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众生》 1 银杏 十月深秋,百花杀尽。 万紫千红皆凋零,唯余碧云天,黄叶地,南飞北雁成行。 南坡下,有一大片银杏林,一簇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金黄灿烂,迎着午后的阳光,仿佛烈焰燃烧,辉煌如火炬。 只是阵阵秋风吹过,卷走黄金如雨,注定只留下满枝萧瑟。 银杏林中,一条昂藏大汉踏着落叶大步前行。 这大汉约莫三十岁,身高八尺,头上扎巾,身上粗布劲装,背负沉重行囊,满面风尘,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他一面走路,一面低头看着手中一页旧纸,咕哝道:“银杏林、银杏林,就是这里没错了。” “前面是条河……”他疑惑的侧耳倾听,“河在哪里?没水声啊。” 又走一阵,树叶渐渐稀疏,眼前金色一散,视野顿开,眼前出现了一道—— 沟壑。 地面陡然陷落,露出一道十来丈宽的深沟,沟底阳光照射不足,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坑坑洼洼的积水。 “难道说……这以前是河吗?枯成这个这样了?” 那大汉震惊,没听说合阳县有大旱啊? 猛然回头,满目银杏黄叶飞舞,翩然生姿,哪里至于赤地千里? 再者…… 他低头看地图,不是说这里有座桥么? 桥呢? 左右张望,没看见桥,倒看见一辆驴车。 百步外停着一辆驴车,正是寻常百姓拉货的板车,车上坐着一人,地下站着一人。 那大汉不及细想,走了过去。 他一靠近,车上人也看见了他。坐着的人站起身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端端正正,五官俊朗分明,正如书上说、画中画的好相貌,只是脸色发白,白里隐隐透青,就像冷色调的上好冻石,显得虚弱不足。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棉花蓄得很满,人鼓鼓囊囊像个发面包子。 大汉见他不但生得好,更有一股书卷气,像是个读书的小秀才,倒不可冒失,也整了整衣裳,清了清嗓子。 旁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相貌朴实的青年,不等他开口已赶上来,深深躬身行礼,道:“原来是位侠客爷。侠客爷安好!” 大汉摆摆手,道:“杨某可不是什么侠客爷,也不装那相儿。”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腰带。 腰带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腰牌,银色为底,上面两个乌黑大字。 “义士!” 对面两个年轻人同时肃然起敬,异口同声道:“原来是位义士英雄!” 大汉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少年道:“既然是义士,自然是除魔卫道、庇佑黎民苍生的大英雄、大豪杰,哪一个不是实至名归?不敢当实在过谦了。请受学生一拜。” 他说着,拱手为礼。 那大汉见他执礼恭敬,语言诚挚,不免更加受用,道:“小秀才太客气了。惭愧呀惭愧,江湖上有许多比我强的高手,没有机会诛除阴魔凶兽,立下功勋。倒是我运气好,得了这个机会。不过我领这牌子才几日,还得到合阳大侠府上走一遭,才算名副其实。” 那少年道:“原来义士也是去薛府……” 那大汉惊道:“什么,你也去?” 他心中一凛,暗道:且慢,去合阳大侠府除了兑换九州忠义榜,还能为什么?难道说他也是江湖中人? 他又瞧了那少年一眼,只见对方身体瘦弱,骨骼纤细,手脚关节丝毫没有练武痕迹,断然不似个练家子。 难道说…… 这是真人不露相? 是了! 故老相传,江湖上最不可招惹的就是那些看起来无害的人。 老人、小孩、残疾人、书生…… 这小书生一人占了两样,还不可怕吗? 想到这里,他额角渐渐沁出汗来。 杨栋啊杨栋,你以貌取人了! 别看人家瘦弱,说不定下一刻从驴车里抽出剑来,就将你脑袋削了下来。 毕竟你自己武功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捡漏杀了两头凶兽,喝了兽血,涨了几年功力就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这一路上太招摇了,把价值千金的义士牌挂在腰上,这不是惹来了强人劫夺了吗? 难道说我来不及兑榜,玄功也没见一眼,更不知道魔窟朝哪边开,就要横死半路了吗? 正在他心思百转,又悔又急的时候,就听得对面少年道: “是,学生是投亲去的。” …… “什……什么?投亲?” 杨栋反应过来,“你是薛大侠的亲戚?” 那少年奇怪的看着脸色如变色龙一样的杨栋,道:“不敢称亲戚,我家长辈是薛大侠故交,学生才厚颜登门拜访。” 杨栋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你家长辈和合阳大侠有交情,想必是位高手,是那位前辈大侠?” 那少年疑惑他刨根问底,还是礼貌道:“长辈不习武功,乃是教我读书识字的先生。” “那么说,你也不会武功了?” “惭愧,学生百无一用。” “嗐。” 杨栋用手拍了拍络腮胡子,沉默了片刻,道:“亲戚朋友都一样,很好,我看你长得就像大侠的朋友。” 定下神来,杨栋再看那少年,端正清朗的五官上写满了“弱不禁风”几个大字,哪一点儿像深藏不露的高人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 “要过河就要有桥,桥呢?” 那少年道:“桥在这里。”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沟边半截木桩。 那木桩又旧又破,唯独顶上十分光滑,似乎刚被利刃剃过头。 杨栋呆了,对着木桩左看右看,道:“这……是旧桥墩吗?桥呢?给人拆啦?”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学生和隋大哥赶到这里看到的就只有桥墩了。现在正不知所措呢。” 杨栋心中郁闷,又看了一眼地图,道:“最近的桥在下游十里……” 他一抬头,见少年欲言又止,心中一动,脱口道:“也断了?” 少年点头:“我们刚从那边来的。” 杨栋沮丧道:“这如何是好?要去薛府,必要过这条河,再没有第二条路了。秀才,你说怎么办?”他看少年似乎不着急的样子,或许是小孩子不知忧愁,但说不定人家是读书人胸有妙策呢? 少年道:“这有何难,这不过十丈宽的河沟……” “对对。” “您这样的高手,一跳不就过去了吗?” “……” 杨栋狠狠地盯着他,心想:这小酸丁莫不是消遣我?十丈?这是欺负我不会飞吗? 但紧接着,他看见少年真诚又崇拜的神色,充满了那个年纪才有的信心满满。 像极了他十年前听见自己可以学武的雀跃神情。 此时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小娃娃,不但弱不禁风,而且根本就是个棒槌,武功上的事那是屁也不懂。 但凡他稍有常识,就知道别说十丈,便是平地一跃四五丈的人,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个强手。就算那些内外功俱有成就“侠客”,也不是人人都能飞跃那么远。 杨栋还只是“义士”,不是“侠客”呢。 但这少年在旁边满面期待,杨栋愣是说不出一句“办不到”来。学武十年,他何尝享受过后辈晚生发自真心的崇拜? 想了想,他一抖包袱,抽出一把刀来。 少年一怔,赶车的青年却是脸色大变,紧赶几步上来赔笑道:“老爷息怒……” 杨栋刷的一声,拔刀出鞘,露出精钢打造的刀身,刀光迎着阳光,光芒刺眼生白。 少年眯了眯眼睛,又忍不住盯着刀身看。那青年越发面如土色。 杨栋扬了扬刀身,道:“跳水沟算什么本事?看杨某的。” 径直来到银杏林里,沉腰蹲马,运气凝神,当真身不动如泰山石,气冲天似燎原火! 少年张了张嘴—— 一声大喝,声如金钟! 余音未歇,落叶如雨。 十余丈高的大树缓缓倾倒,轰然落地,溅落满地黄金。 杨栋一刀挥出,力气使尽,在原地喘了两口粗气,强压下手臂酸麻,余光瞥了少年一眼。 少年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杨栋心中得意,刚刚那一刀实在是他学武十年以来劈得最好的一刀,精、气、神俱为巅峰,让他再劈一刀可也没这么顺畅了。心中不无遗憾:可惜这少年终究不懂武功,他只看到我一刀断树的气势如虹,却认不得我这门“摩云金翅刀”如何精妙,更不懂我刚刚那招“乘风千里”使得如何完美。 少年正自发蒙,刚刚杨栋挥刀之前他就想说,眼前这棵树黄叶灿烂无比,蔚为奇观,能不能放过它另换一棵树?但杨栋出刀太快,不等他说出口已经了结。 此时杨栋已经收刀入鞘,潇洒而还。 少年略作纠结,打起精神道:“多谢义士修桥,造福一方。” 杨栋挥了挥手,道:“小事。既为义士,当然要做忠义之事。修桥补路,义不容辞。” 少年鼓掌喝彩,道:“好!” 那青年看着两人一个全力显圣,一个全心赞叹,不由苦笑。若不是他熟悉少年真诚坦率的性情,还以为两人一唱一和王婆卖瓜呢。见他两人这样莫名投契,也插不进话去,默默抚驴。 少年回头道:“风哥,有了这棵大树作桥,咱们就可以去过河拜访薛大侠了。” 那青年叹气道:“嗯。只是把驴车赶上独木桥也不容易。” 他说的是事实,那银杏木粗壮,作为木桥走人是绰绰有余,但行驴车却不够。何况光把驴赶上桥去就不易,在桥上畜生一个失蹄,连车带人都危险了。 少年也皱起眉头,道:“这个么……能不能把驴卸下,装车上推过去?” 那青年道:“你真敢想……” 这时杨栋道:“过桥有何难?那小子你过来跟我搭把手,把桥架上,我包你们能过河便是。” 那青年忙道:“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小人,可不敢劳动您大驾……” 杨栋不耐道:“既然同行我瞧你们顺眼,帮一把手如何?我看你虎口有茧,虽然不似得了真传授,好歹练过些功夫,也算半个江湖人,怎么还不如人家小秀才爽快?过来帮我搬木头。” 两人将树搭在沟上,杨栋上去踩了踩,确认稳定。然后指挥两人把车卸了。 挽起袖子,杨栋深吸一口气,一伸手,牢牢抓住了驴的两腿。 那头黑瘦毛驴驴毛竖起,“昂昂”大叫,却如被铁箍钳住,连尥蹶子也不能。 杨栋手臂用力,臂上肌肉膨胀,一声大喝,将六七百斤的大牲口生生举过头顶!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哇”了一声! 别看刚刚他夸赞杨栋,更多是为的是修桥乃是义行。至于杨栋一刀砍树,反正少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是区别不出用刀还是用斧子砍树有何区别。反而杨栋两手抓起驴子,这样简单直白的展示力量令他炫目。 杨栋在他的赞叹声中潇洒转身,一步步踏上独木桥。 一开始走上还无妨,走了几步到了悬空处,银杏树干便有些晃悠起来,一下子压上近千斤的东西,让木桥不堪重负。 那少年心提起来,杨栋也有些紧张,好在木桥不长,紧走几步就过去。 脚下一蹬,往前迈步—— 嗖—— 杨栋只觉得耳边一凉,一支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他身后数尺。 危桥狭窄,不容他回头,也不必回头。 他一抬头,分明看到对岸树丛中弓箭的寒光! 2 长命锁 秋风瑟瑟,冷冽带煞,吹得人寒意湛湛。 仿佛被秋风顺着骨缝灌进了脊髓,杨栋背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对岸……埋伏有弓箭手! 此时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后左右唯有一根独木可以落脚,还扛着一头活驴。 真正进退不得的绝地。 在暗处弓箭手眼里,简直是活靶子。 他脱口而出:“谁?” 不知是不是过度惊惧,这一声嘶哑模糊,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对面有人叫道:“你是谁?” 杨栋又惊又怒,因为生气,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用尽力气大吼道:“我没问你,你倒问我?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藏在草丛里,暗算你大爷!你……你知道我是朝廷义士吗?暗算义士,莫非你是阴魔妖魅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小了下去,突然心想:他要真是阴魔,那怎么办?还跑得掉吗? 对方冷笑两声,道:“义士?义士算什么东西?我家老爷门口,一砖头扔下去能砸着三个。何况这年头冒充义士的骗子也不少,杀过两只鸡就敢叫嚷自己杀过凶兽。” 杨栋大怒,喝道:“放屁,我有朝廷认证!我为国家立过功!你家老爷……啊?你家老爷是合阳大侠吗?” 对方嗤笑道:“你在装傻吗?好个小贼,你以为说不知道我是合阳大侠门下就可以脱逃偷盗罪责了吗?” 杨栋愣住,结结巴巴道:“偷盗?我……我吗?” 对方大声道:“不告而取是为贼!这一片山,山上的林子,林子上的叶子哪一样不是我们薛老爷的?你偷偷砍树,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杨栋一片混乱,道:“我……我为了架桥……” 那人厉声道:“我们老爷家里的河,你凭什么架桥?经过我们老爷允许了么?就凭你是什么狗屁义士?我们老爷还是大侠呢!今日你要不赔偿,就留下点儿东西吧。” 杨栋也是江湖人,自然知道“留下东西”指的不是身外之物,他气得青筋暴起,但此时身在半空,给人用弓箭指着,根本讲不得理,只道:“合阳大侠府的做派,我见到了。亏我还千里迢迢寻他……你要多少?” 他一句认栽的话出口,心头一口气顿时泄了,力气也泄了,头顶的驴便觉得沉重。偏偏那驴还不停昂昂大叫,挣扎不已。他真恨不得将这头犟驴扔沟里,怎奈不敢妄动,怕动作大了引起对方警觉。 那人道:“别吭吭哧哧的,好像我们冤枉了你。拿一百两银子,今日我发了慈悲,放你一马。” 杨栋脱口道:“你怎么不去抢?”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对方暴力威胁,索取财物,这不就是明抢? 要说在江湖上混,总遇上各种危险,他不是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他若有钱,咬牙破财免灾便忍了。 可是真的没有。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以买几十亩地,可以供五口之家衣食无忧的过五年,可以去最好的酒楼摆十桌燕翅席再加几瓶好酒。对一些豪门大户来说可能就是一夜风流。但杨栋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练武消耗又大,千里赶路又花费盘缠,此时此刻,他身上还真就摸不出三五两银子。 对方道:“这已经是便宜你了。我看你穷酸得紧,特意给你优惠。你堂堂义士,连一百两银子也没有?那你也不用想往前走了,合阳大侠府不是给你这等穷鬼开的。” 杨栋一面窘迫,一面又极其失望,喃喃道:“合阳大侠府上也是看钱吗?不是说他仗义疏财,义薄云天吗?” 对方冷笑道:“穷鬼真会痴心妄想。我看你拿不出钱来。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站在那里不动,我射你一箭。算作了结。” 杨栋目光一缩,盯在灌木丛中一点寒光上。 那是箭头,杀人的利器。 心中发寒,杨栋的舌头也僵住了,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要论江湖人输人不输阵的气概,他应该豁出去叫一声,便如刑场大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强盗,可他就是没有这等勇气,这和他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样。 那人偏偏催促道:“怎么,不敢?要钱也没钱,要命也豁不出去,你这等人竟还大喇喇的闯荡江湖,到今日也没死,运气可真好……” 杨栋只觉得一阵耳鸣,一时眩晕,目光斜斜向下,正看见脚下深沟,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不如一头栽下去,省得给人如此欺侮。 这时,就听有声音大声道:“不要逼人太甚!一百两银子我……唔……” 话音未落,声音截断,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口。 杨栋分辨出来是个那个少年说的,想必是他要揽下这笔债,旁边的青年阻止了他。 他一时百味杂陈,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还有些愤怒,是对那青年的:那孩子肯帮我,你为什么非要阻止?你怕我欠钱不还吗?只要我解了一时之厄,我定然十倍、百倍还他!你怕的什么? 对面人突然笑道:“咦,原来这里有财主吗?看这财主的打扮,啧啧,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吗?” 被旁边青年死死按住嘴的少年拼命钻出来,大声道:“我不是什么财主!我没有钱,你……你看这东西值多少钱?如果值钱就给你,不要逼迫这位义士。他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不该给人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说着解开外面的棉袄,露出颈上一个金灿灿的项圈,上面坠着长命锁,锁上镶着质地不错地白玉。 长命锁和项圈都是孩童常戴的首饰,期盼孩童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凝聚着父母满心的舐犊之情。 少年手指在项圈上摩挲,指尖微微颤抖,紧紧抿住嘴,目光望天,似乎在强忍自己的不舍。 杨栋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那小秀才声音中的不舍,一时血气上涌,想要开口拒绝,但面对性命相关的危机,竟不能硬气地吐出一句整话,只觉得羞愧万分,脸色渐渐涨得紫红。 阴影中人缄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看来也不尽然。你过来。” 少年不解,依言走了几步。 那人道:“好,就站这里。身子侧着点,对——” “嗤——” 弓弦动,利箭出! 一支箭破空而来,隔着十余丈射断了长命锁的锁扣,带着金锁没入银杏林当中。 少年完全懵了,杨栋却没懵,到底他也算身经百战,此时福至心灵,大喝一声,举起驴向树丛砸了过去! 诚然这头驴太重,勉强跌在岸上,不能命中目标,但也扰乱了视线,杨栋反手抽出刀来,几个大跨步过了桥,只扑那片叫他盯出血来的灌木丛! 噗—— 一刀直劈,势如破竹! 凭他的愤怒加持,这一刀又比劈树的一刀更凌厉,是他从未有过的痛击,倘若那个该死的弓箭手还在树丛里,一定给他一刀两断。 可惜,没有! 当的一声,穿过了灌木枝叶,刀刃最后直接砍在地上。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残枝,并没有任何人影。 杨栋不甘的怒吼,举着刀左劈右砍,将丛林砍得稀巴烂,仍没看到敌人,无奈何杵刀在地,呼哧呼哧喘气。 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大吼道:“出来啊!你有本事偷袭,怎么不敢当面跟我放对?胆小鬼!你来呀,你大爷的,看爷爷不把你脑袋揪下来!” 他又吼了两声,直到嗓子也哑了,这才稍微歇歇,犹自不足,用脚不住踩踏地下树枝。 等到气息稍平,他转回头,只见那少年还在桥对岸发呆,喝道:“你在干嘛?还不把你的东西捡回来?” 那少年回道:“不能去。那位高人既然射落了我的平安锁,他必然是想要的。倘若我去寻找正遇上他该如何是好?” 刚刚那青年就想去找,还是他拦下的。 杨栋发现这小孩子细心如发,一想到那人,心头火起,扬了扬刀道:“走,我陪你去找。他若不来还罢,倘若来了,叫他问问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那少年道:“其实我已经答应赔给他了……” 杨栋骂道:“胡说八道,你问过我了吗?那叫什么赔偿?分明是讹诈。等我找到那混蛋,叫他对着我的刀再说一遍,一棵树多少钱?他若还敢说一百两银子,我问他脑袋值多少钱?跟我来。”说罢当先过桥,朝着箭飞过的地方寻去。 三人沿着箭的轨迹去追,一路追到银杏林里。 然而,终究这箭只有一个方向,不知远近。偌大树林到处都是落叶,真如大海捞针。 三人分头寻找,一直找了近两个时辰,始终不见踪影。 那少年直起身,道:“不用找啦。想必已经给人拿走了。” 杨栋气息不平,一拳打在树上,道:“看来是那个王八蛋拿的。他是薛大侠府上的人,咱们去薛府,找合阳大侠主持公道,叫他赔还给你。” 那少年闻言情绪反而低落下来,道:“薛大侠……他是那种可以主持公道的人吗?” 杨栋也没信心,强撑着道:“为什么不是?薛大侠那样大的名声……难道是假的吗?闻名不如见面,薛府就在眼前,总要去看看。” 那少年打起一点儿精神,道:“义士……” 杨栋摆手道:“什么义士不义士,太生分了。我叫杨栋,你叫什么?。” 那少年拱手道:“学生汤昭。” 杨栋念了一遍,道:“汤是喝汤的那个汤吗?昭是哪个昭?” 少年道:“日字旁一个召唤的召。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本意是灿烂的阳光。”他又指向那青年,“这位是隋大哥隋风。”隋风连连作揖。 杨栋啧啧有声,道:“到底是读书人。说话都是掌故。但我觉得小兄弟你是个真侠客,不,比真侠客还有侠气。走,咱们兄弟去看看,这合阳大侠到底是不是真大侠。” 汤昭起身,道:“杨大哥,你给我讲讲,薛大侠在江湖上名声真的很好吗?” 3 合阳大侠 “朝廷册封大侠已经十多年了,基本上每个县都有一个大侠。余霞郡就有七个大侠,薛大侠的名声是大侠中最好的。人人说他慷慨好客,义薄云天。不但不刁难咱们义士,还主动帮助指点,真乃名副其实的大侠。” 车轮碾过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杨栋的嗓子格外洪亮。 坐在驴车上的少年一直认真听着,突然道:“等等,难道其他大侠会为难义士吗?” 杨栋道:“这个……说不得。究竟我们义士有求于大侠。只要登上九州忠义榜,有了功勋,必然要在每县大侠处兑换功法、丹药、兵刃。既然受制于人,其中难免有委屈之处。” 汤昭皱眉道:“兑换榜单不是有朝廷定例么?怎么还能受私人刁难呢?” 杨栋哂道:“你这话说的。那《大晋律》也是朝廷定的,天下少了贪赃枉法的狗官了吗?义士虽然比庶民百姓强些,说是比照举人,但也就是有口皇粮吃。大侠可是真正比照县令,名也有,实也有。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大侠对我们来说,又是县官,又是现管,你想想这还了得?像我们白河县的孙大侠,那个名声……谁要兑榜不给他折腾个几回?” “但是据说——据说薛大侠就不会这样。无论是谁,是熟人还是生面孔,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一样看待。不但兑换功勋绝无偏私,而且还会主动指点后辈。若上门的义士有什么困难,他一定慷慨相助。” 少年精神振奋,道:“我听说的也是这样!只要见过薛大侠的,异口同声都说他好。” 说完,他又有些惴惴,道:“但万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杨栋按住大刀,道:“那他马自认倒霉呗,还能怎样?这个最好名声的大侠都这样了,其他大侠有什么分别呢?” 汤昭双手交叉,似在发呆,又似在祈祷。 不知不觉间,树林渐渐稀疏。枝杈缝隙处,露出虎皮山石粉墙。 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映入眼帘。 庄园依山而建。灰瓦飞檐以下,粉白高墙远远蔓延,将广厦屋宇牢牢合围,浑如堡垒,远远看去,遮天压地。 此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在门额上,“合阳大侠府”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门匾以下,朱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好似两个门神。 几人停下脚步,望着高门绮户,只觉得气魄逼人,都升起一股怯意。 还是杨栋挽起袖子,道:“我去。” “啪啪啪——” 门环扣响,声音传了很远。 门内寂静许久,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门缝。 一阵咳嗽声传来。 门缝里伸出一个头颅,未见容貌,先见满头华发。 一个老者眯着眼睛出来,道:“什么人打扰老头睡觉?” 杨栋虽见他老得朽木一般,但这是合阳大侠府上的老门子,绝不能得罪,当即抱拳道:“在下杨栋,乃是余霞郡义士。为九州忠义榜来拜见合阳大侠。” 那老门子神色呆滞,“啊?”了一声。 杨栋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个老糊涂?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光闪闪的帖子,道:“这是杨某的义士帖,麻烦通报一声。” 义士帖是朝廷颁发的凭证,上面记录着一个义士的姓名、籍贯、出身等等,还有所有的功勋。想要兑换榜上宝物,必要义士帖。杨栋这个义士帖常常擦拭,表面光亮,一尘不染。 门缝里伸出一只橘皮般皱纹堆叠的手,抓住义士帖,颤巍巍收回去。 杨栋眼见自己最宝贵的义士帖在那只手上颤颤悠悠,几欲掉落,心中十分着急,道:“老管家,你抓紧些。” 就听那老门子道:“咦,这张帖子怎么这么轻啊……” 杨栋强笑道:“镀银的嘛,也不算重。” 老门子不住叹道:“太轻了,太轻了,抓不住啊。” 杨栋在那里空着急,他后面汤昭低声道:“风哥,那老人家的意思不会是……” 隋风点头,手指轻轻捻动。 这个动作人人都知道,汤昭忍不住露出怅然之色。 他们旁观的知道了,杨栋偏偏当局者迷,竟没反应过来。 最后,那只手在伸到门前的时候,老门子终于道:“我说小伙子,你除了带义士帖,就没带别的东西吗?” 杨栋“啊?”了一声。 老门子语气已经很明显的不耐烦,道:“就没有什么硬货吗?” 杨栋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沮丧,一路强打起来的精神难以维持,只余下灰心,道:“倘若我没带,之前立下的功勋通通都不算数了吗?” 话音未落,老门子手一抖,银色的义士帖已经掉落。 正面朝下,落在尘埃。 “哎呀呀,人老了,手抖,握不住。我去躺一躺。” 说罢,大门又向内关起。 凭杨栋的敏捷身手,其实来得及落地之前捞起,但他竟头脑一片空白,不能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名字正面砸在地上。 耳边又传来“吱——”的关门声。 仿佛有“蹦”的一声,一根绷直已久的弦突然断了。 他双手齐出,一手撑住门扇,另一手伸进门里,把那小老头拽着脖子薅出来,叫道:“老匹夫!竟敢辱我!” 那小老头给他拽的脚离地,竟不怎么惊慌,指着他道:“孙子,赶紧把手放开!” 杨栋额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去——去把姓薛的叫出来,让我瞧瞧他,瞧瞧他是不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若也是个黑心肠,不用你们赶我,我自己走,再不踏上合阳县一步。你们快叫他出来,叫我死了这条心!” 那小老头瞪着他道:“你放不放手?” 杨栋道:“老狗——” 只听得“汪汪汪”几声吠叫,大门突然洞开,冲出一群恶犬来。 恶犬有黑有黄,个个强壮凶悍,来如浪潮,猛地撞在杨栋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围着撕咬起来。 杨栋大叫一声,在撕咬中抱头翻滚,滚到一边,连滚带爬勉强起身,抽出一只手用刀子挥打,轰开群犬,想要反击,又险些被身后一犬掏了后路,再也受不住,撒丫子便跑。那群恶犬追着他撕咬,前后包抄,追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他一路跑一路大叫:“姓薛的,算我瞎了眼,你这伪君子还不如人家坦坦荡荡真小人。啊……我曰……我曰你大爷……我曰你姥姥!” 狗吠声、人叫声一路远去,只听得杨栋最后叫道:“我曰你八辈儿祖宗!”渐渐不可闻。 老头儿拍了拍身上土,颤悠悠爬起来,道:“小贼,你这样我见得多了。还治不得你?” 这时,他才看到旁边的一辆驴车,驴车上还坐得有人,还是个瘦弱的少年,说少年都勉强,看他身量,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概是从没在门前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他用昏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 汤昭也在打量那老者,他发现这老者是真的年老。老到暮气沉沉、油尽灯枯,老到让人忘了他之前的种种而心生恻隐,老到面目模糊。 就听那老者声音含混着道:“你是谁?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汤昭愣了,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模糊。是他自己眼前模糊了。 刚刚恶犬扑人的瞬间,他心头升起一股极失望、极难过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眼睛酸涩。 可是他绝对没有哭! 又有什么哭哭啼啼?! 他仰起头,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道:“学生汤昭,奉先师遗命拜访薛大侠。现有大侠故人书信和信物,请代为转呈贵上。” 他手掌伸向脖颈,既然决定以遗命为先,倘若老头执意索贿,他只有将颈上项圈奉上。 那老头儿接过,拿着书信对着太阳照了照,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汤昭,居然没说什么,道:“等着。”一步步挪回大门,反手将门关上。 4 裂痕 大门一关,刚刚的喧嚣一下子静了下来。 汤昭站在门前,抬头看薛府门楣。 无论穷富,没有功名的白丁门上不能加有门楣,但薛大侠一介江湖武夫、犯禁侠客,如今门楣却很瞩目。 檀香木门楣上,阴刻一道剑的形状,仿佛剑鞘,等着一把宝剑归藏。 剑形以下,刻着四个大字: “镇压一方!” 汤昭怔怔出神,突然听得身后异响。 一团黄呼呼的影子从墙上跃下。 那是一只花斑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他身侧摇摆路过。 汤昭心想:这猫……好肥!没想到薛府上猫狗双全。 花猫扭扭摆摆踱步过去,突然回头,眯着眼睛看向汤昭,胖脸上露出睥睨的神情。 咦? 汤昭一怔,心中一突,暗道:狗是恶犬,猫是凶猫! 笃笃笃…… 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 一匹枣红马飒沓如飞,直驱薛府,在府门一丈之地勒马。 马上骑士跳下马来,一身大红色的披风迎风飘起。 来人是一个武官,来到门前,推开大门,长驱直入。 汤昭愣住,薛府的大门多么难进他也算见识了,这人竟能大喇喇的闯门,想来是位大人物。当时匆匆一瞥,只觉得对方年纪也不甚大,不知是什么官职? 大人物进门,外面又安静下来。 时间不断流逝,汤昭渐渐觉得腿脚麻木了。 “昭子?” 听到隋风的声音,汤昭回头,就见他赶了过来,道:“要不咱们先走吧?这大门大户的,本来也不该是咱们来的。爹之前就嘱咐我,要看情况不对,莫要犯轴,一定把你好好地带回去。回去也没啥,你就跟着咱们搭伙,哪儿吃不了一碗饭?” 汤昭抬头盯着宽阔的门楣,道:“是啊。刚刚我都想直接走的。但是他临终嘱咐我……无论如何那信物我送了进去,一定要收回来。刚刚在林子里我已经丢了一件,难道还能再丢一件吗?” 就听门中脚步声响,那老门子出来了。 汤昭心头一沉。 看样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小老头不拿正眼看汤昭,只往远处看,道:“刚刚那个……那个……谁?” 汤昭平了一下气,道:“学生汤昭。” “我不管你是汤昭、水昭——”那老头声音陡然拔高,非常刺耳,“你来薛府行骗,那可是找错人了!睁大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穷酸混吃蒙喝的地方吗?” 汤昭一时说不出话来,隋风惶恐上前道:“老爷,我们没有……” “啪——” 那小老头把一个匣子往汤昭头上扔,汤昭忙抓住,紧紧地把匣子攥在手里。 把匣子打开,露出一件世上罕见的物件。就像两块水晶片的金属架子。 那是一副眼镜。 眼镜片上,布满了裂纹。 一片镜片有一道粗大的裂痕,将镜片拦腰截断,而另一片则龟裂,裂到像开了片的瓷器。 汤昭低头看着,目不转睛,手指颤巍巍将眼镜打开,抬起来对着阳光。 因为镜片已经碎了,却被镜框框住,聚合在一起,光都透不过来。汤昭的眼睛藏在碎片后面,完全看不见眼神,只能看见他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老头大概第一次见眼镜,表情稍微缓了一下,语气却不缓:“带着你的鬼玩意儿,还有你那封狗屁不通满篇鬼话的信给我滚出去!” 说着,他又把信扔给汤昭,直接砸在他怀里,又顺着衣襟掉到了地上。 汤昭俯下身,捡起那封信,蹲在地上,把眼镜折叠好,珍而重之的重新放回匣中。 整个过程默默无言。 虽然老头个子不高,即使比未长成的汤昭也高不了多少,此时却因为两人姿态的不同居高临下。他冷笑道:“我说滚,可不是叫你滚到墙外头哪个旮旯里。至少给我滚出……合阳县!合阳县不小,可没地方给骗子站脚。就今天!就晚上!明天之前给老子滚出县界!若不然……你打听打听薛大侠是谁,要一个人的脑袋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你小子走运,我的狗还没回来,不然你还想囫囵出去吗?” 说着他转过身,声音转慢,悻悻道:“真是晦气,一天遇到两个讨吃的……” 眼见他就要离开,一直沉默的汤昭突然道:“请稍等。” 老头皱眉,回头。 汤昭缓缓站了起来,将信和信物放入怀中,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双手交叠,拱手为礼。 “多谢薛府厚赐,也多谢先生金玉良言,只恨晚辈无用。” 老头神情阴晴不定,道:“别欺负老头子不读书,我知道你们这等酸丁惯会阴阳怪气,你是……什么意思?” 汤昭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和,道:“正如先生所言,晚辈乃一百无一用的书生,说什么都是枉然。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如您所言,连夜落荒而逃……” 此时隋风越发局促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拉住驴缰绳。 汤昭口齿清晰,语声郎朗: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晚辈铭记于心。今日无能为力,惭愧无地自容,他日晚辈若有所成,府上又平安如昔,必重新登门拜访,那时必有厚报。” 老头一拍门框,道:“我听懂了。你果然是讽刺咱们来着!等我狗回来——” 突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说话真有趣!” 一袭红色扑面而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从中门大踏步横切过来,从老头旁边走过时,毫无让路的意思。那小老头给他挤出几步,险些摔倒,侧身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 与此同时,隋风找到机会,把汤昭拉了回来。 那红披风站在两人当中,俯视汤昭。因为身高的原因,他俯视汤昭天经地义。即使隋风也比他矮上近一个头,所有人都不能和他平视。 汤昭也第一次面对他,就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上挑,英气勃勃,红披风外面挂着一把带鞘长剑,里面是黑色公服,腰间似乎还悬有其他物件,一时看不清楚。 盯了汤昭一眼,红披风笑道:“这小子看着机灵,又有一股愣劲儿,特别有意思。” 老头气冲冲道:“大人,这是我们的……” 红披风摆摆手,道:“行啦,你不叫他滚了吗?还想怎么的?难道还要本镇送他一程么?”顿了一顿,又道,“难道是没有盘缠?” 汤昭愣了一下,道:“学生……自有。” 红披风道:“难道我兴起,非要送你个东西。”随手在腰间一抹,抛出一点亮光,“林子里捡的,送你了。” 汤昭下意识的接住,定睛一看,竟然愣住了。 那块金灿灿的物件,是他的长命锁。 金还是那些金,玉还是那块玉。 只是玉上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几乎把白玉一分两半。 它也碎了…… 汤昭盯着那道划痕,只觉得像盯住府门前那道深深的沟壑,甚至比那条天堑更深,深不见底,盯得太久,目光渐渐模糊,周围一切开始歪斜、旋转…… “昭子……昭子……” 隋风急促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些,但头变得重了起来。 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逼迫自己保持清明。 回过头,那红披风还站在那里,头疼让他的视野一阵模糊,连那人的五官神情也变得诡异起来。 他强忍着脑中的不适,低头道:“学生多谢大人……”: 突然身子一僵。冷汗落了下来。 就见那红披风上洒着斑斑点点血迹,因为一色鲜红,不细看看不出来,看出之后,方觉的血色夺目刺眼! 循着血迹往上,就见披风里面,半遮半掩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视野一黑,汤昭彻底失去了意识。 5 行路难 太阳西垂,黄昏更近,万物的影子越拉越长。 一个壮实青年拉着缰绳,一声声吆喝着催促着拉车的瘦驴。脸色苍白的少年半躺在驴车上。 周围的旷野极寂静,唯独栖息在枯树梢上的老鸦时不时暗哑的叫上一两声。 “哼。” 少年发出一声轻声,壮实青年脚步一停,道:“昭子,醒了?” 少年“嗯了一声”,慢慢地坐起来,手抵着额角,道:“头疼。” 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再躺一躺,咱们到前面寻个宿头,你喝碗热汤休息休息就好了。” 汤昭只觉得脑海中如同针扎,道:“喝汤应该没用,这是哪里?” 四周还是树,连绵的树丛一眼看不到尽头。白天秋叶迎着阳光还似有勃勃生机,到了黄昏便萧瑟起来。冷风穿过山林,呜呜呼啸,落叶随风飞舞,埋住了前人走过的小路。 那青年,汤昭的同伴隋风道:“咱们还在山里。来的那条路没了,那根独木桥不知怎的掉下去了。那位义士老爷也不知哪里去了,过不了河,只能进山了。” 汤昭反应过来道:“咱们没走过这边山路啊,会不会迷路?” 一阵沉默。 汤昭只觉得头疼的越发厉害,扶着头道:“真是一塌糊涂。” 手指慢慢松开,露出长命锁。 锁上白玉裂痕依旧,触目惊心。 汤昭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堵墙,等自己狠狠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 隋风叹道:“今儿已经是运气好了。你昏过去之后,薛府上的老头还不依不饶的,连那位大人的面子都差点儿驳了。我看着不对,赶紧带你走了。好在他们没追来。” 汤昭道:“唉,薛大侠……薛大侠……到底是……” 隋风挥着鞭子赶驴,道:“别想了,过去了,咱们也不用再见他,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汤昭道:“风哥……当时我要来时,隋大叔都同意,你却一直不以为然。难道你以前就知道薛大侠的做派?” 隋风道:“我没见过薛大侠,也没见过大侠老爷。但我见过举人老爷,见过地主老爷,见过掌柜老爷。想来天下的老爷都是差不多的。” 汤昭道:“是啊,天下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老爷。” 隋风哂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往日里就读书,哪懂得这个?从今往后跟我们跑江湖,这等事情真是寻常而已。你别气了,要是这等气都咽不下去,将来还不活活气死?” 汤昭道:“我没生气。” 隋风无声叹了口气,赶着车往前,道:“但愿这条路是对的。要是明天之前出不了县界可怎生是好?” 汤昭道:“什么县界……哦。” 他想起来了,在薛府门口,那个老头叫他们滚出合阳县。 不过……也就是提了一句吧? 隋风道:“咱们可要快点,人家追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汤昭摇头,“就算他们穷凶极恶,也不至于闲极无聊……” 壮士青年不住摇头,道:“你不知道,这种事不可以赌。那是人家大老爷说的,许他们不把咱们当回事,不许咱们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这是咱们走江湖第一要记得的,性命相关。” 他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有一肚子话要说,尤其是许多江湖人的道理汤昭一概不知,若不能好好教他,将来当真寸步难行。 汤昭顺着他的话道:“不能高估贵人的人品。” 隋风道:“这话对。但是那些穷人的人品就能高估了吗?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也是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假的。更别说咱们下九流的同行。总之除了自己个儿,谁也别信,谁也别管。” 汤昭默默听着,突然笑道:“家里也嘱咐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但若说一人不信,一人不管,就管自己,真能做得到吗?隋大叔还罢了,风哥你可是热心肠啊。你也能做到吗?” 隋风道:“我现在未必做得到,将来还做不到吗?我若做不到,如何带着大伙儿吃饭呢?” 汤昭道:“吃饭……啊,前面有炊烟!” 隋风顺着他目光看去,果见余晖之中一道炊烟袅袅升腾。 他先是跟着欢喜,接着迟疑道:“深山里的炊烟,又只有一道,恐怕不是村子。咱们去看看,可是你别下车,我不叫你,你千万别走动。” 行了片刻,渐渐靠近炊烟,夜幕也悄然垂落。 昏暗的树林里,已经可以看见灯火。 “是村子。” 隋风猜错了,是村子。 夜色中,七八座茅屋静静伏在山坳里,黑暗中的轮廓奇形怪状,像一堆倒塌的积木。 只有最里面的一座亮着一盏灯火。 汤昭咽了口吐沫。 “还……还进去吗?” 隋风闷不做声,拉着驴,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灯火。 人往里面走,黑影迎面迫近。 入目一片荒凉,满地瓦砾灰尘,间或有横木和茅草堆在地上,已是糟朽陈腐,眼看着就要化为齑粉。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废墟。 汤昭蜷在车上,双手抱住膝盖,只觉得全身冰凉。 渐渐地,寂静被刮破。 人声细碎地传入耳朵。 声音在微微哗动,远处那模模糊糊的灯光中,似乎藏着奇怪的喧嚣。 又靠近些,灯光已经能照明,汤昭眯着眼睛看到了村落尽头唯一一座完整的瓦房。 虚掩的房门中,嘈杂人声不绝于耳。 那是独属于人的声音,而且还有好多人。 “我们……” 吱呀—— 门开了。 灯光大亮,照的汤昭眼睛一眯。 一股烟气混着酒气、浊气扑面而来。 人声大了起来,吆五喝六煞是热闹,仿佛到了城里的酒馆。 山中荒村,也有酒馆吗? 没有人出来,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 倘若真是酒馆,倒也不必有人出来,大门开着,就是迎客了。 隋风拉住汤昭,两人往门里探头。 数十道目光刷的一声,集中在两人脸上。 汤昭活了十几年,从没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他也绝不会想到,小小一间村屋,竟有这么多人。 屋里足足有三十多人,挤得四边角落满满当当。 七八条大汉围着火炉坐着,敞胸露怀,意态豪横,一大半端着酒碗,竟似一群响马在此聚义,这时都盯着门口两人,目光如狼似虎。 四周,却有二十来个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远离火光,更紧密地靠在一起。 那是一群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一个个瘦小枯干,衣衫褴褛,头发稀疏乃至光秃。他们的眼睛比那些大汉更令汤昭不适,那是一种空洞而麻木的眼神,就像一个个磨砂珠子。这些瘦小的身体上多拴着一条锁链,大多在脚踝的位置,数十条锁链一并交错缠在房柱上,宛如一条生铁色的虬龙。 “呵——” “哈哈哈……” 不知谁开头,笑了一声,大汉们哄堂大笑。 笑声中,汤昭先是不适尴尬,几乎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放肆,笑声化为恶意,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万剑穿身。 汤昭反而渐渐生出怒意,怒潮冲开怯意,令他双目圆睁,背脊挺直,与对面对峙。 坐在众人当中的一个胖子微微抬起手。 笑声骤停。 那胖子是众人当中唯一的胖子,穿的也最好,浑身穿绸裹缎,手上身上珠光宝气,面上满是油光,像个溜光水滑的琉璃蛋儿。 胖子仔细打量汤昭,那双小眼睛渐渐睁开。 “这个孩子——”他一指汤昭,“卖吗?” 6 鸦 汤昭和隋风又惊又怒,汤昭还带着满心惊愕。隋风看了看满地大汉,把汤昭往后带了带,道:“开什么玩笑?!你们……干什么的?” 他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的锁链处一转,心想:是响马绑票吗?这回可大意了。这么多人一人一刀还不把我们剁成肉泥? 胖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你看看这小子把你们当土匪了。” 众人震声哄笑,有人站起来道:“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位是牙行的鲍老爷,正经的官牙。问你们是为你们好。看你们这穷嗖嗖的样子,想必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何不把这娃娃卖给鲍爷,两个人都能吃口饱饭。” 汤昭这才明白,原来是人牙子。 他看着那群仿佛木偶一般的孩子,心中掠过一句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隋风听到不是响马,多少松了口气。官牙好歹是合法的牙纪,哪怕是买卖人口的。 他先作了个揖,道:“见过老爷。我们……主仆二人路过此地,想歇歇脚,没想到这里归您,我们这就走。” 他在“主仆”上咬得重了一些,鲍老爷自然懂他的意思,斜着眼道:“怎么,这孩子是个小少爷吗?这么说你不能卖他。好吧,这小子,你自己愿意买给我吗?” 汤昭只觉得匪夷所思,道:“我怎么可能卖给你?” 鲍老爷哈哈笑道:“看你的模样,刚落魄没几日吧?” 汤昭一下子语塞。 鲍老爷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哪一次阴祸一起,多少人家破人亡,什么少爷、小姐,都当不得真。现在你还没穷几日,还吃得起粗茶淡饭,自然还有一股子清高。不过嘛,等到过几日连汤也喝不起,你就知道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他随手从后面抓出一个瘦兮兮的小丫头出来,道:“你看这个丫头,瘦成这样子,出身就不一定比你差。” 那女孩儿也就八九岁模样,面黄肌瘦,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衣,唯独头上戴了一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头发,只露出脑后一把蓬乱青丝。她身子抖成一团,脚下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那胖子用手掰开女孩儿的嘴,如挑拣牲口一般捻她的牙,道:“齿为骨余,发为血余。你看这头好头发,单独割下来卖也值几两银子。再看这口糯米细牙,又白又齐,不是吃细粮长大的能有这样的牙口?别看瘦,骨头不歪,喂两天饱饭又是个美人胚子。就这么个丫头,也就一袋子面的价。” 汤昭盯着他带着玉石扳指的手指头,在女孩儿面上颈上戳来戳去,就好像对方在戳自己的喉咙。 胖子笑道:“我却知道这价给高了。卖她的也不是她家里人,不知道路上那个有些力气的把她抢过来卖了,无本买卖,一把米也算他赚了。谁叫我心好呢?一袋面还罢了,就把这丫头往宅门里一送,多少给口吃的,就算活一口人。你别看她现在怕我,等她想明白了,还要给我磕头道谢呢。” 汤昭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手。 “其实她遇上我就算走了大运,老爷自是官牙,来往是高门大户,都是不缺吃穿不怕灾荒的好人家。送进去就有口饭吃,像她这样的,还有像你这样的生得不错又懂事的,说不定还有个出息。尤其你是个男孩儿,遇上那绝了嗣的人家,说不准摇身一变,又做回大少爷呢。等你将来山穷水尽不知落到哪里,给你的仆人卖了,就不知道有没有我这样好心。” 隋风听他扯到自己身上,强忍着怒气,上去行礼道:“老爷,这里是您的地方,我们不配站了,我们告辞了。”说罢拉住汤昭要走。 那鲍老爷突然道:“你等等——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原本神色满满是恼怒、难过、隐忍、纠结之色,但不知何时,化为了茫然。 他之前盯着胖子的手,只是不忍看那女孩儿的脸,随意看着什么分散注意。胖子的手又短又粗,不住乱晃,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见。何况手上带满了明晃晃的珠宝戒指和玉石扳指,晃得人眼晕。 渐渐地,他注意力就在那只玉石扳指上了。 玉石当然是好玉,白中带青,晶莹润泽,在灯光下尤其剔透。 但这样宝贵的玉石扳指上,竟有一道深深地裂纹。 恰如他长命锁上的裂纹。 不过同是裂纹,这道裂纹漂亮得多,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弯曲折返,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回形。 那绝不是雕刻,因为它开裂到了玉石里,露出玉石的剖面。 汤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看得清。 其实他眼睛不好,从小读书让他眼神渐渐有些不好用了,这个距离他本来分出颜色就不容易,可是他偏偏看清了,甚至看清了花纹的路线,看到了玉石裂纹里面侧壁的质地。 再看两眼,眼前一阵昏花,突然眼前有大片阴影扑出来,似要撞到他脸上。 他几乎是本能的退了一步,恰巧此时,耳边听到那胖子问:“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惊魂未定,道:“什么?” 那胖子一字一句道:“是不是看我手上的扳指好看啊?” 汤昭一凛,道:“没什么好看的。” 那胖子道:“是不是看着开裂了,不是上品啊?” 汤昭侧过头去,道:“我没看什么,尊驾误会了。” 隋风看对方脸色变了,心中惴惴,拉住汤昭往后退。 那胖子站起身来,喝道:“站住,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隋风再不打话,拉住汤昭转身就跑。 那胖子喝道:“给我追。” 周围群汉都是他雇来的,本来嘻嘻哈哈看着那胖子逗小孩儿玩,觉得鮑老爷并没有强抢的意思,便没有自己等人什么事,哪知东家突然翻脸,连忙纷纷爬起来。怎奈房间狭小,他们又挤在火炉边吃酒,一时间动作参差不齐,颇为迟缓。 那胖子不等他们起身,几步赶到门口,拇指一晃。 突然,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涌了出来,自他手中起,往外喷溅而出,一团一团,在黑夜里如同鬼怪过境。 那是一群乌鸦! 扑棱棱—— 振翅声如雨点,乌鸦群速度奇快,如洪水一般卷了出去。 若仔细看去,那些乌鸦轮廓模糊,边缘几乎渐变的融到黑夜中,似乎只是一群影子,但影子与夜空摩擦,依旧发出刺耳的拍翅声。 汤昭正奔跑间,只听得身后有变,一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阴影乌鸦。 隋风跟着回头,哪里见过这等景况?无数乌鸦眼睛在夜色泛起红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几乎把他吓傻了。 汤昭头脑也一时空白。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闪过念头,手中长命锁翻开,裂痕正对对面! 白光闪过—— 砰—— 一只乌鸦急掠冲刺,在半空中撞到了无形的墙,发出巨响,身形摇动,化作黑烟消失。 紧接着,噼里啪啦声响不绝,无数乌鸦撞在墙上,发出冰雹落地的一声的急响声,一只只乌鸦爆开,化为浓黑烟气,渐渐地连成一片,在黑夜中犹如一团乌云,隔绝了所有视线。 身后追来的大汉一出来就看到这般情形,无不目瞪口呆,哪还敢靠近? 过了一会儿,乌云稍散,众人才渐渐能看清。 荒村中空空荡荡,别说人影,连停着的驴车都没了。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问道:“鲍爷,您看还追不追?” 鲍老爷神色纠结,又是可惜,又是畏惧,叹道:“追什么?追上了又怎么样?没想到我居然走了眼,这还真是大家族的少爷。就算一时落魄,自有护身宝物,说不定还有什么底蕴,不是我能动得了的。罢了吧,可惜了一千两银子。” 大汉们惊奇道:“他身上有一千两银子?看不出来啊。难道是金子?这小子带着几斤黄金倒跑得飞快。” 鲍老爷哼道:“谁说他有一千两银子了?我是说就他这个人,值一千两银子。” 见众大汉皆有不信之色,鲍老爷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世道,就是天仙也不值钱了。咱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从火魔窟里往外牵人,千里迢迢送来是为什么?还不是图给贵人看上,一个顶十个,能挣个几十两。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值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越来越值钱。一千两银子都说少了。” “可惜啊,这笔钱终究不该我赚,回去吧。” 7 呐喊 一辆驴车在山野中飞驰,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过了好一会儿,驴都受不了,停下喘气,车上两人才跟着透出气来。 夜色中,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问。 “刚刚怎么回事?”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 一阵沉默,汤昭道:“风哥久走江湖,见多识广,可知刚刚那群乌鸦是怎么回事?” 隋风道:“我正想问你,你读书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人怎么能凭空变出乌鸦来呢?” 汤昭道:“我读的书多,倒是有变乌鸦的,可那都是瞎编的呀!” 老实说,就他从小听的那些故事,里面多离奇的都有,别说变乌鸦,就是变凤凰、变怪兽、变形金刚……反正什么都不出奇。但就算他只有十二岁,也知道故事里的事是信不得的。 在现实世界,在他生活的世界,超脱常人的人只有武者。小孩儿都知道,只有武林高手才能飞檐走壁、开山裂石,触摸非凡之境,所以他真正憧憬的只有武功。 至于普遍存在的什么仙术、魔法、超能力之类,他在外面别说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就市井传言都从没编出来过,简直跟世界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顶多有鬼罢了。 …… 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阴鬼吗? 可是…… 他拿起长命锁,那是他这一次得救的护身符。 “啊……” 隋风听到惊呼,惊弓之鸟般回头,急促道:“怎么了?” 汤昭摊开手,玉石在月色下莹润非常,平滑如镜。 “它居然又完整了!” 玉石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竟然消失了。 隋风皱眉道:“什么完整了?之前摔坏过吗?” 汤昭道:“之前坏了,裂了一道口子,你可能没注意到……” 隋风不解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之前你在马车上昏迷还抓着长命锁,我想给你拿下来,可惜你抓得太紧了。那时候还好好的,和现在一样。” …… 汤昭良久没有说话。 隋风突然反应过来,和汤昭对视。 一股寒意在默然中恣意弥漫。 汤昭将身上的棉衣拉扯得更紧,也挡不住从脊髓里冒出来的森冷。 隋风缓缓坐在车辕上,轻声道:“爹爹说,小孩儿的眼睛最真,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汤昭道:“是不是和阴鬼有关……” 话没说完,隋风已经按住了他的嘴,喝道:“胡说!不知道忌讳!大晚上……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说这个干什么?” 这个世界除了武功之外,阴鬼也是市井闲谈、话本评书中少不了的话题。只是武林高手多伴随着强大、威风、富贵名利或者江湖传奇,而阴鬼则代表着诡异、灾难、苍生浩劫。 虽然阴鬼也诡异莫测,但它也是真实存在的。 应该是…… 一场阴祸席卷,一座魔窟降世,无数人家破人亡难道是假的吗? 只是阴鬼离着汤昭并不近。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过亲戚朋友谁真被阴鬼所害,就是同街、同坊乃至同城也没有。虽然街坊、小伙伴们偶然谈起,无不一脸神秘莫测、惊惧交加的表情,但汤昭看来,他们也没真正感觉到头顶悬剑一般的恐惧。 真正的恐惧,可不是茶余饭后的信口胡扯,而且闻之色变,谈之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就像隋风一样。 难道他真遇上过阴鬼吗? 有些东西,没见过说的再凶恶也总是不放在心上,汤昭之前便是。他一直暗暗怀疑阴鬼的存在。 因为从小学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的。 直到今晚见到了这一幕。 夜晚,深山,荒村,恶人,乌鸦…… 这若不是鬼,还有什么是鬼? 那阴影乌鸦会是阴鬼的力量吗? 人也可以驱使鬼魅? 这在故事里不出奇,他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汤昭又觉得不是。 自己长命锁上放出也放出了那道无形的墙,虽然和乌鸦完全不像,但都是从开裂的玉石上绽放,怎么看也是同出一源。 自己这边的一点儿也不阴森诡异,而是正统的守护力量——至少看起来像。 而赠予自己宝物的那个人,从身份、从气质也不似魑魅魍魉之辈。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隋风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随便说出来。其实……有可能。”他轻声道,“刚刚那几个人,多半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他做了个手势。 “那种地方……哦?”汤昭吃惊道,“魔……” 后面那个窟字咽了下去。 阴鬼、魔窟、凶兽,还有祸月,这都是一系列的词语,相互连带,相互纠缠,是天下百姓的心头噩梦。 祸月下,魔窟凭空降临,阴鬼四出,摄人魂魄,凶煞横行,率兽食人。百里之内,生民涂炭,化为鬼蜮。 是为阴祸。 刚刚隋风提醒过他,不要轻易口出忌讳之言,他没叫全名字,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隋风道:“那里……肯定不是最里面,就是被祸害的周边地方,大家叫‘阴祸乡’,造祸之后都有大批难民逃出来。他们是很可怜,可是大伙都不敢沾染他们。因为他们身上有阴气,可能带来灾祸。” 汤昭欲言又止,隋风接着道:“而且他们也好认,身上多少有点痕迹。之前我在路上见到一人,穿的严严实实,倒也没什么奇怪。偏走路给刮了一下,露出半只胳膊,上面全是黑色烧焦痕迹。一下子街上都炸了,大伙儿都四散逃走。爹爹也赶紧叫我离远点儿,别过了祸气。” 汤昭问道:“后来那人怎样了?” “怎样?给官府的人抓走了。他不该到处乱跑的,官府在城外给这些难民划了一块地方,叫他们住着,也不少吃少穿,但不许出来。所以爹也说,在路上看见穿的特别严实的,一定要小心。再者,秃头也要小心。” 虽然夜色森森,寒风侵体,汤昭也忍不住笑道:“秃头怎么了?还不许人秃头了?” 隋风道:“不是瞧不起秃头,从祸乡出来的人染了祸气,最容易表现在头发上,头发枯萎掉下是一回事,还可能变得很奇怪。为了不遭人白眼,那些人多半都剃了头发,或者戴很大的帽子。” 汤昭猛然想起刚刚那些小孩个个头发稀少,那女孩儿也戴了一顶帽子遮头,心中恍然,倘若一个两个没有头发还可能是巧合,这么年轻的孩子大多秃顶,自然是有古怪了。 他又疑惑道:“既然人人都避之不及,怎么人贩子还要抓祸乡的孩子呢?纵然是他们肆无忌惮,难道买家也不避讳吗?” 隋风略一迟疑,道:“其实一直有传言,祸乡里的一些小孩子会给人盯上,他们的去处跟寻常孩子不一样。有些势力专收他们。” 汤昭悚然道:“是……什么势力?” 隋风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罢了。但若那老爷真是官牙,那些势力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吧?可能正经势力也要吧。” 汤昭脑海中闪过细长的铁链和被磋磨的小女孩,道:“这能是什么狗屁正经势力?” 隋风叹了口气,道:“反正都是咱们想不到的大势力。你少提是非。不提祸事是天忌讳,不提贵人是人忌讳。祸从口出。你是个聪明人,又读过书,走江湖原是足够足够用的。只是不要太冲动,今天你就冲动了。” 汤昭无奈道:“我知道。刚刚不该盯着那人贩子的手看的。我若不盯着他的扳指,不露出异常,就不会惹出后面的事。后面他用言语试探我认不认得戒指,我也没防备。倘若我不叫他试探出来,他也不一定翻脸……” 隋风摆手道:“刚刚的事不怪你。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咱们听都没听过,哪能知道怎么应对呢?撞上这伙恶人就是命里该着,谁也没辙。我是说在大侠府前面的事儿。” 汤昭“嗯”了一声。 隋风道:“那个杨义士,咱们第一次认识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揽他的事呢?倘若真有钱匀一点也罢了,你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还替别人操心呢?” 汤昭道:“当时情形危急……难道真的能看一位义士给人活活逼死吗?” 隋风道:“你也知道他是义士?义士比咱们身份高得多,也有钱的多,咱们哪配为那等人物操心呢?” 汤昭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有个马高镫短、时乖命舛的时候呢?那你觉得,到底是不该救人还是不该救比我们强的人呢?倘若是老幼妇孺能救吗?” 隋风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最好都不要。咱们跑江湖的杂耍班,已经是最穷贱的人。见到倡优都矮一辈儿,哪还有需要咱们救的人呢?在江湖上要想活的命长,最好谁也不管,只管自个儿。” 汤昭摇头道:“倘若是妇孺在前,风哥绝硬不下心肠。” 隋风连连叹气道:“别扯我了,难道我是什么好榜样吗?要像爹那样……算了,救人算是好事,无非就是知道自个儿的分量。你在薛府门前又置什么气呢?” 汤昭脸色微变,道:“我并没有置气吧?” 隋风有点来气,道:“没置气后面你说那些话干嘛?就算我和那老门子一样没读过书,也知道你说的不像话。” 汤昭道:“人人都说话,我也就说两句。何况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 隋风渐渐上火道:“什么人人说话,什么说两句,什么肺腑之言?你又来了。你难道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是不叫你说肚子里的话!别说肚子里的话,就是打落的牙也得吞下去!” 他越说越语速越快,显是心情激动:“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人要讲什么气节,什么不卑不亢,咱们跑江湖的讲不起这个!卑就是卑,人家是大侠老爷,比咱们高到天上去了。咱们巴上去,人家看咱们一眼那是运气,要是不看,咱们就赶紧滚,别碍着人家的眼。还放狠话,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着自己还是读书的秀才,是人上人,那都是老黄历了!往后你跟我们跑江湖吃这口饭,就得低着头吃。” 汤昭听着心渐渐拧在一起,道:“我记得隋家班是卖艺的班社,并不是磕头要饭的吧?” 风哥脸色陡变,黑暗之中只觉他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大声道:“当然不是!我们走江湖凭的是本事,卖的是能耐,堂堂正正,不是那手心向上叫街要饭的!” 汤昭扬眉道:“因为自食其力,所以比要饭的强,可是比别人都贱?” 风哥怔了怔,道:“当然不……是……” 汤昭紧接着道:“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要饭。既然都要老实跪着,要饭还少一道程序,少受些累。难道是看不起要饭的?还把自己当个人?自尊自重这东西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那不就是——” 虽然他控制住自己,把最后三个字咽了下去,隋风还是大怒,只是他本非能言善辩,刚刚那番话在他胸中翻滚了半日,这才长篇大论脱口而出,要他现在和汤昭一句句争辩着实为难,瞪着汤昭道:“胡说八道!你……胡说!胡说八道!” 汤昭道:“您也生气了?也是,人又不是泥捏的,谁还不生气了?总不能您跟我生气就是应该的,我给人欺辱就是活该吧?谁还不是个人呢?” 风哥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直直的盯着他,终于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重重“唉”了一声,扭头坐在车辕上。 汤昭也停了下来,不是没有话说,他读的书多,要说话也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可是他终究冷静下来,不想跟隋风吵架。 不该和隋风吵架。 自家人相继离世以来,他举目无亲,这时是隋家班的江湖卖艺人一直照顾他,护着他远路投亲,不但于他有大恩,而且仁至义尽。 隋风说的话和他做的事并不一样,至少汤昭看来,他是义薄云天的市井豪侠。 所以刚刚隋风的话不但让汤昭生气,还让他很难过。 就像他今天经历的那些事一样难过。 朝廷封的大侠作威作福,除魔安民的义士被逼的走投无路。稚弱孩童被像畜生一样拴住,作践人如牲畜的豪强自认是大善人,秉性善良的庶民自认微贱只恨自己不够冷漠自私。 这是什么世道? 尤其他只是刚刚流落江湖,世情残酷也才窥得一斑,他心里更难过了。 “风哥……”想了想,他还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有的时候咱们活得确实悲惨,就像……就像狗一样。可是总不能告诉自己天生就是一条狗吧?” 真信了自己是一条狗,被人凌践起来倒是不那么痛苦了,可是想当回人就不容易了。 风越来越冷,沉默使得周围的空气更冷了。 隔了好一会儿,就听风哥先道:“昭子,你家里还有没有亲戚?还有没有能托付的朋友?” 汤昭心中一震,又是一黯,想要如实说道:“当然早没有了,我早无处可去了。”话到口边,改成了:“我想想——也不是没有。” 风哥道:“是吗?要不我再送你过去?” 汤昭心中愈凉,又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道:“其实也不远,就在……隔壁县城里。咱们找到路回去,你把我放在城里就是。” 风哥怔了怔,道:“白水县城吗?真的在吗?” 汤昭强笑道:“当然啦。不过比不得薛大侠阔气,就是个小门小户,我之前想不便叨扰人家,现在只好厚颜去了。” 风哥点点头,道:“好。其实小门小户也好,不欺负人,粗茶淡饭也安心。寄人篱下辛苦些,但好过飘泊江湖。” 汤昭嗯了一声。 风哥站起身来,在模糊的暗夜中身形依旧高大壮实,像一堵挡风的墙,一手拉过瘦驴,道:“咱们走吧,夜里赶路不安全,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汤昭答应一声,突然直起身来,就在车上双臂振起,仰天大喊道:“啊——” 仿佛惨叫一样的呐喊直叫到嗓子发哑,一丛乌鸦惊得飞起,“啊啊”叫着四散开来,就像给他和声一样。 风哥听到声音猝然回头,先是惊愕,渐渐神情放松下来,静静地听着。 喊了好久,汤昭坐回车板上,道:“风哥,你也喊两嗓子?” 风哥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失笑道:“我别吼了,你这就够难听得了。就算没旁人听,我也没你那么大的心。” 汤昭吼完之后,风哥的语气居然也轻快了一点儿:“这声叫得痛快,就算你替我吼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翻篇儿了啊。” 汤昭心情也好了一点儿,盘腿儿坐在车上,道:“好嘞。” 驴车辘辘前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断前进。寒凉的风灌进衣领里,从里到外冷透了。 “风哥。”汤昭呼出一口凉气,突然开口:“其实在薛家门口,我是真的没生气。我说的也不是气话,真的是感谢人家。” 隋风并不回头,道:“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汤昭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 又行了片刻,隋风道:“长命锁还罢了,你那个奇奇怪怪的宝贝是不是碎了?回头找人补一补?或者锔上?” 汤昭答道:“啊,不用。那个本来就是碎的。” 突然,车子一停。 8 山里有座庙 树丛当中,看到一处屋舍,虽然不大,显然屹立未倒。 隋风和汤昭都喜出望外,隋风更不犹豫,催驴向前。 倒得近前,才发现是一座破庙,庙前本有围栏,现已倒了一半,露出荒废的院子,只有野草枯井,十分荒凉。 汤昭问道:“是镇月台吗?” 如今各路神庙,最常见的就是镇月台了,取其镇压祸月之意。 隋风道:“不是,镇月台哪有那么小?好像也不是东君爷爷的庙。” 汤昭哼道:“那就不知道是哪路毛神了。” 隋风摇了摇头,汤昭对鬼神态度分裂,一方面胆小怕鬼,一方面毫无忌讳,心里嘴里绝无敬意。他就不一样了,跑江湖的大都迷信,事事都求个神佛保佑,他对鬼神向来敬畏。哪怕朝廷近些年大修镇月台,尊东君,把民间信奉的各路神仙打为邪神淫祀,连土地庙、城隍庙都荒废了,他也依旧逢庙便拜,不敢得罪哪一位神明。 不过信归信,不耽误在庙里借宿,他跟着父亲跑江湖卖艺,住破庙的时候多了,哪有钱天天住店? 破庙的门关着,隋风把驴卸了,在院子里找棵树拴上,又从车上抽出一根花枪。这本是他卖艺用的,比不得上阵用的真刀真枪,枪头却也是生铁打造,路上带着防身。 推门。 老旧的木门纹丝不动。 再推。 木门似乎往里移开了一点儿,再就没动静了。 汤昭跟着推门,只觉得阻力极大,道:“锁上了?外面没有锁啊。是有杂物堵门吗?” 庙中寂然无声。 一阵风吹过,汤昭打了个寒战。此时天漆黑如墨,夜风冷如刀。 荒野暗夜,草木皆兵。热闹令人心慌,寂静令人心悸。 他又拍了拍门,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请求进去歇一晚上,还望收容。外面的风太冷了。” 忍着不适连问三声,都没有回答,汤昭反而松了口气,道:“没人,咱们直接推门进去。” 经过刚刚那一道,他都有点心理阴影了。荒庙虽然不大,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恶人? 没人不是正好? 哪怕是有鬼,说不定都好过有人。 隋风摇头道:“门缝里有一点儿亮光。应该是刚熄灭的灰烬。里面有人,人家不愿意叫咱们进门。” 汤昭心又提了起来,问道:“那咱们……” 隋风的江湖经验就丰富的多了,这等落魄情形反而是他最常应付的,当下将花枪递给汤昭,让他拿着对着门,大声道:“里面的朋友,我们是过路的老合,行李单薄,流落荒山。您刚刚听到声音了,我们这里还有孩子。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虽然这庙是您先占下的,真不能匀出一个角落让我们歇歇吗?” 里面还是无人应答,汤昭心想隋风强调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里面不知情况,看来只好又错过了。 哪知隋风又问了一声,突然咬牙道:“若在往常,我们定然识趣,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经不起折腾了,说不得无礼——昭子,你往后站。” 汤昭连忙后退,就见隋风抬起腿来—— “轰!” 破旧的木门给踹的整扇歪了下来。但歪歪扭扭的,好歹没开。 汤昭紧紧盯着门,道:“有动静了!” 果然里面有淅淅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 眼见大门缓缓移开,发出吱呀一声颤响声。 汤昭心里发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又勾出记忆中无数故事。 荒郊野庙,女鬼幽魂…… 咒怨…… 丧尸…… 密室杀人??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和汤昭差不多大,异常瘦弱。 汤昭现在看起来很瘦,一是他最近过得很辛苦,比之前瘦了不少,二是他天生骨架细,体重飘忽,一瘦一胖都很明显。再者,就是他面白体弱,一瘦下来就会显得虚弱。 而刚刚那群人贩子身边,有好几个比汤昭瘦弱的孩子,已经是真正的“面黄肌瘦”。 但这个少年看起来居然比那些孩子还虚弱。还消瘦。瘦骨嶙峋,缺乏营养让他四肢看起来异常细长,而头显得更大。这种比例让人本能的觉得不舒服。 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险些成了破布。 看到他的状态,汤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顶。 还好,头发还正常。 这少年的头发稍微发黄,也不过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并非异常,甚至比汤昭想象的还整齐一点儿。 这么说,他不是祸乡的难民了? 这是寻常一穷苦流浪儿罢了。 那倒是……挺常见的。 汤昭幼年家境小康,吃穿不愁,还有余钱读书认字,住得也算城里,但也没少在街角旮旯见到乞儿、穷汉。如果遇上荒年更多。 即使父亲说这已经是太平时节,至少比他小时候强得多了,除了阴祸,都没什么大天灾人祸的。 他已经忘了小时候见到流浪儿是什么感觉了,大概是看了也好似没看见。 只有这半年他走出家门,才渐渐看清了他们,心中也会同情。 因为他的境况离着他们已经很近了。 看到了这少年,汤昭就像看到了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焉,挤出友好的笑容,要解释一下刚刚的莽行。几乎同时,对方也露出了笑容,两个嘴角向两边拉扯,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但不知怎的,汤昭只觉得看着别扭。 “二位大爷请进。”少年欠身,让开了门。 隋风停住了脚步,闷闷地道:“我们不是大爷,就是路过的跑江湖的。你不要害怕,我绝不害你。刚刚踹门是我不对……” “不——”少年没直起腰,依旧谦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胆小怕黑,刚刚听到声音,竟然吓得腿软,不敢开门。没想到是两位这样和善的大哥,若早知道,小人哪会不开门呢?” 汤昭笑道:“那可不是?我刚刚也害怕庙里有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他自认说了个笑话,对面少年表情纹丝不动,说是笑,可没有半分被逗笑的轻松感,汤昭略尴尬,只得闭嘴。 走进庙门,就见当中堆着柴草,一半烧成了灰烬,余灰中跃动着丝丝火光。 隋风道:“能点火吗?” 那少年弯腰道:“您请便。” 隋风取出火折子,就着尚存余温的柴草轻易点燃,火苗曈曈,跳动着温暖与光明。 火光照亮了小小庙宇。这破庙徒有四壁,连神龛都倒在地上,香炉倒扣,香灰遍洒,只有些瓦砾和干草而已。 隋风念了几句罪过,将神龛扶起来,神像安置其中,拜了一拜。汤昭自然无心如此,瞄几眼神像,发现不认得是什么来路,看来果然是毛神。 两人坐在火旁,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汤昭更是一下子松散下来。 这一天折腾的可不轻。 汤昭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原先家中也算小康,向来衣食无忧。后来家人都去世,他确实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家底傍身,能够住得起便宜的店房,比不得隋风他们飘泊江湖的艰辛。之前又几遭险境,狼狈万分,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面对一堆燃烧的篝火,感受到火光温暖,才稍微安心,仿佛找到了依靠。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起一边,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过来坐吧。这位朋友,难道是我们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借着火光,两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姿态渐渐放松。 实在是汤昭长得正,不仅俊朗,而且端正。 用他家那位师长说“长了一张为国为民的主角脸”,演坏人都不信的那种。 只要不笑。 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坏,最多稍微傻一点。 而这少年本身长得也不歪,即使瘦弱枯干,即使笑容别扭,姿态卑微,依然觉得顺眼。 汤昭再三招呼,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凑过来,正坐在两人身边,双手按在膝上,一动不动。 隋风解开包袱取出干粮掰给汤昭,汤昭接过,又掰了一半给那少年。 少年谨慎接过,又露出那种笑容连声道谢。 咬了一口干粮,汤昭只觉得粗粝难以下咽,放在手里不住地揉搓。 隋风见到,道:“多吃点儿,明天还要赶路。” 汤昭苦笑道:“我知道。要是亮子在这儿,必然笑我没有少爷命,得了少爷病。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隋风拿过他手里的干粮,用花枪穿了,在火上烤,道:“若能吃甜,谁还吃苦?你不是吃苦的命。” 汤昭强笑道:“借风哥吉言,有朝一日咱们时来运转,就是吃干粮,也要吃十来只鸡配的茄子。” 隋风难得笑道:“那敢情好。等你安顿下来,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当了大老爷。让我给你赶车吃口安生饭。” 汤昭盯着火苗,道:“我要真有发达的一日,一定报答对我好的人,还有,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穷苦的人。” 隋风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定要报还今日收到的欺辱。” 汤昭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自然是应当,更重要的是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道,“希望我记得今日的感受,切勿以后将这等艰难施加给无辜的人。” 隋风呼吸一顿,连旁边的少年都侧脸看了汤昭一眼,又转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隋风道:“我不知道将来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但你会这样想,真的应该让你中状元。” 汤昭笑道:“中状元?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者我以后也不想读书了。” 隋风一下子急了,道:“胡说!你不读书想干嘛?好容易托生个读书识字的人家,现在遭了难,全指望读好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你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还想世上多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莫非你怕寄人篱下,难以读书吗?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听到‘寄人篱下’愣了一下,道:“我正是考虑前途。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读书的世道吗?我以前不懂,这几日渐渐有点懂了。风哥,你比我见识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隋风不说话了,片刻后方道:“世道是乱了。自从阴祸出现,活着越发不容易了。今日还好好地,一场阴祸下来人都没了。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今天就不要活了吗?朝廷还在,也有人在平乱,其实日子还是渐渐好起来的。只要还能过日子,就要奔着好了去。说到底,要光宗耀祖还得是读书人。” 汤昭道:“说到光宗耀祖,难道薛家的门楣不够光鲜吗?读书的要有那样的门楣,至少也得是七品官吧。每县册封一个大侠,什么宅邸、匾额、门楣还有爵位一样不差。” 隋风兀自摇头道:“比照县太爷,终究也不是,那是野路子。有近路不走为什么绕远?” 汤昭道:“我知道,但侠以武犯禁,这样抬举江湖武者,明明白白是乱世征兆,就像开乡勇团练一样。” 隋风露出迷惑神色,汤昭道:“所谓光宗耀祖,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帝王家买文的多,如今要买武了。如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当初的行市,非砸手里不可。退一万步说,就不求朝廷官爵,乱世自保为先,不学些自保之法,不知死在人手里还是鬼手里!” 隋风呼吸急促,连一句:“胡说!”都说不出来。那瘦弱少年陡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恢复木然。 庙中一片安静。窗外风声大作,冷风从门窗钻进来,吹的火苗一抖一抖。 隋风站起身,跺了跺脚,道:“这样不行,草离着火近,晚上容易着火。要搬开些。” 这是他的经验,汤昭没有不听之理,起身帮忙。 刚一动,就听有人道:“别动——”声音又急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干草卷起,挡在他身边。 汤昭楞了一下,就见那少年侧着身子,再抬头又是满脸笑容,道:“两位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我来好了。”说着伏在地上将干草收拢整齐。 汤昭莫名,看了隋风一眼。隋风沉着脸,紧紧攥着花枪。 那少年卷着干草,放到一边空地上,边铺边道:“二位大哥,这边睡,又干净又暖和……” 汤昭心中越发奇怪,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隋风转过身去,用花枪一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像猫炸毛一样弓起身子,猛地扑了上来。 眼看他扑过去,汤昭本能的一拦。 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汤昭一下子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丛稻草被挑起,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哇——” 哭声响起,孩童尖利的声音直穿耳膜。 汤昭撑起身子,抬起头。 就见稻草堆后,两个瘦的可怜的孩童哭成一团。 9 故事里的事 见到这样的情形,汤昭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少年小心翼翼保护的,便是这两个藏起来的孩子。 尽管瘦弱少年的年纪,说‘少年’已十分勉强,本来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两个孩童更小,又消瘦地厉害,就像刚刚出壳的雏鸟,脆弱的一碰就碎。需要并不强壮的成鸟张开翅膀保护。 他慢慢爬了起来,也不管那少年已冲上去,抱过两个孩子,只揉着被撞得戳在地上的胳膊肘,无奈道:“我说我们不是坏人,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隋风也默然,将花枪收起,重新坐下。汤昭也回到火边,背对着三人,道:“来这边坐吧,那边不冷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少年也平静下来。放下还抽泣着的孩童,走上前来,强笑道:“小人……” 汤昭回过头,笑道:“是弟弟妹妹吗?” 那少年顿了一下,笑容稍缓,道:“是。” 隋风点头道:“辛苦了。” 汤昭笑道:“你这做哥哥的真草率,这么冷的晚上要是冻坏了怎么办?还不挪过来。”说罢挪到了隋风身边,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少年沉默片刻,笑容慢慢收起,只留下满面木然。 然后,他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坐回火边。 火光照在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多少映出些红润,却又给他们的五官打了一层阴影,显得古怪阴森,汤昭看了一眼,觉得心里难受,便移开眼。 这时他突然觉得刚刚自己太自信了,以至于发表了些指点江山、看透世道的宣言,好像他又回到了读书时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节。 如今见到几个可怜孩子,他才记起自己不过是飘零江湖的浮萍罢了。 少年递过一块干粮。汤昭楞了一下,想起是刚刚自己的那份儿,之前串在枪头上烤,甩了出去。现在已经考得热腾腾的,被他捡了起来,却又还了回来。 汤昭挥手道:“不吃,太粗,本少爷吃不惯。” 少年低下头,将干粮掰成两半,给两个孩子各一半儿,自己默默地啃着最开始分到的一部分。 又是一阵风吹过,火苗明灭不定,庙中无人说话,更添沉重。 汤昭盯着火光,双手交叉并在眼前,突然道:“索性左右无事,咱们讲故事玩吧?” 两个孩子抬起头,目露期待之色。隋风也偏过头来看他。 汤昭得到了观众,兴致起来了。自从家人没了,他喜欢靠给别人说故事排遣寂寞,当下思索片刻,道:“我给你们讲个……‘画皮’……” 隋风打断道:“昭子!” 汤昭转头,隋风笑出声来,道:“你讲。黑灯瞎火的,你要讲得不好,我这有个真事,睡觉的时候说给你听。” 汤昭做了个鬼脸,装作不懂,道:“我给你们讲个‘金斧子和银斧子’……” 破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火焰映在他脸上,就像舞台上的灯光一样,让他成为唯一的焦点。 “仙女就问他,‘你掉的是这个金斧子呢,还是银斧子呢?’……”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啊,这两把斧子都给你了’!” “‘不,你不诚实,所以我没有找到你的斧子’。” “到最后,那个不诚实的樵夫一把斧子也没有了。” “哦……” 这个故事很简单,远不如汤昭原来准备的故事刺激,但孩子们听的都很入神,连那少年也听进去了。 汤昭讲完,正要再来一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突然就听一个孩子问:“仙女长得什么样呢?” 那孩子是个女孩儿,也就七八岁,满眼都是星星。 汤昭怔了一下,目光游移,道:“仙女吗?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要信不信,隋风也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恍然。 只见地上的神龛里的神仙塑像,正塑造的金眼银发,绿铠宝剑,显然是汤昭现场照猫画虎。 吹牛完毕,汤昭很自然的说道:“还想听吗?” 两个孩子大声说想,汤昭冲那少年笑道:“麻烦给倒杯水。” 那少年怔了怔,从稻草堆里取出几样瓶瓶罐罐,给汤昭倒了碗水。 汤昭一口喝了,继续讲阿里巴巴的故事,又讲神笔马良,讲三只小猪,一直讲到这个世界本土的神话“双日传说”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撑不住,就在火边睡着了。汤昭将包袱皮当做被子,给他们盖上,安静了下来。 渐渐地,两个孩子的鼾声想了起来,睡着了的孩子面容总是安详而平静的。汤昭看着也觉得心情舒展下来。 打了个哈欠,汤昭道:“睡吧?” 这时,那少年突然开口道:“我也讲一个。” “啊?”汤昭诧异,“你也讲个故事?” 那少年道:“不能说故事吧,算是一个……经历?”他的声音转轻,变得飘忽不定,就像火苗一样。 不知为什么,汤昭心里有些发毛,刚刚讲故事的从容消散一空。有心说不听,但自己刚刚说了半天,人家一直听着,总不能对方就说一个,自己就打断吧? 那少年盯着火焰,道:“有一个人——别管他叫什么,反正挺倒霉的,三灾八难,就叫他扫把星吧。” 汤昭强行接了一句:“扫把星说的是彗星?彗星本是天外来客,慧尾绚烂,最是天象奇景,挺好的名字。” 那少年不理会,径自道:“这个扫把星因为某些缘故,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离开家园,长途跋涉。他们走了很远很远,远的都忘了从哪里来了。他们白天走路,晚上就睡破庙寒窑,或者在哪个桥下树上凑活。如果运气好,有好心人收留,才能睡上床铺。” 汤昭嘀咕道:“可怜的孩子。” “有一天他们走到很晚,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一直走到月亮都升起来了。对了,那一天,天上有两个月亮。” 汤昭一凛,脱口道:“祸月?” 隋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别看他走江湖有些阅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人亲口聊起祸月。 那少年道:“双月当空,谁都知道不能在外面逗留,可是四野无人,又有什么办法呢?突然,在天际线上,出现了一座大宅。” “那座大宅非常大,围墙很高,从围墙上能看见里面树木葱茏,树上挂着宫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整个宅院就像一团光,一堆火,那么温暖光明。” “按理说,富贵逼人,这样的大宅他是绝不敢靠近的。可是天色太晚,晚上也太冷,他们走了一路筋疲力尽了。其中一个妹妹已经走不动了,只能让他背着。扫把星最后决定,让其余两个弟妹先留在外面,他背着妹妹去敲门,如果侥幸能住一晚当然最好,如果里面家丁凶横赶人,他自己跑的也快些。” 汤昭目光在旁边两个孩子脸上一转,心中一阵惊悸。 “来到大门口,他敲了敲门,立刻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姊姊。他上前说明来意,只求看在他们几个年幼的份儿上,容在柴棚草屋里暂住一宿。那姊姊人很和善,把他们引了进去。” “她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大厅,大厅很宽敞,遍地锦绣,金碧辉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似有似无的烟霞,就像神仙府邸。他刚一坐下,有人端上酒菜和点心,那都是他从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那位姊姊示意他尽管吃,然后进去请里间主人。” “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响起,隔着几重帘子,能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走过来,越走越近,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那少年虽然用词不俗,但叙述的语气一直是平平的,就像诵读,若让汤昭讲这个故事,定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可是汤昭却恨不得自己听不进去才好,哪里像现在如坐针毡,几乎想叫他闭嘴。 “这时候,这个扫把星满心欢喜,这么多日子没见过这么和善的主人家,看来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他站了起来,想要开口请求。这时候,他妹妹突然小声说:‘哥哥,咱们走吧?’” “他有点不高兴,说:‘好容易有个机会睡床,你又想出去露宿荒郊吗?’” “他妹妹说:‘可是这里好黑,破破烂烂的。你也变得好奇怪,又跟狐狸说话,又跟蛇说话。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火焰忽的腾起,又忽的黯淡。 想必又是一阵风在肆虐。 但汤昭手脚冰凉,身体麻木,竟没感觉到风从哪里来。 那少年说到这里,也停了一下,怔怔的盯着火堆。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叙述:“扫把星听了,差点没坐在地上,扶着桌子喊:‘你说什么呢?你没看见这高大的屋子吗?那花园呢?酒菜呢?人呢?’” “他妹妹这时哇哇大哭,指着前面叫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好吓人,它过来啦,哥哥,咱们快跑!’他抬头,眼前只有那个娇小的影子穿过一道道帘子,要走到他面前。” “这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抹头就跑。他也不知道方向,就是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明明路上到处是门槛、台阶,他都顾不上,一个劲儿往前冲,好像也没被绊倒。一直冲到了他跑不动,一跤跌倒,跌在地上摔得头晕脑胀。” “他就趴在那里,一直回不过神,直到很久之后,身体都冻木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才散去一点。再抬头,两个月亮都已经下山了,太阳还没升起,天际只有一道白边。那正是不亮又不暗,最混混沌沌的时分。他心有余悸,道:‘小燕,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不知道给什么妖精迷惑了去。’” “但是妹妹没有回答。四周都安静。” 四周确实安静,少年一停下,死寂淹没上来,汤昭又缩了缩身子。 “突然——他反应过来,伸手在背后乱摸,什么也没摸到,原来他妹妹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 “他发疯一样跑回去,跑了好久,始终没有跑到那座大宅面前。明明宅院高大明亮,就算离着很远都能一眼看见,可是这个时候只有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看见了光。那是火光。一队火把从远处过来,拦在路当中,那是一队穿公服的衙差。他们一个个像篱笆一样围成一圈,阻拦人过去。” “他扑过去,被人踢出来,叫他别碍事。他大喊:‘我妹妹在里面,我要找她!’这一回倒是有人同情,说道:‘又是个被害的。你也别急了,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卷进阴祸里,那是有死无生,你能逃得一命,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他叫:‘你让我进去,进那个鬼宅去!’有人拎起他,道:‘还是没清醒,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宅子?’” “原来,天色亮了才能看清,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大宅、花园,只有一座村子……的废墟。” 汤昭颤声道:“废墟?荒村吗?没人了吗?” 那少年轻声道:“是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断壁残垣,空空荡荡,像是被狂风扫过,把整个村子都吹上了天,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只剩下遍地残骸。衙役们指给他看,道:‘滚吧,你小子福气不小,一则能活着出来,二则检地司的大人还没来。若那边有人抓你来问,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所以这是一个笑话。”他咧了咧嘴,“他明明是个扫把星,从生下来便倒霉不止,克爹克娘克全族,居然被人说福气不小。哈哈——” 突兀的笑了两声,这个故事戛然而止。 汤昭恍惚失神。 那少年又安静了下来,背过身去收拾干草,似乎打算就这么睡了。 汤昭跟着活动起来,手指动了动,发现指尖都麻了。 这时,隋风突然问道:“你妹妹呢?找到了吗?” 那少年动作稍停,然后回答:“没有,我带着剩下的两个离开了。” 隋风追着问道:“为什么不等等,等他们调查完了再回去看看?哪怕装殓……” “我等不起啊!”那少年的声音渐渐拔高,变得尖利:“我能怎么办?就算有尸首,我也没办法收尸……我出来的时候,带着家里五个弟妹,五个人啊!现在只剩两个!他们一个个离开,我都没有办法,这一个我又能怎么样?” 他用手掩面,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自持。汤昭脸色惨白,坐在一边,想要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的经验太少了,临事便手足无措。 隋风皱眉摇头,看了眼睡着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太累,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在嘈杂中入睡,即使少年声音大了些,孩子们似有惊觉,但终究未醒。 少年慢慢压抑住自己,重归安静,只是还在一声声抽噎。 汤昭先叹出一口气,道:“风哥,要不是因为好意提醒我们,他本来不必再提这个伤心事。” 隋风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少年重新整理床铺,勉强道:“小……小人失礼。” 汤昭觉得他的言辞举止不像是贫儿出身,但要他猜测对方身份,限于阅历也做不到,又不好细问,只道:“谢谢你提醒。明天我们尽快上路,你们若是顺路,我们载你一程。” 那少年闷闷道:“多谢。” 10 论一件东西的寻找方法 夜半三更,鼾声正浓。 夜风吹打,窗纸沙沙作响。 虽然篝火渐冷,好歹有四面挡风的墙,也划出一片安宁小窝来,庇佑着孩童酣然入梦。 砰—— 一声巨响,打碎了一时安宁。 里面的人惊起,一时慌张。 砰—— 又是一声巨响,大门洞开。 冷风扑面而来。 有人站在门口。 卧在火坑旁的孩子揉着眼睛看去,浑身一凛。 昏暗的火光下,只见那人身材极高极瘦,戳在那里仿佛一根旗杆,披了一件黑色大氅,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撒在肩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五官,只觉得眼神锐利如枪,仿佛能扎穿无尽的黑夜。 那白发人目光一扫,扫过每个人,最终停在最靠里面、最胖的那个人脸上。 那人长着个大脑袋,正睡在荒村小屋稻草最厚的地方。 “你是谁?” 白发人开口问。 那大脑袋匆忙坐起,闻言愣住了,这个人半夜三更踹门把他惊起来,反问他是谁? 呼啦啦,旁边站起五六个人,俱是铁塔一般的壮汉,将那白发人围在中间,屋子一下小了很多。 那大脑袋又清醒了几分,喝道:“点火。” 有好几个人点起火折子,光线明朗起来。 大脑袋看清了那白发人的脸。 那人的脸非常白,猛然间看不出多大年纪,似乎才二十多岁,但眉眼已经有了不少皱纹,除了皱纹以外,那张算得上俊朗的脸上还有其他痕迹。 伤痕。 横七竖八的伤痕布满了他的面孔,让他的脸就像锔起来的碗,但那些伤痕又很淡,似乎是很久之前的陈年旧伤了,一道道发白的近乎融入皮肤里,但在明晃晃火光下终究可以分辨。一旦能够分辨,不禁令人想象到之前这张脸破碎的样子,不免毛骨悚然。 大脑袋费了些力气把注意力从对方脸上移开,紧接着又看向对方身后。 那白发人背着一把剑,剑身很长,细节虽看不清楚,但从剑鞘到剑身俱十分精致。 看了那把剑一眼,大脑袋神情陡变,之前种种迷茫、恼怒、厌恶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副笑脸。 他拱手道:“小人鲍人行,乃是一名牙纪,敢问剑客大人……” 那白发人面色不动,道:“人贩?” 鲍人行笑道:“人牙——正经的牙纪。我做正经生意,上到朝廷,下到殷实人家,天上地下,人间世外,都是咱们主顾。”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示意手下人退开。 白发人不再看他,只看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孩子。 这荒村小屋唯有这一间房尚可挡风,鲍人行自诩正经的牙行,还是个怜贫惜弱的善人,也不独占房屋,叫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当然他自己睡的最软和,手下人多少能分点稻草,剩下的孩子只有挤在一起取暖。 见白发人挨个孩子都看了一遍,也没什么表示,鲍人行一面揣测对方来意,一面赔笑道:“剑客大人,您要两个孩子使唤?我给您推荐两个?虽然这些孩子都是人家订好的,但只要您瞧着好,都在我身上,一定给您挤出几个人来。” 他连称呼两句剑客,对方皆不否认,看来真是了。要说他也不是没和这等人物拐弯抹角做过生意,但亲自直面剑客还是第一回,他也是强自装着老练,不住的巴结,总之伸手不打笑脸人总是不错。 那白发人一个个仔细看,道:“这些你都从哪里收的?” 鲍人行道:“就东边那难民营地里,一共收了十六个。” 白发人道:“东边——灰烬魔窟。” 鲍人行赞道:“您是行家——这一年里余霞郡只降下了这个魔窟,难民营倒有十来个。东边那个难民营能拣的都在这里了,再往后或许有眼力比我强的,能捡漏一两个,但好货色就没有了。” 这时那白发人已经看了一圈,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以鲍人行的精明世故判断,倘若对方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应该是没找到。 白发人突然道:“都出来。”说罢走出门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鲍人行反应过来,道:“既然侠客爷吩咐了,大伙都出去。”他挥了挥手,然后赶紧穿衣。其他人都没脱衣服,自然排着队跟着出去。只听得哗啦啦声响,那是锁链在互相碰撞。 此时明月高悬,月光如银。白发人站在空地上,满头白发仿佛九天落下的银瀑。 其余人站在对面,刚从屋里出来吹风,大多都哆哆嗦嗦的,连那些大汉都凭空矮了几分,孩子们个个像鹌鹑一样。 白发人再次一个个看着少年男女,这一次不但看脸,而且一个个和他们对视。 那些孩子恐惧带着茫然,突然有个小姑娘“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脚下踉跄,头上那顶破毡帽险些掉下来。 “你出来。” 他指向女孩儿。 那女孩儿呆了一下,忍着头疼,怯生生向前走了一步。 “叫什么?” “明镜……”那女孩儿低声道,“迟明镜。” 这个名字不是山野丫头能拥有的,她是好人家出身。 白发人向她伸手,那女孩儿迟疑的又向他走了几步。 那些大汉面露犹豫,不知怎么处理。鲍人行匆匆穿好衣服出来,一见女孩儿被白发人叫走,不由得直嘬牙花子,不舍之意在喉咙里咕嘟几个来回,赶上前时又是满脸笑容。 “既然剑客大人喜欢,自然归您了。”鲍人行陪着笑脸道:“这孩子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原本肯定是要送去好地方。现在您看上了,没别的给您带上。这就是明珠自有主,宝剑赠英雄。就是老主顾杀了我,也得先成全您。” 此时迟明镜终于蹭到了白发人面前,白发人慢慢蹲下身,和她对视,道:“主顾是谁?” 鲍人行干笑道:“咱们行里的规矩,主顾的名字不能说,不然没法混……” “嗯?” 白发人微一提声音,鲍人行浑身发麻,立刻道:“不过就是金山号、五毒会、桃花楼、裴氏几家。” 白发人淡淡道:“都是地头蛇?” 鲍人行心中了然,此人果然是外地来的,不然他决不能不知道本地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真正的剑客,本县大侠也要换个人做,笑道:“都是县城里的……坐地虎。五毒会势力大,裴氏是不输于薛家的世家,薛家这个大侠要是没了,那就是裴家上位了。但若论出手阔绰,还得是金山号。桃花楼这些……说了都污了您的耳朵。” 白发人眼睛微眯,道:“你知道不少。大侠的事你也知道。” 鲍人行笑道:“做生意的总得耳聪目明一点儿。合阳县这一亩三分地,除了各家床底下才能听到的消息,但凡出人嘴入人耳的消息,小的多少知道一点儿。” 白发人神色漠然,但无端竟有一分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说下一次祸月是哪一天?” 鲍人行惊愕,接着干笑,显然被人问了个哑口无言,但他脸皮甚厚,不露尴尬,道:“小人最多知道地上的事,哪知道天上的事?” 白发人嘲弄之意难以遮掩,道:“那我问你,我要在合阳找一样东西,应该去哪里找?” 鲍人行身子一直,不觉得对方在为难自己,反而一下子信心暴涨,要显显本事,道:“敢问找什么方面的东西?” 白发人道:“我自问你,不是你问我。” 这明显是刁难了,鲍人行面无愠色,流利道:“倘若一个东西可以光明正大买到,而且极贵重,那就应该在金山号的库房里,如果不在,就是它总舵金玉堂的宝库里。倘若这东西违禁而且极危险,很可能被五毒会私藏,黑蜘蛛山庄,金蟾岛,铁蝎堡都有可能。如果那东西是流落民间,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想发动去找,那就得去桃花楼。他们下五门路子最野,他们要找不到那就没有人能找到了。” 白发人突然道:“官府呢?” 鲍人行道:“官府?大宗的粮食什么的倒有,珍贵的东西轮不到府库。那里连独行侠都能大摇大摆的进出几个来回,真有好东西早没了。合阳县的官府不济事。” 白发人若有所思,鲍人行见他听进去了,心中更振奋,越发滔滔不绝道:“倘若东西一眼可见与剑客相关,那……有可能不在合阳。” 白发人道:“哦?” 鲍人行道:“我们有句话,天上的东西还得回天上。剑客的东西终究会回到剑客手里,想要攀天梯的人也太多了。而合阳县明面上一个剑客也没有,真正大开门的好东西不会留在这里。” 白发人道:“好东西不留,人呢?” 鲍人行愣了一下,看到白发人的手抚在女孩儿的破毡帽上,立刻恍然,道:“合阳县确实还有人做这个买卖,但是还是那句话,总会到该去的地方去。这也不是瘦马,养大了调教好了更值钱,这些苗子就要趁小卖出去,大了就废了,没人在手里屯这个,都送到主顾手里,多半也不在合阳县了。而且也没好的货源。难民营也只能搜一次,一年半载进一宗好货就很好了。要是没灾没难,想要辨别好货只能碰大运……啊!” 他突然一拍腿,嗟呀道:“好可惜,早知道您来,今天晚上那个千载难逢的好货我拼命也给您留下来,有这一个比几百个都强。” 白发人溢出冷笑,道:“千载难逢,你懂什么叫千载难逢?” 鲍人行道:“小人肉眼凡胎,但好歹走过地方不少,多少有些经验。一般的璞玉未必认得出,但稀世明珠也好认。那孩子隔着一间房,一眼看清我手中术器的痕迹。” 白发人道:“认得便认得,有何奇怪?” 鲍人行摇头道:“不是认得,是看清。您看我这术器。” 他伸出手,手指扳指光华如镜,完美无缺。 “一日之前,这是一枚术器。” 白发人道:“元术器?” 鲍人行谄笑道:“正是。那孩子一眼就看清楚,都快看到缝儿里了。而且我相信他是第一次见这东西,那孩子虽看着读过几日书,但一股呆气,最多算个书呆,不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公子。” 白发人道:“哦,人呢?” 鲍人行唉声叹气,道:“正是说错过了。他当时也有个术器护身,我怕他还有靠山便不追赶,早知道应该给您带过来的。凭他背后是谁,哪比得上您老?唉唉,说这些也没用,人是找不回来了。除非找桃花楼,他们找人也有一手。” 白发人沉吟道:“桃花楼是下五门……你是牙纪,自然也是下五门的人,也归桃花楼。” 鲍人行道:“小人是官牙,跟他们早不是一码事了,他们那些下作路数,小人一向看不上。不过确实在桃花楼还有几个熟人,您要是有差遣,我给您带路。就是桃花楼的第一香主,也定愿意效犬马之劳。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恳切,心知对方答应一声,自己不但躲过一场横祸,反而添了一场飞黄腾达的机会。 白发人道:“也……罢。” 他说着,突然一提,把女孩儿头上的破毡帽提起,露出一片灰白! 以她帽子为界,女孩下半截头发依旧乌油油的,上面半截头发,完全成了灰白色,一上一下截然不同,那甚至不是人老之后的白发,而是极枯槁,极灰败,像熄灭的灰烬。 这叫迟明镜的女孩儿一直安安分分的缩着头听两人说话,一声也不出,显然习惯了做沉默的摆设,突然帽子被掀,露出头发,惊叫一声,双手拼命按住头发,涕泪横流。 “不要——别看……走开!” 她尖叫着,完全失控,哪怕是脚下的枷锁也无法阻止她的歇斯底里。 鲍人行有些惊怒,张口就要怒斥,却见那白发人拉住少女,一手帮着她按着头发,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就像家长安慰孩子一般安抚她,低声道:“没事,放轻松,不必在乎,你的头发很好看,那是你出色的证明。你看你多么出色。” 鲍人行目瞪口呆,他竟不知道,这白发人说话竟能带着如此温度。 突然,他全身发冷。 对面的目光越过小女孩儿的头顶,射到他面上。 阅历极丰的人牙突然颤抖了。 鲍人行老练的直觉令他浑身战栗,腿不受控制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发人挽着女孩儿的手,淡淡道:“很好,我正要你效犬马之劳。所以要留你——” 只听嗤的一声,鲜血溅起—— 一只胡萝卜样的肥手飞起,在牙纪的惨叫声中砸落在地,鲜血洇湿了一滩。大拇指上还带着一只玉扳指。 接着,切割入肉之声连响,在场的壮汉无不滚倒在地,或缺手脚,或连身而断,鲜血四溅,霎时间如屠宰场一般。 迟明镜哪里见过这个,虽刚刚缓过些情绪,也忍不住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牙关咯咯打战。 “你怕什么——”白发人的手重新按回她肩膀。 那只手修长有力,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腥味。 “仔细看看,看看他们痛苦的样子。这些痛苦本来应该发生在你身上。而且比这残酷百倍,那是长久的、无止境的,绝望的折磨。” 迟明镜颤巍巍抬头,循着声音看去。 她没看见白发人的脸,只看到一段雪亮的剑刃。 就悬在她头顶三尺。 剑身明澈如镜,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孔。 一道光闪过,她的脸彻底印在了剑身上,而她的人却消失了。 白发人独立在月光下,手持着出鞘的长剑。长剑上隐隐约约有女孩儿的影子,就像一幅画。 片刻,长剑还鞘,白发人走到还在喘气的鲍人行面前: “手掉了,脑袋没掉,还认得桃花楼吧?” 不过数里之外,汤昭躺在稻草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11 井中月 夜色渐深,庙中旅客各自入梦。 也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汤昭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害怕了,听一个故事就吓得睡不着觉,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宁可承认自己“娇气”,睡不惯这破地方。 地下干草太薄,躺着还能隐约感到地面的冷硬,咯的人腰背都酸。 又或者是饿了。他毕竟没吃晚饭。 总之他是又怕又饿又不舒服,明明疲累,反正是睡不着。 猛然坐起,汤昭擦了把额上的冷汗。 庙里极安静,隋风和瘦弱可怜的孩童们睡得很沉。 他觉得憋闷,从干草堆中站起来,走到门口。 今晚有好大的月亮,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似轻纱覆盖地面。往窗外看去,月色如水,庭院如银湖,枯木野草就是水中葕藻。 “疏影横斜水清浅……” 念了一句,汤昭走出门去,满满吸了一口清寒的风。 深夜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何况还有那么好的月色。 汤昭心中烦闷,听故事的惊吓是小事,大半还是来自对前路的担忧。 正如他之前说的,读书是不能读了,今后要做什么呢? 又或者,他今年十二岁,六亲俱无,家财尽散,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又谈什么今后呢? 他倒是有打算、有梦想,然后抛开那番振振大词,他所有的也只是月亮下的自己还有脚下的影子罢了。 “何愁眼前无道路,皎皎明月照前程。” 汤昭喃喃自语。 只是明月啊,如今和阴鬼、灾祸之流纠缠在一起,它尚自顾不暇,又如何照我的前程呢? 风又起。 汤昭拉了拉领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 破碎的眼镜。 这幅眼镜大概是世上唯一一副,他从没见过这眼镜完好的样子,因为他初见的时候就是个残品了。 虽然残破,却是他那位长辈给他留下的唯一纪念。 他之前跟汤昭说:“按理它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念想,我应该把它带走。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念想,我还是想把它留给你。你留着,说不定将来开挂就指着它呢?” 之前汤昭是把眼镜放在他坟前的。但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把它拿了回来,以作留念。 一起带走的,还有父母在时给他几样小东西,那也是亲人留下的纪念。 虽然打算轻装离开,但若这几件东西也不留着压箱底,那不是太轻了么? 比飘零的浮萍还轻,不知怎么落地生根了。 值此举头望明月之时,也只有反复抚摸着旧物珍藏来给自己添几分勇气。 “给我力量吧,陈总!” 学着陈总把眼镜架在鼻子上,立刻又摘了下来,推到头顶上。 碎的太厉害,头晕。 摇了摇脑袋,汤昭觉得自己眼冒金星。 真的是金星——有光! 什么东西? 汤昭定睛去看,荒园中的一角隐隐发光,光色金黄,和月光完全不同。 好像是一口枯井? 黑夜,荒园,枯井…… 记得有个故事,一个什么什么子来着?被杀死在井里,然后顺着井口往外爬…… “啪——” 汤昭给了自己一下:“我疯了,自己吓自己干嘛?” 他从小害怕鬼故事,又忍不住想听,更忍不住好奇,这等坏毛病定要克制,尤其是不能叫人知道。 好像隋风已经知道了。 诡异的事就在眼前,他一面腿脚发抖,一面又忍不住想去看看。 因为陈总的故事大全里,各种机遇奇谈要比鬼故事多得多。汤昭浸淫多年,难免被感染。 不知不觉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 好亮! 井底竟然是明亮的,似乎是水,似乎是光,又像是盛着一轮月亮。 什么东西在里面? 汤昭忍不住弯腰去看—— 扑通! 落水的声音。 汤昭呆了一下,用手往头上一摸。 “我的眼镜!啊——” 珍若性命的眼镜掉了下去,汤昭哪能淡定,下意识的伸手去抓,然后…… 一头栽了下去。 …… 哗啦! 水声响起,汤昭湿淋淋的冒出头来。 井不浅,水不深,水底全是污泥,汤昭栽下去也没怎么受伤,只是格外狼狈而已。 汤昭坐起来时,水只到膝盖,他要想站也能站起来,但心中一阵酸苦,腿也发软,竟一时站不起来。 周围的水依旧亮晶晶的,身在其中,更觉得奇妙。本以为是井底有光源,却不想是光芒渗入每一滴水当中,水本身在发光。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水冰凉。 还好,只是井水,鼻子这么酸,他还以为自己哭了呢。 如今还好,只是出不去了而已。 甩出的水珠落在水里,发出了轻响。 轻响慢慢变化,变成了巨响。 汤昭悚然发现,周围的水在动。 以一个漩涡为中心,整个井水都在转动,水声哗啦啦响着,充满耳鼓。 紧接着,就在眼前咫尺,一个身影缓缓冒出水来。 随着那身影越升越高,汤昭嘴越张越大—— 须臾间,一个银发、金眼、绿色铠甲、腰悬宝剑的女子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汤昭愕然仰头,不知所措。 那女子的发色瞳色如此奇怪,如果走在大街上必定被认为妖魔,可是如今她漂浮在水面上,踏着剔透的水波,身上披着一层如烟似雾的微光,充满了仙气甚至神性,只令人震撼倾倒。 霎时间,汤昭想到了自己在庙中的故事—— 金斧子、银斧子。 斧子掉到了水里,升起了一个仙女。 那个仙女……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你……” 在汤昭的迟疑中,她先开口了: “年轻人,你掉的是这个金眼镜,还是这个银眼镜呢?” 她双手摊开,各持一副眼镜,一手金光灿灿,一手银光烁烁。 荒谬绝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湮灭了。 纵然最心底的理智判定这件事是个荒诞骗局,可是他立刻沉沦在眼前的事实中。 无论多么诡异,多么荒唐,他真的见到了他编撰出来的那个仙女。 眼见为实。 由不得他不信。 “我……” 不知为什么,他又险些哭了出来,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真诚的恳请道: “我只想要我的那个眼镜,请你……请你还给我。” “你果然是个诚实的人。”她双手合起,再打开时金的银的都不见了,只有一副寻常的眼镜,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给汤昭戴上。 然后,她笑道:“眼镜还你了,那么,下次见。” 说着,她的身影就一点点的淡化消失了。 光芒也随之熄灭。 一切的光,水里的光都渐渐消散。 水成了寻常的水,井也是寻常的井。 夜是寻常的黑夜。 汤昭独自一人留在黑夜中的废井冷水里。 12 地狱无门自来投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汤昭浑身都冻透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井外有人声。 人声很嘈杂,似乎不是隋风他们两三个人的声音。 已经快冻木了的汤昭顾不得这许多,撑着井壁,大声叫道:“救命!救命!井里有人!” 声音嘶哑颤抖,在井里呆得这一阵,耗尽了他的力气。 外面的声音混乱,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只得拼命喊,一直喊到实在发不出声音,这才暂停。 忽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 头顶有人道:“有人在下面?” 汤昭清了清嗓子,用尽力气大叫道:“救命!” 井口亮了起来,显然有人用灯火在照射。 就听有人欢呼道:“是个小个子。哈哈,怕不是抓到正主了!原来藏在井里!” 汤昭悚然,惊疑道:抓我?我干嘛了就抓我? 然而轮不到他多想,既是存着抓人的心,外面人来的就很快。立刻有人垂下绳子,顺着攀下井底,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了汤昭,笑道:“啊哈,瘦兮兮的半大小子,看来是你没错!藏在井里就能躲得过去么?” 汤昭心中一动,已经猜到一点头尾,欲言又止。 无论怎样,先让他把自己弄出去再说。 被人顺着井口吊出来,汤昭眯了一下眼睛。 外面太亮了。 井口四周都是火把,围了一大圈人。汤昭瞥了一眼,似乎都是穿公服的衙差。 汤昭心中暗疑:他是犯什么事了?难道是杀人逃犯? 扑通一声,汤昭跌在地下,眼前一白,一把雪亮的刀刃横在自己面前。 就听有人冷笑道:“我说你跑什么?带着两个娃娃能跑远吗?” 汤昭心中一紧,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要牵连小孩子吗?” 说话的是个中年公差,他手中刀刃离着汤昭的眉毛只有寸许,寒意渗的汤昭皮肤栗栗,道:“你老实点,跟我们走,我便不找你的弟妹。你要是乱动,大的小的一个也跑不了。小子,你知道检地司的威名吗?” 汤昭心思电转,诸般犹豫纠结千头万绪,最后闭上眼,道:“我跟你们走。” …… 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汤昭也不知道方向,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突然之间,众人停下,汤昭只觉得周围更亮了,似乎有更多的火把、更多的人在这里。 有人往前跑,隔了一会儿,就听一人道:“哦,又来一个?” 汤昭心中一紧,暗道:糟糕?! 人群分开,火光扑面直照。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立住,马上有人高高在上,慢条斯理道:“如今的世道不同啦。以往我们找人,一个也找不到。如今倒好,只找一个人,冒出两个、三个来,比雨后的蘑菇长得都快。莫非是我们检地司名声太好用了吗?” 汤昭抬头,只见马上人身穿红色斗篷,剑眉倒竖,冷笑不已。 完了! 竟是熟人! 这人竟是当初自己在薛府遇到的那个红披风武官,还曾赠予自己长命锁,可以说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可是现在绝非道谢的好时候,反而极为尴尬。 此时他能看清对方,对方也能看清他。 “嗯?”大概是对方记忆不错,看样子居然还记得他,微露诧异,“这个年纪倒对。你干什么来了?” “这个年纪倒对”让汤昭细琢磨,冷汗下来了。 心如乱麻,让汤昭组织不好语言,脱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来?真够混账的!”那武官陡然大怒,说到最后,怒气勃发,一伸手拎住汤昭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道:“你们这群无知刁民,把自己当什么了?义薄云天的大侠士?又把本镇当什么了?抢男霸女的疯狗?还是最蠢的那种?会被你们骗一次,两次,三次!” 汤昭无言以对,他到这里真就是一时脑热,一无所知,所以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汤昭惊慌中带着茫然,那红衣人倒慢慢息怒,道:“算了,你们这些无知愚顽,不值一提。我找的是旁人,不是你。” 汤昭脱口而出道:“你确定不是我?” 红衣人半是不耐,半是可笑,道:“冥顽不灵?来——” 他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剑来。 剑下坠着剑穗和一颗珠子。 他手腕微动,珠子正对着汤昭的眼睛。 珠子黄澄澄的,内里仿佛有一圈圈的涟漪。 汤昭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只眼睛对视。 那枚珠子不但是眼睛,目光还极其锐利,犹如实质,那一圈圈涟漪也如旋涡一般不住转动。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呼之欲出! 他立刻回忆起一日之内两次被精神冲击的感觉,本能的用手按住脑袋。 不过这次,没有异样发生。 只有他掩住眼睛,漆黑的视野里有一行金色花纹闪过。 那花纹很古怪,闪动的又快,他一眨眼光华就已经消失了。 奇怪…… 在他暗自惊异的时候,对面那颗珠子亮了起来。 虽是米粒之珠,光华何止如灯火,几乎如同皓月! 就听有人道:“看来我也有走眼的时候。不错啊,汤昭。” 汤昭撇开手,只见珠子光华已熄,只余淡淡的荧光。 那红披风继续道:“你既自投罗网,那就是任我处置,于几无悔,于人无尤了?” 汤昭苦笑,此时他能说什么? 紧接着,汤昭就觉得自己身体晃了起来,显然是被那人提着往前走。两边都是火光与各色眼光,他不由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汤昭身子往下一沉,竟已落到一块木板上。 他睁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板车。 等等,这不是他自家的板车么? 还有那驴……也是老相好了! 身前三尺,有人吃惊的看着他。 正是那庙中相逢的少年。 一见这少年,汤昭吃惊之余,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这小子不但招惹了这样大麻烦,还他么早就被抓了! 被抓了你不早说?害我糊里糊涂给你背锅! 虽然对方没让自己背锅,汤昭还是气得不行。 几分是气,也有几分是怕。 既是怕自己处境的凶险,也是怕自己一时血勇的决定毫无价值。 就听头顶红衣人道:“那小子,你人缘真不错,一个两个都愿意以身相代。若非早抓到你,说不得就让你跑了。我看你适合当山大王,手下全是义气人物。” 那少年如弹簧一样跳起来,指着汤昭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复又跪倒在车上,叩首道:“大人,小人和他们本是萍水相逢,根本不认识。只是之前鬼迷心窍,糊弄他们为我隐瞒,妄图脱逃。如今天网恢恢,小人横竖已经归案,人之将死,不忍再作孽,请您看他被蒙蔽份上放过他这一遭。” 汤昭愣住,那红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真不把本镇放在眼里,要我抓谁就抓谁,要我放谁就放谁——当我是泥捏的么?知道人之将死就给我老实待着。”说罢纵马去了。 这时人马都动了起来,驴也拉着两个少年的板车也跟着向前,前后左右都是持刀的差人,真正是插翅难飞。 那少年抬起头来,茫然出神,突然回头咬牙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跟你们根本都不认识!” 汤昭的火气在刚刚他自揽罪过的时候就已经消下去了,这时还剩下一点儿,索性都扔了出来,狠狠道:“我们爱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少年愕然,不由自主的弱了下去,身子畏缩起来,他本来就卑微,之前笑的时候卑微,此时惭愧混合着痛苦,更是卑微到不堪。 汤昭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无处容身,想着破罐破摔,就想最后一把摔得漂亮一点儿。我有个朋友说过,我这个人长着一张明白脸,其实是个浑人,早晚作死。你不用放在心上。” 少年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我一死丢三条性命。小人……我们兄妹实在担当不起。” 汤昭听到“你们”,忙问道:“风哥怎样了?” 少年道:“他们把他放了。之前他们来捉我的时候,那位大哥叫我带着弟妹先走,自己顶替我被抓了。我把英儿他们藏好之后,回头投案,那位大人虽然生气还是把那位大哥给放了。” 汤昭心下稍安,风哥的选择他不意外,之前他就说过,倘若妇孺在前,隋风绝不会置之不理。好在风哥运气比自己强,还能脱身。 又想:那位红衣大人虽然会杀人,却不算太恶,之前也于我有恩。现在生气倒也不怪他……他已然放了风哥一次,我又来原样一遍,我们虽未沟通,却是像耍他玩一般。 当然,就算红衣人不是恶人,对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生杀予夺,一言可定。可以一时兴起救他性命,也可以一时动怒要他们的脑袋。 风很冷,吹得浑身湿透的汤昭缩了起来,不自主的去靠近火把,想要借一点火光取暖。那点火焰看着明亮,在寒冷的风中却毫无用处。 他抱膝坐在车上,目光穿过闪烁的火光,看向了野外的夜幕——一黑如墨,恰如他们无望的前路。 心中的压抑几乎爆炸,此时,他真想念家人和亲朋好友。 如果父亲在,如果陈总在,他自然有了依靠。 如果隋风在,他虽然谨小慎微,却依旧会挡在自己身前。 哪怕他的好友在,那个乐天派即使火烧眉毛了,也能说些俏皮话开解一番,让他只需坐着不动就能心情纾解。 但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不得已成了场中年纪最大,最坚强的人。 汤昭转头,问道:“你走之前有没有把弟妹交托给风哥?” 那少年低头答道:“小人厚颜。” 汤昭释然——到底不幸中有一大幸,被风吹的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道:“行啦,那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这位风哥是真正的大好人。他答应了你,一定会照顾到底的。放心吧。” 那少年依旧低着头,道:“我知道。倘若只有我一人在此,当真死而无憾了。” 汤昭笑道:“我也无憾。我六亲俱无,一个牵挂也没有。”说到这里,他不自觉的去摸怀里的眼镜。 触感还是那么熟悉。 一瞬间,突然有一道疑惑在心头一闪而逝。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 金光……仙女……眼镜…… 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有一种真实与虚幻交错的荒谬感,因为古怪太多,他倒分不清自己需要想起来的是哪个念头。 他取出眼镜,又对着月亮照了照。 看见了?! 那镜片圆满剔透,再没有当初斑斑裂痕。 破镜也能重圆吗? 水中仙女的影子一闪而过,那种亦真亦幻的交错感更清晰了。 掉到水里,破眼镜会变成好眼镜吗? 童话里说,会变成金眼镜,银眼镜的。 但是…… 一百个金眼镜、银眼镜,又怎么比得上原来的眼镜修复归还? 那可是陈总离去前念念不忘的遗憾啊。 如今遗憾能补全,人却不在了。 明明是一瞬间的惊喜,转念就变成了悲伤。 用手扶住镜框,他低声道:“谢谢。” 今晚的月光太亮了。 照的人眼睛都花了。 因为月光的直射,让他忽略了镜片上一闪而过的一行金色花纹。 低下头睁大眼睛,他道:“之前你说自己是扫把星,我听着就很不顺耳,你还有两个弟妹,就说自己倒运,我亲人皆无,我算什么?” 那少年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在笑,声音却带着哭音:“那现在你是晦星了。大概我倒运过去了,偶然相逢能遇到你们。你却霉运当头,一出门就遇到了我。” 汤昭无声叹息,再问道:“你现在能跟我说实话么?你到底犯什么事了?是杀人放火,还是造反谋逆啊?是杀还是剐?” 想这少年瘦弱如此,说能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但有可能牵连什么大案。毕竟有些案子是株连全族的,剩下一个小孩儿也不能放过。这检地司来人赫赫扬扬,说是谋反大案他也信。 那少年低声道:“我不知道。” 汤昭“哈?”了一声,眉头皱起。 少年急道:“事到如今我怎会瞒你?但凡我要知道,为了叫你当个明白鬼我也知无不言。但我自己还是糊涂鬼呢!我刚刚也在想,到底何以至此?首先我想到家里——不是的。我家虽遭难,却非犯罪株连,决不至于远隔千里抓人。那便是路上……” “若说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与人冲突的,但我人小力弱,只有人欺我,焉有我害人?最惊险的一次,是我遇上了人贩子,被人追得狼狈……” 汤昭道:“人贩子?是不是一个胖子?” 少年蹙眉道:“那倒不是,一个老妇,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却是暗藏獠牙。” 汤昭了然,这世上人贩子何其多,他看见一只蟑螂这世上就只有一只蟑螂了? “倘若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抓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奇怪。但惹到了官差,我却实在不明白!一路走来,我宁可乞讨为生,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求无愧于心。上有苍天,下有后土,天日可鉴!” 汤昭道:“既然如此……他们真是官差吗?”最后一句压低了嗓子。 少年毫不犹豫道:“是。一则有公服为证。二则……他们行事端正,已经是一等一的讲道理,这也是为什么你我还能好好活着。天底下有比贼下限更低的官,但贼的上限一定不高。”他抓住汤昭的手,诚恳道:“是以您今日的义举,我虽感激涕零,但您以后别这样了。若不是咱们运气好到天上,那么遇上‘寻常’官差,你都没命了。” 汤昭苦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是舍生取义的大英雄、大侠士了?我难道不惜命?有时候,这是一念之间的事。谁还不会一时上头做些蠢事呢?” 若不是看到两个孩童……若不是在荒村见到满地被锁上的孩童,若不是前途无路的那种茫然与绝望,他都不会有为之牺牲的冲动。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逞得最大的英雄。 那少年道:“您就是大英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英雄侠士不看危难之际又看什么?只是您不该毁在这里。拖累君子,实非我本意。事已至此,但愿……但愿少做牵连,不至使我死不瞑目。” 汤昭突然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又何至于呢?既然还没穷途,先别灰心。万一不是坏事呢?” 13 画饼 “昭哥,醒醒!” 汤昭睁开眼,一眼看见了卫长乐道:“怎么啦?到地方了?” 卫长乐就是他庙中相逢的少年,事到如今,自没有还互相不通名姓的道理。 卫长乐无奈道:“哥,你心真大,这又冷又硬,前途未卜的道上也睡得着?” 汤昭揉着眼睛坐起来,依稀记得自己在车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果然车板坚硬,醒来不但依旧疲惫万分,后背骨头还硌得生疼,道:“你不知道我一夜没睡……”他一起来,发现天色阴沉,却已经有熹微天光。 一群人还在赶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火把都熄灭了。微光中只能看见人的轮廓,每个人都黑黢黢的。 坐起来时,全身骨头都疼,头最疼,嗡嗡作响。 浑身发冷,汤昭拉紧了身上盖着的斗篷。 斗篷? 还是红色的? “不会吧……” 卫长乐用奇怪的口气道:“这一件是那位大人给你的。他说……” 就听有人道:“浑身湿透躺着四面吹风,还敢睡着。到地方就可以把你埋了。” 原来那红披风就在不远处,此时他没披那件红斗篷,一身黑色,几乎沉入了昏沉的天色中,只是回过头来目光极亮。 汤昭呆了一下,忙行礼道:“多谢大人照看。” 他抓住斗篷,想奉还那人,突然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想起对方身后带着人头,斗篷上必然沾了不少人血,手一抖,险些把斗篷落下。 那人在马上伸手一抄,把斗篷抄起,道:“看你虚弱的样子,想必往常也没少作死?” 汤昭愣答道:“不,我是天生的……大人,我们往哪里去?” 那人正想把斗篷披上,发现沾了不少泥污,嫌弃的扔给后面的官差,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公服,反问道:“你说呢?” 汤昭一怔,心想我怎么知道,话说到此,突然回头,只见天边已经露出一抹金边。 “日出……东边在背后,我们走回头路了?” 那人赞道:“不错。你小子虽然愣,倒也不笨。” 汤昭忙问道:“要回薛府吗?” 只一次那人却不回答,甩下一句:“老实待着。”骑马向前。 汤昭无法,坐在板车上,四周看去,但见周围一层层黑漆漆的树林,嘀咕道:“还在山里,什么时候能走平路呢?” 山路崎岖,驴车爬坡缓慢,颠簸的很厉害。到后来他自己都怀疑,刚刚怎么睡得着的。 “难道要回薛家了?” 说着,突然听得车轮下“咔吧”一声轻响。 队伍一停。 周围都是人,前面也是人,汤昭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到了哪里。 但刚刚那一声爆响,他总觉得有点不好。 那是什么东西被碾爆了的声音。 “你觉得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栗子壳。”他悄悄问卫长乐。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会真的以为碾过去的是栗子壳。除非栗子长得有蹴鞠大。 卫长乐也低声道:“听声音,是不是……虫子?带壳的那种?” 汤昭心中一寒,就听前方有人冷冷道:“刑大人,您夤夜不速而至,一路上横冲直撞,我们也很为难。” 就听那红披风的声音道:“不速之客?你们庄主邀请我来,没跟你们说吗?” 那人道:“不曾听说……” 红披风道:“那你现在听说了,一点儿也不晚。难道你不相信本镇?” 前头那人干笑两声,道:“那自然不会,检地司的威名,区区也是久仰了。但是庄主今日是不在……” 刑大人笑道:“没关系,我和你们庄主是好朋友,我就能做主。开门——” 随着他一声号令,队伍再度向前。前面的人兀自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语气听着不好,但车队有的是人声、马声、车声,嘈杂入耳,把他的声音遮盖了下去。 车马渐渐驶进了一段高墙。汤昭心中忖量,这墙的高度一点不逊于薛府,看来也是座大宅。也不知有钱人什么毛病,都在深山里建房子,黑黢黢的,不吓人么? 进了宅院,队伍渐渐分开了,大部队浩浩荡荡依旧往前,只有两名公人押着他们的驴车进了一处小院。院中本有几个黑衣打扮的男女,其中一个公人亮出一块腰牌,道:“几位,这儿归我们了,出去活动活动吧?” 几人皆有不忿神色,但还是低头走了。那个公人又道:“有热汤热饭还有热水给送过来。” 汤昭和卫长乐下了车,被关进一间厢房里。这房间不大,但似有人常住,家具齐全,炉中碳正热,汤昭坐在暖炉边上,脱了外衣,把棉衣和自己分别烤干。 热气入体,汤昭方缓和过来,但疲劳未退,饿劲儿又上来,总之百般的难受。 卫长乐也坐着,他比汤昭好一点的是,没有被水淋过,倒不至于那么冷,道:“这里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正如他所说,屋子里的摆设都是黑的,立柜是黑的,帐幔是黑的,窗户纸也是黑的,桌上还放着一只黑色的蜡烛。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压抑。 汤昭也没见过这样的摆设风格,道:“确实奇怪得很。这样靠色不会生活不便吗?” 正说着,有人从外面递了饭菜,另有一盆热水。饭菜只有馒头、咸菜和面汤,但馒头白白嫩嫩,热气腾腾,一看就是细粮,别说卫长乐,连汤昭也咽了口吐沫。 虽然馋了,汤昭还是先撩水洗手,这才将馒头夹上咸菜,一口塞了进去。 痛快! 一口气吃了一个大馒头,干尽一碗面汤,汤昭又去拿第二个,发现卫长乐正小心翼翼的把大半个馒头掰开,奇道:“怎么了?一口干一个不香吗?” 难道是馒头里藏了东西? 有一种谍报故事里讲过这个。 卫长乐愣了一下,苦笑道:“啊,我忘了。吃到好的东西,我总想把它分成好几瓣。”拿着馒头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终于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 “今天我就独享了。” 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看这事不是很凶险。虽然关押也没押进大牢里,拷上刑具之类的,想是还有转机。若事有隐情,过了一这关便能团圆。” 卫长乐垂目道:“团圆……说句诛心的话,他们跟着我饥寒交迫,若能找到一处温饱归宿,那团不团圆有什么要紧呢?其实我一直在想,实在不行找个大户人家就把自己卖了吧,连着弟弟妹妹,给人家当奴仆好过一起饿死。只因这个意外没来得及,说不定他们还算逃过一劫。如今能将他们托付给好心人,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只是……只是对不住人家。非亲非故,谁活该拖这样的包袱?” 汤昭想到了荒村的肥人贩,摇头道:“卖身绝非出路,只会沦落畜生之手。你认字吗?” 卫长乐点点头。 汤昭又问道:“会算账吗?” 卫长乐道:“会一点。” 汤昭道:“那行,等回头,回头我雇你当伙计,肯定给你开一份薪水。” 卫长乐惊喜道:“您是哪位少东家吗?贵宝号是什么买卖?” 汤昭道:“还没决定呢。” 卫长乐愕然,汤昭道:“我这个生意还在创业阶段,但将来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集团公司!垄断寡头,大托拉斯!生意开遍天下,每个城市都有连锁,雇员成千上万,流水亿万。掌握经济命脉,从民生到军火,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到时候天下有一石金子,我要赚他八斗。” 卫长乐哪吃过这种画饼,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是……可是……” 汤昭道:“当然这是远景规划,是陈总……我一个长辈做的规划。当然他就跟我说,他做总裁,我做ceo。后来他走了,把总裁的位置也留给了我,现在我是个集团老总了。” 卫长乐吃吃道:“可……可是那个总……有什么用呢?” 汤昭道:“当然有用……不过现在没用。毕竟集团还没开张呢。我说这些是长远的规划,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嘛。万丈高楼平地起,等这一劫过了,我会先开个小买卖,积累一些资本,应该是餐饮吧。” 卫长乐吁了口气,道:“餐饮……是饭馆吗?你要是开店,我可以给你跑堂,记账和跑堂我都能做。但是也得有本钱吧?” 汤昭道:“钱也有……” 就听有人在窗外“噗”的笑了一声。 虽只是一声轻笑,却听得出是个女子声音。 汤昭老脸一红,暗道:奇怪,我又没吹牛,脸红什么? “叩叩”。 窗外人扣动窗纸,道:“出来,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卫长乐神情一紧,看向汤昭,汤昭竖起一根拇指叫他安心。 窗外既是女子,听声音年纪甚轻。汤昭心想不可衣衫不整,失了礼貌,自己现在确实狼狈,比卫长乐还狼狈。毕竟卫长乐又没一头栽进污泥里。 眼前还有热水,汤昭撩起水来,洗了洗脸,用手梳了梳头发。又低头,打算用水面做镜子,看看仪表。 脸渐渐靠向水面,越来越近,突然,他的五官僵住了。 过了片刻,仿佛有人突然打开了禁锢,汤昭如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手把水盆推了出去,叫道:“有……有蜘蛛!” 14 黑蜘蛛山庄 “咣当”一声,水盆翻倒。 汤昭连退了好几步,脸色发白,差点没坐地上。 卫长乐跟着跳起来,道:“怎么啦?” 汤昭惊魂未定,指着反扣的水盆道:“里面有蜘蛛……好大的一个……趴在水里面……” 卫长乐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从桌上把烛台拿了起来,道:“我看看。” 虽然岁数相仿,卫长乐可不比汤昭大惊小怪,他一路走来,什么虫豸没见过,蜘蛛、臭虫、蜈蚣、蝎子……有毒没毒见得多了,这时便上去查看。 汤昭此时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若不是蜘蛛突然出现在洗脸盆里,想来他也不会如此,他往日虽怕虫子,可也不会轻易叫人看出来,轻咳一声,补充道:“个头可大了!你小心。” 卫长乐一步步走过去,小心翼翼把洗脸盆揭开一条缝。 并没有虫子爬出来。 一点点揭开,直到把盆子掀起来,都没有看见蜘蛛的影子。 汤昭也奇怪,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趴在盆上!” 卫长乐忙将盆整个翻过来,往里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咦”了一声。 抬起头,卫长乐笑了一下,道:“来看看?” 汤昭心中诧异,过去一看,就见水盆底,画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 这蜘蛛画的栩栩如生,八只脚张开,脚上的绒毛清晰可见,汤昭知道是假的,仍忍不住心中恶心,再加上恼羞成怒,脱口道:“这不是有病么?谁会在水盆里面画蜘蛛啊?” 就听背后有个娇柔的声音道:“有病?谁有病啊?我瞧瞧哪位大夫在这里开药方呢?” 汤昭一惊,回头一看。 大门已经打开,一个黑衣女子倚门而立,眯着眼睛,嘴角噙笑。 这女子不过双十年纪,容貌姣好,一双眼睛又灵活,笑起来甚是娇媚,但汤昭总觉得阴森森的,似乎其中隐藏着危险。 这便是之前在窗外嗤笑的人了,刚刚汤昭太过吃惊,竟忘了她还在,不免有些尴尬,拱手致歉道:“学生失言,并无对府上不敬之意,还请姊姊海涵。” 卫长乐也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恢复了庙中初见那种别扭的笑容。 那女子目光在汤昭面上一转,笑容渐渐收起,那股阴森反而散了不少,正常起来,懒懒道:“算啦,不跟小孩子计较。你是个小秀才,是不是?在家里埋头读书,难怪没什么见识。” 汤昭道:“我连秀才也不是……” 那女子凑进一步,道:“你看到盆里的蜘蛛都害怕,那看见我呢?” 汤昭疑惑,一抬头,就见那女子鬓边趴了一只黑黢黢的蜘蛛,蜘蛛口还垂下几道白丝,仿佛垂珠。 汤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蜘蛛形的……珠花吗?” 那女子笑道:“算是吧。它生前是我一个小宝贝儿,可惜意外死了,我把它做成钗子带着,漂亮吧?” 汤昭想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女子一捋袖子,露出半截皓腕,道:“这个怎么样?” 只见半截雪白的手臂上,带着一串深色珠子,仔细看来,乃是一个个小小的蜘蛛。 汤昭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女子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道:“看傻了?这个是檀木珠子,小宝贝们虽好,还是太粗糙了,贴身戴着对皮肤不好。傻小子,我们这里就是黑蜘蛛山庄啊。” 她收回手抱着肩膀,道:“我是来收拾……哦,拾掇你们两个的。跟我来吧,带你们去好地方。” 汤昭心中甚是抗拒跟这女子走,卫长乐拉了拉他,低声道:“咱别得罪她。” 两人跟着那女子往外走,此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山庄多用黑色装饰,在阳光下依旧暗沉沉的。汤昭想着黑蜘蛛山庄的名字,总觉得角落的阴影里趴着一群群蜘蛛。 那黑衣女子笑吟吟道:“我叫做圆晴,你叫做什么?” 汤昭回答道:“学生汤昭。”停了一停,发现圆晴没有继续问,介绍道:“这是卫长乐。” 圆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看你不像那位邢大人的亲戚朋友。” 汤昭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我们都是给他逮过来的。” 圆晴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他抓谁都不奇怪。寡妇、三岁小孩子、七十八十岁的老头儿、瞎子瘸子,想抓就抓,哪有什么顾忌?” 正说着,三人到了一座大屋前。屋子圆顶,颜色纯黑,扣在地上仿佛一口黑锅。 整个黑屋只有一扇小窗,半开着,正袅袅的冒白气。 门口一个黑衣汉子上前躬身道:“圆晴姐姐,已经按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圆晴目光微动,笑道:“嗯,把这锅撤了吧,换成清水。” 那黑衣汉子微怔,立刻道:“是。”匆匆进门。 圆晴转头对汤昭道:“那位邢大人啊,大喇喇找上门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指使这个,差遣那个,一歪嘴又叫我带你们洗澡,呵呵。也就是我看你们无辜,长得也整齐,心软罢了。等着吧,一会儿有人叫你们。”说罢转身离开。 汤昭细想她的话,全身发麻,卫长乐低声道:“她的意思是原来水里加料了?” 汤昭摸摸脑袋,心有余悸。 别看那圆晴始终和颜悦色,她可是把蜘蛛顶在脑袋上的女人,甚至汤昭觉得,她笑比不笑更危险。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他们进去。 这间房子大概本来就是浴室,墙体厚重,想是为了保暖。正中央砌着一个方池子,里面盛了半池水。砌池子的石头倒不是黑色,而是绿色,映的池水也是碧绿的。四个池角各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蜘蛛,好像满池的水都是蜘蛛口里流下的毒涎一般。 饶是汤昭知道里面换了清水,仍不由心中发毛。 旁边有黑衣人喝道:“快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事到如今,汤昭只得先把怀里的零碎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竹筐最下面,又脱了衣服叠在上头,最后把眼镜也摘了下来,放在最上面。 摘下眼镜的瞬间,他竟觉得有些不适,好像一处倚靠被挪走,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到陈总以前说过,戴了几十年眼镜,陡然不戴总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还时常做出推眼镜的动作,想必也是如此? 不过眼镜这么神奇吗?他才戴了半日就离不开了? 水温很舒适,细腻滑润的水波冲着肌肤,汤昭几乎瞬间放松下来。 一回头,就见两个黑衣小厮把汤昭和卫长乐的衣服都收走了,汤昭忙道:“且慢,我们洗完了穿什么?” 那黑衣人嘿笑道:“自然有你们穿的。怎么,还道我们贪图你们的衣服吗?你们这些破布,只能拿去烧火。” 汤昭盯着那两个小厮,见他们只收走了衣服,并没动其他东西才松了口气。 其他东西还罢了,唯独眼镜是他要紧的东西,绝不能有失。 即使不依赖,他也真的喜欢戴上眼镜的后看到的世界。 那是个清晰、明白、熠熠生光的世界,他的视力下降有些时日了,这个世界的光彩一下子把他迷住了,即刻被眼镜俘虏了。 当年陈总似乎说过,每个人适合戴的眼镜都不一样,但这个眼镜好像就特别适合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有一些玄妙在里面。 他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他在井里见到了真正的仙女。 仙女虽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金眼镜和银眼镜都给他,却给了他最合适、最想要的,汤昭又是感激,又是震撼。 此时,眼镜已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兼具感情和实务,若是给人拿走了,汤昭肯定要光着从水里爬出来阻拦的。 好在这几个小厮显然训练有素,除了做手边的事,目不旁视,连眼镜这等稀罕物也不多看一眼。 话说回来,他一路上都戴着眼镜,造型也是有些奇怪的,也没人表现出好奇。 难道是他经验太少,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有很多戴眼镜的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泡在水里,汤昭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就这么睡在池子里,热气蒸上来,大脑也陷入了迟钝,所有的念头渐渐消散,时间在水蒸气的氤氲中凝固了。 “该出来了。就是蒸也该蒸熟了。”有声音炸响。 汤昭迷迷糊糊一惊,只见池上那黑衣人瞪着眼看他,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呆了一下,汤昭方爬出坑来,就见旁边放了两个盆,盆里各有一套黑衣。 …… 黑衣? 汤昭一抖手,把衣服展开,果然见衣角绣着大个黑蜘蛛。 忍不住一抬头,那黑衣人早等着他,道:“怎么?还挑三拣四?” 汤昭深吸了口气,浑身上下擦干,匆匆将衣服换上。不管怎么说,这身衣服的料子真不错,穿起来轻飘飘的,十分柔滑。 穿完之后,汤昭只觉得自己和黑沉沉的黑蜘蛛山庄融为一体了。 刚一出来,就看见了圆晴。 圆晴正在院落的那棵大桑树下,和另一个女子交谈。 那是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像春天的油菜花一般鲜嫩。 黑蜘蛛山庄太缺乏其他颜色了,汤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少女可能是身量未成,比圆晴更矮些,从汤昭的角度看,能看到她半张脸,只觉得她是一张团子一样的圆脸,五官精致小巧,唯独一双眼睛弯弯的,好像在笑,眯着看不见瞳仁,看起来懒洋洋的。 她除了一身鹅黄衣裙,便是腰间一条衣带瞩目,橘黄条纹的衣带在腰后打结,别成了一个大大的单边蝴蝶结,从身侧看去,那个结子圈大的夸张,无论如何不能忽略。 多看了几眼,那少女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这笑容说不上如何惊艳,但很是亲切,感染力极强,汤昭不由自主的跟着一笑。 这时圆晴也注意到他,眼睛一亮,喝彩道:“不错啊,好俊的小孩儿,你居然这样适合穿黑。” 她放下那少女走过来,神情很是满意,道:“怎么样,这身衣服穿着感觉如何?” 汤昭道:“挺好的。穿着好轻,但还挺暖和。” 他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他最好的时候也只穿过细布衣服,但想来最好的丝绸也就是这样柔软轻便了。 圆晴道:“当然轻了,这里面可是掺了蜘蛛丝。” 汤昭惊叹道:“这衣服是蜘蛛丝做的?” 圆晴啧啧道:“你倒想得美。我们这里的黑玉蜘蛛丝多贵重,十倍重的黄金也换不来,你道你是咱们庄主么?掺上一点儿就不错了。” 汤昭摸了摸袖子,要不想蜘蛛的模样,他真能感觉到这身行头的贵重。 圆晴道:“真是越看你越合适这套,说不定换一身纯蜘蛛丝的更好些。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能活过这次。你跟着那女人走吧,放大胆,就当是闯一回阎王殿。” 15 小心驶得万年船 鹅黄衣服的圆脸少女在前面带路,汤昭和卫长乐在后面跟着。 要说这少女比圆晴这蜘蛛女气质亲切不少,汤昭可以和她攀谈几句,但她似乎又是官府的人,令人多了几分顾虑。汤昭一时担忧,只盯着她背后那朵巨大的蝴蝶结发呆。 蝴蝶结随着她向前走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她的步伐似乎很有规律,蝴蝶结的晃动的频率也很规律,目光一旦陷入了这等韵律里,渐渐就能浸入其中,不可自拔。 突然,汤昭的衣袖给人拉了一拉。他回过神来,就见卫长乐看过来,对汤昭使了个眼色。 汤昭一时费解,只能看回去,两人远远没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他光眨眼这谁能懂? 定了定神,他往四周看去,心中一凛: 好偏僻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了吗? 要说这山庄色调暗沉,气氛压抑,原分不出哪里是正哪里是偏,可是这里的巷道非常狭窄,渐渐有走到死胡同的感觉。 汤昭深吸了口气,强笑道:“姊姊,咱们是去见那位大人吗?” 那圆脸少女脚步不停,道:“你说镇守使?他今日有要紧事,不能见你们。” 她的容貌俏丽,打扮的也像个活泼少女,声音却偷着三分娇媚,三分慵懒,原是十分悦耳,但此时此地却格格不入。 汤昭心越发往下沉,道:“那……咱们去哪儿?” “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圆脸少女突然停住,伸手推开一扇门。 一阵清风吹了进来。 灰扑扑的墙面上开了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如同把浑浊的冰面打破了一个洞,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是树,是草,是满地的落叶和振翅的鸟儿。 色彩缤纷,和山庄的阴暗界限分明。 那是外面的世界。 “出去吧。” 她笑眯眯的说。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滴滴、懒洋洋的,但这时听起来又不同了。 汤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让我们走?” 少女道:“你们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这哪是你们小孩子呆的地方?镇守使做事欠思量。趁着今日他不在,你们先走吧。” 汤昭一时茫然,问道:“可是我们一走,你怎么办呢?” 少女道:“镇守使做事无所顾忌,难道我就不会随心所欲么?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小孩儿替我操心。” 看她面相,也就比汤昭大个四五岁,一口一个小孩叫的顺口。 汤昭眼看一门之隔就是外界,不免心动,突然就听卫长乐道:“我们不想出去。” 汤昭一愣,卫长乐上前一步,将汤昭挡住,正色道:“多谢姊姊一片好意。但我们是自愿来到这里。我们信任检地司的大人,只等朝廷安排就是。何必私自潜逃,做了贼呢?” 汤昭不再说话。倒不是同意卫长乐,只是他从卫长乐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决意,这是极少见的,想必不是毫无理由。现在他自己没有心存犹疑,自然要尊重卫长乐的决断。 两人之间就算没多少默契,信任总还是有的。 那少女眯着眼睛看着卫长乐,虽然看不见她的瞳仁,但能感觉到她居高临下的逼视。 而卫长乐并不躲闪,直视对方,背后却落下汗来。 过了一会儿,少女放松下来,懒懒道:“鱼儿不肯跳出网,难道还能硬扯吗?反正明天镇守使会回来,一定会见你们。你们的机会只有今天而已。” 汤昭虽支持卫长乐,却觉得不免辜负对方好意,上前行礼道:“多谢姊姊好心帮忙。是我们辜负了你的美意。无论如何,今日的恩情我们都记下了,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少女笑道:“报答?你说来日要报答,这是说真话,还是阴阳怪气呢?” 汤昭怔了怔,道:“学生向来说真话。何来阴阳怪气?”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盯着少女。 他心中冒出了古怪的念头,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所以谨慎的重申道:“我道谢就是道谢,对你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 少女点点头,看样子颇为满意,道:“这么说你很聪明咯?好吧,我等着你将来报答我。不过今日你们不肯走,有没有‘将来’可就说不准了。希望你们不要后悔。”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道,“吃不吃糖?” 汤昭愣了一下,少女解下腰间的荷包,让汤昭伸出手,倒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来,有饴糖、酥糖、龙须糖、松子糖、桂花糖,各种糖果一应俱全。 汤昭目瞪口呆,又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少女收起荷包,道:“这个糖你慢慢吃,吃多了对牙不好。还有……猫也喜欢吃糖的。” 说完,她轻轻一跃,跃上了墙顶,姿态轻盈,降落无声。汤昭刚刚抬头,就见鹅黄色一闪,已经消失不见了。 汤昭捧着糖,若有所思。 总觉得这个跳跃的姿态在哪里见过。 卫长乐拒绝之后一直静静地站着,过了一阵低声道:“昭哥,对不住,我可能连累你错失了逃脱的机会。” 汤昭道:“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她有什么破绽?” 卫长乐四处打量周围,此处偏僻,确然一个人也没有,方轻声道:“我怕她是来试探我们的。” 汤昭点头,他刚刚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是卫长乐怎么那么快确定的呢?有什么他没发现的破绽吗? 卫长乐道:“有一等人贩,抓住孩童之后,便假装好人来试探他们想不想逃走。第一次第二次必然说想,跟着人逃脱自然失败,然后被抓住一顿毒打。如是再三,打到孩童看到逃脱的机会连想不敢想,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彻底麻木了,这才算驯熟了。之后随意倒卖驱使,再无问题。” 汤昭背后一凉,又问道:“这是人贩子的手段吧?检地司也这样吗?” 卫长乐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但是我不敢赌。就我以前的经验,一件坏事一旦可能会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汤昭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理论,叫啥啥定律来着,既然都叫了定律了,那多半是真的,问道:“那么如果一件好事可能会发生,那它有多大可能会发生呢?” 卫长乐出神道:“本来有好事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不过遇到你我有点转运,所以刚刚可能真的错失一个机会吧。” 汤昭觉得少女是真心伸出援手的,除了直觉还有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理由,不过这都是后来他回过味来想到的,当时他可是犹豫不定,此时尘埃落定,自然不能回头再埋怨卫长乐的谨慎,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小心才对。” 此时少女已走,离开的门还虚掩着,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汤昭一伸手,将门按上,道:“既然咱们不赌,索性就别惹嫌疑了。站那边儿去吧?”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圆晴和一个公差匆匆到来。 那公差大老远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道:“那女人呢?” 汤昭如实道:“跑了。就刚刚翻墙跑了。” 公差狐疑的盯着两人,并没进一步询问,反而对圆晴道:“你们山庄怎么竟放进来这等可疑人物?” 圆晴愠道:“难道不是你们的人吗?” 那公差道:“她说了自己是检地司的人了?” 圆晴道:“她也不是我们山庄的人啊!” …… 此时大家都了然了,这黄衣少女利用双方沟通不畅、信息不通的空档来了个两头骗,大摇大摆的把汤昭两人带走,而且还真的给她成功了。若不是卫长乐太过谨慎,两人现在都金蝉脱壳了。 想通此节,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卫长乐更后悔自己错失机会。那公差道:“既然贵山庄两个孩子都看不好,还是交给我们吧。你们别插手了。” 圆晴沉着脸道:“随你,难道我们稀罕吗?只是你们占的就是我黑蜘蛛山庄的地方,不用我们,你们能飞上天去?” 公差冷着脸,对汤昭道:“跟上来,别走丢了。”甩袖走了。 圆晴提高声音道:“你们仔细吧,我们庄主不日便回。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压派我们这些小人物罢了,我们庄主可不吃这一套!” 公差懒得回应,带着人扬长而去。 汤昭他们再没回那小厢房去,而是住到了一处大院。 这大院宽阔华丽,似乎是山庄的正堂。院外守卫森严,院里倒是清净,两人一人分得一间厢房,床褥家具俱全,算是提升了一点儿待遇。 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无非等着那镇守使回来做主罢了。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依旧不见人影。 汤昭等的有些烦躁。那人不回来,很多事情落不了定。 他一日之间经历了太多事,可算得跌宕起伏。有的事是他自己选择,有的却是莫名其妙,甚至荒诞离奇,恍如梦境。 现实和梦境的交织,让他心头纷乱。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那位大人回来,能拆解一二吗? 16 春蚕到死丝方尽 半夜,汤昭睁开眼。 下午等人的时候,他等得睡着了,到晚上反而睡不着。 他也没想睡。 夜深人静,他还有事情要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需要确认。 独自起身,点起灯烛。 窗外月光很好,夜色却依旧浓深,小屋幽暗阴沉,每个角落都是陌生的。 陌生和孤独编织成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几乎淹没了他。 唯独桌上有一点灯火,如黄金一般耀眼。 孤独的时候,他又掏出了眼镜,戴在鼻梁上。 把眼镜戴周正,周围清晰了不少,连桌上的火光都温暖了一些。 他又取出了一封厚厚的信。 这是他递给薛府,又被退回来的那封。 把信拿出来,放在桌上,发出轻轻地“砰”的一声。 信封里是有些分量的。 这是他去薛家拜访递上的信件,后来被薛家扔回给他,他便带在身边,没有拆开。 其实他早想拆了,因为其中藏着一处疑惑,但一直没得空闲。这一日颠簸辗转,所幸信件没丢。 用手捻了一下封口,果然重新粘过了,不是他当初黏的,被人打开之后重新粘合。 一点点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那是很厚的一摞。 打开最上面一页,一色清晰整齐的小楷。 但若有其他读书识字的人在此,一定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状元及第,也认不得信上任何一个字。 认得这种文字的,在这世上寥寥无几。连汤昭在内,也就两三个人吧。 “吾弟来仪:见信如晤。 一别十数年,别来无恙否?想必无恙,盖因若弟有三长两短,必难以看见此信,可知我此问万无一失。但倘若弟有抱恙,你我兄弟说话反而方便,毕竟愚兄已在地下等候多时了。” 读到这里,汤昭咧嘴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他执笔。 现在他还记得,已经病入膏肓的陈总神态爽朗,语气轻松,反而是他握笔的手很紧,僵硬的如同木柴棍。 后面的信内容他很熟悉,毕竟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大多是些叙旧的话,提及了许多往事,以及分别之后发生的事,还有就是…… “下笔千言,余意不绝。但犹记贤弟文字不通,恐太长不看,余言请我儿汤昭带到。” 到此为止,都是汤昭写的,写完之后装入信封,交给陈总。 等他再拿到的时候,信封已经封好了。直接递给薛家。他也是时隔数月,再次看到这封信。 没想到下面还添了一行字。 这行字歪歪扭扭,远不如汤昭写的工整,可见下笔的人手中无力。 “汤昭我儿,虽非亲子,胜似亲子,本欲托付衣钵,怎奈天不假年。稚子今年十二,秉性善良,质如金玉,唯未学安身立世之道,实堪担忧。弟若有暇还请照料一二。弟若无暇,放他离去,切勿伤害。切,切。 陈宇航在地下感念一世之情,来世必报君子。” 汤昭嘴唇抿了起来,紧紧抿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把眼镜摘了下来,顺便用衣袖擦干净。 他的动作很慢,薄薄的两片镜片,他擦了很久,很久。 擦完之后,他好像耗尽了力气,慢慢地趴到了桌上。 这一趴就是好长时间,灯烛一点点燃烧,大颗大颗的烛泪滴了下来,落在烛台上,又凝固了,堆在一起。蜡烛一直燃烧,烛泪就不会干涸。 又过了一会儿,他面色茫然的用手指捻起书页,向后翻过。 本来他递过去的信封只有前面几页,后面的都是新添的,也就是从这一页开始,都是薛府里带出来的。 书页之后,是一页空白。 再往后…… 一抹金色耀眼生华—— 那是黄金,真正的黄金! 汤昭的瞳孔里倒映着金色,那是财富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是世上最令人渴望的颜色。 不过,那也是虹膜倒映出来的颜色,他自己是没有颜色的,没有特别喜,也没有特别惊。 “果然是金子啊。” 之前那封信被扔回给他时,他便已察觉到分量不同——那绝不是纸张的分量,别说加一份信纸,就算加一本字典也不能这么沉,只能是在里面加了金银,总不能是加了铁锤吧? 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他倍感古怪。 薛府的态度当然是恶劣的,恶劣到让他本能的十分生气。 可是抛出来的馈赠也是实实在在的。 倘若直言叫自己拿钱走人,那倒可能是嫌麻烦用钱打发自己,但偏偏一字不提,好像不存在赠金一样,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若只是给几个小钱还罢了,既然送出真金白银的大手笔,何妨说几句客气话,好歹结个善缘,又不费什么力气,何必恶语相向呢? 在薛家门前,汤昭其实还没想清楚。 他最后向薛府说得那番话,一般人听得觉得是气急之后的嘲讽,有心人也可以觉得是真心道谢。 是道谢还是嘲讽,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看主人家是善意的听,还是恶意的听吧。 他希望是善意的,离开薛府之后越来越希望。 毕竟那是陈总最后时刻让他去找的人,汤昭真心希望不要辜负了。 金子有信纸那么大,薄薄的一片,大概在一两左右。掀开金箔,下面垫着一张纸,然后又是一张金箔。 一共六张金箔,也就是六两金子,以现在的银价,能换一百二十两银子。 真的不少了。足够买二三十亩良田,再在城里买两间房,舒舒服服衣食无忧。如果只是养活自己,一个人一年五两银子足以温饱。而要买人,一个丫头童仆七八两银子也到头了。也就是说,如果汤昭活不下去,自卖自身,卖十次也卖不出一百两银子。 当然他是不知道他在人牙那里有一份超高的估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收起黄金,最后还有一封信。 那是回信。 比起汤昭的字,甚至比起陈总的绝笔,这笔字可不大体面了,并不是无力,而是相当粗陋稚拙,就像刚学写字的人一笔一划的爬出来的。 “汤昭贤侄:” 只看了四个字,汤昭手微微一紧,心却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一种释然的解脱。 无论真心假意,希望能让陈总无憾。 “今闻贤侄远来,喜故人有后,本欲相见,奈何缘浅,详情一言难尽。贤侄有处安身否?若无且至余霞郡琢玉山庄,寻薛闲云庄主暂且栖身。信后附功法一篇,可背熟之后焚毁。闲云问及,忖量交付,便宜为之。” “功法……” 汤昭猛然起身,因为起的太猛,差点磕到桌子上。 妈耶…… 是他想的那种功法吗? 他紧张的手心都有些出汗,忙放下信纸,在桌子上抹了一下,又死死地攥住。 他一直想学武,从小就想。从他看了第一本杂书时就有梦想。后来遇到陈总,更听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故事,更是全心向往。 只是哪有门路?当初那么软磨硬泡才请父亲带他去武馆,武馆的教师爷看了他的根骨,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得加钱”! 钱是加不起的,再加上他又大病小病不断,能跑能跳的日子有限,武学梦是彻底断了,只好学文,还不是跟正经先生学,跟陈总学,学得不伦不类的,功名是不用想了。 后来家人相继去世,他彻底没人管束。但那时叫他去学,他也不敢了。正经武馆不收,许多旁门左道乃是黑道帮会倒是在大肆扩招的。不是招正经弟子,就是些外围混混,跟着进去领一套衣服,在街头码头打打杀杀,好勇斗狠。据说混出头之后,也能渐渐进入核心,学到真本事,那就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了。 这条路,就算是如今的世道,也不是好人家的孩子走的。他要是敢去,最后一点微薄家财就要改姓,至于小命能不能留下,就要看帮会是不是做绝。 但他依旧都想学武,做梦都想。 失去了所有依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太辛苦,太危险了。他想保护自己,想拥有力量。至于什么前途、梦想都太远了,他只想握住一点安全感,拯救自己。 他曾以为想要圆梦只能寄托于奇遇了。或者救了一个要死的大侠,等人家报恩受自己为徒,或者掉下悬崖,从山洞里找到武林秘籍,那都是故事里才有的事。 不想悬崖没掉下去,秘籍真撞到手里来了! 还是薛大侠这样镇压一方的大侠通过这样的途径送给他的! 这不是奇遇,还有什么是奇遇? 而且是正统的奇遇! 比起来,什么水里升起奇装异服的仙女这等事太离奇了,一点儿不真实。故事里都不这么写的!况且除了一副眼镜,他又没得什么好处! 满怀激动的深呼吸几次,翻过信来,果然见一篇几千字的文字。 《桐花引凤诀》。 17 夜半无人私语时 桐花……引凤诀? “好雅的名字……听起来不是很威风……” 想了想,汤昭又觉得这才对,好的功法就该含义深远,想什么“如来神掌”、“大威天龙”之类太浅白了。 “我看看……嗯……呃……” 坏了! 汤昭陡然如冷水浇头。 看不懂! 这上面的字他都认得,甚至读的出来,可是连在一起一点儿也看不懂。 许多常用的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陌生的词汇,许多陌生的词汇连在一起,形成了晦暗不明的句子。最后晦暗的句子穿成了一篇混沌的文章。 他瞪着篇章片刻,只觉得纸上的墨字一个个长了翅膀,在眼前嗡嗡乱飞。 好像……和书里说的不一样…… 不是照着秘籍能一步登天么? 哪个奇遇主角是连书都看不懂么? 那多耽误工夫!还能不能成功了? 看到最后,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忙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这一定要擦干净,叫人看见了,不说他看书看花了眼,还以为他因为看不懂气哭了呢。 擦干了眼睛,汤昭感觉眼前清晰了一点儿,又重新戴上了眼镜。 还是有点花…… 不对,是又有什么花纹…… 是字! 汤昭精神一震。 之前他视野一角曾经飞快的闪过一行花纹,当时他没在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后来想起了眼镜,心中有个猜测—— 那行花纹不会是从眼镜上闪过去的吧? 但之后再没那种情形出现,他便抛之脑后了。 如今,眼镜上——这回清楚无误的确认了——又闪过花纹了,这回还不是花纹,而是字。 不,也不能说是字。 而是花纹与字的组合。 其中一部分是字,另一部分是和字相同大小的块状花纹,汤昭猜测,也是一种文字? “x功,下x……” 汤昭啧了一声,他好像有过这种感觉,陈总当年考他的时候出过这种题型,叫完形填空来着。 连选项也没有,这完形填空自然是做不出来的。 信上的功法看不懂,眼镜上的文字也看不懂,汤昭叹气。 “我……看不懂。” 他轻声说。 虽然独自一人,他却用的商量的口气,似乎在与人交流。 夜深人静,寂静的房间只有他一人在说话,宛如呓语。 此情此景,多少有点恐怖。 汤昭却很平静,他知道,他并非对人说话,但却有能听懂他说话的。 眼镜片的字符停止了,就像滔滔不绝的人突然闭上了嘴。 更安静了。各种意义上的。 四周静静的,汤昭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功法,陷入了沉默。 夜深人静,最适合思考。 渐渐地,他思路清晰起来,自井底出来几个模糊的念头串在了一起。 他突然一伸手,提起桌上的笔。 这里是黑蜘蛛山庄正院的厢房,桌上摆有纸笔,只是没有墨,他也不强求,就蘸着水在纸上写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一面写,一面轻声念诵,就像当初先生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一般。 念到一半,眼镜上的字迹一变: “玄功,下品……” 汤昭大喜,掷下笔道:“你果然能听懂我说话!” “我就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我说有仙女就仙女,我说从水里出来就水里出来,还有金斧子银斧子,除了我天底下没人会知道这个故事,你在庙外都听见了吧?” 只要抛开不敢想象的惊恐,静下来慢慢思索,总是能抓住不可思议背后的一点逻辑。 只要是人能想象的逻辑,这奇迹不免又离着人近了一些,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你是什么……存在?是在我眼镜里吗?你幻化为仙女说什么金眼镜、银眼镜,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吧?你是把眼镜修好给你自己住了?你想和我交流,可是不识字……啊,我失礼了,那种花纹是一种字吧?只是我看不懂罢了。不是你不识字,是我不识字,看不懂你说什么。所以我刚刚诵读薛大侠的信,你就听懂了一些字,对照书写,就能显示出来了。” “你真的聪明,只看一遍就能对应文字,比我聪明百倍!可是在井里,你不是会说话么?怎么在眼镜里又不会了呢?你出来咱们说话,聊聊天不好么?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将自己的思路一股脑的说出来,盯着镜片等着回应。 然而,镜片的视野下,眼前干干净净,没有回应。 汤昭有些焦急,一低头,又看向《桐花引凤诀》。 镜片上飞过一行字: “玄功,下品” 汤昭心骤然冷了下来,用手扶住镜片,轻声道:“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到底是跟陈总耳濡目染多年,汤昭的思路远比寻常人开阔。 按照陈总所说,一个东西能听话,能说话,甚至能反馈,它也不一定是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是…… 一段程序? 是这么说的吧? 程序那种东西,只有按照规则的判断,却没有自主的意识,它能回答问题,但只是在它数据库的范围里,说白了只是工具罢了。 如果从利害上论,手边只有一个工具,似乎更加安全,但汤昭还是心存失望,他在孤独的夜晚所渴望的,是温暖而亲近的伙伴。 失望之下,他也只能接受,世上并没有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强大、善良、诚恳、和他敞开心扉、能保护他、绝对不会伤害他的仙女。 汤昭心中宽慰自己,暗道:也许仙女就是仙女,眼镜只是眼镜,仙女将眼镜给我,这只是件宝物,能显示些东西,之前用的其他文字,后来录入我写的文字便转了过来。至于那仙女,换上我描述的衣服,或许只是好玩罢了。 不妨先珍惜眼前之物,等脱了此地牢笼,他再回去见那位井底神仙道谢。 只是,这眼镜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它唯一一句能看懂的就是“玄功,下品”,意思是品级? 汤昭一面根据记忆猜测,一面略微沮丧——下品的意思,应该品级不高,怎么他千回百折才得到的功法并非特别珍贵稀奇么? 唉,算了,就算是下品他也看不懂,上品又不知是怎样的天书。 也就是说,这个能看到功法的品级。 搁故事里,叫做鉴定? 也不只是功法吧? 他记得自己的镜片之前还出过一回字,就在那位红披风让他看一个眼睛一样的珠子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完全看不懂,只当是花纹。 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了。 他戴着眼镜仔细查看房屋中的每一寸地方,桌椅、床铺、灯台、纸笔、种种家具摆设再没有引得字迹出场。 看来只有到达某种底线,才能引动眼镜了。 下品……该不会就是底线吧? 只是知道下品有什么用呢? 他如今的景况,鉴定似乎也没意义,但他还是一句一句的写“千字文”,一面写一面讲解,这场“启蒙”,终究还是要有始有终的,一直写到“焉哉乎也”结束。写到后面,开头的水迹已经干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 “你还有不明白的么?若有不懂,我这还有三字经。只是那个不好,有好多典故不好讲解,反而不易习字……” 他一面说,一面挪开白纸,露出文字晦涩的《桐花引凤诀》,自然而然的目光放到了第一行。 突然,一大片字幕如水一般流下。 什么? 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这篇文字竟然是—— 注解?! 这一大篇文字全是注释,只注解了第一句话。一个词一个词的解释,后面还有批注之类。文字虽然也不浅白,但已经是他能看懂的范畴了。 原来关窍在这里! 汤昭心中惊喜,暗道不愧是仙女赠宝,竟能将天书一样的文字解释明白。不及逐字逐句看明白,又往下扫第二句,果然又是密密麻麻一大篇新文字。仔细算来,原文不过几千字,加上注解怎么也得五六万字!纵然他不厌烦读书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心中暗想:好家伙,这里头是什么乾坤万象!下品玄功已经如此繁复,上品又当如何? 一直浏览到最后一句,汤昭正要从头看起,突然看到最后镜片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白色的一个空心小圈。 “句号?” 不…… “好像一口井啊?” 莫名的心中一动,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个标志上。 然后,视野中的某处亮了起来! 18 从水里升起来的…… 视野中,出现一片亮光。 汤昭顺着光看去,发现竟是屋角一洗脸盆,突然大放光芒。那水盆正是洗脸盆,晚上洗过脸后剩有半盆凉水,连块肥皂也没有。 上一次看到发光的水,还是破庙、荒园,水井。 仙女就是从那口井里升起来的。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开玩笑,差远了好么! 当时什么氛围,这里什么氛围? 深山老林,荒园废井,从里面钻出个把仙女啊、神怪啊、鬼狐啊,那是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盆凉水里有什么? 仙女难道会钻洗脸盆么? 汤昭心中吐槽乱飞,却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果然是水盆里的水会发光,汤昭手凑了过去,光华映在胳膊上,衬得肌肤上一片光晕。 手指入水,汗毛栗栗,如入凉水…… 废话,就是凉水。 手指一撩,水珠儿溅起四散,一粒粒光华莹莹,如碎玉,如散珠,如梦幻泡影。 到底是…… 汤昭沉吟着,想起那晚自己说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一切的开始。那么,似乎自己也应该从那里找找关窍。 “让仙女升起来,需先把斧头扔下去。” 难道还扔眼镜? 汤昭迟疑的把眼镜摘下,接着大吃一惊—— 眼前一片黑暗,光芒没有了! 水盆还在眼前,静悄悄、黑黢黢的。哪有什么光华? 再戴上眼镜,光再次亮起! 连续摘下戴上几次,他终于确认,只有在眼镜的视野里才有光,摘下是没有的。而摘下眼镜看到的,显然才是真实世界。那道光只是虚幻罢了。 倒也说得通。 终究灵异的是眼镜而不是洗脸盆。 虽然是梦幻,但汤昭固执的认定,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至少要扔进几样东西才对。既然不能不戴眼镜,那肯定不是往水里扔眼镜了,可以用别的试试。 茶杯—— 没反应。 砚台—— 咚,沉底了。 笔—— 飘着的。 蜡烛…… 他耐心一样样试,却始终没引动什么反应,心里叹了口气。并非失望,他其实早有猜测,恐怕只有那样东西才有用,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 迟疑良久,他终于心一横,小心翼翼的将功法捧了起来,轻轻地往水里浸去。 他动作轻缓,手指不离开纸张,以便浸透之前能拽上来。 咕噜噜…… 纸张接触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轻飘飘一张纸,入水却仿佛千钧重的泰山石,水浪四面分开…… 一个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的……仙女从水里升了起来。 汤昭呆呆的看着,嘴唇一动。 似乎想说: “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 这个仙女比水下小了好几号,只有一尺来高,倒与洗脸盆匹配。仙女虽然气质依旧高贵,相貌绝俗,但着实难以带来发自心底的震撼与敬畏了。 仙女没有烟火气,笑容淡雅,一手托着一团金光,一手托着一团银光: “年轻人,你掉的是那个金花引凤诀呢,还是这个银花引凤诀呢?” …… 我特么…… 汤昭闪过一个念头:“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金斧头和银斧头能这么套吗? 他这个桐也不是那个铜啊。 “你……仙女姐姐,你能听我说话吗?” “你是当初那位仙女么?是真实还是幻影呢?” “你在哪儿,是还在井里,还是栖身眼镜中呢?” “你当初为什么要现身给我眼镜呢?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然而任凭汤昭怎么滔滔不绝的询问,那仙女说完了就不动了,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似乎汤昭不接下去,她要浮到地老天荒。 没有办法,汤昭只得先回答: “都不是,我丢的是……桐花引凤诀。”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发烫,好像在玩一个拙劣的过家家游戏。 可是,那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才玩的吗? 他可是已经有五六年没玩过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仙女微笑,“金花引凤诀和银花引凤诀都给你吧。” 两团金银光同时向汤昭飞出。 汤昭愣住,他第一次见仙女时,可没什么金的银的,只是把眼镜还给自己而已。这次的动作出乎意料,他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接—— 金银两团光在眼前交织,不等他手指碰到,突然绽放耀眼的光芒,扑面而来—— 一声震动,天地变色,豁然开朗! 周围燃烧了起来,四面八方都是火焰。 通天彻地的火焰,天地间除了火焰再无他物。 或者说,天地本来就是火焰,火焰就是天地。 火焰五光十色,瑞彩流转。 各种鲜艳、绚丽、灿烂的颜色交织流转着。 那不是人间的颜色,不是花的颜色,不是虫豸的颜色,更不是绸缎锦绣轻佻浅薄的染色。 那只能是天的颜色。 是烧云、是烟霞、是雾霭、是霜霰…… 还是天地间的精灵! 他看到了,火焰光华中那五色斑斓的影子。 是朱雀! 是凤凰! 是烈焰中的神鸟! 那神鸟明明近在眼前,却异常模糊,怎么看也看不清。 他努力的看,努力的看,只看见了…… 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金色的羽毛,金的那么灿烂,如有火焰在流动。 他痴痴的盯着,顺着羽毛上的羽支一丝丝看去,越看越是清晰,上面流动的火光仿佛在燃烧……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轰! 汤昭如同枯叶,浴火爆燃! “啊——” —— “昭哥——” “嗯?” 汤昭一下子回魂,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巨大的裂痕,把世界劈成两半,一切景物沿着裂缝出现了歪斜。 ?我瞎了? “昭哥?”卫长乐的声音就在耳边。 汤昭斜了一下眼,在缝隙一侧看见了卫长乐的脸。 呼,我还以为是瞎了,原来是眼镜裂了。 …… 眼镜裂了? 汤昭一把扯下眼镜,果见一片镜片中间有一道裂缝。 “啊……我的眼镜啊!” 汤昭呻吟一声,心头滴血,颤抖着抚摸着镜片。那镜片破的实在触目惊心,左右横贯的裂缝把镜片一分为二,几乎腰斩,也就是镜框箍着方保持完整,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扣下两半碎片来。汤昭一向珍视眼镜,这时心疼的几乎落泪。 怎么回事?昨晚做什么了,好好的眼镜裂成这样? 一念及此,昨晚的记忆立时浮上心头,书信、千字文、注释、仙女、金银、功法…… 这些记忆令他心中乱跳,接着皮肤又感觉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 汤昭正仰面躺在地板上。 梦境现实不断交错,他爬起身来,只见自己躺的正是房间角落,离着水盆不过三尺。背后是他昨晚写字的桌子,桌上书信乱做一摊,纸缝隐隐透出金色。 坏了! 汤昭更是慌乱,忙七手八脚把东西归拢起来,拿在手里不知往哪儿塞,一回头正看见静静站在旁边的卫长乐。 此时天色已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卫长乐沐浴在阳光中,表情模糊。 汤昭想到他一进门看到屋中大乱,自己又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景象,窘得脚趾扣地,解释道:“我昨天晚上做梦梦游……呃……我的眼镜坏了,是很重要的长辈遗物。” 昨晚的事一环连一环,奇异非常,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卫长乐神色更奇怪了,轻轻问道:“眼镜是什么?” 汤昭把手中眼镜给他看,道:“就是这个,很少见是不是?可能这世上独一份。” 卫长乐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门窗,见都紧紧闭着,方靠近了一点儿,低声道:“果然你手上拿着东西吗?” 汤昭愕然,突然回过味来,一股凉气直窜上来,失声道:“你是说……” 卫长乐微微摇头,声音越发低沉,道:“其实……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不奇怪,对不对?咱们都经历过。无非您比我更厉害一些,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您能看见我看不见的。” 此时,汤昭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这一日的遭遇——自从眼镜被捞出水来破镜重圆,自己一直戴着,可没有一个人对这新鲜器物多看一眼,仿佛这东西不存在。自己也不是没有隐约感到奇怪,但没有多想。 这么说来,根本没人看见这眼镜吗? 不对啊,这眼镜早就在自己手里,在家里就带着,除了自己别人也都能看见,爹也能看见,邻居大叔都能看见! 难道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枯井里,自己的眼镜就已经遗失了? 什么仙女从井里捞出来,什么金眼镜、银眼镜,什么破镜重圆,还有昨晚……昨晚那奇异的事情,都是自己生了病在妄想吗? 汤昭一个激灵,恐惧之外,又生出一股悲伤。 因为连番遭遇,情绪跌宕,自己已经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了吗? 不…… 不是! 他一低头间,依然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多了点东西。 19 肝胆 他一转念间,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多了一部功法。 那是一部玄奥非常,但自己极其熟悉的功法。不但熟悉,而且好像研读了十几年一般,不但文字烂熟于心,更读懂吃透,可以说融会贯通。 那不是桐花引凤诀,也不是什么“金花引凤诀”、“银花引凤诀”,那是—— 《神鸟浴火诀》。 哪里出来这么一部功法? 汤昭心中惊奇,从小到大,他唯一见过的功法就是昨晚的桐花引凤诀,但也只是粗粗浏览,如看天书,就是眼镜上出现批注能助他看懂文字,他也没来得及细读,怎么会好像完全学会了这么一部高深功法? 这功法绝对高深,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因为学通了这部功法,连学识都涨了一截,许多概念也自然明了了,让他现在再看《桐花引凤诀》,恐怕不借助注释也能通读大概。 这也太神奇了!恐怕只有传说中的“灌顶”才可解释!而且这灌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平地起高楼,扎扎实实,绝无隐患。 只是他现在练不了,掌握之后他才明白,玄功不是从无到有的基础功法,而是某一阶段的进阶功法,现在修炼是平地泛舟,无计可施,但到了可以修炼的时机后他立刻就能上手,事半功倍。 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感受到疼痛后,他又回忆了一遍功法,发现依旧清晰后,方松了口气,确定这绝不是一场大梦。 还好,不是梦幻,只是奇迹而已。 见汤昭一直不吭声,神色阴晴不定,卫长乐突然伸手指天,道:“苍天为鉴,今日所见所闻我绝不泄露一字,不然叫我死无……” 汤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忙摇手道:“别发誓了,我还能信不过你?这也不是一定要保密的事。我还想请教哪位高人这中间的缘故呢。” 卫长乐道:“您要请教谁是您的决定,自我这里绝不吐露一个字给任何人。” 汤昭想了想,郑重起来,问道:“你也觉得我们遇到怪事不该跟别人提起吗?” 卫长乐也正色回答道:“窃以为当如此。祸从口出,我们既弱小,且不分轻重,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索性一概不说。倘若以后见识多了,能分出好歹来,再与人说也不迟。” 汤昭又想起了隋风的嘱咐,点头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说得对。那晚在庙里你跟我说的事我也绝不会告诉别人。” 卫长乐道:“谢谢您,这是您的好意,但我区区……” 汤昭皱眉道:“这么说话不累吗?你怎么了,睡一觉起来比昨天又见外了?” 卫长乐怔了怔,苦笑道:“我……昨晚没睡好,心中后悔难过,昨天要不是我,咱们本该脱身才对……” 汤昭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眯眼少女的事,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昨天咱们要是跟着那人走了,说不定倒不用后悔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后悔的。”他认真的说,“谨慎保守一万次也无妨,大意送命一次也太多了。所以你的决定没错。要让我选,我也是这样。” 卫长乐叹了口气,道:“是这样。落子无悔,后悔无用。倘若是我一人,选一万次也是不会变的。但连累了您……” 汤昭正色道:“既然同患难,免不了共进退。那不是听你的,就听我的。倘若我一时昏头,把你我都拖累死了,你会怪我吗?” 卫长乐刚要脱口而出,看着汤昭郑重神色,又重新低头沉吟,道:“你也说了,死人怎么会后悔呢?既然死了,自无怨恨。” 汤昭轻轻一合掌,道:“诚如君言!要说信任,也是你在我先。在破庙里你为了提醒我,将关乎身家性命的历险和盘托出,与性命相托有何不同?投桃报李,难道我会记恨这些小事吗?” 卫长乐渐渐放松,道:“是啊,后来你又舍生忘死的救我——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 汤昭道:“一日之间,一则托生死,二则共患难。可谓一见如故吧?我们也不输于古之贤君子啊。” 卫长乐脸皮终究不如汤昭厚,道:“不敢自比先贤,但能效一二风骨已足矣。再者……我还敬您是我少东家。”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玩笑,汤昭也笑道:“等我给你发工资你再敬我不迟。” 卫长乐长出一口气,提醒道:“昭哥,把手上的东西收一收吧。” 他指的是汤昭满手的书信还有黄金。 汤昭反应过来,忙把信件塞进原来的信封里,拿在手上略显沉重。 卫长乐并不插手,道:“早上他们来送饭,我替你接了。亏了他们没进门,不然这满桌子……你也太不小心,财不露白,这里又不安全。” 汤昭道了谢,道:“谁知道我会梦游?我本来也没想到有黄金。”当下解释两句,眼镜的事太过神奇,只把前日薛家门口登门遭拒,反而赠金一连串事说了个大概。 卫长乐听完一阵无语,道:“昭哥……我要是你,在薛家门口察觉到里面有金银,绝不敢这样带在身上。” 汤昭道:“是啊,旅途不便,路上又不安全。可我没落脚的地方,不知道放在哪里……” 卫长乐摇头道:“不是——应该先挖坑把书信埋了,然后赶紧从小路逃走——要是栽赃陷害怎么办?” 汤昭“啊?”了一声。 卫长乐道:“像这样明着不说,暗中却夹带金银的,只有薛家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自然就没有人证。到了晚间,他们带着官府的人来拿贼,把你半路截住,说你偷了东西,打开书信人赃并获,当时将你交官问罪甚至当场打死又如何?死了也脱不了贼名!” 汤昭听得满头冷汗,道:“还……还有这种事?” 卫长乐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有。”他说到这里,又想到昨日那事,道,“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并不总会发生。” 汤昭道:“何至于此呢?煞费周折图什么?” 卫长乐道:“缘故有许多……可能是报复,可能是灭口,也可能是有所图,或财或色,或者是绝后患,甚至是看着你讨厌。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碍着别人的事。不是说每个人都这样阴损狠辣,只是我只会用最阴暗的揣测。” 汤昭越想越觉得可怕,道:“你们都这样提醒,可见是我不懂世事。唉……天底下的事这么……还好这回不是。这回应该不是。” 他重复了两遍,终于还是有了判断。 这回不是恶意! 用金银栽赃已经很奢侈了,断无再搭上一篇功法的道理,这样重要的功法,半路出现一点儿周折,那可是天大的风险。薛大侠终究还是好意,这次他运气不错。 不过若真的发生卫长乐说的事,他是一定落入陷阱的。 发生这种事,汤昭没防备不是说他蠢,没发生这种事,卫长乐这样揣测也不是心中阴暗,而是两人境遇不同、经历不同,所知所想也截然不同的缘故。 他又问道:“现在我们在这种地方,该怎么保全财物?” 卫长乐思索道:“咱们还没见过那位大人,往后前途都不明确,你先贴身藏着吧。如果真是灾祸,你藏着金子万一有机会贿赂,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如果不是灾祸,那就寻个合适的时机埋在隐蔽的地方,等事情过后再取出来。” 汤昭点头,这是四平八稳的主意,目前看来也只有如此。 此时,就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大人要见你们。” 两人同时一凛,汤昭道:“就来。”随手在昨晚还神妙无比现在却平平无奇的水盆里洗了洗脸,有用梳了梳头发,当先出门。 门外有公差等待,带着两人从院中穿过。原来这院子虽是正院却也是后院,前面另有一重院落是主人会客的所在。 刚进前院,就听有人愤怒道:“刑……大人到底在玩什么?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代替我们庄主待客啊?” 汤昭闻音辨认,正是那丫鬟圆晴。 就听有人道:“镇守使少时自有交代。你安静些,勿要冲动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只听门帘一响,有人冲出门来,正是气的脸色发白的圆晴。 20 堂下何人要害本官? 圆晴本是一张娇媚笑脸,此时已气得五官挪位,怒冲冲来到院里,头也不回的道:“你竟还敢威胁我!欺人欺上门,踩人踩上脸,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呐!无非是趁着庄主不在,肆意欺负我们这些小人物。你们等着,等庄主回来!” 门中跟着出来一个年轻公差,看来也就二十上下,相貌英挺,神色冷峻,站在门口并不追来,慢慢道:“你若以为我在威胁你,为何还敢出口不逊?” 圆晴竖眉道:“你还要我敢怒不敢言么?我敢怒,也敢言!别忘了,这里是黑蜘蛛山庄三步之外,就是山庄百万之众,我倒要劝你们睡觉时仔细点!”说罢甩袖走了。 汤昭并未跟她打照面,心中暗道:黑蜘蛛山庄有百万人?比合阳县人都多?这不是胡扯?史书打仗诈称也没这么诈的啊? 紧接着,他一个念头闪过:没说百万之众是人啊…… 此时门口只有那年轻武官——汤昭仔细一看,从打扮来看,此人衣着考究,显然非差役一流,和那位刑大人倒有点相似,看来也是个武官——并不再理会圆晴,冲着汤昭两人一点头,道:“镇守使正在会客,你们进来等。” 汤昭和卫长乐自无不从,只见屋里是一偏厅,与正厅有一门之隔。 那年轻武官让汤昭坐靠里面的椅子,椅子后面是一架屏风。 汤昭坐下,只听得背后有声音传来,回头一看,却是屏风隔着前后厅,本来还有一扇门隔音,此时门开启一条缝隙,便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此时左右无事,他不由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前厅的壁脚。 只听邢大人慢条斯理道:“区区一个小孩子,竟然值一千两银子?虽然长得好,也不比别人多一个眼睛鼻子嘛。”他的声音和之前不同,抑扬顿挫,很是傲慢刺耳。 另一个陌生声音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一则这小子是楼主至爱,与旁人不同,二则他从楼中逃跑,下我桃花楼的脸面,惹得楼主大怒,一定要抓回。贵庄若寻到那孩子送回,必有千金奉上。” 汤昭心中疑惑:难道他们要抓的是卫长乐?检地司替什么桃花楼抓人?不,也对不上。长乐看样子流浪好久了,还拉扯着弟弟妹妹,不像刚从哪里逃出来的。 再说卫长乐瘦的极干枯,只能说长得还顺眼,似不能说长得好吧? 邢大人怪笑了几声,道:“真人面前别说假话。这世道什么天仙值一千两?要这样我山庄里多得是俊男美女,一百两银子一个都处理给你们如何?” 汤昭无语,心想:你这话圆晴知道吗? 那陌生声音沉默片刻,道:“何必挑明了说?什么样的孩子最值钱,大伙儿都知道。阁下既是五毒会总部来的,就知道这种买卖贵会也没少做。这一单是我们接到的,就请各位乡里乡亲给个面子,把这一次发财机会让给我们。桃花楼承这个情了。” 邢大人道:“总部是总部,我山庄从不在本地做这种买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者你们没把我们当乡亲。前几日合阳县同道聚会,可没邀请我们。” 那陌生声音越发噎住,干笑道:“小聚会,几个朋友聚一聚……” 邢大人冷笑两声,道:“桃花楼和铁蝎堡是好朋友,那你还敢登黑我蜘蛛山庄的门?你们和金山号为争一个码头差点打出狗脑子,转眼又成好朋友了?还有黑虎帮、裴家、红日武馆……全县上下只有我们不是你朋友?” 只听砰的一声,又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 那陌生声音急促道:“尊使息怒。我们是想邀请贵庄来着,都是铁蝎堡阻拦。铁蝎子说……” “嗯?” “他说贵庄主当年与检地司新任镇守使有一段旧情……旧交。为了避嫌,不宜……” 汤昭在外面听着,不知不觉间都忘了邢大人是检地司的大人了,似乎他真是这山庄的一位大人物,听到这里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放屁!”邢大人提高了声音,“铁蝎子是什么东西,他的话与放屁有什么区别?黑寡妇之名你们没听过?别说没旧情,就算有旧情,难道不是更方便下手?反而你们不叫我们,是逼我们去投奔检地司吗?黑蜘蛛山庄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我们投奔检地司可不是没有本钱。” 对方也有些急切,道:“别冲动,我们可不是信不过贵庄。实在是事关重大……其实我个人是非常信任黑蜘蛛山庄的。谁不知道黑寡妇是五毒会正统嫡传?反而铁蝎子出身不正,一肚子歪门邪道?我们犹豫是……是怕出不起加钱。” 邢大人放缓了口气,道:“啊,我当什么缘故,原来为这个,你不谈,怎么知道出不起呢?左右又不是你掏钱,大家都是分魔窟里的宝贝。现在魔窟还没降下来,都不知道里面多少东西,难道还怕分赃打起来吗?向来的规矩都是合力开路,各取所需。打进魔窟之后不就各凭本事了?至于前面准备,我们山庄可以提供地利,做个东道主,你们愿意补偿我们不拒绝,不愿意补偿,你们多出人力、出情报,让我们坐享其成就行。” 那人笑道:“是,是。之前有疑虑,贵使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哪里不知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咱们要对付的是检地司,还可能有各路过江龙,本地势力不抱起团来怎能成功呢?若把好处白白让出,就浪费这天降奇遇了。” 汤昭听到这里,只觉得三观炸裂—— 魔窟,那不是阴祸的源头吗? 害得无数黎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怎么在这些人嘴里,好像一块肥肉呢? 天降奇遇? 什么玩意! 邢大人道:“正是。检地司最难对付,就像一群猎狗,魔窟在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吃肉喝汤,从不给人留。” 那人道:“可不是么!不但是猎狗,还是走狗。他们借着除魔安民这大旗,每到一地,残害武林同道,压迫各方势力,为他们主子抢钱抢地盘,太孙子了。要我说,这回要能斩断检地司伸过来的手,叫他们不敢进合阳县,就算不发财都值得。” 汤昭默想:你要倒霉你知道么? 邢大人嘿嘿笑道:“可不是么?检地司扫过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家走狗,连个帮派都不许有。合着那些草民只许给官府交钱,不许给我们交钱,我们吃什么?真是人神共愤。你们要想对付检地司,我们可以出力。我们可以主动联络检地司做内应,到时候再反水。我们庄主深谙此道。” 那人喜道:“好啊!这主意妙得很!” 两人又大声密谋一番,那人心满意足道:“贵庄的诚意我们收到了。等我回去禀报楼主,咱们再磋商细节。” 邢大人道:“可以,下次我们庄主也会出面的。” 那人答应几声,临走又道:“那孩子的事,还请贵庄多费心。”这才去了,里面安静下来。 汤昭坐在那里发愣,只觉得欣赏了一场华丽表演。什么桃花楼也是老江湖,被这位邢大人遛狗一样遛得团团转。 仔细想想,邢大人也真的难以识破。他在山庄里,使唤山庄的人,坐山庄的椅子,说山庄的话,凭什么说他不能做山庄的主?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要在陈总的老家,这也算是个表见代理,上当无责任的! 但江湖不是陈总老家的法庭,不追究你的责任,却要你的命。 汤昭左思右想,越发觉得卫长乐是对的,处事要往最坏处想,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就这一两日,他连续见了两场骗局了。 这时,那年轻武官道:“出去吧,镇守使召见。” 汤昭深吸了几口气,强自冷静迈入大厅。 大堂宽敞明亮,茶香未散。刑大人靠在正中央太师椅的椅背上,正专心看一张展开的纸张。他今日未着公服,反而穿着锦袍,衣着配饰又华丽又舒适,把一股犀利气势遮掩下去,桌上有茶有果,另一把椅子上趴着一团肥猫,处处安逸,直似个富贵闲人。听得几人脚步,这镇守使也没抬头,道:“你们猜,桃花楼干什么来了?” 汤昭还以为他问自己的下属,却听无人答话,转头一看,那年轻武官并没跟进来,此处只有自己和卫长乐,只得答道:“学生不知。一开始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隐晦的看了一眼卫长乐。 邢大人将纸调转过来,露出一俊朗少年的画像,道:“正是。汤昭,你哪里惹上这些人的?” 21 二选一 汤昭目瞪口呆,这是绝没想到的事,指着画像道:“这……这怎么看出是我?” 这画像已经尽力画一个俊朗少年了,但要从图画追溯到某个真人那是绝无可能,当然也和汤昭没什么联系。 邢大人笑道:“你看看——这难道不是你的长命锁?” 画中少年戴着一个长命锁,倒是和汤昭的有几分相似——在合阳县说一个戴着相似锁年纪相似同样俊朗的少年是汤昭,倒也说得通了。 这回汤昭真的费解了,喃喃道:“谁找我?我没惹谁啊。” 要说他惹到的人,只有……某个人贩子? 现在人贩子都这么嚣张了么?抓不到还能悬赏? 他忍不住想:你早说我值一千两,当时我为了报答风哥,说不定就卖你了。 邢大人道:“凭你一千两的赏格,若不在我这里,早晚都得被抓走。” 汤昭道:“那我还要谢谢大人了?” 邢大人随手把画像按在桌上,道:“知道我要你们来干什么么?” 一句话,说的汤昭背脊一直,卫长乐脸色一白,登时气氛大变。 气温好似下降几度,汤昭站直身体,定了定神,字斟句酌道:“不敢妄加猜测,大人相招,想来必有差遣。” 此乃一句废话,汤昭是为了避开“捉拿、追捕、罪犯”这些字眼儿。此时实乃关乎存亡前途的关键,倘若刑大人认了,就能避开最坏的可能。 邢大人慢悠悠道:“你倒也聪明。我确实找你们有事,本是件小事,现在倒越弄越大了。你说你跑什么?你不跑我能这么追么?端的劳民伤财。” 汤昭心中略一松,暗道:还好。不是犯案。 卫长乐突然道:“大人……”声音微微发抖。 邢大人嗯了一声,卫长乐道:“您找我的事……不需要两个人吧?如果……如果一个人也行的话……” 汤昭心中微动,倒不是感动他救自己,而是感动他说出这几句话所需要的勇气。 邢大人抬了一下眼皮,道:“两个人更好,一个人也行。这样吧,我考考你们,你们抢答,回头我把更废物的那个放了。” 汤昭心想这个邢大人的性子真够恶劣的。 正想着,邢大人已经道:“桌子上是什么字?” 汤昭和卫长乐几乎都脱口而出:“刑。” 桌上写着一个字,笔画微微泛光,似乎是用荧光写出来的。 刑,刑罚的刑。 刑大人道:“很好,各加一分。你们记住了,我姓这个字。现在呢?” 话音刚落,光芒扭曲,形成了一个新字。只是这个光芒和之前的颜色不同,之前泛黄,这次发白。 “死。”又是几乎同时。 只是念出这个字,汤昭觉得有点阴森。 邢大人笑道:“很好,看来从你们当中挑一个废物出来真不容易。” 这时,卫长乐拉了拉汤昭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 汤昭略一沉吟,邢大人啧啧道:“怎么回事?串联不应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吗?” 汤昭想了想,道:“邢大人,无论我还是卫长乐,都是一介草民,生死去留,都在您一念之间。学生斗胆,若为周全计,要把我们都留下,那我们无话可说。若您有宽容之心,真想把我们放回去一个,那我回去。” 邢大人本是不以为意的听着,听到最后,道:“你这就决定了?不再争一争?” 汤昭道:“一则不需争,我们交流过,已有默契。二则不敢争。” 邢大人道:“不敢?” 汤昭道:“记得之前您在山下发怒,正是不喜欢我们‘义气争先’那一套。如今再来一遍,岂不是故意犯您的虎威?学生等不敢造次。” 邢大人啧了一声,道:“听听这阴阳怪气的口风,不愧是个读书的种子。” 汤昭深觉无辜,他从来都是直言坦白的,不知为什么老有人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喵——” 一声猫叫,却是趴在椅子上的大胖猫伸了个懒腰,换了个不屑的姿势又趴了下去。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在猫屁股上,汤昭心头一亮:这不是薛府门口那只大猫吗? 好像是,但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似乎是…… 皮毛更鲜亮了? 那一身绒毛,像金子一样明亮,似在隐隐发光。 大概是节奏被猫打断,邢大人懒得和小孩子再玩耍了,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个小测试,根据结果,要么我就留下你们两个,要么就放你走。” 卫长乐忙道:“多谢大人。” 刑大人道:“那就从你开始。跟我进来。汤昭在这里等,桌上的东西可以吃。”说罢起身。 这屋子是一明两暗三间,刑大人带着卫长乐进了另一间,门自然关上,隔绝内外,一点儿声音也传不出来,可不似刚刚汤昭呆的那间四面漏风的偏厅。 厅堂中安静如死水,汤昭心中惴惴,站在厅中等了一会儿,坐到了刑极之前座位旁边。 左手边有个几案,放着四色点心攒盘并新鲜果盘,另有一壶清茶,想必是之前用来的待客的,也是刑极说“可以吃”之物。 点心香气扑鼻,几乎没动过。 虽然汤昭在山庄吃了两顿,但都是馒头咸菜哪比得上点心鲜果?随手取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大口。 汁水淋漓,一股鲜甜顺着喉咙流下,满足无比。 那是很久很久没吃过的味道。 想当初家里虽不豪富,衣食还是宽裕的,不但多养了一个四肢不勤的陈总,便是他自己兜里也常常揣着些小钱,就在街上买点糖啊果啊的。他还记得糖人儿两文钱一个,糖葫芦三文钱一串,秋天的桃子一文钱一个,但买不到最大最红的。 他钱不多的时候,就买一个桃子,边走边吃,还有剩下的钱就去看戏,或者蹭着看街边的撂地杂耍,日落才回家。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一晃,都半年多了啊。 “喵——” 猫叫声打断了他的追忆。 对了,脚底下还趴着一只肥猫呢! 这只猫让他想起了…… 想起个屁啊,他没养过猫。 不过不妨碍他想撸。 开心的伸出手去,汤昭决定先挠下巴。 手指刚靠近,那猫儿一下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从皮毛里散发的慵懒气为之一空,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金黄的眼睛。 汤昭一愣。 猫……在白天也会竖瞳吗? 紧接着,他一阵恍惚。 “喵?” 一声之后,他清醒过来。 刚刚那声猫叫…… 是他叫的? 他疯了吗?学猫叫? 好蠢! 他连连摇头,倒也没多想,下意识犯蠢这等事,偶尔也会出现。 好在这里没人。 移开目光,他从口袋中取出糖来,递给猫儿: “吃糖。” 肥猫胡子动了动,一张口,把糖吞了,又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态。 汤昭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颗,突然想起:谁告诉我,猫喜欢吃糖来着? “汤昭,进来吧。” 声音虽平淡,汤昭却是一凛。 刚刚逗猫的趣味陡然散尽,他又回到了现实。 猛然抬头——里屋的门已经打开了。 但是没见到卫长乐出来。 洞开的屋门仿佛貔貅的大口,只进不出。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将桃核捏在手里,自行起身,投入那张大口中。 21 剑如霜雪气如虹 不对劲! 汤昭一步踏进里屋,登时心中一凛。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香。那是檀香的味道,浓郁刺鼻。汤昭一瞬间被刺激的几乎呛住,忙掩住口鼻。 即使檀香浓郁到这个地步,汤昭也隐隐闻到香气掩盖下,另一股气味—— 血腥味! 汤昭汗毛倒竖,惊惶的四处张望。里间是一间还算开阔的暖阁,南面盘炕,刑大人盘着腿坐在炕上。面前正焚着一炉香,烟气弥漫,隔着烟雾,他的脸在氤氲中轮廓模糊。 屋中除了邢大人,再无旁人,他心中更是紧张,顺着被遮掩的血腥味去寻,自然而然看向地面。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色。 但汤昭总觉得哪里奇怪,似乎是……干净的过分了? 越思越想心中发寒,汤昭再抬起头看刑大人。隔着烟气,隐约可见这位大人微垂着头,似乎情绪低落。 他心中越发不对劲,赶到邢大人对面,压着嗓子问:“大人,你不会把卫长乐……吃了吧?” 刑大人猛然一抬头,这一瞬间,他似乎是想笑的,但紧接着恢复了肃然,突然道:“你杀过人吗?” 汤昭愕然,道:“杀……杀人?什么杀人?” 刑大人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杀人,喀——” 他手掌往下一劈,“这样。” 汤昭越发莫名其妙,道:“当然没有啊。干嘛要杀人?” 刑大人点头道:“看你的小身板拿不起杀人的刀,会用毒吗?” 汤昭满心古怪,道:“用毒?毒药吗?砒霜啥的?” 刑大人摇头,道:“砒霜?那东西可不够。” 汤昭不说话,他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古怪,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不用砒霜用什么?氰化钾?河豚毒素? 刑大人看了他一阵,又重新低头,漫不经心道:“看你傻乎乎的样子,确实不像会下毒的。下毒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用毒的人更是心思机敏,百折千回,盖因用毒最重要的要旨,就是‘防不胜防’这四个字。” 汤昭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这刑大人的思路太奇怪了吧? 刑大人慢条斯理道:“所谓防不胜防,就是要想在人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说,眼前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新鲜水果,一个是烹制的点心。应该在哪里下毒?一般人肯定觉得点心是人做的,水果是树上摘的,点心里更容易下毒。但是呢,会下毒的人却会反其道而行之,在果子里……” 汤昭越听越不对,到后来仔细一想,脸都绿了,手一抖差点儿把桃核扔出去。 就听刑大人笑道:“所以我们在这毒蜘蛛山庄里一举一动都要非常小心。比如说我桌上的那些果品,我便仔细检查过,绝没有下毒……” 汤昭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得脖子上汗津津的,竟吓出冷汗来。 紧接着,他一回味,就是一阵气结—— 这家伙说这么一大篇话是什么意思?打进门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东拉西扯,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为了戏耍自己? 这人也太恶劣,太无聊了吧?! 就听刑大人哈哈大笑,明显开心起来,道:“怎么样?心情愉快多了吧?” 汤昭这才肯定他真是戏耍自己,恼怒道:“我心情一直很好,我看大人你心情才不好吧?是不是长乐刚刚没通过考验,你才这样?大人是朝廷贵人,不会因此便为难小孩子吧?”说到最后,他又有点无奈,毕竟想到自家性命在对方手里。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本镇不会怪他,要怪也该怪这世道—— 这狗`日的世道!” 他轻而愤恨地骂了一句。 “我叫他先回去了。” 汤昭又松了口气,道:“他真的没通过?倘若学生侥幸通过,能放他走吗?” 刑大人道:“放不放皆无妨。他自己说无处可去,要等你有了结果再做打算。反正这里衣食有蜘蛛山庄管着,又不吃我家的白饭,随他去了。” 想想也是,汤昭道:“请大人出题。” 刑大人往后靠了靠,仰头正靠在靠垫上,姿势甚是安逸,道:“你身后那个匣子看见了吗?” 汤昭回头,果然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四尺来长的匣子,就听刑大人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一打开匣子,匣中放着一口剑。 剑长四尺,剑鞘乌黑,上面錾有银色花纹。纹样似是一头独角神兽,细纹如水银般几欲流动。神兽双目明亮,神态威严,望之肃然起敬。 汤昭心生敬意,竟不敢伸手去碰,道:“要我……拿这把剑吗?” “拿过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剑柄。只觉得入手微沉,右手捏住剑鞘,又回头看一眼邢大人。 没想到刑大人也正盯着他,目光凝重又焦切。 汤昭本来有些紧张,被他看得更紧张了,手指一送。 刑大人开口,声音哑得几乎无声,只剩下口型—— “拔剑!” 手指一拨,剑身脱鞘而出—— “好剑!” 要说汤昭一直读书习文,只玩过纸笔,从没玩过刀剑,应该分不清好坏高下,但好剑的魅力人人都能欣赏。 剑身雪白,亮如霜雪。剑柄质朴无华,乌黑沉密。 剑刃和剑柄黑白分明,如阴阳两分。 与此同时,汤昭浑身一震—— 这是…… 力量!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在汤昭身体中喷涌。 先如泉眼,后如山洪,最后如银河落九天! 滂湃的力量充满了汤昭内外每一寸,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深入骨髓,透入精神,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不焕发无穷无尽的能量,仿佛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这力量如此强悍,偏偏没有伤害汤昭分毫,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适,最多最多有些心理的失衡,因为他的思维难以适应他掌握了如此力量。 一瞬间,他紧紧握住手里的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眼前的一桌一椅……甚至那个人,只需一剑,皆可斩断! 冷静…… 他拼命的深呼吸,压下心中的蠢动,让自己从肆意的破坏欲中挣扎出来,这很费劲,他也花尽了心力来控制自己。 好容易,他身心一轻,算是恢复如常,只是那种滂湃的力量还在身体内,感觉非常愉悦。 “刚刚你是不是想砍我来着?” 刑大人突然说道。 “嗯,”汤昭没否认,一则是他向来喜欢说真话,二则,似乎有了力量之后说话也会更直白张扬一些,“不只是你,我刚刚差点抡起来横扫千军来着。这剑好奇怪……我是怎么了?” 刑大人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爽朗,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千斤枷锁,从里到外更轻松了:“这把剑是不会催人杀戮破坏的。你想挥剑只是你的本能。身怀利器,杀心自启,那也是寻常。” 汤昭道:“原来我本能是这样的?。” 刑大人懒懒地道:“你能克制已经不错,刚刚你就算真的砍我我也会原谅你的。” 汤昭道:“那我可能不会原谅我自己。这把剑为什么……” 刑大人没直接回答,反而道:“有力量的感觉怎么样?” 汤昭坦诚道:“痛快。” 刑大人道:“想不想永远拥有这力量?” 汤昭惊喜道:“可以吗?” “当然不行咯。” “……” 刑大人略微正经了一点儿:“不是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保留?想要可靠的、长久的力量,只有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出来。你喜欢剑法吗?” 汤昭脱口道:“当然喜欢!” 刑大人道:“真的喜欢?比读书还喜欢?” 汤昭道:“读书也很好……可是学剑最帅了!” 若在平时问他为什么想学武,他必说是为了安全,为了生存,为了把握命运…… 那些都是真实的、理智的、切在眼前的理由,但当他身上拥有充沛的力量,心头压住的大石暂时挪开一点儿,露出真心,他脱口而出是—— 很帅啊! 那是他从小憧憬学剑的初心啊! 刑大人莞尔而笑,竖起拇指道:“说得好。精神气十足!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少年人,感觉活着还有希望了似的。” 说罢他坐直了身子,猛然间精神抖擞,再无之前若隐若现的沮丧气息,道:“喜欢剑就学剑,从头开始,练功、练招、练剑!再乘风御剑,如雷动于九天之上,纵横碧落黄泉之间,只手擎天挽狂澜于既倒,不枉你长了一张少年英雄的脸,生了一颗慷慨侠客的心。” 汤昭怡然神往,道:“若能如此……”突然,他反应过来,讶道:“您愿意教我剑法吗?” 刑大人道:“那要看你想不想学。” 汤昭更加惊喜道:“当然——” 紧接着,他又明白过来,非亲非故怎么会有人教自己剑法? 莫说剑法,就是最粗浅的拳法,去武馆里也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经过考试才学得到。 有获得自然要有付出了。 这么说…… 汤昭定了定神,问道:“我这算通过考验了吗?” 只是拿起剑就算通过考验?这也太简单了。 故事里还需要从石头里往外拔呢。 那卫长乐是怎么不通过的呢?拔不出来吗? 刑极道:“别着急。你握住剑站好,单手。脚分开,一前一后——” 他指挥着汤昭调换了姿势,近似于剑法的起手式。汤昭依言照做,凭着浑身气力十分轻松,只是剑下还坠着很长的剑穗,他不得不把剑举高一点以免拖地。 “就保持这个动作,咱们聊聊。你可以问问自己的疑惑。今日我心情好,知无不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汤昭一怔,倒思忖起来,他确实是有满肚子疑惑,但刑大人叫他敞开了问,他倒不知道从何问起。 思量再三,汤昭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大人,那天躲在树丛里射箭的人,是你吧?” 22 身怀利器,杀心自启 刑大人也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眯眯道:“本镇是堂堂朝廷五品镇守使,镇一府千里天魔阴煞,护佑黎庶万民,会躲在草丛里射冷箭吗?” 汤昭毫不客气道:“倘若是别的大人我绝不会如此猜测,但是大人你……就是你吧?” 刑大人呵呵道:“纵然是我,你以为本镇会承认吗?” 汤昭只有叹为观止,这五品官老爷的下限真的低啊。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您堂堂五品官,为什么钻草丛呢?” 刑大人笑道:“你不是刚刚还说这不奇怪么?” 汤昭道:“我是说您可以做的出来这等事,但总得有点理由吧?就像您今天假扮黑蜘蛛山庄的人,也是有的放矢吧?” 刑大人笑道:“你猜猜看?你既然想到是我,应该也把前因后果想的差不多了吧?” 汤昭无奈道:“您不是叫我问么?到头来还要我猜?我猜是为了……为了驱逐?” 刑大人点头道:“没错,我在银杏林里巡逻,专门驱逐闯进来的蠢货、倒霉蛋和讨厌鬼。” 汤昭指了指自己,刑大人道:“你是倒霉蛋,比较少见,所以我放你一马。其他的另外两者居多。” 汤昭皱眉道:“杨义士……” 刑大人轻描淡写道:“是个蠢材。他若事前稍作准备,去县城里打听打听,便知道朝廷发布了兑榜地转移的公文,薛府早已不能兑榜,去之无用。若稍存谨慎,看到河上桥梁全断,且是人为砍断,便该猜到对岸有变故,就该退避三舍,岂能大喇喇砍树造桥?一样也不做,可见是个没心没肺之人。所以也是讨厌鬼。” 汤昭无力道:“杨义士是外乡人,远路而来……” 刑大人道:“那不更加愚蠢?专程而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倘若是小孩子倒也罢了,看他也长了不少岁数。除了愚蠢之外,也没有其他优点。譬如说,面对威胁,殊死一搏的勇气?能屈能伸的气量?分析问题的冷静?哪怕是迎着箭冲过来呢?我也会放过他,说不定还给他好处,就像对你一样。可惜他是真的平庸无聊,不知所谓。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让他带着那头蠢驴一起跳到沟里去。” 汤昭匪夷所思道:“你刚刚还说他是蠢材,现在又说希望他不知死活的冲上来?” 刑大人笑道:“至少与众不同不是?我希望看到超出常人的人,能人所不能的人。哪怕是超出常人的愚蠢,大愚近乎勇嘛。如果是真正经过思考的、奋不顾身的勇气,就格外珍贵了。我会特别喜欢这样的人。”他盯着汤昭。 汤昭能听懂他的暗示,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道:“难道说你特意凌辱一个义士,逼得他险些自杀,是因为你个人看不上他?” 邢大人一愣,眉毛微扬。 汤昭接着道:“你武功高强,你可以讨厌不冲上来的人,尽情凌辱他。你也可以讨厌冲上来的人,觉得太蠢杀了他。这不是全凭一念之间?我知道江湖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可你不是朝廷命官么?他不是真正有义行的朝廷义士的吗?” “作为义士,他不该得到朝廷的一点尊重吗?做为命官,你不该给他一点尊重吗?哪怕是寻常一声‘此路不通’呢?” “连朝廷命官和朝廷义士之间,都没有一点道理可讲?我……我真的觉得你这样——是不对的。” 话音刚落,他体内渐趋平静的力量重新沸腾起来。 雪白的剑刃,一道弧光闪过,森然之意大盛。 那道寒光吞吐不定,呼之欲出! 霎时间,汤昭心中喷涌出一种情绪,接近义愤,极度冲动,就要挥剑而出—— 刑极半身直立,手紧紧扣在桌上,如猎豹蓄势待发,百忙之间仍看了一眼剑鞘。 剑鞘上那只银色的独角神兽栩栩如生,眼睛愈发明亮,银色近乎璀璨,圆睁的双眼如同怒目! 当啷—— 汤昭把剑抛入剑匣,站在原地,大口的喘气。 长剑脱手,力量瞬间抽离,那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也渐渐平息。 刑极盯着他,道:“既然义愤填膺,为何不出剑?刚刚没感受到吗?你有力量出剑。” 汤昭喘着气道:“有力量就能出剑吗?那不是我的力量,也……不仅仅是我的愤怒。” 他会愤怒,会冲动,但刚刚那股怒气中有他从没出现过的情绪—— 杀意! 杀意像一根绷紧的线,连着他的心和手中的剑。 杀意一动,就要杀人!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刚刚说了,因好恶杀人是不对的啊!” 他刚刚还很喜欢那把帅气逼人的剑,但剑提供的好像还不只是力量,而是直冲他的内心。 是扭曲吗? 不,他说的是自己想的,只是被放大,就像在火上浇油。 这是正经的剑吗? 不是故事里说的滋长杀意、控制人心的邪剑吗? 刑大人默然,双目看天,似乎在悲伤,又似乎有些失望,但最像的还是在回忆,道:“你不想杀我,但你还是认为我是错的。” 汤昭点头。 离开了力量,似乎也抽离了一部分勇气。他好像不再敢长篇大论的指责一个高官强者。但他还不至于否认自己的内心。 刑大人看了一眼剑鞘,那只神兽的目光已经黯淡下去,道:“你认为我是错的。剑也认为我是错的。那……应该是我错了吧。” 汤昭疑惑:剑还能判断对错?难道不是跟着我的判断走吗?它还有独立的思想? 难道说刚刚他说刑大人不对,剑不这么认为,杀意就不会产生吗?力量也不会暴涨? 那它不是激发杀意,而是惩恶扬善? 等等…… 独角、怒目、对错…… 那不就是…… 刑大人道:“把剑拿起来吧。它不会撺掇你杀人啦。其实你自己想想,就算有剑的力量加持,你能杀了我吗?” 汤昭摇头道:“不知道,刚刚我还真觉得我所向无敌呢。大人你更厉害吗?” 刑大人道:“一把剑再厉害也赢不了剑与剑客的。”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里悬着一把剑,“何况这把剑是被封印的。别看你刚刚觉得多厉害,其实说不定劈过来我毫发无损呢。” 听他这么说,汤昭反而失望,刚刚他真觉得有剑在手,无可匹敌的。原来是错觉吗? 将信将疑的又拿起剑,力量又回来了,这回力量不再如火焰爆燃,而像静静的湖水,风平浪静却又深不可测。 这样的力量还是被封印过的么?那被解开又有何等奇迹呢? 刑大人道:“好了,你还有想问的么?能提问的时间只有拿起剑的时间,时间可不多了。” 汤昭明显感觉到了疲劳,那股爆发是有代价的,他现在体内的力量依旧强横,但身心感到了疲惫。想来掌握这样的力量是有时限的,而且被刚刚那一拨大大缩短了。他又问了第二个迫切想问的问题:“我……见过薛大侠吗?” 刑大人面无异色,漫不经心道:“嗯,那天在薛家门口你不是见过他了?” 果然……那位老者便是薛大侠。 汤昭早有猜测,还是有些惘然,低声道:“他比我想象的老很多……陈总去世的时候也没这样老。” 陈总还叫薛大侠老弟呢。 刑大人道:“两个月之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口气中也有微妙的喟然。 汤昭又问道:“他堂堂一县大侠为什么跑来开门?” 刑大人道:“府里没旁人,他不开门谁开?我不也亲自巡逻?” 汤昭道:“是遇到什么大麻烦,把其他人都疏散出去了?只剩下两位光杆儿司令?” 刑大人简单道:“对。” “难道是……”汤昭紧接着问道,“阴祸?” 刑大人道:“阴祸……按一般人的理解,就算是吧。” 汤昭道:“检地司是来解救他的么?他还有救吗?” 那封信里的措辞,分明是交代后事,可是汤昭看检地司赫赫扬扬,又是抓人又是征地,怎么也不像没救了呀? 他真希望能够挽回,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而且总在凋零。 刑大人道:“你既聪明,我也不瞒你。检地司是追着阴祸跑的。要说我们万无一失,乡野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是哪里来的?要说我们没用,我等实实在在拯救过成千上万的黎庶苍生。这次也有一样,我们,包括薛大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并没放弃努力。所谓尽人事,听……” 说到这里,他冷笑道,“怎么能说听天命呢?我们是要逆天行事的。” 他正视汤昭,道:“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23 杀人者死 “加入……加入检地司吗?” “也是加入这次在魔窟的作战。” 刑大人道:“虽然我们早做好了准备,但跟魔窟的战斗是永远也准备不完的。检地司人手有限,我得抓紧每一分力量。” 他指了指汤昭和他手中的剑:“其实在门前你看到术器受到刺激,我便猜测你有灵感天赋,想要将你留下,薛老头执意不许。我看在他不要命的份儿上放你离去,另寻他人。正好附近有一场魅祸……” 汤昭重复道:“魅惑……”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两个字。 刑大人道:“魅影惹出来的灾祸,属于小阴祸。范围不大,但是为祸很厉害,一般是逃不掉的。我得知了有位小朋友,嗯,就是你的新朋友能逃脱,多半也是有天赋的,就去追他……” 汤昭又忍不住道:“你们的排场可不像是追人,快赶上捉拿响马了。”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响马哪有检地司的差事要紧呐?官府办事都是这样的。何况那位小朋友很会躲藏,他从官差手里逃出三次了。逃一次就是犯人,逃三次就快成钦犯了。” 汤昭道:“人被追就会逃,这也不奇怪吧。” 刑大人道:“我原也以为不奇怪,没想到啊……追他可真是赔本买卖,差点儿就叫我白费功夫。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兜兜转转找到了你。这才是天意。” 他神色严肃:“以我检地司的作风,需要你你就要上,从不讲什么人情,唯独我佩服薛老头两个月坚守,是条汉子,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要是想抽身事外——这也是薛来仪——的愿望我就送你走。你要是愿意留下,我会用一个月的时间教你剑术和防身之法,你就拿着这把剑站在我身边,咱们并肩消弭这场大祸。” 汤昭低头看着那把黑白分明的剑,脑海中回忆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力量,沉吟道:“如果能平乱,真的能救薛大侠活命么?” 刑大人正色道:“其实希望不大。这场阴祸其实从他倒下那刻才开始。所以他一直用命做拖延,坚持不倒。三个月也熬得油尽灯枯。我们是为了救其他人。” 汤昭再次低头看着手中剑,此时他已身心俱疲,但仍不舍得放下,额上落下汗来,道:“既如此——义不容辞。” 最后一个“辞”字出口,剑又亮起,白色光芒跳动了一下,但紧接着又熄灭,仿佛回光返照。 刑极大笑,扶住汤昭的肩膀,语气轻快:“好。别看你现在不懂武功,可你与此剑是天作之合,若能完美发挥它的能力,必是此战一大主力。此战过后,我接引你进检地司,虽然不能再持这把剑……” 汤昭一愣,道:“我不能一直拿这把剑?” 刑极顿了一下,道:“拿这把剑条件很苛刻,一般战斗一次也再也不能用了。不过你天赋很高,进检地司锻炼几年,就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剑。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把剑呢。” “说眼下,咱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一个月。你需要做好准备,武功、剑法还有觉悟。这些我都会安排人来教你。如果时间宽裕,我真想亲自教你。可惜我也很忙,也有许多布置要做。天时,地利,人和,无不要紧。日月有常,天时需要人算。黑蜘蛛山庄是个好地方,有地利,咱们先占下……” 就听外面有人隔着窗户道:“刑极,你把哪里占下了?” 声音娇酥柔腻,懒洋洋的听得人耳朵发痒,汤昭本就疲累到了极限,不由得手一抖,当的一声,剑尖掉头戳在地下。 他唬得一跳,这样神奇的剑戳在地上,还不把地面戳个窟窿? 忙拽起剑来,低头去看,只见剑尖戳中的地面—— 没事。 地面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别说损伤,连个白印儿也没有,还不如给烧火用的铁筷子戳一下。 …… 汤昭一时震惊—— 刚刚那股无坚不摧的气势是唬人的吗?难道只能给持剑者力量,这么雪亮的剑刃,却是银样镴枪头? 这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那娇媚声音在耳边道:“小朋友,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难道是我吓坏了你么?” 汤昭回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失礼了……” 只见背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她是如此的白,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堆雪,一团光,看得汤昭把眼睛眯了起来。 接着,他才看清那女子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向上挑起,露出鹅蛋脸、水杏眼,含情带笑一张好容貌。 他在看那人,那人也在看他。 目光在汤昭脸上搁了一会儿,那女子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汤昭的脸,笑吟吟道:“现在看到我了吧?可不可怕?” 汤昭一时讷讷,刑极笑道:“黑寡妇,莫要调戏小孩子,你来调戏我好了。” 那女子黑寡妇收回手,嗤笑道:“刑极,你又忘了照镜子了,我有这样饥不择食么?况且小孩子不是你先下的手?临时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娃娃来,糊弄两句就要人卖命,你们检地司的训导营都是吃干饭的吗?” 汤昭暗中诧异:原来她就是黑寡妇?怎么她叫黑寡妇,上上下下弄得漆黑挂相,她自己反而穿一身白? 身穿白衣,名不副实的黑寡妇款款坐下,道:“刑极,你怕是属盐汤的,流到哪哪咸(嫌)。我才刚刚回来,就有几十个状子告你横行霸道。” 刑极不以为意,道:“检地司嘛,哪有不讨人嫌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黑寡妇道:“我看你就是浪催的。听说你还瞧上了我庄主的位置?我若再不回来,黑蜘蛛山庄就改姓了?” 刑极笑道:“适逢其会罢了,不然五毒会的产业送我,我还嫌牙碜。”说着对汤昭道,“你先回去,我和尹庄主有事要谈。” 汤昭答应一声,道:“这把剑……” 刑极随意道:“放回去。” 汤昭点点头,转身放剑。 放回之前,他心中依旧疑惑,倒想试试这剑锋是不是假的,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刃口。 没感觉…… 不但没有割破,简直就不像碰到了利器。 又按了一下,这回加了力气,还是毫发无损。他把剑圈回来,在手背上拖拉,就觉得手背上有触感,但与肌肤两不相犯,还不如用指甲去划。甚至增加力气剑刃都不往前压,好像自己的手是一堵墙,剑刃撞在墙上,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好……没意思。 合着自己到时候举得是铁锄头? 靠砸? 并不帅啊…… 汤昭意兴阑珊,就要放回去,就听见黑寡妇在后面道:“你不用试了,那把剑是不伤任何东西的。” 汤昭嗯了一声,黑寡妇又道:“不信你砍他一剑试试。” 刑极眉毛一扬,看了黑寡妇一眼,突然笑道:“正是。你过来砍我试试。” 汤昭摇头道:“您非要吃我一剑是怎的?” 刑极两次三番说什么砍他无妨,汤昭都觉得他就是欠劈。 黑寡妇笑道:“叫你试试你就试试。他无故抓你为难你,难道你不想回报他?有我在这里,他自己也同意,你便砍他绝无后患。” 汤昭无奈道:“无论有没有后患,也不能随意伤人啊?” 这回倒是黑寡妇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一番汤昭,又对刑极道:“这样的孩子怎么和你混到一处了?” 刑极不回答,正容端坐,道:“汤昭过来。” 汤昭走过来,刑极道:“第一次拿剑,就这么起来放下,什么也不做,不觉得遗憾么?你不会用剑,我教你一招,就接着你刚刚那招抱剑式。”说着简要的说了一个招式。 这招真正简单,就是一个向下斜劈的动作,接上剑尖向上的抱剑十分顺畅。汤昭自然一下子就学会了,虚劈几下也似模似样。 刑极道:“你这只是比划,要正经发力才能试出威力。来,你转过来试试这招。” 这个方向试剑一定会劈到刑极,汤昭蹙眉,刑极不耐烦道:“叫你试便试,我看的就是你怎样出剑。现在不试,回头哪里去试?现在你面对的是我,你自己想想,能伤到我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剑也不开刃,刑极又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伤他不得,汤昭也真的想试试长剑出手是什么感觉,便不再犹豫,依他指点,手臂发力,一剑劈下—— 鲜血飚撒! 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刑极肩头一直拖到另一侧肋下,几乎横贯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透了他的公服,也溅了汤昭一身。 汤昭目瞪口呆。 刚刚出剑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划开刑极的身体就像划开空气,连划一层纸都不如,之所以没把刑极开膛破肚,只是剑的长度不够,如果剑刃再长几尺,甚至能把刑极剖成两片。 可是…… 为什么? 那不是一把不伤人的剑吗? 汤昭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我……你……” 刑极表情不动,要说有变化,也只是眼睛瞪的大了一些,显得眉骨耸动,手指紧紧扣着桌面,指节发白。 这时,有声音在汤昭耳畔响起。 嗡嗡嗡—— 似乎是蜂鸣的声音,又带有金属的质感。 不知什么东西的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仿佛和五脏六腑形成共振,令人难受至极。但汤昭无瑕去溯源分辨,因为他自己的耳朵就在嗡嗡作响。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鲜艳的血,而且是他砍出来的。 “尹庄主——”刑极的脸色越来越白,乃是失血导致的,“你先送汤昭回去。” 黑寡妇站起身来,拉住汤昭道:“走吧,把剑放回去,咱们出去。” 汤昭麻木的挪了一步,看着刑极。 刑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摇了摇,道:“没事——庄主会给你解释清楚的。小事一桩。” 汤昭稍微缓过来,忙把手中的剑急匆匆放回匣子里。 一闪眼间,他发现剑刃上没有一丝血迹,倒有四个文字隐隐闪过。 “杀人者死”。 不等他回过味来,黑寡妇早就等不及,将他拉出门去。 大门一关,只听“锵——”的一声,刑极腰中长剑自己弹出一尺有余。 剑身颤动,嗡嗡作响。 随着剑身的颤动,似有光华隐隐流转。 “剑术——赦免。” 刑极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鲜活,只是脸色依旧白得可怕。 “大辟么……”他的五官微微抽动,“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24 卷蛛帘 “你不用担心他,”黑寡妇拉着汤昭的手沿着回廊走着。她走路的姿态娉娉婷婷,甚是典雅,迈步之间几乎不见裙摆抖动,仿佛浮萍渡水。 两人缓步走着,周围无人打扰,只有秋风吹起落叶在空中舞蹈。 “他有办法治好自己,一时半刻就和没事人一样。检地司的人虽然是群疯狗,但还是惜命的,可不会想到自杀。” 这时太阳正好,秋风也出奇的温柔,阳光洒在身上,渐渐温暖起来,汤昭慢慢从惊慌失措中平复,道:“你……你们早知道这一剑会杀伤他?” 黑寡妇道:“我是猜的。剑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没有一把是废物。他那么看重那一把,当然也不会是。” 性情? 剑吗? 人有性情,剑也有性情? 汤昭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他知道会受伤还叫我砍他?” 黑寡妇笑道:“大概是试剑吧。你是新人,那把剑又尘封已久,重见天日要见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汤昭摇头道:“那也不用自己……” “再者,大概也是明志。”黑寡妇后面的话像是自语,“示威以明志。他这一仗是必须要赢了,现在砍自己毫不犹豫,其他拦路的人砍起来还不轻松吗?他出题目给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半信半疑——黑寡妇一力撺掇他砍刑极,刑极反而是被动接招,要出题目,也该是黑寡妇出题在先吧? 要是黑寡妇这理由能说得通,汤昭这里也有理由能说得通: 刑极既然亲口承认自己是错的,为错误付出代价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然而这一条细想也很荒谬——刑极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作风,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惩罚自己?又何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头脑抽风更合理些。 然而太阳很暖,这白衣美人的声音实在温柔,汤昭不知不觉卸下防备,不再多想。 这时,黑寡妇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这问题不必考虑,汤昭直接答道:“学生汤昭,今年十二岁。” 黑寡妇道:“十二岁……真小。就连我们五毒会也不用这么小的孩子,要留着教上几年才好上阵,检地司倒不忌讳。不过汤昭——” 她停下脚步,转向汤昭,神色和蔼又认真道:“刚刚既拿起剑来,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了。执剑的人,怎么能惊慌失措呢?刚刚见了点血就这样,以后你要见到尸山血海,要如何是好?” 汤昭轻声道:“是啊,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 从小他就憧憬学武、学剑,要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当个飞天遁地的剑仙。但他从没憧憬过血腥、杀戮、暴力…… 因为故事里的剑仙不会干这些,纵然有争斗,也描绘的仙气飘渺,精彩绝伦,仿佛剑仙杀人不会流血,就像江湖上的大侠不会吃喝拉撒。 但事实上,每一个拿剑的人从学剑的第一日起就面临着对抗、流血、受伤乃至死亡。 这些他隐约感觉到了,既隐隐抗拒,又不甘心放弃。 黑寡妇见他低头不语,耐心道:“也不必过度担心。早晚要过这一关。天要下雨,剑要杀人,我还没见过不能过的人。过关若要缓些,就自己慢慢悟,若要急些,就多听听前辈的指点。” 汤昭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前辈,你也是个剑客吗?当年你是怎样过关的呢?” 黑寡妇笑容轻飘飘的:“我还不是剑客哦。将来会是,现在还不是。说不定我们一起成为剑客呢。但是我有杀人的经验。哪天我有空了,就叫人来找你,咱们好好聊聊。” 汤昭拱手道谢。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一间黑色的大屋前,正是之前的澡堂。黑寡妇松开汤昭,道:“进去洗洗身上的血迹,出来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小伙。” 汤昭答应一声,进了屋子。 山庄的澡堂似乎时时刻刻备有热水,汤昭又一次泡在水里,蒸汽中,血腥味渐渐散去。 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这白雾封锁的水池就像他的精神家园,带来无比的安心与松弛。 泡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门外有些细小的声音。 淅淅索索的,微小而杂乱。 一股寒意从颈后钻下,汤昭猛地一下从水池中站起,愣了片刻,又垂入水中。 似乎,有些习惯了。 一墙之隔的院外,黑压压一片。 蜘蛛! 蜘蛛群,蜘蛛海! 数以千计的蜘蛛从地缝、墙角、屋檐、裂隙里潮水般的涌出,一个挨一个蠕蠕爬行着,汇聚到一袭雪白的裙角下。 黑寡妇一身白衣,独立在万千毛茸茸的黑蜘蛛沼泽中,如泥淖中独自绽放的水仙。 掐算着时间,黑寡妇掉头离开。 在她身前,蜘蛛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就像在她面前铺开了地毯,请她移步前行。 她向前走,所有的蜘蛛跟着前进,如一条黑色的洪流,又似她白裙下的拖尾。 从头到尾,她没有发出一声号令,只有蜘蛛爬动的淅淅索索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任何生灵敢窥探蜘蛛行军。 一直到一座院落之前,才有一个黑衣少女迎上来,深深拜下:“圆晴恭迎庄主。” 黑寡妇微微颔首,此时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一旦收起笑容,柔媚的五官立刻变得锋利。 “圆晴,把这些赶到甲字炉里炼化。我要一瓶千蛛毒。” 圆晴看了一眼黑寡妇身后的蜘蛛大军,即使是她见惯了这些八脚怪物也不由得变了脸色,颤声道:“婢子恐怕赶不动这么多宝贝儿。” 黑寡妇道:“那就叫它们吃了你吧。” 说着转身离开,蜘蛛群再次分开给她让路。 她离开不久,蜘蛛群虽还留在原地,渐渐骚动起来,圆晴脸色发白,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漆黑的哨子,使劲一吹—— “滋——” 声音尖利,直透耳膜。 蜘蛛群好像被强电电了一下,猝然麻痹了,趁着个机会,她从腰间取出香袋,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奋力一吹,淡黄的粉末如纱罩一般罩向群蛛。 黑寡妇离开蛛群,径直回到了正厅。 进了里间,刑极还是坐在炕上,屋中血腥味刺鼻,檀香再也遮盖不住,但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血迹。 他竟然还换了一身新公服,平平整整,连褶皱都没有,更别说破损。 除了气色比之前稍差,刚刚的重伤好像从没发生过。 黑寡妇的目光在他腰间的长剑上一转,艳羡之色一闪而逝,若无其事的坐下,盯着刑极,好似在看什么珍稀物种。 刑极笑着道:“没诱惑我的人吧?” 黑寡妇道:“你的人?什么是你的人?他吃过你一粒米吗?他吃的是我山庄的饭,难道不是我的人?” 刑极挑眉道:“这么彻底?我记得你最厌恶那些心慈手软,善良仁爱的人。” 黑寡妇道:“没错——除非他是我的人。” 刑极笑道:“倒也是,谁也不愿意老睡在毒蛇窝里,都想在身边划拉几个放心的人。不过这个孩子却不能给你。一则我特意找来的剑使,缺他不得。二则怕给你们糟蹋了。” 黑寡妇冷笑道:“只有我五毒会会糟蹋人才,检地司就不会糟蹋人才?” 刑极道:“也会,不过不会恶意糟蹋,至少在我这里不会。” 他不理会黑寡妇神色变化,继续道,“汤昭灵感极高,是难得的剑客苗子。可惜容貌长得不能当灵官,前期要从练武启蒙。他身体又太虚,练武的资质不会在中人以上。若按部就班等身体练到圆满,得费多少材料?这工夫你们耗得起?就算耗得起,最后剑从哪来?我是怕贵庄伤财惹气赔盘缠。” 黑寡妇道:“你也太小看人了。我这里不行,还有五毒会,还有惊蛰山庄。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哪里寻不出一把剑来?还是说你们养剑客,都从砍自己养起?那我们倒确实养不起,一命换一命消耗太大。” 黑寡妇凑近他,几乎就在他耳边轻轻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受伤很好玩?当真是用血养剑?疯了吗?” 刑极身子不动,轻轻眯起眼,似乎享受她在耳边吹起的热风,道:“说穿了也没什么,既然他能拿起那把剑,我就想知道,在那把剑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哦?结果是什么样子?” “不能说罪大恶极,只能说是死不足惜吧。” 黑寡妇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道:“很公正啊,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看你早有预料的样子,莫非你觉得自己活该?” 刑极道:“自然活该。犯了错误总是该受到惩罚的嘛。” 黑寡妇冷笑道:“但你又给自己治好了,不应该领死吗?” 刑极道:“因为有罪,所以才需要赦免啊。没有罪又何须赦免呢?” 黑寡妇笑着摇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思路。” 刑极道:“你不是剑客,你不懂。” 黑寡妇笑靥微微一黯,刑极轻声道:“这些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歧路,走得我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但我是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带着他的剑一起走下去。所以我只好先饶恕我自己,直到有一日罪无可恕。” 他反手指头去掠黑寡妇的头发,黑寡妇往后一仰,如云朵一样轻飘飘让开,道:“刑大人,妾身可刚死了丈夫。外头好多人说闲话呢。” 刑极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小人嫉妒庄主富贵美貌,武功高强又有权势,无懈可击,才编出些下流话来中伤罢了。庄主难道放在心上?他们哪能理解你我高尚纯洁的战友情?” 黑寡妇笑道:“哦?你还是我的知己了?我们有什么战友情?不过是外战场并肩战斗过一次罢了。”虽然如此,她笑容中多了许多真诚的喜悦。 刑极道:“能上外战场都是英雄豪杰,尹庄主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反而有些自称的江湖好汉,宁可去偷去抢,不肯好好地立个功勋,从直中取富贵。这些人连庄主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所以我带队来合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送到你手里。那么多人把魔窟视作肥肉,想要吃一口,我非要拔他们的牙。可是庄主要吃,我一定分你一大块。” 黑寡妇道:“我吃了你的肉,那臭气在江湖上顶风十里都能闻到,以后在合阳县我还能出门么?” 刑极道:“当然可以啊,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故人了,还怕谁看呢?” 黑寡妇道:“检地司好霸道啊,真就官过如剃了?怪不得大伙如临大敌呢。狗急尚且跳墙,你别逼出大祸来。” 刑极笑道:“可以叫他们试试。我这人最大的特点……” 黑寡妇等着他吹牛便接着嘲讽,就听刑极道:“就是靠山大。我若吃了亏,就请巡察使出手。巡察使不成,就请指挥使。最后最后,还可以请君侯麾下诸位将军降临。合阳县是什么化外之地么?早晚是要梳理的。” 黑寡妇听着渐渐笑不出来,强行扯了扯嘴角,道:“你要有这样的决心……你肯定有这样的决心。当年战场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永远在发疯。高远侯把你抽调去检地司真是神来之笔,你正适合用来咬人。” 刑极道:“我本来就是检地司培养出来的,无非回老家罢了。你肯配合我最好了。对了,你先帮我找个好的启蒙老师给汤昭,就算你为培养他出力。这是笔大赚的买卖,汤昭若成才,他记得你一分好一定回报一百分。” 黑寡妇心思暗转,笑道:“你别替他领我的情,你领我的人情就行。好老师么,我正好知道有一个。就怕他教出来不是你想的样子。” 25 杀人器(新年快乐) 匆匆换好新的蜘蛛服,汤昭回到了住处。 对面卫长乐的房门紧闭,汤昭不知他回来没有,屈指敲门,就听里面有人道:“昭哥?” 看来是回来了。 只是卫长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虚弱?汤昭不免担心,推门进去,登时就一激灵。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沉,仿佛又回到了正堂中,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怎么回事?” 床帐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床上微微抬手: “这里。” 汤昭脸色难看,之前他刚在里屋见刑极时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后来聊了许多秘闻,又遇到黑寡妇,他便没再细想,没想到竟至于此。 卫长乐扶着墙慢慢起身,汤昭才看见他一只手臂直至肩膀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沁着鲜艳的血色。 “怎么回事?”汤昭惊怒,“就算没通过考验,怎么就成这样了?刑大人难道还会动手吗?” 卫长乐声音虚弱:“没人动手,是我自己伤到了。” 见汤昭神情又是疑惑,又是愤怒,他不得不又说道:“你刚刚……没拿那把剑吗?” 汤昭道:“拿了……果然是剑伤吗?刑大人不叫你砍他,反而叫你砍自己?你还听他的?” 他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把古怪的剑,给人无穷力量不说,锋刃也诡异莫测,明明不伤外物,有些人碰上了毫发无伤,有些人脆弱如纸,到底是什么缘故? 难道说刑极找的不是拿起剑能获得力量的人,而是那把剑不能伤之人? 可是刑极是怎么判断的呢? 其实他刚刚就有这个疑问——刑极也不是傻子,兴师动众夜半追人,怎么说也有七八分把握吧?好容易把卫长乐捉回来,结果回来一试又不行了?他自投罗网可是阴差阳错的意外,若没这个意外,刑极费这么大功夫就白忙了? 卫长乐摇头道:“不用砍,我一拿那把剑,从这里——”他用完好的手指了指绷带下的手掌,“往上裂开,骨肉分离。若不是刑大人出手,我当场就一剑两断。” 汤昭听得后怕,道:“那把剑那么邪门凶厉吗?” 那把剑给他的感觉实在分裂,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正气凛然,一时凶狠诡异,已经把他弄糊涂了。 卫长乐声音低了下去,道:“不是剑的事……剑是好剑。只是我不是好人,理当如此。昭哥你是好人,正配那把好剑。”说到这里,体力渐渐不支,又靠在床上。 汤昭依旧疑惑重重,总觉得卫长乐还知道些内情,但见他的状态不宜追问,只道:“上药了吗?” 卫长乐道:“蒙刑大人赐下伤药,很是灵验。我好多了。昭哥先回去吧,我有点累。”说着慢慢靠着枕头躺了下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汤昭叹了口气,放他休息,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几乎想立刻回过头去,问卫长乐一句: “你——杀过人吗?” 最终,他没问出口,静静地走了。 匆匆用过没什么滋味的午饭,汤昭盘腿坐在床上,决定抛开杂念,做点什么。 最好做的还是有意义的事,比如说——修炼。 他有功法的,一共两部,其中一部甚至在他脑子里。 之前他已经了解这不是现阶段的功法,但后来他又发现,也不是完全不能练。 至少神鸟浴火诀是分两部分的,前面是练气,或者说化气为罡,后面一部分是炼神,就是精神。 那部功法进入他脑袋时他看到的那片璀璨的光焰和火焰中的神鸟就是炼神观想“图”。 这就要说直接功法传授的厉害了,本来最后的观神图要靠自己从图画里一点点观想出来的,但他接受后直接就出现在脑子里,随时可以进入。 是以,他就静心入定,果然沉浸入那片光焰世界里。 在那个世界中,他化为树叶,忍受火焰焚烧,用尽全部精神,去看光焰中的神鸟,直到被焚烧殆尽,猛然醒来。 醒来之后,他还呆在原地,浑身大汗,头脑发胀。 屋内一如之前,刚刚他给自己倒得茶水搁在桌上还没有放凉。刚刚在火焰中从生至灭,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汤昭一下子躺在床上,双眼放空,渐渐昏睡过去。 在梦中,他又梦到了火焰,火焰鲜红,红如血。 紧接着,红色真的变成了血迹,四散飞舞,铺满视野。 突然,他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天色已晚,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 之前的疲劳已经消失无踪,反而精神健旺,虽然难以量化,但似乎炼神有所裨益。 他头脑清晰,又回想起白天没有问出的那句话。 那句话是他找到的一根线头。 线头一扥,解开了整团麻线。 “你杀过人吗?” 当时他一进里屋,坐在淡淡血腥气中的刑极这样问他。 那时汤昭有点懵,只觉得刑大人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你杀过人吗? 能拿得起那把剑吗? 他当然没杀过。 堪堪舞勺之年,若不是家中变故,他还在书斋闷头读书呢。 大概刑极也是相信的,年少无邪嘛。哪有那么小小年纪就杀人的呢? 当然除了无邪,还需要资质。 想来有资质的人不多,同时又要干净无垢,至少刑极手边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他偶然发现了卫长乐有资质年纪又小,多半符合两个条件,觉得十拿九稳,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但最后,还是出乎意料。 汤昭只是个以普通方式成长起来的普通孩子,最多有个奇怪的老师,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卫长乐不是。 所以他拿不起那把剑。 这大概就是刑极口中的:“狗日的世道”吧。 既然刑极这么说了,自然没有责怪卫长乐的意思,汤昭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句话他也不会去问对方。 越到深夜,越适合静静思考,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杀过人,又怎么样呢? 看这黑蜘蛛山庄的做派,里面的人有谁没杀过人吗? 横行无忌,比六扇门还霸道的检地司,有谁没杀过人吗? 从他所在之处,东西南北数百丈,男女老幼都算上,有谁没杀过人吗? 汤昭没杀过人,安安稳稳长了这么大,是他运气好罢了。 而以后,他既要学剑,手上又岂能一尘不染呢? 剑是杀人器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那把剑的规则是“杀人者死”,想必有道义在身,尤其如果是那个神兽,更是最公正无私的存在,那肆意持剑伤人,是行不义吧? 刑极让他第一次就出剑见血,公然行不义之事,别管他有什么理由,让汤昭这临时的主人与剑的规则背道而驰。 别管刑大人有多珍视那把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想过该怎么用那把剑呢? 26 锻体篇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找他。 来人是个年轻武官,汤昭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之前跟圆晴对峙的那位。他神色还是那么冷峻,眉头锁着,似有不快意在心头。 “跟我走。”他短促的招呼一声,转身就走。 汤昭心中一紧,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结果是去正堂吃饭。 此时正堂隔间屏风移开,三间正房打通,恢廓宽敞。堂上明烛高照,灯火辉煌。正中央摆着一桌酒席,虽还未开席,已经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 刑极又换了一身锦袍,这一身更加考究贴身,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黑寡妇还是一身白衣在主位相陪。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之前隐藏在二人中间的古怪气氛荡然无存。 汤昭暗暗称奇,刑极已经看见他,招手道:“来,挨着我坐。”他下手正空着一个位置。 汤昭虽少出席这等场合,也知道席次礼数,尤其带他来的年轻武官,只坐了末座,便推辞一番,刑极道:“这里山庄是地主,我们是半个地主,你是远客,坐这里正好。回头等你入职,有了职司再按顺序坐。” 汤昭坐下,酒席大半是黑蜘蛛山庄的人,剩下的大概是检地司的人。山庄的人倒好认,无非一身黑,另外那些穿着跟刑极一样都是便装,不穿公服,男女老少都有,有美有丑,差异极大,显得检地司用人不拘一格。 此时开席,各色佳肴酒馔流水价上来,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炽热。众人谈笑风生,毫无隔阂,敬酒之声不绝于耳。灯光折射在精瓷酒器上,反出折角不一的光芒,耀眼生花。 汤昭不懂大人的世界,便埋头吃喝。菜肴当真不错,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汤昭一通胡吃海塞,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本儿都吃回来。 “汤昭——” 汤昭抬起头,咽下食物,就见刑极眯着眼睛看着他,神态似有醉意。 “往后的一个月,我就把你交给尹庄主了。”他抬手示意,指的是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一个月黑蜘蛛山庄就是你家,要吃要喝尽可随意,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不止。”刑极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道,“尹庄主还为你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名师,那位老师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桃李满天下,你由他开蒙,实在是走运。还不向庄主敬酒?” 汤昭心中一定,向黑寡妇敬酒,黑寡妇笑吟吟饮了,道:“除了名师,学武的一应花费也算在我山庄头上,你只管静心练武。” 汤昭再三道谢,刑极道:“可惜我这个月太忙了,实在顾不上你。不过我也给你留了个看护。之前你也见了,司立玉。” 他指的自然是那年轻人,是席上除了汤昭以外最年轻的。 汤昭忙起身行礼,司立玉也起身,只是神色冷淡,眉头依旧紧锁。 刑极道:“小司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才能卓越,那是哪儿哪儿都好。要不是情况特殊,本来要承担更要紧的担子。现在替我看着你,还有些额外的训练项目叫他教导。还有我也留着一笔资源给你,也放在他那里。” 他夸赞司立玉的时候,少年眉头依旧锁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汤昭这才确认,此人是当真天生如此。 这人……不好相处啊。 不过汤昭也没有选择,同样给他敬了一杯,司立玉仰头干了,端正坐下。 又喝了几巡,菜已吃残,窗外日落月升,天色已晚。 刑极端起一杯酒,大声道:“大家同饮一杯。从今日起,在座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要分什么官什么民,什么检地司,什么五毒会,说句江湖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风雨欲来,希望大家同舟共济!”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举杯,痛饮杯中酒。 汤昭糊里糊涂跟着喝了一杯,眼看桌上成了响马的聚义厅,就差大秤分金银、磕头拜把子了,心中闪过念头: 假的吧? 一口饮尽,他正对上对面一道目光,清冷如三冬水,不带一点酒气,正是司立玉。 两人对视,相顾默然。 汤昭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假的吧? 一时席散,汤昭虽喝的不多,但年幼体虚,没有酒量已然头脑发晕,坐在那儿醒了一会儿酒,央服侍酒席的丫鬟把剩余的菜肴包起,散着酒气摇摇晃晃走回房间。 房门口,有人在等他。 司立玉靠在门前,双手环抱,目光沉沉。 月色昏暗,他整个人仿佛青灰色的石雕,冷硬而粗粝。 “司……大人。莫非在等我?” 汤昭谨慎开口问道。 “这个给你——”司立玉一只手抽出,递给他一个竹筒。“镇守使给你的。” “镇守使……”汤昭一怔。 见汤昭接过,司立玉转身离开,夜色中,似乎听他说道: “弱不禁风。为什么是你……” 声音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汤昭先去看了卫长乐,把晚饭带给他,确认他身体渐好,看来伤药有效。 接着说起之后打算,汤昭自不必问,只服从安排练武,又问卫长乐。 卫长乐道:“我也无处可去,若能跟着你就好了。” 汤昭道:“我试试。只是一个月后我生死难料,你又没着落了。” 卫长乐道:“能有一个月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已经很好了。还想一个月以后的事情?有一天,算一天。” 汤昭道:“这样,这个月我是无敌的,料想有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先跟我练武,等到月底我求他先一步放你出去,你拿着钱先盘下一个铺子等我,万一我全身而退,咱们就开大买卖,我要是出不来呢,你就继承我的遗志……” 卫长乐忙道:“别胡说八道啦。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汤昭道:“不然我给谁呢?难道充公吗?” 卫长乐连连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再说吧。” 出卫长乐处出来,汤昭酒气又渐渐涌上,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沿着屋檐慢慢走回自己住处,一推门,浑身一凛。 “司大人?你怎么来了?” 司立玉踞案而坐,目光冷冷扫过他,道:“去哪儿了?” 汤昭心中愕然,心想: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脾气还是不错的,即使酒气未散,还是平缓的回答道:“去看一个朋友。” 司立玉重复道:“朋友?”仅两个字,竟带着一股质疑,仿佛汤昭公然撒谎。 汤昭依旧头晕,晃晃悠悠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茶壶配两个茶杯,随手给他倒了一杯,道:“嗯,谁还没有个朋友?大人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司立玉道:“看了么?” 他说话没头没尾,汤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竹筒。 “还没来得及。”汤昭把茶一饮而尽,酒气压下,智商略有回归,便沉默下来,只有心中古怪,心想:好家伙,难道说是追过来检查的?里里外外没超过半个时辰,这也太性急了吧?早知道你不走好不好? 司立玉眉头皱的更深,抬头纹都出来了,道:“没看,你怎么还有时间访友?看。” 汤昭只好打开竹筒,里面只一卷锦帛。 打开锦帛,上面竟是一卷画卷,或者说,一卷连环画。 “这是……” 开头的一部分画的是一个人脚下弓步,摆着出拳的姿势。后面还是人形,摆着各种姿势,底下还有小字注释。 “是武功秘籍?” “秘籍?”司立玉显然不理解这个“秘”字,都给你看了,能是“秘”籍吗? “检地司的锻体篇抄本。” 汤昭看得心花怒放,比起云山雾罩的《桐花引凤诀》,这图文并茂的一看就懂,多好! 当然要说厉害,他也看不出哪里厉害。只觉得前面的姿势还是人的动作,后面那些太古怪了,不像是人体能做到的。 “第一个。”司立玉不知何时已经笔直的站在场中。架势分明是要监督他开始锻炼。 现在? 可是已经深夜了,筵席的酒气还没散呢。司立玉自己不也在席上没少饮酒了么? 汤昭抬头看,司立玉目光深沉,岳峙渊渟,并无分毫酒意。 汤昭顿时明白,这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 “只争朝夕吗?好吧。” 片刻功夫,汤昭自己想清楚了,学武先是为自己,别人教导是付出,自己锻炼是收获,只有自己求别人,没有别人求自己的。人家愿意教,不管早晚,自己应该全力配合才是。 总比对着一本天书,无处着手乃至走火入魔的好。 想起天书,他立刻想起了眼镜。不知戴着眼镜看这本书会有注释么?会有仙女么? 可惜眼镜已经裂了,大概是不顶用了吧。 第一个动作平平无奇,汤昭很容易就照着摆出。 司立玉扫了一眼,手中汤昭肩头、膝盖等处或拉或按,矫正他的姿势,直至完美。 “需要保持半个时辰。”虽这么说,但显然他是以教导为先,并没真让汤昭维持那么久,很快就道:“第二个。” 下一幅画是个类似金鸡独立的姿势,比较古怪,汤昭试了试,好像也可以。有点小晃,不过司立玉矫正一遍后,反而不那么晃了,似乎达到了一种稳定的平衡。 “下一个。” 后面一幅画比一幅画古怪,姿势一个比一个难,汤昭到了后来只能勉强做到,十分不舒服。 司立玉虽然话少,倒是不乏耐心,每个动作都指导汤昭做到全无瑕疵,也不十分催促。 到了第八幅画,汤昭无论如何做不到,道:“这个太难了。” 司立玉问道:“继续。” 那就是尽力而为的意思? 汤昭依言尽力尝试,只是身体不听使唤,人的身体真是有极限的,他很怀疑有没有人能做到这么扭曲的动作,道:“有点困难。” 司立玉道:“我看也未必。”一脚踩了过来,将汤昭的膝盖一直踩到底。 汤昭惨叫了一声,剧痛之下,泪水盈眶,司立玉提着他的胳膊,摆到了画上的位置,道:“这不是做到了吗?保持十个呼吸,我给你数着。”他手掌中似有无穷力量,摆弄汤昭的身体就像摆弄木偶,别说扳到什么姿势,就算撅折了也不费吹灰之力。 汤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上软筋撕裂一般,只想摔倒,但不知怎的,一口气顶住,死死地顶了十个呼吸。 司立玉微不可察的点头,脚抬起来,汤昭整个摔到了地下。 他只觉得骨节松散,肌肉颤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半响才缓过来。支撑起身子,汤昭抬头不看司立玉。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把刚刚不自觉溢出来的泪珠憋回去。 司立玉自行把卷轴卷起,放在桌上,道:“每日卯时练习,晚上我来找你。” 汤昭“嗯”了一声,道:“那白天呢?” 司立玉道:“白天有五毒会的毒虫教你。”他的口气带着淡淡的嫌恶,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时辰之前刚喝了结盟酒的人。 离开房间,司立玉独自走出院子,脚步无声,仿佛天生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他走过庭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正堂中的一人。 刑极坐在窗前,举着酒杯静静的看着窗外,好像在欣赏景色。 他的衣着,他的气度,他的姿态都像在庭院中吟风弄月的富家公子。 只是赏的不同。 有人赏花,有人赏雪,他赏夜。 夜色正浓,他眼神清明,但神情已经有些醉意了。 “不愧是小司。心中有千般不满意,永远尽职尽责,永远值得信任。” “小秀才不会被他练傻了吧?” “也好,不然他还道检地司都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也希望他争点气,证明我眼力不错,这件事选他比小司合适——比任何人都合适!” 27 呼吸 司立玉离开之后,汤昭渐渐从酸痛中缓过来,反而觉得筋骨舒展,身轻如燕,仿佛挣脱了枷锁般轻快。虽然这可能是负重之后的错觉,并非这锻体功是什么神仙功夫,立刻起效,他还是心情愉快起来—— 自己已经开始练武了么? 虽然辛苦,但习武强身乃至超凡脱俗,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随手翻看锻体篇的画卷,只觉上面一个个图画仿佛是音符在活泼跳跃。粗略一数,这一套动作共有三十六个,一日练八个,可以练五天。 汤昭自己想想也好笑——怎么可能一天练八个呢?这动作肯定是越到后面越难,到后来一天一个都难。这一个月还不一定能全练完呢。 似乎还是紧了一点儿,这应该是最基础的功夫了,这都练不完,一个月能练出什么名堂来? 能加快速度么? 他突然想到:眼镜的注释对这等功法有用么? 应该没用吧?内功的文字可以有助理解,可是这连图带画的,再看不懂不是傻子么?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久违的眼镜拽出来。眼镜碎了一片,另一片还完好。用“单眼瞪”的方式,倒也能看。 “锻体(外练)-中品。” 眼镜上显示了品阶,汤昭比较满意,这个比《桐花引凤诀》品阶高啊。 只是玩笑而已。 编的再好的幼儿园读本也比不上质量差的大学课本啊。 他的目光集中在锻体两个字上,果然随着视线的转移,锻体后面也出现了注释。 “锻体,外练基础也。以拉伸动作配以呼吸之法锻筋骨之基……” “呼吸之法……等等……还有这玩意?” 他记得刚刚只是摆动作,没什么呼吸之法配合啊? 难道检地司不肯教么? 汤昭不敢确定,从常理讲,他现在不是检地司的人,藏私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靠呼吸之道,要靠身体硬掰成这等古怪姿势,不会练出什么好歹么? 那么,眼镜能不能补足呢? 他目光下移,看向动作,果然又出现了大片的注释。 注释主要是注解这个动作骨骼、肌肉、血液等等怎样受力,得到什么锻炼,有什么细节值得注意,可能造成那些危害种种,可谓不厌其详。一个动作几千字怕不有几千字的注解。甚至后面还有几个动作另有图解,是解剖图,展示动作中身体各部外至皮膜内至肺腑呈现何等状态,甚至还隐隐有血液流动、肌肉张弛。 老实说,解剖图有点恐怖,好在足够简练,汤昭还能直视。 通过对比,汤昭确认司立玉是个好老师。他教授汤昭的时候,虽然没详细讲解,却把所有的动作细节都矫正到位了,最后的效果与注释上标注的最优形态几乎相同。这就足够了,毕竟锻体篇都是给入门的小孩儿练的,能一板一眼的学会就很不错了,难道还真指望追根究底,融会贯通不成? 就是司立玉自己,当初也只是这么学来的,现在也未必说出个所以然来。 汤昭也只是大略扫一眼,懂得多当然是好事,但这不是当务之急,他更感兴趣的是…… 呼吸之法—— 有了! 在注释的后半部分,果然有呼吸之法,解释呼吸如何与动作配合。光看文字其实很虚,什么三短一长,什么二虚一实,说的十分抽象。好在下面配了图。 又是一张解剖图,展示上面进气,腹中五脏怎样随之律动,一呼一吸,一舒一展十分清晰。抛开心中的恶心,跟着图示学习并不难。 汤昭跟着呼吸节奏开始动作,果觉轻松了许多,有些动作做不到、做的很困难的,跟着节奏便做到了,有些动作不稳定、难以维持的也越发稳定了,仿佛卸下了枷锁,格外轻松愉快。 这样一来,别说十个呼吸,就是半个时辰…… 噗通—— 汤昭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原来他注意全在保持呼吸上,进入仿佛入定一般浑浑噩噩的状态,体力不知不觉间消耗一空,最终一头栽倒。 “好险——终究要适可而止。”汤昭反应过来,正确呼吸并不能减少消耗,说不定反而增加,这毕竟是锻体篇,重要的不是消耗多少体力,而是得到多少锻炼。保持正确的呼吸和动作,锻炼起来肯定事半功倍。 趁着体力空虚,汤昭继续翻注释。一共十八个动作,每一个都有充足的注释。翻到最后,汤昭又看到了那个水井的白色标记。 只要他心念一动,从水盆里、茶杯里或者……里还能再升起一位仙女,把他的锻体篇换成“金体篇”、“银体篇”之类的功法,恐怕质量还能更胜一筹。 不过还是不要了。 汤昭有个猜测,每一次召唤仙女都要对眼镜造成一次伤害,之前碎了一片镜片,还剩下一片,再扔一次大概就要碎完了。 一面是孤注一掷的机会,一面是可持续性的注释,汤昭还是选后者吧。 不是说一定不能选前者,但为了“锻体篇”显然有点不值。以后有什么武林绝学,玄功秘典,他也许会选择升级一下。 要是镜片还能修复就好了。 应该……能吧? 汤昭有点想把仙女叫出来,问她怎样才能再破镜重圆?又怕问不出结果,白白把这一次机会糟蹋了。 先把最后一次机会留手里,就算就按部就班的学习,有注释查缺补漏,想来学武也不会太难吧。 第二天一早,汤昭果然早起,趁着天还没亮做完了锻体功的前几个动作,第八个动作可以做到了,第九个动作他不敢独自尝试,还是稳一把再说。 锻炼一番,神清气爽,汤昭连早饭都多吃了两碗。 这回早饭不同寻常,圆晴过来陪两人一起吃。 她态度有微妙的转变,对待两人尤其是比之前更客气,唯独对刑极的不满丝毫不减。 “一会儿你们得换个地方。那位刑大人把这里当中军大帐了,把他手底下走狗爪牙都叫过来,把你们挤得没地方住。庄主便吩咐你们去葡萄院住。那里也很好,是我们山庄培养后辈弟子的地方,一应设施齐全,还有同龄的孩子,切磋起来也方便。” 汤昭只有听从安排,便问起圆晴能不能留下卫长乐一起练武,圆晴并不为难,道:“你要他做你的陪练童子?” 汤昭刚要解释,卫长乐已经道:“正是,希望能服侍汤少爷。” 圆晴道:“你倒有排场,这个时候还有肯服侍的,好,那你童子的那一份儿资源我先出了。” 汤昭忙推辞道:“我自己出吧,把我那份儿匀出……” 圆晴道:“别傻了,如今你只有不够的,哪有富裕的呢?我先出了,你若过了这个坎儿,将来大有前途,自然会还我。若有个差池呢,这小子用了我们山庄的资源,也不用走了,留下做个庄丁,就算提前预支工钱了。” 两人连连道谢,更明白圆晴不是一般的丫鬟,在山庄地位不低。 用过早饭,圆晴给了汤昭一块牌子和一瓶药,牌子带在腰间,药却是解药,能解许多蛛毒,说是这两物能“辟邪”,又叫来一个小丫鬟,叫她带着两个少年去后院。 28 江湖传说 出了门,汤昭才知道黑蜘蛛山庄有多大,一处处回廊、院落、庭院绕来绕去,观之不尽。只是颜色依旧单调,黑墙黑瓦,黑色没有尽头。 走了大半个时辰,豁然开朗。后院有一大片开阔的沙土场,摆着石鼓、石锁、沙袋、箭靶等练武的器具。十几个人正在场中练功。那些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有的已经满脸胡须,有的却还不如汤昭高。这些人大多数没穿山庄标志性的黑衣,而穿着灰色短衣。 汤昭等一行人穿过操场时,众人埋头练武,并不在意。 这却是汤昭第一次近距离看人练武,不免好奇。 场中有的打拳,有的站桩,也有人提着石锁练力。还有人在靶子场练暗器。站桩的没什么好看,汤昭的锻体篇也算桩功的一种,只是姿势更别扭,倒是打拳的拳脚带影,虎虎生风,一股子劲气扑面而来。 突然,汤昭只觉得耳边有风声响起,不及反应,一只白生生的手伸过来,在他耳边一捏,捏住一物。 汤昭反应过来,只见那小丫鬟手中正捏着一支黝黑小箭,离着他耳边不过数尺,倘若那丫鬟不阻拦,这一箭非扎他腮帮子上不可。 无端遇险,汤昭惊出一身冷汗,道:“谢谢姐姐救命。” 那丫鬟微笑道:“少爷不必客气。”说完之后,沉下脸来,抱着肩膀驻足不前。 卫长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凑到汤昭耳边道:“咱们别仔细看别人的武功,犯忌讳。” 这个规矩汤昭没听过,连忙点头,这才知道刚刚冷箭不是偶然,竟是旁人的警告,而且是致命的警告! 这面汤昭懊悔自己不谨慎,远处跑来一个灰衣弟子,笑道:“原来是小珮姐姐来此,刚刚小人失手了,竟惊到了姐姐,该死,该死。” 小珮道:“你认得我?” 灰衣弟子笑道:“小珮姐姐是圆晴姑姑身边的人,谁不认得?况且姐姐生得这么好,谁看了能忘掉呢?” 小珮点头道:“有眼力,你的箭。”说着把箭扔给他。 那灰衣弟子伸手去接,哪知小珮这一下乃是虚招,虽有扔的动作,箭却没出手,叫那人接了一个空。趁着那人一愣神的功夫,小珮反手一甩,把小箭射到那人脸上。 这一箭正扎在眼睛里,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眼睛嚎叫不止。 汤昭只惊得目瞪口呆,却听小珮冷笑道:“既认得我,就知道我是谁的人,我身边带的人又是谁的人。少爷腰间的牌子看不见吗?敢向他动手,你是向圆晴姐姐挑衅吗?”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见汤昭还在原地发愣,招手笑道:“少爷,这边走。” 三人来到操场尽头,只见一排小房子,一个个紧密排列宛如蜂房。 小珮将指着尽头两间让他们放东西,又站在院里拍手,道:“都过来。” 这小小丫鬟竟有极大地威势,如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众灰衣弟子无不停下,默默聚集过来。 “谁是这一届灰蛛王?” 汤昭正奇怪谁会叫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有一十六七岁、面色阴沉的少年已经站出来道:“我是。” 小珮问道:“叫什么?” 那少年道:“焦峰。” 小珮道:“好,焦峰,我记得你了。他们两个——”她指了指汤昭,“就交给你了。从今天起你与他们同命。这一个月内他们有什么意外,圆晴姐姐一定杀了你。”说罢跟汤昭告辞一声,转身走了。 焦峰默然,盯着汤昭,似乎要看看这突然和自己拴在一起的蚂蚱是什么来路。 在他身后,数十人无声地站着,与焦峰一般盯着汤昭,就像在蛛网的群蛛在围观被黏住的猎物。 这里的气氛和前面高屋明台截然不同,摘掉了最后一层人间的滤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阴霾,与黑墙、灰土交织成一个昏暗的世界。 “好了,都散了。”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挥赶其他人,道:“滚回去练武,你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竖着走不出葡萄院,就横着下蜘蛛池。” 人群瑟缩了一下,默然炸开,走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拢着双手,阴恻恻道:“我知道你们。似你们这般白白嫩嫩的,若不想被活吃了,就给我安分点儿。这里是葡萄院,圆晴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说罢转身离去。 两人也跟着默然,各自回去收拾房子。 葡萄院中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桌一床而已,床下有箱子,多余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 按照圆晴的安排,两人需等黑寡妇特聘的教师前来指导,其余人等均不需在意。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想不在意其他人,分外需要内心的强大。 两人各自安置好,只等教师前来。卫长乐进来道:“昭哥,这里诡异得紧,咱们小心为上。” 汤昭知道他是见自己之前观看他人练武惹来冷箭,恐他再惹祸事,特意来提醒,道:“可不是。这边的江湖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不知哪一天得罪了谁。” 卫长乐道:“不怪昭哥不知道。你们以前读书,看外人几眼能怎么样?又不是考场舞弊,谁还因此掀桌子打人呢?唯独江湖是个很凶险的地方,武功不但是吃饭的家伙,更关系性命,他们看护的异常紧要,旁人眼睛一斜,他们就补出仇杀大戏来。” 汤昭连连点头。 卫长乐又道:“话又说回来,还不是你我看来好欺负?别说我们身负高强武功,但凡长得膀大腰圆,看着凶恶一点儿,他们哪里会问也不问直接出手?武功能分高下生死,强者举手间就能要了弱者性命,因此江湖中人分外知道谁能欺负谁不能。” 汤昭心中有些好奇卫长乐的出身,本来以为他是普通一难民,过得如千千万万难民老幼一般艰辛,但熟稔之后,他渐渐不掩饰言谈举止,可是越发不像寻常人了。 卫长乐道:“何况这里还是五毒会,比江湖上其他地方更无法无天些。” 汤昭也听到过五毒会,之前在大堂,刑极还冒充过五毒会的人,道:“五毒会……这名字就像邪魔外道。” 卫长乐沉吟道:“应该是顶尖的邪道了,至少在这一片最是声名狼藉。我一路走来,听到他们的传说是很多的。不但凶残,而且最诡异、最霸道。许多江湖传闻里,他们简直就不是人,就是一群蛇虫鼠蚁、一群蛊虫,全没人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压到极低,变得扁而嘶哑。 汤昭猛然想到了圆晴头上那只死蜘蛛,心中凛然。平心而论,黑寡妇、圆晴这几个人待自己不错,自己就算不真心亲近也不至于厌恶。但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仿佛披着诡秘的阴影,整个庄子都有那种诡异、毒辣乃至没人性的氛围,葡萄院并不特别。 卫长乐继续道:“比如说,我在路上就听过传闻,五毒会麾下有个帮会叫巨蚁帮,一夜之间夷平了半个县城。” 汤昭重复道:“夷平?” 卫长乐道:“就是字面意思,巨蚁帮放出数以亿计的蚂蚁,把半个城市吃空了。连一砖一瓦都没剩下。” 汤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这是妖怪吧?” 卫长乐道:“这里头肯定有荒诞不经的,但我们也见过不可思议的真事,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 汤昭越琢磨越是牙根发酸,道:“他们练的是邪功吧?驱使虫子……咱们是要练这个吗?” 卫长乐字斟句酌的道:“是不是邪功我不知道,不过若是厉害的邪功,又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想必是不会轻易外传的吧?” 汤昭立刻懂了,他倒是想学邪功,也得人家乐意教他。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那么容易就教给你了?能学些大路货就不错了。 再者,检地司已经把自家的“锻体篇”交给他,身份已经分明,那么五毒会更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大路货都要再筛一遍才肯教了。 卫长乐说完之后自己沉吟起来,暗想道:虽说先生是五毒会请的,但拿主意的是检地司,倘若邢大人真心看重昭哥,他要做的事也不是十分危险,那么安排的武功必是些寻常货色,不叫昭哥与五毒会牵扯过深,过后方便检地司另做安排。倘若只是急用一次,又或者任务太过危险,九死一生,那么说不定会灌输些拔苗助长的邪功,甚至用药催,若是那样…… 就要早做打算了! 卫长乐并没有跟汤昭提他的担忧,暂时只需要他一个人以最阴暗的想法揣测别人就行了。 到了下午,终于有人通知他们教师来了。 来人是一条大汉,身高近丈,膀大腰圆,短衣布鞋,满身肌肉几乎要爆衣而出。 汤昭仰头看这只差脸上长着“练家子”几个字的大汉,心生敬意,拱手道:“敢问您就是教师吗?” 那大汉面无表情,道:“教师叫你们。跟我来。” 两人被领至尽头一座独门小院,院子里又有一处小操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时上房门虚掩,垂着厚厚的帘子,另有一个和这壮汉不相上下的大汉守在门口,笑道:“就是这两个?嘿,小鸡仔一样。” 那冷面大汉不答,道:“谁是汤昭?” 汤昭上前应声,大汉道:“你先进去,先生在里面等你。”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汤昭道:“那这次我先进去。” 走进房间,门帘自然垂下。 光线骤暗,从门口往内堂,渐次的昏暗下去。 内堂的最里面,几乎藏在阴影里。 “这边。” 声音传来,亮如洪钟。 汤昭猛然回头,声音从西屋传来。两屋之间隔着一架屏风。半透明的琥珀屏风对面好像透出微光来。 小心翼翼的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窗户开着,正午的阳光丰裕地洒落。一人踞桌而坐,沐浴在光芒里,半身金灿灿的,好像长了一层金色绒毛。 金毛……熊王? 汤昭骤然想到这么一个词。 那人太高,太宽,太熊了! 如果说外面的两个汉子是人中壮汉,那这人就是一头真正的人熊,宽阔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所有视线,给正常人类使用的桌椅根本配不上他的型号,小巧的仿佛玩具。搁在桌子上的两只巨掌,几乎糊住了整个桌面。 “咯……” 汤昭的后槽牙略移动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倘若他要吃我,需要几口? 一口脑袋就没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打量大熊,那人也自打量他。 这种打量居高临下,来自两人天然的身高差。尽管汤昭是站着,对方是坐着的。 片刻之后,对方开口道:“汤昭?” 汤昭肃立,浑身绷直,拱手道:“教师。” 那人道:“我姓关。你称呼我关教师。” 汤昭认认真真称呼道:“关教师。”他的礼数向来是不错的,任何时候都不错。 那人点点头,神色倒不见得如何凶恶,道:“来,咱们掰掰手腕。” 29 名师 你? 和我掰手腕? 汤昭看了看对方比自己大腿都粗的胳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要弄死我呀? 关教师道:“怕了?” 汤昭抿了抿嘴,道:“有点。”走了过去,坐在对面。 坐得这么近,压迫感更强了。就像坐在巍峨的悬崖底下,随时会被滑坡淹没。 关教师道:“怕了还过来?” 汤昭直言道:“不过也没有退路啊。”说着把胳膊放在桌子上。 关教师耳朵微微牵动,似乎是想笑,道:“站起来。我坐着,你站着,咱俩掰掰看。” 汤昭依言站起,把手伸过来,被他的大手包住,好像箍进了一个铁桶。 “来,用力。” 一较劲,关教师纹丝不动,汤昭只觉得自己在撼山,用了两波力气,汗就下来了。 关教师摇摇头,道:“不行。我叫你站着,就是叫你用身上的力气,你怎么还是用手臂的力量呢?一个人手上才有多大劲力?试试用腰的力量。” 汤昭按照他的指点,沉腰用力,引着手臂去掰,一较劲,差点摔倒。 关教师又摇头,道:“虽说用腰力,其实是从脚下起,蹬住了地,稳住重心,再从腰发力。来,跟我说的来。”当下指点了几点发力要诀。 此时汤昭渐渐忘了紧张,自然而然跟着他的指点尝试,试了两次,沉腰蹬腿,自腰至背,以肩带臂,极致发力,凝气吐声—— “嘿!” 蚍蜉撼树! 汤昭浑身大汗,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关教师,实在是无法可想。 关教师松开手,朗声笑道:“好了,我知道啦。” 随着关教师力气的放松,汤昭也跟着放松下来,先是力量,再是情绪。一口气松下来,连表情都轻松许多。 “累么?” 汤昭道:“还行,只是手酸。”他刚刚用了不少力气,当然不能说不累,不过不是那种精疲力竭,而且一时用力过猛的虚乏。 关教师道:“既然还行,我就不叫你坐下了。你就保持这个姿势站着,全身放松,不要用力,跟我手的节奏,抬起来就吸气,落下就呼气。”说罢抬起了蒲扇大的手指,微微摆动。 汤昭跟着他的手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心跳渐渐地减缓,平静下来。热汗渐渐变冷,被窗外吹进来的凉风一撩,竟起了些起鸡皮疙瘩。 他心想:这和锻体篇的呼吸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一呼一吸之间学问可不小。 “好了,坐下吧。” 汤昭坐下,坐直了身子,再看向关教师。 此时看来,抛去魁梧的身材,关教师相貌并非凶恶,远不如外头的大汉们骇人,更没黑蜘蛛山庄里无处不在的那股阴森气质,四方大脸,鼻直口正,,板着脸就有威严,笑起来就很和蔼。 “汤昭——”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叫做关雷。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汤昭道:“您来教授我武功。” 关教师点头道:“不错!我来教授你武功。尹庄主找到我,叫我在一个月之内,尽可能将你提升到最强。你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吗?” 汤昭摇摇头。 关雷拍了拍胸口:“因为关某是方圆千里,上下百万当中最会教武功的人。” 汤昭眼睛一亮,他相信了,因为……反正关教师好像很可信的样子。 不怪汤昭信任得轻率,这关教师说话实在是他这几日遇到的人中最好听、最正常的一个,比卫长乐都正常。 关教师继续道:“这十来年我在巨蚁帮做总教师,不只是巨蚁帮,五毒会的精英弟子也常常送来给我训练,经验丰富,得心应手,成才无数。什么样的徒弟我都教过。不过这一回却不同。我非教武功,而是教人。你知道这里头的分别在哪里?” 汤昭顺着他的思路回答:“重点是人,不是武功?” 关教师抚掌道:“不错。往常我第一要务,是把我会中武功传授下去,尽可能让每个人学会,学通。那我要精研的就是武功。但这一次要紧的不是教什么,而是让一个人获益最大,进步最多,而且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关某左思右想,有些为难。汤昭,你要帮我。” 汤昭忙道:“我自然听从先生教导!” 关雷摇头道:“只是听话可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起使力气。不但尽力,力气还得往一处使。都说进益最大,可是这个‘最’在哪里?就像问天有多高,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咱们以人力去摸天,能摸多高,就摸多高。你自己在地下跳起来摸,能摸多高?我把你抱起来,你能摸多高?我让你站在我肩膀上,往高抬,抬到最高,你往上再跳,伸手往天上摸就是最高的吧?可是我若是支撑的不稳当,摔了你固然不行,你要是不用力往上跳,反而往下倒,那就坏事咯。” 汤昭点头道:“那当然,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关雷笑道:“好极了。这样咱们已经心往一处想了,劲往一处使还难吗?那我先说说,咱们这一个月要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汤昭听得全神贯注,跟着关教师的节奏走。 关雷道:“你以前没学过武功是吧?” 汤昭点点头。 关雷道:“那很好。我就喜欢一张白纸。刚发芽的小树捋直了,将来自然成才。那一开始长歪了的,怎么矫正都是歪的。我们从头开始。武功武功,自然是武和功。一般我们管打别人叫武,练自己叫做功。” 汤昭没想到他解释的这么大白话,不过倒是挺明白的。 说到这里,关雷问道:“你说打别人重要,还是练自己重要?” 汤昭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练自己重要。不过这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吧?” 关雷赞道:“好一个小秀才,懂得道理。所谓练武不练功,终究一场空。若叫我从头打磨一个学生,必然先练上三年基本功才传授其他。可是咱们又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不学武怎么上阵呢?所以咱们尽量齐头并进。” 汤昭连连点头。 关雷道:“那么咱们来说你,你学武的资质远好于练功的资质。” 汤昭道:“我的资质还……好吗?”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他还记得武馆教师说的:“得加钱”呢! 关雷道:“在我看来,学生的资质没有一定的高下,只有哪方面强一些或者哪方面弱一点。刚刚我试了一下,你力气小,骨架子细。虽然是你没锻炼所以力气小,但是练上去之后,骨头摆在那儿,挂不上多少肌肉,力气也始终是不足的。你爱生病吗?”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有点……” 其实是爱生病的,小时候可算体弱多病,反而这一段时间还好,不知是不是生活太辛苦了,就把生病给忘了。 关雷道:“底子是虚一些。不过这不算什么,练武功一个目的就是强身健体,这样看来,越是身体弱越应该习武。最多就是一个月时间有点紧张。这个身体这方面的资质,就是练功的资质之一,你的起点比较低。另一方面,你的优势也很出色,一是悟性好,二是能贯通。” 汤昭道:“贯通?” 关雷道:“这个很要紧。就像刚刚,我教你一点发力诀窍,你听懂了,这是一,你能指挥你的身体按照诀窍发力,这是二,你的身体发挥出更大的力量,这是三。我们管第三步发挥力量更大的人叫有资质。可是第一步第二步难道就不重要吗?从我教导你到你正确的发力,这个过程是快速而准确的。我管这个过程叫贯通。” 汤昭恍然,道:“知行合一?” 关雷嘿了一声,赞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知行合一……不错,真是好话。正是这个知行合一。有些孩子聪明懂事,但是懂了做不出来,有的只要懂了就能做到,就是死活听不懂。还有人天生力气大,打王八拳也虎虎生风,但你要想教点真本事,那算要了老命了。相比起来,你前两步都能做到,已经很拓宽了前途,也是我说你学武资质好的缘故。咱们知道你的优劣在哪里,制定计划就更准确些。” 想了想,他道:“这样,思路是勤学为主,苦练为辅。怎么样?” 汤昭努力跟上他的思路,道:“就是多学武,少练功?” 关雷笑道:“这世上没有任何‘少练功’的道理。我是说你要多学,学的比人多,比人高级。一开始就学高深难上手的法门,学明白之后,自然效率比人快。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力气不够大,想要砍得够深,刀一定要比别人快才行。” 汤昭恍然道:“我明白了。” 还有…… 关雷心知还有一个重点。 练功还有一个加快速度的方式,那就是补。 大量的食补,药补。 正好山庄拨了一笔资源给汤昭,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这保证了汤昭可以操练得更狠一些。 不过这就和汤昭自己无关了。 “那么明天开始。”关雷笑道,“需咱们一起努力。听说你读书识字?架子上有一本《雷声讲武》,拿去看看?” 汤昭接过,这又是一本秘……教材。有教材才好学习,他一向这样认为。可惜之前他问圆晴,圆晴只奇道:“学武还要看书,什么意思?”不免嘲笑他几句“秀才思路,分不清文武。”、“靠读书能成高手吗?读书要是能成,武林争锋就改成考试好了。” 看来还是有人和他一样,想要“武功文学”的。 关雷见他格外喜欢,便知自己之前做的准备有用,笑道:“去把你的小朋友叫进来吧。” 汤昭离去的时候脚步轻快,就像卸下重担一样。 他出去叫了卫长乐进去,还不忘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回到下处等了一会儿,卫长乐也回来,神色轻松。显然和关雷见面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即使两人性情经历截然不同,经验丰富的名师都能轻松把握。 两个少年相继离开后,宽敞的屋子里就剩下镇宅雄狮一般的关雷。 他沉思良久,轻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 他的动作很轻微,却发出了打鼓一样的声音,桌子吱呀震颤,摇摇欲坠。 有人从外面进来,一言不发束手听命,正是门口那相貌凶恶的壮汉。 关雷道:“研墨。” 壮汉熟稔的准备好笔墨,关雷提笔书写,字迹清晰流畅,如行云流水,绝非寻常武人字迹。 正写着,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 关雷笔下不停,也不抬头,道:“圆晴姑娘稍等,马上写完。” 圆晴笑吟吟站在一边,道:“不着急。您慢慢写。” 等了片刻,关雷停下笔,吹干墨迹,把纸折起,道:“劳烦转呈尹庄主。” 圆晴接过,庄主的东西她是不能打开看的,但有些关心,还是问了一句:“您觉得孩子怎么样?” 关雷道:“孩子很好。” 圆晴道:“那么……” 关雷发现她并非随口一问,而是当真关心,便详细道:“两个孩子都很好。身体素质是卫长乐好一点,汤昭悟性不错。综合看来,两个都算中人以上。” 圆晴点点头,道:“中人以上……也就还好了。” 五毒会收人鱼龙混杂,莫说中人,就是歪瓜裂枣也没少收,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个个天才,但要享受延请名师,供给资源这样的待遇,仅仅是中上资质是绝不够的,这回是破例。 关雷道:“贵庄知道卫长乐那孩子有功底吗?” 圆晴不以为意道:“是吧。看走路姿势看得出来,可能有桩功的基础。不过内外功都没有根基,算不得什么根底。” 关雷点头道:“他的根底本来是扎实的,不知怎的有些荒废了,再捡起来也不难。汤昭就是从头开始了,全是一张白纸。” 他本意是提醒一下黑蜘蛛山庄卫长乐是有藏拙的,这也是本着宾主之谊,怕对方误收了来历不明的弟子。既然山庄不在乎,他更不在乎。 殊不知这两个少年对山庄来说全都是来历不明,但这跟山庄有什么关系? 圆晴有自己关心的事,又问道:“那你看他……们有前途吗?” 关雷道:“不好说。基础资质是一方面,往后的发展还跟个人的性格和际遇有关。勤奋、专注、坚韧、魄力还有运气,每一样都是成功的要素。这几样现在我还看不出来。现在看来汤昭悟性好,人聪明有见识,会不会少了一些坚韧踏实?卫长乐听话懂事,应该能埋头苦练,会不会少一些勇气和魄力?但这也是我现在的一点猜测,下定论未免武断。你要一定想知道,一个月之后我再告诉你。” 圆晴听到他说几个条件时,不自觉和自己对应,发现没几条对的上,不由得脸上一红,道:“受教了。关老师不愧是名师。他们两个能得您带一个月真是很大的福分。”说罢告辞离去。 等她走了,关雷沉默一阵,哂道:“名师?哈哈,名师。” 30 虫豸之力 到了晚间,汤昭本打算等司立玉来的,但不知是不是对方有事,这一晚居然没来。汤昭有点遗憾之余也有点庆幸,司立玉给他的压力比关雷大得多。 有了空余时间,汤昭便挑灯看书,看的自然是新得的《雷声论武》。 《雷声论武》显然是关雷自己写的,记录武学常识和“学武”常识。 书中的文字就像关雷说话的口气一样,大白话但是清楚明白,别说汤昭经历了《桐花引凤诀》的磨砺,就算他一窍不通也能通畅读完。 武学的常识,如武道的起步、阶段、境界,内外功的区分,兵刃与拳脚的源流,武学、武术、武道及武德内容与联系等等。学武的常识,则从起步的拉伸、桩功到拳法、步法、身法、心法乃至精气神的蕴养有粗略却系统的介绍。 最后还有些江湖规矩及武林轶事的记载,虽写的很精彩,篇幅却少,显然写书的人不在意。 汤昭虽只粗略翻过一遍,却已经猜到关雷写这本书是有野心的,就像兵家写兵法一样,整理所学归纳著述,冲着流芳百世去的,记录现在正发生的稗官野史没什么意义。 这么看来,关师傅是了不起的人,一腔雄心,意存高远。 圆晴说学武不需要看书,但说不定从这本书开始,就需要了。 当然,这本书现在还是草稿,甚至就是个大纲,很多介绍都太粗略了,只有前面几章可以细读,其他都列个名目而已。不过就算完稿,书里的内容也不可能全部补充详实,不然就是一百万字也写不完,更不是一个人能写完的。 因为太大略了,所以眼镜没给本书评级,不承认这是部“功法”,可能认为这是本“科普读物”,当然也没注释。 但是科普读物读起来就是比专著轻松有趣,也容易接受,越没用的知识越有趣,江湖规矩比武学常识有趣,奇闻异事又比江湖规矩有趣。 就说这武林高手的等级,并没有故事里那么严格,大概就是只学了粗浅拳脚的叫“勇士”,功夫有了根基,简单说就是能飞檐走壁就能被称为“壮士”了。再往上内外功达到一定境界便可以称为“侠客”,而能开山立派独领一时风潮的会被称为“宗师”。至于大侠,就像壮士阶段相对应的“义士”一样,要到侠客阶段再请官府来封,一县只有一个,要实力、名望、功勋都能服众才行。 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称呼,并非金科玉律。江湖上大家张口“高手”,闭口“好汉”,除了“宗师”一般不敢僭称,大侠、义士一定要有朝廷认证以外,其他称呼皆可通融,关起门来互相捧“张侠客”、“李大师”云云也不少见。 至于同等级的强弱那更不可预判。同为壮士,可能有人一个打十个。而江湖上活跃的数得着的人物,更基本上全是侠客一级,实力更是云泥之别,就算两人齐名也不一定就不分伯仲,可以一个被另一个一招打躺下。就是朝廷封的大侠未必就比侠客强,不是说一县之中大侠最强,但朝廷认证就是朝廷认证,你就是把大侠打得满头包权柄也不会移到你身上。 最后关雷还提到,江湖上从不缺好事者为高手排座次,各种榜单层出不穷。但大多错漏百出,地域性极强。如今武林最可参考的是观星楼的“百兵谱”,资料详实,更替快速,渐成公论。尤其百兵谱还分州郡,又有各种分榜,甚至订立一二流高手全榜,自成体统之心昭然若揭。 而在其上,有朝廷的九州忠义榜,不论武功,只以功勋论高下,与武功高低有相关,但还是不可一概而论。如论权威,原无过于朝廷,然而官府和江湖向来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官府固然视江湖人为乱禁草莽,武林高手又何尝看得起官府门下“走狗”、“爪牙”?因此那九州忠义榜开榜时不但未受武林追捧,反而屡遭故意忽视。尤其黑道,甚至以登榜为耻。 不过这等现象渐渐转变,一来阴祸近年来愈演愈烈,武林人已不能置身之外,就是黑道也时时刻刻在阴祸威胁之下,被灭门的势力也不是一个两个。二来……朝廷也给的太多了。 为奖励忠义,凡榜上义士都可凭功勋兑换好处,有功法秘籍、神兵利刃、补药伤药种种。尤其更有“玄功”、“术器”两样。 据说这两样是超脱侠客境界的关键。 《雷声论武》在这里便语焉不详,没有解释什么是“超脱侠客境界”,也没解释“玄功”、“术器”究竟是什么,只说不在“论武”讨论之内。 不知是否汤昭小人之心,总觉得关雷这里的用词有些酸溜溜的。 玄功…… 汤昭想想,自己居然最熟悉的就是玄功,他唯一掌握的功法《神鸟浴火诀》就是玄功。 原来是那么高级的功法吗? 虽然不涉及玄功本身,但他终于知道玄功的起来在哪儿了。 玄功的起点,就是普遍意义上说的“武道”的终点。 按照这本书上所说,武功的终点,就是“圆满”。这个圆满指身体的圆满,也只是“精气神”的圆满,内外俱臻化境,达到“无漏之境”。 达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算武道巅峰了,江湖上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至此,武道的路已经到了尽头。理论上依旧可以积累内功,内力越发深厚、精纯,武学压倒同辈,笑傲江湖。 但这只是量变,绝非质变,本质依旧是侠客行列,内力可以延缓衰老,但有其极限,最终身体衰弱维持不住境界,天人五衰最后化为白骨。 看到这里,汤昭不由暗自忧虑——玄功的门槛这么高么? 要这么说,光达到修炼的门槛就需要几十年功夫,还得是武学天才才能完成,那他这个普通人岂不是一辈子没指望了? 就没有加速的方法么? 也许有,但关雷在书里没有写,只写了武功的两条路线——内练和外练。 说白了,就是练内功和练外功。 外功从筋骨皮练起,由外至内,内功则相反,内气充盈,筋骨自壮。这两路都是正路,外功见效快,更辛苦危险,内功则胜在后劲绵长,初期成效差些。 汤昭学的锻体篇是外练的初步功法,这也正常,他时间有限,若用这一个月时间来练内功,说不定门都摸不着。 只是他还是有些遗憾——内门功夫听起来更帅一点。 就按部就班练下去吧,人家请的高手名师,总不至于误他。何况他还有眼镜为补充,还能用光焰图锻炼精神,一个月时间,总不至于虚度。 次日一早,汤昭起了个大早,换上了练功用的灰色粗布新衣。 做完拉伸功课,走出门去,只见院中众灰衣弟子早已起来晨练,站桩的站桩,练拳的练拳。看他们的状态显然练了好一会儿了。 汤昭忍不住咂舌,暗想:原以为我已经起得够早了,原来这么多人比我早!看来练武比读书更要勤奋,怪道古人说:‘闻鸡起舞’,看来我以后要更加勤奋才是! 按照昨日约好的,他慢跑去了关雷的院子,跑到门口,身子已经热了起来。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山石,不似假山石那样中空多孔,敦敦实实一大块,险些把地面压陷下去。 这个一人多高,是壮汉的一人多高,快顶他两个了! 关雷站在山石边,扶着矮半头的山石道:“汤昭,来这边。” 汤昭走过去抱拳道:“教师早上好。” 关雷点头,道:“阿昭,你知道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动物是什么吗?” 汤昭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蚂蚁。” 关雷难得的呆滞了一下,道:“嗯……咳,没错。你可能会说是老虎狗熊……” 汤昭心想:我刚说了是蚂蚁。 “但那些动物只是躯体大罢了。那小小的蚂蚁才是力气最大的,它能搬起数倍于自己身体的重量,真正的力大无穷。而我这门功夫最长力气,叫做‘蚁力劲’。而你身小体弱,正要向蚂蚁学习。我们锻炼体力,就从搬石头开始。先定下个小目标,一个月时间,叫你搬动这块石头!” 汤昭虽觉得‘蚁力劲’听着不够威风,依旧雀跃,道:“好啊!” 关雷心想这小孩别看力气小,信心倒足,这么大一块石头放在眼前,一点儿也不畏难。 他哪知道无知者无畏,汤昭对现实中的武功毫无感念,倒对故事里的武功有无限幻想,别说区区一块石头,就算一个月让他搬山他都敢信。 在没撞到南墙之前,汤昭就是武道上的愣头青。 关雷便让汤昭站在大石前,按照昨日所言发力的姿势去推大石。 大石自然纹丝不动,汤昭用力推了一会儿,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不能使劲。 关雷道:“累了?” 汤昭满头是汗,道:“有点。” 关雷道:“刚不可久,这样极限用力是不行的,就一般发力即可。”说罢调整了他的站姿,叫他沉腰蹲马,双臂微曲,又指点了一番发力诀窍。 汤昭根据他的指点,收束力量,继续去推,果然省了些力气,但依旧一时半刻也累得不行。 关雷叫他收了力量,姿势却不变,就这样调整呼吸以作休息。这回呼吸的节奏又有所不同,不只是放松,更要控制吸进的气息,在身体里多贮藏一会儿才吐出来。 汤昭一面照做,一面记忆,心中确认外练果然也和呼吸之法息息相关,每一门功夫都有想配套的呼吸法门。 放松之后,汤昭又去推石头,一阵出力一阵休息,到最后手臂固然酸软再也提不起来,腿也麻了。 直到汤昭疲累欲死,关雷才叫他起来,把自己手中的茶杯给他,道:“喝点水,休息休息。” 汤昭喝了一口,只觉得药气扑鼻,苦不堪言,着实咽不下去。 关雷笑道:“阿昭毅力不错,能吃苦。我之前担心你娇气来着,看来是白担心了。” 汤昭不由笑道:“还好,也就一般吧。”当下连喝了几口。 那药茶效力惊人,一喝下去便有热气游遍全身,登时力气恢复了不少。关雷并不着急,等他休息够了才又叫他去推石头。 如此一上午都在蹲身推石头当中渡过。午饭是大块肉食,看着红亮油香,但味道很难吃,添了不知什么材料,又酸又苦。汤昭吃的舌头都麻了。 午休之后,关雷把汤昭带到石头的另一侧。这一侧的石头坑坑洼洼,有不少浅窝。他又问道:“你说世上跳的最高的动物是什么?” 不等汤昭回答,他道:“或许你要说是兔子,但其实是蚱蜢……” 汤昭没好意思矫正:“应该是跳蚤吧?” 关雷继续道:“蚱蜢一跳,跳的比自己身高数倍还高。人要是能跳这么高,那是什么光景?” 汤昭想象一下,跟飞差不多了吧? 不过,轻功跟飞一样也正常吧? 这么说,他的轻功就要学蚱蜢了? 这回叫“蚱蜢功”? 常人练武,都学龙虎,至不济也要学豹彪,关教师却叫他学虫子。 可是仔细想想,虫豸之力实胜于虎狼,乃是自然的奇迹,那么名字威不威风有什么要紧? 关雷道:“咱们现在就学蚱蜢的纵跃术,也立一个小目标。一月之内,你要原地起跳,不借其他力量,跳上这块石头。” 当下关教师指导他一些腰腿发力的关窍,先沿着石头上的浅窝一路跳到顶上,然后从对面跳下来。 练习跳跃可比推石头累得多了,也危险得多,饶是关雷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也把汤昭摔得不轻,有几次摔下来的姿势差点磕到脑袋。关雷在旁边看着,倘若有摔到要害的风险立刻出手搭救,只是碰到皮肉便置之不理。 练得一个多时辰,汤昭双腿又酸又疼,到最后扶着石头都跳不起来,关教师才让他休息。 这时已到晚饭时分,关雷却不叫他吃饭,而是把他赶去洗澡,洗澡水当然也是药汤。 洗澡却不只是泡汤,关雷教了他几门手法,在药浴时不住拍打按摩自己身体,放松肌肉,加快药力浸入。一直泡到晚饭前出来,清淤果然几乎全消,力气也恢复不少。 晚饭还是那些药材炖肉,一整日辛苦锻炼都没抱怨一声的汤昭吃到怀疑人生——就算是要加入药材,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简直就像是故意弄出来的黑暗料理。 汤昭忍不住对一天没见人影的卫长乐道:“难道就不能把药材直接煮成汤喝,好歹别糟蹋这些肉食吗?” 卫长乐早上被关雷叫过去另行传授,想来名师因材施教,即使只有两人也会制定不同计划。一直到晚饭才看到他,同样吃得很痛苦,但还是捏着鼻子往下咽,道:“我觉得要不是药味遮掩,应该会更难吃。那股腥臭藏在里面……”见汤昭脸色发青忙道,“可是我觉得这应该是补品,不是寻常肉食。” “哈哈,还是长乐有见识。”关雷端着一只水盆一样的大碗走了过来,随随便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比两人站着还高,道: “这些就是凶兽肉了。听说过吗?凶兽就是被祸月异化了的野兽,肆意祸乱人间,远胜虎狼。这一带还算太平,再往东去,出了云州地界,市井中就能时常听到凶兽食人的事了。如今却摆在你案头,化为血气给你补身,这还不是福气吗?我年轻时学武正要补养时,能得一点凶兽肉干就不错了,那凶兽血何等刺鼻?还要咬着牙生饮。哪有你这样充裕?你猜这么一块肉外头卖多少钱?” 汤昭自然往贵里猜道:“十两银子?” 关雷道:“差不多,五十两。” ……哪里差不多了?不是差五倍吗? 五十两……也就是汤昭全幅身家不够吃两天的!而那些庄稼人一年辛苦连肉渣都吃不起! “要不说穷文富武呢?” 但是,还是很难吃啊! 汤昭伸头一看,发现关雷碗里盛满了香喷喷的鸡鸭鱼肉,都是正常菜肴,忙殷勤夹了一块凶兽肉,道:“教师,您吃点好的。” 关雷碗一缩,道:“不吃。我吃了没用,这东西太难吃,不为练武谁吃它啊。” …… 31 元 晚上,汤昭并没休息,静静等着该来的人。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了个小秘密。 之前他进入观想状态一下子就会进入光焰漫天的世界,什么时候烧光精神什么时候出来,但多试几次,他发现还有一个中间状态。 他可以自主停留在隐隐有火光的意识层次里,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进入火焰中,也就可以就这样持续下去,处在一种半梦半醒却清明异常的状态中。 这状态会给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比被火焰吞噬烧爆舒服得多,但锻炼效果肯定差得多,他提醒自己,不可贪图安逸忘记了修炼。 “给自己定一个死规矩,晚上睡觉前必须观想一次。以后酌情再加。” 这时风声微动,一人无声无息进门。 “司大人。” 两天时间,终于又见到那张冷脸了。 司立玉手中提着一个扁长皮包,放在桌上,道:“习武了,如何?” 汤昭笑道:“第一日习武,还挺新奇的。当然也确实辛苦。” 司立玉道:“也就第一日新奇,学武的大敌之一是枯燥。新奇散去,能日复一日的坚持才是关键。” 打开扁长皮包,司立玉取出一根木棍。 他翻动皮包的时候,汤昭也忍不住好奇里面是什么宝贝,看到只是平平无奇的木棍,诧异非常。 司立玉递给他,汤昭接过,浑身一震。 一股力量从四肢百骸当中生出,恍如那日的杀人剑。 比起当时力量给他冲动和澎湃的感觉,这一次的力量很平静,轻而易举就和他身体本身的力量融合为一体,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 他情不自禁的挥了一下,木剑发出“倏——”的一声。 司立玉突然道:“你看这边。” 汤昭看过去,司立玉一只手掐了个诀。 汤昭盯着他的手,心想这是什么用意,司立玉突然伸手一拔他手中的木剑。 汤昭本能的手一紧,司立玉也没认真出力,这一拔没有成功。 “可以。” “啥意思?” 司立玉指着木剑道:“这是术器。内含一元之力。” “这是术器么?”汤昭反复看着木剑,这就是术器?是那个与玄功并称的术器么? 虽不知一元是什么,想来是计量单位了。 还没等他继续问刚刚是什么意思,司立玉接着道:“白日修炼,是提升你本身的根基,但一个月之后关乎你成败乃至生死的,是你拿起剑有多少本事。因此从今日起你便要适应力量的变化。” 汤昭深以为然,骤然获得强大的力量肯定不易掌控,确然要有相应的修炼。 此时夜色已浓,操场上并没有人在修炼。黑蜘蛛山庄的规矩是宵禁,纵有加练的少年也只能在房间里默默用功,而司立玉显然不把本地的规矩放在眼里。 先叫汤昭先又做了一遍拉伸,然后握剑。 他不由自主的按当时刑极教导的方式握剑,司立玉矫正道:“单手握剑,另一手留着掐剑诀。” 汤昭学着他刚刚那样掐了个剑诀,司立玉道:“这是一种。有九种掐诀的方式,都是剑术的基本功,帮助你放剑术。回头会学习。” 握住剑,然后挥剑。司立玉教汤昭一个弓步直劈的动作,从手法,步法、身法等各种关节给他矫正一番,便命他不停地重复这一个动作。 练习之中,汤昭方懂得“枯燥”是什么意思。 纯粹的挥剑练习,还不如推石头有趣。尤其是他增长了一部分体力,能做更多的挥击,越发的单调重复。开头司立玉还不住矫正他的动作,随着动作熟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挥动木棍的“咻咻”声,在夜空中嗡鸣。 渐渐地,汗水落在操场上,汤昭累的手臂酸麻,脚下也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只是麻木的挥动手臂。 “好,休息。” 一句话如同仙音,汤昭一下子放松下来,手中的剑也一松—— “握住!”司立玉大声喝道。 汤昭一个激灵,本来松开的手指又猛然握紧。 司立玉过来抓住他手臂,厉声喝道:“记住,我说休息乃至结束,你可以坐下、躺下,唯独不许撒开手中的剑!” 汤昭凛然道:“是。” 司立玉声音降低,语气依旧严肃:“你自己想想,以你的身体,能够一上来挥击几百下么?” 汤昭回想自己的体力,摇了摇头。 司立玉道:“你自己做不到,是外力带你做到。其中你的身体得到超额锻炼,也负担超额疲惫。拿着剑等着这股力量带着你的身体缓缓恢复,方可卸下术器,否则轻则瘫倒重则重伤!” 汤昭一阵后怕,忙老老实实持剑站住,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坐下。 司立玉取出水壶给他,汤昭喝了两口,突然道:“司大人,这其实也算开挂吧?” 司立玉不解,汤昭换了个解释道:“这有点作弊吧?先借助外力得到充沛体力然后再锻炼,应该比靠自己锻炼效率高得多吧?而且学习招数,能练习更多次肯定学得也更快!” 司立玉嗯了一声,道:“学得是快。” 汤昭赞道:“好厉害的方法,不愧是检地司!” 司立玉唯一停顿,道:“这是镇守使私藏。训导营也未必人人能用。” 汤昭诧异,司立玉道:“这一根一万两。” 汤昭差点把木棍甩出去,道:“一……一万两?” 司立玉道:“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术器就是如此。这还只是一元器,再强些的,价格更是飞升。” 汤昭道:“刑大人下了血本啊。” 司立玉道:“对他来说容易得多。你有机会得他栽培,别荒废了。” 汤昭点头,他反复摩挲着木棍,忍不住道:“之前他送给我一件宝物,上面有裂纹,能放出一堵墙,是不是也是术器?” 司立玉微怔,紧接着道:“是吧。既然能放出墙的,就是轻术器了。有裂纹的是元术器……”他一下子说了不少名词,听得汤昭一头雾水,便解释道:“术器有许多分类方法。一种只增加力量没有术的就是重术器,一种有术但不增加力量的叫做轻术器。又增加力量又能放出术的便叫真术器了。倘若是寻常人,只能放轻术器,但你灵感天赋高,是真术器应该也能放出来。但当时镇守使并不知道你的天赋,给的只能是轻术器。” 汤昭道:“术器也和灵感有关吗?” 司立玉道:“自然,刚刚你拿到术器,直接感到力量是不是?灵感一般的人,需要专心致志,把精力集中才能感受到力量。这就是天分高低了。而且你在分心的时候力量不减,这是极高的天分。以后在战斗中花在术器上的心思少些,已是一大优势。” 汤昭恍然,当初司立玉陡然拔他的术器就是试他在分心时能不能保持力量。 这里头的门道很多啊。 “这是一种分法。还有一种分法,剑客用剑直接劈开形成的是元术器,符剑师雕琢出来的就做符术器。元术器不易保存会快速消散,镇守使若给你元术器,应该是他自己制作的。” 汤昭用心记忆,道:“刑大人都能自己制造术器,剑客都能制作术器?” 司立玉道:“只有自己的剑术。真正制造术器,还得是符剑师。那比剑客还少,检地司有一些剑客,各种剑师屈指可数。” 汤昭点头,问道:“剑客就是侠客之上的境界么?” 司立玉道:“剑客就是剑客,与侠客有什么干系?” 汤昭愕然,道:“不是……武道圆满之后可以练玄功,然后脱胎换骨成了剑客吗?” 司立玉挑眉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够老派的。以前是这样,一步一个台阶,现在有各种登天路径。若真等到了武道尽头才能转修,谁来抗阴祸?世上都没人了。就算是镇守使……” 汤昭费力的理解道:“就是说……不用当侠客也能当剑客?” 司立玉道:“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需要练武,练好武功,做什么都不会错的。尤其是时限在前,你更需专心致志全力练武,不用想其他。过了这一关,才说得上‘前途’二字。不然连我也懒得对你用心。” 他说的十分直率,乃至十分残酷。汤昭背脊挺直,道:“我知道。” 不管怎样,司立玉虽然说得功利,但依旧为汤昭解答了不少疑问,这都是他可以不说的。汤昭还是念他的好处,也不觉得他真的不用心。 司立玉不再多说,闭目休息。 汤昭静了一会儿,悄然取出眼镜戴上,打量这把术器。 “术器,下品” 果然有注释! “元力:一元(满)。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下面只有这一行注释,并没有长篇大论。 汤昭看得新奇,摸了摸木头,心想:这就是桃木?我听故事里有道行的人捉鬼都是用桃木剑的,果然如此。不过这玩意也太不像剑了! 这就是木棍——不对是,是木杆,因为是空心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是空心的?不是竹竿才是空心的么?桃木做空心的还需要特意去钻吧? 根据一般思路,特意去做的事,总有特别的理由。 他提起木棍,闭起一只眼往中空处窥去。 里面有一抹亮色。 木杆内壁刻着一排小小的字符,在黑暗中泛起荧光。 那不是眼镜显示出来的光芒,而是他本身就能看见的光芒,就如他那晚在荒院中亲眼看到井水里泛出的光。 虽然此光比彼光如萤烛比之皓月,但它们如此相像。 那是…… “符式:元——” 哗—— 无数文字如瀑布一般在眼镜上滚动—— 眼镜,刷屏了! 32 雁过拔毛 汤昭猝不及防,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字,当初注解《桐花引凤诀》也没有一下子出来这么多。 仔细一看,他心中咯噔一下: 那晚看桐花引凤诀那种天书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不仅是文字深奥,还掺杂着真·天书。 那行字符被一个个拆解开,拆成了七个符号,每个符号都繁复无比。 注释中,每个符号分为一段,分别释义,分析其笔画、形态、用法种种,详细无比。最后还有大段对于符式组合的注解和探讨。 比起桐花引凤诀乍看一句不懂,这个注释是白话,每句话好像都能看懂似的,但细究起来没头没尾,无根无由,似乎缺了比注释文字还多百倍的基础知识。 汤昭嘴角抽搐,如果用陈总的比喻,就是让小学生看医学专著。 他这边翻来覆去摆弄术器,司立玉早已察觉,并不动声色。 这位年轻武官也不奇怪,看汤昭的样子,就知道已经发现了术器里面的符式。 既然他有资质,那么能看到符式也很正常,第一次看到感兴趣也很正常,只是想看出什么奥秘是痴心妄想,那完全是另一个门里的东西。 甚至司立玉乃至刑极也不懂,符剑师是独立于剑客之外的体系。 现在汤昭初窥剑的世界,允许他好奇,只是时间一到就得收心练武罢了。 这边厢汤昭划过所有注释,果然在最后看到了水井的符号。 嗯,这个也能投入水换金棍、银棍。 只是这个也不值,仅剩的一个机会,汤昭还是打算留给更珍贵的东西,最好是功法。如果不行,那也得是其他贵重的宝物。 比如刑极第一次叫他拿的那把剑。 可惜那不属于他,大概是不能让他扔水里了。 咦? 汤昭惊奇的发现,水井符号旁边还有一个符号,是个水滴的形状。 这个符号第一次见,是干什么的? 汤昭想着,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集中…… 一股力量从抓住术器的手指起,沿着手臂往上流动,一路流上头直至从耳边泄出…… 等……等等! 汤昭吓了一跳,忙把眼镜摘下来,那股泄力停止了。 虽然只有几秒钟,汤昭竟吓出一身冷汗来——眼镜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罢了,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刚刚,怎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镜,陡然瞪大了眼。 那道横贯镜片的裂缝居然……短了一点儿? 他连忙举起来对着月光看去,果然不是错觉,那裂缝真的修复了一丝! 这么说…… 他又去看那道符式,发现其中有一个字竟然模糊了些。 果然! 这眼镜居然吸取术器的力量补充自身! 饶是他一直盼望能修复眼镜,可现下比起惊喜更是惊吓多些。 这可不是他的东西,是刑大人给他用的,而且—— 一万两啊! 这要是吸出个好歹来,他拿什么赔! 一霎时他心中惴惴,不住掂量手中术器,觉得传来的力量并没减弱,从外观看来也没什么破绽。 他又戴上眼镜,并不去看符式,果然吸力没有出现,再看术器本身的注释: “元力:一元(99.7%)。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果然……他刚刚消耗了三十两银子。 汤昭心虚起来,脸颊渐渐泛红。他可是只知道读书的学生,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刚刚那一下不告而取,岂不是偷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挣扎,这涉及到他最大的秘密,自然是不能说的,而且他也确实没那么勇敢,暗道:等有机会,我赔刑大人三十两银子便了。 “司大人……” 司立玉抬起一只眼皮,汤昭探问道:“这符器里面有这样的力量,只存在木棍里多可惜?若是能吸取出来,为人所用,岂不一日千里?” 司立玉难得微微一笑,道:“这样想的不止你一个。可惜做不到,天人不互通。即使是剑客也只能沟通自己那把剑而已。术器的力量只归于器物,绝对导不出来,只会随着符式的衰减慢慢消散罢了。” 汤昭心中一动,道:“术器的力量会消散吗?” 司立玉道:“术器而已,难道能永恒吗?元术器最难保存,几日就消散了。而似这等粗浅符术器,力量也会一日比一日衰竭,即使完全不消耗,两三个月也耗尽了。如果用来战斗破煞,消耗还会更快,说不定一场战斗就报废一两支。” 汤昭松了口气,又自我宽心一番,更惊异于眼镜的强大——绝对导不出来的力量,它竟可以吸取出来! 而且眼镜别人也看不见,实在神秘莫测,他越发要谨慎,给人发现可是怀璧其罪的大祸! 在司立玉眼前倒腾眼镜这种事可不能再干了! 就听司立玉道:“若力量那么容易获得,天下富豪人人都强大,还有你我这样出身寒微的人跃升的机会吗?你如今有机会努力,就好好努力吧。起来练剑!” 结束锻炼的时候,已经二更。 汤昭每日不到五更起来锻炼,晚上又这么晚回去,长此以往肯定熬不住。 司立玉传授他一门静卧休息的法门,可以更好地进入睡眠蓄养精神,是静功的一种,类似内功,又区别于内功,没有聚气养息的功效,以平心静气调节身心为主,算是外练的一个补充。汤昭学习静功极快,尤其是和他进入观想前的那种状态并行,更是事半功倍。 于是汤昭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晚上先观想浴火诀,等到心力耗尽,转而修习静功,深入休眠,第二天早上精神又能恢复巅峰。 如此就是个完美循环,当然计划肯定不会真的完美,只是一个月时间不出问题难度不大。 第二日起来,汤昭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昨日练功的疲乏一扫而空。想来除了静功之外,昨天吃的补药,洗的药浴都极有功效。 就算是为了一个月之后的计划,汤昭的修炼也算得上“奢侈”了,如果算上观神法的话,寻常名门高弟、世家贵胄也难比。 上午的功课还是拉伸,然后推石头。 汤昭感觉轻松了很多,虽是石头还是岿然不动,但他能感觉到手上的力气是比昨日大了。他也没多想,修炼当然要有进步,不然修炼干嘛呢? 关雷也察觉到了汤昭的进步,不免啧啧称奇,不过他是知道汤昭晚上还有人教导,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心中暗想:检地司给他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不,我开出的药食单已经筹算到位,他的身体也就只能接受这等进步,再多就虚不受补,有害无益了。 难道说自己眼力差了,汤昭资质比自己想的更好,吸收药力效用极大,提升极快? 若是这样……不妨加大修炼力度。 于是这一日晚间,汤昭又练到筋疲力尽,泡了许久药浴才缓过来。 晚上司立玉又来,继续让他练剑,除了昨日直劈之外,又加了刺这一动作的练习。 数日之间,汤昭每日辛苦练功,白天以推跳石头为主,晚上持剑练习基本动作,无非劈、刺、砍、削、挂、撩、格、崩等等,配合基本步法、身法一一练到。有符器加持,他很容易完成大量练习,又有司立玉时时指点,进境着实不慢。 这一日晚上练剑,汤昭做动作时突然察觉到手中符器力量有所衰落,用眼镜确认一番,发现元力自行衰减到“95%”,心道:果然符器都是自然消耗的,衰减5%就会有所感觉。10%想来会更明显。这个倒可以记录一下,以便好好把握。 把握什么? 不必细说,自然是他暗暗转的小心思: 既然力量最终会白白消散,不如我也薅上一薅? 这便不能叫偷吧? 叫捡。 趁着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吸取术器的力量。 慢慢吸,一面吸一面观察。 吸着吸着,他心中大概有了概念。 这眼镜吸取的效率是没办法调节的,大概是一秒钟千分之一,一千秒也就是半刻钟(按时辰算)能把一根术器吸取干净。 但一根术器是满足不了修复眼镜的需要的,大略估计一下,一根术器能修复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要修复这个镜片,至少需要十万两银子。 问题是,别说十根,就算一根也不能全耗光,按照自然消耗,这一根能坚持三个月,一个月只消耗三分之一,汤昭自己耗一些,也得给人剩下一半,方能蒙混过去。也就是最多修复二十分之一。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死线。 如此,汤昭又觉得没什么好偷……捡的,于自己没太大意义,还落一个亏心。 这样一想,汤昭就摘下眼镜。那股热气自然中断了。 蓦然,汤昭一激灵。那股力量从术器上来,到眼镜中去,是以他身体作为通道的。而他一摘下眼镜,术器中固然没有热气传来,但已经在通道中的失去了目的地,可并没有缩回术器,而是直接被封锁进了他体内。 然后,不等他有所探究,自然而然的消散在四肢百骸中。 这个过程仅是一瞬间,那封锁的热气也十分微弱,汤昭几乎只能在稍作捕捉便再也察觉不到了,再感受身体,也并没明显变化。 真的没有变化吗? 汤昭陡然想起第一日锻炼之后第二日力气明显增长,后来就没有这样明显进步了,当时只以为第一次从零开始感觉会明显些,现在想想,却是吸收外力的缘故。 从术器上吸来的力量,对修复眼镜是九牛一毛,对他自己反而作用极大,雁过拔毛拔一根,都快比他大腿还粗了。 这显然是因为,比起神秘莫测的眼镜,汤昭自己就不大上档次了。 也就是说,其实羊毛还是应该薅? “司老师——”随着渐渐熟悉,汤昭也换了更亲近的称呼,“我现在练得都是外功吧?能不能学感应气息、搬运周天的内功?” 司立玉木着脸,道:“可以学,但不该学。内功进境慢,第一步感应就极难。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千辛万苦入门,在禁地用不上,远不如你多劈几百下剑来的有用。” 汤昭叹气,他不是对学外功有什么意见,只是刚刚感觉那股热气很像内力,猜测用内功可能能将此气更有效的接收,只任由它消散有些浪费了,因此想学一学。但司立玉说一不二,看来是不会传授了。关雷虽然好说话些,但他在雷声论武中明确说自己不擅内功,走的是外练,一身内力由外至内修炼而来,蚁力劲修炼到深处,水满则溢,自然而然能产生内力,那可非一两年之功了。 要不要从玄功中借鉴一些搬运气息的手段? 想了想,汤昭还是觉得不要找死。 他现在连学武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在功法上动手脚就是作死,就算有眼镜辅助也不行。 “从今天开始,术器由你携带。” 汤昭有些惊异:“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安全吗?” “不是安全不安全,是必须如此。”司立玉肃然道,“你也知道自己持不持剑是两个人。让你长时间持剑你也学会,但若事有紧急,如有意外叫你立刻持剑动手,骤然改变状态能否适应?从今日起我随时袭击你,你要从身边立刻取出剑来向我反击。” 汤昭道:“随时?吃饭睡觉的时候也……” 司立玉道:“当然。难道敌人见你睡觉就会放过你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好机会。”又叮嘱道,“你不可时时刻刻都把符器拿在手中,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如此。练得就是状态切换。这一项练好了终身受用。” 汤昭凛然答应,又瞧了一眼手中术器,不免心痒——把老鼠扔进米缸里,哪有这样考验读书人的? 果然司立玉说到做到,往后的几日里,他神出鬼没,从任何角落里杀出来偷袭。 别管汤昭吃饭、睡觉、练静功,乃至去茅厕,都有可能被袭击。 本来汤昭还想,无论如何,白天推石头的时段总是安全的吧?毕竟那是关雷的地盘。哪知他推了一段时间,刚要歇息,司立玉从石头后面出来给了他一下。 关雷见此情景,“嚯”了一声,抱着肩膀在旁边观赏。 汤昭推石头当然不能拿着术器,亏了他谨慎把术器放在不远处,连滚带爬拾起木棍,司立玉早扬长而去。 司立玉下手极狠,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叫他大吃苦头。且有时候一击远遁,有时候追着他打,还兼有考察他剑法的意思。 一来二去,汤昭固然大有长进,警惕性大大提高,协调能力也越来越好,但身上也多了不少伤痕,全靠晚上药浴治疗。 他虽知这是老师好意,却也不胜其烦,暗暗琢磨反击一下。 想了一日,汤昭还真想出一招,心想:我最敏锐的时候就是晚上做静功的时候,那时五感灵敏远胜平时。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能察觉。恰好晚上也是他偷袭的高峰期。我便假装入睡,保持清明状态,他稍露痕迹,我便冲出去,不求战胜,用棍子戳他一下就算赢了。 这日晚上,他索性也不做观想了,将窗户锁头打开,静静和衣而卧。 将近三更,窗外果然有轻而又轻的声音,比猫儿走路还轻。 若在平时,汤昭根本听不见,但此时正是他精神意志的巅峰,又是早有准备,手指紧握符器,脚下一蹬床沿,身如利箭,穿窗而出! 窗外果然有人! 一借术器力,二借足下力,汤昭中宫直进,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陡然发现人影有异,想收已经来不及了。 百忙之中,他大声叫道:“躲开——” 身在空中,难以控制,他费劲偏转几度,放平剑身,擦着那人肩膀过去。 “啊——” 黑夜中有人痛叫一声,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汤昭冲过头,拼命减速,顿在地上踉跄几步才勉强收住。 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脸色发白,按住肩膀的手指间已经沁出血迹。 是圆晴。 33 明目 汤昭大吃一惊,接着懊恼至极,本来误伤他人就很糟糕,何况还是认识的人。 本来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是绝不可能有外人的。葡萄院向来宵禁,外面都没有人在,哪想到今天冒出这么一位? 然则他固然有些道理,可伤了人,也逃不过一个“疏忽大意”,不免愧疚,匆忙赶过来,一叠声道:“对不起,圆晴姐姐,对不起,我没看清。” 圆晴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隔了一会儿慢慢抬头,道:“没事。” 在那一瞬间,汤昭看到她目光愤恨,怒容满面,但下一刻就换上了若无其事的笑脸。 那笑容非常温柔,似是从内心笑出来的。 然而汤昭知道,刚刚看到怒不可遏的表情也不是假的。 任她如何宽宏大量,一瞬间情绪变化也太快了些。 汤昭只能不住道歉,道:“我送你去看大夫,先把伤口裹一下。” 圆晴又笑道:“没关系,小伤而已。” 汤昭伸手去扶她,圆晴摆了摆手,直接坐在操场上,按住伤口,显然是在压迫止血。 她的叫声引动了院中人,早有葡萄院的教师奔出来,一时间操场上火光明亮。 见到是圆晴受伤,众教师忙围过来,有问候的,有取伤药的,围了一圈,只碍于圆晴身份,竟无人敢靠近。 最后还是唯一一个女教头上前,搀扶圆晴道:“圆晴姑娘,去我那里上药休息吧。” 圆晴嗯了一声,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又对汤昭道:“没关系的,在这里等我。” 她越是不在意,汤昭越是内疚,连连点头答应。 此时圆晴正要进屋,众人眼看没有变现机会,一个大胡子转头骂道:“那个狗日的伤了圆晴姑娘,老子……” 话音未落,圆晴突然回手,一枚毒箭射中他面门,叫道:“吵死了。”声音尖利,怒目圆睁,竟似有切齿之恨。 那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兀自惨叫不绝。 其他教头呆住,鸦雀无声。那女教头干笑道:“圆晴姑娘,小心动气惊了伤口。” 圆晴不答,任由她扶进屋里。 门一关,众人如同大赦,却又面面相觑,也不敢问是怎么回事。那教头倒在地上,自有两个小弟子拖进房里,也不知死活。 唯有汤昭心中雪亮——这教头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乃是被迁怒的。 圆晴其实心中还是愤恨自己,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对他泄愤,这才随手伤了一人。至于此人是他们山庄自己人,圆晴并不考虑。 至于她杀伤一人之后,是否消气?谁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笑容。 汤昭自责之余,又不禁担忧。虽然是一场误伤,但似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这他娘的。 还有那位素不相识的教头…… “对不住。”汤昭对那教头又说了一句。 “你不要说对不起,你要说了,我只好杀了他。” 门一响,却是园晴出来了。 此时她已换了衣服,穿着女教头的劲装,面上风轻云淡,不再挤出笑容,反而更自然些。 汤昭张了张嘴,圆晴懒懒道:“行啦,跟我走吧,我是来带你出去的。你以为我是无事生非来的呢?” 众教头送至葡萄院门口,汤昭时隔半月又走出了小小的葡萄院。 夜晚月色朦胧,星辰黯淡,夜空仿佛蒙着一层薄雾。 圆晴走在夹道中,因为穿着劲装,不似往常裙摆飘动,莲步款款,反而飒飒带风,余光看到汤昭神色纠结,道:“怎么了?除了对不起不会说别的了?” 汤昭强笑道:“还能说什么呢?” 圆晴幽幽道:“在山庄里,对不起这几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要你认错,你就有错,什么黑锅都背到你身上。” “譬如说刚刚那人吧,明明是我射了他,他要不死绝不敢来找我。可是你要是道歉叫他听见了,他可就恨上你了,肯定会找你麻烦的。而你是不能出事的,所以为了永绝后患,我只能去杀了他。” 这里面的逻辑非常奇特,但汤昭捋顺之后,居然也能理解。他在葡萄院中耳濡目染,也察觉到那里独立于世外的一套运转方式。 暂时放下这件事,汤昭问道:“圆晴姐姐,你来找我是庄主有什么吩咐吗?” 圆晴的眉头跳动一下,道:“不是,检地司的人叫我来找你。” 汤昭疑惑,检地司也有自己的人,司立玉更熟门熟路,叫他来找自己不就行了? 圆晴道:“最近这些日子上下都忙着。今日庄主和刑大人都不在,偏偏又来了一群恶客。检地司的人混着我们的人在招待他们。本来没有你的事,现在他们做主的那个也不知想起什么,非要把你找去。呵呵,官职没有多高,指使人倒是上下一个模子。” 这味儿对了。 汤昭暗自点头,圆晴不寒碜几句检地司简直不合情理。 圆晴又道:“不过你很厉害,半个月之前你还什么都不会,才半个月时间竟能伤到我,这进步比飞都快啊。” 汤昭道:“我就占了个偷袭,你没防备,不然哪能得手?” 圆晴闭目回忆,道:“不止。最后你还提醒我,又减速了?如果叫你准备好,你是有可能一剑杀我的。” 她突然气愤道:“怎么能这样?我从小学武,今年已经十年了,被一个学了半个月的小秀才威胁到了性命?你说你是怎么练得?” 汤昭小小的自信心和虚荣心在滋长,他苦练了半个月,虽然和十年一比不值一提,但也是辛苦付出很多,这时也算看到进步了吧? 虽然是靠术器。 但他能依靠术器,别人不能靠,就是天赋异禀,怎么地吧?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侥幸……谁?!”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向远处屋顶。 圆晴跟着看去,屋顶上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她却不敢放松,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上了最近的屋顶,从高处去看,依旧一无所获,又四下查过一遍,才跳下来道:“你看到什么了?” 汤昭道:“刚刚那个屋顶上有人。我没看见长相,只看他的眼睛特别亮。就是往外冒光的那种。” 圆晴疑惑道:“人的眼睛会冒光吗?有些内家高手倒是能练得目光明亮,可是往外冒光还是……倒是有些动物的眼睛晚上确实会亮,你不会看到一只猫了吧?” 汤昭也很疑惑,他觉得自己没看错,但圆晴也确实没找到人。 会是猫吗? 两人来到一处大厅。这里不是刑极招待人的那处厅堂,而是另一处更大的大堂,还没靠近,已经见到灯火通明,酒香扑鼻。 圆晴带他进了后门,只见里面是一小厅,里面有几个童仆打扮的人在。 汤昭眼睛一扫,发现这几个人都面善,全是那天刑极在酒桌上介绍过的人,都是检地司有职司的武官,居然一个个做童仆打扮,更有两位女子打扮成丫鬟。 是不是少了谁? 少了谁呢? 汤昭一个念头闪过,紧接着就不在意了。连“少了谁”这件事本身也没想着了。 圆晴嫌弃的看了里面几眼,道:“人我也带来了,看你们怎么折腾。悠着点吧,把人都杀了也没什么,只别脏了我们的地方。” 说罢转身便走。 汤昭只觉得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略有压力,拱手道:“诸位大人,我……” 一穿管家服饰、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道:“汤昭是吧,你可来了。我是检地司彭一鸣。来来来,这里正需要你。” 汤昭对他有印象,虽只见过一面,但检地司众人当中唯独他长得最丑,十分好记。 刚一见礼,他已经热情的拉住汤昭,带到最前面,那里有一条缝隙,能看到大厅。 厅中明烛高照,正在开席,摆着满满当当五大桌酒席,倒有六七十人,此时席上高谈阔论,气氛已到顶点。 正当中主桌上有八个人,其中主位是一老者,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穿着打扮也很有派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人穿着黑蜘蛛山庄的服饰在下手相陪,汤昭不认得,看样子是山庄管事的人。 彭一鸣道:“你看到那老头没有?我想要他身上一件东西,你帮我看看。” 34 法器:消失 汤昭诧异道:“我?” 彭一鸣道:“正是。是这样的。那老头是桃花楼的楼主。镇守使一直怀疑他和一个神秘剑客有联系。所以我们设个套引他出来,又叫他相信……” 旁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咳嗽一声。 彭一鸣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具体操作没必要跟别人说,道:“反正他现在身上有一件探测的东西。和剑客有关。你去找一找。” 汤昭这才知道是需要自己的天赋,道:“检地司没有其他有天赋的人了?至少……” 至少谁来着? 汤昭觉得自己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话说了半截就顿在那里。 彭一鸣道:“我们试了几次,都没看出来。咱们所有人里灵感天赋最高的就是你了。所以才叫你来试试,” 这要怎么找?离着这么远,用眼睛看么? 他仔细地看那老头,因为距离太远,他眼神又不好,连五官都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其他更看不到什么。 他想要如实相告,但毕竟这是他时隔半月第一次出门,就这么一无所获的回去挺扫兴的,便尽量用不惹眼的方式戴上了眼镜。 不知这个距离能不能显示…… 一戴上眼镜,唯一的镜片上闪烁着四个大字: “剑法侵袭!” 啥?! 汤昭愣了一下,难以置信: 我中招了? 谁干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流血疼痛,剑砍在哪儿了? 难道他理解错了,这不是示警的意思?还是说这不是现在时,而是将来时,有“剑法”将来要侵袭他? 他凝滞的时间太长,后来又开始左顾右盼,彭一鸣道:“你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肯定放到衣服里。进去凑近点儿看看。” 汤昭道:“我进去?化妆吗?像各位大人一样?” 他刚刚就看见几人都换上了童仆衣服,果然是扮成仆人端酒送菜方便行事吗? 但他会不会太小了一点儿,看起来比较显眼?而且他也没受过训练,举止会露馅吧? 彭一鸣道:“化妆要化,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我们有大大方方走进去的方法,就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汤昭心中生出极其诡异的感觉,今天晚上气氛很奇怪,包括他自己,就像脑子被卡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 按照彭一鸣的逻辑,他试探着问:“隐身吗?” “不是隐身。” 背后有人道。 就像被截断的水流突然放开,汤昭陡然觉得脑中空白被填满,骤然回头道:“司老师!” 背后站着司立玉,神色和以往一样冷峻如剑锋。 越来越多的思维连接起来,汤昭完全反应过来,道:“司老师,你刚刚在哪儿?我好像……把你忘了!” 忘了司立玉,不只是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脸,而是根本忘了有这个人。他甚至忘了某位老师一直教导自己剑招,从根本上挖掉了这块记忆。 当时忘记只有一点点违和感,现在重新想起才觉得极度荒谬。 记忆怎么能随意被抽出去,又轻易被放回来呢? 与此同时,眼镜上“剑法侵袭”四个字消失了。 刚刚是剑法吗? 类似于术器的“术”。 彭一鸣和检地司众人松了口气,表情都自然多了。 彭一鸣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司立玉道:“没有。倒是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人。你们把汤昭找来了?那就给他吧。”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捧着的一个匣子。 匣中放着一把透明的短剑。不过三尺长,从剑柄到剑刃全然无色,像是琉璃又没有琉璃的光彩,若隐若现,要极认真的看才能看清。 汤昭很是惊奇,伸手一拿。 彭一鸣忙道:“且……” 说到第一个字,汤昭已经拿起那把剑。 没有第二个字了。 彭一鸣的神情霎时间有些迷惑,然后很自然的转头看向司立玉,道:“你说的可疑人在哪儿?” 剑很轻,但确实是实物。拿在手里很舒服,汤昭本以为这样透明的剑触感会很凉,但其实就像摸到木头的温度,但光滑堪比鹅卵石。 在他接触短剑的一瞬间,镜片上已经有了显示。 “法器:一重” “法器?这不是术器了?” “一重又是什么东西?” 眼镜显示了些以前没有的的东西,更难懂了。以汤昭的理解,术器听起来不如法器。而这透明的非石非铁的奇异剑也比他的木剑术器有卖相。 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一重”上面。 果然,一重又展开注释: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看到消失这两个字,汤昭一凛,猛然回头。 屋中气氛平和,没有一个人看他。彭一鸣和司立玉凑到了那条缝前面,一如刚刚和汤昭的姿态。 “你说他么……”彭一鸣若有所思,“确实有点可疑。带着报讯烟花也罢了,还带霹雳弹。想必是要引起混乱。一会儿让麦千户取过来查一查。主要还是要看那楼主。你真的没发现什么疑点?” 司立玉沉吟道:“疑点?……他很弱。” 瞥了一眼彭一鸣,他稍作解释:“作为桃花楼的楼主,太弱了。” 彭一鸣皱眉道:“他没练玄功,就算当年是侠客高手,现在也到了年老力衰的年纪了。看来还得再找人……” 汤昭来到他们跟前,道:“两位大人,我说……” 没有人理他,哪怕他声音并不小。 彭一鸣道:“我记得葡萄院里有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司立玉沉吟道:“卫长乐?” 彭一鸣道:“对,把他叫来试试。你和他熟么?” 司立玉摇头。 汤昭把手放在两人面前,丝毫没引起注意。 好吧,看不见,听不见,而且……记不得。 这就是“消失”吗? 真的很神奇。不是指他的身影消失,而是他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了。 他现在确信,法器比术器高等,不过他没感觉到力量的增幅,难道法器没有这个功能了? 虽然这种被人视若无睹的状态挺有趣,但眼见司立玉已经要去找卫长乐了,他赶紧把手中剑一丢,丢回司立玉还捧着的那个匣子里。 “汤昭?!” 所有人一下子注意到了汤昭,然后恍然大悟。 这种消失后出现的情景不止出现了一次,众人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惊讶,彭一鸣无缝衔接,道:“看来你已经无师自通,知道这把剑的用处了,只要你拿起它,效果就一直在,不用刻意偷偷摸摸的。就大方得进屋,靠近他身边,用你的灵感去找他身上的东西。” 汤昭点点头,有这法器确实方便,他甚至不用小心脚步声,不过:“倘若我打人,他会发觉吗?” 彭一鸣道:“据说不会,至少轻轻碰触不会。但有个极限,极限是哪里还没试出来——这是镇守使新赐下的,我们也才拿到,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便匆匆来做任务。所以还是保守些好。你尽量别动他,实在不行可以了了衣角。” 司立玉道:“倘若你也不行,此间无人能暗中刺探,我们只好改成半路劫他,将他衣服剥干净搜,那也不用这剑了。” 彭一鸣笑道:“尽量还是别走这一步,镇守使会骂我们没用。” 司立玉道:“但不会骂你,无需在意。尽力即可。” 35 席上生风(为盟主小幽灵萨拉加更) “李掌柜,我的敬您一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端起酒杯,笑吟吟冲着上手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敬酒。 那中年人虽然明显不热情,还是客气的跟着举杯,晃了一晃并未碰杯,抿了一口,道:“朴媪别客气,大家都是生意人,不比在场诸位豪侠,乃是求大伙赏光发财的,确实该亲近亲近。” 朴媪笑得皱纹都堆起来了,道:“哪里哪里,我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牙纪,掮客之流,哪比得上您这金山号第一大商号大掌柜?我们全县的牙行都要感谢您,要不您操持,本地的好货哪能远销全郡,畅通无阻?您就是活财神。” 她连番吹捧,李掌柜渐渐放下矜持,笑道:“这是大家一起发财。合阳县实在穷,有什么土特产能走出去?不是你们勤勤恳恳去祸乡挖些好货色出来,我能卖什么?总号也不会满意。今年总号对一个孩子特别满意,是你还是老鲍送去的……” 朴媪神色不自然,道:“可能是老鲍……听说他残了,真乃合阳县牙行届一大损失。”她说着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不过我今年会努力。您老真是金山号最好的掌柜,比上一任柳掌柜强的太多了,当年他和我们合作可不愉快。” 李掌柜嘴角微撇,道:“老柳就是虚……清高。其实他做的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少,什么私盐、私矿、销赃、走私哪一样不犯王法?人口又有什么区别?江湖儿女,哪顾得了那许多?总号烦他的人不少,他失踪都没有认真找。可怜他活不见人……” 两个刚死了同行的人谈笑风生,殊不知就在三步之外,一个少年正厌恶地瞪着他们。 两个该死的人贩子,还互相吹捧。 呸—— 汤昭持着短剑,大大方方从后面走出来,根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本来该直接去观察老头,但这种被众人视而不见的状态很奇妙,甚至让他卸下了一层枷锁,感觉从未有过的放松。 要不是他还有点矜持,甚至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地上打滚。 所以他开心的在场中绕了几圈,看看大厅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反正检地司的人不会有意见,他们不知道汤昭在干嘛,甚至不知道汤昭这个人。 结果……还真没什么意思。 酒桌上的人都是本地的武林势力,以黑道为主,不是互相吹捧就是自卖自夸,夸的都是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当然还掺杂有笑里藏刀的人贩子。 唯一一个打扮文雅的似乎是本地世家裴氏的公子,坐在上手很是矜持,不过他神情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汤昭本能的觉得应该离他远点。 “司老师说有人可疑,说的应该是那个人。” 裴公子身边有一人,神色惶惶不安——惶惶不安是汤昭先入为主观察的结论,其他人都没觉得异常。 “通讯烟花、霹雳弹藏在腰间的口袋里。”汤昭从形状推测。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很容易找到些不和谐处,但这也得是别人给了提示,凭他自己毫无江湖经验,不可能凭空察觉异常的。 此人不必理会,已经入了检地司的眼,早晚要处置。 他终于到桃花楼楼主身前,那老头正和对面黑蜘蛛山庄的人低声聊天。 此时汤昭戴着眼镜,上下打量对方。 好像……没什么异常? 汤昭在老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转圈,没任何收获。眼镜也没有显示,只有角落上一字迹:“剑法加持”。那是显示他处在“消失”的状态。 难道就这么回去? 要说大家都没发现,可能人家真的是清白的,汤昭回去这样报告,完全没有一点儿问题。 但这样他觉得不够好,毕竟他是“灵感天赋最强”的。 汤昭年少好胜,又吃了人家一捧,下定决心,把眼镜摘了下来。 戴着眼镜是为了省事,有什么异常一目了然,但他最开始被选中并不是因为眼镜。 早在薛府门前被术器侵扰精神开始,他的天赋就被察觉,他自己也猜测,遇到特定的东西,他会被干扰,甚至会进入奇异的状态。那种状态感受并不固定,似乎和对方本身的属性有关系。抛开眼镜,回归最原始的体验,或许危险,但说不定更加敏感。 …… 从表面打量没有感到异常,这是理所当然的。汤昭耐心一寸寸的去观察。 突然,黑蜘蛛山庄的那位高层从酒席上站起身来。 “诸位,咱们今日聚在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 他话一出口,众人安静下来。 “这件事我庄虽为东道主,为诸位做好后勤,但真正做主的,是桃花楼陶楼主。现在请他给大家讲两句。” 那老头腾地一声站起,本来都快贴在他脸上观察的汤昭忙退了几步。 陶楼主坐着不高,站起来不矮,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各位同道,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关乎我们全体同道生死存亡的一件大事!胜了,大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武道上也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座同道还可能出现一位剑客……” 提到“剑客”二字,众人的呼吸都停了一下。 汤昭也很惊愕,他记得他们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图谋魔窟吗?怎么又跟剑客拉上关系了? 陶楼主道:“当然,能不能成要看运气。但魔窟刚刚降临的时候是最富饶的时候,里面的宝贝价值连城。按照大家商量好的,赶跑了其他人,大伙儿进去自行寻找,谁也不许干扰别人。大帮大派固然人手多,独行侠朋友们也不会没有收获。找到一样好材料,卖出去至少值一部玄功。” 他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鼓掌,欢呼喝彩。 只有少数人暗暗冷笑:互不干扰,现在说得好听,到了那时候,谁会遵守? 这时李掌柜起身拱手:“到时候大家找不到买主,欢迎光顾我金山号。小店百年信誉,童叟无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陶楼主笑了两声,突然神色一变,肃容道:“赢了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可是败了的惨痛,大家知道吗?我说生死存亡,可不是危言耸听!” 底下忽然鸦雀无声。 陶楼主冷冷道:“自古以来,江湖朝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朝廷管上面,江湖走下面。朝廷把玄功秘籍把握在手里,又征召江湖人到前线拼命,用咱们性命去消耗魔煞,只给一点点报酬,可是大伙儿还是从命了,因为什么?” 汤昭心想:你们打不过呗,还能因为什么? 陶楼主道:“不过是为了守住最后一点自由!除魔保境本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好心襄助朝廷,费心费力,可是他们永不知足!你要除魔,我们除了,要杀凶兽,我们杀了,然后我们私底下挣钱立命也合情合理吧?朝廷吃赋税,我们做买卖,各取所需,也没碍着他们,总不能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吧?” “可是那些大官儿比天王老子还霸道,他们吃肥了,连口汤也不留。更霸道的,还要把我们也当肉一起吃。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云州都督高远侯!” 众人瑟缩了一下,陶楼主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自高远侯北上,把自己当做云州之主,所作所为不过是排除异己,以武力压人。建立了数万大军不算,还把检地司从灰堆里刨出来。本来检地司算个屁?没有各地江湖朋友相助,他们早就被天魔活吃了。现在有了新主子,又威风起来,借着剿灭魔窟的名义,欺压武林同道,动辄给人扣罪名,灭人满门,明火执仗,还不如强盗……” 汤昭侧头看了一眼偏厅,心想:上次桃花楼的人来,当着刑大人面骂人,现在你来了,又当着检地司的面骂人,是不当着他们的面骂不出来吗? “知道被检地司占据的郡县有多惨么?被直接灭门、下狱的不说,活着的被人吆五喝六,战战兢兢,不如走狗。我们不是狗,我们是江湖儿女,刀尖上滚过的好汉,多少年流血流汗练出来的侠客,我们能屈服吗?” 汤昭越听越奇,心想:你到底要干嘛?煽动造反? 他和这些强盗、黑道、人贩完全不能共情,自然没什么感觉,但在座的有些人脸都红了,情绪激动,看来是真听进去了。 “这次是决战,大伙倾尽全力,轰轰烈烈和检地司拼一场!赢了应有尽有,输了名声远播,江湖同道听了咱们的名字,也要挑起拇指,也不枉‘武林好汉’四个字!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我们当中还有怕死的吗?”他一面说,一面挥动拳头。 人群有了小小的哗动,随着他挥舞拳头,哗动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热烈,温度都升高了极度,空中仿佛出现了丝丝白气—— “找到了!” 汤昭的目光凝聚,盯住了这个老头。 “好隐蔽!谁能想到竟然藏在……” “砰——” 窗户从外面破碎,无数窗纸片片飞舞。 从破窗里飞进来几个白色小球,落在地上到处乱滚—— “不好,是霹雳珠!” “轰!” 36 幻影烟霞 汤昭曾想,进入“消失”状态之后,收到攻击会不会奏效? 现在他有了答案,会! 霹雳珠滚在地上,轰轰轰炸开。烟、尘、火花和裹在其中无数碎片像四处迸射,众人无不本能的躲避,躲避不及的被碎片刮过,登时鲜血淋漓。 汤昭也算机警,他身材尚矮,在看到霹雳珠的瞬间一猫腰,躲进了桌子底下。 之所以比其他人反应都快,是因为霹雳珠他很熟,这玩意儿的诞生似乎和陈总有点关系,陈总在霹雳堂当过一段时间长老,曾给汤昭讲过不少这东西的知识。要不是后来霹雳堂内讧,陈总逃了出来,汤昭大小也能当个“武二代”。 爆炸的气浪震得桌子乱晃,上面的杯碗瓢盆哗啦啦的摔倒地下,无数碎片从底下的缝隙处迸进来,躲在桌下就像在雨天把竹筐扣在脑袋上,挡了又没全挡。 汤昭靠着一根桌腿,蜷着身子护住头脸,又不住挥动短剑格挡,依旧被刮了数道细口子,手上、背上尤其凄惨。 好在这只是霹雳珠,不是陈总老家的大炸弹,不然这一屋子怕没几个活人。 汤昭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我要是握着法器死去,是不是永远消失了?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也不会知道我死了?我将躺在很多人走过的地方,却不被人理睬,默默腐朽,化成白骨? 这种感觉,想想很可怕。 即使是这样有趣的法器、有趣的剑,在某一刻也会恐怖起来。 碎片和气浪过后,是大量烟尘,烟气呈淡黄色,颜色极为可疑。 汤昭忙闭住了气,陈总讲过,霹雳弹里可以塞毒烟的。 毒烟太浓,封闭的屋子让人窒息。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只听啪的一声,窗户被打开了。 接着,就听嗖嗖的风声响起,有人“啊”的一声惨叫。 屋中越发乱了起来,叫声此起彼伏。 “暗器,外面有暗器,我们被人包围了!” “快离开窗口,暗器又不会拐弯!” “是黑蜘蛛山庄吗?他们叫我们来是要瓮中捉鳖吗?” “你才是王八!狗日的黑蜘蛛山庄不安好心!” “诸位,我山庄绝无恶意,有外敌侵入。诸位稍等,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 “滚你奶奶的,我们不信……” 蜡烛早已熄灭,屋中黑暗混乱,各种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突然有人道:“诸位安静,不管外面有没有援兵,毒烟浓烈,缩在屋子里都是死路一条。大家把桌子掀起来当做盾牌,找准机会一起冲出去!” 这个声音不但清晰响亮,而且本身语气平和镇定,如定海神针一般。众人犹如找到了主心骨,渐渐安静。 汤昭认得是检地司那位丑陋中年武官的声音。他在现在这些人里官职最高,实力应该也强。检地司当然也比黑蜘蛛山庄可靠,更何况那些恶棍。汤昭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移动,打算突围时一起行动。尽管对方不记得自己。 他没打算放弃消失状态,虽然群战的时候容易被误伤,但这种状态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此时已有人按武官说的撑起桌子,在各个窗口等着冲出。 汤昭快移动过去,突然眼前一亮,从黑暗站起一个人。 那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头梳飞仙髻,长裙披帛,身上仿佛笼罩一层烟霞,在黑暗中仿佛一颗星辰。 她让汤昭想起了井中那个仙女,但比起仙女怪诞的打扮,这位女子更像传统意义上的仙女,凭虚御空,微步凌波,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她不是汤昭在屋内屋外见过的任何一人,他登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是什么? 某种幻象?某种剑术? 那女子飘了起来,在空中款款向外走去,翩然出窗而去。 汤昭目送她离开,又移开目光,才发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关注突然出现的女子,那些伏在窗边的江湖好手根本没在一个仙女踩着他们的脑袋出去了。 这又是在汤昭天赋领域的东西——少数人能看见,大多数人看不见。 此时窗口零星还会飞进几点暗器,乃是为了压制里面的人不敢随意翻窗,那女子迎着暗器向前,几道暗器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果然是幻象、幽灵一样的东西,并没有实体。 幻象扑入黑暗,片刻之后,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大作,似乎外面发生了打斗,窗口射进来的暗器为之一停。 “就是现在!” 轰的一声,门窗大开,屋中众人顶着桌子冲了出去。到底众人还是武林好手,一方大佬,战斗嗅觉已成本能,配合恰到好处。 汤昭本拟跟着检地司的人冲出去,但众人冲锋太早,他还没能靠近。时机稍纵即逝,不容犹豫,只能跟着最近的那群人冲了出去。 出得门去,他一眼看见外面众人在冲着天挥舞兵刃,自己人的兵刃互相交击,发出战斗一样的声音。仿佛天上有什么会飞的敌人凌空袭来,偏偏空中什么也没有,最多有几点黯淡星光。 连那个女子也不见了。 从屋中出发的冲锋没有停止,众人冲入对面阵地,战斗登时打响那些凭空挥刀的人被攻击到,马上反应过来,圈回兵刃,立刻战在一起。 汤昭前面开路的人把桌子一抛,抛进来敌群中,大喝着冲了上去。耳边乒乒乓乓声登时大了十倍。 他迟疑了一下,尝试着放慢速度,偏转角度,并不冲进战团。 倘若是别人,这个动作十分危险。黑夜之中敌我难分,谁也不信谁,看到旁边有影子经过,肯定先来一下,但他还属于消失状态,只需要防备误伤,不需要担心有人主动进攻。 开头几步很是惊险,战斗在四面八方打响,各种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但躲过几轮之后,慢慢撤到边缘就安全了,再往后就彻底脱离战斗。 “我觉得我还缺一门步法。” 他现在有些力气,拿着剑也能拆上两招,用术器更别提了,可是一旦陷入群战,他脚底下有点不知道怎么倒腾,所谓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蚱蜢跳可解决不了。 离得越来越远,他方有时间观察双方。 其中一方不说了,就是刚刚院子里喝酒的人,他们大多身份不凡,除了朴媪这种,能盘踞一方说明实力不差。但是他们明显落入下风,因为人数太少,人心不齐,又是仓促应对,显然失了先机。 汤昭并没有在这些人里看到检地司的人,似乎他们冲出来之后都不知不觉地抽身了,不然汤昭相信局面绝不会如此被动。 检地司都不愿与这帮货色联手,汤昭更没必要了。 而另一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这些面具有鬼怪、脸谱、各种动物或者单纯的颜色,五花八门,让他们看起来带了诡异色彩。 “藏头露尾的家伙,做贼心虚。” “大家再支撑一会儿,我们的支援就到了!”有人高声呼喊。 “砰”一只烟花散开,在苍穹爆开八条细细的烟花。 那是…… “求援?” 等等,那不是这边的人放的,而是另一个地方升起来的! 别的地方也在求援! 难道战场不止这一处? 随着这个念头升起,远处天边变成橘红色,隐隐能看到火舌在跳跃。 那是……着火了? 紧接着,又是一处、又是一处…… 整个黑蜘蛛山庄仿佛扣了一盆从天而降的热碳,处处是火光,处处是战场。 大举敌袭! 饶是汤昭并不喜欢黑蜘蛛山庄的大部分人和他们的客人,看到此景也不由心中一沉,这可不是零星的盗贼闯门,而是冲着灭门来的! 蓦地,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大个儿虫子被踩爆的声音。 是蜘蛛吗? 汤昭颇为熟练的蹭了蹭脚底,但又察觉到和往常有微妙的不同。 低头细看,脚下之物形状扁长,有两螯一尾。 是蝎子? 略一抬头,不远之处还有一只,再远处还有…… “铁蝎子!”有人大声叫道,“铁蝎堡打上门来了!” 37 山崩地震 汤昭左突右窜,从乱战中脱离。 那可真是不容易,来袭的是铁蝎堡,是五毒会的另一分支,显然和黑蜘蛛山庄的战斗方式一脉相承——先来一波虫海战术。 当然虫海并非真的密密麻麻,没有下脚的地方。铁蝎子并非那么富裕,但是地缝里,角落在,廊柱上,随时会冒出来一只毒蝎子,抽冷子就给你一下狠的。 比起毒蜘蛛,毒蝎子未必更毒,但更防不胜防,它们速度更快更灵活,毒针藏在尾巴中,也比蜘蛛口器更难防。汤昭被一只蝎子爬到脚面上,连忙一抖,把蝎子踢了出去。 好在那些蝎子似乎也认这“消失”状态,汤昭并没有被主动袭击过。后来黑蜘蛛山庄也反应过来了,放出了大批毒蜘蛛。山庄中随处可见“斗虫”。 比起人斗,斗虫动静并不大。汤昭一路走来,到处可见战斗,大的数人,少的一两人,无不决死厮杀,刀刀见血。 虽有法器保护,汤昭仍不由心中紧张,各处战斗不乏有暗器流矢,一不留神也会受伤。 为今之计,只有先回葡萄院,别的战斗不是他能插手的。 正一路奔走,他突然觉得浑身一沉,接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世界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坏了,法器失效了! 并没有谁告诉他能看见了,但他自己感觉到了。那法器已经不能保护他了! 术器既然有极限,法器应该也有,这法器已经被来回调动一晚上,现在失效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不凑巧!周围还是危机四伏呢! 不等他戴眼镜确认一下状态,就听头顶有人轻声道:“咦?” 这个声音充满了惊讶,汤昭心中一紧:坏了,有人看见他凭空出现。 不及抬头看,汤昭一个滑步,进入墙壁下的阴影处,然后撒腿就跑。 只听“啊”的一声,一个身影从头顶坠下,正落在汤昭眼前,却是一男子,胸口凹陷,满面血迹,显然是不活了。 这人没有戴面具,那么动手的人就是…… 汤昭抬头,微弱的月光下,一抹黑白色越来越近。 “咚。” 几乎轻不可觉的落地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暗色披风被风吹起,猎猎作响,来人的脸上面具半黑半白,是勾魂的无常。 此时此刻,无常恐怖犹胜鬼魅! 汤昭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真有趣——”面具下的声音非常嘶哑,仿佛从裂缝中渗出来,“竟然有意外收获。” 汤昭强自镇定道:“敢问阁下是?” 那面具人殊无答话之意,低声笑道:“很好,很好,跟我走吧。” 眼前一花,风声骤起,那人已扑了上来。 声音与风声同时到,汤昭几乎没有反应时间,本能的招架—— 短剑上挑,撩剑! 此时他手中只有失去剑法的短剑,并不顺手,但他会的也不多,只不过是剑术的基本招式而已,些许动手经验还是这两天防备司立玉的偷袭练出来的,可算是粗糙至极了。无非就是极纯熟,无需反应,剑风到,剑尖到! 眼见那短剑已至,那人轻轻一拨,披风一角鼓气如同钢铁,已经抵住剑锋。 “嗤——” 短剑一撩,披风被生生裁下一角,汤昭擦过他的身形,冲到另一侧,直接向前冲去。 刚刚一交手,他固然切下对方衣角,手上却受到巨震,短剑险些脱手,已知对方披风上蕴含的劲力极为深厚,能够裁下衣衫纯属是法器锋利,竟能切割内劲,令他大占便宜。 但法器再神奇,并不能给他力量加持,且剑刃太短,他用着也没有术器顺手,要有术器在,他力量大增还能战斗一番,现在还是免了。 他一路不回头往前冲,对方似乎并没追来,但他不敢大意,只管拼命奔跑。 黑暗之间难分东西,他匆匆跑了一程,又看到几次冲突。 几次战斗中,也不是没有看他来得突兀要来抓他的,汤昭仗着身小轻便,法器锋利,几招基础剑招来回使用,虽没杀伤几人,也连番冲了出来。 停在一处暗地,汤昭静下心,暗想:刚刚那黑白面具武功极高,又是来敌一伙儿的,看来敌人极强。虽然后来遇到的那些人远不如他,但谁知道人群里还藏有多少那种高手? 刚刚从葡萄院来时穿过了大半个山庄,现在再回去山高路远,还不如回头去找检地司来得保险。只是当时他们撤离时还不记得自己,也就没有通知去向,现在找他们也不容易。 沿着墙根走了一顿,突然觉得地下一震,连忙跳到路当中,远离建筑。 这是陈总教他的诀窍,地震时定要开阔地,以防被砸到。 那震动并非大震,而是持续的震颤。汤昭很快就发现那不是地震,而是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连锁震动——似乎那里有一座山正在坍塌。 紧接着,他突然悚然。 墙角处、缝隙里、阴沟中无数蜘蛛爬出来,如行军一般向一个方向涌去。黑暗中看来,就像一股股黑水,往同一处流动。这些黑水原本只是滴滴水珠,接着连成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道道黑色波浪,汹涌向前。 此时深夜,汤昭看不清蜘蛛的头脚,倒也不觉得如何恶心,只觉得悚然中带着震撼。 远处传来惨叫,虽然远到声音都模糊不清了,但还能依稀分辨似乎是很多人在惨叫,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 汤昭开始以为是有人被蜘蛛吓到,但立刻反应过来——惨叫处,是震动传来的方向,也是蜘蛛奔涌而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似乎有很可怕的事情在发生! 汤昭几乎下定决心,要转头向后,后面却有不断的蜘蛛涌来,塞住了回头的路,不得已脚下一蹬,再用手借力,上了围墙。 刚上墙头,就见一人迎面奔来,喝道:“快闪开!蜘蛛祖宗来了!” 汤昭一怔,倘若在大路上别人叫他让路,只要恳切一点儿,他一般就让了。但墙头上通路太窄,让无可让,何况他刚刚站稳,重心难移,甚至来不及动作。 来人戴着个猴脸面具,显然是敌人一伙儿的,看到汤昭不及避让,突然抽出刀来,道:“死开——” 这一刀来得极快,汤昭又在墙上毫无躲闪余地,甚至动作也来不及调整,竟是必中之局! 危机关头,汤昭握着剑的手不自觉捏紧,全身紧绷,精神也集中起来。 霎时间,他脚下一跳,身子轻巧的在空中跳起,转了半圈,脚步正好落在那人刀上。 这一下身轻如燕,步若凌虚,绝非他自己能办到,但此时脚踏刀尖,不容他细想,短剑出手,劈面一剑,将对方猴面具劈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神似猿猴的脸来。 那一剑终究浅了一点,劈开面具之后,只在对方脸上沁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人大骇,叫道:“好汉饶命!” 汤昭重心一沉,刚刚那种轻盈感消散,忙短剑抵住他脖子,从背后跳下来,叫道:“撤刀!” 那人连忙撒手,刀掉在地上,连声道:“好汉饶命,我没有恶意的。” 汤昭心想:原来碰头一刀不叫恶意。压低了嗓子,恶声恶气道:“你……他娘的跑什么?冲撞了老子要找死么?” 那人连声道:“小人瞎了狗眼,没看见您老,该死该死,愿意给您磕头赔罪。您老宽宏大量,饶恕小的,将来您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心想事成。” 他前倨后恭,一连声都说拜年的话,汤昭一时不能下手,心想把他打晕算了,随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蜘蛛祖宗?” 那猴脸人道:“嗨呀,就是仓库那边,冒出大蜘蛛来了!” 他说的不清不楚,汤昭奇道:“什么仓库?什么大蜘蛛?有多大?” 猴脸人急促的道:“老大老大了。我们跟着铁蝎子去打仓库,那边没什么高手,一开始挺顺利,把那些八脚虫压到后面的大仓库里。结果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从一口井里爬出来好大……好大好大一只蜘蛛。娘的,是凶兽啊!黑蜘蛛山庄竟然养着凶兽!” 汤昭想起了自己的盘中餐,想到自己日日吃凶兽肉,似乎也不足为奇,道:“这么大一个山庄,养凶兽有什么奇怪?” 猴脸人道:“不是,养凶兽是他娘的死罪……嗨,咱们杀人放火,也不在乎这一条,只是没地方养去。关键是太大了!那蜘蛛,有两层楼那么高,腿有旗杆那么长,上面还长着毛……我的娘,看一眼就做噩梦。当时我们就傻了,四散逃命。铁蝎子还叫我们攻击,攻击他姥姥,他怎么不攻击?后来他被蜘蛛用网裹住了。亏了我逃得快,逃得一条小命,下次就是给我一万两我也不来这个鬼地方。” 虽然还是颠三倒四,汤昭也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震动想必是蜘蛛从地里爬出来引起的,而那些蜘蛛也是去朝拜它们的“祖宗”。 汤昭还想问问细节,突然精神一振,反手打晕了那猴脸人,叫道:“司老师!” 38 网 司立玉的身影,在另一侧墙头闪过。 本来四周黑暗,他行进又快,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但汤昭对他十分熟悉,下意识的就叫出来。 两人距离尚远,司立玉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汤昭挥了挥手,大声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道:“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这里危险,我还有任务。”他说话不似汤昭扯着嗓子大喊,但汤昭能听得很清楚。 汤昭见他行色匆匆,心知不能开口求他带上自己,也没说什么,就见一物飞来,伸手一接,登时大喜。 原来是术器木剑! 一剑在手,汤昭顿觉雄心万丈,前路也不那么可怕了。 司立玉远远道:“拿着这个,回……”他突然一顿,抬头看了四周,道:“去那座高楼。” 汤昭顺着他看,只见不远处确有一座高楼,比周围高出数丈。 “上去观战,看我们诛除凶兽,要仔细观摩。”说罢司立玉不再多说,径直飞奔而去。 汤昭摸着术器,心中安定。若之前让他去上什么高楼,看什么战斗,他是不想去的,如此混乱中还是保命为先。但有了术器,感觉到力量在汹涌,登时信心十足。 诛除凶兽,这热闹……这教学战斗不得看啊? 同时,汤昭也明白过来。 刚刚那种轻盈的感觉,不是他生死间武功大进,而是剑术生效的感觉。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如果汤昭没猜错,生效的是最后那个“轻巧”。 司立玉原本说过,术器生效也是需要集中精神的,但汤昭灵感强,无需特意专心也可调动术器,但法器显然更高一等,汤昭摸不到“消失”的门儿,上面的剑术也不能轻易催动,但刚刚那一瞬间汤昭极度专注,那个轻巧剑术也就生效了。 轻巧这剑术看起来不厉害,试过之后才知道强大。那一瞬间他简直不再是人,而像一只猫、一只鸟那样轻捷灵巧。 他一贯使用只加强力量的“重术器”,没有加持过“剑术”,一试之下,惊艳非常,食髓知味,很想试试那些又有力量又有剑术的真术器究竟如何不可思议。 可惜法器中的剑法固然难以激发,前面几个剑术也不行,唯有“轻巧”可用,汤昭猜测可能跟轻巧后面的(符)有关。 符式……后来人为添加上去的? 他这么想着,带着术器奔向高塔。 这一路倒还顺利,似乎蜘蛛祖宗一出,众人都无心恋战了。 到了楼顶,登高望远,果然一目了然。 远处,夜色中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黑黢黢、毛茸茸,形状奇诡,莫可名状。 巨大的蜘蛛! 那蜘蛛竟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悬在网上。 一张巨大的网覆盖了临近的几个院落,根根丝线织得极密,几乎像给大地覆了一层雪盖,连屋顶都露不出来。网上除了怪物一般的蜘蛛,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个个被缠住的人,只余下半身甚至头在外面,远远看去,像被黏住的腻虫。 这是……缠住了多少人啊? 汤昭闪过这样的念头,目光却盯在那张网上。 那张巨网散发着薄薄的光芒。 光芒很淡很薄,薄的似有似无,若只是附在一根蛛丝上,定然肉眼难见,但附在这样宽这样大的一张蛛网上,还是散发出了稀薄的光。 是那种光。 术器符式缠绕的,那种修复镜片的光芒。 这么大一张网,能修复一个镜片了吧? 可惜他碰不到这张蛛网,如果碰到了,轮不到他吸蛛网,蛛网应该吸他。 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那种光在世上,还有其他地方存在。 只是多半伴随着危险。 此时,那巨大的蜘蛛突然一动,一根粗大的线甩了过去,粘住网上一人,眨眼间已经拽过去,送入自己的口器里。 距离太远,汤昭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没看到多余的颜色,那只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动作,眨眼间就是一个人的消失。他头脑一阵恍惚——刚刚那个人穿着的是蜘蛛服,分明是他们自己人,为什么也会被蜘蛛吃呢? 或许,那蜘蛛并没被驯服?一旦放出来,就是敌我不分的大杀器? 可是……蜘蛛背上不是有人吗? 蜘蛛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笼罩在薄薄的光芒中,模糊不清。如果是以前汤昭肯定以为这是什么幽灵鬼魂,但现在他第一猜测是对方披了一条术器斗篷。 这个人又是谁? 汤昭眼见蜘蛛还要进食,心中焦虑,暗道:司老师他们怎么还不来?再等一会儿,蜘蛛就把人吃光了! 要说这些人有不少坏人,他们自相残杀汤昭是不在意的,但人被蜘蛛活吞,只要是人就难以忍受。或者这叫物伤其类? 正在汤昭焦急时,肩膀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 汤昭浑身一僵,只觉得心脏瞬间停跳。 头脑空白了一瞬间,他转头往旁边看去。 入眼,是一张黑白面具。 是那个人! 他居然找过来了! 汤昭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那面具人已经道:“别出声,惊动了那蜘蛛不好。” 他的手搭在汤昭肩膀上,并没卡住要害,但他既然能无声无息的抓住汤昭肩膀,自然能掐住汤昭的脖子。 汤昭默然。 此时他想起当初自己和那人初次交手,还遗憾自己没有术器在手,不能一战,如今术器法器俱全,连人影子也没看见,就落在别人手里了。 看来混江湖除了力量以外,他还有很多课没补呢。 只听背后有人道:“这位……大侠,我带您找到人了,我能走了吗?” 这个声音略耳熟,汤昭心中一亮:是他! 是那个猴面人! 此人袭杀汤昭不成,被汤昭打晕,看来是被那黑白面具人找到,带路来找自己。 汤昭暗暗疑惑:他怎能找到我?难道是我的力道不足以打晕他,他顺水推舟装晕,后来又听到了我和司老师的谈话? 无论是不是,这都是汤昭江湖经验不足,留了太多行迹所致。 他正自懊悔,那猴面人已经往后走,那面具人淡淡道:“呆着。” 那猴面人立刻停步,奉承道:“大侠,您老是天下无双的大高手,小人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小杂碎,您老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面具人道:“你不是独脚大盗‘秃鹫’孙盛吗?” 那猴面人干笑两声道:“没想到小人的贱名能传到尊驾耳朵里,惭愧啊惭愧。” 面具人道:“别客气,铁蝎子这回邀请了不少高手,既然找到你,说明你也是一号人物,刚刚那手铁鹰爪不错。” 孙盛又笑了两声,声音自然得多了,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面具人道:“判官。” 那孙盛道:“啊,久仰久仰。” 这句话之后,有几个呼吸的暂停,汤昭没有回头,不知怎的闻到一丝尴尬,心想:他一定不认得什么判官。 当然汤昭也不认识,但汤昭谁也不认识,那也不足为奇。 那判官道:“来看这蜘蛛,此兽很是少见。” 孙盛磨磨蹭蹭走过来,道:“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我们那一拨人大部分陷在网里,大概都没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们也能在网里看见我。这狗`日的破庄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会驯养就别养,现在自己人也给吃了,真是活该。要我说,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去洗劫几个宝库,不枉受一场惊吓。” 判官对汤昭道:“你怎么看?” 汤昭道:“什么?” 判官的声音钻入耳朵:“我知道你跟别人不同,能看到其他的东西,所以特来找你。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能帮我做件事,不但保你平安,还有好处给你。你自己想想,做个有用的人不好吗?” 汤昭叹了口气,默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道:“我觉得……蜘蛛背上那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见过这个人,而是似曾相识。” 一语既出,周围突然一静。 旁边两个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汤昭修炼观想,精神日益强大,此时已超过常人,也瞬间捕捉到了这种停滞。 诧异之下,他奇道:“你们也觉得似曾相识?” 没有人回答他。诡异的寂静中,他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探问道: “蜘蛛背上有人,对吧?” “胡说八道!”孙盛突然叫道,他好像有点神经质了,不停地道:“胡说,胡说,你懂个屁……” 那判官突然道:“有人的话,能看清脸吗?” 汤昭转过去——他近视眼度数不浅,本来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不清东西,但有些东西却又看得格外清晰,譬如现在,至少隔着几十丈能看见那些蛛丝表面的质地。 但他仔细去看,却发现那身影就像是水做的,依稀有形状,又流动不已,几乎是看不清稳定形状的,何况是五官这样精细的部位。 之所以说几乎……汤昭用力看,全神贯注的看,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水流凝结,那张脸像冰雕一样出现了固定的形状。 他沉吟道:“是个女子,容貌……秀丽。” 话一出口,他想起来了。 之前他们被围困时,屋里也曾莫名出现一个幽灵一样的女子,和这女子虽然相貌不同,感觉确实相似。不,两者还是不同,之前那个女子是色彩艳丽、栩栩如生的,这个女子却是像水一样透明无色,但两者给他的感觉确实近似。 孙盛突然笑出声来,就像揭开骰盅发现赌赢了的赌徒,得意道:“胡说吧,胡说吧,你们看我就说他是胡说。差点被你唬住了,还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女子,还秀丽,小小年纪想女人想疯了,满嘴胡说八道。” 汤昭心中不爽,他本来也和此人是敌非友,懒得解释。 判官沉吟道:“魅影当中倒是女的多。” 孙盛陡然叫道:“你信他扯淡!一般人根本看不到魅影——” 判官道:“那他就不是一般人。” 孙盛急着道:“就算有灵感那也看不清魅影的五官……” 判官道:“他就不是一般的灵感——闭嘴,是不是要把怪物吸引过来?” 孙盛犹如被卡住了脖子,默然不语。 汤昭心想:魅影?是阴鬼吗? 一般人看不见…… 他忽然想到了卫长乐在破庙里讲过的故事。 难道说卫长乐能看到,他妹妹看不到的东西是魅影吗? 后来刑极也提到过魅祸,说是魅影引起的灾祸,这似乎对上了? 突然,他心中一凛,道:“蜘蛛网在扩张!” 那庞大的蜘蛛网像水一样,不,像粘稠的泥淖,向四周缓缓流淌蔓延。在汤昭的视野里,笼罩在蜘蛛网上的光流动的更快一些,先是光扩散,在周围洒下一片光晕,蜘蛛网就像得到了指挥的士兵一般,沿着光的痕迹缓缓铺开。 蛛网扩散的速度虽慢,却无阻挡,所到之处如雪崩压顶,无论什么颜色一概淹没,只剩下白森森、黏糊糊的蛛丝。 孙盛颤声道:“黑蜘蛛山庄,这是要亡啊。早晚这里只剩下蜘蛛巢。这就是阴祸啊,天灾不可阻挡。咱们快跑,快跑吧!” 黑蜘蛛山庄虽大,终究也不是无限的,尤其是建在山上更比不上平原庄园宽阔,这么无限扩张下去不用一两个时辰山庄再无落脚之地。 汤昭想想那情形,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道:这就是阴祸吗?阴祸果然不可阻挡吗?可是司老师说他们有任务,检地司难道会放任…… 嗖—— 刺耳的破空声传来,夜空的风为之破碎。 轰! 七把长剑从空中坠落,在七个方向钉死了蜘蛛网的边界。 七剑齐落,只发出一个声音。 八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八个方位。 ———————————————————————————————— 再广播一下哈,新建书友群,715-643-348欢迎玩耍, 39 飞来 八个人,七把剑。 七把剑如七颗星辰,连成一个奥妙的星座。 剑柄上矗立着七位站的笔直的人,一色武官服饰,腰中剑鞘空悬,他们是星辰的光冠。 最前方,站着一高个武官,脚下不丁不八,站稳了方位,如北极星压住北斗星座。 星座中央,是白花花的网和巨大的黑蜘蛛。 虽然只有七把剑钉住阵脚,却有密不透风的感觉,自降落一刻起,白色蛛网再无寸进。 “司老师——” 因为角度的缘故,汤昭很难看清所有人的脸,只看到他们高矮不一的身影和同样凝如山岳的气势。他能认出的不过两个,斜对面的那个,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剑术老师司立玉。而最前方也就是背对着他的那个武官,虽没看到武官,但他猜到是那个貌丑武官彭一鸣。 其余的人他都不认得,但记得也是检地司的人,之前在小屋都见过,其中并没有刑极。 刑极……据说今天外出了,临时基地都快给人炸了,这合适吗?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出去了,敌人得到情报趁虚而入? “检地司的人来了。”判官低声道。 孙盛紧张道:“果然是检地司!黑蜘蛛山庄果然勾结了检地司,真是合阳武林的叛徒!背叛武林同道,投靠官府,被灭门了一点儿也不冤。”他的声音也一下子低了很多,似乎被检地司这三个字压住了声带。 判官淡淡道:“经此一役,合阳的武林同道也没剩几个了。” 孙盛道:“还早着呢。这回死的最多的就是五毒会那两个。其他同道照样不会屈服。我听说裴氏已经在联络几个姻亲联盟世家了,那些人够检地司喝一壶的。” 判官没回他,他自己嘟嘟囔囔道:“与我何干?等这回回去,老子收拾东西金盆洗手,不在武林混了,回老家娶个婆娘安稳过日子去。” 汤昭盯着司立玉。他就是听司立玉的建议,上来观战,结果战斗还没开始,他倒沦陷了。 倘若他能联系上司立玉,或许能够脱身,但司老师虽然近在眼前,实则远隔天涯,也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三人各怀心思,底下八个人将蜘蛛团团围住,却没有其他动作,一时僵持,七把长剑的剑穗随夜风扬起,猎猎作响。 此时,彭一鸣突然道:“小司,你行吗?” 话音未落,立刻有个沧桑的嗓子道:“喂,这可不是劣等凶兽,是入了品级的,头上还有魅影,小司可没有经验……” 司立玉站在蜘蛛一侧,对着蜘蛛的一只脚,此时开口道:“我来。” 彭一鸣道:“好,有志气。第一次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掠阵,正是练兵的好机会。就交给小司。持着你的剑——” 话音刚落,司立玉的身子高高跃起,向蜘蛛冲去。脚下的剑依旧插在原处。 几乎在他跃起的瞬间,蜘蛛口器张开,白色的蛛丝喷涌而出。 蛛丝不是射向司立玉,而是同时射向八个方向,所有人都在蛛丝的笼罩之内,速度奇快,去势凌厉。 除了司立玉,其他人都没动,对此视若不见,司立玉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掌劈向向蛛丝。 用手掌对战巨蜘蛛,差距之大,如同蚍蜉撼树! 蛛丝极快极猛,霎时间兜头盖脸将司立玉裹住,立时便如粽子一般。 汤昭看得“啊”了一声,不及担忧,那粽子“噗”的一声,破开一洞,司立玉钻出来,反手握住胳膊粗的蛛丝,反借力荡了过去。 孙盛在旁惊奇道:“那个蛛丝没毒吗?能用手拿吗?” 汤昭随口道:“可能是他身上的光芒隔绝了毒?” 孙盛冷笑道:“小鬼又胡说八道,他身上有什么光?” 判官冷笑道:“你再练练,说不定有一天能看见罡气呢?” 孙盛笑道:“罡气……”突然脸色大变,道:“这他马的小子才多大,已经修炼玄功了?这世上的事怎么这样不公平?” 汤昭暗道:原来这是罡气,是练玄功练出来的?不过虽然同样是光,但这个光和术器上的光还有蛛网上的光都有不同,颜色差不多,但质感不是一种东西,这个光更像固体。 或许他之前想的不对,不是什么光都可以用来修复眼镜。 司立玉借力荡向蜘蛛背,此时趴在网上静静吐丝的蜘蛛突然暴起,庞大的身躯往下一沉,口器朝天,冲向司立玉。 这么大蜘蛛……能跳起来?! 汤昭大为震惊,好在那蜘蛛并非真正跳起,而是以足撑地,抬起身躯,仰头而起,然而它身躯何等庞大,略一抬头,已经提高丈余,正迎上司立玉。 司立玉反推蛛丝,再次弹起,灵活地划了一个弧线,避过开合的口器,终究是落在蜘蛛头上,反手一掌,罡气爆发,把蜘蛛眼打烂一只。 这巨大蜘蛛虽然和一般蜘蛛一样,都有八只独立的眼睛,但瞎眼也很痛苦,腿脚支持不住,身子又伏了下来,砰的一声,腹部竟砸在地面,周围蛛网受到震动,上下震颤,如白浪起伏。 它突然张口,喷出大量稀薄的白雾。 雾气铺天盖地,远比蛛丝蔓延的快,司立玉只来得及又打瞎一只眼睛,便闭气跃开,跳过蛛背,从那魅影头顶掠过,落在蛛脚前,一手前伸—— 孙盛愕然道:“他在干吗?” 汤昭懒得理会这厮,在他眼里,司立玉一手前伸,光芒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一条腿,往反关节扭去—— 喀嚓—— 蜘蛛脚没有抵抗几秒,虽未折断,关节已经扭曲,显然是废了。 司立玉未曾停留,身子前跃,巨爪抓向另一条腿。 汤昭见司立玉干净利索重创蜘蛛,心中兴奋不已,似乎这巨大蜘蛛也不可怕了。 眼见司立玉已经掰住了另一条腿,突然,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突然身子如过电一般,微微抽搐僵直。 紧接着,一道蛛丝卷来,将他卷起淹没。 汤昭愕然,这回他也看不懂了,即使以他的视角也看不到这是怎么发生的。 “小司大意了。” 彭一鸣叹了一声,此时他和同僚一样,面前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蛛丝黏在墙上只能上下黏住,始终不得寸进。 如果汤昭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就会发现,那面墙和他之前面对人贩时放出的那面墙几乎完全相同。 “经验不足。”旁边一个女声道,“他以为这个魅影是兽魅,就一定不会心魅的本事了?心神不设防,着了人家的道了。” “救他?”旁边有人问。 “再等等。”彭一鸣沉吟道,“这是他的初战,再给他一个机会。”话虽如此,他头顶上渐渐分化出了一个影子,那影子和他的身体渐渐分裂,最终完全脱胎而出,化作一个漂浮的女子悬在他头顶。 对了,就是那个—— 两个虚幻的女子隔空对立,一彩色一无色,仿佛都归属于另一个世界。 几秒钟静默,汤昭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个身影破茧而出,如闪电一般,接着又落下,落在蜘蛛网上滚了几滚,又爬了起来。 司立玉终究还是出来了,只是状态不如之前轻松,汤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清他身上的光薄了许多,几乎只有贴身的一层了。 司立玉低头喘息片刻,眼前一花,七条腿的巨蛛冲了过来,也许是在蛛网上的缘故,偌大一只蜘蛛速度竟奇快,仿佛滑动一样毫无声息。就听一个女声喝道:“喂,还是用剑吧。” 司立玉眼睛微眯,似乎很是气恼,终究还是一手掐诀。 “御剑术-飞来!” 地下那把空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提起,拔地而起,向司立玉飞来。 司立玉随手一抓,身子竟凭空拔起,一飞冲天,正好避开巨蛛—— 然后,下落! “嚓——” 一只蜘蛛脚从身体上分裂,掉落在地。 切口光滑,汤昭看时,断面还有一闪而过的光华,接着熄灭。紧接着,伤口冒出大量黑烟,浓如墨水。 汤昭离得很远,只觉得霎时间爆开一团黑云,紧接着,一股恶臭钻入鼻端。 呕—— 汤昭险些被熏一个跟头,差点吐出来。 隔着这么远,还有这样浓烈的臭味,中心有多可怕? 司立玉落在地上,手中剑光芒闪烁,还缠绕着丝丝黑气。大概是身在黑烟当中,他的面容微显扭曲。 彭一鸣点头道:“这才对,他既然以剑客为目标,就应该时时拔剑在手——”说到一半,他伸手捏住了鼻子,坚持继续道,“怎么能遮遮掩掩,好似揣了个金元宝一般不肯见人呢?” 噗噗噗——数道蛛丝卷来,却被长剑一一剥落,司立玉头也不回,对着蜘蛛脚连续几剑,又是一条毛腿落地,紧接着以剑为锋飞身突刺,剑刃从厚重的甲壳处切了进去,无数浆液混合着更浓烈的黑气从缺口飚出。 此时连汤昭视线虽然越发被黑烟阻挡,但已看出战局已定,不由得心潮澎湃,暗道:果然是剑术最强!最帅!这庖丁解牛、行云流水一般的韵律,我以后也能使出来吗? 正当他情绪高涨,突然手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一回头正看到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具。 判官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的传来:“看过瘾了?走吧,别看人切菜了,咱们也有事做。” 汤昭微微一挣,道:“你要干什么?” 判官道:“借你这双眼睛一用。用完即还。孙兄也跟我走。” 孙盛跌足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先后遇到你们两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知道不贪图铁蝎子那点谢礼了。” 判官道:“正是人为财死,你现在回去空手而归,岂能甘心?所谓调虎离山,浑水摸鱼,老虎已经出山了,咱们不摸鱼岂不是暴殄天物?你们两个跟我去一个地方,事成都有好处。” 40 断龙石 判官带着两人飞快的撤离,用手拉着汤昭,催着孙盛往前,来到一处偏院,纵身跳下墙头。 三人落入墙内,没发出一点声响。汤昭被判官一带,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羽毛般落在地上,没溅起半点微尘。 这是一处空地,四下无人,中间有一片黑影,依稀是个建筑。 汤昭眼神一向不济,只有看那种有光的事物格外清楚,眼前此地沉暗无光,他又没戴眼镜,只看见一片模糊。 就听孙盛道:“这里是……监牢吧?” 这趟行动之前铁蝎子将山庄详细地图发给邀请来的每个人,孙盛记性不错,结合方位和眼前景物已经认出此地。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判官提出“浑水摸鱼”,他还以为是趁机洗劫宝库来着。他本是江湖上一独脚大盗,也就是游贼,一贯贪婪无厌,虽爱惜小命,但听得这么一个高手要去摸鱼,自然也起了贪心,存心借光捞一笔。此时眼看并非发财,越发打起退堂鼓来。 判官道:“不错。我本来就是冲这里来的。此地本来该有守卫,如今一个也没有。连蜘蛛都去朝拜它们祖宗去了,真是天赐良机” 孙盛道:“判官阁下,你要再想想清楚,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属下,最擅长用毒,机关陷阱什么的也不用提了。你以为是好机会,说不定正落入人家算计里。” 判官道:“我已经想清楚了,孙兄,你先进吧。” 孙盛神色难看,道:“你说的找我有用,就是叫我探路?他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突然身形一闪,往后扑去。 其实他暴退虽然突兀,却是他思量了一路的。来到此地确认了目标,知道非走不可,便早看好了退路,这一下全力爆发,本就出色的轻功更发挥到了极致,身形如一缕轻烟,一眨眼间已经上了后墙。 突然只听“嗤”的一声,风声骤响。 孙盛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一样,身形顿住,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判官转身往监牢走去,道:“小子,你把他拖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松开汤昭,汤昭愣了一下看看判官的背影,又看了看孙盛栽倒在地的狼狈模样,默默走了过去。 别看判官背转身去,似乎有机可乘,但他既然敢如此,自然是有把握掌握情势,甚至故意钓鱼。刚刚孙盛的榜样就在眼前,汤昭再度压下逃走的渴望,默默去拖人。 手指碰到孙盛,发现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汤昭使劲戳了戳对方肌肤,也是没有反应,他越发奇怪,正要再试一试,一抬头,发现孙盛瞪着自己,目光充血,配上那张猴脸十分可怖。 汤昭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识的,只是不能动不能开口而已,心中暗道:这是麻痹了,还是被封住了穴道?应该是还是点穴吧?轻声道:“得罪了。” 还别说,真到了搬运重物的时候,汤昭才发现自己力气果然增长不少。这孙盛怎么也有一百多斤,若搁半个月以前的汤昭,别说搬运,就是拖行都拖不动,此时他举在手里并未觉得吃力。想来那葡萄院里的演武场中中号的石锁,他如今也可以举上一举。效法当初杨栋举着活驴过独木桥也就是时间问题。 当然还是拖行更省力些,只是他觉得将一个活人拖死狗一样拖着未免欺辱过甚,仗着有余力将之扛起,连走几十步,到了中间一座亭子处才停下。 周围空地只有这亭子一座建筑,想必是监牢的入口了。亭中别无他物,只堆着一块大青石,比汤昭往日练习的石头还大上数倍,几乎把亭内空间塞满。 判官正在山石前,抱着手臂上下打量,闻得汤昭靠近,道:“不错,你这把力气到了码头上也能混口饭吃。” 汤昭回道:“借您吉言。” 他也跟着看那山石,左看右看,没看到亭中有别的门户,心想:难道猜错了?这里不是监牢入口? 判官此时沉吟道:“入口应该是在石头底下。” 汤昭一怔,判官抬头往上看,汤昭跟着他抬头,只见亭顶上架有一巨大绞盘,数道锁链垂下,拴住了巨石。显然这是一道断龙石一样的机关。 判官道:“他们离开前把机关放下了,很好。这说明什么?” 汤昭懒得接他的捧哏,任他表演,判官自己说道:“说明确实没有守卫,这机关如此庞大,肯定不是日常用来掩门的。放下一次不易,再拉起来更难。既然放下这保险,里面是真没人了。现在只需要把机关升上去。” 他说的其实有理,汤昭仔细看那庞大的绞盘和儿臂粗的铁索,只觉得森然生畏。 他暗想:用蚁力劲的话,多久能搬动这样的大石?关老师行吗? 判官绕着亭子走了一圈,身子一轻,拔地而起,轻轻落在绞盘上,拉住铁索,道:“这不是一个人能操纵的机关,需要几个人配合,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需要分头操作。至少需要四个人。但是咱们没有四个人,原本有三个,现在只有两个。” 汤昭心想:谁跟你两个? 判官继续道:“就粗暴一点儿吧。我做两个人的活儿,在上面把石头拉起来,你趁机把地牢门打开,用石头抵住,撑开一个口子。只要进去就好。” 他在头顶不知鼓捣什么,只听“滋滋”的声音传来,沉重的机关缓缓启动,弯曲的铁索逐渐绷直。 铁索摩擦的牙酸声不住作响,大石开始抖动,似在往上挣扎,但始终难以离地。 过了好一会儿,大石终于一寸寸往上抬起,露出震颤的地面。 地上果然有一处入口,被栅栏门封着,透过格栅能看到底下一道阶梯往下延伸,深不见底。汤昭正要提起,心中一动,撕下一块衣袖裹住了手。 他也在黑蜘蛛山庄这么长时间了,深知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有毒,虽然没中过招,那也是因为不作死。现在主动掀盖子,可不能没有防备。 隔着布往上一提,格栅微微一动,并没有提起来。 “啊……” 判官在上面道:“怎么?” 汤昭道:“有锁。” 判官道:“什么样的锁?” 汤昭道:“锁头。”他用手比了比,一尺长,“这么长。” 判官在上面,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汤昭的手势,几乎立刻道:“砍断它。” 汤昭道:“很粗的,恐怕难……” 判官道:“我记得你有一把很锋利的短剑。” 汤昭叹了口气,这判官头脑太清楚,很难有机会推诿,抽出法器短剑,用手比了比位置,道:“得再抬高二尺。” 判官也不废话,机关声扎扎作响,大石果然又往上升。 直到抬起半人多高,汤昭比划距离,道:“好了。” 此时他持剑凝神,注意力全放在目标上,沉腰发力,抬手下劈—— “嚓——” 一声极畅快的斩击声,锁头被一切两半。 汤昭将断裂锁头拆下,拿在手中,只见断口平滑,不像被削断的铁,反而像被铁削断的木头。 “好剑……” 法器似乎已经不是凡铁铸造,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反正都有那样近似奇迹的奇效了,锋利一些怎么了? 他觉得理当如此,轻轻一提,已经抬起盖子,道:“我打开——” 突然,背后被狠狠一撞,整个人被撞开,一头栽进了通道当中。 41 失控 咕噜噜…… 汤昭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这台阶很长,崎岖拐弯,他自然不可能一路滚下去,七八阶之后就撞在一处拐角,物理刹车停了下来。 “我……擦……” 汤昭只摔得七荤八素,一时懵懂,浑不知自己怎么摔下来的。 是判官推的么? 不…… 汤昭略一回忆,就知道不是,巨石还吊着,判官不可能下来,而且也没有理由,能从自己背后偷袭的,应该是…… 只听得头顶入口处几声杂音,咚的一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门口的栅栏又关闭了! 地下本来就暗,外面也是黑夜,本来分不下几缕光下来,又隔一重栅栏,越发伸手不见五指。狭窄的通道已经是幽暗的监牢了。 汤昭坐在台阶上,也不知上面怎么样,只是浑身疼痛,头脑还是蒙的,不过已经不是在想自己怎么来的,而是在想,自己要怎么离开? 难道是被关起来了? 突然,一种异常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看见了什么,在黑暗中他本来就够呛的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是听到了什么,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是嗅到、触到、尝到…… 那是藏在他最潜意识里的警觉,甫一触动就寒毛耸立! 动手!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剑,但刚刚一路摔跌,一把法器一把术器都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双手空空,令他无依无靠,且刚刚摔下来腿上不知磕到哪里,还酸痛不能发力,难以挪动。 危机迫在眉睫,他勉力抬起身,向前推掌—— 就是他每天推石头的那个动作! 这些天除了练剑,最常做的就是推石头,坚持地推石头,推得他几乎成了反射,此时不由自主的做出这个动作。 手掌离身,危机终于压迫而至。 风声! 凌冽的风声爆炸一样凭空出现,已近在咫尺! 汤昭的手掌正迎着风声拍了上去,立刻击中了一物—— 一股大力涌来,汤昭手臂震动,不由自主的缩回,身子也跟着被震得倒仰,又跌倒在地。 “嘿,不过如此!小子,你之前那个轻功呢?比力气你差远了!” 随着孙盛的连声冷笑,一只手从另一个方向抓来,汤昭本能的去格挡,但被人抓住手腕,回手一扭,压住了双手,紧接着被提起来,勒住了脖颈。 说起近身战斗能力,汤昭不能说经验丰富,只能说根本没有,甚至连小时候街头斗殴的经验都没有。失去了剑器,被人欺近身来三下五除二制服,一点儿脾气没有。 谁叫关雷还没教到和人动手这一步呢? 被一只粗壮手臂勒住脖子,汤昭呼吸困难,道:“孙……” 那人叫道:“正是你孙盛大爷!” 孙盛其实心中也奇怪,之前他跟汤昭路遇动手,是被对方一招制服的。虽然那次有兵刃锋利的缘故,但那飘逸近乎诡异的身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刚刚偷袭时全力出手,唯恐力量不够,哪知道后面一对招,这小孩虽然有些力气,但也就是三五年的外练功夫,后面近身搏杀更是手到擒来,哪还有之前的精妙身法? 他又喜又怒,心道:他妈的,吓了老子一跳,原来你小子就那么一招,还敢威胁大爷,看大爷怎样炮制你!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头顶的威胁,他可不觉得对方也是绣花枕头,当下牢牢抓住汤昭,大声道:“判官,我已经把小孩儿抓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判官的声音道:“抓了就抓了,你喊什么?” 这个声音清晰稳定,好像就在耳畔,比孙盛的大声嘶吼显得高下立判。 孙盛气势略一挫,急匆匆道:“我知道你看中这小子,不把他当我这样的替死鬼,肯定不想让他死吧。你放我离开,我把他还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有何不好?” 空气略凝滞,过了一会儿,判官才道:“我倒是不想叫他死,但真死了我也没办法。我讨厌给人威胁,总不能为了非亲非故的人破例吧?” 孙盛手臂勒紧,道:“那我就杀了他。”他再要勒紧,却想起对方没法出声,引不起外头那位焦急,略放松了胳膊,一只手抵住汤昭的腿,道:“我还要一点点儿的折磨他。” 说着手指一伸,从汤昭皮肤刺了下去。 他人称“秃鹫”,最拿手的是鹰爪功,手指硬如精钢,戳在人身上一戳一个血洞,五指齐下,登时戳出五个血窟窿。 他想这小孩儿年纪小,见点儿血自然哭叫,能给外头点儿压力。 哪知汤昭闷哼一身,全身绷紧,挣扎不已,竟没有叫出声来,孙盛不快,五指不离开伤口,就地往下死拽,拖出五道深深血痕,道:“出点儿声,给你救星听一听。” 汤昭不答,“呸”了一声,黑暗中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孙盛冷笑,他是混黑道的,零碎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见过的硬骨头也多了,只是顾忌头顶上的威胁,没下狠手罢了,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好真给他点苦头吃。 他慢条斯理道:“好,你这小屁孩装硬汉,我就用对硬汉的手段对付你。把你肠子拽出来怎么样?还是捏碎你的关节?不要太欺负你,先从手指开始?” 汤昭心中不是不怕,也不是多怕连累头顶上那判官,只是一口气憋着,不肯认输。他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有时候一股气顶上来,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的。哪怕伤口痛楚让他热泪盈眶,也不肯出声示弱。 孙盛捏住汤昭的手指,正要用力,就听头顶上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怎么把他抓住的?这小子实力不差的。” 孙盛诧异道:“他?实力?他有个屁实力,也就力气大了一点儿,拳脚连七八岁的小孩儿都不如。” 判官闻言哈哈笑道:“是吗?这么弱啊?小子,你把本钱丢了吧?丢了记得找回来,不然就麻烦了。” 汤昭忍痛哼了一声,判官在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这暗语都不能说是暗语了,他那两样兵刃,但凡有一样在,也不至于…… 孙盛道:“喂,你觉得怎么样?我信你是个豪杰,你只要答应,我一出山庄就把他还给你。不耽误你的事。” 判官道:“我看这样好了——用牙。” 孙盛一愣,手臂一阵剧痛,却是汤昭张口咬穿了他的皮肉,他吃痛松手,汤昭已经落在地上,就地往下滚,滚下了几节台阶。 但也只是如此了,汤昭并没有接着往下逃。 地下室极为昏暗,即使孙盛眼睛不错又已经习惯了黑暗,也只能看见汤昭身形伏在台阶上,呼吸粗重,似乎在喘气。 孙盛气急,又唯恐他溜掉坏自己的大事,抢下台阶去捉他。 这时,汤昭翻身而起,反而主动扑向他。 孙盛只能看见轮廓,也分不清什么招式,鹰爪功出手,五指尖利,抓向汤昭。 他轻功出众,身法奇快,抢在汤昭之前…… “砰——” 他尚未及身,迎头挨了一击,竟给打得倒飞出去,跌在台阶上。 什么东西? 这次是孙盛懵了,除了重击,他只觉得脸色剧痛,满脸湿黏的液体。 血…… 他流血了! 孙盛怪叫一声,转身便跑,莫名其妙的袭击让他心生恐惧,竟不敢转身交战。 越是黑暗,越是未知,越是恐惧。 他要跑,汤昭却不放过,踏上一步横扫。 嗤—— 又是击中的声音,孙盛趔趄了一下,疯狂地往上跑。 他以轻功成名数十年,身法造诣还在爪法之上,若真是撒欢跑,汤昭是绝追不上他的,甚至在一间房中各自腾挪,他也能叫汤昭一片衣角也摸不着。 可是这里并没有空间,只有一条路,而且有尽头。 他爬到顶端时,看到了被自己亲手关严的栅栏。 栅栏外有微光透入,那里有无限出路,然而一道道生铁栏杆封锁一切,宛如地牢。 就在他心生绝望,打算掉头做困兽之斗时,又是一道重击拍在他背上。 “砰——” 他的整个人被拍的挂在栅栏上。 不…… 这不是少年人的力量! 别管是练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都不可能练出这样的力量! 他凭什么…… 砰砰—— 汤昭憋着一口气,站在栅栏下的台阶一剑剑击出,耳边全是砰砰的闷响,也没有什么剑法的技巧,甚至不能说是斩击,或者可以叫抡—— 孙盛开头还有一声惨叫,后来就没声息了,或者说被击打的声音掩盖了。 “可以了——” 一只手从两根栏杆中间伸进来,捏住了木剑剑身。 势无可当的术器停了下来,即使汤昭并没有第一时间主动停下,它也在那只手中完全停止。 最终,汤昭撤力,木剑完全停住了,他的目光盯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上泛着熟悉的微光。 罡气。 从那只手往外延伸,格栅外是熟悉的面具。 面具没有表情,只有极平静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看不出来,你还挺暴戾的。” 汤昭一愣,面具人另一只手捻开火折,真正的火光亮了起来。 罡气的光类似于术器中符式的光,是一种很微妙的光源,它能让汤昭一眼看到,就像在地下台阶上一眼就看到自己掉落的术器,但似乎并不能照亮周围,更不能取暖。 所以,当真正的光亮照耀时,汤昭才看见了孙盛。 孙盛摊在栅栏上,姿势古怪,像断了脚的虫子,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半边是血污,残余着恐怖、惊愕乃至绝望。 汤昭心里咯噔一下。 刚刚动手的时候,他其实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甚至连人形都模模糊糊,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打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打一个人形的沙袋,所以他不停的打,不停的打,不停的打…… 但若在光明所照的地方,他看到血流成河的样子,看到那惊恐绝望的脸,他还会这样疯狂地出剑吗? 即使是恨他伤害自己,要以牙还牙,也不至于持续的、反复的、毫无意义的虐打。 这不是他心里对待“人”该做的事。 汤昭没想到自己和暴戾扯上关系,但在地牢里疯狂砍人,当得上一句势如疯虎。 一旦沉浸在黑暗中,失去了助他判断的感官,失去了明辨的能力,他也是如此的失控。 “亏了你找到的是把木剑,要是另一把,他已经是碎片了。” “我……” 我暴戾吗? “拿着。” 判官把火折子塞进了汤昭手里,真正的火焰在手中燃烧,是能感受到温暖的。 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视觉、嗅觉、触觉、情绪、思维、还有他真实的存在感。 栅栏松动,出口敞开。 判官先是把气息奄奄的孙盛拖了出去。 通道口一下宽敞了,火光下,术器上血痕斑驳,见证着刚刚那场恶战。 不管他刚刚如何感到虚幻,一切终究回归真实。 “药,自己敷一下。腿上的伤口有时也会死人的。” 汤昭接过抛来的药瓶,低头给自己敷药。 腿上被戳中处依旧流血不止,药粉敷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汤昭咧了咧嘴,又重新想来那种被控制被伤害的痛楚无力,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消散。 外面淅淅索索,不知判官在干什么,就听他道:“让开点,本座要下来了。” 汤昭扶着墙下了几阶,腿伤让他难以用力,但还能勉强走路,突然道:“嗯?你能下来了吗?石头还吊着么?机关怎么解决了?” 判官道:“暂时没问题。对了,你没杀过人吧?” 汤昭道:“没有。” 判官道:“那你运气好,这次也不用杀人了。他居然还有一口气,我替你了断了。” 42 寻人 两人沿着台阶一路走下。 判官下了台阶便不再说话,脚步悄然无声。汤昭抬头能看到那模糊的人影,低头几乎无法感应到这个人的存在。 幽暗令人不安,沉默更增添压抑。汤昭扶着墙,一点点往下走,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默数数。 这一道楼梯很长,斜斜向下,仿佛要走到地心里去。走了一段,墙壁上渐显水渍,壁脚下渗出积水。 汤昭走着走着,只觉得耳朵不适,不由自主张开了口,发出了“啊”的声音。 判官在前面听见了,道:“运转内力,可以缓解。” 汤昭道:“我不会。”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大清楚。 判官抓过他的手,从脉门度了一丝内力过去,道:“运转吧。”说着说了几句运气的口诀。 汤昭立刻依言运行内力,在体内流动不休,片刻间烦恶解除,耳目复聪,拱手道:“多谢前辈。” 刚刚经过孙盛的搅局,两人关系近了一些,互相不再刻意针对,似乎已经化敌为友了。 判官默然片刻,突然道:“多谢我什么?我还没教你呢,你怎么就会了?” 汤昭愕然道:“你不是刚刚传口诀给我了吗?” 判官道:“口诀是人学的吗?尽是些云山雾罩,故弄玄虚的文词儿。我不讲解你能听懂?” 汤昭跟着无语,心想:这有什么听不懂的?不是很浅白吗? 比玄功那是差远了。 判官又搭住他的脉门,一探之下气息流转,蔚然已成循环,可见不但学懂,且立刻融会贯通,放下他道:“人天生有贤愚之别,有些人就是聪颖……可也不能太他么过分吧?” 汤昭听出他愤愤不平之意,心道:此开挂之故,非战之罪也。 走了一阵,隧道尽头终于出现石门。 石门宽厚,中间刻有一只蜘蛛浮雕,浮雕狰狞,栩栩如生。 判官叫汤昭停下,自己走向石门。 他无视蜘蛛,在门周边敲敲打打,突然用手一推—— “啊——” 惨叫声冲入耳膜! 汤昭浑身一炸,倒退几步。 只见面具人手托着门扇,只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而已。门里面有人在惨叫,声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汤昭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么惨的叫声,其实惨叫到了他耳中,已经是强弩之末,音量不算刺耳,但惨叫中渗入的痛苦却是已经像尖锐的利器,一直刺到人的魂魄深处。 惨叫声渐停,就听得上面有人阴恻恻道:“这回清醒点儿没有?想起什么了吗?” 一阵喘息声和呻吟声,没有其他人说话。 “哦,不愧是江湖侠客,响当当一条好汉,不过我黑蜘蛛山庄地牢里最不缺的就是英雄好汉。我们这里对付的就是英雄好汉。哈哈——”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汤昭毛骨悚然。 直到此时,他才对“监牢”有了真正的概念,监牢不只是监禁人的地方,朝廷的大狱里有什么,这里一样都有,而且只会更残酷。 判官来这里是为了救人么?那就救好了。 只是他越发想不明白了,救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把他拖到这里来? 那审讯的人又道:“好啊,看来你是决心死硬到底了。是不是打量有人救你出去呢?” 汤昭心提了起来,心道:他们知道有人劫狱,早有防备? 那人继续道:“莫说我这里是只进不出的十八层地狱,就算有胆大包天之徒敢来,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以为我们的耐心很好吗?再过一天半日,你还不吐口,咱们也懒得养你这个废物。你知道你前面那些英雄好汉去哪儿了吗?” 就听一阵拖拽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拖拽过去。 汤昭心中下意识的一凛。 一声陶瓷碰撞声,似乎是锅碗瓢盆在响动,就听有人“啊——”的一声惊呼。 这声音不如惨叫声痛苦,但充满了恐惧。 “看见了吗?前天塞进去的。哦,他还活着,你瞧,还会动呢。要等到宝贝儿们再好好吃几日,他才能断气。最后化为养料,也算给咱们山庄做了点贡献。我看你比他肥些,想必能多养活好几只。我就用那个最大的来盛你……” 里面人不知怎样,汤昭听得脸色发绿,突然脸上一凉,却是判官把一物放在他脸上。 他伸手一摸,似乎是个面具。 没等细摸,石门轰然打开,判官已经冲了进去。 判官进去的时候没有拉着汤昭,汤昭自然不会跟着,就在门后站着。 一连串嘈杂的打斗声传来,门后又开始了激烈的战斗,此时汤昭已经习以为常,等待时把面具戴正。 他知道判官的意思,一旦进门遇到黑蜘蛛山庄的人,他就不宜露面了。 判官是个讲究人,在还没撕破脸的情况下相处很舒适。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听了,就听判官道:“进来吧。” 大门背后是一处石室,四面厚墙,又阴暗又潮湿,不过一丈方圆,高不过丈,活像棺材。 地面上倒着几人,墙上挂着一人,俱都血肉模糊,尤其是挂着的那个,找不出几块好肉。汤昭本能的转过头,又看到地下倒着一个罐子。 那是个超大号的陶罐,颜色灰不溜秋,并不起眼,此时翻倒在地,看不见里面,只流出来少许酱红色的液体,有星星点点的毛茸茸的小黑点在爬行。 呕—— 汤昭又是一阵反胃,再度转头。 石室的另一侧,一面墙前,密密麻麻摞着一层层的罐子,每个都差不多大,足以塞进去一个人。罐子的封口处,大多渗出酱红色的污渍。 这是什么鬼地方! “小子。” 判官正在石室的另一处出口处,衣衫不动,浑不似打斗过,道:“如今该用得上你了,把眼睛睁大了,找到我要找的人便送你回去。” 汤昭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判官道:“我要找一个人。别问我他年纪大小,长相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你一样的人,身边带着剑客相关的东西。你就睁大眼睛找吧,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告诉我。” 汤昭皱眉,心想:你这也太儿戏了吧?人也不知道,东西也不知道,就靠我瞎蒙?我看你能找到才怪。 虽说他灵感强,是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同样有灵感的人可未必认得出来。 反正他看卫长乐的时候,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歹还在合作中,他压下不以为然的表情,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判官已道:“这一层没有的话,下面还有牢房。” 对面的门户是通向牢房的,两人正要出门,就听背后人道:“侠客……救命……” 汤昭一回头,原来是那个被拷打的血人发声。 判官恍若未闻,身后那人不知哪里攒出一口气,大声嘶叫道:“在下金山号执事柳奇光,向来与人为善,从未作恶。家中尚有余财。侠客若肯搭救,愿奉上千金重宝!” 金山号是很有名的商号,汤昭刚刚听过,就在不久前的酒席上。 那人又叫道:“我在这里好些日子了,你要找谁我来帮你……大侠,在下懂得不少……” 判官回过头去,突然手指一弹,嗤的一声,那人声音戛然而止,头也垂了下来。 汤昭惊异道:“死了?” 判官道:“他要是没救了,倒不妨给他个了断。既然还能大喊大叫,看来还有些力气,一会儿说不定还用得上他。点了穴道罢了,叫他省点力气。” 汤昭点头,又问道:“之前你也点了孙盛的穴道吧?可是他后来怎么还能袭击呢?” 判官哼了一声,悻悻道:“他是江洋大盗,给人抓来捉去,最会逃脱挣命。会些解穴的手段也寻常。” 汤昭听他的口气,可不认为这是寻常,显然孙盛逃脱也叫他面上无光,又问道:“那他劫持我的时候怎么不用点穴呢?这样我就没办法挣扎了。” 判官道:“他当然不会,点穴又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学的。” 汤昭道:“他不会点穴却能解开,这门功夫是难学易破,没什么用处咯?” 判官不快道:“什么叫没什么用处?想学这门功夫的人排几条大街都排不上。你若帮我找到人,我倒可以教你些皮毛。” 汤昭心想:饼越画越大了!然则我若真找不到人又该如何呢? 43 罐子 石室底下是一排牢房。牢房用铁栅栏隔成一个个小间,又窄又乱。 判官把看守监牢的人引到了外面动手,牢房内并没有死人,但牢中的人与死人也差不多了,大多死气沉沉,伤痕累累,气味更不堪。 判官进来,一些犯人有了反应,但也不过是蛰伏在角落,略撑起身子,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两人,并没有人看到判官就像看到救星一般主动开口相认。 从头走到尾,汤昭一直强迫自己用力去看,上上下下各个角落都看到,始终并无所获。 最后,两人走到尽头,判官问道:“没有吗?” 汤昭摇了摇头,判官道:“那便清场,再找一遍。” 汤昭还没反应过来,牢房里立时出现阵阵哗动。比起汤昭,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仍能很快明白“清场”的意思。 这时,汤昭突然道:“咱们去上面看看。” 判官“嗯?”了一声,汤昭解释道:“之前我发现过线索,但没有确认。既然下面没有,上面的可能性更大些。” 判官道:“也好。” 两人回到原来的石室,地下血迹干涸,爬来许多蜘蛛。 比起外面拳头大狰狞可怖的黑蜘蛛,此地的蜘蛛才手指头大小,数量极多,满地乱爬,别有一种毛骨悚然。 它们是从倒下的罐子里爬出来的。那罐子就像个虫巢,一群群蜘蛛淌着酱色汁液不住地往外爬。 汤昭强忍着不去看它们,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的地方。 良久,他字斟句酌道:“判官前辈,你想找的是人是吧?” 判官道:“是啊。” 汤昭道:“倘若说……那个人不怎么……人,你会不会失望?” 判官停了一下,道:“你有什么线索就说吧。” 汤昭伸手一指:“要不你看看那个?” 他指的是墙边摞的一个罐子。 它就像其他罐子一样码在墙边,釉面发灰,隐现裂纹,封口陈旧,显然是有一段时日了。 毫无疑问,它是个陶罐,是土烧出来的,但考虑到这里种种情形,说它是个人,或者曾经是个人,也无不可。 判官上前端详良久,默然不语,汤昭也不说话,心中有些惴惴。 他可不是乱说的,之前他就在牢房感觉到一些异样,只是没戴眼镜,不那么一目了然。再加上这里的东西对他视觉冲击力太大,使得他并没特别分辨那异样的来源。 等到在牢房一无所获,他才重新回来审视这里。 那分异样就在这罐子上。 这种异样不是光,除了在眼镜视角下,他自己看到的世界里,只有罡气和符式本身是有光的,术器从外面看都没有,那是一种像他第一次看到成了术器的长命锁时的异样感,或者说是对心神的冲击。 只是练过神鸟的观神图后,他的精神是强大了许多的,所以那种冲击就像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可以看见但并无影响,绝不至于如当初一般直接昏过去。 他也不知这份异样感和寻人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判官要他分辨,他只能找出这一个异常来,是不是的也只有如此。如果他要戴上眼镜说不定还能看到其他信息,但没有必要,那判官又不是知道他有眼镜才来找他的,通过眼镜才能发现的讯息,反而未必是判官要找的,而且毕竟惹人怀疑。 但就算找到了,结果似乎不妙,判官要找的是活人,现在肯定不能达成,谁知道他会怎样? 过了好久,判官道:“你确定?” 汤昭道:“尽我所能,只有如此。” 判官道:“好。”把罐子一层层移开,抽出最后面那个,用手掂了掂。 汤昭怕他现场就要打开,里面的情形想想也惨不忍睹,好在判官没动手,道:“我下去一趟,你等着。” 汤昭忽然道:“判官先生,我想把架子上那个人放下来。” 判官正走下牢房,头也不回道:“可以。在气海用内劲推拿,可解穴道。” 汤昭转身把那个挂着的血淋淋的人放下来,用匕首割破挂着的绳子时,那人还被点着穴道,全无反应。汤昭自觉这一晚胆子大了很多,再看这样的伤口也能直视,只是终究心里不舒服。 将绳子三下五除二割除干净,那人的眼睛还瞪着,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期盼,汤昭宽慰道:“等我解了穴道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你回家去,小心别再落到别人手里了。”说罢在气海用内力推拿几下,那人身体微颤,似乎有效果。 那人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出“谢”字,汤昭道:“柳掌柜,听说你以前不做人口买卖。虽然他们说你也不是好人,但我要谢谢你。” 柳奇光目光茫然,紧接着眨了眨,除了不安之外多了几分生机,嗫嚅道:“我……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恨……” 汤昭恍然,身受才能感同,就像他在破庙里发誓以后要善待穷苦人一样,正色道:“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你这次又受了很多苦,如果能活着出去,希望你能善待更多的人。” 说罢起身来到牢房门口,他也没下去,听到牢房里判官的声音正回响: “你们不用管我是谁,今日得一线生机跟我没关系,是天数,是命里该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匕首给你们了,霹雳火丸放在这里,看守也没了。有这方便条件,别说一个山庄,就是天牢也能逃出去。这都逃不出去,说明你们命里该死,死在这里算死晚了,能活这些年都算白给的。” “我还告诉你们,今天晚上黑蜘蛛山庄有乱子,自顾不暇,出去一步就是自由。若再顺手放一把火,还能出一口恶气,到底怎么样,看你们自己。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 脚步声响起,判官出来,提起罐子,道:“走吧。” 两人匆匆出了牢狱,后面寂静无声,汤昭知道按照判官的布置后面一定会出大事的,黑蜘蛛山庄已经够乱得了,再添一笔又乱上加乱。他心中矛盾,一时觉得黑蜘蛛山庄待自己不错,不忍他们遭此劫难,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等恐怖残酷的地方,毁了也好。 此时判官一手携着汤昭,一手提着罐子,在屋顶飞跃,道:“合作愉快,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儿?” 听到合作愉快,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晚上干的唯一有用的事就是给黑蜘蛛山庄添乱,也不知他算哪一边的。事已至此,他是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只能道:“回……葡萄院,就是后面那个院子。” 在他指路下,两人顺利到了葡萄院。判官放下他,又给他一串东西,道:“这个给你,别说我没给你好处。” 黑暗中汤昭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用手一摸只觉得不对,凑到眼前仔细看,手腕一抖,道:“蜈蚣?又是虫子!” 经过连日的折腾,他都快对虫子应激了,拿在手里起鸡皮疙瘩,几乎就想扔了。 判官道:“想扔也可以,这是孙盛的,我觉得是个好东西,借花献佛,随你处置吧。有缘再见——”一面说,一面远远遁去了。 汤昭心想:别再见了,趁着夜色溜回自己的屋子,倒头谁在床上。 耳边似还有从极远处传来的嘈杂乱声,他想要细想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但还没开始想就睡着了。 44 方向 不知多久,汤昭缓缓醒来。 眨了眨眼,把眼前的昏花刷新,他的思维与精神才从莫名处一点点回归,重新塞进了他嗡嗡鸣叫的脑袋里。 现在几点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已是日上三竿。 是不是……有点不妙? 扣扣—— “谁?” “昭哥?早饭。” 是卫长乐的声音。 汤昭松了口气,道:“进来吧长乐。” 卫长乐端着早饭进来,看到汤昭目光发直坐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心中一紧,反手把门关上。 汤昭恍恍惚惚接过粥,一饮而尽,也不知吃了什么。 卫长乐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昭哥,你没事吧?” “额?” 汤昭坐了一会儿,智商渐渐回归,道:“什么?什么事?” “昭哥——”卫长乐把唯一一张椅子搬到他对面,“昨天晚上外面乱了一夜,到后半夜把葡萄院的教师都叫出去了,连弟子也叫出去不少。关师傅现在也不在。今天功课取消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那太好了。昨天晚上太乱了,又是敌人,又是虫子,还有大蜘蛛,我被追着到处跑……”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还没编出一整套可以往外说的经历,就算编出来了也不用跟卫长乐扯谎。 其实确实没必要扯谎,只需要把后半段经历砍了不说即可。 不过检地司那边,要报个平安吧? 还有那个法器……放哪儿来着? 汤昭猛然想起那把法器,那可不是他的财产,应该返还才是。睡前太混乱了,他竟忘了剑放在哪里,忙起身掀开被窝寻找。 卫长乐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头雾水,差点以为汤昭再找他遗失在外的脑子,问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汤昭匆匆道:“一把剑,短剑……” 卫长乐帮着他掀床单,在床单下找到了。 他忍不住摇头道:“昭哥,但凡你要是睡觉伸一伸腿,你可能就因为伤残逃过这次……”说着拿起那把剑。 …… 汤昭用手指抵住脑袋,喃喃道:“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哦,对! 昨天判官好像给他一件东西,一只蜈蚣? 好家伙,让虫子跟他一被窝里睡了一晚上! 他从被子下面找到了那个蜈蚣,足有一尺长,白天细看似乎又不像蜈蚣,似是蚰蜒之类的虫子,脚也很多。 这虫子个头又大又恶心,要不是经过一晚上各种视觉轰炸,他早就给丢到一边儿去了,现在他阈值有所提高,还能细看虫体。 虫子的背部,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裂痕处有隐晦的波动扰动着他的精神。 剑痕,是术器。 当年刑极送汤昭的长命锁术器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放完之后就复原了。这虫背上的痕迹也很短,只占虫背三分之一,很可能是消耗过的。 汤昭把眼镜拿出来,看向虫子。 “术器:中品” 中品? 这还是品质不错的术器? “元力:轻 术:不僵(1/3) 底材:劣等凶兽黑质蚰蜒” 这虫子还是凶兽?比蜘蛛祖宗差远了,怪不得劣等,只能下汤锅。 这个不僵是…… 他继续盯着不僵两个字,果然又给盯出一片注释来。 “不僵,解脱失控状态,强行恢复意识、行动能力。符式:……” 后面一大堆是讲解用符式怎么表达这个“术”的,对于汤昭相当于天书。但开头那句话他看懂了。不僵这个术是解除异常状态的,只要不死,就不会被控制。 怪不得孙盛被自己打晕了还能听到司立玉的话,被判官点了穴道又能自行解除,原来是倚仗术器之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说是这么说,区区术器显然不能保证“死而不僵”,能保证“不死不僵”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很实用的术器,虽然看来只剩一次机会了。 弄清楚这术器,看来是没有忘记的事了…… “昭哥!” ??? !!! 汤昭盯着突然出现的卫长乐,又看了一眼刚被放在床上的法器,惊道:“怎么回事?” 卫长乐道:“我该问你才对?怎么回事?你突然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我问你你也不理。你怎么了?我怎么了?” 汤昭想想那情景,不免一阵尴尬,浑身发毛,道:“你等等……是法器的效果没错,但法器应该失效了才对啊!” …… 这一日关雷和葡萄院教师都没有回来。汤昭自己锻炼了一日。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山庄里的气氛变了,本就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更重三分。 尤其葡萄院中那些灰衣弟子脸色更是难看,仿佛一夜之间被借贷得破了产,看谁都想打一架似的。 几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汤昭依稀听到“没几日了”、“提前考核”、“损失太大了”之类的言语。 看来黑蜘蛛山庄这回损失不小,这些葡萄院里的后备子弟要提前补上了。 到了晚上,汤昭按照习惯提着半废的术器去操场,想看看司立玉来不来。 司立玉没来,检地司来了一位女子武官,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和司立玉相似的服饰,道:“司锋尉今日来不了,以后恐怕也难来了。” 汤昭愣了一下,才想到“锋尉”大概是司立玉的官职,又仔细辨认,依稀记得这女子相貌,是昨晚先装成丫鬟,后来又围剿巨蛛的检地司武官,道:“您是麦千户吧?司老师的课结束了?还没跟他辞别。” 那女武官听得汤昭认识自己,露出笑容,一下子亲切了不少,道:“是我。我是麦亦檀。你的课程本来可能还有一两日,但小司受了伤,需养伤几日,等好了也差不多到关键时节,更不能过来了。他也说你学得差不多了,叫你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汤昭惊道:“受伤?他怎么受伤了?我昨晚看他不是赢了么。”他昨晚看到一半离开,但离开时明明大局已定,怎么转眼又受伤了? 麦千户轻描淡写道:“小司叫你观战来着?你也不看全,最后那魅影使了个绝招,叫那凶兽自爆了,那场面——没看到也好,我也不愿回想。” 汤昭急急问道:“伤势严重吗?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麦千户道:“不算什么重伤,就算真有重伤,还有镇守使在,哪里用你了?”说罢取出三支术器木剑交给他,微笑道,“汤昭,我看镇守使和司锋尉都很喜欢你,想来你的天资与品行都不差了。这半个月你要好生努力,不要吝惜资源,过了这一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汤昭接过,想起一事,道:“虽然不知还有没有用,那个楼主的异常藏在头发里。有一根白头发不对,可能是法器或者术器,我也没细看。” 麦千户沉吟道:“原来如此,我们检查检查。”又解释道,“被偷袭的人虽没赶上蜘蛛凶兽,但下场也不大好。陶楼主被铁蝎堡生俘了。后来我们把他截了下来,藏在山庄里。” 所以他改被你们俘虏了? 麦千户道:“看来他背后果然有个剑客,这可不好,任务会棘手很多。” 汤昭又把用匣子装的法器送上,道:“昨天这东西突然失效了,把我撂到半路上,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 麦千户笑了起来,道:“那可真是不巧,这是法器,不比术器随便人使用,需要相应的御剑术催动,不然一会儿便失效了。我们也没想到你拿着这么久啊?” 汤昭确认道:“需要御剑术吗?要是不会御剑术就绝对不可能发挥那个效果了?” 麦千户道:“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如果特别契合这里的剑法,是可以直接发挥效果的。你有这个本事吗?” 汤昭摇头,麦千户道:“要是有就好了。说明你找到了剑的方向。纵然这把剑已经有主,将来也可以选择相同方向的剑,比大海捞针等待眷顾强得多了。要知道检地司里有天分的人不少,谁先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谁就能占得先机,前途光明。” 汤昭又追问道:“每个人的方向是天生的么?只跟天赋有关?怎么测试呢?” 麦千户道:“嗯,主要是天赋,也跟性格、欲望甚至修炼的御剑术有关。测试很复杂,你进检地司会有一套测试,但也未必准确。我们的测试方法一直在改进,如今已经首屈一指,但剑的领域深不可测,总不能十全十美。越是宽广寻常的方向越容易测出来,可是竞争也会更激烈。而一些偏门的方向,固然难以匹配,可一旦有机会就舍我其谁了。”她摸了摸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把剑。 汤昭恍然,回头去找卫长乐,将情况一一告知,问道:“你要不要告诉检地司你的天赋?” 卫长乐犹豫不语。 汤昭接着分析道:“如果你说了,说不定检地司也会直接录用你,我觉得比黑蜘蛛山庄前途广大。不过也有危险,眼前有一劫难,又正好有一个法器在此,说不定也会赶你上架。” 卫长乐沉吟再三,抬头道:“请昭哥带我拜见检地司诸位大人。我不想在黑蜘蛛山庄呆下去。” 汤昭了然,人不想与虫豸为伍,难道还有错吗? 他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带你去见司老师。” 汤昭离开,卫长乐身子一下放松,摊在床上,惊喜过后的释然让他有些恍惚,轻声道:“消失吗?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需要我……那正是我想要的。” 确定了朋友的前途,汤昭兴冲冲回到屋中,接着愕然,差点把抱着的几根术器掉在地上。 抱紧术器,汤昭咬牙切齿道:“怎么又是你?” 45 再见罐子 狭窄的屋中,一人踞案而坐,面上罩着一黑白分明的面具,目光透过面具扫来,湛湛生威。 判官! 汤昭又惊又吓,紧接着生出怒气。 “你……” “你好大的胆子!” 判官一声暴喝。 汤昭又是一愣,接着更怒气上蹿,指着他道:“你从哪儿钻出来的?发什么疯?” 判官轰然起身,他身高高大,桌上灯火一投,在墙后投出巨大的阴影,铺天压地。 汤昭咽了口口水,怒容渐收。 “昨日你信誓旦旦,说那罐子里是本座要找的人,是不是?” 判官伸手一指,汤昭这才发现屋里还多了个罐子,那旧陶罐靠在桌边快比他人还高了。 这自然就是昨晚判官从牢房里收过来的那个大陶罐。 汤昭心中疑惑,道:“怎么?昨天我看出来这个罐子不寻常,就告诉了阁下。我只说我看见的,至于是不是阁下要找的人,非我能左右。” 判官冷冷道:“巧言令色!还什么不寻常,来来来,你看看——”他一伸手,把罐子打开,又是一推,罐子倒地,滚了起来。 汤昭吓了一跳,这么大个罐子声势可是不小,何况罐子里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想看。 好在那罐子本体沉重,倒下了也不过滚了两滚,停在地上。 罐口正冲着汤昭。 汤昭来不及转目,一眼看个正着。 一眼看到了罐子底。 罐子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就像过了十遍贼的仓库。 汤昭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几眼,发现果然空无一物,松了口气,道:“都清洗过了?” 判官喝道:“我清洗个屁!本来就什么都不要!来来来,你摸摸,里面是不是一层灰?” 汤昭将信将疑摸了摸,指头果然积了一抹灰,再看罐底还隐约结了一层蛛网,更不是三天两头就能结好的。 嗯…… 汤昭思索道:“昨天你提起来时,都没发现重量不对么?” 判官道:“你还倒打一耙?当时为了送你回来,我都没细细检查,算是够信得过你了吧?你就这样报答我?” 汤昭回忆昨晚他似乎确实没怎么检查,当时那股浑不在意尽在掌握的样子可是大气得很,哪知还有如今这气急败坏的模样?道:“反正我是尽力了。你要觉得我没用,那也有可能,你半路随手劫一个路人不顶用不很正常吗?要不你再请一个高人去牢房里看看?” 判官道:“昨天他们暴乱把牢房烧了,我去哪儿看?” 汤昭心想:暴乱不是你策划的?这不是自作自受? 但这话不太好说,虽然判官对他还算客气,但此人其实是个极高的高手,弹指间能杀人,汤昭不能真的作死。 好在判官只是又哼哼唧唧、愤愤不平发作一阵,道:“算本座倒霉,遇到你这坑货。浪费我大好的机会,昨天给你那个玩意儿算你赚了,别指望我再教你什么本事!” 汤昭心想:你还记得这茬儿?本来也没指望你。本着送瘟神的态度,笑道:“不敢,不敢,多谢前辈海量。” 判官尽了兴,气呼呼道:“气死我了。这晦气玩意儿你来处理,本座看着就心烦。”说罢推窗跃出,霎时间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他虽来的没头没脑,走时倒是一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汤昭虽无端受了一顿排揎,好在平安无事,确定那判官真走了,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家伙莫名其妙,最好再也不见了。 转头,又看见那罐子。 嘶—— 牙疼。 这罐子太大了,快比他本人都高。桌上放不了,床下放不住,没地方搁没地方藏,尤其又是监狱同款,被人看见更不好解释。 那判官甩给他一个大麻烦,是存心恶心他的。 为今之计,还是砸碎了处理吧? 先砸成碎片,堆在床底,趁着白天练武时一点点转移出去,或者不转移了就这么藏着,藏半个月之后谁也管不到他了。 屋中没趁手的家伙,好在外面演武场备有十八般兵器。那些兵器大多是铸铁的,质量一般,稍有家底的弟子便不会选用,摆在那里做个气氛。汤昭选了一个铁锤,虽然不大,但挥动起来铁甲也能锤烂,锤陶罐是绰绰有余。 携着铁锤,汤昭叉手,道:“罐子兄,我看你样貌古朴,年资甚高,说不定还是我的前辈,也是前人心血凝聚,本该安享高寿。怎奈学生生活所迫,只得冒犯,望你来世做一个国宝,陈列高阁,永享清福。得罪了——” “铛!” 铁锤好似锤在铁板上,弹了起来。 汤昭只觉得手臂发麻,锤子险些都飞了。 “什么玩意儿?” 陶罐好端端的,一道裂纹也没有。 这是陶的? 怕是铁的都没这么硬! 揉着胳膊,汤昭定神细看,那罐子显得越发高大起来,道:“我就说么,我看东西能有错?说是不寻常,就是不寻常!这多半是什么蒙尘重宝,现在归我了。那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叫他后悔去吧!” 稍稍讽刺了一下那恶客,汤昭还是发愁。 什么蒙尘重宝,影儿也没有啊。 就算罐子不寻常又怎么样呢? 就算比铁甲结实,难道还能套着罐子上战场不成? 虽然汤昭的体形也不是做不到。 现在只是特别结实,格外不好处理罢了。 “这……不会是法器、术器吧?” 汤昭之前见过的东西除了刑极那里的剑,就是法器最神奇了,而且据说不拘形态,有个罐子法器也不稀奇。 “来,叫我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戴上眼镜。 汤昭看向罐子,镜片掠过一行字。 “剑:未知。” …… ??? 什么东西? 汤昭怀疑自己看错了,忙绕了半个圈来到另一个方向再看。 “剑:未知。”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上面的字一点儿没变。 难道说是罐子里藏了一把剑吗? 汤昭难以置信,判官特意来兴师问罪了,罐子里外自然早翻过多少遍,哪能连藏着一把剑都看不出来呢? 难道说,剑被藏在罐壁里面吗? 他比了比厚度,否定了这个猜测。装不进去,平着都不够。 这就费脑筋了。 倘若不是这东西太占地方,汤昭本不必这样着急处理,就放着等闲时再考虑也可以,但现在他还在黑蜘蛛山庄,这罐子别管多稀奇,长得可是和黑蜘蛛山庄天牢里的刑具一模一样,让任何一个外人看见了,浑身是口也难分明,必须有个章程。 再检查一遍,看里里外外还有什么疏漏,事关性命,如果真无处安放,别说是剑还是斧钺钩叉,就是传世珍宝也得先砸了。 外头是没什么异常,汤昭只能往里面找。 这罐子的设计是可以塞一个人进去的,汤昭更身材未足,爬进去还可以翻身,只是他实在抵触,宁可伸手进去摸索。 罐子很深,他用手难以探到底,又拿了一个术器木剑去探。 一点点将手伸进去,一直伸到胳膊根,汤昭小心转动木剑。 奇怪…… 虽然罐子很深,但木剑加胳膊长度足够了,这一探也该探到底了,怎么好像一路向下,没碰到任何东西? 他这个姿势是看不见罐子里面的,只得左扭右扭,向各个方向试探,始终碰不到边界,仿佛伸进去的不是个罐子,而是个无底洞。 汤昭心中奇怪,又不是特别奇怪。这现象虽古怪,但考虑到罐子必是奇物,出现这等异象也在情理之中。 摸了摸,汤昭不得要领,只得收回手。 伸手出了罐子,汤昭突然一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张了张手指,这一回没什么“消失”的状态干扰,他立刻惊觉: 我的术器——去哪儿了? 无声无息就脱手没了! 他立刻翻回头去看罐子底部,入眼只见罐子底和一层蜘蛛网,空荡荡别无他物。 一切如旧。 他心里有点发毛,难道罐子里蜘蛛网后面藏着一只怪兽,趁他不注意,把术器一口吃了? 要是那怪兽口再大一点儿,是不是连他手也吞下去了? 他越想越可怕,把自己吓出一身汗来。 紧接着,他又暗骂自己:干嘛自家吓唬自己?无论如何,这罐子一没从外皮上长一张嘴,二没从底下伸出四只脚,寻常罐子而已,有什么可怕? 嗯?有什么可怕? ……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汤昭道:“我就不信,你一个破罐子有什么威风?就砸烂了你怎么样?” 说着,两手一伸抓住罐口,双手一举,将罐子举过头顶,往地下砸落。 咕咚—— 罐子倒砸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咕噜噜滚到墙边停下。 毫发无损。 汤昭气息急促,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刚刚那一下出了全力,把气势打出去,现在倒好像心平气和、索然无味起来。 他竖起指头,比了个拇指,道:“我服了,奈何不了阁下,看来是我输了。稍等,我出去挖一个龙穴,清阁下入土为安。等来日有有缘人把你挖出来,才是你惊世骇俗的时候。” 突然,罐子口一动,喷出一物。 汤昭伸手一抄,抓住了一个纸团,打开纸团上面写了两个字: “请进”。 46 山中无甲子 汤昭拿了纸条,半晌没出声,迟疑道:“请我进去?” 他突然反应过来:罐子里真的有人? 纸上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写完,绝不是陈年老字,这必然是人的手笔了。就算罐子成了精,它也只会开口说话,绝不至于写字。 动辄舞文弄墨是汤昭这样的书生才有的臭毛病。 “难道说,判官进牢房真的是找人?找的就是你?他千辛万苦找你,也真找到了你,你却不肯见他,以至于他得而复失?你和他不是一伙的?” 罐子没有回答,但汤昭觉得猜测已经十有八九了。 “当时你不肯出来,怎么现在又肯现身了呢?” 总不能是他刚刚发疯砸罐子又威胁要埋土把人吓到了吧? 那判官明显可以更疯的。 罐子里藏有他人,虽然一样神奇,但似乎又没那么神奇了。 人似乎是奇迹之源,纵然再奇幻的事,有一个人在其中主持,哪怕他的手段是汤昭完全想象不到的,似乎也一下子就少了层神秘面纱,变成了“幕后黑手”这样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了。 汤昭冷静下来,又升起了另一种戒心,先施了一礼,道:“刚刚晚辈失礼了,前辈既肯出声,为什么不现身呢?” 过一会儿,罐口又滚出一张纸团。 “外出不便,诚邀小友至舍下一叙。” 汤昭盯着罐子口,沉吟不语。 对方说的舍下,指的就是这个罐子了。 还是要钻罐子…… 权衡一番,汤昭心一横,先回去写了一张纸条压在蜡烛下,那是给其他人寻找自己留的线索,又取了一根术器,小心翼翼从罐子口钻了进去。 在他头钻入罐子的一瞬间,眼镜上的字体变换: “剑:是否录入剑谱?” “……是。”汤昭下意识的想到。 “开始叩剑。” 大量金色符号流过眼镜,仿佛下了一场光雨,汤昭只觉得眼花,忙伸手要将眼镜取下。 摘下眼镜的一瞬间,汤昭突然感觉头脑一晕。 是那种精神被震动的感觉! 这可不是之前那种水面涟漪般的波动,而是如他第一次见到术器一般被迎面冲击的震动,刹那间几乎陷入眩晕。 他忙一推眼镜。 眩晕感消失了。 刷屏还在继续。 汤昭遽然一惊,反应过来了—— 每当他戴上眼镜,就从没受到过精神冲击,连涟漪都没有! 身为有“灵感天赋”的人,汤昭已经猜到自己是很容易遭受到精神袭击的。什么术器、魅影、剑等等的东西,动辄扰乱他的心神。 但如果他戴上眼镜,这些干扰就消失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强的弱的、沉浸的旁观的,一切都没有过。后来眼镜裂了一半,时时戴着比较碍事,他就很少戴了,各种扰动随之恢复。 他竟没有意识到,这眼镜一直在保护他! 不过,这似乎也不都是好事? 有时候,他需要波动来判断异常? 不,那样判断是有风险的,还有更好的方式。譬如那天在牢里,他戴上了眼镜,不会通过精神干扰来判断出罐子有异常,而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眼镜会直接显示的呀! 汤昭一瞬间明白了: 还是戴眼镜好啊。 此时他要进入一个陌生所在,格外需要眼镜的保护,区区一个镜片裂缝一个镜片刷屏不足为虑。 放任眼前金光闪烁,汤昭已经整个人进了罐子。 然后站了起来。 天地变换,一瞬间换了个世界。 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柔和清凉,混合着果木香气和微微的水汽。 如今深秋时节,是绝不会有这样的风的,不但天地,连春秋都变换了。 此时他已站在一座大厅当中,大厅三面有墙,一面完全敞开。 敞开那面正对湖水,水波万顷,接天碧绿,清风正是从湖面上吹来的。上有明媚天光,下有浩渺水烟,天水之间,依稀有淡墨一般的远山轮廓。 回看大厅,厅中也有一股香气,似檀似麝,韵味悠长。四周陈设布置无不精雅舒适,金珠玉瓷不厌其华,竹木绫罗不厌其细,一桌一椅、一灯一架好似笼着一层莹润温泽的光晕,令人熏熏然、陶陶然。 厅前横着一软塌,上面有人斜躺着,正对水面,姿态极为安逸。 那是个胖老头,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活似一个皮球,胡子一大把,连五官都看不清了。外罩宽大锦袍,脚下赤足,因为是居家打扮,没什么配饰,只头上束着一根发带,带上镶着圆滚滚黄澄澄一颗宝石。 汤昭心中诧异,他之前看那纸条上字体俊逸,笔带风骨,用词又彬彬有礼,还以为是个文人气质的高人,没想到这老儿看来邋里邋遢,没半点儿书卷气。 文人是不文人,高人还是高人,在罐子造房子没什么,连青天白日、湖光山色也有,也太过分了吧? 明明近在迟尺,那胖老头却毫无知觉,只管闭目养神。 汤昭心想:倘若是我不期而至,登门拜访,你睡着了还罢了,明明是你邀请我来的,装什么相呢? 虽如此想,他还是主动道:“学生应邀而来,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胖老头睁开眼,因头发太长也看不出他眼睛睁了多大,用手搓了搓脸,含含糊糊道:“哎呀,小友啊,老夫睡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来打扰啊?” 汤昭刚想说不是你叫我来的么?陡然懂了他的意思,这是暗指自己破坏了他在地牢中的隐居,道:“事起偶然。我也想不到原来那平平无奇的罐子藏有这般天地。无意打扰,望恕我无知之罪。” 胖老头道:“你一句无知,老夫多少年的清修给你搅了。我叫你赔,你也赔不起。所以我只想见见你,看是什么人破了老夫的局。”说罢斜斜盯着汤昭,目光不说有多恶意,反正没什么善意。 汤昭心想:你多少年没给人破局,那是因为你藏的好,藏在黑蜘蛛山庄的地牢里,和那些装人的罐子鱼目混珠,这谁能想得到?倘若你光天化日摆在人前,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天赋,早把你瞧破了。 虽这么想,他还不至于口头刻薄,道:“侥幸而已,学生没什么出奇的。” 胖老头坐起身,靠在厚厚的软垫上,道:“还可以。我看你虽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人物,胜在年轻,潜力还是有的。不枉我叫你进来看上一眼。今年是哪一年?” 汤昭看着他想:谱越摆越大啦。道:“现在是永平四年。” 胖老头道:“永平……那是几年?离着熙贞十二年隔着几年啊?” 汤昭道:“熙贞……是前郑熙贞年间吗?那至少上百年了!” 胖老头眼神迷离,道:“啊,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了。” 汤昭心中闪过“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几句话来,道:“您高寿?” 胖老头道:“这种事谁还记得?岁月对我早没有意义了。” 汤昭道:“没有岁月?难道说是长生不老么?” 胖老头悠悠道:“长生不老?那可不行,因为我已经老了。”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深沉,汤昭也不由肃然起敬,胖老头道:“如果我像你一样有机缘,年少时就到了这里,自然就不会老了。” 汤昭愣了一下,胖老头道:“做我的童子吧。” 汤昭愕然,胖老头道:“莫非你还想拜我为师?本座是不收徒弟的。纵然你有些天赋,可是缘分不到。恰好本座座下缺一个书童,看你还算伶俐,就收下你了。” 汤昭蒙了,看胖老头好似一个看个病人,反而不生气,想要安慰两句,胖老头道:“行啦,别磨磨蹭蹭的。给我磕两个头,叫我一声主上,然后去把晚饭烧了。我饿了。”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道:“怎见得我就要认你为主?” 胖老头冷笑道:“你区区凡人,误入这样的神仙府邸岂能不生求仙之心?你看你满脸艳羡仰慕神色都遮掩不住。按理说该你自己开口苦苦哀求,求我赐下机缘,宁可奉承膝下效犬马之劳。我始终不允,要给你几道考验,甚至要你跪在外面几日几夜这才准许,才是仙家气派。我想来看不过那般虚伪,正好我隐居多年,没有童子使唤,你又合适,便免了种种虚文,收下你了。” 汤昭本来听他叫自己磕头认主,满心大怒,甚至想起了那晚荒村中的人贩,是起了敌忾之心的。但听他一番理所当然的言语,倒觉得此人有一股荒诞的天真烂漫,虽然语似无礼,倒未必是一般意义上的坏心,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而已。 他耐心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留下之心。” 胖老头道:“你是不是读了几本书,自认为有了荣耻,拉不下脸来认主?好吧,你认我做老祖吧。本来我可以认你做干儿子,但你才几岁,我这样大的岁数认你做儿,叫你辈分太大了,对世人不公。就叫我老祖吧。我不是小气之人,你服侍我好了,我自给你好处。” 汤昭越发觉得他病重,再度耐心道:“前辈当真误会了。我刚刚确实生了钦羡之心,但没有留下的意思。因为我在外面还有事要做,这里虽好,我是不能留的。其实您这里真的很好,除了冷清一点儿……”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烟尘四起,眼前一张榻竟然塌了! 汤昭吓了一跳,就见胖老头已经趴在一堆碎木当中,忙伸手去拉他,那老头突然甩手,吼道:“滚——” 他连连挥手,像轰苍蝇一样轰汤昭,道:“快滚,快滚!你懂个屁,在这里碍眼,还不快滚!” 汤昭松了口气,虽然老头说话不客气,但自己能出去也很好,又道:“前辈,你要不要把你家挪个地方?我那地方太不安全了。万一哪天给人揪出来,恐有些人对您的……罐子不利。虽然他们也很难毁掉,但是要用罐子盛什么猪血、鸭毛之类恐不尊敬。” 胖老头瞪着他道:“我当然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但你别打算用这个讨多少好处。这里的东西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汤昭叹了口气,觉得很累,道:“举手之劳,要什么好处?毕竟你从牢房那清净地方搬出来,也有我的缘故。你能不能把罐子的外形改一下?这样我好搬动。牢房是回不去了,我尽量找一个清净远人的地方。” 他诚恳的道:“我也不瞒你,我现在也算不得自由,有些事情力所难及,要搬运你只能等待机会。而且地牢那样安静不显眼的地方不多。只能说我尽量去找,半月之内我能把你搬走就搬走,若搬不走,我将你托付给另一个人。他聪明机警胜过我,或许能给你找到好归宿呢?” 他突然想到,胖老头一定要招一个童子,管吃管住还给好处的话,说不定卫长乐会感兴趣呢?不过卫长乐刚刚找到了剑客的方向,又有了检地司这条路,不然他说不定愿意呆在这里,至少比黑蜘蛛山庄安全。 胖老头从木头屑里爬起来,道:“小鬼,倒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一个月半个月,我缺这么点时间吗?要滚就滚,记住不许跟人提起我,尤其是那个戴黑白面具的,敢提一个字,老子要你的命。滚吧,出口在外面。” 汤昭挑眉道:“不劳提醒,晚辈从来说话算话。”说罢走出大厅。 刚迈出门槛,眼镜上光芒一闪。 “叩剑完毕!” 47 平生我自知 “叩剑完毕。” “是否问剑,完善剑谱?” 嗯? 完了,又没完? 汤昭心中疑惑,心想:叩剑、问剑?叩问叩问,叩不就是问吗?难道是取叩字“击打”之意吗?刚刚眼镜把剑打了一顿? 他目光不由自主在两个词上来回,眼镜也善解人意,竟出了注释。 “叩剑,叩询其剑。” 这解释,跟没说一样。 “问剑,查问其剑客。” 汤昭恍然,问剑是要不要主动问问剑客…… 剑客?那老头子? 汤昭心中微震——剑客啊。自他学剑术以来,早就知道剑客乃是超凡脱俗的高手,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当真确认的剑客可还没见过呢。 刑极应该是,他能制造术器,又实力强悍,但他没有明说过,终究不是官方认证。那判官也强大神秘,但身份更是没影儿的事。司立玉则明确说过自己不是。 他现在见到唯一一个明说是剑客的,还就是那个老头子。 汤昭心中略失望,剑客不但代表着强大,就这两个字也很帅气,他早认定必然是故事里的剑仙一样飘逸潇洒、千里以外取人首级的绝代人物,就算刑极的形象也不过堪堪合格,这老头哪里像话? 然则并不是说脾气古怪就不强大了,在罐子里建世外桃源的人怎么能说不是高人呢? 不过,这位的剑呢? 汤昭仔细回忆,并没有看见剑,老头身边没有,墙壁上装饰也没有,剑在哪里? 不是说剑在人在,剑不离手么? “是否问剑?” “问。” “请问剑,完善剑谱。” …… 敢情,是叫我问呐? 汤昭愣了一下,啼笑皆非。 似乎也……合理? 物对物,人对人,外人连眼镜都看不见,难道还指望眼镜蹦下来张嘴去问吗? 可是……汤昭不会问啊? 问什么?怎么问? 再者,好容易脱身,难道回去做个专访啥的? 汤昭正自犹豫,突然听到里面哗啦啦几声,似是东西翻倒声响。 略一犹豫,汤昭转身回去。 大厅中一片狼藉,一架屏风摔倒,琉璃碎了满地,其余桌椅、博古架、盆景纷纷摔倒,好好地厅堂已然无处下脚。 一摊碎片中央,胖老头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汤昭唬了一跳,他因没有弟弟妹妹和子侄晚辈,从没见过人哭的这样惨的,一时手足无措。 他迟疑的靠近,那胖老头察觉到他去了复返,停了一下,伸手到脸上似要擦擦眼泪,突然身子一倒,躺倒在地,双手撕着胡子,叫道:“谁叫你回来的?快滚,快滚!” 汤昭觉得他似在耍无赖,但他又实在不是一般的干嚎,声泪俱下,泣涕涟涟,纵然是耍无赖总有几分真情在。 况且他是剑客高手,是这福地洞天的主人,自己是没学几日武功、身无长物的少年,他还能讹自己什么吗? 只是汤昭实在不善应付这些,手指在衣服上拧了拧,道:“前辈,你……你怎么了?” 那老头双手捶地,道:“快滚,快滚!你不留下了回来干什么?不要你管我,叫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汤昭蹲下身,道:“那个……你是不想让我走吗?” 那老头睁了睁眼,眉毛头发挡在脸前,又有鼻涕眼泪,连眼珠黑白也看不见,更看不清神色,呜呜咽咽道:“你走不走,干我什么事?” 汤昭觉得这老头也不是简单的脑子有病,是有迹可循的,就像小孩子一样,也用哄小孩儿的话道:“你先别哭了,我陪你待会儿,好不好?” 张了张口,他还是把最后那个“乖”字咽了下去,总觉得太也过分了。 好说歹说,那老头哭声渐止。 眼前已经没什么齐整的家具了,汤昭从厅堂另一侧拖了一张太师椅来,让他坐下。那椅子上面铺着厚厚的软垫,老头坐在里面好似给裹住了,简直像一个罐子。 罐子? 汤昭憋住了笑,暗想:物似主人形。 大厅后面连有水池,上面放着脸盆巾栉皂角之类,汤昭盛水过来,给他擦脸。胖老头一动不动,仰着脸任他擦拭。 汤昭忙了一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忙的,反正顺理成章就做了,问道:“心情好些了?” 胖老头哼哼唧唧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汤昭道:“我看那边的柜子上放有点心,给你拿点?” 胖老头摇头道:“不要,点心我都吃腻了。我要吃水果。” 汤昭道:“那水果放在哪儿呢?” 胖老头道:“这里没水果,我要吃外面的东西。” 汤昭心中一动,道:“我肯定没带水果,你真要吃我去外面给你拿点儿。” 胖老头一伸手抓住汤昭,道:“不许去,你身上有什么吃的?” 汤昭心想:我怎么会带吃的?在身上摸了一摸,居然还真摸到一把糖果。 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眯着眼的少女给自己的。 后来汤昭有一搭没一搭吃了几个,还剩下几块。他拣出几个糖果道:“这个行不行!” 胖老头一把抓过,塞进嘴里,甜得眼睛弯了起来,含含混混道:“好吃!你这娃娃,人性倒好。你不愿意叫我祖宗,可以叫我大爷。那边的点心你随便吃好了。” 汤昭重复了一遍,叫大爷需要重在第一个字,那是叫比自己父亲年长的长辈,如果把重音放在后一个字上,多少有点像叫嫖-客。 他暗想:看你又哭又笑、撒泼打滚、吃糖贪嘴的样子,你应该管我叫大爷。 到底这老头年纪做汤昭的爷爷也有余,他自降了这么多辈分也足够了,总不能等他降到自己大哥辈儿来? 汤昭把柜子上一大盒点心搬了下来,打开拣了一块酥饼吃,只觉外酥里嫩,香甜可口,自己的眼睛也弯了起来,闲聊道:“大爷,您贵姓啊?” 胖老头道:“老夫姓平,平江秋。” 很好,这不就开始问了嘛。 汤昭道:“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当真世外隐士气度。” 胖老头哼道:“老夫就是这名字起的晦气,真应了谶了。” 两次三番之下,汤昭已知他不爱寂寞,喜欢人来哄他,其实是喜动不喜静的人,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隐士,而且可能在罐子里呆的有点神经质了,行止大异常人,问道:“平大爷,我是觉得这里虽好唯独有点冷清,你怎么不出去走走?” 平江秋双眼一翻,道:“不能出去。外面坏人太多了。” 汤昭心想这倒不错,道:“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这也是难免,不过你神通广大,一般的坏人害不着你吧?” 平江秋神色微变,隔着胡子眉毛也露出几分恐惧,道:“你懂个屁!天底下坏人可多了!不但多,而且一个个神通广大,神出鬼没,哪都逃不掉。你说你藏起来吧,他们翻天覆地的找你,撵的你上天入地。你想把他们熬死,死了一茬儿还有新的坏人,永远也没个完。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就没个安全的地方。” 汤昭心想:这么说你是被吓得钻进罐子里不敢出来?这也太狗了吧? 虽然他也觉得外面风刀霜剑,常常觉得痛苦煎熬,但一路走来,终究还是有些人值得面对,有些事值得去做。 他这艘小船虽也想要一个避风港,但还不至于吓得不敢出海。 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谁知道眼前这老儿经历了什么? 他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出去,为什么不叫人进来呢?总有好人吧?再不济,有个小猫小狗也能排遣寂寞啊?” 平江秋叹了口气,道:“你觉得这里冷清么?我这房间修的温暖舒适,你为什么刚进来就觉得冷清呢?” 这话戳中汤昭心坎:这厅堂虽然精致高雅,可是风格不是走的清雅冷淡的,颜色温和带着暖意,多用红、黄色,显得暖洋洋、软和和的,焚的香气也很甜,但他还是一进来就觉得冷清。 难道是…… “太安静了?还有……” “没什么生机?” 他陡然发现,房间里连一根草一株花都没有,盆景都用的是宝石盆景,外面有山有水,但没有树,天水间没有飞鸟,想来那至清剔透的水里面也没有鱼。 平江秋幽幽道:“看来你也发现了,我这里除了我是没有任何活物的。我这剑里是不贮藏任何活物的。” 汤昭“哦”了一声,紧接着又惊道:“不对啊,我怎么进来的?” 平江秋道:“我特意放你进来的。这也是我最近得到一件法器,凭借此物才能放你进来。不然光护着你就要我好大的元力维持才可。” 汤昭松了口气,心想:外面的人进不来,你又怂着不敢出去,难怪只能窝在这里寂寞得一个人哭。 突然,他奇道:“你说剑?剑在哪儿呢?贮藏……难道说?” 平江秋道:“你不是看到了么?一路从牢里把我的剑搬来搬去的。” 汤昭愕然道:“那个罐子是你的剑?” 48 有生斯有死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碎了。 汤昭知道,碎的是他的三观和对剑客的无限畅想。 胖老头平江秋扬着头,道:“老夫是剑侠,当然有剑。不过是显化成罐子的模样,你看你少见多怪的样子。” 汤昭小心问道:“剑侠……就是剑客了?” 胖老头傲然道:“什么剑客,剑侠就是剑侠,超脱剑客。你可曾听过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还能在人间行走,剑侠全是世外高人,绝迹红尘。” 汤昭理解了,剑侠就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对他来说,剑客已经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剑侠更是想都没想过。然后对着这胖老头,他还是有些怀疑道:“那你很厉害咯?” 那还这么怂? 平江秋道:“当然,想当年老夫的大名令人闻风丧胆,止小儿夜啼。若非我早早退隐,你一见到我就该想到老夫的威名,纳头就拜才是。” 汤昭还是有些不信,道:“您的威名是什么,听说剑客以剑为号,您的江湖诨名是罐罐剑吗?” 胖老头暴怒,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滚蛋!你这无知的蠢货,你懂个屁!你去打听打听,老子‘须弥剑’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罐罐剑……罐你脑袋!” 汤昭倒也不恼,只是觉得他“破防”的样子,好像真给人称呼过“罐罐剑”似的,道:“这是你说的。您让我打听,我就去打听打听。” 胖老头有些慌张,拉住他道:“我没让你去!谁说让你去的?你不许去,不许跟人说,不许,不许!”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汤昭只是好笑,也不怎么生气。 他想了想,还是先埋个退路,道:“你别紧张,我不会乱说的,再说我跟谁打听?你都是几百年前的人。可是我要是凭空消失了,外面说不定倒有人会查的,到时候查到你这里,你才真的藏不住了。比如昨天那个判官,他知道你这罐子有异常,我又恰好不见了,他定要将你这里翻个底朝天。” 昨天罐子落在判官手里一整天,平江秋肯定是没出来,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了。既然他不肯出,就算不是不敢,想来那判官的实力这胖老头多少也要忌惮吧? 平江秋揪着胡子,道:“判官?你说昨天那小子?他算个屁?我就是不爱搭理他,你让他来一对一面的试试?” 汤昭将信将疑,也不知这老儿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道:“还有检地司,其实我是检地司征召的……”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平江秋脸上肌肉抽动几下,连带着胡子也跟着颤动,道:“检地司?他们征召你?是要培养你吧?那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年征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关系?” 汤昭道:“不是寻常征召,是要我半个月以后上战场的。别说半个月,就是三两天我要是失踪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平江秋怒道:“胡说八道!叫你上战场?你几岁了?有什么本事?内练外练练了几成?玄功学了么?拿得起剑吗?法器呢?凭什么叫你上战场?找借口骗我也不找好的?” 他一连串发问,竟十分激动,汤昭心中突然一动,心想:这老儿不是连现在是什么朝代也不知道么?怎么又懂“检地司”了?检地司是前朝传下来的么?还是他只是吹牛?他有没有几百岁啊? 他正色道:“平前辈,我向来不骗人。我确实没怎么练过武,最多也就是这半个月临时抱佛脚。但检地司确实征召了我……”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照实说道,“因为有一把剑只有我能拿。”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秘密,反正刑极没叫他保密。再者,那把剑他只拿过一次,还有许多疑问,或许这剑侠能给他解答。 平江秋依旧不信,道:“我知道你有灵感天赋,找得到老夫?那又怎样?就算有一把天造地设给你配好的‘龙剑’,从悟剑开始到剑心‘金石为开’,唤醒剑象,萌生剑术,成为真正的剑客,那得多长时间?就算是天才也得以年计算吧?不到五六年都轮不上你上战场。” 汤昭道:“不对吧?剑不是只要拿起来就有用吗?拿起来之后力量涌上来,就如脱胎换骨一般……” 平江秋张大了口,半晌道:“闹呢?” 他蹦起来,赤着双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浑然无视满地碎片,那些陶瓷、琉璃碎片在他脚底如点心渣滓一般纷纷粉碎,汤昭看着暗自搓了搓鞋底。 陡然,平江秋转过身来,道:“这么说他们有一把权剑?” 汤昭问道:“权剑?” 平江秋道:“就是满足了条件,谁都能拿起来的剑。不能说剑,应该说是剑的遗骸。” 汤昭心中一动,平江秋已经加上了一番解释:“其实你要知道,剑是活着的。” 这一句大出意料之外,汤昭“啊”了一声,平江秋道:“剑有剑象,也有剑意。剑象是它的身体,剑意是它的思想。剑孕育时已经有了思想,通过剑意选择自己的剑客,然后由剑客唤醒剑象。它就真正的诞生了,像婴儿一样呱呱坠地,跟着剑客一起成长。” 汤昭试探问道:“你的剑象是罐子?” 平江秋怒道:“是须弥……罐。” 汤昭道:“须弥罐也是活着的?” 平江秋道:“当然了,我和它心有灵犀,它为我赴汤蹈火,怎么不是活着的?我也是活着的。但我们都有可能死,剑客比剑容易死,哪一把剑不死十个八个剑客的?死了宝剑自晦,再等新的剑客。剑也可能死,剑意会消亡,剑象会泯灭,甚至会被其他剑杀死。” 平江秋呜咽道:“所以我才不想出去,我要是死了,我的须弥宝宝怎么办?它那么忠贞,定要伤心。它要是死了我又怎么办?” 汤昭奇道:“忠贞?不是说剑会换十个八个剑客吗?” 平江秋略一尴尬,紧接着振振有词道:“相处的时候忠贞就行了啊。剑与剑客就像夫妻,活着的时候一心一意就行了,死了还拦得住人家再嫁吗?何况剑客对剑来说都是短命鬼,死的时候人家正青春呐。有本事修成剑仙,那不就能白头偕老了?” “但是夫妻也有怨偶,甚至也有反目成仇的。如果是一开始还好,剑客退剑,剑另寻剑客就是。但有那剑客与剑本已心意相通却互相伤害,最后同归于尽,形成权剑。这个时候剑客已经死了,但他的精神、魂魄和执念会缠绕在权剑上,执念就是唤醒力量的钥匙。而剑也死了,剑象也好剑意也好都只剩下当初的回忆和幻象,可能看着栩栩如生,但永远不能成长了。” 汤昭怅然若失,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是被那把剑选择的人呢。” 平江秋撇嘴道:“你想得太多了。一把宝剑在检地司都要抢破头,只有人等剑,没有剑等人。你不过是被征召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得到剑了?最多就是那权剑的条件苛刻,临时用你一用。” 汤昭叹了口气,道:“您说的对。” 平江秋顿了顿,道:“其实权剑是很强的,能形成权剑的都是强大的剑客甚至剑侠,生前的一切被完整的封存在里面,身体要能扛得住,甚至可以掌握当年那位剑客的全部力量,条件还比剑选剑客宽松。很多宗派世家都有强大的权剑镇门,甚至有的世家老祖坐化前会故意化成权剑留给后辈。” “不过嘛,权剑负担也很大,你一个毛孩子能用几刻钟?检地司要是没良心,可以叫你消耗到死。别听他们的许诺,什么前途之类的,死人有什么前途?他们用这一套不一定哄骗了多少无知少年。不然他们那权剑以前的剑使去哪儿了?” 他盯着汤昭道:“你想不想逃离这该死的任务啊?我这里——”他指了指四周,“能把你藏得天衣无缝。不需要你一辈子陪我,只需一年半载,外面的事情平息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无事一身轻。” 平江秋盯着汤昭,藏着十分的期待。显然他是一直想把汤昭留下来的,这一回反而要汤昭有求于他了。 汤昭有一瞬间动摇,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平江秋的建议,接着摇了摇头道:“不能这样。” 平江秋愕然,道:“为什么?” 汤昭解释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论我现在是不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栽培我,我为他们作战。如今我武功也学了,剑术也学了,种种资源无不到位。人家言而有信,我怎么能背信弃义呢?我说过的话,没有不算的。” 平江秋冷笑道:“栽培什么?他们给的好处能买你一条命吗?” 汤昭道:“能买吧。” 平江秋愕然,汤昭道:“我想了想,市价上我应该不值那么多钱。就算按最高价,他们那几万两也够买几十个我了。” 转眼间,轮到平江秋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汤昭了,声调古怪道:“在市价上值,在你自己这里值吗?” 汤昭笑道:“也值。你说一饭之恩值不值一条命呢?一碗饭值多少钱,可是没有这碗饭命不就没了吗?当时我走投无路,刑大人收留了我,只这一条也值吧?从主观上,我受他收留之恩,客观上我耗费了百倍于我的资源,哪一方面都值得一次赴汤蹈火吧?总不能上愧于心,下愧于人吧?” 平江秋默然片刻,道:“原来你这条命能买到。别人能买,我也能买吗?” 汤昭笑道:“不一定啊。有价无市。再者现在还在交易中,您得有个先来后到。这笔交易要是折了本,我这店是彻底关门了。” 平江秋道:“你那交易什么时候结算啊?” 汤昭知道他问的是魔窟降临,算了算道:“前后十五六天?” 平江秋微露冷笑,道:“你学了多久?” 汤昭道:“十四天。” 平江秋嗤笑道:“十四天学成这样,还耗费了百倍资源?我看这生意一定亏本,我想买你的命是买不着了。” 汤昭不知他是真话还是风凉话,问道:“是么?我觉得我还不赖来着。” 平江秋道:“你没进过魔窟,都不知道什么叫恐怖。唉,谁叫我想买你下一单呢?你知道我的剑意‘贮藏’是什么意思吗?” 汤昭道:“贮藏啊……”这算问剑有了新收获吗? 平江秋道:“罐中须弥,万物收藏。我叫你看看我的收藏。” 他打了个响指。 厅堂上方,凭空裂开一洞,掉下一个罐子。 平平无奇的陶罐,像个酱菜坛子。 平江秋拉过罐子,道:“收藏一切,比如——六个时辰。” 今天更新要晚点 今天太忙了更新推迟一点到下午三四点吧谢谢大家 《剑众生》今天更新要晚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9 剑谱深如海 从罐子里探出头来,汤昭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 挺好,没人。 窗外夜色正浓,桌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因为没人剪烛芯,灯火已经不那么亮了,时不时“啪”的爆一下灯花,烛台上积着一小圈烛泪。 汤昭一阵恍惚。 自己离开不久么?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 多久了? 他还记得平江秋打开了罐子发出了“噗”的一响,宛如出了个虚恭,对着空气得意洋洋道:“现在咱们多了六个时辰。” 汤昭干瞪眼,盯着罐子发愣,那眼镜单独的镜片只知道闪烁“问剑中”,关键时刻就是摆烂。 汤昭怎么办?当然是不信啊。 可是不信也没办法,平江秋这老儿拉住了他,一定让他多留六个时辰感受一下。 汤昭当然不愿意,那六个时辰是真的还好,是假的话出去天就亮了,他又一夜未归。 上次赶上黑蜘蛛山庄一场大乱,也没有人追究他究竟去了哪里,才能把去地牢那段时间遮掩掉,这回从屋里凭空消失,要怎么解释? 但他刚张嘴说出半个不字,平江秋就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嘴都撇到天上去了。 汤昭头都大了,只好把他抓起来,塞回椅子上。 唠会儿呗。 他要疾言厉色的威胁,汤昭定不吃那套,偏偏这么大一个高手剑侠(据说)哭哭啼啼的,汤昭真是无可奈何。 这六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主要就是平江秋不住地询问汤昭外面的情形,他是个好奇宝宝,从朝廷到武林,从民俗到阴祸无所不问。汤昭哪里知道那么多,无非拣着自己的听过的、见过的说给他听。偶尔也反问些,平江秋这老儿也会说些掌故,但汤昭总觉得不够生动,好像不是他亲历,而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 后来他说得累了,平江秋又从天上拽下两个罐子,都是各色佳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咸甜点心应有尽有。 汤昭觉得消耗极大,需要补充能量,也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这里的东西可比炖凶兽肉好吃的多。他这边吃得开心,平江秋却是意兴阑珊,就在旁边嘬糖,对他来说,山珍海味也是味同嚼蜡,琼浆玉液还没有汤昭随口编的小故事过瘾。 就这么吃吃喝喝,谈谈说说,时间过得挺快,最后汤昭吃得吃不下,聊得没得聊,差点就要搬出陈总惊世骇俗的理论唬人了,平老头才心满意足,放他离开,约定明天再来。 临走,平江秋再也没耍赖叫他保证一定回来,反而得意洋洋说:“你出去看看就知道我这里的厉害了。每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我看你想来不想来?” 汤昭出来之后,就懂了他的意思。 罐中的六个时辰,就如一场梦,似乎存在,实实在在又不存在。 外面一杯茶没有彻底凉透,里面酒席早就开了一轮又一轮。 他立刻想到一个典故:温酒斩……啊,不,黄粱一梦。 一个人做了一场梦,从白身到富贵,再到落魄而死,过尽了一生醒来一碗黄粱饭还没熟。这罐子中的奇遇也是如此。 只不过比起缥缈的黄粱梦,这罐子中的情景似乎可以解释? 那是剑的神奇罢了。 他定了定神,眼镜亮了起来。 “问剑完毕。” “是否核检?” …… 还行不行了? 叩完了问,问完了检,到底过多少手才够? 汤昭冲口道:“不检了,就这样行不行?” “收录剑谱:” 金光闪耀,镜片里出现了一本厚厚的书,封皮古朴,质地非竹非纸,上书两个大字: 《剑谱》! 剑谱自动打开,翻到中间一页,缓缓打开,一串金色字迹依次列入镜片: “剑:须弥/罐罐 剑道:- 剑意:贮藏 剑客:平江秋(剑侠) 剑象:须弥罐(显化) 剑心:心有灵犀 剑境:法境 剑势:-- 剑法:罐藏 剑术: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御剑术:护身、收敛…… 录入剑谱:七十八页。 寄谱语:--” …… 怎么说呢? 就很壮观吧! 金灿灿一片数据从上往下滚动,那一瞬间汤昭是受到了震撼的。 他终于完整的看到了一把剑的一切元素,就像窥见了一个人的一生。 原来一把剑包含这么多的内容,不看须弥剑,只看这些项目划分就已经令人大开眼界。 这些项目有的他已经知道,有的则从名字和须弥剑这个例子可以分析一二。 剑、剑客的名字不必说,汤昭怀疑这是自己“问剑”问出来的,居然还有“罐罐剑”和“须弥剑”两个选择,平老头会不乐意的啊。 剑道这一栏是空的,看这两个字汤昭觉得十分玄妙,尤其是“道”这一字,自古以来都说不清、道不明,玄奥非常,这一栏又在名字以下第一层,显然是非常高端的存在。 下面剑意,平江秋解释过,是剑孕育之初就已经有的意志,是剑的思想,近似于魂魄,先有的剑意,再挑选剑客,所以这一栏也排在剑客栏目以上。 剑象则是被剑客唤起的,是剑的形象?平江秋的剑象就是罐子。 哦,是须弥罐。 既然是被剑客唤起才出现的,那剑象本身是不是受剑客的影响呢?贮藏为剑意的话,换个人来会不会罐子变成仓库或者筐之类的? 剑心……心有灵犀,看起来指的是剑与剑客的关系,那肯定是越亲近越好咯。 剑境—— 看到境字,汤昭立刻联想到境界。 法境…… 往下看连续三栏是剑势、剑法和剑术,剑势是空的,剑法和剑术都齐全。汤昭猜测,这就是剑的三种境界,势境、法境、术境? 那和剑客、剑侠还有剑仙的境界有对应关系吗? 法境高于术境,剑法高于剑术,这是没有问题的。汤昭只见过两个剑法,消失和罐藏,都非常神奇。消失可以让所有人忘记一个人的存在,罐藏甚至能罐藏时间,比什么“轻巧”之类的剑术神奇太多。可见到了这一次层次都快成奇迹了,那剑势又该如何神妙呢? 还有,剑术有术器,剑法有法器,剑势有什么呢?势器吗? 听起来不够威风啊? 还有御剑术? 这个略耳熟,谁提到过来着? 好像是检地司的人,提到法器如果不契合,只能用御剑术激发。这么说的话,御剑术就是强行催动剑术的法门,和剑无关,是剑客的手段。 最后是寄谱语,这一行是空的,汤昭目光一动,立刻有提示: “是否撰写寄谱语?” 原来是随便写的,类似于注释。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汤昭长出一口气,剑这个概念从无到有,从虚到实,从粗略到细致,终于有了完整的印象。 万事俱备,他只缺一把自己的剑了。 切~ 掠过扫兴的念头,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最后一项上。 收录在剑谱七十八页……也就是说,剑谱里已经收录了七十七页,七十七把剑?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即剑谱按照先后顺序排列的,倘若另有顺序,还会有更多?! 不是说剑是很珍贵的么?只在这眼镜中的剑谱里,就收藏了七十七把剑? 快,让我看看! “眼镜兄……镜姐,我能看一看剑谱吗?” 眼镜虽然未知性别,但它藏着一个不靠谱的仙女,所以称呼它镜姐没错吧? 剑谱闪了闪,从须弥剑这一页往前翻。 这一页翻起来很是费力,翻到一半,汤昭已觉得头脑轰然作响,按住额角,霎时间冷汗流了下来。 精神消耗好大! 汤昭曾经在神鸟浴火诀中进行过燃烧心神,榨干精神的锻炼,只觉得翻一页书的消耗不比在梦境中自燃轻松—— “停下吧。” 眼见这一页终究翻不过去,汤昭只得叫停。 看来剑谱还不是他能观看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眼镜除了兑换之外还有消耗。 眼镜往日显示注释也好,刚刚叩剑也罢,从来都不消耗他精神的,或者有消耗但微乎其微的,他都不曾察觉过。他还以为最大的消耗就是换取功法时对眼镜的伤害,需要慢慢从外界补充呢。不想还有这么一笔隐藏的消耗 看来不是没有消耗,而是他根本没有接触到眼镜里真正的底蕴。 甚至说,那个听了他的故事才诞生的小仙女,也是附带的呢。 “镜姐,合上剑谱——再打开——” 这一回他确认了,须弥剑这一页打开不消耗精神,可能是因为这是他自己添加的吧。 目光随意一扫,汤昭突然发现不对,他的记性不差的,只隔了片刻,第一眼看见察觉不对,紧接着就找到了区别。 “剑术:易型、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多了一个? 易型…… 汤昭心中一动,转头看向那罐子。 地上放着一个罐子,罐子是罐子,可不是那一人高的大罐子了。 那是一个白瓷的罐子,釉面洁白,造型精巧,只有一个花盆大小,不,应该说看起来就是个花盆。 一瞬间就变换了吗? 汤昭没注意到那罐子怎么变的,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偌大一个罐子就完全换了个模样。倒是剑谱实时记录了这一变动。 也就是说剑谱叩剑并没有叩出所有剑术,只有展现出来的和问出来的剑术才会上谱。 那么剑谱是实时更新的吗?还是能检测到的才能更新呢? 想来不止于一入剑谱,永远追踪吧?那对其他剑的压制也太大了。 上前摸了一摸,罐子完全是真的,形状、颜色、重量、手感也全都变了。和之前那个一人高的罐子没有任何关系,就好像有人把上一个罐子收走,又放了一个新罐子在这里。 这个剑术很实用啊,买一个罐子要什么有什么,家里是缺个花盘还是缺个水缸,这不一下子就解决了? 汤昭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在易型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有反应…… 精神再次出现了可以察觉的消耗,只是很快就停止了。 一行注释出现。 这次的注释竟不是文字,而是大量的符文。 虽然极其复杂,但似曾相识? “符式”? 50 山雨欲来,脚踏实地 “关老师,早上好!” 关雷的小院里,汤昭精神焕发的向关雷打招呼。 虽然只是一日不见,汤昭却觉得好像好久没看到这位师父了。 比起风波迭起的夜生活,还是在小院练武安逸得多。关雷也实在是最正常、最好相处的人了。汤昭一直盼望重回正轨。 哪怕轨道只有半个月了。 今天一大早,他送卫长乐去找检地司,没见到司立玉,但见到了彭一鸣。彭一鸣听到卫长乐的情形大感惊喜,将他留在前院等着镇守使回来,汤昭独自一人回到葡萄院。 虽然周围只剩下面孔陌生,心思难测的小蜘蛛,但汤昭心情还是很愉快的。朋友的事,虽不全是他的责任,但搁在心里也是事儿,现在理清楚一件,结局还不错,感觉人都轻松几分,所以打招呼都声音昂扬了些。 关雷点头道:“好,很有精神。听说昨日你自己练功很勤奋,没有懈怠。” 汤昭谦逊道:“您一共就离开一日,我就懈怠,那还想好么?就为了我自己也不能浪费光阴啊。昨晚怎么样了?您还好吗?庄主还好吗?” 关雷面色微沉,道:“我没事,庄主也没事。你认得的圆晴姑娘也没事。其他人你都不认识我就不说了。庄子里死了不少人,前面的山庄毁了三分之一,还有许多顽固痕迹现在也没清除。我也算半个客人,后续的事用不着我参与,只管看着你就行。庄子里的事他们自己收拾,我只能说还有的折腾。你先练功。” 汤昭心情有些沉重,依言去推大石练“蚁力劲”。 关雷一面监督他练武,一面缓缓道:“那天晚上的事,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是黑蜘蛛山庄自家的事,咱们做客的最好问都不要问。但我又仔细想想,也未必与你无关——专心练功,我说你听着,东张西望做什么?。” 汤昭赶紧把心神专注在推石头上,刚刚关雷说与他有关时,他立刻想到了判官、地牢、罐子一系列关键词,所谓做贼心虚,气息一乱,让关雷看出来了。 好在他反应过来,关雷并没有怀疑他,一般人也不可能怀疑他。 关雷果然没有怀疑,只以为他开小差,又矫正了一遍他的姿势,方道:“山庄损失这么大,其实主要是怪他们把凶兽放了出来,但最开始肯定是因为外敌入侵,烧杀抢掠,为首的是铁蝎子,铁蝎堡的堡主。” 汤昭早就知道,他当时在现场,蝎子都踩死好几只,有一个疑问他一直想问:“铁蝎子?蝎子?那是不是……” 关雷道:“你猜到了?也对,蝎子也是毒虫嘛。铁蝎堡也是五毒会的,这是一次内讧。” …… 汤昭服了,不仅仅服气五毒会内讧如此毫无顾忌,还服气关雷说起来也是十分平静,就想说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 他记得关雷也的五毒会的人来着。 关雷似乎看出汤昭的惊奇,道:“这种事情稀松平常。江湖上仇杀可不比朝堂里勾心斗角,讲究的就是个明火执仗。谁偷偷摸摸玩阴的,那才叫人看不起。反而这种强攻,各凭本事,输赢各安天命。铁蝎堡黑寡妇也不是没去过,黑蜘蛛山庄被袭击也不一次两次,来来回回也没把对方斩草除根。” 汤昭倒是知道江湖就是腥风血雨,但回回内讧都明火执仗互相砍杀?毒虫养蛊还罢了,这不都是人吗?人死不能还阳,这能是长久之计吗?合格的弟子又不是韭菜,还能割一茬儿长一茬儿,要多少有多少? 关雷继续道:“五毒会也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大家都围聚在惊蛰主人——”他说着拱手向上,“麾下,听候召唤罢了。至于各自的关系,因为切身利害,还比寻常人更差一点儿。其实也不是不能和平相处,只是不能离得太近。铁蝎堡和黑蜘蛛山庄在一个县里,离得也太近了。” 汤昭心中一动,突然觉得“惊蛰主人”可能是个剑客,说不定剑就叫“惊蛰”。 直觉,直觉而已。 关雷突然正色道:“最要紧的,你在外面不要提起检地司,尤其是在山庄弟子面前。” 汤昭道:“检地司怎么了?” 他想说,那个凶兽黑蜘蛛不还是检地司摆平的么?没有检地司,黑蜘蛛恐怕损失不止三分之一吧? 关雷解释道:“黑蜘蛛山庄和铁蝎堡互相争斗也是有周期的。现在本是短暂的和平期,铁蝎子突然发难,黑蜘蛛山庄猝不及防,放出凶兽也是乱了手脚。事后想想,很可能是铁蝎子忌惮检地司与山庄联手对自己不利的缘故。” 汤昭奇道:“既然忌惮还打上门来?那不是对检地司挑衅吗?” 关雷道:“忌惮有些,更多的是愤怒。愤怒黑蜘蛛山庄坏了江湖规矩,跟官府的人勾结,是对五毒会的背叛。你别觉得奇怪,江湖人尤其是黑道上的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上门还有那么点儿清理门户的意思,觉得自己占理。至于挑衅嘛,五毒会的人桀骜不驯,要的就是当面打检地司的脸,方显出称霸一方的威风。因为这里是余霞郡,云州边缘,官府没什么威风。他们一向这样。” 他神色变得有些奇怪:“这里的人没挨过检地司的打。” 汤昭寻思道:这话是不是……怎么你挨过打吗? 关雷道:“不光是铁蝎堡,连黑蜘蛛山庄里也有人这么想。尹庄主接纳检地司,就有很多人不满,这回山庄又遭一难,更有人怪罪到检地司身上。检地司不来,哪有这场祸事?而且那晚邢大人正好拉着庄主和一批庄中好手出去做事,才给人趁虚而入。更有人认定检地司与铁蝎堡内外勾结,别有居心,因此敌意极盛,庄主险些压不住。” 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不光别人怀疑,连关雷自己也有点怀疑。 刑极把黑寡妇在内几个高手带出去办事,当晚庄里就出事,若说巧合也太巧了。 当然没有证据,可是江湖本来就不是讲证据的地方,有嫌疑就可以做过一场了,至少也该翻脸轰人出去。 但刑极一点儿没离开的意思,检地司一如既往态度傲慢,越发激怒了山庄的人。 现在除了黑寡妇没有表态,上上下下群情汹汹。若非黑寡妇威信极高,就凭她偏护检地司,连她也得完蛋。 汤昭忧虑道:“那会怎么样?” 关雷道:“检地司的人不必担心,一则明面上没有翻脸,二则翻脸他们也不怕。其实底下那些人也有自知之明,这些天明里暗里试探,早知道不是对手。就怕有人想阴招,譬如杀一两个关键人物,坏了检地司的任务出口恶气。” 汤昭指了指自己:“我?” 关雷哼道:“其实分析利害,害你是有害无益的事。但五毒会里可没那么多识时务的俊杰,多的是肆无忌惮的混蛋,为了争一时之气无所不为。以后你不要吃别人给你的东西,提防有人下毒。干脆除了我这里,一概不要吃喝。” “再有,可能会有人借着葡萄院里的小辈挑衅。那些小子们不知道里头的利害,很多被人一挑唆行事不管不顾。半大小子愣头青,你跟他们说什么好的坏的都没用,说捅死你就捅死你,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汤昭想了想,道:“下毒确实防不胜防,我只能加倍小心。如果只是葡萄院里的人来挑衅我,我还真不怕。” 虽然没有有意偷窥,但这些天他日日路过练功场,都能看见那些人练武。他眼光也今非昔比,大概也对各自的水平有个衡量。 反正有剑在手,他没在怕的。 这个剑不是术器,而是指随便一根趁手的剑或者棍子。不必用术器加成,只凭蚁力劲练出来的力量和基础牢固的剑术,他也有信心和那些演武场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动手。 不管说是开挂也好,堆资源也好,或者脸大点说天赋异禀也好,半个月顶人家三年,就是这么豪横。 至于赤手空拳…… 他倒是想,但是他不会空手打架,王八拳都不会。若真有人挑衅,还是有什么抄起什么用剑**吧。 关雷笑道:“有这个志气好。学武的人连对敌也不敢,那也别学武了。既然这样,咱们就开始学武吧。” 汤昭愣了一下,想起关雷第一次见自己说的“打别人为‘武’,练自己为‘功’”,惊喜道:“您要教我招数了?” 因为太过惊喜,发力勇猛,那高大的岩石竟晃动起来,发出轰的一声。 关雷也露出讶色,道:“本来是为你应对麻烦提前教的,现在看来你的进度比我想的快。先休息一会儿,爆发给我看看。” 汤昭依言暂停,坐下蕴养力气。 休息的时候,他不自觉的用了调内息的方法,那还是判官教给他的,是内功的一部分,休养调息极有用处。他有了一丝内气之后,依此法循环虽不如内功能聚气,那口气息却始终未散,对外练力气也极有好处。 将状态调好,汤昭来到大石前,沉腰蹲马,双掌前抵,不再用往常练习蚁力劲持续发力的方法,而是全力爆发—— “哈!” 大石开始微微晃动,轰轰作响,到了某个临界点—— 轰隆! 巨大的岩石被整个推开,顺着汤昭的力道往前移动,在地上拉出一道深深地沟壑。 “呼——” 汤昭一口气推了五六步才罢,刚一止住,便觉得浑身脱力,手臂酸麻,喘气不止。 只是他用术器修炼久了,已经习惯了再累也不能立刻坐下,宁可站在那里,再用内功调整气息,渐渐恢复。 “好!” 关雷鼓掌,喝彩道:“不错,蚁力劲的第一重都给你练成了。半个月练成第一重,谁说你不是天才来着?” 虽然这个天才有着堆砌资源的嫌疑,但就凭他远超关雷设想的进度,就说明他不仅仅是中人之姿,关雷也很开心自己当时走眼了。 当然他不知道汤昭开挂了,吸取术器力量化为自己的力量,那进境当然更快。 这还是小挂,他一直节制没吸过几次,还不惹眼,等汤昭再加上时间挂,才真正叫起飞。 汤昭兴奋不已,虽然疲累,心中的骄傲无法形容。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能那些苦练十年八年的人看不起他半个月的付出,但他确实是尽自己所能,不说开挂,只说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一日日这样练习下来,从无懈怠。今日看到成果,收获的喜悦难以言表 这一刻,半个月的辛苦都值了! 关雷也甚欣慰,道:“你既有这个功夫,咱们就不用按我想的速成法子来了。那耽误你的根基,还是按部就班。咱们先练个步法。” 步法是武功的精要,所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关雷开始教拳的诀窍就是从脚底下起。 这个步法还是围着石头走,在石头一侧来回走动,一面走,一面发力推石,保持力不中断。这步法走起来一步一顿,大力蹬地,居然速度不慢,重心更极稳,若没有这几日跳跃的功夫决不能走出来。 据说这有个名目叫“脚踏实地”。 所以汤昭从站着推石头毕业,开始走着推石头。 51 蚂蚁搬山掌 汤昭练完步法回来,并没有遇到什么挑衅,一如往常。 想想也是,就算有小动作,也没有这么立竿见影的,多半还要等几日。 汤昭又见到了卫长乐。卫长乐正收拾东西,说道检地司已收编了他,不日送到训导营去。说这话时,他心情很好,显然脱离了黑蜘蛛山庄是件好事。 汤昭自也为他高兴,没提葡萄院里的波澜,只约定有朝一日检地司再见。 卫长乐却送他一大包艾草,道:“最近黑蜘蛛山庄暗潮汹涌,前院有点火气,咱们虽是小人物也得处处防备。燃烧这个能放虫豸,比如蜘蛛什么的。早晚都熏一熏,防着别人趁你不在做手脚。” 汤昭谢过,心想人人都知道这火要烧起来,也不知能不能在剩下的几日里把这锅沸汤的盖子按住? 转过天来,汤昭在房中焚烧完艾草,熏出些蚊虫,然后跟着关雷继续推石头。 经过一夜的勤练,汤昭已经把那套步法练得稳稳当当,先给关雷演示一遍。 关雷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表情,隔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记住了,那就练手上的功夫吧。” 手上功夫?还是推石头? 不是推,而是吸。 将劲气附在手上,吸在石头上,竟可粘紧不落,乃至脚不沾地,仅凭吸力支撑自己身体。 关雷讲解,只有蚁力劲产生的气劲有这样的效果。 有个名目叫“蚁附”。 蚁附和平时出力方向相反,很有难度,汤昭花了两天,才堪堪做到推拉切换自如。 关雷在旁边看着,不作评价。 能熟练吞吐劲气,最后才是招式……推石头。 这回用单掌推,一手推时一手撤换,推的那只手发力要稳,撤的那只手动作要快、要轻,双手交换时动作更要利索,有不同角度的用劲,时吞时吐,各种变化。如此来来回回的推拉,却是把一门掌法藏在其中,再配合脚下步法,呼吸节奏,最后形成一门完整的武功。 “蚂蚁搬山掌”。 朴实无华,高深的掌法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从第一天练步法到掌法学完,汤昭花了五日时光。 当然,只是把动作学全了而已,真正的修炼从这一刻才开始。一门好的武功是可以练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越练越精,越练越纯,最后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然而…… 关雷见证了汤昭这五日从零开始学全了掌法的全过程,面上不动声色,摆出高端莫测的派头,回到下处却忍不住怀疑人生。 “世上果然有如此天才?” “再难的要旨一两日学会?” “早上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还是人?” 这蚂蚁搬山掌可不是什么寻常掌法,乃是一门完整的秘传功夫,从招数到步法到呼吸皆有独到之处,甚至可以做一帮一会的镇帮武功。若是五毒会弟子想要在关雷处学全这一门掌法,至少要三年蚁力劲的功底不提,只论招数,三个月学全也算不差的了。 关雷素知汤昭悟性不俗,才打算拼着时间紧剩下半个月把这门掌法完整传授,不管这一次用不用得上,以后肯定一辈子受用,不然只传授基础的拳法就好。 但是五日学会,这样太挑战关雷的常识了,而且不是囫囵吞枣,而是每一步学扎实才学下一步,第六天头上,汤昭的掌法已经能一气呵成了。 关雷总觉得在做梦。 如果这就是天才,这天才的出场也太朴实无华了。 也不怪他疑惑,他哪里知道世上有那么多开挂的方式。 是的,汤昭不再开辅助挂,他开倍速挂了。 每日晚上,他都钻进罐子去找平江秋,用额外的时间练功。 就像平江秋说的,罐装时间,陈年风味,你尝过之后就知道好在哪儿,不怕你不来。 平江秋的罐子世界虽然冷清,可真是个大宝库,场地宽阔,时间富裕,资源更是应有尽有。虽然只认识几天,两人还停留在互相讲故事的阶段,并不交心,汤昭也不会厚颜接受什么资源,但平江秋为了多留他,把一罐罐的时间放出来,毫不吝啬。汤昭不知不觉中已经享受了天大的好处。 有了时间,汤昭可以练掌,也可以练剑,场地开阔没人打扰,术器在手,力量源源不断,还有平江秋这人不可貌相的剑侠高手抽冷子指点一两句,如何不进步神速? 不过几天时间,汤昭已经很主动的按时进来,又因欠了人情,主动给平江秋说笑解闷,端茶倒水各种活计能干就干,说不是童子也差不多了。 这一切都不需要平江秋撒泼打滚换来。 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两人关系渐渐亲近,这平江秋说话也不再那么云山雾罩,说话间露出剑侠才有的风范。 许多人是在生人面前严肃成熟,跟最熟悉的人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平江秋恐怕正相反,在他被寂寞摧残得颠三倒四的情绪下,深藏着当年叱咤一时的剑侠魂魄。 这一日,平江秋状似随意道:“我这里的书看了这么多年都看腻了,要看新鲜的。你给我找几本新的书来,要新鲜有趣的,我的书也借给你看。” 汤昭听了,怦然心动。 平江秋的收藏可不只是时间而已。除了山珍海味、珍珠宝石,还有真正的财富——知识。汤昭相信这位剑侠一定拥有海量的书库。 他其实一直想问的,只是觉得还太过唐突,不好主动提起。现在平江秋开口,他岂能不答应? 只是书不太好弄。平江秋要的新鲜书籍就是字面意思,天文地理、诗词歌赋、评书话本、野史游记这些新鲜有趣的杂书。这些书汤昭自然是没有的,黑蜘蛛山庄也没有读书的气氛。 也许是汤昭作为“前”读书人的清高,他反正觉得黑蜘蛛山庄上下透着一股“没文化”。 如果说有人藏书的话,关雷可以试试? 正好这日关雷教全了《蚂蚁搬山掌》,计划中的教学任务已经告一段落,心中放松,又感慨“佳徒难得”,破例喝了点小酒,连带着汤昭也跟着喝点醪糟。 喝了几杯,关雷熏熏然吹牛道:“以后不管你学什么高深武功,可别把这门掌法放下了。我这掌法可是能练一辈子的功夫。当年……我们巨蚁帮一百多搬山好手,一夜之间夷平了半座县城。” 汤昭依稀记得此事,还是卫长乐提的,为了说明五毒会的凶残:“您的巨蚁帮?不是说你们放了蚂蚁把县城吃空了?” 关雷黑着脸道:“你当我们是妖怪吗?天底下有吃木头的白蚁,哪有吃石头的蚂蚁?这谣言也太离谱了。只是我们和官府不对付,一夜之间,把他们半个城的建筑拆光了罢了。” 汤昭恍然,这个好歹合理点儿,又问道:“那住在房子里的人怎么办?” 关雷没想到他关注这个,因酒意上头,也想不起那些枝节,道:“谁知道呢?我们从县衙门拆起,一路上拆各种大宅院,高墙砖瓦一起拆走。那些茅草房拆了又有什么意思?想来那些人也不至于冻死?”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官府不发怒吗?” 关雷道:“官府?官府有什么屁用?我们敢拆就不怕他们。当年我巨蚁帮的威风你想象不到。还有那个县里的大侠,跟我们叫板?叫他也露宿街头。要不是……”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语气已变了:“要不是该死的县官儿,把检地司招来……” 汤昭听了,立刻想起了“没挨过检地司的打”这句话。 关雷话到口边,又伸手倒了一杯,仿佛以酒壮胆,猛灌几口才道:“你说有检地司什么事儿?他们不是抓鬼的吗?跟我们跑江湖的过不去干嘛?那个检地司的镇……镇……” 汤昭试着接道:“镇守使?” 关雷拍桌道:“对,镇守使,那张脸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张耷拉着的债主脸,一个人,一把剑,把我的兄弟,一百多个兄弟都……都……” 说到这里,他眼珠变得通红,那是密密麻麻的血丝染红的,仿佛涂了一层鲜血。 汤昭心中一突,轻声道:“原来您和检地司……有仇。” “有仇?”关雷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没仇!有罪!” “有……罪?” 关雷眼中慢慢滚出泪来:“我有罪……他说的,我有罪!我他妈没罪,怎么招致这种天谴?他的剑就是天罚啊,天打五雷轰!” 说到这里,他已经语无伦次,汤昭察觉不好,忙道:“关老师,你醉了?” 关雷听了“酔”字,越发失控,大哭道:“酔?我有罪啊……我他吗招惹检地司的瘟神干什么?那把剑……从天上掉下来。我兄弟的脑袋……滚下来……他说我们该死……呜呜呜……那把黑白色的剑……白的……黑的……” 汤昭听得心中一突,强压下疑问,把桌上酒杯都收了,强扶着关雷进屋休息。 关雷躺在床上,呜咽不止。 汤昭又是难过又是心惊,好容易将他安抚一番,又忍不住问道:“那位镇守使叫什么名字呢?该不会叫做……” 关雷鼾声大作,竟睡着了。 汤昭只得把到了口边的两个字咽了下去。 以后再问吧,只是关雷清醒的时候还愿意谈及那个可怕的人么? 52 新鲜出炉的规矩 汤昭离开关雷的小院,已经很晚了,正值金乌已落,玉兔未升的时分,天上只挂着些黯淡星斗。 演武场上点着一支支火炬,不少弟子正趁夜练武。 葡萄院本是有宵禁的,但黑蜘蛛山庄刚经过一场大乱,急需补充弟子,不过几日就要进行考核,而这些弟子白天又被叫出去承担各种任务,晚上回来加练,院中教头便已默许。 场上弟子勤奋加练,挥汗如雨,汤昭默默看了一眼,心中暗想:人人活着都不容易,死线将近的也不止我一个。 死线是真正的“死”线,对汤昭对其他弟子都是。以黑蜘蛛山庄的作风,考核可不只是考核,说是生死劫也不为过。失败者的下场,怎么想也不太好。这些弟子白日为山庄卖命干活,却还朝不保夕,转眼又有性命之危。 但愿山庄因为人手紧缺,把筛子眼放大,多漏过去几个吧。 正要回屋,就听演武场上有人大叫道:“高陌,站住!” 汤昭一怔,葡萄院众弟子常有冲突,私斗乃至死斗都不奇怪,汤昭就见过被拖出去的尸首,唯独很少人大喊大叫,众人就像蜘蛛一样沉默,在沉默中发狠。 场上那个叫高陌的弟子冷冷道:“哪里来的狗叫?是姓张的那条狗吗?” 对面那张姓弟子人怒冲冲过来,汤昭忽想:这么多人里难道就他一个姓张?你这不是开地图炮吗? 两人离得还剩五六步距离,同时停下,有些忌惮的互相对峙。 那姓张的道:“姓高的,我的珠子是不是你弄死的?”他手掌托着一物,在火光下只见黑黢黢一团。 隔着挺远,汤昭看不清是什么,但也不必看清——还能是什么? 蜘蛛。 这里即使是未出师的弟子也养有蜘蛛,但绝不可能大规模的养,一个人有一两只就不错了,都是为了将来准备的。想来一个弟子的蜘蛛死了并非小事。 高陌道:“我弄死的?你有证据吗?” 姓张的大声道:“要什么证据?我亲眼看见了!” 高陌冷笑道:“你都亲眼看见了,还废什么话?” 姓张的喝道:“果然是你!我要你偿命!”一拳打过去。 霎时间,两人拳来脚往,打在一起。 汤昭冷眼旁观,刚刚那番冲突虽然一开始有些稀奇,后续发展却是平常。不管什么冲突,最后就是打架。也别管什么大事小事,有理没理,最后谁赢了谁有理。 在这里,江湖不是人情世故,是打打杀杀。 他本来不欲看打架,但想起关雷说过可能有人会来挑衅自己,便带着评价的眼光观看这场战斗,存心看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水平。 两个少年用得都是黑蜘蛛山庄的基础功夫“毒砂掌”。 黑蜘蛛山庄的功夫走得阴柔诡异路数,尤其以毒药和“蛛丝”奇门兵器出名,正面招数并不出名,蛛丝是高层人物才能用的,底下的弟子学的就是五毒会大路功夫。关雷说过,毒砂掌招数平平无奇,厉害的是在掌上喂毒,外人没防备必吃大亏。 但喂毒比练掌还费功夫,并不是在手掌上涂毒药,而是要常年用手插在毒砂当中,一点点用毒药熏蒸入肌肤,自身慢慢适应毒药产生抗性,才能伤人不伤己。这些小弟子一没有时间,二没有毒药资源,练不成毒掌,就练个基本招数罢了。 似这两个年轻弟子年纪差不多,劲力差不多,招数也差不多,除非天资过人,不然打起来且分不出胜负来,最后基本就靠“斗狠”,谁敢下手谁赢。 斗狠? 汤昭目光一凝,这两人斗得狠吗? 虽然每人都出拳凶狠,虎虎生风,口中更是骂骂咧咧,仿佛有深仇大恨的样子,但招数竟没往对方要害处招呼,更别说阴损狠辣了。 这还仇恨?连一般葡萄院特色切磋都比不上! 而且,打着打着,越发靠近自己这边了。 汤昭不动声色往背后一摸。 之前司立玉偷袭他的时候,他是把术器带在身上的,但后来司立玉结课,就没有必要天天带了。尤其是今天他是去关雷那喝酒的,身边还真没带着术器。 其实他现在也学会掌法了,空手对敌也无妨,但习惯使然,他还是要找个兵刃。 一伸手摸到一物,他往下一拽,拽下个一尺来长木头门闩来。 与此同时,那两人已经靠近汤昭,突然,姓张的一伸手,把他那可怜惨死的蜘蛛扔了过来! 汤昭抡开门栓把蜘蛛打了出去,争斗的两人同时停手,向汤昭扑来! 汤昭用门闩一格,正架住右边姓张的拳头,双方较力,汤昭微觉阻滞,对方登时倒退两步。只听喀的一声,门闩被打得弯折。 这番较力其实是汤昭略胜一筹,对方是主动扑来的,汤昭仓促应战,先天吃亏,最后打个平手就是汤昭赢了。且拳头和木头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木头折断汤昭没感觉,他这下拳头却够受的。 此时左边的攻击也到了,对方一掌打来,汤昭顺手左掌还击。 蚂蚁搬山掌到了中途,汤昭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硬生生收回手掌,身子下沉,几乎蹲在地上避开了这一掌,重心难以回复,就地一滚,硬从旁边滚了出去。 刚刚以二敌一,交手只在一瞬间,汤昭并没有吃亏,但最后脱离这一下姿态不大好看,登时从旁边传来两声笑声。 葡萄院气氛压抑,几乎没有人喧哗大笑,这两声嘲笑几乎就等于哄堂大笑了。 汤昭无暇理会,脚底一蹬,凭借蚱蜢跳练出来的脚力原地跳起,直身落地。刚刚强行收回一拳,反受其力,胸口有些难受,但此时并未脱离危险,也顾不上了。手中门闩彻底弯折,他急需另换兵刃。 就听有人道:“左边有剑。” 汤昭余光一瞥,果然看见左边正是兵器架,最上面那格是长剑,不及想提醒的那略耳熟的声音是谁,伸手一够,长剑入手。 这是一把真剑! 可怜汤昭练剑这么多日,除了权剑和法器,竟没摸过真剑,练剑都是用木剑。虽然这不是什么好剑,但铁器拿在手上自然不同,重量伏手,何况还开了刃,在火把照映下冷光闪烁。 见他有了剑,对面两人有了顾忌,同时停步,姓张的喝道:“你他么懂不懂规矩?竟然用兵刃?” 汤昭道:“什么规矩?偷袭?二打一?” 姓张的磕巴也不打一个,立刻道:“没错,葡萄院的规矩,偷袭可以,两个打一个可以,用兵刃就不行!” 汤昭道:“你们天天毒箭乱射,还有这样的规矩?” 姓张的冷笑道:“毒箭可以,剑不行。所有人都知道,用剑就是下作。” 汤昭被他的理直气壮气笑了,道:“什么时候的规矩?从你开始的?” 姓张的道:“一直就有的,不信你问问别人。” 汤昭当然不会傻到去问人,事实上他觉得刚刚和姓张的对话很蠢,难道他还要和对方掰扯道理不成?显然对方是脸皮奇厚,张口就来的性子,再说下去只怕还有“姓张的打姓汤的可以,姓汤的打姓张的不行”这种规矩源源不断诞生。 再者,葡萄院也不是讲理的地方,嗓门大的人占据先机,拳头硬的人最终胜利。 背后已经有窃笑声传来,有人笑道:“这小白脸傻不拉几,他还要和张大嘴理论个对错?不如拿脑袋撞墙快些。” 高陌道:“别跟他废话,抄家伙上——”说罢竟也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来。 这一下虽然直接打姓张的脸,但姓张的一点儿也不尴尬,道:“高陌,你先上。” 高陌瞪了他一眼,刷的一刀劈向汤昭。 汤昭凝神静气,向左前一步,长剑后发先至,向他面目刺去,逼地高陌圈刀回档,当啷一声,刀剑交锋。 这一下高陌和汤昭同时后退,高陌退了三步,汤昭略退一步,心知若论力量,高陌比姓张的强上一些,仍比自己差一线。 双方刀剑交锋,高陌显然学过成套的刀法,更加连贯,汤昭只练过基础剑术,但剑术极纯,招数快且准,三招两式间已经占了上风。 突然,汤昭一剑刺出,后发先至,直刺高陌手腕,高陌只得将钢刀撒手,转身便跑。汤昭踏前一步,突然心有所感,剑身横拨,打飞了射来的冷箭。 曾经何时,他被毒箭冷箭偷袭也懵然不知,现在也能随时抵挡暗箭了。 回过头去,他冷冷的看着张大嘴:这小子说到做到,说冷箭不犯法就是不犯法。 张大嘴倒没再动手,指着汤昭道:“好小子,今天的事而我们记住了。你等着瞧。”转身飞奔而去。 汤昭略一沉吟,并没追过去。从刚刚交手看,一打二也不是不能胜,但手中不是术器,终究没有十足把握。且周围全是他们一茬的弟子,就算不全是同伙,焉知没有埋伏的? 这场闹剧开始很突兀,收尾也很草率。 “散了。”有人开口。 这个声音汤昭耳熟,就是刚刚提醒的那人,转头一看,是灰蛛王也就是这里的首席弟子,焦峰。 焦峰的话比圣旨还好用,围观的弟子默默散去,他自己也转身离开。 汤昭在后面道:“多谢提醒。” 焦峰略一停,道:“你还算谨慎,知道不能和他对掌。” 刚刚汤昭急切中换掌不出改为躲避,确实是突然起心,倒不是发现了什么,更像是一种危险的预感,觉得不对掌比较好,此时皱眉道:“他练成了毒掌?” 焦峰略一犹豫,指了指手指,道:“戴了东西。” 东西?毒针之类的么? 汤昭一阵后怕,那种东西凭他的眼力白天都未必看得见,何况晚上。这回真是靠直觉逃过一劫。 这可太蓄意了。 汤昭本以为两人是被外人撺掇来挑衅,不过是愣头青的针对,可是这等道具不是葡萄院有的,必要外人准备,这是必杀的任务? 他低声道:“谁要害我?” 焦峰不回答,道:“你不是没几天了吗?随便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躲着。阎王要你死,小鬼抓不住你也是枉然。”说罢径自走了。 汤昭收剑,目光扫过被黑夜笼罩的葡萄院,怒意如暗流涌动,心想:阎王?小鬼?你们也配?莫不是没见过判官? 威胁已经迫近,从今日起,术器肯定是不能离身了。 有术器在手,小鬼也不过是小丑罢了。 他走回屋去,到了门口,忽然一种怪异的感觉冒了出来。 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53 发酵 忽略了什么呢? 汤昭低头凝思,把今晚的事从头到尾再捋了一遍。 演武场上的刺杀,是不是太……儿戏了? 这种两人先打架,吸引注意引得三个人来观看,出其不意联手夹击,其实是个古老的把戏,也就是“仙人跳”的一种,是江湖常见的圈套。 汤昭不熟悉武林,但是对江湖不陌生。隋家班就是跑江湖的,跑的是那个鱼龙混杂,骗术横行的江湖。隋大叔虽然他只是个理论派,轮到自己头上反应未必最快,但有了怀疑立刻就能想通。 但就算他没想通,这个刺杀就能成功吗? 其实几率是有的,但没那么高。 这个仙人跳最要紧的一个是出其不意,二是以多欺少,两个人固然比一个人多,但广场上还有那么多人呢。第一下不中,汤昭往人群里跑,又值夜晚光线不明,脱身并不难。 再者准备也不充分,毒针固然有用,但偷袭时有把匕首不是更方便?两个人一把白刃也没有,这也太草率了吧? 而且汤昭逃过之后,取了一把剑,只略动了几下手,两人也没一拥而上,顺势放弃,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跑了,这不是更儿戏了? 要说这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也不指望成果,可是毒针都出来了,不打草惊蛇么? 打草……惊蛇? 是了,他想到了,最怪异的就是开头那一嗓子。 大喊大叫,与其说是叫阵,不如说是……吸引注意? 自己当时可是要回房来着。 这么说…… 汤昭缩回开门的手。反手用衣襟撕下的布条裹住了手掌,不沾内外门框,小心推开门,先通风,然后摸出随身携带的艾草,就地点燃,吹灭明火,扔了进去。 屋中登时烟雾腾腾,气味刺鼻。周围葡萄院弟子闻到了无不皱眉。也有聪明的看到他的处置,暗暗点头。 等艾草熏了片刻,烟雾散了一些,他方进门,先点起灯烛,捏着雄黄到处撒遍。 等了一阵,雄黄味儿和艾草味儿熏得屋里站不住人了,依旧没有大个蜘蛛出现,汤昭方取了术器,一手拿着烛台照亮,一手用术器一点点翻动家具,主要是床头与被褥。 被子里面没有特别之处,再看枕头,似有丝丝白色。 汤昭的眼神实在是不太好,烛火昏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他只得又把眼镜戴上细看。 枕头下面,凝着细细的蛛丝。 果然是下毒。 比起明火执仗,大庭广众之下把汤昭砍死,还是让他无声无息被毒死好些。 显然刚刚有人偷溜进汤昭房里下药,汤昭回来的不是时候,里面人还不及撤退,他的两个同伙临机应变,大呼大叫引起注意,掩护同伙趁机离开。 汤昭想通此节,暗暗好笑:想在我屋里神不知鬼不觉?你怕是痴心妄想。 只要是下毒,就有痕迹。 这世上不是没有无色无味无踪迹的毒药,但多是珍贵之物。且想要见效快大多需要口服、或者沾染伤口。 要想碰着就死、沾着就亡、无色无味、长时间留存甚至没有实体,那基本也是江湖传说的档次了,区区一个黑蜘蛛山庄小弟子哪有资格使用?就算给他们毒针的人也没有。不然江湖上早没活人了。 汤昭小心翼翼将毒药刮下放在小瓶里,以留存证据。小弟子们冲突是用不上证据的,有借口动手就是了,但万一有大人物想看呢。 然后把整个被褥卷起,搁在一旁。 床是高低不能住了,好在他有地方睡。 现在他要知道,到底是谁动手在他房里下毒? 阎王见不着,小鬼总得一个个抓出来吧? 好在,这并不难,无需猜测,只需要看见。因为他还有一双眼睛。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准备些礼物。他早就有个点子,特别适合送给那老头。 “刺啦——” 油锅翻滚,白色的面片迅速膨胀,变成了金灿灿香喷喷一根大油条。 汤昭瞅准时机,一筷子将油条捞起,盛给眼冒绿光的平江秋。 平江秋早恨不得上手抓了,勉强等了等,用无情的铁嘴大口吞吃。 咔嚓咔嚓—— 香酥的油条被咬断发出脆响,面香和油香四溢,勾人馋虫。 汤昭倒是不馋,油烟太大,他都吸饱了。 “好吃好吃,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炸都炸不出这个味道。” 汤昭拨弄着油条道:“其实我炸的也一般。只是你这里无活物,自然也无菌。酵母都死了,没有办法发酵,当然炸不出蓬松好吃的油条了。所以只需要在外面发酵之后拿进来炸即可。” 他是看到关雷那里有酸奶才想到这个办法的,之所以没拿酸奶,是因为酸奶便于储存,可能老头这里也有。但他不信平江秋会储存发了酵的生面片。 平江秋百忙之中竖起拇指:“妙啊妙啊。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不愧是读书的种子。” 汤昭叹了口气,他现在也不算读书人了,而且一本书也没有,暂时也没办法弄到书,才取巧想炸油条的方法看能不能借到书看。 看来效果是不错。 平江秋一连吃五六根油条,才道:“阿汤,你费这么大力气炸油条,就是想知道谁入侵了你房间?” 汤昭道:“我能为一个小问题费这么大功夫?受你这几日照顾,我本来就在想给你带什么礼物的,正好想到了而已。” 这是实话,要说汤昭没有送礼物存心交好这位大剑侠的心思自然不可能,但若说他具体为某件事某样好处才准备礼物,那也太功利了。汤昭这个年纪还做不出这种事。 更多的其实是单纯的感谢,汤昭虽然无知,也猜到罐藏时间是非常不容易的,即使是平江秋也不可能有多少储藏。最简单的,这是储藏又不是创造,羊毛出自羊身上,这些时间必是原来存在的,从别的地方省下来存进去,后面才能放出来。绝不可能无限延长。 平江秋连续放出时间罐藏,绝对算得上慷慨大方,汤昭是心存感激的。他想要感谢这个老头,但身无一物可报答,唯独想办法让平江秋开心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平江秋啃着油条道:“人我是看见了,也可以画个图给你,不过费那个劲干嘛?把有嫌疑的全杀了就好了。” 汤昭一个没夹稳,一根油条掉回锅里,忙再捞出来,炸的都有点焦了:“那得杀多少人?你老不是一直信奉完全为上,万无一失吗?” 平江秋正色道:“正是万无一失,遇到大危险一定要躲起来,保全自己为上。遇到小危险就要防患于未然,尽早把危险源头连根拔起,挫骨扬灰,免得发展成大危险。” 汤昭忍不住道:“你这样能排除危险?这不是没事找事?本来一件小事硬作成大事?您还是告诉我是谁吧,我打算杀一儆百。” 平江秋哼道:“你懂什么?我活着这么大没死,就是因为足够谨慎。年轻人总是心存幻想,吃了亏就懂了。”随意一指,天上掉下纸笔,他凌空一握,操纵着笔就地写写画画。 汤昭也不奇怪,罐子里平江秋就是主宰,做什么都可以。 平江秋一面操纵画笔,一面道:“这些小打小闹怎么处置都无妨,全杀了最省事,反正有人给你善后,不怕玩脱了。对症下药也行,精细操作,可以练练为人处世的本领,将来也用得上。但最要紧的十天之后能活着。好容易找到个还算称心的童子,十天半月就没了,我老人家也会难过的。” 汤昭感慨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过了三分之二了。” 平江秋道:“你准备的怎么样?有信心么?心里紧张么?” 汤昭轻声道:“怎么说呢?我已经尽力去做了,也一遍遍鼓励自己,告诉自己要勇敢。但是时间迫近,还是会害怕。晚上睡觉躺在床上会胡思乱想,会无端有些悲哀伤感,甚至沮丧轻生,有时会做噩梦,起来一身冷汗。早上起来会好一些,练武很辛苦,没精力想那么多。” “至于准备,这一个月没有懈怠,好像学到了很多,但总觉得不够。自己想想,学会的并不多,到处都是漏洞。信心时有时无,大部分时间还是无吧。见识的越多越知道世界广大,感觉外面有三千弱水,落在自己兜里连一滴都没有。” “反正时限越来越近,我已经有点想逃跑。之前完全没后悔的事,现在也有些后悔了。现在不能静下来,静下来就会难受,只好多修炼辛苦一些让自己别多想。可能我还是个脆弱的人吧?也许到战场上会崩溃也说不定呢?” 这是他心里话,剖开内心最深处掏出来的自白。 这些话他跟谁也没说过,跟黑蜘蛛山庄的人说不着,跟关雷不好说,刑极连面也看不见,而卫长乐,汤昭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把负面的情绪带给他。 他也是个要强的人,有什么难过不适处不肯让人察觉,就算主动说出来十分也只说三分,难得如此剖白自己。 可能是罐子是个世外桃源,仿佛不在尘世,让他极为放松,也可能平江秋大哭大笑浑无挂碍,赤子般的举止感染了他,方能敞开心胸。 平江秋听了,突然叫道:“这不是作孽吗?” 他跳起来,浑身都是气,像个胀气的皮球。 紧接着,不知怎的,这个皮球有点漏气,他又颓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他揪着自己胡子叹了口气,道:“阿汤啊,我告诉你几句话。第一件,遇到事情焦虑、难过、吃不下睡不好是正常的,晚上乱想也不奇怪。别说生死大事,就是书院里一场考试,多少人睡不着觉呢。你别觉得你软弱没用,也别觉得别人都淡定自若。只要是人,哪有不紧张的呢?只是有人装的好罢了。你自己想想,要不是你亲口说出来,你在人前不也装的好好地?他们还不如你呢。至少我可以说,以我这么大年纪。这么多年的阅历,我确认你是个坚强、真诚、勇敢的好孩子。” 汤昭讪笑道:“也没有啦。” 虽然这么说,但他不知不觉间透出一口气,被安慰到了。 平江秋接着道:“第二呢,你也别老憋着,老憋着会变胖。” 汤昭“唉?”了一声,平江秋拍了拍肚子,道:“你看我,我以前就逞强,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这样就很有面子似的,把自己憋成个大胖子。后来就想通了,该哭哭,该笑笑,心情愉快多了。” 汤昭心想:可是你也没瘦下来啊? 平江秋道:“你要是面嫩,觉得要崩溃了,就来我这。想哭就哭,想打滚就打滚。我不会笑话你,还陪着你一起。来,哭吧” “……” 汤昭尴尬道:“我哭不出来。” 平江秋道:“也不急这回。反正你在这里想怎样就怎样。再呢……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你要是焦虑,就多学点,多练点,多提升点儿。你要跳的够高,什么坎儿跃过不去?” 汤昭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也从没放松过,可是永远觉得不够。 平江秋大喝道:“去,把你那破绽百出的破烂掌法再耍一遍。” 54 推衍 汤昭一怔,道:“蚂蚁搬山掌?那不是破烂……” 平江秋挥手道:“不是破烂是什么?搬山就搬山,什么蚂蚁搬山,蚂蚁就能搬个土坷垃,它搬个狗屁的山?你我是万灵之长,人才能搬山。去,再演示一遍,我给你拆洗拆洗。” 他说这话时背脊挺直,矮胖圆滚的身材掩不住惊人的气度,说出话来不容人质疑。 之前汤昭练武时平江秋也看,也偶尔会指点两句,让汤昭茅塞顿开,但并不直接改变招数,汤昭竟不知他对这门掌法如此不屑,而且似乎还在几日的观看中有了通盘的见解。 接下来汤昭重新再练掌法,平江秋一招一招的给他改。 只是这种更改并不只是改变招式,调整步伐,更是加上了内息运转。 原本蚂蚁搬山掌只有步法、掌法、劲力运用和呼吸配合,平江秋加入了内息运转,与掌法配合天衣无缝,竟从一门纯外家功夫,变成了内外兼修的绝学。 只是这样一改,难度陡升,对汤昭这样的初学者,要同时兼顾内外难于登天。 汤昭的悟性是很强的了,他真正学这门掌法的时间加上罐子里的时间差不多是十天左右,虽比他表现出来的五天长些,可也当得上一声天才。偏偏学这门新掌法真是难以上手,招招都难以顺畅。 几次三番的不成功,平江秋恼怒起来,说道:“我看你长得聪明,难道是个草包?内功你也学过,外功你也练过,综合在一起怎么就不会了?举一反三也不懂,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汤昭倒也不怕他骂人,他骂人还骂得过陈总?当年上学被陈总用两种语言轮流阴阳怪气过多少次,早听疲了,平心静气解释道:“我一向只是外练,内功没学过。” 平江秋疑惑道:“没学工内功?不可能吧,你身上有内力啊?已经有些功底,还会运内力调息恢复精力呢。” 汤昭没想到自己吸取过了一丝丝力量居然叫“有功底”,道:“真没学过。就是有人传了我一段口诀,又渡了我一道气息,就这么运转着,算不上正经内功。” 平江秋奇道:“是吗?你还有这等际遇?也说得过去。看来内功这一课也要补。这样,你不是急着出去杀一儆百?先学掌法,内练下次学,横竖这点内力也够用。咱们就一点一点磨,今日就一根筋——卯上了。” 他说到做到,那这门绝学拆开揉碎教给汤昭,一招招练到位。花费了多少精力不说,那时间一罐罐打开,就像不要钱似的。 罐中无日月,也不知早晚。反正平江秋收藏甚丰,后勤不愁,饿了吃困了睡,两耳不闻罐外事,一门心思就是钻研掌法。 这等状态极似疯魔,把汤昭逼地身心俱疲,到后面几近崩溃,几次想爬出罐子喘一口气。他被生死压力压的不过夜晚黯然伤神,此时却被逼得痛苦至极。有一次卡在细节上不得寸进时,看到湛蓝的湖水,竟想一头扎进去。 此时他心里很佩服平江秋,越待在罐子里,他越能察觉到这看似宽广的罐中世界其实是有边界的。无垠的湖水一半是真,一半是虚,如果乘着小船往远处渡湖,终究会撞在有形的界线上。到后来,他甚至感觉到四面看不见的高墙在向自己挤压,心中烦恶,呼吸不畅。他有事做尚且这样苦闷,不知平江秋怎么在罐中忍受漫漫长日看不见尽头的孤独? 接着,他暗自警惕——自己想得太多了!明明是他自己需要修炼,竟不如平江秋专心。这剑侠进入修炼状态之后心无旁骛,一心钻研掌法,生生拽着他步步前进。 能成为剑侠者,理所当然该有这样的专注与魄力。 在咬牙苦练之余,汤昭也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眼镜。如果他没猜错,他们在做的事,和仙女从水里捞出金、银功法的结果是一样的。 由此可见仙女有多厉害,只需要往水里投下一本功法,就能得到的成果,放在现实里却需要一个剑侠花费大量时间没日没夜的推敲。 就是费眼镜片。 熬了多日,一套全新掌法出炉。 这一套掌法甚至和平江秋最先的想法也不同了。磨炼的同时不断加入新想法,也是时间消耗越来越长的原因之一。最后千锤百炼出的掌法,招数乍一看可能和原来的掌法差别不大,但内核已经完全不同,内外交融,浑然天成,几无破绽。 它可能真的算一门武林绝学了。 天青水碧,凉风习习。 汤昭自立湖畔,将一十八路掌法一一施展,掌影舒展,劲气纵横,所到之处,土石崩裂,恍若山崩。 少年衣带飘起,迎风欲飞,眉目舒展,丰神如玉。 十八路使完,最后一招收势原地站稳,凝如泰山。 两人对视一眼,先各无言,接着同声欢呼,汤昭向后坐倒,平江秋就地翻了七八个跟头。 “大功——告成!” 欢呼声没有惊动任何生灵,最多平江秋圆滚滚的身子碾过了不少碎石,把碎石又压一遍,成了泥土。 汤昭倒在地上,兴冲冲道:“平先生,你说我这门功法又多厉害?能不能当个侠客?” 平江秋呸道:“没志气的小子,侠客是什么玩意儿?你不是奔着剑客上走吗?掌法嘛,也就是前面用用。反正有这门掌法在,招式就不是你的短板。功力和你相若的,肯定不是你对手,比你强出一筹的,也未必打得过你。遇到招式差的,功力明显强过你的,也能周旋脱身。厉不厉害?” 汤昭“嗯……”了一声,觉得不是很厉害。 平江秋看他的样子来气,道:“你以为世上有很多招式强的人吗?这么说吧,就黑蜘蛛山庄那些人,只有招式差的和招式特别差的两种,什么毒砂掌,什么缠丝手,什么绝学悬丝劲,我呸,全都不够看。只要小心毒药,以你的实力,除了庄主,三十岁以下的就是横扫。等我再给你补足内力的功课,上打八十,下打八岁,全无敌手。” 汤昭哦了一声,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招数好坏?” 平江秋道:“老夫在山庄多少年了?对黑蜘蛛山庄比他们那个小姑娘庄主都熟。对了,我说三十岁以下不包括她啊。你不要挑衅她。” 汤昭道:“我挑衅她干嘛?对了,您说我还要小心毒药,您老跟山庄这么熟,有没有黑蜘蛛的解药?我留着以防万一。” 平江秋摊了摊手,天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堆罐子,满满当当和小山一样。 “种类多了,要什么自己找吧。” 从罐子里出来,时至半夜。 虽然经过了漫长的煎熬,甚至分不清呆了几天,但汤昭精神很好。 刚刚平江秋最后拿出了一罐时间,专门用来给他补觉。 睡足了六个时辰,装好了解药,拿好术器,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接着还没熄灭的烛火,汤昭展开了画像,画上是个相貌普通的少年。汤昭对他根本没有印象,叫不出他的名字,最多最多在演武场上打过一两次照面。当然是无恩无怨。 可是他却要杀自己。 虽然是有人指使,可是也是汤昭自己从未露出不好欺负的一面。 这个葡萄院是有自己的一套法则的,弱者不一定挨打,那也是因为强者今天不想打你。 汤昭这些天没被人找,是因为小珮第一天的保护,一旦他们忘了小珮当初的威风,汤昭本身是没有威风可言的。 汤昭不喜欢这套规则,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要釜底抽薪,一次性解决问题。 夜色很黑,很寂静,所有人都睡觉了,汤昭却蓄势待发。 离着天亮还有三个时辰,这个时间可要好好利用起来。 杀一儆百。 55 君子之约 左虎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黑暗中,有门栓“咯”的一声轻响。 左虎眉毛微动,登时清醒过来。 他可不比院子里那些毛头小子,即使睡梦中依旧警惕性奇高,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反手去摸枕下的刀。 哪知对方来得奇快,出现在门口之后,反手关门,原地一蹬,竟然越过屋中空地,直接朝着床上扑来。 这一下如猛虎下山,左虎来不及掏刀,只得一掌拍过去。 对方同样一掌,眼见双掌要相对,那掌竟来得奇快,后发先至,不知怎么的,抢先一步印在他胸口。 那掌力来得凶猛,左虎只觉得胸口剧痛,但紧接着消失,显然对方主动收力,没有趁机输送掌力震他的内脏。 接着,对方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脉门。 左虎胸口阵阵发闷,心中暗想:内练高手! 外练高手控制人的时候是不会扣人脉门的,那最能只能把人胳膊拉断,一般都卡住咽喉之类要害,只有内练高手因为内力可以游走,从脉门输一道内力进去,瞬间能震断心脉,才会以此威胁。 整个黑蜘蛛山庄,除了庄主恐怕没几个是内练高手。 山庄又有内练高手进来了? 又是一场大乱? 只是,此人黑暗中的轮廓,怎么如此矮小? “你……你要干嘛?” 对方点起了灯火,露出一张年少却极端正的脸来。 “你……你不是那个……”左虎惊愕非常,在脑海里翻了半天,发现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少年彬彬有礼,道:“学生汤昭,打扰阁下休息了,还请见谅。” 左虎破口大骂道:“见你姥姥……”只觉得脉门一紧,忙降低了音调,道:“什么打扰休息,你要干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汤昭道:“正是知道,才想跟你聊聊。我昨天被人袭击了,阁下知道吗?” 左虎懵然道:“我……记不清了。” 汤昭道:“袭击也罢了,还有人往我房间里下毒。一而再,再而三,这也太过分了。” 左虎气道:“干我什么事?他们袭击你,你不会打回去吗?你连我都能打,还在乎其他人?你是检地司送来的?果然和检地司一样傲慢无礼,有手有脚不会动弹,还等着我们上赶着伺候你?” 汤昭正色道:“我不知道检地司是否傲慢,学生并无失礼之意。只是大家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大家各自修武修行,互不打扰不好吗?学生觉得咱们还是以和平共处为上。”他一面说,一面取出木剑,从床上缓缓地按了下去,直至没柄。 左虎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他这床是木床,可是床板并不薄,且是硬木做的,要以铁器插进去也就罢了,可是看得清楚,对方那把也是木剑! 而且,还不是刺下去的,而是“按”下去,一寸一寸往里楔,根本没有爆发冲击的力量,就像插在烂泥里,这是多大的手劲? 这汤昭……有这样的劲力,岂不比自己高出十倍? 可是他这等实力,怎么还跟那些小弟子打得有来有回呢? 扮猪吃老虎吗? 以左虎的见识,委实不知“术器”这等奇物,只觉得匪夷所思。 汤昭道:“这也是我想跟您聊的,左教师。” 一夜之间,汤昭紧赶慢赶,总算把事情按计划做完。 第二天早上,众葡萄院弟子出门时,发现操场当中多了一块巨石。 汤昭站在石头前,神情严肃。 任他神情再严肃,终究他相貌斯文,身高又未成,殊无威严,众葡萄院弟子路过时,最多看一眼,心想:这小白脸又跟谁较劲呢?便不在意。 汤昭目光逡巡,突然来到一人面前,道:“请稍等。” 那少年高高瘦瘦,面色发青,道:“干嘛?” 汤昭道:“你是万彪吗?” 那少年道:“大爷便是,怎的?” 汤昭不疾不徐道:“你昨天去我房间下毒来着。” 万彪脸色一沉,道:“胡说八道,你有证据吗?” 汤昭道:“我亲眼看见的。” 万彪哈哈笑道:“你是跟张大嘴学的吧?说瞎话不眨眼,你怎么能看见?根本不可能。” 汤昭道:“我看见了。你撅着屁股钻床底的姿势甚是不雅。” 万彪大怒,喝道:“少废话。找茬儿打架吗?大爷早就想揍你了,小白脸!”说罢一拳打过去。 汤昭脚下步法一变,凭空欺近三步,一掌印在万彪肚子上,把他打得弯下腰去,接着左掌横掠,将他摔出去。 那万彪滚了几滚,趴在地上,勉强要起身,汤昭道:“好家伙,还有一战之力!”当下一脚踹过去,把他踢出几步远。 他在这里暴打万彪,声势不小,登时把众人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种冲突戏码几乎每天都有,这么一边倒的却也少见,不少人都偷眼去看焦峰。这种单方面的碾压,以前都是焦峰的专利,如今也有其他人了。 焦峰站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其余众人不敢靠近他,只在背后有一塔没一搭小声议论。 “感觉这小子比昨天进步好多,难道是我的错觉?” “不是,他就是跟昨天比换了个人一样,那掌法……嗤!” “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难道是不装了?摊牌了?” “你说他跟那位比怎么样?” “哪位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休想骗我说出他的名字。” “呵呵。” 这边汤昭将万彪暴打一顿,眼见他昏了过去这才停手,放下袖子,将身上衣服抻平,调匀气息,道:“诸位葡萄院的同仁,我有话想和大家说。” 众人看完热闹,各自散去,没有人听他说什么。 汤昭回头道:“麻烦二位维持一下秩序。” 从大石后面转出两人,都臊眉耷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似被人暴揍过一顿,一个是高陌,另一个是有张大嘴之称的张绪。 汤昭微笑道:“有劳了。” 两人哑然,张绪突然大声道:“喂,汤少爷叫你们听他说话,你们没听到吗?滚回来,都赶着去投胎吗?” 众人回头,倒有一大半面带怒色。 汤昭知道张绪给他拉仇恨,并不在意,双脚原地一蹬,凭空拔地而起,落在大石上。 自从他学会了搬山掌,渐渐领悟了内外力融合之道,掌力也好,纵跃也好,双力并行,强劲何止翻倍,这一跳又高又飘,毫不吃力,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绝难做到。 众人看得炫目,都不吭声,心中均想:就听听他说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汤昭朗声道:“学生汤昭有礼了。在下跟诸位已有大半个月的同窗之谊,不说融洽友好,至少也是相安无事。不想这几日,形势突变,诸位中的几位对我连番挑衅伤害,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我觉得这样不好。我过几日便要一去不回,人生邂逅,都是缘分,何必给彼此留下不好的回忆呢?” 众人依旧默不作声,有人恍若未闻,有人面含嘲笑,有人更议论道:“这小子说话酸溜溜,显摆他读过书怎的?” 汤昭继续道:“当然诸位是江湖豪侠,习惯动手不动口,要说大家一概不许动手,恐怕强人所难。各位如何互相相处我管不着,我希望大家至少跟我动手时,有个节制。我想,就先定三条君子之约吧。” 石下已经有微微地哄笑了。 汤昭屈指道:“第一,不要无事生非。人非圣贤,或许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有人生气,烦请告知前因后果,若真是我的错,我当尽力补偿,实在不行,再约定动手。当然若诸位不招惹我,我绝不招惹诸位。这一条可以吗?” 众人微微冷笑,都如看戏一般,也没人说同意,也没人说不同意。 汤昭道:“好,没人反对,约定已成。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谁也不能反悔了。” 他接着道:“第二条,我喜欢用剑,大家喜欢用拳脚,喜欢用毒箭,都无所谓,各凭本事,有人用拳脚打我,我也会用剑反击的。这一条……看来也没人反对。” 顶着各色眼光,汤昭继续道:“第三条,以多欺少,非道义所为。大家要单挑就单挑,要群殴就群殴,人数悬殊,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无地自容。这一条……” 话音未落,终于有人阴阳怪气道:“我偏偏喜欢以多欺少,你待怎样?” 汤昭闻言,轻轻一跃,如苍鹰俯冲一般落下。 56 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 他一跃而下,诸弟子稍微静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汤昭刚刚展现出来的实力不俗,众人虽然从心底里排挤他,却不敢轻视。刚刚说了怪话的弟子往人群里一藏,打算汤昭追过来就鼓动大伙儿群殴他。 汤昭下来之后,并不看他,来到张绪张大嘴面前,突然抬起一脚把他踢飞了出去。 张绪滚了出去,趴在地上,怒道:“你他吗……”看到汤昭的脸,多少有点泄气,压着嗓子道,“你打我干什么?我没反对你,胡四反对你,你打他去啊!”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委屈。 汤昭心平气和道:“我为什么打人家?我跟大家商量,问有没有人反对,难道有人反对我就动手?君子和而不同,岂有一言堂之理?我是那样强凶霸道的人么?” “……”张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汤昭继续道:“而且我刚刚说过,不可无事生非。没有得罪我的,我绝不动手。我自己的话自己怎么能食言?他反对我,不算得罪。” 张绪眨眨眼,叫道:“可是我也没得罪你啊!” 汤昭道:“你昨天伙同高陌想杀我来着。” 张绪差点破音,叫道:“可是你昨天晚上你进我屋里打过我啦!” 汤昭道:“谁说得罪我一次我就只能打你一次来着?刚刚的君子约定有这一条吗?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他说着再次一脚把张绪踹得滚了几步,滚到人群里。 张绪骨头差点散了,灰头土脸爬起来,一眼看见胡老四,突然福至心灵,大吼道:“胡老四,你狗嘴里喷的什么屁话?少爷的话你凭什么不听?老子跟你没完!” 他含恨扑上去,一耳光把胡四抽的跌倒,接着将之压在身下,拳拳到肉暴揍对方。 汤昭不再看两人,对两边吱哇惨叫充耳不闻,道:“诸位同仁,还有异议吗?” 众人一时无声,不知谁说了一句:“谁敢……” 汤昭略歪了歪头,高陌发疯一般冲了上去,一拳将那人打到,骂道:“你说个屁,就你长了嘴?” 这下除了两场殴打外鸦雀无声,剩下的人除了低头看地,就是偷眼看焦峰。 场中除了焦峰,谁也拦不住汤昭行霸道,倘若焦峰开口,那两个走狗可不顶事。 焦峰抱着肩膀看着这一出好戏,并无阻拦的意思。 等了片刻,汤昭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咱们协定已成,即日生效。多谢大家。” 说着,他欠身行礼。 他的礼仪一向无差,众人却不自觉往旁边避去,然后多少都弯了弯腰还礼。 “下面……请左教师做个见证。”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旁边的左虎颇觉尴尬,按照词说,似乎很是丢脸,但不说也不成,目光往上翻,略带结巴道:“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一口吐沫一个钉,谁要是违反,后果自负。”说罢匆匆忙忙离去了。 他的背影多少有些狼狈,可能是顾忌面子,并没特别配合得给汤昭站台。但众人看向汤昭的目光更诡异了。 如果是上命差遣,左虎会表现得更好些,这样尴尬的表现只能说明,把左教师强拉来的,就是汤昭本人。 他真敢啊。 如果说汤昭武功突飞猛进,让众人觉得他变了个人,那么这场发作,让众人觉得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面白心黑,原本就是豺狼之性,装得不耐烦了,把绵羊皮一脱,露出獠牙罢了。 其实在场所有人都非良善之辈,但汤昭做事更诡异,和所有人思路不同,因为难以捉摸,所以越发可怕。 “这个小秀才……还有这样一面啊。”远处,有几个人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为首的一个白衣白裙,正是黑寡妇,另一个公服带剑,却是刑极。 刑极悠悠道:“他本来就有暴躁的一面,毕竟年轻嘛,热血沸腾的,可能温和,可能正直,不可能忍气吞声的。我很喜欢他刚性的一面。” 黑寡妇道:“既然暴戾,就与我们五毒会相合了,只要稍加引导,入我五毒会也大有可为啊。” 刑极失笑道:“那怎么能相合呢?善恶固然有变,一个人的审美情趣是不会变的。你看汤昭做事慢条斯理,有来有回,有始有终,多有趣味?纵然有一日堕落,也是有品味的恶棍,和你们养蛊养出来的无脑斗狠虫全然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慢慢收了笑容,他又道:“而且不会叫你引导的。向善的天才比纯金美玉更珍贵,是人间的宝物,我不会叫人玷污了的。庄主是一时俊杰,可不要自误。” 黑寡妇哼了一声,道:“你倒挺看重他的。既然这么看重,也该把握在手心里。你看他武功的进境,难道不奇怪?这不是关教师教出来的武功,就是化茧成蝶,也得有个结茧的过程,哪有原地变身的?你可不要光防着我,倒来了别的污水把你的宝贝染色了。” 刑极捏着下巴,道:“是挺有趣的。” 他似在思考,又道:“汤昭的事我会去查。庄主也约束一下其他人。葡萄院里小孩儿的事就当给这孩子的考验吧,外面乱七八糟的人可别放进来捣乱了。不然的话,拼外援我们检地司不会输的。” 黑寡妇扬眉道:“刑极,你说话永远轻轻巧巧,你的要求我哪一样没做到?也算够给你面子了。你也该给我面子,叫你手底下的人收敛点吧?人心向背,庄子上下没有人不讨厌检地司的,我的威望也不是这样消耗的。倘若你手下消停点,汤昭根本不可能招人恨。” 刑极笑道:“自然,谁的手下归谁管,和睦相处靠大家嘛。哦,那个左教师,我知道庄主嫌他无用,不过他既然肯庇佑汤昭,就容他几天吧。” 黑寡妇道:“既然邢大人开了金口,我再留他几日,等汤昭走了再处理掉。” 一场大戏落幕,众人又该做什么做什么。 汤昭也准备去练武,虽然关雷那里差不多算结课了,但那处小练武场很清净,他实在不想和这些人同列。 这时,一人无声无息拦住他。 汤昭一见此人,客气的拱手道:“原来是焦兄,多谢焦兄义助之情。” 其实焦峰也没做什么,就是袖手旁观罢了,但他这不作为大小也算个人情了。 要知道葡萄院每一届小弟子都有灰蛛王,但并不是每届灰蛛王都是无可争议的,甚至为了灰蛛王这个称号常有争斗。但焦峰这届没有,他是碾压级的。且他虽不结党,却极有威望,刚刚若是出来说一声反对,不需出手,底下自然一呼百应,汤昭就没那么容易掌控局面。 焦峰淡淡道:“其他人的事与我无关。我本以为你是个安分老实的人,是我看错了,你竟然会主动出击。” 汤昭微笑道:“物不平则鸣,人既有一口气在,总要做点什么。我难道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吗?” 焦峰端详他,道:“确实,人不可貌相。你的掌法很不错,要不要切磋一番?” 汤昭挑眉道:“切磋?” 虽然焦峰一直没表露敌意,但这个时候出言挑战未免有挑衅嫌疑。 焦峰坦然道:“切磋。武功切磋而已,不需要让其他人看见,找个清净地方,就我们两个。空手不带剑。”他目光在汤昭手中术器上一转,道,“如果用剑,我不是你对手。” 看来他知道术器的意义,只这一样,比左虎这等教师的见识都高。 汤昭略一沉吟,他素知焦峰不说谎话,但这几日风声鹤唳,他也有些拿不准,道:“好,你跟我来。” 他带焦峰进了关雷的小院。这里与外面演武场隔绝,又有关雷照看,想必能保万全。 哪知进院找不到关雷,只看到刘教师,说关雷今早酒醒,不知触动哪根情肠,出去散心了,想必几日内难回。 汤昭本担心他一去不回,刘教师又道多半还是会回来,虽然已经结课,但还会回来道别,他才放下心来,放下怅然,向刘教师借了院子比武。 正好小院中巨石被汤昭连夜推出去,中间剩下一片平地,可当擂台。汤昭把几把术器插在角落,隔出一块两丈方圆空间,道:“焦兄,请。” 57 火上房 两人各自摆出架势,凝神对峙。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自然也没有杂音,两人各自专注对方,暗自进行判断。 陡然间,汤昭出手,搬山掌前推——移山! 他这门掌法虽经平江秋修改,在招数上依旧不算精彩,好在平实无漏洞,没有短板,也不怕抢先出手。 焦峰也跟着出手,双掌一内一外翻起,连续出招。 缠丝手! 这可不是烂大街的毒砂掌,而是真正黑蜘蛛山庄的秘传功夫,一动起来方向难辨,深得黑蜘蛛之阴森诡异的精要。 焦峰在缠丝手上的功夫也极深,动作奇快,以大量的急速进击中和了原本招式中的阴柔,这是他自己结合实际情况进行的改进,虽是小改,却也可见他是武学奇才。 汤昭拼招式自然是难以跟进,但他搬山掌不以动作花哨为高,反而在劲力运用上,吞吐变换,也可以称“诡奇”二字。 加入内力之后,因为内力可以游动,搬山掌除了吞吐之外又加了“远、近”二字,可远可吐,可近可吞,两样组合便有数种变化,何况方向调整,加上掌力堆叠,种种变化更胜于焦峰缠丝手的招式变化。 两人开始还是原地斗掌,到后来是焦峰先动起来,脚下脚步交错,前后左右,不住变换,踏着各种方位,与汤昭游动。 汤昭并不游走,只在原地以简单的步法调换方向,迎接敌人,这样固有些被动,却是扬长避短。论脚下的步伐,他占了“踏实”二字,论灵活可不及,不擅游斗,因此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这种斗法,和他们两人形象正相反。 焦峰虽然偏瘦,身体占了年龄优势更为高大,又严肃刚硬,打起来手法如水流激荡,又曲折又灵活,汤昭身体瘦弱,相貌又是俊秀聪明,打得却像块压舱石。 打着打着,两人不止一次较力,汤昭以内力为骨,缠绕劲力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力量与焦峰硬拼,相差无几,两人均知是持久战。好在现在双方确认确实没有敌意,无意长时间硬怼力量,是以分别控制力量,以比武为主。 焦峰连变数招,始终不能占到便宜,道:“痛快。汤昭,你还有底牌吗?” 汤昭如实回答:“没了,我家底很薄。” 焦峰一扯嘴角,道:“你可真坦诚。我要换招数了。” 他稍一停顿,突然双臂变弯为直,变掌为拳,暴风雨般打了过来。 他本来面无表情,换了这门疯虎一样的拳法整个人气质都变了,面色也带上几分狰狞,仿佛要把地面都锤个窟窿。 汤昭压力陡增,他可没唬人,确实底子薄,和人对战的经验也浅,纵然战斗天赋不差,终究难以对症下药,他甚至看不清对方拳法。 好在搬山掌确实精到,虽然破不开招数,但掌法天然可以织出一张网来,内力外劲,将他牢牢守护在内,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这样他就被焦峰拳法包围了,只有防守没有进攻,殊无胜机。唯一可恃的就是等对方劲力不足,进攻自然缓下来,便可寻机反击。 但对方进攻需要力量,汤昭防守面面俱到同样也要费力,双方谁先不支还说不准。 渐渐地,焦峰凭借拳法将汤昭的防护圈压缩的小了一圈,他自己的危机更小,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大量攻出去,自家防守的破绽就可放开些。且他已经摸清了汤昭的招数,将对方招式可及的点都加意护住。 汤昭此时掌法已经熟极而流,几乎用不上脑子,焦峰这相当于帮他磨练招式,要他自己练,恐怕要花费十倍时间。 他一面被动防守,一面寻机出击,只是招数一招接一招,并无空隙。 突然,他心中一动,一招“积土成山”将力道用尽,猛然一吸,将焦峰身体引动偏侧,另一只手快速的前插。 这一招是他从没使过的,又轻又快,几乎不带任何劲力,仿佛一道轻烟穿过重重拳影—— 瞬间,停住。 再往前,就是焦峰的咽喉。 他这招奇快但没有威力,而且是指尖向前,五指并拢,倘若触到其他地方不但不能破防,说不定自己先戳了指头,但喉咙乃是极脆弱的部分,即使这样轻轻戳中,依旧有可能致命。 焦峰一下子僵住,打到一半的拳头停在空中。 两人僵持片刻,焦峰道:“我输了。” 汤昭一笑,手指自然收回,焦峰也顺理成章的收回拳头,捏了捏未伤分毫的喉咙,道:“新招式?自创的?” 汤昭笑道:“剑法。” 焦峰恍然大悟,释然一笑,道:“怪不得……小心!”将汤昭一推。 汤昭只觉得耳边一凉,一道乌光擦着耳朵飞过,他不及细想,就地一滚,滚到术器前面,伸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术器。 一股力量涌来,他精神一振,瞬间已经换了个状态。 回头一看,墙头上空无一人,再看焦峰神色不变,道:“万彪。” 汤昭怒气上冲,几步到了墙边,脚下蹬踩,一步跃上墙头,翻到外院。 外面万彪偷袭不中,早已做好准备,脸上血迹斑斑,拽着大刀叫道:“来呀,刚刚老子被你偷袭,这回就叫你……” 话音未落,汤昭带着术器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棍抽了过去。 这一棍正抽到刀刃上,万彪虎口破裂,刀子横甩出去,飞得没影了,接着被一脚踹中心窝,倒飞几丈,差点呕出心肝来。 他都懵了,刚刚不是没挨过汤昭的打,但总觉得自己也就差了几筹,不是没有抵抗余地。趁着汤昭离开,他又拉了几个胆子大脾气臭特别不忿汤昭的伙伴,打算一起围殴。虽然高陌和张绪死也不来,但他自忖人数够了,才先是偷袭,后是挑衅。 哪知汤昭冲过来,一棍刀飞,把他当麻袋一样一脚踢了出去,不但他,连他几个没来得及出手的小伙伴都目瞪口呆,耳边嗡嗡作响,均想: 这还是人吗? 汤昭兀自记得刚刚生死一瞬的恐怖,这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不及细想,术器当头劈了下去—— 旁边伸出一把剑,在他身前一搁。 两剑相交,汤昭木剑不得寸进,但剑上的劲力也给一股软绵绵的力道卸了,没受多少反震之力。 汤昭抬头,就见一熟悉的英武面容当前,和自己直接对视, 就听对方缓声道:“冷静点。” 汤昭长出一口气,缓缓收力,行礼道:“刑大人。” 这人自然是刑极了,他先将自己的剑收还剑鞘,笑道:“汤昭啊,好久不见。变了不少啊,刚刚一见你的威风,差点以为你长高了。” 汤昭心中一阵恍惚,记忆瞬间回流,想起了许多之前的事,人也平静下来,道:“是啊,好久不见。多谢大人及时阻拦。” 刑极轻讶道:“嗯?我还以为你嫌我拦着你出气呢。” 汤昭情绪渐平,道:“怎么会?大人是为大局着想。” 刚刚脾气上来,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要一剑对穿,觉得挡在面前的都是敌人,但那股情绪很快褪去,理智回归,他紧接着明白了刑极的意思——自己不能杀人的。 不是说万彪不该杀,杀人者人恒杀之,就算不按葡萄院的法则,不按照汤昭自己编的君子协定,在哪里也该算汤昭自卫。 只是不值得,尤其是现在,临战之前,不值得为这么个人否定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努力。 除非他想顺势误杀,以此摆脱迫在眉睫的任务。但汤昭若想这么干早有无数机会,既然主动坚持下来,又岂会半途而废? 没了杀意,眼看着趴在地上的万彪,也没什么怒意,只有憎厌和嫌恶。 杀意啊…… 这是他学武之后才滋生出来的东西。大半个月的经历起伏,他身上终究多了许多之前没有的东西。 这时在旁边偷窥的张绪和高陌眼见汤昭撤剑,点头哈腰的过来,将万彪拖走,不敢打扰汤昭和刑极。汤昭懒得看他们,不管他们是主动讨好,要替汤昭解决后患还是居然还念着同谋之谊,要救此人一命,都跟汤昭没什么关系了。 他之前这番动作只是为清净,并非真起意要当葡萄院土霸王。 刑极既然出现,或许汤昭在葡萄院的经历就要告一段落了。 刑极点头道:“和以前一样,聪慧通透,听得进人话。就是脾气渐长,这可不大好,被偷袭了固然可以愤怒,但不能失去冷静,不然很容易死。” 汤昭点头称是道:“大人,我感觉确实脾气越发暴躁了。你说我是不是练功练出毛病了?” 刑极端详他,道:“走火入魔?看着不像,一会儿我可以给你检查检查。你还记得第一次拿剑的时候,曾想劈我一剑的事么?当时我就告诉你,身怀利器,杀心自启。学了武功和掌握利剑是一个道理。但也不全是坏事。愤怒和激情本就是武功的一部分,你是不是很久没看过书了?” 汤昭摇头,刑极道:“可以找几本书看看,不为学什么道理,让自己的心静一静。或者打坐练练内力。这些方法都是自己慢慢磨出来的,不着急。先去看一下刚刚和你切磋的小子吧,他受伤了。” 58 人情 汤昭匆匆赶回去,发现焦峰正在打坐。 他看起来没什么外伤,脸色却异常惨白,虽在入定,眉头却紧锁,脸上肌肉时不时抽动一下。 此时院中还有一人,神色安闲的看着焦峰,见汤昭回来还打了个招呼。 “圆晴姐姐。”汤昭招呼道。 黑蜘蛛山庄众人中,汤昭最熟的就是圆晴,虽然他反感这里的人,但圆晴对他是不错的,他也心存感激。 “这是……” 圆晴道:“他给喂毒暗器擦了一下,现在正把毒逼出来。” 汤昭道:“行得通吗?”他也听说内力可以逼毒,但他不会这种操作。 圆晴微一抬下巴,道:“本来凭他浅浅的内力根本不够,但我山庄的内功本来就是先服食毒药再把毒逼出来,以此增长内力,在逼毒上非比寻常。也亏了他学得快,一般的弟子三年可学不到内功。没有解药可就死定了。” 汤昭拍了拍脑袋,道:“解药,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说着要出门去找万彪。 圆晴道:“省省精神吧,他吃过了。葡萄院的毒药就那么几种,还不常备着?不过这毒药发作猛烈,余毒难清,还需要逼毒罢了。” 汤昭问道:“会有后遗症吗?” 圆晴神色奇怪,道:“本来是没有的。” 但是…… 圆晴没有说“但是”,但她的神情说明有“但是”。 不等汤昭追问,圆晴已经问他过得怎么样,老师负不负责,学武开不开心? 汤昭只得回答一切都好,至于院中龃龉自然不提,圆晴今日既来,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她假装不知道,汤昭更不会提。 而圆晴也没对他在院中“立规矩”、偷袭教师表示不满,这一切都表示外面对院中不干涉的态度,只要汤昭没翻出天去,就是为所欲为。 毕竟随着日期迫近,汤昭近乎“无敌”,只要作不死,随便往死里作。 聊了一会儿,汤昭送圆晴出去,道别时,突然问道:“圆晴姐姐,倘若有人实力本来通过测试,绰绰有余,却因不可抗力出了意外,最终落选,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圆晴丝毫不奇他反应过来了,想也不想答道:“意外?那就是运气不好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江湖上刀头舔血,能活下来不但要实力强,运气也要好。运气不好早晚也是死,自然……” 汤昭听得心往下沉,脸色也渐渐沉重。 突然,圆晴噗嗤一笑,道:“你要给人求情,是不是?那你求我好了。” 汤昭一时讷讷,本来他正要开口恳求,但圆晴这一说,反而一时开不了口。 圆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知道你腼腆,你要跟我求情,就点点头。” 汤昭抿着嘴,点了点头。 圆晴道:“行吧,你开了口,我就跟庄主说一声。你呀,等我的好消息吧。”说着如蜻蜓点水般拍了一下汤昭的肩膀。转身走了。 汤昭明知她调戏自己,但若真能帮焦峰一把,也是大好事,便遥遥道谢。 回到小院,焦峰已经站起,除了脸色发白,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淡淡道:“不要节外生枝。” 汤昭知道他肯定听见了,这焦峰久居侪辈魁首,心有傲气,不肯受人照顾,道:“我只提了一句,人家还没答应呢。真以为我有那么大面子?”说罢很自然的问道,“没问题吧?真的虚了?” 焦峰道:“区区院考,我甚至不需要发一招。” 汤昭懂了,空城计。 焦峰实力比左虎之类的教师有过之无不及,在葡萄院呈统治压制,积威极重,其他人遇到他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尤其是院考,输赢也决生死,宁可放弃必输的场次再去拼别人。 但既然准备唱空城计,那就是真虚吧? 汤昭心中担忧,却没说什么。终究他受自己连累,回头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回到房中,刑极正在等他。 见到刑极的一瞬间,汤昭目光不自觉的想往罐子那里瞟,好在即使控制住了。 刑极笑眯眯道:“好久不见,见到我惊喜不惊喜?” 汤昭定了定神,随意拉开椅子坐下——刑极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床上,他也只有椅子坐。 他主动问道:“大人一向可好?检地司的事怎么样?魔窟那边进展顺利吗?合阳县的武林同道还服气么?盟友这边配合愉快么?当面骂检地司的人少点了没有?上次要找的剑客线索找到了么?” 他一连串的发问,连刑极也有点措手不及。接着笑道:“怎么?小汤这么关注司里的事?很好,很有检地司人的自觉、既然这样,我跟您汇报一下?” 汤昭抬了抬手,示意他请便。 刑极毫不介意,道:“咱们的形势呢,不算大好,算小好吧。魔窟那边的事按部就班的推进,现在外围快扫清了。合阳县的同道嘛……还算配合,不配合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还在逐步说服他们。” 汤昭心想:不配合的人越来越少,是不是字面意思? 刑极笑道:“说起来,你上次提供的那条白头发的线索很有用。我们追踪到了一个隐藏在合阳的剑客。虽然还没看见活人,但已经摸到了他的影子。我们肯定要在魔窟降临之前解决他,大事临头,合阳县不许有莫名的剑客存在。你的线索立了功,我给你记上,进了检地司就可以领取。从记功那天开始你可以算资历了。” 汤昭虽不大懂,但猜到是好事,道:“谢谢大人。” 刑极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那个剑客应该就是发一千两花红悬赏你的人。” 汤昭想起还有这茬儿呢。虽然他在黑蜘蛛山庄,没有受到影响,但总背着个悬赏就像头上悬着把刀,很不自在,急问道:“他为什么要抓我呀?” 刑极道:“不知道。等抓住了他问问就知道了。” 汤昭思索道:“我能帮忙吗?比如诱饵什么的?” 刑极微微一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诱饵啊……也有这么干的,但会显得我们很无能。刑某让小孩子拿剑上战场,已经让人说很无耻了。我总不能又无能又无耻吧?” 他自己笑了两声,道:“怎么,你被关得闷了,极静思动了?要不要我让尹庄主给你安排个小活儿出去玩玩?” 汤昭虽有些心动,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魔窟前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真得抓紧一分一秒才行,道:“我也没那么闲,我这一天天忙的……” 他想了想确实忙,但大部分忙的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刑极赞道:“有定力。来,手给我。” 汤昭依言伸出手去,以为刑极是按照之前所说给他检查是否走火入魔。 哪知刚靠近,刑极手掌压上,飞快的击向他掌心。 汤昭本能的反手推出,内外之力俱至,两人双掌一碰,刑极便收回手。 一怔之下,汤昭猜到他试自己功夫。刑极点头道:“进度不错。比我想的还好些。看来你没有懈怠。时间确实不多了。经过擎天寺精确,只剩下七天了。” 59 内部资料(为盟主黎塞留夫人加更) 听到七天,汤昭背脊一下子直了。一股危机感瞬间压上心头。 虽然他也知道一日日期限逼近,但终究是个模糊时间,就像秋后问斩,没准日子还好,要明确说七日之后就要杀头,那感觉又完全不同了。 眼见刚刚还和自己扯淡的汤昭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刑极笑道:“怎么,还没准备好?” 汤昭无奈道:“哪能准备好啊?感觉永远都准备不好。我天天练剑,可是离着剑术高手还差得远呢!而且拿着木剑天天劈空,到时候就能上场斩妖除魔了吗?我只远远见过一只魅影,连天魔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好虚啊。” 刑极道:“这个怪我,这些事情早就该告诉你。”说着抛出一册书卷,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分量着实不轻。 “这是昨天刚赶出来的资料,包括了魔窟的情况、咱们自家的部署还有敌人的资料。这回参加的检地司成员人手一份。你也属检地司统属,自然也有一份。你这份我额外作了注释,注明了一些常识问题。” 汤昭掂着这份两指厚的大部头,这玩意就算认真看一遍也得两三天的功夫。封面上四个大字“内部资料”,落款是“擎天寺”。 刑极道:“内部资料,阅后即焚。其实也无所谓,就这么几天了,有耐心看完这么厚书的人可不多。你说这擎天寺,回回印这么厚一沓资料,谁看啊?显摆自己经费多是吧?我属下那些大老粗,当初司里怎么教他们读书来着?一个个好似不认字似的,都等我会上讲解,浪费我的时间。还是你省心,把书往那里一放,自己就能看懂。” 汤昭觉得他在说风凉话,那股恶劣劲儿又冒出来了,有个冲动想把这本书楔他脑袋上。 但愿这玩意儿写的通俗易懂,不然他还得看眼镜注释或者问平江秋。攒着问题最后问刑极?谁知道最后哪儿逮他去? “还有……” 汤昭道:“能不能把那把黑白剑先给我,我适应两天?术器和那把剑还是完全不同的吧?到时候不顺手怎么办?” 刑极叹气道:“这其实是合理要求,可惜这把剑太珍贵了,不能留在你手里。不然稍微有点风声,三更半夜从窗户里蹦进来一两个剑客,把你‘呃’——”他用手一划,“我可来不及救你。” 汤昭心想:你不把剑放在这里,难道就不能从窗户外往里蹦剑客高手了吗?黑蜘蛛山庄现在很安全吗? 刑极安抚他道:“你先自己看几天。再过四天,离着魔窟还剩三天时,我把你带出去,把剑解封,全交给你,再指点你一步步掌握那把剑。这是我答应你的,绝不反悔。” 汤昭放下心来,他已经有了好几个指点过他的老师,但他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略不着调的人最厉害,包括剑侠平江秋在内,可能是因为性格问题,越是跳脱越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吧。 他好奇道:“大人,你是剑客吧?那把剑的主人也是检地司的吗?” 你的剑是什么样的呢? 他还想问这句,当然没有问出来,那可太冒犯了。 因为每把剑不同,剑的情报是很重要的,除非自己泄露,否则一般人还是不要打听的好。这就跟江湖上不要随便询问别人武功路数是一样的。 当然,悄悄叩剑不在其中。 刑极坦然道:“我当然是剑客。”他点了点那本《内部资料》,“里面有我的资料,还算详细。按规矩都要介绍的。若是将士连他们的统帅是谁都不知道,那还能上战场吗?” “至于那把剑,不说主人——汤昭,剑没有主人,我们是剑客。剑与剑客不是主从关系,应该说是主客。那把剑是一位前辈的,我……” 他露出追忆神色,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追随的一位镇守使。当然,他可没我这么混蛋,推小孩出力,而是一直替我和同辈们遮风挡雨。我从小就立志追随他,最好长大了成为他麾下一支利剑。可惜他后来殉职了。” 他轻轻搭上汤昭的肩膀,神色难得严肃,道:“汤昭,你所持的是一把大英雄的剑,也是凝聚英雄所有心血正气的正义之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持这把剑,你也只有一次机会。” “汤昭这小孩儿真有意思,我看他有点闷闷的,以为他不爱交流。没想到他会主动请求你救一个小蛛崽。他那种性子还能和咱们山庄的崽子们交朋友?” 圆晴低眉顺眼,道:“这本来不合规矩。只因您提前吩咐,我才答应了他。” 黑寡妇嗯了一声,道:“小事而已。答应呗。” 圆晴偷眼看了一下黑寡妇,她是黑寡妇贴身侍婢,虽然敬畏这位主人,但因为亲近,有时候也是能说一些心里话的,道:“奴婢以为,若是您当真看好那姓焦的小子,顺水推舟放他一马,那也不算什么。但只为了做检地司和汤昭的人情,似也不必……” 黑寡妇眼光一瞥,道:“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也挺喜欢汤昭,乐意做这个人情呢。” 圆晴道:“他生得好,还挺有礼貌,我也不讨厌他。但他是检地司的人啊,我何必给他做人情?”言辞之中,对检地司三个字极其嫌弃。 黑寡妇也不在意,基本上黑蜘蛛山庄上下每个人对检地司都是这个态度,只不过随着检地司对合阳县连番清扫,敢当面不满的人越来越少而已。 江湖上的人,怀德不怀德不说,畏威肯定是会的,不然活不到那么大。 现在山庄上下的态度是:横竖就几天了,时间一到检地司自然滚蛋,大家忍忍就过去了。 黑寡妇眼睛微眯,道:“汤昭的人情可以做,至少不亏。至于姓焦的小孩,也算有趣。我们庄里居然有人看到别人被偷袭,第一反应是提醒,甚至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阻拦,这不有趣吗?” 圆晴立刻道:“倘若是我,为您阻挡袭击就算丧命也在所不惜。” 黑寡妇不为所动,道:“我是你主人,自然不同。倘若圆羽有危险,你会冒险吗?” 圆晴默然,她当然不会。倒不是她异常冷血,而是她从黑蜘蛛山庄的选拔体系里出来,踩着同辈的累累尸骨,压根从思想里断绝了“友爱”这个概念,最多懂得“效忠”罢了。 这么说焦峰确实少见,可能是因为他天资高、实力强,不必把自己逼疯就能脱颖而出,保留了一些朴素的良心。 但这样的人在五毒会的评价系统里…… 园晴锁眉道,“那小子根本不合格。心不狠,手不辣,再高的天资也不能成器,如何放出去拼杀呢?到时候别误了事。” 黑寡妇道:“放出去杀人不合格,放在我身边守护最合适。难得能在自己人里找出来懂得‘挺身而出’的人,人才难得啊。我的安全交给这等人才安心。” 圆晴不说话了,她心底还是不认可,就算是“合格”的五毒会弟子,也知道为主上挡刀子,怎么就不如焦峰安心了? 她心中不免愤懑,更生出一丝恐惧——作为庄主的贴身侍婢,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位庄主其实并不喜欢标准的五毒会弟子,甚至有些嫌恶他们,尤其在刑极到来之后,表现的越发明显。 圆晴心中害怕,一是怕庄主厌弃自己这样标准的五毒会人,二是怕山庄上下知道了庄主的私心会爆发大乱,把她也牵连进去。 她此时深恨刑极,此人傲慢无礼,横行霸道还罢了,更不知给庄主灌了什么迷汤,把庄主带歪了。 当然是刑极带的,难道还能是身为五毒会嫡系,连惊蛰山庄都有门路的庄主早就讨厌五毒会,只因这回刑极来了,有了支持才表现出来了吗? 黑寡妇道:“过两日你去告诉汤昭,说我看在他面上,给焦峰多一个机会,保他不死。” 圆晴强行拉回思路,赔笑道:“您还特意去告诉汤昭,可真是厚爱。” 黑寡妇道:“人情送到嘴边,就领了呗。惠而不费。汤昭啊……虽然现在不算什么,但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如果有一天……” 她不自觉的回手,抚摸着架上一本书。 圆晴目光悄悄看向那本书,她知道这是庄主最喜欢的一本书,好像是给小孩儿看的故事书,描绘天上飘着一个仙境,一个梦幻城啥的。 她也不奇怪江湖闻名丧胆的黑寡妇居然看这种小儿书——别的书多枯燥啊,看小孩儿书消遣不很正常? 黑寡妇自语道:“其实还可以再下点儿功夫。这个月我也太忙,没去联络感情,现在得补一补了。可惜他什么也不缺,要不要带他出去玩玩?” 圆晴更没法说话了,总不能说:“庄主您亲自去和那小鬼联络感情?不会太掉价吗?” 黑寡妇微一回头,道:“你去放个风声,敷衍完刑极这一波,黑蜘蛛山庄全体备战,攻打金蟾岛。” 圆晴精神一振,惊喜道:“金蟾岛?不攻打铁蝎堡吗?” 黑寡妇淡淡道:“铁蝎堡?都快给检地司推平了,铁蝎子也死了,有什么好打的?到时候发悬赏,铁蝎堡的一切任由山庄弟子自取就是了。打完金蟾岛,合阳县五毒会不就剩我们一家了吗?去,叫他们准备起来。省的无事生非,给我找事。” 60 金蟾吐珠(为500收藏加更) 此时的汤昭,正在湖边练功,平江秋在看书。 自从平江秋呕心沥血帮他改搬山掌,两人关系早不同当日,已有师徒之实。汤昭再求教便不客气了。按照计划,今日他该补一补内功的课,可是刚拿到手的资料也很重要,是要争分夺秒学习的。 恰巧平江秋也想看看到底如今魔窟发展成什么样,便先传了汤昭内功口诀,趁着他行功时,把资料拿过来看。 虽然刑极说是内部资料,但又没严格要求保密。平江秋显然不会外传,传也传不出去,他又大声嚷嚷一定要看,汤昭只好同意。 平江秋传的这门内功叫做“金蟾吐珠功”,乃是他偶得的内功。按照他的说法,内功也不过玄功前的过渡,练个差不多的就好。他岁数太大,当年的内功都忘得差不多了,这门内功在他收藏里算看得过去的。 “从脉络看,这部功法应该是一门绝品内功的简化版,只论本身亦可入了上乘之流。我又亲自雕琢修改,加以完善,将内功品阶又提升一个层次。倘若有机会你倒可以找找那原版的绝品内功,看和我修改的版本比孰高孰下?” 特意去找绝品内功,可能没那个机会。虽然平江秋不把什么绝品内功放在眼里,但是在江湖上这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宝贝,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不过汤昭觉得,是不是扔进井里,直接就能得到原版? 开玩笑,他只剩一次见仙女的机会,镜片修复完毕之前可不会浪费在内功上。他留着眼镜的一只眼还有大用呢。 不过“金蟾”? 怎么离不开五毒这一块了? 金蟾吐珠功十分完整,从感气、聚气、行气至搬运周天大成无不周详。足够练到内练圆满,与玄功相接。 汤昭有玄功文字的功底,又有平江秋指导,修炼过程可谓一帆风顺。尤其体内早有一缕内力为引,省去了先前感应、聚气的水磨工夫,从开始修炼到搬运周天气息流转只用了一个罐子——也就是几个时辰的时间。 和书上说的不同,内练的根基也是饮食营养,只是“气力”的另一种修炼方式,可没有感应天地灵气接引入体之类的高端操作,更没有辟谷一说。只要药食跟上,无论罐内罐外都不影响修炼。 平江秋指点完汤昭,让他静静打坐,自己拿了那本资料翻看,开始还好,越看越神色不爽,口中啧啧有声。显然如鲠在喉。 可惜汤昭专心练功,没有配合将“丞相为何发笑?”这类捧哏递过去,让他憋得好不难受。 一直到练功已毕,汤昭张口吐气,白气团如宝珠凝聚,仿佛一只金蟾对月吐珠,这一日修炼方告一段落。 不等汤昭歇歇,平江秋早就迫不及待,招手道:“你来看,你来看!” 汤昭好笑,知道老头性情直白,不加掩饰,正好他修炼有成,自觉肺腑充盈,神清气爽,感谢平江秋指导之德,凑过来陪他解闷。 平江秋正把书翻到中间处,摊开书页一侧是图,一侧是字。 汤昭一看那图,讶道:“刑大人?” 那图画可不是刑极的画像?别说还几分神似,一眼能认出来。而且还有美化之嫌,可见编书的是自己人。 平江秋道:“对对对,这书里头书这小子就是这次朝廷这边的首领,一个五品官来着?” 汤昭道:“刑大人是镇守使。” 平江秋哼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剑客。” 另一侧是刑极的资料,从官职、履历到实力乃至剑的资料都有,当然剑只有个描述,远不如汤昭的剑谱中分条列表那样详尽,但境界是标好的,是剑客无疑。 “狴犴……” 所以刑极的剑是“狴犴剑”吗? “狴犴是刑狱神兽……配得上他的名字。” 狴犴,獬豸,这是追寻前辈脚步,另成一家了。 汤昭不禁神往,他也想如此,拥有自己的剑。 平江秋不以为然道:“我管他叫什么剑,反正剑的名字都是自己起的,胡吹大气呗。但他不过是剑客而已,还不如我。” 汤昭听到胡吹大气,不免想起了“须弥”和“罐罐”,凑近一看,刑极的画像被平江秋手指都搓出皱褶来了,可见平江秋有多讨厌。其实两人没见过面,难道是嫉妒刑极位高权重、年轻有为? 不过也可能单纯是看刑极的脸就不爽,刑极确实挺招人恨的。 汤昭道:“这么说您老要出山,这一本书上的大小高手,都不够你一个人扫的?” 平江秋一仰头,道:“呵呵。” 接着他悻悻道:“可惜我不能出去。这小子虽不济事,朝廷里还是有能人,江湖上也有很多狠人。可惜,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啊。” 汤昭好笑,刑极什么时候都嬉笑怒骂浑无忌惮,哪里知道罐子有人叫他“竖子”? 平江秋又翻一页,道:“看,还有你呢。” 汤昭更好奇了,只见几页带配图的人员介绍之后,还有一页“其余司吏”列表,列有数十个名字,汤昭正在其中。除了一个名字,啥也没有。 汤昭“哦”了一声,心中庆幸没有自己的大头画像不算尴尬,但又隐隐失望。 平江秋道:“甚至没给你标一个‘剑使’。这是藏木于林,谁会发现这等随从名单里竟藏有秘密武器?” 汤昭道:“难道不是我这样的还有几十个?” 平江秋冷笑道:“一个权剑使短期战力顶得上一个剑客。区区一个镇守使手里都有几十把权剑,检地司还不翻了天?那还要前面那些废物干什么?” 汤昭正往前翻,听到“废物”两个字稍微僵了一下。 因为他正翻到司立玉那一页。 没错,虽然排在最后,司立玉是有大头画的,虽不比刑极独占两页,也有单独一页列出官职、修为等等。 司立玉是“锋卫尉”正九品,算是检地司下正式官职的起点。 汤昭蹙眉道:“怎么见得其他人是废物呢?” 平江秋哪知道察言观色,道:“连剑客也不是,能有什么本事?” 司立玉的修为标注的是“散人、重剑士”。 “散人?什么境界?” 平江秋道:“就是那些内外圆满,修了玄功练就罡气,精神也养到了‘蕴识’,只等寻到了剑就做剑客的那些人。他们自认为超脱于江湖武者,又不归剑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天下间无处不可去,便自称散人。” 汤昭不甚赞同——自由自在?司立玉哪里自在了?感觉他绷得特别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平江秋讽刺道:“这是他们的自称,现在比当年可收敛多了。当年可是称作“镇国武圣”的。现在大家都知道剑客才是正途,散人也就是个自傲又自怜的自称罢了。” “无拘无束不也就是无依无靠?剑客不收,又不屑与侠客为伍,不就是散人?内心不知多盼望寻到宝剑做个剑客。” 汤昭听懂了,道:“散人就是没有剑的剑客。” 就像没有车但有证的司机。 “然则散人比剑客也就差一把剑而已,说不定哪天拿到了就是剑客。怎么能说是废物呢?” 平江秋道:“就差一把剑?嘿嘿,九成九的人一辈子就差一把剑呢。没有剑的散人多了,没主的剑可不多啊。” 汤昭坐到他身边,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怎么才能找到剑呢?我知道每个人的剑不同,也知道剑会选择自己的剑客。但是那些没主的剑在哪儿藏着呢?剑是怎么来的呢?” 61 剑种 他这么一问,平江秋竟愣住了,道:“怎么来的……这个……剑是铸剑师铸造的啊。” 汤昭凛然,道:“剑这么神奇,竟然是人力铸造的吗?” 既然是人能铸造的,那应该不那么稀有才对。 平江秋理清了思路,道:“人肯定是不能随便铸造的,即使是铸剑师也不能。铸造一把剑需要有剑种。剑种是天地间最神奇的宝物,蕴含着无尽可能。铸剑师把剑种和珍贵材料一起铸造,就成了神奇的剑。” 汤昭追问道:“那剑种是怎么来的?” 平江秋脸色僵硬,憋了半天,反问道:“我问你,猪是怎么来的?” 汤昭试探道:“母猪生的?” 平江秋揪着胡子,怒道:“我岂不知是母猪生的?我问你第一头猪是怎么来的?” 汤昭眨了眨眼,立刻想到了“进化论”、“生命起源”之类的名词,不过这玩意儿他没学懂,自然拿不出来卖弄。 平江秋缓了口气,道:“剑种就像天材地宝……和猪一样,都是天地孕育的,天生万物嘛。当然剑种是天地精华,最为珍惜不过。虽然说第一把剑距今也才几百年,但那只能说明,铸剑师发现剑种、掌握铸剑术几百年,难道他们不发现,剑种就不存在了么?那剑种在天地间孕育说不定几万年了。” 汤昭轻声道:“剑种和猪……” 平江秋瞪了他一眼,道:“我举着个例子是说——就像猪一样,你知道猪是怎么来的有什么意义吗?你知道怎么杀猪、怎么配种有意义吗?你应该关心怎么吃到猪肉,哪里的猪肉好吃!” 汤昭点头受教,再不受教老头就要暴走了。 平江秋道:“想要找到剑,第一个办法是找到剑种,然后请铸剑师铸剑。这个全靠运气,可能你家后院就埋着,也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所有的散人都想找到剑种,还有专门的‘猎宝人’也在找,可是能找到的寥寥无几。大概人间的剑种找的差不多了,只能去前线找,去古战场找。可是那些地方不是剑客进去又是找死,所以找剑种是越来越难了。” “而且就算你出门捡到剑种,十之八九也不适合你,还是只能等着交换,或者卖出去。所以说……” 汤昭道:“只要能卖,最终都会落到有钱有势的人手里?” 平江秋点头,道:“没错。就像稀世珍宝一定落到最大的买家手里。剑当然是大势力最多。这些大势力一方面收集人间的剑,又可以派剑客进凶险的地方找剑种,自家剑客死了剑也会回收,等待新主人。日积月累,数量不少。所以如果一个势力够古老,它的底蕴一般也不俗。” “天下势力最大无过于朝廷,其次是那些洞天福地里的大宗门。据说现在京城里的皇帝老儿说了不算了,天下诸侯割据,各霸一方。不过那些军头朝兴夕亡,可能没怎么搜刮就亡了,谈不上底蕴,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可猜不透各家家底了。” 汤昭点头,紧接着又是一愣,心想:你不是从前朝就躲进罐子里的吗?怎么连朝廷局势都知道啊?还有皇权衰落,地方失控这种事,就算是大晋百姓,只要周围还算太平,不特意关心大局也未必知道啊? 就连汤昭自己也是听陈总说的,陈总可是对天下大势特别感兴趣。 平江秋古怪的地方可不少,汤昭不想挑破罢了。 平江秋浑然不知自己人设崩塌,继续道:“以后你要想当剑客,最简单的当然是跟着检地司,四处除魔平煞,立功受奖换资源,但也别全信别人。还是要去找找剑种,不匹配也没关系,留在手里等跟别人交换。或者去旧货黑市看看,有些宝剑自晦,或者尘封在哪里等着新主人——一定要去黑市,明面上就算是残剑也不许公开售卖的。还有就是可以结交个铸剑师,他们手里会有意想不到的珍藏,这一条也不容易,铸剑师一个个眼高于顶,那么多人巴结他们都不稀罕。” 汤昭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 平江秋又看了一眼资料,道:“检地司虽然横凶霸道的,但他们管得是地上的事,一心铲除魔窟,不去前线,只能算二线队伍,未必富裕到哪儿去。你看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是散人,也算个天才吧?不过是个重剑士,连剑生也没落着。” 汤昭跟着看去,平江秋已经翻到前面,刑极之后第三页,那是一个女子画像,“你看这女人也是散人,但人家是剑生。说明人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剑,只要剑心达到‘金石为开’的境界,马上就成了剑客。这小子还遥遥无期。重剑士,只能拿重术器,好点拿法器战斗,根本没必要特别写出来,都是散人了,谁还没把重术器?你拿着你那把破木剑再学两手御剑术,也可以叫重剑士了。” 他又笑道:“对了,你是权剑剑使。只要好好发挥的权剑的力量,你打他是小菜一碟。” 汤昭只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武功和司立玉差那么多,就靠一把剑就能拉平或者反超了?这剑也太重要了。 这是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可也是个重度依赖外物的世界? 平江秋道:“检地司把你当秘密武器了,不然你名字后面应该列‘剑使’,排名在司立玉之前才对。” 汤昭摇手道:“我哪能和司老师比?不引人注意挺好的。” 平江秋随手翻看,道:“其实还可以再往前排。我说检地司人手不富裕吧?正使剑客,副使灵官,后面就是剑生。然后就是些充数的重剑士,有什么屁用?好歹没有混进去轻剑士。你要是能成一个合格的剑使,在这群人里能排第四,说不定是前三。” 汤昭被他说得都有点虚了,他什么水平他自己知道,凭他加上一把剑就排在队伍前三,这能靠谱吗? 他小心翼翼道:“这队伍不行吗?” 平江秋哼了一声,撇嘴道:“就……马马虎虎吧。主要这就是个小型魔窟,范围不过十里,这些人也够了。你看后面列出来的那些潜在危险,那都什么臭鱼烂虾?本地武林、县城土豪、过路散人,也就圣月教还像个样子。到时候几个重剑士把外围扫一扫,你们几个进去扫荡,应该够用。” 汤昭听他的口气,似乎检地司实力也没那么差,刚刚是贬低过分了,道:“平先生,你看完了么?我看看吧?” 平江秋把资料扔给他,道:“看吧。主要看前面魔窟的那部分。里面介绍还挺全的。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武功不精,其实武功用在江湖争锋有用,诛魔除煞还得靠剑的力量。他们肯定会让你进魔窟除魔,外围厮杀不用你管。你多看看魔啊魅啊的,心里有数。” 汤昭谢过,就坐在湖边,打开资料。 平江秋突然微露异色,似察觉异常,却若无其事,慢悠悠的打开一罐时间。 汤昭终于从头看这本资料。 这本大部头的资料,确实十分详尽,图文并茂,一色密密麻麻蝇头小字,若在外面借着蜡烛那些微烛光看,不过一两页就得头晕眼花,在开阔的湖光天色下翻阅,自然又不同。 书的前半部分都在介绍魔窟,从天时、地形、先兆、以往魔窟对比等方面推测魔窟的类型、规模、环境、可能存在的魔物等等。 这部分写的是非常专业,有地图有数据,还有许多专业词语,汤昭看得很艰难。 好在他有生啃桐花引凤诀的经验,倒也不慌。不是说两者有什么相通之处,而是有了那一次经历,再看到满篇生僻词语能够心平气和。 忽略那些看不懂的,还是有看得懂的东西嘛。 “魔窟:竭泽。分类水型魔窟,规模小型。” 直至今日,因为魔窟还未降临,一切都是推测,名字也是暂取的。 “十月十六,方圆十里。” 薛府延伸十里,离着黑蜘蛛山庄不足五里。如果波及再大一点儿,山庄就危险了啊。 也不知道山庄上下知不知道这个危险,怎么感觉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没在怕的。 “自九月起,阴气弥漫,野兽狂躁,居民被阴气侵蚀……异兆:河流干涸?井水枯竭?” 汤昭立刻想起银杏林里那条深沟,据说那之前还是条河? 原来那就是魔窟异兆吗? 阴气侵蚀……薛大侠那样苍老衰弱,是阴气侵蚀的缘故么? 可是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推测魔窟产出,九品。那应该是最低了吧?蕴藏剑种可能性……有?” 62 明月投我窗 “剑种?魔窟里怎么会有剑种呢?” 平江秋正在看一本看了十几遍的旧书,有一搭没一搭根本没沉浸,随口道:“嗯,是可能有,没说一定有。” 汤昭道:“不是说剑种很稀有吗?魔窟和剑种有什么关系?” 平江秋道:“是很稀有啊,都引来天魔觊觎了嘛。” 他放下书,解释了一句:“很久之前,大家也觉得,剑种难得,但魔窟里常常发现,是不是杀了天魔就能得到剑种呢。那个时候,还有人觉得剑客是邪魔外道呢,很是掀起了一通反剑客的浪潮。不过,后来大家知道了,不是魔窟里有剑种,而是剑种会引来魔窟。” “魔窟、天魔、魅影这些东西本质都是域外来的杂碎,天魔最强,但它们很少降临,一旦降临必然伴随着魔窟,连环境都要改变。他们降临不容易,必须要有利可图,比如说剑种,据说他们能生吃剑种,增长实力。那些魅影之类就是天魔的仆从,实力有强有弱,大部分不强,强大的武者就能对付。但十分诡异,且数量极多,一到祸月噼里啪啦往下掉,嗖的一下钻进地里,然后就藏在不知在哪儿害人,防不胜防。一般说的阴祸,大部分是魅影引起的。” “至于凶兽,那都不算事儿。是本地的野兽受到煞气影响,疯狂之后变化而成的。也就皮糙肉厚一点儿,一般都交给同样皮糙肉厚的江湖汉对付,你知道的,给封个义士啥的。” 汤昭默然,道:“那也是保境安民的好汉。” 平江秋道:“以前呢,魔窟一旦降临,都是追着剑种来的,是灾难也是机遇,都有好多人来抢的。但后来魔窟降临越来越频繁,不需要理由,想降临就降临,九成的魔窟没有剑种,反而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无利可图,大家都没兴趣了。除非朝廷征召才撑个场面。只有那些没见过的世面的乡土小势力和亡命徒才想冒险。” 他摇着头,神情变得沮丧,道:“这个世界要完啦。魔窟是永久的灾难,天魔消灭了魔窟也不会灭,就像疮疤,东一块西一块早晚铺满土地,连种田的地方也没有。野兽都成了凶兽,杀也杀不完,牛马畜生要么变异,要么死光。更别说天魔魅影越来越多,咱们的世界就是筛子……早晚大家都死光!还是我这里安全些。”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总是生无可恋那一套,汤昭听得十分心烦,别管有没有道理,反正听着让人心情灰败。 汤昭问道:“我看说魔窟的环境各异,最后也有变成森林、水泊的。就没有把土地变得富饶的魔窟吗?就不能利用一下被改变的土地吗?”。 平江秋哼道:“你想什么呢?魔窟里全是阴气,一般人被阴气侵蚀,少说得大病一场,怎么利用啊?” 汤昭道:“就没有能在阴气中生长的庄稼么?特别培养一下呢?一般人没法靠近,血气旺盛的高手呢?练了罡气的散人呢?” 平江秋神色古怪,道:“你想什么呢?别说散人了,武功高强的江湖好汉在外面吃香喝辣,为什么要去魔窟里种地?” 汤昭道:“不用自己种地,可以让力气大的凶兽种地啊?把魔窟里的地分一分,有钱赚不好吗?而且凶兽虽然难吃,但是能吃,而且大补,为什么不养起来割肉?” 平江秋越听越是匪夷所思,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不是秀才出身么?怎么想到种地的事呢?” 汤昭想说,这是陈总教我的,但想想自己根本没见过魔窟,也不知其中情况,在这里只是空谈,也不符合陈总教导的做事原则,便不再提,只把这件事记下来。 他又接着看资料,后面就是各种介绍,推测魔窟的环境和各种魔物,主要就是天魔还有各色魅影。其中魅影画的很详细,看起来奇形怪状,有些恐怖,好在只是图画,再恐怖也有限。至于天魔,只推测了个尺寸,连图也画不出来。 “还有一刻钟。”平江秋突然提醒。 汤昭转过头,道:“什么?” 平江秋道:“外面有人找你。” 汤昭忙起身道:“啊?那我……” 平江秋道:“咱们两个在这儿看书,其他人算什么东西,叫他们等着。” 汤昭道:“我哪有您这么大派头?我得走了——” 平江秋道:“我早发觉了,所以额外给你留了一个时辰。现在还有一刻钟,你可以梳梳头洗洗脸,做做准备啥的。” 汤昭松了口气,果然在水边洗了把脸,道:“谁来了?” 大半夜踹门,不会又是判官吧? 那自己从罐子里爬出来,不当场露馅? “是黑蜘蛛山庄的小姑娘庄主。”平江秋道。 是黑寡妇?她为什么会来? 是刑极叫她来的吗? 找自己有事? “你小心点儿她。” 汤昭一凛:“当然。” “她可是很迷人的,你别被她迷住了。” …… 汤昭从床底爬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窗外的阴影。 来人了,但还没进窗。 平剑侠的感觉很敏锐。 汤昭虽明知是黑寡妇,却得表现的正常一点儿,从枕头下面抽出术器,低声喝道:“谁?” 窗外有人笑道:“你说我是谁?” 声音清甜,透着一股慵懒。 圆晴的声音很是娇媚,但这股娇媚总有些刻意,黑寡妇的声音不会故意柔软,反而清新明快,只是听在耳中会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 就像她从不做那些魅惑的神态,却自有一股妩媚天成。 只是汤昭年纪不够,只觉得看着她挺亲切,并没有其他感受。 把窗户打开,汤昭吃惊道:“庄主?你这是……” 外面确实是黑寡妇,月光下她的面庞越发皎洁,如新月清辉。 但她身上却不是往常那身白衣,而是一件道袍,头上戴冠,看起来像个出家的女冠。 黑寡妇笑道:“不叫我进去?” 汤昭道:“请进。啊,不,您等着,我开门。”说着绕到门前,把门打开。 他当然不可能拒绝黑寡妇进门,这本就是人家自家的山庄,他也只是住客而已。再者他就算强拦难道能拦得住吗?平江秋都告诉他不要惹黑寡妇来着。 而且他年纪太小了,就算是半夜三更请一个女子进门也不惹什么嫌疑。 黑寡妇进门,环顾他的小房间,道:“这里真小。住得不舒服吧?连一面镜子也没有。” 汤昭暗想:镜子?那是什么必须之物吗? 黑寡妇竟然还拿着一个包袱,放在桌上,其中竟有一面镜子。她将镜子支起,又取出胭脂水粉眉笔之类一样样放在桌上。 汤昭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黑寡妇趁夜来访,竟然是在他房间中化妆? 黑寡妇果然开始挑起水粉,道:“今天晚上要去一个地方,需要化妆改扮,路上风大,借你的地方用一下,没关系吧?” 汤昭点头,反不反对她也开始化了。 她笑道:“对了,你想不想去?我去的这个地方和你的任务有点关系。” 汤昭怔道:“我?刑大人知道吗?” 黑寡妇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你看到他给你的资料了吧?里面有几个人,我要去见一下。这就是他给我的任务。” 汤昭道:“自己人还是敌人?” 黑寡妇道:“敌人啊。自己人有什么好见的。时限快到了,有些人之前隐藏不出,如今才找到踪迹,我替他去探问一下。” 汤昭恍然道:“要去见敌人,所以要易容?” 黑寡妇侧头道:“没错。” 她这么一侧头,汤昭一惊,她那双波光盈盈的水杏眼眼角下垂,竟没了一半光彩。 好快,化妆真是邪术。 “如果你要跟我去,就换上包袱里的衣服。” 包袱里还有一套道袍,汤昭比了一比,和自己身量相仿,几乎可以算量身定做的,心想:好家伙,这不是都准备好了?你打定主意叫我去? 紧接着,他想到刑极跟他说,问他是不是闷了,要不要让庄主给他安排个小活玩玩儿。 难道是这个? 易容侦查,听起来不错,而且刺探将来的敌人也是正事。汤昭也挺想去的。既然是刑极允许,又有黑寡妇这个高手带领,那这一趟就只长见识,没有危险了,何乐而不为呢? “一天能回来吗?”他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有罐子补足,但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的好。 “放心吧,就今天一晚上。明天晚上之前就能回来。” “那就听庄主吩咐。” 他不便在黑寡妇面前换衣,把门打开,在门板后面换好道袍。再出来时,黑寡妇已经从镜前站了起来。 这时她依旧是个美女,只是一点儿也不妩媚了。反而极端庄,甚至有些不苟言笑,使得姣好的容貌更黯淡几分。 她招了招手,道:“来,我给你化化妆。” 汤昭道:“我也要吗?没人认得我吧?” 黑寡妇揶揄道:“不一定哟,我记得你身上还背着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呢。” 汤昭悻悻道:“听说是个神秘剑客非要找我。我到底哪里值钱了?” 黑寡妇道:“你要做个小道童还是小女童呢?你这个眉眼随便化一下就是个可爱女孩儿哦。” 汤昭立刻道:“我要做男童!” 黑寡妇道:“一个女道士带着男道童,可不是什么正经道姑啊。”见汤昭语塞,轻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正经道姑。那就是男童吧。” 一面说,一面给汤昭收拾好,又帮他把发髻挽成道髻,方道:“好,咱们出发。” 62 梅间一盏茶 山坳中,坐落着一座小小道观,三间青瓦舍,五六株大树,一道灰扑扑的土围墙。 道观普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便不普通了。 如今荒郊野外很不太平,一般的村庄都不再自然散落,而是几个村庄合在一起,几千人结伴而居,村外挖沟设陷以自保。小一些的镇店也渐渐消失,非万人不能立镇。以前大户人家常常在郊外自修庄园,如今也都搬进城里,不能搬得也修筑高墙堡垒,还要请有本事的护院守卫。在郊外能看到零散的小片建筑要么就是非同一般的武林势力,要么就剩下佛寺道观。 最近几年朝廷尊东君,大肆修镇月台,把一般的丛林小庙打为淫祀,大多废止。但无论如何还撼不动佛道两门。尤其佛道势力本身也是武林中不可或缺的两支,在官府扶持民间大侠的政策里又额外得到补偿。只是官面上再不像以前那样受显贵尊崇。 是以许多见不得人的势力以佛道为幌子建立窝点,大多建在正经寺院也不敢久留的深山当中,有经验的老江湖见到这等地方是绝不会靠近的。 然而今晚的小庙却来了几拨客人。 叩叩—— 敲门声响起,门户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童露出半张脸,道:“是……啊,请进。” 门口站着两人,一老一少,穿着都还朴素,但修饰精洁,一根头发丝都不乱,一看就是保养极好的人物。 老者一言不发,当先进入,那年轻的不过十七八岁,神色端正中藏着几分高傲,道:“你认得我们?” 那小道童欠身道:“小人不认得,但您二位这样气度出众、神采绝俗的贵客,小观无论何时都欢迎的。请进来用杯清茶。”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会说话,给你喝茶。”说罢甩过一块碎银子。 小道童接过,笑道:“多谢居士。”将两人带至一处精舍,静静退下,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精舍内,早已有六七人,坐在上首是个白发老人,穿着鹤羽大氅,像个老神仙。余下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都是衣着寻常但气质不寻常的人。 唯独角落里,有个端庄清丽的道姑正在烹茶,白气袅袅,为精舍添了一缕茶香。 那老者进来先冲上首老者一欠身,道:“岳父大人。” 他带来的年轻人跟着叫:“外祖!” 众人纷纷见礼,有叫“姑父”的,有叫“王兄”的,有叫“年弟”的,看样子这满屋子人不是亲戚也是故交。 王家父子坐下,女道士起身,为两人各倒上一杯清茶。 那王兄道:“三年前尝过云仙姑的茶,当日余味至今仍在舌尖。”说罢啜了一口,笑道,“魂牵梦萦,正是此味。” 座中一中年人嘴角微撇,似要嗤笑,但没发出声音。 鹤氅老者道:“非泽也到了,人来齐了,说正事吧。立枫,你来说。” 那立枫是紧挨在鹤氅老者下首一中年人,方面大耳,甚有威严,道:“各位,大家都是亲朋,密室之中,有话直说。” “魔窟开启时辰已经推算过了,就是六日后。咱们精心准备多日,当毕其功于一役。按照约定,各家的人手这几日该到了吧?”他说着一一向众人看去。 众人面面相觑,王兄王非泽道:“岳父大人,不是我等不动身,实在是风声紧。就我父子两人进了合阳县,都觉得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众人哗然,刚刚嗤笑的中年人变了脸色,喝道:“王非泽,你察觉到不对还敢来这里,把人引来怎么办?你是来做检地司走狗的么?” 王非泽怫然道:“王某又不是小孩子,察觉到不对不会随机应变么?我们在山里兜了两大圈,就算有人也早给我甩开了。我只是担忧岳父大人这里,合阳县风声紧,我们在邻县也听得一个月来大事小事不断,检地司端的耍的好大威风。咱们的计划不要紧么?” 鹤氅老者微微笑道:“诸位别急,这间听风观是安全的。妙云经营多年,把这里经营得铁桶一样,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你们都放心吧。” 云仙姑放下茶具,向大家点头微笑,虽然神情端庄,但目光盈盈,竟透出一股掩不住的娇媚。 老者道:“至于县里风声紧,那就对了。检地司在清地面,我裴家在推波助澜,找了几个替死鬼,把检地司的目光引到了桃花楼和五毒会头上。他们现在还以为那位剑客阁下藏在桃花楼,正死命追查,殊不知他早已在舍下做客,主持大局,而我们蓄势待发,只等雷霆一击。” 王非泽恍然,赞道:“老泰山神机妙算,不减当年。”众人轰然附和。 眼见三言两语稳住军心,老者示意裴立枫继续,裴立枫说:“我裴家为东道主,当仁不让,两位散人,七位侠客,还有一位剑使全出。其余子弟凡为‘壮士’的都在外围奔走,出一份力。” 众人露出讶色,之前质疑的那人诧异道:“什么?剑使?裴老祖偌大年纪还要亲上战场吗?” 王非泽摇头笑道:“庞恪,你也太孤陋寡闻了。裴氏哪里还需要岳丈上场,剑使早已换了新人了。就是……”他看了看裴立枫,道,“能说么?” 裴立枫道:“无妨,几日之后大家也能看到。我家确实换了新任剑使,是我幼女。” 庞恪惊道:“守静侄女?” 王兄皱眉道:“你也太无礼了,侄女儿闺名是随便嚷嚷的么?” 这回裴家老祖开口道:“没关系,我这孙女天赋惊人,现在是剑使,将来要做剑客,她的名字可不是什么闺名,而是侠名、剑号,要如风扬、如雷震,远播万里才好。” 说罢,他又笑着摇头道:“老了,老了,不服老也不行,现在拿剑也拿不动了,战斗也战不动了。本以为子孙不肖,还得强撑两年,哪知晚年得了这么一个孙女。人品相貌出类拔萃,又孝顺懂事,又有这样的天赋,拿起剑来竟不比我差,我还不服老?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该退就退,该让就让,只等着享几年清福罢了。” 他长篇累牍的夸赞自己孙女,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连王非泽也仔细回忆:那个侄女儿有那么出色么?难道是自己没留意? 王非泽接着话题,道:“确实。年轻一辈儿也该挑大梁了。我家这次出动三个散人,五个侠客。倒有一半是年轻人。我这个儿子……” 他手指了指一同来的年轻人,道:“小时候天赋不显,本以为就踏踏实实当个侠客,没想到练了一年玄功,居然激发了灵感,成就剑客之资。” 众人哦了一声,语气中百味杂陈。 要知灵感这种天赋很难得,有的孩子天生灵感极敏锐,小的时候就有种种神奇表现,肯定是剑客苗子,被称为先天天赋。但也有一部分人灵感内隐,未达到临界点,不能外露,后期或者练成玄功精神力自然增长,或者受了什么刺激激发灵感,也能显露出天赋。 这种就是后天天赋,阴祸乡的许多儿童是后者,受到阴气侵袭有了灵感,而王家公子自然是前者。后天的天赋不如先天,但也难得一见了。 何况王非泽明说“剑客之资”,并不是所有的灵感天赋都可以称为“剑客天赋”,必须要高到一定程度,能被剑所感应到才行。 王家有这么一个儿子,前途大有可为。在座的家族中也有有灵感的孩童,但一来多是拐弯抹角的族人,比不得他们亲父子,二来灵感大多也不达标,当个重剑士也就罢了,当不上剑客。 庞恪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儿子肯定要进魔窟咯?人家的剑使女儿要上场,你家的剑客儿子也不能落下。” 那年轻的王氏少年向庞恪怒目而视。 他父亲不疾不徐道:“当然,这是早就说好的。而且我让诚儿把我家底蕴带上。比不上剑使,但不会比其他人差。” 裴立枫赞道:“姐夫果然深明大义。诸位,这回不出底蕴还等什么时候出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底蕴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再丰厚,子孙不孝也只能坐吃山空。要是抓住机会寻到剑种,成了真正的剑客,底蕴要多少有多少,还稀罕当什么豪族呢?” 庞恪哼哼道:“说得好像魔窟里一定有剑种似的……” 裴立枫道:“一定有!剑客阁下说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就见众目睽睽,都瞪着自己的脸,他尴尬了一会儿,道:“检地司说有。” 裴老祖紧接着道:“不错,我们有检地司的内部消息,妙云有一件东西给大伙看看。” 云仙姑起身,取出一个檀木匣子端端正正放在裴老祖身前。又从袖中取出钥匙,小心翼翼的开锁,打开匣子。 众人见她如此郑重,都不由好奇,只是出于自身教养,不便伸脖子歪眼睛去窥探。 裴老祖道:“大伙凑近来吧,这东西只有一份。” 众人果然凑了过来,只看一眼,都惊道:“这是……” 裴老祖道:“这是妙云弄来的,检地司的内部资料。” 屋外,小道童正在廊下烧水。红泥小火炉火苗青红,煨着一白瓷大茶壶。 一面烧水,他还捧着一卷书,接着廊上一支灯烛细细看。 “给我添点水。” 一个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那道童猛然回头,就见廊下站着个秀美少女,穿着大毛的貂鼠褂子,下面露出浅葱色缎子面皮裙,颈上风毛蓬起,挡住半张白生生容貌,气质端庄沉静,神情淡淡,仿佛画中静好仕女。 道童看着她的打扮,觉得有点热,不自觉的展了下袖口,又见她手中捧着一个官窑小钵,起身道:“请稍等,水还没开。” 少女“嗯”了一声,静静地站在走廊上,也不走动,像一尊塑像,烛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双颊飞霞,娇艳绝伦,方才添了些青春活气。 道童将自己的蒲团拿来,道:“你坐。” 少女微微摇头,道:“我不坐。” 两人一时无话,少时水开,他提起水壶,道:“你把钵放过来吧,我来添水。放地下,你离远点儿,容易烫着你。” 少女摇头,道:“地下脏。” 道童道:“那你放在茶炉沿上。” 少女没说话,但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嫌弃茶炉沿也脏。 道童又打量她一番,总觉得她呆呆地,便提起水壶走近,只见瓷钵中盛着少量清水,水中央又搁一个粉彩小盅,小盅里盛着浅绿色的茶汁。 他略一寻思,道:“是不是加在外面的清水里?里面的茶水要加吗?” 少女的目光盯了一下他的脸,又垂了下来,道:“加在外面,我温下茶。里面不要加,我不喝外面的水。” 道童道:“你可真讲究。可是你这样托着会烫手。” 少女蹙眉,道:“会么?” 道童越发觉得少女反应迟缓,道:“当然了,以前你不烫手么?” 少女道:“以前都是别人拿着。今日冷香没来。” 道童恍然,今日聚会隐秘,来的贵客都不带下人,这女孩儿给人服侍惯了,竟什么也不懂,道:“会烫手的。你总嫌别的地方不干净,就放这里吧。” 他下了走廊,来到院中,指着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树道:“这是一株梅树,现在梅花未开,你把水钵放在树杈间,我来给你续水。” 那少女讶道:“梅花?” 那道童道:“你身边人叫冷香,自然也喜欢梅花,知道梅花高洁,不与桃李混尘,不会嫌弃梅树脏吧?” 少女略一沉吟,道:“好。”将手中白瓷托在枝间放稳,收回手时轻轻捻动手指。 道童看她的样子,猜到她一路拿着水钵不放,手指也酸了,心中暗暗好笑,将水加满。 两人静静地站在梅花树下,虽然寒梅未开,不闻花香,随着水汽蒸腾,渐闻到幽幽茶香。 少女一手压住枝条,目光只看花苞,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道童张了张嘴,停了一下,才道:“我……道号昭阳。不知小姐……恕我唐突。” 少女道:“我叫裴守静。” 63 为有暗香来(收藏加更) 那道童,正是被带出来混充道童的汤昭,微微一怔——这女孩儿倒是不忌讳,闺阁小姐的芳名竟然随便告诉外人么? 这少女也有十五六岁,比汤昭更大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汤昭道:“恕我冒昧……” 这少女裴守静道:“没关系。名字可以说。老祖说,最好等我杀掉敌人,指着他的脑袋告诉其他人,我是裴氏裴守静。” “杀掉……” 裴守静手自然摸了一下腰间,道:“嗯,用这个。” 她腰间挂着一个织锦的袋子,金华灿烂,似是个笔袋,但比笔更长些。 “剑?” 汤昭立刻反应过来。 没想到这个端庄的有些木讷的少女也是剑客?或者和他一样,是个预备剑客,重剑士、剑使一类? 汤昭此时扮演的是个小道童,与剑毫无关系,自然不便多问。 此时水钵注满,茶香清新,裴守静取出来喝了一口,道:“有梅花香气。是梅花雪水吗?” 汤昭道:“是,观中原藏有一瓮,在土里埋着,今日贵客临门,观主吩咐取出来飨客。” 虽然这是黑寡妇设置的一个戏台,但行头、道具都是精心准备的,汤昭只需按部就班就能扮演入戏。 不过这少女竟能尝梅花香,汤昭很吃惊,要知道那水可是隔着瓷盅加热的,就是再香也沁不进茶水几丝,她竟也感觉得出来。 要知道汤昭偷偷尝过,倒要尝尝书上都提过的梅花雪水是什么滋味,饮了两大杯没吃出什么区别,什么梅花香气更是影儿也没有。看来他的味觉还粗糙。 裴守静道:“是我喜欢的味道。” 汤昭道:“我知道,你喜欢梅花。”他又看到了少女的剑袋上也有暗银色的梅花纹样,看来她当真喜欢。 裴守静道:“我屋外种的就是白梅。我的剑也与梅花有关。这是我与梅君的缘分。” 汤昭道:“梅花玉面冰魂,高洁雅致,正配你的气质。”心想:与梅花有关的剑?是什么样的呢?梅雪?暗香?凌霜? 少女眉头微舒,很受用他的称赞,道,“其实我一直想取个和梅花有关的号。守静这个名字没有意思。等我成了剑客,跟别人提起就报我的号。你说取什么比较好?” 这可搔到了汤昭的痒处,他正中二的年纪,又读了几本书,很是喜欢给自己给旁人取或酷炫或风雅的外号,道:“若取直白,直接用梅花雅号‘玉霄神’三个字怎么样?若还要出处,论写景,无过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也可以取‘疏影’二字。” 裴守静眼睛一亮,道:“这是哪首诗?我没读过。” 汤昭想起这是陈总老家的诗,道:“我在一本古书上读的。我可以抄录下来给你。” 陈总肯定不介意,他是愿意向所有人介绍他的家乡的。 裴守静道:“原来你读过不少书。关于梅花的诗,你最喜欢哪首?” 汤昭回忆起来,他其实读书太杂,没记得几句诗,若记得那一定是陈总提过的幼儿皆知的经典,且要朗朗上口方才好记,道:“也没读过几首,刚刚那算一首。词的话,卜算子两首。还有那首‘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正说着,只听得廊下传来铃声。 那是约定的讯号,汤昭忙道:“我去添水了。你喝茶吧。”拎着水壶进了屋内。 裴守静慢慢品着“为有暗香来”这一句,不知不觉间跟上汤昭。 众人商议的精舍有几个门,汤昭进的是小门,开在角落,进门时没引起注意。 此时“云仙姑”正在磨茶,汤昭将水壶放下,就听厅中众人还在议论,七嘴八舌气氛已经白热化。 “比起剑客,我们对灵官所知不够,其实应该多提防……” “什么不够,灵官和魅影有什么区别?魅影我杀过好几个,怕他灵官?我弟弟当年还想当灵官,我就说灵官没前途,哪怕是法剑士都比灵官强。” “扯淡,你看下面那些重剑士,都还排在灵官后面呢。重剑士也能拿法器,人家检地司财大气粗,又有那么多剑客,法器恐怕人手一把!” “除了这几位,我觉得还有一人要注意。巡察使,你们知道么?巡察使官位在镇守使之上啊,那位‘梨花剑’只闻剑号,不见其人。说不定是检地司藏着的杀手锏。” “庞恪,你不懂大可不说话。巡察使要巡查三郡,多少大魔窟大阴祸等着他处理,为什么要来合阳县?你怎么不防备指挥使呢?怎么不防备高远侯起大军攻下合阳呢?” “王兄说的不错。而且巡察使官位虽高,可不一定比镇守使强。反而更应该是高远侯的亲信。” “不错,高远侯在北地重整检地司,虽然大刀阔斧雷霆万钧,但也难免隐患,便一口气封了好几个巡察使。这位巡察使巡查的地面都是高远侯势力薄弱处,是个铁杆亲信,权力当然是有的,但从没做出什么成绩,面也不露,可见名不副实。” “不管是不是名不副实,讨论隐藏人物本来没有意义,不然没完没了。还是只论眼前。现在其他人都可以兑子,唯独那镇守使,只能交给那位剑客阁下了。他若能敌,其他人不在话下,他若不敌,只能满盘皆输。” 汤昭干着手里的活,心想:对付刑大人吗?他们那个剑客就是检地司一直在追的那个剑客?刑大人好像说要在魔窟降临之前解决的。不知他们有计划没有。 应该是有的,不然也没有这么一局了。 这时,就听那个一直阴阳怪气的庞恪道:“裴老祖,我们现在可都没见过那位阁下呢。一直都听你联络。你把那位剑客吹得神乎其神——我当然不是质疑啊,我没胆子质疑一位剑客。我就是说,你领着我们去拜见一下他老人家又怎样?还能抢了你的好处?你这样别人都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岳丈大人,不要听庞恪胡言乱语,谁会怀疑您老人家?若无您老,我们本来没机会参与进来。只是我们也确实想去拜见剑客阁下。都怪我们没见过世面,虽见过剑客,但那不是朝廷的大人就是宗门的长老,神秘的外来剑客属实不曾见过。若能见一面,那可真是终生无憾了。” 眼见众人也围上来,话里话外都是想见剑客,裴老祖眉头皱起,裴立枫道:“不是不让诸位见,其实这是老祖一番好意。你们以为剑客是那么好见的么?他性情……” 裴老祖猛地咳嗽一声,裴立枫停了下来。其余人等皆沉下脸。 这时,就听王诚道:“表妹?” 众人一起看去,就见裴守静穿着沉重的大衣,从外面款款走进,十分诧异。 王诚顿时满脸笑容,道:“表妹什么时候来的?是跟着舅舅来的?怎么不进来?” 他这么一打扰,气氛稍微好了一点儿。王非泽更笑道:“啊,侄女儿也来了?长这么高了,越长越出色了。” 裴守静露出笑容,欠身道:“姑丈好。”接着又跟几个中年一一见礼。 她在外面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甚至有些清奇,但见了亲戚登时正经起来,矜持又丝毫不失礼数,一看便是有教养的世家女子。 裴立枫也很惊讶她会突然进来,但也没说什么,示意她坐下。那王诚立刻取过蒲团放在自己身边,裴守静并不去坐,反而自取一蒲团坐在云仙姑身边。 王兄暗暗点头,又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这小子毛毛躁躁的,也不想想自己身边都是长辈叔伯,其中几位还是陌生人,自家表妹怎好与之同坐?还好守静这孩子自己有分寸,知道坐在云仙姑身边。 他一侧头,正看见庞恪盯着裴守静看,登时愈发愤怒,心想:我素知此人下作恶心,没想到还是个老不羞,光天化日之下,竟这样无礼。 突然,庞恪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裴老祖,你们破天荒把这女孩儿带出来,又藏着不给我们看见,是不是让她来这道观离拜见那剑客的?” 64 谁家最少年 众人眼光登时集中在裴守静脸上。 一时人心浮动,各有所思。 眼见情势要有变化,裴立枫忍不住看了一眼裴老祖,裴老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裴立枫道:“不是我们有意隐瞒,此事事出突然,连我们也没有准备。不是我们要拜见,而是那位剑客突然召见……” 庞恪叫道:“真的是那剑客要见?!在哪里见?什么时候?” 众人都有些慌乱起来,连裴立枫的姻亲王家人也手足无措,道:“岳丈大人,既然是剑客大人要降光,你们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这如何是好!我们没带礼物,两手空空怎好拜见?这不是叫我们失礼么?” 汤昭注意到黑寡妇手微微一停,目光闪烁,心道:怎么,连她也不知道?这是出了意外状况了? 裴立枫有些局促道:“其实不必准备,其实剑客阁下明天早晨才到,咱们这个集会天亮前散……” 庞恪道:“好啊?就隔着几个时辰你们也不许我们见?你们也太霸道了,真就把剑客阁下当你家自己的咯?你说,是不是剑客大人赐下好处都叫你们吃了?” 裴老祖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怪他不会说话,缓缓道:“诸位,你们有没有想过,剑客大人想见你们吗?” 众人略一静,还是庞恪先道:“既然剑客大人主动找你们做臂助,自然是有所需求,我们人多力量大,再慷慨诚心奉上礼物,难道他还会嫌弃吗?” 裴老祖叹道:“谁说他是来主动找上我们的?他老人家一直在桃花楼下榻,是我那小侄儿再三邀请他到舍下做客他才来的。他来时可是漫不经心,任我们奉上珍贵礼物都不看一眼。直到看到我这个孙女儿。”他指了指裴守静。 “是我那孙女入了他的眼,打算带回去给个前程,以此为契机,才谈上魔窟的事。本来他老人家虽要进魔窟,却是打算单枪匹马独闯,是我们求着人家带上我们。他如今也只爱见我孙女,计划都是我们在做,人也是我们召集,他都很少过问。他眼里只有有前途的孩子,所有人见他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我孙女多。” 这还算自洽,众人都有些信了。 因为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甚至是他们最期盼发生的。 祸月这么多年,虽然灵感天赋的苗子不多,但这些人口众多的豪绅家族多少能拿出一两个。 先天的没有,可以培养后天的,少的没有,还有老的。嫡支的没有还有庶支的。特别强的没有,中等的也不难。可是这些族人如何兑现天赋,那又是一道遥不可及的天堑。 只当重剑士不难,谁家还没有点术器珍藏?难的是各种其他资源,甚至当剑客的机会。你有剑客资质,也得碰到合适的剑。同样的天赋,遇到了合适的剑就是强大剑客,没遇到一辈子只能碌碌。最理想的情况是人少剑多,每个人都有多次机会一个个试过去,这个不行换下一个,直到成为剑客为止。 但是世上不存在那种势力,大势力譬如检地司、各地军团,剑固然多,但人数更多,多少人争一个机会。且势力内部自成体系,云州都督又有意培养平民出身的亲信,他们这些豪绅家族送人进去没有优势反而劣势。 尤其朝廷的势力都肩负责任,加入就上战场,生死有命,豪绅家的天才是家族的宝贝,一族人的底蕴都要靠其维持,绝不肯轻易撒在战场上,宁可留在手里以待天时。 至于明面上的那些大宗门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只会在范围内收徒,云州境内根本没有。偶尔有宗门面向全国招收弟子的,那都是万里挑一,他们自家子弟一个也选不上。 其余那些小势力机会更少,他们手中剑不多,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早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方向的天赋。他们会为每把剑选收几个备选弟子,但数量有限,绝不会广撒网。一来朝廷不允许,二来养不起。所以小势力不会大开山门,只会派出使者悄悄寻找有缘人。 这些家族弟子都希望发生传说中的故事:一个拥有剑客的小势力,有一把无主的剑,寻找多年没有合意的弟子,只能在尘世中默默寻找。这一日恰好来到一座小城,一眼看中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让他继承那把威力无穷的剑,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家子弟。 这种好事很难发生,但似乎要发生在裴家了。 裴老祖捋须道:“魔窟固然是一个机会,但裴家本也不需要孤注一掷。守静已经有了去处,只等将来便是。可是立枫还是想多做点,一是为家族积累些资源,二也是在剑客面前立功,为守静多争取点好感,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说得感慨,但掩不住其中炫耀,其余几人心生酸意,王非泽道:“剑客喜欢有前途的孩子?我儿也是啊。他就算比侄女儿差一点儿,但也有资质啊。” 庞恪哼道:“差一点儿?差远了吧?侄女儿是先天灵感,你儿子是后天练出来的,怎么叫有前途?” 王非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倒是他儿子王诚一直看着裴守静,对庞恪的话没反应。 其实庞恪说的没错,后天资质弱于先天,这是常识。 后天天赋不但更难和剑及各类法器术器沟通,适配的剑要求也更苛刻,要极适合才行。用陈总家乡话来说,先天的灵感可以“模糊匹配”,而后天的只能“精准匹配”,选择面就窄很多。 裴立枫看了一眼王诚,又用目光征询老祖意见,问道:“守静,既然你姑丈开口,一会儿你带你表哥去见那位大人吧。” 裴守静一直神色淡淡,仿佛瓷娃娃一般,此时道:“我不看好。” 裴立枫愕然,没想到自己的吩咐她居然有异议,仿佛不认识这个女儿一般瞪着她。 裴守静目光垂下,道:“女儿愿意一试。” 裴立枫这才释然。王诚大喜,也不知是喜能见到剑客,还是喜裴守静愿意帮他。 旁边一个中年美妇道:“老祖,侄女儿,我有个侄子……” 不等她说完,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道:“我有个女儿——”“我有个孙子!”“我……” 庞恪脸青一阵红一阵,嘟囔道:“其实我也有个……” 裴守静低声对裴立枫说了句什么,裴立枫道:“诸位,明天剑客大人会在辰正时分召见我儿,离现在不过四个时辰……” 众人立刻道:“我们回去叫人,还来得及。”更有人道:“我已经叫我家队伍启程了,就在半路,我汇合他们不用两个时辰。” 裴老祖叹道:“既然大家如此诚心,我们岂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诸位回去接人,顺便筹备些礼物——我说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剑客可不在意那些。你们把出人出力的单子给整理出来,叫剑客阁下看看你们的诚意。” 众人忙不迭点头,庞恪道:“我会把我家底蕴带来,让我孩儿拿着显示我家诚意。” 这又给大伙提了个醒,众人纷纷道:“正是,把家底晒一晒,添点光彩。” 主意已定,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匆匆告辞赶下山去。眨眼之间,山上只剩下裴家人和王家父子。 裴立枫道:“姐夫,你不用回去取法器么?” 王兄笑道:“我早把法器给诚儿带着呢。他母亲家的行动他能不支持么?其他人也都在路上了,明日准到。” 裴立枫道:“果然是姐夫靠得住,今日要跟你好好喝一杯。诚儿来不来?十八岁了,也可以喝点。” 王非泽笑道:“别让他喝了,让他们小孩儿辈自己玩去。再者,喝了难道不怕在剑客面前失了礼数?” 裴立枫道:“既如此就罢了。不过咱们可以喝,那剑客不喜欢见咱们,咱们别上去贴冷屁股啦。” 外人散去之后,他说话也随意许多,又对云仙姑道:“仙姑,给咱们准备酒席。” 云仙姑挑眉道:“你这死鬼,我这清净地方提什么喝酒?” 裴立枫贼笑道:“那就不提酒,把那醉人的茶端来我们吃几杯。”说罢揽着王兄去了。 云仙姑先不管他们,上前扶着裴老祖,道;“老祖,咱们去歇歇。”裴老祖顺水推舟,靠在她身上,缓缓起身。 搀着裴老祖,就听她埋怨道:“您这也太突然了,好端端怎么来个剑客?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死我了……”一路说着,一路去了。 精舍中转眼只剩下裴守静、王诚和汤昭。 王诚差点笑出声来,道:“表妹,咱们去外面散散步?” 裴守静道:“时间晚了,难道不用睡觉么?”。 屋内茶杯果品凌乱,都得要汤昭收拾,他只觉得头疼,好在他也历练过,不是当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书生了,当下匆匆收拾茶杯。 就听耳边有人道:“明天你也来吧?” 汤昭一抬头,就看见裴守静微低着头,正看着她。此时她又有些像枯枝下那个娇气少女。 “我?叫我去?”汤昭很诧异。 他刚刚听清楚了,那个剑客要召见有灵感的小苗子,从这点来说,他当然符合。可是裴守静怎么知道他符合? 即使是刑极,也要他受到精神刺激之后才能知道。 难道他露出什么破绽了? 王诚本来很高兴,但裴守静突然对一个陌生道童说话,不免不耐,道:“表妹,你犯……你想什么呢?剑客召见是给我们的好处,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裴守静不理会他,对汤昭道:“我总觉得你是有灵性的人,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天赋。你可以来试试,明天早上。” 汤昭轻声道:“你不是不看好带人给那剑客吗?” 刚刚裴立枫要裴守静带外人给剑客看,她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只是后来裴立枫执意又塞了一大堆人,她没有再坚持己意罢了。 裴守静道:“我现在也不看好他们。剑客一定不喜欢。他不喜欢我们这样的人家,越富贵他越讨厌。我想他可能更喜欢你。” 65 月下追白发 汤昭匆匆收拾了房间,来到外面时,一切都寂静下来。 深山道观,一旦熄灯便伸手不见五指,且万籁俱寂,仿佛在世界之外。 精舍的一头,裴王两人饮酒的房子里,渐渐也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映在窗上的影子,想来是醉倒了。而其他人,不管是少年男女和耄耋老者,都进入梦乡。 汤昭静悄悄的进入一间小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先用手覆盖在杯子上,用热气暖了暖刚刚在冷水中洗过茶杯的手指。 僵直的手指慢慢柔软,他忍不住问自己: 我干什么来了? 半夜从温暖的被窝里溜出来,来深山古刹乔装改扮收集情报,汤昭本以为会是一场惊险刺激的大冒险,结果是干了一晚上家务活。 他十二年洗过的碗都没有今天一晚上多。 情报…… “算是收集了一点儿?” 至少知道这一股人数不少又有剑客坐镇的觊觎魔窟的势力,感觉比铁蝎堡那些乌合之众像样得多。 剑客、剑使、散人、重剑士…… 除了灵官,配置已经很全了。 他想着想着,把注意力放在“剑使”上。 兵对兵,将对将。剑客当然由剑客对付。那个架子很大的神秘剑客自有刑极和他对标。而汤昭要对应的,应该是剑使吧。 裴守静…… 少女的容貌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是个很冷静的女孩子。被世家老祖称赞,那一定实力不弱吧。 她是正式执掌权剑的剑使,对各种剑术肯定比自己熟悉,甚至各种战术都该配合熟练了。 而自己,除了倚赖剑本身的强大,只剩下“敌明我暗”的优势。 不过,那真算是优势吗? 汤昭都不知道她是什么剑,只知道她的剑和梅花有关。要不要再去刺探一下? 这算节外生枝了吧?他又不是专业的间谍,会什么套话查问?在陈总那些谍战故事里,自以为是、不按计划行动的人都老惨了。 现在似乎出现了新情况,神秘剑客明天会来,计划会有变故吗? 身后门响,汤昭道:“师叔?” 这是叫黑寡妇,在没人的时候他也会这么称呼,以免被人听到惹人怀疑。 来的正是黑寡妇,只有她一个人。 黑暗中,她的轮廓模糊不清,只头上的黄冠甚是明显,她来到汤昭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快准备一下,我们下山去。” 汤昭道:“明天……” “明天不关你的事。”黑暗中,她的声音还算稳定,但语速比平时快,几乎没了那种慵懒:“我之前不知道有剑客来,所以才把你带出来。现在计划有变,剑客的事我没法插手,已经发讯息了通知检地司的人了。” 汤昭张了张嘴,想说:怎么听起来,你是私自将我带出来的,检地司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没有质疑,道:“你呢?” 黑寡妇道:“我送你下山,天亮之前会回来。观里少你一个道童没什么,要是连我也没了,那还不露馅?我这身份经营不易,还没到抛弃的时候。走吧。” 汤昭道:“我自己下山吧。你留在这里,别叫人看见你上山下山,惹人怀疑。” 黑寡妇道:“那可不行,这深山老林,你认得东南西北吗?我送你回到安全地方才能回来。保住这个据点固然重要,但你更重要。毁了这里最多钓不到鱼,要是伤了你,刑极要跟我拼命。” 汤昭不再多说,他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两人直接起身,轻轻地从后门出门。 下得山来,两人也不点灯,沿着来时道路默默往回走。 突然,黑寡妇一拉汤昭,道:“藏起来。” 汤昭没感觉有什么异常,但此时不是犹豫的时候,立刻脚步一滑,正藏在灌木丛后。 黑寡妇则是往另一个方向藏在一株树后。 就在两人同时沉下来之后,远远地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汤昭悄悄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一眼间只看清了那人一头白发,像瀑布一样垂下。 是那个剑客吗? 原来剑客也是走路来的?并没有御剑飞行。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想想刑极,想想平江秋,剑客平时也是吃饭睡觉,走路骑马,除了性格多少沾点古怪,并没什么特别。 但和他认识的那些不靠谱的剑客不同,这剑客白发肃杀,脚步踏在山间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越是靠近,越听得汤昭呼吸不畅。 不要紧张,紧张会引起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反而容易被发觉。 他用内功调整气息的运转,虽然还不熟练,但效果不错,渐渐地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至于对面的黑寡妇,更轮不到汤昭操心,就是汤昭被发现了,她也不会被发现。 眼见那白发人就要从他眼前经过,他突然听到了其他声音。 不等他分辨这声音是什么,白发人已经停下脚步,道:“你还不死心?自不量力,愚蠢至极。” 只见一人跌跌撞撞走出,身上脸上尽是鲜血,仿佛一个血人,但他仍然站的笔直,道:“怎么可能叫你逃走?” 汤昭骇然,几乎叫出声来:“司老师——” 白发人声音降低了几度,道:“逃走?你看你的样子,配让我逃走么?我懒得理会你们检地司,留你一命,你还纠缠不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汤昭一面忧心忡忡,一面诧异:听他的口气,并不打算与检地司为敌?他不是要组织人偷袭魔窟么?何必留手? 司立玉擦了把头上的血,凝声道:“把汤昭交出来。” 汤昭愕然,白发人道:“我说过了不认识汤昭。现在再说一遍。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司立玉道:“你进了汤昭的房间,他人就不见了。现在你跟我说你不认识他?把他的悬赏发给各个黑道杂碎的不是你么?” 汤昭心中恍然:黑寡妇果然是私自带他出来的,检地司根本不知道。他消失和别人没关系,这是个误会。 但是为什么此人会进他的房间?赏格果然是他发的,检地司情报不错。但既然早知道此人,为什么刑极不出手,这时只剩下司立玉一人? 汤昭又盯了白发人两眼,确认自己不认识他,为什么他会悬赏自己? 不管怎样,这是个误会,司立玉情势不妙,汤昭得站出来,让司立玉知道自己平安,不要再强行动手了。 当然他也不能跳出来说“我在这里,不要打了”,这个人毕竟通缉过自己,可能还真要抓他,只是这一回没找到人罢了。倘若汤昭冒冒失失跑出来,假人质变成了真人质,反而对大家都不好。 他目光逡巡,打算悄无声息的移动到一个只有司立玉能看见自己的地方,到时候隐约露一下脸,以司立玉的机警,自然会趁机撤退。 白发人淡淡道:“谁?哦,那个小子。我现在已经用不上他了,我有了更好的。还有,既然遇到了,就叫你们的爪子离我远一点。我闻到检地司的臭味就想吐。这些天你们追着我乱嗅,我不理会你们是我不想节外生枝,不是怕了你们。不要惹得我踹了你们的狗窝。滚吧。” 司立玉盯着他道:“我知道了,你把他放在罐子里了?” 汤昭悚然,顾不得其他,伸头出去一看,只见白发人手中提着一个罐子,正是他放在床底下的—— 平江秋! 霎时间,汤昭慌了,难道说那白发人夜闯他的房间,是奔着平江秋去的?! 白发人听到“罐子”两字,眉毛立起,斥道:“给脸不要脸,去——”寒光一闪,剑刃出鞘:“死!” 他快,司立玉同样不慢,几乎同时身形前扑,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手上剑光明灭。 他的剑不是霜雪一般明亮的剑光,而是妖冶中带着幽幽然的…… 血光! 他的剑和他现在得状态一样,血气弥漫,为夜色染上一抹血色。 异色剑气中,两人飞快的交换了几招,司立玉暴退,连续退出几步。 白发人冷冷道:“法器而已,竟敢冒犯剑客?” 司立玉喘得越发厉害,头上身上的鲜血不住得往下流,流满了剑刃。 剑刃仍然鲜红,只是更刺眼,更鲜艳了。 原本凝固如红宝石的剑刃,现在已如血管里的血液汩汩流动,并与握剑的手连接在一起。 红色从下往上沁入,如繁复的刺青一般肆意蔓延,一寸寸的将他的身躯染红。淡淡的血雾弥漫开,司立玉的身形笼罩在稀雾当中,五官半遮半掩变得妖异非常。 白发人本来漠然的神色渐渐凝重,手中的剑刃微微颤动,他并没有像司立玉一般露出异象,但另一手伸出,掐住剑诀。 汤昭顾不得掩藏,沿着树丛,往白发人背后移动过去。 66 被中断的血战 不等汤昭现身,战斗猝然爆发! 司立玉几乎化为一道血光,速度之快比之刚刚更胜何止一倍? 两人飞快的攻防数十招,令人眼花缭乱,空中已经漂了一层血雾。血雾中只见两人身影交换,白发人脚步后撤,似要缓缓地撤离血雾的范围。 “不够,不够——” 司立玉连连低喃,随着对战越多,他身上无故出现了一道道伤口,渗出丝丝鲜红的血,他带着血迹疯狂进攻,眼中也渐渐充满了血丝。 一剑擦着那白发人手臂冲过,司立玉转手一甩,手上血迹奔着对面面门而去。 血液在半空中凝为无数细小利刃,如暴雨溅射! 倘若是寻常人,这一下非面如蜂窝不可,那白发人却不同。 他左手掐诀,手中剑突然幻化出一道剑光,横在他身前。那剑光雪白,似有形状,但跃动的极快,看不出具体的形象。 无数血刃砸在剑光上,发出嗤嗤嗤的响声,接着无数红色的影子从剑光后面渗出,好像之前那些血刃的影子,接着又如血色的泡沫一般,从空中消散。 仿佛那道剑光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滤网,把强大的血刃滤掉所有的血水,剩下一团团血气,最后凭空消散。 接着,他倒抽回剑,反手一剑,剑光抖动,仿佛被雨水淋湿后在抖落身体的水珠—— 无数血刃从剑中飞出,紧接着化为漫天血雾倒卷回去,连带司立玉也不得寸进。 汤昭瞪大了眼,这一剑很奇怪,似乎蕴含着什么剑术,但他看不出来,眼镜似乎也不能让他实时分辨剑术。 “不够——给我爆!” “嗤——” 司立玉的皮肤绽开,无数鲜血喷射而出,血液离体立刻凝固,形成一个个血尖锥,他像一头刺猬,披着鲜血铠甲。 更多、更粘稠的血雾弥漫在周围,就是飘舞的红绫。 “杀!” 带着漫天血雾,司立玉疯狂地扑上,手中的法器被鲜血凝成一丈多长的烈焰红枪,狠狠地扎向白发人! 白发人似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往旁边急闪,司立玉的身躯却没转向,他冲的太快,红枪狠狠地扎在地上! 轰! 地面被扎了个大窟窿,无数碎石暴起,飞沙走石。 司立玉压枪在地,扭过头来,满脸鲜血、满面狰狞地看着白发人。他如野兽一般露出牙齿,不过片刻,白森森的牙齿已经被鲜血染色,浸没在一片猩红当中。 汤昭心急如焚,别看司立玉气势惊人,似乎压住了白发人,但汤昭觉得不妙,司立玉的状态已经搏命了,看那鲜血流淌的样子,怎么看也不详。但白发人并没有相应的狼狈,反而颇有余裕。 虽然缺乏相应的阅历,但汤昭凭直觉觉得那白发人真正出的,应该只有一剑。 之前的格挡、劈刺,都是简单的剑招罢了,和汤昭掌握的基础剑术没有区别。他没远没有露出独属于剑客的獠牙。 眼见情势随时可能急转直下,汤昭已经从藏身处抢出来,他的位置就在白发人身后,正对着司立玉。司立玉如果清醒,他看到汤昭就该琢磨撤退了。 但看样子,司立玉不大清醒。他似乎不只是外表看起来如野兽,思维也接近野兽了,猩红的眼珠里只有白发人一人。 这法器……真不是邪道吗?这暴血的状态真不是故事里说的“天魔解体大法”之类的吗? “行了——” 白发人道:“给我躺下——” 他嘴唇微微一动,似乎念着什么招式,但没有念出声来,与此同时,左手掐诀一变。 出剑—— 一道雪白的剑光从虚空而来,脱离了剑身,直劈血雾! 那剑光太快了,在空中似乎变换了什么形状,但不等人看清,眨眼间已经到了司立玉身前。 司立玉反应还是很快,血剑格中剑光,那剑光仿佛薄纸,被血色一劈两半,散入血雾中去。 司立玉浑身一震,似乎在空中凝住了。不住飘荡的血雾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滚……滚开!”他手中握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但并没有再疯狂地进攻,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 “说了叫你躺下——剑术——失魂!” 又是一道剑光劈下,这一次司立玉手微微动了一下,竟没有再格挡,被剑光卷中。 他没有受到伤害,或者说浑身浴血,伤害也看不出来,只有那双蒙了血翳的眸子陡然失去了焦距。 扑通,他身子倒下。 汤昭失语。虽然他早觉得会如此,但这太快了。剑术的战斗,实在是来得快去得快,对旁观者而言,很是莫名。 他陡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很危险,刚刚他为了提醒司立玉,来到的位置已经太靠外了。 而白发人战胜之后,只需要一回头…… 忽然,白发人若有所感,白发微动,脖子已经偏移。 要回去,不,原地卧倒…… 在他本能地做判断时,背后涌来一股大力,把他按到。 黑寡妇?他第一个念头升起。 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剑术——强隐!” 卫长乐! 汤昭吃惊之余,心中一松。一回头,就见卫长乐伏在他身边,一手按住他,另一手是那“消失”法器。 也就是说,他现在处于消失的状态? 他不拿法器,也可以享受消失的剑法状态吗? 他刚要张口,卫长乐轻声道:“昭哥,不要动,等他离开。” 汤昭心中诧异,他记得消失状态是可以说话,甚至能在人眼皮子底下行动的。但他紧接着想到,眼前近在咫尺的白发人可是真正的剑客,是他们从没遇到过的强敌。而卫长乐,连散人也不是,没练过玄功,甚至不能说是个合格的法剑士。 这境界上的天差地别,会抹平剑法的神奇吗? 眼前没有差池,白发人甚至没再回头,而是对着倒在地上的司立玉挥剑。 剑光一闪,司立玉消失了。 汤昭瞪大了眼,呼吸都停住了。 紧接着,白发人皱了皱眉头,扬起剑,扑通一声,又把司立玉摔在地上。 “太沉了。”他随手抓起司立玉,很嫌弃的道:“但愿你多值些价钱。”一手司立玉,一手罐子,缓缓往山上走去。 等他消失在夜幕中,汤昭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却发现卫长乐不动,用眼神询问,卫长乐大概是没看见,继续伏在地上等候。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卫长乐才松开手,道:“看来是真走了。” 汤昭心中暗服,卫长乐果然是把谨慎进行到底,杜绝任何一点翻车的可能性。 他缓缓爬起来,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跟着检地司走了吗?” 卫长乐道:“今天正好休息,刑大人带着许多大人去做个任务。司老师正好清闲,我便请司老师带我回去看你,结果正看见那个白发人进了你的房间又出来,我们赶紧去看你,结果你不在了。司老师当时追了出来,我速度慢就在后面跟着,刚刚赶到。” 汤昭拍了拍他,以卫长乐的谨小慎微,哪怕有消失法器在手,能主动出来追这样的强敌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我没被他带走,是跟着庄主走了。亏了庄主带我出来,不然我落在那剑客手里结局难料。可是却坑了司老师。现在司老师被他抓走了。” 他现在有几个选择,略一沉吟,绝对应该问一下黑寡妇。 两人来到黑寡妇藏身处,却发现人已经没了,面面相觑,汤昭反应过来:“她已经把我忘了,自然不会等我。”刚刚俩人卧草半个多时辰,黑寡妇早跑了。 “你说她会回去报信么?” “应该会吧,司老师被抓可是大事。不过报不报都无妨,我们追来之前是放了通讯烟花的,沿路也有记号。其他大人回来自然会追踪过来,但没有回来之前肯定是没有援助。” 汤昭点头,看来不用专程去报信了:“我跟着那剑客去一趟。你……” 他想说你可以先回去,但又觉得没必要说这种话。 卫长乐道:“我自然跟你去。你要去救司老师?” 汤昭道:“嗯,可能还有另外一位朋友。” 67 被挑选的少年 红日东升,又是一夜过去了。 王诚从房间走出来,按了按被硬木板硌得难受的肩膀,心中有些不可思议——他明明是强大的侠客,预备剑客,都快刀枪不入了,怎么睡一晚上硬板床还会这样不适? 对面走来一个道童,正端着水。 “把水拿过来。”他招了招手。 道童道:“不好意思,这是裴姑娘要的水。那边有烧好的水,你去拿吧。” 他不提裴姑娘还好,提了王诚突然想起一事,仔细往那道童脸上看去。 就是他。 昨天表妹特意跟他说话的那个……小白脸。 王诚自认风流倜傥,相貌不差,但这小道童长得忒过分了,虽然皮肤微黑,但相貌是个标准的小白脸。莫说是表妹,他都要多看几眼,当然,是越看越讨厌。 他待要为难此人,又觉得跟低三下四的人计较有失身份,哼道:“一会儿把水送到我房里,再收拾一遍。我房间可不怎么干净,你们这地方太破了。” 那道童疑惑道:“不干净?昨天不是很干净吗?你尿床了?” 王诚勃然大怒,一脚踢过去。 那道童本能的拿水盆一挡,王诚一脚踢个正着,水盆翻倒,半盆热水兜头盖脸把他浇了个落汤鸡。 王诚暴跳如雷,叫道:“小畜生,你竟敢……” 旁边门一开,云仙姑走了出来,喝道:“一大早吵吵闹闹干什么?惊扰了贵客怎么办?” 王诚正气着呢,冷着脸道:“云仙姑,你观里的童子缺少规矩,也不知怎么调教的。” 云仙姑看了一眼他,道:“你是?” 王诚额上青筋暴起,喝道:“本公子王诚。你忘了我,难道连我父亲也忘了?连我泰城王氏也忘了?” 云仙姑笑道:“啊,原来是王公子。怪我,昨晚上客人没停过,一来一个公子,一来一个小姐,把我观里都住满了,一时混淆了,公子恕罪。昭阳,还不快滚,别在这里碍了公子的贵眼。” 那小道童一溜烟跑了,王诚一面切齿,一面不自觉的被吸引,道:“来了很多人吗?” 云仙姑指了指两边精舍,道:“这两边住了八位骄子,裴老爷他们都没地方住,商量了一下,除了年轻人,现在都下山去了。我虽是个东道,一会儿也要下山,此地全交给剑客大人主持,由裴姑娘打理。” 王诚一时有些茫然,道:“我爹爹他们下山去了?不,不是,剑客大人已经到了?” 云仙姑道:“所以我说各位都小声点。贵客半夜就到了,裴老祖把上房让出来给他歇息。后来几位老爷陆续到了,有想拜见的都被挡了出来,现在都下山去了。” 王诚心有些慌,偷眼看了一眼上房方向,吐沫在喉头滚了几滚,又咽了下去,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我父亲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么?” 云仙姑笑道:“你当时就在隔壁睡着,令尊走时若是有话吩咐,直接叫你起来说便是,何必叫我转达呢?倒是裴姑娘叫大家辰初时分去开个会。” 王诚心神不宁道:“好,我知道了。”一面匆匆回去换衣裳,一阵风吹过,打了个哆嗦,深秋早上给泼了一盆水,可不是透心凉! 汤昭重新打了一壶水,给裴守静换上。 裴守静屋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大的和王诚相似,小的连十岁也不到。 他给每人倒了一杯水,裴守静低声道:“你真不留下来?以后再没这种机会了。” 汤昭摇了摇头,道:“我没这个福气。区区微末之身,贸然去见贵人会折寿的。” 裴守静叹了口气,道:“随你吧。”她心中有些不快,毕竟自己一番美意,汤昭推脱的理由十分生硬,好像故意跟自己对着干。 汤昭换完水出去,裴守静旁边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道:“姐姐,这是谁?倒很懂事。” 这小胖子是裴家子,裴守静的堂弟。也有资质,只是不如裴守静。他在家中地位不差,也是嫡系中的嫡系。昨天众家族都要送人上来,裴家一合计,自己也别吃亏,连夜把另一个有资质的孩子送了上来。 裴守静一时没懂他的话,道:“什么?” 小胖子摇头晃脑的道:“世间尊卑有序,阴阳早定。高者为天,低者为地。以地顺天,是为安分守时,以卑从尊,是为诚实本分。逆天违命,瓦釜雷鸣,是祸乱之源。他身为卑贱之躯,认天知命,不谋求过高的福分,很是懂事。我喜欢懂事的人,我会收他做我的童子。” 裴守静怔怔听着,道:“仁虎,我记得你才十一岁,说话就这样了?和大伯一模一样?” 裴仁虎正色道:“因为我们都读书。我人虽小,读的书却多。姐姐,你也读书,但你读的都是诗词小道,不能导你向善,反而移了性情,落了下乘。不读书礼,不知正理。要是你多读经典,就知道我说的不错。” 裴守静默然,突然往他脑袋上一拍,喝道:“闭嘴,尊卑有序,长幼有道,你竟敢顶撞你姐姐!” 裴仁虎一时结舌,裴守静暗中摇头,心想: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想的怎么会和你一样? 这时王诚换了衣服匆匆进来,裴守静用目光示意他坐下,道:“人到齐了。加我一共九个人,来自六家。一会儿剑客阁下召见,我是不知道他要怎样的。只能提醒几句:第一样,都闭嘴。” 她目光扫过每个人,在裴仁虎面上多停了一段时间,道:“剑客阁下讨厌人说太多话。尤其是长篇大论的讲道理。他若问你们什么,能用三个字就别用四个字。尤其是不要说无关的话。介绍自己也免了,他要想知道你们的名字,会主动询问的。” 几人纷纷答应,年纪小的还好,年纪大些的不免暗想:连介绍都不许我们说,那岂不是都归她说了?是真要如此,还是她拿着鸡毛当令箭? 裴守静继续道:“还有,若看到他身边有个白头发女孩儿,要客客气气的。不许失礼。”她又看裴仁虎。一则是裴仁虎和她大伯一样倨傲,二则只有他是自己弟弟,其他人点到即止,根本不需她操心。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辰正时分,上房门开,满头白发的剑客走了出来,坐在梅花树下一张椅子上。他发肤皆白,人好像雪堆的一般。 裴守静早带着一众子弟等在院子里。 他们把小院占了一大半,人挨着人,造成了不少死角。 汤昭站在一座精舍后面,观察着院中情势。 快了……时机到了。 “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汤昭回头,就见云仙姑也就是黑寡妇站在后面,神色不善。 “叫你回去你自己又跑回来,神神秘秘不知道干什么。你翅膀硬了?还玩悬的?你看看那剑客,昨晚那一战你没看见么……” 黑寡妇说到这里,突然挑眉道:“你要救司立玉?” 汤昭笑道:“试试……” 黑寡妇眉毛竖起,道:“自不量力!凭你?你要趁着没人溜到房间里,把司立玉背起来就跑?” 汤昭道:“我当然不行,我有计划……” 我有什么计划来着? 趁着剑客出来,我潜进去,然后……背着司立玉就跑? “昭哥。” 听到这一声,汤昭放松下来,道:“你终于来了。” 黑寡妇也是一惊,看着眼前的卫长乐,道:“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卫长乐含糊道:“我有隐身的方法。” 黑寡妇哦了一声,也不奇怪,剑术千奇百怪,隐身不算特别。她也没想到“消失”上去,因为她之前也不记得卫长乐这个人,不会觉得自己忘了他。 她疑惑道:“你既能隐身。自己进去把司立玉带出来就是,又和汤昭有什么关系?” 卫长乐叹气道:“我们之前是这样打算的。” 因为消失很强力,卫长乐本不需要趁着剑客出来才进去的,他本可以等着白发人入睡直接进去把司立玉也消失掉,让白发人一觉醒来就忘了司立玉的。 但是出了点意外,他顺利的进入之后,发现没办法把司立玉拉入消失状态。 在卫长乐手里,这把法器的消失状态是可以一直维持的,但仅限于他自己。他也可以把其他人或物带进状态,靠的是两个剑术。“强隐”、“漂没”。强隐对人,漂没对物。 当时让汤昭消失,卫长乐就用的强隐,很顺利在剑客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了。 但到了司立玉这里,卫长乐发现他的剑术失效了。具体原因不知道,不过很可能是因为实力差距,显然修炼到一定层次之后,对剑术有一些抗性。而卫长乐根基太浅薄了。 “后来我们想,可以让长乐催发剑器之后直接交给司老师。司老师可以适应剑法。” 之前司立玉曾在酒席上加持消失状态去各处刺探,只要握着剑。 但问题是,司立玉不天生符合剑法,没办法催动剑术,他消失之后,其他人就没法消失了,只有他自己能出来,其他人就得留下。 这是个极限一换一的问题。 所以他们的计划是汤昭进去,司立玉出来,汤昭藏在房间里,卫长乐在外面接应,拿到剑后再进去把汤昭带出来。 “就像一个茶壶装十升水,,一个杯子装四升,一个杯子装七升,怎么着能把茶壶灌满?我们琢磨了很久。” 黑寡妇哼道:“你们还很得意了?靠着这些小算计颠来倒去,是不是像玩游戏一样快乐啊?”她瞪着汤昭,道,“不管怎样,有一个忠告是刑极给你的。你的资质,永远也别暴露在剑客眼前。” “还有你,卫长乐,你们两个都要明白。一个有灵感的孩子对剑客来说,可不只能当弟子用。你们想过没有,连合阳县都有那么大的人口买卖,那些被当牛马卖出去的孩子,都是进大势力当后辈弟子的么?” 汤昭汗毛一炸,黑寡妇瞥了一眼院中簇拥着剑客的少年们,道:“只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会觉得把自家弟子塞给陌生剑客是好事。你们觉得这白头发来这里是好意?” 68 猜剑 上房有两间,外面那间是剑客睡的,里面那件安置了司立玉。 司立玉倒在一张草席上,依旧昏迷不醒。 偷偷溜进去的汤昭见此情景,心里咯噔一下。 倒不是司立玉状态凄惨,再惨惨不过昨天晚上,反而是因为他浑身血迹被洗净了不少,尤其脸上仿佛面具一样的血垢已经擦拭干净了。 会是那剑客擦的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耐心的人,而观里干杂活的只有汤昭而已,难道说这里除了剑客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他并没有见到,这屋里显然也没有。 事已至此,汤昭不能放弃,取出一个手环,给司立玉戴上。 手环是个蜈蚣形状,是那晚孙盛留下的,又被判官转送给他。 术器:百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免疫失控等负面状态。 司立玉戴上手环,蜈蚣背上那道剑痕肉眼可见的缩短,渐渐消失。 术器在生效,也在失效。 汤昭盯着司立玉看,唯恐剩下的一次机会挽救不了司立玉。 就见司立玉睫毛微动,接着睁开了眼。 眼球黑白分明,那层血色已经退了下去。 汤昭松了口气,这一件术器用得值。 司立玉陡然睁大双眼,似乎在回忆什么,但眼神一阵恍惚,然后又垂下眼睑,显得很累。 汤昭不能叫他睡下,把法器放下,轻声道:“司老师。” 司立玉看到了他,一惊,道:“你……” 汤昭想起他还误会自己在白发人手里,解释道:“我长话短说……” 当下几句话把他出来跟黑寡妇做任务,路遇司立玉和白发人战斗,然后现在用消失法器救他出去等等一股脑说了。 因怕他不肯放自己留在险地,汤昭故意催促道:“我们的方案已经很完善了,你跟我们走,回头找来检地司各位大人,还怕找不回场子?” 司立玉目光在汤昭面上一扫,轻嗤了一声,按住额头,道:“我现在很累,听不懂你的大计划,咱们一起出去。” 汤昭又解释道:“这个不行,你不能催发剑术……” 司立玉看着他,汤昭一愣,呆呆道:“你可以么?” 司立玉解释,道:“法器而已。只要不是与灵感方向逆冲,都可以用御剑术催动。所谓御剑术,就是驾驭剑的术。驾驭……当然就包含强迫之意。我们学习御剑术,就是为了催动不合契的法器。” 汤昭恍然,道:“原来如此!” 小了,他们的见识小了。 原来司立玉能催动剑术,害得他们费了一晚上的劲! 如此就简单了,只要司立玉带着他一起出去就好。能够一口闷时,汤昭也不是非要用几个杯子装水。 司立玉拿过法器,汤昭瞬间看不见他,也想不起他了。 还不等他圆自家的逻辑,司立玉突然出现,法器掉在地上,一手撑住草席,一手按住额角,神色狰狞。 汤昭反应过来道:“怎么了?我现在已经消失了吗?” 司立玉眉梢眼角不住抽动,道:“我……集中不了精神了!” 汤昭懵然道:“意思是……你太累了吗?” 司立玉摇头,用手按住额头,道:“不,不,我永久的失去了一部分精神……还有意志。没办法集中精神,很涣散,我没办法御剑了……我废了?!”说到最后,他声音嘶哑中带着几分呜咽。 汤昭心中发凉,道:“怎么可能……啊,是剑术吗?是那家伙的剑术吗?” 听到“剑术”两个字,司立玉从逼近崩溃的状态渐渐平静下来,喘着气轻声道:“对,剑术,剑术而已。他的剑术是……是什么?肯定有解。” 汤昭道:“我去查探一下?”他还真能查探,他的眼镜应该可以在近距离“叩剑”,再加上消失法器,可以无声无息靠近,正适合去探查剑。 司立玉反手抓住他,低声喝道:“扯淡,你疯了!你看能看出鬼来。别去,我们想一想……昨天你看到他的剑象了么?” 汤昭道:“剑象啊……” 是罐子一样的东西么? 汤昭努力回忆那白发人的状态,除了真提着一个罐子,好像身上并没有其他的地方? 司立玉道:“他只是一个剑客,剑象不能凝实。但全力释放剑术,会绽放剑象——就是这把剑将来显化之后的形象。”他以为汤昭一无所知,觉得自己解释得说不清楚,现在又思路不清难以解释,道,“你有没有看见他放剑术之后,在空中凝结出具体的形象?可能是禽兽,可能是器物,乃至于天气或者鬼怪……” 汤昭依稀那人出剑闪动白光,似乎有变成某种形象,但是没看清,绞尽脑汁的道:“我觉得是一种动物……白色的……动作特别快……嗯嗯……” 司立玉眉心紧锁,道:“你既记不清,说明剑象没有真正出现,也说明他打我很轻松,不必全力以赴。我终究不能和剑客抗衡,超常爆发也不能。可惜,幻象能帮着我们猜他是什么剑。你跟我说一下,昨天你旁观他用剑术有什么效果?我中剑有什么反应?” 这是分析剑客的正规流程。剑客对战,情报极为重要,检地司有专门分析各个剑客剑意、剑法、剑术的分部,一般的吏员也得学会根据情报进行分析。 汤昭定了定神,他觉得现在应该先撤退为要紧,剑术什么的以后再猜也不迟。但司立玉情绪有些不稳,眼睛又开始如昨晚一般弥漫起血丝,汤昭不便刺激他,只得随着他细数道:“昨天晚上……他应该用了三次剑术。” 第一次他用剑把司立玉的血色利刃打成了虚影,然后倒卷回去。 第二次他对司立玉连出两剑,让司立玉突然晕倒。 第三次,他一挥剑,司立玉没了,然后又一挥剑,司立玉又出现了。 最后一次好像是剑术不成功,后来那剑客嫌弃的说:“太重了……” 汤昭绞尽脑汁,把他注意到的细节一一复述,看着司立玉。 司立玉目光转动,似在思考,但时不时会变得茫然,显然不能集中精神对他分析判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你怎么看?” 最后,司立玉不得不无奈的问汤昭。 我其实是想用眼镜看。 但看司立玉状态越发有崩溃的趋势,汤昭还是道:“他这应该是几个不同的剑术吧?” 司立玉道:“当然是,正式的剑客肯定有不同的剑术。推测具体剑术是没有意义的,要往根源上推测,所有的剑法都是剑意的延伸,剑术又是剑法的延伸。至少要推断到剑法一级。哼,他只是个剑客,可能还没有剑法,还是推测剑意。” 汤昭沉吟道:“剑意的话,我觉得可能是掠夺?” “掠夺?” “你看每一剑你都损失了一部分。第一剑,他掠夺了你剑术中的能量?第二剑他掠夺了你的……是不是魂魄?我记得他那招剑术叫‘失魂’。” 司立玉摇头道:“区区剑术,焉能触及魂魄?他叫失魂可不是真的失魂。剑术名字都是自己起的,叫毁天灭地也行。” 汤昭反应过来,道:“是了,可能是取‘失魂落魄’之意。精神恍惚,意志涣散,他可能掠夺了你的意志,第三剑你人都没了,他便掠夺了你这个人……” 等等,那还能叫掠夺吗? 司立玉揉着太阳穴,道:“你用掠夺,这个词包含着损人以利己的意思。但是看来,他并没有把掠夺的能量也好,意志也好给自己用,而是贮藏在剑里。” 听到“贮藏”这个词,汤昭愣了一下,想到了平江秋。 如果剑意同样是贮藏,那他入室夺取罐子是有什么意义么? 掠夺? 司立玉道:“拿过来,关起来,包括人。与其说掠夺,不如说绑架。” 汤昭回过神,道:“绑架也有交赎金这一环呢,照你这么说,不以勒索钱财为目的,不妨说他是非法拘禁。” 司立玉瞪了他一眼,显示是觉得他无聊,道:“我们先这样猜测,他掠走了别人的东西,存在他那把剑里。包括我的精神……” 汤昭嗯了一声,道:“要夺回你的精神,需把他的剑折断?” 司立玉道:“你要能做到也行。” 汤昭道:“您继续。” 司立玉道:“他嫌我重,就把我放了。说明他剑里能藏得东西有限。之前他吸收了我的攻击,也即刻放出,想是为了不增加负担。” 汤昭明白了,道:“那就需要让他拘禁些更贵重的东西,把空间占满,就能把你的精神还回来了。” 等等,白发人的空间小吗? 平老头的罐子空间可是很大呀,藏起东西来简直无穷无尽。 这么想想,他很危险啊。 难道剑意相近的剑客之间真会有什么残酷竞争么? 还有一个汤昭没说出来的忧虑:最好白发人不想得罪死检地司,或者觉得司立玉有利可图,没把司立玉的意志随手丢弃。 不管怎么说,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汤昭劝道:“咱们已经找到了方向,现在不妨先撤一步。你状态不好,我又没趁手的家伙,计划也没制定好。咱们也逃出去再从长计议。” 司立玉道:“我出去,你留在房间里往哪儿藏?” 汤昭目光斜斜看向角落里一个罐子,道:“我身材小,哪里不能藏?” 司立玉也看见了罐子,若有所思,接着也不废话,果断道:“也好,你先藏起来,我去去就回。白发剑客……我要他死。”一伸手,将剑握在手里。 汤昭一阵茫然。 他干什么来着? 紧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罐子。 对了,他偷偷溜进来找老朋友来的。 来到罐子旁边,他仔细端详,是平江秋没错了,还是之前藏在他床底的花盆一样的造型。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似乎是…… 瓶口多了一圈白色的细丝? 那是什么? 白色的……头发? 汤昭谨慎的没有去碰触,轻声道:“先生,我方便进去吗?” 这时,一个纸团从罐口跳出。 汤昭登时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时的纸团邀请,微微一笑,打开纸团,上面写了几个字: “找……判官……救我?!” 汤昭双目圆睁,手指收紧。 这时,外面忽然喧闹了起来! 68 离火 白发剑客坐在梅花树下。 这个时节,梅花未开,只有歪斜盘绕的枯枝,就像剑客头上的白发,凋零又寂寞。 众少年少女站在他面前,心中惴惴不安,但多年的教养又让他们强撑着,不露出怯色。 白发人目光扫过这些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嘴角上挑,难得露出笑意,显示他心情很愉悦。 至于为何愉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 他随手指了最前方一个少年。 那少年面露喜色,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小人午河庄氏庄年,拜见剑客大人,剑客大人一向安泰?” 裴守静蹙眉,这庄年话太多了,不等剑客问就开口,看来自己说的话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白发人道:“你家给你带了什么?” 庄年一怔,没想到白发人上来就问这个。 家里把底蕴给他带上,当然是不怕给剑客看的,甚至还期望剑客见他们家有重宝高看一眼。可是他心里觉得,那白发人怎么也要先问他的出身,再考校他的能耐,再探他家的家底,最终才看底蕴。 怎么前几步都不走,直接看宝物? 会不会太……庸俗了? 他这样腹诽,可不敢失了恭敬,从怀中取出匣子,躬身道:“这是家族祖传青藤剑。” 打开盒子,只见一把四尺长的剑,剑身泛着幽幽青色,剑身上的纹路好像是细藤缠绕在一起。 白发人伸手一抓,把青藤剑抓在手中。庄年脸色微变,忙低下头。 要知此剑是家族至宝,庄年身为嫡系继承人又有资质,在家中地位前三,也不能随便碰触,何况外人?只是家族规矩在剑客面前不值一提,庄年只有低头闭嘴。 白发人把玩一阵,道:“一重法器?” 庄年没法回答,他依稀知道自家这剑是法器,但法器的分级可不知道。但他听着觉得“一重”不算高等,总觉得配不上自家法器的身份,要知道他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过自家法器的神奇的。 白发人并没有归还,反而随手将法器放在旁边一个匣子里,继续问下一个少女,道:“你带什么了?” 这些少年男女一一上前奉上带来的剑器,基本上都是法器,连裴家也让裴仁虎带来一把新的法器。这些家族里是不可有真正的宝剑的,就算有也不会带出来,带出来也用不了。且宝剑太挑剑客,不能用御剑术强持,无人能驾驭还不如法器实用。 只有一个少年带来的竟是一把真术器,虽然打造十分精良,但终究差着境界,众人用各色眼光看他,看得他面红耳赤。 要知法器必是剑侠的剑才能制造,比术器稀罕得多,威力也大得多。然而术器不能留存太久,一定时间后便归于平凡,而一把法器则可以长存,至少百年不会损坏。因此天长日久的积累下来,世上的法器也不算太少。他们这些家族豁出去一部分身家,终究能弄到一把作为底蕴的。拿术器当底蕴,有些不上档次了。 “这把法器有意思。”白发人看了一圈,最后留意一把鲜红色的剑。 那把剑乍一看是鲜红色,多看两眼,只觉得红中又带白色,红色鲜艳似火,白色纯净如光,剑刃上仿佛有火焰在跳动,瑰丽神逸,不同凡俗。 王诚略仰了仰头,道:“这是我家祖传法器——离火剑,印自上古神剑,虽是法器,威力并不差于寻常权剑乃至……” 白发人淡淡道:“确实是一把古剑。听你说话也有些见识,你看过古剑谱?” 王诚道:“晚辈没有见识,但是家祖曾有幸看过剑谱残本,看到过那南明离火古剑图影,一直念念不忘。说我家不出剑客便罢,若出剑客,最好能找到古离火剑。” 白发人道:“你想持古剑?好大的胃口。如今天下的古剑剑客寥寥无几,每一位都是一方之尊。” 王诚道:“若古剑不现世便罢,若现世,剑客为什么不是我?”这句话朗朗有声,他们这等世家子弟,不管性情如何,绝不缺乏自信。 白发人用正眼看了他,道:“有志气。你能御持法器?” 王诚道:“当然。” 纵然他的家族没有完整的剑客传承,一些常识还是懂得。倘若王诚连法器都不能御持,还要靠御剑术强持的话,那什么成为古剑剑客的话就不是豪言壮语,而是梦呓笑话。 见白发人示意,王诚一伸手,把离火剑握住。 剑,瞬间燃烧! 原本如同火焰跳动的剑光真的跳跃了起来,三尺剑刃爆发出七尺长的焰光,焰心鲜红,越往四周越白,那一抹在风中跳动的焰尾已经变得纯白,超脱了火的温度,就像最强烈最明亮的光芒。 周围少年感受到了高温,纷纷后退,站在几丈开外犹自燥热,好像自己都要爆燃起来。 白发人盯着跳动的火光,又看王诚的左手,他的左手掐的很工整的剑指。 不是御剑术。 没有催发剑术,就有这样的威势,王诚和这法器很配。 法器是剑法的影子,王诚能够御持法器,说明他的天赋方向与剑相同,将来那把古剑放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也极有机会获得认可。 当然不是肯定。剑挑剑客有时候是带点玄学的,有时候甚至不是挑天赋最强的人。 王诚持着剑,炽热的火焰几乎卷到他身上,却没有伤害他分毫,他神色激动,额上青筋暴起,道:“我要——出剑了!” 剑客道:“出吧。持剑的人当然想出剑,何况是认可自己的剑。” 他神态平静,其余人却再度退了几步,看他手上那道火,怎么看怎么危险,他要来一个横扫,这院子里的人谁抵得住? 王诚神色专注,长剑指向前方,突然大吼一声,一剑挥出! 一道鲜红的火光劈下,热浪向两边狂卷,周围的空气被摩擦出了焦糊味。 剑光长达数丈,横切了整个院子,院中几株梅花甚至没等火光掠过已经烧成了焦炭。 剑客正坐在梅花树下,看到火光迎头而来,略微皱眉,剑微微出鞘,些许光华闪过,将周围火光尽湮灭。 火光熄灭,庭院的土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焦痕,正面的院墙上也有烧焦的痕迹。所过之处草木早已化为灰烬,连墙上的枯藤都已经被烤干。 王诚看着自己的杰作,兴奋地喘着粗气,虽然全力之后浑身酸软,几乎就要跌倒,但强撑着站直了,绝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表妹撑住,他往裴守静那里看去,想要看看表妹看到自己这惊天一剑是什么反应。 这一眼,正看见裴守静愤怒地瞪着自己,眼中的怒火烧起来快赶上刚刚的剑光了。 王诚愕然,心想:她怎么生气了? 这时,人群中的庄年抢出来,指着王诚大骂道:“王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剑客不敬!刚刚那一剑你往哪儿劈呢?虽然剑客大人不会被你伤到,可是你胆敢向他出剑,莫不是早有怨恨之心?!” 王诚被他骂愣了,紧接着来不及愤怒,便是一阵惶恐,他也是世家弟子,勉强说一句钟鸣鼎食,深知有些事情不是没有造成后果就可以做,而是极大的禁忌,比如向高位者挥剑。 倘若不是一时上了头,他本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他几乎想要立刻撤剑躬身赔罪,甚至磕头赔罪也可以,家里早教育过他,对待真正的上位者,卑躬屈膝不算什么,保存自身才是第一。 这时白发人道:“很有趣。十分大话中也有一线可能。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王诚一震,宛如绝处逢生,接着欣喜若狂:难道说这剑客看好自己,要给与自己好处?机会,是说他知道剑的下落要指点自己去找吗? 白发人道:“你站到守静旁边。” 王诚轻飘飘的来到裴守静身边,先高傲地瞥了一眼芸芸余子,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裴守静,想看看她的怒气消了没有。 就见裴守静脸上已经没什么怒意,但是还是很凝重,似乎带着一些……担忧? 白发人似乎失去了和别人说话的兴趣,剑轻轻一挥,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儿。 没有人看出这女孩儿是怎么来的,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了她。 那女孩儿看来瘦瘦小小,穿着整齐的细布衣裙,容貌清秀,头发却是灰白色,就像燃烧过后的灰烬。 女孩儿出来,向白发人行礼,道:“幸先生。” 白发人嗯了一声,伸手指向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众家族弟子所有的法器。 “明镜,看上什么随便挑。” 69 选择 火焰烧尽了院中草木,院中只余下四面八方来的冷风。 众少年在冷风中发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盘中那些法器,不是……我们的吗? 王诚张了张口,裴守静一动,按住了他。 王诚这时可顾不得什么表妹的纤纤玉手与自己肌肤接触之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这里,这剑客,这一切似乎跟他想的不一样。 众少年也在怀疑,直到那灰发女孩儿真的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才确认有些事情不是他们想岔了。 虽然惊怒,但竟无人开口质疑,一时鸦雀无声。 灰发女孩儿挑好,拿起一把青色的剑,道:“就这把。” 她拿起的一瞬间,剑身扭动起来,化为无数细细的藤条纠结生长,枯木逢春,生机勃勃。 庄年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这是我庄家的青藤剑!你快放下!” 灰发少女明镜被他的气势一震,手中的剑垂下几分,但那些藤条依旧不住的盘绕,甚至绕上她的手指。 白发人欣然看着她,道:“喜欢么?” 灰发少女懦声道:“喜欢,可是……” 白发人温言道:“喜欢就好。喜欢就拿着,如果有人质疑你,你要怎么回答?” 灰发少女怔怔道:“我……应该说……” 白发人道:“你可以说;‘什么你的我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剑认得是谁?’” 饶是庄年也知道不该惹恼剑客,也知自己如同蝼蚁,可事关他家族宝物,哪怕浑身大汗,也提高了声音,道:“阁下,我知道你强大,可也不能不讲道理吧?这明明是我家传下来的法器,在我高祖手里曾青藤万条,威震八方!你们不能强抢吧?” 他额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抢回剑,但始终不敢踏出一步。 “你们……”突然,他回过头,对着其他少年道,“你们看,这是明抢啊,他抢了我的,难道就不会抢你们的吗?” 没有人呼应他,众少年心中除了惊惧,就是几分庆幸——幸亏他拿走了庄家的青藤剑,这样就不会拿我们的了。 白发人仿佛没看到庄年的吼叫,继续对明镜和蔼道:“选一个就够了吗?” 明镜低声道:“够了,我只亲近它。” 白发人点头,道:“真棒,这就找到自己的方向了。”随手一卷,将所有的法器都卷在袖子里。 众人仿佛跌落地狱,瞠目结舌,心中只想: 他竟然全都要! 几个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张口欲喊,就听有人道:“别吵!” 说话的竟是十来岁的裴仁虎。 这小胖子竟紧绷着脸,严肃的像个古板的中年儒生,大声道:“你们别吵,打扰了大人怎么办?” 众人被他指责愣了。 裴仁虎振振有词,道:“世间尊卑有道,卑者从尊,天经地义。此地以剑客大人为尊。生杀予夺,尽归于他。我等只需安分顺从即可。你们还要反抗吗?退下,退下!” 裴守静听得“尊卑有道”几个字一出,瞳孔微缩,看向那白发人,怎奈她的位置只能看到那人的白发,看不清表情。当然看清也没用,白发人几乎没有表情。 王诚心想:这小子倒有城府,沉得住气,和那几个蠢货不同。他知道他们加起来打不过剑客,不乖乖破财免灾还能怎样?乱吵乱叫,拿不回东西只怕惹恼了剑客,落个人财两空。 他说的当然是缓兵之计吧?不会是真有人从心里这么想吧? 白发人霍然站了起来,白发自然垂下,又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在他身边恭敬侍立的明镜突然退了一步,手中青藤乏力的垂下。 “尊卑有道,生杀予夺,说的真好。”他缓缓踱步,来到众人面前,他本身就高,这些少年男女又没长成,竟被他的身形遮住了阳光,全缩在阴影里。 “明镜,你听见了么?”他这样问着,却没回头看灰发女孩儿,“只要成为剑客,只要强大,做什么都可以。夺走他们的一切,他们还会主动为我们解释。” 他这话似乎在笑,但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寒意。 裴仁虎只觉得不妙,但他想不明白哪里有问题,他年纪太小了,只读过书,没经过事,所以只有茫然。 他只觉得头顶一沉,一只大手按在他头顶,道,“你看看,这些朱门大户都教小孩子些什么?弱者低头认命,强者为所欲为,比如这样——” 说到这里,旁边一个少年目光瞪大,突然失去了焦距,倒了下去。 “或者这样——” 又一个少女都断了线的木偶,扑通一声倒地。 “这样、这样……” 一个个少年男女倒了下去,伏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有裴仁虎被按在原地,浑身发抖。 这一刻,什么经典,什么书礼,全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甚至想不起问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这么顺从了,剑客还不满足,还要他们的命? “还有你——” “等等!”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阁下,他不懂事,请你饶他一次。他是我弟弟。” 这一刻,裴仁虎突然涕泪交流,呜咽道:“姐姐!” 裴守静上前几步,恳求道:“剑客阁下,他只有十一岁,是个傻瓜。他说的其实不是他想的,都是他爹怎么说,他学舌而已。他什么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只是喜欢大声嚷嚷。我们小的时候都这样。你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绕过他一次吧。” 王诚一个激灵,想要附和表妹几句,舌头有些僵直,发不出声音,只呜噜呜噜几声,跟着点头。 白发人缓缓转头,按着小胖子的脑袋,道:“哦,你说他胡说八道。我虽然强大,但不能为所欲为?” 裴守静摇头道:“我也没有想法,我也是愚蠢的小孩子。只求你放过他。” 白发人道:“明镜,你说呢?” 那灰发女孩儿犹豫一下,点点头。 白发人摇头道:“你也没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个个都这样愚蠢。好,我可以放过他,要你自己来换。” 裴守静道:“我?” 白发人道:“你跟我走,我要你做一件事。如果你不走,我就带走他。”他揉了揉小胖子的头发,“其实我一开始就找得是你。不过日常看来,你还算顺眼,我又心软,想放过你了。现在你自己做个选择吧。你,还是他。” 王诚心中一沉,敏锐的感觉到,这件事一定非常危险,甚至有死无生,他越发后悔来这里,本拟奉承一位强者,没想到此人从一开始就怀着如此恶意。 不难想象,他们少年送上门时,那剑客一定肚子里大笑,竟有些蠢货连人带财一起送上门来,还有意外收获。 此时他别无他念,只想自己能全身而退,如果可能,表妹也能活着。 他颤颤巍巍低声道:“表妹,不要答应。族弟而已,又不是……又不是亲弟弟。” 白发人看着他,道:“本来你也可以。但你竟放豪言要做古剑客。好,我就给你个机会,叫你活着,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 王诚这才知道,所谓给个机会可不是要给自己什么机缘,只是饶过自己一条命罢了,而且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好运。 其余人连命也没有? 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说自己这几个家族曾经得罪过此人,他成了剑客回来报仇了么? 也不是不可能,身为地方豪绅,得罪的人并不少。虽然直接得罪剑客不可能,但这剑客成为剑客之前呢? 他转头看向裴守静,再次用眼神提醒她不要做傻事。 白发人道:“怎么?你的决定是?” 裴守静低头道:“我……” 王诚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岂能——束手待毙!” 她高高抬起头,呐喊着,向前直冲,手在腰间锦袋一抹,银光闪烁! 权剑——出鞘! 上架感言 本书要在3月11号上架了。 怎么说呢,百感交集吧,成绩马马虎虎,算是我这个笔名中比较差的成绩了。虽然这已经是大家鼎力支持,甚至额外溢价的成绩了 时隔八年重新写作,感觉有点跟不上时代了,可能是年纪大了,适应不了现在的脑洞流了。现在要没有新奇的想法,真的很难吸引读者。 当然,我自己固有的毛病也没改过来,节奏慢、对话长、喜欢绕圈子之类的。我自以为这些年文笔精炼了一些,尽量删除一些没用的赘余,让文不那么跑题,但看来进步不大 但离人还是喜欢写作,要是没有热爱,也不会八年之后依旧拿起笔了。 创造自己的世界,无论如何,是一种奇妙美好的体验 这本书我会写完,感谢大家继续支持,希望放下笔的时候,对书中人,对读者,对我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上架第一天会万字更新,500订阅会加更(等等,不会没有加更的机会吧?),谢谢! 《剑众生》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0 梅花,火焰与鱼(上架啦,求订阅!求票票) 银光闪烁,梅花盛开! 瞬间,裴守静手中绽放出一朵五瓣梅花,化为一把巨大的—— 八棱梅花亮银锤! 硕大的锤头比少女的脸还要大,在空中带起两道烈风。 “一锤——撼山岳!” 巨锤携着开山裂石的巨大力量,往前冲撞,周围的风被排开,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声! 裴守静的婀娜身躯被银光包裹,耀眼非常,与银锤化为一体,仿佛冲向千军万马的盖世猛将,气势一往无前! 白发人被巨大的气浪迎面撞击,也不由退了一步,长剑格挡,发出了铛的一声。 交击中,他连退了几步,脚下步伐都乱了。 纯比力量,他大败亏输。 裴仁虎就在左近,因为裴守静运力精准,他没被打中,但也被劲风吹得翻到,在地上连续滚了几个跟头,一直滚到院角。 裴守静稍稍落地,喝道:“还不快滚!” 此时她身上的银光已经不再流动,而是凝固在周身,化作一环环银色光环,如锁子银甲一般将她周身护住,胸口一片银光更如铠甲的护心镜。 手持银锤,身披银甲,气吞龙虎,她是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裴仁虎张了张口,抹着眼泪道:“姐姐……我……” 王诚在旁边叫道:“还不快滚,你个废物留在这里干什么?” 裴仁虎脸色发白,哭着掉头跑了出去。 裴守静微微侧头,向王诚点头示意。 王诚心中一热,想说:“我跟你并肩战斗。”一时说不出来,手中离火剑喷了几丝火星。 白发人不在意裴仁虎,反而看着裴守静手中的银锤,道:“你的剑?权剑?” 裴守静朗声道:“裴家,裴将军剑!” 裴将军!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这是裴家自先祖一代代留下来的权剑,裴家子弟持剑此发挥威力很简单,只需要有裴家的血脉和与先祖一样流淌在血液中的勇气。 裴守静可以,从小就可以! 白发人点头,长剑如白虹,中宫直进,一道白色的剑芒笼罩在剑身上。 裴守静毫不闪避,同样锤举向前,锤顶上的梅花痕迹仿佛要在银光中盛开一般。 “两锤——断江河!” 亮银锤陡然膨胀了数倍,仿佛车轮大小,银光更比锤又大了百倍,一圈圈环绕在锤头,无数气劲更环绕在外,如龙卷风一般向前推动,碾压四方。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气势! 这种气势,即使有山岳河川在前,也会被压倒中断! 锤影所压之处,土地凹陷,屋倒墙裂,碎石和残骸四处乱飞,即使只是被劲风扫到,合抱粗的大树也根基摇动,枝条震落,草木皆伏,仿佛大风过境。 白发人在银光中挥剑,只是他的剑闪烁的也是白光,淹没在漫天银光中,毫无声势,他的身影在银光中跳跃而起,反手刺剑,身子冲入光中…… 能胜么? 王诚看不清楚,他心里觉得,胜过白发人大概不可能,但能把他逼得一定程度,不得不让步,自己再帮着转圜一下,也许就能全身而退了。 终究还是不能指望赢啊! 银光散去,裴守静神色端严,此时银光已经不止附在她的身上,头上也盘着一团银色,遮住了她如云发髻,如同银盔。周身的气势越发锋利无匹。 另一边,白发人露出身形,他正站在一堆废墟上——那堆废墟几个呼吸前还是一间屋舍,这小小道观经过连番摧残,大半院落已经成了白地——一手持剑,一手掐诀,白发飞舞,多少带着几分狼狈。 但是一点伤痕也没有,衣衫也没有破损。 不中用! 王诚心往下沉,放弃了取胜之念。凭表妹肯定是不能战胜了。 那么,加上自己呢? 他立刻想起自己刚刚志得意满的那一剑,他激发出从没有过的强大火焰,连梅花树都焚烧殆尽,白发人好像……剑都没有出鞘。 不行,加上自己也不行! 他不由懊悔:刚刚赶走裴仁虎的时候,自己要是也跟着出去就好了,想来那时多走一个人也无人在意。现在都杀红了眼,自己再走不引人怀疑吗?万一剑客给自己一剑……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另外一人。 对了,可以…… 轰—— 战斗爆发,即使是裴将军剑也不能连续施展强大剑术,裴守静凭着权剑加持强大的力量,奋身而上,与白发人交战。进站中,巨大的锤头依旧占有优势,微微调转方向就将对方全部进攻封死,自己进攻也能横扫一大片,只不过费力。 对于权剑使,尤其是裴守静这样天选的权剑使,力量的极限在裴将军剑上,唯有身体的负担是自己的。她专注于战斗,没有任何退却之意。 与此同时,王诚也动了。 他剑刃再度流火,猝然劈向了灰发女孩明镜。 明镜一惊,本能的持青藤剑迎上。那郁郁青藤碰到了红中带白的火焰,忽的一声,竟被点燃!她举着一个火炬,眼见火势蔓延至自己这边,眼看就要烧到脸上,惊叫起来。 就听一声呵斥,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王诚本能的用剑一迎,突然浑身乏力,噗通一声,趴倒在地,手中离火剑掉落,顺着地面滚出去老远。 耳边又有风声响起,不必抬头也知剑光又临,王诚抱着脑袋,心想:“我命休矣!” 又听得一个女声叱咤,一道银光闪过,发出铿锵之声,剑气登时消弭。 是表妹救了我! 此时,他没有丝毫绮念,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瑟瑟发抖。 白发人懒得再看地下那团瑟缩的废物,对对面的裴守静道:“这等色厉胆弱,欺凌弱小的废物,你也要救么?” 裴守静手中持着一团银光,只是不再是梅花亮银锤,而是一张银胎犀角弓,她就是用这张弓射出来的箭救了王诚一命。 这把弓也是剑,依旧是裴将军剑!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依旧是裴将军! 裴守静冷声道:“兵者,诡道也。论战争,你我是敌,攻敌所必救,何错之有?若论人品,欺凌弱小,你难道做的少了么?你还配指责别人么?” 白发人摇头,道:“你果然也是卑劣之徒,我就知道。因为你流着肮脏的血,一时看着干净,拨开来终究是脏的。果然不该对你们这等人心存期望。而这个废物,更没有丝毫优点。就凭他也配妄想持古剑?明镜,把离火剑收了。” 明镜答应一声,扔掉了还滋滋冒火的青藤剑,去拿掉落在外的离火剑。 裴守静冷眼看着,眼前交战,区区离火剑已经毫无分量,她犯不上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分神。 离火剑掉落在仅剩的两间精舍的台阶下,明镜弯腰去捡,突然,一只手先抢先握住了剑。 明镜一怔,抬头去看。眼前出现一个道童,五官俊朗,似曾相识。 有不速之客出现,白发人也是一怔,裴守静更是惊道:“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还出来了?!”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就见他露出惊喜交集的灿烂笑容,轻声道: “终于……我找到了!” “裴姑娘!”他提高了声音,“你让开些。” 裴守静一愣,跟着退开。 五指握紧,汤昭提起了离火剑。 光焰——爆涨! 如果说王诚握住的是一道火焰,汤昭握在手里的就是一轮太阳! 纯白色,没有丝毫杂色的火光腾空而起,骤然蹿上了高空,耀眼的光芒照的方圆数十丈连影子也没有。 光焰在跳跃,在欢呼,而剑在兴奋! 感受手中剑与自己如血肉一般连接在一起,汤昭已经不用问,不由叩,就知道自己旁观时隐隐的感觉没错。 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所谓方向,一见,便知有缘,能持,必是有份! 眼镜的镜片闪过无数文字,他已无心再看,也不用看,当他握住属于自己的剑,他自然而然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剑法,朱雀火——” 轰! 火焰再度升腾,爆发不可逼视的巨大火焰卷向白发人,白色的光焰中,似有一只身姿翩然的火红巨鸟,在火焰中舞蹈! 南明离火,是朱雀之火! 刹那之间,白发人已经被火焰卷起,白发几乎被火焰撩的发焦,他再不能平静,持剑暴喝道:“纯阳,给我——封!” 剑刃向下劈去,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剑刃上飞出,形象凝实,再非虚无的白光。 那是剑象! 剑象一出现,就正面迎上铺天盖地的火焰,夷然不惧! 与此同时,剑刃展开,一些难以察觉的混沌气团被悄然放出,又分为几团各奔东西。 有一部分分散到地下的许多少年身上,有几个少年手指立刻开始动弹,另一部分则悄无声息的钻入后面那座幸存的小屋中。 光焰狂舞,过了好久才熄灭。 裴守静适应了好久,才摆脱了视野的一片雪白,看到了悬在空中的白发人。 他的白发还在狂舞,比之前似乎短了一些。神色狰狞,似欲噬人。 在他身前,一道成形的幻象不住地游动。 那是一条白色的鱼。 71 纯阳(第二更) 细长的白色鱼眼珠乌黑,灵活的在空中游动,仿佛留下一条条白色的轨迹。 鱼……是鲸吗? 汤昭脑中不断分析着,如果是鲸的话,剑意可能是鲸吞,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很相近。 不过,这瘦长的白鱼说是鲸也太勉强了吧? 白鱼,黑眼……还有那眼熟的细长弯曲的姿态…… 不会吧? 汤昭脑中出现了一张黑白分明的图——太极图! 太极图,阴阳鱼。 玩的这么大吗? 以太极图的一半白鱼为幻象的剑会是什么剑?太极剑? 不,刚刚他好像说——纯阳? 阴阳两分,白鱼是纯阳,也说得过去。 只是太大了。 敢叫这个名字,就算是真的离火剑来了也比不上吧?那白发人当真有如此气魄,能驾驭这种剑? 汤昭想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法器。这褪去红色转为纯白的剑正在鸣叫,显然是极兴奋——它与汤昭竟如此配合,发挥出这样前所未有的力量。 “对不住了,朋友。” 汤昭虽然第一眼看见这法器就心中悸动,潜意识里渴望得到,但真正握在手里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巨大的快乐之中。 不拿到这把剑,他不知道剑与剑客是如何互相挑选的,拿到了就懂了。根本无需特意选择,一眼钟情便能执子之手。 法器的力量自然而然流到他身上,他的意志水到渠成的贯入法器中。 双方本来该如鱼得水,先互诉情肠,再心意交通,最后才能渐入佳境,成就天作之合。 可惜,当时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机不可失,他趁着白发人没防备,骤然激发了法器的最大力量。 剑法——全力爆发! 他知道这未必伤得了剑客,但能让对方全力抵抗,释放剑里拘禁之物就达到目的。 不知道,成功了吗? 不管成不成功,他都没办法再爆发一次了。刚刚那次甚至已经超过了法器的极限,也超过了他的极限,双方都要休息一阵。 可惜啊,还没有怎么并肩作战呢。这样简单粗暴,不知会不会破坏感情? 白发人在白鱼的环绕下静静漂浮,神色平静,无喜无怒,似乎与世界隔离,盯着汤昭,道:“哦,是你。” 汤昭道:“哦?阁下认得我,我们素未谋面吧?” 白发人淡淡道:“无需谋面,一见已知是你。我这次下山有两个目标,一个达到了,另一个也近在眼前。”他瞥了一眼裴守静,道,“本来我是想找你的,因为找不到你,只得退而求其次,本来以为这个替代品还不错,但看到你我便知道,果然还是要找你。” 汤昭道:“这么说,你见了我,确认我果然值一千两银子?” 白发人道:“一千两算什么?你不以俗物计价。至少也值三条命。你留下,其他的人都可以走。”他说话时,白鱼在空中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幻影。 他给出的选择,和之前给裴守静的如出一辙,自始至终,他都自信非常,仿佛他自己是这世界的中心。 汤昭微一扬头,道:“裴将军,你怎么说?” 裴守静手中银光又幻化成大锤,身上点点银光好似五瓣梅花,在风中盛开,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你我联手并不落下风,岂能将大好局势拱手让与他人?” 汤昭笑道:“壮哉,裴将军!当时我还奇怪你那和梅花有关的剑到底是什么剑,原来是八棱梅花亮银锤,果然很配你。” 裴守静微微一笑,就和当初在梅花树下听到汤昭夸赞一般欣喜,道:“刚刚的火焰很漂亮。” 几人说着闲言,突然一起肃然,白发人和裴守静同时喝道:“起阵——” 一个白色的圆环在从空中降下,自上而下,化为白色的高墙,把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与此同时,众人脚底盛开了数朵梅花,银色的梅花分为五瓣光华,不住流窜,将八方封锁,每人周围层层间隔。 “阳封——” “梅花——” “大阵!” 以阵对阵! 两人互相对峙,以自己为阵眼布阵,阵法已实实在在的交战在一起。 虽说都是阵法,其实完全不同。梅花阵是脚下无数梅花花瓣流动,化作一个个小小的阵法封锁八方,翻滚着控制四周。而阳封阵正好相反,阳鱼化作的白色高墙一圈圈旋转,不住往中心收缩,一点点推进,无可阻挡。 这灵活与强压的对抗,恰如刚刚巨锤对阵细剑,只是力与巧的双方倒转,现在梅花反而是灵活的一方。 而汤昭,在两人起阵的刹那以流火化了一双翅膀,瞬间起飞。 刚刚几人闲话时,汤昭就察觉他们都在拖延时间,在酝酿大招,他倒也想加入,可惜没有大招给他酝酿,最大的招数他已经放完了。 好在他也想拖延时间。 他第一时间给自己用火焰制造了个翅膀,这也不是什么剑术,掌握法器之后,法器产生的火焰就可以随他控制,随意变换形状,一对翅膀而已,不算什么。 不过翅膀也不代表能飞起来。好在他得到陈总的教诲,深知“力大砖飞”的道理,以翅膀大力拍打产生热空气,自然就托着他上升了。 也可能不是这个原理,但反正他飞起来就是了。 悬在半空中,他暂时脱离了两个阵法的绞杀一线,全力运转法器,操控更高温更强大的火焰。 火焰颜色越白,温度越高,他早就发现了。现在他觉得纯白火焰还有可以再提升的地方。 一个个纯白色的火球在他身边浮动,没有任何形状,只是安静的燃烧,汤昭渐渐进入了空明状态,调动全部的精神力去经营空中的火焰。 渐渐地,他的心神已经不完全的空明,而是进入了神鸟沥火诀状态,他心神沉浸,看到了火焰在燃烧,火焰中一片金色的羽毛…… 多日来,他所看到的仅仅只有一片金色羽毛,但在握住离火剑观想的瞬间,火焰似乎燃烧的特别剧烈,那烈焰中的神鸟不住舞动,露出一片金色的翅膀。 现实中,纯白火球中央,出现了一道道金色的影子,似乎是刚刚爆发的朱雀火中的朱雀之影,但颜色更显辉煌灿烂…… 此时梅花阵和阳封阵还在绞杀,梅花阵瑰丽多变,但始终不能撼动那坚固的高墙,当银光撞在白墙上时,立刻失去了灵活,沉淀在地上,形成了银色的梅花图案,就像被白光从立体压成了平面。 白墙压缩,银光不断地压实,渐渐地绞杀也不成为绞杀,而成了白鱼对梅花的围剿。 突然,白光大盛! 白鱼的光芒本来极纯粹,但并不灿烂,现在燃起的光芒不但璀璨,更炽烈! 无数白光从空中往四面八方飞去,好像无数个小太阳,无一例外的撞在高墙上。 白光的力度并不大,但撞在白墙上立刻燃烧起来,仿佛白鱼幻化的白墙是木造藤编,可以燃烧。 火焰所至,无处不可燃! 片刻,白墙烧坍塌了数处,忽然剧烈的晃动起来,最终拔地而起,幻化成一条白鱼,猛地冲向白发人的剑,身上还带着数处火焰。 白发人一斜手中剑,白鱼缩回剑内,一瞬间,那剑身拖着丝丝火光,似也要燃烧起来,但紧接着一道道细细的白丝在剑上流转,立刻将所有的迹象压灭。 与此同时,裴守静召回了梅花阵,无数银光熄灭。但被白墙压过,印在地面上的那些银色梅花图案并没有被她收回,还静静地在地上闪烁。 它们被封印在地上了。 剑的空间有限,不能封印那么多的力量,但以大地为底,一样可以强行封印。 这部分银光代表的力量,她恐怕要一直失去了,那八棱梅花亮银锤的锤身都黯淡了一些。 白发人抬眼一看,眼前还有数个白色焰团,乍一看都是纯白,里面却带着一丝丝金色的影子,它们像小鸟一样乱飞,丝毫不像阵法那样有章法,却同样危险,每到一处带着一股炙烤的热气,碰到任何器物都会剧烈燃烧。 火焰团似乎还在游荡,但慢慢地以某种节奏,越发的靠近他了。 裴守静低声道:“巷战?” 白发人始终平静,淡淡道:“雕虫小技——”剑刃一划,数条游鱼急射而出,一一撞上光球,立时燃烧,然后瞬间熄灭。 不,并非熄灭,那些光球依旧在燃烧,外面却包裹着白色的身躯。 白鱼们把火焰吞了下去,光焰隔着身躯依旧朦胧地燃烧着,仿佛为鱼身染上了朦胧绣纹。 那能焚化一切的高温,被白鱼们吞入腹中,丝毫不受影响。 然后,所有的白鱼疯狂地冲向汤昭,霎时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裴守静脚步一错,手中银锤瞬间由锤化弓,开弓如月,一道银光爆射白发人! 白发人早有预料一般,一条白色大鱼从剑中浮现,张口,吞下了银光,接着反口吐出,同样急射裴守静! 他再度挥剑,左手掐诀,新的剑术已经蓄势待发—— 突然,一道血光从地底暴起,仿佛烟花一般炸开! 无数血刃淹没了白发人,其中还有他的血! 72 围攻 血光是地下冲出来的,并非是光,而是细碎的血色结晶,比刀更锋利,比箭更迅速,比针更隐秘! 白发人的剑术正在酝酿,剑刃处一条白鱼已经游出一半,霎时间全身被血色吞没,零零碎碎的血晶飞到高空,化为血气消散。 一个身影从地下飞出,对着白发人的方向连续刺了几剑,这才退开。 司立玉! 他还穿着浑身血痕的衣服,身上的血迹已干,像是斑斑驳驳的锈蚀。血色长剑横在身前,神色冷峻如剑锋。 裴守静没见过他,侧头看了一眼,心想:还有谁来着? 就听旁边有人道:“这里!” 只见汤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神态从容,并没有受伤。 裴守静恍然,惊喜道:“你怎么逃出来的?他不是把你的方位都封死了吗?” 汤昭道:“这个啊……”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火焰与光影从来都是一对好朋友,离火剑除了剑法还有一个剑术:焰幻身。 他刚刚早就离开原地,留下的不过是个幻身,替他吸引了火力,被攻破之后,他又显出真身而已。这幻身并不能掩盖气息,急切时骗骗剑象还可以,正面对敌时不大好用。 此时血色消散,白发人从血雾中重新出现,他已经不止是狼狈,身上血迹斑斑,更多了一条条的伤口,几乎比得上昨晚的司立玉,身前飞舞着一条白鱼。 白鱼此时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突然,腹中出现了朦朦胧胧的红痕,就像内脏处被人割出了一道道伤口。 随着白鱼的伤口越来越多,白发人身上的伤口渐渐消失,甚至连染上的血迹也全消失了,最后只剩下衣衫略凌乱,人已完好无损。 只是他背后的鱼已经全变成红色,腹大如鼓,只有外面一层皮还是白色,便如馅儿极大的山楂汤圆。 汤昭第一次如果看见这条鱼,他绝对猜是鲸。 裴守静道:“这条鱼能把他身上的伤口也吞下去了。什么都能吞,真元、罡气、血、伤害……” 汤昭补充道:“还有意志和人本身。” 说到这里,他又看到地下精致的梅花图案。 突然,梅花图案动摇起来,一瞬间,无数稀薄的白光从梅花上升起,汇聚成了一条颜色单薄的白鱼,而梅花仿佛挣脱了桎梏,瞬间从平面升起,不住变化,恢复成了灵活的梅花阵。 那条单薄的白鱼游回白发人身边,和之前大肚子白鱼合为一体,体型明显大了一圈,肚子也平整了一些,但体内那团红色还隐隐可见。 “他快到极限了。”司立玉冷静道,“他的能力有多强大,空间就有多稀缺。等把他那条白鱼肚子撑破,他就没有招数了。” 裴守静道:“似乎也不是很难。” 这白鱼似乎肚量并不大,剑客一个人的伤害竟能撑饱了它,只需要多在他身上割几道伤口,早晚把它撑破。 她招了招锤头,地下的梅花化为银光回到了她的锤上,巨锤又大了一圈。她和白发人的选择一样,召回所有的力量,壮大自身。 汤昭确认道:“与其说是吞,不如说是封印。” 结合着白发人几次招数的名字,汤昭已经确认了更适合的词来形容他的剑。 封印。 阴阳太极,本来也可以说是封印图。白发人只得一半阳鱼,却拥有了封印的能力。 容量多大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封印能力本身。它能封印太多本来不可能剥夺的东西,也不需要吸收,只需要花费一点力量,就能封印数倍于几的东西。 回顾他一路封印的物事,再加上他不远千里掠夺须弥剑,汤昭又一个猜测——那些被封印起来的东西都与人本身有关,会不会只能和人有关? 真元也好、意志也好、伤势也好,都是人的一部分。 而平江秋的须弥剑正好相反,能容纳万物,空间、时间也不在话下,偏偏不容任何生命,简直是白发人的另一面。 两人相合,岂不是万物皆在掌握? 倘若剑意、剑法能掠夺,那两人之剑意合在一剑上,或许真配叫做“太极”。 可惜须弥剑的剑象是罐子,并不是什么黑鱼,不能印证汤昭的猜想。 所以也不能排除白发人单纯眼馋的是平江秋的罐子剑容量大,要过来增加肚量的。 想到这里,汤昭还是想吐槽平江秋——先生,听说您是剑侠来着! 这白发人不才是剑客吗? 剑侠不是比剑客高一级吗?不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吗? 您不是活了几百年的老高手吗? 好家伙,被人当个罐子提来提去,几根白头发一系就算封印,还要扔小纸条求救,您老人家不嫌丢人的吗? 之前好像连战斗都没发生,不然司立玉不会提都没提。这是坐以待毙啊? 就算您是生活流,非战斗流,可是这个世界都没有境界碾压这回事吗? 汤昭觉得跟他学修炼前途堪忧啊。 司立玉微微点头,道:“这等剑意硬碰硬很难对付,他可以封印所有的正面招数,非要迂回才可。我试试其他剑术。” 显然作为检地司的武官,他的家底是相当丰厚的。 白发人虽然身体情况恢复,但显然精神状态不大好,再维持不住淡漠的表情,眉毛斜吊,嘴角下拉,仿佛吊死鬼般狰狞,道:“很好,很好,一个个都来送死。检地司的人?给脸不要脸,那就去死。” “裴将军?衣冠禽兽的肮脏血统,应该斩草除根。” “还有你,你不错,真是个完美的剑奴,我一定会好好疼你……” 听到“剑奴”两个字,汤昭心中一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晚荒山野店,胖子人牙身边的那群枯瘦孩童。 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从阴祸乡大量贩卖儿童,正如黑寡妇所说,肯定不会是让他们去大势力博个好前程。 这剑奴两个字,似乎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一角。 听到剑奴两个字,不只是汤昭脸色变化,司立玉神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手中剑一指,道:“你竟然蓄剑奴?你是罔两山的反贼?” 白发人冷笑道:“少在那里假仁假义了,虚伪恶心,令人作呕。朝廷里往罔两山买了多少人,又卖了多少人?你们检地司恐怕也少不了吧?” 司立玉森然道:“罔两山的人——必死!”他一面说着,眼睛里又开始弥漫血丝。 白发人道:“你才必死——”身后的阳鱼陡然膨大,口更是放大百倍,化为巨大的洞口!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裴守静几乎立刻做出反应,大锤一举,一个巨大的锤影垂直升起,悬在空中,接着以俯冲之势向下锤落! “再锤——绝地势!” 数里的土地还不等锤影坠落,已经有了下陷之势,松软的沙土被往下压实,石头被压成砂砾,地面向下沉降! 司立玉的身影突然消失,白发人身形不远处,那刚刚被司立玉偷袭留下的洞口里,无数鲜血还洒落在地上,血液骤然扭曲,一个猩红色的司立玉从中跳了起来,手持血剑直刺白发人的胸腹!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吞没了主体,只剩下犄角旮旯里静静燃烧的火苗陡然爆燃,化为金色的小鸟,四面八方蜂拥冲上,如水银泻地一般向白发人撞去! 一瞬间,强攻、群攻、偷袭,一起发动! 与此同时,白鱼的口中已经吐出一物,一团黑色,没有形状,没有质量,只有纯粹的黑,纯粹的阴影。 吐出此物,白鱼陡然瘦了几分,再没那种肚胀的感觉,虽然没有表情,但身姿翩翩,居然多了几分灵动。 唯一留在原地的汤昭几乎汗毛倒竖,本来攥在手里,等着补刀的一团火焰陡然升起,宛如一个大灯。 那个阴影……非常危险! 灵活起来的白鱼并没进攻,反而倒返回来,立刻环绕白发人,首尾相连,身形渐渐模糊,糊成了一道螺旋的白色铁壁,将周围所有火焰攻击盘旋阻挡。 司立玉就近的一剑,险之又险,也正好插在白鱼身上,他顿时觉得力量失去了一部分,被白鱼吞没了,立刻回手撤剑。 白鱼挡住血剑,同时一张口,大口吞向锤影,将漫天巨力一口吞噬—— 眨眼之间,三重攻击尽墨! 白发人冷冷看着,看着气势汹汹的敌人无功而返,脸上都是藏不住的震惊沮丧,原本的狰狞渐渐平息,又恢复到了万事无妨的冷漠。 其实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不为眼前战局,而是因为他刚刚放出了一个庞然大物。 当时愤恨到了极致,几乎起了同归于尽之心。 但现在血气下行,稍稍冷静,便暗生后悔。 既然仿佛了那物,注定是无法平安返回了,他面对的将是朝野铺天盖地的追杀,还有罔两山强大的宿敌…… 他已经不奢望能平安回去,只希望能…… 噗! 心口一凉。 这是—— 没有力量的爆发,没有强大的光影,没有任何先兆。 白鱼还把他围的水泄不通,身前几尺外是绝对防御。 就在白鱼和他之间有几尺防御的空隙。 一把剑趁着空隙从他身后精准的插入心脏。 无声无息。 卫长乐。 73 登场 我……死了? 心脏被扎透,血液迅速凝滞,眼前一片模糊。 意识在飞速的离去,白发人心中一片惘然。 我……就这么死了? 我怎么可能这么死了?! 想当年……那种非人的折磨,无边无际的痛苦,十死无生的危险,我都没有死! 我是不死的! “纯阳——给我封!” 没有人听见他喃喃地说什么,但白鱼能听见。 在空中飘荡,仿佛离家游子的白鱼得到了命令,陡然向下,正面从他伤口处钻了进去,又从身后穿出。 穿出来时,口中含着一个破损的心脏。 心脏入腹,阳鱼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它不堪重负的摆摆身躯,轻轻地吐出一缕缕红线。 每吐出一缕红线,白鱼的身体瘦了一丝,而白发人身上就多出一条伤口。 当初怎么封印的,如今又怎么吐出来。 那些有的是刚刚司立玉偷袭时留下的伤口,有的不是,甚至不知道是何时封起来的。 一道道伤口凭空出现,鲜血撒落,就像有人拿着小刀对他凌迟。 “咯……”咬牙声不住地摩擦,白发人拄着剑,硬生生站了起来。 “我是……不死的!” 他说话时,一滴滴鲜血滑落,胸口贯穿的洞空空荡荡,仿佛有风穿过。 白鱼在他身前游弋,腹中隐隐有一处器官在跳动。 无心之人,能活否? 能! 他冷笑,血从唇齿间流下,混入他满身的血迹中。 “我不死——你们都给我死!” 此时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人在呓语。 头顶,一片阴影铺天盖地,仿佛极厚重的乌云,但是乌云没有这样阴森,夜晚没有这样黑暗,它好像是世上最黑暗的存在集合体,不见一丝光明。 那是刚刚被白鱼吐出来的阴影,眨眼之间,已经变成如此庞然大物。 唯有阴影当中,有一点火光。 一个少年捧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站在地面,火球好像太阳,四面八方照耀。他身边一丝阴影也没有。 司立玉和裴守静都站在他身边,被光明沐浴着,脚下也都没有影子。 此时,他们神色凝重,如临深渊,但不再是为白发人,不再是这个之前让他们拼尽全力的敌人,而是那通天彻地的黑影。 “罔两!罔两山的杂碎,真是罪大恶极。他居然真的带出一片罔两的分身,还敢放出来!他是不怕残害苍生的!”司立玉神色凝重,同样咬牙切齿,道,“你们小心些,自己的影子不要碰到罔两,会被拖入影子世界,永远沉沦。” 罔两似乎是传说中的怪物,汤昭听过这个词,但他不知道有这么个怪物,他只是一见黑影就觉得危险,立刻用火焰照亮四周。 火焰能辟邪,这是他印象中的常识,此时算是歪打正着,正好用光明将影子驱散,化出一片无影区。司立玉攻击之后立刻发现了异常,拉着裴守静躲进了这影中孤岛,若是再晚一点儿,就可能有人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团火焰照到的光明,是他们的保护罩,也是他们的牢笼。铺天盖地的影子已经将他们困在孤城中,孤立无援。 此时,什么白发人都不重要了。从阴影中逃生才是第一位的。罔两是剑客、剑侠都奈何不了的怪物,不是举着火炬就能平安穿行的。 然而,白发人还在怨毒地盯着他们。 他已经是个无心人了,心脏在白鱼那里,并不是治愈了,而是彻底封印,维持着死亡前尚在跳跃的状态,他并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是个阴阳两弃的活死人。 他心中仇恨欲狂,却带着一丝茫然。 谁偷袭了我? 刚刚那一剑太莫名其妙了,是从背后来的、全然隐蔽的偷袭,偷袭者来了又走,毫无痕迹。他似乎看见一点儿影子,但根本想不起来,渐渐地,连影子都模糊了。 似乎没有别人在,只能是眼前这几个敌人中有人偷袭了他。 是检地司那杂碎吗? 不,他正从地下原路偷袭我。 裴家的小贱人么? 不,她正正面挥着锤子砸过来。 是那个小白脸吗? 不记得在哪里…… 那必定是他! 白发人仇恨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血液烧得沸腾,瞪着汤昭的双眼,有钻心蚀骨的仇恨! 手捧火炬的汤昭无端觉得一阵恶寒,略一回头,只见白发人正恶狠狠地瞪视自己,就像一只饥饿濒死的野兽盯着猎物,不由得奇怪,心想:怎么啦?他恨我们就罢了,怎么单独盯我一个人?难道他就那么想要让我做那什么……剑奴? 只是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天堑,那就是罔两。浓郁的阴影笼罩在两人之间,无论谁要靠近对方,都必定要走入罔两当中。 汤昭不会走进去,但他担心白发人会不会进来,那人的状态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用担心,即使是罔两山的人也不能接近罔两,罔两是不分敌我的。他们不过和罔两互相利用罢了。哪能免疫……” 不等司立玉言之凿凿,那白发人一步踏入了罔两的阴影中。 在他正前方,有汤昭制造的光源,白发人身后立刻映出斜长的黑影,影子进入罔两的范围,黑暗登时疯狂涌上,去拉拽他的影子。但他身上缠绕的白鱼立刻吞掉了影子,让黑影无处下手。 但是影子是吃不完的,汤昭的光不熄灭,新的影子就不断的诞生。白鱼就要不停的吃下去,它很快吃撑了,又开始吐出一道道红丝。 白发人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鲜血汩汩落下,在他身后汇成了溪流。他恍然未觉,一步步向汤昭走来。 司立玉叹了口气,横剑在前,走向前方。 火光可以退却阴影,却架不住阴影主动向他们走来。 一旦白发人进来,他的阴影已经连接上了罔两,能主动出击,汤昭的找些火焰恐怕不能在驱散它。就算能驱散,白发人本身也是强大的剑客,如此重伤拖着一口气也要进来,垂死挣扎必然凶残无比,也很危险。 必须得有一个人,将阴影挡在光明之外,保护另外两个人。 当然也是有去无回。 那个人只能是司立玉,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了上前。 汤昭嘴唇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就像之前他曾经舍弃性命做一些事一样,司立玉也有他的责任,不容他人阻挡。汤昭能坦然为别人牺牲,也能尊重别人为自己牺牲。 只是有人逝去,必然很悲伤,很痛苦。 汤昭只是希望,有奇迹出现,不用牺牲…… 呼啦啦—— 拍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太多,太响,乍一听仿佛头顶发生了海啸。 汤昭茫然抬头,只见远处天际,飞来了无数黑影。 黑压压,乌茫茫,连天彻地的黑影,扇动着翅膀,向这边扑来。 乌鸦! 一大群一大群的乌鸦! 汤昭一怔,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裴守静蹙眉道:“乌鸦啊,不祥之兆。” 司立玉轻声道:“桀鸦?” 鸦群大量的冲来,看起来几乎连成一片,横冲直撞的冲进阴影中。罔两的阴影是没有实质的,并不会因为冲撞而波动,只是如一张黑纸上又添无数浓重的黑色斑点。 汤昭突然心想:“乌鸦的影子在哪里?天上没有,只能在地下?如果影子和本体离得足够远,是不是在影子不碰触罔两的情况下,能在罔两中穿梭?” 如此,飞鸟是罔两的漏洞吗? 漫天乌鸦在罔两中穿梭,来来去去,似乎十分惬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突然,其中一部分乌鸦离队,集合成了一圆球,盘旋着坠落,侵入了汤昭制造的无影环境当中。 在光照下,几人看得分明,那些乌鸦并非真鸟,也是一只只虚幻的影子,只是栩栩如生,连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 果然是它们! 汤昭心生警惕,他之前就曾被这乌鸦的术器攻击过。不过那时乌鸦的影子可比眼前的粗糙多了,一眼可见的假,远不如这一群逼真。 现在这一小群乌鸦干什么来了? 小群乌鸦落地散开,露出一人,身穿黑色斗篷,脸上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 汤昭愕然:“你……” 黑白面具欠了欠身,仿佛在万众瞩目中登台,道:“我听说有人呼唤我?” 汤昭扯了扯嘴角,道:“并没有……倒有个罐子呼唤你,判官大人。” 多日不见的判官哦了一声,道:“既然不是你们叫我,我白来了?我怎么能白来呢?还是找正主吧。” “至于你们,你们不肯捧场,在这里虚耗做什么?都给我散了吧。小姑娘……你三百里。” 他突然仓的一声,拔出剑来,往裴守静头上一挥。 裴守静没反应过来,突然身子一闪,消失在原地。 “检地司的大人,你一百里……”判官反手一挥,司立玉眼睛发直,根本没有躲避,登时消失。 “还有你,你出息了啊。”判官最后看向汤昭,“你就凑凑活活三十里吧——” “等等……”汤昭张口道,“你记得去救……” 不等他说完,剑光临头,他也消失了。 74 三十里历险记 眼前一花,一种失重感传来,汤昭已经倒在一片土地上。 头顶的阴影为之一空,露出艳阳高照,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令人十分安逸。 转瞬之间,恍如隔世。 真的,逃脱了? 汤昭浑然放松,坐在地上不起来,抬头打量周围。 周围都是大树,树下灌木蓬勃,野草茂盛,一片深山老林、杳无人烟的模样。 “唉,还是在山里啊。” 汤昭叹了口气,也不奇怪。 判官最后说三十里,很可能就是传送三十里的距离。那座道观本来就在深山里,往东南西北三十里多半还是山。 但不知道这里离黑蜘蛛山庄多远? 已知,道观离山庄约五十里,汤昭离道观三十里,问,他离山庄多少里? 解: 别解了,反正就是二十里到八十里之间。 这距离不远不近吧。 以汤昭的脚程,就算是八十里一日一夜也能走到了,忍耐一点儿不吃不喝也可以。 但他也得认得路啊! 在山里辨认方向倒也有树木年轮辅助,但他不知道到底往哪个方向才是回去的路。 要真是越走越错,别说一天,就是十天半月也走不出去,甚至活活饿死在大山里。 不会吧,他不会逃脱罔两然后饿死在山里吧? 汤昭也只是这么想想,并没真的悲观。 这是因为他有底气,若在一个月之前,把他独自一人仍在山林里,非出人命不可。但如今他有一身凑凑合合的武功,还有一把天作之合的法器,法器还自带火源,就有了自保的资本。 可惜没人教过他如何荒野求生。陈总只提过几个“爷”的名字,教给他几句“鸡肉味,嘎嘣脆”的金句,具体实用的知识一点儿没有。他倒知道几倍蛋白质,谁知道从哪掏出蛋白质来? 还是先走几步,看看有没有人烟吧。 汤昭先通过太阳辨认了南方,便打定主意往南走,一路走一路刻下标记,以防自己走回头路。 一路走到日上三竿,汤昭走到饥肠辘辘,没看到一个人家,略有些失望。 初冬的山林里真没什么吃的,最后一茬枯黄的叶子有气无力的挂在枝头,地下层积的树叶把月前落下的酸野果沤成了肥料。想要打猎,树底下更连只兔子也没有。 树枝上倒偶尔有松鼠跑过,只是一来又小又可爱,让人不忍下手,二来也难以捕捉。 汤昭缩着手,心想:听说松鼠过冬前会囤积坚果谷物,要不要跟踪去扒了……会不会太缺德了? 他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河沟。 汤昭心中一喜,暗想:莫非有鱼吃? 走到河边,只见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道深沟。 对了,这附近的水沟都干涸了,据说是阴祸前兆。 他略感怅然,突然心中一动: 这山里会有几条河呢? 这条会不会就是薛家门前那条?要这样,他沿着河走,岂不是就能到薛府,或者遇到检地司的人? 就算不是那条河,山中若有人居住应该也离着水近一些。就算躲避阴祸下山迁居,也该留下几座茅屋才对,至少能寻些合用的东西。 此时他刚刚和剑客大战一场,心态和以前完全不同,再遇上之前那人贩子也不害怕,倘若真遇见了,还能出口气。 除非荒郊野岭再蹦出个剑客来,否则他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难道荒郊野岭还真能随随便便蹦出个剑客来?天下剑客什么时候这么富裕了? 沿着河沟往下游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不见人家,他除了饥饿,更觉口渴,忍不住想:这河沟里的水全干了么?就没剩下点底子?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往沟底看去。 底下似乎都是泥……等等……那是什么? 在阳光找不到的阴影处,有一处影子在颤动,汤昭长大了眼睛仔细看,依稀像是个…… 突然那影子向上移动,飞快的离开阴影区,沿着坡岸爬了上来! “是人?!” 汤昭一愣,连忙倒退几步,将法器握在手里,却没激发出火焰。 河底人爬上岸来,轻轻拍掉身上灰尘。 汤昭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看着年纪不大,身材高挑,披着一片灰色的油布披风,蓬松的像只猫头鹰,再仔细一看,还真是只猫头鹰——她头上戴着猫头鹰图案的帽子,把头发遮住,头上脸上都是灰,整个人有点灰扑扑的。 太阳下,女子摘下帽子,用手捋着头发扫灰,看到汤昭道:“咦,哪来的小孩子?” 汤昭不动声色把法器收回袖子,道:“姐姐,我迷路了,好久没看见人了。请问这里是哪儿?” 哪知他那把剑并非短剑,收进袖子里也冒着头,这一动作反而显眼,那女子一眼看见了,道:“嗯?原来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汤昭笑道:“姐姐这么问,也不是普通姐姐吧?” 那女子又打量了一番汤昭,笑道:“看你相貌不是坏小孩,真迷路了?” 汤昭点头,肚子正巧呼噜噜叫了起来。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等会儿啊。”说罢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手从斗篷下伸出来,只见她双手都戴着手套,一只手拿着一卷书本。 她脱下手套,打开书本,里面还夹着笔,认认真真的上上面记录着什么。原本披着蓬蓬的灰衣有些笨拙,一旦专注记录,气质为之一变,显得专注又文静。 汤昭不便看她写得是什么,目光在她头上、身上、手腕上一转,心想:这个姐姐,好有钱啊! 那斗篷,那本子,那笔,那手腕上的手链,还有那摘下来的猫头鹰帽子,全都是术器! 若按照一根木剑一万两银子算,这一套得多少钱?穿金戴银、珍珠宝石也比不上! 难道说,荒郊野岭真的又蹦出个剑客来? 那女子足足记了两页,道:“跟我来吧,好歹请你吃一顿。” 汤昭心中欢喜,跟着她走了两步,才想到:等等,不会有危险吧? 要知道就在刚刚,他还和一个剑客生死搏斗,此时再遇到一个陌生高手,谁知是敌是友? 但是……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遇到人殊为不易,难道还能因为怀疑就错失良机吗? 其实她是高手,那才对了。这破地方不是高手怎么敢独身乱走?而且看来她是有正经事来的,不是心怀不轨鬼鬼祟祟的。 汤昭心暗想,若一开始不跟着去便罢了,既然都跟着走了,若是把怀疑之色表现出来,反而得罪人,还是大大方方的好。 他一面谨慎的带着法器,一面问道:“姐姐,你住在山里吗?” 那女子道:“我在这边有事,暂时在山上住几日,再过几日就走了。你来的时候好,晚上七八天就见到我了。” 汤昭算算日子,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就你一个人吗?独自住在山上很辛苦吧?” “嗯,山上缺水,有些不方便。而且有点寂寞,你想留下来陪我?” “啊……不是……” 汤昭瞅了一眼那女子,确认她只是顺口一说才松了口气。 两人走了一阵,远远看到一座小屋。 刚看到那座屋子,汤昭吃了一惊,那房子怎么看也不像在深山能看到建筑。 不,别说深山,街道上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建筑。 这建筑圆头圆脑,看来活似皮球,建筑顶上有两个小角,看起来像是猫头鹰头上的两嘬毛。屋子的颜色也非常显眼,披红挂绿还带点粉,看得满眼都是色彩跳跃。门前竖着几根灯柱,挂着奇形怪状的灯笼,白天也闪闪放光,最高的那根灯柱上,摆着一个猫头鹰木雕。旁边几棵大树中间一个挂着吊床,一个扎着秋千。 那女子道:“我这房子怎么样?” 汤昭竖起拇指,道:“好闪,像画里画的。”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酷炫!” 他说的画可不是一般的水墨粉彩画,也不是年画,是指的陈总画的各种插画,虽然陈总画工不行,但想象力不缺,什么风格都画的出来。 那女子喜道:“有眼力。这里就是临时住住,我没有特别布置,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我家里的房子,比这里绚丽百倍。还有我养的七十七只鸮宝宝。” 汤昭想问:你不会是猫头鹰剑吧? 但这样说也太冒昧了。 而且也未必对,如果他现在第一次进黑蜘蛛山庄,可能会以为黑寡妇是蜘蛛剑,但其实她并不是剑客。江湖上异人很多,未必都和剑客有关。 羡慕道:“我也想要建一座自己喜欢的房子。” 其实他更想要一座很大的房子做他大集团的总部。 如果他能开成那个大买卖,他就兑现他的许诺,聘用卫长乐当高管,把平江秋的罐子摆在最里面最安全的地方。 那女子道:“想要房子倒也不难,自己建造就难了。看你的样子,是要做剑客吗?那样虽然强大,可是失去了很多可能性了。” 两人从院门里进去,刚刚迈入灯柱,就见猫头鹰雕塑突然活了起来,咕咕两声,仿佛打招呼,紧接着铃声大作。 屋檐下垂着一排铃铛,形状各异,微风吹过有时发出轻响,但此时铃铛声密集如雨,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那女子本不在意,还对雕塑报以微笑,要去拉旁边一根绳子,突然神色一变,盯着汤昭,一字一顿道: “罔——两?” 75 猫头鹰之家(为盟主赭砂加更) 汤昭骇然,惊道:“罔两?罔两在哪里?” 他以为罔两追踪而来,立刻往四面八方看去,天上晴空万里,地下生机勃勃,并没有庞大的阴影追来。 疑惑地回头,就见那女子神色稍缓,道:“你身上沾了罔两。” 汤昭更是心慌,上上下下摸索,道:“在哪里?它藏在哪里?” 那女子道:“这么说你还真见过罔两?是从罔两山逃出来的吗?难道你是……”她又看着汤昭的脸摇了摇头,道,“不,看你这没有受过苦的脸,绝不会是剑奴。” 汤昭道:“我其实受过……我就是被罔两追杀到这边来的。不是什么罔两山,就是几十里外,我们和罔两的分身大战一场,分头跑出来的。” 其实想想,大战一场是真的,和罔两大战一场未免吹牛,是被它包围然后被人解救出来的。 那女子皱眉道:“俗世竟有罔两,通明殿是做什么吃的?你等等,去站在太阳底下。” 汤昭看了看四周,找了一处开阔处站好,太阳从头顶直晒,影子只剩下脚下一圈。 那女子进了那座花花绿绿的小屋,不一会儿出来,提了一个金蛋一样的灯笼出来。 金蛋上面还有两只眼睛,好像猫头鹰的两只大眼。 霍——又是一件术器! 她蹲下身,把金蛋灯放在汤昭脚下,轻轻一扭,灯罩上的大眼睁开,射出两道柔和的光芒来。她又提着灯移动几步,灯移动,灯火却没移动,而是像笔迹一样顺着灯的轨迹延长,不一会儿在汤昭脚下形成了一道光环。 四面八方都有柔和的灯光照射,汤昭脚下的影子登时褪去,渐渐的消散一空,只剩下一点点黑色。 “在这里!” 最后剩下的一点影子米粒大小,仔细看像条大头鱼,张着口露出尖牙一般的利齿,嘴一张一合,混在影子看不出来,一旦单独留下就像个怪物。 “这就是罔两身上掉下来的?” “应该也是罔两的分身。罔两只有一个,在罔两山,但它身上掉下来的碎屑都可以独立吞吃影子,成为新的罔两,是倾城灭国级别的怪物。”那女子一面悉心解说,一面调整光环,将光环越缩越小,直至紧贴着汤昭脚面。 那怪物明显不安,不敢碰触光环,想要往上攀爬,但只做出了动作,没办法离开地面。本质上它还是影子,无法脱离地面单独存在。 最后,那女子停在一侧,把灯放在地上,又将光环放开一个缺口。那怪物如蒙大赦,从缺口处溜出来,靠近灯罩,灯罩突然张开嘴,正好把它吞进灯里。紧接着闭上了嘴,把罔两关在里面。 汤昭大松了一口气,道:“消灭它了?” 那女子摇头道:“罔两是不能消灭的。只能关起来,然后交给通明殿处理。所以罔两才那么头疼,灭又灭不掉,一旦被它黏上,把影子吃了就会拉入它的肚子里,永远出不来。” 汤昭有些担忧道:“我刚刚给它黏上好久,影子被吃了多少?” 那女子把灯收起,让汤昭自然地站在阳光下,观察他的影子,道:“没什么缺口,有几处淡了些,过几日会自然恢复的。这罔两太小了,吃半天才吃这么大,不过要是长一定程度,会急速膨胀起来的。” 汤昭又松了一口气,道:“我还有几个伙伴,他们身上会有罔两吗?” 那女子摇头,道:“不知道,也是检地司的人吗?” 汤昭“啊”了一声,有点难以回答。 那女子不以为意的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检地司公干,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小小年纪能拿法器,多半也是检地司的了。” 哦,对了,检地司在这一带的行动上至官府下至黑道,从世家到帮派没有不知道的,快成花车游街了。 不过他虽然也勉强算检地司的人,那法器可不是从检地司领的。 汤昭心中一动,想到刚刚这女子从沟底出来,是不是在调查阴祸的征兆呢? 又是个不知来历的参与者? 是哪一方势力也插手进来了? 不过她刚刚帮助了自己,看样子不说是朋友,至少也没什么敌意。希望她是检地司的盟友,毕竟检地司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那女子道:“如果是检地司的人不用着急,他们比我会处理这怪物。” 汤昭道:“也不全是检地司,有本地的世家子。还有……” 还有谁来着?汤昭敲了敲头,总觉得自己脑子缺根弦。 那女子道:“既然闹了罔两,检地司肯定要通知通明殿,到时候搜山检海查罔两,大搜一遍,连地缝都扫一扫,定能把碎屑都扫出来。通明殿高官厚禄,就这么点职责还不尽心?” 汤昭听她的口气,微妙的像圆晴吐槽检地司,好像与通明殿大小有点过节,问道:“这罔两是降临的天魔?” 那女子道:“不是哦。是我们本土出来的玩意儿,这些年越闹越大,而且还捂着不让人说。行啦,进来吃饭吧。吃完就回去,我可不想见检地司的人来我家把你领走。” 两人再次进院子,这一回依旧铃声大作,七八个铃铛交替作响,那女子检查一遍:“没什么奇怪的东西了。”拉动绳子,让铃声停了下来。 汤昭猜测这些铃铛应该都是探查用的,每一个都探测不同的东西。可能有的来生人会响,有的有灵感的会响,有的测到法器会响,林林总总,可以测好几个项目呢。还有几十个没响的,遇到其他危险也会响。 天底下需要防备的可怕东西那么多吗? 而且每一个都是术器,一个廊下挂几十个术器,这位姐姐也太有钱了吧? 那个木头剑术器到底是不是一万两啊?要是值的话,这房檐下挂着好几套院子呢! 进了屋子,只见里面宽敞精致,色调暖洋洋的,地下铺着毛茸茸的毯子,放着一个个软乎乎的垫子和软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好看又看不出用处的装饰,两面大柜子,一面摆满了书,一面堆满了各种玩偶和小摆件。 玩偶也好,装饰也罢,有很多猫头鹰的元素,就是这些猫头鹰颜色奇奇怪怪,画得也非常可爱,汤昭是不信有粉绿色的猫头鹰。 她指了指地下的软椅,道:“坐,我去梳洗一下,洗手吃饭。” 汤昭一下子坐在软椅上,一下子陷了进去,两边的扶手好像猫头鹰的翅膀炸了起来,蓬蓬松松,感觉身体被包裹,舒服得几乎就像睡过去,心想:真厉害,平先生经营自己的房子几百年,好像都没她这里舒服。 平先生……他被救出来了吗? “喵?” 汤昭转过头去,才发现她屋里还有一猫,黄澄澄胖乎乎的,正在一块软垫子上仰卧,大饼脸和垫子上的猫头鹰大头图案相映成趣,两只白爪子向上伸着,好像在伸懒腰。 这猫……好眼熟啊? 是不是以前见过……不止一次? 薛家门口有它?黑蜘蛛山庄也有它?又流窜到这里来了? 汤昭管不住自己的手,在猫肚子上挠了两挠。 “喵!” 大花猫炸毛了,从垫子上一跃而起,落在汤昭脑袋上,汤昭脑袋不堪重负,往后一仰,任由肥猫出溜到地上。 胖猫不再理他,跳起来爬到了柜子上。 汤昭一看那柜子十分精致,正因花猫的体重摇摇欲坠,这要是倒了,动静可不小,连忙从兜里摸摸,还剩下两颗糖,摸出一颗,道:“喵喵,来来来,来这里吃糖。” 胖猫耸了耸鼻子,果然跳了下来,就在汤昭手里把糖吃了。然后转身又跳上柜子。 这次它跳的是书柜,用爪子在书柜上扒拉,汤昭忙道:“不可以,这是……” 等等,这不是它家吗? 应该是吧?这可不是外墙,而是屋里,它睡得这样放肆,应该是屋里的本家猫吧? 那它翻自家的东西,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汤昭倒放下心来,又坐回软椅上,道:“不要闹大了,那个姐姐回来你没有好果子吃。” 没想到这个姐姐看起来喜欢的是猫头鹰,自己养的却是猫,是猫头鹰不好带出来吗? 那猫儿扒拉几下,从柜子上拽出一本书,叼着跳回汤昭前面扔到他身上。 砰—— 厚重的大部头砸的汤昭膝盖一沉,汤昭连忙用手接住,道:“你看着点,这有人呢。” 眼镜一瞥,看到了书名。 《符式初级篇》 嗯…… 想看。 汤昭心里登时好似被这胖猫的胖爪子挠似的,心痒难忍。他对符式可是不陌生了,术器中很多都靠符式刻术,而他的眼镜其中有一个功能就是看到了剑术能显示相应的符式。他几次想看细看符式注解,总是不得要领。 如果他能懂得些符式的基础知识,说不定就能凭借眼镜大量掌握符式,将来大有可为。 翻开,略一扫视,嗯,很好,天书。 这他可有经验了,戴上眼镜,看起。 门一开,梳洗打扮的小姐姐出来,正看见汤昭低着头,钻研一本厚厚的书册,神色专注,俨然看进去了。 76 空、风、火(收藏500加更) 汤昭觉得很痛苦。 这本大部头的书说是什么《初级》,其实一点儿也不初级。 写得深奥不说,还很枯燥。深奥可以通过注释解决,枯燥实乃阅读的大敌。他以前不知道教材还有枯燥不枯燥的分别,反正都是一板一眼的文字,但这本写得尤其干,干巴巴不带一点儿修饰,看得如嚼放了好几天的死面饼般磨牙。 这也可能是汤昭完全没入门,又偏要上手的缘故。他越看越是皱眉,一直看完一面不得不歇一歇。 一抬头,就见那女子正在眼前看着自己。 一开始,汤昭竟没认出她,因为她打扮得太不一样了。 此时她脸上干干净净,露出白嫩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头发随便扎了一扎,用一根鲜艳的发带系了锤在脑袋后面,穿着一条蓬蓬松松的裙子,颜色风格和她的屋子一样,颜色缤纷,只是颜色比较柔和,看着便休闲一些,衣服上东一只,西一只画着各种跳跃、旋转、歪头的猫头鹰图案。脚下穿着毛茸茸的宽口鞋,前面顶着猫头鹰大毛脑袋。整个人看来像是猫头鹰主题的糖果屋主人。 她看起来二十多岁,看着自己的眼神很专注。这种专注中让她显得书卷气十足,与山林中那个灰扑扑的记录者无异,但衣衫打扮又显示她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女。 汤昭反应过来,忙合上书,站起身道:“不好意思,我擅自拿你的书看。” 那女子恢复了轻松神色,眉眼笑起来青春活泼,笑道:“没关系,你看得懂吗?” 汤昭直言不讳道:“看不大懂,啃得很痛苦。” 那女子笑道:“是吗?是不是书写得不好?” 汤昭道:“这个……我没看过符式的书,可能没入门?确实感觉枯燥,都没举例子啥的修辞,还有好多数据,一片片的符号,看得我脑袋都炸了。” 那女子表情奇异,道:“这么说你真的看见了——那是你书没看对。”起身从书架抽出一本,道,“你看看这个。” 汤昭接过一看,只见书也很厚,上面写着“符式启蒙篇”。 大意了。 他还以为初级是最低的那级,没想到还有启蒙在前呢。 他正要从头翻看时,那女子已经道:“不着急看,先吃饭。” 吃饭在隔壁房间,也很宽敞,没有铺地毯,一色干干净净的石砖地面。桌子对着一面大窗,窗上镶着一大块平滑无色的水晶,透明得能看到外面的山色。桌面很大,上面放了几个碟子碗儿,盛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玲珑新巧的点心。 汤昭又是称赞,又有些惭愧,道:“太麻烦姐姐招待我了。在山里能做这么大一桌菜肴,实在太辛苦、太了不起了。” 那女子道:“也不是,你来不来都有这么多吃的。这些都是早做好装起来的,一打开就能吃了。我可没心情天天做一大桌子菜,因此准备了好多吃的。咱们符剑师做什么都方便。” 虽然早有猜测,汤昭还是惊喜——这女子是剑符师!就是研究符式,制作术器的那些剑符师!他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剑符师呢! 等等……咱们? 那个咱们包括我在内吗? 他觉得这女子对他比刚刚热情几分,有些忐忑,道:“姐姐,该怎么称呼你呢?” 那女子道:“我姓薛,你管我叫薛姐姐好了。” 姓薛…… 汤昭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询问,那薛姐姐已经给他满满倒了一杯果酪。 果酪酸酸甜甜的,很好喝,菜也很好吃。至少他吃不出来和刚做的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倒没奇怪,因为平江秋那里也有贮藏了上百年但吃起来一点变化没有的美食,想来符式也能起到相同效果,不过未必能藏上百年。 两人敞开了大吃一顿,汤昭一面吃还记得那只胖猫,道:“姐姐,不用给那猫儿准备饭菜吗?” 薛姐姐怔了一下,道:“哦,你看到它了?那不是我的,是一个朋友寄放在我这里的……猫。不用管它,它不归我养。有时候回来往那一躺,有时候自己跳窗户走了。” 汤昭恍然,道:“怪不得我老在附近看见它,它在哪里都像自己家一样。” 薛姐姐笑道:“……似主人形。它的主人脸皮就很厚,从不见外,今日没来蹭吃,真是太好了。” 吃过饭,那女子就在饭桌边把那本《启蒙篇》递给他,道:“这本书你要看好了,一页页的看。如果看得头晕眼花就不要勉强了。” 汤昭一怔,暗道:难道说这书还需要精神强大才能看? 他听到陈总说的故事里有类似的情节,因此很容易便猜到了。 想了想,他把眼镜摘下来。他的眼镜是能抵挡许多精神攻击的,但谁知道那书有没有什么神奇秘术,说不定能看到什么异象,带了反而碍事。 将书打开,只见书页很是光滑,第一页摊开两面只有一个符号,乃是一个横平竖直的符号。 这个符号汤昭一看就是一滞,只觉得脑袋里一空,所有的思维杂念都消失了,唯有无限的广阔空间在延伸。 他不自觉的嘴唇一动,那女子看出了他在读一个字: “空”。 她倒不是会读唇语,而是所有有资质的少年看到这一页都会念这个字。 汤昭翻过了第二页。 这本书的书页很厚,翻过一页整本书去了十分之一。 第二页还是一个符号,比刚刚那个符号扭曲一些。 看到这个符号,脑海中那一片宽广空间瞬间有气流过。 “风”。 默默的念诵。 翻过第三页,还是一个符号。 风在吹,无端吹起了一点火苗。 火苗燃烧了起来,越烧越大,越烧越明亮,给空间增添了光。 “火……” 不过,这个火和之前完全不同,除了意象,当中还有一些其他的感觉。 似乎是亲切感? 这点亲切感像一个锚,钉住了他的一点心神,紧接着凝聚了一分注意,带动了一股情绪,最后形成了一个主动行动的意识。 走,咱搂搂去。 汤昭的意识起了念头,便靠近了那团火。 越靠近,他越发现那团火的不对劲,那不只是光焰的聚合,还藏着其余的东西。 仔细分辨,它某段火舌并不像火,而是一串诡异的符号,符号在发光发热,像火焰一样不住跳动。 符号是能够辨认的,就像他能在神鸟沥火诀里辨认火焰中的羽毛一样。 虽然不是每根羽毛、每个符号都能辨认,大部分在意识里都是一片模糊,靠近了还会被燎伤,但他经验丰富,本能地找到了最好认得那个。 就是那个—— 餐桌前,薛姐姐正把吃过所有的碗筷都塞进了一个小水缸,关上了盖子,那水缸自己嗡嗡作响。她就坐在椅子上喝着果酪看汤昭看书,眼见他看到第三页就迟迟不翻页,心中疑惑: 这就不行了?资质很一般啊。 如果想到剑符师,至少要看到第五页。 明明他连初级的那本书都能看见,说明他至少起步有初级剑符师的精神力量。 就在这时,就见汤昭伸手在空中,缓缓地勾动手指。 一个符号在空中成形,霎时间陡然明亮起来,在空中大放光芒。 “噗——” 薛姐姐把果酪喷了个满天花,跳起来往空中拨拉那个符号。 那个符号只亮了一瞬间,立刻熄灭了,连一点烟尘都没留下,但薛姐姐的手还在不停地拨拉,似乎要从重重空间中找到那个影子,以确定那个符号是不是真的存在。 不对—— 汤昭的意识觉得不舒服,刚刚找到的那个符号不是他最亲近、最舒服的符号,他觉得第一次错付了,还想再找一找。 他的意识往火焰深处探去,很快又锁定了一个符号。 现实中,汤昭手指又一次探空,画了另一个符文。 这个符文也闪光,但光芒非常正,非金非白,却好像一出场就带着浩然正气。 这一回的符号并没很快消散,在空中持续了须臾时间。它的光明是真实存在的,浩然之气也是真实存在。 因为它是个真实存在的符文。 薛姐姐就蹲坐在这个符文前,目光怔忡,和汤昭四目相投。 汤昭浑然未觉。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精神活跃。 不对,刚刚那个也只是次选,还有另外一个,那个符文和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那里…… 火焰的中心,有一个符文,它在召唤我…… 它是…… 汤昭的手指在空中画下,这一个只画到一半已经大放光芒,比刚刚任何一个符文都更明亮,甚至已经在外面形成圆形的轮廓…… 突然,汤昭的手指在空中顿住了。 明明没有任何阻力,却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此时他的意识正在不住的沉沦,拉也拉不住,这种情况他经过很多次,每次练完神鸟沥火诀都会如此,那是精神力消耗到极限的自我保护,所以他的潜意识是不慌的,还来得去跟自己说一句: “啊,我晕倒了——” 现实中,汤昭果然头一歪,晕了过去。 77 琢玉 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在说话。 “姐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帮我。” 这声音很熟,是薛姐姐的声音。 “姐姐,我叫你姐姐行不行?这件事实在难办。刑极那里说不通的。” 这声音也耳熟,是女子声音,是谁来着? “不就是要一个人么?你不是刑极的……” “刑极这个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听别人的?他看重的人谁也抢不走,就算是指挥使都不服。何况其他人?” “算了,你不肯帮我,我自己来好了。若论实力,琢玉山庄未必就比指挥使差。我把人带回去,他还能堵上门来?” “唉唉,有话好说。你这么大包大揽的,那小孩同意去跟你做符剑师了吗?可不兴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啊。” “为什么不愿意,他是天生的符剑师啊。符剑师可比什么重剑士有前途得多了。你说剑客?呵呵,画饼罢了,就算天赋惊人也得有惊人的运气才能有剑配合,检地司上下人多剑少,争抢的那么厉害,他又无根基,得等到猴年马月?跟我走只需三年五载,我保证他能独立炼制术器。” “这话你之前说还行。汤昭可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了,而且方向是相当大路的。他没有根基,现放着刑极在呢。以刑极的人脉,他上上下下活动一番,寻一柄剑也不难。你问问那孩子,到手的剑要不要?” “……” 薛姐姐静默片刻,突然道:“这世上的剑再好也难找十成十配合得,你们检地司不就是七成以上就可配成么?大部分都是强扭的瓜。可真正适合自己的剑,要亲手铸造才对。铸剑师与剑客殊途同归。” “……”这回轮到对方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刚刚还说刑极画饼,到底谁画饼来着?” “我可不是画饼,汤昭有铸剑师的才能。你尽管去告诉刑极,甚至告诉高远侯都行,汤昭要留到琢玉山庄,将来必是一个铸剑师。真正的铸剑师,比我父亲强得多了。” “你可真是好女儿。” “你自己想想,有了真正的铸剑师襄助,那是何等光景?我听说检地司现在还受制于人,连君侯都要求着朝廷,放不开手脚。可是如果自己人当了铸剑师,还用缚手缚脚的吗?到时候你们去域外战场抢吧,抢回多少剑种,就有多少剑。到时候高远侯麾下大军百万,个个都是剑客……” “停停停,越说越没边儿啦。你就应该和刑极对着吹牛,看谁先把牛吹死。话我可以给你带到,结果可不能保证。对了,我是来跟你借咕咕灯的。你带了多少,都给我吧。” “呵呵,刚刚我求你你推三阻四,现在要我帮你理直气壮,我早看透你了,女人。” “少废话,带我去看看你的家底,除了咕咕灯还有什么好东西?凡是能克制阴影的,我全都要。” “你们还真拼命,罔两难缠,不等着通明殿来解决吗?” “等通明殿?这里是云州。” “无聊的斗争。” 声音渐渐远去,汤昭想要起来,但胳膊腿不听使唤,在意识里自己似乎爬起来了,走了几步,但下一瞬间又躺在床上,刚刚都是发梦,几次尝试失败之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好久,汤昭终于清醒过来,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清醒。 梦里,还是老几位,火焰,鸟和燃烧。不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燃烧并没有之前的爆裂,反而变得光明、温暖、浩荡,甚至催人奋发昂扬。 什么火焰会这样温柔? 但最后一定会烧干净然后昏睡过去就是了。 坐起身来,汤昭渐渐清醒,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软床上,床上垫着很厚很软的垫子,铺着颜色新嫩的床单。 床边设有一架,架上放着一个杯子,似乎是青玉做的,不出意外上面装饰着两个大眼睛,里面盛的水还微微冒着热气。 似乎有人刚走? 不,不对。 是术器。 为了保温,杯子也用术器吗? 汤昭满心艳羡,心想:这样一个杯子能卖多少钱?恐怕够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符剑师这样阔绰么? 也不能说奢侈,这应该是自己制作的吧?如果能轻易制作价值连城的宝物,那符剑师岂不是世上最有钱的职业了? 一个术器一万两,这不比抢钱来得快? 他这么想着,下地来走出卧房,外面正是进门的客厅。 “咦——” 客厅正面,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画。 这一幅画占了整整一面墙,气势磅礴,看得汤昭精神一振。 画上画的是一片建筑,似乎是盖在湖畔。半边湖水水汽荡荡,烟波浩渺,半边建筑错落有致,瑰丽奇巧。 那些建筑有楼台,有水榭,有广厦,也有风格古怪乃至滑稽的奇怪建筑,组合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但它们都有一种莹润的感觉,好像笼罩着一团烟气,一层光晕,是一个个珍宝。建筑之间有清溪环绕,花木点缀,薄雾飘荡,与湖边烟水相接,更添几分梦幻。 湖光山色对汤昭不算什么,他在罐子里见过,但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却是越看越是新奇有趣,让他想起了陈总描绘的家乡——各种光怪陆离的后现代建筑。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能去这里看看就好了。 紧接着,他的目光被最中间空场上一座建筑吸引了,那座建筑似乎是玉雕成的,半透明的墙壁里透出绚烂色彩,最顶上开口,隐隐透出光和雾。 似乎有什么宝贝要从里面飞出来似的…… 建筑前站着一人,一身青衣,虽只有背影,却有高山仰止之感。 “那是我父亲。” 汤昭一回头,就见薛姐姐站在身后,道:“这里是琢玉山庄。” 画旁有四个字:“天工琢玉”,字形藏在云雾里,亦真亦幻。 原来如此…… 汤昭想到了自己迷迷糊糊间听到的对话,心想:这是广告吧?招生广告? 薛姐姐含笑不语,等着汤昭好奇探问琢玉山庄的事,就听汤昭问道:“不知令尊……也姓薛吗?” “……”薛姐姐瞪大了眼,看傻子一样看汤昭。 汤昭也觉得自己问的傻了,忙咳嗽一声,问道:“我是想问你……你和薛大侠怎么称呼?” 薛姐姐愣了一下,道:“咦,你怎么知道?” 世上知道汤昭和薛大侠关系的人屈指可数,薛姐姐也绝不会想到,只道他瞎猜的,不以为意的道:“我们两家是同宗。我父亲和薛大侠算从兄弟吧,不过他们年轻时关系还好,后来父亲建了琢玉山庄就不怎么下山了,许多关系也就断了,我也没见过这位堂叔。” “前几日,有人——就是检地司的人给我家送信,说薛大侠近况不好,问我父亲是否下山探望,其实言语中就是问要不要见最后一面。可是父亲正在闭关的要紧时刻,我便替他来看一眼。” “本来我是学了些本事,来之前想来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救他一命。结果一来看我根本无能为力,只能罢了。虽然素未谋面,但看堂叔的样子我还挺难受的。”她摇摇头。 汤昭听着心里也不好受,不知薛大侠现在时什么光景了? “我就想回去算了,但一则我没见过魔窟降临,留在这里从头到尾经历一遍也是个阅历。二则等我那叔叔去了,他无儿无女,身后凄凉。我留着多少能料理些后事。就在山上住下了,每日观察魔窟的征兆,正好遇到了你。” 汤昭恍然,这也是巧了。 就听薛姐姐摇头道:“真想不到,你居然还要进魔窟,我好歹是个符剑师,有自保之力,有你这种小孩子什么事?那个镇守使忒不像话。” 汤昭听得她的口气,并不知道自己和薛大侠的关系,不由暗暗思索。是她和薛大侠见面时没提到自己吗?怎么说薛大侠都明确说过可以去找琢玉山庄,还有玄功交付,怎么一字不提呢? 刑极应该把自己进检地司的事告诉过薛大侠了吧?难道他认为检地司比琢玉山庄更好,所以不必按原计划走了? 那薛大侠的选择对么? 自己要不要提一句呢? 汤昭这么想着,薛姐姐道:“剑客这条路太危险了。魔窟、魅难、玄黄凶地、域外战场,哪里不要剑客去填?何况检地司更是极危险的,地下的灾难都归他们管,每次阵亡的数不胜数。就算是镇守使、巡察使也常常有殉职的。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再强大也有更强大的敌人。更别说剑本身的危险了。” 汤昭奇道:“剑本身的危险?” 薛姐姐道:“怎么,你不知道么?成为剑客就像走一条钢丝,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而且永远不能落地。你猜猜那些旧剑的故主哪去了?难道都是被敌人杀得么?猜猜那些权剑的主人哪儿去了?” 她屈指一弹,道:“铸剑师就不同了,又尊贵又强大。检地司怎么样?擎天寺又怎么样?到我琢玉山庄一样客客气气的。” 78 铸剑师 听到铸剑师,汤昭道:“不是符剑师么?怎么又成了铸剑师了?” 一瞬间,薛姐姐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她很快说道:“我是符剑师,铸剑师是符剑师的目标,就像剑客的目标是成为剑仙一样。” 她自己想了想,觉得有些夸张,道:“至少堪比剑侠。但真正的铸剑大师是绝不逊于剑仙的。每一个铸剑师都是符剑师成长起来的。” 说到剑侠,汤昭想起了躲在罐子里往外扔纸条的平江秋,心想:剑侠么?也不是很厉害。 薛姐姐道:“每个人都想找到自己的剑,想当剑客,当剑仙。可是剑从哪里来?难道是天上掉一把剑下来?当然不是,是我们……是铸剑师铸造出来的。” “天上只会掉剑种,你自然听过剑种,但肯定没见过。那是种玄之又玄的至宝。普通人没法保存、没法碰触,甚至看不见、抓不住。是铸剑师将之收起,测试其方向,再根据结果选用魔窟、洞天福地、域外的各种天材地宝配合,用玄奥的铸剑术和无数符式精炼,保存灵性,增加威力,铸造成一把把剑。” “若没有祖师摸索出铸剑术,这天下,这苍生早就毁于阴祸和天魔入侵了。是先有铸剑师后有剑客。所以他们是剑客,我们是剑师,比他们高一辈儿。” 汤昭恍然,他听过平江秋的描述,但平江秋是以剑客的视角来说剑的事,和铸剑师的视角又有不同,道:“那符剑师……” 薛姐姐道:“符剑师就是掌握符式的剑师。有了剑,世上有了绝世高手,可是域外战场那么大,魔窟那么多,还有魅影和凶兽这些零星祸患,只靠剑客怎么够呢?所以老国师创造了符式。将神通、剑势、剑法、剑术种种手段通过符式拓写,制造阵器、法器、术器乃至灵宝。然后世上才有重剑士等等职业。寻常人才能和魔魅相抗衡,这个世界才能维持安定。” “当年的铸剑师都是天赋异禀,除了铸剑术外别无辅助,靠强大的灵感和珍贵的材料强行铸剑,极其难得。不过有了符式之后,灵感高又有天赋的孩子从符式学起,先成为符剑师,学习五门符式,再慢慢成为铸剑师,像剑客一样有明确的道路。就算没有机会铸剑,能制造强大的灵宝,甚至能成为镇国、洞天之宝,那也是顶峰中的顶峰。” 汤昭问道:“那样的强者很少见吧?” 薛姐姐道:“哪里的强者都少见。都说人间剑客,世外剑侠,天上剑仙。剑客你肯定见过,你见过剑仙吗?你见过剑侠么?” 我见过。 这话不用说,汤昭问道:“那薛大师……令尊就是铸剑师了?” 薛姐姐道:“我父亲肯定有铸剑的实力,不过机会难得……但是铸剑师也不只是铸剑,还有旧剑新铸啦、残剑重铸啦、古剑焕生……在云州,你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铸剑师了。” 汤昭理解,懂得都懂。 薛姐姐道:“铸剑师的苗子可不好找。对灵感要求比剑客高得多了。剑客还能靠后天修炼强练出来,铸剑师都是先天的。而且精神也强,悟性也要好。总有人觉得灵感高人就聪明,其实不是的,很多灵感强的孩子头脑蠢钝得很。又要人聪明,又要灵感强,要能专注,有毅力、肯钻研,敏而好学,最好还要知识渊博审美不俗,培养起来不知花费多少精力。” “像我琢玉山庄,在云州是首屈一指的符剑师宗派,若论门下老的少的也有百八十人。但能登堂入室的不超过一手之数,下一辈中,我爹爹认可确有天赋的小弟子也不超过十个,剩下的都是散人侍从或者记名弟子。” 说到这里,薛姐姐撇了撇嘴,琢玉山庄之所以弟子少,除了天才难寻之外,还因为很多天才第一选择都是做剑客。而那些记名弟子多是没有机会的小散人,退而求其次跑来当符剑师。这些弟子别说没那么好的天赋,就算有也不会全力培养,哪天他们要是有机会当剑客,准保都跑光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说了好像符剑师真不如剑客一样。 “我可以说,现在门下的弟子我爹爹都不真正满意。包括我,还包括……总是他一直想培养一个真正的铸剑师,用他半生的心血和琢玉山庄的多年积蓄,培养足以影响国运乃至引领一个时代的强者。” “不光我爹爹期盼培养一个接班人,云州上下翘首以盼,都盼着本地有一个真正的铸剑师。那时云州才能与中原大地分庭抗礼,本地的散人也不用纷纷南下寻找机遇,还被人鄙薄边境蛮子,而是留在家乡,大展拳脚。到时候铸剑师甚至能成为云州剑客的精神领袖。” 说到这里,她的用意已经溢于言表,就差拍着汤昭说:“就决定是你了。” 汤昭被她说的也有些心动,毕竟他也有个开大集团、挣大钱、继承陈总遗志的梦想。符剑师好像更能实现他这个梦想。 但他也有个剑客梦想,那是他从小就埋在心里的,无数次幻想过的最纯粹的梦想,说是情结也不为过。 两个梦想摆在一起,他还是向剑客倾斜。 薛姐姐看他神情大体也猜到一二了,其实少年们的选择都差不多,都要当剑客。琢玉山庄当然也是骄傲的,一般这等吃着盆里望着碗里的小屁孩一律扫出门去,就算将来他们求着回来也一律记名弟子处理。但谁叫汤昭不一般呢? 她继续道:“当年祖师就曾说,铸剑师和剑客本是一体,最完美的剑客拿的一定是自己铸造的剑。为什么剑客动辄剑心失守,不是瓶颈就是退剑,还有玉石俱焚与剑同归于尽化作权剑的?一开始就不匹配,勉强撮合,最后渐行渐远,分崩离析。好多人说剑客与剑如夫妻,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真正的剑应该是自己的孩子才对。不,应该就是自己,亲手塑造的另一个自己,貌合神也合,那才叫人剑合一。” 汤昭觉得这比喻的还挺可怕的。 不过他更振奋的问道:“所以说其实可以全都要?” 薛姐姐“呃”了一声,道:“是啊。不过是有主次之分罢了。你现在年纪还小,做决定很重要。不仅是学什么,还有在哪里学。是在——” 她指了指画上,“神仙洞府学呢,还是那枯燥血腥压抑的训练营学呢?” “嗯……”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也……” 薛姐姐截住他道:“没关系,这样大的决定你一时半会儿肯定决定不了。你就先在我这里住几日吧。” 汤昭道:“啊?我还有事。” 薛姐姐道:“我知道。不就几天么?这几日想练什么就在这儿练,吃得好睡得好,什么都有。到时候我陪你去魔窟。” 汤昭道:“可是事到临头还有准备工作……” 薛姐姐道:“让检地司的人来这里找你好了。反正你也是一路奇兵,从大本营出发叫什么奇兵哪?至少也要事先埋伏从斜刺里杀出一路人马才叫奇兵呢。”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回去。姐姐,你不是说当铸剑师要专注吗?我眼前还是专注备战魔窟为先。在您这里,心不安定,怎么能专注眼前的事呢?若不专心,上了战场三心二意,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时什么前途也没用了。我想你们铸剑师也不要这等浮躁的人。” 薛姐姐静静看着他,才发现这个和和气气没什么脾气的小孩儿其实外和内刚,很有自己的主见。 过了一会儿,她轻哼一声,道:“不乐意就罢了。我这里本来也不想让外人住。你等着吧,等他们收拾完罔两就接你出去,顺便把你的伙食费付了。我白替他们养孩子么?” 汤昭答应一声,笑道:“谢谢姐姐。” 薛姐姐离开时有些不开心,不过后来就没表现出来了,反而拿了几本入门的书给他看。 汤昭虽然对符式感兴趣,但此时离着魔窟降临只剩几天,花心思在这种浩繁如烟海的学问上感觉很有罪恶感,而且也看不进去。 说来奇怪,他从猫嘴里拿到那本书,算是偷看,反而抓紧机会看得专注,但现在放开了叫他随便看,他反而心神不宁,看不进去。可见多少有点犯贱。 但不看这书,他也没什么事好做。薛姐姐说得是对的,检地司肯定在捉罔两,一时半会不会来接他。那东西极为厉害,若不捉住,一旦泛滥起来,恐怕比魔窟还可怕。 所以他只好做另一件他之前就想做的事。 来到屋外,他重新取出那把法器。 离火剑,据说是古剑的名字。 当汤昭第一次抓住那把法器,不知他自己感受到了亲切,眼镜也飞速出现了大量的信息,但当时他只顾体会剑法,并没理会。 再次抓住剑,眼镜上再度浮现了当初的文字。 “发现旸谷剑(剑谱第二十一页)相似法器,契合度75%,是否拟持?” 当时汤昭选择了“否”。 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持这把剑,无需帮助。 如果他选择是呢? 79 旸谷 “是否拟持?” 尽管心痒难耐,汤昭也没有立刻选择“是”,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旸谷剑上。 注释随之出现: “日出之地,是为旸谷。旸谷剑一千二百六十年收录剑谱第十六页,一千四百五十年重编剑谱,改录第二十一页。是否打开剑谱?” 哦,这一次能打开么? 是。 镜片里,那本厚重的剑谱又出现了,缓缓地翻开一页。 翻开的同时,一股力量顺着法器流入镜片,支持着这一页彻底翻开。 页面上是一轮红色的光球,环绕着淡淡的金红色光晕,看起来暖融融的。 这是太阳。 不是那种中午凌空的灿烂骄阳,而是刚刚跳出东山初升之日,日光融融,重新给沉暗冷寂的大地带来温暖与生机,受万物喜爱,甘草为之凝露,雄鸡为之啼鸣。 一连串文字浮现: “剑:旸谷 剑客:明昊(剑仙) 剑道: 剑意:紫气东来,复苏,照耀 神通:十日凌天 剑象:初升之日(成势) 剑心:心剑合一 剑境:势境 剑势:大地回暖 剑法:金光普照金乌融雪,霞光瑞彩 秘剑术:金丝剑、啼鸣、起舞、金灯万盏、举霞、见吉祥…… 御剑术:曜之御剑术 录入剑谱:二十一页。 寄谱语:旸谷,又名汤谷,日出之地,亦可代称日 虽然只有短短几页,汤昭看得浑身发热,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就是剑谱前列的剑的实力吗? 这就是剑仙的实力吗? 所有的条目全部拉满,这也太豪华了!比罐罐……须弥剑强的太多了!别说从未有过的剑势、神通等等,剑法不止一个,连剑意都有好几个!剑法、剑术的名字更是听着就帅裂! 一把剑、一位剑仙,无数强大的神通、法术…… 这就是他心中的剑客,这就是他心中的剑仙! 而且,这把剑好适合自己,比眼前这把相处融洽的离火剑还适合自己,他心中的目标一下定准了,就是能找到这把适合自己的剑! 如果找不到,就铸造一把! 不过即使这样强大的剑,也还是只是排名在二十一的剑,前面还有二十页更强大的剑、更强大的剑仙!那都是什么样的存在? 编录的剑谱的,又是哪位高人? 一千四百五十年,又是什么年份?以什么纪年? 别看汤昭也阴差阳错的录入过一把剑,但那不过是他的运气好,遇到平江秋这位剑侠之……奇才。以他的实力,除了自家亲友,本不能录入任何一把剑的。而那位从无到有编纂剑谱的,记录了那么多把强大的剑,绝对不只有运气和广博的见识,更有惊人的实力和才华。 仔细看着那剑谱,汤昭越发察觉到一股股力量从手中离火剑经过自己的身体流入眼镜中,支持着剑谱的翻看。 他心下已然猜到,之前他没有精神力支持观看剑谱,可能不只是精神力不够,更是没找对方法。很可能剑谱是能抽取法器来支持剑谱的,但不是什么法器都行,必须要契合谱中剑才能用来观看对应的页数。 虽然知道了方法,但这方法可不容易。他都不知道剑谱中有哪些剑,怎么去找对应的法器?要是没有对应的法器,他打不开剑谱,怎么知道有哪些剑? 死循环了,属于是。 目前能仰赖的,看来还是运气。撞上一页是一页了。 他有些按捺不住。 这剑谱应该是他眼镜中最神秘的部分,越是窥见冰山一角,越是心痒难耐。 剑他知道了,那么,拟持呢? “是否拟持?” “是!” 一股力量从眼镜中爆发,疯狂地涌入汤昭身体。 汤昭浑身一震,脑海中轰然,跃出了一轮太阳! 那是鲜红的,从旸谷中初升的旸! 它就像汤昭常常观想的那只火中神鸟,占据了他所有的精神识海,甚至仿佛触及到了最深层的魂魄。 伴随着红日东升,力量随之喷薄而出。 离火剑再次燃烧起来,这次的光芒既不是鲜红也不是纯白,而是金色,光耀大地的阳光的颜色! 即使是初升之日,它的光芒依旧是金色的。 汤昭全身都像沸腾了,举起剑往下一挥—— 金光随剑而动,一轮红日从空中浮现,就在汤昭头顶升起,仿佛给他头上加了一道光轮。 剑象,降临! 这不是离火剑的剑象,而是旸谷剑的剑象。它能够降临,说明汤昭手中这把剑已经不再是离火剑,而是旸谷剑。 离火剑身上,正笼罩一层金色的光,光影交错,让它的外表看起来与之前不同,已经是另一把剑的模样。 所谓拟持,持的不是眼前剑,而是谱上剑。 此时汤昭心中一片清明,随着红日的出现,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把剑,谱上的一切都在他心里。随着他的心情,不只是剑象,哪怕是剑法、剑术甚至……神通,他都可以放出来。 只是他有预感,那神通他想要放出来,恐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法器可能会碎裂,他自己也难以全身而退。 虽然他不敢放,但是放出来的钥匙确实就在他手中,区别只是要不要打开那扇门。 这就是掌握一把剑的感觉吗? 不过,他还是感觉到有种微妙的不同 之前的离火剑他能掌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甚至和手中的剑在主动交流,哪怕法器不是真的剑,汤昭依旧能感受到剑对他本身的接纳,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关系。 而此时,他并没感受到这样交流和交融,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掌控,那把剑就是他的武器,是他的手。头脑只会手脚是绝不会跟手脚交流的,手脚也没有喜怒哀乐,就算有,对头脑也毫无意义。 这种感觉,很像是……权剑? 此念一起,汤昭茅塞顿开。 这不就是权剑?剑客是别人,剑也是别人的剑,力量直接加持,剑术、剑法都是人家练得现成的,只需要一个条件就可以直接使用。 也是他之前持那把权剑时,剑还被封印着,许多能力不能使用,他其实没完全成为权剑使,所以不好比较,不然他一开始就该反应过来了。 这么说,持谱上剑的条件就是,眼前剑和谱上剑要有比较高契合。 或许是七成? 这条件……不难吧? 虽然七成契合应该不低,但剑谱上可是有七八十把剑呢,就算有些很偏门,但方向多了,撞上的几率应该不低吧? 所以他现在是随身带着七八十把权剑,而且是极强大的权剑?这个挂……似乎比分析注释什么的还大得多了?尤其是他得到几把确认可以拟持的法器,就等于在身上带着几把绝对可用的权剑了? 哎呀,这么强么……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汤昭嘿嘿笑着,在深秋的山林中独自暗爽。 红日突然闪了闪,仿佛要消失,汤昭感觉到一阵疲惫。 这比他第一次拿那把杀人剑时坚持的时间短多了,这还是在他本身素质大幅提升的情况下。 也就是说,这把剑比真的权剑消耗大?是因为这把剑本身更强大,还是因为拟持这种方式代价更高? 可能是后者吧? 汤昭总觉得拟持太神奇,有限制才是正常的。 那么,就这样结束? 汤昭还有些意犹未尽,思索着要不要实验一个剑法? 看看这旸谷剑的剑法比离火剑如何? 那三个剑法看起来都挺强的。 哪个好呢? 因为有了绝对掌控,他不但知道这些剑法的名字,还知道它们的用处,在这个状态下,在权限上他几乎就等于剑客。 金光普照,是个绝招,群攻。 金乌融雪,用于解毒,疗伤。 瑞彩霞光,关乎气运,似有好运加持。 似有? 剑法这么虚么? 汤昭想了想,又释然了,气运啊,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岂是区区剑法能够触及的,能摸到边就不错了,可不只能“似有”了? 那就是这个,我试试好运降临的感觉。 汤昭这么想着,心念一动,剑刃处光华由金色转紫,一道紫色带着彩色拖尾的光绸飘飘然扬起。 那光绸带声势并不浩大,比汤昭之前放出的朱雀火差远了,就像仕女身上的披帛,柔和地缠在他身上,溜溜地绕着,映得他脸颊紫红。 绕着绕着,光绸消失了。 一切异象都消失了。 完了? 汤昭头脑一沉,疲惫上涌,脑海中的红日消失,剑谱也合上了。离火剑褪去了金色,回到了本来的模样。 拟持,结束了。 汤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兴奋有之,疲惫有之,但最挠心的还是那股怅然。 运气,到底加上了没有? 怎么看出来呢? 他又给自己宽慰——眼前没灾没病的,加运气也没大用啊。 不管是不是真的加上,他决定在进魔窟前还是给自己来一下,至少得个口彩。 瑞彩霞光,真吉利。 收起离火剑,汤昭回去吃了顿晚饭,安心练了会儿剑法,回房休息。 夜里,他还睡那张小床,薛姐姐自有自己的大房间睡。 半夜,突然听见铃声大作,汤昭猛然惊醒。 铃声报警,不是好事! 就听薛姐姐叫道:“罔两来了!” 80 运气(500收藏加更) 汤昭在睡梦中听得铃声本已惊醒,又听得“罔两来了”,仿佛冷水浇头,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及慌乱,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运气好?就这? 往窗外看去,夜色深沉,伸手不见五指,哪里看得见什么“罔两”? 但外面阵阵铃声,声声急促,在耳边响成一片,提醒着危机已经迫在眉睫。铃声中还有猫头鹰“咕咕”鸣叫。 汤昭跳下床来,拔出法器在手,奔向客厅。客厅灯火通明,头顶和四面墙前全是灯火,汤昭进了客厅,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连一丝影子都没有。薛姐姐披着一件长衣,蹬着靴子站到门口,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检地司的人做什么吃的?让罔两跑到这里来!梨花剑,你这杀千刀的害死我了!” 汤昭一愣,道:“梨花剑?是……” 薛姐姐怒道:“这死女人把我破邪的术器都带走了,要是留下几件,咱们何至于困在这里?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汤昭恍然,就是和薛姐姐对话的那女子啊,梨花剑这剑号……是不是在哪儿听过?道:“她也是检地司的?不至于故意害人吧?罔两在哪儿呢?” 薛姐姐道:“不知道,我也只听到铃声。罔两本质是影子,而夜晚哪里不是影子?大地都是阴影,那罔两在哪里潜伏都有可能。你别离开灯火的范围,只要产生了一丝影子,就可能被罔两入侵,拖入影渊。为今之计只能在灯火中呆上一夜。等明天太阳出来就好了。” 汤昭拿出了眼镜,往窗外看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提示。却不想镜片上只时不时蹦出屋中各种术器的提示,各种术器眼花缭乱,唯独没有提示罔两。也不知罔两不归眼镜提示还是距离太远,眼镜也没法捕捉。 薛姐姐当然也看不到罔两,但还是焦虑的看着窗外,道:“无处不在啊。你看咱们这里的灯火没有死角吧?” 汤昭仔细检查了一番,道:“没有。就没有什么方法直接伤害它么?” 他之前用离火剑可以制造光明,驱散影子,保护自己等人不受罔两侵害,但似乎并没有伤害罔两本身。因此在判官赶来之前,他是束手无策,只守不攻的。 薛姐姐道:“一物降一物,影子是没办法消灭的,但罔两还沾着邪祟这一项,见招拆招,破邪的符式都有用。那个女人把我搜刮了一遍,沾点边儿的全带走了。她说她去收拾罔两,她……收拾个屁!”危机之下,她也变得暴躁起来,显然十分紧张。 汤昭嗯了一声,心想:太阳算是影子的克星吗?阳光算是邪祟的克星么?要不要试一试? 其实他觉得有一定可能,但破绽是拟持谱上剑不如直接持法器长久,到时候消耗却不能消灭光了反而削弱了自己的一重保障。 真的就困守孤城么? 正这时,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先是微微抖动,紧接着震动越来越大,发出“砰、砰”的响声,就好像有一座山长了腿一步步走了过来。 四周的灯火被震荡的摇曳起来,就好像昭告着他们的性命也摇摇欲坠。 薛姐姐急促道:“快把灯扶好,无论如何也不能熄灭。你听着,如果有万一……” 汤昭截住她道:“如果有万一,你躲到我这里来。”说罢手中离火剑熊熊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炬。 薛姐姐一怔,感觉到火的温度,心下渐安,道:“好。” 地面震动越来越大,砰砰声越来越响——那东西越来越靠近了。 明明有响声,但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震动,不能判断来袭的方向。 汤昭问道:“薛姐姐,你说它从哪个方向来?” 薛姐姐摇头道:“这只能靠猜了。” 汤昭心想:猜么?那就是靠运气,我现在的运气是不是挺好? 他又问道:“倘若说我精神消耗过甚了,能不能吃什么补药立刻恢复过来?” 薛姐姐道:“哪有那样的药?你之前不也消耗过度晕倒过一次么?若有那样的药,当时我就给你吃了。” 汤昭尴尬一笑,道:“我忘了。” 这样就麻烦了,他本想赌一赌运气,用旸谷剑的剑法大招冲着可能的方向来一发狠的,绝对超过法器朱雀火,说不定能一劳永逸,然后他又不能孤注一掷,还要留着最后一道防线点燃火焰庇护两人的性命。 一个人还是太吃力了,薛姐姐虽然有本事,但是个“器宗”,没了武器就很难发挥作用。他需要有人来帮着自己兜底…… “里面人听着——”突然,黑夜里有人叫道:“躲在里面别动,把灯点好,不要管外面的动静,把灯点好!” 薛姐姐精神一振,喝道:“是谁?是检——” 汤昭已经听了出来,叫道:“是判官大人吗?” 判官的声音道:“咦?是你小子?你在这里也好,我的话你总得听吧?不要怕,拿着灯火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 汤昭心放下了不少,道:“好,需要帮忙吗?” 判官道:“凭你?算了吧?你就眼睛好使。眼睛好能看得见罔两吗?” 汤昭无奈道:“不行。那我就……” 突然,他心中一动,只觉得心血来潮,猛然推开一扇窗户,手中剑火焰暴涨,从飞出一道金色毫光—— 半边天空轰然照亮,数百丈之内纤毫毕现。毫光中,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退了开去。 它往后一推,突然砰的一声,撞上一堵墙。原来背后早被竖了一道闪光的墙,墙上光芒闪烁,仿佛无数萤火虫在飞舞。 汤昭伸头一看,周围的空地上竖着很多这样的高墙,东一道西一道,把方圆百丈缠得跟迷宫一样,光芒点点,仿佛星光璀璨,显然是在构筑阵型,慢慢包围罔两。 判官站在一面高墙上,手中剑奕奕流光,黑白色的面具和以前一样醒目,道:“这一下漂亮!你怎么看见的?” 汤昭如实道:“瞎蒙的。刚刚我感觉它在那里,我今天运气很好。” 判官道:“是么?那真是神仙没辙。不过你的剑确实能挡住罔两。你要是腿脚好就出来吧。在旁边查缺补漏,咱们一起把罔两围起来。” 汤昭道:“好,上面不用加盖子么?” 判官道:“不用,罔两跃得再高,一定有一丝黏在地上,它飞不了。” 汤昭下定决心,回头对薛姐姐道:“你别怕,别让灯熄了。我去去就来。”推开窗户,脚下一蹬,以法器的加持,使出蚱蜢纵跃,竟一下子跳到最近一堵光墙上。 薛姐姐目送他出窗,轻声道:“我怕不怕,还要你来叮嘱么?” 汤昭站在墙上,只觉得脚下虽然透明,但质地很坚实,几乎与砖墙无异。墙与墙间隔不远,只需看准了,来往纵跃十分轻松。 他不住的释放光焰。只是再没有当初那福至心灵般的意动了,放出来的剑术多半打空,也就做个气氛组。 只是一来光焰照耀的范围本来就大,二来他没用拟持,这只是离火剑,消耗不大,他连续释放,也有蒙中的时候。再加上判官似也有独特的辨认技巧,时不时放出光墙,精准的截住罔两去路,两人慢慢把范围越缩越小。 终于,汤昭最后一团金焰扫过,空中一团影子一缩,被从天而降的高墙截个正着。 迷宫,闭环了! 两人一起大喜,在空中默契的击了一掌。 四周光墙光线迷离,照出中央一团阴影,汤昭奇道:“这是罔两?是不是小了点?” 亏他刚刚感觉地动山摇,似乎四面八方哪里都是罔两。这时见了真身,才发现这个罔两比他第一次见到的都小了许多,大概十分之一都不到。 判官哼道:“本来就这么大。你以为这一日我什么也没做么?之前那大家伙我都处理过一大半了,本来是要最后清理干净的。不知怎的,这一团阴影突然从本体上分裂出来,像有了神智一样,东躲xz,最后趁着夜色溜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追踪过来。” 汤昭又拿出眼镜戴上,审视罔两,看看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得到什么信息? “剑祇:中位(分身)” 剑祇? 这又是什么东西? 也是剑的关联项目?剑谱上都没有这一栏啊! 到底还有多少莫名的术语啊? 此时判官取出一个菜坛子大小的罐子,放在墙上,道:“这东西奇怪,是生灵又不是生灵,似乎有意识,本质还是影子。所以就能被须弥所罐藏——” 话音未落,罐子口出现一团旋涡,吸力十足,那团影子不住抽动,不时有一点点影子碎末飘上来,落入漩涡中。 “这团分身主要是影子,可以把影子吸走,最多剩下一点点灵性的渣滓,打扫一下就行。我试了一下,这种处理方法最简便。” 这时,判官状态轻松下来,语气随意的在墙上和汤昭解释。 汤昭端详了一下那个菜坛子,道:“罐藏,这是平先生的法器?他还好吧?你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吗?” 判官道:“还好,其实这老头太谨慎了,总希望毫发无损,不肯动压箱底的力量。不然他不是没办法自己处理。现在弄得还需要我上门救他,他倒不嫌丢人。你们关系不错?” 汤昭道:“是啊,这几日相处愉快,他指点了我许多。” 判官道:“挺好,他虽然一时处境有点糟糕,怎么说也是剑侠,肚子里有真东西。你这趟受益不小。” 汤昭道:“还得多谢刑大人引荐。” 判官笑了两声,突然戛然而止,道:“你记错了吧?是我送给你的。” 汤昭笑道:“对啊,难道你不是刑大人吗?” 81 判官 夜晚的风好像有一瞬间沉默。 隔了一会儿,判官开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吗?” 判官笑了一声,声音变化,变成了汤昭熟悉的声线,道:“我是啊。只是奇怪你怎么看出来的?” 汤昭吐出口气,他其实心中有底,并非随口一诈,但就算有九成九的确信,总没有亲口承认来得确认,笑道:“看出来就是看出来了。难道大人您觉得自己演技精妙绝伦,别人都看不出破绽来么?” 判官,也就是刑极道:“不不不,根据我的经验……” 汤昭暗自吐槽道:“你可真有经验。” “演技精妙不精妙不要紧,只要身份构筑的好,先入为主,往后再有些小毛病,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别处想。只有哪一处露出乐致命破绽,叫人一下子出了戏,产生怀疑,才会越想越不对,往日种种小疑点便都串联起来,防线崩塌,那就藏不住了。” 他摸了摸面具道,“当然也有天长日久,渐渐瞒不住了的情况。但是判官也就露了两面,真正相处也就一晚上,哪里有大破绽么?” 汤昭懂了他的意思,道:“这么说,不能说破绽,但确实有一瞬间我想通了——之前在地牢里,您不是也阻止过我杀人么?” 刑极“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汤昭道:“从地牢门外伸出一手,抓住我的剑刃,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幕。后来葡萄院中我又曾愤而动手,还是您阻止了我。就是那一刻,我觉得似曾相识。” “仔细想想,这世上还有谁会阻拦我杀人呢?尤其第一次,您是从正面用手抓我的剑刃,那是很少见的动作。就算有强大的实力托底,从正面抓住剑刃,应该也需要真正的决心吧!即使我的剑锋利无比,血肉被割断也要阻止我。这种决心,天上地下除了刑大人,还会有其他人吗?” 刑极静静听着。黑白色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整个人仿佛一座雕塑。 汤昭继续道:“后面就不说了,就像您说的,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怀疑怎么想都不对。其实我还是想问,图什么呀?您堂堂朝廷五品官,真的是扮演游戏上瘾?” 刑极终于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道:“不不不,这回真不是游戏。其实我一开始是想用判官的身份每晚来教你剑术的。一来嘛,我觉得你这个年纪又读了些杂书,肯定喜欢高人夤夜入户教你武功这种奇遇,说不定学起来兴趣倍增。” 汤昭“呵呵”两声,心想:其实是你喜欢吧? 不过说的也没错,如果判官以大高手的身份随便找个借口,半夜教他高明剑术,那可真是又神秘又刺激,极符合他这个少年的中二胃口。 “再者么……我觉得你既然拿那把剑,应该由判官来教导你。” 汤昭轻声道:“判官果然是权剑的主人吗?已经去世了?当初是检地司的镇守使吗?” 黑白分明的面具,黑白分明的剑…… 判官。 刑极道:“你果然聪明。判官是獬豸剑的剑客,也是我的老上司。这个判字是裁判决断之判,不是什么阴间的判官。当年提起铁面判官,小孩儿啼不啼不知,那些邪魔外道肯定是要啼的。” 汤昭想起了酒后失态的关雷,不由默然。 刑极的声音渐渐低了起来:“当年的检地司可不比如今,说是除魔安民,其实藏污纳垢,欺男霸女,收受贿赂,讹诈百姓,什么缺德的事没干?从训导营出来就算有两分良心,在司里任职几日就丢得光了。唯独判官大人是一道光。” “他持身清正,刚直不阿,尽公无私,就像獬豸一样嫉恶如仇。在检地司的浑水里,若有一滴清澈的水珠,那便是他。就因为他在,我们这些人还保留着一丝公义之心。” “当时我一开始在别的镇守使手里任职,学了一身臭毛病,浑浑噩噩,忘了当初立下的志向。后来犯到了判官大人手里。本来他是要杀我的,但后来阴差阳错,反而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主动到他手下追随他。被他的德行感染,重新立志做个正义的英雄。” “所以他救过我两次,性命一次,心灵一次,身心重塑,真正恩同再造。他离开之后,我也离开检地司。最近才应君侯之召,重回本司。蒙君侯成全,又将獬豸剑存在我手。我既然选你为剑使,就想以他的身份教导你。” 汤昭道:“那后来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刑极道:“一方面是计划有点差错,那天晚上你剑法失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其实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打算让你掺和须弥剑的事,后来阴差阳错还是把你带过去了。” 汤昭道:“是啊,您本来也是剑客,灵感说不定比我还强,本来也用不上我。” 刑极道:“灵感还是你强,现在我也没发现你的极限,应该是我见过最强的。不过凭我找到老平头也足够了。可惜我这个好事的性子……路上还差点玩脱了,险些让你亲手杀人。而且,路上我渐渐发现……我其实是不适合扮演判官的。” “一开始我戴那个面具只是浑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后来遇到你,计划开始,那就要开始做判官了。遇事就要想想,判官大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会怎么说?” 汤昭听到“判官大人”四个字从黑白面具后传来,觉得有点奇妙。 “但是越想越难,越做越错。譬如他会如何对待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的孙盛?比如他会不会置无辜的少年人入险地?比如他是不是不加甄别就把牢门打开,任那些囚徒杀人放火?有的时候我知道他会怎么做,但为了目标还是做了其他选择。而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因为我发现我并非真的了解他。” “那天晚上我回去,扪心自问,我哪一点像判官?我不但不像他,也不了解他,甚至还不尊敬他。我戴着他的面具,用着他的名义,却不肯稍稍遵从他的选择,尽做些不义之事,反而让他名声受损。倘若他在天有灵,多半会后悔从天魔口里救我一命。” 汤昭道:“那绝不会。判官大人若如您所说黑白分明,正直无私,他永远也不会后悔救人性命。” 刑极愣了一下,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摘下面具,露出年轻英武的相貌,将面具交给汤昭,道:“你拿着,这是他的遗物,拿着那把剑的时候也戴着它,就像判官大人在看着你一样。如果……” 他犹豫了一下,把后面半句话咽下。 汤昭接过面具,郑重放好,道:“多谢大人。” 他又问道:“那么后来,平先生也是您故意送来的?” 刑极道:“是啊,我既不能用判官的名义教你,事情又太繁忙,就选另外一个人看着你,老平头就很合适。” 汤昭道:“他是剑侠,您也是剑侠吗?您比他强?不然他为什么听你的呢?” 刑极道:“我当然不比他强,那老头当年很厉害的,几十年前……” 汤昭道:“几十年前?” 刑极挑眉道:“啊,那老头跟你怎么吹的?说他几百岁了?没那么大,二十多年前他还很活跃呢。凭他的年纪,若让你叫他爷爷那还凑合,再往上就是充大辈儿了哦。” 汤昭咧嘴道:“哦,那他还自降了一辈儿。” 刑极道:“几十年前他惹了个仇人,受了重伤,在罐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汤昭又吃了一惊,道:“出不来了?” 刑极道:“你以为呢?他自己不想出来?他的状态很像那个白头发的,身体崩溃了,靠着剑的贮藏剑意把那将死未死的状态保下来,可是再也脱离不开罐子了。他是个‘罐中人’。” 汤昭心中难受,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他那种状态,歇斯底里的,我只以为他是寂寞,原来是悲伤啊……” 刑极道:“且他的剑意和剑法非常好用,很多人再找他。那个白头发的也是,他的剑意和平老头的互补,千里迢迢追踪至此,就是想要把这剑意夺过来。” 汤昭道:“剑意还能掠夺?” 刑极道:“能啊,所以剑客是很凶险,天上、地下、人世间到处都是危险。不过剑意不能乱夺,容易乱了自己的剑意。但平老头的剑法也很好用,就像块香喷喷的肥肉,无怪他都躲到地牢里去了。我把他带出来,以君侯的名义招募他,许诺给他疗伤,他自然就听检地司的。” 汤昭忙问道:“能治好吗?” 刑极道:“能。他是君侯特意要的人,君侯出手自然能救他。” 汤昭松了口气,道:“多谢大人。” 刑极笑道:“谢我做什么?我和平老头聊了聊,他还挺喜欢你的。他虽听我的,我也只叫他看着你练剑,给些指点。他愿意费心费力给你改武功,就是因为欣赏你,也看好你。也不必以为他全是虚情假意。” 汤昭道:“我不会这么以为。还有……多谢大人。” 将这里面曲折捋顺,仔细想来,刑极为了培养他算是倾尽全力了,师父、资源、各种历练都挖空心思给他。谁要说这是检地司的公事流程,汤昭可不信。 若说这段时间汤昭开挂了,那至少有两个挂,其中一个自然是眼镜,另一个,就是刑极的真心培养。 世上除了父母和陈总,再没有人比刑极待他更好了。 汤昭觉得这不是刑极图他什么,真要“图什么”,反而做不到这样。 大恩不言谢,一句多谢肯定不够的。他可能没办法报答眼镜,但至少能尽心报答刑极。 此时罐子旋涡渐渐平息,底下的影子也渐渐被吸收殆尽。 只剩下一团白色软泥一样铺在地下。 刑极疑惑道:“这是什么?” 汤昭仔细观察,突然惊道:“不好,是白——” 蓦然,那白色软泥化为一道白色的光窜起,依稀是一条鱼的形状,只是鱼头上长着一张人脸—— 白发人! 人头鱼速度奇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张口,一道玄奥的波动没入汤昭的身体。 82 执念 攻击不但来的突然,而且来无影,去无踪! 它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光芒,只有一道极隐晦的波动,就像空间凹陷了一点,然后迅速地恢复原状。 汤昭一瞬间呆住了,紧接着头脑剧痛! 那不是头疼,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来自更深处的痛苦。 精神……不,还要更深,甚至接近魂魄! 魂魄深处传来的痛苦,并不尖锐,而是一种磋磨的,沉闷的痛苦,就像磨盘在绞磨血肉,又像是碎掉却取不出来的骨肉在关节处滚动。 虽然汤昭能忍耐,也忍不住抱着头,痛苦呻吟。 刑极呆了一下,死死地盯着那人头白鱼,一字一句道:“剑种——你在制造剑奴?!” 人头鱼诡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的声音有节奏的响着,殊无笑意,甚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刑极定下神来,大声叫道:“薛夜语——你出来!” 薛姐姐从小屋中探出头来,道:“怎么?驱逐了罔两了吗?” 刑极镇定道:“不是,你看看汤昭。” 薛夜语一怔,就见汤昭抱头坐在地上,心中一慌,忙扑过去查看。 刑极一面盯死那人头鱼,一面等着薛夜语的消息。 此时,他心中还怀有一丝侥幸。 片刻,就听一身惊呼,薛夜语抬起头,又悲又怒,叫道:“他……他给剑种侵魂了!你们检地司怎么回事!我叔叔是这样,这孩子又是这样!”2 刑极心一沉,眼睛微合,又睁开,目光森森,道:“还有救么?” 薛夜语怒道:“剑种入体,不就是剑奴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剑奴救回来的?剑种入了魂魄,是永远取不出来的,只有魂消魄散才能拿出来!我就说要你们检地司有什么用?保护不了功勋老将,也保护不了平民少年……”说到最后,声音不由呜咽,滑下两行清泪。 刑极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眼泪,却道:“别哭啊,把孩子带回去。还是那句话,听到任何声音,不要出门。” 薛夜语恨恨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在汤昭的脖子后面一掐,让他昏睡过去,中断了他的痛苦,抱着汤昭匆匆赶回小屋。 刑极手中剑往上指,道:“你是罔两山的人,年纪轻轻一头白发,想必也是个幸运的剑奴,为何还要制造同样的悲剧?” 那人头白鱼一直怪笑,突然仿佛被按下了开关,神色狰狞,尖叫道:“剑奴!幸运?幸运?我不幸运!没有幸运!” 刑极一怔,似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轻声道:“是啊,剑奴岂有幸运的呢?只有长期苦役和永堕地狱两种。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制造不幸?甚至自己都死了还要做这种事!” 他厉声道:“你已经死了吧!我当时把你逼得堕入罔两,又被剑象吞噬了大半魂魄,只剩下些许执念。结果你又凭着执念制造出这么一个怪物,居然拽出一部分罔两弄了个分身,逃到这里。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未了心愿,然而……你的执念居然是害汤昭?就这个?值得你死后都惦记着,就为了制造你深恶痛绝的剑奴?!”1 刑极真的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剑客他们也调查过,进了合阳县杀了不少人贩,又结合他出自罔两山,深恨富贵世家等等迹象,判断他出身应该是剑奴。 罔两山是剑奴主的乐园,剑奴的牢狱,汇聚了天下大半剑奴,绝大部分是被各种大势力卖进去的,剑奴消耗得极快,大部分会受受尽折磨而死。但也有少数幸运儿,恰好特别契合体内剑种,最终熬出了头,自然而然成了剑客。 刑极说他是幸运的剑奴,虽然残忍,也是真话。 开始检地司以为白发人来的目的是魔窟,后来知道不是,是冲着平江秋来的,连找汤昭也只是顺便而已。一千两银子对剑客来说不算什么,要诚心找汤昭,肯定不是这个价钱。 本来双方未必要不死不休,可是大战既起,渐渐杀红了眼,只能你死我活了。何况白发人放出了罔两,是逆天大罪,刑极更不可能留手。 当时白发人被多番轮战已是风中残烛,面对刑极束手无策,最后不肯伏法,主动堕入罔两。刑极还以为他是宁死不辱,没想到还留下一缕执念。 人能留下执念那必是心中最要紧的事,结合他的经历,本该是复仇之类,哪怕是憎恨卖他的世家,无差别对世家子烧杀灭门都不奇怪,但刑极怎么想不通,此人最后要做的事居然是捉到汤昭,把他做成剑奴。 这真是他死前最想要做的事么? 人头白鱼在空中撞来撞去,周围都是墙,它似乎已经失去了辨别能力,除了凶狠的横冲直撞,就是尖叫,声音模糊不清,似乎在叫: “凭什么?凭什么?” 刑极见他神智越发消散,叹道:“依律,私造剑奴是死罪,释放罔两十恶不赦——极刑。你本来疯癫,尚可议论,但你存心为恶,确凿无疑,罪在不赦。” “我的剑,本就是刑罚之剑,不过我向来只执正刑。最多大辟而已。而你,值得——” “剑术——凌迟。” 剑起,剑落! 两道剑光化作网状,从上下将这丑陋的人脸怪鱼牢牢缚住,裹得密不透风。 虚空中,无数的小刀飞舞着,从四面八方割着网眼露出的鱼身。 人头鱼的身体被零碎的割破,挑飞,露出一个个洞口,洞口中流出一点点烟气,仿佛鲜血。 那是世上最残忍的刑罚,碎剐。 不过这人头鱼虽然在尖叫,但似乎还是在发泄情绪,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刀片的技术极佳,不一会儿就已经刮下一层碎屑,这些碎屑落在地下,化为一摊水迹渗入泥土里。 渐渐地,碎屑越刮越多,白鱼已经不像鱼,但人脸还是人脸。 那人脸开始是扭曲歪斜的表情,七分像人,三分像鱼,十分古怪,随着白鱼的剥落,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人形,也越发像白发人生前的模样。 又削了一会儿,鱼身变得单薄,隐隐还有骨架,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从伤口缝隙飞出,落在那白发人脸上,他的脸情绪也生动起来,甚至开始抽搐,似乎已经能感觉到痛苦。 “原来你还有神智封在剑象里啊,好,更坐实了你故意犯罪。也正该你清醒伏法。感觉到了么?应该受到惩罚的是你,你的剑象都只是工具而已。好好为你的罪受刑吧!我的剑术是凌迟,凌迟的要诀就是不割完最后一刀,你绝对不会死。只有我叫你死,你才会死,不然永受折磨!” “折磨?呵呵……”白发人突然张口道,“这算什么折磨?你当过剑奴吗?如果你当过,受过十年如一日的煎熬,就该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凌迟?还不如我受到的痛苦万一呢!凌迟算什么,那还有碎片。真的痛苦,要把你的身体、意志、魂魄放在磨盘里,不住的搅动、磨碎,磨成渣,磨成粉,磨成灰……永远也磨不完!” 他的神色狰狞,声音居然还算稳定,似乎那凌迟的刑罚好像真的可以忍受似的。 刑极冷冷地看着他,道:“剑奴的痛苦我知道,你更知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制造剑奴?为什么用汤昭?你把那几个权贵家的少爷小姐制造成剑奴,我都不奇怪,为什么非要追着汤昭?” 是啊,为什么呢? 凌迟的痛苦和死亡的预感让白发人陷入了恍惚。 为什么,要制造剑奴? 因为正好得到了剑种,可以制造剑奴? 剑奴真的很方便啊,等他当了剑客才知道,剑奴是很好用的工具!如果不知道还好,他已经习惯了剑奴的存在,忍不住就想制造一个,方便自己。 但一开始,他确实是想用那种豪门弟子来制造的,让这些当年害得自己沦落为奴的人也尝尝这样的苦楚。虽然他看裴守静还算顺眼,但如果其他几个不符合条件,用她做也可以。 都是豪门子弟,吃得都是穷人的血汗,父辈都满手罪恶,为什么不能拿来做剑奴? 而汤昭,他一开始是想救他来着。 是啊,救他。 那是和他一样的孩子啊,从小康之家一朝流浪街头,因为天赋被人贩子盯上,临时逃脱,又被抓回,被殴打,被转卖,最后成为剑奴,坠入最深的地狱。 时光一个轮回,白发人从人贩子那里听到有这么个孩子,他能不救吗?就像顺手救下了那个灰发女孩儿一样。一开始,他是想让孩子们不用受他的苦的。 直到他又见到了汤昭。 原来那个孩子没有再落入人贩之后,他被人救了,得到了官府的重视,他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适合自己的法器,只等一步登天顺理成章成为剑客。 “他凭什么被救?” “为什么当初没有人来救我?” 这两句话当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他只是格外看汤昭不顺眼而已,看着看着,碍眼变成了嫌恶,最后变成了憎恨,以至于恨到了心最底处。 到临死前,抛开其他杂念,他脱口而出,不加遮掩。 “当初我求救,向天,向地,向皇帝,向你们祈求,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因为你们无能为力吗?” “我要你们依然无能为力。” “当初你们没能救我,今天依旧没法救他。” “剑奴,是无可救药的!”1 他仰天长啸,声音极大,似在嚎啕,只剩一副骨架的鱼身摇摇欲坠。 “原来如此。”刑极道,“如果当初我遇到你,我一定会救你的,拼上我的性命。哪怕我早知道你会变成一个人渣,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今天你犯罪是因为嫉妒。就这么简单。” “你是个……标准的渣滓。” 话音落,刑极还剑入鞘。 鱼骨登时在空中散架,人头落在地上。 接着,人头也渐渐虚化,白发人最后的遗留也渐渐稀释。 最后的最后,他的意识里出现了幻象。 是一个孩子在荒野里狼狈的逃窜。 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只为逃离身后的灾难。 那是个小女孩儿,有一头灰色的头发。 “明镜,快逃啊……”3 轻喃最后几个字,他完全泯灭了。 5 82执念 83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的魂魄里侵入了什么东西。 痛苦…… 我要把它抠出来…… !! 汤昭清醒了,又没有清醒。 他意识一点点从魂魄中复苏,但身体却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只能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煎熬。 好像要被碾碎…… 我不要这样…… 放开我! 我要把它抠出来! “他醒了吗?” “不知道,我控制了他的穴道。不然他可能会把自己抓烂。” “这也是掩耳盗铃,难道不抓他就不难受了吗?” “尽量让他昏睡吧。这样不会太痛苦。” …… 一阵沉默,良久,新的声音响起: “镇守使,要……杀了他吗?” “你这死人脸在说什么?!给我滚!” “薛姑娘别激动,小司并非歹意。其实我也想过……剑奴的折磨是没有尽头的,一日胜过一日,永无休止,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放弃,万一能驯服剑种,成为剑客呢?汤昭的灵感很强,人也很坚韧,他是有希望的。总不能替他放弃吧?” “剑客?像那个白发鬼一样?如像他一样,就不是人了,成了罔两的玩物……” “你这死人脸闭嘴!怎么不是人了?就算他不是人,汤昭难道就不能是人?罔两在罔两山,它怎么能凭空来控制汤昭?至于罔两山那种抑制剑奴痛苦的方法,我虽然不会,但可以去偷、去抢!汤昭他可以的,他运气很好……”声音渐渐呜咽。 “等他醒来,我会问他。无论他是要坚持还是……都可以。不过眼前的魔窟他肯定不能去了。麻烦薛姑娘照顾他几日。” “我知道你们检地司,肯定要做大事、正事。为做这些事引出麻烦,都丢给别人,就像丢掉的包袱,理也不理。” “如果你不方便……” “我方便。我会带他回琢玉山庄,如果他能熬过去,他会成为一个铸剑师。那个剑种他会亲手铸成剑,跟你们检地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多谢……” 我会死吗? 要永远被这样折磨,确实是死了的好? 不…… 我不想死,我想要活着的。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 痛苦让他无暇细思,思考他要做什么,似乎他也没有特别放不下的事,特别想要做的事,所剩下的只有最为原始、纯粹的求生欲。 要活下去! 恍惚间,父亲、母亲还有陈总,他们的影子在心头走马灯一样闪过,音容相貌一如生前。他们的眼神也如当初走之前那样,对自己充满关切、留恋和担忧。 阿昭,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活着啊,爹,娘……我想见到你们,可我也想活着! 还有陈总说…… 陈总? 突然间,汤昭抓住了一丝希望。 眼镜,我的眼镜呢? 希望如同火苗,越烧越旺,痛苦都似乎褪去了几分。 不行,动不了。 应该是刑极的手段,他会封锁穴道,为了防止汤昭乱来,先让他动弹不得。 可是我要拿眼镜啊。 穴道……我也会解穴来着!在地牢里,他亲自教我的。 他怎么教的来着? 用内力冲穴…… 不行,汤昭的注意力被痛苦占领,无法集中,也没办法调动内力。 强行进入,神鸟沥火诀,给我烧! 脑海中,露出点点金羽的神鸟翩翩起舞,火焰伴随着它的舞姿,剧烈地燃烧着精神。 心神俱疲之下,痛苦都感觉不到。剩下的一点精神按照路线冲击穴位。 给我开—— 解开了! 似乎是最后一点运气发生了作用,穴道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解开了。 汤昭的身体立刻在床上滚动起来,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几乎立刻就要呻吟惨叫,又猛然咬住了被子。 刑极点住穴道是对的,他差一点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人在极度痛苦下的身体反应是不受控制的,他极度想伸出手,插入自己的脑袋把那块碎片挖出来。 眼镜,我的眼镜。 他一手抓住床单,一手把眼镜掏出来,戴上。 一定要能有用,麻烦你了,仙女姐姐。 “剑种,未知。” 一行字浮现出来。 我知道是剑种,还有别的没有? 也不知是不是他精神不够集中,看了一会儿,看得眼前一片朦胧,并没有其他的注释。 只有那四个字,还有一口井的形状。 井…… 这个行吗?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样做对眼镜的伤害,可他留着唯一剩下的一次机会,一直不用,不就是以防万一么?现在还不够万万分之一么? 眼镜的视野中,他找到了唯一一片金光。 桌上的茶杯里,那里有半杯水,正冒着光。 如今的排面是越来越小啦,上次还是脸盆来着。 如果他没有那么痛苦,他一定要这么调侃一句。 他迫不及待上端上茶杯,要把剑种投进去。 怎么投进去? 剑种正在他魂魄内,人跳进去吗? 他难道能掉进茶碗里淹死吗? 心急之下,他只好把手指按了进去。 水中没什么动静,倒是恒温的茶水微微烫手。 他情急得抽出手来,咬破指头,又按进去,内力、精神力还有他的意念,别管什么都往水里投去。 哗啦啦…… 仿佛仙乐的声音响起,光晕中,久违的仙女又浮起来。 “少年啊,你掉的是这个金剑种还是这个银剑种呢?” 她摊开了手,问眼前的少年。 越来越敷衍了,之前手里还有金光、银光,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就愣问。 “都不是,我掉的是个普通的剑种。” 一出声他才察觉,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像刮锅底的声音,仿佛带了血丝。 “你真是诚实的孩子,我把剑种……” 她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紧接着,一声脆响,眼镜片上开始出现裂缝,裂痕越来越大,似要横穿整个镜片。 不好……似乎是眼镜的力量不够了! 汤昭心急如焚,他意识到如果镜片真的裂开,他就要失去唯一自救的机会了。 无论如何要挽救一下,挽救眼镜需要什么来着…… 吸取力量,从外界吸取。 术器?符式? 眼前就有! 他一转杯子,手按在杯子把手内侧。 那里有一串符式,用来保温。 一股暖流从手指往上流去,速度比之前吸取木剑快了不知多少,眼镜似也知道这是危急存亡之际,放开了吸取。 片刻间,水温就冷了下去,眼镜的裂缝也不再扩大,反而有缩小之势。 汤昭却不敢再吸,生恐吸干了杯子也毁了,水面也没有了,这一趟仙女就白升起来了,只得另寻术器。 若在别的地方,即使在检地司里术器也算贵重之物,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偏偏这里不同,这是符剑师的屋子,眼镜在这里,就像是老鼠掉进米缸。 花瓶,术器。 书,术器。 柜子,术器。 椅子,还是术器…… 一件件术器在汤昭手中消耗殆尽,变得开裂、陈旧,如同破烂,汤昭虽饱受折磨仍不免心存歉疚,只想:事急从权,紧急避险,过了这一劫,我一定赔偿。 此时,他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红色的福袋,似乎也是个术器,伸手可触。但鬼使神差的,他觉得最好不用这个,反正这里术器有的是,不缺这一个。 终于,一片狼藉中,眼镜艰难地恢复原状,仙女在水杯里浮动,又生动起来,开口道:“我把剑种还给——” 仙女的影子背后出现了一道影子,仿佛翅膀一样展开—— 与此同时,汤昭只觉得那根放在水里的手指尖形成了巨大的吸力,仿佛要把他的魂魄从身体里吸出去—— “啪!” 水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我有一个办法。”刑极突然严肃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夜语还没反应过来,司立玉已经会意:“杀了汤昭,让剑种自然脱出,然后你再赦免他?” 刑极摇头,道:“第一他无罪,我不能赦免。二则,我也不能赦免死人。” 司立玉稍微舒展的眉头又锁起,道:“那……” 刑极道:“这要请巡察使。” 薛夜语接着道:“梨花剑?” 刑极点头道:“天下间大概只有巡察使能救他回转,但这也极难,因为机会实在有限,不知巡察使……” “可以。” 只听窗外有人突然插话,几人一怔。薛夜语上前几步推开窗户,只见外面一道人影站在树梢上,黑暗中只见那人目光灼灼,明亮如星。 刑极惊喜道:“巡察使!你也到了?” “嗯,我知道这事。我还挺喜欢那孩子的,为他我可以用掉一次机会。” 刑极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巡察使……” 只听屋中“啪”的一声脆响,又听汤昭“啊”的一声呼叫。 三人几乎立刻转头去看,只听“呼”的一声,一个影子从三人身边掠过,撞开房门。 房中情形,一览无余。 屋中箱柜倒塌,一片狼藉,地下水迹淋漓,汤昭狼狈地半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另一手两指微曲,仿佛捏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即使在几双灵感不俗的眼睛里也是无色无形的,只有空间光线微微扭曲。 刑极眼睛越瞪越大,几乎钻进那片无形碎片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卧……槽……” 84 请战 从身体里把剑种拽出来,汤昭依旧难受了好久,更别说那种空虚无力的感觉。 蹲坐在地上,汤昭好容易打起精神来,就见门口几个人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 那种眼神,既像看活的凶猛野兽,又像看熟的红烧猪肉。 汤昭愣了一下,随即勉强一笑。 都是熟人嘛,哦,还有一只熟猫。 “刑大人……薛姐姐,啊,司老师也来了?”他的声带还有点嘶哑,声音像撕裂了一般。 好一会儿,刑极反应过来,三步抢上,抓住汤昭的手道:“汤昭,你……他-妈的怎么回事?真把剑种从身体里抽出来了……” 薛夜语喝道:“别动!” 她也要迈步跟上,但脚下一绊,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汤昭吓了一跳,不等伸手扶她,薛夜语自己利索的爬了起来,恍若无事,反而指着刑极道:“你想拿剑种?不要命了吗?” 刑极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汤昭这里,道:“放心吧,我又不想当疯子,怎么会徒手拿剑种……怎么回事?你怎么做到的?这他么是奇迹么?” 汤昭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种,怔怔道:“不能用手拿剑种吗?” 刑极道:“用手拿剑种会被精神冲击冲得心神崩溃——但重点不在这里!是剑种入体!你怎么拿出来的?剑种会一直沉在魂魄深处,只能进不能出,除非魂魄消散才能从血肉里拿出来,你怎么做到的?” 汤昭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怎么说呢?眼镜的事能说吗? 这时薛夜语已经取了一块半透明的银色石头过来,道:“把剑种放在异石上。”她往这边走,突然脚步一晃,又摔了下去。 摔倒时,她赶紧把手一推,银石脱手飞出,正好落在司立玉手里。司立玉捧着石头不知所措。 刑极看此情形,神色古怪,道:“汤昭,把你脖子上的福袋还给你薛姐姐。” 汤昭摸了摸脖子,果然带着一根红绳栓的福袋,解了下来。 刑极尽力压平声音,道:“我听老薛说过,他那个侄女天生有点倒运,做事总是不能成功。后来求了灵验的福运术器戴着才算正常了。看来刚刚薛姑娘把福袋给你了,希望保佑你过这一关。确实灵验。” 汤昭心中感动,忙将福袋递过去。 薛夜语已经熟练地爬起身来,脸上薄怒,道:“什么倒霉,都是讹传啦!难道说没有福袋我就不……”她一面说一面坐在椅子上。 哪知那椅子已经给汤昭吸取了符式力量,脆弱无比,噗通一下,把她摔在地上。 汤昭忙把福袋给她套在头上,道:“劳烦姐姐担心了。我还毁掉了你许多术器。” 薛夜语挥手道:“这算什么,你毁掉多少,检地司自然会赔给我多少。”她爬起来,站的稳稳地,平稳的走过去,夺过司立玉手中银色石头,让汤昭把剑种放进去。 汤昭依言放下,就见剑种落下,沁入异石表面,接着整个儿没入,就像冰中出现了一个气泡。气泡本身没有颜色,但光照射进去,会流溢梦幻般的色彩。 终于摆脱了该死的剑种,汤昭长出一口气,一抬头,看见刑极还盯着自己。 想了想,汤昭主动解释道:“其实我刚刚也蒙了。就记得我醒来之后,觉得很难受,想要把那玩意抠出来,就用您教我的方法冲开穴道……” 刑极微怔,接着恍然,感觉到薛夜语投来质疑的眼神,想是质问自己明知汤昭能解穴,为何还用点穴的手段,他总不能说自己忘了,打哈哈道:“技多不压身,小孩子愿意多学点准没错。” 汤昭道:“解开之后我就想用调动内力的方法把它逼出来,但是很难做到。最后我就发了狠,调动所有的力量、内力、精神力,还有不知是什么力量一起使劲,好像有些效果,我能感觉到剑种被我调动起来了。然后我继续逼迫,它一点点往外移动,到了半途,我觉得很累,怕半途而废,便抓起术器,不知怎的从中吸取到了力量……” 薛夜语愕然,抓起一本破烂一样的书,翻看书脊处,发现原本的符式已经消失,眼神复杂的看着汤昭。 “吸取力量之后,我又能继续调动那东西了,时不时的补充力量,最终把它挤了出来。” 说完之后,屋中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薛夜语字斟句酌道:“也不是说不通,阿昭天赋非常惊人,甚至能无师自通,调动元符,这是百年难见的。就算他有什么天赋能够调动魂魄里的剑种,也不是不能理……个鬼啊!这玩意儿说出去谁会信啊?!我都洗不动啦!” 《剑来》 这时,刑极微笑道:“行啦,汤昭肯定累坏了,去床上躺着去。看你状态不好。咱们也坐坐。” 汤昭道:“你们坐吧。我也坐会儿。”撑起身子坐回床上。他现在状态当然不好,但也不至于大家坐着他躺着,那样感觉也太奇怪了。 他坐在床上,其他几人也依次坐下,就见一肥猫跳上床来,汤昭顺手揽住,抱在怀里。那猫儿也不挣扎,就伏在汤昭膝头。 刑极正色道:“汤昭刚刚说了经过,大家听懂也好,没听懂也好,也不用问他了。这种前所未有的事,他自己想必也糊里糊涂的,问能问出什么来?” 汤昭连连点头,糊里糊涂未必,但不要问了是真的。 刑极又道:“这事肯定是好事。汤昭死里逃生,否极泰来,我想至少咱们几个是真心高兴的。” 几人都点头,刑极、司立玉和薛夜语都算是世上关心汤昭的人了,真心盼着汤昭好。 刑极道:“因为盼着汤昭好,所以我希望今日的事,不要透露出去。别跟其他人提起。” 他没解释为什么,但几人心里都知道——这等惊世骇俗、难以解释的事,越多人知道,越多一分危险。 正好此处与世隔绝,最好连汤昭曾经被剑种入侵的事都不告诉人,无声无息抹过去最好。 薛夜语道:“我当然不说,就算说我能告诉谁去?倒是你们都是检地司的官差,听说刑大人还是高远侯的心腹,你能对你们主公隐瞒吗?” 刑极笑道:“怎么不能?欺上瞒下,是咱们当官的拿手好戏啊。” 他自觉说了句笑话,但除了他没人笑,司立玉甚至沉了脸色,他只好干笑一声,正色道:“倘若是干系苍生福祉的大事,我自然如实禀告,绝无隐瞒,但仔细想想,汤昭这个本领,奇则奇矣,有什么用处?” 几人一怔,登时思索起来——对啊,有什么用处? 保护自己? 被剑种入体本来就是极小概率,剑种固然形态莫测,但本身不是用来发动进攻的。除了这种极罕见的偷袭,一般的战斗用剑种还不如随便来个剑术。再者剑种这么珍贵的东西,大部分藏还藏不过来呢,谁还满世界乱扔? 解放剑奴? 朝廷本来就不许蓄养剑奴,大部分剑奴都在罔两山,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好端端的谁去那里解救剑奴? 不让说出去,挡的是那些猎奇的、居心叵测的目光,并没耽误朝廷大事。 刑极道:“汤昭还是少年。现在以保护孩子优先,倘若真有关系万民的危难需要用到汤昭的能力,我想不用我们禀报,汤昭也会挺身而出。” 司立玉点头道:“正是如此,于公恪尽职守,于私也问心无愧。” 薛夜语也点头道:“你们做得到,我更没问题。” 刑极道:“罔两的事肯定还会知会通明殿,到时候小司起草一份公文,我来改。” 汤昭心想:检地司也有公文案牍的差事? 刑极拍了一下汤昭,道:“你好好休息,这一下毕竟伤了元气。休息几日如果能赶得上魔窟就赶,赶不上就算了。再有……”他略有犹豫,没有再说,只道,“好好休息,这是你第一任务。” 薛夜语欲言又止,终究也是无声。 眼见几人起身,汤昭突然道:“大人,我有事想跟你说。” 刑极身形一顿,顺势坐下,道:“行啊。”司立玉默默出去,薛夜语看了汤昭一眼,终究还是离开。 只剩下两人,刑极笑道:“干嘛啊?要跟我请战?我说了,看你的身体。你要是好了,我催着你上战场,若不能好,说破天也不能让你上场。” 汤昭正色道:“大人,若薛大侠体内的剑种能取出,他还能活吗?” 刑极神色骤变,一瞬间呼吸都是一停。 汤昭急促道:“他是给剑种侵体了是吧?薛姐姐说他叔叔和我是一样的。” 刑极轻声道:“等等,等等,我想想。” 他凝神细思,脸上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呼吸的节奏远比平时急促。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可以试试,如果你愿意试的话。他的身体是有一天没一天了。不管取出来之后能不能活,死前能卸下枷锁,轻松离开也是好事。” 汤昭嗯了一声,心中激动难抑,又有些悲伤。 刑极自语道:“后续会有点麻烦,魔窟是追着剑种来的。一旦取出,魔窟立刻降临,这边也必须得提前发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事情……我能解决。事不宜迟,我回去召集队伍,你等一两日……” 汤昭道:“如果大家时间紧迫,要争取时间,我可以……争取一两天。” 刑极挑眉,汤昭一字一句道:“把剑种取出来立刻放在我这里,如果只是一天的话我可以忍。” 虽然他实不想重复那种滋味,但薛大侠已经危在顷刻,早一日解除或许就多一分生还希望,汤昭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刑极默然,突然一拍桌子,道:“对啊,这一招可以啊。不过不用你,让小司去。” 85 故地 ??? 让司立玉去? 汤昭张口就要反对,刑极道:“你不懂,对你来说,这单纯是件苦差事,但对他来说,这是个机会。” 汤昭道:“机会?” 刑极道:“嗯,立功的机会。这个功劳我可以给他记下,剑种入体,类比伤残,是可以记三转功劳的,再加上如果这次魔窟再立一功,说不定选剑的功劳都凑齐了。几日痛苦换少十年奋斗,别人不知怎么衡量,他肯定觉得物有所值。你若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还要生气呢。” 汤昭将信将疑,刑极笑道:“我会骗你吗?” 汤昭斜眼看他,难以相信他竟然厚脸皮说出这种话。 刑极笑了两声,道:“其实你要是入我检地司,这功劳我也可以给你,加上零零碎碎的小功劳,起步就比别人高。不过经此一事,我倒是另有考虑。你想当铸剑师吗?” 汤昭奇道:“你要我去琢玉山庄?不是说你一定不肯吗?” 刑极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的符剑师天赋极强,毋庸置疑。但之前我不看好琢玉山庄,觉得没前途。不是说铸剑师没前途,铸剑师前途大好,甚至君侯也有仰赖铸剑师处,而是琢玉山庄没前途。薛闲云本事可以,但底蕴一般,背景也单薄,他还在筹备铸第一把剑,准备了几年都不敢动手,还能让你试手?” 汤昭道:“那现在……” 刑极道:“现在不同,你已经掌握了一个剑种。” 汤昭一震,心砰砰乱跳。 刑极道:“我刚刚说了,随便用手拿剑种,会被其中特异的力量直冲心神,九成九落个精神溃散的下场。可是刚刚你拿着那剑种毫发无损,温驯如此,只能说它肯定适合你。它又是那白发鬼私藏,没有记录在案,没有来处,没有去向,可以私下处置。” 汤昭只觉得一阵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道:“我……大人……” 刑极道:“除了给你,还能给谁呢?其他人凭什么白得一剑种呢?你受我牵累遭了一回罪,我还要夺你的东西,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汤昭心情激荡,难以言表,他当然知道刑极只说找个理由罢了,别说是意外得到,就是从他家老宅地窖里挖出来的,这等宝物也是“有德者居之”,从没分给小孩子的道理。刑极此举石破天惊。 刑极道:“你拿了这剑种,去琢玉山庄好好学习,看看能不能成铸剑师,给自己铸造一把剑出来。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剑,不然凭你这么高的灵感天赋,和检地司那帮野小子去抢一个也就契合七八成的剑,我觉得浪费了。” 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汤昭的天赋太奇特了。剑种都能逼出来,谁知还有没有什么奇迹?检地司里人多眼杂,并不是没有坏人,汤昭又年幼力弱,刑极觉得不安全。 他继续道:“检地司的身份也不要丢。你在司里挂个名,走个程序,就说你是检地司委托琢玉山庄培养的,平时也可以接接检地司的任务啥的,刷刷功劳。等你当了铸剑师,再风风光光回来,一是还算自己人,随时可以转职司,二则检地司也沾你的光,多得几把剑。不介意我占这个便宜吧。” 汤昭无言可答,唯有深深行礼,道:“多谢大人。您待我的大恩,汤昭无以为报……” 刑极看着他,突然道:“你要不要拜我当义父?” …… 汤昭卡壳了,愣愣地看着刑极,不确定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刑极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还年轻。要你叫我老师呢,我又没教你什么。叫恩公呢又太见外了……” 汤昭突然道:“您要是愿意,我可以叫你刑总。” 顺便,等我的大集团建立起来,可以给你留个总监的职务,当董事也行。 刑极思索道:“这什么啊?听起来怪里怪气……你愿意叫也行。将来等你强大了,就可以叫我刑哥了。如果有一天你比我还强,你甚至可以叫我老刑。哈哈。” 他的笑话果然只有他自己笑得出来。 不管汤昭笑不笑,刑极自己笑够了,拍了拍汤昭,道:“你等着,咱们尽快出发。”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薛夜语进来,神色复杂,道:“我本来想提叔叔的事,又怕你做不到,白费了希望,索性就没提。没想到你主动提了。你有把握么?” 汤昭道:“我只能试试,尽人事,听天命。”其实他回忆刚刚仙女出现的过程也有许多不确定,更不确定用在别人身上是否有效,只能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毕竟关乎薛大侠的性命。 薛夜语叹了口气,这回答也是意料之中,道:“希望能救他吧。虽然我刚刚见过他几面,但他当真是一条好汉。” 汤昭道:“尽我所能。对了,姐姐,我需要一些术器做补充。” 刚刚刑极没说之前,他心里已然起了去琢玉山庄的念头,就是因为他想学符式,大量制造术器。为了更好利用眼镜,他需要大量术器补充能量,以便让仙女多出来几次。他已经察觉到,再好的资源,都比不过眼镜要紧, 薛夜语挥手道:“术器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刑大人这没见识的,刚刚还想许给我好处,让我别把得了剑种的事告诉爹爹。呵呵,我是那种多嘴的人吗?我又是那种贪图好处的人吗?他的家底我都看不上眼呢。” 汤昭道:“刑大人是关切我……” 薛夜语道:“我知道,我也关心你啊。虽然爹爹不是强取豪夺的人,而且早已得到合适的剑种,全心全意在为铸剑准备,根本看不上其他,但你们的顾虑我也知道。我不会说的。你要挂在检地司就挂吧,虽然会影响爹爹传你真传的可能,但没关系,一则有叔叔的关系在,就算他这回不幸,我也知道你的努力。再者他看到你的天赋,自然就知道你是天选的铸剑师了。如果他还不用心,你就拜我为师好了,我绝不藏私。” 汤昭道:“全仰仗姐姐了。” 司立玉那边没有波折,正如刑极所言,他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几人收拾收拾,凌晨便出发。 转眼又到了薛府,时隔将近一月,秋风更冷。 山上那一片银杏林已经不再金黄灿烂,卷曲的叶子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干枯的枝条。 冬天要到了,万物都在凋零。 薛府的墙依旧很高,门楣上那四个字还在熠熠生辉。 “镇压一方”。 汤昭之前站在门口看这四个字,只觉得薛家赫赫扬扬,以势压人,现在再看,别有一番滋味。 薛来仪确实是以自身镇压着一方太平。 “汪——呜——” 大门虚掩,那应门的老头早已不见踪影,大门中偶尔传来两声狗叫。 刑极道:“那是薛来仪的狗。当时府上疏散所有人,几个忠仆都强行打发了,只有那几条狗不肯跟别人走,索性就留下来陪着他。” 汤昭道:“薛大侠他没有亲人吗?” 刑极道:“这老小子没有结婚,来去自由,本来过得挺潇洒的。很多散人都这样,都一心奔着剑客去,终身在找自己的剑,只有临到老了实在找不到了,心气也散了,才回家成亲。反倒是符剑师安稳,该娶亲娶亲,该生子生子,也不耽误炼符。” 薛夜语道:“人生本来就该这样,事业归事业,生活归生活,世上有那么多乐趣,何不多享受几样呢?” 汤昭想起她屋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术器,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猫头鹰元素,想必她是个爱生活的人。 听闻狗叫凄厉,汤昭忧心道:“那些狗有吃的吗?” 薛夜语道:“放心吧,我留了一件父亲亲制的符偶,每日给它们喂食。它们可能……是在担心自己的主人吧。” 几人进了大门,穿过廊道,来到薛来仪的卧室。 进门之前,薛夜语拉住汤昭,道:“一会儿你看见他,千万别哭。” 汤昭道:“怎么会呢?”他又不爱哭——虽然和薛大侠有神交,但终究不是至亲,就算相见感慨,伤感会有,何至于哭泣呢? 推开卧房的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似是腐败,似是血腥,味道浓烈冲破鼻膜直到脑髓。 除此之外,房中还有浓重的檀香,香气压不住怪味,反而和怪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汤昭往里看了一眼,突然捂住了口鼻。 不仅仅是压住气味,更是压住鼻端的酸涩。 他一下子明白了薛夜语的意思,这甚至不关乎感情,有些惨景,人一看到就会想落泪。 薛大侠仰卧在床上,身上是一圈圈的布条,遮不住身上的溃烂的伤口,布条上渗出浅淡的液体,发出腐朽的味道。 汤昭突然理解了白发人的恨,如果这是剑奴必然的下场,那由不得他不恨。 但如果不是自己的金手指,自己也会被白发人弄成这样,这种恨意又会往下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道理,不是谁都知道的。 “薛大侠。”刑极查看了一下,道,“最近他情况不好,我一直封住他的穴道,他没有意识。你要怎么做?” 汤昭掐住自己的虎口,让自己清醒一些,道:“麻烦你们先出去。司老师请就在外面等,我叫你你赶紧进来。” 85 暂别 水光摇动,映着桌上的烛光…… 卧房之中,唯有这一处光明。 汤昭轻轻地摇动着水盆,默默道:“仙女姐姐,今天这笔生意很重要,我一叫你,你就出来。拜托了。” 来之前,他又用了一次拟持,给自己又加了一条瑞彩。从他死里逃生反而获得剑种来看,那个运气还是有用的。就算薛姐姐的福袋有八分作用,那瑞彩也得有两分吧? 所以,刚刚他又拟持,也给薛大侠加了一条。 幸运拉满,汤昭最后做一次恳求,抓起薛大侠的手。 薛大侠的手几乎看不出之前的形状,乌黑浮肿,皮肤溃烂,汤昭拿在手里,虽然明知他是令人尊敬的大侠,仍不由心生畏惧,咬住牙先将自己的内力渡了过去,然后试探在空灵状态用精神力将两人链接在一起。 自从他几次在外面耗尽精神力之后,他的精神越发壮大,渐渐可以指挥向外探索,有了那么点“神识”的感觉,虽然只能探出身体一丝,就像一层膜一样,裹住身体。 也就说,什么东西他只要摸到,就能“看”到。 …… 虽然稍微鸡肋了一点儿,但那种意识离体,五官延伸的感觉很神妙。 现在,这浅浅一层精神,沟通了他和薛大侠的身体,两只手被精神缠绕,仿佛一只手。 入水——水冰凉。 哗啦啦—— 一个曼妙的影子从水中升起。 汤昭见过几次仙女, 从没觉得她身姿如此窈窕, 容貌如此美好, 以至于那身绿铠甲都宛如霓裳羽衣。 “少年,你要金的,还是要银的?” …… 是不是话简略了些? 汤昭看着她, 觉得她似乎每次出场都会有微妙的变化,似乎表情会更生动一些? 还会主动偷懒耍滑, 是不是也证明她更接近于真人了? 这是一种复苏还是……自我学习呢? 既然仙女不严格走流程, 汤昭也用随意的口气道:“我想要原来的那个。” 此时, 他心中一动—— 他现在手里的那个剑种,是原本打进他身体的那个吗? 之前他放进水里的东西, 可都是直接换掉的。碎眼镜换了好眼镜,附带金手指。桐花引凤诀换了神鸟沥火诀,也根本不是一种功法。这剑种也过了仙女的手, 还能是原来的剑种吗? 刑极说这个剑种异常适合他, 看起来非常温顺, 是天生如此, 还是经过仙女的改造呢? 如果如此,那从薛大侠手中取出的剑种会适合谁呢?又从司立玉手里过了一遍, 又会适合谁呢? 以后他得到剑,能直接换吗? 一把堪称“奇迹”的剑,也能由仙女操作更换么? 这样想着, 仙女已经开始卡壳了…… 汤昭忙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满满都是指环。 或者说是“术环”。 这是琢玉山庄制式生产的术器, 也是最普通的术器。自带一个防护的符式,若论防守还赶不上刑极之前给汤昭随便划得那个, 只是保存的时间略长些,精心保管也超不过半年。但是依旧供不应求。出山庄的价格就是三百两。在市面上转手几次, 还能再往上翻倍。可以说是暴利了。 对符剑师来说,人间财富唾手可得,他们所求的也不是这个——起码不全是。 薛夜语手头最多的术器这个,又不占地方,慷慨地给了汤昭一大盒。 吸吸吸…… 终于,仙女缓缓道:“我把这个给你……” 她背后又出现了一道影子。 上次这道出现时,汤昭还在极度痛苦中,没有看清楚,只依稀记得仙女背后仿佛长出了翅膀,两翼斜飞。 此时他才看到,她背后是一本书,摊开的书页仿佛翅膀,向两边展开。 剑谱? 汤昭正奇怪,为什么剑谱会在这个时候打开,薛大侠手一震,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往前拉拽。汤昭忙死死地抓住他,眼睛盯着他的指尖,眼见指尖前方空间一变,突然大声叫道:“司老师进来!” 门一开,司立玉立刻进来,汤昭手中已经托住一枚剑种,手一弹,往司立玉处飞去。司立玉没有抵抗,任由剑种没入身体。 这个过程极短,甚至不容一个完整呼吸,但汤昭突然觉得汗毛一炸,仿佛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是心理作用, 还是意识在报警?天上真的有什么致命的威胁? 好在一瞬间感觉消失了。汤昭放松下来。司立玉却已经脸色苍白,靠在桌上。 刑极和薛夜语跟着进来, 薛夜语过去看薛大侠,刑极道:“成了。” 汤昭欣喜道:“幸不辱命。只是刚刚好像有什么危险靠近……” 刑极道:“嗯,感觉到了。是天魔。精神力越强大, 这种感觉越明显,你是达标了。我还得请人算一下,看有没有影响。小司怎么样?” 司立玉坐在桌边,刚刚闭上眼,现在微微睁开,目光跃动,道:“可以。” 刑极道:“之前说好的三天,如果你难以忍受……” 司立玉额上青筋暴起,大声道:“没有问题,三天而已!薛大侠能支持一个月,我不过三天而已,有什么问题?” 汤昭见他额上已经落下汗来,回忆起当时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 刑极点点头,不再问他,转而问薛夜语道:“薛大侠怎么样?” 薛夜语蹙眉道:“我要回家一趟,把他带给父亲,说不定还能救一救。”说着取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盒子,不知触动了哪路机关,盒子变大,打开能躺下一个人。 她让汤昭帮忙,把薛大侠小心翼翼抬入盒中,盖上盒盖,那盒子又缩回手掌大小,对汤昭道:“我要回去了,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汤昭抱歉道:“我还要参战。等战后我要还活着,一定去投奔姐姐。” 薛夜语瞪了他一眼,道:“小孩子不知忌讳。什么死啊活啊的?你看检地司的大人们从不说这些晦气话。” 刑极回过头来,笑道:“放心吧,此战之后我若还活着,一定送汤昭去琢玉山庄。” 薛夜语气的撇过头去,又对汤昭道:“到了魔窟要好好保护自己,检地司的人多不靠谱,你知道么?”又将一个荷包塞给汤昭,道:“这里是地图、信物还有几件趁手术器。到时候他要是不送你,你就自己来。进了琢玉山庄报我的名字,绝没有人为难。” 汤昭谢过,道:“姐姐一路保重,薛大侠就拜托了。” 薛夜语道:“那自然,毕竟是我叔叔啊。”说罢走出门去。 刑极道:“等等,我和汤昭送送你。” 汤昭一怔,猜到刑极有话跟自己说,便跟着出去。 薛夜语到了庄中,跟两人告别。穿上一件灰白色仿佛白猫头鹰一样的衣服,背后两个翅膀扑啦啦扇风,身子飘然而起,乘风去了。 汤昭不免艳羡,道:“符剑师当真方便。” 刑极道:“符剑师自然有些稀奇古怪的手段,但若论真本事,还是剑客。若论飞行,只要成了剑客,谁还不会御剑术-剑气化虹?瞬息百里,比这拍翅膀强多了。我叫你去琢玉山庄,是叫你铸造自己的剑,于剑之一道上前途更广大,可别光琢磨符道,误了剑客的修行。” 汤昭笑道:“知道了,刑总。” 刑极听得这个称呼一笑,道:“这三天你就在这里照顾司立玉,没问题吧?” 汤昭道:“当然,这是说好的。” 刑极道:“其实我是很担心小司的。他光说薛来仪坚持一个月,却不知其中耗费了多少镇痛的丹药。至少前面半个月薛来仪能如常行动,可把薛家的家底掏空了。如今没有剩下给他吃的,只能生熬。你看情况,如果他熬不住,就点了他的穴道。饮食由你喂给他吃。” 汤昭嗯了一声,突然心想:司老师是检地司的武官,上过战场又修炼有罡气,意志远超常人,他尚且几天都难熬,那些孩子们被做成剑奴,又是怎样的煎熬?罔两山说是有抑制痛苦的方法,能抑制几分?那地方到底关了多少剑奴? 早晚有一天,要踏平了那鬼地方。 刑极道:“如果你看他实在难过,就躲出去一会儿,让他自己哭哭闹闹,发泄一回。他是个要强的人,你在他面前他肯定要逞强。可是逞强就是受罪,你要给他留些空间。” 汤昭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细心的考虑,道:“我明白了。” 刑极道:“还有,照顾他的同时,别忘了自己修行。本来最后几天我该带着你熟悉权剑的,但现在时间又缩短,实在是抽不出身来。正好此地无人,你就好好地练,顺便熟悉环境。虽然魔窟降临后环境会变化,但多熟悉熟悉也没坏处。” 汤昭再次点头。 刑极取出一个链子,链上坠了个拇指大的罐子形状的坠子,道:“还有这个,老平头送你的礼物。法器。比薛姑娘那个放大缩小的盒子好用多了。外头那些和空间沾点儿边的术器十万两起,可连这个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汤昭恍然,没想到自己也有空间宝物了,那可是他自己听故事时最想要的。 不过,以后很长时间都见不到这个胖老头了,难为他还想着自己。 刑极将罐子倒转,落下一个袖珍小剑,紧接着长大,剑鞘上一只独角神兽栩栩如生。 “拿好你的剑。” 87 獬豸剑 时隔大半月,汤昭重新拿到了这把剑。 黑色的剑鞘,银色的神兽,剑身庄穆,剑意森然。 经过这么多天,汤昭也拿到过适合自己的剑,也拟持过强大无比的剑,这把剑已经不是最伏手的、最强大的,但依旧是让他最尊敬的剑。 现在还加上尊敬它的剑客。 他正要抽出剑身,刑极突然伸手握住了剑穗。 这把剑下面坠了很长的剑穗,剑穗上坠了一个黄澄澄的珠子。 “这个珠子你有印象没有?” 汤昭沉吟道:“嗯……平先生额头上束着头带,上面好像有珠子?还有,那天晚上,你来测试我时也让我看一个珠子……” 刑极赞道:“可以啊,记性不错。这是君侯的法器,以后你见到这个珠子,多半是自己人。不过这个珠子不同,它是个封印。” 说着,他手上加力,把珠子拽了下来。 “扥——” 一声轻响,汤昭脑海里仿佛爆了个烟花。 无数光线汇织,无数意象交错,一条条线在意识中构成一张张黑白色的图画,最后定格成一只威风凛凛的独角金目神兽! 轻轻一挥,神兽跃剑而出! 形似麒麟,浑身黝黑,头生独角,双目迥然—— 獬豸! 相传,獬豸公正无私,能通人性、辨是非。头上一角,专触不直者,是司法正大光明的象征! “现在这把獬豸剑全交给你了。剑象、剑法、剑术、剑元全部解封。你要好好熟悉。” 汤昭抚摸着剑身,细细体会着真正的权剑和拟持的异同,更有一口意气在胸口沸腾,道:“交给我。” 刑极道:“还有那个魔窟资料,我好容易给你整理一份,你竟然塞给平老头。现在他放回罐子里了。要背熟了,有不懂的就问小司。我记得剑种的发作是有周期的,越是近午越是轻微,你趁那时多讨教些,其他时间,你别太打扰他。” 沉吟片刻,刑极道:“我再教你几招打穴的功夫,控制他进入昏迷、沉睡,以免他夜不能寐。”说罢传了几手点穴的技巧。 点穴的要旨在认穴准确,发力之类大同小异。汤昭之前被灌输玄功,直接学会了全身穴道经脉,此时学几手点穴功夫轻而易举。 刑极传授一遍,和汤昭试了几招,发现他果然全会,道:“每次教你功夫都受打击。我要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天才就好了。” 又叮嘱几句,将事情全部交代完毕,刑极方转身离开,离开的方式很普通,就是骑马走了,并没有用他说的“剑气化虹”之类的炫目招式。 汤昭略感失望。 回到屋前,只见一个方头方脑的木偶踩着轮子滚了过来,汤昭认得是薛夜语留下的符偶。符偶很是呆板,绝非栩栩如生,也没什么灵智,但能自己动弹,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此时它端着木盘,盘中放着粥饭。 汤昭跟符偶打了个招呼,道:“我送进去就可以。谢谢你。” 卧室中十分阴暗,依稀看见司立玉正在床上盘膝打坐。汤昭过去将粥饭放好,道:“司老师,这里气味不好,咱们换一件屋子吧。薛府有很多宽敞亮堂,风景又好的大屋子,咱们去那边散散心。” 司立玉突然睁开眼,眼中光芒明亮,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汤昭,道:“阿昭,我谢谢你——” 汤昭心中一虚,以为他说的是反话,解释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声音急促道:“不,我要谢谢你,给我这个立功的机会。” 汤昭和他对视,只觉得他的目光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轻声道:“做剑奴很痛苦……” “痛苦并不算什么!”司立玉不止目光在燃烧,似乎整个人也烧了起来,炽烈的情绪冲冠而起,“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痛苦的事情有很多,能够往上爬的机会太少!哪怕十倍、百倍的痛苦、磨难,能换来晋升的机会也是值得的。我们这样的人,不害怕辛苦、受伤,甚至死亡,只怕历尽千辛万苦,却没有机会成功!” 他的手抓住汤昭,道:“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也许将来为了机会,我会做些扭曲心意的事。我不想那样!所以要谢谢你救了我!” 他说着,声音变得嘶哑,就和他越握越紧的手一样,是控制不住痛苦的表现。但他目光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痛苦是真的,渴望成功也是真的。或许正是因为痛苦,他越急切的剖开自己,用野望的火焰抵御一部分外来苦楚。 汤昭并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加上阅历所限,并不很理解司立玉的话,但看到他青筋**的手臂,能切实感受到他的痛苦,当下反手抓住他,笑道:“司老师,只需要三天,梦想就能实现了。你——没问题吧?” 司立玉咧嘴一笑,道:“少废话。” 汤昭还是将司立玉扶出门去。 薛府占地不小,山水园林应有尽有,薛大侠和大多数有钱人一样懂得享受,比黑蜘蛛山庄那一片黑黝黝可舒服多了。虽然庄园疏于打理,荒草繁茂,有些破败了,但还有些好地方可住。 最后两人选了一处假山上的书斋。此处是薛府最高处,视野开阔,令人心情舒畅。其实水边也不错,但正值魔窟降临前夕,水脉都干涸了,只能看到满池淤泥,不如山上好。 汤昭在临窗处放置一榻,阳光正好照进来,温暖又明亮,将司立玉放在榻上,任由他打坐,自己就在山上练武。 练武主要就是熟悉权剑。 完全解封之后,汤昭几乎能够读懂剑的全部,可惜眼镜不收录权剑,但汤昭根据那张列表基本上能做出獬豸剑的全部属性了。 剑:獬豸(权剑) 剑道: 剑意:清平公正 剑客:判官(剑侠?) 剑象:獬豸(显化) 剑心:--(心有灵犀?) 剑境:法境 剑势:-- 剑法:除恶务尽、大义凛然、守清平 剑术:角撞、吞邪、明断、镇恶、杀人偿命、制侵陵、作法自毙…… 御剑术:浩然御剑术 虽然没有剑势,但剑法、剑术十分华丽,丰富可说是不下于旸谷剑了。可见判官生前确实是十分强大的剑侠。比平江秋……不拉踩了,每次都拉他老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随着对权剑的熟悉,汤昭渐渐明白了权剑和“拟持”的最大区别。 那就是剑客的存在。 当他拟持旸谷剑的时候,持的就是那把剑,根本感觉不到剑客的存在。剑法也好、剑术也好,都像是被仙女灌注的神鸟浴火诀,会了就是会了,用了就是用了。并没有感觉到其他意志的存在。 但是用权剑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剑中似有另一道意志。那道意志并非复杂的思想,也不能言语,但能感觉到情绪和偏好。 当汤昭坚定地挥剑时,能感受到剑给他鼓舞,当他懈怠时,剑就在刺激他。除此之外,剑还会愤怒、喜悦、振奋……种种变化,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聆听甚至靠近那个意志。 这让汤昭想起裴守静持着裴将军剑时,随着不断借用剑的力量,甚至会披上裴将军的战甲、头盔,连外形都会像当初那位剑客靠近,甚至放下剑之后,心情和性情还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权剑……比拟持危险。 汤昭这么想着,剑谱还是更好一些,虽然可能少了剑因心情“爆种”的可能,但平平稳稳就很好。不然七八十把剑七八十样性格,非把汤昭弄得精神分裂不可。 还有就是御剑术。 拟持似乎是可以用御剑术的,但是必须学习。不是在拟持的时候自动学会,而是利用眼镜中的注释,像功法一样学习。御剑术本身也确实是功法的一种,属于剑客不属于剑,就和内功、轻功、玄功一样是剑客的必修课。 汤昭注视旸谷剑列表中“曜之御剑术”几个字,多注意一会儿,全文注释就会出现,给出一套复杂的功法,不下于神鸟沥火诀,可以自主学习,汤昭还尚且难以入门。拟持本身不提供御剑术的种种能力。 权剑在这方面倒过来,一个字的功法也没有,但御剑术的手段却可以随便用,是权剑本身自带的,和剑法、剑术是一样的。 所以权剑包含着剑和剑客双方生前的能力,更为全面。以汤昭现在微末水平,权剑给他的加成更高,真正的脱胎换骨,全方面无短板。 怪不得刑极一开始只教他普通基础剑招,只为了一次战斗的话,有权剑在足够用了。 不过也只能一次,汤昭全面了解獬豸剑之后,终于明白这把剑前面的剑使哪里去了。 獬豸剑的执念是“杀人者死”,居然包括獬豸剑本身杀的人。 当然不是用獬豸剑杀人之后,剑使当场会死,獬豸剑是认可凭本剑行正义裁决之举的,除恶务尽理所应当。 但是本剑记性极差,一旦杀了人,放下剑想要再拿起来人家就不认了。 杀人者不能持剑,别管上次用得是什么。 所以獬豸剑是一锤子买卖,任你清白无瑕,也只能执行一次任务,因为第二次你就有瑕了。 真坑啊。 不过正因如此,这把强力的权剑才一直没别特别重视,留在刑极手里,也没有专门的剑使。这其实对剑使很友好——但凡有灵感的人,谁不想要自己的剑?不用长期被一把剑绑住,甚至被死去的剑侠侵蚀性格,这是件幸事。 好在杀天魔、魅影、凶兽之类不算杀人,刑极也特意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持剑杀人。如果杀了,记得放下剑后别在拿起来了,不然糊里糊涂赔上一条小命。 88 约定(500均订加更) 时值中午,太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晒进书斋,给窗边躺着的年轻人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在金光下,年轻人的容貌变得柔和温暖,眉梢舒展,散开了常年散不去的冷峻气息。 “司老师,正午好啊。”汤昭端着饭食进来,打破了午间的宁静时光。 司立玉稍稍抬了一下眼皮,嗯了一声。 正午时分是剑种折磨最轻的时候,绷紧了一天的神经能够稍微放松,即使是向来认为“只争朝夕”的司立玉也难免在这时贪婪的享受一阵安逸时分。 司立玉也没想到,自己数年之内最悠闲的时光竟然是在最折磨的日子里偷出来的。 汤昭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摆好,鸡鸭鱼肉十分丰盛。一天中只有中午这顿饭,司立玉有心思品尝味道,早晚只能吃些流食充饥。汤昭还问他是否需要喝酒,喝醉了自可减轻痛苦,但司立玉拒绝了,道:“宁可受刮骨之痛,绝不失去控制。” “昭子,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和镇守使约定就在今晚,你准备好了么?”司立玉随意扒了两口饭便停下,虽然现在能吃东西,但早晚折磨胃口也好不到哪儿去。 汤昭道:“准备大概也永远也不能说好了。但感觉比之前好多了。獬豸剑很厉害,比术器强得多了。用得多了,感觉自己特别强大。” 司立玉道:“这如何能比?獬豸剑可是判官大人的剑,在我检地司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若能发挥出大人之前一半的水平,当不逊于……” 他说了一半没再说,但汤昭猜他说的是刑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一直觉得司立玉并非真心尊重刑极。 汤昭问道:“您也曾经追随判官大人?” 司立玉道:“我没有那个福气。判官大人在时我还太小了,只在训导营里听过他的事迹。但我心里最佩服他,我进检地司就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公正无私,清白分明,既不儿戏,又不苟且,如红日照耀,如高山巍峨。” 这回汤昭确定了,司立玉真不大尊重刑极。 司立玉叹道:“可惜我在训导营里见过血,再没机会成为一任剑使。听说剑使用权剑到极致,甚至能出现剑客生前的幻影,不知我今日有幸看见他么?” 汤昭道:“不知道,我还没有全力催动过权剑。这把剑是需要义愤来激发的,眼前没有敌人很难全心投入。也许进了魔窟能做到呢?我也想见见判官大人。”他摇头笑道,“我都有点盼着魔窟降临,结束这一个月的备战了。” 这一个月太漫长,事情也太多了,他紧张中也有强弩之末的疲惫,真想跨过这一劫,再度开启新生活。 司立玉点点头,道:“有志气。可惜这次我伤了元气,不能用法器上战场,镇守使跟我说了,这一回不会把我安排到第一线。到时候我会拿术器跟着阵型,看情况作战。进魔窟时你跟在我身边,我先护着你杀两个魅影凶兽之类练练手。” 汤昭心想:就您那把用着暴血的法器?不用正好,道:“好。我跟您这老兵走。您进过几次魔窟?魔窟里什么样?” 司立玉道:“我第一次进。” …… 看见汤昭的表情,司立玉道:“但是我在预备营,曾经几次在魔窟战役中在外围执勤,见过天魔,还杀过魅影。” 当然他不会说他第一次杀魅影就是汤昭看见杀蛛背上的兽魅那次。 但见过天魔是真的。 汤昭点头,道:“您见过天魔?那是什么样子?” 资料上也写过天魔,总归一句话就是千变万化,什么形态都有,大多诡异,看得人一头雾水。 司立玉回忆道:“我见过那只像一座山,上面长满了眼睛。它的眼珠子会爆出来,曾经有一个眼珠掉到我面前,有人头那么大,自己能跳着走。我想把它刺死,但是旁边一个兄弟比我动手快,一下子把它戳爆了,溅了一身黏液,中了毒,当时昏迷不醒。后来镇守使把天魔杀了,毒液也解了,倒没什么事,就是眼睛有几个月看不清东西。” 汤昭想象那情形,不由得浑身发毛。 司立玉道:“你不用担心分不清天魔,那种小魔窟,也就一只天魔,而且都很大很显眼,实力最少也是剑客级。其余都是仆从魅影,更次的是凶兽、煞气。一般天魔是归镇守使来对付,你做剑使实力也够格了。到时候镇守使可能会找你去群战天魔,你试试能不能斩下最后一击——镇守使不会介意。如果真的立下首功,将来前途……前途不可限量。” 他说着说着。脸色又变,说话也变得嘶哑,显然剑种又折磨起来了。 汤昭忙上前扶住他,点了他几处穴道。这几处穴道是麻痹神经的,稍有止痛作用。 司立玉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剩下半天而已。” 汤昭叹气道:“干脆您就睡半天吧,到了约定时间我叫您起来。” 司立玉摇头,道:“阳光这么好,我要晒太阳。” 他坐回窗前,在痛苦中享受着温暖。 汤昭坐在他身边,道:“制造剑奴,让活人受这样的折磨,算得上丧尽天良了吧?到底能产生什么天大的利益,让那些人不断地折腾?” 司立玉微闭着眼,道:“剑奴……我听说最早不叫剑奴。最开始把剑种放在身体里,是为了躲避天魔。那时前线战斗很苦,剑客很少,每一个剑种都很珍贵。但剑种稍微泄露一点儿气息,就会引来天魔的觊觎。有忠义之士为了把剑种护送回去给铸剑师,主动把剑种藏在魂魄里,隔绝天魔的视线,为此牺牲了。所以那时尊称为牺牲。” “后来传着传着,就改叫剑牲,后来不知哪里联想到了畜牲,又联想到古人奴隶,最后就叫剑奴。” 汤昭越听越怒,道:“明明是高尚的行为,现在竟成了蔑称,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司立玉撇了撇嘴,他没力气生气,但也是不屑的,道:“后来发现了异石,可以遮蔽气息,就用不上牺牲了。但不知哪个铸剑师发现,把剑种从魂魄里取出来之后,会变得更纯粹。尤其是剑客死去的剑,早先那些剑象、剑术有所残留,个人痕迹太重,对以后的剑客不利。本来需要很多手段去除,后来只需要在人灵感里走一圈,就可以洗练干净,所以就开始有意制造剑奴。” “到后来越来越疯了,又发现灵感除了洗练剑种,还能洗练采自域外、魔窟的材料,洗去阴煞气息,让材料品相更好,还专门有个词,叫……魂炼材。发展到最后,什么材料都要进剑奴体内洗一洗。” 汤昭道:“不是所有剑奴都被剑种侵入?” 司立玉哼道:“哪有那么多剑种?又哪有那么合适的剑奴?那些被大量贩卖的孩童,大多只是稍有灵感而已,别说剑客,持重术器都很勉强。根本承受不起剑种。至少需要剑客之姿,你我这样的,才能做剑种的剑奴。只是洗一些阴煞材料的话,可能没有那么痛苦,而且有些强制手段可以把材料取出来,留一条性命,但还是很糟糕,因为伤灵感。很多孩子成了剑奴,不但身体垮了,而且灵感被磨光了,成了庸才。” 汤昭听得又惊又怒,紧接着道:“那您……” 司立玉道:“没事,剑种反而不伤灵感。可能因为剑种时天地孕育,并非外域入侵,适应人魂。只是和剑种长时间磨砺,很容易偏移灵感方向。所以能撑住的剑奴有机会成为剑客,不是剑种刚好适合他,而是他最后配合了剑种。” “其实无论磨去剑种痕迹也好,洗练阴材也好,后来铸剑师都有了其他洗剑的方法,甚至效果更好,但因为用剑奴成本最低,很多人就不放手,不知废了多少珍贵的剑客苗子。分明是暴殄天物,害我们自己的根基。后来本朝众剑侠出面,国师主持,和一众铸剑师签了协议,彻底废除剑奴,违者杀。那些不肯入正道的,一路都逃进了罔两山,在罔两的庇护下继续做他们的无耻勾当。” 汤昭咬牙道:“真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怎么不踏平罔两山呢?” 司立玉道:“有过几次征讨,但一来罔两确实强大。二来……你也懂得,我们这边人心不齐,总有人不希望灭了罔两山,暗中使绊子,一来二去总不了了之。指挥使也说过,朝中不靖,罔两山是铲不平的。但我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我们和罔两山早晚有一决战,那鬼地方不止有剑奴,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就是人间至暗。总有一天,要让太阳升到罔两山上,驱散所有的阴影。” 他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是个剑客,能当个战力。” 汤昭道:“是啊。到时候您也是剑客,咱们还能并肩作战。” 同为被剑种折磨过的人,两人早生同仇敌忾之心,言语间定下并肩作战的约定后,都觉热血沸腾。 午饭匆匆吃完,司立玉又回去打坐,汤昭继续练剑。 第三天的太阳匆匆下山。 时辰终于到了。 魔窟降临的时辰是算好的,只有掐着点儿放出剑种,才能将优势充分利用。详细算法汤昭肯定不懂,他只按计划走。 司立玉提前睡着了,这是汤昭的要求。他希望取剑种时司立玉没有意识。 “这个剑种给你……” 驾轻就熟的取出剑种那一瞬间,那种寒毛耸立的危机感再次出现! 汤昭飞快的将剑种放在异石做的盒子里,拴在一只箭上,推开窗户,将箭冲着半空射了出去。 箭是火箭,在黑夜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无数视线在这一瞬间焦距。 包括天上那一道! “得了,司老师,咱们马了——”汤昭蹦出一句江湖春点,背着司立玉往假山下跑去。 刚刚下山,就觉得一丝丝凉气不知从哪里飘来,这个气息一般被叫做—— 阴气! 一抬头,天空除了明月,另有一轮青白色的光轮。 祸月! 魔窟,就要降临了! 89 河 祸月当空,魔窟降临。 阴祸之始。 以往,汤昭以为有祸月便有阴祸。 后来他知道了,有阴祸的时候才有祸月。 只有大的魔窟降临,祸月才像预告一般当空闪烁,而在祸月照不到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魅影、凶兽,趁着暗夜肆虐伤人,无声无息,等到天亮罪恶才暴露于人前。 汤昭背着司立玉在薛家园林中穿梭,按照约定,他要在魔窟降临前逃出五里地,逃出魔窟最中心处,汇合大部队,然后再分批次进入。 这个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汤昭脚程不差,若全力冲刺,一炷香时分走出七八里。而按照以前的经验,魔窟降临是要有一段时间的,总是来得及的。 尤其是这回他们掌握了主动,取出剑种的时间比预估的早,天魔想必也会措手不及,所以魔窟正式降临的时间会长一点,足够扛着术器加成的汤昭跑出来。 奔出花园,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刚刚只是触及皮肤的凉意渐渐凝实,浓稠成雾,四处飘散,原本熟悉的地形在雾气半遮半掩下陌生了起来。汤昭身入雾中,就觉得凉意愈盛,渐渐地从肌肤一直沁到骨子里,他虽有内功护身,又在全力奔跑,依旧觉得冷得通透。 突然,脸颊微湿。 一丝水珠从脸颊滑落。 下雨了。 抬头,只见头顶凝着一片乌云,天空中飘来丝丝雨水,仿佛细细的线,四处飘零。 是天象,还是异兆? 想必是异兆! 远方的天空晴朗无云,两个月亮交相辉映,唯有头顶这一片天空雨水淋淋,这必然有异常。 资料上并没说魔窟降临会下雨,但魔窟有不同的异兆,这个可能会下,汤昭记得这个魔窟是“水型魔窟”。那么下雨不是很正常么? 他背着司立玉,倒没被怎样淋湿,只是这样就相当于把司立玉当了雨伞。他倒想把老师放下来,但仔细一想,现在抢时间最要紧,背着一个人最省力,没必要顾此失彼。 紧接着,他就觉得脚下湿润,本以为是下雨积水,低头一看,只见土壤中、石缝里正往外沁水,地面已经湿漉漉的,土地变得泥泞起来。 水…… 汤昭记得这片土地干涸很久,山上的溪水都断流了。难道说那些水流并没蒸发,而是渗漏下去,深藏地底,等着魔窟降临时一发冒出来吗? 雨越下越大,从雨丝变成了黄豆大小的雨点,接着雨点练成了线,像一股股水流。地下的水又不住往上淌,很快积水没过脚面,没过膝盖…… 汤昭在水中跋涉,走得越发艰难起来。 雨幕中,只见一个黄色的影子跑了过来,一路横冲直撞扬起水花,最后钻到汤昭脚下,从他的裤脚往上攀爬。 是猫。 老熟猫了。 汤昭没有停下脚步,却笑道:“你既然来了,就载你一程。” 这么大的雨,这猫儿腿短身小,行走更加不易,汤昭若见不到自然不会特意找它,但见到了便让它挂在自己身上,带出去也无妨。 虽然它很胖,但也就几十斤嘛。 肥猫爬到汤昭身上,又往司立玉身上爬,汤昭一面跑叫道:“你别爬啦!我兜里有糖,最后一个了,你吃了它安分点儿吧。你听得懂我说话吗?我猜你听得懂!” 雨声中,肥猫果然不再攀爬,一头扎进汤昭怀里。 汤昭记得,自己身上带着的糖是当初一个眯眯眼、穿鹅黄衣服的女孩儿给他的,告诉他猫也喜欢吃糖,后来糖被他吃了几个,猫吃了几个,平老头又吃了几个,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肥猫在他怀里扑腾着翻了两下,果然找了出来,嘬着吃了。 吃过之后,肥猫喵了一声,从汤昭怀里跳出来,扑通一声跳到水里。 此时地下冒出来的水和下雨积水已经漫过了汤昭的大腿,肥猫掉下去,已然没顶。 汤昭“啊”了一声,不便俯身,心中焦急,就见肥猫钻出水来,四脚紧倒腾,刨着水划远了。 “原来你会游泳……那你找我干什么?喂,那个方向不对,要往外跑啊,魔窟里很危险!” 喊了一句,汤昭吃了一口水,已经顾不得在水面上仅剩的那处黄色小圆点,继续往前跑。 水越来越深,再往前走,他也得游泳了。 “御剑。” 一个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司老师,你醒了?” 汤昭惊喜,没回头也听出是司立玉的声音。 如果是别人的声音那就恐怖了。 “嗯,”司立玉简单点头,道,“不能跑了,御剑出去。” 汤昭恍然,对啊,还有这一招。 御剑术是可以飞行的,甚至不止有一种飞行方式,而他持权剑的时候,可以施展御剑术,只是忘了而已。 这就是他和真正的剑客不同处,剑客除了有剑的能力,还有全方位用剑的意识,而汤昭这样借外力的就没有。 他正要取权剑出来御剑,司立玉已经道:“抓紧我。” 汤昭一怔,司立玉已经拿出了那把血红色的法器,用手掐诀。 汤昭忙抱住司立玉,就听他道:“御剑术——飞行!” 血剑冲天而起,在空中拖出一条血光! 这个御剑术不似刑极描绘的一般,剑客和剑都化为剑虹,瞬息万里,本质上飞的还是剑,只是带着人飞而已。速度固然快,也非人想象之外,尤其是一把法器带了两人,速度更是下降,但瞬息十丈是有的。 飞到半途,雨越来越大,到后来已经难说是雨,而是从天上掉下一道瀑布往下流淌,而地面的水往上流动,也非渗水,更喷如涌泉,高达数丈。最后,地下的水和天上的水接在一起,延绵不断。汤昭和司立玉早已呼吸不畅,在水里憋气,被剑拽着前行而已。 这就是魔窟吗?连天魔的影子也没见到,环境已经恶劣至此。倘若是寻常百姓被卷入这龙吸水般的异象里,哪还有生路? 铺天盖地的水中,汤昭连眼睛也睁不开,勉强眯着,能看见前面的光。 突然,从前面的水里钻出一个阴影,向两人冲来。 那是一条……鱼?! 那条鱼有牛一样大小的身躯,强健有力的尾巴,张开大嘴,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钢牙。迎面而来,要将两人一口咬碎。 司立玉在前面御剑,自然看见了,道:“杀了它!” 他的声音在水里几乎传不出去,但汤昭也知道要干什么,他本来就拔出权剑护身,此时更是直接出手。 “剑术——角撞!” 有神兽曰獬豸,处廷中,辨群臣之邪僻者触而食之。 獬豸头上独角,专门触邪僻者,触之必杀! 獬豸剑剑尖猛然伸长,剑尖迎面撞上那条怪鱼,从它的口中进入,从尾巴穿出。 击杀! 水中似有烟气冒出,但因为水流太大,烟气转瞬消失,那怪鱼的尸体也不见了。 初战告捷,汤昭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心中一凛。 四面八方的水流中,大大小小的阴影不计其数,有的似鱼,有的似虾,有的张牙舞爪,有的穿梭如箭。每一个阴影都代表了一处危险,穿过水幕,就像穿过刀山火海! 血剑,还在前行。 战斗,这就开始了! 从远处看,偌大的薛府被一道水柱完全包裹,好像在平地升起了一道水龙卷,通天彻地,贯穿乾坤。 水龙卷中的水流一开始狂暴至极,发出爆炸一样的轰鸣声,等到两边合龙,水流竟然渐渐减缓,从两边激流对冲转为一个方向,一路向下。 水往低处流,诚然如此。 夜空中,一道银色的水流向下缓缓流淌,只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水汽氤氲,在周围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似真似幻。 那不是瀑布,而是…… “河。” 刑极神色平静,看着空中。在他身后,检地司众人静静列队等待。 远处有一条河,从穹顶发源,流经碧落、云霭、红尘,流向大地,汇入黄泉。 这是一条奇迹之河,微光粼粼,水波淼淼,仿佛人世间温柔的母亲河。 从下方看,青白色的祸月被垂下的水波挡住一半,露出半圆光轮,仿佛长河落日。 奇观、美景、壮丽天河。 但,这是一座魔窟。 水流中隐隐可见活泼的鱼儿在游动,在和缓水流中悠游嬉戏。 远处看仅仅一点影子的小鱼,近看必是凶猛的庞然大物。 刑极拔剑,大红披风随风猎猎飘扬,沉声道:“诸位小心,魅影下来了。” 滴答、滴答…… 橘猫身上湿淋淋的,一路淌着水滴。 虽然毛都软趴趴的,它看起来还是像个球,因为胖的是它的身体,而不是毛。 它一路四肢刨着,来到一人脚边,像在汤昭跟前一样沿着衣角往上爬去,很快,一双水葱一样的手伸手抱住了它。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轻轻抚摸怀中的胖猫,背后单边蝴蝶结迎风飘动,仿佛炸起的猫尾巴,道:“快到了我们出场了哦。你吃了人家的糖,可不能偷懒了。” 说着,她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水杏一般的明眸。 月光下,她的瞳孔亮得惊人。 90 圣月教 哗啦—— 一阵水声,天空中流淌的河水里钻出两人,一起掉落在地面。 血红色的剑插在地上,汤昭哇的一声,吐出两口水。司立玉也精神萎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汤昭将手中剑放在地下,稍微恢复了一下精神。 刚刚在河流中,他是来回杀穿了不知多少怪鱼怪虾,将能用的剑术都用了一遍。以他现在的实力,单纯持权剑平砍消耗并不大,但每用一次剑术就有明显消耗了。毕竟剑太短,只是平砍就要和怪物近身搏斗,对他不利,因此不得不一再使用剑术,再加上水里不能呼吸,极消耗体力,陡然放松只觉得身心俱疲。 卸下权剑不利于恢复体力,但能放松精神,身心减负。他一边放松,一边运转内力调息,准备继续战斗。 魔窟之战,还没开始呢。 司立玉平缓了一口气,道:“咱们去找队伍。你先把剑还鞘,可以少消耗精神,刚刚杀了那么多魅影,消耗已经很大了。” 汤昭道:“刚刚那些是魅影吗?我还以为是凶兽呢。” 司立玉道:“是魅影。魅影在魔窟里是有形体的,不过被杀死后会化为无形。你也看见了,被你杀了的鱼虾都消失了。如果是凶兽,会有尸体留下。” 汤昭恍然,道:“魅影不是仅次于天魔吗?怎么感觉这些魅影实力并不强?” 司立玉摇头,道:“魅影也分种类,看着凶恶的魅影不一定强大,反而是若有若无的那些手段诡异。人形的魅影多比兽形的厉害。再者,獬豸剑本来就有破邪之效,击杀魅影特别轻松,你是占了便宜。” 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前走。 此地是山中一角落,静寂无人。两人刚刚御剑飞行飞得偏了些,并没落到检地司大本营前。但魔窟周边范围有限,司立玉也恢复了一些,两人一起走路,要不了多长时间。 正走着,突然听到周遭树林边有声音传来,司立玉眉头一皱,往汤昭肩膀上一按,示意他安静。 只见林中一块大石被缓缓推开,露出一处地穴,一人从中爬出来。 那人一抬头,正看见汤昭与司立玉,三人面面相觑,登时一阵安静。 汤昭惊愕之中打量那人,只见此人身穿白袍,头上带了个奇怪的帽子,好像是一圈树叶上顶着个玉盘。 一瞬之后,那人大喝道:“有人,是检地司!” 司立玉同时怒喝道:“魔教!”拔剑上前。 汤昭登时恍然,所谓魔教就是圣月教,朝廷明令通缉的邪恶教派。 自有祸月以来,朝廷捧日贬月,大修镇月台,民间更将月亮视为“凶兆”。唯独这圣月教却尊崇月亮,甚至自称月使者,在人间行走,行踪诡秘。 内部资料上提到,圣月教明面上尊崇月亮,其实是崇拜天魔。认为域外是极乐世界,天魔是天上神灵,来人间度化苍生。他们的教义就是遵从天魔之命,铲除碍事的剑客,打通登天通路,让所有教众一起去极乐世界享福。 总而言之,就是一群人类的叛徒。为了实现目的,杀人放火,通敌卖国无所不为,更举办灭绝人性的祭祀,还有许多邪恶仪式,视所有人性命如草芥,包括自己人,是最危险的逆贼。 其实这一版内部资料上介绍圣月教并不多,因为圣月教也有活动范围,主要在中原和东南活动,本部据说藏在南方大山中。云州在北方,向来很少发现他们的踪迹,这小魔窟又不大,多半是不会入了圣月教的眼。 但偏偏眼前就出现了。 司立玉也很意外,但他比汤昭经验多,一看到头顶着桂树叶和月亮盘的人就知道是圣月教,当场怒喝出声。 他正要上前,却见洞中呼啦啦钻出一群人,各个顶着圣月盘,是魔教教众无疑。 被包围了。 虽然一眼看不出这些人的本领,但既然敢来谋算魔窟,且地道都挖到了眼前,来得总不能是庸手。 司立玉道:“你先走。” 汤昭道:“大事为重,咱们一块走吧。” 司立玉微笑道:“不,我的意思是,这些逆贼还是人,你不好杀人。” 汤昭“嗯?”了一声,司立玉道:“所以你会碍事的。” 众圣月教徒一怔之下,纷纷围拢,发出森森冷笑,似在嘲笑司立玉不自量力。 但最先动起来的,却是汤昭! 汤昭手中剑光亮起,掐诀喝道: “剑术——镇恶!” 一只独角神兽从剑中跃出,每奔走一步,身躯便壮大一分,它奔跑极快,眨眼之间,已经化为一座巨大的石雕。 轰隆—— 巨石如泰山压顶,压在众教徒身上。众教徒竟无人可以站起,无不趴在地上。仔细看时,那石雕颜色半透明,并非实体,甚至也离着众人头顶有一段距离,绝非真正压上,但教众却好像被压在五行山下,动弹不得。 汤昭也想不到如此顺利,道:“果然是罪行累累的凶恶之徒!” 獬豸剑的很多剑术强大又限制严格,镇恶也是如此。越是身犯重罪的凶徒,越会被压得动弹不得,若换做汤昭,就算中了剑术轻轻一挣就能挣脱,这些被压倒的人本质是被自己的罪行压垮的。 想想也是,亲近天魔,厌恶人类,奉行这种倒行逆施的教义,怎么可能不犯下各种令人发指的罪恶呢? 这些人遭遇獬豸剑是遇上克星了。獬豸剑的威力对上他们岂止翻倍?反而遇到无辜的人,想要冤枉好人也难。 自魔窟降临以来,一战两战都很顺利,汤昭也觉得轻松,道:“司老师动手?我不杀人。” 司立玉心中吃惊,他是准备一场激战的,没想到汤昭一个剑术过去全放倒了,再看那群动弹不得的人,不像凶徒,反而像群跳梁小丑,一时没了动手的兴致,伸手取出警示烟花,往上一弹,烟花连声爆响,竟在空中烧出一个月牙形。 汤昭道:“这是……”这个烟花和他领的检地司报警烟花并不相同。 司立玉道:“嗯,魔教是有专用警示烟花的。” 级别很高啊,至少是钦犯级的。 司立玉提着剑来到众教徒身边,并不杀人,反而一个个挑断他们的筋脉,众教徒惨呼声大起,竟无人求饶,反而破口大骂,有人道:“浊物,走狗,检地司的人牲!你有本事杀了我们。香主会给我们报仇的!” 司立玉道:“香主?那是什么东西?今天跟你们来了么?叫他出来看看。” 那教徒似乎知道说漏了嘴,闭口不言,司立玉并不再问,只是挨个检查,确定没有人身上筋脉完好。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却听彭一鸣的声音叫道:“小司,坚持住,我们来了。” 却是彭一鸣副使亲自带人来了。 到了跟前,彭一鸣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两人偶然遭遇圣月教,先放报警烟花,然后苦苦支撑,等待救援。他还亲自带人支援,没想到形势如此一边倒,俘虏都抓完了。 汤昭撤了剑术,彭一鸣指挥手下人去捆绑俘虏,一面抱怨道:“既然你能对付,把他们全杀了,岂不节省时间?我们很忙你知道么?” 司立玉道:“是汤昭出手镇压,并非我动手。工作交给他们,咱们去镇守使那儿吧。” 彭一鸣看了汤昭一眼,心想:原来如此,他要我来确认汤昭的功劳。不愧是小司,对这种事情格外在意。 虽然情况紧急,但检地司来支援的也只有彭一鸣一个,剩下都是些公差,本来也是打下手的。彭一鸣让他们在此收拾残局,带着两人回到大本营。 此时,魔窟刚刚合流,无数魅影从上游向下。 刑极站在最前方,披着那件红色的披风,任由两人来到自己身边。 汤昭仰头看向魔窟,从远处看,银河坠落,河水竖流,分外壮观。 “状态怎么样?”刑极淡淡问道。 汤昭不知道他问的是谁,答道:“不错。” 刑极点点头,没有追问刚刚的事,道:“小司归队,汤昭跟着我。我动你再动。” 司立玉抱拳行礼,自行去了。刑极问汤昭道:“他状态怎么样?” 汤昭一怔,明白是问司立玉的情况,心想为什么刚刚不直接问他?随即了然,司立玉生性严峻要强,即使有什么不妥也绝不肯说,道:“我看还好,元气都恢复了不少。” 刑极微一点头,对下属额外的关心点到即止。 两人一起站在大本营前方,静静地看着水流,仿佛在欣赏奇观。 汤昭几次想问些什么,但摄于肃穆的气氛,没有开口。 突然,刑极道:“天魔降临了。” 夜空中,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静静地顺流而下。 水波荡漾,它修长的身影蹁跹如舞蹈。 似乎有什么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又似乎安静地万籁俱寂。 当它的身影越来越紧接河面,天地间越发安静了,所有生灵都为这无与伦比的庞大阴影所震撼,默然生畏。 “是……”汤昭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蛟龙!” 91 狱门关 水中的阴影,正是蛟龙。 蛇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四肢,仿佛龙形,偏偏无角。 虽然不是真龙,但蛟龙也是传说中的动物,连陈总的家乡也有传说,怎么成了天魔了? 汤昭一阵恍惚,司立玉口中的天魔仿佛魔怪,又恐怖,又恶心,他眼前的天魔却是蛟龙,而水中姿态更大有仙气,完全是神话中的古兽。 天魔,到底是什么东西? “该死的擎天寺,又算错了。”他正出神,身边刑极已经口吐芬芳,“这你娘的是水型魔窟?这分明是土型魔窟!” 汤昭愕然——一条河都下来了,这魔窟还不够水? “亏了本镇早有准备,不然被他们坑死了。汤昭——” 汤昭警醒,道:“在——” “给我护法。” 汤昭答道:“是。”当下拔剑,站在刑极身边。 刑极并未拔剑,一手取出一盏灯,轻轻一提。 一道灯光冲天而起,形成一道光柱! 仿佛回应一般,周围七个方向同时升起七道光柱,总共八道光柱,封锁八方! 这应该是约定的讯号。 此时,刑极终于拔剑,剑光一闪,一只虎形神兽跃出—— 龙之子,狴犴! 俗传龙子九种,各有所好,四子曰狴犴,似虎有威力,好讼,故立于狱门。 与此同时,刑极一手掐诀,剑往下劈,喝道:“剑术阵——狱门关!” 狴犴凭空跳起,脚下升起了一座巨大的石门,石门越长越大,厚重的基座一直压到地面下,登时挡住了迎面的水光。 石门上,偌大虎头威风凛凛,正是狴犴之像。 这座石门,正如俗世中监狱之门。 与此同时,其他七个方向也有石门升起,远远看见七座石门都沉重结实,好似七座万夫莫开的雄关。 汤昭看得惊叹不已,心想:这七座门笼罩的范围至少十里,只是剑术做得到么?应该是有术器辅助吧? 至于为什么不是法器——刑极是剑客,不是剑侠,用不了剑法。 他的目光从石门上移开,看向四周。 八座门固然坚不可摧,但门与门之间还有广袤的空地,任何人都可以从中穿过。难道说剑术阵建成之后,八座门中就有隐形的墙,能阻挡一切外人进出么? 汤昭目光徘徊,似乎感到了空气中有些异常,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刑极建完剑阵,道:“跟我进去。从现在开始,所有人要靠近魔窟,必须要从石门走。谁也不许穿越空地。” 汤昭答应一声,跟着他往前走。到了门前,只见门上狴犴的两只眼睛正盯着自己,虎目泛光,仿佛能把他看透。 略一停留,大门自动打开,刑极和汤昭走进去,后面的石门自动关闭,并没有其他人跟来。 汤昭道:“只有我们两个么?” 刑极道:“你不是看了资料了么?来,我给你出个算术题,十六个人,八扇门,一扇门能进来几个?” 汤昭呵呵一声,当然不会真的去算。不过他也知道,除了散人、重剑士这些掌握特殊力量的人,一般的武者进魔窟很危险,除了检地司登记在册的人,其他辅助的公差大概都留在外面了。而其他盟友如黑寡妇等人,一开始就没看见,不知是不是在更外围。 那些图谋魔窟的合阳县武者、世家,甚至都不用检地司的人来对付,那些外面的精英公差中也有侠客高手,就是用来清扫外围的。 不过真的能挡得住么?他记得那些世家很有几个散人的。虽然他们被白发剑客摆了一道,现在还有没有心气闯魔窟还不好说,但焉知没有和他们实力相当的势力来补位?譬如那个圣月教,真的没来什么高手么?不是还有个香主吗? 到时候不靠公差,难道要靠那几座门么? 汤昭又问道:“您这个门是能识别善恶的吧?” 狴犴和獬豸很像,都是明辨善恶的神兽,两把剑也很像,都有些以内心决定威力的剑术。 刑极神色复杂,道:“我倒也想分正邪,不过这扇门多是分敌我。真有些高手有强闯狱门的能力,靠司里的人也是拦不住的。但是狱门虽然不能全拦住,至少也能给我报警,比其他人更可靠。” 越靠近河面,土地渐渐潮湿,夜色中水汽蒸发,浓郁得仿佛雾气。远听潺潺的水声靠近了也转为轰鸣。 突然,有一个影子从雾气中飘了出来,又圆又扁,长着八只脚,活似一只大螃蟹。 魅影! “剑术——角撞!” 剑尖伸长,刺入螃蟹顶端。虽然真正的螃蟹顶着硬壳,但魅影的螃蟹和鱼没有什么区别,被剑尖一刺立刻消散。 “不错,用得很纯熟。”刑极并没出手,在一边等着看汤昭的表现。 汤昭笑道:“没什么,这些魅影都是小角色,一碰就没。” 话音未落,雾气中各种魅影渐渐露出,鱼、虾、螃蟹、贝壳到处乱飞,有的还做出游泳的姿态,仿佛那道魔窟河流已经退潮,盛不下这许多水族一样。 这些水族一开始漫无目的,看到汤昭等人仿佛蚊子见了血,蜂拥而上。 汤昭也不怯场,单独在前,用角撞将它們一一捅穿。那些魅影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也安静,就像泡沫一般了无痕迹。 汤昭都有点打上瘾了,长剑到处,魅影破碎,就像挤泡泡一样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刚刚在瀑布中把几个攻击用的剑术都试了一遍,发觉还是角撞最好用,发动快,准头强,还可以连续出招,能一击必杀,用得顺手消耗也不大。 刑极在他后面跟着,几乎不动手,道:“不,魅影并不脆弱,反而很难杀,因为根本没有弱点——”他随手一剑,将旁边一只巨鱼捅穿,那巨鱼挣扎了一下,从剑上下来,竟恍若无事,伤口处虽然有缕缕雾气拖曳,也不耽误它再次露出一口钢牙扑了上来。 “若要消灭必须强力——”刑极不紧不慢说着,又是一剑挥出,仿佛大锤一样,硬生生把巨鱼砸成了漫天碎片,“将它击碎才行。要不然就要用灵相攻击或者特殊剑术。你以为角撞是寻常的角么?那是獬豸之角啊。” 汤昭一怔,又点点头,角撞确实来源于獬豸头上独角,但这一剑术不用剑象也能释放,如果改用剑象释放,大概能看到獬豸用独角捅死魅影。只是招出剑象出来会加大负担,汤昭考虑自己的身心,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招出来为好。 “獬豸会用角捅死邪恶的人。那些魅影都犯有罪孽么?它们杀了人么?”汤昭一边奋力灭杀一边问道。 刑极答道:“何必杀人?这些域外的渣滓,不管以什么乱七八糟的面目出现,都是犯我领土,害我百姓,夺我资源,毁我家园的强盗恶贼。见之击杀绝无差错。獬豸剑也给它们判决了。” 汤昭道:“天魔、魅影皆可杀?” 刑极道:“你的剑不是告诉你了么?” 汤昭握着剑,确实感觉到了剑的兴奋,那是剑存在杀意的表现。但这份杀意并没有影响到汤昭,因为汤昭从心底没有杀意。 不是他觉得这些魅影不该杀,而是…… 不需要杀意也能杀。 杀意可是很恶意的情绪,汤昭向来难以产生,这些魅影都是鱼啊虾啊的,无需杀意也能捅,捅了也没有杀意。那些大厨没什么杀意,一天在厨房也不知弄死多少这些玩意。 带着这股轻松地节奏,两人竟杀穿了雾中魅影,来到河流之前。 这里,早有一个人在等着。 “老彭,情况怎么样?”刑极轻松打了个招呼。 彭一鸣站在河流前,紧闭着双眼,道:“镇守使可算来了。我家灵儿太辛苦了,现在勉强还在维持,怎么样,现在可以了么?” 刑极笑道:“别急,再拖一会儿,等大家都到齐了。除非你老彭顶不住了。” 彭一鸣悻悻道:“可真难顶呢。”虽然如此,他还是执行了刑极的命令,咬牙切齿强撑。 过了一会儿,就见十余个检地司武官从各个方向陆陆续续到达,他们大多数身上带着战斗痕迹,有几个人着实有些狼狈,不像是从魅影群中杀穿的,而像是顶着攻击侥幸突围。 众人默默站好,刑极道:“废话不多说,大家都知道天魔降临有虚弱期,拖不得,越拖越难打。速战速决,乙阵型。汤昭跟着我。” 众人轰然应是,娴熟展开。 眼见阵型摆好,刑极道:“好了,老……” 一句话没说全,彭一鸣大呼小叫道:“出来咯,出来咯——” 一个绝美的女子从河中飞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是灵官彭一鸣的灵相。 女子手握一块异石,石中嵌着一个明珠样的气泡,正是剑种。 这是早安排好的,剑种不出,天魔不降,但降临的天魔却不能拿到剑种。 汤昭把剑种射出,彭一鸣的灵相早在埋伏,等到天魔降下抄起剑种,在水中和天魔捉迷藏,争取时间。 现在,是引蛇出洞的时候。 剑种离开魔窟的瞬间,河中传出一声龙吟。 硕大的蛟龙头从河中钻出! 91 大义凛然 巨大的蛟龙头从水中钻出! 狰狞的头颅,黄色的巨目,扁长的吻,飞舞的须。 真正的传说之兽,真正的蛟龙,靠的越近,越给人带来了强大的心理压力。 夜空中,它身上蒙了一层光芒,但那不是简单的光晕或者光环,而且强烈的光芒,不可逼视。光芒的边缘不住地闪烁着,忽明忽暗,时不时的爆出丝丝火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在和周围的空气剧烈摩擦。 汤昭脑海中闪过一个以前不明所以的词:“信号不良”。 刑极提醒道:“你看着,那种火光就是域外入侵的标志,你回头看见那种随时要爆炸的家伙,别管是人是兽,格杀勿论。这种火花越是刚刚入侵时越是明显,天魔也会因此削弱,容易对付。但时间越久,火花熄灭,它就越发强大起来。历次剿灭魔窟都有黄金时间,失去了第一时间,以后就难灭了。” 汤昭道:“明白。” 此时他不禁回忆:陈总身上也有这种火花吗? 似乎是没有的,他已经来了很多年了,以前有的话也该熄灭了,但陈总看起来特别虚弱是确凿无疑的。 刑极不再说话,伸出手。 预备—— 与此同时,那仙子灵相再次动了起来,反而再次冲向蛟头,手中高高举起剑种,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蛟龙明显被激怒了,头微微一晃,猛然张口,咬了下去! 好快! 蛟龙身躯不可谓不庞大,速度却惊人,汤昭只见它张口,一眨眼间,已经狠狠咬住。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一咬激起的劲风。 灵相动作也是奇快,在它闭口的瞬间蹿了出去,堪堪从巨口逃脱,看样子简直像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她形容多少有点狼狈,但依旧凛然不惧,就在它眼前左晃右晃,持续挑衅。 这是一场生死追逐,灵相在利齿间不住地逃脱,渐渐到达了某个约定好的方位。 “放!” 随着刑极一声令下,数道剑气冲天而起! 剑气来自四面八方,却指向同一个方向,就是蛟龙张开的嘴! 这些剑气都一模一样,不是什么法器的绚丽招数,只是检地司制式术器所发极纯粹、极锋利的剑气,没有多余的光芒,只有和空气摩擦的爆响,和与蛟龙口腔碰撞的刺入声。 镗镗镗—— 如刺镔铁,隐有铿锵之声。 蛟龙瞬间闭嘴,头颅摇晃,似有痛苦之色,牙齿间隐有青蓝色的液体留下。 是血么? 如果是血,那不像是重伤,最多最多就是口腔出血的程度。 刑极神色也凝重,嘴唇微动,向下方传音,再次举手。 预备—— “投——” 剑光升起处,所有人一起出手,长剑脱手飞出,往蛟龙头上刺去。 大部分剑穿过蛟头上密密麻麻的鳞片,刺入了肉身,也有零星长剑没有穿过鳞片的封锁,刺出一个印痕,便坠落在地。 没有刺入的剑除了运气不好,更是投剑的人功力有高下。强者如麦千户一把剑几乎直接没柄。 此情此景,让汤昭想起了他第一次见检地司出手围剿蜘蛛凶兽,也是七把剑从天而降,钉住了往外蔓延的蜘蛛网。 只是当时七把剑钉住了偌大蜘蛛网,就好像结成了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让流动的蛛网不得寸进。但此时十多把剑纷纷刺入天魔头颈,只觉得牙签刺入大树,并未感觉到危险,反而略带滑稽。 汤昭这么想着,就听刑极传音道:“看我示意,用最强剑法!” 汤昭凛然。 这时,刑极已经大声喝道:“爆!” 十余把剑一起爆开,在夜空中爆出灿烂的烟火! 爆炎和烟尘把蛟龙头埋住,只看见一段身躯僵在空中。 汤昭身子一轻,被刑极提着原地跃起,眨眼之间已在高空。 汤昭原本自己能用御剑术飞行,但自己凭加上权剑加持的力量也绝难跳到如此高度,用蚱蜢纵跃术也不行。虽然这是跳跃,但一跃数十丈,脚踩虚空,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与飞翔无异。 刑极也不御剑,身子也不往下掉落,道:“准备好了就叫我。” 最强的剑法? 獬豸剑剑法有三种,最强的当然是—— 我全都要! 他一面掐诀,一面百忙之中不忘回头刑极道:“稍等,我给自己加持一下。” 刑极示意他快点,就觉浑身一凛。 “剑法——大义凛然!” 夜空中,一只巨大的獬豸神兽渐渐凝实,双目炯炯,亮如烈日。 它浑身黝黑,是最纯粹的黑,即使在最深沉的夜色里,那黑色依旧触目惊心,不与其他景物混同。 一股肃杀之气以神兽为中心,向周围涌去,杀意锋锐而庄肃,不混杂任何邪恶之气,浩浩荡荡扫荡着四面八方。 刑极心神震荡,几乎失神,手中紧紧抓住汤昭,动作竟已僵直。就见那獬豸黑色分叉的尾巴迎风飘展,与汤昭的身子相连,化作一领黑色披风,披在少年肩头。 汤昭虽然限于年龄,身材不够高大,但这样一领厚重披风披在身上,丝毫不违和,反而气度庄严,一身浩然之气,与他俊朗分明的五官相得益彰,无须怒目,自然凛然生威。 地下众检地司武官第一把长剑投出手,又各自拿出趁手的法器、术器等待指令,此时突然同时心中震荡,心底仿佛响起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虽然都受到震荡,人人感受不同。有的人不过心底震撼,身子微微震动,便恍若无事,有的人却是浑身发抖,双腿发软,站也站不直。 只听扑通一声,竟有人仰天倒了下去。 旁边站的笔直的司立玉侧头看清了那人面目,虽然没出声,目光却满是愤怒和鄙夷。 今日检地司中,亦混有如此鼠辈! 刑极额上沁出汗来,虽没出剑,身后渐渐浮现出一虎形神兽的影子,强压着道:“如今剑象能带你飞吗?” 汤昭惊喜道:“对,还有这招!我可以飞!”他主动放开刑极,果然依旧浮在苍穹。那披风就像翅膀,獬豸与他同被羽翼,自然翱翔。 刑极余光正好看到汤昭转过身,背影只有黑色披风在飘扬,旁边獬豸威风凛凛并肩而立,不由一阵恍惚,无尽伤感。 此时上方爆破的烟尘散尽,露出天魔蛟龙的脑袋。 如今它可不能说毫发无损,头颈密密麻麻出现十数个伤口,每个伤口都炸出一片血肉模糊。但它的脑袋也太大了,那些伤口多数纵然深入数尺,也只算擦伤,甚至有的浅处伤口只是渗血,并未翻开血肉,显然刚刚的爆炸都未必能炸开了它的皮肤。 它看起来像被激怒了,牙齿中不断流淌着的,不再是蓝色血液,而是道道水流。 巨口微张,嘴里传来的巨浪咆哮的声音。 它要放招数了——汤昭闪过念头。 他也准备好了。 这回有了“大义凛然”的加持,真是最强一击了。 “吼!”水波汹汹—— “剑法——除恶务尽!” “剑术——大辟!” 与此同时,外围。 一行人鬼鬼祟祟靠近魔窟的边缘。 “娘嘞,这就是魔窟啊,好壮观!”一人看着天上河流惊呼。 旁边人大怒,狠狠拍了他一下,道:“老三,你嚷嚷什么?再把检地司给我招来。” 那老三缩了缩脖子,道:“这不是没人吗?你听这动静,里面的检地司已经打起来了。外面也没有人守着了。那些公差都是胆小鬼,欺软怕硬。而黑寡妇那最难缠的娘们儿被另一伙缠住了,顾不得咱们,咱们正好摸进去捞一把。”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放低了声音。 另外一个看着稍微聪明白净点的汉子道:“我总觉得不对。检地司在里面,外面就一个人都没有?寻常公差算什么东西?黑寡妇虽强,也是外人,他们能把自家的安全全交给外人?是不是在守株待兔啊?还有那个虎头大门,我怎么看怎么不对。” 那老大道:“我当然知道不对,荒郊野岭竖着那么大个石门,傻子也知道不对。但咱们不是绕路了吗?从石门当中穿过……哈。” 他突然看见前面立着一个大牌子,颜色金红,上面大字在夜空中微微闪光: “擅入者死。” “狗屁。”那老三道,“检地司这般家伙太虚伪了,霸着魔窟这种好地方,不肯叫我們碰一碰,谁知道他们在里面捞了多少?老子给他拔……” 老大挥挥手,道:“别拔,或许有什么装置,你一拔里面人就察觉了呢?剑客的手段防不胜防。咱们绕道走。” 几人绕过牌子,老大当先,兀自不忘回头道:“一会儿进去你们都低调,别冒头给人打了,咱们只捡点汤水……”他突然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那是种很轻微的感觉,就像触到了一层窗户纸。 但再看眼前,除了茫茫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正奇怪,突然背后几声惊呼,几个兄弟纷纷叫道:“老……老……” 那老大奇道:“叫我?” 终于老三咬舌叫道:“老虎!” 与此同时,那老大抬头,就见空中好大一只老虎,垂着头看着自己。 92 剑法攻防 隔了好一会儿,几个公差从树丛中走出来,收拾地下的尸首。 现在这些人的尸首不大好看,很有几个需要铲子来铲的。 公差们边收拾边嫌弃,道:“这又是哪来的阿猫阿狗?身上连把术器也没有,都是些寻常兵器,看样子别说罡气,内力练没练都是两说,这和街上的混混有什么区别?怎么什么人也敢闯魔窟了?” 另一个公差道:“没见识呗。还是余霞郡魔窟少,多少年没见过魔窟,还以为是什么宝地呢。其实别说不让进,就是让进了,里头魅影满地都是,随便碰上一个就活不了。来这里就是找死。” 公差纷纷点头,道:“那鬼地方让我去我也不去。别说里面没钱,有钱又哪有命重要?快快快,咱们赶紧收拾了,离远点儿。万一魔窟里跑出几个魅影来,咱们就完了。” 先一个公差道:“放心吧,你当这座大阵是摆设呢?不管从里面出来还是从外面进去,只要有东西碰触,不管是人还是魅影,那头大老虎就能出现,把来者吃了。” 后面一公差笑道:“原来如此,要是这么厉害,那我倒盼着出来个魅影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魅影呢。” 其余众人纷纷喝道:“不许胡说——” 突然,远处橘红色的光芒一闪,隔着数里距离,依稀之间一只金红色的神兽身影跃动。 又有人碰触狱门关! 几个公差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一两个人嘀咕:“可真是不太平啊。” 剑法—— 除恶务尽! 汤昭的身体和心灵在一瞬间与剑相合,化作虹光冲向前方。 剑虹! 这不是御剑术化成的剑虹,而是强大的剑法,剑客、剑身心合一自然而然合成的剑虹,当真快如天上的虹。 是黑白两色交缠又泾渭分明的虹光! 所有人都只是看到剑光一闪,黑色的神兽瞬间消失,再出现已经在蛟龙跟前。 带着黑色光尾的雪白剑刃,直直刺入蛟龙的……鳞片! 然后——止步。 这一剑以势如破竹之势,仿佛无坚不摧,连山也要劈开,眨眼间,就觉得仿佛切到了一堵墙上。 刺不进去! 抛开剑刃的锋锐,只说这样大的冲击力,即使撞在一堵墙上也改撞得墙体倒塌,而汤昭也要受反震之力甚至受伤。哪知汤昭这一剑来得声势浩大,停得无声无息。 他悬停在空中,既没一击毙敌,也没惨遭反击,甚至也没两败俱伤,只是普普通通停在空中,就像他自己停下来那样。 脚下诸人鸦雀无声,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汤昭和蛟龙,短短一把剑把他们连在一起,好似一座桥梁。 此时,还有好多人心中想:难道这剑法就是如此朴实无华?有隔山打牛之劲,外表看着没有刺进去,其实内里一股劲力已经破坏了天魔身体乃至灵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任何异象发生。蛟龙依旧停在空中,丝毫未损,一股无言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检地司诸人看看汤昭看看剑,看看剑又看看汤昭。 目光中都有两个字: 就这?! 本来在准备大招,比汤昭慢了一线的刑极也呆住了,一招剑术没放出去,只剩下满面凝重的沉吟。 汤昭自己也愣住了,看着剑尖抵住的鳞片,脑海中闪过念头: 被挡住了? 这可是最强的剑法啊,除恶务尽,还有正义凛然的加持,能完全消灭任何一个罪恶存在的,应该叫它灰飞烟灭的! 是蛟龙太强了吗? 不,刚刚投剑的时候,一大半人可以把剑投穿蛟龙鳞片的,那还只是普通术器而已。 难道是逆鳞?他刺到那片特别坚硬的鳞片上了? 也不是,他这一剑是侧面刺入的,逆鳞断然长不到这个位置。 对了! 这种毫发无损的感觉有些熟悉,他翻开记忆,追忆到他第一次握住这把剑的那一天…… 难道说?! 此时,蛟龙已经从爆炸中清醒,刚刚那一剑完全没打断它的恢复,甚至它可能都没感觉到。它张开嘴,青蓝色的旋涡在空中出现。 森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除了水汽,还有极度危险的预感。 不好,扯呼! 虽然进攻无功而返,但獬豸还在,汤昭的身心与它相连,心念一动,倒飞回去,叫道:“大招来了,我来抵挡!” 刑极也看见了,几乎没有犹豫,喝道:“雁阵退到我们身后。” 众人虽然质疑汤昭的剑招,但刑极的吩咐是绝对令行禁止。所有人都以仅次于御剑术的速度退到了汤昭和刑极身后。 此时,巨口张开! 水来—— 铺天盖地的洪水从蛟龙口中汹涌喷出。 那不是什么水枪、水炮,而是洪水! 大河决堤,大海奔腾,漫天覆地的大洪水汹汹而来,仿佛要把世界淹没。 比起这毁灭一样的洪灾,一开始倾盆而下的暴雨甚至就像和风细雨一般,有些悠游了。 洪水行处,万物皆没,直到撞到一处大堤。 汤昭就在第一线,退了第一次后就再也没退了,持剑向前,直面滔滔洪峰,他的身后是检地司的人,是草木,是山川,是他的世界。 而他的身前,是一道青色的屏障,往两侧远远延伸,仿佛长城抵挡着危险的侵袭,水流撞在屏障上,无法越雷池一步。 剑法——守清平! —— 金红色的猛兽一跃而起,狠狠地撞在地上! 轰隆! 地上被撞出一个大坑,坑下传出好几声惨叫声。数个穿着圣月教服饰人从坑中爬出来,连滚带爬的往回跑。狴犴快速闪了几下,将跑得不够远的几个人个个锁喉,剩下跑得快的离开石门圈出的阵地极远,狴犴就不再追赶。 眼见狴犴在周围巡回一番,终于消失不见,这些教徒才松了口气。 “天降月神,谁想出来的挖地道的计划?”其中一个服饰级别比人高的教众怒道,“说什么走地下不引人瞩目,结果害咱们稀里糊涂死了这么多弟兄。” 众人低头,终于有人道:“旗主,是左旗的人想的鬼主意。他们说调查过余霞郡这伙检地狗,其中的狗头刑极手段凶残,还有看大门的本事,不便当面硬闯,最好绕路。绕路无非天上地下,天上飞过去太显眼,还是地下方便些。” 旗主正在气头上,那人当然不敢说,其实这破主意是你们俩旗主的脑袋一起碰撞出来的。 那旗主冷笑道:“我就知道是左旗的蠢货。他们人呢,从另一个方向掘地道,掘进去了没有啊?” 末尾一人道:“他们可能没了。” 所有人一静,那旗主盯住他,道:“怎么回事?” 末尾那人期期艾艾道:“我赶路来的时候,看见检地司的人拖了几个人过去,好像都是左旗的弟兄。” 旗主默然,过一会儿道:“你来的时候?这么说他们失风得很早咯?” 那人陪笑道:“反正比咱们早。他们旗主不如您英明,这种情况下,只有您能带着我们全身而退。” 旗主怒道:“我英明个屁!魔窟都没打进去,死了一半人,怎么跟总坛交代?” 众人默然,又有人道:“这不怪咱们,要怪就怪月轨堂,算的月神降临的时间竟错了两日。就因为提前这两天,新任的香主来不及与咱们汇合,害得咱们失了头领。没有剑客撑腰,就凭咱们这种地方分旗跟检地司抗衡,怎么想也不能赢啊。” 旗主道:“这确是一个理由。你觉得总坛会谅解吗?依我说,咱们还得冲上去,别管上天入地,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舍却一命报答月神,不然总坛的手段……” 就听背后有人道:“天降月神,阿弥陀佛。胡旗主当真英雄,是我圣月教之福。” 众教徒骇然回头,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和尚,穿着雪白的僧袍,项上挂着一串佛珠,宝相庄严,宛如圣僧。他仿佛摆在佛堂上的造像,格外庄重肃穆,任何人见到他都一下子集中了注意,再移不开眼睛。 众人又往他肩膀看去,只见他肩头斜挂着一圈桂叶,镶着一块洁白的圆盘。 圣月教。 圣月教本身就是宗教,偏偏教众还能做和尚,似乎有些奇怪,但放在圣月教又并不稀奇。 胡旗主吃吃道:“您老就是云西香主……” 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苦一。” 胡旗主突然扑了过去,扑在那和尚脚下,险些抱住他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香主,可把您老人家盼来。您可不知我们在云州给人欺负成什么样了,就好像没娘的孩子,比野草都不如。现在好了,您来了,就好比月光沐浴,月神降临,月色……” 苦一和尚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很好,很好,原来你们这样盼着我,这可真是苦难使人觉悟。你起来,我们去接月神。” 胡旗主飞快站起,换了笑脸,道:“是,月神道场就在前面。可是眼前有个小小关隘。对您不算什么,对我们却是鬼门关。”说着把狱门关如何森严讲了一遍。 苦一笑道:“原来如此,眼见为实。你——”他随手点了一名教徒,“演示一遍看看。” 93 迫近 被苦一指到鼻子上,教徒脸色渐渐发白,道:“您说的演示是……” 胡旗主脸色微变,紧接着做出选择,喝道:“没听见香主的吩咐吗?往前走,快,把那怪物引出来。” 教徒神色纠结,胡旗主催促道:“快点。你怕什么,纵然那老虎凶猛,香主神通广大,难道会让你死吗?” 苦一微笑,牙齿白而无暇。 教徒见他默认,松了口气,小碎步往前走。 胡旗主嫌他慢,想要踢他一脚,苦一神色和蔼,示意无碍。 走到了地道口,突然,好像碰到了什么栏杆,一头大红色的狴犴突然出现,满面狰狞,一口咬了下去。 众人屏住呼吸,刚要回头看苦一,苦一依旧微笑不语,如泥胎菩萨。霎时间,狴犴已经咬穿了那人的喉咙。 扑通。 尸体倒了下去,狴犴消失了。 众教徒寂然无声。 虽然物伤其类,难免悲哀,但众人并没什么愤怒,更没人责怪旗主和香主。 其实就……习以为常了。 圣月教本身不在乎人命,当然包括自家教徒。用人命探路只是寻常操作,本来大家都知道他必死的,只会庆幸没轮到自己罢了。只不过新香主一脸慈悲和蔼,难免让人些期待,他真会救苦救难吗? 到头来,还是跟以前的香主一样啊。 胡旗主小心翼翼道:“您老觉得……” 苦一和尚道:“原来如此,小小畜生而已。不值一提。” 他缓缓伸手,从颈上摘下一颗佛珠,捻在手里,又指了一个人道:“去叫那畜生出来。” 那教徒一脸死相,倒也没跑,指了指月亮,道:“天降月神。”一口气冲了上去。 刚触到边界,那狴犴再次出现,一口咬了下去。 刚刚咬上那人喉咙,苦一和尚将佛珠抛了出去。 佛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没有劲风,没有速度,反而越变越大,最终大到—— 像一个皮球一样。 佛珠本是纯木色,但化为皮球之后颜色鲜艳,花花绿绿的,咕噜噜的滚着,从狴犴的眼前一路滚过,滚到远处。 狴犴的眼神立刻跟着皮球转动,仿佛黏在上面。 突然,它抛下那教徒,追着皮球去了。那皮球一路滚,它一路追,始终离着有段距离,仿佛在追逐游戏。 无形中的高墙,已经出现了破绽。 众人目瞪口呆,苦一和尚淡淡笑道:“蠢物已让路,我们进去。”当先往前走。 就见他步履稳健,顺顺利利穿过那层阵法,众人大喜过望,跟着呼啦啦走进,直奔远处魔窟而去。 只留下追逐佛珠的狴犴,和被咬的倒在地下生死不知的教徒。 ——— 守清平! 发弘誓大愿,甘愿化为堤岸,守护清平世界! 这招剑法需要强大的内心,越是内心坚定,守护之力越是广阔,堤岸越是坚不可摧。只要内心不动摇,屏障持续不灭。 獬豸剑的剑法剑术大多如此,求诸内心,因人而异。 汤昭的内心很坚定,也很纯粹,但他毕竟年幼,并没有如弘誓大愿一般的伟大心灵,凭他自己,很难撑起这么大的屏障,所以他从剑中汲取了力量。 权剑是剑与剑客的遗蜕,不止有剑的威力,还有剑客当年的精神力量。那样强大的精气神魂,只需要另一个坚强的心灵做阶梯,就能被全部接引下来,释放出不逊于洪水的守护。 在他背后,有一个几乎不可能被人看见的淡淡影子。刑极近在咫尺,因为注意力都在蛟龙身上,也没能发现。 只是汤昭自己也没发现,尽管他坚定不移,随着洪水的一波波侵袭,他手中的剑一寸寸的下移。 终于,水退了。 蛟龙虽然含怒释放,但它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释放一波洪水,终究力不能继,停了下来。它看起来有些虚弱,但身上那层不住燃爆的火花反而小了。 世界的压制与削弱减轻了! 刑极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神色越发严峻,微微咬牙。 不等这边组织反攻,蛟龙反身一跃,跃回河流中,且迅速沉入河流深处,再看不清轮廓,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阴影。河水迅速抚平水花,仿佛屏障一样保护着水中巨兽。 汤昭放下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险些摔倒,连獬豸的影子也消失了,刑极在背后捞住他,吩咐道:“陈百户,杜百户,你们两个去查水流的方向,看有没有洪灾之兆。若有,请地方组织抗灾保民。其余诸位,准备锁链,预备结铁网阵。” 众人轰然应是,两个百户出列离开,其中一个临走看了一眼司立玉。司立玉是所有人里除了汤昭年纪最小、官职最低的。但刑极却没派他去做这种外围工作。而是留在一线队伍里。显然是派了两个更用不上的人。 这两人心中自然不服自己是最没用的,但刑极既然分派也轮不上他们反对,只得匆匆去了,背影多少有点灰溜溜的。 刑极回手拍了拍汤昭,神色和蔼,道:“累了?放下剑歇会儿。趁你没杀过人,放下剑也不碍事。” 汤昭将剑杵在地上,剑尖与草木平滑对接,并不伤害分毫,他抬起头,道:“大人,刚刚那一剑……” 刑极道:“我知道,你能放出这样的屏障,说明你和剑配合没有问题,心也没有动摇。但你却伤害不了它,只能说明……” 汤昭轻声道:“它没罪。” 獬豸剑是正义之剑,只伤有罪之人,除此之外,不伤无辜生灵,不伤一草一木,也不伤自然万物。 刚刚那招除恶务尽,是獬豸剑最强的攻击剑法,依然遵循着这个原则。那一招杀凶穷极恶的人,甚至可以一瞬间让他化成飞灰,形神俱灭,但碰到刚刚出生的婴儿,甚至不会戳破他稚嫩的肌肤。 可是…… 汤昭追问道:“你不是说只要侵入咱们的世界就有罪吗?我怎么不能除它了?” 刑极也在想这个问题,道:“几个可能吧。第一,它现在还不算入侵。” 他仰头看着天空那道竖流的江河,“如果认为那条河是外域的延伸,那就是它自己家,它只探出个脑袋,还没出家门。毕竟是土型魔窟,并没有混同两界,是硬挤入这个世界的,地域分属很难划清,所以它还没犯入侵之罪。” 汤昭很怀疑这个说法,他之前从水里杀出来的时候,可是没少杀魅影,也是一角一个,戳中即死,可见它们都是有罪的。凭什么蛟龙能例外呢? 除非那个时候河流没合龙,雨水里也算自己这边世界,那些水族依然是入侵,唯独这蛟龙是河流全现时才下来的,一直没离开它的世界,所以免罪? 是不是有点牵强? “第二个可能。”刑极盯着水中那个影子,“就是它没有心。” 有心才有罪,无心则无罪。 刑极锁眉道:“畜生都可被判为有罪,因为猎杀时怀有猎食利己之心。但天魔和畜生不同,它可能是更奇异的存在,譬如非血肉之躯,而是山川精灵,或者说河神?那种超脱的存在,难以用罪行审判,所以无用。” 汤昭跟着思索,觉得有可能。看这蛟龙与水流交融,仿佛一体,说不定它并非什么蛟龙,而是河水意志的显化呢? 刑极神色渐渐沉郁,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我错了。” 汤昭惊异的看着他。 刑极轻声道:“难道真的是我想错了?入侵不是罪过,只是恰好入侵者都是有罪的人?獬豸剑惩罚的不是他们入侵,而是惩罚他们之前的罪过?这个天魔恰好前半生纯良,所以不受审判?判官大人,您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神色变得越来越奇怪,似乎陷入了某种矛盾,突然心一横,恢复了正常,目光坚定而有神,对汤昭道:“这些都要以后慢慢验证了。但无论如何,它既然入侵,什么罪不罪的,今日都要叫他有来无回。嗯,看来你对天魔没什么用了。” 喂喂喂,这么直接?难道现在就要卸磨杀驴? 刑极拍了拍他,道:“你先休息,刚刚放了那么大的剑法,肯定精神不济。等休息好了就去杀杀魅影啥的,外头那么多虾兵蟹将啥的通通交给你。天魔就让我们来对付吧。现在魔窟周围还算平静,狴犴没有跟我报警,可见没人越过狱门关。魅影对你来说没有威胁,你一个人没问题。如果我察觉到有人侵入,再派人来支援你。” 汤昭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虽然在外围打魅影确实安全,但毫无成就感,难道说自己踌躇满志的第一次魔窟之旅就这么虎头蛇尾了? 刑极放开了他,大声道:“所有人带齐锁链,咱们去河里把天魔捞出来!” 他的语气还算放松,但心中尽是肃杀之意。 没有人比刑极更清楚,时间是诛灭的天魔的大敌。如今缺少一大战力,等到那层世界压制的火花完全熄灭,天魔将势不可挡! 机会可能……仅剩一次! 94 见血 嗤—— 一只巨大的鱼在空中消散。 “好大个啊,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鲸啊?”收回剑,汤昭赞叹不已。 这是他找到的最大的魅影了,是条大鱼,足足有三丈长,在空中飘荡就好像漂浮在海洋,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 “不过鲸是海里的吧?这是河里的鱼,应该不是。河里也有很大的鱼,是什么呢……” 他一面向下一个魅影奔去,一面想着。当然不是在特别认真的想,他就是无聊,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想一想。 自从汤昭被刑极一脚踹出了一线部队,独自在边缘打野以来,他的行动就很无聊了。 只能面无表情的清理周围的魅影——是的,以这些魅影的强度,他真的只能用清理。 外界的魅影最强的攻击在扰乱心灵,令人意乱心迷,还能看见幻觉。但大概是因为这些魅影都是水族,并非人形,似乎在幻术迷惑上不擅长,又能在魔窟里有实体,只会像一般的凶兽一样张牙舞爪,物理攻击。 还是近身攻击。 这在能够伸长的“角撞”面前,这些魅影简直是送菜一样,很快就像串糖葫芦似的一穿一串。魅影们去世的非常迅速且安详,连尸体都不留,又和人类差距太大,越发使猎杀失去了真实感,而像一场游戏。 陈总介绍过什么类似的游戏来着? 打地鼠? 水果忍者? 看图识鱼? 以上游戏汤昭都没玩过,他只觉得如果这真是个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因为简单重复。 唯一的好处就是地图够大。 越靠近河流,魅影越多。但汤昭从中心往外围清理,居然中心消杀得数目渐稀,形成一块空地。即使有一条河往外蹦魅影,也架不住汤昭的戳戳乐。 到了某个时刻,汤昭忽然发现,眼前一空,只有深深夜色和丛丛树林,一只魅影也没有了。 “咦,怎么不再刷出来了?”虽然戳的时候没觉得有意思,但一旦停止还有点不适应。 一抬头,只见河流正上方,一根铁索横贯两岸,将河水分外上下两截。虽然不能将水流拦腰截断,但也封锁了一部分河面,令其中魅影不能任意跳出,是以地下群魅只灭不生,渐渐绝迹。 那是刑极的手段。 远远地,汤昭也分辨不出他用了什么剑术,只觉得铁索横江很是帅气,心想:剑术似乎要看剑客怎样开发,獬豸剑那样强大的剑意,剑术却总是朴实无华些。等我成了剑客,我必要开发些又强又帅的招数,最好还是我独有的,让人一见就知道是我的剑。 眼见铁素封锁之下,中心已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汤昭便收拾了剑,往边缘处摸索。 边缘地带是山林,到处都是大树草丛,犄角旮旯的地方极多,黑夜里视野极差。汤昭凑近了扫荡,差点被突然从半人高的草丛里跳起来的一只怪鱼咬了脑袋,方知道是自己飘了,不再到处钻小树丛,只在外面用剑尖伸长了戳来戳去,把魅影轰出来再消灭。 但这样效率就不高了。 汤昭扫了一阵,收获了了,反觉疲累,便卸下剑休息片刻,突然想到: 獬豸剑,好像是有探查的剑术啊? “剑术——明断!” 这个剑术不是来探查敌人行踪的,而是判断罪恶的。汤昭之前没有使用,是因为魅影无需追究罪名,通通一剑一个便是。 而且他作为剑使,用剑术是有负担的,为了尽可能的使用必要的剑术和剑法,他没有使用明断。 但现在可是试试。 剑术放出,汤昭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脑海一麻,仿佛过电,紧接着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周围弥漫的是——罪恶? 汤昭本以为,明断是用眼睛看。使用明断之后,像獬豸一样双目炯炯,每个人在他眼里会变得不同,比如缠绕或黑或白的气息,比如说背后出现罪恶的虚影,甚至和眼镜一样,在头顶浮现注释。 然而……这些都没有。 明断并非靠眼睛看,也不是听到杂音,更不是闻到气味,并不借助任何感官,而是直接在心里浮现一种感觉,非常模糊,却又十分坚定。 类似“直觉”? 心神一动,他毫不犹豫的出剑,直刺远处的灌木丛,刺啦一声,一只躲在枯叶丛里的小贝壳被刺了个正着。 有用! 刚刚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个东西就在哪个方向,没有任何判断依据,就是这么觉得。 然而凭感觉出剑,果然中了! 汤昭挑了挑剑,继续前行。 这一路便顺利起来,他明断起来越发熟练,对罪恶的断决清晰又准确,剑剑出,剑剑中,绝无失手。 但这并没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心情沉重。 明断这种直觉,不仅仅是探查手段,更是一种情绪,他用多了之后才发现了这点。 这种情绪本质是厌恶。他心里厌恶犯罪,所以罪犯的存在令他不舒服,就像米饭里掺进去一粒沙子,一口咬下去,很容易察觉。他就是凭着这种不适寻到魅影的。 但是厌恶是负面的情绪,很容易堆积,让心里沉甸甸的,越来越不舒服。一些小魅影还好,不过是感到膈应,但一些大的魅影存在却令他心底产生一种烦躁,哪怕一剑戳死,这种烦躁厌憎依旧难以立时消退。 此时他已经倾向于刑极的最后一种判断:魅影进入这个世界不是死罪,只不过它们大部分有罪且该死。 每个魅影带给他的感觉不同,越是罪过大的越令他厌恶。这种厌恶与体型和力量有一定关系,强力的魅影多半比较讨厌,但同样体型的魅影有的只是厌烦,但有的令他憎恨入骨,想必是罪孽深重。 不过越除魅影,他心中反而升起些迷惑——在明断的视角下,魅影犯的罪轻重不同,但角撞之下,全都是一触即死,也就是说,只有清白无辜和死罪两种判决。 这样的明断,可行吗? 月色下,汤昭独自持剑行走。 月光明亮,照在密林当中,却有许多晦暗不明处,令前路显得崎岖漫长。 嗯? 有大鱼?! 刚刚借助明断找魅影,这周围一大片都给他杀清净了,甚至还杀了一头正在凶兽化的野猪,已经心情平静下来,怎么突然出现了强烈的感觉? 啊……这种感觉,好可恶啊! 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玩意儿鬼鬼祟祟藏在这里! 一种厌恶、憎恨、欲杀之而后快的怒意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来,又像火山一样喷发,汤昭几乎没有思考,怒喝道:“剑术——吞邪!” 不是角撞,是吞邪! 剑光闪处,獬豸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在半空化为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汤昭就看到獬豸嘴里叼着两只人腿,再一闪眼,人腿消失,已经被整个吞了下去。 是人? 有人?! 怎么会有人呢? 这可是魔窟啊! 刑极刚刚明明说,没有人闯进来的。就算刚刚这段时间里有人闯进来,他应该告诉我才对啊! 汤昭本能的要阻止獬豸,可是已经晚了,血盆大口之下,两条腿也消失了。 得—— 汤昭一阵怅然,这还是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呢。 虽然是个百死莫赎的罪人无疑,气味比魅影都更恶心,但是…… 等等……我杀了人? 汤昭突然意识到关键,握紧手中的剑。 这么说,他已经失去放下剑的资格了? 不等他思索接下来的策略,突然他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 一个……两个……七个…… 很多人! 很多罪不容诛的恶人,靠过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周围钻出数道人影,将他团团围住,一个个身上穿着袍,头顶上那块反光板子似曾相识。 “圣月教!魔教!” 汤昭愕然:“怎么又是你们?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吗?” 刑总……这就是你的狱门关啊? 就是澡堂的门都比你关的严! 众教徒中明显领头的人森然道:“这样称呼本教,你这娃娃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都这么无耻了?让小孩子拿剑玩,我们教徒出任务都不找年纪这么小的。但既然当了检地司的狗,那就是该死!” 他一面说,周围的人还在不断地围上。 汤昭虽见人越来越多,却夷然不惧,冷笑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挖地道挖通了?” 那领头的人脸色难看,道:“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左旗的蠢材失风时,你也在场?很好,又多了一条取死之道。” 汤昭道:“别急着称呼别人蠢材,怎见得你就不是呢?你们香主来了么?”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那领头的神色狰狞,叫道:“你这狗崽子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杀了他——” 其中一个教徒上前,狞笑着抓向汤昭,汤昭长剑横掠,甚至没用剑术,剑锋扫荡,将他一剑剖开。 鲜血四溅。 汤昭往后退了一步,没让血迹溅到自己身上。 “事已至此——”汤昭握紧手中剑,“你们都留下吧。” 已经开了杀戒,反而没了顾忌。 除恶务尽,不仅仅是剑法,也是他现在的想法。 “剑客?不不不,这里只有一个剑客,就是那镇守使狗刑极。他肯定不是刑极。看来是个重剑士。香主正狩猎刑极,肯定不会管我们。只有靠自己!来,请月神上身!”他陡然大喝,声音高亢入云。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取出药丸,大喊:“月神庇佑!”一起吃下。 突然之间,众人仰天长啸,声音仿佛狼嚎,身上也渐渐长出一层毛发,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黑烟。 他们的身体陡然膨胀起来,肌肉纠结,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黑烟如罡气一样缠绕,甚至发出了淡淡的光华。 活人,仿佛凶兽! 领头人一笑,露出了两支匕首般的獠牙:“以月神之命,杀了他!” 狼嚎声中,众凶人四面围上。 汤昭长剑前横,神色嫌恶至极,一字一句道:“你们在做什么?这个样子……更恶心了!” 95 作法自毙 这种罪恶…… 太恶心了! 随着这些人力量的暴增,他们的罪恶同样在飙升。在明断的感觉中,他们带给汤昭的恶感前所未有,就像世界的污渍、渣滓,像一块垃圾、痰渍,只察觉到他们存在,就令人肠胃翻腾,无法容忍。 原来,状态不同罪行也不同吗? 他们以这种状态,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行,杀了多少人? 这些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汤昭真的很愤怒,握住剑的手渐渐更紧,青筋从手背暴起,无需剑术,一道道剑芒在剑刃上来回跃动,仿佛霹雳天罚。 那种剑芒,是剑的愤怒。 长时间持剑,他越发能清晰地感觉到剑的情绪。之前明断的是鱼的罪行,有时候某鱼罪轻微,汤昭浑不在意,剑也并不激愤。有时候某虾似乎罪大恶极,剑很愤怒,但汤昭感觉其实一般,反而主动约束剑,这时候剑芒也并不激发。 但当恶贯满盈之徒站在眼前,汤昭自发的愤怒和剑的嫉恶如仇同时爆发,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剑芒暴涨! 他们的心情一致——这等渣滓,不配活在天地之间! 除恶务尽…… 不! 即使怒发冲冠,汤昭还是抑制住了用最强的剑法除恶务尽将他们全部带走的冲动。 除恶务尽的消耗太大了,用一次就要缓上许久。现在他已经杀过人了,没有放下剑的机会了,他只有一管体力,要用到底。 只是眼前这些人,完全没必要耗费他珍贵的剑法机会。 “撕碎他!” 随着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圣月教徒一声大喝,半凶兽的人一起扑了上来,利爪在夜空中闪烁寒光,要将一起撕成碎片。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以寡敌众? 又有何惧! 试试这招—— 剑术——作法自毙! 一道剑芒跳出剑刃,冲天而起,仿佛放了个烟花,接着又化为星星点点的光,往四面八方散去。与此同时,汤昭脚尖点起,往上飞跃。 在群战中往上飞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那太醒目了。会飞的高手或许不多,会暗器的不少,尤其是手中有兵刃,随手一掷,可能把那转向不便的活靶子穿成刺猬。 但此时,正合适! 一步跳出包围圈,就是他隔岸观火的时候。 点点光芒中,所有教徒都怔了怔,原本就没几分人味的脸上更呆滞了,露出了只有野兽方有的纯兽性。 一声狼嚎,其中一人伸出的爪子猛然往回抓,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紧接着,有人抓上自己的脸,有人开了自己的膛,还有人一手后掏,掏中了自家后门,把肠子拽了出来。 种种兽行,都是他们想要对汤昭做的,在剑术中,都付诸自己身上。 这就是“作法自毙”。能让罪行反加几身的剑术,不在作恶的人根本不受影响。 血肉横飞中,一场自己撕咬自己的盛宴正在举行。一时间,嚎叫与惨叫此起彼伏。他们一面感受到痛苦,一面又被激发出了凶性,还拼命的撕咬幻想中的敌人,企图用残忍手段让敌人饱受折磨,而这些折磨又更快的报应在自己身上。 汤昭本来十分恶心他们,但看了如此景象,也不由得侧过头去。轻轻一挥,让獬豸将自己飞掠高空,远离这片修罗场。 往上飞起,各种叫声渐渐遥远,只有低头时还能看见一滩血红。 再抬头,两个月亮交相辉映,一明一暗。明者清辉浩然,暗者寂静空明。 “明月老兄,他们说是你的信徒,你认吗?” 明月不会回答他,任由他从月下越飞越远。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明月见过多少人,有智者也有蠢材,何必理会他们呢……” 冷风扑面,汤昭慢慢缓了过来,将剑横在膝前,却也不敢离手。虽然刑极给他的任务“清剿魅影”差不多完成了,但他不敢就此罢手,纵然不能回到抗魔一线,他也觉得还有隐藏任务等着他去发掘。 比如那个香主…… 两拨圣月教口里都提到了香主,看来这香主必是他们的头领,本事应该不差,说不定也是剑客。 剑客的话,就是和刑极一样的强者。 当初刑极他们查出有白发剑客在合阳县出没,唯恐他捣乱,一定要在魔窟之前将他抓住,可见对剑客的重视。而圣月教的剑客,危险程度更不必说了,实力不知,但总不会差。 也不知检地司那些处理圣月教的人有没有审出香主的讯息,是否报告过刑极?时间应该来不及,刑极还不知道一个剑客已经摸进他封锁的魔窟里了。 说到封锁…… 狱门关?嗤嗤,他之前还以为很厉害呢。 香主没跟教徒一起活动,好像是等着偷袭刑极。那他也要上去看看,最好来个黄雀在后。 他乘着獬豸趁着月色往天河那边飞去。 遥遥看到河水,只见数道铁索横穿河面,已经织成了一张网,把宽阔的河面切割得支离破碎。那蛟龙的影子深深藏在河底,毫无冒头的迹象,似乎被头顶的天罗地网压制住了。 已经成这样了吗? 检地司众人已经不站在地面上了,一个个都踏在横江的铁索上,手中缠绕着锁链,就像冬捕的渔夫们在等待开湖撒网。 刑极站在最中央,手中剑遥指河面,剑光在夜空中寒光闪烁,似乎蓄势待发。 突然,他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汤昭,向他挥了挥手。 汤昭本以为他跟自己打招呼,仔细一看,原来是轰自己离开。他哼了一声,心想:你不叫我靠近,我还不稀罕看呢!要不是为了救你性命,我难道乐意来? 他本也没打算靠近,主动再往上升,渐渐远离河面,从空中俯瞰,观察全局。周围还是没见到什么香主,只看见重重铁链。原来那锁链不只是横在水面,更封锁了水流。在铁索下的水面异常平静,微微的波澜撞在铁索上就如断头一般,归于沉寂。 那些铁索互相交织,在中央汇集,中间有一锁盘,是所有铁索的中枢,上面覆着一个巨大的虎头形状。 狴犴! 狴犴镇狱,这是牢笼! 整个河面明明是魔窟,却也成了天魔的牢笼。 汤昭看着水面下似有似无的庞大影子,平静地几乎像是放弃了挣扎,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它是无罪的。 紧接着,他立刻又想到了薛大侠那血肉模糊的身形,神智一醒,暗道:敌我分明,它已至此,只有你死我活,夫复何言? 这时,刑极大声道:“下锚——” 所有人一起大喝,手中锁链飞舞,往下沉去。隔着水波,只见数道黑影一起下沉,仿佛生了眼睛,精准的绞住了那巨大的身影。 那蛟龙立刻在水下疯狂翻滚,铁链哗啦啦作响,水面诸人几乎个个控制不住,往下跌倒。 “御剑术——飞行!” 众人将锁链缠在腰间,缠了一圈又背在背上,御剑往下俯冲,一个个从空中一头扎下,利用重力和剑飞行的速度带着铁索往上提起。这一场较量异常胶着,很多人的身形僵在空中,不得寸进。 汤昭看得呼吸都屏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往上抬,心中加油的同时,又暗暗担忧:这锁链行不行啊?万一断了可就坏了。 还有,那香主怎么还不现身? 要等待最后那一击才偷袭么? 那他应该是在方便进攻的位置咯? 在哪儿? 显然,这铁索是检地司专用来捕捉天魔、千锤百炼的好东西,而且每根铁链都附着着罡气,更加固了材料,这样疯狂地较力也不能破坏,反而带着蛟龙一寸寸往上抬。汤昭甚至能看到覆盖在蛟龙表面薄薄的火花,在水中依旧没有熄灭,但确实越来越薄了。 刑极始终不动,长剑稳稳指着河心。但他背后,虎形神兽的影子越来越凝实。 他要放最强剑术了。 虽然剑客只能释放剑术,但剑术当中也有最强大的,尤其是剑象降临之后,会带着剑术的威力成倍提升。 其实最开始蛟龙被剑种吸引出来时,刑极就打算给它最强一击的,只是那时他更相信汤昭能使用最强剑法,剑法威力当高于剑术,所以把主攻让给了汤昭。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只好花费很大的精力,再把再耗费人力蛟龙提上来,再来一次全力攻击。 可能是最后一次。 哗啦,水波哗动,巨大的蛟龙终于再次露出水面,两只眼睛充满了怒火。 要来了! 汤昭提起心,目光在四周观察,突然,停在某处。 “剑术——龙头铡!” 狴犴仰天长吼,声音宛如龙吟—— 狴犴,是龙子! 龙子,也有龙威! 漫天龙威中,狴犴的头化作一把数丈长的铡刀,刀身金光粼粼,刀口红雾弥漫,带着刑极向前扑去—— 龙头铡,铡蛟龙! 开铡! 铡刀落,人头落! 铡刀势不可挡的落下,一刀两断! 汤昭在上面看着,眼神完全无法自拔,只能勉强用仿佛不是自己的手抽出一把术器,往前扔去。 铡刀擦过了蛟龙的肌肤,擦过水面,干净利索的铡断了…… 一个皮球大的佛珠! 96 求不得 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切中了一个佛珠! 佛珠被一切两半,滴溜溜的滚入水中。 与此同时,刑极被飞来一击打中,从空中坠了下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佛珠走,头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哪里来的? 竟没有人想这个问题。 这一剑落空,机会已经丧失,如何是好? 天魔脱困,要如何处置? 这种问题,也没有人在想。 至于主持大局的镇守使被打落,从高空坠下,生死难料,就更无人关注了。 周围御剑的众检地司武官全神贯注,眼睛跟着佛珠走,仿佛那佛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珍宝,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露,所有人的眼中容不下别的东西,脑子里容不下任何想法,只看着那被劈成两半的佛珠。 不对劲,不对劲! 汤昭只觉得浑身难受,汗水从额前流落,但他的眼睛也离不开那佛珠,总觉得不盯着佛珠,世上再无可看的东西。 啊啊啊—— 不对啊! 本来他的头脑也应该是一片空白的,甚至无法思考。但他心底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非常不适,那种不适磨得他潜意识很痛苦,就像昏睡中有人在他腿上戳了一刀,让他得以保留一丝清醒。 那种不适是什么?浑身从骨子里难受出来,恨不得发疯的厌恶…… 是——罪恶! 好可怕的罪恶,给我——压! 狠狠一挥,一只獬豸跳了出来,紧接着化为石像,往某个地方压了下去。 在空中,它似乎受到了什么干扰,想要转身,也追随佛珠的方向而且,但那一瞬间它已变成了石头,不能再掉头,就这么直直的压了下去—— 轰! 一瞬间,感觉正常了! 汤昭注意力一下子从佛珠上移开,紧接着看到就要落水的刑极,离着蛟龙的脑袋只有咫尺之遥。 顾不得其他,汤昭喝道:“御剑术——化虹!” 汤昭和獬豸剑一起化为黑白分明的虹光,从空中掠过,转瞬已经贴近了水面,千钧一发之际,把刑极捞了起来。 刑极从背后受到袭击,但只是击飞,并没受重伤,因为汤昭用最后一丝意识扔出了一支术器,帮他挡了一下攻击,再加上他们这些真正的剑客都有罡气护身,两次缓冲之后,身体便无大碍。 被汤昭抓住之前的瞬间,刑极已经清醒过来,强行挥剑,一只狴犴跳出来,拖着他和汤昭飞向高空。 然而到了高空,两人再看大局,登时目眦欲裂。 大河上的铁索阵完全松懈了,一根根铁链稀松地悬浮在河面,河流仿佛破冰一般哗啦啦流动,而拴在蛟龙上的铁索也无力的垂着。蛟龙倒是没有再度回水,而是须发皆张,以火山爆发之态瞪着刑极。 它身上那层薄薄的压制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 恐怖的气势从蛟龙全身散发出来,给人心头蒙上了难以抵挡的阴影。 时机已逝! 前功尽弃! 刑极心头滴血,狴犴在他身后咆哮不已。然而和浑身渐被云雾缠绕的蛟龙相比,它连大猫也算不上。 目光一转,他找到了罪魁祸首。 在空中,一个白衣和尚凌空盘膝而坐,月光斜照在他侧面,一个玉盘折射出夺人心魄的光芒。 刑极心中怒极,面色却很平静,道:“圣月教?” 那白衣和尚道:“阿弥陀佛,镇守使有礼了,贫僧圣月教云西香主。” 刑极感受着背后蛟龙行雾带来的阵阵凉意,以剑光指挥阵型散开,道:“原来——是你们这群败类搞的鬼。” 白衣和尚道:“非贫僧弄鬼,而是施主等智障。” 刑极眉毛上竖,险些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汤昭接着道:“知见障吗?” 白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居然也知道禅理。所知障者:于所知境不染无知。障一切智,不障涅槃。虽有此障;见声闻等,得涅槃故。尔所知、所见、所闻者,皆尔等心障,唯有放下心中所执,方得清净,得大觉悟。” 汤昭虽然听过些佛理,扫过几本经书,但哪里真的学佛了?听到这等念经一样的声音,本来是不耐烦的,但是不知怎的,这和尚说的话他不由自主的要去听,渐渐地,耳朵中再容不下其他的声音,全身心都投入白衣和尚平平无奇的宣讲中。 不对,不对! 这一回他更快的反应过来,心中那种恶心暴躁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就像牙疼一样阻碍他的精神力集中。 “啊——” “喝——” 汤昭和刑极同声大叫,同时挥剑,挥剑之中,狴犴和獬豸并肩而立,厉声咆哮,打破了那莫名的气氛。 又……险些着了道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后怕。这人必是剑客,而且是干扰精神的那种,能在不动声色中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很讨厌的方向啊! 白衣和尚道:“阿弥陀佛,好不容易有机会顿悟,何必自蹈迷障?” 汤昭不等他再舌灿莲花,道:“大人,你先去降服天魔,这里有我……” 白衣和尚道:“去不得,去不得。何苦一错再错?月神乃是天降,且是肉体凡胎所能求的?自然是一场空。求不得,得非所求,求非所得,乃人间大苦。痴儿还不了悟?” 刑极突然道:“求不得。” 汤昭一怔,道:“什么求不得?啊,他叫求不得?” 刑极冷冷道:“求不得剑,苦一。原来是你。” 苦一合十道:“区区微名,不入贵人之耳。” 刑极道:“威名?倒也可以这么说。你虽然只是剑客,却是最难缠的那种。都说你的剑意是求不得,在你的剑术中,越想得到什么,越容易失去。越想攻击什么,越不能中的。我看是惑人耳目。你能吸引人看,吸引人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拉到你想要的地方,然后你趁乱浑水摸鱼。你是个迷惑人心的妖僧。” 他的解说和汤昭自己猜测相印,说穿了没有那么神奇,但身在局中反应不过来就很可怕了。 这让汤昭想起了卫长乐那把法器,说厉害就那样,但有时候近乎无解。 不过刑极这样详细的解说…… 刑极停顿了一下,道:“汤昭,你懂了?” 汤昭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道:“我没问题。你先走,这里交给我吧。” 刑极难得笑道:“别逞强,我走了你可没人帮忙,被打了别哭。” 汤昭笑道:“开什么玩笑?我是您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总不能只为了边缘划水吧?好歹把这个战场交个我……喂喂喂,走得这么快吗?” 没等他说完,刑极已经匆匆离开了。 他背对着刑极,没看到刑极的神色。 那是坚定的、冷静的神色,也是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神色。 汤昭没有看见,但他能理解。 苦一道:“且慢,贫僧并没叫你离开……” “剑术——制侵陵!” 汤昭不等他再出招,突然掐诀,长剑出手! 剑光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将苍穹一分为二。 弧线清晰漫长,仿佛边疆域界。 “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过去。” 汤昭站在弧线前,剑指前方,道:“这道线是我的长城,退后一步就是我的国土故乡。今日无论是人是物,想要从这里过去,必须粉身碎骨。” 这也是判官的剑术,是獬豸剑的剑术。 判官也坚定的认为,持剑的人有守土之则。 所以判官大人,您的剑到底是怎样明断的呢? 苦一若有所思道:“这……似曾相识啊!” 他伸手摘下一颗佛珠,往前滚去。 汤昭闭上眼,任由佛珠滚到了弧线之前。 嗤—— 虚空中一道剑光闪过,佛珠被剑光剖开,接着碎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汤昭睁开眼,目光坚定,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东西骗过了刑总的狱门关。但我知道的他的剑会分敌我。但我的不会,我的剑只分是非。你能混淆敌我,但你不能颠倒是非。那道线是最后一道防线,不容践踏。哪怕是我自己因为怯懦后退,也一样会死。” “别打歪主意了,妖僧,正面一战吧!” “月神降临,贫僧知道了。”苦一终于叹道:“那先杀了你吧。” 他说着,从空中站了起来,凌空走来。 然而他已经向前走过,原处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僧人。 那个僧人又起身走来,原处还有。 那块虚空,竟似个聚宝盆,僧人无穷无尽,每走出一个,原地必然还等着一个。最后一连走出十八个和尚,将汤昭团团围住。十八个人各持武器,有禅杖,有降魔铲,有金刚杵……长短各不同,却都覆盖着一层金光,看来宝相庄严。 十八个人的气息一模一样,结成了毫无破绽的阵法,密不透风。 “原来如此,还是那种花样。”汤昭不再细看,他知道也许他仔细看某一个人时,注意力会被吸引住,永远盯在一人身上,甚至被其他僧人砸成肉泥都反应不过来。 和这妖僧交战,不能依靠眼睛,不能依靠耳朵,不能依靠任何感官。 “只能相信您啊,判官大人。” 汤昭抬手,取出一件黑白分明的面具,扣在脸上,遮住了所有感官。 裁决善恶,明断是非,是为——判官! 97 除恶务尽 长河魔窟的上方,渐渐起了乌云。 乌云一起,立刻又起大风,疾风吹得枯草折地,落叶狂舞,地上人的眼睛也睁不开。 轰隆隆—— 云中有闷雷声响起,显然暴风雨就要来了。 高空中,狂风并没影响一块小小的阵地。 戴上面具之后,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面具并非密不透风,但多少遮蔽了光线。汤昭带着它与其说是蒙住眼睛,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心灵更接近判官。 从外面看,面具是黑白分明的,但在汤昭这一侧看,只有黑暗。 闭上眼睛,塞上耳朵,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心神专注之后,强风吹到身上带来的冷意也感觉不到了。 失去了感官,是一件可怕的事。五感丧失,可以让一个人崩溃。 但他并没有崩溃,即使封住了感官,他还剩下一感,能勘破迷惑,直至真实,所谓意识。 佛家第六识。 都是佛家之言,这第六识能破所知障否? 冥冥中,他的意识抬头,好像对上另一双黑白分明、深不见底的眼睛。 —— 汤昭的内侧是黑暗,外面的面具是黑白分明的。 戴上面具后,獬豸静静地从剑身上走出,尾巴甩开,为汤昭披上那条纯黑的披风。 而他的剑刃是雪白的。 黑白分明! 在獬豸近乎实质的影子后面,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很虚、很淡,只有影影绰绰的光晕,依稀看起来像是个高瘦的男子。 苦一神色微动,他作为老牌剑客,自然认得汤昭手中的是权剑,甚至也猜出了他的剑象是獬豸,但看到那个影子时还是一愣。 权剑能调动的剑象不是只有一个么?怎么又出来一个? 难道是……剑客? 难道是某种剑术?还是权剑发挥到极致才有的异象? 紧接着,苦一冷静下来——追究这是什么现象毫无意义,剑客的对决就在于见招拆招。重要的不是剑术来自哪里,而在于如何破解。 既然是权剑,那么剑客就是死人咯? 死人不会被迷惑,所以要借一双瞑目的眼睛来看出他的真身……是这个主意吧? “蠢材。”他淡淡冷笑。 他其他的剑术是迷惑人心,但“罗汉阵”这一剑术不是。每一个罗汉身都是真的。 或者说,亦真亦假。 若说真实,每一尊罗汉的血肉、力量、意识、武功都是真的,每个人有独立的意志,无需他分心多用来操纵。 若说虚假,除非杀了他本尊,所有的罗汉都是不死的,无限再生。 十八个人有血有肉,即使他不用迷惑人心的剑术,也没有谁能找到他的本尊。 活人都不能,死人能么? 十七个人,同时大吼一声,各持兵刃扑了上去。 “御剑术——浩然正气——冲霄汉!”白色的气息疯狂卷起,一道白气冲天而起! 头顶是厚厚的乌云,白气如一束光,冲破重重乌云,照耀四方。 这是御剑术! 为了专心寻找破局根源,汤昭没有办法点对点的防守,而他最大的防守招数是守清平,那种防御大招他现在也不能轻易释放。 所以他选择用御剑术。御剑术不仅仅是强制御使剑的功法,同样也是引导剑元加诸自身的功法。 引剑之力,化为浩然正气,是为“浩然御剑术”! 他一身浩然白气,是君子守身之气,上可以退辟妖邪,下可以震慑宵小。 他要震慑的,正是眼前这群小人。 是的,罪人分身,以多欺寡,悍然围攻,怎么不是宵小了? 自称罗汉就不是宵小了么? 白气所卷之处,那些气势汹汹的光头和尚竟陡然矮了几分,持着兵刃的手都僵住了,尽管已经逼近了汤昭,一时不能动手。 冲天白气中,剑客的身影更加凝实了一些,依稀可见端正深邃的五官。獬豸不再咆哮冲撞,而是蹲坐在剑客之侧,仿佛守户之犬。 场面一时僵持。 在白气不能及的角落,有个身形正在悄摸摸的靠近汤昭所画的边线。 那是个光头和尚,长得和那十多位正在围攻的和尚一模一样。 是的,十八罗汉剑阵,参与围攻的却只有十七人。 还有一个和尚趁着交战的混乱期,偷偷地绕过战斗往边缘摸去。 汤昭说不让过线,难道就真的不过么?之前那道边线看起来很有威力,但之后汤昭注意力转到正面战斗上来,单独搁着那道不明不白的线在那边,焉知不是虚张声势? 就算不是虚张声势,这罗汉身也有金刚之躯,也是强大的剑术凝结。 你也是剑术,我也是剑术,怎见得我的剑术不如你的剑术? 是输是赢,碰一碰才知道。 那罗汉来到边线之前,回头望了一眼焦灼的战局,合十运气,身上笼罩了一层金光! 金刚不坏身! 虽然是俗世武功,却有剑元加持,比武林顶尖的横练高手的身躯更硬上三分,寻常刀剑连个痕迹也留不下。 谷傟/s金光护体,那和尚大摇大摆的迈步,跨过了边线。 嗤—— 仿佛有无数道钢线从他身上割过,动作停滞,金光稍微摇曳。 紧接着,刚刚还完整的人,突然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哗啦啦散了下来。 无数血肉滚倒,在空中散碎着飘落,仿佛一个闷炸的烟花。 寸磔! 处置谋逆者、入侵者、背叛者的酷刑! 没有什么金刚不坏,只有过界者死! 一瞬间,另一个战场的苦一也不由得震动失神。 不是在场的某一个和尚失神,而是所有的和尚都一起失神,露出了完全相同的表情甚至眼神。即使就在几尺之内有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也绝对看不出任何破绽。 罗汉阵,本来就没有破绽! 失神是一瞬间的事,苦一不给人趁虚而入的机会,立刻就回过神。只是一次试探失败而已,不算什么。 一弹指间,十七个人往外撤步,阵型拉开一个空档,一个和尚凭空出现,补齐了十八个人的位置。一切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破绽。 但对汤昭来说,无需分辨什么破绽,破绽一开始就存在。 浩然御剑术只是给他撑开了一道屏障,让他专心可以做自己的事。 不是专心分辨真假,而是准备他的剑。 “剑法——大义凛然!” 一股凛然的大义之威,浩浩荡荡卷了过去,无差别的像潮水一般拍向四方堤岸。 如果说浩然白气如绵,绵里藏针,只是让宵小不敢接近,那凛然之气就如箭,万箭齐发,扫荡过路妖邪。 这种震慑,震慑的不是心怀鬼胎的小人,而是已犯下罪行的罪犯! 轰—— 恰逢此时,乌云中闪过电光。 暴雨已至! 长河周围下起了暴雨,无数水流灌入河流。而外面只是零星飘过雨丝。 霎时间,苦一仿佛受到重锤,头脑发晕,几乎要吐出血来。 这种眩晕,十八个和尚当中,只有一个出现,其余人恍若无事。 唯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苦一一抬头,正看到那虚空中的剑客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接,即使如此虚幻的目光,也仿佛能穿透他的魂魄。 苦一再次打了个冷战,口中尝到了一股腥咸。 “你发现了吗?即使你能把能把外表分给假人,把力量分给假人,甚至把生命分给假人,但有一样东西你分不走,只能留在你身上。” “你的罪孽!” “你所有的罪,都是你的亲手犯下。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用大江大河的水也洗不清白。你的孽,也永远都跟随着你,像跗骨之蛆一样纠缠着你!用佛家的话,这孽力不会随着你的死净化,让你生生世世永堕畜生道!” “让我来帮你解脱吧!” 汤昭举起了剑。 虚空的剑客举起来剑。 “剑法——除恶务尽!” 一剑,人剑合一,白虹贯日! 没有任何阻挡,没有任何偏移,一刹那,剑已经到了苦一面前。 苦一没有任何反应,或许他还被大义凛然震慑住魂魄无法反应,或许他已经有所预感,但无论如何,他的反应没有意义。 对着蛟龙没有任何用处的一剑,轻轻地切开苦一的脖子,如切开凝固的猪油。 没有血。 所有的一切都被劈开,血液也不例外。 剑刃穿出,收回,没有一滴血溅在汤昭身上。 呼—— 仿佛吹过一阵风,苦一的身体被飞吹散了。 他化为一股烟,一团雾,一阵风,轻轻散尽,连一点灰烬也没留下。 正如汤昭所说,他不用担心受轮回之苦,因为无一丝残魂灵昧入轮回。 这个罪人留在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 唯独有一把剑在空中嗡鸣,向下坠去,还没落到地上,剑身那层光泽已经消失一空,暗哑如锈蚀镔铁。 剑客已亡,宝剑自晦。 汤昭将面具摘下,露出稚嫩的脸,看向虚空中的人影,拱手道:“多谢判官大人。” 带上面具之后,他的声音有所变化,变得沉稳而严肃,摘下面具之后,便恢复了清朗的少年音。 寂然间,人影消失。 汤昭突然脸色一白,只觉得心力交瘁,再也维持不住,人往下跌落。 獬豸没有再托住他,而是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使命已经完成。 御剑术、剑术、剑法,他能做的都做了,身心俱疲,已经支持不住。 獬豸剑,也该撒手了。 ( 98 灵官(收藏加更) 不等汤昭主动撒手,獬豸剑已经脱手飞出。 汤昭的身体往下跌落。 他本来还想用御剑术最后解救一下自己,至少来个飞行落地,但刚刚那一下剑法真的耗到油尽灯枯了。 身体僵直,头脑胀痛,此时他不但无法动用任何剑的力量,连自己的身体力量也动不了,手微微一松,剑已脱手,先于自己落了下去。 糟糕…… 脱手之后再也用不了了,我再也没办法握住这把剑了。 真遗憾啊,刚刚都没睁眼,还没见到判官大人长什么样,就记得他的眼睛和獬豸一般明亮…… 等等! 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这么高,我他吗会摔死的啊!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他慌了。 失去了剑,汤昭只不过是个寻常武者,那点浅浅的内外功,连侠客都算不上,从高处摔下来,会砸成肉饼的! 好在剑脱手之后,他失去了一重枷锁,恢复了点体力,立刻在空中做出了最正确的努力。 吸气,用力,大声喊叫: “救命啊啊啊啊——” “噗。” 有人伸手接住了他。 此时汤昭来不及收声,还大叫不止,就听底下有人喊道:“喂——别喊了。” 汤昭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大头向下,能看见地面上的杂草,离着自己脑袋还有数丈。 自己……悬空了? 仔细看,地面上有张人脸和四面四目相对,夜色中看来崎岖不平,甚是简陋,正是检地司副使彭一鸣。 彭一鸣在的话,那接住自己的人,就是……他一抬头,果然见到了一个翩然仙子,正是彭一鸣的灵相。 他放下心来,这是落在自己人手里了。不再挣扎,任由灵相把他带回地面。 下了地,汤昭踉跄着站直,行礼道:“多谢彭副使大人救命。” 彭一鸣摆手道:“小事。”说着啪啪地拍汤昭肩膀,道:“小汤,干得不错!那么大一个圣月教香主给你扬了,给咱们检地司长脸。就以你的功劳,进来的职位就不比小司低。我看好你,前途大有可为。” 汤昭谦逊道:“那是大人给我机会执掌权剑,不然我……啊,獬豸剑呢?” 彭一鸣指了指旁边,獬豸剑静静地插在地面上,雪白的剑刃如同霜雪。 汤昭想要伸手去拿,突然想到自己和此剑缘分已尽,心中一黯,从贴身小罐中取出剑鞘,道:“麻烦大人把剑还鞘。” 他的本意是让灵相把剑收起来,却见彭一鸣自己上前去拿剑。 汤昭吃了一惊,提醒道:“小心——” 话音未落,彭一鸣已经拔出长剑,还剑入鞘,自然平安无事。 汤昭心中诧异,难道这彭副使面恶心软,公门之中好修行,生平未杀一人? 彭一鸣转过手腕,只见手上带着一件手环,环上剑痕深刻,显然是件“元术器”:“彭某一生杀人无算,满手是血,灵儿和我一体,我不能碰的东西她也不能碰,不然一死死俩。这是镇守使的术器‘赦免’,用来恢复獬豸剑的伤害,特别灵验、戴上这个,短时间触碰獬豸剑没问题。”他看到汤昭两眼放光,立刻道,“但也只是临时啊,别指望用它来御持权剑。” 汤昭略感怅然,彭一鸣让汤昭凌空把剑收回罐子里,道:“还是放在你这里,一会儿见到镇守使,送回剑匣便是。” 汤昭忙问道:“镇守使怎样了?” 彭一鸣指了指上面,道:“还在打。” 汤昭抬头,只见河流的方向云雾弥漫,乌云一层压一层,把天都压低了几分,更把河面笼罩地风雨不透,一点儿也看不见战况了。 刚刚他在对战时已感觉到暴雨欲来,没想到转眼间已经到了天昏地暗的地步。 彭一鸣道:“那天魔没了压制,更兼发狂,使出行云布雨的魔功,把魔窟给罩住了。刚刚大伙那一波消耗得不小,手段用出去便回不来,陷入了苦战。不过镇守使还在主持大局,他一直指挥若定,想来不至于失控。真要失控,会向我们示警的。” 汤昭点点头,只能希望如此,他如今失去了权剑,想要插手战局已然很难,尤其身心俱疲,即使用拟持,恐怕一个剑术也放不出来,只能在下面观战罢了,道:“大人是在这里主持外部局势吗?” 他不说还好,说了彭一鸣露出忧伤神色,道:“主要是接应你。毕竟里面的战斗我也插不上手。外围也没什么可扫的,被你扫的差不多了。” 说着,他还长吁短叹起来:“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灵官多么风光,据说前朝只有灵官才能当大官,一呼百应,如今却是剑客的时代了。灵官都退出舞台了。灵相再好,只能动一动魅影,遇到这等身躯强横的天魔真是百无一用,连小孩子都不如。早知当初就不贪图晋升快做灵官,老老实实去走独木桥,争做剑客了。你这样的孩子,要引以为……” 他又看了汤昭脸一眼,神情更忧伤了,道:“算了,不用借鉴。只看你的模样,绝不会有人招你做灵官的。” 汤昭一面担忧局势,一面随口安慰道:“其实做灵官也很好啊,能分出这样花容月貌的小姐姐。” 彭一鸣默然,压住汤昭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汤啊,我跟你说了人情世故,不要轻易夸赞一个灵官的灵相漂亮。” 汤昭只觉得压在肩膀上的手很沉重,咧了咧嘴道:“请大人指教?” 彭一鸣道:“所谓灵相,就是人的半身灵,和本人是相反的。男的半身是女的,老的半身是少的,俊的半身是丑的。所以你夸一个人的灵相年轻美貌,就说明他本人……” 又老又丑是吧? 汤昭还想往回找补:“其实大人你的灵相也只是一般……” 彭一鸣挥挥手,叫他闭嘴,道:“你不用管这个,反正以你的容貌,绝没有人叫你去做灵官。我说这些是叫你知道,小心魅影。” 汤昭重复道:“魅影?” 彭一鸣道:“今天这魔窟简单,那些鱼啊虾啊的魅影不算什么,但以后你见得多了,能见到很多美若天仙的魅影。有些像你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心存不忍,甚至生了其他心思,误了大事。你要是遇见这种事,就想想我,想想每一个年轻漂亮的魅影后面,都是一个老丑男。” 说到他突然笑道:“我听说还有圣月教就是因为爱慕魅影入得教,甘当苍生叛徒,你说他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吗?” 汤昭呃了几声,道:“魅影和灵官本质是一回事吗?魅影就是域外的灵官?” 彭一鸣道:“这也不用讳言。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了,域外侵入的都是对面一个世界的活物。天魔是肉身侵入,魅影是精神侵入。说不定你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能看见魅影的真身,和我们大差不差,据说就是头发眼睛有区别。” 汤昭轻声道:“怪不得有人有罪,有人无罪。” 彭一鸣道:“什么有罪无罪?这要是前线还有得说。我上过前线,那时想的是非我族类,你死我活。可是现在在哪儿?这是哪里的土地?来的是什么人?要来干什么?我们背后是谁?侵我乡土,害我百姓,哪有无罪的?” 这番话刑极也说过,当时汤昭就深以为然,彭一鸣再说,他心中更是坚定,他固然崇敬判官,但他不是判官,是非对错,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当下他道:“大人,你那个赦免术器能借我么?” 彭一鸣皱眉道:“你要干嘛?这术器只能临时用用,可不能让你御持权剑。你还要去上面战场?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自己想想以现在的状态去了够干什么?” 汤昭道:“就是以防万一,我也不是完全无力。我还有其他的术器……” 还有法器,还有半个权剑。 主要是干看着等结果太煎熬了。 彭一鸣望着头顶的滚滚雷云,沉吟片刻,道:“术器可以借你,横竖权剑在你手里,或许有需要的时候。但我可不会送你上去。你想参战,就得能自己上去,连飞上去都做不到,还想插上一手,那不是笑话了么?” 汤昭接过术器,抬头望天。 天上阴云密布,云中电蛇狂舞,有雷暴在酝酿,倘若那也是天魔手笔,上面的战况一定激烈至极。 前面几次是检地司主攻,现在天魔缓过来爆发,攻守易型,刑极他们相当于已经被拖入客场,环境全在对方手中,想来情势不会太好。 无论如何,他想上去看一眼,或许有什么能帮忙的呢? 怎么上去呢?拟持然后御剑术吗? 那太消耗了,他虽然恢复了一点心神,但和之前不能比了,而且拟持不能直接使用御剑术,曜之御剑术他还没学会。 倒是离火剑可以直接用,不费什么心神,难道用火箭的原理,倒喷火焰么? 也行,就是有点不大好操纵。 正此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惊喜之下,连连挥手: “在这里!” 那身影闻声过来,胖乎乎的身子一颠一颠。 是那只胖猫。 99 初升 呼呼呼——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汤昭飞起来了,飞得很高,很远。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他是抱着猫飞的。 当那肥肥胖胖的胖猫也不长出个翅膀,就这么凭空带着他飞起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傻了,第二反应是: 你终于不装了吗? 这可不是马后炮,虽然一直没有明晰的思路,但汤昭早就觉得这猫有问题了。 其实正常人都该看出这猫有问题了。这家伙神出鬼没,哪里都有它,围着魔窟各个地方窜来窜去,而且灵性惊人的高,还经常做些不合理的事,又一溜烟见不到了。他还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刑极在黑蜘蛛山庄初次见他的那一次,这猫儿就在客厅,甚至把汤昭带的发出猫叫——这是他精神被触动的表现。早期他没有眼镜防备精神袭扰,他是常常被剑类的东西带到沟里去的。 所以他早就隐隐觉得这猫有问题,但一来每次都是匆匆一面,来不及仔细观察,这猫儿又和他没啥冲突,二来这胖猫还挺可爱的,抱起来手感很好,又不介意他吸,因此一直相处友好。 即使是现在,猫都带他飞起来了,他也一直抱着不放手,这也是信任,信它无恶意,不然要担心它半空把自己甩了,早该趁着没飞时高松手落下去。 “你到底是什么呢?你肯定不是凶兽,不是灵相。难道是魅宠?符器?或者是……剑?” 虽然最后这个猜测大胆,但汤昭猜测更有可能,因为这猫太真实了,每一根毛都是软乎乎的,无论怎么抱、揉、吸都绝无破绽。它就是个活生生的生命,只有剑才能变成这等奇迹。 猜测是剑,汤昭立刻想到了它的剑客。 其实不难猜,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汤昭印象还比较深,那个在检地司和黑蜘蛛山庄两头骗,企图把自己放走的少女,他还清楚得记得她临别时将糖交给自己: “猫也喜欢吃糖。” 这是她给自己的提示。 后来他果然把糖给猫吃了,应该是只有这只猫才会喜欢吃。真正的猫好像不吃甜的。 原来她这么厉害吗? 虽然剑客的剑也有剑象,但那些剑象是无法长期存在的,只能在调动强大力量时出现,也就是“降临”。要让剑象长期存在,乃至和寻常之物一样质地真实,没有破绽,那要达到剑心的第二境界,让剑象“显化”才行。就像平江秋的罐子那样。 也就说,那个看起来不过双十的少女是剑侠吗? 虽然平老头这个剑侠拉低了汤昭心中对剑侠的敬畏感,但他理智上知道,剑侠还是很厉害的。譬如判官大人,他就是个强大的剑侠,而且应该和少女是一样的身份。 “既然你来了,你家剑侠为什么不来?现在情势不大好,她还不愿意出手吗?她不是检地司的人吗?” 虽然没把猫和剑早联系起来,但他一直猜那少女是检地司的人,因为她称呼刑极是“镇守使”。好像所有检地司的人互相之间都这么直接称呼官职,反而外人会加“大人”之类的尊称。少女也这么称呼,倒显不出她职位高低,但若她是剑侠的话,那么官位可能还在刑极这“镇守使”之上。 “或许她的职责不管这里的事?”汤昭想着,突然胖猫往下一沉。 视野一下爆亮,水汽和电光扑面而来! 汤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飞到了乌云上空,已经能看到了云中闪烁的雷电光芒,如光蛇一般舞动。 而猫儿正一头往下扎进云里。 “慢……慢点……”不等汤昭说完,云雾化作一口水汽钻入嗓子,险些把他呛着。 此时,周围已经全是黑压压的乌云,层层叠叠的云朵完全遮住了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突然闪动的雷光,时不时突然闪耀,又照的眼前雪白,不见余色,紧接着又重归黑暗。 在云中穿行,整个人好像浸入了冷水,眨眼间里外湿透,远远擦过雷蛇,又能闻到空气爆燃的焦糊味,感受到那尽在眼前的毁灭力量。冰冷和灼烧两种力量都迫在眉睫,将他深深箍住。短短一段穿梭,却好似在地狱间行走。 汤昭一面强忍不适,一面担忧:到了这个地步,情况一定很糟糕了,刑总他们怎么样了? 紧接着,眼前稍亮,原来已经穿出云层。 只是稍亮,周围依然极暗,且水汽并没有减少,反而更浓厚了。 因为云层以下,正下着大雨! 汤昭曾从薛府中天河倒流般的大雨中杀出,当时已经觉得很难受,但这里的暴雨更凶猛,因为除了暴雨还有强风! 狂风强劲,仿佛压着脸吹来,暴雨被吹地斜飞,更直接如瓢泼一般溅射。在狂风暴雨中,哪怕呼吸都有困难,何况是睁眼?耳边雷声滚滚,雨声轰轰,天地间只剩下了风、雨、电! 须臾之间,汤昭从浑身湿漉漉变得落汤鸡一般,体温飞快流失,冻得脸色青白,浑身乏力,心跳失速。 此时,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成为剑客之前要练罡气了。人和剑、和自然那种伟力相比太渺小了,没有罡气保护,一旦陷入这等恶劣的条件,不等见到敌人就有性命之忧,还说什么去战斗呢? 这趟可来错了吗? 在大雨中,他努力睁开眼,远远看到了蛟龙的身形,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风雨中舞蹈。 它是在战斗吗? 看不清楚,只看到似乎有一点点红色光芒在闪烁,可能是那头红色的狴犴,但根本看不到具体的人影。暴雨中红光和蛟龙的身形,就好像大海中的一片枯叶和巨轮。 至于其他人,他更看不到了。 这么大雨,其他人还能支撑吗? 他有心靠近蛟龙那边,但一则大雨如注,他前行实在困难,二则就算去了,又能怎样呢? 说来汤昭上来本就是想边缘观战,看有没有机会用到自己,而现在他身在暴雨中,只觉得自己狼狈飘零,别说帮忙,凑过去不添乱就不错了。 真的没什么用到自己的吗? 他如此狼狈,如此渺小,本该退出观战,可是实在不甘心,也不放心。 倘若这里局势大好,哪怕是战况胶着,他退出去不添乱也就罢了。但眼前如此暴雨,他猜也猜到战局不利,甚至危如累卵。 不说汤昭已经是检地司预备成员,就说刑极是他极重要的师长,是世上难得关心他还活着的人,论恩论义,皆重于泰山,现在正以性命相搏,难道真的不能在危局为他做些什么吗? 能做什么呢? 凭他仅剩的法器,甚至用不出剑法,是能冲上去斩杀蛟头?还是能筑起防线?还是能给他们加持什么状态…… 等等? 状态吗—— “猫姐……”汤昭凑在花猫的耳边道:“能借我一点力量吗?” “喵?” 猫猫不解。 看来是不行。 汤昭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能行。事实上他早知道剑的剑元和人的力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就算剑能将力量传给人也只能是传给自家剑客。就连他的眼镜吸取力量,也只能吸取符式的力量,不能从剑身上直接吸。 尤其他这几日不断吸收术器,越发明白吸取的并不是术器的力量,而是符式。剑的力量和符式又是两个东西,力量更不可同日而语,符式的力量浅白得多。就算他最神奇的眼镜面对剑也只能叩剑,决不能吸剑。 求助不成,那也只能……拼了吧! “那猫姐,能不能从上面抓住我,我要用剑。” 这回胖猫听懂了,果然从他怀里钻出,翻到汤昭背上,叼住汤昭后衣领。 这晃晃悠悠的感觉,就像用一根钓丝钓着他扔在激流里游泳,让汤昭心惊胆战,生恐自己衣服质量不好,那就完蛋了。且暴雨疯狂从敞开的衣领灌入,灌得他冷水浇便全身,越发寒冷。 但无论如何,双手解放出来了。 再次取出剑,那是他最合适的法器,离火剑。不过他要的不只是它。 戴上眼镜。 剑谱翻开。 “拟持——旸谷剑!” 灿烂的金色从他手中亮起,仿佛一轮太阳。 旸谷,太阳初升之地,旸,初升之日。这就是太阳! 太阳代表着光明、温暖、干燥、生机。 温暖的光芒照在身上,迅速蒸干了水分,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他仿佛一下子就从雨水中跳出,找到了一个温暖的避雨小屋,小屋干净暖和,充满阳光的味道。他换了干净的新衣服,坐在暖炉前,喝着热茶,听着外面枯燥的雨声,泛起倦倦的困意…… 不,现在不是享受温暖的时候。 他一个人的温暖算什么温暖? 应该让阳光普照四方才是! “剑法,金光普照……”他喃喃的道。 不,已经用不起剑法了,而且那也不是最合适的剑法。 直接来吧! “剑象——显化!” “初升之日!” 光芒亮起,一轮红日从剑锋上喷薄而出,带着灿烂的光晕,一直往上升—— 恰如日出东山,紫气东来,阳光普照! 霎时间,拨云见日! 100 隅谷(第一更) 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红日刚刚初升时,阳光不过洒在一人身上,温暖也是给一个人的,但它越升越高,越来越明亮,最终如又一轮太阳挂在空中时,阳光已经普照苍穹。 当云雾碰到了太阳,立刻变得稀薄,一滴滴细小的水珠被高温蒸发,雾气渐渐退散,让出一片清朗天空。没有乌云压顶,雨水也无根源,转瞬止歇。 大雨过后,天青如洗,但见一道道彩虹挂在碧落,五光七彩,绚丽非常。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这红日照亮处,不仅是云消雨散,更是日夜颠倒。本来就算驱除了乌云,露出的也应该是夜空和明月才是,但既然有太阳在,月亮自然毫无光彩,退避三舍,群星更是黯淡,几不可见,天空中只有一轮红日。 只是,这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不能使大地回春。数百丈之外,依旧是风雨大作,夜色深浓,这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了。 但对于战场,这一轮太阳足够了。 太阳光下,一切都一目了然。 原本好像远在天边的战场,也一望可见。 蛟龙已经飞出了河流,庞大的身躯横贯天河,雄姿伟岸,不可一世。风从虎,云从龙,它在空中也有风雨助战,操纵雨水如臂使指,如同主场一般为所欲为,但突然云消雨散,阳光照耀,光华刺眼,它被照了一脸,不免僵停空中,满脸懵然。 阳光晒在它的鳞片上,泛着如金属一般的光泽,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铁锈。 虽然刚从雨水里出来,但它身上依旧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一场苦战。龙头、龙角、龙爪各有残损。鳞片、牙齿、各种缝隙间还淌着丝丝血迹。那些血迹有青蓝色的,也有鲜红色的。青蓝色是自己的,鲜红色的是别人的。 而它对面,唯有一只狴犴,仅剩的敌人伏在狴犴背上,状况还要更惨一点儿。 “大人——” 听到背后有人叫,刑极眨了眨眼,从骤然放晴的失神状态中清醒,回头看去,惊讶道:“昭子?你咋这样了?” 汤昭确实情况不好,刚刚放出剑象,耗光了最后一点儿心神力量,差点没又来一个自由落地,亏了飞猫抓住了它,现在靠着眼镜从术器中吸取符式力量恢复了少量体力,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很虚,再加上皮肤被大雨泡的发白,好像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身上衣服湿了又干,也皱巴巴的。 至于强自放剑象的其他代价,暂时还没看见,也只能先顾眼下了。 他勉强笑了笑,道:“大人,你都不看自己吗?你咋这样了?” 比起只是虚弱无力的汤昭,刑极就要惨的多了,身上伤口累累,那身黑色的公服已经染得和他平时那件鲜红的披风一样了,他伏在狴犴背上,似乎腿上受了重伤,无法站立。 这是受了多少伤啊? 刑极笑了笑,对伤势浑不在意,看了一眼天上的红日,又看了一眼汤昭。 他多少猜到红日是汤昭弄出来的,但他不知是怎么弄出来来的。升起太阳驱散乌云,他差点以为是神通。他也知道此地不可能有个剑仙,不然何必多此一举,直接将蛟龙打杀便是。 那么只能是剑法或剑象,即使是剑象,也是极强大的剑侠级别的。他不知道汤昭能动用獬豸剑以外的剑侠的力量,但他并没有追根究底。都到这个时候了,问这些干什么? 汤昭接着问道:“其他人呢?” 这样大好天气,战场上状况一览无余,除了刑极,没见到其他人的影子。 司老师他们呢? 刑极浑不在意道:“我把他们送走了,都到这时候了,手段都用光了,只能是肉搏,他们那点本事留着也是碍事,我便将他们发配了。” 汤昭这才想起来,刑极的剑是可以传送的,当初他装作判官曾经把汤昭、司立玉和裴守静一起传送出去。 后来汤昭才知道,那不是传送,是“发配”,也是刑罚的一种,合着刑狱中“流刑”。 在战场把所有的战友都“发配”出去,与其说怕他们碍事,不如说是战况绝望,想救他们一命吧? 看刑极的样子,也是强弩之末。他是不能发配自己,还是打算力战到死? 汤昭心中一阵难过,虽然让天空放晴,改变了环境,但他也没有余力作战了。刑极都这样了,天魔看来只有皮肉之伤,并未残伤肢体,这还能打下去吗? 可是能让刑极退吗? 他可以劝,但刑极能听吗? “大人……” “行了,你也滚吧。”刑极笑着挥了挥手,“别打扰我哦,我们会赢的。” 此时,那巨大的蛟龙终于回过神来,两只巨眼放出凶光。此时汤昭才发现,它身上不是没有严重的伤势,至少脊背和胸腹都有几道深深地伤口。 但是,比起刑极来…… 他忍不住看向头顶的胖猫,道:“这位大人,不能来帮你吗?” 刑极早看到胖猫了,道:“你说巡察使吗?她早来了,在上面。” 他一指,指向河流从天而降的源头,“土型魔窟就是这样麻烦,一旦敞开通道就很难关闭。今日就算灭了天魔,这魔窟也要永久保留。两害相权,我们的策略是我在这里拖住天魔,她上去趁着魔窟刚开,开口还未稳定,尽力把开口封闭。一旦她成功,这长虫不过是无根之木,任人宰割。那时她再下来,不管有没有我,这一仗都能赢。” 所以……果然还是力战到死吗? 汤昭默然,这一仗到了这个地步,看来只有惨胜和惨败两种结果了。亏他之前扫荡还很轻松呢。魔窟真正的凶险,他并没真正承担。 “大人,你真的能赢吗?”他认真的问。 刑极看着他真诚到较真的眼睛,一如当初初见时正面自己的样子,一时不能开口,挥了挥手,道:“狸花,带他下去吧。” 汤昭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没招,要不要考虑我的招数?” 刑极惊讶的看着他。 最终,交换完意见,汤昭还是暂时离开,毕竟他能做得实在不多。 临走时,他又看了一眼蛟龙,看着它身上的斑斑血痕。 那些鲜红的血,大部分是检地司中人的。虽然刑极没明说,但他猜得到那长满利齿的大口中,也断送过检地司成员的性命。 “现在,你也有罪了。” 升在高空,是很费体力的,汤昭尽量不动,任由太阳下的微风吹拂身体。 为了尽快恢复体力,他保持在空灵的状态中,一面又运转内息恢复精力。 这样他的精神不得不高度集中,连战场也只是有一眼没一眼的盯着。 他一离开,对面的血战又骤然爆发。还是刚刚浴血的双方。 之前雨中战况如何惨烈,他没有看见,但太阳底下的战事,他看见了。 此时此刻,双方都用完了大招,只剩下最基本的血肉相搏,刑极有剑,有狴犴相助,但蛟龙的强横也不是他能抗衡的。 战况有些一边倒。 刑极已经不再发剑术,似乎剑术也耗光了,就是用剑和蛟龙缠斗,比起这庞大天魔,他的剑又细又小,不够给蛟龙剔牙,刺在鳞片上,很少能穿过去。如果有旁观者在看,一定觉得这场战斗很残忍,因为这堪称一场捕猎。猎物不存在胜利,只是尽力逃脱死亡。 汤昭在旁边看着,心情也极压抑,除了沉重,更是紧张。 机会只有一次。 如果能做到的话。 一定要做到。 这场战斗越发激烈,激烈到惨烈。阳光照射下,每一滴血的飚出,都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轨迹,仿佛红宝石一般映着光芒。他们身上也被阳光沐浴,仿佛披着金色战甲。 阳光把一切都照的纤毫毕现。金色的铠甲也越来越灿烂,仿佛两个黄巾力士。 因为他们离着太阳已经很近了。 终于,当刑极一剑用尽力量,几乎颤抖着向后退却,那蛟龙再次追上,张大了口,要把这个难缠的虫豸一口咬碎。 此时,汤昭大声叫道:“刑总!” 强烈的光芒中,刑极满是血污的脸微微一笑,向他挥手,那似乎是个叫他放心的手势,同时长剑回圈,向自己挥去。 剑术——流放! 剑光一闪,他消失了。 喀嚓! 蛟龙大口咬住,上牙碰上了下牙。 口中无血肉,这天魔有些懵,但紧接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临头。 那是巨大、焦灼、滚烫、刺眼的危机。 稍稍抬头,它看到了头顶。 眼中凶光消散,只有震撼与茫然—— 那一片炽热的鲜红是? 太阳——落下来了! 半空普照的旭日,从空中坠下,化为灿烂的庞大火球,压住了天魔,紧接着把它裹在日心之中,带着它一起继续坠落。 这辉煌的火球往下落,擦过在天空笔直流淌的河水,一瞬间,仿佛长河落日,壮丽非常! 轰—— 一道璀璨的轨迹划过天空! 最终,落日坠在山谷中,短暂明烈的爆发之后,渐归于沉寂。 仿佛大日经天,落在隅谷。 黑夜,再次席卷大地。 太阳落山了。 101 追日(第二更) “啊——累死了累死了!” 汤昭一路跟着胖猫下坠,终于从空中落在地上,一旦身体有了依靠,浑身都软了下来,简直想倒头就睡。 刚刚最后那一下,不是剑术,也不是剑法。他已经没有体力搞什么剑术、剑法。他只是用最后一点力量拟持的旸谷剑,控制了一下剑象,控制到一半停止。 这个控制是给了太阳一个下落的力,然后不再施力,顺理成章自由落体而已。 能造成杀伤的是已经显化的太阳本身,引蛟龙路过太阳下落路线的是刑极。这其中还有一点运气,如果蛟龙足够聪明,注意观察头顶的太阳,它甚至落不到陷阱里。刑极为了让圈套万无一失,移动得极隐蔽极缓慢,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即使最后逃脱,想来也伤势不轻吧。 汤昭只是拨了一下,就耗尽了所有力量,如果还有一点儿,就是一直保持拟持的状态,维持剑象不消失,只等太阳落入山谷,这才取消拟持,让剑象彻底熄灭。 这回真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被胖猫连拉带拽,好容易拽回地面,汤昭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明明只想睡倒,心中却还有挂念之事,强撑着不敢就休息。 第一件,就是那天魔死了没有? 刚刚的太阳落山,可谓声势浩大,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没有天威,若那天魔皮糙肉厚,如此情形还能苟延残喘,如何是好? 第二件,就是刑极他们被传送过去,不知下落怎样? 当时他提出这个办法时,本是想要刑极用剑术把那天魔直接传送到太阳边上,自己就能立刻动手,省却时间,哪知刑极说道:“我这流放是只有距离没有方向的,我也不知流放到哪里去,不能定向传送。” 好家伙,怪不得叫流放不叫传送呢。 不过想想也是,这流放涉及到空间,已经十分强大,狴犴剑又不是专玩空间的,哪能那样随心所欲? 最后的方案是刑极先引蛟入瓮,再把自己流放出去,应该是取了最短的流放距离——三十里。 但这三十里也是不定方向的,焉知不会落在危险的地方,甚至——落在太阳落山的方向? 要知道刑极可没多少力量了,堂堂镇守使别没死在正面战场,倒被余波卷死了。 还有……他自己。 他自己也留在魔窟里,周围也非太平无事。不过他倒不担心,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有胖猫在保护他呢。 唉? 猫呢? 汤昭突然惊觉,艰难的左右看看,陡然发觉猫儿又不知去向了。 啊,他被猫抛弃了! 算了,也该如此……他这边战斗结束了,可巡察使在上面还在奋战,总不能把一个剑象老滞留在此。把他平安放下,自然就回去战斗了。 但愿上面的战斗也顺利吧。巡察使是剑侠,她应该更强大,不会如刑极一样九死一生吧? 此时他只好静静地躺着,虽然也有些危险,但想来比不知身在何方的检地司众人和在魔窟尽头的巡察使要安全得多。 “小汤?” 一人的声音由远至近,道:“这里可不能睡啊!万一哪里来个魅影,把你吸了就坏了。” 是彭一鸣。 汤昭才想起底下还留守着这么一位,想要强撑着坐起来,实在疲乏,有气无力道:“彭大人,我在这里!恕我失礼……” 彭一鸣抢过来,道:“自己弟兄,什么失礼不失礼!你受伤了?上面怎么回事?刚刚上面出现了个光球,一会儿白天一会儿晚上,是天魔弄出来的么?难道说那个天魔是烛龙吗?” 烛龙……您可真会想,一个蛟龙就这么费事,要是烛龙还了得? 上面的情形不大好说,尤其是关于太阳升起又坠落的事。有些事情汤昭可以告诉刑极,但刑极不会问。别人会问,他可不会说了。 当下他删删减减把上面的情况说了,主要是各人现在的情况,至于最后的大招,他含糊归于刑极,只强调天魔和红日一起坠落,现在生死不知,问他能不能去确认一下,如果可以,再补个刀啥的。 现在魔窟内外尽是残兵伤将,唯有彭一鸣是个完整战力,正是用到他的时候。彭一鸣也知道自己肩负重任、一锤定音的时候到了,很是振奋,摩拳擦掌道:“好,我这就去检查一下。” 看了一眼汤昭,彭一鸣还是把他扶了起来,道:“你别在这里躺了,这里虽然大面上清剿干净了,但说不准哪里冒出个凶兽,把你叼走了。咱们走。” 他叫自己的灵相把汤昭抱起,笑道:“你瞧我待你多好,我不抱你,叫漂亮姐姐抱着你。” 汤昭和自己人汇合,心情渐渐放松,也跟着玩笑道:“多谢大人啦。小时候有很多美丽小姐姐想抱我,我都不肯,今日倒劳烦这位姐姐了。” 彭一鸣顿觉暴击,瞥了一眼汤昭的脸,嗤嗤两声,不吭声了。 两人沿着坠落的方向追去,其间过了那几个狱门关,就见那狴犴还在玩一个佛珠一样的球。原来苦一虽死,他的术器还有用处。 彭一鸣只觉得头大,让灵相把那苦一留下的术器收了,看着那傻乎乎恍若无事的红老虎,虽然不好背后议论上官,还是腹诽了两句。 没了球玩,狴犴恢复正常,回到狱门关中,这座大阵又重新齐全。 出了大阵,渐渐能看见外围辅助的得力公差。此时里面已经没有多少差事,彭一鸣本想点一些人跟着自己去清除天魔,也把天魔身上的材料分割一番,又怕天魔侥幸没死,倒坏了几个最多侠客的公差性命。最后点了四个身强力壮腿脚灵便的,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远远坠着,他给了信号才许上前。他自己带着汤昭在前面,若事不妙,也可以先把汤昭交给他们照顾。 在夜色中奔了许久,山谷依旧遥遥在前,汤昭心中发虚,道:“怎么这么远?附近不会有什么人家吧?” 彭一鸣摇头道:“这附近百里都没人家,这一个月内我们一家家的查,还有人住的都给迁出去了。刚刚那个光球我也看见了,坠落在山谷里,只要还在山里就砸不到老百姓。不要着急,望山跑死马,咱们这算离得近的。” 汤昭松了口气,彭一鸣也道:“亏了这回魔窟在山里,要是平原,别说砸中了村落城镇,就是砸毁了农田牵连也不小,这一晚上又是大水又是天火,水火无情,说不准又多造出几个阴祸乡来。” 汤昭想起一事,道:“要是弄出山火来怎么办?” 彭一鸣哈了一声,道:“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只好请后援呗。找灰烬魔窟里的兄弟来,他们擅长处置火灾。” 离着山谷越来越近,隐隐看见谷中冒着火光。再近些,又能听隐约有咆哮声。 正是蛟龙! “这魔头果然没死。不过听起来声势不如当初了。” 确实,山谷中的咆哮虽然带着十分怒气,但声音有气无力,早没当时翻江倒海的气势了。向来它纵然不死,也是奄奄一息了。 只是除了蛟龙声,似乎还有人声? 难道真让他想中了,哪个检地司的吏员运气不好,撞上了从天而降的天魔? “不对,人声不少!”彭一鸣陡然警惕,“好像真的砸中了什么山村了。我去瞧瞧。” 汤昭忙道:“您把灵相带去,方便战斗,我这里没事。” 彭一鸣道:“放心吧,我和灵相心灵相通,只需一个念头就能移她过去,现在带着她反而显眼。你寻个地方蹲好了,不叫你你别来。” 汤昭答应一声,此时两人已经到了谷口。彭一鸣提神运气,大踏步走向山谷。 突然,只听轰的一声,山谷中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两边大石滚了下来。 那灵相反应极快,抱起汤昭飞了起来,极快的脱离了落石范围。彭一鸣自己武功不俗,往上一跃,从乱石中穿出,百忙之中往后面大喊道:“四位弟兄停下,这里危险!” 这一落石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没有造成连锁崩塌,很快尘埃落定。 只是,山谷口给堵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里面惨叫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喧嚣,咆哮声虽有气无力,也并没有衰竭,显然谷内人间惨剧正在发生。彭一鸣道:“我翻进去,你别进来。”说罢爬上大石。 他果然没有召唤灵相,凭他的身手,翻越这拦路也不难。 汤昭身在空中,目光越过障碍,依稀看到峡谷中一片废墟,似乎不是村镇。一个焦糊糊的影子正在冲撞,又扁又宽,怎么看也不像蛟龙。 正当他彻底观察时,两边山体又剧烈活动,碎石不断地落下,窄窄的谷口被碎石灌满,越垒越高,渐渐地已然像个绝壁,不容人翻越。 汤昭的视线也被阻挡,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了。 这时,灵相突然降落,将他放在一块平坦之地,然后刷的一下,消失不见—— 里面的战斗开始了。 希望这是最后的战斗! 102 再执 过了好一会儿,四个公差姗姗来迟,就见汤昭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乱石堆前出神。 他们认得汤昭是检地司的人,虽没看见这小孩子有什么本事,但好歹是检地司带来的,哪怕是带着来见世面的学生,也得客客气气的,当下最老成的那个打招呼道:“小兄弟,情形怎么样?” 汤昭客气致意,道:“彭副使进去了。里面打得很激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惜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神情极是沮丧。 四个公差互相看了一眼,均想:你一个屁大的小孩子,要帮什么忙?有什么可叹气的?我们也帮不上忙,我们怎么不叹气? 汤昭又问道:“几位大哥,可都是本地人?可知道这座山谷里有什么村镇么?” 那老成公差思索道:“应该没有啊。如今野外不太平,山里都不住人了。县太爷吩咐我们去山里赶人出来,我也是仔仔细细搜过山的。这里最多只剩两个土匪山寨,还是不成气候的那种。还有一个黑蜘蛛山庄,那也不是这个方向。” 汤昭自然知道这里不是黑蜘蛛山庄,不然他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此时他想起从薛府出来,路过的荒村,都快成废墟了。想来都是山民外迁的遗迹。心想:原来里面是土匪吗?那就没问题了,只要不是平民,匪徒就生死有命吧。 他一下放松下来,突然听得石墙后面一声绝望的惨叫! 是小孩子的声音! 汤昭心中一寒——不是山匪那么简单! 紧接着,石墙传来咚咚的响声,显然对面有人来到谷口,却发现生路不通,正绝望的敲打巨石。 碎石和泥土被敲打得滚落下来,原本就是刚刚塞死的石墙摇摇欲坠。 汤昭观察了一下,即使石墙倒塌,也只是上半部分坍塌,不但不会敞开出口,反而加厚阻碍,让道路越发难行,且落石还会砸到人。当下他敲了敲地下一块悬空、与上下都不挨着不受力的巨石,叫道:“能听见我说话吗?咱们一起把这块石头搬出来,从这里开一个口,从里面钻出来!” 他一个人气虚乏力,声音不大,四个公差帮着他一起喊叫,终于里面渐渐有了回应。 别的地方的拍打声停止了,唯独那块巨石被人连连拍击,似乎在确认位置。汤昭连忙跟着拍,叫道:“就是这块!” 周围碎石开始晃动,显然里面人在推那块石头,但石头本体一时没有动摇。汤昭请四个公差一起刨开石头旁边旁的泥土,自己也上手帮忙,小心的不触动周围的碎石。 山谷里战斗声不停,这边的动作不停。里面战况激烈,爆炸轰鸣,外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两边的尘土不住地掉落,汤昭头上也蒙了不少灰尘,还险些给从山壁上掉下来的碎石擦伤,但他还是冒着危险,一点点扫除大石旁边的碎屑。 就听里面一声欢呼,汤昭和四个公差闪到一边。一块大石被推得滚落在地,堵塞的高墙露出一眼逃生口。 只听里面有人叫道:“外面那位朋友,请接一下,有小孩子!” 汤昭一怔,这个人声音也不老,正在变声期,最多也就十五六岁,他说的是小孩子是…… 此时一个公差伸手向前,接出一个孩子,身形矮小,最多五六岁年纪。 汤昭愕然,心想:这深山野林,哪里冒出这么小的孩子? 再看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皮肤细腻,衣着也考究,项上还有个金项圈,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孩。难道这山谷有哪个世家隐居不成? 他这边奇怪,里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爬出来,大的十来岁,小的甚至四五岁,个个虽然灰头土脸,细看却也都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汤昭越发奇怪,别说一个家族,就算是一个村子也凑不出这么多孩子。这里难道是一个族学之类的学校吗? 蛟龙可真会找地方掉! 等到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爬出来,汤昭突然奇道:“咦,你不是裴家那个……裴仁虎?” 这就是裴守静的弟弟,当时在道观里聚会,他自作聪明险些被白发人摄走精神,后来被裴守静救了的那个。汤昭当然在后面看着,依稀有个印象。 裴仁虎愣了一下,仔细看汤昭,只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么也认不出来,当时汤昭略化了化妆,虽然容貌没大变,但只有一面之缘,他离场又早,要认出汤昭可强人所难了。 汤昭自己却确认了,道:“这些都是裴家的孩子?你们搬到山里来住了?还是家族原本就住这里?” 想来不会原本就住这里,不然本地的官差焉能想不起来? 那就是裴家搬家了?这当口往有魔窟的山里头搬?裴家被打击的抽风了? 裴仁虎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这时里面小孩子都爬出来了,最后爬出来的少年都已束发,最后有个十六七岁已经懂事的,上前拱手道:“多谢这位朋友和官差大人援手。” 汤昭听出他就是在谷里跟自己搭话的那个少年,多半是这些孩子的主事之人,道:“客气了,举手之劳,这里并非安全所在,先安排孩子们出去。”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大家集合,按照刚刚的顺序排队出去。” 他果然能够管事,这些小孩年纪不大,却都听话,安安静静的排好队,鱼贯而出。虽然有几个受了伤,身上还有血迹,疼的脸上哭唧唧的,但没有人出声,看起来都很乖。 眼见孩童们渐渐离开狭窄的山谷夹道,已然脱离险境,汤昭心情也渐好,冲留在最后的那少年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我们断后。” 那少年拱手道:“哪能劳烦差爷,让小孩子先出去,我跟你们断后。” 汤昭笑道:“这时还客气什么?我虽年纪不大,但身在检地司,就有除魔安民的责任,更何况是保护老幼妇孺。兄台就别跟我客气了。”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那少年神色一变,再无刚刚好颜色,沉着脸略一拱手,跟着一众孩童默默离去。 突然,汤昭直觉危险,浑身汗毛战栗,大声道:“小心——” 轰! 刚刚两个字出口,背后的石墙轰然倒塌,大个的石头乱滚,泥沙劈头盖脸的倾覆。 有东西出来! 汤昭不及细想,抓住靠近的几个孩子,护在身下,缩进旁边一道凹陷处。 一个巨大的怪物从山谷口挤了出来,喷出一股潮湿冰冷的阴气。 蛟龙头! 比起之前有几分龙气的蛟龙,它如今狼狈万分,脸上被烧得不成样子,鳞片脱落,全无皮肉,简直就像个骷髅。它大声咆哮,不住的喷出阴气,甚至在谷口制造了一片浓雾,撞击山壁,要扩大狭窄的出口。随着它的冲撞,大石不住掉落,连之前完整的山体也被撞得开裂、破碎,一块块滚落下来。 最终,它完全冲破了封堵的巨石,从开裂的谷口挤了出去。 当头部完全挤出山谷,后面却不是身体,而是一截烧焦的枯骨。 这枯骨也只有两节,几乎只剩下颈椎。这偌大天魔被太阳烧得只剩下头还在。可是这蛟头居然还不死,还能灵活动作、兴风作浪。在它背后,彭一鸣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动作别扭,显然腿脚不复灵便。 一人一魔出了山谷,剩下满地狼藉。 许久,一块大石被推开,汤昭吐出一口血沫。 短暂的失神后,他试图活动身体,以确定身体受伤的情况,只觉得手脚虽然擦伤,但骨头没断,但胸腹剧痛,好像受到了重击,尤其胸口疼的厉害,似乎断了两根肋骨。 “我去你……”他含糊了一声,突然心头一紧。 当时情况危机,他抱住几个孩子来着。 颤抖着伸手去摸,旁边果然有两个孩子,胸腹上趴着一个,还被他抱着。 旁边两个孩子都被砸得皮破血流,但是被汤昭挡住了迎面的大石,好歹没受致命伤,只是趴着啜泣,其中一个被砸中了脚,拔不出来,哭的声音更大一些。 而被他抱着的这个。 这个七八岁的孩童,被汤昭抱在怀里,鲜血流了他一身。 汤昭捧起了他的脸,稚嫩的脸上残留着惊恐的表情,但神情已经永远的凝固了。 因为刚刚还活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流出的血也是热的,活人才有的温度残留在汤昭的皮肤上。 汤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觉得自己的血在一瞬间逆流了。 悲伤?痛苦?愤怒? 他几乎没察觉到情绪,只觉得头脑一阵空白。 从大石上爬起身,汤昭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很冷静地跟后面的孩子道:“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然后,他摸了摸手上的一个手环。 “刑总,赦免我。” 术器上的剑痕清晰可见。 倒过罐子,黑白分明的剑出现,他的手按在剑鞘上,坚定而平稳。 剑鞘上的獬豸栩栩如生。它的双眼迥然放光,仿佛重复着这把剑的绝对规则: 杀人者死。 103 伏法 山谷外的一片树林,正在激战! 这山坳中原本有一片树林,激战之中渐渐没有了。 无数大树被扫倒,灌木被压塌,落叶被踩踏成泥,到最后满地都是碎屑、残骸和鲜血。 鲜红色的血,都是人的血 刚刚有些孩子出来得早,本就留在树林里,被蛟龙头一应扫倒,能逃得连滚带爬的逃开,受了伤不能逃得,只能就地找个遮掩苟命,而最不幸的那些的甚至连躲得机会也没有。 蛟龙头正发了狂似的肆虐,它已经没有攻敌的意识,唯有不住地冲撞破坏而已。它头顶扒着一个虚幻的女子身形,正试图用精神控制它,而正面搏斗的,则是个中年武官和另一个少年。 彭一鸣分心二用,一面催动灵相控制天魔,一面正面持刀厮斗,还不忘大声道:“小兄弟,你退下吧,对抗天魔是我们检地司的事,你趁着我们打斗时尽量转移几个孩子出去!” 那少年提着一把术器,勉力袭扰蛟龙头,闻言切齿道:“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并肩作战?我……我要是不战斗,交给你,你行吗?连你也死了的话,大家不都全完了吗?” 彭一鸣抹了把脸上的血哈哈大笑,道:“别小看我们检地司啊,我可是很强的,哈哈哈!” 少年勉强躲过一块被掀飞的巨石,骂道:“什么检地司,我呸!” 他突然出口不逊,彭一鸣虽然在战斗中,依旧气恼道:“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我们检地司以除魔安民为使命,你们的太平日子,我们可也守护了几分。” 少年骂骂咧咧道:“什么狗屁守护!我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是你们害得!” 彭一鸣神色微变,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少年愤然道:“就前几日!” 彭一鸣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不可能,我们可不干欺负老弱妇孺的事!” 少年正要还口,突然那蛟龙头一根须子如鞭子般甩过来,扑通一下,被扫飞出去,撞在一根横木上,吐出血来。 彭一鸣连忙拦在他身前,喝道:“你赶紧走吧,不要管其他人了,走一个是一个。也不用管我,我告诉你,我们镇守使马上就到,到时候叫这天魔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强忍剧痛,爬起身来,道:“镇守使,那不是本地最大的官吗?他为什么不在前线?躲在哪儿看戏呢?你们检地司就你一个英雄好汉吗?” 彭一鸣拼命拦住攻击,叫道:“喂,不许对我们镇守使不敬!我已经联系上他了,他正在赶来,只要我们坚持……” 话音未落,少年叫道:“小心!” 蛟龙头另一根龙须倒甩过来,从后面绕了半圈,甩向彭一鸣后脑。彭一鸣躲避不及,只能向下俯身—— 嗤! 一道白光,蛟龙须被凭空斩断! 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落在战场,一声不吭,向蛟龙劈去! 彭一鸣一见那人,眼睛都直了,惊道:“汤昭,你——你怎么来了!” 汤昭不答话,神色肃然,手中的獬豸剑划过一道道剑光,他没有使用任何剑术,只是用最平常也最纯熟的剑招全力像蛟龙斩去。都是他这一个月来千锤百炼的练出来的武功。 那少年愕然道:“什么?他就是你们镇守使吗?” 彭一鸣一眼看见汤昭的赦免手环,那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的,哪里不知他的主意,喃喃道:“不能这样,这样会死——他马的,要死一起死,大家都拼了罢!” 他突然圆睁双目,浑身僵直,几道血迹从七窍中流下。 与此同时,那灵相突然变大数倍,身上光华明亮,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两只虚幻的手无限伸长穿过骷髅骨架,从蛟龙头上插了进去。 登时,蛟龙僵住,被灵相控制住了一瞬间。 那受伤的少年也拼命冲过去,手中的术器迎面刺向那天魔眼窝。 三个强弩之末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要搏杀这个强弩之末的天魔。 就看谁这口气谁能憋到最后! 中! 汤昭的剑,一口气没柄! 即使没有用剑术,獬豸剑本身对有罪者就是锋利至极,就如他当初能劈开刑极一样,这个蛟龙头硬胜钢铁,也被獬豸剑的剑锋生生穿透。 与此同时,那少年的剑也从眼窝里捅了进去。 蛟龙头上插着两把剑,都中要害,倘若是活物,早已必死无疑,然而这只剩一个脑袋仍然生猛如此的天魔,谁也不能保证。 但这一瞬间,蛟龙确然安静了下来。 原本焦黑如骷髅的蛟龙头一旦安静,就像死了多日的冢中枯骨。 已经杀了它吗? 汤昭看了一下手腕,上面的剑痕几乎消失了,他甚至感觉到了握剑的手开始刺痛。 时间正好,要撒手……吗? 突然,彭一鸣一声大叫。 “不好……它要解体了!快跑”他说着,五官崩出的鲜血已经糊了满脸。 汤昭只觉得近在眼前的蛟龙头中,一股恐怖的威力正呼之欲出! 一旦爆发,必是席卷数里的劫难! 就听彭一鸣呜咽道:“带着孩子快跑,能带几个带几个!” 汤昭猛然回头,周围被破坏的一塌糊涂的地面上,不知藏着几个还留着气息的孩子。 来不及转移的…… 他在谷口的通道里,还藏着两个孩子,他吩咐让他们待在原地,等着救援的。 也来不及转移的。他们会死,自己也没有回去救援。 怎么能一开始欺骗他们,然后又放弃他们呢? 彭一鸣还在叫,这副使自己在原地没有动,反而叫其他人快跑,似乎打着最后为队友遮挡一下的主意。 汤昭下定决心,大声道:“你也跑啊!难道你没有杀过人吗?” 彭一鸣愣了,就见汤昭一抖手,“赦免”术器已经断成两截。 “剑法——” “慢着——” 汤昭强忍着从手上传来的剧痛: “除恶务尽!” 巨大的剑光从剑身升起,深深地钻入蛟龙头中,这一剑当初他对蛟龙使过,惊天动地的一剑,却连皮没有刺进去,这次声势小了许多,却如刺入烂泥,浑无障碍。 因为这天魔已罪大恶极。 随着剑法的释放,汤昭的背后,一个巨大的影子慢慢凝实。 那不是獬豸! —— 不远处山岭上,一只红色的神兽急速穿行。 “快一点啊!” 刑极伏在狴犴背上,从心底催促着! 他的焦虑和不安犹如实质,一层层裹住他和身下神兽。 狴犴本面无表情,但随着他的心情越发压抑,它好像也受到了影响,眉头皱起,犬齿外露,变得狰狞可怖。 它速度越来越快,身躯却越发凝实,原本虚幻的皮毛一根根来到现实。 剑象在显化! 然而任它穿梭如飞,终究比不上剑气化虹,偏偏它的剑客力竭,不能化虹。 眼见山谷就在眼前,突然,凌空升起一个虚影。 “判官大人!” 旁人或许不知,刑极怎能认不出老上司? 此时的判官虚影极为清晰,音容相貌,与活人无异。 只有一点不同。 刑极从没见过判官如此神情。 那并非记忆里的严肃、冷峻、不怒自威。 而是伤感、迷茫和一点点懊悔。 刑极曾想过,让汤昭全力御权剑时能使判官再次出现,他也能见一见那位恩重如山老上司,却没想到再见时却见到了这样的情形。 这是判官大人最后留在权剑中的情绪吗? 等等…… 谁把判官召出来的? 汤昭吗? 他不是已经杀过人…… 狴犴脚步一停,眼前豁然开朗! 汤昭站在巨大的蛟龙头前,自手开始,鲜血喷洒。 突然,蛟龙头开始分解。 由头至骨,由骨至碎,由碎至末,最后化为一簇青烟,消散在空中…… 什么身躯,什么爆发,什么威严…… 一切都化在风里。 除恶务尽,不留痕迹。 刑极没在意什么天魔,他死死盯着汤昭。 汤昭的身子晃了晃,突然鲜血狂喷,一道剑痕横贯身体。 大辟。 杀人者死。 “不……”刑极的声音像是大叫又像是痛苦,更多是绝望。 “赦免他!给我赦免他!” 狴犴扑了上去,但很快又跳开。 赦免是给活人的,没人能赦免死人。 汤昭已经死了。 獬豸剑的规则,触犯即死。 刑极的身体也倒了下去,用剑杵在地上,握住剑的手在颤抖,一道道的红色光华从他手绕到剑上,又从剑绕到手上。狴犴趴在他背上,用爪子抓住他的肩膀。 “这样不行,我要赦免他,赦免他……” 半空中,判官的身影转过来,看了一眼刑极,神情中似有叹惋之意,然后一点点儿消失。 黑白分明的剑,坠落在地。 彭一鸣看着眼前景象,又是悲伤又是无措,碎步上前道:“镇守使——” 就听有个清亮的声音道:“别碰他!” 彭一鸣不及回头,就见一个黄呼呼的影子扑上来,扑到汤昭身上,霎时间遮住伤口。 那是一只胖猫。 身后一黄衣少女款步向前,道:“狸花,他给你吃糖,你忘了?现在报还它吧。” 彭一鸣愕然道:“巡察使?” 胖猫伏在汤昭身上,身影越来越淡,好像融化在汤昭的身体里。 见此情景,彭一鸣突然想起检地司的传说: 巡察使傅衔蝉,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了剑侠,其实战斗并不在行,剑也缺少强力的杀招。正面放对,未必就强过刑极这等顶级的剑客。 但狸花剑却是公认最强大的剑之一。 因为—— 猫有九命! 104 散席(第一章完结,撒花!求票!) 猫有九命,可死而复生。 随着胖乎乎的橘猫身形渐渐变淡,汤昭的身体仿佛干涸的土地唤醒了生机,胸膛轻轻起伏,微弱的呼吸起来,切开的致命伤渐渐变短、变浅,一点点恢复。 此时,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彭一鸣看到这一幕,惊得不住吞咽口水。虽然听说过狸花剑的神奇,但亲眼见到还是难以置信,他心中再次为一时贪图仕途选了灵官而后悔。 剑的神奇,终究是无与伦比的。 傅衔蝉转身来到刑极处,认认真真看着刑极身边的狴犴由虚转实。 终于,狴犴完全显化,老虎头温和地靠在刑极头上,刑极睁开眼,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黄衣少女,道:“巡察使。” 傅衔蝉盯着狴犴,道:“你不会真是要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了吧?回头看看狴犴,还是你最初想要的样子吗?” 刑极垂着头,平静道:“人心难测,剑心也难测。事到如今也不容回头了。多谢巡察使救我一命。” 傅衔蝉回头看汤昭,沉吟道:“救他就是救你?” 刑极点头,道:“他要是死了,罪全在我。” 看着周围满目疮痍,他重新振作,大声道:“老彭,还能走的话去把受伤的人带过来。还有其他人也帮帮忙。” 眼下能走的状态最好的莫过于傅衔蝉,她黄色的衣裙上也沾染不少血迹,但看起来状态很轻松,除了没了猫,几乎无伤。其他的也就彭一鸣勉强能动,那少年也是如此。 包括傅衔蝉在内,所有人都去找各处散落的受伤孩童,后面被找到的少年有状态还好的,也主动跟着去找其他人,还有的钻回塌陷的山谷中寻找幸存者。一路找一路挪,最终找到了二十余个生还者,大半是一开始出来的孩童,留在山谷里能生存的寥寥无几,还有跟着彭一鸣来的公差,有一个不幸给石头砸个正着,当场没治,还剩下三个也赶来了。 刑极看着一地的伤者,奇怪道:“荒山野岭哪儿出来这么多人?拖家带口野餐聚会么?” 那和彭一鸣并肩战斗的少年似如鲠在喉,神色激愤,不等他开口,刑极抽出剑来,往天上一挥: “剑法——大赦!” 无数白光从剑尖上发出,仿佛烟花一般分为数十道流光,坠入每个人身体,连刚刚恢复生机的汤昭也有一份。 那少年本来满腔愤愤,白光入体,只觉得浑身舒泰,隐隐有咯嘣一声,好像绷断了什么枷锁,飘飘然身轻如燕,身上的伤势更是消失一空。 转目四看,周围无论老少伤势都有好转,轻者已经痊愈,重者也立时好转,性命无虞,他神色复杂,垂下头来,也不再愤愤不平。 彭一鸣也享受一道,只觉重获新生,不免抱拳道:“多谢镇守使,恭喜镇守使!” 刑极哈哈两声,道“同喜,同喜。” 傅衔蝉斜眼道:“喜个屁!你还笑得出来?回去见君侯不骂死你。” 刑极讪笑道:“第一步先这样,以后还有机会拨乱反正。怎么说能成剑侠也是好事。” 傅衔蝉摇头道:“君侯压着你不让悟法,就是希望你计长远,你倒好……你这剑法还能在一线么?等着回去转岗吧。” 刑极挠头道:“傅姐,你能不能说点开心的?这一趟任务不是好歹结束了吗?成为剑侠高低是件喜事,要不是君侯管得紧,我非开个宴席大收红包不可。啊,我看你眼熟啊,你是不是姓裴?” 他生硬的转过话题,盯着旁边一个中年人道。 那中年人本来低着头,恨不得钻地缝里,这时听到唤他,再装不下去,道:“大人好记性,草民裴立枫。” 旁边那少年陡然紧张起来,紧走几步,拦在中年人身前。 刑极恍若未见,道:“果然是裴家,这些都是你们家人?” 裴立枫小心翼翼道:“也有亲戚家的孩子。” 刑极道:“大冷天的,你们不窝在高阁里猫冬,跑来这里风餐露宿做什么?唉,你别说话,让那小孩儿说。”他指了指一直炸毛的少年。 那少年被问到头上,便如点燃了一根鞭炮,顾不得裴立枫在旁边使眼色,道:“不是你们要抓我们么?千逃万逃逃不过,还是落在你们手里了。我们死就死了,按照朝廷规矩,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能免一死,你们不会枉法吧?” 彭一鸣愕然,看着刑极,刑极若有所思,接着笑道:“裴侠客,怎么回事啊?” 裴立枫支支吾吾,刑极已经全盘明白,道:“你说说,自己做了亏心事,谋夺魔窟出师未捷,怕我们秋后算账,把家族里的种子转移到深山里避祸也罢了,你倒是好好跟孩子说啊!灌输仇恨是怎么回事?毁我司名誉事小,这要是我们不来,你们都被天魔祸害了,唯独留下几个种子逃出生天。其中有一位偶得奇遇,连番突破,二十年后成为一代剑仙,向我们复仇,把我们检地司满门灭了,你说我们冤不冤?” 裴立枫肌肉抽动,干笑不已。 那少年道:“什么,你们没打算把我们满门抄斩?” 刑极好笑道:“外头是怎么看我们的?杀人狂魔?就算你们不把大晋律放在心上,我们还得遵守呢。犯罪中止终究是罪不至此啊。” 那少年急匆匆道:“那这两夜起阵围困我们的不是你们?” 刑极皱眉道:“还有人围困你们吗?” 那少年道:“当然。我们本来要去临郡的,在山谷里扎营休息而已。没想到当天晚上有人用阵法困住了我们,凡是外出的都被一条白鱼吃了。我们被困了两天两夜了。” 刑极长身而起,道:“白鱼?谁看见了?” 旁边有人弱弱道:“我看见了。”却是个小胖子。 那少年道:“仁虎?” 裴仁虎期期艾艾靠近,道:“我看见那条白鱼了,还有那个人……” 刑极正色问道:“谁?” 裴仁虎道:“那个灰头发的小女孩,我看见她了!她站在山头上盯着我们——好可怕的眼神,她比姐姐还可怕!” 刑极若有所思,道:“后来呢?天魔降落时她去哪了?” 裴仁虎道:“不知道,天魔下来,我们一路跑就没有被白鱼吃了。她可能先跑了吧。” 刑极和傅衔蝉对视一眼,傅衔蝉轻轻道:“看来这一场战斗,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尾巴啊。刑极,你乌鸦嘴说什么二十年后剑仙复仇,把我们满门灭了,说不定真有可能成真呢。” 这个小小的尾巴,大概是没处去寻了。 就算寻到了,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检地司不是魔道,不斩无辜的草根。 见刑极沉吟,裴立枫小心翼翼道:“那个……镇守使大人,小女可在您那里,能够把她放还吗?” 刑极“嗯?”了一声,道:“裴守静吗?她还没回家?” 裴立枫有些慌乱,道:“没有啊?不在您那里吗?” 当初刑极为了让这个权剑使离着魔窟远点,是把她发配得最远的,足足三百里,已经过了三四天,脚程快点应该能回来了,但也不排除中间迷路什么的,赶不回来也不奇怪。 他道:“你再等等,可能她还在路上。她带着权剑,安全应该无虞。再过十天半月,她还不回家,你到检地司来报案,我们帮你找。”这件事跟他有关,自然也有责任在。 刑极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道:“这小子虽然脾气大,但还挺勇敢,老彭你喜欢吗?” 彭一鸣嘿嘿一笑,道:“有股子狠劲儿,是个苗子,可惜啊,还是不能当灵官。” 那少年脑中一团混沌,裴立枫却是惊喜不已,刑极道:“你要有心,就到郡治瑞城来,找检地司,找彭副使。” 他用剑撑地,挥了挥手道:“好啦,万事已毕,收工!” ———— 等汤昭醒来,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魔窟已经被封住,天魔被灭了。受伤的人被治愈,战死的人也得到了抚恤。检地司忙忙碌碌,已经离开了黑蜘蛛山庄,而庄园自己人人也空了大半——问就是去打金蟾岛了。 他还是住在山庄里,卫长乐负责照顾他。从卫长乐口中,他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包括自己死了又复活。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起来。但无论如何,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让他更热爱生活——知道死亡的恐惧,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汤昭还去向傅衔蝉道谢,倒是找机会遇到了这位巡察使。这位巡察使身边跟着一只猫,但不是那只肥肥的橘猫,而是一只灰毛黑纹的狸花猫。汤昭奇怪,傅衔蝉笑道:“大橘把那条命换给你了啊,这是新生的猫儿。” 一瞬间,汤昭的眼圈红了。 他失落的回到院中,发现葡萄院早已清空了,焦峰那一批出师,要等下一批孩子进来才能再焕发生机。他的小屋里也没了平江秋的罐罐。而关雷的小院更已关门,关教师已经完成任务,辞馆而去。 一时间,山庄、检地司等熟悉的人都远去了,只有卫长乐还在,等着检地司正式回本部把他带去训导营。两人闲暇无事,每日练武,虽不如魔窟之前紧迫,倒也勤奋不怠,颇有进益。 终于,过了大半个月,山庄的人陆陆续续回来,说是得胜凯旋,一举驱逐金蟾岛,霸了合阳县黑道大半江山,山庄好一番庆祝,分给汤昭和卫长乐一坛美酒,一席佳肴。 又隔了一日,检地司来人接他们。 让他惊讶的是,刑极换了一身常服,带了行囊,说要送他去琢玉山庄。汤昭还怕耽误他公务,刑极道:“无妨,我这趟也是公务,不只是送你过去,还代君侯与琢玉山庄接洽要事。而我已是剑侠,回来也不会做镇守使,就要升职了。” 汤昭奇道:“成为剑侠就能升职吗?” 刑极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升职。但是我靠山大,所以我肯定能升。” 好吧,不愧是刑极。 检地司另有人带走了卫长乐,带他去训导营训练三年,出来才能正式就职。两人依依惜别,约定来日再见。 离开黑蜘蛛山庄那天,黑寡妇带着圆晴送他,汤昭感念两人一个多月的照顾,郑重道谢。 黑寡妇道:“谢是不必,咱们是战友的交情。将来妾身有事求到你门上,可要帮我一帮。” 汤昭正要答应,刑极道:“那也要看那件事什么时候发生,要是四五年后还罢了,要是就这两三年事发,他可帮不了你。” 黑寡妇横了他一眼,道:“不至于,那位身体还硬朗,怎么也能撑三五年。” 汤昭奇怪,好像他两人都知道是什么事似的,但刑极总不会害自己,便顺着刑极之意答应下来,又托黑寡妇如果听闻县里又来了隋家杂耍班,多加照应,最好能给自己去信。 诸事交代已毕,刑极和汤昭下了山,在官道上换乘骏马,一路奔驰而去。 105 炊烟 云州地处偏远,占地广大,越是往北气候越寒冷,也越是地广人稀。出了余霞郡,一路往东北,经日央郡至正阳郡,才走了一半路程,已经行了数日。 刑极带着汤昭行路,一路策马而行。虽然乘得是检地司的骐骏,却没有放开疾驰,走得不紧不慢。日出而行,日落而息。 一路上刑极换上了便服,带他绕路,并不走笔直的官道,反走曲折小路,常往城池村落中走,富贵穷贱,来往皆无顾忌。前一天在大城中住豪奢上房,在大酒楼里享受美酒佳肴,后一天就去土路边住十几个人一个床铺的大车店,啃大饼干粮,再一天厚颜去村民家借住,蹭人家的口粮。 一来二去,汤昭猜到他是要自己见识世间百态,也留心观察。 据他观察,云州不乏钟鸣鼎食的世家朱门、一掷千金的武林大豪,也有不少衣食无忧的中等人家,但寻常百姓普遍生活清贫,大多数村庄和小市民都是温饱而已,一年到头奔波,吃得都是粗茶淡饭,年底才能吃口鲜肉、穿件新衣。 其实平民生活,汤昭从小是见惯了的,他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他出身也是寻常,只不过家里有几亩薄田,城里有一间不挣钱铺面,最多算个小康。左邻右舍有和他们差不多的,也有穷困潦倒、衣食不济的。隋加班带他跑江湖居无定所,也曾夜宿破庙、祠堂。反而是这一个月见到黑蜘蛛山庄,见到了薛大侠府,见到了薛夜语猫头鹰之家,才知道了世上的人差距很大。 这一日刑极带他借住在偏僻村庄的老乡家里,两人晚上跟着吃了杂粮饼和白菜汤,早上吃昨晚剩的杂粮饼和白菜汤,出了村庄,刑极感慨道:“真是太平好时节啊。” 汤昭正偷偷地把塞牙的野菜从牙缝里抠出来,闻言道:“啥?好时节?” 刑极道:“日子还不错,是不是?咱们走了一路,别管去什么村庄,都能吃到两顿干的,百姓添咱们两双筷子面无难色,还有人割咸肉招待我们。这日子还不好吗?说明君侯治下安居乐业啊。” 汤昭嗯了一声,接着默然。可能刑极说的不错,但汤昭总觉得还可以再好一点。 刑极知道他不以为然,道:“真应该带你去云州外面看看——不过和烂的比没什么意思。我相信百姓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我之前路过这里,田地荒芜了一半。现在都种满了,南边余霞郡还能种冬麦。可见只要无灾无害,百姓自然会好起来的。这太平年景也有你我检地司几分功劳。” 汤昭点点头,想起村外阡陌交通的田地,傍晚时分村落上方的道道炊烟,心情渐渐变好。 好日子且不说,太平是真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道:“这就是我们在魔窟中舍生忘死战斗的意义吗?” 刑极微笑点头,这也是他带汤昭转了这么大一圈的意义。 既然送汤昭去琢玉山庄,出来肯定就不进训导营了。训导营的课程大多对汤昭没什么意义,武功琢玉山庄也能练,见血练胆这些汤昭在魔窟就做到了,读书识字……刑极想想从营里出来的愣头青,怀疑汤昭七八岁就比他们认得的字多。 唯有一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就是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高远侯重整检地司时,亲手加入训导营的课程,有了这一课,检地司的根才是正的。 大道理不用讲,汤昭都知道,书上有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汤昭说不定比刑极懂得都多。但唯有亲眼看到了活生生的人,闻到真正的人间烟火,那些墨字才能从书本上下来,刻到心头。 刑极叹道:“我们要守护的可不是什么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肥鸡大鸭子,只是百姓桌上那一碗粗茶淡饭而已。” 汤昭突然道:“能不能让百姓也吃肥鸡大鸭子呢?” 刑极一怔,道:“那当然更好。不过……” 不过真的很难,不是富豪少吃一口,百姓就能都吃鸡鸭鱼肉的,从古至今的盛事,也就是五谷丰登而已。 他没有说这些,道:“是有人在做让百姓生活得更好这件事的,不过那不是我们的职责。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能做的,就是以剑为屏障,挡住妖魔鬼怪,护一方平安。” 最后这句话,是判官告诉他的,也是剑法“守清平”的立意。 汤昭沉吟,他在想陈总最后教给他的课程,号称宝典。那些课他当时学的糊里糊涂,只是背下来而已,现在想想,也只是稍微明白了一点。 当时陈总教完他,感叹道:“可惜版本不对,终究不能学以致用。这个世界有超人啊。” 那时汤昭傻乎乎的问道:“超人,是天上嗖嗖飞,眼睛里冒光的那种吗?” 陈总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叮嘱他,道:“你要持屠龙刀,一定要做个超人啊。” 超人啊…… 汤昭现在想想,已经有点明白了——超人者,超出常人。 剑客够吗?剑侠够吗? 剑仙够吗? 两人在荒郊土路步行,行了大半日,就见前面一处高高的围栏,围栏里依稀是一座村子。围栏前竖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用生漆写了个禁字。看来年深日久,生漆褪色,字迹也变得模糊。 刑极道:“那是幸全村,也就是俗称的阴祸乡。住得都是从阴祸总逃出来的灾民。他们和外界是隔离的。” 汤昭以前听隋大哥讲过,阴祸乡在百姓中是绝对的禁忌。当时他不懂,以为被阴气污染的人是祸水猛兽,或者传染病人,靠近了有灾祸。后来进过了魔窟,才知道大多是讹传。那些头发变色的,多半是受了阴气刺激,觉醒了一些灵感,头发变色也只是阴气沉积,并无危害,不会传染给他人,哪至于隔离呢? 刑极解释道:“世人多愚昧,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他们长得不一样,就有流言编造,越传越是离谱。何况这些阴祸乡的村民背井离乡而来,是外乡人,又占了他们的土地,有利害冲突更受排挤。本地的官府呢,如果向着外乡人吃力不讨好,就顺水推舟,把难民圈了起来。” 汤昭道:“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刑极道:“他们有田地,可以自给自足。也有集市定期跟外界交易。但本地人不爱和他们做生意,贱买贵卖,各种欺负他们。所以集市即使不关闭,也渐渐沦为黑市了。” 汤昭道:“那他们就一辈子呆在圈里吗?这牌子都旧了,想必好几年了,他们就没有解封的日子吗?” 刑极轻声道:“谁来解封?何必解封?不解封又怎么样?” 汤昭张了张嘴,突然看到栅栏里有孩子探头看着他,下意识的挥了挥手,那孩子忽的一声,转头就跑,一头扎进远处黑乎乎的村子里。 从外面看来,村子里一片死寂。 刑极招呼汤昭离开,道:“别多看了。隔得久了,他们也不想见我们了。如果你贸然进去,甚至靠得太近,他们会攻击你的。” 两人走了一阵,汤昭道:“我们进不进去无妨,但人贩子会进去啊。” 刑极叹道:“是啊,这是幸全村的一大毒瘤。那些诞生了灵感的孩子头发会变色,实在太好认。按理说此事应该有人管。但好像谁也不管,君侯治下也不能免。寻常百姓遇到拐子还会报官,他们是不会报官的。至于他们对人牙子是什么态度,是憎恨还是……合作,我们也不知道。” 汤昭匪夷所思道:“他们都是乡里乡亲,又共患难,人牙子抓走的都是他们的儿女,不团结起来打死还罢了,怎么还能合作呢?” 刑极没多解释,只道:“像这种极端封闭的地方,常常有自己一套规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看了看板着脸的汤昭,道:“这种事不在检地司的职责之内。但以你个人的名义,你要是遇到了,看不惯,想出手就可以出手。” 汤昭点头,他渐渐有了自保之力,也有了“侠以武犯禁”的能力。 两人渐渐远离了那道高高的栅栏,刑极想起一事,道:“我听说君侯打算尝试着去幸全村征兵。尤其是有了灵感的孩子,可以去军中服役,待遇与寻常士卒无异,再慢慢给晋升机会。不知能不能打通他们的闭环。如果可以,我检地司也可以进去招募新血。” 汤昭道:“这样很好啊。很多阴祸乡幸存的孩子的命是检地司救得,他们再加入检地司,成长起来再救护其他人,善有善报,生生不息,这不是佳话吗?” 刑极摸索着下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错!那我可得进言,阴祸乡的出色子弟,应该优先加入我们检地司才对。”他回头看向村庄,道,“走吧。只要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汤昭跟着回头,只见黄昏中,幸全村上空升起了几道袅袅炊烟。 那证明里面的人还在生活着。 两人继续上路,一路上走路、坐车、骑马、坐船,不住地换乘。除了见识各色人情,若遇风景名胜也要游玩一番,一点儿也不着急。 除了刑极的安排,汤昭到一个地方也要打听是否有隋家班来过,但始终没有音讯,后来他也知道大概是不顺路了。毕竟隋家班虽然跑江湖,但不是一天换一个地方。每到一处城镇都要连卖个十天半月的艺,赚足了盘缠再上路。一个多月应当走不了几站。既然连续几次没有打听到,再往前也不会有。 他心中怅然,他这番远行一走几百里,分别之后又不知何日再见了。 汤昭安慰自己,可能是缘分不到。他现在只是稍有自保之力,其实一文不名,更马上要远行,就算再见他们也只能匆匆一见再度分开,连经济上也难以帮助。等来日自己学成,有了积累再见到他们,可帮他们安家置业,不再受江湖颠簸之苦。 只不知道卫长乐有没有找到他弟弟妹妹? 又行一程,刑极似乎也累了,改变了频繁更换路线的方式,重新买了两匹骏马,沿官道而行。路上再谈论也不再说民生世情,而是改谈武林形势、江湖规矩、高手逸事,那是可以高谈阔论,吹牛不打草稿的话题,最适合刑极,只听得汤昭一愣一愣的。 顺便他又教了汤昭一些武功。这还是汤昭第一次正经跟着刑极习武。 若论教学,刑极的耐心介于关雷和司立玉之间,性格跳脱处与平江秋方向不同、各擅胜场,高谈阔论、阴阳怪气则似陈总,见识渊博应该是数一数二的,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的老师。 路上,刑极终于教了汤昭一套成套的《流火追星剑》,这是检地司的拿得出手的剑法,这一次回去他给汤昭办过手续,领了一个训导营毕业学员的牌子,算他已经略过了三年训练期,直接进入实习期,授从九品散员职衔,正式入了检地司的门。确认了是自己人,传授武功便少了许多顾忌,很多司里内授的剑招也可以教。 刑极已经大概知道汤昭的灵感方向,又知道他悟性强,因此选了与他灵感相合比较精妙的成套剑招,一共七七四十九招,一路上足够学完。 除了这套剑招,刑极又给了他另一本剑招让他自己看,乃是《灵蜈剑法》,以灵动扭曲见长。 一看这名字,汤昭就知道是老相识了,心想:虫子啊虫子,我还差几个就五毒俱全了? 这一日,两人进了正阳郡。 一进郡界,汤昭只觉得气温陡然升高,虽然十一月的天气,竟然冒出汗来,那正午的太阳又大又亮,晒得人浑身焦躁,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汤昭虽然学了内功,还没到不畏寒暑的程度,将棉衣脱了塞进罐子,道:“这天气有点邪门啊。” 刑极一直穿着单衣便装,只进百姓家时为了不显得奇怪罩一件外袍,此时依旧轻装,在北风不觉得冷,在骄阳下也不觉得热,道:“因为这里有云州最大的魔窟——九昧离火狱,这是公开的魔狱,咱们可以进去逛逛。” 106 乌鸦 正午的太阳照在巍峨的城墙上,深红色的城砖仿佛要燃烧起来。 汤昭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城墙,红色的巨城墙高百丈,通天压地,势冲云霄,远远看去就像一簇盛放的烈焰红莲。 目光越过城墙,就能看到一座黑红色的山峰,峰顶仿佛刀削一般平坦,不住冒着滚滚烟气,那烟柱笔直的往上升,似要升到三十三天以上去。 那是一座火山,也是云州威名赫赫的魔窟——南明离火狱。 “这座魔窟可是有年头了,据说前朝就有了。你该知道,刚刚降临的魔窟和尘世有一层隔膜,这个时候关闭通道,才能永远清除魔窟。错过了时间点,魔窟和世界融合,那就如一块疥疮,永远留在世界上。如果里面还有天魔,那就是凶狱,必须要重重封印,及时征讨,不然魔窟还会扩张。如果没有天魔,那就是死狱,相对简单,如这样圈起来,不许百姓靠近就是了。” 虽说不许靠近,但汤昭分明看到通往魔窟的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大多人穿着劲装,气宇轩昂,像是武林中人。 “魔窟不长庄稼,但不是无利可图。因为阴气笼罩,环境变异,产出不少神奇材料。可以借助其功效修炼,也可以卖给剑师——寻常的卖去做术器,珍惜的甚至能用来铸剑,可谓价值连城。里面还有凶兽,凶兽血肉可以食用,皮骨也可以卖钱。因此本地虽然没有百姓,要淘宝的江湖人却有不少。” “而修炼玄功的散人也会以魔窟火气、阴气为引,磨炼罡气,炼成‘天罡’,更进一步成为武尊者。你看这些人平平无奇,说不定就藏着武林中的绝顶高手。” 又行几步,路边出现了一个个摊位,都是简陋的地摊,吆喝声此起彼伏: “寒叶、寒叶,上品寒叶,一百两一枚,带在身上清凉解暑!” “甘露珠,价值连城甘露珠,带着跳岩浆毫发无伤!” “收凶兽肉,童叟无欺统一价!” “冰水冰水,十两一桶。到里头一百两都买不到啊!” 什么鬼…… 卖降温避暑的宝贝也罢了,冰水也要十两一桶,这不是抢钱吗? 还别说,卖冰水的生意很好,那些武林好汉扔过一锭银子,提起冰桶就走,还有的即刻就往头上浇,水花四溅。看着满头是汗的汤昭都是一激灵。 十两银子,就这么一瓢就没了。武林中人还真是不把钱当钱。 刑极随意问道:“有什么想买的?” 汤昭摇头,刑极道:“既然来了,肯定要买点特产。这些降温的东西都是些次品,出来时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好东西。” 越靠近城墙,那股酷热越是难以忍受,汤昭运气浅浅的内力护体,还忍不住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紧接着又觉得暴晒,不得不又放下。 刑极丝毫不受影响,连一滴汗都不出,反笑道:“你看,练不好功夫,哪里都去不了。区区水型魔窟,你就受不了,那些土型、空型更诡异莫测,没有罡气连碰也不能碰。一会儿只在周边走走吧。真正核心的地方以后再来。” 汤昭擦了擦汗,眼见城门在望,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们是怎么分魔窟的类型的?怎么天上下水是土型魔窟,这火焰山一样的地方却是水型魔窟?” 刑极道:“水型、火型不是指魔窟里有什么,不然魔窟变幻莫测,分一百种都不够。这指的是域外来的魔窟对咱们世界的干涉程度。” “……” “不懂是吧,这玩意是擎天寺制定的。很难弄懂,很多老检地司都会判断错。简单地说,从域外直接降临实物的是土型魔窟。只有阴气,完全看不出来,只能影响人精神的是风型魔窟。” “???” 刑极叹了口气,道:“简单地说,你看那座火山。比如说,魔窟最终是一座火山,它是怎么形成的呢?” “如果说是风型魔窟,那这里不存在火山,而是我们被阴气干扰,好像看到了一座火山。所有人都看见了火山,火山里会爬出真实的天魔,但火山本身是不存在的。” “如果是火型魔窟,这里本来就有一座普通的平顶山。突然阴气降临,山体喷发,变成了火山。” “如果是水型魔窟,这里是平地,突然阴气降临,平地隆起,顷刻间一座高山拔地而起,继而喷发,生生造出火山。” “如果是土型魔窟,就如你经历过的,天下会直接掉下一座火山来。” “空型魔窟最特殊,这里会出现一个空间裂口,你被卷进去,发现那边是域外异空间,空间里有一座火山。” “怎么样,你懂了没有?” “……”汤昭吃力的理解道,“所以这是一个从精神到物质、从虚假到真实的递进过程?几个阶段是空间错位、幻影、质变、形变和造物?” 刑极沉默了一下,道:“你等等,你把这几个词再说一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很精确,我记一下。” “……” 勉强理解了魔窟分类的概念,汤昭跟着刑极,排队进入这大地凭空造出来的火山魔窟。 城门口有人排长队,经过检验一个个进门。门口悬着两张长长的榜单,左边写“云州忠义榜”,右边是“离火群英榜”。大门口立着两只独脚鹤形石雕,却无人看守。 独脚鹤……是毕方吗? 刑极道:“魔窟是赚功勋的好地方。随便杀几只浪荡凶兽,出来就是义士。云州忠义榜是九州忠义榜的分榜,挣了功勋直接可以去本地大侠那里兑榜。离火群英榜转为离火狱所设,每年一换,排前面的会有些优惠奖励,但是不多,主要是一个荣耀。” 汤昭提起兴趣,道:“我也能当义士吗?” 刑极道:“咱们是官家人,吃的是皇粮,除魔是分内事,不算功勋。” 汤昭很是失望,他还想要那个义士牌牌呢。 队伍越缩越短,汤昭这才看清,队伍最前的人会把一锭银子放在毕方嘴里,那石头毕方居然能咽下去然后闭嘴,等下一个人来又张嘴。 这石雕是术器吗? 吃银子……这是哪门子毕方,这是貔貅吧? 管理魔窟的人居然不验身份,只管收钱,这还真是“开放”啊。 哑哑—— 一阵聒噪的声音传来,头顶有大群乌鸦飞过,黑黝黝漫天蔽日。地下江湖中人最讲究吉祥口彩,听得乌鸦叫都不由皱眉。 群鸦飞过,有几只脱离大群,停在城墙上,脚抓着城砖,身体保持与城墙垂直,姿态极为怪异。用猩红的眼睛扫视排队的人。汤昭只觉得那几双眼睛仿佛在盯着自己,不由心中发毛。 终于轮到刑极,他交了两锭银子,一手推开石门,道:“石门一千斤,推不动的不能进门。这也是个筛选,不让不自量力的蠢货进去。” 汤昭自己也试着推了推,在使用内力和蚁力劲的情况下,石门勉强能推着不往回弹,但往前推就吃力了,看来自己的推力也就是千斤上下,这扇石门和关老师让他练功的石头差不多沉重。 那也并不多,江湖上任何一个侠客都能做到,甚至没练内功的壮士也不乏远胜过他的。 汤昭才练了一个月武功,虽然消耗不少资源,但毕竟时间紧迫,比不上人家经年累月的功夫也寻常。但汤昭可是之前升起太阳、让蛟龙化为灰烟的剑使,那时有剑在手,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果然体验了呼风唤雨的力量,再回归自己是肉体凡胎的现实,会有好大的落差。 进了城门,入门处一片暗红。 遍地都是红色的石头,暗红带灰,别无杂色,更别说生机了。乱石好像被犁过一遍,翻倒破碎,大石头都被剖开,地上坑坑洼洼,都是一个个坑洞。 刑极道:“这外围一圈都给人翻了好几百年了,可说是挖地三尺。别说材料,草根都给人挖光了。谁也别打算找到一点儿值钱的东西。” 两人沿着外围走,刑极随意指点他一些魔窟景物,走了大半日,果然是没找到任何材料。 刑极本意也不在此,就是指点汤昭如何探索这类魔窟罢了。两人胡乱走了半日,找了一处平坦地方,刑极叫汤昭在此修炼剑招。 这魔窟火气最旺,很适合连流火追星剑,尤其能找到那种心中火焚、剑如火烧的意境。汤昭练了半日,只练得大汗淋漓,恨不得也拿一桶冰水往脑袋上浇。 刑极给他一杯盐茶水,汤昭饮了一气,就听得头顶乌鸦哗啦啦飞过。 再次见到乌鸦群,汤昭心中一动,浮现出一些回忆来。 刑极笑道:“是不是眼熟?这魔窟里本来没有乌鸦,但是有了那个家伙,就有了——”突然一转身,把背后袭来的一只乌鸦抓在手中,道: “死亡与阴影同在,聒噪与丧气齐飞的——” “桀鸦。” 最后两个字,竟出自乌鸦之口。 汤昭一怔,刑极恍若无事,接着道:“离火狱总镇毕方剑麾下,四大镇狱使之桀鸦镇狱使。” 乌鸦呱呱呱的叫了几声,似乎在笑,但声音嘶哑,听得人浑身不适。 它的目光转向刑极,道:“你进步了?” 刑极笑道:“寸进,寸进。” 乌鸦拍翅道:“去你娘的,这是寸进?你再进步大点,怕不劈了你的叉。” 它的口气很轻松,倘若声音再好听些,那还真是像在说笑话。 刑极哈哈一笑,尽显得意。 汤昭松了口气,明白原来两人关系竟不错。 乌鸦转头瞥了一眼汤昭,道:“你儿子?有这么大的儿子,你的福气忒好了。” 汤昭才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既提到自己,虽然对面是乌鸦,也客气行礼,刑极道:“是我侄儿汤昭,你叫叔叔。” 乌鸦道:“滚蛋——你们检地司的后生?” 汤昭方知原来镇狱使不是检地司的官。 刑极也不隐瞒,道:“半个,送去琢玉山庄培养,出来就是铸剑师,将来是你的活祖宗。” 乌鸦冷笑道:“我哪有你那么多亲戚长辈?”对汤昭道:“你跟着刑极是学不到好的,但去琢玉山庄还不错。出来后找我,叔叔送你几样好东西。”又转头对刑极道,“你知道怎么找我。”说罢扇翅飞起,去追大鸦群去了。 远远地,只见鸦群在一处上空盘旋,仿佛在空中压了一层乌云。 刑极远眺鸦群,道:“那地方有死人。乌鸦是报丧的鸟。” 转过头,他笑道:“不过他这个人还可以,挺讲义气。你还记得当时你们被罔两围困,我就借他的术器化作群鸦来救你们。这小子的剑术很好用,去哪里都方便。就是太扣扣索索,从不肯把自家术器送人。我之前软磨硬泡才弄了几个,现在都用完了。回头再要几个去。” 他不说后面的才好,说了汤昭心头越发笼罩了一层阴云,终于道:“其实那次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乌鸦。第一次是在一个人贩子那里。” 刑极脱口道:“那不可能。” 汤昭认真道:“或许剑术有相似,但我真的在人贩子那里见过大群乌鸦。”说着将自己在荒村里见到鲍人行放出群鸦,自己靠刑极赠送的术器脱困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道:“我分辨不出是不是桀鸦。但那天人贩子手上的术器有裂痕,是元术器。” 元术器,不是符式术器,而是直接用剑术劈成的术器,难以持久保存,会很快消失。刑极那天送汤昭的长命锁也是元术器。 元术器,必须是剑客亲手制造的。 刑极怔怔的听着,默然良久,用手扶住额头,道:“你……去练剑吧。” 两人在魔窟里练了两天剑,汤昭自觉一套剑招已自入门,这一趟没有白来。刑极带他绕了好大一个圈,从另一个出口出去。 出口之外,竟是一条繁华街道,两边是商铺,从官营到各大商号,各种材料、器物应有尽有。两人在店铺里闲逛,刑极大把撒钱,汤昭看上的要买,没看上的也要买。反正汤昭带有罐子,多少都放得下。汤昭觉得太多,连连推辞,刑极道:“就这一次。进了琢玉山庄我可不会补贴你,你又没个后盾,最多领个散员饷银,一个月三两银子够干什么?趁现在多呆带点干粮备饥荒吧。” 汤昭本来不好意思花这么多钱,想说算借他的,但仔细想想,自己都叫他刑总了,何必如此见外?倘若自己跟陈总出去买东西,也说是借的,岂不可笑?等自己成了铸剑师,又开了大集团公司,可以给刑极多多分红嘛。便收下礼物。 如此购买一番,两人又重新启程上路。 自始至终,刑极再没提过桀鸦。 只在路至一处分岔时,刑极回了一下头,看向远处火山口升起的通天黑烟,无声一叹,扬鞭策马,头也不回的向东而去。 107 玉海号 冬至交九,北风如刀,飞雪如箭。 这一日凌晨,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雪,到了上午,天还混混沌沌的,似明非明,雪却越下越大,指头大的雪片狂飞乱舞,打着百草折地,万物生灵抬不起头来。 东山郡北,九皋山前,已到了边荒之地。 朝廷的官道修至山南及春城,再往北就没有官道了,只有泥泞的土路。供零星出山的山民和入山的行商往来。 在山口一条土路旁,有一座客栈。 在这山野之地,这客栈规模可不小,前面两层楼五间门脸,酒饭俱全,后面两套院子,一套做客栈供行人落脚,另一套做货行,供来往商户就地卸货,买进卖出,做个中转。一个客栈便顶寻常一个小镇的行市。 能在山野之地维持这么大一座商号,这东家自然不同寻常,客栈上明晃晃的挂着“玉海号”三个金字,很有气派,但招牌陈旧,字迹也不复往日的灿烂金色,显然这买卖也算不得兴旺,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大雪中,路上行来两匹马,马上乘客一高一矮,头戴斗笠,身披披风,全身裹在风雪里,马蹄踏碎雪泥,步步艰难。 眼见客栈在望,那高个子道:“今日至此休息一下吧,这个天气没法上山。” 矮个子答应一声,声音稚嫩,还是童音。 两人在客栈前翻身下马,客栈有个伙计老头迎出门来,颤悠悠牵过马,道:“客爷里面请,里面有雅座。” 两人掀开棉布门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斗笠上的积雪遇热融化,化为水珠沿着边缘流淌下来。 客店大堂也有伙计,却是个中年妇人,衣裳虽是粗布的,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看起来干净利索,上前为两人摘下斗笠,卸下披风,笑道:“客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脱下披风,两人露出相貌,高个子是个英武青年,矮个子真是个小孩儿,也就是十二三岁模样,唇红齿白,斯斯文文,有几分书卷气。 那青年道:“先拿点热黄酒和姜汤,再下面条。本地的山货野味,有新鲜的就上。看情况再说晚上住不住。阿昭,还有什么想吃的?” 那少年摇头道:“没什么,不要姜汤了,太辣。我也来点酒。” 那青年呵呵道:“不要姜汤,来点儿果子茶。” 那老妇一一应是,将两人带到楼梯,道:“两位,楼上有雅座。” 两人正要上楼,突然背后有人道:“两位,是从合阳来的吗?” 那少年一愣,虽然没出声,脸上已经带出来:“你怎么知道?” 那青年混不在意道:“伙计,你们店里常驻有算命先生?来人就给算一命,这个服务很周到。” 说话的是坐在前台的一个中年人,本围着皮裘大衣,眯着眼睛烤火,这时站起身来,恭敬道:“小人是店里的掌柜,姓柳。恕我冒昧,二位请上天字号雅间,酒菜一会儿就到。” 少年还有些茫然,那青年已经转身上楼。 楼上一排雅间,装潢虽旧,倒也气派,只是人气寥寥,只有临窗一间坐了人,关着门也不知什么来路。老妇将他们引进最里面的天字号雅间,只见窗明几净,布设不俗,不像个山村野店,反而像是大城市里的高等酒楼。 等伙计沏了热茶关门退出,那少年有些懊恼道:“刑总,我是不是漏了底了?” 那青年,自然是刑极,笑道:“这是江湖上诈人的手段,很是平常,但不是说你知道就能防得住。这‘不动声色’四个字,便是老江湖也未必人人做得到,要不怎么有阴沟里翻船这句话呢。你心里有数,慢慢练早晚能练出来。这回没关系,柳掌柜不是恶意。” 不一会儿,伙计端上菜来,热酒果茶不必说,还有满满几大碗菜肴。有烤的獐腿、焖的鹿筋、熏的野兔猪蹄、炖的银耳猴头菇。炒货有松子、板栗,蜜饯有山枣、野葡萄。另有一锅飞龙榛蘑砂锅还咕嘟咕嘟冒热气。 汤昭暗自惊讶,就见伙计离开,那柳掌柜穿着整齐,走进屋里关上门,正色道:“二位,还记得黑蜘蛛山庄地牢否?” 汤昭“啊”了一声,想到了当初,他跟着假扮判官的刑极下地牢找平江秋,顺手从地牢中放出几人,其中这柳掌柜还是他亲手从刑架上放下来的。 刑极笑道:“柳掌柜别来无恙,不在合阳金山号,怎么到山里发财来了?” 柳奇光再无疑惑,当即道:“当日不及谢过两位恩公,今日无论如何请受小人一拜。”说罢躬身下拜。 汤昭起身不受,刑极受了一礼,让汤昭扶起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无需挂怀。柳掌柜请坐。” 汤昭将位置让给柳掌柜,柳奇光连连推让,坐了下手,为刑极倒酒。 三人不再客气,开席吃喝,这些山货虽非名贵极品,可胜在新鲜。靠山吃山,在外面花多少钱可也找不到这正宗的一口。 吃了一会儿,柳奇光才道:“叫恩公见笑了。柳某出得地牢,本拟回归本号,却是物是人非。合阳金山号有了新掌柜,且把我用熟的心腹都打发了。虽然后来那掌柜意外横死,可总舵宁可派新人也不用我。几番推诿,把我打发到东山郡边缘之地来了。”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地方确实不如金山号堂皇。我听说金玉堂里收货为主的叫玉海号,卖货为主的叫金山号,这里的买卖是收九皋山的山货了?” 柳奇光道:“是啊,这地方……没什么好货可以收,一年四季少有人烟。不过想想,再差劲能差得过黑蜘蛛山庄的地牢吗?我年纪也不小,还受过伤,身体越发不济,山里空气清新,除了冬天冷点儿,景色还不错,就当是养老了。” 刑极笑道:“柳掌柜看开了就好了。其实山里不但空气好,又清闲,没什么血腥气,买卖也干净。柳掌柜自此做个和气生财的好财主,不沾那些腌臜事,就不枉了我们小汤放你出来的一片苦心了。” 柳掌柜肃容道:“这位小恩公在地牢里对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他并非敷衍,当初汤昭在那种情况下说到为了他当初有底线而救他之言,着实刻骨铭心,出来之后性情改变,不再不择手段,争权时自然处处被人打压,到后来着实灰心,隐退山林也有些顺水推舟了。 他叹道:“当时我想,大概一辈子见不到两位恩公了,难以报答,唯独小恩公送我两句金玉良言,我就守着两句好话,下半辈子不亏心,就算报恩了。没想到缘分奇妙,竟又见到二位。没有别言,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还有,这地方有些特产还算稀奇,二位离开时一定多带些。” 刑极赞道:“说得好。别说能做到,就是能这样想,汤昭救你没救错,这是他的功德到了。阿昭,以后你在山上,可以照顾柳掌柜的生意。” 汤昭道:“当然,掌柜家东西那么好吃,我怎么不来?” 他是真觉得柳掌柜不错,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面,就算以前,至少还有个不做人口买卖的底线。这底线说低不低,还是有切肤之痛才放弃的。 可是世上人受过苦难之后能推己及人已经算不错,那白发人自己当过剑奴,一朝得势还要制造剑奴呢,柳奇光虽不是剑客,但比白发人像个人。 柳奇光奇道:“小恩公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地方吗?” 刑极道:“柳掌柜久在山下,不会不知吧?” 柳奇光小心翼翼道:“莫不是……玉……” 刑极微微点头,柳奇光心跳过速。 江湖上最强大的是剑客,最富有的是铸剑师。所有的商号都梦想和铸剑师势力拉上关系,金玉堂在鸟不生蛋的地方开这么大的买卖,本意就是看看能不能和传说中的琢玉山庄拉上关系。 但是琢玉山庄和所有剑师势力一样,清高神秘,在山上都只是传说,等闲人最多听过名字,根本不知道在哪儿。金玉堂俗世商贾,如何能接触得到?一来二去熄了心思,就不大用心经营了。 然而今天柳奇光却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倘若把握住,岂不又能大展身手,重回巅峰? 一瞬间,他的雄心壮志噌的一声燃烧起来。 但紧接着,他突然又觉得一阵乏味:自己前半生为金山号当牛做马,赚尽了黑钱,如今得到什么下场了?既然逃出那烂泥塘,不好好颐养天年,还要回去钻臭水沟? 大展宏图?展个屁。 想到这里,他一阵轻松,悄声道:“我知道了,小恩公要做符剑师?那好极了,我觉得符剑师比剑客强。符剑师又尊贵又体面又安全,哪像剑客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横死。” 刑极:…… 刚刚刑极是故意透露消息的,倒要看看这柳掌柜心思如何?无论怎样,他都可以轻松处置。 看来现在还可以,除了当面说他坏话,没什么大毛病。 至于以后会不会变,由汤昭处理,孩子总要长大嘛。 汤昭此时也在想,这柳掌柜对金玉堂有厌倦之心,会不会想跳槽? 自己的集团公司,是不是也该起步了? 正想着,柳掌柜突然恍然,道:“该不会,隔壁那几个也是去琢玉山庄的吧?” 108 同窗 “我说呢,我这偏僻小店怎么来了好几拨贵客?昨天晚上,有个女客带了个孩子,独自宿在后院,今天早上也不启程,我还以为她是要避风雪。今天早上又来了几位贵客,一群护卫保护了一对少爷小姐前来。他们也是一来就在隔壁一间雅座坐着看雪,看了一上午了。我还想好好招待,结果人家饭也不吃,酒也不喝。只吃自己带的东西,两个小孩儿端着架子板着脸,我懒得伺候,就到楼下躲懒去了。” 他提到不吃饭、不喝酒,只吃自己带的东西,汤昭立刻想起了裴守静,想来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差不多的脾性。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里确实是琢玉山庄的一处通路。山上没有别的门派,可能是送孩子上山的。阿昭,要不要去见见你的同窗?” 汤昭还没说话,柳奇光摆手道:“依我说,现在还是别去。他们两个身边跟着五六个护卫,把我们跟防贼一样防着。大恩公虽然是高手,但何必跟这些人撕扯?那两个小孩也不好亲近,一看就是当少爷小姐当惯了,还不会说人话呢。” 刑极笑问汤昭,道:“要不要去?碰钉子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倘若这是别的长辈吩咐,汤昭或许会觉得另有深意,对自己有所裨益,但是刑极说的,汤昭觉得就是纯坑他,呵呵道:“你要去我就去。” 刑极道:“一起去呗。”当下起身,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柳奇光见状也只能拿着酒壶跟上。 几人刚出雅间,就见从底下走上两人。 这两位也是一高一矮,高个子是个中年美妇,蓝灰色衣裙,外罩石青色比甲,通体打扮甚是黯淡,更不着首饰头面。矮个是个女孩儿,比汤昭略矮一点儿,打扮得很活泼,头上垂髫,辫子上扎着鲜艳的绢花,身上穿着嫩黄色小裙子,脚下小皮靴,围着毛茸茸的围脖。 双方走了个对脸,互相对视一眼,都心中一动。 那美妇迟疑开口道:“你……你们是不是也是……” 刑极笑道:“夫人也是送孩子进学的?” 美妇神色放松,道:“是啊。小公子也是送去琢玉山庄的?” 刑极笑道:“正是。阿昭,和同学打个招呼。” 汤昭:…… 他觉得自己身为在魔窟里杀了几进几出的勇士,都吃上皇粮了,可算是自力更生,总不该退回学龄儿童的待遇吧。 刑极这哄小孩的口气,绝对是故意的。 但情势轰到这儿了,汤昭还是拱手道:“学生汤昭,见过夫人。同学你好。” 那小女孩儿笑嘻嘻道:“你好,汤昭。我叫花惜福。我十二岁了,你多大?” 汤昭道:“我也是十二。” 那女孩儿笑道:“啊,那太好了。咱们同年,我是年初生的,肯定比你大,你叫我花姐姐好了。” 汤昭神色别别扭扭,自从离家之后,他已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但在这小小的楼梯上,他又被一脚踹回了孩童世界。 刑极乐得眼睛里都是贼光,道:“啊,令嫒真是活拨可爱。我一直担心汤昭这孩子太老成了,不像个小孩子,最需要小朋友带着他一起玩。看来他和令嫒能玩到一起。”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玩在一起了的? 不管汤昭怎么别扭,那女孩儿确然是个自来熟,拉起汤昭就要下楼跑着玩。 那美妇忙叫住她,对刑极道:“妾身听说楼上有几个小福将来的同窗,想带她来认识一下,将来一起去琢玉山庄有个照应,难道就是您二位么?” 刑极摇头道:“我们才刚到,夫人听说的不是我们,应该是那个屋子里的人,我们也是听说才要去拜访一下,咱们是不谋而合了。” 柳奇光刚刚看着这一幕,也觉得有点错乱,上前道:“两位客官,里面的人是高门贵客,恐怕不好见。要不然……” 刑极接着道:“正是,咱们大人直接登门去见,素不相识,未免冒失。让两个孩子去问问,要是能见就见,不见也是小孩儿的事,咱们在后面看着,闹不大。” 那美妇颔首,道:“好,惜福你们俩去敲敲门,就说见见同学。” 那花惜福当真开朗,当下就上前敲门,汤昭只好跟上。 “扣扣——” 门开了一条缝,门中有人道:“谁?” 花惜福笑吟吟道:“我们也是去琢玉山庄学习的学生,听说里面的小哥哥、小姐姐也是去山庄的,咱们一起玩吧?” 门里有人嘀嘀咕咕,最后大门开了一半,有少女声音道:“请进来吧。” 进了雅间,只见偌大一张桌上只有两个人坐,其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八号人都神色肃穆的站在周围,一声咳嗽也不闻。正中间坐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另有一个十四五岁少女侧坐。 饶是花惜福性格大方,也没见过这阵势,小声道:“两位好呀。我是花惜福,他是汤昭。” 那少年也不吭声,双眼放空,好像在魂飞天外。倒是那少女点头致意,道:“你们好。我姓崔,这是郑少爷。” 汤昭看出少女的疏离,和裴守静被养在深闺里出来的矜持敏感不同,这少女的疏离是有几分傲慢的,她在看着他们,但眼里没有他们。那郑少爷不必说,目光飘忽,就没跟他们在一个世界里。 不是一路人,还是赶紧走吧。 社牛花惜福还想努力一把,笑道:“嗯,崔姐姐,郑哥哥。咱们能见面真好,以后好好相处,一起努力当符剑师吧。”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话那郑少爷突然眼眶泛红,落下两行泪来。 “符剑师……我不要当符剑师……”他喃喃道。 崔姑娘淡淡道:“三少,有外人在。” “我不要当符剑师!”那郑少爷突然跳起来,大声吼道:“我要当剑客!凭什么!凭什么郑冠就能当剑客,我只能被赶出来当符剑师?我哪里比他差?就因为一时测试不如他,就把我流放到鸟不拉屎的深山……” 崔姑娘冷静的道:“别再说了。” “这都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看不上我,看不上我娘,找了个借口,把我当垃圾一样扔出来!他们都说我是失败者,我爹爹的眼睛里只有郑冠,从来没有我……” “不要再说了……” “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去什么劳什子琢玉山庄,我要杀回去,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瞎了眼——” “啪——” 一个茶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溅到花惜福脚下,她往后跳了跳。 “郑绶,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那少女高声叫道,声音发尖,刺人耳膜。 那少年被吼得愣了,结结巴巴道:“你吼我?你身为我妻子,你竟然吼我?” 汤昭愣了,他一直以为两人是姐弟,或者世交同伴,最多是青梅竹马,没想到竟然是夫妻?这才多大,十四岁有了吗? 那少女冷笑道:“是啊,我是你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吗?因为我失败了!” “只有比不过别人的女儿才会年纪轻轻嫁出去,真正的天才都是留在家里成为剑客的!我彻头彻尾败给了我妹妹,被塞给了你。在你成为失败者被赶到琢玉山庄,我已经是失败者两年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像你一样天天哭天抹泪,大吼大叫吗?因为我知道道理:没有人爱听失败者的嚎啕!已经失败了,自己不给自己体面,没有人会给你体面的!” “所以我劝你给自己留点脸了。尤其是到了琢玉山庄,不要把自己是失败者的事嚷嚷得世人皆知,更不要让人知道,我跟着你这家伙,连续失败了两次!” 她大喊之后,仿佛用尽了力气一样坐下。郑绶如遭雷击,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唯独眼里的两行泪不住地流淌。 汤昭近在咫尺,只觉得脚趾扣地,只想着怎么不动声色的退出去。 那少女吼叫一番,心中有些后悔。正如郑绶会吃惊她这次态度如此蛮横,平日她可不这样。她嫁人之后一直把失败的苦水咽在肚子里,举止恍若无事,今日竟然破防了。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 这怎么行呢?怎么把这么丑陋的一面暴露了?她扫了一眼对面两个孩子:他们要是没看到就好了。 这时,一个老头低头道:“少奶奶,要杀了他们吗?” 少女眼睛睁大,欲言又止。 那老头继续道:“您刚刚说的话,泄露出去不太好。” 少女念头电转,道:“外头还有人……” “也都杀了。” “这……” “一会儿琢玉山庄的使者就来接了,如果让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少爷前途不利。” “杀了他们。”少女还没咬定,郑绶搓着鼻子喃喃道,“都杀了。对我不利的人都杀了!” “遵命!” “噌——” 拔剑的声音。 是汤昭拔的剑。 法器上火光缠绕,少年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持剑而立,看起来跟之前迥然不同。 经过魔窟的历练,他看起来没有变化,终究是改变了很多。 109 接引 门虚掩着,走廊中,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杀了”这几个字,中年美妇陡然双眼一睁,袖子微振。 刑极浑不在意地笑道:“夫人莫急,汤昭能够应付。” -- 随着汤昭拔剑,屋中几个站立的男女同时拔出兵刃。 “嚓——” 五把雪刃出鞘,只有一个声音。 从酒席至刀光剑影,只需要一瞬间。 汤昭扫了一眼自己的对手,心中已经有数。 除了两个少爷小姐没动,老管家也不动,剩下六个人全部出手,有两个人持剑,两人持刀,一人拿鞭,一人持判官笔。 如今剑客崇高,敢持剑的人,默认起码是重剑士,寻常武者纵然会用剑招也不会拿剑对敌,那是僭越。 对手有两个重剑士,手中都是术器,没有法器。 法器足以当县城土豪的底蕴,平时秘不示人,关键时刻也只会交给嫡系血脉的重剑士。郑家应该是更大家族,家底当然更丰厚,但也不会给一个失败的第三子的护卫随意配法器。 如果有,也在最重要的人身上。 比如那个刚刚出坏主意,现在还袖手观战的老头。 那么…… 霎时间汤昭已经制定了策略——以寡敌众,须全力出手,速战速决! “动手!” 两个重剑士一左一右,从两侧同时出剑,刺向汤昭。他们显然配合已久,出剑时机、方向如榫卯契合,严丝合缝。另两个使刀的在后面跟着,补齐了两人之间的空隙。显然这些护卫训练有素,而且如临大敌。 正如汤昭立刻拔剑,这几人身经百战,瞬间做出判断,眼前的小子不好对付,当用全力。 唯有一个用判官笔的在旁边掠阵,目光却盯着汤昭身后的花惜福。现在汤昭把花惜福身形挡住,没有进攻路线,但只要一动手,他身体自然会移动,那时花惜福全身都是破绽。 所以,汤昭不能见招拆招的动手,他也不可能和这些经验丰富的剑士拼武功。 剑术—— “闪光弹!” 火焰陡然变色,爆发出了极刺眼的白光! 整个房间淹没在光中。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瞎了,眼前只有雪白,除了汤昭。 因为只有汤昭有眼镜。 这是汤昭模仿故事里的太阳拳开发的剑术,不能算正经剑术,只是操纵火焰变色而已,他自己试了好久,试成了最瞎眼的颜色。而且比起原版,这个闪光是持续的,他不取消,所有人都看不见东西。 在光芒中,汤昭坚定的跃起,踩着身前的剑刃,向前冲去。 一步、两步—— 流火追星! 流火追星本就是冲锋的剑法,踩踏流火,追逐落星,汤昭在离火狱中苦练,就为了这几步。 转瞬之间,已经到了郑绶的身前,向他抓去。 就在此时,风声响起。 危险—— 旁边有危险袭来,汤昭手中剑由竖变横,火焰由白转红,化为锋利的火刃,向危险处横扫—— 铛! 仿佛金铁交鸣,汤昭只觉得手臂发麻,死死握住法器。他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剑砍在那管家老头拍过来的手掌上,火焰裹住了他的胳膊,但他毫发未损。 罡气! 这是武者修炼玄功之后,得到的可能和剑术正面抗衡的力量。 老头的罡气造诣奇高,汤昭的剑没附加剑术,竟砍不动他,甚至落于下风,但他目的已经达到。 火焰挡住了老头,汤昭抓住了郑绶。 郑绶身为大家族弟子,当然有武功在身,但他被闪光弹闪瞎了眼,反应不及,且应变能力不行,满身力道没使出来,一下子被正面冲来的汤昭卡住了脖子。 只是刚刚那一下变起仓促,汤昭不自觉加了力,变抓为推,按着郑绶的脑袋把他往后推。 后面是窗户。 卡啦—— 窗纸破碎,郑绶的脑袋从窗户穿出,脖子套在窗棂上。汤昭忙将他拉回,带起无数纸屑木碎,按在墙上。 “都别动!” 刚刚从闪光中缓过来的众人仿佛都被点了穴道,连近在咫尺的老管家都定住了身形,只叫道:“快放开少爷!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 喘了口气,汤昭对郑绶道:“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 郑绶满头窗纸碎屑,脸色苍白,还带着窗棂破碎的擦伤,但他强自镇定,显然基本的素养还在,道:“你别冲动,别做牵连亲友的傻事!你可知道阳州郑氏?” 汤昭冷冷道:“我本草芥,三步之外的事毫无意义。” 那崔姓少女见丈夫被挟持,先是惊慌失措,紧接着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阵快意,连忙用手掩面,以免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紧接着,她惊呼道: 谷矆 “啊!窗户外面!” 汤昭背对窗户,生恐她诈自己,拼命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分神,但紧接着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震惊。包括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花惜福。 噼里啪啦—— 耳边传来细小的刺耳声音,那是…… 雷电摩擦的声音? 汤昭也忍不住循声从郑绶脑袋敲出来的大洞处往外看去。 窗外,空中浮着一人。 第一眼,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外貌,只看到他背后两个巨大的翅膀。 那不是一对相同的翅膀,一白一蓝,白色好像轻柔的山巅云,蓝色则明亮凌厉,闪着丝丝电光。 翅膀中间,是个年轻人,最多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是锋利的英俊,神色是骄横的傲慢。 他漂浮着,踩踏着虚空,漫声道:“哦,好热闹。” 几乎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糟了,是琢玉山庄来人?! 这个时机,对所有人都够糟糕。连汤昭都有些担忧,怕来人不知缘由,认定自己欺人。 那就只有…… 不等汤昭说话,就听年轻人声音陡然提高,道:“我刚刚听说,有人看不上琢玉山庄来着?” 汤昭心中微松,郑绶和那少女陡然心慌,那老管家脸色也变得更难看。 他来得好早!已经把戏看全了吗? 但现在才登场…… “我还听说,有人自比垃圾。” 他冷笑着,目光扫过全场,道:“垃圾自有垃圾的去处。城里有阴沟,村里有猪圈,还有山林土坑。随意你去哪里埋了,烧了,沤了,但我琢玉山庄,不是垃圾堆。” 那崔姓少女反应过来,强笑道:“这位师兄——” 话音未落,那少年手中握住一团清风,往窗户上按了下去。 轰—— 破破烂烂的窗棂、窗格、窗纸被狂风吹得飞了出去,窗口大开。 他一只脚踏在窗沿上,指着汤昭和花惜福道:“你们两个过来。” 汤昭和花惜福对视一眼,放开郑绶,赶了过去。其余侍卫还有白刃在手,竟然不敢动弹。 来到窗边,那羽翼少年露出笑意,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道:“我是琢玉山庄的接引使者,抓住我的手,带你们去琢玉山庄。” 花惜福又惊又喜,伸手抓住他的手。 汤昭心头却闪过一丝疑惑:行程是这样安排的吗? 不是说和刑极一起上山去吗,现在又要他自己先上去? 刑极怎么办? 不过他确实要去琢玉山庄,刑极也没跟他说到了此地之后的流程,莫非本来就是两人分开走,他由山庄弟子接引? 可能吧?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 迟疑间,他抓住了另一只手,紧接着一股大力一拽,把他从窗口拽出。 翅膀一展,少年向空中飞去。 屋中,那少女霍然反应过来,叫道:“咱们也抱上去!” 郑绶呆了一下,少女叫道:“蠢材,你还有立足之地吗?”不等他反应过来,从窗户跃了出去,凭空抓住了花惜福的腿。 这一声震得郑绶猛然醒悟,几个大步爬上窗台,向前猛跃。 然而他跃得已经有些晚了。他在家中当然学过武功,从小内外打熬,如今力量自然不弱,跳的也很远,但少年飞得极快,他这一跳,只碰到了一片羽毛,便后力不济,往下沉去。 眼见他要从高空跌落,一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抓住了他。 郑绶死里逃生,心差点跳出来,因为失重感到胃里一通翻腾,颤巍巍抬头,正看见另一张比自己更年少俊朗的脸。 顷刻之前,此人还抓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自己的性命,现在又是他伸手,救了自己。 为什么? 对方目光平静,缓缓道:“终究你年纪还小。” 什么意思?你的年纪不是更小吗? 郑绶被风吹得有些迷糊了。 展翅飞翔的少年微微侧头,哼了一声,放弃了几个翻腾将那两人摔下去的念头,翅膀一振,划出两道不同的残影,高飞而去。 -- “哎呀,这可真是意外啊。我还没上去呢,阿昭怎么自己跑了?”不说屋中剩下的人如何惊魂未定,走廊上的刑极也露出了吃惊和为难的神色。 虽然他表情吃惊,但语气一点儿也不紧张,只有看好戏的腔调。 那美妇叹气道:“还好赶上了,真是不省心,都到了这里还差点出了意外。要让孩子平安长大,可有多难?” 说罢,她的眼波掠过屋中人,道,“这些人刚刚无礼,险些伤了两个孩儿性命,先生不做点什么吗?” 刑极袖手转身,道:“没办法,公职在身,很难做职责以外的事。你请便吧,花容夫人。” 美妇微微挑眉,道:“啊,被认出来了。” 她微掠鬓发,笑容渐渐变幻,仿佛春华落尽,寒潮复生:“那我就不客气了。妾身最受不了,有人欺负孩子。” 110 各色的玉 风雷滚滚,飞过高山,越过大河,看满山积雪,长河冰封。 汤昭正坐在翅膀上,那少年虽然把两人用手拉出窗户,但显然不会一路拽着两人回山庄,不然太不稳定,手臂也受不了。 飞了一阵,接引少年将其中白色的翅膀让出一片,给几人坐下——郑绶他们挤在边缘坐了,那少年虽然冷笑,却也没赶他们下去。 汤昭本来以为那轻柔的白色是云,坐上去之后才知是风,柔和流动的空气缠绕在一起,轻飘飘,软绵绵,却很干燥。汤昭进过云,知道如果是云,免不了水汽,衣服都要打湿了。除了底下的风垫,还有一部分无形的风笼罩在翅膀,保护着他们不受冷风吹拂。 风行体验极好! 不过,汤昭怀疑翅膀的边缘处就没那么好了,郑绶他们两个坐着风翅的表情远不如花惜福惬意。 而另一边那雷光闪烁的蓝色翅膀,不用靠近就知道只能是雷。 风和雷的翅膀吗? 哪个故事里有这样的配置来着? 这两样应该是术器,但是和汤昭以往见过的术器不同,完全脱离了剑的痕迹,却依旧奇妙无比,像故事里的法宝。 飞过重重山脉,汤昭越发震撼。 这边的山和他印象中的山完全不同,那一重重高山峻岭,一座座悬崖绝壁,仿佛真的接通天际。山顶覆盖着厚厚积雪,比下雪的云还高,在大雪天依旧反射着太阳光,金蒙蒙宛如佛光。两山间的大河宽阔汹涌,激流冲着碎冰,发出咆哮声,如一条条白色蛟龙。 即使那少年奋力展翅,依然难以越过最高的几座山峰,只在半山间穿梭,迎面的云雾如同一张大网,穿过去,又包起来,又穿过去,又包起来。 这就是北国风光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壮哉山河之丽! 汤昭心神迷醉,突然想引吭高歌,终究看到了眼前的花惜福,不大好意思,仍不由低声道: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转过直插天际的高峰,气温突然转暖,虽然有风罩保护,汤昭也察觉到温暖的空气浸入肌肤。 脚下乃是一处山谷,地势不高,四面都是高山环绕,挡住了寒风。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绿色,主要是草甸的颜色,中间有一团白玉扇一样的大湖,湖水平滑如镜,仿佛凝滞,湖边生长着森林。 再往前,就是一团团稀薄的白雾,弥漫了大半个山谷,再看不见其他。 汤昭虽然第一次来,但已觉这白雾古怪,浓密且均匀得过分,似乎并非自然生成。 而薛夜语那幅画上神仙府邸一样的琢玉山庄,并不能一眼望见。莫不是藏在雾中? 少年从高空降下,双翼收起,拢在背后,落在湖水之畔。 湖边有一处房屋,周围堆着几块假山石,从其他角度看,只能看见一片石头,唯有从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青石当中的小屋,颇具别有洞天之巧思。 那少年到了门前,屋门开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迎出来,拱手道:“八师兄。” 那八师兄略一点头,道:“我带人回来了,你们安排吧。” 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笑道:“是,您辛苦了!听说外面下雪,还劳您奔波。这几个小弟子竟能得您亲自接引,简直是三生有幸。” 另一个矮个子取出簿子对照点看,突然疑惑道:“不是约定来三个吗?怎么来了四个?” 几人都愣了,汤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 那八师兄一愣,扫向四人,重点盯住了郑绶他们两个,道:“说,你们两个中间谁是混进来的?” 郑绶两人连声道:“不是,我们都是约定要来的,有接引令牌为证。”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面玉牌。 花惜福也跟着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三枚令牌都是青玉的,一模一样。 汤昭这时再无疑惑,就是他这里弄错了。他就说应该和刑极一起来的,看来他提前来,反而错过了真正的接引,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殊途同归嘛,刑极也可以自己来的。 这误会可以解释,只是被其余人看得有些尴尬,笑道:“应该是我这里弄错了。我其实不该现在来的,刚刚师兄向我伸手,我一时误会了。” 矮个子在旁边道:“那就是在你这里弄错了,好一个乌龙……” 那八师兄突然道:“谁弄错了?我吗?” 那矮个子一愣,旁边的瘦子不住给他打眼色,他一时混乱,张口结舌。 那八师兄道:“我……难道会接引不相干的人来吗?” 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均想:难道不是吗? 那八师兄拂袖道:“我本来是要接引三个人,但临时看上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认为他大有前途,把他接引到琢玉山庄来,不行吗?” 这话说得汤昭自己都迷糊了,难道真是他一眼相中了自己?可是他刚刚明明连三个四个都分不清来着? 矮个子道:“可是按照规矩,各等弟子都要提前登记在册。就算是师兄也无……”他说到一半,那瘦高个儿已顾不得甩颜色,直接拽他衣袖。 八师兄冷着脸从身上摘下一块白玉牌,扔给矮个子,道:“有这个还不够?把他记上。推荐人写我。”又按住汤昭的肩膀,恶狠狠道:“你好好学,不要给我丢人。” 说罢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谷硋 矮个子喃喃道:“师兄这是将错就错吧?” 瘦高个儿突然一巴掌拍了下去,骂道:“错错错,错你个脑袋!你是不是傻?为什么非要当面说他错了?他能承认……师兄他能有错吗?只是甩你一个牌子,没有当场打爆你的脑袋,算你运气好。” 矮个子愣愣道:“师兄也不能随便打人啊?” 瘦高个儿气的翻白眼,道:“这是重点吗?我今日怎么同时遇到你们两个……罢罢罢,反正事情就这样了。师兄肯定没接错,这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是早预备好接引的。另外一个是他临时起意拉来的天才。喏,就是这位。好运的小子。进来登记吧。” 矮个子吁了口气,打量着手中白玉牌,白玉晶莹润泽,触手生温,比之那几块青玉牌质地强得多了,道:“这可是真玉弟子每人只有一块的白玉接引牌啊,可以直接接引白玉弟子的。就这么给了?” 瘦高个儿道:“那位,不稀奇。”心想:那位的性子,又骄傲又好胜,脸皮还薄。要叫他在人前承认自己有错,还不如杀了他,拿个牌子算什么?何况那位从没把任何身外之物放在眼里。 他自己走进石屋,让其他人进来登记,那矮个儿转而问汤昭道:“你乐意留在琢玉山庄吗?不乐意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登时对这位有点愣的师兄好感倍增,道:“我愿意。其实我本来就想来的。” 矮个儿道:“那就好。” 四个少年男女陆续进门,矮个子在一卷大簿上给他们登记。 “郑绶,青玉弟子,十四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崔秦娥,青玉弟子,十五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花惜福,青玉弟子,十二岁,推荐人是符清欢师姐。” “你叫啥?推荐人是江神逸师兄……” 汤昭忙道:“等等,先别写那位师兄,也不要浪费师兄的白玉牌。” 两个弟子同时道:“啥?” 汤昭掏出荷包,取出一块牌子,和江神逸那个白玉牌子放在一起。 一模一样。 “啊?”两人同时张开嘴。 “那么你的推荐人是……” “薛夜语师姐。” “哈?!” ———————— 几个少年男女坐在石屋里,矮个儿弟子在屋里转着圈,显然有些急躁。 “李师兄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有找到薛师姐?” 汤昭见他焦急,心中也渐渐被他带的焦急起来,这时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确实太漫长了。难道是薛师姐不在? 等等——难道薛师姐下山去接自己和刑极了? 那不就完美错过了吗? 他虽然有些心急,但并不紧张。真的假不了,就算那李师兄一时找不到薛姐姐确认他的身份,那也不打紧,等她回来早晚会确认的。 这时,花惜福轻轻点了点他,低声道:“薛夜语是谁啊?” 汤昭道:“是山庄的师姐。也是庄主的女儿。” 花惜福道:“哇——好厉害。是不是比其他师兄师姐还厉害?” 矮个儿咳嗽了一声,道:“这没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薛师姐虽然是庄主之女,但她性格随和,并不拿大,以入门时间为序,在真玉弟子中排行第四。符清欢师姐是咱们九大真玉弟子之一,排名五。邓崇师兄排名第六。” 汤昭道:“那江师兄排名第八?” 矮个儿道:“正是。也是最小的真玉弟子。江师兄虽然排名第八,却是超凡绝伦的天才,武功也好,符术也好,都首屈一指。其他几位真玉师兄师姐都认可他将来必然大有作为。说是琢玉山庄第一天才也不为过。而且他并不勤奋,几乎从不修炼,可是偏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又不怎么收羽翼,你要是以今日为契机跟着他,说不定更……可是薛师姐也很好,哎哎,真是难以抉择。” 他露出纠结之色,仿佛同时有机会被两位师兄师姐收入麾下而左右为难的是他一般。 正说着,那李师兄跌跌撞撞的跑回来,来不及喘匀了气,就叫道:“汤……汤……” 汤昭忙起身,道:“我在这里,李师兄见到薛师姐了?” 李师兄抹了把汗,道:“没,师姐下山去了。” 汤昭唉了一声,不免遗憾。 李师兄喘了口气,道:“可是我见到师父了。” 那矮个儿忙起身,失声道:“怎么可能?你竟然见到师父了?” 汤昭心道:怎么,师父很难见吗? 李师兄道:“师父说……把汤昭带过去,他要见一见。” 矮个儿师兄目瞪口呆,看汤昭犹如看什么古怪的东西。 111 鹤鸣 李师兄与汤昭泛舟于湖泽之上。 去庄主的剑庐需要坐船,那登记的屋子后面就有一处野渡,横着几条小舟,李师兄解了一条,带汤昭往水深处行去。 汤昭本以为这水面是湖泊,坐在船上才觉得不如说是沼泽。 比起湖面,沼泽的水更清浅,水面上蒹葭丛生,黄绿色的芦苇帐纵横相连,缠绕着轻柔的白雾,将沼泽隔得曲折如迷宫。 水泽深浅不一,水深处能行船,水浅处探手见底,能捉过路的鲤鱼,水中央露出白白的沙洲,白沙上横着一搜搁浅的小船。 水面上、沙洲上、搁浅的小船上,时常见到水鸟。鸳鸯、鹭鸶、鸬鹚、鹈鹕、豆雁、野鸭种种,有的在水面悠游,有的沙洲小憩,还有的拍着翅膀入水,溅起珍珠般的水花,不片刻出来,已经叼住一尾摆动的活鱼。 最优雅的还是仙鹤,白羽丹顶,颈细腿长,姿态翩然如洛神。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 李师兄赞道:“这诗不错啊,是你做的吗?鹤鸣九皋,很合适,这里就是九皋山嘛。” 汤昭忙道:“不,这是古诗,我只觉得应景。传说中仙鹤是仙禽,这里不就是神仙府邸么?” 除了水面这禽鸟乐园,环绕湖泽的树林也十分奇妙,竟不拘地域、时节,有常绿的松柏、笔直的白杨、垂丝的柳树、独木成林的榕树和各种其他珍稀树木,甚至还能看到一片片盛开的桃花,盈盈满枝,妁妁其华。小舟不过行了半个时辰,仿佛走南到北,由冬至夏,走了经年。 李师兄听他赞叹,得意起来,笑道:“咱们这里四季如春,要有什么有什么,要种什么种什么。等你有了自己的剑庐,还能自己收拾庭院,造一片自家的乐园。如果调整的好,还能种秋冬的梅花、菊花呢。” 他又正色道:“不过这里虽好,也有危险。虽然没什么猛兽,但水泽是迷宫,树木是迷阵,你要是不认路,一进来就迷失,到饿死也走出不去。所以不要自己进来玩,要想去哪位符剑师的剑庐,必须要得他们赠送的玉信,放在舟上指路,乘舟而行。不然累死你也找不到他们的居处,找到了也不得进门。” 他指了指船头,船头果然放着一块圆圆的白玉盘,虽然表面无瑕,但迎着日光仿佛有指针在转动。小舟不用桨辑,自然而然能前进,还能绕路转向。 这就是术器的奥妙之处,不在攻敌杀伤,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玉信……好像薛姐姐给过一块,看来坐着船就能去她的剑庐了。 汤昭又谢过李师兄指点,李师兄笑道:“别客气了,你和他们不同,一进来就是白玉弟子,咱们是正经的师兄弟,理应互相亲近。师兄我叫李至海,比你大十岁,是秦师兄麾下白玉弟子。”他指了指自己腰间,果然坠了一块白玉,和接引牌子有相似之处,但不是同一个东西。 “咱们庄中分三种弟子。墨玉弟子,就是杂役弟子、记名弟子,有许多杂役活要做,但不收钱。青玉弟子,其实也是记名弟子,本质上和墨玉弟子一样,就是不用做活,可以专心学习,但是要交钱,交很多钱。然后就是咱们白玉弟子。” “他们青玉弟子和墨玉弟子都只能住在专属的小山谷里,住公舍,听大堂课。墨玉弟子做完活能免费领些材料练手,青玉弟子领什么材料都要交钱。咱们白玉弟子可以住在水边,你看那边几处云雾里,都是咱们白玉弟子的剑庐。你初来乍到,不能独自一庐,但最多也就三五人结伴而居而已,比公舍好得多。” “而且咱们能听几位师叔、真玉师兄的面授小课,还有固定材料份额,能得到许多练手机会,成长是很快的。我看师弟你很聪明,只要勤奋肯钻研,那么十年时间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符剑师了。” 汤昭点头,十年之后他才二十二岁,正是陈总说大学毕业的年龄。那时他能学会铸剑,成为剑客就并不晚。 船只驶入芦花深处,周围都是风雨不透的青纱帐,连水鸟的声音都消失了,愈发私密,李至海说话也愈发不见外,道:“其实山庄里真正的弟子就是咱们白玉弟子,因为咱们都是有志向、有可能成为符剑师的。墨玉弟子多半出身穷苦,虽然多有些天分,但杂务缠身,很难静心。也只有一小撮能升为白玉弟子,大半还是年限一到下山自谋生计。青玉弟子就是一群纨绔子弟,大多连符剑师是什么都不知道,家里有钱来山里躲个清静,有的还是给家里淘汰的。十个里面九个都是混日子的,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不用理他们。” 汤昭想到了郑绶,觉得有理,又想到了花惜福,她也是青玉弟子,不免心想:花同学别给他们带坏了吧? “但咱们白玉弟子也只是说天赋上够用,可不是打包票。毕竟咱们时间也有限,十五年还不成符剑师,肯定要被赶走了。要想真的顺顺利利成为符剑师,一是努力,二么,也要靠机缘……也就是贵人扶持。” 他压低了嗓子,仿佛要说什么秘密:“虽然咱们可以听所有师叔、师兄的小课,课下问个问题他们也都会回答,可是无亲无故,谁会真悉心指点你?更别说主动传授了。要真想学到真东西,还得进人家的门。所谓入室弟子,不登堂入室,怎么当弟子?” 汤昭思索道:“刚刚你说秦师兄麾下……” 李至海赞道:“汤师弟当真聪明伶俐。秦师兄在真玉弟子排名中第七,是所有真玉师兄中最热心爱才的一位,尤其是对平民子弟……汤师弟,你是出身平民吧?” 汤昭点头道:“小弟出身寻常耕读人家。”这都算他吹牛,他家里耕是耕的,读只有他一个,连童生都不是,最多算半个。 李至海点头,他问汤昭当然不是瞎问的,从衣饰上能看出来。汤昭这一身还是刑极买的,不算便宜,但和真正富豪大家的衣着打扮差距明显。琢玉山庄富贵子弟极多,李至海一眼就能分辨。 他叹道:“咱们都是一样出身,天然就是同伴。平时若见你,我必然引荐你入秦师兄麾下。唯独你有两个白玉牌,自然要以引荐师兄优先。不过咱们一样能交朋友,出身是改不了的嘛。我冒失一点儿问,你打算到薛师姐门下,还是江师兄门下呢?” 汤昭几乎没有犹豫,道:“薛师姐。我跟薛师姐都说好了,总不能不守信约吧?” 李至海道:“不错,薛师姐确实非常好。她脾气好,地位超然,又热心肠,可惜不怎么收追随弟子,不然她的剑庐要挤破头了。但是江师兄……江师兄也前途广大,天赋惊人,极得师父青眼,他现在还没收过追随弟子,谁要是投了他,就是开山第一号。” 他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道:“咱们私下里说,江师兄最骄傲不过,又好面子。他当众说引荐你,你不投他,他肯定不高兴,他不高兴时就让其他人更不高兴。而薛师姐性情温和,心胸宽广,违逆她倒还有转圜余地。” 汤昭心想: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就因为江师兄不好惹就不敢得罪,薛师姐好说话就得罪她? 但李至海这么说总是一番提点好意,点头道:“多谢师兄指点。我会慎重考虑。” 什么慎重不慎重,反正肯定选薛夜语,肯定不能出尔反尔。 至于江神逸……汤昭还记得他双翅风雷动,站在虚空向自己伸出手来的模样,那也是一时风华,令人心折。无论为什么,他给自己珍贵的白玉牌总是好意,汤昭也不愿随意恶了一位师兄。 他低声探问道:“那一会儿我请庄主帮我向江师兄解释行吗?庄主开口的话,大家应该都没话说了吧?” 谷汝 李至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是能请得动师父,当然最好不过。”心想:你有毛病吧?见了师尊,我怕你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敢拿这些小事打扰?师尊又怎么会管底下这些屁事?除了他吩咐的话,不等你说一句话,早把你赶了出去。这小子当真异想天开。 说着说着,小船一停,已靠近一处码头。 说是码头,其实只是一座宽敞的水上木台。木台连着一处木栈道,像桥一样远远的延伸出去。 木立着一木偶,很像汤昭在薛大侠府见到的符偶,但刻画更细腻,姿态灵活,栩栩如生。 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太细腻,太接近人类了,反而看起来有点恐怖。汤昭看了一眼它呆板的脸,背后起鸡皮疙瘩。 李至海拱手道:“弟子将汤昭带到。” 那木偶点点头,脸下方裂开一条缝,发出铃铛碰撞一般的声音,绝类笑声。 汤昭登时更加不适。 李至海对着汤昭一点头,道:“这个符傀是师尊的仆役,不会说话只会笑,所以叫阿笑。咱们也要客客气气的。你跟着阿笑进吧,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你要回来早咱们一同回去。” 汤昭跟着符傀走上咯吱咯吱响的木栈道,绕过几丛芦苇,突然豁然开朗。 木栈道尽头,一片开阔,白水茫茫,尽接白云,极目楚天舒。 水边坐着一穿斗笠蓑衣的渔翁,正持竹竿钓鱼。远处一红顶仙鹤独立水中,曲颈照水,仿佛站在白云里。 好静。 除了鱼鳔颤动溅起的微微涟漪,天、水、人、鹤都静静的,仿佛在画里。 汤昭不忍打破这样的静谧,束手站在一边,眼睛盯着鱼鳔,仿佛看那一点点飘动能看到天荒地老。 嗤—— 不知过了多久,鱼线甩起,空竿。 渔夫回头,斗笠下的容貌也就三十来岁,与薛夜语有五分相似,留了两撇小胡子,打理的根根分明。仿佛翎毛。他蓑衣下是一身黑白色鹤氅,下摆飞毛,也好似水中那只仙鹤。 汤昭突然想到:真不愧是父女,打扮都是鸟样…… 他忙收起这不恭敬的念头,肃容行礼道:“学生汤昭,见过庄主。” 薛闲云目光如箭,犀利非常,再不似梳翎仙鹤一般闲逸,如果像,也是像捕鱼前盯着猎物的水禽,道:“你就是汤昭?这一个月来,我听你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汤昭有点不好意思,道:“劳薛姐姐挂念,扰了庄主清净,学生惭愧。” 薛闲云道:“不只是她在说你。” 汤昭立时反应过来,道:“薛大侠还好么?” 薛闲云道:“自然不好。也就是还活着。不出些歪门邪道怕是好不了了。” 汤昭点头,担忧之余也松了口气,活着总是好的,能提到自己意识应该也清楚,恐怕是身体恢复不了。 薛闲云打量着他,道:“我倒奇怪,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看好你?” 汤昭不亢不卑道:“学生只是寻常人,几位长辈都有怜弱惜幼之心。” 薛闲云道:“他们正是说你不寻常。是璞玉还是顽石,我非要亲眼看一看。”对那符傀阿笑道:“去把我钥匙拿来。” 阿笑咕咕咕的笑起来,从木栈道离开。 薛闲云一挥手,对面白鹤无声飞起,盘旋天空,飘飘然落下一片羽毛。 羽毛飘飘悠悠落入水中,却好似投入千钧巨石、平静的水泽泛起波澜,水浪往旁边分开,露出水下一块青石,青石当中,刻有两个刀锋一样的字。 “攻玉!” 紧接着,青石移动,露出一道向下的台阶。 薛闲云解下蓑衣,道:“跟我来。下面你看到的,要仔细记,仔细想。” 汤昭连忙跟上,两人走下台阶,青石再度移动,覆盖入口。水流一点点上涨,淹没大石。天上白鹤重新落在水面,站在水下大石上,仅没过脚爪,仿佛凌波而立。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112 博览 下了台阶,青石还原,周围一下黑暗下来。 紧接着,头顶一亮,却是头顶的天花板在微微发光,就像附着一层萤火虫。眼前一条隧道蜿蜒向前。 隧道略有坡度,一路向下,尽头又有一扇门,不等两人推门,自动打开。 一片蓝盈盈的微光亮起。 门后是一座大厅,大厅是圆形的。上方竟然一整个透明的琉璃顶,能看到琉璃外碧绿的水波,还有鱼儿贴着琉璃游过。 对了,这地方是在水泽下面呢。 汤昭看得赞叹不已,符剑师果然是一群创造奇迹的人。 大厅四周,有几道门,每道门前离着一座白鹤雕塑。 薛闲云一言不发,推开最左手第一间房门。 汤昭跟着进门,一眼看见门口的那只鹤的头顶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符字。 似曾相识—— “空”! 汤昭立刻想到了当初符式启蒙书上的第一页。 空,最初的、最基本的元符,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空。 那这里面是…… 一件空房。 正如汤昭猜测的,这就是一间空房,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所有人进来都不会觉得这里空荡,反而觉得视野混乱。 只见房中四面墙壁坑坑洼洼,布满一个个小洞。仿佛蜂巢一样,若再仔细看,空洞并非浮于墙壁表面,而是深入墙壁,而墙壁也很奇怪,本身并非透明,而是淡淡的银色,但就是能透过表面看见墙里的空洞。 汤昭心中一动:等等,这墙壁的材质在哪儿见过? “异石?” 对了,当初自己取出入侵的剑种,薛夜语就拿出这么一块异石,把剑种放在里面。 “正是异石。”薛闲云开口,声音漫长,“四面墙都是异石打造的。” 他在这里有些停顿,似乎在等待汤昭说什么,但汤昭只是好奇的看着墙壁。 薛闲云微顿,道:“异石是唯一能容纳剑种的材料。” 汤昭点头,刚要说:“我听说过。”紧接着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这四面墙……都是剑种?!” 这也……太壕了吧?! 四面墙都是剑种,琢玉山庄岂不藏有几百个剑种? 谁说剑种稀有来着? 薛闲云道:“当然不可能。这世上没铸剑的剑种有没有几百个还不一定。藏木于林而已。这里面有剑种,也有别的材料。世上除了剑种,就没有其他‘空’的材料了吗?空间也是空。这里——”他指了指一处空洞。 这一处空洞只有指头大小,并不似其他空洞安静,而是不时微微伸缩,空洞中不时闪过细微的黑色裂纹。 “这是濒临崩碎的空间,取自一处将要被关闭的魔窟。” 他随手一指,“类似的材料还有很多。空的各种形态尽在其中。” 汤昭心情起伏,只觉得这平平无奇的房间神秘莫测起来。 参观之后,薛闲云带他出门。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明说这满墙的空洞之中有几个是剑种,汤昭在心中暗暗猜测。 两人又进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鹤顶上是另一个符号: “风!” 房间里并没有风,只有一个个圆球。这些圆球没有支架、没有栓绳,就这么漂浮在空中。圆球非金非玉,质地轻盈如同泡沫,表面镂空,好像一个个香熏球。透过镂空,可以看球体中间什么都没有。 “这些球里面藏着风吗?”汤昭更有些费解了。 “什么是风?”汤昭思索间,薛闲云突然发问。 汤昭本能的回答了陈总教给他的答案:“风就是流动的空气,气流。” 薛闲云道:“说对了一半。对铸剑师来说,风是一大类材料。所有你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的材料都是风。最多的就是气,各种气。但并不只有气。抓住你旁边的圆球,感受一下。记住要握在手心里,握紧,堵死所有的空洞。” 汤昭随意抓住一个浮空球,用手覆盖住表面,只觉得那些空洞钻出一丝丝凉意,沁入皮肤,掌心发冷。 “冷气,或者说温度,也是气的一种。” 放开圆球,香薰球还浮在空中,只是没有刚刚浮得高了,凭空矮了几尺。 汤昭只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又抓住一个旁边一个浮球。 一抓住,只觉得肌肤一疼,仿佛从镂空处伸出了无数小拳头,冲着他掌心乱打一气,连忙松开手,只见掌心红了。 “那是力气。”薛闲云脸色微沉。 汤昭发现庄主脸色不好,知道自己不经允许乱摸失礼了,连忙道歉,又忍不住问道:“力气也是风?” 薛闲云道:“当然,力气难道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感受得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风?不同的武功练出来的力气还有不同,是不同的材料,是风质材料中非常宽泛的一大类。别瞎动,你又不知这些是什么,里面有的是危险。” 他隐晦的看了一眼那圆球,被汤昭这么一摸,圆球下降了一大截,有气无力的悬在膝盖的高度,好像漏气一般。 谷乣 这一下损失了不少。啊,心疼。 只是不能说,不然显得自己很小气。 汤昭问道:“力气是风,内力呢?” 薛闲云虽然板着脸,回答问题倒是没有不耐之色,道:“也是风,不过比力气偏火质。这里也收集了几种。” “精神呢?” “也是。是更优质的材料。而且更难收集。” 汤昭心想:看起来,能把各种难以捉摸的材料收集起来,也是铸剑师的手段。 “那罡气呢?” “罡气不在这里。” 两人又去下一个房间,不必看门口,汤昭就知道该是什么了。 “火!” 房间里,是一面面大镜子,镜子面对墙壁,一进门只能见到镜子的背面,有各种图案,有葡萄海兽的,有缠枝花的,有莲花仙鹤的,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甚至抽象至极的图案。 “这里是火质材料,你可以翻过来看,但不能摸。”薛闲云将一面镜子转过来,只见镜子里火焰腾腾,仿佛火蛇狂舞。 “火,当然火质材料。”他又转过一面镜子,镜中雷光闪烁。 “雷,也是很寻常的火质材料。你可以再翻几面。” 又得了薛闲云许可,汤昭小心翼翼的翻了一面,只见镜面全黑,仿佛深夜。 薛闲云瞥了一眼:“阴影。也是典型的火质材料。” “那么光也是了?” “当然。各种光。” 汤昭沉吟道:“火质材料就是那种摸不着,但看得见的材料?” 薛闲云微露赞许,道:“不仅仅是看见,其中更要蕴含能量或者其他性质,纯粹的颜色或者图案不算材料。你刚刚提到的罡气就在这里。”他偏转角落里的一面镜子。镜中光华灿烂,那种光彩充满了力量感。 这就是罡气,汤昭在司立玉那等高手身上见过的,能抵御剑术的高等力量。确实,罡气肉眼可见,能附着在拳脚、兵刃上,但终究没有实体。 罡气的镜子后面,有一面异常精致的镜子,镜框边缘镶着异石一样的银边,即使从背后看,好像也在反着光芒。 汤昭不免多看了一眼,薛闲云察觉到了,淡淡道:“那是魂魄。” 魂魄,归属于火质材料。 汤昭心潮起伏,离开了火之间,隔壁就是水之间。 水之间的材料就很接近汤昭的认知了,容器也只是一个个玲珑玉瓶。虽然晶莹剔透,品质非凡,但少了那种动人心魄的神秘感。 在这里,汤昭看到了各种水、酒、油、水银乃至流沙。一切真实有质量,能流动而没有形状的材料都归于水质材料。 当然也有类似于罡气的材料。 “剑元”。 “剑的能量是浓稠的液体,你应该知道吧。” 汤昭诚恳道:“学生无知,第一次见。” 剑元很漂亮,光泽莹润,近乎透明,但仅仅一小滴,其中蕴含的力量便动人心魄,汤昭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砰砰乱跳。 还有就是和精神、魂魄在同一序列的水质材料,出乎意料的寻常,就是血。 最后,当然是土之间了,那是所有的房间中最大的一个,几乎比前面几个加起来还大。 汤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世界,就见一个个大水晶柜里面摆着各种材料。金属、岩石、草木、布料、皮毛、珠宝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煤、纸、陶、蜡、墨种种少见的物质。各种材料五花八门,观之不尽。 若在以前,汤昭见了这么多琳琅满目的东西堆在一起,必然惊叹无比,但经过刚刚一系列奇妙的观览,反而觉得这些东西平平无奇。 他看见了神魂血那系列的后续——骨,但没看到力量系列的,便问薛闲云。 薛闲云道:“没有。我听说剑仙能凝成剑丹,可能算是凝成实质。但铸剑用不上。我这里也没有。” 这实质二字仿佛小锤子,在汤昭脑袋上锤了一下,他陡然愣住了,冒出许多想法,一时愣在原地。 薛闲云也不催他,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汤昭若有所得,回过神来向薛闲云致歉。两人方走出来。 经过五间房间,就逛完了琉璃大厅一半的房间。另外一半房间薛闲云没有再领他进去。就在大厅中取了坐下,直视汤昭。 “你看到了什么?” 汤昭没想到刚刚参观完,马上就要说观后感,一时难以措辞,道:“我看到了……五类材料?如果以铸剑论……应该是剑种和四类材料?” 这是他隐隐想到的一个念头:剑种属于空,似乎它和其他空质的材料是平行的。所以铸剑可能用不上空质的材料。 这个念头放在这里,也不知对是不对。 他还有很多这种零碎的想法,像无数烁烁放光的珍珠,需要找到线头,一颗颗地串起,成为一条珍贵的项链。 “那些材料,从空至土,从虚幻渐渐来到了真实?” 薛闲云目光闪动,站起身,来到对面的一间房前,道:“我在这个房间里等你。你想好了,进来告诉我。” 113 见解 汤昭坐在圆形的大厅里,看着头顶游来游去的鱼,看了好久,才敲开那扇门。 门自动打开,里面不是库房,而是书房。 汤昭没见过这么大的书房,横竖少说十丈,周围尽是直通屋顶的书架,中间一道道书架仿佛屏风,横竖交叉,将房间分割成几间。 除了木地板,书房是没什么装饰的,一切以书为主,唯独最中央单独隔出一块空地,布置的十分舒适。书房自然不用明火,悬着一盏盏术器灯,书架上方的灯以冷色调为主。空地上的灯又温暖又明亮。地下铺着毯子,摆着书桌和茶桌,还配有零散的小圆桌。软硬、高低不同的椅子也有五六把。 椅子多是白色的,都有一个如鹤羽的黑色小尾巴做装饰,根据高矮不同,像一只只立鹤、游鹤、卧鹤。茶桌上配有各色小茶壶,茶壶口像鹤嘴。 这布置风格让汤昭想起了猫头鹰之家,父女果然是父女。他忍不住想,自己有了剑庐,要以什么为主题做装饰? 薛闲云正坐在一只高脚椅上,像骑着一只仙鹤,桌上茶壶香气袅袅,道:“思路理顺了?” 汤昭已经想清楚了,但此时还是心中紧张,道:“也不知对不对。我觉得从一个库房到下一个库房,是从虚幻到真实的过程。” 薛闲云打断他道:“是从虚幻开始吗?” 汤昭定了定神,思索道:“不,虚幻也是‘有’。应该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薛闲云道:“接着说。” 汤昭心安定了一点儿,先重复自己看到的:“最开始的是剑种,在空的房间。那里所有的存在都是‘空’,剑种也是一种空。它们自己无法存在,只有通过异石的衬托,才能显出它们存在。” “然后是风的房间,风肯定是存在的,能被感受到,但也只能被被动的感受到。它没有实体,只有性质,或者说是……概念?” “然后是火的房间。光、火、雷电、罡气、阴影。看样子它们的共性是能被看到,但本质的特质是能量,但是风有的性质,它们都有。” “之后是水,火有的特质它都有,但比火多了质量。” “最后是土,也可以叫地。就是最真实的物质了,它比水多了形状。到这一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从‘无’到‘有’,还是从‘虚幻’到‘真实’,都在这里成为完整的形态。” 薛闲云道:“记性还不错,只是狗熊掰棒子,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还有呢?” 汤昭道:“还有就是形而上的东西?从无到有,有空到地,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我不知道世界诞生是不是按顺序的。最开始肯定是空,但风是不是一定先于火诞生?说不定其实相反?因为地才有水,因为水才有火……最后才有风?” 他边思考边道:“比起高深难知的世界观,我倒觉得把它当做方法论更实际一些。” 薛闲云一直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到“方法论”这三个字,若有所思起来。 “从空到地,一层比一层真实,也一层比一层具象。可以把它当做剖析世界的五个层次,或者叫五重维度?我们的客观世界,古往今来,方方面面,可以用这五个层次来归纳。” 汤昭道:“我能想象的实际应用,最眼前的,就是铸剑。既然剑种是空,剑五维俱全,肯定是地。那么铸剑就是让一把剑从无到有诞生的过程。” 薛闲云直起身子,“哦?”了一声。 汤昭道:“再联想到您分门别类的收藏各种层次的材料。我猜想,铸剑以空为起点,是不是需要四个步骤?先用风来添加性质,用火来注入能量,用水来积累质量,最后用地来固定形状。这就是一个剑种到一把剑,是它降维——或者说来到真实世界的过程。” 薛闲云慢慢站起来,道:“接着说。” 其实到这里,汤昭已经把想到的都说了,但薛闲云还要问,只能再勉强道:“我想铸剑是个添加的过程,也是调和的过程。不用说各种层次的搭配必然有统一性,但不一定全要同序列的,比如精神一定要搭配魂魄、血骨,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组合吧。其中搭配的规则就是需要学习的。而且每叠加一层材料都要用特殊的能力,是符式吗?还是铸剑术?” 薛闲云淡淡道:“是铸剑术,先有的铸剑术后有的符式。同层次的材料整合需要符式。” 汤昭道:“原来如此!真是复杂。那些具体的学问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学生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请庄主指正。” 薛闲云停了一会儿,道:“你刚刚说的那些,完全是自己想出来的么?” 汤昭诚实道:“不是,参考了一些故事里的设定。还有……就是检地司关于魔窟的划分。之前我跟随检地司的大人征战魔窟,从天上掉下一条河来,水波滔天。结果刑大人说,那是土型魔窟。我一直很奇怪,后来问了大人,才知道魔窟的划分是指魔窟对现实的干涉程度。从完全真实到空间错位,这不是也是层次的升降么?我想他们的划分和铸剑师的划分也出于同源吧?” 薛闲云沉下脸,冷冷道:“抄袭!这是抄袭!从我们铸剑师的知识里抄了一星半点过去,改的不伦不类的——你倒是诚实,从哪里想的也说出来。” 汤昭道:“学生年幼,见识有限,世界都没见识多少,哪有什么突破性的见解呢?就是拾人牙慧罢了。那我想的对不对呢?” 薛闲云背过身去,道:“牵强附会,漏洞百出。譬如说,说告诉你剑的性质是风来注入的?风只起到流通信息的作用,让剑种可以被认知。你把材料看得太重,剑种看得太轻了。以你浅薄的知识,哪能懂铸剑术万一的奥妙?” 谷龖 汤昭诚恳道:“请先生指点。” 薛闲云冷声道:“指点?说的倒轻巧,铸剑术是那么好学的吗?听我三言两语指点你就能学会了吗?你听着,你只有三年时间。” 他背着身比了三根手指,道:“三年之后,会有一场考核,同一年,我会铸造一把宝剑,如果你考核成绩让我满意,我会让你到时随侍在侧,充当辅助,亲眼看见一把剑的诞生。机会只有一次,若不想后悔终生,这三年时间就给我好好学。武功、符式、铸剑术,别人学十年,你只有三年。” 汤昭精神一振,道:“是。那我怎么……” 他正想提起李至海提醒他的事,要请庄主确认平时跟谁学习,薛闲云打断他道:“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本座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每日最多只有半个时辰给你。就——”他看了看旁边一个刻漏,“亥初时分吧。你每天亥初来上课,走岸边的通道。” “你听好了,我时间宝贵,没有说给你浪费的。只有我说你不用来,没有你爽约。别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你头疼脑热,只要你没死,爬也给我爬过来。你要是误了一次,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汤昭开心道:“是。多谢先生。” 薛闲云喝道:“你笑个屁!要是你在课上分心敷衍、混日子,也给我滚!” 正说着,那符傀阿笑进来,托着一个钥匙。 薛闲云抓起钥匙,仔细一看,怒道:“你这白痴——又拿错了。我让你拿通道门口的钥匙,谁要你拿书房的?这里就是书房,我用你拿?”说罢飞起一脚,踢向符傀。 那符傀极为灵活,向后平滑数丈,退到书架另一侧,摊开两手,发出“略略略”的贱笑。 薛闲云紫气上脸,伸手抓起一个肥鹤形茶杯,就要扔过去,汤昭叫了一声:“先生息怒。” 薛闲云悻悻放下,道:“这蠢货!我想给它加点智慧,让它懂得自主学习,结果还是那么蠢。就学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哪儿都用。我再说一遍,我柜子上上左边下面第三格的钥匙,给我拿过来,快去!” 随着他的吼声,那符傀嘿嘿嘿笑着,滑出门去。 汤昭定了定神,眼见薛闲云怒气不消,脸上还带着点儿尴尬,想说点其他话转移话题,突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道:“先生,这是薛大侠托我转交给您的,一部玄功。不知薛大侠是不是跟你提过?” “桐花引凤诀”。 这本书原本是汉字写的,汤昭自己用晋文重新誊抄一遍。薛大侠当初让他自行决定交付与否,经历这些事,汤昭都到了琢玉山庄,也决定生活在此,连薛大侠都留在此地,没有不交之理。 薛闲云接过来,道:“哦,这本功法,我当时听说他的玄功不俗,练出的罡气是优质材料,想要借来看看。十年过去,我都忘了,他还记得。桐花引凤诀……嗯?改名了?不是叫梧桐引凤诀么?桐花……这名字不顺畅啊,自古是梧桐引凤,桐花也引凤吗?” “啊……” 汤昭心中一动,一时有些伤感。 薛闲云道:“怎么,你知道为什么改动?桐花和功法更合吗?” 汤昭轻声道:“功法和桐花没什么干系,我想薛叔父是为我改的吧。” “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应该对我的期许吧。” 这是当时自觉命不久矣的薛来仪,对素未谋面的汤昭的期盼与祝福。 薛闲云怔了怔,摇头道:“这还藏着典故?这是你们读书秀才之间的意趣吗?” 汤昭面露怀念——与其说是读书人的意趣,不如说是世上仅有的和陈总还有关系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 薛闲云将手中钥匙扔给他,道:“既然你喜欢读书,书房也归你打扫。总比阿笑那个蠢货强些。手勤快点,别让这地方招灰。” 汤昭道:“是。若有端茶倒水的活计,弟子也能服其劳。” 薛闲云道:“要使唤你时我会客气吗?对了,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山庄上下也没几个武功好的。你要想学好功夫,就去找神逸,只他还有点水平。” 正说着,只听得上头铃声响起,薛闲云手一招,头顶一个铃铛垂了下来,凑在薛闲云耳边,好像在传音。 “有客人来了,检地司?真是麻烦,高远侯的人事多又抠门。”薛闲云放开铃铛。 汤昭心知是刑极,他来这里是为公事,忙欠身道:“弟子先告退了。” 薛闲云不快道:“走什么?刚刚说要端茶倒水就忘了么?我受够了阿笑那白痴了,以后客人来了你负责招待。” 114 洗剑 “刑大人,喝茶。” 汤昭把茶水放在刑极身前,刑极笑眯眯的喝了一口,道:“好茶。琢玉山庄人杰地灵。不过分别一日,感觉阿昭个子都长高了。” 薛夜语也笑道:“你既然在这里,父亲自然认可了你。这么说,我可以叫你九师弟咯?” 有了排行,就是真玉弟子了。琢玉山庄有的是弟子,唯独能得薛闲云亲传的才有八个,汤昭若来,自然排名第九。 薛闲云哼道:“还早得很呢。” 薛夜语早知父亲的秉性,继续笑道:“爹,你太能使唤人了。九师弟刚来,也不让人歇一歇,怎么就叫他端茶倒水的干活了?” 薛闲云板着脸,道:“我倒想使唤你,你倒也动换动换?一天到晚,横针不动、竖线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学符式就为了琢磨偷懒,学会偷懒连符式也不学了……我一说你你还掉脸儿……” 薛夜语果然皱起脸,要不是顾忌有人,现在都跳起来了,扭过脸去不说话了。 薛闲云击退女儿,对刑极道:“检地司又把什么别人不要的苦差事扔给我啦?” 刑极微微一笑,他和薛闲云见过几次,也深知此人口头不饶人的性情,但即使如此,在检地司可以联系到的铸剑师里,他绝对算好说话的,至少他只在口头上阴阳几句,实际上不怎么刁难。 当下他从随身的罐子里取出剑匣,道:“这是我司从圣月教缴获的剑。已经污秽了,想要清洗一番,最好能把剑象的残余也洗掉。再者,您看其中若有什么犯忌的阴煞材料,置换重铸也可。” 薛闲云给汤昭使了个眼色,汤昭懵了,但紧接着猜测是要他拿过剑来,便上前接过剑匣,捧到薛闲云跟前,打开匣子,供他观看。 剑匣打开,汤昭只觉得眼熟,恍然想起,这是圣月教那苦一和尚的“求不得”剑。 薛闲云看了一眼,满脸嫌弃,道:“术境的剑,能留下什么痕迹?剑象不曾显化,那就是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早随着剑客一同消散了。连旧剑翻新都算不上,最多算洗剑,还说不是别人不要的活儿?你们检地司刚挖了薛来仪的老家,想必得了新剑种,怎么不拿给我来铸剑?” 刑极自然不会说因为你压根没铸成功过,当然不能给你,道:“朝廷有法度,铸剑只能在剑州和四大监……” 薛闲云不屑道:“别扯这个淡,如今什么年月,还翻这老黄历?你们私底下铸剑还少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铸剑必成,到时看你们君侯如何求我?” 刑极拱手道:“我家君侯祝您铸剑马到功成,到时铸剑盛会必备厚礼相贺。另外,这一番还要预订法器和一批术器……” 之后刑极又和薛闲云谈生意,看来双方合作多次了,熟门熟路,也没起什么波澜。一直谈到晚间,眼见天色将晚,薛夜语准备晚饭,还是从她那些预制饭菜从取出一些,口味大差不差。之后薛闲云道:“你还住你们检地司预留的那间客房。要阿笑带你去吗?” 刑极看了一眼嘿嘿诡笑的符傀,摆手道:“消受不起。让阿昭送我去。” 汤昭正要答应,就见薛闲云斜着眼看计时刻漏,登时会意,欠身道:“大人见谅,弟子到了学习的时候了。” 薛闲云方满意颔首,刑极好笑,道:“那下官就不打扰贵师徒用功了,我自己认路。”告辞离去。 薛夜语也顺势去了,显然对夜晚加班学习干活不感兴趣。薛闲云道:“去洗手,跟着我检查这把剑。” 当下两人去了薛闲云的工作间,就在书房隔壁。进去之前,汤昭洗手换了一件细布白衣。 工作间十分肃静,四面白墙,墙上镶着各种术器灯,一开亮如白昼,光下无影。正中央放着长桌和特制的剑架。 薛闲云将求不得剑放到特殊的剑架上来,打开灯,四壁皆明,宝剑虽晦暗,也在灯光下明亮几分。 “你说,做铸剑师最先学的功夫是什么?” 汤昭绞尽脑汁,回想他之前的话,道:“感知?认识一把剑。” 薛闲云嗯了一声,道:“没错,铸剑从认识剑开始。你知道灵感好的孩子天生能感觉到与剑相关的波动,甚至会被带进剑意里。比如剑意是火,你就感觉好像被燃烧一样。这种感觉非常直观方便,但又粗糙,又危险。” 汤昭点头,他连剑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曾经感觉过术器的波动,刑极给他防护的术器,他就感觉好像撞上了一堵墙,那就是代入的感觉。 薛闲云道:“我们铸剑师有成体系的感知法。但首先是抑制自己外放的灵感,有收才有放。抑制灵感和约束灵感方法我以后再教你,现在难得有实例在此,先来看认识剑的方式。简单来说,就是望、闻、问、切。” 谷窪 当下他详解几种观察认知剑的方法,望和闻都是使用精神力的方法,问和切则要和剑互动。这些学问都很繁复,只粗讲个大概,就花了一整个时辰。 薛闲云讲得顺畅,自然就没管什么“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的约定,汤昭更不会提醒他。 听着听着,汤昭突然有个明悟——这认知剑的方法,不就是眼镜的叩剑吗? 比起叩剑的一目了然,这套感知法又繁琐很多,但从中获得的信息也很全面,远非那一张表所能概括,一个胜在简单直白,一目了然,一个胜在完整全面,全局在握,可说各有千秋。汤昭一边学一边记,又和问剑相比较,只觉收获良多。 两人一直教学到深夜,洗剑的进度还是零。 薛闲云道:“这不行,也不能指着一把剑全教会了你,生意还做不做了?明天开始洗剑,我会放慢一点速度,但不会停下来等你,你多看多问。”汤昭应是。 这一晚汤昭住在工作室隔壁一间小房里。 第二天一早,薛闲云开始给求不得剑完整的检测。然后测定剑被阴煞气影响的范围。接着又调配药水,准备道具,开始洗剑。 洗剑重要的是洗其中材料,剑种本身是不用洗也不能洗的。这把剑只在术境,也就是剑客的影响停留在第一层土质层。洗剑主要洗第一层土质材料,洗起来很容易。薛闲云把连接各种土质材料的符式打散,剑上便出现了均匀的裂纹,不再是一个整体。 他又把需要洗练的部分材料拆下来,一片片用各种办法洗练,再拼回去,重新用符式连接。 一直忙活了三天时间,从早到晚,毫不停歇。汤昭小心翼翼打下手,能上手的机会几乎没有,只做些极简单的预备工作,依旧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第三天深夜,方把整把剑洗过,放到特殊的药水里静置 薛闲云点头道:“这次洗剑非常幸运,剑没受伤,材料都完整。没用新的材料,不然光制作合用的材料三天时间都不够。再者连接用的符式都是用原有储备的现成符式页,又省了一部分时间。” 汤昭点头,这把剑的主人是他干掉的,用的獬豸剑,獬豸剑的特点就是只伤有罪者,剑是无罪的,得以保全,伤害并不大。很多剑客的攻击是无差别的,剑和剑客一起损害,一次对战下来,可能剑都成了残剑碎片了。别说失败者,就是胜利者的剑都少不了修养一番。 “再者,这把剑的剑客境界太低了,对剑的影响有限,清扫到土质层就消失了,剑侠的剑至少要再往里侵一层,水质材料可没土质那样容易分开拆解。最麻烦的是有多重剑意的剑,很多剑意是夺来的,都算杂质,基本上要把剑剥到只剩下剑种,跟重铸无异。” 说到这里,他心中不平,暗道:似那种取出剑种重铸的剑我也铸过几次,哪一次不成功?这和铸剑有什么分别?怎么不算铸剑师了?剑州的老朽迂腐至极,非要我从头铸剑才肯承认,当真瞎了他们的狗眼! 汤昭点头,只觉得铸剑师这门学问深不可测,只是最简单的工作都繁琐无比,他在旁边打个下手都觉得眼花缭乱,每一个动作都有极深的学问,都需要他钻研。 勤学三年,参与铸剑,这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汤昭下了决心,定要全心投入,努力学习。 争取在二十岁之前,铸一把自己的剑! 又住了一晚,汤昭终于走出了薛闲云的实物。 时隔三日,汤昭再见到阳光,只觉得眼前生白,到阴凉处躲避好久才缓过来。 薛闲云叫他把刑极带过来,汤昭并不认路,薛闲云不容他多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不认路去一次就认识了。”把他推了出去。 汤昭已经有点熟悉这老师蛮不讲理的性格,只得问阿笑,阿笑只会“嘿嘿,呵呵”的笑,根本不会回答。他只得让它拿了一份地图和指南针。先坐船去大码头,然后转去客人住得山谷。 好在他方向感还算不错,那地方也不算十分偏僻,居然找到了客舍。 只见客舍前,竟然门庭若市,远远就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汤昭之前从水路尽了攻玉馆,一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竟没意识到琢玉山庄有这么多人。 而且聚在这里的,人人腰间坠了一块白玉,还是正式的白玉弟子。那充数的青玉弟子和墨玉弟子都没算上。 琢玉山庄竟有上百号白玉弟子吗? 这些人挤在一处,把入口挡得严严实实,汤昭挤不进去,来回观察,竟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走上去拍了拍对方,道:“李师兄,这里怎么回事啊?” 115 拜别 李至静正自排队,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个俊朗少年,稍微有点面善,反应了一阵,道:“啊,是你。师弟,你来了?” 一晃隔着三四日,李至静虽然还记着汤昭这张过目难忘的脸,可是连他姓什么都忘了,就算有个模糊印象,怕叫错了也不好称呼,只得含糊了一句。 汤昭笑道:“我刚出来,又见到师兄了。师兄,这里不是客舍?怎么这么多人?” 李至静一边回忆他到底姓什么,一边笑道:“是客舍啊,不是客舍哪来这么热闹?这不是新来了肥羊,大家都聚过来了。” 汤昭挠了挠脸,道:“肥……肥羊?” 不会说的是刑极吧? 李至静也不见外,道:“就是外面来的有钱人。你现在还不需要管这个,不过早知道也好。咱们符剑师入了门,就算还不能成正式的符剑师,多多少少也会做术器。都说做术器致富,但也得卖得出去才行,不然白赔了材料。可是山上这么多术器,到底卖给谁去?” 汤昭跟着道:“术器……不好卖吗?不是说只要是术器都供不应求吗?” 李至静道:“那是优质的术器好卖,师叔、真玉师兄的术器不知多么抢手。更别说师父了。可是咱们的术器……其实你自己做几年术器就知道了。那些实用的符式做出来的术器,比如护身、提神这样的,好歹实用,总有人要。可是好多为了练习基本符式做出来的术器,一般人根本用不上。而且大家手上的术器种类差不多,你有我也有,难道都能卖出去吗?” “咱们山庄也有合作的商号,每年年初都会来收一批术器,但大量需要还是那么几种。咱们一年要是做出个小精品啥的,也可以那时候脱手。可是那些质量一般也不那么实用的术器就没法处理了。最后只能一起洗掉符式再用一遍材料,但洗掉符式又要花费材料,原有材料也有损耗,里外里赔钱。最难的是那些咱们自己觉得不错,可是商号觉得不行的,卖是卖不掉,处理了又觉得可惜,只有遇到外来的……” 汤昭顺着他道:“肥羊?” 李至静点头,汤昭闪过一个念头:山里的平价货找不到销路?是不是需要一个直营店? 咦——商机? 陈总,我终于找到商机了! 可惜他的很多知识都是二手的,陈总自己做生意也没多厉害,传授给弟子的商业知识也是乱七八糟的。汤昭并没有一下画出蓝图,但把这事默默记在心里。 李至静接着道:“我听说今天这个肥羊特别肥。只要是挤进去的,多多少少都有收获。大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来的都来了。你看,连墨玉的小孩儿都来了。他们一年也未必做得出一件完整的术器,材料倒是浪费不少,都入不敷出,还指望卖给肥羊回血。可惜我来得晚了,排在后面,还不知能不能喝上汤呢?” 汤昭心中好笑:刑总被人当了冤大头啊?不过他好像真的有钱,想花就花,有钱难买他乐意不是? 想刑极经验比他丰富不知多少,肯定用不上他来提醒小心上当。这些白玉弟子多半也年轻,真做生意谁吃亏还不一定。 转念间,他又想到:那些墨玉弟子做的术器不实用,多半很便宜。倘若我有钱我可以大量收啊?反正我眼镜消耗术器也不管实用不实用,只要是符式就行,真消耗那些精品反而浪费。 他当初上山,打的是做术器自产自销的主意,但看到这样的情景,又有了别的主意:靠自己做术器效率还是太低了,要重复大量制作简单的符式也阻碍进步。何不专做精品,多换钱财买其他弟子的低级术器?这样其他弟子能变现,他在眼镜上多消耗术器,换更好的功法、材料,进步肯定会更快,又能做更好的精品,换更多的普通术器,这不是双赢? 汤昭这边正计划得开心,李至静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跟哪位师兄来着?求师父替你开口了吗?” 汤昭一怔,道:“那倒没有……” 李至静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没有正好,没得为这点小事打扰师父。依我说还是八师兄……” 汤昭道:“师父让我跟他学,应该就不用跟师姐师兄再解释了吧?” 李至静笑道:“那倒是……等等,跟师父学?怎么个学法?” 汤昭解释道:“就是每天跟着师父学习……”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但师父还让我去找江师兄学武,那应该也算跟着他?至少算一半吧?” 李至静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脸上表情变幻,显然有千言万语,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汤昭又想起一事,道:“师兄,昨天跟你一起给我们做登记的师兄怎么称呼?” 李至静心烦意乱,随口道:“那是甄灿甄师弟。”紧接着反应过来,急促道,“你找他有事?有什么事找我啊!通白玉、墨玉两谷,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汤昭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昨天他对那位师兄印象挺好的,就想以后如果遇到能交个朋友,李至静一提他想起来,道:“师兄,我想进客舍,可是人太多了。” 谷叐 李至静也不问他为什么进,道:“这么点小事,包在我身上——都让开了,师弟奉师命来见贵客,闲人都给我闪开!”声音如同雷震,把树上的乌鸦都惊飞几只。 一番折腾,汤昭顺利请出了刑极。 到了攻玉馆验货,刑极很是满意,又收到了山庄的一批制式术器和薛闲云自藏的几件法器,按实价付钱,银货两讫,满意而归。 自此刑极任务圆满,告辞下山,薛闲云叫汤昭出去送。 汤昭送到谷口,心知这一别真是数年难见了,心中难免不舍,神情也带了出来。 刑极倒是潇洒,道:“又不是永别,有什么可难过的?且也不是不通音信,检地司每年都有人上山来采买术器,你有书信叫他们捎给我好了。说不定一年半载,你过得逍遥快乐,都忘了我是谁了。” 汤昭摇摇头,刑极感慨道:“这地方不错,风景也好,你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了。我本来担心你心地纯善,会受同辈欺负。但看来薛剑师还挺喜欢你的,他姑娘也照顾你,你那些同门大多淳朴可爱……” 汤昭心想:淳朴?是刚刚和你做生意时被你哄骗了么?道:“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怎么看出我会给人欺负?我很会交朋友的好吗?我家门口那条街我都是孩子王的。” 刑极笑道:“那好极了。你在琢玉山庄,要尊敬师长,友爱同门。不要欺负人,也不要怕别人欺负。真要惹到咱们头上你只管放手做事,检地司不给你兜着,你刑总我也给你兜着。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学习。打铁自身硬,走得哪里也不怕。还有——不要失去真诚的心。” 他拍了拍汤昭的肩膀,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希望再见你时,你的眼睛是多了内容,而不是失去了光彩。” 汤昭一一答应,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刑极笑道:“都到这会儿了,你到底还有啥话要说?眼前就咱们俩,你就是想造反也可以跟我说。” 汤昭连忙左右看看,果然没人,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刑极,这口无遮拦也过分了吧?道:“不是我的事,不然我早就跟您说了。我怕在公事上僭越——其实我觉得求不得剑,很可以和卫长乐合适。因为它的剑意是重视,和消失法器也就是忽视有异曲同工之处。” 刑极沉吟道:“这倒是没想到。你能确认它的剑意?是薛庄主分析出来的吗?还真有可能。不过就算这个剑再怎么偏门,也轮不到一个训导营的学员去试。” 汤昭道:“我知道。”就因为不可能,所以没必要说。 刑极道:“不过如果现役有功劳的司卫都试过不行,我可以请求让他来试。但就算是匹配成功,也需要他用非常非常大的功劳来换。也许是至少十年的积累又或者九死一生的任务。” 汤昭也不知卫长乐会怎么选择,想来他那么谨慎的性子,因为会选择稳健的道路吧? 汤昭又道:“能叫狴犴出来道别吗?” 刑极好笑道:“还有这个要求?”当下挥剑召出了显化的狴犴。 显化之后,狴犴的全身皮毛根根真实,手感绝类大猫,汤昭摸了摸它红色的头,狴犴不满的摇摇头,但也没特别抗拒。 好好地撸了一番,汤昭收回手,大礼拜别了刑极,目送刑极下了山。 等刑极的红披风消失不见,汤昭转回头。 其他人都看不到的眼镜上闪过一行字: “叩剑完毕,是否收录剑谱?” “是。” “收录成功,狴犴剑,录入剑谱第八十页。” 嘿嘿。 多谢刑总最后送的礼物。 回头看玉谷深深、水泽茫茫,汤昭心情由激动转为平静。 现在,他就是琢玉山庄的人了。 116 剑庐 日渐西斜,水泽边凝起了丝丝缕缕的雾气,笼罩了水中的芦苇,也飘进了架在水面上的木栈道。 汤昭和薛夜语并肩沿着木栈道行走,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板,去看汤昭的剑庐。 虽来了好几日,汤昭一直住在薛闲云的工作间隔壁,还没自己的地方住呢。 真玉弟子当然有资格拥有独自一人的剑庐,虽然薛闲云还没举办收徒仪式,但也是早晚的事,不耽误汤昭先享受待遇,薛夜语也热心的帮他安排。 两人往水泽边缘走去,薛夜语指点他道:“这边岸边住的都是咱们师兄弟姐妹。两位师叔住在更深处,他们一个爱潜心钻研,一个常在外游历。你一般是看不见的。怎么样,会不会觉得有点冷清?” 汤昭往岸边望去,水泽边雾气蒙蒙,依稀能看到雾中有零星高高的黑影,可能是山壁,可能是一排大树,也可能是哪位师兄的剑庐。 “确实有点冷清啊。” 汤昭并非特别爱热闹,一个人也呆得住,也能欣赏幽静雅致之美,但这地方……不只是冷清,真有些缺人气,想来一到夜晚不免幽暗阴森。 薛夜语道:“咱们符剑师研究需要安静,住在这里学习能够静心。不过住久了会有些寂寞。对面白玉弟子那边其实是很热闹的,也有生活气氛。你如果寂寞了,可以去对面玩。再过几年也可以收追随弟子或者申请去上大课。当然,也可以来师姐这里串门啦。” 汤昭点点头,道:“我一定常去。” 两人路过一间隐在雾中的房屋,那屋子方方正正,十分整齐,薛夜语指点道:“那是大师兄的剑庐。石师兄是爹爹第一个弟子。他跟爹爹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小时候他常常带着我去水边玩,就像我第二个父亲一样。” 汤昭道:“大师兄啊……”提起大师兄,他好像听过一些故事。不过故事里师妹可不会认为师兄是“父亲”。 又走一阵,就见一座道观临水而建。白雾稍散,可见道观庄严整洁,颇具清净之气。薛夜语道:“那是二师兄的剑庐,他出身道门,精研清修养生之道。他如今下山去了。我原想二师兄既然在外不归,你就先住他的剑庐呗?爹爹却不许,说我小气。我想想爹爹说得不错,不然二师兄回来,连落脚之处也没有,不是太可怜了?” 汤昭连连点头,比起住别人修好的大宅,他还是想有一间自家的屋子,哪怕是茅草房也可以。 他问道:“二师兄下山去了?他出师了吗?” 薛夜语道:“不是。他和爹爹闹了点儿别扭,下山去了。好像是去京城做官了。” 汤昭“哈?”了一声,道:“不是清修吗?” 薛夜语笑道:“你跟爹爹说的一样,爹爹就骂他官迷心窍,清个鬼的修。他之前写信来,说在京城里混得如鱼得水,步步高升。爹爹气的把他的信全撕了。” 汤昭:“……” 紧接着,薛夜语又指点他正经过三师姐的剑庐。 倘若说大师兄的剑庐还有个影子,那三师姐的连影子也没有。汤昭极目望去,只看到厚厚的浓雾,似乎不只是水边的雾气,还掺杂了其他,让雾气透出淡淡的紫气。 这种紫色让汤昭似曾相识。 云雾前的草坪上生长不少奇花异草和小蘑菇,雾气中影影绰绰还有更多,似乎那里是一片丰饶的土地。 薛夜语轻轻道:“三师姐不爱见人,她已经有好几年足不出户啦。自六师弟以下,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一面,我也只见过她几次。不知她愿不愿见你。” 再往前自然就是薛夜语的剑庐,她的剑庐倒不像汤昭想的那样建成一个大猫头鹰形状,而是一处大花园,园中鲜花盛开,草木葱茏,树木当中点缀着几座精雅建筑。唯一稀奇的是那些建筑屋顶都是蓬蓬的,好像猫头鹰的翅膀。 汤昭赞道:“师姐的家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还是师姐这里美好,而且正常。 薛夜语得意道:“当然咯。你看那片松林没有,我养了好几百只猫头鹰呢。” …… 其实也不是那么正常。 松林里隐隐有鸟鸣,但并不聒噪,猫头鹰不是聒噪的鸟儿。 “师姐,你的猫头鹰会送信吗?” “送信?”薛夜语疑惑道,“为什么要送信?真要送信的话,需要调-教一番。” 接着,他们又走过了五、六、七,三位真玉弟子的剑庐。他们三人的剑庐各有巧思,而且比较正常,薛夜语随口介绍,只是告知姓名而已。看来薛闲云自女儿之后,收的都是正常人了。 两人闲聊之中越走越偏,日头越来越沉,终于在日落时分,走到了木栈道尽头。 下了木栈道,是一片荒滩,滩涂荒草丛生,乱石遍布,东一片西一片尽是坑坑洼洼的水塘,夕阳照在乱石滩上,拉出一道道斜长的阴影,又在水塘上反射着跳动的波光,黄昏中格外荒凉萧瑟。 薛夜语略感尴尬,道:“水泽就这么大,好地方前面的师兄都占据了嘛。倒是这里还有好几处空剑庐,都没有人住。你想选哪一座,就选哪一座。” 所谓剑庐,也不过是散落在石滩中的一座座茅檐草舍,竹篱白墙,就是剑庐最原始的模样。至于前面风格夸张、或光怪陆离或美轮美奂的剑庐,都是符剑师一点一滴改造来的。像后面几个弟子入门时间还短,改造工程还没完成,剑庐还是前面虎头,后面蛇尾的半吊子模样。 突然,滩上终于出现了一座不一样的剑庐。 茅屋还是一样的茅屋,篱笆还是一样的篱笆,但那座屋舍后面摊开了两座翅膀一样的装饰,远远地仿佛要起飞一样。 汤昭忍不住想笑道:“那是——江师兄的剑庐吧?” 谷髻 薛夜语跟着笑道:“是啊,特别好认吧?他来的时间也短,上山时跟你差不多大,算算也就三年。剑庐还来不及做什么改造,先安上了两个翅膀。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定要是最耀眼的。” 汤昭锤了一下手掌,他好像找到了符剑师们的装修风格——别管什么风格,先要给自己选个吉祥物,然后把吉祥物装在房上,穿在身上,背在背上,务必要所有人都记住才行。 薛夜语闲聊道:“我听说他带你上的山?还起了点误会?” 汤昭道:“也不算误会。”便把之前的事说了, 薛夜语听了笑道:“不愧是他,这死要面子的性子总是不改。回头你把牌子还给他吧,好歹也是只有一次的机会呢。记得要没人的时候偷偷还。只要不在人前,不干系他脸面,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不过现在别去,他白天不在家,一定在外面闲逛。” 汤昭记得李至静也说过,道:“天天闲逛吗?” 薛夜语道:“就是瞎逛。爹爹就是看他太闲了,才会安排他做些接引的活计。他是出了名的不修炼,不学习,但是实力还特别出色。武功应该是最强,符式也会得特别多,那是天纵之才,他的天资应该不下于你。” 汤昭道:“我哪里能和师兄比。”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火苗“蹭”地燃了起来。 那好像是……少年的好胜心。 虽然小时候汤昭被认为学武资质平平,他也安心接受了,但经过好几个前辈师长轮番的肯定,他也渐渐变得自信起来。 既然自信,他这样的年纪又岂会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呢? 他倒想见识见识,那个不学习也能门门功课第一的天才,究竟如何神奇? 比他……比他开挂还厉害吗? “师姐,我选师兄旁边那一座剑庐吧。” 薛夜语点点头,道:“好。这里就你们两个,住的近些也安全。” 两人推门进草舍,就见其中仅有桌椅木床等简单家具而已,倒是没什么灰尘,似乎是在建设之初就刻下了保持清洁的符式。符剑师真是各种方便。 薛夜语点起了桌上本有的术器灯,调转自己盛东西的荷包,倒出许多东西来。 最显眼的自然是几床被子,然后是各种生活用品,还有几套换洗衣服。薛夜语道琢玉山庄有专门给弟子置办生活用品的地方,汤昭还有什么不足,尽可自己去买。 然后,就是几大本大部头的符式入门。 她介绍道:“这些都是符剑师必看的。爹爹那里有,你自己也得有,方便做笔记。启蒙篇有三十七道符。除了空为元符,土水火风四元符下又有八道基符,学完这三十七道符,就算是有了符术的基础,可以学习正经符式了。九成九的符式都是由这三十七道基符组成的。” 汤昭算了算,三十七道排列组合也非常多了,听陈总说,有些语言一共只有二十多个字母来回倒,不也表达了世间万物么? 薛夜语道:“看完启蒙篇,三十七个基础符倒背如流,抬手可制,如果是墨玉弟子,就能升白玉弟子了。一般聪明些的弟子,不做杂务安心学习大概需要一年。如果做杂务,那么就要三年。当然笨蛋无上限。” “然后接着学初级篇。初级篇里有一百多个常用符式,都学会了就按部就班的制单一的术器了。市面上能用钱买得到的术器,大多逃不出这些初级符式。这个过程专心些的三到五年,不专心的可能要十年。” “再往上就是中级,学习中级符式,学习符式的变形衍生,学习符式组,制作复杂综合的术器。学到这一步,就可以说自己是独当一面的符剑师了。如果十年能成,天资就算不错。那时一般的弟子就会选择出师下山。至于后面学习符式阵乃至锻造法器,只有成为真玉弟子或者被其他师叔看重收为亲传才能深造。那个时候就不只是学习了,而要别出机杼,制造出自己风格的术器,甚至创造独门符式,别开生面才行。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出去建一个小小的势力了。” “当然以你的天资,在初级阶段肯定不至于耽搁十年。我看父亲的意思,是要你去赶三年之后的仲春符会,那你就只有三年时间了。” 汤昭道:“庄主……师父说三年之后有一场考核,是指这符会吗?” 薛夜语道:“正是,符会四年一次,在咱们铸剑师的圣地‘剑州’举办,是天底下年轻铸剑师齐聚的盛会。其实咱们琢玉山庄这种小门派去那里本来也只是露个面,领点好处的。我以前也参加过,表现平平,也没怎么样。就是去年举办那一次,六师弟和七师弟去参加,据说不但没露脸还现了好大的眼,爹爹憋了一肚子气,就记下了要找场子。本来就要八师弟一定要出风头,现在又加上了你。以你们两个的天资,别说爹地寄予厚望,连我也觉得大有希望。我想,找场子实力当然比那两个当时强,但这个要求对你太低了。你就尽力做吧,最低也要成为一个正经符剑师才行。” 汤昭点点头,最低的要求是三年成为正式符剑师,不知道到底多难。 不过如果师兄能做到,自己也不会差吧? 两人闲话一会儿,薛夜语先去了。 等她走了,汤昭铺好被子,环视简陋的剑庐,突然一阵开心。 欢呼一声,他跳到床上,在被子上滚了几滚。 从今天起,又有了属于自己的狗窝啦! 虽然是茅檐草舍,但那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房屋啊。黑蜘蛛山庄的小舍,薛府的大宅,客店的豪华上方,滋味各有不同,但都是临时的落脚处,不是他的家。 自从家人去世,他流落江湖,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尺寸之地。如今辗转多地,历经艰险,终于在大山水泽乱石滩上又得到了一间自己的房子。 上有屋檐避雨,下有四壁遮风,中有三尺床榻可以容身,夫复何求? 努力的把房子建造的更漂亮吧! 还有,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吧! 三年时间,既然有明确的目标,就先做个计划吧。 117 师兄 虽然打算做计划,但汤昭没有立刻着手,因为上课的时间到了。 提着术器灯,强自镇定的走过荒滩,汤昭进入攻玉馆的库房时,发现有人已经先到了。 那人是个青年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相貌端正中略带淳朴,穿着一件石青色衣衫,袖口扎紧,是干活的打扮。 他在风质的库房中收拾那些镂空球,一枚枚托在掌中用布垫着,用特殊的笔式的术器检测,十分专心。 汤昭不认得他,猜测是某位师兄,也不便打扰,静静的在旁边等待。 那人收拾了几个球,停下手中活计,冲他点点头,道:“汤师弟吧?我是石纯青。” 汤昭“啊”了一声,连忙行礼道:“原来是大师兄。” 他听薛夜语说了,有一位大师兄从小就跟着薛闲云,如同养子,就是这位石纯青师兄。他年纪比其他弟子都大,性情温厚,勤勤恳恳,符式功底深厚。以他的本领早已能下山独当一面,却依旧留在山上侍奉恩师,照顾师弟妹,薛夜语介绍说他像半个父亲一样。 石纯青微微一笑,道:“师弟不必多礼。我听恩师说起你,不住口的夸赞,对你十分看好。你可要好好用功,别辜负了他老人家期望。” 汤昭略不好意思,未及逊谢,就听薛闲云在背后轻咳了一声,两人同时转过去。就见薛闲云虎着脸,瞪着眼,道:“汤昭,你师兄干活,你就干看着么?还不跟着师兄学习保养材料?这些以后都是你的活。” 汤昭连忙应是,跑到石纯青面前跟着学,石纯青顺手让出位置,指导他做这些活计。 这些活倒是不难,但很是繁琐,讲求精细,每一个球根据特性都有不同的处理方法,光一一记下来就不容易。好在石纯青指点的精细,汤昭也算占了个心灵手巧,记性也不错,放慢速度仔细照做,也没出什么差错。 石纯青不似薛闲云严厉,温言细语道:“师弟勿急,这都是熟练功夫,早晚都要学会,肯定用得上。不光是在恩师这里,以后你自己整理自己的库存也用得上。” 汤昭突然觉得头疼,道:“我也要建这些香球、镜子之类……” 石纯青道:“这个自然。不然你私人的材料往哪儿搁?山庄有公用库房,花费元石可以租到,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你剑庐地下早挖有一座地窖,就是给你存放材料用的。不过慢慢来,这些器具价格不菲,你别指望三年五载凑齐,十年能凑成一套就很好了。” 汤昭点头,暂时放下这件麻烦事,从风质库到火质库,跟着大师兄学着收拾,一直收拾到深夜,才收拾了两个库房。 眼见夜半三更,石纯青道:“就到这里吧。以后做的熟练了,一天就能收拾完。以后半个月收拾一次也够了。等你能完全接手,我也轻松了。”语气中有欣慰也有淡淡的失落。 汤昭欠身道谢,送他离开,心想:铸剑师当真复杂,不说后期挣钱,前期投入得多少?只保存材料就有这许多麻烦,那些风球、火镜、水瓶一看就价格不菲,别说建几个大库房,就是每样一个凑一把剑的材料都不便宜。还是平先生那里好,用罐子一装,连时间都能装,还分什么土质、火质? 可惜他只有一个法器罐子,不然在库房摆满了罐子,这笔钱不就省下来了? 等等…… 须弥剑,是不是在我的剑谱里啊? 在的话,可以拟持啊!就可以用罐装的剑法了! 只要我找到和须弥剑相似七成五的法器…… 慢着,我有法器啊! 是平先生送我的法器,就是须弥剑自己的法器,什么七成五,相似度百分百好不好。 只需要拿着法器拟持,使用剑法,什么土质水质,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一罐子一个好不好! 唯一可惜的是罐装不能装与生灵有关的东西,装不了内力-罡气-剑元那一系的材料。如果还有纯阳剑的法器就好了。纯阳剑和须弥剑是互补的,一个装活物,一个装死物。 不知道纯阳剑落在谁手里了,剑象和白发人已经全灭了,不可能成为权剑了,那把剑被谁收走了呢?是检地司还是那个明镜? 若是检地司拿走了,还有机会碰一碰,收入剑谱,那时更方便了。 但现在也不错,相当于开了个贮藏的小挂,一直开挂一直爽。 嘿嘿…… “你笑什么?笑得那么古怪,才来几日,竟被阿笑那蠢货感染了?”背后传来薛闲云的声音。 汤昭登时僵住,尴尬的捂住嘴,讷讷无言。 好在薛闲云没接着说,道:“你没事向纯青多讨教。尤其我不在的时候,长兄如父,琢玉山庄也是一样。尤其是基础知识,再没比纯青更扎实的了。” 汤昭道:“是,师兄很有耐心,就是感觉有点疲惫。” 薛闲云有些感慨,道:“年纪大了嘛,不比你们年轻人,熬一晚上什么事儿也没有,第二天照样瞎玩。如今他也到了熬不得夜的年纪了。所以说符剑师不能放下修炼,不然折寿。可惜,纯青这孩子被天赋限制住了,不然凭他的踏实勤奋,能成大器的。” 他哼道:“然而有天赋又怎么样?他后面那几个有哪个成器了?老二官迷心窍,老三足不出户,夜语专心养她那猫头鹰。老五躺平混吃,老六老七一门心思拉帮结派,老八最大的爱好是充大尾巴狼。这一个个的哪个叫人省心了?” 他又瞪着汤昭,道:“我再试最后一次。你要是也歪了,我再也不收天资卓绝的弟子了,只收天赋一般,踏实肯干的安分守业完事。省的惹我生气。” 汤昭突然心想:您有没有想过,收了那么多徒弟,每次都失败,并不都是别人的错? 此时也是深夜,薛闲云也没再讲课,让汤昭回去了。 皓月当空,汤昭沿着小路走回剑庐,此时夜深路滑,荒滩越发凄冷。好在山谷没有外人,看似不安全,实际上很安全。 就是走过栖息着许多猫头鹰的松林时,听到夜枭鸣叫,心中多少有点发毛。 快到家时,汤昭路过邻居剑庐。 两只颜色不一的翅膀在夜风中飘摇,那是江神逸的剑庐。 路过剑庐,就听院中风声大作。汤昭一下子从倦意中清醒,从篱笆墙往里看。 只见院中一个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他没带那拉风的翅膀,一身粗布素服,喂手中青锋而已。那三尺剑在他手中如一团光,一堆雪,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月光照在他身上,只见他身姿舒展,神色专注,剑法凛然生寒又翩然似仙。 谷愥 真是好剑法。 汤昭如今已经有些眼力,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高手,纯以剑招而论,江师兄实为首屈一指,看得神驰目眩,心旷神怡。 一套剑招练完,那少年收剑而立,长出一口气,略一抬头,只见篱笆墙后有一个脑袋,不由大骇,喝道:“谁?!” 汤昭被他发现,忙拱手道:“江师兄,是我啊,小弟汤昭,你带我上山的,还记得吗?我偶然路过,打扰你练功了。” 江神逸稍微松了口气,听到练功两个字,白皙的脸上陡然通红,怒道:“练功?谁练功了?你胡说八道,给我滚!” 汤昭以为他不满自己偷窥,再次致歉道:“是我唐突了。”转身离开。 就听江神逸在背后道:“回来!” 汤昭回头,就见他脸色更红了,一字一句道:“不许跟别人说。” 一瞬间,汤昭怀疑起自己的视力来,难道刚刚他撞破了江神逸做的什么亏心事了么?不记得啊,不就是练剑吗?还做什么了?就算他近视眼,也不至于瞎到这个地步啊? 江神逸憋着气道:“不许跟人说我夜里练功的事。” 汤昭愕然,道:“师兄这么勤奋,深夜还在练功,这不是好事吗?” 江神逸怒道:“好个头!我是绝世的天才,不用努力也实力强大,怎么会夜里偷偷练功呢?” 汤昭陡然想起薛夜语说江神逸:一天到晚不修炼,到处瞎逛,却什么都会,什么都强,是不世出的天才。 原来天才夜里偷偷努力啊。 汤昭不由觉得好笑,道:“练功和‘偷偷地’有什么关系?天才也要练功啊。勤奋的天才,不还是天才吗?” 江神逸咬牙道:“反正我是那种独一无二的天才,和别人不一样!你不许告诉别人。” 汤昭差点绷不住笑,勉强道:“好,我不说。我不说别人都不知道吗?”你不是在院子里练剑吗?又没钻到地道里,大家一看就看见了。 江神逸哼道:“我这地方这么偏僻,谁会半夜三更路过啊?对了,你为什么路过?” 汤昭指了指旁边,道:“我就住在旁边那个剑庐,以后和师兄是邻居啦。” 江神逸抱着肩膀道:“哼,麻烦。算了,既然是邻居,天长日久肯定瞒不住。你给我保密,回头我给你点好处。” 汤昭笑道:“多谢师兄。”他心中一动,想起薛闲云对江神逸的评价:最大的爱好是装大尾巴狼。 看来师父早就知道这位江师兄的秉性啊。 他忍不住低声道:“师兄,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还挺幼稚的。” 江神逸耳朵尖,自然听到了,怒目道:“你这小屁孩儿说什么?” 汤昭笑嘻嘻转移话题道:“师兄,你白天想练功吗?” 江神逸果然好奇道:“怎么?” 汤昭道:“我来帮你吧。我是新来的,一直仰慕师兄,每天追着你求教,你烦不胜烦,跑出去躲清净,不用老在人前瞎逛。然后你偷偷回来,就可以白天修炼了。” 江神逸沉吟道:“这主意……有点傻吧?你怎么想出来的?” 汤昭一笑,月光下露出森森白牙,颇有些图穷匕见之意,道:“因为我真的有好多问题想要求教啊。” -- 和江神逸约定好了,汤昭回头剑庐,开始做自己的三年计划。 主要是自己成长的三条线。 武功、符式、创业。 这三条路当然有主有次,但都不会放弃的。 符式自然是主业,三年时间后有硬指标考核。目标是年达到中级符剑师,那么至少要三个月学完三十七个基符,一年学完一百多基本符式,然后向中级符剑师进发。 学习计划,因为每日师父会教导,以按部就班的努力学习为主。他自己的优势,除了一点天资和一些勤奋,还有就是有眼镜注释,帮助自己理解。再者,所有录入剑谱的剑中的剑法、剑术都可以以符式方式解析,即使他一时找不到相似法器来拟持,也可以直接学会那些剑术制作术器。这部分术器就天然是他独门的、压箱底的底牌。另外,似乎别的剑术似乎看到了也能现场解析,只是不如剑谱那样一直储存,随时调用而已。 中期考核之后,他的学符之路就该向铸剑发展,先辅助师父铸剑,获得经验,然后搜集材料自己铸剑。这个过程很难划定时限,但汤昭希望,再过一个三年,也就是六年后他能完成。那时他十八岁,再用两年悟剑,度过剑生,在二十岁时成为剑客。 武功也很重要。毕竟他学完符式也是为了铸剑,最终还是要做剑客。剑客除了会用剑术和剑法大招,也要修习武功和其他剑客争锋。毕竟在凡俗世界,剑客也不能乱发大招,很多时候就以武功较量为主。何况在成为剑客之前,他也需要有自保之力。 不说别的,那仲春符会难道就是大家座谈比较符式造诣么?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规矩,就算公开文斗赢了,人家心怀不忿,下来就给你一个物理消灭,会上的输赢还重要吗? 所以武功要抓紧。他现在只有一个月的基础,认真说连侠客也不是。这三年中,他先要练成内外功,成为侠客。然后修炼玄功,练出罡气,成为散人。到了散人,三年时间应该就用尽了,再往后走就是剑客了。 武功一道没有师父教导,虽然可以求教江神逸,但对方只是友情指点,主要还是靠自己练。他已经学了不少武功,还有等待修炼的玄功,至少不愁没功法。至于资源,琢玉山庄也有供应,价格不菲,但等汤昭学会制作术器,这些不算为难。 另外汤昭还有计划,就是利用眼镜,把所有会的武功全部升级一遍。到时鸟枪换炮,高等武功进境快,威力强大,自然事半功倍。 至于创业,汤昭没给自己下死要求,三年时间只要把小小的直营店开起来,收获稳定的顾客就好。人事上,看看能不能挖到柳掌柜,然后再请几个墨玉弟子做伙计就差不多了。汤昭暂时不打算做大做强,他自己武功上不去,店也开不大。 这三件事都分散精力,但仔细想想也算相辅相成。符式为铸剑打基础,做出术器可为武功的辅助,也为创业做产品。武功是剑客修行之始,也是符剑师自身安全的保障,同样是创业开拓出去的前提。创业为了挣钱,钱能换更多的资源,也能给符剑师提供更多材料,也能提升武功的品质,甚至开拓更多的人脉。 最终三条线汇聚,在剑客这一点交集。他找到了他可以看见且达到的目标: 二十岁,成为强大、富有、自由的剑客! 然后,践行自己的理想,追求更高的梦想。 随着他在书上写明了自己的目标,时间像翻书一样翻过页去。 118 三年 日月穿梭,白驹过隙,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汤昭按部就班的学习,按部就班的进步。在一年之内学全了基础符式,内外功稳步进步,已经可以被正经的称为“侠客”。 第二年,汤昭开始自制术器,充分开发眼镜外挂,把一身武功升级换代,连着各种资源也能以次换好。在外挂的助力下,他的进步陡然加快,以反常的速度将内外功练就圆满,进而修行玄功,正式踏入散人境界。同年,开始中级剑符师的修行,在年底做出了复合符式的精品术器。并拉着几个师姐师兄入伙,在九皋山脚下开了自己第一间店铺。 第三年,汤老板通过店内生意置换了大量术器,手头越发充裕,进步再度加速。偶然机会下,他又进一步开发了眼镜的新外挂功能,进步速度再度爆炸式飞升。武功、符式、创业,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进步着。 琢玉山庄上下都震惊他不合常理的、越到后面反而进步越快的表现,但时间并非只为汤昭流动,其他人也各自在经历、进步着。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冬天过去,到了初春时节。 山上的积雪尚厚,山下的雪已经化了,从山中流出溪水带着细细的冰凌,两岸的河滩上,草色新绿,似有似无。 山脚下新修的黄土路上,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行色匆匆,大踏步的飞奔。 他满面风尘,显然赶了不短的路,但速度依然不慢,虽然只是步行,迅捷却不逊于快马,显然轻功不俗,。 突然,天空传来戾叫,一道猛禽的影子掠过苍芎。 青年闻声抬头,目光追着那道影子直抵天际。 “嗖——” 一支箭从他背后射来。 那青年早有察觉,就地一滚,躲过箭头,转身起来,目视身后一丛灌木丛,喝道:“滚出来!” 话音未落,五六个白袍人从草木丛中窜出,将他半包围住,大声道:“小贼,你跑不了啦!” 那青年压低了嗓子,道:“我没想逃!”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 那是一把宽阔的大剑,剑身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似乎已然生锈,不复当年的锋利。 其中领头的白袍人一眼看见了那大剑,面露不屑,道:“小贼,原来是个穷鬼,怪不得到处偷盗。可惜偷到我百雄山,是你打错了主意。太岁头上动土,真是狗胆包天,上,撕碎了他!” 几个白袍人各自抽出刀来,扑了上去。另有两个白袍人在旁掠阵,手各自拢在袖中。 那青年夷然不惧,举剑横扫,先护住自己,再肆机攻敌。 白袍人人数众多,虽然没有用剑的,刀法都十分精熟,而且出招狠辣,招招用险,相互之间似还有剑阵之类的配合。 那青年被逼的手忙脚乱,突然用剑直接去撞白袍人的刀。 只听嚓的一声,半截刀身飞出出去,竟被一剑削断。原来那巨剑其貌不扬,竟是一口利刃。那青年一击得手,乘胜追击,左右分剑,巨剑挥舞处,兵刃碰之立断,竟无人可以阻挡。 领头白袍人怪叫道:“点子的青子锋利,不可硬当!快出暗青子!” 众白袍人往旁边一分,露出身后掠阵的白袍人,两个白袍人同时甩袖,各种暗器雨点一样飞出。 那青年忙止住前冲之势,挥剑来挡,左右挑拨,砸飞不少,但那两个白袍人站位刁钻,暗器覆盖毫无死角,把那青年逼的左支右拙,难以招架。那青年几次想要冲上去先杀一个,旁边又有他们的同伴干扰,始终难以寸进。 不一会儿,那青年啊了一声,左手垂了下去,显然受伤。 旁边的白袍人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暗器雨,那青年人且战且退,退到路边一株大树前,背抵着大树,不必担心背后,方才勉强支持。不多时腿上又中一箭,身子靠在树干上才能站直。 众白袍人眼见他必死,倒不急着下杀手,持着兵刃围住他,喝道:“小贼,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那青年此时依旧冷静,道:“我会怕死吗?” 一个白袍人冷笑道:“跟我们逞英雄?死再容易不过了。就怕没那么容易死。譬如我先要你一只眼睛——”用刀尖戳了过去。 突然,白袍人眼睛一凸,仿佛被从背后重击,整个人向前趴倒, 与此同时,众白袍人眼睁睁的看见光芒一闪,那白袍人已经倒在地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视角,竟无人看见是谁动手。 谷谤 有鬼! 这些人都是刀头舔血的凶徒,早不信鬼神,连阴鬼都不信,但眼前的诡异场景,只能让他们觉得是鬼。 呜——呜—— 又是那种戾叫。 那是猫头鹰的叫声! 猫头鹰又叫报丧鸟,专报凶信,叫声虽不如何凄厉,却充满不祥。此时众人听到更不寒而栗! 一声报丧,数道流光! 流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已经从发生到熄灭。 扑通!人身栽倒。 站在最中央那个白袍人呆住,几声戾叫的工夫,眼前竟陡然没了几个站立的人。他恍惚再回头四顾,周围一片空地,更无一个人影。 突然,他后背一痛,眼前一黑,自己也栽倒在地。 临死前,他低头看到了自己身前的喷涌的鲜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别人不是没见血吗?怎么我会流……血…… 青年从最后一人身上拔出长剑,剑尖杵地,勉力支持着身体,大声道:“是八师弟吗?” 远处有人叫道:“大师兄,是我。” 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远远跑了过来。 那少年迎着日光而来,一眼看去,还看不到他相貌,先看到少年的身影融在清晨的阳光中,明亮又温暖。 青年觉得目眩,闭上眼,又睁开,方看清了少年的脸。 只见那少年眉目清正,丰神俊朗,一双眼睛神采流光,粲若昭辉,身高虽只中上,但因为体格匀称,显得身材修长,一身温文的书卷气中藏不住如骄阳一般的少年气。 青年一时有些不敢认,难以置信道:“九师弟?” 少年快步到了跟前,道:“是我啊,大师兄,这才一年就认不出来了?伤势怎么样?” 青年才想起自己中了暗器,按住伤口道:“不碍事……” 少年忙帮他割开衣服检查伤口,青年靠在树上,笑道:“确实是认不得了。我才下山一年,山上好像过了十年。我走时记得你还是小孩子,比我还矮半个头,如今一见,长高了好多,都跟我一样高了。真好,更有些大人样了。” 少年汤昭一笑,笑容中又带出几分稚气,露出十五六岁该有的神情,道:“也没变那么大吧?确实长高了几寸。样子也没怎么变。倒是师兄你——”他一眼看到青年神色憔悴,鬓角竟带了斑白,心中暗惊,一时默然。 那青年自然是琢玉山庄的大师兄石纯青,他温和道:“不仅个子长高了,武功也涨了很多。刚刚人未至,剑先到,是御剑术吗?” 汤昭道:“是。刚学没多久。我远远看着您这边作战,来不及赶过来,就让剑先来了。”刚刚那一道流光当然就是剑光了,有术器就能用御剑术,汤昭当然不缺术器。 石纯青叹道:“真快,真快啊。我离山前你还是个小侠客,刚学玄功,还没练出罡气。一年时间连御剑术也会了,罡气也该练成了吧?” 汤昭点点头,他想起师兄因为天资不够同时学武和符式,固以符式为主,武功一直不上不下,罡气也没有练成,便不在师兄跟前多提,只道:“看样子伤口倒不像有毒,还是小心点好。咱们的店就在附近,我扶你去店里休息一下。” 石纯青蹙眉道:“我知道你的店。但我要赶紧回山——”刚说完,身子竟支持不住,渐渐软倒。 汤昭托住他,道:“你几日前受过伤?虽然当时愈合,现在伤口又破裂了,血都止不住,必须要好好敷药包扎。店就在前面,咱们去店里。我再叫八师兄下山借你上去。”说罢不由分说将石纯青背起来,往前跑去。与此同时,一只灰色的猫头鹰扑了过去,停在汤昭脑袋上。 石纯青虽然失血,伤口又疼痛,语气却尽是轻松:“这是师妹的猫头鹰啊,她给你的?已经这么听你的话了。刚刚看它飞过,我还以为是师妹来了。” 汤昭也用轻松地语气道:“也不能说是送我的,是店里用得上的嘛。师姐也在店里挂了总监的职务,她就出了好多猫头鹰做物流。” 石纯青道:“就是你那个卖弟子作品的小店?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筹备,现在都开起来了?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 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座宽敞的店房,通体红白黑三色,搭配甚是炫目,一条条颜色扭在一起,仿佛要旋转起来,招牌竟然顶在屋顶,四个大字——“白玉生晖”。下面又有“精品店”三个小字,还挂着大大的猫头鹰头像,猫头鹰嘴里还叼着一根红色的草。 119 慨叹 以绿色和土色为主的山林中,陡然出现了色彩如此丰富的地方,当真闪瞎了人眼。 石纯青看得眼花缭乱,显然心灵受到了冲击,道:“这……这就是你的店铺吗?你喜欢这个调调儿吗?” 他记得离山时,汤昭的剑庐虽然只是刚开始修饰,但格调比较雅致,也没用耀眼的颜色,可没有如此炫目。 汤昭笑道:“住宅是住宅,店铺是店铺嘛。商店的第一要务就是揽客,吸引注意,就要选山中没有的颜色,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睛。而且这个店铺是大家入股的,风格是大家一起选定的。还有装上每个人的标志。猫头鹰是师姐,红色的草是三师姐。后面那对翅膀是八师兄。” 石纯青恍然,问道:“那你呢?” 汤昭道:“店名就是我起的啊,晖就是阳光的意思,也就是我。以后我所有的店铺都叫生晖。还有,现在看不出来,但晚上那个招牌会‘布灵布灵’发光,也是我的标志。” 石纯青看着好笑,道:“你们真行!你们自己喜欢,外人能接受吗?” 两人靠近,就见店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各自装饰不同,但都是骏马高车,显然是分别从外面来的富豪。想这深山当中,很少有人步行前来,这两车的人多半就是所有的客人了。 石纯青讶道:“生意还可以啊。” 别看两家客人少,这地方可是鸟不生蛋,有人上门就不错了。术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的,就是大城里的术器店也不会门庭若市。 汤昭道:“一开始没有客人的,后来我们大力宣传,慢慢好起来了。多亏了柳掌柜经营和师姐赞助的猫头鹰。” 前面有客人,他便背着石纯青从后门进了小店的后院。 小店从前面看不大,后面的院子却宽阔,且有好几重,本来也有专做客房的。汤昭直接将师兄安置在最大的一间房中,出去打水找药给石纯青清洗伤口。石纯青拉住他,叫他别管自己伤势,先传信回山庄,找人来接自己回山要紧。 汤昭去后,过了一会儿,精品店掌柜柳奇光端着热水、药箱和一个大盒子进来,道:“石剑师,这是伤药。还有,这是汤总吩咐的,治疗用的术器……” 石纯青听到“汤总”二字,噗嗤一乐,道:“我记得阿昭喜欢这种称呼。他好像给所有入伙的同门都挂了一个头衔,人人都当总。当初他还想拉我入伙来着,可惜当时我急着下山,不然我今日也可以叫‘石总’了。” 柳奇光笑道:“您想当石总还不容易?跟汤总说一声,今天就可以。”说罢打开盒子,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各色术器,他介绍道,“这是咱们店里所有精品的治疗用术器,您是行家,您看选哪个?” 石纯青扫了一眼,发现这些术器外形端的妖魔鬼怪,从所未见,道:“哪个是阿昭亲手制得?” 柳奇光指着一个金属圆筒道:“这个。” 石纯青道:“那就这个。” 柳奇光帮他脱下衣服,用水洗净伤口,然后拿起圆筒,轻轻一推,圆筒前面照射出一道光来。 光芒照在伤口上,伤口登时缩小、复原,最后连血迹都渐渐消失了。 石纯青虽早猜到汤昭的制器手段不俗,看到这立竿见影的效果仍是目瞪口呆。 这时汤昭推门进来,见到此景“咦?”了一声,道:“师兄,怎么选了这个?” 石纯青兀自难以置信,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滑如初的肌肤,感叹道:“好厉害的术器!师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别了一年我都不知该怎么看你了。亏我想试试你的本事,现在看来我都没法评价你了。连恩师亲手做的治疗术器都未必比得上你了。这个外形和使用方式更没见过,也是奇思妙想,叫什么?” 汤昭被他赞得有些脸红,接过术器,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只是正好对症罢了。这是便携式外伤手灯筒。这款是用的特殊符式,只能治疗外伤,病痛、中毒这都不能治,限制挺大的。所以店里一般推荐江湖人士购买,不推荐家用。” 石纯青又赞道:“不愧是你,这词儿一套一套的。这又是什么?”他指了指灯上画着的一个小蘑菇。 汤昭笑道:“这是咱们店治疗系列术器的标志——灵芝系列。一般的治疗恢复的术器都归在这里。这也是我一个构想,今年新推出的精品术器都归各自的系列了。以后可能还要拆分成高端低端系列。做生意嘛,商标会说话。” 石纯青道:“你这做生意的手段可真是……灵感辈出。符式也好,武功也好,生意也好,都风生水起。当时我还怕你分心太过,是我多虑了。” 谷骇 柳奇光见两人一直闲聊,不便久留,便要出门,道:“我去处理刚刚那些凶徒,那些碍事的家伙堆在那里实在妨碍咱们做生意。正好审一审来路,审完了就都处理干净?”最后一句带着询问。 石纯青皱起眉头,道:“不都死了么?还能审问?” 汤昭道:“我用的剑光点穴,应该都还活着。” 石纯青没听过“剑光点穴”的手段,很是诧异,但想汤昭年轻,恐怕还没杀过人,难免心慈手软,确实也没有非要少年见血的道理,对柳奇光道:“都是些强盗,也没什么可审的,一起杀了吧。” 柳奇光认为不错,对汤昭解释道:“剑师说得是,看打扮是百雄山的贼寇。这群恶盗有一个算一个,都杀人如麻,没有一个无辜的。” 汤昭点点头,他如今的见识比当初不可同日而语,知道百雄山地处灵州,名义上是天下山贼响马的总舵,匪首陈鳌雄是十三州黑道总镖把子,是名列朝廷通缉榜前茅的棘手人物。 柳奇光接着冷笑道:“百雄山在灵州称王称霸,在中原也有些威风,说是能止儿夜啼。但在云州可不好使,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大呼小叫,杀人害命,路上撞上那位检地司的高手,动动手指就全灭了。也就是石剑师身上有伤,不然一个剑术还不是都放倒……” 汤昭微使个眼色,道:“这帮强盗既然追来,就怕阴魂不散,咱们店里也要做些防御布置。麻烦柳掌柜了。” 柳奇光最懂眼色,忙笑着告辞。 等他出去,汤昭才有些歉意,道:“师兄……” 石纯青叹道:“没关系的,他日日见得都是你们,恐怕还以为符剑师就应该武功很好呢,殊不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哪里比得上你们?” 汤昭默然,正如石纯青所说,符剑师的武功也是自己练得,又不能自动往上涨。但别的符剑师自保的手段却很多。天资好的武功强大自不必说,只是武功根骨不好的,多带术器也能防身,因为符剑师的灵感都很强,随时随地都能驱动术器,濒死也能反击,对江湖武者有很大优势。偏偏石纯青灵感天赋也是一般,催动一般重术器都要集中精神,受伤、疲惫、精神涣散时催不动术器,破绽就太大了。所以石纯青一般是不下山的,只是这一次例外罢了。 汤昭正色道:“师兄将来会强大的。您的宝剑早晚会纵横天下。” 石纯青压住惆怅,微笑着点点头,默默抚剑。 石纯青手中的那把看似生锈的巨剑在琢玉山庄非常有名,是薛闲云赐下的法器,也是石纯青贴身的兵刃。别的法器和剑一样,都加剑号,离火剑的法器也叫离火剑,最多全称叫离火法剑。 但这把剑就叫“宝剑”。 石纯青道:“别说我了。山上大家都好吧?恩师身体可好?” 汤昭道:“大家都好,和你下山时差不多。师父铸剑准备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只等您把这次的材料送上,就闭关铸剑。” 石纯青点头,道:“那我可得赶紧上山。不过今年你和八师弟不是要去仲春符会么?就这几日要出发了吧?你不参与铸剑了?” 汤昭道:“肯定参与啊。师父指定我们必须参加。符会肯定也要去,我们过两天就下山,一两个月便回来。师父处理材料还有一段时间,然后还要选择良辰吉日开炉铸剑。正好赶上我们回来。铸剑是琢玉山庄第一盛事,所有真玉弟子肯定都到齐啊。” 石纯青道:“正该如此!恩师准备多年,就为了铸剑,咱们做弟子怎能错过呢?到时候不管帮得上帮不上肯定都要凑一把热闹。但也就是瞎凑热闹,要说能帮上忙的,恐怕一个是三师妹,一个就是你了。” 汤昭不好意思道:“师兄老捧我干什么?再说我就想找地缝钻了。铸剑主要是师父,要说还有功劳,大家都是一样的。” 石纯青微微摇头,道:“那还是不一样的。你能实实在在帮上师父,我能帮什么?干脆就不进剑炉,在外面安排杂事。等你们铸剑成功,我操办一场实实在在的铸剑大典,叫全天下的人都震惊。能让琢玉山庄这一回名扬九州,我就此生无憾了。” 汤昭忍不住道:“师兄!” 原本石纯青在山上虽然辛苦忙碌,但总是乐在其中,还常常主动帮助其他师弟师妹,简直闲不下来。怎么下山走一趟,回来就散发着一股颓然之气?三句话不离长吁短叹,又是感慨,又是惆怅,再说下去简直生无可恋了。 怎么在山下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么? 两人默然片刻,汤昭笑道:“我刚刚给八师兄发信了,他今天就会来接您,也就半天时间。您先休息会儿?或者看看我的精品店吧?” 120 精品店 从后面卧房,穿过院子,就到了店铺的正堂。 推开门,就见大堂宽敞明亮,一尘不染,地下铺的平滑锃亮的花砖,两边是硬木货架,用无色的琉璃镶的柜门,里面摆放的术器一目了然。 石纯青也曾走南闯北,见识不差,但一进门也不由得心生好感,这里也没什么独具匠心的布置,也没什么华贵的装饰,就是一个干净、利索、舒心。 尤其厅中光线充足,绝非只是采光好,显然另有光源,石纯青也是符剑师,立刻察觉到术器,往上看去,只见头顶天花板微微闪光,光线纯白,像正午日光。 天花板上爬着藤萝薜荔一样的植物,牵藤引蔓,从立柱上盘绕下来,半遮住灯光不使强光直射,又显得天然清凉,更有一股草木清香。 石纯青赞道:“原来匠心在这里。既然种了草藤,何不让藤蔓爬到货架上,货架再用不去皮的原木打造,岂不更有林间的感觉?” 汤昭笑道:“若是在城里我就那么布置了。不过咱们本来就是深山老林,外面都是大树草丛,一路看得都是绿色,进了房间还看绿色不免疲劳。所以我特意选的颜色偏亮的红木,就为了和外面不同,简洁大方,使人静心。” 石纯青道:“有道理。” 店中原有伙计,两个伙计分别跟着另外两拨客人介绍商品,自然没有放下客人赶来的道理,柜台后面剩下个结账的年轻人跑出来,抱拳行礼,轻声道:“师兄。大师兄。” 这伙计十七八岁年级,生得端正俊秀,打扮干净利索,令人挑不出毛病,石纯青看着面善道:“是咱们师兄弟?” 汤昭笑道:“这是墨玉弟子舒浅,那几位也是。他们来这里帮忙,算是做山庄任务。咱们店员三月一换,有特殊情况会半年一换。”这精品店任务除了任务报酬,他还另出一份工钱,所以这职位收入不菲,是任务中的上等,要求严格一些也无人抱怨。 其实很多弟子愿意长期做这份任务,在店里长久干下去,但汤昭多不允许,因为当店员学不到什么真东西,还不如去给师兄收拾材料。尤其是这些年轻小弟子,挣点钱就赶回去学习才是。倒是有几个年纪已大,自觉符式一道前途已尽,愿意下山以后跟着汤昭长期经营的,汤昭考核之后收下两个。 石纯青又参观了展柜,柜子一格一件术器,似乎每个格子里都有小小的灯光,照的术器流光溢彩。格子里有价签和介绍,以银计价多则数千,少则几百,最贵的不过黄金千两。他数了一数,厅中有五六十件术器,道:“可以啊,你们一人得出十来件术器。师妹他们还好,你和八师弟才会制器几年,不把家底都掏空了?” 汤昭道:“这可不都是师兄师姐们的作品。若是他们的,几百两哪里买得到?这里大多是白玉弟子作品中比较好的。白玉中最好的和真玉弟子的作品,在那里——” 只见最中央一座柜台上,摆放着牌子,一面写着“精品价格面议”,一面写着“接受定制”。舒浅捧上一本册子,竟然是精品目录。 那书册很厚,不过每一件精品都有字有图,图画也栩栩如生,文字也极尽详细,一件术器就占两大页,总共也没几件。 “暂时每位师姐师兄都出两三件,多了也不值钱了。” “如果看上了……” 汤昭道:“上面有贵宾室,上去面谈。” 石纯青道:“你去谈吗?还是请哪位师弟师妹坐镇?” 汤昭笑道:“哪劳动师兄师姐坐镇了?我请了两位相貌、口齿镇得住场子的白玉师弟师妹坐镇。实在是特别贵的贵客再联系我们。或者要定制了,价钱到位也可以面谈。”那两位就是他长期雇的员工,暂时叫“专家”,以后都挂名“经理”。 石纯青忍俊不禁,赞道:“好,很有心思。” 汤昭得意道:“这精品区还罢了,和外面卖术器的店铺也没多大区别。谁还不会做高端店了?真正好的在这里——” 一推墙壁,露出一条通道。 通道通往隔壁,就见那里又是一厅,却不那么宽敞了。其实地方还是不小,但是密密麻麻排满了货柜,比薛闲云的书房还拥挤。那货柜也没什么大琉璃门、小灯光了,虽还是一格一件,却排列拥挤,一格紧挨一格。 墙上几个大字:“平价术器,百两一件,白玉淘金,件件真金。” 石纯青愕然道:“这……这是……” 汤昭道:“这里都是白玉弟子平时练手的术器,水平一般,但符式都完整,没有假货。专给人淘货的。” 石纯青听他的口气,怎么还有不完整的呢? 果然汤昭又推开一扇门,那屋子更大了,摆放也更乱了,虽有灯光却还是偏暗,甚至连柜子也没有,而是放着一个个敞开口的箱子,箱子里堆满了一件件术器。 “便宜好货,十两一件,件件十两。十两你买不了吃亏,十两你买不了上当——” 石纯青念着摆在门口的大字板,哭笑不得,道:“你哪儿学得这一套啊?你原来不是个小秀才吗?” 汤昭嘿嘿笑了两声,道:“家学渊源。这都是白玉弟子积压的残次品和墨玉弟子的练手作品,青玉弟子如果有要处理的,也可以放在这里。” 谷婠 石纯青摇头失笑,随手从箱子里捞出一件,只见材料处理粗糙,符式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组合搭配更是无从谈起,别说现在,就是二十年前自己做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肯定是要挨板子的。 看了几件,石纯青只觉得眼睛疼,道:“这灯光也太暗了。怎么不调亮点?” 汤昭轻咳道:“这房间不能太亮,亮了不容易走货。” 石纯青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师弟的脑袋,道:“怎么不学点好的?也不知谁教你的?” 他先是觉得有人带坏了自己最纯良的小师弟,紧接着想到自己几个师弟妹虽然多有歪斜,还没有往这个方向歪的,看来这份无良是汤昭原厂自带的。 他正了颜色告诫道:“你自己胡闹,别砸了咱们的山庄的招牌。” 汤昭委屈道:“这哪儿有招牌啊?别说山庄了,这屋子我连术器都不写了,只说平价货,这还不够实诚?就这材料十两买回去也不亏,何况还有符式。这还不是便宜?” 石纯青道:“材料值钱,被他们潮手艺祸害了反而不值钱了。来山里都是贵客,眼光都高,这些破烂能卖出去吗?” 汤昭道:“能啊。那些贵客都是豪富大族,出门前呼后拥的,他们自己买好货,随从一般都到这里来淘淘便宜货。人家也不傻,买回去都是看得过的,真正的破烂也没人买。现在也有二道贩子进来淘货了,他们把这些便宜的买进,到时候怎样卖出就不知道了。反正这里面的商品是没有店里的标志的。” 石纯青道:“那剩下的破烂最后都扔了?” 汤昭道:“问问卖家自己的意见,要么一直摆着,超过一定时限就要付钱了。要么就一起塞盲盒里去。” 当然还有一部分被他自己买去填了眼镜了。 “盲……盲盒?” “嗯,盲盒放在门口摊子上卖,十两三个。里面随机放货,可能有惊喜。” “真有惊喜?” “当然了。您真以为我是奸商呀?我常常往盲盒里放好货的,不光是术器,还有银子、小玩具、衣服首饰、文房用具,拳经刀谱啥的。十个里有八个不亏的。我又不做一锤子买卖,地段这么偏,把人都骗跑了,不靠回头客得饿死。” 石纯青道:“虽不是奸商,你也够吃……” 正说着,从外面进来几个劲装打扮的人,大呼小叫的挑选箱子里的术器。石纯青仔细观察,果然是侍从打扮。 既有外人,两人不再交谈,出了里间,只见外面百两店也有人在,那些人穿着就更体面些,大概是管家、客卿之流。 再至精品店,见舒浅也忙了起来,正在柜台前为新来的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妻介绍术器,道:“……在咱们这里定制,回头有猫头鹰送货上门……” 两人穿过店房,来到后院,石纯青道:“还能猫头鹰送货?” 汤昭笑道:“是啊,感谢师姐,她驯养的猫头鹰很有灵性,让咱们小店里有了更多特色和竞争力。” “其实我还有很多设想,什么拍卖啦、带货啦、抽奖啦、会员制啦、高端定制啦……但其实现在都用不上,谁会来山里面参加拍卖会啊?我仔细想想,咱们店的优势只有两个,大量的便宜的源源不断的低端术器货源,还有师姐养的猫头鹰。最大的劣势是地段,不会有人逛街逛到这里,既然来了,肯定是要么买顶尖好货,要么就是一次大量买进。” “所以现在以弟子的便宜术器为主,甚至可以组织大家一起做大宗制式术器。高端呢,主打特色猫头鹰送货上门。现在还需要上门订购,以后我会先把邮购做起来。足不出户,术器自来。慢慢做起品牌来,到时候把白玉生晖的牌子印在每一个术器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侃侃而谈,口齿清晰,态度自信,熠熠生光。石纯青看着他,轻轻微笑。 “你有这个野心,怎么不去及春城开个分店?” “我租了个小铺,但重心还是在这边店里。在我正式成为剑客之前,不会从九皋山一带扩张出去。”汤昭一笑,“最多偶尔叫猫头鹰去城里撒撒传单啥的。” 石纯青点头,道:“这就对了。有雄心,也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赚钱是小道,等你成了铸剑师,钱对你根本不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可别本末倒置……” 扑啦啦—— 头顶传来拍动翅膀的声音。 弱冠少年拍打着羽翼从天而降。 “江师兄来了!” 石纯青点头,道:“我先回去了。师弟,我看好你,白玉生晖……前景必然光明。” 121 花容夫人 送走石纯青之后,汤昭又在精品店里留了一天。 虽然他如今会了御剑术,上山下山比较方便,但也不能三天两头的下山。这一次自然也有事情要做,除了些日常的生意对账,就是自己近期要下山赴仲春之会,一去就是一两个月,要安排店中经营大小事项。一般事情请柳掌柜自专,实在有大事再放猫头鹰通知薛夜语。 “我回来之后,恐怕又要跟着师父闭关铸剑,那时也要数月难以下山,店里还要辛苦你。这几个月货源不多,也别搞促销活动,不指望大量出货。等我出关,山上会筹办铸剑大会。那时四面八方远客云集,就是咱们挣钱出名的好日子啦。这几个月你看到什么精品不要急着卖,都囤起来。到时我们去山上开第一场拍卖会,把咱们的牌子打出去。” 柳奇光会意道:“铸剑大会么?那可真是大盛事,至少云州是头一遭。到时候庄主成了铸剑师,云州的地面谁还能争锋?咱们喝一点儿汤也够了。不过真要吃肉,还得你这老总亲自成为铸剑师。” 汤昭笑了笑,道:“那时也不远了,一两年吧。” 柳奇光没问薛闲云光准备铸一把剑就快十年了,凭什么你年纪轻轻只需要一两年,他是绝对相信汤昭的,知道自己这老板不说大话虚言,感慨道:“到时候你也不过二十岁,弱冠年纪的铸剑师和剑客,天下哪里不可去?” 汤昭笑道:“我去哪里,咱们的店就开到哪里,我飞上天,咱们就把公司开到月亮上去。对了,你上次提的那个人,我昨天见了觉得还可以。先让他来店里做你的副手,工作慢慢接触,特殊时期,安全要多加注意。” 柳奇光道:“多谢老总。还有那件事……” 两人将事情一一安排清楚,又加固了店铺的防御。 傍晚,外面来了一位客人。 汤昭早早在门口等她,笑道:“花姨来了,快请进。” 那客人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布衣荆钗,朴实无华,却掩不住风姿绰约。虽然青春不再,韵致还更胜那些韶华少女。 她就是花惜福的母亲花容夫人。 花容夫人面有风霜之色,显然赶路有些疲惫,但心情很好,笑道:“一年不见阿昭,又长高了。” 汤昭笑道:“阿姨比去年更年轻了。” 他这话并不只是恭维,去年也是在店中,他偶然碰到花容夫人,那时候他就察觉夫人精神更好了,今年越发明显,花容夫人不仅没有变老,反而皮肤更白皙,状态也更好了。 这就是不用带熊孩子后的轻松快乐吗? 他带着花容夫人上了二楼。 按照布局,精品店二楼的饭店。 汤昭以前曾想把二楼打造成极尽美味的豪华餐厅,把陈总常提的菜肴复制出来,但和柳奇光商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定位不对。 这里离及春城都太远了,再好吃能吸引的客流也有限,也很难养得起真正的大厨,还是以靠山吃山的山野风味为上。顺便搭着卖点土特产啥的。 虽然类似于农家菜,但收拾的窗明几净,干净利落,和精品店的风格一样。厨房也干净整齐,各色厨具一应俱全。 花容夫人进了厨房,先洗了手,挽起袖子,取出贴身带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洗净切好的蔬菜。 “虽然紧赶慢赶,这荠菜都有些蔫了。还有冬笋,不如之前脆嫩。” 汤昭笑道:“我看挺好的,都是新鲜的好菜。要不这样,阿姨去下面挑个保鲜的术器?我送……” 花容夫人笑道:“你要说送我就不要了,要是原价卖给我来五个。这样不但惜福就能吃到更家乡的味道,我日常也用得上。” 汤昭道:“好啊,你买五个,我再搭你一个保温的盒子,这样就可以把饺子煮好了带上去了,我们在山上煮的还差些味道。” 说着话,花容夫人已经开始切菜切肉拌馅儿,汤昭帮着和面,她道:“你说惜福吃得出来是我包的饺子吗?” 汤昭道:“她没跟我说,不过应该吃出来了。其实花姨何不直说呢?过生日娘给包顿饺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花容夫人轻声道:“因为我还不能见她,何必老提醒她外头有这个娘呢?再过一阵,再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摇头道,“我也是颠来倒去的胡想,又想叫她忘了我,在山上开开心心和朋友们一起玩,又害怕真忘了我。” 汤昭很吃力的理解着这微妙的感情,只能道:“她在山上过得很好,也没有忘了山下,花姨放心吧。” 突然,就听花容夫人在背后道:“汤剑师,你知道贵庄被人盯上了么?” 谷罥 汤昭和面的手一顿,道:“夫人能详细说说吗?” 花容夫人继续拌馅儿,嘴微微抿着,显然她不想说。 汤昭手一动,厨房门自动关上,原本外面微微的风再也感觉不到了。 “夫人,不瞒你说,你不是第一个来警告我们的。其实这几天各个渠道都有警告传来。甚至有多年不联系的人都特意送信来。却都像约好了一般,一个个云里雾里的猜谜语。大家肯定都是好意,但这样猜来猜去,反叫我们越发寝食不安,还束手无策。所谓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最后还是于事无补,岂不又辜负了各位提醒之美意?现在就咱们两人,能看在惜福的面子上,和我多说两句吗?” 花容夫人垂着头,沉吟良久,筷子搅得瓷盆叮当响,声音如同蚊呐:“消息从摘星阁传出来的。本来就语焉不详。但我自己花了许多时间来搜寻蛛丝马迹,事情可能涉及龟寇。” 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 汤昭蹙眉,他当然知道摘星阁,那是武林第一神秘势力,以神秘莫测和无所不知闻名,传说还能未卜先知。据说只要花足够的钱,可以买到一切消息,只是很少有人买得起。但是龟寇……道:“龟寇不是一伙流窜的贼寇么?裹挟无辜,无恶不作。朝廷重金悬赏来着。” 花容夫人微微摇头,两耳坠上的垂珠甚至都没有跟着摇动,道:“龟寇的真实消息你在武林是打探不出来的,要是有信得过的朝廷中人,可以问问。必须要信得过的才能开口,不然反受其祸。” 汤昭心中有数了,欠身道:“多谢夫人。” 两人又各归各位,花容夫人擀面皮,道:“惜福这孩子太不努力了,三年时间还没成白玉弟子。山庄的规矩是不到白玉弟子不能下山,真是愁死人了。” 汤昭懂她的意思,道:“青玉弟子也可以申请外出的任务,我们店里这样的任务就有不少,师父特批可以动用小弟子。到时候可以让她去及春城撒传单。” 两盘饺子煮的白白胖胖,放在盒子里盖好,花容夫人放下袖口,道:“其实见到阿昭,我心里就有数了,琢玉山庄是有未来的。加一些注将来总不会亏。如今你的武功不下于我了。” 汤昭忙道:“哪比的上江湖赫赫有名的花……花容夫人啊?您可是第一流的武尊者,一手天女散花独步天下,谁人能当?” 花容夫人笑道:“怎么不叫我诨号?我还挺喜欢的,就叫我花阎王好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杀的人就来我阎王店。我给你办个一等皆杀帖,非常优惠哦。” 汤昭呵呵道:“还是您来我店里办个超级贵宾卡吧。” 送走花容夫人,汤昭准备回去了。 这次下山不错,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还有意外收获。 “龟寇,听名字很古怪,往常也没什么存在感,没听说它做过什么大事。但被朝廷通缉上百年了,通缉得朝廷都由盛转衰了,还没消灭,这应该是个很强的势力吧。” “原来是他们搞鬼,我还以为是其他铸剑师不让师父铸剑成功抢生意呢。” “想想也是,虽然同行是冤家,但铸剑师这行业竞争还没那么激烈。要真是同行排挤,哪至于飞来那么多警告?连京城的二师兄都发信回来。” “虽然被师父撕了罢了。” “看来这趟去剑州,也没那么可怕了。” 想着,汤昭身上泛起了一层白金色的光,仿佛日光的颜色。 罡气! 这是内力之后的力量,也是凡人不借助剑的力量掌握的最高力量。 原本罡气在武林中举世罕见,拥有者甚至被称为武圣,只是随着剑的普及,没有那么稀罕了。随着玄功的日益改善,武者已不必内练外练圆满,直接就可以修炼罡气,是以散人愈发年轻化。 但汤昭是走得内外皆圆满的路径,武功基础极扎实。不管他耗费了多少资源,开了多少挂,总之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而他修炼的玄功,也不是“神鸟沥火诀”,而是他又投了一遍水池的全新功法。 是的,经过他努力的尝试,开发出了眼镜的新挂——仙女可以把一件东西换两次,第二次会直接碎两个镜片,花很多很多术器才能修好的那种。 他在修炼玄功之前,乾坤一掷,把身家全消耗,才换来了更好的那部玄功。 玄功,极品。 《大日神车经》! 披着太阳火一样的罡气,汤昭御使法器冲天而起,向琢玉山庄飞去。 122 古剑之谈 “呵,大老板居然还按时回来了?”薛闲云穿着黑白色的鹤氅,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我还以为你要再浪荡个几日。” 汤昭目光隐晦的扫了一下薛闲云的头顶——师父的头顶有些稀疏啊,别在这个地方接近丹顶鹤了,笑道:“我就请了两日假,哪敢多耽搁?不然回来您还不收拾我?之所以比预定的回来晚了,是为了在山下给您准备您最爱吃的鳝鱼煲。” 薛闲云哼道:“扯淡,我要安心收拾你们,你们一个个能成这德性?还有鳝鱼煲,我上次跟你说了,不要放那么多辣子,都吃不出鲜味来了。” 汤昭道:“知道知道,这回改善了,我改放山椒。” 薛闲云又哼了一声,再难绷着脸,道:“跟我去工作间,你大师兄带来的材料还需要处理。就因为等你,白白耽误一天时间。” 薛闲云早期可是真正的严师,教导前两个弟子时极为严格,说话疾言厉色,极少表扬,犯了错非打即骂,性情温厚的石纯青还好,那二徒弟后来下山一路跑到京城去做官,也跟他太过严苛有关。 薛闲云面上自然不肯认错,心中却有些懊悔,后面他连收三四五三个女徒,老三有特殊情况,老四是自己的女儿,老五是故人之女,又是天生烂泥糊不上墙的性子,他根本严厉不下去,渐渐回不到当初。 到了老六老七两个,薛闲云年纪也上来了,又开始埋头准备铸剑,别说管教,就是教学都懒怠了,以至于这两个徒弟不但基础不比前几个扎实,品行上也不成,互相敌对,拉山头搞圈子,弄得山庄上下乌烟瘴气。 直到最近几年,薛闲云因缘巧合又收了两个天资绝伦的小弟子,才略振作起来,尤其是汤昭,不但天赋好,又算对薛家有恩,他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块绝世美玉雕琢成器的。他已经准备好了重新扮演严师,教案中的手段甚至包括发现汤昭走了歪路,怎么用雷霆手段把他拉回正轨。 可惜,汤昭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但那最终预案没机会用上,就是平时课程中,薛闲云也很少能充当严师。实在是汤昭除了天赋极好之外,还勤奋好学,严于律己,甚至比薛闲云的要求更严格。譬如薛闲云一开始叫汤昭每天必到,其实真有什么极困难的情况,他旷了一两日,薛闲云最多责罚一番,还是会让他来的。 但是汤昭真就做到了风雨无阻,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生病发烧,每日都到,且不是敷衍签到,而是兢兢业业,勤学不辍。 至于人品性情方面,薛闲云教导了几次,发现自己没资格教导。汤昭比自己品行端正得多。何况汤昭也不只是保守朴直的守正君子,还热情友善,善解人意,薛闲云跟他相处久了,反而有被阳光沐浴的感觉。 如今薛闲云对汤昭基本是没脾气了,只是偶尔想起自己的严师梦,还会突然板起脸阴阳怪气几句。汤昭也不介意,若论阴阳怪气,薛闲云水平也就是一般吧。 倒是汤昭自知自己可不是什么完美徒弟,他性格中有执拗的一面,也有暴躁的一面。暴躁的一面不说,山庄气氛宽松,这两年没遇到什么危难,显不出他冲动上头的一面,执拗其实他其实犯过不止一次。武功也好,符式也好,他常常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坚持里。触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状态。 之所以别人没发现,不是他不撞南墙,是因为他撞南墙的速度比别人快。他有眼镜辅助,无论是证明正确还是发现错误最后放弃进度都飞快,等他以后再进一步遇到未知的烦难,说不准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两人进了工作室,石纯青还没到,汤昭便做些准备,薛闲云在旁边看着,道: “你还是对古剑感兴趣?” “是,弟子又查了许多资料,觉得还是古剑适合我。” 薛闲云道:“古剑的利弊我之前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没错,铸造古剑用的材料少,只需要考虑土质剑身的材料,风、火、水质就用同系的内力、罡气和剑元一气构成,所涉及的符式也极少,甚至只用铸剑术即可。那是因为古代大家会的符式少,各种材料体系整理也不完善,分不清材料搭配组合的规律,只好用铸剑术强行铸剑。” “这样铸造出来的剑威力是大了,道路却太专一严苛,近乎量身定做,除了第一代剑客配合无间,再往下传承都难。据说古代都没有专门的铸剑师,大家都自己给自己铸剑。如今时代不同了。域外战场吃紧,等不及每个剑客花费那么多年给自己铸剑。且剑客常有折损,需要战友和后辈接过他的剑,再上战场,剑已不再只为某人专属。而我们铸剑师体系愈发完整,更承担了为苍生铸剑的重要责任。” 他正色道:“我直言吧,你要给自己铸造一把古剑,那没问题,但只铸造古剑的铸剑师不算真正的铸剑师。当然你是年轻小辈,没有人会把什么担子强加给你,但你有这样的能力,我还是希望你做个真正的铸剑师。” 汤昭也正色答:“当然,弟子的第一把剑是给自己铸造的,是为了自己剑客之路。以后我还会铸造更多的剑。即使不为了苍生万民,也得为师父的心血传承不付之东流啊。” 谷癛 “哼哼,你知道就好。就算不为我,你们检地司那么多等着剑的散人也盯着你呢。”薛闲云放缓颜色,道,“你要确定铸古剑,那剑身的材料不用考虑材料间的冲突配合,那就是越珍贵越极致越好。我这里有的材料你都看过了,勉强用也不是不行。但还是差一口气,去仲春符会时可以留心,那边是有好东西的。成绩越好,越能接触更珍贵的材料,若能进剑州的秘境,那就十拿九稳了。” “弟子明白。” 聊着聊着,门一开,石纯青端着一个浮球进来了。 汤昭行礼道:“大师兄。你身体好些了吗?” 石纯青微笑道:“没有大碍。多亏了你和八师弟救援。我是越来越不成了,好在山庄还有你们。” 薛闲云道:“好了,今日就研究你师兄千辛万苦从塞外弄回来的苦寒之气。为了这一缕寒气,纯青快把凉州荒原走穿了。” 石纯青笑道:“也不算辛苦。塞外风光好,人情奇,与关内大不相同。虽然寒冷,却是难得的经历。在大荒原上望日升日落,春秋更替,当真开阔心胸。要不是回来时被百雄山盗贼发现,这一行本来是很顺利的,我还弄了些特产,回头给大家分一分。倒是师弟们要去的剑州,一路风波险恶,可要万分留神。” 汤昭还没说话,薛闲云道:“什么风波险恶,不过是铸剑师学徒的聚会罢了。你又不是没去过。” 汤昭道:“师兄也去过仲春传符会么?” 石纯青道:“二十年前去过,可惜实力不济,收获了了,和没去一样。比不得师父。当时就备受瞩目。被看好成为强大的铸剑师。” 汤昭咦了一声,道:“难道说二十年前,师兄跟师父一起去的吗?” 薛闲云道:“怎么了?二十年前我也是年轻小伙子,纯青比我小不到十岁,我们一起去怎么了?那时候我可是结下了不少人脉,现在他们都成了地位不俗的铸剑师,说不定这回你们这次还能受当年的益。” 汤昭很奇怪,之前那一届是六师兄和七师兄去参会,怎么没听说他们受益啊? 石纯青稍掩了一下口,道:“也不是光结识了朋友,还结了些仇家。” 汤昭恍然,老头的脾气他知道,那肯定是结仇比较多啊。 薛闲云正瞪着他们,师兄弟不便再聊。薛闲云哼道:“什么恩啊仇啊都是小道。老六老七那叫委屈?那叫技不如人,那叫活该!你们两个若也给人比下去,受人冷眼,也是活该。” 石纯青道:“之前那几届祭酒也非特意针对,只是格外瞧不起中原以外的外州弟子。我听说今年符会换了新东道和祭酒,不知是什么行情?” 薛闲云道:“什么行情不行情,还是实力为先。难道真的那么巧,就换上我的生死大仇上去?” 当下三人结束闲聊,专心研究材料,将苦寒气拆分成一丝一缕,分别存放,又测其性质,录入数据,与其他材料匹配。这种研究中,薛闲云固然学问深厚,高屋建瓴,汤昭灵感敏锐,思路新奇,更有眼镜辅助,也能做骨干,反而石纯青只占个娴熟心细,多做辅助罢了。 研究多时,时间已过午夜,薛闲云收了材料,让两人离开。 石纯青先走,汤昭却留了下来,返回工作间,单独找到薛闲云,道: “师父,苦寒气借我单独研究一下?” 薛闲云毫不意外,道:“材料稀少,没多少给你糟蹋的。拿你的罐子来,只能给你盛个底。” 123 三年后的仙女 夜深沉,月朦胧。 汤昭坐在一叶扁舟上,漂浮在雾气缭绕的水面上。 从攻玉馆到他的剑庐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木栈道,一条是水泽行舟。 他去上学时一般走木栈道,深夜回家,有时候却会放小船,在泛着微光的水波中悠悠漂泊,自己坐在夜风中假寐,半梦半醒之间,一路漂回家。 “师弟?” 汤昭瞌睡中被惊醒,抬头一看,原来小船已经漂到石纯青的剑庐旁边。 石纯青正在院子里吹风,正好看到汤昭漂过来,便打了声招呼。 汤昭在船头起身,驱使下船靠近剑庐,招呼道:“大师兄,还没睡呢?” 石纯青吁了口气,在夜色中化为一道白气,道:“睡不着。在外面幕天席地睡惯了,回家睡在床上倒是不适应了。现在想的都是外面的风景。阿昭,人还是要出去走走,才知道世界有多大。你看这水泽大吧?可是外面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真正的大海比起来,咱们的湖泊和一口井没有差别。” 汤昭略感诧异,他记得大师兄原来是个恋家性子,没想到出去一趟竟又怀念起外边来,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也三年没走出过九皋山,最远到及春城,都忘了外面的风景了。这回去剑州我还挺兴奋地。” 石纯青追忆道:“剑州是个好地方,昆山也是世外桃源,这个时节雪莲花都开了吧?你过去要认真学习,也可以和朋友们玩耍。但也要小心,一是躲着点儿师父当年的债主,二则别卷入那几个错综复杂的大漩涡里。” 汤昭道:“对了,师父的债主是谁?有几个人?” 石纯青道:“你等等——” 他转身回剑庐,紧接着又转回来,递给汤昭一大本书,道:“这是我重新整理的普天下铸剑师势力和剑师界一些历史纠葛。你多看这个,攻玉馆那些资料都旧了。” 汤昭大喜,接过之后连连道谢,石纯青又拿了不少东西,有花草果子,也有精致的小玩意,一发推到他船上,道:“我出来给咱们兄弟姐妹带了不少特产。这些是你的,这些是三师妹的。我听说你们关系挺好,她不见别人,愿意见你?” 汤昭不好意思笑道:“还好——师姐足不出户,我也不能随便上门打扰,不过约好了时间可以登门拜见。” 石纯青道:“那就好,你可是独一份儿,比师父都厉害。难得你们投缘,你也劝劝她,别老在屋子里憋着,好歹出来晒晒太阳。” 汤昭笑道:“师姐那里太阳倒是挺好的。” 石纯青点了点东西,道:“还有一些给白玉师弟的小东西,你也一起发了?” 汤昭暗暗纳罕:石纯青虽然极为照顾弟妹,但主要以真玉弟子为主,在他心中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没想到这回还考虑到了白玉弟子们,他道:“这是师兄的好意,何不亲手送给他们?” 石纯青道:“就怕他们认生。我也不认得他们,就是随手一买,按人头分就好。” 汤昭没想到大师兄竟还挺腼腆,念头一转,道:“不认得才要来认得啊。要不您明天来参加生日宴?” 石纯青一怔,道:“生日宴……我?” 汤昭道:“对,花师妹的——我一个好朋友。她每年过生日我们都会聚一聚。后来师姐也会去。正好今年我要下山,师兄师姐们也听说了,就说借着这个宴会给我们送行,结果人越来越多了,成了大宴了。大师兄也来,咱们人就到齐了。” 石纯青迟疑道:“花师妹……原来她也……可是我不大熟,去了未免冒昧。” 汤昭道:“是给花师妹过生日,给我们送行,难道不是给大师兄接风?咱们一门难得聚齐,要是没大师兄就太遗憾了。” 石纯青摇摇头,道:“真拿你没办法。” 告别大师兄,汤昭载着半船礼物,继续往前漂。 一路飘过浓雾,能依稀看见三师姐剑庐圆圆的蘑菇顶,汤昭心中一动,还是没有下船过去。 虽然他想去也可以去,但这么晚了,三师姐说不定已经休息了呢?明天找个时间去拜访就是了。 顺便也邀请她一起去生日宴。 最后,小船漂到石滩,汤昭下船回了自己的剑庐。 三年时间,汤昭的剑庐还是很简陋。他的时间太少,又要学习,又要开店,反而疏忽了修整自己的狗窝。此时他的剑庐不过变成了一座小木屋,唯独不同的是四面窗户镶嵌无色琉璃,南面更有好大的落地窗,阳光随时随地都能照进小屋。 汤昭虽然没确定自己的吉祥物,但受到山上的氛围影响,他更留意“阳光”这个符号,也就分外注重“采光”。 回了屋,汤昭把几份东西分别装好,在给师姐师妹的礼物上系好了蝴蝶结,然后期待的进了一间房。 在他小屋中,有单独一间房,房里堆着几个大箱子,中间是一座干净的水池。水池四壁都嵌了碧玉,虽然水浅,看起来碧波荡漾,闻起来还有微微的香气,像阳光下一簇簇开放的兰花。 汤昭先往水中放了一大捧新鲜采下的花瓣,然后才扔进罐子。 “出来吧,仙姐。” 咕嘟咕嘟…… 谷沕 仙女升起。 朦胧的光华中,仙女与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金发银眼,而是寻常的黑发黑瞳,梳着飞仙髻,绫罗飘逸,风姿绰约。 这是汤昭和仙女商量之后的造型。 正如汤昭所想,随着投入得次数变多,仙女每次出来都会变得更有人性,这三年以来汤昭不断使用眼镜,仙女也越发灵动,已经能和汤昭交流了。 只是仙女似乎也只是眼镜和水池的一方使者,并非其中主宰,更懵懵懂懂,仿佛白纸一般纯净。她不知眼镜的根源,也不知水池的原理,平时连记忆也是空白,只有升起时才凝聚出意识。 说白了,她只是个负责收取、赠与的工具仙罢了。 不过随着仙女意识的清晰,她好像有些升级了,获得了更多的权限。 比如,她如今能额外调整外形。 以前她出场时,那个“金发银眼绿甲”的外貌,似乎是她意识未开时恍恍惚惚随着汤昭随口一说而变化的,是她变化的,又非她有意变化的。 等她能有了自己的喜恶,她才发现,那个外形她并不喜欢。 但她似乎又受到了规则的限制,不能主动寻求改变,只有汤昭说出新外貌来,她才能进行反馈。不过她可以主动寻求汤昭帮助,汤昭也乐意配合。 之前汤昭听说域外的魅影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与本界不同,心中隐隐就有了想法,为区分敌我计,自己人眼睛和头发颜色最好不要太特别。 他们商量之后,仙女就换了如今的造型,一头青丝高挽,衣裙飘然,仿佛飞仙。 这样好看是好看,却有些失了个性,汤昭总觉得还有改变余地。 “年轻的阿昭啊,这是你丢的苦寒咆哮,还是你丢的苦寒叹息呢?”仙女笑吟吟问道。 “不是,我丢的是苦寒之气。” 话虽这么说,汤昭还是指了指仙女的左手,意思是要左手的苦寒叹息。 这个水池有自己的规则,汤昭也必须按照程序来,无论想不想要,口中必须说“不要。” 但他和仙女配合熟了,总是有些默契的。 比如,仙女会主动在两手给出两个不同方向的高级货色,这个方向都是随机的。限于规则,汤昭只能选一个。仙女会给点提示,她举高一点的手上货色会更高级。 汤昭还是以自己的需要为准。高等的不一定就是合适的。 再者…… 把左手的瓶子扔给汤昭,仙女继续问:“年轻人,你还想再见到它吗?” 这是问汤昭要不要再升级一次。 汤昭摇摇头——升级第二次消耗以指数上升,他等闲用不起。至今也只有玄功升级过两次,其余更多还在后面排着呢。 等他攒够了术器,先把内功再升级一遍再说。 “啊,对了。仙姐,我马上要下山,咱们下次见面可能要换个池塘了。对于水池,你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水池是按照仙女的品味修的,华美而浪费,为了修这个池子,汤昭把装修的钱全砸进去了。每次还要换新的水,扔花瓣,时不时熏香。 仙女眉头皱起来,似乎很不情愿换地方,又矜持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水面要宽阔、碧绿的。水要清澈,最好有香气,还有时令鲜花。” 汤昭点头,这些他都知道,道:“天然的湖水呢?” 仙女沉吟道:“也可以,要风景好的地方,湖光山色,湖水两边倒影着青山和水榭,水里有荷花和清荇,还有小船和采莲女。灵气越足越好,可以抵消你的消耗哦。” 汤昭听得头大,早知道就不给她读那些书了。比起风景,灵气还好说。灵气足的地方……魔窟算不算? 随意和仙女聊了几句,仙女沉下,眼镜开裂。 汤昭坐在水池边,赶紧拿起术器来补充能量。 这屋子除了水池,就是箱子里那些大量术器——大多是店里都卖不出去,塞进盲盒都算诈骗的歪瓜裂枣,汤昭怎么用都不心疼。 这几年来,汤昭渐渐找到了磨灭符式却不伤基材的平衡点,把符式吸取之后,剩下的材料还能再用,以这些术器的水平来看,都算升值。 正一点点修复破裂的镜片,突然听得水声响起,汤昭愕然回头。 仙女又升起来了。 124 生日宴 上 “第一杯酒,祝花师妹生日快乐,青春常在,万事如意!” 一群年轻人围在桌前,酒杯相碰,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尽是笑容。 明烛高照,酒色琥珀,席上生风,这一桌生日宴气氛甚是热闹。虽然桌子摆在青岩谷的大课堂中,桌子都是课桌拼起来的,宴席上也只有干果蜜饯,大家还是很开心。 桌上白玉弟子、青玉弟子、墨玉弟子团团围坐,不分彼此,这是山庄中难得一见的景象。只因上座有人能把所有人团结起来。 主座是一个少女,身穿红衣,喜气洋洋,正是今日的小寿星。 酒桌上,一个少女悄悄拉了拉中间那寿星的衣服,道:“小福,不是说有好几个真玉师兄来么?怎么只见九师兄呢?” 已经十六岁,出落得明**人的花惜福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来。九师兄怕贵客临门,咱们光顾着招待诸位师兄师姐,自己反而拘束,特意通知那边的晚了一个时辰。现在咱们只管聊天吃果子,到时候把果子收了上席面,那边再搬一个八仙桌,请他们做主桌喝酒就是。” 那少女恍然,道:“还是九师兄想的周到。”又小声道:“可是九师兄在,还是有一点点拘束。” 旁边的少年笑道:“跟九师兄有什么拘束的?九师兄最好说话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你是要学还是要玩,都可以找他。而且不管是白玉、青玉、墨玉,他都一视同仁。看来你和九师兄不熟,一会儿你敬他杯酒跟他聊聊就熟了,以后有什么疑难只管向他请教。” 那少女道:“我知道啊,可是……” 太优秀、太耀眼了啊。 自从九师兄上山以来,就得到师父大力栽培,当时很多人是不服的,又知师父威严苛刻,只等看他的笑话。后来一年这少年进步神速,武功、符式都比旁人强,对得起真玉弟子的身份。但当时还有人腹诽——这培养力度,真是傻子都行。我若得此培养,也能和他一样强。 但后来汤昭晋升的速度让所有人都闭嘴了。他竟一年比一年进步快,初级符式学一年,中级符式竟然还是一年,到了复杂的符式组、符式阵,居然还不用一年。同样,内力学一年,练出罡气还不到一年,御剑术沾手就会,好似天授。 这还是人么? 可惜众弟子不知道有个词叫挂逼,不然绝对认为这个词就是为他设的。 当然,事实上他也是。 后来汤昭建立精品店,惠及所有弟子,大家都受他好处,又服了他的本事,再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是。青玉弟子虽有不少家资豪富者不用店从店里卖货,却也爱逛店铺,淘喜欢的宝贝,算难得的消遣。 既强大,又友善,还给大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再加上薛闲云有意无意炫耀这个得意弟子,汤昭已经是琢玉山庄最闪耀的明星了。可惜琢玉山庄实在太偏,他的名声是传不下山去的。 那少女又道:“而且九师兄心情好像不大好。” 花惜福仔细看,果然发现汤昭虽然强撑着笑容和甄灿师兄说笑,但精神不比平时,好像一晚没睡一样。 花惜福心中奇怪,汤昭虽然忙碌,但精神一直挺好的,从没这样过,难道昨晚遇到什么事了,没有休息好? 她有心去问候,但此时大家轮番上来给她送礼物,她只好先一一收下,和大家说话。 送了一圈,最后轮到汤昭送,他提了一个食盒。花惜福眼中尽是期待,汤昭轻轻点头,道:“是饺子。” 花惜福登时笑靥如花,满眼喜色,接过连连道谢,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并不拿出给大家分享。座上几个对花惜福有意的年轻弟子均想:原来花师妹喜欢吃饺子,将来可要注意了。 汤昭又取出两样礼物,先是一件斗方,道:“这是我给你写的,字不好,多多担待。” 花惜福笑道:“你的字还不好,什么字才好啊?” 汤昭笑笑,他的字真不怎么样,尤其是通用晋文,也就是在山上矮子里拔将军,还能看得过去,要在山下,连秀才的字都不如。 花惜福低头看字,见是一首小诗:“为花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她不懂诗,但诗浅白易懂,立时知道是祝福,正要抬头道谢,就见汤昭又取出一大本书册,用惊喜的声音道:“还有一份礼物,我特制的习题集——” 花惜福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汤昭哈哈一笑,道:“开玩笑,是及春城刚出的话本故事。你最喜欢的那种女侠故事。” 花惜福这才笑出来,她现在不能下山,又喜看杂书,汤昭每次下山都寻山下时新的话本给她,这也是合心意的礼物。 汤昭又说了几句祝词才坐下,旁边一个少年探过头来,道:“师兄,你又新编了习题集吗?” 谷鼈 席上倒有一半人面露期待,另一半人眼神恍惚,东躲xz。 习题集也是汤昭的发明,是陈总教他学习时就做过的。几年前他初学符式,为了加强学习效果,自己编了一些习题巩固知识,又请薛夜语帮着添加题目,最后连薛闲云也增添了一部分,接着编纂成书在山上流传。 山庄中确有一部分混子,但也有真正好学的弟子,就连花钱进来的青玉弟子中也有愿意学习者,这习题集帮助练习符式,效果不错,尤其在初级学习阶段,更帮着巩固基础,查缺补漏,很受大家欢迎。 汤昭道:“这一本是新出的,几位师兄师姐都有参与,比上本足足多了两倍题目。初级中级分册。到时候刊印出来,人人有份。” “哦——” 不同语气的感叹。有开心期待的,也有担惊受怕的。 又吃了几杯,气氛更好,大家各自随意闲聊。 花惜福也跟汤昭轻声道:“她身体好么?” 汤昭点头,道:“身体健康,看着还更年轻了。” 花惜福哼道:“好啊,怪不得当初一天说三遍没了我更清净,原来是真的咯?” 汤昭笑道:“见了烦,不见想,这才是亲的嘛。” 花惜福微微抬头,烛光照射下,一瞬间眼波似有水意,但紧接着恍若无事,反问汤昭道:“我看你今日心情不好,是学习太累了吗?” 汤昭欲言又止,道:“是有点累了。”他擦了擦眼角的黑眼圈,显然昨晚真是没睡好,道,“人心如海洋,难以捉摸。人力恐怕也难以改变。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桌上哪一道菜撤了也是可惜,哪一个人离席也是不舍。” 这两句感慨没头没尾,花惜福年纪轻轻,哪里有什么共鸣?她也奇怪,汤昭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发起这种感慨来了? 不过她想起了山下的母亲,也有些惆怅,道:“是啊,想想时间也真快,一晃神的时间,上山已经三年多了。唉,你知道郑绶和崔秦娥分了吗?” 谁? 汤昭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么两位,原来是和他们一起上山那对豪门败者夫妇,也是青玉弟子,汤昭上山之后就没跟他们联系过了,此时奇道:“他们分了?合离了?”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山上又不管离不离的,谁来行这个手续?他们分开各自找了。郑绶换了好几个墨玉小姑娘,崔秦娥扒上了六师兄。” 汤昭虽和小弟子们友善,但真不知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蹙眉道:“没有欺男霸女的事吧?”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咱们山上不理山下的身份,他们还没资格欺男霸女。但有几次争风吃醋,郑绶和童光师兄争一个……” 汤昭懒得听,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别和他们来往。早早学会三十七套基础符,搬去做白玉弟子,那边的环境好得多了。” 花惜福嗤嗤笑道:“你明明比我小,说话越发老气横秋啦。我妈妈都没催我学习呢。” 汤昭叹了口气,心想五师姐真是害人,跟了她的小弟子都成了咸鱼,还不如跟着七师兄去卷呢。道:“夫……也很担心你的学习。你不是一直想去店里看吗?我回来之后,你要是能成白玉弟子,我就给你店里的职位。你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有些事情十八岁之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花惜福道:“我根本就没考虑。除非有一个比得上你十分之一的人出现,我才看一眼。诶,说起来,你什么时候考虑啊?” 汤昭毫不在意道:“我等八十。” 热闹一阵,时间渐晚。几个真玉弟子方陆续到来,生日宴转入下半场。 正如汤昭所想,虽然这些大哥大姐虽然年纪轻轻,但气场不同,已然打搅了气氛。一个个口里说着说大家随意,但众人很快拘谨了起来。好在真玉弟子独自占了一桌,汤昭便换桌相陪。他悄悄和花惜福说,哪个愿意离开的就自行离去,连她也可以先走。不过众小弟子难得和这些师兄师姐们同列,虽然浑身无措,竟无人愿意离席。 至此,大弟子石纯青,四弟子薛夜语,五弟子符清欢,六弟子邓崇,七弟子秦海舟,八弟子江神逸,九弟子汤昭到齐。 除了在京中二弟子和足不出户的三弟子,大家都到齐了。 人来得齐,但气氛一开始就没好过。 125 生日宴 中 换了一桌之后,一开始大家还是例行公事的祝了花惜福生日快乐,又各自送上礼物。花惜福不免受宠若惊,虽然真玉弟子的礼物大多莫得感情,但能来就已经很有牌面了。 送礼之后,花惜福也离开,桌上只有真玉,大家聊天内容便转变,先聊了聊石纯青这次出门的见闻,很快又把话题拉到剑州之行上。 七师兄秦海舟道:“剑州是天下铸剑师的祖地,也是梦中圣地。咱们这些当不了铸剑师的符剑师,可能一辈子就一次踏上剑州的机会了。老八老九,你们可要珍惜啊。” 旁边与他年纪差不多的邓崇冷冷道:“你自己一辈子当不了铸剑师,未必别人也当不上,说的什么丧气话?” 秦海舟呵呵道:“我说的咱们,主要是我和你。尤其是你。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吗?那我直言,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当不上。” 邓崇道:“那你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石纯青道:“行了——幼稚不幼稚?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他也有些叹气——这两个师弟相差不到一岁,前后脚进门,是真正的总角之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小时候关系还挺好的。不知从哪年起突然翻了脸,怎么又一步步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如今八师弟和九师弟关系也不错,可别学了这两个坏榜样。 邓崇转过头道:“二位师弟,为兄有一句肺腑之言送给你们。你们两个天资自然好,但剑州有的是天之骄子,可未必比你们差。何况咱们琢玉山庄小门小户,如何能和那些百年、前年的大宗门比底蕴?你们去了之后踏踏实实低调做人,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等着最后就可以去库房里挑纪念品了。那都是一辈子少见的好东西。可要是随意挑衅,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挨了打可能不能怪别人。” 这又是意有所指,秦海舟跟着冷笑道:“可也不能太怂了,被人指着鼻子骂连头也不敢抬。之前三句不离自己家族,结果被人骂到祖上十几辈,硬是不敢回一句嘴,摆明了是个软柿子,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还挑纪念品,挑完了之后被人堵在路上,双手把纪念品奉上,一无所获还是小事,最后还被人当做笑柄传的整个剑州都知道。” 邓崇吊起了眼,道:“笑柄,也不知笑的是谁。是被人打得连滚带爬,一头栽进池塘里的那个吗?” 秦海舟道:“想必是一见人来了蹲在树丛里,别人都走了半个时辰不敢抬头的那个。” 邓崇道:“想必是……” 薛夜语突然叫道:“阿昭!” 汤昭转头,薛夜语沉着嗓子,道:“想个什么办法,把音隔一隔。” 汤昭侧头一看,两张桌子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一般说话那桌倒也不至于听见,就怕其中有武功不差、耳力不俗的,就能把这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最好不仅隔音,视线也阻隔了。 他左右环顾,看到旁边有两盆花木,搬了过来,一左一右挡在桌前,撕下符页缠在花树上。 符式——草木葱茏! 花树枝条快速生长,叶片和花朵也膨大起来,枝叶互相纠结,霎时间结成了一座屏风,将两个桌子相互隔绝。屏风翠绿欲滴,生机盎然,点缀着鲜花朵朵,香风阵阵,仿佛置身花园一般。 薛夜语松了口气,这一手当真漂亮,不但遮挡住了酒桌,还改善了环境,多少挽回了小弟子心中真玉师兄的形象。 石纯青起身,喝道:“你们两个继续说,我倒想知道当年还有什么糗事是我们不知道的?最好声音再大点,让那桌的孩子们个个听到!你们也就有嘴上有功夫。看看师弟的符式,这一手别说当初,就是现在你们能做的这样干净利索么?就这么点本事,还好意思当着师弟大放厥词!”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哑然。 汤昭叹了口气,这两位师兄是一对卧龙凤雏,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不但自己不对付,还把底下的弟子们带分裂了。 让白玉弟子跟着固定的真玉弟子学习,本是为了学生功课,有“助教帮着带学生”的意思,却不想天然划分了阵营。 现在自白玉弟子起,底下的弟子大抵分两派,秦海舟那派,汤昭称为“肝”派,大抵出身平民,以苦学为先,邓崇那一派,可以叫“氪”派,出身更高,在材料上更舍得堆钱。剩下的弟子,只能跟着五师姐符清欢,也就是“鱼”派,当一条咸鱼。 但这可不是单纯的学习方式不同,而是真正的党同伐异,内斗霸凌,双方在任何领域都针锋相对,斗得乌眼鸡一般。也就是上头还有石纯青,还有薛夜语,多少能管住,再加上两人尚知分寸,才把烈度控制住,不至于闹大。 汤昭很看不惯这种斗争,但他是后生,没办法管师兄们的事。再者他地位超然,专心学习,这些斗争波及不到他。 抛开这些,从出身和学习态度来说,汤昭自然更亲近肝派,但也会和氪派弟子做生意,和两个师兄关系也都还可以。至少没红过脸。 石纯青发作一番,众人转为饮酒吃菜。汤昭维持气氛,敬了几次酒,大家吃喝起来,渐渐就揭过了尴尬。 敬到邓崇那边,邓崇喝了酒,欲言又止,汤昭道:“师兄,可有什么事?” 谷刴 邓崇迟疑了一下,道:“有点小事,回头私下里说。” 就听秦海舟在旁道:“说呗,藏着掖着干嘛?事无不可对人言……嗝……” 汤昭一看,秦海舟竟喝得满脸通红,说话舌头都大了,连忙道:“师兄酒沉了,回去休息吧?” 秦海舟摇头道:“我不回去,我还要喝。我没喝多……嗝!”一口酒气喷出来,眼中竟泛起水光。 邓崇其实也喝了不少,只是他脸白,看不出酒来,突然指着秦海舟道:“哈哈,你哭了!你这怂炮喝哭了!” 秦海舟忽的一声跳起来,叫道:“怂炮,你叫我怂炮?谁是怂炮?!就是因为你这怂炮,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让我们琢玉山庄抬不起头来!为了给你出头,我一个人打那么多人,给人家踩在脚底下……你,你怎么那么怂啊!”说着提起邓崇的衣领。 邓崇也被触动了心弦,紧接着反手扭回去,叫道:“都是你这蠢货——要不是为了救你狗命,老子能那么忍着?连家门的脸都丢干净了……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儿?蠢材,蠢材!” 两人说着,已然扭打在一起,一时椅子翻倒,桌布给扯下来一半,杯盘碗筷哗啦啦作响。 汤昭和江神逸就在旁边,抢上去一人按住一个。邓崇还好,理智还在,被汤昭按回椅子就不动了。秦海舟已经喝得天昏地暗,被江神逸一把按在花树墙上还不住挣扎。但他清醒之时尚且不是江神逸对手,何况醉酒?只是不住闹腾。 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江神逸,你出身豪门大族,是不是也向着姓邓的?” 这话就是胡闹,江神逸本不必回答,哪知他竟回答道:“并不是。” 接着江神逸道:“我家里不是豪门,他们都死了。” 汤昭悚然回头,看向江神逸侧脸,只见他神色比平时更冷静,汤昭却觉得他也喝多了,因为他嘴角上挑,竟似在笑,就听他低声道:“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的嘛。” 嗤——通! 外面一声炸响,那是烟花的声音。 汤昭如蒙大赦,大声道:“放烟花的时间到了!外面有烟花,大家一起出去看吧。” 趁着大伙出门的空隙,汤昭悄悄请江神逸送秦海舟回去。正好江神逸也喝了好几杯,送完人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临走时,秦海舟竟真的泪流满面,抓住汤昭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哭泣,道:“都是我们没用,丢了山庄的脸。给人白白欺负,一辈子也不能报还,只能跟自己生气。你不要学我们,要给师父争口气……” 汤昭反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了。当年有什么恩怨,我们会替你报偿。”江神逸在旁边接了一句:“百倍奉还。” 青岩谷上空,一串串烟花爆开,五光十色,如梦似幻,没有一丝不愉快的颜色。 花惜福抬头凝望天空,满脸喜意。 薛夜语也十分惊奇,虽然不是为她放的,也不由得心中喜悦,道:“这真不是阿昭的心上人吗?花了好大的心思啊。” 石纯青抬头看天,道:“确实花了好大的心思啊。师弟是个有心人。” 汤昭也观赏烟花,这些烟花是他托柳掌柜采买的,这趟下山才拿上来,效果当真不错。 不知…… 在城里用烟花给精品店做广告,效果会不会好? 正想着,突然一朵花抛过来,打在汤昭肩膀上,汤昭回头,只见远处一株大树下,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夜色中,身形朦朦胧胧,仿佛裹了一层薄雾。 他微微惊喜,跑了过去。 “你来了?” 126 生日宴 终 “啊……” 薛夜语看到了两个交谈的身影,吃惊道:“三师姐!” 石纯青站在她旁边,也看到了那红色倩影,道:“真是三师妹,她怎么出门了?也是来给花师妹过生日的么?” 薛夜语道:“奇怪,难道真的是给花师妹庆生?没听说她们有交情啊。我倒是听说师姐和阿昭关系挺好的……” 石纯青微笑道:“九师弟真是人见人爱啊。不知他怎么敲开三师妹的门的?” 虽然看到了这位同门,但两人都没有过去打招呼,他们知道这位真玉三弟子的脾气,她不爱见的人,绝不会相见。虽然他们一个是大师兄,一个是庄主的女儿也不会例外。 甚至就算薛闲云,似乎也拿这位没什么办法。 过了一会儿,红色身影悄然离开,果然没和任何人见面。汤昭自己回来,将一枚福袋交给花惜福,道:“三师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她的礼物,你要贴身带好。” 花惜福更是惊喜,道:“谢谢师姐!竟是三师姐的福袋,我听说特别灵验!” 汤昭又给了江神逸一枚,说是三师姐送他一路平安。 当然还有一枚,汤昭自己戴上了。 薛夜语轻声道:“果然是送阿昭啊。当时那个福袋还是爹给我求来的。阿昭倒是一下子拿了三枚。”若不是那福袋,以她这等霉运体质,当符剑师就是找死,不知哪一次爆炸就炸没了。她心中很感激三师姐,一直想当面道谢,但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汤昭送了福袋,眼见时候不早,烟花也接近尾声,正要送众人散会,邓崇突然拍了拍他。 此时邓崇酒已经散了,神智比较清醒,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汤昭立刻想到他之前跟自己说私下有话要说,和他走了几步,到了没人的地方,问道:“六师兄?” 邓崇低声道:“师弟,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和一个青玉弟子关系不好啊?” 汤昭疑惑道:“你说谁?” 邓崇道:“卫建章啊。” 听到这个名字,汤昭瞳孔微缩。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正坐在墨玉谷前,从天上往地下撒钱。 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指着几个弯腰捡钱的墨玉弟子,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但汤昭震惊的不是这种蠢事,而是那个人的长相竟和他的朋友有几分相似。 邓崇见他这样,就知道两人确有过节,道:“老九,我说句实话,虽然他投在我门下,也不过寻常弟子,跟咱们师兄弟没法比。就是你身份高贵,前途远大,他一个青玉弟子,怎么跟你比?你多看他一眼都算他赚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吧。” 汤昭轻声道:“师兄言重了,我和他没过节。我就是奇怪——他怎么有那么多钱?” 邓崇奇道:“他的钱多吗?青岩谷里比他有钱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吧?咱们山庄有的是有钱的纨绔弟子,他都不算顶尖的那一批。而且他家破败了,他带着家产逃上山,心情郁闷,所以胡吃海塞,花天酒地,就为了醉生梦死。像这样的人,你别理他,要么他自己醒悟了,那还有救。要么坐吃山空,自己就得了教训,用不着你出手。你不跟他一般计较,人家只说你大度。” 汤昭摇摇头,道:“你花不花钱无所谓,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他能带着所有家产花天酒地,有些人却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邓崇满头问号,这话听起来像是秦海舟说的,汤昭以前不这么说话啊。 汤昭没再说下去,他并非愤愤不平,只是说出自己的疑问而已:“师兄放心吧,我就是奇怪而已,并不会为难他。若我来为难他,是我师出无名,不讲道理。” 这个道理,应该让别人给他讲。汤昭得向另一个人打听打听。 邓崇也就是这么一说,他替小弟出头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下聊了几句,随意走开。 烟花熄灭,酒局渐散,大家带着酒气散去了,不管中间如何波折,离开时还算愉快。汤昭和江神逸各自回去准备下山的东西,汤昭晚上仍然不忘去上课。 酒局虽散,生日宴却没结束。 ———— 转过天来,又是一个夜晚。 石纯青从攻玉馆研究回来,刚刚走到剑庐门口,只听砰的一声。 一个烟花在头顶炸开。 石纯青浑身一紧,第一个反应是敌人来袭,紧接着,只听砰砰砰几声,红的、绿色、蓝的烟花纷纷窜天而起,天空颜色变幻,瑰丽蔚然。 石纯青愣住,目光波动,倒映着各种绚丽的颜色。 几个师弟师妹跑出来,昨天所有的真玉弟子今日又聚在一起,大声叫道:“师兄,生日快乐!” 石纯青怔怔的看着几个师弟妹,道:“你……你们!” 薛夜语道:“阿昭问了爹爹,知道今日是大师兄生日。都怪我们疏忽了,竟一直不知道。可惜汤昭他们明天就要下山了,不能喝酒,就在水边上支了火锅,我做了面条,咱们一起吃个长寿面吧!” 石纯青衣袖遮脸,被汤昭推推拉拉,拉到水泽边上。水泽边是木栈道,木栈道尽头有一处平台,往日是空空荡荡的,今日支了一桌,上面放着水果点心,一盘盘食材,大多是生鱼、活虾、鳝鱼之类,中间放着红泥炭炉,架着砂锅。 石纯青自然坐主位,大家围着他坐下,一起涮锅。吹着水面拂来的凉风,虽无灯火酒绿,却有一份清爽悠然。席上,没有人再说怪话,也不谈什么剑州,大家闲聊门中趣事,秦海舟和邓崇也心情愉快,开心享用美食。 吃到一半,汤昭又提议给石纯青唱个祝寿歌,被石纯青紧急叫停。还是五师姐符清欢取出竹笛,面对水波吹了一曲。 笛声悠扬清婉,在星空下听来,更添静谧,仿佛陷入亘古未变的夹隙中,时间、空间、忧愁、烦恼,一切一切都消散了。 一曲吹毕,薛夜语拿出一大锅鸡汤面,每人给盛了一碗,石纯青有一大碗。 石纯青连声:道“吃不了了。”还是呼噜呼噜都吃了。 最后所有人都送了礼物,其中薛夜语送了一只猫头鹰,汤昭送了一副自己写的字,道:“仓促之际来不及准备礼物,这是我抄写下来的一副楹联。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也是小小的心意。” 石纯青收礼时一直满面笑容,这时突然严肃,正色道:“师弟,谢谢你。” 汤昭反而一怔,道:“师兄何必道谢?要是您每一次帮我都要道谢,我都谢不过来。不说别的,一年前我该修火向内力时,还是您帮我找的功法,我又该如何谢您?” 当时汤昭决定铸造古剑,要把内力、罡气和剑元统一为火向,石纯青主动送他一份“离火心法”,帮他省了好大的功夫。 当然,如今那不是《离火心法》而是《丙火心法》了。 丙火,太阳之火。 石纯青摇头道:“不一样的。互相帮助是师兄弟的本分,但有些事只有你想得到。你和别人不同。”他没有再说,反而笑道:“你们两个小的明天还要下山,滚去睡觉吧。去剑州争不争气再说,一路平安最要紧。” 夜色深沉,众人陆续告辞,分别离去。 汤昭和江神逸同路,薛夜语也跟他们走一阵。路上,薛夜语道:“咱们突然跳出来给大师兄过生日,还大放烟花,围着他又唱又闹,会不会很尴尬啊?依我说,把大家叫出来,安安静静的一起吃个饭不更好吗?” 江神逸点头,袖手道:“要是给我来这一下,我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汤昭,我过生日别给我来这一套!” 汤昭笑道:“知道知道,不会跟你反目成仇的。一个人一个性情。我觉得大师兄会喜欢。” 薛夜语道:“师兄会喜欢?他那么稳重,可是不爱那些热闹虚文的。你别以自己的心意来揣测师兄。” 汤昭道:“不,我觉得大师兄喜欢热闹,喜欢看新鲜事物,喜欢别人关心他。只是他不说,他希望大家主动邀请他,关心他。” 江神逸斜眼道:“照你这么说,大师兄很闷骚了?” 薛夜语不以为然道:“也别都信了阿昭,大师兄哪里闷……了?怎么咱们这么多年不知道,他才来几年就看准了?不过给大家过生日的这主意很好。大伙都是兄弟姐妹,干脆把生日都记下,挨个过一遍好了。也别太麻烦,就像今天,一起坐在水边吃吃面,聊聊天。” 几人说定了,分别回庐。 石纯青并没有即可离开,还坐在水边,静静的看着水波。 过了一阵,他打开汤昭送的楹联,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小子……”他一怔之后,就是怅然。 “难道说他……” 突然,石纯青若有所感,目光往对岸看去,仿佛能看穿缭绕水面的稀薄白雾。 那里,是攻玉馆的方向。 白雾深处,潮水退开,露出砥砺千载的青石。 一只仙鹤立在水中,梳翎照水,翩然如仙。 薛闲云站在青石旁,深深凝望着夜空。 那个方向,能看到红泥炭炉明灭的火焰。 最后,火焰熄灭,薛闲云披着鹤氅,转身进入攻玉馆。 水泽回潮,再度淹没了青石。 -- 第二天,汤昭和江神逸下山,赴剑州去者。 127 杨柳岸 早春时分,天气微寒,正是万物萌芽,草木青嫩的好季节。 一弯清溪从山中流淌而出,渐渐汇成河流,穿过树林,穿过田亩,穿过城镇,日夜东流。河岸两侧尽是刚刚抽出嫩黄新芽的柳树。 如今还没有柳絮飘飞的时节,河边垂柳分外恬静。 河岸边的官道上,两匹马缓行而来,马上乘客都是一表人才的少年,略年长的不到二十岁,行止俊逸,神采飞扬,年幼者十六七岁,金相玉质,昭华绝伦,更藏不住一身书卷气。 两人虽乘骏马,却未放开奔驰,反而松辔徐行,沿河踏青,宛如游山玩水。 “哈——欠”年幼少年在马上长长打了个哈欠。 年长的少年微微偏头,嫌弃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就哈气不断,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昨天晚上……熬夜学习啊。”另一个少年掩住口,敷衍的说道。 年长少年连连摇头:“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行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晚睡早起,熬个通宵一点儿事没有。哪像你一晚上虚成这样。刚刚下山就这样,路上颠簸,还不把你小身板颠散了架。” 另一个少年回忆了一下,道:“你像我那么大的时候?那不就是四年前吗?四年前你白天人前装相,晚上熬夜练功,日夜颠倒,确实辛苦的很呐。” 被他刺激了一下,江神逸气道:“喂,这是和师兄说话的态度吗?趁着现在没人,要不要我教训教训你,什么叫师兄?” 汤昭笑道:“怎么?师兄非要教训师弟才能当师兄?咱们师门也改了规矩,兵强马壮者为师兄?那感情好,咱们回头杀上山庄夺了鸟位,我做大师兄,你做小师兄,好不好?” 江神逸道:“好个屁!凭什么你做大师兄,我做小师兄?我要做大师兄。啊呸——臭小子,你跟我老实点,第一次下山去外地吧?我下过好几次山,走过长路,经验丰富。你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然我把你放在闹市口一丢,你哭着都找不到家门。” 汤昭笑道:“我是第一次下山啊,可是我上山之前就是在山下啊。” 江神逸道:“呵呵,那能一样么?你上山之前知道怎么装——当一个合格的名门弟子吗?会闯荡江湖吗?要不是为了指点你怎么走江湖,我驱风雷双翼三天就到剑州了,还用提前一个月出门,和你骑着大牲口闲逛吗?” 汤昭道:“这倒是,师兄要教我什么呢?” 江神逸目光一转,道:“我教你——你先跟上我吧!”突然一挥鞭,纵马狂奔,一溜烟似的早跑得远了。 “不跟上来没饭吃!” 汤昭急忙跟着纵马,在后面追赶,叫道:“师兄——” 江神逸见他速度不如自己,知他马术一般,得意道:“叫我什么事?” “你欠我钱什么时候还呐?” “滚!” 两人在道路上你追我赶,都带着刚下山的兴奋。要说在山上,汤昭和谁都关系不错,可是论起能玩的朋友,还真的只有江神逸了。花惜福是他朋友,但终究圈子不同,住的又远。薛夜语也和他亲近,但是年岁差距大,更像个大姐姐。 江神逸是汤昭的邻居,论年纪比他大四岁,但上山早,几乎少年岁月全在与世隔绝的九皋山上度过,性情骄傲好胜中带着单纯,比同龄人还幼稚,汤昭经过大事,比寻常孩子成熟。两人四舍五入就算同龄人了,甚至在师父师姐眼里,反而是汤昭比江神逸稳重。 两人一起成长三年多,算得上同学加发小,关系亲近,并没和其他师兄那么多礼数,时常互相调侃,是一对损友,下了山更无所顾忌,想怎样便怎样。 追逐一阵,突然,两人同时减速,缓缓勒马。 长河拐湾处,一株大柳树下,站着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形貌落拓,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半截方巾搭在脖子肩头,一身青蓝儒衫洗得发白,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不第秀才。 似这样的人物,本不该引人注意,偏偏两人一眼看见他背后的剑。 宝剑! 他是个剑生! 所谓剑生,就是寻到了合适的剑,但尚未悟通剑心的预备剑客。这等人物离剑客只有一步之遥,虽然也有人一辈子悟不通剑心,成不了剑客,但那是少数。除了一些含着金钥匙,家世绝顶的天潢贵胄,大部分得到机会持剑的剑生无不是天资出众,心性坚毅之辈,悟出剑心也就是早晚的问题。 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剑生,乃是剑生的剑大多背在背后,且总会出鞘半截,很是好认。据说等到某一日宝剑脱鞘而出,剑光绽放时,就是剑客诞生日。 遇到剑生虽不比遇到剑客要万分慎重,可也要保持尊重。疾驰而过太过无礼,两人都翻身下马,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毕竟琢玉山庄算得名门,薛闲云是名师,两人见识教养都是不差的。 走过中年人背后时,两人都浅浅行礼,并未出声打扰,那人也仿佛浑然无觉,用手指抚摸垂柳,喃喃道:“燕台柳,燕台柳……” 这两句像是汤昭背过的一首诗,他几乎无声的接着道:“昔日青青今在否……” 虽然声音极轻,只是嘴唇动了几下,那中年人也似乎没有察觉,汤昭还是意识到自己唐突,闭口不言,又行一礼,和江神逸牵马走了。 走出一里地,两人方上马,并不再疾驰,匀速前行,又过了两里,江神逸出了口气,道:“这也是中了头彩,大路边上就能碰到剑生,那半夜睡觉,窗户外面还不蹦进剑客来?” 汤昭忙道:“别说这个,我有心理阴影。” 其实若真论实力,两人都觉得不论剑客,只是剑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他们又不是出来惹事的,保持尊重、一别两宽即可。 沿着河走,一路不离官道。两人在中午就绕过及春城,方圆百里就再无大城了,难以进城休息。是日夜晚,两人就在大道旁的驿站歇息。 驿站本为官驿,正院接待官家,也有偏房出租来往民商。汤昭此时已有检地司的正式身份,若亮出身份,自可住驿站正房,但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付钱住了侧房,又跟驿卒卖了些煎饼炖菜吃。 一路上江神逸不免表演了一番出门在外事事谨慎的细节。比如吃饭要试毒,比如财不露白,比如要看房间尤其是窗纸等小处是否有漏洞,房上瓦片是否齐全,倒也头头是道。唯一可惜的是他忘带钱了,还是汤昭付的钱。 夜晚两人洗漱过后闲聊,不免聊到了路过的剑生身上,江神逸道:“据你观察,他的剑意是什么?剑象是什么?” 当面猜测剑客的剑意和剑象并不礼貌,就和窥探他人武功一般,难免怀有敌意,甚至会引起冲突,但是私下里关着门聊就没关系了,谁还不分析情报啥的? 汤昭略一沉吟,道:“咱们也是瞎猜,反正就那么一点儿蛛丝马迹,要我猜剑象只能是柳树。” 江神逸道:“我猜也是。剑生要悟剑,总有朦朦胧胧的感觉,要往通剑意的物事旁边去。他肯定对柳树有感觉。剑象好猜,剑意就虚无缥缈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猜。柳,同留。向来折柳就是送别之意,是不是还有诗来着?” 汤昭道:“有很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有,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哦,还有那个——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江神逸止住他道:“行啦行啦,知道你肚子里有墨水,有那意思就是了。反正取柳就是不舍之意。我看他脸上尽是怀念留恋之色,可能是想起故人。很可能是女人。” 汤昭道:“女人?还真是章台柳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江神逸道:“当然能看出来。那种深情留恋,难舍难离的感觉,要是想起男人就太恶心了。肯定是想起女人没错。” 汤昭嘀咕道:“真的假的?” 师兄你根本毫无经验,怎么能说的这么肯定? 江神逸自信道:“听我的没错。悟剑很多时候需要强烈的情感或执着,以情爱为引开悟的并不少见。你以前可能常常能见到,他们的剑象很多温柔缱绻,十分美丽,如风花雪月之类,也有凋零丑陋的,那就是痛失所爱甚至由爱生恨了。” 汤昭觉得有些道理,道:“既然是怀恋女子,会不会剑象不是柳,而是女子?” 江神逸一口道:“当然不可能。剑象一忌庞杂,二忌智慧。尤其不能是人象,不然别说显化,降临都难。就算你感悟剑意的时候看到了人,一般也会消散,只留下她身上的意象,比如一支珠钗,一把团扇之类的。” 汤昭点点头,感觉受教了,他这几年心思全用在符式和武功上,日夜苦学,对剑客知识的了解反不如江神逸,道:“没想到师兄见多识广……” 正说着,突然,门外有人叩门。 此时已至深夜,驿站不是客栈,只有驿卒,不可能深夜服务,里外又无熟人,两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同时无声下地,摸出兵刃。 汤昭扬声道:“哪位?” 门外有人道:“是我。两位小友还记得河边柳下一面之缘么?” 128 留恋 听到门外人自承身份,汤昭第一反应是脸红。 没办法,刚刚议论人家议论的热火朝天的,转眼人家找上门来,还不知听没听见,这岂不让人尴尬? 紧接着,他才提起了警惕。 虽然在河畔偶遇,只是擦肩而过,自己师兄弟并没有无礼,但焉知不是什么不经意处得罪了这位,他上门寻衅来了? 刑极也好,薛闲云也好都提醒过他,江湖上许多人心胸狭窄,脾气暴躁,动辄就结怨。可能一些生死大仇就起于多看了一眼、说错了一句话。 汤昭提起心,往江神逸那儿看,想看看师兄这“老江湖”如何应对,却见江神逸脸色涨红,看神情有地缝也要钻进去。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八师兄贼好面子,脸皮还薄,宁死不肯认错,背后议论人又被人堵上门这种尴尬事还了得?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师兄不济事,汤昭只好把法器退到袖子里,扬声道:“请稍等。” 一开门,果见中年人站在院中,衣着朴素,神情落寞,唯独头上的方巾扎好,不再披头散发,看着更像个不第秀才了。 汤昭先行了个书生礼,道:“果然是先生,学生有礼了。” 见到剑生自然是要客气些,何况此人做书生打扮,想必读书也是汤昭的前辈,只要他有功名就比汤昭强,因为汤昭在文道上最多算个蒙童,叫他童生都算恭维他。 那书生还了一礼,道:“冒昧登门,打扰两位小郎君了。” 汤昭道:“无妨,先生里面坐。”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如此叨扰,晚生漏液拜访,实是心头有疑惑,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这才冒昧前来。” 汤昭道:“先生有何指教?还是请至舍下详谈。” 那书生连声道:“不敢,不敢。” 江神逸听他俩在门口互甩文辞,三推三让,又是好笑又是不耐,道:“先生快请进吧,你要不进,我这位师弟当真能推让一晚上。” 那书生进门,汤昭先倒上茶来,那书生推辞一番,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手中握着,仿佛在暖手。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微感讶异,即使是他们这样的江湖新人也知道,不能在外面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所以汤昭刚刚倒茶没有认真推让,没想到那书生真的喝了,想必要不然是真无知书生,毫无经验,要不然是自恃实力,不怕暗算。 既然是剑生,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些。当然,也是表明没有敌意。 汤昭心中微松口气,道:“先生夤夜造访,有何指教呢?” 那书生道:“是这样,白天我在河岸上见杨柳依依,心有所感,念了几句燕台柳,这位小郎君在旁边念了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似乎是一句诗,不知后面两句是什么?” 汤昭没想到他竟为这种事找上门来,诧异之余,也是心中暗惊,他说这一句声音极小,几乎就是无声的,那书生竟听得清清楚楚。能当剑客的人灵感当然强,但那和听力没有关系,而汤昭当然没觉察到额外的精神力窥探,这应该是武功。 这书生是高手! 那书生语气诚恳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两位郎君一看就是名门高弟,见识不凡,想必也看出区区是一正悟剑的剑生。我在世间行走已久,就为了体悟剑心。今日见到柳树,心有所感,徘徊不去,想握住一线灵机,但始终苦求不得。这位小郎君一言当时叫我心头一动,但沉吟许久依旧不得要领。我想天机难求,因此一路追上来想问问后面的诗句,或许是晚生的机缘在此呢?” 汤昭恍然,这就说得通了,对于剑生来说,没有什么比悟剑心更要紧的,一个机缘巧合悟开了金石,转眼成就剑客,堪称云泥之别,为了追寻一线机会,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此时他倒有些尴尬,因为那首诗是他乱说的,寓意并不好,若是合了那人经历还好,若是不合倒像是讽刺一般。但要推脱不说,误了人家的机缘也太缺德了,当下歉意道:“当时是学生浪言了,这是一首古诗,未必合情景,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所谓——”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枝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江神逸也是第一次听,不由得一愣,心想:这不是好意吧?是说人家绿了吧? 这要是不对景,还不打起来? 那书生听了怔怔出神,眼眶微红,尽是伤怀之色。 江神逸恍然,看向他的神色满是同情。 汤昭也心想:原来江师兄猜对了,真是因为女子?也未必是全对景,可能有所感触罢了。 但那书生虽然有所触动,并没有什么顿悟之相,只是眼泪盈眶,喃喃自语而已。 江神逸看他如此伤情,碰了碰汤昭,低声道:“你那些柳树诗,有相似能生情的,说给这位前辈听听?” 汤昭点点头,既然气氛哄到这儿了,就差临门一脚,他多说几个或许真能有所帮助,能助人开悟也是一番功德,当下搜了一遍自己库存的诗词,念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为了应情应景,他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虽然没有相似经验,还是尽自己所能念出深深的感情来。 那书生听后,眼泪撑不住,从脸颊落下,越发显得落寞。 但是没有开悟。 江神逸看得更难过了,看向汤昭。 汤昭又念了一首: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首亦是离别之情,听得那书生垂泪不已,只看着桌上灯火,双眼发直。 还是不行? 汤昭觉得为难,大晋的古诗他也会,但这书生想必都读过,只有陈总家乡那些诗词才能令他耳目一新,有所感悟,可是汤昭存货也实在有限,搜肠刮肚,又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就这样,汤昭一句句把他从陈总那里继承来的文化瑰宝念诵出来,想不起整诗就念残句,尽量念得情景交融,只听得连江神逸都难过起来,那中年人到后面以袖掩面,不能自已,当真有点“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意思了。 到最后,汤昭实在寻不出诗词来了,只得默然。 那书生一时收不住感情,在座中掩面良久,汤昭和江神逸给他递了毛巾擦脸,又给他倒茶压气,折腾许久,他才缓过来,噎声道:“让……让两位小友见笑了。我心有所感,但剑无所得……” 不必他说,只看他背后半截未出鞘的剑就知道,汤昭的努力是白费了。 “可能是……是我时运未到,又生妄想,贻笑大方。时候不早……我……告辞了。”他说罢匆匆一礼,起身告辞。 汤昭和江神逸送到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踉跄离去,都觉得沮丧。 江神逸摇头道:“还以为能见到一个剑客的诞生,结果不行啊。” 汤昭也觉得失望,当初刑极晋升剑侠,他还死着,就没能见证,这回依旧错失机会,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次触动情肠,也不是全然无用,也许下一次就行了呢?” 江神逸微微摇头,似不看好,道:“对了,之前你念的几首中,有一首诗给我念过,怎么没给他念?” 汤昭细细回忆,道:“哦,好像是有一首。那首不应景,不是离别怀恋的情诗。”遂对着夜空吟道: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这明明是一首……” 已经走出院落的落拓中年突然顿住脚步,耳朵竖起,恍有所闻。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夜空中传来的悠扬笛声。 笛声清灵悠远,如玉贴着肌肤的微凉,一丝丝沁入了心底。 笛声中,他仿佛看到了柳树,万千绿意盎然的柳绦随风轻扬。 他看到了河水的波光,看到河面的白帆,看到远处起伏的城墙…… 他看到了心中牵挂的人影,那个在门前攀折花枝的女子,那个船上喊号子的艄公,门前骑竹马的孩童,城门口讲古的老汉…… 一声声笛声,一个个人影,交织在一起,春光明媚,万紫千红—— 嗡—— 一声剑鸣,背后长剑自己出鞘。 一道光影由虚至实,拔地而起,颜色青灰—— “那是我的……” “故乡。”汤昭解释道,“那诗是述的思乡之情。” 轰! 远处,一道城墙仿佛从天而降,矗立在夜空中,将早春寒冷的夜风挡得严严实实,透过城墙,依稀可见城中鳞次栉比的街道,穿城而过的河流,河岸上青青的柳树…… 那是…… “燕台!” 汤昭脱口而出。 并不是他认得这座城,也不是他看到了城门悬挂的匾额,而是一瞬间,他猜到了那是燕台。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燕台柳,燕台柳。柳同留,他想留下的是燕台,他的故乡。” 129 一代宗师 春风拂柳,杏雨沾衣。春光依旧明媚,可是观景的人心情却不同了。 江神逸策马徐行,随手一抓,抓住了飘然而过的柳芽,道:“思乡,思乡……我怎么没有想到……” 汤昭侧目,江神逸这样一早上了。一直在纠结思乡的事。 江师兄不理解思乡之情也是寻常,他来琢玉山庄太早,不到十岁就上山,那时才刚刚懂事。对他来说,琢玉山庄就是家。虽然偶然下山,但长不过十天半月就回去了,他连家都没离过,又说什么乡呢? 相比而言,燕台升起的那一刻,汤昭倒也有些触动,他离家已经十二岁,已经懂事,还记得家中的院子、院子里的杏树和黄瓜藤,院中那张座椅……外面一望无际的田亩,春天碧油油的麦苗。 他也知道思乡是大家心中共有的情感,诗歌里也常常咏诵,还记得陈总给他诗词启蒙的第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也是清新朴素却又韵味悠长的思乡之情。 只是,这样的触动也是隔靴搔痒,汤昭感受到的其实不多。他还太年轻,学习很忙,他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他一直拼命往前看,很少往后看。 思乡之情,本来就是年纪越大越能感受到的情感。 其实江神逸也并非真的纠结什么思乡之情,他只是纠结自己言之凿凿,却错得一塌糊涂罢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学武学符都是一帆风顺,一下山就受到了一点儿打击,虽然只是一点儿,还是受到了触动。 “师弟。”江神逸捻着手中的柳芽,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看来我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以后见到别人的事,可不能太自信了。” 汤昭深以为然,其实见识不多不算什么,剑也好,人也好,都是包罗万象,变化莫测的,谁还能说自己全知全懂呢?关键是思维上的盲目。 昨晚他和江神逸自行猜测,那书生的留恋可能是女子,不知怎的就认准了是真理,连后面读诗的时候都是按自己的猜测念些情诗,险些误了那书生的悟剑机缘。这都是他过于自信,先入为主造成思维盲区的缘故。 谦逊,审慎,周全,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 “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师父才叫咱们提前一个月上路,徐徐前行观风土人情。铸剑师一定要见多识广,厚积薄发,才能铸造好剑。” 江神逸点点头,道:“既然是多行多经历,咱们何不改改路线?就沿着河一直往下走,转一个大湾再西行?现在咱们规划的路线太直了,几乎是切的最近的路程,看不到什么。” 汤昭沉吟道:“师姐给我地图的时候,说最好不要更改路线。她说这条路线虽然直,但经过的州郡是最多的,从云州出,经过灵州、雁州、雍州最后走蚕道进昆岗。进了昆岗就是雪山,没什么可看的了。师姐也提醒我,在云州境内还罢了,经过其他州郡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江神逸正要问什么,就听柳下一身长叹。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树下站着一书生,牵着一头青驴,不是旧相识是谁? 汤昭和江神逸翻身下马,一起行礼道:“前辈。” 昨日这前辈称呼还有客气的成分,今日可就名副其实了。剑客就是江湖上的大前辈,唯有铸剑师可以相提并论。汤昭和江神逸只能以晚辈自居。 昨夜燕台消散之后,那书生就不知所踪,早上也没再相见。双方本是萍水相逢,缘聚缘散尽是寻常,汤昭他们也不以为怪,没想到这位竟在前路等着自己。 书生先道:“两位小友此行何往?” 汤昭如实道:“我们要去昆岗剑州。” 剑州的仲春会不是什么秘密集会,而是五年一次的青少年符剑师的盛会,除了符剑师的小圈子,在武林中也有名声。许多武林高手甚至会一同赴会,寻觅将来合作的符剑师。 那中年书生果然知道,道:“仲春符会?”得两人确认,道,“原来两位小友是符剑师……” 他在半路等候两人,本是因为想要报答昨晚成道之德,不管两人去哪里,他都借口顺路和两人同行一段时间,路上指点一二,没想到两人是符剑师,隔行如隔山,自己可没什么能指点的。 倒是他们去昆岗,那还真是同路。 那中年书生道:“原来如此,剑州在西南……我去曛城,与两位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如何?” 曛城也在西南,是云州边缘,出了曛城就是灵州界了。和两人确实同路,不过也就两三日路程。 既然是前辈主动开口,两人自然答应,所谓历练就是各种经验都要经历,和一位长者同行也是历练的一种。 只是刚走几步,却发现那书生驴太矮,两人骑得是高头大马,一高一矮未免不适。两人下马行路,那书生笑道:“你们不骑,我也不好意思骑。咱们三人都有坐骑,却都白空着,靠两腿走路,让人看着岂不是三个大傻帽?” 汤昭想了想,道:“干脆我们去前面把马卖了,各买一头驴,三人同时骑驴同行?” 江神逸咦了一声,道:“这招不错。我还没骑过驴呢。”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你们先行一步,去前面换驴吧。我骑着驴随后就到。” 两人答应一声,上马先走了。书生在后面微笑,骑着小驴晃晃悠悠走着。 前方三十里有一城镇,两人进得镇中,找了骡马市把马卖了,换了两头毛驴,在镇口道边等着。 等了很久,那书生才骑着驴摇摇摆摆来了,远远看见两人,面露笑容,道:“两位小友当真守信!” 汤昭回道:“先生不也守信前来了吗?” 那书生道:“我与二位同道,当然要来了。”来到两人面前,正色拱手道:“不才张融,不知两位小友怎么称呼。” 江神逸和汤昭都还礼,通了姓名。张融这个名字平平无奇,江神逸没有印象,也不以为奇,就听汤昭问道:“您是昭明先生吗?” 张融略感诧异,道:“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号?” 汤昭神色严肃,甚至有点紧张,道:“学生忘不了。十六年前,我出生那一年前,您中了状元。” 江神逸诧异,虽然现在天下有乱世的征兆,状元似乎不值钱了,但那也是三年一个,天下学子之魁首。尤其张融看来也不过四十岁,十六年前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个年纪的状元,当真是少年天才。 汤昭感慨道:“您是大晋最年轻的状元,民间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我爹爹听了您的大名,给我取名为昭,想让我像您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组。” 张融也不由感叹道:“原来小友和我有这样的缘分。那么小友如今进学了么?” 汤昭赧然道:“惭愧,学生读书不成,早早改行了。” 张融反赞道:“改得好!如今这世道,读书百无一用。晚改不如早改。我就是改的晚了,耽误了大好时光。” 三人结伴而行,骑驴出了镇店,渐至郊野,道上无人。张融放开心扉,道:“我少年得志,进了朝堂,本以为进可大展宏图,兼济天下,退可为民父母,造福一方。哪想到被扔到翰林院编书,一编就是数载。” 汤昭道:“您编的是前朝魏史?” 张融道:“编了一部分。还有一本杂书,《域外图志》。” 汤昭“啊”了一声,道:“我在师父那里见过其中一本。恩师称之为三百年来第一奇书。” 张融道:“不过是把各种笔记杂文整理成册罢了。当时我编书时,明知现在魔窟肆虐,前线战事不利,但还是坚信我们有反守为攻的一天。到那时希望人间剑客以本书为引,反攻至天魔巢穴,开拓域外疆土,成就不世功业。唉,那时虽然朝中群臣醉生梦死,文恬武嬉,但京畿之地还算太平,躲在书斋里还可以做梦。自从先帝盛年崩殂,留下一个年幼的少帝,时局就崩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自今上御极,历经权臣欺主、女主临朝、竖阉乱政、边军进京、六王之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闹得朝纲崩坏,若非国师护住幼主,怕连京城都呆不住了。” 汤昭也不知朝中具体的情形,此时对照陈总讲得历朝历代的历史,心想:好家伙,要素这么齐全吗? 张融道:“后来我再也呆不住,逃出京城,一路见民生多艰,阴祸害人,区区书生无能为力,于是八年之前弃文从武……” 江神逸突然道:“您该不会是昭华武圣吧?” 张融一怔,道:“不敢当。” 江神逸瞪大了眼,道:“还真是您,以江湖散人之身,在纯罡、天罡之上又开创了‘自在罡’,将罡气推到前无古人的地步,被誉为百年来又一开山宗师的昭华武圣!” 汤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喃喃道:“您弃文习武八年……武圣……” 张融连连摆手,道:“谬赞,都是谬赞。我不是白手开始修炼的。编书的时候阅读典籍就有感悟,后来只是水到渠成罢了。” 汤昭和江神逸看着他,只觉得无话可说。 张融摇头道:“后来我才知道,散人、武圣都是有极限的,唯有剑客才能成大器。我又转而修剑。一年前终于成为剑生……” 汤昭听得都麻木了,却见张融神色转哀,道:“我正春风得意,只觉得天上地下任我来去,却没想到一场阴祸,将我的家乡燕台卷入其中,数十万人罹难,一座雄城化为白地。” 汤昭心中一震,原本轻松地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阴祸…… 三年时间,他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忘了这人间惨事了。 张融道:“当时我站在断壁残垣之前,只觉得天崩地陷,原本悟了一半的剑瞬间回鞘。当时我只觉得今生不能再悟,剑客也没了意义。直到昨日,才机缘巧合,重开金石。这都亏了两位小友。” “这一路无事,张某和小友探讨一番。区区不才,在经史、诗书、易数、玄功、剑招、养气等等方面小有研究,咱们尽可聊聊。”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一起拱手道:“请先生指教。” 130 自在罡 “江湖上一向把练武的人叫壮士,内外功俱有成就者叫侠客,把练成玄功练出罡气这叫散人。到了散人,境界似乎就没有差别了,只有战斗强弱,自身的修炼也到了尽头,只等得一把宝剑,走上剑客之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灵感,能做剑客,虽然如今玄功越来越完善,修炼之后激发灵感的可能性越来越高,可终究还有人无此缘分。修炼到如此地步者,谁又甘心止步不前?武道向上探索之路永远不会停止。” “位于纯罡之上的天罡便由此诞生。天罡即以自然之力混合入罡气之中,融汇合一。成天罡者,称为武尊者。” “天地生有自然万象,天罡理论上也有千万种。有冰霜严寒,有酷暑火焰,有天然雷电,但这些一则稀少,二则与罡气难容。如今公认最好融入罡气这是阴气和阳气。即日精月华,所以天罡又叫阴阳煞。其中阴气在魔窟中特别浓郁,质地易与罡气混合,早有人总结了一套固定的方法,所以江湖上阴煞尊者最多。” 汤昭和江神逸听到这里纷纷点头,对于符剑师来说更好解释——就是把风质和火质的材料混入罡气这火质材料中。强行混合对铸剑师来说不难,但武者并非铸剑师,便极考验自然之气与罡气的相容性。阴阳二气包容性最强,阳气分布广,阴气浓度高,向来最受欢迎。 其中阴气要比阳气更易采集,如果不是阴气取自魔窟,带着一点点“不正确”性,阴煞尊者都能一统散人界了。 不过对符剑师来说,混合天罡不难,尤其汤昭已经掌握了铸剑术,修炼的罡气又自带性质方向,练成阳煞天罡已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汤昭并不在意。之所以一直勤奋练武,是为了在成为剑客之前自保。符剑师尤其是初级、中级的符剑师在战斗方便欠缺太大了。可以说一般的术器没有武功配合是没办法对战的。但他终究还是要成剑客的,与其费心费力寻阳气练天罡,不如赶紧铸剑要紧。 倒是江神逸很有兴趣,他似乎对剑客有所排斥,也不认真学铸剑术,除了摆弄他那一对翅膀,就是练武,也有练就天罡之意。但他肯定是看不上阴气的,多半要寻风雷二气。 “有了罡气,武者能防御正面攻击的剑术,有了混合自然之力的天罡,武者可以对剑客发起攻击。但一旦拉开距离,武者对剑客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我这自在罡就是为武者加一些额外的手段。” “所谓自在罡,就是把精神意志混入罡气中,让罡气脱离身体乃至长久的停留在外界,依旧持续受控。这思路并不出奇,想来前辈也有天才宗师,怎能想不到呢?只是精神离体之后难以久存罢了。所以我认为前人的缺陷在于重精神而轻意志。意志比之精神要更强劲,比之情绪则更稳定。我这个方法的灵感来源于执念。” 汤昭“啊”了一声,有些醍醐灌顶。 精神是一种风质材料,汤昭也研究过,但围绕精神还有一系列类似的材料,如情绪、意识、思维、欲念……等等。这些材料细分下去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做一门专门的学问,研究一辈子。 铸剑师也是有细分的,一个小小领域就能无限钻研。薛来仪并不研究这个方向,而汤昭还处在广泛学习阶段,在任何领域都称不上“钻研”,此时听了一席话,登时察觉到其中精微的奥妙。 他忍不住想:能自行分清精神意志和情绪的微妙处,已经触及到了符剑师的领域。这位张先生若当铸剑师,一定也非常厉害。 就这样,张融骑着小毛驴,就在这郊外土路上,将自己名震天下的“自在罡”种种修炼之法倾囊传授。 汤昭和江神逸一边认真听,一边偶尔问出不明之处,张融也细心解答。两个少年都是悟性出色的天才,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张融更是近乎天授的奇才,双方是名师遇高徒,所谓教学相长,学得愉悦,教的痛快,只觉得相见恨晚。 三人慢悠悠的走了一日,晚上又在驿站休息。两人执弟子礼帮张融端茶打水。第二天早上又上路,还是边走边聊。到后来自在罡传授的差不多,便谈论天文地理,各地人情,依旧十分投机。汤昭甚至想这一路谈到剑州就好了。 然而天下终究无不散的筵席。 到了第三天早上,张融问驿站的驿卒,道:“曛城也就一日的道路了吧?” 那驿卒一怔,道:“你们要去曛城,那可去不得。前方道路截断了,曛城方向封了路,谁也不能过,你们绕道走吧。” 张融皱眉,汤昭和江神逸也关注起来,曛城也是他们南下必经之路。 江神逸问道:“怎么,前方洪水了?山石崩了?” 那驿卒摇了摇头,道:“这不能说。公文倒有,在外面贴着。能说的都写在上面,不能说的我也不会说。” 三人来到驿站前,果然看到贴出公告,说前方封路,路过诸行人不得前往曛城,皆绕道而行,违者重罚。 看落款,昨日新鲜出炉。 这真是不巧至极。 汤昭扫了一眼,心中已经明了,低声道:“先生,前面不去也罢。” 张融目露询问,汤昭指着底下的公文大印,道:“是检地司的印。” 这下连江神逸也懂了,道:“阴祸。” 前方有阴祸,因此封路封城,隔绝内外。这是例行操作。汤昭经历过一次,不过那次他懵然不知,不知怎的溜进了封锁圈,这才引出一系列事来。如今汤昭自然今非昔比,马上就醒悟了。 江神逸道:“既然到了封路的地步,肯定不是一两头凶兽、一两只魅影的事儿,多半是魔窟降临。我还真没见过魔窟降临呢。” 汤昭道:“我见过一次。” 那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过至今他也只见过那一次。后来在九皋山学习的时光不说,近一年他学有所成,偶尔下山,便联系上了及春城的检地司,也以检地司散员的身份跟着出任务。及春城阴祸不烈,任务不多,多是清清凶兽,顶天了对付一两只魅影,再没见过魔窟那么大阵仗。 江神逸跃跃欲试,道:“听说魔窟当中有不少好东西,各种材料,还有剑种。剑种嘛,既然检地司都接手了,肯定是没有咱们的份儿,其余的材料之类未必不能收获一些?”他想起汤昭好像就是检地司委培的,多半不想扰乱检地司的秩序,找补道:“肯定不是偷偷溜进去,但可以跟着去帮忙。符剑师能做很多剑客都做不到的事情,或许就用得上咱们呢?” 汤昭回忆当初情形,没觉得魔窟里有出产什么材料啊?就记得一戳就破的魅影和害他死了一次最后化灰的天魔了。魔窟后来斩断源头,化为一波洪水,还是刑极在原地掘开山谷,引流水波,硬生生造出个堰塞湖来,才化解了一场洪灾。整个薛大侠府都压在湖底下了。 反正到最后,大家除了一身伤,啥也没得到。 不过那时他不是符剑师,什么也不懂,也许就错过了几个亿呢? 想了想,他摇头道:“就算本地镇守真的需要符剑师,咱们也赶不上。魔窟降临的时辰地点由擎天寺测算,一算到先兆,即刻通知检地司,就开始布置封禁。一般会提前一两个月。既然今日才发布告,那魔窟最少还有一个多月,那时仲春会都要结束了。” 江神逸大感失望,想了想,道:“能不能问到具体时间?说不定咱们回程时能赶上呢?” 汤昭道:“问倒是可以问……” 不过意义不大,魔窟降临时间是不能变动的。回来时能赶上就赶上,赶不上问也没辙。汤昭倒有心去帮忙,哪怕尽一分绵薄之力,但他既非剑客,所起到的作用大概也就是一个司立玉。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没什么差别。至于符剑师,多用来后勤,并非多大的助力。 正沉吟着,张融叹道:“两位小友,咱们就要分别了。” 汤昭一怔,道:“难道先生你……” 张融点头道:“我还是要去曛城。” 汤昭欲言又止,张融道:“张某不是去添乱的,但我有必须要去曛城的理由。我与两位小友很是投缘,想来缘分未尽,这次分别,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汤昭叹了口气,他也算检地司官方武官,也有责任阻止其他人给检地司添麻烦,但张融和他亦师亦友,又申明并非恶意,汤昭也无心阻拦。 只看他的剑,就知张融是个重情的人,谁知道他在曛城有什么牵绊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吧? 以这位张先生剑客和武道大宗师的身份,汤昭想拦也拦不住。 因此,汤昭只是默然,和江神逸一起与他行礼道别。 张融还了一礼,牵过驴来,笑道:“其实我这驴儿很好。这几日倒是把它憋坏了。那么小友,后会有期。”说罢翻身上驴,一声吆喝,那青驴四蹄如飞,一缕烟儿往前狂奔,竟比骏马还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江神逸和汤昭对视一眼,惆怅中混着惊异,伤感之余还有些好笑,江神逸笑道:“这驴不错啊。我倒没看出来。先生不厚道,他有这样的神骏坐骑,倒让咱们买两头凡驴,逗我们玩儿。” 汤昭抛开离愁,看向棚子拴着那两头平平无奇,二两银子一头的毛驴,突然童心大起,道:“我们没要那样的好驴,可我们是符剑师啊。” 江神逸顿时懂了,挑眉笑道:“对啊,我们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符剑师啊。” 两人四目相投,无需多言,分别牵出一头,各自拿出练符的工具,在驴蹄子上鼓捣起来。 131 他乡遇故知 仿佛为了疏散一下离别的惆怅,两个童心未泯的少年突然决定来一场游戏比试。 “以一元为限。” “可以。” 一元,即符式能利用的能量。这也是符式的动力。一根最基本的重术器木剑就是一元。 两人各显其能,互不干扰。不一会儿,江神逸快汤昭一步,将符式练好,上驴道:“师弟别急,当师兄的先走一步。我在前面等你——”说着驴影一晃,以比之前快十倍的速度飞奔而去。 汤昭手下忙活,抬头叫道:“师兄,你可知磨刀不误砍柴工?” 远处江神逸遥遥道:“我知道什么叫死鸭子嘴硬!” 汤昭一笑,江神逸用了加速符,是初级符式变种的中级符式,占了一个快速简便。他才不会用那么普通的符式,当下将两组符式练合完毕,站起身来,牵着毛驴上了大路。那驴轻轻一抬蹄,脚下竟生出霞光缠绕!驴蹄轻飘飘向前一踏,仿佛踏在云中,瞬乎百尺,落地无痕。 符式——举霞! 这是他旸谷剑的一式剑术,也是他独门的符式。他的眼镜可以把剑谱上所有剑术都转换为符式,直接能够学会,虽然他能翻看的只有四把剑,却因此掌握了几十种独门符式。他积累不如不如师兄师姐们丰厚,手中独特的符式却是极多的。随着学习的加深,剑法、剑势也都能掌握。 举霞飞升,缩地成寸,恍如仙术,又强大,又炫目,这样的符式才是他需要的。 不一会儿,那驴儿脚踩霞光,飘飘悠悠到了江神逸身前,汤昭笑道:“师兄,你可知后来者居上?” 不等江神逸还口,汤昭早华丽的先行一步。 超过了江神逸,汤昭倒不便在大路上这样招摇,又用了一面早制好的术器“屈光镜”,将周围打了一层曲折的光线,隔绝寻常人的眼光。 这是个类似于障眼法的符式,就不算独门符式了,也是书上有载中级符式的一种。好用是好用,但也并不高明。遮蔽耳目,寻常老百姓看不出来,练过玄功精神高的散人都能察觉,更不用说灵感强的重剑士了。就是寻常人,手中若有破妄的术器也可以一眼看穿。但汤昭本来瞒得也是无心人,至于行家,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也无所谓。 在屈光保护下,汤昭独自骑驴踏霞而行,前不见前辈,后不见同学,心中得意,中二之心大起,心想:像我这样的气质,怎么能这样骑驴呢? 当下他在驴上一个转圈,倒骑着驴。 这味儿对了! 他正洋洋得意,就听路边有人道:“那倒骑驴的小子用得什么符式?” 另一人答道:“外头是屈光,里头看不出……” 话未说完,青驴已经远去,再听不见声音。 汤昭回头一看,只看见路边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因为速度太快,没看清脸,但依稀觉得年纪不大。 啊,被同行看穿了。 能一眼认出并准备的说出屈光符式,自然也是符剑师了。 这个月份,这个年纪,难道也是去仲春符会的? 既在云州,难道是画骨楼的人? 云州地处偏僻,剑师极少,说得出来的势力也不过两家。东边琢玉山庄,西边画骨楼,实力据说伯仲之间,只是两地正好一在云州东北,一在西南,相隔甚远,一向没什么来往。 只是画骨楼要去剑州,应该直接南下禹州,走这里不能说是绕远,只能说是背道而驰。 难道不是画骨楼? 云州还有其他铸剑师势力吗? 难道是路过的? 能路过云州的,恐怕只有更北边的凉州…… 那不毛之地也有铸剑师势力? 云州已经算大晋边疆之地,凉州连算不算神州大地都在两可,再过去就是彻底的蛮荒之地鬼方了。地方的边疆,未必是武力的边疆,但一般是文化的边疆。铸剑师这样高深精细的职业,当然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是精华。文采精华自然不屑于边鄙之地。 至少在汤昭背过的各地铸剑师势力列表中,凉州是没有铸剑师势力的。不过那个资料是四年前的。 铸剑师势力鲜少大宗大派,多是跟着铸剑师本人走。一个铸剑师成功,就能单独创出一个势力,一个铸剑师去世,这个势力可能就烟消云散了。 凉州四年前确实没有铸剑师势力,焉知这四年没有兴起一个?或许哪位中原的铸剑师独自北上,自立山头呢? 符会的规矩,没有正式铸剑师的势力最多只能派两个年轻弟子参会,道边一男一女也是两个人,应该是小势力的弟子。 就和他们琢玉山庄一样。 如果是新势力,应该不会是师父的债主吧? 这样想着,眼前道路分岔,一边是去曛城的,一边就是绕城南下的。 不必问哪边是去曛城的路,道路上当中竖着红色的封禁牌,地下划着一道剑痕,插着一把剑。 这是检地司封路的标志,被称为“阳世断头路”。 封禁牌之后并没有官差看守,但稍有经验的人就不会踏进去,一旦进入,是去阳间还是去阴间可就由不得你了。 汤昭本拟就往另一条路上走,但突然眼睛一闪,看到曛城那条路上有人行过,依稀还是个熟人,试探叫道:“麦姐?”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个相貌英秀,身材高挑的女子,先看了看汤昭的脸,大概是觉得面熟,又靠近辨认,方道:“阿昭?” 果然是麦千户,他第一次进魔窟时的战友之一,刑极的老部下,当时并没很熟,但几年之后再见只觉得熟稔怀念,仿佛是多年老朋友一般。 这就是他乡遇故知吧?人生四大喜之一。 麦千户走到断头路前,并没跨过,笑道:“真的是阿昭,长这么高了,要不是你这过目难忘的模样,我都不敢认了。怎么样,一向可好?” 汤昭笑着应答,翻身下驴,又以检地司的礼节行礼道:“卑职见过千户。” 麦千户一愣,态度明显不同,笑得更开心,道:“我都忘了,你是咱们自家弟兄啊。来来来,进来。” 汤昭本就有心,自不拒绝,自然而然跨过了那条封禁线,道:“千户如今是剑客了吧?已经高升了么?” 当年魔窟时麦千户就是剑生,已经拿到了自己的剑,只是还没悟开剑心罢了,一别数载,她的剑已经悬在腰间,自然已成了剑客了。 一个剑客肯定不会屈居千户之位,至少也是…… 麦千户爽朗笑道:“要说官职,如今我是曛城检地司副使。但你可别这么叫,你又不是我属下,叫麦姐。” 副使就是镇守使副手,一城检地司的二把手,当初彭一鸣的职位。 汤昭先行礼,然后亲近的叫了声“麦姐。”,又奇道,“麦姐怎么比当年好看这么多?” 这不是他油嘴滑舌的奉承,他真是这么觉得。当初看麦副使相貌不说不美,但也没特别出众之处,几年之后再见,五官虽未大变,竟觉娉婷娇艳如桃李盛开,远胜当年。 麦副使微微一笑,道:“可能和剑意有关。成了剑客多多少少有些变化。”她语气里多少有些得意,他乡遇故知,她自己又实力增长、官职高升、容貌愈美,风光如此约等于富贵还乡了。 她又问道:“记得你去了琢玉山庄,现在还在吗?已经成了符剑师了?” 汤昭点头,道:“算是吧。”简单介绍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和此行目的,也提到了自己在检地司挂的是八品散员职衔。 麦副使赞道:“可以啊阿昭。符剑师就很难,升官你也没落下。你这个年纪就有八品,那些训导营出来的精英也比不上。当年小司那么被看好,你这个年纪也才刚入职。” 提到司立玉,汤昭忙打听他的近况,麦副使道:“我也不知道,一年前,就是我调走的时候,小司被召回云州总部了,据说是得到了选剑的资格,运气好的话应该成了剑生了。” 这么说司立玉也踏上了剑客之路,汤昭心中高兴,又聊了聊当年其他战友。合阳那边又空降了一位镇守使,老彭还是副使。没办法,如今这个年月实力为尊,纵然功劳到了,最多提一提待遇,没有那个本事,就到不了那个位置。 至于刑极,麦副使有三年没见,还不如汤昭熟悉,汤昭告诉她,刑极挂了巡察使的职衔,但好像一直忙其他事,并没有走马上任,一直行踪不定。他每次托人去信,都要辗转多日,几个月之后才能收到回信,信中也甚少提及刑极自己的境况,只能看出他正在做很重要的事。 麦副使也很感慨,道:“当年镇守使性格特立独行,大家有点不适应,但至今想来,他是个出色的镇守使。比寻常镇守使强得多了。认真做事的人不容易。” 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汤昭察觉她好像和现任镇守使相处不算愉快,但官场内的事他不便多言。 汤昭心想怎么问一问魔窟降临的时间,就听麦副使道:“你去那个大会什么时候回来啊?四十天回得来吗?” 132 约定 汤昭心中一动,道:“大会在二月十二开始,一般到二月十七日就结束了,如果表现好,能留到二月二十四。” 麦副使沉吟道:“二月二十四啊,离着今日也有一个月。剑州在昆岗,离这里远隔千里,你去时提前一个月,回程也得要大半个月吧?那恐怕来不及……” 汤昭道:“我们去的时候慢慢走是为了历练,如果想快些,不说传送,只用我师兄……” 正这时,只听蹄声响起,道路尽头奔来了一驴,四蹄紧倒,仿佛风车,都出了残影了。一眨眼从汤昭两人身边掠过,溅起一大片沙尘,沿着另一条路去了。 风中,就听他笑道:“师弟,你可听过龟兔赛跑?” 汤昭:“……” 他当然听过,这还是他说给师兄听得——但问题不在这里。 这里还有其他人呢! 麦副使捋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刘海,道:“你师兄?” 汤昭“呃”了一声,总不能不承认,只得点头道:“嗯,他其实平时……” 麦副使突然笑道:“童心未泯嘛。以你们这个年纪,不挺正常?而且这么看来,你们师兄弟关系挺好的。” 看他们胡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玩得来,不然关系越是生疏,反而越是客套,外人面前倒能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汤昭在麦副使面前老成,也是因为毕竟不是真姐弟。 汤昭挠了挠头,道:“他性子是幼稚一点儿,但实力很强,尤其速度快,借他的术器行路,能一日千里。” 其实御剑术速度也很快,但是御剑术消耗很大,尤其是御术器,几乎不可能长途赶路,还是江神逸的翅膀可靠。 麦副使很怀疑靠刚刚那头驴怎么能一日千里,但还是道:“如果说你二月底前能回云州,就来曛城看看吧。” 汤昭暗自惊喜,道:“为了魔窟?是人手不够吗?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其实检地司是不缺人手的。之前刑极拉他入伙,更多是为了獬豸剑本身。且这几年高远侯在云州根基越发稳固,亲手建立的训导营正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检地司越发兴旺,实无必要再外邀剑客以下的帮手。 麦副使道:“人手是够的,曛城是日央郡郡治,也是云州数一数二的大城,检地司的人比当初余霞郡更多。战力是不缺的。只是这回魔窟特殊,应该是空型。” 汤昭惊异道:“空型?那很少见啊!” 空型魔窟就是直接出现空间入口,连接另一个空间的魔窟。严格来说都不一定叫魔窟,因为空间中不一定有天魔,当然也有可能有一大批天魔,是正经的开盲盒。 这种魔窟非常少见,自大晋立国以来都屈指可数,至少云州没听说过。且它非常难以处理,和域外连接在一瞬间形成,无法打断,也就无法铲除。最好的办法是…… “你有办法封印魔窟出口吗?” 汤昭沉吟起来,道:“我现在不会。可以问问师父。”这种冷僻用不上的知识,他时间有限,并未涉猎,好在带着猫头鹰,让它回去传信问问薛闲云,看有没有办法。 “如果师父也不知道,我便去剑州问问。这毕竟是符剑师的领域,而仲春会是天下符剑师的盛会,想来是有人知道的。” 麦副使点点头,道:“那就指望你了。我们检地司多只会打打杀杀,能做的就是诛杀里面的天魔,让百姓远离魔窟。但这次降临在曛城附近,影响不小,若一直放着魔窟入口在,恐怕一城百万百姓生活都受影响。甚至最后可能连原址都要废弃。若能一劳永逸最好不过。”她想了想,又道,“你问就问,最好别说魔窟的具体信息。” 汤昭点头应是,这点他也明白。魔窟是灾难,但也是资源,据说外州有居心不良者,故意放置魔窟不管,就为了常采集里面的资源。空型魔窟尤其珍贵,又如此珍稀,符剑师中未必没有暗藏祸心者。 和麦副使定下二月底回曛城的约定,两人又闲聊一番,汤昭方才告辞。 骑在驴上,汤昭再度举霞飞奔,心情起伏。 平定魔窟,还人间太平,是他小时候就存在心底的夙愿。只是数年中未得机会。如今再次遇到魔窟,且正用得着自己一身所学,不由得斗志昂扬。与此相比,准备了三年的剑州之会都尚且靠后,他一瞬间恨不得直接跳到大会结束,重回此地平这方魔窟。 当年看到人间惨祸,从未有一日忘记。 骑了一阵,汤昭算着也该追到江神逸了,正想着这回超过他该放什么狠话,哪知追了半天,始终未见江神逸的背影。 又行一阵,一元之力已然耗尽,汤昭勒住驴子,心想:难道是错过了? 既然约定了一元之力,那么能行进的路程就是有上限的。汤昭自认符式利用元力更高效,绝不至于出现自己都停下了,江神逸还在前面的情况。 这可麻烦了。 两人一同出来,一旦走岔了路,再找回来可不容易。 还得在路上等一等,不然越走越错,只能到剑州再汇合了。 其实分头到剑州也不是不行,两人武功不低,安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路上也不怕出岔子,只是这样太不靠谱了。师父和师姐还觉得他靠谱,才把规劝师兄的任务交给他,难道才走出没多远,就要一起掉链子吗? 仔细回忆,自出门以来,两人一起放飞,确实没做靠谱的事。 这可不行——汤昭想着,吹起哨子,细长的哨声远远传了出去。 一只猫头鹰飞了过来,停在汤昭肩头,汤昭吩咐道:“去找八师兄,找到之后让他原地不动,你再回来告诉我,我去汇合他。” 目送猫头鹰远去,汤昭心想:用猫头鹰传讯一来一回也要费时间,终究不够方便。看来要做个即时通讯的术器才是。陈总说的那个只需要一串号码就能互相对话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要做成那东西,需要什么符式呢? 猫头鹰飞走时,汤昭在琢磨“手机”的符式构成,一直琢磨半日,连按键的排列都想好了,才见猫头鹰飞回来。 那猫头鹰并不降落,反而在头顶徘徊,转了三个圈。 有敌情! 薛夜语驯养的猫头鹰极有灵性,虽不能说话,却能以飞行姿态、叫声等传递消息。汤昭一见它飞行的样子,就知道江神逸在战斗。 大意了! 没想到江师兄竟遇到了敌人。 难道是山贼? 云州的治安还不错,不在深上老林里,等闲遇不上拦路劫匪,就是那些臭名昭著的黑道也不敢劫官道上的车马。但此地已经靠近灵州边界,那边是出了名的混乱之地,说不定有踩过界的盗匪袭扰路人。 那臭名昭著的百雄山不就在灵州吗?大师兄还得罪过他们,焉知不是报复? 而且江师兄没带厚重包裹,打扮还算考究,若有瞎了眼的盗贼把他认作肥羊…… 不,既然是战斗,自然有来有回,一般的盗贼如何能和江师兄匹敌?那必然是贼头一类的人物了,少说是个散人。 汤昭思索着,跟着猫头鹰前进。 猫头鹰飞了一阵,突然改向,下了官道。 汤昭一怔,好好地,为什么下官道?两人就是因为只有一条官道不易分散,才放心比试一番,江神逸为什么要私自下官道? 官道两边,只有荒凉的密林,连个村庄也没有,下去做什么? 总不能是解手吧? 难道不是他主动下去,是被迫下的? 有人在官道上拦住他,用什么手段逼着他离开官道,进了密林? 一路思考,汤昭便跟着猫头鹰进了树林。 一进树林,就见一棵树下拴着一头毛驴,正是江神逸的驴子。 汤昭松了口气,毛驴栓的很好,至少证明江神逸的情况不是很紧迫,不然大可把驴子随便放在外面任它离开,遇到凶徒,甚至可能把驴一刀杀了。 想了想,他也把自己的毛驴也栓在旁边,独自一人进了密林。当然少不得拿出离火剑,看到情况不对,便发动拟持,至少顶得一个剑客。再和江神逸联手,就是遇上野生的剑客,怎么也能全身而退。 越往里进,汤昭越发放缓了脚步,终于,耳边传来人声。 远远的,只听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们看好了,我们就用符剑师的方式来决一胜负吧!” 什么玩意儿? 汤昭一时懵了,刚刚那句话是江神逸说的,且显然不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是对对手说的?这是打起来了,还是没打起来啊? 还有符剑师的方式是什么?又怎么个一决胜负?比谁符式写得好,术器制得好? 这么说,对手是符剑师咯? 汤昭脑海中闪过两人,既然知道江神逸无碍,索性也就不隐藏脚步声,越发靠近,就听对面两个声音同时喝道:“谁?” 就听江神逸立刻回答道:“我师弟来啦。他也是符剑师。正好,咱们二对二,谁也不占便宜。” 汤昭愣了一下,再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林中有一处空地,三个人正站成三角形,互相对望。他一进来,四人各据一边,四角齐全。 他刚站稳,就听风声响起,对面一个女人扔给他一件东西,汤昭本能的侧身躲避,江神逸道:“接住!” 一三三 雷电因何而鸣 江神逸让汤昭接住来的飞来之物,汤昭才伸手接下。 符剑师的本能,是不接不明所以的东西。术器可做的手脚太多了,谁知道抓住的是毒还是雷? 这回接到手里的是一块巴掌大的板子,不必多看,汤昭认得那是元石符页。 元石,就是充满“元力”的异石。 异石是符剑师最常用的材料。因为它是世上最兼容的材料,能容纳从空至土所有符式、材料,也能容纳从力量至剑元所有能量,但也是最迟钝的材料,不管承载多少符式,它自身的性质都不会发生变化,是绝对不能拿来做术器的。再者它产量不小,虽然在凡俗不常见,但在符剑师界甚至多到可以拿来日常使用流通。符剑师平时用来记载符式的符页就是异石做的。 异石写上特殊的符式,放在外面静置一段时间,吸纳外界的元气,就变成元石。一方元石手掌大小,正好能容纳一元之力,是符剑师用于交易的一般等价物,价格与黄金大概是一比一百,后来也在剑客之间流通。 充能之后的元石也能制作符页,但和异石制作的符页毫无用处不同,元符页上的符式是随时都能激发的。然而元石符页又和故事里的符箓不同,激发起来限制极大,不可控制,非常危险,基本上不能拿来战斗。除了几种特殊的元石符页,一般符剑师都不会在充盈的元石上写符式。 此时汤昭手里的元石符页,却已经写了好几排符式,似乎已经在在场三人手中流转过一遍,每人都写了不同的符式上去。 果然是互相比赛写符式吗? 该我了? 仔细一看,汤昭差点把元石扔出去。 直接那一排排符式,每样都是不同的雷符式! 雷符式是所有符式里最不稳定,制作术器时,稍微和材料配合差一点都容易炸,何况元石符页?满元的雷符页直接可以当掌心雷用了。而不同雷符式之间更冲突、排斥得厉害,需要用符式组精准调和,哪有这么近堆放好几行雷符式的? 这是元符页还是炸弹啊?! 汤昭切齿道:“你们……击鼓传雷吗?” 江神逸站在数丈之外,与他遥遥并肩对着对面两个男女,道:“这是他们凉州符剑师的游戏,也是他们给咱们出的题目。咱们一人写一个雷符式,不能和前面的雷符式相同,又要和前面各种符式共存,不引发炸雷。看谁先黔驴技穷,又看炸在谁手里。” 汤昭大怒,道:“你们有病啊!为什么要玩这种倒霉游戏?这玩意儿炸起来谁能独善其身?” 说他们击鼓传雷都小了,这就是陈总说的俄……什么的轮盘赌。而且而是每开一个空枪,就往里面加弹药,威力越加越大,现在已经加成了集束弹,早晚要加成大伊万。 他真想骂江神逸脑子进水,这玩意儿也敢接,只是有外人在,不便说得太难听。 汤昭不想玩这狗屁游戏,正要没收,就觉得手中元石发烫,对面那女子道:“你快写,这元石二十个呼吸不写新符式就要炸了。” 汤昭觉得手中元石越来越烫,知她所言不虚,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取出符针匆匆写就一个符式,然后再上面符式中勾了几笔,扔给对方那女子。 那女子接过,道:“这是传符游戏专用的元石,是咱们凉州符剑师日常消遣。在我们那里,十岁小孩儿就敢玩,怎么,云州人不敢吗?”低头看符式,“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符式?不认得。”埋头写符。 江神逸冷笑道:“你不认得的还多着呢。” 汤昭怒道:“什么叫敢?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生死?生亦无知,死亦无畏。无知莽撞,轻贱生命,你们以为是勇气吗?” 那女子专心写符,她的伙伴,一个高大青年沉声道:“凉州之地,三岁孩童就知生死!” 四人口角不止,手下符式不停,这个残酷游戏竟一轮一轮玩了下去。 又传递几次,符式越写越多,巴掌大的元石几乎无处下笔。 对面那女子又一次拿到元石,奇道:“咦,不知不觉这么多轮了。今日发挥很好,以前没写过这么多轮。云州人,你们也有些本事。” 江神逸神色古怪,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发挥的好呢——” 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中元符雷光四射,无数电流滋滋狂舞。 要炸了!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动身,不退反进,往那女子处抢去。 那女子大声道:“别慌,我们有办法——” 此时,她同行青年取出一瓮水,泼了过去。 汤昭和江神逸都瞪大了眼,均想:用水泼雷?怎么想的? 哗啦,水流浇在雷光上,雷光暗了一下,似乎要熄灭,紧接着暴涨十倍,蓝光如小太阳一般暴亮,照的两人脸上一片青白—— 还是要炸! 这回轮到对面男女惊呆了,两人显然根本没想到如此危急,那女子拼命把雷光往外扔,但也来不及,蓝紫色的电流几乎缠绕上了她的肌肤—— 与此同时,汤昭他们已经抢到跟前,江神逸背后双翼舒展,雪白的风翅好像羽刀,切入了女子与雷光之间,保护住了她。而汤昭一伸手,已经抓住雷光! 那女子呆若木鸡不提,旁边那男青年看到汤昭用手抓雷,不由得张开了嘴,想要呼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嗤—— 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汤昭把雷光扔进另一只手中托着的罐子里。动作轻松就像清晨去菜市场,把韭菜捡到菜篮子里。 无声无息,雷光熄灭。 只剩下一个罐子。 眼见他消灭雷光,江神逸毫不意外,撤去了翅膀,和汤昭离开,只剩下两个凉州符剑师目瞪口呆。 汤昭这才有闲心打量两个路遇同行,这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二十来岁,男的有短短的络腮胡,看着年纪大一些。两人都穿着土黄色的翻领窄袖袍子,脚下长皮靴,腰间束着马鞭一样的皮带,颇有胡风。 那两人呆滞了一些,突然同时抬头,道:“你们赢了!” 江神逸神色得意,道:“那是当然。是云州人厉害,还是凉州人厉害?” 那青年低头道:“我们凉州有很厉害的人。但我们不如你们。谢谢你们救了师妹。”比起那女子口音纯正,他的口音很重,一听就知不是中原人。 汤昭见他们两人性情直率,心绪稍平,道:“不必道谢。生死之事不是儿戏,怎么能放着不管呢?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怎么斗起来的?” 江神逸道:“我也不知道。我好端端的在路上走,这二位拦住了我,先问我是不是符剑师,然后就要跟我比试高下。我一开始没答应,他们口口声声什么凉州挑战,要云州符剑师接招,我不能给云州丢人,这才应战的。” 大概是游戏玩完,江神逸也下头了,觉得刚刚那游戏确实危险,自己做事着实有些轻率,虽不肯认错,还是不免向师弟多解释两句。 汤昭看向对面两人,肃容道:“那位两位凉州同仁,为什么要拦路挑衅呢?”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道:“我们没有恶意。凉州一百零八泉乌孙童、车莎见过两位师兄。你们也是去剑州符会的吧?我们想和你们结作盟友。” 汤昭其实有一点猜测,但还是觉得古怪,道:“要结盟为什么要挑衅?” 那女子车莎道:“我们想要了解你们的实力。凉州的风俗,狮子和狮子做朋友。成了朋友就没有办法全力动手比试了。所以只好先动手,大家不打不相识。” 江神逸道:“别老凉州凉州的。你们凉州的规矩去凉州使,这里是云州!我们可不会跟把性命当做游戏的人交朋友。” 乌孙童欲言又止,车莎低头,又笑道:“这个游戏看起来危险,其实并不危险。最后不管在哪里炸开,我们都能阻止的。” 乌孙童上前,把水瓮放在地上,道:“这是我们一百零八泉的特产——终止泉,一浇上去,所有符式都会终止。雷光炸掉之前浇上去,所有雷符都会停止,就不会有危险了。”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都很疑惑,没听过这等神奇材料。 江神逸冷笑道:“这么神奇?怎么刚刚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火上浇油,越浇越炸。” 乌孙童两人脸上均现疑惑,车莎道:“不知道啊,本来不该这样的。以前在凉州都是万试万灵的。” 江神逸笑道:“哦,这泉水也跟你们的规矩一样,出了凉州就不好使了。” 两人皆脸色涨红,汤昭轻声道:“师兄。” 江神逸遥遥头道:“好,不开玩笑。我这师弟脸皮薄,不好意思自吹自擂。我还替他吹吧。你们浇泉水没用,多半是分量不够。” 对面两人一起摇头,道:“不,我们都是计算好的。” 江神逸扬头道:“难道说你们不识数,还是说——原来你们真的没发现,我这师弟每次刻下符式,都会在你们之前符式后面再接写休止符吗?” 一三四 一百零八泉 “休——休止符?”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同时看向汤昭,汤昭也不否认,道:“这么危险的局,总得有人控制一下吧。” 两人呆了一下,车莎叫道:“不可能,我们的符式是师父秘传!你们根本不认得,怎么能做休止符?” 符式中有休止符这种符式,但没有专门符式叫做“符立停”,或者“万符皆终”的。所有的符式理论上都有自己对应的“休止符”,那就是认出符式然后分析出其中能量也就是元力的流动,然后用特殊符式截止,才能达到无害休止的程度,不然强行休止,轻则符式全废,重则当即爆炸。 所以陌生符式是不能轻易下休止符的,除非认识所有符式才行。何况这个游戏留给每个人的时间并不多。汤昭每次消耗的时间不比别人长,哪里有时间下休止符了? 江神逸得意道:“一般人不行,我这师弟可以。符式虽多,终究有其不变的规律。只要知其所以然,什么陌生符式都能一眼看穿了。你们那泉水大概能洗净符式。但元石上的符式都是雷符套上休止符,休止符在上层。要不是他套的休止符,那元石早就要爆炸了。结果那泉水没洗净雷符,反而把他的休止符洗掉了。本来就算要炸只炸最后一个符式,最后却全炸了,要不是他阻拦了雷光,你们通通不堪设想。” 他说得洋洋得意,仿佛刚刚那波操作是他秀的一样。 这个解释倒说得通,两人瞬间信了一半,另一半却是不信有人能这么大的本事。车莎盯着汤昭,又瞪江神逸,道:“你说的那么确然,什么不变的规律一眼看穿,你也能做到吗?” 江神逸毫不犹豫道:“我当然做不到。” 车莎嗤道:“你做不到你凭什么替他保证?” 江神逸道:“我保证鸡能生蛋,又不需要我自己会生蛋。” 汤昭忙截止他们的争论,道:“师兄说得太过了。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看穿所有符式呢?我自己最多能看懂些简单的符式罢了。” 繁难的符式只能靠眼镜提示了。 所以所有符式还是都能看懂。 不过你们刚刚那些符式全都很简单。 他固然谦逊,但车莎虽看不透他藏着的几句话,但有一层意思却是懂得,道:“也就是说我们千辛万苦学的符式对你都很简单咯?原来你和他一样骄傲,他骄傲在外面,你骄傲在里面。可是我不信,我写一个符式,你要立刻写下休止符,我便信你。” 汤昭正要回答,江神逸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听你的?”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都拜你为大兄,我们的盟约以你为主。” 江神逸好笑道:“且不说盟约能不能成,就算能成,刚刚你们输了,我们又救了你们,你们不该以我们为主吗?” 车莎语塞,乌孙童道:“你说得对,我们甘拜下风,以你们为主。”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再奉上几样礼物。你看那泉水了?那是我们门中特产,这样奇特的泉水还有很多种。” 汤昭道:“我记得你们来自……” 车莎和乌孙童同时道:“一百零八泉!” 江神逸道:“一百零八……这种泉水你们有一百多种?” 车莎道:“我们门中确实有一百零八口泉水,不是每一口都对符式有用,但是都很神奇。本来做盟友就要互相送礼物,我们会送你们泉水。如果你真有这么厉害,我们会以贵宾的礼仪请你们去门中做客,我们那里有更多珍贵的泉水,都可以赠送。” 江神逸和汤昭都不免心动,汤昭在古籍上依稀听过一百零八泉的名字,是凉州的一处古老魔窟,比离火狱还要古老得多。而且因为坐落在凉州深处,靠近鬼方,人迹罕至,只在古卷中记载过,成了神话故事。传说一百零八泉的每一口泉水都有不同功效,神奇无比,还有不老泉、好运泉这种缥缈的珍宝。 他也想亲眼看看神奇的泉水,笑道:“那你出题吧。” 这回车莎不再抢时间,而是认认真真的写了一长串符式。江神逸在旁边看着,果然不认得,但看长度就知道不俗,心想这女子也有些本事。 众所周知,单独的符式越长越复杂。符式都是一串基本符组成的,每多一个基符,难度就升一个台阶。其中涉及到种种变化,耗费的精神与灵感,甚至不逊于多个符式连接在一起的符式组。 车莎写毕,推给汤昭,道:“就这个。” 汤昭看了一眼,道:“这是御兽的符式啊?” 车莎心一沉,登时气焰矮了三分。 汤昭接过,越看越有意思,这个御兽符式似能催动魂魄,压制力极强,比刚刚那些看似生僻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的雷符厉害得多。 他一面赞叹,一面提笔勾下了休止符,又让眼镜记下,收入他的私库。 凉州二人只觉得他根本没思考,动作轻描淡写,速度行云流水,符式已经休止,终于心服口服,道:“我们服了,拜你做大哥。” 江神逸好笑,道:“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拜大哥有什么仪式吗?” 车莎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拔出腰间小刀,往手上割去。 汤昭忙一手拉住一个,道:“这里是云州地方,还是按云州规矩来吧。” 两人被他按住,只觉得双手仿佛被铁箍箍住,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不由得更是惊异,原来这少年武功也在他们之上。 两人均自惊奇,又不免羞愧,心想:这少年比我们还小,样样比我们强。我们在凉州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结果路上随便遇到两个同辈,就这样强大,符会上更不知有多少耀眼人物?果然师父说得不错,中原果然人杰地灵,天才辈出,看来是我们夜郎自大了。 云州是没有传统拜大哥仪式的,若说撮土为香,八拜之交,似也不必。汤昭临时想了一个,取出一块元石,四个人都把自己最得意的符式写上去,然后进行符式连接,形成一个新的符式组。 “就把这个符式命名为玉泉符,做咱们结盟的见证。咱们四个人各自自己誊写一份以作辨认。原版就交给师兄保管。” 汤昭轻而易举把四个完全不同的符式连在一起成组,这又显露出强大的符式造诣。江神逸心想:我还觉得师弟的天资和我相仿。原来他只是武功的资质和我相仿,符式比我强到不知哪里去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他,干脆以后我多用心学武好了。现在武功他还是不如我的。术业有专攻,以后谁跟我比符式,我就打爆他脑袋,看他还比不比? 想清此节,江神逸将玉泉符交给汤昭,道:“大家都认你做大哥,你给我干什么?” 汤昭笑道:“好啊,以后我叫你师兄,你叫我大哥,咱们各论各的。” 玩笑一番,盟约已定。汤昭等虽不知结盟有什么用,但据说符会中本来就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现象,为了防止旁人组团欺负人,自己先一步结盟也不错。 凉州两人心地直爽,既然确定了盟友身份,直接解开行囊,将随身带的泉水取出让新盟友任选。 “我们这些泉水不是最珍贵的,但都很奇妙,大哥随便拿好了。” 这时汤昭突然好奇的问道:“有男人沾了就变女人的泉水吗?” 一沾热水又变回来那种? …… 三个人一起看他,连江神逸都心想:原来师弟有这个癖好吗? 看来是没有了,汤昭有些失望。 车莎恐怕他问出其他更不着调的来,忙一一介绍,道:“这是终止泉,浮空泉、提醒泉、好运泉、狮子泉……” 汤昭讶然:真的有好运泉? 江神逸听她介绍,道:“这提醒泉是能提醒危险吗?” 车莎解释道:“不是的,是你有什么将来要做的事,比如三天之后有事要做,就喝一定量的泉水,三天之后那泉水就在你肚子里沸腾,闹出动静来,提醒你不要忘记。” ……这都什么废泉水啊? 后来汤昭他们才知道,所谓“奇妙”,是个很微妙的词。 有用者如浮空泉,喝了之身体会变的轻盈,遇到强风能迎风而起,在空中飘荡。玄妙者如好运泉,喝了能给人带来好运,但谁也没确认过有多好运,毕竟运气乃虚无缥缈之物。古怪者如鸡鸣泉,喝了之后嗓子会变得尖细,就像鸡叫。 还有的废物如跑跑泉,喝了之后会拉肚子,江神逸觉得在路边河沟里喝两口水,也有这个效果。 最后本拟大开眼界的师兄弟都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虽然落差有点大,汤昭两人还是象征性的收下了结盟的礼物。汤昭选了浮空泉和狮子泉,江神逸则拿了终止泉和好运泉。两人又向对方回赠了琢玉山庄的特产玉石,互相认作朋友。 四人正好同路,便一起南下,年轻人岁数相差不大,路上作伴,更添热闹。 一三五 灵州 四人同行的第二天,终于出了云州,到了灵州边界。 灵州在云州西南,两州之间有一道大河相隔。站在河边,只见黄水茫茫,河中泥沙翻滚,水浪甚是浑浊。 汤昭见惯了九皋山的清澈水泽,又听说这条大河是两州乃是上下游数州的母亲河,贯通千里,发源龙脉,奔流入海,是为奇观,早已心生向往,以为如魔窟那条天河横躺在地上一般,如今见了略觉失望。 但转念又想:不管河水是清是浊,她也灌溉了千里疆土,难道说她不清澈了,便不是大家的母亲河了么? 他想着,附身捞了一把河水,水顺着指缝流走,只剩下手指沙沙的异样,心想:我这手里握的是从他乡远来的客土,不知它们故乡在何处? 眼见汤昭在那里捞水,车莎好奇道:“怎么啦?大哥要喝水吗?” 江神逸见汤昭神色感慨,道:“你大哥读书读多了,触个景就想生情,一会儿就好了。” 车莎也懂些中原文化,道:“啊,大哥要做诗吗?” 汤昭就算有些情怀,被他们一人一句这么说,也只剩下尴尬了,起身道:“别扯了,我哪会作诗……” 正说着,对面车莎和江神逸突然都变了神色,汤昭回头一看,就见河上飘来一具浮尸,一个浪头翻起,一个浪头又沉了下去。 一瞬间,汤昭也是一惊,紧接着反应过来,翻手从罐中取出一卷绳子,手一抖,内力作用下,绳子自然笔直,插入水中,又变软准确的卷起那具尸首,将之拖出水面。 这一抖一卷,也不过几个呼吸,车莎眼前一晃,那尸首已经上了陆地。 刚刚汤昭那一手动作干净利索,眼疾手快不说,绳子一直一弯之间,内功控制十分精湛,仅凭这一手,至少也是个顶尖的侠客,车莎不由赞叹,暗想:他有那样的符式造诣,又何须有这样高的武功?有这样高的武功,又怎能有那么高的符式造诣? 尸体被拖上岸,仰面躺在地上。 众人一看就知道没救了。已经泡得皮肤水白,都脱相了,不过应该死不过几日,不然江中鱼虾不少,恐怕不能这样完整。泡水的尸首着实不好看,汤昭忍着胃里翻腾细看,实在看不出相貌。只能看出一个年轻男子,从身形看来有点肿,也可能是水肿。 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那人身上一丝不挂。车莎是在场唯一女子,但凉州风气豪放,她也不避讳,道:“咦?这样太光溜了。难道说他本来就没穿衣服吗?难道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游泳淹死了?” 几人点头,要是从岸边或者船上掉下来,决不能这么赤条条的,就算是自尽,一般人也不会脱了衣服再跳,还真可能是在河里游泳洗澡淹死的。 不过,这河水这样广阔汹涌,真的会有人下水游泳吗? 到底汤昭他们不是捕快,也没有必要追究死因,既然是汤昭偶然拽上来的,便让他入土为安。当下汤昭和江神逸草草挖了个坑,将之掩埋,乌孙童和车莎虽奇怪为何不直接水葬,但也帮了把手,车莎还出了一条草席,充作棺材。 “现下咱们也要过河,是飞过去,还是乘船?” “还是乘船吧,要飞早飞了,步行不就是要多经历一番么?” “好,最近的渡口在下游二十里,不过三里之外应该有个野渡口,应该有船吧?” 几人商量一番,觉得随缘赶路就好,反正行程不着急,便晃晃悠悠往下游去。此时四人都没带坐骑,倒也方便乘船。 到了野渡口,只见渡口已等了七八人,看样子确实有船。等候的人大多做小商人打扮,多是独行或者两三人结伴,没有大富大贵、前呼后拥的,也有一两个孔武有力的,像是有些武功在身的江湖汉。四人依次排在后面。 汤昭排在最前面,就顺势和前面人聊了起来。 论江湖阅历,连带两位凉州同行在内,竟然还是汤昭最多。好歹他先是跟着隋家班跑了几个月江湖,又有魔窟经历,这几年还跟着检地司断断续续做过任务,待人接物比较熟稔。江神逸不擅人情世故,便把“老江湖”的人设送给了他。 其实车莎也算口齿伶俐,行事机灵,只不过凉州风俗大不同,越到南边越陌生,她便束手束脚起来。 汤昭出门做书生打扮,举止有书卷气,相貌也亲和,很容易和人聊开。前面人是个做生意的小老板,自称姓万,跟汤昭聊得熟了,问道:“秀才小哥,我们做生意的行商,来来回回贩运货物,挣个辛苦钱,你们读书人干嘛也往灵州跑?好好在云州呆着不好么?” 汤昭笑道:“我们是去做客的,不过是往雍州去,途径灵州。” 那万老板连连摇头,道:“去雍州?那应该翻过西王山从雁州走啊。雁州虽然有几个大帅打来打去,还有默契给来往客商留了个太平通道,唯独灵州,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贼窝……” 他正说着,前面一个同路的商人回头,压低声音道:“万掌柜,慎言呐。这是灵州边上。” 万老板变了脸色,拱手道谢,转头也对汤昭低声道:“你知道这个意思,对吧?”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知道百雄山在灵州。”百雄山大当家陈鳌雄,号称内九外四一十三州总瓢把子,那是天下盗匪的名义首领。 万老板连连点头,汤昭又道:“可是灵州这么大,百雄山就占了那一片地方,咱们惹不起可躲得起啊,绕过去便是。” 万老板赶紧摇手,低声道:“哪里是一个百雄山?一座山下面有几十个分寨,还有几百个打着他名义的小山头。还有几万个也不知哪来的山贼水匪,道上的小毛贼那是数也数不清……” 汤昭很是费解,也低声道:“这么多盗贼,个个都要偷抢,抢谁啊?哪有那么多财物给他抢啊?” 万老板道:“可说呢?但灵州好歹有几百万人,总有的东西抢吧?其实灵州有真正有钱的人,不然我们干嘛冒险走这商路?来回一趟收入不菲的。但那些人等闲不会被抢的。遭罪的多是百姓、小地主,还有我们这样挣命的行商。听说在灵州,做盗匪好似你们读书人做官,就是条出头的路,一旦在山寨混上个头目,就算人上人了。所以每个村子都有年轻人当山贼。” 汤昭心想:怎么,灵州是‘大山贼’时代吗? 他想问那官府呢?官府不管么?但好像也不必问,一个萝卜一个坑,百雄山这样嚣张,占得当然就是官府的坑了。 之前刑极也好,薛夜语也好,都跟他说过,在云州生活惯了,去了别的州郡,别太吃惊了。 正说着,河面上来了一艘船,飘飘忽忽靠了岸。那船不小,看样子能坐几十人,但船身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 船家站在船头,叫道:“渡河了,渡河了!一人一两银子。” 饶是汤昭如今不缺钱,也不由吃惊,这渡一趟河也太贵了。一两银子都够买半头毛驴了! 乌孙童在后面,道:“这么贵?” 那船家站直身子,只见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生得面目凶恶,上身只穿一件敞口坎肩,露出满膀子肌肉和浓密的护心毛,喝道:“嫌贵?嫌贵别上船啊。滚去做官船,就怕你等三天等不到一条船。” 乌孙童哼了一声,其实他作为符剑师,有的是办法过河,只是大家约好的坐船,他不好搅乱。新认的大哥在前头还没发话呢。 后面有人问道:“一两银子,那就是一贯钱了?” 那船家冷笑道:“本船不收铜钱,大晋通宝也不收,更别说哪个大帅、都督打的废铜烂铁了。只要现银,没钱就给我滚。” 人群中颇有不满之声,但那船家站在船头仿佛一尊铁塔,威风凛凛,不容人反对。最终有人交钱上船。一个人带头,后面人一个个都交了钱,鱼贯上船。 汤昭上船交了四两银子,道:“我们四个人。”江神逸等都点头,他们都是身家不菲的符剑师,这些小钱不放在心上,不拘谁请客。 船舱狭窄,这私船自然没什么舒适可言,不一会儿已然坐满。船家还是一个劲儿往里推人,直到把所有人都塞进船舱为止。船舱早挤得如米缸一般,有人想要去甲板坐着,被船家大声呵斥不许。 吵吵嚷嚷中,小船终于离岸,舱中拥挤不堪,气味难闻,那万老板看着旁边四个年轻人多少都面露不适,笑道:“年轻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忍忍吧。听我的,到了灵州别自己乱跑,寻一家镖局,多花些钱,叫他们送你们过境。” 汤昭好奇道:“都这么多贼了,还能有镖局存活吗?” 万老板嘿嘿一笑,道:“门道就在这里头。有镖局,而且可靠的就那么几家,别的镖局出门被劫,就他们平平安安的。你说多厉害?我看你们也不差钱,这叫花钱买平安。” 汤昭若有所思,也在考虑他的建议,倒不是怕被劫,他们为了经历而来,一路杀穿是经历,跟着镖局也是经历。 不过,若说他们真能一路杀穿,是不是也太看不起雄霸一州的百雄山了?人家是一州土皇帝,在这个世道,既然能坐稳了这个位置,手中就有硬实力。纵然比不得高远侯,还能没有几把剑镇山么?他们若真的横行无忌,说不定就惹得百雄山派几个剑客下来。 正想着,船突然一停。 这就到了? 不,不对—— 还在河心呢! 正想着,舱门一开,一道强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那是——刀光! 汤昭眯了眯眼,就听外头人叫道:“诸位,你们算来着了。时辰已到,现在吃饭啦。” 乘客中有几人还在迷糊,记得自己不曾点餐,万老板等老江湖已经面如土色。 “你们是要吃馄饨,还是吃板刀面?” 一三六 大河向东流 客舱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汤昭开口道:“吃馄饨怎么样?吃板刀面又怎么样?” 总得有人问这句话吧? 外面人怪笑道:“吃馄饨么,你们自己脱得干净,跳下水去。吃板刀面么,老爷一刀一个,剁你们下去。” 汤昭突然恍然——怪不得水里的浮尸没穿衣服呢。 这帮水匪不知害了多少人。 四个年轻的符剑师对视一眼,江神逸冷笑一声。 就听有人道:“好……好汉——我们愿意花钱买命,只要活命,花再多的钱也使得。小人可以立刻写信叫家里送钱来……” 外面水匪道:“少啰嗦,老爷们是做水上买卖的,不做山贼绑架勒索的事。呛了行,到时百雄山上吃鸡鸣宴,见到其他兄弟面上须不好看。你第一个出来!” 那人道:“啊,不……不……”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汤昭嘴唇轻动,束音成线,传入其他几人耳中。 这不是符式,而是正正经经的内力应用。 符式说神奇也神奇,说局限也局限,就说内力传音这一项,侠客修行几十年,大半可以学会,但要靠符剑师动用符式手段达到,少说也要数个符式组,上万两银子的材料,还需要对方特定的接收术器,效果还比不上内力。 传音如此,其余方方面面限制还很多。 是以几乎所有的符剑师门派都要兼顾武功,至少成了侠客才方便出门行走。 但修炼武功又要天赋,又要时间。符剑师灵感天赋一流,可没和学武资质捆绑,先天不足后天无力者众多,其实汤昭也可以划归此列,不过他开挂就另说了。再者符剑师时间有限,学习符式辛苦繁琐,聪慧者也要数年才能独挡一面,如何兼顾武功?就算以后再学,最好的学习时间也过去了。所以符剑师大多会武功,但都够用而已,成了侠客之后往往数年难以寸进。 在场四个符剑师里,能做到内力传音者也就汤昭和江神逸,凉州来的两个是门中精英,又加上凉州武风兴盛,各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但走的是外练的路子,内力就恐不到这样精细。因此他们就失去了话语权,只能听汤昭的计划。 他们正在密谋,船舱外的水匪已经不耐烦,大声道:“没有人出来吗?嘿嘿,以为拖拖拉拉的就能保住狗命吗?大河中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能救你们?” 汤昭突然叫道:“天王盖地虎!” …… 一时静默。 汤昭叹了口气,果然是没有回应,他也知道那种切口是故事,但就是想喊这么一嗓子。 他继续胡乱叫切口道:“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最后一个字出口,两道白气闪过。 风切—— 江神逸出手! 两道白气正是江神逸风翅上分出的风刃,在船舱顶划了两道,硬生生开出一个天窗来。 与此同时,汤昭当先跳上舱顶,抽离火剑出鞘,大喝道:“太阳爆——” 一颗大号的闪光弹在船舱顶升起,仿佛原地出现一个太阳,甲板上的水匪哪见过这个,个个猝不及防,全都闪的眼前雪白。船舱里众人隔着舱板反不受影响。 汤昭一招成功,按约定招呼,另外三人从门口抢出来,就近见人就剁,反正船上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水匪。江神逸一手风切,一手雷光,一按一个爆点。凉州两位都用的是弯刀,比马刀稍短,抽出来一刀一个,刀法凌厉,下手狠辣,颇有塞外虎狼之风。 汤昭却没有加入战场,他在船舱顶上,抢占最高处,就是防着水匪中有高手,将三人拖入硬仗,他好随时支援。 事实证明,他想的多了,纵然灵州遍地悍匪,这条贼船上也最多有个侠客级别的头目,还正撞到江神逸的枪口上,一身内力抵不过雷电爆炸,当场电焦。 倒是船边上有两个水匪凭着本能扑通一声翻身入水。虽然河宽浪急,他们却是在船上生活的,水性何等了得,不着水靠竟也如活鱼一般,钻入水下不见踪影。 汤昭从舱顶下来,甲板上已经没能站着水匪,他都没来得及对倒下的水匪说一句:“脸怎么黄了?” 此时乌孙童系了衣服,看样子也要下水,汤昭拦住他,道:“怎么?” 乌孙童道:“他们下了水,肯定要凿船,我下去拦住。” 车莎道:“我也去,我们在凉州海子里玩,水性很好。” 汤昭道:“不用,看我师兄的。” 江神逸露齿笑道:“在我眼前下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操作。”说罢双翅展开,青蓝色的雷翅直接接到水里。 刺啦—— 无数雷电蛇钻进水里,就算是大河通了电了。 就见水里滋滋冒电,无数电流顺着波涛翻滚,船上众人虽然隔着木头船底仍觉得麻酥酥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电了一阵,就见两具尸体从水里冒出来,双眼翻白,就像两条死鱼。当然周边鱼虾也给电了不少,却是有些殃及池鱼了。 汤昭等人又将船上被砍翻的水匪推入江水,眼不见为净,这等恶人原无入土为安之幸。 这几个水匪不知在江里害了多少人,自己终于也葬身江河,膏于鱼虾之口。 一时三刻,船上清清静静,刚刚的嚣张恶霸被清扫一空。 唯一一点是…… “不知谁会开船?”汤昭问一船客人。 此时众船客死里逃生,庆幸不已,但眼前这几位也十分凶残,都怕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不免惴惴难安。也就是汤昭长得最和善,刚刚也没露出凶残一面,还能安抚一下人心。 当下有两个人战战兢兢出来,尝试划船。他们两个显然也不是专业的,勉强撑着不打横罢了,速度慢吞吞的。汤昭觉得不如让江神逸飞起来,拽着绳子在前面拖船,但不好意思出口。 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对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满船人一起拜谢汤昭等人救命之恩。这些人虽然都是感谢,态度又不同。有真心感激的,也有心存敬畏的,也有心存戒惧的。 汤昭等人自不求感谢,萍水相逢,想来再无相见之日。有些人还要奉上财物感谢,汤昭他们一一拒绝。 最后众人散去,和汤昭聊得不错的万老板留下来,低声提醒道:“恩公,其实应该把他们留下来再甄别一遍。一般这等劫道水匪可能会在乘客中埋下暗子,说不定刚刚散去的就有他们的同伙。” 汤昭仔细回忆,确实有三五个人眼神不对,身形又孔武有力,像是练家子,道:“有好几个暗子?” 这内应都快比客人多了。 万老板道:“也不都是暗子,灵州练家子多,可能是镖客,也可能是其他贼匪,山贼路匪什么的。反正灵州贼人多,一个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要砸到两三个贼。” 汤昭听得皱眉,道:“这还是人间吗?” 万老板道:“这里是灵州啊。” 但此时去追多半也追不到,人都散尽了。万老板提醒的晚了,因为他不敢当着贼面使眼色,恐怕人群中藏着不起眼的贼,惦记上自己,误了自家性命。 汤昭问道:“那些贼跑了会怎么样?” 万老板道:“大概也不会怎么样,几位恩公神通广大,手段非一般江湖人可比……那一手水里通电……简直像神仙手段。估计有内应也吓破了胆子,等闲不敢回来找场子。但这个水匪能去百雄山吃鸡鸣宴,也是个人物字号,说不定背后有水寨,有靠山,难免不会找回来。再者,各家寨子一般不会齐心,但未必不结交盟友,指不定有几个好朋友要报仇,会在前面动手。您几位赶紧启程吧,路上要当心了。” 车莎冷笑道:“找上来?那正好,我来时新打的好刀,正是饮血开锋的时候,还愁没人送上来呢。” 汤昭也道:“一般的盗匪我们是不怕的。听你说灵州到处是匪徒,那不是处处要当心么?也不差他们几个。” 万老板叹道:“也是。”当下小心翼翼询问几人去向,听到南下去雁州,并不顺路,不由得很失望,但还是连连道谢,又将自己的商号招牌报上,期待以后还能见面,这才千恩万谢的走了。 汤昭等人继续赶路。不知是不是心里错觉,汤昭只觉得灵州的天都比云州灰了几分,空气中也隐隐有血腥的味道。 但想来也不全是错觉,不必特意寻找,随便一看就能发现灵州的凋敝。云州的官道修得整整齐齐,两边还栽有大树,灵州的道路却是坑坑洼洼,路基也给破坏了,看样子有年头没修过了。 走了一阵,路边隐现白骨,扑倒在草丛,草丛里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 汤昭和江神逸都觉不适,倒是凉州二位神情自若,车莎道:“白骨而已,凉州也常见到。大草原上一场雪灾,遍地都是尸首,有畜生的,也有人的。草原上还有马贼,乌泱泱几百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你们活得是太好了。” 汤昭和江神逸都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道:“你们那里天然条件艰苦,所有人都辛苦。但灵州本来比云州还富庶些,虽有群山,但当中是有沃土的,不应该这样。” 正说着,路边出现一间店铺,挑着酒幌,卖酒卖饭。 现在正是午饭时分,几人也饿了,便进了店里,点了几碗面条,切了些肉食。 却见一穿穿红着绿,打扮风流的老板娘出来,未语先笑,热情的先给几人倒茶,笑道:“客爷们先喝茶,上好的酱肉马上就到。” 几人捧起茶碗,汤昭闻了一闻,又放下,道:“灵州还能不能好了?” 一三七 风风火火 茶水里有蒙汗药。 自来蒙汗药最好和酒最为相合,盖因蒙汗药多有昏黄杂色,而寻常黄酒酒色也发黄,村醪更是浑浊发绿,下点儿什么都不易发觉。 但那店家大概是看四个人年纪轻轻,未必会喝酒,正好茶水也不是什么好茶,颜色深沉,加点料也看不出来。 但看不出来,不代表闻不出来。蒙汗药是有些酸味的,除非用香料掩盖,不然内功精深、五官敏锐的人一闻便知。 汤昭刚进灵州就经历一次水匪,一顿午饭也没吃,又遇上黑店,当真气不打一处来。看来万老板说的灵州有几万毛贼也没多说,说不定还说得少了。 他愤愤不平的放下碗,就见其他三个人都好奇的看着他。 江神逸道:“怎么了?” 汤昭愣了一下,道:“你们没闻出来?” 三人呆呆地看着他,聪明的没闻出来,但渐渐猜出来了,露出恍然深色,迟钝者如乌孙童,还是懵然无知。 汤昭恍然,心底再次重复一遍:这一行人里,汤昭就是最老的老江湖。加上凉州两位,依然适用。 车莎他们倒不似江神逸那样一直在山上呆着,还是有历练的,但行事全是塞外那一套,要是分辨天灾可能在行,凉州显然不产黑店。 其实汤昭也没见过黑店,虽然多看了几本书,知道些江湖掌故,但不可能因此知道怎么分辨蒙汗药。但他好歹在五毒会嫡系黑蜘蛛山庄呆过,也曾花心思防备人下毒,那些毒药都能防,区区蒙汗药自不在话下。 这叫艺多不压身啊。 不过就算汤昭不能分辨,把蒙汗药吃下去了,倒也不大碍事,内力强者本来抵抗力就强,一般的蒙汗药也就是打个哈气罢了。倒是凉州二位是走外练的功夫,练一身好筋骨,可防不住蒙汗药。 车莎转着手中碗,道:“这回行动还是听大哥的?”倒没怎么气愤,反而跃跃欲试。 汤昭正待说话,那老板娘笑着端出一盘肉来,放在桌上,道:“几位小客官,尝尝咱家卤肉。” 这盘肉红油酱香,几人早就饿了,虽明知这黑店一切都不可入口,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汤昭正琢磨怎么动手,手中筷子不自觉的戳了戳肉,突然脸色一变,道:“这是什么肉?” 老板娘娇笑道:“小少爷没见过?这是咱家秘制的牛肉,刚刚酱好。” 汤昭咬牙道:“不是……” 江神逸细细一想,脸都绿了,握住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汤昭本来还在想怎么周旋耍弄黑店,此时只觉得肠胃翻腾,无暇思考,双手一掀,掀翻了桌子,叫道:“动手!” 几个少年跳起来,在店里乒乒乓乓一通砸。那老板娘叫道:“快来——”不及说完,被汤昭迎面踢了一脚,摔在柜台里。 从后厨抢出两个伙计,一个个膀大腰圆,提着剔骨刀来砍杀,乌孙童和车莎一人对付一个,刀光剑影过了几招,显然几个伙计功夫不俗,力量更大,刀子舞起来虎虎生风,竟能和乌孙童他们过两招。 江神逸在旁边抄起一个酒坛子,往一个伙计头上一砸,砸的粉碎,那伙计往前便倒,正撞在车莎刀上。另一个被汤昭拎着凳子扫到了腿,稍一趔趄,中了乌孙童一刀,也扑倒在地。 那老板娘哼哼唧唧爬起来,叫道:“哪来的野杂种……”乌孙童听了回手一刀,那老板娘抄起酒坛一挡,哗啦一声,打得粉碎。 四人这时都腾出手来,各持兵刃围了过来,那妇人登时住嘴,钻进柜台里。 汤昭正要将她和柜台一起劈了,就听有人叫道:“使不得,诸位好汉,请饶她一饶,我有话说。” 几人回头,只见一条紫棠脸大汉赶进店来,倒也生得虎面豹眼,大异常人,先打了一躬,道:“小人浑家有眼不识泰山,是她的过失。各位好汉看在江湖道面上,饶她一次吧。” 汤昭冷冷道:“你是谁?” 那大汉抱拳道:“小人常武,本是松浑县人,与浑家无宿县下龙坡开了一家小店,也做江湖生意。我往常跟她说过,做这生意须有眼力,不可怠慢了江湖好汉。她素日也知进退,断不至于向江湖同道下手。不想今日得罪了诸位,是她有眼无珠,看在小人面上,饶……” 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一道风切飞了过来,那大汉赶进侧身,刺啦一声,胸口给切了一道大口子,登时鲜血淋漓,稍微慢一天点要开膛破肚。 就听江神逸冷笑道:“你他么扯什么淡呢?你有什么面子?” 那大汉又惊又怒,他是按照灵州的江湖规矩开口的,给足了面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般好汉听多少要抬抬手,哪知遇上了几个生瓜蛋子,不吃这一套。此时按程序就该翻脸动手,但刚刚那一下,着实羚羊挂角,毫无痕迹,甚至都不知伤了自己的是什么兵刃,知道惹不起,连声道:“诸位好汉,我等都是江湖同道,何必你死我活?我夫妻向知礼数,从不害老合性命。来往富商肥羊,人人都吃,难道缺我等一口?小人没有脸面,那百雄山鸡鸣宴总有三分脸面……” 汤昭一伸手,手中已经握住剑,却不是常用的离火剑,而是木剑,正是他当初练剑用的重术器,道:“我来。你们去后厨看看。” 江神逸做了个走的手势,突然一甩手,一道风切过去,连柜台带后面的老板娘一起切开。 那大汉又惊又怒,抽出刀来,扑了过去,就听砰一声,一物横着掠过,将他抽得陀螺似的飞起,跌倒在地,却见那最文气的少年提着木剑过来,劈头盖脸的抽打来。 当年在地牢中,汤昭被人挟持,就是用一根木剑暴打那个独行大盗,此刻他的愤怒一如当年,只是没有那么失控。终究强弱变化,也无需失控。 只见木棍抽打处,劲风霍霍,打得那大汉打得在店房里乱飞,最后一棍子扫到墙上。那墙也不结实,哗啦一声,倒塌埋住了那大汉。 墙一塌,登时露出后面厨房,只见厨房墙上挂着两个人,都卸下四肢,血淋淋仿佛牲畜。案板上堆着大块大块的红肉,正剔了一半骨头。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味。 江神逸等先进来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墙壁,神色扭曲。车莎捂着嘴,道:“我差点……差点吃了……” 江神逸五官狰狞,一伸手罡气附着,宛如大手,将倒塌的墙壁搬开,把奄奄一息的常武拖出来,摔在案板上,旁边的乌孙童提起剔骨刀,一刀戳中脖子,也如切菜一样切下来。 汤昭吐出口气,道:“不必学那些畜生,把店连着人一把火烧了,就算净化了。” 乌孙童闷哼一时,道:“这些盗贼都爱吃鸡鸣宴,我早晚要把那匪首淹死在鸡鸣泉里,要他永远只会鸡叫。” 汤昭道:“这法子好。” 几人四下巡视,车莎从案下拖出一个人来,道:“这里还有人呢!” 原来是个少女,被捆绑得粽子似的,正自昏迷不醒。 看样子也是吃了这家店的蒙汗药,之所以没有被挂在墙上卸了,大概是因为这少女还在妙龄。虽然她看打扮看模样,也是个寻常村姑,最多有三分姿色,但终究是值钱的,往腌臜地一卖,能卖不少银子。 做黑店的也做人口买卖,还什么道上的规矩不能呛行,真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既然偶遇,也算她幸运,汤昭请车莎把她扶到外面去,自己等人取出店里积存的油脂,也不去想是哪里来的,尽数泼在厨房里,点燃了火头。 不片刻,大火熊熊燃烧,将这黑店付之一炬。 车莎道:“咱们这是走到哪里,毁到哪里,早晚会引起贼头的注意吧?” 江神逸道:“这能怪我们吗?怪他们贼太多了,满地狗屎,没有地方下脚,我还没怪他脏了我的鞋呢。” 汤昭提醒道:“不要掉以轻心,咱们遇到的都是小毛贼,所以解决起来比较轻松。但百雄山能称霸一州,贼窝里定有真正的强者,甚至他底下那些分寨说不定都有剑客。” 虽然不想这样比喻,但就像检地司的镇守使都是剑客一样,这些坐镇各郡县的山寨多半也是如此。 这个年月,没有一身本事是站不稳的,一个大势力的头脑,必然是最强者。云州之主高远侯的实力汤昭没见过,检地司到了巡察使一级已经都是剑侠了。剑客他还能靠拟持抗衡,剑侠是真的没有办法。而检地司也只是高远侯的麾下势力之一,正规军团中还有更多高手。百雄山当然不能和正经的诸侯相比,但他能镇压一州做土霸王,麾下焉能没有剑客差遣?他自己至少得是剑侠一级。 符剑师是贵重的职业,可不是用来战斗的职业,尤其不擅长遭遇战。汤昭也是提醒大家,杀几个毛贼不代表能在灵州横行了。 “比起迎战贼头,先想想今天在哪里吃饭休息吧。这鬼地方还有能放心吃的饭,安心睡的床吗?” 一三八 五树堡 过了一阵,被救出来的姑娘醒了过来。 喝了茶莫名昏过去,再醒来熟人都没了,反而一群不认识的人围着自己,吓得那姑娘险些哭了出来。紧接着还是汤昭上前,将黑店的事情一一说来,那姑娘听了,虽然还是流泪,却很快平静下来。 灵州百姓在这方面很是坚强,或者很能忍耐。 虽然在这个黑店被放倒是意外,但在灵州,路上被贼匪杀死实在不算稀奇,死一两个亲戚更是稀松平常。 据这姑娘说,她是几十里外五树堡的人,回姥姥家串门,路上遇到了黑店出了意外。一般灵州地界,尤其是乡下,大姑娘肯定是不敢随便出门的,她也不是一个人,是跟着同村一个叔叔一起上路。这个叔叔从小习武,等闲三五个毛贼根本近不了身,再加乡下人穷困,身上没什么可偷抢的,一般不招贼。且这个小店也不是头一天开的,往日那叔叔一个人经过时也进去吃过茶饭,并未遭劫。没想到今天竟遇上这样的事。 汤昭等询问了她家乡何处,原来就在前面几十里,几人正好路过,便送她回去。 一路上,汤昭和她聊起地方人情。那姑娘见识不高,只知道身边的事,但看汤昭等人年纪不大,生得又和善,连乌孙童都浓眉大眼,相貌稳重,看起来值得相信,渐渐也就不怯生,说了许多事。 据她说,这地方还是有不少寻常百姓的。毕竟田地要有人种,山贼也得吃东西,总不能大家都饿死。只是确实流贼很多,百姓们出门要结伴而行,在家要结寨自保。 其实云州也是这样,乡间没有散户,都是大村大镇,外面高墙深沟保卫森严。只是云州多为了防凶兽越界,防种种阴祸,还没特意防着盗贼公然进村烧杀抢掠。而灵州也防着凶兽,更重要的是防着无处不在的山贼。 正因此,灵州武风比云州更胜,差不多的乡村都要学武。孩童要学武,成人农闲时也要学武,连着姑娘自己也会一两手拳脚。只是一则村里余粮有限,更缺肉食,养不起那么多武者,二则寻常村落也没有好的武功传承,那些村把式大多稀松粗浅,练着还容易受伤。是以一般村寨会集中供养几个壮士好手。 在灵州,村子里有没有好手坐镇,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自己的好汉,不但小贼不敢侵犯,连给山寨老爷们的供奉都少些。 是的,所有村镇都要给附近的山寨上供。那些山寨也知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对过往商客抢劫杀人无所顾忌,对周围的村镇则收取供奉。收够了供奉,宽松的一点儿的山寨甚至能给予一定庇护,比如凶兽来袭时派人剿灭一下。但供奉不够的,杀鸡儆猴,屠村杀人毫不手软。 那姑娘自豪的说,他们五树堡是附近最强的村子,村里上千人口,有好几个强大的壮士。更有一位姓桑的侠客。那位侠客并非名家子弟,但天生神力,又有奇遇,练成一身精湛内力,在侠客中也算出色的,比这附近的山寨鸡鸣寨的几个寨主也不差。因为他在,山寨都收的保护费都比别家第一大截,就是拖延一时也不大追究。 而且,那位侠客为人正派,其他村子里都有子弟偷偷摸摸上山入伙做贼的,村里大多默许,指望子弟混出头来给村子里谋好处,但五树堡没有这样的事。侠客告诫小孩子学武先做人,宁可花钱送孩子进大武馆学本事,也不肯叫他们做贼。 汤昭听了道:“他这样做要被贼人记恨吧?” 那姑娘道:“当然了,他们恨死桑大哥了。桑大哥说,被恶人恨说明我们做的是对的。再说,他们也打不过桑大哥。” 这姑娘说得天真,汤昭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他钦佩这样的人,在污泥中不只是独善其身,还能庇护一方乡梓,善莫大焉。 那姑娘脚程不快,汤昭等人也不催她,一直到晚上才赶到五树堡。 五树堡前,高墙耸立,壕沟积水,四角还有箭楼,当真如堡垒一般。那姑娘从大门进入,汤昭等人却被拦在外面。 那姑娘急道:“杨五叔,他们是好人。” 那守门的大叔道:“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反正外人不能进。你要想他们进村,找桑哥说去。” 那姑娘道:“我当然要找桑大哥。”又对汤昭等道,“你们等一等,我跟桑大哥一说他就知道。”说罢一溜烟进去了。 汤昭他们自然并非非要住这个村子,他们有帐篷,但这灵州夜里谁知会有多少趁夜偷袭的杂碎?住村子里确实少些烦恼——前提这不是又一个披着人皮的贼窝。 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个青年大步走出。 那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朴实端正,比起乌孙童更多了几分淳朴的乡土之气,身上穿着粗布短打,像个刚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夫。 然而细看之下,他腰背笔直,目光湛湛,身上肌肉结实,尤其是脚步沉稳,颇有根基,行家一看便知,这是个武艺出众的练家子。 汤昭打量着他,突然想起了关雷,虽然两人体型差着几号,但外练的路数应该相仿。在汤昭的老师中,关雷不算强者,但可是最正常的一个,也是汤昭武道上的启蒙老师,师生关系很好,一别数年天各一方,现在看到一点影子,也不由心生好感。 那青年也打量着四个人,越看越是心惊,他的见识比其他人强,但也没见过这等风华人物,尤其是两个俊朗少年,气质出众,连城里的大族公子都比不上。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贼人呢? 就算是贼,自己这村子也配给人家偷吗? 想到这里,他放松了警惕,笑着上前抱拳行礼,道:“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桑家梁在这里赔礼了。” 汤昭等也跟着还礼,桑家梁热情的请他们进村歇息。 他确认了汤昭他们是好人,包括守门大叔在内所有人一下子都放松起来,脸上都带了笑容,显然一村老少都极相信桑家梁的判断。 穿过厚厚的围墙,村老站在村内迎接,满街孩子都聚过来瞧新鲜。汤昭看到村里房屋一间挨一间,十分拥挤。且大多是草顶土墙的茅屋,相当简陋,显然村里人多地少,并不富裕。除此之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倒也安宁。 汤昭没见过灵州的乡村,如果是云州,这等村社就算穷的了。 桑家梁带着几人到自己家歇息。他家里也是土墙,只是比别家宽敞些,顶上有几片瓦而已。进了屋子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摆设,倒是打扫得干净。里屋半边土炕,炕上有桌。桑家梁让他们炕上坐,又转身出门准备伙食。 云州灵州都在北方,民居中都有土炕,汤昭熟练地脱鞋上炕,乌孙童等倒是稀奇,他们凉州多住毡房,没有土炕,有样学样坐了上去,一个小姑娘进来,给他们端了一人一碗油面茶。 汤昭喝了一口油面茶,只觉得热气腾腾,谷香扑鼻,十分舒服。 而且干净又安全,绝无添加料。 喝了一大碗面茶,就听外面鸡叫不止。原来桑家梁正在掏鸡窝,显然要杀鸡飨客。汤昭下炕出门道:“好好地别麻烦了。我们不吃鸡,尤其是我这师兄……他不吃带翅膀的东西。” 江神逸闻言从窗户里往外探头,道:“没错,我这师弟肠胃也不好,吃不得细粮,一会儿让他吃最粗的窝窝头便了。” 桑家梁拎着鸡道:“你们才是别客气。咱们养鸡就为了吃,不招待你们这些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难道哪天便宜了进村来捣乱的鸡鸣山贼么?别看他们叫鸡鸣山,吃鸡可是很凶的。哼哼,鸡鸣山——咱们吃鸡,就好比咬了贼人的肉。” 说着手起刀落,结果了一只大公鸡性命。 桑家梁家里没女人,村老帮着叫来一个厨艺不错的村妇,将公鸡炖了,摘了些芽菜、蘑菇炖了一大锅,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又取出一坛家藏的浊酒飨客。村老和村里几个学武的好手加上桑家梁一起陪着他们吃饭。 吃饭喝酒时难免聊天,几碗浊酒下肚,村老老脸渐红,也放开了,问道:“贵客从哪里来啊?” 汤昭并不隐瞒,道:“我们是云州的,这两位从凉州来。” 村老哦了一声,称赞道:“云州好地方啊。我年轻的时候,就听说那里特别富裕?大家都有吃有喝,无忧无虑的?” 汤昭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城里好些,乡下也就是温饱而已。”至少三年前他跟着刑极去乡村,平民百姓也只是粗茶淡饭,一年到头有一斗余粮换一身新衣就算好年景了。 这两年据说好一些,至少风调雨顺了几年,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但自古以来,就算是太平盛世,天下百姓也不敢说衣食无忧。 桑家梁闷声道:“但那边太平吧?没有那么多天杀的盗贼?” 139 世道 满桌一静,那村老先跳起身来,浑不似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他急着往后看去,就见屋门关紧,院子里也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桌上,村老低声喝道:“家梁,不许胡说。要叫外面的寨主听了岂不又惹祸?” 不等桑家梁说话,另一个中年武者沉着声道:“村老,咱们不传出去就是了。狗日的强盗欺负大家这么狠,私底下说两句还不行?那真要憋死了。” 村老其实私底下也没少骂骂咧咧,但今日不是有外人吗?别看汤昭他们人长得亲切,桑家梁也认准了他们,但人心隔肚皮,,村老人老成精,可没有放下过戒心。只是话都说出来了,很难圆回去,他也只能叹了口气。 汤昭恍若没有察觉村老的心思,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其实云州也不太平,哪里都有邪魔外道。别得地方不说,我老家就有好几家黑道势力。”比如五毒会黑蜘蛛山庄啊,五毒会铁蝎堡啊,五毒会巨蚁帮啊…… “不过近几年君侯在大力整治,一些闹得过分的邪道黑道都扫平了,但只要有人,就有许多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比如罔两山,还有他们为中心的强大的人口贩卖网。 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有没有拨开乌云的一日。 “不过确实没有灵州这么多贼。” “那也不错了。”桑家梁闷了一口酒,道,“还有人在做事,想往好了弄,那就还有希望。哪像我们这里,越是贼越是嚣张,越是好人越要缩着头。善恶颠倒,黑白不分。” 江神逸问道:“其实我早就想问,贼人这样多,这么猖狂,官府都不管吗?” 桑家梁道:“谁来管?我们灵州上一任刺史老爷就想管了来着,他还任命一个将军去围剿百雄山,结果他自己转天就给人刺杀了。那位将军更是给人酷刑折磨死,挂在州城的城楼上。挂得化了白骨都没人敢收尸。” 汤昭道:“这不是打朝廷的脸?” 另一个年轻些的道:“打了又怎么样?反正没人来收拾百雄山。人家活得好好地,还越来越威风了。这朝廷的脸还不如我的——”他差点往身后一拍,旁边的村老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桑家梁道:“自那之后,朝廷有七年没有任命过刺史了。” 乌孙童道:“那不奇怪,我们凉州有三年没刺史了。且上任刺史是寿终正寝的,一直在凉州呆了三十年,从来没做一件事,没公开说一句话,人称‘凉州鼻涕虫。’就在城里呆着,不走不动,老死才罢。我们从小就知道,只能靠自己,不能靠朝廷。” 旁边有人道:“公开叫一州刺史鼻涕虫,是不是不对啊?” 乌孙童道:“可不是?高估了他的行动能力。” 车莎笑道:“师兄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过,咱们凉州有刺史的,那位刺史领了职位一直赖在京城,绝不肯来赴任。你们若打听,说不定京城也有一位灵州刺史呢。这叫做遥领,是不是?” 汤昭这才知道,不光外面的世界乱到不可思议,朝廷也衰落得不可思议。 他娘的,世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是一直腐朽下去,还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呢? 桑家梁道:“灵州这样,哪怕来一位军阀呢?哪怕百雄山上那位有点雄心呢?他有心当个草头王,建个小朝廷,也不至于让灵州乱成这样。” 在座一人突然道:“大哥别这么说,我家里的就是雁州逃过来的。雁州那边就是军阀打仗,光拉壮丁拉得几个庄子都没人了。各种税收征得寸草不生。一听到大帅们来征粮食,全家老小只能往山沟里钻,钻不及就没命了。咱们对付贼人还能结寨自保,大军一过叫你狗都剩不下一条。” 众人默然,汤昭听得黯然。 之前他有一个梦想,让太阳照到每一个角落,现在想想还是不够。确实需要一场暴风雨,去洗干净一些东西。 大家喝了很久,聊了很多,五树堡的人没什么见识,说来说去,只得了一句话:“命不好,要是生在云州就好了。” 喝到晚上,众人散了。桑家梁送其他人走了,汤昭跟着送到门口,目送村民摇摇晃晃去了。 夜风一吹,风中传来几声哭声,幽幽咽咽,不绝如缕。 汤昭心中微寒,桑家梁侧耳倾听,道:“是四大娘,她汉子四大叔早上带着兰丫头出门,晚上兰丫头回来,他没回来。家里头天塌了。” 汤昭默然,想起了黑店里挂的血淋淋的人身。 桑家梁道:“明天村老会筹集一些粮食给他家,但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年头谁也不富裕,死的人又太多了。其实四大叔武功不错的,等闲五六小毛贼近不得身,谁知道毁在黑店里。” 他感叹道:“这世道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就算是我,也可能说没就没了。我倒是不怕死,但五树堡怎么办呢?” 汤昭安慰两句,无非是“别这么悲观”这样的话,但他作为一个过客,说话总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此时他真的做不得什么。 桑家梁也只是感慨几句,毕竟到了深夜,又刚喝了酒,人容易多愁善感。但这个汉子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句,明天起来又是五树堡的擎天白玉柱。 桑家虽不富裕,房子却不少,给车莎单独一间,还余两间,汤昭和江神逸便住一间,让乌孙童住单间。 到了晚间将睡,汤昭正要关门,却听门响,打开一看,是桑家梁。 汤昭很是诧异,料这东道主必有要事,请他进来坐,桑家梁坐在炕上,神色忸怩,似有话不好意思出口。 汤昭和江神逸暗自纳罕,桑家梁又站了起来,道:“两位,咱们握握手吧?” 汤昭一怔,随即明白,握手是武林人较量的一种方法。 自来武无第二,身怀武功之人多半争强好胜,见人就想分个高低。但刀枪无眼,动辄刀枪拳脚相见,难免伤和气,是以一般采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比如握手较力。大家搭上手,互相比个力气,大略也能分胜负了。 不过这等较力应该在一见面或者刚刚客套完就进行,哪有大半夜上门比力气的? 汤昭诧异之余,突然想起刚见关雷时,那位老师跟他说的那一句话: “咱们掰个手腕吧”。 那是关老师试自己资质的手段,如今想来还是怀念。 当下汤昭伸出手,道:“好啊。” 江神逸虽有些跃跃欲试,但并没主动出手,虽然他武功不比汤昭差,但单独比力气的话,还是汤昭更强。这和境界无关,江神逸是一路内练修内力上来的,而汤昭启蒙是《蚁力劲》。 两人双手一握,汤昭心中一惊,暗道:好大的力气! 汤昭虽然后来内外兼修,后来更以内功为主,但外功也没放下,两者都练到圆满无缺的地步。蚁力劲效仿蚂蚁,最长力气,练成后力大无穷。汤昭还用眼镜升过一次级,练习全新版本,增长更多,单论力气,他也能效法评话里的大将,来一句“恨地无环”。 但那桑家梁的力气竟比他还大,巨力好似泰山压顶一般,一波接一波。汤昭和他较力两次加劲,竟撼不动分毫,反而给他牢牢箍住,几次较力无功而返之后不由自主用了内力。 他一用内力,桑家梁自然也用了内力,双方再次较劲,桑家梁脸色微变。倒不是他一下子就输了,而是汤昭的内力是带特性的。 汤昭主修的是《丙火心法》,取自太阳之火,内力虽不似罡气一般性质分明,却也带着不同寻常的高温,如同火烧。桑家梁的内力一接触,就有引火上身之感。再加上汤昭的内力雄厚,登时有摧枯拉朽之势。 桑家梁本能的一撤手,汤昭顺势松手,道:“承让。” 桑家梁拱手道:“佩服,公子果然是高手。” 汤昭还礼道:“桑兄身手了得,在下也佩服得很。” 他并未客气,这桑家梁的力气不说了,天生神力当之无愧,内力是很雄厚,汤昭不但修的是上品内功,还堆了好多资源,连凶兽肉都得过一遍水池才会吃,真比天潢贵胄都奢侈,桑家梁哪有这等条件?他能练出这样的内力,可见天赋异禀。 桑家梁叹道:“其实我这个本事一半是天生,一半靠奇遇,不能算我自己的。人都觉得我内力深厚,必下了苦功,其实我只练过一点粗浅内功,凭我自己,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在二十岁那年,我偶然得了奇遇,突然间得到了这身内力。之后这些年,也就练练招数,内力再没有进步过。”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大晚上的来串门,我也知道特别冒昧。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真不知哪里下次是哪里了。所以我想求一个机缘。我不是白求,我还准备了酬谢。”说罢掏出一个白布包袱。 汤昭也不好奇什么酬谢,直接道:“好说,桑兄莫非是想求玄功?” 140 窖藏 “玄功?” 桑家梁呆了一下,道:“什么是玄功?” 汤昭也怔了一下,才想到玄功并非每个人都知道。不同于人人皆知的内练外练,玄功已经是上层的知识了,民间极罕有,都垄断在官方和诸大势力里。连薛大侠这样的朝廷大侠得到一份玄功,都要当个宝一般偷偷塞给汤昭,何况其他人? 他解释道:“玄功就是内功之上的功法,是武学之上的新境界。能培养精神,也能练成罡气。”他伸手指去,罡气化为细线,将一个枕头抬起,然后在空中抛了一抛,又放下,解释道:“这就是罡气。罡气比内力凝实,可以护身,也可以变化形状。桑兄内外练俱已有根底,学玄功是水到渠成的事。” 传统上玄功必须要内外修炼圆满才可学习,但如今玄功越发完善,有些根底的人就可学习,桑家梁内力外功根基不浅,当然可以修行玄功。 虽然玄功价值不菲,但对汤昭来说不算特别珍贵,除了他自己练的《大日神车经》乃是极品,琢玉山庄还有数种品质差些的玄功,很多甚至是为了收集罡气为材料才存在的,白玉弟子想练都可以练。只凭桑家梁在灵州如此坚持守义,象征性的收取一些费用即可成交。 桑家梁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把自己手中的白布包袱打开,道:“难道说……这是玄功吗?” 江神逸和汤昭一起凑上来看,讶道:“咦,你还真有玄功啊。” 白布包袱里,正是一本绢本书籍,上写着《山门守夜诀》。 只看书名,多半就是玄功了。 汤昭拿过来翻了几页,果然看到熟悉的文字风格,凭直觉看,这功法的品质并不差,似不在自己的《桐花引凤诀》之下。桑家梁解释道:“这是我无意中得来的功法。我觉得应该是想一门高深的秘籍。但是完全看不懂。怪我只认得几个大字,读不来这高深功法,又不敢问人,自己琢磨了好几年,好像琢磨出一点门道,想要练又怕练错了。今天难得您几位贵人登门,我就想用它来换些东西。” 汤昭和江神逸都会心一笑,玄功这玩意正常人看不懂,不是很正常吗?汤昭读了不少书,第一次看都像天书,何况这汉子? 汤昭问他:“你本来想换什么?” 桑家梁道:“是这样。我虽有点本事,但都是误打误撞得来的,自己也糊里糊涂。根本传不下去。村子里的孩子还学的是那些村把式,根本学不出来。我攒了点钱,加上村里凑的钱,也送几个有出息的孩子上城里的武馆。可是武馆一来不认真教,二来教了之后不许传出去,只能自己学。这些年,村里白花了钱,一没培养出个顶梁柱,二也没给村里留下一份传承。” “我年纪倒不大。但老话说,十年生养,十年教育。从现在开始培养几个接班的,也要十年才能成,时间一点儿也不宽松。而且……我还能活十年吗?周围到处都是贼,个个恨我,我真的没有把握。说不定一年两年,或许就明天,出门给人一刀剁了。我一走,村里老小谁来庇护?我夜里睡不着觉,就想这件事。如果说村里能得一份好传承,不断出人才,哪天死了我也不怕了。” 两人恍然,这事更简单了,汤昭道:“功法么?内功还是外功?或者招式?” 桑家梁张了张嘴,想说:“我全都要。”但又有些心虚。 他本意是想用无意中得到的功法换一些实用的功法,但看两位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珍藏的宝贝并不在意,那自己要的太多可就显得狮子大张口了。 他虽不说,但汤昭和江神逸焉能看不出他的意思?玄功他们都不放在心上,更别说寻常内外功了。那些刀经拳谱汤昭都不知往盲盒里都塞过多少了。 汤昭道:“这样把,我们两个分分工。这部玄功你可以练,我给你做注释,保证你能看懂。” 江神逸接着道:“教孩子练功的事就归我了。寻常内外功夫我都会些,这几天就留在庄里指导这里的孩子。虽然只能留几天,但有聪明的,这几天就能开窍了。你要想成书的,我师弟那里有的是。你们可以凑钱买,他给你们个搓堆儿价。” 汤昭道:“还可以给孩子们测试一下灵感。” 江神逸点头道:“对,这个也很重要。如果有灵感天赋极高的,我们回来时可以带走。有差一等的,也可以使用术器,算给村里留个底牌。” 桑家梁喜出望外,紧接十分局促,八尺长的汉子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道:“可是……两位公子用不上这功法是不是?那我……我无以为报……” 江神逸摇手道:“客气什么?这都是顺手的事。我们敬你是条清白好汉。就是金山银山,买不了我们乐意。” 桑家梁略一迟疑,咬牙道:“虽然这么说,我姓桑的不是不知恩的人。二位请跟我来,我家里还有宝贝。” 汤昭正戴着眼镜看玄功,突然道:“桑兄莫要冲动。” 桑家梁知道他的意思,他如何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不然也不会刚刚那么纠结了,但此时决心已下,道:“两位都是这样大气的人,我岂能信不过你们?跟我来吧。”说罢取了桌上油灯,推门出去。 汤昭和江神逸只得跟上,并没有惊动隔壁的凉州二人。不是信不过……好吧,就是信不过。到底虽然结盟,彼此不算多么知根知底,那二位好像除了泉水,也不是特别宽裕。人非圣贤,倘若桑家梁真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宝贝,他们两个都未必守得住,那二位就更难保。若做出什么伤和气的事,反而不美。 穿过后院,最后面是柴房,满满当当堆着柴火。 桑家梁推开房门,请两人进门,然后小心翼翼的掩住门,把灯火藏在柴堆后面。一点点翻开柴堆,露出一眼地窖。轻声道:“跟我下来。” 啧——真有藏宝的味儿了。 这气氛,汤昭也不免觉得里面真有了不得的宝贝。 地窖里空间狭窄,气味浑浊,满满当当都是一筐一筐的粮食。谷子、稻子、萝卜外加几个坛子,酱、酒还有酸菜。又把酒坛子移开,地下又是浮土,再挖开才见到三尺长一个盒子。 汤昭一见这盒子的形状,心中猛地提起,暗道:不会吧? 桑家梁小心翼翼三尺长的箱子打开—— 刚刚打开,汤昭和江神逸瞳孔一缩,同时伸手把盒子关上,又抬头再检查地窖口,确认封好之后,才同时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 桑家梁也听出两人疾言厉色之意,显然东西比自己想的珍贵得多,有些手足无措。江神逸喘了口气,低声厉色道:“你敢在家里藏剑?!若让外人看到,别说你,你们庄子都给你平了!” 桑家梁心中发虚,道:“可是……可是……这就是剑?那种剑吗?” 他没听过玄功,但他听过剑客。这就像老百姓知道武林高人,也知道天上神仙,但不知道人怎么变成神仙。 江神逸瞪着他道:“你不知道什么这是剑?那你为什么藏这样隐秘?你要知道剑,为什么还敢给我们看?” 桑家梁道:“我……我知道剑,可是路过的侠客也有人背着这样的剑啊?而且武功还没我高。” 江神逸道:“那不一样。很多人拿出来招摇的是术器而已,那不值钱。你这是真剑,够你们方圆百里鸡犬不留的。你还敢拿出来给我们看……” 桑家梁反而镇定下来,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要送给你们的。” 江神逸一时怔住。桑家梁正色把盒子推出,道:“不管珍不珍贵,这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珍贵,那再好不过,正好报还你们的恩德。” 江神逸无语道:“你倒是报还了,我们又欠债了。而且……师弟,你想要吗?” 汤昭看着那把剑,剑身光泽暗哑,即在“宝剑自晦”,但剑身上又挂有配饰,显然曾经有人为它装饰过。这是沉眠之剑,也是死了剑客的剑。 也就是说,是旧剑。 他摇了摇头,道:“师兄知道,我要的是自己铸的剑。你……” 江神逸接着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想当剑客。” 琢玉山庄的人都知道,江神逸不想当剑客,甚至不想当铸剑师。他要当为自己做术器、法器的符剑师。 两人同时默然。 这是一把价值连城,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剑,但两人竟然都不需要。 一般人就算不需要这把剑,也可以留着换适合自己的剑。偏偏两人连换剑需求也没有。就像金子如果不能交易,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过是特殊好看的废铁罢了。桑家梁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似乎也察觉了到了一种尴尬。 过了一会儿,汤昭反问道:“桑兄,你别急。能把这把剑的来历说一下么?” 141 夜谈(万收加更) 地窖的空气浑浊难受,说出话来也闷闷的。但三人始终守在这里,并不出去换一换新鲜空气。 桑家梁镇定下来,回忆道:“二位别看我现在,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少年。那时我看了许多话本,满脑子都是少年奇遇,立志闯荡江湖当个游侠儿。闯了一连几年,除了交了几个好朋友,再没任何收获,直到有一天我掉下一个……”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道:“山崖?” 桑家梁一乐,道:“没有。我就山里游荡,走着走着,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眼前一变,已经换了天地。” 汤昭道:“听起来像空型魔窟。” 江神逸道:“也可能是玄黄地。” 桑家梁道:“进了门之后,也没什么传说中的神仙府邸,就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台阶。我当时一点儿没害怕,只觉得自己机缘到了。就往上爬,爬啊爬啊,一直爬了一日一夜,越累越高兴,觉得这是我的考验。最后,来到了一座大门前。那门十分高大,我看足有几十丈高,又厚又重。门上有好多花花绿绿的文字,歪曲拐弯,每几个文字被连接在一起,好像一幅画。我也看不懂。” 江神逸不确定道:“符式么?” 桑家梁道:“那门太重,我怎么推也推不开,最后只在台阶上寻到一个前辈。他已经化为白骨,但屹立不倒,手中拄着这把剑,好像在守门一样。我那时就不知道什么叫敬畏,用手碰了碰他,他一下子散架了,一半化为飞灰,一半化为碎骨。我连忙把他身子聚拢起来,又在他遗骸中找到一个荷包。” 他摸了摸胸口,道:“那荷包很神奇,看着很小,却能装很多东西,实在方便。我就日常用了。不过一般放在怀里,我从荷包里往外掏东西,就好像从怀里掏东西一般,没有人看出来。” 那应该是个空间类的术器,类似的术器有很多种,汤昭罐藏的法器是最高等的那种,还有很多低等的,空间大小不同,东西的状态不同,装后的重量也不同。 说到这里,桑家梁有些羞愧,道:“当时我已经认定这是我的奇遇,因此把荷包和剑一起收了,一点儿没给人家留。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便把前辈的尸骨带出来安葬。想给他立个坟,又怕被旁人发现,连坟头土都平了。” 汤昭冷静道:“这很正常。刨坟掘墓是一回事,既然你将他安葬,不使他曝尸荒野,那已经尽到了义务,带走遗物也是你的权利。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如送给活人。” 这是通用的规则,而且是从前线流传开的。据说在前线很多剑客死去之后,他的战友会安葬他的尸首,也会接手所有的遗物,最多把剑交还军团。至于牺牲者家人的抚恤,那是军团该做的。 桑家梁哂笑几声,道:“除了这把剑,荷包里就是刚刚那部功法,还有一个果子样的东西。我当时真以为是果子,一口吃了,结果内力暴涨。还有些些石板,上面也是弯弯曲曲的花纹,我看不懂就没拿出来。”他打开荷包,摸出几块银色的石头板来。 汤昭接过,道:“异石?啊,不,上面有符式,是符页。难道说这位前辈是符剑师?” 果然是异石符页,这东西毫不实用,只有符剑师会用来记录符式。剑客会携带术器,但绝不会携带符页。这么说,这位前辈还是符剑师? 甚至是……铸剑师? 他又问道:“这上面的符号,和大门上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相似吗?” 桑家梁想了想,道:“是啊,差不多是一种东西。” 果然是符式。大量运用符式,难道说…… 江神逸好奇的问道:“你说那个果子是什么样子?” 桑家梁道:“就是一个透明的球,皮很薄,是透明的,球里好像有一团气在转动。我咬了一口,好像要爆炸一样,躺在地上昏了过去。好久才醒来,醒来之后内力就暴涨。我当时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天命在身,很了不起。于是在江湖上横行妄为,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甚至差点也堕入了盗贼之流。最后经过几次教训才收了心,回家安心保卫乡梓。” 江神逸竖起了指头,道:“我服了,老兄真勇。” 汤昭和江神逸都猜到,什么果子,分明是符剑师收集风质材料的容器,里头容纳的大概就是内力。这位老兄吃了一大口纯内力,居然没爆体,反而因缘巧合功力大进,只能说天赋异禀,运气也真好。 汤昭又劝诫他,不要乱吃东西,桑家梁连声道:“知道知道,那时候年轻,脑子里竟瞎想,觉得有机缘就应该及时收取,别给人截了胡。现在是不敢了。我有时想想,恨不得回去给那时候的我一顿老拳。” 他将之前的经历一五一十说清楚,汤昭心中也有了决断。他看了一眼江神逸,江神逸会意,表示无所谓,汤昭道:“这把剑你拿过没有?能拔出来吗?当时有什么感觉吗?” 桑家梁道:“当然拿过了,我一路拿回来的,也试过拔剑,一直拔不出来。感觉……就觉得挺重的。” 这是没灵感…… 有灵感的人遇到不适配的剑,纵然拔不出来,也会有奇异的感觉。可能会觉得被排斥,或有厌烦、恶心之意。完全没感觉,只能是没灵感。 因为拔不出来,自晦的宝剑又实在平平无奇,桑家梁当时并不重视,要不是经历实在奇特,他都差点挂在屋里辟邪的。后来他年纪大了见识增长,才渐渐察觉不对,把宝剑越藏越深,要是汤昭早几年来,说不定能在他枕头下面看到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剑。 汤昭看向江神逸道:“师兄要不要来试试?” 江神逸摇头,道:“说了我不想当剑客。我要来试,不适配倒还好说,要是适配了怎么办?” 别人都盼着找到自己的剑,他却正相反,害怕找到合适的剑。他怕动摇他的决心。 汤昭道:“我也只会持亲手铸的剑。好好地宝剑,竟然蒙尘。那还是留在原地吧。桑大哥切不可再给其他人看了。” 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那把剑并没有吸引他,甚至不如獬豸剑,想来双方并无缘分。当然就算再配也很难百分之百相配,那还是不如自己铸的剑。 桑家梁连忙道:“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如何安心?你们一走,我天天想着这宝贝,还能睡觉吗?还是你们拿走吧。” 汤昭道:“桑大哥,我觉得你既然能遇到这把剑,说明你们有缘分。现在你没有灵感,但那是因为你没练玄功。等你练成玄功,或许能激发灵感,到时候你再试试这把剑。也许那个时候你就能拔出来了。” 他这不是撞运气,玄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灵感方向。那《山门守夜诀》和剑都是同一个人的,很可能这两样匹配。桑家梁凭此玄功练出来的灵感,很可能能拿起这把剑。如果这样,他就算那位守门前辈的衣钵传人了。 “比起这把剑,我们更想知道,那个秘境在哪儿?” 那个白骨前辈,既是剑客又是符剑师,这样显赫的身份只能做守门人,那雕满符式的大门里,得是什么好东西? —— 百里之外,鸡鸣山。 聚义厅上灯火通明,正中挂着“雄鸡啼鸣”的匾额,下面五把交椅排成一排。 四把交椅上空空如也,唯独左边第一把上坐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在他身前,战战兢兢跪着一个白胡子老者。 文士正要说话,就听后面有人大声叫道:“师爷,祸事了,祸事了!” 那文士不等见人,一听声音便起身,拱手道:“大当家。你回来了?” 外头走进一个黑面大汉,穿着五色华丽皮毛衣裳,一屁股坐在正中央虎皮交椅上,道:“师爷,有件事要你趁夜做。正好你没睡——咦?这老头是谁?” 那文士道:“自当从命。这是胡庄的庄头,大当家有急事,就叫他滚蛋吧。” 那大汉想了半日,没想起胡庄的哪个庄,道:“也不急一时半刻——一个庄头大晚上的来干嘛?”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啦,是哭穷来的!” 那文士道:“大当家英明,这老儿正说是今年年景不好,凑不齐供奉,想请寨子里宽限一番。” 那大汉瞪眼道:“放屁!这个也说不好,那个也说没有,这是当我们是大冤种?那外面地里长得不是粮食?不交钱,拖出去埋了——” 那老头连忙磕头如捣蒜,叫道:“大王饶命。” 那文士道:“大寨主息怒,这老儿倒也知道好歹,他心思活络,想帮寨子效力,换咱们宽免。” 大寨主不以为然道:“就凭他?他给我提鞋我还嫌他老了。他能给咱们效什么力?” 那文士微微一笑,捋了捋小胡子,道:“他说能帮咱们除去五树堡的桑家梁。” 142 恶客 大寨主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那老儿,确认就是个寻常乡下糟老头子,才大笑道:“凭你?你算哪根葱?能帮我们除去桑家梁?” 那老头吓得只顾磕头,那文士笑眯眯道:“他倒没别的本事,只是儿子娶媳妇,要娶桑家梁的妹子。” 大寨主哦了一声,来了兴趣,身子前探道:“桑家梁还有妹子?长得怎么样?” 那老头语塞,文士道:“也就是村妞吧。不是亲妹子,也是一家叔伯兄妹。他妹子出嫁桑家梁肯定要送的。” 大寨主思索道:“你是说咱们趁着娶亲路上把他妹子绑上来,让他上山来赎,趁机将他乱刀砍死在聚义厅?这样好,还可以受用他妹子。” 文士摇了摇纸扇,道:“何用这样麻烦?既然是喜事,免不了吃酒。姓桑的平时小心,他妹子成亲,亲家敬的酒能不喝吗?只需下些毒,就算不死,也必然大为虚弱,到时自然任咱们拿捏。他一死,他妹子,还有那号称固若金汤的五树堡,不都在大当家掌握之中么?” 大寨主大喜,道:“好计策,这次姓桑的必死!老子要将五树堡杀个鸡犬不留,出一口鸟气。去,给这老头一包上好毒药,要最好的,一吃就死的。” 那老头颤巍巍道:“那我们村的供奉……” 大寨主不满道:“你这老头……” 那文士笑道:“你好好的去办这件事,事成减免的事自然可以考虑。” 那老头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颤巍巍的去了。 大寨主等他走了,侧过身子道:“师爷,这个主意是你想的吧?量那老儿也想不出这么缺德……高明的主意。” 那文士笑着摇摇头,道:“大当家,你休小觑了这些刁民的狡猾,还真是他主动上来献的计策。我又不知他儿媳妇是桑家的姑娘。他上来张口就讨要毒药,显然是早有计划在肚子里,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大寨主哈哈大笑,道:“亏了这刁滑老儿,才有这样的好主意。我这回回百雄山,大哥亲自知道,叫我大有突破,练就了一身罡气。我正想着这一回肯定能啃下桑家梁这硬骨头了。没想到就有人送上这等大礼。能智取,咱就不费劲了,正好在山上巩固两日境界。就让老三老四下山去抓他。干脆别把他一气毒死,绑上山来,我要挖了他的心肝下酒。” 那文士道:“那都随大当家的意思。大当家,这回去百雄山,看来总瓢把子还是对你宠信优渥。怎么又有祸事了呢?” 大寨主拍着腿道:“大哥对兄弟们没说的,可惜他的兄弟太多了,他非要把一个恶贼塞给我……” 那文士心想:恶贼?我们不就是恶贼吗? 大寨主道:“那家伙……是个顶恶心霸道的恶贼,当年在山上我便瞧不上他。咱们在外头烧杀抢掠,回到家还得顾着点儿兄弟义气。那家伙可是会随着心情杀自己人取乐的!偏偏他又走了狗运,成了剑客,压着我一头。现在他要在山寨里待几日,我一向这事就烦。” 那文士背脊伸直,道:“有一位剑客大人要来?什么时候?” 大寨主道:“是恶客。明天就到,你负责接待。记住,杀些小喽啰也就罢了,别让他杀山上的当家。” 那文士心中一寒,道:“会杀咱们的当家?” 大寨主道:“你不知道百雄山上,如今到处都是疯子。和我在山上时大不相同了。也就大哥没怎么变。对了,我把你说的那套话转达给大哥了。”他清了清嗓子,学着文士道,“如今灵州太乱了,一味掳掠不能长久。总瓢把子手下虽有十万弟兄,可都是一盘散沙,只能坏事,不能成事。何不将人马收编,以灵州为根基,进可图大事,退可保一方。大伙图个长久富贵?” 他学的惟妙惟肖,那文士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道:“总瓢把子怎么说?” 大寨主道:“总瓢把子说,行啊,彭老六,你都会说这种话了,哈哈,真是老鸹变乌鸦了。” 那文士紧张听后面的话,都没察觉老鸹就是乌鸦。 大寨主站起身来,背着手,气质学足了另外一人,道:“他又说,人活在世上,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辛辛苦苦学武修剑,如今成了剑侠,所求的是什么?就两个字,快活!” 那文士听了,往后一靠,整个人软了下来。 “你说的那些大事,肯定有人想做,那就叫他们做去。他们累死累活,又要收买人心,又要沙场拼命,还要顶着阴祸的压力跟上头那些人妥协,最后就算夺了花花江山,能受用几日?在他们之前,我已经受用半辈子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自逍遥快活。等真有兵临山下的那一日,我自受招安,谁还能拒绝一个剑侠投效?那时仍不失封侯之位,岂不更好?” 那文士听得脸色如土,忍不住道:“那我们怎么办?” 大寨主继续道:“大哥也说了:‘至于跟着我的兄弟嘛,要是有雄心,自然去投明主,外头那么多明主不够你们报效的?唯独愿意跟我享受快活的,都是我一条心的兄弟。我不立什么规矩,大家想怎样就怎样。好酒好肉,金银美女,有本事的只管去取。有我一日,灵州永远是大家一块快活乡。还有你……’” 他说到这里,忙捂住嘴,心说:后面的话可不兴说。 原来总瓢把子后面跟他说的是:“老六,你也少听身边那些不第秀才胡说八道。做大事,你是那块料吗?咱们兄弟是那块料吗?那些读书人心眼最坏,自己要求富贵,不敢上阵拼命,撺掇别人当枪。坏了事时,他自溜了,要你去顶雷。你留个心眼,该杀就杀,哪里找不到一把白纸扇?” 大寨主虽是粗人,也不全傻,当然知道这话不能跟本主说。不过他也没想把师爷怎么样,这位师爷他用的顺手,想做什么事,那师爷一转眼珠就是一个坏主意,可比自己动脑筋强多了。 他拍了拍文士,道:“咱大哥的意思你也知道了,别想那么多了,这二当家不也当的很快活?咱们先过眼前的日子,先应付恶客,再平了那讨厌的桑家梁要紧。” 那文士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 ———— 第二日,汤昭和江神逸果然住下,教授村里孩子武功。乌孙童和车莎很是诧异。汤昭和江神逸商量了一下,暂且瞒下了那秘境和剑的事,至少在离开五树堡前不说,只说桑家梁出了价钱请几人教授武功。这个价钱自然是汤昭出了。 乌孙童他们想了想,左右无事,留上两三天也无妨。闲来也教授了一套凉州刀法。 这几日,汤昭主要注释那篇玄功,江神逸便来教孩子内外功法。他本来以为自己有教授经验,毕竟曾经指点过汤昭几年,成效显著,指点孩童有何为难? 紧接着,他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村里的孩子哪里上过正经学,别说举一反三,问一答十,就是有一说一都做不到。江神逸这才知道,竟有人讲解一遍、两遍乃至三遍还不懂的。 从信心满满到心烦意乱到暴跳如雷再到怀疑人生,江神逸只花了半天。反而乌孙童道:“我来吧,我小时候学武也笨。” 若论武功,江神逸压乌孙童不止一个境界,但若论教学,乌孙童比他强到不知哪里去了。江神逸在旁边看着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跟孩童演示、解答,竟有些惭愧,又回屋默写了一整篇内功,专门给桑家梁讲解,让他学通了将来再传授孩童。桑家梁虽不是顶聪明的,但能听得懂,江神逸这一次教学还比较顺利。 就这样,过了两天,乌孙童他们教了三天武功,吃了三日炖鸡。村里知道贵客有恩,特意将村里的鸡一只只炖了飨客。 到了第三天头上,汤昭把玄功注解完毕,又跟桑家梁粗略探讨一番,让他背下一些要旨,回头再缓缓理解,然后便提到告辞。 桑家梁虽然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再留。有这样几位贵客至此,教了孩子们这些武功,又送了不少功法,已然是天大的福分,若再贪心恐折福分,又道:“明日我妹子出阁,嫁到南边的村子去,与各位正同路,不如一起出发,顺路去那边村子吃个喜酒?” 汤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喜事,和同伴商量一番,自然同意。 原来桑家梁这妹子不是亲妹,而是一个祖父的堂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十分亲近,她没有成年的兄弟,桑家梁作为大舅哥送亲。 桑家梁还感叹道:“我本来不舍这妹子外嫁,但那胡庄的小子当真是个俏郎君,我这妹子自己看上了,咱们只能成全。这叫做……” 汤昭道:“男才女貌,神仙眷侣。” 桑家梁道:“正是。到时候在胡庄我再借花献佛,好好地敬几位几杯美酒。” 143 夜猫子进宅 乡野土路上,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一只送亲的队伍护着花轿一颠一颠前进。正前方是披红挂彩的新郎官,后面是接亲的兄弟,然后是送亲的兄弟姐妹和八抬大轿。 大抵天底下的唢呐都是一个声音,音色雄壮,高亢入云,再加上锣鼓声伴奏,一路上不知惊起多少鸟雀。 咕咕—— 猫头鹰叫从头顶传来,一只灰扑扑的猛禽从队伍头顶滑过。 队伍中一个少女眉头一皱,捡起一块石头往天上丢去,猫头鹰飞得极高,石头自然打空,划过弧线又掉了下来。 “怎么啦?好好地打它做什么?” 那少女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少年书生,认得是之前救过自己四个恩公中最年轻俊朗的那个,脸色微红,道:“汤……大哥。那夜猫子是不吉祥的鸟儿。夜猫子叫,是报丧的。今天是我姐姐大喜的日子,见到夜猫子多不吉利?所以我把它赶走。” 汤昭沉吟道:“这样啊……” 刚刚那头猫头鹰就是他的,他一路行来,猫头鹰一直在头顶飞来飞去。他在山上见多了猫头鹰,同门师兄弟几乎人手一只,又能报信又能探查,只觉得可爱又方便,没想过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猫头鹰是不吉利的鸟儿,但既然人家本地有这忌讳,又是大喜的日子,没必要争执,当下吹了口哨,打了个手势,示意猫头鹰先往前飞。 猫头鹰飞走了,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并非释然,反而还有些忧愁。 汤昭问道:“怎么?还有心事?” 那少女轻声道:“不是我大喜的日子说丧气话……本来我以为姐夫生的俊俏,家里宽裕,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性子温和,姐姐嫁过去必然幸福。但今天觉得有点含糊。你看那新郎官,娶了我姐姐,迎亲的时候都没真正开心,反而神色古里古怪,好像有人强逼着他娶一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早知道我就劝姐姐不要嫁他了。” 汤昭看向新郎官,果然见他虽然打扮一新,骑着高头大马,相貌也算一表人才,但好像真的不怎么高兴,虽然笑着,但笑得很勉强,确如少女所说,透着一股子古里古怪。 不过也未必是真不高兴,也许是骑不管马,骑着这么久走土路,咯了屁股呢? 正这时,猫头鹰又飞了回来。就在几人头顶盘旋三圈。 汤昭脸色微沉,想了想,碰了碰江神逸,道:“师兄,你看着点儿,我去那边看看。” 江神逸挑眉,道:“有事儿?” 汤昭道:“猫头鹰报警。可能是路遇毛贼在抢劫。这地方有贼不奇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叫人给破坏了。” 江神逸道:“我去吧。我速度快。”他这几日教孩子练武一脑门子官司,正想动手换一换心情。 汤昭见他跃跃欲试,便将屈光镜交给他,道:“尽量把贼引到其他地方去,别冲撞了娶亲的队伍。” 江神逸笑道:“请好吧——大哥。”将屈光镜打开,身形隐没在曲折的光线之后,双翼一展,跟着猫头鹰飞去了。 汤昭看着猫头鹰的方向,心中沉吟:这个方向,不就是他们送亲去的方向吗?难道说有不开眼的贼要劫娶亲队伍? 回头一看,桑家梁正骑着一头大骡子和接亲的亲家兄弟有说有笑,他不去打扰,转头向凉州两个伙伴身边去了。 一行人走了一上午,在中午之前到达了胡庄。胡庄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毕竟桑家姑娘嫁的是庄头的儿子,家境比较殷实,婚礼的排场可是不小。 汤昭乍见这排场,还以为胡庄比五树堡富裕,但进去一看,才知道想多了。胡庄八成人家当真赤贫,衣不蔽体,家徒四壁,比五树堡更差。不过庄头的家比桑家梁家的宽大多了,简直像大户人家的大宅院。 大院早已设了花堂,等着新人来拜堂。庄头夫妻两个在门口迎接。 新娘子的父亲早丧,桑家梁作为送亲的大舅哥跟亲家寒暄。汤昭跟着围观,就见那老庄头还罢,看不出异样,他老婆笑得十分勉强,一双眼睛里着实没笑意。 怎么?这亲事是逼迫来的吗?夫妻不般配,还是…… 汤昭想着,不顾人多一路往前挤,挤到了桑家梁旁边。桑家梁一眼看见,忙拉住了他,给庄头介绍。老庄头看汤昭打扮不俗,又是生面孔,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怠慢,说了好些客气话。 本来汤昭非亲非故,介绍完了应该闪到一边去,但他就是直愣愣的戳在桑家梁身边,跟着蹭完了婚礼全程。这一系列流程中,除了胡庄头看他的神色很不对劲,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少倾,大院摆开了席面。外头是搭棚的流水席,大院里面则是正经的酒席,全村老小一起吃席。桑家梁身为女方家长,自然坐了主桌,公婆二人也上了桌。汤昭挤在前面,桑家梁自然拉住他上主桌,又问汤昭道:“其他几位呢?” 汤昭含糊道:“他们不吃酒,参观完婚礼就出去玩了。” 桑家梁深感可惜,拉他坐在身边。汤昭察觉到对面胡庄头越发目光不对,反而越发不客气,笑吟吟坐稳了位置。 酒席摆上家酿的村醪,汤昭先尝了一口,除了口感劣点没别的毛病,便不耽误大家吃酒。桑家梁端了碗酒,道:“怎么没看见二兄弟啊?” 他问的是新郎的弟弟,胡庄头的二儿子,胡庄头含糊了一声,道:“他出去了。” 这时,旁边一个老头醉醺醺过来,笑道:“小二爷如今可出息了,学了一身武艺,去东河水寨入伙了,专吃过路的客商。如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旁边的人忙把他拉走,桑家梁脸色沉下,忍了又忍,把酒杯放下,道:“好,当真有出息,入了水行了!江上浪大。小心龙王爷!” 席上人面面相觑,有胡家亲戚不爽,喝道:“大喜日子,你怎么说话……”胡老头连忙按住,道:“亲家说的没错,在船上漂,可不归龙王爷管吗?吃酒吃酒!”又端酒敬桑家梁,道:“大喜的日子提那个败家种子做什么?儿大不由娘,那小子从小混蛋,长大了谁也管不了他,让他去吧,死在外面也是活该。但我这大儿子,绝对是个好的,勤奋老实,是过日子的人,你放心好了。” 桑家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最恨那些贼匪,五树堡多少年没出过一个贼,没想到妹子竟嫁给了贼门。此时心中犹豫不定,一时想把妹子接走,但又想到这妹夫是自己考察过的,确实没什么毛病,且是妹子自己喜欢的,不能凭自己一时意气搅黄了。但心中又隐隐不安——此时还没有洞房,尚有反悔余地,若犹豫不定可就后悔莫及了。 他这里犹豫,脸色发沉,呆坐不动。满桌的气氛尴尬无比。几个亲戚胡乱喝了几杯酒,相继离开,外头的酒席也草草散了。唯独汤昭陪坐一边,似要坐到地老天荒一般。 胡老头出去送人,回来道:“桑大爷,千看完看,看你妹夫的面上。那小儿子我一直当他死了,只跟我大儿子一同好好过日子。咱们两村相隔不远,结了这门亲事就好比结了盟。将来共同进退,一起抵御贼人,这不是好事吗?老头藏有一缸好酒,我儿生下来就酿好藏在地窖里,今年二十年啦。我拿出来,咱们好好喝一杯。”说罢起身拿酒。 他一离开,桑家梁吐了口气,对汤昭道:“公子,叫你看笑话了。” 汤昭道:“什么笑话?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种事情还得看桑兄决断。” 桑家梁摇头道:“说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我知道别村的有人虽然怕贼、恨贼,却恨不得自己也去当贼。也不怕给祖宗丢人,给儿孙折福。这还是不知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公子一会儿跟他说说,那些贼人遇上江湖侠客,是怎么被一刀一个的。尤其是水贼是怎么被丢进水里喂鱼的。叫这老头心里怕了,劝他儿子回来。” 汤昭道:“可以啊。这我拿手。” 正巧,之前他们就干掉过一船水贼,水里通电,死老惨了。 不会这么巧吧? -- 他们这边等着喝好酒,内堂有人还等着。 那新郎官送走了客人,挨回了内堂,就见堂上坐着个矮小丑汉,正瞪着他。 新郎挤出笑容,躬身道:“三当家的。” 那丑汉瞪着两只老鼠眼,道:“怎么这么慢?还不把那刁汉放倒?” 新郎陪笑道:“刚刚外头人多,爹爹怕当着众人面下手闹大了,乱了大王们的筹谋,因此没动,等着酒宴散了单独下手。现在已经把药端上去了,马上就放倒他。” 那丑汉剔牙道:“什么人多不人多?你们自找借口拖拖拉拉罢了。要是拖延久了,我家老四在外面埋伏等急了,率领小的们杀进庄来,撞见一个杀一个。他那个脾气,却不管人多不多!” 新郎汗流浃背,忙道:“大王高抬贵手,我们绝无拖延之意!姓桑的就在外面,我爹爹办事周全,绝无不成之理!” 那丑汉不理他,道:“你媳妇进洞房了吧。” 新郎脸色难看,道:“刚刚……” 那丑汉啧啧道:“好啊,横竖是等着,你在外面等,我进去等。洞房是好地方啊,我替你进了。”说罢一伸手把新郎的帽子抓下来,扣在自己头上,晃悠悠进了洞房。 新郎腿一软,满面苍白坐倒在地。 “当时那些水匪死得太惨了,给电死之后,跟死鱼一样漂在河面上。一个个面目全非,就是亲爹娘都认不出来……” 酒桌上,汤昭正滔滔不绝讲自己一行的经历。 老胡头只听得面如土色,一方面是汤昭讲得实在绘声绘色,令他身临其境,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另一方面是酒给倒上了,桑家梁却一口不喝。 眼见汤昭讲完,老胡头擦了擦汗,道:“公子,桑爷,咱们不说了,先喝酒,吃菜。” 汤昭摆手道:“不急,这才讲完平水匪,还有一个镇黑店的故事呢。这恶有恶报的故事,我是讲不腻的。就说那天我们下了船,到了路边小店,想来碗茶喝。那个老板娘一脸凶相,看着就不是好人。她给我们倒了茶,那个茶啊,我一闻——” 他说着端起旁边的酒碗,凑到嘴边。胡老头咽了口吐沫,盯着他的酒碗。 “我一闻,那股麻药味道——和今天的酒一模一样!” “啪——” 酒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144 一不做,二不休 洞房中红烛高照,新娘子披着盖头坐在床上。 那三当家挑帘子进了门,一眼看见床上坐着的姑娘身姿苗条,似是个佳人,忍不住满心火热,色胆更大,笑嘻嘻道:“小娘子,你家相公来了?” 那女子没掀开盖头,低声道:“谁来了?” 那三当家笑道:“你亲亲老公来了!” 说罢两只大手一个当胸摸去,另一个一把扯下那女子面上盖头。 盖头一掀,露出新娘容貌,只见皮肤微黑,五官颇美,虽不算绝色,可也比得上大当家当年的压寨夫人了,不由得满心欢喜,叫道:“美人儿,来亲个嘴儿——” 正要扑过去,突然觉得心头一冷,也算他多年习武,甚是机警,凭感觉往旁边一闪,一道白刃擦着肋骨划过去,在他肋上划了一道大口子。 他捂住伤口,瞪大了眼,就见那新娘子跳将起来,手中持刀,骂道:“你他么是谁?来占老娘的便宜?” 那三当家捂住伤口,骂道:“泼妇,到底是姓桑的女人,敢来戏弄你老公。还不给我躺下。”言语之中竟并不怎么生气,反而一腔色心不改,也不怕眼前一口钢刀,错身迈步,一拳打来。 这一拳势大力沉,那女子不敢硬接,一蹬床铺跳下来,横刀来砍。 三当家是鸡笼山三当家,大当家不说,二当家是谋主,他就是山上第二个能打的,天生神力,由外至内练出一身内力,在侠客级别中也算出色的,拳法更不俗,若论硬实力,桑家梁有奇遇加身,也得和他拆到二十招以外。 那女子虽然刀法精妙,身法也轻盈,但力量不如对方,且战且退,从地上又退回床上,一伸手把床上的帐子扯下来挡住。 区区纱帐当然挡不住三当家,反而能若隐若现看见她缩在被子后面,更添曼妙。这三当家也真是色令智昏,肋骨上还滋滋渗血,脸上满是淫-笑,叫道:“美人儿,你上的好床——”说罢一扑,半边身子扑上床。 突然只听哗啦,床上四面八方涌出无数麻绳,仿佛活蛇一般,碰上他自动缠绕,霎时间缠得跟粽子似的。那三当家哪里见过这个,懵然中被绳子吊起,不上不下吊在床上。 那女子跳下床来,三把两把把外头的红衣扯掉,道:“果然是银贼,调戏你姑奶奶,老娘先阉了你。” 那三当家这时也顾不得色意了,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呐——” 那女子冷笑道:“你叫啊,叫破嗓子也没人理你。” 那三当家叫了几声,外头寂静无人,不由得当真慌了,心想:坏了,难道我的喽啰们也没了?是姓桑的发现了吗? 就听外头有人道:“师妹,还好吗?” 那女子道:“还好。这恶贼武功可以,我正面拿不下,把他诓进了陷阱用术器捆住的。你那里呢。” 那人道:“没什么硬手,都杀了。” 那三当家打了个冷战,此时他再浑也知道这不是桑家姑娘了,叫道:“你们是谁,道上的老合吗?道上的规矩,见者有份……” 他想刚刚那女人泼辣的过了分,很像道上的那些母夜叉,多半也是同行,便换了黑话。 那女子骂道:“你敢诬我的名誉?!听好了,姑娘是凉州——” 三当家还没听清是凉州是什么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车莎还没说完,见乌孙童已经上前把恶贼打晕,摇头道:“还没叫这厮知道我的名字呢。没杀了他吧?” 乌孙童沉声道:“先打晕了,一会儿还有话问他。是我们问他,他不配问我们,也不配知道咱们姓名。桑姑娘呢?” 车莎打开旁边的衣柜,只见一女孩儿站在柜子里,正捂着嘴,道:“我本来要她先去外面躲一躲,但又怕她遇上漏网的贼,这是通了匪的村子,谁知道谁可信?还是留在身边好。” 乌孙童道:“这样做很对。外头的喽啰都收拾了,我来审这个贼,你还带着这姑娘,最后保着她交到她哥哥手里离开这村子才罢。” 车莎答应一声,乌孙童提刀抓住三当家就去了。车莎将桑姑娘扶出来,道:“好啦,没事了,你哥哥在前院有咱们大哥保护,也自万无一失。” 桑姑娘点点头,又流下泪来。 前院满地狼藉,汤昭掀了桌子,先把大门锁了,再把院子里的人一一制住。此时一般的宾客都走光了,能留在院子里的,全是知情人。 战斗没什么可说的,胡庄头不过就是个庄头,在自己庄子里还有点闲钱,连护院也雇不起,最多有两三个强壮庄丁罢了。汤昭一发动,他们就全躺下了。汤昭连着胡庄头的妻儿在内一起拿了,总归不过七八个人。还没有乌孙童和小喽啰大战激烈。 战斗之后,桑家梁才反应过来,坐在桌边兀自难受——他自己倒没什么,想到妹子一腔喜欢喂了狗,想到五树堡险遭大灾,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汤昭问明了胡老头的知情人,确实只有庄子里几个,并无漏网之鱼,问桑家梁要如何处置? 桑家梁满心愤怒,瞪着老胡头,老胡头吓得低了头,再看其他人,除了他老婆和新郎官,其余都是长工和仆妇,也只是听命罢了,道:“胡老头是主谋,好端端的要害我,我恨不得杀了他。还有他儿子,竟把自己的媳妇献给……当真是老子混账儿混蛋!这父子两个绝对不饶!剩下的都是听他们吩咐罢了。” 这是首恶不饶,从者不问的意思。 汤昭想了想,问道:“这些通匪的人,如果送官,官府会管吗?” 桑家梁道:“县里还有县太爷,百姓通匪的话,当然有人管。” 如果是真强人,可就不一定了。 汤昭点头,道:“那就送官吧。善后的事麻烦你,我去支援我师兄。” 桑家梁答应一声,汤昭出了门,吹哨叫来猫头鹰带路,正好见到乌孙童也提着刀出门。两人碰头,相互问了一下情况,各自没遇上什么风险。 倒是乌孙童道:“那贼人交代了一下山寨的情况,说他们大寨主最近突破了,练成罡气,成了散人。” 汤昭心中一动,道:“是吗?那可有点麻烦。” 刚刚他和桑家梁商量善后之事,桑家梁的意思,就吃了这一次哑巴亏,当做没发生过。 五树堡靠近鸡鸣山,武力不如鸡鸣山,但桑家梁的实力可只比大寨主差一点儿,凭借五树堡的高墙深沟,也能自保。鸡鸣山要突破五树堡必得冒险。因此双方也算维持了脆弱的平衡。鸡鸣山不惹五树堡,五树堡也要交纳供奉。 这一次鸡鸣山出了下三滥的手段要害桑家梁,这也是釜底抽薪,解决了桑家梁,五树堡和其他的村镇没什么区别,都是鸡鸣山的鱼肉。 然而桑家梁没死,双方力量还是平衡的,五树堡低人一头,就要咽了这口气,退回到堡垒里,还跟以前一样,只是防范更严密些。 汤昭提到可以帮着打下鸡鸣山,桑家梁摇头,并道:“灵州的山贼是杀不完的。今日没了鸡鸣山,明天就来了其他强贼。鸡鸣山算老熟人,我还知道根底,谁知道下一波来的是什么强人?还是别冒险了。” 他是为长远打算,汤昭也知道自己等人不过是过客,当以尊重本人为先。 然而,若是大寨主突破了,双方势力不再均衡…… 灭顶之灾早晚要来,何不先下手为强? 乌孙童道:“他跟我吹嘘,说自家大寨主武艺惊人,在百雄山潜修数月,可不是普通散人那么简单,而是得了总瓢把子真传,练成大神通。” 汤昭半信半疑,他也不知道那三寨主有什么眼力,他所谓大神通是什么等级?总不能一飞冲天,成了剑客吧? 不过眼前还是先去支援江神逸。 得快一点儿。 不然他就打完了。 ———— 最后还是来晚了。 汤昭两人穿越了一层屈光镜形成的薄膜,进入战场。只见地面上尽是雷电劈成的焦痕,草木歪七扭八,仿佛有大风过境。 至于埋伏在这里的山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领头的四当家更是很难看。若非江神逸指出,实在很难在满地焦木中辨认出他来。 江神逸道:“我来的时候这帮人正埋伏在这里,等着庄里的信号,然后进庄杀人。我在天上打了个雷,先把领头的劈了,然后把他们围起来清理,并没有放跑一个。” 乌孙童看了满地的山贼,比自己师兄妹杀的加起来都多,竖起大指,道:“好身手。” 汤昭一点儿不奇怪,别说空对地降维打击,单以武功论,江神逸应该是他们当中第一。汤昭要放对,不用法器和拟持也赢不了。 而且江神逸不像汤昭,并没有要往剑客方向发展,他是一开始就以自己的风雷双翅为核心设计战斗体系的。这些年一大半精力都放在这一对术器上了,这么多年战斗风格已经成形,风雷二气运用得当,直追那些武尊者。 三人对了一下各自情况,大概也拼凑了所有布局。老胡头勾引山贼,要杀桑家梁,山贼出了两个当家的,上百个小喽啰,小半埋伏在村子里,大半在外面等着讯号。这套阵容也算豪华,桑家梁没有五树堡的防御工事掩护,就算不被毒死,强杀也难逃脱。就算逃了,一干来的亲戚妹妹全都要死。 好巧不巧,汤昭等人跟着来了婚礼上吃席,更巧路上放了猫头鹰,发现了埋伏在庄外的喽啰兵。江神逸先一步到场,把一大片武力都废了。汤昭进了胡庄,又发现了许多破绽,几个人一分派,把剩下那一小撮贼人也解决了。 这也是桑家梁命数不绝,鸡笼山晦星灌顶。 江神逸道:“如今鸡笼山死了两个当家,定要找后账。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先杀上山寨去,把寨子挑了。” 汤昭觉得一不做二不休不似好人说话,换了种说法,道:“原该除恶务尽。桑兄本来打算忍耐,但我刚知道情势有变,咱们跟他商量商量去。” 145 计划与变化 “原来如此……”听到汤昭他们的建议,尚在胡庄闷坐的桑家梁沉默了。 这一沉默就是好久,久到汤昭以为他心底实在不想去,又抹不开几人的面子,正在想辙搪塞。 过了良久,桑家梁道:“不怕几位恩公笑话,别人说我什么嫉恶如仇、硬骨头,那都是假的,我当真不是个胆大的人。我心里着实畏惧鸡鸣山上的强人,只是我知道,一旦我露怯,那饿狼知道我虚张声势,定扑上来把五树堡啃了,这才强撑着。” “我怕的是什么?不是怕现在山上的几个寨主,是怕大寨主彭断海身后头那位。彭断海是百雄山总瓢把子最早一批兄弟,是当年跟着那位从喽啰杀出来的,当真若搬下了百雄山上面的强者,几个五树堡也得灰飞烟灭。因此我能忍便忍,每月的供奉都交上。他欺压我的村民我不说话。他手下的小毛贼劫杀了我们村的人,我都当缩头乌龟。” 他絮絮说着,语气苦闷,仿佛一个不得志的中年人酒后倾诉。 他停了停,突然大声道:“事到如今,我还能再忍吗?再忍都忍到棺材里了!他要我的命,要我妹妹的清白,要我五树堡上下的人头,我再退也是死路一条,干脆,干丫的!” 说罢往桌子上重重一掌,啪的一声,桌子被掌力劈出一个大窟窿,木屑纷飞。 几个少年都道:“正该如此!” 车莎道:“既然桑兄下定决心,咱们宜早不宜迟。最好等山寨没反应过来,就杀上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江神逸皱眉道:“要上人家的主场吗?我觉得不如反去报信,说山下战事恶劣,叫他们下来支援,这样引蛇出洞,调空山上的力量,尤其是那个散人。先在山下把他的最大战力杀了,再上山扫他老巢。干脆把他山头平了,什么总瓢把子,叫他对着光秃秃的山瞎猜去。” 汤昭比较赞成江神逸的想法,道:“这样更好。散人说强不强,说弱也不弱。咱们不可以太轻敌了。哦,对了,山上还有什么好手?” 桑家梁沉吟道:“山上有五个当家,五六百喽啰。三当家,四当家死了,喽啰也死了上百,剩下的就是大当家,二当家和五当家。二当家是个文士,纵然有些武功,也只是稀松平常,老五年轻,武功还不如前面两个。剩下的大当家最厉害。以前只是侠客,武功比我高明一点儿,现在成了散人,我就猜不出来啦。” 汤昭道:“料敌从宽,虽然是刚刚成为散人,咱们就当他有什么总瓢把子的亲传,练成天罡的武尊者……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成剑客呢?” 桑家梁摇头道:“应该不可能。灵州的剑客是有数的,每一个剑客都能建百雄山的一等分寨,一共是八座。加上百雄山上那几位头领,其余再没了。鸡笼山总共几百个喽啰,哪里配有剑客坐镇?他要真成了剑客,反不用回鸡鸣山。更不能还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害我。” 汤昭等人心中安定——只要不是剑客就无妨,武者终究是有上限的,除非他也是个武圣。 但为求万全,汤昭还是要制定一个“万一鸡鸣山蹦出个剑客”这种最万无一失的保底计划。 最后几人拟定了引蛇出洞,分而治之的计划。尤其这样方便使用术器。 符剑师虽然能使用多种术器,但术器比起剑术限制更大,一是威力受元力上限制约,要么需要大量元石,要么需要强者催动,二是激发、控制都不如剑术方便灵活。所以车莎对付三当家,也需要将他引到早布置好的术器边上催动陷阱。 倘若不事先布置,能够和散人动手的只有琢玉山庄的师兄弟,一百零八泉二位可就无处插手了。 几人又商议了细节,汤昭道:“这样那胡庄头都不要送官了,以免打草惊蛇——官府中肯定有山寨的内应吧?” 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灵州盗匪如此猖獗,焉有不勾结官府的道理?且官匪以谁为主都很难说。 桑家梁点头,扫了一眼胡庄几人,道:“先关起来,以后再送?” 江神逸道:“不——为了长远计,不能让人看出袭击鸡鸣山和你们五树堡有关。最好全都……”他做了个手势。 桑家梁低下头,没说什么。他心中不忍处死几个无辜家丁,但江神逸说的也有道理,一时不忍,就害了五树堡的乡亲。 汤昭折中道:“除了首恶,其他人流放。”他手中一翻,取出几幅镣铐,拷上符式奇特,其他几人都没见过。 符式——发配。由狴犴剑剑术改来。 当下把庄头一家叫过,问他们要死要活。要活的话,主动出面善后。只说自己儿子突发疾病,不能全礼,婚事暂且推后。然后所有人收拾包袱滚蛋,最后把婚礼顺势取消。新浪母子发配千里,若往北面发配,已经进了凉州腹地,往其他方向也大都隔了两三两个州。老太太给了一身衣服几百钱,新郎只穿一身内衣,其余几个庄丁各自发配千里,但都给了些盘缠存身,钱自然有胡家出。 这边厢汤昭等人忙着善后和制定计划,鸡鸣山却有了变化。 “我说……老三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大寨主彭断海坐在头一把交椅上,仿佛屁股下坐了个狼牙棒,坐立不安:“不成,我下山去接一接。” 二当家皱眉道:“大当家,老三老四下山三日,算日子今天才该动手。就算得手后立刻赶回来,现在也还没到山下呢。何况以老三的脾气,他定要快活一日,或许后日才回。大当家何必着急。” 大寨主道:“不不不,我今日眼皮直跳,必有灾祸。桑家梁就是个祸星,我得替兄弟们把祸接下来。” 二当家心下了然,大寨主这不是接祸,而是躲祸呢,自从那恶客登门,大当家是一日烦过一日,若非他周旋,山上早该爆发一场内乱。可是大当家若下山,这祸不就甩到自己头上了?他更不愿顶这个雷。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老二争不过老大,二当家道:“大寨主要下山……谁能说什么?那么要不要通知那位贵客……” 大寨主听到“贵客”两个字,额头上青筋直跳,道:“我们山寨的事,管他屁事?等我下山后他要问起。就说我这十天半月都未必回山。”说罢一叠声叫小喽啰点齐了二百人,准备下山。 下山之前,大寨主拉住二当家,语重心长道:“我下山之后,那个……贵客就交给你照顾。要吃要喝要什么你尽力满足,再者自己小心,别让老五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可舍不得你这好军师。” 二当家皮笑肉不笑的送大当家下山,转头阴了脸——亏大寨主还提五当家。昨天五当家陪那位贵客说话,不知说错了哪句话,竟尔惨死。 一想到五当家的死相,二当家兀自胆寒。 山上一位当家死了,那可是天大的事,但此时竟没起一点儿水花。大寨主在聚义厅上吼了半日,根本不敢去那人面前提。谁叫人家是剑客呢?得罪不起。哪怕这位剑客动辄杀人,手段凶狠,几乎像个疯子,山寨上下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惹不起,躲得起! 如今大寨主找了个借口躲出去了,二当家只能一个人撑着。 他虽恨大寨主甩锅给他,但却不知怎的,冒出些其他想头:大寨主是靠不上了。面对一个剑客都只顾着甩锅,将来能成什么事?他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起了良禽择木而栖之意。 剑客,焉知不是个选择? 正这时,就听小喽啰回报:“二当家,那位贵客又闹起来了!” 二当家心中一寒,咬着牙穿过寨子,来到后院。 后院有一座小楼,和山寨粗陋风格不同,布置十分雅致,原本是给压寨夫人住的,自从大寨主浑家去年死了,一直没人,给了那位贵客,又加了几倍的布置,不说多精巧,反正堆砌金银,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金屋大放光芒。 这不是山贼们不懂品味,弄得俗气,而是这贵客要求的。他甚至要求山寨把多年积累的金银一箱一箱的抬进去。大寨主虽然不愿意,但没有办法。再想这恶客只是暂住,等他走了,金银自然还能回收,所以也就答应了。 他匆匆赶去,还未进门,就觉得危机当头,本能一闪身,刺啦一声,一道剑气擦着身子飞过,斩断了外面一株大树。 大树切口金光闪闪,转瞬间竟糊了一层黄金。 二当家浑身发抖,颤声道:“贵客,是在下啊。您这是……” 只听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材瘦高的人抢出门来,他身上穿着华丽的锦袍,袍上坠着金银珠宝,在阳光下耀眼生花,神色高傲中带着几分疯癫。 二当家向他身后看去,只见背后一片金灿灿的虚影。仿佛几百个金色蚊虫乱飞。第一次见时山寨众人还以为他养了什么异虫,后来才知道,那人背后自带这些虚影。 那锦袍人手中紧紧握剑,大声叫道:“铸剑师呢?!” 146 寨主下山 “铸剑师?” 二当家愣了一下,立时了然。这位贵客之所以来鸡鸣山,就是为了等一位铸剑师。只是他一到此地,就吩咐山寨的人在几处交通要道上布设了岗哨,遇到铸剑师的消息随时回报。只是铸剑师迟迟未到,他这剑客心情一日差过一日,渐渐暴躁难制,举止疯狂,五当家好像就是因此给他迁怒死了的。 此时看这位又要犯病,二当家一腔事业心息了大半,陪笑道:“那个……很快……” 那锦袍人陡然大怒,喝道:“混账——你们都骗我,只会敷衍了事,可恶!” 不等二当家张口解释,那锦袍人一挥剑,一片金光扑面而来。 轰—— 一座金山压下,当头压在二当家身上。 二当家只觉眼前金光一片,接着浑身剧痛,已经被压得扑倒在地。 那金山虽然没压住他的脑袋,却把他胸口以下都压住,浑身沉重不说,骨头咯咯作响,更让他无法呼吸。 他张开了口,想要喘气,却觉得一阵憋闷,眼前发黑,显然已经到了失去意识的边缘。 那二当家只有一个念头:要死! 正这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 二当家就觉得身上一轻,虽然还压着东西,但已经稍微挪出点空间,胸口得以起伏,忙拼命吸气。往前一看,地上掉了些金色碎屑。 金山掉渣了? 紧接着,那些碎屑化为点点金光消失一空。 锦袍人越发神色狰狞,大叫道:“又来了,又来了!连你也不听话,都反了!没有一件好事!你们……” 随着他吼叫,喀嚓喀嚓的声音不绝于耳,大片大片的金色倒塌,好像滑坡一样滚落在地上,接着消失不见。 二当家又缓了一口气,眼见锦袍人就要发狂,拼着一口气大声吼道:“两天!铸剑师两天就到!” 那锦袍人一愣,二当家忍住胸口剧痛,叫道:“喽啰们已经探到了消息,那位少年剑师路过鸡笼山,到时候上山您就能……” 那锦袍人闻言转怒为喜,道:“当真?好!好!好!” 他说一个好字,脸上就露出一分笑容,最后竟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畅快。 二当家见他转怒为喜,心中一松,以为脱离险境,突然只觉得泰山压顶,嗝的一声,昏了过去。原来剩下半座金山竟然合拢,瞬间把他压进地里。 锦袍人看了一眼重新稳定的金山,还有被压得生死不知的文士,心情稍感愉快,挥了挥手,对远远不赶过来的小喽啰道:“去,那他弄走。”说着转身进楼,自语道:“只有两天了……铸剑师来了,我就解脱了。也不知我准备的礼物够不够?” 他进了楼,几个小喽啰才哆哆嗦嗦出来。 这时压在那二当家身上的金山已经消失,只剩下二当家自己趴在那儿。半边身子动作十分古怪,完整的身体是扭不成那个姿势的。几个小喽啰小心翼翼把他抬上担架,心想:二当家还能醒过来吗?就算醒过来多半要坐轮椅了。 这时,一个喽啰突然道:“现在山上听谁的?” 众喽啰一愣,登时发现,现在山上一个做主的也没有了。 而且,大当家下山前指定二当家作主,二当家可没机会指定谁来做主。如今大伙儿谁也管不了谁。 那岂不是……太好了? 山上几个寨主自诩讲义气,可也讲不到喽啰身上,他们只有被使唤的份儿。几个寨主一走,大家都觉了开了枷锁一般,呼吸都畅快了。 何不下山快活去? 再者,今天那位贵客被二当家哄好了,也许能管一日。若他明日又犯病,当家的都没了,谁来扛着?还不如趁机下山躲躲,等大寨主回山再说? 一举两得,众人打定主意,心都飞起,抬着担架都晃晃悠悠,丝毫不管那担架上的二当家受得了受不了,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空地,心想: 刚刚那座金山,好似一个老大老大的金元宝啊? 这边厢,大寨主彭断海晃晃悠悠下山。 他其实没打算接应三寨主,四寨主,纯纯是躲那个剑客出来的。在他心里,三寨主和四寨主多半还在胡庄,已经杀了秦家梁,正自酒色财气的享受呢。 他还特意慢悠悠的前行,还叫小喽啰们不必急着赶路。若是赶到了,最好的美酒美人肯定要给他,兄弟们就享受不到了,这何如使得? 他可是个体恤兄弟的好大哥。 彭断海骑着马,经过一道山道,两边不算陡峭的山坡如倒八字向山斜插,就见远处有人趴在山壁上,似乎在攀树藤。 大寨主好奇,这附近靠近鸡笼山,常有山贼巡视,向来没人敢来打柴采药,今日竟见到了一个。他也不生气,远远指着那人笑骂道:“喂,你摘什么药呢?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吗?” 那人身躯一僵,转头和他对视一眼,手脚并用攀着树藤爬上山坡跑了。 彭断海眼力不错,看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似乎是个寻常村汉,手脚倒挺麻利,笑道:“算这小子运气,本寨主心情好,不与乡巴佬一般见识。平时遇上巡山的,还不吃一刀?” 众喽啰哄笑,夸赞大寨主宅心仁厚。 一行人继续往前,突然,有人觉得脚下一麻,眼前一亮—— 轰! 绚烂的雷光从脚底爆发,把队伍吞没! “好悬,好悬!” 山坡上,乌孙童擦了擦汗,松了口气。 几人商议好引蛇出洞的主意,便一起来到鸡笼山口埋设术器陷阱。有的挖土,有的设索。他刚刚正在山坡上正在往树藤上嫁接绳子术器,没想到竟跟大寨主走个对脸。幸亏他平时打扮朴素,长得也朴素,爬藤的架势也不算好看,那大寨主没有起疑。 “不是说他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反应过来么?怎么我们没引他,他自己下山来了?” “管他呢?来都来了。还好这波赶上了。” 乌孙童被寨主撞见,忙从山坡上狂奔过来,找到汤昭他们,让大伙儿别挖陷阱了,有什么先用什么,准备动手。 那些准备一半的陷阱肯定不能用了,最后还是汤昭想到了个应急的法子。 他的罐子里还藏着一件能随时启动的大杀器,就是那片将炸未炸的雷元符。 当初他们玩传雷,在爆炸的最后一刻,汤昭把雷符收起,保持了将炸未炸的状态。一旦脱离罐藏,即刻爆炸。 十几串同时爆炸的雷符,怎么也抵得上一捆高爆地雷了吧? 几人匆匆将罐子埋下,等队伍过来解除罐藏。 霎时间,雷光爆裂,只炸的地动山摇,两边山坡石头如雨,一截山道轰然堵塞。 汤昭等人不及欣赏自己的成就,反而目光凝重的看向山下。 “准备战斗。” 清场完毕,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雷电与山崩过后,满地狼藉。土石之中,不知埋了多少山贼喽啰。 本来就只是个百人队,又都夹在山道里,雷光伴着山崩,几乎全军覆没。就算有漏网之鱼,不是伤残也早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烟尘散尽,只有一人还站着。 一条身高八尺的大汉站在碎石上,头发被雷火撩得微微卷曲,除此之外毫发无损。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光华。 罡气! 罡气犹如铠甲,护住了他的全身,隔绝了雷电和巨石的袭击。这大汉现在还对突然袭击有些懵然,但神色已经狰狞无比,怒发冲冠。 鸡笼山大寨主彭断海,百雄山总瓢把子的小兄弟,止儿夜啼的大响马。从自立门户以来,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啊——” “哪里来的无耻鼠辈?竟敢偷袭!” 他大声怒吼,突然脚下一蹬,跳将起来,身子前冲,一拳带着罡气打向山顶。 那是汤昭等人埋伏的方向! 他发现了! 轰! 不等拳头落到,黑白色的罡气撞在地面上,土石纷飞! 两道人影从两边飞出,一道人影轻飘飘落在对面山崖,另一道人影则在天上不落地,反而展开了二色翅膀。 彭断海怒目圆睁,看清两人都是俊朗少年,一个都不认识,并非仇敌,不知为什么会拦路动手,真是天降横祸! 他顾不了分辨谁是谁,偷袭本大王者,全都要死! “怪不得敢偷袭本大王,原来还有点本事。” 他一眼就看见两少年身上的罡气,薄薄一层覆盖着身体,都很凝实,显然都是散人,与自己境界相同,以一对二,于己不利。 但是…… “不管如何,都给我去死!哈——” 咆哮声中,他身上的罡气暴涨,仿佛熊熊燃烧的光焰! 此时,才能看出他身上那层罡气并非灰色,而是黑白二色一丝一缕的缠绕起来,黑色阴暗,白色明亮,二者混杂,与一般罡气不同。 “天罡!真的是天罡!这贼竟然是武尊者!” 一个刚刚突破的散人,竟然能练成天罡,成为武尊者。 他得了什么奇遇吗? 看他的黑白二色天罡,竟像是融入了两种不同的自然之力,端的实在非同寻常。 一个武尊者,两个新散人,还是武尊者更占优势些? “不过,符剑师的战斗可是要灵活一些的。” 147 鸡之鸣 罡气爆发,武尊者悍然出手! “鸡鸣连环拳!” 他左右两拳如车轮一般,疯狂交替,好似一个滚动的黑白色圆环,身躯覆盖着黑白色的罡气,直扑汤昭。 在场两人,江神逸在天,汤昭在地,当然是先取汤昭。 汤昭双目直视,似已作正面接敌的状态。 彭断海扑了上来,身在半空,已无法转弯时,汤昭脚步微撤。 霎时间,消失在原地。 嗯? 陡然失去了敌人,彭断海脸色微变,但紧接着察觉到了前方的光线有问题,似乎被什么扭曲了。 寻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彭断海身为散人,精神大幅提高,一眼就看出问题。 “障眼法,雕虫小技!” 他全身覆盖着黑白罡气,就好像披着无敌的铠甲,已是不坏之身,一头扎进了屈光镜的光幕之内。 “太阳爆!” 屈光镜的光幕之后,汤昭果然还在原地,见他到来,登时爆起他最拿手的术! 原地登时爆起一团光芒,仿佛太阳一样,刺目无比。 先来一发致盲! 天空中,一道双翼人影飞了下来,手中电弧闪耀,如同长枪爆刺! 中! 这两下攻击配合的行云流水,几乎在太阳爆的瞬间,雷枪已经从天而降,刺中了后背。 “呲——” 如油锅滴水,电弧四射! 江神逸脸色一变,这数十道电弧凝成的长枪凝成的一枪,竟然穿不透这层黑白罡气!枪头抵在罡气上,还不住的释放电光,电蛇狂舞,与风摩擦出一股焦糊味,仿佛要把空间点燃,却不能前进一步! 背对着他的彭断海微一咧嘴,反身一拳,直冲他面门! “鸡鸣——冲天炮!” 这一拳出其不意,又奇快无比,江神逸在他身后数尺浮空,几乎无法躲避,仓促间只来及将一只翅膀弯下,挡在身前。 那是风翅! 风翅纯白,是一道道风编织而成,并非铜墙铁壁。那一拳插入风中,也是势如破竹,只是被各种方向的风干扰,到底偏了一偏,擦着江神逸的身子过去。 然而风翼却给他打了个大窟窿! 风翼一折,狂风骤起,无数乱流卷住江神逸,打着旋的飞了出去! 彭断海冷笑一声,双拳回收,黑白色罡气蒸腾,回首再看正面的汤昭。 汤昭分出一分心神关注师兄,更多的还是凝重的看着眼前人: “你没被太阳爆干扰?” 彭断海哈哈大笑,道:“雕虫小技而已,能奈我何?” “而且,这等伎俩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会用吗?” “鸡鸣拳,雄鸡一唱见日升!” 霎时间,他的拳上白光绽放,同样耀眼非常! 那同样的最刺眼的白光,只是白光中带着丝丝黑色,显然是罡气的混杂,但足够明亮刺眼。随着白光亮起,他的拳头化作斗大的光团,脱手而出,直冲汤昭。 “不好!” 汤昭眼睛微眯,眼前白光一片,竟看不清对方的出拳,混乱当中,释放了贴身的防身剑术—— 狱门关! 一座森严的石门拔地而起,石门上浮雕虎头形状。 这一记白光四射的拳头,登时砸在虎头上。 砰! 虎头砸得凹陷下去,石门晃了一晃,但并没被砸开。这一记罡气拳头虽然力大无穷,终究砸不开这道狱门,只在狱门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拳印。 “术器果然是不能和剑术比。” 这就是符剑师不能只凭术器战斗的原因。 如果是刑极用狱门关,抽取的能量是剑元,剑元不灭,理论上狱门关是不会消失的。就算一时被爆发力打坏,他还能立刻再补上一道门,更别说凭狱门关做阵,几道关隘间有狴犴守护,守望相助,形成攻守兼备的大阵了。 但术器抽取的是材料中储存的元气,寻常材料做出的低等术器都是一元之力,还不是每次都有符术都有一元的强度。而是一次性极限爆发,也只能发挥总量为一元的效果。且这样一来,一件珍贵的术器就算报废了。高等的术器当然上限更高,但依旧有上限,汤昭这个是护身术器,绝非寻常一元术器可比,但强度依然有极限。 看到被打扁的老虎头,汤昭真觉得挺对不起刑总的。 再者就是术器激发的问题。汤昭灵感强还罢了,其他人催动术器是有个延迟的,越是精神疲惫,延迟越厉害,累到极限就难以催动了。而且汤昭灵感再强,也有个基本反应时间,而凡是剑心到达“心有灵犀”境界的剑客,都可以超越反应极限。 “术器吗……” 盯着慢慢消失的狱门关,原本嚣张大笑的彭断海不笑了,双目大睁,怒气勃发。 “术器——又是术器!你们这些小贼,除了术器还会什么?用术器有什么了不起!” 他再度扑上,双拳如风,向汤昭打来,大吼道,“什么狗屁剑术,都是些鸡零狗碎!歪门邪道!作弊!呸,术器,恶心!吃我双响鸡鸣拳!” 汤昭深吸一口气,抛下小小的挫折,经过刚刚狱门关抢出来的时间调整,他已重新做好了准备,身如凝岳,手掌前推,如同推山!丙火内力、大日罡气全力爆发! 硬碰硬! 罡气的碰撞是无声的,却是强硬的。 内力之间还能互相交缠,罡气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白金色和黑白色硬碰硬的撞在一起,僵持片刻,霎时间分了胜负。 黑白色罡气更胜一筹! 双色罡气登时前侵,仿佛一堵墙推过来一般,成海啸之势。汤昭跟着罡气渐渐后退,却不至于溃散。 同时,对方黑白的罡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拳头本来就以白色罡气为主,掺杂丝丝黑色罡气,随着罡气的推进,白色罡气越发明亮,但黑色罡气不知不觉溃散了,二色罡气变成了一色罡气,到了最后,双方白色罡气碰白色罡气。最后卷到汤昭眼前,一片纯白! 此时,汤昭离火剑的火焰分出一片,混合入罡气之中,光中带火。 爆! 火焰就像火星点爆了可燃物,罡气轰然爆发成气旋,汤昭借力旋起身,退出数丈。 罡气对决,汤昭输了一筹,但全身而退。 不过他已经达到了目的——对方罡气的根底,他已经心中有数。 彭断海怒吼道:“术器,你又加了术器!懦弱的小贼,不肯跟我堂堂正正的对战,呸,真是下三滥!” 汤昭忍不住道:“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术器怎么了,你也可以用。又没有禁止你用。” 除了明着规定不许用外物的特殊场合,江湖争斗向来是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连暗器毒药都满天飞,怎么可能单单限制术器?普通人用不了重术器都可以找轻术器护身。 彭断海脸色发紫,道:“我……我……” 汤昭疑惑道:“你用不了?” 觑着彭断海越发难看的脸色,汤昭挑着嘴角,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练成天罡了,连术器都不能用吧?” 玄功除了修成罡气,更能提升精神,有激发灵感的功效。一般人即使天生灵感低下,修行玄功也能渐渐把灵感拉升起来。即使到不了剑客级别,但用用术器还是足够的。 彭断海的罡气已经这样雄浑,还融合了自然之力,竟还不能使用术器,说明他的资质是另外一种“百里挑一”。 彭断海呼哧呼哧喘气,双目赤红,身上罡气更是高炽,叫道:“果然……我就知道你们瞧我不起!我跟着大哥比你们早,比你们勤快,武功练得比你们好,就因为你们能拿一把破剑,就一个个跑到我前头去,凭什么?!” 他咆哮着,罡气拼命的跳跃,就像盛放的黑白色火莲: “你们嘲笑我没有天分,把我赶下山,塞给我一个破山头,连个分寨的名分都不给我!我没练成罡气,你们瞧不起我,我练成了罡气,你们还是瞧不起我!一个练剑练呲了的狗屁剑客,也敢跑到我山上耍威风,欺压我,占了我的地方逼我下山!你们欺人太甚!我看你能得意几天!你看你那疯癫样子,都招苍蝇了!你会死的很惨的,哈哈哈!” 不知怎么的,他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嘴里说着旁人疯癫,也不知谁更像疯癫。 笑了一阵,他才回过一些神来,狠狠盯着汤昭道:“虽然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怕你,我用罡气和你一决胜负!” “真是个悲剧的故事啊。” 汤昭想了想,还是没有阴阳怪气下去,他只是学着以言辞扰乱敌人心智,倒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反而正色道:“只是不能使用术器,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天赋本是天生,强求不得,但自强不息,决不放弃,最后学有所成,反而让人佩服。” “但是……你是个贼,作恶多端,灭绝人性的强盗。所以我真的瞧不起你。” “你的罡气我已经知道了。本来以为是光与暗,刚刚试了一下,远不足以称为光暗。刚应该说算是晨昏。也就是说,是日光和阴影——” “很巧。和我相似。” “该你做好准备了。现在我这大水,该冲你这小小龙王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