚那个勤勉且胆怯的小医女,神色也流露出了几丝伤感。 她语带唏嘘,回道:“回太子妃,确有这么回事,那司医其实也没犯什么大过,只是匿了几味药材。若要是被臣发现,训斥几句罚几月俸禄便也是了,可那司医藏的药赶巧不巧的,竟是被皇后的侄女查出来的。许是她面子太薄,被皇后的人训斥了几句便自缢了。” 尚药监回想起叶云岚的尸身时,不禁眉目一动。 她纵然不是仵作,却也知道,叶云岚脖子上的勒痕很怪异,那么重的痕迹不像是被吊死的,而像是被勒死的。 可这些话,她自是不方便对怀着身孕的太子妃讲。 容晞自是知道叶云岚死因的真相,想到翟诗音虽亡,但皇后却还好好的,仍觉如鲠在喉。 她岔开了话题,又柔声问向那尚药监,道:“那…这司医的位置被何人所补?” 尚药监恭敬地回道:“那司医生前在尚药局有位交好的医女,名唤周荇,医术和识药能力都很出众,后来就由她补上了。前阵子德妃来,还赞了她的医术。尚药局有个奉御年岁不低,明年可能就要出宫了,若周荇不犯大错,兴许就是下一个奉御。” 周荇? 容晞回想了一番,云岚好像是同她提过这样一个人,貌似在尚药局中,她二人的关系是不错。 周荇同叶云岚亲近,容晞自是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她对尚药监道:“我正好缺一位近侍的医女,听药监适才所讲,这周荇应是个颇有才干的人,还请药监将那医女唤到这处,我想见见她。” 尚药监恭敬应是,立即派了个医女去隔壁的药室将周荇唤到了这处。 其余小医女听到了太子妃和尚药监适才的对话,都有些羡慕周荇,她本来就比她们的职衔都升得快,今日竟还撞了大运,被太子妃看中留用。 好运气要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周荇至此后,恭敬跪地,边施礼,边语气沉静道:“奴婢见过太子妃,太子妃万安。” 容晞温和道:“起来罢。” 她用那双桃花美目上下打量着周荇,觉她处事淡定沉稳,相貌也很朴实,觉得此人可堪一用。 丹香站在她身侧,也在用眼上下打量着周荇。 容晞倏地想起了丹香昨夜的话,重新用人,确实得再仔细观察一阵子,不能完全信任。 再说,周荇的医术到底行不行,她还得再考察一番。 但是总归,这周荇的医术是不会超过慕淮选的太医的。 容晞对尚药监道:“明日起,便让周司医于每日巳时时分,跑一趟东宫替我诊脉。” 尚药监笑着应是,还说定会嘱咐周荇不要迟了。 见周荇无甚反应,尚药监还斥了她一句,道:“还不快谢过太子妃,赏了你个好差事都不知道,真是个傻丫头。” 周荇听罢,立即对容晞恭敬道:“奴婢多谢太子妃……” 待容晞和丹香离开尚药监后,一群小医女趁着午休的时当围到了周荇身侧,都是一脸的羡慕。 ——“周司医你可真有福气,竟是被太子妃看中留做近侍。” 后面的话,那小医女及时掩在了心里。 如若太子登基,太子妃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若周荇能在太子妃身侧做事出众,那等现在这位尚药监年迈出宫后,这周荇便会是未来的尚药监。 周荇听罢那小医女的羡慕之语,表情却仍是很平淡,更说不上是欣喜。 她的表情,就好像是一早便预料到容晞会让她来东宫近侍一样,淡然又无波。 ****** 从尚药局出来后,容晞并不欲再乘辇归东宫,而是决意多走动走动,便让侍从跟在了身后,准备奔着东华门处去。 原本主仆两个愉快的说着东宫近日的琐事,却没成想,竟是在宫道上撞见了一袭绛紫华服的淑妃。 淑妃虽然上了年岁,但胜在保养得宜,远远观之,看不清她面上的细纹,只觉得她皮肤很白,倒像是三十出头的美妇。 丹香瞧见淑妃,神色不大好看。 容晞虽然也不愿在宫道上碰见这位娘娘,但到底淑妃也算她的长辈,待淑妃离她愈近后,容晞还是面色平静地同她互施了平礼。 想起这几次在皎月宫同淑妃言语的交锋,容晞暗觉,淑妃应该识趣,不会再刻意与她在宫道处假意寒暄。 容晞微微颔首,便要留丹香离开这处。 淑妃见她要走,却扬声唤住了她:“太子妃留步,本宫有话想同你说。” 容晞顿住了步子,猜测着淑妃的意图。 淑妃这时转身,款款地迈着莲步,走向了她。 容晞表情平静,并未因淑妃奇怪的举动而变了神色,但嗓音终是不易察觉地冷了几分。 她道:“我看得出淑妃娘娘并不喜欢我,人和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淑妃娘娘也该懂得这个道理。既是不喜欢我,那便同我保持距离罢。我住我的东宫,你住你的琦霞宫,你我二人互不打扰,相安无事,岂不快哉?” 淑妃听罢,却是嗤笑了一声。 这容氏女的嘴皮子倒是厉害,还人和人都是相互的,直接明说她也讨厌她得了,还绕这么大一圈子做甚? 淑妃嗓音依旧如平日一样,听着阴阳怪气的:“太子妃这还没当上皇后呢,大着肚子就往内诸司跑,还真是心急。皇上安在,未央宫那为皇后娘娘也好好活着呢,你存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这话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淑妃实则是在指栽容晞不孝顺。 现在就盼着庄帝死,自己好能早早当上皇后,要不然也不能心急到现在就往内诸司跑。 丹香看不过眼,她恭敬地对淑妃施了一礼,随后道:“淑妃娘娘,您这话不是污蔑我们太子妃吗,太子妃来内诸司,本来也是身为东宫正妃的本分。再者德妃娘娘暂代凤印后,也有意提点太子妃,一直在教她打理六宫诸事……” “——啪”的一声。 丹香话还没说完,便被淑妃扬手打了一巴掌。 原本就是个卑贱的奴婢,竟还敢教训起她来了。 更何况,这碎嘴的奴婢竟还提到了德妃。 淑妃本就因为德妃的权利越过了她而心生怨怼,没想到这个贱婢还要戳她的痛处。 “贱婢,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宫?” 丹香将脸别过了一侧,捂着微肿的脸颊,表情却是坚毅的,丝毫都未掉眼泪。 容晞见丹香被打,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终于露出了几丝冷色。 淑妃厉声道:“太子妃还是管管你的奴婢罢,这般不守规矩,敢顶撞主子,还怎么在宫里替你办事?” 容晞却未对淑妃的话有任何表示。 她不做怒,亦不向淑妃底下身段,单将一脸怒容的淑妃晾在地上。 自己则握住了丹香的胳膊,关切地问道:“别怕,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丹香将手从脸上移下后,容晞见她脸上的指印不浅,美目又凝了几分,语气却还算温和,对丹香道:“回去用冰敷一敷,再涂些膏药,明日便能消肿。” 丹香感激地对容晞道:“……多谢太子妃关切。” 侍卫们已经围了上来,可到底淑妃是庄帝后宫中,位分较高的妃嫔,他们不敢轻易对淑妃如何。 淑妃静等着容晞跟她道歉,向她低声陪不是。 却没成想,容晞竟是也扬手,“啪——”的一声,打了淑妃身侧大宫女一巴掌。 那大宫女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 却怎么也没想到,太子妃竟是突然打了她。 那宫女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淑妃。 淑妃怒极,责问容晞道:“你这是在做甚,本宫身侧的宫女又没有招惹你,难道你只是想单纯泄愤,未免也太幼稚。” 容晞表情冷淡,沉声问那宫女:“你适才见到我时,为何不问安施礼?” 淑妃的大宫女一愣,因是知道自己的主子有备而来,所以她自是没将太子妃放在眼中,也就忘了要对太子妃施礼问安。 而容晞身后的宫女和侍从,见到淑妃时,可都是恭恭敬敬地向淑妃施了礼。 大宫女面色一白,自是无话可答。 只听容晞冷声对淑妃道:“淑妃娘娘既是这么喜欢替我教训奴婢,那我也合该礼尚往来,帮您也教训教训您不守规矩的宫女。我打她,不过分罢?” “你……” 淑妃一时失语。 果然,这个容氏女是个跋扈的,跟她以前的主子俞昭容一样,都是恃宠生骄的货色。 容晞睨了淑妃一眼,不愿与她再过多纠缠,只当自己倒霉,竟是在半路撞到了她。 淑妃专门来挑刺,不肯息事宁人,她打淑妃的宫女,一是为了还丹香那一巴掌。 二则是,她现在身份不同,身为东宫正妃,虽然是淑妃的小辈,却也不能平白无故受她的欺辱。 慕淮也不会希望她在外面畏缩。 若就这么忍了下去,慕淮身为储君的威信安在? 容晞刚要同丹香离开这处,淑妃却又唤住了她,见容晞不停步,她飞快地走到了她和丹香的身侧。 眼见着淑妃有些丧了理智,那些侍从再不能坐视不管,却也没拔刀,只是将淑妃拦在了容晞的身前。 淑妃竟是露出了失常的笑意,对容晞阴笑道:“你别太得意,别以为旁人都不知道你的那些底细。你以前是谁,在谁手底下做过事,又是怎样为了在这宫里活着,将你那张脸蛋用易容术遮掩。桩桩件件,本宫都一清二楚。” 丹香的表情骤变,仍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太子妃,真的是以前的那位容姑姑吗? 容晞面色未变,她父亲既是翻了身,那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她倏地明白了,为何淑妃总往未央宫跑。 淑妃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的过往,知道的这些,怕都是未央宫的那位告诉她的。 原来皇后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 容晞往淑妃身前走了几步,面上也显露了笑意,嗓音依旧如春风般和煦,且娇柔动听:“你合该清楚,是太子将我寻回宫的。所以,娘娘纵是知道这些,又能耐我何呢?劝淑妃娘娘好自为之,莫要再招惹我,纵是你将这些都传了出去,对我也是毫无影响,别人反倒会嫌你碎嘴。” 最后二字,容晞加重了语气。 淑妃冷嗤一声,看着容晞和一众侍从渐渐远去的背影,笑容却是愈发得意。 她还不知道,从前与叶云岚相熟的周氏司医,其实是皇后为她准备的夺命鬼。 ****** 玄平十三年,旦月廿九。 此日为太史令择的吉日,亦是帝太子慕淮和礼部太常寺卿嫡长女容氏的大婚之日。 汴京金明池旁,人声鼎沸,车马填噎。 满眼望去,乌压压的全是来观太子纳妃婚仪的百姓。 汴都官兵事先早就备好了无数的朱红杈子,防止百姓参仪时离皇家卫队过近,也用其将百姓分流,以免发生人人互相踩踏的惨案。 太子妃手执团扇,着华贵的大袖褕翟鞠衣,身披绛罗霞帔,二博鬓戴龙凤珠翠冠1,仪态端庄,雍容风华。 虽说民众只能从极远处看见太子妃的侧颜,却仍能觉出,当朝太子妃是位艳杀四方的绝色美人。 太子则头戴通天长冠,着一袭大红色的重制冕服,容貌清俊,气质矜傲,可谓龙章凤姿。 单看容貌,二人绝对算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待从金明池上的三虹仙桥上行完亲迎之礼后,太子妃便在太子的搀扶下,乘上了华贵的三辕卤簿辂车。 两侧护送的官兵就多达数百人,前面开路的官兵着红衣,中间护送的官兵着青衣,而辂车后的官兵则着蓝衣。 往雍熙宫驶去的队伍可谓浩浩荡荡,太子妃端坐在辂车笠式的金色宝顶下,也可让御街廊下的百姓观其风采。 太子则骑赤红宝马,在辂车前慢驰着。 待皇家亲迎的队伍渐远后,金明池旁的百姓却仍未散去,因为太子一早有命,今夜会在金明池旁燃绽烟火,供百姓赏乐。 金明池的周遭本就是汴京有名的夜集之地,平日就热闹,今日更是人山人海,还没到夜中就满地都是人。 ——“我朝太子生得不仅芝兰玉树,俊美无俦。这做储君还不到一年,于各郡剿匪之举已是颇有成效,又严惩了祸国殃民的贪官翟卓,现下又颁布了新的法令,减免了农民的税赋,当真是位贤明的储君。” “太子未继嗣时也不差,曾伐缙为我大齐开阔了疆土,亦重肃了大齐科举的公正。” 拓跋虞听着身前两位汴京百姓对大齐太子的称赞,却是嗤笑一声,神色不大好看。 拓跋玥在一旁见拓跋虞如此,正要打趣他几句,却瞧见了一旁卖甘草凉水和冰糖梨汁的摊子。 拓跋玥双眼一亮,对拓跋虞道:“快,给本公主些银钱,本公主要好好尝尝这大齐的小吃。” 拓跋虞徇着拓跋玥的指引望去,随后冷睨了拓跋玥一眼,不悦道:“事真多。” 这般说着,却还是蹙眉将银钱递给了拓跋玥。 拓跋玥将装着大齐银钱的锦袋往手中颠了颠,抛掷半空后又一把抓住,飞快地往那铺子奔去了。 拓跋玥肤色偏深,与地处南方的汴京少女不同,肤色呈现的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立体深邃,眼睛也是黑亮亮的,纵是穿了中原服饰,也能被人瞧出是异族人。 拓跋虞想趁此将拓跋玥甩在身后,却没成想拓跋玥买完糖水后,又在一旁的摊子上挑了数样的点心,她命身后的侍从拿好后,便又飞快地跟在了拓跋虞的身后。 拓跋虞蹙眉看了拓跋玥身后的侍从一眼,心中暗道,买这么老些也不怕吃坏肚子。 不果这拓跋玥实在讨厌,吃坏了肚子甚好,就能不再缠着他了。 拓跋玥凑到拓跋虞身前,她看着少年阴沉的面色,嬉笑着问道:“适才在金明池旁看大齐太子的婚仪,我看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就连我也看得很兴奋。单你一个怪类,站在其中阴着脸,脸色难看死了。你说,你不是不是思|春了,看人家娶美人,你也想娶了?” 拓跋虞横了她一眼,在心中暗骂着滚蛋。 但对方到底是鹘国大君的亲生女,是鹘国公主,他也不好直言这些粗鄙的话,只得继续用那双锐利的眼睨着她,不发一言。 这时,汴京天际突然响彻起金雕的唳鸣之声,惹得汴京百姓纷纷仰首观之。 这金雕原本是塞外才有的猛禽,如今竟是出现在了地处中原南方的汴京上空,自是惹得一众百姓啧啧称奇。 拓跋玥见拓跋虞并不理睬她,又自顾自地道:“虽说那太子妃的衣服将她的肚子遮掩了一些,但是我从远处瞧着,她孕相还挺明显的。” 拓跋虞听到孕相二字时,神色微变。 姐姐有孕了? 她竟然怀了慕淮的孩子? 拓跋虞虽无法确信此事的真假,却见天上金雕已然飞远,他忙吹响了手中的骨哨。 这哨声是只有金雕能听见的哑哨,但那金雕离他属实过远,还是没能听见主人的召唤。 只见那金雕飞至了太子亲迎队伍的上空,并用那双金黄的眼,瞄准了骑在马背上的慕淮。 第54章 愈发娇气(一更) 草原的金雕捕猎时一贯凶悍至极,拓跋虞的这只金雕每每从万丈高空瞄准猎物后,便是猛地从天空俯冲至地。 金雕的重量本就不小,爪子又极为锋利,那些狼的死因无外乎有两种,要不然是被其利爪刺破脑壳而亡,要不然则是被那残忍的凶禽从侧方用尖喙勾破颈部动脉,后因失血过多慢慢死去。 慕淮自幼习武,对待突袭他的人或物,反应要比常人机敏许多,出于直觉,他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动物一向对天敌的出现反应最快,慕淮只见自己骑的枣红骏马竟是微扬了前蹄,且发出了低低的嘶鸣声。 他亦能清楚看见有一不小的阴影落在了马头前的地面上,且那阴影越来越大。 慕淮眸色微觑,他顾不得多想缘由,倏地勒马挽缰后,便动作迅驰且利落地从马背上跳到了一侧。 金雕俯冲猎物时,不能轻易转变方向,否则它的力量也会大大折损。 且因着汴京与鹘国的草原并不相同,汴京的建筑密集,上升气流过多,这或多或少阻碍了那金雕向下俯冲的力量。 只听“咚——”的一声。 慕淮站在满脸惊诧的一众侍从旁边,眸色发阴地看着那金雕击向了枣红骏马的背部,那马痛苦地嘶鸣了一声。 半晌,终于“轰隆——”一声,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一众侍从神色皆是骤然一变,正要高喝着护驾,却被慕淮及时阻拦,并被勒令噤声。 坐在辂车中的容晞隔着团扇的薄纱,也瞧见了有一高空落下的物什差点击中了慕淮, 那金雕见自己攻击错了对象,又要去攻啄一身赤红华衣的慕淮。 待它微微升空,正要做下一次俯冲时,慕淮早已用手握好了身侧侍从腰间别着的长刀。 金雕从半空俯冲,杀伤力自是不及从高空俯落。 待它即将靠近慕淮及一众侍从时,慕淮眸光一戾,猛地拔刀挥刃后,便将那凶残的猛禽一砍为半。 那金雕还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悲惨的唳鸣,便惨死在了慕淮的刀下,亦变成了两半,掉在了慕淮身前不远的地上。 容晞险些要惊呼出声,见慕淮并未被那金雕伤到,终于舒了一口气,可那颗因惊慌而砰砰直跳的心,却是半晌都未能平复。 驱驰华贵三辕辂车的皇家仪仗队,见太子那处出了状况,纷纷停止了前行。 容晞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亦怕自己会在众人面前失态,语出之音却是稍带着颤抖,关切地抬声问向慕淮:“……殿下,您没事罢?” 慕淮冷眼睥睨着地上的死鸟,亦用余光瞥着不远处,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枣红骏马。 听到女人在唤他,慕淮倏地意识到她怀着身子,胆子又一贯小,见不得这样血腥的画面。 慕淮走到辂车旁,见女人已将团扇移下,被细细描绘的绝色容颜因着恐慌,瞧着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态。 生动又艳丽。 慕淮嗓音平和,对容晞道:“孤无事,一个发狂的畜生罢了,你不用怕。” “可……” “别怕,没事。”慕淮又道。 容晞想要说,适才这事绝对有蹊跷,但又考虑到慕淮怕引起周遭百姓的慌乱,终是噤住了声,没再言语。 慕淮命侍从将马尸和这被砍成两半的金雕尸身从路中央抬走,又同拾起金雕尸身的侍从单独说了些话,侍从听后点了点头。 半晌,侍从又牵来了一匹颜色较深的骏马,慕淮神色平静地骑上马背,他挥鞭,再度命亲迎的队伍往雍熙宫处前进。 待安坐于马背后,慕淮眸色渐深。 他又怎会猜不出,是有人想用这训练有素的金雕弄死他。 只是,今日是他和容晞的大婚之日。 御街和金明池的百姓都奇多,他自是不能让这些百姓人心惶惶,亦不能任由这事,毁掉他和容晞的婚仪。 慕淮隐约猜出了那人的身份是谁,却还不能确定。 若要真是那个小子,那不管他是不是容晞的弟弟,他也再不会放过他。 ****** 时值仲夏之夜,汴京金明池旁,艺坊酒楼林立。 颜色艳丽的彩旗在酒楼顶端悬曳,偶被夏风吹拂,仿若彩云飘浮在夜晚的汴京夜空。 拓跋虞随意寻了个酒楼,命人开了个包间后,便随意叫了些酒菜,独坐在里面思考着心事。 窗牖开阖着,拓跋虞眸色微郁地看着汴京的夜景。 见齐国都城的百姓生活和美,在太子大婚之日,人人的面上皆是喜笑颜开,他的面色却犹自泛阴。 他的包间是在酒楼的五层,亦可看见远方金明池上空绽燃的七彩烟花,酒楼里人声鼎沸,偶尔掺杂着歌伶咿咿呀呀地唱曲之音,酒楼的大厅亦有说书人在讲着奇闻怪事,不时传来酒客的叫好之声。 这酒楼名唤内西楼1,是汴京最高的酒楼,慕淮成了太子后,便不许这内西楼的掌柜再将顶部的楼层对酒客开放。 因为站在内西楼的顶端,恰可以从其上俯瞰到整个雍熙禁城。 拓跋虞暗觉,整个汴京在慕淮的治理下,百姓的生活都很和顺,自是比鹘国的百姓要过得快哉许多。 他正凝神思考着心事,却被一道娇俏的声音打断—— “寻了你许久,原来你躲在这处喝酒呢。” 拓跋虞掀眸看了拓跋玥一眼,随后不发一言地又看向了窗外。 真烦,怎么又寻到他了,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似的,真想找机会弄死她。 拓跋玥见拓跋虞对她的态度依旧如故,冷淡且带着稍许的厌烦,她心中虽微有失落,但到底不像中原少女一样,面子过薄。 她大剌剌地坐在了拓跋虞的对面,拾起了筷子,便开始用着桌上的酒食。 拓跋虞执盏,乜了她一眼,仍未作言语,又看向了窗外的汴京夜景。 拓跋玥终是受不住这气氛的冷凝,她拊了拊掌,随后边小心地观察着拓跋虞的神色,边道:“本公主替你寻到了丢失之物。” 拓跋虞终于将视线移在了她的身上,淡淡回道:“我没丢东西。” 拓跋玥的唇角却是微勾。 她想起几个时辰前,那金雕在金明池旁飞走后,拓跋虞的神情微有些怅然。 那时拓跋玥不解地问:“你不去派人寻它吗?” 拓跋虞冷冰冰地回道:“由它去罢。” 话毕,便徒留她待在原地,不发一言地走了。 拓跋玥便派身后侍从去寻那金雕飞行的轨迹,勒令他一定要将那金雕给寻回来。 因为她知道,那只金雕是拓跋虞亲手养大的,且他总是将它带在身侧,喂养亦从不假手于人。 拓跋玥认定,这只金雕对拓跋虞一定很重要。 不经时,那侍从便低首进了酒楼包间,身上背着一个渗了血的包裹。 拓跋虞倏地反应了过来,眸色不禁一变。 果然,待拓跋玥笑兮兮地命侍从将里面的金雕尸体倒出来后,拓跋虞冷着眉眼,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拓跋虞沉声问道:“你将它寻回来做甚?” 拓跋玥的笑意僵在了唇畔,她有些茫然,她看着拓跋虞极愠的面容,终是不解地回道:“它丢了,我想帮你将它寻回来…这金雕是你亲手养大的,难道它对你不重要吗?” 拓跋虞没回她的话,而是走出了居间,四处张望了一下。 最后,他还是愤而无奈地嗤笑了一声。 若真有人要跟着拓跋玥一行人,那一定也是极会隐蔽的高手,他是探查不出的。 他自动了想让金雕杀害慕淮的念头,便已然做好了要牺牲那金雕的准备。 慕淮一死,齐国的主心骨便没了,他大齐现在的老皇帝病病恹恹,且性格温懦,纵是慕淮死了,也不敢向它鹘国寻仇。 拓跋虞清楚,慕淮年岁尚轻,自是没有嗣子。 慕氏一族的年轻男子,没有人能比慕淮出色。 大齐若没了慕淮,整个国家肯定要走下坡路。 若那金雕成功弄死了慕淮,且没被侍从抓住,待它飞回他这处后,那他也会亲手将它杀死。 若不能成功刺杀慕淮,那这只猛禽就会死在慕淮的手中,他定是不会派人去寻找它的尸体。 拓跋玥自作主张,寻回了那金雕的尸身,现下他二人提前来齐的事暴露了,他想害死慕淮的事亦暴露了。 真是个蠢货。 拓跋虞再度进了包间后,用那双凌厉的眼冷冷地睨着拓跋玥,沉声道:“一个玩物而已,它跑了,亦或是死了,我都无所谓。倒是三公主你,少自作主张。这几日也请你安分一点,不要再在齐境乱跑,毕竟后日才是鹘国该进齐的日子。” 这番话语气略有些凶,但好歹还尊称着拓跋玥公主。 拓跋玥原本是个嚣张肆意的公主,听罢拓跋虞这番语气不善的话,竟只是乖顺地回道:“好…好吧,我答应你便是了。” 站在拓跋玥身后的侍从颇为吃惊。 这位三公主性情跋扈且顽劣,平素都敢骑到大君的脖子上撒娇耍赖,鹘国皇宫中的奴仆人人怕她。 可拓跋玥,却很是听这位世子的话。 真是一物降一物。 ****** 皓月高悬。 东宫因着太子大婚,亦是被重新布置了一番,各处都缠上了大红的绸缎,门窗亦是贴上了喜字窗花。 这夜的东宫,一派橘黄暖芒,竟如白昼般明亮。 容晞仍穿着繁重的鞠衣华服,却将沉重的龙凤珠翠发冠摘了下来,寝殿中飘散着苦涩的药味。 丹香站在床侧,看着容晞低首饮着极苦的汤药。 曳曳的火光中,太子妃的容貌因被妆容所掩,未显憔悴。 可今日,太子妃却然吃了不少的苦头,这繁琐的婚仪纵是让一身体康健的少女走上一遭,都要累个半死。 更遑论,太子妃还怀着身子。 单这一日,太子妃就饮了数次药力极强的汤药,强吊着精神头。 她看着都心疼。 ——“丹香,你派人出去看看,太子怎么还不回宫。” 容晞的话打断了丹香的思绪。 丹香对其解释道:“主子,听闻您跟太子被百官参拜之后,皇上听闻了…路上的事,便将太子叫到了身侧询问了许久。” 容晞听后微微颔首,回道:“知道了。” 庄帝却然很记挂慕淮这个幼子。 慕淮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也是他能力最出众的儿子,自打庄帝身体出问题后,他各方面就更离不开慕淮了。 却然,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也很难支撑齐国这样一个地域不小的国家的运转。 宫里甚至有传言,说庄帝有意提前让慕淮继位,自己则做个无所事事的太上皇,以此安度晚年。 但这消息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慕淮也与庄帝讲明,他定会好好辅佐他,却不会提前继位行那不孝之事。 这时,殿外来了个太监,在外恭敬传话道:“太子妃,殿下让小的进殿传话,说您可先歇息,不用等着他。” 容晞的思绪被这番话打断,且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慕淮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日发生的事让她很没安全感,他在鬼门关处走了一遭,虽然无恙后那男人很淡定,但她却快怕死了。 她好怕慕淮会死。 若他死了,她和孩子该怎么办? 丹香见容晞有些失神,在她耳侧轻声道:“主子,殿下既是都这么说了,便先将鞠衣换下来罢,奴婢亦帮您先将假髻拆下来。您还怀着身子,又折腾了一日,可不能累到。” 容晞点了点头。 今日她却如丹香所言,身心皆累。 待换下舒适柔软的寝衣后,丹香拿来了太医开的特制药膏,容晞便趁慕淮还未归宫前,自己涂抹着药膏,轻轻地按摩着肚子。 她自打身子渐大后,便有意克制着食量,亦很注意保养,身上没怎么胖,腹部也是未长任何妊娠纹。 一旁的宫婢纷纷打量着容晞似新雪一样白皙的肌肤,都觉她有身孕后,那肌理瞧着愈发细腻,就跟凝水的豆腐似的。 怨不得太子那样一个倨傲的人,会这么宠她。 试问,这样一个声音细软,又靡颜腻理的娇柔美人,哪个男子会不喜欢? 见容晞的神色仍有些寥落,丹香恭敬地劝道:“主子不然,先用些吃食罢。” 容晞摇首,她事先是命丹香备好了菜,可慕淮还没回来。 她知道,慕淮也定是还没用晚食,她要等着她夫君回来一起用。 ——“殿下万安。” 容晞听到了殿外的动静,一听是慕淮回来了,眼中登时有了光亮, 她长长的乌发披散着,亦柔顺地垂于腰际。 容晞不由分说地便从床上起身,急欲见到心心念念的男人。 慕淮的冕衣多少沾了些那猛禽的鲜血,回宫后便换了身赤红的宴衣。 他穿赤红色的衣物,眉眼瞧着竟是愈发矜朗,俊美得有些像天人。 慕淮见容晞穿着寝衣就奔到他这处了,不由得蹙眉,低声责问道:“还怀着身子,怎的同孤成婚后,反倒变得这么莽撞了?” 容晞见活生生地男人站在身前,眉宇仍有些矜傲的意气。 一切都很真实,慕淮正用那低沉的嗓子斥着她。 他终于回来了。 容晞的眼眶有些泛红,她软声回道:“妾身知错,下次不会了。” 慕淮一见女人的眼眶微红,里面也蕴了水。 他略有些无措。 慕淮觉自己的语气也没有很重,这女人现在真是一句都说不得,愈发娇气了。 但这磨人精如今这般娇气的缘由,原也是他给宠惯出来的。 慕淮无奈摇首,将修长的手置于女人纤瘦的背脊,安慰似的抚了抚后,语气轻了几分:“进去罢,孤的太子妃,大婚之日,总不能同孤一直站在这殿门处。” 容晞温软地道了声嗯。 婚仪很繁琐,该行的婚俗她早已在白日同慕淮行过了,因着她已有身孕,连撒帐都免了。 进殿后,容晞赶忙命丹香将菜备好,待二人于八仙桌处坐定后,容晞亦是极细心地为慕淮布着菜。 慕淮神色淡淡,似是有心事,他随意用着精致的菜食。 却发现,对面的女人却未用任何菜食,反倒是支颐,用那只白皙的手撑着小脸蛋,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慕淮觉得好笑,不禁低声问她:“你看孤做甚?” 也就几个时辰没见,这女人的眼睛看向他时便恁直,就像不认识他似的。 慕淮无奈,他夹了一筷香漕肉脯,放在了女人的食碟中。 随后示意容晞吃下,低声命道:“用菜,别再看孤了……” 容晞点了点头,乖顺地用下了男人为她夹的菜。 二人都没什么食欲,不经时,慕淮便命宫人将菜食撤了下去。 慕淮不喜欢身上沾染血腥气,虽然回宫后,他换了身衣物,却仍觉得不自在,今夜自是要沐浴。 待他沐完浴,且换好了寝衣后,见坐在床边的娇弱女人也像是副有心事的模样,便坐在她的身旁,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怎么了?今夜总是心不在焉的。” 容晞回过神来,想起今日下午,她和慕淮接受文武百官拜谒时,她便有些紧张。 慕淮未发一言,也如现在这般,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却予了她很大的安全感,心里头也就不紧张了。 慕淮穿着素白的寝衣,墨发半散,单用和田玉簪简单地束着半湿的发。 他眉眼清隽,悬鼻立体精致,容貌稍显凉薄冷淡。 这副打扮的他,看着极为年轻,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应有的模样。 气质少了平日那几分年少老成的深沉和冷肃。 可却仍让她觉得可靠。 容晞终是将脑袋靠在了男人的肩头处,她低呜了一声,喃声道:“妾身现下还心有余悸,好怕那猛禽会伤到夫君…更怕夫君会丧命…若夫君不在了,那妾身和孩子该怎么办?妾身一想到这处…就好害怕。” 第55章 疼爱宠护(二更) 容晞低柔的泣声听着实在是过于可怜,虽说平素敦伦时他听到她的哭声会更兴奋,但若不在那时,容晞却像娇莺似的在他怀里嘤嘤涕泣,他却有些束手无措。 行完婚仪最后的百官朝拜之礼后,庄帝便派人唤他到了乾元殿,原本父皇就对他百般关切,还询问了他被金雕攻击一事的细节。 慕淮曾亲自率兵征战过。 战场之上,往往是腥风血雨,刀剑无情。 慕淮经历过那样残酷的过往,脚底下曾踩过无数敌人的尸体,亦躲过了无数的明枪暗箭。 单一个愚蠢的鸟要攻击他,他自是没将其放在心上。 却没成想,今夜这一回东宫,他女人竟也跟他父皇一样,对他是各种的关切,还因此事而后怕。 容晞的肚子现在是又圆又大,可她身量却很娇小,偏生这倔强的小人挺着肚子极不方便,却也要靠着他。 今日这繁琐的婚仪本就把她累了个够呛,入夜后这小孕妇情绪又开始失控,实在是太毁损身子。 思及此,慕淮沉眉,刚要斥责她。 却倏地意识到,如今这个娇气的女人半句都斥不得,若他训斥她,她肯定会哭得更厉害。 慕淮只得动作小心地将泪眼灼灼的女人从怀中推开,边伸手为她拭着泪,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些,他劝慰道:“你哭什么?孤不是好好的吗?单一只凶禽还奈何不了孤,你也太小看你夫君了。” 容晞掀眸用蕴水的双目看了男人一眼,随后小声嗫嚅道:“夫君不会懂这种感受的......妾身今日坐在辂车上,有一瞬突然觉得,自己即将会失去夫君...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可怕了......妾身想都不敢再想。” 说罢,这哭成泪人的孕美人又要拿那纤细的胳膊往他腰间环。 慕淮的视线往下移了移,低声制止道:“你肚子还大着,别乱往孤身上扑。” 容晞听罢虽松开了慕淮,却是赌气地别开了脸,她默默地用纤手为自己拭着泪。 原本慕淮就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他也不会懂得这种可怕的感受,就当她矫情了,自己一个人慢慢平复罢。 慕淮看着女人纤瘦娇小的背影,一时不知该怎样哄她。 他前阵子听太医讲,说这有孕的女人情绪难免会失常,可能会有些脾气。 那太医听久了他的戾名,怕他残忍到会在妻子的孕期伤到孩子。 虽说因着上次翟家的事,那太医同容晞生出了些许的龃龉,但他到底还是怀着颗医者仁心,切身地为病患考虑。 太医还特意叮嘱慕淮,万万不要因容晞一时的情绪而责骂她。 见她哭得伤心,慕淮终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他靠近了女人几分,亦用结实有力的臂膀圈住了她的腰肢。 这女人的纤腰仍是很细,明明身量娇小,有孕的这数月中却也没同他抱怨过,一直很坚强的忍受着孕期的种种不适。 慕淮是个性格极端强势的人,向来不会低下身段去哄女人,只是容晞说的那种可怕的感受,他却能切身体会到。 他前世,便生生的将这滋味尝了十好几年。 亦是同这女人的想法一样,容晞不敢想他死后会怎样。 他则不敢去想她的容貌,和他与她之前的种种。 尤其是容晞刚死的那段日子。 慕淮想起了前世之事—— 那时,他每每独自回到东宫,见到那空荡荡的寝殿再无那女人娇小的身影,亦听不见她用温软的嗓音唤他殿下,他便觉得心口疼。 再一想起那女人的脸,他心口便更疼。 每夜所做之梦的场景,不是他待她的种种恶劣行为。 便是他抱着她,同她一同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他同那女人说着话,那女人的尸体不发一言,在他怀里越来越僵硬。 被梦魇惊醒后,慕淮便再也睡不下。 夜半他会去书房看些杂书,他想要将那可恶的女人给忘了。 自己怎么就会这么思念一个女人,她又有什么好的? 而他身为大齐太子,未来的大齐天子,什么样的女人不会有,难道他就要一直惦记这个女人到死吗? 慕淮每每想强迫自己将容晞忘了时,耳畔却总会产生幻听,他总觉得那女人就站在他身侧,用那副细软的嗓子可怜兮兮地唤他殿下。 一声声殿下唤的,他心都要碎了。 待幻听消失后,他总是怅然若失。 为何当时的自己,就不能对她好一些,他一想起跟容晞的种种,便是她谨小慎微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要不然就是她用纤手掩着唇,泪眼灼灼地承着欢,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他对她太不好了,可他想对她好些时,这女人却不在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慕淮仍不承认,他就这么被一个死去的少女给吃得死死的。 待他登基后的第二年,见后宫除了太后和一些太妃,并没有他的妃嫔,而他又不想娶翟氏女,有许多大臣便建议他选秀,就算不立后,也要纳几个世家女为妃嫔,以此绵延皇家后嗣。 慕淮采纳了大臣的建议,也想通过选秀纳几个妃嫔,将那女人给忘了。 他是皇帝,满大齐的女子都任由他选,为何他偏要记挂一个容晞? 但纵是应了臣子的请求,决意不日内在雍熙宫举行选秀,慕淮对此却毫不热忱,没几日便将选秀的事抛在了脑后。 那日下朝,他一如既往的奔着乾元殿去,一刻也不歇息,每时每刻都在处理着政务。 他批折子正入神时,侍中程颂小心翼翼地进了殿,因着侍中算他的内臣,所以进殿无需由太监向他通禀。 再者,程颂原本活得就像他的太监。 慕淮掀眸,看了恭敬揖礼的程颂一眼,不悦地问道:“何事?” 程颂小心翼翼地答:“…陛下,今日是您选秀的日子,臣昨夜忘了提醒您…还望陛下恕罪。” 慕淮听罢,慢慢将手中沾着红墨的笔撂下,随后淡淡回道:“知道了,朕这便去选秀择妃。” 他振了振华贵的冕袖,额前的垂旒亦是泠泠作响。 即将有一大批的世家美人供他任意择选。 他合该高兴的,这是多少男儿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可慕淮却又想起了那个娇小的女人。 他蹙眉,在心里恶狠狠地对那女人道,别再缠着朕了,朕今日就会有别的女人,早晚有一天便会将你给忘了。 程颂见慕淮突然阴脸,不禁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慕淮仍蹙着眉,回道:“无事,都同朕说说,都有哪家的女子。” 程颂恭敬地同慕淮介绍着各勋爵世家的贵女,年纪几何?相貌如何?德才又如何。 程颂说了许多,慕淮却没听进去多少。 他沉声道:“这么多女人的名字朕也记不住,待朕都一一见过后,再做决定罢。” 程颂连连应是。 而后慕淮端坐于擢英殿中,翟太后因着他不娶翟诗音之事,抱病不出未央宫,还是德太妃惦念着慕淮的婚事,亲自到擢英殿中,帮着慕淮择妃。 可当那些精心打扮的妙龄世家女进殿后,慕淮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这些女人,都没那个女人生的美。 也都没那女人的嗓子娇柔动听。 就算是碰到颇有才华,精通琴棋书画的世家贵女,慕淮也觉得她们矫情,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就是不及那个可恶的女人顺眼,也不及她对他的心意。 就连她未掩盖容貌时的平庸模样,他瞧着,也比这些俗气的女人顺眼。 选秀持续到了下午的申时,慕淮却将在场的上百名秀女都撂了牌子。 德太妃暗叹,这当今圣上的口味未免也太挑剔,她观有好几个姑娘的品貌,都是极出色的。 却还是温和地对慕淮道:“皇上若不喜欢今日的这些秀女,过几日那便再让内诸司置办一次选秀,本宫也替皇上再物色物色适龄的世家女。” 慕淮沉眉,低声回道:“嗯,那便辛苦德太妃了。” 当夜他身心俱疲地回到寝殿后,却又梦到了容晞。 那夜的梦境很真实,不像之前的梦,总是阴沉又模糊。 梦里,容晞掩着容貌,脸上亦点着他觉得可爱的雀斑。 容晞穿着当年的宫女服饰,神情悲戚地看着他,唤他殿下。 慕淮想走近她,可当他想靠近她时,却发现梦中的自己怎么样都走不到她身前。 他有些愤懑,在梦里对那女人命道:“过来。” 容晞的眼眶微红,没有回他。 慕淮语气低了几分,唤了她的名字,又道:“晞儿,你过来好吗,我想抱抱你。” 在梦里,他没有自称为朕,因为他同容晞相处最多的那段时日,还只是个皇子。 容晞却无动于衷,只红着双目看着他,她嗓音依旧娇柔,语气却是幽幽的。 她问他:“陛下不是要忘了奴婢吗,不是要纳别的女人吗,都已经选秀了,那还来寻奴婢做甚?” 慕淮慢慢攥紧了拳头,他怎会不知这梦里的女人不是真实的,可他好不容易梦见她一次,哪肯就这样让她走掉? 他往容晞的方向走了几步,可这诡谲的梦境却让容晞如鬼神般,倏地又离他远了数丈。 慕淮停住了步子,终于认命,知道自己怎么走,都靠近不了她。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郑重,对眼前女人承诺道:“我不会再要任何女人…今日选秀,原也是想将你给忘了,可我根本就忘不了你…我谁都不想要,只想要你一人。容晞,你回来好吗?你回来后,我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你,定会对你很好。你想要什么,我都许你,只要你能回来……” 梦里的容晞却是冷笑一声,依旧用那副娇嗲的嗓子,对他说着残忍的话:“…陛下,奴婢早就随着奴婢跟您的孩子下地府去了,已经是阴间人,又怎能回到您身边呢?如今的我,其实都是您的幻想。奴婢劝陛下,早日将奴婢忘了,后日选秀择几个出身良好的世家女为妃,再不要想起奴婢。” 这话刚一说完,容晞的身子便渐渐虚化。 慕淮心中一慌,这时他终于能走向了她,可当他靠近她时,她已然变作了一团烟雾。 一团抓都抓不住的烟雾。 慕淮在梦中嗤笑一声,却笑得有些惨然。 好个残忍的女人,当朕就忘不掉你吗? 他这般在梦中逞强着,次日一早,待醒来后,却阴脸唤来了程颂。 程颂问道:“陛下…您清晨唤臣来,可是有要事?” 慕淮闭目用手揉了揉眉心,半晌,终是平静地对程颂道:“把后日的选秀撤了罢,朕目前没那个心思纳妃。” 程颂怔了怔,终是恭敬地应了声是。 后来的十几年,他亦是再没选过秀。 思绪止于此。 身旁的女人还好生生的活着,却在他眼皮子底下泣着。 慕淮可不想让这娇弱的女人承受他前世的痛苦,他抚了抚女人因泣而上下起伏的背脊,随后郑重对女人承诺道:“孤答应你,绝不会留你一人在世上,定会一直好好陪着你和孩子。” 容晞听到男人说的这番话,心里头悬着的石子也落了地,随后语带泣声地亦是对男人承诺道:“妾身一定会将夫君照顾得好好的,一定要让夫君长命百岁。” 慕淮听着女人略带稚气的话语,略有些无奈,却附和她道:“好,孤信你。孤的晞儿今日很辛苦,要早些睡下。” 这语气就跟哄小孩似的,但容晞却很受用,她用双臂攀住了男人的颈脖,重重点头后,温软地道了声:“嗯。” 慕淮知道女人累了一整日,现下虽是二人的新婚之夜,他却也没有平日的那些旖|旎心思。 待替娇气的女人拢好衾被后,慕淮刚要阖目睡下,却听见那女人又用娇柔的嗓子小声道:“夫君…妾身想让你抱着我睡。” 慕淮仍闭着双目,嘴上道:“真娇气。” 却在话刚毕时,将女人用臂一捞,从身后抱住了她。 待将女人圈入怀中后,他亲了下她的发顶,低声道:“这回满意了?闭眼,赶紧睡下。” 容晞幸福地阖上了双目,可半晌,却仍是睁开了双眼,她还是对白日的事有困惑,便细声问道:“那金雕的事,夫君查出线索了吗?妾身总觉得是有人故意要害夫君。” 慕淮未睁眼,他自是查出了到底是谁做的。 大婚之夜,他不想让女人因此事不开心,也怕她会因她弟弟的事多思多虑。 便平静道:“还在查。” 容晞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回道:“那夫君查出来后,一定要告诉妾身。” 慕淮回她:“好。” 今日之事,让他对拓跋虞又动了杀心。 容晞还有不到两三个月便要生产,这期间不能受刺激,得想个法子,将那狼崽子的死伪造成意外。 这样既好对容晞交代,也能给鹘国的可汗一个说法。 在容晞未生下孩子之前,他亦可对两方假称拓跋虞失踪,并假意派人寻找。 待容晞的孩子生下来后,再告诉她,拓跋虞他意外而亡了。 想害他的人,他定要报复回去,他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夫君~” 女人娇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慕淮问道:“嗯?” 容晞轻声笑了笑,随后撒娇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今日同夫君成婚,妾身再唤夫君这二字,就很名正言顺。” 是啊,这女人今日终于名正言顺成了他的妻子。 慕淮将怀中女人乱动的脑袋制住后,嗓音温淡道:“乖晞儿,睡下罢。” 容晞听话的再度阖目,在夫君的疼爱宠护中,渐渐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第56章 茶马互市(一更) 慕淮成婚的当夜,拓跋虞便趁汴京还未宵禁时,连夜赶至了齐国的秦州。 秦州在齐国的北方,水草充足,且该地离鹘国不算远,慕淮一月前便在秦州设立了供两国互市的茶马司。 拓跋虞彻夜未睡,他命侍从加强了守卫,他担心慕淮随时都会派人来追杀他。 这一路可谓是风声鹤唳,提心掉胆,可当他和侍从到了秦州馆驿后,却发现并没有人要来杀他。 白露熹微,天已是蒙蒙亮。 拓跋虞阴脸躺在馆驿的床榻之上,睁目思考着心事。 此番鹘国和齐国的交易未成,慕淮想要的马匹还未到手,如果现在就将他杀了,会贻误齐国的大事,毕竟战马关乎着齐国的国防,他身为储君,当以大局为重。 拓跋虞正要闭目小憩一会儿,馆驿居间外却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公主…您…您怎么也来秦州了。” “本公主怎么就来不得?原本大齐太子就是要在秦州同我鹘国交易马匹的,连茶马司都设在了这处,我自是也要跟着你们过来。” 拓跋虞听罢,倏地睁开了双目,浅棕的双眸微有些阴鸷。 他一听见这女人的声音,就觉心生厌烦。 到哪儿都甩不掉,他去哪儿她都要跟着他,他真想杀了这个烦人的拓跋玥。 “世子睡下了?” 居间外的拓跋玥又问向了侍从。 侍从恭敬答:“回公主,世子奔波了一夜,自是睡下了,您也早些休息罢。” 拓跋玥这才悻悻离开了拓跋虞居间的门口。 待屋外的声音渐小后,拓跋虞阴脸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不欲再睡,虽说奔波了一夜,却也不觉得困倦。 鹘国大君虽有皇后,亦有宠爱的贵妃。 贵妃为大君诞育了拓跋璟和拓跋玥这一子一女,大君自是也格外偏宠这一双儿女。 而对皇后的嫡子,他却不那么宠爱。 只是这拓跋璟却是个草包,不学无术且不精骑射,真真可谓是个纨绔。 平日就喜欢搜罗鹘国的美艳少女,终日在帐中莺歌燕舞,不思进取。 贵妃有意让拓跋璟这次来齐锻炼锻炼,亦在拓跋璟身侧安插了个谋士,如此,拓跋璟便可以在谋士的建议下不出纰漏,待回鹘国后,也算立了件大功。 大君肯同意他来齐,原也是不信任拓跋璟的能力,却也不想拂了贵妃的面子,让贵妃的一双儿女都跟着来了齐境。 既是杀不成慕淮,那他此次来齐,也得多为鹘国谋求些利益,终归得为鹘国贵族和百姓带回足够的茶叶。 鹘国人喜食乳酪和炙肉,很少食蔬菜,所以肠胃经常会生出毛病,平日若饮些茶叶,便可消食解腻。 所以但凡是鹘国人,就顿顿都离不了茶叶。 拓跋虞深知,自己的养父罗鹭可汗在鹘国的地位岌岌可危,大君对罗鹭可汗是愈发忌惮,为了表示他父子二人对大君的忠心,他亦得在此次为鹘国多多谋利。 次日,秦州艳阳高照,天朗气清。 拓跋虞彻夜未睡,一早便去了趟秦州水路,因着慕淮这番还同鹘国要了五百匹年岁不大的幼驹。 幼驹自是不像成年马匹一样已被驯化,且服从管教,亦行不了远路。 若要运送这些幼马,须得走水路。 拓跋虞亲自向运送幼驹的官员打听了情况,得知用水运马,能少些颠簸,所以这些幼驹只死了两三只,大都活了下来。 待确认那些幼马无事后,拓跋虞又快马加鞭地一路向北,终于与鹘国马队成功汇合。 鹘国兵士见到拓跋虞后,纷纷恭敬地唤道:“世子。” 拓跋虞向牧人问过马匹的情况后,便负手走向了拓跋璟所乘的马车处。 拓跋虞隔着车帷,对里面的那人道:“三皇子,到秦州了。” 马车里没人应他。 拓跋虞眸色稍阴,便伸手掀开了车帷,却见马车里的拓跋璟睡得正酣。 他瞧了瞧天色,如今已近午时,他一夜未睡都没有拓跋璟这么困。 拓跋璟的眼下泛着乌青,一看便是因过度沉溺女色,虚耗了身子骨。 拓跋虞无奈,对马车旁的侍从道:“一会到茶马司后,将三皇子唤起来。” 侍从应是。 鹘国的马队不经时,便行至了茶马司。 自慕淮收复了位于中原最南的缙国后,大齐的茶叶产量便逐年递增。 永、定、钦三州每年所产的茶叶,都是上品。 但慕淮刚收服缙国,自是怕局势不稳,便下令当地的茶农不许私自贩卖茶叶。 茶马司中,已经摆好了盛满了茶叶的巨型竹篓。 罗鹭可汗亦是不放心他独自来齐,也在他身侧安插了个谋士。 只是这个谋士并没有多运筹帷幄,却很熟悉齐国的政局,那谋士一路上同拓跋虞交代了许多事。 他说,大齐太子如今格外重视马政,这番齐鹘两国茶马互市,很可能会派兵部尚书王骁来。 谋士还同拓跋虞讲明了王氏一族在齐国的地位,说当今齐国君主的亲生兄长便娶了王家嫡女,所以王家在齐国的势力不容小觑。 拓跋虞不解,又问那谋士:“为何不派大将尹诚来,我听闻齐国太子慕淮更信任尹诚些。” 谋士无奈摇首,又对拓跋虞解释道:“那尹诚将军是枢密院的主官,平日是掌大齐军队的诸事,但兵部却是负责军队后勤的,所以齐国太子派王骁来的概率更大。” 拓跋虞听后微蹙了蹙眉。 不经时,齐国的人便从茶马司内走出。 如那谋士所说,这番来秦州的官员,果然有兵部尚书王骁。 可出乎拓跋虞和那谋士意料的是,齐国太子慕淮竟然也来秦州了。 慕淮今日穿着用于视朔的爵弁之服,腰间环着玉璂带钩,他生得蜂腰长腿,高大又俊朗。 阔步向他二人走来时,恰有夏风将他弁服的宽袖吹拂,风采可谓华带飞髾。 谋士眼见着齐国太子离他越近,越觉他真是生了副俊美的好皮相,用中原的成语来形容,便是光风霁月,仪表堂堂。 拓跋虞却在心中不屑。 人模狗样罢了。 拓跋虞曾在心中掐算过时日,他很清楚,慕淮没给姐姐名份时,姐姐怕是就有身孕了。 未许女人名份,却将女人的肚子搞大了,这慕淮原也是个强取豪夺的人渣罢了。 虽这么想着,可拓跋虞到底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他同谋士用鹘国的礼节同慕淮恭敬道:“见过太子殿下。” 这时,拓跋璟也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了众人的身前,他观察着众人的动作,也对慕淮问了安。 慕淮左边站在兵部尚书王骁,右边站在黄门侍郎严居胥,两位大臣亦都恭敬地同鹘国皇室互表友好。 慕淮面色平静,眸色却是微深地上下看了一眼拓跋虞。 这小子的身量比数月前高了些,他这年纪还在长身子,心思却是恁地恶毒。 他和她姐姐的眼睛生得真像,瞳孔的颜色都要稍浅稍淡些。 只是容晞的那双眼睛,令他心动沉沦。 而拓跋虞的那双狡诈的眼,他却觉得厌恶至极,直想将他那双眼睛给挖出来。 慕淮见周遭并没有拓跋玥,只有一个草包拓跋璟,便无视拓跋虞,假意同拓跋璟寒暄了几句。 王骁已命马监开始清点马数,却发现这番鹘国带来的马匹,只有两千四百余匹,比之前齐国要求的五千匹马,要少了一半。 慕淮得知此讯后,不禁锋眉微蹙。 他知道来齐的路上,因着颠簸,多少会死些马匹,可也不能死了一半马。 慕淮语气稍沉,问向拓跋璟:“三皇子,另外的那两千余匹马在何处?” 拓跋璟原本来齐,便是想去齐都汴京玩乐的,这一路所有与马的事,他都全权交由了相应官员和拓跋虞来打理。 慕淮倏地冷声问他,他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拓跋璟忙问向身侧拓跋虞,道:“马呢?” 拓跋虞面色未变,眉间却稍蕴着淡淡鄙夷。 他对慕淮淡淡道:“贵国要的马匹数量过多,我鹘国人力有限,再则一下子运太多的马匹,路上死掉的马亦会陡增,这于两国而言,都是损失。为周全大局,我便建议大君十日后,再命人将另两千五百匹马尽数运往齐境。” 这话一毕,慕淮适才还算平静的面容存了几丝愠色。 这拓跋虞分明是在同他耍心眼,怕是想要扣着那一半的马匹,想同齐国讲条件。 慕淮沉眉,冷声问向拓跋虞:“两国使臣事先已约好了交马的时日和马匹数量,你鹘国凭何不守约定?” 拓跋虞唇角微勾,见到慕淮的吃瘪的怒态,让他心中倍感愉悦。 他语气仍是淡淡,可其中分明含了几丝挑衅,道:“我适才已同殿下讲明了缘由,殿下若没能听明,那我就再讲一遍。” 慕淮克制着怒态,看拓跋虞的眸色愈发冰冷。 好在,他一早便预料到了这狼崽子会在这些战马上同他耍心眼,提前留了一手。 严居胥站在慕淮身侧,却觉慕淮和拓跋虞现下的剑拔弩张之势很诡异,按说二人应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是世仇一样,说话间亦充斥着火.药味。 双方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严居胥便道:“殿下,鹘国是大国,断不会失约,那剩下的一半马早晚会入我齐境。如今要紧的,是要先定下茶马互易的比价。” 慕淮听罢,面色稍霁。 他单挑一眉,回道:“严卿所言极是,那便先定下茶马互易的比价。” 拓跋虞心中微诧。 这齐国太子戾名在外,没想到他平复情绪的速度倒还挺快。 待慕淮同意后,严居胥便邀着鹘国使官进了茶马司暂供歇脚的帐中。 谈价一事应由专门的官员做,毕竟过程很可能会令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利益相关,不宜让皇室成员亲自来做,以免伤了两国和气。 严居胥谈判技巧高超,辩得对方使官心服口服。 二国最终将茶马的比价定为—— 一匹鹘国上马可换一百二十斤齐国茶叶、中马可换七十斤茶叶、下马则可换五十斤茶叶。 严居胥和使馆在帐中定价时,慕淮则唇畔掩笑地看着马监将鹘国先交的两千余百匹马引到了秦州的养马务。 他择的这处地界,是齐国水草最丰美的地界,亦开辟了大面积的土地,想要将从鹘国买的成年马匹放养,以维持这些骏马的膘肥体壮。 虽说还有两千五百匹马未至齐,但眼见着自己国家的战力在增强,兵部尚书王骁的面色也渐显了笑意。 拓跋虞蹙眉询问鹘国兵士清点茶叶的情况,无意间,瞥见慕淮那张可恶的脸时,却觉得他竟流露出了笃然的得意。 拓跋虞暗感不妙,忙问向为首的兵士,道:“如何,讲好的茶叶数目可还对?” 鹘国兵士恭敬答:“回世子,茶叶数目是对的,只是…只是这批茶叶中…却没有贵妃喜喝的雀舌。” 拓跋虞听罢,眸色一觑。 慕淮这个狗东西,竟也跟他留了一手。 第57章 抽筋了(二更) 雀舌茶产自钦州,由极嫩的芽尖烘培而制,是一种极名贵的茶。 虽说鹘国人人都要饮茶,可这不同阶层饮的茶,却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那大君最是宠爱贵妃,若这番他不将这雀舌茶带回鹘国几斤去,纵是成功同鹘国交易了马匹,那大君也定会心生不满。 贵妃是个心眼小的女人,平日无论是饮食,还是穿戴,都很是奢靡。 若这贵妃再在大君耳侧吹几句枕边风,那大君对他和罗鹭可汗又会生出些不好的看法。 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会前功尽弃,还会加剧大君对他父子二人的敌对。 眼见着拓跋虞的眸色发阴,慕淮面上的笑意却是愈深。 跟他斗? 这狼崽子还是嫩了些。 拓跋虞抑着怒气,还算平静地问:“之前齐鹘两国茶马互市,都至少会有五百斤的雀舌,今年为何没有?” 慕淮噙笑,低声答:“今年初春,钦州雀舌的产量骤减,连皇宫的内诸司里都没有几斤,还拿来的五百斤雀舌?” 拓跋虞知道,慕淮已经严禁钦州茶商贩卖私茶,如今他在齐境是买不到这雀舌茶的。 可他必须要搞到这雀舌茶,不然他没法同大君交代。 慕淮低首,凝睇着矮他半截的少年,见他表情明显有异,他对身侧的严居胥使了个眼色。 严居胥立即会意,对拓跋虞道:“世子,您若真想要这雀舌,我大齐其实.....也是能拿得出来的。” 拓跋虞冷睨着严居胥,他知道慕淮的近臣正在同他卖关子,却也只能问向他,语气颇重地道:“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肯将这些雀舌茶给我?” 严居胥的唇角也不易察觉地微微牵动,他平静地反问道:“世子,想要多少斤雀舌?” 拓跋虞想,往年鹘国从齐境带回去的雀舌少说也要有五百斤,如果低于这个数,他很难同大君和贵妃交差。 便道:“五百斤。” 慕淮嗤笑一声,颇为不屑地摇了摇首,对拓跋虞道:“还真是敢要。” 拓跋虞双眸微深,对慕淮道:“所以,殿下到底能不能给我这些茶叶?” 慕淮冷哼了一声,他负手而立,并没有回答拓跋虞的话,故意吊着他的胃口。 拓跋虞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虽然矜贵又俊美,可那张脸,实在是欠扁至极。 严居胥这时道:“世子莫气,殿下也是想跟您好好谈判,毕竟您适才也听见了,这雀舌茶在齐境内却然紧俏,连皇宫都没有多少,所以您要这些,确实是有些困难。” 拓跋虞耐心尽失,他嗓音森冷,道:“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这些茶叶?如果没有的话,就别在这处同我磨嘴皮子了。” 慕淮趁拓跋虞不查,同严居胥飞快地交汇了下视线。 严居胥会意后,终于对拓跋虞道出了真实的意图:“应是能为世子寻来这五百斤的雀舌茶的。只是,要想寻来这五百斤的雀舌茶,定会费极了银两和人力。所以…这茶马互市的比价,也自是要改一下。” 拓跋虞倏地恍然大悟。 原来在这处等着他呢。 慕淮和严居胥这一君一臣,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他轮番地左右夹击。 绕了那么大一圈,原来是要借此将茶叶提价! 可事到如今,纵是他识出了这两个人的诡谲心思,却也只能认命。 拓跋虞攥住了拳头,问向严居胥:“要变多少?” 严居胥亦看向了稍带着怒容的少年,平静答:“每二十斤雀舌,换一匹上马。” 听罢,慕淮的唇角向上扯了一下。 拓跋虞浅棕的瞳孔却仿佛要喷焰。 他嗓音微变,伸手指向了严居胥,冷声迫问道:“你们疯了吗?二十斤雀舌换一匹上马,还不如直接说是要抢!” 严居胥微微抬眉,只飞快地眨了眨双目,并没有再回拓跋虞的话。 慕淮这时气定神闲道:“反正今日你鹘国已经交了一半的马,我大齐应给你们的一半茶叶,也都如数奉上。至于剩下的马你想用什么比价换,便都由你了。若想要那五百斤雀舌茶,便要拿这个比价来换。” 拓跋虞的谋士见拓跋虞乘了下风,忙走到众人身前,待恭敬地对慕淮揖了一礼后,他道:“既然世子难下决策,此事不如留到去汴京时再议,同齐国殿下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世子,您觉得如何?” 拓跋虞掀眸看了慕淮一眼,终是愤愤攥拳,恨恨地咬着牙,不发一言地甩袖离去。 那谋士又连忙替他向慕淮认罪道:“殿下恕罪,世子年纪还小,不太懂大齐的礼仪。” 慕淮眸色深黯地看着拓跋虞渐远的背影,沉声回道:“无妨。” 却在心中盘算着,待那狼崽子入汴京城后,他用什么法子弄死他比较好。 ****** 时逢仲夏之夜,东宫殿内,熏炉正焚着松沉悠远的龙涎香。 影木槛窗外,月华如瀑般倾泻于青石板地,檐上脊兽形态各异且都怒目注视着远方。 霎时有清浅夜风拂过,疏横葳蕤的枝叶上下款摆,击合出飒飒之音。 雪肤花貌的孕美人端坐在镜台前,长发浓密乌黑,明明未施任何粉黛,却端的是面若芙蕖,仙姿昳貌的绝色。 容晞闭目凝神,想着明日慕淮即将在紫瑞殿设宴招待鹘国的皇戚,容晖定是也要来参宴的,可她身子渐大,慕淮已经不许她再参宴了。 自容家落魄后,弟弟没过多久便与她失散了。 这么些年了,她只在几月前见到了他,但二人也就相处了不到半个时辰,慕淮便提着刀赶来,将弟弟赶走,亦将她带回了宫中。 思及,容晞微微垂眸。 她真的好想再见见阿晖呐。 待他回了鹘国后,日后她若再想见他,怕是更没有机会了。 慕淮昨日去了秦州,今日申时回汴京后,只陪着她在东宫用了些晚食,便又去政事堂批折子去了。 丹香用篦子为容晞梳着如绸缎一样的乌发,见她神色寥落,不禁关切地问道:“主子是身子不舒服吗?” 容晞缓而摇首,回道:“没有。” 她想,自己总得再向慕淮争取一下见容晖的机会,不然她日后定然要后悔。 因着她还有两个月便要临盆,太医叮嘱,这时所有的房.事都要戒掉,不可再行。 那如今她便不能再用那种法子蛊惑慕淮,让他答应她。 容晞有些惆怅,正想得出神时,却不知男人已然归宫。 丹香这时已经退下了。 慕淮趁那娇弱的女人不备,将她小心地拦腰抱了起来,阔步往华贵的四柱床处走。 容晞被男人熟悉且清浅的气息缠裹,身子登时便软了,像小猫似地蜷在了男人的怀中。 慕淮见此失笑。 真是愈发黏人了。 他刚要询问今日她肚里那块肉有没有闹她,那女人便娇滴滴地在他怀里哼唧了起来,似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纤细的腿儿也在他怀里乱蹬了起来。 慕淮心中微慌,边快步往床处走去,边低声问怀中的女人:“怎么了?哪处难受?” 容晞掀眸,眼眶微红地看着男人,小声道:“妾身…妾身的小腿抽筋了。” 慕淮抱着小孕妇坐在床侧后,问她:“哪条腿?” 容晞娇糯糯地指着右腿,回道:“…这,这只。” 说罢,便因着腿上的剧烈不适,在男人的身上胡乱地扭着身子。 慕淮蹙眉,嗓音低醇地命道:“你别乱动,孤帮你揉揉。” 明明慕淮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没半分暧.昧,可容晞听到这话,小脸却霎时涨得通红。 她这几月,身前的那二软玉变大了许多,亦总容易胀.痛。 有时会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前阵子那男人询问她缘由时,她红脸对他说出了实情。 容晞尤记得慕淮听后,那英俊的脸上透着的笑意带着足足的坏。 这男人在那时也是说的这句话。 孤帮你揉揉。 第58章 狮和雀(一更) 慕淮探身为她仔细揉着小腿抽筋的那处,自是没看见女人绯红的脸蛋和躲闪的目光。 容晞曾听闻人若抽筋时,若用指腹按按人中那处,兴许能好的更快些。她如今肚子是愈发大了,可身量却没什么变化,还是如以前一样,有些娇小。 两条细细的腿支撑着略沉的上半身,若白日走得时辰多了些,小腿就总容易抽筋。 想必是前日大婚累到的。 慕淮见怀中的女人终于不在啁啾嘤呜,这才将视线瞥向了女人的脸。 却见容晞小脸透着浅淡的霞粉色,微微颦着眉目,将拇指按在了人中处,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慕淮不解,低声问她:“你脸怎么红了?腿就疼成这样?” 容晞觉小腿上那股难受的劲稍好了些,终于将手从面上移了下来。 她摇首,细声回道:“…没…是因为殿里有些热,太医又不让妾身靠近冰块,也不许妾身吹冷风” 慕淮听罢眉宇微蹙,他环顾了下布置华丽的寝殿,却觉这殿中也没那般热,可这女人不仅脸红,连玉颈和美人骨那处也如熟透的桃李般,透着娇美的粉色。 他刚要将女人从身上放到床处,容晞却用柔唇轻轻碰触了下他的唇角。 慕淮心跳微顿,浓长的鸦睫亦是轻.颤。 待他垂目看向女人时,她也正用那双水盈盈的眼稍带着怯意地看着他。 刚要开口询问她突献香吻的缘由,容晞又连啄了数下他的唇角,就像小娇莺叨木头似的,娇俏又可爱。 慕淮的气息微有些不匀,他倏地用大手捧住了女人的脑袋,制止住了她的行径,沉声命道:“别忘了太医的嘱咐,这几月少招惹孤…” 容晞可没想到慕淮会做怒,她本以为她亲他几下,这男人的心情能好些,她便可以趁此时机向男人提出去明日宴上的要求。 可慕淮这一作怒,她却更不敢提了。 容晞正在心中思虑着对策,却觉肩处一凉,她心中微诧,待徇着视线看下去时,却见自己薄薄的丝制寝衣已然褪至了腰间。 她一慌,忙用双臂将自己那二软玉挡护,面色呈着酡红,就像饮了数杯酒似的。 容晞甜腻的嗓音微颤,小声道:“…夫…夫君……” 慕淮眸色深晦,上下凝睇着怀中的女人。 不得不承认,这祸水真的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虽说她身量不高挑,看着也娇小,但身材比例却是纤秾合度,骨肉匀亭。 哪处都生得极美。 这样的女人,可谓是能让两个国家交战的祸水。 慕淮深邃的墨眸弥散着危险,大手亦攥住了女人纤细的腕部。 容晞力气敌不过他,只得别过了头首,不敢再看男人的眼神。 慕淮的嗓音透着沙哑,低声问道:“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你想见他,是吗?” 容晞想要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微垂的寝衣拾起,为自己遮蔽,慕淮却又单手攥住了她的两只手腕。 慕淮习武,手上蛮力大,态度再一强.横起来,直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他。 粗.暴又强势,就如地狱走出的修罗恶鬼,让她心生怖畏。 容晞心中登时充满了恐惧。 到底还是他太宠惯她了,让她有时会忘了他的真实性情其实是极其暴虐乖戾的。 容晞慢慢平复着心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回道:“妾身是想见见弟弟,明日也想去参宴…毕竟日后,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胆怯归胆怯,但不管慕淮答不答应她,她都要尽量再争取一下。 如若他不许,那她再想旁的法子去见容晖。 慕淮听后,想起自己不日内便要将拓跋虞暗杀,也却然如这女人所说,过了明日,她八成就再也见不那个狼崽子了。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心中虽这么想着,慕淮却沉声问她:“孤问你,那拓跋虞只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又不是同胞所出,你二人的感情,就那般要好吗?” 慕淮前世弑过兄,慕济和慕涛前世的死都是他一手谋划的,他行事狠辣残忍,在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死后,他并未怎么伤心。 后来慕淮得知自己误会了慕涛,却也只是微有后悔和愧疚,从未深深的自责过。 慕淮不能理解容晞和容晖这对姐弟之间的感情,却凭借男人的本能和直觉,觉出了拓跋虞对他姐姐有着病态的占有欲。 这令他很不爽,且一想起这事,他心中就升腾起一阵无名之火。 虽说他二人有着血缘关系,拓跋虞种种的行为却也是在觊觎他慕淮的女人。 且他本不欲夺他性命,那小子却害他在先,想用金雕将他弄死,他怎可再容他? 容晞长长的羽睫上下颤着,迫于男人周身散着的阴鸷气场,因着惊骇,眸里已然蕴了水。 她嗫嚅着答:“…妾身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自是在意的。” 慕淮沉眉,反问道:“那孤和孩子呢?就不算你的亲人吗?” 容晞闭上了双目,眼缝中渐渐溢出了簌簌的泪珠。 倒不是她想哭,而是迫于对慕淮惧怕的天性才落了泪。 骨子里,她还是怕他的。 就如在这孕期同他的敦伦一样,虽说他待她如薄瓷,小心又克制,但二人的力量属实是过于悬殊。 慕淮一旦忘了克制,失去了理智,就能轻而易举地伤到她,亦会伤到她的孩子。 容晞有时觉得,慕淮就像只凶猛的狮子,自己则像是狮子身侧的一只娇雀。 慕淮心情好时,她可以叽叽喳喳在他的背上蹦跶。 他心情不好时,又随时都可以捏死她。 二人之间的关系,即如这狮和雀。 慕淮见女人哭泣,边为她拭着泪,边沉声又问:“孤在问你话,怎么不回?” 容晞闭目小声回他:“夫君和孩子都是妾身的亲人,可弟弟也是亲人。” 慕淮微嗤一声,冷声道:“好,既如此,那孤就许你见他。” 容晞听罢,倏地睁开了双目。 慕淮竟是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她。 她正觉此事蹊跷时,男人已然俯下了头首。 容晞会出了他要做什么,美丽的双目不禁倏然瞪大。 待相思豆被衔时,她呜了一声,制止道:“夫…夫君……” 慕淮动作未停,他目眦微红,只淡淡道:“报酬。” ****** 次日清晨。 容晞昨夜并未睡实,做了许多梦,梦中有慕淮,亦有弟弟容晖。 那些梦大多都是以前的事。 现下醒转,容晞慢慢回想着梦境,却觉当年弟弟的有些行为,在年幼的她看来,是顽劣和不懂事。 可现下看,容晖幼时的种种搏她关注的行为,却有些极端。 慕淮这时也清醒了过来,这男人刚起身,气场就有些凌人。 容晞躺在他身侧,他习惯性地用臂一捞,想要将头埋于她的颈肩,深深地嗅闻着她身上熟悉又好闻的馨香。 待慕淮闭目伸臂,即将要碰触到那女人纤瘦的肩头时,容晞却避开了。 慕淮扑了个空,不禁锋眉微蹙,待睁开双目后,却见容晞正小心地迈过他,想要下地。 他嗓音低醇,不悦地问:“做甚去?” 容晞咬了下唇,她心里有些生闷气,不太想回他的话,却又怕这男人做怒,终是细声回道:“涂些药膏……” 慕淮睡意未消,他微微眯着眼,衣襟亦是半敞着,模样慵懒,瞧着有些疏野。 见容晞娇美的脸蛋难得存着愠色,慕淮想起昨夜的种种,面色微讪地问:“可有伤到?让孤看看。” 容晞及时避开了男人的碰触,细声回道:“殿下还是别看了…给妾身留些体面罢……” 说罢,容晞赤着玉足便下了地,想去镜台处寻些去淤.紫的膏药。 慕淮啧了一声,全当容晞是在同他犯娇耍横,并没有多想,待坐于床处后,闭目揉了揉眉心。 容晞走到镜台前,她将寝衣微敞,低首看向身前时,眉目颦了起来。 软玉上斑驳的青.紫.痕.迹简直是触目惊心。 慕淮真的是太欺负人了。 她昨夜睡前预想到了或多或少会有些痕.迹,但却没想到今晨自己竟会变成这副惨样子。 容晞微微垂下了双目。 一想起昨夜,自己就像团棉花似的,被毫不留情地肆意揉.搓,她登时便觉得心中被愤懑冲融。 慕淮还是那个慕淮,一旦起了意,就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 纵是她成了他的妻子,不再是他的奴婢,他对她也仍是如此。 容晞耐着心中的羞愤,慢慢地为自己涂抹着膏药。 却也知慕淮弄下的这些痕.迹,没个两三日是消不下去的。 好在,慕淮应下了她的请求,能让她参宴去看容晖一眼。 第59章 宫宴修罗场(二更) 雍熙禁城,紫瑞殿。 汴京白日还算天朗气清,可到了傍晚时分,却全无平日暮色四合,熹光初曙的美景。 叆叇的浮云似是要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就连暖黄的宫灯都瞧着比平日黯淡了些。 殿中倒是灯火通明。 慕淮同尹诚和王骁在枢密院商讨完军机要务后,便先到了紫瑞殿,里面的太监和宫女正忙碌着,却浑然不觉,殿中早已悄悄埋伏好了数十名的禁城精兵。 鹘国皇戚来此参宴,这驻卫自是要比平日更森严隐蔽些。 慕淮已然在宴席上坐定,陆续已有慕家宗亲和重要官员至宴。 若在平常,他纵是有公事在身,若逢宴事,也会亲自回一趟东宫,同那女人一同至宴。 可今日,慕淮却没有这么做。 他知道,容晞这女人在同他闹脾气。 他近日对这女人过于宠惯纵容了,渐渐将这原本乖顺温软的女人宠出了脾气和锋芒。 圣人这句唯女人与小人难养说得太有道理,他不能总是太娇惯这个祸水,就让那女人先冷静冷静也好。 这般想着,慕淮那双深邃的眼却不断地望着殿外。 见那女人的身影仍未出现,他心里头竟然有些空落落的。 很没有底。 慕淮厌恶这种感觉。 他憎恨自己对这女人太过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随时在牵动着他的寸寸心肠。 一个男子,怎能如此在意一个女人? 他不想成为自己曾经最鄙视的情种。 可他前世用了一生,想要尝试忘掉这个女人,都没能做到。 今世的他又同这个女人结为了夫妻,与她相处的这几月可谓是蜜里调油,这让他对她的感情更浓烈了。 思及,慕淮墨眸微沉。 他深知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是不会再变了,但日后他却也要将他对她的感情收敛几分,不能让这个女人将他吃得太死。 慕淮正阴着脸,却见鹘国皇戚已然进殿。 拓跋虞一身瑞紫窄袍,身姿劲瘦挺拔,正用那双精致的眼瞥着他。 慕淮同他视线交汇,眼前的少年生得俊美妖冶,同他姐姐一样,都有副蛊惑人心的好皮相。 拓跋虞没再多看慕淮,他被太监引着,去了自己的席位。 慕淮看了眼拓跋虞的背影,随后又扫了眼紧随其后的拓跋玥和拓跋璟。 前世他见过这二人,今世这二人一如前世。 拓跋玥还是那么讨厌,拓跋璟还是一副只知吃喝的纨绔模样,可谁让鹘国大君宠着贵妃呢。 这对兄妹的日子过得倒一直顺遂,拓跋璟虽是个没用的东西,但他身侧的谋士却是个忠心且富有谋略的。 明明是个蠢玩意,却也在鹘国的那场内斗中占得了一席之地,当然这其中还有贵妃的帮衬。 只是他前世活的太短,在承章十一年的初夏便去见阎王了,自是不知道鹘国后来的时局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边慕淮正出神地忖着心事,那头的鹘国皇戚却似是有了争斗。 ——“求三公主别再缠着我,也莫要跟我同席而坐。” 只听拓跋虞恶狠狠地道。 慕淮听到这句话,面色稍霁。 他状似举起酒爵要饮酒,实在却在用眼不断地瞥着拓跋虞和拓跋玥,一副暗暗看戏的模样。 拓跋玥微努着嘴,不解地问:“为何不让我挨着你,你就这般讨厌我吗?” 对,很讨厌,讨厌到甚至想杀了你。 拓跋虞这般想着,只是冷着声音回道:“请三公主离我远一些,今日我心情不好,怕得罪你。” 拓跋玥面上显露了笑意,回道:“没事,我不怕你得罪我。” 眼见着拓跋虞的面色愈发阴沉,拓跋璟对他二人道:“唉,赶紧入席罢,别在人齐国的宫殿还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拓跋虞暗暗咬牙,亦攥紧了拳头,回道:“反正我今日断不会与三公主同席,若她非要跟我一席,那我还不如不参这宴。” 慕淮嗤笑一声,略有些无奈地摇首。 狼崽子到底还是个孩子,总有些意气用事。 眼见着鹘国的这三人僵持着,见慕娆着青罗命服入殿,慕淮从圈椅起身,走到了那三人的身前。 众人见慕淮来此,虽各怀心事,却仍恭敬道:“太子万安。” 拓跋虞忍着心中的嫌恶,也这么说了一句。 慕娆亦是仪态温婉端庄地,对自己的堂兄施了齐国的礼节。 她刚要去自己的席位,慕淮却唤住了她。 他道:“既然世子不愿同三公主同席,不如就让郡主与三公主同席,她二人年纪相仿,又都身份尊贵,定是有许多共同的话可说。” 拓跋玥瞥了慕娆一眼,暗道谁跟她有共同的话可讲,这齐国太子还真是多管闲事。 拓跋虞厌恶慕淮,却没想到他今夜竟是帮了他一把,让他远离了拓跋玥那个烦人精。 慕娆容色淡淡,她看出了慕淮深沉的心思,自是没有说破。 她按照慕淮的安排,安静地同拓跋玥同席而坐,而她的另一旁,则坐着拓跋璟和拓跋虞。 慕淮的心思昭然若揭,在场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娆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拓跋璟。 拓跋璟模样生得不差,可她却对他毫无好感,而且她也有所听闻,这拓跋璟是个不学无术,且沉.溺女色的纨绔。 慕娆自父亲去世后便深知,自己的婚事从那时起便不可能由她的家人做主,更不可能由着她的心意来。 她这种身份,定是要被皇家的人利用的。 其实那日容晞主动拉拢她,她便猜到,慕淮应是要给她安排婚事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慕娆缓缓转首,端丽且静默地坐着,也没有心思再同身侧的拓跋玥假意寒暄。 却在想,如果自己未来的夫君真的是拓跋璟,那慕淮是要将她远嫁吗? 她母亲年岁渐大,前些年弟弟也因病去世了,谁来照顾她的母亲呢? 宫女们陆续呈上了精致的菜肴,拓跋璟不仅好.色,还嘴馋好吃,见拓跋虞那头的菜食更对他胃口,便对拓跋虞道:“你跟我换下位置。” 拓跋虞瞥了他一眼,强压着心头对拓跋璟的鄙夷,同拓跋璟换了下位置。 慕娆见身侧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少年,悄悄地用清丽的美目看向了他。 见拓跋虞侧颜精致,骨骼清奇深邃,虽生得俊美,却微有些妖冶,暗觉他跟她皇嫂还真的有些像。 拓跋虞注意到了身侧少女打量的目光,也沉脸转首,看向了她。 慕娆及时错开了视线,假意为拓跋玥夹菜。 拓跋虞这才转回了身,却见对面的慕淮神色不大好看。 慕淮在心中暗骂拓跋璟真是个废物点心,为了几口吃食将他的计划全部扰乱,让那狼崽子跟慕娆挨着去了。 ——“太子妃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打断了慕淮的思绪。 那女人终于来了。 慕淮掀眸,看向了从殿外小心迈着门槛的女人。 见到她,他心里头也安沉了不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容晞着太子妃的重制翟衣,孕相虽明显,但容貌却是艳压四方的夺目。 这女人一出现,在场所有宫妃和贵女,纵是花了数个时辰敛妆理面,美丽的容貌也俱都变得黯淡无光。 拓跋虞自是看向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姐姐,且视线一刻不离。 容晞却为避嫌,不看弟弟半眼。 拓跋虞身侧的拓跋璟惯是个好.色的,见到容晞,嘴巴微张着,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 拓跋玥瞧见了身旁两个男人的神情,看向容晞时略带着憎恶。 那日在金明池旁,她便觉出,拓跋虞怕是对这齐国太子妃一见倾心,这才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阴了脸。 今日见拓跋虞看容晞的眼神那样直白,拓跋玥更确信了心中所想。 容晞无视着周围的数道目光,径直走向了慕淮的席位,她入座前,恭敬地向慕淮施礼,柔声道:“殿下万安。” 慕淮放下了手中所执的酒爵,淡淡回她:“坐罢。” 他自是瞧见了对面那几个鹘国皇戚的神情,拓跋璟此时已经知道避着不去看容晞了,可拓跋虞那双眼睛仍直直地看着他姐姐。 慕淮心中不悦,又让宫女为他倒酒。 容晞却主动接过了白玉酒壶,为他主动斟酒,轻声劝道:“殿下少饮一些,多饮对身子不好。” 慕淮心绪稍平,这女人终归还是在意他的。 他低声回道:“好。” 拓跋虞见姐姐一眼都没有看他,不紧攥紧了拳头。 慕娆自是瞧出了周遭氛围的紧张,却没有多言。 庄帝至宴后,众人皆起身向帝王拜礼。 待庄帝在殿中主位落座后,便命宫人呈上了鳌蟹。 虽说两国的茶马比价并未谈拢,但在宴上还是要保持表面的和煦。 庄帝温和对众人道:“现在的鳌蟹,蟹黄虽然不肥美,但肉质还算鲜嫩。” 德妃附和着庄帝的话,庄帝又让鹘国来的皇戚多食几只。 鹘国自是没有鳌蟹这种美味,拓跋玥和拓跋璟都没有吃过,自是不知该如何下嘴。 拓跋虞却对鳌蟹有印象,他犹记得小时候容炳领了月俸后,偶尔会在马行街买些鱼鲜带回家中,其中便有这鳌蟹。 他不会侍弄这鳌蟹,姐姐就会用蟹八件仔细地将蟹肉和蟹黄剔出来,然后将食碟推到他面前,温柔地看着他吃下。 可如今,时移势易,姐姐却在给那个男人剥着蟹。 容晞觉出了慕淮和弟弟之间的敌对,她有意讨好慕淮,生怕慕淮寻弟弟的麻烦,便将剔好的蟹肉放在蟹壳中,推到了慕淮的身前。 “殿下,请用。” 慕淮听到殿下二字,却蹙起了眉。 今晨起,容晞就再没唤过他夫君,反倒是一直恭敬地唤他殿下。 一唤殿下,二人之间明显便生分了不少。 慕淮清楚,这女人还在同他怄气。 他耐心渐失,抑着心中突冉的暴戾,没用下女人细心为他剃的蟹肉,反倒是用大手将女人的柔荑攥入了掌心。 容晞没想挣脱,便任由慕淮攥着。 可谁知慕淮竟是攥着她的手,将其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穿的冕衣织锦繁复,是用珍贵的罗绮所制。 容晞的手触碰着他冕衣繁缛的织纬,耳根渐渐染上了绯红。 手放在这儿,离他那处也太近了…… 容晞美目微变,小声对慕淮央求道:“殿下…您松开妾身好吗?” 慕淮侧颜立体精致,且敛净分明。 他头戴冕冠,额前的七旒青玉珠串微微碰撞着,更衬其眉眼深邃,矜贵俊朗。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端正冷肃的男人,却在暗自做着这种事。 他冷声回道:“不松。” 容晞抿唇,再度央求道:“妾身…妾身求您了……” 慕淮左手攥着女人的柔荑,右手状似为女人夹菜,待微微转身时,他压低了声音在女人耳侧威胁道:“你若再多言,孤就将你的手往上移。” 容晞的瞳孔倏然放大,终是闭上了嘴。 任由男人攥着她的手,将其放在了他的腿.上。 在这紫瑞大殿中,拓跋虞是唯一敢盯视在场这对身份最尊贵的新婚夫妇看的人。 虽说宴上的桌案都垂着织锦,旁人都看不出慕淮和容晞那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瞥向他二人时,都觉得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且举案齐眉。 拓跋虞眸色却是一觑。 慕淮适才明显是强.迫姐姐做了什么,他能看出,容晞的表情很局促。 真是个可恶的狗东西。 拓跋虞暗骂,眼中似是在燃着焰。 慕娆知道拓跋玥不知道食蟹的方法,便细心地为身侧的同龄少女剔好了蟹肉。 随后见身侧的拓跋虞未用任何菜食,那双浅棕的眼却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慕淮和容晞看。 慕娆无奈摇首,她将剔好的蟹肉递给了拓跋虞。 随后,亦压低着声音对他道:“我不知你们鹘国的礼仪…但在齐国,你最好不要那样盯着太子和太子妃看。” 第60章 咸鱼容容(二合一) 拓跋虞原本正看着慕淮和容晞,这冷不丁一被慕娆打断,他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拓跋虞冷睨了慕娆一眼,语气不善地回道:“与你无关。” 慕娆重重眨了下眼,却对拓跋虞恶劣的态度不甚放在心上。 她只觉得这位鹘国世子的性格属实怪异,心中记挂着容晞今日拜托她的事,再没与拓跋虞多言半句。 宴上的另一侧。 容晞的手心已然渗出了些许的冷汗,她强迫让自己表现得镇定自若,不想让宴上的人察觉出她的异样。 慕淮这个男人真是太霸道了。 容晞想起了她逃出宫前,曾对慕淮讲的那番话,那时她当慕淮是自己的主子,真心希望慕淮未来的生活会过得顺遂美满。 所以那时她不顾自己的身份,也要对慕淮叮咛万分,让他一定要对未来的妻子温柔些,断不要行事霸道。 到如今,她成了慕淮的妻子。 可慕淮显然没有将她那日的话听进去。 果然,她之前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这男人也是恶劣的,脾气一上来就极其的强势、霸道、不讲道理。 容晞当然知道慕淮平日对她是极其宠爱的,但再怎么宠爱,他偶尔来这么一下子,也会让人忘了他的好。 她清楚慕淮的脾气秉性,亦是想包容慕淮的,可长此以往,这样的关系早晚也会出问题。 难捱的晚宴终毕,慕淮终于松开了她,结束了对她的折.磨。 众人陆续离宴前,慕娆趁人不查,用美目瞥了容晞一眼。 容晞注意到了慕娆的目光,她冲慕娆点了点头。 慕娆会意,亦对她颔了下首。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太子妃和郡主这微妙的互动,慕淮却将两人的举动看在眼中,却是默不作声。 待容晞同慕淮出了紫瑞殿后,慕淮低声对容晞命道:“你先回东宫休息,孤有些事要处理。” 容晞态度乖顺地应了声是,待丹香小心地搀着容晞走远后,慕淮定定地看了良久她的背影。 直到容晞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将视线移至了不远处的慕娆身上。 宴后慕娆本该往长宁门处走,而庄帝为鹘国皇戚在雍熙宫里安排了供他们居住的宫殿,拓跋虞和拓跋璟住在一处,而拓跋玥单独住在一个宫殿。 慕淮事先在这三人的住所都安排了侍从和细作,监视着这些鹘国皇戚的一举一动。 慕娆如要从长宁门出宫回府,那便不该与拓跋虞顺道。 慕淮觉出了慕娆行事怪异,便暗暗观察着她的举动,亦跟在了慕娆的身后。 拓跋玥今日有些疲累,回去的路上便没再缠着拓跋虞。 慕娆见拓跋虞走得飞快,便唤住了拓跋虞,道:“世子,你东西落在殿里了。” 拓跋虞闻声回首,看向了跟他姐姐同龄的少女,不悦地问道:“我落什么东西了?” 慕娆携着近侍女使快步走向了拓跋虞。 拓跋璟见状,对拓跋虞道:“我不等你了,先回去了。” 拓跋虞蹙眉对他颔首,随后不解地看向了慕娆。 慕娆这时,将华袖中那用兽骨雕刻的细筒信匣递予了拓跋虞,拓跋虞低首一看,这信匣确实像是鹘国的玩意,但却不是他的东西。 拓跋虞刚要回慕娆,说她弄错了,慕娆却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这是太子妃让我交给你的。” 听罢,拓跋虞眸色一变,眼中登时有了些许的光亮。 他从慕娆手中接过了那信匣,淡淡回道:“多谢。” 说罢,拓跋虞没再同慕娆多说半句话,便转身阔步离去。 慕娆将容晞拜托她的事做完,便准备携女使出宫,可刚一转身,就恰好遇到了负手而立,离她仅数丈之遥的帝太子慕淮。 因着是在夏夜,慕淮身后的太监举着两把鹍翅伞扇,亦有人提着精致的凤头宫灯为他照引着前路。 太子夜间出行,阵仗自是不小。 可她竟是全然未觉。 慕淮嗓音冷沉,命道:“慕娆,过来。” 慕娆依言走到了慕淮的身前,待向他恭敬揖礼后,她柔声道:“臣妹,见过皇兄。” 慕淮伸臂让慕娆起身,又问:“你适才怎么同鹘国世子鬼鬼祟祟的?” 慕娆的神情还算平静,回道:“臣妹见世子的随身之物落在了殿中,拾到后见他正好未走远…便准备亲自将其还给世子。” 慕淮默了默,他用那双稍显凌厉的眼打量着慕娆的表情。 慕娆被慕淮的目光盯视得发毛,只得垂下了头。 慕淮的嗓音又冷了几分,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同孤讲实话。” 慕娆心跳一顿,眼前矜贵且气势凌人的皇兄让她害怕极了,可既是答应了容晞为她做这件事,慕娆并不想让这件事露馅。 见慕娆无措且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慕淮眸色微寒,又道:“你这郡主位分,还是去年才封的。那时孤还是缙王,皇上说你父王去世的早,你与你母亲相依为命很可怜,所以不仅封你为郡主,连封号都没让礼部的人拟。慎和二字是父皇亲自为你拟的封号,连公主都没有这种待遇。” 见慕娆纤瘦的身子有些发抖,慕淮复又迫问她:“这些,你都清楚吗?” 慕娆忙恭敬道:“…臣妹清楚,臣妹很感激陛下的厚爱,亦感谢殿下对王家的照顾。” 慕淮语气稍重,毫不留情地斥向自己的堂妹,又冷声问:“既然感激,为何还要瞒着孤?” 慕娆被这声斥责吓得胆战心惊,立即同女使跪在了青石板地,慕娆将额贴于地,不知慕淮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她眼中含着泪水,却强迫它们不要从眼眶里淌出来。 她真是怕死他了。 慕娆不知道皇嫂日日夜夜到底是怎样同他皇兄相处的,虽然宫中人尽皆知,都说太子予她极盛的荣宠。 但慕娆也能看出,容晞骨子里还是怕慕淮的。 毕竟慕淮是这样一个性情乖戾,又阴晴不定的男人。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话,应该便是皇嫂的日常。 慕淮睥睨着跪在地上的慕娆,他冷声唤她起身,慕娆被女使从地上扶起来后,险些摔倒。 待她将将站定后,慕淮语气稍和了几分,道:“罢了,你既不愿说,便不说。” 慕娆心中微诧,慕淮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她眼睫微颤时,慕淮唇角微勾,又道:“孤可饶你这一次,但皇妹,亦要替孤做件事。” ****** 慕淮回到东宫后,平日稍有些黏人的女人并未像往常一样,就算再困也要等着他回来再睡。 他今夜没心思再去书房理政,待径直走进了寝殿后,他见四柱华床上的娇小孕妇正蜷着身子,缩在衾被中,似是睡着了。 慕淮坐于床侧,默然无声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容晞侧卧而睡,如海藻般浓密乌黑的发披散着,侧颜精致且恬和皎然。 她呼吸清浅,睡得毫无防备,模样乖顺又温软,亦带着几分,让人忍不住心生催折恶念的清纯。 慕淮见到这副模样的她,冷硬的心变得稍软。 这女人原本就是他一个人的帐中娇。 她的睡姿只能给他一人看,温香的身子也只能被他一人抱着。 极乐时,她攀附在他肩头溢出的甜腻哭腔也只有他一人才能听闻。 他完完整整地拥有着这个女人的一切。 如今他又给她套上了太子妃的身份,她亦有了他的孩子,这女人终归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逃出宫去。 慕淮想要看看容晞可有受伤,便趁她睡着时,将其柔.软的衣物轻褪。 待看见那软玉上的淤.痕后,慕淮眸色微变。 他最不想伤害到她,可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又确实是辣手摧花的禽.兽之行。 慕淮俯身,用唇轻轻地抚过每一寸的朱红瑞紫,其上带着苦涩的药味。 他弄得这些深黯的颜色,需要好几日才能完全消褪。 容晞已然清醒,她自是知道慕淮在做些什么。 她双颊涨红,却丝毫也不敢出声。 慕淮将她的衣物穿好后,便用结实虬劲的臂膀从身后圈住了她。 与其说他是在抱着她,不如说他是在锢着她。 容晞在男人带着绝对占有的拥抱中感到心绪不宁,男人的气场强势到要将她吞噬殆尽。 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觉出了不对劲,连踢了她好几脚。 肚里的胎孩力气很大,容晞被踢得难受,终于不再装睡,小声对慕淮央求道:“……夫君,您松开些,妾身要喘不上来气了。” 慕淮见女人终于又唤他夫君,心绪稍和,便依言松了几分力气。 见容晞颦着眉目,将手覆在了滚圆的肚子上,慕淮低声问她:“孩子闹你了?” 容晞软声回道:“它踢了妾身几脚。” 慕淮蹙眉,冷声对肚子里的胎孩道:“老实些,别总欺负你娘。” 容晞无奈地抿了抿唇。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明明是你这做爹的更欺负人呐。 容晞见慕淮还要训斥未出世的孩子,忙细声制止道:“夫君,它虽小亦未出世,却也开始记事了,你要对它温柔些,别这么凶……” 慕淮不以为意,回道:“让它从你肚子里便怕它老子,这样才好。” 容晞不再多言,她与慕淮可说不到一处去,便糯声道:“夫君,妾身困了,先睡下了。” “好,睡下罢。” 容晞渐渐阖上了双目,却觉男人高挺的鼻梁已抵.在了她的颈间。 只听男人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幽幽地道:“晞儿,孤将能许你的,都许给你了。你乖一些,别再生出旁的心思,好好待在孤的身侧。孤拥有的一切,亦都是你的。” 孤整个人,也都是你的。 慕淮在心中说出了最后一句。 容晞听着男人用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说出了这番话,她知道这话不算是道歉。 但于慕淮这样倨傲的男人而言,肯说出这番话,便算是对她低下姿态了。 可她隐约觉得,这番话还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回想起自己之前做奴婢时,她也是贪恋慕淮做完暴.虐粗野的行径后,对她偶尔流露的那几丝温柔。 容晞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却又控制不住这种贪恋。 这并不是一种好现象,她不该存着这种心思。 之前做奴婢时,她也是最恨自己这一点。 只有痴女和傻女,才会贪恋性情暴戾恣睢的男子身上,那虚无缥缈的丝缕温柔。 思绪百转千回后,容晞终是温软地回道:“…嗯,妾身记下了。” ****** 次日,朝臣休沐。 慕淮这一月暗暗在宫外安插了些人手,与护卫他的侍从不同,这些人往往要在民间替他做些事,代号统称为蛰蛇使者。 这日他将其中一名唤黄戬的蛰蛇使者唤到了东宫书房中,准备亲自交代他一些事。 慕淮知道拓跋璟是个沉溺女.色的废物,他虽有意让慕娆嫁给拓跋璟,却也知道拓跋璟并不喜欢慕娆这样清冷温婉的美人。 男人的喜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 所有的男人都禁不住红颜祸水的蛊惑。 自傲如他,亦是栽在了东宫这个祸水的手中。 思及此,慕淮对黄戬命道:“你去民间,替孤寻两个美人来。” 容晞站在书房外,见里面有人,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了慕淮的这句话。 她顿住了脚步,心跳有些加快。 美人?慕淮要寻美人? 黄戬恭敬地问:“…殿下想要寻什么样的美人?” 慕淮忖了忖。 这美人自是要长得美艷一些,就像他的那位小祸水一样。 慕淮便按照容晞的模样特质,对黄戬细细描述着,祸水应该是副什么模样:“皮肤要凝白,嗓子也要细软一些,身段要纤细窈窕,看人的眼神也要含情脉脉、勾魂摄魄…总而言之,什么样的女人像祸水,就给孤寻什么样的。” 黄戬听罢慕淮的描述,不受控制地吞了下口水。 慕淮睨了他一眼,黄戬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像容晞这样的绝色太难寻,找个有她一半美的,就足够将拓跋璟这个蠢货给迷惑住了。 慕淮又对黄戬道:“限你三日内便给孤寻来,不行就直接去甜水巷掏银子买头牌。” 甜水巷艺馆的头牌都是训练有素的,生得美又多才多艺,且为了保证头牌的珍贵,她们大多都是清白之身,这些头牌颇善话术,言谈举止不逊于大家闺秀,有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纳艺馆头牌为妾。 慕淮想,除了贵,没毛病,还是买头牌稳妥些。 便又对黄戬道:“罢了,直接去甜水巷买头牌罢。” 黄缙恭敬应是。 容晞站在书房外,听到了二人的全部对话,她暗暗攥紧了拳头,见黄缙得令后要出室,便心情沉重地转身离了此处。 原来慕淮昨夜的话是这个意思。 该许她的都许她了,所以他就要开始纳美姬了。 好啊,慕芝衍。 一下子就要纳两个女人进来,真不愧是你。 容晞知道慕淮这样身份的男人肯定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 他纳妾或是寻美姬,是天经地义。 到如今,都怨她一直存着侥幸。 她总觉得慕淮会在她生完孩子后,再考虑纳妾的事。 没想到慕淮这个男人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虽是休沐日,但慕淮并未在书房待多久,待黄戬走后,他也出东宫去了趟政事堂。 慕淮走后,容晞渐渐平复了心绪。 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是早来,或者晚来而已。 她用美目环顾了下慕淮华丽的寝殿。 按照礼制,她虽身为太子妃,却也该有自己的寝殿,不该同太子同住一殿。 只是慕淮目前就她一个女人,所以便让她宿在他的床上,也没提过给她赐殿的事。 那今日就一并解决了罢。 容晞这般想着,便命丹香将原本用于给东宫正妃住的寝殿收拾了出来,又命其余宫女将碧潭对面的两间寝殿好好整饬一番。 这两间寝殿自是要腾给慕淮的新美姬住。 她同那二人分住在碧潭的两侧,互不打扰,如此甚好。 宫人们在她的命令下忙碌了起来,容晞神色还算平静地站在自己择的寝殿外,想着反正慕淮的新女人也是两天后才进东宫,她还是应该先可着自己的寝殿收拾。 便集中人力,命宫人都来收拾她的寝殿。 容晞又命丹香:“将太子寝殿中,我的所有东西都搬到这处来。” 丹香虽不解,却也没敢多问,按照主子的指示一件不落的将东西都搬了出来。 原本她择的寝殿中,家具和摆设就一应俱全,不到未时三刻,她的新寝殿便被宫人收拾整洁。 她择的寝殿被匠人设计得很雅观,且隐蔽性极好,廊墙上攀折着数簇紫藤,透过正厅的格栅漏窗,还可见后院栽植的几颗绣球花树,可谓景致独幽。 怨不得慕淮那么喜欢独处,原来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界,滋味竟是那般的好。 待一切收拾完毕后,容晞懒躺在自己新庭院的胡床上,用纤纤玉指捻着绢帕,闭目凝神,正小憩着。 丹香为她端来了清茶,放在其身侧的檀木高几处,觉此时此刻的容晞,颇有种倚枕覆鸳衾的慵美之态。 容晞闻到了茶香后,便睁开了眼目。 丹香瞧着姿容胜雪的主子,不解地问:“…主子为何要突然搬殿?是殿下示意的吗?” 容晞啜了口茶水,淡淡回道:“殿下过几日要纳两个美人进东宫,到时我若仍与殿下同住,不成体统。再者,若要有新人进宫,殿下让我搬殿是早晚的事。” 丹香见容晞的表情镇定且平静,也不敢再多询问,只恭敬道:“…奴婢…奴婢知道了。” 说罢,丹香拾起团扇,为容晞驱着热,煽着风。 容晞在胡床上憩了一会儿,待清醒后,上午还有些烦懣的心情渐变得平复。 她想,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做好她分内的事。 她虽有固宠的手段,但争不争宠的,还要看她的心情来。 不是谁都能受得住那男人的坏脾气的,只求那两个新人在慕淮那儿受了委屈后,别总哭着到她这儿处倾诉就成。 不经时,汴京就入了夜。 慕淮差人至殿告诉她,说他今夜不回来用晚食了。 丹香见容晞心情甚悦,颇感奇怪。 若要在平常,太子不回来陪她用晚食,主子定是要失落的。 丹香问:“那主子是等太子回来一起用食,还是自己先用些?” 容晞今日并无心思伺候慕淮,今夜他不回来,正衬她心意。 为了保持美貌,她在孕期日日夜夜地控制饮食,保养皮肤。 可那男人说蹂.躏就蹂.躏,把她那白皙的皮肤毁成了那副凄惨的样子,她数日的心血都被他毁掉了。 容晞便命丹香将那些酒菜给慕淮留着,自己则想打个边炉吃。 东宫小厨房的宫人得知太子妃要打边炉,便备下了鲜嫩的羔羊、活蹦乱跳的明虾,和夏季新鲜的时蔬。 亦备了竹荪和鲜笋等吃食,还炸了牛肉丸子,亦切了鲜鱼片。 打边炉的食材都备好后,容晞在自己的新殿中坐定,她持着长长的公筷,为八仙桌对面惶恐而坐的丹香夹了几块肉。 吃完边炉后,容晞觉得自己的醋劲便没有白日那么大了。 饱足之后,便同丹香去东宫内的碧潭喂了会游鱼。 此时正逢盛夏,碧潭的菡萏已开,清风拂面时让人倍感惬意。 容晞想,这样的生活亦不算差,总归比她做宫女要强。 往后的日子,她只消尽好她太子妃的本份,有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即可。 至于慕淮要宠谁,便由他去罢。 容晞回殿后舒心地沐了个浴,便将慕淮抛在了脑后。 她觉身子有些疲乏,便懒躺于床,亦随意拿了个话本翻看,准备早些憩下。 窗外月华皎皎,一派静籁之景。 可容晞却知,她的内心,可没有外表那样的波澜不惊。 ****** 慕淮于亥时归东宫后,便直奔着自己寝殿的书房而去,他在圈椅处静默地临了会字,却觉有些不大对劲。 那女人今日竟是没来黏他。 慕淮心中寥落,慢慢撂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他知道,容晞最近同他多少生出了些许的龃龉。 这女人对他冷落疏离,也合乎情理。 慕淮准备早些回寝殿,去寻容晞,亦想让他夫妻二人的关系缓和些。 思及此,慕淮眉宇渐凝。 他如今早已习惯了那女人的娇柔体己,断受不了那女人对他有意的疏远。 说来颇为怪异的是,往常他入殿时,那女人都会站在殿门处迎一迎他,亦会用那双水盈盈的眼望着他。 可今日,却不见她那抹娇小的身影。 会不会是那女人的身子出状况了? 慕淮心中稍有担忧。 半晌,慕淮终是从圈椅处起身,他心中稍带着迫切地阔步往寝殿处走,急欲见到那磨他心肠的小祸水。 慕淮颇为痛恨自己的行径,却也只得对此认命。 谁让他确实离不了这个叫容晞的女人。 待至寝殿后,慕淮环顾了下四周,亦寻了一圈,却见周遭竟没有那女人的身影。 慕淮沉目,问向殿中立侍的宫女:“太子妃跑哪去了?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在寝殿中?” 第61章 咬死你 殿中宫女哆嗦着回道:“…太子妃她…搬殿了。” 慕淮的神情本就有些发阴,再一听到搬殿二字,眉间亦是愈沉,他问那宫女:“搬殿?谁让她搬的?” 殿中宫女心中愈发恐惧,却只能如实地回答道:“太子妃今日说…说殿下您要纳新人入东宫,便提前搬殿了…太子妃亦把新人的寝殿都命人收拾好了。” 慕淮愈发愠怒。 他什么时候说要纳新人了?哪来的什么新人? 蓦地,他恍然大悟。 这个蠢女人应是听见,他今晨和黄戬在东宫的谈话了,这才误会他要往东宫纳美姬。 思及此,慕淮面色稍霁。 原来这女人吃醋了。 无妨,同她解释一下应该就无事了。 反正那女人性子软,人又乖顺,一贯好哄。 慕淮想,哄那女人之前,他还得吓唬吓唬她,不能让这娇气的女人总跟他闹脾气、使小性。 盛夏的东宫蝉声不绝。 供东宫正妃所住的寝殿离太子寝殿并不算远,匠人特意设计了游廊,只消从游廊中走上百步,便可到达。 太监提着红木凤头宫灯,照引着前路,有些许萤虫正环绕在灯中火光的周遭。 廊外静水微起涟漪,兰蕙夹竹和红蓼紫菱亦在夜间散着馥郁的馨香。 慕淮表情还算平静,且有意控制着步子,不想让宫人看出他去容晞殿中的急切。 现下他得知那女人的身子无恙,那他去寻她,原也是想去教训她。 这般想着,不经时,众人便至了容晞的寝殿。 殿门外站着两个守夜的太监,见慕淮来此,纷纷恭敬道:“殿下万安。” 说罢,其中一名太监便要进殿向太子妃通禀一声。 慕淮及时拦住了他,他想知道,那女人趁他不在时,都做了些什么。 他迈过门槛,进了庭院后,见这处的设计和布局还算清幽别致。 格栅漏窗中,也亮着橘黄暖芒,隐约可见宫女的身影在内攒动。 东宫偌大,太子的妻妾也如帝王般,有着等级森严的妃制。 慕淮知道,他所住的寝殿隔着潭水,亦有好几个专供太子嫔妾的宫殿。 前世他从未去过那几个寝殿。 眼前的这殿是供太子妃住的,他前世也是一次未来过此处。 慕淮不想同容晞分开住,想着日后纵使登基为帝,赐那女人的宫殿也会是个摆设,他还是会让她跟他同住一处。 丹香恰时携着两三宫女从殿中而出,见到慕淮,她表情微有惊诧。 丹香刚要向慕淮问安,却被慕淮示意噤声。 慕淮压低了嗓子问向丹香:“太子妃睡下了吗?” 丹香摇首,恭敬地答:“太子妃未睡,她说想一人静静,便让奴婢和其余人都出来了。” 慕淮微抿薄唇,又命:“不许惊动她,孤独自进去看看。” 一众宫人恭敬应是。 慕淮进殿的动作可谓是蹑手蹑脚,待至殿内,他择了雕花飞罩下,纱帷之后的隐蔽地方,想要暗暗观察里面的美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只见殿中美人坐于床侧,身侧的梨木高几上放着甜羹和樱桃毕罗,她正用那副甜柔的嗓子叽叽喳喳地拿着话本,对腹中的孩子讲着故事。 慕淮淡哂,暗道这女人搬殿后过得倒是自在,背着他,竟还在大晚上吃起甜食来了。 容晞将手中执着的画本放在了床侧,丝毫都未察觉到,有个人正在暗中窥伺着她。 她将脑袋低了下去,亦将娇美的脸蛋贴在了圆滚滚的肚子上,就像将自己团成了个球一样。 慕淮看得兴味愈浓,只听容晞温声对腹中的孩子道:“宝宝,你日后可不要像你爹一样,脾气恁坏。” 好啊,这女人竟敢背着他,说他脾气坏。 慕淮眉间愈沉,不过转念一想,这女人说得也对。 他脾气是不大好。 慕淮无奈摇首,刚要进殿去见容晞,却听见她又喃喃地道了声:“……芝衍。” 慕淮心跳微顿。 他的表字,没几个人唤过。 这女人唤,却像是对他施了咒般,让他心肝都在微.颤。 ——“慕芝衍!” 容晞的嗓音微高了几分,且似是存了几丝怒气。 慕淮又将高大的身子藏在了纱帷之后,他蹙着锋眉,只听容晞愤愤道:“慕芝衍,慕满牙,你这个坏人!慕满牙就是个大混蛋,全天下最坏的混蛋!!!” 容晞趁宫人都不在,终于将心中的怒火尽数发泄。 她觉得舒服了许多,待掀眸之后,她的面色骤然一变。 慕淮怎么来了? 见男人眸光不善,容晞下意识地就要往床里面夺。 慕淮已将温软的小孕妇制伏,亦将她抱在了身上,他用大掌拍了下她愈发挺.翘的臋,沉声问道:“躲这儿骂孤来了,愈发能耐了,嗯?” 容晞心跳得极快,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半晌,她用稍带疏离的声音回慕淮道:“妾身今晨无意听闻,殿下要纳美人。所以便提前为她们布置好了寝殿,也按宫中仪制,搬到这儿住了。” 慕淮见女人一贯温柔的面孔稍带着愠色,他觉她这副拈酸吃醋的模样颇有趣态,便戏谑道:“连新人的寝殿都提前帮孤收拾好了,太子妃当真淑贤大度。” 话毕,慕淮低首观察着怀中女人的神情。 却见她咬着唇,不做言语。 听罢慕淮的这句话,容晞心中存着的委屈在这一瞬再也压抑不住,如火焰喷发般,让她暗自攥紧了拳头。 容家未落败时,她还是官家小姐,那时她便想,就算要低嫁,她也要择个人品好的夫郎嫁。 她并不是大度的女人,她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纳妾。 容晞今日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就按下午所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事实证明,她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她怎么可能不在意? 容晞最厌恶宫中这些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争来争去,尽使些阴损的手段。 可她观自己如今的心态,她日后很有可能会跟那些女人一样,为了争夺慕淮的宠爱,做尽恶毒之事。 慕淮见女人神色不对劲,刚要开口同她解释,容晞便在他怀中挣扎了起来。 因着她有孕在身,且月份大了,慕淮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强迫她不乱动,只得任由她从他身上爬了下来。 待容晞站定后,慕淮冷声斥向她:“你闹够了没有。” 他从床侧起身,再度看向那女人时,却见她那双美丽的眸子已然泛红,且弥漫着水雾。 容晞赤足站在地上,满脸幽怨的看着他,让他想起了前世的梦境。 慕淮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了,见眼前的女人也不言语,他语气稍和,同她解释道:“那两个女人不是为孤寻的,孤没想纳其他妃妾。” 容晞未作言语,对慕淮的解释无动于衷。 现在不纳,他早晚也要纳别的妃妾。 与其终日活在恐惧之中,不如今日就同他有个了断。 她不想变成曾经自己最憎恨的模样。 她怕自己将来恶毒到,会害慕淮其他女人的孩子。 慕淮往容晞身前走了几步,容晞立即往后退了几步。 慕淮嗓音冷沉了几分,命道:”你赶紧过来,不然孤就……” ——“就赐死我吗?” 容晞打断了男人的话。 慕淮微怔,知她既没自称妾身,反倒是称我,那定是愠怒到了极点,或许已经丧了理智了。 慕淮知她怀着孩子,亦怕她会做极端的事,他嗓音低了几分,对身前红着双目的女人道:“晞儿,你过来。孤适才不该拿别的女人激你,你若有怨怼,便同孤讲讲。” 容晞噙着眼泪,神情悲怮地不断地摇着头首。 她倏地转身,快步走到了镜台之前,慕淮紧跟其后,便见她从螺钿木匣中拿出了一把匕首。 慕淮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制止她的行径,那女人便将匕首从鞘中抽.出,将它抵.在了自己的颈脖上。 ——“容晞,你把它放下,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怀着孩子。” 他没想到这个一贯温软的女人,今夜的脾气会这么大。 慕淮想靠近容晞,想将她手中的匕首夺至手中。 可那女人见他靠近,又将刀刃往颈脖中嵌了几分。 原是他忘了,这女人对自己下手一贯狠。 不要命的狠。 他现下,真是拿她无可奈何。 慕淮的眉宇深锁着,在心中思虑着对策。 容晞这时终于开口,嗓音微颤地对眼前的男人道:“我没有任何母族背景,所有的地位和身份,都是你予我的。在你眼中,我就是这华贵的东宫鸟笼中,一只听话的雀鸟。你予我宠爱,但若我不乖顺,你身为主子,就要惩罚我,是吗?” 慕淮沉目回道:“…以前孤是有这种想法,但现在没有,你先把匕首放下。” 容晞握着匕首的手在抖。 慕淮知道她如今身子虚弱,亦坚持不了多久同他的对峙。 他又问她:“你到底想怎样?” 容晞眼眶中的眼泪又汹涌了几分,她知道这男人目前是不会放过她的,且对她这个羸弱女人有着上位者的强势占有欲。 她嗫嚅着回他:“你杀了我罢。” 慕淮眸色一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容晞仍持着刀刃,低泣着回道:“我现在这月份,喝完催产药,孩子便能马上坠地。或者你若等不及,就拿刀把我的肚子剥开…这孩子也能活。” 慕淮听罢她这番狠心的话,手背上的青筋已然贲出,他正抑着滔天的怒气,只听眼前的女人用那副甜柔的嗓子,又道出了令他心房一窒的狠话—— “我不想再做你慕淮的女人了。” 不想做,还由不得她。 慕淮见容晞手腕愈颤,终于寻机走到她身侧,亦错了她腕部的筋骨。 匕首应声坠地。 他将哭成泪人的虚弱小孕妇横抱在怀,容晞身上的气力全无,没再挣扎。 慕淮将女人抱回了床处,见怀中的女人眼泪未止,他耐着种种复杂的情绪,对她低声道:“孤活了三十多年,从未对旁的女人有过半丝好感。孤从始自终都只有你一个祸水,又怎会纳别的妾侍?” 话毕,慕淮突地发现自己言语有疏。 他竟是将前世的年龄说了出来。 慕淮刚要开口,却见怀中的女人看向他的眼神又存了几丝怨意,但那怨意,明显跟他说的这三十几年无关。 容晞甜柔的嗓子泛冷,她问慕淮:“在殿下眼中,妾身就是个祸水吗?” 慕淮一时失语。 他算认清了事实,现下无论他说什么,这女人都要做怒。 本来就是个祸水、磨人精,还不让他说,真是磨死他了。 慕淮的眼神有些泛狠,动作确是极小心地将女人轻放在床。 随后,他将华贵的衣袖掀起,露出了肌.肉线条虬结,充满了男子阳刚之气的小臂。 慕淮垂目,无奈地低声道:“罢了,孤现在同你说什么话都无用,你若觉得心中有气,就咬孤罢……” 容晞红着美目看了男人一眼。 慕淮冲她颔首后,那女人便毫不客气,啊呜着一下就咬向了他的胳膊。 她当然心中有气,气到想将这男人的肉给咬掉一块。 慕淮蹙着眉宇,这女人下嘴甚狠,咬得他很痛,不过还可以忍受。 事到如今,他只得认命。 看来容晞这样一个娇气的女人,他只能捧在手里宠着、哄着,万万不能再惹到她了。 容晞将牙从慕淮胳膊上移下后,慕淮又将愠怒的女人抱在了身上,亦将大掌覆在了她滚圆的肚子上。 他带着安抚意味,温柔地吻着那女人的柔唇,将她咸.湿的眼泪俱都咽进了腹中。 这女人大着肚子,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重活一世,最见不得她受委屈,可她如今,却是被他给欺负成了这个模样。 慕淮边吻着女人面上的眼泪,边低声哄她:“别气了,孤错了,若还气就继续咬孤,好吗?” 容晞哼了一声,将头别过了一侧。 慕淮伸手,将她的下巴钳住,让她看着他,又道:“日后孤许你唤孤芝衍…但满牙这个乳名…日后莫要再唤了。” 容晞微微抿唇,心中却仍是觉得不解气。 她咬着银牙,平日温软的模样难得透了些许的凶,嗓子却仍如莺雀般娇嗲。 容晞故意同慕淮唱反调:“满牙、牙牙,哼,我日后就这么叫你。” 慕淮低声斥道:“不许再叫。” 容晞扑了上去,又道:“我偏叫。” 说罢,她又用牙咬向了男人的颈脖。 慕淮蹙着眉,任由女人咬着。 却觉她虽愤恨地咬着他,眼泪却是愈发汹涌了。 容晞终归还是存了几分理智,在慕淮的脖子上没怎么狠狠地咬。 她适才想,就往这男人的脖子上也留个痕迹,让他也吃吃她以前的苦头。 若真在这儿留下个红印,看这男人次日怎么见人。 第62章 耳鬓厮磨 容晞再没下狠劲去咬男人的颈侧,现下使的力道,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吮。 她的双唇温热微.湿,慕淮此时已然不觉得颈部那处泛痛,反倒是觉得有些痒。 眼前的美人仍是副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原本是在泄愤做怒,可如今这态势,却或多或少地让二人所处的这一隅之地生出了些许的暧.昧和旖.旎氛围。 容晞将牙放在男人的颈脖上,哭得愈发委屈,就像只受伤的小猫一样。 她生得本就纯美,平日眉眼微微颦一颦,都像是在同他乞怜似的。 现下哭得如此委屈,就算是心肠最冷硬的人,都要对她生出几分怜意来。 慕淮刚要将怀中的娇人儿轻轻推开,便见女人精致的蛾眉拧做了一团。 容晞的小腿又开始抽筋,与此同时,肚里的孩子也趁此作乱,连踢了她好几脚。 她用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她觉自己现下的模样实在是落魄凄惨。 容晞想在慕淮面前逞强,她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娇弱伶仃的一面,便咬着唇,想要生生捱过这种难受的劲。 慕淮的脖子上还存着容晞留下的浅浅牙印,知道她难受,便万分小心地将这被折腾惨的小孕妇放平在床,大手亦替她揉着抽筋的小腿。 慕淮墨眸深邃,神情微有些复杂,并没有言半句话。 容晞则暗暗攥着粉拳。 孩子在肚里仍未消停,容晞想,它应该是生她这个做娘的气了。 她适才因着吃醋和忿懑变得理智全无,竟然拿孩子来要挟慕淮。 容晞在心里暗暗乞求着孩子的谅解,她怀着身孕很辛苦,很希望这孩子能早日平安坠地。 到时她忙着养育它,或许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总想那么多。 烛火烨烨,慕淮身后的不远处,立着一个红木凤头灯台。 寝殿中一派橘黄暖芒,更衬得男人面孔清俊,且如玉淬般匀净无疵。 他鸦黑的浓睫微垂着,在眼睑落了影,精致的五官深邃又分明。 平日明明是个顶倨傲的人,现下却将语气压得很低,他问床上的娇弱女人:“可有好受些?” 容晞听罢,未回复男人的话,反倒是将脸儿别到了一侧,只用纤白的手按着人中那处,想要让小腿那处好得更快些。 慕淮活了两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下身段过。 到如今,竟是在这个娇小的女人面前卑躬屈膝的,这又让人咬,又替人揉腿的。 这女人是不是给他下蛊了? 他算是栽到她的手里了。 慕淮无奈地微叹,又摇了摇首,一副无可奈何的纵容之态。 容晞不知道慕淮还能纵她多久,知这男人的性子是个一贯暴戾的,她怕他再度发怒。 半晌,她终于开口,对慕淮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去休憩,妾身也想睡下了…今日是妾身失态,还望殿下谅解。” 女人的话很恭敬,语气却明显透着疏离。 慕淮知这女人心中的怨气未消,亦没完全原谅他,便淡淡道:“孤不许你宿在这处,待你身子缓一会儿后,便同孤回去。” 今日这寝殿刚被宫人收拾好,且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是按照她的心意布置的,她刚搬进来,慕淮就要将她抓回去,容晞心中自是舍不得的。 慕淮用那双深邃的眼睇着她,姿态依旧强势且高高在上。 容晞直想伸出小细腿踹他一脚。 可她不敢。 她想,若慕淮不是大齐的储君便好了,若她二人只是一对寻常的平民夫妇,那么此时此刻,这个可恶的男人早就被她踹到地上去了。 容晞微抿着唇,准备拿话激一激他,便道:“殿下昨夜不是还说,您的一切都是妾身的,怎么今日就变了卦,连个寝殿都不肯许给妾身?想不到殿下说话竟是如此不作数,当真小气。” 慕淮听着容晞用那副娇音软嗓怼着他,非但没怒,反倒是被气笑了。 这娇小的女人如今像只张牙舞爪的幼猫,颇有生动的趣态。 他的女人可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醋坛子。 慕淮反问道:“住这儿有什么好的?这儿哪有孤的寝殿宽敞华贵?整个东宫内,当属孤的寝殿最好。” 容晞又咬了咬唇,话锋仍带着刺,她别着脸,努着嘴道:“殿下那儿华贵是华贵,就是没有这处清幽别致,妾身是个女儿家,自是喜欢自己的住所雅致些。” 容晞清楚,自己现下的模样一定很娇蛮任性。 可慕淮看她的眼神,分明含着几丝淡淡的宠溺。 她面上挂着未干的泪辙,美目却是微微转了一圈。 这男人果然是个喜欢受虐的。 容晞虽被男人看她的目光灼得面热,却想,她得趁着慕淮现在心智不清且被迷惑住时,好好地再折磨折磨他。 毕竟这种待遇,她不知道还能享受多久。 慕淮伸臂,修长且指骨分明的手覆上了女人的脸蛋,他边像抚.弄小猫似地为她抹着泪,边低声道:“真是个挑剔的女人,竟连孤的寝殿都开始嫌弃上了。罢了,明日孤便让侍从出宫,去寻些汴京的大匠。将它们擅打的家具摆件的图样都给你寻一些,孤的寝宫,便可着你的喜好布置。” 说罢,他微微俯身,想啄下女人的小嘴。 容晞却别开了脸,避开了男人的吻。 慕淮未做怒,又耐心地低声问:“如此,晞儿可还满意?” 话毕,慕淮又觉,他一个大男人的地方也不能被布置的太女气了。 慕淮顺势环顾了下四周的布置,觉得容晞的品味是内宅闺秀的那种品味,如若完全依着她的心意布置,或许还会在他殿中放雕花拔步床,或者美人图屏风一类的玩意。 这成何体统? 他又觑了觑现下那女人的娇蛮模样,自己的大话已然讲出去了,看来只能许她了。 慕淮清咳了一声,语气虽是带着命令的,讲的话却带着足足的请示意味:“…孤的书房,还是保持原样。这处,你不许让宫人乱动。” 容晞瞥了一眼慕淮,也学着他平日的作态,装模作样的沉默了半晌,方才细声细气地回道:“好吧,那就遂了殿下的心意罢。” 慕淮这时又问:“气消了吗?太子妃可以随孤回去了吗?” 容晞不敢再多得寸进尺,她怕自己再不给慕淮台阶下,这男人会将抑着的气统统发.泄,再将她掐死就划不来了。 便糯声道:“那待妾身换身衣物,再随殿下回去。” 慕淮轻笑一声,面上竟难得存着符合他年岁的疏朗澄澈。 他将女人横抱在怀,低声道:“换什么衣物,孤直接抱着你回去。” 容晞却在慕淮怀中,又蹬了几下赤着的玉足,又对男人小声埋怨道:“那总得让妾身将鞋袜穿上呐。” 慕淮心中暗道着女人可真麻烦,动作却是很麻利地将女人再度轻放在床,低下矜贵的身段,亲自为女人屐鞋穿袜。 她的那双玉足生得跟嫩藕似的,故意晃着时,直惹的他喉中干涩了几分。 少顷,一众宫人见太子抱着太子妃从殿中走出时,皆是倍敢惊诧,却又不敢直视,只得纷纷垂下了头首,恭敬地对二人问安。 慕淮在院落中央站定,对着一众宫人讲话时,面上全无适才的轻松和煦。 他神色冷肃,命一众宫人:“今夜起,这殿便是东宫禁地,日后谁都不许再进此处半步。” 一众宫人不明所以,只得应是。 慕淮想,把这处封了后,这女人就再不能一同他闹脾气,就躲到这儿处来。 她若要闹脾气,也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闹。 思及,慕淮又命宫人:“将太子妃今日命你们收拾的那两个寝殿也都封了,孤今夜同你们也讲明,没有其余女人会进里面住。你们也都将心思收敛好,孤若不在,这东宫中永远都是太子妃说得最算。” 此话的意思众人皆都心知肚明。 直白点来说,太子的意思便是他只会独宠太子妃一人。 而他们身为东宫的下人,也要像敬重太子一样,敬重着太子妃。 容晞在慕淮宽阔的怀中阖上双目,男人抱着她,穿过了长长的游廊,又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至偏殿后,宫女呈上了冒着热气的安胎药。 适才容晞情绪失控,或多或少动了些胎气,慕淮将娇弱的女人抱在身上,亲自喂着她汤药。 可今日的容晞完全就是个水做的小娇娃娃,没饮几口苦药又开始趁机犯娇,回来后又开始在他眼皮子底下嘤嘤啼泣。 慕淮喂她甜姜吃,她的眼泪都没能止住。 他眼见着那女人的粉腮一鼓一鼓地嚼着甜姜,泪水却从眼逢中簌簌而落,娇气又惹人心生垂怜。 慕淮将药碗放在了身侧的紫檀小案,有些束手无策。 女人都这么能磨人吗? 怎么就能这么娇气呢。 东宫夏夜,景致独幽。 格栅漏窗外,溶月正爬着枝桠。 年轻俊美的太子如画中人般微俯着身,带着隐忍和克制地吻着怀中温热带泪的娇弱美人,细细品咂着她舌齿之间的苦涩药味。 容晞被他熟稔地亲吻弄得头脑晕晕乎乎,只听男人嗓音稍哑,低声哄着她道:“晞儿莫再哭了,孤的心肝都快要被你哭碎了……” 容晞听罢,转泣为笑。 慕淮他还真敢说,什么叫心肝都要被她哭碎了? 这男人最是冷心冷肺,才哭不碎呢。 慕淮又啄她的唇:“嗯?别哭了,好吗?” 话落,容晞眼泪渐止,亦探了探身,回应着男人的拥吻。 槛窗外,有清凉的夏日微风阵阵涌入了殿中,将烛火吹熄。 殿内变暗后,二人皆都闭上了双目,无声地耳鬓厮磨着。 共享此刻,这静籁的宁夏。 ****** 雍熙禁城的宫道深深,这日巳时时分,司医周荇身着圆领窄袖的绛紫宫衣,头戴坠着团珠结的乌纱帽,她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样,正从东华门处往尚药局走。 ——“周司医,你过来一下。” 周荇的思绪被人打断,她徇着声音望去,却见唤她的那人,是淑妃身侧的大宫女。 周荇环顾了下四周,见并无旁人,这才走向了那宫女,被她引着去了御花园的假山僻处。 淑妃站在假山后的阴凉之地,美丽的面容稍显愠色。 周荇恭敬道:“奴婢见过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安。” 淑妃直奔主题,冷声问向周荇:“你在太子妃身侧做事也有好些日子了,怎么到现在,太子妃的胎还是好好的?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地替本宫做事?” 周荇心中一惊,立即跪在了青石板地上,向淑妃解释道:“回娘娘,不是奴婢没好好替娘娘做事…只是太子妃其人过于谨慎,到现在也只是让奴婢把把脉,从不让奴婢开药。而且…好像每次奴婢为她把完脉后,她都要再让那太医诊一遍。到现在,太子妃还在试探着奴婢,奴婢根本就找不到机会下手……” 淑妃听罢,将镶宝的护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中,眸色亦是微戾。 东宫的那个女人快生了。 她可不想只索了那女人的性命,她最想要的,是让那孩子不会平安坠地。 淑妃如此怨恨容晞的缘由无他,她也知道,这位容姓的太子妃其实并未主动招惹过她。 但一想到,这女人以前是俞昭容那个贱人的奴婢,如今却是雀登枝头,成了东宫正妃,还怀了太子的子嗣,她心中登时就冲融着难言的妒意。 俞昭容从前口无遮拦,身怀有孕时曾经拿她丧子之事刺激过她,淑妃对此怀恨在心,亦同皇后想法子在她常用的桃花香泽中做了手脚。 淑妃就是见不得容晞过得比她好。 从前的容氏女只是个贱婢,如今凭何要越到她的头上来? 她低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周荇,面色愈阴地道:“本宫要你,不管用什么法子,都不要让太子妃将肚里的孩子平安生下来。否则,你合该知道后果。” 第63章 容容的小室(一更) 汴京已入了伏日,天愈发炎热。 好在慕淮的寝殿之前被匠人特意设计过,这地界冬暖夏凉,华贵的重檐上亦有引水的装置。 每至日头最盛的午时,便有两三小太监将石井中的清凉泉水引至重檐顶端,冰寒的井水沿着檐沟倾然而落,且围着宫殿形成了一道人工的水帘,亦为殿中驱着热气。 虽说容晞因着有孕,太医叮嘱她万万不可靠近冰处,亦不可吃凉羹一类的吃食,但殿内也置有掐丝珐琅做的冰鉴,旁边还放着镂金华绢所制的七轮扇。 宫女转动着七轮扇的手柄,亦可为殿中输送着凉风。 容晞事先命人往冰鉴里置了夏日新鲜的杨梅、葡萄和樱桃。 她吃不了冰的鲜果,这些原是给慕娆备下的。 几日前她曾邀慕娆来过东宫,可慕娆昨夜却派人往宫里递了信,信上说她身子抱恙,今日便不过来了。 容晞却也没命宫人将那些鲜果从冰鉴里拿出来,毕竟盛夏蔬果易腐,放在冰鉴里也易于存放。 慕娆没吃成的鲜果也不能浪费,容晞想着等慕淮回来后,便让他替慕娆将那些都给吃了。 上次男人许了她可着自己的心意布置这寝殿,次日一早慕淮便递了侍从令牌,让他们出宫去寻大匠。 容晞并不想奢靡铺张,便没让慕淮唤那些侍从出宫,只单单命人去库房择了些被闲置的摆件。 慕淮问过她缘由,容晞没有将话讲的过明。 她知道当今圣上的身子已是病入膏肓,虽说庄帝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太医的医术也高超,他现下还能维持正常的起居生活。 可早晚,她和慕淮都要离开东宫这处,去新的宫殿住。 如今就算按她的心意布置,这处也住不了多久。 慕淮听完她的解释,只淡淡回了句:“随你之意。” 容晞只在殿中择了处不用的小室,命宫人布置了一番,待肚里的孩子落地后,总要有个地方放它的小床,她有个自己的地界,平时逗弄孩子也能方便许多。 库房里都是些名贵瓷器做的器皿,容晞便命太监去内造局抬回了一个缠枝花卉纹的丈高书架,亦寻来了宽敞的檀木书案,也像模像样的在上面摆上了笔架和文房四宝等常用之物。 女儿家的书案自是与男子的不同,上面的瓷瓶中还摆着刚折的紫萼和玉兰,就连漆纹烛台之上都用工笔描画着棠梨和蔷薇。 这小室的地界虽不算大,但设计却是别致。 容晞的书案后恰巧便是一个拱月型的漏窗,窗外正对着参天且枝叶疏横的古柏,不远处便是东宫开满了菡萏的碧潭。 这几日容晞每每小憩后,便会坐在书案前看些杂书,身后不时有清新的荷风吹拂入室,这时再烹些淡茶,满室都是茶香。 这样平静的日子不禁让容晞回想起在容家的生活,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有着属于自己的书房。 容炳很娇惯她,虽说容府地界不大,但她的闺房却是三室两耳房,且带前院和后院的。 闺房内亦不大,但胜在住着舒心,就算她如汴京闺秀一样,过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也能自得其乐。 这身份一高上来,容晞便觉自己的要求和讲究也多了起来。 从前她是奴婢、是妾室,慕淮许她一隅之地睡觉,她有地方可住,便觉得满足,也无任何挑剔。 可到如今,自从有了自己的空间后,容晞便觉慕淮变得有些黏人了起来。 黏得她心生烦躁。 这几日鹘国皇戚未离齐境,齐鹘两国仍处于因茶马比价未定,而周旋谈判的阶段。 慕淮下朝后虽仍会去政事堂,却很少出宫,有时归东宫的时辰奇早。 男人回来后,自是先装模作样地对她嘘寒问暖一番。 然后便是她做什么,那男人都要想法子干扰。 容晞一想在自己的小室看会子书,慕淮便要派宫人来寻,偏得让她待在他眼皮子底下。 还问她:“为何不在孤的书房看书?不是给你备了个小案?” 容晞便细声反问他:“殿下不是不喜人打扰?妾身是怕耽误殿下理政,这才避开的。“ 慕淮有些不悦,他觉这女人最近不怎么喜欢黏他了,便蹙眉命道:“就坐那儿,孤在,不许再去你那小室。” 容晞只得愤恨地舍弃了独属于自己的宽敞书案,委屈兮兮地坐在了不大的小案旁,不时看着男人的唇角愈牵,心中默默许着心愿,希望慕淮赶紧忙碌起来,别终日回东宫黏着她。 这日慕淮不在,容晞便在小室中用纤手摆弄着刚折的花叶。 她暗觉慕淮最近的反常,应与住在宫里的容晖脱不了干系。 容晞知道,弟弟现下也住在这深深禁城的某一处,她为避嫌,也怕慕淮会寻弟弟的麻烦,一直都没有去见他。 她只拜托慕娆,往弟弟那儿悄悄递了封信。 过不了多久,阿晖便该回鹘国了。 她姐弟二人,怕是也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想到弟弟,容晞的心绪便微有些寥落怅然。 这时,丹香至此,对她恭敬道:“主子,周司医至了偏殿,来为您诊平安脉。” 容晞渐渐止住了思绪。 说来自她上次去尚药局后,也过去了近一月的时间。 周荇医术尚可,处事也稳重,又是叶云岚的故交,容晞对她也渐生了信任。 容晞想着,若周荇可以,那便不让她再在尚药局做事,而是将她引为近侍。 从前宫里的妃嫔也有将医女留为近侍的,身侧有个懂医的宫女,要更方便。 毕竟周荇虽在尚药局有着职衔,却也不是不可或缺的要职。 容晞颔首,在丹香小心地搀扶下,扶着腰侧,慢步走至了偏殿处。 周荇向她恭敬问安后,便如往常一样,为她诊了脉。 原本周荇是个表情一贯沉静的,可今日为她诊脉时,却蹙起了眉头。 容晞对孩子的事一贯上心,便低声问她:“我身子可有何恙?” 周荇将手指从容晞白皙纤细的腕部移下,随后恭敬地回道:“太子妃即将临盆,但身子…却属实瘦弱,奴婢心中是存着忧虑,怕太子妃生产时,会气力不足。” 容晞微垂了眼目,淡淡回道:“我也有过这种担忧…怕身子太瘦,生孩子时会没力气。周司医可有什么好法子?” 周荇的那双杏眼不易察觉地浮现了一丝笑意。 她面色如常,回道:“奴婢适才观太子妃的脉象,觉太子妃前阵子,应是动了些胎气。” 容晞颔首。 前阵子她同慕淮置气,确实动了些胎气。 周荇继续道:“太医为太子妃开得方子固然好,但药性却也只能算是温厚。平日喝自是保胎安神的,但若到了临盆之际,太子妃的体质又偏虚,若还只是喝药性温补的安胎药,生产时恐会出力费劲。” 话落,容晞一贯娇美的脸在看向周荇时,却多了几分审视。 丹香这时道:“主子喝太医的药喝了这么久,身子从未出过问题,纵是前阵子动了些胎气,但主子当夜便饮了太医的药,次日也恢复了过来。这药虽说只可谓是温厚,但主子喝了这么久,已然熟悉了它的药性,怎可到现在临时换药方?” 周荇重重地眨了眨眼,听着丹香略有些咄咄逼人的言语,忙对容晞解释道:“奴婢…也只是将心中的担忧同太子妃和盘说出,并没有旁的心思。也…并未提过换药这二字,丹香姑娘…误会奴婢了。” 这话表面上是在乞求容晞的谅解和丹香的理解,实际却是在暗指丹香身为容晞身侧的大宫女,却不肯容她这个新人。 容晞做了宫女那么久,之前在俞昭容身侧做事时,便是后来者居上,地位甚至越过了俞昭容从母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所以对这些下人的想法,都看得门清。 丹香没再多言语,她知道容晞的心思,说不忌惮周荇是假的。 可她却也想,只要这周荇真能为主子做实事,那周荇留在容晞的身侧,地位纵是会越过她去,她也认。 周荇却微垂着首,暗觉太子妃容氏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她身侧的大宫女丹香亦是个眼明的人。 她八成,是没有机会在她的吃食和汤药中动手脚了。 容晞语气一贯温柔,对周荇道:“这安胎药是不能换,但周司医的忧虑也不无道理。” 周荇听罢,心中突地生出了主意。 反正淑妃的想法,便是让太子妃生不下来孩子,只要她不能顺利生产便成。 那也不一定非要这时,就让她的身子出岔子。 周荇又道:“…奴婢多谢太子妃理解,只是,奴婢伺候太子妃良久,却从未为您做过实事。奴婢是会接生的,若太子妃不信任宫中的稳婆,可以让奴婢在旁帮衬。女子生育时,若有个熟悉的人在侧,也不会过于紧张。” 容晞面色无波,并没立即应下周荇的请求。 待周荇眸色复杂地离开东宫后,容晞问向丹香:“周司医平日话不多,让她来此诊脉时,一般也只会说脉象,从不多言,怎的今日却主动开始邀功了?” 丹香垂首,恭敬地回道:“奴婢…觉得那周司医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态度却有些过于殷勤了。不过,她邀功也如常理,主子这一月对她是否留用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她若想留在主子身侧,便总得做件对主子有用的事,殷勤些…也正常。” 容晞淡哂,见丹香的语气越来越低,便用纤手握住了丹香的小手,柔声道:“你放心,谁来,地位都越不过你去。” 这话疏解了丹香近日在心中积压的委屈,她乌黑的圆眼登时就落了几滴泪,见自己失态赶忙又从袖中抽出了块帕子,为自己拭了拭。 丹香有些赧然,回道:“奴婢…奴婢没有吃那医女的醋,只是为主子着想而已。” 一旁的小宫女见丹香如此,皆都掩帕而笑。 容晞嗓音又柔了几分,绝色的面容也失了笑,对丹香道:“我知道,你都是在替我着想。” 这头丹香被小宫女揶揄着,好不容易转泣为笑。 蓦地,殿中的氛围登时压抑冷沉了几分。 ——“……殿下万安。” 一众宫女见慕淮归宫,纷纷将面上的笑容急敛,就像见了阎罗似的,表情都绷得紧紧的。 容晞见慕淮归宫,也要扶着腰侧,准备起身向他问安。 慕淮却用眼神制止了她的行径。 他今日穿着荼白的斓衫,明明是副极清隽雅致的扮相,气质却丝毫未显温润,仍是副威仪冷肃的模样。 他负手进殿,用那双深邃凉薄的眼瞥了下面带泪辙的丹香,低声命道:“都出去。” 一众宫人如获大赦,纷纷快步离了偏殿这处。 徒留容晞一人坐在罗汉床处,不知所措。 慕淮已经走近了她,容晞的美目却是微闪。 这男人今日怎么又这么早就回宫了? 快要黏死她了。 第64章 路痴(二更) 罗汉床上的美人身着藕荷色的丝制宫衣,肌肤细腻似新雪,乌发只单用玉兰簪半绾着,瞧着温驯又柔美。 慕淮最喜欢容晞穿这种颜色的衣物,本身她生得就娇美,一穿这种浅淡的粉色,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让人想要将其采撷于手。 虽说现下这女人怀了身孕,肚子也是滚圆的,可她身上却总有种独属于少女的纯情和娇憨,让他怎么看,怎么喜欢。 只是这女人肚子愈大,脾气也是渐长,以往那双盈盈的美目总是含雾含水的。 如今,却总是存着些许的愠色。 慕淮在罗汉床侧坐定后,便将薄愠的小孕妇抱在了身上,她身子温软又泛着馨香,让他一抱,就再不想松手。 容晞用小手推了推男人,却也没做太多的挣扎之举。 男人身上泛着银丹草的清冽和龙涎香的松远之香,闻着让人心中安沉又醺然。 容晞渐渐阖上了双目。 慕淮低首,与她精致挺.翘的鼻尖相触,轻轻地蹭了蹭。 他低声命道:“睁开眼,看着孤。” 容晞只得依言睁开了双目,男人那双深邃好看的眼正凝睇着她,微粝修长的手也覆住了她纤白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容晞的双颊渐渐染上了绯红。 她竟是忘了,慕淮是个没爱好的人。 如现在这般,像抚.弄猫儿似的抚.弄她,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趣味。 怀中女人的表现算是近日最乖顺的一次,慕淮看她看得心情甚悦,又微微俯身,用唇啄她薄薄的眼皮。 容晞怀着身子,比往常要敏.感许多,经不住慕淮这样的撩.拨,张口讲话时,嗓音比以往听着更娇了,她喃声问道:“…这大伏日的,夫君还这样抱着妾身,不觉得热吗?” 慕淮低声回她:“孤不热。” 容晞细声细气地道:“可妾身觉得热…求夫君松开些。” 慕淮嗓音低醇,道了声:“好。” 虽说将女人松开了几分,却仍不让她离开他的身上。 他深嗅着女人身上清甜好闻的淡淡奶香,沉沦的模样又像瘾.者嗅罂.粟,又像是鲛鲨闻见了血腥味,那双墨眸也渐变得幽深了许多。 慕淮每每用这种眼神看她,容晞都觉得有些胆战心惊的。 自太医说要让二人戒了房.事后,近日这男人看她的眼神,就像是捕猎者看猎物的眼神似的,随时都像想将她吃了的模样。 现下二人什么法子都不用了,慕淮终日便强忍着。 容晞也不知,这男人的意志力何时变得这般好了。 她无奈抿唇,又细声问他:“…夫君这几日总跟妾身黏在一处,不腻吗?” 慕淮莞尔,嗓音温淡道:“孤同晞儿新婚燕尔,哪里会腻?” 容晞美目微转,心尖虽如被蜜淋,却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愈发暧.昧,她忙岔开了话题,耐着唇边渐冉的笑意,又对男人道:“夫君,妾身提前命宫人为你镇好了鲜果,天气炎热,你吃一些。” 慕淮看出了她的心思,面上无奈,道:“小骗子,那些鲜果不是给孤备的,是给慕娆备的罢?” 容晞眼神闪躲着,她避着男人愈发灼人的视线,扬声唤宫人将珐琅掐丝冰鉴中的鲜果端到了檀木小案上。 宫人们也端来了专给她吃的常温鲜果。 慕淮却没用这些,反倒是用长指捻着樱桃,往她嘴中送。 容晞不时掀眸观察着男人享受且愉悦的神情。 她有时怀疑,慕淮经常会将她当成是自己的一个玩宠,每每如现在这样喂她食物时,就跟主人喂养雀鸟似的,就喜欢看她嗷嗷待哺的模样。 慕淮眉目疏朗,看着怀中小娇莺微湿的小嘴不时地含上他的手指,那樱桃酡红的汁液亦在她唇角旁残存着。 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将她精巧且白皙的下巴上的樱桃汁液吃进了肚子里,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当她肚子瘪回去时,该怎么吃她了。 慕淮的呼吸渐变得深重,他怕事态失控,不敢再多想下去。 便嗓音微哑地随意寻了个话题,问道:“孤适才进殿,观你身侧的大宫女好像哭了,怎么回事?” 容晞的舌齿之间还存着樱桃沁人的甜腻味道,她对慕淮解释道:“没什么,丹香虽做事稳重,亦有能力,却也只是个岁数尚小的小姑娘,适才只是流露了些女子心性罢了。” 慕淮又道:“因何而哭,总得有个缘由。” 容晞回想着适才的事,也在心中一直忖着,便如实答:“前阵子妾身寻的医女说会接生,想在生产那日去产房帮帮妾身,这之前,这医女说妾身体格瘦弱,怕生养困难。又说太医的药只是温厚,丹香便说了她几句。” 慕淮原本双目微垂,神情有些慵懒。 听到容晞说周荇主动请缨,要帮她接生这事后,神智恢复了清明,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妇人生子,往往都要在鬼门关处走上一遭。 为容晞接生之事,是大事。 万万不可疏忽半分。 慕淮一早便派人寻来了最有经验的稳婆,且让人查好了她们的底细,亦派人盯着这些稳婆的一举一动,为的就是保证容晞生子时万无一失。 母子一定都要平平安安。 他的晞儿怀胎八月,很是辛苦。 他不希望她生子时再遭罪。 慕淮低首亲了下容晞的额头,又低声问她:“那医女的底细,你可有查过?不管她清不清白,孤都不许她替你接生。” 容晞颔首,回道:“妾身也是这么想的,虽说那医女急于邀功,想留在妾身身侧做事,但让她接生一事,妾身是不放心的。” 慕淮隐约记起,容晞曾跟他提过,这个周氏医女是死去的叶云岚的好友。 他觉这事蹊跷,不禁锋眉微蹙:“孤记得你曾说过,那周氏医女是叶云岚的好友,既是叶云岚的好友,那你从前跟她相熟吗?” 容晞听罢,眉目亦微颦了起来。 她回道:“妾身对她的名字有印象,听云岚提过,却并不相熟,甚至之前都没见过她。” 话落,容晞回想起上次去尚药局的事,觉得周荇的出现太过巧合。 再结合着今日她的反常举动,容晞原本还有些微懵迷离的神情登时变得警觉了起来。 她恰时仰首,看向了慕淮。 慕淮亦垂目看向了怀中的她。 二人四目相对,虽默然无声,心中却想法一致。 慕淮想起容晞刚跟在他身侧,做宫女的日子,那时他肯留她做事,便是因为,他觉得这女人同他有种无形的默契。 她只消瞥一眼他淡淡的眼神,便能读懂他心中的想法。 慕淮伸指点了下女人柔软的眉心,轻声道:“放心,孤会寻人,替你查查那个周氏医女。” ****** 次日巳时,汴京天际晴好。 拓跋虞这日准备出宫逛逛这繁华的汴京城,一是在宫中实在无趣,二也是想躲着烦人的拓跋玥。 但他心中最渴望的,还是想再见姐姐容晞一次。 拓跋虞知道,他所住的宫殿中,被慕淮安排了细作。 伺候他的太监和宫女全都是慕淮的眼线,他做什么都受限制。 夜半时分,他便同来齐的鹘国侍从换了衣物,想要去东宫外望望风。 虽说能顺利地溜出所住的宫殿,他亦会轻功,可攀岩走壁。 但他却是个不认路的。 尤其这雍熙禁城内的建筑大都长得一个样,夜又黑,拓跋虞每每都要在雍熙宫内绕上好几圈,却仍是找不到东宫到底在哪儿。 他不是没问过其他宫人东宫到底在哪儿,只是纵是那些下人告诉了他,亦领着他走到了离东宫极近的东华门处,到了夜晚他独自寻时,却仍是找不到。 拓跋虞因此心中郁郁。 待他在雍熙宫内寻慕淮的住处寻上好几圈后,天都快亮了。 连着好几日,他只能一无所获地回到自己住的宫殿。 侍从问他缘由,他还没法解释。 总不能跟他们说自己不认路罢。 今日他想出宫,宫人告诉他,可从宣华门出宫,亦可在雍熙宫最北的长宁门处出宫。 拓跋虞想独自出行,并未带任何侍从,所以他现下,又因迷路被困在了御花园处。 与此同时,慕娆心事重重地同女使走在宫道上,她刚从德妃的皎月宫出来,还见到了庄帝。 庄帝态度和蔼,对她很关切。 但她今日入宫,并不是她想来的,而是慕淮的细作给她递了消息,让她来的。 那细作说,如若她看见了拓跋虞,便要按照慕淮下达的指示行事。 慕娆自是猜不出当朝太子那些诡谲的心思。 她为容晞做事,是心甘情愿。 可为慕淮做事,却是惧怕居多,迫不得已。 不用想也知道,慕淮定不会让她做什么好事。 慕娆在心中猜测着缘由。 她多少有所听闻,说在秦州时,鹘国世子与齐国太子因着茶马比价的事发生了争执。 慕淮性情强势,眼中揉不得沙子,且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慕娆想,他或许是看拓跋虞不顺眼,想寻机教训他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拓跋虞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慕淮比他大了不少,当朝太子的心眼不会小到要跟个孩子计较罢? 慕娆恰时见到了面色发阴,独自行走在宫道处的拓跋虞。 她身侧也走过了一排持刀侍从,其中一侍从看了她一眼,慕娆认得那人的长相,知他是慕淮的人。 慕娆无奈,知道自己身侧有慕淮的眼线,她现在就得按照指示行动了。 待侍从走过后,她刚要唤拓跋虞世子。 拓跋虞亦瞧见了她,且神情微有些兴奋。 慕娆见到拓跋虞这副神情,不禁微诧。 她正猜测着拓跋虞如此兴奋的原因,身姿劲瘦颀长的少年已然快步走到了她的身前,待他站住脚后,却蹙了蹙眉头。 拓跋虞不记得慕娆的名字了。 他只知她是慕淮的堂妹,跟慕淮一样,都姓慕。 拓跋虞不光不记得慕娆的名字,竟还忘了她在齐国的身份该如何称呼。 拓跋虞正有些局促时,慕娆已然开口,她温声问他:“世子,寻我有事吗?” “你…你名字叫什么来着?”拓跋虞蹙眉问道。 慕娆身侧的女使嫌弃这鹘国来的世子不知礼节,便语带鄙夷地对他道:“我家主子是大齐的慎和郡主,世子合该唤声郡主,怎可直呼女子闺名?” 拓跋虞冷睨了那女使一眼,心中却是恍然大悟。 对,她的身份就是郡主。 慕娆刚要开口对拓跋虞讲出慕淮交代的话,却见拓跋虞双目微垂,随后用那双发亮的浅棕瞳孔看向了她。 他清朗的少年音稍带着些许的赧然和局促,问她道:“郡主,可识这宫中之路?我…我想出宫。” 第65章 想鲨我?(一更) 出宫? 慕娆不禁一怔。 她印象中的拓跋虞一贯是个性情怪异且行事乖戾的少年,今日她却在他的面上见到了局促和落魄。 慕娆觉得好笑,适才的紧张和焦虑顿消,亦将慕淮对她下达的指示暂忘在了脑后。 她为人和煦,便耐心地问拓跋虞:“世子想去何地?若你要去御街,那便从宣华门处出宫。若世子想去大相国寺附近的瓦子游乐,那便从长宁门那儿出去。” 慕娆的嗓音很温柔,拓跋虞的墨黑的眉宇却蹙了起来。 什么长宁门,宣华门的,只要能让他出去便成。 到底是求人帮他,拓跋虞耐住了平日容易烦躁的性子,语气平和地对慕娆道:“那便麻烦郡主…亲自引我去趟长宁门处。” 慕娆身侧的女使不悦:“世子当我们郡主是什么身份,怎可亲自屈尊为您引路?若您实在找不到路,便问问这周遭的宫女太监,别麻烦我们郡主。” 拓跋虞听罢瞳孔微敛。 这女使言语总是咄咄,甚为讨厌,不过她说得也有道理。 他本就憎恨厌恶慕淮,自是也没必要去麻烦他的妹妹。 拓跋虞语气淡淡,道:“也罢,多有叨扰,我去寻别人带路。” 慕娆却再度唤住了拓跋虞:“世子,还请留步。” 拓跋虞已然走离了慕娆数步,听她又唤他,不禁面露疑惑的转首,又问:“郡主可还有事?” 这时辰旭阳打头,慕娆迎着极盛的日光,不禁微觑了美目。 少年的瞳孔在烈日下却呈现着淡淡的琥珀色。 慕娆没有忘记慕淮交代她的事。 待走近拓跋虞后,她温声又道:“这雍熙禁城偌大,世子应是对这里不熟悉,才找不到路的。世子想出宫,想必也是觉得待在这宫里烦闷。我知道这宫里有处好地方,可赏荷花,亦有游船可乘,那儿相对偏僻,还可乘凉。若世子实在无趣,不知是否可赏脸,与我共乘一辆游船,赏赏荷花?” 拓跋虞听罢,心中顿时生出了戒备。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身量高挑,气质温婉又清冷的少女,觉得慕娆同她说的这番话,怪异的很。 鹘国少女都是性情奔放且热烈的,若对一个男子心生好感,往往会主动表达自己的倾慕,亦会主动邀男子赛马。 可他在汴京生存过一段时日,自是知道这里的女子都很保守,尤其慕娆还是个郡主,断不会主动邀请一个异国世子共乘一舟。 慕娆察觉出拓跋虞的眼神带着审视和狐疑,她又靠近了他几分,随后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是太子妃想见你。” 拓跋虞看向了慕娆精致的侧脸。 她生得温良又无害,见他看她,又冲他点了点头。 与慕淮凉薄凌厉的眼睛不同,慕娆的眼睛很清澈,不像是个会骗人的。 拓跋虞又想起上次,便是这位大齐郡主替姐姐传的信。 那她应该是姐姐信任的人。 慕淮对他提防得很,自是也不肯让他靠近姐姐。 姐姐自然也是想见他的,虽说上次在宴上,为了避嫌,姐姐都没有看他。 但拓跋虞后来想通,姐姐是没有办法。 姐姐还是惦记他的,不然也不可能让慕娆悄悄递他信件。 一想到即将便能见到容晞,拓跋虞心中有些兴奋。 他唇畔难得有了丝缕的笑意,对慕娆道:“既然郡主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拂了郡主的面子,那便同郡主去赏荷,不出宫了。” 慕娆听罢,却没有达成目的的释然。 慕淮派人说过,待她引着拓跋虞去了宫中那荷池后,只消见到他亲自乘上了荷池旁的那艘船,便可出宫归府。 且,她要对此事守口如瓶。 不可同外人说,她见过拓跋虞。 慕淮的细作并没有威胁她,也没有讲过她泄密后的惩罚,但慕娆清楚,如果这事她办不成,慕淮是不会放过她的。 虽说二人有着不远的血缘关系,但慕娆心中有数,慕淮只是将她这个堂妹当成一颗有用的棋子罢了。 她的人是棋子,她的婚事更是。 若她这颗棋子无用,那慕淮肯定要将其弃掉。 连带着,她母亲王氏的家族也要受影响。 虽说她是大齐郡主,看着身份尊贵,可却有太多的事都是身不由己。 慕娆不想为慕淮做这种恶事,她不清楚慕淮究竟要怎么教训拓跋虞,不过她想,好歹拓跋虞也是鹘国皇戚,是罗鹭可汗的世子,慕淮顾及他的身份,也不会索了他的性命。 那拓跋虞看着年纪尚小,但愿这番不会被教训的太惨。 拓跋虞神态难得有些放松,他穿着鹘国的服饰,人又生得妖冶俊美,如此风采的少年郎,自是引得路过的宫女纷纷侧目。 容晞未对慕娆说过她与拓跋虞的关系。 但慕娆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知道拓跋虞不是罗鹭可汗的亲生儿子,也知道拓跋虞得五官虽生的立体精致,但却仍是副中原人的长相。 他和容晞的眼睛又那么像。 慕娆便觉,二人很可能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 拓跋虞与慕娆这一路没怎么讲过话。 这头慕娆忖着心事,拓跋虞也有着自己的算计。 拓跋虞知道慕淮一直想寻机将他杀死,但因着他身份特殊,他又轻易杀不得他。 他知道,姐姐有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且看月份,马上就要生产了。 他不喜欢慕淮,自是也不喜欢慕淮的孩子。 纵是那孩子有了和他相连的血脉,他也不喜欢。 鹘国有一种价格高昂的奇药,人若饮下,便可不吃不喝长达三四日,呈现一种假死的状态。 他想说服容晞,让她跟他走,不要再待在慕淮的身侧。 但拓跋虞清楚,容晞如今不仅有了孩子,还有了地位极高的身份。 若要旁人看来,既然她已经做了大齐的太子妃,还怀了龙嗣,那日后的富贵荣华定是无尽。 谁会放着这好日子不过? 可拓跋虞却比所有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姐姐。 拓跋虞犹记得,小时侯他曾问过容晞,若她的夫君未来就是要纳妾,那她该怎么办? 容晞那时还是被娇养的闺秀,又是容家长女,说话难免恣意些,便回道:“若他真要纳妾,那你姐姐我便同他和离,让他同妾室过去。他若敢负我,那我瞧见些苗头,就先把他给休了。” 祖母那时还在世,听到后,斥责容晞道:“混说些什么话?自古至今,但凡是有些身份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看就是你爹将你惯坏了,什么话都敢乱说,也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 他那时还是太常寺卿的庶子容晖,见姐姐这样说,还傻乎乎的乐了。 他的亲生娘亲却面色不虞,因为她便是容炳的妾。 容晞那时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便及时噤声,同祖母认错,又同姨娘认了错。 拓跋虞深知,她姐姐但凡对慕淮有些好感,那既嫁予了他,定是受不了他有其它女人的。 可慕淮会是未来的帝王,怎么可能会没有其它女人? 拓跋虞知道,这是他姐姐心中过不去的坎。 而他,便要利用姐姐的心结,来诛其心。 只要姐姐松口,那么逃出慕淮掌心这件事便很好办了。 时间紧迫,齐鹘上次约好的第二次茶马互市的时限将至,鹘国使臣和严居胥近日也是就茶马比价的事不停休地在谈判。 齐国虽乘上风,可却还是未有结果。 不经时,慕娆和拓跋虞终于走到了雍熙禁城那一偏僻的荷池处,池中央停着一辆舫式游船,楞格窗微敞着,里面隐约能瞧见穿着华贵宫装的女人和宫女的身影。 荷池旁还停着一小舟,若想去湖中央的舫式游船,便可乘舟前往。 拓跋虞和慕娆走至岸边后,慕娆眼神微有闪躲,她强自镇定着,轻声问向拓跋虞:“世子,可会驰舟划桨?” 拓跋虞颔首,正要跳进小舟内。 慕娆心绪不宁,又多问了一嘴:“那世子水性可好?驰舟时,还是要小心些。” 拓跋虞已然在舟内坐定,结实的双臂已然各持一桨,要往那游船划去。 慕娆身侧的女使是她的心腹,主子在做什么,她都是清楚的。 女使见拓跋虞乘的小舟渐渐划向了游船的方向,便对慕娆道:“郡主,我们该回去了。” 慕娆抿着唇,清丽的眸子却仍存着忧虑。 见这荷池旁生着一片茂密的紫竹林,慕娆便对女使道:“且先不离开这处,你先随我悄悄地躲到那竹林中。” 女使犹豫了一下,但毕竟是主子的命令,她只得按照指示,随慕娆进了那紫竹林中,藏匿好了身形。 慕娆眼看着拓跋虞进了那间舫式游船,却觉他刚一进去,里面便传出了扭打的动静。 她倏地瞪大了双眸。 只听见“扑通——”一声。 拓跋虞和两个穿着宫装的高大侍从一同跃进了荷花池中,池面登时形成了巨大的水圈,荡起了涟漪阵阵。 慕娆和女使皆都用手掩住了唇。 这两个男扮女装的侍从,是要淹死拓跋虞吗? 拓跋虞还是个年岁尚小的少年,身形劲瘦,根本就不是那两个身材壮硕的侍从的对手。 慕娆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没想到慕淮竟是这么狠心,也没想过她会做那索命的无常,亲自将拓跋虞送到了阎王的那处。 她间接害死了一个人。 慕娆的眼泪倏地便落了下来。 她身侧的女使还算镇定,劝慰道:“郡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快走罢。” 慕娆颔首,刚要转身离开此处,便见那荷池中央竟倏地染了血红色,且不断往上涌着汩汩的血泡。 她心跳得愈来愈快,她觉得眼前的血应该就是拓跋虞的血。 那两个侍从应该是将他刺死了。 慕娆哽咽了一声,此时此景,让她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女使催促她:“郡主,我们快走罢。” 只见菏池中央倏地冒出了一个人脑袋,他甩了甩发上的水,身子浮在水面上,且眸色发狠地环顾着四周。 慕娆定睛一瞧,那人竟是拓跋虞。 他没死。 慕娆心中松了一口气,却觉拓跋虞似是发现了她的身影。 二人的视线遥遥相触。 拓跋虞面色阴鸷,眸色亦像狼追捕猎物时,凶狠又狡诈。 慕娆心跳一顿,这才同女使拔腿就跑。 拓跋虞已然迅速游上了岸,他顾不得身上淋淋漓漓的水渍,像豺狼追赶猎物般,动作迅驰地追逐着慕娆和其女使的身影。 慕娆到底是个被娇养长大的闺秀,哪里能跑得过习武的拓跋虞? 她在茂密的竹林中边跑边无声地淌着眼泪。 眼见着拓跋虞就要追上她二人,慕娆的女使忙挡护在了主子的身前,却被拓跋虞提着衣襟,猛地甩开在一侧。 慕娆想用余光瞥一眼那女使的状况,拓跋虞已然靠近了她,且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少年身上的血腥味极重,气势也是极其凶残的。 慕娆挣扎着,想要甩开拓跋虞的桎梏。 可她没挣扎几下,拓跋虞便猛地甩开了她。 慕娆踉跄地退了几步,背部亦靠在了一颗紫竹上。 拓跋虞已然走近了她,他手中持着一把匕首,泛着银光的刀刃上仍存着被池水稀释的血迹。 慕娆只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处了。 只听“咚——”的一声,那把匕首被插.进了她耳侧的紫竹上。 慕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却仍能察觉,那匕首的刀尖离她的耳朵,就差那么一寸。 就差那么一寸,她的耳朵就要没了。 慕娆因着惊骇,眼眶里簌簌地淌着眼泪。 拓跋虞眸色阴沉,倏地将她耳侧的匕首又从紫竹中拔.了出来。 他唇边冉起了嗜血的笑意,亦用那仍带着血渍的刀刃将慕娆的下巴抬了起来。 慕娆觉自己的下巴一冰,她眼睫微颤地睁开了双目,却正对上拓跋虞那双充满戾气和残暴的眼。 她吓得身子一软,只听拓跋虞冷笑一声,嗓音泛狠地问她:“想杀我?” 第66章 二更! 慕娆强迫自己冷静,她自是知道,哭是没用的。 她父王去世的早,母妃的母族王家便对她格外关照。 王家是将门,里面习武的男儿居多,多数都从了军。 慕娆自幼便跟王家那些习武的表兄和表弟来往频繁,她很少在内宅和闺秀绣花,小时候更像是一个假小子,经常女扮男装同这些表兄表弟们厮混在一处,也没少和他们做过捅马蜂窝一类的蠢事。 王氏斥她顽劣,没个女儿家模样,及时制止住了她的行径,不让她再同王家那些顽劣的小子们来往,她因此还伤心了好一阵。 后来这些表兄表弟都从了军,亦被朝廷封了官职,有成了将军的,亦有去兵部任职的。 他们见到她时,还会跟小时候一样,唤她阿娆。 只是毕竟男女有防,他们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同她勾肩搭背。 很少有人了解真正的她。 她的内心不如外表那样温婉柔弱。 ——“说话。” 拓跋虞见慕娆不言语,用匕首又抬了抬她的下巴,冷声命道。 慕娆面上挂着泪辙,语气已然恢复了镇静,她反问拓跋虞:“我同世子算是第二次见,世子合该清楚,我与你无冤无仇,并没有想害你的心思。” 拓跋虞眸色一觑,又问:“是慕淮让你这么做的,对吗?” 慕娆没有吭声,算作一种默认。 拓跋虞笑意残忍,又道:“纵是今日这事是慕淮让你做的,但也是你差点害死了我。虽然始作俑者是慕淮,我还是会索你的性命。” 慕娆的女使挣扎着想要爬向拓跋虞,拓跋虞及时察觉,又狠狠地踹了那女使一脚。 慕娆见女使伤势较重,趴在地上向她这个主子伸了伸手,终是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 她清丽的眸子也渐渐泛冷。 拓跋虞已将匕首从她的下颌处移了下来,他盯视着她,似是在盘算着要如何杀她。 慕娆嗓音微颤:“你合该知道我的身份,你若杀了我,太子和皇上都不会放过你。” 拓跋虞冷笑一声,回道:“呵,原本他慕淮做的事便阴损得狠,杀我,还要背着人杀。你说,慕淮他敢不敢跟齐国皇帝说,他要暗中派人来杀我?他慕淮敢不敢现在就同鹘国大君和我阿耶罗鹭可汗对峙?” 慕娆额上渗出了冷汗。 慕淮他是不敢于明杀害拓跋虞的,所以才让她将今日这事保密。 而且,慕娆还隐约觉得,慕淮最不想让容晞知道他要害死拓跋虞这件事。 慕娆眼神微侧,耳侧能听闻拓跋虞的衣角正在嘀嘀嗒嗒地淌着水滴,只听他又道:“至于郡主你,算是个倒霉的。谁让你替慕淮做事,差点害死了我。你同齐国太子妃应是熟交,所以我会给你个痛快的死法,不会让你太受折磨。” 眼见着拓跋虞就要拿匕首去割她的颈部动脉,慕娆嗓音微扬了几分,对拓跋虞道:“世子!在慕娆死之前,能否再让我跟你讲一番话。” 拓跋虞将匕首收回了几分,冷声命道:“快些讲,我并没有太多的耐心可以给你。” 慕娆眨了眨眼,她冲拓跋虞使了个眼色,又道:“世子你看,你从荷池中爬上来后,那岸旁都是你留下的脚印,还有这竹林中,也都是你我二人互相追逐的痕迹。” 拓跋虞徇着视线望去,周遭一切却然如慕娆所说。 慕娆又道:“你将太子那两个女装侍从都杀死了,他们没及时回去复命,太子过不了多久便会派人来这处查看情况,到时便能发现你没有死,还杀了他的侍从。依太子的个性,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说你杀了他的侍从,借机再寻你麻烦。” 拓跋虞眸色微凛,将匕首离了慕娆几分。 慕娆乘机又道:“总而言之,太子既是对你下手了,就绝不会轻而易举的放过你。一会儿就会有人过来察看情况,你又不识这宫中之路,是跑不掉的。” 拓跋虞瞳孔微转,又将匕首架在了慕娆雪白纤长的颈脖上,沉声道:“无所谓,反正都躲不掉,杀了你陪我一起上黄泉,也是甚好。” ——“我可帮世子逃过这一劫!” 慕娆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拓跋虞不屑道:“帮我?少诓我,我要杀你,你还是慕淮的妹妹,为何要帮我?” 这话的最后两字咬音极重。 慕娆被那银白的刀刃晃得心吓的一凛。 到如今,她限于眼前的困局,心中对慕淮也是愈发不满。 慕娆不想就这样,任由慕淮摆布她的人生。 她知道,慕淮有意将她嫁给拓跋璟,可却又往拓跋璟的宫殿里送了两个美姬。 这举动,实在是太糟践人了。 她不想嫁给拓跋璟那个好色的纨绔,更不想替他做这种害人的事,还要被拓跋虞威胁着,要索她性命。 慕娆平复着骤然狂跳的心脏,又道:“我没替太子办成杀你这事,他定会寻我麻烦。况且,你也应该有所听闻,他想将我嫁给鹘国的三皇子,拓跋璟。可我却不想嫁给他。你跟他住在一处,应该知道,慕淮已经赐了他两个美姬。” “所以呢?”拓跋虞问。 慕娆倏地抓住了他握住匕首的手,拓跋虞低首看向了慕娆纤细白皙的手,只见慕娆将那匕首往她的方向拽了几分。 她温柔的嗓音稍带着急切:“世子,我们不剩多少时辰了,听闻你多少会些轻功,那荷池对面的宫墙你能翻过去吗?” 拓跋虞回身看了看正红的宫墙,这高度他是可以翻过去的。 慕娆又道:“这时辰雍熙宫的守卫并不森严,你翻.墙出去后,便一直往北走,到长宁门处去寻亲王府的马车。” 她复又想起,拓跋虞是个不认路的,便又用手给他指了指哪个方向是北。 拓跋虞蹙眉看着慕娆比量着手势,只见她将腰侧的璎珞扯了下来,递到了他的手中。 拓跋虞接过后,只听慕娆又道:“你将这璎珞递给那车夫,他会让你上车的。” 拓跋虞蹙了蹙眉,他半信半疑地又问:“那你呢?” 慕娆没回复他,反是握着拓跋虞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匕首往自己的胳膊上重重地划了一刀。 拓跋虞微惊时,慕娆的青罗鞠衣上已然渗出了鲜血。 他不解:“你这是要作甚?” 慕娆颦着眉目,亦用手抚上了伤处的下方,低声回道:“我要在太子面前,假装被你所伤,再骗他,说你翻.墙逃出了宫外。然后,我会带你回我的府上,只是要先委屈你,暂时假装成是我的丫鬟......太子自是不会去我府上寻你,这段时日你都很安全。以后该怎么办,待你我二人安定下来后,再好好商量。” ****** 鹘国世子失踪的消息很快便在宫里传了个遍。 有宫人说,是鹘国世子想要轻薄慎和郡主。 慎和郡主和女使辱了他几句,他便恼羞成怒,弄伤了慎和郡主。 那鹘国世子怕事迹败露,这才施展轻功,翻.墙逃出了宫围。 可还有人传,是鹘国世子和慎和郡主一见钟情,二人在紫竹林中私会,被太子的侍从抓了个正着。 鹘国世子怕事迹败露,杀死了那两名侍从,又怕太子会怪罪,这才逃了出去。 宫里传的版本不尽相同,可鹘国世子失踪了,却是不争的事实。 慕淮在汴京城内未寻到拓跋虞,便将范围扩大到了别的州郡,齐鹘两国茶马互市之事也因着拓跋虞的失踪,又被推延往后了数日。 庄帝特意唤慕娆进宫,知她受了惊吓,还特意赐了她好多贵重之物,对她多加安抚。 慕淮下令,不许阖宫诸人再私下议论鹘国世子的事。 亦不许容晞出东宫半步,他怕她得知这事后,会动了胎气。 容晞一直被蒙在鼓里,悉心地养着胎,满心期许地盼着孩子的出世。 这日傍晚,她同丹香在东宫内消食散步。 因着月份过大,她走一会儿路便觉疲惫,丹香扶着她在湖石假山后的石桌旁落坐,准备休憩一会儿。 容晞甫一坐定,便听见身后有两个小太监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我听闻,那荷池中央都被染了血,两个人都没活下来,死得可惨了。” 宫里死人了? 容晞美目微诧,她怎么没听闻这事。 丹香暗感不妙,忙徇着声音找到了那两个太监,对他二人斥道:“太子妃在休憩,你们二人赶紧回耳房去,别妨碍太子妃休息。” 话落,丹香的嗓子又压低了几分,道:“别忘了太子的叮嘱,你二人不想要脑袋了吗?” 那两个小太监立即噤住了声,对丹香揖了个礼后,刚要回他们的耳房处,容晞却唤丹香将那两个小太监叫到了她的面前。 丹香只得一路对那两个小太监使着眼色,告诫他二人莫要多言。 容晞这几日经常心绪不宁,总觉得弟弟好像出了什么事。 便问那两个小太监:“谁死了,宫中最近出了什么事?” 那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丹香上前一步,对容晞道:“主子,这两个小太监在讲这宫里之前的事,最近宫里没有人死。” 容晞一贯温软的嗓音冷了几分,她道:“我在问他们的话,你先不要回。” 丹香立即噤住了声。 那两个小太监口径一致,对容晞道:“回太子妃,没有人死,却如丹香姑娘所言,奴才是在讲宫里之前的旧事。” 容晞见回话的小太监眼神闪躲,便知其中一定有鬼。 她命丹香将她从石凳上扶了起来,步履稍有些急切地便要出东宫。 恰时,慕淮正从政事堂归来。 刚一回来,便见到了额上渗出了冷汗的容晞。 她最近身子本就娇弱,夏日穿得又单薄,汴京夜风稍带着寒凉。 慕淮怕她受凉,正要牵着她归寝殿。 容晞却快步走向了他,至他面前后,她嗓音微颤地问:“…夫君,阿晖…阿晖他可有出事?” 慕淮面色未变,知还是有碎嘴的下人将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 他并不知晓,容晞现下其实是不知情的。 慕淮以为容晞已然知道了拓跋虞失踪的事,便如实回道:“孤还在寻他,你放心,无论他是死是活,孤都会将他寻到。” 容晞听罢,娇美的面容登时变得惨白。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慕淮怕她摔倒,立即扶住了女人纤瘦的双臂。 容晞心情复杂,觉得腹部也倏地泛起了钝痛,她呼吸渐变得孱弱,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慕淮见她明显有异,心中一紧,刚要开口询问。 丹香这时惊呼了一声,对慕淮道:“…太子妃…太子妃她见红了。” 第67章 生了!(一更) 周遭的宫女也自是瞧见了太子妃身后的血迹,面色皆都一变。 丹香想其了民间的那句老话。 老话说,若孕妇先见红,后破水,那这胎很可能会是个男婴。 丹香虽然面露惊惶,却也知这是妇人生产前必须要走得一遭,她心中渐渐变得淡定。 而慕淮虽活了两世,却是头一次为人父,对女子生产之事毫无经验。 自将容晞寻回来后,他虽将这女人放在了心上,亦会腾出时间来陪她,可到底还是耽于政务的时辰居多。 真正能陪她的日子,可谓甚少。 容晞孕期的种种不适,多数都是自己一人生生捱过的。 唤太医来此也只是为容晞诊脉,太医告诫叮嘱他该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但他却从未主动询问过,这女子临产前,都会有什么状况。 慕淮以为,这见红就是小产之象,他指尖不被人察地微颤着,诸多惨痛的回忆纷涌而至。 前世这个孩子就随她去了,到这一世,这个孩子还是保不住吗? 保不住也罢,只要她没事就好。 眼前的女人颦着眉目,一副万分痛苦的模样,就像是只溺水的幼雀,呼吸孱弱,且奄奄一息。 容晞的娇小的身子正呈着往后倾倒之态。 慕淮目眦微红,一贯镇定冷肃的面容难得露出了焦灼和恐慌,他万分小心地将女人横抱在怀,俊容极阴沉地强自镇定地命宫人道:“去寻太医过来,亦提前去产房命稳婆准备好为太子妃接生。” 妇人生产是大事,宫人们也皆都面露紧张,生怕太子妃这胎会出岔子。 慕淮早已命人在东宫内腾出了一间宫殿,专门用来给容晞做产房,里面亦按照太医和产婆的建议,提前备好了女子生产要用的一应物什。 临产在即,为容晞接生的四名稳婆也于几日前,都暂时住在了东宫中。 慕淮一直派人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为防这些稳婆被人买通,会害容晞腹中之子。 容晞滚圆的肚子不断泛着阵痛,每当她觉得那痛劲稍好些,须臾之后,便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纵是痛着,她也能觉察中,抱着她的男人异常紧张。 容晞甚至在慕淮这个一贯强势的男人身上,觉出了恐惧二字。 她虚弱地闭着双目,心绪复杂。 弟弟下落不明,自己现下本该全身心地投入在为慕淮诞育子嗣中,可她心中却总悬着块石头。 容晞到底还是在慕淮的怀中哭了,却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而哭。 她哭,是因为觉得自己好累。 做慕淮的女人真的好累。 容晞知道,那两个美姬不是慕淮为自己寻的,而是要送给拓跋璟,以此迷惑住这位鹘国来的皇戚。 而宫里的明眼人都猜出了这位太子的诡谲心思,慕淮有意让慕娆嫁给拓跋璟,却在二人未成婚前,送了拓跋璟两个美姬。 原本容晞便觉得拓跋璟其人人品不端,若慕娆嫁给此人,她不仅心痛,还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她真的很想为慕娆求情,想求慕淮,不要让慕娆嫁给拓跋璟,慕娆是个很好的女孩,她家世好,性情和长相放眼整个汴京城也都是数一数二的。 她合该有段幸福的姻缘,万不该做那用来联姻的郡主,被慕淮和拓跋璟毁了一生。 可她没立场请求慕淮,也没胆量去请求慕淮。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娆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深渊,而自己却只能束手无策。 弟弟的失踪想必也与慕淮脱不了干系。 她除了慕淮的宠爱和子嗣,真的什么都没有。 虽然慕淮将她扶上了这个令万人羡慕的位置上,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境遇,没比做奴婢时好上多少。 从前在慕淮身侧做奴婢时,她心里还有个盼头。 纵是慕淮占了她的身子,容晞也从未想过要做慕淮的妻妾,一直想着他总是会要娶妻的,早晚她这个奴婢也会没什么用处,她总会有出宫的那一日。 那段时日,她每每在他身下卑微地承着欢.爱时,最怕的便是会怀上他的孩子。 她虽喝着避子汤药,可每每登临极乐之境后,那个强势霸道的四皇子总会再禁.锢她一会儿。 她迫不得已,承受着汹.涌的雨.露。 到最后,她还是怀上了这个孩子,这个她本不希望拥有的孩子。 ——“晞儿别怕…孤不会让你出事。” 慕淮低醇的嗓音微颤着,怀中的女人虚弱地像是随时要断气,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了产房的床上,丹香随后往容晞的嘴里灌了些参汤。 产婆恭敬地对慕淮道:“殿下,您该出产房了。” 容晞却在这时虚弱艰难地睁开了眸子,蓦地用那双湿.泞泛汗的小手抓住了男人的大手,她微微扬起了颈脖,似是有话要同他说。 慕淮反握住女人的手,不顾周遭宫人和产婆紧张的目光,稍带着安抚性地啄了下她的手背,低声问道:“可要孤陪你?” 容晞摇了摇首,半晌,方才语带泣音,嗓音艰涩地央求他道:“妾身恳求殿下,若寻到妾身的弟弟,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妾身都求您饶他一命。妾身…妾身求您了。妾身一定会为殿下平安的生下这个孩子,还望…还望殿下看在妾身生子不易的份上,放过妾身的弟弟。” 一旁的宫人都以为是太子妃疼糊涂了。 她的这番话,看似是恳求,其实却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若按慕淮以往的性子,不管对方是来硬还是来软,他都忍受不了旁人威胁他,定不会受任何人所迫。 可到如今,却轮到她的女人,借生子这个时当,用苦肉计来威胁他。 容晞见慕淮缄默了片刻,知道自己的央求于他而言是无用的。 她渐渐松开了慕淮的手,待痛苦地阖上了双目后,她哑声对慕淮道:“妾身知道殿下的心意了,产房污秽,殿下先出去罢……” 慕淮未离开床侧,宫人们陆陆续续地端来了热水,产婆见太子没有离开的意图,都知他戾名在外,不敢再劝。 但为容晞接生之事却不容耽搁,她们只得当着太子的面,开始为太子妃接生。 慕淮未松开女人的手,里面最有经验的产婆对容晞小心叮嘱着生产要注意的事宜,譬如怎样使力可避免胎位不正,又譬如怎样呼痛不会伤到身子和胎儿。 容晞认真地听着记着,眼泪却从眼缝中簌簌而落。 场面渐渐变得血.腥骇人,容晞却咬着唇瓣,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却不肯呼痛。 慕淮面色阴鸷,看着女人的唇角渗出了些许的血丝,心脉渐渐泛起了钝痛。 眼见着一贯娇弱的太子妃要因痛晕厥,丹香又忙往她的嘴中灌了参汤,让她强吊着精神。 慕淮颤着手,将微粝的指腹覆在了女人的唇角,他低声哄道:“乖晞儿,别咬着,疼就喊出来。” 容晞将脸侧了过去,不再去看男人关切的神情,只默默按照产婆所讲,使着力气,想将孩子生出来。 她没有任何同慕淮反抗的资本和底气。 唯一能反抗的方式,便是用自己来反抗。 慕淮见此,眸色转狠亦泛着迫人的冰寒。 语出之言却带着无奈的纵容,终是对那倔强的女人许诺道:“……孤答应你,不会再要他的性命。” 容晞绷着的心弦稍松,她知道慕淮不会轻易许人诺言。 既是同她说了这番话,便不会再要弟弟的性命。 容晞痛得失去了意识前,听见了婴孩的一声啼哭。 产婆笑着对她道:“恭喜殿下,恭喜太子妃,是个健康的小皇孙。” 慕淮低沉的嗓音亦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他在她耳侧轻声道:“晞儿,我们的孩子终于出世了。” 容晞的神色却未显释然,明明婴孩刚出世的啼哭之声代表着新生的喜悦。 可她却对自己和慕淮的未来感到愈发迷茫。 纵是二人有了孩子,她也难以想象,她会同慕淮以何种方式走到人生尽头。 甚至还在想,若当时能顺利逃开他便好了,自己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有着这么多的纠结。 寝殿内弥散着浓重的药味,殿内烛火昏黄。 容晞渐渐转醒后,见自己的肚子已然变平,她轻轻地抚上了那处。 孩子出世,从她的肚子里出来了,她身上虽然轻松了不少,但现下竟是有些舍不得从前母子二人终日在一起时光。 容晞睁开双目后,扶了扶头上的织锦抹额,因着适才生子的哭喊,她嗓子变得很疼,便想要寻些水喝。 却见慕淮正坐于床侧,在殿内昏黄的烛火下,正闭目浅憩着。 他倚着四柱华床后的墙宇,上面亦落了他高大的影子。 他墨黑的眉宇拧成了一结,并未更换衣物,仍穿着下午那件华贵的髹黑冕服,就连睡姿都很迫人凌厉,让人不敢轻易逼视。 容晞身上仍不大爽利,下地有些困难,她既想饮水,又想先看看孩子,却又不想扰醒慕淮。 慕淮本就眠浅,自是听见了女人起身后,那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渐渐睁开了双目,正对上女人那双美丽且无措的含水美目。 容晞披散着乌发,身上已被人换上了干净且雪白的寝衣,她眼尾仍泛着有些冶艳的红色,极清纯的气质中又透着几丝媚。 像只受惊的兔子。 容晞双眸微转着,正组织着言语,想着该开口对慕淮说些什么。 她适才在产房中用自己逼迫了慕淮,她不知慕淮会不会找她秋后算账。 慕淮那双凉薄的眼依旧深邃,且稍显矜傲,正定定地凝视着眼前娇弱无措的女人。 容晞唇瓣微颤,嗫嚅道:“……殿下。” 慕淮起身,动作小心地将娇小的她拥入了怀中,亦低首将头埋在了她纤瘦的肩窝处,却并没有言语。 见他不言语,只用高挺的鼻梁蹭着她,容晞心中愈发恐慌。 她又细声问:“殿下…孩子在哪儿,妾身想见见他。” 慕淮听罢将头首从她的肩处移下,他伸手捧上了女人娇美的脸蛋,她唇角的伤痕已经结了痂,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其上些许的黯红反倒为其增添了几丝靡丽。 容晞觉得男人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正不知所措时,慕淮已然俯身,轻轻地吻了下她唇角的伤处。 他并没有如平日般,一旦吻向了她,就会如瘾.者吸食罂.粟般,气场愈发摄夺,就像丧了理智般。 如今这淡淡的一吻,反是带着珍重和温.存。 半晌,慕淮终于哑然低声问她:“要到何时,你才能不再怕孤,才能真正地信任孤?” “殿下……” 慕淮的嗓音带着克制和隐忍,无奈地命道:“别再唤殿下…孤在你面前,并不是大齐的储君太子…而是会一直宠护着晞儿的夫君。” 第68章 孤喝(二更) 慕淮的话让容晞心中一震,她自是动容的。 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也时刻在她心中牢牢地谨记着。 她许自己感动,但却不许自己完全相信慕淮的话。 但这种心思,她自是会压在心底,永远都不会同慕淮讲。 见一贯强势的男人,神情竟带着稍许的低落。 她从他那双清冷狭长的眼中,竟看出了不堪一击的脆弱和恐惧。 脆弱这词与慕淮其人,本是毫不沾边的。 容晞不知道慕淮到底在恐惧什么,只知道这样一个强势的男人,竟是在她的面前流露出了这样的一面。 这很让她心疼。 她知道自己生孩子的场面血腥的很,而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拿孩子要挟慕淮了。 容晞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知该怎样回他的话。 便尝试着用柔唇轻轻啄吻着男人硬朗且线条分明的下颌和颧骨,再慢慢将唇移至了他稍显凉薄的唇畔。 女人柔顺的乌发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慕淮蹙着锋眉,想要避开女人主动的亲近。 容晞亦学着他平日的模样,用纤软的手捧住了男人的面颊,略有些生涩地,想要尝试着亲吻他。 慕淮墨眸深晦,喉结微滚,嗓子透着沙哑,命道:“别闹。” 容晞却没有停止自己的行径,她像只猫儿般,伸出了那寸软小的温甜,想要将其探进男人的唇间。 慕淮终是禁受不住女人这样的撩.拨,亦是无法忍受容晞这样一个娇小的女人处于主导和上风,竟还强.吻上他了。 便微微俯身,小心克制却又不失强势地夺回了主导之权,缱绻且浓绵地将这女人渐渐亲成了一滩水。 原本以为将这女人亲晕乎了,她便不会再在他身上作祟,可事毕后,容晞却又跟娇莺似的,用小嘴啄他的眼睛。 她边啄着,边用那副细软的嗓音娇声唤他:“夫君…夫君……” 见慕淮蹙眉,且无动于衷,容晞又轻声唤他:“…芝衍。” 这声芝衍唤得他心中顿酥,浓长的鸦睫亦是颤了颤。 慕淮看向了女人那张绯红的小脸,只见她用白皙的螓首又蹭了蹭他的下巴。 她就像只乞怜的幼猫,将他蹭得气息不匀,心也蓦地软做了一团,再没了那些暴戾的气焰。 他真是拿她毫无办法。 容晞滚圆的肚子瘪回去了,同他撒起娇来也变得更容易了。 她又将额头与男人相抵,边用那双如麋鹿般纯情的雾眸与男人对视着,边温软地道:“芝衍,今日是不是吓到你了?妇人生子都会走上这一遭,妾身是幸运的,母子都平安。宝宝也很健康对不对?” 慕淮眉眼犹自冷峻,情不自禁地想要倾身吻她,却克制住,只低声回道:“嗯。” 见男人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容晞松了一口气,复又柔声问他:“那夫君有没有为他起名字?妾身很想见见他。” 慕淮眉目稍舒,知容晞肯定很想见见孩子,便抬声唤宫人将小团子抱进了殿中。 进来的宫人有丹香,还有两名身材丰腴的乳娘。 乳娘将婴孩递予了端坐于床侧的英俊太子,见他眉目矜然,接过了那软小的婴孩后,便将他小心地递予了帐中的太子妃。 太子妃容貌绝色,靡颜腻理,因着刚刚才生产完,瞧着有些虚弱。 太子妃小心地接过了自己的孩子后,美丽的眸子里登时便蔓上了水雾,她亲了亲还在酣睡的婴孩那柔软的面颊,随后万分珍爱地将他抱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地细细打量着他。 太子慕淮看向她们母子二人的眼神难得存着温情,毫无平日传闻的狠戾阴煞。 慕淮看着那小小的团子,心中滋味复杂。 毕竟前世,这个孩子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容晞如此辛苦地为他生下了他,将来二人还会有别的孩子,至少这一世,他的江山不会后继无人。 容晞看着自己的孩子,之前的委屈也好,不甘也罢,皆都随风而散。 慕淮这时低声道:“适才乳娘抱着他去了趟乾元殿,父皇看到他后很欣喜,亲自为他取名为慕珏。” 容晞用细软的嗓音将孩子的名字读了一遍。 “慕珏。” 随后她唇角微漾,看向慕淮的眼神也带着温柔的笑意,她轻声道:“珏为美玉,好好听的名字。只是他好小,还看不出来到底是像夫君,还是像妾身。” 慕淮低首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这是他的长子,他对他,肯定是寄予了厚望。 对他的要求,也定是比他和容晞将来的孩子要高上不少。 他已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培养这个孩子。 自己必然是位严父,希望这个小子不会让他失望。 这般想着,那小团子竟开始哭闹了起来。 容晞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有些束手无策,还细声埋怨慕淮:“夫君…你适才看他的眼神太凶了,把宝宝都给吓到了。” 慕淮听罢,眉间一凛。 这磨人精现在就开始护犊子,且如此娇惯这个崽子,这可不是个好迹象。 慈母多败儿,他不想让容晞娇惯他的长子。 周遭最有经验的乳娘对容晞恭敬道:“太子妃,小皇孙临世后,还未吃过乳,想必是因为饿了才哭的。” 容晞一听儿子饿到了,自是心疼的紧,她知道妇人生产完,要让人通乳,便对那乳娘道:“那今夜你先来喂,待明日我通完乳后,再由我来喂。” 慕淮在一侧听到这话后,眉间愈沉。 他不悦道:“孤着人请了四个有经验的乳娘,专门喂这小子一个人,宫里向来都是乳娘喂养皇子,没有生母来喂的规矩。太子妃刚生产完,应是糊涂了罢。” 容晞知道慕淮在宫人面前一贯喜欢装模作样,可他这话意却让她心中失落。 慕淮不想让她喂养孩子。 待丹香将补药端进殿内后,慕淮命一众宫人都出了室,容晞眼巴巴地探身又看了看乳娘怀中小小的团子,直到乳娘的身影渐远,她才收回了目光。 慕淮沉眉冷目地喂着她汤药,动作还算耐心。 容晞颦着眉目饮着苦药,边观察着男人的神情,边小声央求道:“夫君可以为了妾身破了宫中惯例吗?” 慕淮凛目,回道:“不成。” 容晞害羞地垂下了眸子,又喃喃道:“那不让妾身喂,这些…难道要让妾身每日都挤出来吗?” 这女人的肚子瘪回去了,可那二软玉却未瘪回去。 如今她雪肌新白又细嫩,身段亦比之前勾.人了不少。 慕淮耐着喉中的干涩,扯了扯唇角,清冷凉薄的眼透着些许的坏,他低声回道:“孤喝。” 容晞的小脸登时便红了。 慕淮真是太坏了。 她就不应该提这一茬。 第69章 小狼王(一更) 夏夜的汴京城商贾云集,眼见着乞巧节将至,汴都的勾栏和瓦子到处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精致花灯和随风荡曳的五色彩旗。 各世家的府院中,也都提前在几筵上摆好了酒食祭祀。 天际的迢迢星河亦与人间的万家灯火共绽着熠熠辉光,满眼望去,皆是一派繁阜若华胥的盛景。 慕娆上次在荷花池旁差点殒了性命,如今想起那日之事,仍是惊魂未定。 拓跋虞伪装成她从牙行买的丫鬟,暂时被她藏匿于亲王府中。 他失踪之事,自是惊动了远在鹘国的罗鹭可汗。 罗鹭可汗没有生育能力,又与亲族关系不睦,待他收养了拓跋虞后,可谓在他身上倾尽了心血。 罗鹭可汗身有顽疾,他表面对鹘国大君忠诚,其实却一直存着想取而代之的心思。 这本是多年前的恩怨。 原本他兄长所在的部族为统一整个草原立下的功劳最多,罗鹭可汗的兄长曾将草原上的几个部落残忍的灭了族,侥幸活下来的部族余党怀恨在心,共同设计了一出缜密的谋杀计划,将其兄长杀害于帐。 临了,比他年长三岁的大君却来了个鸠占鹊巢,轻而易举地便取代了他兄长的那个位置。 迫于时势,罗鹭可汗只能带着自己的部下,卧薪尝胆地归顺了大君。 但多少年过去了,罗鹭可汗仍记得那日兄长死去时的凄惨之景。 他觉他兄长死因蹊跷,恐有内奸。 而那内奸,十有八.九便是那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大君。 罗鹭可汗对此怀恨在心,一直存着将鹘国大君取而代之的心愿,若他活着时无法实现,那么待他死后,他希望能有一个能力出众且行事狠辣无情的人,能够继承他的遗志。 在多年前,鹘国境内的部族内,并不如中原般,徇着血脉相承的世袭制。 部族内的成员本也不是都有血缘关系,同狼群一样,聚在一起而居,更有利于生存。 首领亦同狼群中的狼王一样,由能力最出众者担之。 稳定的狼群中亦会有外部迁徙的独狼加入,如若这匹迁徙的狼比狼王还要更凶残勇猛,那么它只要能打过狼王,便会成为此狼群中新的狼王。 狼群中自成森严的等级,部族之内亦是。 只是后来,待鹘国境内的诸部被统一后,急需同中原一样,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法令,来控制管辖刚刚归一的各部族。 中原的法令是现成的,鹘国的有些部落便也徇着中原的礼制,将王位按照血缘关系世代传承。 所以,他将世子一位承给了与他并无关系的拓跋虞,并没有人觉得奇怪。 原本他的部族也是能者居上,他又没有子嗣,只要拓跋虞能力够,将来能坐稳这个位置,那不一定偏得按照中原的礼法,循那血缘相承的世袭制。 当年鹘国人口不足,每年都需要从与中原接壤的边境虏些男丁或女童做奴隶。 拓跋虞便是由此来到了鹘国境内,成了他部族的一名奴隶。 罗鹭可汗在这个中原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他所期冀的残忍狡诈和肯豁出一切的狠辣,原本他想将他培养成自己的部下,也是他手下年纪最小的部下。 他的女人很多,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怀上他的子嗣。 罗鹭可汗知道,自己这一生不会再有孩子,便想着收养一个男孩,将其做为自己的养子。 他会好好培养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让他成为令他骄傲的小狼王。 他既动了想收养儿子的念头,便想寻个父母双亡的男孩。 拓跋虞身上的一切特质都很符合他的要求。 这男孩为了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存,也自是想法子创造了数次机会,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拓跋虞成为罗鹭可汗的义子后,果然没令他失望,眼见着自己将一个孩子培养成了自己心中的狼王。 再过几年,他会更高大,亦会更勇武威猛。 罗鹭可汗虽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但看着拓跋虞一天又一天的长大,他心中也有了寄托。 这孩子总会替他实现自己的愿望。 可谁知,齐国那边却传来了消息,说他悉心哺喂的小狼王竟然失踪了。 那日拓跋虞说要去齐国,罗鹭可汗心中便有了担忧,知他年纪尚小,行事不稳,这才派了他最信任的谋士跟着他一并去了齐国。 可他的小狼王还是在齐国出了事。 齐国太子慕淮心思一向深沉,知拓跋虞在齐鹘茶马互市的过程中,一再为鹘国谋求更多的利益。 他这一失踪,慕淮蛊惑拓跋璟那个蠢货便更容易了。 还有一半的马匹未至秦州的茶马司,亦有雀舌等茶叶未交到他们鹘国使臣的手中。 大君对此事自是放心不下,罗鹭可汗借机主动请缨,打着同齐谈判的旗号,顺便去齐境寻他失踪的养子。 大君已将此事命使臣告知了齐国君主,罗鹭可汗不日内便会到达齐境。 慕娆自是得知了此事,她外表一如平常,沉稳又冷静,内里却在惶惶度日。 她觉,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应是也没想到,罗鹭可汗竟是这样在意他的养子。 慕娆知自己的命运未卜,前路堪忧。 这番她藏匿了拓跋虞,慕淮是不会放过她的。 她姓慕,是大齐郡主,她不能任性到不去顾及家族的荣辱。 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乞巧节的那日,慕娆带着必死的决心,想着就在今日,让自己再放纵一次。 慕娆叫上了王家两个未成婚的表兄王忻和王怀,陪着她最后再在着汴京城中夜游一番。 王忻去年伐缙立了战功,刚被封了将军。 王怀今年考了科举,排名第十六,亦中了举子,靠着王家的关系,现下在兵部管着兵械。 慕娆这两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在乞巧节那日恰时都休沐,自是欣喜地陪着女扮男装的慕娆满汴京的走马观花,吃喝玩乐。 而慕娆之母王氏这日去了大相国寺烧香拜佛,要在里面的庵房住上一夜。 三人白日去了金明池处乘船,午间去了有着珍珠门帘,锦绣门楣的丰乐楼1里吃酒。 入夜后,王忻和王怀又陪着慕娆去了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看茶博士点茶,还吃了樱桃煎和蜜煎雕花。 王忻和王怀两个人将自己积攒的月俸都拿了出来,互相攀比着给慕娆买了一大堆女儿家喜欢的吃食和玩意。 两个人一如既往的在路上斗起嘴来,可慕娆这一路上却总是闷闷不乐的。 王怀见她心事重重,不禁问道:“阿娆今日玩累了?若是走不动的话,哥哥背着你回亲王府。” 王忻睨了王怀一眼,将手中拎着的大包小裹都甩给了王怀,在他惊诧的神情下抢先走到慕娆身前蹲下,他语气微讪道:“你怀哥儿身子骨太单薄,背着你走不了几步,怕是就会将你摔下来,还是我来背你罢。” 慕娆这才从自己的思绪走出,她摇了摇首,回道:“我不用你们两个背…再过个两三年,你们要加冠娶妻,到时你们两个该背的,是你们二人的娘子。而我…早晚也会有嫁人的那日,背着我的,应该是我未来的夫君。” 王忻直起了身子,神情微有愕然。 原先那几个岁数大些的王家兄长都已成了婚,慕娆便慢慢同他们保持了距离。 他和王怀年纪尚小,可近几年,慕娆也不怎么同他二人熟络了。 好不容易这大齐的慎和郡主肯赏脸邀他二人出来游玩,可他和王怀却还没把人给陪好。 王忻不解:“阿娆为何要突然提起婚事,莫不是…姨母已将你许亲了?” 慕娆未作言语,只摇了摇首。 知道她要嫁给拓跋璟的人,没有几个。 三人一路无言,都觉时移势易。 随着年龄的增长,无可奈何的事也变多了。 王忻和王怀亲自送慕娆归了亲王府,至府门口后,王忻道:“阿娆放心,不管你将来要嫁的人是谁,我们这些王家哥哥永远都是你的后盾,谁也不敢欺负你。” 慕娆头戴白玉小冠,身着月白皂衫,一副清俊温润的公子哥装扮。 她看着身量高大的两个表兄,淡哂着回道:“阿娆知道了,忻哥儿和怀哥儿快些回府罢,休沐日将你二人唤出来,都未得休憩。” 王怀和王忻都表示无妨且愿意陪着她,待亲自目送着慕娆进了府门后,方才折返回府。 甫一至福禄石雕影壁前,慕娆的近身女使便携着提灯小厮满脸焦灼地寻到了她。 慕娆暗感不妙,忙问女使:“怎么了?” 女使面露惧色地答:“王妃提前归府,见您不在府上,正要派奴婢出府去寻您。” 慕娆强自镇定地随女使往王氏的庭院走去。 女使又道:“…还有…春桃‘她’…又惹事了。王妃正在教训她,还说要将她撵出府去。” 慕娆颦了颦眉目,又问女使:“不是跟你叮嘱过,让你好好看着他,也不用他做事,只消好好的待在府里便好,怎么又惹事了?” 女使无奈地回道:“…郡主先去看看罢。” 慕娆提了提皂衫,待快步至了王氏庭院的正厅后,便见拓跋虞正满脸不屑地站在雕花飞罩下,一个小丫鬟正跪在地上低声哭泣着。 王氏穿着深碧色的褙子,头上梳着高髻亦戴着琢玉梳,正一脸愠容地端坐在主位的梨木圈椅处。 见到一身男装的慕娆,王氏面上愠色更甚。 慕娆进内后,瞥了跪在地上的拓跋虞一眼,他穿着王府丫鬟的服饰,亦绾了双鬟髻。 原本他长相就妖冶阴柔,扮作丫鬟也让人看不出来真实性别。 可拓跋虞扮成少女,容貌却比女人还要妖媚。 不仅生的妖,脾气还大,王府许多的丫鬟都讨厌他。 王氏冷声问向慕娆:“又同你王家表兄逛瓦子去了?” 慕娆垂下了头,小声回道:“母妃,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王氏自是也听闻了太子有意让慕娆嫁给拓跋璟的消息,她知慕娆因这事伤感,便也没再多批评她。 王氏用手指了指站在厅内的拓跋虞,又问慕娆:“这个丫鬟,你是在哪个牙行买的?你这是领回来个丫鬟,还是个祖宗?若你无法管束好这个丫鬟,那趁早将她赶出府去,我亲王府留不得这样的人。” 拓跋虞一脸不屑,甚至还哼笑了一声。 眼见着王氏就要做怒,慕娆忙将他护在了身前。 她当着王氏的面,冷声斥向拓跋虞道:“春桃,你听见了吗?以后不可再行事乖戾,不然亲王府可不会再容你。” 拓跋虞看着一身温润贵公子扮相的慕娆,眸色愈深,且恨恨地暗自咬着牙。 这叫个什么事? 他如今龟缩在这亲王府中,还要终日装成个女人。 还被她起了个如此俗气的名字,这可恶的郡主每日都会故意的唤春桃这个难听的名字。 拓跋虞知道,慕娆对那日荷花池之事也是怀恨在心,她看着温柔无害,实则内里也是个蔫坏的,终日变着法子羞辱他。 他当日怎么就相信了这个慎和郡主? 还不如让慕淮将他抓回去,与其委屈求全,男扮女装的做慕娆的丫鬟,还不如让慕淮一刀将他杀死来得痛快。 拓跋虞一脸愤恨地跟在了慕娆的身后,待随她归了庭院后,慕娆挥退了一众下人。 前院中,只剩下拓跋虞和慕娆两个人。 如若不知情的人看,还以为是这家的矜贵少爷在教训他的丫鬟。 拓跋虞终于忍无可忍,他抑着怒气对慕娆道:“我阿耶不日内便要入齐,慕淮断不会再要我性命,这些时日多谢郡主的收留,今夜我便出府,不再打扰。” 说罢,拓跋虞转身便要去耳房换回男装,慕娆神色微变,她唤住了他,道:“世子留步,你若现在出府,未必能寻到你阿耶…若又落入了慕淮的手中,你该怎么办?” 拓跋虞眸色一觑,冷声道:“郡主想留我,并非是真心实意的想护我周全,而是想着拖延时日,怕慕淮会怪罪你罢?” 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破,慕娆的眸色闪躲了一下。 拓跋虞唇畔噙笑。 他果然猜对了。 这个女人跟他兄长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拓跋虞复要转身离去。 慕娆嗓音高了几分,命道:“你站住!” 她知道,罗鹭可汗一旦入了齐境,拓跋虞便有了底气,也就不需要再躲在亲王府中。 拓跋虞眸色愈冷,只见慕娆已走到了他的身前,一贯温柔的眸子也沁着寒意。 二人身量相当,慕娆平视着他,又问:“你原本带着使命来齐,如今却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宫里人人都传,是你轻薄我不成,还伤了我,这才翻了宫墙,逃了出去。” 拓跋虞亦沉眉看向了眼前的少女。 只见慕娆用手中的折扇抵住了他的下巴,将其轻抬后,她语带威胁地又道:“世子,你就这样出府,就算平安回到了鹘国,你觉得,大君他能放过你吗?罗鹭可汗,会不会对你失望?” 拓跋虞难以忍受被一个羸弱的少女这样摆布,他倏地攥住了她的腕部,慕娆顿觉自己的经脉被寸,手中的折扇亦落在了青石板地。 慕娆心跳一顿。 拓跋虞装成了丫鬟,这些时日他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竟是让她忘了,这个少年是个多么凶残可怖的人。 拓跋虞浅棕的瞳孔稍带着鸷戾,他攥着慕娆的腕部,嗓音森冷道:“郡主自身都难保,还管我做甚?” 自听闻了罗鹭可汗入齐境后,慕娆的心中便生出了个想法。 她身份摆在这儿,必然需要为大齐做出贡献,成为齐鹘两国联姻的对象。 慕淮未达成自己的目的,是不会放过她的。 可她一想起拓跋璟那个男人,便觉得恶心。 听闻他在鹘国,就已经有不少的美姬了,她嫁给他,便是入虎穴。 思及,慕娆上下打量了一番拓跋虞。 拓跋虞眉眼微凛,亦回瞪了她一眼。 慕娆想,拓跋虞现下的年纪,也就十三四岁,还在长身体的年龄。 且他的个性虽阴狠,但明显是个未开窍的,脑袋里应该也迂得很。 慕娆语气轻了几分,又问拓跋虞:“世子可有喜欢的女子?” 拓跋虞被问得一怔,随后冷声回道:“干你何事?” 慕娆笑意愈深,回道:“有也无妨。” 拓跋虞不解:“你什么意思?” 慕娆任由他攥着她纤细的腕部,反正自己都是要联姻的,那嫁给拓跋虞,总要比嫁给拓跋璟好。 虽然她年岁比他大些,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联姻,向来也不讲究岁数。 反正他二人也是两看相厌。 如若她嫁给了拓跋虞,那待他长大后开了窍,有了喜欢的姑娘,到那时她再把正妻的位置让出来,寻个理由再回齐国。 大齐的郡主和公主地位很高,改嫁再嫁是常事,没有人会说三道四。 只要她这颗棋子,能在这盘棋中,满足慕淮的要求便好。 既保全了王家,还不用嫁给拓跋璟那个恶心的东西。 拓跋虞觉得慕娆那双清丽的眸子中满带着算计,他不悦地甩开了她的胳膊,却反被慕娆攥住了腕部。 拓跋虞冷声威胁她:“你信不信我把你胳膊拧断?” 慕娆表情平静,未对他的威胁展露出任何惧怕。 她温柔道:“世子,慕娆有一两全之策,既可保住你我二人的性命,还能使两国都互利互惠,你回鹘国后,也能同大君和你阿耶有个交待。” 拓跋虞挑眉,问道:“何策?” 时值乞巧之夜,汴京夜空星河璀璨。 慕娆的眸子温驯又明亮,她唇畔带笑,对拓跋虞道:“世子,你娶慕娆为妻,可好?” 第70章 不行了(二更) 拓跋虞听罢慕娆这话,眸色却是愈寒。 他当然清楚,若他娶了这位大齐郡主,那么这段姻缘,将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利益。 如此,罗鹭可汗不会对他失望,他对鹘国大君亦能有个交代。 前提是,他能将这女人带回到鹘国。 罗鹭可汗派到他身侧的谋士曾跟他说过,此番来齐,慕淮很可能会在他、拓跋璟和拓跋玥这三人中,选择一个留在齐境,做为质子。 那谋士也一早便看出了慕淮的心思,也觉察出,他想让慕娆和拓跋璟联姻。 既是想让二人联姻,慕淮还赐了拓跋璟两个美姬,给拓跋璟的吃食用度也是极奢靡的。 而慕淮对他的态度,则是想杀之而后快。 他的种种举动,都在彰显着一件事。 那便是,慕淮想选择的质子,便是拓跋璟。 拓跋虞唇边勾起了一抹冷笑,他猛地甩开了慕娆,随后用指骨分明的手抬起了她精巧的下巴。 他生的骨骼清奇,眉眼深邃,看人的眼神,总有着与他年纪不符的狠戾。 慕娆虽比他大了两岁,也一直将他当成小孩子来看,但在气势上,却总是敌不过他。 她的下巴被他攥得很疼,慕娆猜测不出拓跋虞此时的想法,只觉得年纪尚小的他,却给人一种威慑感。 半晌,拓跋虞终于开口,他问慕娆:“郡主想做我的女人?” 慕娆抿了抿唇,虽说拓跋虞只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 但这种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竟也不怎么违和。 慕娆的神情还算镇静,她垂目看了看拓跋虞攥着她下巴的手,平静地回道:“世子可以好好的考虑考虑,不知鹘国有没有平妻这一说,若你我二人成婚后,你遇到了喜欢的女子,可让她先做你的平妻。待…待过个几年,慕娆会想法子再回到齐国,那时世子便可寻个缘由同我和离。你我二人的婚事,本也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拓跋虞将这句话又在心中回味了一遍。 没错,却如慕娆所讲,若他娶了她,那他二人的婚事本就如她所讲,是各取所需。 拓跋虞心中已有了打算,擒着慕娆下巴的力道却重了几分。 他唇畔笑意渐寒,冷声道:“娶你之事,我还要再考虑考虑。郡主也要想清楚,你应该知道,我对你只有厌恶,毫无情意。你若真嫁予我,定是要守活寡的。” 慕娆没有言语,美目却是转了一圈,心中暗想,若真如拓跋虞说讲,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拓跋虞厌恶受人挟制的滋味,慕娆这个女人,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他知道慕娆不想嫁予拓跋璟的缘由,便是觉拓跋璟其人是个好色之徒,且慕淮送给他的那两个美姬,应是把慕娆恶心到了。 拓跋虞不想让慕娆觉得,她心中的算计都如她所想,一步又一步地走上正轨。 罗鹭可汗也曾送过他不少美姬,他虽没数过,却也知道大抵也该有十几个人。 虽然他从来都未正眼看过那些女人,亦对男女欢.好之事从来都不敢兴趣。 拓跋虞松开了慕娆的下巴,他略带嫌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女装,随后又对慕娆道:“还有件事,要同郡主讲明,我在鹘国的女人不少,少说也有十个。虽说她们都没有名份,但郡主身份尊贵,若真嫁予了我,便是正妻,希望郡主能善待我的那些女人们。” 这话说完,拓跋虞便用那眼观察着慕娆的神色,希望在她的面孔上,能瞧出几丝漏算的愕然。 慕娆面色是有些惊诧,却在心中啧了一声。 想不到拓跋虞这么小,就已经有十个女人了。 还真是看不出来。 还未决定要娶她,就提前要跟她讲明,要让她善待他的那些女人们。 慕娆知道,拓跋璟是个来者不拒的。 若她嫁予了拓跋璟,凭他的个性,他还是会碰她。 一想到这处,她便觉得浑身恶心。 但拓跋虞都已经说了,他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她,还要让她守活寡。 那嫁给这个有着众多女人的拓跋虞,也是要比嫁给拓跋璟强的。 便沉静地回道:“世子之托,慕娆定会记在心上。” 拓跋虞没在慕娆的脸上看见他想看的神情,他心中有些愤懑,不禁蹙起了眉头。 前阵子宫里传来了消息,说太子妃平安生下了一个男孩。 姐姐终于将慕淮那个狗人的孩子生下来了。 他得想法子,再见姐姐一面。 姐姐既无了身孕,那么短期内,也就不会再怀上慕淮的孩子。 拓跋虞想,他若娶慕娆,也绝不能沦为在齐的质子,而是要让这女人远嫁。 待她到了鹘国后,他便将她软禁起来,断不能让这个女人碍了他的事。 而姐姐容晞。 他要将那番诛心之语对她说出来。 拓跋虞知道,姐姐并不是会将所有情思都倾注在男人身上的痴女。 容晞心中是有恐惧的。 尤其是在慕淮这样一个男人的身侧,她的恐惧和纠结只会更多。 拓跋虞暗觉,容晞对慕淮的感情,还是以怕居多。 姐姐她,活得很累。 他想带姐姐,逃出慕淮的魔爪。 拓跋虞再度看向了一身男装的慕娆,眼神颇有鹰视狼顾之态。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扮女人扮得很像的这件事,是值得庆幸的。 他得让慕娆这个女人,再带他进宫一趟。 ****** 雍熙禁城,东宫正殿。 这夜是乞巧节,亦是牛郎和织女在鹊桥相会的日子。 容晞对这节日多少存着些许女儿家的情思,也知道她虽和慕淮是新婚,却在前阵子暗生了龃龉。 虽然孩子出世后,二人自然而然地便和好了。 但容晞总感觉,慕淮待她的方式,不及从前自然。 也不如产前的那段时日,总喜欢抱着她,像抚弄猫儿般,同她亲.昵。 虽然他对她是关照且温和的,但容晞却在慕淮对她种种的态度和方式上,觉出了淡淡的疏离。 好端端的乞巧节,夫妻合该在一起同庆。 容晞命人备好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可慕淮却差宫人提前告知她,说他不回来用晚食了。 她因此,情绪渐渐变得有些低落。 她在月中是不能沐浴的,但可以用帨巾沾些温水擦身。 生下慕珏也已过了一周,她也可在丹香和宫女的帮扶下,将长发用香泽洗濯。 容晞坐在镜台前,细细看着自己娇美的容颜,今日她还在面颊上扫了些淡粉色的胭脂。 镜中人生得肤如凝脂,面若芙蕖。 容晞侧了侧脸。 明明自己也没变丑,慕淮怎的就突然对她冷淡了呢? 她身上很干净,乌发也刚洗濯完,还泛着好闻的馨香。 丹香这时至此,在她耳侧小声道:“主子,太子归宫了。” 容晞还算淡定地颔了颔首。 慕淮今日下朝后,出了趟宫,身上还穿着黯色的弁服,腰间佩着容晞为他制的躞蹀。 回宫后,他的眼线告诉他,今夜庄帝去了趟未央宫,看了皇后。 慕淮听罢,眉目登时便冷了几分。 后来那眼线又告诉他,今日是乞巧节。 以往这日子,庄帝总要去皇后的宫中过节。 他近日因罗鹭可汗将来齐境的事而忙碌,亲自去了汴京城周遭,同尹诚查看了城中布防。 竟是忘了,今日原是乞巧节。 怨不得那女人昨夜在他耳侧说,妾身明日就可以擢发,会等着夫君回来。 慕淮甫一进殿,便见容晞已经在殿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他了。 她以往白皙的面颊如今沁润着娇美的霞粉色,瞧着纤柔楚楚,且秀色可餐。 慕淮淡哂,见她神情明显低落,便用大手牵起了她的柔荑。 他语气很轻和,道:“今日是乞巧节,孤合该早些归宫,好好陪陪晞儿。” 容晞听罢,柔美的双唇却微微撅了起来。 待二人走到床处坐定后,慕淮将娇柔且有些低落的女人揽进了怀里,让她靠着他。 他低首,亲了亲女人柔软且泛着馨香的发顶,温声问道:“晞儿可有想要的物什?孤都许你。” 容晞仍撅着嘴,闭目靠在他的怀中。 却觉这男人的法子就只有这么一种。 喜欢她,或是觉得对她有歉意,便要赏她东西。 见怀中的娇人儿不言语,慕淮又问:“嗯?怎么不回孤的话。” 容晞的愿望很简单,在乞巧节这夜,只要他能温柔地拥着她,再亲一亲她,她便满足了。 但这些,慕淮是不会懂的。 容晞无奈地喃声道:“…妾身什么都不想要。” 慕淮将她抱在了身上,边细细凝睇着她精致的眉眼,边低声问:“生气了?” 容晞伸出了如水葱般纤细白皙的食指,撒娇般的勾着男人腰间的躞蹀,细声细气地道:“…夫君最近都不怎么同妾身亲近了。” 慕淮锋眉微挑,语气故作微沉地问:“孤怎么就不同你亲近了。” 容晞心中愈发委屈,小脸也渐渐蔓上了绯红,嗫嚅道:“…就,也不怎么亲妾身,也不……” 好羞呐,真的说不出口。 见容晞将小脑袋埋在了他的胸膛处,慕淮轻轻地将人往外推了推。 这磨人精这话说的,弄得他云里雾里的。 他用手扳住了怀中女人精巧的下巴,又问:“同孤说清楚,孤怎么就不同你亲近了。” 容晞浓长的羽睫颤了颤,略有些羞赧地回道:“夫君以前,对妾身都很有兴味的,现下…却同和尚般,清心寡欲的。” 她这几日都怀疑,慕淮是不是因为看了她生孩子的血腥过程。 所以那方面,变得不行了。 她在员外府上做丫鬟时,便听人讲过这事,说男人若进产房看了女子生产时的模样,那方面,就会变得兴致有缺。 慕淮蹙眉忖了忖她的话意,半晌,方才了然。 他俯身啄了下女人柔软的小嘴,随后低声又问:“晞儿觉得,孤现在很清心寡欲?” 第71章 七夕夜~ 她怀珏儿最后的那一两个月,慕淮纵是碰不了她,却也总会想法子在她身上占些便宜。 容晞以前觉得慕淮这样,令她羞赧。 可现下他突地正人君子起来,竟还让她不习惯了。 男人凝睇着她,正等着她回话。 容晞只得红着小脸点了点头,软声回道:“…嗯。” 慕淮听罢,微嗤了一声。 这磨人精肚子虽瘪回去了,却仍未出小月,之前她肚子挺着,他尚能克制。 可现下,他一直强撑的理智已经到了濒临瓦解的地步。 这几日,她无意间拂过他手背的发丝。 亦或是清晨,他先她而醒,静默地看着这女人娇小的身子随着清浅而又均匀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和她看他时,那娇怯含水的眼神。 每一处,无不在勾动着他心里的那簇焰苗。 慕淮原是怕自己会克制不住,想要同她分开睡,可又怕这黏人的祸水会多想。 眼见着慕淮的神情有些复杂,目光也幽深了许多,容晞还以为是他因着自己变得不行的这事而伤了自尊。 毕竟从前的慕淮是个顶强势的男人,又粗野重.欲。 容晞知道,慕淮定不想在她面前丢了面子,便像攀树般,小心地调整在慕淮怀里的姿势,几乎是跪在了男人的腿.上,亦用藕节般生嫩纤细的胳膊环上了男人的颈脖。 她倾身啄吻了下男人的唇角,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夫君…就算你以后都不行了,妾身也绝不会嫌弃你的。” 话落,慕淮适才还算温和的眉眼倏地变得凌厉了几分。 他嗓音冷沉了些许,不悦地问:“什么叫以后都不行了?” 容晞赧然地垂下了眸子,细声回道:“就…那个不行了呐,但…但妾身不在乎的。” 慕淮俊容登时变阴。 身前的娇人儿穿着藕荷色的薄纱单衣,如今这姿态,恰让那二软玉正对着他的鼻尖。 他只要低一低头,便能轻易碰触。 慕淮喉结微滚,想起她刚跟着他的时候,那儿还不像现在这样。 虽然也有些起伏,却像只剥了果皮的小白桃似的。 慕淮不作言语,只缄默地将长指伸向了她的腰侧。 稠巾落地,女人乌黑柔顺且泛着馨香的长发将她的身子半裹,其上亦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容晞怕掉下去,只用细软的嗓子低呼了一声,并没来得及为自己遮蔽。 慕淮眸色微深,低声问她:“今日,自己弄出来的?” 容晞双颊已如火烧云般,只得点了点头。 慕淮倾了倾身子。 容晞闭上了眼睛。 如水葱般纤细白皙的手指亦嵌进了男人的发间,险些把他束发的兽首玉簪都给弄掉了。 半晌后,慕淮再度用那双凉薄带欲的眼看向了她,他叹息般地道:“还有一些。” 话落,他又伸出修长的手,去揉她的耳朵。 容晞闭着目,像只被抚了下颌的小猫,乖顺又餍足。 可却在心中埋怨着慕淮。 他明明知道,她耳朵那处不该这么揉的。 这般想着,容晞觉得自己软小的耳朵变得有些痒。 慕淮故意咬着她的耳垂,附在她耳侧问道:“敢说孤不行?” 容晞只得讨饶。 如今的她,就像是被火烤着的冰,马上就要化进里面了。 便软声央求道:“夫君…妾身受不住的。” 慕淮哑笑一声,可容晞闭着双目,却看不见。 他故意沉声又问她:“这回可知孤的感受?你怀慕珏的那几个月,孤每日都如你现下这般…日日被你撩.拨,却只能忍着不去碰你。” 容晞的眼缝中沁出了泪珠,她将脑袋靠在了男人的肩头,略有些无力地回道:“…太医说了,再有一个月就可以了。” 慕淮将薄纱单衣重新为女人穿好,她的雪肌遍染着霞粉,瞧上去娇美极了。 见女人面上挂着泪辙,慕淮无奈地为她抹着眼泪。 恁点的胆量,还总来撩.拨他。 动不动就掉眼泪,就仗着他心疼她。 慕淮心中微有愤恨,只觉得自己被她吃得太死,便又威胁眼前的女人:“省着点眼泪,一月后再哭。” 容晞听罢,娇小的身子打了个寒颤。 慕淮到底是心疼她,纵是说了重话,却还是用大掌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脊。 容晞伏在男人的肩头,却觉这乞巧之夜,夫妻二人若不行敦伦之礼,真是枉顾了眼前的良辰美景。 慕淮松开了她,想要将身上的弁服换下。 容晞顺势拾起了地上柔软的绸巾,她知慕淮被她弄得起了兴,按照往常的习惯,换完衣物后还要去浸会子冷水。 便用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地推了推男人,妄图拦住他接下来的行径。 见慕淮不解,她小声道:“…夫君,妾身今晚伺候您……” 慕淮端坐于床侧,冷着眉眼,亦故意冷着嗓子,道:“不用。” 却见那磨人心肠的娇气女人已然用纤手抓住了他的双腕,亦将那稠巾缠绕在了他的腕部。 慕淮没有制止她的行径,挑眉问她:“你要做甚?” 容晞娇糯糯地答:“要把夫君给绑起来。” 慕淮难以置信,凌厉的墨眸也瞪了起来,又问她:“再说一遍?” 容晞声音渐低,听上去哼哼唧唧地,再度回他:“…把夫君给绑起来。” 慕淮低首看了看自己双腕上缠裹的藕荷色稠巾,他觉这磨人精真是愈发能耐了。 不过就凭她绑的这两下子,他只消挣一挣,轻而易举地就能将这些解开。 慕淮刚要故意斥她几句,却觉眼前一黑。 容晞不知从何处又寻了个暗色的绶带,又将他的眼睛给蒙上了。 慕淮唇角微牵。 这女人一贯是个花样多的,到现在,他也对她的举动有了兴味,便任由她在他身上作着祟。 他倒要看看,这祸水能同他玩出什么花样来。 容晞见男人没再挣扎,亦咬了咬唇。 随后便将柔唇覆在了他的喉结处。 慕淮身子一僵,再耐不住心口积着的火。 他倏地将手上被女人随意绑缚的稠巾挣断。 知道这女人反应不及,会向后倾倒,亦及时抱住了小人。 另一手,将蒙眼的绶带一把扯了下来。 慕淮的气质渐变得摄夺凌人,他圈着女人的腰,看着她含着雾气的眼,冷声问道:“胆子愈发肥了,说,这些花样都从哪儿学的?嗯?” 他态度凶蛮,内里却在暗忖,此举甚妙。 下次,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72章 慕淮已然被容晞撩起了心火,自是不肯轻易放过她。 他锢着她纤软的腰骨,语气稍哑地又问她:“就这么想伺候孤?” 曳曳的火光下,慕淮的面容是极清俊的,可凉薄深邃的眼中分明含着几丝深晦的欲.色,看她的目光也稍带着灼意。 容晞只觉心口那处被烫了一下。 她点了点头,温软地回道:“嗯,妾身想伺候夫君。” 她唇儿嫣红,颊边淡扫的胭脂也与肌肤天然晕出的绯红相融。 咬唇说这话时,直让他想狠狠地…… 慕淮及时收住了那些邪祟的心思。 他用修长且指骨分明的手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随后俯身啄了下她那张唬人的小嘴,又低声命道:“若真想伺候孤,那一会儿不许哭,也不许求饶。不弄出来,不许半路同孤撒娇耍赖,听见了吗?” 容晞听着他强势的命令,面上虽微有迟疑,却也知男人一直在为她隐忍着。 她想帮帮慕淮,虽然是用她不喜欢的方式来帮。 华贵的影木槛窗外,弯月正攀着枝头。 夜中,只能听见夏蝉的啁啾之声。 容晞长长的羽睫垂于蔓着霞粉色的眼睑之处,她用纤手,将鬓边散落的碎发勾至了耳后。 眼前的那颗美人头往上,又往下。 慕淮缄默地看着,额侧因着隐忍而贲出了青筋。 他倒不是特别想疏解,而是或多或少觉出了容晞心中的不安。 他允她做此事,原也是想依着她的小性子,以此契合她心里头觉得不安的那处。 并不算太怎么舒服,他还是更喜欢实际些的法子。 容晞倏地被呛了一下,连着咳嗽了数声,眼眶也愈发泛红。 慕淮及时叫了停,他蹙眉随意为自己擦拭了一下。 待整饬好衣物后,见那女人无力地跪伏在床侧,慕淮沉眉冷目地寻来了盥器。 态度不算温和地让女人用清水漱了漱口。 容晞的眼眶泛红,模样倒就像只雪白的兔子精。 每次都是这样,她拱起的火,却还不给他熄灭。 他总得生生的自己等着心火被平息。 待烛火被熄,殿内变暗后,慕淮将娇人儿横抱着轻放在床。 孩子既已出世,二人终于可以如孕初般,相拥而眠。 容晞虽未向男人提出自己在乞巧节的心愿,但慕淮却似是会出了她的心思。 他主动地吻了她,却并不如往常一样,带着摄夺的占有欲。 而是容晞希望的,带着珍惜和缱绻的吻。 她满足地阖上了双目,唇畔也是情难自禁地微微牵动着。 虽说她对二人的前路充满了恐惧和不确信,但她确实是越来越喜欢慕淮了。 而且这种喜欢,不仅仅是妻子对夫君的那种依偎和眷恋。 思及此,容晞掀目,于暗中又看了看男人的脸。 慕淮觉出女人那不安分的眼又在直勾勾地打量着他,便用虬结有力的臂膀小心地锢着软成一团的娇弱女人,嗓音温淡地哄道:“乖晞儿,睡下罢。” 容晞温软地嗯了一声,慢慢阖上了双目。 慕淮难得对她展露出温柔夫君的一面,她心中自是幸福的,便将赤着的玉足顺势置在了他的小腿上。 娇人儿的足心很柔软,就跟棉花似的。 慕淮腿处微凉,暗嘶了一声,不易察觉地调整着愈发不均的呼吸。 容晞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磨人了。 他之前怎的就没看出来? 都怪她在他身侧做奴婢时,装得太好,总是胆怯又乖顺的。 不过他愈发喜欢的,便是她这些磨人心肠而不自知的举动。 怀中女人的呼吸渐变得均匀,甜美的气息亦拂着他的面颊,一看便是入了梦乡。 慕淮于暗中细细凝睇着她恬静皎然的睡颜,眸底愈发柔和。 剩下的一个月,他可让她心情一直保持着愉悦,顺便将这娇莺养得再肥嫩些。 如此,等他能真正吃她时,这女人多少能乖巧温驯些。 现在他忍耐的,一定会在这女人身上变本加厉地讨还回来。 ****** 与鹘国的茶马交易只能算是大齐外政的一小部分,虽说鹘国世子拓跋虞在齐境失踪,罗鹭可汗不日内又将至齐,但慕淮仍有其余要务再身,精力必然不能只放在这一处。 庄帝年岁大了,雍熙宫也已经许久未有婴孩出世,自是格外宠爱刚刚临世的小慕珏。 容晞未出月,这胎又是早产,近日一直在东宫修养着身子。 这日德妃、淑妃和王婕妤在乾元殿正陪庄帝叙着话。 慕淮按照庄帝的嘱咐,携着乳娘,将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抱来乾元殿给他看。 乳娘将慕珏递给庄帝后,庄帝亲自将皇孙抱在了怀中,他眉目温和,慕珏生得可爱,而他对慕淮的孩子自是也喜欢的紧。 庄帝看着新生儿柔嫩的面颊,心中却有些怅然,若贤妃在世便好了,庄帝想让贤妃看看,他们两个的满牙,也有了自己的长子。 不过他不清楚,他还能不能活到慕珏会唤皇祖父的那日。 德妃对新出世的小皇孙自是也喜爱的紧。 一旁年轻的王婕妤看着婴孩,神情却有些寥落。 庄帝年岁大了,身子又不好,她怕是再难怀上他的孩子。 她只是个小小的婕妤,庄帝死后,若慕淮继了位,她又该何去何从? 满殿的人各有各的心思,但对慕珏,都是心生喜爱的。 惟淑妃不同,她心中的怨毒都快要浮在面上了。 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淑妃自是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 容氏的儿子早产了近一月,面色却仍是红扑扑的,这么小就知道讨人喜欢,在庄帝的怀中还咿咿呀呀地笑着,小手也不时的挥舞着。 是挺招人怜爱。 容氏生得绝色貌美,慕淮也是个容貌极出色英俊的。 想都不用想,这孩子将来也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小皇子。 淑妃适才看慕珏时,便觉他的鼻骨现在就很高挺了,睫毛也是极浓长的,模样看着更像容氏一些。 她眸间闪过一丝戾色。 周荇到底是做什么吃的?容氏无事,她的孽畜也没事。 听闻容氏女生产时,也很顺遂,只用了一两个时辰,貌似也没怎么遭过罪。 淑妃再一看,庄帝看慕珏看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她的面色是愈发难看。 慕淮看着自己的孩子,心中也有了些为人父的喜悦。 如今这小子尚是小小的一团,模样生得也算招人喜欢,希望待他大了后,不会太顽劣。 庄帝将慕珏递给了乳娘,刚想同德妃谈起陈王慕涛的婚事,一直缄默的淑妃却突然开了口。 她假意看了看乳娘怀中的慕珏,故作疑惑道:“臣妾怎么感觉,小皇孙跟太子妃更像些,却同太子,没什么肖似之处。” 慕淮眉眼疏冷,不悦地问向淑妃:“淑妃这话是何意?” 他对她的称呼未带娘娘二字,语气也是毫无尊敬可言。 淑妃知道容晞的身份,慕淮竟是将以前伺候他的婢子扶到了太子妃的位置上,真是被一个下贱东西给迷了心智。 庄帝听到这话,亦看向了淑妃,神情也不及从前的温润,眼神也带着几分属于帝王的审视。 淑妃对庄帝道:“皇上,太子妃父亲的旧案虽被沉冤得雪,但她仍是太子从民间接回来的女子,太子又是在她无名分时幸的她…臣妾想,那时太子和她,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太子妃生得貌美,又是个弱女子…而她这胎,又是早产。” 话说到这儿,慕淮已然暗暗攥住了拳头。 他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肃,当着庄帝的面,他不便同淑妃暴怒。 ——“皇室的血统要纯正,太子还是谨慎些好。” 适才还咿呀笑着的慕珏在淑妃说了这番话后,突地哭闹了起来。 慕淮沉着脸,命乳娘将孩子抱回了东宫。 德妃蹙眉道:“妹妹这话不能乱讲,太子小时本宫也抱过他,二人明明生得很像。” 庄帝瞥了眼慕淮,见他并未做怒,感到有些奇怪。 若按他以往的性子,淑妃这话说完,他必然是要当场就寻她麻烦的。 淑妃见慕淮阴着脸,却不做言语,只默然坐在镶有华贵螺钿的圈椅处,心中还颇感庆幸。 看来这话是真的戳到慕淮痛处了。 也难怪,容氏的模样过于妖媚,说不准慕淮还真被绿过。 淑妃在心中筹划着,待今日回宫后,她便寻人将慕珏恐不是太子亲生之子的消息传上一传。 慕淮随意将高几上的茶盏拾起,轻啜一口后,见淑妃表情略带着得意,心中却是微嗤。 且让她再得意这最后一次。 淑妃这个贱人,现下还被蒙在鼓里。 这时,乾元殿外的太监进内对庄帝通禀道:“皇上,尚药局有个司医,要来求见。” 德妃和王婕妤皆是一怔,怎么连个小司医都敢来乾元殿见皇上了? 淑妃心中倏地冉起了不好的念头。 甫一抬首,她对面的慕淮亦用那双凉薄深邃的眸子瞥了她一眼。 淑妃心跳一顿。 慕淮的眼睛跟她母亲贤妃生得很像。 只是他是男子,眉骨和鼻梁要更高挺些,双目的深邃感亦是更强。 他眼形生的略狭长清冷,眼尾微挑,看人时,不怒自威。 淑妃略有些慌神,忙道:“一个小小的司医竟是要来乾元殿寻皇上,真是没规矩,赶紧着人将她撵出去!” 德妃淡淡回道:“既是来此,必然是有特殊的事要告诉皇上。” 庄帝一贯温润的脸上难得存了丝愠色,觉淑妃虽然平日就性情乖戾,但今日的种种表现却属实不太正常。 他体恤她丧子的苦楚,可今日她却着实扫了他看孙子的兴。 王婕妤眼尖,自是看出了庄帝神情的变化,暗觉淑妃怕是要被皇上斥责。 待庄帝唤那司医进殿后,淑妃和大宫女的神情登时一变。 那司医果然是周荇。 庄帝唇瓣泛白,眉间存愠,语气倒算温和,问向周荇:“你一小小司医,找朕何事?” 周荇下意识地便看了一眼淑妃,德妃瞧见了她的眼神,亦看了淑妃一眼。 淑妃强自镇定着,只见周荇重重向庄帝扣首之后,略带惶意道:“事关皇嗣,奴婢…奴婢之前受人要挟,心中有愧,所以便来向皇上自首。” 庄帝命道:“继续说。” 周荇又用眼看向了淑妃,语带哭腔道:“淑…淑妃娘娘曾唆使奴婢…要害太子妃和小皇孙的性命!” 淑妃执着茶盏的手本就有些抖,周荇这话一毕,她手中持的茶盏自是应声坠地。 她倏地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周荇,语带颤音地迫问道:“你一司医,竟敢空口白牙地陷害本宫?” 淑妃又对庄帝解释道:“…皇上,臣妾没有陷害太子妃和小皇孙,臣妾和太子妃无冤无仇,为何要去害她?” 周荇在宫外的父亲和弟妹都被她的母家人挟持着,她以这个为要挟,再许她钱财和在尚药局的前程,她哪来的胆子敢将她供出来。 不怕她母家人将她全家老少都杀了吗? 除非…… 除非她有了比她更大的靠山。 淑妃看向了慕淮,见他唇角带着讥讽,她心中猜出了缘由。 她和周荇要害容氏的事被慕淮提前察觉,且慕淮竟是将周荇这个贱婢给买通了! 庄帝面色愈发难看,又问周荇:“你可有证据?” 周荇忙将袖中,淑妃大宫女曾给她的锦袋拿了出来,她递给了身侧的太监,太监将其呈给了庄帝。 庄帝接过后,周荇道:“宫里只有淑妃娘娘,赏下人时会用纹有白木樨的锦袋。” 淑妃狡辩道:“怎知不是你从哪处拾来或是偷来的?单拿一个锦袋,又能证明什么?” 周荇似是很有底气,她豁出一切,又对庄帝道:“奴婢家人在宫外,之前受淑妃娘娘的挟制,迫不得已才…才不得不为淑妃娘娘做这种恶事。可奴婢的良心实在不安,皇上若不信,可让内刑司的人查一查淑妃身侧的大宫女…这些事,娘娘身侧的大宫女都有参与。” 内刑司审宫人的手段可谓是残忍至极,意志再坚强的人都经不住他们三天的审讯,最后什么忠心都得抛在脑后,在他们的刑具下,只得将实情都说出来。 周荇又道:“奴婢一直未得下手的机会,淑妃娘娘便要让奴婢想法子为太子妃接生,还说她生产时,拽着小皇孙的腿,往太子妃的肚子里拧一圈,这样……” ——“够了!” 庄帝的声音已是怒极,这话属实太过残忍,想出这种法子的人内里得有多恶毒。 再一看,淑妃身侧的大宫女果然面色有异。 庄帝心中已然清楚,周荇并没有说谎。 淑妃无力地瘫跪在地,大宫女朝她使了个眼色,淑妃会出了她的心意。 她是想让她将皇后供出来,这样,庄帝或多或少能减轻些对她的惩罚。 可淑妃不想将皇后供出来。 若皇后也被供了出来,那容氏女日后的生活便更顺遂了。 庄帝冷声问向淑妃:“你还有何话可讲?” 淑妃边流着眼泪,边一脸怨容地回道:“…臣妾,臣妾认罪。” 庄帝对淑妃仅有的那些情分都在今日随风而散,着命人将她贬成了庶人,即日便押往了冷宫。 淑妃之事被解决后,庄帝异常疲惫,他挥退了殿中的所有人,只留了王婕妤近身伺候。 慕淮从乾元殿走出后,时已至午时三刻。 周荇也从殿中而出,见丰神英朗,高大俊美的太子正站在殿前不远,似是在等着她出殿,周荇心中微有些兴奋。 让她做这事之前,太子并未派人,而是亲自来收买她的。 她周荇不会傻到,连宫里是谁说了最算都不知道。 跟着慕淮,总比跟着淑妃要强。 周荇甚至妄想着,会不会是太子看上她了。 她平复着种种思绪,走到了慕淮的身前,款款施了一礼,柔声道:“殿下…此事已成,那…那奴婢…” 慕淮打断了她的话,嗓音还算平静,道:“孤答应过你,你的家人不会有事。” 周荇耐着笑意,回道:“奴婢…多谢殿下。” 她垂着首,自是看不见慕淮眼中流露的嫌恶。 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最恨的便是这种半路倒戈的墙头草。 周荇又问:“那…奴婢可否继续回尚药局做事?” 慕淮的嗓音渐寒:“不必。” 周荇却未觉察出慕淮语气的异样,还在心中幻想着,太子是否要给她安排些别的差事做。 慕淮接下来的话,却让周荇的笑意僵在了唇角。 ——“周司医,失足落井而亡。” 慕淮身后的侍从恭敬应是。 周荇神色一变,刚要抬首唤殿下,嘴却已经被侍从用物什给堵上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蹬腿挣扎着,却已经被两三侍从架走,要将她往不远处的井里沉。 周荇痛苦地闭上了双目,原是她想得过于简单。 君心是世间最难料的,慕淮手段阴狠就阴狠在这一点。 利用人之前,不会只一味的刚,也懂得刚柔并济,迷惑他人。 只听扑通一声,周荇便被侍从扔进了井里,且她被捂着嘴,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 不经时,便溺死了。 慕淮冷眼看着一切,明明眸色无波无澜,但看着却透着几丝残忍。 他身侧的侍从又问:“殿下,那淑…冷宫那位呢?” 慕淮语气幽幽:“父皇不希望她死。” 侍从应了是,也明白了主子的心意。 既是不让她死,那便是让她生不如死。 ****** 暑日有些打头,慕淮往东宫走着,深邃的眸子也微微觑着。 他心中清楚,淑妃没那个脑子会做这种事。 懂得利用容晞和叶云岚关系的,怕是只有未央宫的那位。 淑妃除掉了,那位没除掉,他心头仍如插.着芒刺般,让他不爽。 慕淮想,不如也别寻什么正当的理由了,直接将那贱人弄死就完。 但转念一想,庄帝对待发妻的态度到底与其余妃妾不同。 父皇还在世,他总不能做令他伤心的事。 慕淮面色犹自发阴,至东宫后,他倏地想起月中容晞的饮食多以药膳为主。 这女人总用这些带着药味的吃食,也渐变得挑嘴,他得看着他的小晞儿多用些菜食。 进偏殿后,慕淮见八仙桌上的菜食已然摆好,伺候的宫女也都站在一旁,却不见容晞的身影。 丹香也在偏殿,那容晞又跑哪去了? 慕淮问:“太子妃在哪儿?” 丹香恭敬道:“回殿下,太子妃去了小室,奴婢这就去唤她。” 慕淮摆了摆手,他总想暗暗观察番,若他不在,这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到了小室外,慕淮便听见容晞正用那副娇音软嗓哼着小曲,她背对着他,看样子,怀中应是抱着慕珏这小子,要不然也不能一边哼着曲,一边低首像是在亲他的脸颊。 慕淮眸中渐蕴了笑意。 容晞身量娇小,年岁也尚小。 算上他前世的岁数,他比这女人的年纪大了一倍。 重生后,慕淮时常把容晞当成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姑娘看。 可如今,这个娇小的女人却连孩子都为他生了。 容晞觉出了似是有人在看她,便转过了身。 待看清那人是慕淮时,她面色非但不是惊喜,反倒是带着惊吓。 慕淮见容晞这神情,也是不解。 他顺势低首看了她怀中的慕珏一眼,不禁眸色一觑。 他快步走到女人身前,一把将孩子抢了过来。 慕珏咿咿呀呀地哭出了声,容晞也忙整饬着衣物。 孩子明显是被呛到了,慕淮沉眉抬声唤来了乳娘来收拾残局。 乳娘将慕珏抱下后,慕淮审视着堪堪到他肩下的容晞,沉声问道:“你背着孤偷偷喂这小子,不是头一回了罢?” 容晞视线闪躲着,嗫嚅着答:“妾…妾身。” 慕淮的嗓音又沉了几分,命道:“不许再喂他!” 第73章 容晞心中如明镜似的,慕淮不让她喂阿珏的缘由,可不是这人所说的,是因为宫中的规矩。 而是因为,慕淮一堂堂八尺男儿,竟还同孩子吃上醋了。 容晞微微垂眸,语气还算温柔地同慕淮道:“可母亲哺喂孩子,是天性使然,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妾身…妾身是阿珏的母亲,自是想亲自喂他。” 她今日穿了身烟紫色的孔雀罗衫,华衣上绣着折枝木芙蓉,那面料亦是极柔软的。她双颊微粉,眉晕半深,面如凝脂,肌肤柔腻得似是随时都能掐出一汪水来。 云鬓青丝的美人儿腰肢仍是不盈一握,雪脯和玉臋因着生子却比之前丰.盈不少,瞧上去是被他养得肥嫩了些。 拱月窗外,夏风正从菡萏处吹涌入室,亦将女人身上那好闻的清甜馨香拂在了他的面颊。 慕淮只觉得容晞同他细声埋怨时的动静娇滴滴的,就像是黄莺在嘤啼啁啾。 而具体她到底埋怨了什么,他并没有听进心里。 容晞之前在他身侧做宫女时,从不打扮自己,如今看来,也是个懂得女为悦己者容的小女人。 慕淮发现她挑选的衣物和面料都很符合她那柔美温香的气质,让尚衣局制的衣物也都很衬她的身形,明明身量不高,却也觉其身段窈窕玲珑且纤秾合度。 这女人嗓子恁细,就算用最粗鄙的言语骂人也毫无杀伤力,倒像是同他撒娇似的。 ——“夫君,你有没有听妾身讲话呐?” 容晞瞧出慕淮的心思明显飘远了,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慕淮收敛了对她的那些肖想,故意抱拳掩唇,假意轻咳了一声,随后一本正经地同女人道:“慕珏是孤的长子,虽然年幼,却仍不可被娇惯。等他开蒙后,你便不许再抱他。” 抱他就算娇惯了? 容晞娇美的面容也难得存了几丝愠色。 慕淮怎么还变本加厉的? 不让她喂养孩子,这回连抱都不让她抱了? 慕淮觉出小人儿面有薄愠,语气低了几分,又道:“待你养几年身子,再为孤生个女儿,随你怎么抱她喂她。但慕珏,就是不行。” 虽说为皇家绵延子嗣是后妃的责任,但容晞本就是年纪尚小就怀了身子,这数月中,她的辛苦他都看在眼中。 慕淮舍不得让这娇气的女人再吃苦。 再说如若这女人很快又怀孕,他又得再做一年的和尚。 倒不是他不能忍耐,而是他已经清心寡欲了十余年。 日日有这么个磨人精娇滴滴地在他耳侧,夫君、夫君的唤着,是个男人都顶不住。 容晞一听女儿二字,精致描画的蛾眉也微微舒展了几分。 她心里一软,不禁在脑海里想象着她和慕淮的小女儿,到底会长成什么模样。 容晞又细声问慕淮:“那若下一胎生的仍是个男孩该怎么办?万一…万一妾身生不出女儿呢?” 慕淮锋眉微蹙,回道:“那你便认命。” 见容晞面上既存气馁,又存低落,慕淮又道:“慕珏是孤的嫡长子,他不仅是你容晞的孩子,孤在心里将他放在什么位置上,你合该清楚。” 容晞听罢,心中微震。 慕淮虽未直言,但话意已经很明了。 他已将慕珏当成了自己的嗣子,有意将他立储,若他登基后,这孩子便会是未来的大齐太子。 慕淮予她的荣宠,总让她不甚有实感,甚至是受宠若惊。 慕珏才刚刚出世,还太小,看不出他到底能不能担得起大任。 而慕淮,却然是天之骄子。 甚至之前他双腿有疾时,容晞还曾替他惋惜过。 他本就天资聪颖,又自律勤勉,天生自带帝王之威,这个位置他坐,再合适不过了。 容晞浓长的羽睫颤了颤,语气也凝重了几分,她问向慕淮:“可…可若珏儿不及夫君出色,甚至…甚至很平庸呢?” ——“不会。” 慕淮回的斩钉截铁。 他又道:“无论如何,那个位置,孤一定会让晞儿和孤的孩子来坐。晞儿要对珏儿有信心,你和孤的孩子,绝对差不了。” 慕淮这话说的很笃定,容晞听罢,心中的那些担忧也渐渐弥散。 听他这么一说,容晞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有了盼头。 慕淮说的很对,慕珏不仅是她的稚儿幼子,还是大齐的皇嗣。临世后享受着尊荣的待遇,却也要践守自己身为皇嗣的职责。 容晞心中想着,定要好好养育慕珏,又乖顺地回慕淮:“…妾身都知道了。” 慕淮唇畔微勾,嗓音温淡道:“孤陪晞儿用午膳。” 容晞颔首,却觉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她好像是被慕淮给绕进去了,自己适才的话意,也像是同意了慕淮不让她喂阿珏的事。 容晞瞥了眼身旁的高大男人,没再多做言语。 反正慕淮也不常在东宫,她纵是悄悄地喂了她的小阿珏,慕淮也是毫不知情的,没必要再同他理论这事。 思及,容晞唇角亦是愈牵。 慕淮眉眼冷峻,自是看见了身侧女人的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中,稍带着狡黠。 他怎会不清楚她心中的小算盘? 这番回去后,他定要提前命好乳娘和下人,再不许这刚做娘的小娇莺去喂慕珏那小子。 待二人从小室而出,并肩走向了偏殿后,容晞鼻间嗅闻到了八仙桌上的药膳味,却颦起了眉目。 桌上的食器无一不精致,容晞不大情愿的落座,味同嚼蜡地开始用着虫草参汤。 慕淮看了她一眼,见她眉头拧着,却没有半句抱怨,只乖顺地默默用着那些药膳,模样甚为惹人怜爱。 容晞还在月中,饮食自是与慕淮不同。 妇人吃的这些汤补之物慕淮一个男子自是不能跟着吃,他是太子,本可继续用着食材奢奇的珍馐,可容晞却发现,近日慕淮的饮食很清淡,竟还茹上素了。 她观他近日所用,都是些诸如八珍豆腐、鲜菱羹一类的素菜。 虽说慕淮的口味没有特定的偏好,但容晞伺候他这么久,却也知道他实则是个嗜荤的人。 自她做月子伊始,慕淮便一直在茹素了。 容晞心中有些动容,水盈盈的眼也看向了蹙眉吃着素菜的男人,略有些赧然道:“夫君不用为了妾身…特意茹素。妾身吃得惯这些药膳,不挑嘴的。” 慕淮掀眸睨了她一眼。 觉原本挺精的一个祸水,这时看上去,那眼睛里却透着几分娇憨,看上去傻乎乎的。 慕淮嗓音温淡道:“与你无关…天气炎热,便想吃些清淡的。” 若他再吃荤补之物,怕是就要克制不住了。 现在就让这女人可劲的磨他,待他可以吃她的那日,他定要让这娇莺用那副细软的嗓子在他身下哭。 ****** 这日汴京天朗气清,云卷云舒。 美人儿轻罗小扇一持,碧罗冠子一戴,走在哪儿处,都是道让人移不开眼目的风景。 众宫人暗暗瞥着拥有着绝色容貌的太子妃,暗想着,就算太子妃家世不高又如何。 就说她这容貌,放眼整个大齐,又有几人能及? 真真可担得起一句倾国倾城,说是大齐的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这日慕娆要来东宫,容晞心思有些沉重。 雍熙宫里有传闻,说鹘国世子逃出宫前,曾将慎和郡主刺伤过。 若不是她让慕娆给弟弟递信,那二人压根就不会有交集,慕娆这身份高贵的少女,也不会受伤。 容晞因着身孕,近几月几乎不出东宫,慕淮亦不许东宫内的下人讲闲话,自是不知弟弟到底同慕娆有什么恩怨。 她本就因着慕娆的婚事觉得惋惜,如今对慕娆,又存了淡淡的愧疚。 她和慕淮是夫妻,夫妻原是一体的,慕淮算计慕娆,亦代表着她也算计了慕娆。 慕娆好不容易来东宫一趟,她这日亲自同丹香去了趟蜜煎局,小太监提回来的雕花食盒里装着金丝党梅、豆沙奶卷、梅子姜和樱桃毕罗等甜食。 尚食局亦特意将钦州岭南一地产的糖荔枝呈给了东宫一篓,容晞还备下了凤栖梨和林檎果等珍贵的鲜果。 叶云岚和浣娘死后,容晞身侧再无友人。 之前受慕淮叮嘱,主动同慕娆接近时,她身份虽是慕娆的皇嫂,可内里却总是有些自卑。 但慕娆身上却并没有她印象里,那些世家女孩的娇矜,她待她态度尊敬温和,让人觉得很舒服。 殿中熏炉燃着袅袅的龙涎香。 慕娆今日仍穿着郡主命服,梳着高髻,瞧上去端淑又明丽。 容晞亲迎她进殿,见今日慕娆身侧不仅跟了之前见过的女使,还跟了个丫鬟。 那丫鬟垂着头首,身量看着跟慕娆差不多。 容晞淡淡地扫了一眼慕娆的丫鬟,便收回了视线,问向慕娆:“胳膊上的伤,可有好些?” 她之前派人出宫往亲王府里送了些上好的金疮药,并不希望慕娆的身上留下疤痕。 慕娆温声回道:“劳皇嫂惦记,慕娆已无大碍。” 二人刚进偏殿,容晞却觉慕娆的眼神微有闪躲,便低声问道:“可有事,要同我私下讲?” 慕娆嗓音低了几分,回道:“皇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晞向她颔首,却觉慕娆的眼神正向她示意着,让她看她的丫鬟。 容晞顺势望去,那丫鬟抬起了脑袋,待她看清了那丫鬟的长相时,神色不禁一变。 那丫鬟,竟是弟弟容晖! 容晞立即会意,强自镇定地对殿内的宫人道:“我带着郡主在东宫内逛逛,你们不必跟着。” 丹香启了启唇,欲言又止。 容晞便对她道:“你去小厨房看看菜食,待我和郡主回殿后,便要用膳。” 丹香应是。 四人择了东宫内,较为隐蔽的假山处。 慕娆命女使守好周遭,她则站在假山洞门外,留容晞和拓跋虞单独讲话。 容晞仍是有些难以置信,说来弟弟的五官虽然生的深邃立体,但小时候确实长得阴柔,有些男生女相。 她年幼时,还总将他扮成女孩子,为他擦脂抹粉,将他当成娃娃来玩。 拓跋虞先开了口,关切地问道:“姐姐刚刚生产完,身子可还好?” 容晞点了点头,神情却稍有些复杂。 她很想念阿晖,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他,却没成想,会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再度见到弟弟。 容晞微叹了口气,她知拓跋虞不宜在宫中久留,语气还算温和地抓紧要的话,对他叮嘱道:“阿晖,你在鹘国的义父应于明日至齐,他定会护着你。你放心,太子答应过我,再不会索你性命。待明日见到你义父后,便好好地随他回去。姐姐能为你做的,太有限,只能尽量做到,让太子不会再寻你麻烦。” 拓跋虞眼睫微垂,听罢姐姐这番话,俊美的面容却透着几分郁色,他幽幽道:“阿晖是会回鹘国的,可姐姐你呢?” 容晞向他展露了温柔的笑意,就像小时候,同弟弟讲道理似的,很有耐心:“姐姐嫁给了太子,是大齐的太子妃,又为他生下了孩子,自是要照顾好太子,亦要替他抚养孩子。” 拓跋虞听罢,却暗自攥紧了拳头,他眸中的温驯渐失,倏地透了几分冷色。 容晞觉察出了弟弟的不对劲,只听他语气稍有咄咄地问她:“姐姐是心甘情愿嫁给慕淮的吗?姐姐之前没有名分时,难道不是他的奴婢吗?慕淮他…在姐姐没有名分时,便…” 看着容晞那双含水的眼,拓跋虞这话的后半句再说不出口。 他再度攥了攥拳头。 不管怎样,慕淮之前强占了姐姐身子这事,却是板上钉钉的。 因为他从姐姐的眼中,看出了闪躲和恐慌。 容晞极耐心地同弟弟解释道:“…之前,我是他的奴婢,他是我的主子,我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不平等的…况且…也有些不方便同你说的特殊缘由。” 原是因为李贵妃在慕淮的酒中下了合.欢.散,而她那时,也是心甘情愿的想要将自己的主子救于水火。 再后来,慕淮向她索.欢时,她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拒绝。 并不算是,他强迫了她。 容晞又道:“不管之前如何,他现在待我很好,于我而言,太子是值得信任的夫君。” 拓跋虞听容晞说她信任慕淮,眉间微狞,掀眸看向容晞时,却倏地将那抹狞色及时收敛。 在容晞的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如幼犬般可爱且只听她一人之命的弟弟容晖。 ——“可姐姐,能接受他日后有别的女人吗?” 容晞一怔,只听拓跋虞又道:“慕淮将来会是大齐的帝王,做皇帝的,哪能没有三宫六院,后宫佳丽无数?他现在最宠爱你,保不齐日后就会弃你如敝履。” 拓跋虞觉自己的语气稍有些泛狠,他克制了一下,语气轻了几分,又道:“姐姐小时候也给阿晖讲过那么多宠妃的旧闻,她们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姐姐现在便如那些宠妃一样,像只萤虫,沉溺在慕淮为你编的网中。只是姐姐可有想过,现在这网让你待得很舒服,可若你日后想要脱身,便再来不及了。” 容晞颦着眉,表情渐变得凝重。 弟弟将她心里最怕的东西,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都讲了出来。 拓跋虞见容晞神情明显松动,顺势又道:“我在鹘国的义父明日至此,又会为阿晖添了份助力。姐姐既已替慕淮生下了孩子,不再身怀有孕,事情也会变得好办许多。我会帮姐姐弄到假死药,此事亦可好好筹划,只要姐姐肯,阿晖定会帮姐姐逃出这禁城。” 见容晞面色难看,却不做言语,拓跋虞瞳孔微转,在心中思虑着对策。 毕竟齐国是中原最强大的国家,能做齐国的太子妃,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姐姐或许也是因着这个,才不想同他回去的罢。 拓跋虞向容晞许诺:“慕淮能给姐姐的,阿晖虽然现在做不到,但日后却不一定做不到的。姐姐随阿晖去鹘国后,我会将草原最华丽的帐子给姐姐住,阿晖一定会护好姐姐,再不让姐姐受任何委屈。” 他走近了容晞几步,又低声道出了诛心之语:“慕淮对姐姐,是霸主对美人的喜欢,而我,是与姐姐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是姐姐唯一的亲人。长痛不如短痛,姐姐要想好,在慕淮身侧,现在看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阿晖不想让姐姐将来会伤心。” 拓跋虞看她的眼神,很真挚诚恳,就像只被主人训斥的小犬,眼神看着可怜兮兮的。 弟弟的话,句句戳心。 容晞也一直心存有疑,慕淮对她的喜欢,很可能便是霸主对美人的喜欢。 她是掌中娇,亦是笼中雀。 虽然受尽了他的宠爱,可这样的感情,却同她渴望的不一样。 容晞嗓音依旧甜柔,却稍带着颤音,半晌,终于回道:“阿晖说的,姐姐都懂。不管前路如何,姐姐都会陪太子走下去。就算…他日后会厌弃我,我也做好了准备。” 见容晞的态度坚决,拓跋虞再不复适才的温良,反倒是稍带着鸷色。 他缄默片刻后,嗓音冷了几分,道:“若当时,那金雕能将慕淮杀死就好了。” 容晞掀眸,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弟弟。 “你…婚仪当日的金雕…是你的?” 容晞一贯细软的嗓子冷了几分,她又问:“那日你要索太子性命?” 拓跋虞眼都未眨,回道:“没错,是我要杀他。” 见性情温软的容晞面上存了罕见的愠色,拓跋虞一直不愿承认的事,这番却也不得不承认。 在容晞的心中,慕淮那个男人已经比他重要了。 当然,她的孩子,也比他重要了。 拓跋虞浅棕的瞳孔稍带着寥落,又道:“姐姐若恨,便恨我罢。弟弟无法左右姐姐的选择,但终有一天,我会成为比慕淮还要强大的男人。” 他从袖中,拿出了块帕子,递给了容晞,想让她拭拭眼角的泪。 容晞别过了脸,没有接过。 拓跋虞便攥着容晞的手腕,将那帕子放到了她的手中,“若到时,他负了姐姐,姐姐也不想再做他慕淮的女人,那阿晖一定会想法子让姐姐离开那个男人,也定会亲手将他杀了。” 容晞一听杀这个字,便觉头脑嗡的一声,血液也隐隐有逆流之势。 她心情是难言的复杂和难过,语气艰涩道:“你…你顾好你自己,不必再惦记我。” 容晞嗓音复又冷了几分:“若你再对太子动杀心,那么日后,你我姐弟二人就会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若太子…他再动杀你的心思…我亦会选择自戕。” “姐姐……” 容晞身上渐变得无力,又道:“随郡主回去的路上,低着点头,宫里有的人还是知道你的长相的。明日罗鹭可汗来齐,会护你周全。” 拓跋虞想扶姐姐一把,却被她颤着胳膊甩开了。 二人从假山洞中走出后,拓跋虞瞥了一眼对容晞甚为关切的慕娆,见她并未察觉到他的注视,他原本犹豫的心,也落定了主意。 姐姐身份太低,在慕淮面前还是太过卑微。 而他,也确实让姐姐处于了两难的抉择中。 姐姐这样的身份,就算做了皇后,也会被人诟病。 今日容晞对他说,她能为他做的,太有限。 而他身为弟弟,却也没为她这个姐姐做过什么。 他离开齐国前,总得为姐姐做些什么。 思及,拓跋虞阴脸跟在了慕娆和容晞的身后,心中也有了算计。 ****** 明日罗鹭可汗便要至齐,慕淮与严居胥和尹诚、王骁等人在枢密院密谈至了夜中亥时。 他提前差太监去东宫告知容晞,让她先睡下。 这时雍熙宫内已是阒然无声,太监提着凤头宫灯,为慕淮照引着前路。 慕淮不觉疲惫,因为有容晞在身侧,他并不如前世般,终日难以入睡。 容晞将他照料得很好,精力自是也比前世要更充沛。 至东宫后,他觉他的小晞儿应该已经睡下了,所以立侍的宫人要向他问安,被他示意噤声。 慕淮进寝殿的动作也很轻,生怕会扰了娇人儿的安梦。 可甫一进室,却发现寝殿里的烛火亮着,那女人非但没睡,竟还跪在了四柱华床旁的地上。 慕淮的神情再不复适才的温和,周身也隐隐散着怒气,他快步走到女人身前,刚要将女人从地上扶起来。 容晞觉出男人已归,她躲闪了一下,竟是当着慕淮的面,重重地向他扣了首。 她螓首触地时,发出的笃笃之声很大。 慕淮听着这动静,眉间愈冷。 他大手拽着女人纤细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跪着做甚?你还未出月,不要身子了?” 容晞抑着眼眶中渐涌的泪水,她觉她没脸在慕淮面前哭,便强自平静地答:“妾身…有罪,愧于见殿下。” 听她又唤他殿下,慕淮蹙着锋眉,却丝毫不知这女人为何突然同他这样。 二人站在殿内,容晞赤着双足,长发亦是披散在腰际,她略带怯意地看向了慕淮,小声问道:“那日婚仪,是鹘国世子…要用金雕害殿下吗?” 慕淮墨眸深邃,看了身前的女子一眼,却未作言语。 他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只听容晞又自顾自地喃喃道:“是他害你在先,妾身…妾身属实不该拿孩子,来逼迫殿下。” 她的声音愈发委屈,且透着哭腔,听上去一哽一哽的。 慕淮被她的泣音弄得心颤,刚要伸手为女人拭泪,只见容晞用纤手覆面,万分痛苦地低泣道:“妾…妾身真的好难过,不想让你和阿晖互相害对方,可妾身什么都做不了…竟又拿孩子…来要挟了殿下。妾身真的无颜再见殿下,也知道没脸再在殿下面前哭……” 慕淮见此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将哭成泪人的娇弱女子拥进了怀中,他知她赤着双足会着凉,便圈着她的腰往上提了提,让她那双如嫩藕般的玉足踩在了他的华舄上。 女人低柔的泣声仍未止,慕淮只得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很轻,低声哄道:“别哭……孤受不住你哭。” 容晞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她原也没脸在他面前哭,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为他做,终日竟给他添麻烦。 容晞强抑着泪,身前的男人小心地锢着她,亦伸手,动作颇带怜惜地用微粝的指腹为她抹着眼泪。 慕淮低首看着怀里娇小的女人,他嗓音很低沉,哄着她,让她听他讲话:“孤不希望晞儿难过,所以才一直瞒着你。但有些事,孤只能那么去做。孤答应过你,不会再索他的性命。但若你弟弟再触及孤的底线,就算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孤也会毫不留情的将他弄死。” 容晞嗫嚅着答:“他…他不会再害殿下了。” 慕淮用大掌,将女人的小脑袋扣在了他的肩头处,他低首吻了吻她的发顶,温淡的嗓音带着郑重:“但,若遇到与你有关的事,孤一定会将晞儿置于首位,定会竭尽所能,让晞儿满意快乐。孤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会委屈,会难过……” 让一个娇小的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痛哭,是他最觉得自己没用,且无力的事。 重活一世,有这个女人在,慕淮觉得每一日都很幸福。 幸福到,甚至有些不真实。 若她不在了,他经受不住如前世那般,那样惨痛的第二次打击。 他难以忍受这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要委屈度日。 第74章 荤了(红包) 窗牖外涌入的夏风将悬于雕花飞罩处的金铃吹拂得泠泠作响,两侧矗立的锼空透雕夔龙烛台中的焰苗亦是微摇。 夜风微凉,容晞因泣身体虽有些虚弱,可在男人宽阔的怀里,却觉得很温暖。 深夜静籁,耳畔只能听见铜叶莲花状的更漏发出的迢递之声,和二人清浅的呼吸声。 烛火忽明忽暗,男人的容貌明明是极年轻清俊的,看她的眼神却很深沉。 慕淮越这么哄她,越宠爱她,容晞便越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慕淮。 王侯将相的妻子,乃至是妾室的家世,都是会对夫家有所辅弼的。 可她呢? 她什么都不能为慕淮做。 自己的弟弟还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慕淮将她扶在了太子妃的位置上,她真是受之有愧。 容晞眼泪又汹涌了几分,只嗫嚅着小声道:“妾身没用,妾身什么都不能为殿下做……” 慕淮神色复杂,冷声制止她再继续讲下去:“不许胡说,你哪儿没用了,你辛辛苦苦为孤生下了珏儿,怎么就叫没用?” 他本来也不需要这个女人为他做什么,只要她能安分的待在他的身侧,每日醒来,她都乖顺地躺在他的身侧,他便很满足了。 哪儿还会再对她有什么要求? ——“晞儿将孤照顾的很好,之前做宫女时,便办事得力。做了孤的太子妃后,亦将东宫的内事料理得很好,这还叫没用?” 容晞颤着纤手为自己拭着泪,小声回道:“这些都是妾身应该做的,是妾身的本分。” 慕淮眉眼深邃,语气也低了几分:“那孤身为晞儿的夫君,不让晞儿受委屈,也是本分。” 慕淮哄她的语气就跟同幼童讲话似的,很一本正经,却又带着无奈的纵容,她真真体会到了被捧在手心里宠护的感觉。 齐国太子是个多矜傲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哄女人时竟也是如此束手无策。 容晞不禁破涕而笑。 慕淮见此,英隽的眉宇方才略舒展了几分,他低首,与眼前的娇小女人额抵着额,用低沉的嗓音又命:“不许再哭了。”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她虽不重,可到底也不想一直踩在慕淮的华舄上,谁知玉足刚要碰地,身子便被男人横抱了起来。 她就像只小猫似的,轻而易举地便被男人制在了怀里,刚止住眼泪的容晞仍抽噎着,长睫坠着泪珠,眼尾还泛着桃粉,瞧上去虚弱又纤柔。 容晞在慕淮的怀中小声道:“夫君…你先放妾身下来,妾身要伺候夫君更衣洗漱。” 她发现慕淮并不喜欢旁人伺候,所以纵是成了他的妻子,他的近身衣冠也都是她在打理。 平日慕淮穿得衣物,戴得冠饰或是带钩佩绶,都是她亲自搭配的。 只是在怀孕的后期,她身子实在不便,才将这些假手于人。 慕淮气势凌人,实则不喜欢其余宫人的靠近,东宫的宫女总是被他吓得够呛。 其实她在逃跑前,也曾担忧过,若慕淮一时找不到伺候的宫人,该怎么办? 慕淮听到这话,却又想起了适才她在他面前跪下的模样,卑微又可怜,让他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他并未依言将女人放了下来,再度低声命道:“日后于私,不许再跪。晞儿不再是孤的奴婢,而是孤的发妻,就算你做错了事,孤又怎会不容你?” 发妻这词令容晞心中一震。 却然,她是慕淮的妻子,可骨子里却总把他当成主子。 容晞听话地点了点头,温软道:“…嗯,妾身记下了。” 慕淮将女人放在地上后,命她穿好木屐,容晞的脚趾生得跟玉瓣似的,在暖黄的烛火下看着愈发白皙。 慕淮收回了视线,见她小脸泪痕未干,便抬声唤宫人端来了螭龙纹的铜盆。 宫人至此后,便见矜贵英朗的太子正蹙眉用帨巾为太子妃擦着脸蛋,他动作虽明显算不上温和。 可太子竟是亲自为太子妃做这种事,仍让人觉得怔然,甚至是毛骨悚然。 原来皇家夫妻也如民间夫妻一样,会有争吵和摩擦,但最后还是会如那句俗语一样,床头打架床尾和。 待那倔强的娇气女人亲自伺候他更衣梳洗后,慕淮将女人搂在怀里,同她相拥而眠。 容晞今日属实疲累,不经时便在男人熟悉的怀中进入了梦乡。 她睡姿恬和,看上去毫无防备,就像是一朵纯美又脆弱的小娇花,这种以君为天的柔弱无依,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容晞呼吸清浅,身上也泛着好闻的馨香。 慕淮暗觉,就单是这么看着容晞,他看上几个时辰,都不会腻。 原本就是个绝色的睡美人,也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帐中娇。 慕淮眸底愈发温和,他小心地伸手为女人拢了拢长发。 待亲了下她的眉心后,慕淮刚要睡下,便听见容晞在梦中喃喃呓语着:“芝衍…芝衍,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话落,慕淮唇畔微牵,那抹浅淡的笑意却蔓至了眼底。 他轻轻啄了下女人的小嘴,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对梦中的女人道:“我也喜欢晞儿,很喜欢晞儿。” ***** 大齐的礼部负责皇家的典仪,而鸿胪寺的院卿择负责接待来齐的别国之宾。 罗鹭可汗是外蕃之人,鹘国亦不及齐国强大,来齐时自是也要到嘉政殿朝拜庄帝慕桢。 可这番进雍熙宫,罗鹭可汗却是毫不避讳地带着拓跋虞而来。 罗鹭可汗虽已至齐境,可剩下的三千匹战马却还在运往秦州的路上,而鹘国想要的雀舌,也并没有交于其手。 齐鹘为友邦之国,茶马互市一事虽让两国都不大愉快,但有外宾至此,齐国却也一直秉承着先宴后议事的原则。 慕淮让鸿胪院的官员在紫瑞殿设了宫宴,庄帝身体抱恙,下朝后便回了乾元殿休憩,这场宴事便由慕淮主持。 罗鹭可汗是第一次见慕淮。 只见齐国太子身着重制的九章衮服,头戴远游华冠,黯红色的冠缨垂于其肩上的日月纹饰,他生得高大英朗,眉目深邃又矜然,明明是张极年轻俊美的面孔,瞧着竟带着镇重的威严。 罗鹭可汗见到慕淮后,便觉他身上的气质很奇妙。 年纪轻的男子,身上却有着上位者的气质,并不罕见。 可慕淮的年纪才刚满二十二岁,却有着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的帝王之威。 罗鹭可汗曾听谋士讲过,说齐国君主慕桢病入膏肓,亦有禅位之意。 但消息传了许久,慕淮仍只是辅弼帝王的东宫太子,并未先行登基。 慕淮纵然仍是太子,但如今再看齐国的朝局,却同他直接称帝没什么区别。 庄帝慕桢只能算是守成之主,若下任帝王仍如庄帝一个性情,那齐国早晚要有灭亡之势。 毕竟中原之北,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燕国。 慕淮端坐于紫瑞殿的主位,他前世见过罗鹭可汗。 前世罗鹭可汗也是带着拓跋虞一同来了齐境。 罗鹭可汗一如前世般,太护犊子,甚至是有些娇惯拓跋虞这个养子。 纵是听闻了那些传言,他也仍明晃晃的将之前失踪的拓跋虞带到了身侧。 罗鹭可汗未提起拓跋虞失踪的事,却是一副我罩着他,谁敢寻他麻烦的嚣张模样。 慕淮假意执着酒爵,却冷瞥了拓跋虞一眼。 狼崽子这厮就是狡诈,对敌人残忍阴狠得像只狼,可在他养父或是姐姐面前,又乖得像只小犬似的。 真是两副嘴脸,令人不齿。 容晞虽未出月,但身子养得还算康健,慕淮今日让她陪着一同参宴,她知道慕淮是想让她再看看弟弟,心中自是感动的。 今晨她还做了噩梦,梦见慕淮和容晖互相残杀,两人都血流成河,在她的面前相继离世。 她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又没用的在男人的怀中哭了。 慕淮无奈地将她抱在怀中哄着,吻去了她眼角的泪水,说他还好好的,不要再怕。 下朝后,慕淮便亲自将她从东宫接了出来,亦派辇子院的人备好了翟尾华辇,同她一起赴了宴。 来的路上,慕淮还嘱咐她,若要觉得累,就先行回去。 容晞思绪止于此,她穿着太子妃的繁复鞠衣,见弟弟无事,在宴上也很安分,心中悬着的石子也落了地。 罗鹭可汗的长相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旷和英武,瞧着年纪只有四五十岁。 容晞观察着他,觉得他很宠护着拓跋虞,这些年一直是这位鹘国的可汗在照顾着弟弟,她心中默默地感谢着他。 她又瞥了眼大肆饮酒的拓跋璟,前阵子慕淮在汴京圈了块地,为拓跋璟造了处萦山绕水的华贵园林,看样子,是有意将他留为质子。 古往今来,留质都是邦国的外交手段。 仅用一个皇子,便能避免一场战争,这何乐而不为? 慕娆也在宴上,她的神情异常平静,拓跋虞仍未松口,并没有答应要娶她。 如今慕娆已经想好了后路,若只能嫁予拓跋璟,往好了想,自己是能留在汴京城的,到时有慕淮赏他的那些美姬缠着拓跋璟,她可时时回亲王府住,日子也算自在。 只要她能忍得住恶心。 想到这处,慕娆神色清冷,也执酒盏饮了数口烈酒。 罗鹭可汗自是注意到了坐于殿中主位的太子妃,生得却然绝色。 慕淮是他难得佩服的人,虽然年轻,身上却总带着股枭气。 这样的俊杰英主,身侧合该配这样的红颜美人。 罗鹭可汗见容晞和拓跋虞眉眼肖像,更确定了心中所想。 这齐国太子妃,就是他多年前失散的姐姐。 他的小狼王和齐国太子妃一样,都是长相漂亮的孩子,拓跋虞将来也定会比慕淮还要出色。 宴上众人各怀鬼胎,但好在无事发生,容晞终于松了口气。 拓跋虞眼见着慕淮小心地将姐姐扶上了华辇,又想起适才在宴上,慕淮的表现也很关照姐姐,他暗想慕淮这个狗人今日还算表现得不错。 他小时,不想让容晞嫁人的缘由便是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男子能配得上她的姐姐。 虽然他仍极度憎恶慕淮,但却不得不承认,慕淮却然是最配得起姐姐的男人。 待暮色四合,熹光嵌于天际流云之际时,拓跋虞同罗鹭可汗说想在宫内走走,罗鹭可汗便允了他此事。 拓跋虞来到了御花园这处,那日慕娆曾对他提起,说太医曾叮嘱庄帝,要让他于晚食后经常散步。 而这时辰,很容易撞见庄帝。 果不出他所料,他一回来,拓跋玥便缠上了他。 拓跋虞神情冰冷,只听拓跋玥眸含泪光地问:“我很担心你,这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 他淡淡反问:“你打听这些做甚?同你有何关系?” 见拓跋虞对自己的态度依旧冷漠,拓跋玥想起了适才在宴上,他又在用眼一直瞥着主位上的太子妃。 拓跋玥面色沉了几分,她迫问道:“你为何总对我这么冷漠,你失踪一事,是不是与齐国太子妃有关?” 拓跋虞微嗤了一声,并未做言语。 拓跋玥又问:“你是不是…看上齐国太子妃了?” 拓跋虞冷笑一声,回道:“我看上谁了,干你何事?再说,美人谁不喜欢看?” 拓跋玥确定了心中的猜想,她圆眼一瞪,嗓音透着几分怒气:“她…她是齐国的太子妃,你再肖想她也没用!” 拓跋虞神情散漫,淡淡回道:“你管我肖想谁?” 拓跋玥嗓音低了几分,略有些痛苦地回道:“你…你不知我的心意吗?” 她曾是那样一个顽劣且骄傲的人,却在这个少年面前,放下了所有的自尊。 拓跋虞对此不以为意。 凭何她喜欢他,他便要回应她的这份喜欢。 他只觉得,拓跋玥对他的喜欢,令他厌恶至极。 拓跋虞语气森冷:“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三公主你,所以还请三公主日后,离我远一点。” 他隐约觉出了二人不远处传来了声音,阵仗不小,听着像是庄帝的仪仗至此,隐约还有宫妃和少女说话的声音。 拓跋虞见此,又故意语气幽幽地对拓跋玥道:“太子妃那样的美人儿,真是世间罕见,日后我也要寻个像她一样美的女人入帐。” 拓跋玥再忍不住心中的妒意和恨意。 见庄帝正同妃嫔在御花园中散着步,她终是毫无理智的冲到了庄帝仪仗的面前。 她想报复拓跋虞,也想报复那个生得狐媚样的太子妃。 拓跋虞却对她的举动毫不惊讶,反倒是轻笑了一声。 蠢货可真好利用,太容易被人当刀子使。 这般想着,拓跋虞却假意快步走到了拓跋玥的身前,在侍从拔刀前,及时拦住了拓跋玥。 拓跋玥振臂甩开了他。 庄帝散步被扰,不禁蹙起了斑白的眉宇,他身后站着德妃、徐修媛和她的女儿,还有慎和郡主慕娆。 拓跋玥走向庄帝,对他施了鹘国的礼节。 庄帝表情平复后,语气还算温和地问她:“公主可有话要对朕讲?” 他觉鹘国毕竟曾是蛮夷之地,就算是皇族贵女,也自是不及汴京的贵女端庄,对拓跋玥的粗鄙便没有在意。 拓跋玥眼神泛狠,亦伸手指向了拓跋虞,直接了当地庄帝道:“他,和你齐国的太子妃有私情。”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庄帝眉眼冷了几分,他看向了表情还算平静的拓跋虞,又问拓跋玥:“公主这话不能乱讲,你可有证据?” 证据? 拓跋玥有些懵住了,她却然没想到还要拿出证据来,只是想急于发泄心中的怒气,亦想报复拓跋虞。 她只得语气咄咄地又对庄帝道:“他觊觎太子妃之事,你们难道都看不出来吗?在宴上,他那双眼睛从来都不肯离她半刻。” 庄帝面色有些难看,只觉得这位鹘国公主在同他无理取闹。 宫里是有拓跋虞的绯闻,可传得却不是他和容晞的,而是和慕娆的。 慕娆不发一言,德妃观察着拓跋虞的长相,语气恭敬地对庄帝道:“臣妾听闻,鹘国世子并非是罗鹭可汗的亲子,而是养子…陛下你看,世子和太子妃的眉眼很像,会不会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庄帝不能久站,太监就近整饬出一处石桌,众人陪着庄帝走向那处,待庄帝落座后,太监很快命人呈上了茶水和点心。 待庄帝坐定后,他问向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拓跋虞:“世子的相貌,是同太子妃有肖像之处。你二人,可有血缘关系?” 他知鹘国的礼法并不尽如中原,并不是血脉相承的宗法世袭制。 拓跋虞语气幽幽,回道:“我却然不是可汗的亲生子,我的生父,便是当年被冤的太常寺卿容炳。太子妃是容炳的嫡女,而我,是容炳的庶子,亦是太子妃的弟弟。” 周遭众人面色皆是一惊。 却都觉得,拓跋虞的相貌同容晞是越看越像。 庄帝当时曾许诺要善待容炳的家人,可容炳的遗孤只剩下了容晞一人,也是他觉得对容家有愧,所以慕淮让容晞做太子妃,他并没有过多的犹豫。 而眼前这位年岁尚小的鹘国世子,应是在年幼时,被人掳去鹘国做了奴隶。 这姐弟二人的身世还真是离奇。 庄帝喟叹了一声,又道:“是朕当年不察,让你和你长姐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好在现下,你和你长姐都安好。” 拓跋虞在齐国皇帝的态度并不算恭顺,只淡淡回道:“可我和姐姐失去的东西,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一旁的宫人暗觉人生如戏,却也知道,拓跋虞在鹘国的身份贵重,其养父在鹘国有着很大的势力。 而齐鹘两国也一直有着邦交往来,太子妃原是孤女,如今却多了个鹘国世子弟弟,也算有了母家的倚靠。 庄帝语气温淡,对拓跋虞道:“世子大可放心,太子会照顾好你的姐姐。” 拓跋虞这时却用眼看向庄帝身后的慕娆,二人视线相触,慕娆心跳微顿,似是觉出了什么。 只见拓跋虞突然当着庄帝的面跪于青石板地,对庄帝道:“我有一事,想请陛下做主。” 庄帝回道:“世子但讲无妨。” 拓跋虞语气恳切地看向了慕娆,道:“我同慎和郡主两情相悦,还请陛下准允,让我娶郡主为妻。” 拓跋玥原本还庆幸,原来拓跋虞不是喜欢容晞,而是因为她是他的姐姐。 可听到他这番话,拓跋玥的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 他什么时候跟这个郡主两情相悦了? 那郡主,不是要嫁给拓跋璟的吗? 庄帝和他身侧的宫妃也是一惊。 慕娆神情微有些复杂,只听庄帝温声问向她道:“慎和,你也心悦于世子吗?” 宫里一早便有两人的传闻,在场诸人除了拓跋玥,没人感到奇怪。 慕娆亦走向了拓跋虞的身旁,跪地向庄帝重重叩首后,语气平静地回道:“陛下,臣女亦心悦于世子。” 二人都在讲着违心的谎言,可表情都让人看不出破绽。 庄帝颔了颔首,他自是知道慕淮的心思,他想留拓跋璟做质,亦想让她娶了慕娆,好让其监视着拓跋璟的一举一动。 但他一直心疼着自己的这个侄女,除了身份,也想弥补慕娆些别的。 原本两国联姻便是好事,若慕娆真嫁给了拓跋虞,慕淮也不会再说些什么。 那便成人之美,全了这对少男少女的心愿。 ****** 齐鹘两国的茶马互市,终以大齐郡主和鹘国世子的婚事告罄。 鹘国按期交付了齐国那另一半的战马,亦成功得到了贵妃喜喝的雀舌茶。 罗鹭可汗对自己的养子很骄傲,没想到去趟齐国,这小子竟还能将他们的郡主拐到鹘国来。 慕娆身份贵重,拓跋虞回到鹘国后,也可同大君有个交代。 罗鹭可汗又加送了齐国一千匹良马,做为聘礼。 慕淮厌恶罗鹭可汗跟他拼国力,又命人在秦州茶马司加送鹘国上千斤的良茶,做为慕娆出嫁的嫁妆。 罗鹭可汗不甘示弱,又补了份他的新婚贺礼,派人往汴京又送了数十箱鹘国珍贵的草药,和铸造银两的金银矿石。 后来慕淮心绪稍定。 他鹘国可汗愿意往大齐国库送银子,这可真是白捡的便宜,他合该高兴才是。 ****** 汴京时已至初秋。 弟弟容晖离开齐国,也已过了一月。 容晞身上恶露排尽,也终于出了月。 她自是不知弟弟和慕娆是何时好上的,还未来得及叮嘱弟弟,让他定要好好照顾慕娆,这一行人便急匆匆的归返了鹘国。 拓跋璟被那两个美姬迷了心智,留在了慕淮为他准备的华贵园林中,做了一名质子。 慕娆既是远嫁,鹘国大君并未再同齐国多索要好处,便同意了拓跋璟为质。 只是听闻,鹘国公主拓跋玥在归国的路上,所骑之马的鞍辔出了问题,竟是不小心跌入了山谷,摔死了。 容晞觉这事蹊跷,可她也只与这位鹘国公主有着数面之缘,便没再多想。 最近她对一事深有惆怅和怀疑。 今日太医隐晦地向她提起,说即日起,便可同太子如常行房。 鹘国皇戚走后,慕淮立即投入于别的公事中,一如既往地勤勉于政。 男人每日都对她很照拂,也依旧茹着素,却对她兴致有缺。 容晞入夜后沐了浴,亦择了件慕淮应会喜欢的丝质亵衣,神情却带着些许的寥落。 慕淮他,可能是真的不行了。 男人还未归宫,容晞已在脑海里盘算着,今夜敦伦时,该怎样演戏,才能让他不会丢了面子。 慕淮这人毕竟强势,就喜欢看她在那时哭泣柔弱的模样。 以前他身上蛮力无尽,也确实将她折腾得很惨。 容晞尝试着挤了挤眼泪。 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说哭,便能哭出来的。 心中正有忧虑时,慕淮已然归至东宫。 男人身形颀长高大,清俊的面孔平静淡然,看向她时,眸色并不深晦。 容晞慢步走向他的身前,细声轻唤道:“夫君……” 她正觉有些羞赧,周遭的气氛已然倏地变得暧.昧。 慕淮突地将娇小的她抗在了肩头,她险些惊呼出声时,已经被男人轻放在床。 他未发一言,只伸臂将绡纱帷帐的玉钩扯下。 容晞已经故作了副惊恐娇怯的模样,生怕慕淮的自尊心会受挫。 待汴京天际已是白露熹微,容晞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她面上挂着泪辙,可慕淮却仍未睡。 他见她已然转醒,亲了亲她的额侧,低声问道:“醒了?再睡一会儿,不用管孤。” 容晞受不住地哭出了声。 他这样,她还怎么睡? 她真是大错特错,且错的离谱。 这夜她晕厥了数次,又被慕淮弄醒了数次。 她被困于这一隅之地,满脑子都是令人面红心跳的影影绰绰。 慕淮真是太可怕了,呜呜呜。 容晞这般想着,哭.吟得更凄惨了些,终是再度失去了意识。 待她终于起身后,煦日高照,斜阳也已打了她满身。 她身上很不适,待强撑着精神起身后,丹香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前。 容晞细软的嗓子已变得略哑,她问向丹香:“现下是什么时辰?” 丹香还未回她的话,脸却也是一红,不禁想起昨夜太子将已经晕厥的太子妃横抱在身,又冷声唤了她们换衾单时的场景。 太子妃真是太惨了。 丹香强自镇定地回道:“太子妃,现下刚至巳时。” 容晞玉肩露于衾被之外,其上有着斑.驳的青.紫.痕.迹。 未露在外面的肌理,更是不堪入目的凄惨。 她心中暗自庆幸,也就只比她平日晚起了半个时辰。 容晞下地时微有些费劲,便问丹香:“快些替我梳洗,今日原是要去皎月宫见德妃娘娘的,不可晚了。” 丹香神情略有些闪躲,她小声回道:“主子…您该是昨日去见德妃娘娘的,可您…却睡了过去。” 容晞娇美的面容一怔。 她难以置信,又用那副细软的嗓子问向丹香:“我…我竟睡了一整日?” 丹香赧然地点了点头。 容晞这一清醒,便又想起了那夜同慕淮的种种。 越想她的脸蛋儿越泛绯红。 幸好慕淮不在寝殿,她现在真的不能见到这个男人。 一见到他,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起来,她面子薄,一想到他同她讲的那些话,就觉羞于再见到此人。 她之前为何如此天真,怎么就认为慕淮他不行了? ——“太子万安。” 宫人恭敬地齐声令容晞心中一震,她娇小的身子亦有些发颤发抖。 现下虽然是大臣刚下朝的时辰,可慕淮怎么这么早就归东宫了。 容晞忙躺回了床处,亦将娇小的身子缩回了香衾中,她对丹香细声命道:“对太子说我仍未起身。” 丹香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后,红脸退了下去。 容晞闭着双目,心跳已如擂鼓般狂跳着。 她鼻间蔓溢着熟悉的龙涎香,男人亦将薄唇附在了她的耳畔,他嗓音听上去很有磁性,低哑道:“别装了,孤知道你没睡。” 第75章 帮晞儿上药(红包) 男人熟悉且清浅的气息将她强势地缠裹,容晞软小的耳朵有些泛痒,双颊如被火烧,看着亦是愈泛绯红。 慕淮只是同她说了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她的身子竟是不争气的软了,就跟要化成一滩水似的。 容晞仍紧紧闭着双目,继续装睡,心中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起身。 她便同慕淮这样一直耗着。 等他什么时候走了,她再起身。 慕淮见状,微抿着薄唇,深邃的墨眸却一刻不离地睇着华床上躺的娇人儿。 容晞羽睫浓长,皮肤新白似细雪,五官亦是纤秾精致,就像是被工笔细细描绘过的画中美人,瞧上去娇怯又柔弱。 脸红得同林檎果一个颜色,呼吸声也是极为不匀,分明是在装睡。 若不是在白日,他真想再好好的疼爱疼爱她。 慕淮伸出了修长的手,他捏了下女人柔腻的脸蛋,复又俯身,啄了下她薄薄的眼皮,低声道:“乖晞儿,起来罢。昨日睡了那么久,没你这般贪懒的。” 容晞一听这话,心中难免存了些怨气。 她昨天睡了一整日,可不是她想睡的。 到底是谁将她弄成了这副惨样子,慕淮还不清楚吗? 慕淮这个坏人,凭何还要一本正经地数落她贪睡犯懒? 见小人儿仍在犯倔装睡,慕淮轻抬一眉,便要将大掌探.进覆在她身上的香衾中。 男人的掌心一贯粗砺,容晞心中微惊,及时闪避开。 随后,方才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眯着那双美丽的桃花眸,坐起了身来,嗓音娇糯道:“夫君…妾身醒来了…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宫了?” 慕淮并未回复她的话,只静默地欣赏着眼前的美人。 容晞身上只穿了件心衣,其上的颜色是浅浅淡淡的藕荷色,她纤美的玉颈上只挂着一条细细的带子,雪|肌渲连着大面积的朱红瑞紫。 无一不在彰显着,在上面泼墨作画的人,是有多么不懂得怜香惜玉。 被蹂|躏后的绝色美人,容颜瞧这愈发靡丽。 容晞眼见着慕淮看她的目光渐变得幽深且不可测,忙别开了脸儿,不敢再同他对视。 可她甫一转首,正对她的便是离四柱华床不远处的红木镜台。 一瞧见那镜台,容晞就觉得自己的头脑嗡了一声,亦是忍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那夜慕淮哄.诱她,让她看着那个镜子,还咬她耳朵问她,喜不喜欢他这样待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容晞一点都不敢再回想。 待慕淮走后,她一定要命宫人将那镜台抬远点,再不许它正对着这四柱华床。 慕淮仍在毫不避讳地盯视着她,就像是凶猛的狮虎在看自己的猎物一样,直盯得她头皮发麻。 容晞要被他灼人的眼神看哭了。 她语气已带了泣音,忙细声央求慕淮道:“…夫君…您…您别再这样看着妾身了…妾身…妾身害怕。” 慕淮沉目,微有些不悦地问道:“怎么现在,孤看看你都不行了,嗯?” 说罢,他长臂一伸,便像抱小猫崽子似的,一把将那娇软无力且嘤嘤啼泣的小美人儿抱在了身上。 慕淮制止了不安分的小人儿,亦低下了头,用微凉的薄唇细细描画着女人精致的眉眼。 他头上戴着华贵的远游冠,黯红色的长长冠缨垂在了容晞的美人骨上。 慕淮大手攥住了她如嫩藕般纤细的小胳膊,低声命道:“环好,别掉下去。” 容晞身上不适,刚一起身就被男人这样欺负,心中自是有些委屈,盈盈的美目也弥上了层雾气。 慕淮见她又开始莫名其妙的掉眼泪,无奈道:“愈发娇气,刚起身就哭,做娘的人了,怎还如从前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 男人的嗓音低沉且富有磁性,虽然是在斥着她,可是他说的这番话,容晞却没往心里去。 满脑子反倒都是慕淮昨夜对她讲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 她用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推了推男人,再度小声央求道:“夫君…您先松开妾身…妾身想下地换身衣物。” 话落,慕淮的唇角竟是向上牵了牵。 他复又俯身,在她耳侧低声问道:“还能走吗?孤怎么觉得,你走不了几步,就要摔跟头?” 容晞听罢男人的这番话,心中愈发羞愤。 呜呜呜,慕淮真是个大坏蛋! 他太坏了,坏死了,怎么会有像他一样这么无耻的人? 慕淮见这娇气的女人又要淌泪,方才松开了她。 容晞如获大赦,逃命似的离了慕淮一大段距离,却见他起身从檀木高几上,拿来了两个置有膏脂的玉奁盒。 见他又往她身前走,容晞撑着娇小的身子又往后躲了躲。 慕淮不悦地问她:“你躲什么?” 随后不等容晞回话,便又一把将娇人拽进了怀中。 容晞羞赧至极,别过脸去,不再看慕淮半眼。 慕淮的语气很一本正经,不带半分暧.昧,嗓音温淡道:“孤帮晞儿上药。” 容晞双颊一烫,细声拒绝道:“妾身…妾身可以自己上药的……” 慕淮单挑锋眉,语带戏谑又问:“那儿,你也要自己涂药?” 他原是想逗弄容晞,想看她局促的有趣模样。 可这么一说,慕淮也不禁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画面。 愈想,愈觉得喉间泛痒。 容晞却觉有些听不明慕淮的话意。 那儿到底是哪儿? 待她想明后,心里却是愈发羞愤。 她再不顾身份和骨子里对慕淮的惧意,跟小猫扑食似的扑向了男人,攥着粉拳就要往男人身上砸。 坏人。 慕淮这个坏人,他实在是太坏了。 可那点儿力气对于习武且征战无数的慕淮来说,就跟挠痒痒似的。 慕淮唇畔蕴笑,大手安抚性地拍着女人瘦弱的背.脊,任由她用自己的小拳头跟幼猫舞爪似的攻击着他。 藕荷色的心衣设计得恰能露出容晞纤美的背部,她肩背上也满是朱红瑞紫,腰.后还存着泛.红的指.痕。 慕淮眉眼深邃冷峻,待怀中的女人消停后,他亲了下女人的额侧,语气幽幽道:“…还是孤帮你上药罢。” ****** 二人折腾到了午时,这时辰是用午食的点,可容晞只是换了身寝衣,并未梳洗整饬完毕,却也只得面色微愠地陪男人去用午食。 慕淮不再茹素,八仙桌上满是腩炙牛肉,红煨羊腿这样的荤食。 他恢复了往常的饮食习惯,毕竟是太子,吃相也是一如既往的矜贵优雅。 容晞却食欲不振,且越看男人那张凉薄清俊的脸,心中越觉恼怒。 慕淮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对面的男人掀眸看了她一眼。 见女人仍是一副气鼓鼓的娇气模样,他无奈摇首,便用金筷夹了块古法烤制的云林鹅,又将它沾了沾梅子酱,放在了女人的食碟中。 慕淮嗓音低沉,对容晞命道:“吃下去,补一补。” 容晞还算听话乖顺地将那块鹅肉吃进了嘴里,她便味同嚼蜡的吃着,边想起了适才那些小宫女看她的眼神。 除了丹香,有至少四名宫女是守在寝殿旁,随时等着慕淮和她的召唤。 那么这些宫女,也自是都听见了些什么,也都看见了些什么。 虽然今日她起身后,那些宫女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可她还是能从她们的眼神中,瞧出一丝赧然。 她身为太子妃,却被慕淮弄得一整日都下不来床,这事看在宫人眼里,她们会怎么想她? 从前的她,也被还是四皇子的慕淮折腾得很惨,可待次日一早,她也能强撑着精神爬起来,继续做着自己本分内的差事。 真不是她被慕淮养得娇气了,而是慕淮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怀珏儿的这几个月,也不是没给过他甜头。 可慕淮那夜的表现,哪儿像是十个月没嗜过荤的? 而像是,十几年都没嗜过荤的。 容晞曾有一瞬怀疑,自己就要死在他的怀里了。 怎么求饶,这男人都不应,强势又霸道。 不过这也让她想清了一件事,原来慕淮在她孕期中,待她真的很珍重,也很克制自己。 思及此,容晞的眼睛还是含了层水雾。 慕淮一直观察着女人的神色,见状,他撂下筷箸,低声劝道:“莫再哭了,日后不会再那样对你。” 容晞并不相信男人的话,却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她想起今晨起身后,肚子仍有些鼓,便小声道:“夫君这样弄…这回…妾身很可能又会怀上孩子的。” 慕淮听罢,英隽的眉宇蹙了几分。 他看着容晞双颊一鼓一鼓地嚼着菜食,想起了她孕期的辛苦。 慕淮自是不希望容晞这么快又怀上孩子,她年纪尚小,频繁生养太损毁身子。 可喝避子药,长此以往,也会伤身。 慕淮锋眉微蹙,将嗓音压得很低,对女人道:“今日…先委屈一下,喝碗避子汤…日后……” 这话的后半句让他都觉得难以启齿。 慕淮抱拳轻咳了一声,随后故作镇静道:“日后提醒孤,不要弄进去。” 容晞柔美的双唇微微撅了起来,细声细气道:“可…可之前妾身也提醒过夫君好几次的,可夫君总会忘呐,还是会弄进去的……” 小娇莺细声埋怨的动静也是啁啁啾啾的,可这声音却丝毫未驱散慕淮心中的躁郁。 慕淮面容冷肃,难得觉得,自己遇上了件很棘手的事。 用罢午食后,慕淮一直阴着脸,却也未想出任何的解决办法。 他独站在东宫峻宇雕墙的阙楼上,凝神思考着心事。 太子那副严肃的神情,在底下驻守的侍卫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政事。 他们暗觉太子当真勤勉,就连休沐日都要心系国事。 ——“夫君。” 女人甜柔的嗓音让慕淮止住了思绪,他回转过身,见容晞已然穿戴整齐。 她今日着了身嫩黄色的水罗华褙,衣样是宽袖曳摆,里面着的内衬是百褶襦裙,衣襟上的纹样是繁复的瑞草花卉,衣袖上则绣着玉兔捣药图。 容晞半绾着长发,亦将两缕细细的乌发单独梳出,用红绳缠绕置于身前。 发上的簪物并不华贵,只戴着散碎东珠制的头花,和玉芙蓉样式的罗帛花。 瞧着倒像是某个未出阁的世家小姐,明丽又纯媚。 慕淮见容晞这样打扮,觉得很新鲜。 还真像只可爱娇俏的小黄莺,让他直想将她抱在怀里,去揉她那张脸蛋儿。 慕淮神色淡淡,还是没控制住,待走到女人身前后,便伸手掐了下她的脸。 容晞吃痛,略有些埋怨地唤疼,随后用手揉了揉脸上泛红的那处。 这男人下手还是没轻没重的。 慕淮语气故作微沉,问道:“你上来做甚?这阙楼上风大,赶快下去,孤一会儿就去陪你。” 眼前的男人仍穿着上朝时的繁复冕衣,身量高大挺拔,容貌俊美无俦,同她说话的语气,却同哄小孩似的。 容晞甜柔的嗓音略有些无奈,细声回道:“妾身知道夫君因着那事……心中有忧虑,适才宫人伺候梳洗时,便想出了个法子,想着赶紧来告诉夫君。” 慕淮锋眉微挑,待将娇小的女人拥进怀里后,他低声问她:“同孤讲讲,你都想出些什么法子了?” 容晞微微垂了垂美目。 说来她对这事虽然面子薄,但懂得确实比慕淮要多上不少。 很多时候,都是他向她取的经。 慕淮未来若想过“幸福”的生活,还真得多多向她学习。 容晞咬了咬柔唇,半晌,终于踮了踮脚。 慕淮亦低了低头,让她可附在他耳畔说话,只听她用那副细软的嗓音轻声道:“…有一种推拿术,可以将那些都推出来。” 说罢,容晞便用小手做出了推拿的姿势,在慕淮的眼皮子底下挥舞摆弄着那两只纤白的手。 慕淮顺势攥住她的一只手,置于掌心把玩着。 他唇畔笑意愈深,语带戏谑道:“那今夜晞儿便亲自教孤,可好?” 第76章 咬死孤了(红包) 站在阙楼之上,登高远眺,不仅能看见东宫精妙绝伦的布景,还能瞧见东华门旁来去匆匆的宫人们。 夏日花树葳蕤,容晞靠在慕淮的怀中,听罢男人这样一番话,白皙的小脸是红了又红。 容晞略有些赧然地回道:“…昨夜那么多次,还不够吗?夫君…你也得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不能总这么做啊。” 慕淮用结实有力的臂膀圈着女人纤细的腰,眼都不眨地淡淡回道:“不够。” 而且是远远不够。 容晞无奈地垂下了眸子,不禁回想起慕淮还是四皇子时的日子。 她心中清楚,慕淮一旦沾上了这事,那便是无休无止,毫不疲倦。 容晞在心中安慰着自己,起码慕淮要比之前温柔体恤多了。 他还是四皇子时,过于蛮横粗野,每每她好端端的正做着自己的差事,这男人说扛就把她扛起来了,然后不发一言地便是直入主题。 现在的慕淮,还能提前告知她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慕淮将怀中娇人儿拥紧了几分,替她遮挡着阙楼上的风。 他亲了下女人柔腻的脸蛋,又同她咬耳朵:“晞儿曾答应过孤,会弥补孤的,不许说话不作数。” 这般说着,他用顺势掐了下容晞的腰侧。 容晞躲闪了一下,嗫嚅着回道:“可…可……” 慕淮又低声问:“晞儿想抵赖吗?嗯?” 容晞连连摇首,嗓音娇糯道:“妾身没有……” 慕淮制伏了妄图逃出他怀里的女人,复问道:“让孤晚上好好疼你,不好吗?” 容晞暗恨自己没用。 慕淮只是同她说了几句话,她的身子便软了,只能任由男人将她圈在怀里,欣赏着她的羞赧和局促。 阙楼下的宫女正走动着,虽说她们都知仰首打量太子和太子妃是大不敬,可那样登对的一双眷侣,总会让人不禁去看。 太子高大俊朗,太子妃纤柔无依,真真可谓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二人像是在耳语着些什么话,宫人们想,原来冷肃威仪的太子,也会同自己的爱妻讲些亲密的情话。 慕淮见容晞仍红着脸,却不言语,又逗她:“若不喜欢晚上,就选白日,晞儿自己选一样罢。” 容晞攥着粉拳,轻轻地往男人肩头砸了一下,细声埋怨道:“夫君好坏呐,就知道欺负妾身…” 慕淮握住了她的细腕,冷峻的眉眼分明含笑,语气却是故作微沉:“愈发能耐了,竟还敢说孤坏。” 容晞美目微转,却丝毫未觉得男人这话是在斥她。 她安分地将脸儿贴在了男人健硕的胸膛上,没再言语。 心中却在暗道,就是坏,慕淮真是坏死了。 ****** 汴京天际云翳深重,有落雨之势。 未央宫如今早是一派衰败之景,翟皇后穿着皇后的华贵命服,妆发端肃,但面上纵是敷了厚厚的粉,也难掩着衰老和憔悴之态。 虽说翟家被抄,但庄帝还算善待身为发妻的她,未央宫的份例照常,她的吃穿用度也并未被内诸司的人苛扣。 翟皇后站在槛窗前,手中持着一串佛珠,面上却没有礼佛之人的持重平和。 她神色明显是心事重重,甚至因思虑过甚,那佛珠的线不堪她的扯拽,断裂之后,佛珠便是哔啦啦地应声坠地。 翟皇后目前能确信的是,若慕淮登基,庄帝还是能在临终前,力保她做太后,且会叮嘱慕淮,不让他去动她的性命。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她被困在这未央宫中,自己的母家倒了,家破人亡,徒留她一人,在这深宫中,被位份不及她的妃嫔暗自嘲笑着。 翟皇后恨极了容晞和慕淮。 尤其憎恶的是,这两个人的感情竟是那么好,慕淮这样一个矜傲狠戾的人,就像是中了情蛊般,给予了容氏无上的宠爱。 容氏原本只是俞昭容身侧的一个宫女,到如今,却什么都有了。 尊崇的地位、绝色的容貌、康健的子嗣。 先前最被人诟病的家世也被翻了案,半路还冒出了个鹘国皇戚的弟弟。 宫里都传,说鹘国肯送来那么多的良马和矿石,很大的缘由是因为太子妃和鹘国世子的这层关系。 那日翟家被抄,于翟皇后而言,就如噩梦一般。 她和淑妃的伎俩被人识破,慕淮将淑妃送入了冷宫,她虽不便打听淑妃的状况,却也能猜出,慕淮定不会让她好过。 翟皇后深知,自己并无其他的筹码,单凭她一己之力,根本就扳不倒慕淮。 但只要她活一日,就不会让慕淮和容氏这个贱人好过。 ——“你最近怎么总是突然呕吐?” 大宫女兰若的声音打断了翟皇后的思绪,翟皇后闻声望去,便见一年轻的宫婢红着眼跪在地上,任由兰若训斥着。 翟皇后走向二人身前,询问道:“怎么回事?” 她打量了那宫女一番,觉其生的还算清秀,但宫里的美人太多,她的长相只能算作尔尔。 宫女刚要回话,竟是又呕了一下。 兰若和翟皇后对视了一眼,心中有了一致的猜想。 兰若逼问那宫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月和一个侍卫走得很近,是不是背着皇后娘娘和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那宫女被看穿了心事,慌忙解释道:“奴婢…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吃坏了肚子。” 兰若斥道:“到底是不是,请个医女一看便知。” 那宫女是个胆怯且心中没主意的,立即认错道:“奴婢…奴婢会将肚子里的东西处理掉的,还请娘娘不要把奴婢赶出宫去。” 翟皇后却是笑意愈深,她微微俯身,用手将那宫女的下巴抬了起来,边打量着满脸惊恐的她,边道:“你可知,你犯的是宫中大过,本宫若要你性命,无人会多言半句。” 那宫女吓得落了泪,恳求道:“奴婢求皇后娘娘,饶奴婢一命……” 翟皇后松开了那宫女的下巴,未回那宫女的话。 瞧,天无绝人之路。 上天还是将这机会,送到了她的面前。 ****** 这日午后,汴京便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烟雨濛濛,雨水的气息让殿中焚着的龙涎香弥散得更浓郁了些,满室都是其松沉旷远的味道。 这雨竟是让东宫原本华贵的诸景中,又多了几分如水墨般出尘的仙气。 慕淮既是休沐,那在东宫内便不用穿着繁重的朝服,今日他好不容易肯抽出空子陪她,容晞便开始打扮起男人来。 容晞为慕淮换了身月白的斓衫,又哄着男人,要为他重新束发。 她按她喜欢的男子发样,让他半束着墨发,戴着青玉小冠。 容晞从前最喜欢的男子类型,便是那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身上最好还要带些风雅的谪仙气。 慕淮容貌是芝兰玉树的俊美,气质却是极其凌厉摄人的。 他端坐在镜台前,闭目蹙着眉宇,气场极为强势。 容晞努了努嘴,边为男人梳着头发,边跟雀鸟啁啾似的,叽叽喳喳地细声同慕淮讲着慕珏的琐事。 慕淮倏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不悦地问道:“你这是将孤当成了女儿家手里的人偶娃娃吗?又置衣,又束发的,成何体统?” 原本容晞还在脑海里将慕淮幻想成是自己那温润的情郎,男人这一沉脸斥她,她顿时收敛了那些小心思。 不过慕淮说的很对,她确实将他当成娃娃玩了。 待慕淮更换好衣物后,宫人便觉,太子现下看上去像是个光风霁月的公子哥。 而太子妃穿着嫩黄的华褙,则像是个未出阁的娇俏小姐。 二人的容貌明明都是极年轻且出色的,可却连孩子都有了。 那几个乳娘确实帮容晞减轻了不少负担,慕珏还算乖巧,但因着年幼,难免还会哭闹。 但他哭闹时,也都是那几个经验丰富的乳娘帮着容晞照料他,容晞实则没出多少力,每日还可看些杂书,料理料理东宫内事。 细细想来,她怀慕珏和生慕珏时是辛苦了些,但他临世后,她未吃什么苦头。 雨势渐大后,容晞便觉出慕淮的情绪明显不大对劲。 他性情到底还是乖戾,阴晴不定。 现下他那张俊美的脸阴沉着,殿中立侍的宫人也觉出了慕淮的不对劲,连气都不敢喘了。 慕淮年岁尚轻,不过二十二岁,身上却总有种天然的威严在。 容晞走在他身侧,准备陪他去看慕珏,也是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慕淮修长粗粝的大掌已然握住了她的手,他似是觉出了她骨子里对他的惧意,便低声命道:“不许怕孤。” 容晞摇首,细声回道:“妾身没怕。” 慕淮是重生之人,他能记住前世大概的轨迹,有些细节虽不能一一记清,但若遇到特定的景或物,也会很快回想起来。 汴京将至雨季,他忆起,庄帝前世便是在这夏日雨季去世的。 庄帝驾崩后,慕淮虽一向自诩冷酷无情,但那时的他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年岁。 慕淮在朝臣眼中,是个手腕狠辣,又励精图治的新帝。 可他在这个年纪,父母皆丧。 心爱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也早已离他而去。 无人清楚,他心里总存着茕茕孑立的凄凉之感。 自己重生后,虽然救回了容晞和儿子,可对于父亲的生死,却仍是无能为力。 慕珏生得愈发可爱,一看便是副机敏相,眼睛乌溜溜的。 之前更像容晞些,现下看来,慕珏的模样愈发像他。 容晞熟稔地将小团子抱进了怀中,她亲着孩子柔软的面颊,尽量让自己不去看慕淮略有些阴沉的面容。 慕珏很会讨人喜欢,一到她怀里,便开始咯咯直笑。 容晞倏地想起,自珏儿出世后,慕淮好像没怎么好好抱过他,便细声对男人道:“夫君,你也抱抱珏儿罢。” 慕淮接过了乖软的小团子,他大手托着慕珏的胳肢窝,将他举了起来。 可他看他的眼神,却没有父亲的慈爱。 深邃的墨眸中明显带着几分审视,和一些容晞看不懂的情愫。 这时,天际突然响起了一声巨雷,亦闪现了一道霞粉色的裂缺,登时将因阴雨而略有些昏暗的殿内照亮。 这雷声震耳,一屋里的人除了慕淮,面色都是微微一变。 慕珏被这声音吓得哭了起来,慕淮却仍举着他。 又一道裂缺在天边突闪,那光亮再度打在了慕淮和众人的身上。 慕淮锋眉如墨般黑,面中悬着高挺精致的鼻,深邃凉薄的眼却是一眨未眨,瞧着竟有种昳丽般的俊美。 容晞被雷声扰得心颤,待稍定了心神后,便立即将孩子从慕淮的手中夺了回来。 她低声命乳娘将孩子抱回去,好好照看。 慕淮神色渐渐恢复,并不准备将这一整日的时间都荒度,入夜前还是去了书房。 中书舍人将政事堂的折子送到了东宫,容晞一如既往地在书房内保持缄默,为男人细细地磨着墨。 见熏炉里的香灰渐灭,又往里添了些香料。 慕淮批折子时很专注,不喜人打扰,但容晞伺候他这么久了,便能猜出他何时需要喝些茶水。 待备好茶水后,容晞刚要将其端到男人手边不远的案上,天边竟是又响起了一声彻雷,徒惹人心惊。 容晞是有些害怕雷声的,但做这些差事多年,还不至于将茶盏摔碎于地。 但将茶盏置于案上时,她的纤手还是有些发抖,茶盏触案后,便发出了泠然之响。 慕淮侧颜立体精致,听到这动静后瞥了她一眼,问道:“有孤在,就算是雷,也伤不到你,你怕什么?” 容晞语气关切,未回复男人的话,而是小声反问他:“夫君…今日可有心事?” 慕淮将手中的狼毫笔撂于案上,缄默了片刻。 自己即将重新登上那个位置,前世他丝毫未有恐惧,今世自是也没有恐惧,可心情却多少有些复杂。 前世他死后,魂灵曾在雍熙宫的上空飘了一阵,他知道礼部的官员给他定的谥号为“武”。 武可以代表威疆武功之德,亦可代表穷兵黩武之过。 慕淮对父辈留下的江山基业自是有着深厚的情感,他前世虽夙兴夜寐般的勤政,但却寻不到这么做的意义。 在容晞的面前,他不是太子,也不是未来的大齐帝王。 剥离开这两个身份,他只是慕淮,是容晞的夫君。 慕淮对身旁娇弱无措的女人命道:“坐孤腿上。” 容晞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便小心地坐了上去,慕淮调整了下怀中娇人儿的姿势,让她可直视着他。 慕淮用指骨分明的手拨了下她鬓边的碎发,低声问道:“晞儿觉得,孤会是个好皇帝吗?” ——“会。” 女人的嗓音很甜柔,回他时却是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格栅漏窗外是风雨飘摇,他怀中是软玉温香。 只听容晞又道:“妾身一直相信夫君,从很早之前,便很相信夫君。” 女人看她的眼神很恳切郑重。 二人距离极近,慕淮在她那双如琥珀般澄澈美丽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稍显落寞的神情。 容晞的这番话,似是在往他的心窟中不断地注着力量。 身为帝王的他,可以冷性薄情。 但独要对这个女人例外。 容晞是他的一切。 有她在身侧,他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齐国君主,亦有自信再在父辈留予他的疆土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容晞柔柔的话语安慰了他,可慕淮仍想在她身上寻求更深层次的抚慰。 看出男人此时此刻很需要她,容晞并没有如往常般,羞赧地推拒。 慕淮单手捧覆起女人的脸蛋,亦亲了亲她软小的耳垂,低声道:“书房外还站在宫人,一会小点声哭。” ****** 潇潇不绝的霏雨终歇。 书房内的两个人也在平息着不稳的呼吸。 容晞有些虚弱,便侧着脸儿,将其贴在了男人的肩头上。 原本今日她将慕淮打扮得很有书卷气,他眉眼冷峻凉薄,气质还陡增了几分禁.欲感。 两人还是在书房,案上摆着折子和玉玺。 容晞觉得,适才得种种就像以前看得话本似的。 她就像一个被青梅竹马的世家公子哥哥诱.拐的闺中少女,同他避着下人,在烟雨濛濛之日,在书房里同他偷了云欢。 适才她情难自禁,还唤了慕淮一声芝衍哥哥。 原本男人看她的眼神带着宠溺和柔情,可听到这声芝衍哥哥后,那双深邃的眼便渐渐染上晦色。 最后容晞因为这声芝衍哥哥,吃了不少的苦头。 可她心中竟还有点喜欢。 好刺激呐。 容晞这般在心中想着,慕淮吻了下她的额侧,他嗓音透着哑地问她:“喜欢吗?可还觉得难受?” 容晞嗓音愈发娇糯甜哑,她眯着眸子,小声回道:“喜欢的…不难受……” 慕淮却幽幽地道:“可孤被晞儿弄得很难受。” 容晞听罢,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男人那张俊美的脸,她微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慕淮他有什么好难受的?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怪无耻的。 她复又将脸贴在了他的肩头,娇滴滴地哼唧了一声,小声反问道:“夫君有什么好难受的?莫不是又在戏弄妾身……” ——“你那张小嘴,可要咬死孤了。” 话落,容晞的双颊自是一烫。 她是咬他了,可慕淮的话意,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容晞面色略有些薄愠,在男人怀中嘟囔了一声:“讨厌~” 慕淮唇角愈牵,用手扳正了她娇美的小脸,边睇着她躲闪的眼,边语带蛊惑地命道:“乖晞儿,再唤孤声芝衍哥哥。” 第77章 暴君对红颜(红包) 积雨沿东宫重檐而落,容晞耳畔能清除地听见,那些雨落在青石板地上发出的嘀嗒、嘀嗒的泠音。 她只觉得,自己心跳的韵律也与那落雨之音一致。 怦怦直跳,扑通扑通的。 眼前男子鼻唇清隽精致,骨相敛净俊美,下颌和颧骨的线条立体分明,又打扮成了她最喜欢的男子模样。 慕淮眼中有她,她眼里亦有着他。 容晞到现在,才有些理解那些私奔女郎的心境。 就算是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会被这样的男子迷惑罢。 谁又是会完全丧了理智的人呢? 都清楚自己即将走向的是深渊,但哪怕会跌得粉身碎骨,也会心甘情愿地往悬崖边上走。 她的那颗心已经完完全全地被侵蚀了,容晞知道这种感情有些疯狂和危险,她想及时悬崖勒马,想让自己不那么喜欢他。 慕淮见她不言语,手仍小心地捏着她的下巴,待微微俯身后,便用唇细密缱绻地吻着女人的眉眼。 他低声道:“乖晞儿,再唤一声。” 容晞被他亲得,理智濒临瓦解,终是甜柔地又唤他:“……芝衍哥哥。” 眼前小乖的那双眸子温驯极了。 慕淮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他奖赏性地摸了摸容晞的发顶,温声道:“乖。” ***** 汴京盛夏将过,早晚的天气都清凉了许多。 慕淮近日在下朝后,除了去政事堂或宫外的大理寺,一旦得出空子来,还会去尹诚府上的武场练武。 这日尹诚恰好休沐,尹府在武场旁当值的小丫鬟被众人艳羡,这差事好就好在,可以一窥太子的天颜。 太子穿黯黑弁服,单闭着一目,指骨分明的手正挽着弓,他身姿高大挺拔,蜂腰长腿,瞧上去飒然又英朗。 他侧颜立体精致,明明模样是芝兰玉树的俊美,却又不失男子的阳刚矫健。 太子本就正值意气风发之龄,奇妙的是,他身上的气质虽有着上位者的傲睨一世,又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深沉。 如此风华正貌的人,自是让人移不开眼目。 ——“嗖”的一声,羽箭正中靶心。 尹诚拊掌叫好。 慕淮又连发了九弩.箭羽,只有一箭偏离了红心一寸。 待将手中的长弓递与尹府小厮后,慕淮蹙眉道:“许久未挽弓,手生了。” 尹诚无奈摇首。 若这还叫手生,那大齐的那些弩兵都应该被清退回乡。 尹诚今日得空,不仅要陪慕淮习武,还想着要教自己六岁的养子拉弓。 浣娘的儿子被他改名为尹雱,尹诚前阵子还择人特意为尹雱专门制了一个小弓。 慕淮在另一头见尹诚正耐心地教尹雱拉弓,便走到了二人的身前。 前世尹诚去世后,也没留下任何子嗣。 他确实疏于对臣下的关照,想着今日回去便让宫里犹善杏林的太医为尹诚夫人诊脉,看看可否有得子的妙法。 尹雱很认真的在学,可当尹诚持着他的小手时,他能将箭羽发出一段距离。 但一旦尹诚松开了他的手,让他自己试,尹雱那箭却射不了多远的距离。 尹诚温声对儿子道:“不必心急,自己再试试。” 尹雱乖巧地点了点头,在两个大人的注视下,又开始尝试着自己挽弓。 慕淮负手而立,静默地看着尹雱。 见他又尝试了数次,还是不得其法。 便走向尹雱身前,亲自教起孩子要领来。 男孩的身量只堪堪到他的腰际,长得虎头虎脑的,正是贪玩的年龄,可小胖胳膊却没多少力气。 谁知慕淮这一教,尹雱竟是快速地掌握了诀窍。 待慕淮松开他的胳膊后,尹雱持着小弓,“嗖——”的一声,便将箭羽射|在了靶子上。 虽然那箭羽离靶心距离极远,但小孩的神情仍是很兴奋。 慕淮摸了摸男孩圆圆的脑袋,语气竟难得有些欣慰,低声夸赞道:“是个聪明的小子。” 尹诚眼见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对慕淮流露出了钦佩和仰慕,忙将尹雱拽到了身旁。 他知道像尹雱这么大的孩子,是最容易对某个强势的父辈产生孺慕之情的。 尹诚的语气难得有些幽幽然,他对慕淮道:“殿下也有自己的儿子,待他大了,便可亲自教他挽弓。” 慕淮自是听出了尹诚的话意。 他是在说,你既都有自己的孩子,便不要来拐我的孩子。 慕淮不以为意地摇首,略有些无奈地对尹诚道:“慕珏那小子现在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会,只是个会嘤嘤啼哭的肉团子而已,待他能挽弓了,也要再过个四五年。” 尹诚推了推尹雱的小脑袋,让他回去寻他夫人,随后回道:“小皇孙总会有长大的那一日,殿下且放宽心绪,不必着急。” 慕淮适才教尹雱挽弓,心里头体会到了养儿子的乐趣,他暗道着,慕珏这小子何时才能长大,他真想现在就想教他骑射练箭。 赶紧长大罢,让他这个做老子的也能体会体会尹诚的乐趣。 尹诚观慕淮的神情虽微有些寥落,但近日的气质却与从前不太相同。 从前的他眉间总是存着戾气和狷色,如今瞧着却是愈发沉稳自信。 整个人的状态很好,一看便是被东宫的那位太子妃伺候得舒心。 清风吹拂,武场上的细沙正在半空打着旋儿。 慕淮又道:“等雱儿长大,或是将来你也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愿他们和慕珏的关系,能同孤和你一样要好。” 尹诚唇角微牵,回道:“自然,臣的儿子将来定是要效忠殿下之子的。” 这时小厮拿来了两人常用的兵器,慕淮将尹诚常用的刀扔给了他,说来二人已经许久都未比试过了。 尹诚一把接过,他觉慕淮近日勤于练武,应是在筹备着什么事。 可他却又明显没有出征打仗的意图。 那慕淮到底是要做什么? 尹诚猜不出慕淮莫测的心思,全当他只是想要强身健体。 ****** 夏日将过,汴京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便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 同尹诚习武之后,二人在府上饮了些酒,慕淮便于傍晚之前回到了东宫。 他酒量不差,饮酒亦只是怡情,从不让自己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就算别人觉得他是醉了,可他实则未醉。 回东宫后,容晞却没在殿中。 慕淮想起,昨夜她曾向他提起过,今日她要和德妃去趟陈王府,为慕涛筹备婚事。 容晞说,之前他二人的婚仪德妃帮了他们许多,自己身为他的妻子,便也要在陈王的婚仪上多出些力。 前世慕涛娶了跋扈的拓跋玥,婚姻不幸。 这一世在慕淮的有意撮合下,庄帝便将开国郡公的嫡次女许配给了慕涛为妻。 郡公为二品爵位,身份贵重,却在朝中无实职。 慕淮心思深沉,纵是知道慕涛从无不臣之心,也不想让他娶母族权势太大的女子为妃。 好在郡公次女的温顺贤良在汴都世家广为人知,希望这一世,慕涛的姻缘能够美满。 这般想着,慕淮便趁容晞未归宫前,沐了浴,亦洗去了身上的酒气。 待他换好了常服后,雨势渐大,殿内的温度也渐冷。 容晞却仍是未归。 慕淮心中有些担忧,便派了太监去查看情况。 太监很快便回到了偏殿,告诉慕淮太子妃已然归宫。 慕淮即刻振袖起身,便要去寻那女人。 容晞穿着太子妃的繁重命服,原本莹透的小脸瞧上去却带着惨白,从前嫣粉的小嘴也泛着白,一看就是身子极为不舒服。 慕淮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容晞无力地唤他:“夫君……” 她身子往前倾着,便在他面前晕厥了过去。 慕淮及时将娇弱的女人横抱在身,心中难得有些慌乱,面色亦是极为凝重。 太医到东宫后,对慕淮道:“太子妃本就体寒,这胎又是早产,最近又劳累,这逢上月事,体质自是虚弱了些。” 慕淮听到月事二字,便想起了从前她为他浸冷水的事,对容晞既存心疼又存愧疚。 还没入秋,慕淮便命下人在殿中燃了炭。 床上美人儿的面容渐渐恢复了些血色,慕淮坐于床侧,一直守着她。 见她转醒,便命宫人呈上了红枣姜丝汤。 待容晞起身后,便见慕淮眉眼凌厉,语气微沉地问她:“听丹香说,你在陈王府就身有不适,为何一直忍着不说,也不寻机歇息?” 容晞自是知道,慕淮语气虽像训斥,实在却是在埋怨她不关切自己的身子。 便细声道:“妾身这是老毛病了,再说女儿家月事不顺也是经常,犯不着娇气,妾身也不想在德妃娘娘面前失态。” 慕淮接过了宫人呈上的红枣姜丝水,用瓷勺舀了舀,边往她嘴里喂着,边命道:“下回身子不适不许强忍着,你犯毛病,也折磨着孤。”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 慕淮忖了忖,又命:“明日便告病,陈王府不差你一个帮衬的人,德妃会理解的。” 容晞听罢,却道:“夫君这样,难免太过娇惯妾身,这样不好…” 话说到一半,她又环顾了下四周。 见并无其余宫人在侧,又道:“现下夫君是太子,没人会说什么,若将来…夫君登临大位,妾身便是皇后,若夫君还是这么娇惯妾身,那些言官肯定会呈折子讲些谏言的。” 慕淮不以为意,待将姜丝红枣水置于身侧高几后,回道:“孤厚爱发妻,谁会说三道四?” 容晞抿着柔唇,回想起近一月的种种。 有时若他将她折腾得惨了,慕淮会特意叮嘱宫人,不让宫人唤她起身,任由她睡过头。 她若食欲不振,慕淮便会苛责庖厨。 前阵子小宫女为她篦发时,有些莽撞,不小心扯拽了下她的头发,弄疼了她。 这事被慕淮瞧见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立即就瞪了起来,差点要让太监将那宫女拖出去打上几十个板子。 好在她拦阻了下来,不然那宫女八成便会被打个半残。 容晞觉得慕淮平日对臣下和宫人都算赏罚分明,人也勤政自律。 对那码子事虽然有些上瘾,却也不算是耽于美色、不务正业的储君。 可一碰到与她相关的事,慕淮的种种表现便跟昏庸的暴君对待祸水红颜似的。 慕淮原本就叫过她祸水,容晞也很不想成为惑君的女人。 便耐心地同慕淮解释:“但夫君不能因为一些小事,就苛责下人,这样对夫君不好的。下人们难免会出错,有错便按规矩罚,不至于重惩。” 慕淮将细声细气同他讲话的娇弱女人拥进了怀中,低声道:“其余事都要赏罚分明,惟你不行。” 容晞闭目靠在他的怀中,小声问道:“为何不行?” 慕淮亲了下她的发顶,语气有些郑重:“晞儿是孤的心肝肉,少根头发孤都心疼。” 话落,容晞还是禁不住在他怀里闷声笑了起来。 她颊边泛起了浅浅的梨靥,笑容极美,慕淮心中也被感染。 只听容晞又弱声低喃道:“还好没其余宫人在,若让旁人听去了,夫君的一世英名便毁了。” 慕淮将高挺的鼻梁抵.在了她的颈间,边嗅闻着女人熟悉的发肤之香,边用大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替她焐着泛疼的那处。 他埋于她的颈间,嗓音低沉道:“你月事不顺的小疾,原始于孤,孤当然心疼。” 雷声不绝,风雨欲来。 容晞在慕淮的怀中却寻到了安全感。 殿内很温暖,二人正无声地温.存着。 ——“殿下…乾元殿的公公正在东宫外,说…说皇上急召您去乾元殿。” 小太监的声音很焦急,打破了寝殿原本温馨的气氛。 容晞神情也渐变得惊慌,她隐约猜出了什么,温驯美丽的眸子也渐渐染上了惧色:“夫君…父皇他……” 慕淮吻了下她的眉心,温声道:“别怕,等孤回来。” 待将容晞的情绪安抚好后,慕淮便阔步走出了寝殿。 甫一出东宫,他的眼神再无适才面对容晞的柔情。 他表情冷沉淡然,眼神凉薄却又不失坚定。 为慕淮撑伞的小太监心中难免会有些紧张。 既是乾元殿的大公公都亲自来东宫了,那就算是再傻的人也能猜出,皇上这是,大限将至了。 只见眼前的太子身姿高大挺拔,他步履沉稳地往乾元殿走去时,是一副不惧风雨的镇定之态。 小太监知道,大齐江山即将易主。 这本是会让阖宫诸人都深感不安的时刻。 眼下,太子慕淮即将登基称帝,继承其父辈的江山基业。 可那小太监却觉得,慕淮做皇帝,他虽身为雍熙宫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人,心里头,竟是比从前更安沉了。 第78章 二合一(看下作话) 秋日的汴京城西风渐起,艳阳高照。 成群的大雁从北燕飞回了地处南方的齐都,容晞近来在雍熙禁城的宫道上行走,总能听见广袤天际之上,传来的阵阵雁鸣声。 庄帝丧期刚过,汴京的天气亦是骤寒了几分,不过这时令雨季刚过,满眼望去,层林渐染绯红,也是一派天高气清的好景色。 今日是慕淮称帝后,第一次在嘉政大殿上朝面见群臣的时日。 如今齐国朝中的局势亦是陡变,大有新血换旧血之势,朝中要职都由慕淮的心腹和亲信担任。 慕淮不仅是手段雷霆,也是一早便为这些官员的莅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尹诚身为新帝的戚族,在庄帝在位时,便代替从前的李瑞,成了枢密院的主官,也就是位列从一品的枢密史。 而今慕淮登基,为表亲厚,加封尹诚为平南侯。 平南这二字赐予尹诚再合适不过,当年齐国攻伐远在中原最南的小国缙国,他曾立下了赫赫战功。 而大理寺从前的主官则被慕淮罢免,之前的寺丞薛睿在年初已然升迁为少卿,在新帝继位后,更是一举成为了新任的大理寺卿。 当年弹劾翟家时,薛睿一个小小寺丞却是立功最大,还被那年仍为太子的新帝引入嘉政大殿,面见了先帝。 从那时起,许多官员心中便了然,这薛睿是太子培植的心腹,仕途不可限量。 新帝对尹诚和薛睿的任免调动无人感到奇怪,有些朝臣也能一早猜出个大概。 但慕淮委以严居胥的官职,却着实令一众朝臣瞠目结舌。 在齐鹘两国茶马互市结束后,严居胥便从黄门侍郎这一内臣之职,坐到了二品观文殿大学士的位置上。 齐国官职大抵延仿前朝,要知道在前朝,观文殿大学士这一职算加官,通常是要授予宰辅重臣的。 李瑞在世时曾任枢密史,权势等同于相国。 而后李瑞叛变,被新帝斩首后,大齐便没再置相。 新帝这一登基,竟是拜了从前的观文殿大学士为丞相。 不仅拜了严居胥为相国,竟还让他在汴京开府理政。 朝中诸臣都知的是,新帝性情强势且多疑,想拜贤能之人为辅国丞相正常,可让丞相开府这事,却属实令人费解。 不过君心莫测,谁又能猜出新帝的深沉心思? 到如今,朝中重臣都为慕淮的亲信,他们都对慕淮有着极度的忠心,同时又德才配位,齐国朝局可谓清明肃正,大有盛世之兆。 但是,毕竟中原还有另两个国家,新帝慕淮的行事风格与先帝大不相同,许多朝臣也在心中揣测着,不知这太平时日能持续多久。 新帝绝非守成之主,他早晚要动逐鹿中原的心思。 容晞犹记得那日登基大典,她身为皇后站在慕淮的身侧,被百官朝拜时,心中也难得生出了些许的澎湃之情。 到如今,母仪天下、后宫之主这两个词于她而言,便是责任。 容晞仍觉无甚实感,每日虽淡然处事,但脚底下却总跟踩着团云朵似的,飘渺如幻。 慕淮追封其母贤妃为后,也予了容晞去世的父亲一份殊荣。 他为容炳加爵,追封其为一品国公,也是为了让她这个皇后能做得更体面些。 容晞现在同慕淮暂住在乾元大殿,而慕珏则同乳娘和侍从仍住在东宫。 慕淮登基后直接封了慕珏为太子,容晞对此颇感惊诧,虽说嫡长子为太子是名正言顺,但二人将来还会有别的孩子。 容晞总觉得依慕淮的性情,还是会从二人的嫡子中好好选拔一番,再做立储之举。 慕珏未满一岁,便已经是入主东宫的太子了,他现在尚小,还能轻松一阵。 等开蒙后,怕是要比寻常世家的公子累上百倍。 慕淮前阵子还同她提起,说等慕珏开蒙后,他要拜严居胥为太师,让他亲自教慕珏治学。 时值辰时,乾元殿中炉烟浥浥。 慕淮身着旒裳衮冕,腰系朱里缘辟大带、白玉玄组佩绶,黯色的华贵冕衣上用金线绣着升龙、降龙和其余十二章等纹样。 他身型本就高大挺拔,着帝王之服更是镇重威严,不可逼视。 如今冕冠上悬坠的青玉珠串,按天子仪制是十二旒,走路时冕旒微撞,常伴泠泠之音。 慕淮面孔极为年轻俊美,眉眼深邃矜然。 可身上却总透着股深沉稳重的气质。 容晞最近从远处望着他时,经常会走神,总觉得慕淮登基后的表现,有些太镇定淡然了。 就好像,不是第一次做皇帝似的。 就算再有能力,初临大位,也是要紧张些的罢。 可慕淮他却一点都不紧张。 虽然她愈发觉得,眼前的男人于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可他待她同之前,却并无什么不同。 无非是从自称为孤,变为了朕。 他私下仍会唤她晞儿,宫人在时,才会唤她皇后。 容晞穿着皇后的袆衣命服,头戴二博九龙四凤冠,那冠的正中悬着一颗水滴状的东珠,曳坠于她的眉心处。 慕淮即将去嘉政殿上朝,便见容晞站在主殿华贵的吊顶下,美目直勾勾地,正盯着他看,明显有些出神。 他无奈走向女人的身前,单手将她精巧的下巴抬了起来,低声问道:“在想何事?最近怎么总容易走神?” 容晞这才将自己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她刚要回慕淮的话,他却将她松开,拽着她那纤细的胳膊将她左右翻转,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绕了一圈。 慕淮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小皇后,又问道:“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些?” 他的小皇后正值青春之龄,却点了绛红的唇妆,这样端庄肃丽的妆面明明该显老气。 可容晞这般,却是国色天香,有种艳压群芳的夺目。 容晞略有些赧然地小声回道:“…不是长高了,是臣妾悄悄往歧头履里垫东西了。” 慕淮听罢,锋眉微蹙,不解地问:“为何要垫东西?” 容晞愈发赧然,细声回道:“臣妾太矮了…撑不住场面,但往歧头履里塞些东西,再加上臣妾发冠的高度就能显高些。” 说罢,容晞又微微转身,特意让慕淮再看看高了些的自己,又道:“皇上你看,臣妾现在也能算个高挑的女子了。” 慕淮原本面容冷肃,看她这样却不禁失笑,他刮了下她的鼻子,低声道:“你身份摆在这儿,无人敢轻怠你。” 容晞没再言语。 慕淮这种身量高大的人自是不懂她这种矮子的痛苦,她就是想要再高一些,也想在宫人面前有气场些。 小皇后微努着嘴的模样可爱极了,慕淮愈看她这副模样愈有兴味。 他牵起容晞的手,劝慰道:“晞儿和珏儿一样,都未长大,朕听闻女子二十岁时,还能再长高些的。” 容晞听罢慕淮这番话,却觉得慕淮做皇帝后,越来越喜欢装老成了。 明明也就二十出头的年岁,如今这种哄幼童的语气,听上去让她心中倍感无奈。 慕淮就差摸摸她的头,再叫声乖孩子了。 容晞垂眸回道:“皇上怎么总拿臣妾当小孩似的。” 慕淮目光幽深,未再言语。 可容晞能从他的目光中觉出他想说的话。 他应该想说,你难道不是吗? 时辰不早了,容晞又抓紧为慕淮理了理衣冠。 她纤手白皙,盈盈的美目温驯又无害,气息亦是芳香清甜。 慕淮缄默地欣赏着眼前的美人儿,只见她边为他绑束着颌下冠缨,边柔声问道:“今日是皇上第一次上朝,皇上紧张吗?” 容晞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细声细气地唤他皇上时,听上去更像在唤他黄桑。 慕淮眼角眉梢带着浅淡的笑意,不复平日的凉薄冷冽。 他语气温淡地回她:“有晞儿在,朕不紧张。” 这话是实话,可容晞却只当他是在逗弄她。 不过慕淮不紧张这事却是真的。 他登基那日不紧张。 前阵子搬到了乾元殿,也不需要适应新的住处,每日都会在书房复批从相府那儿呈递上来的重要折子。 今日是第一次上朝,却还气定神闲地同她在这儿谈风月。 待容晞确定慕淮的衣冠无误后,刚要唤殿中太监备辇,手却又被男人握住了。 她微挣了挣,却反被男人握得更紧。 容晞的存在,让再度为帝的慕淮心中很安沉。 这个女人是他心中的寄托,慕淮希望能同她成为不分彼此的爱侣,这种关系要超脱于帝后或是夫妻间的关系。 他要的,是她和他在心灵上的契合。 更想要的,是她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一世,他重新登上这个位置,自是不再如前世一般,虽然往前奔着,却觉得心中茫然。 慕淮想着,他要为他和容晞的孩子和后代打下江山,他要亲自看着慕珏长大,让他有本事和能力坐稳他留给他的位置。 他还要践行对容晞之前的承诺,绝对不会徒留她在人世孤单。 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他知道自己的女人怕黑又胆小,也会早些下去陪她。 他今世也会和她合葬,他会躺在她的尸骨旁边,同她长眠于地下。 再世重登大位,慕淮觉得一切都有了意义。 但这个女人对他的感情,明显还止步于妻子对夫君的敬怕,和对君心的揣测试探。 容晞甚至还有意克制着,她对他的那些女子情思。 慕淮知道容晞的那些心思,登基称帝后,她连夫君都不唤了,他之前数月的努力也随之付诸东流。 慕淮也知从前的自己太过恶劣,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的那颗真心,还当徐徐图之。 ——“皇上,您该上朝了。” 容晞细声地提醒着慕淮。 慕淮却仍握着她的手,反问道:“那朕在你身侧,晞儿为何要紧张?” 容晞被他问住,噤住了声。 殿中太监已然至此,对慕淮道:“陛下,华辇已在殿外备好。” 慕淮适才同容晞说话,有意俯身,尽量同她平视。 太监一来,便直起了身子。 慕淮临行前对女人叮嘱道:“下朝后,陪朕用午膳。” 容晞点了点头,回道:“臣妾等着皇上回来。” 慕淮从乾元殿走出后,侍中程颂也已在殿外候着。 之前慕淮询问过程颂的想法,前世他一直做着宫里的内臣,近侍于帝王,活得像个管事太监。 登基前,慕淮曾让程颂自己选过,是做门下侍中,还是在六部中安排他一个别的官职。 但程颂却仍选择了做侍中,说能为皇上料理琐事,也可效忠。 慕淮做于辇上后,扫了一眼程颂。 侍中相当于后宫大管事,是时常要同他的晞儿打交道的内官。 好在程颂相貌平平,他可放下心绪。 毕竟侍中虽是近臣宫官,却又不是宦官阉人。 想起容晞,慕淮唇角虽是微牵,可心中却仍带着记挂。 他的小皇后是个有能力的女人,只是现在的她实在是胆怯又不自信,那纤细的胳膊还捧不起沉重的凤印。 他舍不得她,也知道她对他依赖。 但早在庄帝未逝前,他心中便有了东巡的念头。 容晞生下慕珏后,也没过多久,身子还是有些孱弱。 他动了东巡的念头后,也是多加练武健体,帝王出巡着实是个苦差事,并不仅仅是风光巡游疆土。 在东巡前,他还得在宫里替他的小皇后,打点好一切。 ***** 慕淮上朝后,容晞便同丹香去了椒房宫看匠人修葺的进度。 椒房宫原是贤妃的旧宫,慕淮将这处赐给她,也命工部的人将其好好的扩修翻葺。 从前的单檐要改成悬山正脊的重檐,墙宇也要用彩画重新涂绘,皇后的宫殿按制要用花椒涂墙,冬日这处便可温暖又满溢着芬芳。 原本贤妃旧宫的琉璃瓦有些泛旧,但尚可留用,那日慕淮同工部负责督造宫殿的官员一同来看过她寝宫的进度。 那官员询问慕淮意见时,慕淮便命他将这些旧瓦都揭下来,再换上新的瓦。 因着贤妃的宫殿之前被焚毁过,慕淮便想让这宫殿建造的能防火情。 他命官员,在她的宫殿内拓挖引水,修建荷池,亦寻了许多峻奇的湖石、移栽了诸多名贵的华植。 容晞今日这么一瞧,贤妃的旧宫如今只剩下了个地基。 慕淮不是个奢靡的君主,但命人对她宫殿的建造,却真可谓是穷奢至极。 她曾对慕淮提起过,说自己的宫殿按照仪制建造便好,不需要多么华贵,她有个地方住便很满足。 慕淮却笃然地回她,说中宫皇后的宫殿,自是不可轻怠,朕也要常去居住。 容晞询问了领头工匠进度,得知这椒房宫修造完毕,少说也要两三月的时日。 回去的路上,容晞的神情微有些凝重。 前朝之事既已落定,那今日定会有官员上疏,让慕淮充盈后宫,以此绵延皇家后嗣。 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新人入宫。 对于这点,容晞心中是很平静的。 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如何在皇后这个位置上自处。 容晞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诚惶诚恐,亦不想在慕淮面前流露出胆怯,更不想让男人失望。 可她离自己想成为的皇后模样,还差了许多。 丹香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便低声问道:“奴婢见娘娘最近总是多思,可是有什么心事?” 容晞的神情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淡淡回道:“没什么,皇上刚登基,宫里许多事情都有了变化,有些不习惯而已。” 丹香却觉得,皇后娘娘忧思过甚,是因为宫里即将要进新人。 毕竟皇上再怎么宠爱她,这禁城里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 丹香想劝慰容晞,却知道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儿,是没有立场说什么的。 便对容晞恭敬道:“娘娘可要去东宫看看小太子?” 容晞一听丹香提起了慕珏,美丽的眸子里登时蔓上了笑意。 丹香见主子神色稍和,也是舒了一口气。 她的主子娘娘有子有宠,身份亦是最高,就算有别的女人进宫为妃,也丝毫越不过她的地位去。 再者而言,找个比容晞还要美的女人,真是太难了。 皇上也真犯不着去喜欢别人。 容晞正同丹香和宫人往东宫走去,半路却在宫道上,见到了三公主慕薇。 慕薇是庄帝和潜邸旧人徐修媛的女儿,同跋扈的慕芊不同,慕薇生来就体弱多病,不常参宴。 庄帝对这个女儿,也是关照有疏。 见到容晞,慕薇恭敬地向她施了一礼。 容晞淡哂,道:“三公主不必多礼。” 慕薇脸色惨白,神情亦是怯生生的。 容晞觉她身形有些踉跄,正暗感不妙,就见她身旁宫人惊呼了一声。 慕薇如风中枯叶般羸弱,竟是在宫道上晕倒了。 容晞神情淡定,着人赶紧去辇子院,抬来了轿辇后,亲自将慕薇送到了徐修媛所住的宫殿处。 庄帝既已驾崩,徐修媛合该被唤声太媛。 她之前位份过低,不是一宫主位,不能有自己单独的宫殿。 徐太媛之前是同淑妃住在一处,容晞来此前,便多留了个心眼。 说来庄帝驾崩后,淑妃立即就死在了冷宫里,容晞能猜出,慕淮是看在庄帝的面子上,一直没索她性命。 庄帝一死,慕淮便着人弄死了在冷宫饱受折磨的淑妃。 徐太媛住在偏殿,里面的内饰很简陋,炭火亦不是很足,寝殿里很是阴冷。 之前在德妃宫里,容晞见过徐太媛数面,每次她都穿着旧衣。 一看便知,这母女二人在宫中生存维艰。 见到是容晞来此,徐太媛表情略有些惊讶。 但很快,那惊讶便转成了对女儿身子的关切和焦急。 同为人母,容晞理解徐太媛的心境。 慕薇这是弱症,若太医好好医治,便不会如今日这样,在宫道上晕厥。 容晞命人请来了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太医,待他为慕薇细细诊过脉后,容晞便当着徐太媛的面,对太医命道:“回去后,为三公主多开些滋补的药品。秋日天气转寒,公主身子娇弱,你近日要常来徐太媛这儿问诊,也要及时向本宫汇报三公主的病况。” 徐太媛双唇微.颤,正要开口对容晞道些感谢的话,便见容晞又对丹香道:“去同内诸司的录事说一下,太媛殿里的炭火不足,不知是不是他办事有疏,才将太媛殿里的炭火克扣。若今日这炭火还送不到位,本宫就亲自去内诸司问问。” 丹香应是。 徐太媛心中很感激,对容晞道:“嫔妾替公主谢过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对我们母子二人的关怀。” 容晞对徐太媛仍存着防备,毕竟她从前跟淑妃住在一处,虽说平日处事低调,但按以往宫里的派系来划分,她还是属于先皇后的一派。 但照顾慕淮的妹妹,却是她身为皇后的职责。 容晞道:“应该做的,只是三公主这病,若好好医治,一早便能康复,怎的就拖到了今日?” 徐太媛抿唇,回道:“公主胎里不足,从出生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寻太医来看过,也难以根治从胎里就落下的病根。” 虽说她之前在俞昭容身侧做过宫女,但徐太媛在庄帝的后宫中,存在感属实太低,容晞对她的往事并不算太了解。 徐太媛见新后美貌又和蔼,心中产生了好感。 本以为她会是个跋扈且好摆架子的,实则却不然。 总要比之前的那位皇后强上百倍。 徐太媛想起先前的翟皇后,心中便渐冉着恨意。 翟家出事时,她还很高兴。 没想到她们的那位皇上却还念及着对发妻的情意,并未废后,临死前还下了道圣旨,让新帝能让翟氏继续做太后。 新帝性情强势,但也不能不顾先帝的遗愿。 但虽然许了翟氏做太后,却未赐她封号,也没让她迁宫,只命人将未央宫的匾额摘了,却也没赐翟太后一个新匾。 可徐太媛却连翟太后继续活在宫里都难以忍受。 这时,乾元殿的太监急匆匆地来到了殿外。 宫人引着他进室后,他对容晞恭敬道:“可算是寻到娘娘了,皇上唤您回去陪着用午膳。” 徐太媛这时起身,对容晞恭敬道:“耽误娘娘了,娘娘快回去陪皇上用膳罢。” 容晞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慕薇,这才离了徐太媛这处。 乾元殿的太监没敢告诉容晞,慕淮下朝后见她久久未归,面上已经存了丝愠色。 新帝与先帝太不相同,先帝性情温方仁厚,新帝则强势冷肃。 新帝若不加控制自己的情绪,还会让人觉得暴戾。 原本新帝就戾名在外,适才他在乾元殿当差,着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宫人都知道,这宫里最不好惹的人,并不是皇上。 而是眼前这位和蔼绝色的皇后。 皇后不轻易为难人,但皇后的一举一行都牵动着皇上的心肠。 有些事皇后没觉得怎样,看在皇上眼中,却是宫人办事不利,冒犯了皇后。 皇上若要做怒,还能有些先兆。 但他因皇后的事做怒,却毫无先兆,让人反应不及。 所以说,这雍熙禁城里最不敢让人得罪的,便是这位皇后娘娘。 待容晞回到乾元殿后,里面的宫人终于松了口气。 陛下一见到皇后娘娘,神情便明显和缓了许多。 一路上容晞从太监那儿听闻了消息,今日上朝时确实有大臣上疏,建议慕淮充盈后宫。 慕淮却将那官员训斥,说国丧未过,就大肆选秀,是对先帝不敬。 又说国库吃紧,养一个宠妃就要耗费千两白银,将那官员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斥骂。 原本新帝就将朝柄握得很稳,确实不需要纳世家女为妃来平衡朝臣间的关系,朝中的重要职位也都是慕淮的亲信和心腹。 如此,也自是没人再敢说些什么。 陪着慕淮用午食时,容晞想起这事,便知慕淮目前没心思要别的女人,她不是个大度的女人,知道自己又可以短暂的独占慕淮,心里头自是有些欣喜。 便笑意盈盈地伺候着男人用食,不断地用长长的公筷往男人的食碟里夹着菜。 慕淮垂眸看向了自己身前的青玉食碟,上面的菜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 他眉宇微蹙,刚要制止女人的行径,便听见容晞用那副娇音软嗓对他细声道:“皇上多吃些~” 这话听在他耳朵里,更像是黄桑多吃些~ 慕淮撂筷,低声命道:“私下不要唤朕皇上,还是唤夫君,或是芝衍。” 容晞没说让慕淮扫兴的话,给男人乘了碗羹汤,乖顺道:“臣妾记下了。” 她忖了忖,又问慕淮:“皇…夫君为何无意纳新人进宫?” 慕淮冷哼了一声,不纳妃,自是因为不想要除容晞之外的任何女人。 但还有个重要的缘由,也便是他斥那大臣的原话,后妃的开销却然很大,有这银两,不如买几匹战马或是多为兵士囤些粮草。 前世他虽无后宫,但庄帝留下的那些妃嫔按照仪制,吃穿用度都不能克扣,费了他不少银子。 慕淮微有愤恨地回道:“养女人太废银子。” 容晞一听这话,便想起了自己的宫殿。 扩修椒房宫,耗尽了大量人力和财力,怨不得慕淮说废银子呢。 容晞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对慕淮问道:“臣妾…很废银子吗?” 她刚要对慕淮说,她的椒房宫可以不要那么奢靡,自己也不想那么奢靡。 慕淮却先她一步开口,道:“你不废银子。” 容晞微张了张口,又道:“可椒房宫修得确实是废银子呐,夫君还是裁些匠人罢,妾身有个宫殿住便好,没必要那般奢靡的。” 慕淮连连摇首,语气郑重道:“晞儿不费银子,晞儿怎样都不废银子。” 第79章 东巡 慕淮从前最为鄙视那些为了女子去搜刮民脂民膏,挥霍金钱无度的昏庸君主。 他活了两世,上辈子孤寡至死,这辈子有了容晞这个女人,心里头竟有些理解那些昏君了。 原本他拥有的一切,就都是这个女人的,自是可着她随意花销,赏她东西的感觉也是甚妙。 但容晞向来不是奢靡且贪慕虚荣的女人,从不主动管他要珍宝珠玉,他许她什么,她便乖顺地用什么。 或许有人会觉得,她毕竟是小官之女,从小至大都没见过什么好玩意,眼界也不开阔,所以才对这些无感。 可慕淮清楚,容晞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这女人明明生了副柔媚无依的祸水模样,却从不做惑君之行,反倒是勤俭克制,性情又是男人都喜欢的那种柔情似水,平日自处时,亦是乖软温驯。 性情又心细如发,还能帮他将内事料理得很好。 思及此,慕淮掀眸,稍带欣赏地看了对面的美人儿一眼。 若她真有个祸水般的狐媚性情,那他还真有可能会变成个昏庸的君主。 好在容晞不是。 容晞自是瞧见了慕淮看她的眼神。 只见男人的薄唇微抿着,唇角的弧度分明未展露任何笑意,但那张如玉淬般清俊的面容却难得沁着几分温和。 容晞暗觉,她适才也没同这男人说些什么,慕淮看向她的眼神竟无端多出了几丝宠溺。 那眼神看得她毛骨悚然,慕淮现下的表现竟是很像一个,被祸水迷了心智的昏聩君主。 待用完午膳后,容晞心有余悸地坐在了偏殿的镜台前。 铜镜中,她的那张脸依旧是靡颜腻理般的绝色,如今她命宫女为她上妆时,要绘那种能显老成和端丽的妆面。 明明近日她觉得,自己的相貌看上去,终于不那么像个祸水了。 容晞一直知道,慕淮向来将权柄握得很牢靠。 但之前他是太子,上面还有个庄帝能压他一头,如今他登基为帝,放眼整个齐境,再也没人能比他说得更算。 慕淮虽待她温和,但容晞很清楚,他骨子里仍有暴戾恣睢的一面。 若不加控制,很容易便会走极端。 他的性情往好了发展,会是个雄才大略、杀伐果决的君主。 若往坏了发展,很容易便会成为横征暴敛、凶残不忍的暴君。 慕淮予她荣宠,许她爱重,让她做他的皇后。 容晞自是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变成那副模样,也深知做祸水和暴君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镜中美人正静思凝神,表情微有些沉重。 慕淮已然走到了容晞的身前,亦将修长的大手轻覆在女人纤瘦的肩头。 容晞觉肩上一重,这才回过神来。 她看着铜镜中,帝王那张俊美又年轻的脸,下意识地便要起身向男人施礼。 慕淮用手又按了按她的肩头,低声命道:“坐着。” 容晞依言,安安分分地坐在了红木圈椅上。 慕淮站在容晞身后,将手从她的肩头移下,顺势抚上了美人儿的下颌。 男人掌心的温度微凉,指腹因着习武,稍带着粗砺,身上亦带着容晞熟悉的,龙涎香那松沉旷远的味道。 他抚.弄着她的下颌,容晞渐渐闭上了双目,浓长乌黑的睫毛垂于白皙的眼睑处,模样乖顺又柔婉。 瞧着倒像只,被主人抚了下颌的小猫咪。 慕淮嗓音低沉,问道:“怎么坐这儿了?” 容晞顺势从镜台前的妆奁盒中拾了一只螺子黛,糯声对慕淮道:“臣妾的眉毛有些淡了,想重新描一描。” 慕淮自是知道这女人在同他撒谎,她眉眼生得本就好看,之前从来也不会描眉,亦不会搽粉。 这般想着,他却握住了女人拿螺子黛的那只手,待将它夺入掌心后,慕淮起了兴味,便对容晞道:“朕帮晞儿画眉。” 男人指骨分明的手持着小小的一截螺子黛,他低首打量了这物什一番,英隽的锋眉却是蹙了起来。 慕淮故作镇定地问:“这玩意,怎么用?” 容晞见此,无奈淡哂,便对慕淮柔声地解释:“螺子黛画眉,无需研磨,只需沾些清水便可绘于眉间。” 慕淮听罢,却没听出个所以然。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画个眉毛还要跟磨墨一样,女人用的东西就是麻烦。 思及,慕淮沉声唤来了丹香,让她寻些清水来。 丹香得令后,不经时便端来了一个精巧的镶宝小玉碟,里面盛着装有玫瑰花露的清水。 容晞见男人仍盯着那一小截螺子黛发怔,便将它从他手中夺回,将其沾了沾清水。 她微有些犹豫,忖了忖后,还是对慕淮道:“不劳陛下,还是臣妾自己来画罢。” 慕淮又将螺子黛夺回,一本正经地回道:“朕来。” 容晞知道慕淮起了兴味,也不好拂了男人的面子,只得让他帮她画眉。 她刚要站起身子,想要让男人为她画眉时方便些,却又被慕淮按住了肩头。 慕淮微微俯身,尝试着为容晞描画眉眼。 那螺子黛刚一触及她的皮肤,容晞的睫毛就如蝶翼般,颤了又颤。 慕淮觉得这样的姿势不大方便,竟是半屈了屈双膝。 容晞闭着眼,自是没见到男人竟是做出了这种举动。 可慕淮之举,看在宫人眼中,却是极其令人惊骇的。 知趣的宫人不欲再在殿中打扰帝后的独处,便退了下去。 慕淮自是不会给女人画眉的,他蹙眉比量着,也尝试了多番,却还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容晞只觉得自己眉毛那处很痒,她虽眯着眼,却也能觉出慕淮的局促。 半晌,容晞还是甜柔地失笑了。 她睁开了盈盈的美目,亦抓住了男人的右手,细声道:“夫君还是别为臣妾画眉了,一会儿臣妾还要去看珏儿,这张脸可不能把他给吓到。” 二人离得极近,清浅的呼吸也是相织。 容晞这话是笑着说的,慕淮由衷地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 不由得想起了为搏红颜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 此时此刻,他竟能理解那周幽王为何那么想让褒姒笑了。 慕淮觉得在容晞面前丢了面子。 容晞自是看出了男人的那些心思,见周遭并无宫人在,便从圈椅处起身,垫起脚,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男人。 她小声对男人道:“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帝王,不会为女人画眉也没什么的。” 容晞的眸中并无怯意,含笑的美目反倒是勾魂摄魄。 华丽的格栅漏窗外,午后斜阳照入殿中,她原本就比常人浅淡的瞳孔,也呈现出了莹透的琥珀色。 慕淮心跳似是漏了一拍,他倏地扣住了女人的腰,让她离他愈近。 随后双手亦捧覆起女人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颇为强势地汲取着那寸温甜。 二人的力量和身量的差距都过于悬殊,容晞只能任由他吻着。 慕淮边尝着她的清甜,边暗忖着,果然她高些,他亲起来也能方便些。 日后她再往鞋履里塞东西,他便不拦着了。 容晞被慕淮亲得,气息愈发不匀。 男人这时终于松开了她,那双凉薄的眼里带着深晦的情愫。 容晞边平复着呼吸,边为自己理着不整的衣襟,却觉自己的身子竟是倏地悬空。 慕淮已然将她横抱在身,阔步正往内殿走。 容晞心中一慌,忙小声对慕淮道:“陛下,臣妾要去东宫看看珏儿,况且现下是白日…不可。” 慕淮并没有理会,待将女人轻放在床后,他低声回道:“今日别去看珏儿了,多陪陪朕罢。” 见女人神情不解,慕淮又解释道:“七日后,朕欲东巡齐境。” 容晞用纤手半撑起了身子,弱声问道:“陛下要东巡?那会带上臣妾吗?” 慕淮将她发髻上的九龙四凤冠摘下,回道:“朕问过太医,你生下珏儿后,体质还是虚弱,所以此番出巡,朕不能带你一同去。” 见华贵的绡纱帷幔被轻放,容晞心中在一瞬间,突冉了恐慌。 她从未想过,慕淮会离开她那么久。 她又问:“那陛下要去多久?” 慕淮高大的身形落了影,已将娇小的她紧覆。 重制的帝王冕衣和她的皇后袆衣也早已落至了华毯之上 慕淮将容晞掩住唇畔的手移下,嗓音透着哑地回她:“少则一月,多则两月,朕尽快回汴都陪你。” 二人进内殿时,刚过午时。 现下,天色已然渐昏。 内殿炉烟浥浥,略带着甜靡的气味。 容晞绷着身子,眼缝里渗出了簇簇的泪水。 慕淮吻去了她眼角的泪水,耳畔是更漏的迢迢递递,和女人用那副甜柔的嗓子,嘤泣着唤他:“黄桑…黄桑……” 男人的臂膀本就虬劲有力,近来又勤于习武,体魄愈发矫健阳刚。 听她又唤他皇上,慕淮清俊的脸带着隐忍和克制,他单手扳正了女人巴掌大的小脸,低声命道:“不许唤皇上,要唤夫君。” 容晞闭着双目,眼前本该是一片黑暗,现下却是白光阵阵。 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乖顺地依着慕淮的命令,嗓音甜哑道:“夫君……” 慕淮奖赏般地啄了下女人的小嘴,随后大手握住了女人的柔荑,与她十指相扣,又命道:“乖晞儿,睁开眼。这回争气些,同朕一起。” ****** 次日慕淮下朝后,便将户部尚书叫到了乾元殿中。 户部尚书是第一次单独面见新帝,心里自是有些紧张的,见年轻英俊的新帝端坐于御案后,便猜他应是要询问税赋或是军需开支等事。 却没成想,新帝竟是同他问起了,他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陶畅。 慕淮前世登基时,只大赦了天下,亦忙于练兵讲武,并未东巡,以稳内政。 今世,他并没有如前世般,急于征募兵士,只在京郊圈地,让尹诚先练着大齐现有的精兵。 如今大齐有战马两万匹、步兵五十万、骑兵十万、弓.弩手五万。 兵力只比北燕略强了些,也可说是同北燕不相上下。 两年后的那场旱情不可避免,前世齐国死了不少百姓,粮食歉收,可军垧又万万不能断。 旱情一过,户部便递上了折子,说大齐的人口锐减。 所以在他攻伐北燕的那年,兵士中并无太多的青壮人口,大多都是年过而立的老兵。 那年南旱北涝,他大齐饱受旱情影响,燕国也是受尽了涝灾之苦。 他东巡的目的便是在于此,慕淮记得齐境旱情最严重的所有郡县,只要防微杜渐,两年后齐国受旱情的影响便能小上很多。 抓住这个机遇,齐国便能比燕国的国力胜出一大截。 慕淮同户部尚书提起的陶畅,在前世治旱时立下了卓著的功勋。 说来陶畅家里是个商户,生活富裕。 他父母不想让儿子再从商,便让他专心地考举人,想让陶畅入朝为官。 可陶畅的心思,却没在科举上。 陶畅独喜欢钻研农事,十分向往隐士陶渊明的生活。 虽说漫不经心地备战科考,却还是中了名次,进了户部做了名管田税的度支。 后来慕淮将他重用后,才得知,陶畅一直有做司农的念头,可却被时任的司农压了一头,他的才能才被埋没了多年。 户部尚书见慕淮问起陶畅,便恭敬地回道:“是有陶畅这么个官员,现下他管着汴京郊外的田税,官职为度支。” 那户部尚书所讲之言,慕淮一早便清楚。 便命殿中太监:“命陶度支到乾元殿见朕。” 陶畅得旨后,自是有些惶恐。 他本是一个小小的度支,新帝为何会突然召见他? 他一小官,按说这辈子都很难到乾元殿得见圣颜。 待陶畅至乾元殿后,便按规矩,对慕淮行了三跪九拜之礼。 待陶畅起身后,便听年轻的新帝直接了当地问向他:“听闻你平日颇喜钻研农务,每逢休沐都会在家中编纂农书?” 陶畅听罢,眨了眨眼。 他暗道当今天子的眼线竟是厉害至此,竟连他一小官的喜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陶畅心里有些恐慌,生怕圣上再斥他一个不务正业。 便诚惶诚恐地回道:“臣…是喜钻研农务,亦正在编纂农书…但臣从未误过自己的本职正务。” 慕淮面色平静,自是清楚陶畅怕他责问他渎职。 他眉眼冷峻,睥睨着低垂着头首的陶畅。 半晌,终于开口命道:“朕唤陶度支来,是要提前告诉你,朕东巡时,你也要一同随行。” ****** 慕淮离开汴京的那日,天气晴好。 这日清晨,他先于容晞清醒,刚要起身,便见女人那只纤白的小手正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愿松开。 容晞仍在睡梦中,可面上却挂着泪辙,一看便是哭着睡着的。 慕淮心中疼惜她,便低首亲了下女人柔软的眉心,温声道:“乖晞儿,先松开朕。” 容晞意识朦胧,听见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倏地惊醒。 待起身后,她觉自己面上湿.濡,眸中亦是略带惊诧。 慕淮今日要去东巡,她竟是在梦里哭了。 她活到这么大,经过的变故不少,原本觉得自己是个挺坚强的女人。 可如今,慕淮只是要离开她一两个月,她竟是如此的伤感和脆弱。 若按慕淮的话来说,自己现在这样,便是矫情。 她何时变成这副模样了? 慕淮神情微有些复杂,已然用指拭去了她颊边的泪痕。 他对容晞叮嘱道:“宫里若有不懂的事,便问侍中程颂。” 容晞强耐着鼻间的酸涩,点了点头。 慕淮又耐心劝慰道:“御林军的中郎将,随时带着侍从护着你,你什么都不必怕,朕会尽快回来陪你。” 容晞强颜欢笑,故作了副镇静模样,对男人细声道:“夫君放心,臣妾会等着你回来的。” 帝王东巡的阵仗浩大,兵马已然守在了禁城正门的宣华楼前,容晞之前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慕淮穿着视朔武弁,身量高大,挺拔如松。 帝王的面孔是极年轻英俊的,却隐隐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杀伐决断。 容晞与慕淮并肩而行,亲眼看他乘上了帝王华贵的车舆,一路表现得雍容得体。 旁人看来,都道帝后是伉俪情深。 平地渐起扬尘,容晞站在巍峨的宣华楼前,见东巡的队伍愈走愈远,心绪却是久久未能平复。 丹香扶着她,在一众侍从的护送下,从宣华楼处,再入宫城。 一进宣华楼,再走上百步,便是有着钟楼的紫瑞大殿。 这日秋高气爽,旭日高照,斜阳有些刺目。 容晞闭目,微微地仰着头首,强自抑着眼眶中的泪。 她在心中不断地对自己讲。 不哭,不要哭。 她要坚强,慕淮不在,她更要坚强。 她不能让他的芝衍失望。 第80章 直男家书(二合一) 距慕淮东巡后,已过去了两日。 容晞的宫殿仍未翻葺完毕,也不便独住于帝王理政起居的乾元殿,便暂时又回到了东宫,陪慕珏住。 明明二人离开东宫那处,也没过多少时日,但慕淮不在雍熙宫内,容晞再一见到眼前熟悉的诸景诸物,竟有些触景伤情。 从前东宫,名唤衢云宫。 虽然慕淮被立储后,衢云宫被扩修,但有些景致却没有什么变化。 衢云宫于容晞而言,也有着特殊的回忆。 她近日想起衢云宫的往事,却不是慕淮从前对她的暴戾和蛮横,而是他做四皇子时,偶尔对她流露的淡淡温柔。 和她刚见到慕淮时,他那副芝兰玉树、霁月风光的相貌带给她的惊艳。 而这处变成东宫后,于她而言,纷杂的回忆便更多了。 她刚被慕淮从洪都寻回时,还没有任何名分,慕淮却说,他会许她宠爱,亦会予她利刃。 后来,她被封了良娣,在紫瑞殿旁的御花园中,被翟诗音欺辱,慕淮替她狠狠地教训了翟诗音,回宫后亲自为她扭伤的脚腕涂药,还郑重地向她承诺,说他日后便会是她最大的靠山。 他处心积虑,筹谋良久,终于让她坐在了太子妃的这个位置上,她的弟弟容晖要害他,慕淮怕她伤心,宁可自己心中憋闷也要瞒着她。 珏儿出世后,二人从前的龃龉渐消,她同慕淮在东宫的那段时日,可谓是蜜里调油。 是夜,容晞躺在东宫主殿的四柱华床之上,回忆着从前的种种。 慕淮的寝殿并无任何变化,宫人得知她要回来住时,只简单地掸了掸灰。 眼前的一切于容晞而言,都太过熟悉。 她渐渐闭上了目,虽然殿里燃了炭,但她身子有些娇弱,还是觉得冷,尤其是双足,入夜后总是冰寒的。 慕淮不在身侧,没人抱着她睡,也没人用自己的身躯替她焐着。 思及此,容晞鼻间略有些酸涩。 她不得不承认,她被慕淮养得娇气了,也愈发黏人了。 她想念慕珏刚出世那阵儿,自己蜷在慕淮宽阔的怀中,同他叙叙低语着婴孩的琐事。 慕淮往往会很耐心地听着,会摸她的发顶,亦会吻她的眉心。 就连想起他占她便宜时的种种,容晞都觉得慕淮没那么讨厌和无耻了。 容晞在心中劝慰着自己,是因为季节轮换,自己的心里才会如此的细腻善感,怨不得人都说是伤春悲秋,一定是因为时值秋日,她才会如此的矫情。 可她很想念慕淮这事,却是真的,且不可抑制的。 好在身侧,还有个可爱的儿子陪她。 慕淮不在,容晞便可将慕珏抱在床边,同儿子一起睡。 小阿珏现下虽不能讲出完整的字词,却能经常咿呀作声,也喜欢挥舞着那小手小脚,像个白白软软的团子,让人一看便心生怜爱。 容晞让乳娘将慕珏抱进殿后,慕珏便在宽敞的华床上爬了起来,没爬几步,便歪了脑袋,微张着小嘴看向了她。 容晞心底一软,便将孩子抱在了身上。 慕珏是个很爱笑的孩子,大人逗一逗他,他便会笑得合不拢嘴,容晞想,她的阿珏大了后,会是个很开朗的孩子。 她低首亲了亲婴孩柔软的面颊,想起庄帝也很宠爱慕淮,若贤妃没有出事,那慕淮的性情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乖戾。 容晞将小团子横抱着,左右轻轻地摇着,边哼着小曲,边哄着孩子入睡。 她想,她和慕淮定要好好的,一定要看着阿珏平安健康的长大。 慕淮离开的第三日,有小阿珏陪着,容晞这夜没有伤感,睡了个很安稳的好觉。 次日一早,容晞简单地用了些早食后,便去了慕淮从前的书房。 现下慕淮没有后宫,她无需每日接受妃嫔的拜谒,但却也要看看宫内的账簿和开销。 东宫书房也与从前一样,毫无变化。 容晞坐在慕淮的位置上,内心百转千回,滋味难言。 这书房于她而言,也有着太多的回忆。 乾元殿她还没怎么住惯,而慕淮做皇子时,她便在这儿书房伺候她了。 慕淮无论是治学,还是批折子理政,都很专注。 男人专心的模样很迷人,容晞时常会悄悄看他。 二人在这处敦伦的次数,也是数不清了,每次都有些疯狂。 好在慕淮东巡,只是去一两个月。 容晞无法想象,若一方爱人离去,那个徒留在人世的另一人,将会怎样度过剩下的日子。 若慕淮不在了,她定会思念成疾,也活不了多久。 容晞收敛了所有的心事,便开始细细看起内诸司呈上的账簿。 东巡要用的开销不小,自慕淮离汴京后,容晞便开始缩减自己的吃食用度。 她特意命尚食局的人,无需按皇后份例给她呈饮食,每餐只要有荤有素,是四菜一汤便可。 她食量本就小,原也吃不下那些。 容晞用纤手翻着账簿,看到晏祥宫的开支时,不由得顿住了翻页的动作。 庄帝的后宫中,位份较高的妃嫔除了德妃、死去的李贵妃和淑妃,还有个郑氏的惠妃。 如今这晏祥宫的主位,便是这惠太妃。 同惠太妃同住的,还有个庄帝生前宠爱的婕妤。 惠太妃从前跟李贵妃交好,其父原是李瑞的部下,被朝廷封了云麾将军,郑家也曾为齐国立下了战功。 只是郑家虽是将门,却同李家、王家甚至是尹家都比不了。 李贵妃被慕淮设计烧死后,惠太妃表现得也算安分。 容晞定睛一看,这惠太妃近日用于饮食上的开销属实大了些。 深秋鳌蟹肥美,惠太妃喜食八珍蟹羹,连着数日都让尚食局的御厨往晏祥宫呈这道菜。 容晞知道八珍蟹羹的做法,做这道菜,往往要费一篓鳌蟹,也便是要费数十只活蟹,里面还要用明虾、鲍鱼、海参等海中珍馐,且这菜制法精细,也很费御厨的功夫。 做上一道八珍蟹羹,便要耗费数十两白银,真真可谓是奢靡至极。 容晞美目盯着账簿,唤了个跑腿宫女,对其命道:“去同尚食局的人说一声,若惠太妃再要此菜,便提醒她份例已超。若惠太妃问起,便让尚食监同她说,让她自己掏母家银子做此菜。” 那宫女听罢,认真地将容晞的话记在了心里。 宫女出殿后,容晞继续翻着账簿,见德太妃的吃穿用度都合乎仪制,却又想起,陈王慕涛被耽搁的婚事。 庄帝既驾崩,那慕涛同郡公嫡次女的婚事也只能三年后再举行。 而慕涛娶妻后,德妃才能出宫同儿子住在王府上,被慕涛奉养。 容晞心中正惋惜着,待看到翟太后宫中的支出时,美丽的眸中,全无平日的恬静温和。 翟太后这几日竟是要了许多名贵的补药,按说翟太后虽被困于她的旧宫,不得而出。 但庄帝的一桩圣旨,却让慕淮索不了她的性命。 庄帝对自己的儿子很了解,他怕他一死,慕淮立即就会对翟太后下手,临终前也特意对慕淮叮嘱了一些话。 慕淮心肠再狠,却也不能不顾庄帝的遗嘱,只能继续供养着这位翟姓太后。 容晞一想到翟太后,难免会生出些恶毒的心思。 俞昭容、浣娘、叶云岚的死都与她有关。 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利用淑妃和周荇,要害她的阿珏。 容晞恨不得翟太后早死,可她身为皇后,亦是先帝的儿媳,自是也不能违背庄帝的遗愿。 这般想着,容晞白皙的手已然攥成了拳。 丹香在一旁立侍着,无意间瞥见了容晞的神情,心中吓得一凛。 她难能在容晞那张娇美的面容上,瞧见了一抹带着阴气的狠色。 平日的皇后娘娘,总是温和柔婉的。 如今她这副模样,唇上又涂着绛色,瞧着倒有些蛇蝎美人之姿。 但这样一看,她的那张绝色容颜瞧上去却更生动了些。 容晞很快收敛了情绪,她自是觉出了丹香的异样,亦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像个深宫毒妇。 不过令她庆幸的是,慕淮离开汴京后,她终于恢复了如常,不再如头几日那般伤感无助。 虽然这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先帝的那些太妃们,也在太后那处。” 东宫太监的尖细嗓音打断了容晞的思绪。 容晞的嗓音听着仍如往常般娇柔,她语气淡淡地回道:“知道了。” 丹香见主子娘娘听完这消息后,却也没着慌,也没说马上就去。 反倒是命她带些桃花香泽带到太后的宫里,丹香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恭敬地应了声是。 容晞表情平静,又到镜台前拢了拢鬓发。 镜中的美人儿依旧绝色,只是面上却少了几分娇柔,眼神也清冷了几分。 丹香备好了桃花香泽,却见容晞仍未急于出东宫,反倒是又去看了看小太子。 她不解地问道:“娘娘…我们还去不去太后那处?” 容晞看向慕珏的眼神很温柔,回丹香道:“去,当然要去。” 丹香略有些无措,语气低了几分:“那娘娘……” 容晞直起身子,命乳娘照看好慕珏,随后对丹香道:“走罢。” 她清楚,她虽贵为皇后,但那些太妃骨子里却是看不起她的。 她们嫌她是小官之女,到今日这地位,全仗皇上宠爱,是狐媚惑主。 就算翟太后失势,亦要同她抱团,一同来看她这个新后的笑话。 毕竟翟太后虽被慕淮软禁,但她若要召见她这个儿媳,慕淮又不在宫中,她若不去,定会被人诟病。 可她要去翟太后那儿,也不必殷勤。 她就是要刻意晾晾那些不怀好意的太妃,也要给翟太后些下马威看看。 果然,翟太后宫里的正殿中,满屋子坐的太妃见新后还未至此,等得都有些不耐。 惠太妃问道:“这新后是怎么回事,传话太监去东宫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她怎么还不过来?” 翟太后淡哂,回道:“小官之女出身,又被新帝宠惯坏了,自是不会太守规矩。” 话音刚落,正殿外便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嗓音—— “皇后娘娘驾到——” 一屋子的太妃面色各异,有的讪讪,有的平静淡然。 见容晞头戴华冠,着正红鞠衣至此,位份稍低的先帝妃嫔还是从圈椅处起身,对容晞施了一礼。 容晞同德太妃视线相触,见德太妃唇角微牵,她亦回以微笑,表达了友善。 翟太后在容晞略施了礼节后,赐了她上座,自己则仍坐于正殿主位。 兰若这时从殿外走近,同翟太后耳语,说殿外站着数名佩刀侍从。 翟太后颔了颔首。 容晞款款落座后,先于翟太后开口,语气还算恭敬地问道:“娘娘唤儿臣来,可有何事?” 翟太后眼里蕴着不明的笑,自翟家被抄后,她这是第一次见容氏。 容氏亦是。 翟太后也不想同容晞多寒暄,准备直入主题,便同兰若使了个眼色。 不经时,兰若便引了个年岁不大的宫女入殿。 容晞看向了那宫女,见她步态扭捏,小腹亦是微拢。 她眸色微变,眉目亦是微颦,却是很快恢复如常。 容晞猜出了翟太后的意图,却不做声色。 翟太后这时对着满屋子的太妃道:“这宫女名唤阿锦,是哀家宫里的粗实婢子,模样还算清秀。先帝去世前,还是太子的新帝于醉中在御花园的亭榭中幸了她。” 德妃神色一变,看向了容晞,却见她表情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翟太后也瞥了容晞一眼,继续讲道:“幸了便幸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新帝既是未许这阿锦任何名分,那她便还是哀家宫里的一命宫婢。但几日前,哀家竟是发现她有孕了,这腹中既是有了龙嗣,那再做个宫女,便不太合规矩了。” 话落,容晞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锦。 见她容貌只能算作清秀,跟美这个字都不沾边。 容晞清楚慕淮的性情,他很倨傲,轻易看不上别的女子。 如阿锦这样普通的宫女,并不能入了他的眼。 但那阵子,慕淮确实时常同尹诚饮酒。 容晞心中对阿锦怀了慕淮孩子的事,半信半疑。 德妃这时道:“皇帝在东巡的路上,并不在宫里,可皇帝这一走,却冒出了个有孕的阿锦来。这事属实蹊跷,单一宫女的一面之词并不可信。再说,新帝的为人本宫清楚,断不会做出随意临幸宫女的事。” 翟太后却是轻笑一声,那双带着褶纹的眼定定地看向了容晞,嘴上像是在回着德妃的话,实则却是在对容晞讲话:“从前这宫里,皇子收用宫女为侍婢的事还少吗?之前就曾有皇子让贱婢怀了身孕。这些,皇后应该很清楚罢。” 容晞听罢,唇角却是微勾,并未展露任何怒意。 翟太后是在指桑骂槐,她说这些,表面是在说阿锦同慕淮的事。 实在是在暗讽她和慕淮从前的关系。 翟太后知道她曾经是慕淮的宫婢,她也是在没有任何名分时,怀上了他的孩子。 容晞语气很平静,命那阿锦,道:“抬起头来。” 阿锦依言,调整了一下跪姿,看向了容晞。 容晞眼带审视,语带盘问,又道:“身子有几个月了?” 阿锦嗫嚅着答:“回娘娘,已有两月。” 算日子,是慕淮时常出宫同尹诚饮酒的那段时日。 容晞面色未变,复问道:“陛下是何日幸的你,还能记得吗?” 阿锦瞥了眼翟太后,翟太后没想到容晞竟会如此冷静地细细盘问阿锦,神色不禁微变。 阿锦从翟太后那儿看不出任何讯息,只得回道:“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容晞听罢,单挑精致峨眉,语气却是重了几分:“不记得了?你既已怀了两月的身孕,那应一早便有所察觉,为何一直瞒着不说?若误了皇嗣,你该当何罪?” 阿锦吓得落了泪,身子也发起抖来。 惠太妃见容晞咄咄逼人,语气微讪地道:“皇后,这宫女可还怀着龙嗣呢,你这样,未免有些善妒且不容人。” 容晞却丝毫都未理睬惠太妃尖酸的言语,反是命宫人唤来了太医,当着一殿太妃的面,让那太医为阿锦问了诊。 太医对容晞说,阿锦却然身怀有孕,且月份已有两月。 翟太后眸色微寒地看着端坐于圈椅上的容晞。 慕淮继位后,竟连后宫都未设,这容氏女,过得未免不要太顺遂。 她知道,凭她的能耐,是动不得这个女人的。 她就是想趁慕淮不在时,拿这阿锦隔应隔应她,也想通过这个阿锦,让慕淮和容氏心生嫌隙。 容晞待太医为阿锦诊完脉后,才对惠太妃说:“本宫适才是在关切皇嗣,太妃从哪儿听出本宫是语带妒意?本宫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亦为皇上生下了太子慕珏。一个小小的宫女,就算怀了皇嗣,本宫也犯不着妒她。” 惠太妃被这话噎了个够呛。 不过她说的也对,这阿锦确实什么都不如她。 单拿着相貌来说,阿锦就同容晞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翟太后这时道:“皇后想怎么安置阿锦?” 容晞半垂着头首,语气还算恭敬地回道:“自是先赐她一殿,让她暂住养胎,至于位份……还需皇上回来拟定。” 翟太后从容晞的脸上,看不出半丝她想见的挫败、愠怒、亦或是嫉妒,不由得有些悻悻然。 容晞已然命身后宫女将阿锦带了下去,再度看向皇后时,面上笑意却若春风。 翟太后有些不解,却听见容晞用那副娇柔的嗓子对她道:“儿臣此番,特意为母后带了些桃花香泽来,这桃花香泽盥发,可防华发再生,亦可留香持久。” 听到桃花香泽这词后,翟太后悄悄将指尖嵌进了掌心中。 有些话,二人自是不便当着众人明说。 翟太后有些难以置信,容晞竟是知道了,她曾用桃花香泽害过俞昭容的事。 她今日这番举动,也是在告诫她,她知道她做的所有恶事。 而且,她不会放过她。 翟太后眼角的纹路很深,她睨了阿锦的背影一眼。 她早已同阿锦讲明,若皇后将她要过去,那她一定要想法子在慕淮回宫前,将自己腹中的孩子落胎,并赖到皇后的头上去。 如此,容氏便会背上一个善妒且迫害皇嗣的恶名。 怎样想,这阿锦都能在慕淮回来前,发挥出她的用途。 却没成想,容皇后回去后,便命两名医术高明的太医,和四名医女随时侯在阿锦的殿旁。 不仅有太医和医女,容皇后亦在殿里安插了得力的眼线宫人。 阿锦一旦想做出伤害腹中之子的行止,就会被及时拦住。 那宫女阿锦因与侍从私通,不小心怀上了孩子,命运又被这些天家贵胄摆布着,知道事迹败露后,她不会有任何好下场,心态便有些失衡。 见自己的行动被容晞控制着,便开始颐气指使地作弄起那些太医和医女们。 太医和医女因着她怀有龙嗣,敢怒不敢言。 容皇后得知,便亲自来了趟阿锦的殿中,还让丹香姑姑每日都要对她掌嘴二十。 说来容皇后的手段也真是够狠绝,每每丹香姑姑将她的脸打肿后,她总会又命太医给她强灌几剂安胎药,还亲眼盯着她吃下补物。 阿锦没有任何位份,就苛待太医,着实该罚。 容皇后惩戒她,也是事出有因,还灭了阿锦嚣张的气焰。 如此之举,既惩治了阿锦,又保着阿锦的胎。 宫人暗道,容皇后太会折辱人,手段虽狠,却又让人挑不出纰漏来,着实可怕。 容晞派人盯着阿锦,这处也收到了慕淮往汴都禁城内寄的第四封家书。 说来,她第一次收到慕淮给她寄得信时,自是欣喜万分。 可看到信中的内容时,却略有些失望。 慕淮果然是个不懂风月的人,每封信都像是有模版似的,格式大抵一样。 开头往往会写,自己到了哪个郡县。 然后就开始陈列,哪个地方官员办事不利,被他给罢免了。 最后,会写上几句当地的民情。 慕淮虽有治国的才能,但属实是个没有文采的人。 若要换个稍有些才情的人,定能将这家书写得优美可读些。 可慕淮的家书,却是平铺直叙,又像是在记流水账,就像同她汇报政务似的。 之前寄回的三封信中,有两封都提到了户部度支陶畅这个人。 容晞看慕淮在信中提起他的寥寥几笔,便能猜出,这个户部官员应该是被慕淮折腾得很惨。 慕淮是个精力旺盛的人,自是总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 貌似这陶畅一直在帮着他做各郡县防旱的事宜,因过于劳累,患上了风寒,病倒在半路。 整个东巡的队伍都停了下来,等着陶畅修养身子,待他病好之后,这才往东南别的郡县行至。 容晞没对这第四封家书抱太大期望,待摊开信纸后,却见其上只洋洋洒洒地书了三字—— 朕将归。 慕淮的字笔力逎劲,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容晞的小脸却是一红。 她甚至觉出,慕淮这三个字的言外之意是,等着朕回去好好收拾你罢。 第81章 老狗归来(二合一) 容晞并未在寄给慕淮的信中提起阿锦这个人,她觉得阿锦不值得她提,就算她真的怀了慕淮的孩子,也不值得她同慕淮提。 这一月,她对阿锦这个没有名分的宫女的态度,全无正室应有的大度,容晞清楚,若日后慕淮真有了别的妃妾,她也一定会是个恶毒的正室皇后。 之前她对此有过担忧和恐惧,但事到如今,她怕也没有用,只能尝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些阴暗的心思。 容晞在心里,为自己设了个底线。 这底线便是,她绝对不能害慕淮和其他女人的孩子。 该搏的宠爱,她还是要争取。 后妃那些争宠的各种手段,譬如该怎样讨男人喜欢,亦或是怎样同男人乞怜,她都烂熟于心。 可她却想在慕淮的面前,保留自己原本的性情,以本真来同自己的夫君相处。 容晞不想用那些媚术去迷惑男人。 其实上次翟家出事,慕淮便看出了她的真实性情,也知道她外表温婉柔顺,内里却是个狠毒的人。 但慕淮嘴上虽说她心思毒,却也没有因此嫌弃她。 她身为皇后,命丹香掌阿锦的嘴,虽然是名正言顺,但或多或少也是因为,她一看到阿锦的那张脸,和她那隆起的肚子,便觉得恶心和愠怒。 容晞并不能确定,慕淮到底有没有幸过阿锦这个女人。 思及此,容晞尽量让自己眉目稍舒。 她很小心地将慕淮寄予她的信都收至了螺钿木匣中,虽说慕淮写给她的家书并无任何情致可言,但这些于她而言,仍是值得珍惜的信物。 容晞本想书些婉约的诗词,再剪掉自己的一缕乌发,用红绳缠绕,寄给男人。 但现下看来,慕淮这样性情的人,是不会懂这些女儿家的情致的。 便也仿照他的文风,在洒金纸上,用娟秀的蝇头小楷,细细书写了她近日打理后宫内事的情况,亦写了些关于珏儿的近况。 容晞自知,她既是身为大齐的皇后,要做的不仅是照顾好身为夫君的芝衍,更要做的,是辅弼身为皇帝的慕淮。 这一月中,她并未闲着。 每日起身后,便同丹香去了雍熙禁城的各处,回东宫后,便将她发现的,能节省银钱的地方都罗列在册。 容晞命宫人,将内诸司-凝晖殿近月的开支都呈递给她,亦让侍中程颂将慕淮未登基前的旧帐翻出。 程颂派人递给她的,是庄帝在位最后一年的账簿。 容晞让程颂给她寻了几个会看帐的宫女,自己也寻了个算盘,终日坐在东宫书房内,用纤白的玉手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旧帐主要包括庄帝在世时,内诸司六局采买的一应物什。 容晞将账簿一对,果然发现了这帐不大对劲。 她是从宫女做上来的,很了解下面那些人的心思,因为宫女和太监的俸禄并不高,有的人还要将自己的俸禄往宫外家人那处寄。 许多宫人都存过昧皇宫之物的心思,尤其是在内诸司做事的宫人,她们每日都会接触大量的食材、药物、绸缎和珠玉等物。 偷偷昧一点东西,也不会被人发现。 这些人就像蛀虫一样。 如若每个人都这么做,积年累月算来,国库里的银子自是亏空了不少。 待查完账后,容晞便让程颂将内诸司现任的两名录事、和六局的尚监都唤到了东宫的书房中。 侍中程颂对她的举动很是惊讶。 他本以为新后的性情柔婉,皇上一去东巡,她在宫里只会吃吃喝喝,再逗弄逗弄太子打发日子。 却没成想,这位容皇后竟是真的要好好整治后宫的不正之风。 六位尚监战战兢兢地被东宫太监唤到了书房,见容貌绝色的新后端坐于书案后,俱都低垂着头首,站成了一排。 那些帮新后整理账目的宫女立即按她事先的指示,将为各局单独整理出的账簿递给了那六名尚监。 那些尚监定睛一瞧,发现上面竟是写了这一年中,六局各类物什的缺漏。 整理这些账簿,就很费功夫了。 更令这些尚监惊讶的是,容皇后记事的能力属实可怕,她对这些账簿的数目是烂熟于心,就像将这些账簿都吃进肚子里似的。 容晞用那双桃花美目睇着眼前的尚监们,见她们一脸惊诧,且面面相觑,只淡淡命道:“各位尚监,即日起,每隔三日,你们六局便要将从宫外采买的单子呈给本宫一份。本宫要看看,一月后,录事送到本宫这处的账簿,到底还能不能同这些单子对上。” 六位尚监俱都恭敬应是。 她们暗觉,新任皇后与先皇后的行事风格真真是大不相同。 容皇后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她很关注细节,甚至有些较真。 而先皇后管理内宫诸事时,却像是应付差事,对账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略略扫上一眼。 容皇后此举,是要将禁城从根治起。 如此,但凡是曾经藏匿过宫物的太监或宫女,都警觉了起来。 皇上不在宫里,自是皇后说得最算。 人人都道,新后真是个不好招惹的狠角色。 帮容晞整理账目的那些宫人,亦都被重用,她们被容晞安插在各局各司。 若谏院御史是监察百官的言官,那么容晞手下的这些宫女,便是负责监察六司采买的眼线。 慕淮东巡归来的前日,容晞的此举便是初有成效。 短短一月的功夫,雍熙宫的开支,便省下了一万余两白银。 丹香立侍在容晞的身侧,听到女官同容晞报账时,是瞠目结舌。 她实在是没想到,只一月的功夫,竟是省下了这么多的银子。 容晞面色淡然,露出了会心一笑。 女官走后,容晞对丹香道:“这雍熙宫偌大,位高至本宫,位低至掖庭的粗实太监和宫女,每人一日省下个几文银子,积少成多,一月也能省下来个一万两。更遑论,她们从前悄悄藏匿的物什,可不只几文铜钱。” ****** 慕淮归宫的那日,天气晴好,格栅槛窗外亦飘零了几个火红的枫叶,秋景甚美。 容晞每日不是看顾慕珏,便是在看账簿,便觉光阴嬗变,日子过得很快。 她觉得,一旦自己忙起来,就没有从前那么想念慕淮了。 近日慕薇的身子状况愈差,容晞前阵子去徐太媛的宫里看她时,便有了隐忧。 慕薇病相很重,印堂发青,怕是将不久于人世。 徐太媛有意投奔她和德太妃这方,容晞因着周荇的事,不敢再轻易相信外人。 那日去皎月宫时,却隐隐得知了一件旧事。 这徐太媛也是庄帝的潜邸旧人,她怀慕薇时,太医还看不出她肚里的胎孩是男还是女。 翟太后并无子女,亦很忌惮有孕的侧妃侍妾。 徐太媛家世一般,亦无人庇护,人也不算聪慧,这才让翟太后的阴谋得逞。 慕薇胎里不足,也是因为翟太后算计的缘故。 容晞虽同慕薇之前并无交集,但见她一个年岁尚轻的少女,竟是终日受病痛折磨,心中也是不忍。 她的宫殿也已翻葺完毕。 按慕淮所想,这椒房宫被修造得很华丽。 但庄帝的那些妃嫔们,却对她有了怨怼。 尤其是惠太妃,她时常会诟病容晞将自己的宫殿修建的奢靡无度,却克扣她们这些太妃的吃穿用度。 容晞发现,这帮太妃是真的很喜欢聚堆抱团。 惠太妃动不动就带着一些位份低的小妃嫔们,一同去翟太后的宫里,她们聚在一起也不会聊什么正事,往往会一起数落埋怨她这个皇后。 丹香将这事告诉容晞时,还小心地观察着容晞的神色。 她知道,主子娘娘因为翟家的事,一提起翟太后就会面露愠色。 容晞得知后,却并没有同从前一样,默默忍受着这些太妃的碎嘴之语。 翟太后是出不得她那旧宫的,容晞当日便带了太医,去了翟太后的宫里。 她唤慕淮信任的太医为翟太后诊脉时,翟太后不悦道:“哀家身子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容晞笑意盈盈地微微福身,语气虽算恭敬,但听在翟太后的耳中,却是语带讥讽:“母后身子到底康不康健,只有太医看过,才能知道。” 翟太后不知容晞心里再打什么算盘,只得让那太医为她诊脉。 那太医诊完脉后,像模像样地对容晞道:“回皇后娘娘,太后的身子却有小疾,且此疾不宜见外人,需好好静养在宫。” 翟太后面色微愠,冷声问向容晞:“皇后是忘了先帝的圣旨吗?今日唤太医来,竟还要给哀家安上莫须有的病情?” 容晞徐徐回道:“儿臣自是谨尊先帝圣旨,定要以母后身子为重,这才带这太医为母后诊脉,觉出小病的苗头,也好防微杜渐。太医医术高超,断不会诊错脉,还请母后在宫中静养,这些时日,那些太妃也不会再来扰您。” 翟太后和近侍女官兰若的面色都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容晞就是想软禁她,不想让她见其余太妃,她表面上是在关心她的身子,实际只是寻了个由头罢了。 出宫前,容晞还禁了太后宫人的足,打着怕太后染上病气的旗号,不许她宫中的人离开这处半步。 甫一出宫,容晞就撞见了要往太后宫里进的惠太妃和从前的那位婕妤。 惠太妃见翟太后宫殿的周遭都围着侍从,不禁沉声问向容晞:“你这是要将太后软禁吗?” 容晞面色未变,淡淡回道:“太后染病,不宜见外人,本宫自是要派些侍从多加看守,以免外人进去扰了太后休息。” 惠太妃本就憎恶容晞,便驳斥道:“本宫看,不是太后染了病,而是你皇后给她安了个病名罢?” 容晞娇美的面容泛冷,她身后站着的宫人不少,都在默默看着惠太妃和她剑拔弩张的对峙。 惠太妃又算个什么东西,每次见她都是副颐气指使的嘴脸,难道仗着自己的辈分高,就敢同她这个皇后叫嚣? 容晞声音还算平静,可话锋却明显带刺,她反问惠太妃道:“惠太妃可有看见本宫身后站的太医?太后到底病没病,难道太医会诊不出来吗?惠太妃若懂医术的话,大可以进去为太后诊脉,看看她到底病没病。” 见惠太妃面色一白,容晞正要再当着宫人的面,同她细细数数她宫里的开支。 她要让这些宫人都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克扣她惠太妃的分例。 这时。 一个头戴幞头的小太监颠颠地跑来,略有些兴奋地对容晞恭敬道:“娘娘,皇上回汴京了,适才城门侍郎来报,说皇上马上就要到城墙边了。” 惠太妃听罢,只得悻悻地带着那太妤离去。 她想,皇帝回来甚好,那阿锦的脸被这容皇后打得几乎破了相,到底这阿锦从前也同皇帝欢|好过,就让他看看这容氏到底是副什么恶毒的嘴脸。 容晞没再多顾惠太妃,听罢慕淮将归,她的双眼顿时就蔓上了一层雾气。 宫人瞧着,这皇后娘娘的面上,适才一看,还带着深宫妇人的狠辣。 仅这一瞬的功夫,她身上略有些凌厉地气场便削减了不少,就算上了端丽持重的妆面,也恢复了些许符合年龄的少女气质。 容晞嗓音略有些发颤,对丹香命道:“同本宫去宣华楼,迎皇上回来。” 丹香兴奋地应了声是。 主子娘娘这两月受得委屈太多,皇上回来了,定能为娘娘撑腰。 这日汴京秋风萧瑟,略有些凛冽刺骨。 慕淮从御街官道归宫时,并未乘华舆,而是身着帝王御阅之服,骑汗血骏马行在众人之前。 革带华绶,黯色披风皆被秋风吹拂,风采可谓华带飞髾,英朗飒然。 慕淮头戴着华贵的镂镌金冠,眸色深沉,气度稳重,丝毫不像是刚继位两个月的君主。 宣华楼旁的侍卫已然驻守森严。 相国严居胥提前做好了亲迎帝王的一切布置,身着朝服,恭敬地对慕淮施了大礼。 慕淮下马后,虽径直走向了严居胥的方向,却与不远处的容晞视线相触。 容晞已施礼起身,风沙迷了她的眼,她双眼泛酸,有泪意涌动。 若不是周遭的人太多,她真想立刻就扑进男人的怀里。 好在自己还算争气,没有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落泪。 慕淮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且富有磁性,他对严居胥道:“朕东巡在外,相国在汴,辅政辛苦。” 严居胥自是略有惶恐地答:“皇上过誉了,为皇上效力,是臣的本分。” 慕淮回宫后,首要之事自是要同严居胥和其余重臣去乾元殿,聊叙他不在的这几月,汴京都内所有的要务。 可见容晞正泪眼灼灼地看着他,慕淮心中终是不忍,当着众臣子的面,走向了他的小皇后。 他用微粝的大掌握住了女人纤白的小手,容晞抬眼看向了他,觉慕淮身上带着秋日草木的寒凉。 慕淮语气温淡,轻声道:“皇后有些清减了。” 这语气听在容晞耳里,再寻常不过。 可周遭站着的人听来,却有些惊诧。 他们从未听过慕淮,用存着刻意温柔的语气,同一个人讲话。 见容晞有些无措,慕淮又将语气压低几分,对她叮嘱道:“朕还有要事要同大臣商议,晞儿先去内殿等朕,朕忙完就过去陪你。”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 她跟在了慕淮和严相的身后,慕淮的身量高大又挺拔,正同严居胥阔步往乾元殿处走。 容晞知道,这时的慕淮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芝衍,而是大齐所有子民的皇上。 待慕淮同大臣谈完公事后,天色已晚。 容晞换上了寡素清淡的妆面,那张娇美的面容一下子多了几分幼态,她一直侯在内殿的八仙桌旁。 上面的菜食已然被热了一遍。 慕淮进内殿后,表情未显疲惫,见容晞要站起身来向他问安,便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容晞许久未同慕淮单独相处,觉得很局促,甚至是赧然。 慕淮眉眼冷峻凉薄,见八仙桌对面的女人下巴尖尖,从前好不容易略显圆润的脸又瘦了回去,娇小的身子穿着皇后繁重的鞠衣,看着格外的瘦弱。 好不容易才将她养肥了些,才两个月的功夫,竟瘦成了这副模样。 慕淮不禁蹙起了锋眉。 这女人也不如从前一样,喜欢同他叽叽喳喳地叙叙低语。 慕淮心里难得有些慌乱,生怕这女人同他生分。 东巡的时间不过两月,这女人竟然不黏他了。 慕淮神情还算镇静,他略用着饭食,问向容晞:“听严相说,你这月料理内宫之事,颇有成效,竟省了一万两银子?” 容晞因着过于思念男人,一见到他,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她眼中登时蔓上了水雾,只颔了颔首,温软地回道:“嗯。” 慕淮刚觉她格外寡言,掀眸一看,竟见女人的那双美目早已变得眼泪汪汪。 他无奈,撂筷后,低声问道:“怎么还哭了?” 慕淮扬手唤宫人撤菜,将神情可怜兮兮地女人拥入了怀中。 这一抱她,慕淮方觉,容晞瘦得就跟没骨头似的,他都不敢使多少力气。 他攥住女人纤软的手,轻声责备道:“手也这般冰,怎么朕不在,就不知好好照顾自己。” 边说着,他边为女人拭着颊边的泪。 容晞将脸儿贴在他的胸膛,声如蚊讷地喃喃道:“臣妾太想夫君,所以现在很善感矫情,夫君不要见怪。” 慕淮唇角微牵,回道:“晞儿想朕,朕很高兴。” 二人相拥了片刻,宫人已备好了热水。 慕淮将娇弱的女人拦腰抱起,觉她身量属实过轻,面色不易察觉地沉了几分。 容晞被热汤浸身,满室皆是氤氲的暖雾。 水溢了一地,她伏在慕淮的肩头,低柔地哭出了声。 慕淮神色带着怜惜,他拨开了她的湿发,低声问她:“朕弄疼晞儿了吗?” 容晞面带泪辙地摇了摇头。 慕淮很早前便很注意了,敦伦前亦会提前备好药脂,不会伤到她,更不会弄疼她。 她知道自己现下的模样一定很娇气,但一想起阿锦的事,她心中便觉得酸涩无比。 但今夜,她绝对不会同慕淮提起阿锦的事。 这本是她同慕淮小别胜新婚的日子,谁也不能毁了它。 慕淮吻去了她眼角的泪,嗓音泛哑地又问:“可有人欺负晞儿,同朕讲讲?” 容晞柔弱无依地将绯粉的小脸贴在了男人的肩头,细声细气地回道:“没有,没人敢欺负臣妾。” 慕淮轻轻抚了抚女人瘦弱的背,又亲了亲她的额侧。 他隐约觉得,容晞有事在瞒着他。 现下二人这姿态,是容晞最喜欢的。 可面对着面,就像慕淮在抱着她似的。 容晞知道慕淮因她伤感,一直在隐忍着,便呵气如兰地在男人耳侧喃声道:“夫君动一动罢,臣妾也想了。” 慕淮本就禁不住女人的撩.拨,话刚落,便深吻了下去。 待将娇人儿捞出来后,慕淮知道她被折腾坏了,虽说他意犹未尽,却准备陪着她早些睡下。 他高大的身躯刚刚拥住了她,容晞便如幼鸟归巢般,立即缩在了他的怀中。 又像个吸人精.气的小妖似的。 慕淮无奈失笑,亦对女人承诺道:“朕日后,不会再离开晞儿这么久。” 容晞娇美的脸看上去很困乏,她轻闭着双目,温软地回道:“夫君说话要算话。” 慕淮回她:“朕自是不会诓你。” 话刚毕,怀中女人的呼吸渐匀。 慕淮俯身,吻了下她的眉心,似是在自言自语,以低不可闻地幽幽地道:“晞儿太瘦,要吃胖些,朕如今都舍不得碰你。” ***** 次日一早,慕淮下朝后,便陪容晞去了刚被修葺好的椒房宫。 见女人恢复了往昔的明媚,慕淮的心中也安沉了下来。 容晞知道男人的那些心思,慕淮陪她看新的宫殿时,便特意展现出一副兴奋的模样。 慕淮神色清冷,见女人对这处满意,面色也和缓了些。 他想,这处还算配得上他的晞儿。 室外秋风凛冽,二人便入了椒房宫的偏殿。 丹香为端坐于罗汉床处的帝后呈上了热茶,容晞这时冲她使了个眼色,丹香立即会意。 原本慕淮正心无旁骛地看着容晞啜饮着清茶,觉她低垂着羽睫的模样甚为乖巧可爱,却见丹香引着一个小腹微隆的女人进了偏殿。 阿锦战战兢兢地进殿时,见年轻俊美的新帝看向皇后的眼神是带着温情的。 但转首看向她时,新帝那双深邃的眼却很冰冷,就像是在看一只萤虫。 慕淮不解,问向容晞:“这宫女是何人,唤她进来做甚?” 容晞从罗汉床前起身,恭敬地回道:“皇上,这宫女说您于三月前幸了她…且,她已身怀有孕……” 话未讲完,容晞便听见“哐当——”地一声。 她双眼骤然瞪大。 便见,慕淮竟是将手边的茶盏猛地抛掷于地。 他额侧青筋贲出,难能流露出了暴虐阴戾之态。 亦起身,气势汹汹地走向了阿锦的身前。 阿锦站在殿中,心自是吓得一凛,连连往后退着数步。 容晞也走向了慕淮和阿锦的身旁,她不知慕淮到底幸没幸过阿锦,可那阿锦的肚子里到底怀着孩子,她身为人母,自是不愿见到女人失子落胎。 ——“皇上……” 容晞拽住了慕淮的华贵的衣袖。 慕淮却顺势攥住了她的纤腕,让她站在他的身旁。 慕淮看向阿锦的眼神,冰冷又摄人。 昨夜容晞哭得那么伤感,想必就是因为这个阿锦。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宫女,在这两个月里,毁了容晞对他的信任。 他努力了许久,才稍稍让容晞对他有了些信任。 这个贱人,让他的晞儿同他产生了龃龉。 慕淮空着的一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手背亦是贲出了青筋。 帝王之威,让人生畏。 满殿的宫人跪了一地,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只听,慕淮用极森寒的嗓音迫问阿锦道:“哪来的贱人?朕何时幸过你?” 第82章 朕教你 慕淮的话音刚落,本就跪了一地的宫人心中是愈发惊骇,俱都将头首又低了几分。 新帝从前,便戾名在外。 但自登基后,却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阿锦自是也吓得大惊失色,她只是翟太后宫里的一名粗使宫婢,没资格陪着太后参宴或是去御花园赏花。 慕淮未登基前,她只遥遥窥见过他一面,却也未看清他的容貌。 今日,阿锦方才如此近距离的,得观天子之颜。 慕淮表情阴鸷,容貌却是极出色俊美的,甚至有种芝兰玉树的清俊。 阖宫诸人皆知,新帝慕淮独宠皇后容氏,予她无上的尊荣。 阿锦一直觉得,宫里谁受宠,谁得势,都与她这个小小的宫女无关。 可待看清慕淮的相貌后,再一想起这两月,容皇后那副恃宠生骄的嚣张跋扈作态,阿锦心里,头一次有了妒怨。 虽说容皇后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但阿锦却仍觉得,自己受尽了羞辱。 阿锦本就没想留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与她私通的那个侍卫皮相不错,他从前油嘴滑舌,心肝宝贝的唤着她。 知道她有孕后,却不肯认账,一脸甩狗皮膏药的嫌恶模样,还辱她是个下贱坯子。 阿锦从来没想过,要嫁给这个侍卫,知他俸禄很低,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富贵日子。 她走错路的原因,无非是深宫寂寞,想找个年轻郎君作伴而已。 阿锦在宫里人微言轻,知道自己有身孕后,也没银子和人脉去尚药局去找个医女开副落子药。 翟太后发现她有身孕后,便开始摆布她的命运,为了让她的孩子能成功保住,每日命宫人看着她,让她饮下大量的汤药。 容皇后也摆布她,甚至还折辱作弄她。 阿锦一早便看出,容皇后是个狠毒且妒忌心强的女人。 她容忍不了别的女人有了皇帝的孩子。 阿锦想,反正自己横竖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就在临死前,让这容皇后心里同皇帝再生些芥蒂。 她想让容晞不爽利,想让她觉得膈应。 阿锦原本是站在椒房宫偏殿,那华贵的吊顶下。 她有了主意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阿锦垂着头首,她不敢去看帝王阴沉愠怒的面容,只语带泣音地编纂着谎话,道:“陛下…您忘了吗?那日汴京的雨很大,奴婢为太后跑腿办事,并未带伞,便在亭榭避雨。碰巧…碰巧陛下也在亭榭避雨,奴婢刚要离开……您就…您就……” 话还未毕,阿锦突觉身侧倏有阴风阵阵。 慕淮已然怒极,他倏地将跪在地上的阿锦拽了起来,阿锦正有些不知所措时,便觉脸颊骤痛。 脑袋里也是”嗡——”地一声。 慕淮习武,手劲很大,他扬手箍阿锦的这一巴掌,让刚站起来的她,再度轰然倒地。 容晞美目微瞪,见慕淮这一巴掌下去,那阿锦的嘴里竟是渗出了血丝,也被骇到了。 原来慕淮,他也是打女人的。 阿锦回过神后,用手捂着泛疼的脸,心中怨意更甚。 ——“皇上幸完奴婢后,便将奴婢抛在了脑后。奴婢并非是蓄意勾|引皇上!皇后娘娘,这满后宫的宫女,也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要幸奴婢,奴婢是拒绝不得的。” 话落,阿锦又爬到了容晞的身前,用手拽住了她鞠衣的裙角。 宫人见状,及时将阿锦制伏,不让她再靠近皇后半分。 阿锦见容晞的面色变得惨白,心中得意,再是皇后又如何,终日横行在雍熙禁城内,还不是被她一个小宫女,用一番假话气得发抖? 容晞的掌心渗出了冷汗,她微微挣开了慕淮握着她的那只手。 慕淮侧目看向容晞时,也瞧见了她难看的面色。 她信了? 慕淮顿觉,自己内心的某处,即将轰然崩塌。 他慕淮,没怕过任何人。 今日,竟是栽到了一个宫女的手里。 虽然这个宫女讲得都不是真的,但这些谎言,却足以让容晞同他再生芥蒂。 慕淮清楚,他东巡的这两个月,容晞本就同他生分了许多。 这女人心思敏.感,又是个醋坛子。 她忍这贱人两个月,应是也胡思乱想了两个月。 她若不信他,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前世的他,也是临幸了身为宫女的容晞。 初次是她救他这个主子,再后来的种种,都是因为他恶劣。 慕淮紧紧攥拳,亦是重重闭目。 再度掀眸后,他那双深邃的眼,蔓上了猩红的血丝。 慕淮厉声命宫人:“将这贱人的舌头拔了。” 没人敢迟疑,殿里的太监立即寻了个匕首。 阿锦看见泛着银光的匕首时,那张略显狰狞的泣容竟是被吓得懵住了。 容晞颦着眉目,别过了头首。 阿锦不断地摇着头,只听慕淮复又冷声命道:“割。” 女人尖锐的嘶嚎声只在殿中响起了一瞬。 随即,这殿便弥上了一缕血腥味。 太监将阿锦的那一小截舌头,用漆盘端到了殿外。 殿内诸人都见识到了新帝的残忍和狠戾。 有宫人觉得,新帝是嫌那宫女身份低贱,不想认她的孩子。 也有人觉得,虎毒不食子,新帝应是并没有幸过这个宫女的,可他那段时日,确实时常饮酒,也有可能是忘了幸过阿锦的事。 但无论如何,这被割了舌头的阿锦,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 皇上愿意怎么处置她,是皇上的事。 宫里的人见惯了,也听惯了帝王的薄情寡性。 皇上无论怎么处置这个阿锦,与她们都无关,她们也都不会对阿锦产生半分的同情。 阿锦的嗓子如今,只能发出略有些瘆人的咕哝声。 慕淮冷眼睥睨着地上的阿锦,又狠声道:“既然你嘴硬,仍说朕幸过你,那朕便让你这胎生下。待你肚里的孽障落地后,太医有无数验血脉的法子等着你。这孽障出世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阿锦的下巴上,淌着血水和泪水。 她边哭着,边暗想,原来皇帝这么在意皇后的看法。 阿锦清楚,皇帝若想让她这胎保下来,有的是法子。 她眸色倏地一戾,趁人不查时,用牙重重地咬下了嘴里剩得那截舌根。 慕淮瞧出了阿锦的心思,她这是要咬舌自尽。 太监割她舌头时,自是没下死手。 可阿锦被割完舌头后,咬舌自尽便更方便了。 慕淮抬声命宫人拦住阿锦,亦唤太医来椒房宫,想将这女人救下。 这贱人若是死了,他就无法向容晞证明自己的清白。 太医来时,却是为时已晚。 阿锦的死相很狰狞,她嘴角甚至还露出了诡异的笑。 临死前,她还在想,肚里的孩子死也就死了,她本来就不想要它。 这回皇帝死无对证,看他怎么同他在意的皇后解释。 新簇的大红华毯上,浸染了鲜血,那些血渐变得干涸。 慕淮觉出身侧的女人被骇得发抖,便用手蒙住了她的双眼,趁宫人敛尸前,不让容晞瞧见阿锦的死相。 他愈发愤懑。 这叫个什么事?这贱人属实该被鞭|尸,不仅凭白无故地造他的谣,还是个不怕死的,将他晞儿的新殿都弄脏了。 思及,慕淮冷声道:“此女不尊朕和皇后,亦妄想自己怀了皇嗣,实在是罪无可恕。” 来抬尸的侍卫恭敬问道:“陛下,想如何处置这罪女的尸身?” 慕淮觉出掌心微痒,容晞的睫毛正在上下翕动,不断地扫拂着他的掌纹。 他低首看了容晞一眼,随后命道:“去查,近三月中,这贱人都与谁接触过。既是身怀有孕,那很有可能便是同宫里的侍卫私通过,将这人找出来,朕要处置他。” 为首的侍卫应是。 慕淮嫌恶地又睨了一眼阿锦的尸身,复道:“至于这贱人,分尸后,丢到护城河里喂鱼罢。” 话音刚落,慕淮明显觉出,怀中的女人打了个寒颤。 待侍从将阿锦的尸体抬走后,慕淮松开了覆在容晞双目上的大手。 他锋眉微蹙,命道:“随朕去乾元殿。” 虽说殿里燃了炭,但容晞却觉有阵阵寒意直往她的袖口里钻。 慕淮一直是个残忍又狠戾的人,她一早便知道。 可见他对阿锦做出的种种惩罚,容晞还是觉得心生怖畏。 她自诩狠毒,可她同慕淮的狠毒,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 容晞顺从地点了点头,回道:“……臣妾随皇上回去。” 慕淮携她出殿时,还命宫人:“将这处收拾好,若留下一滴那贱人的血在皇后宫中,朕惟你们是问。” 待至乾元殿后,容晞仍觉心有余悸。 慕淮的面色一直阴沉得可怕,可一举一行,却又很关照她。 他下朝后,便直接同她去看了新殿,现下还穿着华裳衮冕,发上亦戴着通天冠。 阿锦被割舌头时,慕淮挡在了她的身前,他手背上被溅了一小滴血。 容晞用湿帛为他擦下那处血迹后,慕淮换了身文绫斓衫,上面的领缘镶滚着烟灰的貂绒,通天冠也被换成了白玉犀簪,瞧着陡增了几分文士的雅致。 慕淮换完衣物后,又面带嫌恶和愠怒地洗了数遍手。 明明此时,男人的表情是愠怒的、令人生畏的。 可容晞却在慕淮的眼中,瞧出了几分郁气。 她颦眉,走向了男人的身前,亦用纤手覆住了男人的大手。 容晞的掌心柔软细腻,慕淮见自己的手指被她握住,便掀眸,语气还算冷静地问她:“你不信朕?” 慕淮的声线很平稳,但容晞却从这话听出了些许的委屈。 直到阿锦自尽,她才能完全确认。 这一切,都是翟太后的阴谋。 她想用这个阿锦,来离间她和慕淮之间的关系。 容晞垂眸,细声回道:“臣妾信夫君。” 慕淮将她的手甩开,复站直了身子,又沉声道:“朕只认你生的孩子,也只会同你生孩子。” 容晞颔首,即刻回道:“臣妾知道。” 慕淮观了观容晞的神情,觉得自己想表达的话意,这女人并没有理解。 看她的神情,定是觉得他这番话,是在同她表明,他只认嫡子。 慕淮心绪很乱,他上下看了容晞一眼。 半晌,终是面色发阴,且不发一言地离开了乾元殿。 庄帝驾崩后,慕淮命宫人在雍熙禁城内设了个武场。 他的怒意无处发泄,便唤侍从端来了数十篓箭,每篓都有上百支箭羽。 慕淮要在这儿武场耗上一下午的功夫,直到这些箭羽都正中靶心,他再回去见那女人。 实则,他现在很想将那女人制在身下,听她用那副娇音软嗓不断地嘤嘤啼泣。 最能抚慰他的,还是这女人温香又娇小的身子。 中郎将拿来了他平日常用的长弓,慕淮却嫌这弓过轻,他在一众侍从惊骇的眼神下,将那长弓折断。 上面镶的宝石落在他手心里后,亦被他捏成了齑粉。 慕淮命中郎将:“去将承渊弓拿过来。” 中郎将应是。 这轩承渊弓本是成帝慕祐的爱物,成帝同新帝一样,都是杀伐决断,且善骑射的君主。 一般的男子是拉不动这承渊弓的,慕淮身材虽高大,却是矫健匀亭的身形,平日穿常服,亦不让人觉他壮硕蛮武,反是让人觉其挺拔如松,雅人深致。 可了解慕淮的人都清楚,他既是大齐的帝王,也是沙场上勇武的战神,腕力自是也超出一般武者数倍。 慕淮挽弓,“嗖——”地一声,连发数弩。 冬日将至,前世他就是在旱情的前一年,御驾亲征,伐了一次邺国。 但那次,他只掠得了些城池,却未一举灭邺。 他现下没伐邺的心思,但邺国早晚会是他大齐的地盘。 慕淮回忆着前世的种种,亦在心里做着筹算,周身散着的阴戾之气也削减了不少。 ——“陛下好箭法。” 女人娇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慕淮回身看去,却见容晞着了身绯绣文袍,脚踩卷云长靴,就连那如云雾般的乌发,都束成了男子的发样。 看着倒像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哥,可嗓音却仍是恁软。 慕淮觉得很新鲜,却故意绷着俊容,还算镇静地问她:“你来做甚?” 容晞笑意盈盈地答:“从前夫君答应过臣妾,说会带臣妾围猎游湖。” 话说到一半,慕淮便见那女人长吁短叹了一声,然后又故意摇了摇头,道:“只可惜,皇上现在日理万机,臣妾也终日管着后宫的琐事,两头忙碌,怕是没机会再出宫了。” 慕淮耐着笑意,瞥了她头上的白玉小冠一眼。 他语气故作微沉,假意斥她:“胆子愈发大了,竟还敢戴朕的小冠。” 容晞已然走到了男人的身前,眼带狡黠地回道:“夫君不是说过,你的一切,都是臣妾的,怎还在意臣妾用了你的小冠?” 见女人的模样倒像只小狐狸似的,慕淮面色稍霁。 他又问:“穿成这样,是想陪朕来练骑射?” 容晞重重地点了点头。 慕淮掩住唇畔愈冉的笑意,便命宫人递了她一小弓。 容晞接过后,也像模像样地站在了慕淮的身旁,可她接过那弓后,便觉其很重。 她这番来此,是想哄哄男人,亦不想在慕淮的面前丢了面子。 容晞还算镇定地持起了小弓,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这种杀伤力极强的兵器。 她父亲容炳是科举出身的文士,她自幼自是没接触过这些。 容晞虽连马都不会骑,却不如寻常家的闺秀似的,对这些男子的兵器感到惧怕或是排斥。 慕淮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的小皇后用那纤细胳膊挽弓的模样。 容晞的姿势全然不对,尝试了几下,果然便开始嘤嘤轻叹。 慕淮无奈摇首,走向了女人的身旁。 他将容晞圈在了身前,亦握住了她纤软的双手,帮她持弓。 二人呼吸相织,容晞娇小的身子被男人熟悉的体温缠裹,她双颊不禁一烫。 慕淮微凉的薄唇划过她的耳垂,他在她耳畔低声道:“朕教你。” 男人的嗓音向来低沉且富有磁性,容晞软耳一痒。 顿觉有种,耳朵都要怀孕的感觉。 第83章 出宫耍了(二合一) 慕淮垂目,准备再纠正纠正女人持弓的姿势,却见容晞凝白的小脸竟是染上了绯红。 他亦能觉出,怀中女人的身子也是明显一软。 这反应竟同二人敦伦时一样,他往往只是对着她软小的耳朵说了句话,这女人立即就能在他面前化作一滩水。 实在是太容易害羞。 慕淮既是想要教容晞射箭,那便是要动真格,是想让她真的学会这门本领,并不欲敷衍了事。 但这女人身子娇弱,胆子又小,若她实在学不会,或是不敢动这些兵器,那他便作罢。 思及,慕淮低声在她耳侧命道:“专心些,别走神。” 这话刚毕,容晞的小脸又红了几分。 这句话慕淮总说,尤其是在那时。 若她不专注,他总会扳正她的下巴,让她专注于他的疼爱,让她完完全全的感受着他。 见打扮成俊俏小公子模样的女人只微抿着柔唇,却不言语,脑袋也在他怀里动来动去。 慕淮弄不清她是不想学,还是因为午时的日头太晒,觉得身子困倦疲惫。 他复问道:“若不想学,朕便不教你了。” 容晞微缩了下颈脖。 她真想对男人说,让他别对着她的耳朵讲话了,她真的要受不住了。 可容晞也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便细声细气地回道:“臣妾想学,臣妾会专心的。” 慕淮低声回道:“好。” 他圈住身前娇小的女人,在她耳侧耐心地讲着要领,容晞细细记着慕淮所讲的一切。 慕淮教她时,说话并不拖泥带水,讲的全是精要的诀窍。 待慕淮语毕后,便用大手牵引着她纤细的胳膊,“嗖——”的一声,便将容晞手中的箭羽射在了靶子的红心处。 虽说是慕淮引着她射的箭,但容晞见那箭竟是从自己的手中射到了靶中正心处,心中也冉起了些许的激越之情。 慕淮见女人神色兴奋,眸底渐变得温和,适才在椒房宫的愤懑和憋屈在顷刻间,俱都烟消云散。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女人娇美的笑脸。 何谓笑靥如花,他今日是切身体会到了。 慕淮面色稍霁后,语气也轻和了些许,又对容晞道:“这弓依你的力气,是可以自己拉动的。适才你拉不动,是因为姿势不对。按朕所讲,皇后可再试试自己拉弓。” 他同她讲话时,温和又有耐心,却绝非是在同她谈风月。 对她学习射箭这事,慕淮的态度是很严肃的。 容晞喜欢慕淮这样待她。 慕淮并没有完全将她当成个羸弱女子,教她射箭时也很认真,并非只是在逗她玩。 因着慕淮性情过于强势,跟在他身侧的女人往往会像只凌霄花,像是只能攀附着他,才能生存。 外人更会觉得,跟在慕淮身侧的女人无需会些旁的,只要生得貌美、性情娇柔、温驯就足够了。 但慕淮的举动却让容晞觉得,她不只是个脆弱易碎的花瓶,除了好看,没有任何用处,只能供着主人观赏和把玩。 而是个可以施展自己才能,亦可以在他的关照和注视下,日日都在成长的女人。 武场之旁,有成群的粗实宫女正端着主子的衣物,准备拿去掖庭清洗。 却见皇上身侧,竟是站在一位俊生生的世家公子哥。 虽然他个子矮了些,但那副惑人的容貌,也足以让人心旌摇曳。 小宫女们忍不住去看他,待定睛一瞧后,却发现,那小公子哥竟是皇后娘娘。 原来是皇上,在教皇后娘娘射箭呢。 容晞在心中默念着慕淮教她的要领,调整着肩背的角度和姿势,随后单闭一目,拉动了弓弦。 箭羽再度“嗖——”地一声,迎风而发。 慕淮深邃的墨眸随着那箭羽的方向看去。 却见容晞这首次自己尝试,就告了大捷。 那箭羽“咚——”的一声,便插|进了靶中红心处。 虽未正中红心,但初次尝试便能命中那处,已然是很难得了。 慕淮单挑一眉,心中暗道,这女人还是有两下子的。 容晞兴奋地快要从地上蹦起,却终是存了几丝理智,她现下的身份毕竟是皇后,可不能失了仪态。 慕淮看她的眼神,带着欣慰。 慕珏那小子虽未长大,他体会不到教儿子的乐趣,但教自己的女人练骑射,也是颇有趣味。 他赞许似地对容晞道:“皇后有天赋。” 当着宫人的面,慕淮还是会装模作样地唤她皇后。 容晞笑意明媚,细声回道:“多谢陛下夸赞。” 秋高云淡,西风莽然,一枯黄的落叶正飘悬于武场的半空。 慕淮见状,倏地再度持起那极重的承渊长弓。 澄澈的日光下,他身型高大挺拔,锋眉如墨般浓黑,凉薄的双眸粲若朗星,面容亦是匀净无疵的清俊。 容晞瞧出,慕淮这是要射那枚枯叶。 可那枯叶并不是静物,还在随着西风飘荡。 容晞正觉慕淮可能要失败时,却见锋利的箭头已遽然穿透枯叶,箭羽的穿透力之大,竟让那枯黄的叶子“嘶啦——”一声,粉碎于地。 慕淮将那枯叶击碎后,那箭羽仍气势汹汹地往前奔着,直到锋利的箭头再度射中靶中正心,他才将手中的承渊弓递予了宫人。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何谓穿杨百步,容晞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周遭站着的中郎将和侍从皆是赞叹不已,纷纷拊掌称叹。 身为武者,能跟着这样一位君主,属实让人心生激越。 慕淮的表情很平静,现下他教这女人射箭,可谓是种乐趣。 可在战场上,弩兵射箭的力量大小,和射程的长短,都与其余兵士的生死息息相关。 慕淮脑中突然浮现出是前世伐燕的那场战争中,无数大齐将士的尸身,将山地血染成河的悲壮场面。 鸣金收兵后,他也曾用铁靴踏过这些将士的尸身,身上的玄铁甲胄上混着自己的血、敌人的血和他大齐战士们的血。 耳畔也倏地回响起,战场上穿云裂帛的梆鼓之音,和刀枪相撞的铿鸣之声。 疆场厮杀,虽是刀剑无眼,他却从未怕过。 可这一世,有了容晞这个娇小的女人,慕淮却头一次有了担忧。 万一他身有不测,这女人又该怎么办? 他又如何兑现他对她的承诺? 容晞小心地观察着慕淮的神情,他性情虽偶有暴戾,却又有着帝王的深沉内敛。 她虽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却也知道慕淮正囿于纠结之中。 慕淮觉出女人正关切地看着他,终于将思绪止住,嗓音温淡道:“朕会命人,特意为你制一把小弓,你若喜欢射箭,也可来武场常练。”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回道:“臣妾多谢陛下赏赐。” 这时辰已到了用午膳的点,便陪着慕淮回了乾元殿。 回去后,慕淮见八仙桌对面的女人神情失落,身上的那身男装也舍不得脱,还不时地用那纤白的小手拄着下巴,对丰盛的饭食意兴阑珊。 到底还是个年岁尚小的丫头,虽说在宫人面前是一副端庄持重模样,在他的面前,却仍带着几分小孩心性。 慕淮无奈摇首,再一想,原本容晞也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官家小姐,家中生变后,做了多年的奴婢下人。 被他接回宫里后,又身怀有孕,时常被他勒令在东宫静养,也是不得而出。 长久居于深宫的女人,自是被闷坏了,尤其慕淮还清楚,容晞看似温驯,内里也是个好玩且有些野性的女人。 思及此,慕淮掀眸,看向了对面俊俏的小郎君。 他低声命道:“多用些午膳,一会朕带你出宫。” 容晞眸色一亮,问道:“是去尹将军府上吗?” 慕淮淡淡答:“不是。” 这番出宫,慕淮想全依容晞的心意。 虽然知道,只这一日的功夫,并不能将她近十年的苦楚都补回来。 但他的晞儿能快乐一日,于他而言,也算是稍作弥补。 容晞笑意盈盈地撂下了筷子,细声道:“那臣妾就更不会多用午膳了。” 慕淮不解,问道:“为何?” 容晞同他解释:“御街往南,过州桥街东,有家曹婆婆肉饼铺子1,臣妾小时常吃这家,近来很是想念这肉饼的味道。” 话刚落,却见慕淮竟是锋眉微蹙。 容晞噤住了声,在心中暗感不妙。 男人有些太宠着她了,她这样会不会让他觉得有些得寸进尺啊? 这般想着,慕淮却嗓音温淡道:“朕带晞儿去。晞儿想吃什么,想买什么,朕都许给你。” 容晞听罢,顿觉心尖被蜜淋了似的。 慕淮对她可真好啊。 午时一过,容晞便和慕淮从长宁门处乘上了华贵宽敞的轩车。 这时的汴京天色虽晴,却有雨燕斜飞,可湛蓝的天际上,却并无云翳。 容晞不确定今日会不会下雨,可她的心情却是极为明媚的。 慕淮由衷喜欢她雀跃的模样。 他重生后,虽将这女人救回到了身侧,可印象里,她却总在哭,也总在受委屈。 看容晞这副如此兴奋明媚的模样,让慕淮觉得,自己重活一世也有了意义。 真想每日都见到她这副笑颜。 在侍从的护卫下,二人不经时便乘轩车到了曹婆婆肉饼铺子。 慕淮命侍从去将女人想吃的饼买下,因着那铺子并没有坐席,便看着女人在轩车中用下。 容晞的吃相仍如小猫似的,食量过小,只能吃下一两块。 见男人一直盯视着她,容晞略有些赧然道:“夫君,你也尝一块。” 慕淮原本是想拒绝的,可见容晞那双盈盈的美目带着渴求,便蹙眉用下了一块。 他没觉得这玩意有多好吃,便不解地问:“就这,也值得惦念这么些年?” 容晞边嚼着肉饼,嗓音囔囔地回道:“臣妾小时候常吃这个,想吃它,也是想寻寻小时的回忆。” 她回他的那副模样甚为可爱,慕淮却耐住笑意,假意将轩车的车帷掀开,看向了窗外。 容晞这时觉得饱极,便问慕淮:“夫君准备带臣妾去哪儿游玩啊?” 慕淮看着车外的喧嚣热闹之景,却突然被容晞问住了,面色亦是一怔。 他虽是大齐的君主,却不知道齐都汴京城到底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可他又不想在女人面前丢脸,便问容晞:“你想去哪儿?” 容晞忖了忖,随后颇有兴致地回道:“臣妾既是穿了男装,便想去骑骥院看看。” 前阵子为了鹘国的那些马,慕淮没少跟容晖明争暗斗,后来养大弟弟的可汗又送了齐国数千匹马,容晞也因此惦念上了这些马。 慕淮还算镇静地颔首,回了她一字:“成。” 好在这女人选了个他熟悉的地方。 慕淮又问:“去完骑骥院后,还想去哪儿?” 容晞立即回道:“还想去会仙楼吃酒。” 他再度回她一字:“好。” 到了骑骥院后,慕淮领着女人,在马监的陪同下,看了看鹘国来的战马。 容晞想学骑马,慕淮也应了她的请求,便命马监牵来了一匹还算温驯的马匹。 慕淮亲自将女人扶上了马背,本以为这女人突坐高处,会感到惧怕。 可谁知她刚一骑到马背上,便用小脚踢了踢马腹,纤细的胳膊亦像模像样地挽起了缰绳。 容晞用那副甜柔的嗓子道了声驾,慕淮看得却是胆战心惊。 他只告诉了她一些要领,这女人竟是胆子大到一乘上马,就奔驰了起来。 慕淮怕容晞从马背上摔下来,一直用那双稍显凌厉的眼直直地盯着她在马场御马的身影。 可不得不说,这女人总会给他带来许多的新鲜感。 他喜欢她娇柔温驯,也喜欢她愠怒刁蛮,如今日这般明媚鲜活,也是甚爱。 仅一日的功夫,这个娇小的女人就学会了骑射两样功夫。 虽说并不精通,但也算是掌握了要领。 待去完骑骥院后,慕淮便依着女人的心愿,陪她去了会仙酒楼。 叫的酒菜是这家酒楼的招牌,有石肚羹和鱼板鲊。 还有瓠羹和光明虾炙等菜。 这时令正逢深秋,会仙酒楼便酿了金桂甜酪酒。 容晞觉得这酒的滋味甜兮兮的,也不辣口,便趁男人不察,饮了一小坛。 慕淮发现时,却见她身前的那一小坛酒已经见底了。 他无奈摇首,见女人的脸红得同林檎果似的,便知她酒量属实差,也是时候该回宫了。 容晞却在酒楼的过道里同他推搡了起来,糯声挣扎道:“我还不想回去呢,满牙你再带我去别的地方玩玩,好不好啊?” 慕淮一听她唤自己的乳名,面色顿阴了几分。 周遭经行的食客纷纷打量着二人,投来的目光都有些意味不明。 二人都穿着男装,慕淮又圈着女人的腰,而容晞扮起男子来,还生得如此俊俏,属实会令旁人猜测万分。 慕淮被那些人看得不自在,面色愈阴,却耐着性子问向怀中女人:“你都醉成什么样了,还不回去?” 容晞闭目摇着头首,细声回道:“臣妾没醉。” 慕淮拿她没办法,便准备将女人先骗出这酒楼。 适才外面还是细雨微澜,现下却是秋雨滂沱。 侍从已然提前买好了伞,见两个主子从酒楼而出,刚欲为慕淮称伞,慕淮却抬首观了观雨势,决意等雨小些再回宫。 便命一众侍从现在酒楼廊下避雨。 深秋雨寒,二人穿得都有些单薄,容晞缩在男人的怀中,却并不觉得冷。 她模样困乏又娇憨,比平日更喜欢同他撒娇。 廊下的伶人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曲,伴着霏霏的落雨之声,亦用纤指轻轻地拨弄着琵琶。 人歌、曲声皆曼妙又清泠。 容晞闭目靠在男人的怀中,边痴笑着,边用那副娇柔的嗓子随着那些伶人一起哼唱着。 汴京被雨雾缭绕,如梦似幻。 慕淮垂目看向了怀中娇弱的女人,倏地很想俯身吻她。 可周遭都是避雨的行人。 他二人又都穿着男装。 容晞虽醉着,竟是会出了男人的心思,她渐渐睁开了双目,喃声问向他:“你想亲我吗?” 慕淮被看破了心思,本不想承认,可半晌之后,还是颔首低声道:“嗯,但现在不方便,一会回轩车内,再亲你。” 再亲你这三字,慕淮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容晞那双醉眼中却透了丝狡黠,她伸出食指,划了下男人心口前的衣襟,小声道:“这好办,你等我。” 说罢,容晞便从男人的怀中钻了出去,她随意寻了个避雨的妇人,见那妇人手中拿着被收好的伞,便询问道:“可否将这伞借我一用?” 那妇人一怔,见这小公子的模样属实俊俏,想都未想,便将那把还湿着的伞递与了他。 容晞笑意盈盈地道了谢,转身便在慕淮微诧的眼神下,走向了他的身前。 她将伞撑开,上面的雨珠缓缓滑下了伞面,随后,便将其递予了慕淮。 慕淮犹豫了下,还是接过了那把伞。 这女人的鬼心思果然多。 这般想着,容晞细声对他道:“撑好,我要开始亲你了。“ 慕淮反应不及,容晞已然用那双纤细的胳膊环住了他的颈脖,亦踮起了脚,先发制人地吻向了他微凉的唇。 感受着唇间的柔软,慕淮蹙眉,及时将那把伞挡在了二人的身前,另一手则圈住了女人的纤细的腰肢,加深了这番吻。 那妇人原本觉得容晞虽醉醺醺的,却是个俊俏的郎君,眼睛也自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她。 可当她看见,她竟是跟一个男人在搂搂抱抱,不禁大惊失色。 虽然二人被伞挡着,但她也能猜出,这二人在这伞后都做了些什么。 不由得暗叹,现在这汴京的断袖之癖,还真是蔚然成风。 真是没眼看! 慕淮原本觉得不自在,可当他尝到她那寸温甜上的桂花酒香时,他的意识也逐渐迷醉沉沦,亲吻也愈发专注。 雨声、风声、琵琶声都在渐渐变小,甚至消失变无。 只有二人越来越一致的呼吸声,愈发清晰地,充斥在耳畔周遭。 ****** 慕淮在回宫的路上,还一直在想着那荒唐的廊下之吻,他真是被女人迷了心智。 轩车停至长宁门后,他陪女人一同回了椒房宫。 慕淮勒令宫人为容晞沐浴,容晞身浸热汤后,身上的酒气虽然变淡,可醉意却仍是未消。 面若芙蕖的美人披着半湿的发,肌肤似新雪般凝白,虽未施任何粉黛,却仍可谓是靡颜腻理般的绝色。 慕淮横抱着身量娇小的醉美人,将她小心地平放在床。 容晞因醉,虽毫无防备,但慕淮今夜却没有放过她的念头。 他正在心中细细盘算着该如何疼她时,容晞的眼缝中却倏地开始淌泪。 她边哭,边喃喃道:“芝衍,你别生气,我没不信你。” 慕淮心跳一顿,修长的手亦抚上了女人的脸颊,知她还在纠结白日的事,便低声哄道:“朕没生晞儿的气。” 容晞倏地坐起了身,亦将娇小的身子扑进了男人的怀中,她哭着向男人又解释道:“只是一想到她有可能怀了你的孩子…我为了孩子…才一直留着她的。” 慕淮拍着她纤瘦的背,无奈地回道:“她怀的不是朕的孩子。” 容晞在他怀里点着头,语带泣音地回道:“我知道…但我妒心太强,容不了你的其他女人…我不是个好女人…” 她嘴上虽说着信任男人,可心里,却还是保留了几分,不敢将那颗信任之心全都交付予身为帝王的慕淮。 这几分保留,是容晞的安全感,也是她的退路。 慕淮疼惜地亲了亲她的耳侧,温声劝道:“晞儿是好女人,你妒心强,朕也喜欢你。” 听着容晞的泣音愈来愈低,慕淮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是翟太后搞的鬼。 庄帝的那道圣旨,让他心中一直有个底线。 碍于父子之情,他一直不想违背庄帝的遗愿,想留翟太后一命,也会按照庄帝所托,虽将她禁足,却也会许她富贵的日子过。 但现下,那底线已被翟太后的种种卑劣之行击破。 将他逼到了一定程度,还管它什么圣旨? 慕淮语气幽幽,对容晞道:“朕会索了她性命的。” 容晞抬首看向了男人清俊的面庞,却摇了摇头,小声道:“满牙,这事不该你做。” 她清楚慕淮对庄帝的感情,也不想让他打破自己心里那仅有的一道亲情防线。 思及,容晞用手握住了男人的大手。 慕淮垂目看向了女人纤白的手,只听她语气很轻,却又很坚决:“满牙,我也会护好你的,我不想让她脏了你的手。” 她嗓音一如既往的娇娇软软,慕淮却不欲让二人将此夜都浪费在谈论翟太后的死法上。 便摆正儿了小人的身子,让她双腿并拢,跪在了被堆叠好的香衾软枕之上。 容晞却不大情愿地哼唧了一声,细声埋怨道:“我不想这样~” 醉中的她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对他全无惧意。 慕淮喜欢容晞在他面前,不带任何惧怕和胆怯。 容晞的乌发如绸般倾泻,这般说着,却仍蜷着身子,并未变换姿态。 慕淮无奈,低声问她:“平日都依着你的心意来,今夜就不能依朕一次?” 容晞将脸儿侧了过去,咬着小牙地回道:“就知道欺负人。” 慕淮不禁闷声失笑,便将娇人儿抱在了身上,让她可面对着他。 如此,这女人方才在他怀中傻兮兮地笑了,亦将绯粉的小脸贴在了他的肩头。 慕淮眸色深晦,嗓音亦是透着哑,又同女人约法三章道:“第一次先依你,第二次便依朕。” 容晞又摇首,娇声道:“那就只给你一次。” 慕淮没再多言语,已然落入他掌中的娇雀,就算扑腾了两下易折的羽翼,也是逃不出他掌心的。 言语上先顺着她,又有何妨? 便语带宠溺地回道:“朕都依晞儿的。” 第84章 皇后呢? 由秋转冬的时令天气湿寒,但椒房宫内却是温暖宜人,华鼎中亦飘着麝脑之香。 天还未亮,慕淮先于容晞而醒,温香娇小的女人正枕在他虬劲有力的臂膀之上,仍闭目酣睡着。 容晞呼吸清浅,那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实在是惹人心生垂怜。 慕淮看她的眼神很温和,不禁用指轻轻地抚着她精致的眉眼,见女人并未因此受影响,仍浅浅地着憩,又倾首与她额头相触,闭目蹭了蹭。 前世他于清晨醒来后,身侧总是空落落的。 如今,一睁开眼,身侧就躺着个温软的美人儿,这感觉属实令他倍感安沉。 思及,慕淮又吻了下女人的额头。 这番,原本就眠浅的容晞彻底清醒了过来。 觉出额上,男人薄唇的微凉触感,容晞渐渐想起了昨夜的事。 记忆再显,她觉双膝有些泛疼,那些影影绰绰亦让她觉得羞赧。 她真是被毫不留情的吃.干.抹.净了。 容晞分明记得,男人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最后还是哄骗了她。 醉意醺醺的她也实在是太容易被人宰割,昨夜的她就像只弱小的兔子,被凶猛的狮子按在地上无情的蹂.躏。 若她清醒时,还能想些办法不让慕淮那般张狂肆意。 容晞双颊愈红,自是也知道慕淮已然清醒。 他又又又这样,真是羞死人了。 怪不得之前他曾威胁过她,让她在晨间不要轻易招惹他。 纵是她闭着双目,也能觉出慕淮看她的视线稍带着灼意。 这时的男人兴致依旧旺盛,而且比平日更甚。 慕淮的嗓音带着尚浓的睡意,低沉地问她:“醒了?” 容晞缓缓睁目,红着小脸软声回道:“嗯…” 话落,男人又将她娇小的身子拥紧了几分,让她靠在他的肩头处。 慕淮赤着矫健阳刚的上身,她的身上却披裹着明黄的寝衣,上面还绣着祥云和瑞龙。 容晞觉出自己竟是穿着龙袍时,心中不禁一惊。 慕淮怎么还把龙袍披她身上了? 见女人的羽睫正上下翕动,眼睛眨动的速度也是奇快,慕淮便知她定是在忖着什么心事,便低声问道:“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话落,便用臂一捞,再度禁锢住刚要钻出香衾的娇人儿。 容晞心中一急,扬声便对寝殿外的宫人唤道:“进来伺候本宫梳洗。” 慕淮听罢,用凌厉的墨眸瞪了她一眼。 丹香是个有眼力架的,知道这时辰宫人是不宜进殿等候传唤的,便立侍在雕花飞罩外,半屈着双膝问道:“娘娘,现下刚卯时,要叫水吗?” 回她的是新帝冷沉的声音:“出去,没朕允许谁都不许进内。” 丹香心跳一顿,慕淮的声音一向不怒自威,虽说她的主子是容晞,可却又不得不先听从皇上的命令。 便恭敬地应了声是。 容晞被男人制伏着,动弹不得,她觉裹着龙袍实在让人心生惶恐,且这样太不合规矩,便想着先将这龙袍换下来。 她边在慕淮的怀里挣扎着,边糯声问道:“夫君怎么把您的寝衣套臣妾身上了?” 慕淮淡淡回道:“你睡觉不安分,朕怕你冷。” 他那双狭长清冷的眸子很深邃,以往他用这种眼神看她时,便是动了那种心思。 慕淮松开了她,容晞心中却是暗感不妙。 果然,她刚要掀帐逃开这处,慕淮便将她横着身子抱了回去。 容晞在男人宽阔的怀中蹬了几下赤着的白皙玉足,直晃得慕淮的喉咙又干涩了几分。 他哑着声音同女人讲着条件:“时辰尚早,朕尽量快一些,你乖一点。” 容晞转着水盈盈的眸子。 她压根就不能相信慕淮的鬼话! 便赧然地推拒道:“皇上…您这样,上朝肯定会迟的。” 椒房宫这处温柔乡,让一贯勤勉的帝王都不思朝政。 慕淮前世上朝从未迟过,容晞同他讲完这番话后,他竟是觉得,迟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怨不得都说美人儿是红颜祸水,属实会迷人心智。 但慕淮终归存了几分理智。 这女人说的有道理,他不能轻易沾她,一沾就会上瘾,一时半会根本结束不了。 这般想着,慕淮心中却生起了戏谑,她仍俯身睇着美人那双慌乱的眼,假意一本正经地道:“朕欲罢朝三日,每日都陪晞儿在椒房宫,可好?” 容晞听罢,大惊失色。 她面上的恐慌更甚。 完了。 慕淮大有往昏君发展的趋势,她真的好害怕,这男人竟是为了同她敦伦,都不去上朝了。 自己难道就要变成祸国殃民的妖后了吗? 慕淮从前是那样勤勉且自律的人,怎的就因着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容晞暗觉,既是身为皇后,那便得如言官一样,随时纠正慕淮身上的毛病。 便细声细气地同男人道:“珏儿虽小,却已经开始记事了,夫君对珏儿的期望那么高,自是不希望他变成一个懒政的东宫太子…所以夫君,您不能罢朝,得给珏儿树个榜样。” 这般说着,容晞已然从男人的怀中挣脱。 慕淮眉眼含笑,又听容晞用那副甜柔的嗓子道:“夫君东巡回来后,还没好好看过珏儿呢。珏儿入睡早,起身也早,让乳娘将他抱过来,你看看他可好?” 容晞坐在床侧,披散着如绸的乌发,同他讲话时,可谓是明眸善睐。 可是那张娇美的小脸儿,瞧着却有些过尖。 慕淮原本耐心地听着她讲话,见女人属实过瘦,不禁蹙起了锋眉。 容晞趁此扬声,唤丹香道:“皇上醒了,要看太子,去东宫将他抱过来。” 慕淮稍作惩罚地掐了下她的脸蛋,语气故作微沉,道:“还敢假传圣意了?” 容晞略有些委屈地揉了揉脸蛋。 慕淮又道:“瘦的像只猴子似的,这几日多吃些荤补之物,昨日抱着你时都要硌死朕了。” 容晞微微抿着柔唇,心中有些不大情愿。 哪有说人像猴子似的啊? 觉出女人面色薄愠,慕淮又语带笑意地问:“小瘦猴,再睡一会儿?” 容晞撅起了柔美的双唇,弱声回道:“臣妾都让宫人将珏儿抱过来了,不睡了…再说臣妾还有别的事要做。” 寝殿内炉烟浥浥。 慕淮被容晞悉心伺候着,不经时便换好了华贵的重制朝冕,因着还在殿内,只束好了墨发,并未戴冠。 容晞帮他理好衣物后,便不见了身影。 乳娘已经将慕珏抱了进来,慕淮将儿子接过后,觉得慕珏今日抱着比两月前沉了许多。 他卯时不到便已起身,现在精神头很足,圆眼乌溜溜的,很是可爱。 慕淮打量着小团子,单手竖着抱他,用另一掌比量着他的脑袋,觉得孩子还是尚小,他的手几乎能完全覆住他的头。 慕珏的小脑袋上,渐生出了柔软的胎发,再过几月便能扎个总角。 慕淮暗想,现在他可以稍微对他慈爱些,等他再长个几岁,就有他受得了。 慕珏似是会出了他的心思般,原本笑意盈盈的小脸蛋突地凶蛮了几分,嗷呜一声就低下了小脑袋,咬住了慕淮的大手。 他牙都还未长齐,咬的也自是不痛。 慕淮的眼神也泛着凶,沉声斥向仍不松口的小团子:“才多大,就敢咬你老子?” 乳娘心中微慌,忙对慕淮解释:“陛下,小太子正在长牙,正值口欲之期…逢上东西便总想咬上两口,并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慕淮自是知道孩童做此举是无心,却还是冷哼了一声, 他沉眉将慕珏又递给了乳娘,虎口处还存着那臭小子的口水。 慕淮突觉,有些不大对劲。 容晞一直没在这处陪他看儿子,原来是想拿慕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慕淮振了振华贵的衣袖,便阔步去寻那鬼心思极多的小皇后。 至书房后,便见已然穿戴整齐的小皇后正端坐于书案之后,她未施粉黛,容貌却是极为秾丽,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账簿。 天色未亮,案上的烛台也被点着。 慕淮走向容晞,不解地问:“怎么一大早就在看帐?” 容晞起身,刚要向他施礼,却被慕淮用眼神制止。 其实从前他已然同她说了许多遍,私下不要在他面前跪着,或是拘什么礼节。 可纵是同她说了,也是无用。 容晞美目微垂,边看着账簿,边柔声回男人道:“昨日同夫君出宫游玩,六司的尚监下午送来的采买单子臣妾也没来得及看,这些账目理起来且费功夫呢,可耽误不得。” 慕淮听罢,微抬单眉,却觉这女人如今,竟有种书生要考科举的劲头。 凭她的才智,若真是个男儿,终日勤学苦读的备战科考,说不定还真能中个举子。 慕淮无奈摇首,叮嘱道:“你身子尚弱,不可太过劳累。” 容晞温顺地颔了颔首。 其实,她原本也是无需这般勤勉的。 可现下,她心里却有别的事想做。 算计筹谋什么的,总是要更费功夫一些。 ****** 雍熙禁城,棠玉宫。 深秋已过,汴京迎来了初冬,树枝已然褪去了青黄的颜色,只余留了随风款摆的枯枝。 惠太妃是棠玉宫的主位,庄帝在世时,她便最喜欢唤王婕妤到她的正殿中听训斥。 王婕妤每每去完皇后宫中,回来后又要去趟惠太妃的寝殿,听她摆谱。 她是庄帝所有后妃中,年龄最小的,给人的印象也一直是个性情有些温懦的美人。 这时令的汴京最是湿冷,原本翟太后被容皇后软禁在宫,王婕妤本可在自己的偏殿抱个汤婆子打发时间,可没成想,在庄帝逝后,那惠太妃还总唤她到主殿听她唠叨。 王婕妤的神情微有不耐。 她从母家带来的女使在未出殿时,替自家主子鸣不平道:“这叫个什么事?主子从前得宠时,这惠太妃还能收敛收敛,可先帝这一走,她竟是仗着自己年纪大,愈发喜欢同主子说教了。” 王婕妤容色淡淡,示意那女使噤声。 她年纪最轻,人又貌美,亦善舞,但家世却是一般。 从前得宠时,也不敢太张扬。 庄帝这一逝,她又无任何子嗣,更是在宫里夹着尾巴做人。 待进了惠太妃的寝殿后无,王婕妤瞥了一眼殿中的熏炉,觉得里面的炭火甚旺,其内铺了满满的一层碳,甚至都要冒出来了。 按说太妃每月的炭火分例是九十斤。 她身为庄帝从前的婕妤,炭火分例是五十斤。 但按照惠太妃这么个烧法,她的炭火分例只够用半月的。 惠太妃赐了王婕妤坐,随后让宫女呈上了蜜桔和饼点。 王婕妤落座后,觉得惠太妃这寝宫属实过热,她入宫后身子便突然畏起寒来,月事也容易不顺,却也觉得惠太妃这碳烧的,有些太过。 惠太妃懒坐于罗汉床上,面上敷着厚厚的珍珠粉,瞧着虽然白,可在王婕妤看来,这惠太妃如今的作态,倒像只臃肿的蛆。 宫里的贵主很多,只有这惠太妃,是最拿这妃位身份自矜的。 但王婕妤记得,从前嚣张跋扈的李贵妃活着时,这惠太妃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王婕妤见惯了宫里的拜高踩低,便将眼底的那抹嫌恶及时收敛。 惠太妃同她聊了些有的没的后,王婕妤主动提起了炭火的事,问道:“娘娘,这碳照您这么烧下去,怕是不久就要超分例…到时,您又该怎么办?” 惠太妃呷着热茶,不以为意地回道:“这有何妨,不够便让内诸司的人补上。” 王婕妤轻轻抬眉,又道:“皇后娘娘管着帐,内诸司的人现在可不敢再填这些。娘娘…怕是得拿自己娘家银子补了。要不然…就省着些炭火用。” 惠太妃如今一听这容皇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横眉,怒声道:“这碳火若真烧没了,她还能让本宫冻着不成?本宫起码也是先帝的四妃之一,她虽是皇后,也得对本宫尊敬着些。” 王婕妤假意附和着惠太妃的话锋,心中却在暗道,这惠太妃果真是个没数的。 容皇后尊敬德太妃,情有可原,人家可有个做亲王的儿子在汴京。 可你惠太妃又无任何子嗣,皇后又凭何要赏你面子? 惠太妃将手中茶盏撂在了紫檀小案上,语气平复了些许,又对王婕妤道:“说来皇后的新殿既已葺成,你和本宫也该带份厚礼去椒房宫看看,恭贺恭贺她搬新殿之喜。” 王婕妤垂首应是,心中却不大情愿。 她是真不想同这惠太妃去自取其辱,便想着,待惠太妃去椒房宫时,她便寻个由头,不陪她去了。 ****** 这日一早,王婕妤纵是称了病,惠太妃还是强制命宫人,让她陪着她去了椒房宫。 惠太妃不仅唤上了王婕妤,还提前唤上了德太妃和庄帝的其余妃嫔,打着送贺礼的旗号,想看看这容皇后的寝殿到底被装葺成了什么样。 椒房宫的花厅宽敞又华贵,里面炭火烧的温度也很适宜,既不让人觉得过热,又会让人不觉初冬的阴寒。 花厅主位之后,立着扇金漆云绣屏风。 吊顶正央也悬着精致的流苏四角宫灯,脚下的织锦华毯仍很新簇,踩上去软绵绵的,檀木博古架上也摆着琳琅的珠玉宝物。 皇帝给皇后修建的寝宫,真可谓是奢靡至极,大有金屋藏娇之意。 惠太妃落座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宠冠六宫。 皇帝对皇后,甚至可谓是独宠、专宠。 惠太妃假意喝着茶水,想起前阵子有宫人说,这新帝竟是带着这容皇后出宫游玩去了。 如此骄纵,怪不得容皇后是这么一副跋扈模样。 惠太妃从容皇后克扣她那八珍蟹羹开始,便打心眼里憎恶她。 原觉得容皇后这么节省,是小官之女的作态,却没成想,她自己的生活倒是这么奢靡。 容晞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淡地看着一众太妃,自是知道有的人并不是真心来送贺礼的。 德太妃派人送来了贺礼,却没到场。 徐太媛也因着慕薇的病情,没能来椒房宫。 容晞知道,惠太妃在这些妃嫔中,是心思最为不善的那个。 可她们毕竟是先帝的旧人,她身为皇后,也合该善待她们,便也没当回事。 雍熙宫的另一头,慕淮刚刚下朝,待归了乾元殿后,便凝神批了会儿从各州郡中呈上来的折子。 他既已归汴,便无需严居胥再辅政。 慕淮是个掌控欲强的人,对于政务,并不愿完全假手于人。 前世他也是在他御驾亲征时,才让严居胥开府辅政。 待身前的折子已然堆叠成山后,慕淮见笔锋墨渍已干,刚要唤太监来给他磨墨。 转念一想,还是那女人的伺候,更让他舒心。 便抬声对殿内立侍的太监道:“去把皇后从椒房宫唤过来。” 太监恭敬应是,却觉皇上平日对他们说的话,大多都是关于皇后的。 皇后呢? 皇后去哪儿了? 去把皇后唤过来。 皇后怎么还不过来?遣人去看看。 让皇后来陪朕用午膳/晚膳。 太监重重地眨了几下眼,便出乾元殿准备去将皇后娘娘请来。 慕淮蹙眉等了容晞许久,却见太监一脸愁苦地回到了殿中。 他不解地问:“怎么回事?皇后人呢?” 太监将椒房宫的情况如实回禀给了慕淮。 慕淮听罢,眉间却是愈沉。 便冷声命太监:“备辇,朕要亲自去趟椒房宫。” 慕淮觉得这些太妃真是神烦,她们本来就费他的银子,现在竟还没事往他晞儿的寝宫跑。 他就该命人修间庵堂,打着为庄帝祈福的名号,将这些女人都送进去吃斋念佛。 辇子院的辇官见皇上这一路上面色发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小心翼翼地抬着皇上去了椒房宫。 慕淮刚至椒房宫的花厅外,便听见惠太妃阴阳怪气地对容晞道:“本宫说皇后的银子都省哪儿去了,原来是都省到这寝宫的翻葺上了。” 话刚落,慕淮身侧的太监便用那副尖细的嗓子亢声道:“皇上驾到——” 惠太妃面色一变,却见新帝穿着朝冕,已然走进了花厅内。 第85章 酸酸甜甜 传讯太监的话音刚落,椒房宫花厅的太妃、宫女俱都吊起了精神,容晞率众先从主位起身,恭敬地向慕淮施了大礼。 太妃们的辈分虽然高,但同帝王仍是尊卑有别,自是也要依规矩对慕淮施以屈膝礼。 慕淮眉梢锐利,眼神凌厉又摄人,嗓音冷沉地命道:“都起来罢。” 容晞依言起身后,示意花厅中的宫女为慕淮在主位摆好圈椅,却在心中纳闷,慕淮怎么突然过来了? 慕淮端坐于容晞身侧后,用那双深邃的墨眸冷冷地扫视了番在座的所有太妃们。 有的太妃,他都记不清长相和姓氏。 惠太妃略带恐慌的再度落座后,那双带着皱纹的眼正闪躲着,有意避着慕淮冷冷的盯视。 她最是欺软怕硬,从前便听惯了慕淮的狠戾行径,再一想起李贵妃和淑妃的悲惨下场,登时连看都不敢看慕淮一眼。 坐在惠太妃身侧的王婕妤却在淡淡哂笑。 她自是瞧出了惠太妃的局促神情,心中暗道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阖宫诸人,谁人不知,新帝的性情最是乖戾狠毒,手腕也强硬的很。 而皇后容氏,则是皇上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 惠太妃自是也知道这些,却跟脑子进水似的,还敢去招惹容皇后。 今日新帝来得巧,正好撞上了惠太妃对皇后讲的这番阴阳怪气的话。 但就算赶的不巧,新帝没撞上,若这惠太妃真惹恼了皇后,那皇后只消在新帝耳侧吹上几句枕边风,就有她受的了。 慕淮让众人落座后,便没再言语。 帝王天生的威仪让在场的诸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惠太妃觉出了新帝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惠太妃连连冲王婕妤使着眼色,可王婕妤却并没有理会。 王婕妤心中清楚,惠太妃这是想让她主动开口同新帝告病,她也好寻机跟着她回棠玉宫。 她早上称病不想来,惠太妃却不顾及她的感受。 到现在,她又凭何要帮她这一把? 王婕妤假意饮了口茶水,不再去看惠太妃半眼。 惠太妃恨恨地咬了咬牙,半晌终于颤巍巍地起身,先慕淮开口,对他道:“皇帝…本宫身子不适,就先回棠月宫了。” 见惠太妃正欲携着宫女出花厅,慕淮的眸中透着寒气,他冲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会意后便拦下了惠太妃。 惠太妃不得而出,心中愈发恐慌。 她耳畔响起了慕淮阴冷的声音:“怎么朕刚一坐定,惠太妃就要走?” 惠太妃被慕淮冷沉的声音震慑住后,不得不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看来皇帝今日是定要给皇后撑腰,他属实是过于骄纵此女,就跟被迷昏了头脑似的。 慕淮睨了惠太妃一眼,又问:“朕适才听闻,惠太妃似是对朕为皇后修的寝宫不甚满意?什么叫做,皇后省下的银子都花在了这寝宫上?” 惠太妃眼神闪烁。 她身后好歹有个世代为将的郑家,虽说现在齐国还算太平,但中原的其它国家都在虎视眈眈。 若那时慕淮要用兵,也总得事先便拉拢好她的母家,李贵妃和李瑞一死,京中有势力的将门便只有王家、尹家和她郑家。 惠太妃料定,慕淮还是会给她些颜面的。 既然皇帝问她缘由,那她也想同他好好说道说道。 惠太妃面色悻悻,这番心里也有了底气,便道:“皇后管理后宫有方,皇帝你东巡的那两月,便省下了一万两银子。原本本宫和伺候先帝的那些姐妹都觉皇后出身不高,所以才如此节俭,也都对她的做法感到赞许。可今日本宫这一来椒房宫送贺礼,竟是发现皇后的寝宫如此奢靡,这…自是让人觉得,皇后是将省下的这些银两都用在往宫里添装潢上了。” 惠太妃的话锋一落,慕淮眉间渐变得阴鸷,他偏首看了一眼身侧的容晞。 容晞的神色很淡然,并未因惠太妃说她出身不高,而面露愠色。 慕淮却没那么淡定,他强抑着怒气。 明明他的晞儿一直都在如此辛勤的管着后宫诸事,想替他分忧,也替他分了忧。 可如此吃力,非但不讨好,落在这惠太妃的眼里,竟成了她道貌岸然,贪昧银两。 真是岂有此理。 容晞见慕淮周身散着的气场不大对劲,便冲他摇了摇首。 慕淮没理会,嗓音愈冷地驳惠太妃道:“皇后乃后宫之主,住的寝宫亦代表着天家体面,朕无其余妃嫔,乾元殿又是理政之地,平日自是常宿在皇后的殿中。” 这话已然向众人表明,这寝宫也不是给皇后一人修的,身为皇帝的他也要住。 如此,谁再敢置喙半句,那真是脑子进水了。 慕淮言语咄咄,惠太妃的神情明显语塞。 可慕淮却依旧没打算善罢甘休。 他又道:“东巡之前,朕便命户部拨了修造皇后寝宫的银两,这两月朕虽不在汴京,却动用国库往各州郡拨了许多银两,欲修水渠,建堤梁,亦设了许多窑穴仓廪。皇后这两月省下的银两,都归了国库,也都添给了齐境之东的两个小县。” 这话一落,在场的其余太妃也都觉,原是她们错怪了皇后。 之前她们或多或少的因着惠太妃的挑拨离间,对容晞产生了不满。 虽说她们不会如惠太妃那般没脑子,敢当面给皇后脸色看,却也都在暗地里不喜这位长相冶艳秾丽的年轻皇后。 可新帝这么有理有据的一说,她们才知道这剩下的银子都去了哪里。 慕淮的语气沉了几分,复迫问惠太妃:“试问,惠太妃你从哪听来的,皇后是将这省下的银子都用在了装潢寝宫上?” 之前新帝同惠太妃讲的几句话,还存了几丝对长辈的敬意。 可这句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朝堂上训斥臣子似的。 可新帝怒,原也是有根据的怒,谁让惠太妃她太不长眼。 旁的太妃都在不动声色地看着惠太妃的笑话。 惠太妃面色讪讪,想起从前贤妃未生下慕淮时,只是个昭容,后来有了慕淮,才母凭子贵,亦仗着庄帝的宠爱升到了妃位。 皇帝的外祖父也只是个城门侍郎,从前还是她祖父的手下。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惠太妃暗骂。 贤妃死的早,这新帝无人教导,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几年前这新帝还是个不能行走的瘸子,如今这一朝得势做了皇帝,在长辈面前竟还如此的耀武扬威。 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不也得看在他父皇的面子上,敬着点她们这些庄帝的旧人? 惠太妃的面色也沉了几分,又对慕淮道:“皇帝,你母妃死的早,本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幼时本宫也抱过你。再怎样,你也要念着些先帝对你的好,对本宫敬重些。” 容晞心中原本没将惠太妃这样的人太当回事,虽说她总爱挑事,却是个头脑蠢笨的,心思没有那么阴毒。 也知道惠太妃的母家势力对慕淮很重要,就算她不尊她这个皇后,她也没对她做些过分的事。 可惠太妃这句话,实在是太戳人心。 这话明眼人都能听出来,惠太妃是在贬讽慕淮的母妃去的早,所以他才不尊长辈,没什么教养。 容晞不再缄默,正欲开口替慕淮解围。 却见,慕淮的唇畔竟是渐冉了笑意。 他嗓音低沉,语气也平复了些许:“惠太妃既是提起了父皇,朕也觉,纵是父皇已不在人世,朕也属实该为父皇再做些什么,以尽孝心。” 惠太妃还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让慕淮良心醒悟了,心中正有些得意。 只听慕淮又故作深沉道:“但朕政务繁冗,有些事,还得托惠太妃去做。” 惠太妃不解,问道:”皇帝想要本宫做些什么?” 慕淮眸色深晦,语气却是平静道:“朕欲在汴京城东修建皇家庵堂,父皇三年丧期未满,惠太妃既是惦念着父皇,便去那庵堂为父皇祈福罢。” 惠太妃面色一变。 前朝便有这种习俗,若皇帝驾崩,新帝继位,那先帝无子嗣的妃嫔便要到庵堂削发为泥,去为先帝的魂灵祈福。 惠太妃有些结巴道:“这…这……”: ——“惠太妃难道不愿为父皇祈福?” 慕淮复又沉声问。 惠太妃自是不能实话实说,那可是大不敬。 可谁愿放着宫里的好日子不过,去那庵堂吃斋念佛? 惠太妃心中一急,伸手指了指周遭的嫔妃,道:“既是为先帝祈福,为何单让本宫去庵堂,她们也都是先帝的妃妾,也无任何子嗣,为何皇帝不选他们去。” 王婕妤清丽的美目终于泛冷,悄悄地剜了惠太妃一眼。 没想到惠太妃竟是蠢毒到,要拿她们这些先帝的嫔妃一同下水。 在场的庄帝妃嫔大多不得宠爱,对庄帝并没有那么多深厚的情感,没有人会真情实感地想去寺庙庵堂为庄帝祈福。 容晞见在场所有太妃的神情皆是一变,且眸中都显露了对惠太妃的嫌恶,方才了然。 原来慕淮,竟是使了一招祸水东引。 果然,慕淮顺着惠太妃的话锋,对在场的其余太妃道:“惠太妃适才提议,让你们也去为父皇祈福,朕觉惠太妃说的有理,不知诸位太妃太嫔对此有无异议?” “皇家庵堂修建需要时日,诸位太妃太嫔还可在宫里待到年节,待父皇丧期一过,还可回到宫里安住。”慕淮又道。 在场的其余太妃年岁都不小了,本想着庄帝驾崩后,她们能过些清闲的富贵日子,可一去庵堂,那便是无尽的清苦日子。 就算是只在庵堂待个三年,她们都嫌这日子又长又难捱。 但那些太妃却不欲恨性情强势的新帝,她们将心中的怨气都撒在了那碎嘴的惠太妃身上。 若不是惠太妃,新帝怎会让她们也跟着去庵堂祈福? 但这事却又拒绝不得,诸位太妃太嫔只得齐声答道:“嫔妾无异议,愿为先帝祈福。” 花厅的太妃陆续离开,容晞心中清楚,惠太妃这番回去,再无好日子过。 其余的太妃也不是吃素的,定会联合起来,一同针对她。 原本容晞觉得慕淮性情骁急且暴戾,容易被愤怒冲昏头脑。 但今日发生的事,却让容晞对慕淮有了转观。 惠太妃嘴脸可恶,慕淮气归气,却也能理智的想出对付她的计策,并未失了帝王的镇重威仪,怼她的言语也句句在理,足以服众。 可慕淮的时间和才能,属实应该放在朝堂之上,或是用在疆场上。 怎可坐在女人堆里同这些太妃勾心斗角? 容晞无奈地摇了摇首,但慕淮的这招祸水东引,却也给了她启发。 慕淮见那些讨厌的太妃终于离了椒房宫,便将身侧女人的纤手握在掌心中细细把玩着。 容晞清楚,慕淮回她这处时,往往是想放松放松,寻些乐子。 她纵是皇后,也不能总同言官一样,尽对身为帝王的慕淮讲些铮言。 容晞想起,前朝的许多皇后不受帝王待见的原由也是因着这一点,做正妻肯定会比妾侍为夫主想的更为深远,但男人却不一定喜欢女人这样做。 厘清了这些道理,容晞知道自己不仅想坐稳正室身份,还想要慕淮的宠爱。 皇后说到底,也是帝王身侧的女人之一,不可一味地摆端庄的架子,也要讨帝王欢心。 或许日后慕淮有了后宫,她不再是独宠。 但这几年,她得努力成为慕淮心里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思及,容晞没再多提适才的事,亦没犯傻到去劝谏慕淮不该那样对那些太妃。 慕淮牵着她,去了椒房宫的偏殿。 二人落座于罗汉床后,慕淮瞧着容晞极美的笑靥,却觉得她那笑意丝毫都未达眼底。 上次带她出宫玩乐时,她的笑意是真切的。 如今这笑,却是带着刻意讨好的伪装。 自这女人做了皇后之后,便无时不刻都在揣测着他的心思,他越宠纵她,她便越惶恐。 种种表现,还跟从前一样,是在把他当主子伺候。 容晞知道何时该笑,何时该嗔,招招都称他的心意。 可慕淮还是觉得,差了些什么。 转念一想,容晞还在他身侧便好。 她做了他的发妻,亦平安地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若再有别的要求,便是矫情。 这时令,槛窗外的日头倾泻在了罗汉床处,偏殿温暖宜人。 容晞用纤白如水葱般的玉指剥着澄黄的蜜橘,不禁让人想起了那句诗词——“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待容晞将橘瓣递到男人的唇边后,慕淮低首吃下了那瓣橘子。 蜜橘的味道,同他心里的滋味一样。 酸酸甜甜的。 仔细一品,还稍带着淡淡的涩。 容晞喂完他橘子后,便笑意温柔地用绢帕擦着男人的唇角。 她眉眼精致,专注的模样很是恬美。 慕淮不欲让自己沉浸在心中的那点涩意上,便弯指刮了下小皇后精致挺.翘的鼻头,温声道:“劳皇后随朕去趟乾元殿,帮朕磨墨。” 容晞温驯地应了是。 去乾元殿的路上,二人并肩各乘一辇。 容晞从华袖中抽出了块绢帕,她边捻着那帕子,边食指微弯,将其抵在了唇畔。 适才她心里有了算计,她和翟太后的私仇桩桩件件地摆在眼前。 翟太后在这世上活一日,插.在她心头上的那根芒刺就拔.不出来。 容晞坐于华辇上,瞥了一眼身侧矜贵俊美的男人。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予她的。 她若想筹谋些什么,也自是要借助这个男人的力量。 可她想让慕淮帮她做的事,很可能会触及他身为帝王的底线。 纵是男人再怎么宠爱她,她若越过这条线,慕淮很有可能会不容她,甚至会动杀心。 慕淮近日对翟太后的事,也是颇为纠结。 他也瞥了一旁的容晞一眼,问道:“看朕做甚?又动什么鬼心思了?” 容晞被戳破了心事,却细声细气地回他:“皇上不看臣妾,又怎知臣妾是在看您?” 慕淮蹙眉摇了摇首,低沉的嗓音带着无奈的纵容:“愈发牙尖嘴利。” 容晞没再多言,她状似不经意地又仰首看了看汴京湛蓝的天际。 为了不脏慕淮的手,还要除掉翟太后,她或许真得做回祸水。 ***** 这日巳时前,慕淮在乾元殿中查验了从各州郡呈递上来的防旱成果。 他东巡时,将防旱的要务给各地的官员都布置了下去,回来后亦命户部拨了银子,近日又派工部的官员去各地负责督造。 但慕淮做事谨慎,还是对那些地方官不大放心,怕他们会昧朝廷的银两,想着过阵子还要再派些佥都御史到各郡县去监察一番。 却见格栅漏窗外,天色已然不早。 便觉该回椒房宫,陪着小皇后入睡了。 慕淮怜惜容晞身体娇弱,虽说兴致总是旺盛,但却会有意的拘着自己,并不敢总是太放肆。 今夜他便准备单单纯纯地陪着女人入睡。 汴京入冬后,容晞的手脚总是冷冰冰的,他每夜都会替女人焐着。 政务暂磬,慕淮至了椒房宫后,却发现那女人今夜竟是没在殿门口亲自迎他。 按说宫人一早便会提前告诉她,他会何时至此。 慕淮心中觉得奇怪,却也没过多询问旁的宫人,想着可能是女人身子疲倦,便先于他睡下了。 他轻声慢步地走近寝殿后,却发现容晞非但没睡,衣着打扮还格外怪异。 只见那靡颜腻理的娇小美人虽穿着素白的寝衣,却又外罩了件雪狐坎肩,并未如平日一般,披散着长发,反倒是梳了个双环髻,发上也缠了些毛绒绒的饰物。 瞧着倒像只小狐狸精。 慕淮搞不清这女人又在同他玩什么花样,便沉眉斥道:“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容晞却未对他的斥责感到惧怕,反是迈着小步走到了男人的身前。 她走到了男人的身前,雪狐坎肩上柔软的毛也在无意间蹭过了他的手背。 容晞眼尾冶红,模样温驯又乖顺,瞧着又像只雪白的兔子。 慕淮强自克制住,想将这磨人精抱在怀里揉.搓的念头,又语气故作微沉地问:“朕在问你话,怎么不回?” 容晞怯生生地掀眸,看了男人一眼。 曳曳的烛火下,慕淮的颈部线条明暗相织。 容晞适才瞧见,他的喉结微滚了一下。 她将他的喜好摸得很清,慕淮果然是个恶趣味的人。 容晞眼波微转着,仍故意露了副怯生生的神情,却倏地将娇小的身子往眼前高大男人的怀中扑了扑。 她用纤细的胳膊环住了男人的腰,身上雪白的毛将男人蹭得很痒。 他心中却是更痒。 慕淮终是受不住,还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袋,低声问道:“为何突然撒娇,有何事要求朕?” 他嗓音沙哑,眸子也尽染了深晦。 容晞这时再度掀眸,稍带着诱意看向了男人隐忍清俊的脸。 随后她踮起了脚,亦将柔唇附在男人的耳侧,呵气如兰地喃声道:“皇上…臣妾双膝上的淤青消了。” 第86章 喵~ 椒房宫内,鎏金华鼎焚着的熏香并不如寻常香料那般刺鼻,既带着花木的馥郁,又不腻人。 闻着很清甜,令人舒心。 容晞很会布置自己的住处,就连焚着的香,也都很符合她的气质。 殿内烛火微摇,容晞那双稍带着娇怯的桃花美目亦掩映着潋滟碎波。 她模样生的纯情又清媚,肌肤香腻,眉眼若远山。 雪白的狐狸皮坎肩套在身上,看着非但不妖冶,反倒让人觉得她很乖顺,比新雪都要纯洁干净。 可越是干净,就越有心思邪祟的人,想将她弄脏。 甚至,想把她毁掉。 慕淮不发一言地睇着怀中的女人,却觉今日是这小祸水,第一次同他行这乞宠之事。 他猜不出女人心里的筹划和算计,便用臂膀圈着她,微粝的大手亦控制着力道,欺捻着她纤细有致的腰侧。 慕淮沉声问她:“身子仍这么瘦,竟敢这般大胆的勾朕,嗯?” 他看出了这娇气的女人也在紧张,殿内熏炉的炭火烧得很旺,他不做言语,缄默地睇了她好半晌。 容晞也同他僵持了好半晌,她鬓边的碎发已然湿腻在了她白皙的额侧。 却伸出玉指,边隔着男人繁复的冕衣,一下又一下地划着他的心口,边弱声欲迎还拒道:“前阵子陛下问起过臣妾膝上的伤,那时臣妾的膝上的淤青未愈,如今那处好了,自是不想让陛下惦记,这才告诉陛下的……” 话音一落,容晞的美目闪躲了一下。 她这嗓子属实是娇嗲到瘆人,她自己都觉得要起鸡皮疙瘩了。 再一掀眸,却见慕淮轮廓锐利的眉眼果然觑了觑。 容晞忙避开了慕淮的注视。 她觉自己行的媚术有些太过,果然这副过分细软的嗓子把慕淮给隔应到了。 慕淮将怀里的女人往外推了推,故意沉声训斥她道:“汴京地处中原之南,冬日都不常落雪,你在这燃了炭的椒房穿狐皮,不热?” 嘴上虽不饶人,但看着那堪堪到他肩下的娇小女人,慕淮却直想将人扛起。 他想直接将这小狐狸抵.在被花椒涂抹的华墙上,将她钉在上面,让她只能攀附着他。 容晞被男人斥到不知该回什么话好,眸中也染上了淡淡的水雾,看着像只刚幻化成人形的精魅。 慕淮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将她那具娇弱的身子弄得散了架,便将女人晾在了殿内,自己则阴着脸出殿吹了吹冷风。 再度回来后,他身上带着初冬的清寒。 容晞以为自己漏算了慕淮的喜好,适才她瞥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她的眼角眉梢都浸着媚气,实在是没个皇后的端庄模样。 慕淮回来后,便见那赤着白皙玉足的娇人儿已将身上的白狐坎肩换下,现在正用那只纤手解着缠在双环髻上的雪白绒毛。 他走上前去,将毯上的雪狐坎肩捡了起来,不悦地问道:“谁让你将这坎肩脱下来的?” 容晞回过身,眼神微诧地看向男人,细声反问道:“夫君…不是不喜欢臣妾这样吗?” 慕淮面上的清寒渐褪,亦单挑了锋眉,看了看被他拎着的,那毛绒绒的雪狐坎肩。 容晞顿觉万分赧然。 慕淮此时此刻就像个猎户,而她则像只被他扒了皮毛的可怜狐狸。 现下,那凶残的猎户边拎着她的皮,边笑意透着坏地命道:“一会进帐后,你再将这坎肩穿上。” 容晞小脸愈红,男人怕她听不懂,又添了一句:“只穿这一件。” ****** 华鼎中的熏香已然成烬,这时令已入深夜,除了正当值的宫人,雍熙禁城内其余的闲杂人等早已入了黑甜乡。 容晞双目泛红,软绵绵地将脸儿贴在了男人的肩头处。 原本慕淮的手劲便大,那件雪狐小坎肩上的绒毛被他薅了个七零八落,现下正可怜兮兮地躺在了华毯上,日后定是也穿不了了。 绡纱帷帐内的半空中,还飘着些绒毛。 容晞累的连抬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倦乏地瞥了眼身侧的慕淮。 男人一脸餍足,正闭目浅憩着。 容晞咬了咬柔唇,不禁想起适才他拍着她,让她学狐狸叫的场面。 她还真不知这狐狸到底是怎么叫的,男人没多少耐心,又拍了下那两个玉|瓣。 容晞无奈,只得嘤|呜着说自己不会学狐狸叫。 慕淮嗓音透哑,又让她学猫叫。 容晞耐着羞赧之心,细声地“喵~”了一声。 慕淮听后,愤恨地咬了下她的耳朵,又用大手将她的嘴给捂上了。 容晞双颊愈烫,暗觉自己就不该回想适才的事。 但无论如何,身侧这只凶猛的狮子已然饱足,她是时候该吹枕边风了。 容晞弱声唤了下慕淮:“夫君。” 慕淮只闭目将娇人儿往怀里拥了几分,却并未说话。 他呼吸沉沉,明显是在半梦半醒中。 ——“喵~” 容晞又红脸学了下猫叫。 慕淮方才掀目,看向了怀中的娇小女人,低声问道:“嗯?” 容晞刚准备在男人的耳畔吹耳边风,慕淮的大手却绕到了她的腰后,亦寻准了穴位,按照之前寻得的古法推拿着。 华贵的大红软褥被浸润变黯,二人近月一直使这此法,也确实成功地避了子。 慕淮这时又低声问:“这回说罢,有何事要求朕?” 容晞靠在男人的怀里,暂未提起翟太后的事,反是问道:“夫君…还是不准备让臣妾再怀孩子吗?” 慕淮语气温淡,回道:“你生下珏儿后也没过多久,身子尚弱,再养一阵子,到时争取再为朕添个公主。” 容晞乖巧地应了声嗯,心中却想,这在帝王身侧吹枕边风,得循序渐进地来。 便探了探身,用小嘴轻轻地咬了咬男人的耳垂。 慕淮适才无波无澜的眸色骤深了几分,语气尚算平静地制止道:“晞儿别闹,朕怕会伤了你。” 容晞安分了些,心里也甜滋滋的。 因为慕淮在敦伦时,越来越知道体恤她了。 容晞这般想着,却仍故意细声在男人耳侧呵气道:“那夫君凑过来些,臣妾被夫君弄得…话都说不动了……” 慕淮瞪了她一眼,知道容晞现在是在行媚君之举。 他虽能看破,却还是中了招。 慕淮面色虽犹自泛阴,但却还是依着女人的央求,扳着她的小脑袋,让她那张唬人的小嘴对着他的耳朵讲话。 容晞便先问慕淮:“夫君怎么突然要让那些太妃,去庵堂为父皇祈福?” 慕淮讲话的声线很平静,可说的内容,却是极为残忍的:“朕其实,一直想让她们为父皇殉葬,只是父皇驾崩前特意叮嘱过朕,说人殉太过残忍,他不需要太妃和宫女为他殉葬。” 容晞娇美的面容原本还含着温柔的笑意,听罢慕淮的这番话,那抹笑意登时便僵在了唇畔。 前朝的人殉之风尤为盛行,若帝王驾崩,无子嗣的太妃,亦或是帝王生前身侧近侍的宫女,都要为他陪葬。 有的是被活埋到陵寝中,有的则是穿戴整齐,提前服毒吞金,再被宫人下葬陪殉。 若庄帝生前未叮嘱过慕淮,慕淮定会让这些太妃为庄帝殉葬。 这并不是暴君之行,而是中原皇朝近千年的习俗,那些太妃的母家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慕淮见容晞的神情略有惊骇,便低声哄道:“晞儿别怕,若朕在你之前……” 容晞用指覆住了男人的唇,不让男人继续说下去。 她语气恳切地回道:“真要如此,若珏儿已然长大,亦能成事,臣妾定会为夫君殉葬,绝不贪恋人世。” 慕淮攥住了她的纤腕,沉声制止道:“不许说傻话,朕先前答应过晞儿的事,定会做到。” 容晞唇畔微漾,顺着适才的话锋,继续喃声道:“胎孩脆弱,臣妾能将珏儿平安地生下来,真的很不容易。一想起那周氏医女曾险些将臣妾的珏儿害死,臣妾这心里头,仍觉后怕……” 她边说着,边用螓首蹭着他的下巴,又不时地亲亲他冷硬的下颌。 慕淮低首看怀里的磨人精,想起了前世他选择的继承人慕远。 怨不得那个蠢货会被女人吹的枕边风迷了心智。 容晞比慕远的贵妃美上数倍,磨缠人的功夫自是也强出她数倍。 软玉温香在怀,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也会把持不住。 慕淮缄默着,只听容晞又细声道:“虽说日后臣妾和夫君还会有别的孩子,但珏儿却是臣妾的第一个孩子,他于臣妾的意义很大。当年臣妾逃出这宫中,原也是怕夫君会不容臣妾的孩子。” ——“朕怎会不容你和朕的孩子?” 慕淮摸了摸女人的发顶,他适才已然将她的双环髻拆解,现下容晞散着乌发,那如绸缎的发丝亦垂在了他的手背上。 慕珏于慕淮而言,不仅仅是继承大业的嫡长子。 他在慕淮心中的地位虽不及容晞重要,但前世,这孩子还未出世便随着他的晞儿一起去了。 慕珏也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他自是不会放过要害他儿子的人。 “淑妃临死前,只认下了自己的罪责,并未向父皇供出翟太后。淑妃又怎会知道臣妾同云岚的关系?更想害珏儿和臣妾的,是仍安居于世的翟太后。” 慕淮听出女人甜柔的嗓音也渐渐泛冷,便道:“你不必多想,朕自会想法子弄死她。” 男人这么说,定是动了杀心的。 翟太后定是要死的,容晞的想法同那日一样,并不想让慕淮的手上沾了她的脏血。 便道:“但夫君终归也不能不去顾及先帝的遗嘱。” 慕淮又问:“你心中生出什么主意了?同朕讲讲。” 容晞的神色略带着胆怯,她小声回道:“臣妾…臣妾是有个主意,却怕皇上会怪罪。” 慕淮睨了她一眼。 这祸水就是要拿刀捅他的心口,他都不会有什么怨言。 便语气淡淡地道:“说罢,朕不会怪罪你。” 容晞得令后,便将唇儿对着慕淮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 慕淮边耐心地听着,半晌之后,眸色却是愈发深沉。 容晞的语气越来越低,也觉出了气氛的不大对劲。 她心里暗感不妙。 身为后妃,再怎么被帝王纵宠,也绝对不能干预前朝的政事。 自己适才说的那些,八成还是触及到慕淮的逆鳞了。 容晞身上属实酸乏不适,却还是决意起身下跪道罪。 慕淮拦住了她,沉声命道:“躺好,别乱动。” 他面色虽是略沉,见女人已经怕得像只受惊的猫崽子似的,语气稍和了些许,又问道:“你小小年纪,心思怎就这么深远诡谲?” 容晞心中仍有些惶恐,细声细气地答:“臣妾…臣妾的年岁不小了,臣妾连孩子都为您生了。” 慕淮上下睨着她,复问道:“朕问你,你是怎么看出谏院的有些言官,其实是朕的爪牙?” “臣妾…臣妾……” 慕淮平日讲话若不控制,语气是有些重的。 容晞听他这样一问,再一想到慕珏尚小,就被封了太子,心里头立即想到的便是去母留子这一说。 她这步棋还是太犯险了。 “臣妾…臣妾错了,还忘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不会有不该有的心思,只是…只是想帮陛下而已。” 慕淮听她又怯懦地唤他陛下,不禁蹙眉摸了摸她的发顶,无奈地安抚她道:“朕又没责问你,你怕什么?” 容晞双目闪躲着,只听慕淮又幽幽地道:“朕会帮你。但那贱人属实该死,若你做不成这事,朕也不会再顾及父皇的情面。” ****** 乾元大殿内,帝王上朝,百官朝拜。 这日于许多大臣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早朝。 大齐的朝局自慕淮登基后,可谓是吏治清明,万象一新。 新帝着元衣衮冕,腰垂白玉双佩、素带朱里,十二垂旒后的那双墨眸看着深邃又矜傲。 慕淮年岁尚轻,精力也旺盛,让诸臣下朝的时间也要比庄帝在世时,晚上许多。 眼见着日头愈盛,就要至午时,在乾元殿内听政的官员也走起了神,身子虽仍半躬着,心里头却是放松的。 他们都在想着,再过一会儿,新帝便能下朝,他们也能从宫城至北的长廊回府。 好不容易见皇上对传话太监使了个眼色,待那传话太监用尖细的嗓音亢声道上一句退朝,他们便可结束这大半日的疲惫。 却没成想,谏院的言官突然有事要禀。 要知道,这是新帝慕淮登基以来,第一次有言官主动上疏。 这帮臣子正猜测着,这言官到底是要弹劾哪个官员,可待新帝命那言官开口讲话后,在场的所有臣子俱都大惊失色。 谁也没想到,这言官竟是要向新帝献铮言! 官员们本来精神不济,但一见这言官竟是要纠议帝王之过,皆都竖起了耳朵。 再强势专横的君主,也要给言官些面子。 坐于龙椅上的新帝慕淮,表情也尚算平静。 只听那言官语气铿锵道:“皇上登基后,便专宠皇后容氏一人。容皇后还在东宫为妃时,便善妒骄纵。现下竟还将太后软禁在宫。翟太后虽不是皇上的生母,却是嫡母,皇后此举为大不孝,难为天下诸女表率。” 话刚落,有些官员的那颗心都要悬在嗓子眼处了。 果然,新帝慕淮大怒。 他愤而将御案上的牙牌抛掷在地,沉声对那言官道:“你放肆!翟氏一族本为罪族,先帝念及发妻之情,才保了翟太后一命,当年翟家也是朕亲自抄的,朕本就不容翟氏一族的余党,如今对太后所为已是极限。皇后念及翟太后体弱多病,怕宫人会打扰她养病,这才不让其余人等靠近太后的宫殿,又何来的软禁一说?” 各朝各代的言官都是不怕死的。 那言官被新帝训斥后,只跪地不断地猛磕着头,直到脑门上磕出了鲜血,方对慕淮道:“大齐以儒家礼教治国,百事孝为先,先帝既是下了圣旨,那翟太后便仍是皇上的嫡母。皇上不可不敬嫡母,理应让翟太后迁居慈安宫。” 慈安宫是先太后的住所,按说庄帝去世后,翟太后便该迁宫至此居住。 慕淮却只摘了翟太后旧宫的匾额,也自是不想让她风光得意的去迁新宫。 这时,从前同翟家交好的郡国公也附意,主动为翟太后求情,让新帝慕淮善待嫡母。 慕淮将话锋转向了相国严居胥,询问了他的建议。 严居胥虽持中立态度,但明眼人都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他还是更偏袒那言官一些。 也觉得,慕淮属实应该善待身为嫡母的翟太后。 前朝发生的事,往往会在雍熙禁城里传得很快。 果然,待翟太后听到有言官为她抱不平后,自是兴奋至极,她觉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从翟太后母家陪她进宫的兰若也由衷地替自家主子高兴,暗道着早该如此,哪有将自家嫡母软禁在宫的道理? 皇帝是不能轻易诛杀言官的,但所有人都知道新帝的骨子里潜着暴戾的一面。 这段时日,在嘉政殿上朝的大臣们俱都人心惶惶。 但最终,新帝并未因言官的咄咄逼人而被愤怒冲毁了头脑。 他初登大位,龙椅还未坐热,这时若只因言官的几句铮言就让他下狱,或是处死他,难免会让其余的朝臣心生不满。 新帝慕淮最终同那言官讲和,并采纳了言官的建议。 虽未让翟太后迁居慈安宫,却从户部拨了银两,将太后的旧宫装葺了一番,还赐了新匾,将翟太后的旧宫改名为翊安宫。 但翟太后明显觉出,慕淮在她新宫拨的银两很少,且仅仅是做了些表面功夫,用于唬弄外人罢了。 可传到旁的太妃的耳中,却是皇帝拨了数万银两来为她修建新宫。 庄帝在世时,这些太妃对翟太后并不算由衷的尊敬,也知道她是个道貌岸然的深宫妇人。 后来,翟家被抄,她的后位虽被保住了,却是个有名无实的。 这些太妃有的曾暗自嘲笑过翟太后,有的甚至还暗暗同情过翟太后。 慕淮登基后,翟太后的境遇非但未有好转,反是每况愈下。 人啊,大多都不会,对不如她们的人产生敌意或怨怼。 之前翟太后的境况竟是不如她们这些位份低的太妃,她们便对翟太后少了几分敌意。 可事到如今,这些太妃一过完年节,便要出宫去庵堂为庄帝祈福。 而那个身为罪臣余族的翟太后,不仅有了大肆翻修的华贵寝宫,还可以继续在雍熙禁城中被新帝奉养,过她的富贵日子。 这些太妃们的心里,难免都变得酸溜溜的,对翟太后也渐变得憎恶了起来。 这日一早,被新帝解了禁足的翟太后,便命她们这些太妃到她宫里来听训。 翟家未倒前,她们来未央宫中晨昏定省时,都觉应当应分。 但现下,当这些太妃再被翟太后唤到一处,听她高高在上的讲话时,心中都不大情愿。 翟太后扫了一眼在场的诸位太妃,问道:“徐太媛怎么没来?” 德太妃向翟太后解释道:“娘娘,薇公主重病缠身,徐太媛惦念公主的身体,终日近身照料着,这才没过来。” 翟太后不以为意,又道:“哦?三公主又病了?” 话说到一半,她边摇着头首,边幽幽地道:“那孩子之前就差点死在太媛的肚子里,这总是重病缠身,到底还是福薄。” 德太妃面色渐变得难看,她一早便有所猜测,早年徐太媛险些落胎,是因为皇后设计的缘故。 到现在,人家徐太媛不在,她还要当着其余太妃的面,说慕薇命薄。 德太妃暗觉,自打新帝解了她禁足,又为她翻葺了宫殿后,这翟太后竟是变得比从前更得意了。 当年李贵妃一死,这翟太后也是这种表现。 原本病病恹恹的她,立即便在阖宫妃嫔面前,换上了副耀武扬威的嘴脸。 可翟太后如今再无母家做依靠,亦无任何子嗣,如此得意,早完会让人寻衅报复。 但德太妃却不欲再想,这翟太后日后到底会如何。 反正他有个做亲王的儿子,又与皇后交好,下半辈子的富贵日子是不愁了。 ****** 棠玉宫。 自上次新帝说要让她们这些太妃迁宫后,惠太妃便发现,自己竟是被其余的太妃给孤立了。 就连同她住在一个宫苑的王婕妤,也都敢不尊着她了,她让王婕妤来她殿里听训时,这个小贱蹄子竟连借口都不寻了,直接就派宫人来她这处,说她不想来。 惠太妃气急败坏,却觉近日自己的殿里是愈发阴冷了。 便问宫女:“你们都怎么烧的碳?这殿中怎么这般冷?” 宫女还算恭敬地回道:“娘娘…您的炭火分例快超了,还剩不到三斤碳,怎样也要撑到月底啊。” 惠太妃难以置信。 离月底还有十多日,三斤碳怎么能够用? 这碳不仅要取暖,还要做烧水烹饪之用。 她略有些苍老的眼眨了又眨,沉声命向那宫女:“去内诸司寻录事,让他再给本宫添几十斤炭火来。” 宫女强自抑住想要重重叹气的念头,仍持着恭敬地回道:“娘娘…奴婢几日前就去过内诸司,那儿的录事说,您若想添炭火,便要拿您自己的母家银子添。” 惠太妃将手往宽袖里的汤婆子中伸了伸,却丝毫都未觉得是自己对炭火的使用浪费,反倒是在心里怨怪容晞太小气。 她想,内诸司的炭火那么多,她凭何就不能再要个几十斤来? 惠太妃就是不想掏自己的银子来添那不够的分例。 “这么点碳,哪儿够取暖的,你去上王太妤那处,管她借些碳来。” 宫女得令后,便去了王太妤的殿中借碳。 王太妤对惠太妃是厌恶至极,一想起她从前是如此的浪费,现下碳火烧完了,竟还到她这儿来借碳,还真是会算计。 王太妤语气悻悻,对那宫女道:“回你们主子,说我这儿碳火也不够用,没有多余的碳可借给她。” 宫女将王太妤的话如实回禀给了惠太妃后,惠太妃便亲自去了趟王太妤的寝殿,撒泼般地斥了她一顿。 惠太妃说的话极为难听,又说什么庄帝已逝,就算他生前再怎么宠爱她王太妤,现下她也什么都不是。 还命几个大力太监去了王太妤的耳房,将她的炭火都给抢走了。 王太妤终是忍无可忍。 纵是几月后,她便要去庵堂为庄帝祈福,但她现下是再不想同这惠太妃住在一处。 王太妤想要去椒房宫,去求容皇后给她安排个新的住所。 又觉她同容皇后并无交情,她的家世亦不高,也无任何子嗣,并不好贸然麻烦容皇后。 王太妤思忖了良久后,想起淑妃入了冷宫后,原本和她同住一宫的徐太媛现下和慕薇同住一处,便动了搬到徐太媛宫中的念头。 这般想着,王太妤便自己掏了银子,命宫女买了些珍贵的补药,决意去徐太媛那儿拜访。 按说王太妤同慕薇的年纪相仿,慕薇性情和顺,她初进宫时,因着受宠得罪了李贵妃,也没少受二公主慕芊的欺凌。 同慕芊大相径庭的慕薇对她态度恭敬,王太妤对徐太媛母女一直是有好感的。 王太妤想着,她先到徐太媛的宫中询问一番,若徐太媛肯应下她的请求,她再同容皇后提搬殿的事。 如此,也能让容皇后不那么反感。 ****** 这日恰逢朝臣休沐,慕淮亦不用起个大早去嘉政殿上朝,他并没有懒起贪睡的习惯,起身后便去武场练了会儿骑射。 他对容晞布的局仍心存怀疑,翟氏被解了禁足良久,可那些太妃却仍无任何动静。 回椒房宫的路上,慕淮便想着,若一月内,翟氏这个贱人仍好好地活于人世,他便将她鸩杀,再对外谎称她因染病,暴毙而亡。 眼见着翟氏愈发得意,他越觉得庄帝的那道圣旨和临终前对他的嘱托,是道枷锁。 慕淮不喜欢受人胁迫的感觉,也知自己根本忍不了翟氏多久。 容晞已命宫人将慕珏从东宫抱了过来,慕淮甫一进殿,便见小皇后的眼神饱带着温柔,正抱着慕珏。 她身子养了一月,却还是过于纤瘦。 现下慕珏变沉了许多,容晞就有些抱不动孩子了。 一见慕淮归来,她便将儿子递到了他的怀中。 慕淮蹙眉接过了小胳膊愈发结实的儿子,大手顺势力道不轻地拍了下慕珏的背部。 容晞见状自是一惊,慕淮下手惯是个没轻没重的,这一掌下去,将儿子拍坏可怎么办。 便细声埋怨道:“夫君…你轻一点,珏儿还小呢,你把他拍坏了可怎么办?” 慕淮不以为意,见儿子的圆眼已然带着凶地瞪向了他,语气微沉道:“朕的儿子,没那么娇气,自是拍不坏。” 话一落,还在口欲期的小团子又隔着衣物咬向了慕淮的胳膊。 容晞忙将儿子夺回了怀里,眼见着慕淮的双眸愈发凌厉,忙让乳娘将慕珏抱了下去。 慕淮见此无奈地摇了摇首。 容晞关切地问向慕淮:“珏儿的牙虽未长全,可咬人的力道却不轻呢,夫君的胳膊可疼?” 原本慕淮听着小皇后细声细气的言语,觉得很有兴味,近来心中的积郁亦被这些轻柔的话语慢慢抚平至无。 可再一品容晞的话意,却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容晞也倏地发觉,自己好像暴露了些什么。 她刚要同慕淮岔开话题,男人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前,亦用大掌攥住了她的胳膊,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慕珏咬人疼?” 容晞眼神闪躲着,强自镇定地回道:“臣妾…臣妾…猜的。” 慕淮眸色微觑,复问道:“说,你是不是又悄悄喂他了?” 第87章 又被反扑(三合一) 慕淮对她喂养慕珏的事实在是过于在意,容晞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她偷偷喂过儿子的事。 如果承认了,入夜后她一定是要吃苦头的。 实在是太令人羞赧。 慕淮睇着美人儿闪躲的眼,冷声命道:“还有几月慕珏那小子便能断奶,你安分一些,别再让朕抓到把柄。” 容晞闭着双目,频点了点头,软声回道:“……臣妾知道了。” 她想,或许是因为慕珏被慕淮选为辅佐帝王的东宫太子,所以慕淮才不希望她们母子二人的关系过密。 太子既是年幼,很可能会任由其母摆布,朝纲难免会不正。 慕淮应该不只是同儿子吃醋,皇家夫妻还是与民间夫妻不同,容晞能理解慕淮的那些心思。 丹香这时进了偏殿,半屈着双膝,恭敬地对二人道:“皇上、皇后娘娘,王太妤现下在椒房宫外,想求见皇后娘娘。” 慕淮对王太妤略有些印象,庄帝生前最是宠爱这位年纪尚轻,且擅盘中之舞的婕妤,他驾崩前的两年,亦总是让此女相陪在侧。 却觉得,这些太妃都要出宫去庵堂祈福去了,竟还要来椒房宫寻容晞,心中不禁生出了嫌恶。 便沉声命向丹香:“同她说朕在皇后宫里,让她走,闲的没事总来皇后这处做甚?” 听罢慕淮略重的语气,丹香纤瘦的双肩抖了抖,却没敢应是,反是看向了容晞。 容晞这时柔声对慕淮道:“皇上,那王太妤不像是会轻易麻烦人的,想必是有什么要事,臣妾还是应当见一见她。” 慕淮沉眉看了她一眼,不悦地问道:“朕还在你宫里,皇后是要把朕晾在这处?” 容晞丝毫未因男人的凶相而感到惧怕,反是笑意盈盈地用纤白的小手牵着男人,将他引进了书房内。 随后对丹香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过来。 丹香迈着小碎步跟在了帝后的身后,便见容皇后将高大英俊的新帝引到了书案后,小手亦按着新帝的肩头,让他落了座。 待慕淮坐定后,便用那双稍显凌厉的眼,看着小皇后在书案上铺好了洒金纸,细声细气地同他道:“皇上先在这处练些字,臣妾见完王太妤便过来陪您。” 慕淮修长的手伸向了笔架,随意择选了一支狼毫笔,却是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地又问容晞:“你让朕练字,朕就要练字?皇后好大的权力。” 容晞这时却对着丹香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她侧颜精致恬美,讲话时耳垂坠着的碧玺耳铛也在轻轻地荡着。 丹香迫于慕淮周身散着的森寒气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强迫自己认真记下容晞交代的话语。 书房里的狮子还愠怒着,容晞一时半会还见不了王太妤,便让丹香先让她稍等片刻。 丹香出室后,容晞方才走向书案旁,用柔荑细细地为男人研着墨。 “臣妾这宫里虽然华贵,却没悬挂什么字画,皇上不如给臣妾临个字,臣妾也好将您的御笔裱起来,再挂在椒房宫内最显眼的位置上,时时都能看见。” 慕淮听罢,面色稍霁,语气也平复了些许,又问:“想让朕给你提什么字?” 容晞忖了忖,她得让慕淮在安分地在书房里多待些功夫,便从书架上寻了本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容晞将其放在了男人的手边,随后用那副甜柔的嗓音道:“皇上就给臣妾临个兰亭集序罢。” 慕淮蹙眉翻开了黛蓝色的书封,他喜欢挥毫书大字,并不喜欢写小字,便道:“字太小,写得费眼,换一个。” 容晞将手搭在了男人的胳膊上,轻轻地晃了晃,小声哄道:“好皇上,臣妾可喜欢这兰亭集序了,求您给臣妾临一副罢……” 慕淮阴着脸,却将手中的狼毫笔沾了沾墨,一言不发地依着女人的要求,书起兰亭集序来。 容晞稍舒了一口气。 临这些,足可让慕淮专注一阵子了。 待理了理冠发后,容晞便携着丹香去了花厅。 王太妤已然在花厅一侧的圈椅处坐定,见容晞终于到了花厅,便起身同她见了礼。 她穿着素色的宫衣,上面绣着些清淡的玉兰花样,明明也正值如花似玉的青春妙龄,瞧着却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说来,王太妤的年岁只比她大了一岁。 王太妤今年刚满十九岁,容晞的年岁过了年节便是十八岁。 容晞态度温和地让王太妤再度落座,同她寒暄道:“太妤久等了。” 王太妤微垂着首,语气谦谨道:“是嫔妾贸然叨扰,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这番,王太妤终于得以近距离的看清容晞的相貌。 从前遥遥见之,便觉容皇后的相貌属实生得秾丽绝艳。 这近一看,她那五官长得便跟女娲精心用手捏得般,肌肤亦是细腻如新雪,比那牛乳还要白皙。 王太妤从前觉得,自己的相貌已然算是顶好的。 可跟这位容皇后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像她这样的美人儿,历经数朝都出不来一个。 这张脸蛋,实在是太会长了。 王太妤刚来此,容皇后亦没开口询问,自是不好主动先提搬殿的事。 容晞命了宫人,去备热茶和鲜果、糕饼等物。 她端坐于主位,想起还是宫女时,俞昭容也曾嫉妒过王太妤,毕竟那时王太妤是庄帝后宫中,相貌最美、最年轻,也是最得宠的妃嫔。 容晞那时也曾多次劝谏过俞昭容,让她不要去寻王太妤麻烦。 庄帝驾崩后,太医院有几位年岁已高的太医便向慕淮请求告老还乡。 容晞如今的境遇跟她从前做良娣,亦或是太子妃时完全不同。 现下,能供她动用的力量很大,她做起事来自是也不会再束手束脚。 那些老太医的去向被容晞从录事那儿调来,其中一位太医并未回老家,而是在汴京置了宅,同儿孙妻妾直接在汴京养老度日。 容晞便先派了丹香去那老太医的私宅套话,翟太后如今无势,她从前在太医院的势力也再不会忌惮她。 果然,容晞只让丹香用了五十两纹银,便从那老太医的嘴里套了些有用的讯息。 而这讯息,自是与王太妤有关。 ——“奴婢…奴婢蠢笨,还望太妤恕罪。” 花厅内宫女的声音打断了容晞的思绪,她唇畔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随后便换上了副面色微愠的神情。 那宫女为王太妤呈茶时,竟是将滚.烫的茶水洒在了王太妤白皙的手背上,王太妤明显是被烫到了,立即从圈椅处站起了身。 王太妤的宫女连忙为自家主子擦拭着手背上的茶水。 容晞这时故意斥向椒房宫的那名宫女:“怎么做事的?连个茶都端不好,还烫伤了王太妤,一会记得找丹香姑姑领十个巴掌。” 宫女听罢,语气怯生生地对容晞和王太妤连连认着错,可眼神却没存多少惧怕。 王太妤的手背被热茶烫得,是火.辣辣的疼,不由得颦起了眉目。 容晞又命丹香:“去为王太妤寻些冰水和烫伤膏药来。” 丹香应是后,王太妤的宫女却对容晞道:“皇后娘娘…我们主子在冬日是浸不得冰水的。” 王太妤耐着手上的灼.痛,勒令那宫女噤声,又对容晞解释道:“嫔妾宫人口无遮拦,还望娘娘恕罪。” 容晞语气略带愧疚,回道:“是本宫的宫人办事蠢笨,王太妤的手生的美,万望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丹香端来了一盆冰水,却略有些无措地对容晞道:“娘娘…椒房宫里没有烫伤药膏了。” 容晞扬声又命:“赶紧再去尚药局取一些来…顺便再叫上太医,来为王太妤看看伤势。” 丹香颔首应是,正要出宫去尚药局,容晞却再度将她唤住,她没让丹香跑腿,反是让丹香用帛巾沾些冰水,让她主动为王太妤冰敷手背。 王太妤自是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她知道丹香是容晞身侧的大宫女,她既是让大宫女服侍她,便是用另一种方式尽表了对她的歉意。 容晞又关切地询问道:“王太妤的手既是浸不了冷水,那用沾了冰水的巾帛敷一敷,可有大碍?” 王太妤笑意温和地摇了摇首:“无甚大碍的,嫔妾多谢皇后娘娘关切。” 容晞颔首,道:“太妤无需言谢,只是适才你那宫女说,你冬日浸不了冰水,这是因为什么缘故?” 王太妤再度落座圈椅后,淡淡地回道:“妇人之疾罢了,每到冬日,嫔妾的月事总会不顺,太医叮嘱嫔妾不能着凉,嫔妾的宫女才说了适才的那番话。” 容晞表情状似关切,眼里却带着些幽深的笃然。 不经时,太医便到了椒房宫。 王太妤的手背被及时冰敷,痛感已然渐渐消褪,表情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但太医既是已至此,容晞还是命着丹香,让她为王太妤涂了些烫伤膏药。 太医恭敬道:“这些膏药涂下去,保证太妤手上的烫伤明日便消,且完好如初,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王太妤点了点头,本想着这太医便可退下了。 谁知容晞竟道:“太妤,这太医既是都来了,不如再让他为你诊诊脉,顺道看看你这月事不顺的小疾。” 王太妤认得这位太医,他是新帝慕淮的心腹,虽然年纪尚轻,却是太医院医术最高的太医。 王太妤也想让这太医为她看看身子,其实庄帝在世时,她便有这毛病了,却因着位份不敢恃宠生骄,更不敢动不动就请太医来瞧病。 她刚进宫时,从前的翟皇后念及她年岁尚小,对她还算照拂,有一次她患了风寒,皇后便遣了位老太医来为她诊脉。 王太妤的风寒很快便好了,又恢复了以往的康健,往后的日子,来为她瞧病的太医也总是这位年岁已高的太医。 但她这月事不顺的毛病,却一直未被治愈。 王太妤便应下了容晞的提议,让这太医为她诊了诊脉。 太医诊脉时,眉宇间藏着的情绪却是愈发沉重。 王太妤自是瞧见了太医的神情,她心里一惊,还以为是自己患了什么恶疾。 容晞这时开口,问向那太医:“如何,王太妤这月事不顺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深锁愁眉地回道:“回娘娘,太妤这脉象,瞧着不大正常……” 王太妤这时掀眸,看向了那太医,略有些急切地问:“为何不正常?” 太医躬了躬身,又询问王太妤道:“太妤有无长期服用,或是外敷的药?” 王太妤忖了忖,蹙眉回道:“先帝在时,最喜我做盘中之舞,那舞的难度极大,为了保持身型窈窕和筋骨的纤软,我需时常服用一味和筋丸。” 太医问:“可为内服之丸?” 王太妤点了点头,又道:“我自八岁起,便开始练舞,到十二岁后,便开始服用这和筋丸,之前身子并未有恙,月事也没有不顺过。” 容晞问道:“那王太妤现在还会服用这和筋丸吗?” 王太妤摇了摇首,庄帝既是驾崩,她也无须再起舞去邀宠,这药已然断了数月。 容晞便建议王太妤可以将剩下的和筋丸拿到椒房宫这处,让太医帮着看看药性。 王太妤立即派了宫女去棠玉宫去拿剩下的那几盒和筋丸。 待宫女回来后,容晞面色凝重,立即让太医去验药。 这太医将和筋丸放在嘴里尝了尝后,宫女端来了盥器。 太医漱口后,面带惋惜地对王太妤道:“这和筋丸里,被添了提纯后的知母和芦根…这两味药材虽可调和药性,但都为大寒之物。偶尔服用不会有虞,但若长期服用…身子必会受损…太妤这月事不顺的毛病,便是与这和筋丸有关…且…且……” 王太妤听太医讲话支吾,语气也急切了几分,问道:“且什么?” 太医重重地阖了下眸,语带喟叹地回道—— “太妤…应是一早便不能生养了。” 话落,王太妤纤瘦的身子蓦地僵住了。 容晞的眼神闪过一瞬的不忍,复又将那抹情绪掩去。 王太妤的宫女听罢也是大惊失色,泪水从眼眶里簌簌地落了出来。 容晞询问那太医有无方子医治王太妤的宫寒之症时,王太妤的美目怔怔,思绪却飘回到了她初入宫的那段时日。 王太妤初入雍熙宫,便因舞姿得获圣宠。 那和筋丸本是甜水巷舞伶的秘宝,王太妤入宫不久,和筋丸便吃完了,便想托人出宫再买一些。 那时李贵妃还在,自是不肯容她,还说甜水巷的物什不正派,会霍乱宫帏。 她不知所措时,还是翟皇后帮她梳通,给了她宫人令牌,从甜水巷买了一批和筋丸入宫。 当年李贵妃独大,王太妤也清楚,翟皇后拉拢她,也是想牵制李贵妃。 却没成想,这个毒妇竟是在这批和筋丸里做了手脚。 翟太后竟是害得她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原本王太妤还觉得,庄帝年岁虽大,但不至于没了生育能力。 毕竟先前的那位俞昭容也怀了身孕,虽然最后她小产了,但这也能表明,庄帝是有生育能力的。 王太妤暗暗将凤仙花沁染的指甲嵌入了手心中。 庄帝既是驾崩,她再要这生育能力也是毫无用处。 可庄帝在世时,她是多么想要个孩子。 王太妤也想同德太妃一样,母凭子贵,就算和徐太媛一样,有个女儿也总要比没子嗣强。 翟太后那个老毒妇害了她,若不是因为这次意外,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王太妤双目微红,想起之前一直在为她看诊的老太医,应该也是翟太后的人,所以她才一直不知情。 ——“太妤…可还好?本宫刚才问了太医,说你那月事不顺的毛病,若好好调养,会慢慢好起来的。” 容晞温柔的话语打断了王太妤的思绪。 王太妤的面色已然变得惨白,她从圈椅处起身后,险些摔倒,幸而宫女及时扶了她一把。 她语气微颤地对容晞道:“皇后娘娘,嫔妾身子不适,便先回棠玉宫了。” 容晞却唤她留步,又问道:“太妤来此寻本宫,可有何事要同本宫讲?” 王太妤恍然,她来椒房宫,原是想让容皇后同意,她搬到徐太媛宫中与她同住的事。 便回道:“幸而皇后娘娘提醒,嫔妾竟是险些忘了这事…嫔妾与惠太妃不睦已久,便想着在出宫祈福前,搬去徐太媛那处住。嫔妾昨日已询问了徐太媛的意见,她并不反感嫔妾搬到她那儿住。” 容晞精心描绘的蛾眉微挑,却没成想这王太妤竟是要同徐太媛同住。 这倒是又替她省了好些功夫。 容晞语气和煦地回道:“你既是同徐太媛都商量好了,那本宫今夜便让内诸司的人帮你收拾收拾新殿,你安心地回去,明日便能搬去同徐太媛住。” ****** 待王太妤眼眶微红地离了椒房宫后,容晞本想着自己该去乾元殿陪慕淮用午膳了。 转念一想,才发现自己竟是糊涂了。 慕淮还在椒房宫的书房内为她临贴呢,她和王太妤讲了好久的话,一直将慕淮晾在书房里。 这坏脾气的男人一定被气惨了。 这般想着,容晞立即便去了书房,准备迎接慕淮的一脸愠容和斥责。 却没成想,回到书房后,慕淮非但没怒,反是面容平静地仍端坐在书案前,照着那兰亭集序的拓本,在洒金纸上耐心地临着。 他五官立体深邃,面部线条敛净分明,专注做事的模样格外的英俊迷人。 案上还置了几个被团成球的废纸,应是慕淮觉得写的不满意,才被废弃的。 容晞原本让慕淮临贴,是想将他糊弄住,她真没想到慕淮竟是如此的认真专注,不禁觉得有些愧疚。 便轻声唤道:“皇上……” 慕淮并未掀眸,手中的动作未停,只嗓音温淡地回道:“晞儿先别吵朕,待朕临完这字帖后,再陪你说话。” 容晞乖顺地噤了声,安安分分地站在了慕淮的身侧,缄默地等着慕淮临完了这兰亭集序。 王羲之毕竟是不可超越的书法大家,慕淮的字迹虽跟他差了些,但在容晞看来,慕淮的字已然是很好看了。 慕淮看向容晞,问道:“可还满意?” 他这样一问她,容晞心中更觉得赧然了。 却还是将那洒金纸摊开,连啧了数声,赞叹道:“皇上的字刚柔并济,且缥缈灵动,当真是极好的。” 说着,又用指抚了抚那纸上已然变干的字。 慕淮唇角微牵,见容晞的表现是如此的爱不释手,不禁又问:“就这么喜欢?” 容晞自是喜欢的,这副字与慕淮平日赏她的玩意大不相同。 这可是慕淮亲自用心写的。 便细声回道:“当然喜欢,这可是御笔,臣妾不仅要将它挂在椒房宫里,死后还要将它带到棺材里。” 慕淮失笑,站起身后便将小皇后拥入怀中,低声道:“真有那么一日,你身侧躺着的是朕,还要这御笔入葬做甚?” 容晞闭目靠着男人健硕的身子,回道:“那就将它留给珏儿,再让珏儿留给他的孩子。” ****** 翟太后的翊安宫被翻葺完毕后,便邀了一众太妃去她的新宫落座。 这些太妃心中都有些酸涩,其实都不大想去翊安宫听翟太后炫耀。 因着言官的上谏,这日辰时三刻,容皇后也得一脸悻悻地来翟太后这处晨昏定省。 不过这番,这些太妃却没了看容皇后笑话的心思,反是想赶紧离开翊安宫,不想再看翟太后的那副嘴脸。 众人坐定后,翟太后语带挑衅地同容晞提起了子嗣之事,道:“新帝目前只有太子这一个孩子,皇后也该大度些,让皇帝纳几个妃嫔,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一众太妃只见,容皇后的面色骤然变沉,却还算恭敬地回道:“皇上目前没纳其余妃嫔的心思,儿臣也不好主动提起,惹皇上不快。” 翟太后不以为意,又道:“皇后的肚子又不能一直这么争气,皇帝的孩子总不能都是你一人所出,有些事,皇后合该早些想明。” 容皇后在一众太妃的印象里,一贯是个刁蛮的,自是驳翟太后道:“现下这后宫又无其他嫔妃,没了那些明争暗斗,恶意陷害,儿臣的肚子又怎会不争气?” 翟太后清楚容晞这是在意有所指,语气幽幽道:“能不能有孩子,要看你的福气和同孩子的缘分,有些人就是同孩子无缘,这才一辈子都没有子嗣。” 实则,翟太后这话,也带了些许自我调侃的意味。 可这句话,却属实像把利刃,直往王太妤和徐太媛的心口插。 从翊安宫出去后,王太妤便陪着徐太媛一起往宫苑走。 待至无人的宫道后,王太妤却见,徐太媛倏地便红了眼眶。 王太妤赶忙从袖中掏出了块绢帕,递给了徐太媛,让她拭泪。 宫里的女人若不抱团,仅凭自己的力量,向来是没活路的。 王太妤性情温和,不惹是非,与徐太媛同住后,又很关照病中的慕薇。 二人彼此心照不宣,暗暗成了一种类似于盟友的关系,想着就算日后出宫去庵堂为先帝祈福,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王太妤见徐太媛的眼泪愈发汹涌,心里也是一紧,不禁劝道:“姐姐莫哭…若心中不平,可同妹妹讲讲。” 徐太媛年岁也未过三十,一想起自己的女儿饱受病痛的折磨,她便觉心如刀绞。 翟太后今日的一番话,也彻底激怒了她。 她边泣,边咬牙愤恨地回道:“什么叫做福薄?若不是她害了我的薇儿,我的薇儿又怎会福薄?” 王太妤立即观察了番周遭可无其余宫人经过,她自是清楚,徐太媛这是对翟太后的那番话心里有怨怼。 她心里又何尝不是呢? 若不是因为翟太后,她也不会失去了生育能力。 王太妤劝慰道:“姐姐的苦,妹妹心中清楚...只是现在新帝刚登基,他不能让其余大臣心寒,只能善待翟氏......你看,就连一贯跋扈的容皇后,今日在翊安宫,都不得不在她面前低下头,装也要装得仁孝一些......” 她未称翟太后,而是称翟氏,已经表明,她也是恨极了翟太后那个毒妇。 徐太媛眼中倏地闪了一抹狠色。 凭什么?凭什么翟氏这样的恶人还能被留下一命,还能被新帝奉养,继续过她的皇家富贵日子? 但现在徐太媛什么都不想祈求,她只希望她的薇儿能恢复康健,只要薇儿无事,她可以继续忍耐那个翟氏贱人。 但若她的薇儿挺不过这一劫,她是一定不会放过翟氏那个贱人的。 这时令的汴京刮着积北之风。 容晞身披华贵的氅衣,站在了东宫的阙楼上,这处是雍熙禁城内,除了宣华楼,地势最高的建筑。 她俯瞰着整个宫廷,恰能见到宫道上,徐太媛和王太妤那两抹小小的身影。 丹香站在容晞的身侧,自是也看见了那二人的身影,顿觉自己的主子心思实在是过于诡谲。 王太妤和徐太媛的结盟,虽有些机缘巧合在,但若没有她主子在后的算计和推波助澜,也未必能成。 容晞的表情异常平静,想起从前在俞昭容身侧做事时,虽因着各为其主,在立场上同其余的妃嫔是敌对的。 但许多时候,她对这些妃嫔心中也是存了悯恤的。 都是深宫可怜人,那时她便清楚,宫里有些主子的处境,还不如她这个做奴婢的。 ——“娘娘,风有些大了,奴婢扶着您下去罢。” 容晞温声道:“好。” 这两颗棋子,已经按照她的计划,顺利地落在了棋盘上。 她有了两把刀,下一步,便该是借刀杀人了。 ****** 七日后,庄帝三女慕薇,薨。 这日赶巧,汴京竟还落了簌簌的细雪。 慕淮命礼部的太常寺卿将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厚葬,容晞这日也为了慕薇的丧事奔波劳累。 徐太媛因伤心过度,在丧仪上哭昏了数次。 翟太后虽被解了禁足,却并未来参加慕薇的丧仪。 得知些许旧事的太妃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翟太后不来,是因为心里有鬼,不敢来。 徐太媛虽对容晞很感激,但容晞心中并不是滋味。 因为她在做局之前,也是算计好了慕薇将不久于人世。 她对徐太媛母女的关照,虽有真心,却也是掺杂着算计。 待容晞回椒房宫后,丹香立即命宫人备了热汤,伺候着容晞沐了浴。 参完丧仪后沐浴,一为驱寒,二为除晦。 容晞沐完浴后,倏地觉得,她对即将要发生的事,还是存了几丝胆怯和恐惧。 既然都走到了这步,便不该生出这种想法。 幕后布局的人就应该心狠,抛却所有不必要的良知,否则这棋局必败,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会枉费。 可此时,她的内心却是极度脆弱的。 越到这种时候,她便越需要慕淮。 容晞坐在床侧,将娇小的身子蜷着,亦将脑袋埋在了双膝中。 殿外太监突地用那副尖细的嗓子亢声道:“皇上驾到——” 容晞听到慕淮回来了,再不顾身份和端庄,就同从前做良娣似的,赤着双足便从寝殿奔向了殿外的男人。 慕淮反应不及,便见小皇后难得莽撞一次,如幼莺归巢般,扑入了他的怀中。 他本想训斥容晞,却见周遭都站着垂着头首的宫人,只得无奈地摸了摸女人微湿的发顶,低声道:“当着宫人的面,你这样成何体统?乖,先松开朕。” 容晞依言松开了男人的蜂腰,掀眸看向他时,双目却蕴了层水,眼尾也泛着红。 慕淮便当着宫人的面,将小皇后横抱在身,抱着她进了寝殿。 容晞身量娇小,很方便被抱在膝上怜爱,慕淮扳正了容晞的下巴,又啄了下她沐浴后温热的小嘴,轻声问道:“慕薇同你并无交集,何故这般伤感?” 她伤感,自然不全是因为慕薇去世。 容晞重重地阖眸,小声回道:“是臣妾无用,做事做到一半,却又心生胆怯…臣妾属实不该这样。” 慕淮将指抚上了她的眉眼,低声哄道:“晞儿不必胆怯,朕在你身侧,你什么都不必怕。朕会守着你,也会一直护着晞儿。” 男人熟悉的体温和清浅的气息亦将她强势地缠裹,慕淮的这番话,自是让容晞心中动容万分。 她总算明白了慕淮从前的感受。 现下她心中空落落的,又带着稍许的郁结。 容晞想在慕淮的身上寻求慰藉,亦觉得,只有和他严.丝.合.缝的交.融时,这些郁结才能被抚平。 慕淮一贯凌厉凉薄的眼,看向怀中娇小的女人时,很是温和。 这时的他毫无防备,却见女人神情娇怯,竟是用小手将他推倒了。 待回过神后,这只磨人的娇雀已然覆在了他的身上。 容晞闭着双目,用柔唇吻向了他。 慕淮扣着她的脑袋,加深了这番吻。 他对这种事一贯来者不拒,却无法容忍容晞这样娇小羸弱的女人处于上风。 容晞边咬着慕淮,边暗想着,今夜的慕淮为何会这般安静? 既没斥她,也没凶她,还能任由她为非作歹。 待她想要伸手扯拽华帐的玉钩时,却还是被男人重新摆布。 回过神后,容晞已然抱着双膝,躺在了被堆叠好的香衾之上。 这样比跪着更令她羞赧,她很不喜欢这样。 便娇声央求道:“夫君…不行呐,这样太……” 慕淮替她扯拽了玉钩,嗓音泛哑地问道:“太怎样?” 容晞红着脸,同他对了个口型,随后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慕淮薄唇微抿,像看猎物似的盯视着她,命道:“那也忍一忍。” 第88章 朕的小晞儿 夜渐深沉,雍熙宫内静籁到,似是能听见簌簌的落雪之音。 却如容晞所想,在半推半就地同慕淮敦伦了一个多时辰后,她从慕淮的身上得到了抚慰和疏解,那些动摇的念头也俱都消弭殆尽。 慕淮也很明显地,十分享用她的主动。 二人这番,算是互惠互利。 容晞身子虚乏地靠在了男人的怀中,趁男人仍闭着双目,便微掀了掀美目,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但她的这种想法,可不敢让慕淮知道。 若慕淮得知,她竟是想通过他的身体来纾解内心的恐惧和胆怯,他定会愠怒至极。 慕淮虽阖着眸,却将美人儿如丝绸般柔软的乌发用指挑了一缕,他将其绕于指尖,边把玩着,边低声问道:“歇够了没有,继续?” 容晞心中一惊,垂于眼睑处的长睫也颤了起来。 她竟是忘了,慕淮贯是个怎么也喂不饱的,忙糯声推拒道:“…臣妾…臣妾还是好累,还没歇够呢……” 慕淮冷哼了一声。 他将修长食指上的那缕乌发轻轻松解后,便语气颇为幽怨地问:“你把朕当什么?自己舒坦后,就压在朕身上贪懒,就一点都不顾及朕?” 容晞嗓音娇哼哼地,耍赖地回道:“臣妾没有,臣妾怎么会这样对陛下,臣妾是真的好累呐,所以想好好歇歇……” 牙尖嘴利的小祸水,一贯会诓骗他。 慕淮心中虽暗自责骂着,凉薄的眸看向女人的小脑袋时,却透着淡淡的宠溺。 他真是愈来愈喜欢这个小祸水了。 慕淮原本以为自己前世对容晞的感情,是一种年少的执念。 因为容晞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却在他刚刚对她动心时,便香消玉殒了。 他忘不掉她,眼中也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除此之外,却寻不出个实际的理由。 慕淮重生后,才真正地同容晞好好相处。 也是在他重生后,他才得以渐渐地了解这个女人。 慕淮知道容晞心机颇深,不似外表那般娇柔温软,偶尔会流露出蛇蝎美人的姿态。 但这样的容晞,于慕淮而言,却更像是宝藏一样。 他每日都能从她身上挖掘出新的潜质,容晞亦能每日带给他惊喜。 容晞感受着自己的发顶被男人轻轻地抚着,心尖那处甜丝丝的。 她喜欢男人对她肆无忌惮的宠爱,甚至是沉沦又上瘾。 虽说她这只弱小的雀鸟,仍对慕淮这头凶残的狮子感到惧怕,但却会在他心情尚好时,边惴惴不安着,边用爪子踩着他的背,在他的背上蹦哒着。 她喜欢看慕淮这头狮子,拿她这只雀鸟无可奈何的模样。 容晞将脑袋往男人怀中又靠拢了些,她暗觉自己的心里真是愈发霸道上了。 她真想一直霸占着慕淮,独享他的宠爱,不想让旁的莺莺燕燕碰他半厘。 无论她怎么克制,她还是善妒。 八成待她百年之后,齐国的史官还是会将她记载成妒后。 “咕噜——”一声。 容晞的肚子竟是叫了。 慕淮听到后,不禁闷声失笑。 想起二人还未用晚食,便急不可耐地共赴巫山**了。 他抬声唤宫人去备晚膳,亦轻轻地推了推怀里的女人。 容晞跪坐在床上后,双颊绯红着,也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这副乖顺的模样瞧上去可爱极了。 虽说慕淮尽量克制,但二人还是在寝殿内折腾了许久,二人都不欲在这时辰用太多的饭食。 容晞的椒房宫里常备小厨房,宫人只端来了几样菜色。 有温润可口的鲜蛏蛋羹,还有用鸡汤煨制的三笋羹,这三种笋分别是天目笋、冬笋和问政笋。 还有一道芙蓉肉片、适合冬日吃的鱼圆淡菜汤和用于给容晞补身的一小盅虫草党参鸡汤。 慕淮每每来容晞这儿处时,便发现她命宫人呈上来的菜式都不奢靡,可却都是事先精心准备的。 菜样虽少,却都很可口营养。 小娇莺饮汤的模样也是格外的乖顺可爱,她的吃相很秀气。 但身为皇后,却没必要这么节俭。 容晞因着白日的忙碌,已然累得嘤嘤轻叹,回来后又被慕淮不甚怜香惜玉地欺负了一顿,却在用完晚膳后,仍让丹香将账簿给她拿到了罗汉床处。 慕淮见女人纤嫩的胳膊上还存着他留存的泛红指印,不禁觉得,做他的女人,是个苦差事。 原本想着,容晞不再为婢,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女人后,便可以过些清闲的富贵日子。 可如今看来,容晞现下是账簿不离身,差事没比做奴婢时轻松多少。 见容晞微垂着眼眸,神情专注地看着账簿,慕淮伸手捏了捏娇人儿软小的耳朵,调侃道:“没想到朕的小晞儿,竟是比朕还要勤勉。” 容晞唇角微漾,柔声回道:“皇上可别折煞臣妾,臣妾哪儿能同皇上比?” 说罢,便侧首用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看了慕淮一下。 容晞是绝色的美人,唇角也只是微微牵了牵,却给人一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觉。 慕淮被她看得心颤,神色却是镇定如常,又道:“你身子尚弱,莫要累到。” 容晞的仍专注地看着账簿,却细声回道:“臣妾…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劳碌命罢,做这些并不觉得累,反倒是不喜欢清闲。臣妾更希望,自己能有事情做。” 话落,容晞突觉自己的腰间竟是一紧。 慕淮大手一伸,已然搂住了她的纤腰,让她靠着他,随后又轻轻地咬了下她的耳垂,低声道:“那朕陪着皇后。” 容晞的耳珠瞬间变得滴血似的红,还算镇静地软声道:“嗯...” 她强迫让自己专注,男人熟悉且清浅的气息却喷洒至了她的颈侧。 慕淮这样,她根本就看不好账。 他一靠近她,她的身子就会很没用的变软。 容晞刚想让慕淮松开她,男人却变本加厉,圈着她腰肢的手往上一提,竟将她抱在了膝上。 慕淮动作小心地将她的长发拢了拢,随后将下巴抵在了她纤瘦的肩上,嗓音低沉温醇道:“看你的账,不用管朕。” 容晞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慕淮养的一只猫。 他闲来无事时,便会将她这只猫抱在膝上,抚一抚、再摸一摸。 容晞对此无奈,好在宫人知趣,都退出了偏殿。 慕淮本是个杀伐果决的帝王,却是如此的黏她,若让宫人看去,那可怎么得了。 容晞没再多顾及慕淮,渐渐地将心思都专注到了账簿上。 看了没多久后,容晞翻页的动作微顿。 她有一事不决,便细声问向慕淮:“内诸司的录事前日曾说,阖宫诸处的角楼多年未葺,前阵子逢秋,这些角楼总是被阴雨侵蚀,多有损毁之处。好像有驻卫险些从上面摔下去过。臣妾想着,这角楼是与禁城的布防有关,不完全算是后宫的内事,便有些拿不准主意,想问问夫君该如何处置。” “嗯,是该好好修葺修葺那些角楼了。年节前,便是父皇的忌辰,按制,应是要在紫瑞殿上的钟楼举办祭典,那钟楼也是多年未修,这番一并让工部的人好好修葺。” 慕淮回完容晞的话后,想起户部曾将今年国库的支出呈给了他,东巡用于各州郡的防旱开支虽耗银不少,但大齐今年的收成不错。 虽然朝廷还降了些税赋,但在严居胥的辅政下,国库仍有盈余。 前世他是在庄帝驾崩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在齐国大旱的前一年,首次攻伐了邺国。 近来慕淮心中也有了犹豫,若他明年不伐邺,那北方的燕国很可能会先于齐国伐邺。 如果燕国真的成功攻下了邺国,那他面对的局势只会更加不利。 前世他只在位十一年,对中原后来的局势是不甚明晰的。 燕国君主姬蠡温懦无能,自他登基后,便由萧氏太后把持着朝政。 说来燕国宫廷的传闻也是广为别国皇室诟病,这萧太后为了握紧权柄,竟是同权倾朝野的燕国摄政王私通。 二人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名唤姬肄。 摄政王为燕国先帝的宗室兄长,所以他和萧太后的孩子也姓姬。 燕国百姓都知道姬肄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摄政王的私生子,可摄政王还是将这个儿子立为了世子。 对于这位世子姬肄,慕淮也有所听闻。 这姬肄有大燕第一美男之称,行在燕国市集时,待遇不亚于从前掷果盈车的潘安。 可这姬肄,却是个性情佞浪风流的,做了许多霍乱宫帏的丑事,慕淮在燕国的细作曾探得,说这世子姬肄,竟是同燕国君主姬蠡的数位妃嫔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总而言之,这姬肄同他父亲摄政王一样,都是性情不羁,且好人|妻的。 慕淮一想起燕国皇室的那些密闻,便觉心生嫌恶。 拥有这样一个混乱皇室的国家,内政竟还算安定。 但姬肄和他父亲的癖好实在是让人不齿,太过恶心。 思及,慕淮不由得觑了觑目。 容晞觉出了男人的不对劲,细声问道:“夫君…你要是累的话,便将臣妾放下来罢。” 慕淮回过神后,不以为意道:“抱着你有什么好累的,瘦得跟没骨头似的。” 话落,男人微凉的薄唇亦吻了下她的颈脖。 容晞微缩了缩脖子,小声推拒道:“臣妾看完账了,夫君还是将臣妾放下来罢。” 慕淮依言将小人儿放在了地上。 容晞却绕到了他的身后,跪在罗汉床上替他捏揉起颈肩来。 慕淮渐渐阖上了双目,可容晞没替他按摩多久,便将娇小的身子伏在了他宽厚挺拔的背上。 待慕淮睁眼后,容晞却疲惫的闭上了眼。 慕淮问她:“这么会儿功夫,手便酸了?” 容晞闭目嗯了一声。 慕淮方才觉出,这女人原来是困了。 他将娇弱困乏的女人横抱在身后,心里头也渐渐安沉了下来。 甭管他伐不伐邺,好在这齐境内,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惦记他慕淮的女人。 容晞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帐中娇,谁也不能觊觎她半分。 第89章 三合一 这时令的雍熙禁城,寒梅初绽。 翊安宫内的布置与从前的未央宫相比,并无什么不同。 新帝说拨了银两,却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兰若暗觉,这银子大多都用在了正殿的布置上,而且工部的人竟还有意将正殿布置的极为华丽,可内殿或偏殿,却几乎没什么变动。 好在正殿华丽奢靡,旁的太妃来翊安宫听训时,翟太后也不会丢了面子。 清晨一起,翊安宫的宫女便按翟太后往常的习惯,打开窗牖放些新鲜空气进殿,再提前备好一盏用梅雪烹的雀舌茶,待翟太后蓖完发髻后,便能用这清茶漱口。 兰若正为端坐于镜台前的翟太后篦着长发,却觉自己主子上的华发是愈生愈多了,先前翟家未抄时,翟太后的长发因着保养得宜,还算浓密乌黑。 莅了这番家族变故,翟太后自是大受打击,身子也比从前更羸弱了些。 兰若是翟太后未出阁时的母家女使,跟了翟太后这么多年,对自己的这个主子可谓是忠贞不二。 好在,前朝的言官是个正义的,及时纠议了新帝慕淮的不孝行径,得以让她主子在这宫里重新获得了尊崇的地位。 再不用被旁的太妃、和那雀登枝头的容皇后看了笑话去。 按说用桃花香泽浸发,既可保持乌发的秀丽,还可防止华发再生,但翟太后记恨容皇后,自是将她上次送来的那批桃花香泽都扔了出去。 光影明灭,翟太后还未敷粉,神情瞧着格外的苍老。 她倏地睁开了双目,问向了正为她梳发的兰若,道:“听闻近日,帝后二人总有争吵,且皇帝已有多日未去椒房宫中,也没唤皇后去乾元殿陪侍?” 兰若嘴角噙笑,有些幸灾乐祸地回道:“回娘娘,帝后二人近日却有争吵,阖宫内早就传遍了。其实皇上和皇后二人,一早便因您送去的那个宫女有了龃龉。容皇后的性子到底跋扈了些,仗着美貌又一贯目中无人。新帝年岁尚轻,从前或许会被她这样的低贱女子迷了心智,但也总会有清醒的那一天。奴婢看,这容皇后早晚都会失宠,若她真惹恼了新帝,依新帝的性子,说不定还会把她这个后位给废了。” 废了这二字听罢,翟太后的唇角不禁向上牵了牵。 她故意喟叹了一声,兰若已然将她的高髻梳好,翟太后边打量着铜镜里自己不复青春的容颜,边幽幽地回道:“容氏是太过得意,就算皇帝这时不厌弃她,她也早晚会有马失前蹄的那一日。她性子太善妒,新帝又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就算是有美貌和子嗣傍身又如何?竟还同皇帝倔强上了!” 兰若往前走了几步,用螺子黛为翟太后描着短浅的眉毛,附和着她道:“说来也是因为容皇后的相貌过于妖冶,隐隐有祸水面相,新帝之前八成也是被这妖女给迷惑住了。” 翟太后心中颇为赞许,她也觉得容晞有祸水面相,亦有祸水命格。 慕淮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她也没抚养过慕淮,翟太后自是对慕淮没有任何感情。 更遑论,慕淮还抄了她的母家。 翟太后巴不得慕淮被那容氏给祸害死。 但是转念一想,放眼整个大齐,也没有比他更适合坐稳这个位置的人。 她母家失势,可她还想继续的好好活着。 若慕淮真的死了,那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而且若在慕淮死之前,那容氏女仍没被废掉,待东宫那个小孽种继了位后,容氏一定会弄死她。 思及,翟太后的语气稍沉了几分,又问兰若:“容氏现在是自顾不暇了,现下她即将失宠,也没那心思再来寻哀家的麻烦。倒是那徐太媛,哀家听闻,自她女儿去世后,这徐太媛竟是对哀家有诸多的怨怼?” 兰若恰时为翟太后描画好了眉眼,劝慰翟太后道:“那薇公主福薄,徐太媛除了这个女儿,什么都没有。她神智也不大清了,娘娘莫跟她这种人一般见识。” 翟太后却是冷哼了一声。 先帝还在时,徐太媛就像只病猫似的,在位份稍高些的妃嫔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她虽是先帝潜邸的旧人,可在先帝仍是王爷时,徐太媛只是个奴婢,后来升上了侍妾,也是用了下三滥的法子才得以上位。 当年她让翟诗音扮太监勾|引慕淮的事,还是她同这位徐太媛学的。 慕薇出生后便体弱多病,徐太媛也再不敢有争宠的心思。 翟太后从不愿承认自己心里扭曲,她自己体弱无子,所以见不得其他妃嫔也有孩子。 无论是被她害得难产而死的俞昭容,还是生下病女的徐太媛,亦或是直接被她断送了生育能力的王太妤,翟太后想起这些人时,从无任何愧疚,反倒是觉得这帮女人活该。 李贵妃有资本,可以和她拼一拼,她平安生下一子一女,也就罢了。 可这些个贱人,凭什么能怀上孩子? 慕薇一早便该死了,竟还拖着病体,活到了十六七岁。 徐太媛那个贱人合该感激上苍,还让她那福薄的女儿陪了她十几年。 快至巳时三刻时,翊安宫的正殿已然提前坐满了一众太妃,这些太妃的神色都有些悻悻,但翟太后从内殿至主位安坐时,她们稍微收敛了些神情。 翟太后扫视了一番正殿诸人,见容晞并未至此,却也没感到奇怪。 虽有言官压着容氏,但按她的性子,还是会迟些来的。 翟太后再一看,惠太妃竟是也没有至此。 惠太妃贯是个没脑子,且容易被煽动的,从前惠太妃在,她还能帮着她挤兑容氏几句。 可惠太妃既是没来,其余的那些太妃是不会脑子坏到敢去置喙皇后的事。 翟太后不禁问向一众太妃,道:“惠太妃怎么没来?” 德太妃回她:“惠太妃得了风寒,正在棠玉宫静养呢。” 王太妤这时神色淡淡地饮了口清茶。 棠玉宫的炭火用没了后,内诸司自是不会再给惠太妃新的炭火,惠太妃跟内诸司的人僵持着,也被这阴寒的天气冻了几日,便染上了风寒。 最后惠太妃实在受不住,只得拿自己娘家的银子去内诸司领炭火。 可内诸司的人虽答应了惠太妃,会再给她拿个几十斤的碳,却将这事拖了两日。 两日后才拿到碳的惠太妃病情加重,终日在棠玉宫里呜呼哀哉。 容皇后并无苛待惠太妃的意思,可王太妤却隐约听闻,新帝特意提点太医院的人,让太医不许为惠太妃好好医治。 惠太妃养尊处优惯了,又上了些年纪,如今这病情也是越拖越重。 王太妤想到这儿,眸里掩了丝不易察觉的笑。 她周遭的太妃都盼着容皇后赶紧来翊安宫这处,因着只有容皇后来,翟太后的心里才能不爽利。 容皇后也一贯是个话很赶趟的,所说的句句言语都似利刃,经常能将翟太后怼得语塞语噎。 翟太后这番了然,惠太妃是因为得了风寒,这才没来翊安宫。 却见徐太媛今日还是没有过来,又问:“徐太媛为何没来?” 王太妤与徐太媛同住,耐着心中对翟太后的憎恶,替她回道:“回娘娘,徐太媛刚刚丧女,忧思过度,没有心思出宫见人。” 翟太后语气稍沉,道:“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却不能不守规矩。来人,去将徐太媛给哀家请到这处来。” 王太妤暗自平复着心中的怒怨,美丽的眉眼也藏了些许的郁气。 翟太后太过得意,竟没仔细去想王太妤为何会突然同徐太媛同住,且二人的关系竟还变得要好了起来,只当是惠太妃的性情过于惹人憎恶。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让殿内的太妃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殿外,她们心中略舒坦了些,这容皇后可总算是来了,可赶紧来给这翟太后添些堵罢。 只见容皇后着一身华贵鞠衣,头戴碧罗冠而入,迈着莲步,她一脸悻悻地走到了殿中。 容皇后不大情愿地向翟太后施了一礼,语气还算平静道:“儿臣见过母后。” 翟太后表情平淡,赐容皇后入了座。 容晞今日故意上了个显憔悴的妆面,果然翟太后见此,嘴角噙的笑意也是愈发得意了。 待容晞落座没多久后,翟太后故作关切地问道:“哀家看皇后的面色不大好看,听闻皇帝已有三日都没去你宫里了?也是,你也与皇帝朝夕相处许久了,皇帝也总有会腻的一日,也该纳个新人换换口味了。皇后也要心胸开阔些,仔细伺候着皇帝,莫要让皇帝因着怒怨生了疾病。” 满座的太妃也都听闻了帝后不睦的消息,见翟太后这番话说完后,容皇后的面色果然是愈发难看,也都确定了传闻为真。 只见容皇后语气幽幽地回道:“皇上他纳不纳新人,儿臣说的自是不算……” 这话让其余的太妃神色微变。 从前翟太后也提点过皇后,让她莫要善妒,早些让皇上纳些新人,可以往容皇后的话意颇为霸道,容忍不了皇帝纳妃嫔。 可今日,这不让纳妃却成了,纳不纳妃,她说了不算。 翟太后听到这句话后,心中更是愈发得意。 她料定了容晞已然和慕淮生出了嫌隙,一想到这容氏即将失宠,她心中就觉得爽利极了。 翟太后想,自己一定要多活几年,她要亲自见证着容氏失宠,再被皇帝厌弃废后的那日。 王太妤见容晞吃瘪,心中却有些难受。 眼见着容皇后在失宠的边缘,如今她也没心思再去顾及翟太后言语上对她的挑衅。 王太妤本想着,容皇后是个有手段亦有宠爱的女人,她是可以制衡翟太后,甚至能让翟太后生不如死的女人。 她知道容皇后做良娣时便不容翟太后的侄女,这宫里也有小道消息在传,说翟家大小姐死的那般凄惨的缘由,也全都是当时还是良娣的容皇后使的手段。 德太妃是明哲保身的,其余太妃虽厌恶翟太后,却不如她和徐太媛那般,将翟太后恨到了骨子里。 原本容皇后就因着言官的谏言,不得不对翟太后放低姿态。 到如今,这容皇后竟还失了宠。 难道就没有人能治得了翟太后吗? 王太妤心中愈发焦急,她知道那皇家庵堂很快便能被修缮完毕,自己和徐太媛也将要出宫为庄帝祈福。 到那时,翟太后仍会在宫里安住,她和徐太媛就再也没有报复翟太后的机会了。 翟太后这个老贱人只会更加得意。 容晞端坐在王太妤的对面,自是瞥见了王太妤那副多思的神情。 见王太妤的那双美目中,明显流露出了慌色,她唇角掩了丝不易察觉的笑。 这时,徐太媛终于至此,她穿着素衣,神色凄婉。 翟太后这时嗤笑一声,问道:“徐太媛这不是能过来吗?” 徐太媛眼神充溢着幽怨,事到如今,在翟太后面前,她连装都不愿装。 容晞见状,语气温和地对徐太媛关切道:“徐太媛先落座罢,本宫瞧着徐太媛憔悴了不少,也生了好多的华发,薇公主既逝,还望徐太媛……” 翟太后这时冷声打断了容晞对徐太媛的关切,问道:“在哀家的宫里,难道还要皇后说的算?” 容晞面色不虞,却终是噤了声。 翟太后又语带挑衅地对仍站在殿中的徐太媛道:“是生了不少的华发,但你也要去庵堂了,到时要被方丈剃发,留着这些头发也是无用。” 这话一落,在座的所有太妃眉间都存了丝愠色。 翟太后无所顾忌,反正这些太妃早晚也要去庵堂,她却能继续留在这宫里。 容晞的语气也是微变,又道:“太妃出宫祈福,是带发修行,不会被剃发的。” 如此,在座的太妃方才舒了口气。 可心中对翟太后积着的怨气,却是更甚。 翟太后不以为意,又道:“反正到那时,你们也是要将那头发都塞到尼姑帽里的,无论是发黑还是发白,都一样。” 她语气虽稀松平常,但听在其余的太妃耳中,却是十足十的幸灾乐祸和挑衅。 徐太媛双眼泛红,直想冲上前去,将翟太后那张可恶的脸抓出血痕来。 幸而王太妤及时冲她使了个眼色,亦摇了摇首,劝她理智,徐太媛方才止住了步子。 徐太媛因着丧女,性子冲动了些,王太妤却是个一贯谨慎的。 如今,她已然将这二人逼到了绝路。 却还需要,再创造一个契机。 容晞的那双桃花美目泛着寒意,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如翟太后这样的人,她得先将她捧上云端,来日待她从高处摔下去时,才能死的更惨。 ****** 乾元殿内。 近日这雍熙禁城都在传,说皇上同皇后娘娘有了龃龉。 殿内的大太监也发现皇上也确实好几日都没叫皇后来陪着用膳,也没去椒房宫看望过皇后娘娘。 起先,皇上还算平静,他一贯不苟言笑,神情也总是淡漠冷肃,让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但是今夜,大太监却能明显觉出,皇上的情绪不大对劲,似是隐隐透着勃然的怒气,眉间也存着些阴戾之色。 因此,大太监提前告知了殿中的一众小太监和小宫女们,让她们都提起精神来,万不可出什么差错,再被皇上惩戒。 殿内的慕淮正端坐于御案之后,他眉眼冷峻深邃,正批着各地呈上来的奏折。 立侍在外的大太监遥遥窥之,便觉此时此刻的新帝,就像只卧着的猛狮。 虽然现在是一动不动,但眼神却透着凶残。 若这时,有猎物敢在他眼前晃,那他定会立即扑上去,将那猎物嗜咬得鲜血淋漓。 慕淮往折子上批着红,佥都御史已然被派到了各地,果然不出他所料,有数名县官贪昧了朝廷拨下去的银两,他亦让佥都御史重惩了那些贪官,及时选贤任能,让廉洁勤政的官员弥补上了各县官位的空缺。 他按照前世的记忆,没将那些旱情严重的郡县记漏一地,自己苦心孤诣了许久,自然绝对不能让这防旱诸事毁在这几个小官的手里。 新帝一旦忙起政务,总会忘了休息。 皇后深谙这事,几日前便提醒过乾元殿的大太监,一定要提醒新帝按时休息。 大太监记着容晞的叮嘱,便对殿内的慕淮恭敬道:“皇上,都亥时三刻了,皇后娘娘让奴才提醒您…让您记得早睡。” 谁知道这对皇家夫妻到底是怎么回事,二人似是曾有争吵,但殿中大太监却没瞧见。 二人虽不睦了数日,但到底,皇后娘娘还是很关切皇上身体的。 大太监语毕,便见高大俊美的帝王从御案前站起,亦蹙眉看向了格栅漏窗外的雪景。 殿外月色清泠,细雪溶溶。 帝王挺拔如松,侧颜精致立体,可谓俊美无俦。 大太监自是能猜出皇上是在惦念着谁,毕竟他平时可是一日都离不了皇后娘娘。 可现下,皇上却有好几日都未见她了。 慕淮缄默地看着窗外落雪,却在心中暗道着,容晞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为了设局,她在宫人面前制造出了两人争吵不睦的假象。 而他也是被迷了心智,竟是应允了这个女人的请求。 慕淮本想着,二人短暂分开个数日,也无甚大碍。 东巡的那两个月,他虽想念容晞,却也能如常处理着他要做的事。 可现下,那可恶的女人明明就躺在离乾元殿不远的椒房宫里,可他却不能见她。 这一世,这乾元殿内的种种布局,与前世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容晞一不在身侧,慕淮就仿若回到了做孤家寡人的从前。 慕淮再没多想,拔步就要出乾元殿去寻那女人。 大太监忙为新帝披了件黑貂大氅。 却说新帝年岁尚轻,平日却是极深沉稳重,何曾有过如此性急的时候? 殿外的青石板地已然铺满了新雪,傲睨万物的帝王迎着风雪,大有种俨然披靡的天家之威。 大太监忙跟在了皇帝的身后,命小太监提灯,他边观察着慕淮的神色,边问:“皇上…要备辇吗?” 他用手想,都能知道皇上这是要去椒房宫寻皇后。 慕淮语气尚算平静,回道:“不许声张。” 大太监恭敬地应了是。 待慕淮至了椒房宫后,见掌灯宫女并没有睡,殿内的烛火亦是未熄。 掌灯宫女见大太监没喊皇上驾到,便恭敬地对慕淮道:“皇后娘娘未睡…奴婢可要进殿通禀?” 慕淮淡淡道:“不必。” 他面色稍霁,暗道这女人也一贯是个黏人的。 她离了他,也自是睡不下的。 慕淮眉目稍舒,便去熏炉旁烤了烤手,想着进内后,便要将那温香娇小的女人抱在怀里,可不能将身上的寒气过给她。 他要将她拥入怀中,也要狠狠地疼爱疼爱她。 殿内立侍的宫人明显觉出,皇上这一进椒房宫内,表情便明显和煦了不少。 慕淮刚要将身上的貂氅脱解,却听见内殿,竟是传来了孩童的笑声。 那笑声自是慕珏的。 慕淮面色顿阴,待进了内殿后,见慕珏果然在内,正在床上咿咿呀呀地爬着。 容晞正逗弄着儿子,神情满溢着温柔。 这本该是令人觉得温情动容的时刻,可慕淮见此,却生出了股无名的怒火。 容晞见到慕淮后,笑意登时僵在脸上。 慕珏贯是个没心眼的,仍在呵呵直笑。 容晞细声问道:“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过来了。” 慕淮语气稍重,回道:“朕自是想来就来,怎么,皇后有异议?” 说罢,便要将床上的小团子抱到身上。 容晞却抢先一步,将慕珏护在了怀里,语气稍带着埋怨地,对慕淮道:“外面天寒,夫君刚回来,可别过了寒气给珏儿。” 美人儿嗓音细软,身量也娇小,却是个极护犊子的。 慕淮暗暗咬牙,回道:“朕一进殿,便在熏炉旁烘烤过身子了。” 容晞这时才换上了副笑模样,桃花眼也稍带着谄媚的,将孩子递给了慕淮,柔声道:这回夫君可以抱抱珏儿了。” 话音刚落,慕淮便恶狠狠地将小团子抱到了身上,亦扬声唤来了丹香,让她将慕珏抱到了殿外。 容晞恋恋不舍地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却觉这殿中的气场愈发不对劲。 内殿只剩了她和慕淮两个人,容晞下意识地往华帐内躲了躲,慕淮大手一伸,便将她从帐里抱到了身上。 他还未来得及脱.解外氅,黑貂制的兽皮摸上去也很柔软,容晞略有些赧然地劝道:“夫君…还是先将外氅换下来罢。” 慕淮语气幽幽,命道:“皇后帮朕换。” 容晞颔首,回道:“嗯,那皇上先站起来,臣妾再帮你换下来。” 待二人站起身后,容晞刚要唤下人将慕淮的氅衣收起,男人便急不可耐地又将她横着身子抱了起来,微凉的薄唇亦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嘴。 容晞渐渐阖眸,觉他身上有着落雪的清新,亦有着寒梅和龙涎香的悠远和松沉,闻着令人醺然万分。 一番深吻之后,她已然躺在了床上。 慕淮语气低低地道:“真狠心。” 容晞本来正享受着男人同他的亲昵,自是不知道为何他要突然说她狠心,便探寻似地问道:“夫君为何要说臣妾狠心呐?” 按说二人也只是几日没见,慕淮东巡可是离汴了两个月,这男人那时也好好的。 容晞想,慕淮应该不是因着这个,才说她狠心的。 她心里倏地有些恐慌。 莫不是慕淮突然开悟,接受不了她实则是个喜欢算计,心思又阴毒的女人。 他可能,还是喜欢那些心思单纯的小白花? 慕淮已然用手扳住了女人精巧的下巴,他细细睇着她的眉眼。 半晌,他将嗓音压得很低,语气艰涩道:“朕…想晞儿了。” 他原是个强势冷峻的男人,可却用这种稍带着郁色的眼,这般深邃的看着她。 容晞的心怦怦地跳了好几下,强自镇静地又问:“才几日不见而已…夫君东巡去了两个月,都没这么想臣妾…怎么现在竟是这般想臣妾了?” 慕淮面色微讪,语气稍沉地反问道:“晞儿就不想朕吗?” 容晞咬住柔唇,点了点头,回道:“想的…” 慕淮唇角微勾,语气却是幽幽:“没看出你想……” 容晞细软的嗓音微高了几分,忙解释道:“就是因为想夫君,臣妾才将珏儿抱过来的,夫君东巡时,臣妾也是有珏儿陪着,才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慕淮眉目略舒展了几分,仍是不确信地问:“晞儿想朕?” 容晞频点着小脑袋,细声回道:“想的…要想死芝衍了……” 既然慕淮这么想听这些腻歪人的话,那她就讲给他好了。 话落,便将纤细的胳膊环上了男人的颈脖。 慕淮心尖一酥,倏地倾身,再度吻住了她。 他碾着她的温甜和贝齿,同她缱绻地厮磨了良久。 待他将唇移至了美人儿的耳畔后,便嗓音透着哑地命道:“就这样,别再乱动了…让朕好好疼你。” “嗯……” 容晞没再推拒。 她想,这样也好。 这最传统的方式,二人也是许久都未用过了。 ****** 庄帝忌辰的那日,新帝和皇后在紫瑞大殿的钟楼上举办了隆重的祀典。 还未出宫为庄帝祈福的太妃,和庄帝的发妻翟太后自是也穿着繁复的祭祀命服,参加了这祀典。 当着宫人的面,翟太后却见帝后二人并无任何不睦。 容氏要从钟楼下阶时,皇帝还主动搀了她一把。 在庄帝忌辰的这日,翟太后自是伤感万分,虽说庄帝性情温方,对她这个发妻也算敬重,但他最爱的女人,却仍是慕淮的生母贤妃。 祀典结束后,容皇后便叮嘱众太妃道:“这钟楼还未被修缮完毕,有的砖墙不实,各位太妃尽量小心些,莫要从高处跌落。” 众太妃应是,都觉容皇后对她们很是关照。 王太妤和徐太媛却彼此对视了一下,似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翟太后心绪跌宕,便倚在钟楼外的砖墙处,远眺着汴京城的风景,她想要消化些心事。 没有太妃想要邀她一同回去,她愿意在这儿钟楼上吹冷风,那便由着她去。 钟楼的阶梯略陡,一众太妃忙着小心地踩着石阶,自是没注意到王太妤和徐太媛,竟是没同她们一起下阶。 待一众太妃互相告别,准备回到各自的宫苑时,翟太后也觉自己应当回去了。 兰若并没同她一起上来,她只得自己小心地迈着石阶下去。 翟太后刚准备转身离去,却觉得自己的后颈竟是被一微凉的手狠狠地按住了。 那手明显是女人的手,上面还戴着尖尖的护甲。 翟太后心中一惊,她的脑袋已然探出了砖墙,顿觉血液逆流。 这钟楼修造得很高,稍一不慎摔下去,定会当场身亡。 翟太后斥向制住她的人,冷声问道:“你是谁,敢这样对哀……” 话刚讲一半,翟太后的嘴竟被人用块布给堵上了,那布还透着股腥.骚的味道,不知道被沾了些什么腌臢玩意。 翟太后讲不出话来,喉间也只能发出诡异的咕哝声。 她倏地意识到,制住她的人,不只一个,而是两个。 下面的人已然走远,没人抬首去看此时此刻的钟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翟太后愈发恐慌,额上也渗出了涔涔的冷汗。 “唔…唔……” 翟太后仍在挣扎着,可她的力量,自是不敌两个人的力量。 ——“知道这用来塞你嘴的布上,都浸了些什么吗?” 翟太后眸色一变,这声音很熟悉,她是认得的。 这…这是徐太媛的声音! 徐太媛用护甲狠狠地刮了下翟太后的后颈,翟太后痛极了,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只听徐太媛的嗓音突然发狠,厉声道:“我告诉你啊,塞到你嘴里的布,被我浸了下人的屎尿,你是不是也觉出来了?” 翟太后顿觉想要呕吐,却又呕不出来,她不断地挣扎着,可却是无济于事。 王太妤边制着翟太后的胳膊,边颦着眉目环顾了下四周,压低着声音对徐太媛道:“姐姐…钟楼的另一侧有驻卫,怕是一会就要走到这处站岗了…” 徐太媛面色阴狠到有些瘆人,幽幽地道:“倒是便宜她了……” 说罢,她又要用护甲狠狠地去挠翟太后已然变得血肉模糊的后颈。 王太妤这时从袖中掏出了个荷包,随后,竟是从里面掏出了数枚细针。 徐太媛面色微诧时,王太妤语气微颤地同她解释:“用这个罢…她摔死后,宫人也是要验尸的,不能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伤痕。” 二人一手制着翟太后,一手各执着数枚细针,毫不留情地又戳.刺了翟太后数下。 翟太后已然痛得失去了意识。 她真是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到徐太媛和王太妤这两个贱人的手中。 她竟被这两个贱人这般折辱! 待觉出驻卫即将要走到三人这处时,王太妤这时催促道:“姐姐…该松手了。” 徐太媛不想让翟皇后死的这么容易,可却不能误了时机,只得不甚解气地又将唾沫啐到了翟太后华贵的命服上。 王太妤还未同翟太后讲过话,她神情依旧淡然,并未如徐太媛那般狰狞。 临死前,她也有一番话要对翟太后讲。 “冤有头,债有主。你害了那么多人的孩子,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唔…唔……” “这一切,也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们。” “咚——”地一声。 紫瑞殿的钟楼被人撞响,阖宫各处都能听见其悠扬的钟磬之音。 随后,便是一宫女凄惨惊骇的喊声骤响:“——翟太后…翟太后从钟楼上摔下来了!” 附近的宫人闻讯都围了上来,只见翟太后嘴仍微张着,双目也瞪得溜圆,她头颅里流出的血,亦浸染了整块青石板地。 宫人们都觉这血腥味属实令人作呕,皆都用手掩住了鼻唇。 翟太后这般,也不用再将太医唤来救治了。 她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第90章 火花 凛冬的晌午,日头犹盛。 王太妤和徐太媛站在钟楼之上,神情都有些复杂地觑视着翟太后的尸身。 领头的驻卫来她二人这处时,已然是迟了。 翟太后就算是失足跌楼,皇上肯定也要问责他们这些驻守城楼的侍卫。 待驻卫向王太妤和徐太媛恭敬施了一礼后,便询问她二人道:“两位娘娘,你二人适才既是在场,可知翟太后是因何缘由而跌落的钟楼?” 徐太媛略有些慌神,眼神也闪躲着,不知该如何回那驻卫。 王太妤却将手心摊开,露出了她事先卸下的一只耳铛,语气故意带着颤音地回那驻卫道:“先帝祀典礼毕后,我竟是发现自己丢了只耳铛,所以便唤了徐太媛来帮我一起找找,却没成想…却没成想……” 话还未讲完,王太妤便抽泣了起来。 那驻卫自是被她弄得慌了阵脚,可他必须得将事情弄明,不然他可没法同皇上交差。 好在,那王太妤语带泣音地又同他说了些有用的信息,道:“本来徐太媛同我找到这丢失的耳铛后,便要一同回宫苑,可谁知竟是见到了太后的身子往前倾着,眼见着她马上就要摔下这钟楼了…我和徐太媛赶忙走了过去,想着能不能救下太后,可却是为时已晚……” 说罢,驻卫便见王太妤倏地抓住了身侧徐太媛的手腕,冲他示意后,又道:“原本太后便体弱多病,今日又是先帝的忌辰,她忧思过度又吹了好一阵子的冷风,估计也是体力不支,这才跌下去的……徐太媛还未来得及抓住太后,她便摔下去了…徐太媛急于救人,护甲也没来得及脱。太后的后颈上,应该留了些血印…但这些血印…也都是徐太媛为了救人无意弄下的。” 王太妤虽是先帝的妃嫔,却是个年轻貌美的,哭得梨花带雨,讲话又有理有据,那驻卫自是信以为真,准备将王太妤同他所讲的话语如实禀报给慕淮。 徐太媛惊魂未定,却是暗舒了口气,幸而有王太妤在身侧,不然若她单独做这种事,很有可能非但不会成功,还会将自己折进去。 王太妤备针,原也是想用这些针将翟太后扎晕,待将她嘴里的那块布拿出来后,她也不会再呼救或是将她二人给供出来。 徐太媛这时终于了然,怨不得先帝最宠这位王太妤,她属实是个聪慧的人。 待徐太媛和王太妤从钟楼而下后,便见帝后二人已然至此。 他二人仍穿着适才祭祀的命服,并肩蹙眉看着翟太后的尸身时,却让旁人觉得格外的登对。 帝后这伉俪情深的模样,丝毫都让人看不出,他二人曾有不睦过。 西风渐起,空气中的血腥味又浓重了几分。 容晞用绢帕掩住了口鼻,强耐着心口突涌的呕意。 翟太后的死相格外的狰狞可怖,太医院来的人已然用白绢将她的脸给蒙住了。 从钟楼下来的驻卫走到慕淮身前,将适才发生的一切都禀报给了慕淮。 慕淮神情淡漠地听着,用那双凉薄的眸瞥了眼假意哭泣的徐太媛和王太妤。 随后,又侧首,看了一眼身侧娇小的女人。 慕淮没料想到,容晞真能做成这事。 而他从始至终,也仅仅是动用了言官的力量,再配合容晞,佯装二人不睦。 慕淮一早便知,容晞的外表虽然纤柔娇弱,可内里却是个有手腕,且精于算计的女人。 从前他戏谑她狠毒,却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慕淮一直觉得容晞娇弱好哭,性情又胆怯,在他面前也总是柔弱乖顺的。 这样一个纤柔楚楚的娇小女人,自是能激起男人本能的保护欲。 慕淮将她寻回来后,便也想将她庇护着,想让她做一朵暖房娇花,为她遮风挡雨。 可东巡那两月发生的事,再到今日发生的事,却让他深刻地意识到,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或许才是她的真实性情。 他一贯多疑,如容晞这样性情的女人做他的枕边人,他本该是心生提防的。 可事到如今,他对容晞却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甚至觉得,他身为大齐君主,站在他身侧同他共赏山河的女人,就得如容晞一样,有心机亦有手段。 且该狠毒的时候,也绝不会优柔寡断。 容晞没注意到慕淮又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她半晌,她虽知翟太后的死因究竟为何,却还是当着宫人的面,假意安抚了一番二人的情绪。 待大力太监将翟太后的尸身抬走后,宫人也都将翟太后的死因,归结为是意外失足。 慕淮回乾元殿后,现任礼部尚书早已赶来,向他询问翟太后丧事该如何置办。 慕淮登基后,曾命太常寺卿迁过一次皇陵,他既是将她生母贤妃追封为后,自然也想让贤妃和庄帝合葬。 有了皇后的位份,庄帝和贤妃合葬便是名正言顺。 但是翟太后既已身故,按照大齐的仪制,她也是要同庄帝合葬在一处的。 所谓合葬,便是在同一个陵穴中,中间摆着庄帝的大棺,两侧各摆着贤妃的棺材和翟太后的棺材。 想到这儿,慕淮的眉间稍存狷色。 他怎能容忍翟氏这个贱人,同他的父皇和母妃同葬在一处? 礼部尚书问起这事时,慕淮语气微沉地回道:“她是罪族出身,父皇肯留她一命,是父皇仁慈。” 话不用讲的太明,那礼部尚书心中全然清楚了新帝的意图。 这翟太后,是不会与庄帝合葬了。 礼部尚书又问:“陛下,那该按何制为太后下葬?” 慕淮神情不豫,眉宇疏冷地回道:“翟卓在你之位时,曾因私利损毁过妼贞皇后的陵寝,若朕容她入皇家陵寝,那待朕百年之后,无法同成帝和妼贞皇后交代。” 礼部尚书原先在翟卓手下做事,却对这位上级颇有怨怼,也自是不希望翟太后的丧仪太过风光。 但他仍得按职做事,便又问慕淮:“那太后,应该葬于何处?” 慕淮心里是想让这贱人死无葬身之地的,但她毕竟是他的嫡母,且她已然惨死。 终归,他也得顾及些庄帝驾崩前的圣旨。 慕淮嗓音掩着憎恶,命道:“随意寻块皇陵外的空地,立块石碑将她葬了罢。民间百姓对翟家多有怨恨,她的丧事也不宜大办,只向民间颁一道太后薨逝的圣旨即可。” 他曾答应庄帝,要善待活着的翟太后。 可既是翟太后已然被王太妤和徐太媛害死,对于身为死人的翟太后,他便不会再有什么顾忌了。 暂先让她下葬,这毁墓毁棺,还不让人察觉出来的法子,他可有的是。 翟氏那个贱人虽死了,但慕淮却仍觉得心中沉郁。 他对父亲庄帝的有些做法,是无可奈何,甚至难以理解。 若真喜欢一个女人,为何还要同其他的女人牵扯不明?还要将自己的心思分给别人一部分? 慕淮从不觉得有一大堆莺莺燕燕围着他的滋味好,一想起这样的场景,反倒是心生烦躁。 他只想让那个女人陪着她。 这一世他死后,也要和她同棺而葬,且不欲再和她葬在慕氏的皇家陵墓中。 慕淮想着,等过些年,齐国的国库再充盈些后,他便让工部的人在汴京郊外圈一块地。 他要重新修建一个庞大华贵的地下陵墓,待他和容晞百年后,便让慕珏将他二人葬在这处,再让他将这地下陵墓封死,只余他和容晞躺在那儿。 他生前只有她一个女人,死亦只要她一人。 或许是因为他曾死过一次,所以一想起什么陵啊、墓啊的,丝毫都不觉得惧怕。 可那女人心思虽然毒,但胆子还是小了些。 慕淮不欲将这些心思让容晞知晓。 思及,慕淮掀眸,看向了殿中立侍的大太监。 大太监立即恭敬地问道:“陛下可是要寻皇后娘娘?” 慕淮面色稍阴,斥向他道:“你何时敢揣度朕的心意了?” 太监立即跪地,胆战心惊地认错。 是他糊涂了,就算知道慕淮在想什么,他身为下人却是不能妄自揣测圣意的。 慕淮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嗓音冷沉地命道:“起来。去将皇后唤过来…” ****** 椒房宫。 容晞暗觉自己的心态还是脆弱了些,一想起翟太后的尸体,她便恶心想吐。 最近的这几日,她也总是身子困乏,甚至经常嗜睡盗汗。 丹香为她蓖着乌发,神情关切地道:“娘娘这几日身子瞧着虚乏了些,明日请太医来看看罢。” 容晞颔首,因她神色憔悴,便上了些妆面。 描画了拂烟眉,也点了檀唇,她不想让慕淮瞧出她憔悴的一面。 宫里近日去世的人很多,并不好穿太鲜艳的衣物,容晞回椒房宫后,便换了身霜色的潞绸罗裳。 霜色衬得容晞的肌肤很莹透,这样一个冰肌玉骨,仙姿昳貌的美人,可谓是一个国家的国宝,也就只有皇帝慕淮才能配得上她,也能护得住她。 伺候容晞的小宫女不禁看痴了。 她想不出有谁能比皇后娘娘还要貌美。 小宫女曾听闻,说燕国萧太后的两个孩子,都很貌美。 她同燕国上任君主所出的小公主姬骊,便是个绝色美人,且有大燕第一美人之称。 却不知这姬骊,到底有没有她们娘娘生得貌美。 而萧太后和摄政王的私生子姬肄,据传是个比女人还要美的男人。 虽说姬肄非齐国人士,但是近年有许多汴京的世家女,都暗自倾慕着这素未谋面的燕国世子。 小宫女想起这事,还觉得纳闷。 都没见过他的相貌,有什么好倾慕的。 她只听闻,这姬肄的眉心存着一颗血滴状的红痣。 ——“何故看本宫看的这样出神?在想什么?” 容皇后温柔的嗓音打断了小宫女的思绪。 她觉,容皇后平日很是善待宫人,也没外人传的那般跋扈。 丹香睨了她一眼,这小宫女刚入宫没多久,人虽机灵但却不算稳重。 见皇后问她,她竟是将适才想的都告诉了她。 容晞听后,也想起了姬肄其人。 她对这人是有印象的,但是他眉心有红痣这事,却是头一次听说。 容晞对姬肄和他父亲的做法也是颇为不齿。 这要是换个女子,定会被人诟病成祸水妖孽。 姬肄是个男子,做出那种霍乱宫帷的事,竟还会被少女仰慕,充其量只会被说上一句不羁风流。 她汴京的女郎,竟还倾慕上这样性情恶劣的人了? 容晞处于皇后的位置上,再看齐国,就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也希望民间风气正些,亦希望慕淮的子民们会崇尚正人君子。 容晞刚梳妆完毕,乾元殿的大太监便来寻她了。 说来二人已然许久都未一起用过晚膳了,容晞批着狐氅,心中略有些雀跃地同宫人走到乾元殿后,便见慕淮仍在御案后批折子。 觉出女人至此,他掀眸看向了她。 她今日穿得虽然素净,却有种清雅的美。 比那新雪还要清灵动人。 慕淮冷峻的眉眼登时柔和了些许,眸中亦蕴了丝惊艳。 翟氏那个贱人死后,他再不用佯装同她不睦。 帝后只是简简单单地对视了一眼,大太监无意间瞥见时,却觉二人之间似是有“镲镲”的火花掠过。 这火花直晃得大太监头晕目眩。 不过这才对味。 帝后二人果然还是应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虽说翟太后刚薨,但大太监的心里却觉得喜悦了起来。 宫人很快备好了晚食,容晞却觉食欲不振,甚至觉得比白日更恶心了。 按说今日上午她恶心,是因为见到了翟太后的尸体。 可现下,她竟还是如此,就属实不正常了。 慕淮正给女人夹着菜,却见她颦着眉目,纤手也捂上了心口。 他见此眸色微变,语带关切地低声问道:“怎么了?” 第91章 温柔老狗 容晞被这股子呕意弄得说不出话来,她并不想在这摆满了珍馐的八仙桌旁吐出来,亦不想让呕出的秽物惹得慕淮心生厌恶,便从圈椅上站起身来,要自己去寻盥器。 慕淮想起今晨上午,容晞在看见翟太后的尸身后,神色就不大好看,他那时只当她是因胆小才变得面色煞白。 现在想来,原是她身子一早便有不适。 慕淮立即命殿中太监去将太医唤过来,自是也没有心思再去用饭食,待命宫人撤了菜后,便扶着身子虚弱的女人进了偏殿。 他用宽厚微粝的大掌握住了容晞冰凉白皙的小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圈着她娇小的身子,语气就同哄小孩似的,轻声道:“晞儿别担心,你最近辛劳,朕会陪你好好养身的。” 容晞点了点头,过了良久,方才强自抑住了那股呕意。 慕淮说得并没有错,她近来确实思绪过甚。容晞一直觉得这些不适都是些小毛病,并不值当去将太医唤过来。 容晞的心中略有些恐慌,民间有种说法,说是撞见了死相狰狞的尸体,难免会被过些病气。 宫人抬来了纹绣着双鹤皑雪的绡纱屏风,太医隔着那屏风为容晞诊脉时,她还觉心中格外的惴惴不安,生怕那太医会给她诊出些怪疾来。 慕淮端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清冷凉薄的双眸一刻都不肯离开身旁纤柔娇弱的美人儿,神情也满带着关切。 这太医把脉时有个习惯,许是因为要保持专注,他凝神望切时,眉毛总是紧紧地拧着,总给人一种苦大愁深的感觉。 这样的表情,就像是被他诊脉的病患得了什么恶疾似的。 慕淮见容晞的神情也渐露出了些许的忧惧,便沉声对那太医命道:“你别总拧你那眉毛。” 太医听罢,眉目倏地稍舒了几分,他表情放松的缘由却不全是因为慕淮的命令。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已然有孕一月。” 话落,容晞倏地用那双憔悴的美目看向了身侧的慕淮,她对此自是难以置信,纤手亦小心地覆上了尚未隆起的小腹。 容晞又怀上了孩子,心里自然是万分喜悦的,可她却不知,慕淮会不会希望这个孩子这时来到人世。 因为慕淮之前同她说过,他暂时是不想要孩子的。 她清楚慕淮对任何事,都是存有计划的。 他并不喜欢半路会有突发状况扰乱他的筹划,更不喜欢对事态的走向失去掌控感。 容晞再度看向了慕淮,她急于从他的眼神中,探寻他此时的情绪。 男人穿着黯色的旒裳衮冕,气度矜贵,年轻俊美的面孔持着平日的镇定自若。 慕淮平日总给人强势冷肃的威仪的压迫之感,现下他唇线的弧度微起,瞧上去竟有些温和。 容晞长长的羽睫因着紧张正上下翕动时,慕淮虽并未看向她,却用大手再度覆住了她的纤手。 他语气低沉,又对太医命道:“仔细伺候着皇后的身子,她平安诞下皇嗣后,朕自会重重赏你。“ 太医神情也带了几丝喜色,恭敬地对慕淮应了是。 太医暗叹着皇后真是好福气,以往各朝各代的嫡后就算是家世甚高,却很少有如容皇后这般多子多福的。 如容皇后这般貌美绝色,又有子嗣宠爱的嫡后更少。 待那太医离开乾元殿后,容晞一直缄默着看着男人立体精致的侧颜。 她并未从男人的神色中探得什么不悦得情绪来,可她心里却仍如悬着一块石子般,不甚安沉。 格栅槛窗外的天色渐昏,靛蓝的天际上又蓦地落起溶溶的细雪,掌灯太监将烛台点燃,殿内是一派让人心生归属的橘黄暖芒。 明明殿里燃的碳火很足,容晞却觉得身上有些冷。 宫人早已知趣退下,殿内只余留了她和慕淮两个人。 慕淮靠近了身侧的女人,动作小心地用虬劲的双臂将她拥入了怀里。 容晞渐渐阖眸,将额头靠在了男人的肩头上。 他衮冕的衣肩绣着日月纹饰,容晞觉出额上微痒,原本有些惨白的小脸也蔓上了稍许的红意。 这突然怀了孩子,她竟是觉得自己在慕淮面前又开始放不开,且比从前更容易羞赧无措。 慕淮轻轻地拍了拍她纤瘦的背,嗓音温淡地问道:“身子可有好受些,还想吐吗?” 容晞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眸中染雾,神情娇怯地小声问道:“夫君…这个孩子…你……” 见她欲言又止,慕淮用双手捧覆起女人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随后与她额抵.着额,依偎般地蹭了蹭。 慕淮阖着双目,唇畔却蕴着笑意,嗓音温醇道:“朕很高兴。” 容晞听罢,眼眶却倏地变红了,亦落了几滴温.热的泪水。 慕淮觉出掌心泛湿,心中微有些慌乱。 待他再度掀眸后,便见这娇气的女人果然又哭了。 容晞已然侧过了小脸,不发一言地用手胡乱地为自己抹这泪。 她哭不是因为脆弱矫情,而是喜极而泣。 因为之前的她,也是毫无准备的就怀上了慕珏,那时她没有任何身份,慕淮的性情又阴晴不定。 她怀着孩子,身为人母,却终日都活在恐惧当中。 容晞生怕慕淮得知她怀了他的孩子后,会嫌她身份低贱,容不了她的孩子。 慕珏刚到她肚子里的那几月,容晞并不是由衷的开心,而身为他父亲的慕淮,在那段时日里,也没有给予过他任何的关照。 他对她凶蛮,孩子在她肚子里自是也能感受到。 每每想起从前那段心惊胆战的时日,容晞仍觉心酸。 慕淮无奈,他将女人的脸儿扳正,亦用指腹为她抹着眼泪,极尽耐心地又问:“哭什么,身子又不舒服?” 容晞语带嗫嚅道:“幸好这个孩子,没受过珏儿的委屈。” 慕淮刚要将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听到容晞这样一番话话,却顿住了动作。 不只是慕珏受了委屈,容晞也受了委屈。 且她受的委屈比慕珏更多。 慕淮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恶劣行径,也想起了前世容晞和孩子枉死的悲惨下场。 思及此,他原本充盈着喜悦的内心,也渐渐蔓上了钝.痛。 好在容晞又怀上了他二人的孩子,他还能再有一次补过的机会,这番他也有了上一胎的经验,自是不会再做些蠢事,也更能照料好这个女人。 慕淮将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郑重地对女人道:“晞儿放心,朕会对你和孩子很好,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朕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话落,他将娇小的女人抱在身上,万分小心的将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眉眼温和地道:“朕希望,晞儿的这胎会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容晞泪意渐止,慕淮这时的模样,给她一种温柔夫君的感觉,亦让她心尖顿暖。 她软声道嗯,回道:“臣妾也希望…这胎能为夫君添个女儿。” 男人身上的龙涎香闻着令人醺然又安沉,她被他熟悉的体温缠.裹,便也觉得没适才那般冷了。 如他这般强势的男子,予人的温柔更令人沉醉。 慕淮觉出怀中女人的情绪转好,便将她的纤手攥入掌中,边把玩着,边继续低声哄她,又道:“那若真是个公主,就由你来取名。” 一听慕淮让她给孩子取名,容晞的心中顿时雀跃了起来。 可再一仔细想,到底该为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时,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容晞正在心里纠结万分时,肚子却是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是了,她和慕淮因着小家伙的突然到来,都没有好好吃上几口晚食。 慕淮闷声失笑,温声问她:“想吃些什么?适才的晚膳是不是不大对胃口?” 容晞倒是尚不觉饿,反倒是…… 想吃些酸的。 第92章 二更合一 容晞这胎和怀慕珏时一样,在孕初之时,食量比以往大了不少。虽然这食量看在慕淮的眼中,仍是过小,但她现下的食量已然比平日大了两倍。 翟太后的事终于落定,容晞终于为自己的友人和亲人报了血仇,现下慕淮和她都很期盼腹中孩儿的临世,她心绪释然,今夜这食欲也自是比平日更好了些。 她喜食的那道云林鹅,以往是要配梅子酱,但今夜容晞却嫌那梅子酱不够酸,竟又唤下人端来了一碟姜醋,将鹅肉沾着醋吃了数块。另一道食的最多的菜,是宫里尚食局学着御街酒楼的庖厨制的一道醋搂鱼。 虽说民间都言酸儿辣女,但容晞却觉得这种说法也不一定可取。 她还是盼着自己,能生下个女儿,让慕淮这个做爹的能够儿女双全。 原本宫人都觉翟太后从钟楼摔下去这事过于晦气,容晞有孕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阖宫上下,还未出宫修行的太妃都暗道这位容皇后属实是个有福气的人,也觉得新生儿的来临冲散了翟太后摔死这事的晦气。 雍熙宫里,没几个人为翟太后感到惋惜。 她这一死,旁的太妃竟还都有种解气的快意。 原本伺候翟太后的兰若姑姑,也因旧主的离世而沉池身亡,但也有太妃怀疑,兰若的死法和从前那位周司医的死法太像,她的死并非是自尽,而是有人在暗属意的。 而这日,还有一个人也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阴冷的宫里。 这人便是染上风寒已久的惠太妃,而今夜皇上刚得知皇后娘娘怀有身孕的喜讯,一个生前并不得宠,还得罪过皇后的太妃身故,自是不值得宫人特意去乾元殿跑上一趟,同皇上慕淮禀告这事。 反正冬日天寒,惠太妃的身子放个一夜也放不烂。 负责宫内丧事的太监总管便勒令棠玉宫的人都缄默闭嘴,待明日皇上下朝后,再将惠太妃病亡这事呈给皇上。 另一处的乾元殿,气氛一派祥和温馨。 待用完晚食后,慕淮又唤太监去了趟蜜煎局,提回来的食盒里装着蜜渍杏桃和海棠果,前日蜜煎局的奉御还从岭南钦州那处得了甜柚,那儿的膳人知道皇后娘娘刚有孕,害喜之症厉害,还特意让宫人做了一道清爽酸甜的杨枝甘露。 慕淮入夜后便在御案后批折子,这番容晞有孕,他连磨墨这种事都不让她做了,反倒是让宫人抬了个红木胡床和高几,让她在书房里吃这些甜物和汤羹。 容晞犹豫了半晌,都没躺在那堆砌了柔软裘皮的胡床上。 慕淮简直将她惯得没边了,她爹容炳在世时都没这么宠过她。 可这时她也不好拂了男人的面子,去摆皇后端庄知礼的架子。 慕淮眼都未抬,却觉出了女人并未落座,他语气温淡地问:“怎么还站着?“ 容晞只得依言坐在了胡床上,迟疑了半晌,这才手握着暖烘烘的汤婆子,小心地躺倒。 不得不说,宫人将这胡床整饬得很舒适。 容晞渐渐阖上了眼目,心中虽惶恐着,却也是甜丝丝的。 慕淮处理政务时本不喜欢旁人打扰,容晞不敢发出多大的动静,其实平日慕淮政务繁冗,并不能抽出很多时间来陪她,二人亲.密的时刻多数都是在敦伦之时。 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只她和慕淮二人平平淡淡的相处,也是容晞一直心存期许的。 乾元殿的大太监进内呈了一次茶,他贯是个有眼力的,所以并不敢将眼瞥向胡床之上那绝色貌美的皇后娘娘。 却觉,皇后这待遇倒像是宠妃的待遇。 说像宠妃待遇,并不是降了皇后的身价。 而是古往今来的帝王,只有宠爱妃嫔时,才会这般的肆无忌惮。 那宠妃承的宠爱,也往往要越过皇后数倍去。 趁慕淮政务暂罄,蹙眉饮着清茶时,容晞小心地支起身子,略有些赧然地细声对男人道:“这乾元殿的宫人应该都知道臣妾…躺在皇上理政的书房里。八成她们都会觉得,臣妾这是恃宠生骄。虽说乾元殿的宫女太监嘴都严,不敢将殿里的事往外传。可若真遇上了几个不畏权贵的言官,知道皇上待臣妾这样,可得上道折子谈疏了。” 话落,慕淮掀眸,看向了半倚在华贵胡床上的慵懒美人。 她容色秾丽,就如工笔画中的绝色佳人一般,顿让这周遭布局都明曳生姿了许多。 他的小晞儿如今总算有种承获盛宠的姿态。 慕淮倍感赏心悦目,便嗓音温淡地回她:“朕就没听过哪朝的皇帝因为过于宠爱皇后,还要被言官上道折子。” 容晞耐着唇畔渐冉的笑意,却垂下了双眸。 慕淮确实是宠爱她,她也确实没听过哪朝帝王会对皇后这般宠爱,还不设后宫的。 想到这儿,容晞用手抚了抚尚不算平坦的小腹。 慕淮过了年节才二十三岁,正值血气方刚之龄,她生下珏儿出完月后也没过多久。 而这么短的时日内,慕淮又东巡了两月。 慕淮是皇帝,是拥有至尊身份的天子,有三宫六院再正常不过了。 容晞心绪略有些寥落,她现在仍存着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若慕淮过段时日真准备纳几个妃嫔入宫,她也要强迫自己接受这事。 容晞想事先问问慕淮对选秀纳妃的想法,她也想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暮霭沉沉,皓月高悬于汴京天际。 入睡前,男人没唤宫女入净房,反是亲自伺候她沐了浴,且慕淮待她,就跟待易碎的瓷器似的,动作珍重又小心。 容晞怀着身孕,身浸热汤时便觉得格外的疲乏,待意识昏沉地被男人横抱在身后,险些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内殿的布置很华丽,里面置的龙床由昂贵的沉香木而制,床板和拔步围都被精雕了六爪蟠龙,其外的床柱还镂刻着生动的盘龙。 容晞未进宫做事前,便听闻宫里的皇帝临.幸位份低的宫妃时,是要将她们裹着衾被,由大力太监抬进这龙床内的。 她从前也从未想过会与皇家的人有什么牵扯,也就想着做好自己的差事,却没成想如今这上龙床,竟是皇帝将她抱上来的,自己还成了大齐的皇后。 慕淮为女人拢着华衾,见她一躺下,便迫不及待地阖上了双目,一副娇弱困乏的慵美模样。 香腻温软的帐中娇实在是太让人心生怜爱,慕淮情不自禁地亲了下她的额头。 容晞这时却清醒了过来,她艰难地睁开双目后,便看向了眼前年轻俊美的帝王。 慕淮抚了抚她的发顶,低声道:“困了就先睡下。” “皇上。” 容晞唤完慕淮后,见他眸色稍沉,复又改口,又唤他:“夫君。” 慕淮的态度尚算温和,问道:“何事?” 容晞探出纤白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道:“夫君年后若要选秀纳妃…在此之前,能不能同臣妾先说一下…也好让臣妾有个准备……” 慕淮并没立刻回她,反是缄默了片刻。 他深邃的墨眸里掩着不明的情绪,容晞猜不透他此时的心思,便又探寻似地小声添了句:“臣妾会尽量做一个贤德大度的皇后,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善妒……” ——“为何要贤德大度?” 容晞被这句话问怔。 慕淮又语气幽幽地道:“朕不喜欢晞儿贤德大度。” 容晞暗忖着他这话的言外之意,慕淮的口味有够独特,莫非就是喜欢她娇蛮任性? 宠妃可以做一朵娇蛮任性的富贵花,但皇后不能。 容晞无奈,复又问道:“那臣妾若一直娇横善妒,夫君是希望臣妾同日后进宫的妃嫔相处不睦吗?” 慕淮伸手捏了下女人的软小的耳朵,容晞立即像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他半坐在床,俯视着她这可爱又惹人怜的模样。 前世他没有任何女人,齐国在他手中,虽不算被治理的多好,但齐境百姓还算安居乐业,他虽穷兵黩武,可却也攻下了数座城池。 伐邺之后,归顺于齐的原邺国官员也曾将当地美女进献于他,可他却并没有收用。 好大喜功的君主总会将战俘美女当成是一种胜利品,那些邺国美人虽没有容晞生得貌美,但放在常人眼中,已然是顶尖的绝色。 古往今来,就算是有断袖之癖的帝王都会有一两个妃嫔,所以旁人无法理解他,就连尹诚也无法理解他。 慕淮却清楚,午夜梦回之际,那个萦绕在她心头的女人到底是谁。 容晞前世虽然已逝,但慕淮宁愿一辈子无任何女人,也要在梦中,同她相见。 前世他梦到她都是难事。 梦里的容晞怨念还格外的重,他说错一句话,这女人就会幻化成一团云雾消失不见。 慕淮那时就怕,他若真纳个别的女人,容晞说不定就再也不会在他的梦里出现了。 而今世,这女人还好好的活着,他哪还会置办什么选秀? 转念一想,容晞却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 这女人还是个醋坛子,适才同他讲的话貌似柔婉温顺,实则却透着几分酸意。 ——“朕不会选秀。” “不是近几年不会,而是永远都不会选秀。” 容晞被慕淮的这句话弄得心中震.颤,一时语塞:“皇……” 慕淮打断了她的话,复又语气恳切道:“朕不会要别的女人,也不会再纳什么妃妾。” “朕只要晞儿一个女人,后宫也只会有你一个皇后。” 见女人的表情因过于震惊而变得发懵发怔,慕淮用手弹了下她的脑门,又道:“你没听错,要不要朕再说一次?” 美人儿皮肤凝白,慕淮并未使多少力气,她的额上便落了个红印。 那红印在额间中央,看着倒像是个梅花烙。 似晓霞斜红,看着竟有种残缺美,冶艳又靡丽。 容晞吃痛,边用指抚着额头,边细声道:“但…但臣妾又怀了孩子,陛下…陛下……” 慕淮是个如此重|欲的人,这番又要至少素上三个月。 待她这胎做稳后,慕淮也只能稍尝些甜头,随后便又是漫长无边的茹素之日。 慕淮躺下后,便将薄唇轻覆在容晞眉心上放的红印,随后语带宠溺地回道:“朕愿意为晞儿忍着。” 容晞却掀眸看了男人一眼。 她不大确信这男人是否能忍得住。 容晞生得绝色貌美,且是那种聪明相的美,看人时若带着怀疑,却似目露精光。 慕淮见此不悦,又问:“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朕,你不信?” 容晞用那副甜柔的嗓子,以极低的嗓音问道:“夫君…你能忍得住吗?” 慕淮深邃的双目微露凶光,又伸手捏她的脸蛋,愤愤地回道:“朕百事缠身,且心系大业,怎能天天都想着这些事?你也太不了解你夫君了。” 容晞推了推他的大手。 慕淮掐她脸时,简直是太疼了。 容晞额上一个红印,梨靥那处又是一个红印,皮肤过于细.嫩,且不可欺捻。 慕淮无奈,暗道真是个娇气的女人。 容晞心中清楚一事,当男人向女人承诺时,在那一瞬,定是出于真心的。 可若真要遇上什么变故,又会将对女人的承诺抛在脑后。 但慕淮这样性情的人,肯跟她承诺这些,容晞已然是很感动了。 她柔声道:“没事的,就算夫君到时真的有其余女人了,也是应当应分,臣妾若真妒忌起来,夫君到时就……” 慕淮倏地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继续讲下去。 容晞一要讲话,他便眼神凶恶地亲她,边亲着,边道:“朕只要你一个,信不信?” ——“为何不信?” ——“真是个磨人的女人。” ——“就知道磨缠朕。” 容晞实在是被他亲得受不住,嗓音微高了几分,忙道:“信、信、臣妾信陛下……” 慕淮方才松开了她,他用微粝的指腹抚着她的眉眼,眼神很恳切,又道:“我真的只想要晞儿一个人。” 听慕淮没自称朕,反倒是用的我,容晞的双眸不禁微瞪。 “晞儿若很难相信,那朕便用一生向你证明。” 容晞半晌方才重重颔首,低声回道:“嗯。” 而她在这时,却不需要向慕淮证明自己的忠贞。 毕竟在齐境内,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没人敢觊觎她。 便也语带郑重地向男人承诺道:“臣妾也会一直守在陛下身侧,会照顾好陛下,也会将这两个孩子抚养长大。” 慕淮眼神终于温和了些许,他奖赏性地扳着她的脑袋,将她往怀中又拥紧了几分,嗓音低沉道:“真乖。” 容晞将头埋在他的怀中,还是声如蚊讷地又问道:“但这几个月,夫君…夫君……” 慕淮会出了她的心思,便将薄唇附于她的耳侧,眉梢轻挑地同她讲了几句话。 容晞听罢,双颊一烫。 “嗯…臣妾知道了。” 容晞心中安沉,在慕淮的怀里渐渐阖上了双目。 可一想起适才的话,却还是在心里埋怨了他一番。 慕淮还是慕淮,他可真够坏的。 ****** 承章三年,初春。 去年齐境虽逢大旱,但大齐却并未发生流民无依,人吃人的惨案祸事。 武帝运筹帷幄,亦似是神算般,有着超乎寻常的先见之明。 齐国各郡各县的仓廪早在他初登基时,便提前备好了充足的粮谷,他命当地官员事先修建好的堤梁和水渠也可从无旱之地引水。 原先的户部度支陶畅东巡有功,早便在承章二年年初被武帝慕淮拔擢为大司农。 这陶畅做着自己喜欢的差事,在任期间更是异常勤勉。 他原本就在武帝东巡时,提出了甽垄相齐的代田之法,此法可防水土流失,亦可耐旱抗风, 陶畅同时改良了各地的作物,解决了齐境早春跑墒的隐患。 因而,齐国在逢旱时,损失极少。 而北方的燕国却被涝灾打了个措手不及,国力大损。 承章三年初春,天公作美,齐国大丰收。 武帝嫡次子慕琛,恰逢旱事将毕出世,彼时齐国国运恰有好转。 武帝慕淮宠爱皇后容氏,亦贵其子,嫡次子慕琛满月时,便被武帝封为颍亲王。 皇后容氏之弟为鹘国世子,知其姊平安诞子,便送齐战马数千为颖亲王诞辰礼。 大齐隐隐有盛世之兆,却与邻国邺国不睦。 齐国开朝君主成帝慕祐在中原四分五裂之时,曾与邺朝君主为知交,成帝为诸侯,邺君为其部下。 后邺国君主叛变,于中原自立国家。 承章二年初,邺国君主违背盟约,并未如数交付齐国所需的华绸锦缎。 承章二年末,齐国逢旱,邺国君主却于宴,辱成帝慕祐。 二国接壤之处亦多有争端,武帝慕淮遂欲于承章三年春末伐邺。 春末的汴京烟空气清,云物俱鲜。 容晞活了十八年,却从未出过齐境,她出生时,庄帝已然在位数年,她也只经历过慕淮伐缙的那次战争。 几年前,她对慕淮也只是微有好感,她那时还是他的奴婢,慕淮出征后,她在汴京宫城,就已经无时不刻地都在牵挂着还是她主子的慕淮。 那时她就日夜担忧,生怕慕淮会死在战场上。 虽然慕淮那年归齐后,身上并无大伤,但臂膀和后肩却仍有些小伤,也留了几道疤痕。 如今这些旧伤旧疤早已变浅变淡,快要消弭。 可如今,慕淮又要御驾亲征,这身上难免又会添上几道旧伤。 虽说慕淮是皇帝,纵是御驾亲征也有万人护着,但慕淮的性情容晞清楚,他绝对无法忍受躲在他人的庇护下,定是要冲上前去同邺国的主帅厮杀。 再一想到,他这番伐邺,少说也要用个数月。 容晞清楚两国的实力,齐国若攻不下邺国,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撤兵而返,她若和两个孩子一直待在汴都,是很安全的。 但与其在汴日夜牵挂着慕淮,她倒很想同慕淮一同上战场。 可在慕淮的眼中,她就是个娇弱易碎,吃不了任何苦的女人。 还有不到五日,慕淮便要率军离汴,容晞近日心情格外的沮丧,亦总是会梦魇。 丹香见容晞站在书案旁已有良久,却一直在凝神静思,也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在惦念皇上的安危。 ——“娘娘,小太子过来了。” 丹香的思绪打断了容晞的思绪,她话刚落,慕珏便进了书房。 慕珏刚满三岁,慕淮便迫不及待地将相国严居胥拜为太师,待他每日下朝后,便要到东宫为慕珏开蒙。 慕珏进椒房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向容晞请安。 他小小的一只,却穿着华贵的锦衣,头发刚养到可束发的程度,还不可戴过沉的金冠或玉冠,只单用了小巧的犀玉簪束发。 慕珏的表情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像个小大人似的,嗓音却是奶声奶气的。 他边向容晞揖着礼,边道:“儿臣问母后安。” 容晞一看见慕珏,眸底便温和了不少。 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柔声询问道:“今日同太师治学,可还疲累。” 慕珏一本正经地答:“回母后,儿臣不觉疲累。” 容晞微抿着柔唇,无奈地回道:“珏儿回母后话时,可以不用这么严肃的。” 慕珏表情未变,语气反倒是比之前更严肃了,回道:“儿臣知道了。” 容晞只得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语气温和道:“罢了…你去看看你弟弟罢。” 去看慕琛前,慕珏还同她揖了个礼。 容晞见此无奈摇首,暗觉慕珏真是越来越像慕淮了,长得像,性情也像。 他对他这个母后是恭敬万分的,但容晞最是了解自己的孩子,慕珏实则在私下,性情也是稍有乖戾,喜欢同人斗狠。 慕琛虽年岁尚小,但却一直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容晞总觉得,或许是因为怀慕珏时,慕淮待她仍很凶蛮,这孩子的性格才会同他爹一样。 而怀慕琛时,慕淮却对她很温柔,他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所以慕琛虽仍处于牙牙学语的阶段,却仍能让人看出,他将来会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好在慕珏对自己的弟弟并无任何排斥,每每来椒房宫后,便踩着摇篮的横木,亦探着小身子,用拨浪鼓逗弄着慕琛。 容晞刚想着去内室陪陪两个孩子,耳畔却倏地想起了金属甲片微微碰撞的声响。 她面色微变,待转过身后,便见刚从军营回来的慕淮并未卸甲,仍穿着那身玄铁甲胄,阔步进了内殿。 他手持着凤翅兜鍪,脚踩云头乌皮战靴,墨黑的锋眉蹙着,瞧上去英朗又飒然。 慕淮身上虽无那次从缙国回来时,带着刀痕和血污。 可眼前的他,却足以让容晞心生震.颤。 阖宫诸人总说皇上要打仗、要伐邺。 可事到如今,直到看见慕淮穿上了甲胄,容晞心中方有了实感,却愈发恐慌了起来。 她真的放心不下他。 她一定要想法子让他带她一起上战场。 第93章 补更 暮色四合,落日余晖透过格栅楞窗倾泻进室。 那缕柔和的暖芒打亮了慕淮的半边身子,他的玄铁甲胄也泛起了淡淡的光晕。 男人的眉眼依旧深邃矜然,他身上穿得是帝王甲胄,被匠人设计得也自是异常华贵,护肩上也用纯金镂刻着狰狞的睚眦。 可这甲胄明明是新制的,上面却有一道刀痕。 容晞看清那道刀痕后,心中不免一惊。 她用纤白的手抚过那刀痕,一贯甜柔的嗓子竟隐隐透着几分怒气,声音也微.颤了起来,问道:“夫君的护肩上,为何会有刀痕?” 慕淮不以为意,见四下并无宫人,便将大手覆住了女人的小手,置于唇畔啄了一下。 小皇后大了两岁,模样愈发秾丽,可谓尽态极妍。 她梳着高髻,簪着频伽神鸟卷草发簪,瞧着下巴极精巧尖细。 大红色的鞠衣若要旁人来穿,便是俗气。 她穿,则是雍容国色。 慕淮原本冷峻的眉眼,渐变得温和。 ——“王家那几个小子都大了,朕便同他们比试了一番。” 容晞一怔,且有些难以置信。 她去年出月后,慕淮带她出宫玩乐过几次,她是见过王家的那些儿郎的。 他们虽都是岁数尚小的少年,可看着都很壮实,若真抡个拳头过来,可够一个青壮男子受的了。 容晞微抿柔唇,复关切地又问:“几个人啊?” 慕淮嗓音温淡地回道:“朕记不大清了,也就六七个人罢。” 容晞难以置信:“六七个?他们…他们都持兵器了?” 慕淮弯指,刮了下她的鼻子,无奈摇首道:“这又有何妨?” 王家那几个小子,虽然争气,但几个人加在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几个小子起先还不敢下手,还是他命他们主动攻击,别留情面。 其中武力最强的是王忻,也是他才能近得了他的身,亦用刀划过了他护肩上的睚眦。 慕淮正觉王忻有两下子时,他却立即跪在地上认罪,还说什么无意冒犯圣上,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属实没劲。 还是上战场真刀实枪的厮杀有意思。 慕淮见女人惊诧,又添了一句:“这真的没什么…你没上过战场,有些事自是不知道。朕的铠甲严实,刀枪不入。可一般步兵的甲胄有的地方并不是铜铁所制。敌军往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能把那兵士的肚肠给捅.出.来。” 说着,还持着腰间别着的刀,同容晞比量了一下。 容晞一想到这种画面,眼中登时就蔓上了一层雾气。 战场之上,确实是刀剑无眼,可她一点都不想让她的芝衍受伤。 慕淮暗觉这句话应该能让女人好受些,可却没成想这女人的眼睛竟是红了,变得泪眼灼灼的。 他忙要伸手去为女人拭泪,容晞却别开了脸儿。 这时,慕珏突然冲了过来,用小身子挡在了容晞身前。 他咬着小牙,恶狠狠地道:“不许欺负我母后!” 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慕淮见状也沉了眉眼,语气微沉地回道:“朕没欺负你母后,你别在这儿捣乱,上一边待着去!” 容晞渐渐止住了泪,轻声对慕淮道:“夫君…你对珏儿温柔些。” 慕淮的左手持着沉重的兜鍪,听罢容晞的这番话,险些便要将这兜鍪往里按出个凹印来。 慕珏可真是他的好儿子。 这小子跟他母后一样,从前容晞护犊子时,也是这般模样。 容晞这时微微俯身,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同慕珏平视,又柔声道:“你父皇没欺负我,是母后自己伤感,不怨你父皇的。” 慕珏这时方才松开了她,待将他皇帝老子晾在一边后,他又用小奶音问向容晞:“那母后是因何而泣?” 慕淮微抿薄唇,他也想听听容晞哭泣的缘由。 容晞回道:“你父皇要出征打仗,母后放心不下他…这才哭的。” 慕珏回过身,看了慕淮一眼,又道:“既然母后放心不下,就让父皇带着你一起去罢。听严太师讲,两军交战时,各自的大营中都会有驻守的兵士,待父皇打仗时,母后你若待在营中,是很安全的。” 慕珏早慧,年岁尚小便能说出很完整的话,且条理清楚。 慕淮低眉看了儿子一眼。 严居胥应是不会主动跟他讲起这些,慕珏也是担忧他的安危,这才向严居胥询问了这些事。 “那母后随父皇出征,珏儿该怎么办?母后…母后也放心不下珏儿和琛儿。” 慕珏语气郑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回道:“儿臣会照顾好弟弟,母后放心随父皇去罢。” 慕淮这时钳住了儿子的脑袋,将他拽离了容晞的身旁,沉声问道:“朕还未做任何决定,你和你母后竟是当着朕的面,商量好了?” 慕珏没做言语,乌溜溜的眼睛里泛着凶。 容晞道:“臣妾…臣妾想随夫君一同去。” 慕淮蹙眉回道:“不成,军营环境恶劣,你一女流之辈……” 话还未说完,慕淮又睨了慕珏一眼。 这小子在这儿属实碍事。 便抬声唤来了宫人,命道:“把太子抱回东宫去。” 慕珏这才不情不愿地被太监抱走了。 慕淮穿着甲胄,并不方便抱她,只得无奈地问道:“到时你若来月事怎么办?嗯?” 容晞垂了垂眸子,回道:“臣妾不会给夫君添麻烦的,去那儿是要照顾夫君,还请夫君放心……” ——“你照顾朕?” 慕淮捏住了她的下巴,又问:“你若顶.着这样一张脸过去,军营的兵士都没心思打仗了。” 容晞的下巴被攥痛,便微微颦着眉目回道:“夫君别忘了,臣妾是会易容的…也是扮过男装的。” 她这样一说,慕淮复又回想起容晞那时的模样。 她脸上的斑很可爱。 他也不想和她分开那么久,却仍是放心不下她。 在他眼中,容晞便应该是朵温室娇花,也是瓷做的易碎娃娃,经不起风雨的摧折。 ——“夫君若不让臣妾跟着去,臣妾纵是在汴京,也定会茶不思,饭不想。臣妾大可以扮作近侍夫君的小黄门,去军营中每日伺候夫君。臣妾为了夫君,吃多少苦都愿意……” 慕淮听她这么一说,心尖便同淋了蜜似的,眉目也稍舒展了些。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的面色阴沉了几分。 “至于月事这种东西,激些凉水就没了,不会耽搁什么的。” 慕淮蹙眉,沉声斥道:“混说些什么话?” 慕淮缄默片刻后,先让那倔强的女人伺候他换下了甲胄,随后命宫人寻出了容晞平日穿的男装。 他亲自给女人束了个发,然后拿螺子黛,往女人的面上点了些小雀斑。 却并未如她做宫女时,大肆的改了容貌。 齐国对女子的审美是要面容白皙,且上面要匀净无疵。 所以但凡是女子脸上有斑,就注定同美女二字无缘。 容家出事后,那时容晞准备掩貌,本想着只点些雀斑就够了,可是点完斑,五官却仍是精致的。 那时浣娘就说,万一有那种不在乎斑的男子,她还是容易被惦记上。 就是得防着同慕淮一样审美的人。 果然,这男人看她时,眼底明显蕴了几丝浅淡的笑意。 却不是戏谑的笑。 慕淮觉容晞装扮成小黄门的模样,确实不那么扎眼,但他却觉得她这副模样,更可爱顺眼了。 他不禁伸手掐了下女人的脸蛋儿。 容晞颦着眉目,眼带哀怨地看向了他。 那眼神都像是在说,夫君你到底带不带我去啊? 如鬼使神差般,慕淮低声道:“朕带晞儿去。” 容晞唇角渐冉了笑意,问道:“真的?” 慕淮心中懊悔,他怎么就被蛊惑,竟是答应了这女人的请求? 却还是低沉着嗓音,回她:“嗯。” 此时此刻,慕珏已然威胁着太监,让他又将他抱回了椒房宫。 甫一进室,便见镜台前,母后竟是倏地扑向了父皇。 慕珏忙别开了小脑袋,心中默念着严居胥教他的话——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慕淮刚想要顺势亲那女人一下,却觉得周遭的氛围不大对劲。 待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下四周后,便见慕珏别着脸,站在了雕花飞罩下。 慕淮冷声问道:“你何时回来的?还不回你东宫去?” 容晞立即从慕淮的怀里钻了出来,她双颊早已蔓上绯红,看向慕珏时,却是故作镇定,假意问道:“是啊,珏儿你怎么回来了?” 慕珏方才摆正了头首,便见容晞竟是女扮男装,还扮成了小黄门的模样,脸颊上也点了雀斑。 他眸里闪过一丝惊艳,用奶声奶气的小嗓音道:“母后这样真好看,以后脸上都画上这些小点点罢~” 容晞一怔。 从前她盛装华服、精心整饬妆容时,慕珏都未夸过她。 看来这爷俩的审美,都有够奇怪的。 第94章 春日的汴都正值惠风和畅的好时令,桃李芳菲,依依垂柳蔓上新绿,全无初春的料峭寒意。 御街两侧的长廊之下,商贾云集,一派繁盛盎然之景。 帝王即将御驾亲征,汴京城的百姓皆都盼其得胜而归。 鸾旗皮轩,重涂彩绘的三辕辂车停在了城门之前,这辂车为帝王御驾,由两马并驱,轮高九尺,通高近二十尺。辕饰被篆刻成了生动且有意趣的羚羊异兽,柱饰和轭饰上镶嵌着玛瑙和绿松石,遥遥观之都能觉出这辂车的华丽。 容晞目前的身份是近侍帝王的小黄门,战马数量有限,小黄门随军并不能打马,按制应是站在辂车的一旁,同骑兵一样,随着行军的队伍一同行走。 她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亦提前备好了肉干和水囊,也穿着舒适的长靴。 容晞想着,自己既是要跟着慕淮一同出征,便绝对不能娇气。 她从前也吃过很多苦,行万里路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齐军的整个队伍被一分为三,先行的队伍要先去安营扎帐,行进速度较快,多数以骑兵为主,且这些兵士主由王怀负责。 随后的队伍多为精锐兵士,护送着身为帝王的慕淮,行进速度稍慢,由尹诚负责。 而最后方的军队,则负责押运粮草。 军旗微卷,战角之声铿然且稍带着悲怆的苍凉之意。 慕淮和尹诚亲自查阅了先行的军队,这才并肩回到了辂车这处。 容晞见他二人朝她的方向走来,便恭敬地施了个军礼。 尹诚唇畔掩笑,看了容晞一眼。 怨不得慕淮没有驾马先行,而是要做辂车,原来是将这位带过来了。 不过古今帝王若要出征,也有不少会带上妃嫔的,慕淮大可以直接带着他的小皇后一起去,何必还要让她女扮男装? 见慕淮神色淡淡,尹诚也是个知趣的,他清楚慕淮并不想让旁人知道容晞的身份,便没向容晞施礼问安。 容晞纵是扮成了小黄门,也是一副机灵相,见慕淮向他走来,立即便寻出了矮凳,将其置于地面。 慕淮踩着矮凳上了辂车后,容晞复将其放回辂车原处,又站在了辂车的一侧。 ——“上来。” 男人的嗓音依旧低沉醇厚,让人从中无法辨出任何情绪来。 容晞这时故意粗着嗓子问:“陛下有何吩咐?” 慕淮这时已将车帷掀开,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向了容晞,他故意冷沉着脸,又命道:“朕让你上来,近身伺候朕。” 容晞立即恭敬应是,可她的腿属实太短,挣扎了半晌都没有成功的进到那辂车的车厢内。 她刚要再去寻矮凳,慕淮环顾了下四周,见四下并无其余兵士敢看向这辂车,便提着女人的两个小胳膊,将她拽了进去。 慕淮并未穿战甲,而是穿了件视朔的武弁之服,腰间环了她亲手为他制的躞蹀,身后亦批了件赤色的披风。 瞧着矜朗英俊,大有一种睥睨四野的帝王之威。 他眉眼依旧冷峻,给人一种凌厉摄人之态。 待容晞坐定后,却见辂车之内的檀木小案上,放着各种果物吃食,慕淮竟还提前差人为她买了曹婆婆肉饼。 座位上覆着软衾裘皮,另一侧还放着厚厚的一叠话本。 容晞眸中惊诧,不禁问道:“陛下…这…这……” 慕淮嗓音温淡地回道:“给你解闷用。” 说罢,辂车已然前进,慕淮这时摸了摸她的发顶,又道:“你可枕着朕的双腿憩上一觉。” 容晞仍故意粗着嗓子,推拒道:“臣妾是来服侍陛下的…不是来给陛下添麻烦的。” 慕淮也太娇惯她了。 “陛下就当臣妾是小黄门,有事吩咐便好。” 她粗着嗓子说话的动静格外的奇怪,慕淮因此蹙眉,又命:“你不用故意压低嗓子讲话,小黄门本来就是宦官,说话尖细的大有人在。” 容晞颔首,眉眼低垂,一副卑躬屈膝的顺从模样,语气一本正经地回道:“奴才知道了。” 话落,慕淮不悦地拽着她纤细的胳膊,让她离近他几分:“过来坐,别离朕那么远。” 见容晞欲言又止,慕淮复道:“这里只你和朕二人,不必拘着。” 慕淮将那一叠话本都放在了女人的腿上,随后又亲了下她的额侧。 容晞不敢再轻举妄动,想着他是皇帝,而她是小黄门,自己得按照他的心意办事,不能违背。 好在慕淮在外是有分寸的,不会让她暴露身份。 辂车行的是官道,并无颠簸。 容晞去年怀慕琛时,曾同慕淮讲起,自己在员外家做事时,最喜欢和丫鬟们一起看话本解闷。 他便记在了心里,没想到这要出征了,他还差人给她备了些。 容晞却没心思看这些话本,却怕扫了慕淮的兴,便意兴阑珊地翻着话本,也提点着精神,随时等着慕淮的差遣。 她并没有细看话本的内容,却觉慕淮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格外的镇定自若。 按说两国交战也是大事,他却一点都不紧张,就像是要带她出汴巡游似的。 耳畔是战马的嘶鸣之音,和千户兵长洪亮的号令。 铁甲微撞,马蹄铁亦是重重踏地。 容晞知道,适才她所见的兵士,很有可能就会在一场交战后,牺牲在疆场之上。 可她来之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慕淮身为齐国君主,亦有自己的抱负,她要坚定的站在男人的身侧,陪他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所以她不能怕,也不能紧张。 ——“你不睡?”慕淮嗓音低沉地又问。 容晞唇角微扬,柔声回道:“奴才是要伺候陛下的,怎能睡下?” 慕淮无奈,随后便躺倒在美人双膝,语气幽幽道:“那朕睡。” 容晞用手抚着男人线条硬朗的下颌,语气温柔道:“陛下睡一会罢,若有将领来找,奴才再唤醒您。” “嗯。” 慕淮阖眸后,半晌却又唤道:“晞儿。” 容晞不解,问道:“陛下还有什么事?” 慕淮将声音压得很低,又道:“你不要有担忧,朕不会有事的。” 容晞立即回道:“臣妾相信的,陛下一定不会有事。” 说罢,她俯身用柔唇吻了下男人的眉心。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却让慕淮的内心渐变得安沉,他顺势攥住了女人纤白的手,再没松开。 出征前,慕淮自是也回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 战争于他而言,也有着诸多的惨痛回忆。 他身为大齐君主,亦是整个齐军的统帅,身上承载着数十万兵士的性命。 可有容晞在,那些不清不明,扰乱他心神的情绪皆都不复存在。 ——所以晞儿,你陪我出征,我很高兴。 慕淮在心里如是说道。 ****** 齐军军纪严明,军营的驻扎也很迅速。 先行的部队在王怀的带领下,选好了扎营地点,附近有干净的水源和峻拔的山谷。 为加固布防,先行兵亦提前筑好了土垒,挖好了壕沟。 军营中不设军女支之帐,亦不允许兵士在战前饮酒。 为防火情,各营帐间都离了一段距离。 时已至黄昏,书有“齐”字的军旗被春风吹拂得猎猎作响,战士们所穿的铠甲泛着略有些刺眼的光晕。 大有种,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感觉。 容晞入营后,便一直跟在慕淮和尹诚的身后,却觉慕淮虽看似性情骁急,且容易暴戾恣睢,但若逢大事,却是个极其细心的人。 军营布防的一切细节,他都要亲自查验。 容晞甚至觉得,慕淮在战场兵营中,要比待在乾元殿里批折子更游刃有余。 并不是他不擅长理政,而是他更适合身披甲胄,手拿锋利长刀,同敌人上阵搏杀。 容晞心里愈发欣慰,好在慕淮的腿疾一早便好了,他才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她也庆幸,多亏她跟着慕淮来了,她才能看到慕淮这样的一面。 兵士至营稍作整顿后,便有序的在大营之中操演,他们发出的军号整齐划一且洪亮震耳,军中亦擂起了穿云裂石的战鼓之声。 容晞的那颗心脏,也随着鼓声,怦怦直跳个不停。 待巡完大营后,慕淮便同尹诚,和王家的那几个有军衔的儿郎一同进了主帐。 容晞能觉出,那几个王家儿郎都能认出她来,可他们在慕淮的面前,皆都一声不敢吭。 他们平日也都是顶顽劣的少年,在慕淮的面前却是既安静,又乖巧。 见众人要商讨军计,容晞便在主帐外顿住了步子。 慕淮一旦沉浸于公事,便是精力旺盛,不知疲惫。 容晞在外站了小半个时辰,便准备携着另外的四个小黄门一同去为慕淮提膳。 这四个小黄门的身量属实高大,一看便是习武的侍从扮的。 出征之前,慕淮特意让他们也扮成了小黄门的模样,专门护着她的安危。 慕淮的饭食由随军的庖厨特意烹制,且大营中单设了一个大帐,里面有着从雍熙宫随行而来的内官,负责伺候着慕淮的起居吃穿的一应事宜。 提膳时,那几个扮成黄门的侍从抢先接过了沉重的食盒,都对容晞的态度毕恭毕敬。 容晞无奈摇首。 军中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她真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时令夕日已坠,容晞见管军粮的兵长敲响了铜铃,原来是到了兵士用晚食的时辰。 见有陆续兵士纷涌而至,容晞忙转身带着那几个侍从,要往主帐处走。 “——咚”的一声。 她额前倏地钝痛,头脑也是嗡的一声。 容晞撞上了某个身量高大的兵士,而那兵士还穿着坚硬的甲胄。 可她却没在心中怨怪那人不长眼,因为她身量过矮,慕淮也生的高大,平日同她相处时,他的视线也容易直接越过她,也险些撞到过她。 待她掀眸想要看清那兵士的相貌时,那人却不发一言,已然同她擦肩而过。 容晞虽未看清那人的长相,却仍能明显觉出,他的目光颇为不善。 王怀负责兵士军粮的发放,从主营里走出来时,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见容晞吃痛地抚着额头,忙快步上前询问道:“皇…你没事罢?” 容晞摇了摇头,回道:“没事,无甚大碍。” 王怀眸色微觑,抬声唤住了那人:“晏坚,你站住。” 那唤晏坚的人这才转身,向王怀施了个军礼。 王怀示意他过来,待晏坚走向二人时,王怀冷声道:“这是皇上的近侍黄门,不可无礼。” 容晞觉痛意渐消,这才再度看向了那名唤晏坚的男子。 那晏坚也在上下打量着她。 晏坚生了双狭长的凤目,眉睫生得浓密又乌黑,悬鼻高挺,相貌异常俊美。 甚至俊美得很妖冶。 可那样的面容上,却存着一道狰狞的疤。 眉心上方,还有着一个血滴状的红痣。 晏坚淡淡道:“多有得罪。” 容晞看着那颗红痣,却觉得有些熟悉。 她想起,那小宫女曾对她提起,说这燕国世子的眉心上方就有颗血滴状的红痣。 虽说传闻不可信,可这也太巧了罢。 晏坚…… 燕奸、燕国的奸细! 容晞的表情渐变得凝重,这样的一个名字,又有着这样的相貌,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眼见着晏坚复要转身去领军粮,容晞倏地命道:“站住!” 晏坚再度不耐地回过身后,只听容晞又问:“你可是齐国本土人士?” 晏坚只觉得,眼前这小黄门脸上的雀斑属实难看,密密麻麻地集成一片,让他浑身不爽利。 就因着这个斑,他都没心思再去细看她的五官。 但他又清楚,他是近侍齐国皇帝的黄门,不能得罪。 便语气尚算恭敬地回道:“我这口音,明显就是齐国口音,怎么可能不会是齐国人?” 容晞心中却仍存怀疑,因为口音这种东西,也是可以伪装的。 王怀不解,低声问向容晞:“怎么了?你觉得他哪处不对劲?” 这晏坚武力算是上乘,前阵子刚被封了从八品的陪戎校尉。 容晞亦压低了嗓音,同王怀小声道:“我怀疑…他是燕国派来的细作。” 王怀眸色微变时,晏坚的神情也是有异。 他能通过容晞的嘴形,识出她适才讲了何话。 王怀这时道:“这话...不能乱讲。” 容晞无奈地匀了匀气息,她知道自己突然这么说,有些没头没脑。 但甭管这人是不是燕国世子姬肄,反正他是跑不出这大营的。 她欲将这事,呈禀给慕淮,让他决断。 姬肄眉梢微挑,却见那小黄门回主帐前,还回身瞪了他一眼。 他暗觉,这满脸麻子的小黄门真是成精了。 他是怎么瞧出他的身份的? 他在齐境待了一年,为了参军,买了个同他年龄相仿之人的户籍和身份。 那人的名字恰好就叫晏坚。 姬肄一直觉得这名字颇有意思,他以这个身份在齐境待的这一年,也从来没有人会联想到别处去。 可这位相貌丑陋的小黄门,属实是太会联想、也太过多疑了。 不过这帮人是查不出来他真实身份的,参军的齐国壮丁都要经过严格的户籍排查。 再者,他还有别的掩护。 姬肄对此不以为意,复又寻了熟识的兵士,准备一起排队领军粮。 ——“你,那个叫晏坚的,来一趟主帐。” 姬肄转过身后,便见那满脸麻子的小黄门又来了这处。 他挑眉,问道:“你唤我去主帐做甚?” 容晞脸上稍存着愠色,回道:“皇上和尹将军都在主帐,叫你过去,自是要审讯审讯你的来历。” 姬肄的凤目稍带着轻佻,并未再多做言语。 他没想到,这小黄门在齐国皇帝面前,也能说的上话。 他还以为齐国和燕国是有不同之处的。 没想到,在齐国,这宠宦的权势也是颇大。 第95章 姬肄在齐**营虽有军衔在身,却也只是个从八品的陪戎校尉,平日难有近距离得见齐国君主慕淮的机会。 这番随一众黄门入了主帐,他也是第一次看清了慕淮的长相。 本以为他会是个相貌粗蛮的,没成想这齐国君主竟也是个清俊英朗的年轻男子,虽穿着武弁之服,却也有文人光风霁月的雅然深致。 他气度却然不凡,颇有帝王的深沉摄人之质。 姬肄一向自诩相貌出众,在燕国也被奉为大燕第一美男,可慕淮的相貌气度,较之于他,也是毫不逊色。 那人精似的的小黄门进帐后,便站在了齐国皇帝的身侧,此时此刻,正眼带审视地打量着他。 慕淮端坐于案,身后悬着巨大的羊皮图卷,其上绘着邺国地图,两侧站着齐国的枢密史尹诚,和云麾将军王忻。 王忻见是姬肄进帐,颇感惊诧。 慕淮神情冷肃,正用那双狭长凉薄的双眸打量着正对他行军礼的姬肄。 适才容晞小声同他讲,说这人恐是燕国世子姬肄,让他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慕淮知道姬肄在燕国宫帏做的那些丑恶之事,却并未见过姬肄其人,自是也不知这人的长相为何。 前世他并未亲自率兵伐燕,因为待他到了而立之年后,病情加重,身体每况愈下,那年便封尹诚为主帅,让他率兵出征。 尹诚因旧伤复发,死在了率兵返齐的路上。 他在尹诚死后没多久,也驾崩殡了天。 容晞应是听到了某些民间来的传闻,或许传闻说这燕国世子额心上方存有血痣,这才认为这位晏姓的陪戎校尉是那位世子。 不过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慕淮嗓音冷沉,问向姬肄:“你说你是齐国本土人士,可有证据?” 姬肄的神情很平静,回道:“陛下可将属下的户籍调来查看。” 他是陪戎校尉,兵籍和户籍在军中自是也有人管理。 王怀便按照慕淮的指示,去调姬肄的兵籍和户籍。 这时,王忻走到姬肄的身侧,待对慕淮恭敬地施以军礼后,对他解释道:“陛下…这晏坚是属下栽培的兵士。他却然是齐国本土人士,且在汴京有妻有子,他与其发妻早在四年前便已成婚。” 慕淮掀眸,又看向了王忻。 王忻暗觉,当今圣上明明只是淡淡一瞥,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之感。 他耐着心中陡然而增的敬畏,又为晏坚辩驳道:“况且,属下曾听闻,那燕国世子最是骄奢,寻常的一顿饭食都要耗上千两白银,又怎会来这军营受苦…想必陛下的黄门,是认错了……” 姬肄乘势,道:“望陛下明鉴,属下真的不是燕国世子。” 他眼底蕴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姬肄却然在齐境有个所谓的妻子,她便是晏坚的遗孀,且曾为死去的晏坚生了个男孩。 待姬肄将自己的身份换成晏坚后,便将她的女人也收用了。 晏坚的遗孀是个痴女,见他皮相尚佳,也清楚这世道女子改嫁不易,便对他这个新夫君死心塌地,在外还为他掩护着身份。 姬肄在齐国的这一年,便同此女过着平凡夫妇的日子。 容晞站在慕淮的身侧,微微垂下了眸子。 她也渐渐相信了王忻的这套说辞,毕竟谁会放着摄政王世子的好日子不过,跑来军营吃苦受罪。 更遑论就连王忻都给他做了证,说他在齐国有个成婚四年的妻子。 慕淮知道,王忻和这陪戎校尉的情谊不同寻常,大战在即,也不好让其余将士知道他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就诛杀了一名陪戎校尉。 但疑窦既生,慕淮不欲再让这晏坚同主军一同伐邺,便命王怀让他留守大营,做些内勤之事。 王忻对此事颇有惋惜,他同晏坚这个部下交好,也觉晏坚其人颇有武力。 但是此番皇上御驾亲征,带了五十万的大军前来,这其中能者辈出,也不差晏坚这一个将士。 容晞神色愈发低落,她觉自己竟是判断失误,不仅占了慕淮的时间,还给他添了麻烦。 帐中将士复又同慕淮商议起军功大计,兴致正浓,也没人顾得上去用晚食。 容晞便趁慕淮专注于公事时,也走出了主帐。 名唤晏坚的人并未走远,容晞甫一出帐,他便回身看了她一眼。 晏坚的那双凤目生得很好看,可容晞却从他的眼中瞧出了些许的寻衅之意。 晏坚复又转身离去。 容晞暗暗攥紧了拳头。 若要常人被诬陷,这时的眼神合该是沉冤得雪的释然,怎可会是这人适才的眼神? 思及此,容晞也微微觑了觑目。 她还是觉得这个晏坚有问题。 可军营里的诸将再不会信她,这姬肄的伪装,也属实是天.衣无缝。 ****** 慕淮领兵攻城的那日,容晞心中惴惴不安,大军已然启程,整军行至邺国城门也要用上小半个时辰。 她被慕淮勒令,留在大营之中,等他凯旋而归。 军营里留存的兵士也有近五千人,容晞漫不经心地在大营中散着步,也在心中默默为齐军和慕淮祈祷,希望少死些将士,也希望慕淮能够得胜归来。 待见到姬肄的身影后,容晞及时同身后的侍从躲在了帐后,暗中观察着他的举动。 只见姬肄唤上了几名小兵,要出营去附近的山中拾柴,现下正为那些小兵分发着竹篓。 今晨慕淮离去后,容晞的后身便随时背着慕淮特意为她制作的小弓,见姬肄已然拿着令牌,待示意守营的兵士看后,便携着十余名小兵前往了山林的方向。 容晞这时对身后扮作黄门的侍从命道:“你们跟着我出趟大营,悄悄的,不要被他们发现。” 为首的侍从不解其由,恭敬地问道:“娘娘,您出主营做甚?” 容晞回道:“自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伐柴。” “可这……” 容晞复又冷声问:“我在你们面前,说话都不作数了?” 侍从连连摇首,想着反正也有他们跟在皇后娘娘的身侧,保护着她的安危,纵是她出趟主营,也无甚大碍。 待容晞携着侍从出营后,特意离了姬肄一大段距离,并未让他和他的小兵觉察出,有人其实在暗暗跟踪着他们。 众人至了山林之后,姬肄便命拾柴的兵士分头行动,自己也寻了处僻静之地,认真地拾起柴火来。 容晞同侍从躲在树后,缄默地观察着姬肄的一举一动。 这人看着倒是挺老实安分,也却然在做着自己应做的差事。 侍从从主营同皇后娘娘出来后,皆都心知肚明,皇后娘娘仍然怀疑这位陪戎校尉的真实身份。 他们暗觉,这番,皇后娘娘应是能放心回营,也再不会寻他麻烦了。 却没成想,容晞竟是将手伸向了身后的箭篓,待持起一箭后,便单闭一目。 随后,竟是挽弓,将尖锐的箭羽对准了姬肄的方向。 ——“娘娘……” 侍从压低了声音,唤住了容晞。 容晞面色未变,以极小的声音回道:“今日这事,不许同任何人讲。” 为首的侍从满脸惊惶,他从容晞还是东宫良娣时,便一直护着这位的安危。 他们这些侍从跟了容晞也快四年了,本以为她一直是个性情温软,且胆小柔弱的绝色美人儿。 却没成想,这位的心思也是个狠毒至极的。 且她的狠毒,不止限于内宫的争斗之中。 出了雍熙禁城后,她行事竟是更狠辣果敢了。 姬肄已然起身,换了个地界去拾柴火。 容晞知道做此举的自己有些残忍,但是她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形迹可疑的晏坚。 他既已混到了陪戎校尉这个职位上,那必定也是探得了不少齐国的军机,若他真是姬肄,将这些消息带回了燕国,或多或少会对齐国造成些损失。 容晞的心脏骤然狂跳,她强抑着紧张的情绪,边颦着眉目,边暗暗咬着银牙。 “嗖——”地一声,容晞美目泛冷地将那箭羽射.向了姬肄。 鲜血迸然而出,这小弓的杀伤力极强,姬肄已然因着颈部泛起的锐痛躺倒在地。 姬肄自是浑然不觉,竟是有人躲在密林里,要用箭羽刺杀他。 他捂住伤处,眸色阴狠地躺在山地上,便见那满脸麻子的小黄门正携着一众侍从,持弓向他走了过来。 姬肄失血过多,话也说得很艰涩,他愤然问道:“你…你为何要杀我?” 容晞俯视着姬肄,并没有回复他的话。 反是又用那副细软的嗓子命令身后侍从,道:“我抬不动他,你们将他扔下悬崖后,便随我回主营罢。” 一众侍从恭敬应是。 姬肄想要挣扎起身,他想要亲自将这个可恶又丑陋的小黄门掐死,却因着伤势过重,丧失了全部气力,只得任由着侍从拽着他的四肢将他拖曳到了悬崖边上。 为首的侍从看了一眼姬肄愤怒又充满了怨恨的凤目,略有些不忍地问:“…娘娘确定要将他扔下悬崖吗?依他这伤势,只将他扔在这山谷里,他也活不了多久。” 容晞是要将他毁尸灭迹,他怕那几个拾柴的小兵会寻到他的尸身,若将他拖回主营,王忻回来后定要查看他死尸上的箭伤,到那时她杀害姬肄一事便会败露。 思及,容晞美目愈寒,又命:“扔下去。” 姬肄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却也没感到有多惧怕。 只是,那个黄门叫他什么来着? 娘娘? 这个满脸麻子的小黄门竟然是个女人? 还很有可能是慕淮的妃嫔? 姬肄喉间涌起了一股腥甜,鲜血沿着他的下巴淌到了铠甲之上。 他蓦地冷笑一声,语气幽森道:“我记住你了…若此番我能活下来……定会将今日之耻,数倍偿还于你。” 侍从终于将姬肄推下了悬崖,姬肄坠崖后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反是惊到了崖边的数只寒鸦。 寒鸦扑腾着羽翅,发出了凄凉的哑哑之声。 容晞却在心中暗道。 这个燕国的奸细也真有意思,都伤成这样了,竟还想着自己掉下悬崖后,能活下来。 ****** 邺国城门。 原本晴好的天,倏然变得天象分野,流云四合。 齐国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重兵铁骑皆举着赤红的行军旗。 旌旗蔽日,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邺国将领站在城楼遥遥望之,竟是望不尽这千军万马的尽头。 黄沙漫卷,齐军将士齐声一呵,亦用铁盾做铿锵击音,大有地崩山摇之势,属实令人心惊胆寒。 邺国守城将领一看,邺军的气势照齐军便输了一大截,忙命将士击鼓鸣金,以状士气。 慕淮一身玄铁战甲,挺拔地站于战车之上,周身所围的都是齐国最精锐的悍猛之将。大战在际,他仰视着被流云遮住的旭日,冷峻的眉眼微微觑起,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凶残且威猛。 帝王亲征,兵将的士气自是也愈足。 齐军之中,没人对即将攻城这事感到紧张,反是感到热.血.沸.腾,急于上阵同敌人厮杀。 城楼之上,邺国大将指着队伍中的慕淮,高声呵道:“战车之上,戴凤翅兜鍪,着赤色披风之人为齐国君主慕淮。皇上有旨,成功射杀慕淮之人,赐黄金万两,并封军侯加九锡!” 慕淮的野心路人皆知,他要立开疆辟土之功,亦要将中原四海都归于齐朝之境。 城下令人颤栗的战角吹响,慕淮纵身跃马,向日拔刀,高声命道:“攻城——” 主帅军令已下,齐国虎狼之师皆高呵“杀——”字,伴着骏马的嘶鸣之声,先锋弩兵已然往邺国城门齐发数箭。 慕淮此番伐邺,虽较前世伐邺晚了一年,却仍能猜出邺军守城的大抵套路。 果然,城门战壕之前已然被邺军提前埋好了大量的火.药。 前世攻城的第一批将士,便惨死在了这些火.药之中,他们皆被炸成了血浆肉末。 邺国将领原本胸有成足,想着战壕中的火.药定能给齐军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却没成想,待齐军盾兵开阵后,放出的却不是做为先锋的攻城之兵。 齐军竟是放出了几个无需人力牵动的巨型木牛。 只见那几个木牛先行被火.药炸碎,替接下来的攻城之兵挡下了致命的一劫。 ——“放箭!” 邺军将领强自镇定,他一早便知,大邺国势甚微,早便不是齐国的对手。但他身为邺国的将领,仍需为邺国君主守好城门,死在疆场之上,才是身为将领的荣耀。 邺军从城门之上射下的箭羽都被淬了毒,慕淮前世共伐邺两次,第一次伐邺,齐军便在这毒箭上吃了大亏。 前世他初次领兵归齐后,便派太医研究了这种毒的药性,还命他们制出了解毒之方。 今世再伐邺时,慕淮自是命王怀提前备好了解毒的汤药,率兵征伐之前亦让这些先锋悍将提前饮下。 如此,便可防中箭毒,纵是这些将领被箭羽射.中,也不会因着毒发,而渐渐失去了全部的战斗能力。 齐**队攻城快如雷霆,阵法也难被破解,那守城的邺国主将正要顽强抵抗时,已然被率先从云梯攀上来的王忻用红缨枪.刺中 城门也已被齐军一早便备好的巨石撞开,乌压压的军队挞伐而入,可谓势如破竹。 邺军武力最强的四名悍勇之将顷刻策马奔向慕淮,欲取其首级。 慕淮挽缰冷笑,同身侧尹诚配合默契,丝毫不惧对方的来势汹汹猛抽马腹奔向敌军悍将,挥刃数下便让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将领摔马而亡。 另一个邺国将领未攻向慕淮,反是挑衅般的用长刀砍下了慕淮身侧冲锋将领手中的行军旗,书有“齐”字的赤红旗帜被浸在了血泊之中。 见此,慕淮目眦渐红,再不保留任何实力,猛地用长刀攻向了那名年轻的将领。 慕淮骁勇异常,亦似有着无穷无尽的蛮力,那邺国将领只抵挡了数下,便被慕淮用其长刀刺破肚肠,亦被他用长刀挑至半空,猛摔到了另一个敌将的战马之上。 那邺国将领倒地后,尚存着一丝气息。 临死前,那将领还在心中想。 照齐军的这个速度,两日内,他大邺便要被灭国了。 ****** 姬肄被容晞扔下悬崖后,随他一同拾柴的兵士在山林间寻了一圈他的身影,可及至天黑都未寻到他的身影,便将这事呈给了留在大营的主将。 那主将断定,姬肄不是做了逃兵,便是于无意间跌落悬崖而亡。 整个大营中,所有余留兵士的心思都放在了齐邺两国战况上,自是没人再去顾及一个陪戎校尉的生死。 容晞的心也一直悬在了嗓子眼处,她从天明等到了天黑,又从天黑等到了午夜。 夜黑如墨时,王怀手持行军旗单骑归营。 ——“王将军回来了!” 容晞听到兵士的声音后,立即就奔出了主帐去寻王怀。 大营中火光尚足,王怀原本白皙的面容,被浸满了血污,让人都辨别不出他本来的相貌。 待王怀下马后,容晞走到了他的身前,语带哽咽地问道:“皇…皇……” 王怀正平复着于午夜快马加鞭,奔波数千里的疲惫,他语气微.颤地回道:“回娘娘,皇上无事。齐军已攻入邺国皇城,邺国君主也已自尽。” “那…那其余人呢?”容晞又问。 王怀嗓音清朗,又道:“尹将军也无事,我堂哥王忻的胳膊受了些伤,至于死的将士…自是数不清的。但邺都并没有那么多的医师,我这番归营,也是要带营中军医入邺。” 容晞咬了咬唇,复问道:“那我能跟着一起入邺吗?” 王怀回道:“陛下特意让我过来,就是让我同您说这件事。现下邺城遍地都是死尸,陛下亦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他让您暂待在大营,待几日后他归营,便可带着娘娘回齐国了。” 容晞点了点头,温软地回道:“嗯,我知道了。” 她虽然一直牵挂着他,但只要知道他无事便好,她不想给慕淮添任何麻烦。 ——“对了,皇上还让我同您讲,这邺国归降的官员向他呈了数名美姬,但他一个都没有收。您放心罢,我也能为皇上作证,他确实没有收下任何美姬。” 这话一毕,容晞却觉双颊一烫。 好在是在子夜,她红了脸王怀也看不出来。 容晞故意岔开话题,命身后侍从道:“去为王怀将军备些菜食,王将军需要好好休息。” 王怀对容晞恭敬道了谢。 容晞虽在心中埋怨慕淮,觉他怎么什么话都同臣下讲,这下她可真是落实了醋坛子的名声了。 可唇角,却不易察觉地往上牵动了几分。 ****** 三日后,慕淮率兵而返。 这番大齐死了五万兵士,重伤者达八万,慕淮命尹诚和王忻同剩下的二十万大军暂留邺国处理后续事宜,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十余万兵士归返了大营。 营中诸兵得知帝王凯旋而归,心中皆倍感激跃,击起了军鼓。 容晞在主帐中听见了战鼓之音,便知慕淮已然归营,刚要掀开帷幔去寻他,却见慕淮已然走到了帐前。 他并未穿铠甲,反是穿了身黯色的蟒纹锦袍,瞧上去很矜贵英俊。 容晞见慕淮表情平淡,活生生、且完好无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眼里登时便泛起了雾气。 她很想扑进他的怀中,可她有好几日都没沐过浴了。 而慕淮的身上倒是干净清爽,身上还泛着好闻的龙涎香,定是在归营前沐过浴的。 慕淮见小人儿泪眼灼灼,却不发一言,便将她推回了帐中, 又命帐外立侍的兵士,道:“没朕允许,谁都不许进帐。” 一众兵士恭敬应是。 容晞正神情发懵地看着眼前高大俊美的男人,慕淮已然将娇小的她扛了起来,正阔步往睡榻处走。 容晞会出了他的意图,忙制止道:“陛下…奴才身上脏。” 慕淮将她放下后,蹙眉凝睇了她半晌,随后低声回道:“朕不嫌你。” 说罢便用大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容晞挣了挣,她觉现下的自己又难看、又脏、身上还有股酸味。 慕淮怎么还能对这样的她有兴致? 容晞急得哭出了声,又语带嗫嚅道:“不…不想这个样子同陛下敦伦。” 她脸上的雀斑还在,哭得就像只小花猫似的。 慕淮无奈,待松开她的手腕后,又耐心地问道:“那你想怎样?” “明日陛下便要率军返齐,总得让臣妾在回宫后,在沐浴浸香汤之后,再…再行此事。” 慕淮不悦,道:“朕忍不了那么久。” 容晞赧然至极,又探寻似地问:“那…那便用孕中的法子?” “不成。” 容晞咬唇,回道:“那陛下还是忍一忍罢。” 慕淮没再同这倔强的女人讲话,反是出帐命兵士端来了两盆热水,亦寻来了一块干净的帨巾。 ——“过来。”慕淮低声命道。 容晞表情微怯,不大情愿地走了过去,随后便被男人半哄半骗,满身渐变得不余一物。 虽说主帐并无他人,可这样还是让人觉得羞赧万分。 慕淮边在水中攥挤着帨巾,边语气微讪地问:“让你偏要随朕出征,这回可知军中条件的艰苦?” 见容晞并未言语,慕淮掀眸,再度看向了她。 却见容晞的肌.肤依旧白.皙细.腻,就像是个羊脂玉做的美人儿。她举着双臂,将巴掌大的小脸儿侧过了一旁,哭得梨花带雨,娇弱又可怜。 慕淮适才见她过于倔强,这才起了戏谑之意。 但现下这态势,他确实是有些欺负人了。 慕淮将帨巾放入了水盆中,随后忙将身上的外氅解下,亦将其披在了女人的身上。 容晞立即将那氅衣裹紧了几分,她面上稍存愠色,转身便要去睡榻处躺下,她再不想理睬慕淮这个可恶的男人。 男人却及时将娇人儿拥覆在怀,他无奈地温声哄道:“不是你想干净些?朕是在帮你,你哭什么?嗯?” 第96章 甜 慕淮自是不会懂女儿家的那些小心思,那时容晞只是稍微对还是四皇子的他有了些好感,却已然嫌弃上自己易容后的平庸长相。谁不希望在喜欢之人的面前,是美好的、干净的。 就算是慕淮用帨巾和热水帮她擦了身,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上不干净,她就是不想以这样的面貌去同慕淮行这种事。 容晞紧紧了身上披的氅衣,却觉这氅衣外面的纹的绣饰很繁复,里面的面料却是极为贴身舒适的,而慕淮今日穿的这身蟒纹锦袍她也没有见过。 按说他所有的衣饰,她都是一清二楚的。 那今日的这身衣物,八成便是他入邺后,衣工现为他制的。 邺国以锦富国,原本这场战争的起因,也是由于邺国并未履行两国缔结的契约,拿了齐国的钱,还不将齐国要的锦缎如数奉上。而那邺国君主更是昏聩到,竟在酒宴上公然辱骂慕淮的皇祖父成帝。 容晞的身量太矮,这华贵的氅衣几乎拖曳于地。 慕淮见容晞的长睫上还坠挂着水珠,可心思却明显被这氅衣给分走了,便低声问道:“怎么不回朕的话?” 说罢,便要去吻她的发侧。 容晞忙躲闪了一下,慕淮扑了个空。 她觉慕淮真是一点都不嫌弃她,她这头乌发也是数日都未洗过了,他竟还能下的去嘴?! 慕淮尚算有耐心,又要去啄身前女人柔软的脸蛋儿。 容晞再度避开,复又娇声拒绝道:“臣妾脸上都是斑,好丑的,夫君不要亲呐……” 慕淮被她磨缠,渐渐失去了耐心,眸色也沉了几分。 这女人实在是过于娇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实在是太过宠惯她了,将她惯的都没边儿了。 这般想着,慕淮的语气却是温和的,他用微粝的大手轻轻握住身前女人空着的柔荑,极尽耐心道:“不丑,晞儿无论什么样,朕都喜欢。” 骗子。 容晞虽背对着慕淮,看不见他适才微变的面色,却也一早便清楚了慕淮的那些伎俩。 他现在不再如从前一样,只懂同她来硬的,也会说些温柔的花言巧语,以此来哄骗迷惑她。 她也会如那些多情多思的少女一样,被他哄个几句,就会应下他全部的无耻要求。 而且自她生下琛儿后,慕淮是越来越会哄骗女人了。 慕淮从容晞身后拥覆着她,结实有力的臂膀亦锢着她。 他身量很高大,将娇小的她满覆的严严实实。 容晞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只被狮子按住的兔子。 她美目微转正思虑着对策时,慕淮倏地将她的身子扳正,并让她面对着他。 他适才的语气那么温柔,现下看她的眼神却满带着深晦。 慕淮单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嗓音低哑地问:“不让朕亲?” 容晞眼神闪躲着,尽量让自己避着男人稍带着灼意的视线,糯声回道:“回齐国后…待臣妾沐完浴,皇上您想怎样,就怎样。” 慕淮却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回道:“这是自然。“ “那陛下……” 容晞垂眸看了一眼慕淮修长的手。 慕淮仍没松开她,可她都这样说了,这男人还想让她怎么做? 见女人微微颦了眉目,慕淮方才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他睇了她半晌,复语带蛊惑地低声命道:“那换你来亲朕。” ——“朕若满意,今夜就放你一马,如何?” 这自然是划得来的。 容晞心中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又细声问了一句:“陛下说话可作数?” 慕淮毫不犹豫,即刻道:“自然作数。” 话落,他眨了下眼。 长长的鸦睫也垂了一下,曳曳烛火下,他那双若朗星的墨眸愈发深邃。 容晞的心跳漏了几拍,却觉她跟着慕淮的时日已有三年,这三年之间,她对男人的审美也变了。 她从前最喜欢的温润公子类型,如今看来,也没那么吸引人了。温润公子没有慕淮身上的刚阳气概,亦没有他偶尔会流露出的疏野枭气。 而单纯的武者,又没有慕淮善文韬和治国之术。平日慕淮若着素色的斓衫,表情再不那么严肃的话,又像是个芝兰玉树的矜贵世家子。 被她弄死的姬肄,相貌虽俊美,但却比女人还美,生得过于妖冶,容晞并不喜欢姬肄的这种长相。 她还是最喜欢慕淮这样的男子。 虽然他有时很无耻,但她的芝衍在她心里,却是生得最好看的男子。 这般想着,容晞踮起了脚,很温柔地,似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下男人的薄唇。 慕淮刚要倾身,再扣着她的小脑袋加深这番吻,容晞却及时避开,她的嗓音如娇莺啁啾般甜柔,喃声道:“夫君…你最好了,臣妾回宫后定会好好服侍你的。” 慕淮最喜欢她用这种温软的嗓子同他撒娇,心尖那处已然变得微酥,可面上却是故作微沉,不悦地问:“单拿这个,就想将朕糊弄过去?” 容晞神情温驯,眼神懵懂,不解地软声问道:“可…可臣妾是按陛下的要求做的,陛下还不满意吗?” 慕淮佯装薄愠,沉声道:“不满意。” 容晞心中微慌,只听男人语气幽幽,复道:“晞儿就知道唬朕。” 她见男人神色失落,有些焦急,忙解释道:“臣妾没有。” 说罢,便又要垫脚,小手也伸向了男人硬朗的脸,想着这回就给他个凶蛮一些的亲吻。 或许慕淮早已腻了柔情似水,想要她对他霸道些? 慕淮却故意蹙眉,蓦地将上当的女人横抱在身,语气幽幽道:“晞儿既是没让朕满意,那朕也不会再说话作数。” 说罢,便倾身堵住了容晞的嘴。 容晞倏然瞪大了双目,她适才分明从慕淮的眼里瞧见了得逞的笑意。 慕淮真是个骗子。 大骗子、可恶的骗子。 ****** 主帐之内一片漆黑,容晞在隐约间,能清楚听见帐外兵士来回走动的声音。 齐军得胜,阖军兵士虽然兴奋,但整个大营之内的军纪依旧严明,这时令,训营的兵士仍在提灯巡查着各处的布防。 明日整军便要返齐,还有的兵士,已然开始准备拔营的事宜。 容晞随慕淮出征,也就用了半个月的时日,比她之前所想的时日要短了不少。 她阖眸靠在男人的怀中,帐中火盆的碳火已尽数熄灭,慕淮拥着她,嗓子犹带着慵懒的哑,低声在她耳侧问道:“冷吗?” 容晞蜷在他温暖的怀里,模样异常温顺,小声回道:“不冷的。” 她一早便习惯了将慕淮当成暖炉,习惯他用身.躯为她暖身。 容晞暗觉,慕淮同上次伐缙一样,在大战告捷后,兴致总是格外的高.涨,比之于以往的粗野,还带着凶狠的挞.伐。 好在一切终必后,他总会很温柔的待她,同她缱绻的温.存。 容晞想起他还是四皇子的那段时日,他待她格外温柔的时分,也是在敦伦之后。 齐邺的交界地处,较之于汴京要偏北许多,这屋里若一直不燃炭,定会让这娇弱的女人受凉。 思及,慕淮起身披衣,准备去唤兵士添些炭火。 容晞软声唤住了他,问道:“皇上要做甚去?” 慕淮淡淡回她:“去添些炭火。” 容晞挣扎着想要起身,亦用手覆住了男人的手腕,抿着柔唇道:“这是奴才应做的事,还是奴才去唤人添炭罢。” 她看了一眼睡榻上铺的氅衣,双颊又是一烫。 明日便要归齐,这么华贵的氅衣却来不及洗,应是不能再穿了。 可她却被慕淮很耐心地清理过了,容晞没想到的是,这番来军营,这男人竟还带了二人常用的那盒膏脂。 慕淮应是一早便有了算计,想着就是到了军营,也要同她行这种事。 ——“站住。” 慕淮唤住了容晞,整饬衣物需要时间,可那女人为了先他一步,竟在未整饬好衣物前,便屐着布鞋,即将走到帐帷处。 容晞却没停住步子,她虽然未理好衣物,却只将脑袋探出了帐帷,对驻守在外的兵士道:“炭盆中的碳没了,你去拿些碳来。” 兵士立即恭敬应是。 慕淮无奈摇首,心中也稍舒一口气。 容晞趁兵士去寻炭火的时当,已然整饬好了衣物,亦拽了一个叠扇屏风,将睡榻的男人遮挡。 整个过程,慕淮都在冷着眉眼,且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待兵士入帐添了碳后,主帐内渐渐变得温暖,碳火燃得很旺,不断发出着噼啪之音。 待兵士出帐后,容晞坐在榻边,柔声对一直盯着她的男人道:“这回帐内暖起来了,陛下可以好好睡下了。“ ——“睡?“ 慕淮的声音仍透着沙哑。 容晞不解,问道:“时辰不早了,陛下不睡吗?” 慕淮一想到回宫后,慕珏和慕琛那两个小子又要占据容晞的时间,他亦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好不容易二人有了独处的时候,他又怎能放过? 便一把将小人儿拽入怀中,亦咬了下她软小的耳朵,颇为强势地命道:“朕不睡…你也别睡了,要睡明晨在辂车里睡。” 第97章 更新 容晞次日清醒后,便觉身上异常酸.乏无力,慕淮昨夜折腾到了近寅时三刻,方才放过了她。 这个男人在这种方面,仍存着恶劣的一面。 慕淮一如既往,是个精力极其旺盛的人,他同容晞一样,几乎也是彻夜未睡,可到了次日白露熹微之际,却毫无倦意地又同王怀一并去大营查看了番撤军的事宜。 是夜,原邺境内,也来了数个快马加鞭的传讯兵,慕淮由此可以随时得知那处的动向。 慕淮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军务,容晞虽然已经睡醒,但挣扎了半晌,却仍觉使不出气力,尤其是腰骨那处,昨夜有那么一瞬,她都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她没心思再去伺候慕淮,想着回程还需要行上数百里的路,便阖上了双眸,决意闭目养养精神。 容晞于半梦半醒,意识朦胧间,似是听见了相国严居胥的声音。 幸而她身前有扇屏风,可以将她遮挡。 她透过屏风的空隙窥视,见帐帷被掀,同慕淮阔步而进的,果然是严居胥。 而严居胥的身侧,还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官员。 原来慕淮在得胜归营后,便命人将严居胥从汴京唤到了齐邺的交境之处。 而严居胥唤他身侧的官员为杜尚书,朝中姓杜的尚书惟有户部尚书一人,容晞因此辨出了那个官员的身份。 王朝更迭,得胜的帝王亦有许多琐事要同宰辅臣下商议。 容晞保持缄默,亦不敢轻易调整睡姿,她不想在慕淮同臣子商议要事时,发出什么怪异的动静。 严居胥的嗓音有着士人特有的清润,道:“去年中原之内,我齐国虽遭逢旱情,却因陛下东巡的布防,国力并未受其影响。北方燕国,现下仍饱受涝灾遗苦。而邺国今年丝缎产量不佳,也是因为流年不利。臣听闻,邺境的许多桑树都发生了虫害,没了桑叶,蚕自是也无法存活,怪不得邺境今年的绸锦产量锐减。” 大齐要购的这批锦缎,主要是做为官锦来用。 就单拿这汴京城来说,既是都城、是天子脚下,这城中便有数不清的职官。 有文散官还有武散官,亦有一大堆加官。 王侯公爵更是数不胜数。 每个官员每季,至少要做两身按仪制的官服,一年算来,要耗用的官锦,便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无论是各种品阶的官员,还是身份贵重的王侯公爵,他们俱代表着一个国家的体面。官服冕服,和发冠佩绶等物,不说要设计的多华丽,却也要说得过去。 都说邺锦燕绸,北方的燕国也盛产各种华丽的织锦丝绸,可慕淮却不愿同燕国做这桩买卖。 毕竟两国早就彼此忌惮,且燕国绸锦的要价也要比邺国高上不少。 齐燕之间隔着一个邺国,二国之间并无接壤之处。 鹘国却同燕国有着接壤之处,鹘国本为蛮夷之地,自然没有发达的丝织业,所以燕鹘两国近年也总有以马换锦的往来。 拓跋虞也长大了不少,早已褪去了早年的青涩稚.嫩,他养父罗鹭可汗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近年燕国和鹘国锦马互市之事,多数都由拓跋虞负责,听闻他同燕国的官员和王室成员也发生了诸多不快之事。 因着容晞的缘故,齐鹘两国一直处于和平交好的状态,但鹘国同燕国的关系,却是越来越差,二国接壤边境处的百姓也总会发生冲突。 而慕淮这番,既动了邺国的地界,燕国必当有所提防,只是目前他燕国自顾不暇,表面上不敢同齐国撕破脸皮。 帐内正央的铁架上,悬着巨型的螭龙铜壶,里面正咕咚咕咚地烹着初春最鲜.嫩的一批毛尖新茶。 茶香袅袅,扮作黄门的侍从为慕淮、严居胥和户部尚书各呈完一盏清茶后,慕淮的语气稍带着喟叹,道:“齐国也不是不能产锦,只是燕邺的织工若能在一日内,便能织造一匹上好的锦缎,那齐国的织工便要用上五日,且较之燕邺的锦缎,要劣质许多。” 话说到这儿,慕淮也无甚心思再去品茗。 他将手中的瓷盏放在檀木案后,语气颇重地又道:“那邺君也实乃狠心之徒,知朕即要攻入皇城,便提前派兵将邺都织造局的数千名织工活活烧死,其内的锦缎亦全无所存。” 严居胥和那户部尚书听罢,面色皆是微变。 慕淮又言:“只救出了几个受了重伤的织工匠人,而其中有职衔且对织造经验丰富的锦官,无一存活。“ 最后一字咬音极重。 慕淮的声音就算是情绪平静时,也是不怒自威的。 现下他稍有愠怒,户部尚书屏着呼吸,手中瓷盏的茶水险些洒出,他强自镇定,暗觉若皇上的手中仍执着茶盏,那八成这茶盏便会被他捏个粉碎。 严居胥表情尚算平静,眸中却流露出了惋惜,劝道:“陛下,依臣拙见,邺土既已尽归齐境,那这造锦的法子也早晚都能寻到。“ 慕淮颔首,语气仍是幽幽,道:“朕不欲向燕国买锦,但满朝文武却不可总着旧衣。” 容晞在屏风后,恰能清晰听闻三人的对话,亦能切身体会到慕淮的焦急。 其实邺国这地界,若论农田水利,是远远比不上齐国的。所以若这织造局的匠人都被邺君烧死了,那此番攻邺,慕淮最想要的东西还是没有得到。 待慕淮对臣下倾吐忧虑之后,又向户部尚书询问了国库的开支。 户部尚书答:“齐国去年逢旱事,今年幸得丰收,国库本有盈余,但如今这场战事,却属实耗银无数,国库银两尚可维持禁城开支。但皇上…若仍想修地下皇陵的话…可以调高民间税赋。” 慕淮挥手制止,道:“不可。” ——“地陵一事不急。” 自慕淮动了修造地下皇陵的念头后,便于容晞还怀着慕琛时,就着手让工部的人设计地下皇陵的构造,亦派他们提前在汴京郊外选址。 可那些工部官员呈上的草图,慕淮没有一个满意的。 容晞强忍着身上的酸.乏,为自己拢了拢衾被,却觉得慕淮这么早就要修地陵,属实奇怪。 古今帝王或许都有这样的心思,他们生前生活奢靡,死了便也想延续这种生活。 但慕淮这才几岁,怎么就动了中年帝王的心思,想着修陵了? 容晞复又阖眸,她并不惧怕陪葬之事,若慕淮真的先她而去,只要那时珏儿和琛儿都已长大成事,她立马便能吞金自尽,下地陵里去陪慕淮。 这时,帐内的三个男人皆已起身,慕淮嗓音温淡道:“严卿辛苦,邺境后续事宜,朕便全权交付于你了。” 严居胥恭敬回道:“陛下放心。” 户部尚书和相国严居胥离开主帐后,慕淮便走到了屏风后。 容晞眯着美目,她透过眼缝见慕淮早已穿戴整齐,便暗自腹诽着,这男人就是这样,在内对她总是那样一副恶劣的狗样子,在外却永远都是那个人模人样、光风霁月的英俊皇帝。 见慕淮已然端坐于睡榻边,容晞便将衾被覆在了脑袋上,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慕淮无奈倾身,隔着衾被,将薄唇附于女人软小的耳旁,温声问道:“朕吵醒晞儿了?” 容晞嗓音软软的哼唧了一声,并不太想理睬慕淮。 慕淮隔着衾被拍了她一下,语气故作微沉,低声责备道:“一大早上便同朕犯娇耍横。” 容晞被他拍了那下后,便又蜷了蜷身子。 真像一只小懒猫。 慕淮哑声失笑,语气温和了些许,哄劝道:“起来罢,马上就要拔营启程了。” 容晞这才点了点头,闷在衾被里道了声:“嗯。” 待身量娇小的女人从衾被里钻出来后,矜贵帝王便低下了身段,亲自伺候她穿靴理衣,动作竟是极为娴熟。 见女人不时的揉着双目,纤腕上也存着青.紫的指.痕,慕淮眸色变了变,觉自己确实将人折腾得狠了。 回齐的路上,旭日高照,天也渐变得温暖。 容晞暗觉,她随慕淮出征,也就十余日的功夫,这周遭的树植竟比来时葳蕤茂盛了许多。 华贵的辂车内,温暖又宽敞。 辂车巨型木轮辘辘碾过官道,容晞在车内枕着男人的双腿,很快便入了梦乡,并未因路途的稍有颠簸而受到干扰,睡得很是酣沉。 她在睡梦间,想寻个东西做为攀附,便不断地调整着睡姿,也理所应当地将慕淮的腿当成了枕头。 容晞梦见珏儿的小身子向她奔了过来,可一脸怒容的慕淮却挡在了她的身前,不让她抱珏儿。 随后,她的嘴也被人狠狠地咬了一下。 容晞觉得这种触感很真实,应该不是梦境。 半梦半醒间,却发现慕淮果然将她拽了起来,他正扣着她的脑袋,一脸愤恨地吻.咬着她的唇。 吻势虽有些汹.涌,但二人是在行进的辂车内,容晞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低.呜着向慕淮讨饶。 ——“夫君…夫君…臣妾怎么了?” 慕淮睇着她慌乱的眼,哑声问道:“睡就好好睡,手为何要乱摸?” “我……” 容晞暗自回想了一下,她适才在梦里,好像是碰到了什么物什。 她双颊一红,忙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慕淮却不欲听她的解释,凉薄的眼带着克制和隐忍,他蓦地提着女人两个纤细的胳膊,让她背对着他,坐在了他的腿.上。 亦从身后圈住了娇小的女人,嗓音低沉道:“乖晞儿,既然惹到朕了,就要付出代价。” 容晞推拒着,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不行…这样不行的。” ——“怎么不行?” 慕淮原也是想吓一吓这个小磨人精,知她已然很疲惫,并不欲在辂车里疼爱她。再者适才车夫同他道,还有十余里的路程,整军便要入齐都城门。 容晞却不知慕淮的那些心思,还在想着对策,她复又探寻似地问:“臣妾…臣妾错了,陛下就饶臣妾这一次罢……” 慕淮亲了下她的额侧,另一手掐着她仍带着斑的脸蛋,愤恨地问道:“你说,你是不是个磨人精?天天就知道磨缠朕,朕都要快被你给磨死了。” 话落,男人锢着她的力道稍小了些,容晞若受惊之兔似的,立即挣脱了猛狮的爪牙。 容晞赶忙寻了辂车的别处坐下,且离了慕淮好一大段距离。 分明不是她在磨人,而是无论她做什么,这男人都觉得她是在勾他,是在磨他。 她就不能靠近他。 若要她来埋怨,她还想说慕淮黏她呢,他都要黏死她了。 第98章 男德 暮色四合,夕日似是为雍熙宫的琉璃瓦上镀了层金辉,羽翼乌黑的喜燕亦从大红的宫墙旁斜飞而过。 若要是几年前,容晞丝毫也不敢去想,自己有一天会将这禁城当作自己的家,甚至这偌大的雍熙禁城于她而言,竟有一种归属感。 她原本是家族落魄的孤女,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无所依靠,在禁城中为了谋个生计,也曾忍气吞声,终日要看上面人的脸色。而慕淮却给了她一个家,她也为慕淮生下了两个孩子,慕淮将她捧到了如今的位置上,这几年也一直用他的方式宠护着她。 辂车行至御街时,容晞的心中动容又温暖,她掀开车帷后,便见周遭商贾云集,人头窜动。 适才她在无意间招惹到慕淮后,他便一直在辂车内阖目浅寐。 ——“陛下……” 容晞小声唤他。 慕淮的嗓音略有些慵懒,问道:“何事?” 容晞糯声回道:“夫君…臣妾想先下车,从长宁门处回宫沐浴。” 慕淮这时掀眸,看向了她,不解地又问:“就急于这一时?” 容晞垂目回道:“珏儿…珏儿会在宫门口等着您和臣妾的,臣妾想干净些,再见珏儿。” 那日临行前,慕珏曾对容晞提起,说待他二人归汴的那日,他要在宣华楼处亲自迎他们。 慕淮还以为容晞是为了他,才想早些身浸香汤,没想到竟是为了慕珏。 也罢,她早些沐完浴,他也能早点疼爱这个娇气的女人。 慕淮应下了容晞的请求。 宣华门处。 慕珏平日虽看似早熟,但到底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他也是头一次离开父母这么久,待得知父母即将归宫后,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在宣华门处侯着了。 朱红的宫门大敞着,上面的金色漆钉亦闪着耀目的光芒,东宫太监见小太子负手走来走去,在半个时辰前,便劝道:“殿下,皇上归程还得有一会功夫呢,您不如先回东宫等一会儿,等皇上快进城门了,奴才再去寻您。” 慕珏却板着小脸拒绝了。 严居胥昨日也离汴了,今日他并不如从前一样,同严太师一起治学,偌大的禁城内,只有个还不会说话的弟弟陪着他。虽然东宫里亦有自小就将他照拂长大的乳娘,和一些年岁尚小的黄门和太监们,但慕珏还是迫切地想见到自己的母后和父皇。 慕珏望了良久,终于看见了那华贵辂车的身影,皇家车夫驱驰着并行的两马,很快便将其停在了宣华楼的不远处。 先出来的人是父皇慕淮,他看着并无什么变化,依旧是副蜂腰长腿,高大俊朗的矜贵模样。父皇的神情总是冷冰冰的,很少有笑模样。 慕珏近日被宫人伺候着束发时,那些宫人还总说,小太子的模样真是愈发像皇上了,尤其是蹙眉的时候。 可慕珏又望了望辂车的方向,却见其内再无任何人出来,那车夫便将辂车又驱走了。 母后怎么没同父皇一同出来? 待慕淮阔步走向慕珏时,他身后的宫人已然乌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慕珏像模像样地对慕淮行了一礼。 这时候的小孩,成长的速度很快,十余日不见,慕淮便觉慕珏又长高了些许。 慕淮低首看着小小一只的儿子,语气严肃地问道:“朕和你母后不在的日子,你有没有好好同太师治学?” 慕珏噙着小奶音,回道:“严太师不是去邺境了,父皇难得没向他询问过儿臣的表现吗?” 好小子,现在就敢反问他老子了。 慕淮嗓音故作微沉,又道:“你严太师向来偏袒庇护你,便是你顽劣惫懒,他也不会同朕如实相禀。” 慕珏复又揖礼,答道:“父皇若不放心儿臣的学业,大可以查验查验儿臣的功课。” 慕淮用手指了指慕珏的小脑袋,道:“朕奔波千里,甚为疲累,明日再好好查你,也给你一夜时间,让你好好准备。” 父子二人不欲在宫门口处多多逗留,便并肩往宫内走。 二人一高一矮,落在青石板地的影子都被拉得斜长。 慕珏这时方才问道:“父皇…母后去哪儿了?” 慕淮面色微讪,语气尚算平静地回道:“你母后先回了椒房宫。” 慕珏疑惑多多,又问慕淮:“母后为何不同父皇一同进宫?” 慕淮用大掌扣住了儿子的小脑袋,将他往东宫太监的方向推了推,命道:“别问那么多…你先去椒房宫寻你母后,朕一会过去。” ——“儿臣遵旨。” 慕淮看着慕珏远去的小身影,无奈地摇了摇首。 容晞和慕珏都以对方为重,自她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后,他在容晞的位置是定要被那两个崽子分走一些的。 *** 慕淮回宫后便立即去了趟乾元殿,侍中程颂将近日堆叠的折子早已整理好,并将其摆在了御案上。 待慕淮坐定后,程颂恭敬道:“陛下从邺境带来的五名织工,已然被臣安排妥当,只是听这一路羁押他们的兵士讲,她们不肯吃下任何食物。” 国破之后,这些活下来的织工不愿尽归新主,可他们却也忘了,那个自尽的邺君对他的臣民们有多残忍。 思及此,慕淮觑了觑目,对程颂命道:“看好这些人,不许让他们死了,既是不吃饭食,便强灌些粥糜下去,逼她们吃下去。” 程颂应是。 *** 慕淮去椒房宫后,容晞已然沐浴完毕,亦换上了一件纹绣着宝相花的烟紫大袖罗衫,臂弯批着云帔,乌黑如绸的长发绾成了高髻,肌腻如雪,貌美如仙子莅凡。 她沐浴梳妆后,便先抱起了慕琛,慕珏眼巴巴地在容晞身侧仰首看着,模样竟有些可怜。 慕淮的心中竟有些爽利,如今慕珏这小子也终于能体会一把,有人同他争抢母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见慕淮来了椒房宫,容晞便唤乳娘将慕琛抱了下去。 慕珏像慕琛这般大的时候,已然会说话了,但慕琛现在还只会咿咿呀呀地说些单音字,不过乳娘同容晞讲,慕琛的表现是正常的,而慕珏是因为较之寻常孩童早慧,这才很早便能开口讲话。 容晞做了母亲后,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醉人的温柔,比之于几年前的青涩模样,如今的她更多了些韵味。 慕珏年岁尚小,容晞特意叮嘱椒房宫小厨房的庖厨,做些偏甜口的菜食,用晚食的过程中,容晞仔细照顾着慕珏,为他剃鱼刺,亦用绢帕不时地擦着慕珏的小嘴。 慕淮的面色却一直不大好看。 见慕珏身前的碗终于空了,慕淮问道:“吃饱了吗?” 慕珏点了点头,眼睛黑亮黑亮的。 慕淮撂下手中筷箸,命宫人撤菜后,复对慕珏道:“吃完了便赶紧回东宫,别忘了朕明日还要查你的功课。” “儿臣知道了。” 慕珏的表情略有些失落,当着容晞的面,并不敢流露出对慕淮的不满。他实在是费解,母后既都已随父皇出征了,怎么回宫后,他还要一直霸占着他的母后? 待容晞恋恋不舍地在椒房宫外,看着太监抬来了步辇,将儿子抬往了东宫的方向,还是忍不住软声埋怨了男人一句:“臣妾许久都未见到珏儿了,夫君就不能让他多陪陪臣妾吗?” 慕淮冷冰冰地回道:“身为男儿郎,不可总黏他的母亲。” 借口,都是借口。 容晞无奈地在心中道。 月华如霜,桃花将颓,盛春的夜风总是带着令人醺然的香气。 容晞伺候男人沐浴时,竟发现男人的右肩处有道刚刚结痂的疤痕,应是多日前在战场下留下的。 那日在军营时,二人虽敦伦过,但应着烛火被熄,她并没有看见慕淮身上添的这道新伤。 看着慕淮肩上的伤,容晞顿觉自己的心口似是被人剜了一下,她嗓音微.颤地问道:“夫君你……” 慕淮见她那双桃花眸直直地盯着肩处的伤疤,不以为意地道:“又不是什么大伤,不值得在意。” 容晞微抿了抿柔唇,没有言语。 这还不算大伤?她都要心疼死了。 待绡纱帷幔轻落后,二人在帐中相拥,容晞用唇轻轻地抚过了他结痂的伤口,柔顺的发丝也拂过了慕淮的手背。 慕淮将美人儿的下巴轻抬,轻印一吻在她的唇边,他掀眸同她四目相对,低声问道:“今夜好乖,为何这么听话?” 说罢,便要用指去挑那水红心衣的带子。 容晞阖眸笑着,柔声道:“臣妾可不像陛下,臣妾说话向来作数。” 慕淮眸底很柔和,却假意斥道:“敢故意奚落朕?” 容晞将脸儿贴在了男人的肩头处,喃声反问道:“皇上一直纵着臣妾,臣妾有什么不敢做的?” 慕淮语气故作幽幽,道:“那朕得好好罚罚你了……” 话落,便如猛狮扑食般,倏地将落入它掌中的猎物翻了个面。 小娇雀曼声惊呼,可那只狮子竟是停下了所有动作。 容晞心中不解,轻声问道:“夫君…怎么了?” 慕淮看着她雪.白亵裤上,被浸染了一大片鲜.红。 他边调整着不匀的呼.吸,边将小人儿抱在身上,温声责问道:“来月事了怎么都不同朕说一声?险些伤了你…” 他微粝的手安抚性地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亦吻了吻她的面颊。 容晞也是一怔。 她这几年被慕淮呵护很好,各种名贵的补药吃着,每逢这时,男人也会对她格外的温柔,就像是要将她宠上天似的,虽说她觉得慕淮对这件事有些过分在意了,却也一直甜蜜的享受着他的照顾。 所以近年,她很少会再犯月事不顺的毛病,容晞忖了忖日子,好像是这几日。 容晞略有些赧然地将手覆在了小腹上,软声回道:“是…是臣妾疏忽了……” 可这月事突至,她竟是一点也没察觉,只是在沐完浴后,觉得身上暖暖的,有些疲惫而已。 幸而每逢敦伦时,宫人都会提前在床上铺上一层华褥,她这才没弄脏别处。 慕淮换了宫人伺候容晞,丹香和小宫女伺候着她们娘娘换了月事带,亦都知道皇上将皇后娘娘当宝贝似的宠着,每月的这时,更是宝贵得紧,早就见怪不怪了。 容晞再回到寝殿时,耳根都红了。 慕淮将人抱到了偏殿,宫人按他的指令,一早便备好了红糖水,和赤豆沙熬的小圆子,且当着宫人的面,用瓷勺亲自喂着她吃下。 容晞脸如云霞般红,边咬着瓷勺,边觉得按慕淮的这个养法,她不娇气就怪了。 她知道这几日,慕淮都会依着她的心意来,便得寸进尺地央求道:”夫君,珏儿也喜欢吃赤豆小圆子,您将他也唤过来,让他也吃些好不好?” 慕淮听罢,眉目稍沉。 真要让慕珏吃,派个宫人送到东宫便可,这女人还是想见那小子,这才寻了个借口。 这般想着,慕淮却还是道了声:“好。” 慕珏本来高高兴兴的被太监又抬回了椒房宫的这处,可进了偏殿,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只见罗汉床上,自己年轻登对的父母便跟连体似的,父皇单手圈着母后,亦用大掌替她焐着肚子。 慕淮见慕珏并没好好吃圆子,反倒总是偷偷看他和容晞,便沉声命道:“吃完就赶紧回去。” 慕珏却不解地问:“父皇为何要给母后焐肚子?母后是身体不舒服吗?” 容晞听罢,双颊愈红,便挣了挣,可她的力量自是不及慕淮,只得任由慕淮继续圈着她。 慕淮语气严肃地同慕珏解释道:“你记住,日后若你娶了太子妃,她每逢月事的那几日,你也要像你父皇一样,好好照顾她。” ——“皇上!” 容晞略有些愠怒,慕珏还那么小,慕淮怎么什么都同他讲? 慕珏自是不知道月事到底为何物,他有时虽看似喜欢同慕淮对着干,但若慕淮郑重地教他、或叮嘱他时,他都会认真记着。 慕淮这时单挑锋眉,又对慕珏道:“照顾不好了,她的脾气就会如你母后现在一样大,再哄就哄不好了。” 慕珏这时对慕淮揖礼,一本正经地用小奶音回道:“儿臣必当谨记于心。” 容晞趁慕珏不察,用那双桃花眸瞪了慕淮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能同珏儿说这些?” 慕淮也小声回她:“朕难道说的不对?” 容晞气鼓鼓地噤住了声。 她只希望,珏儿长大后,可千万不要像他爹一样无耻。 *** 几日后,容晞月事终毕。 是夜,汴京遭逢一场淅沥的春雨,不时伴着惹人心惊的阵阵春雷,积雨沿着檐沟滴滴答答地落于青石板地。 待云收雨歇后,容晞却明显觉出,慕淮全无平日这时之后的餍足,周身反是散着阴戾之气,眉间亦掩着郁色。 容晞清楚,慕淮做怒的缘由,应是邺境来的那几个织工惹的。 倏然之间,格栅窗外闪过了一道刺目的裂缺。 随后,惊雷骤响。 慕淮从龙床坐起身后,神情略有些阴鸷。 ——“朕要杀了她们。” 容晞心跳如擂鼓,温柔地用纤手顺着男人的背,她知慕淮近年虽待她温柔体贴,但骨子里仍是个性情暴戾狠辣的帝王。 他眼中向来揉不了沙子,能忍那些织工到这时,已然实属不易。 容晞细声劝慰道:“皇上…皇上不急,先别急着杀她们…臣妾替您想想办法。” 慕淮冷声道:“朕意已决,这些邺人属实不识好歹。” 容晞将男人硬朗英俊的脸捧覆,轻柔地亲了亲他,想借此平息他心里的怒火。 待男人勾碾着那寸温甜,同她厮磨良久后,容晞方才美目含雾地又道:“皇上今夜先好好睡下,明日上朝才有精神。臣妾明日替皇上去会会那几个邺境的织工,若臣妾也劝不动她们,皇上再杀了她们,可好?” 慕淮阖上了泛红的双眸,亦替自己揉了揉眉心,他强抑着心中冉起的杀戮之意,终是嗓音沙哑地回道:“好。” 第99章 那些邺国织工原本被暂时安置到了汴京的一家馆驿中,近日慕淮耐心渐失,他起了杀戮的念头后,便命官兵将这五名年岁不一的织工押送到了天牢中。 容晞的父亲虽然曾因被冤下过狱,但今日却是她头一次来大齐的天牢,这刑狱之地潮湿又黑暗,隐隐间,总沁着股难闻的霉味。容晞同丹香和宫女进于其内后,总觉得四下随时都会冒出一只叽叽直叫的老鼠来。 大理寺卿薛睿听闻容晞来了天牢这处,还特意从大理寺赶来,陪着容晞一起去了那五名邺境织工所在的牢房中。 此番,容晞并未戴帷帽掩貌避嫌。 如今齐境之内不论男女,无人敢直视她的脸,提灯随行的狱卒和薛睿在前往牢房的路上,都有意避着视线,丝毫都不敢看容晞半眼。 他们只能嗅到容皇后身上好闻清甜的香气,这香气亦将这天牢里的霉味冲淡了许多。 果然,美人走路,都是自带香风的。 因着牢内的潮湿,两侧的石墙上也都挂了些斑驳的青苔。 众人到了牢房处,那略有些生锈的铁栅栏后,便是在那场火灾中活下来的五名织工。这五个女人的头发都乱蓬蓬的,许是因为其上生了些虱子,有两个织工正在不断地搔着发顶。 一缕日光从牢房内逼仄的小窗照入了牢房中,让容晞得以看清这帮人的的长相。 那些织工也觉出有人至此,待她们看向容晞时,不禁面面相觑。 直到她们互相确认了眼神,方才认定这一切都不是错觉。 毕竟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穿着华丽,且生得又如此貌美的女人。 容晞命狱卒打开牢门后,丹香和宫女便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她们的主子娘娘身后。 那五名织工猜测着容晞的身份,皆都不发一言地保持着适才的坐姿。 薛睿这时沉声命道:“这是皇后娘娘,你们还不赶快向她磕头请安?” 为首的宽颧骨妇人嗤笑一声,不屑道:“这是你们齐国的皇后,又不是我们邺国的皇后,凭何要我们叩首?” 薛睿站在牢房外,沉眉冷目地斥道:“邺国早就亡了,如今疆域尽归我大齐,你还在那儿做什么白日梦?” 容晞听着二人激烈的争辩,柔声对薛睿道:“薛寺卿,你留几个狱卒在此护着本宫便好,大理寺的案件繁冗,本宫不欲过多占据寺卿判案的时间。” 薛睿恭敬地回道:“臣遵旨。” 薛睿来这儿是因为慕淮事先交代过他,让他陪着皇后一同下狱。 但既然皇后都这么说了,薛睿也不欲在此久留,他想着一会便先去狱卒的休憩之地侯上一会儿,若皇后娘娘遇到什么事,她想再寻他,也来得及。 待薛睿拱手告退后,容晞扫视了一圈牢房内的五名邺境织工,见年岁最小的织工,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 此时此刻,那名少女正垂涎地看着丹香从食盒中端出来的烧鸡炙肉、酱肘等荤物。 容晞曾听慕淮提起,说狱卒虽给她们强灌下了粥糜,可这些邺境的织工又都将其从胃里吐了出来。 当真是有骨气。 为了旧国,不肯食齐国的半粒粟谷。 但眼前的这位少女,可不像慕淮所说的那般冥顽不化。 果然,容晞见那宽颧骨的妇人立即便用眼剜了那少女一下。 那少女虽然饥饿,却还是将眼神从那冒着香气的烧鸡上移了下来。 容晞从前也饿过肚子,她深知饥饿的滋味有多么痛苦难言,有多少无家可归的乞儿曾为了一口饭食抛弃了全部的尊严。 当然也定会意志坚忍的人,不会受饥饿的胁迫。 可那少女,却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纵是她想吃下齐国的粮谷,但在其余四名织工的威胁下,她也不敢去吃半口。 宽颧骨妇人面色悻悻,复又对容晞道:“劝齐国皇后不要白费功夫了,我们不会吃下这些饭菜,亦不会归降你们齐国,去为齐国君主慕淮做事。” 站在容晞身后的丹香,神色渐变得难看,这妇人的声音恶狠狠的,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还从未有人敢对皇后娘娘这样说话过。 容晞并未理会那妇人的话语,反是用纤手撕下了个鸡腿,她将那鸡腿往身前递着,示意那个邺境少女过来吃下。 邺境少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鸡腿,她刚颤抖地伸出了手,可少顷之后,却又犹豫地收回了手。 容晞这时柔声道:“别怕,你吃了它不会有事的,在齐国境内,本宫还是能护得住你的。” 话刚落,那宽颧骨妇人扬手便打了那少女一个巴掌,她冷声呵斥道:“你敢!” 其余三个面色蜡黄的妇人也是一脸鄙夷,其中一个看着三十左右的妇人也嘲讽那少女道:“真是个小贱人,一个鸡腿就能让你叛国!” 容晞听着这帮妇人的咒骂,美目泛冷地走向了她们的身前,因着她身后有狱卒在,所以待她想将那个邺境少女拽到身前时,那些妇人并不敢轻举妄动。 宽颧骨的妇人在狱卒的瞪视下,未能将那名少女拦住,复又啐了一口,同其余织工骂道:“早便知道这个小贱蹄子不是省油的灯,来的路上便该将她先掐死。” 邺境少女听罢这话,面上终于闪过一丝怨意,这番,她终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容晞的方向。 待容晞将那个鸡腿递给她后,那少女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啃食着上面的肉。容晞被这少女的吃相吓得一怔,只见她脸上虽有脏污,可仔细一瞧,也能觉出她的容貌是很清秀的。 她纤细的胳膊上还存着半月前,那场火灾留下的烫伤疤痕。 容晞眸色复杂,待缄默地看了那少女半晌后,方才对其余织工道:“听闻你们原先的织造局中,少说也有三千余名的织工锦官,可那自尽的邺君却丝毫不顾这三千余名织工的性命,他命人放火时,怕是连眼都未眨一下。” 余下的四名邺境妇人想起那日的大火,仍是心有余悸。 宽颧骨妇人强自镇定,冷声道:“那又如何?” ——“你们若愿意下去陪他,甘愿为你们先前的君主殉葬便去,本宫和陛下都不会拦着,因为原本你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索你们的性命于陛下而言,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我大齐的钦州盛产名茶,靠每年的官茶买卖便足以支撑国库开销,不缺你们这几个织工传授造锦工艺。陛下将你们接到齐境,本是想许你们好前程,是将你们当成了自己的子民,也想让大齐的丝织业锦上添花。可你们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为了那个视你们性命为草芥的邺君去死。既如此,本宫就成全你们。” 宽颧骨的妇人面色微变。 齐国皇后的嗓音原是个细软偏嗲的,可说出这种杀伐果决的话时,却让人觉得一点都不违和。 反倒让人觉得,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极富穿透力。 她们以死相挟的缘由,原也是发现了齐国皇帝慕淮很想让她们将邺国的丝造之法传授给齐国的织匠,她们也因此觉得自己身份重要,而齐国皇帝也奈何不了她们。 可如今皇后亲自来了趟刑狱之地,又说她们的性命没那么重要,这突然让她们恐慌了起来。 听皇后的话意,就算她们死了,也丝毫不会对齐国造成什么损失。 那她们死了,又有何用? 容晞不欲再同这些妇人多费唇舌,又道:“你们既不想活,也别拦着想活的人,这个女孩本宫带走了。” 话说到一半,容晞复又垂眸看了看地上的食盒。 “这些吃食都是本宫特意让人从御街酒楼为你们买的,无论你们是想活下来还是想去寻死,都先将饭吃下罢。” *** 容晞带着邺境少女归宫后,那些妇人还是被慕淮让狱卒秘密处死了。 容晞心中庆幸,好在她这番下狱,至少还带回来个年少的织工。 她命尚衣局的尚监将这少女照顾好,那少女的心愿很简单,她只想活下来,有口饭吃便成。 她自是清楚,容晞是能保她的贵人,那少女虽在邺国织造局待的时间不长,却是个聪慧且好观察的,便将她在织造局这一年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心得体会都告诉了容晞。 容晞近日一直在看大司农陶畅编纂的农书,待听完那少女的话后,心中便生出了主意。 时近盛夏。 乾元殿内,几名宫女正用手转动着镂金华绢所制的七轮扇,为罗汉床上端坐的年轻帝王输送着清凉的风。 容晞见今夜慕淮心情尚佳,便准备将近日想出的造锦之法同慕淮讲讲。 她平日话并不多,从不敢逾矩去插手朝政之事。 如今夜这般,表情郑重地要同慕淮谈些什么,却是第一次。 慕淮将手中书卷放在身侧后,见面前站着的美人儿欲言又止,便示意她坐在他身侧,嗓音温淡道:“说罢,朕听着。” 容晞心中略有些紧张,毕竟这也是她头一次向慕淮献策。 她知道慕淮回齐后,也想仿造原先的邺国在汴京城内专门圈一块地,用来做为织造局的地界。 但这其中,便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听闻这织造局的官员还是会向民间去收野蚕,却不知从蚕农养蚕,再到收蚕的过程便要耗上很大的功夫。桑蚕难养,运输的过程中也很容易死掉一批。 容晞便建议慕淮,反正这织造局现下并没有开始修建,不如便将这织造局选在桑树茂密的地方,在其内既能养蚕,又能让锈娘织锦。 她还同慕淮类比了秦州的骑骥院,当初慕淮在这处设置骑骥院,便是因为秦州的水土宜养战马。 慕淮听到这儿,原本还有些严肃的神情渐变得温和。 虽说容晞同他说什么,他都会耐心且认真的听下,但适才他并不相信容晞会对她说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却没成想,她却然找到了大齐官锦织造的弊病之处,还提出了颇有见地的解决方法。 ——“听那邺境年少的织工讲,邺境之所以能盛产大量的锦缎,无外乎是先将织造一匹锦缎的步骤厘清。然后再将各个步骤分摊给不同的织工。这些织工往往对其中的一个工序极为熟稔,且在日后,亦只会做这一种造锦的工序,时日渐长后,她们完成这道工序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所以,邺境每年锦缎的产量才会这么多。” 美人儿的嗓音很甜柔,明明是在同慕淮讲着严肃的事,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亦让他觉得,她的这番话还疏散了不少酷暑的炎热。 待容晞讲完后,慕淮便用大手覆住了她的纤手,温声赞道:“晞儿真是替朕分忧的贤内助。” 容晞听后,却略有些赧然。 这还是慕淮第一次这样夸赞她,他眼神略带着欣赏,绝非是在打趣她,而是真心觉得她的这番话,能帮了他。 这般想着,容晞的嗓音却低了几分,小声道:“皇上不要嫌弃臣妾这些话是拙见便好。” 说罢,便要起身同慕淮告退,要回她的椒房宫去。 慕淮却一把拽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容晞顺势跌入了他的怀里,脸竟是愈发红了。 ——“朕在夸你,脸怎么还红了?” 男人清浅的气息喷洒在了容晞的耳侧,她微缩了缩雪白修长的颈子,害羞地将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慕淮见她不回话,心中暗道她还真是个不禁夸的,随后复又对着她软小的耳朵,低声赞道:“朕的晞儿生的美,人又温顺,担得起任何夸赞。” 容晞听罢,终是奈不住笑意,在他怀里用那副细软的嗓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美人儿的笑声就似夜莺啼鸣似的,慕淮听到这动静,一贯冷冽的眼角眉梢也都浸了淡淡的笑意。 容晞虽然知道慕淮最后这句话是在戏谑她,可她心里却仍是甜滋滋的。 被人夸奖的滋味甚好,就算是假的也能让人喜上眉梢。 *** 太章五年,齐国终可自产大量良锦,再不用向北燕买锦。 虽说齐国现下国富兵强,但慕淮却清楚,燕国的实力仍不容小觑。 燕国自是也忌惮着齐国,却也不欲与齐国产生冲突,太章二年齐国逢大旱,幸无大事。 可燕国遭受的那场涝灾却让国力大大受损,自齐国吞并小国邺国后,燕君姬蠡亦怕齐国会动燕境的地盘,这几年燕境还在修养生息,燕君和萧太后都不愿同齐国发生战争。 燕君姬蠡因此想同齐国联姻,欲让大燕第一美人姬骊远嫁齐国,去做慕淮的贵妃。 燕国使臣来的那日,慕淮还特意叮嘱乾元殿的宫人和侍中程颂,让她们不许同容晞讲这件事。 入夜后,容晞却在慕淮入睡前,用银牙愤恨地咬了他一口。 按说这女人平日一贯温顺,只有怒急了才会动嘴咬人。 慕淮便知,容晞应是知道了燕国公主要来和亲的事。 ——“皇上为何要瞒着臣妾?若要娶那燕国公主为贵妃…那便娶好了。许她一个贵妃之位,便能使两国和平无戮,是桩好买卖。” 这话容晞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她嗓子细,做怒时发出的动静听起来竟有些喜感。 慕淮细细凝睇着薄愠小人儿的皎丽眉眼,觉她已然许久都未曾流露过怒态了,如今这般,却多了几分生动的趣态。 ——“朕何时说过,要纳她为贵妃了?” 容晞美丽的桃花眸泛着红,复道:“皇上若不娶她,便会拂了燕君的面子。” 慕淮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燕君姬蠡,还不值得朕如此忌惮。” “可……” 容晞欲言又止。 她知道,若慕淮不娶燕国公主姬骊,便意味着不接受燕国的示好,两国也会至此撕破脸皮。 慕淮无奈地抚着她的发顶,低声道:“朕已然让燕国使臣回去同燕君禀明,朕不欲要他燕国的美人,用燕君的儿子做质,才更有诚意。只是燕君的两个儿子都为嫡子,且年岁尚小,燕君若在他二人之间择选一个到齐国为质,也需好好斟酌。” ——“所以晞儿放心,朕答应过晞儿的,朕只会要晞儿一个女人。” 容晞听罢,心中悬着的石子方才落了地。 用嫡出皇子为质,却然比用先帝的公主出嫁更有诚意些。 燕国如今,也怕齐国会率兵抢他的疆土,所以慕淮的这个要求,燕君八成还是会同意的。 只是容晞听闻,说这燕君使臣来齐时,还带了那大燕第一美人姬骊的画像给慕淮看过。 她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却还是噙着酸意,又问慕淮:“那姬骊公主的相貌和臣妾比,谁更美一些?” 慕淮毫不犹豫地答:“晞儿更美。” “晞儿比她好看一万倍,晞儿在朕心里永远是最美的女人。” 第100章 容晞醋意仍未消,总觉得慕淮这话大有敷衍之意,便娇娇哼哼地将纤软的四肢都缠在了男人健硕的身子上。 她像只猫儿般,边用螓首蹭着男人的下巴,边细声细气地央求道:“臣妾想看看这位姬骊公主的画像……” 慕淮险些被她弄得起了兴致,他清俊的脸看上去隐忍且深沉,语气尚算平静地问:“你看她的画像作甚?朕又不会纳她为妃,她也不会从燕国来到齐国这处。” ——“…臣妾就是想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 容晞说这话时,眼里已然蕴了层水雾。 慕淮蹙眉,亦狠狠地攥着拳头。他恨透了将这事传给容晞的人,若要让他查出这人是谁,他定要狠狠地惩戒那个碎嘴之徒。 这女人吃起醋来,实在是太磨人了。 几年前,就因为几个无中生有的美姬,这个小醋包便不发一言地搬了殿,还威胁他要挥刀自尽。 慕淮正回想着令他心惊胆战的往事,却觉身前一痛。 这个牙尖嘴利的小祸水竟是又咬了他一口。 慕淮用指捏住了她软小的耳朵,沉声问道:“胆子肥了?嗯?” 容晞哼了一声,谁让慕淮也总是喜欢欺捻她的那处,她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淮缄默地看着怀中芙蓉面、凝雪肌的娇蛮小人儿,如今的容晞正值双十之龄,身量也比十几岁时略高了些,不过于他而言,她仍是娇小。 这时的她恰如一朵开在盛期的花,美得不可方物。她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如今她被他纵宠娇惯着,又在皇后的这个位置上坐了几年,如今是愈来愈有恃美行凶的底气了。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慕淮实则无法用词语去形容她的美丽,幸而容晞虽有红颜祸水的相貌,却从不去行惑乱君主之举,否则他定会难以在她面前自持,或许便会成为一个昏庸的君主。 使臣入乾元殿时,将燕国公主的画像直接呈给了程颂,待程颂将画像递到他面前时,已然替他摊于御案。 慕淮亦只是顺势扫了一眼那画像,并未细看,也自是记不大清那位燕国公主的长相。 ——“想看她的画像?” 慕淮复问。 容晞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嗓音温软地回道:“想看的。” “那换朕咬回来,就许你看。” 容晞一时失语。 慕淮若不趁机占她些便宜,便不是慕淮了。 二人在华帐里笑着闹了会儿,慕淮便唤来了书房的太监,将那燕国公主的画像拿到了寝殿里。 美人儿端坐于龙床边,如绸的乌发披散着,长长的浓睫亦颤着,模样瞧上去竟有些紧张。 见太监将画呈到了二人的身前,容晞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许多。 慕淮接过了那副画后,便将其递给了容晞,语气淡淡道:“看罢。” 容晞却匀了匀呼吸。 慕淮不解:“看个女人的画像而已,你这么紧张作甚?” 这可是险些成了你贵妃的女人,当然紧张。 容晞暗暗腹诽着,待接过了那画卷后,她刚刚摊开了一半,却终是快速阖上了双目,又将它还给了慕淮。 “臣妾不看了。” 慕淮无奈,待将画卷摊开后,语气故作幽幽,道:“那朕看。” 话落,容晞立即便用那双精致的桃花眸瞪了他一眼。 她心中仍耐不住好奇,还是看向了画中的美人。 却见燕国公主姬骊,却然是个美人儿,她穿着华丽,发髻上亦戴着高高的花冠。 可怎么说呢? 容晞暗觉,单一幅画,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画中的燕国公主美则美矣,可眼神却没有什么灵气,瞧着甚至有些空洞。 而她近年被慕淮娇养宠爱着,从前身上怯生生的气质不复存在,整个人也明丽了许多,确实是比一个画像要美上不少。 ——“这回放心了?” 慕淮压低了声音,温声问她。 容晞听罢,略有些赧然地往男人怀里钻了钻,声如蚊讷道:“嗯……” ****** 两月后,汴京时值初秋。 燕国君主姬蠡虽然答应了慕淮的要求,可他往齐国送的质子,却不是他的两个嫡子,而是摄政王和萧太后的私生子——世子姬肄。 姬肄的身份固然贵重,其父摄政王权势滔天,连燕君姬蠡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 可慕淮却属实忌惮姬肄其人。 他一想起那日在鸿胪院宴上的事,就仍觉愤懑。 拓跋璟为鹘国质子,亦在齐国境内。 每逢宴事,慕淮还是会请他来参宴。 只是近年拓跋璟被酒色虚耗了身子骨,不常参宴。 当得知姬肄要来齐国时,慕淮也不欲在紫瑞大殿设宴款待他,只单在皇城之南,朱雀门之西的鸿胪院设了个小宴。 慕淮想,他身为齐国君主,只消敷衍一下那个燕国世子姬肄,尽到礼数便好。 至于身为他皇后的容晞,却无需陪他参宴。 慕淮不会让姬肄入禁宫半步,为的就是防止那好人|妻的姬肄会肖想他的晞儿。 见姬肄的那日,慕淮穿了帝王寻常的黯色冕服,他瞧上去一如既往的高大俊朗,气质亦是稳重深沉。 待姬肄随着使臣入鸿胪院正厅后,慕淮遥遥望去,见燕世子姬肄一袭博带华衣,俊美似妖。 慕淮却在心中不屑。 娘们似的。 可当姬肄走近他时,慕淮竟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待定睛一看,方才觉出,原来容晞那时没有猜错。 慕淮心中登时便冲融了怒意和悔恨。 这个姬肄,果然曾潜到大齐的军营里,做过燕国的细作。 可他又觉这事属实蹊跷,那年他从邺境返营后,曾听王怀提起,那个晏姓的陪戎校尉在上山拾柴时,无意跌落悬崖,应是死在了崖底且粉身碎骨了。 慕淮想杀姬肄而后快,可齐国和燕国的盟约摆在眼前,他若杀了姬肄,便也等同和燕国交恶。 那姬肄也是因着这点,在见到他时表现得格外淡定,且隐隐透着些许的得意。 好在姬肄来齐的这一月间,表现还算安分。 慕淮赐给姬肄所住的府宅内,被他安插了许多用于监视他的眼线。 那些眼线将姬肄这一月的行程告诉了慕淮,说这姬肄无外乎便是去逛逛酒楼,还将一个寡妇接进了府宅,和他同住。 线人还说,姬肄身侧有两名武功盖世的高手,这两名高手轻功高超,随时跟在姬肄的身侧,护着他的安危。 慕淮知道,姬肄接进府宅里的寡妇,应该便是他在齐国做奸细时的妻子。 姬肄既是见不到容晞,还有个寡妇陪着,也就不会做些霍乱宫帷的事。 慕淮想,只要他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他还是能留他一命的。 *** 庄帝丧期过后,陈王慕涛终于同郡国公的嫡次女完婚。 而今,慕涛亦有了自己的子嗣,小世子刚刚满月,不只德太妃喜上眉梢,慕淮也出自内心地替自己的兄长高兴。 前世,慕涛娶了拓跋玥,姻缘不幸。 这一世,陈王世子的降临昭示着,一切都与前世不尽相同。 慕淮心情甚悦,便择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邀请了汴京本土的王侯公爵,在郊外举办马球赛,以此庆祝陈王世子满月。 容晞的马术近年愈发精进,慕淮发现容晞同他一样,也是个好胜心强的人。 所以他同容晞组队,与尹诚夫妇打马球时,配合得十分默契。 他愈发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衬他的心意。 慕淮特意在骑骥院为容晞择了一匹雪白的骏马,这日煦阳高照,容晞身着牡丹红的胡服,足蹬革靴,眉心亦描绘了花钿。她绾着坠马髻,可谓窈窕绰约,又不失英姿飒爽。 比之于穿华贵的女子服饰,容晞穿这种改良后的胡服,瞧上去是愈发的明丽冶艳。 ——“陛下,这局我们赢了。” 容晞略有些兴奋地对慕淮道。 慕淮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的皇后,淡淡回她:“嗯。” 周遭是不绝如缕的叫好之声,亦有人在击鼓助阵,第二轮马球赛即将开始,众人只见帝后二人都挽起了缰绳,同尹诚夫妇再度争夺起马球来。 姬肄隐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一切。 他当然是不请自来,亦想了许多法子摆脱慕淮安插给他的眼线,为的就是能见到这位害过他的容皇后。 几年前,他被山下猎户救下,辗转多番才回到了燕国。 待姬肄清醒过来后,才回过味来,齐国君主慕淮只有容氏皇后一个女人,所以那个要杀死他的小黄门,便是这位容皇后。 姬肄一直恨着容晞,亦想着报复,想要索她性命。 可今日,待他看清她的长相后,嘴角却噙了丝淡淡的笑意。 如今的他,却不想再杀这位容皇后了。 这位容皇后,真是个烈性又狠心的蛇蝎美人。 果然有趣。 她与他见过的其他女人太不相同,怨不得慕淮会不要他那同母异父的妹妹姬骊。 姬骊虽然美貌,却远不如容皇后的美貌。 这样的美人,才担得住一句倾国倾城的绝色。 见身侧的官家小姐纷纷注意到了他,姬肄不欲在此久留,很快便离开了马场。 不过他想,虽然他不会再去让那容皇后以命抵命,但他总要从这个女人身上讨要些什么。 否则,难消他心头之恨。 ****** 大齐的丝造业走上正轨后,容晞时常会出宫去丝造局亲自查验蚕桑事宜。她去丝造局时除了会带上丹香,还会带上两三侍从,一行人皆穿便服,十分低调。 夜近黄昏。 容晞和丹香在丝造局待了近一日,方才乘马车归返雍熙禁城,待行至半路时,丹香掀开了车帷,容晞循着车窗外看去,竟是发现,附近有卖九连环和七巧锁等玩物的摊子。 ——“停一下,本宫想到那摊子前去看看。” 车夫得令,立即挽缰勒马。 慕琛也快到了开蒙的年岁,他虽然会说话,却是个极沉默寡言的。 终日就喜欢拆卸东西,还喜欢用毛笔在洒金纸上作画,慕淮因此也总斥慕琛自小便不务正业,大了怕是会成为一个纨绔亲王。 不过这孩子在画艺上,却然是个有天赋的。 容晞想,这民间的七巧锁向来难解,与其让慕琛在宫里毁坏别的物什,不如便让他玩玩这个七巧锁。 她询问了摊贩这七巧锁和九连环的价钱后,刚要转身命丹香掏银子,却觉自己的嘴竟是被一块带着奇异香气的绢布给捂住了。 容晞的双目倏然瞪大,她奋力想要挣扎,可力气终是敌不过正挟制她的男人。 丹香也被另一人挟制住,她的嘴亦被人捂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的动静来,只能红眼看着自己主子娘娘的眼神渐变得迷离。 而那几个侍从却离她二人尚有一段距离,待他们发现了摊子前的异样后,容晞早已失去了意识,且被那个看着轻功高超的男人劫持走了。 待容晞清醒后,便觉耳畔是汴京瓦子熟悉的喧嚣之声,她似是在某间馆驿的客房中。 容晞的嘴里泛着苦涩的药味,身上的感觉也很异样。 她很热,很难受,急需有人来为她疏解。 这时,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向了她。 待容晞看清那人的长相后,眸色不禁一变。 “你…你……” 原来是他,燕国世子姬肄。 姬肄来齐后,容晞并未见过他,她还以为自己在几年前错杀了一个陪戎校尉,近日心中也多有不安,觉得自己枉害了一条人命。 可谁知,这个姬肄果然便是从前的那个晏坚。 慕淮他应是见过姬肄的,可他回宫后,却从来也不同她提起姬肄其人。 容晞心里愧疚是一方面,也听过他霍乱宫帷的传闻,知道慕淮忌惮姬肄这处,便也没有向他提起过姬肄其人。 容晞白皙的螓首上,渐渐渗出了涔涔的冷汗。 也只有这个曾险些被她害死的姬肄才会这么恨她,亦想出了这么下贱的法子要侮辱她。 她宁愿被他直接弄死,也不想因着药性,同他去做这种事。 姬肄嘴角噙笑,那双凤目却是冷冰冰的,他语气漫不经心,问道:“容皇后,还记得我吗?” 终章(下) 《恃宠为后(重生)》/晋江文学城正版。 姬肄听过容晞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娇柔,就如莺鸟啼鸣般悦耳动听,他现下很想让她用这副细软的嗓子同他说话,向他求饶。 容晞却将脸别过了一侧,她一脸愠容,因着药性的缘故,娇美的脸蛋熟如春桃,透着层薄薄的粉色。 她清醒后观了观天色,据她被胁持到这处后,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跟她去丝造局的三名侍从轻功虽然不及姬肄的人,却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姬肄他是逃不出这汴京城的,二人所在的地方也是在离皇城不远的馆驿中,那些侍从想必已然分头行动,并将此事告诉了慕淮。 慕淮早晚都能寻到她,姬肄是清楚这点的。 他实则并不怕这事会败露,反倒是想让此事败露,姬肄做此举,一为折辱她身,二为让慕淮厌弃她。 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报复她,当真是比让她死还要难受。 容晞努力让自己冷静,亦靠毅力抵挡着药性。 姬肄正盯视着她,他的脖子上还存着一小寸的箭疤,若她几年前将他杀死后再抛尸于崖底,或许今日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世子。” 有一道粗旷的男声在客房外唤了姬肄。 姬肄听罢,阴脸走出了客房。 容晞的身上绵软无力,轻易动弹不得,好在她的发髻上有一个珠钗,容晞趁姬肄在外与手下谈话时,悄悄将那把珠钗从发上摘下,决意攒足气力,待姬肄靠近她时,便用这珠钗刺向姬肄。 这番,她一定要狠狠地刺向姬肄的动脉,将他杀死。 容晞知道,就算她将姬肄杀了,姬肄的手下也不会放过她,她到时还是死路一条。 再者,她既是被一帮歹人劫持,还被下了药,也不知慕淮会不会在意此事,是否还能再容她为他的妻子。 姬肄已然折返,容晞将那珠钗藏隐于泛汗的手心。 他这番归来时,眉目微拧。 姬肄刚要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容晞却对他的触碰厌恶至极,她用尽全力的啐了姬肄一口。 姬肄遭受唾面之辱后,面色顿阴。 他实在是没想到,容晞这样一个绝色的大美人,竟会做出如此粗鄙之事。 想起几年前,她对自己的做弄,姬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无名怒火,扬手便狠箍了容晞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 姬肄冷声道:“告诉你,这还是我第一次打女人。” 男人的力气很大,容晞活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被男人打过,她头脑嗡地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颊。 想起从前的慕淮,纵是性子再暴戾,纵是她为了逃出宫帷,也曾故意激怒他过,慕淮也从未对她动过手,充其量只是言语上斥几句罢了。 容晞的眼眶里渐渐渗出了泪,却不是她想哭,而是姬肄打的这下实在是太疼了。 她不想在姬肄这种人的面前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也冷声且语带衅意地回道:“你姬肄也就这些能耐了,除了玩女人,你还会做些什么?” “你……” 容晞的这句嘲讽,刺中了姬肄内心的痛处,亦像在他伤口上撒盐般,让他愤怒。 那年他来齐国,实则是为了避祸。 他同燕君姬蠡妃嫔的不伦关系被他得知后,燕君便对他动了杀心,虽然燕君在朝中的势力不及他父亲摄政王势大,但他毕竟身为君主,在朝中也自是有着自己的势力。 两方权衡后,萧太后便让他隐性埋名,南下齐国躲避燕君姬蠡对他的追杀,对外则宣称,摄政王世子大病在府修养。 他本就是萧太后和摄政王的私生子,燕君姬蠡亦总是嘲讽他,说他是个只会玩女人的纨绔世子,是大燕的蛀虫,白拿大燕子民的俸禄。 姬肄来到齐国后,对燕君的嘲讽一直怀恨在心,也总想向他证明些什么,这才潜入齐国军营,想要探得些许的齐国军机。 这番他来齐,是主动请缨。 一方面是为了报复容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燕君不想让自己的嫡子为质,他亦想为大燕做出些贡献。 为的,就是不想再让人嘲讽他,说他无用。 而容晞今日说的话,几乎同燕君嘲他的话一模一样。 姬肄俊美妖冶的脸渐变得狰狞,他冷笑一声,语气泛狠地骂道:“贱人,你马上就要成为齐国君主的弃妇和废后了,还是留着些口舌同慕淮说去罢!” 说罢,姬肄复要挥手,再箍容晞巴掌。 容晞这时亦攥紧了珠钗,想将其刺向姬肄。 只听“轰隆——”一声。 容晞和姬肄皆都停下了动作,姬肄挡在容晞身前,回身看去时,便见客房的红木格栅门竟是应声倒地。 随即,门外进来了数名高大的男子。 为首的便是一脸怒容的慕淮,他身侧站着的年轻男子姬肄也识得,是平南军侯尹诚。 姬肄心中一惊,耳畔也响起了馆驿粗食丫鬟的尖叫声。 “啊——死…死人了!!!” 摄政王派来齐国保护他的两名轻功高手,俱被残忍杀害。 姬肄的凤目倏然瞪大,他还未反应过来,慕淮已然气势汹汹地冲到了他的身前,他一把拽起了他的衣襟,猛地挥拳便砸向了姬肄的脸。 慕淮的力气比寻常武者要大上数倍,姬肄只觉得自己的颧骨都要被他这一拳打碎了。 姬肄自诩有些武艺,且要较之常人高上不少,可他若是赤手空拳地同慕淮单打独斗,是完全打不过慕淮的。 不论技巧,就单论力量上的压制,十个他都不是慕淮的对手。 慕淮眸色阴鸷,他也不讲什么招式,将姬肄撂倒在地后,便下死手攥拳狠狠地砸击着他那张可恶的脸。 ——“你骂谁贱人?你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活腻歪了敢动老子女人?” 慕淮适才进内时,无意见看见了容晞娇美的脸蛋上,还存着这个姬肄的指印。 他知道姬肄这个恶心玩意还动手打了他的晞儿,那样一张娇怯美丽的脸,这个姬肄竟也下得去狠手去打。 思及此,慕淮眸色愈狠,下手的力道也愈发重了。 慕淮根本不给姬肄回话的机会,他已然不管不顾,要将他往死里打。 姬肄不想死在慕淮的拳下,待慕淮松开他,要查看容晞的状况时,他喉间涌出了大股的鲜血,浸染了他的身前的衣物。 姬肄语气艰涩,躺在地上质问慕淮,道:“…慕淮…若你杀了我,不怕我…父亲和燕君报复吗?” 这话却如让火势愈大的风,顿让慕淮心中的气焰更胜。 “你父亲和燕君算老几?姬蠡那个懦弱的蠢货之所以将你送到齐国来,就是怕朕会率兵打你们燕国。” 慕淮性情强势,掌控欲强,平生最厌恶受人威胁。 姬肄已然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断不能再容忍这个恶心玩意再在世间存活。 慕淮再不给姬肄任何还话的机会,再度用拳击向了姬肄已然变得血肉模糊的脸,十几下后,姬肄原本俊美妖冶的脸竟是被他砸凹了。 血渗了一地,姬肄已然死透了。 慕淮仍觉难泄心头之恨,仍在一拳又一拳的砸着。 直到容晞虚弱地唤道:“…陛下…陛下…救救我。” 慕淮方才收手,他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双手已然沾满了姬肄的鲜血,尹诚了解慕淮,知道依他的性情,定是要亲自将这姬肄打死的,便在入室前就唤了馆驿的小厮备好了清水,亦提前同馆驿主人打点好,让他将其余客人都清退。 现下,馆驿中并无其余客人。 待慕淮用清水净手后,尹诚亦是一脸嫌恶的看了一眼姬肄的死尸。 若慕淮今日忍了这事,他也会瞧不起他。 慕淮走向容晞时,方才发现她的神色不大对劲,脸也是异样的红。 他将虚弱娇小的女人横抱在怀后,方才意识到,这个姬肄竟还给容晞下了药! 尹诚亦并未觉出容晞的异样,只看着姬肄死相凄惨的尸体,问道:“陛下要怎样处置燕国世子的尸体?” 慕淮冷笑一声,嗓音透着森然的寒意,道:“将他五马分尸后,再将他那副妖邪的皮给剥下来,一并寄回燕国去。脑袋和皮给他父亲摄政王,四肢留给萧太后,躯干便留给他燕君姬蠡。” 容晞听罢这话,不禁在慕淮的怀中打了个寒噤。 尹诚的神色却是淡然至极,恭敬地回道:“臣遵旨。” 其实尹诚一早便觉得,依齐国现在的实力,打燕国是没有多大问题的,胜算较大。之前慕淮答应收下燕世子为质时,尹诚还觉得这事并没有必要。 许是因为过于爱重他的皇后,亦有了两个孩子的缘故,尹诚觉得慕淮近年行事是愈发谨慎,他变得不敢轻易犯险,都有些不像他了。 慕淮将容晞抱离了这间客房后,馆驿主人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便将最好的客房腾给了二人。 待容晞终被他小心地放在床上后,理智濒临瓦解。 她嘤泣出声,身上虽然难受,可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同慕淮解释。 “夫君…他…他真的什么都没对臣妾做,只是打了臣妾而已…除了脸…他没有碰过别处。” 慕淮眼带疼惜,亦将微粝的手抚上了她受伤的那侧面颊,毫不犹豫地便道:“朕信晞儿。是朕疏忽大意,没有护好晞儿……” 容晞被他抱在身上后,眼泪愈发汹涌。 她在男人深邃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怀疑,只能看出对她的疼惜,竟还有一丝愧疚。 慕淮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过伤害,而旁的男子若碰到这种事,定会心生怀疑。 可慕淮没有。 慕淮是全然信任她的。 而她跟了慕淮这么多年,若遇到这种事,最先的想法肯定是怀疑。 容晞心中的惭愧让她无地自容,她哭得不能自已。 慕淮吻去了她眼角的泪,他以为是容晞在恐惧着药性,便温声哄道:“晞儿别怕,朕陪着你,你别怕……” “嗯……” 慕淮将她散碎的发拨至了耳后,他眸色深重,动作却是极其小心克制地,帮她解着药性。 窗牖被秋风吹开,距离汴京宵禁还有一个时辰,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 容晞的耳畔隐约能听见窗外小贩的吆喝声,和伶人咿咿呀呀唱曲的曼音,这药性让她的感官放大了数倍,她靠在慕淮的肩头,亦能清楚听闻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频临灭顶之际,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窗外不远处好像也绽燃了绚烂的烟火,馆驿外的人群更加热闹了。容晞心中异常紧张,亦绷紧了身子,她觉自己要承受不住了。 ——“晞儿。” 慕淮这时唤住了她,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且富有磁性,此时还带着稍许的哑。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似是被烫了一下。 容晞无法说话,只双颊绯粉,眼神懵然地看着他。 慕淮的眼神温和又宠溺,亦倾身轻轻地吻了下她的唇角。 “我爱你。” * 汴京已然过了宵禁的时辰,街道上的更夫正在打梆敲锣,高声呵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容晞沉沉睡下后,慕淮替她拢好了衾被,坐在榻边缄默地又看了会她的睡颜,方才走出了客房。 皓月高悬,四周阒然无声,惟有秋日枯叶随着风沙打旋儿的沙沙之音。 尹诚正坐在馆驿外的石阶上,见慕淮坐到了他的身侧,便将身侧的酒递予了他一坛。 慕淮接过后,尹诚问道:“安抚好了?” 尹诚并不知容晞是被下药了,只当这一个时辰,慕淮全然是在单纯地安抚着他心爱的女人。 “嗯。” 慕淮淡淡回了他一字后,便饮下了尹诚递予他的醇酒。 辛辣的酒水穿过喉咙后,慕淮问道:“你可觉,朕今日这事做的莽撞?” 尹诚淡哂,摇首回道:“臣并不觉得。” 慕淮今日之举,代表着要同燕国撕破脸皮,亦代表着两国在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 ——“臣是武将,若不在疆场为陛下厮杀,岂不是白拿百姓俸禄?” 慕淮墨眸深邃,定定地看着尹诚年轻英俊的侧脸。 他对伐燕一事谨慎,是因为前世的惨痛记忆,尹诚便是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他不愿重蹈以前的覆辙。 见慕淮缄默不语,尹诚复问:“我大齐有近百万的兵士,他们俱都效忠陛下,都愿为陛下战死疆场。臣知陛下决非是守成之主,定要立开疆武功之德。臣也一直钦佩陛下这点,亦不愿陛下改变。” ——“所以陛下,您不要有任何的犹豫。” “臣身为武将,自是不愿缠绵病榻而亡,臣死也要战死在疆场上,方才不枉此生。” 尹诚的这番话,消褪了慕淮的疑虑和心中对前世那场战争存的阴影。 慕淮持着酒坛,将其撞了下尹诚的。 夜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顿时响起了酒坛相撞的泠泠之音。 尹诚无奈失笑。 他知慕淮寡言,且一向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 不过皎洁的月色下,他身侧年轻帝王那张清俊的面孔却带着笃然,尹诚便知,他已然下定了决心,要与燕国开战。 ****** 太章六年,初春。 齐燕交恶已久,两国交战在即。 后日,慕淮便要御驾亲征,同尹诚率兵伐齐。 这番,慕淮不再应允容晞随他同去军营。 容晞也知伐燕要比伐邺难上许多,慕淮应是也怕自己会失败,这才不肯带她同去。 她上次去军营,妄自做出决策,击杀姬肄,反倒给慕淮添了麻烦。 这次,她便好好地待着宫里,同两个孩子等着他一同回来。 上次那事已然过去了数月,容晞仍记得他在馆驿同她说的那句话,她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可后来又觉得,自己应是没有听错。 可不管他对自己说没说过这句话,容晞都想在他出征前,也将这句话对他说出来。 可容晞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总觉得若是贸然将这句话说出口,她和慕淮都会很尴尬。 慕淮心思深沉,同她说这句话时,时机寻得正好。 待他说完后,她便晕厥了过去,两方都不会尴尬。 这般纠结着,她竟是将这件事都拖到了慕淮快出征的这日。 最近容晞身上总是容易困乏疲惫,今日到了乾元殿后,本想趁着为慕淮磨墨时,便将这句话同他说出来。 慕淮批折子时,见她困倦,便命她去寝殿里睡上一会儿。 容晞无奈,只得模样温驯地点了点头。 这话若是打着哈欠说,便更让两方尴尬了。 容晞躺在宽敞华贵的龙床上,闻着殿内熟悉且令人熟悉的龙涎香,待阖上双目后,便渐渐进入了一个诡异的梦境。 梦中,她在同浣娘在洪都逃难的路上,并没有被慕淮和尹诚救下,反倒是被那几个悍匪残杀致死,孩子也自是没能留住。 容晞的心脏顿如擂鼓般狂跳。 却见梦中,她的尸身被慕淮寻到后,那男人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悲痛。 慕淮抱着她冰冷的尸身在棺材里躺了一夜,亦语气温和地同她说了好多话。 梦里那个一贯强势霸道的男人,好像还落了几滴泪。 容晞跟了慕淮这么久,还从未见他哭过。 次日,慕淮推开门扉后,原本乌黑的墨发竟在一夜间生出了许多的华发。 容晞囿于梦境,她不能说话,亦不能动。 她只能被迫看着一幕又一幕令她心痛的画面。 容晞想劝梦里的慕淮好好用膳,好好睡觉。 可那个男人却听不见,他终日虚耗着自己的身体,每夜都将自己沉浸在繁冗的政务上。 梦里的他性情比从前做四皇子时还要更孤僻暴戾,虽穿着华贵的帝王冠冕,却真真可谓是个可悲的孤家寡人。 他身侧,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容晞亦看见了,他夜晚被梦魇惊醒,眼眶泛红地唤着她的名字,责她心狠,责她不肯在他梦里再多待久些。 她还看见了,梦里的慕淮终身未娶,在临死之前,下旨命侍中程颂封她为后,要同她合葬在一处。 容晞挣扎着想要从那可怕的梦里逃出来,这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她总觉得梦里的一切都真实的发生过。 “芝衍…芝衍……” 容晞语带泣音地唤着慕淮的表字,泪水已然在面上四溢。 ——“梦魇了?别怕,朕在。” 感受到男人微凉的唇停驻在了她的额侧,她亦被慕淮抱在了身上,此时此刻,他正用大手安抚性地抚着她的发顶。 容晞终于梦醒,却哭得更厉害了。 她悄悄将指甲嵌入了掌心,待觉出真实的痛感后,容晞方才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芝衍…芝衍……” 容晞复又软声唤他。 “嗯?” 慕淮知道自己出征在即,这女人比以往娇弱好哭些,再正常不过了。 容晞咬了咬唇,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管时机成不成熟,她都要向他说出这句话。 尴尬,就尴尬罢。 “芝衍…芝衍…我……” 慕淮这时用双手将她娇美泛泪的小脸捧腹,他深邃的眼稍带着疼惜,正想着再说些话让女人放宽心绪。 ——“我…我爱你。” 慕淮一怔,面前美人儿的耳珠已然如滴血般地红。 话落,容晞羞赧至极,复又将娇小的身子蜷回了衾被中。 反正她终于将这话说出口了,至于慕淮怎么想,她便不管了。 慕淮反应过来后,唇畔渐渐冉起了笑意,复又将手探入华衾,一把将害羞的小美人儿拽进了怀里。 他低声命道:“适才朕未听清,你再说一遍。” 容晞红着脸,声如蚊讷地拒绝道:“没…没听清就算了。” 慕淮知她容晞害羞,不欲再多强迫她说出这句,只将薄唇覆于她的耳侧,一字一顿地道:“我也爱你。” 容晞软耳一痒,心中虽然如被蜜淋,却又想起了适才的梦境。 清醒过来后,她愈发觉得慕淮似是对许多事都未卜先知。 比如他知道她和浣娘去了洪都,亦提前预料到了太章三年的那场旱情。 对了。 容晞隐约记得,那年她因吃醋搬殿,同慕淮闹矛盾时,那男人好像说了一句。 “孤活了三十多年,都只有你一个祸水。” 三十多年? 那时候的慕淮不是只有二十二岁吗? 容晞心中愈发觉得,适才的梦应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慕淮,他好像是重回一世的人。 ——“夫君…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容晞小声问他。 慕淮道:“何事?” “你…你是不是重生之人。” 话落,慕淮缄默了片刻。 半晌,方睇着美人儿诧异的眼,嗓音低沉地回道:“嗯。” 也没什么好瞒着这个女人的,不同她讲这事,是怕她胆小,会被吓到。 容晞哇地一声,复又痛哭出声。 她语带嗫嚅地问:“那…那些梦都是真的了?” 慕淮见她果然被吓哭了,略有些无措地拍着她的背,不解地问:“什么梦?” 容晞便抽抽噎噎地将适才的梦境都同男人讲了一遍。 待她讲完后,慕淮也有些难以置信。 他语气却是淡淡地回道:“差不离罢,朕的前世,大致就是如此。” 容晞看着男人淡然且英俊的脸,面上却泛起了愠色,细声问道:“那你…你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你身体原本是康健的,为何要那么糟践自己?” ——“因为前世,没有你在朕身侧。” “那你也不能……” 慕淮安抚性地吻了吻女人的柔顺的长发,温淡地嗓音带着郑重,道:“这一世不会了,这一世朕为了晞儿,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容晞被男人熟悉的体温渐渐缠裹,听着他温柔的劝哄,终于心中安沉地阖上了双目。 她喃声回道:“嗯…我也会照顾好芝衍的。” ****** 后世史书载: 承章六年盛春。 鹘国大君拓跋虞时年为可汗世子,正逢齐武帝慕淮率军伐燕,虞助武帝伐燕,亦分燕国城池十余座。 武帝问鼎中原,亦与西疆鹘国世代交好,二国至此再无战事争端。 这年慕淮返汴的路上,尹诚还同他提起,鹘国的战士确实要比中原战士更有蛮武。 齐国这番得胜,很大缘由是因为鹘国那十万藤甲兵的支援。 慕淮淡淡颔首,拓跋虞帮他,也是因为他和鹘国的大君早就盯上了燕国和鹘国接壤之处的那几座城池。 两人多年前曾不睦过,甚至还曾想杀死对方,如今却能和平地坐在一处,饮酒叙谈。 拓跋虞也已成长为俊美高大的草原战士。 真是物是人非。 慕淮在帐中,还问了拓跋虞,道:“你和慕娆怎么样?她曾往王府寄过信,说是要回齐归宁。” 拓跋虞对此毫不知情,他不知慕娆何时往齐国寄了要归宁的信,以往她同齐国互送的书信都会提前被人查验过。 归宁?她可不只想归宁。 拓跋虞语气幽幽地回道:“我可没许她归宁。” 慕淮听罢,锋眉单挑。 他本以为拓跋虞成熟了不少,可现下这么一看,他身量虽然高了,内里还是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慕淮语气颇重,威胁道:“若大齐郡主在你鹘国受了委屈,朕可是随时都会将她接回来的。” 拓跋虞亦面色不豫地回道:“放心,她不会受委屈的。” * 慕淮率兵归返汴京的那日,天朗气清。 雍熙宫内,华贵葳蕤的花树泛着馥郁的香气。 慕珏和慕琛已然站在宣华门处,静静地等着慕淮的归来。 太子慕珏这时七岁,颍亲王慕琛这时五岁。 慕淮走进宫门后,便看见两个儿子正并肩站着,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 慕珏比一般的小孩要沉稳不少,见到慕淮后,只恭敬地对他施了一礼。 而慕琛却还是小孩心性,竟是迈着小短腿急匆匆地奔向了他,噙着小奶音,语带哭腔地道:“父皇…你终于回来了。” 慕淮对慕琛的突然亲近颇感惊讶。 因为慕琛这孩子平日寡言,也不如慕珏小时候似的,喜欢同她娘亲近,他自是也更不同他亲近。 慕淮和容晞都发现了慕琛的怪异之处,他只喜欢绘画和拆卸东西,而他年纪小小,画艺却比好多汴京闻名的画师高超不少。慕琛才四岁,便只用了一月的功夫,将雍熙内的宫殿和建筑都画了一遍,且画艺和构图精湛到,连宫廷画师都啧啧称奇。 可他好像对父母和兄长没什么感情,似是在这方面有缺失一样。 慕淮对慕琛没什么大的期许,他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就算他与别的孩子有不同之处,也就无所谓了。 可如今看来,是他和容晞多想了。 慕琛还是很在意他这个父亲的,有可能只是因为年纪小,才不懂表达对父母的孺慕之情。 慕淮用大手摸了摸慕琛的小脑袋,却见周遭并没有他想见的小皇后,便问慕珏:“你母后呢,她怎么没来迎朕?” 慕珏回道:“母后…母后她在椒房宫中睡下了。” ——“睡下了?” 现下是在晌午,按说容晞这个女人异常黏人,定是要到宫门口迎接他的。 如今她不来,应是身子出岔子了。 慕淮复又关切地问:“你母后身子可有何恙?” 说罢,便急切地迈步要往椒房宫走。 慕珏接下来的话,却让慕淮放宽了心绪。 他面上也渐渐显露了笑意。 “父皇,母后没患病,只是又有身孕了。” (正文完结) 小甜番(1) 《恃宠为后(重生)》/番外(1) 慕琛既已到了开蒙的岁数,自是不能再同容晞在椒房宫一块住,他早已搬去了别的宫殿,由乳娘伺候着。每日清晨,也得同慕珏一样,早早得便得在翰林院坐定。同皇室宗亲,和慕淮钦定的可在翰林院陪同皇子一起治学的世家贵子刻苦治学。 而慕珏知道父皇回汴京后,定是想同母后单独相处,便先同慕淮告辞,回了自己的东宫。 慕淮已有数月未见过容晞,想起这几月中,因为前线战事吃紧,二人也只互通过两次书信,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半月前。 可那时,容晞却并没有在信中对他提及,她身怀有孕的事。 算日子,容晞这一胎少说也应有两个月来,正是害喜严重的时候。 有二头戴幞头、着深黛公服的太监手持着巨型的鲲翅伞扇,为刚刚归宫的皇帝遮蔽着暑热。 皇帝在位六年,正值风华之龄,如今看来,愈发有着上位者深沉内敛的气质。 他在回宫之前便已卸甲,如今正逢盛夏,身上便穿了件颜色清淡的荼白斓衫,如若遥遥观之,这斓衫看着有些素简。可若凑近几分,便见这斓衫的蔽膝和领缘都用金线重绣着升龙和卷纹祥云,瞧上去格外的矜贵华丽。 皇帝自为人父后,便很少再如从前做东宫太子时那般性情暴戾。他性情虽然强势,亦有些枭主气质,可却是个知人善用,政治手腕成熟的英明君主。 如今,大齐皇帝问鼎中原,更令其子民由衷臣服。 大齐隐隐有盛世之兆,今年户部官员还上了道折子,说今年齐国新出生的婴孩很多,他们亦都觉得,能活在齐国第三任君主慕淮统治下的国度中,是件幸运且幸福的事。 椒房宫这时令的风景迥雅别致,那年拓挖的荷池中,清荷正开得娇鲜生姿,里面的锦鲤亦都是慕淮特意命宫人择选的名贵品种,单一条就要花耗掉上百两纹银,个个生得鳞片斑斓耀目,且体型也要较之旁的锦鲤大上不少。 宫苑内,开着各种华贵馥郁的花树。奇石旁的碧草中生着招展茂盛的红蓼,亦有高洁清雅的玉兰和颜色妩媚的西府海棠等珍贵的花树。 午时的煦阳倾泻,荷池之上浮动着金色的光影,看着倒不像人间应有之景,反是宛若仙境。 丹香穿着绛色宫衣,她年纪虽不大,但被容晞栽培多年,行事却是愈发老成。此时此刻,丹香正站在主殿之外,同几名小宫女交代着差事。 慕淮并没让太监唤皇上驾到,因着传令太监的嗓音往往过于尖细,他怕会饶了他的晞儿安睡。 见慕淮归宫,丹香和椒房宫的小宫女和太监们,已然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皇上这一归汴,宫人们自是要比他不在时,提心吊胆许多。 ——“奴婢、奴才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淮语气淡淡地命道:“都起来罢。” 待一众宫人起身后,丹香用眼示意他们退下,去各忙差事。 慕淮则用那双稍显凌厉的墨眸看向了丹香,问道:“朕问你,皇后是何时被太医查出有孕的?” 丹香还算镇静地如实同慕淮回禀道:“回皇上,娘娘…娘娘是一月前被查出有孕的。” 容晞并不是迟钝的人,慕淮也觉得,她若有了些害喜的症状,定会很早便能觉察出自己身怀有孕。 她既是不在信中告诉她已有身孕,怕是会有什么隐情。 再一想起,今日容晞的异样,慕淮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的恐慌。 他语气稍重了几分,复又问向丹香:“同朕说实话,皇后这一月身子如何?” 丹香心吓得一凛。 主子娘娘真是太了解陛下了,她一早便猜出慕淮要向她询问这些事,还特意叮嘱她,要向陛下瞒着她真实的身体情况。 可她又怎敢瞒着慕淮呢? 皇上性情强势冷肃,比那大理寺卿还要会审讯人,他只消觑一觑那双凉薄凌厉的眸子,便能让人不打自招。 丹香终是匀了匀不稳的气息,将容晞这两月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同慕淮讲了出来。 ——“今年初春时,在皇家庵堂为先帝祈福的太妃们按制归宫,娘娘在皇上您出征前便一直为此事奔波忙碌,又管着阖宫诸事,那时便有些劳累了。后来…皇上您出征伐燕国,娘娘日夜牵挂您的安危,茶饭不思。那日娘娘从东宫看完太子回宫后,便晕倒了…太医诊出娘娘已有身孕,却说…却说她胎相不稳,叮嘱她切莫多思伤神,让她注意身体。” 话说到这儿,慕淮清俊的面容已然变得阴沉。 丹香被骇得噤住了声,慕淮冷声命道:“继续说。” “娘娘…娘娘那时便开始注意自己的身子,可…可还是容易梦魇失眠,饮了许多安神汤也无用……” 丹香的声音越来越低,想起那段时日,她也后怕。 主子娘娘这胎怀得太过辛苦,同怀太子和颍亲王时都不同。 怀太子时,娘娘只是遭了寻常妇人都会遭的罪,而怀颍亲王时,娘娘有了为人母的经验,皇上又对她格外关照,所以这胎一直很顺遂,生产时也未受什么折磨。 而怀这胎时,却…… 丹香继续道:“娘娘那段时日隐隐有小产之兆…她怕保不住这胎,而皇上您又在前线,她便决意等这胎作稳后,再告诉还在前线的皇上您。” 丹香话还未说完,慕淮便心中焦灼地阔步进了主殿。 他能明白容晞的两难,她是怕他在前线会惦念她,这才没告诉她实情。 丹香实则怕慕淮会扰醒容晞,因为容晞刚睡下也没多久,便耐着对慕淮的惧意,跟上前去,小声对慕淮道:“皇上…皇上您…娘娘才睡下不到半个时辰…她昨夜…昨夜并没有睡下。” ——“朕知道了。” 慕淮刻意压低了声音回道。 待进了寝殿中,慕淮便嗅闻到了沉香和龙脑的味道,这两味香料都是助眠的。他对这香料的味道很熟悉,因为前世的他,在入夜后也很难安睡,太医也给他配了这副安神香。 可这安神香于他而言,却没什么用。 容晞怀着身孕,本就异常辛苦,入夜后若无法安睡,可够把这个娇弱的女人折腾惨了。 慕淮有意控制着步子的音量,待小心地走到四柱华床后,便见她正蜷着娇小的身子,呼吸浅浅地憩着。 依旧是那副美丽绝色的容颜,可看上去却憔悴了许多,凝白的肌肤很清透,却不见血色。隐隐可见,她纤美的颈子上,有着几道泛青的血管,呼吸亦是孱弱,就像个柔弱易碎的瓷娃娃一样。 慕淮许久未见到容晞,刚要用手将她微散的发丝拨在耳后,却又顿住了动作。 他的这双手,在这两月间曾挥刃杀人无数,对敌人用蛮武之力惯了。可现下,当他再面对这娇弱的女人,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控制好力道,他怕自己的力气稍微重一些,就会伤到她。 慕淮亦怕自己会扰醒眠浅的她,便缄默地坐在床侧,凝睇着她恬美的睡颜。 及至黄昏人定之时,容晞方才从冗长的梦境中清醒。 待她渐渐睁开双目后,竟是惊喜地发现,她的身旁躺着她心心念念的男人。 容晞有些难以置信,复又重重地阖上了双目。 待再度睁开眼后,见慕淮果然躺在她的身侧,她憔悴娇美的脸终于露出了笑意。 慕淮正阖眸睡着,许是因为知道她已有身孕,他并不敢如从前般,比较强势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离她稍有段距离,微粝的大手却在紧紧地攥着她的左手。 明明慕淮并未蹙眉,可睡颜看上去,却依旧有些凌厉摄人。 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人。 容晞将脸儿凑近了他几分,眼带光芒地悄悄打量着他,她觉他瘦了许多,鼻骨和眉骨瞧着也愈发高挺深邃了。 慕淮微抿着薄唇,浓长的鸦睫亦在眼睑下落了影。 她的芝衍生得可真好看。 容晞调整了下睡姿,亦动作小心地倾首,悄悄地亲了下他。 觉出男人唇上微凉的触感,她渐渐阖上了双目。 二人呼吸相织时,她觉自己的脑袋竟是被人扣住了。 容晞睁开眼后,便见慕淮已然清醒。 他加深了这番浅淡的吻,亦将她往怀里拥了几分。 容晞感受到了男人熟悉的体温和心跳,满心幸福地任由男人温柔又不失强势地碾着她的温甜。 慕淮原本很专注地亲吻着她,却听见容晞竟是咯咯地笑出了声,就像是只小雀在啁啾啼鸣似的。 ——“笑什么?” 慕淮听着她的笑声,眸底也蕴了笑意。 小甜番(2) 《恃宠为后(重生)》/番外(2) 椒房宫被匠人设计得冬暖夏凉,这时令居于其内,也丝毫让人觉不出炎燥。 慕淮见容晞的眼睑下,生了淡淡的乌青,柔软的面颊亦略往里凹陷了几分,原本被他养得肌腻且身姿纤秾合度的美人,如今竟瘦得皮包骨头似的。他适才拥她入怀时,都不敢使多大力气。 容晞又往男人宽阔温暖的怀里钻了钻,再次掀眸看向他时,眸里已然蕴了层薄薄的水雾。 那副乖软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在同主人乞求怜爱的幼猫。 容晞细声细气地对慕淮道:“夫君…臣妾又有身孕了。” ——“嗯,朕已经知道了。” 慕淮的语气温淡,容晞观察着他的神色,并未从他那双深邃的眼里看出什么异样,心中略松了口气。 幸好,丹香应是没同他说出这两月她身体状况的实情。 慕淮复低声问她:“还要睡吗?” 容晞摇了摇头,回道:“臣妾不睡了。” 慕淮伸手拢着她如海藻般浓长乌黑的发,美人儿身上的馨香渐渐溢进了他的鼻息。他在军中许久,每日的生活可谓枕刀卧血。如今怀中是久违的软玉温香,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容晞身子软,嗓音也是细软,他一抱着她就不想再松手,心也自是软做一团。 慕淮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轻和了许多,又道:“既是不睡,那便唤太医来椒房宫再为你诊诊脉,这两月朕没在你身侧,听丹香说,你总是无法安睡,害喜之症也很严重。” 听着男人嗓音低沉且带着关切的声音,容晞的美目却是闪躲了一下。 丹香还是将实情都告诉慕淮了。 慕淮看着容晞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不动声色。 容晞很快恢复了镇静,她将纤手置在了尚未有多少起伏的小腹上,小声对他央求道:“臣妾有些饿了,现在不想见太医,想先用些晚膳。” “好。” 慕淮回她的速度很快,又添了一句:“待用完晚膳后,朕再唤太医过来。” 他自是看出了,容晞这是在同他拖延时间。 慕淮将娇小的女人从香衾中抱了出来,他觉容晞完全没有什么重量,抱起来轻飘飘的,还不如他提的那把刀重,丝毫都不像个怀了身子的女人。 椒房宫内的宫女们俱都垂着头首,她们用余光隐隐可见,高大俊朗的皇上将皇后娘娘抱到了铜镜前,且动作异常的小心珍重。 华丽的瑞兽鸾鸟镜台旁,置着一个摆放花瓶的红木高几,慕淮在镜台旁的圈椅处坐定后,瞥了一眼上面的花瓶,见里面插了枝宫人刚撷的西府海棠,上面犹带着刚刚喷洒的清水。 容晞见慕淮看向了那高几,脸儿却渐渐变得微红。想起他出征之前,二人还曾在其上…… ——“摆上新的花瓶了?” 慕淮低声向她询问时,语气听不出半丝的暧.昧。 容晞温软地道了声:“嗯…” 慕淮将视线从花瓶移到了她的身上,唇角也往上牵了牵。 容晞亦赧然地垂了垂目,情.浓意动之时,华帐那一隅方寸之地自是不够他折腾的。 犹记得那夜烛芯爆了,发出了带着喜气的噼啪之音,他将她抱了起来,将高几上的花瓶扫到了地上,将她放在了那红木高几上。 花瓶碎地时,外面的宫人也应该都听见了声音。 容晞一想起那夜的事,便觉万分羞赧。 现在想来,还是面红心跳的。 她那时好怕从上面摔下去,好在慕淮将她一直锢得很牢。 容晞面子属实薄,事后并不想让宫人收拾这处,可自己又下不了地,最后只得咬着唇,央求慕淮去将那高几上和地上的狼藉都收拾了一番。 宫女们已然端着容晞平日穿戴的发饰进了内殿,见皇上坐在一侧的圈椅上,正眼带温和地看着娘娘。皇上平日气质冷肃,年纪尚轻却总给人一种威严压迫之感,也就只有同娘娘相处时,周身散着的气场才不会那么凌厉。 二人数月未见,小别胜新婚,相处也自是蜜里调油般的甜蜜。 娘娘那张绝色的脸,现下正泛着娇美的霞粉色,可气色看上去,却仍不大好。 除却椒房宫和东宫的一些下人,宫里知道娘娘有孕的不多,娘娘这一胎坐得不稳,这两月几乎都未怎么出过宫苑。椒房宫里的宫人们也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娘娘在皇上回来前便会滑胎。 慕淮缄默地看着宫人为容晞梳妆,盛夏天色暗沉得一贯晚。 窗外风柔日薄,熹光晓霞。 应着已经到了人定之时,容晞并未盛装打扮,只是穿了件浅紫色的华褙,领抹上绣着清雅的紫萼和卷草。如云雾般的乌发半绾着,髻上只簪了几多刚撷下的素白玉兰花。 双十妙龄的美人儿,整个身上都散发着柔美温驯的气质,连女人见了都要心生好感。 淡妆浓抹总相宜,说得便是这位了。 容晞知道慕淮在军营中的生活条件异常艰苦,那年她随慕淮伐邺时,对此深有体会。慕淮虽是皇帝,但在军中的饮食也是粗陋的,无外乎便是吃些馒头、莼菜羹等吃食,最好的菜也只有那些咬不动的肉干。 慕淮平日的饮食偏好荤食,这番容晞预料到,男人归宫时定会消瘦许多,事先便给他备了许多荤补之物。 宫人陆续在八仙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除却鸡鸭鱼肉,慕淮见上面还有着蒸鹿尾,和用火腿、香蕈、腌笋煨制的鹿筋。 容晞甚至,连汤煨甲鱼这种的大补之菜都给他端上来了。 慕淮看着这些菜,略有些无奈地对容晞道:“晞儿…你糊涂了,朕现在不能吃这些菜。” 容晞听罢却有些不解,不禁细声问道:“为何不能吃下这些?皇上这番归宫瘦了好多的,臣妾看着都心疼,今夜可得好好补补。” 她说这番话时,那双盈盈的美目看上去,竟有些傻乎乎的。 慕淮蹙眉,亦撂下了手中筷箸。 随后掀眸睨了对面的美人儿一眼,淡淡道:“傻瓜。” 容晞不明所以,并不知道为何慕淮突然要说她傻。 ——“小傻瓜,你还怀着身子,再补朕就要完了……” 小甜番(3) 番外(3)/晋江正版,其余渠道转载侵权违法。 容晞是聪明相的美人儿,平日说话处事总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可如今慕淮的这话说得都这么明显直白了,容晞却默了好半晌,还是没反应过来。 容晞连眨了好几下眼目,复又将慕淮的话意细细思忖了一番。 慕淮无奈摇首,命宫人将鹿筋和甲鱼汤这些壮|阳的大补之物都端了下去,复对一脸懵然的美人低声道:“吃罢。”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她也觉得近日自己的脑袋变得不大灵了。 她对八仙桌上的各类珍馐菜肴并无什么食欲,想起她怀珏儿和琛儿时口味嗜酸。怀这胎时口味却很怪异,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嗜好。 但她这胎怀得着实艰难,身子也比以往虚乏不少,是得好好用晚膳,将亏空都补一补。 党参枸杞鸡汤是适合孕妇饮的常见滋补汤品,容晞有孕后,几乎每日都要让小厨房的人做这道菜。 丹香为帝后二人布着菜,从珐琅瓷盅里给容晞盛了碗鸡汤。 容晞垂首看了看那汤,见里面飘着一小截党参、鲜红的枸杞、汤底还沉着几块鲜嫩的鸡肉,却仍没有多大食欲。 这鸡汤的味道原本是鲜浓的,且带着些许的草药味,她闻着这气味,心口处却直犯恶心。 容晞见对面的慕淮正神色淡淡地用着菜食,可她这害喜之症属实厉害,她不想男人一回宫,她便在他面前呕吐。 她手旁的玉碟里放着解腻用的糖渍山楂果,容晞怀这胎虽不嗜酸,却想着用这酸果将这股恶心的劲儿给压下去,便用银钎捻了一个。 慕淮用余光瞥了一眼容晞纤白的玉指,和那颗一看便很酸的山楂果,不禁蹙了蹙眉。 八成这胎还是个小子。 他何时才能有个女儿? 这般想着,慕淮的心情有些复杂。 容晞将那颗酸酸的红果放进嘴里后,这才将将止住了呕意,她见男人的面色并不大好看,还以为他是在嫌她不好好用饭食,便赶忙用勺舀了舀鸡汤,往嘴里送着。 可没喝几口,她便觉得那股子呕意又开始往上涌,且她怎么抑,都抑不住。 丹香是个眼明的,见状刚要帮自己主子解围,却见皇帝已然先她一步,走到了容晞的身前。 他将大手抚上了女人纤瘦单薄的背脊,低声劝道:“吃不下便先缓一缓,先唤太医过来给你瞧瞧,朕看你这次害喜是比从前厉害。” 丹香拿来了盥器,容晞将秽物吐进,复用玫瑰水漱了漱口,这才赧然地回他:“臣妾…臣妾今日疲累,想回去好好歇歇,不想见太医。” 容晞现在的模样,就像一个生了病,却怕看医师的幼童似的。 慕淮对她一贯有耐心,却觉容晞现在是真的有些犯傻了。 就算她拦住了他,不让他去请太医来。他也大可以背着她,同太医询问她的情况。 慕淮暗觉事态应是很严重,他决意先将容晞的情绪安抚好。 容晞白日睡了不少,这时令自然是睡不下的。 她复又躺回了床上,却未将双眼闭上,反是可怜兮兮地看着穿荼白华衣,高大俊朗的男人,细声央求道:“夫君,你多陪陪臣妾好不好?” 慕淮清楚容晞这是在使伎俩,她每每流露出这副娇怯神情时,都是在同他使着小心机,想要用那双水盈盈且勾人的眼,来达成她的目的。 他向来能瞧出她的那些小心思,却从来不说破。任由她认为,她是靠这些伎俩才说服他的。 而非,他其实是一直心甘情愿的让着她、惯着她。 慕淮坐在四柱华床后,伸手抚了抚容晞软小的耳朵,温声哄她:“乖晞儿,朕还要去趟乾元殿,有些政务要处理,晚一些再回来陪你。” 容晞点了点头,他刚从燕国回来,是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她伸出小手推了推男人,小声道:“那夫君快些去罢,可别耽误了。” 临行前,慕淮看着美人儿那乖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俯身亲了下她柔软的唇。 “乖乖的等朕回来。” 容晞攀住了男人的颈脖,抬首回应着他温柔缱绻的吻,亦温软地回道:“嗯。” ****** 暮色四合。 待慕淮离了椒房宫后,神情再不复适才同容晞单独相处时的温柔,眼角眉梢瞧着一下子冷厉了许多。 他命随侍的乾元殿大太监,道:“将太医唤到乾元殿。” 大太监恭敬应是。 待慕淮归乾元殿,并在御案后坐定后,见上面铺陈好了近月堆叠好的重要奏折,惯性似的便择了几个,趁太医还未到,便开始理其政务。 燕疆刚刚归于齐境,慕淮本还想着过段时日再去一趟燕境,可容晞现下的身体情况属实令人担忧,他一点都放不下心。 太医入殿后,神情有些异样。 慕淮掀眸看了他一眼。 太医见皇帝气势傲睨的端坐于龙椅,暗觉实则他无需开口向他问话,他已然猜出他要问什么了。 ——“说罢,这两月皇后的身子到底如何?” 慕淮的嗓音冷肃,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格栅窗外的最后一抹残阳打亮了年轻帝王的半边身子,他领缘上用金线纹绣的祥龙泛着熠熠的辉芒。 太医跟了皇帝多年,亦是受他栽培多年,也同他和皇后莅了不少风雨,表情尚算镇定。 他准备先同皇帝道些好消息:“娘娘这胎从脉相上看,似有双生之相。” 话落,他观察了番慕淮的神色,见他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 太医又道:“原本娘娘这岁数是最适合为陛下诞育皇嗣的,可这胎…却怀得不太合时宜。娘娘似是在数月前…中了味药物。那药性烈,极损女子之身……” 只听啪嗒一声,太医心中一惊。 他见皇上竟是将手中名贵的御笔用指猝然折断,眉间亦倏地蔓上了狷戾之色。 姬肄虽然惨死,但慕淮仍觉难解他心头之恨,想起那日之后,容晞的身体却是虚弱了不少,也亏损了不少的元气。 容晞曾同他说过,那年她曾险些害死过姬肄,这才会被他怨恨,被他下了那种腌.臢的药。 如今想来,那药也却是比寻常的合|欢散烈上不少。 太医自是知道慕淮已然愠怒至极,他不知皇后之前误食了何种药物,他只知道皇帝独宠容皇后,这番她的胎孩有虞,自是触及到了他的逆鳞。 ——“孩子能保住吗?” 慕淮讲话的声线平稳,没人看见他的指尖不易察觉地正颤着。 太医有些两难,他碍于慕淮凌厉的眼神,只好如实回道:“娘娘这胎…能否保住,并不好说。” 慕淮的语气又重了几分,复问:“什么叫不好说?” 太医知道皇帝对龙嗣的态度,他跟了他那么多年,自是知道比起龙嗣,皇帝还是更在意容皇后的。 “臣…臣知陛下爱重娘娘,娘娘若冒风险将这胎生下来,恐会有虞…就算是平安将孩子生下来,也很可能会损毁身子。娘娘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所以…所以……” 太医当时为容晞诊脉时,更难将这番话同她讲出来,这毕竟牵扯了两个孩子,他犹记得那时他同容晞讲完这番话后,她那张娇美的脸蛋蓦地便变得惨白。 ——“朕知道了…这事缄口,若走漏了风声,你合该知道后果。” 太医胆战心惊地应了声是。 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将这事往外传。 ****** 慕淮没心思再去批折子,再者他今夜本就是寻个借口出了椒房宫,待他回容晞那处时,便见她并没有躺在床上歇息,反是在书案前理着后宫的账目。 庄帝的太妃归宫后,后宫的开支变得更加繁琐。 慕淮尽力调整着情绪,想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些,不想让容晞看出他情绪的异样。 孩子是两个人共有的,他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 可看她纤弱的坐在那儿,慕淮又怕这一世,他会再次失去她。 他走到容晞身前,将她手中的账簿夺到了手中,制止道:“不好好歇息,算什么账?” 容晞的神情略有些委屈,细声回道:“臣妾…臣妾真的变笨了,怨不得夫君说臣妾是傻瓜呐,臣妾连账都算不对了。” 慕淮将娇人儿拥入怀中,温声道:“你怀着身子本就辛苦,这账别再算了,拿给录事算。朕在宫里,谁也不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容晞在他怀中讷然回道:“是得交给录事了,要不然放臣妾手里,出了错就麻烦了。” “嗯。” “可臣妾…臣妾好怕自己永远都会这么糊涂,臣妾不想变笨变傻的……” 女子孕期的情绪本就不稳,容晞一想到自己可能永远都会这么迷迷糊糊的,便觉得特别可怕。 慕淮用大手抚着女人柔软的发,低声又哄她:“不会的,晞儿是因为怀着身子太辛苦,才有些糊涂。等孩子生下来……” 想起适才太医对他讲的话,慕淮的语气顿了顿。 他隐忍地阖眸,亲了亲容晞泛着馨香的发侧,语气很温和,又道:“真变傻了朕也一直宠着你,你怕什么?” 容晞心中甜丝丝的,却还是小声反驳道:“可臣妾是皇后,不能变傻的。” “嗯,晞儿不会变傻的。” 慕淮知道,容晞是因为怀孕辛苦,才会有些糊涂。但他在心中复又想了想,若她真变笨变傻,其实也挺好的。 这女人若是笨笨的,也挺可爱的。 她精明狡黠他喜欢,她笨一点、娇憨一些,他也喜欢。 ****** 入睡前,慕淮沐了浴。 他心中很难冷静,想他重活一世,却逢上了于他而言,最棘手的事。 他知道,容晞爱子如命,定会比他还要恐慌。 慕淮自诩没怕过什么人,也没怕过什么事,但是容晞却是他的例外。 更遑论,这事与她的性命有关。 今夜他不能同她提这件事,他须得好好想想,该怎样同她讲。 ——“夫君。” 见慕淮回到了寝殿,容晞掀开了薄衾,示意慕淮入内。 慕淮看着温香娇小又惹人怜的她,眉目间蕴着的郁色渐褪,看着清润了些许。 待男人躺在她身侧后,容晞顺势往他怀里钻了钻。 她觉慕淮身上越来越一种深沉冷峻的成熟气质,怎么看怎么英俊,烛影微曳,光影相织,他颈线和下颌线的轮廓立体分明。 容晞渐渐阖上了双眸,她贪婪地嗅着男人身上的皂荚香。 慕淮看着容晞竟是一副吸.精小妖的模样,不禁闷声失笑。 “呀。” 慕淮刚想抬起她的下巴,想着来个窃玉偷香,却见容晞用小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略有些赧然地道:“臣妾真是糊涂了,这回臣妾终于想清楚了,夫君为何会在晚膳时,说自己不该吃那些补物了。” ——“知道了还往朕怀里钻。” 慕淮故意打趣她。 容晞娇娇哼哼地,却不愿离开慕淮温暖的怀抱。 她小声问道:“那夫君这几个月该怎么办啊?” 慕淮用指挑起容晞的一缕乌发,边把玩着,边淡淡回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忍着。” 他嗓音低低的,听上去很有磁性。 容晞耐着心中羞赧,以极小的声音回道:“那臣妾帮帮夫君罢…” 说罢,便将自己蜷进了香衾之中,娇小的身子也正往下钻着。 慕淮一把将她从内拽了出来,语气沉了几分,命道:“你安分地躺着便好,朕不需要你做这些。” “可……” “朕前世十几年都没沾过敦伦之事…也没怎么样,忍几个月不算什么…….” 容晞听罢,心中感动之余,却也是心疼的。不仅是因为慕淮本是个重|欲的人,却茹素了十几年。还因为,前世的他竟是如此的茕茕孑立。 好在这一世,她和孩子们会一直陪在慕淮身侧的。 夜渐深沉。 容晞这回身侧躺着慕淮,不再是孤枕难眠,本以为今夜便可以安然地睡下。 可她阖目听着迢迢递递的更漏之音,和男人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却仍觉难以入睡。 明明她饮了安神汤药,殿内亦焚了安神香,可她就是睡不下。 可光是睡不下还好,她的小腿竟也在这时抽起筋来,容晞想起怀珏儿和琛儿时,她还是在身子渐大时,小腿才总容易抽筋。 这痛属实难/捱,容晞却怕扰了慕淮安睡,便用一手掩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另一手则小心地想要为自己按按那处。 这时,男人微粝的大手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夫君…你醒了?” 慕淮没立即回她,反是坐起身来,待将衾被掀开后,竟是精准地寻到了她抽筋且疼/痛的小腿,极度耐心且动作熟稔地替她揉/着。(单纯揉腿) 容晞立即发出了啾、啾的吃/痛声。 慕淮的语气稍带着责备:“既是难受,为何不同朕讲?” 小甜番(4) 番外(4)/晋江文学城正版。 慕淮之前习惯了为容晞做这种事,他蹙眉帮她按了几下后,容晞腿上那阵难受的劲便消了下去。 容晞将手覆在了男人的大手上,细声细气地同他道:“夫君,臣妾那处不痛了。” 美人儿的掌心柔腻如凝脂,轻轻地将他的大手包裹住一小处,慕淮觉出其上的触感,方才停下了动作。 慕淮也并未睡下,他心中一直想着今日太医同他讲的话,适才容晞躺在他的身侧,并未发出任何声音,连动都未动一下。慕淮本以为今夜容晞终得安睡,直到听见了她窸窸窣窣往衾被下钻的动静,方才发现了她的异样。 ——“晞儿。” 慕淮低声唤住了容晞。 容晞在入夜后,头脑竟是格外的清醒,寝殿里未燃任何烛火,只有窗外那抹清冷的月色,泻在了男人俊美无俦的脸上。 慕淮的那双眼睛,向来是矜傲凉薄的,旁人一看便觉,他定是个性情强势,且心肠冷硬的人。 夜减清辉。 容晞却莫名在他看似平静的眸中,瞧出了几分犹豫和郁色。 她蓦地全然反应了过来。 慕淮下午去乾元殿,并不是去理政,而是编了个借口诓骗她,他定是将太医叫到了乾元殿,也得知了她身子的真实情况。 容晞没有吭声,只略带防备的往后躲了又躲,她生怕慕淮会同她说出,她不想听的、且过于残忍的话。 慕淮的语气尚算平静,道:“朕今日见了太医,他说你这胎……” 容晞打断了他的话,她唇边噙着愠色,细软的嗓子也微高了几分,冷声问道:“他是不是说,臣妾不该留下这两个孩子…为了身子着想,合该饮一副药性温厚的落子汤…把肚里的两个孩子流掉……” 容晞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每夜无法安睡的缘由,便是怕次日醒来,肚子里的孩子会离她而去。一想到这种画面,她便觉鼻间一酸,眼泪也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手背上。 慕淮见此无奈地叹气,动作强势却不失小心地将泣不成声的娇人儿拥入了怀中,大手扣住了她的脑袋,低声命道:“不许哭。” 她还怀着身子,子夜悲泣,最是伤身。 容晞却攥着拳头砸了慕淮的肩处数下。 慕淮再怎么戾名在外,再怎么被外人当成煞主,可现在的容晞,却一点都不怕他。 她无论怎样在慕淮的面前使小性、犯娇耍横,那男人都会包容她。 可现下,容晞却不敢询问慕淮的想法。 当然,也不必她问,他的那副口吻和语气,同那太医一个样。 他定是想让她放弃肚子里的那两个孩子。 果然,慕淮亲了亲她的发侧,便说出了她不想听的话:“晞儿有慕珏和慕琛,日后也还会再有孩子,朕不能让你冒这个风险,若你出了事,朕……” 话还未毕,慕淮便觉,怀中的小人儿隐隐有炸毛之势,且急于从他的怀里挣脱。 容晞怀着身子,慕淮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任由她从他的怀里钻了出去。 容晞也知道,自己不该将怒气撒在慕淮的身上,这事自是不怨慕淮的,可她却也从未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 她为自己抹泪时,却险些从床上跌落到地上,幸而慕淮及时扶了她一把,他见她行止冒失,不禁斥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可如此莽撞。” 容晞仍觉心中怒火难消,便用赤着的白.皙玉.足,力道不轻地踹了男人一脚。 慕淮算发现了,他是将容晞宠惯得愈发没边了,从前她一动怒便会用小牙咬他,现在她却变本加厉的,动辄便对他拳脚相向。 她的小手小脚都生得绵.软无骨,挥拳蹬足时也自带香风,毫无招式路数的三脚猫功夫于他而言,就跟挠痒痒似的。再者她并不会使多大力气,只是借着这些,疏解疏解怒气罢了。 慕淮看着她的那副娇蛮模样,是又好气,又好笑。 却故意沉着声音,又斥道:“皇后如今是愈发娇蛮任性,竟还敢对朕拳脚相向。” 夜渐深沉,慕淮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立侍在寝殿外那两个的小宫女,可都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她们皆觉心中震颤。 娘娘打皇上了? 这真是太可怕了。 按说娘娘平日在皇上面前最是娇柔,如今此举,就跟兔子在狮子面前挑衅似的,属实让人胆战心惊。 她们适才便听见了殿中,皇上低沉的嗓音,和娘娘的泣音,还觉得是二人发生了什么争吵。 那两名小宫女本还觉得有些困倦,如今却都提起了精神。 殿中的慕淮已然提着容晞那两个纤细的胳膊,将她抱在了他的身上。 容晞几乎是跪在了他结实的腿上,却顺势挥舞着拳头,边淌着眼泪,边力道不轻地往他肩头砸着,嗓音甜哑道:“就打你,坏满牙,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慕淮抿唇,大手复又各自攥住她的纤腕。 容晞别过了脸儿,此时此刻,她的身子已然比之前虚弱了不少。 慕淮耐心问她:“那是你和朕的孩子,你当朕就舍得?” “那你还……” 慕淮将声音压得很低,复又回她:“是朕一碰到同晞儿有关的事,便懦弱了。” 他嗓音很平静,容晞却觉心尖那处,竟是被刺了一下。 她忙细声制止道:“不许你说自己懦弱。” 这般说着,容晞面上的泪又汹.涌了几分。 慕淮缄默了片刻,并没有回她。 半晌,方才将容晞往怀中拥了几分,温声哄道:“晞儿不怕,朕会竭尽所能的护好你们母子。你先别哭…你一哭,朕心里很慌。” 子夜的月华愈发清冷,容晞将脸贴在了靠近他心脏的位置上,静默地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终是讷声地回道:“臣妾不哭了…” 那两名小宫女听见殿内的动静小了一些,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丹香今夜本不当值,却对这两个宫女不放心。 见她们果然在私下讨论皇上和皇后的事,便压低了嗓子斥了那两个宫女几句。 先前,皇后身侧不是没有得力的人,只是那个稳重的宫女到了岁数,便被她许了个侍卫。还有两个宫女也颇有能力,却被娘娘拨到了颍亲王的宫里。 如今再看,这椒房宫内,确实没有什么得力的人了。 丹香瞧着,这两个宫女还算机灵,便有意栽培栽培她们,可如今看来,这二人却有些碎嘴,真真是不能重用的。 ****** 那夜之后,慕淮便派了一直在民间为他做事的那些蛰蛇使者去了趟燕国原来的都城——西京。 当然,待燕疆归于齐境后,这处便不能再叫做西京,而是被改称为兴城。 汴京有属于南方的清秀隽雅,而从前的西京,亦有它的雍容大气。 黄戬带着几名使者,寻到了燕君姬蠡从前的几位妃嫔,如今她们全都被充入了贱籍,在兴城治所为当地太守做着最粗鄙的差事。她们从前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美人,如今却下场悲惨,也是让人唏嘘。 不过最起码,这些位分不高的小妃嫔还留住了性命。政权的更迭总是充满了血腥,慕淮率军攻入西京后,燕国的宫殿在一夜间,宛若修罗地狱。 这些小妃嫔并不知道黄戬和其余使者的身份,因着境遇实在困厄,她们为了几盒脂粉和几块糕饼,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对这些陌生男人讲了出来。 原来,这几名妃嫔都同那位被齐国皇帝剥了皮的燕世子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却说那风|流佞浪的燕世子在敦伦之时,为了使女子更快意,往往会诱她们饮下一味汤药。 从前她们受姬肄蛊惑,只为了一时的欢|愉,便饮下了大量的那药。 后来她们才得知,这药是姬肄特意寻人为女子制的,且此药有两用,既可使女子更加愉悦,又可使女子在事后避子。姬肄也因着这药,省了不少麻烦,却坑害了她们这些不知情的女人。 但在兴城之北,有一药师的药方,可解姬肄那药的毒性。 黄戬去寻了那药师,花重金将那方子买下,并将其带回了汴京。太医看后,待确定这药方对孕妇无恙后,又添了几味温补的药材。 容晞将这方子饮了几月,待腹中胎孩坐到五个月时,她的身子终于好转。她不再梦魇,气色也好了许多。虽不及怀慕琛时轻松,却足以让慕淮的心绪安沉了不少。 翌日,汴京正逢初春,天际却飘了些溶溶的细雪。 东宫内,皇帝正同小太子围炉拥雪,对弈品茗。 如今这时令,礼部官员正忙着科举之事,皇帝昨日也刚在擢英殿亲自监堂了大齐的殿试。 皇帝忙碌了数日,今日好不容易得出半日空当同太子单独相处。 他边同太子下着棋,边看着翰林官员从数百考生中挑选出的优秀策论。 一心两用,便很是不易了。 慕珏看着自己年轻英俊的父皇垂眸在看策论时,身侧还站着个从民间搜集消息的言官,同他讲着汴京各王侯勋爵世家的内院轶闻。 现下,他可谓是一心三用。 却说容晞现下的身子虽转好,却不知是哪个碎嘴的人,竟是将她这胎子嗣艰难、易难产失子的消息传了出去。那段时日,慕淮为巩固政权,去了燕境新区划的一众郡县亲巡,并没有派人将消息及时压制。 这消息,便从雍熙宫内,传到了汴都各王侯勋爵家的内眷耳中。 各世家如此悉心的培养着贵女,为的就是将她们往王侯皇家送,做王妃、侯府夫人固然是好。但再好,也不及做皇上的妃嫔好。 那些上了年岁的女眷都认为,皇后娘娘虽怀着龙嗣,胎相却不稳,不一定能平安产子。就算生下来,身子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康健。 皇上早晚都要纳别的妃嫔,说不定今年初夏时,便会置场选秀,往宫里添些新人。 因此,这一月中,各世家的人都在暗自较劲,悉心培养着各家出色的嫡女。 父子二人听罢言官说的这些,都没心思再去下棋。 慕淮放下了手中策论,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的烦躁之意。 他养了那么多闲散的王侯公爵,这些人终日不做实事,拿着朝中俸禄,却终日胡思乱想,竟还觉得她的晞儿会出事。 见身前慕珏的那双黑眼睛里,已然泛着凶,慕淮沉声问道:“怎么还不落子?” 慕珏的模样越来越像慕淮,却也随了他的大美人娘亲,五官生得格外的精致,宫人们看见小太子时,都在暗叹,这太子若是长大了,得是副什么俊朗模样。 怨不得现在就有一些世家已经惦记上太子了,他们暗中蓄着力,要将自家新生的贵女,当成太子妃培养。 ——“再不落子,就算你输。” 慕淮的语气又重了几分。 说罢,慕淮见慕珏也没个反应,仍用那双乌黑的眼稍带着怒意的看着他。 慕淮眉目微沉,抬声命太监:“把棋盘撤了,太子输了。” 慕珏这才执了白子,将其落在了棋盘上,随后问向慕淮,道:“父皇,你会选秀…往后宫纳新的妃嫔吗?” 慕淮刚要落子,却顿住了动作。 他怎么觉得,慕珏的语气,有点像大理寺卿审犯人似的? 小甜番(5) 番外(4)/晋江独发,其余渠道转载侵权。 东宫内,细雪霏霏。 皇帝和太子仍端坐于菡萏池的浮亭之上对弈。 待皇帝将黑子落于棋盘之后,便连吃了小太子数子。 小太子眼见着棋盘上,自己的白子一下子少了许多,再见他父皇锐利且冷厉的眼角眉梢都浸着得意的笑,他心中便更觉气愤。 皇帝将小太子表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中,原本就是他让着这个臭小子,棋局开端便让了他五子,二人对弈的时间这才能变得长些。 他并没回复小太子的问话,反是又问那言官,道:“同朕讲讲,都有哪些世家想往朕的后宫里送人。” 太子虽较寻常的七岁孩童成熟不少,却也猜不透他父皇一贯深沉的心思。自古的皇帝按仪制,后宫都有无数的妃嫔为他繁衍诞育皇嗣。雍熙宫内西南角的宫殿群落中,还住着他并无什么印象的皇祖父的那些太妃们。 但一想到,将来会有别的女人进宫,同他父皇生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太子的心中还是抵触和反感的。 太子犹记得,他母后曾颇为感慨地对他说过:“你父皇或许会有很多孩子,但对你却是最不同的。” 太子自是认为母后这么说,是因为他是大齐的储君,而父皇近年也是苦心孤诣地培养他,想让他成为大齐未来的君主,所以才当他不同。 母后却摇了摇头,又道:“不,你父皇待你不同,不只因为你是太子的缘故。” 这头太子暗忖着心事,皇帝掀眸看向了对面的长子,却觉他蹙眉执棋的模样,就如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立侍在侧的言官便将那些人家,都同皇帝细细地讲了出来。 其中有,承平伯爵家的嫡次女张氏、还有怀远侯府家刚刚及笄的赵三小姐、再就是英国公府上那对扈氏双姝。 言官同皇帝提的,都是京中有名有号的清贵勋爵世家,再往下的,都是从二品以下官员家的闺秀,这些人行事低调,并不敢过分张扬。 惟他提的这几家,于私下闹腾得有些厉害。 太子暗暗将这些世家都记在了心里,想着就算这些世家小姐都入了宫,也休想给他母后添堵。若她们敢让他母后受委屈,他可不会只给这些人一些小教训尝,而是会让她们付出数倍的惨痛代价。 小太子掩饰好了情绪,复又在棋盘落子,吃掉了几枚黑子。 皇帝的语气淡淡,对他教诲道:“你应将心思都放在治学上。” 太子暗觉,这番皇帝还是要置办选秀,往宫里充入新的妃嫔,他语气看似尊重,实则有些敷衍,回道:“…儿臣受教了。” 直到听到了皇帝接下来的话,他眉间隐隐掩着的一抹戾色方才消褪。 ——“至于朕的后宫,只会有你母后一个女人。” ****** 夜中春寒料峭。 慕淮回乾元殿前,又去了趟次子慕琛的宫殿。 慕琛的书房中,总是堆叠着各式画纸,还有他闲来无事,亲手雕刻的木雕、机弩等物。 慕淮进殿时,却见乳母正往他的小胖手上涂着药脂,慕琛小小年纪,掌心却如老木匠般,总是会生出不少的薄茧、和刻刀无意划过的裂痕。 慕淮见状,一脸愤恨地从乳娘手中接过了药脂,动作不轻地往老二的小胖手上涂着药脂。 老二眼里已然蕴了泪,却碍于自己父皇的阴沉面色,忍着手上的被药擦过的蛰/痛,不敢哭出声来。 慕淮冷声斥道:“你是大齐的亲王,不是木匠。” 慕琛噙着小奶音,乖顺地回道:“儿臣知道了。” 因着慕琛在绘画和凿刻上钻研的功夫过多,几月前,慕淮一气之下,便命宫人将他所有的画纸墨料,和雕刻的用具都扔到了护城河里。 老二平日看似乖巧,性子很内向,瞧着甚至有些憨厚,心中却是个极有主意、且蔫坏的。 慕淮在他宫里和东宫都安插了眼线,两个儿子平日的一举一动,他都是一清二楚的。 那日太监同他回禀时,还说颍亲王的宝贝被扔河里后,却既没哭,也没闹,表情反是很平静。随后便沉默地去了趟椒房宫,在他母后面前乞怜哀泣。 一物降一物,容晞又是个娇惯孩子的,便在他耳侧吹了许多枕边风,又磨缠他了数夜,慕淮方才将慕琛的宝贝玩意都还给了他。 实则慕淮对慕琛,并没有什么期许和要求,起码他的这些喜好不算不良之癖,大不了将来就做个逗鸟善画的闲散亲王,他对此想得还算开。 他和容晞的孩子,不一定都要像慕珏一样辛苦。 容晞怀的这胎,似有双生之相,却不知性别。 若这胎是个双生公主,那慕琛身为两个妹妹的亲王哥哥,便不可再如此轻松,需得做个能成事的亲王。 若是对龙凤胎,那他的三子便不可闲散纨绔。 若要是对双生子…… 慕淮一想到还会再有两个儿子,面色倏地便阴了几分。 ****** 月落乌啼。 到了三更天时,容晞已然困倦至极。 慕淮近日忙于科举之事,手头上要处理的政务也是陡然增多,容晞心疼他每晚都冒着料峭的春夜寒风,再走到椒房宫去陪她入睡,这几日便主动到了乾元殿安住。 但纵是如此,她还是见不上慕淮几面。 他忙完政务后,往往都要到后半夜了,那时她早便睡下了,而清晨慕淮要上朝,起得比她早不说,还从不唤醒她。 容晞强撑着精神,想着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见上慕淮一面,薄薄的眼皮却同打架似的,就像被浆糊.黏住了一样。 她终是渐渐阖上了双目。 想着罢了,还是入睡罢,明日尽量早起,再见他。 却觉自己的唇上竟是一凉,随即鼻间便沁满了安沉松远的龙涎香味,男人熟悉的气/息亦喷洒至了耳侧。 容晞小心地护着肚子,任由慕淮缱绻地吻着。 她觉自己的肩处一凉,便喃声道:“夫君…夫君……” 靡颜腻理的孕美人神情懵然又无措,一副以君为天,任君采/撷的温驯模样。 慕淮狭长清冷的眸里遍染着晦色,微粝的大手亦覆住了她纤.软无.骨的小手。 他渐渐与她十指相扣,哑声命道:“别乱动,朕想疼疼你。” 立侍在外的宫女们听着内殿令人面红心跳的声音,俱都垂下了头首。 大抵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慕淮抬声叫了水,立侍在外的宫人们也觉心中松了口气。 慕淮动作温和地帮面如霞绯的美人儿用帨巾拭着,这番两方都得了愉悦和趣味,还不会伤及腹中胎孩。 容晞回想着适才的种种,心中虽是赧然万分。 可不得不承认,慕淮他真是越来越会了。 小甜番(6) 番外(6)/晋江文学城正版。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副什么表情吗?” 容晞刚阖上双眸准备入睡,待慕淮躺在身侧后,便将薄唇置在了她软小的耳旁,嗓音低沉地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身后是男人健硕的胸膛,容晞微缩了缩颈脖,顿觉又要有种耳孕的感觉,她不想再让慕淮对着她的耳朵讲话,便用小手捂住了左耳,喃声问道:“臣妾现在是什么样子啊?” 慕淮将女人的小手从耳朵上移下,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偏要对着她的耳朵讲出这句话。 容晞听后,适才还眯着的美目倏然瞪大。 她怀着身子,体质本就比以往敏|感许多,根本就禁不住慕淮同她说这种令人羞赧万分的话。 容晞小心地挪了挪身子,亦将香衾覆在了自己绯红的面颊上,她想要离慕淮远一些。 慕淮就知道欺负她,他实在是太坏了。 她还想说,他整日就像个吃不饱的绿眼狼呢。 容晞娇娇哼哼地回道:“不理你了,就知道欺负人。” 慕淮自是不肯放过身旁温香娇小的孕美人,他大手一伸,复又将容晞禁锢在怀,亦用高挺的鼻梁蹭着她的颈间,深深地嗅着她发肤间的馨香。 “小没良心的,这就同朕恼了。” 容晞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只被架在火上烤的冰,而且马上就要被烤化了,只得糯声回他:“臣妾要睡下了,皇上随意罢。” 慕淮无奈,又道:“朕刚从兴城回汴没几日,都没好好陪过晞儿,晞儿再陪朕说几句话罢。” “那…那好吧。” 莅了适才的那遭云欢,容晞确实也没有再睡的心思了。 容晞小心地调整了下躺姿,想面对面地同男人谈叙,毕竟二人适才的姿势于她而言有些危险,她真是胆战心惊的。 慕淮看着美人儿那惹人怜的娇气模样,小心地帮了她一把。 容晞挺着肚子,所以二人相隔了一段距离,慕淮与她额贴着额,低声问道:“朕今日听太子说,三月初七,是你的生辰。” 慕淮的语气稍带着些幽怨,就连慕珏都知道容晞的生辰到底为何月何日,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之前甚至以为,容晞是忘了自己的生辰。 容晞不提这事,实则是因为慕淮的生辰离其母贤妃的忌日很近。他自十三岁后,便再没庆过生辰。而庄帝和成帝的生辰,都是要在阖宫举行万寿节的。 距离庄帝的三年丧期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在这两年,慕淮也从未在禁城内为自己举办过万寿节。 思及此,容晞小声回道:“这日是臣妾的生辰,但是夫君从来都不过寿,臣妾自是也要夫唱妇随,也不会去庆贺自己的生辰。” 慕淮用手捧覆起面前美人儿巴掌大的小脸,略有些感慨地道:“晞儿再过一个月,就二十四岁了,跟着朕也有八年了。” “嗯,夫君会嫌臣妾的年岁大吗?” 虽然宫人都说,她近几年出落地愈发美丽,比她十几岁时刚做太子妃和皇后时要更有女子的成熟韵味,但容晞却觉得时日过得太快,转瞬间,自己就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慕淮却失笑回道:“这才多大,自是不嫌。” 他看着女人略有些委屈的小模样,情不自禁地倾身,啄了啄她薄薄的眼皮。 容晞看着慕淮那副哄小孩的模样,却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慕淮的实际年龄。 慕淮前世应是在三十三时驾崩离世的,那算上两世的岁数,慕淮现在都快四十岁了。 想到这儿,容晞掀了掀那双羽睫浓密的桃花美目,看了慕淮一眼。 这眼神看得慕淮心中不大爽利,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媚,看人时若带着思忖,便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 他声音沉了几分,问道:“作何这样看朕?” 容晞的眼神闪躲着,掩饰道:“没什么……” 慕淮看出了容晞的心思,语气也透着凶,又冷声问:“嫌朕岁数大?” 容晞的胆子近年被慕淮宠惯地是愈发大了,便细声细气地打趣男人道:“可夫君实际的岁数却是不小了…都能比臣妾大上一轮了。” 眼见着慕淮的面色愈发阴沉难看,容晞又故意气他,添了一句:“好老的。” 慕淮拢着她细腻精巧的下巴,愤恨地咬了一口,斥道:“胆子愈发肥了,竟敢说朕老。” 话落,他的声线渐变得幽幽,复问:“真的很老吗?” 容晞见慕淮的脸庞明明是极年轻英俊的,与他二十出头的长相没什么变化,现下却在如此怅然地这般问她,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她自是见不得慕淮情绪低落,复用小手捧起了男人线条冷硬的脸,像猫儿似的蹭了蹭他,又柔声道:“臣妾是在打趣夫君,夫君可别放在心上。就算夫君现在也是不惑之年,也是正值壮龄的年岁…不老的。” “夫君现在自是年轻的,但将来也会有变老的那一日,臣妾也会陪着夫君一起变老的。” 慕淮听罢这话,眸底的郁色方才消褪了些许。 他觉容晞这句,陪着夫君一起变老,真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容晞心中松了口气。 却觉,就算慕淮现在真有四十岁,惦记他的世家女也不会少。慕淮近年也宴请过一些世家同去京郊打马球,容晞清楚地记得,她每每同慕淮一同出席那些马球赛或是一些宴事时,那些年轻贵女看她的眼神纵然恭敬,却总透着些许的嫉妒。 她清楚,很多人都认为她是雀登枝头。 亦觉得,她的运气并不能一直这样好下去。 都盼着她这个小官之女能从高枝摔到地底下去。 慕淮的脾气纵然奇坏,亦是戾名在外,皮相却是极英俊惑人的,身上亦有种矜贵深沉的气质。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势,汴都的那些世家女见到他后,也就将他身上的残忍和恣睢抛在了脑后,也忘却了伴君如伴虎,竟都期冀着能成为这位英俊帝王的妃嫔。 有些世家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家贵女提前打点上了,竟开始有意拉拢她这个皇后。自她身子不好、子嗣艰难的流言传出宫外后,便有不少勋爵世家打着送名贵药材的旗号,想着她们娇养的小姐进宫后,她这个皇后能因着她们送过礼,对她们照拂些。 容晞没将这事同慕淮说起,是因为她相信慕淮并不会去纳别的世家女为妃。 现在的她,再不会怀疑她的芝衍。 烛火微曳,容晞觉得困意上涌,不欲同慕淮再谈叙着夜话,便阖上了双目,亦将脸儿埋在了男人的怀中。 慕淮却当她是在同他撒娇,又低声问道:“晞儿想要什么生辰礼?朕都许给你。” “满牙……” 慕淮无奈抿唇,复问:“朕已经是你的了…晞儿还想要什么?” 话刚落,慕淮却见怀中的美人儿已然酣然入梦,他只得替那娇弱的美人儿拢好了衾被,自言自语地又道:“那朕就为晞儿,置场生辰宴。” ****** 慕珏到了慕淮认为的,可以学骑射的年纪。 慕琛的年纪虽然尚小,但慕淮却认为,他也可以尝试着学学骑马了。 这日天朗气清,慕淮便穿了便装,带着两个儿子去了趟骑骥院择选小马驹,今年齐鹘茶马互市时,慕淮还特意叮嘱拓跋虞为两个儿子送些优良的小马驹来。 慕珏对学骑射很有兴致,他同他那大美人娘亲一样,胆子大,领悟能力也强,很快便能骑着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在马场上驰骋。 慕琛却对骑射丝毫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排斥,慕淮没想让老二这么小就能骑马,今日他只要能成功地坐到那小马驹上,他便满意知足了。 老二却说什么都不肯坐上那匹小马驹,马监领来的那匹小马驹因着日头过晒,也总是蹬蹄嘶鸣。 慕淮阴脸提着老二的两个小胖胳膊,要将他往马背上放。 老二却一直蹬着两条小短腿,嘤嘤啼泣地同慕淮耍着赖。 “父皇…父皇,儿臣害怕…儿臣不想骑它。” 那副模样,简直和他母后磨缠他时一模一样。 慕淮阴脸斥老二道:“你一个男儿郎,胆子怎么比丫头还小?” 慕琛打了个哭嗝后,慕淮终于将他放在了地上。 老二说什么也不肯靠近那匹马驹,便当着一众马监的面,紧紧地用小胳膊抱住了慕淮的大腿。 三岁的奶团子亲王哭哭咧咧的,肉嘟嘟的小脸上还挂着泪辙。 高大俊朗的皇帝脸色愈阴,却拿自己的次子无可奈何。 马场上的人俱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却都在暗自憋笑。 因为这场面,实在是有够诙谐。 慕淮没再多斥老二,容晞曾劝他不能揠苗助长。 慕珏是他理想中的儿子,他早慧聪颖,又自律勤勉。但性情略有些古怪且胆小的慕琛也是他和容晞的孩子,娇惯就娇惯些罢,他不会再对慕琛要求过高。 父子三人离了骑骥院后,便乘轩车去了趟南北铺子去吃樱桃煎,慕淮去这处本是想买些民间的甜物带回宫里,让那食欲不振的小孕妇开开胃。 到了地方后,却见两个儿子那乌溜溜的眼珠里都带着垂涎,便同店家要了个位置落座。 南北铺子里的地界并不大,木桌上虽然有些斑驳的刻印,却还算干净。 因着这家铺子是京中贵女常来之地,所以桌子和条凳间还用了竹帘区隔着。 慕淮叫了两份樱桃煎,三杯清茶。 侍从还从外面的铺子买来了西京雪梨制的梨条梨干、荔枝冰水和栗子糕。 慕琛吃得很开心,小嘴里塞满了栗子糕,脸颊看着鼓鼓囊囊的,再不复适才那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 慕淮暗觉自己有些太惯老二了,但再一想,他平日政务繁冗,并不能时常同慕琛相处,又在心中告诫自己,他只惯老二这最后一次。 思及,慕淮沉眉执盏,饮了口清茶。 慕琛这时左顾右盼,却见身侧的皇兄竟也在这时举起了茶盏。 皇兄和父皇的背脊都挺得很直,饮茶时下颌都微微扬了些弧度,神情也都是冷冰冰的。 两个人简直是太像了! 慕琛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复又埋头吃起了樱桃煎来。 到了黄昏这时令,南北铺子果然来了两个衣袂飘香的世家小姐,她们在父子三人的隔壁落了座。 铺子中,虽有竹帘区隔着座位,但却不隔音。 十五六岁年纪的内宅闺秀平素安静娴雅,得主母同意后终可出宅玩耍,在外便有些聒噪。此时此刻,那两名世家少女正唧唧喳喳地讨论着近日买的首饰和胭脂。 慕淮见慕琛的嘴边沾满了樱桃煎,刚要斥他吃相不雅,没个皇子的仪态。 慕珏却从袖中掏出了块帕子,仔细地为他拭去了污渍。 慕淮心中欣慰。 慕珏是有长子风范。 他怕小孩吃多了甜食,牙会犯疼,刚要带着两个儿子离开这铺子。 隔壁的一个年轻女郎却道:“三月初七,陛下要在禁宫紫瑞殿为皇后娘娘举办生辰宴,陛下往京中的许多世家都递了帖子,姐姐收到了吗?” 讲话的人,是怀远侯府家的赵氏小姐。 ——“你侯府都收到了御贴,我国公府上又怎会收不到?” 英国府家的扈二小姐语带骄矜,如是说道。 两个世家贵女都穿着京中最流行的水罗华褙,模样亦都生的娇俏可人,举止也算优雅。 既是都提到了他和容晞,慕淮便决意再在这铺子里待上片刻。 赵氏小姐这时又道:“皇上以往,从不在宫里为皇后娘娘置生辰宴,怎的今年却突然要为娘娘贺这生辰之喜?” 扈二小姐淡淡回道:“不都说皇上设这宴,不只是为了讨皇后娘娘的欢心,而是也想在这宴上,择选出合适的世家贵女,充入后宫为妃。” 怀远侯夫人也是这么同赵家小姐说的,她们府上一接到帖子,便立即去了成衣铺子为她置衣购装,想着参宴时,能引皇上注目些。 ——“姐姐,你说我们要是都能被皇上选中为妃,那该多好,进宫也能有个照应。” 这话一落,慕淮和慕珏适才还算平静的面孔骤然变阴。 就连一贯对外事没什么心眼的慕琛都竖起了小耳朵,没心思再去吃那甜蜜的樱桃煎。 扈二小姐觉得赵家小姐才貌一般,那位矜傲的年轻帝王,不一定能看得上她。 嘴上却敷衍道:“嗯,若能如此,那真是极好的。” 赵家小姐又叹:“唉,只是这满大齐都没几个女子能比皇后娘娘貌美。去年的马球赛上,我曾见过娘娘一面,娘娘生得却然是倾国倾城般的绝色。” 容皇后不仅有美貌,亦是有子有宠,又是后宫之主,旁的妃嫔再入宫,是难从她手中分走皇上的宠爱。 扈二小姐语气幽幽道:“有美貌又如何,这番,她肚子里的皇嗣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尚未可……” 扈二小姐的话还未讲完,却听见隔着竹帘的对桌,竟是传出了一道孩童的稚音—— 老二慕琛噙着小奶音,凶巴巴地道:“坏…坏人。” 小甜番(7) 《恃宠为后(重生)》/晋江文学城正版,其余渠道转载侵权。 听罢那道孩童的稚音,赵家小姐和扈二小姐都看循着声音看向了隔壁的那桌。 隔着竹帘,自是辨不出那一大二小的长相来,二人只见那身量高大,举止贵气的年轻男子从木桌前站起了身。 扈二小姐虽看不清隔壁年轻男子的长相,但单看侧颜的轮廓,便能确认,是个样貌英俊的。如此仪表和举止,定是出自名门世家的公子,不像寻常的白丁。 那男子身侧跟着的两个男孩,像是他的儿子,一个瞧着七岁左右,小小年纪却行事沉稳,应是这家承嗣的。另一个瞧着三四岁的模样,也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男孩。 按说,这满汴京城中,但凡是出色些的世家贵子,英国公夫人都曾替扈家女郎打听过。谁娶了谁?家中又有几个子嗣?扈二小姐对这些是门清的。 可她竟是一时想不出,到底是哪家贵子,二十几岁就有了两个儿子。 扈二小姐正思忖着,却见那父子三人已然离了这南北铺子。 那年轻俊朗的男子临行前,好似还用他那双稍显凌厉的眸子剜了她一下,那凉薄的眼神似是掺了冰碴,看得她直打寒颤。 待入夜后,扈二小姐归了英国公府。 却见府上的气氛微有些凝重,下人告诉她,英国公连夜被皇上召进了宫里。 阖府内,上至国公夫人和国公世子,下至粗实小厮,俱都人心惶惶,惴惴不安,没人再存那轻松的心思去用晚食,都巴巴地盼着英国公早些归府。 扈家排行第三的嫡女问英国公夫人,道:“娘,陛下为何要夜召爹爹入宫?” 英国公夫人自是不知缘由,虽说英国公地位贵重,但在朝中却并无实权。 皇帝将生杀予夺之权牢握于手,阖府诸人的生死,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更深夜重。 英国公夫人让女郎都回闺房安睡,自己则同国公世子站在府门的福禄影壁前,心情焦灼地等着英国公归府。 而扈家二女在回闺房的路上,面色愈发难看,眼中也夹杂着几分惊骇。 太子慕珏是七岁,颍亲王慕琛的年岁不过四岁。 今日在南北铺子,在她和赵家小姐隔壁的那桌,莫不是…… 皇帝慕淮?! 扈二小姐愈想愈慌张。 到了三更天时,英国公的马车方才风尘仆仆地停到了府门口,他下车后,面色亦是灰头土脸的难看,且稍带着愠色。 国公夫人见英国公平安归府,心中方才舒了口气。 她忙问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圣上怎么让您这个时辰才归府?” ——“扈二呢?” 英国公没回复国公夫人,反倒是问起了次女。 国公世子替自己的母亲回道:“父亲,妹妹们都已睡下了。” 英国公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的怒意更甚。 他冷声命提灯下人道:“将那不肖女唤到祠堂来。” 见英国公夫人不解,英国公重重地叹了口气,方才沉声回道:“你生得好女儿,只凭一张嘴便将他哥哥的仕途断送,他这么多年的刻苦治学,也都毁于一旦!” 英国公夫人吓得打了个趔趄,直往后退了数步。 国公世子亦是难以置信。 却说国公世子虽然算不上聪颖,但备战科举的这几年,京中有名的教书先生请着,平素也还算刻苦勤勉,前两年虽然落榜,但今年却是稳操胜券,觉得这次无论如何,都能榜上有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原本这位雄才大略的年轻帝王性情便多疑又强势,英国公心中实则清楚,大齐科考最终的择选之权,皇帝定是要牢牢地握于其手。他并不想让入朝为官的都是些门阀贵子,反倒是想选些毫无背景的平民英才。 这番,也是借着扈二的事,寻个理顺应当的由头来杀鸡儆猴罢了。 ****** 雍熙宫,乾元殿。 深夜阒然,惟铜叶莲花更漏的迢递之声悠远。 蟠龙铜鼎中,炉烟浥浥。 容晞适才胎动得厉害,见身侧亦无男人在侧,便睡眼朦胧地到书房内去寻慕淮。 慕淮年纪尚轻,精力格外旺盛,若她平日不加阻止,他经常会独自在书房待到子夜去。 她没有身孕时,他若不在书房理政,便会缠着她敦伦到后半夜去,次日竟还能神清气爽的去上朝。 怀这胎的前几个月,她夜夜梦魇,难以安睡,慕淮也能一直毫无倦意地陪着她叙话。 想起慕淮前世英年早逝的缘由,便是因为这个。 容晞自是不想让他在这一世,也过度消耗自己的身体,落得个早死的下场。 此时此刻,慕淮正站在案旁,身量瞧着高大伟岸。 他微蹙着墨黑的锋眉,修长的手正执着笔,神情专注地似是在绘着什么图样。 ——“皇上。” 女人甜柔的声音打断了慕淮的思绪,他忙将手旁的洒金纸覆在了画上。 因着这胎是双生子,容晞的肚子也比前两胎看着大了些,走路时若无人搀扶,瞧上去摇摇欲坠。 慕淮放下手中执笔,走到女人的身前,小心地用臂搂护着她的腰后,关切地询问:“又梦魇了?” 容晞摇首,颦目回道:“孩子总闹臣妾。” 说罢,容晞的那双桃花眼直往御案上瞄,她刚要走上前去看看慕淮到底画了些什么,暗觉慕琛有那种喜好也不甚奇怪,他爹闲来无事时也喜欢在纸上随意绘些玩意。 慕淮却挡住了她的视线,搀着身量娇小的她往偏殿走。 容晞不禁问道:“夫君适才在画些什么啊?” 慕淮掩饰道:“没画什么,朕在练字。” 容晞自是看出了慕淮在说谎,却也没有多问。 慕淮唤宫人端来了安胎药,她这胎怀得艰难,各种汤药一日间便要饮上许多。 容晞饮药时,那精致的眉眼拧做一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慕淮不想再让她如此辛劳,近年也一直在让太医研制药性温厚的避子药,以往的避子汤性偏寒凉,女子若长期服用,小日子便会倍受折磨。 容晞前段时日,一只脚似是已经踏入了鬼门关,近身伺候她的宫人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处。 好在容晞足够坚强,身子纵是不舒服,却也不会娇弱而泣。 慕淮清楚,容晞是怕他会惦念,这才一直表现得很坚强。 好在现下,她的身子终于好转。 容晞没饮几口,便觉这药的苦味属实难以忍受。 便细声细气地对慕淮道:“夫君…药太苦了,你喂臣妾喝。” 宫人立侍在侧,只听皇帝的声音温和又宠溺,道:“好。” 慕淮接过药碗后,便用瓷勺小心地往美人儿如花瓣般柔美的双唇边送着。 容晞喝着苦药,绝色的芙蓉面却隐隐透着薄愠,略有几分被宠惯出的娇蛮和肆无忌惮。 倒也不是她娇气,而是这样的苦药,她日日都要喝上数碗。她本身也不是喜静的人,终日被困在宫帷中养胎,无所事事。唯一的乐趣,也就是折磨折磨慕淮了。 ——“太烫了,再吹一吹。” 听着美人儿娇声的命令,宫人吓得心中一凛。 满天下也只有这位,才敢像使唤下人一样,去使唤当今的圣上。 慕淮瞪了她一眼,却老老实实地又为女人吹了吹瓷勺中的苦药。 他看着容晞饮完了苦药,用玫瑰水漱口后,又气鼓鼓地嚼了块蜜饯。 宫人眼见着皇上面色淡淡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皇后虽娇蛮,但皇上的唇边,却明显沁着几分笑意。 瞧上去,竟有几分享受。 也是,这样的美人儿,合该就是被宠惯着的。 待宫人都退下后,慕淮将容晞小心地抱在了身上,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亦抚上了她精致的眉眼,低声责备道:“小娇气鬼,在宫人面前都不给朕面子。” 容晞哼了一声,将脸别过了一侧。 慕淮将她精巧的下巴用手钳住,俯身含住了她的唇,搅着她那存温甜纠缠厮磨了好半晌。 男人的吻霸道又不失温柔,容晞怀着身子,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任由他趁势占着自己的便宜。 容晞被亲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突地意识到,今日她竟是忘了往自己的身上涂那些防生妊娠纹的膏脂。 她这胎有双生相,肚子上极易生那些纹路,前阵子隐隐有了些,好在她发现及时,这膏脂亦有奇效,那些可怕的纹路方才消了下去。 她过了二十岁后,便比以往更注意保养,平日的吃穿用度虽不奢侈,却时常用牛乳浸身,为的就是能使这副皮一直保持细腻白皙。 见慕淮仍没放过她的念头,容晞又说不出话来,便用银牙咬了他一下。 慕淮轻嘶出声,刚要斥她任性骄横。 却见面前的小人儿用那只玉白的纤手将藕荷色的亵衣轻掀,露出了肚子,娇声命道:“皇上,帮臣妾涂些膏脂罢,今日忘涂了。” 慕淮小心地将她放在罗汉床上后,一言不发地寻来了她平日常用的膏脂盒,随后便将那面料柔软的衣又往上掀了几寸。 容晞心中一慌,忙制止道:“皇…皇上,臣妾的肚子容易生妊娠纹,只涂肚子便好……” 慕淮眸色深晦地上下欣赏着面若芙蕖的孕美人,嗓音淡淡地回道:“防微杜渐,都涂涂罢。” 容晞心中悔极,扬声便要唤宫人来帮她涂。 男人却攥住了她的纤腕,亦冷声清退了一种下人,复命道:“别乱动。” 美人儿一时失语,面上的颜色比林檎果还要红,耳珠也似是滴血般的红。 容晞心中懊悔,本想着折磨折磨慕淮,没成想却反被他占了大便宜。 慕淮这个习武的莽夫,大手只消随意的捏/弄几下,她细心保养数月的细腻肌理,全得被他毁于一旦。 小甜番(8) 番外(8)/晋江独发,其余渠道转载侵权。 次日白露熹微之际。 容晞昨夜入睡虽晚,却难能在辰时这时令起身。待她清醒后,觉身侧空落落的,连枕边人的余温都没有,便觉慕淮现下应该在嘉政殿上朝。 掀开衣袖后,容晞见她的胳膊上果然存了些深浅不一的指印,单这处只是冰山一角,身上其余地方的痕迹肯定更多。 昨夜她同慕淮挣扎了几下,男人攥她腕部的力气便使得大了些。虽然容晞知道慕淮惯是个蛮力大,且下手没轻没重的,弄出这些也绝非是故意为之。 可她一想起昨夜那事,还是觉得愠怒。 慕淮还厚颜无耻地说是她皮肤过于细腻,怨不得他。 容晞觉自己这胎怀得属实怪异,头几月总容易迷糊犯傻,后几月脾气竟是特别的大,都快同坏脾气的慕淮有一拼了。 当然她的坏脾气,都撒给了慕淮一个人。 慕淮会包容她,甚至还有些享受她的撒泼。 宫人倏地屈膝问安,慕淮这时下朝归来,仍穿着帝王上朝的华贵冕服,他通天冠下的眉眼深邃矜然,平日表情深沉又莫测,总给人以不怒自威之感。 慕淮甫一进殿,便见龙床之上,那模样慵懒的美人儿也恰时转醒,容晞因着腹部过隆,起身时往往需要宫女帮扶一把。 他赶巧撞上,自是要亲自帮她起身。 待慕淮动作小心地将面色薄愠的美人儿扶起后,便将她拢入怀中,让她暂醒醒神。 容晞靠在男人宽阔健硕的怀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觉这几月的自己,除了吃和睡,便是在同慕淮撒脾气,使着小性。 慕淮的怀中很温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和银丹草的味道亦让她头脑清醒了不少,适才还有的倦怠之意不复存在。 容晞复又阖上了眸,大臣已然下朝,晨雀却还在殿外啁啾啼鸣,她想再享受享受同慕淮单独相处的时刻。 怀中的美人儿温香肌腻,慕淮倾身亲她额侧时,冠冕上的十二旒青玉珠微微相撞,发出了泠泠之音。 容晞探出了手,拨弄了几下他额前的珠串,其后的那双眼深邃又好看。 慕淮却将她柔腻的纤手握于掌心,低声道:“先清醒清醒,吃碗面。” 容晞虽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细声问道:“为何要让臣妾吃面啊?” 慕淮伸指轻点了下她的眉心,无奈道:“日子都过糊涂了,今日是三月初七,你的生辰。” 容晞恍然大悟时,慕淮已然命宫人端来了一碗长寿面,里面置有拨好壳的明虾和小鲍鱼,闻着很鲜香。 她确实将日子过糊涂了。 容晞隐约记得,慕淮好像提过,要给她置生辰宴来着。 宫人半屈着双膝,端举着托盘,慕淮将玉制筷箸递予了她,像哄幼童吃饭似的,嗓音温淡地对她命道:“乖,今晨多吃一些,长寿面要都吃完,朕的晞儿一定要长命百岁。” 容晞见眼前宫人的左眼明显抽动了一下,便知她定是被慕淮的语气给骇到了。 为了肚里的两个孩子,容晞总会多吃一些,终归不能再像怀一个孩子时似的,为了保持身段和体型,有意控制着食量。 前段时日她食欲不振,慕淮见此心中焦灼,险些把樊楼和丰乐楼的大厨都叫到宫里专门为她做膳食,险些砸了汴京城这两家最有名的酒馆的生意。 容晞得知后,自是及时阻拦,没让他去砸人家生意。 好在她最近的食欲好了许多,宫里的御厨手艺自是没得挑,没一会儿功夫,那碗寿面便见了底。 容晞吃得很饱,娇美的脸上也显了餍足。 待容晞在慕淮的盯视下,用完寿面后,各世家送来的生辰贺礼已然送到了椒房宫内,宫里住的太妃也都送来了贺礼,毕竟,她们平日的吃穿用度也都要靠容晞这个皇后上下打点,逢上她的生辰,自是要趁机讨好。 因着容晞近日一直宿在乾元殿,所以丹香便将礼单拿给了容晞过目。 容晞淡淡扫了一眼,便让丹香回椒房宫清典礼品。 那日慕淮询问她想要什么生辰贺礼,容晞虽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没同男人说自己想要什么,可纵是她清醒着,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物什。 却如慕淮之前所说,他已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给了她。 做皇后的这几年中,她也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珍宝。 怎么想,都没有特别想要的玩意。 她唯一的心愿,便是慕淮和孩子们都能平安健康。 尤其是肚子里这两个不知性别的孩子,他们只要平安临世,她便满足了。 她没说想要什么物什,慕淮却认定,女为悦己者容,送容晞衣饰定会衬她的心意。 得知她的生日是三月初七后,他便命匠人打了个靡费过甚的花翠团冠,其上錾刻了缠枝花卉,每个花卉的花蕊上,亦镶有碧玺、云英、东珠等各式珍宝。 这花冠属实沉重奢靡,像是什么玩意好,就往上镶了什么。 那冠子戴到容晞的脑袋上后,慕淮还兴致勃勃地问她:“满意吗?匠人拿图样时,朕还提了些许的建议。” 容晞虽不甚赞同慕淮的审美,却还是对镜假意欣赏着,亦频点着头,装出一副很满意的模样。 不过她戴这花翠团冠,非但不难看,竟还出乎意料的好看。 就像是一朵明冶生姿的人间富贵花。 宫女在她额心绘了花钿,颊边亦用东珠贴了面靥。 慕淮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穿着绛罗鞠衣的美人儿,眸中蕴了丝惊艳。 待容晞穿戴整齐后,慕淮挥退了一众下人。 他让容晞从圈椅处站起,细细地打量了她半晌,他想亲她,想拥她入怀,却怕将容晞的妆容弄坏。 ——“朕的晞儿真美。” 简简单单的一句赞赏,容晞的心尖却如被蜜淋了似的。 慕淮是个不懂风月,心思也不甚细腻的男人,却为了她的生辰,花了这么多的心思。 她自是感动且幸福的。 慕淮看她露出了真切的笑意,心绪也安沉了几分。 他做这么多,也只是想看她这展颜一笑。 ****** 皇帝于白日为皇后大设生辰华宴,参宴的世家贵女本以为容皇后胎相不稳,会容颜憔悴,没成想宴上的容皇后依旧是那副倾国倾城的明艳模样,气色看着也尚佳。 同古来盛宠姿态下的帝王妃嫔一样,状态极好。 看这势头,哪如从前纷传的,皇上是要在这宴择选世家贵女为妃? 看皇上设宴的目的,只是为了向众人彰显,他对容皇后到底有多宠爱。 皇帝当着王公重臣的面,又赐了容皇后许多珍宝,又在汴京寻了擅写词赋的文人,在宴上歌颂容皇后的美德。 众人这一瞧,文人赞颂皇后时,皇后的表情很淡定内敛,皇帝的表情倒是难能显露了几分欣喜之意。 那些曾经想进宫得获圣宠的世家贵女俱都收敛了心思。 单论容貌,她们便同容皇后差了一大截。 皇帝在皇后生辰宴上对她的态度,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之重。 且皇后的身子看上去很康健,不像外面纷传,恐有难产之兆。 ****** 三月后,汴京时逢初夏。 武帝慕淮自登基后,身为大齐天子,一贯克己自律,勤于朝政,从未有过罢朝之举。 可在容皇后生产的那日,却难能罢朝了一日。 容皇后这胎有双生之相,怀胎十月,遍尝人母艰难,这胎的羊水也是在深夜破的。 好在稳婆和医女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地为皇后在产房接生。 头一胎很顺利,皇后平安诞下了一个皇子。 皇帝在产房外等的焦急,几度欲进产房去陪皇后生产,待听到头胎婴孩的哭声后,他心绪稍沉了几分。 可稳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适才还算平静的面容,骤然生变。 稳婆说,皇后的第二胎是个公主,可胎位却不甚稳正,娘娘隐隐有难产之相。 小甜番(9) 番外(9)/晋江文学城正版。 古来女子难产的原因诸多,有气运不盛而难产者。 亦有身形过于矮小,家骨不开而难产者。 皇后现下的情况,则属于困于横,子逆而难产者1。 这种情况于孕妇而言,是最最致命的。 待皇后头一胎的皇子平安坠地后,产房内的诸人本都稍稍松了口气,都觉容皇后是个有福之人,这第二胎的生产也定能顺遂。 稳婆、医女和宫婢都这般想着,皇后却似有为人母的直觉,她事先觉出了第二胎的不对劲,却命稳婆不许声张,先尽力帮她生产。 稳婆从皇后还是太子妃时,就为她接生过,数年过去,她对皇后的性情亦很了解。 皇后容貌绝艳,也是个有手段的,不然也不能将皇帝那样性情的男子拿捏得死死的。 这事攸关皇后母女的性命,稳婆不敢只听皇后一人之命。 但皇后浸淫宫帷多年,威胁人的手段也自是有一套,稳婆骇于皇后难得的强势之态,只得先依凤命行事。 好在小公主是足部先出,稳婆犹可稳正胎位,小公主得以平安坠地,但她因在母体里受了些挤压,小小的身子却有些泛紫。 稳婆为妇人接生无数,知道小公主缓缓,肌肤便能恢复常色。 可公主平安出世后,皇后却骤然血崩,产褥被浸了一大片鲜红,产房内的宫婢都慌了阵脚。 稳婆这才将公主胎位不正的事呈给了皇帝。 容晞听到女儿的身子泛紫,心中自是格外的担忧,她想张口询问女儿的情况,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因着失血过多,头脑亦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渐变得一片空白。 她觉手下有些湿,血竟是都淌到这处了。 容晞隐约听见了破门而入的重响,男人熟悉的声音透着焦灼,亦变了声调地唤她晞儿。 容晞活了二十几岁,惟这时刻,是最惧怕死亡的。 她觉神识渐渐失去了意志的控制,魂魄也似是正在慢慢离开她的躯体。 容晞不想死,不想留慕淮一个人。 她知道若她离慕淮而去,那男人的性情定会变成她无法想象的可怕模样,他定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定会比他上辈子还要落魄凄惨。 她若死了,慕淮为了孩子也能继续活下去,但也定会过得生不如死。 她想一直伴在慕淮的身侧,不想再离开他。 ****** 容皇后难产,事关皇嗣,皇帝因此罢朝两日。 这事传遍汴都后,容皇后仍昏迷不醒。 距龙凤胎出世已过去了三日,皇帝终于如常上朝,看着并无什么异样。 可宫里的人却都心生怖畏,因着皇帝今晨杖杀了椒房宫内两个碎嘴的宫婢。 那两个宫婢认定皇后将不久于人世,趁得闲的时当,竟僭越到探讨起未来继后的人选。亦感慨唏嘘,言容皇后红颜薄命,无福消受皇上予她的盛宠隆恩。 皇帝于上朝前看望皇后时,恰时听见了这二宫婢的对话,自是龙颜大怒,亦不能容忍那两名宫婢再存活于世。 嘉政大殿内气氛凝重得可怕。 朝臣都怕说错话会惹恼皇帝,亦不愿皇后去世,先任君主成帝便是因妼贞皇后的离世而性情大变,许多无辜的大臣因此受了牵连。 太子慕珏未满八岁,却于这日听政于大殿,亦在群臣面前颂读奏表。 虽说太子天资聪颖,行事稳重,可朝臣还是觉得皇帝的此举,有些操之过急。 按说寻常人家的公子若在太子这个年纪,字还未认全。更遑论太子之母容皇后现下生死未卜,皇帝这时应该对尚且年幼的太子加以安抚,而不是让他这么小就来朝堂听政。 可这些朝臣也只是在心里默默想想罢了,没人敢在这时置喙皇帝的家事,除非他不想要脑袋了。 工部尚书在这日上了道奏疏,事关帝王陵寝的选址。 说兴城不远的越山,北倚嵯峨,南望终南,地势高敞2,是块风水宝地。 地下皇陵的修建耗工又耗时,草图亦需根据地势绘出。 皇帝便命工部尚书,先派两万壮丁去冀山夯土凿地。 皇帝一直有为自己修建地下陵寝的心思,他是近百年里,第一个统一了中原的君主,有做阴世霸主、靡费巨资为自己打造万年寿域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 可皇帝年岁不到而立,才二十几岁,如今急于修陵的缘由,想必也是因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即将不久于人世。 方觉自己终归也是肉身凡胎,早晚也会有驾崩殡天的那日。 ****** 慕淮下朝后,便径直去了椒房宫,这几日他都会陪容晞待到黄昏,再去乾元殿批折子。 内殿的狻猊铜鼎中正燃着悠沉旷远的薰香。 慕淮进内殿时,丹香一如既往地同他恭敬施礼问安,随后便如往常一样,主动退下,留帝后二人独处。 丹香刚要离殿,慕淮却命她停步。 慕淮自带睥睨四野的帝王之威,平日就惹人惧怕,这几日周身散着的阴戾气场自是比平日更甚。 丹香依命站定后,便一直垂着头首,只见帝王敝膝上那重绣的升龙图样形态摄人。 ——“你在宫外可有家人?” 慕淮嗓音冷肃地问道。 丹香回道:“回陛下,奴婢家中有一老母,还有两个妹妹。” 慕淮听罢,复命道:“出殿后去寻侍中,将你家人姓名告知于他,朕会为你的家人置宅,亦会赐下足以供她们花用数辈的钱财。” 丹香听着慕淮冷沉的声音,心跳的是越来越快,她隐隐有了不好的念头。 慕淮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又道:“若皇后去了…你便随着殉葬罢。” 丹香吓得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嘴上却只得语带哭音地回道:“奴婢…奴婢谢恩……” “下去。” “……是。” 待慕淮进了内殿后,便坐在了床上沉睡的美人儿身旁,他背对着她,自言自语道:“朕已命工部尚书选好了陵寝之址,只是这陵寝的修建,少说也要用个二三十年。” 美人儿阖着眸,自是没有理会他。 慕淮便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先委屈晞儿暂葬于别处,朕会让丹香和椒房宫的宫人为你陪葬,他们会伺候好你的。” “慕珏年纪太小,还不成事,朕为了你和朕的四个孩子,还得再苟活个二十载。” 说这话时,慕淮的语气稍带着愤恨,亦有些艰涩。 “晞儿别怕,待慕珏成事的那日,朕会下去陪你的。” 慕淮停下了讲话,倏地想起容晞一贯是个好吃醋的。 复又低声道:“还有一事,晞儿也放宽心绪,朕除了晞儿谁都不想要,不会再让别的女人进宫。” ——“朕对不住晞儿,这一世还是没能护好你。” 容晞觉得自己的魂识一直被囿于这四柱华床的周遭,她能听见慕淮的声音,却无法说话,她一直尝试着用意念让自己的魂识回到床上的身体里。 适才慕淮逼迫丹香为她殉葬时,她心中一急,便觉在那一瞬,自己的魂识终于回归了自己的身体。 可若是想清醒,却还是有些困难。 “晞儿,朕先去看看慕琛,他这几日哭闹得厉害。朕晚些再回来陪你,你答应朕,千万不要这么快就走……” 慕淮说罢,便俯身去亲她柔软的唇。 现下容晞的唇瓣尚有温度,可他却怕他回来后,她的身子会变得冰寒僵硬。 “罢了,朕还是一直陪着晞儿。” 慕淮复重重阖眸,去吻她精致的眉眼,却觉自己的唇上有些微痒。 他心跳一顿时,便见床上的美人儿已然清醒了过来。 此时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正满是惊恐的看着他。 “…不…不要让丹香陪葬…臣妾不想让夫君让活人殉葬…臣妾没…没死。” 慕淮凉薄深邃的眼看着有些复杂,比从前憔悴了许多,他没回复容晞,反是倏地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吻势丝毫也不温柔,甚至还带着些凶/狠。 这感觉令容晞胆战心惊,她只觉自己就像是要被慕淮吞吃入腹似的。 容晞觉得自己就要无法呼/吸时,慕淮方才松开了她。 “幸好,你对朕还不算太心狠。” 小甜番(10) 《恃宠为后(重生)》/番外(10) 许是因为生子那日失血过多,再加上慕淮适才的亲吻过于凶.狠,容晞虽恢复了意识,却觉头晕得厉害。 刚想开口询问幼女的状况,却因着螓首泛起的阵阵钝痛,险些再度晕厥过去。 慕淮神情担忧,且带着几分懊悔,他知道容晞刚刚转醒,身子仍很虚弱,他适才属实不该那般粗.暴地待她。 便凛着清俊的面容,沉声命宫人道:“去将太医唤到椒房宫来。” 椒房宫内的宫人得知皇后终于转醒,俱都长舒了口气。 丹香更是喜极而泣,不仅是因为自己这番不用再给皇后陪葬,还因为她跟了皇后这么多年,也确实希望自己的主子娘娘能够平安无虞。 主子娘娘和皇上有四个孩子,她若真的香消玉殒了,那小主子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丹香知道容晞昏迷了数日,这刚一起身定是无甚体力,好在她让小厨房一直温着千年老参熬煮的参汤,现下这参汤正好派上了用场。 慕淮小心地将虚弱万分的小人儿从床上搀扶了起来,内殿的宫人又往她的腰后垫了个软枕,待容晞将将坐定后,便半阖着双目,任由慕淮略有些笨拙地往她的嘴中送着苦涩的参汤。 容晞向来畏苦,直到自己的嘴里充满了人参的苦味,她方才确定,自己的那缕魂识终于被锢在了肉躯之内,再不会在四周飘荡。 她无暇去想适才的灵异之事,想起那日产婆的话语,心中犹惦念着幼女的安危。 慕淮的表情已然恢复了镇定,可用于端参汤的胳膊竟在打颤,他面上虽不显情绪,但容晞清楚他现下定是心有余悸。 喂她汤水的动作,亦是明显慌了阵脚。 慕淮不停歇地往她嘴里送着参汤,容晞上一勺还未咽下去,他便又往她嘴里喂了勺参汤。 容晞因此被呛了一口,慕淮却一直蹙着眉,丝毫都没有察觉。 丹香瞧出了容晞的异样,一脸惊恐地对慕淮道:“陛…陛下…娘娘有些呛住了…您…您先别喂她了……” 慕淮这才停下了喂汤,面色亦是阴沉的可怕,随后便用大手板着容晞瘦弱单薄的肩膀,引着她往前倾了几寸,复又为她拍着纤弱的背脊,想帮她顺顺气。 容晞咳嗽了数声,便小声制止道:“皇…皇上…臣妾好了…不用再拍了。” 丹香在一侧看得是心惊胆寒。 这娇弱美人儿的骨头,自然也是纤巧易碎的。 她实在是怕皇帝这个粗鲁的拍法,会把皇后给拍得再度晕厥过去。 丹香不仅是这时会有恐慌,从前皇后未有身孕时,每逢皇帝临幸她的夜晚,椒房宫内殿近侍的宫女也都是担惊受怕的。 皇后虽得圣宠,但宫人们却也总是对这位娇弱的美人儿报以些许的同情。 皇帝虽然生得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容貌亦是清隽般的俊美,但他毕竟是个习武的。 满大齐都知道当今圣上是战场上的战神,他身量高大伟岸,亦有一身异于常人的蛮力,他上阵杀敌时常佩的那把刀,寻常的武者都提不动。 丹香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什么叫猛虎嗅蔷薇。 她难以想象那般娇小柔弱的娘娘,平日是以怎样的姿态承受着皇帝赋予她的疼爱。 更遑论,皇帝对她的索取也是很频繁,每次都要折腾到后半夜去,最后娘娘往往会连哭,都哭不出来。 次日丹香伺候容晞沐浴时,每每瞧见她那满身的可|怖痕|迹,都觉皇上实在是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后来丹香才发现,皇帝并非是不知怜香惜玉,而是他实在是控制不好待皇后的力道。 参汤入腹后,容晞终于觉得自己的脑袋没那般晕沉了,可她却仍没多大气力说话,只用那副细软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对慕淮道:“女…女……” 慕淮会出了容晞的想法,即刻命宫人去将龙凤胎抱了过来。 不经时,两名体态丰腴的乳娘便抱着两个小小的婴孩入了内殿。 龙凤胎还在熟睡着,慕淮知道容晞那对纤细的胳膊现在使不出多少力气,待将小公主从乳娘怀中小心地接过后,便往容晞身前送着,好让她能看清二人来之不易的幼女。 见女儿细腻的皮肤恢复了健康的颜色,容晞的心绪终于释然,美丽的眸子里也蕴满了如水般的温柔。 乳娘对容晞说,老三是个很健康的男孩,且他比太子和颍亲王出生时,要重上一些。 容晞小心地探出纤手,她轻轻地摸了下女儿柔嫩的面颊,随后问向身侧的男人:“陛下…为她们起名了吗?” 她话虽说得艰涩,可语气却透着足足的喜悦。 慕淮的眉宇也疏朗了许多,他温声回她,道:“朕为老三,起名为慕珩。同慕琛一样,也让他做亲王,封号为睿。” 慕珩。 容晞在心中默默地将三子的名字念了一遍。 她想起珏儿和琛儿各有性格,却不知她和慕淮的三子将来到底会是个什么性情的男孩。 ——“公主的名讳,由皇后亲自取。”慕淮复又低声道。 容晞听罢慕淮的这句话,唇角蓦地便涌上了幸福的笑意。 她看着软小乖巧的女儿,又侧首看向了慕淮。 慕淮一直在缄默地凝睇着她恬美却有些憔悴的侧脸,二人四目相对时,他会出了容晞的小心思,便嗓音温淡道:“皇后可以亲自喂养公主。” 容晞眼中的笑意愈浓,梨靥也在颊边跃了起来,却没再多言。 她知现下自己的体力撑不了多久,便赶忙俯身亲了下女儿柔软的小脸蛋儿。 女儿的名字,她可得好好想想。 慕淮这时问她:“再躺一会儿?” 容晞软声道嗯后,又颦眉扶了扶泛疼的额侧,复在男人的照顾下,躺回了床上。 太医至内殿后,见皇帝正为四柱华床上的皇后拢着衾被,殿中的气氛也不及几日前的那般冷凝。 待为皇后诊脉时,见她的脉象终于有所好转,心中亦是松了口气。 太医将她的身体情况如实地禀给了慕淮,叮嘱道:“娘娘虽然转醒,但身体仍很虚弱,万万不可劳累,也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月中定要好好修养,方能无虞。” 慕淮一如既往,又对太医威逼利诱了一番。 容晞听着慕淮熟悉且严厉的声音,动作艰难地将纤软的小手覆在了男人的手背上,随后便阖眸沉沉地睡了过去。 觉出手背上温软的触感,慕淮心中安沉了不少,他知道容晞虽然体力不支,却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放宽心绪。 慕淮刚要探手将美人儿颊边的碎发拢于耳后,宫人这时来禀,道:“陛下,太子和颍亲王正在椒房宫外候着,想见娘娘一面。” 慕淮准允他二人进了内殿,却只许两个孩子遥遥地看他们母后一眼,随后便领着两个惦念母亲的男孩出了内殿,不许他们去扰容晞安睡。 慕琛原本还眼泪汪汪的,却害怕慕淮会冷声斥他,待进殿后便将眼泪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慕珏自小便很少外露情绪,他心中虽惦念着母亲的安危,却也只是蹙了蹙眉毛。 这几日慕淮一直担心容晞会离他而去,他心中虽然是难得的恐慌,但在两个已经开始记事的孩子面前,却表现得异常淡定。 ——“放心,你们母后已经没事了。” 慕琛听着父亲低沉的嗓音,却看了看身侧的兄长。 见慕珏冲他颔首,慕琛方才噙着小奶音,回道:“儿臣知道了。” 乳娘尚未将龙凤胎抱离内殿,想起两个儿子还未见过弟妹,慕淮便命乳娘将他们抱到了慕珏和慕琛的眼前。 待乳娘告诉他二人,哪个是弟弟,哪个是妹妹后,却见慕琛和慕珏都围在了小公主的身旁,却将老三慕珩晾在了一侧。 慕淮这时蹙眉对慕珏道:“去看看你三弟。” 慕珏心中不太情愿,却还是应了声是。 待走到乳娘身旁后,便低首看了看三弟慕珩。 慕珏想着装模作样地看慕珩几眼,他便可再去看看可爱的妹妹,因为慕珩太小,所以还看不出他到底是像他父皇,还是像他母后。 乳娘悄悄地打量着容貌精致的小太子,觉他岁数虽然尚小,可那眉眼和鼻唇生得,竟已是如此的英俊出色。 他若长大了可不得了,就算他没有太子的身份,单凭这长相,也会有许多世家女对他芳心暗许。 这时,却见慕珩竟是倏地伸出了软软的小手,往他长兄慕珏的脸上扬了一下。 婴孩自是没多少力气,慕珏的脸上并不痛。 许是因为慕琛这个弟弟过于乖顺,见慕珩对他如此冒犯,慕珏的心里难得有些恼怒, 这三弟头一次见他,竟是就打了他一巴掌。 慕珏面色发阴地瞪了不谙世事的慕珩一眼。他的眼睛随了慕淮,做怒时,眼神凌厉又摄人。 慕珏原以为慕珩会被他瞪哭,却没成想他竟是又扬了扬小手,又要往他下颌处打。 乳娘连忙按住了慕珩的小手,不让他再去冒犯小太子。 慕淮将一切看在眼里,命乳娘将龙凤胎抱了下去。 看来这老三慕珩从一生下来,便会是老大的冤家。 ****** 容晞大抵在华床上又静躺了数日,这期间吃了许多的大补之物,身体方才将将调整过来。 她躺在床上的时日却也没闲着,一直在想着该为女儿起个什么样的名讳。 男孩的名字自是好取,慕淮只消在王字旁的字择一个寓意好的,便能轻而易举地起个好听的名字。 可女儿却是容晞唯一的掌上珠,她的名字不必从王,也不必为单字,可为两字。 容晞还唤丹香拿来了《诗经》和《楚辞》,想从其中寻寻灵感,但她的头脑却时常感到昏沉,思考一会儿便几欲晕厥。 是夜慕淮来椒房宫处陪她时,便道:“若是觉得费力,那便由朕为她取名。” 容晞连连摇首,她自是不肯让慕淮将她为女儿取名的机会夺走。 实则她心中已然有了想法,却有些纠结。 便将白日为女儿书的名字,递给了慕淮过目。 慕淮接过洒金纸后,便垂下了眼目,他见其上字迹娟秀清丽。 且书着,盈安和筠安两个名字。 这时,容晞柔声问道:“这两个名字各有千秋,第一个大气喜庆些,第二个则更清雅一些,却都带一个安字,臣妾实在是纠结万分,夫君帮臣妾为女儿择一个罢。” 慕淮毫不犹豫地便择了盈安二字,还对容晞道:“筠安听着,像儒生的女儿,太小家子气。” “嗯,臣妾也觉得,盈安这名讳更适合公主一些。” 容晞虽觉得舍了筠这个字,略有些可惜,但慕淮既是择了盈安,那便叫他二人的女儿为盈安。 慕淮又将女儿的名讳念出了声,温声道:“盈安…好名字。盈盈一笑,岁岁平安。晞儿是比朕会取名。” ****** 待到初秋时分,容晞终于出了月,她体质虽然尚虚,却已然能如从前一般,料理着后宫的琐事。 这几月她过得很开心,虽说慕淮还是不准她亲自喂养三子慕珩,但女儿却可时常伴她身侧。 刚生下慕珏和慕琛时,容晞的心情不算甚好,因着慕淮只许她照拂二人到三岁。 说是三岁,可慕珏甫一出生,慕淮便登基为帝,很快便将他送到了东宫独住。 慕琛也只在椒房宫待了两年,便被慕淮赐了别的宫殿。 容晞这两月中,心中不仅喜悦,还有了盼头,起码在女儿出嫁前的十余年里,她都能一直被养在椒房宫里。 这段时日,容晞一直同慕淮分宿,因着此前她恶露未排干净,亦不能沐浴,她不想让男人嗅到她身上难闻的气味。 慕淮显然不嫌她这些,却记得太医的叮嘱,知她一贯面薄,便一直依着她的心意。 只同她约法三章,说待她出月的那日,便要去乾元殿伴君在侧。 容晞自是记得自己的职责,她不仅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还是大齐的皇后,自是要辅弼君主,平日要照料慕淮的饮食起居。 秋日的汴京天高云淡,层林尽染绯红。 这日容晞原本精心打扮了一番,想着午时前便去乾元殿陪慕淮用午膳,可见摇床上的女儿实在是乖巧可爱,便抱起了女儿,亦拿起了她最喜欢的拨浪鼓,在罗汉床处逗弄了她好一会儿功夫。 盈安正伸着粉扑扑的小手,想去够那拨浪鼓的弹丸。 丹香见时辰不早,忙提醒容晞道:“娘娘…皇上该派人来催了。” 容晞这几年一直活在男人肆无忌惮的宠爱下,对慕淮的态度就如民间妻子对待丈夫的态度,她不将他当皇帝,只将他当夫君。 现下她正在兴头上,自是不想离开女儿。 她想着只是一顿午膳而已,不陪慕淮也无甚大碍,便对丹香道:“去一趟乾元殿,就说本宫先不陪皇上用午膳了,晚上再过去伺候皇上磨墨。” 丹香实则不愿领这差事,可却只能硬着头皮地往乾元殿跑了一趟。 至乾元殿时,慕淮正端坐在摆满了珍馐的八仙桌前,他已经等了容晞小半个时辰了。 丹香胆战心惊地将容晞不来用膳的事呈给慕淮后,便见他果然面露愠怒,且即刻便站起了身,亲自去了趟椒房宫。 辇子院的人已按慕淮的命令,将华辇停在了椒房宫外。 容晞正专注地摆弄着女儿的小手,却觉四周倏然变得阴风阵阵。 待她抬首时,便见慕淮已面色不善地站在了她的身前。 “夫君……” 容晞如云雾般的发髻上,戴了支曳着流苏的发簪,凝白的芙蓉面上亦扫了些绯色的胭脂,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 美人儿虽赏心悦目,但慕淮心中的愤懑却仍未消。 慕淮没回复她,反是从她怀中小心地接过了盈安。 待他将小盈安递予了乳娘后,竟是当着宫人的面,倏地将容晞横抱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娇小,又因几月前的难产,现下格外的瘦弱。 慕淮抱她,就像是在抱一只小猫崽子似的。 容晞心中一慌,忙道:“皇上...您先放臣妾下来。” 宫人俱都垂下了头首,没人敢不要命地去看皇帝和皇后。 容晞还未来得及怎么挣扎,慕淮已然阔步将她抱出了宫外,亦将她按在了那华辇上,随后冷声命向大力太监,道:“将皇后抬到乾元殿去。” 太监们恭敬地应了是。 容晞被太监抬到了半空后,娇美的面容亦存了几丝愠色,她扬声对慕淮道:“皇上…臣妾想多陪陪盈安,入夜后还会去乾元殿陪您的,您就连这么会儿功夫都等不及?” 见慕淮缄默不语,容晞又故意拿话激他:“莫非…您连自己女儿的醋都吃?” 她那细软的嗓音里明显带着几分挑衅,看在周遭陪侍在侧的宫人眼里,都觉皇后简直是娇蛮任性,就像是被皇帝宠坏了一样。 果然,这话一落,皇帝便摆了摆手,让大力太监将华辇落在了地上。 容晞刚要从辇上下地,还未来得及起身,却觉自己的下巴竟是被慕淮蓦地用手捏住了。 ——“你听好,你心中最重要的人只能是朕,盈安也得排在朕之后。” 容晞听着男人强势又霸道的命令,自是不肯应下。 她别过了脸儿,只觉男人捏她下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又沉声添了一句:“你只能是朕一个人的。” 小甜番(11) 小甜番(11)/晋江文学城正版。 初秋的天气既阴冷又湿寒,容晞刚出月没几日,身体自是格外的娇弱畏寒。 寒凉的风阵阵拂过,再加上适才慕淮对她颇为强势的恫吓,容晞竟是气得发起抖来,她娇美的脸蛋儿带着几分娇蛮,瞧着倒像只隐隐就要炸毛的幼猫。 慕淮看出女人受了冷,即刻沉声命宫人,道:“去为皇后拿氅衣。” 宫人恭敬应是。 丹香一贯是个心细的,适才皇帝将皇后抱出来时,走得过急,她知道皇后刚出月,不能受凉,待那宫人刚刚接令时,丹香已然持着皇后常穿的那件碧色宝相印花外氅走到了华辇旁,还让小宫女拿了个焐手的汤婆子。 容晞接过宫女手中的汤婆子后,顿觉身上温暖了许多,慕淮从丹香手中接过了氅衣,便一直阴着俊容,亲自伺候着辇上的美人儿穿上了那厚实的大氅。 慕淮不发一言,为她系带时微微垂着头首,动作竟是格外的熟稔。 二人呼吸微织,慕淮如今正值最英俊迷人的年岁,从容晞的这个角度看,顿觉他的面庞轮廓分明,立体又不失敛净。 容晞安分了许多,没再用那副细软的嗓子故意激怒慕淮,她面上的愠色也消弭了些许,恢复了平日温婉平和的神情。 慕淮的气质强势凌厉,做怒时表情更是异常的冷肃,她适才也属实把他气了个够呛,可现下,他虽愠怒着,却仍在认真地在照顾着她。 容晞的长睫颤了几下,她觉慕淮那双清冷狭长的眼中,竟透着淡淡的委屈。 怎么看着有点可怜兮兮的? 是她今日太过任性了,本就冷落了慕淮数月,之前还答应过他,待出月后定会陪侍在他身侧。 临了,自己竟是同他耍了赖,还放了他的鸽子。 容晞倏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实在是过于骄纵任性了。 做慕淮良娣时,她在外人的眼里,一直都是个恃宠生骄的跋扈宠妾。 可那时的她,是为了报仇才将自己伪装成了那副模样,没成想如今的自己,竟是真变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人,是真的会被宠坏的。 容晞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再没同男人斗嘴,而是安安分分地任由大力太监将她往乾元殿抬着。 不经时,华辇便停在了乾元殿外。 慕淮亲自搀着娇小的美人儿下了辇,可他心中仍有些生闷气,待她在青石板地站稳后,便负手独自进了殿,并未同容晞并肩而入。 宫人已将八仙桌上的菜食热了一遍,慕淮现下却没有任何的食欲。 殿内的熏炉里燃着足足的炭火,室内和室外的温差有些大,容晞进殿后,竟是打了个喷嚏。 她嗓音一贯娇嗲,那声“阿嚏”,听上去就像小雀啾鸣了一下。 慕淮听到了这动静后,眉目渐变得温和,不复适才的阴鸷。 他的小娇莺连打个喷嚏都这么可爱。 这般想着,慕淮却故意将面上的那抹笑意敛去,换上了副平淡且稍有些冰冷的神情,他走到了容晞的身侧,大手亦牵起了她纤软无骨的小手。 美人儿的手有些冰寒,慕淮将其握于掌心后,英隽的眉宇复又蹙了起来。 容晞见男人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还以为他又要装模作样地斥上她几句,却没成想,慕淮竟是倏地用那对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拥入了怀中。 男人体魄阳刚,身型高大挺拔,自是不畏寒的,身上亦很有热度。 慕淮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娇小懵然的美人儿拥紧了几分,他语气低低的,竟是同容晞认错道:“是朕疏忽,害晞儿受冷了。” 容晞的眸子瞪大了几分,满溢着惊诧。 慕淮继续同她认着错,低声道:“一会喝些热汤暖暖身,晞儿莫气了,适才是朕不对……” 容晞刚被慕淮拥入怀中时,身体还有些僵硬,听罢慕淮的这番温和又带着关切的话,她的身子渐渐放松变软。 她贪恋着男人怀中的温度,浓长的羽睫也慢慢垂于眼睑,待阖上双目后,也同男人软声认错道:“臣妾…今日做的也不对,臣妾太过任性,没顾忌到夫君的感受。” 慕淮的唇畔终于蕴了笑,怀中的小人儿模样温驯,又娇香馨软,他怎会同这样的她真的置气呢? 他亲了亲容晞白皙细腻的额侧,复温声道:“任性些无妨,朕纵着你。” 容晞心中甜丝丝的,却没再言语。 她如今这般娇蛮,原本就是慕淮给宠惯出来的。 二人在殿央腻歪的相拥了会儿后,早就过了用午食的时辰。 慕淮午间休息的时间有限,他下午往往要同大臣议事,待简单地用了碗米后,便让大太监拿着膳牌宣臣子入殿觐见了。 容晞也反思着自己,属实不该过分牵挂盈安,毕竟椒房宫内有数位经验丰富的乳娘照料着她,她不能无时不刻地都在想女儿。 这日下午,乾元殿来觐见的大臣属实太多,容晞连数,都数不清了。 慕淮说是让她这个皇后陪侍在侧,实则也只是让她坐在圈椅处喝茶吃点心,若有大臣来见,便命宫人往她的身前拉一扇屏风。 臣子进来时,也没人能觉出这屏风后,还坐着身为皇后的她。 慕淮手头的政务属实繁忙,许多事只有他下令,方能做出最终的决策。 容晞在屏风后听见了大理寺卿薛睿的声音,以往大理寺送来的重案卷宗中,反是牵扯到要动用死刑的,都需慕淮审慎定夺,他觉得重犯应当被处以死刑,大理寺的人方才会派人动刑。 正逢秋收的时令,今年齐境之南的收成不错。而齐境之北,也就是刚归于齐土的燕境却歉了收,那头还有几个郡县闹了灾荒,户部尚书也来殿觐见,询问慕淮要拨多少银两。 容晞不知道慕淮还要见多少大臣,他要不然是缄默不语,要不然就是会出声斥骂一些不在京中任职的地方官员。 他说了数句蠢才、废物、没用的东西。 容晞有些泛困,便倚着圈椅,沉沉地睡了过去。意识朦胧间,她好像还听见了珏儿的声音,她想起身看看长子,却因着过于虚弱疲惫,没能清醒起来。 慕淮好像查验了珏儿的功课,亦敲点了他几句。 半梦半醒间,容晞好似又听见慕淮冷声斥道:“一个女人而已,你们竟是找了大半年,她还能遁地逃走不成?” 什么女人?慕淮要找什么女人? 容晞挣扎着想要清醒,心中也蓦地蔓上了一阵酸涩之意。 ——“再去给朕找,年底前一定要提着她的脑袋回汴见朕。” 容晞心中稍松了口气,原来慕淮是要杀那个女人,可她一时无法猜出,到底是哪个女人,让慕淮如此憎恨。 她倏地有了猜想。 那个女人,应该是…应该是…… 这般想着,容晞实在是过于困倦,终是又意识混沌地睡了过去。 容晞睡得有些发蔫,慕淮见完臣子后已然到了夜中,待将娇弱困乏的女人抱到龙榻后,他便让她的小脑袋枕着他结实的臂膀,自己躺在她身侧后,则扣着她的后脑勺,缱绻浓绵地将美人儿给吻醒了。 她刚起身,看着还很虚弱。 慕淮低声问她:“醒了?” “臣妾…臣妾……” 容晞也不知该怎样回慕淮的话,她的身体因着那次难产,亏空的太多,怎么补都补不回元气来。 她好怕慕淮会嫌她懒惰,只知吃和睡,就像只猪一样。 慕淮凝睇着她精致娇怯的小脸,复问她:“你白日睡得那么多,夜里还能睡下吗?” 容晞完全清醒后,听罢男人的这话,便顺势将两条细细的腿缠到了他的身上,嗓音娇糯道:“夫君都将臣妾唤过来了,臣妾哪还有再睡的道理?” 说罢,她刚要用柔唇亲吻男人的鼻尖,慕淮却及时闪避。 容晞扑空后,神情有些讶然。 男人随即用修长的手,怜惜地揉了揉她软小的耳朵,嗓音低哑道:“朕今夜不碰你。” ——“为什么呐,臣妾都已经出月了……” 慕淮适才将娇人儿抱上床榻时,还帮她褪了鞋袜,容晞这时赤着白皙的玉足,娇娇哼哼地便要让其往男人的裤/腿里钻。 她能觉出慕淮的气息已然变得不匀,却还是及时制止了她的行径,他语气亦沉了几分,道:“真的不能碰你。” 他看着容晞那副娇气又惹人怜的模样,心中突涌的是后怕和无尽的怜惜。 容晞不知慕淮禁|欲的缘由,明明她也没变丑。 便细声问道:“夫君是对臣妾失去兴致了吗?” 容晞自是清楚,自己这是在明知故问。 慕淮分明是在隐忍着,他的手背上都贲出了青筋,却捧起了她的脸,耐心地同她解释道:“朕…派人寻了种灵药…这药若是男子饮,便不会再使女子怀孕。但这药需得服用数月,才能见效……所以这段时日,朕不能碰晞儿。” 容晞微张了张嘴,她自是难以置信。 还有这种药? 她不解地问:“夫君…为何要饮这种药?” 慕淮故作镇定地回道:“朕不想再让晞儿辛苦,四个孩子已经足矣。” 见女人那双精致的桃花眸稍带着探寻,慕淮怕她瞧出什么来,便将她的脑袋扣在肩头,假意威胁道:“所以这几月少招惹朕,也别用那双勾人的眼睛这么看朕。” 慕淮自然是在撒谎,世间怎会有这种药物,只是容晞清醒后,太医只将她真实的情况告诉了他。太医说容晞因着难产,身子受损过多,日后很难会再有身孕。 虽然二人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但这消息于女子而言,还是过于残忍,慕淮不想让容晞知道自己已然不能再生育,便随意编了个理由,想将她一直蒙在鼓里。 不碰容晞的缘由,是因为虽然她出了月,可却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他对敦伦云雨之事向来没个轻重,他舍不得她,也怕会伤了她。 慕淮想将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照顾得好好的,这些事他当然可以为了她一直忍着。 容晞在男人的怀中阖上了双目,她隐约觉得,慕淮是在诓骗她。她一早亦有了隐忧,这番自己的身子亏损太多,日后怕是很难再有身孕了。 有了这个猜想后,她还询问了太医,太医虽对她说,待她将身体养好后,还会再有子嗣。可她明显能瞧出,那太医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躲。 慕淮不会再纳妃妾,而皇帝的孩子自是越多越好。 思及此,容晞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芝衍。” 容晞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好,她不想戳破男人为了让她安心,才编造的谎言。 慕淮小心地让女人调整了下躺姿,他则从身后小心地圈护住了她。 他隐约察觉出,容晞应是发现了什么。 容晞心中正低落着,却觉男人宽厚微粝的手竟是覆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慕淮低沉的嗓音带着珍重,恳切道:“别再多想,往后余生,我会护好晞儿的。” 小甜番(12) 小甜番(11)/晋江文学城正版。 承章八年,初夏。 慕淮如今刚到而立之年,齐国在他的治理下,海晏河清,大有盛世之兆。 齐国都城汴京地处南方,此地人情和美,商贾辐辏。 但凡是活在天子脚下的人,上至王侯公爵,下至平民百姓,都觉国家富庶,活在齐境是件极幸福的事。 虽说汴京这地市易繁盛,也有着江南的清丽韵味,但若同齐境之北的兴城比,还是少了些底蕴。 慕淮曾命人在兴城不远的越山夯土拓挖,想要为自己修建华贵奢靡的陵寝,他做此举不只是为了个人的享受,更因着那句“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1。 他吞并燕国也没过去多久,在燕国原先的旧都修建自己的陵寝,也大有震慑当地旧民之意。 恰逢承章六年,兴城所在的司州歉收,严居胥建议慕淮以工代赈,慕淮便命人在越山附近直接修建了大量的村舍,灾民因此有家可依,而修建地下陵寝的工人也无需再从别地迁来。 容晞隐隐觉得,慕淮应是有将齐国都城迁到兴城的想法,若真的迁了都,那大齐新的都城离鹘国也更近了些。 鹘国的罗鹭可汗于前年冬日病逝,弟弟容晖成了该部新的可汗,同大君的关系也是每况愈下,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大君虽然年迈,却尚有自知之明,就算真的予他中原腹地,这鹘国境内也没人有这治理中原的能力,鹘国大君只想偏安一隅。 慕淮实则也不想要鹘国那块竟是漠土荒原的蛮夷之地,可他向来是个疑心重的,看似对鹘国采取怀柔羁縻之策,实则却在两国接壤之处设立了都护府,亦加强了布防,修建了大量的烽堠和屯堡。 齐鹘二国常有往来,除却茶马互市,大君亦与慕淮相约,每满三年便会派使臣来京上贡,慕淮也会厚赏鹘国来的使臣。 这年初夏,容晞还在汴京见到了弟弟容晖。 容晞想起那日时,还记得容晖穿着海青虬龙撘护,头戴钹笠冠,踩着鹄嘴靴,身上带着颇有异域风情的矜贵气质,她刚见到弟弟时,都不敢认他。 数年未见,弟弟容晖身量拔高了太多,还蓄了唇须,他五官深邃,眸色偏浅,本就有着草原男子的阳刚野性,因着那道唇须,瞧着竟有些痞气。 容晞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弟弟,她和弟弟的相貌都不算是有亲和力的那种,两人都是浓颜,给人的冲击感较强。所以慕淮从前总叫她祸水,弟弟如今的模样也像个透着邪气的坏男人。 但弟弟见到她时,还会同小奶犬似的,乖顺地唤她阿姊。 容晞觉得恍如隔世的同时,也莫名觉得有些诡异。 容晖本该是只膘肥体壮的恶狼,万不该用这副姿态同人说话。 当年弟弟的身量较矮,如今的他也二十几岁了,身量也变得同慕淮一样高大挺拔。 慕淮从前单凭身量和力量的压制,就能将弟弟掐死。但是如今看来,虽然慕淮正值壮年,但弟弟容晖毕竟逐水草而居,骑射是一日不断。 慕淮虽然尚武好斗,但他花在文治上的功夫更多,时常待在乾元殿中,二人若真打上一架,定是难分胜负。 且慕淮现下的身体年龄虽然刚满三十岁,但容晞却时常将他当成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来看,所以更觉得他有可能打不过弟弟。 两年前的难产,让容晞的身子亏空了太多,好在她一直被慕淮娇养宠护着,也吃了许多的名贵补药,今年身体也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康健。 盈安和慕珩将满三岁,过段时日便要去翰林院治学。 光阴嬗变,许是因为两年前,她差点去见了阎王爷。孩子们成长的速度也过快,容晞总会去想,若她和慕淮都不在人世了,四个孩子该怎么办。 盈安刚生下来时身子很弱,性情也有些胆小娇怯,容晞和慕淮自是对这个幼女最为偏爱。 夏日蝉声不绝如耳,雍熙禁城内的树植葳蕤馥郁。 容晞这日领着龙凤胎,准备让慕珏提前教教二人习字,这样同夫子治学时,也不至于会慌了阵脚。 慕珏今年虽然才十一岁,但却是个冷僻沉稳的孩子,他性情更像重生后的慕淮。 虽然没那么暴戾,但却很强势,甚至有些专横。 慕珏下朝后,便会同相国严居胥一起到政事堂学习治国理政之策,他自律且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像极了他父皇。 今年慕淮终于肯将一部分政务交予年岁尚小的他处理,慕珏俱都出色完成,慕淮嘴上虽未说什么,心中却对自己的长子赞许有加。 慕淮打下的江山基业,将来都要落在慕珏的肩上,他身为三个弟妹的长兄,自是责任重大。 容晞亦希望儿女四人的关系能够自幼甚笃,这才会让慕珏,去教盈安和慕珩习字。 一行人离东宫越来越近,盈安的小脸却是越来越往下垂,几欲哭泣,至东宫后,竟是扑进了容晞的怀里,嘤嘤地哭出了声。 容晞只得半蹲下身,轻抚着女儿的背脊,柔声问道:“盈安为何要哭?” 小盈安细声回道:“母后…母后…儿臣不想去东宫,您带着儿臣回去罢…儿臣求求您了……” 盈安最怕的人,便是长兄慕珏,甚至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打个寒颤,见到他本人时,更像见到活阎罗似的。 前几日容晞将盈安接回来时,还询问过慕珏可有苛待妹妹,慕珏自是说,他爱护妹妹还来不及,怎会欺负苛待她? “真是个胆小鬼。” 慕珩这时看了一眼哭得泪眼灼灼的妹妹,便自顾自地先进了东宫。 容晞无奈,又温声劝哄女儿,道:“盈安不怕,你皇兄又不能吃了你。” 盈安还小,她并不懂,将来最能护着她的,并非是她未来的驸马,而是她会成为皇帝的长兄。 “盈安不哭,让太子教你写几个字,母后入夜后便能接你回去了。” 小盈安听着母后温柔的声音,复又往她的怀里扑了扑,噙着小奶音抗拒道:“不…不要他教,他嫌我笨……” 小盈安犹记得,那日太子冷冷的训斥她,说她蠢笨至极,还说她娇气懦弱。 她真是讨厌死这个太子哥哥了,怎么会有他这么可怕的人? ——“儿臣见过母后。” 这时,慕珏走到了容晞和盈安的面前,亦对容晞恭敬地揖了一礼。 慕珏头戴白玉华冠,穿着荼白锦衣,华贵的金线横织于领袖腰间,午后的煦日打在他精致俊美的脸上,整个人看上去熠熠生辉,竟给人一种神祇莅凡的错觉。 他走到盈安身旁,动作温和地牵起了妹妹的小手。 随后道:“母后放心,儿臣定会照料好妹妹。” 容晞垂目看着惹人怜爱的女儿,不放心地复又叮嘱道:“珏儿,你对妹妹要温柔些。” 慕珏复恭敬地应下了容晞的要求。 小盈安见,平素不苟言笑的太子哥哥,当着她母后的面,竟还对她温和地笑了一下。 盈安身后的小女使有六七岁,见到慕珏笑,竟有些看痴了,都知道太子生得俊,没想到他笑起来更俊。 盈安的眼里还噙着泪,她仰首看了看长兄,她觉得慕珏今日变了许多,或许从今日起,他真的能对她好些,也不会再凶她了。 便由着慕珏牵着她的小手,神情懵然地随着慕珏进了东宫。 谁知二人刚到了菡萏池旁,慕珏便松开了她的手,唇畔的笑意也骤然消弭,又恢复了平日冰冷的神情。 盈安愣住了。 他…他怎么这么快就变脸了?! 慕珏这时扣着盈安的小脑袋,将她的小身子往前推了推,冷声问道:“还不快进殿?” 他正逢少年之龄,声音虽然澄澈,但听上去却像是浸了些寒意。 盈安怕他会将母后今晨亲自为她梳的发髻弄散弄乱,她的发顶上还簪了刚撷下的西府海棠,这番他定会将那朵海棠花弄碎的。 呜呜呜,太子真是太讨厌了。 小盈安的眼睛里又蕴了泪水。 慕珏见此,面色沉了沉,复又命道:“把你的眼泪收回去,别一来就哭哭啼啼的。” 小盈安强忍住泪,尝试着同可怕的皇兄讲着道理:“可…可你适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答应过母后的,不会再凶我了……” 慕珏没有回她,只觉得这个妹妹真是单纯到有些蠢笨,太容易相信别人。 “进不进去?” 慕珏又瞪了妹妹一眼。 盈安害怕极了,只得抽抽噎噎地随着他进了东宫主殿。 慕珩已然在小案前坐定,现下正拿着狼毫笔,在未铺好纸张的案上乱涂乱画,一副混世魔王的乖戾模样。 周遭宫人看在眼中,却不敢上前,只得任由他将那处弄得一片狼籍。 慕珏见到弟弟如此,自是走上前去,训斥了他一番。 慕珩不以为意,竟是哼了一声。 另一侧的盈安怯生生地坐下后,便开始尝试书着慕珏昨日教她的字。 慕珏一开始还算耐心地教她该如何书写她的名字:盈安。 可她学得属实慢,他不引着她的胳膊,她便写不出来那两个字,慕珏斥她照猫画虎都学不会,盈安心中也着急,可她就是写不出来。 慕珩的名字比她的名字还要复杂,可他却很快学会了。 盈安也觉得自己不如三位皇兄聪颖,平日总迷迷糊糊的,慕珏再凶了她几句,她昨日顿时就在东宫呜呜地哭了起来。 但母后说,勤能补拙。 只要她努力一点,早晚都能学会吧。 小盈安稳了稳心神,亦给自己打了打气,便又持着母后特意为她制的狼毫笔,尝试着去临慕珏为她誊写的盈安二字。 慕珏教的新字,慕珩很快便学会了,他便走到了盈安的案前,想看看她学的如何。 却见自己刚一走近她,盈安握笔的小手竟是发起抖来。 慕珏蹙眉,不悦地问道:“你午膳没吃饱吗,手抖什么?” 话落,小盈安的手抖得愈发厉害。 慕珏又斥她:“都教了你多少遍了,孤看你无须再学,若到翰林院,也定会把夫子气个半死。” 盈安终于忍无可忍,她小声地同可怕的太子哥哥抗争了一下,她咬着小银牙,细声问道:“你…你能不能不凶我?” 二皇兄慕琛就从来也不凶她,他教她做画时,她虽然也学不会,但二皇兄就从来不恼。 盈安想到这儿,又嗫嚅出声:“二…二皇兄就从来都不会凶临安。” 慕珏立即回道:“那你还待在东宫做甚?赶紧去寻你二皇兄!” 盈安被他这一声恫吓弄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你欺负人,我要告诉父皇和母后,让他们训斥你。” 慕珏蹙了蹙眉,却觉另一侧也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却见,慕珩一脸混账模样,小手一抬,竟是将身前的书案给掀了。 宫人瞠目结舌,慕珏循声看向那处时,慕珩已然朝着他冲了过来。 他虽然年纪小,却是个壮实的男孩,慕珏反应不及,险些被他撞倒在地。 慕珩上来就对着慕珏好一阵拳打脚踢,他边攻击着慕珏,边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你没听见吗?盈安让你别凶她!” 慕珏自是毫不示弱,他按住了慕珩的脑袋,不欲同年岁尚小的弟弟动手脚,沉声问他:“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同孤说话?” 眼见着两个兄长扭打成团,小盈安想要上前拉架,却不敢靠近这二人,只不断地抬高着声音,劝道:“别…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可那二人,没有一个听她的。 小盈安捂住了耳朵,再也受不住这样的场面,转身便迈着小短腿逃出了东宫。 这两个哥哥,她都不喜欢, 一个太冷僻严厉,一个又太暴戾。 讨厌、讨厌、真是讨厌死了。 小盈安边跑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 她不敢回椒房宫找母后,她好怕母后会对她失望。 盈安的小女使已经追上了她,却见她已经跑到了御花园中。 煦日从枝叶疏横的梧桐树下倾泻,鸟儿亦在欢快的啼鸣着。 慕琛正在御花园中专注地绘着夏日葳蕤的花树,他却觉得自己的腰侧竟是被人撞了一下,却见盈安已然用小胳膊环住了他。 盈安见到慕琛后想都未想,便奔向了他。 “皇兄~” 慕琛听着妹妹委屈的声音,略有些惊诧地问:“盈安,你怎么过来了?” 小女使见盈安终于停下了奔跑,终于松了口气。 慕琛身后也只跟了个随侍的小太监,待他放下画笔后,便从袖中掏出了块帕子,为妹妹小心地拭着鼻涕和眼泪。 宫里的旧人都说,颍亲王的性情和模样都很像先帝,他待人很温润和煦,平日虽沉默寡言,但瞧上去却有些憨厚。 盈安渐渐止住了泪,这才哽咽地回慕琛,道:“他们…他们又打起来了…我再也不喜欢他们了……” 慕琛无奈失笑,他看了看未完成的画卷,其上赊墨未干,却还是动作温和地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劝道:“盈安别哭了,我带你去吃酥酪,等入夜后,我再将你送回椒房宫。” 盈安听到酥酪二字,方才有了些笑模样,她复又往兄长的怀里扑了扑,嗓音娇糯地道:“还是二皇兄最好,盈安最喜欢你了,盈安长大的驸马也要你来做。” 她最喜欢的人是母后,第二是二皇兄慕琛,第三才是父皇。 慕琛将她往外推了推,同她解释道:“我既是做了你的二皇兄,就不能再做你的驸马了……” 盈安一贯是个小娇气鬼,又是个不明事理的,只同皇兄撒娇道:“不…不要,我就要让你做我的驸马。” 慕琛知道妹妹太小,他现在跟她解释不明白。 待她长大了后,便知道这样是不可以的。 现下既是同她解释不明白,那便纵着她吧。 ****** 戊时,乾元殿。 容晞这时辰本该去东宫接盈安回去,可适才琛儿那处却来了个宫人,说盈安今夜就宿在她二皇兄那处,不回椒房宫住了。 慕淮听到这事后,还同容晞道:“得同盈安说说这事了…待她再大些,便不能再同他兄长如此亲近。” 容晞站在御案旁,为男人细细地研磨着墨,顺势用眼扫了下案上鹘国送来的礼品单子,柔声回道:“她还小,自是不懂这些的。” 想起容晖还未离汴京,容晞复又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阿晖,能不能说服慕娆,让她同他回鹘国去。” 慕淮却是冷嗤一声,语气淡淡地回道:“二人都已经和离了,还回什么鹘国?我大齐的郡主就算是和过离,也不耽搁再嫁。朕已经为慎和择选了几个好人家,那个刚承嗣的留昌侯就不错。他从前便同慕娆相熟,好似还对慕娆有些爱慕之意。” 容晞噤了噤声。 慕淮提的这个留昌侯,容晞是有印象的。 他可是汴京城中,炙手可热的未婚侯爷。 留昌侯容貌生得俊朗,如今家中无父无母,家财却是颇丰,许多世家女都想嫁给他为正妻。 若他真对慕娆有意,也不失为是一段好姻缘。 慕娆同容晖的姻缘本就是场政治联姻,二人若实在不合适,那和离便是最好的选择。 可容晞却觉得,弟弟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慕淮这时将兴城的鸟瞰图摊开于案,又添了一句:“反正朕只许拓跋虞这个狼崽子在齐境再待七日,他若说服不了慕娆,便回他鹘国去罢。毕竟这和离之事,他当初也同意了,现在又来吃什么回头草?” “……嗯。” 弟弟和慕娆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得而之,容晞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好。 慕淮这时拽了拽她纤软的手,示意她坐在他的腿上,待容晞在他怀里坐定后,他便用结实有力的臂膀圈住了她。 男人已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头,容晞被熟悉的龙涎香渐渐缠裹,便慢慢阖上了双目。 因着养育孩子属实费心费力,她这两年又一直养着身子,算日子,二人亲近的日子实在是屈指可数,且慕淮多数也都是浅尝辄止。 容晞甚至怀疑,这正值青壮之年的慕淮,真的茹素了。 便不安分地用纤如水葱般的玉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他的心口,慕淮却将她的手攥入掌心,置于唇畔吻了一下。 随后低声道:“朕不日内,欲微服私访于兴城,不知皇后,可愿相陪?” 容晞倏地睁开了美目,神情兴奋地道:“愿意,臣妾当然愿意。” 深宫的生活属实有些无聊,她还真想出宫看看。 可再一想,若她随着慕淮微服私访了,那四个孩子该怎么办? 慕淮看出了她的心思,嗓音温淡道:“趁此时机,也让珏儿历练历练,朕会让他监国。” 容晞在男人的怀里仰首看了看他,有些不放心道:“珏儿还这么小,能监国吗?” 慕淮低沉的嗓音带着笃然:“晞儿可别小看他。” 容晞复又垂首,温驯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反正严居胥是在汴京的,就算珏儿真的不行,有他在,政事也不会出错。 月华如绸,夜色旖/旎。 慕淮自是不会浪费如此良辰,二人在书房中又亲昵了会儿,他便抱着绝色又娇小的美人儿进了内殿。 这夜倏地狂风大作,随后便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待云收雨歇之后,时已至子夜。 慕淮知道容晞喜欢在敦伦之后,再被他温柔地亲吻一番,便拢着她精巧的下巴,倾身要去啄那虚弱无力小人儿的唇。 容晞却颦着眉目,别开了脸儿。 慕淮的吻只落在了她的面颊,自是姿态强势的又将她巴掌大的小脸儿掰正。他刚要再度倾身,却见美人儿竟是万分可怜的啜/泣出声。 外面宫人听见了内殿的动静,也都提起了精神。 慕淮难得有些慌乱,忙将她抱在了身上,边拍着她纤瘦的背,边有些语无伦次地温声哄道:“不哭…乖晞儿,朕的小乖不哭…哪处难受?” 容晞倒不是被弄得难受,而是今夜的慕淮,彻底颠覆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她实在是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脑也是一片混沌,却又无法诉诸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所以只能没用的哭了。 慕淮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日后绝对不能再让他饿这么久了。 微服私访甜番(1) 微服私访甜番(1)/晋江文学城正版。 慕淮原想这夜再好好疼疼她,可见美人儿哭得如此可怜,只能打消了全部的念头。 容晞浓密的乌发披散在身后,亦将她白皙纤瘦的背脊轻覆,她将娇小的身子伏在男人肩头泣了好一会儿。 慕淮缄默地摸着她的发顶,动作带着安抚意味,半晌之后,怀中的美人儿方才止住了泣声。 容晞耐着心中的羞赧,亦避着男人稍带着灼意的视线,以极小的声音同男人道:“…臣妾适才想了想,盈安向来离不开臣妾,臣妾还是待在宫里陪着盈安,不能陪夫君去兴城微服私访了。” 慕淮为她拭着颊边的泪,容晞的相貌很显小,虽然她也二十几岁了,可看着却同之前没多大变化,这一娇弱好哭,更显出几分幼态伶仃之态来。 这番去兴城,少说也要费个一月的时日,慕淮很可能还要去趟越山亲察修陵的进度。盈安太小,自是经不住旅途的奔波,她不能将她带在身侧。 慕淮听罢,神情尚算平静,低声道:“她不是襁褓中的婴孩,也早早就断了奶,哪儿就那么离不开你?” 自二人有了四个孩子后,便被这些孩子分去了太多的时间。 慕淮向来喜欢亲自培养三个儿子,将这三个孩子培养成他理想中的模样,是他的夙愿。所以他每日理完繁冗的政务后,还要跟三个儿子相处很长的时间。 容晞身为皇后,亦要掌管着后宫诸事,她疼爱幼女盈安,亲自抚养女儿的过程中自然也是倾尽了心力。 容晞同男人想到一处去了。 这番她不能陪慕淮一同去兴城云游,娇美的小脸儿微恹着,心情也渐渐变得低落。 ——“夫君若能说服盈安,臣妾就随您去兴城。” 慕淮听罢,锋眉单挑,复问道:“若盈安同意,你就随朕去兴城?” 容晞迟疑了一下,还是颔首,软声道了声嗯。 慕淮看着美人儿那副娇怯的神情,暗觉盈安和容晞的相貌是真的很像,可盈安的性情却不如容晞精明聪慧。 许是因为容晞怀盈安时,便有些糊涂犯傻。所以盈安出世后,便成了个总是懵懵的小迷糊。 想到小盈安那副笨笨的可爱模样,慕淮唇角微牵,嗓音温淡道:“这好办。” ****** 次日巳时。 慕淮清晨在嘉政大殿下朝后,便命宫人将盈安公主唤到了乾元殿中。 这日盈安着淡粉宫衣,柔软的乌发被宫人梳成了垂环髻,她的亲娘是个绝色美人儿,她的样貌也自是不差,盈安生得粉雕玉琢,倒像是个娇俏可爱的小花仙。 昨夜她虽宿在颍亲王的殿中,但乳娘和小女使却是时常跟在她身后,事无巨细地照料着盈安的吃穿起居。 盈安正值贪睡的年纪,虽然已经到了巳时,可她还是觉得困倦,粉嘟嘟的小脸亦有些懵懵的,进乾元殿时还险些摔了一跤,幸而她身后的小女使扶了她一把。 宫人们觉盈安公主的模样实在是娇憨可爱,俱都忍俊不禁,但慕淮还在偏殿等着盈安公主,他们只得憋住了笑意,恭敬地对小小一只的盈安公主问着安。 偏殿正焚着松沉旷远的龙涎香,见慕淮正坐在罗汉床处等她,盈安刚想扑到父皇的怀里,却倏地想起了母后的叮嘱。 便迈着小碎步款款走到慕淮身前,像模像样地施了一礼,噙着小奶音对慕淮道:“儿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淮看见乖巧可爱的女儿,眉目间的清冷渐褪,他看向盈安的神情很是温和,待将盈安抱到身上后,他温声问道:“想父皇了吗?” “想了!” 小盈安甜软的嗓音高了几分。 殿内的宫人只见一贯神情冷肃的皇帝竟是难得有了几分笑模样,待他复坐在罗汉床后,竟是让盈安的两只小脚踩在了他的腿上。 盈安的鞋底沾了些尘土,乳娘怕她会将皇帝的冕衣弄脏,刚要上前去帮盈安将那双华贵的小绣鞋褪下,却见皇帝摆手制止了她的行径。 皇帝最是娇惯幼女,做出此举,宫人也没觉得奇怪。 盈安适才见到慕淮时,还有些兴奋,现在却又打起瞌睡来,浓长的睫毛不时轻掀又轻垂。 慕淮瞧见她那模样后,无奈道:“盈安,你过段时日要去翰林院同夫子治学,卯正时分便要起床,可不能再这样贪睡了。” 小盈安实则有些抗拒去翰林院,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大聪颖,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可听着父皇温柔的声音,她还是乖顺的点了点头。 这时,盈安的小鼻子嗅闻到了令人垂涎的阵阵甜香。 只见四名宫女端来了数碟蜜饯糕饼,都是她平素最爱吃的甜食,因着盈安的牙刚刚长齐,所以容晞不许她吃太多的甜食,每日只准她吃一颗蜜饯或是一块糕饼。 现下这么多的甜食俱都摆在她的眼前,盈安圆圆的眼睛倏然瞪大,人也不那么困倦了。 盈安的小脑袋往前探着,乌溜溜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宫女托着的甜食,且明显是有些看痴了。 “父皇…父皇…您先放儿臣下来~” 盈安在慕淮的腿上蹦蹦跳跳,此举属实把周遭的宫人吓了一跳。 慕淮依言将女儿放在了地上,小盈安双足着地后,立即便奔向了端着甜物的宫人们。 离盈安最近的宫人已然微弯了弯身,好让盈安可以离那些甜食更近一些,盈安刚要伸出小手去拿那块蜜饯李子,慕淮却唤住了她,问道:“盈安,你吃之前,能否答应朕一件事?” 小盈安回过身来,看向了慕淮,噙着小奶音问道:“什么事啊?” 慕淮微抿薄唇,复问道:“盈安把你母后,借给朕一月,可好?” “不…不好!” 盈安想都没想,对此自是拒绝的。 慕淮面色未变,只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将那些蜜饯糕饼又都撤了下去。 盈安眼见着这些好吃的到了身前,却又让父皇给端了下去,小嘴一撅,立即便急了。 慕淮乘势循循善诱道:“盈安还有反悔的机会。” 盈安垂下了小脑袋,亦掰着指头数了数,她不知一个月到底有多久,但听上去却像很长的样子。 便同慕淮讨价还价道:“一个月太长了,一天好不好?盈安可以将母后借给父皇一天。” 慕淮看着她那副懵然天真的模样,却觉,他真得为了这个女儿活得久些,这是他和容晞娇护长大的幼女,她虽然可爱,但却总是容易犯傻。 盈安现在虽然才三岁,但慕淮却已经开始担忧起她未来该嫁个什么样的夫家,选个什么样的驸马,才能一直活得喜乐无忧。 他慕淮的女儿,自是不能受夫家委屈的。 ——“一个月很快的,除了这些蜜饯,父皇还可以答应盈安别的要求。” 盈安双眼一亮,复探寻似地问道:“那…那儿臣可以去亲王府,去看看慎和姑母吗?” 慕娆于数月前归齐,也进宫探望过容晞数次,慕娆同拓跋虞并无子嗣,便格外的喜欢孩子,尤其喜欢乖软可爱的小盈安。 说来若是慕娆未同拓跋虞和离,那她和盈安可谓是亲戚套亲戚,她既可算作盈安的姑母,又可算作盈安的婶母。 像盈安这么大年岁的小女孩,向来会对身侧温柔年轻的女性长辈产生极大的好感。 慕淮忖了忖,这段时日,拓跋虞还未回鹘国,而留昌侯在他的属意下,也经常邀慕娆出府玩乐。 便耐心对盈安解释道:“你慎和姑母不一定能腾出空当来,盈安先去陈王府待上几日可好?” 陈王慕涛近年又同开国郡公的嫡次女添了一子,他陈王府现下有两个男孩,慕涛也想要个郡主,亦是羡慕慕淮有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但女儿,就如珍宝一样,来之不易。 所以陈王妃和慕涛也都很宠爱盈安,偶尔也想着能体验体验抚养女儿的乐趣。 小盈安对温柔的陈王妃也颇有好感,便点了点头。 ——“朕到兴城后,还会给盈安买回兴城有名的玉露团和巨胜奴。” 说罢,慕淮单手抱着盈安,另一手则用银钎捻了块蜜饯李子,递到了盈安的嘴旁。 盈安眼巴巴的看着,终是禁不住诱/惑,嗷呜一声,便将那块蜜饯吃进了嘴里。 她边嚼着,边想象着巨胜奴的口感,又问慕淮:“父皇…那巨胜奴好吃吗?” 慕淮淡淡回道:“等朕为盈安买回汴京后,盈安便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了。” 随后,他又问道:“盈安既是吃下了这蜜饯,那便是答应要将你母后借给朕了?” 小盈安的唇齿之间都是蜜饯的甜味,她再顾不上去想别的,只点了点头,软声回道:“嗯~” ****** 三日后。 正值寅正之时,盈安仍在酣睡,容晞却已穿戴整齐,即将同慕淮微服私访于兴城。 她对女儿因为几块蜜饯就被慕淮收买之事倍感无奈。 这样的盈安实在是太好被人蒙骗了,她长大了若是还这么单纯,可怎么办? 纵是盈安已经答应了慕淮,肯让她陪着他一起离汴,但慕淮还是怕盈安中途会反悔,所以他特意择了这个时辰出发。 容晞这日换了身轻便的碧色水罗褙子,乌发也只简单地绾了个垂云髻,明明是极素简的衣发,但她生得靡颜腻理,若着这身在民间市集行走,也怎么看都不像个寻常出身的妇人。 丹香这番也随行在侧,她暗觉容晞平日所着的皇后鞠衣过于繁冗,华衣反倒压住了她的美貌。 美人儿就当着素衣,才能将美貌发挥得淋漓尽至,有一种混自天成的出尘仙气。 这时令天刚蒙蒙亮,容晞坐在床侧,又看了看小盈安那甜美的睡脸,却不敢亲吻女儿柔嫩的面颊,生怕会饶醒她。 眼见着天际白露熹微,煦日亦隐隐有升冉之意。 容晞可谓是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椒房宫,却觉如此避着盈安,万分小心谨慎的。 竟是有种,要去同慕淮私奔的感觉。 微服私访甜番(2) 微服私访甜番(2)/晋江文学城正版。 待至辰时三刻,小盈安终于悠悠转醒,小女使自是要比她起得早些,此时她已然在床边恭敬立侍,随时等着公主的召唤。 盈安在床上用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蓦地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以往她刚刚起身时,母后都会守在她的身侧,亦会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再亲亲她的小脸儿。 清晨这时当,她总会同自己的母后撒会子娇的。 可现下,她床边只有两个小女使。 母后跑哪儿去了? 小女使看出了公主的疑惑,忙对她解释道:“殿下…前阵子您答应过皇上,要将娘娘借给他一月的……” 盈安听罢却倏地后悔了,她不该答应父皇的。 过两日她便该去翰林院同慕氏宗室子和一些官家贵子一同治学,这几日盈安亦是格外的紧张,若母后不在她的身侧,她对去翰林院这事,是有些抗拒和恐惧的。 盈安哒哒地赤着小脚,在偌大的椒房宫里寻了一圈容晞,小女使提着盈安的小绣鞋,赶忙跟在了盈安的身后。 她寻不到母后的身影,就连丹香姑姑都不在了。 母后果然被父皇借走了,她们好像要去一个叫做兴城的地方,兴城好似离汴京很远…… 想到父皇和母后都不在宫里,小盈安呜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慕淮微服私访这事,宫里并没有几个人知晓,他对外宣称自己患了重疾,命皇后在乾元殿陪侍,亦由太子监国,暂代朝政。 慕珏身为储君太子,在监国期间虽无需在嘉政大殿上朝,却可在东宫宣召臣子觐见。 乾元殿外围满了驻卫森严的侍从,没有宫人敢靠近其半步,只当性情有些暴戾的皇帝需要静养,只准皇后近身伺候。 朝臣中,也只有尹诚和严居胥知道皇帝实则同皇后去了兴城。 椒房宫内的宫人见公主哭得厉害,有些慌了阵脚。 这宫里与她最亲近的,便是颍亲王了,小女使刚要出宫去寻颍亲王慕琛,却听见外面倏地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声音。 “太子驾到——” 慕珏这时竟是来了趟椒房宫,众人见太子来此,俱都对其恭敬揖礼。 盈安虽然惧怕慕珏,但现下她心中伤感更多,自是没空再去想慕珏为何要来。 慕珏唤一众宫人起身后,便走到了赤着小脚的盈安面前,他蹙眉对小女使命道:“给公主穿鞋。” 小女使恭敬地应了声是后,便飞快地为盈安穿上了绣鞋。 盈安哭得一哽一哽的,模样亦是万分可怜,却乖顺的配合着小女使为她穿鞋的动作。 这时,慕珏问向盈安,道:“不是你答应了父皇,要让母后同他一起去兴城,现下为何还要哭?” 盈安噙着小奶音,抽噎地回道:“母后…母后不在…我…我不想去翰林院…我笨……” 慕珏看着妹妹哭得似花猫一样的小脸儿,语气轻和了些许,淡淡回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孤已经提前问好了翰林院的夫子,他那日会同你们讲些什么,孤都一清二楚。待你洗漱穿衣后,孤会将夫子要传授给你的,提前都教给你,你那时便不会露怯了。” 盈安听罢,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可怕的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小盈安眼泪渐止,细声问道:“真…真的吗?” 慕珏表情未变,回道:“真的。” 想起太子从前的恶劣和对她的凶蛮,盈安又声如蚊讷地问了一句:“你为何要突然对我这么好啊?” 慕珏无奈地回道:“长兄为父,父皇和母后既是都不在,孤身为你的长兄,自然要对你多加照拂。” 他做此举,原也是存了两个目的。 一是为了让盈安有个准备,第一次去翰林院治学时,便不会不那么紧张。 二则是因为,盈安身为大齐公主,总不好在其他贵子贵女面前表现得过差,这样会丢了他父皇和母后的面子,也有失皇家体面。 盈安咬了咬食指,复又不解地问了一句:“什么叫做长兄如父啊?” 慕珏尚算耐心地对妹妹解释道:“长兄如父的意思是,若父皇不在你身侧,孤便会如他一般,像父亲一样照顾你。” 盈安听罢,乌溜溜的眼睛里却蕴了几丝惊恐。 她嗓音微高了几分,很是抗拒道:“不…我不要你做我的父皇!” 慕珏面色倏然变沉,语气重了几分,又道:“不是做你父皇的意思,是像父皇一样照顾你的意思……” 盈安垂了垂眸子,却还是没合计过味儿来,她那张小脸原是做了副认真思忖的模样,可瞧上去,反倒是透着几分憨傻之气。 慕珏看着妹妹那副笨笨的模样,便觉有口老血哽在了喉间,他原本如玉一样白皙的俊脸也隐隐透着铁青之色。 周遭的宫人本以为太子会因此做怒,可半晌之后,慕珏终是将那阵怒气压了下去。 她强耐着想要斥责盈安蠢笨的欲.望,反是牵起了盈安的小手。 ——“走罢,先让女使伺候你更衣洗漱,孤再带你去东宫。“ ****** 待至申时三刻,容晞和慕淮所乘的轩车终于行至了司州边境,因着启程的时辰尚早,原本天未黯之前,一行人便能顺利抵达兴城。 慕淮早便在兴城之内置了家宅邸,这番虽是微服私访,可跟过来的下人和侍从们,少说也有个十几人。除却慕淮和容晞乘的这辆轩车,后面还跟了四辆马车,有两辆装不能骑马的宫女,另两辆用来装些杂物。 可天公却未作美,原本还湛蓝澄澈的天,顷刻间便被云翳遮蔽。 转瞬间,便变得乌蒙蒙的。 盛夏的大雨总是来得很急,待暴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后,慕淮便命车夫和侍从在周遭的廊下暂避落雨,他则同容晞待在外饰低调,内饰华贵且异常考究的轩车内。 众人刚出汴京城门时,容晞还在担心盈安的状况,几度欲让车夫勒马挽缰,想要再折返回宫,去陪伴女儿。 慕淮却制止住了她的行径,说慕珏定会照顾好她,亦有那么多宫人和乳娘在,让她莫再牵挂盈安。 且,既是上了去兴城的路,就没有再折返回汴京的道理。 容晞便将那颗对女儿的牵挂之心横了横,在慕淮的哄诱之下,枕着他的双膝睡了一觉。 待清醒过来后,便觉耳畔是滴答滴答的落雨之音,和略有些呼啸的风声。 那些稍带着凉意的风亦从车帷的缝隙钻进了车厢,她身上穿的水罗褙子略有些单薄,便下意识地又往慕淮的怀中钻了钻。 二人呈的姿态很是亲密,容晞如猫儿般,顺势用螓首蹭了蹭男人线条冷硬的下巴,殊不知她这无心之举,看在原就在一直隐忍的男人眼中,有多危险。 容晞复又阖上了双眸,想着边听着轩车外的风雨飘摇之音,边靠着男人健硕的身子,再憩上一会儿。 却觉自己的下巴竟是被他用手轻抬,容晞略有些懵然地睁开了双目,正对上男人那双清冷狭长的眼。 他眸色幽晦,那道目光灼得容晞双颊一烫。 ——“这雨,且得下上一阵。” 慕淮低沉的嗓音透着沙哑,却松开了她的下巴,容晞心中却有些失落,她本以为他会顺势吻她的。 容晞只当他在同她聊叙些有的没的,便软声回道:“我也觉得会下上一阵......幸而这轩车外的皮轩被匠人涂了层蜡油,同油纸伞似的,可遮风挡雨,所以我才能和夫君在这轩车内安坐。” 说这话时,慕淮也不知容晞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她竟是将纤白的手抵.在了他的身前,脸亦贴了上去。 慕淮一直缄默着,呼/吸却是深重了几分,容晞隐隐觉出了事态的不对劲。 雨势越来越大,容晞大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她忙要从慕淮的怀里挣脱,急欲离他远一些。 可她适才属实过于迟钝,现下再想逃开他,却是为时已晚。 慕淮锢住了她的腰,深邃的墨眸也弥着几分危险,低声命道:“不许乱动。” “我……” “外面还下着雨,你跑得掉吗?” 微服私访甜番(3) 微服私访甜番(3)/晋江文学城正版。 容晞自是会出了慕淮存的那些心思,雷雨之声不绝于耳,铿鸣之音亦徒惹人心惊。 原本龙涎香那似如琥珀般的松沉气味会让她倍感安沉,而现下容晞被男人熟悉的气息缠裹,却是愈发惶恐不安。 却如慕淮所说,她确实是跑不掉的。 阴雨天下,轩车内的光影黯淡。 从长宁门处出发时,车厢内还置了装有各种果物的冰鉴,现下这冰鉴里的冰早已融化,蒲桃杏李亦因空气的潮湿,溢出了浓郁的果香味。 慕淮穿着荼白的斓衫,面容清俊,深邃的五官在光影较暗的轩车之内,瞧着格外的精致。 怨不得宫人都说珏儿生得精致好看,他爹原就是个容貌俊美无俦的,而珏儿跟他爹的相貌有八.九分像。 “轰——”地一声,又一道穿云裂石的雷声骤响。 容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如此危险的时候胡思乱想,还走了神。 慕淮已然倾身吻向了她,容晞渐渐阖上了双目,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雨日同他如此,心竟是也比寻常悸动了许多。 男人微粝且修长的手托护着她纤巧的后颈,容晞仰着首,稍有些被动地承受着他的赋予。 二人鼻尖不时相蹭,原是都很专注沉浸,却觉轩车之外竟是传来了男子的咳嗽声。 原来车夫并未去廊下避雨。 容晞方才意识到,纵然外面的雷雨声势浩大,但若是她和慕淮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外面的车夫还是能够清晰听闻的。 慕淮恰时松开了她,容晞神情微有些愕然,她压低着声音同他小声道:“车…车夫还在外面呢。” “嗯。” 容晞想起这轩车的车篷却然很宽敞,那车夫在底下足可避雨,确实不用躲到廊下去。 慕淮这时淡淡道:“你若是怕,便让他离开那处,也去廊下避雨。” 容晞心中一慌,忙制止住了慕淮的行径。 这时候赶人,不是明摆着说他二人要做些什么,大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这头容晞正转着眸,思虑着对策。 慕淮的手却抚上了她软小的耳朵,亦拨.弄着悬于她耳垂上的碧玺耳铛,容晞身子微僵时,他已将她左耳耳洞处悬着的银钩从其内小心地拽了出来。 待慕淮将那精致的耳铛攥于掌心后,便含.上了她的耳垂。 容晞有些禁不住,倏地便阖上了双目,慕淮已然攥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她听见了耳铛坠地的声音,这物小巧,很容易丢失。 容晞软声央求道:“夫君…我的耳铛会寻不到的,你先帮我把它拾起来。” 慕淮知道容晞这是在同他使伎俩,好寻机脱身。 “一对耳铛而已,丢了我再给你买。” 这般说着,慕淮复又去拆卸她右耳悬着的耳铛,容晞半睁了睁目,觉慕淮属实是暴殄天物。 不过他现下的姿态倒是淡然优雅,许是他习惯了茹素,时日一长后,再度食起猎物时,反倒是一副慢慢享用的模样,不再似从前那般性急。 行此事时,慕淮一贯不喜欢她戴这些饰物。 容晞所着碧色水罗褙子的肩头处,纹绣着几朵清雅的玉簪花,慕淮将手覆在了那几朵玉簪上,亦隐隐有将其往下移的态势。 “芝衍,我冷,别…别这样。” 慕淮听着美人儿可怜兮兮的央求,方才顿住了动作。 她的容貌原是秾丽瑰姿的靡颜,在这烟雨朦朦的际遇,只薄施了粉黛,碧衫更衬得她的肌骨似玉,虽然打扮得寡素,但却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态。 容晞的身子却然有些娇弱,夏日这轩车内也不会置碳,却然容易着凉。 不褪便不褪,并不会耽搁什么。 慕淮放了她一马,却故意问道:“你适才唤我什么?” 因着二人是微服私访,所以出宫之前,慕淮已同她讲明,他不会自称为朕,她也无须自称为臣妾或妾身。二人会同民间夫妇一样,她可唤他夫君或芝衍。 莫不是慕淮这时还要摆架子,还要让她唤他为皇上或陛下? ——“皇上?” 容晞探寻似的唤了他一句。 男人神色清冷,立即回道:“不对。” “夫君……” 慕淮的唇畔蕴着笑意,亦弯指将美人儿的下巴轻抬,低声道:“晞儿合该唤我声芝衍哥哥。” 容晞知道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也知她定是难逃被吃的命运。 可她不想让慕淮太过得意。 她偏不叫。 便别过了脸儿,用那副甜柔的嗓音道了声:“不叫。” 慕淮笑着将薄愠美人的巴掌脸板正,倾身又堵住了她的唇。 雨且得再下上一阵,这时当,他亦有万般的法子,让她将这声芝衍哥哥唤出来。 ****** 待至戌时时分,兴城的天际被红粉的云霞和澄明的夕光浸染一片。雨后的空气微湿,坊市之内亦开始从新支起摊子。 乞巧节将至,各家各户也摆上了祭品,一行人路过的市集商贾云集。 容晞从未来过兴城,听着外面的热闹之音,便想掀开车帷去看看这市井景象,却被男人小心地锢在怀里,身上亦是软.绵绵的,无甚气力。 二人的衣衫虽干净整洁,可容晞一想起适才之事,却仍觉气恼。 便探了探小脸,用仅存的几分气力咬了下男人的下巴,娇声命道:“去,将车帷掀开。” 慕淮垂眸看了看她那双含愠的桃花眼,一手锢着她的腰,另一手则为她拢着鬓边的碎发,淡淡回道:“外面尚冷,你容易受凉。” 他的嗓音带着云销雨霁之后特有的沙哑,原本他在餍足之后,会存着几分疏野慵懒的不驯,这副模样原是煞为迷人的。 但现下的慕淮看在容晞的眼里,怎么就这么可气呢。 容晞咬了咬唇,亦绯红着双颊,复又细声道:“总得散散味道吧……” 这轩车内都是云欢后的甜靡之气,她待在其内,属实是羞赧万分。 慕淮听罢,却像抚猫一样,拢着美人儿的下巴,嗓音温淡地哄劝道:“快到地方了,晞儿再忍忍好吗?” 这人,在敦伦之后,一旦被满足了,脾气总是格外的好。 容晞娇滴滴的哼唧了一声,复又泄愤般地咬了慕淮一口。 一行人并未择馆驿而居,慕淮提前命人将离闹市不远的一座府宅提前布置,这样他和容晞至兴城后,便可入住。 此宅名唤绣园,是从前兴城巨富的私人府邸,慕淮还未攻下燕境时,这绣园便收归了朝廷。 容晞被折腾得骨头都要散了架,还未缓过来劲儿,自是走不了路,便被男人横抱着下了轩车。 绣园的大门是座磨砖石楼,两侧未立石狮,反是立了刻着云鹤的长方石鼓。 内景被曲折的复廊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东部多是亭台水榭,建筑居多。西部则被拓挖了湖池,其上置有船厅和画舫,周遭峭拔野趣的叠石亦是无数。 容晞暗觉,这北方的大户府邸瞧着要比南方园林大气疏朗不少。 下人们已然提前侯在了府中各处,见到慕淮和容晞后,都会恭敬地唤他二人“老爷”和“夫人”。 明明这绣园之内的正经主子只有她和慕淮两个人,可伺候他二人的,却有百八十号下人。 慕淮将怀中有些虚弱的女人抱到了名唤熙春堂的地方,这正堂竟是由楠木而建,以往富贵人家的厅堂,单梁檐是用楠木建的,便很奢靡了。 可这熙春堂,竟是全用楠木建造,不搀半片杂木。 穿过这熙春堂,后身便是主人居住的院落,透过落地的漏窗还可见到大片的修竹茂林,周遭蝉鸣鸟啼,给人一种清新舒朗之感。 容晞缩在男人宽阔温暖的怀中,边打量着这绣园的布局,边觉,自己多年前的心愿竟是这般真实的实现了。 她同慕淮现下,还真像是对民间夫妇。 慕淮将她抱到了主位的圈椅处坐定,下人已在丹香的指令下,为她呈上了清茶。 容晞面上的愠色全然消弭,慕淮也坐在了她身旁的圈椅处,他看着美人儿恬和皎然的侧颜,声带戏谑地低声问她:“娘子,可还满意这绣园的布置?” 微服私访甜番(4) 微服私访甜番(4)/晋江文学城正版。 绣园内的这些丫鬟和小厮都是经过层层盘查之后,方才能到园内做事,且当地府尹应该一早便知道慕淮要到兴城微服私访的消息,亦提前上下打点过。 从汴京跟过来的皇家侍从已然装扮成了最寻常的小厮模样,驻守在了绣园的各处。 容晞发现,现下在春熙堂内近身伺候的,也都是些熟悉面孔。 丹香自不必说,椒房宫和乾元殿内平日办事得力的宫女和太监们也都一并跟了过来。 听着慕淮唤她一声娘子,容晞心中虽觉得新鲜,却也觉得这声娘子属实怪异。 他现下既是唤她娘子,那一会儿他是不是要自称为夫了? 不过慕淮出宫后,身上却是少了那些帝王的架子,气质难能变得随和了些许。他没那么多政务缠身,同下人说话的语气也轻松了许多。 当然,他变得如此,也可能是因为上了年岁的缘故,毕竟他内里都已经是个四十好几的老男人了。 人到了不惑之年,总不好再如年岁尚轻时,那般暴戾恣睢。 丹香呈上来的清茶是用天青色的釉瓷茶盏盛装的,这盏的裂纹亦很有意趣,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容晞这时回慕淮,道:“这绣园内的布局处处都衬妾身的心意,妾身自是满意的。” ——“满意便好。”慕淮嗓音温淡地回道。 见男人端坐于正堂主位,面容清隽又英俊,以往的凌厉冷肃气质稍减,一举一行都透着股芝兰玉树的贵雅之气。 容晞坐在他身侧,一时有些看怔。 她蓦地觉得,若是不回皇宫,只同他住在民间,他亦只是个闲散的富贵主君,平日没那么多的繁冗政务。这阖府之内,亦无成群的妾室,只有他和四个孩子,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可谓是岁月静好。 这头容晞静忖着心事,立侍两侧的下人观正位上端坐的容晞和慕淮,都觉得,这只穿着至简白衫碧衣的帝后容貌竟也格外的出众且登对,当真是郎才女貌。 天色渐晚,春熙堂内也已掌了灯,单檐正脊上悬着的红灯笼也亮了起来,厅内一派橘黄暖芒的祥和之气。 丹香这时躬身,恭敬地问向慕淮,向他请示道:“主君,后厨的人已然备好了饭食,可要这时上菜?” 慕淮语气淡淡地回道:“先去备水,夫人想先沐浴。” 容晞听罢,美目微诧。 她复又看向了身侧男人立体精致的侧颜,她没想到慕淮竟是能这般懂她。适才在轩车内莅的那场云欢,却然让她觉得身上粘|腻,就算慕淮那时已经细心温和的帮她清理了一番,她还是觉得不大好受。 丹香恭敬地应了声是。 容晞生怕丹香会觉察出什么,便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耳垂,那对耳铛果然是寻不到了。 待丹香吩咐完烧水的丫鬟后,便先为容晞呈上了一盘澄皮枣泥奶卷,道:“主子,您沐浴前先用这些垫垫胃。” 容晞颔首,她现下却然是有些饥饿,沐浴是件颇费体力的事,她是得提前用些点心。 可纤手刚要触及那奶卷的澄皮上被模子印好的卷云纹路,便觉身前的触感有些不大对劲。 容晞娇美的面容在倏然间,便变了颜色。 她的心衣…心衣没了! 想起适才在那轩车之内,慕淮虽然未褪她那水罗褙子,却也将微粝的大手往里探了几寸。她不记得车座内落下了什么物什,可她的心衣到底跑哪儿去了?那般贴身的小衣,若是遗落在外,可真真是丢死人了! 丹香见美人儿的眉目颦了起来,还以为是车马劳顿,她的身子出了恙,不禁关切地问道:“主子…您哪儿不舒服?用不用奴婢去寻医师?” 容晞摇了摇首,强自镇定地回道:“不用…我没事……” 她复又看向了身侧的慕淮,他面色清冷,依旧是副倜傥肃正的模样。 慕淮觉察出容晞在看他,亦微微侧目,睇着美人儿红如林檎的脸,低声问道:“怎么了?很热?你脸都红了。” 他表情淡然无波,可容晞却觉得,他那冷厉的眼角眉梢间,竟是沁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戏谑。 容晞紧紧地抿住了柔唇,没再言语,她为了掩饰异样,便随意择了块豆沙奶卷塞进了嘴里。甜腻的滋味溢满了唇腔,可那种令人面红心跳的情.愫却尚未消弭。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只觉万分羞赧中,还带着几分刺.激。 容晞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她总觉得她的心衣是被他给藏到哪儿处了。 慕淮这人看着是光风霁月般的正经,可不正经的事,私下可没少做过。 丹香这时从堂外入内,复又对二人呈禀,道:“主子,水已经备好了。” 容晞本想谎称崴了脚,想让丹香搀着她去浴房,慕淮却抢先一步,已然将她横抱在身。 厅外复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了夏雨,嘀嘀嗒嗒地打在了枝繁叶茂的梧桐叶上,胜在迈出这春熙堂,便是绣园主人的卧房,沐浴的地方也连在一处。 容晞趁撑伞的下人不察,颦着眉目,悄悄地用手掐了下慕淮的腰侧。 这力道不轻,男人自是蹙了下锋眉,却并没有斥责怀里的娇蛮小人儿。 雨势未大之前,慕淮已然将美人儿抱进了浴房内。 待容晞被放在地上,堪堪站定后,便微仰了仰巴掌大的小脸儿,稍带着愠怒地对眼前的高大男人命道:“你把它…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 慕淮明知故问地回道。 容晞咬了咬唇。 慕淮这个可恶的男人,他分明是在同他装糊涂。 她复又细声问道:“你…你把它藏哪儿去了?” 慕淮的唇畔冉起了弧度,复低声回道:“你自己从我身上找。” 容晞大抵已经猜出了他会将它藏于何处,便将两只纤白的小手探进了他斓衫的广袖之中,她边摸着他虬劲有力的双臂,边往里搜寻着那面料柔.软的荷色心衣。 果不出她所料,这心衣果然便被他藏在了袖子里。 容晞刚要将其从里面拽出来,却反被男人攥住了纤细的手腕,他蓦地将她往身前一拽,高大的身躯亦将娇小的她覆了满怀,他倾身便吻住了她,气/息强势且深重。 因着这浴房是密闭无窗的,其内只她和慕淮两个人,并无旁的下人伺候在侧,所以容晞边低/呜着,边觉心跳如鼓,这感觉属实令人胆寒。 她刚生完珏儿和琛儿时,慕淮便是这副不知餍足的模样,一旦开了荤,便是无休无止的霸着她。 容晞本以为,二人换了个地界,是为访察民情,也可在这兴城的绣园内同他过些平淡且细水长流的时日。 却没成想,如今自己所处的局势就如羊入狮口,慕淮这只凶狠的狮子就连她的骨头都不愿吐出来。 二人气.息相织,容晞不愿在那盛满了热水的浴桶里被他弄得晕厥过去,只得软声央求道:“夫君…我好饿…饿的都没力气了……” 慕淮阖眸调整着不匀的呼.吸,半晌方才哑声回道:“一会儿先用晚食,不急。” 待将她喂饱了,他再享用她时,也能更遂心些。 * 待容晞胆战心惊地被男人伺候着沐完浴后,便在八仙桌上有意地放慢着用食的速度,同慕淮一直拖延着时间。 慕淮还算有耐心,并未催促她快些用食,还颇为体贴地为她舀汤夹菜。 一顿晚食用到了戌正之时,容晞再也无法淡定地撑下去,只得看着下人撤了碗碟。 原本来之前,慕淮同她说好,入夜后会带她逛逛当地的市集,可这雨却是一直连绵不休的下着,丝毫未有将歇之意。 她现下哪儿也去不得,只得任由慕淮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又将她抱进了内室。 窗牖外是雨声涟涟,内里亦是喁喁低语。 ——“夫君…夫君…你来兴城前,也是有正事在身的,可不能误了事。” 慕淮碾着美人儿的唇,仍在很专注地吻她,并没回她的话。 容晞暗觉他到了个新鲜的地方,且是没四个孩子的地方,竟是比以往更容易兴/奋,他偶尔掀眸看她时,那双墨黑的眸亦比以往瞧着亮了许多,那眼神就像是要望到她的心底去。 正当容晞以为自己无法拒绝这次疼爱,就要阖眸认命时,慕淮却倏地顿住了所有的动作。 却见他阴沉着俊容,动作微有些愤恨地替眼前香软的小人儿拢好了衣物。 待他坐在床侧,面色不豫的揉着眉心时,容晞方才胆战心惊地坐起了身,探寻似得噙着甜柔的声音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慕淮并未睁目,他神情带着未被满足的隐忍,语气幽幽地回道:“你小日子来了……” 话落,容晞心中窃喜至极,觉以往这甚为惹人厌的小亲戚,竟在这次解她于水火。 她看着神色低落的慕淮,便张着一对纤细的胳膊,从男人身后圈住了他,亦将脸儿贴于其上,柔声劝道:“夫君…莫生气了,等七日后,妾身便能伺候您了。” 容晞的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可那张绝色的芙蓉面却隐隐透着得色。 ——“松开。” 慕淮微微挣了挣她,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容晞依言松开了男人的身子,她知他适才已然意动,如今强将那股子火给压下去,定然会有些脾气的。 慕淮刚要抬声唤下人,让他们按以往宫里的规矩,去细心伺候容晞的小日子,微粝的大手亦覆上了身侧女人的小腹,想替她焐着。 因着三年前的那次难产,容晞身子损伤过重,她每每来月事时,又要开始吃苦头。 容晞安分地垂下了眸,却听内室外传来了丹香熟悉的声音,她恭敬地道:“主君,有客来绣园求见。” 微服私访甜番(5) 微服私访甜番(5)/晋江文学城正版。 这个时辰,能至绣园拜谒慕淮的人,多半都是慕淮提前属意过的,否则丹香也不敢在这时到内室呈禀这事,一早就会把那人拦到磨砖石楼大门外。 容晞正猜测着来人的身份,慕淮也已大抵将平素的状态调整了过来,他缄默地看着身侧靡颜腻理的美人儿,见她神情微有些娇怯,方才深刻地体会到,何谓色令智昏。 他竟是忘了,从汴京来兴城之前,他便提前派人告知了当地通判,要在他到兴城的头一日便避人眼目,于夜间到绣园见他。 丹香已然引着宫女进了内室,准备细心伺候着来月事的容晞。 慕淮出室前用手捧起了美人儿精致的小脸,见她一听有外人来此,模样竟是难得乖顺了些。他知容晞的性情并不如表面的那般温软听话,她实则是个蛮有脾性的小女人,又被他纵容宠惯多年,如今亦将自己的本性流露。 这才是他期望见到的。 慕淮用微粝的大手抚了抚容晞如丝绸般柔顺的乌发,她软软地唔嗯了一声,这副讨人怜的模样,就像只幼猫被主人抚.弄后,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喵叫。 ——“我可能要在熙春堂待到很晚,你若是困,便早些睡。” 容晞听着男人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乖软地点了点头。 却见慕淮的神情不复适才的阴沉和低落,且明显多了几丝兴奋。 见他如此,容晞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这人应是某个地方官员。 慕淮如此,是因为这夜他又有事情做了,他精力是个一贯旺盛的,今夜既是未被满足,定是要去寻别的法子疏解。他除了在她身上寻乐子外,又没有旁的爱好。唯一喜欢做的,便是处理大量的政务,还喜折磨斥骂那些才能平庸的可怜臣子们。 八成今夜,他得同那地方官员谈到天明去。 月明星稀,雨势渐褪。 慕淮至了熙春堂后,便见一着靛色素衫的青年已然在堂侧圈椅坐定,那青年自是识得慕淮的真实身份,待得见慕淮后,便施然起身,对微服的帝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慕淮落座后,唤那青年平身。 那青年瞧着不过二十三四的年岁,相貌端方雅正。 青年名唤梁铎,原是被地方选入汴京国子监治学的贡生,十岁之前曾在从前的燕都住过一阵,而后随其继父入齐境为民,是个颇有才干的人。 梁铎亦是那年科考中,最为优秀出众的考生,亦由慕淮亲自栽培,是慕淮的心腹近臣。 慕淮原是想让他入台谏当言官,两年前更是让他做了佥都御史,朝中诸臣也都认为,这梁铎会是个仕途顺遂的,没几年定能再升任为副都御史。 却没成想,这梁铎竟是被外放到兴城做了当地的通判。 看似是左迁出京,但明眼人却知,这通判一职,实则亦可监察纠议州府长官之过,只有天子信任之人,方能为之。 且慕淮在兴城境内亦设了西京府,由司州太守担任府尹。 这西京二字,带了一个京字。 帝王存的心思很明显,这是早早便动了迁都之意。 这西京府府尹,却由燕境人士杨顺担任。 杨顺的才能可任宰辅之职,虽然数年前,他并不肯很快归顺于齐,也曾动了殉国的念头,但也不知是为何由,杨顺最终还是归降了齐国。 人才难觅,慕淮当时未委以杨顺大任,只让他做了司州境内的一个小小的县令,可治理一县,便足以看出他的才干。 杨顺政绩斐然,亦深得当地百姓的爱戴,后来才被慕淮任命为西京府尹,兼任司州太守。 慕淮让燕境旧臣任此职,也大有安抚燕境百姓之意。 下人们呈上了茶点后,慕淮便向梁铎询问了西京府,以及司州十三郡、六十一县的有关事宜。 慕淮前世是在三十三岁那年驾崩殡天的,而他这一世的年岁已然三十有二,距前世的大限之日还有一年的功夫。 可如今面对的诸事,于他而言,俱都是崭新的、与前世不同的。 胜在梁铎年轻,对慕淮议事不知疲倦这事,也早就有所接触,来绣园之前,便饮了数盏浓茶,就怕在天子面前会打哈欠,再失了仪态。 君臣二人聊叙了许久,熙春堂内立侍的下人已然有些困倦,却都强撑着精神,生怕慕淮瞧着他们的疲态,会责罚他们。 及至三更天时,慕淮还未有倦怠之意。 梁铎语气恭敬,又将一事呈给了慕淮,道:“近来乞巧将至,兴城境内却发生了一件怪事,许多女子于夜间出游时,都被歹人拔了头发,剥了皮肤……” 慕淮听到这儿,眸色蓦地凌厉了许多,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梁铎便将细节一一告诉了慕淮。 ——“呈到西京府的案子,大抵有个二十余桩。这些受害的女子多数是些平民少女,亦有一些良家妇人,还有女支子名伶,她们出身俱都不高…惟有一人,是兴城豪强沈忨之女,沈忨惟她这一个女儿,而今他的爱女受了奇耻大辱,他自是要让官府给个说法,沈忨自己亦拿了银两,耗重金派人在兴城境内去寻那作恶的歹人。” “这些女子大抵都有一个特点,无论相貌如何,俱是雪肤乌发。她们身上最细嫩的皮肤…多存于腿.侧和股.间,那歹人虽然残忍地将她们的皮都剥了下来,却并未碰她们的身子,也没夺那些女子的性命。” 慕淮冷嗤一声,语气稍重地回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些无辜的女子既是被人拔发剥肤,那同要了她们的性命有何区别?” 梁铎颔首,立即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慕淮面色渐沉,听着梁铎的形容,那些女子俱是雪肤乌发。 无论五官如何,有这两个特质,便可担得一句美人儿。 提到这词,慕淮不自觉地便想起了内室的那位小人儿。 她便是雪肤乌发,花容月貌的绝色美人儿。 慕淮的手指间还尚存着容晞肌肤的温腻触感,一听到雪肤乌发的女子被人如此残忍地对待,他难免会联想到他的心肝被人拔发剥皮的凄惨模样。 思及,他的眉间倏地蔓上了几分狷戾之色。 梁铎见皇帝的神色有异,知他刚来兴城,这处便发生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事,定是愠怒有加的。 慕淮冷声问道:“这事呈给汴京大理寺了吗?” 梁铎回道:“杨府尹说,这事未涉及人命,无须呈给大理寺,西京府能将那歹人寻出来,会给百姓一个说法。” 却听“叮啷——”一声,梁铎心中微震。 慕淮表情未变,却将手旁的茶盏用掌猛地按碎,高几上满是那茶盏的裂瓷,他的手并未被碎瓷伤到,却也沾了些茶叶和茶水。 这事按制,却然是不用呈给大理寺的。 可此事虽未出人命,但其恶劣程度,却远胜于出了人命。 慕淮不知,这杨顺到底存了些什么心思,他竟是将这事给瞒了下来。按说这事也发生了一段时日,可他昨夜在乾元殿还看到了杨顺呈给他的折子,里面也并未提起这事。 若不是梁铎今日将这事告诉了他,他还被蒙在鼓里。 梁铎的眸色略带着惊恐,颤声道:“陛下……” 府尹杨顺不知慕淮来兴城,惟梁铎知晓,且他一直在暗为慕淮打点着。 “回去后,将此事密呈给大理寺,即刻让大理寺卿薛睿派人来兴城,暗察此事。” “臣领旨。” * 梁铎走后,慕淮面色阴沉,且心事重重地归了内室。 里面的烛火仍亮着,应是那贴心的小人儿特意为他留的灯。 他动作小心地上了塌后,却见容晞将娇小的身子蜷成了一团,她螓首泛汗,亦不时地发出了啾啾的吃/痛之音。 没想到她在这深夜之际,也是未睡。 见慕淮终于归室,容晞艰难地起身,可怜兮兮地往他怀里扑了扑。 慕淮小心地将娇人儿往怀里拥了几分,却听她细声央求道:“夫君…你可算回来了,快帮我焐焐肚子罢,都快疼死我了。” 微服私访甜番(6) 微服私访甜番(5)/看正版逢考必过。 慕淮探手摸了摸美人儿的小手和小脚,其上触感虽软,却很是冰寒。容晞靠在他的怀中,因腹痛而颦眉的模样煞为可怜。 他的小晞儿娇气又柔弱,可不能在这兴城出事。 慕淮带她来这儿,原是知道她平日抚养孩子甚为辛苦,他想带她访察民情,再体验体验市井生活,也想让她过些悠闲的日子。 可总归,他也不能将她困在这绣园之中,不然她定是要同他恼的。 美人儿身量娇小,很方便被男人抱在身上怜爱,慕淮将她横抱在身上后,便将大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一言不发地替她焐着。 容晞只觉,有股暖意渐渐充融于腹,其实她知道慕淮替她焐焐肚子,她便能不那么痛的缘由,许是种心理上的作用。可总归她难受的时候,有他陪着疼着,她便能好受许多。 待她觉得缓过些劲后,便细声问向慕淮,道:“夫君…适才是谁来绣园求见了?” 慕淮语气温淡地回道:“原先在汴京任佥都御史的梁姓官员,被我调到了兴城做通判,此番你与我来此,也都是他上下打点的。” 他未将近来兴城发生的那件骇人听闻的案件告诉容晞,他知她胆子小,会被这事惊扰,而无法安梦。 容晞捂面打了个哈欠,又将小脑袋靠在了男人健硕的身子上,她阖眸道了声嗯,复糯声道:“芝衍,你答应过我的,乞巧节那日会带我去看灯会,可不许不作数。” 虽说有这种剥皮割发的惨案发生,但乞巧那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会,这夜还是会有许多少女携伴出游。如若因此事禁商,那会毁了许多百姓的营生。西京府那处也增派了许多兵士和驻卫,按理说那夜出游,应是不会有事发生的。 可事关容晞的安危,慕淮还是决意谨慎行事。 他俯身啄了下女人如花瓣般柔美的唇,低声道:“你把自己身子养好,等你小日子走了后,自是会带你去。” 容晞被他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下,唇畔也往上漾了漾,她乖顺地点了点头,甜柔的声音越来越低地道:“芝衍…陪着我入睡罢……” “好。” * 慕淮很快便陪着困倦的女人安沉的睡下,可他却做了个令他心惊胆寒的噩梦。 那诡谲的梦中,有一正值妙龄却面目模糊的女人拿了把闪着寒光的刀,正表情狰狞的割着容晞的皮肉,她那如绸的乌发也被她扯拽得零碎不堪。 容晞娇美的脸蛋满是血污,就连那桃花眸中流下的眼泪都是鲜红的,她模样凄惨,在那可怖的梦里向他呼救着:“芝衍!救我…快来救我!” 慕淮自是心急如焚,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怎能被这不知从何来的贱人如此残忍的对待! 他想冲到那女子的身前,将她的颈骨拧断,再命人将她碎尸万段,他要让那女子付出数倍的惨痛代价。他平日连碰都舍不得碰的娇柔小人儿,那个贱人怎能如此地待她! 可梦中的他,却如被桎梏住一般,连指头都动不得一下。 ——“慕淮!你活该!你害我至此,我就要毁掉你最宝贝的女人!” 梦中的女人眸色倏然一戾,随后便狠狠地用脚踩向了容晞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处。 那女人凄厉诡异的笑声和容晞尖锐的哭嚎之声交织在一处,且那声音越来越大,几欲穿透他的耳膜。 “晞儿…晞儿——” 他被那声音折磨了许久,方才从噩梦中惊醒。 待清醒过来后,他已然是满头大汗。 慕淮面色阴鸷的看了身侧安睡的美人儿良久,却见她面容恬静,呼吸清浅,一看便是一夜无梦,安枕无忧。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唇上的触感虽然真实,可一想起适才的梦,他仍觉心有余悸。 慕淮再睡不下,时辰尚早,连朝日都未升冉,他却去庭院打了套拳,许是因为前世的他,便是这个岁数走的,所以近年慕淮便格外的注重保养身体。 待沐浴之后,听着这绣园内晨鸟的啁啾之声,亦感受着打了满身的煦日,慕淮方才心神稍缓。 进了内室后,床上的小人儿果然还在安睡,她每逢这几日,都会比平素更为嗜睡些。 慕淮虽无睡意,但在这绣园中,他也难得无事,并无繁冗的政务缠身,便决意搂着那温香的小人儿,再躺上一会儿。 谁知他刚一抱住她,她便往他怀里钻了钻。 容晞似是做了什么梦,搂住他的颈脖后,便开始用小牙吮.咬着他的寸寸皮肤,嫩生生的小脚也开始往他的身上蹬。 清晨这时当,本就危险,慕淮自是被她弄得起了兴,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亦是骤然变阴。 他捏住了昏睡女人精致的鼻头,将她弄醒后,便沉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容晞一起身,便见慕淮看她的眼神,竟是稍带着灼意。 她心中一慌,自是无措地回道:“我…我没做什么呀,分明是你把我吵醒了。” 慕淮冷哼了一声。 容晞隐约瞧见,男人的颈脖上竟是存了些浅淡的牙印和口水。 除了她,也没人敢咬他那处。 容晞的双颊骤然蔓上了绯红,顿时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每当她来小日子的那几天,她便比平日更想同男人亲近些,虽说她面子薄,有意的克制着那些心思,可潜意识却是克制不住的。她竟是在睡梦中,对慕淮做出了如此孟.浪的举动。 实则她也尝试过在慕淮的面前主动一些,他体恤她时,温和的敦伦于她而言,也是很享受的。可近年男人一直隐忍着,在那时狂肆又粗野,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同他展示那些。 容晞微怯地探出了小手,为他拭了拭颈脖上的水/渍,万幸的是,她并未在其上吮出一道红/痕。 慕淮却倏地攥住了她纤细的胳膊,他压低了声音,语带戏谑地问道:“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饿了?嗯?” 此饿自是非彼饿,容晞的眼神闪躲了下,故作淡定地小声回道:“没…没有…你别胡说。” 慕淮笑意渐深,倏地便将娇人儿的脑袋往肩头一扣,薄唇亦置于她的耳畔,复嗓音低沉地回道:“别急,等你小日子走了,自当好好的喂你。” * 转瞬便到了乞巧节,容晞在绣园将养了数日,那个梁姓的通判亦来了几次。 这日慕淮允诺,答应要带她去兴城的夜集看灯会。 二人却在要穿什么上,起了些争执。 当地的女子时兴穿半掩酥.雪的袒.胸.装,那是一种用纱罗制的高腰襦群,腰间可环钿带,被茜草浸染后,颜色亦是极为绚丽的。 这里的民风要比汴京开放许多,若她穿成这样,慕淮自是不会同意,容晞也并不算太能接受。 但是她也想打扮得美丽些,在乞巧节这日,同心爱的郎君一同去看灯会。 慕淮却语气幽幽地道:“你的容貌过于乍眼,像个…不可过分装扮自己。” 容晞咬了咬唇,小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就像个祸水……” 慕淮被看出了心思,却知她不愿听他讲这二字,便蹙眉回道:“没有。” ——“那就穿件罗衫,戴个簪子都不行吗?” 慕淮上下看了美人儿一眼,容晞现下并未施任何的粉黛,却已然是极为的绝色出众。 便淡淡回道:“不如,就着男子服饰罢。” 见美人儿那芙蓉面上隐隐就要透愠,慕淮同她解释道:“最近兴城境内,总有貌美女子被割发剥皮,那梁铎总来绣园见我,便是为着此事。” 容晞听罢,果然面露惊色,随后又问:“真的?” 慕淮无奈地回道:“骗你做甚?” 容晞是个通事理的,知道慕淮虽然占有欲强,且不喜欢旁的男子对她有觊觎非分之想,却不会同她开这种玩笑。 她安分地换了身男子衣饰后,慕淮的锋眉却又蹙了几分。 容晞女扮男装,模样还是太俏,瞧着细皮嫩肉,敷粉施朱似的。 俏得就连那种并无断袖之癖的男子,都得对她侧目。 慕淮便在妆台上拾起了个石黛,复往她的面上点了许多的斑。 见美人儿的嘴微微撅起,神情也渐渐失落了起来,慕淮对着她软小的耳朵,低声宽慰道:“你这样,我更喜欢。” 容晞听罢,却未觉得好受。 可是她不喜欢。 哪儿有女子在这儿乞巧之夜,打扮成这副模样,同郎君去灯会的? 待至黄昏之时,容晞同慕淮乘轩车去了夜集,这番跟来的侍从众多,却都隐于人海,不为人所察,随时保护着二人的安危。 容晞暗觉慕淮有些过分紧张,却知自姬肄那事出了后,他对待同她有关的事,总会比平素更慎重些。 天色渐黯,各处悬的花灯渐被点燃,一旁的河道也都飘着荷花浮灯,夜集这处,一瞬间亮如白昼。 周遭也竟是些云鬓衣香的少女走过,香粉腻子扑了满面,小贩不断地吆喝着,卖着傩面和各色吃食。 这兴城夜集,还是同汴京瓦子不尽相同。 容晞看着那些少女时,眼带艳羡。 倒不是羡慕她们正值青春正龄,而她已然二十有七,再过个几年便要到三十岁了。 而是羡慕她们可以穿着好看的衣物,而现下的她跟在慕淮的身旁,身量又甚为矮小,倒像个小厮随从似的。 容晞觉得沮丧的同时,难免也有些愤懑。 慕淮总说她是祸水,可她看他也是个祸水长相。 他正值春秋鼎盛之龄,生的高大俊朗,蜂腰长腿,气质也独有一种傲睨的矜贵之气,路过的女子也都在悄悄地看他。 慕淮斓衫的衣袖不时地拂过她的手背,容晞觉那处微痒,刚要避开他些距离时,却觉自己的手竟是被他倏然攥住。 随后,他在一众少女惊诧的目光中,牵住了她纤软的手,容晞觉自己现下是男子装扮,这样于礼不合,刚想挣开他,手却反被他握紧了几分,并渐渐地与她十指相扣。 感受着男人掌心微粝且温热的触感,容晞微微垂下了眸子,顿觉万分赧然。 周遭的兴城少女果然不再去打量慕淮。 她们都觉,这相貌如此英俊,且气度亦是光风霁月的公子真真是可惜了。 莫不是个有断袖之癖的。 微服私访甜番(7) 微服私访甜番(7)/看正版逢考必过。 容晞万分赧然地问道:“你…你牵着我做什么呀?” 纵使兴城地处北方,但这夏夜的天却仍很炎燥,他这般牵着她,竟也不怕热。 容晞不禁想起那年她刚被封做太子妃时,在那场盛大的婚仪中,她同慕淮在紫瑞大殿被文武百官朝拜。那时她心中格外的紧张,饶是自小也是个官家之女,也在这禁城为皇家的人做过几年差事,可这般盛大的场面,她却是从未见过的。 慕淮那时见她紧张,便一言不发地牵住了她的手,他虽未说些什么,可她的心却在一瞬间安沉了不少,也便没那般紧张了。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也似是往她的心窟中不断地注着力量似的。 容晞正回忆着往事,慕淮这时嗓音温醇地回了她二字:“怕丢。” 这时已经没什么人再去看他二人了,虽说慕淮的相貌英俊惹眼,但毕竟是在乞巧之夜,百姓都忙着贪享良辰,与他二人又都是擦肩而过,没人会一直盯着他们。 ——“怎么会丢啊,一直都在你身侧跟着呢。” 容晞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娇柔,慕淮听着她的声音,却觉背脊一凉。 他觉,似是有人躲在什么地方,正不怀好意且带着仇视地窥伺着他。 慕淮蓦地转身,亦用那双棱角冷厉的眼,警觉地扫视着周遭诸景。 容晞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也随着慕淮转回了身。 除却身后随侍的宫女和隐于人海的侍从,在这乞巧夜集中,西京府也却然增派了不少的官兵,这附近也总有他们在百姓之中行走巡逻着。 也并无什么可疑的人物,甚至连个乞儿都没有。大都是些衣香鬓影的姑娘,还有带着小厮的年轻郎君,她们俱都喜笑颜开,亦无人带着仇视的目光。 若要遇到可疑的人,必定会引起这些官兵的重视,否则便是他们渎职。 慕淮并不希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会发生这等恶劣之事。 大理寺的人快到兴城了,他一定要将那幕后的歹人给揪出来。 容晞的小手复要从他的掌心中钻出去,慕淮却及时将其攥紧,并对不安分的小人儿低声命道:“让我牵着,不许躲。” 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丹香和随侍的宫女们俱都掩帕一笑,按说这帝后二人也可谓是老夫老妻了,连身为他们长子的太子都能留在汴京城独当一面了,可二人相处起来,却跟情窦初开的人似的。 何故会给人这种感觉,也是因着陛下的模样依旧是芝兰玉树般的清俊,而娘娘的相貌,更是显嫩偏小。 放在人堆里,没人会相信他二人,实则都有四个孩子了。 容晞不喜欢慕淮牵她的缘由,是因为觉得行动会受限制,这周遭卖了许多的新奇玩意,同汴京瓦子都大不相同,她想好好地逛逛、看看,可想去哪儿处,还得顾及着慕淮。 鼻息正好溢进来了一股子油香,容晞见有人似是在炸制些什么,便想往那处去看看。 慕淮会出了她的心思,便牵着她往那摊子处走。 容晞知道慕淮此前来过兴城多次,便问向他,道:“这是什么啊?” 在汴京城内,她是没见过这样的油炸面食的。 慕淮回道:“这吃食名唤巨胜奴。” 他来兴城前,还答应过盈安,会给她买些这类的吃食带回皇宫去。 却见这个摊子是家夫妻店,二人配合得当,丈夫用笊篱将热锅中炸制金黄的巨胜奴捞出,妻子则趁热往其上淋上一层蜂蜜,又撒了许多胡麻。 甜香的气味扑鼻,容晞探了探小身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刚烹出来的巨胜奴,面带垂涎。 慕淮见此不禁哑声失笑,暗觉容晞和盈安这母女俩还真是像,一见到这甜物吃食,便走不动道。 便命身后扮作仆从的丹香掏银子买了一些,随后便用附赠的木钎捻起一块,递到了她的唇边。 容晞刚要张嘴去吃,却因怕烫,小嘴张张合合,尝试了多番都未能下嘴。 慕淮主动为她吹了吹,待那巨胜奴没那般烫了,容晞方才心满意足地将其吃进了嘴中。 如慕淮这般气质冷峻矜贵的男子,对一个小男侍装扮的人竟是如此的照拂,难免会引人侧目。 卖巨胜奴的店家夫妻也多打量了他二人一番。 容晞复命丹香又买了些巨胜奴,让她将这些分给其余宫女尝尝。 随后又问慕淮:“夫君,你不尝尝吗?” 慕淮淡淡回道:“我不喜欢吃这些甜物。” “都来这儿了,便尝尝罢~” 见容晞央求她,慕淮自是不会拂了她的面子,却没去拿丹香捧着的那些用油纸垫着的巨胜奴,反倒是攥着容晞的纤腕,将她手中吃了一半的巨胜奴咽进了腹中。 “还挺甜的。” 容晞听罢,长长的眼睫却如蝶翼般,微微地颤了颤。她自是没预料到慕淮竟会做出这种举动,他好似还不小心含了下她的指尖,弄得她心头那处酥酥.麻麻的。 众人又在这夜集中逛了会儿,见无事发生,慕淮心绪稍平,却仍未放送警惕。 容晞自是觉出了慕淮的异样,她总觉得慕淮最近不大正常,总是对她的安危过分在意,便小声问道:“主君,你怎么了?” 慕淮摇了摇首,回道:“没什么。” 容晞无奈抿唇,他的心思一贯深沉,她并不能全知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却见不远正迎面走来一个面善的青年,模样亦是极为温润儒雅的。 容晞这几日在绣园养小日子时,见过这位青年,她知他是帮慕淮上下打点的当地通判,名唤梁铎。 梁铎已然走到了二人面前,他恭敬地唤了慕淮一声先生,慕淮嗯了一声后,梁铎又道:“先生,我已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慕淮听罢颔首,对容晞道:“走罢。” 容晞不解,不禁小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到地方便知道了。“ 容晞觉得倍感好奇的同时,却也觉得慕淮行事神神秘秘的,总是同她卖关子。 耳畔是年轻女郎的娇笑声和小贩们的吆喝着,去的路上,梁铎同容晞和慕淮并肩行着。 慕淮平日本就沉默寡言,当着梁铎的面,容晞和他便更没什么好谈的了。 容晞便多询问了梁铎一嘴,道:“这乞巧之夜,你来夜集陪我们,你家夫人不会不高兴吗?” 慕淮的身份摆在这儿,上位者当惯了,来兴城被臣子奉承,且帮着打点着诸事,自是觉得理所应当。 而容晞身为皇后,这时变得怀柔些,表达表达对慕淮臣子的关切和体恤。 梁铎听后略有些赧然,恭敬地回道:“我…我还未娶妻。” 容晞微讶,复道:“你这相貌和才学,这个年岁都未娶妻,不应当啊,改明儿得抓点紧了。” 梁铎应是。 他向来颇谙为臣之道,亦知皇帝平素是个寡言的,皇后既是起了谈兴,他身为臣子自是得陪着聊几句,万万不能冷场,却也不能在皇帝的面前失了分寸。 便态度恭谨地对容晞又道:“适才在夜集驿道旁,我还瞧见了杨府尹的车马。说来杨府尹也是相貌出众的才俊,今年二十有七,却也是在两年前才成的婚。且杨府尹所居府中,从无媵妾之乱,惟有其妻徐氏一人,二人也是惹人艳羡的眷侣。我见那杨府尹今夜,也是带着自家夫人来逛夜集。” 慕淮缄默地听着容晞和梁铎的对话,他平素自是没空去询问地方官员的妻妾,惟汴京城内那些勋爵世家的婚事方会留意一些,若他觉得哪俩家结了姻亲会碍了他的眼,不想让俩家走得过近,他还会横插一脚,暗中阻人婚事。 便问梁铎:“姓徐?杨府尹的夫人是哪家的千金?” 梁铎回道:“府尹夫人是兴城本土人士,家中原是贩盐的,也是当地的豪商巨贾。那个豪强沈忨被害的女儿,从前似是同徐夫人是闺中密友。可因着两年前的那场火宅,这家子竟是都被烧死了,只留下了徐夫人一人…” “…杨大人那时刚任西京府的府尹,亦亲自查了当年的重案,还娶了这盐户家的孤女,也就是如今的府尹夫人。府尹夫人从来不以真容见人,似是在那场火灾中,被烧毁了脸。可杨大人并不在乎这个,还是很宠爱她。“ 话说到这儿,恰有带着傩面的伶人乱舞而过,倒像是鬼怪游街。 慕淮听罢,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便道:“这杨顺倒是个痴情种。” * 容晞终于随着慕淮和梁铎到了要来的地界,这处离繁华的夜集稍远些,是个高塔状的酒楼,此处倒是很像汴京的内西楼。站于塔顶,几乎可以鸟瞰整个兴城的夜景,亦可瞧清下面如羊肠般密密匝匝的街巷。 原来,慕淮竟是命梁铎将这整个酒楼都包下了。 塔底留了数名侍从,其余人等皆随着她二人登了塔顶。 容晞刚在风不小的塔顶处站稳,便见耀眼夺目的烟花骤然从塔底簇簇升起,那些烟花发出的噼啪之音煞为喜庆,塔底不远处的百姓也都驻了足,开始欣赏起烟花来。 烟花五彩斑斓,将众人的脸映亮。 随侍的诸人都在看烟火,惟慕淮未看烟火,只静默地欣赏着容晞动容万分且略显激动的小脸。 丹香和宫女觉察出皇帝未看烟火,反是在看皇后,也都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搏她一笑。 她们能瞧见这绚烂的烟火,也都是借了皇后娘娘的光。 待烟花燃尽后,空气里只余留了淡淡的硝烟味儿。 容晞本以为这便结束了,却没成想,从这塔楼底下,竟是又往空中浮起落数以万计的孔明灯。 那些浮灯渐渐升冉,且四下飘散,兴城的夜空顿如星河般璀璨。 眼前的万家灯火之景,自是令人思绪百转。 容晞这时挣了挣慕淮的手,慕淮也终于肯将她的手松开。 他见容晞双手合十,亦闭了眼目,似是在对着灯火许着心愿。 慕淮不知容晞许了什么愿望,他亦在心里许了三个心愿。 一愿他的晞儿能够平安喜乐,他亦能与她长厢厮守,永世相许。他愿与容晞,生生世世都为夫妻眷侣。 二愿孩子们都能健康长大,慕珏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储君,而慕琛和慕珩会是辅佐他的好亲王,三人间要兄友弟恭,不要有兄弟阋墙之争。盈安可一直保持单纯的本真,往后除了他和容晞,亦有一个人品好的郎君,能珍护她,永葆她内心的纯真。 三愿他为三个儿子打下的江山,能够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待万盏的孔明灯飘远后,众人皆从塔楼而下,容晞以极小的声音对慕淮道:“芝衍,谢谢你...为我准备这些,我很高兴。” 慕淮复牵住了她纤软的小手,温声道:“也谢谢晞儿,一直陪在我的身侧。” 二人心中都有些甜蜜,正想着,再找家酒肆去吃些夜宵,耳畔却骤然响起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少女凄厉的喊声—— “啊——救命啊!不要…不要拔我的头发!别…别剥我的皮…救命!快来个人救救我!” 微服私访甜番(8) 慕淮听到那少女的呼救声后,那双稍显凌厉的眼蓦地便瞪了起来,他即刻命了几名侍从循着那声音找了过去。 梁铎亦要派随侍去寻西京府的官兵过来支援,慕淮却唤住了他的随侍,没让他们去寻那些官兵。 那少女的嘴应是被歹人给捂住了,很快便没了动静。 丹香和另两个扮作女使的宫女在绣园也听闻了近来兴城发生的祸事,俱都变了神色。 幸而这酒楼离夜集甚远,这时令人都聚集在那儿,附近也没几个百姓,这才没惊动太多人。 而也正是因为这地偏僻,才让歹人有了下手的机会,容晞猜着,这少女若是有家人,也定不会让她落单行动,她定是被那歹人拐到某个僻巷下手,这才受了害。 慕淮想亲自过去看看情况,转念一想,容晞是个胆子同猫一样小的娇弱女子,若是那少女真被割了皮肉,她定会被骇得夜不能寐,便叮嘱道:“你先同侍从在这酒楼暂歇会儿脚,我去看看便回来。” 容晞却摇了摇首,回道:“我跟着你去。” 慕淮蹙眉,复低声道:“别闹,她叫得那般凄惨,伤的定然严重,你胆子小,不能跟着过去。” 容晞忙用小手拽住了男人斓衫的宽袖,又细声细气地道:“我不怕那些的,也不会碍你的事,你就带我过去看看罢。” 慕淮上下看了她一眼,如墨般黑的锋眉又蹙了几分。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去寻那少女的几名侍从已然归来,为首的侍从对慕淮说,那少女已经被寻到了,只是被拔了头发,皮肤未有任何损伤。 慕淮冷声问道:“那歹人可有制伏?” 为首侍从恭敬地回道:“似是跑了…只降服住了一个乞丐,可那乞丐看着却不像歹人,属下已经命人将他抓住了。” 慕淮又命:“带路。” 容晞让丹香和另两名宫女暂在酒楼落脚,又给她们留了两个侍从,复又携着剩下的侍从和梁铎跟了上去。 众人至了那窄巷后,梁铎的随侍提着灯,却见场面是异常的混乱。 受害的少女瞧着不大,看着十二三岁的模样,果然生了一身瓷白的肌肤,可是满头乌发却被人生生割断,只余留了短短的几寸。她的五官虽生得不甚精致,却也很耐看秀气。 她的父亲恰在夜集支了个摊子卖栗子糕,原本是想让她同他一起看摊的,后来那少女见到了玩伴,他父亲便允她同她们结伴相行。谁知那少女还是与玩伴走散,亦被歹人劫持至此。 万幸的是,少女的肌理未损,失了一头乌发纵然让人惋惜,可头发却是可以再长的。 少女的父亲抓住那个年岁不大的乞儿便是一顿痛打,他边打边骂道:“你个满头癞子和跳蚤的臭乞丐,你伤我女儿,我今天要你拿命偿还!” 乞儿颤声向他解释道:“我…我没伤你女儿,是我救了你女儿!” “少在这儿狡辩,看老子不打死你!” 那商贩说罢,拽着那乞儿的破烂衣襟,便要去狠抽他的巴掌。 受害的少女被骇到了,只知道哭,她也不说到底是那乞儿害了她,还是这乞儿救了她。 她失了头发,自是万般伤心的,再想要一头秀丽的乌发,得养到什么时候去? 容晞瞧着那乞儿的年岁,和次子慕琛的年纪差不多,见他本就生活潦倒,还被人痛打了一顿,动了些许的恻隐之心。 慕淮示意那侍从拦阻那商贩时,容晞已然走到少女身旁,温声劝道:“姑娘,你先别哭了,赶紧给你父亲一个准话,这乞丐到底是伤了你,还是救了你?若他救了你,却还挨了你父亲的一顿打,那你良心过得去吗?” 少女方才渐止了泣声,抽噎地对她父亲解释道:“他…他…不是他伤我的我…是他…是他救的我……” 容晞又问:“你可记得伤你之人的长相。” 少女摇首,回道:“……这窄巷甚黑,那歹人又是在我身后下的手,幸而那乞丐替我拦了一刀,你们的人又及时赶到…我想看清他的长相来着,可他见有人来这儿,便施轻功跑了……” 商贩这才松开了那乞儿的破烂衣襟,乞儿重摔至地后,他立即将他女儿拽了起来,就要出这窄巷时,还啐了那乞儿一口,骂道:“真够晦气的!” 慕淮本就面色阴沉,听到那商贩的话,再也耐不住本就强抑的怒火。他拦在了那人的身前,冷声问道:“他纵是个乞丐,却也救了你女儿一命,可好心未得好报,竟还被你平白无故地打骂一顿。试问,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那商贩即刻回道:“要你多管闲事?” ——“告诉你,这闲事我还管定了。同这乞儿致谢,再同他认错赔罪,不然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商贩慕淮身量高大,气度亦是不凡,且身后还跟着许多旁的男子,看着像是他的侍从。 对方人多势众,他不想吃眼前亏,自己也只是个寻常的贩夫走卒,便低下身段,咬着牙向那乞儿认了罪,道:“这位小哥,对不住了…我适才冤枉了你,多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那乞儿看着像是被打狠了,竟是晕厥在地,并未说半字。 慕淮命侍从去察看那乞儿的状况,复沉声对那商贩道:“滚。” 商贩父女离了这处后,侍从回禀道:“主君…这乞儿的胳膊受了刀伤,应是救那少女时,被误伤的…” 容晞和慕淮本想着去个生意兴旺的酒肆吃酒,顺便再听听当地说书人讲的逸闻趣事,可现下既是出了这事,他们也花了银子将适才看烟花的塔状酒楼包了下来,自是要在那儿先替这乞儿治伤。 梁铎这时对慕淮恭敬道:“先生若是不放心,可先回去,由我来照拂这个乞儿,顺道再将此事呈给西京府。” 这番随行而来的侍从,少说也有二十几个人,其中有几个侍从的反侦察能力是一流,就是专门防人跟踪的。这番既是无人向他禀告异样,便是无事发生。 慕淮心中隐隐有了猜想,觉得回绣园不甚安全,便决意同一行人在适才那地偏的酒楼暂住一夜。 他又问梁铎,道:“你将这悬案禀给京城大理寺的事,杨府尹可有察觉?” 梁铎忖了忖后,回道:“应是并未察觉,且若大理寺的人来兴城,我在城门亦能打点,都能避人耳目。” 大抵这一两日的功夫,大理寺那处派的人便该入兴城了,却说那头在派人之前,还要获得太子慕珏的授意。 慕淮不知,汴京那头到底会派大理寺的哪个官员过来。 他又命梁铎,道:“若明日那人能至此,便直接让他到这酒楼处来见我。” 梁铎恭敬应是。 众人去了那家酒楼后,侍从已然寻来了医师。 乞儿手臂上的刀口同寻常的不甚相同,像是一把特制的刀,方便割人皮肉。 医师为乞儿治伤时,他疼得唔哇直叫。 容晞见那乞儿的面容虽然蒙了层乌糟糟的灰土,瞧着脏兮兮的,可到了明亮的内室一看,却能瞧出,这乞儿若是洗干净了脸,也会是个模样俊俏的男孩。 纵是百姓都道,在慕淮治理下的大齐隐有盛世之兆,可却也难免会有这种无家可归的乞儿存在。 慕淮面容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见那乞儿的胳膊被缠好了绷带,便对他道:“你这几日可暂住在这酒楼里养伤,想吃些什么也可向店家随意叫,可记在我的账上。” 乞儿听罢,双眼一亮,忍着胳膊上的伤痛,对慕淮感激道:“小的多谢先生相助。” 他以为容晞是慕淮的随侍,便央求她,从他腰间悬着的破布袋子里掏出本书给他。 慕淮一听他竟是敢驱使容晞,刚要斥他无礼,容晞却已然递了那本书给他。 却见,容晞拿出的那本书是本《经学》。 这《经学》可谓是大齐备战科举之人的必读之物,若想写好策论,必当将这《经学》熟记于心。 慕淮没斥他,反是问道:“你衣衫破旧,这书倒是很新。” 乞儿边抚着左臂的伤处,边翻开了书扉,嬉笑地回道:“自是很新,这可是我的宝贝。” 容晞对一个乞儿能识字倍感惊讶,便不解地问他:“你看这做何,到了年岁也想参加科考?” 乞儿回道:“这出身大齐的平民,哪个不想着能入京城赶考?若在会试中了选,还能在擢英殿见到皇上呢。” 容晞笑而不语。 这真龙天子,可就在他的面前,可这乞儿却是怎样都识不出的。 慕淮听罢,随意择了《经学》中的一段话,考了那乞儿。 那乞儿不以为意,竟是一字不差地将慕淮随意择的选段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容晞赞他聪慧,慕淮却默而不语。 他却然是个聪明的小子,但既是身为乞儿,那便意味着是个没有户籍的人。 他虽四肢健全,人也伶俐,若换身干净的衣物,也可去大户人家做事。 可纵是如此,他却也只能入个奴籍,还是参加不了科考。 乞儿这时探寻似地问向慕淮道:“我有一事,想问贵人,不知贵人可否为我解惑?” 慕淮淡淡回道:“问罢。” 乞儿得了慕淮的允许后,便问道:“贵人…可是从京城来的?” 容晞神色微变,她没想到这人竟是看出了慕淮的来处,会不会是因为她们的南方口音暴露了? 慕淮深邃的墨眸警觉了些许,声音也重了几分,他问那乞儿:“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乞儿的表情露出了些许的得色,回道:“我不仅知道你是从京城来的,还知道适才为你做事的那人,是司州的梁通判。” 微服私访甜番(9) 那乞儿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慕淮的神情明显有了异样,便及时噤住了声。 眼前的这位贵人,明显是从京城来的官老爷,周身散着的气场也是不怒自威,看着官位不低,他可招惹不得。 乞儿暗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险些招致了口舌之祸,忙对慕淮道:“贵人放心…您既是救了我,还寻医师替我疗了伤,我自当对这一切守口如瓶…再说您看我只是个乞丐,上哪儿同人说这些去。” 慕淮上下睨了那乞儿一眼。 他自是觉得这乞儿不是什么威胁,况且这几日他都会在这酒馆暂住,亦在侍从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断不会走漏什么风声。 这处慕淮缄默着,那乞儿仍在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他觉慕淮气质肃正,大有一种刚正不阿的气节,怕是朝廷派到兴城来监察的御史大人。 容晞见那小乞儿身上还带着伤,且他明显是被慕淮那稍显凌厉的目光给骇到了,便对那乞儿道:“天色不早了,你今夜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早些歇下罢。” 乞儿连连点头应是。 容晞复对慕淮道:“主君,你也回客房歇息罢。” 二人出了乞儿的客房后,慕淮还示意外面驻守的其中一个侍从,让他将这乞儿看顾好。 丹香和宫女已然在容晞和慕淮要住的雅间内布置了一番,亦备好了热水。 慕淮和梁铎都很警觉,二人适才虽未明说,但对今夜发生的事,却都是心照不宣的。 他明日亦不会派人回绣园去取常用之物,若是缺什么,便直接在附近的铺子采买。 这处慕淮缄默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地静忖着心事。 那头容晞已然在丹香的伺候下,将一头如绸的乌发轻放,面颊上那些密密匝匝的斑亦被洗褪,恢复了平素那张瓷白莹透的芙蓉面。 容晞身上仍着男子的袍衫,可眉眼间的妩媚却是怎么掩,都掩不住的,曳曳的烛火下,瞧着很是冶丽。 丹香和宫女见慕淮走到了容晞的身后,便都知趣的退下。 容晞觉出了男人已然站在了她的身后,她微微垂着眸子,刚要开口同他说些什么,竟是被他蓦地从身后环住了。 男人熟悉且清浅的气.息将她缠裹,亦将高.挺的鼻子抵在了她的颈间,他深深地嗅着她发肤之间熟悉的馨香,那双凉薄清冷的眸稍显沉沦。 这是慕淮对她常做的亲昵之举,容晞并未推拒,双颊却是愈红。 今夜正逢乞巧节,这番她的小日子也短促,来了几日便走了。 慕淮既是为她准备了烟花和浮灯,那她也得还他些甜头。 而她能予他的甜头,不就是那些事。 这般想着,身量娇小的美人儿已然被慕淮横抱在身,往那四柱床处走去…… *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慕淮刚要抱着容晞去清洗一番,却见她眼尾冶红,瞧着可怜兮兮的,看他的眼神竟还带着些怨怼。 慕淮知道他适才有些迷了心智,对待那娇气的女人有些过于粗.暴了。 便低声问道:“还疼吗?” 容晞微抿着柔唇,没有言语,反是颤着纤白的小手,抚了抚自己那头稍显凌乱的乌发。 慕淮刚要去啄美人儿那双蔓着水雾的眼,容晞却及时闪避,亦避开了脸儿,娇哼哼地责备道:“不是说好了…不会再拽我头发的…你…你怎么又忘了?” 慕淮近日总怕那歹人会拔她的头发,可他却在丧了理智时,用那双微粝的大手,向后扯拽了她那头长长的乌发。 她不喜欢跪着的缘由,便也是因着这个。 因着她的那头乌发生得及腰般的长,慕淮情难自已的时候,便总喜欢向后拽她的头发来借力。 若是不拽头发,他偶尔便会向后拽她那对可怜又纤细的胳膊。 慕淮平素对她是万般宠爱,嘴上虽然总是不认,可实际行动却也是对她千依百顺的。 可他在这方面却不然,仍是一如既往的粗野,容晞对此并不是太能接受,一想起来便觉得赧然万分。 慕淮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是懊悔的,越是想待她珍重,可在那时却越容易做出辣手催花之举,便认错道:“是我不对,下次不会再这样对你……” “下次…你还是把你的头发给盘起来罢,我怕我还是会控制不住……” 容晞本觉慕淮认错的速度奇快,她心中积的气也消了一半,可听到他说的这后半句话,她娇美的面容复又显了愠色。 她气得攥着拳头,力道不轻地砸了慕淮数下。 慕淮也没避,任由娇人儿往他身上砸着,边寻机去亲她的额侧,边嗓音低沉道:“打够了吗?乖,我抱着你去洗洗。” * 次日辰时。 容晞起身后,便去了那乞儿的客房。 却见那乞儿倒是真不同慕淮客气,一大早上便同店家要了烧鸡、卤蹄膀等荤物,正大快朵颐般地食着。 容晞见那乞儿身上污糟,吃相亦是极为不雅,觉他虽然聪慧,可是仪态却是不雅,若要有个好的出身,能被家中长辈好好地教养一番便好了。 实则慕淮若想给这乞儿一个户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他向来不是那种会动恻隐之心的人,也断不会因着这个萍水相逢的乞儿有些小聪明,就会提拔他。 容晞倒觉这乞儿的人品可贵,他竟是能舍身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 乞儿对容晞的态度很客气,他扯了块蹄膀,边往容晞的身前递着,边道:“小爷,你要不要也来一块?” 容晞笑着摇了摇首,她对这乞儿的身世颇感好奇,便问道:“你…可还记得你父母是谁?” 话落,她便有些后悔。 若是这话戳到了这乞儿的伤心处,那便不好了。 乞儿继续啃着蹄膀,面上却无任何变化,很是平静地回容晞,道:“我从前也是有父有母的,只是却不大能记得他二人的长相了。我家里本是务农的,后来因着那场涝灾,村里的田地和茅屋都被洪水冲毁,我父母便都死了…朝廷在兴城的城郭设了赈灾的粥棚,为了那口吃食,我便随着村里活下的几口人来了兴城这处。” 容晞隐约记得,燕国的那场涝灾发生在太章二年,而那时的乞儿,怕是也就两三岁,那么小的孩子,自是不会记得他父母的长相。 而后来她知道了慕淮本是重生之人,也就明白了,他为何要在刚登基时,便要东巡齐境。 他一早便知,这年的中原会北涝南旱。 ——“后来有位卖鱼的好心鳏夫收留了我,可那年还是燕国都城的兴城也是流年不利,那位好心人经营不善,为了生存便只能当街行乞,我便也随着他做了乞丐......只是两年前,那好心人因着年岁渐大,且身体也一直患着旧疾......便去世了。” 乞儿说到这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容晞递了他一块帕子,他随意地拭了拭涕泪,又恢复了平素那副稍带着嬉意的无忧模样,又同容晞讲了些有的没的。 却说这兴城的布局,与京城不大相同。 兴城不如汴京,满地都是易聚易散的瓦子,反是坊市分离的。百姓市易的地点,也只有两处,各自林立在原先燕国皇城的东西两侧,一个唤东市,另一个则唤西市。 而昨日她和慕淮便是在西市逛的夜集,那乞儿也是经常在西市行乞。 而他们做乞丐的,也在当地有着属于自己的组织,且他们之间也是时常交换所见所闻,消息灵通得很。 容晞又问那乞儿:“那你......可有自己的名讳?” 乞儿这时已经吃了一整只的酱卤蹄膀,他边用容晞递给他的帕子拭着嘴上的油渍,边道:“我连自己到底姓什么都不知道,自是没有名字的,兴城认识我的乞丐都唤我声小五,小爷也可称我一声小五。” “小五。” 容晞将那乞儿的绰号念了一遍。 一想起弟弟也是同家人走散,还被人掳走到鹘国去做奴隶,容晞对这乞儿便更添了几分同情之心。 只不过二人的遭遇,一个是因着天灾,一个是因着人祸。 乞儿实则能够看出,慕淮一行人对兴城近来发生的案子颇为在意,便语气恳切地对容晞道:“小爷的主君既是救了我一命,亦替我治了伤,还允了我这么多的吃食,我自是感激不尽,且无以为报。若小爷的主君有需要,我在兴城内的一百零八个坊间,都有认识的乞丐,甚至在西京府旁,也有我认识的乞丐。若小爷的主君想要探查些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他打听到。” 容晞清楚,这乞儿说的这些,实则不假。 她从前在员外家做事时,便发现,府宅中的女使或婆子出府替主子办事时,若遇到别家熟悉的奴仆,难免会在街巷或是铺子里寒暄几句。 这一寒暄,难免就会再谈叙些主人府内的事。 而乞丐,往往会在白日懒躺于街巷的斑墙一角,面上也都会遮个破旧的竹笊篱挡阳光,没人儿会顾忌在意他们。 所以这些乞丐,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探得那些大户人家的内宅之事。 可慕淮既是派大理寺的人来兴城了,那便也用不上这个小乞儿了,总归这事,也得慕淮属意了,才能去做。 可见那乞儿眼神恳切,她也不好直接拂了他的好意,便回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回去后会将这事禀给我家主君的。” 这时,丹香寻了过来。 她当着那乞儿的面,对容晞道:“主君唤您去伺候用早食。” 容晞便同那乞儿告了辞,因着他的年岁同慕琛差不多大,她难免便犯了为人母好絮叨的毛病,又对那乞儿叮嘱了一番,让他好好养伤。 待二人出了这客房后,丹香复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梁通判来了,汴京大理寺派来的人也到了。” 容晞听罢,颔了颔首。 待归了她和慕淮的客房后,却见君臣三人已然坐定,梁通判和大理寺派来的人见她来此,俱都起身向她恭敬揖礼。 容晞定睛一瞧,待看清了那大理寺官员的长相后,不禁一怔。 怎么还把他给派到兴城了? 微服私访甜番(10) 西京府应该已经派了朝廷从贡生中选出的推官彻查此案,只是容晞清楚,慕淮现下已然对西京府的府尹杨顺有了怀疑,所以才暗自派了大理寺的人来此。 一般大理寺派到各地探查疑难杂案的官员,多为正六品的寺正。容晞本想着这番慕珏,充其量便是派两个寺正,再加上一个少卿来兴城见慕淮。 却没成想,他竟是将大理寺卿薛睿给派到了兴城。 那年慕淮刚刚攻下邺境时,将邺都的织工带回了汴京,她在天牢中还曾见过薛睿。 此番薛睿来此,带了两个寺正。主官既是不在,那汴京大理寺的诸事,便都由少卿和太子慕珏代之。 因着容晞穿着男装,亦将容貌掩着,慕淮便也没那么多的忌讳,再说他现在是微服在外,便让她与两位官员与他同桌,一并简单地用些早膳。 慕淮的吃相一如既往,很是优雅,在两位大臣面前也不拘谨。 但是薛睿和梁铎却是诚惶诚恐,这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容晞自是瞧出了这两个官员的局促,暗叹这做大臣的,在皇帝面前,也是真不容易。 却见梁铎刚要用筷箸夹起一块酱瓜,慕淮这时随意地问了他一句,道:“你从前在汴京做官时,也是见过薛寺卿的罢?” 梁铎听罢,手不易察觉地微抖了一下,复停止了夹菜的动作,恭敬地回道:“回陛下,臣与薛大人,有过数面之缘。” 慕淮颔了颔首后,薛睿又同梁铎寒暄了几句。 容晞小口小口地食着粥靡,却见薛睿只在手中执着筷箸,可从他那态势明显能瞧出,薛睿毫无去夹菜亦或是食菜的意图。 薛睿趁慕淮不察,与梁铎对视了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各自会意。 这番,他二人都决定只执筷箸,装装样子也就罢了,以免一会儿回皇帝话时,会有不雅。 容晞将这两个大臣的行举看在眼里,未免觉得有些可笑。 可她从前,便也如这两个人一般,在慕淮的眼皮子底下用食的时候,也是胆战心惊的。 慕淮复又向薛睿问起,对兴城此案的看法。 薛睿将心中所想同慕淮陈述道:“陛下刚收复燕境时,便对从前的燕都兴城格外在意,亦怕当地的百姓会闹事,所以兴城一地的布防一向严格,宵禁的时辰早,各个坊间也常有官兵巡逻…” “…兴城的治安甚至一度要比汴京好,民间都传,兴城的富贵人家就算将府门大敞,夜间都不会发生缉盗之事。所以近来发生的祸事,属实蹊跷。而西京府丝毫不做为,事已至此都未将犯人缉拿归案,也很蹊跷……” 薛睿年纪不大,却蓄了短须。 讲到这儿,他捋了捋胡子,语气颇为幽深地复道:“而此事虽未牵扯到人命,案情却很严重,那杨府尹不将此事呈给朝廷,更是蹊跷……” 慕淮这时看了薛睿一眼,并未言语。 西京府府尹杨顺,必然是有问题的。 昨夜梁铎同他提起了府尹夫人曾因火灾容貌尽毁一事,慕淮便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时,丹香进室,亦半屈了屈双膝,垂首对慕淮恭敬道:“主君,梁大人的随侍求见。” 梁铎听罢刚要起身暂向慕淮请辞,出室去见那人,慕淮却命梁铎让那随侍进室说话。 梁铎的随侍入内后,便对慕淮恭敬地禀道:“时逢盛夏,天气仍很炎热,有一受害少女因着救治不当,伤口溃烂…流脓感染而亡……” 话落,在场诸人的面色皆是一变,且一想到这种场面,没人再有心思去用任何的食物。 慕淮的墨眸里微蕴着愠色,他动作颇重地将手中执的筷箸撂于筷枕,沉声问道:“可是平民家的无辜女郎?” 梁铎的随侍摇首,回道:“出事后,西京府为了安抚百姓,曾派了医师去为这些受害的少女治伤,医师问诊的钱财亦全由官府来出,所以受害的女郎都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只是…只是没想到,这番去世的人竟是当地豪强沈忨的独女……” 容晞听后不禁一怔,既是豪强,那在当地便是富贵通天的,连平民少女都得到了及时的救治,那沈忨之女又怎会不治身亡。 且,这沈忨的独女,似与杨府尹的夫人是旧交。 ——“还是摊上人命了……”慕淮的语气颇为幽深。 杨顺这番,再拖不得,他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呈给汴京大理寺了。 而慕淮对外一直称病,朝堂之事由太子慕珏代之。 杨顺递的这道折子,从送到慕珏的手里,再到慕珏从朝中拨人,还得耗个几日的功夫。 杨顺现在应该还未察觉,大理寺的官员已经到了兴城。 而慕淮却有所察觉,他总觉得杨顺似是知道他在兴城微服。 可既是已经觉察出他在兴城,那杨顺为何还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这也是另慕淮一直匪夷所思的地方。 微服私访甜番(11) 在场诸人,都对杨顺其人起了疑心,亦觉或许是他包庇了罪犯。再加之此次去世的女郎,竟是那豪强沈忨之女。 慕淮做决策前,向来不会仅凭直觉。可此番之事,他的直觉不仅强烈,且所有的疑点也都指向了杨顺其人。 薛睿和慕淮想到了一处,他二人都觉应该派个寺正去趟沈府,纵是沈忨刚刚丧女,谈及此事很可能会使其更为悲痛,但为了避免更多的少女受到伤害,他也只能稍做牺牲。 待薛睿派了其中一寺正去了沈府后,慕淮还觉,应当再派一人,去打探杨府之事。 只是打探杨顺的事,定是不能登门拜访了。 而那沈忨是因恨西京府的官员无能,无法给他女儿一个交代,所以定能向朝廷的寺正提供有用的线索。 当着容晞的面,慕淮便同薛睿提出了此事。 薛睿正凝眉思忖着,容晞便想起了适才她同那乞儿的对话,便对慕淮道:“陛下…有一个人,兴许能帮到您。” 慕淮的面色略有些发阴,随口问道:“那人是谁?” 容晞回道:“那人…就在隔壁,他在兴城的一百零八个坊间,都有认识的眼线。” 薛睿微微瞪大了双眼。 他竟是不知,这酒楼里,竟还藏着一位这样的人? 慕淮觉出了容晞说的那人到底是谁,便差人将他唤到了内室。 待那乞儿不知所措地入内时,薛睿嗅到了他身上的馊味,不禁蹙起了眉头。 因着薛睿是京中官,所以那乞儿也不知他的身份,但他隐约能猜出,眼前的这位男子,也是个官老爷。 慕淮走到乞儿面前,问道:“你说,你要报答我?” 乞儿连连点头。 慕淮扫了一眼那乞儿手臂上的伤,他实则并未觉得,这乞儿会有多大用途,只是恰时听见容晞提起了这人,他心中便生出了个主意。此番来兴城的另一个寺正,身量矮些,他便准备让其扮作当地乞丐,又怕他会泄露身份。 这番,正好可以让这乞儿来做那寺正的掩护。 且那寺正正好可对乞儿起到监视的作用,他二人行事时,身后亦会跟着侍从。 若那乞儿敢走漏半点风声,侍从便会寻机将他杀之。 乞儿听罢慕淮对他的交代,还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嘴,道:“敢问恩人,可是…朝廷派到兴城的御史大人?” 慕淮不欲向他暴露身份,便顺着他的话头,道:“倒是好眼力,我便是朝廷派到兴城的佥都御史。” 乞儿故作惶恐,却在心中想,他果然是御史。 只是佥都御史的官位,却不是甚高。 可看梁铎梁通判,对他的态度却很是恭敬。 乞儿便想,眼前的御史大人应是梁通判从前在汴京为官时的前辈。 可不管他身份几何,他既是救了他一命,那这番,他都要帮慕淮把事做好。 另一旁的薛睿和容晞听见慕淮自称佥都御史,表情皆是微诧。 慕淮将他二人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中便起了戏谑之意,复对那乞儿道:“这位是大理寺少卿。” 薛睿听罢,连眨了数下眼皮。 他暗忖着,究竟是皇上真将他从主官寺卿降职到了副官少卿,还是皇上在诓骗这乞儿? 反正不管是何原因,他都被骇了一下。 当那乞儿对他说见过薛少卿时,薛睿还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各领了差事后,慕淮看着容晞面上点着雀斑,人却乖乖巧巧地站在了一旁,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这番来此,他合该带着她在司州境内游玩,如今却被困于此处,还摊上了案子。 慕淮希望这案尽快解决,不要推延太久。 他也好,同他的小晞儿再有些独处的惬意时光。 ****** 戌正时分,杨府。 入夜后,偌大的府邸内,不断地响起女人凄厉的嚎叫之声。可阖府内所有下人的表情,却并未有任何异样,似是早便习惯了这家主母的疯魔之举。 任谁也想不清,才华和容貌俱都出众的杨大人,因何会这般宠爱这个疯婆子。 听说前段时日,主母的屋子里还抬出了一个丫鬟的尸体,那丫头被处死的缘由,也是因着她瞧见了这家主母的相貌,还将她的长相往外传。 但就算那丫鬟死了,且这家主母出室后,也总是用帷帽遮面,这阖府上下的人,也都知道她的真实相貌。 她的一半脸,是倾国倾城般的绝色。 另一半脸,则遍布着狰狞可怖的烧痕。 且她的眼神,总是含悲带恨,像是从地底下爬上来的女鬼,怨气深重。 可府上的这位杨夫人,平日也有正常的时候,那时她的举止却是十分的贵雅,丝毫都不像是个卖盐出身的商户女。 恰时杨顺从西京府归家,下人提灯为他照引着路。 听着杨夫人凄厉的喊声,杨顺径直便走进了内室,亦将那个赤脚站在砖地上,且吼喊得歇斯底里的女人拥进了怀里。 杨顺温声道:“夫人,我回来了。别怕,有我在。” 杨夫人在丈夫的怀中,情绪很快便被安抚了下来,可她那对阴阳眼中的泪意却是丝毫未止。 她嗓音泛冷,问向杨顺,道:“慕淮的脑袋呢?” 杨夫人的嗓音很沙哑,原来几年前的那场火灾,不仅让她的容貌尽毁,还损毁了她的喉咙。 杨顺耐心地同她解释:“他身旁跟着无数高手,且万一他主动暴露身份,西京府有近半数的官兵,怕是不会全听我的命令。” 杨夫人听罢,即刻又用那副沙哑的嗓子同他丈夫吼道:“我不管!你一定要把他给杀了!或者…便将随他来兴城的容氏女也给杀了…慕淮最是拿她当心肝肉了,若她被剥皮割发…呵呵呵…哈哈哈哈!” 杨夫人一想到容晞凄惨的模样,和慕淮悲痛地神情,就像疯了般,肆意大笑。 杨顺神情未变,杨夫人却在一瞬间,停下了疯笑。 她的面容倏然又变得一戾,声音也恢复了平静,又对杨顺道:“别人的皮既是都不合适,她的皮或许能让我恢复容貌…我要你把她的皮和头发都割了给我。” 容皇后的美貌,是出了名的,都传她生得雪肤乌发,靡颜腻理。 杨顺亲了亲怀中女人的发顶,其上没有任何头发,因着那场火灾,她的颅顶烧伤得也很严重,且因为损至了发根,上面已经不能再生出任何的头发了。 可杨顺亲她时,没有任何的嫌弃,惟有对她的疼惜和宠溺,他回道:“好,阿骊,你再给我些时日。” 杨顺的眼线告诉他,皇帝已于今日清晨,带着容皇后回了绣园。 这些年,他遍寻神医,想寻到会植皮植发之术的人,为的就是能让他爱的女人恢复往昔的容颜。 实则杨顺并不在乎她是美是丑,可她却对此极端的在乎,那既是她在乎的事,那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要为她去做。 哪怕是从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变成一个害人无数的恶魔,杨顺也在所不辞。 直到近日,他方才意识到,他们夫妻二人,应是上了那江湖游医的当。 他根本就不会什么劳什子的植发植皮之术。 那骗子一直说皮不合适,而杨夫人的情绪也因着这个,越来越失控,杨顺这才因着这个缘由,在这段时日,残忍地命人去剥了那些无辜少女的皮。 可这是她的念想,杨顺不忍告诉她实情,为了能安抚她的情绪,他才一直佯装不知,还按那骗子所讲,不断地去为她寻皮,这才在这段时日一连害了数人,甚至不惜付出了惊动慕淮的代价。 ——“杨顺,你说我还能恢复容貌吗?” 杨顺将爱妻往怀中拥紧了几分,温声哄道:“定能恢复的,我一定会替你想办法的。” ***** 三日后,绣园。 子夜时分,绣园内一切如常,园内很安静,只有夏蝉之音不绝如缕。 而绣园之外,已然埋伏好了杨顺的官兵,待他一声令下后,数百名武功高强的官兵翻.墙而入,直奔着熙春堂而去。 杨顺知道,那正厅之后,便是主人居室。 皇帝和皇后亦会宿在此处。 他想,本也是齐国皇帝,害他心爱的女人至此,他本不是大齐的官员,亦对被灭的故国怀有旧情,而后归顺于齐,做了大齐的官员,也全是为了她。 他爱的女人,是燕国的亡国公主,姬骊。 姬骊曾经是燕国的第一美人,是皇室的掌中珠。可那年慕淮率大军攻入了燕都,亦残忍地将不肯降服的燕国皇族尽数屠杀,惟那几个皇室懦夫,认了输后被慕淮带回了汴都当战俘。 慕淮应是一早便动了在兴城不远的越山造陵寝的心思,准备直接挪用燕国皇宫的砖瓦,如此便省了运材之功,他实则并未动焚宫的心思。 而姬骊,却在那场宫变中,选择了自焚。 杨顺在料到燕宫会生乱时,便从皇宫狗洞钻入,趁乱救出了已然被大火烧伤的姬骊公主,亦将她藏匿于室。 而后两年,恰逢那徐姓的盐商家里逢了火灾,一家人没有一个生还,已然是西京府尹的他,便想法子将徐家女的户籍安到了姬骊的身上。 而那沈忨之女,从前同徐氏女相识,且去年上元灯会时,她在夜集识出姬骊并非是徐氏女。 杨顺一早便对沈氏女动了杀机,这番借此,正好除掉了沈忨之女。 他的骊公主,曾经的大燕第一美人,竟是被慕淮毁成了这副模样。 他定要让慕淮这个狗皇帝偿命,待他死了,他亦会想法子让燕国复国。 原本齐燕两国的灾祸,便是始于容皇后那个妖女。 世人皆传,燕世子姬肄入齐为质,后于宫廷同齐国皇后容氏嬉之,齐君见此,遂动杀机。 姬肄的风流事,燕国境内无人不知。 而那位容姓皇后,也定是个不检点的女人。 杨顺恨透了慕淮和容晞,他于深夜闯入绣园,亦派了精锐的官兵先去刺杀驻守的侍从,这时辰人往往会困倦,是下手的良机。 他想,今夜他便能亲手将这二人血刃,亦能为姬骊报仇,他心中难免有些兴奋。 杨顺携着一众官兵到了漆黑一片,且阒然无声的熙春堂时,还觉得一切都很顺利。 甫一进室,却听见了金属磨.擦微碰的声音。 蓦然间,熙春堂内突然亮了起来,满室皆是烛台的熠熠火光。 杨顺和一众官兵正觉诧异时,却见他们的周遭已然围满了弓.弩手。 而慕淮,却穿着素白的斓衫,神情冷肃地端坐于主位。 他明明未穿皇帝的龙袍或是冕服,却给人一种傲睨万物的帝王之威。 杨顺神情大变,他方觉自己上了慕淮的当,这一切都是慕淮设下的圈套,可却为时已晚。 慕淮的侍从已然将杨顺制伏于地,且通判梁铎也站在了慕淮的身旁。 梁铎对西京府的官兵肃声道:“你们这些叛兵,见到皇上,还不跪下行礼?” 番外之迁都(全文完) 《恃宠为后(重生)》/完结章 本文独家授权晋江文学城,其余渠道转载侵权违法。 兴城所有的百姓都未曾料想到,饱受他们爱戴和信任的杨大人,竟是为了他容颜尽毁的妻子,做出了此等害人的恶事。 而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待朝廷派来的官员和司州通判梁铎将杨顺逮捕之后,次日坐于西京府高堂,审讯此案的人,竟是当朝的皇帝——慕淮。 京城的大理寺卿亦到了兴城,协助皇帝审案。 容晞这番却对年岁尚小的慕珏刮目相看,她没想到珏儿竟是如此的心细,亦似是早便有所预料般,竟是将慕淮平日所着的冕服华冠差人一并送到了兴城。 虽说慕淮穿素简的衣物就能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他穿着冕服坐在高堂上断案,更给臣下一种俨然的天家之威。 杨顺犯的罪责有二,除却残害无辜的百姓,使十余名少女遭受无妄之灾,还要再加上一个包庇前朝余孽的罪责。 他所做的一切,竟是出于对那亡国公主一种近乎病态的爱慕,当地百姓都觉杨顺的罪恶无法用词语来形容。实则在此之前,却有一部分的兴城百姓,仍对从前的燕国怀有旧情。只是因着慕淮是个铁腕强权的君主,没人敢有微词,且多数百姓都活在底层,谁能将这片疆土统治,他们就会臣服于谁。 而现下,那亡国公主姬骊竟是为了一己之私,残害了那么多的无辜妙龄少女,那些对故国还怀有些许缅怀之意的百姓,也都对姬骊的做法感到心灰意冷,亦觉往后应当安分地做大齐子民,再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杨顺被捕的当日,姬骊已在杨府自尽。杨顺妄图随她而去,但慕淮自是不会让他轻易死掉。 杨顺罪无可恕,单午门问斩远远不够,如此也无法给兴城当地的百姓一个交代。 容晞事先预料到,慕淮这番定会对杨顺施以极刑,予百姓交代的同时,也有肃正天家之威的意图,使的手段定是万般狠辣的。 容晞本想易着容貌,随慕淮去趟府衙,她亦想知道,杨顺到底会被处以怎样的刑罚。 慕淮却不许她离开绣园,让她于内安分地等他回来。按说杨顺既是已然落网,那慕淮也无需担忧她会被剥皮拔发,容晞虽不清楚男人的心思,却觉此事既是朝廷的公事,她身为皇后自是不会无理取闹,便于审案那日安分地待在了绣园内。 是日,天际被云翳遮蔽,隐隐有落雨之势。 容晞命下人买了些食材,准备如民间妻子般,为慕淮洗手做羹汤,亲自下厨,做桌好菜。 她做皇后的这些年中,很少会亲自去后厨,亦不会动刀。偶尔虽会做些点心,庖厨却会在此前将所有的食材都备好切好,实则她无需耗用什么功夫。 这番,容晞却是实打实地做了回膳娘,做了豉蒸鲜鱼、火腿笋丝羹等吃食。 容晞与慕淮相处多年,却觉他虽然嗜荤,却并没有什么偏好的口味。近年慕淮更是随着她的口味来吃菜,她喜欢吃鲜一些的食物,慕淮便会让尚食局的人拘着她的口味来做。 待做完了数道色香俱佳的菜肴后,时已至黄昏,慕淮却仍未归绣园。 容晞做完菜后,便换了身清雅的天青色罗衫,亦将浓长的鸦发轻绾,只簪了个玉兰发钗。 慕淮若要归熙春堂,必得穿过绣园的游廊。 室外已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起涟雨,不远处的下人恰能瞧见,那青衫美人儿站于廊下,神情虽然带着淡淡的忧愁,可置于这缥缈朦胧的烟雨之中,却更为应时应景,煞为赏心悦目。 游廊旁是拓挖的荷池,虽说此时正值阴雨,但池中的荷花却开得正盛,而美人儿的面庞却要比那荷花更为娇鲜夺目。 容晞手中一直攥着把油纸伞,在廊下站了小半个时辰。 丹香这时劝道:“主子,您要不要先回去等着,奴婢会差人替您一直打探的,若皇上快归绣园了,奴婢再回熙春堂知会您一声也来得及。” 容晞却摇了摇首,执意要亲自迎慕淮归来。 不经时,却见福禄影壁后走出了一身量高大,蜂腰长腿的英朗男人。 慕淮踏雨而归,身后有侍从为他撑着伞,他仍穿着白日换得那身黯色冕衣,其上纹绣的升龙纹样略有些狰狞慑人。 落雨滴渐于他的广袖衣角,可他却丝毫未显狼狈。 他墨眸凉薄,神情冷肃,周身一如既往地散着傲睨俨然的威仪。 见身量娇小的美人儿正在廊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慕淮不顾被雨浇淋,即刻从伞下走出,快步走到了她的身前 他身上带着雨日的冷冽和清寒,低声问道:“等了多久?” 容晞软声回道:“臣妾没等多久。” 慕淮将她手中的油纸伞夺至了手中,另一手则攥住了美人儿纤手,觉其上有些冰寒,不禁温声责备道:“说谎,手这么冰,定是站了许久。” 容晞任由男人牵着,细声问他:“夫君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慕淮淡淡回道:“朕又同西京府的官员议了些旁的事。” 不经时二人便并肩归至了熙春堂,下人已然将菜食热好。 慕淮本不觉得饿,可甫一嗅到那菜食的香味,竟觉起了些饥意。 待二人坐定后,容晞边为慕淮布菜,边细声细气地对慕淮道:“这些都是臣妾自己做的,夫君快尝尝。” 慕淮微振了振广袖,单挑锋眉,问道:“你自己做的?” 容晞略有些赧然,丹香见容晞不语,便替自己的主子对慕淮恭敬地解释道:“都是娘娘为皇上做的,笋壳是娘娘自己剥的,鱼鳞亦是娘娘亲自拿刀剔的。” 一想到容晞用那双纤白的手去碰触那种污腥之物,慕淮便蹙起了眉头,她的那双手就应当被好好珍养,十指亦是不能去沾那阳春之水。 便沉声对容晞命道:“日后不许再亲自下厨,更不许持刀。” 容晞一早便习惯了慕淮的不解风情,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却专注于去为慕淮用公筷剔着那鱼腹之肉。 待将那块鱼肉置于男人的食碟后,容晞方才问道:“那杨顺,被皇上处以何刑。” 杨顺自是被他以极刑处死,腰斩之刑都属实过轻,今日他已下命,先对杨顺施以凌迟之刑,再对其施以车裂分尸之刑,亦让兴城百姓在西市观之。 纵是容晞并不是那种单纯柔弱的女子,她外表虽然温软,内里却如蒲柳荇草般,颇为坚韧,可慕淮还是会将她当成一朵禁不住风吹雨淋的温室娇花。 慕淮近年待容晞格外的温柔,他亦越来越不希望,自己会在她的面前展现出残忍恣睢的一面。他是个疑心重的皇帝,为他做事的臣子一个比一个小心谨慎,都知道他手上掌着生杀予夺之权,也都明白何谓伴君如伴虎。 他总怕容晞会因为他行事残忍,对他生出戒心,再同他疏远,所以慕淮并不想在她面前提起,他重新动用了那废黜已久的极刑。 慕淮淡淡命道:“食不言,寝不语,在饭桌上不要同朕提起公事。” 容晞却觉慕淮突然说了这样一番话,有些奇怪。 他向来不嫌她在饭桌上聒噪,有时她寡言了些许,他都不大乐意。 慕淮掩饰着自己的心思,复添了一句:“回内室后,晞儿再同朕谈叙这事,好吗?” 容晞这才耐着心中疑惑,点了点头。 待夜渐深沉后,二人自然不会只单纯的聊叙谈心。 内室烛火被夜风拂灭时,容晞绷紧了身子,她受不住即要灭顶的欢愉,边呜呜嘤.泣着,边颇为愤恨地咬住了男人的肩头。 只见美人儿虽哭得泪眼灼灼,却还是哽咽地问道:“那杨顺,到底是被你怎样处死的?” 慕淮无奈,边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嗓音低沉地问道:“你偏要在这时,同朕提起这事吗?” 容晞娇小的身子在一瞬间变得虚.软无力,她瘫在了男人的怀中,却还是语气艰涩地糯声问道:“你为何不肯告诉我实情啊?” ——“朕怕,你会嫌朕残忍。” 容晞半阖着美目,听罢慕淮这话,却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慕淮面色渐阴,声音亦沉了几分,问道:“你笑甚?” 容晞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软声回道:“满牙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会不知道?为何到了今日,你还怕我会觉得你残忍?” 慕淮一时失语,便选择了缄默。 容晞这时抬起了螓首,亦用那双含笑的桃花眸看向了慕淮,她轻印一吻在男人的薄唇之边,以极小的声音道:“但我清楚的,满牙绝不会对我残忍。” * 慕淮原定的是,在同容晞在这绣园暂歇两日后,便带她到兴城郊外的越山去看看夯土挖山的进度,然后一行人便会从越山出发,直接归返汴京雍熙宫。 可在绣园的这两日,容晞竟是从未出过内室半步,慕淮这个可恶的男人,竟是将她困于那一隅之地,日日对她索取无度。就连饭食都是让下人提个食盒放于门外,二人连正堂都没去过。 那日她靠着身后冰凉的墙宇,倏然间觉得神志即要崩溃,容晞再无法承受慕淮对她的索取,便可怜万分地泣声道:“你…你能不能不这样?放…放过我好不好?” 慕淮深深地嗅着她乌发的馨香,哑声问道:“晞儿不喜欢吗?” 容晞的柔唇启启合合,复又娇声埋怨道:“可…可你也不能总这样……” 话还未落,他便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傻瓜,我这是在爱你。” ***** 终于要到了归汴的日子,容晞的心里也松快了不少,因着一旦归了皇宫,有四个孩子在,慕淮断不会如这几日般放肆。 轩车行至西市时,容晞掀开了车帷,却在街边一角,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名唤小五的乞儿臂伤痊愈后,便出了酒楼,再度过上了当街乞讨,颠沛流离的苦日子。 慕淮亦在容晞身旁,看见了那乞儿的身影,他面色平静冷肃,待瞧见了容晞略显惋惜的神情后,便会出了她的心思,心里亦生出了主意。 乞儿正拿着一本书,乘着日光认真地诵读着,却见一辆华贵的轩车停在了他的身前。 却见一个相貌熟悉的女使走到了他的身前,来人正是容晞的大宫女,丹香。 乞儿面色微变,他已然知道了救他之人的真实身份,实则是当今的大齐天子慕淮。 而这轩车中安坐的人,便会是…… 乞儿想到这处,两条腿不禁抖了又抖。 待乞儿走到轩车旁时,慕淮虽未掀开车帷,他还是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里面传来了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道:“你可想参加科考?” 乞儿连连点头,颤声回道:“我…我想,特别想……” ——“那朕便允你这次机会。” 乞儿难以置信,他悄悄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待觉出了痛感,方知自己不是在做梦。 “…草民谢…谢过陛下。” “别耽搁了,一会变去西京府寻梁铎梁府尹罢,他会替你安排好一切的。” 乞儿的眼中已有泪意涌动,他有些激动地对慕淮道:“陛下…草民定会刻苦治学,终有一日,草民会高中三甲。亦希望将来的某日,草民能在汴京的擢英殿见到陛下。陛下的知遇之恩,草民定当铭记于心……” 慕淮听着那乞儿语无伦次的话语,却语气幽幽道:“话不要说的太早,明年初春,你能在司州的乡试中个秀才,再去想到擢英殿见朕的事。” 且,若他真能高中三甲,也无需再跑一趟汴京城。 未来大齐科考的会试和殿试之地,不再会是汴京,而是位于中原之北的兴城。 ****** 承章十年,齐武帝慕淮迁都于兴城,并改其名为西京。 容晞和孩子们到西京的新宫也有一阵子了,可小盈安却还是不大适应新的环境。 孩子们又都长大了一岁,今晨容晞为盈安和慕珩更换衣物时,还发现两个奶娃娃的裤腿都短了一截,明明年初她才为两个孩子裁了新衣,可四岁孩子的生长速度属实过快,这番她又得命尚衣局的人为两个孩子重新制些新衣了。 这时令已快到了卯时,盈安的小脸儿却仍显困倦。 容晞无奈抿唇,温声对盈安道:“盈安,醒醒,该去翰林院听夫子授课了。” 盈安艰难地瞪了瞪乌溜溜的眼睛,噙着小奶音感慨道:“儿臣好羡慕二皇兄,二皇兄他到兴城后,就从没去过翰林院。” 容晞耐心地同女儿解释:“你二皇兄,是在帮你父皇做事。” 宫里的人都叹,颖亲王慕琛属实聪颖过人,年仅十岁,便全权负责了督造越山建陵一事,且皇帝慕淮的地陵工图,亦全部都由慕琛设计并亲手绘制。 盈安复又眯起了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她还是禁不住倦意,想要再悄悄地贪懒一会儿。 慕珩身量比去年高了许多,嘴角却带着些淤青,容晞为三子穿完衣物后,便唤丹香为他的伤处擦了些药脂。 这伤,自是同慕珏扭打所致。 实则容晞和慕淮对长子和三子的关系一直存有隐忧,生怕三子慕珩长大后,会对那个位置有不该有的肖想。 可慕珩那日却同容晞说,他不稀罕太子的位置。 容晞虽然不解,却对儿子温声道:“珩儿既是亲王,却也不比东宫太子差。” 慕珩的小脸蛋却颇为严肃,同容晞解释道:“儿臣也没觉得做亲王有多好。” 容晞失笑,又问道:“那珩儿想做什么?” 慕珩用小手插了插腰,微扬着下颌,复回容晞道:“儿臣将来,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慕珩好武善斗这点,同慕淮极像。 儿子既是想做将军,容晞自是要聊表支持。 好在如今是太平盛世,中原归一,并无战事。 慕珩年纪尚小,也不会接触到战场上的那些腥风血雨。 时辰已然不早,盈安是个容易迷路的小迷糊,慕珩也不是个细心的哥哥,所以到了西京的新皇宫后,容晞这几日一直会亲自送这两个孩子到翰林院。 待亲眼见着两个奶娃娃进了其内后,容晞方才携着几个宫女,往椒房宫走。 恰时慕淮下朝而归,在宫道上见到了正值二八之龄的皇后,适才还有些冷肃的面容,渐变得温和。 此二八,不是十六芳龄,而是二十八岁。 但容晞保养得宜,她身量娇小,长得也显小。 遥遥观之,仍如少女一般窈窕俏倩。 近一看,是靡颜腻理,姿容胜雪般的绝色。 惟那双精致的桃花眸中,有了岁月沉淀的成熟韵味。 慕淮伸出了一手,容晞立即会意,待走到他身侧后,便用纤手握住了男人的大手。 慕淮牵住了她,语气幽幽地道:“皇后已有多日未来朕的殿中陪侍了。” 容晞嗓音温软地回道:“盈安还是怕生,臣妾这几日得多陪陪她。” 却见身侧高大俊朗的男子神情低落,容晞只得又添了一句:“不过盈安睡得一贯早,待她睡下后,臣妾可以悄悄地去皇上那儿陪您。” 慕淮方才微牵了唇角,低声道:“那朕于夜中,来椒房宫外亲自接晞儿过去。” 容晞笑靥如花,并未再多言语,却觉慕淮也真是的,就那么一段路,有什么好接的? 这日天朗气清,慕淮看着西京新宫的诸景,亦觉心情舒畅。 重活一世的他,已然活过了前世的死期之龄三十三岁。 如今他这世的年龄,是三十四岁。 而眼前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崭新的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