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未晞》 第一章 归来 寒风凛冽,深夜的官道上,一伙人疾驰而来。 伴着风声,几支利箭向着为首一人飙发而来,奚言和身边的护卫用剑拨开几支快要无力的飞矢,身后侍卫随即快速拉弓,朝着树林中射去。几声惨叫后,周围又重归于寂静。 奚言沉声问:“第几批了?” 一旁的护卫奚云在心中盘算后道:“从陵江出来,这是第五批。” “还有多少人?” 奚云大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不到五十。” 奚言重重呼出一口气,“恐怕是回不去了,距崇都还有百十余里,人马却已经折损过半,这样消耗下去,恐怕未至崇都我就已经身死。。” 还未等奚言话音落下,一阵疾疾的马蹄声又从身后传来。奚言握紧剑柄,喝道:“准备迎敌。”随即调转马头,率先迎战而去,奚云和一众护卫紧随其后,两伙人短兵相接,刀剑碰撞声中时不时听到兵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一个人坠马后还未来得及惨叫,往往就被数只马蹄践踏而死。 两伙人人数相当,但奚言一伙由于长途跋涉,又经历了数次截杀,死伤者众多,活着的人体力也明显下降,相比之下,后来者明显比奚言一方战力高出不少。 奚言每一次出剑,都感受到力量在大量的流失,他数次都险些被身后的敌人所伤。奚言每一次挥剑,就必然会溅起一腔鲜血,温热的血溅到奚言脸上,原本白皙的面目也变得有些模糊,薄唇紧紧地抿着,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浓重的杀意。 众护卫看到奚言身先士卒,也都各个振奋精神,拼死保护自家少爷不被敌人所伤。士气提升后,场面由刚才的一边倒变得胶着。看得出,追杀者心有顾忌,显然并不想将性命丢在此处。 一番厮杀过后,追杀奚言的人差不多已经死伤殆尽,仅剩的两人被团团围在中央,奚云大声喝问:“谁派遣你们来!”却被奚言喝止,“奚云!不必问,杀了便是。” 此时,奚云才发现,奚言的后背衣裳上有鲜血渗出,他慌忙道:“少爷,你的伤,恐怕不能再战了。”奚言早在前两次交战时背上就受了伤,此时再次拼杀,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又被崩开,再次渗出大量的血。 奚言望着前方的道路,反倒十分平静,“此处离崇都还有百十余里,艰险之路,现在才开始。前方势必还会有杀手,想要回崇都,就只能绕路而行。” 奚云不无担心地说:“可您身上有伤,周围又并无村落市镇,再绕路恐怕会耽误伤势,不如就直接走官道回崇都,属下等人愿替您拼出一条路来!” 奚言摇摇头,声音有些喑哑,“伤势并无大碍,只是想在夜里走官道,却没有那么容易,还是绕路更为妥当。” 说罢,一行人策马往小路疾驰而去。 官道再次遁入一片寂静之中,刚刚打斗中留下的血腥味吸引来许多乌鸦和秃鹫在树林上空盘桓,奚言等人才刚刚离开,乌鸦和秃鹫就悉数俯冲下来,纷纷啄食着死者的血肉。 经过一番激战,奚言一行原本不到五十人的队伍,顿时就锐减为十余人。顺着蜿蜒的河流,奚言等人默然行进着,只余下马蹄的嗒嗒声显得尤为清晰。值得庆幸的是,天边终于微微翻起了鱼肚白,天就快要亮了。 奚言面朝崇都而立,目光悠远地看向崇都城所在的方向。“我既然已经回来,那你有什么招数便尽管使出来,我悉数接着就是。” 崇都,奚府。 奚清看着眼前来报的人,气急败坏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又没拦住!他奚言是有多大能耐,你们这些人分几批都没拦住,废物,都是废物!”奚清捏紧拳头,对手下顾致远命令,“去,继续加派人手,势必要让他死在崇都城外!” 顾致远还未走远,就又被奚清叫了回来,“不仅官道,连同官道周围所有通往崇都的小路,只要能过人的,都要进行拦截,今夜是最后的机会,若是这样还杀不了他,你就不要回来见我!” 顾致远心下一惊,随即领命而去。 于奚清而言,这剩余的百里路是他能否坐稳奚家家主继承人的唯一变数。可对于奚言来说,这剩下的一百里路却成为他的生死之路。 天刚蒙蒙亮,奚言便和手下人等立刻出发,他吩咐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官道,天亮了,他们不敢贸然在官道动手。” 奚言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赶完剩下所有的路,否则太阳一落山,他又将面临杀机四伏的险境,而他的队伍已然经不起再一次战斗。 第二章 若飞 入冬后,崇都城的第一场雪还是下来了,若飞托腮坐在庭前石阶上,思绪却随着飘雪飞到了远处。天空中好像映出了姑姑的脸。昔年姑姑授她跳舞的画面,又悉数浮现在眼前。 若飞起身,缓缓走到庭中。腰肢和广袖随着风雪舞动,素手停摆,宛如游龙。此间,整座庭院仿佛为之一空。 若飞仍然还记得当年姑姑跳罢此舞后对她说:“此舞,名曰空庭。”彼时,姑姑眉目含笑。 崇都城作为大赵国都,最不缺的就是三教九流,灯红酒绿。姑姑当年变卖掉所有家当带着若飞来到崇都,在安顿好不久后,姑姑却撒手人寰,留下若飞独自支撑着一家歌舞坊。歌舞坊以姑姑的名字命名,曰笙歌坊。这几年,若飞虽过的辛苦,却也勉强可以安稳度日。 虽说是歌舞坊,但坊内人烟稀少,除若飞外只有几个乐娘和舞娘,比起十方大街上其他歌舞坊和烟花之地的繁华,这里实在不能不算冷清。 夜幕拉下,笙歌坊的客人就要来了。若飞虽是坊主,却也少不了亲自登台献艺。 她发现,今夜的客席中多了几副生面孔。笙歌坊向来生意稀疏,只靠着一些熟客捧场,维持生计。不难看出,为首的是一位蓝衣公子,面目微微含笑,一副大家做派。 不知不觉中,丝乐声缓缓响起,若飞足尖点地,在台上开始起舞。挥袂曳裾间,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眼波流转,眉目含情。 一曲舞毕,在一片叫好声中,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台下传来,正是今日第一次来的那位蓝衣公子。“早就听闻笙歌坊坊主的空庭舞惊世绝俗,如今一观才知坊间所传不虚。既如此,可否请坊主再舞一曲。” 若飞听闻此言不免有些错愕,若她的舞果真如这位蓝衣公子所言的话,那笙歌坊恐怕早已是座无虚席,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生意冷清。 虽说是奉承的话,但她心下便不免有些忐忑,便温声回应:“空庭一舞,看一遍觉得美妙绝伦,可若是同样的舞看两遍的话,就不免有些索然无味,还请见谅。” 这位蓝衣公子却是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坊主可能有些误会我的意思,我说的是今日午后雪时,你在庭中跳的那支空庭舞。” 听闻此言,若飞登时没了言语,整个笙歌坊也变得鸦雀无声,众人顿时都噤若寒蝉。 她此时心中一阵阵惊讶,可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从容道:“那不过是随心一舞,此刻已然是不记得了。” 这时,蓝衣公子却打断了她的话,“坊主如此聪慧,定然不会忘记。半月后,景家有一次冬宴,景某希望坊主顾及景某薄面,到场一舞。我是景家景羡,还未讨教坊主芳名。” 若飞终于明白为何景羡会看到她在庭中跳舞了,笙歌坊开在崇都内外城交界之处,后院正好对着景家角楼,景羡居高临下,自然能看到。 可若飞并未缓释,恭敬道:“在下安若飞,景公子的话我记下了,到时候自然会为景家冬宴尽力一舞。”景羡这才微微一笑,十分满意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安姑娘的话,可保笙歌坊在十方大街和平度日。这一箱银子是为安姑娘的酬劳,十五日后,景家自然会有人来接你。”话毕,景羡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笙歌坊。 景羡走后,安若飞歌舞坊内的小乐娘神色焦虑的跑了过来,“姐姐,你答应他了!?” 安若飞满脸无奈,“这笙歌坊,已是三年未曾来过贵人了。景家为大赵四大门阀之一,他又是嫡出的四公子,我怎么惹得起?若是一不小心,恐怕这笙歌坊瞬间就会化为齑粉,天下间也再无我的容身之地。” 小乐娘却更加忿忿不平,“就因为是权贵,便能这样把我们不当做人么?景公子刚刚哪里是请人的样子,说是逼迫还差不多。” 安若飞赶紧瞪了小乐娘一眼,“这话出去别说,还想不想要命了。” 看着小乐娘一脸委屈的样子,安若飞又只好出言劝慰,“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刚刚景羡说的景家冬宴没有那么简单,若是跳舞,直接请便是了,何必要用要挟的手段呢?” 小乐娘心直口快,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也许像他们那种人,生来便是那样的做派吧,贵族门阀,又何曾把平民百姓放在眼中呢。” 安若飞随即释然,笑应:“不错,我们在他们眼中只不过贱如蝼蚁罢了。好言相邀,未必有威逼利诱来的有用。 外面的雪还在下,可安若飞心中却平静了不少。 第三章 崇都 崇都城中万家灯火,繁华依旧。 城门将闭时,一伙人骑着快马风一样地进了城中。 奚言面目肃然,全身被黑色披风笼罩,此时的他,面如冠玉,眉目朗星,只是长时间的赶路让他的披风上积了雪,也染了些尘土。 “少爷,回府么?”奚云恭敬地问。 奚言略一思索,便说:“不回,这身风尘还是落在祁安的青松院中比较好。” 说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祁府奔驰而去。 青松院中,祁安的好梦被奚言无情打扰,他怒不可遏地对奚言吼道:“你不回自己府上,一群人浩浩荡荡的闯到我这里来!你奚家颜面何在!” 奚言却是不理会祁安的咆哮,径自走到大床上躺下,良久后才悠悠开口:“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借你青松院休整一夜,明早还得去上任,记得给我准备一套冠服,若我今夜回奚府,势必休息不好。” 祁安强压住心中怒火,沉声道:“看来你那个弟弟还是没有放过一切除掉你的机会。四大家族之中,就属奚家你们两兄弟明争暗斗的最厉害。从陵江回来,一路走的可艰险?受伤了没?” 奚言倒是毫不在意,悠悠道:“无事,都是小伤。后来真正艰险的那一段路我绕开了。为了不让我活着回来,这些年来也算是用尽所有办法了。然而我还不是回来了?至于我父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奚言并没有打算对祁安以实相告,更没有将自己曾经身受重伤的事情和盘托出,在回来的最后一段夜路上,奚言又遭遇了好几次截杀,众人都是拼了命才勉强逃出。 祁安颇有些不解,“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虽从不鼓吹自己的功劳,可你的本事,那是连陛下都夸赞过的。当初你被家族派到陵江管理事务,崇都府里的一切内务就都交给了奚清。”说到这里,祁安不由得有些唏嘘,“本以为你去一年便回,谁知一去就是三年,连加冠礼都没有回来,白白错过了弱冠之年上任为官的好机会。三年已过,你在奚府的势力恐怕已经荡然无存。” 这次,奚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正是因为如此,此番回来,我才要以雷霆之势铲除他。四大门阀之中,你祁家,司徒家和景家都呈欣欣向荣之势,只有我奚家在内耗。而奚清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草包,若长久这样下去,奚家必然式微。” 听闻此语,祁安不免有些感概,却仍是只能摇头:“我们门阀之中的这些事情最是肮脏,其中各种利害关系,你可要拎清楚了。” 祁安的话虽然不中听,可奚言知道那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实话,便说道:“我们都身处黑暗之中,便只能比黑暗更黑暗。若是能选择,我也愿意像你一样,安安稳稳地做家族唯一扶持的大公子,像现在这样斗来斗去,当真好没意思。” 祁安不禁笑着讥讽他,“这辈子你就做梦吧!你斗你的,我且乐我的。” 奚言不置可否,“祁安,这崇都城,要再起风云了。” 祁安目光悠然,“好啊,那便由你我联手,将这崇都城搅个天翻地覆。” 说罢,祁安便吩咐下人找来冠服,以备次日一早奚言上任所用。自此,二人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奚言便去了吏部,正式走马上任。 奚言走后,吏部尚书不由得感慨,“其他门阀的公子,在行加冠礼后一般马上就会被报往吏部要求加授官职。可这位奚大人,加冠后被家族派去陵江三年之久才被上报授予官职,只怕他这个六品都尉不好当。” 相反,此时奚言的心中却是波澜不惊。 六品都尉,地方官职,正在他的预期之内,翻过了年头,他便要到下津任职,再次远离崇都城。而在下津那样的偏僻之地,加官晋爵遥遥无期。再在崇都待三个月,在他们眼中也许就是对自己的恩赐了。 不过,还有三个月,一切都还有机会。奚言如是想着,而车马此刻已经进了奚家大门。 奚家,还是和自己走时一样,高墙黛瓦。从府门就可以看出奚家是如何的煊赫与尊贵。府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沉静而内敛的,可每一件物事又都不可多得,仿佛都在诉说着这个家族上百年来的积淀与辉煌。 奚言前脚才刚刚踏进自己的海棠院,还尚未坐稳,奚清便借着祝贺的名义也到了海棠院。 “恭喜三哥,贺喜三哥。三哥总算是走马上任,可以为我大赵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了!” 奚清本想借此机会大肆讥讽奚言一番,却被奚言毫不留情地打断,“四弟若是有功夫从秋棠院大老远的跑来这里,莫不如回去多读些书。你若是肯对读书上心些,也就不会被父亲骂作不成器。” 奚清听闻此言,不免恼羞成怒,可面上仍旧一副高傲的样子,“三哥可不要忘记,责之切乃是爱之深,父亲器重我才会苛责于我,可我听闻三哥连话也甚少与父亲说,三哥在父亲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奚言却是对这一套说辞嗤之以鼻,“人人生而为大赵子民,你我虽身处门阀之中,可若一味依靠门阀,依靠父亲,于家国何利。你刚才所言,实在太为肤浅。” 奚清仍旧不甘示弱,“三哥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还是留到下津去说。听说下津条件艰苦,杀人越货之事更是家常便饭,三哥可要小心,若是马革裹尸,不仅给奚家丢人,恐怕夫人更要伤心欲绝。” 奚言闻言,知道奚清是想激怒自己,可越是这样,奚言越是波澜不惊。他面目平静,甚至微微含笑,依旧还是用刚刚的口吻说:“无论如何,门阀中嫡庶有别,四弟平时再口无遮拦,如今也要注意些。你方才冒犯的,是朝廷命官的母亲,是奚家门阀的正夫人。四夫人出身不好,家教不好,却不想她的儿子也是如此不堪。” 话已至此,奚清的脸色早已不若刚刚进门那时坦然,庶出的身份一直是他心中的一颗刺,他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三哥乃是奚家的嫡公子,想必不会给奚家丢人,但是此去下津路途遥远,三哥还是小心为上,免得夫人担心,告辞!”说罢,奚清一甩袖子恨恨地退出了海棠院。 一路上,奚清面色十分难看。自己明明派出了那么多人,可还是没能成功地杀掉奚言,最多只是让奚言狼狈地回到崇都,他十分不甘心。默默道:“有我在一天,他奚言就别想染指奚家的权力,一分都不可能!嫡子又如何,一样要被我死死压制。” 这是奚言回崇都后第一天,便遇到奚清上门挑衅。 “看来,少爷在崇都的这三个月不会那么顺利。”奚云望着奚清离去的背影,悠悠说着。 奚言却并未放在心上,“按照他的想法,三月之期一到,我就一定会灰溜溜地离开崇都。只是,我岂能让他如意,让我活着回到崇都,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 “走吧,该去拜访母亲了。”奚言说完率先向奚夫人院中走去。 奚言的母亲,是靖国公之女,授一品诰命夫人,身份尊贵显赫。可由于母亲长期与父亲奚远山不和,不愿理家务事,奚家内府的事物便交由二夫人处理。 第四章 无援 奚夫人看见儿子回来,心中自然是万般高兴。她今年五十上下,可是保养的极好,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看见奚言,她微微颔首道:“下津六品都尉,言儿意下如何?”声音不急不缓,太有风范。 奚言没有想到,一见面母亲就与自己提这些事情,心下不禁有些伤怀。“人已犯我,我又何必再忍。在崇都的这三个月,大家势必不会安稳。” 奚夫人面有愁容,“事已至此,不能不怪母亲。是我在府中放手,才导致主母之权旁落,若母亲这些年肯积极些,今日定然不会是这样一番局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我除了身份地位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你若想留下来,还要依靠自己。” “孩儿知道。” 奚夫人揉了揉自己的头,面色似有些疲惫,“下旬宫宴,你记得去拜访元妃娘娘。我在府中虽不堪大用,可怎么说也是正室,他们母子还翻不起什么大浪。这点你大可放心。” 元妃娘娘奚凝霜,是奚言的亲姑母,入宫二十多年,一直是奚家在宫中的倚仗,即使在入宫以后,她对奚言仍旧宠爱有加。 三年不见,奚言心中本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说,正欲开口,却听母亲说:“你回去吧,我累了。” 奚言眼神一暗,随即退出了母亲的房间。 …… 不知不觉间,奚言毫无意识地就来到了兄长的住处。门口只有一名小厮,见奚言前来,小厮极为恭敬地将他迎了进去。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规矩,只要是自己来,从来都不用通报。 “兄长。” 三年不见,奚言对长兄很是想念。奚栾也觉察到了奚言的到来,便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抬眼看着他,“三年不见,长大了…” 奚言轻轻一笑,“兄长这是哪里话,我离家时就已经二十,哪还能再长大。” 奚栾也笑了起来,眼神中透露出关怀,“是,该说是成熟了。可我毕竟长你十二岁,我眼里啊…你永远都和小时候一个样子。”说着,奚栾便招手示意奚言坐下。 “兄长怎么从侯府搬回来了?腿上的伤阴雨天还发作吗?” 奚栾淡淡道:“她去后,偌大个侯府只有我一人,我便向陛下请旨又住了回来。至于腿上的伤,倒是比早年好些。” “如此便好。”奚言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奚栾,“只是…嫂嫂再好,兄长也要珍重自身。” 奚栾本在不紧不慢地用碗盖将浮在茶水表面上的茶叶拨开,听到这话,他端住茶盏的手微微摇晃,几滴茶水便洒了出来。只是动作不大,旁人不易察觉。 “你放心,那都是陈年旧事,况且我又不是伤春悲秋的女子,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的。若不是因为这伤,说不定我还有再征战沙场的时候。” 奚栾不经意的小动作还是被奚言看在了眼中,他心知自己不小心戳到了兄长的痛处,便将眼神落到了奚栾方才看的书上,“兄长这是在读…《战国策》?” 奚栾点点头,“闲来无事随意翻阅,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看。” 奚言婉言相却道:“书上有兄长的批注自然是极好,但怎好横刀夺爱,还是等兄长看完了再借我不迟。” “也好。”奚栾接过小厮递来的手巾,将刚刚不小心洒到手上的茶水悉数擦去,“想到年后你就要在朝为官,心里就觉得这时间真快。可惜我已经十多年不上朝了,更不过问政事,也无法帮你什么。” 奚言轻轻垂下眼去,“兄长过虑了,我此番是去下津任职,用不着上朝。” “西北啊?”奚栾若有所思地扶着下颌,“去那苦寒之地锻炼两年也好,老是留在崇都,难免会消磨斗志。” “兄长说的是,西北是兄长建功立业的地方,如今我去了,自然也不会辱没咱们奚家的门楣。” 奚栾不置可否地笑着,“太平盛世,想建功立业也难了。见过父亲、母亲没?” 奚言轻轻颔首,“刚从母亲处过来,父亲么…还没有。” 奚栾拍了拍奚言的肩,说道:“父亲他公务繁忙,你不要太介怀。毕竟…你总是他的儿子。” “我明白。”奚言将自己的眼神尽数敛住,看着手中的茶盏,“父亲他永远不会错,您说对不对?” “也可以这么说。三年前的那件事,你确实是太倔了,也太傲。所以父亲才会让你远去陵江,本来他的本意也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谁知道你还真去了…” 说到这里,奚栾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三年前,奚言加冠在即,本是应该入朝为官的时候,奚言却不遵从父亲奚远山给自己安排好的官职,一心想效仿兄长到军中任职。父子二人谁都不肯后退一步,三番五次起了争执。后来,奚远山大怒,几乎是流放一般地将奚言赶去了陵江。一去,就是三年。 “如今你回来了,主动去和父亲认个错,他面子上过去了,又怎会舍得让你去下津呢?” “我…”奚言多少还是有些踌躇,“兄长说的,我会考虑的。” 奚栾心中多少有些失望,但知道奚言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便说:“你如今都那么大了,做事先多为自己考虑。” “我知道了,兄长…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兄长。” 说罢,奚言便赶紧离开了奚栾的住处。他不是做不到去向父亲奚远山认错,只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介怀。奚言只不过觉得,即使父亲不扶持自己,他自己也能站起来。 “母亲说的不错,我若想翻盘,只能靠自己。”奚言轻轻摇头,随即负手向海棠院走去。 第五章 疑惑 时间日复一日的流逝着,这些日子,奚言要么在府中闭门不出,要么偶尔出去寻亲访友。而自己的父亲,奚家家主奚远山,更是一面都没有见过。 一晃半月,转眼间,就到了景家冬宴的日子。 这些天来,安若飞一直待在笙歌坊中,足不出户。一方面,景羡那日的来访让她感到不安;另一方面她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自己处于别人的掌握之中。想逃?安若飞笃定,她只要走出崇都城门,就会被景家抓回或是灭口。自那日起,安若飞便再也没有去过后院。 安若飞不禁怀疑:姑姑所授的真正的空庭舞她从未在人前展示过,景羡又是如何知道她独自在院中跳的舞才是真的空庭舞?对此,安若飞有许多揣测,却又不敢肯定。她依稀记得姑姑昔年带她从姑苏来到崇都,是为了寻找姑姑的师妹徐锦瑟。 徐锦瑟和安若飞的姑姑徐笙歌当年都是姑苏名伶,但是在十多年前,徐锦瑟莫名消失,姑姑多方打探,认定徐锦瑟最后来到了崇都城,最终变卖了姑苏的财产,带着安若飞一齐来到崇都。 安若飞想:一来,姑姑与徐锦瑟师承一脉,那徐锦瑟自然也会跳空庭舞。二来,徐锦瑟身为姑苏名伶,来到崇都后想必也不会默默无闻,也许只是改名换姓,所以姑姑没有找到她,而空庭舞却得以外流。 思绪至此,安若飞心中疑惑解开了不少,剩下的,就只有对几日后景家冬宴的隐隐担忧了。 这些日子,崇都城仍旧在不停的落雪,道路上积了不少雪,只有由南到北通往皇城的一股大道还保持着干净与堂皇。 还未至正午,一辆马车便停在了笙歌坊门口,那日跟随景羡而来的其中两人进了笙歌坊,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一只箱子。 未等安若飞开口,其中较高的一人便说道:“安坊主,冬宴在景家乃是大事。这木箱之中是舞衣及钗环,公子说安坊主的舞穿这个跳出来会更好看,还请安坊主按照公子说的做。” 安若飞点头答应,回身唤来坊里的小乐娘,吩咐道:“给两位看茶,我回房间更衣。”小乐娘面露忐忑,但仍按照安若飞的话做。 安若飞回房后,打开木箱,发现里面是一套鹅黄色的衣服,但这衣服根本不是舞衣,而是一套样式齐整的常服,外袍上绣着繁复的月白色暗纹,内裙更是层层薄纱重叠起来,同样刺绣繁复。 安若飞心中充满诧异与迟疑,可仍旧将衣袍穿到身上。当安若飞开始穿戴头饰的时候,她又感受到了惊诧,景羡送来的头饰珠玉琳琅,远远超出了献舞所需。当她穿戴齐整,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安若飞跟随景羡派来的二人上了马车,当她走过笙歌坊大堂时,她发现,二人的茶水几乎一口未动。而本来想跟随安若飞前去的小乐娘,却被二人生生拦在门口。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来到景家侧门前。安若飞正欲下车,却见车帘自外被人掀起,下一刻,景羡便上了马车。安若飞被吓了一跳,问道:“景公子为何要跳上车来,不是已经到景家侧门了?” 景羡“哧”地笑了一声,“我自己的车,我为何不能上来?” 安若飞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所坐的这架马车华丽异常,确实不像是接送她一个平民所用。 说话间,马车又缓缓开始启动,安若飞不由得问:“这是要去哪里?景家已经到了。”景羡却仍旧整理着他的衣冠,半晌后才回答:“自然是去开宴会的地方。安姑娘不必话多,等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安若飞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便索性闭口不言。 良久,马车终于停住。安若飞似是听到盘问之声,但听不真切。很快,马车就继续前进。 外面十分安静,景羡却忽然开口,“安姑娘,推开车窗看看外面。”安若飞扭头疑惑地看了景羡一眼,随即推开了车窗。 安若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景羡带到了皇宫。只见周围宫室林立,一派庄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殿之间,皆有复道相接。 安若飞关了窗,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景羡,景羡却忽然收了玩味的神情,正色道:“安姑娘,今夜的宴会,是宫宴,不是景家冬宴。你要知道,你的舞是谁在看。你还要知道,把你带进来的人是我,更要知道,今晚的舞是为景家而舞,也是为你自己能否活着而舞。” 安若飞稍一镇定,便回应道:“我既已经进了皇宫,便知道自己的生死不由得我了。景公子请放心,若飞今晚定会全力一舞。” 景羡听闻此语,不由夸赞她:“安姑娘果真聪慧!既如此,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还请安姑娘好好准备。” 第六章 月下 景羡进了宫后不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婢女一样的人将安若飞带到一个十分宽敞的房间中。 安若飞打量着周围,看到窗外不远处的台阶上有一座十分宏伟的宫殿,便猜想那是今夜宴会所用。宫殿周围不停地有宫人来来往往,正在进行最后的布置。 今夜,对那些看客来说也许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可对安若飞来说,却是步步杀机,充满危险。 安若飞思绪纷乱,可随着时间的逼近,她心中倒是由最初的惶恐变成了坦然。 已是黄昏,安若飞隐约看到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宫门进来,她所处的偏殿中也陆陆续续的进来了许多身着舞衣的宫人。 安若飞心中有些闷燥,推开侧门便走了出去。侧门之外是一座小花园,一条曲径通幽,却不知通往何处。园中有些蜡梅,有的含苞欲绽,有的微吐幽香。她心想:这园中之梅似是鲜有人来侍弄,却不想开的如此早,如此灿烂。 见梅花开得姣好,安若飞不由得往梅林中移步而去。身处梅林之中,安若飞的心才不是那么沉重。 不知不觉间,月出东山。大殿中的宴会已然开始,相隔不远,安若飞隐隐约约听到阵阵歌功颂德之声。因为担心错过宫女来通知何时到她献舞,安若飞不敢再在园中逗留,匆匆起身回了偏殿。 果然,才到偏殿不久。宫女就找到安若飞,告诉安若飞半个时辰后进殿献舞。安若飞点头答谢,用手习惯地抚上自己的鬓发,却发现鬓上的簪子不知何时少了一支。 安若飞思忖着:簪子定然是方才赏梅时落在了园中,便匆忙起身回园中寻找。寻找良久未果,借着月光,安若飞看到曲径深处走来一人。 这人衣着华贵,看上去却极是冷清,周身上下似是没有什么烟火气。而奚言此时,也看到了站在梅林中的安若飞。 “淑妃娘娘?”在确认园中除了自己与奚言之外再无他人之后,安若飞终于确定奚言是在叫她。 她不解道:“公子可是在叫我,公子应该是认错人了。我是伶人,并非是什么淑妃娘娘。” 奚言在走近后,也发现自己的确是认错了人,可面上表情却更为错愕:“是你?” 安若飞也十分不敢置信,“言君?你不是去了陵江,怎会…” 故人重逢,奚言多少还是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三年不见,卿之风华更胜当初了。” 本该欣喜,可安若飞更多的却是怅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确实一言难尽。不过君方才喊我为淑妃娘娘,可是有什么缘由?” 奚言正眼看着她,说道:“此衣与昔年淑妃最钟爱的那套宫装有六分相像,只是制式上差了些。在夜晚看来,倒有八分相像。淑妃早已去了十余年,倒是谁竟打了这样的主意。” 安若飞闻言,心下不免大骇,急忙道:“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全因景家的四公子景羡逼迫。” 说到这里,她又踌躇起来,似是有些不好开口,“虽说我与言君是旧识,可你也不过是我台下万千看客中的一位,贸然要你相帮,实在是有些唐突。不知…你肯不肯…” 还未等安若飞说完,奚言便说:“给你衣服的人是想让你获得陛下青睐,借机进宫成为妃嫔,从而帮助他吧。飞上枝头乃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卿却为何不愿意?” 安若飞缓缓摇头,“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并非全然不知。我本无忧之人,又何须自入樊笼?” 奚言本不欲插手,可想到景氏与奚氏向来有所相争,且安若飞又非俗人,心下也生出些许不舍,“据我所知,卿身上也没有何处地方是与淑妃相似的,可为何景羡却偏偏挑中了你。” 听奚言如此问,安若飞只好将那日午后自己在庭中跳空庭舞,景羡又是如何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听到这里,奚言心下早已了然,“景家的恭妃,半年前殁了。自那时起,景家在宫中便一直没有倚仗。可冬宴毕竟不是选秀,景家身为门阀,自然不会做出让家中女儿出来献艺这种有失身份的事,于是便挑到了你。” 安若飞点点头,眸中掩不住地露出些黯然,“言君的思虑,我也多少能猜到些。若你不愿相帮,我也不会有所怨言。毕竟事关家族,无论你选什么,都一定自有你的道理。” 奚言轻笑,眼神却滑向一边园中的亭子,不再直视安若飞。“谁说我不肯相帮?卿如此冰清玉洁,我又怎好推辞呢?只是脱身不难,想摆脱景羡操控却实属不易。以你一己之力,又如何与他抗衡呢?” 安若飞也明白奚言不可能一直帮她,便思索着说:“我不想入宫,更不想替景家入宫。只要不入宫,剩下的事我心里有数。且我以为,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景羡便不会对我下杀手。” 奚言点点头,“既然你有数,那我帮你就是了。” 安若飞福了福身子,微微低下头去,“言君此恩,若飞不敢相忘。” 奚言轻轻笑道:“卿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说罢,奚言轻叹一声,随即走进梅林亭中,将悬挂在亭中的鹅黄色纱帐扯下一匹。“宫人在这里挂鹅黄色纱帐本是为了应景,却不想今夜竟帮了你。”又悉数拔去安若飞头上的钗环,只留几只做固定之用,又随手折了几枝梅花,小心地将梅花一朵一朵点缀在安若飞鬓发上。 安若飞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奚言打扮。此时的园中,香笼月华,安若飞觉得,奚言眼中有无数星光潋滟。 一男一女就这样相对站在月下,虽说两人是旧识,可气氛还是免不了有些尴尬。 一时间,安若飞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打破这尴尬,只开口说:“言君也是门阀中人,何故宴会已然开始,你还在这殿外?” 奚言想也不想便顺口道:“姑母最近卧病,无法参加宴会。我去拜访姑母,不想有些迟了,便走近路去升平殿。你有所不知,这条小路,正好通往昭纯宫。” 说话间,奚言又撕去安若飞裙上的两层织锦,“你待会只需脱去外袍,将纱帘当作飘带即可。这裙子太为繁复,反而与飘带不搭,撕去中间两层,便看不出什么破绽了。其间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卿海涵。我不得不走了,不过我十分期待卿所说的空庭舞,想来也定是翩若惊鸿。” 说罢,奚言从另一条小路径直往升平殿而去。 第七章 夜宴 奚言在升平殿落座时,筵席中早已酒过三巡。 他三年未曾回过崇都,此番在宴上一露面,不少人便前来敬酒。 推杯换盏后,祁安把玩着一只纤巧的酒盏,缓步来到奚言面前,“怎么现在才来?” 说着,祁安身子稍稍前倾,深深地嗅了一口,“身上还有股子香气,说吧,去幽会了哪个佳人啊?” 奚言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确实有股淡淡的香味,却仍旧睁眼说瞎话,“不过方才走小路而来,沾了些蜡梅气味。倒是你...一身酒气。” 祁安轻轻一笑,“我本好酒之人,今晚宴上又尽是佳酿。若不贪杯,如何对得起酒圣杜康?” “酗酒就酗酒,非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 “传,崇都舞伶进殿!” 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从殿中飘来,安若飞跟随宫人走在通往升平殿的复道上,望着殿中葳蕤的灯火,以及升平殿敞开的大门,仿佛自己就即将要步入充满洪水猛兽的牢笼。 本来漫不经心的奚言,在听到安若飞名字的这一刻,也变得专注起来。这个原本寂寂无闻的伶人,仅凭着舞姿就能让景羡对她另眼相看,虽然自己从前也曾见过她起舞,可想必今晚的舞姿会较以往有很大不同。 想到此处,奚言心中不由得有些兴奋起来,如果能以此来找到景羡的弱点,将他压制住,那么对于自己和祁安来说,到确实是一大好事。于是奚言不敢怠慢,赶紧凝神向安若飞看去。 踏入殿中,安若飞不敢去看坐在上首的皇帝的脸,也不敢去环顾四周,她只感觉在自己踏进殿中的那一刹那,无数道锐利的眼光向她探寻而来。 她不知道那些目光中,哪一道是景羡的,有没有一道目光会属于奚言呢?只是这些目光,充满了好奇,疑问,以及不屑。 升平殿中的安若飞,浓淡适中,修短合度。长眉轻云出岫,美目明眸善睐,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桃腮杏眼,我见犹怜。 行礼过后,丝竹乐声开始缓缓响起,安若飞循声起舞。 飘带流转,一股淡淡的腊梅香气萦绕在安若飞周围,飘飞的衣袂好似要拂去云雨。素腰柔软,款摆之中有些踯躅,身体俯仰之间,系在腰上的环佩发出清脆叮当之声。身姿翩迁,宛如兰苕吐雅于风雨之中。 在进殿前,安若飞已下定决心要改动空庭舞。既然景羡能看出空庭舞,那么在座的自然也会有其他人看出来这是空庭舞。至于那位淑妃娘娘,安若飞简直怀疑她就是姑姑的妹妹徐锦瑟。 景羡是看到自己跳空庭舞才执意让自己进宫献舞,奚言又道破了景羡让她假扮淑妃的玄机。假扮淑妃是为了给陛下献舞,既然淑妃会跳空庭舞,那么徐锦瑟,就是淑妃。 奚言坐在席中,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大殿正中那惊鸿一般地舞姿。 嗯,却实颇为熟悉... 这种神韵,不是一般舞伶能够拥有的。 又悄悄向其他人瞥去,奚言发现席中不少人都凝聚了神色,连一旁的祁安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殿中翩翩起舞的安若飞。想来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发现了安若飞身上的某种秘密。 ...... 丝竹之声慢慢减弱,安若飞的身体也渐渐停止舞动。一曲之中,安若飞虽在跳舞,可她的心中毫不平静。一曲舞毕,安若飞不敢有丝毫怠慢,马上叩首向皇帝行礼,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安若飞才听到皇帝口中说出的两个字,“平身。” 安若飞起身谢恩。随即闭口,不敢多说一个字。她低着头,再次感受到了刚刚进殿时被无数道目光审视的感觉。 这时,皇帝再次开口道:“你仿佛很紧张,抬起头来。” 安若飞闻言,缓缓抬起头,但仍旧不敢与皇帝对视。 此时,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叫什么?” 安若飞恭声道:“民女安若飞。” 皇帝似是感受到安若飞的紧张,便问:“方才的舞叫什么名字?果真是倾城一舞。” 安若飞似乎感受到了皇帝的语气有所和缓,心中却仍旧十分忐忑,“此舞,名曰绿腰。” “哦?绿腰舞么,倒是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皇帝的语气仍旧是缓缓的,不紧不慢。可故人这两个字却让安若飞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今年几岁?以何为生。” 安若飞竭力保持着镇静,“民女是崇都城歌舞坊坊主,今年二十有一。” 皇帝继续道:“歌舞坊?倒是有些埋没,可惜了。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皇帝叹了一口气,“淑妃当年亦是民间伶人,你倒是勾起朕的伤心事了。” 安若飞心中十分惶恐,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皇帝的这一句话,不说是错,说了更是错。 正在安若飞惶恐之时,群臣当中景羡突然站出来,对皇帝躬身行了一礼,“臣有罪,臣那日流连于十方大街,见此女舞姿出尘,想此等舞姿不能埋没于民间,便私自带她进宫献舞。未想却勾起的陛下的往事,请陛下责罚。” 景羡的眼角余光看到他父亲坐在席中,朝他微微颔首。 皇帝听闻景羡此言,倒也不追究,只道:“朕方才说过,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罢了,你不必自责,倒是献舞的安若飞,委身于歌舞坊中,确实是屈才。” 说罢,皇帝微微沉吟,“既如此,安若飞便去司乐府,任司乐一职,也不算埋没这绿腰舞。景羡,赏黄金百两。” 话毕,景羡率先行礼谢恩,安若飞见状,也跟着景羡行礼。 皇帝微微颔首,“赐座吧,宴后,会有人领你到司乐府。” 这个结果本在奚言的预料中,可当皇帝说出“故人”的时候,奚言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但又不敢表露出丝毫,只好垂下头去小口饮酒,将那一丝不安悉数掩去。 “这位司乐的舞,你以为如何?”祁安散漫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奚言随口便说:“美则美矣,却多少是有些拘谨。” 祁安似是有些意外,伸出几根手指在奚言眼前晃了晃,“你究竟长没长眼睛?如此落落大方,你却说有些拘谨…” 奚言笑容可掬,调侃地看着祁安道:“你成日流连于十方大街,久而久之档次自然就下来了。” 祁安却是对奚言这话嗤之以鼻,“就你奚公子清高,我常去的那几家歌舞坊,无论是歌伎还是舞伎,都称得上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倒是你这些年在陵江…” 说着,祁安恍然大悟地坏笑了几声,“入乡是要随俗的,陵江颇好男风,莫非如今你已不好女色?” 可奚言却根本不理会祁安,只举起手中酒盏向着安若飞所在的方向遥遥祝酒,安若飞此时也正看向奚言,便点头饮酒以示答谢。 祁安见了,又说:“你这又是做什么?方才不是还说人家拘谨么,现在却又遥献殷勤。” 奚言仍旧淡淡地笑着,“美人嘛,虽不能一亲芳泽,但能远远观之也还是不错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常在十方大街,怎么却不认识这位美人?” 祁安倒是坦然以对,“十方大街上那么多歌舞坊,我常去的也不过就那两三家,自然不能将所有美人都看在眼中。只是这样好的舞姿,我从前竟未曾看过…” 奚言将头微微垂下去,薄唇勾勒出一丝上扬的弧度,思绪又飘飞到数年前与安若飞初见的那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祁安约自己去十方大街寻乐,可自己向来不曾涉足过十方大街。熙来攘往之下,竟将笙歌坊错当成笙歌楼。一见那惊世绝俗的舞姿,便再舍不得离开。 此后,每月逢三之日,奚言便会出现在笙歌坊中,可自己一直都只是一名看客,除了偶尔有眼神触碰外,奚言与安若飞从未搭话,直至某日傍晚... 奚言照旧走进笙歌坊内,却见台上空空落落,转身正欲离开,却听一个清澈的声音自纱帘后传来,“公子向来在逢三的日子才会来,怎么今天也来了?” 奚言回过身去,见安若飞掀开纱帘从台后缓步出来,便说:“今日是十月三十,也算是逢三。” 安若飞莞尔一笑,“要是如此说来,也倒没什么不对。公子每次来都是坐在那个位置,在那个位置听琴乃是最好的,想来你也是懂乐理之人。” 奚言微微一笑,“你才是真正的音律大家,坊主谬赞了。上次来看你新作的舞,倒是觉得比以前更添了些惆怅,曲的结尾亦十分急促…” 安若飞眼神一黯,“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君…可称得上为知音。” …… 自此,奚言在闲暇之时便会到笙歌坊,与安若飞谈音论律,但二人间的交集也就止步于此,并未有所深交。 …… 黄钟大吕的声音将神游的奚言拉回升平殿中,宴会仍在继续,升平殿中歌舞升平,席中觥筹交错,君臣之间一派其乐融融。 安若飞端坐于席中,不时有一些出身不是很好的女子来向她敬酒祝贺。 此时的安若飞,不免有些恍然隔世之感,方才进门时,她不过是一介草民,如今却一跃而成七品女官,她只能感慨世事无常。可安若飞也很清楚,前方仍旧是龙潭虎穴,她却没有退路,只能去闯。 夜宴结束后,安若飞走在去司乐府的路上,此时雪已停。高高宫墙的影子映在长长的衢道上,她的影子,也被月光拉的很长很长。 第八章 底细 每年宫里的冬宴都是隆重的,皇帝从不是贪杯之人,但在今夜安若飞出现后,皇帝竟不能自己地喝了许多。 是以散场之时,皇帝早已微醺。 冬夜里的冷风很容易叫人清醒,皇帝将暖轿的窗帘掀开一角,抬眼却看到了满结冰霜的湖面。 “停轿。” 抬轿子的太监遵声而停,恭敬地将轿帘掀开。 皇帝面对平湖负手而立,眼中无喜无悲,平静地向湖心岛上看去。 多年前,岛上也曾有过一座壮丽的宫殿。可如今,岛上早已杂草丛生,满是荒芜。断垣残壁中依稀看得见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阿瑟…”皇帝轻轻呢喃着,“今夜朕恍惚了,可到底最后还是真切起来…这世间再无哪个女子能及你的万一。只是…若她再多像你一分,恐怕朕就真的把持不住了…” …… 景家 景羡的脸色很不好看,而他的父亲,景家家主景渝恒脸色同样阴晴不定。最后,还是景渝恒率先开口,“此事确实是你做的不好,四大家中我景家本来就势力最弱。你竟丝毫不与为父商量就擅自做主!这样一来,景家在宫中不仅无人,你还当众揭了陛下的伤疤。以后,我们相比其它三家只会更加陷入被动。” 景羡无可奈何道:“孩儿也没有想到安若飞会如此隐忍,直到进殿前才打乱我的计划,撕毁衣裙,擅改空庭舞…” “好了。”景渝恒打断景羡的话,“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吩咐下去,让家里人人都小心着,别叫人揪住什么错处。陛下被当众揭了伤疤,只怕要在我景家头上找回来啊…” 景羡握紧双拳,恨恨道:“可我还是不相信,安若飞她区区一介舞女,断然不会知道空庭舞与淑妃之间的玄机,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给她。此人不仅坏了景家计划,更让孩儿在殿上丢脸。孩儿定要查出此人!” 景渝恒不由得大怒:“你怎么如此不长进,知道这件往事的人并不多,又敢透露消息给她,岂会是一般人?你尚且自顾不暇,还想再竖强敌?你的事情,先交给你兄长去做。” 景羡无奈的闭上眼,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在一夕之间被大哥景元夺去,他现在心中只有怒火和愤恨。 景渝恒悠悠道:“想当年淑妃葬身火海时,陛下是多么难过…想不到今夜竟能如此克制,陛下他…终究是老了。” 司徒家 司徒家作为大赵第一门阀,家主司徒贺今夜的眼光也落到了安若飞身上,他饶有兴趣地对儿子司徒仪征道:“你对今天的那位安司乐有何看法?” 司徒仪征即使在面对他父亲时,仍旧是一幅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模样。 回忆片刻后,他才开口说:“我儿时随着贵妃,是见过淑妃的。今夜陛下所说的故人,必然就是淑妃。安若飞和淑妃不是形似,而是神似。可我不明白,景羡为什么不直接把安若飞送进宫当妃嫔,而是费尽心思的只做了女官呢?” 司徒贺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景家的算盘早已是一清二楚,恭妃半年前病逝,景家在宫中再无他人。景羡不知从哪得到了安若飞,想叫她入宫为景家所用。你忘了景羡在殿上说的那几句话了?分明是在说服陛下将安若飞纳入后宫,可安若飞似乎是打算摆脱景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不仅自己没入宫,反倒叫景家丢尽脸面。” 司徒仪征稍一反应,便说道:“是了,我坐在下首,离安若飞近些。细细回忆一下,她发髻上簪的是蜡梅,新鲜蜡梅...确实是不可能保持光鲜好几个时辰的。看来...这个司乐确实有几分意思。” 司徒仪征眼神锐利,“不过她要摆脱景家可没那么容易,若是我们司徒家能去插上一手,说不定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司徒贺依然沉着脸,对于唾手可得的利益,他向来保持着十足的谨慎。 “她既然不想被景家控制,也就自然不会甘愿依附于你。况且她现在是皇帝钦点的司乐,官阶虽不高,但毕竟是陛下亲自任命的,想站稳脚跟还是不难。” 司徒仪征冷哼一声,“陛下钦点又如何?依我看,打动陛下的不过是刚才的情景罢了,未必是她这个人。换个人来穿这身衣服,跳这支舞,说不定也是一样的效果…” 司徒贺点点头,对于这个独子,他还是很满意的,至少在取舍这一方面,司徒贺认为司徒仪征很像自己。 “你去办吧,这样的机会不多,是应该好好设计一番。但也该留心着其他人的动静,别忙到最后,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司徒仪征声音冰冷,“我明白。她若不能为我所用,便要为我所诛。实在不行,我自有千百种方法叫她难过。” …… 奚家奚清,祁家祁安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和司徒家及景家发出了一模一样的指令:查出安若飞的来历,不得遗漏任何细节。 今夜,淑妃这个尘封很久,令皇帝心痛的话题在各大家的书房中不约而同地被提起。 奚言立在书案边,听着奚云回来禀报的消息,温声道:“连奚清都想到要去查安若飞的身世,那其他三家恐怕也早就行动了。我也很好奇,安若飞与淑妃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奚云似是不解,“关联?安姑娘所知道的消息不都是少爷您告诉她的么,为什么还会有关联?” 奚言笑道:“奚云,你没见过淑妃,也没见过安若飞跳舞。虽说她临时改动了这空庭舞,可到底是准备不足。她今夜跳的那支舞,与她从前的舞全然不同。简直与昔年淑妃跳舞时的神韵一模一样,若说她们之间没有关系,我是万万不信的。” 说到这里,奚言又有些迟疑起来,“只是,可能安若飞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关联。现在都还未发现这种关联,安若飞就同时被四大门阀虎视眈眈,若是发现了这种关联,只怕她届时更会置身于漩涡之中。”奚言轻笑一声,“当真是有意思。” 奚云不由得赞同:“不错,淑妃是陛下心中最深最软的地方,任何人只要掌握了这点,就能借机获得无上好处。” 奚言踱至窗边,微微反驳了奚云的话,“不全是如此,咱们这位陛下,虽说是仁君。可你忘了十六年前血洗谢氏了么?自那时起,五大门阀只剩四个。如今亦然,谁要是敢过多地利用他,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挥下屠刀。” 奚云不禁点头,深表赞同,随即他又发问:“可少爷你为什么要帮她呢?” 其实奚言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帮她,但还是说:“我帮她,虽说有旧识的情分在。可也是不愿意看到景羡的计谋得逞,我帮着她在陛下面前挑明这一点,陛下自然会怀疑景氏门阀是不是想通过后宫这种方式来影响他。” 奚言在房中踱着步子,“为君之道,在于制衡,咱们陛下深信这一点。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景氏的日子不会太安稳。敢在老虎头上打主意,不付出点代价是不行的。而且说到底,我也是不忍心眼见她落入后宫那种地方罢了,后宫住的都是些鬼魅,若是这样一位佳人也沦为鬼魅…那就太可惜了。” 说到这里,奚言稍稍停顿,端起桌上的茶轻啜一口,“而且我还怀疑,做这件事情,景羡根本没有跟他父亲商量过。目的太明显,不像是景渝恒平日的作风。现在景家老大和老四两个公子之间夺权正夺的火热,景羡这么做,怕也是想急于表现,好把他兄长景元给压下去。” 奚云幸灾乐祸,“那这回他可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坑了自己,也坑了景氏全族。” 奚言点点头,以示赞同。 今夜,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都因为安若飞的突然出现而微微地晃起了一丝涟漪。可谁又知道,这涟漪到底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洪流崩落,往往都是因为那最不起眼的一滴… 第九章 苦楚 深夜,整个奚府都已悄然入睡。只有奚言仍坐在案前,专心地看着些手下人收集汇总而来的资料。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小厮托着茶盘缓缓靠近奚言,“少爷,奴才给您换盏茶。” 奚言头也不抬,仍看着手中纸张,只轻应一声:“放着就行了。” 茶盏落在桌面上,碰撞出一声响动。奚言正欲出言责备,一抬眼,却见小厮手中闪出一抹匕首的寒光。 奚言原本的困意顿时消弭殆尽,电光火石间,匕首的锋芒便逼近到他身前。奚言连忙起身躲闪,连续两下,匕首的锋刃几乎都是贴着他的衣裳划过。 站稳后,奚言瞅准时机,侧身劈手便将匕首夺了下来。才堪堪歇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将其制服,小厮手中竟又多出一把稍长的短刃来。 奚言本十拿九稳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猝不及防之下,侧腰竟被捅了一刀。 剧烈的疼痛感顿时遍及整个上身,眼看闪着寒光的锋刃再次袭来,奚言连忙举起手中短兵格挡。 无奈身上才刚刚受了伤,旧伤也还未好全,动作较平时不由得迟缓许多。 虽化解了刺客的杀招,可匕首还是在奚言肩上斜着又拉出一道伤口来。奚言强忍疼痛,将身体使劲往后仰去,又躲过一次凌厉的杀招。他的手腕反转回旋,将短刃横执在手中。刺客直直向他刺来,奚言却并不往后躲闪,而是迎着锋刃向前挺去。 奚言手中的匕首贴着刺客的短刃划过,两柄刀兵摩擦激荡出金石铿锵的声音。 下一瞬,奚言手中的短刃便抵到了刺客的脖颈上,奚言手上用力横拉,一腔鲜血自刺客喉咙上的伤口中喷涌而出。下一刻,冷血刺客倒地身亡。 看着刺客气绝而亡,奚言也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又过了片刻后,奚云才匆忙赶到。 “你怎么才来?” 看奚言气息尚有些紊乱,身上又沾了不少血,奚云顿时十分紧张,“属下来迟,请少爷责罚!” 奚言抬起一只手示意奚云不要再说下去,又竭力深吸了两口气,“算了,扶我过去坐好,帮我看看身上的伤。” 奚云这才注意到,奚言左肩不断有血汨汨流出,方才只因他挡住了灯光,所以未曾发觉。“可要去请大夫?” 奚言摇摇头,“三年来我从未回过奚府,只怕府中所有大夫都是他的人。你去我房中拿些药膏来,我先在这里自己处理。” 说着,奚言又看了看窗外朦胧的天,“好在天快亮了,等天一亮,我们就出府去。今夜我受伤的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奚云不敢怠慢,赶紧就将药膏取来。将奚言的外袍、中衣一件件脱去后,狰狞的伤口便显露了出来。肩上的伤虽不重,伤口却十分长。 看着奚言身上的伤,奚云不由深吸一口气,“所幸腰上只是伤及皮肉,不曾捅到要害。否则,这些药如何能应付得过来。” “嗯…”奚言双眼微闭,额头上也渗处不少冷汗,“你等会叫人把尸体拖出去处理掉,再把书房打扫干净,一丝血腥味都不准留下。” “属下明白。” …… 几日来,安若飞一直在司乐府安稳度日,司乐府众人知道她是陛下钦点的女官,表面上倒也对她恭恭敬敬。 清晨,阳光照在路旁的积雪上,倒是微微有些刺眼。 司乐府处于崇都内城,雪景迷人,一大早便可见一些装潢富丽的马车载着三两名门闺秀出城赏雪。 安若飞还未来得及出门,便迎来了她上任后第一个登门拜访的客人。 听说奚言来访,安若飞多少有些错愕。 虽说她和奚言旧日便曾相识,可说到底,自己当时只不过是十方大街歌舞坊中一个普通的伶人,奚言也只不过只是一名身份尊贵的看客。 即使两人曾有过不少交谈,但也仅只是谈论音律而已。且自奚言离开崇都去陵江后,两人便再无交集。 安若飞出来时,奚言正站在司乐府庭中,今日奚言穿了一身黑袍,箭袖袖口绣了些暗纹,黑袍之外,仍旧是一袭黑色大氅。 见到安若飞出来,奚言脸上挂起了笑容,但还未等安若飞开口,奚言便快步走至安若飞身边,俯身贴近安若飞的耳朵,轻声道:“我受伤了,想借你这里包扎一下。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是会点医术的。” 安若飞闻言,心中虽有些震颤,却还是抬头稍稍放高了声音,“奚大人想要的古乐谱就在内庭,请随我来。” 到了屋内,安若飞确定周围没有他人之后,将门窗仔仔细细地全部关好。转过头去,却看见奚言斜靠在椅子上,面白如纸,嘴唇也有些苍白,全然不是方才在庭中一副风度翩翩,仪态万方的模样。 安若飞急忙从柜中取出药箱,“言君伤在何处?为何物所伤?” 奚言不注意扯动伤口,眉头一蹙,嘶声道:“腰上,左肩各有一处…其他不打紧。”说话间,奚言已经脱去外袍,但无奈身上有伤,动作迟缓了许多。 奚言脱去外袍,只着中衣,但安若飞发现,奚言的中衣已经有血渗透出来,并且还在不断有血渗出,便不由轻呼:“怎会伤的这样重?”一边又帮奚言轻轻褪下一只袖子。 奚言摇头苦笑,“昨天深夜,我让小厮上一壶茶,结果这小厮是个刺客,袖中藏有匕首,我反应不及,与之搏斗。你也知道,夺下匕首后,我多少会有些松懈,谁知他另一只袖子中还有一柄,大意之下躲闪不及,便被他划了两下。” 奚言说的倒是轻巧,可安若飞却看到,他肩膀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利器划伤而成。伤口虽未见骨,但从肩头蔓延至左胸,十分狰狞,有的地方血液已经凝结,可有些伤的深的地方仍然有血在不断渗出。 奚言见安若飞发愣,便柔声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安若飞闻言,摇头否认:“没有,只是见你伤的重,不免有些惊讶。那刺客如何了?” 奚言的声音忽而有些冷峻,“当然是被我杀了。行刺于我…自然要付出代价。” 迟疑片刻,安若飞又问:“可知是何人所为?” 奚言看向安若飞,斩钉截铁道:“景羡。” “景羡!?”安若飞说罢,不觉哑然失笑,“可是因为那晚你帮我,坏了他的事?” “卿果然机敏…”奚言点点头,缓缓地说。 安若飞有些生气,低声骂道:“真是个心狠歹毒,小肚鸡肠之人。” “那受伤后为何不找大夫,却要等到天明来我这?”迟疑后,安若飞还是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奚言吸了一口气,解释道:“因为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我在奚家,虽然是嫡公子,但父亲并不重视我,庶出的弟弟也一直想加害于我。在奚家,我唯一放心的只有奚云。而且受伤这种事,也不想让母亲担心。要是找了大夫,恐怕我昨夜已被毒死。” 安若飞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嫡公子背后竟然有那么多苦楚。 “你们门阀中的那些事,我不想知道的过多。”思虑过后,安若飞还是选择了最独善其身的方式。 奚言倒并没有把安若飞的态度放在心上,他缓缓道:“你若是到现在还想独善其身,早就是不可能的事。这崇都内城里的府第,哪一家不惟利是逐。你既然被人注意到了,心里就多少要有些准备…” 安若飞静静地帮奚言包扎着伤口,不再言语,过了许久,安若飞才开口说:“这门阀世家之中,处处可见人心的最险恶之处。莫说门阀,只是在俗世中来往久了,人都要变成鬼魅。我实在不想与任何一方有任何牵扯。” 奚言面色冷峻,看着安若飞缓缓说:“不想牵扯,你也牵扯进来了。就凭你身上与淑妃的相似之处,无论是哪一家,都不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 伤口已经包扎地差不多了,见安若飞愣怔住,奚言也不再多说,转身便想离去。 可安若飞却拦住了他,“你身上血腥气未散,贸然出去定会有人怀疑。我有些月麟香的香粉,你洒在身上再出去。” 奚言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安若飞从抽屉中取出香盒,也就任由她把香粉撒在了自己身上。 奚言出了司乐府,一旁的奚云早已等候多时。在回府的马车上,奚言从袖中掏出一盒上好的甘松香,浅笑沉吟良久。 奚言走后,安若飞仍在屋中,细细咀嚼着方才奚言的那几句话。 安若飞并不笨,自然能轻易想到:皇帝对她的恩赐,在各大氏族眼中就是一个更加接近皇权的机会。可自己目前的担心并没有任何作用,只能是杞人忧天,毫无意义。 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奚言,生活在世家之中,却时时要担心被人算计,连受伤了都不敢找府中的大夫,怕自己的弟弟借大夫之手加害自己。好像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不好过,每个人都有不敢言说的苦楚。 …… 第十章 旧识 一路回到海棠院,奚言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以最省事的方法留在崇都。刚刚进书房的门,他便看到自己书桌上堆了不少请柬。 “少爷,靖国公府的小公爷邀您去打马球。” “不去。”奚言置若罔闻,“我伤成这个样子,如何能打马球。” 奚云点头称是,又说:“司徒家的长公子邀您去他的私宴。” “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下午。” 奚言点点头,“也该去看看这些老朋友了。三年不见,这崇都城已然是世异时移,即使是老朋友,也难免个个心怀叵测...” ...... 司徒家是大赵最显赫的世家,司徒仪征作为司徒家唯一的嫡子,更是向来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奚言到司徒家的府邸时,席中已到了不少人,祁安、景羡等人赫然在列。 “都三年了,怎么你的私宴还是老样子,连这乐伶的面孔都是我所熟悉的。司徒仪征,你是不是也太过小气,把新纳的美人都私藏起来了?”奚言悠然自得地走进设宴的花厅,一边不住地调侃着司徒仪征。 听见久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徒仪征面带笑容,持酒便站了起来。 他身材高大,又常年养尊处优,自有一番气宇轩昂,只是这眼神中怎么都透露出一股戾气,让人颇不舒服。 见奚言前来,司徒仪征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方说:“三年不见,怎么觉得你仿佛是消瘦了。看你今天面色苍白,莫不是因为陵江颇好男风,连你也沉迷其中了?” 说着,司徒仪征便伸手在奚言受伤的左肩上重重地拍了拍。 奚言顿时感到一阵剧痛,可面上并未表露出半分,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怎么?三年未谋面,你也就长了些嘴皮子功夫?” 众人闻言,皆前俯后仰,纷纷嘲笑起来。 祁安悠悠道:“这三年来,每每设宴都只我们几人,确实少了一丝氛围。你兄长桓国候年纪稍大,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奚清那个竖徒,大家又心照不宣地从不请他。如今你回来了,该在海棠院设宴庆贺才是。” 果然,今日私宴中的人,大多都是世家门阀中的嫡公子,几无庶出。 奚言满口答应,“那是自然,海棠院中早已备好酒。下次旬休,齐聚海棠院就是。” 司徒仪征不以为意道:“此时还是冬季,海棠院中海棠未开。等到来年春日,当学古人秉烛夜游,以高烛照红妆,那才是乐事。” “甚好。你司徒公子提出来的点子,一向是颇有古意的。” 听祁安这样说,众人纷纷忍不住笑了起来,奚言指着祁安笑道:“你这明明是在说他没什么新意…” 祁安斜靠着,下巴一挑,“奚公子...看破不说破,可懂得?” 司徒仪征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看向一旁的景羡,问道:“景四公子,你怎么一言不发?” “没什么,不过在想些心事。” 祁安见状,见缝插针地就要讥讽:“该不会是那日宫宴上献舞的事吧?听说你父亲可是动了大怒了。不过在我看来,那舞当真是韵味十足,不知你是从哪里寻得这样一位佳人的?” “哼!”景羡冷哼一声,“佳人?佳人也得听话才好,若是阳奉阴违,那便会坏了大事。” “什么大事?”听景羡一时失神说漏嘴,司徒仪征的目光顿时便锐利起来,如鹰隼般阴鸷。 景羡自觉失言,便立刻三缄其口,又将头撇朝一边,不肯再多说。 整个私宴还是同三年前一样,你来我往,觥筹交错。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一片风平浪静,好不风流。 宴后,奚言和祁安并肩走出司徒府,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些细节,奚言看向祁安,“你和景羡是怎么了,为何处处针锋相对?” 祁安不屑地哼了一声,“少来,你会不知道?这司徒家和景家联起手来,明里暗里处处针对我祁家的事,你怕是一清二楚。恐怕你还在盘算着怎么占便宜吧!奚清不堪大用,他们没将他放在眼里,你现在回来了,只怕要与我为伍了...” 听着祁安的抱怨,奚言不由得笑了起来,“与你为伍?我只怕你拖我的后腿。不过…我若说景羡在宫宴上的事是我坏的,你信不信?” 祁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信,你搅浑水的功夫,我再清楚不过。” 奚言笑应:“既然如此,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对付景羡。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祁安早有准备,“如果是叫我对付奚清的话,我倒是乐意为之。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你见机行事就是了,下个月奚清就要加冠,我猜想他很有可能会在工部任职,正好在你的手下。” “如此说来...好吧,我帮你就是。” 不过寥寥数语,两人便已达成共识。 司徒府外,奚云已在等候,见奚言似是喝了不少酒,心下便不由担忧起来,“少爷,眼下怕是不宜饮酒。” “无妨,回海棠院。” 刚刚上车,奚言便感到伤口在火辣辣地痛,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嘶声。轻轻将外袍解开,果然有血渗出。 奚言轻叹一声,“司徒仪征果然是在试探,想来景羡已经将刺杀的事情告诉了他。” 奚云面有忧色,“如今您在崇都脚跟未稳,只怕一时半刻间撼不动司徒公子和景公子。” 奚言轻轻呼出一口气,“只怕还未等我有所作为,他们便率先下手。” 奚云皱着眉想了半天,还是说:“罢了,眼下伤势要紧,还是先回府最为妥当。” 奚言点点头,吩咐车夫匆匆赶回了海棠院。 第十一章 座上宾 司乐府的生活还是很平静的,除了奚言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安若飞。 安若飞也没有回过笙歌坊,她并非是不想回去,只是一朝一夕之间,她的处境已经全然不同。 贸然回笙歌坊,她只怕将笙歌坊也拖入这深不见底的泥潭中。 隔天午后,安若飞感到很奇怪,自己居然会收到来自大将军府的请帖。当她打开请帖时,发现署名竟是何妍。 她不禁自嘲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也会是大将军独女的座上宾。” 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想不去,恐怕由不得她。 安若飞发现,私宴的日子就是今天,又不禁怀疑,心想:我与何妍素不相识,她却平白无故邀我去私宴,不知今日的私宴...会不会是鸿门宴? 过了午后,果然有大将军府的人来接安若飞。一路上,婢女和车夫对安若飞的态度都恰到好处,不过分谦卑,也不会傲慢无理。 从侧门进了大将军府,穿过不少亭台楼阁,花园水榭,终于到今天私宴的小花厅。花厅中,不少门阀世家的大小姐和王公贵族家的女眷三两成群,聚在一起,不时发出阵阵嬉笑声,看到安若飞进来,不少人不屑一笑,有的甚至投出了鄙夷的目光,可安若飞却毫不在意,依旧坦然面对。 进了花厅,一名姿态妍丽,肤光胜雪的小姐将安若飞拉入内厅中,放下纱幔,示意她落座。安若飞猜想她便是何妍. 果然,这位小姐开口说:“那日见安大人献舞,惊为天人。今日小聚,何妍冒昧,把你也请来了,还望不要见怪。” 安若飞听何妍语气中有丝丝傲慢,心下便起了离开之意,“安某刚刚上任不久,司乐府中事务繁杂,再说,安某地位低下,实在不配与诸位小姐同堂论艺,安某告辞。若改日得空,必定邀请何小姐到司乐府一叙。” 安若飞说罢便想离开,可何妍却一把拉住她的袖口,压低声音森然道:“安大人参加我的宴会便不得空,倒是奚大人登门拜访,安大人便百般空闲么?” 安若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奚大人确实在昨日登门拜访过,不过是为了取一本古乐谱,何小姐这样说来,实在是有些危言耸听。” 何妍嗤笑一声,“到底是我危言耸听,还是你在混淆视听。不用我说,安大人自己心里清楚。一个新上任的女官,与门阀中的嫡公子私相授受,光天化日下同处一室,这要是传到陛下耳中,不知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安若飞仍旧坦然以对,“私相授受这种话,从何小姐口中说出来,怕是有失礼仪。况且清者自清,在下自己的清誉,旁人是万万诋毁不去的。” 何妍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旁人会信你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这件事情要是传了出去,遭殃的会是你,还是奚言?” 只一想,安若飞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与何妍,与奚言之间的身份有天壤之别,若是在此刻逞强,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她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何小姐为何偏要与我过不去呢?” 何妍傲慢地看了她一眼,“我与奚大人自幼便有婚约,他平白无故去你那,如何能不惹恼我?你是个什么东西,倒是用得着我与你过不去。” 说着,何妍再次轻蔑地笑了一声,“别的不说,只要我对外说我看不惯你,不知有多少人会替我出头。我还知道,奚言走时,身上可是香飘十里...” 说罢,何妍从袖中掏出一个香盒,重重拍在安若飞面前的桌案上。正是昨天她给奚言用的月麟香。 何妍将香盒打开,月麟香的味道与安若飞身上的味道毫无二致。 安若飞此时心中反倒镇定下来,何妍有了那么多证据,大可直接将她揭发出去,可何妍却没有... 想到这里,安若飞瞬间明白:何妍必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于是,安若飞便笃悠悠道:“既然如此,何小姐还知道些什么?一并说出来好了。” 何妍嗤笑一声:“果然是镇定啊,我当然知道奚言受伤了,找你包扎。可你敢说实话么?你放心,我与他有婚约,就自然不会出卖他,至于你...便少不了要为我做些事了。” 何妍端起茶杯,下巴冲着帘外一挑,“喏,外面那位碧衣的小姐,叫李凝幽,是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我很不喜欢她,烦请安大人一会替我砍她两剑。” 安若飞想也不想便直接拒绝,“何小姐实在荒唐,我虽愚笨,但律法还是懂的。若要我去行刺李小姐,何小姐还是直接将我告发出去好了。” 何妍阴声道:“这可由不得你,我自然不会要你拎剑去砍她,安大人善舞,剑器舞自然也不在话下。我与李凝幽同样也是出身将门,对剑器多少有些体会,待会我们三人同台对舞,刀剑无眼…你伤她便是。你若不伤她,我便杀你。” 说罢,何妍狠狠地看了安若飞一眼,便率先走出了内厅。 安若飞心想:何妍此计可谓阴毒,以自己性命为要挟,胁迫来做出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实则又让我得罪了李凝幽,得罪整个骠骑将军府,此事万万不可为。可现在自己身在龙潭虎穴之中,却又不得不为。随后,安若飞也起身出了内厅。 见安若飞出来,何妍不禁笑的有些得意,便对所有人说:“诸位当中,有不少人是见过安司乐起舞的,真可谓是惊世绝俗。何妍今日有幸,将安司乐请到了府上,也想请安司乐指教一下剑器舞。不知...安司乐肯否赏脸呢?” 安若飞发现,当听到“剑器舞”这几个字时,对面李凝幽的面上表情有些变化。 未等安若飞开口,李凝幽便说:“正好我近日也在研习剑器舞,可惜学艺不精,未能领略其中精髓。有安司乐在,正好可以对舞。安司乐可否愿意让我领会其中精髓呢?” 安若飞终于明白,为何何妍如此笃定她可以刺伤李凝幽了,何妍抓住了李凝幽的喜好,想将她骗上台,易如反掌。 安若飞也是箭在弦上,李凝幽的话已经很明白,根本没有给安若飞拒绝的余地。即使安若飞想要退,可是也没有退路。此时,何妍和李凝幽已经离席,来到了花厅中央。 李凝幽自己有佩剑,佩剑出鞘时,众人纷纷称赞其将门风范。安若飞没有佩剑,何妍便吩咐下人抬来一排剑。 果然,安若飞发现这些剑器都是开过刃的,与一般跳剑器舞的剑器不同,安若飞看起来却不甚在意,随手拿起了一把短剑,点头向何李二人示意。 见安若飞并没有反抗之意,何妍不禁有些得意,“既然大家都有了趁手兵器,那便开始吧,还请安司乐多指教。” 琵琶声起,三人同时舞动,身影矫健,神采飞扬。安若飞发现,每次出剑碰剑时,何妍都会有意地把自己的剑拨往李凝幽一边,安若飞借力打力,反手又将何妍的剑反拨回去。 琵琶声鸣铿锵,三人剑器碰撞时也发出金石之声。安若飞剑短,何李二人佩剑皆是长剑,数次接剑,安若飞都险些被长剑伤到。 突然,在一个回旋之时,安若飞身形一偏,右臂不偏不倚地撞到了李凝幽的剑上,李凝幽抽手不及,惊慌之下,安若飞的衣服已被划破,右臂上已然渗出了鲜血。 安若飞惊呼一声,顿时萎顿在地,趁人不注意之时,她悄悄将手中短剑藏到宽大的衣袍后。何妍眼中,隐隐燃烧着怒火。 李凝幽面露愧色:“刚才是凝幽不小心,误伤了安司乐,还请安司乐让我找大夫替你看看。” 安若飞捂住伤口,不无痛苦地说:“既然如此,劳烦李小姐送我回司乐府。”何妍却拦住安若飞和李凝幽,急忙道:“人是在将军府伤的,理应由我找大夫,安大人的伤势可不容耽搁。” 安若飞却不理睬何妍,转头对李凝幽说:“李小姐,我们走吧。我的伤虽无大碍,却也想快些包扎。” 李凝幽点点头,转头向何妍告辞,便带着安若飞出了骠骑大将军府。何妍怒火中烧,想要阻拦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凝幽带着安若飞出了将军府。 第十二章 自保?反击! 出了将军府,安若飞的心情才稍稍有些平复。她赌对了,李凝幽伤她后果然要找人帮她包扎,借此机会,她便可以离开将军府。 在回司乐府的车上,李凝幽直视着安若飞,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看透。 “安大人能否以实相告,为什么要撞到我剑上?” 安若飞并未迟疑,十分平静地对李凝幽说:“李小姐信不信何妍要我伤你?” 李凝幽却并未感到有多震惊,说道:“安大人此话...我是信的。只是她抓住了什么把柄,才能要挟你来伤害我?” 安若飞定定地看着李凝幽,“李小姐,何妍并不需要抓到什么把柄,而我也并没有什么把柄值得她去抓。彼时在她府中,何妍想要逼迫我,只需要权势不就够了?” 李凝幽还是有些放不下心,又问:“那为什么是在何府?为什么是你?” 安若飞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说出有关奚言的任何一个字,便回道:“虽然你伤在何府,可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知道是我伤的你,我百口莫辩。至于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替何妍当替罪羊的最佳人选,若今日我不在,你是否还会答应何妍上台对舞?” 话已至此,李凝幽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但对于安若飞的话,她还是将信将疑。 ...... 在司乐府中,安若飞感受到莫大的危机与威胁。既然何妍能将她手下的人收为己用,那身边必然也会有其他氏族的人。若再不整治司乐府,恐怕有朝一日自己被人千般利用都不知道。 正当安若飞为司乐府的事感到烦心时,何妍来了。 安若飞不屑地笑了一声,心道:“来得正好。” 摒退闲杂人等,何妍盛气凌人地指着安若飞,“安若飞!你不讲信用!难道你不怕死吗?” 安若飞不由讽刺地笑了出来:“信用?对你还需要讲什么信用!在你府上时,我难以脱身,自然是怕死的。可如今,你敢去告我么?你不敢!你若是敢,如何会再来找我!” 何妍火冒三丈,“我有何不敢?” 可安若飞神色依旧,大一副随你去的样子,“何小姐要是敢的话,尽管到御前去说好了。倒是看看是我的罪名大,还是你欲意刺杀李凝幽的罪名大!” 何妍恼羞成怒,反问道:“红口白牙,你凭什么说我要杀李凝幽?就凭你的片面之词?” “当然不是!”安若飞依旧端坐在椅子上,毫无畏惧地看着她,挑衅道:“何小姐也许是忘记我从你府中带走的那把剑了。一般剑器舞,哪里有用开刃剑的,可何小姐给我用的,不仅是开刃剑,还淬了毒!彼时堂中只有你我三人,剑是你的,你倒是说说,你想杀谁?” 安若飞讥笑一声,“对了,那柄短剑上有几个缺口,是对舞时李凝幽的剑砍出来的。若是李凝幽的剑锋与短剑的缺口吻合,能说明什么?不必我说,你何小姐也会明白。” 何妍似是不甘心,阴声道:“凭什么剑是我的?是你带去的,是你想杀她,而不是我。再说,她父亲不过是二品辅国将军,而我何家,是一品府第!别以为你在陛下面前跳过舞,陛下青睐你两眼,你就可以陷害我。” 安若飞此时的笑容反倒更加灿烂,起身道:“你这便是在欺负我初来乍到不懂事了。到底是谁在胡邹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何小姐的剑随便一把都是名剑,剑上有工匠署名,只需一查,便能知道剑是你的。而且!这是一把开刃剑...剑器舞所用剑器,可从没有开刃的规矩。其次,李凝幽的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妹,你一品府第又能怎样?何妍,这些关系,你比我更清楚。” 何妍听闻此话,顿时好像一个泄了气的一般,再不似刚刚的盛气凌人,讪讪道:“那你想如何?” 安若飞并没有立即回何妍的话,而是安然坐回椅子上,“很简单,何小姐的剑,我会好好保存。而你只需做三件事,其一:那天奚大人的事,何小姐要学会忘记。其二:司乐府中,不应该有对我心存异心的人。其三:何小姐以后做事,应该先好好掂量掂量。若是哪天何小姐再昏了头,说不定我就带着你的剑入宫告状去了。这三个条件,你以为如何?” 何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安若飞,崇都城中日子还长。希望你好自为之。” 安若飞稳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头也不抬地说:“山高水长,我只希望与你后会无期。不送。” …… 何妍走后,安若飞怅然地看着崇都城的十里楼台。 起风了,天边风起云涌。她现在虽然能以一己之力暂时制住何妍,但她却比以前感到更加无力。 司乐府上上下下百数十人,要想整顿清理,谈何简单。既然何妍能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那其它人一样可以。况且若是整顿动静太大,惊动其他世家门阀,她会再次陷入漩涡之中。 最后,安若飞打定主意,各方势力的人可以留些在外围,但自己身边的人,无论是门阀,还是其他势力,一个都不能留,争取与各方势力井水不犯河水。 思索良久,安若飞唤来女官,问道:“司乐府每年都要新进和离开一批伶人,新进的人,都是从哪里选来?” 女官回答说:“司乐府的女伶,大多是一些官职较低的官员家中还未及笄的女子,或是宫中较有才艺的宫女;还有就是坊间才艺出众,清白的艺伎。凡是进府,都需要造册登记。” 安若飞点点头,“那你把今年要出府的人叫来,我有话要问。” 安若飞的心思,是想在今年要出府的人之中选一些可靠之人留下来,她想,四大门阀收买人手,一般只会在那些长期待在司乐府中的人当中选,这些即将离开的,于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少价值。 对于原先笙歌坊中的乐娘和舞娘,安若飞一开始就未打算将她们招进司乐府。她们虽然可靠,但跟在安若飞身边,却多了许多危险。安若飞还是想将原来的人置身于危险之外。为此,她宁愿再多承担一些风险。 “今年要出府的,就是你们十九人么?”安若飞看着眼前的人,“你们当中,可有来自官宦之家的?” 说罢,安若飞看到有三名女子走了出来。随即,安若飞又问:“哪些是坊间伶人呢?” 话音刚落,又有几人站了出来。 “那剩下的都是宫女了?” “是,安大人叫她们来是要做什么呢?”刚刚那名女官十分不解,便开口问。 安若飞并未答应她,只说:“官家出身的三人可以先走了。”至于其他的,安若飞仍旧在权衡。坊间伶人和宫女,各自有利有弊,但官宦之家的人,安若飞相信她们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也不会对她忠心耿耿。 思忖后,安若飞又说:“出府后有所依靠,能够回家的人,现在可以离开。”又有一些人离开后,安若飞面前就只有三个人了。一名是坊间伶人,其他的两人都是宫女。 “你们当中,可有谁是不想走,想留在司乐府的?”三人犹豫后,又有两名宫女想要离开,安若飞也让她们离去。 安若飞看向唯独剩下的一人,“你既不想离去,我便让你留下。司乐府中,我还是说了算的。若你愿意在我身边替我办事,我定然不会亏待你,你可愿意?” 弄玉思索犹豫后,最终还是表示愿意。 安若飞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疑人不用。你以后便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的身边事,一概交由你来办。” 弄玉的犹豫,倒是让安若飞感到放心。如果她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安若飞反倒会怀疑。 “你叫什么?” “回司乐的话,我叫弄玉。”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本是宫中侍女,在元妃处当差时,被选进司乐府,入府恰满三年。 安若飞听见她曾在元妃处当差,便有些好奇地问:“元妃是姓奚吗?”安若飞依稀记得,那夜在偏殿旁的梅园中,奚言曾提到过那条小路可以通往元妃的昭纯宫。想必元妃就是奚言的姑母。 弄玉恭声回答:“元妃娘娘正是以前奚家的大小姐,进宫后,奴婢服侍过她。” 安若飞有些不解,“你如此通透,元妃怎么还会舍得放你出来?” “司乐有所不知,奴婢当年年纪尚小,元妃娘娘看奴婢有些天分,可怜奴婢,便将奴婢遣出来了。” 安若飞点点头,她这样的解释,倒是也合理。 当天晚上,司乐府中便有人突然暴毙,安若飞笑笑,自顾自道:“何妍的速度,还是令人满意的。” ...... 至此,表面上看来,司乐府风平浪静。 第十三章 暴露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延续着,可安若飞却忽略了,风雨欲来时,表面往往都是极度平静的。 早在两三日前,安若飞的身世、经历,早已经被司徒仪征调查了个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司徒家。 司徒仪征将一份份属下收集来的资料摆在一起,原本零散的资料,经他一整理,安若飞的身世就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曝光出来。 司徒仪征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看得出他颇有些得意:“安若飞,十六年前被姑苏名伶徐笙歌收养,十五岁时跟随徐笙歌来到崇都,落脚于十方大街;徐笙歌死后,独自经营笙歌坊。因其身上有一片玉牌,上刻有“安”字,故取姓氏为安...姓安?” “十六年前?”这个数字显然触动了司徒仪征极为敏感的神经。他稍做停顿,右手中指轻轻叩着紫檀桌面,问道:“顺着这个安姓,查到什么没有?还有,为什么玉牌是一片,不是一块?” 他的属下显然被这两个问题问得有些忐忑,只敢小声道:“这个...还没有。我们把十六年前姑苏和周围所有姓安的人家都查了一遍,凡是有遭变故的,家中都没有五岁左右的女孩。但是这块玉牌倒是有些线索,据当年见过的人说,安若飞身上的这块玉牌,其实不完整,像是从某件玉器上割裂下来的。” 司徒仪征也不生气,继续思索着,自顾自道:“那这个“安”字,就不一定代表她的姓氏。也许是徐笙歌会错了意。十六年前,姑苏...知不知道徐笙歌是在哪里收养的安若飞?” 手下人回答道:“走访了当时对此事有印象的人,都说在八月,一夜之间,徐笙歌那里就多出了一个小姑娘。徐笙歌已死多年,更多原委也无从得知。” 司徒仪征眉头紧锁,像是在纠结什么,“十六年前,八月,刻着安字的碎玉...五岁的女孩一夜间被收养。” 突然,司徒仪征一掌拍在桌沿上,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十六年前,又是八月,正是谢氏门阀被灭族的时候。安...莫非是济世安民的安?济世安民,谢氏、姑苏...” 司徒仪征绞尽脑汁地想着,“谢灵犀,会不会是谢灵犀呢?” 手下人被司徒仪征的反应吓了一跳,却又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便问道:“少爷,什么济世安民,什么谢灵犀?属下还要去查什么?还请少爷吩咐明白。” 司徒仪征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斩钉截铁地说:“若我没猜错,安若飞的真名应该是叫谢灵犀!” “十六年前,谢家被灭,五大门阀只剩四个。但在清剿谢家余孽的过程当中,发生了一件事。” 司徒仪征回忆道:“谢家七夫人是姑苏人,当时正带着小女儿谢灵犀住在姑苏娘家。谢家在崇都是七月下旬被灭门的,那么消息传到姑苏,去抓捕七夫人和谢灵犀时,就应该是在八月。而七夫人或许是事先得知了一些消息,使得谢灵犀逃过一劫,成了安若飞。至于在姑苏城中被处死的,应该是七夫人偷梁换柱,给谢灵犀找了个替身。” 要是安若飞在此处,一定会惊叹于司徒仪征的推理能力。仅凭着几条不完整的线索,司徒仪征就能摸索到十六年前的大部分真相。够大胆,也够心细。 “可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何谢灵犀就是安若飞呢?” 司徒仪征听完此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废物,这都不清楚。谢家有一块玉璇玑,可以拆成九瓣,上面就刻着济世安民四个字,而有一块正是这个安字!什么碎玉,那分明是璇玑!” “可是,属下还是有些糊涂,即使找到了那块玉牌,证明它是璇玑,可还有其他八块下落不明。若不能将九块璇玑凑到一起,恐怕不能直接作为证据啊。” 司徒仪征听了手下的话,心里也有些犹豫起来,但他接着吩咐下去:“那就先去查两件事,其一:找到当年在姑苏城中被处死的那个替身的尸体,验明正身。其二:去找那块璇玑,找人暗中查访笙歌坊,看看璇玑在不在那里。” 属下虽心中有所不解,但又不敢问司徒仪征,还是领命而去。 这时,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蓝衣中年人突然开口:“大公子不必担忧,这种事情不需要十足的证据,只需要在陛下心中留个疑影,就能让陛下有十足的理由去杀了她。而且,若安若飞果真就是谢灵犀,你想要如何呢?” 说话的这个中年人名叫高鸿,是司徒仪征手下最得力的一个谋士,司徒仪征身为司徒家唯一的嫡公子,都对他礼让三分。 听见高鸿如此说,司徒仪征微微沉吟,“之前她身世未明时,我本想叫她入宫替我办事。但现下看来,这是行不通的。一旦她真的想着鱼死网破的话,我司徒家倒是要为她陪葬了。” 高鸿微微颔首,却听司徒仪征继续道:“现在她的身世已经明了了,若我直接告发出去,她是景羡带进去的人,告发了她,景羡自然难辞其咎。如此一来,景家也难脱干系。只要沾了谢氏的余孽,景家…绝对讨不了好。” 高鸿对他这话倒似乎不赞成,“可是…即使她真就是谢氏余孽,只要景四公子找人替自己作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陛下也不会处置景四公子的。” “那你想怎么做?” 高鸿细细地想了想后,才说:“大公子,景家还不够格做您的敌人。只是眼下,我们还差些消息,等姑苏那边传来新的消息,就让属下替你好好筹谋一番。” 司徒仪征闻言有些疑惑,“你的意思…不动景家?” 高鸿故作深沉地笑笑,“景家现在算半个盟友,动了景家,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待更多消息传来,再筹谋也不迟。” 见高鸿不肯多说,司徒仪征也就不再追问。对于高鸿的计谋,他向来很是放心。他相信,这一次高鸿也绝对不会叫他失望。 此刻,海棠院中,奚言的面前也摆满了一份份绝密的资料。 他逐一翻看着,薄薄的嘴唇却勾勒出一抹几乎完美的笑容。“十六年前的姑苏,的确是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你看……” 仅凭着眼前的蛛丝马迹,如同司徒仪征方才的推导一般,奚言也将安若飞的身世摸了个一清二楚。 “想不到,她竟是谢氏的后人。谢氏一事,本来就为人所忌讳。如今她又身在司乐府中,只怕风急浪大,她禁受不住。” “可这…并不关少爷什么事呢。”奚云有些想不通,这些日子来奚言的态度,让他颇有些担心。 “嗯。” 最终,奚言还是鬼使神差地说:“我该去看看她。” …… 第十四章 君子论 一天傍晚,奚言再次走进了司乐府。 看着站在自己门口的奚言,安若飞微微有些不悦,“奚大人来都未通报一声,倒是我的手下人办事不力了。奚大人今日来,是又有什么事么?” 奚言坦然一笑,“上次包扎到今天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奚某都还未向安大人道谢。二来,奚某的伤,应该换药了…” 安若飞不由得白了奚言一眼,“上次你来,便有人大做文章。今日你又来,我怕有人再起波澜。” 奚言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做文章的人,不是已经被你摆平了么?你放心,我今天从后门偷着进来,一会也从后门偷着出去,不会有人看到的。” 安若飞真是拿奚言毫无办法,也知道奚言确实伤的严重,只好无奈地说道:“进来吧。” 褪去外衫,安若飞发现奚言的伤口在缓缓愈合,比起前几天来时,已经好了许多。 “咦?你换过药了?” 奚言闭着眼,轻轻回答,“嗯。昨天在祁安那里换过一次。” 安若飞有些不解,便问,“祁安?” 奚言想起安若飞并不认识祁安,这才解释道:“就是崇都城祁家那个风流的祁公子,他年纪与我相仿,却已官至工部侍郎,想必你没有见过他。” 安若飞听闻此话,微微一笑,“这位祁大人的名声是听过的,毕竟我也在十方大街待了十多年,他的风流美名...多少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见过人罢了。只是想不到你与他竟是如此熟捻?” “我与他…怎么说呢…” 安若飞饶有兴致地看着奚言,“想来是志趣相投了?” “不是。”奚言摇摇头,思索着,自己揶揄道:“志趣…我可没他那么风流。不过非要论个明白的话,你倒可以说我们是沆瀣一气,臭味相投。” 听奚言如此自嘲,安若飞忍不住便低下头轻笑起来,“哪有这样说自己的?我以前竟从未发现你是如此…如此随和。” 奚言也淡淡地笑着,很是认真道:“我并非与你说笑,我们真的是沆瀣一气。” “那你们是朋党吗?” “朋党?”奚言沉吟着,“朋党...因利而聚,往往又利尽而斗。我与他的话,比朋党要亲近一些,比知己却又远远不如。” 说到这里,安若飞已不想再问下去,便说:“言君,不该让我知道的事,你千万别说。” “嗯…” 随即,安若飞又看着奚言,她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了,便又问:“言君,你是君子吗?” “君子?”奚言想了想,反问她,“你觉得什么是君子?” 话音刚落,安若飞的回答便脱口而出。 “孤傲、自谦、温润如玉,这都是君子的品行。” “不对,应该说…不全对。”奚言平心静气地反驳道:“不入世俗且狂放不羁,这是隐士,而非君子。” “那…”安若飞又仔细地想了想,方说:“守道义、行忠信、惜名节者,方为君子。” 奚言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但似乎还差些意味。” 安若飞轻笑着摇头,“我不明白了…” 奚言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耐心解释道:“你所说的君子,是最理想的君子。但这样的君子,往往会被世俗所排挤。要么遁出世俗做个隐士,要么被逼成为小人。” “所以呢?” “所以…君子当如流水,知进退、懂分寸、守礼节;又应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否则,君子便会在野,小人便会在位,国就将危矣。” “那君子可是行中庸之道?” 奚言含笑看着她,“不错。因时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却又在心中自有法度,这样的人可称君子。” 安若飞眉间微蹙,似是又有些不解,便斟酌着说:“可似乎…很多阴诡之士也是如此啊。因时制宜、因物制宜…这样说来,君子与小人之间倒没有多大分别了。” “又错了。”奚言思索片刻,说道:“小人大多为名为利,君子心中却自有尺度。是君子还是小人,看他所求到底为何。有的人为了天下,有的人为了贪念。君子淡泊名利,并非是指他没有名利,而是身处名利中,却能不被浮云翳目。而小人行事,一切只为了名利,与君子之间高下立现。” “这太复杂…”安若飞垂下眼去,轻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又教了我那么多。” 奚言摇头自谦道:“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看法。若你对祁安感兴趣,改天我去拜访,倒是可以带你同去。接触一下他,或许还是有好处的。” 安若飞赶紧拒绝,“不必,我对祁安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登门拜访更是谈不上。无缘无故登门拜访,倒只让人家以为我心怀不轨。” 奚言偏过头,看着安若飞的脸,“你是不是生气了?” 安若飞也扭头看向奚言,语气十分平淡,“才没有。” “我说错话了么?” “没有。” …… 奚言被安若飞这句话弄得哑口无言,分明就是生气的样子,却还要否认。于是顿时也无计可施起来,只好闭上眼睛装作假寐。 安若飞见奚言一声不吭就闭上眼睛,心头倒真有些生气起来。 “接触祁安…或许还是有好处的,那这样行事,与小人有什么区别?” 想到此处,安若飞帮他换药的力道也故意加了几分。 伤口还未好全,奚言顿时疼得呲牙裂嘴,直呼:“轻些,轻些。” “我并非有意,对不住了。” 奚言无可奈何道:“你就是有意,难道我还能怪你吗?” 这话说得是如此温柔,安若飞听了,手上的动作又变得轻柔起来。 …… 突然,奚言对安若飞说:“就在昨天,景家新入宫了一名女子,获封婧昭仪。这个婧昭仪,是景家家主扶植的旁系女子。一般旁系女子受到家主青睐,往往会尽力表现自己,你要小心。” 安若飞皱起眉头,“你是说,这个婧昭仪会找地方刁难我。” 奚言点点头,“你与景家之间早已生了嫌隙,但是这段时间以来,景家一直没有动静,若是要有事端,想必就是从这个婧昭仪这里生起。” 安若飞点头答应:“我会记下的,倒是多谢你,三番两次帮我。” 奚言却正色道:“一定记住,若是遇到刁难,不要找陛下,婧昭仪进宫,是为了平衡和安抚景家,只要不是性命攸关之事,陛下不会帮你。实在不能摆脱的话,去找元妃。” 安若飞想也不想,便直接拒绝了奚言,“找元妃娘娘帮忙?我觉得受之有愧。你也说了,不会是性命攸关之事,我想我可以扛住。” 奚言十分生气,对安若飞低声吼道:“你怎么那么执拗?你别以为你制得住何妍就能制得住婧昭仪,后宫中的嫔妃想要弄死你易如反掌,你最好还是听我的。一旦有事,马上叫人去昭纯宫找元妃,记住没?” 安若飞看着奚言怒气冲冲的脸,十分认真地说:“好,我记住了。” 奚言离开时,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天上。 第十五章 绸缪 踏着来时的路,奚言悄悄离开了司乐府。一来一去,旁人毫无察觉。 来时天尚明。而此时,柔和的月光已披在他身上。缱绻韶光易逝,回想起刚刚的点滴,奚言心中也如月光般温柔。 …… 就在安若飞帮奚言换药的时候,闲散多日的景羡突然去拜访了司徒仪征。 司徒仪征对于景羡的到来多少有些不耐烦,“景羡现在闲人一个,景家所有的事都不归他管了。他来我这做什么。你把他带去偏厅,我换个衣服马上就到。” 司徒仪征站在镜前,任由两个侍女帮他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又精心挑选了一块佩玉,穿戴齐整后,他才不疾不徐地来到偏厅接见景羡。 景羡看到司徒仪征气宇轩昂地过来,心下不免有些鄙夷。但脸上还是洋溢出笑容,恭维道:“司徒大公子果然是气派,数日不见,小弟这心里竟想念起来。本来一早就想登门,但是…想来你是极为忙碌的,所以才拖到这傍晚时分。” 司徒仪征客套道:“你这就是见外了,谁不知道你景四公子向来无事不登门。你今日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与我喝茶叙旧吧。” 景羡略有些尴尬地笑笑,“司徒兄既然知道来意,那我也不妨敞开直说。实不相瞒,那日宫宴上献舞的安司乐,确实是我带进去的。本意呢...也的确是想让她进宫,以弥补恭妃娘娘病逝的遗憾…” 司徒仪征一挑眉毛,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我当然知道是你带进去的,可为何你的计划没有成功呢?” 景羡略带失望地道:“安司乐在献舞前,临时撕掉了衣裙,拔去钗环。本来有八分像的人顿时只有了四分像,陛下自然也就看不上她了。我本来也在纳闷,好端端的她为何会突然有此动作。细查之下,司徒兄,你猜猜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徒仪征顿时装出一副纳闷的样子,附和着说道:“那可真真是奇怪了!你说…她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景羡暗中白了司徒仪征一眼,仍旧好言道:“司徒兄莫以为是我在说笑,我暗中叫人查访,结果…”景羡用略带迟疑的目光看了司徒仪征一眼,却并未将话说下去。 见景羡如此,司徒仪征颇有些不悦,“诶,你这就是在吊胃口了,结果到底如何?” 景羡这才不慌不忙道:“那天安司乐在偏殿等候时,碰到了奚言。其中所有原委,都是奚言告诉她的!而且我听说,安司乐上任后,奚言还到司乐府找过安若飞,看来两人关系很是亲密啊。” 司徒仪征摇摇头,很是迟疑道:“那奚言为什么去司乐府找她?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见司徒仪征似乎不信,景羡忙坐直身子,很是急迫地说:“你忘记我上次告诉你奚言受伤的事了?他不敢在府里找大夫,倒是跑去司乐府献殷勤。至于这消息是从何而来,自然是何方平的千金说的!这崇都内城最管不住嘴的人,我看除何研外就再无旁人了!” 景羡本以为司徒仪征会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没料想司徒仪征却说:“我倒是感觉你有些草木皆兵了。去过一次司乐府,算不得什么,明天我也可以去,你也可以去。要说关系的话,我倒感觉你与她更亲密些。” 景羡对于司徒仪征的装疯卖傻,刀枪不入感到十分恼火,不由得急切道:“司徒兄!奚言与安若飞关系密切,搞不好哪天安若飞就心甘情愿地替奚家办事了!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大好机会从眼前流走吗?” 司徒仪征却挥挥手,看得出他此时很是不耐烦。 “景兄的话虽不无道理,可奚言在奚家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子,年后他就要再次离开崇都。依我看,此事并不像你说的这样严重,大可过两天再议。不如你先回去,过几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景羡心下很是气愤,但是也无可奈何,便拂袖而去。 看着景羡离去的背影,司徒仪征一改方才拿腔作势的样子,笑道:“真真是天助我也,景羡今天,倒是给我送来了好消息。” 景羡前脚刚走,司徒仪征便急忙找来了高鸿。 见司徒仪征一副急切又得意的模样,高鸿心中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果然,还未等高鸿落座,司徒仪征便眉飞色舞道:“前些天还说着没有消息,眼下消息就来了。景羡这个人虽有些恶心,但他这次带来的消息倒是不差。你坐近些,我细细和你说。” “哦?”高鸿轻笑起来,“你向来稳重,现在却是如此高兴。那看来…确实是好消息。” …… 落座后,司徒仪征又将刚刚景羡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一旁的高鸿更是听得十分入神。 说罢,司徒仪征急忙道:“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 高鸿倒是不急,毕竟他心中开始酝酿着一些筹谋。 他徐徐道:“我早说过,景家不够格做敌人。公子您要对付的,说到底还是奚家和祁家。至于景家的人…控制好了,他们会给您带来想要的。留下景家,也好叫陛下放心,让他知道这崇都城中还不是司徒家一家独大。” “有道理。”司徒仪征反复回味着高鸿这几句话,继而又问:“但是…用安若飞把奚家拖下水不难,可这祁家…似乎就攀扯不上了吧?” 高鸿缓缓摇头,“只要抓了她的把柄,祁家不来攀扯她,她还不会去攀扯祁家吗?即使到最后祁家动不了,哪怕只是伤了奚家的元气,也是一件大好事啊。” “不错不错,你接着说!” 高鸿又缓缓道:“毕竟她的身世还只有我们知道。眼下她在其他人眼中,可还是一个可以接近陛下的宝贝。别说是她主动贴上去,哪怕她只是透露出那么点意思,大家…都会争相上钩的。” 高鸿悠悠地说着,只是每句话都好似阴诡地狱中令人惊悸的阴霾。 “还有…我们现在与景家也基本上算是联合了。只是,两大家族抱团…这可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做戏就要做全套,您要提点着和我们有联系的那几个言官,叫他们时不时不痛不痒地弹劾景家几句。” “为什么?” “咱们在朝堂中互相制衡,不仅陛下喜闻乐见,这也是奚家和祁家乐于看到的结果。” “不错。可是…”司徒仪征眉头一皱,“你倒是提醒我了,如今只是我知道了安若飞的真实身份。但今后要是他们当中的谁也发现了,这消息岂不是就没了用处?赶紧吩咐下去,把所有消息的源头齐根挖断,绝不能让其他人也知道。” “您放心,我之前就吩咐人做了。这一次,我们主要还是冲着奚公子去。这个人…太傲,但他的傲骨,也确实配得上他的才气。这样的人,若不趁他羽翼未丰时翦灭,以后可就不好对付了。” “哼!傲骨?”司徒仪征很是不屑,“等他落魄的那天,我要亲自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称量称量他的傲骨到底有多重!大家本是一样的人,只要想到那个画面,我都觉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高鸿附和着堆出笑容,却并不回应司徒仪征的话。 …… 奚家,海棠院中。 奚言面前,一份份信函堆积如山。他仔细查阅着每一份消息,心中不断在梳理着。一边思索,一边又仔细地做着记录。 良久后,奚言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对奚云吩咐道:“让姑苏的人手盯紧司徒家的动作,但是…不准出手阻拦,以免因小失大。” 奚云回禀:“刚刚已经吩咐下去了,只是还有一件事。就在刚才,景羡突然去拜访了司徒仪征,但因两人是密谈。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们的人实在无从知晓。” 奚言揉了揉眉心,“知道了,他们两个早已联盟,表面上还做出一副死敌的模样。只可惜,即使隐藏地再深,假的就是假的。” “那…要不要知会祁公子呢?” 奚言皱着眉思索片刻后,摇头否决道:“暂时不必,和祁安之间我还有安排。要是这话不能在合适的时候说,就起不到最好的效果。” “属下明白。” …… 夜已深,奚言安坐在书房中,身披银白色大氅,斜靠在椅子上看书。 窗户未关,几片雪花从窗外飘进来,径自落入奚言的茶杯中。 奚言将书放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雪景,“年关将至,崇都城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见奚言如此,奚云也应和道:“少爷,崇都城热闹非凡,属下也有些坐不住了。上次您交待的事已经全部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动手。” 奚言轻叹一声,“曾经这热闹几乎与我无关,可自我回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朝堂上,我需要家族给我支持,既然他们不准备给,我便只有自己动手要。明天,你就挨个去那些守卫家中打点。还有从陵江运来的银两和绿矾,也要再催促他们快些。” “少爷放心,陵江的东西已经快了。只是这绿矾油崇都城内就可以购买,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从陵江运?” “自家商号里有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买?再说,这样大的量,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奚言起身,缓步踱至窗边,“你做事我向来放心,但是此次事关重大,容不得有半分差错。我离开崇都太久了,很多事,并没有之前计划的那样简单。不仅是你们,我更要处处谨慎。” 奚云面色沉毅,略有担忧,“距离三月之期,只有一个多月了,甚至等不及过完年,少爷便会离开崇都去下津,少爷是作何打算呢?” 奚言闭目摇头,“若是去了下津,我再想要回来,就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下津,不能去。” 说罢,奚言再次捡起书,心无旁骛地阅读起来。奚云似懂非懂,却又不敢打扰奚言清静,只好退出了房间。 第十六章 加冠礼 合着月色,大雪纷纷飘落。 次日一早,奚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府中最大的一间花厅早已被收拾出来,做晚间宴饮之用。只有海棠院中,还保持着难得的清幽。 奚言昨夜休息的很好,叫来侍女更衣之后,他独自往奚府内院的小山而去。 一夜大雪,小山上已开了许多梅花,都是白梅,梅雪都清绝。 琉璃世界,上下一白。奚言身着白色轻袍缓步于梅林中,恰如谪仙入凡尘。 梅花掩映中,奚言想起了初次与安若飞相见的情景,也是在一片梅花中。彼时,自己还用梅花为她妆点。 此时,奚言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奚家大门。奚家府门难得地敞开,只见送礼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今天,正是奚清行加冠礼的日子。 奚言望着下面一副忙碌的场景,从容道:“好大的排场,只是这样大的排场,不知他受不受得起。” 回到海棠院中,奚言换去方才的白袍,精心挑出一件深紫色的华服,又在数十块佩玉中挑出一块与华服相得益彰的玉玦。 穿搭齐整后,整个人仪态万方,雍容华贵。年轻的贵公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奚清要加冠了,想必吏部那里已经得到消息了吧?”虽是发问,可奚言的语气却极为肯定。 “是呢,今天一早,府里便送了文帖过去。”奚云话至此处,心中不免有些感伤。 自家少爷乃是嫡子,可就因为傲气太甚顶撞家主。一直在加冠三年后,才有了正式官职。 而奚清区区一个庶子,不仅加冠时热闹非凡。更凭借着家族的余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有一个不错的官职,再想起奚言的加冠礼,奚云心中很不好受。 奚言好像看穿了奚云的心事,便出言劝慰,“奚云,世间没有什么事是总会偏向一个人的。属于我们的,我们会拿回来。眼看他高楼起,可这楼何时崩落,终归还是我说了算。陵江三年,这种话,应该不必我多说…你去看看给奚清的加冠礼物准备好没有。” “少爷,我…” “去吧。” …… 奚清今日十分得意,从自己十七岁那年起,他就一直在盼望着这天。三年…自己终于年满二十,可以走上仕途了。 对于这一切,奚清的母亲四夫人也十分得意,她脸上洋溢出笑容,对着儿子不遗余力地夸赞道:“清儿成器,才刚刚年满二十,便可以在朝为官。昨日听老爷说,好像是在工部任职呢。不像有些人的儿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在家中,叫人好生厌弃。” 奚清觉得自己母亲的话很中听,脸上一副骄傲的神色,轩轩甚得道:“姨有所不知,人与人之间自有云泥之别,泥巴一样的人,就只配一辈子被踩在脚下。就好像同一块玉,想被雕琢成器,就必然有一些瑕疵是要被剜下来丢掉的。有些人…就和那瑕疵一般了。” 虽是奚清大喜的日子,可四夫人听了,心下却颇不是滋味。 趁着四下无人,她偷偷对奚清说:“你说人和人之间有云泥之别,那我和她难道也有云泥之别吗?这些年来你父亲虽一直冷遇她,可论起身份地位,我也算是被她一辈子踩在脚下了。你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惜我身为妾室,恐穷其一生都不能听你唤我一声母亲。” 说着,四夫人的眼眶中竟渗出泪来,她愤恨道:“若不是你父亲碍于情面不好休弃她,扶我为正室。你又何至于这么些年来一直称我为姨!” 奚清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安慰道:“姨休要气恼,总有一日,咱们终会将它夺过来。” “清儿…”四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奚清,渴求道:“你能不能…偷偷唤我一声母亲呢?” 奚清听他母亲这样说,眼眶已经有些泛红。便忙将头扭朝一边,瞪大眼睛不让泪珠滚落,苦涩道:“前些日子…礼部有个侍郎,恰逢生母过世,便在家给生母守孝。却只因是庶出,被言官弹劾,陛下…便削了他的官职。” 末了,奚清又加了一句,“照规矩,朝中官员只能为嫡母丁忧…” 四夫人想不到儿子竟会如此回应,便伸手揩去泪水,强颜欢笑道:“不说这个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姨不该落泪。” …… 晚宴上,奚清趾高气扬,四夫人也是目空一切。奚清本想趁机再挖苦讽刺奚言一番,但碍于父亲奚远山在,也不敢太过放肆。 整场宴会,奚言都保持着从容,凭奚清和四夫人如何挑衅,奚言都波澜不惊置之不理,这让奚清母子二人有一种蓄力良久,却打到棉花上的挫败感。 第十七章 “香消玉殒”? 夜深人静,奚言一身黑袍,自侧门悄悄离府而去。 马车穿过内城,又穿过熙熙攘攘的外城,最后停在了十方大街的一家歌舞坊门前。在二楼的雅间内,奚言找到了正在眠花卧柳的祁安。 看祁安正斜靠在榻上闭眼假寐,奚言一脚便踢到了他的小腿上。 突然被人袭击,祁安猛地便坐了起来,吼道:“你做什么!” 奚言一边施施然坐下,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袍,大言不惭道:“自然是帮你醒瞌睡。” 祁安揉着自己的小腿,上下打量了奚言一番后,挥手将所有人摒退下去。“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 “好事。” 祁安似是有些不信,不以为意道:“你找我向来都是麻烦事,竟也会是有好事的时候?” 奚言将手中酒盏放回桌上,不急不躁地说:“给你个捞钱的机会,要不要?” “哦?”祁安一听,饶有兴趣地将身子凑到奚言跟前,“这样的机会自然是要,可你也要让我知道,这钱到底捞得捞不得…若是油锅里捞钱的话,那我可要躲远些。” “好说。”奚言动手剥着一个品相诱人的柑橘,漫不经心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对吧?” “对。” “年关下,各府的打点都是免不了的对不对?” “废话。” “你是工部侍郎,奚清是你的下属对不对?” “对,哦…”听到这里,祁安顿时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想让我在年节收礼的时候,狠狠宰他一刀?” 奚言轻笑着点点头,“到时候分我一半对不对?” “对……不对!”祁安顿时提防地看着他,“送给我自然就是我的,凭什么分你一半?” “就凭没有我,你就捞不到这笔钱。怎么,还想翻脸不认人?” “好好好…”祁安知道费不费口舌都是一样的结果,便赶紧说:“到时候银子自会送到府上。” 说着,祁安又鄙夷地看了奚言一眼,讥讽道:“你这样狮子开口,是不是怕我心存善念,不好意思对你那可怜的弟弟下手?” “你知道就好。”奚言笑看着他,“我还就生怕你高抬贵手放过了他,记住...宰得越狠越好。” “啧啧啧…”祁安小酌了一口,酒气直扑奚言,“有兄如此,奚清真真是时运不济。” 奚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轻轻朝空中嗅了一口,随即警觉地看向祁安,“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祁安晃了晃手中酒盏,仍旧很是散漫道:“自然是我这罗浮春的香气…” “不对。”奚言面色一凛,“是黑火药味,快走!” 祁安此时也完全清醒了过来,一把抓起靠枕边的佩剑,与奚言一前一后拉开门便冲了出去。 楼下厅中仍旧是一副凤舞鸾歌的景象,众人见奚言和祁安两个人先后冲下楼来,又见祁安手中还拿着配剑,都以为两人是在争风打架,纷纷看起热闹来。 刚刚跑到楼下,还未等冲出门外,便只听楼上“轰!”地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也为之震颤。 紧接着,整座歌舞坊就被窜涌而出的火舌逐渐吞没。 祁安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奚言心中也后怕起来,“你说,是巧合...还是有预谋的?” 祁安缓缓平复了心绪,说道:“应该是冲我来的,此处我常来,又每次都是在那间雅间…这么大的动静,不提前费一番周折是不可能的。” “那么…到底是谁?”其实奚言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只是事关重大,不敢空口无凭地就说出来。 未等祁安作答,奚言的马车便来到了此处。 两人相继跳上马车,奚言正了正自己的衣领,又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见已经有禁卫军金吾卫的人马赶来,这才吩咐车夫离开。 “到底是谁…那么想置你于死地?” 祁安心中早已有数,便冷哼一声道:“虽是冲着我来,可这时机却选的极为巧妙。我是隔三差五就要来这里的,而且每次都是在那个雅间。如果是我祁家的内斗,何须要你搭上性命?这些日子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们,今天的事他就逃不了干系!” 奚言也很是赞同他的话,便说:“一个景四公子,一个司徒公子…前些日子景羡还派人来行刺过我,想不到还没过多久,他就又对你动手了。” “是啊…”祁安面目冷峻,“司徒仪征行事向来阴险狡诈,这不像是他的手笔。景羡…老子都还没办他,他竟要起老子的命来了…他妈的。” “注意言辞。”奚言轻轻地咳了一声,“你这样不像个风雅之人,倒是像个贼人…” “去你的!”祁安将奚言推朝一边,责怪道:“刚刚差些连命都没了,你不附和着我骂也就算了,竟然还奚落我!你到底和谁是一伙的?” “哈哈哈哈哈...”奚言丝毫不顾忌祁安的感受,没心没肺地笑着,“我自然和你是一伙的,但说到刚才的事,我还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我,你祁大公子恐怕就要玉殒香消了…” “你才玉殒香消!你怎么不说瘗玉埋香呢?”祁安气得俊脸通红,“长得挺标致的一张嘴,竟说不出一句好话!” “好了好了,不与你斗嘴。以后还是谨慎些,谁知道他下次会在哪埋些火药…要是我不在,你祁大公子岂不是要被炸上天?” “我知道。”祁安略有惋惜地摇摇头,“只是可惜了我那坛罗浮春…还是前年从光禄寺窖中取出来的,就这样没了…” 奚言揶揄地看了祁安一眼,“你究竟是爱酒还是爱命?对了,光禄寺卿还是卢运帷吗?” “是他,也亏他是寺卿,我才能得这几坛好酒。” “我说呢,原来如此。” …… 说话间,马车已来到祁府门前。 祁安轻快地跳下马车去,奚言见他进了府门,才吩咐车夫回海棠院。 海棠院外,奚云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奚言回来,他急忙迎上去,“少爷,十方大街出事了…您没事吧?您…应该知道了吧?” “我当然知道。”奚言没好气地看了奚云一眼,“那些火药就藏在我隔壁房间,只差一些,今天我和祁安都得魂归九泉。” “到底怎么回事?” 屋内,奚言将事情都来龙去脉又述说了一遍,奚云听着这些事,心中不由十分后怕。 “景四公子如此大的阵仗,只可惜…我们现在还动不了他。” 奚言倒是很平静,此刻正悠然地品着茶,“不急,等算总账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免不了。” …… 第十八章 挑衅 一大清早,奚言便被院中的鸟鸣声吵醒。 起身推开窗户,大雪已停。只见三两灰喜鹊停在枝头上宛转合鸣着,嘤嘤成韵,煞是好听。有如此美景,奚言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悦神怡。 海棠院中的婢女婉杏进屋时,见奚言只着寝衣立在窗前,窗户还大开着。便忙将斗篷取来,披到奚言的肩上,说道:“天这样冷,少爷千万别染了风寒,还是把窗户关起来吧。” 奚言一边接过斗篷自己披上,一边对她吩咐说:“你下去吧,叫奚云过来。” 婉杏闻言虽有些失落,但还是极有分寸地回应道:“奴婢这就去。”临走时,婉杏又看了看奚言,柔声说:“事情再忙,您也要注意保重身体…奴婢告退。” “嗯。” …… 奚云进来时,奚言发现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了,何故这样看着我?” 奚云赶紧摇头,“没什么,就是方才婉杏姑娘出去时,眼睛似乎红了一圈。” 听奚云这样说,奚言不由淡淡地笑了起来,“随她去。奚清这段时间怎么样了?” “四少爷啊…”奚云有些感慨道:“这段时间他真可谓是如火如荼,风生水起。” 对此,奚言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只说:“他刚刚加冠,又在工部得了个好职位,再加上身为奚家的实权公子,有人捧着他是自然的。” 奚云也连连点头,“不止如此,他自己在外做的生意,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尤其陵江那边,有您的授意,更是想着办法地让他赚。” “嗯…”奚言不以为意道:“让就且让他得意几日吧,反正到最后,这些银两还不是要到我们这里来。” 窗外风清云静,积着薄雪的庭中只有几行稀疏的脚印。此时的奚言,倒也随之淡泊起来。 “雪停了,想来园中的白梅开得正姣好,去赏赏吧。” …… 奚府梅林一向是最清净的所在,株株梅花在寒霜的逼迫下,反倒长得雪清玉瘦。风一吹,落梅如雪,纷纷落到奚言银灰色的斗篷上。 奚言倒也不急着伸手将花瓣拂去,而是径自走入暖阁中,将画卷摊开铺到桌上。饱蘸浓墨,开始心无旁骛地画起梅来。 虽是在画白梅,可他满心都是那夜宫中淡淡鹅黄的素心腊梅,还有那缱绻月下的韶雅容颜。 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奚言缓缓道:“该下朝了…” 话音刚落不久,暖阁外就传来了踩踏积雪的声音。奚云举目看去,梅林中,奚清正负着手,高视阔步地走来。 刚刚下朝回府,奚清也被这大好风景吸引,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海棠院周围的梅园来。 他最近又正好意气风发,此时就更不将奚言放在眼中,便径直走过去,颇有些挖苦道:“三哥这是在画梅呢?” 奚言头也不抬,继续在画卷上落着笔。直至片刻后才冷淡回应,“四弟才回来,不去书房,不去找四夫人,来找我做什么。” 奚清轻蔑一笑,“三哥这话,就有些自作多情了。小弟这几天忙得很,无论是工部的事还是咱们奚府的事,可是哪一件都离不得小弟啊。我不过路过而已,怎么就成了来找你了。” 奚言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无论是书房还是内院,都在那边。你不该路过这里,走错了…” 奚清似是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脑袋,“对啊,三哥的海棠院向来清冷,连带海棠院周围也鲜有人来,我的确是走错了。不过三哥知不知道,画梅...画没,画着画着,可就真的什么都没啦。” 奚言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抬头道:“会不会没有,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人呐…越是自卑越是狭隘,他就越会是一副狂妄的模样。” “当然…我并不是在说你。”奚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奚清,“四弟你现在在人前出尽风头,父亲又对你那么看重。哪怕你生母的母族曾经获罪,哪怕你只是个庶子。但你要相信,这些都无关紧要的…” 说到这里,奚言又赶紧否认了刚才的话,“哎呀,为兄的话又说重了。其实嫡出庶出都没什么要紧,虽说庶出不能继承家主之位,但混口饭吃总是没问题的…你说是不是?” ...... 奚言这话,深深的戳中了奚清心中最难过的地方。这一瞬间,他突然恨极了自己这个庶出的身份,甚至恨自己的母亲。 他尽力克制着,一字一句地对奚言低吼道:“奚言,只要我在奚家一天,就绝不会让你有一分好过。待我执掌奚氏门阀,一定要你死的难看。” 奚言毫不相让,睥睨着奚清道:“那我等着你执掌奚氏门阀的那一天。” 奚清冷哼一声,大步离开了梅林。 奚云有些不解,“少爷,您现在没有实权,与他互不相犯就好,为何还要激怒他?” 奚言很无所谓地解释道:“对于奚清这种人,身份永远是他心中的芥蒂。我今天这么一说,他只会想更加表现自己,只会更加不择手段。只要他不择手段,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这人要是不择手段起来,你还愁抓不住他的把柄?” “原来如此。” “再说,他除了嘴上能叫嚣几句,再在外面派几个刺客杀手,他还能有什么手段?我回来这些日子,连景羡都对我下过手,而且还是两次。他呢?一次都没有,只不过是个色厉内荏,不堪大用的草包罢了。” 奚言轻啜了一口茶,稍微润了下嗓子,又说:“而且这个草包在外面的生意,都集中在陵江。前些日子,我们又想方设法地让他赚了那么多。利欲熏心之下,他就会忍不住地将所有积蓄都投在陵江。” 说到这里,奚言不由嗤笑了一声,“若是能在关键时刻把他在陵江的财路断了,对于他来说,会是什么后果?” 奚云心下渐渐明白,自家少爷这是准备要釜底抽薪,便说:“正是年关,各个府邸用钱的地方都多得很,属下这就吩咐下去,叫陵江那边准备着。” “嗯…” “这三年来,虽然咱们在府中没有什么建树。但是在陵江还是成果颇丰的,现在的陵江...与其说是奚家的大本营,还不如说是少爷您的地盘。” 奚言笑了笑,轻声道:“是啊,孤注一掷下,他只能鸡飞蛋打。既然如此,就先给他准备一份小小的开年礼吧。想来他还在等着我离开崇都去下津的那天呢…” 这一次,奚言无比自信,他相信,自己的这一份礼物,奚清一定会照单全收。 自己在陵江三年,无论是生意还是与地方官的关系,都不是奚清能够比肩的。而奚清也不知道,自己在陵江的所有生意,背后最大的东家,都是自己视若死敌的兄长奚言。 悬在奚清头上的利剑,随时准备落下。 …… 第十九章 贩私盐 腊月,正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时节,崇都城顿时变得十分繁忙。 年关在即,有不少胆大之人打起了走私的主意。正因如此,崇都外城的八个城门对来往运送年货的商旅都盘查地十分严格。 一大早,崇都城南边的延兴门就查获了一起私盐。 大赵对于盐铁都有严格的管控,皆由盐铁司统一出售,决不允许民间私自贩卖。但官盐价格高昂,普通人家本就生活不易。为了节省,不少人家都偷偷买民间的低价私盐。 正是年关,普通坊间对盐的需求量一下就大了起来,即使官府一再严查,但还是挡不住商人逐利的心理。 崇都京兆尹温列有些后怕,如此大量的私盐,若是流入崇都,不被查出来还好。一旦被查出来,自己要落得个失察的罪名,头上的乌纱帽也定会保不住。 可既然查获了如此多的私盐,温列在其位,便不得不谋其政。 “可有查出来是哪一家商号的车队?”温列兴意阑珊地翻看着下属呈递上来的公文,漫不经心地问。 下属倒是十分谨慎,“根据车队的文书来看,是通全商号的。但属下召来了通全商号掌柜,细问追查之下,发现车队只是挂名在通全商号之下,至于到底谁是车队的雇主,掌柜也不知道。” 温列心下有些诧异,“这么说来,这个车队背后的雇主看来还有点来历。加紧追查,看看是谁敢在这个时候生事。那几个车队的人,好好审问。” 说罢,温列又赶紧加了一句,“吩咐狱卒,别把人打死。” 对于这种事情,温列想想也就能够明白。多半又是某个大家公子,想趁着年关赚上一笔,他温列虽是京兆尹,但并不想为这种事去开罪任何一方。 所以这件事在他看来,就是一个捞钱的机会。因为不论是哪个府邸,都不会想把事情闹大。想不把事情闹大很简单,给够银两,他温列自然会三缄其口。 温列处理这种事情向来很有一套。这一次,温列同样先做出一个追查到底的姿态。他相信,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送他一大笔钱,然后找人顶替,最后不了了之。 可温列没想到,此时掉到他头上的,是天下第一大馅饼! …… 秋棠院中,奚清气急败坏地对属下厉喝,“怎么搞的!前几次都没事,怎么这次就出了问题?还偏偏是运量最大,质地最好的一批!不是提前和城门守卫打点过了么,为什么还会出事?” 手下人也觉得自己很无辜:“东西是京兆尹府扣的,人也是京兆尹府抓的,打点城门的事我也不知道,干嘛还拿我出气。” 可这些话,他不敢说出来,只能小声地问一句:”少爷,扣也扣了,人也抓了。我们当初做事的时候十分小心,恐怕他京兆尹衙门查不出什么来。” 奚清听完这话,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直接跳骂:“你脑子是被猪给啃过吗!?他今天查不出来,明天查不出来,后天就一定查不出来吗!?以后呢!万一他觉得事关重大,直接上报刑部,你还想全身而退吗!?” 手下人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那少爷,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可奚清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只在一旁气得七窍生烟。 顾致远倒是不像奚清一样气得跳脚,便劝他,“少爷莫自乱阵脚,趁事情还没有闹大,能补救就赶紧补救。” 又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属下,“这一任京兆尹,是谁?” 奚清的手下对此倒是烂熟于心,急忙回答:“是温列,温大人。” 听到温列二字,顾致远顿时眉开眼笑,奚清原本的愁苦着的脸也瞬间换了颜色,“温列?哈哈...就是那个温列?这下好办了,好说,好说。” 说罢,奚清双手抱住后脑勺,散漫地翘着脚坐了下来。 “我们这群人,谁不知道这位温大人的爱财之心呢?” 顾致远更加放松,他笑道:“如此一来,想必不用花多大功夫就可以摆平此事了。只是损失了这一批,难免有些可惜。” 奚清此时一改刚才焦头烂额的样子,悠悠然说:“只要能解决这件事,损失又能算什么?去,去温大人府上投下名帖,邀温大人今晚到得月楼一叙。” 此时,奚清胸有成竹。他相信,不必自己出多少钱,这件事情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至于损失,相比起这件事情被揭露出来而失去官职,甚至面临坐牢的风险,奚清对这些损失也就不十分在意了。 …… 温列看着手上的请柬,心下十分得意,对着夫人说:“想不到啊想不到,这批私盐的货主竟然是奚家的四少爷。奚家是什么样的家族?四少爷现在又是蒸蒸日上,还深受他父亲的重用,绝对愿意花大价钱平息此事!” 想到这些,温列不由得再三感叹自己这次真的是赚到了。 同时,温列又鸡贼地吩咐下属,“去回了奚四公子,今晚的晚宴就不去了,免得落人话柄。我这有一封信,你一并带去交给他。” …… 奚清看完温列的来信后,愤怒地将信件狠狠摔在桌案上,对着顾致远大吼:“你自己看吧!” 顾致远捡起信件仔细阅读一番后,也不由得咂舌,“二十万两,这也太狮子大开口。我们这两年也不过才有三十多万两的积蓄,他这一来就要这么多,少爷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奚清满脸无可奈何,“我能如何,信中明明白白的写着,若是讨价还价或者不给的话,他直接就上报刑部,叫刑部来查!事情到了刑部,能不能解决还是两说,就算能解决,也不是二十万两能了结的。” 顾致远与奚清虽然极不乐意,可事已至此,也只能乖乖给钱了事。 …… 次日一早,奚言听完奚云汇报的一切之后,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自己叫人追查半年,才摸清楚奚清所有的私盐往来,好不容易查清楚证据,又花了很大功夫,才打点好奚清车队进城当日的城门守卫。 可如今,一个贪婪的京兆尹,就几乎坏掉了所有的事情! 奚云宽慰道:“少爷,不管怎样,至少奚清还是花费了这些年来他至少半数的积蓄去摆平这件事情,我们也不算无功而返。” 奚言不无自嘲地说:“我真的是离开崇都太久了,三年...崇都已经面目全非。整个朝局完全已经黑暗透顶,上上下下无不充斥着贪婪与腐败,连私贩盐铁这样的重罪也可以姑息!如此下去,大赵的气运不会太长久。” 奚云被自家少爷的话吓了一跳,忙出声制止,“少爷,你刚刚说什么?可不能乱说,内卫…可是越来越猖獗了。” 奚言点点头,轻叹一声:“我知道,既然他肯花钱平息,那我们的后招就用不上了。如果硬碰硬将这件事抖出去,说不定还会被他反咬一口。既然如此…对了,沔水那边是不是要筑新堤了?” “前两天才复议过,这事您知道。” “嗯…”奚言若有所思地捏着自己的下颌,“他身为工部的后起之秀,想必会对这种重大工程很感兴趣。” 奚言这话跳跃地太快,奚云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问:“这是…何意?” “没什么。”沉思过后,奚言也就轻松了起来,“先予之,再取之。私盐这件事就算了吧,反正他也出了血了。作为兄长,我似乎应该再将他往上推一把。” 话音刚落,奚云就笑了出来,“这话听起来怪瘆人的,您这个兄长…” “怎么?” “似乎只会变着法地给他挖坑跳…” “去你的!”奚云这样编排自己,奚言抓起手边的书便使劲向他扔去,却被他灵巧躲开。“身为兄长,挖坑也是为了磨练他。” “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眼见又是一本书飞来,奚云一溜烟便逃了出去,只留下奚言一人,书房内再次沉入安静。 …… 如果大赵的朝局是一个深深的漩涡,那奚言现在就处在漩涡的最外围。 看似安稳,却又十分危险,稍微行将踏错,就会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但奚言为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之能闭着眼睛深入到最黑暗最危险的漩涡中去。 今日的事,也让奚言更加明白,一般的规则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一场角逐,想要在这场角逐中取得胜利,就只能采用超出一般规则之外的办法。 …… 第二十章 欺压 这几日,宫中要迎接元妃的生辰,又要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宜,各个府司都极为忙碌,安若飞的司乐府也不例外。 “大人,婧昭仪现在召您入宫,说是有要事。”弄玉对安若飞忧心忡忡地说道。 安若飞听后心中一愣,“婧昭仪召我入宫?说是什么事了没?” 弄玉摇摇头,“前几日婧昭仪派人来拿一本乐谱,我好生拿给她了,不知今日会不会是因为此事。” “乐谱?什么乐谱?” “是《四照堂集》。” 安若飞点点头,“好,我这就进宫,若是两个时辰后我还回不来,你就想办法去昭纯宫,找元妃娘娘。” 弄玉还是有些担心,“大人此去,千万小心,无论说什么话,都要三思。” 缀霞宫中,婧昭仪端坐在殿中的椅子上,粉光若腻,芳馨满体。端满了架子不紧不慢地对安若飞说道:“安司乐最近,看来是忙得很呐。” 安若飞听出婧昭仪话里有话,便恭敬道:“听闻娘娘前几日派人来司乐府取书,不知可是书出了什么差错?” 婧昭仪却突然声色俱厉起来,“本宫问你是不是最近忙得很,没叫你回答别的!” 安若飞只好说:“是。” 婧昭仪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你拿的那本书,确实有问题。”说罢,婧昭仪扭头对身边的婢女吩咐:“拿过来,给安司乐瞧瞧。” 从婢女手中接过书后,婧昭仪却直接把书丢了过去,安若飞躲闪不及,就被书正正地砸到了脸上。 婧昭仪这一扔,明显是用了很大力气,安若飞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这时,婧昭仪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安司乐,捡起来看看吧。” 安若飞捡起书,翻看几页后,发现这本书极脏极破,很多地方字迹已然不清晰,缺了很多页,上面还沾染了许多污秽之物。安若飞很是错愕,“此书,断不是司乐府出来的,司乐府每年都要清理杂物,断然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况且是给娘娘的,更不会是如此。” 婧昭仪怒极反笑,“那你的意思,是本宫在冤枉你了?” 安若飞也是反应极快,忙道:“臣不敢,臣这就回去给娘娘重新换一本过来。”婧昭仪的话很明显,就是想找安若飞的麻烦。而书,也很明显就是婧昭仪自己弄破的。 婧昭仪冷哼一声,“安司乐以为,这样就完了?” 安若飞心下一沉,“娘娘以为该如何处置,无论如何臣都会给娘娘一个说法的。” 婧昭仪不屑地笑笑,“你司乐府把此书给本宫,分明就是在侮辱本宫。作为司乐,你当然应该全责承担。” 安若飞平静地说:“请娘娘责罚。” 安若飞知道,千错万错都只能是自己的错,婧昭仪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与她辩驳,若自己真的顶撞了她,就会被安插上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到时候等待自己的,只会是更严厉的责罚,安若飞深谙这个道理。 婧昭仪看了看外面,正是数九寒冬,崇都城上空阴云密布,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此时,天空中已经有小雪开始飘落,看样子,不一会就又会下起大雪。 婧昭仪不屑地瞥了安若飞一眼,悠悠开口道:“马上就是正午,陛下要来缀霞宫用膳,你现在回你的司乐府去,跪在司乐府门口,直到天黑才准起来。本宫...会叫一个宫女陪着你去,你千万别有任何侥幸的心思。” 安若飞行完礼,和婧昭仪派去的宫女一齐出了缀霞宫。 婧昭仪此招,可谓是十分狠毒,司乐府位于皇城外围,是没有人去扫雪的,安若飞便只能跪在雪中。 司乐府,弄玉本想把门口的雪清扫掉,可婧昭仪派的宫女却十分蛮横的拦住了她。安若飞只能跪在雪中,下衫较单薄,跪下的一瞬间,湿冷冰寒的感觉缓缓渗入骨髓。 弄玉本想陪在安若飞身边,却被安若飞劝了回去,只是时时过来,十分担心安若飞的身体。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安若飞感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风雪中,安若飞的视线开始慢慢模糊,正当她即将支撑不住之时,远远地听到何妍嘲笑的声音:“哟!这不是安大人嘛,怎么今日好似丧家之犬一般狼狈不堪呢。” 何妍正是赏雪归来,整个人面若桃花,娇艳惊人,和安若飞此时却是狼狈不堪,颇显凄惶。 对于何妍的奚落,安若飞没有言语,可这更加激怒了她。 何妍说着,慢慢朝安若飞走过来,面上虽仍旧带着笑,但这笑容已经咬牙切齿了。 行至安若飞跟前,何妍一脚踢到安若飞肩上,并未使多大力气,早已跪到麻木的安若飞就被她踢倒在地,何妍却仍旧嘲讽道:“安大人昔日不是嚣张得很么,那你现在倒是起来还手啊,怎么倒是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 弄玉见状,从司乐府中冲出来,一把将何研推开。 可弄玉哪是何妍的对手,何妍转身后狠狠地给了弄玉一巴掌,并对身后的侍女吼道:“你们都瞎了吗?还不过来架住这条狗!” 侍女们闻言,纷纷冲过来架住弄玉,任凭弄玉如何挣扎,都不能挣脱几人的钳制。 而何妍本人则俯身下去,一把揪住安若飞的头发,逼迫她抬起脸来。另一只手则紧紧捏住安若飞的下巴。 何妍将自己的脸逼近安若飞的脸,恨恨道:“前些日子你让我丢尽颜面,又设计加害于我。今日此时,就是你的报应,你该死!” 说罢,何妍又将安若飞的身子狠狠摔倒在地,一脚一脚奋力向安若飞踩踏而去,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能发泄她心中的怨气。安若飞毫无力气动弹,只是尽力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声闷哼,而一旁被死死钳制的弄玉,早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见状,何妍仍然不想放过安若飞,她看到安若飞倒在雪中,双手被冻得通红,冷笑一声道:“听说你弹琴的手十分漂亮,过了今天,我再让你漂亮!”说罢,竟直接抬脚,往安若飞手上踩去! “住手!”远远地,何妍听到一声厉喝。 “奚言?你来做什么?” 奚言快步走近,身后跟着奚云和气喘吁吁的司乐府伶官,奚言小心翼翼地抱起早已不省人事的安若飞,看也不看何妍一眼,径直走近了司乐府。 何妍见状更加生气,想追着奚言冲进司乐府,却被奚云拦住道:“何小姐,您还是不要进去了,以后你是少爷的夫人,为了以后着想,您与少爷彼此都先冷静,还是先回去吧。” 何妍怒骂道:“没有你说话的份,让开!” 奚云却稳稳站在门口,任凭何妍如何推搡,他都屹然不动。何妍见进府无望,气冲冲地大骂了奚云一顿后离开了司乐府。 司乐府中,安若飞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泛白,昏迷不醒,弄玉忙前忙后地侍奉着,奚言则一直在安若飞身边。 此时的奚言,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看到弄玉派人来求救时,他是愤怒的,失去理智一般冲出了奚府;在赶往司乐府的路上时,他又是担心与焦灼的;现在的他,心中又有些愧疚...... 他在想,若是自己能够早来一点,或者自己能够在这一切发生前从司乐府路过,那么安若飞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一边,奚言思绪万千。而安若飞在司乐府中醒来时,已经是深夜。 她疲惫地看着弄玉,“是你让人报的信?” 弄玉怯怯地点头。 “唉…找他做什么呢,这一次是过去了,下次…” 此时,奚言已经离去,安若飞轻轻对着窗外无奈地说道:“你来做什么,你虽帮了我,却也只是给你自己徒增麻烦。不过…谢谢你。” …… 第二十一章 夜谈 夜升起,云落下。对着摇曳的烛影,奚言坐在书桌前,心绪纷乱。 无论如何摒却杂念,他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安若飞的身影,他不无自嘲地轻笑了两声,“满目卷帙无心阅,只欲怜取眼前人…” “错了。”奚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此刻正站在奚言身旁,戏谑地看着他。“分明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知道…”自己的心事不小心被奚云听了去,奚言多少有些惭愧,“进来也不通报一声,神出鬼没的...好没规矩。” 奚云却笑道:“那我可走了啊。” “回来。”奚言无奈地看着他,“什么事?” 奚云忙将手中的信递到奚言面前,“祁公子身边的姚珂方才来过。” “祁安?”奚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信笺举到眼前,“是该去会会他了…” …… 十方大街上仍旧弥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气,虽然前些日子才出了事,但在年节将近的氛围下,夜幕低垂时,这里依然熙来攘往,到处笙歌曼舞,一片太平景象。 “哎呀呀...奚大公子,有些日子不见,想不到啊…”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奚言将祁安挤到一边,毫不客气地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你先把衣裳穿好,整日衣襟半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只是个五毒俱全的嫖客。” 祁安却根本不以为意,反唇道:“逛青楼就得有个逛青楼的样子,难不成像你一般…假正经?” 说着,祁安轻轻呷了一口酒,“反正今天这玉栏院我是包下了,对外就宣称是专门宴请你…” “你!”奚言这才注意到,此处确实没有外人,而大门也在自己进来后就关上了,不由失笑道,“为了败坏我的名声,你倒是出手阔绰。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祁安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将奚言面前的酒盅斟了满满一杯,才悠悠道:“不急不急,玉栏院的歌舞可是一绝,朝云、暮雨两位头牌那更是了不得。你好不容易来一次青楼,也该听听曲、赏赏舞才是。” “那就依你。” 祁安眼神一挑,一直侍立在旁的婢女即刻会意。婢女轻轻颔首,台上早已端坐在琴筝前的美人随即起身,在向奚言和祁安行过礼后,方才开始奏乐。 丝竹之声缓缓腾起,身着殷红舞衣的伶人自台两边碎步而上。水袖飘飞间,腰上束带所坠珠玉亦随身舞动... 看着眼前美景,祁安一边抿酒,一边兴致盎然地打着节拍。倒是奚言,看惯了安若飞的舞,此刻多少有些索然无味。又想起今日傍晚司乐府门前发生的事,不觉便失了神。 祁安似是觉察到他的走神,便问:“你看领舞的那位姑娘,长得如何?” 奚言抬头望去,一张颇为俏丽的脸便映入眼中,“貌若天仙。” “那弹箜篌的那一位呢?” “貌若天仙。” “怎么都是貌若天仙?”祁安笑着,随手向门边指去,“那位呢?” 奚言懒得去看,随口便说:“貌若天仙。” “哈哈哈哈哈哈哈...”祁安实在忍不住,极为夸张地就笑了出来。而奚言身后也传来一阵明显克制住的轻笑声。 奚言这才抬眼望去,祁安所指的,正是一位长相颇为不堪入目的小厮,心知上了祁安的当,便说:“你要知道,那天蓬元帅和托塔天王...也算是神仙的。” “噗!”祁安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忍不住一口酒便喷了出来,奈何用力过猛,又脸红脖子粗地咳喘起来,“在我喝酒的时候说这种话,你是想呛死我吗?” “是你先支我上当,活该咎由自取。” “罢了罢了,不与你斗嘴。”祁安一面摆手,一面起身上楼,“走吧奚公子,重头戏可在后头。” 奚言见状,也起身上楼。雅间内,两名面容姣好的女子正跪立在软榻前,见奚言和祁安前来,忙俯首跪迎。 “出去。” 祁安语气颇为冰冷,全然不是方才那副风流的模样。 待房内再无外人后,祁安才施施然坐下。而此时,屋外也传来了脚步声。奚言循声向门口看去,却听祁安说:“无妨,是姚珂在外把守。” 奚言点点头,“这样也好,门外有姚珂,再外还有奚云,说起什么来也放心些。”随即看向祁安,“你现在可以说,找我来到底什么事了吧?” “当然。”祁安轩轩甚得地看着他,“上次你托我办的事,我今天可办妥了。” “哦?”奚言细细回想,随即了然道:“怪不得今天一早,几辆大马车就从他的院内驶了出去,可否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很简单,因为我抓了他的把柄。” 奚言眼神一凛,“那件事你也知道了?” “他手下的人做事不干净,两个月前,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我说你们奚家的人胆子还真大啊…” “好了…”奚言打断祁安的话,“你要了他多少。” 祁安眉飞色舞道:“十万!” “少了。”奚言语气冷淡,“你知道温列要了多少?” 祁安摇摇头,向他投来询问的眼神。 奚言并未言语,而是朝前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十万!”祁安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温列也太黑了吧!不过十几车私盐,他就竟敢勒索二十万两白银。他也不怕…” 说着,祁安伸出手掌,在自己的脖颈处横着比划了一下。 “他有什么不敢?”奚言向后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说:“这个京兆尹现在是有恃无恐,要是谁一时昏了头去杀他灭口,那么这些年来所有人犯过的事,便会由他夫人呈到御前,告御状!多方权衡下,谁也不敢杀他,甚至还要派人保护他。” “当真是…目无王法。通全商号掌柜这一家老小,算是为奚清背了大锅了。” 奚言不无同情地嗟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可就是温列这样的无赖,我们竟还暂时对他束手无策。” “对了。”奚言突然看向祁安,“你大费周章地将此处包下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说这件事情?太小题大做了吧。” “当然不是。”祁安悠然自得地枕着手臂躺下,低声道:“就在今天,你英雄救美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消息。” “呵。你祁大公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我英雄救美?这事你都知道了。” “那么大的动静,谁不知道?”祁安一扭头,“好了说正事,景元回来了,今天一早刚到的崇都。” “景元?”奚言嗤笑一声,“他要是再回来,那崇都可就更热闹了。” 祁安颇为赞同道:“不仅如此,这两年来,景元一直都在负责西北的军务。这次回来,一是为着过年,而来也是向陛下述职。但他的胆子可不小…” “怎么了?” 祁安故作神秘道:“知道《祚府堂集》这本书吗?” “知道,这可是禁书。” “岂止是禁书,这些年来沾了这本书的,哪个有好下场?” “什么意思?”奚言百思不解,“难不成景元竟敢私藏《祚府堂集》?” “不是他。” 说着,祁安便用食指在杯中蘸了些酒,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了出来。 看着祁安写出来的字,奚言一拍大腿,“那可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一条,再加些谋划,何愁他不倒!只是...少不得要犯险啊。” 祁安很是郑重地点点头,“犯险在所难免,但只要最后能成事,就划算去做。你我手下,想挑几个死士还是不难…” …… 楼下的歌舞依旧在继续,演乐声掩盖了这里的一切密谋。两人离开时,明月已经稍稍西斜。十方大街上,人影稀疏。 此时,就在离奚言和祁安不远处的另一家青楼,司徒仪征对面也坐着一位青袍玉冠,仪表堂堂的男子。 “景大都督,你总算是回来了。小弟我…当真是想你啊。” 景元对司徒仪征假惺惺的恭维不置可否,“你不用心急,该办的我早就办好了。只是你答应我的事…” “你放心。”司徒仪征不紧不慢道:“奚家的把柄我已经有了,只是你那个弟弟,确实是不懂合作。光这个月,他就背着我们下了两次手。如此下去,奚言又怎么可能放松警惕呢?” “哼!”景元很是愤怒,紧紧捏住手中的瓷杯,“这个成事不足的蠢货,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些?” “长进?只怕他长进了,你又开始忌惮…”司徒仪征目光阴鸷,“既然你都回来了,那我以后只找你商议便是。要不然你改日安排个私宴,也好会会这些老相识?” 景元稍加思索,便否决了司徒仪征的提议。“不用,我比你们都年长几岁。贸然宴请,反倒容易招人怀疑,闷声做事才是最好的。要下手…就一定要下死手!” “好。” 面对着景元,司徒仪征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他生性阴狠,为人乖张。但今夜在面对着景元的时候,他竟有些许紧迫感。 片刻后,司徒仪征胡乱寻了个理由,匆匆起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夜深了,浓云遮蔽住月亮。崇都城,也再次遁入一片黑暗。 第二十二章 留白 还有几日就是除夕,元妃的生辰也恰巧在这个时候。 元妃生辰这日,昭纯宫和往日一般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是年节将近,妃嫔生日不宜大操大办;二来元妃生性不爱热闹,平平静静的倒也合她的意。 奚言作为元妃的侄儿,又身为奚家嫡子,早早地就代表奚家进宫,给元妃庆祝生辰。 午宴,皇帝坐在上首,略有些奇怪地问:“元妃你过生日也是件大事,怎么今日司乐府来的人中,没有看见安司乐呢?” 元妃奚凝霜坐在皇帝身边,一边给皇帝布菜,一边缓缓道:“许是身子没好全吧。臣妾听说前几日,婧昭仪不知因为什么事罚跪了安司乐,一跪就是半天呢。” 皇帝点点头,“婧昭仪这个性子,想必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了,随她去。让安司乐好好养着就是。” 元妃笑笑,随即不再说话。 奚言举起酒樽,向元妃示以遥祝,“今日是姑母生辰,祝姑母吉祥康乐,似锦如织。也祝我大赵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说罢,奚言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 元妃很是欣慰地道:“经年未见,言儿还是如此会说话。” 奚言倒是很谦虚:“姑母过奖,侄儿愚钝,不值姑母这样夸赞。” 皇帝却在这时开口问,“奚言今年,是二十三了吧?” 元妃笑吟吟地看向皇帝,“陛下好记性,奚言今年确实是二十三了。” 皇帝笑说:“朕如何不记得,生他那年,崇都城也是下大雪,他母亲难产,还是从宫中请去御医才顺利生产。他小时候,还常入后宫陪伴你左右。唉…一转眼,他们都那么大了。” 奚言有些惭愧地说:“儿时之事,陛下竟然还记得。” “是啊,一晃过去多年。如今,你官居何处啊?” 奚言谦恭地回应:“臣刚刚被任命为下津都尉,不日便将赴任。” 皇帝似是有些不解,“下津偏远,而你已加冠三年,按理说不该去那等苦寒之地。” 奚言淡淡一笑,很是谦虚地将头微微低下去,“臣身为大赵子民,自然要将此身奉予大赵。下津虽偏远,可总要有人去镇守。” 皇帝“嗯”了一声,不禁点头,“是此理。西北向来是我大赵兵备重地,只是…前些日子才因贪墨处置了一批官员,这事你知不知道?” 奚言想了想,颔首道:“此事震惊朝野,臣亦有所耳闻。” “是啊,”皇帝似是面有忧色,慨叹一声,“一件贪墨案,便牵扯到西北近百名官员。这要是再往上查…最后还不是查到这崇都内城里来!” “陛下息怒。”奚言语气平和,好言相劝道:“景元这些年在西北军中推行改革还是卓有成效的。” “嗯,”皇帝听了这句话,神色也就柔和了些,“这个景元比你兄长桓国候还要小三岁,不过做起事也倒还让人放心。” “是呢,”奚言故意附和着说:“虽说景元在西北任职不过两年,但他在军中也算是有威望了,就连民间的百姓也很是倾佩他。” “倾佩?”皇帝本已柔和的脸色又开始阴晴不定起来,“他倒还真是很会做事啊,百姓臣服,身后还有他父亲…”说完,皇帝又冷哼了一声。 见皇帝如此,奚言依旧很谦和地说:“臣说错话了。” “不,”皇帝很是干脆地摆摆手,“你没有,而且你说得很对。前些日子召他述职,他还想着回西北再建功业。如今朕不打算让他去了,倒是你年后又要到西北去,你身后…也有个父亲啊。” 皇帝眸中一闪即逝的寒芒被奚言捕捉在眼中,他起身拱手为礼,缓缓道:“臣身后是陛下。” 皇帝狐疑地打量着奚言,半晌后方说:“罢了,今日是元妃生辰,本就不该谈政事,你坐下吧。” 奚言领命而坐,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皇帝看着元妃这略为清简的宫殿,有些意兴阑珊,“雅宴不可无乐,还是将安司乐请来吧。哪怕不能献舞,清弹助兴也是好的。” “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领命而去。 马上又能见到安若飞,奚言心下不禁悸动起来,眼中也微微有些波澜。便忙低下头去,轻轻地抿了一口酒。 …… 安若飞来到昭纯宫时,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殿中的奚言。 心里虽有准备,但真正看到奚言的那一瞬间,安若飞心中到底还是恍惚了。 “臣,司乐府司乐,参见陛下、娘娘。愿陛下圣安,恭祝娘娘吉祥如意,玉体安康。” “起来吧。” 安若飞福了福身子,转身坐到琴前,“今日是娘娘生辰,不知陛下和娘娘想听些什么?” 皇帝看了看元妃,随即说:“既是元妃生辰,那理当由元妃来选。” 元妃倒很是随和,“那就请司乐挑个轻快些的曲子来弹吧。” “是。”安若飞再次行礼,“那请允臣为陛下和娘娘奏一曲《渔樵问答》。” “甚好。”元妃听是此曲,饶有兴致地看着安若飞,“可是萧鸾的谱?” “是。” 安若飞手指拂落于琴弦,泠泠淙淙的琴声缓缓倾泻而出。琴声不紧不慢,落到耳中,只叫人心旷神怡。 元妃闭目聆听着,称赞道:“山之巍巍,水之洋洋;伐木之丁丁,摇橹之欸乃,都隐隐现于指下。看来司乐不只舞是一绝,这琴更是臻至化境。” “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 皇帝也笑着点点头,“朕以为还是当得的,这首《渔樵问答》对演乐者要求颇高,要求心无杂念,你也基本做到了。奚言,你认为如何?” 奚言谦虚地笑着,“臣是个俗人,比不得陛下和姑母能说出这许多门道。只是…这琴确实好听。”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手指奚言,揶揄地笑着,“这《渔樵问答》,本就是隐者寄情山水之作。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你究竟是智者呢,还是仁者…?” 奚言拱手道:“臣愚钝,臣既非智者,更算不得仁者。只愿能为陛下效力,有朝一日终成智者。” “好。睿智之人,朕会刮目相看。” …… 出宫之时,奚言心中颇有些感慨,“这崇都,即将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奚大人。” 奚言回过身去,却见安若飞一路小跑而来,心下虽有不解,却还是驻足等待。 “言君,等等。” 到奚言身边时,安若飞的气息已有些不稳。 见四下无人,她才小声道:“言君,我有一事不解。你明明极懂音律,也对《渔樵问答》很有见解。方才在昭纯宫时,为何却偏偏故作不懂呢?” 奚言轻轻一笑,了然道:“做人…尤其是做臣子,要懂得留白。你来之前我已在陛下面前展露过经世致用之才,若方才又在雅乐上大出风头的话,陛下他该不高兴了。” “为什么呢?” 奚言温柔地看着她,“陛下有的是年龄与我相仿的皇子,见了我,他难免会在心里拿我与各位皇子做比较。若他发现我占了上风,他会怎么想?陛下要是忌惮了,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安若飞也是聪慧之人,一点即透,“我明白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不妨这无用之用才是最大的用处。言君你将有用之用展露出来,也是想将自己隐于一干普通朝臣中吧?” “也可以如此说。”奚言回想着皇帝方才说过的话,轻笑道:“况且仁者…智者,陛下自忖为仁君,还有谁敢在陛下面前称仁呢?陛下他知道了我有功利心,便一定会用我。” “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 说话间,宫门已近在眼前。 望着高高的宫门,安若飞向奚言行了个礼,说道:“前面人就多了,我不便再与言君一路,先告辞。” 奚言颔首回礼,目送着安若飞慢慢走远。 第二十三章 博弈 元妃生辰的第二天一早,奚府就迎来了宫中的传旨太监。 “奉天承运皇帝,勅曰:奚言才思敏捷,文成武德;奉公守法,身体力行。特除正四品下刑部侍郎,年节后上任。钦此!” 太监宣读完毕,说道:“恭喜奚大人跃居四品,前途无量啊。” 奚言微微一笑,又拘了一礼,“公公踏雪而来才是幸苦。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话才说完,便由奚云自一旁递过去一包用红纸封住的银两。传旨太监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又暗中掂了掂重量,随即眉开眼笑,“奚大人,以后常来常往。咱家先告辞了。” “公公慢走。” …… 传旨太监离去后,奚清看向奚言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地充满了愤恨。 此时他仍旧是六品工部员外郎,奚言却突然官居其上。他心中虽很是妒忌,却仍只好假惺惺道,“三哥的确是好手段,数日之间便翻身了,小弟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实在是佩服。” 奚言仍旧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那日梅林的话还犹在耳边,奚清…为兄还等着你荣登家主之位的那一天。” 奚清想不到奚言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便狠狠道:“你莫要以为留在崇都就可以翻起什么浪,奚家的事,还轮不得你插手。” 说罢,他恨恨而去。 看着奚清愤恨而去的样子,奚言对奚云说:“看到了吧,这就是狭隘之人。去通知陵江那边可以开始了,记得叮嘱他们下手要快,要狠。绝不能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借着这一次,一定要把他这些年来的大部分积蓄统统赔在陵江。” 奚云了然地说道:“您放心,前天陵江那边已来过消息,说是就眼下情形来看...一切还颇为顺遂。” “如此便好。” …… 秋棠院中,奚清看着面前的人,问道:“你说奚言最近和安若飞走的近,可是真的?” 那人回答说:“绝对不假。据我所知,在前几日安司乐被何小姐刁难的时候,还是三少爷去解的围。” 奚清顿时欣喜若狂,“好,那你先回去,盯着奚言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异常,马上来报我。” 那人行完一礼,匆匆退出了秋棠院。此人,赫然就是海棠院的管事。 奚言的管事走后,顾致远皱着眉问奚清:“少爷,您觉得此话,可不可信?” 奚清用手揪着下巴,“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若真一切如他所言,那么这个安司乐,就值得我们好好打量打量了。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给我们其他消息,这就表示奚言对他还是有所防范。” 顾致远又说:“那需不需要我们派人去暗中监视安司乐?” 奚清想了想,摆手道:“暂时不必,一派人去...若是做不好,反而会露了马脚。对了,上次叫你去府中帐房那里调的银子,到位没有。” “帐房对这笔银子查得极紧,就算是我亲自去他也不肯松口,非要少爷您亲自立下字据才愿意拨银两。” 奚清怒道:“什么东西,若不是出了私盐的那件事,谁会愿意找府中要钱!光是温列要钱也就算了,祁安也要了十万两!一前一后,就是三十万!” 顾致远皱着眉头,“三十万又如何?大赵律法,私贩盐铁者杀无赦!要是这件事被捅了出去,你的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即使家主他保住了你,你也会被革职,继而永不录用。” “我何尝不知道?”奚清心烦意乱,“但眼下我们确实是囊中羞涩,还有一大票府邸没有打点。今年我又是第一年上任,要是意思不到,以后怎么办事?” 顾致远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思忖着说:“其实,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从府中拿出钱来。只是…有不少风险。” 事已至此,奚清哪还管得了风险的问题,满不在乎道:“这世上之事,只要是有好处可捞的,哪一件没有点风险?和往后的人缘比起来,现下担些风险实在算不了什么。” “倒是有些道理。”顾致远思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想在家主的眼皮子底下拿出那么多银两,虽说难了些,倒也不是不可能。” 顾致远思索了一番,“咱们好歹在陵江还有不少生意,丝绸庄、茶庄,哪一笔生意不是稳赚不赔的?您今年又加了冠,生意想做大些也没什么不对。但以家主的心性,他向来是反对您冒进的,所以您去府中帐房那里说话,自然就有了借口。” 奚清想了想,觉得顾致远说的甚是有理,却还是说:“能当奚家帐房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思缜密,做事又十分谨慎的。你说的虽然有道理,可出了事的话,我最多挨父亲一顿臭骂,但是他…可就得收东西走人了。只要他细细权衡利弊,便不会帮我这个忙。我不立下字据,恐怕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 顾致远看向奚清,“你是奚家现在除了家主之外最有权势的人,家主对你如此信任,一些朝臣又对你如此巴结。日后您在奚家的地位与前途到底如何,明眼人自会看得出。良禽当择木而栖,这人都是功利的。只要你许以重利,再晓之以情,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奚清阴险地笑了笑,“权势面前,情大于法理。既然现在咱们可以一手遮天,那我便以陵江的茶庄和丝绸庄需要周转为由,去府中拨二十万银两。” “但是…”顾致远还是给奚清泼了一瓢冷水,“如果将来家主查了您的账,发现此处纰漏。那您面对的,可是这三年来积攒的所有底蕴…荡然无存!到时候,您就只是一个庶子。” 本只差临门一脚,可奚清还是犹豫了,他喃喃道:“庶子…庶子。可天命既眷顾了我,又怎会让我这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你说是不是?” 此时奚清看向顾致远的眼神,已然有些狠毒。 顾致远不置可否,“利弊我都已经阐释过了,最后到底如何要如何做,您自己权衡。” “我不信。”奚清咬紧了牙,目光阴狠,“杀了他,我就是父亲唯一的选择。那么即使东窗事发,父亲也只会包庇我,至于其他人…我管他们去死!” 说到最后,奚清已然是在嘶吼。 顾致远见奚清这副模样,心下暗自叹息起来,“想不到…他竟有那么凉薄的时候。” 只是这样的感觉,终究还是被随之而来的忙碌冲淡。顾致远知道,无论奚清到底是何种模样,他都必将誓死追随。 第二十四章 除夕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旧年的最后一天,整个奚府都处于一片忙碌中,奚言的海棠院也不例外。但和外面比起来,海棠院内已经是清净了许多。 一大早,奚言才起身,便看到自己院中有不少婢女小厮正忙前忙后地扫洒着。 见奚言出来,下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毕恭毕敬地向奚言齐齐行礼。 “祝公子芝楣益耀,岁岁吉祥;前路康庄,珠玉琳琅。”这声音是如此齐整,一看便知是提前商量好的。 奚言安然接受他们的叩拜,笑容可掬道:“你们也好。”又转身对奚云吩咐,“既是过年,那就每人封他们一百两压岁钱吧。” 下人们听了个个眉开眼笑,又十分感激地向奚言再次行礼。 奚云看奚言今天心情不错,便调侃他说:“少爷,既然是过年了,你是不是也该给我发点压岁钱?” “你和我一同岁,还要什么压岁钱?” “……” 看奚云一脸憋屈的模样,奚言笑道:“不如…你就把我房中的那柄长剑拿去用吧,我看你觊觎它已经很久了。” “真的!?”奚云几乎是欢呼起来,“那我可真就不客气啦!” 奚言笑着点点头,“只有一样,拿了那柄剑你可藏着点,千万别让祁安看见了。否则,他肯定死缠烂打地来问我要。” “我知道。”奚云很是高兴地扫了海棠院一眼,有些迟疑道:“本是过年,可因您不喜欢这茜红色,所以我们院中灯笼也好,窗花也罢,什么都没有布置。您看…今年是不是应该弄些来装饰上,看起来也好有些年节的氛围。” 奚言看了看海棠院,发现确实是有些冷清,便答应道:“也好,一年到头也就只有这一个除夕,好好布置一番也没什么。年节嘛,是应该有点儿氛围。” 可奚言没有想到,仅仅一个时辰,原本素净清雅的海棠院就完完全全换了一副模样。 海棠院中多植海棠和白梅,冬季海棠不开,白梅又和大雪融为一景。是以一入冬,海棠院就基本是冰清玉润的模样。 而此时,一排红灯笼整整齐齐地悬挂在屋檐廊下,屋内外所有门窗,都被贴上了剪裁精巧的窗花。婢女们又不知道从哪折来许多红梅,早已用各式各样的花瓶插好,摆放在屋内各处。 奚言满眼无奈地看着这一切,嘴边却勾勒出一抹极温暖的笑容。 “我那些花瓶有许多都是古董,她们倒好,竟拿来插花…” 奚云却笑说:“谁让您答应了要布置海棠院呢?君子一诺,岂有食言的道理?我看呐…这样布置一番,倒也挺好看。” “嗯…”奚言点点头,又仔细打量了海棠院一番,才有些言不由衷地说,“确实…挺好看的。” …… 夜幕来临,宫中祈福的钟声已然传来。一共一百零八声,为的是祈盼来年逢凶化吉,平平安安。钟声几乎飘遍了整个内城。一片爆响声中,崇都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祭祖后,奚府的家宴已然开始。 庭中碎红满地,灿若云锦。厅中,家主奚远山和夫人孟氏朝南坐在上首,下方则依次是以奚栾为首的年轻一辈,还有就是奚远山的两三名侧室。 奚远山作为奚家家主,虽早已年过半百,但他看起来仍是精神奕奕,举手投足间又充满风度。 奚远山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率先举杯道:“今日乃是除夕,咱们一家人一年中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今年奚言回来了,奚清也加了冠,也算是好事连连。愿来年,我奚家也能顺顺遂遂,长享康乐。为父,先干一杯。” 说罢,奚远山将酒樽中美酒一饮而尽,才缓缓坐回原处。 奚栾身为奚家长子,自然要率先垂范。便也举起酒杯,对着奚远山和孟氏道:“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儿子顺颂父亲、母亲新祺,也祝我奚家岁岁呈祥。” 奚栾话音刚落,奚言、奚清也都纷纷举起杯来朝父母亲拜年。 奚夫人孟氏难得地眉目含笑,温声道:“快坐下吧,都是一家人,犯不着那么拘礼。” 奚远山在一旁也赞同地捻须点头,“不错,既是除夕,那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就好。至于那些虚礼,大可不必管它。” …… 酒过三巡,菜肴还未齐全。奚栾却有些突兀地说:“父亲、母亲,儿子…不胜酒力,想先回去了。”又看了看奚言,对他温声说,“你们尽兴,大哥先走了。” “兄长…” 路过奚言身边的时候,奚栾示意小厮停下。他轻轻拍了拍奚言的肩,奚言随即也不再说话。 奚远山倒并未说什么,夫人孟氏却是有些黯然,“栾儿,你…唉…” 所有人,就这样目送小厮用轮椅推着奚栾离开花厅。 等到奚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孟氏才有些伤感地说:“他这十多年来都是这个样子,何尝不是太怀念灵均的缘故…” 奚远山也感叹道:“灵均那孩子…确实走的委屈。栾儿又是重情之人,只是…”说到只是,奚远山也不肯再说下去,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 “好了。”奚远山再度举起酒杯,“今天本是除夕之夜,不提那些旧事了…” 席间气氛重新融洽,但奚栾的离去还是为这原本微妙的氛围更添了一丝宛然的气息。碍着父亲奚远山在,奚言和奚清谁也不敢放肆,几次交锋都是绵里藏针,不敢太露于表面。 …… 宴后,众人纷纷散去。只有奚言被奚远山叫到了书房中,这是自奚言回来后,父子二人第一次单独谈话。 “父亲。” 奚远山并不急着理会他,而是缓缓坐到椅子上,才说:“三年了,你一次都没有回来。是不是这次我不写信让你回来,你就准备一辈子待在陵江?” “我…”奚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回应,索性闭口不言。 “你怎么不说话?” 奚言将目光垂到地上,“孩儿…不知道该怎么说。” 奚远山似是有些愤怒,又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去陵江?” “知道…” “为什么?” 奚言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我顶撞父亲。” “只是如此吗?” 怎么会只是如此呢?除了顶撞父亲外,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自己的以后就这样任人安排,不想成为棋盘上的一颗子......可这些话,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说。 刚刚父亲的逼问一如当年,可奚言沉思良久,却还是倔强地回应道,“是。” 奚远山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坚决,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沉默良久后,奚远山才无可奈何地说:“这三年来,你一次认错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原谅你?” “父亲…”奚言低下头去,斟酌着说道,“我身为您的儿子,却也是奚家的子孙。我们奚家上百年来,哪一朝不是位列三公?即使是我们年轻一辈,兄长也早就封侯。孩儿也一直以兄长为楷模,想要征战沙场,护我河山…” “好了…”奚言说到这里,便被奚远山抬手打断,“为父知道你心气高,紫袍金冠,封侯拜相。自古以来,哪个男儿不想如此呢?但是…战场是个什么模样,为父不是不知道。远的不说,你只看你兄长,虽然得了爵位。但他这一生,都要被囿于那张轮椅之上。” 奚言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去,可奚远山不轻不重却叩击心弦的声音却再度传来,“我奚家这百十年来为大赵做得太多,为父不希望你再到那等凶险之地。你兄长那样的…有一个就够了。既然你留了下来,便在崇都好好经营吧。这朝堂…可一点都不比征战沙场轻松。” “孩儿明白。”奚言俯首为礼,恭敬道,“当年孩儿不懂事,冲撞父亲。还请父亲…原谅。” 奚远山点点头,“下去吧。” 除夕夜的晚上没有月亮,可奚言的心中反倒澄明起来。 第二十五章 谢灵均 从家主书房退出来后,奚言独自漫步在回海棠院的路上。 除夕夜,虽没有明月相伴,但奚府上上下下都挂满了茜红色的灯笼。此时,盏盏灯都散发出朦胧的华光。虽极尽繁丽,却觉得偌大的奚府更是冷清。丫鬟仆人都难得地被允许在房中饮酒,只有少许护卫还在府中各处巡夜。 奚言只身走在路上,冷风一吹,原本就不浓的酒意顿时更清醒了几分。 恍惚间,奚言仿佛瞥见暗中好像有人影闪过。还来不及定睛望去,那人影便再次遁入黑暗中。 有贼! 奚言一激灵,身姿迅捷地便追了过去。可未曾料想,那人的身手也极为矫健,眼看着奚言就要追上他,他却再度加快脚步,奋力逃去。 一队值夜的护卫正在巡视,忽而见一道人影猛地闪过,又见奚言紧随其后。这才纷纷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整个奚府上下云板鸣声大作,不少护卫府兵手持火把兵器从四面八方赶来,顺着整个奚府挨处搜索。 但那贼人极是狡猾,不停地在奚府内四处游窜,就连奚言都数次险些失去他的踪迹。 奚言料想不到的是,贼人不仅身手矫健,体力也是极好。身后的护卫渐渐体力不支,只有奚言仍在紧追不舍。 那贼人见身后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有奚言一人,竟主动停住脚步反身向他攻来。奚言也未料到这一举动,急忙后退才堪堪挡下贼人凌厉的一击。 两人都是赤手空拳,奚言眸若寒霜,攻势所到之处无不渗着杀意,招招直逼贼人薄弱之处。但那贼人也不弱,拳脚身法大开大合,竟丝毫不落下风。几个回合下来,两人身上都各自挨了对方的拳脚,只是都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出声而已。 就在二人打得难舍难分之际,不远处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贼人虽无心恋战,一时间却也脱身不得。奚言也听到了护卫赶来的声音,更是下定决心要将贼人留在此地,全力以赴地攻向对方,掠身如飙发电举,掌风若惊雷破天,身形奇诡有如魅影,在夤夜中更是难以捕捉。 贼人虽不甘示弱,但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眸色幽沉,紧接着,两支袖箭一前一后便闪着寒光向奚言飞去。只是一个恍惚,奚言身形一滞,原本凌厉的招式突缓下来,竟让那贼人趁机飞身离去。 奚言气煞,再次掠身追去,却只能捕捉到他的残影,丝毫无法再触其一片衣角。突然间,贼人猛地一闪身,便翻墙躲入了奚府的一座院落内。而奚言的眼角余光,也正好瞥见了这一幕。 三两步冲到院门前,奚言发现这里赫然正是兄长的别院。而奚栾的小厮,正若无其事地守在门口。 “我问你,刚刚有没有人进去过?” 小厮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摇头否认道:“只有侯爷在里头,没人进去过。” 此时,奚府的一众护卫才气喘吁吁地来到这里。奚言迟疑地看了看这些护卫,吩咐道:“你们在外守候,我进去看看。” 说罢,奚言便大步流星地进了院中。 院内不似奚府的其他地方,没有任何有关年节的布置,看上去十分冷清。只有奚栾的屋中,还亮着一盏孤灯。 奚言定了定心神,走到房前,抬手敲响了房门。 “兄长,方才府中进了贼人,你可还好?” 沉默片刻后,奚栾稍显低沉的声音才从屋内传来,“我无妨,你进来吧。” 轻轻将门推开,奚栾正坐在书桌前,手握一块木质牌位,十分轻柔地擦拭着。 借着朦胧的灯光,奚言可以看清楚牌位上写的那一行字:亡妻谢氏灵均之位。 字迹十分工整大气,是由奚栾亲手所书。只是这样的内容,实在叫人不堪回首。 奚言看了看奚栾手中的灵位,心下顿时有些酸楚,感怀道,“兄长…这是想嫂嫂了。” “嗯。”奚栾并不否认,语气却十分淡然,“一晃眼,她都去那么多年了…她是个可怜人,本就没有了母族,我却也没能护好她。” 听兄长这么说,奚言也只能劝慰他,“兄长也无需太过自责,嫂嫂出事时,您尚且在床养伤,又怎会预料得到呢?” “呵呵…”奚栾不由苦涩地笑了几声,只是这笑充满了讥讽,“是啊,我刚刚从西北平乱回来,为了保护皇子而身受重伤。而他们,却这样急不可耐地要了灵均的性命…” 奚言知道自己劝不住兄长,便静静地听着他诉说。 “她受邀去房陵公主府赴宴,可是一去便再没回来。这房陵公主的宴席上,她又怎会误食鹤顶红呢?我只是想不到,人心竟会如此凉薄。” 奚言一直在倾听着,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的奚言,只知道兄长负伤,嫂嫂仙逝,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内幕。 “你没有经历过,便不会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恶心。她虽是谢家的嫡女,可既然嫁给了我,她便是我奚家的人。当时…谢家都已经被灭四年了,连我也未曾想到,他们会在那时候…斩草除根。” 奚言见奚栾的眼眶已然有些泛红,心中也有些酸涩,便说:“那后来兄长从桓国候府中搬回来,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么?” 奚栾十分依恋地看着牌位上的那行字,说道:“她走的那天,我还无法起身,消息传回来时…” 说到这里,奚栾痛苦地阖眸,不愿再去回想那些往事。虽然闭目不去回想,可谢灵均出门时温柔灵动的容颜,和归来时冰冷寒凉的躯壳却不停出现在奚栾眼前。 “后来,他们虽处决了那天房陵公主府内所有有嫌疑的人。但这样拙劣的谋杀,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不过是堵悠悠之口罢了。连她的葬礼,都是父亲一手秘办的……” 看兄长如此伤怀,奚言心中亦很不是滋味,只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兄长…还是将嫂嫂留在心中吧。” …… 奚言出院门时,所有护卫都还等候在门外。看着院外明晃晃的火把和喜庆的红灯笼,奚言只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一路走回海棠院,奚言都在想着方才奚栾所说的往事。想到那位叫谢灵均的嫂嫂,不由又想起司乐府中的安若飞。她也是谢氏的后人,虽然兄长没有护好嫂嫂,但是自己…一定要护好她。 除夕的晚上没有月亮,但夜空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崇都城的上空,开了漫天的烟花。 第二十六章 愿我如星 正月年节间需要走访拜年,连续忙碌好几天,奚言都没有时间去看看他想看的人。一直到正月十一这一天,海棠院中才清净了下来。 虽然得以清闲,但奚言并不想消遣光阴,思忖再三后,他忍不住地想要往司乐府去。 许久不见安若飞,奚言心中多少有些空空落落的,虽远远未到寝食难安的地步,但闲暇之时,安若飞总是会浮现在他脑海中,就连一向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的奚云,都看出来了他的异样。 “我说…虽然过了年,可春天似乎也还没到呢。” “你想说什么?”奚言语气冷淡,丝毫不像是在思念佳人的样子。 “没什么,我只是看您都要把这书给揉破了……” 奚言垂眼一瞧,他果然不知不觉间就开始揪着书角揉搓起来,此时这页书已经是皱巴巴的,便赶紧松开手,开始沉思起来。 又发了半个时辰的呆,奚言霍然起身,连伺候在旁的侍女都吓了一跳。 “更衣,出门。” 简短的命令后,侍女赶紧找来一袭藕色衣衫,又配了一块很是泽润的美玉,穿搭整齐后,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济楚。 还未至傍晚,奚言便独自出门,很是随意悠闲地信步在长街上。他看起来虽是一派惬意雍容的模样,可没人知道此时他心中竟是有些忐忑的。 …… 年节间各个府司都没有事做,此时的安若飞倒是卸下了肩头的所有担子,整天无所事事起来。 司乐府很是清净,虽然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只剩空枝摇曳,但这样的景象却更加显得庭中素净清雅。 暮云四合,安若飞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百无聊赖地看几只麻雀觅食。正在神游之际,她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起来,担心着凉了。” 安若飞一惊,猛然回头,却看见奚言笑吟吟地看着她。 未等她说话,奚言就先开口道:“我又来了,是不是又要惹你不高兴?” 安若飞莞尔一笑,“怎会,是我有失远迎。” 奚言闻言后才放下心来,理了理思路道:“若飞,今日来,我确实有件事要对你说。” 安若飞见他一脸郑重的样子,心中虽有惶惑,但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就是,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奚言微微停顿了一下,才轻轻说:“我回到崇都已经将近两个月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似乎是缺了些什么…” 说到此处,奚言颇有些自嘲道:“这话不知该如何说起,我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能缺什么呢?”安若飞轻轻将头垂下去,嘴角虽有笑意,眼中却透出一抹寂寥。 “是啊,我能缺什么呢?”奚言静静地想着,身份?地位?都不是,可相比起这些,心中有所缺失才是最让他难过的。 沉吟片刻,奚言拉住安若飞的手,把她带到庭中,指着天上隐约可见的半抹月亮说:“看见那月亮了么?” 安若飞抬眼望去,近乎透明的月亮高高挂在空中。此时天还未黑,并不真切的月亮若隐若现地高悬于天际,安若飞看着这孤高的月亮,心中颇有些感伤。 “这月亮有什么好,孤零零的…” “不。”奚言很认真地看着她,轻声道:“等到天黑时,月亮周围就会绕满漫天繁星。愿我如星卿如月…” 这句话直击安若飞心底,她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他。缓释良久,才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愿我如星卿如月,卿...已深居我心。” 这话很是深情,安若飞却侧过脸去,不愿意正视奚言。因为她怕再看一眼,自己就会意夺神摇,再把持不住。 “奚大人,莫要开这种玩笑。” 奚言此时却很正经,他转身双手握住她的双臂,“若飞,想不清楚的话我从不乱说。当日梅园重逢时,就感觉与当初见你时不同。后来又出了那么多的事,每一件都让我更加肯定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也许你觉得我现在没有办法能够护你周全…可总有一天,我会如星捧月一般将你牢牢守护。而那一天…不会太远。” 安若飞的视线此时才重新落回奚言脸上,她有些苦涩地说:“我在这苍莽尘世中挣扎着活着,已经很累了。你是人中翘楚,与我…有云泥之别。若是将我们强行拉在一处,于你于我都不会有好结果。即使你把我拉上去,最终也只会使我摔的更加痛苦。” 安若飞发现在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心猛然揪痛了一下。 喜欢么?对于奚言这样的人,也许很难有人做到不心动吧,可心动有什么用。安若飞知道,只要自己与奚言在一起,两人的前路都会变得无比艰险。 可奚言仍旧看着她,“若飞,在我眼中,你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不希望两情相悦时,挡在我们中间的是你对我的介怀。” 安若飞却还是拒绝:“我对你并无介怀,只是现实如此。” “你...唉,何必对我如此铁石心肠。”奚言话中,多少有些失落。 安若飞却十分冷淡地回应:“你我之间本不该有那么多交集,到如此地步,已然是逾矩了。” 奚言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黯然道:“罢了,我不强求你。长夜将至,你可愿同我出去走走,崇都城的夜市很是繁华。” 安若飞摇头拒绝道:“奚大人身份显赫,我与你走在一起,只怕又召来麻烦,我现在只求个安稳度日就够了。” “别叫我奚大人,”奚言有些无奈,言辞中也有些淡淡的失落,“即使你不愿意像从前一样叫我言君,也请称呼我的名字。你一叫我奚大人,我只觉得格外生分。” “不管我叫你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你与我在一起,只怕会白白丢了性命!”说到最后,安若飞的语气已然十分急切,她的心中也是格外酸楚。 自己是谁?司乐吗?不,十方大街上的一个乐伶吗?也不是。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安澜一生,可现实似乎容不得自己选择。自己是谢家的孤女,是谢氏的余孽,有朝一日身份暴露,那自己必然是十死无生。可他这样一个疏朗逸群的人,又怎能因为自己一时的情动而将他卷入这不归之途中呢? “若飞,这世上困扰人的事情太多了,你现在是没有办法把它们全部想清楚的。所以现在你只需要想一件事,那就是愿不愿意接受我。其他的事情,我来帮你。”奚言见她不再说话,心下也有些不安,“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可话既然说出口,便绝无更改的道理。” 奚言斟酌再三,还是忍住了心中所想。他本想说:“纵使有朝一日你的身份泄露,我也会陪着你,保护你。” 安若飞思绪纷乱,秋水般的双眸隐隐泛出闪光:“我所担心的你不会知道,你还是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奚言也知道此时自己若是再留在此地,反而会让她更加困扰。便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悄悄从后门离去。 第二十七章 不欢而散 回到海棠院后,奚言眼中满满的都是安若飞的身影,但看着面前的信函,他又不得不使自己沉下心来,面对这纷乱的一切。 “上元节一过,陛下就要开朝了,想必到时候工部会对修筑沔水河堤一事有所安排。你去祁安处走一趟,他官至工部侍郎,正好是奚清的上司。让他在工部尚书面前说话,想办法让奚清去负责督办沔水一事。” 想了想,奚言又改口道:“罢了,还是我明日亲自去,祁安精明得很……” 次日一早,奚言便又披上了厚重的斗篷,准备往祁府青松院去。谁知刚到青松院门口,迎面便有小厮过来告知祁安不在。 听闻此讯奚言不由得笑了几声,颇有些自嘲地说:“我果真是糊涂,如此假期,他岂会老老实实待在府中。走,去十方大街。” 果然,奚言才到十方大街的青楼门口,就看见了祁安的心腹姚珂。奚言推门而入找到祁安时,他正倚在榻上,左拥右抱,衣衫已半敞。 看见奚言进来,祁安也并无不悦,“想不到啊,我躲在这,你还是能找到我。” “十方大街就是你第二个家,我又怎么会找不到你?” 示意闲杂人等退下后,祁安定定地看着奚言:“你刚刚官升刑部,这次来该不会是来收礼的吧。” 奚言微微笑着,一边把玩手中的酒盏,一边说:“本来不是,但既然你主动开口,我就只好笑纳了,记住...要好礼。” 祁安狠狠白了奚言一眼,“我才不给,陵江产盐,能和盐政比富的也就只有漕运了。” “打住,”奚言眉梢轻挑,“怀安有多少铁矿山不知不觉间就改姓了呢?” 祁安却不以为然,“怀安地处西北,远不及陵江富庶。” 奚言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便噙了一口茶道:“不和你废话了,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说!哥哥帮你,”祁安笑眯眯地摆摆手,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样子 “少占我便宜,”奚言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工部要修沔水,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听他一来就说这样紧要的话,祁安不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凝了凝神色道:“不错,门下的复议已经过了,等到年后开朝公文就会下来。” 奚言轻轻一笑:“既然如此,那这件事还非你不可了…” 祁安未等奚言说完,便说:“我只是工部小小侍郎,头上有尚书大人,再往上还有尚书省,请我帮忙,我恐怕是爱莫能助。” 听闻奚言要说的事涉及朝中重大工程,祁安不得不谨慎,而心中也有了推脱之意。 奚言听出祁安话中拒绝的意味,话锋一转:“别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事成了我们一起得好处,事不成你也没什么坏处。” 祁安不置可否地笑笑,“好处?坏处?可否一一说来听听?” “好,”奚言很是干脆,“事成了,我们就可以着手对付景家;事不成,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对付景家?”祁安一撇嘴,眸中精芒乍闪,“你还记得对付景家?我以为你和奚清斗得像乌眼鸡一样,早把这件事给忘了呢。说说吧,什么事?” 奚言微微一笑,侧脸将目光从祁安身上移开,不紧不慢道:“我要你在戴尚书面前举荐奚清,让他去督办沔水筑堤一事。” 说完后,奚言便静静地看着祁安,等待他做出回应。 果然,祁安面目渐渐开始凝重:“你帮他说话,目的何在?” 奚言微微摇头,“帮他?我为什么要帮他?我是在帮我们两个。” 祁安只微微沉吟,心中便豁然开朗。 “好啊,你果然歹毒!有兄如此,我真要替奚清叹一声时运不济。他刚刚被任命为工部员外郎,自视甚高却又没有经验。若是叫他负责这样大的事情,他肯定是应付不过来的。” 祁安指着奚言,目光了然道:“他要是应付不过来,那就是才不配位!朝中言官的嘴可是最毒了,尤其是在有了你的授意后,要是他能在修筑沔水河堤这种大事上出点什么错,言官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弹劾他。” 说到这里,祁安早已是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他现在如日中天,得意的同时必然松懈,松懈之后必然大意,大意之下必然有错,是不是?” 奚言见自己的想法被戳破,很坦然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但仅仅这些还不够。不管他猖狂也好,谦虚也罢,只要他去了沔水,就只能照我设计的做。他如今是居盈者,正如水之将溢未溢,我再给他加上一滴,正好叫他崩落。” 祁安将信将疑地看了奚言一眼,发现奚言仍然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心下疑云大起,“那于我何利?既然奚清此次必败,我作为举荐他的人,岂有不连坐之理?” 奚言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还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模样,只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轻轻推到祁安面前。 祁安看了看面无波澜的奚言,低头将信拾起,读信的时间越长,他眸中越忍不住地散出凛冷的寒光。 “司徒仪征…”祁安使劲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但双掌还是忍不住拍在了桌上,“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奚言长出一口气,言辞倒是很平和,“年前,或许是景元回来的时候,也许更早…司徒仪征就和景家搞在一起了。要不是我的暗卫发现他们私下有很多不寻常的往来,或许你我就要功亏一篑了。” “想的美,”祁安嗤笑一声,“现在怎么办?还收拾景家吗?要不连司徒家一起收拾了。” “祁公子啊…”奚言对这个粗暴的提议充耳不闻,双手一摊道,“我们一没把柄,二没实力,收拾不了司徒家的,还是按原先的计划做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打击太大的缘故,祁安思索半晌,脑中还是有些迟疑混乱,竟鬼使神差地说:“那我去找奚清商议此事,也同样可以掣肘住他们两家。又何必大费周折?况且…我当真要是举荐了他。无缘无故,他凭什么相信我是真心的。” 奚言见他又把话题扯回来,也顺着说:“你不是收了他十万两么?权当投桃报李了。” “好吧。就算如此,奚清要是肯听我的劝,也会暂时和我结盟的。” “你是不是嫖糊涂了?”奚言有些气愤地看着祁安,顺手抄起一杯茶水就倒进香炉中,原本烧得正欢的熏香顿时熄灭,发出滋滋的声响。 “且不说和你结盟的是我!就算你找到了他,他又会信你所言?他眼中装的只有摆在他面前的事,即使他答应与你联手,又岂会真的出力?” 奚言尽力平复着心中的火气,尽可能平和道:“只要你先帮我拿下奚清,剩下的事就是手到擒来。对于你来说举荐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说句话的事情,家族利益面前,这算得了什么!?” 说着,奚言又走到窗边,将原本紧闭的窗户悉数打开。 冷风一吹,二人顿时清醒许多。 祁安也意识到方才自己的不妥,便以手扶额,“你容我想想。但是...你给我什么好处?” 奚言没想到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眸若寒潭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好处?陵江井盐明年的收益归你要不要!?” 祁安仍旧在犹豫,奚言知道兹事重大,便说:“你慢慢考虑吧,若是想清楚了,最迟今晚给我答复,过时不侯。” 话既然有些不投机,奚言自然不会再多说,起身便离开了。 祁安深深明白,奚言的话十分有道理,可他还是不禁怀疑奚言的计划。但面对司徒家和景家已经开始联手的现状,祁安也十分纠结。 奚言走后片刻,祁安也准备动身离开。临走时,祁安把炉内的香灰捻出一撮用手绢包好,又仔细掩盖香炉中的痕迹,毫无异状后,他才匆匆离了十方大街。 第二十八章 逍遥散 是夜,一只鸽子扑棱棱划过天际,落到海棠院的地上,咕咕地叫着。 奚言接过奚云手中取下的纸条,细细阅过以后,心中大是愉悦:“祁安毕竟是聪明人,到底还是想通了。” 奚云见奚言心情还不错,便开玩笑道:“选择了您就是聪明人,那安大人岂不是彻头彻尾的无知之人?” 奚言脸上带有淡淡的笑意,眼中也盈满了温柔,“她么,也是聪明人呢。” 奚云轻叹一声:“祁公子挨晚时还约见过四少爷,看来四少爷的确是叫他失望啊。” 奚言摆摆手,“意料之中的事,若祁安不去找奚清,那他就不会是祁家的长公子了。不过奚清倒是出乎我所料,想都不想直接就拒绝了祁安。若是奚清给了他任何一点机会,祁安都不会在信中直接就答应与我合作啊。” 说罢,奚言定定地看向奚云,问:“那样的无才无德之徒,却在比你高的位置,你觉得刺不刺眼?若他不仅刺眼,还挡了你的去路,那就要想办法摧之毁之。若奚家长久落在他的手上,只怕不到十年…奚家就再也没有了。” 奚云踌躇再三,还是说:“少爷,即使落得个手足相残的骂名,您也心甘情愿么?” “我无所谓,”奚言轻叹一声,眸中映出悠悠寂寥,“所谓簪缨世家、清贵门第,外人只不过看到面上的荣华,而忽视其中的污浊罢了。别说我们之间,父亲当年是如何夺得的家主之位,难道瞒得住所有人么?既然生在了这里,那这副不赀之躯就注定要背负更多的东西。但既然早已和他撕破脸,我们注定就只能活一个,只是不管结局如何,对父亲来说都是叫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奚云低下头去,一时间沉默不语。 “我和他之间,孰黑孰白连我都说不清楚,但哪里有绝对的黑白呢?绝对的...只有强弱胜负罢了。” 奚云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少爷您要做的事,也就是我要做的事,若是您为难的话,有些骂名就让我来背好了。” “不必。我做的事,我自然会承认。”接着,奚言轻笑一声,有些玩味地问,“我要做的事,就是你要做的事是么?” 奚云连忙反应过来,摆手道:“安大人除外,安大人除外。” 夜空中,奚言清朗的笑声穿过树梢,穿过风雪,落在了某人的梦里。 正在两人玩笑之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奚云回过身去将门打开,见一名婢女正手端茶盘站在门口。奚云算了算时间,发现此时正是应该换茶的时辰,便亲自接过茶盘,将茶盏放到奚言面前。 经过上次的刺杀,海棠院内的规矩便讲究了许多。奚言近身伺侯的,除了奚云之外,也就只有两三名熟悉的婢女。 奚言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啜一口,面目登时便有些不悦,“今日的茶怎么只放这么点茶叶?” 婢女见奚言责备,怯生生道:“回少爷的话,平时也是放这么多的。” “当真?” “当真…” “还狡辩!”奚言手一挥,天青釉的茶盏顿时摔落在地碎成几瓣,滚烫的茶汤也应声倾泻满地。而一旁垂手而立的婢女,也立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奚云见状,忙出来阻拦,“少爷,一盏茶而已,千万别动怒。”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有些惋惜道,“这种雨过天青的釉色,这些年难找了……” 奚言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思索片刻后,他看了看伏在地上战战惶惶的婢女,吩咐道:“罢了,你下去吧。” 婢女得到恩赦,忙不迭地退出了书房。 待房门重新关紧后,奚言才有些疑惑地看着奚云,“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段时间…特别容易动怒?” 奚云仔细地回想后,肯定道:“确实如此。今早我路过廊下时,还听见几个婢女在那小声嘀咕呢。” “嘀咕什么?” “说您最近难伺候了,动不动就摔东西、责备人。加上这个天青釉的,都已经第五件了…您以前从不这样的。” 奚言点点头,皱着眉开始沉思起来,“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不知道,”奚云看着奚言,摇头道,“您慢慢想吧,我去给您端药。” “嗯…” 药?自从上次遇刺受伤后,奚言便一直在服药调养。但是对外,都一概宣称奚言是感了风寒,需要喝药。海棠院的下人向来调教的不错,而且有嫌疑的那些下人自己是绝不会允许他们贴身侍候的,但是......难免有自己疏忽的地方。 想到这里,奚言不由紧锁眉头,开始深思起来。 不过少顷,奚云便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回到房中,慎之又慎地将药碗放到桌上,唯恐不小心洒了一滴。 奚言盯着手中这碗很是熟悉的药汁,却并未急着入口,而是说:“我喝这药,也有一个多月了吧?” 奚云想了想,方说:“不多不少,刚一个半月。” “我开始摔东西、责备人是什么时候?” 奚云又细细地回忆了一番,才犹豫着说:“好像…也就是最近这半个多月的事。” “您该不会是怀疑这药吧?” 话说出口,奚云却又有些不大相信,“这药是逍遥散,对伤是有好处的。而且方子又分别找了好几个大夫看过,那些大夫互不相识,按理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不好说。” 说到这里,奚言将药碗重新放回桌上,对奚云吩咐道:“你去把他们熬药的药渣全部收起来。明天一早,我们带出去让林先生看看。记住,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属下明白。” 看着这碗浓黑的药汁,奚言心头又有些愤怒起来,他冷哼道,“他也算是有长进,知道把手伸到海棠院了。” “四少爷?”奚云目光闪动,想了想道,“确实他最有这个功夫。” 奚言冷笑如冰,眼中浑似一汪寒潭,“前些日子还说他只知道嘴上叫嚣几句,原来是我们低估他了。人家可在暗处下着功夫。” 奚云看着奚言笑,自己却笑不出来,“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们海棠院内部出了问题,看来不得不好好整顿一番了。” “有道理。”奚言抬手抚着下颌,思索着说,“今日是药,明日也许就是其他东西。一饮一食,都必须要小心,你还是派几个暗卫去盯着那些有嫌疑的下人。虽说派暗卫有些大材小用,但的确也更稳妥。” …… 乌黑的药汤被缓缓倾倒在花瓶中,奚言看向药的眼神也如夜般冷峻。 第二十九章 林之衡 拂晓,天还未明,两匹快马从奚府腾踏而出,直奔崇都城郊外而去。 崇都城以东十五里,有一座小丘。奚言此行来拜访的林先生,便隐居在这座小丘之中。 将马拴在山门外,再顺着小路拾级而上。约莫半个时辰,奚言和奚云便来到了一座极是清雅的草堂前。 把名帖交给书僮后,奚言和奚云便立在门外等候。 “林先生请二位进去。” 庭中有几颗古松,奚言见到林之衡时,他正盘坐在松下翻读着一本书。他身侧的小炉上,明明灭灭的炭火上正烹着一瓯茶。 见到久违的林先生,奚言拱手向前行礼,恭敬道:“先生,学生来看您了。” 林之衡却似是没有听到一般,仍旧翻读着手中古籍。一直等到茶壶中的水烧开翻腾,他才不紧不慢地说:“过来倒茶。” “是。” 奚言跪坐到林先生身侧,伸手拎起茶壶,将沸水缓缓倾入林先生杯中,又将自己面前的茶杯也斟满热茶,清淡的茶香瞬间四溢而出。 “数年不见先生了,先生身体依旧?” “哼,”林先生面目似是有些不悦,“你还知道回来?当年一声不吭便走,气得老夫啊…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一点儿不懂变通?三年啊…你就这样荒废了。” 奚言微微低下头去,笑着附和道:“先生责备的是,学生离了崇都三年,可先生却也在这山中隐居十多年了。先生…又何故这样苦行呢?” 林之衡听他这样说,便将书放到一边,抬眼望着天上的万里层云,缓缓道:“我林某一生为人师表,自忖芒寒色正。但我的学生,竟差些成窃国大盗。隐居于此…只因我无颜面去见世人…” 奚言听老师如此自责,便安慰道:“当年谢氏的事,先生并无半分责任。孔圣有门徒三千,尚且只有七十二贤,何况乎先生呢?”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林之衡也笑了起来,“不过这十余年来,我倒是看淡了。什么重权崇望,什么珠玉琳琅,都不过是转瞬云烟。唯此一片树阴,半庭藓迹,足矣。” “先生超然,自然能淡泊世事,可学生…就比不得先生了。”奚言沉吟着,不再将话说下去。 林之衡见状,心下早已了然,便将手中的茶盏放朝一边,“手足相残,向来是世间最不齿之事。你今日来,不会是为了问这个的吧?” 奚言摇头否认,脸上笑容依旧,“学生只是病了。” 林之衡洞察地看了看奚言,“我前半生研习经世致用之术,后半生潜心于超然物外之道,可从不会什么医术啊。” “您会的。” 林之衡与奚言对视良久,终于笑道:“你啊…说吧,患在何处。” “这半月来,学生常常无故动怒。细想之下,学生发现此药十分可疑,便寻思着带来给先生看看。” 说着,奚言转身接过奚云手中的药渣以及一张药方,又恭敬地递到林之衡手中。 林之衡先大致浏览了一遍药方,说道:“续断、骨碎补、当归、白术,都是行外伤术后需服的药,你受伤了?” “是。” 林之衡轻轻颔首,“方子十分稳妥,你照服就是。” 说着,林之衡将药方放到一旁,用茶匙细细地查探起那一包药渣来。随着时间的延续,林之衡的眉头越皱越紧。 “手伸过来。” 奚言十分顺从地将手腕递到先生面前,林之衡伸出三根手指,探向他的脉间。片刻后,林之衡又起身走到奚言右侧,伸手便向他的肋间按去。 林之衡这一按,奚言顿时感到有些疼痛,不觉间便“嘶”出了声。 “你最近是不是食欲不振,时而还会有些腹痛,乏力?” 奚言细细回想,点头道:“确实如此。” 林之衡听他如此说,心下早已有数。便缓缓坐回原处,问道:“药汁带来了没?” “带了一些来。”奚言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双手递到先生手中,“这是昨夜的,可是有不妥之处?” 林之衡将瓷瓶打开,轻轻地嗅了嗅,又浅尝一口,面目顿时冷峻起来:“你实在太大意了。”说着,又有些愤怒地看着奚云,“你身为他的左右,怎么连他院中的这些事都管不好?” 还未等奚云解释,奚言便伸手拦住了他,“算了先生,奚云他也不是海棠院的管事。我三年没有回来,院中也难免混入些宵小,我回去注意就是了。不过方才先生说我大意,还请明示。” 林之衡轻轻了叹息一声,眼中也有些无奈,“你这一个多月来吃的药,根本就不是方子上的那一副药。” 见奚言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林之衡才又说:“这包药渣中有两副药,一副是逍遥散,也就是药方上的那一副,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还有一副,则是实打实的毒药…” 听到这里,奚言心下也就基本清楚了。自己本应该吃的那一副药,多半是才熬好就被人倒掉了。至于自己这段时间来一直在服用的,则是另一副毒药。所以药渣中,才会出现两副药的渣滓。 想到这里,便又问:“什么毒药?” 林之衡端详这那些漆黑的药渣,阐释道:“这五倍子、雷公藤、青木香,还有这千里光,都是伤肝的药。你长期服用,自然就会中毒。你这一个多月来每天都在吃,又还是这么大的量,肝自然而然的就受到了损伤。” “那…学生为何还会动怒呢?” “都说怒伤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肝气受到损伤,自然也就生了怒气。若非发现的早,要是这药再吃上小半年,只怕你就会暴毙而亡。” 听林先生这样说,奚言心中也有些后怕起来,随即拱手道:“多谢先生相救。” 林之衡摆摆手,轻叹一声,“你那个庶出的弟弟,就这样想要你的命么?” 奚言垂下眼去,并不回答。 直至片刻后,他才有些无奈地说:“照规矩,庶出…是不可以继承家主之位的。我兄长身子不便且无心政事,也不该是家主人选。杀了我,他自然就是奚家唯一的选择。” “唉…”林之衡再次长叹,“世间万物,唯这权欲最能夺人心魄,教人杀人啊…” 林之衡意味深长地看了奚言一眼,“你记住,将欲夺之,必固予之。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吧。以后要是还有疑惑,随时来找我。” “学生…明白了。先生,您多保重。” …… 回城的路上,奚言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只是在想,这世上所有的澄明都在晦暗之上,想要激浊扬清,就只能先爬到晦暗的最上方。只是到那时,即使胸怀磊落,又是否还能心口如一?是否还能将明镜高悬于九天之上? 思索良久,可奚言的心中似乎并没有答案。 第三十章 景元的邀约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当奚言回到海棠院时,一封精致的书信正静静地躺在他的书案上。他将信拾起,发现这竟是一封来自景元的请柬。 “这位景家大公子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闲心,竟想到在画舫上开私宴了?” “那您去不去呢?”奚云饶有兴趣地凑了过来,“他年纪要比您和祁公子,还有司徒公子都大些,从前也不是很熟识,这私宴…怕是来得太蹊跷了?” “既然请柬都已经送到府上,若是不去,岂不是太拂他的面子了?” 奚言了然于胸地笑了笑,“景元年后不会再回西北,设宴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既然留了下来,那自然要与我们这些旧识搞好关系。” “那我去给您找明天的衣服?” “不要你找。”奚言毫不犹豫,一口便驳回奚云的话,“你眼光太差,根本不知道什么衣服配什么玉好看。你去让婉杏把我那件雪青色绣月白暗纹的袍子找来,再拿上那块羊脂玉的蝙蝠佩。” “羊脂玉的哪块?您至于那么讲究么?” 奚言很是鄙夷地看了看奚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年到头一套衣服。” 奚云顿时像蒙受了莫大冤屈一般,赶紧申辩:“我哪里一年到头一件衣服了?身为护卫,我只不过大多数衣服都是黑色的罢了。” “也对。”奚言对这话倒是很赞同,“你一介武夫,穿黑些也没什么不好。” “我…说不过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奚言很是得意地看着他,“知道就好。” …… 次日午后,奚言到城郊洗心湖畔时,发现祁安早已在此等候。 祁安上下打量了奚言一番,才戏谑道:“姗姗来迟啊?” “你不也才到。”奚言不想理会祁安,便抬眼看向湖面,“他们人呢?” “喏。”祁安一挑他那俊秀的下巴,凝目看向湖中,“最大的那艘画舫就是景元的,景元和景羡一早便到了,司徒仪征半个时辰前也到了。他那艘大船靠岸会搁浅,马上就会有小船过来接我们。” 果然,只过了片刻,一艘精致灵巧的小船便停在了码头边。 祁安大步走上船去,三两下就将负责划船的船夫赶了下来。 奚言无奈地看了看空落落的船头,随即也走了上去。“你这样把他们赶下船去,谁来划船?” 祁安很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不还有你么?” “我?”奚言无可奈何地接过他手中的船桨,“好吧。为你祁大美人效劳,在下乐意之至。”小船只轻轻摇晃,随即平稳地向着湖心荡去。 “住口!你你你…”被奚言这么一喊,祁安顿时气得俊连通红,咬牙切齿地指着他,“你放什么厥词!” 奚言倒是一脸淡漠地回望着他,“你长得不好看?” “哼…”祁安颇有些不屑,可神色间却又有些得意,“在这崇都城中,在下好歹还有个当世潘安的诨名。” “那我叫你美人有何不对,你又为何要反驳?” 祁安闻言更是气愤,“我堂堂男儿,你说有何不对?” “好了。”奚言环顾四周,见平湖中水光潋滟,偶有几只白鹭低掠过,顿时心情大好。“你这样霸道地将船夫都轰走,要说什么就说吧。” 祁安闻言,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船尾,“还记得上次在十方大街么?” “哪次?”奚言好似置若罔闻一般,“去十方大街找你的次数太多,我都记不清了。” “就是上次你把茶水倒进香炉那次。” 香炉?祁安这么一提,奚言顿时也就想起上次在十方大街的青楼中,自己和祁安闹了些不愉快。临走时,自己确实将一杯茶水倾入了香炉中。 “记得。”奚言这才抬眼正视着他,“怎么了?” 祁安故作神秘地看了奚言一眼,才说:“那香…有问题。” “我知道。”听是这件事情,奚言本就未放在心上,现下听来更是觉得十分淡漠。 奚言的云淡风轻让祁安感到很是不快,便皱着眉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奚言似乎有些谦虚地笑着,“当时就知道了。那天我们谈话的房间十分宽敞,但我却莫名觉得心烦意乱。而那香炉里的香...又是唯一可疑的东西,所以我才一杯茶水浇了进去。” 祁安闻言,眼中不免透露出些失望和懊恼,“我真是疏忽。”但随即他又玩味地看向奚言,“那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做的?” 奚言十分不屑地轻笑了一声,“你当日在的地方是青楼,还能是谁做的?左不过就是那些青楼女子在香炉中加了些迷情用的五石散。你祁大公子光顾,她们自然要多下一番功夫。要是哪位姑娘有幸进了你祁家的门,那可就是光耀门楣了。” “哼…”祁安颇有些轻蔑,斜眼道:“她们倒是想。不是我说,十方大街也就只有歌舞还好些,至于那些风尘女子…等过几年人老珠黄了,怕是只有剃了头发出家做尼姑去。自以为巴结几个权贵就能飞上枝头,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奚言对这话倒是无比赞同:“刻是刻薄了些,但道理却是不错的。” 轻轻“砰”的一声,小船已行到画舫跟前。这座画舫不似一般的画舫,船身很高。上面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湖面上风一起,船上悬挂着的轻纱便朝着画舫外轻扬。 见奚言和祁安前来,船身侧面立马就打开了一道门,两名老仆恭顺地将二人请了上去。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抬眼便看到了司徒仪征。 “哎呀呀,两位真是姗姗来迟啊。”司徒仪征手持酒盏,笑容可掬地看着祁安,“方才见湖中有小船前来,又见船头上立一白衣美人,靠近后一看,原来是祁大公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徒仪征话音刚落,画舫中顿时便爆发出一阵哄笑,奚言更是笑得直不起身来,只有祁安气得浑身颤抖。 平心而论,祁安并不瘦弱,身高也足有八尺。但是他的五官确实较一般男子秀气了些,修眉俊眼,说是朱唇皓齿也不觉过分。再加上有个当世潘安的美名,便被这帮损友时时戏弄。 “你们这些混账!” “哟哟哟,祁大美人发怒了…”司徒仪征见状,更是肆意大笑起来。 奚言也毫不手软地跟着补刀,“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被叫了两次美人,你说他能不生气么?” 又是一阵哄笑,祁安也再无心和他们斗嘴,便径自坐了下来。见主角如此,其他人也就知趣地闭了嘴。 这时,奚言才有功夫向整座画舫打量去。看着这座十分不一般的画舫,奚言心想,景元确实是个有趣的人,画舫四周的围栏边都摆了一圈的白海棠,倒是显得十分清雅。又转眼想船头看去,不想船头竟也放了许多奇花,只是两根十字交叉的立柱显得十分突兀奇怪。 第三十一章 梳洗罢 就在几人玩笑之际,一名年长些的人从房间内走了出来。笑看着这场面,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都别站着,坐下吧。”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景羡,“你也算是主人,怎么光跟着笑,一点都不尽主人的本分?” “大哥说的是。”景羡见景元丝毫不给他留面子,面上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众人纷纷落座后,景元率先举杯,说道:“今日相邀诸位前来,也是因为数年不见的缘故。这些年我在西北,奚言又去了陵江。好不容易大家又聚在一起,自然是要设宴庆贺的。我虚长你们几岁,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说完,景元十分干脆地就将一杯酒悉数倾入喉中。 “咱们也不拘于这些虚礼,既然平日大家都自忖是风流名士,那今天也就算是雅集。雅宴不可无乐,我今日请来了最好的琴师,一会儿…请诸位静听。” …… 推杯换盏间,酒已过三巡。司徒仪征看了看船头,有些不满道:“景兄,说好的琴师呢?怎么不见…” “不急,”景元一摆手,“这戏要吃饱喝足了才好看,大家先尽心吃,否则一会儿演节目的时候,只怕你们无心用餐啊。” “有那么邪乎么?”祁安似是不信,一脸玩味,“这乐声再好,还能盖过十方大街上的柳姑娘?”众所周知,十方大街柳姑娘的琴乃是一绝,传言余音可绕梁三日而不绝。 祁安这么一说,众人顿时也就无心吃喝,纷纷看着景元。 景元见大伙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微微低下头去,“既然大家都有些迫不及待,那景某也就不遮掩了。”随即回头道:“带上来吧。” 顺着景元的目光,几人纷纷转眼看去。 只见两名身形魁梧的侍卫架着一名白衣素缟之人来到船头,随即就将他绑缚在那根十字形的立柱之上。 奚言发现,在这人出现的时候,对面景羡的表情明显波动了一下,显然是有些紧张。 “白衣素缟?”司徒仪征有些不解,看了看被绑住的那人,又看向景元,“景兄,说好的琴师呢?他这一身,又是为谁戴孝?” 景元轻笑一声,面露倨傲之色,“咱们今天要听的这首曲子,就叫做白骨令。至于他为什么穿成这样,那是因为今天他是为他自己送葬!” “白骨令?” “对,”景元毫不掩饰地说:“此人昨夜潜入我房中刺杀我,却被我的侍卫拿下。本来我还愁着今日宴上该如何行乐,他这一来,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如此狠毒的话,在景元口中反倒成了有趣之事。那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几人心中也就有数了。 “说来倒也有趣,”景元不屑地笑了一声,“搜身之时,侍卫竟在他两只袖管中各搜出一把匕首。这两柄匕首…可都不是凡品啊。” “诶…景兄,扯远了。”司徒仪征见景元渐渐偏题,忙将话题拉了回来,“你还没说这白骨令要如何奏呢,要是太难的话,小弟可行不了。” 听司徒仪征这么一提,景元也就顺势回了过来,笑道:“不难。咱们来编谱,自然有人来奏。很简单,咱们就当是击鼓传花,这白海棠落在谁手中,谁便说出一种刑罚,自会有人当场将刑罚施加在他身上。” “好是好主意,”奚言微微抿嘴,“只是在清雅之地行如此悍戾之事,难免有些煞风景。”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景元将手中酒盏放回桌上,看着奚言道,“换做是你被行刺,恐怕你要比我残忍百倍。” 奚言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好再说话,只微微一笑,随即不再言语。 景元看了看四周,又随手折下一枝白海棠:“那…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不紧不慢的鼓声便从屏风后传来,“咚,咚,咚…”声音不响,但却精准地叩在每个人心里。景元十分随意地将白海棠抛到祁安桌上,祁安看了看,紧接着就扔给了司徒仪征。 司徒仪征倒并不急着传给下一家,而是将花拿在手中,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才缓缓地递给了景羡。 景羡本就心不在焉,看见海棠传到自己手中,忙不迭地就丢给了奚言。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就在奚言接过海棠准备扔给景元时,鼓声戛然而止。 奚言看了看手中的白海棠,轻笑道:“看来…我不得不给这白骨令谱第一节了。” 除了景羡外,其他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十分期待他会说出什么。 微微沉吟后,奚言看着楼下的脉脉湖水,扬声吟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众人闻言,心下皆已了然。 景元笑着看向他:“不愧是奚家的嫡公子,对付刺客就是有一套。这梳洗之刑可最是痛苦了,先用烫水浇在身上,再用铁梳一下下把皮肉刷下来,那叫一惨烈!”随即,景元又转头吩咐,“开始吧。” “诶…”司徒仪征突然插话,“烫水有什么意思,要浇…就浇热油。” 景元颔首同意,片刻后,原先准备好的烫水就换成了现烧的热油,一个护卫跨步上前,伸手将那刺客的衣衫解开。滚油浇及皮肉,发出“滋啦”的声响。饶是那刺客先前一脸无畏的样子,此时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惨叫的余音还未散去,另一名护卫便手持有着寸余长铁齿的铁梳,使劲向他胸前皮肉刮去。哀嚎再次响彻天际,暗红的血滴夹杂着缕缕碎肉,飞溅到船头的白海棠之上。 “好了,”景元适时抬手制止,“先到这里,等会儿还有好把戏,要是把他梳死了,我们还怎么继续?” 鼓声再次响起,这一轮,海棠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祁安手中。司徒仪征看着花落祁安之手,很是讥诮道,“真是可惜,怎么就落不到我手中呢?” 祁安很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说:“喂他一块热炭如何?” “不行。”景元一口回绝了祁安的提议,“他的舌头得留下,等会儿还得招供呢。” “这样啊,”祁安又歪着头想了想,“干脆往他的伤口上浇盆烫盐水吧。” “甚好,很文雅。”景元残忍地吩咐下去,伴着声声哀嚎,鼓声再次响起。 这一轮,海棠终于传到了司徒仪征手中。他总算是得偿所愿,十分无情地叫人剥去了刺客腿上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就算处变不惊如奚言,一时间也不忍去直视。 最后,当海棠传到景羡手中时,他却像是怔忪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刺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啊,”司徒仪征看热闹不嫌事大,色动神飞道,“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景羡仍旧是一副怔忪,片刻后忽然转过身去,伏在栏杆上朝湖中吐了起来。 景元冷眼看着这一切,意兴阑珊道:“罢了,既然大家都尽了兴,那我们就听听审的结果吧。谁派的你?” 经过这一番惨无人道的折磨,刺客早已是气若游丝,“四…四…” “四什么?” 话还未说完,原本伏在一边的景羡竟一把抽出佩剑奋力掷向刺客,瞬间就了结了他的性命。 根本不必多言,此时大家心中早已有数,都冷眼瞧着这场闹剧。景元更是目光阴冷,不屑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但自始至终,他还是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本是相互扶持的兄弟,为了权位而阋墙。情分走到尽头,就只剩下对方冰冷的杀意。 第三十二章 同室操戈 日头渐渐往西,落霞也已染上了浮云。暗金色的光线射到众人眸中,刺得大家彼此都看不清其他人的脸。既然景氏兄弟已经撕破脸,那接下来就看其他人如何表态了...... 司徒仪征最先发话:“结束了?我本以为今日好戏连台呢…” “难道这出“洛神”还不好看么?”说话的正是祁安,也不知道这位祁大公子哪来的胆子,竟堂而皇之地将今日的丑事宣之于口。 举凡崇都城中爱看戏的人,都知道“洛神”是怎样的一出戏,只不过借着洛河神女的幌子,述说了一个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故事罢了...... 祁安的弦外之音,在座的谁又会听不懂呢? 景元淡淡地瞟了祁安一眼,道:“今日若是不演这出“洛神”,只怕改日就要演“秦王破阵曲”了…” 秦王破阵曲?举凡崇都城中爱听曲的,也没有人不知道秦王破阵曲是怎样的一曲宴乐歌。弟弟在玄武门兵变杀死哥哥,而弟弟登基前的封号正是秦王...... 景元这么一说,几人纷纷暗自心惊,一直都以为奚家的内斗最厉害,想不到景家的内斗也已经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怪不得景元要在众人面前狠狠地把脸撕破。 “戏听完了,总是要评上几句的,”景元环视一周,语声虽平稳,眸中却掩不住地散发出凌厉,“司徒公子,可否置评几句?” 司徒仪征本就和景元是一伙的,今日的事景元先前虽没和他通过气,但景元问他要态度,他自然毫不犹豫地就站在了景元这边。 “长幼尊卑有序,身为兄长自然是要管教好弟弟,好让他知道什么是规矩。”司徒仪征面如春风,侃侃而言。 “很好,”景元很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奚言,“奚公子,你又有何高见?” 奚言此时仍是一副月白风清的模样,从容道:“若我有你这样的风雷之势,又何至于被我们家老四分庭而抗呢?”奚言本想骑墙,但景羡确实恶心,而且此时的情形也逼得他不得不站在景元这边。 景元仰面朝天朗笑一声,笑声中一派狂傲:“风雷之势岂是人人修得的?不过有你如此夸赞,我今日就不算白忙一场。”说着,景元又看向祁安。 对于不喜欢的人,祁安向来是喜欢落井下石的。是故还不等景元发问,祁安就率先开口,他嬉笑一声,道:“明明是叫你们评戏,一个个都说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见其他人都侧眼朝他看来,祁安才不紧不慢道:“不过那“秦王破阵曲”是我不喜欢的,今天这戏已经很好了,宾主尽欢!” 景元见所有人都站在他这一边,更是目空一切,挑衅而又怜悯地看着一旁被众人冷落的景羡。此时的景羡只觉得浑身冰凉,隐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除了绝望外,深不见底的眸中更是蕴集着无数怒火。 见景羡面色煞白地坐着一言不发,景元更是毫不留情地狠狠嘲讽……不过也对,都到了这种时候,又何必再留情呢? 对于其他三个人来说,既然事不关己,就只用冷眼旁观。 可是他们忘了,狗急是会跳墙的......更何况事情早已图穷匕见,此时的景羡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 景元睥睨了他一眼,随即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张他厌恶已久的脸。 就在景元完全转身的那一刹那,景羡突然抽出身后木架上的长剑直直朝景元刺来,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经败了,但眼下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能杀了景元,那父亲就一定会保住他...... 就在剑锋即将触到景元后背的时刻,景元一把抽出身旁司徒仪征的佩剑,反手将长剑一送,竟丝毫不差地刺入景羡的咽喉...... 变故只发生在瞬间,原本互相食肉寝皮的两个人就真的生死相隔……司徒仪征的“不可”还未喊出口,一切就已经结束。 景元持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他再也握不住这发烫的剑柄。随着景羡重重倒下,景元手中的长剑也掉落在地…他稍稍侧过脸去,不让人看到他眼角忽而腾起的一片水雾。 目睹着这手足相残的一幕,奚言本想问一句“何必呢?”,可他想到自己与奚清之间也总会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原本微张的薄唇再次紧闭,将这句无关痛痒的话和晚风一起咽回喉中。 血泊将猩红色的地毯染得更红了,景元的眼圈虽已泛红,但他的眸色却冷如寒冰:“是他自己要找死。” 奚言不想说话,司徒仪征不该说话。只有祁安,仍旧很无所谓地冷声道:“果真是…好戏连台。” “住口!”景元的语调中已有雷霆之怒,他眸中的冷剑直直刺向祁安,“谁先动的手,想必你们也都看得很清楚。虽说是我杀了他,但你们不也把他往死路上逼了么?” 虽是看着祁安,但话是对所有人说的。景元此刻重又冷静下来,眼中充满了狠厉。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奚言面若平湖,眼中甚至也看不出波澜,“今日宴饮你是主人,主人对客人有什么话,就赶紧吩咐吧,等回到崇都城中…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吩咐不敢当,”景元冷冷地说着,寒刺一般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你们都要记住,他是暴毙的,而不是我杀了他。” 奚言皱起眉,看着景羡咽喉上那可怖的血窟窿,道:“若是暴毙,身体上怎该有伤口?” 话才出口,奚言就发现他本不该说的。因为本该说话的祁安和司徒仪征都沉默着一言不发,想想祁家和司徒家在西北都有布置,景元又在西北数年…奚言心中顿时透亮。 真是可怕的把柄,虽说奚言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柄,但景元既然拿到了祁氏和司徒氏在西北的把柄,那他真正要的就只有奚言的立场。 “我说暴毙…就是暴毙。”景元不轻不重的声音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压迫感,他深吸一口气,道:“无论是刑部的人还是御史台的人,只要有人问起,都说他是暴毙。你们放心…绝不会有人来验尸的。” “好,”奚言并未思索,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景元,“事已至此,我何必为了死人与活人过不去?” 景元缓缓点头,随即转身坐了下来,任谁也看得出他现在松了口气;可谁也都能看出,景元现在很沉重,至少一抹疲色已经浮上他的面容…… 第三十三章 祁安的烧火论 风渐渐凉下去,月亮像个冰盘一样低低地垂在空中。今天已是正月十四,不知道明天的景家......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可这些问题都不是奚言所担心的,景家何去何从,与他何干? 和来时一样,仍旧是一艘小船载着客人向湖边而去。 登上小舟时,奚言莫名向船上回望了一眼,景元仍旧坐在原处,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奚言在想,以后奚家要是真走到这一天,自己会不会与景元感同身受?会不会像景元一样毫不手软?一时间,心中竟有些困惑...但只是片刻,他心中那冰冷的理智又开始提醒他,这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不过半日的功夫,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几人作为看客,平素再如何处变不惊,内心深处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波澜。离开的小舟上,祁安仍旧立于船头,奚言负手站在侧舷上,司徒仪征则面容阴鸷地坐在船篷中… 三人中谁也不说话,耳边只有船桨划过水面的“哗哗”声,但空气中越是安静,这声音听来就越是刺耳......银白色的月光铺在湖面上,夜晚的洗心湖像极一个满结霜雪的寒潭。 回崇都城的路上,祁安很是厚脸皮地挤上了奚言的车。 奚言挑眉看向祁安,面目似是有些不豫:“你老是这样黏在我身边,外面会起闲话的。” 祁安却是神色不动,“天色已晚,我又是只身骑马来,你难道不愿意顺路捎我一程?” “也是,”奚言轻轻眯了眯眼睛,玩味地看着他道,“若是让你这么个大美人…啊!” “大美人”这三个字还没说完,他肩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祁安一拳,“美人?你再说一句试试?”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奚言轻轻一笑,讥讽道,“明明挺美的一个人,出手却那么狠辣…” 祁安怎甘心自己落于下风,立刻反唇道:“看起来挺清绝的一个人,说句话却能把人气死…”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本来两人都有些压抑,但这么一闹,心中原本的沉郁也就慢慢散了。 祁安撩开车帘,举目向天边望去,忽而轻叹一声,似是有些怅惘。 “怎么了?”奚言见他如此,虽知道他多半又是要无病呻吟,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果然,祁安徐徐回眸道:“没什么,我只是看着这月亮,心下多少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奚言虽知道他多半又要滔滔不绝地说一番废话,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 果然,祁安只略一沉吟,便有些怅然道:“都说这月亮是世间最不安稳的东西,可我们好歹还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圆,什么时候会缺。可世事呢?景羡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景元剑下?天道无常啊……” “停。”奚言此时已经有些后悔问他了。 “今日这变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可难保哪日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世事如此难料,你就不觉得我们算来算去好没意思吗?” “打住。”奚言以手扶额,面露痛苦之色,他真的很后悔把话问出口。 “算到最后,谁又能算得过天呢,说不定……” “闭嘴!”见祁安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奚言只有低喝一声,这才把祁安的长篇大论扼杀在腹中。 “呃…” “祁姑娘,”奚言很是郑重地看着他,“若要悲风悯月,以后有的是时间。眼下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景家吧。” 奚言这么一说,祁安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造作了。他本是一个孟浪潇洒的人,在筹谋算计时更是冰冷果决,根本不该有这样扭捏的时候。 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祁安忍不住想要抽自己两巴掌,心中虽羞愧,但他很快还是恢复了原先静若霜雪的模样。 “景羡一死,景家的内斗也就完了……” 奚言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景元不像景羡,他这次是真的阴毒,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是啊…”祁安面有不忿道,“大费周折地演什么白骨令,逼我们所有人都站在了他那边。” 祁安这么一说,奚言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说:“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抓了你们什么把柄,能让你和司徒仪征一句话都不说。” 祁安侧过脸去,干咳两声,说道:“西北是我祁氏一族崛起的地方,但西北实在太过广袤,不管什么好处,仅我一家是占不完的。” “西北无非就是铁矿,还有就是西域各国通商的商路…” 祁安轻轻颔首,道:“盐铁都是朝廷的,但既然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岂有不据为己有之理?” “所以他就抓了你的把柄?他不和你一起瓜分?” “也不是,”祁安颇有些不豫道,“我们一九分,我拿九成。” “他倒是会坐享其成,”奚言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被人捏住后颈,感觉如何?” 祁安冷哼一声,眸中顿时凛如寒霜:“咱们几个人,谁手上没有些不合法理的事情?但大家手上行事都有分寸,向来谁也不去碰谁的,井水不犯河水。景元倒好,不仅分我的好处,还以此裹挟我…” “好了,”奚言适时打断了他,“既然景家已经没有人能阻挡他,那想必他很快就会青云直上了,那我们又该当如何?” 祁安微微沉思,便冷冷一笑,道:“既然他扶摇直上已成定局,那我为何要大费周章去阻拦这件事情呢?” “你的意思是...” 祁安淡淡一笑,眸中寒芒微闪,“景家现在就像是一锅热油,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际上,一粒小小的水滴也可以叫他瞬间炸开。我负责把烧油的火稳住,你就负责在火最旺的时候往油锅里倒水。” “早有准备,”奚言面上虽是云淡风轻,可言辞间已有了些冷厉,“你放心,很快就会布置下去。景元做事太绝,虽不可小觑,但他阴毒至此,焉有不自伤之理?” 祁安只微微笑了笑,便侧过身去斜倚在车厢板壁上闭起了眼;奚言虽有些困意,但他一阖眸,景羡倒地而亡的瞬间和飞溅到白海棠上的血肉便浮现在他眼前,一时间心烦意乱,他只得将眼复又睁开…… 第三十四章 我有明珠一颗 车轮辘辘声中,奚言和祁安二人不多时便回到了崇都城。奚府和祁府两座府邸虽相距不远,但仍免不了要多绕行一段。 奚言瞟眼看了看正在假寐的祁安,颇有些不豫道:“祁公子,到家了。” “多谢,”祁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将身体舒展开,霁颜道,“我回家烧火,你也记得回去烧水啊。” “岂敢不从?”奚言面色宁和,一直目送着祁安自正门入府去,才吩咐车夫回了海棠院。 书房内的纱灯被一盏盏点亮,整个屋内盈满了柔和的光辉。桌案上的茶水自奚言进来后就已经斟好,此时已经半凉,却仍旧还是满满一杯。 自回到海棠院后,奚言便一直在翻箱倒柜地找些什么,奚云虽多次出言询问,也只是换来几句不明就里的话。索性他也就不再管,径自抱手站在一边。 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奚言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浮出十分愉悦的笑容,“也算是找着了…” “什么?”奚云见他难得这样开心,心想这定是十分紧要之物,便忙跨步上前,向奚言手中捂着的东西凝神看去。 奚言将手掌打开,一颗鸽蛋般大小的明珠正静静躺在他手中,“怎么样?” “就这个啊,”奚云两条眉毛扭在一起,他实在是有些失望,想不到奚言搜寻半天,要找的竟只是一颗明珠,便缓缓摇头道,“品相倒是十分难得,但是您找它做什么?” 奚言还未说话,他的耳根就隐隐有些发红,于是随口道:“我思忖着明天就是上元节,咱们又才回来不久,理应与各府司都走动走动…” 话说到这里,奚云要是再不明白,那他也就不配为奚言的左右了。于是他揶揄地看了奚言一眼,嘿嘿一笑道,“我明白了,您就是想送给安大人,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我并不是说不出口,”奚言淡淡地辩解着,但他脸上十分不自然的笑意已经出卖了他,“我只是觉得,若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她走动走动,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您与她走动的还不够多么?” “这…”奚言依旧是一副月白风清的样子,眸中却浮出一抹怅惘,十分突兀地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觉得我心中一旦有了多余的牵挂,就自然而然地会有多余的掣肘?” “怎么说呢,”奚云歪着头想了想道,“可您总要有自己的选择,这感情之事…又岂是您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从前您总是处在杀伐决断、风谲云诡之中,怎么看都是冷冰冰的。可自从回来遇到了安大人,您柔和了些,也…坦然了些。” “这样啊,”奚言微微沉吟,手指却不停地在那颗明珠上摩挲着,“我当然知道现在儿女私情对我来说没有好处,况且她又是那样的身世。可我也是个凡人,抛却七情六欲…我自认做不到。” 奚云轻轻嗟叹一声,斗胆问:“那…为什么非是安大人呢?” 奚言苦笑着摇摇头,依旧温和道:“我喜欢她并非全然是因为她的风华,她的容貌。我更欣赏的是,无论在任何时候她都极有自知之明,又能宠辱不惊…” 说着,奚言唇边不由漾出一抹很是平和的微笑,他悠悠的眼神似乎穿过那并不久远的时光,又想起昔年自己孤愤而去,她一袭白衣在长亭前给自己送别。 她一如既往地淡泊如水,眸中虽掩不住地有依依离情,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丧气的伤心话。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是临行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即使自己在马上徐徐回眸,她的神色依旧无恙,仍微笑着目送自己走向远方。 “她身上的那种旷达,或许是我做不到的。于她,或许就是冥冥中注定的要痴缠吧。”奚言将视线垂下,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去帮我把装这颗珠子的锦盒找来。” 趁奚云转身而去的空档,奚言撩衣坐下,将有着自己掌心温度的明珠放到一边,径自开始磨墨,又挑出一张很是素雅的纸笺,轻蘸浓墨后,一行工整奇绝的小楷跃然纸上。 待墨迹完全干透,奚言才很是认真地将纸笺折成三折,又将那散发出淡淡光晕的明珠捏在手中。又过了片刻,奚云也捧着几个小小的锦盒回来了。 奚云将这些锦盒一个个陈列在奚言面前由他挑选,可奚言的目光在这些锦盒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选出一个中意的。 奚云见他如此作态,忍不住就指着其中一个锦盒,说道:“我看这个就挺好的。” “不行不行,”奚言一看他指向一个银红色的盒子,马上回绝道,“这个颜色太艳,她一定不喜欢。” “那这个呢?” “太旧了!海棠院内怎么会有这样污旧的东西?谁管的库房?” 奚云很是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呢?” “我说你怎么不是红的就是绿的,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眼光一点儿都不好。” 最后,奚言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一个古朴硕大却又一尘不染的柜子前,俯身蹲下,从柜中深处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箧。 奚云看着他的这一系列动作,面露惊愕之色,“这盒子里的东西,您一向是最珍重的。难不成今日为了安大人,竟不惜要将它拿出来吗?” “无妨,只是取个锦盒而已。”奚言面若平湖,一面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很是精巧的钥匙,将那尘封已久的木篋打开,很是轻柔地取出一个淡青色的锦盒。 凝视良久,奚言终于还是将小巧的锦盒打开,“这里面的东西,还是当年兄长出征前给我的。我一直未曾打开看…” 盯着这小巧的锦盒,奚言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才将那淡青色的小方盒缓缓打开。 但奚言没有想到的是,将锦盒打开后,竟又出现了一个十分精巧的锦囊。沉思良久,他还是没有再把锦囊拆开,而是将它很小心地收回木篋中,又将明珠和纸笺好端端地放入锦盒中。 “这盒子是贡缎做的,如今连宫中都难得一见了,”奚言缓缓舒出一口气,“明天一早你替我送过去吧。” “我?”奚云颇有些想不通,“您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我去的话...怕她不收。”奚言缓缓摇头,“你最好也不要亲自给她,送到外围就可以了…” “您送她明珠,是将她视为掌中明珠么?” 奚言没有说话,可他眼底炽烈的情长却不可抑地显露出来。奚云轻叹一声,很是谨慎地接过锦盒,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平素冷凛如霜,行事稳重周全的奚言竟也有这样情不自禁的时候。 所谓情欲,真的可教人失态么?奚云这样想着,侧眼看向靠坐在椅子上的奚言,见他有些愣怔地看着窗外,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五章 谢氏死穴 上元佳节,晨雾还未消散,崇都城中又飘满了节气的味道。 早在一个时辰前,当第一抹曙光照到奚家门楣上的时候,奚云就将明珠送到了司乐府。一来一去毫无痕迹,等安若飞醒过来时,淡青色的锦盒已经被弄玉放到了她的房内。 安若飞偷瞄了周围两眼,见四下并无他人,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 只见盒中静静地躺着一颗明珠,约莫有鸽蛋大小,极其圆润,珠子周围似是有淡淡的光华,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轻轻将珠子取出,一张折过的纸笺便露了出来。安若飞轻轻将它展开,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 明珠白璧满怀袖,使我一见双眸开。愿卿:倥偬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安若飞看完后把纸笺和珠子放回原位,忙将锦盒拢在袖中。急忙想找些言语来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倥偬?他怎会知道我的倥偬呢?安若飞如是想着,剪水瞳中一抹怅惘便浮了上来...... 弄玉看出来安若飞此刻心绪纷乱,便安慰道:“上元佳节,世家中人向司乐府送礼是常有的事,大人不必惊慌。” 安若飞带着探寻的眼神看了弄玉一眼,迟疑道:“收授此物,我只怕以后成为把柄,害了我,也连累了他。” 弄玉低着眼,轻叹一声,“奚护卫都没有进来,他根本没给你不收的机会。好在奚护卫来的隐秘,走的也隐秘,就只有我看见罢了。你身居司乐这个位置,又曾在宫宴上大出风头,盯着你的人多得很,你小心保管此物,莫叫有心人看见拿去做文章就是了。” 安若飞有些无奈地答应道:“我知道了,若是一招不慎,只怕我死无葬身之地。此事,千万别向任何人提起。” …… 才安顿下来不过片刻,却马上又有人通报,祁家大公子,司徒家大公子,奚家四公子纷纷送来礼物。 安若飞与弄玉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些疑虑,“今天真真是奇怪,我这门可罗雀的司乐府,竟然先后迎来三位嫡公子的厚礼,他们也不怕我受不起?” 弄玉心下虽疑惑,却还是宽慰她道:“上元佳节,凡事皆会有例外,大人你都收下就是了。” 安若飞点点头,轻道:“我知道,都迎进来便是。每个我都收下,也不至于得罪了谁。” “祁家、司徒家、奚家…”想到此处,弄玉心中顿时有些迷糊起来,便问,“我却有些不明白,为何单单景家并未送来礼物呢?” 安若飞坦然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只是我与景家...确实是有些过节,景家不与我走动是自然的。”不过安若飞只说对了一点,景家现在尚且自顾不暇,不管是哪一个府司,景家都没有工夫去送礼了。 弄玉听闻此话,心知自己不该过问,也就不再说话,敛衽行礼后就告退了。 安若飞再如何宠辱不惊,可礼物既已经送到了府上,就没有不打开看看的道理。 安若飞一眼扫过去,桌上的三个锦盒各有不同,祁家的是一个银红色锦盒,看得出主人很随意;司徒家的是一个很精致的杏黄色锦盒,比其他两个都略高些;至于奚家的......是安若飞很不喜欢的翠色。 按顺序一件件打开,无非都是些摆件之类的玩意儿,看似珍贵却毫无用处。安若飞懒懒地看过去,心中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不对,当安若飞的眼神再次扫过司徒仪征送来的那个杏黄色的锦盒时,她的眼瞳猛然收缩,向来不起波澜的眸中突然交织着涌上来数种情绪。 没人知道为什么安若飞会突然攥住自己的衣角,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她那孱弱的肩会不停地颤抖,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崇都城中,已经有人捏住了她的命脉,恶毒而锐利的针尖,已经对准了她的死穴…… 安若飞手脚冰凉,却还是不得不鼓足勇气将那个杏黄色的锦盒再度打开,确认无误之后,她只觉得浑身力气在瞬间被全部抽空,掌心早已涔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盒中只有一个柳叶瓶,但柳叶瓶底下垫着的那块折叠工整的云锦,才是真正让安若飞感到绝望的东西。 云锦上用浓墨画着一个图案,而这个图案对于安若飞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那是谢氏曾经的标识,也是可以要了她命的利器,就是那块她拼命隐藏的璇玑,而司徒仪征已经得到了它…… 她不知道司徒仪征是怎样知道她的身世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做,有一瞬间…安若飞觉得自己的生死都已失去了意义,她的生、死都已经受制于人。 和一开始如入寒窟般的绝望不同,半个时辰后,安若飞已经渐渐回过神来,她紧紧攥着裙摆,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又拼命让自己平复下来。她知道,越是在此要紧的时候,自己就越不能自乱阵脚。 恐惧,愤恨,后悔......安若飞的心中五味杂陈,她实在不该如此大意地将璇玑留在笙歌坊中,更不该心存侥幸地将璇玑留下来,她早该把这件要命的东西销毁掉的。 可现在来探讨这些问题已经失去了意义,现在最要紧的是,她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缘,而悬崖之下,无数利刃的刀口正迎向自己。 但她也知道,自己还暂时不会死,因为司徒仪征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堂而皇之地将东西送到这里来,那他就一定是有所谋求。安若飞眼中隐藏的,除了恐惧后悔外,还有无尽的恨意与杀意。 除此之外,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司徒仪征到底想得到什么? 所以她在等,等司徒仪征亲自来给她解疑。但是苦等良久,似乎并没有答案。 …… 上元夜,本该是呼朋引伴出门寻乐的好时候,可司乐府却陷入了一片沉寂。墙外隐隐传来凤箫的声音,天边也偶尔炸开几朵粲焕的烟火……可这些在安若飞的眼中,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 和司乐府中安若飞的消极无望不同,司徒仪征此时却是一副轩轩甚得的模样。 高鸿见他回来,顾不得礼节,忙不迭地就问:“如何了?” “放心,”司徒仪征面带骄慢,道:“本就是十拿九稳之事,再不愿意也由不得她。”想到今日傍晚在司乐府中见到安若飞时她的模样,司徒仪征就感到极大的满足。 本是清冷妙曼的一个人,眼中却只剩下无望.....司徒仪征自忖做事很有分寸,他相信自己这样做,既不会让她心存侥幸,也不至于让她彻底绝望。 “她答应了?” “她不能不答应,”司徒仪征“啪”地一声将扇子合起,眸中寒芒微闪,“毕竟她的命,还有她在十方大街上那些好友的命,全部都捏在我手中。即使她不顾惜自己的命,也总该替那些无辜者想想…” 高鸿微微颔首,道:“可事情一旦做成,不仅是奚公子,连同她也一定会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自己都会没命,又怎么会顾及其他人呢?” “我答应了让她活下去,”司徒仪征勾勒出一抹极阴险的笑容,“我没有告诉她我们的目的,我也只是答应她让她活下去,但到时候我容得下她,自然也会有人容不下她……比如陛下。” 第三十六章 死地 司徒仪征的笑有很多种,有虚伪的笑,有阴险的笑,有狂傲的笑,也有开怀的笑...... 此时的司徒仪征无疑笑得很快活,可片刻后,他仍旧本性难改地露出了阴险的笑:“总有人说情深不寿,我一开始还不信,可眼下看来我却不得不信了。 “哦?”高鸿饶有兴趣地挑眼看着他道,“你可是在指奚公子?” “你说的不错,”司徒仪征语声低沉,却怎么都带着一股嘲讽,“其实对于这件事情,他只要不理会安若飞,我们也就只能束手了。” “但他绝对做不到,”说话一向滴水不漏的高鸿,此刻却直接盖棺定论,“今天午后我们的人才说过,他向司乐府里送了样东西……那可不是凡品,“明珠一颗”,想不到他竟将她视为明珠…” “是啊,”司徒仪征一脸胜利在望的样子,“情是最难把握的东西,即使冰冷如奚言,又怎会禁得住心上人的投怀送抱呢?” “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司徒仪征今天心情大好,忍不住吟了句诗,笑道,“等情这柄尖刀刺入他心脏的时候,他应该就明白了…” “来,”司徒仪征举起手边的酒杯,转向高鸿道,“既然要他的命已经如探囊取物般,何不先饮一杯呢?” 高鸿虽知道此时庆功还有些为时过早,但他并不想扫这位自视甚高的大公子的兴,也觉得此事无伤大雅,便举起了手边满斟美酒的酒杯。 就在司徒仪征和高鸿弹冠相庆的时候,司乐府中的安若飞却几乎是无法成眠... 今日傍晚司徒仪征终归还是来了,想到他那一脸傲然的样子,安若飞忍不住就心生厌恶。但安若飞更厌恶的,是司徒仪征那毒蛇般的言语和居高临下的口吻。 夜已深,晚风从没关紧的窗缝中吹进来,带着丝丝寒凉的气息,安若飞虽有些发冷,但她并未起身去将窗关好,因为比风更冷的...是她的心。 司徒仪征的话还在耳边,怎么也挥之不去...安若飞只要一闭眼,那些阴毒悍戾的话就会回荡在她的耳中。 “我知道你的身世,而且有些事我比你更清楚...” “你应该知道,若想活命…就要替我办事。” “你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若是因为你而赔上性命的话…” “我要你去接近他,用你的美貌,利用他对你的情意…” “就凭你们之间的交情…他的伤都是你包扎的,不是么?…” “他死了,你和你的朋友才能活...” 这些话如疽附骨,如影随形般刻在了安若飞的脑海中,自己的性命和他的情意……在司徒仪征的威逼下,安若飞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安若飞无可奈何地闭上眼,胸中气闷只觉快要窒息。她将屋内所有烛台上的红蜡悉数点燃,希冀着能在光亮中寻求一丝安慰,可当屋中逐渐亮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晦暗的不是这空阔的房间,而是她不由自主的心。 安若飞再次轻轻阖眸,心中酸涩难忍,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份会被她人知晓,只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发现竟是那么难以接受。 最可怕的是,她不得不为了自己能够苟且地活下去,而出卖他那皎若明月清辉的情谊......他本是有着冰魂素魄的一个人,怎能因为我而入那万劫不复之地呢? 思及此处,安若飞痛苦地蹙起眉,眼睫上已经挂了一滴泪。 窗外的月已经开始西沉,安若飞就这样静坐了半夜。她强撑着自己起身,可几乎一日滴水未进,她的脚步已经十分虚浮,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安若飞举起茶盏,颤抖着将冷透了的茶水向自己口中灌去。不少茶水漏了出来,顺着她的下巴滴到衣襟上,胸前的衣襟已被浸湿,冰凉冷腻的感觉穿过衣服,直直刺入她的心中。 虽然有些狼狈,但安若飞毫不在意,冰凉的茶水灌入喉中,她的心也随之渐渐平静下来。 自己的命,奚言的命,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们的命...这些全部压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安若飞一瞥眼,又看到了奚言送她的那颗明珠…在烛火下,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华,安若飞心中陡然揪痛。 一瞬间,她的眸中逝过一抹凄然的决绝。如果说下午司徒仪征来找她时,她心中确实是全然为了保命,那么此时,她已然有了其他的考虑。 将奚言置于冰炭之上,她舍不得。 安若飞眸中寒芒微闪,无数个想法在她心中闪过,却又被她一一否决。最后,安若飞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奚言和她的朋友,最后……若是能保住她自己,那就再好不过。 可她并没有一份把握,因为司徒仪征的力量大到她不敢想象,既然司徒仪征敢堂而皇之的找上她,又岂会没有后手? 沉思良久,安若飞还是选了最险的一条路,稍有不慎,她的命、奚言的命,还有其他人的命,统统都会葬送在司徒仪征手中。 可既然下定了决心,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咬着牙走过去。 “你们都不能死…”安若飞看着窗外的夜幕,呢喃道,“我也…不想死。”随即,她又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眼中却有莹光闪烁,“可我的生死,还由得我自己么?” 是啊,安若飞的生死还由得她么?敌人的剑已在手,剑锋已经对准她的咽喉......身处绝境,她要如何才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呢?思索良久,她仍旧心乱如麻。 安若飞移步到妆台前坐下,一向轻盈的身躯在此时看来竟有些沉重和佝偻。她很想放声痛哭,但她还是死死咬住下唇,绝不让象征懦弱的泪水再度流下。 窗外已渐渐有了亮色,屋内的红烛也悉数变成一滩红蜡,铜镜中的人看起来是那么颓唐,仿佛一夜之间就已经历尽沧桑。 上元节本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万事万物本都该团圆。可这个上元节对安若飞来说,无异于将她原本就不圆满的人生再度扯得支离破碎......只是一朝一夕间,她的命数已经改变,安若飞的心中…无限凄凉。 …… 东方既白,静坐一夜后,安若飞心中仿佛已经有了打算。可这个主意,实在又令她万分为难。 她不停地将拳头攥紧,又缓缓松开。半晌后,安若飞才下定决心,为了自己,为了从前朝夕相处的朋友,她只有如此... “对不起。” 这是安若飞在今天说的第一句话,几乎细不可闻。 第三十七章 早朝 正月十六的卯时,天尚未明,但崇都内城宽阔的道路上,已经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和马蹄声,声音一直延续到宫城门口。所有官员都依礼在宫门口下车,又整理好衣袍,衣冠济楚后方才步入宫中。 太极殿是宫城的第一座大殿,也是皇帝和众大臣每日上朝的所在。年节后今日是第一日早朝,文武百官谁也不敢怠慢。是以还未到上朝时分,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就陆陆续续地有大臣到来。 走进巍巍宫门,奚言的心绪沉稳而波澜不惊。仿佛过去三个月的筹谋只是一缕烟云,一弹指就能消弭在天地间…留在崇都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只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一步。 既然是早已设计好的,那如今真正踏入这大殿中时,奚言心中自然不会有多激越,因为他知道,留下来并不代表着高枕无忧。 东方欲晓,太极殿的东面已经升起万丈朝霞。云兴霞蔚间,晨辉的光芒勾勒出太极殿巍峨的轮廓,整个崇都城也被笼罩在一片和煦灿烂的明霞中。 奚言抬起眼看向飞檐后那轮朱红的太阳,光芒有些刺目,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眼睫挡住了那半天朱霞,天光也随之变得模糊。 看他若有所思地驻足停留,奚远山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奚言微微一笑,轻声道:“孩儿只是在想,天要亮了。” “是啊,”奚远山循着奚言的目光望去,“天要亮了…只是…” “什么?” “没什么。” 奚远山不想把话说尽,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那种感悟才会深深地镌刻在心底,而奚言需要经历的...还有很多。作为父亲,奚远山想将这些经历留给他自己去感触。 …… 父子说话间,司徒仪征的马车也在宫门口停了下来。刚下马车,他正好看到了不远处的奚言和奚远山,便走到奚远山跟前欠身行礼,寒暄道:“见过奚伯父,伯父一切安好?” 语调虽很恭顺,但司徒仪征的眼神扫过奚言时,一抹凌厉冷冽的戾气从眸中迅速划过,但因他赶紧欠下身去,奚远山和奚言谁也没有发现。 奚远山微微颔首,“司徒世侄,确实是久违了。怎么不见你父亲?” “家父今日病了,不宜面圣。” “嗯,”奚远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司徒贺年纪比自己还要轻些,身体又一向硬朗,怎会说病就病?心下虽疑,但奚远山面上还是不露声色,礼数周全地回应道,“那改日应登门探望才是。” “那小侄替家父先谢过奚伯父。” “嗯,走吧,再晚…陛下都该到了。” 三人一同穿过厚厚城墙下的宫门,此时,太阳的光辉正斜斜地洒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只是稍顷,一片明黄色的衣袂便出现在了太极殿内。 太极殿内虽很是宽敞,但朝臣实在太多,除了少数几名位极人臣的官员能在殿内上朝外,其余臣子都必须立于玉阶下的广场上。 随着司礼太监一声响亮冗长的“跪!”,群臣纷纷伏身于地,山呼万岁。 皇帝仍旧高高在上地坐在殿阶御璧之下,虽面目宁和,但他天子不可侵犯的威严还是震慑着群臣,他的语声不急不缓,却声声都落在了每个朝臣的心上。 年后第一天早朝,众臣要上奏的事情自然不少,但每个人开口前都必然要说一番歌功颂德的废话。听着这些千篇一律的废话,奚言顿觉无聊,一抬眼却看见了前方正恭肃垂手而立的景元…看着他那晏然自若的样子,奚言的目光微微跳动。 不得不说景元确实有些本事,景羡已经死了三天了,讣告也已经发了出来,但除了一般的丧礼仪程外,景家仍是一派风平浪静,并没有显露出一丝异端,人人也皆知景羡是在游湖时突发疾病暴毙而亡的。 虽说事情颇有疑窦,但除了众口一辞的哀悼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景羡的死表示出疑问。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亦或是御史台,都没有人来过问当日在场的其他三个人。就连皇帝也都只对此事略表了遗憾,并在上元节那天遣人额外给景家御赐了些东西,以示安慰。 事情虽有些蹊跷,但到底是平息了。无论景家家主在面临这个噩耗时是多么地愤怒以及悲痛,他也不得不帮着景元把这件事情处理干净。只是一夜间,他原本就有些斑白的头上又催生了许多华发,整个人略显佝偻地站在一众朝臣中,面容哀肃,本已有些浑浊的眼眸中更是略浮空洞。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哀沉于丧子之痛,但只有他自己明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那种惨痛,就连锥心泣血都不能表述景渝恒心中的一分苦涩。 想当年,他也是这样对付自己的几个兄弟的......此后的数十年间,每当想起当年的往事,心下虽有万般滋味,可他却从未后悔过。而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时,他终于体会到当年自己父亲的感受......心如刀割的同时,他也把这件事情归结为报应。他没有怪罪景元,他只恨他自己…恨自己当年亲手将两个儿子带到深渊的入口。 但他作为一家之主,又执掌景氏一族数十年,再大的打击都难以将他摧折。即使心有刀割,早朝时他还是能很敏捷地捕捉到皇帝的意图,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也绝不会有错。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露出疲态,那周围虎视眈眈的对手就会一拥而上,将在四家中原本就最弱的景家撕得粉碎。景元虽沉稳些,但毕竟历练不足。景渝恒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 年后的第一日早朝无疑是冗长又无趣的,奚言百无聊赖地听着大臣们或慷慨、或平淡的叙述,只有在提到沔水这件事情时,他才会凝神静听。 至于其他时候,他的思绪早就飘飞到那座距离宫城仅数步之遥的司乐府。 第三十八章 时不予我 不知不觉间,安若飞已经对镜坐了很久。她木然地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心中却一点儿都不心痛,若在往常她发现自己面有倦色时,必然会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再进补上一盏红豆薏仁汤……可如今,她已根本没有那份心思了。 心中虽惨淡,但她还是不得不将自己收拾整齐。因为她要出门,去见一个本不该见的人。她轻执手中檀梳,将原本有些散乱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又在鸦雏色的双鬓上斜斜插了一朵海棠簪花。 见自己面色如霜,唇色也有些泛白,安若飞又取出胭脂轻描薄唇,以远山黛淡扫蛾眉,只是稍顷的工夫,镜中人便与之前憔悴的模样大不相同。 妆容虽精致,但秋水眸中的那抹愁绪是如何都遮不住的。安若飞挑出一件杏子单衫换好,临出门前又抓过一件月白披风好好地披在身上,见镜中自己的仪容再无不妥后,她才放心地移步出门。 不想才刚刚出内院,安若飞迎面就碰到了司乐府中的下人,“司乐要出门?” “嗯,”安若飞淡淡地答道,“闲来无事,随意出门走走。” 下人们见安若飞容色微恙,显然不是随意出门走走,但碍于身份也不敢多问,纷纷侧身让道。安若飞也无心理会他们,径自便往府门外行去。 内城的街道总是干净而又冷清的,不多时,安若飞就来到了一处偏僻角门前。将名帖递给门口的小厮后,安若飞就一直在外徘徊着。她并未隐瞒自己的行踪,安若飞相信,会有人将她的举动告诉司徒仪征。 当安若飞再次向门内看去时,奚云正步履匆忙地朝自己走来:“安大人,失礼失礼,您久等了,快请。”奚云一面赔礼,一面抬手让道,将安若飞请了进去。 当安若飞的名帖递进海棠院时,奚云是很诧异的,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安若飞会突然来拜访,但人既然来了,而且她又是奚言心尖上的人,奚云丝毫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地就来到了角门。 “您是来找公子的?” 安若飞“嗯”了一声,轻道:“他在么?” “公子不在,”话才出口,奚云就发现安若飞眼中突然浮出一抹异样的神色,似是失望,又似是释然…于是忙改口道,“现在还未下朝,不过也快了,请您移步书房等吧。” “无妨,”安若飞抿嘴一笑,语声平和道,“我在院中等他就是,你只管去忙。” “是,”奚云微微欠下身去行礼,又吩咐人上了茶,左思右想后,奚云还是决定亲自到海棠院正门外去等候。 今日是年后第一天上早朝,文武百官要禀报的事难免有些冗赘,待奚言下朝回到海棠院时,已然过了正午。 还未进海棠院的院门,奚言就看见奚云略显焦急地站在门口,才看到自己,奚云就小跑而来,压低声音道:“安大人在里头。” “怎么回事?”奚言有些诧异,心底也隐隐有些不安。 “安大人亲自来,你不高兴?” “不是,”奚言摇摇头,眸中却有些凝重,“她上次还说叫我不要再去找她,可还不到五天的工夫,她反倒来找我了,我是怕她出了什么事。” 说着,奚言便加快步伐,大步流星地进了海棠院。 当安若飞的身影出现在他眸中时,奚言只觉得眼前一亮。 她正背对着他立在一棵海棠树下,此时海棠虽未开,但新抽的枝芽也衬得她似画中娇一般…感觉到奚言的到来,安若飞也回过身来,朝着他温婉一笑。 容颜虽美,但奚言还是捕捉到她眸中近乎微不可查的一抹清愁。 “你怎么今天亲自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安若飞看向奚言,盈盈一笑道:“非要有事才能来么?莫不是你这里不欢迎我?” “我并非此意,”奚言心中虽有疑云,但仍赶紧解释,“只是想不到你会在此等我罢了,但是……你真的没有什么事么?” 奚言目光灼灼,仿佛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看透,安若飞不敢直视这明镜般的眼眸,忙移目避开,“我无事。” 奚言轻轻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此时安若飞的心中多少有些慌乱,便轻轻看了奚言一眼,眉目间颇有些怅惘,道:“言君有所不知,昨夜一梦,我仿佛又回到昔年你我共论音律时。我虽在十方大街度过了数年光阴,可入幕之宾到底只有你一人。” 安若飞的话,将奚言也拉回了昔年那段安澜的岁月……一壶茶,一张琴,两人对坐而谈,便是一个静谧的下午。 “是啊,一晃眼这些年就过去了。如今你已身为司乐,恐怕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光了。” 安若飞眼中也掩不住地透出些失落,“天不遂人愿,时不与我。如今虽衣食无忧,可到底不及当年那般逍遥自在。” 时不予我…奚言顿时就明白了她的真意,但他也知道她不愿意说,索性也不去提,便劝慰她道:“虽说你我如今各有桎梏,可只要不自弃,又怎会愁没有时来运转的那天呢?” 安若飞并未将话接下去,而是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海棠院清丽的一草一木。 “你这里极是清雅,只是和你一样,少了些人烟…” 奚言闻言,顿时有些怔忪,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时,却听安若飞道:“好了,我该回去了,再不走,好端端又被人拿了…把柄。” “等等,”奚言凝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沉声道,“若你有心事,千万别瞒我。” 安若飞脚步一顿,本想回眸,但泪珠已先一步滚落,她不敢让奚言看到她泪满盈睫的一幕,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离开了海棠院。 眼看着她走远,奚言才缓缓道:“你觉不觉得她今天说的每句话都透着古怪。她是行事缜密之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梦便来我这里呢?” “您的意思是,”奚云也看出了异样,便猜测道,“想来…有人对她下手了?” 奚言轻轻颔首,缓缓道:“我上次去找她是正月十一,她那日说叫我不要再去。今天是正月十六…也就意味着在这几天当中发生了些变故。” “什么变故?” “当然是司徒仪征,”奚言语调冷冽,“她的身世只有我和司徒仪征清楚,而且方才她说话时,着意提到了“把柄”这个词,若她真的怕人拿到把柄,那她今天根本就不会来…但她还是来了,所以她一定是受了要挟。” “那司徒公子到底想要什么?” “是啊,”奚言也微露迷茫之色,“我本以为司徒仪征是想利用身份这件事情去要挟她,胁迫她进宫去…但她却来了我这里,我有什么可图的呢?” “图财害命?” 奚云无心的一句话,却似风一般将奚言心头的疑云瞬间吹散。 “是了,”奚言眸色一凝,笃定道,“就是图财害命…准确说应该是害命。她是谢氏的余孽,若我与她太过亲近的话…我自然成了包庇余孽的罪人,把我拖下水,再进一步打压奚家。司徒仪征一定已经知道我对她有情…送明珠的那件事情,确实是我大意了。” “那您准备怎么办?”奚云暗中摇了摇头,“您一定不会不管她的…” “这正是为难之处了,”奚言语声悠悠,目光却闪动了几下,“最理智的做法当然是不予置理,我只要不理会若飞,司徒仪征自然无计可施…但我做不到。因为若飞一旦失去价值,司徒仪征一定会将她告发出去,到时候她就死定了。” “干脆把这件事情告诉安大人得了,”奚云倒是很直接,“反正迟早都要说的,早说了您心里也轻松不是?” “算了吧,”奚言轻叹一声,悠悠道,“这层窗户纸,还是等她自己捅破为好。好了,不说这等伤精费神之事了,还是把手上的正事办了要紧。” “您哪件事不比这件伤精费神?我看呀…您就是怕安大人对您有介怀罢了。” 奚言轻笑一声,并未回答。但奚云已从他的反应中看出来…自己说对了。 第三十九章 徐锦瑟 院中的海棠在三月份前是不开花的,空枝虽显得清减,但这种清减在奚言眼中却不失为一种风致。此时叶已蓁蓁,从廊下看过去,院中已有了些盎然的意味。 自那日安若飞来拜访后,奚言便叫人暗中留意着她的周围,可数日以来,奚言都没有收到反常的消息,司徒仪征也再没有什么动作,似乎当日的要挟只是一场梦。 但奚言和安若飞都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一定存在着深不见底的漩涡。奚言不是没想过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安若飞,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但每每想据实以告时,他总是犹豫着把话又藏进心底。 奚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说,他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未将心事言说。或许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奚言总觉得一旦将此时和盘托出,她就会对自己有所介怀。 明明只隔一层薄薄的窗纸,可她不愿捅,他却不敢捅…… 自那天从海棠院回司乐府后,安若飞就一直心有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但既然决定了要护好所有人,她就只能将自己当作弃子。 心中乱如一团麻线,安若飞实在憋闷得打紧,便独自一人在司乐府中乱逛。 天色已晚,当她再次抬头时,已经行至司乐府中的僻静处。与别处不同,这里已经稍稍有些破败了,只在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屋子散发着朦胧昏暗的灯光。 不知为何,本该回头的安若飞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间小屋。她缓缓推开木门,空阔整洁的屋中却空无一人,穿过小屋来到后院,可院中仍旧是空落落的。正当安若飞准备折返时,却听到有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是安司乐?” 安若飞蓦然回头,一张骇然可怖的脸猛然映入眸中,心下虽惊,但她仍难得地保持着镇定。 一名老妇手持蜡烛站在走廊之后,她的脸上有着一块块可怖的斑白,嘴巴和鼻子不自然地扭曲着,一看就知道是烧伤的痕迹。 安若飞被吓得不轻,片刻后方回过神来,定了定道:“是我,我路过此处,未经允许便擅自进来了…我并不知晓此处还有人居住,望你莫怪。” 老妇摇了摇头,移步过来道:“我住在这里很久了,这里平时没人来,只有几个和我差不多的老伶人住在这里,你不知道是自然的。” 安若飞见她无意怪罪,方释然道:“既如此,那我也理应称您一声前辈。” 老妇对此却是漠然置之:“不敢当,早听说来了位姓安的司乐,却只是在你进府那日得以遥遥一见,今夜见你,起初只觉得身形约莫像,便随口叫了。” 安若飞低头浅笑,轻道:“前辈好眼力,不过前辈在这司乐府中,是做什么呢?” 老妇并未接话,而是进屋将蜡烛随意置在桌上,淡漠道:“只不过管管库房而已,我长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做其他的。” 安若飞闻言,知道自己无意中戳了她的伤心事,便歉疚道:“刚才的话,是若飞说的不对,还望你莫见放在心上。” 老妇听了安若飞的话,像是突然被触动了哪根敏感神经...安若飞只觉得腕间一紧,左腕已被她紧紧钳在手中,力道之大,竟让安若飞挣脱不得。手腕在隐隐作痛之余,她更感到老妇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安若飞见她突然如魔怔了一般,不免有些紧张,赶紧说:“若飞,安若飞。” 听到这话,老妇浑浊的眼睛顿时闪过精芒,急急追问:“你是姑苏来的么?” 姑苏...只是一瞬,安若飞悚然动容,厉声道:“你是谁?” 她却没有接安若飞的话,而是继续道:“你姑姑还好么?” 安若飞听到她提起姑姑,心下已经将她的身份揣测出七八分,只是不敢开口。犹豫再三,安若飞才小心道:“姑姑来到崇都后没多久就不在了,你是...锦瑟么?” 对于她的身份,安若飞虽心有揣测,却始终难以相信。斟酌良久,仍然只敢说出锦瑟二字。 老妇点点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艰涩道:“我就是徐锦瑟,我就是淑妃!”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想不到昔年名动京华的淑妃竟然还在人世,更想不到她竟然变成了这一副近乎鬼魅的模样。 安若飞不得不感慨于宿命的安排,竟让她时隔多年后遇到了姑姑苦寻半生的人。 她强忍心头酸涩,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淑妃不是早就死了么?姑姑找你找了好久,若不是找你,她也不会来到崇都,更不会那么早就客死他乡!” 徐锦瑟恨恨道:“你怎知我现在不比死了还难受?昔年我跟随他不远万里来到崇都,到了崇都他摇身一变成了帝王,我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是奔赴金丝囚笼。淑妃又如何?在那幽幽后宫中,我拿什么与其它世家出来的妃嫔相抗衡,失了君王庇佑,我岂有活路可走?” 徐锦瑟用衣袖揩去眼角泪水,苦涩道:“他那次出宫去巡游,蓬莱宫却无端起了大火,烈焰之中,我的婢女代替我去死了,我换上她的衣服趁乱逃了出来才苟活到今天。蓬莱宫建于孤岛之上,大火中,皇后怜惜宫女太监性命,下令延缓救火,却眼睁睁地看着蓬莱宫化为一片焦土!” 安若飞本想问徐锦瑟之后为何不回去面见君王,但转念一想后随即明白。徐锦瑟毁容于大火之中,即使面见君王,也只能叫他生不出好感...... 徐锦瑟极是凄婉,眸中更是浮出缕缕哀愁,“若是当年在姑苏我没有错踏入他房中,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只是错了一步,可为什么要用一生来承受?” 徐锦瑟说的凄切,安若飞也听的难过......一步一生......她当时踏错了,那自己又走对了么?安若飞不敢细想…她不明白,为什么每当她想动心时,就会有一件冷冰冰的事情将她的心牢牢禁锢在原处? 安若飞冷声道:“天意,天意如此。从你到崇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要回来。” 徐锦瑟说道:“谢家已经灭了,你我都是不能让人知晓的存在,苟且偷安吧。” 安若飞实在不想言语,也不愿意再理会徐锦瑟,便独自一步步走出徐锦瑟的小院,自顾自道:“你怎么会懂。你说我不知道你的难受,你却也不明白我的苦衷。” 安若飞不想把司徒仪征已经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事情告诉徐锦瑟,因为她知道,多说无益。 安若飞看着无边无际的天幕,心中无比落寞。她用手轻轻抚过墙边的青苔,冰凉滑腻的感觉顿时传遍身上每一寸皮肤。 即使春苔,也可以潇潇洒洒的春生秋去,虽无花无果,却好歹能在青砖黛瓦间苟且一份安澜。而安若飞,只能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地在波澜中浮沉漂泊。 第四十章 司徒氏 大赵是极为富庶和强盛的一个国度。百十年前,开国皇帝率兵十数万,仅仅用了数年时间,就从南边一路打到了崇都。当年大赵的开国皇帝起兵时,手下不过两三万人马,但因他用兵奇诡,胸襟广阔,使得有五个家族先后为他鞍前马后。 也得益于此,他才在短短十年中辟疆千里,荣登大宝。新朝成立后,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这五个家族自然也就进驻了崇都,家主封侯拜相,族中有才干之人也纷纷加官晋爵,恩宠不断。久而久之,这五个家族就成了大赵最显赫,最有权势的门第氏族。 十六年前,当朝皇帝以雷霆之势铲除谢家,五大世家只剩下四个。虽然不复当年权倾朝野的光景,但剩下的这四个家族仍在朝中举足轻重。 百数十年堆砌起来的底蕴,使大赵绝大多数的财富都掌握在这四个家族手中。虽说盐铁漕运都归属于朝廷,但无孔不入的四家氏族早已暗中将手伸到这些利润惊人的领域中。 四大世家最猖獗狂悖之时,就连民间也曾流传过一句俗语,“奚家的盐,祁家的铁,司徒家的漕运,景家的布...” 自从谢家被铲灭后,四大氏族也渐渐收敛了些,但多年蕴积的力量仍旧是不容小觑的,而其中最为强盛的一家就是司徒家。 司徒家本是大赵第一氏族,家主司徒贺也是位极人臣的正一品大员......但就在今年年节后,一向身体硬朗的他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是严重。 司徒贺在朝臣中向来很有威望,他本是自负又强势的一个人,多年来在朝中担当要职,许多朝臣都唯他马首是瞻。再加上其他三家的家主为人处事都比较中庸,更显得他独树一帜。 他这一病,朝中的许多大事竟搁置了下来。皇帝数次派人来探望,连太医都住到了司徒府上,但近一个月过去了,司徒贺的病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依旧天天卧在床上,全然没有了往日在朝堂上如圭如璋的那份气度。 皇帝虽爱重司徒贺,却也不是非他不可。他虽然称病不朝,但朝中的事务也不能因此而耽搁。当今皇帝这一朝,文官中有实职的正一品大员只有司徒贺一个,但在他病倒后,皇帝的心思不免活泛起来。 好几次早朝时,皇帝都有意无意地试探过朝臣们的口风,但奚家和祁家向来中庸,所抒的都不过是些骑墙之见。 旁敲侧击无果,皇帝便将眼神落到景家的头上。 他是信奉制衡之道的一个人,司徒家这些年已经太过庞大了...景家却又稍稍偏弱。而且这些日子言官们也没有对景家的弹劾,数次进谏也大多是对景家家主的褒扬之语。 多方权衡下,皇帝心下已然有了考虑,只是他还有些摇摆,更是加紧了对朝臣们的观察。 但皇帝的这些心思隐藏地极好,朝臣们仍旧在往错误的方向揣测。每日下朝后,仍旧有大批大批的官员涌向司徒家的府邸,以希求能探望到司徒贺一面。但能够见到司徒贺的人少之又少,奚远山本不想去探视,但毕竟是多年共事的同僚,奚远山还是礼数周全地准备去看看他。 奚言本想同去,但话还没说出口,奚远山就一脸不豫地出了门。 见父亲颇有些不豫,奚言也暗暗感慨,若是忙不迭地去,定会有人说是趋炎附势;若是不去,也必然会有人说人心凉薄......这人果然是最难伺候的,只要想指摘,无论如何都能说出你的不是。 奚言虽觉得没能亲自去看看司徒贺颇有些遗憾,但他还是步履悠闲地回了海棠院。他确实也想不通,司徒贺为何突然会病得如此严重?然而他更想亲自看看司徒仪征现在到底如何。 海棠院内,景致依旧。 奚言在廊下缓缓踱着步子,清风拂面极是舒爽,在如此状态下思索,他自然不想回屋。 “从年后开朝的那一天算起,司徒贺也病了大半个月了。陛下面上虽然关心,但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悦的…”奚言漫不经心地说着,这都是他从早朝皇帝的只言片语间捕捉到的,虽无证可考,但他相信自己不会有错。 这倒是让奚云有些诧异,毕竟这位司徒家的家主能爬到这样高的位置,可不仅仅是凭着家族的门楣和祖辈的余荫。在当今皇帝这一朝,能位列正一品三公的,除了昔年被抄家的谢家家主外,就只有司徒贺一人。连奚言的父亲奚远山,也不过是朝中从一品大员。虽说只差了半品官衔,但司徒贺显然更能代表一众朝臣。 “那位司徒家主向来都是朝乾夕惕,以勤而著称,”奚云悠悠地说着,言辞中却又有些不确定,“他一病就是半个多月,等闲还不让人去探望,看来病的确实不轻…” “人食五谷,孰能无病?”奚言眸色清润,倒是并不怀疑司徒贺告病的真伪,“况且他也慢慢上了年纪,要是一如既往地操劳,身子再好也迟早是撑不住的。等父亲探病回来,我倒是可以问上几句。” “司徒仪征那边如何了?” 奚云稍一回想这些天以来他收到的消息,便极有条理道:“司徒家主一病,司徒公子倒是忙了起来…” “我不是问这个,”奚言很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指的是他有没有在司乐府中有所行动?” “司乐府?”奚云微微有些诧异,只要奚言提起司徒仪征,向来都是先问朝局,再问其它事情的,可自从安若飞出了事之后,奚言问问题的顺序就倒了过来,但略加回忆后,奚云还是很清楚地道:“他在司乐府中安插的人手已经查实了,只要想拔…随时都能拔干净。” “不必,”奚言轻轻摇头,否定道,“此时拔出他的人手,无异于打草惊蛇。还是先留着吧,夺...就要夺其魁。” “您的意思是?” 奚言冷冷一笑,眸中傲气微露,“既然他想用谢氏余孽这件事情大做文章,那我何不给他这个把柄呢?我若是太小气的话,怎么对得起他这一番苦心孤诣。” 话虽说的轻巧,可奚言明白,这件事情一定要以身犯险,若是一招不慎,自己和安若飞就真的要携手共赴黄泉了。 第四十一章 春日游 暖风一吹,又到了春和景明的时候。 奚言独自信步在内城的长街上,道路空阔而清冷,只有三两车驾时不时辘辘而过。崇都内城中尽是显贵门庭,黛瓦高墙将寂寂深庭隔绝其中,只有几枝高大的白玉兰旁逸斜出,越过墙头姿态姣好地尽吐清雅,好似在向墙外的路人低诉着墙内的聚散悲欢。 司乐府已近在眼前,虽只是数日不见,但对奚言来说却好像如隔三秋。与前几次不同,奚言这次是从司乐府正门坦坦荡荡地走了进去……她既不愿细说,司徒仪征又想要把柄,那奚言便光明正大地给他这个把柄。 庭中似是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奚言垂眼看去,廊下一隅果然有一鎏金熏炉正冒着缕缕轻烟。一只素手执扇轻摇,杜松的香气如轻丝细缕般流进每个角落。 安若飞垂眸一瞥,天青色的衣摆已然映入眼帘,略显欣喜地将头抬起,却对上一双同样温柔的脉脉眼眸。 心中微微悸动,摇扇的手也滞在胸前,虽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眼神的交缠已胜千言。 最后,还是安若飞率先败下阵来,她急急将目光从奚言脸上移开,脸颊却已染上绯红,“上次在此处,你说崇都城的夜市很是繁华,现下虽不是夜晚,我却想出去走走……” 奚言心底早已了然,很是体贴地为她撑起一把绢伞。两人比肩走在崇都城的街上,安若飞已换上一袭水蓝色薄衫,与奚言走在一起更显得相得益彰。两人一笔天青、一抹水蓝,仿佛从画中走出一般。 此时街边的迎春花早已盛放,二人一路行来,却是相顾无言。 奚言看着满目的浅浅金黄,缓缓道:“陌上花开,美则美矣。只是觉得纷纷扰扰,迎春的颜色,还是不如腊梅来的赏心悦目。” 安若飞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抿嘴一笑道:“腊梅傲然绽放于风雪之中,迎春却也是春天的第一抹颜色,各有千秋罢了。” 对于安若飞的反驳,奚言倒不甚在意,便调笑地看着她,“若将人拟作花,你愿意做什么花呢?” 安若飞不禁失笑,“我不过蒲柳之姿,哪里能做什么花。” 奚言却不同意,轻笑着摇了摇头,“依我看,你既不是这迎春,也不是腊梅,更不是那一心争艳的魏紫姚黄。” “那是什么?”安若飞听闻此话也有些好奇,便抬眼望着他,“听你这话,倒好像什么都不是一样。” “白梅,”奚言眸中盈满温柔,言辞也穆如清风,“你就好似海棠院中的白梅,冰肌玉骨、似有似无,却是最少不得的一道风景。” 说着,奚言又缓缓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你明白吗?” 安若飞听闻此言,心中突然感觉开阔了许多,低声重复道,“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不错,就是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奚言目光如炬地看着她,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安若飞迟疑后,还是将手放在奚言掌心中。 奚言很是自然地就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虽感受到她的寒凉,却还是不愿握紧,唯恐让她察觉失了礼数,“走在崇都的街道上,只觉得周围楼台林立,仿佛陷入囹圄之中。眼前的一切都是杂乱无章,唯有身在高处,才能看清楚崇都城的一纵一横。” 说话间,安若飞已经随着奚言来到崇都城南边最高的一栋酒楼。 两人相对而坐在酒楼的高层,奚言望着楼下的崇都城,眸光也似流云悠悠,“若飞,你现在觉得崇都城如何?” 安若飞随着奚言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见内城、宫城已然远在脚下,此时的崇都就好似一个棋盘一般,清声道:“方才在街上时熙熙攘攘,觉得拥挤不堪,更觉得崇都城杂乱无章,又大又深。如今在楼上,才看清楚崇都城的边在何处。再看崇都城内,外城,内城,皇城,宫城越来越小……既然看清楚了,又何必再执着于那些桎梏呢?” 奚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我非池中物,自然你也不是,崇都到底还是小了。” 安若飞忽而有了一种超脱的感觉,喃喃道:“崇都,确实是小了……” 奚言此时看向安若飞的眼神好似月光一样宁和,他柔声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把你当作和我一样的人,方才与卿一席话……甚得我心。” 安若飞此时心中正欢喜着,眼中却又好似轻云一般飘拂着惆怅,“方才你的话亦叫我开阔了不少,只是若想散作乾坤万里春,又岂能轻而易举呢?” 奚言却宽慰她说:“卿是聪慧之人,只要你有心,何愁不能成事?” 奚言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他只希望安若飞能主动将司徒仪征的事情说出来,然后……将这件事情放心地托付给自己。 可安若飞却不想那么快就承认,她并未接过话头,而是将脸侧朝一边,“已坐了半日,怎么你面前的茶点却是一口未动?” 奚言玩味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道:“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安若飞本就是心思玲珑之人,再被他这么一逗弄,顿时耳根发红,假意嗔怪他道:“你这人真是说不正经就不正经,哪里还有大家公子的样子。” “哦?”奚言见状更是嘻笑道,“我所认识的大家公子大多风流成性,像祁安就是成天到处拈花惹草、寻花问柳。莫非你也要我如此么?” 安若飞闻言也被逗乐,笑骂道:“若人人都像你,那这世间的登徒子不知要多几多。” 奚言听安若飞骂他是登徒子,伸手便来捏安若飞的脸,笑道:“世上的登徒子有多少我不管,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两人闹在一处,笑声飘了很远。 就在两人嬉笑玩闹的时候,司徒仪征在府中也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早在奚言和安若飞一起出门后不久,两人比肩同游的消息便被送到了司徒仪征的案头。 他很是愉悦地将茶盏放回桌上,拊掌一笑,“这位谢小姐确实是识时务之人,才短短几天的工夫,就引得奚公子主动登门了……” 自从司徒贺病后,司徒仪征难得露出这样的笑容,但这件事情还需要更多的绸缪,司徒仪征知道自己还需要再等。自从父亲一病,朝中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落在了他的头上。对于他来说,朝中的事物才更为紧迫。 第四十二章 端倪 年后开朝不过半月,重修沔水一事便已经确定下来。工部最终派定新上任不久的员外郎奚清去亲自督办此事,消息一出,不少人虽心有愕然,却忌惮于奚家的权势,谁也不敢说话。 而奚清本人被委以重任,则是一副胸有成竹、春风得意的模样,根本不去细想其中关窍,只当是祁安投桃报李,对他青睐有加才在戴尚书面前力荐自己。 消息传到海棠院时,奚言正在廊下喂鸽子。 “祁公子办事果然牢靠,沔水的事妥了。” “知道了,”奚言容色沉静,仍旧捻取瓷盅里的麦粒喂着笼中白鸽,“吃饱了吗?吃饱了的话......就该做事了。” 鸽子“咕咕”叫着,奚言打开鸟笼,将看似肥拙的鸽子轻轻抱了出来。片刻后,白鸽带着书信投身天际,向着西南边的远方而去。 看着消失于长空之中的信鸽,奚言悠悠的眼神也慢慢变得冷厉,“他什么时候出发?” “最迟不会拖过本月。” “那也就在这三五日了,”奚言缓缓踱回屋中,轻饮一口热茶,“他这一走,我心里也就放宽了些。” “那为何还要传信回陵江?”奚云挠挠头,“前些日子不是就已经吩咐下去过了?” 奚言“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按着双目间的鼻梁,看得出有些疲倦,“虽然吩咐了下去,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多叮嘱一遍总没有什么坏处。” 奚云看他神思倦怠,便很是体贴地将窗关上,回身道:“您累了?” “嗯,”奚言闭目轻应,“但眼下还不能懈怠,事情才刚刚开始……要是现在就撑不住了,往后怎么办?” 说着,奚言一手扶额,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半个月来,司徒贺一直称病不朝,倒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景家跳出来了。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前几天在姑母那留宿时,竟还提了一嘴…” “什么?” “说是三公之位空缺,”奚言轻笑着摇摇头,看起来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看这几天的势头,陛下怕是属意于景家了。” 奚言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奚云想起这短短半月来的风云变幻,眉头不觉便拧了起来。 奚云的担忧不无道理,三公之位难得,若是让景家抢去先机,那奚言和祁安的计划就会陡增难度。而景家和奚家相比起其他两家,都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奚家的元妃和景家的景昭仪都无所出,皇帝自然也就会更放心些。 而自从司徒贺病后,与司徒家有关联的官员就都收敛了起来,奚家和祁家向来行的是中庸之道,本就不爱张扬。倒是光芒向来被其他三家盖过的景家,突然就开始上蹿下跳起来,在朝堂上隐隐成呼风唤雨之势。 先是皇帝在早朝时当着众大臣的面,夸赞景元整饬西北军务有功,又大赞景渝恒教子有方,紧接着就将景元升为兵部尚书,三品大员。 一时间,景家就如鲜花着锦般,从四大家中的最末顿时跃居在奚、祁两家之上,与司徒家呈分庭抗礼之势。 “怎么了?”奚言一眼便看穿他的心事,开门见山道,“是不是觉得景家太过强大的话,对我们来说就太棘手了?” 奚云“嗯”了一声,但发现奚言仍是那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由发问道,“您是不是一点都不着急啊?景家现在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您就不想想办法给他们下个绊子?” “下绊子?”奚言失笑道,“你真把我当神仙了,这朝堂岂是我能左右的?而且我为什么要给他们下绊子,你忘了林先生说的话了?” 奚云摇摇头,他确实不记得那天林先生说了什么,正在尽力回想之际,却听奚言说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话,“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的落日么?夜幕到来前,太阳总是要挣扎着用余晖来宣告他的强势的……” 这话很有意味,奚云顿时就联想到了十六年前举族被灭的谢家。谢家在走向覆灭前,也是这样的不可一世,但想想今天的景家,又与当年的谢家有很大不同之处。一来,今日的景家不似谢家当年那样嚣张;二来,景家确实有功在身,并不似当年谢家一般只因是外戚得势而猖狂。 细究下去,奚云心中毫无结果,便索性不再去想,任由奚言在一旁笑话他。 就在奚言觉得意兴阑珊之际,海棠院难得地来了客人。 说是客人其实并不准确,因为于骁也是奚言的护卫,但他长年奔波各地办事,极少跟在奚言身边,然而奚言对他的信任却一点儿都不比对奚云少。 见来人是于骁,奚言眼中精光闪烁,根本顾不得寒暄,忙上前道:“东西做好了?” 在得到于骁的肯定答复后,奚言面露喜色道:“带我去看。” 出了奚府,又在崇都城内七拐八绕后,奚言一行三人终于在一处稍显脏乱的小院中停了下来。于骁四处看了一圈,确认再无外人后,才将奚言请进屋中。 院中虽破败了些,但屋内却是出奇的干净,除了必备的桌椅外就再无其他装饰。只有一只木箱静静地放在屋中一隅。 于骁将缠绕在箱子上的麻绳解开,又分别掏出三把钥匙,将钥匙与箱子上挂的三把锁一一对应后,箱子才被打开。 “什么东西,要保管的那么复杂?” 奚言将身子凑近跟前,凝目望去,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之色。他伸手捧出一条沉甸甸的腰带,细细赏玩后,又将箱中其他物事逐一取出。 这时,奚云才看出来箱中装的原来是一副铠甲。 这副铠甲通体金黄色,最令他惊异的是,铠甲护肩上的两个兽吞以及头盔顶部的装饰都是龙形。不仅如此,就连腰带和护腕上的纹饰,也无一例外都是金线绣的团龙纹。 “很好,”奚言微微颔首,随即展颜一笑,“这样的铠甲,难为你费了那么多功夫。” “此甲重三十九斤,共一千八百二十五枚甲叶,铁质鎏金。”于骁见奚言满意,心中也就踏实起来,但他稍作犹豫,还是说,“只是,还差了样东西。” “方印?” “公子明鉴。” “嗯…”奚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东西确实不好弄,他总是随身带着,天下间又仅此一块,根本不能仿制。这件事交给我好了,等我拿到了方印的图案,就让人送来给你。” “方印?”奚云渐渐明白过来,“景家方印?” 奚言“嗯”了一声,说是印鉴,其实那就是一块玉佩,但其纹案十分繁复,不细细观摩根本无法仿制。和谢氏璇玑一样,景氏方印也是景家独有的标识,向来由家主保管。自景渝恒继任家主之位后,更是日夜随身带着,寸步不离。 赏玩过后,奚言很是谨慎地将铠甲收回箱中,又再三嘱咐于骁千万不能让人发现,趁着门外无人时,奚言和奚云就悄悄回了海棠院。 一路行来,奚言的面色倒是十分平静,甚至稍稍带了些喜色,“有人要封王......何不成全他呢?” 第四十三章 风向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中,朝堂上的风向果然一如既往地吹向了景家。景渝恒正式被授予太保之位,这是景家三朝以来第一次有人位列三公。一连数日,景家都是门庭若市。同这种热闹相比起来,与景家只有数街之隔的奚家、祁家和司徒家就显得冷清许多。 面对朝中趋炎附势的这些官员,景家家主都不失礼数地将他们请了进去,每人奉上清茶一杯,至于随来的那些礼品,景渝恒倒是有选择地大多都收下了。 对于这位不是新贵的新贵,奚家、祁家和司徒家也只是礼数周全地送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谁也不愿意放低身份去亲自拜会。一时间,景家与其他三家之间竟形成了很微妙的局面。 还有几日就是奚远山的寿辰,虽不是整寿,但毕竟奚远山身为家主,怠慢不得。是以奚府早早地就准备着。奚栾身子不便,一向负责府中事物的奚清又远赴沔水,奚言身为嫡子,便不得不将奚远山的寿辰负责起来。 “父亲,这是客人的名录,您过目。” 奚远山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将名单随意搁置到了一边,“妥当了,就照你拟的去请。” 本来当奚远山的目光扫过景渝恒名字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些犹豫的。奚远山出身簪缨世家,骨子里向来又有些清高,面对风头正盛的景家时,他本不欲相邀。但往年景渝恒也都来了,若是今年漏递了帖子,反而容易叫人置喙。 思及此处,奚远山也就对奚言拟的这份名录毫无疑议了。 二月十六,奚家大门难得地长时间打开,几名眼色好的下人在门口迎来送往着。虽说这些日子奚家的风头大大不如景家,但家主奚远山的寿辰还是没有人敢疏忽怠慢,送礼的人一点儿都没比往年少。 送礼的人虽多,但真正能受邀参加筵席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其他三家的家主不必多说,除了司徒贺仍旧病着未出席外,景渝恒和祁家家主祁则君早就按时到了,司徒贺即使人未到,也派人礼数周全地送来了贺礼。 祁则君到来的时候,因二人是同级,又是平辈,所以奚远山已经携着奚言亲自到府门口迎接。奚远山和祁则君略为寒暄后,奚言也拱手为礼,恭敬道,“祁伯父,有失远迎。” 祁则君淡淡地笑着,语气十分关怀道:“无妨,有些年不见,是和当初不大一样了。” 奚言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却听祁则君又说:“我和你父亲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和祁安去玩去吧,不必陪着我们两个老头子。” 奚言抬眼一看,祁安果然跟在他父亲身后,此时正神采飞扬地看着自己。奚远山也颔首允诺,“去吧,我和你祁伯父有话要说。” 得到长辈应允,奚言和祁安自然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奚言,府中一应事务都要由他安排,来了客人也要由他出面迎接,早已忙上忙下劳累一天。此时能够脱身,他如获大赦般,行了礼后就拉着祁安一同离开了。 正是春日,桃花芳菲灿烂,海棠更是浅一丛深一丛地开着。行至花园僻静处,祁安愈发管不住自己的手,随意攀折了许多花枝在手中把弄。 “难得见你有这么疲倦的时候啊,”祁安挑眉看着奚言,玩味之意溢于言表。 “闭嘴吧你,”奚言看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心下就有些郁闷起来,轻叹一声,“虽说寿辰不是什么大事,但事无巨细全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倒还真有点儿怀念起奚清来了…” “说谎,”祁安很是鄙夷地斜眼看他,“你平素操那么大的心也不见倦怠,这些小事反倒让你束手了?我看啊…你就是懒得管这些林总小事罢了。” “随你怎么说吧,”奚言浅浅地笑着,神色安宁,“不过眼下府中能管这些事的,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别人,我兄长…他向来身体不好,而且他也无心世事。” 祁安随意揪了两片花瓣,放在手中揉搓着,道:“说起你兄长桓国候,人人都说他澹若深渊之静,泛若不系之舟,想当年他也在沙场上气冲霄汉......在我们这一辈中,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封侯的。现在想想,他封侯那年才二十四岁啊……” 祁安眸中浮出倾佩的神色,奚言见他如此敬重兄长,胸中自然也就生了些自豪之感。遥想起当年兄长也曾金戈铁马、纵横沙场,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想到除夕那夜兄长郁然清冷的样子,奚言心中却颇有些感怀苍凉。 正在奚言神游之时,祁安又喋喋不休道:“不过我确实想不通,即使桓国候他身体有些不便,怎么就甘心隐在府中不理朝局呢?想先帝时的姚太师,不也是拖着一副病体辅弼君王的么?” “兄长他自有他的想法,”奚言心中虽明朗奚栾不愿理会朝局,是因为失望太过的缘故,但他绝不会将这些话与祁安和盘托出,便摇了摇头道,“况且他当年是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的,过些安澜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但我这心中总是觉得可惜,”祁安又叹了一口气,意兴微澜地将手中花束扔朝一边,“不管怎么说,桓国候也是我心中景仰之人,若是他能再入朝局,我必当以他为楷模。可你看看现在,连景元都做尚书了!还是兵部尚书!” 景元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六部尚书当中他确实是最年轻的一个。在以往的兵部尚书当中,也从来没有这样年轻的。而景元能做到这个位置,顶多也只是因为他整饬西北军务有功。而祁安向来是看不大惯景元的做派,所以如今发牢骚也就在所难免了。 奚言不置可否地微微笑着,宽慰道:“尚书就尚书吧,反正他这个尚书也只是三品,你景仰的桓国候可是二品……” “我就是看不惯景元那副猖狂的样子,”祁安眸色微微透出阴寒,狠狠道,“现在整个景家都爬得那么快,你不觉得我们该做点什么了么?” “做什么呢?” “当然应该是恭贺他,”祁安在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没有一丝温度,面色也冷得叫人发寒,“还记得那天游湖后我说了什么吗?” “记得,”那天游湖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奚言对祁安的那一番话也还记忆犹新,“你说景家就像是一锅热油,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一滴水珠也可叫他炸开。” “对。” “你还说你来稳住这火,让我去准备往油锅里倒水,”奚言轻飘飘地说着,仿佛此事与他毫不相干,“如今看来,到你去烧火的时候了。” “对,”祁安很是自得地点点头,转而又问,“你说陛下最忌讳什么?” “我怎么知道,身为臣子可不敢妄议君非。” “少来,”祁安对奚言的这一套早就视若无睹,“你会不敢议?” 奚言微微沉吟,双眸渐凝出沉重之色,“贪墨、徇私甚至是舞弊,只要不是太过分,陛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只有一样不行......那就是陛下绝不能容忍朝堂中出权臣。一旦他感受到臣子的威胁,就一定会将这种感觉扼杀在萌芽中……他不管这个臣子是否真的有不臣之心。” “对,要诛除景家,陛下是最好用的剑。” “可剑不在你手中。” 祁安挑了挑眉,转向奚言道:“我虽驾驭不了这剑,可我却能将我的敌人引到剑的锋芒前。到时候他躲不掉,可就不是我的事了。” “然以身犯险,是为智者所不取。” “我不临深渊,又焉能将他置于薄冰之上?”祁安轻轻地笑着,但他眸中已经燃起战意。仿佛血雨腥风的帷幕就要拉开,他却风轻云淡地拨弄其中。 第四十四章 寿宴 当奚言和祁安在奚府花园中闲逛的时候,其他客人和新晋三公之位的景家家主景渝恒也到了。见天色渐晚,奚言和祁安也不好再在外逗留,一同移步回了设宴的花厅。 两人都是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见他们并肩前来,花厅中的一干人不免就将目光落到了两人身上。奚言抬眼扫去,发现父亲奚远山和祁则君都不在,厅中除了景渝恒外,就只有兄长桓国候和几位相熟的大臣。 “两位世侄都是宋才潘面,此刻站在一起,却是挑不出他们哪个更好来了。”说话的正是景渝恒,他今天没有带景元过来,此刻说这样有挑拨之嫌的话,当然也就不怕火会烧到自家头上。 虽说两人都不大瞧得上景渝恒这副做派,但他毕竟是长辈,奚言和祁安还是齐齐拱手见礼:“见过景世叔。” 见他们都不接话,景渝恒便再次出言挑拨,“两位世侄年龄相当,这祁安在工部任职好几年了,去年又提了品衔,可喜可贺。”又笑眯眯地转向奚言,“奚言虽远离崇都三年,但一回来就任刑部侍郎,也算是后来居上。” 两人的父亲都不在,除了桓国候置若罔闻外,厅中其他人都抱着一副看戏的心情。 奚言和祁安面上虽不为所动,但心中却早就对景渝恒翻了几十个白眼。两人都是侍郎,官衔一样,何来后来居上一说。 不过奚言和祁安到底是从小到大的好友,只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祁安顿时也就明白了奚言的意思,便笑意晏晏道:“景世叔连着夸了我们这么多句,莫非是连姝姐姐又要择新婿了?景世叔为姐姐操心,这才想着法地要从我们两个中挑个好的出来?” 祁安口中的这个连姝姐姐,正是景家的嫡女,几年前就嫁过一回,但成婚后还不到两年夫婿就病故了。 丧期都还未过,她便哭着喊着地回了娘家,虽说她失了妇德,但因着她母家的权势,景连姝的夫家也不敢阻拦。这桩丑事当年在崇都城里闹得是沸沸扬扬,即使放到今天也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祁安这样一说,景渝恒差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祁世侄这是哪里话,连姝长你们两人几岁,何来与你们谈婚论嫁一说?” “也对,”祁安似是恍然大悟,赶紧拱手致歉,“是小侄不知天高地厚了,连姝姐姐何等人物,那可是名动京城的,岂容我做非分之想?” 名动京城不错,可让她名动京城那件事嘛......奚言表面上虽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但早就憋笑憋出内伤了,便赶紧接过话头,“那既然不是连姝姐姐,想必就是连妤妹妹了。连妤妹妹虽十分娇俏可爱,但她似乎今年才十三岁啊。” “是啊,”祁安根本不给景渝恒插话的机会,急忙道,“景世叔,您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些…虽说我们两个家世品貌都很好,但您也用不着这么早就为连妤妹妹找下家吧。” 话才说出口,祁安就意识到自己只顾着逞口舌之快,不小心把话说错了。 自己再如何看不起景家,可景家已是今非昔比。家主如今已是一品大员,又是自己的长辈。“下家”这样轻薄的话,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宣之于口的。 果然,见景渝恒脸上映出阴郁的神色,奚言不失时机地在祁安后腰拧了一把,赶紧圆场道,“家父少顷就到,诸位都请入座吧,”又转向景渝恒,抬手让道,“景世叔,您这边请。” 景渝恒虽然很是愤懑,但毕竟身为长辈,总不能在两个小辈面前失了风度,便一甩袖子,胸有不平地坐到了席中。 几乎没有一刻耽搁,众人才刚刚坐定,奚远山和祁则君便从内厅比肩走了出来。就在他们出来的那一瞬间,奚远山深深地看了奚言一眼。而祁则君看祁安的眼神,也让祁安莫名胆寒。 “诸位肯光临寒舍,奚某不胜荣幸。今宵夜宴,诸位就当是在自己府中,不必拘泥于礼节。”奚远山语调沉沉,面上倒是布满笑意。 和往年一样,今夜的寿辰宴还是一样的规制,客人一样的敬酒,主人也一样的回礼,就连歌舞都和往年相差不多。 但厅中并没有人注意到,此间伺候的都是海棠院中的婢女;也没有人注意到,奚言的目光数次瞟过景家家主腰间那块看似不起眼的玉佩…… 酒过数巡,厅中众人都渐渐有了醉意。就连一向稳重自持的桓国候,脸上都难得地微露笑意。奚言又替奚远山挡下不少酒,脸色早已有些潮红,但他心中仍旧保持着澄明,没有忘记今天晚上该做的正事。 席间很是融洽,之前祁安说错话的事就好像被略过一样,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祁安还一连敬了景渝恒好几杯酒,自己更是加罚了三杯。看得出,这位景家家主已有些微醺了。 一袭水蓝色衣裙的婉杏跪侍在景渝恒身旁,见他持盏的手已有些不稳,婉杏赶紧奉了一盏解酒的葛花茶到他面前。 景渝恒颤颤悠悠地正准备接过茶碗,可他一瞥眼,却看到婉杏那纤柔娇巧的素手以及低垂着的秀颈。轻轻一闻,似有似无的兰麝香气如轻丝细缕般飘进景渝恒的鼻中。 趁着渐浓的酒意,景渝恒一把抓住婉杏的手腕,婉杏似是没料到这位看似庄重的景家家主会有此举动。轻呼着本能向后一躲,仓促间整碗茶汤就一滴不漏地全洒在了景渝恒身上。 瓷碗落地弄出不小的声响,花厅中的目光顿时就聚集在景渝恒的身上。他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沉着脸一言不发,而不小心闯祸的婉杏早就整个人战战惶惶地跪伏在地上。 奚言既是这厅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也是厅中最不意外的人,但他却不是第一个说话的人。 奚远山面沉似水,毕竟是自己府中的人出了差错,面子多少有些过不去,沉声道:“引景大人去后堂更衣,”又转向景渝恒道,“景兄,是我招待不周,望你莫怪。” 景渝恒摆了摆手,故作大度道:“无妨,下人出了差错,怎么也不该怪在主人头上。况且......我看她也不是成心的,并无意为难于她。” 奚远山“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你不怪就好,还是快去更衣吧,这湿袍穿久了终归是不舒服的。” 主人这么一说,当下便有两名婢女引着景渝恒进了后堂。厅中气氛微凝,但在有心人的调节下,大家喝酒作乐的氛围又再次回到顶峰。 第四十五章 方印 月已东升,席中气氛和乐依旧。奚栾今日难得地没有早退,祁安向来景仰于他,便一直盘桓在他跟前缠着他问这问那,奚栾也很有耐心地给他答疑释问。 当景渝恒再次出现在花厅中时,他已然换了一袭崭新的衣袍,步履间也没有了刚才酒意浓时的虚浮,只是一方玉佩仍旧悬于腰间。 再次酒过数巡,除了中途的那一次小插曲外,也算是宾主尽欢。临别时,奚言在府门外,礼数周全地目送着客人们的车驾在辘辘声中远去。 正当奚言准备回海棠院时,奚远山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站住。” “父亲,”奚言很是恭肃地回身行礼,“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内院休息?” 奚远山负手而立,眸中散发出来的目光仿佛要把奚言穿透,他并未理会奚言,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身向正厅行去。奚言不明所以,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跪下。” 简短的两个字,明确传达出奚远山此刻的心情。 奚言稍稍犹豫,但抬眼看到父亲幽沉的目光后,他还是很顺从地就撩袍跪在了地上。奚远山一言不发地负手站在一旁,根本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奚言。 夜深风急,奚言本以为引客出府不会耽搁太长时间,身上衣袍虽有些单薄,但他也未放在心上。此时被父亲不明不白地勒令跪在厅中,时间一长,不仅身上有些微冷,双膝也渐渐酸痛起来。心中虽对受责罚的缘由有些猜想,但奚远山不说话,他也不敢贸然开口。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奚远山才开口打破了厅中沉寂。 奚远山眸色幽沉,言辞也冰冷如霜,“在客人面前逞口舌之快,让客人下不来台,你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呃……不是,”奚言容色坦荡,直了直身子道,“孩儿只是觉得景世叔句句话都夹枪带棒,应该……” “住口,”奚远山略显雕悍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在一众客人面前大放厥词、不敬长辈,到最后丢的是谁的脸?” 奚言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一时倒有些踌躇。细想过后,他还是很诚恳地将错认了下来,“孩儿给父亲丢脸了……” “只是我吗?”奚远山的语气并没有因为奚言认错就松软下来,仍旧很严厉地责备道,“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的是奚家!” “是,”奚言适时微微垂下头去,很识时务地避开了奚远山审视的目光。 “德修有辱门风,家法是怎么规定的?” 奚言颇有些无奈,自己的行为虽有不妥,却远远达不到有辱门风的地步。但面对父亲的怒火,他还是勉为其难道:“德修有失者,杖二十。” “二十?” “四十……”听父亲这样说,奚言额头已微微渗出冷汗。奚家家法规定,只要犯错的人是嫡出,不论缘由,处罚一概加倍。 奚远山冷哼一声道:“夜半三更,没人有功夫收拾你。此次念你是初犯,姑且放你一马……” 见父亲不是真的想处罚自己,奚言也就微微松了口气,要是真的被一寸多厚的板子打四十下,那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自己恐怕就只能卧床养伤了。可惜他这口气还没松完,背上便猛然挨了两下。 突然感受到疼痛,奚言本能地侧身闪躲,惶惑中抬眼一看,奚远山正手持上朝用的笏板,阴沉着脸瞪着自己,“跪好了。” 奚言赶紧跪直身子,绷直了背任由父亲用笏板抽在自己身上。抽打的声音虽响,却最多只能在身上留下一片红印,奚远山倒也不十分狠心,随意抽了几下便停住了手。 “滚回你的海棠院去。” 奚言忙不迭地起身告退,一路细想因果,心中竟微微有些想笑。 早已恭候在海棠院外的奚云见他那么快就回来,甚至还面露笑意,心头顿起疑云。 “公子,您不是被家主责罚了么?他没罚您跪到天亮?” “什么话,”奚言很是不满地瞪了奚云一眼,“我被打你很高兴是不是?” “不是不是,”奚云自然赶紧摇头,问道,“我只是好奇您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还有些……高兴。” 奚言看了看四周,等回到书房后,才解释道:“两大家族的家主……为了他的面子,亲手责罚了两个嫡公子。你说这位景家家主要是知道了......会作何想?” 还未等奚云回答,奚言就自问自答道:“这些日子景家已经爬得很高了,但这还不够……我只想让他再嚣张些。再说了......他现在差不多快要到朝野侧目的地步,要是我们两家都对他推崇备至,他会不会更加猖狂?人在权焰逼人的时候,是不会相信势高益威的道理的。他要真聪明的话,就该学学司徒家这些年来是怎么做的……” 奚云想了想司徒家这些年来的作风,不觉微微颔首。 “所以呐,父亲就假装替他出出气。你放心,我挨打的事情肯定有人会告诉他的。再说了,最混账的话是祁安说出来的,我只不过帮了两句腔。他要是揪着这点小事不放的话,那会失了风度受人指摘的。” 奚云恍然大悟,但他还是心存疑影,于是又问:“那您为什么还高兴啊?” “我是没事,”奚言面目肃然,眸中却怎么都透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不过祁安可就惨了,话是他挑起的,错话也是他说出口的。我估计他现在正趴着挨打呢。” “那既然家主和祁太傅既然都听见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管管呢?” “既然父亲和祁伯父纵容了我们......就说明他们对此事是默许的。如果他们真的不同意我们这样做,早在我们大放厥词的时候就出来调停了......都是老狐狸,眼珠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奚言一面笑意晏晏,一面双手抱后枕着,“不说这个了,事情妥了吧?” “妥了,”奚云很郑重地答应着,从一旁取来一个三寸见方的银盒,稳稳当当地放到桌上。 奚言将盖子揭开,眸中顿时精芒乍闪。 盒中全是早已冷却凝固的白蜡,只是白蜡上印着一个十分繁复的图案。这个图案与景渝恒腰间的那块玉佩丝毫不差,赫然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景家方印! 奚言轻轻抚摸着那繁复到令人叹为观止的雕镂,沉声道:“他什么都没发现吧。” 其实不问,奚言也知道这次行动基本是万无一失。席上自己和祁安着意敬了他许多酒,独独下在景渝恒杯中的少许五石散,婉杏身上所熏那若有若无的迷情香......都足以让这位稳重自持的景家家主松懈下来。 在被扶进内堂后更衣解开腰带的瞬间,足够婉杏在他身后用方印在尚有余温的白蜡上留下完整的印记。而整个过程,奚言早已在海棠院中重复过很多回。这位自视甚高的景家家主,就这样被人算计了一道而毫无察觉。 “他什么都不知道,进后堂时就已经微醺了,事成后侍女们又好心端给他解酒汤,他更是一丝疑心都不会起。” “嗯…”奚言轻轻颔首,长叹一声道,“若不将这个纹案拿在手中,我真的不明白什么叫无法复刻。这个图案太繁杂,即使是记忆最好的画师,也无法遥遥观察片刻就将它画出来。你将它原封不动地送到于骁手中,他会做好接下来的事。” 奚云退下后,奚言也平静下来,整个人凛如霜雪。 第四十六章 僻巷 许是因为奚远山寿辰上诸位重臣言笑晏晏的缘故,一连数日,崇都城中都延续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奚言自从升任刑部后,每日除了上朝外,也就是在奚府和刑部衙门之间来回奔波。偶尔闲暇时,奚言也会到司乐府去和安若飞聊聊。当然,每次去他都不忘了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司徒仪征。 奚清也按照计划在半个多月前就出发去了沔水,而奚言在陵江留的人手也对奚清的势力进行了最后的打击。可惜奚清还不知道,自己在陵江的人手现在正面临着困境,商队无人肯与之交易,各个商号也接连受到其他商号的联合挤压,又惨遭陵江大小官府的盘剥,几乎是血本无归,已然是难以为继。 除此之外,崇都内城四大氏族之间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论是谁家的人,只要出门遇到另外三家的人马,都必然是笑语晏晏上去相迎,完全没有了一个多月前景家家主新晋三公之位时的剑拔弩张之感。 而更值得思索的是,景家在朝中的呼声越来越高,就连其他三家的一些官员都对景家马首是瞻。水涨船高之下,景家的人显然有些飘飘然,不似司徒家以前那般内敛沉稳。 随着渐暖的天气,称病不朝的司徒贺身子似乎也有了好转,虽还不能正式上朝,但已然能下床走动。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风平浪静,但司徒仪征和景元仍旧在暗中密谋着,另一边的奚言和祁安也时不时在十方大街会面。一入夜,崇都城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仍旧充满了刀光剑影。 就比如现在。 夜色如墨,街边的白墙上映着树影斑驳,晚风一吹,树枝随风摇曳的影子更显狰狞。 青石板铺就的僻巷中,奚言剑未出鞘,却不停地格挡着来自对方的一次次攻击。对面那人也是锦袍玉冠,手上同样是一柄长剑,但数次碰撞后,他已然落了下风。又过了片刻,他手中长剑掉落在地,已然败下阵来…… “哎哎哎,说好点到为止,你用得着这么不留情面?”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当世潘安之名的祁公子。刚刚输掉比试,此时的祁安除了发型有些狼狈外,神情也有些郁结。 奚言双手抱胸,悠然看着眼前的这位美公子,散漫道:“你也不错了,至少我只保留了两分力……” “你以为我用全力了?”听着这表面安慰实为挑衅的话,祁安顿时气煞,“要不是我身上带了点儿伤,又不罔顾平日情分,你早就被我打趴下了。” “带了点儿伤?”奚言嗤笑了一声,“可据我所知,那天你回家后,祁伯父只是略惩小戒地打了你十棍子啊……” 提到这件事情,祁安的容色更是如那沉沉黑夜般难看。数天前在奚府逞的口舌之快,当夜回家后悉数成了打在身上的报应。想到这些,祁安就有种想马上掐死景家的冲动,但眼下,他还是不得不将这口恶气咽回去。 祁安长叹一声,撇嘴道:“你以为除了那十棍子就完了?老头子还罚我对着府门跪到下半夜呢。再说,你以为十棍子是好受的?” “算了算了,”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才十棍子,我爹差点打了我四十棍子呢。” 虽然奚言是好意劝解,但祁安显然抓错了这句话的重点,赶紧问:“为什么是差点?” “他不想打我啊,”看他故意曲解,奚言再也忍不住自己想火上浇油的心态,“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非要打了才长记性。” 话音刚落,祁安就猛地朝他扑来,双手掐着他的脖颈摇了半天。直到奚言告饶,他才气呼呼地把手撒开。 “好吧,我说实话,”奚言见他如此,也不好意思再捉弄下去,“他之所以没打我,是因为他说夜深了没功夫收拾我,让我滚回海棠院,别在他面前晃。” 虽是轻描淡写地随意扯了几句,但祁安听过后,竟也真的就不恼了。 “那我们快走,”祁安又恢复了原先兴奋的模样,一把扯过奚言的袖口,“再晚,就赶不上朝云姑娘登台了。” “且慢,”奚言停住脚步,抬起一只手阻止道,“我们不是说好谁赢听谁的么?我不去青楼。” “那你想去哪?” “嗯…”奚言想了想道,“去拂云坊,雪遥的舞还是值得一观的。” 也许是因为近墨者黑的缘故,自从回崇都和祁安接触多了后,奚言不知不觉间也沾上了些调风弄月的习惯。奚云对此大为不解,但奚言只解释说,天天闷在书房很是无聊,还不及出门走走。但和祁安不同的是,奚言从不混迹青楼,只是偶尔会到歌舞坊中坐坐。 “也行,”祁安斟酌片刻,点头道,“拂云坊的雪姑娘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去坐坐也无妨。” 春风管弦,夜月秋千,调风弄月醉花前。若论崇都城夜晚哪里最为繁华,十方大街当仁不让地要排在首位。十方大街紧挨着内城,内城高墙深院的冷清与十方大街上的熙来攘往比起来,可以说是不啻天渊。 转街角出内城,隐隐约约已经能听到有揽客声传来,但奚言和祁安路过这种有人拉客的青楼门口时,两人都面不改色,祁安甚至还微微有些鄙夷。 在如织如梭的人潮中,祁安好不容易推开一个拉住他袖子的老鸨,面有不悦道:“这十方大街上有的青楼舞馆,真是越来越失格了。” “失格?”奚言面目冷淡地看着他,“我看多半是你天生一副风流模样吧,一路行来…怎么没人来拉我。” “你?”祁安不停用扇子敲着自己的掌心,讥讽道,“你一副心不在焉、生人勿近的样子,谁敢来拉你?” 奚言“嗯”了一声,他今天晚上确实有些心不在焉,要不是祁安死皮赖脸地拖着他出门,恐怕此刻他不知道又在海棠院廊下踱了几十个来回。 按理来说,命令已经下达了四天,不应该还没有反应。但这次是于骁和奚云一起办事......出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就再等等吧......奚言如是想着,顺便调整好心绪,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神不属。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拂云坊的舞算是十方大街上的一块招牌,而雪遥姑娘更是拂云坊的一块招牌。 曾有骚人雅客在看过雪遥的舞后留下一句诗,“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以此形容雪遥舞姿之精妙,但奚言曾私下拿雪遥的舞和安若飞的舞对比过,爱屋及乌下,本来平分秋色的两支舞,奚言却还是觉得安若飞要更胜一筹。 拂云坊厅中早已是座无虚席,但奚言和祁安这样的贵客,自然早早有人将他们引到二楼的上席。距离远了些不假,但居高临下却看得更为精彩。 拂云坊正门虽对着十方大街,但广厦背后就是一条僻巷。声声弦歌中,台上广袖如回雪从风,吸引得台下众人都凝目欣赏。 片刻后,奚言似是觉得有些气闷,便起身将背后紧闭着的窗户打开,谁知一垂眼,竟看到窗下陋巷中,有几名衙役正抬着一具用白布蒙住的尸体从一间民宅中出来。回想起这条僻巷的名字后,奚言眸中顿时有精芒闪动。 心下虽有些波澜,但奚言的语气仍旧风轻云淡,“京兆尹府要有的忙了……” “怎么了,”祁安听他的语气悠悠,顿时好奇心大起,急忙起身也来到了窗边。顺着奚言的视线看去,不觉悚然动容,“暗夜杀人?还是在内城边,谁这么狂妄?” “不一定呢,”奚言将窗户关好,重新坐回席间,“万一是自杀呢?或许京兆尹府只是来收尸而已……” “我不信,”祁安倒是很直接,“你啊……什么时候都不肯把话说满,总要留上几分……”,奚言且笑不答。 夜里撞见这样的事很是不吉利,奚言和祁安再也无心再消遣,片刻后就起身离开了。 第四十七章 调离 僻巷中杀人,本不是一件很要紧的刑案。但事情发生在天子脚下,再如何不要紧,京兆尹温列都不得不好好把它当个正经案子来办。 事实证明,这位温大人能稳坐京兆尹这个位置,除了那颗七窍玲珑的爱财之心外,他也的确有几分本事。不过短短八九天,案情的脉络就基本明了了。 被害的这个人叫做霍凭,一直独居在他遇害的那座小院中。邻居发现报案时,已经是霍凭遇害四天以后了。 京兆尹府衙的衙役在屋中发现了好几个炭盆,炭盆中全都盛满烧成灰烬的炭屑,衙役们又在屋外发现了一根沾着些许血迹的木棒。如此粗劣的作案手法,一看就知道贼人作案后必是慌忙逃窜。而仵作验尸后也说,霍凭是先被钝器击晕,后又吸入大量炭气中毒而死的。 除此之外,屋中还遗失了少许财物。看起来,这就是一桩很简洁的杀人抢劫案。既然是抢劫,那凶手就一定会处理赃物,温列命令官差照着这条线索追下去,随时准备守株待兔。 凶手虽还未被缉拿归案,但温列此时已经完全轻松下来。但他并不知道,还有双眼睛也一直紧盯着他这座在崇都城内不算显眼的京兆尹府。 就在温列办案的同时,奚言暗中也将目光落到了这件不甚要紧的凶案上,但他向来知道温列办案的效率,因此也只是隔三差五地问一声。他的大部分功夫,还是放到了对付奚清这件事上。 奚清在陵江的势力已经被拔除地差不多了,但陵江到消息路途遥远,即使飞鸽传书也需要数日的功夫,所以奚言倒也不急,只等着看奚清如何应对。 就在奚言悠哉悠哉逛十方大街品茶的时候,奚清却在沔水气得浑身发抖…… “整整二十七万两!全都是我这些年来的心血,其中还有二十万是背着父亲从府里拿的,全没了……”奚清双拳紧握,眸中怒火似乎要将一切都吞没,“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人全部那么迟钝?” 顾致远虽一样着急,但相比起奚清的狂怒,他就显得沉稳许多,“事到如今也不能怪我们,谁能想得到这是三公子布下的圈套呢?现在我们已经是捉襟见肘……” “好了好了,”奚清很是粗暴地打断了顾致远的话,“我不听你说废话,你就说该怎么办?” 顾致远眼珠一转,心平气和道:“四公子,以前我们如此看重外边儿的生意,是因为您并未走上仕途,才对外面的生意如此上心。可如今不同,您只要在仕途上有所政绩,何愁不能在别的地方打压三公子。” 奚清却是气急败坏的样子,“你倒说说如何打压他?他现在可是刑部侍郎,官居我上!目前陵江也是他一家独大,我要打压他,哪有那么容易!?” 顾致远闻言,知道奚清是会错了意,皱了皱眉开解道:“公子啊,你是朝廷命官,理应将朝中安排的事置于首位。您先做好沔水这件事,何愁不能得到陛下青睐,有了陛下青睐,您在奚家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三公子就是再有本事,也不是那么好渗透进来的!” 就在此时,一封密报被下属送了进来。奚清勉强压住怒火撕开信封,第一行字才刚刚映入眼帘,他原本阴郁不定的眸中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太好了,”奚清霍然起身,“世上果然没有什么事情会一直偏向一个人,我手上也有了他的把柄……” “怎么回事?” 奚清将信纸缓缓推到顾致远面前,阴笑道:“只要制住了他的弱点,还怕不能和他谈条件?” “不见得,”顾致远在这件事情上倒不似奚清那样乐观,他捻须思索着,“这个人在三公子心中的分量,或许还比不得把你踢下去重要。” “你懂什么,”奚清此时已经面露倨傲的神色,“我们的人在信中描述过那个东西,东西虽不重要,但装它的那个锦盒却很要紧。” “有什么要紧?” 奚清冷哼一声,道:“那是十多年前大哥出征前给他的,他极为珍视。而且那盒子是贡缎做的,现在这崇都城中未必找得出五个来,所以绝不会有错。这样贵重的东西都被他送了人,可见那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听奚清那么一说,顾致远心中也就有了些数。十多年前奚栾出征平乱的时候奚清还很小,而他当时也还没有成为奚清的先生。所以对于很多事情,顾致远不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了。而奚清和顾致远口中的“那个人”,自然就是指司乐府中的安若飞。 “那你想怎么做?”顾致远沉思后,还是先询问了奚清的意见。 奚清扶着下颌,如实道:“我想回崇都去,亲自……” “不行,”话才出口,顾致远就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沔水筑堤乃是朝中大事,你擅离职守,万一被人知道了,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奚清虽知道这话很在理,但长久以来,奚言都一直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现在他手中有了这样大的筹码,自然迫不及待地想回崇都在奚言面前耀武扬威一番,然后想办法逼他就范。 但沔水这里的事情也同样放不下,自己好不容易有了能建功立事的机会,怎能说走就走呢?奚清的内心十分冲突,他两件事都想抓……但他不知道,两手都抓的结果……往往就是两手空空。 “那你的意思……即使我现在得到了这个消息,也只能干看着不能动,也不能回崇都?” “一定不能回,”顾致远再次坚定道,“你若是回了崇都后被人发现,别的都不说,三公子肯定要找几个言官弹劾告发你,到时候你怎么办?只要你不出纰漏,我们就不算失了先手。” 在奚清看来,扳倒奚言虽远远在比朝中安排的事要重要得多,但他眼下显然还不想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于是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浮躁,开始沉下心来细想,也慢慢不再慌乱,“不错,那就如你所言,趁陵江那边还未完全损失殆尽,赶紧撤出来。反正他还不知道我已有了他的把柄。” 听了奚清的这个回答,顾致远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安定了下来。在他看来,奚清只要不自乱阵脚,那就绝不会落败。 “不过……”奚清在停顿之后,还是说,“我倒是希望你去陵江收拾残局,即使要暂时退出陵江,我也要你去为下一次重整旗鼓做准备。” 顾致远知道自己此去还是很有必要的,便一口应承下来,“好,我即刻动身去陵江。但你在沔水行事也要万般小心,三公子能在陵江有所行动,他自然也可以将手伸到沔水这边来。” “放心,沔水和陵江不同,出不了事。” 奚清此刻已然与刚刚盛怒下的样子全然不同,眸中交织翻涌着数种情绪……三分是不甘,三分是愤怒,三分是得意……但九分的异样,都掩不住眼底深处一分的阴毒。 第四十八章 断朱弦 夜色,漆黑如墨。 当司徒仪征手中的刀锋挥向她时,安若飞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啊!”安若飞猛地睁开了眼睛,虽是梦境,可她的鼻尖和额头早已涔满细密的汗珠。 夜深人静,可安若飞却再也无法入眠。 将外衫披上肩头,又将烛台上的红蜡点燃,凄迷的月色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安若飞蜷着身子静静坐在床前,从梦境中解脱出来的轻松之感才刚刚浮上心头,冰冷的理智却又把她拉回岌岌可危的现实中。 她略显烦躁地在床头衣箱里翻找着什么,直到箱中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到地上,一个小小的青瓷瓶才冒了出来。 安若飞盯着自己手中紧紧攥住的这个小瓷瓶,眸中不舍与决绝相互纠缠着,挣扎过后,那抹决绝还是彻底盖过了不舍。 窗外的月亮快要圆了,这冰盘一样的月亮一如去年宫宴那晚......月虽未变,只是赏月人的心境已然不同。安若飞看着这冰盘似的月亮,脸上也映满了清淡的月光。虽然悬颈的屠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但她反倒坦然下来。 性命与情爱,古来几人选对过? 但是安若飞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思忖良久,她还是将那个小小的瓷瓶贴身收好......无论如何,起码自己不会后悔,安若飞如是想着。 灯影浅浅昏黄,她伏案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安若飞悬腕提笔,将浓墨蘸了又蘸,却始终无法在纸笺上落笔......只是寥寥几个字,安若飞还是改了又改。半个时辰过去,桌上已堆了好些揉皱的纸团。 在拂晓时分,安若飞的最后一笔终于落下,只是两三行娟秀的蝇头小楷,但确实写了大半个夜晚。待墨迹干透,她小心地将宣纸叠好纳入锦囊中。 “弄玉。” 听到安若飞呼唤,弄玉急忙推门而入。 “你明天一早,就将这个送到奚府海棠院,务必亲自交到奚公子手中。” 想通了一些事情,安若飞也就不神伤,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她却难得地疲累……可还未等得上床歇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来到了她的院中。 徐锦瑟来的时候,天光已经透亮。 自从当晚在徐锦瑟的园中一叙后,二人至此再未谋面,再次见到徐锦瑟时,她的脸仍然是那副骇人可怖的模样,只是身上清冷决然的气质,与那天晚上初见哭诉时的凄苦判若两人。 无论如何,徐锦瑟到底是安若飞的长辈,更是她所尊敬的姑姑的妹妹,心中再如何怨嗟……安若飞还是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姑姑。 徐锦瑟冰冷的目光扫过她腰间的佩玉,略有些仇怨道:“玉是好玉……只是这样的好玉,也得佩在合适的地方才是。” 这块玉还是去年宫宴当晚,皇帝赐给她的,她甚少带在身上......若不是今日有约,她也是不愿拿出来的。 “合不合适……终归是由佩玉的人来说才算数的。既然这块玉属于我,我自然就会让它佩在合适的地方。” “玉和人都是一样的,玉要精雕细琢才成器……人也要修身慎行才可拔萃。你现在也算是执掌一府了,有的地方……还是要当心才是。” 安若飞微微顿了一下,眸色深邃地向徐锦瑟打量去,半晌后方认真道:“你说的这些……我会记在心上。” “只是记在心上么?该要照做才是。” 徐锦瑟眼神飘向一边,安若飞发现她的眼神虽然总是淡淡的,但却有说不出的明澈……不难想出,徐锦瑟当年是怎样的天姿国色,绝代芳华。 可也是因为这样的美丽,才让她不得不背负一生的苦楚,此时安若飞的心中,反倒踌躇起来。 两盏茶过后,徐锦瑟才开口道:“我要走了,你身为司乐,我应当向你禀报一声。” “走?”安若飞有些诧异,徐锦瑟在崇都生活了十多年,又是这样的一副容貌,她难以想象离开以后她会是怎样的处境,“去哪里?” “崇都城这么多年,该看透的早就看透了……离开此地,寻一处兰若古刹,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青灯古佛……你想好了么?” “我既来了,又怎会没想好?” 听到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的同时,安若飞也颇为感慨。徐锦瑟的一生就像昙花,即使开......也只开在前半夜,当朝阳徐徐而升的时候,也就是她败落的时候。虽然一现可倾国,但终究只是浮华一场;虽叫人朝朝暮暮魂牵梦绕,可留给自己的,只有茕茕孑立……还有谢幕后如影随形的落寞。 “那我送你出城吧,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一架青布马车,载着徐锦瑟和安若飞缓缓出了城门,城门口,徐锦瑟对安若飞嘱咐道:“你姑姑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个样子,她定然不会高兴。” 安若飞顺着徐锦瑟的话往天上看去,怔怔道:“若当真如此,我只希望姑姑在天无灵。” 这话虽有些悖逆,但徐锦瑟听了也不生气,她怅然一笑:“罢了,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或许你我都注定是要独享鳏寡孤独的人。” 安若飞狠狠呼出一口气:“你一人孤独足矣,我可不愿意。” 离开了崇都城,即使只是在城边上,徐锦瑟也是难得的轻松和欢乐,离开崇都这个困了她十多年的伤心之地,对她来说意味着解脱。 徐锦瑟轻快地回应:“但愿如此,我亦不愿眼见你步我的后尘。崇都城中风云变幻诡谲莫测,你万事小心。” 安若飞轻轻颔首,对徐锦瑟说:“愿:倥偬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崇都城天边云卷云舒,车轮滚滚,载着徐锦瑟绝尘而去。 送走徐锦瑟,安若飞默然伫立在崇都城门口。徐锦瑟解脱了,可安若飞的前路仍然是无比艰险,良久后,她决绝地踏进崇都城,留给身后城门一个狭长的背影。 而在她的手中,一个机巧之物被轻轻地握着。这把小弩约莫有一掌大小,弩上搭有一支小巧的箭,箭和弩差不多长,设计精妙、巧夺天工。看似小巧,却可以轻易要去他人性命。 这是徐锦瑟临走前留给安若飞的,在此之前......这把小弩曾是皇帝的爱物。斯人已去,唯留此物以做念想。而此弩也就如同它曾经的主人那样,名为断朱弦。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或许皇帝将这把断朱弦交到徐锦瑟手中时,也未曾想过他们会有长诀的那一天……但这些并不是她的前尘过往,安若飞无心去想。 第四十九章 吐露 高楼上,安若飞迎风而立,风吹起广袖,吹动衣摆。此处正是崇都城南最高的酒楼,也是当日奚言带她来的地方。 春日的风一向是温和的,但毕竟是在高处,再如何温和,风中都夹杂着一些去年冬天留下的冰冷,可安若飞却好似感觉不到一般。 极目远眺过去,此时安若飞眼中没有她脚下棋盘般纵横的崇都城,剪水瞳中只有远处的连绵翠微,好似一幅水墨丹青映在盈盈眼底。 奚言今天穿了一件收袖束腰的青墨锦袍,端的是一副风神疏朗、磊落大方的模样。腰间又配了一块雕镂成竹纹的美玉,他的面色也如白玉般晶莹泽润,整个人看上去更是清新俊逸,卓尔不凡。 行至安若飞身后,看着她清冷的背影,奚言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遗世独立这样的话来。 微微轻咳一声,干净醇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安若飞的思绪自远处回过神来,反身看着奚言,柔声道:“你来了,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这样早。” 奚言端详着安若飞,如此林下风气,委实称得上姿霞月韵。 “既是你约我来这里,我岂能不早来。” 安若飞抿嘴一笑,昨夜惊梦后自己写的纸笺还犹在眼前,不过小半日工夫,这人又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她身边。她之前还有些忐忑,生怕他不会来。可奚言真正来时,安若飞忽而又希望他不来了。 安若飞垂下眼去,仍旧是低声细语,“既然你肯来,那有些话……我也就不瞒你了。” 奚言仍然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即使听了安若飞的这句话,他也丝毫不急,和上次一样径自坐到安若飞对面,轻轻点头,静侯着她开口。 安若飞踌躇再三,却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先前准备好的众多说辞,终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事到如今,我却愈发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言辞之中,又透出丝丝无奈。 “你想说什么都好,”奚言嘴角浮出极温和的笑意,劝慰道,“我听着就是了。” 听见奚言说出这句话,她却觉得更难开口。再次斟酌良久,才半吐半露道:“那次在司乐府,我本来已经说......叫你莫再来找我,你可还记得?” 奚言点点头,“确实如此。” “可后来,我却又去了奚府,个中因果……却不是我和你说的那样,我当时说只是因为想去,便去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闻言,奚言也微微停顿了一下,心中虽早已知道缘由,但还是依着她,引导她把话说完。平心静气地问:“那…是因为何种缘故呢?” 安若飞字斟句酌,言辞中似有无奈,“我身如鸿毛,却无意处在云端。一缕清风,也可叫我一落千丈,更何况是一阵狂风。虽还未行至高处,我却早已经不胜寒了。” 话虽隐晦,可奚言却能听懂。司徒仪征为人乖张,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就叫狂风。 他怜惜地看着她,语气虽平淡,却流露出深切的情长,“事已至此,我又岂能叫你被狂风摧折。” 安若飞有些不敢相信,奚言能如此轻易就明白她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怨怼我瞒了你那么久么?” “那又如何?”此时奚言看向安若飞的眼神又似水一般清澈,他坦然道:“若不多亏了他,你又怎么肯打消对我的介怀?既然只是如此就能让你我同心,身涉渊冰什么的……我甘之如饴。” 安若飞的心中虽然已经安定不少,可依然难掩她脸上的愁容,心下歉疚,语调也不觉宛然,“你越这样说,我却越忐忑了,毕竟是我将你强行拖入此等漩涡中,这让我如何能不愧疚。” 奚言却是情深意长,“你当真以为,你不让我去,我就不会去了么?我的确是对你存了真心的……” 安若飞将头撇到一边,“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更……” 话还未说完,奚言就拉住了她的袖口。安若飞感受到奚言的动作,疑惑地回头看向他,奚言微笑着注视她,将手覆到安若飞手背上,微微摇头,不让她再把话说下去。 奚言的手很好看,白皙且骨节分明,手指也很修长。他说:“我不想你口中说出的都是歉疚之辞,事已至此......想想该如何做才最要紧。” 说罢,奚言抬眼看着她,很是郑重道:“他到底,是以什么来要挟你?”话问出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她到底会不会对自己据实以告......这在奚言心中尤为重要。 “性命,我的性命和朋友们的性命。还有……”想了想,安若飞还是将最要紧的话咽了回去,她不敢肯定这句话说出口后,自己在奚言心中的分量还会不会保得住。 或许是因为失神的缘故,安若飞没有看到奚言眼中转瞬即逝的失落。 “好吧,”奚言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绪,他知道她仍然有所顾忌,便宽慰道,“我知道你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放心,你所有的顾忌……都可以在我这里倾吐。” “嗯……”安若飞轻轻牵动嘴角,“那你准备,如何解此次之围呢?” 奚言的容色没有丝毫改变,从容而又坚定道:“杀之。” 闻言,安若飞的面色倒还算平静,但眼底还是有些害怕了……她不是没想过杀掉司徒仪征这样的方法,可若要真正实行起来,这基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奚言的回答,多少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安若飞随即低声问:“那要如何去做,会不会太危险?” 奚言笑应:“你只需要先配合他演完这出他想看的戏就好。至于危险,自然会有。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安若飞不由得皱起眉头,“话虽如此,可若风险太大,我只怕得不偿失。” “你我都别无选择,若想高枕无忧,唯此一条路。”奚言的眼中蕴积着的寒光再也掩饰不住地透了出来,他很是冷静地看着她,“我们该一同演好这出戏让他满意才是。走吧,我送你回去,也好叫他看着欢喜。” 安若飞笑着点点头,与奚言比肩离开。 第五十章 坦诚 崇都城似乎从不存在夜深人静这一说,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街道上却比白天要喧嚷得多。 外城的主街总是熙熙攘攘的,时不时有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人流中穿行。小贩的吆喝叫卖声混杂在一起,街边时不时也传来几声盈盈笑语。 街边的商户总是喜欢在楼檐上吹一串红灯笼,一入夜,盏盏明红的绢灯就在风中轻轻摇曳。 安若飞与奚言艰难地穿行在人群当中,好几次都差些被冲散,直到奚言轻轻拉住安若飞的手腕,两人才得以一路通行。即使如此,等两人回到内城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不同于外城,内城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来往,通往司乐府的路更是冷清。 今夜月华如练,流水般的白光倾泻在房顶瓦面上,又滑落在青石板路中央,周围的花丛草木也欣然接受着这一点缀,一砖一瓦都在月色的沉淀下更加迷朦。 “你早就说崇都城的夜市很是繁华,我以前总是在十方大街,难得出门。今日终于得以观之,果然是名不虚传。” “崇都外城热闹,内城却是冷清,”奚言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倒很是羡慕寻常百姓,能快快活活地将所有情感全都写在脸上。” “你不能么?” “我?”奚言眼眸微漾,心中也是一怔,“一年到头都摆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更是谨言慎行。” “可我总觉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能感受到你的喜怒哀乐的……或许只是你自己察觉不到罢了……” “你说的对,”奚言很坦然,“在你面前……确实不需要言不由衷。只是内城中并非人人都如我一般,还有个可以放松的去处……所以自然是冷清。” “是么?”安若飞想了想,还是有些尖锐道,“我总觉得......他们只是有自己的消遣罢了,即使他们享乐,也总是关起门来,不愿意叫人知道的,所以才如此冷清。” 奚言对此话倒是很赞同,也不再多说。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一处很有威仪的府邸前。这座府邸看起来已很久没有人住了,但门前的石狮子仍旧很干净。 奚言抬眼看了看这座府邸,驻足道:“你知道这是哪吗?” 安若飞闻言,抬头向大门头上的匾额看去,淡淡道:“桓国候府这几个字,我还是认得的…” “不对,”奚言轻轻摇头,眸光似乎穿过十六年的光阴,“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从前......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安若飞怎会不认得呢,虽然心底已经翻起惊涛骇浪,但她的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十六年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奚言看了一眼曾经的谢氏府邸,现在的桓国候府,对安若飞道:“这里曾经是谢家,亦是大赵的一大士族,只是早已没落了。谢家被抄家后,府第亦被罚没,直到十二年前才将这座府第分赏给桓国候,也就是我长兄。” 对于这座府邸,安若飞熟悉之余更多的是陌生。也正因如此,她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前尘的种种过往在她心中已经翻不起多少波澜。 安若飞冷眼审视着这座府邸,语气仍旧平淡,“盛极必衰,谢家在风光时,就早应该想到会有没落的这一天。因果循环,世间万物皆是此理。” 奚言觉得安若飞说的很在理,不由得点头称是,“这个道理许多人都懂得,可大家却又都不相信,都认为自己能长享盛世,今日的奚家,司徒家,景家和祁家皆是如此。” “走吧,衰败之地,并无什么好看的。”说罢,安若飞撇下奚言率先走去,奚言略有深意地看了安若飞一眼,也立即跟上她的脚步。 “对于这座谢府,你什么都不想说么?” “你要我说什么?”安若飞心中一怔,但仍保持着语调的平稳,“我适才已经说过了,盛极必衰……谢氏衰亡,乃是咎由自取。”这话一字一句,说的煞是冰冷。 “那……为何下午我说要杀司徒仪征时,你会如此镇定?”奚言话锋一转,直接就换了个问题。 “我……”她终是回答不出,张了张口,就将嘴唇紧紧抿住。 “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想过?”奚言故意顿了顿,等她思索后才又说,“但是你发现你自己做不到……你不想拖累我,但你也没有别的办法。” “是又如何,”安若飞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毫无畏惧,“你先说起十六年前的旧事,又提起司徒仪征,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有心存不轨,”奚言的眼神很柔和,柔和的就似明月清辉一样,“但若飞是女子,有些事情大可说出来,不必留在心中使自己憋闷……” “说出来做什么?”安若飞语气冷淡,“完全说出来,然后把自己的命交出去么?”虽是问句,但已然是承认了。 “无妨……你永远都会好好活着。” 安若飞没有立即回应,默然将头撇朝一边,半晌后方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声音极低极小,在暗夜里听来却极是清晰。 “司徒仪征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你放心,这件事情再不会有旁人知道了。” 安若飞此时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想法,她只对自己的单薄感到无望,“既然你知道我是谢氏的人,为什么还要帮我?” “帮你……只是因为我想帮。”他稍显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即使你不相信我对你存了真心……但时至今日,你我已是同舟共渡,我没有缘由害你。” “我知道,”安若飞明白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心中也不觉感慕,“我只是……”她将话咽回去,带着笑意道,“其实我想过,我杀了他,之后再自己了断,一切就都结束了。” “不会,不会,”他似是有些慌乱,心中也是一软,“这些事情都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做。” “嗯……”安若飞神色黯然,却又轻微地摇了摇头,“崇都城虽大,却也不见得会有我的立足之地,若当真有那一日,还希望你别再管我。” “我决不会。” 安若飞默然以对,面对这干脆的话语,她虽难掩心头震撼,却终不知该如何回应。 月下,两条细长的人影并肩缓缓走向灯火阑珊的暗处。 第五十一章 裂痕 目送着她清丽的背影走进司乐府,奚言又独自在门外静默着踱步良久。他知道,司乐府周围一定有司徒仪征的眼线,只要自己在这里,就可以暂时稳住司徒仪征。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当浓云遮蔽残月的时候,奚言才离开。 当他回到海棠院侧门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在了面前。 看着眼前缓袍轻裘的祁安,奚言深深地皱起了眉,“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祁安一脸不甚爽快,背着手径自进了海棠院,“咱们既然是朋友,又一起谋划这样大的事。有些事…你是不是不应该瞒着我?” “什么事,”奚言看起来很是不以为意,却深深地看了祁安一眼,“有话…就直说。” 祁安见奚言并不买账,冷笑着轻哼了一声,转身就欲离开,“你不说,那我就派人去司乐府坐坐,想来会有些收获。” 正当他与奚言擦肩而过时,祁安腕间一紧,左腕已然被奚言钳在手中。奚言轻叹一声,“你想做什么?翻脸吗?” 祁安却冷笑道:“如果你执意瞒我,那我就不得不考虑与你翻脸了。” “好吧,”奚言细细思忖,终于还是无奈地答应了他,“只是兹事体大,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祁安面沉似水,再次冷哼一声,“那就去你房间。”说罢,祁安理也不理奚言,抢步便往海棠院深处走去。 奚言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赶紧跟了上去。 …… 九枝灯台上的烛火被悉数点燃,亮光在夤夜里浮动着。两人相对而坐,祁安表情严肃,奚言却是一派从容。 祁安开门见山道:“为什么去找安司乐?在我们的计划中,你可从来没提过这一环。” “这与我们的计划无关,”奚言仍然平和,“找她是为了别的事情。” “少来!”祁安顿时怒目而视,“要么你赶紧说,要么我现在就走!” “好好好,”奚言虽然早在心中对祁安翻了几十个白眼,但言辞依旧穆如清风,“找她是因为司徒仪征。” “为什么?” “司徒仪征抓了她的把柄,让她接近我。” “什么把柄?”祁安长眉一挑,“为什么要她接近你?你又为什么帮她?” “亲朋好友不都是把柄?”奚言直视着他,“至于我为何帮她?实不相瞒,我与她是旧识。” “我不信,”祁安轻轻摇头,将手中茶盅缓缓握紧,“你为什么会认识她?” “说来话长,”奚言将眼神转向一边,缓缓道:“当年我还没去陵江的时候,有一天傍晚…” “我不听故事,拣要紧的说!” 见祁安眼中又腾起怒火,奚言赶紧道:“你有什么不信?究竟是谁告诉你我去了司乐府?” “你先说,”祁安赌气似的将头扭朝一边,“你说完了我自然会说,我可不像你。” “好吧,”祁安如此紧逼,奚言只好将他与安若飞是如何相识,司徒仪征又是如何要挟了安若飞都一一告诉了他。但有关安若飞身份的事,奚言却是只字未提。 听完奚言的阐述后,祁安又仔细地想了想,方说:“那我暂且信你,你要敢骗我…那我就与你恩断义绝。” “好好好,”奚言忙拉住他的衣袂,好生哄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祁安俊眉一挑,轻哼一声,“我手下姚珂今天下午撞见你和安司乐了,他回来告诉了我,我一想……觉得事情不对,就来找你了。” “原来如此,”奚言拊掌大笑,“我说你怎么像个鬼一样,大半夜守在我家门口。” “你才像鬼呢,”祁安狠狠捅了奚言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不过说真的,你这样堂而皇之地让她接近你,是不是想好了什么后招啊?” “是呢,”奚言倒是很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就承认了下来,“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因为要想破解此局,就只有一种办法。” “杀了他。” “是,”奚言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温和,但听起来怎样都有一股冷冽之气,“但具体要做些什么,我来。其余的……” 话还未说完,祁安便抬手打断了他,“听你这意思,似乎我也有份是吧?你要知道司徒仪征身边的护卫有多少,行刺基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我话没说完,”奚言定了定神,直言不讳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三缄其口。” “我不明白,”祁安面露疑色,“仅凭一点私情,绝对不可能要去你的命。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我为什么要瞒你?” 祁安目光灼灼,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后,祁安突然嗤笑一声,道:“你刚刚说的那番话看似合理,却因果不通。她只是一个司乐,根本值不得司徒家大费周章地去要挟,所以她背后必有隐情。” 说着,祁安十分傲岸地看了奚言一眼,“至于你为什么要瞒我,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你前面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其二,这件事的内幕太过紧要,紧要到你不敢告诉我。” “我方才说的全部都是实话,”奚言虽面若平湖,心中却很是震撼。想不到自己疏忽大意之下的一个小破绽,竟被祁安一眼看破。 “既然你说的是实话,那就是第二种可能。真相到底是什么?” 面对祁安锐利的目光,奚言想了想,道:“你若是听了真相,那我就不一定能活。假如你我易位而处,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告诉你?” 祁安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严重,不由暗自心惊,“那你告诉我,若是这件事情败露,会是什么后果?” 奚言长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必死无疑,整个奚氏一族…也将受到打压。” “她到底是谁?”祁安心中已隐隐有了范围,便直接发问。 可他换来的,却是奚言如炬般的目光和良久的沉默。就在他再度准备逼问时,却听奚言说,“你也不必想着自己去查,所有的物证都在司徒仪征手中,所有的人证也都被灭了口。司徒仪征怕你们去查,早就齐根断掉了所有消息的源头。” “怪不得,”祁安后知后觉地嗤笑了一声,“怪不得我查的结果会如此正常,原来是被你们捷足先登。你放心,我会绝口不言的。” “多谢。” “算了吧......你也不肯对我说实话,还是算了......”祁安摇了摇头,冷哼一声,起身推门便走了出去。房门大开,深夜的风灌进屋内,虽然不冷,但奚言还是很烦躁。 细细回想方才祁安说过的话,似是有什么地方被自己漏过了,可每每奚言想去捕捉时,这个很关键的地方却一直在他的指间游离。 “看来,要抓紧时间对司徒仪征动手了……” 这是奚言在心中给自己的劝告,而且他向来是很听自己劝告的人,既然打定主意,那他就会一丝不苟地去执行。无论如何,司徒仪征才是心腹大患,至于其他纤芥之疾……大可徐缓图之。 窗下,奚言将悠悠的眼神投向南方,在盘算着如何对司徒仪征下手时,他也没忘记远处有一条汨汨的河流正夜以继日地涌向东方。 第五十二章 沔水 沔水是一条很古老的河流,没人知道它自西向东流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它决堤改道过多少次,只是无论再过多少年,这河中的水流依旧会奔涌向东方之野,日出之处。 虽时常有决堤改道的事情发生,但沔水南北沃野千里,两条山脉自北向南呈八字形将沔水城护在其中,有了如此形胜,沔水更是大赵极其重要的粮产地,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自大赵立朝的那天开始,朝廷对沔水沿岸的粮产就格外倚重,遇到风调雨顺的年头还好,可一旦风雨失调引得洪水肆虐,当年粮食必然大大减产,所以朝廷最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决堤。 当朝皇帝以仁德治天下,向来把民生看得很是重要,此番重筑沔水河堤,为的就是百姓安康,也是为了巩固好朝廷的这一大粮仓,但工部做事一向稳妥,皇帝虽听说派去督办此事的官员是新上任不久的奚清,但他对奚家的人印象都不错,所以也并无什么意见。 况且……修筑河堤这样的大事,工部早已有了完备的方案,派个人去督办也只不过是为了显示事情的重要性罢了,根本出不了什么岔子。 朝中的所有人,包括皇帝和奚清在内都是这样想的。只有奚言和祁安知道,看似安稳顺利的沔水事宜,其平和的表面下早已是暗流涌动,只是不知道身在其中的奚清,有没有察觉到风雨欲来前的紧迫? 此时的奚清在外人眼里是一派光鲜的模样,上任还不到半年,就被朝中委派了这么紧要的事务,若是办好了,回朝后自然是加官晋爵,平步青云……可只有奚清自己明白,他现在究竟是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中。 暮春的天大多数时候还是晴朗的,沔水的风光更是如此。天光虽然很好,但奚清却无心去感受…… 也对。心情晦暗,又如何能感受到春日的美好呢? 略显昏暗的书房中,奚清正枯坐在楠木椅子上,他的背绷得很直,双手却紧紧抓着椅子两旁的扶手,手指的骨节都因太用力而变成青白色……他紧要着牙关,胸膛一起一伏,眸色灼如烈火……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在陵江会遭受到这么大的折损?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地如此突兀?为什么自己多年的积蓄会几乎全部落到奚言手中?为什么在自己铤而走险的时候,偏偏会发生这样要命的事情? 思索半天,奚清却并没有得出任何结果。这段日子顾致远不在身边,很多琐碎的事情都要他亲自拿主意,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平时是多么倚仗顾致远…… 虽然他手上已经有了一些奚言的把柄,但他现在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再去对奚言下手呢?奚清现在实在是憋气窝火,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这几年来的积蓄全部落入奚言手中,他就恨不得马上将奚言碎尸万段。 思及此处,他抓起一个茶杯,猛然朝地上摔去,茶杯咣当落地,吓得侍立一旁的丫鬟战战兢兢,得不到吩咐却又不敢过来收拾。 但窝火归窝火,顾致远不在,很多他不情愿做的事情,奚清依旧要做。 当陈越泽将修筑沔水的收支明细呈到奚清桌案上时,奚清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他看到在收入的那一页上,奚氏一族所出的银两要大大多于其他几家……按照大赵的规矩,凡是工部要修筑有关民生的工程,除了户部例行拨款外,世家大族也要拿出一些银两支持朝廷施政。一来是为了报效朝廷,二来也是为了在民间博一个好口碑。 本来这种事情律法中并未规定,但是在太祖皇帝时,各大世家为了名声不惜大肆散财,此举不仅皇帝称心,在民间也是有口皆碑。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哪一家不出或是出得少了,或许还要遭受皇帝的冷眼和其他家的嘲讽。 奚家行事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但这次……未免也出的太多了。奚清看着这个很显眼的数字,不觉深深皱起了眉头。 “怎么奚家会出这么多?” 陈越泽微微低下头去,这个在官场中久经沉浮的人在他的上司面前,永远是一副谦恭的模样。他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眼角的细纹昭示着他已经不再年轻,虽然在宦海中打拼多年,但他仍旧只是一个七品的小官,官衔虽然不高,但陈越泽在沔水一事中负责的却是物资采买这样的要事。 陈越泽稍一回想,便沉吟道:“本来奚家和其他三家是差不多的,但三公子半个月前又追加了二十万两,桓国候府的拨银也挂在了奚府名下,所以奚家才会比其他三家多。”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陈越泽恍惚了片刻,随即明白奚清到底在问什么,奚清当然是问为什么奚言会多加二十万两,再回想到刚刚奚清的语气,陈越泽不由暗暗摇头,看来……这奚氏一族也免不了阋墙谇帚的事情啊…… “三公子说他远离崇都三年,一直都在陵江那边,未能报效朝廷,所以此番有了机会,自然是要多为朝廷出力的......听说户部薛尚书都称赞三公子光风霁月,人品甚高。” 听了这番话,奚清简直要气得一头晕过去,什么报效朝廷,什么光风霁月!统统都是屁话!奚言手上的二十万两分明就是从自己这里抢过去的!现在倒好,自己幸幸苦苦经营这些年得来的积蓄,竟全部为奚言做了嫁裳……但奚清气归气,他面上还是表现得很平和。 奚清微微点头,若无其事地翻阅着这本并不算厚的册子。忽而,他的眼神落在了几行并不起眼的小字上…… “你先下去吧,”奚清并未抬眼,径自对陈越泽吩咐道,“这本明细我还要再翻看几日,若有什么地方不清楚,我再召你来。” 陈越泽知道这些世家大族中出来的公子大多都有些自视甚高的毛病,但他本是个通透的人,自然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对于他来说,权势、地位、名利甚至比尊严都重要,他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想到崇都城中去跻身太极殿的想法。 陈越泽离开后,奚清的心思忍不住开始活泛起来。这段时间他已经输的太多了,数十万两白银,即使在堆金积玉的奚家也不能算是一笔小数;除了这些白银外,奚言的官职已经在他之上,又通过沔水调款这件事情在朝野中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自己在这场斗争中就落后太多了……只是奚清仍在权衡,为了扭转自己已经落于下风的局面,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第五十三章 真相 这段时间以来,奚清一直很迷茫。之所以迷茫困惑,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漏洞,一个让他十分动心的漏洞…… 修筑沔水的拨银早已全部到账,但是除了奚清自己外,掌管这些银两的就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陈越泽。奚清的脸色就像他的心情一样,阴晴不定。 在一个无风的午后,陈越泽被急急召进了奚清的书房,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当陈越泽从奚清的书房出来时,夜空中已挂着满天星斗。 自从与陈越泽一谈后,奚清的心情似是好了很多,再加上去陵江收拾残局的顾致远也已回到沔水,奚清更是显得一派轻松,原本侍奉他的人也感受到这种轻松的变化,不需要每天再提心吊胆地侍候。 也就在这一段时间,每天落在海棠院中的信鸽顿时多了起来,奚言每次阅过信鸽带来的消息后,都漫不经心地随手将那些纸笺在灯上点燃,然后扔入一旁的小瓷缸中。仿佛这就是一些很平常、很普通的消息。 其实不然,这些消息要是传了出去,势必很快就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但奚言就好像根本不在意一般,每天除了上朝外,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海棠院中读书作画、焚香调琴。 偶尔出门去找祁安,可这位祁公子却是行踪难觅。自从上一次祁安发现了奚言和安若飞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后,两人间的关系多少有些奇怪起来。 虽说两个人共谋大事,但祁安似是有意避着奚言,有两次奚言去找他,他既不待在府中,也不肯到从前常去的十方大街去。奚言派暗卫暗中留意了几次,发现祁安也只是待在他自己在外城的别苑里,虽然两人的筹谋仍在继续,但奚言多少还是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不应该留下嫌隙。 摸清楚祁安的行踪后,又是一个月皎风清的晚上,奚言再一次在祁家位于外城的一处别苑中找到了他。只是和以往不同,这位祁大公子并没有左拥右抱、倚红偎翠,而是略显落寞地坐在案边自斟自饮。 “寡酒难饮,何不以美人、佳肴佐之?” 祁安淡淡瞟了一眼,道:“此处偏僻,何来佳肴与美人?” “佳肴难得,美人却是现成的。”奚言曲踞而坐,很自然地拿起酒壶,给自己也满斟了一杯,“有崇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相陪,我已别无所求。” 祁安明知他说的美人指的正是自己,却无心与他玩笑,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便又斟起酒来自行入喉。 “怎么了,还在生气?”奚言见祁安一副郁郁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那夜的事情生闷气,便出言劝慰道,“就当是我错了,你也不必如此好吧…” “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祁安微微一笑,奚言也就懂了。两人都是疏朗大度的男儿,胸中自有丘壑,当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心生芥蒂。 祁安轻轻喝了一口酒,目光似乎变得很绵长,“只是我发现了一件事情,你要小心了。” 奚言怔了怔,他知道祁安向来有爱捉弄人的毛病,于是他并不发问,而是凝眸向祁安看去,唇边也掠起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然而,奚言这次猜错了。 祁安并没有在捉弄他,之所以做出这种反应,那是因为这件事情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我知道她是谁了……” “你说谁?”奚言的语声依旧很平稳,但深若冰渊的眸中已经浮出一丝冷意,只有在面临危险和紧迫时,这种强烈的冷意才会出现在奚言脸上。 “当然是司乐府中的那位……” 祁安语调安然,奚言的眼瞳却是猛然收缩,他猛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祁安是怎么知道的?所有的物证都在司徒仪征手中,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被灭了口...那么祁安知道这件事情就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自己,另一种……就是司徒仪征,而绝不是祁安那夜说的姚珂。 想不到司徒仪征竟然用这件事情去拉拢祁安……想到此处,奚言的语调已经夹杂着丝丝森冷:“你想如何?” “你很喜欢她,”祁安并没有回答奚言的问题,而是毫不避缩地迎上他锐利的目光,“你应该知道,像她这种身份,你和她走的越近,就越有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到时候你百口莫辩。” “我本来也就没想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奚言反倒静如沉璧,冷冷道,“司徒仪征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你又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祁安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茶杯中,清亮的杯底如镜般倒映出他澄澈的眼眸,与杯中的清润不同,祁安眸中弥散着一层淡淡的落寞。 “你在想沈姑娘,”祁安虽不愿说,但奚言却将他的心事一眼看破,“你觉得我对若飞,和你昔年对沈悠是一样的……你于心不忍了是不是?” 祁安的眼神忽而闪动了几下……沈悠,这个埋藏在他心底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过了,当年自己与她也曾立下连枝共冢的誓盟,只是如今……即使上天入地,却已是芳魂杳杳不可觅,祁安心中顿觉刺痛。 心中虽有波澜,但祁安还是冷声道:“才不是,之所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还分得清敌友。至于司徒仪征为什么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信任景元了……” “你确定?” “我确定,”祁安很是笃定道,“景元一回来就坏了规矩,他杀了景羡也就罢了,但他还妄图在崇都多分一杯羹……这件事情不是谁都能忍得下去的。即使他们已经结为朋党,但司徒仪征仍旧有他自己的想法……况且他们想对付的不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对他们没有坏处。多一个人知道,你就多分危险。” 奚言很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既然他们针对的不是你,你何必来告诉我呢?” 祁安知道奚言还在试探,索性直接将话说开:“把你收拾了,我岂不是首当其冲?” “也对,”奚言轻轻一笑,“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景元和司徒仪征就那么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不知道,”祁安摇了摇头,复又将眼眸垂下,“或许只是因为是宿敌吧,天生的对手,命中注定的敌人,只要你还存在,那他们心中就永远不会安宁。当年桓国候烜赫之时景元就胸有不忿,如今你又隐隐呈虎狼之势,他们如何能不忌惮。” 祁安说的不错,有的人生来就是敌人,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斗争一旦开始,就只有等到其中一方落败才会结束,而落败…往往就意味着死。 “既然我与他们是宿敌,那你我之间呢?”奚言笑看着祁安,眸中却是一派狂傲,“等到他们两家尘埃落定之后,莫非你我也要拔刀相向?” 对于此问,祁安且笑不答。 又过了良久,他才缓缓道:“你我又岂是朋党?我们虽算不得是刎颈之交,却也可称是谊切苔岑。若只因利尽就相斗的话,岂非玷污了这些年的相互扶持之情?” 奚言并未接话,而是转头与祁安相视良久,忽而,两人同时开怀朗笑。 所谓桃花潭水,不外如是。 第五十四章 六月雪 夜色正浓,酒意更浓。 人在微醺时,往往会借着酒意说出许多平时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此时的奚言和祁安就是如此。 两人本是相对而坐,但半个时辰前祁安酒劲上头后,就跑到了奚言的那一边去。 两人勾肩搭背,完全没有了平时楚楚谡谡的那般模样。此情此景若是被他俩的熟人看在眼中,必定要瞠目结舌、大吃一惊。 “我跟你说哈,”祁安嫌一杯一杯喝不过瘾,早已将酒盏扔朝一边,拎着酒壶大着舌头道,“上次我在玉栏院,和暮雨姑娘玩了一招貂蝉拜月……” “你上次说的不是西施浣纱么?”奚言眉毛一挑,毫不留情地就揭穿了他,“不过都差不多,反正都不用你出力是不是…” “去,”祁安恼羞成怒地将奚言推开,故作神秘道,“我的力气可要用在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 “过来过来,”祁安一面招手,一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掌心掂了掂,很是得意道,“猜猜这是什么?” 奚言移目看向祁安手中的瓷瓶,只觉得这个瓶子很是普通,于是随口道:“五石散?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说着,奚言就将瓷瓶从祁安手中夺了过来,细细打量,正当他准备将瓶塞拔开时,祁安突然厉喝一声,“别动!” “怎么了?”奚言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厉喝吓了一怔,手上不由自主地就停住了,“难道这里面的东西有毒?” “这是六月雪……” “六月雪?我只听过六月飞雪的故事,却不知这六月雪到底为何物……” “你当然不知道,”祁安一副轩轩甚得的表情,再次拎起酒壶灌了一口,才缓缓道,“这是鸡尾山寒水山庄赵先生的新作。” “怎么会在你手上?”奚言有些不明白,寒水山庄赵家世代行医,现任庄主赵珩昱更是仁心仁术,着手成春。但世人只知赵珩昱医术高明,却不知他也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制毒本事。 “我花了重金,他自然肯卖给我,而且…我家与赵家也有些交情。” “为什么叫六月雪呢?” “要是平白无故让你大病一场,你冤不冤?”祁安眯着眼看了看奚言,“若是让你两个月病得下不了床,岂不是要冤得六月飞雪?” “好手笔,”奚言由衷称赞了一句,“原来司徒贺的那场病,竟是你的大作。不过我不明白,司徒贺那样谨慎的一个人,你是怎样让这六月雪近了他的身的。” “那就不得不夸夸这六月雪了,”祁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摇头道,“赵先生确实鬼斧神工,这六月雪使用极为方便,只需要每日用手指蘸取一丁点抹在枕头上,就能叫他防不胜防。他病了那两个月,也只不过用去了小半瓶而已…茶水饮食他万般小心,却百密一疏忽视了收拾房间的人……” 祁安脸上露出愉悦的神色,他确实将这件事情视为得意之作。若不是司徒贺称病不朝了两个月,景家又怎么可能一下子窜出来呢……这些日子景家风头太盛,皇帝面上虽没说什么,但暗中已经叫人留意着景氏一族的一举一动了。 “看来……你烧火的工夫确实不错。”奚言淡淡地笑着,眸中却也掠过一丝冷冽的意味,“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嗯,”祁安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景家这锅油已经烧的差不多了……你是不是准备着倒水了?” 面对祁安灼灼的目光,奚言却是摆了摆手,道:“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恐怕我就要先行落败了。” “你是指司徒仪征?”祁安嗤笑一声道,“你想从那件事情当中脱身出来,杀了他是唯一的办法……可我不认为你能杀得了他。” “不一定,”奚言容色安然,平心静气道,“谁还没有弱点呢?我有方法,但我快要没时间了,司徒仪征手上已经有我和若飞过往甚密的证据,如果我再不动手,恐怕你就只有在来年清明偷偷对我遥祭一二了。” “这样啊,”祁安将自己和奚言的酒盅都满斟烈酒,先行举杯入喉,“那我且祝你马到功成吧。” 祁安虽这样说,可他心中却毫无把握。他至死都不认为奚言能杀掉司徒仪征,并不是他不相信奚言的手段,而是因为他知道司徒仪征手下的护卫有多严密,不管是下毒也好,还是强杀也罢……要不露马脚地杀掉他,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虽是祝酒,但祁安知道……这也许就是诀别酒,而他心中也已经开始盘算,如果奚言失手,自己要如何以一己之力与景家和司徒家相抗衡。 心下虽然失望,但祁安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快了,”奚言并不想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兹事体大,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变故,“你若是觉得我必败无疑,那我明日就将后续的一干计划全部交给你。” 祁安轻哼一声,讥讽道:“我还不是这样过河拆桥的人,有点儿信心嘛。” 奚言微微低下头去笑了笑,他向来是行事周全的人,但对于这件事情,他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失败,自己就要粉身碎骨。 祁安似是看出他有些妄自菲薄,便将手掌伸到奚言面前,奚言看他如此,也伸出一只手将他用力地握住。此时此刻,两人之间没有算计也没有阴谋……只有两颗赤诚的心在相互激励着。 “明日旬休,后天就是春猎,咱们好长时间都没有比试过骑射了,这回要好好过瘾才是。” “这是自然,”祁安眸光流转,似是又想到那些曾经驰骋追逐的风华岁月,悠悠道,“我们都三年没一起骑马打猎了……你的骑射还是栾哥哥手把手教的,想当年大家都还没有加冠……你、我、还有景羡和司徒仪征,哪天不是鲜衣怒马,风流快活……可自从入了这朝堂,曾经的好友也开始算计,更有甚者已经魂归九泉了……” 祁安这么一提,奚言也想到了过往岁月中那段少年热血、飞鹰走狗的日子……只是一晃眼,当大家的利益有了冲突后,曾经所谓的相视莫逆全部都化为凛冽如霜的杀意。 “往日毕竟是往日了,何须执着于过去呢……” “是啊,”祁安本就不是喜欢伤怀的人,方才也只不过是想到了些往事而已,后天的春猎在他眼中算得上是一种消遣,可在奚言眼中,此次春猎无异于一场战争。 第五十五章 春猎 转眼间已是草长莺飞的三月,每年的春末,大赵都依制要举办一次围猎。年年春猎都声势浩大,规制远胜秋猎。 这一天,崇都城城门大开,皇家的仪仗绵延着缓缓出了崇都城,街道两侧百姓纷纷驻足观看,都希冀着能亲眼睹一睹天子的威严。 长风猎猎,一队扈从骑着高头大马,首当其冲地在前方为皇帝开道,紧随其后的是十二个士兵高持着的龙旗。皇帝的玉辂被禁卫军前拥后簇着,往后隐约能看见高高的雀翎扇和玄武幢。禁卫军之后才是各大府邸世家的车马,至于再往后的,就只有各个府司的队伍了。 自从成为司乐后,这是安若飞第一遭出崇都城,前面皇家和世家的车马仪仗极尽奢华,而往后的各个府司就只有一架极为普通的马车而已。司乐府中,虽然随行之人众多,但安若飞是唯一能够乘车的人。估摸着已经出了城,安若飞才小心地挑开车帘,上下打量着郊野景象。 暮春时节,道路两旁的野草已经长得很深了,草丛中三三两两地开着些许不知名的野花。远处,山峦也恢复了苍翠的颜色,正是清晨,远山边朵朵彤云出岫,云蒸霞蔚间,风景难得的好。 不觉间,安若飞看的出神,自从入了司乐府,她就再也没有那么仔细地看过外面的景色。 队伍中间,正好是各个世家的人和一众随行的朝臣,年纪大的文官们自然是坐在马车中,至于武将和年轻的公子们,当然更愿意骑马。 奚言今日一袭玄色窄袖束腰锦袍,束一顶银色发冠,整个人英姿勃发,很是济楚;至于他身侧的祁大公子,则是一身暗红色的骑装,腰间束一条镶玉革带,更是显得他风流倜傥,再加上他那招牌式的笑容,还未出城时就引得路边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纷纷对他暗送秋波。 春猎向来都是极为重要的一项仪典,世家大族之间本就喜欢攀比,在这样露脸的时候,大家自然都将府中最好的马匹拉了出来充当坐骑。 奚言和祁安各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这两匹马都是难得的良驹,一匹毛色紫红,一匹毛色纯黑,都散出油亮的光泽,再加上品相不凡的辔头马鞍,更显得凛凛威风。 祁安挑眼打量着奚言坐下的这匹飒露紫,出言道:“想不到你看起来这么正经的一个人,竟骑这样风骚的马。” 这话本就是瞎扯,飒露紫本就是当世名驹,毛色紫红光亮,何来风骚一说……但祁安实在是无聊,便想尽办法地逗弄奚言。 “你说什么?”奚言显然也是被这句话给惊到了,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我的马怎么了?” “没什么,”祁安也觉得自己说的牵强,百无聊赖地看着马蹄踢起阵阵尘土,懒散道,“崇都距围场不过百里左右,却要慢慢悠悠走上一天,实在是难受的很。” 奚言嫌弃地看了祁安一眼,挑拨道:“人数众多难免如此,你要是嫌慢,大可一骑绝尘而去。” 祁安倒是一副乐乐陶陶的样子,轻轻扬着马鞭,语调也很是轻松,“越过龙辇,我还没有这个胆子。不过,我们倒可以赌一局。” 奚言一听也来了兴致,忙道:“赌什么?” “自然是赌赛马,你这匹是飒露紫,我的是盗骊,两匹马不相上下。我们往崇都的方向走,先到城门者赢,如何?” “有趣,”奚言饶有兴致,目光却盯着祁安腰间短小的配剑,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是赌,总得有点彩头才是……” 祁安见奚言如此,扬了扬眉毛,一脸了然道:“若是你赢,此剑就归你。可若是你输,你拿什么给我?” 奚言朗声一笑,“那就要你腰上的佩剑,若是我输了,海棠院中你要什么便拿什么,我绝不阻拦。” “好,一言为定!”祁安生怕奚言反悔,急忙说道。 两人击掌为誓,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勒紧马缰,掉转马头。两人扬手挥鞭,坐下宝马嘶鸣,奚言和祁安几乎不分先后绝尘而去,正是潇洒公子,倜傥风流,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临近傍晚,浩浩荡荡的队伍才终于到达围场,围场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临近入口的一块却早已被清了出来,做安营扎寨之用。 明黄色的皇帐比其他营帐高出一倍,被禁卫军和其他随驾的营帐密不透风地拱卫在中央。周围的营帐虽不及皇帐那样巍仪,但帐内仍旧被布置得很舒适。 按照往年的规矩,到达围场的当晚都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夜宴,皇帐正前方的空地上早已准备好了篝火,但不知为何,天幕已渐渐黑下去,还是没有夜宴的旨意传来。 又过了一时半刻,皇帐中才有小太监手捧诏书而来,说是皇帝车马劳顿,身体略有不适,已到元妃帐中歇下了,今晚夜宴取消,令诸臣自行安排。 听闻这个消息,众位大臣其实都还是比较乐意轻松的,大家本就不爱拘束,如今晚宴取消,大家都可以自由些。但皇帝身体抱恙也不是一件小事,递折请安之余,更有些臣子想法设法打探起消息来。 既然不必参加晚宴,安若飞的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她本就不喜欢见那些人,如今晚宴取消,她自然就没有了这个顾虑,早早地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司乐府的营帐相比其他府邸,已然是扎在了外围。正当安若飞安坐在帐中休息时,一个人影却出现在了帐外。 安若飞心中一惊,随即又安稳了下来。这个身影她是眼熟的,正是奚公子身边的奚云。她披上外衫掀帐走了出去,看向奚云道:“可是他叫你来见我?” 奚云轻轻点头,悄声道:“公子和祁公子他们在宴饮,不方便脱身来这里见您,我特来帮他来传个信。” 听他这么一说,安若飞心下旋即了然,低声问道:“是不是他会在猎场上动手?” 奚云环顾四周,悄声道:“司徒公子已经勾结了一批御史,只等回崇都就联名弹劾公子与您私交过密,然后再把您的身份揭露出去……所以若是再不动手,您与公子就都要成仁。” “我……我知道了。”安若飞还是有些紧张,手心也微微涔出细汗,“那我要做什么?” “您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千万别在那人面前露了马脚。而且,司乐府的随从中已经有了他的人。” 说罢,奚云复而离去,未留下一丝踪迹。 安若飞揪紧自己的衣摆,又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太过铤而走险,若是不成功,自己和奚言便要杀身成仁。 当奚云回到奚言身边时,宴饮已经结束。奚言正安坐在帐中,于烛光前把玩着一把小巧的短剑,看起来神情轻松安逸,没有一丝凝重紧张的颜色。 “怀安所产铁矿品质最佳,这把短剑更是采用百炼钢淬火煣制而成,可斩金断玉、削铁如泥,而自身不会出现一个缺口。” 说着,奚言屈指在剑身上轻轻扣下,短剑随即荡出一声悠扬的铁吟,剑身在烛火映照下泛出冷冷寒光。这柄剑,赫然就是祁安白天所配的短剑。 奚言凝目欣赏着这品相不凡的短刃,悠哉道:“短是短了些,但可以轻松纳入衣袖中。祁安将它输给我,我也能算是物尽其用。” 第五十六章 引诱 皇帐前的篝火几乎是燃了彻夜,当万千赤霞射穿薄雾的时候,数不清的铁蹄已经踏在了露尚未晞的草地上。 大赵人向来是尚武的,这些年来边关安稳,男儿们的一腔热血无法再到沙场上去挥洒,是以每年的围猎就成了贵族子弟们大展身手的演武场。 春末的林风一向是粗莽的。风中,象征着皇家的旗帜猎猎翻飞,数十灰黑色的铁甲簇拥着一点金麟,几十匹一排纯黑的骏马前,一匹华辔雕鞍的白马显得格外耀眼。白马的主人正是当今皇帝,也只有至尊至贵之人,才能配享这样崇高的明黄色。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禁卫军和众位皇子护卫着皇帝在最前方。与帝王风仪的肃穆不同,往后各大世家和朝臣的队伍就显得分散和轻松许多。 骏马上的公子和武将们都换穿了英武的骑装,背上箭壶中插满羽箭,一弯朱弓也斜挎在肩上。 略显沉闷的鼓声中,明黄色的皇旗向前一挥,皇帝的白驹前蹄高扬,惊嘶一声后绝尘而去。主君如此,臣子们也紧随其后扬鞭策马,马儿载着主人向林中疾驰而去。 群马扬起厚厚的烟尘,人头攒动间,奚言波澜不惊地看了司徒仪征一眼,与他往同一个方向先后而去。没有人发现,奚言早已将自己骑乘的飒露紫换给了奚云,现在他骑乘的,只不过是一匹毛色与飒露紫相仿的普通军马。 上千马蹄踏过地面的动静是震撼的,似乎是瀑布激流坠落到石滩上的马踏声席卷而过后,巍仪的大营中才恢复在密林中本该有的清静。 狩猎的年轻人和武将们出发后,营帐中登时冷清了许多。一些或年迈、或疏懒的文臣三两席地而谈,禁卫更为严密的几座营帐则是伴驾妃嫔的居所……相比起来,各个府司的女官们反倒自由得多。司乐府本就是较为清闲的府司,还未到设宴时分,身为司乐的安若飞更是穷极无聊。 奚言和司徒仪征都走了……安若飞也步出了歇息的营帐,在大营里随意漫步着。 若不是因为心情的忐忑,安若飞还是会觉得此处风景独好的,但是她心中实在是有些紧张……她不知道等围猎的人再回来时,天还会不会是一样的颜色? 思绪怔忪间,安若飞已经行至一座高大端华的营帐前,正当她准备快步越过时,营帐的门帘忽而被掀开,一个随从推着轮椅从帐中走了出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文雅的中年人,头戴白玉束发冠,身着玄色锦袍……安若飞虽不识得此人,但也能看出他身份尊贵,想也不想便赶紧敛衽行礼。 见安若飞向自己行礼,虽然她穿的是常服,但奚栾还是一眼就认了她。他的记性极好,莫说当夜的安若飞是如此惹眼,哪怕只是随意一瞥的陌生人,奚栾都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司乐不必拘礼。”不知为何,当看到安若飞的时候,奚栾心中微澜,竟对她产生了一种如兄如长的感觉。 安若飞一愣,“您认得我?” “嗯……”奚栾坦然轻笑,“司乐生来便是熟脸,又有谁会不认得?” 安若飞心下顿时明白,此人当夜原来也在宫宴上,便十分有礼节地回道:“您谬赞了,只是还未知尊驾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叫奚栾。”他的声音很是清朗,温润如玉,叫人听来顿生好感。 “原来是桓国候……”安若飞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里与奚言的长兄相遇,既知晓他的身份,安若飞便再次行礼,“见过侯爷。” “不必,”奚栾淡淡回应道,“那日安司乐入府来找我三弟,我在阁楼上正好看见了。我向来深居简出,却不知道司乐与我三弟还有这样的关系……” 安若飞闻言,只以为奚栾是误会了,便解释道:“当日入府实在是迫不得已,个中原由……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还希望您不要误会,我与三公子……并无您所想的那般关系。” “司乐误会了……本侯并非介怀,只是我这个弟弟孤僻倨傲了些,他能有个知己……终归是好的。” “是……”安若飞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只是……我们……我……” “好了,你们的事我不会也不愿去探寻。”奚栾温和一笑,摆手示意安若飞不要再说下去,“三弟是我最亲近的兄弟,等闲一般人,他又怎会允许踏入他的海棠院?本侯无意管你们这些……司乐请回吧。” 说完这句话后,奚栾便示意随从又将他推回营帐中。既然如此,安若飞更不好久留,行礼后也缓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与大营中的安适不同,围场外围的林中完全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在光线较好的浅林中打猎,由于人数众多,几个人争抢一只猎物的情况时有发生。 奚言在猎到几只兔子后,意兴已经阑珊,此时他已下马步行,百无聊赖地用马鞭抽着地上高深的草木,任由马懒懒散散地信步走着,而奚云也是这样懒散地跟在奚言身边,嘴里甚至还叼着一根长长的野草。 奚言往后一瞥,却见司徒仪征带着十几个侍从浩浩荡荡地过来,便稍稍扬高了声音,很随意地转向奚云道:“外围的林子,大多只有兔子、野鹿一类,想要猎到野兽……还要往林子深处去。走,我们往里头去瞧瞧。” 这话不轻不重,正好落在司徒仪征耳中。他原是好大喜功的一个人,本就不愿意在外围和其他人一同争抢,此刻听闻密林中有猛兽,心下更是高兴……只要能猎到猛兽,那头一份风头和皇帝的赏赐,就会全部落到自己身上。 思及此处,司徒仪征的嘴角忍不住浮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他使劲甩动手中马鞭,抢先一步向树林深处疾驰而去。 看着司徒仪征远去的身影,奚云征询地看了奚言一眼。见奚言颔首同意后,奚云也毫不迟疑翻身上马,将马鞭狠狠甩下。飒露紫吃痛嘶鸣,奚云勒紧手中缰绳,朝另一个方向岔近路,也往密林深处飞驰而去。 奚云和司徒仪征都走了,但奚言还一直在原地等待着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身侧的桦树,抬手一用力,顺势就折了一枝树枝拿在手中。 打量着这根笔直的树枝,奚言又掂了掂它的重量,各方面都十分合适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柄形似匕首的短小佩剑,这正是祁安输给他的那一柄。 用短刃一丝不苟地把树皮悉数剥去,奚言又将树枝的一头削得十分锐利。才刚刚做完这些事情,树林深处便隐隐约约传来两声野兽的嘶吼。 奚言满意地端详着自己刚刚的杰作,又掐着时间过了片刻,才策马急急往林子深处赶去。此刻,他的眸中已无方才那般闲适,取而代之的是霜般冷肃的寒光。 第五十七章 林中猎风 司徒仪征率领随从进入密林深处后,就不断循声搜寻着野兽的踪迹。林子深处树木高大,繁密茂盛的枝叶遮蔽了太阳,光线乍然昏沉暗淡下来,大家的视线都变得有些迷蒙。 “跟紧了!”司徒仪征对自己的侍从大声厉喝着,一面仔细听寻时近时远的野兽嘶吼声。一行人就在林中漫无目的地搜寻着,除了风刮过林涛的声音外,耳边就只有马蹄踏碎土砾的响声。 密林深处似乎只有司徒仪征的人马,虽然周围环境有些阴森渗人,但司徒仪征一向是唯我独尊惯了,此时仗着人多势众,倒是也不怵。 就在奚言策马进入林中的同时,司徒仪征也明确听到猛兽的嘶吼。这几声嘶吼与前几次若即若离的感觉不同,司徒仪征很笃定地判断了猛兽所在的方向,他眼中突然放出烈烈精光,扬手就是一鞭,狠狠甩在马儿身上。 坐下逾轮顿然吃痛,须臾间就如利箭般朝着林子深处飙发狂奔而去。手下人见司徒仪征已经冲出去了一段距离,纷纷紧跟着夹紧马腹,唯恐跟不上少主的脚步。 也就在密林另一头的不远处,奚云满头细汗伏在飒露紫背上,抓紧马缰的手都由于太过用力而露出青筋,他不停回头张望,面色甚为紧张。 坐下的飒露紫已经因为疲累和惊惧而喷出灼热的鼻息,身后不远处,一头熊死死紧追不舍,这头熊显然已经发狂,暴怒的野兽显然随时都会追上来,然后掏挖出猎物的内脏……而飒露紫垂梢般的马尾后,一只浑身裹满蜂蜜的野兔被拴在绳索上,在地上急速拖动着。 马背上的奚云很小心地控制着飒露紫的速度,既不敢让熊追上,也不会跑的太快,使发狂的熊失去踪迹。 而这样的危机显然是司徒仪征预料不到的,他现在十分急切,一心只想着猎熊……不知不觉间,竟将所有随从远远甩在身后。 司徒仪征坐下宝驹乃是当世名马逾轮,速度极快,体力也极好,随从们骑的军马根本无法追上逾轮的速度。 一开始随从们还能看得见他的身影,时间一长,司徒仪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随从的眼中。此地林深树密,一众随从都心慌起来,快速商讨之下,十几个人又四散开来,分别去寻找司徒仪征的下落。 但此时此刻的司徒仪征仍旧浑然不觉,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早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而熊的吼声也不复方才的清晰……只是远一声、近一声的嘶吼着。一时间,司徒仪征再次陷入根本无法正确判断方位的境遇中,他只能不停在密林中兜转,孤身深入到密林的更深处而不自知。 此处已经没有了路,四周都是半人高的杂草,但司徒仪征跨在马上,仍旧没察觉自己身后已空无一人。 在距司徒仪征不远处的密林中,一袭黑袍的奚言早已隐匿在此处。见司徒仪征独自策马而来,便亦步亦趋地小心跟着他。 奚言坐下马儿的四蹄早已缠上了布条,林中又随时都有风声乱作,而司徒仪征也一心扑在猎熊上,多方巧合下,司徒仪征根本听不见离他不远的马蹄声。即使偶尔听见了,他也只以为是自己的随从。 熊的嘶吼声似是更近了,司徒仪征猛地抬头像右前方看去,眸中露出志在必得的激动之色,也就在这一刻,一支箭自他身后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地穿过他的喉咙。 威风堂堂的男人身形一滞,登时从飞驰着的马背上摔落下来,毫无挣扎地伏在地上。他的双目依旧圆睁着,却永远失去了任何光芒。 见司徒仪征倒地而亡,奚言才缓缓策马从阴翳的树丛中现身出来。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行云流水般翻身下马,又朝着逾轮身上使劲甩了一鞭,可这匹马的动作却让奚言眼中凝出一丝沉重……逾轮吃痛后,本该向着密林更深处狂飙而去,但这匹白身黑首的名马却盘桓在原处,清泉般的眸中流露出对这地上这具冰冷尸首的眷恋和不舍。 奚言无奈地长叹一声,再次将手中长鞭甩出。这一次,马鞭的落点不是在马背上,而是它那黑如墨玉般的面首,逾轮发出一声惨痛的哀鸣,终于向着密林深处奔去。 逾轮远去后,奚言俯身蹲下,将插在司徒仪征喉咙中的箭一把抽出,稍稍端详后便将它远远扔在身后的草丛中……又伸手在司徒仪征身上摸索了一阵,奚言终于找到那件至关紧要的证物。 将那块不大不小的玉牌收入怀中,奚言才又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直到此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才堪堪落回原处。 射杀司徒仪征,可确实是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围场上,每个人带出去的箭都有定制,若是用箭壶中的箭射杀他,势必会留下把柄。所幸林中多生桦树,桦树木质坚硬,做成木箭可以轻易穿透人的喉咙,也得益于此,奚言才大胆制定了这个计划。 一直回到树林外围,奚言才看见正在不远处等候着自己的奚云,他打马行至奚云身边,见他除容色有些疲倦外,浑身上下并无一丝异样,就知道他早已把所有东西都处理的一干二净。 此处虽无外人,但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奚云只微微点了点头以示一切妥当,便一脸轻松地跟在了奚言身后。 浅林的树木稀松了许多,光线也很是柔和,奚云仰首看了看辉宁的天光,随口道:“公子此行收获如何?” “止两三野兔尔……”奚言悠然自得地欣赏着林中风景,即使是刻意压低过语调也甚是乐陶,“只是猎到了一阵风……” “恭喜公子了……”奚云也很快活,数月以来的压力瞬间缓释,他此刻轻松的像一阵风…… “走吧,要是再不出去……在我们之后的人就少了。” 说罢,两人换过坐骑,一前一后向着营帐的方向而去。 第五十八章 掩护 天青明黄的皇帐是整个大营中最令人瞩目的一顶,还未行至营地,奚言就可以看到帐顶上的龙旗在风中飘扬。 策马向前行去,奚言却发现营中似是出了不小的事,几名太监引着位太医匆匆忙往中心赶去,奚言转头与奚云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露出些怀疑的神色。 下马后一打听,原来皇帝在林中追鹿时不慎坠马,随行的所有太医都被请到了帐内。皇帐早已被禁卫军严密护卫起来,伴驾而来的妃嫔中只有元妃位份最高,此刻也寸步不离地陪护在皇帝身边,等闲不允许外臣见驾。 帐外虽满满地围跪了一群大臣,但也只能从太监的只言片语中打探一二。 “陛下向来精于骑射……怎会至于坠马受伤?”奚言紧拧着眉头,转向奚云道,“你想办法去找一下姑母身边的女史,问一问姑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奚云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执行,留下奚言独自在帐中沉思。 虽是出游在外,但帐内的熏球里还是燃着沉水香。在这种熟悉的氛围中,奚言更能清晰地分析和思考。 皇帝在此时受伤,对自己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与主君的身体比起来,司徒仪征的失踪就显得不那么紧要……起码在皇帝尚昏迷的时候,司徒家只能凭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人手去找。 眼看天色将晚,偌大的密林中,连奚言自己都不敢说能找到射杀司徒仪征的那处深林,更何况是司徒家的卫队侍从……即使能找到,也是今天以后的事了. 刚刚把手边的茶抬起来喝了一口,奚云便掀帘而入。 “如何?” “皇帐周围严密得很,不过听娘娘身边的女史说,陛下已然醒了。虽并无大碍,但太医说要静养,元妃娘娘就遣散了皇帐外的一干大臣,还吩咐不准去打扰陛下休息。” “哦……”奚言微露一个了然的表情,转而又问,“司徒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司徒仪征身边的侍从就都回来了,他们在林子中就已经走散,直到最后一人回来时,才发现司徒仪征失踪。司徒家已经派出好几拨人进去找了,可都还没有消息。况且如今陛下还病着,上面也没有人为司徒家做主,司徒家也不敢声张。” 奚言看着外面渐渐升起的月亮,悠悠道:“林子里天黑的早,想要找到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司徒仪征虽然已经除掉,他手下的人依然还掌握着不少对我们不利的消息,放鸽子回去吧……让崇都的人把司徒仪征私下培植的人拔干净。” “已经传回去了,您宽心……” 一夜已过,皇帝的伤势已稍稍缓和了些。而大病初愈司徒贺却愁容满面,自己的儿子在茫茫密林中杳无音讯。已经快一天了,恐怕是凶多吉少。 司徒仪征作为司徒贺的独子,对司徒家而言意义十分重大。若是司徒仪征真的已经惨遭不幸,那么自己在司徒家的号召力,以及司徒氏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会遭到削减。 司徒贺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司徒仪征一定要活着! 可惜,这位司徒家家主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了。搜寻回来的人,看着司徒贺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禀家主,公子的遗体,已经找到。”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已经细不可闻。 司徒贺不是没有准备,可当他真正听闻这个噩耗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仍让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从头上传来,司徒贺几乎已经背过气去,他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用力撑着自己的身躯,不让自己跌坐下去。 过了片刻,司徒贺才用手扶着自己的脑袋,无力地说道:“人抬回来了么?” “就在帐外……” 司徒贺惨痛地闭眼,颤颤巍巍起身向帐外走去。帐外的侍卫从未见家主的步履是如此沉重,一众侍卫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连呼吸也尽可能屏住。 司徒贺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原本跟随在司徒仪征身边的随从,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司徒仪征身上。 司徒仪征的眼睛仍旧圆睁着,皮肤呈现出死亡的青灰色。喉咙正中,可怖的血洞外一条已经干涸的血迹蜿蜒朝下,而他胸前的衣襟,也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染成暗红色。 看到独子如此惨死,司徒贺的眼眶早已布满愤怒的血丝,苍老的手抚过冰冷圆睁的眼睛……司徒贺再也无法看这具冰冷的躯壳,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将司徒仪征的尸首抬下去…… 司徒贺嘶哑着声音,低声怒吼道:“凶手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家主如此,一群属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开口。司徒贺颤巍巍地指向为首一人,“你是侍卫长,你来说。” 那人上前一步,将昨日在林中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不知是不是他忘了,在禀告的时候,侍卫长遗漏了司徒仪征为什么会进入林子深处…… 司徒贺深吸一口气,逼问道:“那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有。”侍卫长忙不迭地捧上一根沾满血迹的树枝,“属下等在发现公子的不远处,似乎是找到了凶器。”说着,侍卫长赶紧呈上一支树枝削成的箭矢。 “这是什么?”司徒贺问道。 侍卫长赶紧回答:“此箭是桦树的树枝削成,林中多生桦树,桦树木质又十分坚硬。但是若要以此为凶器,想来此人箭术必然十分高明,力道也大。” 司徒贺紧紧地握起拳头,“你们在进入林子后,都遇到些什么人?” 侍卫长低下头,思索了一番,才回答说:“我们走的那个方向人少,只在外围遇到过平远侯府世子,奚家的三公子,靖国公和靖小公爷,还有辽王殿下……但去到林子深处后,就再没遇见过别人。” 司徒贺长叹一口气,“下去吧,此刻陛下还在休养,待陛下休养好以后,我一定要去求陛下,让皇家内卫来调查此案!” 第五十九章 回銮 今年的春猎无疑很不顺利,皇帝坠马受伤,而司徒仪征身死的消息也传遍了整座营帐……原本声势浩荡的队伍,表面上已被浓浓的凝重气息所笼罩住。 连续出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今日已经没有人再进林子去打猎了,所有人都留在大营中,既没有设宴聚会,也没有人随意走动。对于皇帝的伤势,每个人在关心之余都表现得诚惶诚恐;但对于司徒仪征的死讯,大家又都抱着不同的态度,至少在自己的营帐中,不少人已经开始拍手称快。 与司徒家营帐中小心翼翼的紧张气氛不同,奚言的营帐里自始至终都弥漫着一股轻松。炭火上早已熏烤着一只野兔,桌案上的琥珀杯中也盛满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 随意翻看了几页带来的闲书后,奚言就意兴阑珊地将书丢到了一边,斜卧在铺着狐皮的软塌上,奚言在安适的同时也觉得有些倦怠……若不是因为实在不方便,他也很想去见见安若飞,很想将她带到这里好好享受一番。 就在他昏昏浅眠时,营帐的门帘被掀开,奚云见他闭着眼,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回来了?”奚言带着很浓的鼻音,半睁开眼问,“可有什么消息?” “您没睡?” “醒了,怎么样?”抬眼向帐外看去,此时天色已黑,想来事情应该有进展了。 奚云点点头,将桌案上的茶举到唇边一饮而尽,又抹去嘴角的水渍后,方才撇嘴道:“司徒仪征的尸首到底还是找着了,今天下午抬回来的时候,尸体把大家都吓着了。我说公子您也太狠了,司徒仪征的死相,那叫一个难看……” 奚言微微颔首,示意奚云继续说下去。 “还有,司徒家从崇都请来的仵作刚刚已经到围场了,现在估摸着正验尸……对了,司徒家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还带回了一根树枝。” “树枝?”奚言剑眉一挑,“你看清楚了没有?” 奚云皱着眉摇头道:“司徒家的人捂得紧,我不敢太明显。那树枝……不会是那个吧?” “一定是,”奚言的语调十分笃定,紧接着就做出了自我检讨,“这里确实是我大意了,不过……司徒家找到了树枝也无济于事。” “那便好,”奚云一颗陡然悬起的心刚刚落下,又听他问,“陛下知道这件事了没有?” “还没有,元妃娘娘一直在皇帐里照料着,太医也一直在,元妃娘娘还吩咐外围的事一概不准去打扰陛下,所以这件事还没有上达天听。” “这次姑母伴驾而来,反倒成了我的一大助力,”奚言捏着自己的下颌,思索着道,“但无论如何,司徒贺一定会去求陛下让内卫调查此事,而陛下也一定会应允司徒贺的请求……查就查吧,反正查不到我头上来。” “皇家内卫的本事还是不容小觑的……”奚云略显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况且在春猎上动手,明摆着就是不把天子威仪放在眼中……我只怕我们的准备不足。” “我已尽我所能……”奚言的眼中平静无波,“若是这番布置还要败露的话,那只能是天要亡我。况且我觉得……陛下也是乐于看司徒家的,要不然的话,他扶植景家做什么?我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对于这样一位主子,奚云只能在暗中撇撇嘴,又接着道:“司徒家已经开始自己查了,但收效甚微……连出了两件事,圣驾三五日内也会回銮。” 还不必等三五日,第二天清早,皇帝就下旨准备回銮。来时声势浩大的春猎就这样惨淡收场,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淡淡阴影,司天监更是开始彻夜彻夜的观星。 春末正是雨季将至之时……是夜,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将空气中所有杂乱的气息都清洗一空。 天地间湿漉漉的,已经是回銮的时候,只有司徒家的部分人马还请旨留在围场。皇帝体恤司徒贺痛丧独子,特地应允司徒贺请求,要内卫留下一些人来,彻查司徒仪征被射杀一案。 圣驾回銮,队伍仍旧和来的那天一样,散发着不可冒犯的天威。只是司徒家的人远远地吊在队伍最末尾,一行人脸都露出哀肃而黯淡的神色。由于这是皇室的行伍,司徒家的人不敢逾矩,所以司徒仪征的尸首没有用棺木收殓,只拿白绸裹住,放在司徒贺的马车中。 祁安看司徒家的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便驱着马赶到奚言身边,吊儿郎当地看着他,“司徒家这回可真是伤及根本了……毕竟魂归九泉的是家主的独子。只是……司徒仪征一死,这大赵第一士族,又到底还能再辉煌几天?”说到“大赵第一士族”这几个字的时候,祁安的语气颇有不屑的意味。 奚言斜睨了祁安一眼,漫不经心道:“这大赵第一士族还能再辉煌几天我不知,不过我看你,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还未来得及恭贺,”祁安压低了声音,笑意晏晏地看着他,“了却一桩心事……感觉如何?” “心情舒畅、盛世太平、岁月静好……这个回答满意么?” 祁安朗声一笑,“司徒仪征向来刻薄寡恩,又极其阴毒……现在虽然大家表面上不说,但恐怕有些人心中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你说你自己?” “我?”祁安很欠揍地扬了扬眉,“我向来都是笑得最快活那个……现下少了一大强敌,我自然是要笑出声的。” “你啊,”奚言淡淡瞥她一眼,“如此猖狂,迟早被雷劈死……” “本公子无所谓……”祁安语调悠悠,策马越过奚言而去,所谓鲜衣怒马,不外如是。 仅仅是一个春猎,一来一回,情形便已大不相同。奚言心中不断盘算着,距司徒仪征被杀到现在,三天已过……想来崇都城内对司徒仪征手下的清洗工作也已经完成。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件事放不下,司徒仪征身边还有一个最得力,而且知晓一切的谋士……不知此人的命,是否已经在手? 第六十章 所谓君道 海棠院的景致仍旧如往昔那样,亭台楼阁,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审美。奚言刚回到书房,另一位暗卫首领于骁便通禀到了他面前。 “禀公子,司徒仪征手下一干人等已经处理干净,所有的书信证据悉数在这里,”于骁似乎只有一个表情,即使在面对奚言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将一沓厚厚的书信从怀中掏出来交到奚言手中,缓缓道,“司徒仪征手下的谋士高鸿,已于昨日午后死在家中。” “怎么死的?” 于骁顿了顿,方道:“两侍妾争宠,失手将他毒死……” “嗯……”奚言点点头,不甚在意道,“这样的事情,想必京兆尹府会处置好的。” “那么那些御史?”于骁略显疑惑地看了奚言一眼,问道,“司徒仪征虽死,但他毕竟还是勾结了一批御史准备弹劾您,若是他们仍旧上本参您,您要如何应对?” “不会的……”奚言随意地将那些书信扔在桌上,容色怡然道,“若不是畏于司徒家的权势,他们本就不愿掺合进来,我们无须理会。” “是,”于骁知道做完这些事后,自己又该请辞了,便微微垂下头去,“既然公子已大安,那属下就先离开崇都,随时待召。” “好,”奚言也不挽留,于骁本就是黑夜中的暗箭,永远都不可示于人前,他冷静地吩咐道,“你去东南那边吧,外面很多地方都离不开你……万事小心。” “是。”于骁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就好似从未出现过,连海棠院中也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自司徒仪征身死后,司徒贺在司徒一族中顿时好似无本之木一般,上朝时形容枯槁,整个人与之前精干的模样大相径庭。司徒仪征本就是他的独子,再加上他已经垂垂老矣,家主之位旁落已然是显而易见之事。 司徒贺虽然位极人臣,但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和自己的其他几个兄弟再争斗了…… 连着两旬,奚言都未能休假。更别说去司乐府找安若飞了。奚清不在,偌大个奚府顿时少了些乌烟瘴气,奚言每天回家后,倒也觉得清净的很。 春猎回来后已经二十多天了,这一日,奚言终于得些空闲,可以到司乐府去看看她。 这是从围场回来后二人第一次见面。见奚言前来,安若飞笑逐颜开,她放下手上的事,陪着奚言来到庭中。 夏初的景象一派郁郁葱葱,梅子半黄映着芭蕉翠绿,煞是好看。 一夜雨后,蕉叶上还沾着几颗水珠。只是原先如红云簇簇的海棠已谢,残花或落在地上,或坠入井中,倒教人生出些许飘零之感。 奚言目光温柔似水,看着安若飞道:“与你不过二十多日未见,却只觉如隔了三秋般。只是……你却也并不急着来找我。” 安若飞嫣然一笑,“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奚言笑吟吟地看着她,“奚某心痒难耐,甘拜下风,所以这不就来了么?” 两句玩笑后,安若飞收起笑容,正色道:“围猎场上的事,我多少也有所耳闻……你应该无事吧?” “我无事,你放心。”奚言微微低头,脑海中也浮现出那天在密林中的个个惊险瞬间。 的确,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和安若飞都断然不可能再像现在一样信步闲庭,促膝而谈了。 “再难再险都已经过去了,眼下要紧的还有另一件事。”说着,奚言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递给了安若飞。这玉佩赫然就是安若飞的璇玑,谢氏一族的信物。 安若飞却拒绝道:“此物于我,实在是太过于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我将它托付给你,还希望你能好生保管,切勿让它再落入他人之手。若你嫌麻烦,也大可将它毁去。总之……我不想再将它留在身边。” 奚言也理解安若飞的难处,便又妥帖地将玉佩收好,不再教她为难。 “不过……我也挺好奇,你到底是用怎样的方法,才让司徒家的大公子命丧围场呢?”虽然危局已解,但安若飞还是想知道,所有的事是否如奚言说的那般,无恙……? 奚言马上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本不是好奇的人,现下这样问,只不过是在担心自己罢了,便轻描淡写地将当日的过程讲故事般说了一遍。 听完奚言的叙述,安若飞不得不佩服奚言的胆大心细,她夸赞道:“果真是环环相扣,细致入微。不过我还是有两个疑问,仅仅凭着一头熊,你如何就笃定司徒仪征一定会去追?万一他要是不感兴趣呢?” “这就是你不懂男人了……”奚言浅笑着摇头,十分详细地解释道,“既然确定了要对他下杀手,那么我在动手之前就一定会查清楚他的所有喜好。况且我与他也算是一同长大,自然对他就更加了解。司徒仪征这个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又十分喜欢在人前出尽风头,若是他能在春猎上一举博得陛下的欢心,那无论这件事有多大风险,他都会去做。” 安若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么多的证据,你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销毁的一干二净呢?” 奚言笑容可掬,“这还不简单,裹马蹄的布条,我让奚云一把火烧了。至于那只兔子和蜂蜜嘛,实不相瞒…那天我和奚云的晚饭吃的是蜜汁烤兔肉,风味极佳。若是再有机会,我一定烤给你吃。” 安若飞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方道:“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羁,只是那蜜汁烤兔肉,我是万万吃不下了。” 笑了好一会,安若飞才停下来。忽而,她又有些紧张地问:“对了,走的时候,陛下不是下旨命内卫留在围场彻查此案么。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不会,我做事很干净,”奚言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但他们一定会怀疑去春猎的队伍中,有人下手杀了司徒仪征。” “那会不会怀疑你呢?”安若飞急急追问。 奚言再次摇头,“这我就无从知晓了。不过,每个人都有嫌疑。不仅是进到树林打猎的人,包括留在营帐的人,也一样有嫌疑。” 安若飞还是不放心,她继而问道:“那若是内卫找到了马蹄印,拓回来一一对比该怎么办?” 奚言岂会想不到这一点,他耐心解释着,“即使找到了我也不怵,我用来包裹马蹄的布条很长,马蹄自然被裹得十分宽厚,那么大的蹄印,根本就找不出是哪匹马。等来到树林外围解开布条时,人马众多,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内卫自然不会再去做这种无用功。我既然敢做,就自然有十全的对策。” 安若飞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回原处,奚言说的轻巧,可她深谙这其中到底有多艰险,便说:“司徒仪征一死,我的危局顿时解开。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按理来说司徒家已经是无本之木,可为何司徒家在朝中的势力却是不减反增呢?” 奚言略一沉吟,“这很好解释,自高祖皇帝以来,士族日益坐大。陛下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氏族来牵制氏族。司徒贺已经失去了今后最大的倚仗,那司徒家在以后或大或小都必然会起内斗。内斗即是内耗,陛下怎么会看不清这一点?司徒仪征身死,陛下内心深处也是赞成的。毕竟,司徒家这些年日益庞大,也的确需要一些事情来敲打一下。而陛下在这个时候给了司徒贺一些好处,既显皇恩浩荡,又能笼络人心,一举两得,岂非上上之选?” “原来如此,”安若飞也是通透之人,马上就明白了,她看着奚言,轻道,“你既然那么明白,自己也要小心些……” 他看她的眼神一如水般温柔,郑重地点头答应。 第六十一章 刑案 司徒仪征的死就像是一块巨石,压得很多人喘不过气来,但奚言显然并不在那很多人的范围之内。每天下朝后,他还是可以在海棠院中安闲地享受着四时之乐。 但司徒仪征被杀一案实在太过震撼,在皇家猎场杀人,不仅触犯国法,更是触怒天威。不仅皇帝下令内卫参与调查,连司徒贺也时时给刑部施压。可是就算刑部和内卫联手调查了半个多月,此案仍旧是毫无头绪。 奚言虽在刑部任职,但司徒仪征被杀一案并不归他管。身为奚家的嫡公子和本案的凶手,那些来自司徒贺和皇帝的压力在他眼中更是轻若鸿毛。每天下朝他还是能悠哉悠哉地信步回府,就在他今日出刑部衙门时,奚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温列。 “温大人,”奚言笑意晏晏,迎面便走了过去,“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看到温大人……当真是意外之喜。” 温列也看到了奚言,忙拱手为礼:“奚公子,怎会说是意外之喜呢?”他温列虽是三品的京兆尹,但在崇都城中,三品的官员一抓就是一大把,即使他这个三品官在面对着这些官职稍低于他的氏族子弟时,温列也不得不把身段放低。 “哦?”奚言似是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道,“难道这些日子温大人不忙着办案么?还是说案子已经结了?” “办案?什么案?”温列此时确实有些糊涂,他此次来本就是将一些卷宗移交刑部,手上已经没有积压的案子了。仔细思索后,他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桩入室杀人抢劫案还没有了结。但思及此处,他还是有些想不通,这桩案子根本没什么要紧,奚言这样身份的人按理说根本不会知道。 正当他冥思苦想之时,奚言就主动给他解了疑。 “就是一个多月前石鼓巷中的那桩案子,”奚言见他面露疑色,又问,“难道不是刑案?” “这倒不是,石鼓巷确实出了件凶案,”温列心中疑云大起,却还是极有分寸地问道,“不过……公子身在内城,却是如何得知外城的事啊?” 奚言释然一笑,“说来倒也不是我亲眼所见,是祁安告诉我的。” “祁公子?”温列闻言更是大惊,忙问,“他又是如何得知?” “这我就不清楚了,”奚言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笑道,“不过他向来喜欢流连于十方大街,或许是在那听到了什么消息也未可知啊。” 温列仔细一想,发觉十方大街确实就在石鼓巷隔壁,而且祁安的风流浪荡也是人尽皆知的,心下也就没有了疑虑,即使心里对祁安颇有微词,也不敢宣之于口。 “不过祁安这个人倒是有趣,”奚言看温列陷入思索,又说,“这件事按理说不该外传,但也不知道他是发什么神经,那天宴饮时他酒后失言,一时就把这事给说出来了。莫说我,就连景元他们也是一脸震惊……” “怎会如此?”温列一时间如遭雷击,景元如今可是一部尚书,既然宴饮上有他,自然也会有其他几部的官员……且不说他面前的奚言就是仅次于刑部尚书的侍郎…… 温列一时目瞪口呆,半晌后才讷讷道,“此案虽影响不大,但此时仍属于我京兆尹衙门内的秘要,按规矩不该外传。祁公子身份再如何高贵,却也不该将此案宣之于口啊……” 温列这话说得堂皇,但他心里烦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个原因。这件案子虽线索明确,但追查数日凶手都没有露出行踪,更没有再次犯案。温列本想任它变成无头公案,最后不了了之。但眼下此案突然被这么多官员知晓,他就不得不在这件小案子上下大功夫了,否则年终吏部考核时把这件事翻了出来……他这个京兆尹恐怕就做到头了。 想到这里,温列的鼻尖已微微渗出冷汗…… 奚言似是察觉到他的紧张,轻描淡写道:“不过温大人精于刑名,此案应该不难办。” “不难,”温列侧过脸去,悄悄抬手拭去鼻尖汗珠,转身拱手道,“不过此案未破之前仍是我京兆衙门之秘要,还请奚公子不要再外传,也劳烦奚公子知会祁公子一声,请他也不要再外传。” “放心,”奚言很是随和地摆了摆手,“此事再传也传不到哪去了。许尚书都已经知晓此事,您又何必那么守那些陈规呢?” “许尚书?”温列几乎是失声而呼,一时间如临大敌,“他又是如何知晓的?”许宾身为刑部尚书,若是他也知道了此事……温列这时只觉得头大如斗。 奚言“哦”了一声,道:“这内城本就不大,各部衙门相隔也不远,虽不至于一传十十传百,但眼下也总该有十多个人知晓了……” 十几个人看似不多,但温列深深明白这些人背后所蕴含着的能量。虽说他们不至于将目光都落在这桩案子上,但要是其中哪个人在以后突然想到此案,再随口问一句…… “不过您也不必担心,”奚言很察言观色地适时“劝慰”了一句,“都城中出了凶案,那也应该是禁卫军金吾卫维护都城治安不力的原因,再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不是?” 奚言这么一说,温列又想起一件事,出了凶案虽是金吾卫当职不力的缘故。但凶案既然移交京兆尹府查办,那就不关金吾卫的事了……他本还想着能推卸责任,但此时被奚言一点,他发现这也是行不通的。 思虑至此,温列额头上更是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匆忙就拱手告辞了。 看温列几乎是一路小跑而去,奚言再也绷不住脸,转身就露出了一抹颇为自得的微笑。 他本不想来,但温列查案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要是再不给他施加些压力……恐怕自己的计划就要跟不上了。 而刚刚告诉温列的那些话……大多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之所以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告诉他,是因为奚言早已笃定,温列不会也不敢去证实。 第六十二章 逆教 松树在冬日里被大雪摧折时,往往能展现出其不凡的韧性,等到雪积累的足够多、足够重的时候,原先被雪压住的枝条反而会向上弹起……此时的温列就是那棵松树,而他心中的紧迫感和无处不在的压力,就是那场雪。 月已中天,可温列仍旧在京兆尹府中,他并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手头上的案文还没有写完。而这一份案文,明天一早必须呈送到刑部尚书许宾的桌案上。虽然温列已经很累了,但他只要想到马上就能甩掉这个烫手山芋,眼下再如何疲累他也就都能忍受下来…… 就在两天前,也就是温列在刑部外街上遇到奚言的那天,奚言轻描淡写地对温列说了一番话。回到京兆尹衙门后,温列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派人对石鼓巷杀人劫室一案重新调查。 可谁也料想不到,在死者家中取证时,衙役竟意想不到地发现了一个暗室。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暗室中藏的东西……当暗室中的那些东西被一件件呈递到温列面前时,他心中在后怕的同时也有些庆幸…… 想到这些,温列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要是此案以后被翻出来的话,那他面临的可不仅仅是渎职这个罪名…… 月开始西沉,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温列那颗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处。此时他面上早已没了先前的焦灼,甚至还带着些洞悉世事的自得,他的眸色也变得悠沉起来。因为他知道,当这篇案文被呈递到御案上的时候,也就是崇都城……甚至是整个大赵要掀起血雨腥风的时候。 就在温列奋笔疾书的同时,海棠院中也仍旧点着一盏孤灯。 奚言也在等待,自从那天见过温列后,他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和温列自以为洞悉世事的得意不同,奚言更多的是行云流水般的运筹帷幄。 他在下一盘棋,早在开局之时,他就已经将黑子牢牢握在手中。既然抢占了先手,他就相信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当每一颗子都按照他的布置落在棋盘上时,他心中也就更多一分把握。但他的对手同样不容忽视,因为他的对手不是奚清,不是景家……而是整个朝局。 就在温列将案文呈递刑部的当日,这宗原本不起眼的凶案就震惊了整个朝堂,使得朝廷震惊的不是凶案本身,而是凶案背后隐藏的东西。 那天京兆尹府衙的人再次到死者家中取证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暗室,暗室中有许多信件,而这些信件的内容全都指向了一个民间组织——太平会。 自从二十多年前民间突然冒出个太平会后,这大赵朝廷就基本没太平过。 太平会的来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太平会是前朝余孽为了复国而建,也有的人说是西边的敌国为了渗透大赵而成立的……但无论如何,太平会的目的就是要颠覆大赵朝廷。 也正因如此,太平会一直以来都是大赵朝廷的一根背上芒刺,自太平会成立以来的二十几年中,大赵朝堂被他们刺杀身亡的官员就不下十位。而且这些官员要么身为封疆大吏,要么手握朝中机密…… 不过大赵官府也不是吃素的,组织了数十次搜捕围剿后,太平会的气焰也慢慢消弱下去。再加上这十余年来大赵风调雨顺,百姓不愿造反,太平会的教众也慢慢少了下去。 此番在崇都城中发现了如此明显的踪迹,不仅朝野一片哗然,皇帝更是在早朝时直呼猖狂,勒令京兆尹将此案移交刑部,并敕令刑部在两个月内破案,将太平会在崇都城内的势力连根拔除。 温列松了口气,但刑部尚书许宾顿时又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虽忙得足不点地,但数次勘查下来仍旧是一无所获。除了那些信件外,暗室中竟再没有其他证据……而这些信件中既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涉及更多的计划。看似有线索,但根本查不出什么来。 面对这几乎无解的情形,许宾已是焦头烂额,每天他一面将刑部的一干官员聚到一起开会商讨,希冀着人多能集思广益想出些办法来;一面又派出官员四处走访取证,但刑部毕竟不是内卫,不能毫无道理地就闯进百姓家中搜查。一时间,此案更是变得困难重重。 发生这么大的事,刑部自然是首当其冲,奚言自然也就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下朝后就回府。每天绝大多数时间奚言都枯坐在刑部衙门内,身为刑部侍郎,走访调查取证都用不着他亲力亲为,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抛下一众同僚率先回府。 所以奚言每天回到海棠院时,天色必然已经完全黑透。 房中已经熏了上好的沉水香,本来有些神思倦怠的奚言在静坐片刻后,心神也渐渐安和下来。虽然身子有些疲乏,但他还是翻开了桌案上的书。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随手翻开一页,这句话便映入他的眸中。 “天道昭彰,人心却是难测,”奚言轻轻揉捏着自己双眼间的鼻梁,语调却颇有些萧然的意味,“即使胸有悬镜,也无法将人心揣摩透啊……” “公子何出此言?” 不知何时,奚云端着茶盏出现在了桌案前,他将蒸腾着雾气的茶盏轻轻放到桌上,“可是石鼓巷一案太过棘手?” “不是,”奚言摇头否认,“这件事情该头疼的人是许尚书,不是我。” “那为何说这样的话呢?” “没什么,”奚言侧过脸去,缓缓道,“一时有感而言罢了,我只是觉得我们相互间算计地不亦乐乎,在老天眼里会不会只是一群蝼蚁在做些毫无意义的事呢?” 奚云只当他是心情沉郁才说出这样低落的话,便笑了笑道:“您要是觉得为难的话,不如就把石鼓巷劫杀案的真凶交出去吧。” 奚云虽是无心说的,可这话无疑于一记重锤敲在奚言心中,他轻叹一声,随即也笑道:“事到如今又怎能回头呢?要是把真凶交了出去,我焉能独善其身?” 只是一瞬间,奚言又恢复了原先的沉稳,胸中的郁然也一扫而空。窗外繁星点点,而他的眸色也凛若寒星。 第六十三章 贪墨 海棠院,一向是奚府最清净的所在,奚言向来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故而海棠院中除了奚云,就只有寥寥几个下人,人虽不多,但个个机敏勤快。 奚言平素虽宽仁待下,但海棠院中有一条规矩是谁也触不得的,那就是奚言在书房做事时,任何人都不准擅入。 婉杏已经在书房外徘徊了大半个时辰,手中的莲子羹已经凉了好几回,又热了好几回。可得不到奚言的准许,她仍旧只能在外等候。 奚云踏入院中时,正好看到婉杏在廊下徘徊着,见房门紧闭,他自然也明白原因,便将婉杏手中的炖盅接过来,自行进了书房。 房中仍旧有着沉水香淡淡的香味,奚言端坐着的身子微微前倾,正扶额闭目思索着。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棂,在他眼睫处投下剪影。感受到有人进门,奚言迅捷地抬起头来,见来人是奚云后,他才稍微放松。 这段时间来奚言确实有些累了,他手上一直握着两根线,一根牵扯到石鼓巷中的劫杀案,一根牵扯到沔水那边的筑堤工程。可如今劫杀案已经变成了逆反案,沔水那边也隐隐有了动静…… 奚言感到他快要握不住手中的这两根线了……一旦这两根线脱离他的操控,那他就会受到极大的反噬,甚至要在这两根线的牵连下粉身碎骨。 “什么事?”奚言的语调还是和原来一样干脆,但奚云看得出他已经有些倦怠了。 “各处来报,四公子又开始运转他手下的茶庄和丝绸庄了……还有他的商队也重新开始整合。” 奚言“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奚云递过来的莲子羹,“能不能查出他大概贪了多少?”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数字,这次四公子行事太谨慎,我们的人一个都没能插进去。”奚云轻轻摇头,继而又道,“不过以他在各地的手笔来看,总不会少于三十万两。” “才三十万两么?”奚言似是有些不大相信,“但是据暗卫查到的消息来看,实际被贪墨的白银达到五十万两。而且按祁安的话来说,户部征调给沔水的项款不少于四百万两……他就那么忍得住?” “不知道,”奚云皱着眉想了想,道:“但四公子也不可能谁也不告诉,虽说他是主事人,但这些银两到底也不经他的手,起码沔水工程所有的采买就是一个叫陈越泽的人在负责。” “陈越泽?”奚言似是想到了什么,忙道,“是工部派去协理的官员么?” 还未等奚云回答,奚言就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几乎记录了沔水的所有事件和负责此事的官员名录。 一页页翻过去,等找到陈越泽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此人是去年年底才到沔水任职的,不过是七品地方官,但……咦?” 去年年底?这个敏感的时间显然又触动到了奚言的某根神经,他马上找出一本更厚的册子,而这本册子中则几乎记录了大赵朝堂上所有九品以上的官员,甚至连吏部的名册档案都没有这里囊括的全面和详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奚言才翻到陈越泽的档案。 “想不到啊,这个陈越泽竟是去年西北贪墨案受牵连的官员之一,被谪降了两品,调往沔水任职。” “但是不应该啊,”奚言眉头紧蹙,缓缓道,“若是受了牵连,也应远调边陲之地才是,怎么偏偏就调到沔水了呢?沔水离崇都可只有数百里路,况且沔水筑堤的消息年前就已经放出去了……他一个因贪墨而被贬的官员……怎么就到了沔水,还偏偏负责了采买这样重要的事?” “您是觉得其中有隐情?” 奚言“嗯”了一声,显然并不否认,“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你马上派人去查陈越泽在西北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越细越好。” 虽只是一个不太紧要的人,但奚言根本不敢掉以轻心,沔水这件事情太过于重大,即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七品小吏,也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大局。 正在奚言思索着的时候,奚云又出声问了一句,“那是不是证据一旦查实,您就要将人证物证一并上交给刑部?”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这件事捅到刑部了?”奚言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奚家的人,他要是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虽然他肯定是完了,但我和父亲哪个讨得了好?” “那上次他贩私盐,您不是还准备将事情交给官府办么?” “这两件事一样吗?”奚言忍不住白了奚云一眼,又好言解释道,“贩私盐是他自己的私事,沔水可是公干。况且沔水事关民生,若是这件事情砸在他的手上,陛下会怎么想?这对奚家来说会是什么后果?” 奚云也马上明白了过来,道:“那您既然不准备把这件事情捅出去,为何还要大费周折地逼他去贪墨呢?” “是我逼他的吗?”奚言一派纯良无辜,闪烁着他那星辰一样的双眸,“明明是他自己控制不了心中的贪欲罢了……” “那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奚言轻轻捏着自己的下颌,眸中又闪过一抹寒光,“贪墨这件事情肯定是会败露的,但得有人把它背起来才是,只是这个人……不能和奚家有丝毫牵扯。” 说话间,奚言的目光已经落到刚刚翻阅过的名册上,一个名字已经落入他的眼中。 “您是说陈越泽?” “对,”奚言果断点头,“拨调给沔水的银两,无非就是用于征发民夫和采买筑堤所用的材料。征发民夫这一块不便操作,所以他们肯定是在采买这一块做了手脚。” “所以只有把陈越泽推出去,这件事情才不会牵连到家中?” 奚言轻轻点头,奚云本想问,既然陈越泽背起了这件事情,那奚清怎么办?但话到嘴边,他突然想起,等到贪墨案事发的时候,奚清已经败了…… 对于这场争夺来说,成就是生,败就是死。沔水……是奚言和奚清最后角逐的战场。 奚云心下难免有些沉重,虽说奚言一向很有把握,但这件事牵扯到的势力早就超过他能抗衡的极限,若是事情败露……奚云不敢再想下去。 一回头,他发现奚言若无其事地吃起了莲子羹,仿佛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根本就无需挂怀。看他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奚云的心中也不再忐忑。 可自家公子这些年来做的事情,哪件不是若涉渊冰?可到最后又有哪件是没做成的呢?思及此处,奚云也风轻云淡起来,至少他表面上是这样的。 第六十四章 绿矾油 夏木阴浓,庭院深深。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天气一热,大多数人都会是一副恹恹的模样,可奚言却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他手上的事情仍旧很多。 先是石鼓巷中那桩牵扯到谋反的劫杀案,距离皇帝给出了两个月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刑部尚书许宾早已急得焦头烂额。 奚言身在刑部,也不得不作出全力追查的样子,许宾数次想要上表,请求皇帝将内卫的节制权暂时交给刑部,方便刑部在崇都城中大肆搜索。 但许宾只要一表露出这种想法,奚言和一干刑部官员就会拼命阻拦。 刑部的其他官员之所以阻拦,是因为他们不想给自己徒添麻烦,更不想和内卫打交道,也不想让都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况且…如果逾期未能破案的话,遭殃的反正是尚书大人,对于他们来说,在衙门中能摸鱼就是最好的状态了。 至于奚言嘛,是因为他知道大肆搜索绝对查不出结果,说不定还会打乱自己的计划……而不到该让事态继续发展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想让这件事暴露出来的。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奚言在刑部就基本没出什么力,任由手下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找乱撞。他目前真正关注的事情,只有沔水一件而已。 海棠院的中庭很是宽敞,庭中平整地铺着青黑色的石板,只有墙根处植了些许芭蕉,虽不似后院那样花木繁丽,却更多了几分空阔大气。 但这宽敞大气的庭院中只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奚言,另一个自然就是奚云。奇怪的是,在奚言面前,陈列着一个个密封好的瓷罐,这些瓷罐都很大,若是打开足够一个成年男子蹲进去。奚云不明所以,奚言却是微微含笑,整个人一副清朗的模样。 “这里头,都是绿矾油……” “如此数量……”奚云微微皱眉,“这就是您年前吩咐陵江那边运过来的绿矾油?” “对,”奚言轻轻颔首,又抬眼望了望有些低厚的浓云,道:“今天下午这些绿矾油就会被先行运往沔水,等绿矾油运抵沔水后,你就亲自带人过去。” “定不辱命!”奚云目光坚定,他知道这次风险有多大,但是他和奚言一样,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按理来说奚云本不应该走开,但此次实在是太过紧要,除了奚云,奚言谁也放心不下,也唯有如此,他才能放心地了结沔水这件事情。 两天后,日出时分。随着城楼上的鼓声,崇都城门刚刚打开,十几匹马就先后从城内腾踏而出。虽然有些嚣张,但守城的侍卫谁也不敢阻拦,因为这些马的辔头已经昭示了它们主人的尊贵。虽看不清楚是哪一家的,但侍卫们都知道,能有这副架势的,必然是内城中至尊至贵之人。 不错,为首一人正是奚云,此番出城的都是跟随奚言多年的心腹,但出城不远,他们就化整为零,纷纷卸去马匹上那显示尊贵的辔头,两三人一组,先后向着沔水的方向而去。一直到沔水城外,他们才再度会合。 沔水距离崇都城并不远,一行人快马加鞭,只三五天就来到了目的地。 日落时分,最后两个人也到了,奚云清点完人数后,十几个人便又重新散开,隐匿在沔水城中的各个角落。 当奚云再次见到当日在海棠院中所见的那些绿矾油时,原本的大瓷罐已经悉数换成了方便携带的小瓷瓶,相同之处在于,小瓷瓶仍旧全部密封好了。 按照奚言的指令,奚云先不动声色地藏身到奚清在城里暂住的府邸周围,摸清楚地形后便隐匿了起来。 浓云已经遮蔽住了月亮,趁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奚云率着十四个人来到了沔水大堤边。 十五个人,全部一身黑色劲装,去掉身上所有能昭示身份的东西,黑布蒙面,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十个小瓷瓶。身上除了刀剑外,还背着一把又细又长的铁钎。 此时的河堤已经半完工,是故夜间工地上的守卫十分松懈,十余里长的河堤竟只有寥寥几个兵丁在一旁打盹,虽说根本不会被发现,但奚云还是慎之又慎地留了两个人在外围放哨。 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余的十二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摸到河堤边。 滚滚而去的水声和夜色掩护住所有的行动,十二个人赶紧分散开,小心避开所有守卫。而后在新完工的河堤边,每隔数尺就用细铲深深地凿出一个小洞,洞深一直延续到河堤底部,估摸着差不多之后,众人又往里面倒入一瓷瓶绿矾油。之后再将洞眼堵上,尽可能做到不留一丝痕迹。 虽然步骤简单,但在来之前,奚言就要求他们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事情虽然不难,但做起来要求却颇高,众人也就不得不把动作放慢下来。 大家都是训练有素且做事谨慎的人,将瓷瓶内的绿矾油用完后,又都一丝不苟地将瓷瓶收回腰间的布袋中,绝对不留下一点痕迹。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所有人身上都没有了绿矾油。奚云抬头看了看夜色,随即带人回撤,一来一去,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第二天晚上,当月亮再度被遮蔽时,十五个人再次全副武装来到了沔水大堤边,重复着头天晚上的事情,如此几夜下来,沔水河堤的底部早已是千疮百孔。 最后一夜,当所有绿矾油都用尽时,奚云目光悠沉地凝望着这看似无恙的长堤,一直压在他心头的沉重逐渐消失直至无影无踪。 仍旧同前几夜一样,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奚云站在沔水城中临时居所的院中,心中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地抬眼向夜空中看去。 就在奚云安逸地看向那半遮半露的月亮时,一只体型硕大的鸟从他眼前的空中展翅飞去,借着朦胧的月光,奚云很清楚地看到这只鸟身上覆着灰褐色的羽毛以及那尖而长的喙,还有细长鸟足上绑着的一个竹筒…… 灰鹳?奚云再次凝目看去,确认无误后,他不觉悚然动容。他记得奚言曾说过这种鸟的存在,奚言说这是景家独有的传讯鸟,天下别无分号。当他问景家为什么要用灰鹳而不是常用的信鸽传信时,奚言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缺心眼……” 的确,用如此引人注目的鸟进行传信,天下除景家外再无分号。 顾不得一身疲累,天还未明,奚云便通知了所有的人即刻动身回崇都,绝没有一刻耽搁。甚至比来时还快,三天后,奚云就出现在了奚言的面前。 第六十五章 障目 海棠院依旧保持着那副清净的模样,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身风尘,奚云便赶紧进了奚言的书房。 奚言仍旧是风清月皎的模样,随意地坐在书桌后,心无旁骛地翻读着一本已经泛黄的古籍。感受到奚云前来,他腾出一只手,替奚云满满地斟了一杯热茶。 本来奚云心中多少有些急躁,但看到奚言一如既往地安定从容,他那刻纷乱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等到奚云将杯中茶水缓缓饮尽后,奚言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如何了?” 虽是询问,但他语声平稳,仿佛一切都早已洞悉一般。 “按您的吩咐都做好了,还特意找了一段周围没有村落的河堤动手,数个晚上下来,都没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奚云虽有些疲累,但他说话依旧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奚言轻轻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肯定道:“当真是幸苦了,下个月就是沔水的汛期,那时河的水位升高,就会淹没一段河堤……你先好好休息,到时候还要忙一场。” 奚云点头以示明白,继而道:“但是……此次在沔水,我还发现了景家的踪迹。” “景家?”奚言的语气仍旧很从容,但眸中已经闪过一丝急迫,“你能确定么?” 奚云重重点头,笃定道:“属下确定无误,送信的灰鹳是景家独有,别无分号。而且当时是在月下,我看得很清楚。” 奚言一怔,再联想到他这些天所得到的消息,一条完整的线已经呼之欲出。 “你觉得那只灰鹳可能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奚云仔细地回想了那天的经过,又对照着沔水城中的布局,思索着道:“灰鹳是从东面飞起来的,当夜我所处的别院周围以东,一共有三座官邸。四公子所居的那一座,沔水城太守的那一座……以及工部办事的那一座府衙。” 奚言“嗯”了一声,缓缓点头:“但这个人绝不是奚清,沔水城太守与筑堤一事关系不大…也不大可能是他,那很有可能就是工部随行的官员中有了景家的人手…” 说着,奚言又将那本记录着沔水一事的册子翻开,但是连续查阅数遍后,奚言心中还是没有答案……就在奚言快要放弃时,一个名字又落入了他的眼中。 看着这个似乎不引人注目的名字,奚言轻笑一声,道:“我相信不用等多久,西北那边的消息会给我们答案。”随之,奚言又问,“你们在沔水河堤边做的事情,景家的人应该没有察觉吧?” 奚云对此倒是很有把握:“您放心,我们做事很谨慎,绝没有人察觉。” “如此……就好,”奚言开始来回在屋里踱步,片刻后,他再次取出那本更厚的书册,开始细细地翻阅起来。奚言一面用手指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文书。良久后,他才将文书册页缓缓合上。 这一次,奚言的眼神中已经有了笃定之色。 “您有怀疑了?”奚云见他如此,知道奚言心中已经有数。 “嗯,”奚言点了点头,道:“我不该担心你们的动作,倒是应该担心一下奚清…” “四公子?您怎么会担心他?”奚云又有些不信,奚言和奚清早已掐得你死我活,怎么奚言突然担心起奚清来了。 奚言轻叹一声,道:“我曾说过他去沔水是公干,所以若是他贪墨被朝廷知晓,那奚家就一定会受牵连。我本以为这件事一直掌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动,他就不会出事。但现在看来,景家似乎也想插一手。” “您是说景家想抢先一步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对,”奚言并不否认,“但所幸沔水才动工不久,景家手中还不会有切实的证据,而且景家安插在沔水的这个人,恰巧也是贪墨官员中的一个……” “您是说陈越泽?” 奚云猜测的有些道理,沔水贪墨一事,除了奚清外,直接参与的就只有陈越泽。奚言并未直接肯定,但看他熠熠眸中那微闪的星芒,奚云就知道自己没有说错。 也就在此时,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奚云起身推门出去,再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一卷信笺。 奚言接过这裹得很紧的纸笺,展开后,他原本微皱着的眉头也如同纸笺一样缓缓舒展开。 “西北那边查实了,就是陈越泽。原来去年年末他遭贬谪后,竟是找了景元做依靠。如此一来,被贪墨银两的数目不对也就解释得通了。” 本来奚言就对自己的推测很有把握,但此番又有了确凿的证据,他的心情也就好了很多,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出了一抹笑意。 “如此一来,四公子贪墨的证据岂不是也会到景元手上?” “绝对不会,”奚言眸中平和如水,笃定道,“我若是景元的话,我就会做两手打算。他大费周折地把陈越泽安排到采买这个位置,难道就没有一丝敛财之心?” “您的意思,”奚云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明白道,“景元将陈越泽安排到沔水,就是为了让陈越泽帮他敛财?不过去年陈越泽被贬谪到沔水时,筑堤一事还没有着落啊……” “所以当陈越泽告诉景元奚清贪墨这件事情的时候,景元一定又做了另一个打算。”奚言对此事已经有了猜想,接着分析道,“毕竟贪墨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谁也不敢保证这件事情永远不会东窗事发,所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让人把这件事情背起来。而且最要紧的地方就在于,贪墨这件事情奚清洗不干净,即使数目不对,但三十万和五十万……难道很难做手脚么?” 想到此处,奚言不得不佩服景元的胆大心细,“在奚清和陈越泽一起谋划贪墨的同时,陈越泽又按照景元的要求再次贪墨。如此一来,即使东窗事发,那这件事情也查不到景元的头上,而所有的责任都要奚清承担。” “那看来陈越泽肯为景元办事……想必两个人之间已经达成交易了。这件事情结束后,即使陈越泽再次遭贬,但他所分到的好处也足够他后半辈子安享荣华富贵。” “但景元绝不是一心贪财的人,他明知奚清贪墨,怎么可能不将这件事情捅出去?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而陈越泽想必就是他安排的首告,所有所有的证据都会在陈越泽手中,而景元自始至终都隐藏在背后。那么这个契机……” 奚言深深地皱了皱眉头,他之前实在是疏忽了,此时也的确是有些懊恼,“可惜我已经给他这个契机了,等崇都开始下雨,你马上就回沔水那边,无论如何一定要抢在景家之前动手。” 奚云也是一点即透之人,听奚言自顾自地分析了这么多,心下也对景元的计划暗暗慨叹,见奚言深深蹙起了眉,他还是宽慰道,“您先不必太过担心,咱们手下暗卫的速度……景元那边还是赶不上的。况且现在他在明,我们在暗,四公子贪墨这件事情,景元也断然舍不得告诉别人的。” “不错,”奚言轻轻饮了一口杯中的茶,却又有些担忧道,“只希望奚清做事手脚能干净些,别让其他人也发现了他的勾当……” “四公子身边有顾先生在,那位顾先生行事有多缜密,咱们都是知道的。” “这次可不一样,”奚言摇了摇头,苦笑道,“他作出贪墨这个决定的时候,顾致远正好被他打发到陵江去了。而且如果顾致远在的话,是一定会拦住他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奚言重复了一句,深潭似的眸中恍若有一道寒厉闪过,“因为奚清太想赢了,一个人若是好胜心太强,那他就一定会被自己的锐气所伤。在我和他的争夺中,奚清是局中人,所以反而容易忽视那些可以左右棋局的外力。而顾致远不一样,他虽然追随奚清,但他毕竟在奚清的身后。身处棋局之外,也就更容易看到真正重要的那些东西。” “比如说陛下和其他朝臣的支持和想法?” “对,”奚言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从私盐的那件事情开始,我就将奚清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钱这一件事情上,所以他眼里现在就只装得下一个钱字。但是他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他现在并不只是一个世家中掌握生意的公子,他首先是朝廷的官员,继而才是奚家的公子。” 奚言轻轻笑了笑,冷笑如冰:“奚清虽暂时一叶障目,但顾致远却看得很清楚,他明白奚清只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其实根本不必在意他在家族中会有怎样的地位。说到底,家族中的地位如何,还是要靠朝堂实力来说话的,至于手下的生意和积蓄有多少,根本就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所以顾致远一定会拦住他,因为贪墨这种事情,一旦暴露,毁掉的就是自己的前途。” “可惜,实在可惜。”奚言把玩着腰间的玉佩,胸有成算道,“他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即使他现在幡然醒悟,也终归是于事无补。沔水边的绿矾油已经倒下去了,即使他想通了去填补贪墨的亏空,该发生的还是一定要发生。” “但四公子是不会醒悟的……” 奚云说的不错,在这件事情上,奚清只会在泥沼中陷得越来越深。 第六十六章 暗卫 突然发现景元的安排,让奚言在进一步掌控大局的同时却又有些紧迫。夜色如墨,天空中一直浮着一层轻云,即使以明月清辉的皎洁,也不能将薄薄的浮云驱散。 但此时,海棠院中的灯火已经足够。 奚云轻轻一笑,垂眼便看到了书案上一副墨迹未干的小楷:“这是什么?” “这是我写的。” “啊?”奚云原本舒展的眉头顿时紧皱了起来,不可思议道,“您的字怎么变这样了?” “哪样?”奚言看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冷冷道,“多练习一种字体难道不好么?” “这也能成体?”奚云的两只眼睛都瞪得很大,很是硬气道,“这与年节前城门口小摊上卖的那些对联,有什么两样?” “咳,咳咳…”奚言本安之若素地正喝着茶,不妨被奚云这么一说,一口茶水全都呛进了喉咙,俯身咳了半天才恢复,“难是难看了些,咳咳……但你也用不着这样贬低我吧…” 众所周知,大赵的人家在年节到来时总是喜欢在门上贴一副春联,内城中的簪缨世家自然有府中请大师代笔,一般的书香门第也能自己写出一副来,一些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则多半会在城中商行书店购买,至于城门口小摊上卖的嘛……也就只有一些山野草民才肯光顾了。 “并非我有意贬低,而是这字……确实难得一见。”奚云为了顾全奚言的面子,想了想之后……还是没把不堪入目这几个字给说出来。 “你就是眼光太高,”奚言用手中笔杆指着奚云道,“平素海棠院中好字画、好碑帖看多了,明明还算工整的一副小楷,生是被你说成尘垢粃糠了。” 奚云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您写这个做什么?” “攒到明年过年拿去卖,”奚言说这话的时候面目严肃,一点儿不像在说笑的样子,语声反而有些郁郁然。 “我竟不知我们海棠院已经穷到要靠您去卖字来贴补了,”奚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要乘胜追击多嘲讽几句,“再说,过年的时候百姓可不买情诗,您看您写的什么?” 果然,象牙白的纸笺上竖列着两行小字,奚云刚刚只是随意一瞟,此时细细看过去,他顿时觉得整个牙腮都是酸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噫……您也不觉得腻的慌。” 奚云这么一说,奚言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便随手扯过一本书将纸笺压住,道:“此词清丽,又甚是婉转。等我把这字再练纯熟些,一定好好写一幅拿去送给若飞。” 奚云眉毛一挑,怀疑地看着奚言道:“何苦用这样的字,虽说您的眷眷之心她已然明白了,可要送也不该如此随意吧?” “我说笑呢,”奚言淡淡地笑了笑,“怎能去送给她?之所以练这样的字,只不过是为了今后的大用罢了。” “什么大用?” 奚言且笑不答,随口道:“再说,要送的话,等以后……反正有的是机会。” “您想娶啊?”奚云没想到奚言竟没有反驳,反倒笑着将头扭朝一边,不由暗暗心惊。他从来都以为奚言只是一时兴起才暗生情愫,却不想在知晓了安若飞的真实身份后,他竟生了匪石之心。虽说奚云向来倾佩奚言自律,但他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娶?怎么娶?我什么都没说,你倒是就把它冲口而出了。”奚言抬眼瞟了他一眼,随即恍然道,“看你这副久怀慕蔺的样子,莫非是心有所属了?快告诉我,我帮你做主。” 奚云看正话反话都被他说尽,忙道:“我倒是心无所属,倒是您……别到时候安司乐娶不着,倒是娶了那位何小姐,看您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这话正中奚言的要害,他再也不似刚才那样猖狂的样子,一脸憋闷,郁郁地坐回书案后翻读起古籍来。 那位何小姐……她母亲可是崇都城中出了名的悍妒,何将军的骁勇善战早已名扬天下,但他的惧内也同样是出了名的。要是以后真的不幸把何妍给娶进门……思及此处,奚言忙在心中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自己是绝对不会将她娶进门的。 只是神游片刻,奚言便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陈越泽的家眷何在?” 奚云一怔,他没料到奚言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仔细回想后方道:“妻女都跟随他住在沔水城中,至于他的双亲则被他安置在西北老家。” “如此也好,”奚言缓缓点头道,“奚清东窗事发后,景元也一定会要陈越泽去做贪墨一案的人证,到时候,我们就要和景家抢时间了。” “明白,”奚云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我们一定不会让陈越泽掌握的证据落在景元手中。” 奚言“嗯”了一声,道:“这个陈越泽是很关键的,既要他把贪墨这件事情背起来,又要他替我说话……所以一定要回护好他的家眷。” 奚云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便问:“那我可要即时回沔水那边去盯着,以防出现什么纰漏?” “不必,”奚言在深思后,还是决定让奚云暂时留在崇都,“若是现在忙着回去,说不定反倒叫人注意到你的行踪,这才是大大的不妙。沔水那边暂时有于骁手底下的暗卫盯着,不会出什么纰漏。” 奚云深知暗卫的可靠,自从六、七年前开始,奚言就有意培植自己的势力,他搜罗了一些年纪在十一、二岁左右的孤儿,将他们统一送到陵江去训练。虽然都是十一、二岁的男孩,但每一个都在那短暂的人生中历尽了艰辛,又饱尝了世情冷暖,意志远较一般人坚固。 奚言将他们从暗无天日的潦倒陋巷中拯救出来,帮他们医治身上的病痛,又供给他们衣食,教他们识字习武,在他们人格塑造最关键的时候,奚言更有意无意地向他们灌输死忠,这种人格一旦形成,就必然会伴随他们一生,而且会深入骨髓,无法抹灭。 在陵江的那三年里,奚言也经常探视这些暗卫,甚至和他们一同执行任务……再加上从前的影响,久而久之,暗卫只忠于而且死忠他一人。 近七年的时间过去,原本的九十二个孩子,最后有九十人成为了真正的暗卫,这个通过率是连奚言都没有想到的。之所以会那么多,并不是因为选拔训练的轻松,而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被淘汰的下场就是再度回到那永无天日的陋巷中,去乞讨、去争夺。正因如此,绝大多数人才熬过了那地狱般残酷的磨砺。 这些暗卫没有名字,或许曾经有过,但他们的名字早在一开始就换成了一个个冰冷的代号,他们用这些代号执行着一件件或无情,或肃杀的任务。可以说,他们每个人都只为奚言而活。 奚言手底下暗中培植起来的暗卫虽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难得的好手。除了必备的武技外,暗卫中有的精通医药,有的擅于用毒,更有甚者甚至能过目不忘……而这些本事,都是在那近七年的打磨中苦练而成的。 更漏将阑,奚言将眸光投向那暗云涌动的夜空中,“想来,绿矾油已经将河堤腐蚀的差不多了…” “是啊,”奚云语调悠悠,“只等雨季一来……”说到这里,奚云轻轻将眼垂下去,不再多说。 第六十七章 镖队 崇都城南不远处就是一片大湖,绵延起伏的缓丘将湖围在其中,数股涓流从山腹汇入湖内。夏日炎炎之时,此处就成了清凉宜居之所。也正因为如此,崇都城内的王公贵族们就各自圈地,将山峦中较为平缓,又风景独好的几处据为己有,在此建造山庄别苑,以便夏日来此避暑。 宽坦的官道与河流几乎是平行的,马蹄声如踩着鼓点般落下,两匹马一前一后向着崇都疾驰而去,马上的人极是张扬,马儿雕鞍华辔,人也是锦绣衣裳。靠后的那人手一扬,一条长鞭凌空甩下,正正击中当先那匹马的后臀,马儿惊嘶下正欲向前奔去,却被主人勒住缰绳,顿时前蹄高高扬起。 “曾因醉酒鞭名马!”挥鞭的人眉飞色舞,兴致高昂地吟了一句。 靠前的那位却只是一笑置之,他太知道这位好友的心性了,越是他胡闹的时候,旁人就越不该理他。只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策马向路边林中奔去。 “奚大公子,别不理人嘛!” 树林中有一块宽阔的草地,奚言跳下马来,一脸轻松地就仰面躺在了草地上,“我以后是再也不跟你一起出城了……” “怎么了嘛!?”祁安一抹额上的汗水,顺势也躺在了他的身旁。 “说好去山庄里避暑,你非要到你家那座去。你那里是近些,但是风景不如我家那座好……”奚言想到方才的经历,心中就颇有些别扭。 “风景是差了些,但是有美人美酒啊~”祁安一翻身,大半个身子就扑到奚言身上,压得他差些喘不过气来。 “还有你那十三个婶母?”奚言死命将他推开,好不容易才抽身从他身下出来。 提起这一茬,祁安的脸色也颇有些尴尬,他们本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放松神思,左挑右选后终于择定城外祁家的山庄,谁知刚刚进门,就发现里面早已被人占据。祁安的十三个婶母和舅母正在山庄内设宴听戏,见两人前来,不由分说就将他们拉进席中。 夫人小姐们本就爱看些才子佳人的苦情戏,而这种戏码恰巧又是两人最不喜欢的。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偏偏祁安那些婶母、舅母们个个都是拉家常的好手,俗话说三个女人就是一台戏,若是十三个女人聚到一起聊天,那场面就好像一千只鸭子聚在一起叫唤。两人被长辈们拉着问这问那,从官职问到婚配,又从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加冠后的事情…… 最后祁安实在受不了了,才赶紧想了个托词告退,出山庄大门的那一瞬,两人都有些逃出生天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她们会正好借住在山庄嘛,”祁安软软地为自己开脱了一句,转而嘻笑道,“不过我看我四婶母挺喜欢你的,怕是想将表妹许配给你了。再说了……你不也聊的开心嘛。” “去去去,开什么心?要不是为了礼数周全,我早走了……”奚言抬眼直视着天空,太阳早已埋在了万里层云中,天光甚是柔和。 “好吧好吧,就当是我错了,”祁安用手撑起身体,虚虚地作了一揖道,“本来说最近事情太忙、压力太大,才约你出来跑马放松,谁知道又让你受累了,实在是我之过,给你赔不是了。” 奚言被他这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推开他的手,笑骂道:“你少来这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小气一样。就算再怎么样,我总不至于要你屈尊赔礼吧?” 祁安哈哈一笑,翻身就坐了起来,“就是嘛,你奚公子如此大度的人,怎么会和我计较呢?不过说来出城一下午,竟是在此处最舒服!” “是啊,”奚言也懒洋洋地答道,“此处少了些乌烟瘴气,林中风气又十分舒爽,天地自然之气,当然也是最舒服的。” “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像道士,”祁安长身而起,使劲伸了个懒腰,忽而凝眸向官道上看去。 “诶!诶!”祁安轻轻踢了踢奚言,而奚言此刻也感受到身下地面的震动,一脸沉肃地起身顺着祁安的目光看去。 “是个镖队?”祁安没有回答,但两人从彼此的目光中都感受到对方的怀疑,祁安沉沉道,“等闲镖队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护送?你数清楚刚刚过去了几辆镖车了么?” “十七辆。”奚言紧盯着仍在隆隆而过的队伍,问道,“到底是哪家镖局,你认不认识那面镖旗?” “我哪会认识,”祁安见只是个镖队,一时也没了兴趣,复又蹲身坐下了。 “他们停住了,不对……”奚言缓缓摇了摇头,丝毫不顾祁安正在扯他的衣摆,“景家的人?你看,那是不是景元身边的护卫?” 祁安一听,马上又爬了起来,这一次两人都看得很清楚。护卫森严的镖队就这样在官道正中停下了,为首的镖头对面来了一个人,就是景元身边的护卫。见他指挥着镖队忙了一阵后,原本的镖旗就换成了景家的标牌,稍作休整后,镖队又呼啸着向崇都而去。 “他们为什么要换镖旗?”祁安皱着眉想了半天,却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是两种可能……”奚言的思路相对清晰些,思索着道,“要么这本就是景家的队伍,扮做镖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要么,就是为了镖队好进城门。” 奚言这么一说,祁安自然也能明白过来,他接过话继续道,“不错不错,那么长的队伍,进城的时候肯定是要开箱查验的,但如果挂了景府的标牌,城门守卫们就只能免检,而后将他们迎进去了……” “是啊,”奚言面上也做出迷茫的神色,“到底押运的是什么东西,十七辆大车……护卫得如此严密。” 祁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眼珠一转道:“银两?南边……景家的布置可不少啊,莫不是景元要有什么动作?” “不知道,”奚言缓缓摇头,“我对景元,可暂时提不起什么兴趣。你若有兴趣……尽管去查。” “我也没兴趣,”祁安拍了拍粘在袍摆上的草屑,一撇嘴道,“万一人家真的只是运些银两进京呢?” 奚言笑了笑,但他忽而闪动的眸光表明,他并非对此事一无所知。 “走吧,”祁安挽了挽袖口,一手搭住奚言的肩膀,“咱们进城,先去和乐楼吃饭,点一个你爱吃的香酥鸭子,再来一品红烧黄鱼,然后再去十方大街听曲。” “可以,再加一个桑菊凉茶解腻。”奚言赞同地点点头,随即翻身上马,两人并辔往崇都而去。 第六十八章 虚惊 月已经照满西楼,自奚言从早晨出门伊始,海棠院中就陆陆续续地传回来些消息。 一日胡闹下来,奚言本想着今日可以早些回府休息,哪知祁安在玩了一天后仍是精神奕奕,在到十方大街听曲后犹嫌不过瘾,竟还拖着奚言又奔到城中最大的一家秦楼楚馆去,找了十多个姑娘作陪,直到夜静人稀,祁安才醉醺醺地回府去。 自从戌时开始,奚云就在院门外等待着,可此刻已经将近子时,奚言仍旧未归。奚云有些着急了,今日奚言和祁安乃是出城去,城门早已关闭,也不知该去哪找。心中虽急躁,但奚云也只能耐心等待。 静夜中,马蹄嗒嗒的声响格外清脆,奚云已经听出这是飒露紫的蹄音,忙不迭就上前迎去。 奚云见他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回来,忙上去扶住,“公子啊,这是喝了多少酒?” 但马背上的人却是毫无反应,奚云又赶紧唤来两名小厮,花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抬下来。 “祁公子!?” 当将马背上的人翻过来后,奚云惊奇地发现,飒露紫驮着的竟然是祁安。两人身高相仿,今日所穿的又都是蓝色衣袍、白玉发冠,月色昏暗下,在远处的奚云竟未分辨清楚。 “我家公子呢!?”奚云此时是真的着急了,丝毫不管醉成一滩烂泥的祁安,拍着他的脸问道。 经这一路马背上的颠簸,祁安早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任凭奚云如何叫都叫不醒。束手无策下,奚云只得吩咐人先用车将祁安送回祁府,自己又另带人去找奚言的下落。 “公子和祁公子准是把马给弄错了,飒露紫是认得路的……但祁公子的马认不认得路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们之前是去了哪里,竟喝了这样多!” 奚云面色焦灼,崇都内城虽不大,但要在夜里找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难度可想而知。 手下的一名护卫面露难色,斟酌着建议道:“要不……禀报家主吧,让家主卫队也出去寻,找起来快些。” “还嫌不够乱呐?”奚云训斥了一句,“现在海棠院中人手不够,大多都到沔水去了。要是家主问起来的话,咱们怎么答?还是先顺着回府的路找一找,实在找不着,再到青楼舞馆里去寻。现在街上人少了,找起来应该不会太麻烦。” “是,”一行人急忙驱马出了奚府,顺着附近的街道搜寻起来。 大半个时辰过去,整个内城已经搜索了一遍,但仍旧没有奚言的踪迹,万般无奈下,奚云只得又从海棠院中加派人手,在整个崇都城继续搜寻奚言的下落。 崇都城的道路纵横交错,外城更是比内城大了三倍不止。而方才祁府的人也传信来说,并未见到奚言的踪影,也说祁安的那匹马不认得路。众护卫一筹莫展之时,奚云又去向奚栾说清情况,请求桓国候府也派人去寻。 在听完所有的情况后,奚栾只是阴沉着脸,随即从自己手下调派人手……也答应暂不将此事告诉奚远山。 当两名护卫在东城门口找到奚言时,半夜已过。 在一队城门守卫惊异的注视下,奚府的护卫将奚言抬上一辆装潢富丽的马车,随即向内城而去。 此时这些城门守卫都有些庆幸,当祁安的那匹马驮着奚言来到此处时,城门已闭,他们都以为奚言是来闹事的,要不是看他衣冠华贵,守卫们当即就要动粗。所幸守卫队长有些见识,见马背上的奚言已经喝醉,这才吩咐人把他抬下来丢在门口的草堆上。 当看到马车上挂着奚府的标牌时,守卫们纷纷明白过来,这原来是奚家的公子,众人庆幸的同时又有些后怕。若是真的对这位奚公子动了手,那今日是绝不可能交代清楚的。 奚言是被解酒汤中的姜味熏醒的,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却见兄长正沉着脸在床前看着自己。 “胡闹也不是你这么个闹法,”奚栾语调沉沉,眸中隐隐含着愠怒,“如此放浪形骸,你知不知道自己方才醉成什么样子?若是今日府上不出门去寻你,你是不是要在城东的草堆上睡一宿?” “兄长教训的是,”见兄长少有的对自己严厉,奚言赶紧垂下头去,“如此深夜,还连累兄长未能安歇,我……” “好了,”奚栾伸手按住他的肩,“你也这么大了,大事上不见你糊涂……怎么今日反倒如此轻浮?如果今夜找不着你,你是不是要把母亲给急死?父亲那边还不知道,我也不会去说。但你要安顺些,今后再不许如此!” “是,”奚言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您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下人们照顾就是了。” “那你好好休息,”奚栾的面色仍旧不见转霁,叮嘱两句后,便回了自己院中。 兄长离去后,奚言将奚云唤到了房中,“怎么回事?怎么连兄长都惊动了?” 奚云见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回事,您和祁公子把马弄错了……他倒是被我们送了回去,然后就找您找了半夜。” “对了,”奚云接过奚言手中的空碗,很是郑重道,“镖队今日进京了,我是不是派人去盯紧了?” “我知道,”奚言回想起下午在林中看到的那一支镖队,吩咐道,“盯不盯的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就在城中,跑不了。” 奚云“嗯”了一声,疑惑道:“公子啊,您和祁公子是去哪了,怎会喝成这样?” “别提了,”奚言揉着自己的眉心,“祁安那个疯子……下午在山庄时就喝了不少,晚饭时又喝……饭后去歌舞坊和青楼时,他竟又叫酒来。这一日下来,竟喝了四顿酒。” 奚云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埋怨起祁安来,“好在找着您了,否则这事要被家主知道了,那还真不知要怎么交代。” “嗯……”奚言也知道今夜差些酿成大祸,海棠院此刻完全是空虚的,所有安插在此的暗卫都被派往了沔水,而此事显然是不能让奚远山知道的…… 但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奚远山在次日一早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所幸他只知道奚言醉酒晚归,并不知道海棠院中的真实情况,只不痛不痒地申斥了几句,勒令他以后不许如此。 第六十九章 溃堤 一连数日,崇都城的表面一如既往地延续着往日的平静,除了那日在城外遇到了景家的镖队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异常;而沔水边的工地上也一如既往地动着工,没有人发现堆积在工地旁用油布盖住的石材,已经换成了质地较为疏松的白石。也只有少数人注意到,原本在白天才会施工的河堤,如今在夜间也有人忙碌。 深夜,一声惊雷在崇都城上空炸响,空气中已有了些溽热的感觉,一年中的雨季马上又要到来。整个奚府都静悄悄的,只有海棠院中还亮着两盏灯。 奚言自从那日回家后,就再未出门与祁安相约过。经此一事,他也深感喝酒误事的道理,因此整日除了上朝外,奚言便待在海棠院内恪守规矩,修身养性。 “方才与你交代过的都要记清楚,到了沔水那边一定要瞅准时机,不可随意行动。” 奚言一遍遍地叮嘱着奚云,直到奚云将所有的细节都一字不漏地复述下来,他才宽了心。 “这个你一定收好,”奚言从桌上摸出一封信,慎之又慎地交到奚云手中。 奚云垂眼看去,信封上虽只有短短几个字,但字迹就是奚言前些天苦练的那种,当时自己还嫌他写的难看……但奚云在看到信封上的署名后,心中所有的疑云瞬时消散。 “您放心,此事属下一定办好。”奚云妥帖地将信纳入怀中,继续道,“于骁也已经在前往沔水的路上,我是否要去与他接头?” “不用,”奚言眉目清俊,思索片刻后回道,“你们做的事情并不相干,若无意外发生,还是不要见的好。做完事情你便先回崇都,他还要留在沔水善后。” “是。” “去吧,万事小心。”奚言拍了拍奚云的肩,语调虽平静,但奚云仍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激励。 已是黎明,奚云正在打点行装,沔水的雨季已经到了,他再次按照奚言的吩咐离开崇都,完成对奚清的蓄力一击。 奚云此去责任十分重大,根本不容出一点纰漏。就连一向沉稳的奚言,心中都免不了有些忐忑。他并非不想亲自去,但朝中事务难以脱身,而且这件事情……他能放心托付的,只有奚云一人。 奚云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行装,脑海里回想着奚言的话,确认无误后,他只身来到马厩,解开一匹马悄无声息地往侧门出府去。 他跟随奚言多年,与奚言也算是同生共死。自己的祖父和父辈都为奚家效劳,到他父亲这一辈时,奚家念其多年来忠心耿耿,又立下了不少功劳,便特地免除其家奴身份,赐姓奚,抬为家臣。 也因为这个缘故,奚云从小就和奚言一齐读书、一齐习武、一齐长大。虽说奚云是奚言的护卫,可二人的关系早就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在陵江的三年间,两人人更是同甘共苦,化解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危难。 虽说他有时很不理解奚言的做法,有时也觉得奚言太过于狠辣……但想想这些年各大世家中,哪家又不是如此呢?若是心中存了不该存的慈念,那么葬送的,可不只是自己的前途……与奚清走到今天这步,奚言心中恐怕也没有别的选择吧。 正当奚云如此思索之时,崇都城城门已经大开。东方既晓,和上次十多个人的阵仗不一样,这次奚云只一人一马,驰骋着向南行去。 沔水在崇都以南,雨季一直来的都比崇都早些。 按理说崇都城已经开始下雨,那沔水水位也应该开始抬高了……可今年却很是奇怪,奚云来到沔水旁已有三五日了,天上仍旧不见落雨,即使偶尔感到湿热,天空中也只是闷闷地打几声雷,至多落几滴雨滴。至于河里的水位,更是丝毫不见上涨。 奚云心中有些烦躁,可下雨这种事是急也急不来,心里再是焦灼,他也只有耐心等待。 自从来到沔水城中,奚云就一直蛰伏在工部官邸周围的一座别苑里。抬眼看着万里无云的高天,炎炎天光直接灼照在地上,奚云在汗流浃背的同时,心里也充满了担忧。 沔水城外的茶棚内,几个打折赤膊的民夫正在大口饮着凉水,他们都是被官府征发到沔水来筑堤的,虽说如今天气炎热,但有官府规定的工期卡压,谁也不敢擅自停工休息,就连夜间,也有少许民夫在工地上忙碌着。 夏季的午后一般极为燥热,可这一天,空气中有了些微湿润的感觉。奚云抬眼望向城外,厚厚的积雨云正缓缓压向城头,天地间风云渐起,光线也逐渐变得昏暗起来。 第一滴雨的落下仿佛是吹响了号角,紧接着,无数的雨滴纷纷落地。只是稍顷的工夫,天空中暴雨如注,沔水的雨季……终究还是来了。 沔水的大雨一下,就好像收不住一般,一连数日,河水的水位都在不断上涨着。 如果在往年遇到如此大雨,官府和百姓必然都要惊慌。但是今年新修了河堤,有坚实的大堤阻拦,大家心底都很放松,纷纷感念官府的恩德。 水位虽在上涨,但是离暗卫们所灌入绿矾油的堤坝,始终还是差了一点距离。又是一夜大雨,沔水的水位终于涨到临近河堤的位置。 连日的大雨,使得沔水的工程不能动工,河堤上自然就没有剩下多少人把守。 沔水的水位在一厘一厘地升高,但岸边众人皆觉得有新修的大堤阻拦,以为自己十分安全,全都窝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打盹。 忽而,伴着雨声,一阵地面崩裂的声音传来,众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有些摇晃。 “是地动!?” 话音还未落下,河堤便“轰”地一声决开一个巨大的口。汹涌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瞬间将河岸吞没,岸上休息的众人惊惶地正想要逃往高处,可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奔涌而出的洪水卷入深不见底的河中。 江河破堤发出隆隆的声响,相隔不远的沔水城中也感受到这巨大的异样。几名官员匆匆跑到屋外,派人出城前去查察。 第七十章 回击 沔水城中。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奚清的声音有些颤抖,表情也十分惶恐,他仿佛瞬间被人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着落在椅子上,四肢百骸须臾间便失了力气。 下属官员狐疑地看了奚清一眼,又重复了一遍:“禀大人,沔、沔水决堤。” “下去,”奚清无力地挥挥手,他知道……自己完了,即使以奚家的血脉荣光,也不能将他从这桩惊天巨案中拖出来,决堤……受灾的是百姓,受损的……是朝廷的颜面。即使父亲保得自己不死,但自己的前途…… 此时的奚清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嘴唇微张,眼神略显凝滞地看着前方。直到顾致远焦急地唤了他数遍,奚清方才回过神来。 顾致远的领口被奚清一把抓住,他张皇失措地低吼道:“沔水决堤了,我的事要被发现了,你快给我想办法!” “您说什么!?”顾致远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用力把奚清的手从自己领子上掰开,“您的什么事要被发现了?沔水决堤,当务之急该是体察灾情,安置百姓啊!” 奚清这才想起,自己贪污用于修筑河堤银两的事情还一直瞒着顾致远,便急急道:“咱们这些年积攒下的银两不是在去年年底全部被私盐那件事掏空了,今年开年来生意又基本赔了个精光。所以这次来,我算了算修河堤要用银两数目,发现还有盈余,就私自拿了一些贴补内用……” “你怎么能如此混账!”还未等奚清把话说完,顾致远便拍案而起,霍然怒喝一声,“狭隘!你糊涂!你……你怎么会如此不察!”顾致远此刻已经顾不得两人身份之间的差距了,他知道奚清虽然有些昏昧,但想不到他竟会如此胆大包天。 面对顾致远的指责,奚清无话可说,他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贪墨会暴露出去,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暴露的这样快,而且是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撕开,将自己的罪过呈现在世人眼前。 奚清用双手杵着头,艰涩道:“我也未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境地!你说,我们要怎么办,快想办法!”说到最后几个字,奚清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顾致远快速地转动着眼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而质问道:“你当真是算过朝中拨调的银两还有不少盈余了吗?” 奚清毫不犹豫地就脱口而出:“千真万确!朝廷今年预算很足,各方原因下,拨给沔水的银两就多出来十三万两。” 但顾致远显然有些不信,看向奚清的眼神也充满了怀疑。 犹豫片刻,奚清才支支吾吾道:“可是,盈余出来的部分并不足以使我们的生意恢复运转,所以我就又多拿了些,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三十万两。” 顾致远额头不由得隆起青筋,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奚清的脖子,但他与奚清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只好强压怒火问下去:“你是不是吩咐负责采买的官员在账目上做了手脚?你们怎么分那些银两?” 此话一出,奚清顿时跳脚:“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我这些!?” 可他一转头却又对上顾致远冰冷如霜的目光,于是只好妥协道:“我们一九分,我叫他买次等材料,以次充好。” 顾致远紧紧咬住牙关,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对奚清指使道:“先去安排安置受灾百姓的事情,然后想办法封你手底下官员的口。实在不行,把负责买办的陈越泽推出去,让他先把这件事情背起来。” “这么大的事情,陈越泽怎么肯替我背?”奚清对此是十二分的不信,“他要如何顶替……” “顶替?你想的太简单了……”顾致远容色阴沉,眸中更是透出冷凛的阴寒,“你先把他稳住,然后想办法……明白吗?” 只看顾致远眉宇间的那抹厉煞,奚清当然能明白。人死了就不能再说话了,即使自己身上背负着滔天的罪名和莫大的冤屈,但是一个已死的人,是再也不会再站起来为自己辩解的。 心下微定,奚清又质疑道:“只要如此便能了事?”他还心怀着一丝侥幸,希冀只要用陈越泽去顶罪,便能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当然不能!这件事你再如何撇也撇不干净,只是把陈越泽给推出去,打在你身上的板子会少些。让他挨五十大板,总比一百板全都打在你身上强!”顾致远瞪着奚清,狠狠道,“只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再如何次等的材料,怎么可能水位刚刚没过河堤底部就决堤,等水退后,我亲自带人去决堤口看看。” 奚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先别去,你赶紧回崇都去做一件事,起码我身后还有整个奚家……出了这样的事,家里一定会救我!我先写信飞鸽传书给父亲,还有奚言,我也要他帮我!” 顾致远狐疑地看着奚清,反问道:“你以为三公子会帮我们?三公子不趁机投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当然不会,”奚清冷冷道,“但我们都是奚家的人,出了这样的事,他难道不怕受牵连?再说,我手上若是有了他在乎的东西,他就一定会帮。你忘了他在我们手中的把柄了么?” 顾致远当然没有忘,虽然他还是不太相信奚言会因此而束手。但事到如今,这似乎是他们最后的出路,而且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替奚清回崇都一趟。 “那我带几个人回去做,你在这里一定要谨慎行事,万般都要亲力亲为,马上带人去安置灾民……无论如何,样子一定要做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奚清很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快去吧,你早去早回,我的危局或许能早一点解开。” “还有!”顾致远一只脚本已踏出门外,却又回头吩咐道,“马上写奏表上报朝廷,如实禀报,越快越好!把这件事情的责任先全部揽下来,话说得重些也不要紧。只有你先认错,那些言官才会少许多话说。” 第七十一章 绑架 沔水事发不过两三日,关于此事的奏报就已被当地督查官员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紧接着,奚清的奏表也呈递到了朝中。 奏报到达崇都的当日,整个朝堂就好似平地乍响惊雷,朝臣们有的人心惶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冷眼旁观…… 皇帝虽震怒,但事情尚不明了,朝堂上虽议论纷纷,他也只能暂时等着后续消息,况且一时间他也只打算先派个得力大臣去沔水查探一番,可早朝上诸臣却为要派谁去吵了个天翻地覆,闹了半天仍旧没拿出结果,最后气得皇帝拂袖而走。 既然众位大臣都拿不出主意,那皇帝只好自己拿主意。散朝后一个时辰,两份诏书就分别送到了刑部和工部。 让工部派人去沔水是大家早已预料到的,此事毕竟是工部负责,工部此去也是主查整个大堤的修筑过程,但是皇帝要刑部派员去……就多少出乎朝臣们的揣测了。意外归意外,但大家都不是傻子,既然皇帝已经下旨要刑部参与调查,想必就是怀疑有人贪墨了。 御前的传旨太监刚走,刑部尚书许宾便为难地看着眼前的一干官员,心中不知早已骂了多少句。 石鼓巷中那桩涉嫌谋逆的劫杀案还没有进展,司徒仪征被杀一案也是毫无头绪……这两件事情已经叫他头大如斗。如今皇帝又发下明旨,要刑部派员即刻奔赴沔水…… 这件事情看起来并不难做,但刑部此时已调派不出来多余的人手,而且这件事情,是一定不能简单派几个低阶官员了事的,而这也正是许宾的为难之处。 许宾身为一部尚书,又是三品大员,要坐镇崇都主持大局,自然不会亲自前往沔水。在许宾之下有能力胜任此事且品衔足够的,就只有奚言和另一位刑部侍郎。奚言是奚清的兄长,出了这种事情,奚言要避嫌,自然也不能去。而另一位刘侍郎则负责着石鼓巷一案,这桩案子也是皇帝下旨严查的……所以貌似刘侍郎也走不开。 但伤精费神后,许宾还是想出了个折中的主意,“刘元礼,石鼓巷一案可有进展?” 听许宾这么一说,刘元礼这个久经官场的人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忙道:“石鼓巷一案困难重重,下官暂时无能为力,请尚书大人另择贤能。” 许宾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道:“你查不出来是你无能,既然如此……你就奉旨去沔水吧,你也正好反思反思。至于石鼓巷中的案子,就由奚公子接手好了,两位可有异议?” “是,是。”刘元礼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他倒是很乐意将烫手山芋甩开,在他眼中,沔水一事可比石鼓巷一案好办得多,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至于奚言……他一直都是这样风轻云淡的样子,也没有推辞,很自然地就将石鼓巷一案接了过来。 看刘元礼一身轻松地回家收拾东西,奚言在心中暗想,不知等到了沔水查出些端倪后,这位老兄还能不能如此轻松? 石鼓巷一案在刘元礼确实手中办不下去,但这桩案子到了奚言手中却是有办法的。只是在现在他还不准备让这件事情浮上来,接过这桩案子后,他也仍旧同刘元礼从前那般查下去,连现场都未曾去过。整日看似忙碌,其实却是毫无进展。 就在崇都城内暗云翻涌的同时,顾致远也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但行至崇都城门口,顾致远稍微顿了一顿。思索片刻后,他决定先不回奚府,而是吩咐车夫绕道往另一座府邸而去。 正是午后,整个崇都城都被笼罩在一股闷热的气息里,崇都内城更是人烟稀少,在一片安静的衬托下,蝉鸣显得尤为聒噪。 自从进了夏季,安若飞就不比以前有精神,过了正午,她整个人更是恹恹的,丝毫打不起精神来。弄玉又出府办事,她一个人更是无聊,只好在屋里看几本闲书打发时间。 正当安若飞渐渐入境之际,弄玉却突然推门进来,她向安若飞福了福身子,恭敬道:“禀大人,奚公子来了。” 安若飞听是奚言来了,便将书放到一边,忙伸手去整理发鬓,“他自己进来就是了,怎么却要你来通报。” “奚公子说不准备进来,只是将马车停在司乐府偏门外,请大人您出去。” “要我出去?”安若飞虽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只吩咐,“容我换身衣服,你先下去吧。” 弄玉又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再次退了出去,留安若飞独自在屋内梳妆。 对着铜镜,安若飞突然产生了些怀疑……奚言已经好些日子没由来了,而且他每次来都会亲自进来的,怎么会将马车停在偏门外呢? 去,还是不去?她开始举棋不定。犹豫再三,安若飞还是决定出去看看。临出门时,她左思右想后,还是仔细地将徐锦瑟临行前送给自己的那把断朱弦藏在了袖中。 司乐府偏门外,一架毫无装饰的青布马车稳稳停在那里。车轮上有许多泥,连带着车身上也溅了许多泥点。安若飞第一眼才见到这架马车,心中便已经有数。 事情不对! 奚言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请她出门。安若飞使劲镇定下来,转身便要回司乐府,可只是一瞬间,她身后便突然已经多了一个人,正好挡住她的去路。 退路被挡,安若飞只好转过身来,却看见一位青衫的中年人正直视着自己。安若飞冷眼看着他,厉声质问道:“你是谁?” 顾致远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说道:“我是奚公子身边的人。” 安若飞不置可否:“你绝不是奚言身边的人。” 顾致远却反问她:“难道在安大人心中只有三公子才是奚家的公子,四公子就不是了么?” “奚清?”安若飞回忆了片刻,冷声道,“我似乎并不认识你家四公子。” 但顾致远显然不想拖延下去,便岔开安若飞的话,开门见山就提出了要求:“顾某时间不多,安大人请吧。” 安若飞见状不妙,藏在袖子里的手暗中紧紧地握住那把小弩,随时准备扣动机括。 可她环顾四周,发现身旁的人都死死地盯住她,便极为识相地服了软:“要我跟你走可以,不过我要知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顾致远并不理会安若飞的疑问,只回答说:“这一点,顾某无可奉告。只不过安大人放心,只要你配合,顾某保证绝不为难。” 安若飞还想再拖延,可顾致远一个眼神,站在安若飞身后的人立刻一掌拍在她的后颈,还来不及斜斜地倒下去,安若飞就被拖入马车内。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发生在司乐府外的这一幕。 第七十二章 莫名的灵犀 就在顾致远进城的时候,海棠院内也落了一只自南边而来的信鸽。 奚云此刻还在沔水未来得及赶回,而奚言也还未下朝,信鸽就这样落在书房前的庭中,一直都没有人来照管。午后,天上又下了一场小雨,信鸽仓皇着朝廊下扑去,装信的竹筒却被抖落在地。当海棠院中的人发现这个竹筒时,已经是雨停之后了。 奚言刚刚回府,这张信笺便已经被放到他的书案上,雨水已经将信纸上的墨迹浸染开来,大部分字迹都变得十分模糊,即使细细看去也依旧难以辨析。 奚言心中十分愠怒,照他立下的规矩,所有的消息封入竹筒后,都要用蜡再封一道,为的就是防止路上有雨水浸染墨迹,不知是谁办事这样草率,在沔水决堤这样紧要的时候,竟然还会出这样的纰漏。 但恼怒归恼怒,晾干字条后,奚言还是将它拿起,放到灯下细细研读起来。 字迹大多已经看不清了,但奚言断定这是从沔水发出来的消息无疑,因为在尚能看清楚的那几个字当中,隐约提及到沔水和回崇都这几句话。 奚言暗自思索着,回崇都这样的事……手下的暗卫早已有严密的安排,根本不需要再上复自己,那么纸笺上指的回崇都,就只能是奚清那边的人。 奚清在出了这样的事后,他唯一会派遣回来的只有身边的那位顾先生……照着这个思路,奚言又继续推测下去,如果顾致远已经回了崇都,那必然是为寻求家族庇护而来,于情于理都应该先去找奚远山。但根据这一日的消息来看,奚府中根本没有顾致远的踪影,而父亲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 可奚言没想到的是,奚清给奚远山的求救信早在一天前就飞鸽传书送回来了,而顾致远此番回京,完全是为了挟持安若飞以要挟自己的事。 一日忙碌下来,奚言的神思多少有些惫怠,思虑不详之下,一条重要的思路就被他略过了。只是当他将目光转向窗外悠远的夜空时,心绪顿时有些不宁起来,安若飞纤柔的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脑中。 心下虽疑,但奚言只以为自己是长久不见她,心中思念太过才如此,只稍稍定了定神,便不再去想,转而去忙碌别的事情。 夜已深了,一勾月亮悄然爬上云端。 安若飞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十分空旷漆黑的屋内。 她撑着身子缓缓站起,只觉得头在隐隐作痛。她摸索打量着这间房间,一步步地向前移着。屋内简单之极,没有一件多余的陈设,只在屋角的方桌上放着一碗水。 安若飞虽然乏渴交加,但身处如此险境,她根本不敢去喝桌上的那碗水……虽说她知道碗中水很大几率不会有毒。 扶着墙来到门口,安若飞又试着推了推门窗,却发现门窗皆纹丝不动,已然是从外面锁死了。 她现在十分明白,凭着自己的能力,她是绝对逃不出这个地方的。一来,自己并不知道这里位于何处;二来,也不知道外面把守的人有多少。想要自己逃出去,希望十分渺茫。 透过窗棱,丝丝暗淡的月光照了进来,安若飞仔细回想着自己被带到这里来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却始终理不清纷乱的思绪。 在这样陌生的黑夜中,屋外安静得可怕,门口似乎也没有把守的人。安若飞不知道此时自己到底是在城中还是城外,她摸索着靠近门口,透过未被封的严严实实的窗纸,隐约可以看到外面景物的影子,似乎有假山,还有几棵高树。安若飞皱着眉头,隐约觉得此处好似某个别苑府邸的花园。 细细想来,安若飞断定自己被带到这里还不会超过半日。时间一久,司乐府里的人自然会发现自己早已失踪,只愿司乐府中的人能警醒些,尽早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事。 但是如今天色已晚,再如何,也只有等到天亮了。等天一亮,事情或许会有所转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有人能够找到这里? 安若飞暗自思忖道,既然强行带自己来这里的是奚清的人,那么想来他们应是意在用自己去要挟奚言,至于奚清到底想做什么,自己就无从得知了。只是想不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早已被奚清收买,对于身边一直侍候自己的弄玉,自己确实是大意了。 这崇都城中果然是步步陷阱,只是因为自己一时的不察,现在不仅自己身涉险境,更有可能连累奚言……安若飞在自责的同时,也深深担忧起奚言来,不知道他会不会被钳制住?此时的安若飞内心极是矛盾,既希望奚言能救自己出去,却又想他不为自己所累。 长夜漫漫,屋里没有一盏油灯,也没有一根蜡烛。安若飞又摸索着走到墙边靠着墙壁坐下,她在角落将身子蜷起,又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敢再闭目休息,只能睁大双眼,无神地盯着窗户发愣。 这是保护自己的姿势,自从知事起,安若飞身边就再没有亲人,有的……也只是一个个重要的人接连从她身边离去,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她只有经不完的风波,本以为司徒仪征死后,她的命终于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是想不到,没了司徒仪征,还有更多想控制她的人……她紧了紧自己单薄的衣衫,伸手往袖中一摸,还好,那把小弩还在。 伴着满屋的空荡和黑暗,安若飞还是昏昏地闭上了眼。 远处的崇都城中,奚言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眠。这些天来,他既忙于朝廷公务,又要挂心沔水那边的相关事宜。他本来十分疲累,可现在却尤为清醒。 海棠院的清静安谧本是最适于休息的,但在今夜,奚言却突兀地觉得这里太空荡……太岑寂。 数日不见安若飞,不知她这几天好不好? 想到此处,奚言更是难以入眠……不知怎的,他的心突然又慌起来,突然想迫不及待地见安若飞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可是此时已臻至深夜,心下再想,却也只有等到天明了。 雨又下了下来,伴着雨声,奚言终于沉沉睡去。 第七十三章 接连生变 青上渐晓,一声尖啸蓦地划破天际。 房门被猛地推开,两名侍卫持刀冲入屋内,不可思议地看着失了神志宛若鬼魅的安若飞。安若飞双手抱住脑袋,披头散发,眼神涣散,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不停地发出凄厉的尖叫。 两名侍卫见状,将刀插回刀鞘中,一左一右像安若飞扑去想要制住她。 他们的刀才刚刚入鞘,两支纤细短小的袖箭便一前一后朝着他们的眉心射来,其中一支袖箭稍稍偏了些,却是直接穿过喉咙,二人还来不及发出声响,登时便没了气息。 安若飞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血腥一幕,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把小弩,虽然在之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当她看到那些迸溅满地的血时,脚下还是一软,若不是凭着一份逃出此地的孤勇,当即就要瘫倒在地。踉跄了两步后,安若飞还是壮着胆子向前迈步行去。 两名侍卫早已倒在地上,安若飞哆嗦着伸手去试两人的鼻息,见两人都已没了性命,才稍稍放下心来。 片刻的工夫已过,这里仍没有其他人赶来,安若飞又伸头看了看屋外的情形,确认此处再无他人后,她才慌忙离开了此地。 走的时候,她又顺手拿了一把侍卫的佩刀做防身之用。 安若飞昨夜猜测的不错,自己确实是被带到了奚清的一处别苑之中,只是这里仿佛并没有什么人,除了看守自己的那两个侍卫外,安若飞再没发现多余的人。只是她并不知道,剩余的人要么被顾致远差遣了出去,要么就是跟随顾致远外出办事了。 安若飞也不知道,顾致远此时已经办完了事,正在往回赶的路上,若她动作够快,兴许还能够避开顾致远。 偌大的府邸中,安若飞焦急地搜寻着每一个可能是出口的地方,可这里假山怪石嶙峋,路径崎岖复杂,数次皆是无功而返,饶是她从小练舞,体力远较寻常女子,可此时仍旧有些疲软起来。 但安若飞并不敢有所懈怠,仍旧不停地搜寻着。终于,她终于看到了别苑的大门,由于过度紧张和疲累,安若飞的心跳十分快,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中蹦出来。 安若飞定睛一看,门上并未挂锁,心下顿时大喜过望,推门便往外跑。原来这座别苑建在半山腰上,门外只有一条小路,周遭一片空旷,连能够藏身的地方都找不见一个,若是碰到顾致远的人,自己绝对无法脱逃。 但此刻已然是别无选择,安若飞只能以最快的速度从小路上奔去,希冀着能赶紧遇到一条岔道。此时的她头发散乱,微微渗出的汗液将细小的头发黏在脸上,长裙迤地,繁复的裙摆上沾了不少泥污,她的唇色也因干渴和脱力而发白,全然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就快要到山脚了,隐约间已然可以见到几条交错的小路,远处还有一小片密林,只要到了那里,自己就可以隐匿起来……可此时她已然筋疲力竭。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她一身力气快要耗尽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疾疾地马蹄声,马蹄声由远及近,安若飞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薄唇紧抿,一手死死地握住刀柄,小臂却在微微发抖。 安若飞到底还是撞上了回别苑的顾致远。顾致远在马上,远远地就看见回别苑的路上,安若飞狼狈不堪地飞奔而来。他先是心下一惊,可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反正她孑然一身,现下是绝对逃不脱了,便挥手示意手下人策马围住了不远处的安若飞。 见安若飞被围住,顾致远这才不疾不徐地打马上前。他勒住缰绳,自马上打量着安若飞,冷冷道:“安司乐,识相的话就束手就擒。顾某现在已将近是穷途末路,你应该知道……一个不怕死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所以你最好安分些,否则……我便杀了你!” 安若飞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胸腔内仿佛在被烈火灼烧,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良久,才狠狠地看着顾致远,嗓音也已变得有些嘶哑:“横竖一死,与其你动手,不如我自己了结!” 话毕,安若飞横刀便向自己颈间抹去。顾致远大惊失色,吼道:“拦住她!” 一个侍卫眼疾手快,佩刀脱手飞出。 “宕!”,安若飞手中的刀瞬间被击飞,但她的脖颈上还是被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她尖锐地看着顾致远,“你怎会舍得杀我?杀了我,你如何向你主子交代。” 虽说被点破真相,可顾致远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安若飞:“嘴上逞强,毫无意义!”说着便示意属下去拉安若飞。顾致远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他实在怕此时再出现任何变故。 可安若飞刚刚试探完顾致远的反应,她随即明白顾致远决不会伤自己性命。此时,竟也变得大胆起来,就在下属下马之际,安若飞反身便跳上一个侍卫的马背上。用手中的弩箭使劲去刺马的后臀。 马儿吃痛发出嘶鸣,随即载着安若飞绝尘而去。顾致远见状,顿时怒不可遏,第一个挥鞭紧追而去。 虽说安若飞占了先机,可毕竟马术不精,加之体力不济。不一会儿,顾致远的人马便追了上来,眼看就要与安若飞齐平,一名侍卫伸手就来抓安若飞的衣角。 安若飞心中再次绝望起来,电光火石间,一条长长的马鞭自身旁不远处抽来,不偏不倚打在侍卫的身上。侍卫霎时间便被掀下马去,顾致远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青年公子带着几个家丁侍卫从一旁小路上赶来。 顾致远大怒,心想今日三番两次的出岔子,现在又跑出个不长眼的人来搅局,我管你是谁,敢坏我的事,一并收拾了就是! 司机此处,顾致远扭头高声喊道:“奚氏门阀追捕贼人,闲杂人等统统让开!” 青年驱着马赶上前来,慢条斯理道:“我管你是西氏还是东氏,一群大男人欺负一名弱女子,我就是看不过,就是要管。” 说着,他又再次策马上前,顾致远正要示意下属阻拦,可自己等人却被青年的手下先一步拦住。 青年脚踩马蹬站起身来,一用力便跳到安若飞马背上。可惜马儿太久未曾休息,猛然间又多了一个人的分量,顿时前蹄一软跪在地上,青年和安若飞也一同摔下马去。 霎时间,原本白白净净的青年就变得灰头土脸,而安若飞则直接摔晕了过去。 顾致远本想趁机抢了安若飞便走,可无奈自己身边只有寥寥三五名侍卫,青年手下则有十数余人,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安若飞扬长而去。 顾致远气得眼目呲咧,双拳紧握,骨节发白。恨恨地对下属命令道:“回崇都,按原计划行事!人虽然被抢走了,可好在奚言也不知道,只要安若飞不回司乐府,他奚言还不是得被我们牵着走。” 带走安若飞之后,青年仿佛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何方势力,他与安若飞同骑在一匹马上,将她环在身前,嘴里仍旧轻快地哼着小曲儿。 耳中传来口哨的声音,原本昏睡着的安若飞将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微弱地道:“多谢相救,你可知道你方才得罪的是大赵四大门阀之一的奚家……” 青年见安若飞醒来,不由得有些欣喜,笑道:“那么快就醒了?得罪了又怎样,他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我叫孟清晔,你呢?” 听到青年的回答,却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出口,安若飞便支撑不住,再次累得晕厥过去。 孟清晔见状,惊愕道:“说晕就晕!你倒是告诉我你姓是名谁家住哪啊!” 说话间,他却伸手向安若飞手腕脉间探去,发现她已经是十分虚弱,便不再说话,只一心加紧赶路。 第七十四章 明霞可爱 清早,奚言刚准备推开房门,垂眼便看见地上躺着一封信。 心中虽疑,但他还是俯身将信拾起,刚将目光移到那些细密的小字上时,奚言的眉头便开始紧皱起来。越往后看,他的嘴唇就抿地越紧,神色就愈愤怒,握信的手也因愤怒而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顾不得自己还有许多公务缠身,带着十多个侍卫便策马冲出了奚府大门。 侍卫们看奚言脸上阴沉的好似快要滴出水来,便都噤了声,谁也不敢贸然开口说话。一个平素与奚言亲近些的侍卫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四公子名下的山庄别苑不少,只我们掌握的,城内城外便合共有十多个。这到底该从何处找起?” “一个个搜,”奚言面若冰霜,切齿道,“不只山庄别苑,连带他手下的所有商铺也要派人去。” “是。” 奚言知道这是个笨办法,但眼下除了这样的笨办法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至于要他向奚清妥协……他做不到。 策马迎风本是一件快事,但若是在愤怒慌乱的时候驱马疾驰,恐怕谁都不会觉得有多快活。 城内,城外。一个个别苑找下去,却是一无所获,不安的感觉渐渐泛上奚言的心头。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一时半刻找不回若飞,自己宁肯暂时与顾致远虚与委蛇。只要她平安,他甚至愿意先放下自己的身段。 …… 日渐黄昏,奚言一行终于来到城外半山坡上的别苑前。 一日奔波未曾停歇,他的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疲累,眼神也有些黯然。 唯一令奚言感到安慰的是,此处别苑与别处不同,这里大门敞开,内外却透出干净,仿佛还有人烟。奚言眼中再次燃起希望,急急向苑内搜寻而去。不多久,奚言找到了曾关着安若飞的房间。 只是眼前的景象,让奚言眼中的光芒又一点点黯淡下去。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两滩干涸的血迹在夕阳余晖下格外醒目。奚言默默走上前,仔细地观察搜索着,希冀能找到些许线索,可所有的心思仿佛都只是徒然。 奚言无望地回过头,一瞬间却瞥见地下砖缝中藏着一支纤巧的袖箭。 “断朱弦?”奚言想起数月前的夜晚,她袖中隐约露出来一截制作精细的机巧之物,似乎是一把小弩。此时在这里又看到袖箭,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那把弩机。俯身将箭抠起,奚言将短箭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箭长不过三寸余,通身染满了血迹。 奚言一面思忖着,一面自顾自分析道:“地上血迹已干,屋内并无打斗痕迹,显然二人是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袭击。断朱弦是灵机弩当中最为强悍的一把,强就强在穿透力巨大,如此近的距离,若是被射中要害,必死无疑!” 奚言十分仔细地思索着,一面又走到墙边,按照脑中的构想,将当时的情景描摹出来,他的一举一动,竟丝毫不差地复刻了安若飞当时的动作。 片刻后,奚言沉声道:“她趁守卫不注意,用袖箭射杀了他们。然后只身逃跑,以地上干涸的血迹来看,应该已经超过半日。但除了尸体被运走外,此处似乎再无人来过。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或许……或许她已经逃脱了!” 话说到最后,奚言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振奋,眸中也腾起光芒。 尚等不及手下一干人反应过来,奚言便接着命令:“所有通往这座别苑的路,无论大小,都要派人把守,崇都周边所有客栈、民居不可有一点遗漏。还有回崇都的所有路,也要安排人手。再吩咐剩下的人去抓顾致远,一旦发现顾致远的踪迹,即刻绑他来见我。最后,崇都城外方圆五十里内的市镇,药铺,医馆都要去找,还有……还有……” 奚言的思绪在不停地飞速转动着,“所有人都要谨记。此事不可声张。” 一时间,奚言脑海中思绪万千,将所有能想到的都吩咐了下去,可他尤嫌不足。 将身边能派的人全都派出去后,他才带人返回了崇都城中。不知为何,他不知不觉地就来到司乐府前,又失了神般独自守在门外,希冀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在下一刻就出现在视线中,可惜苦等一夜却未能如愿。 直到月亮快要西沉,他才落寞地回了海棠院。 一夜之间,奚言又将所有能调遣的侍卫都通通派了出去,海棠院和奚言暗中购置的那些别苑中,一批批人马倾巢而出,只为了寻找安若飞的下落。 又至天明,可安若飞的下落仍然毫无线索。奚言颓然坐在案前,一日未曾解衣,半日水米未进,使他看起来消沉许多。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小厮推着奚栾进了屋内。奚栾示意小厮退下,独自坐着轮椅来到奚言面前,看着他缓缓道:“明霞可爱,却是瞬眼辄空。若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又于性灵何害?” 奚言默不作声,只与奚栾对坐着。良久后,奚言方才开口:“兄长所言,我不敢不放在心上。可她于我,不是明霞……是心上人。” “唉……”奚栾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眸中掠过一缕怅然,“你能这样说,也好。只是……你毕竟还是世家子弟,即使心有此意,终是身不由己。有些事,终究强求无果。” 初升的太阳透过窗纸将光线洒在奚言身上,他的面容被光线整齐地分为两半,一半映在阳光下,一半则隐匿在昏暗中,只有眼睫下的剪影在微微翕动。 他嗤笑一声,反驳道:“我不管是有果还是无果。我只知道若再隐忍不动,无论结局好坏,我都必将引此为今生第一憾事。” 奚栾一时无话,他又想起了早已逝去的谢灵均……少年眷侣,却陡隔阴阳,那些痛苦的过往还历历在目,难道自己真的要让奚言到头来也落得个知己长别的凄凉下场? 思及此处,奚栾垂下眼眸将心事掩却,却意外瞥见奚言案上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张纸笺。他将纸笺举到眼前,只一瞬间,便懂了。 无它,纸笺上唯有一句蝇头小楷写成的诗: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奚栾轻笑一声:“好个‘身在情长在’,你既已作了决定,那走下去就是了。只是,世间所有事都有其筹码,不知你想要的这一件,你到底能不能付得起?” “我不在乎。” “随你吧,”奚栾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他知道这个弟弟的心性沉稳远超常人,但他也未曾想到,奚言方才回答的会如此干脆。 “其实你也明白,她即使未能逃脱,也不会有危险,至多是受些委屈。这世上,谁还没受过些委屈?又何至于你如此兴师动众、费心劳力。” 说到最后,奚栾多少还是动了些怒气。对于奚言的决定,他做不到不去苛责……可他也不忍太过苛责。 “我自然知道她不会有多少危险!”奚栾话音才刚刚落下,奚言便毫不犹豫地反驳,“可兄长也是历经过苦痛的人,难道您真的不明白我心吗?若我不去救,万一她惨遭不测,我还有何面目苟活!反之她平安归来,我亦会于心有愧,那以后如何与她坦诚相待?” “罢了,我明白你。” 奚栾早已洞晓奚言的心意,却未料到他是如此坚决,为了那个所谓的“心上人”,竟可以将自己原本一直隐藏着的力量摆到明面上来。在奚栾眼中,这行为够鲁莽,却也够勇敢。 “好自为之吧。”奚栾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 奚栾走后,奚言仍旧坐在原处,连姿态都未曾改变分毫,仍旧紧抿着唇,面色沉的就像寒夜里的深潭一样。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可仍旧是满满一杯,他一口也未动。 第七十五章 沔水逢变 在崇都城中暗云涌动的同时,沔水的大雨也终于有停下来的趋向。 雨渐渐小了,肆虐的洪水也开始退散,决堤口被露出,几名沔水的地方官站在岸边,眼底一片触目惊心。 决堤的地方,大片大片白花花的河蚌壳裹挟着泥沙堆积在岸上,而本该填充青石的地方全部都是质地松散的白石,想不到为了贪墨,奚清竟让陈越泽拿买石料的银两去民间收河蚌的壳。 就在几位大人的对面,奚云也面色阴翳地站在河堤另一边隐蔽处,趁着刑部和工部的官员还未到来,他必须做完最后两件事。 身上还肩负着使命,奚云在记录完决堤后的情形后,并未多做逗留便匆匆赶回了城中。 沔水决堤,和奚清一样惊慌的还有此次负责采买用料的官员陈越泽,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坐在衙门书房内,生怕下一刻就会有传旨的官员来要了他的性命。 正当陈越泽怕得浑身冒汗之际,一名小厮端着一盏茶进了书房,毕恭毕敬地对他行了一礼,“大人,您请用茶。” 陈越泽双手颤抖着捧过茶盏,哆嗦着放到嘴边轻轻噙了一口,小厮见状,赶紧接过陈越泽手中的茶盏,稳稳当当地将茶盏放到桌上。 一口热茶入喉,陈越泽心下倒是稍微平静了些,他见小厮仍旧不走,陈越泽心中顿时有些不豫。正想打发他出去时,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陈越泽痛苦地捂住胸口,一瞬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腹绞痛,他面目狰狞地指着小厮,“你!你、你是谁!?” 小厮仍旧低着头,沉声道:“大人,您的家眷,奚大人会替您保全。” “奚清,我……”还未来得及说下面的话,陈越泽就在痛苦中没了气息。 此时,一直低着头道小厮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睛中闪过一抹凌厉的精光。 这个小厮正是奚云假扮,他见陈越泽咽气,赶紧将陈越泽的尸体摆成趴在桌上的姿势,然后从衣服中掏出一个信封,极其小心地端放陈越泽身前,继而拉过他的手,蘸取一些印泥,在信封有陈越泽署名的地方印了下去 掏出手帕将陈越泽的手指擦干净后,奚云又仔细地将桌案收拾妥帖。见屋内已经毫无破绽,他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了结陈越泽后,奚云又悄悄溜出了衙门,径直往奚清的临时办公的府邸而去。 顾致远走后,奚清一直惴惴不安,在勘查过沔水的决堤口后,他的这种不安彻底转化成了愤怒。他没想到陈越泽如此贪婪,竟然嫌自己给他的好处太少,竟然又从中克扣,把本该买石材的银两拿去民间收河蚌,最后竟捅出这么大个娄子。 正当奚清准备出门找陈越泽兴师问罪时,却发现奚云早已在自己房间内等待。 见是奚云,奚清脸上露出十分戒备的神色,他冷眼看着奚云:“你来做什么?该不会是奚言叫你来落井下石吧!” “四公子误会了,”奚云面目间没有任何表情流露,对于这位四公子,他实在生不出任何好感,于是冷冷道,“以您现在的处境,已经用不着旁人落井下石了。” 奚清冷哼一声,正欲唤手下人来时,却被奚云先一步制止。 “四公子,您就不想听一听,家里是如何看待您这次的事么?” “哦?”奚清一挑眉毛,言辞间还是充满怀疑,“这么说来你倒是家里派来帮我的?” 奚云点点头以示肯定,“您一旦出事,自然会连累家里。虽说平时你与三公子积怨已久,可这种时候,无论是家主还是三公子都不得不帮您一把。您说是不是呢?” 虽说听完了奚云的解释,可奚清还是半信半疑,他继而问道:“那既然是我父亲的意思,可为什么来的人却是你?” “四公子不必太过介怀,”奚云一脸了然的神情,接而阐释道,“这种时候,家里派谁来都是一样的。但是您要明白,现在盯着您希望您出事的,可还有景家。” 奚清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慌忙问:“景家是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 “早在您刚到沔水的时候,景家便已开始留意了,”奚云暗中瞥了奚清一眼,继续不慌不忙道,“您贪墨的动作如此之大,难道还想一手遮天瞒过所有人么?” “够了!”心中的痛处再次被戳中,奚清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奚云,“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奚云也不介意,继续道:“那我便与四公子说说景家吧,随您前来沔水的官员中,就有几位与景家大公子有牵扯。“ 说到这里,奚清若再不明白,那他也不配作为奚氏一族扶植数年的公子了。奚清只好暂时压住怒火,向奚云问道,“那家中有何对策?” 停顿片刻后,奚云一字一句地道出一个令他无法接受的答案:“弃车保帅!” “胡言乱语!”奚清顿时暴跳如雷,“是奚言派你来害我的!” “四公子还没有醒悟么?”奚云却仍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奚清从未发现他竟也有这样的气度,“早在您开始贪赃枉法的那一刻,您在奚家就注定是一枚弃子,为了大局,为了奚家的利益,如今已到不得不牺牲您的时候了。” “不可能!”奚清一脸难以置信,怒视着大声否认道,“父亲不会放弃我,一定是奚言派你来混淆视听!” “好吧,既然您不相信,那我便与您说个故事……”奚云垂下眼去,仍是静静地道,“不知四公子听没听过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母亲一味偏爱幼子,至家国、至长子于不顾,可到最后呢?”奚云顿了顿,方又继续道,“四公子,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放肆!” 可奚云仍旧逼视着他,继续将自己的话说完:“您贪墨也好,贩私盐也罢,家主他不是不知道,之所以纵容您,只不过如同武姜宠爱幼子一般,不肯过于苛责。可今日的您,一如昔日的共叔段,已是积重难返。” 奚清无力地闭上眼,他太熟悉这个故事了。如今,这个典故用在自己身上,竟是如此的恰如其分。可他仍旧挣扎着辩解:“我非共叔段,父亲亦非武姜。父亲定会助我!” “四公子!”奚云加重语气,语气依旧冷淡,“事到如今,您还心存幻想么?贪墨以至决堤,皇帝会如何处置?放弃你……便等于保全整个奚氏一族,若您是家主,您会怎么选?” “若我是家主,若我是家主……”奚清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可眼睛中的光芒却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他知道家族中不是做不出来这种舍弃棋子的事情。 “不会的,父亲决不会,父子之情血浓于水,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我。我是奚家掌管家族事物的公子,离了我,奚家今后前途未卜!” “四公子,这些年来家中虽嫡庶分别不大……但您,只是庶出,您要知道世家中嫡庶有别的道理。”奚云嗤笑一声,将奚清最后的希望打破,“再说了,没了您还有三公子,最不济还有大公子。以往三公子外出做事无暇顾及家中,让您代管家事到今天,早已是越俎代庖之举。” “你胡说!”奚清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出这句话,“你给我滚!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来人?没有人会来了,我早已持家族令印代您吩咐过,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奚云淡淡地看了奚清一眼,缓缓道,“您还是认命吧,贪墨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第七十六章 子姑待之 奚清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输得一塌糊涂,想到自己开年来的连番不顺,他似乎回看到……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按照奚言的安排踏入今天这个死局当中的。而奚言所布下的那些陷阱,自己竟是一个都没耽搁……全都一脚踏了进去。 奚清后背陡生一股凉意,他从未发现这个自己从不放在眼中的兄长竟是如此可怕。他顿时跌落在椅子上,心中虽懊悔,可他仍旧不相信,自己怎么会从云霄之上顿时跌落到泥淖之中。 “我不甘心……贪墨不是非死不可的大罪,家里一定要救我!” “如何救?”奚云语声淡然,可这样的话,听在奚清耳中却像是如寒冬中吹来的风,“得不偿失的事情,您以为家主会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救您于死地之中么?” 又说到贪墨这件事,奚清像是想到些什么,赶忙道:“怎么不能救!?只要把陈越泽推出去顶替,我一样可以被保全。” “您真的这样想么?”奚云冷冷地回应了一句,“陈越泽不过区区七品采买官员,决堤这样大的事,凭他又如何抵挡得住。” 见最后的退路都已经被堵死,奚清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一脸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沉默着一言不发。 …… 奚清不说话,奚云也绝不开口。正当屋内一片寂静之时,门外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 吵闹声逐渐逼近奚清所住的跨院,与之俱来的还有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奚清不明所以,打开房门,却看见院内乌压压地站了一片百姓,每个人呢都手持农具恶狠狠地死盯着自己。 奚清十分厌恶地看向人群,直至片刻后,自己的侍卫才气喘吁吁地跟着跑进院内。 奚清向侍卫喝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这些贱民赶出去!” 侍卫长忙向奚清行了一礼,说道:“禀大人,他们人多势众,把守府门的兄弟们实在阻拦不住啊……” “住口!”奚清不耐烦地摆摆手,直接下令道,“赶出去。” 奚清现在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转身便欲回屋。 见奚清要走,人群中突然有人朝他喊道:“你不能走!你贪赃枉法,害得我们的田地和房子都被水给冲没了!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此话一出,下面的百姓纷纷附和,场面较先前更加混乱起来。 奚清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见状更是火冒三丈,他对着侍卫吼道:“还不快动手,一个二个是都死了吗!?” 侍卫长听了奚清的命令,顿时恶向胆边生。一把拔出刀来,对着人群大喝:“都滚出去!不得打扰大人清净!”但还没把话说完,他的声音就淹没在百姓的一片声讨中。 手下的侍卫见侍卫长拔刀,也都纷纷将刀出鞘。一干手持农具的百姓见状,竟毫不退让,纷纷举着手中的锄头和柴刀,与那些护卫对峙起来。 奚云自屋中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也微微有些紧张起来。 此时,奚清从崇都城奚府中带来的护卫才堪堪赶到,见自己的人纷纷赶来,奚清也就有了底气,他趾高气扬地命令:“叫他们滚出去,如有不从,格杀勿论!” 看到奚清这副样子,下首的百姓哪里肯依。一个个看奚清的眼神似乎要喷出火来,丝毫不惧护卫手中明晃晃的钢刀,仍然在不断地逼近奚清。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奚清身边不知是哪个侍卫突然大喝一声,“保护公子!杀了这些贱民!” 这句话一出,算是彻底激化了两拨人之间的矛盾。 一众百姓看向奚清的眼神皆目眦欲裂,已经有不少人的胸膛因为气愤而大幅度起伏着。 终于,站在人群最前方的一个魁梧大汉率先冲了上来,他手提砍柴用的柴刀,奋力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卫砍去。但毕竟只有一身蛮力,毫无械斗经验的他很快被几名侍卫打伤在地。 底下的暴民本就处在极度愤懑的时候,现下又见己方的人吃了亏,一时间个个都冲动起来,再顾不得尊卑律法,纷纷手持武器与护卫们大打出手。 暴乱声一阵大过一阵,越来越多的暴民争相从沔水城的四面八方赶来,不停地涌入这座本就不算大的府邸,纷纷加入打斗当中。 “去调弓箭手!” 见事态已经失控,奚清惊慌失措下,急忙往屋内躲去。一回身,奚清却发现房门早已从屋内锁死。而自己派去调人的侍卫,也被一群暴民死死拦在院中。 奚清看着来势汹汹的暴民,仓皇之下便躲在几名侍卫身后,栗栗危惧地逃往院外。 几名眼尖的暴民见奚清想逃,纷纷横持武器拦在他身前。而奚清的护卫见阵仗如此可怕,个个心生畏惧,纷纷向后退去。 最后,奚清独自一人被数百暴民包围在院中央。 “杀了他!” 众人听闻此话,又想到自己家中被淹没的田舍,还有数日油米未进的妻儿…… “法不责众!杀了他,官府也怪不得咱们!” “不错!本就是他贪污在先,我们不杀他,皇帝老子也要杀他!” …… 奚清恐慌万状地看着这些暴民,嗫嚅道:“你们不可以动我,杀了我……你们九族都要陪葬!” 奚清话音未落,一块重石便自身后砸来。还未等他倒地,数不清的棍棒就招呼在他的身上。一开始,奚清还抱着头挣扎……后来,他再也没有了动弹。 人群外,奚清的侍卫终于趁着此时逃出府去。可惜,奚清却再也等不来他的援兵。 见奚清满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暴民中也逐渐有人醒悟过来。几个率先回过神来的百姓惊恐地看着其他人,喃喃道:“我们杀人了,民杀官……和子杀父同罪啊!” “他死了……快逃吧,快逃!” 瞬时间,乌泱泱的暴民纷纷作鸟兽散,不少人践踏着奚清的尸体向府门外涌去。原本拥挤不堪的别院中顿时空无一人,只留下奚清血肉模糊的尸体。 而原本在屋内的奚云,早已不知所踪。 第七十七章 心忧 身在崇都的奚言几乎在次日清晨就获知了奚清身死的消息。 海棠院中,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短短的纸笺。确认无误后,奚言将纸笺凑到烛台上点燃,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手中化作缕缕青烟。 奚言思绪纷乱,他手上实在是握着太多事情,石鼓巷中的案子还没有进展;奚清虽死,但沔水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更糟的是安若飞依旧在顾致远手中,可顾致远自从劫走安若飞后就杳无音讯,几番寻找仍旧难觅其踪。 自己手底下所有在崇都的暗卫都已经派出去了,可顾致远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城内城外丝毫不见踪影。 在这种毫无头绪、一团乱麻的时候,奚言知道着急是急不来的,再三思忖后,他还是决定履行现有的职责,便换上官服到衙门中带人去了石鼓巷。 虽然离十方大街隔得很近,但石鼓巷在白日间也鲜有人踏足,在出了凶案后就更是冷清。即使外面艳阳高照,树阴遮蔽的院中仍显得鬼气森森。 在此之前,刘元礼已经到此处探勘过好多次了,但每次来都是一无所获。但奚言接手此案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来现场。 奚言站在院中,屋中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他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便又退了出来。 “你跟我说说石鼓巷一案的前后脉络,”奚言在来之前,发现此案的案文写的十分粗略,很多地方并不详尽。 “是,”随行的刑部小吏一拱手,整理思绪后回道,“此案在成为逆案之前,乃是一桩凶案。今年三月上旬,此间发生一桩杀人劫室案,死者为一独身男性,年四十三。” “等等,”奚言抬手打断小吏的话,询问道,“死者的生平,以及前后活动、行踪,你们调查清楚没?” “是,已然查清楚了。”小吏对这个问题倒是应对得当,“此人名叫霍凭,二十多年前便居住于此,但一直未曾娶妻,为人孤僻……” “你等等,”奚言再次打断他,“此案还未移交刑部的时候,一直都是京兆衙门在办,你方才说的那些,是不是都是京兆衙门查出来写在案文上的?” “是,”小吏有些不明白奚言到底想说什么,便接着往下道,“下官曾传唤过霍凭的邻居,皆说与他并不熟悉,但奇怪的是,邻居们都说霍凭经常数月不在家中。” “他是独居,如何得知?” 小吏“哦”了一声,继续道:“霍凭乃是独居,家中甚至会长达半年不点灯,院门也是紧闭。” “嗯……”奚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里发现了太平会谋逆的证据,想来这个霍凭也是太平会的教众。他数月不在家,必然就是出门去联络了。” “刘侍郎也是这么说的,”小吏表面虽恭谨,但他心中其实不大瞧得上这位世家出身的上司,只认为这又是一个纨绔的二世祖,今日来此处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发现谋逆信函的那间密室在哪?” “入口在屋内,”小吏征询地看了奚言一眼,“大人您要去看看么?” “去看一眼,”奚言一抬头,率先便往屋中走去。 顺着狭窄的石阶下了二十多级,也算是来到了传说中的密室。此间的证据已经被刑部全部运走,此刻的暗室中已是空空荡荡,只有两盏油灯在石壁上散发出昏暗的光。 “怎么发现这间暗室的?” 奚言随口一问,却听那小吏就先轻笑了起来,正当他略带疑惑地看过去时,小吏赶忙敛去笑意,拱手道,“是京兆尹府衙的人办案时发现的,大人……您发没发现刚刚屋中的墙上有个门环?” 奚言仔细一回想,发现确有此事,便点头道:“不错,那门环有些突兀,难以让人不注意到。” “这就是了,墙上有个门环实在是太奇怪,京兆尹府的衙役们便试着拉了拉,结果还真就拉动了。然后地下就露出个入口来,”小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道,“也不知这太平逆教是怎么想的,竟把这样要紧的地方设置得如此突兀,当真是智计堪忧。” 奚言“嗯”了一声,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火把,顺着暗室中的石壁看去,越是打量,奚言的眸中就越露出一丝满意,但他的这些情绪,旁人是无法察觉的。 “回府吧……”奚言看了小吏一眼,悠悠道,“此案确实难办,不知两月之期一到……我们要拿什么去回禀陛下。” 小吏也清楚此案确实办不下去,当初刘元礼办案的时候便说过这样的话,如今换了奚言,还是这样一番说辞……不过他倒也不担心,到时候皇帝怪罪,首当其冲的反正是尚书大人。 当奚言乘轿回到府门前时,门口的红灯笼已经换成了白灯笼,他眼神一凛,顿时明白……奚清的死讯已经传回来了。 除了府门前的那两盏白灯笼外,府中没有任何异样,随口问了下人一句,原来奚清的死讯是午后传回来的,自那时起,父亲就自己回了书房,直至此时都没有出来过。 奚言轻叹一声,转身便回了海棠院,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绝不该去安慰,即使现在面见了父亲,又能和他说什么呢? 一回到自己的书房,奚言就觉得所有的心绪都被锁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中……压抑而又沉重。石鼓巷的过场已经走好了,但是真正让他心忧的,却是安若飞的下落。但此刻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他心里再慌,还是不得不把眼前的要事处理好。 “四公子的死讯是谁传回来的?” 话问出口,奚言才发现屋内除自己外再无他人……奚云还在沔水那边,未来得及赶回。而自己也曾吩咐过书房中不要下人侍候,一时怔忪之下,奚言推门便把婉杏叫了进来,“谁把死讯传回来的?” 婉杏低着眼,敛衽为礼道:“是四公子身边的护卫,今日家里接到了飞鸽传书。家主倒是什么都没说,只交代管家去沔水那边扶灵,后就沉着脸就回书房了,门口的白灯笼也是四夫人吩咐挂上去的。” “我知道了……家主和主母尚在,此举已然逾矩。”奚言想了想,还是吩咐道,“罢了,还是留给父亲去处置,你退下吧。” “是,”婉杏恋恋不舍地悄悄看了主子一眼,但看他那略显阴郁的脸色,还是很懂事地退了出去。 第七十八章 逼问 夏日间,天总是黑的很晚,已快至戌时,天色才开始暗下去。 书房内并未点灯,奚言就这样独坐在昏暗的房中,最后一抹余晖退出窗棂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下人推开……这种行为在海棠院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奚言并未出声苛责。一抬眼,他便看到一名侍卫正满头大汗地快步朝自己行来。 “禀公子,一个时辰前,属下等在无名山别苑以西抓到了顾致远。” 这个消息无疑让奚言冷肃起来,他袍袖下的手紧紧攥住,随即吩咐道:“带来书房见我。”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奚言的语声很平静,平静到不含丝毫感情。 书房内的纱灯被一盏盏点亮,片刻后,一袭灰袍的顾致远便被带到奚言面前,仪容有些狼狈,可想而知是侍卫们在抓他时动了粗,但他仍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奚言面若冰霜,目光凌厉地剜在顾致远身上,心中虽焦灼,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无论自己再如何生气,都尽量要压制住。而且奚清已死,顾致远和自己早已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顾先生,”奚言此时已换上一副还算宁和的面目,语调仍极是冰冷,“你为奚家效力也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中,你我二人这是第一次谈话吧?” 顾致远扭头看了看身后扭住自己手臂的那两个侍卫,讥讽道:“三公子请人谈话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啊……” 奚言淡淡一笑,却也并未吩咐侍卫将他放开,他就是要让顾致远明白,他的性命已经被捏在自己手中。 顾致远似是看破他的想法,一脸了然道:“在这海棠院中,三公子是主人。可在今日的谈话中,顾某才是有主动权的那一个。” “是么?”奚言对此不置可否,淡淡道,“那看来你是想与我谈一笔交易了?” “公子说的不错,”顾致远稍一停顿,旋即又补了一句,“确切说来,应该是公子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答应你帮助奚清脱罪?”奚言再次强压心头怒火,语调亦如从寒冬中吹来的一阵风,“可你现在已经落在我的手中。” “若是你能帮四公子,顾某就是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我若不答应呢?”奚言眸色冷如寒霜,扶住桌沿的手已经忍不住地紧握,“你不要以为你自己的骨头有多硬,我有的是让你开口的办法……” “没用的,”顾致远仍旧毫不示弱,直视着奚言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事成后,我自然会将安司乐原样送回。” “我绝不答应,”奚言想也不想,一口便回绝了顾致远的要求。若是想假意答应他的条件,那就势必要将他放回,但只要他一出海棠院,就必定会知道奚清身死的消息……沔水那边的事情处理起来遥遥无期,而且奚清已经身死,看来要劝说顾致远……已经没有了可能。 思及此处,奚言也不想再将时间耗费下去,再加上心中原本就要按捺不住的怒火,奚言长呼了口气,冷声问道:“她在哪?” “我不会说的。” 顾致远此时仍是一脸无畏,自回崇都后,奚远山那边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他知道在这样大的事情面前,奚远山并不一定会选择力保奚清。本想着之后亲自去面见奚远山,可还来不及实施,顾致远便落在了奚言手中。但此时奚言已经是奚清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又怎么肯说? “只要你帮四公子,我自然会告诉你她到底在哪……” 奚言冷哼一声,面上寒意比刚刚更甚,却一转话题道,“三年前,有个细作潜入书房偷几分信函,被拿下后审了两天,他却一个字都没说。那还算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即使被烙铁烙了一个时辰,他都没有屈服。但关进海棠院西北角的那间暗室中还不到半天,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吐了个干干净净……你想不想知道那间暗室里有什么?” “公子好手段,”面对这有些残忍的威胁,顾致远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问道,“但是顾某现在想不明白了……你指的她,是谁?” 可没想到,这句话将奚言蕴积已久的怒火彻底激了出来,他振袖一挥,桌上的茶杯带着力道便飞了出去,径直砸到顾致远的身上。屋内的侍卫从未见过奚言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都噤了声,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奚言站起来身来,一步一步逼近顾致远,喝问道:“她在哪?” 顾致远闭上眼睛,不去看奚言阴沉的面容,随即缓缓回答:“我不会透露她的所在。” 话音刚落,顾致远腹间便狠狠挨了一拳,他向来自诩不是文弱书生。可这一拳,却仿佛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打散,他实在禁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若不是身后有人架着,顾致远当即就要跪倒在地上。 奚言森然的声音在顾致远耳边响起,“我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一种,你就受不住了。你若不说,我便换一种手段,看看你到底能撑得住多久。”说着,又是重重一拳,“她在哪?” 又吐出一口鲜血后,顾致远抬起头来盯着奚言,面目狰狞:“你若有本事,就尽管杀了我。我发誓,只要我一死,你与她此生将不复相见!记住……是此生!不复相见!”说罢,顾致远竟狂笑了起来,他的下巴上沾满了自己的血,看起来是宛如鬼魅。 拳头带着风声再次落在顾致远腹部,三次击打,皆是落在同一个位置。这一次,顾致远喷出一口鲜血后,已然说不出话来。 奚言深吸一口气,稍作调息后,再次开口劝道:“顾先生,你若肯告诉我,待我找到她后,我会即刻放你离去。” 可换来的,却是顾致远一句,“奚言,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头困兽。” 奚言倒丝毫不把这挑衅之语放在心上,语气十分冰冷地说:“顾先生,奚清要自取灭亡,你何必陪他枉送性命。只要你告诉我安司乐的所在,我会……” 奚言话音未落,顾致远便打断了他的话:“决不!除非你肯帮四公子度过此劫。若事成,我自会告诉你她的所在。” 话到此处,奚言知道他是决不肯说了……十指虽捏地咯咯作响,但他却没有再动手,只冷冷道:“既然你那么忠心,便以死殉主吧。” “殉主!?”这两个字在顾致远脑中无异于一声霹雳,他挣扎着向奚言扑过去,凄厉地喊道,“你这个畜生!你们奚家人人皆是禽兽!” “你想激怒我,想的太简单了……”奚言冷眼看着顾致远,漫不经心的语声却让人陡生寒意,“想知道他怎么死的么?一群暴民,冲进他的府邸……” 顾致远想伸手去掐住奚言的脖颈,可身后的两个侍卫率先制住了他,将他拖离了书房。奚言耳边远远地传来顾致远的咒骂声,“奚言!我定要让你追悔莫及!” 这是顾致远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屋内一片散乱,恰如奚言此刻的心情,安若飞未归,他心中空空落落。 第七十九章 孟清晔 是夜,天边月又圆,夜色也澄如清昼。 屋中陈设一应俱全,纱灯柔和的光亮照得整间屋子很是温暖,雕花大床四周的纱幔垂拖在地,安若飞便容色安然地睡在衾被里。 这两天以来,自从她第一次醒过来时,她便已经身处此地。屋中只有她一人,既没有侍候的婢女,也不见房屋的主人,只是每次醒过来,桌上都会有点心和参汤。而她也确实很疲累,往往一睡就是大半日,当她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之后,屋外传来了一阵动静。 门被推开一条缝,孟清晔抬着一碗药从门缝中挤进屋内。见安若飞醒来,孟清晔将药随手一放,径直就来到床前。 安若飞盯着他,眉头紧蹙,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会,她才迟疑地开口道:“孟、孟……你叫什么来着?”安若飞只隐约记得自己晕厥前他说他姓孟,可叫什么却全然忘记了。 “孟清晔!”孟清晔的声音清脆好听,毫不拖泥带水,“你呢?你又叫什么?” “安若飞多谢孟公子相救之恩。” 她谢过之后便想起身,却被孟清晔拦住,“躺下躺下,虽说你睡了两天,可要起却也不是这么个起法。你说你叫安若飞,到底是怎么个写法。” 安若飞微微颔首,“嬿婉随风态若飞……便是我的名字。” “好听,”孟清晔细细品味着,“确实好听。我还以为是关山度若飞的写法呢。” “一样的……都是一个写法。”看孟清晔一副闲散的样子,安若飞又问,“我们在哪?离崇都有多远?” 孟清晔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玩味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们此刻没在崇都呢?” “这里竟是崇都?”安若飞眸中顿时闪出一些光芒,她本以为自己身在崇都之外的某个偏僻之地,却不想自己已经回到了崇都。 孟清晔扬着眉点了点头,原来,当日他救下安若飞后,并未直接回崇都,而是在周围的市镇休整了一日,雇了辆马车后,才返回崇都。如此一来一往,刚好避开了奚言派出去的人,巧合之下,安若飞与奚言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这是我家在崇都购置的一处小别苑啦,在外城。” 听到此话,安若飞为之一振,赶紧问:“崇都城怎会如此安静?可既然是在崇都,那劳烦请你送我回去。” “回去?”孟清晔才听她说要回去,立刻便收了玩味的神色,正色看着她,“你要回哪去?” “自然是回我自己的去处,”安若飞见他有些不豫,只得又从头解释,“我是司乐府司乐,却识人不明为人所掳。如今我醒了,不便在这多叨扰,自然要回到司乐府去。” “不行!”孟清晔很是着急地出言阻拦,“从你失踪到现在,至少也有三天的光景。你既是司乐,可为何城中丝毫不见寻你的消息?现在贸然回去,不等于是自投罗网么?若是再被人骗了,可说不准还有人救你。” “想来不会的……” “怎么不会!”孟清晔急得差些跳脚,“你细想,司乐也不是个小的官职,你都丢了好几天了,若不是有人将消息瞒了下来,官府怎么会不来找你?” “这……”安若飞稍一思索,觉得孟清晔所言不无道理,可仍旧放不下心来,“兴许他们只是没发现我不见罢了。况且,我在城中还有些朋友,只要找到他,也不怕再生变故。” “你说这话有底气么?声音都细的跟蚊子一样了……”孟清晔极为执拗,“反正你先别走,你还没有恢复,带着一身伤回去该怎么解释?等到把身体养好了,我亲自送你回去!” 对孟清晔的执拗,安若飞多少有些反感,他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虽说孟清晔救了她,可安若飞仍旧不觉得他可以随便指手画脚,但事实证明,孟清晔的执拗……最后救了安若飞一命。 孟清晔看她没有回答,自顾自接着往下说:“你就安心再在这里休养几天,等一切都好了再回去也不迟,你若实在不放心,大不了修书一封,我替你送回去。” 安若飞想了想,孟清晔的提议并非不好,只是她现在不担心司乐府那边,倒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忧奚言,若奚言知道自己失踪了,心里定会十分焦急。虽有些不情愿,但它还是答应道:“照你说的也好,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写一封信给朋友,还请你代为送达。” 孟清晔一口便应承下来,又给安若飞取来纸笔。安若飞坐到书桌前,想着写些什么,却迟迟落不了笔。笔在半空中悬停着,思索许久后,安若飞只写了几个字,便将笔搁到一边。 孟清晔将信纸拿在手中,端详后两条眉毛便扭在了一起:“你这写的都是什么,什么叫做’我甚好,君毋念’你朋友看了,定然摸不着头脑!” “字虽少,意思却到了。”安若飞将头转朝一边,不去看孟清晔皱起来的眉目,“你将信送到奚府海棠院,收信的人自然会懂。” “奚府?海棠院?”孟清晔这次的声音不只是惊讶了,他撅着嘴问,“可是内城的那个奚府?” 其实孟清晔不问也知道,崇都城中姓奚的府邸,统共也只有那么一座。只是他想不到,安若飞所说的朋友,竟会是奚府中人。这座奚府代表着什么,他当然是明白的。 “谁收?” 安若飞语声轻轻,仿佛有说不出的情愫:“奚言。” 孟清晔的眉头越皱越紧,围着安若飞踱步数圈后,他将信重又放回桌上,踌躇着道:“此事我恐怕无能为力。” 安若飞一时愕然:“这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孟清晔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用右手敲着自己的左掌解释道,“你想呐,我一介布衣,奚府岂是我想进就进的。即使真能进了奚府,我又怎么能见到这位公子?送信的事,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安若飞默然不语,她知道孟清晔字字在理,可心下仍旧有些失落。便岔开话题:“你的侍从呢?那天不是有很多人跟着你么?” 孟清晔知道她心下定然有些不高兴,也乐于将话岔开,又笑道:“我打发他们回去了。这座宅子本来就不宽敞,若只是我们十多个大男人便罢了,可你偏偏又是个姑娘,要是同我们住在一起,成何体统啊。” 听他这番说辞,安若飞不由失笑:“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更奇怪么?偌大的宅子,却只有我们两人,空落落的。” 孟清晔深以为然,“说的是,所以一切事务都要我亲力亲为。洗衣做饭,煎药扫洒……” “熬药?”安若飞有些惊愕,“你请了大夫?” “非也,”孟清晔伸出食指左右摇晃着,“你病成这个样子,说到底还是太累了,又有些体虚。哪里需要请什么大夫,用些燕窝、人参好好进补就是,你放心,我绝不会弄错。” “燕窝人参?”安若飞更觉得有些不对,“你哪来那么多贵的药?” “没事啦!”孟清晔很随意地摆了摆手,“方才你服用的是参汤,至于这些东西嘛,实不相瞒,我家是城西开药铺的,哪怕是你天天吃,又能吃掉多少呢?” 听闻此言,安若飞心下这才释然。 第八十章 谢氏余孽 不得不说孟清晔是个很有意趣的人,这座别苑虽然不大,但孟清晔却在院中植了不少花草。夏风微动,茉莉和栀子的香气款款相逐,而安若飞所居的西跨院中,更有一方清浅的池塘。静养的日子多少无聊,但这样的环境,多少还是让安若飞感到舒心。 在此处休养了这几日,安若飞的身子渐渐好起来。每日醒来,外屋都会放着一碗腾着淡淡白雾的参汤,孟清晔虽时常看不见人,但每到饭点,他还是会准时又出现。安若飞偶尔也会步出屋外,顺着院中的小径四处走走。在这样安澜的日子里,世间仿佛从来没有过纷争和算计,一切都是如此静谧。 又过了三五日,安若飞自觉身体已然大好,便打算向孟清晔告辞,可寻遍整座别苑,也见不到孟清晔的身影。 直到日头快升至中天,孟清晔才大包小提地从外面回来。 一进门,孟清晔就看见安若飞衣衫单薄地站在廊下。虽是夏日间,但安若飞的身子还是没有好全,孟清晔一时煞是紧张。 “若飞!你怎么出来了?”孟清晔匆匆将身上的东西放到庭中,还未来得及抬手将汗擦去,就忙不迭地来到安若飞身前,“身体都还没好全,理应在屋内休息才是。” 说着,孟清晔便要去扶安若飞,安若飞却往后退了一步,刚好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我在这里休养了这些时日,现下也该告辞了,若再不回去,我真的怕出什么变故。” “恐怕不行,”孟清晔脸色一沉,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这回真不是我不让你走,你来。” 还未等安若飞回应,孟清晔便拉着安若飞便进了里屋。 安若飞虽不明所以,却见孟清晔少见地露出这样正经的神色,只好听之任之,半信半疑地跟着他来到了里屋。 孟清晔关上门,拉着安若飞坐下后,才从胸前衣襟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很是郑重地交到安若飞手中,“你打开过后,心中的疑问自然就会明了。” 不知为何,安若飞原本平静的心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她迟疑着将纸打开,眼神刚刚触及纸面,安若飞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如何也想不到,映入眼帘的,竟会是她自己的画像!此刻的感觉一如当时司徒仪征揭破她身份的时侯,安若飞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胸中气血顿时就要上涌。 竭力保持着镇静,又逼迫自己往下看去,在画像下端,还有几个醒目的朱色字迹: 谢氏余孽,死有余辜,人人得而诛之! 一瞬间,安若飞仿佛失去了言语,那种冰冷凄然的感觉又深了一层,她抬头讷讷地看向孟清晔,却听孟清晔道:“今天一早,崇都城的大街小巷就都贴满了这张告示,行人纷纷驻足,我趁人不注意,随手揭了一张。”看安若飞低着头不说话,孟清晔又轻轻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我……”安若飞开口,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艰涩道,“画像上的人,确实是我……” “我看出来这是你了,不会有错,”孟清晔端详着,又思索着道,“但看你的神情,仿佛告示上说的事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听到此话,安若飞的手下意识抓紧了衣角,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又开不了口。 她竭力地思索着,知道自己身份的司徒仪征已经死了,奚言……不可能。除了这两人外,自己的身份再无他人知晓。那到底是谁,如此急切地想要彻底毁掉自己。一个一个的人在安若飞脑海中划过,景氏、祁氏、司徒氏…… “你是当年谢家的人?” “我……”安若飞已经无话可说,铁证就摆在眼前,她不想做无力的辩解。至于孟清晔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这已经不是她现在能去考虑的了。 当她的思绪陷入挣扎时,孟清晔的声音适时传来:“好了,不管这事真也好,假也罢。总之你现在在我这,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你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告示上的事一旦被证实,街上贴的恐怕就是官府的通缉,甚至还会有皇家的悬赏。” “你显然已经默认此事是真的,”安若飞背过身去,轻声道,“我是怕连累你。” 孟清晔轻轻地拍了怕安若飞的肩膀,安慰道:“连累也是我自找的,你在我的地方就是我的客,我的客绝不会被人欺负。” “你还肯让我在这?” “不然呢?”孟清晔一副比她还要吃惊的模样,“你不在这,难道还回司乐府去?你在我这好吃好喝,我为什么不让你在这?” 安若飞显然有些不太相信,窝藏她这个余孽……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换做其他人,即使不将自己送到衙门,最起码也不会让她在此处继续住下去,而孟清晔竟然肯让她留在这……安若飞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孟清晔了。 “可、可你收留我的事情若是被发现,这是大罪……” “不会不会,”孟清晔好似从未将有可能发生的后果放在心上,“你不出去,我也不说,谁会知道你就在我这里呢?”孟清晔狡黠一笑,“你就安安心心住下来,有什么事情,我去帮你办!” “我……没什么事情要做,谢谢你。” “谢什么谢,”孟清晔仍不改他潇洒的做派,好似他根本没有理解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你我之间用得着说谢字?” 说及此处,孟清晔猛又拍了拍自己的嘴,“不对不对,不该说这个谢字!还不都是因为这个谢字,才闹出那么多事来。” “无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真明白?”孟清晔复又喋喋不休道,“反正你要知道……天塌下来也不用你顶着,外面再乱,这里总是安全的。” 安若飞被他先前那一串举动弄的哭笑不得,片刻后轻叹一声,“我知道了,你容我一个人静会吧。” “好,有事叫我。” 孟清晔轻轻退出房门,片刻后,一只信鸽自他手中腾空而起,往北而去。 第八十一章 余波未平 沔水决堤,就犹如平湖之上突然被砸下了一块巨石。原本波澜不兴地大赵朝堂,一时间怒涛汹涌。 今日,注定是大赵不平静的一天。 数天前,沔水决堤震惊朝野,到今日也算是有了结果,朝廷派去统筹修筑河堤的工部员外郎奚清遭暴民袭击身死,采买官员陈越泽畏罪自尽。百姓死伤数百人,逾万人无家可归,洪水冲毁大量农田,沔水沿岸今年将是颗粒无收。 朝堂上,皇帝仔细听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地吵个不停,脸色也越来越阴翳。殿下的朝臣们见皇帝阴沉着脸不说话,渐渐也停止了争吵。 皇帝见下面安静下来,终于开口道:“都说完了?说完了,朕也说几句。”他的声音天生有一种威严,此时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他缓缓起身,背负着双手道:“吵了半天,朕大概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司徒贺,以你为首,是觉得此事并非只有陈越泽一人贪污,工部的奚清也不干净,言辞间还隐隐然直指奚家。祁则君,你则认为此事奚清并无过错。奚远山不便说话,景渝恒,只剩你没有说话了,你怎么看。” 景家家主景渝恒仔细思索后,圆滑道:“臣以为,此事如何定夺,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持中不言?一个个都知道要明哲保身啊……”皇帝冷哼一声,“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 话音刚落,司徒贺又率先站了出来:“臣以为,工部员外郎奚清即使没有贪墨,至少也有失察之责!陈越泽虽全权负责采买,可他身为下属,岂有不向顶头上司禀告之理?祁大人之所以极力为其辩解,恐怕是想撇清此事与祁氏一族的干系吧!据臣所知,派奚清去督办沔水一事,乃由祁大人的长子,工部侍郎祁安一力促成!” 皇帝闻言,眉毛一挑,冷冷问道:“祁安,此事当真?” 祁安自百官中出列,朝皇帝行礼后,方道:“确有此事,不过……臣亦是受人所托。”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 “受谁所托?”皇帝低沉着声音问,眸中却有一道寒厉恍过。 祁安略一沉吟,说道:“正是工部员外郎,奚清本人。” “为何?” “回陛下,奚清自言为官以来,颇受流言纷扰。朝中似有官员指其才不配位,奚清年轻气盛,自然想替自己正名,恰逢沔水要筑堤,他便求到臣的头上。” “荒唐!”皇帝顿时怒不可遏,差些就要将御案上的奏折挥落在地,“他初入仕途,怎么就能够担当大任!既然你已经帮了他这个忙,那就由你替他竟未竟之事,自今日起,你就不用做这个工部侍郎了,去接任工部员外郎!” 祁安垂下眼去,跪下恭敬道:“臣,遵旨。” 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又落到了刑部尚书许宾的头上,“刑部……你们的贪墨查的如何?” 许宾早就想禀报此事,但司徒贺他们说话太密,许宾一时竟无插言的机会,皇帝此时问到他头上,许宾忙不迭地就持笏上前。 “禀陛下,负责调查沔水筑堤贪墨一案的刘元礼昨日已回到崇都,据他的奏报来看,陈越泽确实是贪墨的主犯,这些他在畏罪自尽前留下的信中也说了,但是不知是何原因,陈越泽的绝笔交代的并不详尽。而据刑部初步调查后,确实没有抓到奚清贪墨的证据。” 听了许宾的话,奚远山悬着的心才稍微往下落了些……他知道奚清并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既然没有直接证据,那就谁都不能给奚清定罪了……至少,失察的罪名会比贪墨小许多。况且现在奚清已经身死,这件事再也无法往上追究了。至于罚俸打压什么的,相比起贪墨导致决堤的罪名来说,奚远山能够接受。 听完许宾的话,皇帝挑了挑眉,质疑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奚清没有贪墨,贪墨的只有陈越泽一人?” 许宾显然被这句话吓了一怔,忙道:“证据不足,臣不敢断言。不过……在查抄陈越泽家中时,倒是发现了一些异端。” 许宾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见皇帝示意自己说下去,才继续道:“按照账簿和陈越泽在遗书中承认的数目来看,陈越泽确实贪墨了五十三万两白银。但是在查抄陈越泽府邸时,一共只搜出四千八百两白银,其余五十二万两则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皇帝显然难以相信,提高语调道,“整整五十二万两白银,难道你要告诉朕没有下落吗?去查!一定要把这笔赃款给朕追回来!” “臣领旨,”许宾战战兢兢地退回朝臣的行列中,抬起袖子轻轻拭去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此时他心中更苦了……本以为沔水这里只需要去走个过场,谁知又是件难事落在了头上。 眼看着刑部已经堆积了三件案子,许宾不由感慨自己开年运气太背,以往数年都遇不到的大案要案,今年竟一件接一件地全部叫他赶上。这位从不信鬼神之说的刑部尚书,此时在心中已经念了不知多少声佛。 皇帝略显疲态地坐回龙椅上,闭目道:“奚远山。” 奚远山不敢怠慢,立即回应,“臣在。” 皇帝稍稍停顿,语调已有了些冷意,“你们奚家的人……做事实在是有本事。你那个有出息的儿子,手下的人都贪墨到台面上来了,他都看不见!我朝自高祖以来,何时发生过这样大的事故,此乃人祸,人祸!沔水沿岸之地,饿殍遍野,多少百姓无家可归,人相易子而食!” 皇帝拍案而起,手指奚远山怒喝道:“可你们一个个都在做些什么!你们号称是国之重臣,栋梁之才!可朝堂之上,何时成了你们几家争权夺利的战场!朕的江山,何时又变成你们敛财的宝地!都还记得十七年前的谢家吗?当年谢家抄家,从府中搜出来多少万两白银呐!你们都忘了吗?朕希望你们好好想想,更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众臣皆屏息静听,有的战战兢兢,生怕一不注意就殃及池鱼;有的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有的则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吩咐道:“户部,限两日内拟出赈灾方案。刑部……加紧追查贪墨一案。”说着,皇帝的眼睛凌厉地扫过一干臣子,无意间看到了百官中垂手而立的奚言。 皇帝冷哼一声,“朕差些忘了,数月前,朕还亲提奚言为刑部侍郎,可如今看来,当日竟是大可不必!你到禁卫军中去,不要再留在刑部!” “臣,遵旨。” 第八十二章 隔阂 退朝后,奚言脱去朝服,独坐在书房中。他的臂弯搭在座椅扶手上,衣袖随之滑落到手肘,露出一段因少见阳光而显得白皙的皮肤,略显颓唐地将头靠在手背上,奚云却在此时推门而入。 数日奔波劳累,奚云看起来消瘦了些。 “回来了?”奚言头也不抬,语声比平时慢了些,也显得疲累了些,“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奚云径直来到奚言案前,言辞有些急迫,“公子,今早又发生了一件事,您知道没有。”说着,便将画着安若飞画像的告示铺到桌上。 奚言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下了结论:“此事本不需担心,民间这样空穴来风的事多了去,除了广撒谣言,他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都不需要她出面解释,只要不自乱方寸,过不了几日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可偏偏她如今丢了,唉……她一失踪,就等于自己承认了罪名,罪名一旦落实,那就是刑部的海捕,甚至还有内卫无孔不入的搜查。” “恐怕……不会这样轻易糊弄过去,”奚云却不似奚言这样想,语调也充满了担忧,“我今天回来时,还听到了一点消息。这下即使找到安大人,也只怕是于事无补了。” “怎么回事?”听他语气担忧,奚言顿时又紧张起来。 “今天一大早,街上便贴满了这张告示。可除了这些告示外,今晨大理寺、京兆尹府衙外都各被人放了一个包袱,大理寺门口的包袱里头好像是些书信,京兆尹府衙外则是枚玉佩。” “玉佩?”奚言的语气有些急切,又匆匆问,“知道是什么玉佩吗?” 奚云摇摇头,说道:“这个无法探听,但不会是……那个吧?” “断然不会,”奚言否决的很干脆,“那方璇玑我一直妥帖保管着,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它在哪。” “可您只有一块啊。”奚云大胆地想了想,他知道奚言决不可能将安若飞的璇玑弄丢,但是谢氏的璇玑可不止一块。 “你的意思是……”奚言皱着眉细细思索着,发现确实大有可能,“谢氏的璇玑一共有九块,当年谢家抄家时到底被搜出来多少我确实不知道,但是知道若飞身世,还持有璇玑,而且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了……莫不是我们上次去姑苏的人没有查明?” “想来不会,”奚云是深知暗卫的可靠的,“连司徒仪征没挖出来的消息我们都查到了,没理由还会突然冒出来其他的故人。” “故人?” 就在奚云说这句话的时候,奚言突然回想起,当日顾致远死之前,对自己说的那句’死生不复相见’。思及此处,他豁然明白过来,原来顾致远竟是这个意思,而不是说他会杀了安若飞。 “原来如此,”奚言眸中的冷意忽而涌了上来,“原来竟是顾致远的手笔。” “什么?”奚云显然被这句话给惊到了,“您是说,四公子身边的那位顾先生?” “不错,”奚言正欲接着往下说,却有小厮前来禀报,“公子,四公子的灵柩回来了,家主请您前去书房议事。” 奚言冷笑一声:“灵柩回来,去书房做什么。” 小厮一时哑口无言,奚言吩咐道:“我即刻就去,你下去吧。” 奚云看向奚言的神色多少有些担忧:“公子,这个节骨眼上,家主还要单独见您,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奚言面目冷峻,却仍旧从容道,“做了就是做了,即使他知道是我做的,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是,”奚云垂下头去,他实在是有些担忧,奚言和奚远山本就有些不睦,现下又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正当他思虑至此,却又听奚言道,“对了,你去查一下顾致远……嗯,查一下他这些年所有的经历,他是怎么知道若飞的身世的?竟然还会有谢氏的璇玑。除此之外,他所有的亲朋都要查,我总觉得他那日说的话还有些不妥。” “什么不妥?”奚云刚刚问出口,奚言却已推门出去了。 家主书房内,奚远山背对着门负手而立,他此时看起来一片死气沉沉,丧子之痛于他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年奚家二公子英年早逝,他便切身体验过一回。可这一回,奚远山更觉得哀莫大于心死。他从未感到自己那么颓然无力,接到奚清死讯的那一天,他一夜未眠。至天明,他的头上又催生了许多白发。 远远地,他就听到奚言跨过院门的声音,奚远山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儿子,他始终有一份复杂的情感。毫无疑问,他很优秀……但想到他的母亲,想到他顶撞自己时的那种悖逆,奚远山心头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滋味。 “父亲。”奚言的语调很平静,听不出来一丝感情波动。 奚远山仍旧背对着他,半晌后却突兀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觉得我不配再做这个家主?” 奚言眼神一敛,说道:“儿子不敢。” 奚远山冷笑了几声,转过身来面对奚言,“你不敢,可你做了什么?你想留在崇都,我不反对,你培植人手、争权夺利,我也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可你对你亲弟弟下手,还想当我是瞎子吗?” 奚言顿了顿,淡淡否认道:“我没有。” 奚远山慢慢逼近奚言身前,他的语调也冷如冬夜里的寒风,“当有人来告诉我时,我没有相信。可如今我要你亲口承认,你有没有!” 奚言直视着早已目眦尽裂的父亲,眼帘一垂,坦白道:“父亲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还来问我。” “逆子!”奚远山心中本隐隐有了答案,可当听到奚言亲口承认时,一瞬间……奚远山觉得自己心口一阵撕痛,眼前的景象也十分恍惚。满腔的怒意还未来得及发作,两行浊泪便先行涌出。 “逆子!逆子!”原本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奚家家主此时已然失态,向来沉着深邃的眼眸也微微涣散动摇。 奚远山不知骂了多少声“逆子”,终于还是高高扬起右手,手扬到半空,奚远山却直直对上奚言平静的目光,他心中一痛,狠狠地抽到自己面颊之上。 见一向自持的父亲今日如此,奚言心中苦涩的同时,面上也不禁动容,轻声喊:“父亲。” 奚远山有些无力,只能哀叹道:“父不父,子不子,此刻用来形容奚家,实在是恰如其分不过。” 见自己的父亲如此模样,奚言只能跪下承认:“孩儿错了。” 奚远山眼中流下两行浊泪,容色无比神伤:“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到底是你的亲弟弟,你如此下杀手……你竟下得去手!” “难道父亲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奚言苦笑一声,眸中透出一缕哀戚,“贪墨,私贩盐铁,甚至里勾外联!若奚家交到他的手上……毫无疑问,谢家就是奚家的就是前车之鉴!可父亲却处处偏袒于他!小时候,父亲教导我,想要的东西不能等别人施舍……要自己去争取。如今我争取了,可父亲,您又是怎么看的?” “住口!”奚远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意,扬手狠狠地给了奚言一巴掌,他脸上的泪水早已干涸,颤抖的声音仍充满怒意,“谢家?你还有脸提谢家!?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已经拿奚家和谢家比啦!沔水决堤,这就是你做的孽!” 脸上虽然有火辣辣的感觉,但奚言重重吐出一口气,悲叹道,“儿子是对不住那些受灾的百姓,可我别无选择。” “百姓?”奚远山怒极反问,“你还想着那些百姓?他们身为蝼蚁,便只能被权力倾轧!你真正对不起的,是你那含冤而死的弟弟!” 听到此话,奚言甚至有些想笑,是对自己的嘲笑,他问自己的父亲:“含冤?父亲,您知道我从陵江出发时身边有多少人吗?一百二十九人。回到崇都的有多少人?十一人!五批杀手,出手皆是杀招,这些您都不知道么?” 可换来的,却是奚远山的沉默。 奚言眼中划过一丝黯然,他低声道:“一切都成定局了,父亲。可奚家毕竟还要往前走。儿子手上……也还有许多事。” 奚远山并不回应,良久后,他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你好自为之,无论你在做什么,为父且都相信你是为了奚家……奚家以后,注定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天色已过正午,奚远山对奚言命令:“去宗祠跪三个时辰,自己扪心问问你到底能不能对得起奚家列位祖宗。” 奚言临走前,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奚远山。奚远山看破他还有话说,冷着脸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孩儿想问……是谁将这一切告诉的父亲。” 奚远山并未立即回应,父子两人就这样僵立着,直到奚言转身欲走时,奚远山低沉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是谁说的不重要,无论他是谁,现在都已不在人世了。奚氏一族百年的门楣……容不得旁人随意置喙。” 奚言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在奚家的这场斗争中,他赢了……或是看似赢了。 奚家宗祠中百十余支高烛日夜长明,十几尊纤尘不染的牌位高高端放在朝南的供案上,牌位上的每个名字都代表着奚家一代的光辉, 宗祠所在的这间屋子架构很高……也许是因为陈设不多的缘故,宗祠中总是显得格外空阔,而长年都弥漫着的淡淡香火味,更凸显了一分长远而又悠久的寂寥。 奚言踩着能映出人影的墨色大理石砖来到蒲团前,很自然地撩袍跪下,目光既没有落在那些牌位上,也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好似游离一般,只有跳动的烛火映在他墨色的眸中。 三个时辰,奚言都仿佛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挺直了跪在那里,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一刻显得摇摇欲坠。 天渐晚,一弯新月曲如蛾眉,更漏上的计时终于到了三个时辰。早已等候在外的奚云急忙跑到奚言跟前搀扶,却被奚言推开。奚言艰难地撑着起身,只吩咐道:“回海棠院。” 奚言并不知晓,他在宗祠跪了三个时辰,父亲奚远山就在书房跪了三个时辰,而一直深居简出的长兄奚栾也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直到奚言起身,他才离开了奚家宗祠。 第八十三章 神秘的来信 夜深人静,整个海棠院都灭了灯,只奚言的书房中仍旧灯火通明。 “皇帝对奚家的打压,这才只是个开始……”奚言对于今日所受的贬谪倒是看得很通透,“只是沔水这件事情,不能总是扣在奚家头上,还得要人把它背起来,要不然奚家在朝中不会过得太舒坦。” 奚云一面帮他整理着那些消息,一面思索着赞同道:“是呢,即使认定了四公子只是失察,但这总是个污点。” “等于骁他们回到崇都,就准备走下一步吧,到处都得预备着……还不能太刻意,接下来才是步步险招。想来……也就在这三五日了。” “是,上次在沔水伤了个暗卫,传信来说已经无碍了。” “伤的谁?”虽然对这些暗卫,奚言并不是很关注,但毕竟还是倾注了不少心血,多少还是有些关心。 “九一。”奚云顿了顿,“但若是不见点儿血,那些百姓也不会那么快就冲动起来,所幸伤的也不重。” “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办的不错。” 看桌上又堆了厚厚一沓写满各类消息的纸笺,奚言不得不强打精神,让自己又沉浸到那种思维缜密的状态中去。 一份一份的消息从眼前划过,但关于安若飞的下落……仍旧是杳无音讯。海棠院中已没有多的人手可以派出去了,大多数暗卫,仍旧在从沔水赶往崇都的途中。 奚言很是担忧,此事证据确凿,等不了多久,大理寺和刑部一定会广发海捕文书,到时候安若飞就真的无路可逃了。她独自一人飘零在外,若是遇到追兵,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奚言心绪烦乱时,院中忽而传来“吧嗒”一声轻响,他和奚云同时看向窗外。奚言眉头一皱,奚云随即领会,只一个闪身,转眼便到了庭中。巡视一圈后,奚云并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转身便欲往回走,却看见奚言不知何时从屋内走了出来,指间还捏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回到屋内,奚云忍不住问:“公子,您这竹筒是从何而来?” “就掉在台阶上,你没看见罢了。”说着,奚言将蜡封去掉,小心翼翼地打开竹筒,将一卷细细的纸笺倒在掌中。 打开后,发现这一卷纸乃是两张纸笺叠在一起。奚言随手取出一张,随意地扫眼看过去。只是目光刚刚触及的一瞬间,他的眸光忽而变得炽热,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潮红起来,右手克制不住地有些颤抖,奚云不明所以地凑过去,只见纸笺上赫然写着: “我甚好,君毋念。” 再看下一张,第二张纸笺明显比第一张要长出一截,上面写着: “若飞现在寒舍,请言兄安心,望赐复。” 奚言将两张纸笺拿在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放到鼻前轻轻地嗅了嗅。不容置疑道:“第一张,定然是出自若飞之手,纸笺上还有月麟香的味道,此香制作十分繁琐,市面上极难购买,若飞平日里用的就是此香。” “那第二张呢?” 奚言并未回答,而是问:“刚刚,这个竹筒是落在哪里?” 奚云略一思索道:“您说是落在台阶上了。” 奚言点点头,“是谁,对奚府的布局如此熟悉,竟能将它准确无误地掷在我的书房前。” “掷?为何是掷,而不是用弹弓之类的射进来呢?”奚云有些奇怪,便开口问道。 奚言好生解释道:“海棠院已经在奚府一隅,离书房最近的墙外就是房陵公主府。可那第二张纸笺上却分明是个男子笔迹,说话语气也不像个女人,而房陵公主的下人,是决计不敢私自收留她的。所以,送信之人,必是海棠院中人。而且,书房离院墙还有一段距离,要想从府外射进来,还射得那么准,难度无异于登天。” 奚云深以为然,“那我即刻就去查送信之人。” 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奚言一把拉住,“不用,当务之急是回信。” 说着,奚言提腕落笔,片刻后两张回信也就成了。好生将纸笺卷好,又塞入竹筒中,再用蜡照原样封好。拉开房门,环顾一周后,将竹筒放在台阶上,随即吩咐奚云将房中所有灯逐一挑灭。 一切妥帖之后,奚言和奚云两个人便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夜已过半,可屋外仍旧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奚云早已有些犯困,可奚言仍旧精神抖擞,仿佛不会疲累一般。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天边已微微有些泛白,可屋外仍是毫无动静。 奚云正欲起身前去查看,却被奚言一把拦住,奚言将食指放到唇边,用眼神示意奚云不要轻举妄动。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当奚言感觉这声音已近在门外时,率先推门而出,奚云紧随其后,两人如一阵风般,瞬间来到屋外。 来人见奚言与奚云一同出现在自己面前,转身便逃,奚言和奚云一左一右同时追了上去,那人身手了得,对海棠院内的地形更是了如指掌,几个闪身便消失在假山背后。奚言紧追不舍,几个跳跃爬上假山,纵身往下一跃,直接抄近路从前方堵住了来人的去路。 此时,奚云也追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将那人夹在中间。借着微弱的天光,奚言马上就认出了送信的人。 “怎么是你?”奚言的气息有些紊乱,但还是竭力保持着风度。只见那人的装束完全是海棠院护卫的模样,奚云也认出了来人,此人正是奚言手下的一个侍卫长。 侍卫长面色有些尴尬,只好说:“公子、奚云……你们还没休息啊?” 奚云没好气道:“我们能在书房休息么?” 奚言目光凌厉地看向他,直接问:“昨夜送信的人是不是你?” 侍卫长点头承认:“正是属下,属下送完信后没离开,一直守在周围,直到天快亮时,我估摸着你们都睡着了,这才出来取信。” 奚言对此话倒是并不怀疑,但面上已有不悦之色,自己手下的侍卫长却背着自己替别人做事,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有多宽心。 “谁让你送的信?” 侍卫长想了想,如实道:“是一个年轻的公子。昨日傍晚我从北边角门出府,刚刚出门,便被这位公子拦住去路,他将这个竹筒交给了属下,又告诉属下送信的方法。我问他是谁,以便传达。他只说是您的朋友,我只要照他的方法做,您自会知道他是谁。” “年轻公子?长什么模样?” 侍卫长不假思索,即刻便答道:“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个子不算高,绿色衣袍,脸上总是挂着笑,倒是很有风度的样子。” “还有呢?” 侍卫长竭力地思索着,半晌后才说:“眼角,似乎有颗痣。” “似乎?”奚言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用词显然有些不满,“那他告诉你怎么回信没有?” 侍卫长一脸茫然地看着奚言,奚言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只好对他吩咐:“现在就去昨天遇到他的地点,去等。若他再有回信,直接送到我这里来。夜里露重,不必在外头等。还有……三天后自己去领二十棍子。” “是!”侍卫长领命而去,他知道自己不该隐瞒主子,对于此次领罚,他心甘情愿。 奚言二人也往回走去。路上,奚云问道:“公子,他说那人眼角有颗痣,何不照这条线索去找找呢?” 可奚云自以为不错的提议,却被奚言驳了回来,“他既然敢明目张胆的送信,自然就不怕相貌被人所记。我猜,他定是乔装打扮而来。若我们照这个线索去寻,八成是一无所获。” 奚言看上去心情不错,接着说道:“但是他还是露了怯了。你想想,整个崇都城内,能准确无误找到奚府那道不起眼的偏门,并且认得海棠院侍卫装束的年轻公子,能有几人?” 奚云笑道:“左不过就是些王公贵族,纨绔子弟,和您差不多的。” “正是!”奚言点点头,“如今只要知道若飞没有危险,我的心就放下来了一半。” 奚云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踌躇起来。奚言看透他的心事,便说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不担心那人会将若飞揭露出去?” 奚云点头称是,奚言悠悠道:“若我猜测不错,以刑部和大理寺对十七年前谢家案子的重视程度,昨天下午我还在祠堂罚跪时,通缉告示就应该贴出来了。可送信的人分明是昨天傍晚才到海棠院外,若是他要揭露若飞去领赏,何苦来送信呢?”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书房,奚云说道:“昨天劳累了一天,又一夜未眠,公子您去休息吧。” “不行,”奚言苦笑着摇头,“今日还要去禁卫军处上任,这个节骨眼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奚家,可不能让人揪了错处。” 算起来,奚言回到崇都不过半年时间,却已经是第三回上任了。可是既然选择了留下来,就得付出留下来的代价,承受留下来所要承受的一切。 第八十四章 回信 崇都,孟家别苑。 一大清早,安若飞起来便寻不见孟清晔的身影。往常,安若飞起来时,孟清晔早已起来多时,今日却颇有些反常。再加上从昨日下午开始,孟清晔就谜一样地消失了,直到安若飞歇息时都还未归,安若飞不免生了几分疑心。 她走到孟清晔房门外,迟疑着,最终还是推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孟清晔在床上睡得正安稳。 见他的被子大多已经掉在了地上,安若飞只得帮孟清晔把被子拉好。正欲离开,却被孟清晔伸手拉住衣角。 “别走,这个给你。”睡梦中的声音迷迷糊糊,却还知道床前站着的是什么人。孟清晔反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蜡封的竹筒,举着交给安若飞。 兴许是太困了,孟清晔一直闭着眼。安若飞本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可见孟清晔如此疲乏,不忍再打扰,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孟清晔的房间。 回到自己屋内,安若飞剥开蜡封,从竹筒内取出一卷纸条,将纸卷展平后,原本卷成一卷的纸笺自然一分为二,原来竹筒内竟有两张纸笺。想到前些日子孟清晔的种种行为,安若飞不觉有些生疑…… 取出第一张,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半句诗: “愿我如星卿如月” 纸笺的底部,落款正是奚言。 安若飞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自眼角滚落下来,可唇边却是掩不住的笑意。这张薄薄的纸笺,终是卸下了她最后的心防。 这一刻,看着纸笺上工整清隽的字,她这些天来所受的委屈,心中的憋闷,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的痛苦和担忧,终于在此时发泄出来。 无声的眼泪变成小声啜泣,最后变成悲声痛哭,安若飞只觉得这些天昏暗蒙昧的心境中突然透进一丝光亮。小半个时辰之后,那抑制不住的情感才收了回去。想起还有另一张纸笺,安若飞又匆忙举到眼前。这张纸笺明显要比上一张长些,只见上头写着: “某兄台鉴,承蒙兄台相救,未使舍妹蒙尘。还望告知贵处,以便愚弟备薄礼以访。玉成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 只是与前一张纸笺略有不同的是,这张没有落款,连字迹也与上一张写有些许出入。安若飞思忖着,莫不是奚言怕孟清晔心怀不轨,抓了他的把柄去要挟?却也没往下深想,将给孟清晔的纸笺卷了回去,准备等孟清晔醒来时再交给他。 安若飞内心颇为感激,近一日不见孟清晔,却不想他竟是替自己送信去了。这个孟清晔,看着虽没正形,却真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自收到奚言回信后,安若飞心内轻松了不少,时不时地也能与孟清晔多说几句,不再似之前一般一直苦闷着脸。 临近午饭时,孟清晔才堪堪起身。虽说一桌子饭菜算不上丰盛,但也称得上可口,孟清晔也不再复方才那恹恹的样子,看着有了些精神。 饭后,安若飞自庭中穿过回廊去房内休息,孟清晔跟在她身后,忽而扬声吟道:“行步蹒跚,言辞宛惬;身若轻舞,向月里之琼枝;声妙能歌,碎……” 话还未说完,安若飞便猛地回过身来,怒容满面,低声喝道:“混账!一日都看的是些什么书,竟拿这种话来形容我!” 孟清晔未料及安若飞竟从三言两语间便听出这几句话的出处,顿时立在原地,瞪大眼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再出声。 安若飞没好气地白了孟清晔一眼,径自便往前走。可还没走几步,孟清晔便又跟了上来,笑嘻嘻地说:“不对呀若飞,你若没读过,又怎知它的出处。想来,这篇赋你定是看得比我还熟。再说,这又不是酒馆娼寮里唱的三六曲十八摸,好歹也是篇骈文大赋……” “你够了,”安若飞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未等孟清晔说完便反驳道,“你管我读没读过。读是一回事,可挂在嘴边却又是一回事,你形容谁不好,偏生形容我,我自然是要恼的。” 孟清晔也自知方才失了分寸,便歉疚道:“我本意是想逗你开心,可谁知却弄巧成拙。我本以为这篇大乐赋独我一人读过,才敢挂在嘴边,我这厢给你赔不是。” 听了孟清晔的话,安若飞也知他不是轻薄的人,心下也就不再气恼:“以后可不能再这样说,遇到不懂的还好,若是遇到懂的,看你怎么收场。” 孟清晔点头称是,忽而,他话锋一转,对安若飞道:“若飞,你刚刚笑了。这是这些天来你第一次笑。” 安若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不再那么沉闷,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收到了奚言的回信。 惊觉相思不露,原已情深入骨。 “其实我很佩服你,”孟清晔脸上露出笑意,语调也很温和,“当年谢氏一族被屠戮满门,唯独剩了你一个,这么多年,你就不恨么?” “恨?”安若飞对这个字眼突然产生出陌生感,她反问道,“恨有用么?恨只能令我痛苦,再说……谢氏虽是我的母族,但的确是咎由自取,我何苦折磨自己呢?” 孟清晔又问:“那……你想过去怨怼谁么?” 安若飞摇摇头:“门阀兴衰存亡,周而复始。我命不好,生在了谢氏衰亡的那一刻,却也从未想过要去怨别人。实在要怨,就只能怨我自己托生时没长眼,怨不得旁人。” “那你想过逃离吗?”孟清晔听安若飞说着,心中隐隐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一些倾佩。 安若飞摇头苦笑,“清晔……那种临清风,对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的日子我也想过。可我毕竟还是卷进来了,前路深不可测,要么生……要么死。宿命于我而言就是一个圈,逃不掉的。” 孟清晔含笑着点头,称赞道:“若论洒脱,你远在我之上。” 安若飞也笑了,她抬头看着天,语气中充满一种希望:“天命若眷顾于我,定会教我绝处逢生。连天都未弃我,我何须自弃?” 第八十五章 金吾卫 自从回信后,奚言就再没有受到安若飞的消息,加之公务繁忙,也不得不将私事暂时搁置下来,早起沐浴后,奚言便准备到禁卫军中任职。 崇都禁卫军,共左右十二卫,不仅负责天子禁卫,更是威慑各地藩镇的存在。奚言任职之处,正是北衙左右金吾卫,负责崇都城的巡逻警戒,以及都城四周的防卫。 一早,奚言便持皇帝手谕,策马进了金吾卫兵营。兴许是因为自己出身于奚氏门阀的缘故,金吾卫统领除大将军之外,两名将军和一些副将都早已等在营中。 奚言下马后,便躬身向几位将军行礼。其中有一位将军道:“奚大人从户部度支调任为我金吾卫左司阶,实在是有些屈才。只是皇命难违,再如何憋屈,也不得不委身于此。“ 还未等奚言说话,另一位将军便说:“不错,可是有一样。金吾卫可不养闲人,奚公子若是平素安逸惯了,初来乍到军中,恐怕会有所不适。”他说话时,神情多少有些倨傲。 奚言明白两位将军是想给他个下马威,便轻轻笑道:“石将军,冯将军,久仰二位。奚言曾听闻金吾卫治军严明,颇有细柳风范。也素来对军中生活十分仰慕,如今可以切身体会,乃是幸事,何来不适一说?” 听闻此言,左将军石汉青和右将军冯薪都感觉面子得到满足,也都不再为难,只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只是奚公子,老夫多言一句,日后在军中见了大将军切不可自称我,一定要称末将才是。” 奚言暗中揣测,心想这位大将军倒是将权力地位看得十分重,却听右将军冯薪说:“倒不是因为别的,你有所不知,昨夜何将军曾派人来打点过,而我们大将军向来不喜何将军的做派,你谨慎些总没有错。” 奚言颇有些无奈,何方平派人这么一来,等于是在向金吾卫众人宣告,自己就是他那一方的人,在军营这种仰仗军功的地方,这确实不是一件好事。 但奚言还是拱手向冯薪道谢:“冯将军所言甚是,奚言定会谨记于心。只是奚言来到军中,自然是金吾卫中人,实在不须他人另眼相看。” 石汉青笑道:“你倒是个谦虚之人,不似其他世家子弟,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大家做派。” 奚言知道石汉青出身草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凭着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累累军功,便称赞他:“石将军才是真正值得敬佩之人。军中不论出身,二位都是我的前辈。” 这时,一名传令兵迎面跑来,单膝跪地,抱拳道:“禀二位将军,大将军来了。” 石汉青和冯薪顿时严肃起来,奚言顺着营门望去,只见前方一名身披盔甲的大将龙行虎步而来,石、冯二人皆抱拳行礼。可这位大将军却始终不看他们一眼,径自看着奚言道:“这位便是……” 奚言也随着石、冯二位将军行礼:“末将金吾卫左司阶奚言,见过大将军。” 金吾卫大将军王召陵闻言,面无表情道:“原来就是奚公子,昨夜你的准岳丈何大将军已派人来和本将打点过,叫本将不能亏待了你。其实本将与你都明白,你在这金吾卫待不了多久,只是本将仍然想说,在金吾卫一日,就要守金吾卫的规矩。军中不比奚府,不能由着你的性子。” 奚言点头称是,心中却是有些厌恶,是对那位何大将军的厌恶。 “末将既然来到大将军麾下,便是金吾卫中人,和众位士兵皆是一样的。” 王召陵仍旧面无表情,“先做好你分内之事吧,崇都十二禁卫军,皆是为陛下效力。”说罢,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奚言和石、冯两位将军还立在原地,气氛一度颇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石汉青率先开口道:“大将军一向就是这个样子,奚公子不必介怀。”冯薪也微微点头以示附和。 奚言也显出一副很知趣的样子,“军中本就该是如此整肃,石将军放心,我不会介怀。” 三人寒暄一阵后,便各自去忙碌。奚言第一日进金吾卫,军中只派了一名贴身侍卫随行,以便熟悉军中环境。 奚言四处随意走着,见金吾卫治军严明,果然是军中典范。营房中看不见一个闲人,倒是演武场上热闹非凡,偶尔还爆发出一阵喝彩或是嘘声,奚言不觉间有些神往,便在演武场边驻足观看起来。 演武场上不知是谁,突然发现了一直站在旁边的奚言,便指着奚言喝道:“谁!?竟敢私入军营!” 一时间,演武场众人纷纷停止操练,侧目看向奚言。 奚言此时身着天青色锦袍,束一顶白玉发冠,的确是一副文士打扮,在一众身着盔甲的兵士中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惹眼。他仍旧负手看着众士兵,身后的侍卫却大喝一声道:“大胆!这位是金……” 话未竟,却被奚言打断,“我是金吾卫左司阶,今日刚刚上任。” 原本人声鼎沸的演武场此时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些许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 “这就是新来的左司阶?看起来像个文人。” “听说是奚家的公子,怪不得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又是个纨绔公子,其实什么都不懂。” …… 忽而,只听得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左司阶,听说你剑术超群,不如和我们比比?”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哄笑。 军中向来是看不起文人的,在这群士兵眼中,此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奚言自然也就只是一个孱弱文人,而他世家的出身更是让这群士兵对他又增加了几分敌意。 面对这近乎挑衅的邀请,奚言却是笑得一派云淡风轻,“好啊,那就切磋一番。”说着,奚言迈步向场中走去,见他步履沉稳地走过来,一众士兵竟不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行至演武场中央,便有人将奚言引到一排剑前。奚言随手抽出一把,反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叩,剑随即荡出金石之声。奚言提剑来到武场中央,问道:“方才是谁说要切磋的?” 一名颇英武的士兵应声而出:“左司阶,我来和你打!” 奚言微微颔首,“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比武正式开始,普通士兵不擅使剑,故而用了长枪。那名士兵率先发难,提枪冲锋而来,奚言并不动身,长剑仍然负在身后。 有的士兵按捺不住,低声道:“左司阶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眼看长枪就要刺到奚言,千钧一发之际,奚言身形一晃,甚至连脚步都并未挪动,轻轻松松便躲过了长枪的凌厉一击。还未等那名士兵来得及反应,奚言反身提剑便上,右手持剑直逼士兵面门。见长枪朝自己袭来,奚言一个闪身躲开,长枪堪堪擦着胸前衣袍而过。奚言右手持剑,左手则握住枪杆,长剑一挑,士兵下意识直接松了手,转眼间,长枪已在奚言手中。 战斗结束的太快,不少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有人鼓掌,才跟着叫起好来。 奚言面色依旧平静,将长枪扔回那名士兵手中,“枪法凌厉,却过于刚硬,很容易被克制。”又环视了一道周围的士兵,问道:“还有谁想来切磋吗?” 大家都已经见识了奚言的剑法,虽然招数简单,却都是克敌制胜之势。不少人即使仍心有不甘,也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就在无人响应之际,一名短小精悍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喊一声,“我来!” 奚言见他的装束和普通士兵有所不同,已然是有低阶军职在身,微微颔首后,奚言平静地将剑背在身后。 “好!”众士兵又是一阵喝彩。这名士兵挑了一把刀后,似有些挑衅道:“左司阶,刀剑无眼,小心了!” 奚言微微一笑,点头以示开始,与那名士兵几乎同时离原地而去,士兵刚刚看了一场,对奚言手中长剑有所顾忌,便索性横刀挡在胸前。 奚言欺身而上,两三步就来到士兵身前,长剑随即展开攻势,他瞬间刺出数剑,剑锋挽作银芒,密密麻麻的剑光几乎织成一张网。 士兵失了先机,只得一边后退,一边苦苦挥刀抵挡长剑攻势。人人所谓剑走轻灵,刀行厚重,可在此时好像是倒了过来。手持长剑的奚言反倒招招浑厚,剑落好似山落,刀似乎不能抵挡。 那名士兵开始节节败退,就在快要溃败之际,奚言长剑一挽,招数一变,不着痕迹地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士兵得到机会,瞬间转守为攻,刀刀刚猛,一刀接一刀劈落下来。奚言则轻柔应对,四两拨千斤般一次又一次将刀挑开。 忽然,奚言轻笑一声,似是不想再打,纵身一跃而起,提剑侧身便攻去。士兵大惊失色,可下一刻,奚言便出现在他的身后,用剑柄抵住了他的后颈。 士兵苦笑一声,叹服道:“左司阶果然身手了得,我大老罗服了!” 奚言将剑放回兵器架上,对众士兵朗声道:“诸位,今日便到此为止。若还有想切磋的,咱们改日再战。” 说罢,又负手离去。 第八十六章 所谓舅舅 当奚言从金吾卫军营中回到海棠院时,奚府已是一片静谧。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瞥眼便见自己书桌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奚言见信封上并未写信的出处,便猜想这一定是安若飞的回信,打开一看,信上果然写着: “言兄钧鉴。令妹安好,夫何忧何惧?另,寒舍不便相告,望兄勿虑。” 短短一句话,文墨上还有不通之处。奚言再向信封内看去,可里面却再无它物。看着这封短小的回信,奚言心中说不出的有些熟悉,一时却又不知道这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久思无果后,只好唤来奚云,“这一日,那件事有没有什么进展?” “不大妙,”奚云早早便做了准备,却还是轻叹一口气,“陛下震怒,已经下旨让内卫去查,说是一定要搜到安姑娘。” “连内卫都出动了么?”奚言不由深深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 内卫出动,就代表着他们可以随意进入百姓家中搜查,若事情当真发展到这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奚云知道奚言忧心如焚,只好相劝他:“可今日的内卫竟悉数出城而去,崇都城内反倒是风平浪静。” 奚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那便好,可她躲在崇都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早想办法。” “对了。”奚云忽而想起奚言已不在刑部,便问他,“还未问公子今日在金吾卫军中如何,可还习惯?” 奚言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情,哑然失笑道:“都是些性情中人,并不难相处。唯大将军王召陵对我颇有成见。” “这……”奚云颇有些想不通,自家公子乃是第一日去军中,怎么就会引得这位将军颇有成见,思虑后无果,只好问,“怎么回事?莫不是因为那日朝堂上陛下对您的置评?” “这倒不是,沔水这件事情虽还在风头上,但奚家与贪墨一事无关,至少陛下没说有牵扯。” “想来……莫不是因为那位?”奚云知道军中多少也有派系之争,便揣测着问了一句。 “对了,还就是因为他。”奚言实在有些忿懑,叹了口气道,“军中看似派系林立,实则细细划分下来,归根结底也只有骠骑大将军何方平一派,以及辅国大将军李知章一派。两人虽挂的都是虚职,但在军中都影响不小。这个王召陵便是李知章那边的人,可在我去任职的前一晚,这何方平偏生派了个人去金吾卫军中打点,你说气不气人?” “打点?”听到这话,奚云也忍不住笑了,“我看,这何将军分明就是去搅局的,他生怕别人不知道您是他准女婿。” “谁是他准女婿?”奚言白了奚云一眼,反驳道,“他分明就是怕我在军中日子太好过,故意给我难堪,好让我去依附于他,真真可笑。他何氏一门出身草莽,委实是不自量力。” 说到这里,奚言郁闷地叹出一口气,转移话题道:“你看看这封信。”说着便将信笺推到奚云面前。 奚云拿起信笺仔细端详着,“并无任何怪异之处啊,不过这字倒是难得的好……您发现了什么?” 奚言却故作神秘,只说:“跟我来。” 奚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奚言骑马出了奚府。 一路上,奚言一言不发,带着奚云出了内城,直奔外城而去。崇都外城十分繁华,街道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奚言带着奚云七拐八绕,半个时辰后,终于出现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天上,点点繁星环绕着蛾眉弯月。 在狭窄的巷口微微停顿,奚言继续向内行去,越往内走,就越是清冷。最后,奚言在一座宅子前停下,借着暗淡的月光,能看清楚匾上镌刻的两个字,晔园。 奚言盯着门头看了一会儿,翻身下马,走上前去,轻轻叩响宅门。可门内却无人回应,等了片刻后,奚言再次叩门。不多久,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便从门内传来:“是谁胆敢来扰本公爷清净!?” 接着,门被用力打开。奚言笑看着一脸怒容的孟清晔,说道:“孟小公爷,我可提醒你,靖国公他老人家还在,你还不能自称公爷。” “我就是称了又如何?”孟清晔倒是一副无所谓,脸色也黑的像锅底一样,“说吧,你来做什么?” 奚言挑衅地看着孟清晔,缓缓道:“明知故问。” 孟清晔有些憋闷,怒道:“大外甥,你可不能这样和你舅舅说话!” 奚言却是不屑一顾:“外公他老人家是叫我照管着你,让你莫误入歧途,可从未让你盯着我。”瞥眼瞧了瞧孟清晔的脸色,奚言直接进入正题,“让开,我要进来了。” 正想往前走,却被孟清晔一把拦住。 眼前的景象多少有些奇怪,明明是孟清晔张牙舞爪地拦在奚言身前,可奚言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此时他张开双臂挡在奚言身前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些滑稽。 “你做什么?”奚言看着他形似母鸡护食的模样,却还是忍住了笑,依旧冰冷道:“让开。” “不准!”孟清晔大喝一声,“这是我的私宅,你要是敢硬闯,我就上官府去告你!” 奚言已经失去耐心,不欲再与孟清晔多费口舌,直接扔了个眼神给站立在旁的奚云。 只轻轻一个眼神,奚云顿时心领神会。 趁孟清晔不注意,奚云一把拦腰将他抱住扛到肩上。孟清晔霎时间离了地,又是受到这样的对待,不住地怒骂,“奚云!你和你主子都是一路货色,快放本公爷下来!” 奚云却扛着孟清晔,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抱进了宅院,只有孟清晔还在双腿乱蹬着试图反抗。 “对不住了小公爷,可我们公子的话,我不敢不听啊。” 奚言大步流星地进了孟清晔的宅院,不知为何,似是有声音在心中驱使一般,他鬼使神差地便向西边的跨院走去。连奚言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会觉得安若飞就是会在那个地方。 果然,西跨院中,只有一间房间亮着灯。 第八十七章 见面 果然,西跨院中,只有一间房间亮着灯。 奚言径直向那间厢房走去,轻轻推开房门,见屋内皆是女子所用的物事,可却空无一人。奚言心里有些失落,正欲离开。却听屏风后传来一条声音:“清晔,刚刚是谁来了?” 奚言的心抑制不住地开始狂跳,他快步走到屏风后,见安若飞正背对着自己,轻声道:“是我。” “啊!”安若飞轻呼一声,明显是被吓了一跳,猛然回过身来,却见奚言正深情地望着自己。安若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颗泪珠便从眸中滚落。 奚言伸手帮她揩去泪珠,温声安慰道:“我来了。” 可奚言越是安慰,安若飞的泪水就越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奚言心中一动,便将安若飞的脑袋揽入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慰着。 良久后,安若飞终于止住了泪水,二人心中都是千头万绪,却一时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安若飞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清晔告诉你的吗?” “他才不肯告诉我,”奚言无奈地摇着头,“方才在门口,他还拦着我呢。” 见安若飞投来探询的目光,奚言只好解释道:“其实,孟清晔……是我的舅舅。”提起这一茬,奚言脸上多少有些尴尬。 “舅舅?”安若飞不禁小声惊呼,继而忍不住笑出了声。 奚言点点头,继续解释道:“他是我母亲最小的弟弟,我母亲的其他兄弟都有爵位在身,一来二去,靖国公的袭位就落到了他身上。虽说他是长辈,可却比我还小两岁,与你同岁。” “原来如此,”安若飞这才释然,莞尔道:“这些日子不见,你看起来消瘦不少。” 奚言却只说:“公务繁忙。” 安若飞知道这定是他怕自己担心,不愿据实相告,便柔声道:“公务再繁忙,可身体却是自己的。” 奚言突然握住安若飞的手,指腹在她掌心摩挲着,真切道:“若飞,数日不见,我觉得你似是有些不同了。“ 安若飞忽而感觉掌心一阵炽热,垂下眼去,不去看奚言的脸。片刻后,才温言道:“这些日子,我看清了些东西,却又陷入了另一种迷惘。思来想去,左不过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听闻此话,笑意自奚言的眼角散开。他稍稍将身子前倾,凑到安若飞的耳边,轻声道:“我巴巴的找了你这些天,如今可算是找着了。只是我担忧这好长时间,你也该给些表示了。” “你放心,”安若飞嫣然一笑,对着他耳边轻轻说道:“依你。” 奚言把玩着安若飞的袖口,调笑道:“能有你此话,也不枉我耗费那么多心力了。” 安若飞无可奈何,只好转移话题道:“好了,说正事。你说将我的身世公诸于众的人,到底是谁?” 可安若飞却没想到,奚言给出了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答案。 “顾致远。”奚言十分肯定。 “他怎么会……”安若飞急急询问,“你是如何得知?” 奚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安若飞,并说道:“我曾托人去刑部和大理寺查看过他作为证据的那两个包袱。书信的内容尚且不得而知,但有一样是肯定的。顾致远手上有一块璇玑,和你手中谢氏的那一块一样,只不过上面刻的是’世’字。” 安若飞思索着道:“他手上既有谢氏的标志物,想来曾经也与谢氏有些瓜葛。只是,当年事发我时我才五岁。更多的……我也不清楚。” 奚言却道:“事发后,我便派人去查了。结果确实令人瞠目,顾致远竟是姑苏人氏,十七年前,在端木家做门客,兼任家学先生。” “端木家?”安若飞顿时便明白了,讶异道,“那不就是我外祖家!” 奚言点点头:“当时你母亲其实托付了两个孩子,一个托付给了他;另一个,也就是你,托付给了徐坊主。”说到这里,奚言停顿了一下,直视着安若飞的眼睛,“你还能想起来什么吗?” 安若飞竭力思索着,脑海内却是一片空白,她最终还是放弃地摇头,“言下之意,当年在姑苏的谢氏中人,除了我外,还有我的兄弟姐妹?” 奚言沉声道:“准确说来,是弟弟或者妹妹。你母亲回姑苏时怀了身孕,还未等到临盆,噩耗便已传来。他先将你托付给徐坊主,那时,她还没有生产。或许是在狱中生产之后,她才将孩子偷偷托付给顾致远。” 安若飞迟疑地问:“那他……还在人世吗?”安若飞刚刚问出口,就知道这本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果然,奚言略显迟疑地看了看她,否决道:“不在了,据我抓到顾致远的亲信说,他怕被官府追查,转身便将婴孩溺死在水缸中,随后抛尸野外。” “原来竟是这样,”安若飞想到那原本或许能活下来的幼弟,不禁有些神伤,“只恨我当时懵懂无知,不能为母亲分忧。” 奚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人世间的事并非每一件都能合乎心意,无需自责。” 安若飞露出一个释然的神情,“罢了,前尘过往都是定局,我只能选择我以后的路。天色实在不早,你还是回去吧。” 奚言点头答应:“好好照顾自己,过些日子,兴许我就会来带你离开崇都。” 安若飞含笑回应:“你也是,保重身子。” 奚言才推开门,就看见孟清晔和奚云都等在门外,而孟清晔则一副和谁都不对付的样子,脸色也黑的像煤灰一样。 见状,奚言佯怒道:“奚云,怎么不让小公爷进来。夜深露重,若是小公爷有什么好歹,你可担当得起?” 孟清晔却阴阳怪气地说:“行了大外甥,好好的怪奚云做什么,还不都是你的意思。我问你,你在里边儿待了那么久,都和若飞说了些什么。” 奚言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要捉弄,便嗤笑一声道:“左不过就是些儿女情长,花前月下……” “你!”孟清晔跳骂起来,“三更半夜跑到闺房里调戏良家女子,你个混账!” “全都仰赖舅舅放我进去,”奚言示意孟清晔噤声,小声道,“走吧,别扰了她休息。” 孟清晔气得咬牙切齿,直喊道:“我不走,你走!” 奚言一个眼神示意,便和奚云一左一右将孟清晔架起,将他拖离了安若飞所居的小院。 安若飞在门内听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掩面轻笑起来,直到外面彻底安静,她才去休息。安若飞只以为奚言回了奚府,却不知此时此刻,奚言,孟清晔,奚云三人正在花厅中议事。 “大外甥?你是怎么知道若飞在我这的?”整整一晚上,孟清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却仍旧不得其解。 “要怪就怪你自己藏不住马脚。你将近两月没回靖国公府,又在送信时准确无误地找到海棠院偏门,还偏偏认识我的侍卫是什么装束。你最笨的地方就在于写信也不换种字体,去年我在陵江时,你曾给我写过一封信,找出来一对比,我也就明白了。” “哦,”孟清晔顿时像蔫儿了一般,感慨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想不到你竟然还留着我一年多前写的信……” 看奚言一脸甚得的样子,孟清晔不由有些窝火,起身使劲将奚言从座椅上拉了起来,“我要送客了……滚滚滚。” 奚言笑着摇摇头,再三叮嘱后才施施然回府。 当奚言回到海棠院时,夜已过半。 一日劳累下来,口中本就有些寡淡,见书房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碟杨梅所制的衣梅,奚言便随手取了一枚放在口中含食,“这衣梅是陵江运过来的?” 其实不问也知道,衣梅是陵江独有,制作繁琐,价格也十分昂贵,普通人家不必多说;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一年也吃不上几次。 奚云“嗯”了一声道:“今年运过来的不多,送了两盒进内院给夫人,又拿了一盒给家主。剩下的也就不到五盒了。” “嗯……”奚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这用橘叶包裹着的梅子,吩咐道,“姑母从前最爱吃衣梅了,你挑上一盒,再取些陵江那边的果脯蜜饯……明天托内侍省里的人送进昭纯宫。” “一盒?也太……”奚云的小气还没说出口,就被奚言的眼神给逼了回去,忙改口道,“那我挑好之后送来给您过目。” 奚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烦人的事情又要开始了。 第八十八章 宫内宫外 元妃已经进宫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但除了眼角爬了些细纹外,她的容颜仍一如当年。皇帝对她虽算不上宠爱,但也绝不至于冷落。 数十年的深宫生活,使她的体态不复年轻时的娉婷绰约,但一举一动仍旧温雅而有风度,她的脸上总是有淡淡笑意,但林泉般的眸中却总含着抹不去的清愁。 此时昭纯宫的侧殿内,除了元妃外,还坐着另一位美妇人。 “言儿有心,前几日才托内侍省送来了衣梅……我当年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想不到他至今都还记得。” 说话间,元妃又捻取了一枚紫褐色的梅子送到唇边,桌上木盒中的梅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当日衣梅送入昭纯宫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出这是陵江杏花斋所制,一盒四十粒梅子工工整整地码放在木格中,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值得奚言大费周折地送进昭纯宫。 奚夫人孟氏也淡淡地笑着,她和元妃已经在昭纯宫中闲坐了近两个时辰,家长里短都已经说尽,但元妃仍旧没有想让她离开的意思,心下虽有纳罕,但孟清姚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姿态和礼数。 “他记挂娘娘是应该的,若不是因为外臣无诏不得擅入后宫,他也很想来看看娘娘的。” 元妃很是欣慰地笑了笑,偏西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在她宝蓝色的宫装上,华服上的锦雀在暗金色的斜晖下,反倒显出冰冷的死沉之感。 抬眼看了看外面逐渐式微的日头,她也不再挽留长嫂孟清姚。 和孟清姚一样,元妃也不明白,为什么奚言会请求她在皇帝出巡京郊回銮的这一日,要她诏孟清姚入宫。但奚言既然将字条小心隐蔽地夹带在那一盒衣梅中,她自然会照做。 对于这个侄儿,元妃向来都很信任,即使是上次春猎时那件风险颇大的事情,元妃也是毫不含糊地就做了。至于今日这件小事,她更是想也不想就会答应。 内宫门外,奚言正气定神闲地等待着,今日本是旬休,但一大早,元妃身边的宫女便来到了奚府,说元妃身体抱恙,要夫人入宫陪伴。奚言为表孝道,自然就陪着母亲进了宫。 但毕竟有外臣不得入内宫的规矩,孟清姚进宫后,奚言就一直在宫门口等待。 当奚言再次抬眼看去时,孟清姚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长街上,奚言迎着过去,很体贴地搀住了母亲的手臂。 “母亲与姑母有许多话说?” 孟清姚微微摇头,轻叹道:“并无多少话说,只是娘娘这些年久居宫闱,难得见见母家人,想要多留我坐会也是应该的。” 奚言“嗯”了一声道:“姑母身体可还好?” “并无大碍,”孟清姚爱怜地抚上儿子的肩头,“只是你在外头等久了……今日旬休,你本应好好在家休息才是……何苦陪着我耽搁一下午。” “母亲无须这样说,”奚言笑道,“若是连母亲都等不得,那儿子岂非不孝了?” 孟清姚闻言也笑了笑,眸中却又浮出一缕惆怅,似是同情,又似是怜惜。 “我身边有你,还有你栾哥……娘娘就可怜了,这么些年孑然一身,在这深宫中也没个倚靠。” 奚言微微垂下头去,对于姑母的苦衷,他不该……也没有话说。 孟清姚又轻叹一声,缓缓道:“可惜了……五殿下早夭,元妃娘娘这些年再无所出。陛下虽对娘娘心有歉疚,但皇子当中没人流着奚氏的血……这对你们奚家来说到底没多大好处。” 听母亲这样说,奚言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便犹豫着道:“母亲……不也是奚家的主母么?” 孟清姚却不想接过奚言的话头,自顾自道:“皇嗣才是在后宫中的立身之本,自五殿下走后,娘娘一直与世无争,虽衣食性命无忧,只是那无上的尊荣,是再也够不到了。只是好在身后有个强大的母家,即使以后新帝登基,娘娘也能在后宫中安享富贵。”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奚言轻笑着摇了摇头,眸色也极是清润,“先太后不就是谢氏入宫的妃嫔么?先太后在时还可以劝陛下一时半刻,但先太后才殡天,陛下就以雷霆之势灭了谢家。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谢氏太狂妄,但焉知没有陛下忌惮的缘故?” “也是,”孟清姚亦是出身世家,随便一想自然就明白,“那么强大的外戚……陛下眼中可是从来揉不得沙子的。” 母子谈话间,奚言和孟清姚已快要行至皇宫门口,正准备穿门而过时,忽见一顶天青色明黄顶的玉辂迎面而来。 奚言忙拉着母亲避退到一边,母子二人齐齐见礼。皇帝自玉辂上看到孟清姚,眼神微动。 “你进宫来了?” 孟清姚敛衽为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妇今日入宫来给皇后和元妃娘娘请安。” “嗯……”皇帝若有所思地向深宫中望去,略有些低沉道,“元妃她独自在这宫中,你是该来陪陪她……” “臣妇谨尊圣谕。” 出巡了大半日,皇帝精神虽不错,但面容还是有些倦怠了,他有些懒散地靠在玉辂上,又和孟清姚随意扯了两句,正欲起驾回内宫时,忽有一名太监自仪仗后小跑而来。 见太监慌张的样子,奚言眸中眼神忽而跳动。 “陛下,宣德门有人叩阍。” “叩阍?”皇帝眉头一皱,近些年来大赵物阜民安,各地官政也还算清明,怎么会有人告御状?心中虽烦躁,但皇帝向来自诩为仁君,便耐着性子道,“可知所为何事?” “回陛下,那名妇人只是一味喊冤,并未说她为何诣阙。” 奚言和孟清姚见皇帝有了政事,当即便要告退,不想皇帝却道:“你在刑部任职,也留下来听听吧,让你母亲先回去便是。” 奚言轻轻笑了笑,自己在日前已被皇帝亲自下诏贬到了金吾卫中,皇帝政务繁忙,已然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心中虽有想法,但他却始终没有出言提醒皇帝。 孟清姚告退后,奚言便随驾来到太极殿后的承明殿中。一路行来,皇帝难得地与奚言多说了几句,又问了问奚栾的近况……对于这个年纪尚轻却澹泊世事的桓国候,皇帝始终存着一份关怀。不仅因为他的爵位和尊荣,也因为他曾在乱军中以身挡下本该是皇子身受的那几刀。 只是稍顷,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便被带到了皇帝面前。她面上沾了些泥垢,几缕发丝也散乱地粘在颈上,额前有些血迹,一看便知是用力叩头磕出来的。 皇帝见她一副落魄瑟缩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道:“你有何冤屈,非要到宫门前告御状呢?你可知民告官,不论缘由为何,按律先坐笞五十……虽胜亦判流刑。” 那名妇人本就心惊胆寒,听皇帝这么一说,更是伏在地上不停颤抖,但想到自己的身后事,她还是尽可能使自己镇静下来,只是再如何掩饰,语声都含着一些颤抖:“民妇余氏,陈越泽遗孀,叩见陛下。民妇本不该惊扰圣驾,但冤情泼天,只能上达天听!” 第八十九章 御状 当听到陈越泽这个名字的时候,殿中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惊,垂手立在一旁的奚言也不例外。 陈越泽在沔水一事中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只是区区七品官员,却胆敢贪墨五十余万两白银,而且他贪墨的银两还下落不明……想不到这个面如菜色的妇人,竟会是陈越泽的遗孀。 “你说你是陈越泽的妻子?”皇帝面目冷肃,但心中还是一怔,本以为沔水决堤只是因为官员贪墨的缘故,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更大的牵扯。 “你有何冤情?陈越泽贪墨之罪已是辩无可辩。” 余氏又重重叩了一首,道:“回陛下,亡夫贪墨不假,但他并非贪墨一案的主谋……此中,另有隐情!” “有何隐情?”皇帝本就对贪墨一事心存疑惑,此时余氏又说另有缘由,他心头更是疑云大作,冷着脸道,“朕要你一五一十地说,若是有不尽不实之处,以欺君之罪论。” “民妇不敢欺君,”余氏语声哀厉,以额触地,再次叩首后方道,“亡夫陈越泽之所以贪墨,实因受人逼迫,亡夫畏于权势,才不得不贪污朝廷银两。” “放肆!谁敢逼迫朝廷命官!?”皇帝此时已然震怒,手掌重重拍在御案上,“你告诉朕,到底是谁!?” 余氏见皇帝如此激越,更是一脸哀戚:“亡夫本是怀安府上州长史,去年年末受西北贪墨案牵连,本该被贬谪到边关任职,然亡夫已年近半百,不欲再到那等苦寒之地。一时昏愦下,亡夫便找了景家的大公子帮忙。” “帮忙?”听余氏所言涉及到朝中重要官员,皇帝心头一紧,寒刺般的目光死死盯在余氏脸上。挥手摒退一干无关人等后,皇帝才又问,“为什么陈越泽会求到景元头上?景元能为他帮什么忙?” “亡夫以前曾在景公子手下任职,去年亡夫遭贬谪时曾亲到景公子府上求助。景公子答应亡夫将他调往沔水任职,但条件是要亡夫给他五十万两。” “陈越泽在沔水只不过是七品小吏,怎么能值得上五十万两?此话不实。” “民妇不敢欺瞒陛下!”余氏抬眼瞟见皇帝一脸阴沉,忙将头磕的咚咚作响,“当时景公子已知晓朝廷要在沔水筑堤,便将亡夫调任沔水,又暗中使手段,令沔水太守让亡夫在筑堤一事中负责采买之事。” 听了这一番解释,皇帝的脸更是阴沉地如同雪前的乌云一样,但他仍旧还在思索……毕竟这只是余氏的一面之词,不足以作为证据。而且景家在这段时间当中也很乖觉,比前两个月来收敛了许多……若是在此时大动干戈的话,那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一时间,皇帝颇有些拿捏不定。 奚言看出了皇帝此时的心思,便出声道:“陛下,西北贪墨一案乃是发生在去年年末,但是沔水筑堤一事是年后才定下来的。况且景元人在西北,按理说不会在年前就对筑堤的事情那么清楚……这其中,会不会是诬告啊?” “民妇不敢,”余氏磕头如捣,连声道,“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景公子不仅令亡夫在沔水一事中贪墨五十万两,还暗中吩咐亡夫,一旦东窗事发,就将贪墨的责任推到主事之人的身上!” 皇帝阴郁着“嗯”了一声,转向奚言道:“你去年年底还未入朝堂,不知道沔水一事其实在年前就开始筹备了。诬告……想来她不敢。” 奚言这么一提,皇帝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景元年前人一直在西北,即使沔水一事在年前已经开始筹备,但知晓此事的不过是朝廷在崇都的官员……景元竟然会那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还能将手伸到吏部。想到此处,皇帝本就阴沉着的脸又黑了三分。 “原来如此,是臣疏忽了,”奚言思忖着点点头,沉吟后方道,“但此事太过于重大,陈越泽遗孀虽有胆量惊驾喊冤,但始终无凭无据啊。” 一直跪伏在地上的余氏此时像是突然被触动到一般,突兀且无礼地道:“有证据!有证据!”一面又将手伸入怀中掏着什么东西,但因为紧张而导致的颤抖,余氏一时间并没有将她所说的“证据”拿出来。 皇帝很是不悦地看着余氏这一连串失礼的举动,直到他面上已经表露出明显的不耐烦,余氏才将一本不太厚的书册从衣襟里掏出。 余氏双手颤抖地捧着这一本页角已经有些卷曲的书册,语声也如同她的双手一样微微振颤,“亡夫生前曾将他亲手所书的供词和一些书信都藏在了这本书的夹页中,沔水事发后,亡夫自知罪无可赦,便将此本书册交给民妇,要民妇代他陈罪于陛下御前。” 皇帝此时又有些心烦,即使陈越泽犯了再大的罪,也只需要到刑部或者御史台陈罪即可,何必太费周折地拦驾喊冤。 “陛下有所不知,亡夫畏罪自裁后,景公子不知从何处得知此本书册的存在,竟派人来家中杀民妇灭口,所幸民妇乔装逃出,这才一路逃赴京城。亡夫生前曾交待民妇,不可陈罪于刑部或御史台,普天之下只有陛下能庇佑民妇!” 余氏说的不假。沔水决堤后,陈越泽虽然畏罪自尽,但景元已经知晓陈越泽曾将二人密谋的事情告诉了余氏,又害怕余氏慌乱之下将他们合谋贪墨的事情说出来,便派杀手去陈越泽府上灭余氏的口。可惜杀手还未到沔水,余氏早已先行逃了出来。 余氏手中的证据被太监呈递到御案上,皇帝一页页看过去,本就阴沉着的脸愈发显得晦暗,看到后几页时,皇帝的胡须都已气得颤抖。一时间,整座大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不仅余氏仍战战惶惶地跪在原地,其余人也都恭肃地垂手立着。 在这种压抑和安静的氛围下,皇帝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过御案上的熏炉猛然掷向地面,炉中龙涎香烧的正欢,暴怒过后,皇帝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然被熏炉烫到了。 “陛下!”内监惊呼着冲过来将皇帝的手捧在手中,一面又打发小太监去传太医,小太监还没走到殿门口,皇帝便再次厉喝,“回来!谁都不准离开!” 皇帝此时仍旧气得浑身发抖,太监又是拍胸又是捶背,折腾了好一阵子皇帝才稍稍平复下来,“去……去把景元拿来,这个狂徒!他、他敢如此悖逆!” “陛下,”奚言见皇帝用的是“拿”这个词,欠身行礼道,“景元如今已是一部尚书,若是直接将他抓到御前……恐怕朝中登时就会群议鼎沸,臣实在是有些惶恐。” 奚言此话一出,殿中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皇帝盛怒之下,想不到这位奚公子竟然敢出言劝阻。传旨太监也拿捏不定地站在原处,殿中又一次鸦雀无声,都等着皇帝如何裁决。 皇帝刚刚本就是在盛怒之下才作出的决定,但毕竟身为帝王,皇帝还是慢慢平复了……此刻他已然开始思索,虽说余氏呈上了陈越泽的供词,但这并不足以给景元定罪,毕竟被贪墨的五十万两白银还仍旧没有下落,若是不管不顾将景元拿到御前的话……本就不太安稳的朝堂恐怕就要再次炸开了。 思及此处,皇帝“嗯”了一声道,“那就先不去了,不过……奚言,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奚言朝皇帝行了一礼后方道:“臣已调离刑部,此等要案臣不敢随意置喙。” “你但说无妨,”皇帝抬手示意他起身,“朕现在问的是你怎么看,与你的职务无关。” “是,”奚言微微沉吟,思忖后方清越道,“臣以为,西北整饬军务一事,景元也算劳苦功高。贪墨这样的重罪,景元如何就平白无故敢去犯呢?况且陛下若要查案,也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查得明白,倒也不急于在此时就处置景元。” 奚言这么一说,皇帝自然能想到景氏这些日子在朝堂上出的风头,也自然能想到景元有今日的地位全是由他一手提拔而成……景家最近已经开始平敛锋芒,但贪墨这样的重罪……仍旧是不可以轻易姑息的。 “嗯,”皇帝皱着眉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暂不处置他?” 奚言微微上前一步,俯首道:“请陛下细想,景元乃是兵部尚书、三品大员,若只凭这一纸供词就处置他,多少还是有些逋慢了。等陛下暗中查实此案,若余氏所言非虚,自然有三司会审;若余氏确实诬告,自然也可以还景元清白。” 奚言这话说的很中立,皇帝又仔细想了想,发现眼下确实找不出更妥当的办法,便微微颔首:“也罢,查案还要耗些时日,朕也不急这一时。” 话还未竟,皇帝用略带肯定的目光看了看奚言,“前些日子才调你去军中……但朕是天子,不可朝令夕改,你再委屈些时日。” 奚言微微垂下头去,欠身行礼道:“臣不觉委屈,唯愿能为陛下效劳。” 皇帝“嗯”了一声,睥睨的目光威慑着殿中所有人,“今日殿中的事,仍何人不许走漏一个字。若是有人胆敢走漏,以大逆之罪论。” 此言一出,殿中顿又噤若寒蝉。 皇帝略显倦怠地斜靠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确实是有些疲累了……自今年年后,朝中实在发生太多事情,而他自己已经不如年轻时那样意气风发了。皇帝看了看殿外的残照斜阳,心中顿生苍凉。 第九十章 密诏 当奚言回到海棠院时,日头已经褪去最后一丝灼热。 簟纹如水,纱帐如烟,海棠院本就是冬温夏清的好居所,到了夜间风清月皎之时,院中更是舒爽宜人。 书房中早已熏好平素奚言惯用的沉水香,温度适宜的茶水也早已晾好了放在书案上。奚言步履悠闲地踱到书房后的半亩荷塘边,欣赏着漫天月色下的水佩风裳。 奚云见他心情不错,忙凑过来道:“公子今日一天到晚不着家,可是在外头有了好去处?” “好去处没有,苦差事倒是有一个。”奚言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背着手便回了房中。 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后,奚言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绸布。 “这是……”还未等奚云看清楚,奚言便将绸布收入一个带锁的木盒中。 “密诏,”奚言轻轻张开薄唇,不轻不重的话却叩入奚云心中,“陛下命我暗查沔水贪墨一案……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手,我都可以凭这封密诏调派。” “沔水贪墨一案不是已经交由刑部去查了么,您官复原职了?” “不不不,我仍旧只是金吾卫中帮士兵们排列次序的小小司阶。”奚言难得地开了句玩笑,自从找到安若飞之后,他的心情又慢慢好了起来,“说是沔水贪墨一案其实并不太准确,确切说来应该是景元贪墨一案。” “您今日入宫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奚言笑着摇了摇头,眸中也透出些许疑惑,“我本来只想着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让他别急着召景元去对质,可陛下倒好,一下就把这么难的事情交给了我……” “陛下恐怕是无人可用了,”奚云促狭地揶揄了一句,但这句话说得确实不错。皇帝想要暗中查案,又怀疑召官员进宫会走漏风声,他素知这几大家之间的关系……索性就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印象还不错的奚言去办,他相信奚言会为他尽心尽力去查处景元贪墨这件事情的。 “不过除了这件事情有些意外的话,其余倒是很顺利的……”奚言很随意地坐到座椅上,双眸含笑,“本想着可以一身轻松,可惜石鼓巷的案子才推回去,贪墨的案子又来了。” 想到前些日子刘元礼又重新接过石鼓巷一案那一脸郁然的表情,奚言忍不住就轻笑起来,“这个刘元礼啊,还以为去了沔水就可以把石鼓巷的案子推来给我,可惜我被贬了官,绕来绕去,石鼓巷的案子还不是又回到他手上。” “我看这次降职也挺好,”奚云这句话倒的确是发自内心,说的也很是认真,“把石鼓巷的案子推回去,您正好可以避嫌嘛。刘元礼查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更不用说您只接手这十多天了。” “嗯,”奚言目光深邃地看着那装着密诏的盒子,若有所思道,“余氏是个聪明识趣的人,陈越泽虽死,但他贪墨的后果实在太严重,按理说他的妻女甚至是三族都无法保全。今日余氏这番话也还算妥帖……看来于骁教给她的确实不错。” “那这件贪墨案,您准备怎么查?” “自然是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奚言回想着今日皇帝的反应,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后怕,如果皇帝真的气急发昏召景元前去对峙的话,那自己真的不能保证余氏的一番供词不会漏了马脚。 “陛下对景元贪墨这件事情至少还是信了七分的,”奚言轻轻嗅了嗅杯中氤氲四溢的茶香,唇边也挂上一抹略显轻松的笑容,“但我不准备真的去查。” “当然嘛,”奚云理所应当道,“既然是贪墨案,最后自然要把他贪墨的银两查出来,但景元只贪墨了二十万两,陈越泽的供词上说的可是五十万两。其中相差那三十万两,您自然不会帮景元添上的。” “嗯……”奚言显然是认同了这种说法。 “但是……景元虽然不冤,但他也不傻啊。”奚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忙开口道,“到时候万一陛下允许他在御前辩解,又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让他有到御前去辩解的机会呢?”奚言眸中寒芒一闪,别有深意道,“等再过几天,就该让于骁到石鼓巷里去转一转了……” “我不能去吗?” “你?”看奚云似笑非笑,还有些半拈酸的样子,奚言忍不住讥讽道,“你身手有于骁一半好?”看他一脸悻悻的模样,奚言又好言解释了一句,“你天天跟在我身边,石鼓巷那里刑部暗中布置了不少人手,就等着有人去呢……要是你不小心被认出来了,我们岂不是就自作自受、引火烧身了?” 奚云本就是玩笑话,奚言再这么一说,他更是不会坚持,“但是您这么一说,我反倒担心起于骁来,到时候还是我带几个暗卫在外围接应他吧。” “行,”奚言知道他们两个感情好,若是不让奚云去的话,反而留他在海棠院里白白担心,“反正到时候你们藏在外围,也不会被人发现。只是希望许宾这次能聪明些……” “要是许尚书知道他这几个月以来的麻烦事都是您惹出来的话……恐怕他会亲自提剑来海棠院寻仇。” “何止许尚书,”奚言一脸甚得的模样,丝毫不为自己惹出这么多麻烦感到一丝羞愧,“户部薛尚书,兵部景尚书要是知道这些事情的话……也一定会提剑来找我寻仇的。” “您还是别太得意了,”奚云还是想给奚言浇一瓢冷水,“要是太得意的话,会被雷劈的……” “劈就劈吧,”奚言十分不在意地回了一句,“这雷即使要劈我,也有景元挡在前面。等景元的事情一完,沔水那边也就有交代了……” “也算是要完了,”奚云喟叹了一句,“这半年来,咱们实在是过得太提心吊胆了。” “那是你,”奚言仍旧笑着,“我倒是同从前别无二致。” “可不是嘛,”奚云一撇嘴,有些抱怨道,“您还常常同祁公子出去饮酒作乐,就好比您在东城门口趴草堆那回,您倒是玩的尽兴,我们可找惨了。” “你出去,”奚言毫不客气地指着门,他本已经为此事羞愤的不肯再往东门出城,此时被奚云堂而皇之的提起,他实在是恨不能所有人都将此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第九十一章 巷中惊险 这几日以来,崇都城一直被笼罩在一股很不安宁的气氛中。十六年前就举族被灭的谢氏竟然还有余孽苟活,刑部发下的海捕文书已经张贴满崇都城的大街小巷。连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内卫,近日来都已经频繁活跃于崇都城的街头。 如此压迫下,夜间街道上的人自然少了许多。连向来以热闹著称的十方大街,近日来都显得有些寥落,更不用说发生过命案的石鼓僻巷了。 石鼓巷中本就是些小门小户的居所,浓云蔽住月色,原本就黑灯瞎火的巷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几棵绰绰的树影在夜风中狰狞地摇曳着,深巷中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更是显得这出过人命的小巷中鬼气森森。 打更的人才刚刚走过,一道魅影便贴着墙翻入一座黑咕隆咚的小院中,仿佛是死亡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尽,这里空无一人,好似刑部都不曾派人在这里驻守。 有些残朽的门被轻轻推开,黑色的魅影悄无声息地溜进屋中,正当他在黑暗中四处摸索之时,院里却传来刀鞘擦碰的声音,火把的光亮也随之映入房门紧闭的屋中。 感受到门外紧逼而来的肃杀之气,于骁顿时破窗而出,几个纵身就翻上墙头。 “放箭!” 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呼喝,数支箭矢破空而来,于骁虽沉稳,但一时也想不到此处竟然会埋伏着弓手。身手灵敏地躲开几支箭矢,正欲飞身离去,一支利箭却直直钉入他的后背。 难以抵挡的刺痛从后背传来,于骁控制不住地就要从墙头跌落,使劲摒住气息,于骁还是坚持着往石鼓巷另一边踉跄逃去。 刑部的追兵越来越近了,但距离奚云接应的地方还有两个巷口,于骁不得不强忍着疼痛,一面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行踪。 身后的脚步声一阵快过一阵,刑部的追兵也已经发现于骁的行踪。 “在那边!抓活口!” 明晃晃的钢刀离自己不过十几丈远,于骁几乎是毫不思索地就转进一个同样黑灯瞎火的巷口。 在逃命的当口,于骁心里也不住地懊悔着……此次行动确实是太大意了,大意到没有发现这里什么时候已经布置了弓手。 只是此刻再来懊悔,为时已晚。 既然错了,他就必须承担犯错的后果。于骁知道,自己所犯的错误根本不值得被宽容,因为自己的疏忽,这次失去的就会是性命,后果就是粉身碎骨。 可既然暴露了……那就一定不能再连累其他同伴。不过还好,公子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于骁此时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思索着,到底是当场自尽……还是束手就擒后将石鼓巷中的秘密嫁祸出去。自己从来不在奚言身边露面……也很少回崇都,即使落入刑部手中,想来也查不出自己与奚言之间的关系…… 思及此处,于骁甚至已经开始放慢脚步,他等待着后面的追兵追上来,等着他们用钢刀架上自己的喉咙。而于骁也确实快要没力气了,也许在下一个巷口,刑部的官差就能把他生擒活捉。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于骁在绝望的同时又有些从容……前方不远处,一堵矮墙死死挡住了他的去路……原来这是一条断头巷。这堵矮墙阻隔了他所有逃脱的可能,却也斩断了他与奚言所有的关系。只要他能在刑讯拷打下咬死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石鼓巷背后那只掀弄风浪的手。 只是一瞬的工夫,于骁已经奔到了这堵矮墙下,平日里只需轻轻攀援就能上去的墙头,今夜却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尽管墙的那边就是涌动的人潮,但于骁知道,自己今生恐怕都无法再见到那如织的人流了。 火把的光亮已经从巷口朝自己逼来,于骁双手往后扶在矮墙上,背上又传来钻心的痛,他甚至已经能看清衙役狞恶的面孔……正当他无望地闭目,准备束手就擒时,两个和他一样装束的人从矮墙那边翻跃而下,一左一右架住他,将他推上那一人多高的墙头。 墙的那边同样有人接应,于骁才刚刚落地,还未等他回眸,墙那边的僻巷中便传来两声痛苦的闷哼声。这闷哼意味着什么?他们两人都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暗卫,可以死……但决不能受辱。 于骁深深地皱起眉头,眸中也凝满了痛苦的神色。逃亡仍在继续,趁刑部的衙役还未绕路追过来,于骁便被架上正等候在旁的一辆马车。 驾车的暗卫轻轻扬鞭,装饰华丽的马车再次挤入夜色下喧嚣的闹市中,融为那万千人潮中不起眼的一个。 奚云沉着脸一言不发,而于骁后背中箭处所渗出的血已经将车内的软垫染红,即使车中早已熏了大量的香料,但还是难以完全遮住那强烈的血腥气味。 马车毫无异样地进了内城,最后停在了海棠院中。 “公子,回来了。” 不必等奚云禀报,奚言已经闻到香薰中夹杂着的血腥味,他面沉似水,平静吩咐道:“把车上的东西全部拿到后面处理掉,赶紧把人抬进去治伤吧……” 一切都处理的干干净净,海棠院中的下人早已换成了暗卫。当箭头从身体里拔出来的时候,于骁还是忍不住晕厥了过去。 “折损了几人?” “两个。”奚云轻轻垂下眼去,这本是一次不该出差错的行动。虽然最后同样达成了结果,但身为暗卫首领的于骁身负重伤,两名暗卫也殒命僻巷中。 “出了差错我也有责任,”奚言很是冷静地分析着,“是我低估了刑部的力量,忽视了刑部衙役中也是有一队弓手的。” “公子,您不必……” “好了,你不必安慰我,我确实有疏忽。”奚言抬手制止奚云的劝解,身为统筹全局的人,无论出了怎样的差错,他都一定要把责任承担下来。只有分析了自己的错处,才能在下次行动中规避先前出过的差错。 “这件事情我确实是要负责任的,你不必再劝。于骁就留在这里养伤,海棠院中还是安全的,刑部衙门再怎么搜……也不可能搜到内城来,更何况是我奚家的府邸。倒是孟清晔那边你要过去一趟,叮嘱他小心些,别到时候没搜到于骁,反倒把若飞给搜了出来。” “是。” 夜色依旧昏黑,奚言心中也是有些凝重。这件事情闹的如此大,想来刑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过还好……所有的布置都已经做完了。海棠院里的血腥气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但奚言知道,不久后的崇都城将染满血色。 第九十二章 新的密室 只是一夜时间,崇都城中原本就紧张凝滞的气氛更浓重了几分。前些日子追捕谢氏余孽的风波还未过去,刑部就连夜又发下一道海捕文书,在城内搜捕一个后背中箭的伤者。 一时间,崇都城的大街小巷中除了身着玄色制服的内卫外,又多了许多面目肃然、腰挎长刀的衙役。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使得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即使再迟钝的人,也都能感受到一场暴风骤雨正在酝酿中。 就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下,海棠院内却仍保持着难得的平静和清幽。 廊下飘满药香,奚云小心地将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端进偏院的屋中,盯着床上的病人将药一口不剩的喝下,这才满意地伸手将空碗接过。 “你也算是运气好,箭头不偏不倚地被两根肋骨卡住。要是再往左那么一分……你的心脏就得多个窟窿。” 于骁略显自嘲地笑笑,伤势虽已无大碍,但他的嘴唇仍泛着虚弱的苍白色,“你们怎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那可不是说好接应的地方。” “你那边那么大的动静,我们怎么会听不见……”奚云垂下眼去笑了笑,眸中还是划过一丝沉痛,“再说……你调教出来的那些暗卫,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是啊……”于骁想到昨夜为他殒命的那两个暗卫,心中一时也有些歉疚,“本来公子手下的暗卫就没多少,为着我……一下就折损了两个。” “算啦,谁还没有个大意的时候,”奚云安慰地拍了拍于骁的肩,“在公子心里啊,所有暗卫加起来都比不过你重要。”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含混。” “说什么呢?”两人说话间,奚言已经进了门,正含笑看着他们,“你们是不是在编排我?” “公子,”于骁见来的是奚言,挣扎着就要坐直身子,却被奚言抬手拦住,“还是躺下养伤吧。即使要领罚,也要伤好了才能领不是?” “是,”于骁讪讪地低下头,自责道,“此番差些连累公子,属下实在罪过。” “好了,”奚言也安慰地握住他的肩头,“这件事我也是要负责的,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领罚。” 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于骁的心情也不如刚才那样沉重,“属下独领了就是,不过……昨夜埋伏在巷中的弓手,您确定不是内卫,而是刑部的衙役吗?” 于骁的担心还是有几分道理,内卫直接听令于皇帝,向来只奉密诏办事。如果昨夜有内卫的话,海棠院也就不那么安全了…… “你放心,”奚言很认真地宽慰道,“内卫本就是陛下私自建起来的,我朝祖训中……本就规定过不准有内卫这样的组织存在,况且这又是公案。如果涉及谋逆的公案是由内卫来查的话,这其中的门道就值得朝臣们玩味了。” 奚言说的确是实话,但于骁和奚云听后都微微动容,“我朝祖训不允许设立内卫?那陛下岂不是有违祖制了。” “嗯……”奚言轻轻颔首,“所以陛下是不会让内卫去查公案的,若不是出了谢氏余孽的这件事情,陛下也不会把内卫堂而皇之派出去的……” “说来也是讥讽,”奚云笑着摇了摇头,眸中疑色微露,“陛下自诩为仁君,却又设立了血滴子一样的内卫……看看崇都外城满街跑的内卫,不知道百姓们会作何想?” “是啊,”奚言语调沉重,唇边勾勒出一抹几不可察的讽笑,“百姓嘛,哪里又懂这些大是大非呢?他们才不知道皇族祖训,他们只要能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过活就满足了,谁管你到底在折腾什么?过了这段时间,崇都城还会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 奚言说的不错,还不用等到一段时间之后,现在的崇都外城就是一副太平景象。只有刑部衙门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忙碌阵势……至于尚书许宾,更是早就急的焦头烂额。 许宾不是很明白,他想不通石鼓巷里的那间屋子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东西,竟然要逆贼冒着送死的风险潜回去。 而在昨夜于骁逃遁后,许宾连夜带着人又去了石鼓巷一趟,仔细排查下来,仍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从前被京兆尹衙门翻出来的那间暗室仍旧保持着原状,所有证据都早已被取走,暗室里空空荡荡,但许宾却是忧心忡忡。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间残破的屋中一定有什么地方被遗漏了……而被遗漏的才是最为至关重要的。 怀着满腹疑云,许宾又带人来到了石鼓巷中。此处没有丝毫异样,暗室已建在地下,四壁都是厚厚的石墙。许宾顺着砖缝一块块摸过去,又无一遗漏地使劲按下去,筛查数遍之后,仍旧是一无所获。 许宾扶着早已酸痛的腰直起身来,在刑部的这些年中,他见识过不少的暗室,也破解过不少的机括。但此处……似乎真的没有其他的暗室了。 外屋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筛查过,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既然没有,为何逆贼又要回到此处?许宾是个讲求因果道理的人,他不相信逆贼会无缘无故地再回来,可既然他们回来了,就一定有原因...... 但许宾始终忽略了一点,闯入此处的……一定是他要找的逆贼吗? 只可惜,许宾永远不会注意到此处了。 “去西榆林巷把卫柏松,卫先生请来,现在就去。” 随行的刘元礼和另一位刑部小吏显然有些意外,卫先生的鼎鼎大名他们都是听过的,此人当之无愧为大赵第一机簧高手,要将他请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正在为难之际,许宾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帖递到了那名小吏手中,“我与卫先生算是故交,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小半个时辰后,卫柏松就乘着许宾的舆轿来到了石鼓巷中。 许宾并未寒暄,手指卫柏松道,“这里面有一处十分隐蔽的机关暗室,我和你打个赌……你一定找不出来。” “你不用激我,”卫柏松面目冷淡,言辞也淡如霜露,“我既然来了,就一定会答应你帮你把机关找出来……” 许宾碰了个软钉子,面上多少有些尴尬,卫柏松也不去理他,径自便走入了屋内,许宾知道正事要紧,也紧随着卫柏松进了屋中。 顺着地面上的入口下到暗室中,许宾侧身一让,将卫柏松请了进去,“这间暗室我每块砖都叩过了,没有发现其他机括。” “哼……上面你叩过没有?”卫柏松很是不屑地轻笑了一声,指着房顶道,“我们下来这间暗室的时候,一共下了几级台阶?” 许宾一怔,他确实没有注意到来时到底下了多少台阶,正准备爬上去数数,却听卫柏松道,“一共二十一级,你不觉得挖的太深,上面又太厚了么?” “上面?”许宾又是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地底下的暗室和地上的房屋中间还有一层?” “哼……”卫柏松又是轻蔑一笑,“你自己太疏忽,漏去了本不该漏去的一处……” “不对啊,”许宾似是有些不相信,“楼梯的每一块砖,还有楼梯旁边的石壁,我都是一处一处叩过的。” 卫柏松斜斜瞟了许宾一眼,淡淡道:“你就是当官当太久,心眼都给当死了。” 就在许宾愣怔的时候,卫柏松已经从院中找来一根晾衣用的竹竿,朝着屋顶的石砖一一捅去。许宾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抬头凝视着,本就狭窄的暗室中只剩下竹竿触及石顶的“笃、笃”声响。 卫柏松面沉似水,仔细侧耳静听着每一声响动,当摸索到屋顶东南角的那块砖时,卫柏松手上猛一用力,石屑混杂着灰尘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许宾本心无旁骛地瞪大双眼仰首看着,尘土乍然落下,许宾毫无防备地就被迷了眼,一时间眼泪横流。就在许宾低头揉眼的时候,原本严丝合缝的屋顶突然开了个大洞,原先的石砖竟缩了回去,只露出个黑洞洞的窟窿。 饶是卫柏松这样的大家,也不禁由衷称赞,“不知是谁的手笔,竟能让这个机括悬而不落!” 许宾却没心情研究这个机关,他此时只想着如何才能上去。在院中翻找一圈都没有找到梯子,许宾一咬牙,看向刘元礼道,“你过来,把我架上去!” “啊?”刘元礼素知尚书大人的脾气,心中虽有万般不愿,却还是撩袍蹲了下来。许宾毫不客气地骑上刘元礼的肩头,刘元礼双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站起,而卫柏松就在一旁袖手旁观着。 许宾的双手好不容易够到上面那间暗室的地板,但刘元礼身高实在差了点儿,让疏于锻炼的刑部尚书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了上去。 点燃手中火折,许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里比下面的那间暗室大很多,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些绢帛,绢帛堆中,一副金色荧煌的铠甲格外惹目。铠甲腰带的正中间,一个繁复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纹饰赫然雕镂其中! 第九十三章 证据 当许宾看到这个繁复的纹饰时,他的心神有瞬间的恍惚。但等他将视线缓缓移到整副铠甲上时,这种恍惚就变成了一种震悚。 饶是在刑部任职多年,又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许宾还是难以相信如此狂悖的事就发生在都城中。 “他们这是要造反啊!”发出惊呼的正是刘元礼,许宾上来后不久,刘元礼便从其他家院中借来竹梯,也跟着许宾上来到这间新发现的暗室中。 “逆贼本就是要造反……”许宾此时重又对那副甲冑细细打量过去,即使他对礼制不是很敏感,但他看到满目明黄和甲冑下摆上绣的那些行龙时,他也知道这是皇帝才配享的制式。 “此事……已非刑部能够判决。”许宾在丢下这句话后,沉着脸转身就离开了,“把这些东西统统运回刑部,暂时不可让人知晓,以免引起恐慌。” 许宾二十多岁跻身庙堂,如今已在官场上混迹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案情越是明了清晰的时候,就越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这是一桩牵扯到谋逆的案子,若是在证据查实前就着急忙慌地上表给皇帝的话,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但距离勘破石鼓巷密室只过了一天,许宾就亲自去宫中请见了皇帝。 此时距离下朝不过一个多时辰,许宾的请见多少让皇帝有些愠怒,但听许宾说自己是来回禀石鼓巷逆案一事,皇帝也就稍微释然了些。 许宾进入承明殿中时虽然强作着镇定,但皇帝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许卿,石鼓巷一案交给刑部已经快两个月了,你此时来见朕,可是此案有了结果?” “陛下,臣……臣无能。”此事太过于重大,即使是在殿中没有其他臣子时,许宾依旧不敢直接把他的发现宣之于口,“此案至今仍未破获,请陛下降罪于臣。” “你的确是无能,”皇帝听许宾开口就是请罪,脸立时沉了下来,但想到许宾平日行事稳重,皇帝还是换上一副尽可能平和的面孔,“但想来你不会无缘无故来见朕,可是案情有了什么发现?” “陛下圣明!”许宾忙不迭地伏拜下去,“只是案情牵涉太大,臣不敢妄言。” 皇帝很不喜欢朝臣用这种方式说话,拉下脸道:“你身为刑部尚书,本就有权将此等要案查得一清二楚,你发现了什么?跟朕一五一十地说!” “是,”虽得到皇帝的许可,但许宾并未因此就放下心来,仍是小心翼翼道,“想来陛下也知道石鼓巷中的逆案,是因为京兆衙门在现场暗室中发现谋逆书信而觉察的。此案交由刑部苦苦追查一个多月,却仍旧一筹莫展……” “拣要紧的说,”许宾的支支吾吾,让皇帝感觉到事情似乎很严重,“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臣昨日重探石鼓巷,在密室之下又发现了一个密室……”许宾见皇帝面容少有的阴鸷,不敢再绕弯子,竹筒倒豆般就把探查的结果说了出来,“臣发现石鼓巷牵扯到的逆案与朝中要员有关!” “胡说!怎么回事!?”皇帝似是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你说!谁、谁要造反?谁敢造反!” “禀陛下,”许宾再次跪伏下去,身上早已冷汗涔涔,“臣昨日在石鼓巷密室中,发现逆贼准备用来作乱的一干器物,其中有一件东西仿佛与朝中要员有牵扯。” 皇帝见许宾说话期期艾艾、又闪烁其词,不由怒道:“此案涉及谋逆,是大罪!你有什么不敢说!?” “是,”许宾再次以额触地,叩首后方道,“臣在清查那些罪证时,发现了一套天子方可配享的甲冑,甲冑腰带正中有一个印记,与太保大人腰间玉佩的图案十分相似……臣不敢肯定万无一失,但臣有八分把握。” “景……景渝恒?”皇帝脸色顿时煞白,语调也有些颤抖,“你知道你刚刚指控的是谁吗?” “回陛下,臣明白。” 事到临头,许宾反倒慢慢平静下来,他知道话已经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索性直面皇帝道,“臣为官二十六年,也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臣昨日发现此条线索后,便将甲胄上的图案拓了下来仔细揣摩过,今日早朝时臣又在景大人腰间看到这个图案,臣自认不会有错。” 皇帝的面目极速阴沉下去,但是此事牵涉太大,他不相信景家会这么急迫地造反。 见皇帝一副阴冷的模样,许宾心中虽然七上八下,却仍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拓本在此,请陛下过目。”许宾的语调已经变得从容许多,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转由太监呈递到皇帝手中。 皇帝将信将疑地接过拓本,当他的眼神落到这个图案上时,原本就泛着阴冷的瞳仁猛然收缩,等他再细细看去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 他相信许宾不会也不敢说谎,他更相信他所看到的这个证据,他记得景渝恒曾说过,“此物是景家的图腾,世间唯此一块,无法复刻”。 此时的皇帝只觉得四肢冰凉,但他的头脑却极为清醒。 “甲冑本身臣也带来了,就在殿外,陛下可要寓目?” “拿进来!”皇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当整副甲冑被摆放到大殿中时,皇帝的双目似是要喷火。 这样崭新的明黄色向来只属于自己,皇帝从没有想过这样的东西有朝一日会归属于他人,也从未觉得这明黄色是如此刺眼。 甲冑护肩上的兽吞是龙形,衣襟上是金线绣的升龙……这样的逾矩,放到历朝历代都是谋反的行为。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强迫着自己冷静思量后,他还是对着司礼太监先吩咐道,“你奉朕的旨意到景府去,把景渝恒腰间的那块玉佩取来。他要是问为什么的话,你就说朕要看。你记住,这里的消息不准走漏半分,时间也不准有一丝耽搁,现在就去。” “奴才遵旨。” 司礼太监很顺从地领旨告退,他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跟随皇帝多年,见今日这般阵仗,他心中多少明白,崇都城中的一大氏族恐怕要像十六年前那般了……意图谋反,是绝不可能被姑息的。但想到日前自己去景府传旨时景家家主那副颐气指使的样子,司礼太监心中还有些振奋,传旨的步伐再次加快…… 就在司礼太监离开后片刻,又一名小太监来报,“陛下,金吾卫左司阶奚言在殿外求见,说是奉谕令查办的案子有了发现,要来向您请旨。” 第九十四章 定音 皇帝少年登基,经历过不少风浪,但他从未有如此心烦意乱的时候。他虽有仁德的名声,但在每一个帝王眼中,天下所有的权势都只能归自己所有…… “朕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永远不能觊觎。”皇帝在心中又默默说了一句。这是为君者的底线,但这些日子来景家的表现,让皇帝忍不住地又想到了十六年前的谢家。 想到数日前自己密令奚言查办的那件贪墨案,皇帝还是将他宣了进来。 当奚言被太监引入承明殿中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殿中那副荧煌威武的甲冑,也看到了皇帝阴云沉沉的面目。 干脆利落地行完礼后,奚言便跪坐在承明殿正中。 奚言当时虽奉的是密旨,但此时景家的狼子野心许宾已然知晓了,是故皇帝并未摒退许宾,仍恩准他留在殿内。 “你说朕命你办的案子有了发现,要请旨?朕已给了你密诏,还要请什么旨啊?” “回禀陛下,”奚言表情严肃,语声却依旧清越,“臣日前奉召查办贪墨一案,在提取过余氏的供词后,又派人前往沔水核查真伪,结果发现在景元向陈越泽勒索的五十万两白银中,实际送进崇都城的只有二十万两,另有三十万两,景元命陈越泽送往了东南锦屏镇。” “东南?”皇帝一皱眉,想了想道,“东南是景氏一族的故土……但景家这些年似乎没什么族人在东南了,为什么还要送回去?” “臣也觉得奇怪,于是便调查了负责押送银两的这家镖局,”奚言从袖中抽出一本文书,交由太监呈递到御案上,一面阐释道,“从常胜镖局的记档来看,两笔镖银的雇主都是一个叫余平的人,后来据臣查实,此人正是陈越泽的内侄。但沔水事发后,余平已被灭口。” “嗯……” “臣根据镖局提供的线索,已派人前往东南追查那三十万两白银,想来不日便能有结果。但根据镖局的记档,另外二十万两确实是被送入了崇都外城的一处别苑中,经臣调查后发现,该别苑正是归景元所有。既然景元是别苑的主人,他官职在臣之上,那臣就不能擅自闯入别苑搜查,故特来向陛下请旨。” 皇帝听着这一番话,脸色又比原先阴沉了几分,许宾本静静地在一旁听着,但当奚言说到“东南锦屏镇”的时候,他忍不住插言道,“陛下,臣觉得奚……呃,奚公子所奏一事或许还有内幕……”许宾不知此时该如何称呼奚言,他早已不是刑部的人,却又奉了密诏查案,停噎片刻后,还是称呼奚言为公子。 “什么内幕?”皇帝此时的脸色已经冷如白霜,语调也冰的叫人发寒,“你是刑部尚书,不涉及到大案要案你不会轻易开口,你发现了什么?” 许宾正了正脸色,很是严肃道:“陛下您知道,石鼓巷一案之所以会牵扯到谋逆,就是因为在密室中,发现了民间逆教太平会的信件和书函。而太平会虽然这几年气焰不那么嚣张,但仍旧暗中活跃在东南一带。刚刚提到的锦屏镇……就是当年太平会作乱十分猖狂的地方啊,这些刑部都有记档。” 听许宾这么一说,奚言自然作出一副满头雾水的样子,“这……怎么又牵扯到逆教太平会了?”又不明所以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却没有置评许宾的话,而是看着奚言,吩咐道:“你说下去,后来又查出了什么?” “是,”奚言语调几无起伏,接着叙述道,“后来臣又照着镖局提供的接镖的那个地址,派人去东南追查了,只是现在还尚无回音。但是臣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景元要求送达的那个地方,竟是在荒郊一处破院中。押镖的镖师也回忆说,交接时对方根本无人,他们按照雇主的要求,扔下镖银后就离开了。” 把许宾带来的证据和奚言所奏的事情连起来想了想,皇帝差不多已经明白所有的事情了,只需要把景家家主腰间的方印拿来一对,就可以印证所有的事情。 只是稍顷,司礼太监也不负所托地将方印带回来了,“禀陛下,景氏玉印带到。” “放上去!” 司礼太监慎之又慎地将玉佩贴到甲冑的腰带上,皇帝的眼睛也自始至终都紧盯着司礼太监手上的动作。 当那块巴掌大小的玉佩严丝合缝地嵌入腰带上的雕镂时,皇帝再也忍不住,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统统掀翻在地。 “好、好个景氏一族,”皇帝狠狠地咬紧了牙,“殿前卫!” 殿前卫执金吾霍勖本就在殿外守卫,听皇帝在殿中一声暴喝,忙不迭地就跑了进来,一把拜伏在地:“陛下召臣,有何吩咐?” 皇帝心头怒意翻涌,手颤巍巍地指向霍勖,“你立即率人,查抄景氏府邸,将景渝恒以及他的一干兄弟……还有那个景元,给朕押入天牢!景氏妇孺全部圈禁在府中!听候朕发落!” 执金吾霍勖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执行,对于他来说,听令于皇帝就是最高的忠诚……至于所执行的事情会有怎样的后果,他并不是很在乎。 “陛下,这……”当景氏方印严丝合缝嵌入那个腰带的时候,奚言的心也如这块方印一般落了回去,但作为本不该知晓事情内幕的人,奚言自然要做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 皇帝冷哼一声,他实在不想再提及这件触及他底线的事情,奚言也很识趣,皇帝不说,他也就不再提。 “你刚刚说你要请旨去搜查景元的别苑,现在不用请旨了……你去吧,搜出什么来……记得报给刑部那边,贪墨这件案子,仍旧由你办……如果又翻出什么谋逆的证据,一概交由刑部。” “臣遵旨,”奚言叩首后领命而去,而皇帝稍稍低垂的眼眸中已染上倦色。踏出承明殿的那一刹那,他似乎已经看到崇都城的上空飘满殷红殷红的血色。 奚言虽然已从承明殿中脱身离去,但许宾仍旧立在一边……他并不是不想走,无论谁在独自面对皇帝的怒火时,心中必然都是胆战心惊。更何况事情是由许宾的证据引发的,即使遭殃的不是自己……许宾仍感觉到无比压抑。 “陛下,”犹豫再三,许宾还是开了口,“此案一出,必定要震惊朝野,臣不可不慎重。若此案只由刑部来审,是否会有些逋慢……?”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想不到自己亲手扶植起来的一大家族,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生了不臣之心,再次恨恨道,“朕对景氏一族的一再宽容,不想竟是姑息养奸!这件案子证据确凿,就由刑部办!” “臣遵旨。” “你下去吧,景渝恒父子那个脾性朕还是知道的……要想从他们嘴里拿到口供,你还要花些水磨工夫。” 皇帝看似无力地挥了挥手,在他眼中……一场谋逆危机已经化解,但是在许宾眼中……真正血雨腥风的场面才刚刚开始。 第九十五章 抄家 就在许宾和奚言各自领旨告退时,执金吾霍勖所率的殿前卫对景家的查抄,也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景氏伫立百十余年的大门在圣旨威压下强行打开,数百手持长矛的士兵鱼贯而入,景渝恒和景元还未来得及反应,当即就被拿下锁住,然后投入囚车中。 对于这场飞来横祸,景元似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一样怔忪着一言不发;至于景家家主,则一直在请求面圣,但霍勖好似置若罔闻一般,根本不理会他的请求。 等到景氏府邸的各处都被封禁,景氏的一干妇孺都被圈禁在内院中之后,执金吾才亲自将景氏在朝为官的男人们押解入天牢。 一应事务都已处理周全,霍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宫中,向皇帝复旨。 皇帝本就在等着霍勖来回禀这件事情,是以霍勖一到,皇帝就忙不迭问:“你去的时候,景氏那对父子怎么样?”皇帝现在已经不想说他们的名字,一旦想起……皇帝的心情就会极度恶劣。 “他们倒是没敢反抗,景家那位大公子像是失了神一样,什么都没说……至于景家家主,他一直在请求面圣,也一直在喊冤。” “喊冤?面圣?”皇帝冷笑一声,面上再次泛起怒意,“他还好意思喊冤!你去的时候说他们是什么罪了没有?” “这……没有,臣只是奉召办事。” 没有明确的罪名,这也是霍勖的疑惑之处,刚刚许宾和奚言在殿中时,霍勖远远地在殿外,根本无法听清里面说了些什么,此时做完事回过神来,霍勖用略带迷茫的眼神看了看皇帝。 “那他喊什么冤!若不是心虚,怎么会喊冤!”皇帝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向一旁的司礼太监道,“你先前去景家拿那块方印时,景渝恒是什么反应?” “回陛下,”司礼太监很是恭顺,也如实道,“景家家主听闻奴才是奉诏去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将方印解下来了……” “不情愿?” “是,”司礼太监跟随皇帝多年,自然知道此时该如何说话,“奴才宣旨后,景家家主还推辞着想去后堂更衣,被奴才拦下了……” “你做的对,”皇帝现在对景氏一族已经厌恶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既然贼子已经悉数被羁押,那自己就只用等着刑部审讯后来回禀了。 丢下这句话后,皇帝便摆驾回了寝宫,将所有的事情都丢到一干臣子头上。 景氏一族突然被查抄,让朝中所有人都不安起来,谁都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原来巍峨显赫的景家府邸,现在被披坚执锐的殿前卫围得水泄不通。想从执金吾霍勖那里打探点儿消息,但霍勖也是一问三不知……事实上他确实也不知道。 但大臣们也都明白……这么大的动静,景氏一族的罪名肯定小不了。多方打听无果,诸臣只好各回各府,静候明日早朝。 但诸位大臣显然不必等到明日早朝,许宾出宫后不久,刑部大小所有官员就被紧急叫到了刑部衙门中。许宾简短地介绍了下案情,随即展开了紧锣密鼓的提审讯问。 而另一面的奚言,也毫不费力地在景元的别苑中找到了那二十万两白银的下落。当他带人将一应物证送往刑部时,正好碰上忙得足不点地的刑部尚书。 “奚公子,可是赃银找到了?” “正是,”奚言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这是在景元别苑中搜出来的票据,与镖局的那份票据是对得上的……不过,那些赃银还是要刑部派人去押回来,毕竟二十万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确是这个道理,”许宾自然而然地将证据接过,随和道,“既然公子是奉密旨办此案,若你有人手上的需要,尽管从刑部调派就是。” “多谢许尚书,”奚言倒是也不客气,直接就开口提了要求,“不过此案牵扯确实不小,处理起来或许还要些时日。还望许尚书能帮忙在刑部衙门中腾出一间厢房,再给我一块进出天牢的令牌,”奚言面上略有些尴尬,“虽说奉了旨,但下官现在毕竟挂的是军职……” “你放心就是,”许宾很善解人意地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奚言道,“这块令牌可以随意进出天牢提人,至于你办公的地方,就还在原来的东厢房吧。” “多谢多谢,”奚言笑容可鞠地再次谢过许宾,两人也不再寒暄,随即各自去忙。 景氏一族虽有上百年的积淀,但大厦倾颓只是一瞬的工夫,八九百兵士抄家的速度自然是很快的。不过两日的工夫,整个景府就被翻了个底朝天。 当刑部和户部负责查抄的官员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每个人都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一摞摞的白银整齐码放在一个空旷的大屋中,银锭从地面直接堆到房梁,本以为就此结束,但另一间密室的门被打开时,所有人都被满室的金黄刺痛了双目…… “这些……折成银两的话,少说也有三百万两啊……”发出此等感慨的正是刘元礼,而立在他身旁的,则是户部尚书薛仲。 “是啊……再加上堆在前院的那些,还有夹墙里翻出来的那些,不知最后会有多少……景氏一族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些什么,恐怕连陛下都意想不到。” “仅凭着这些,就远远比当年的谢家多咯……” 正在两人感慨之际,又一名士兵来报,“禀二位大人,在家主书房中发现一个暗格。” 两人混迹官场多年,都是十分敏感的人……况且又是家主书房那等重中之重的地方,想来暗格中一定私藏着景氏谋逆的重要证据。 思及此处,刘元礼与薛仲都是快步流星地赶到书房中。 暗格很是狭窄,除了一个上锁的檀木盒外,就只有一本用绢帛包裹起来的书。 薛仲眼疾手快,问身旁的侍卫拿过一把刀,狠劲便将木盒上的锁劈开。但盒中的东西显然让两人有些意外,“想不到景家家主藏在此处的,竟是一些银票……”刘元礼显然有些失望,却听薛仲道:“不是……全是地契。” 一竖掌厚的纸张,全是景氏家族的地契,这些地契下的房产田舍,几乎遍布了大赵的每一个州府。薛仲不由长叹一声,身为户部尚书,他太知道田舍对百姓是何等重要了……这样多的地契,不知背后有多少百姓惨遭盘剥。 刘元礼心下虽暗自嗟叹,却还是伸手将包裹书册的绢帛解开,“祚府堂集!” 刘元礼的惊呼让薛仲都惊诧万分,但当他回过神之后,心中的震撼慢慢被凝重与惧怕取代。 想当年为着这本书,大赵朝堂上多少官员遭了贬谪……民间又是多少人掉了脑袋。如今,这样大逆的书在景家的书房中被搜了出来,景氏一族……是再也无力回天了。 第九十六章 天牢 崇都内城府第的墙虽然很高,但仍旧挡不住小道消息的飞速传播……只是三五日的光景,流言蜚语夹杂着些许真相,便在内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景氏一族被抄,不少朝臣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些内幕。一些沉不住气的官员在夜里偷偷到刑部官员的府中去拜访,只期望着刑部不要查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消息。但苦等半夜却根本见不到人……因为在刑部供职的一干官员都焚膏继晷地耗在衙门中。 好不容易从景家人的嘴中撬出了些口供,西北关于景氏的案文卷宗又送到了刑部的案头。 就在这种紧张忙碌的氛围中,一日午后,奚言手持那日许宾给他的刑部令牌,只身来到了天牢中。虽然明知此行或许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该走的规程还是一道都少不得,所以奚言还是来了。 崇都城有四季,可天牢中似乎只有酷暑和寒冬。进到这里的人,不管曾经是多么的显赫尊贵,但只要一脚迈进了此处,就是粗布白衣,披枷带锁……平日里从不屑于放入眼中的狱卒小吏,如今已然是对他们随意呼喝的悍戾牢头。 奚言此时虽未着官服,但狱卒验过他手中的令牌后,仍旧丝毫不敢怠慢,弯腰将他请了进去。 光线骤然暗淡下去,紧随着是一股扑鼻而来的霉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淡淡酸臭。这里只有死寂的声音,所有人……应该说是囚犯,都目光呆滞地蜷缩在牢室一角,人虽多,却显得格外哀肃和空阔。 “想不到……这刑部天牢,还有人满为患的时候。” “嗨,都是些金贵的官老爷,以前哪受过这种苦。”牢头在这里当差已经十多年了,早就对此毫无感触,径直引着奚言往深处走去,“上面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要紧的那几位,全部都在下面那层好生伺候着。” 奚言自然明白他说的“伺候”是什么意思,只轻轻回应一声,不再多说。 “如今在夏日,地上这一层热得受不了……这些重犯反倒躲在地下凉快。您要提的景元,就关在玄字号牢房中。” “嗯……”奚言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声,“我进牢室里去问吧,他如今铁锁缠身,提出来多少不大方便。” “是,是。”牢头见奚言如此体恤,自然连连点头。 穿过地上一层,顺着狭窄的石阶下了二十多步,也算是来到了禁卫更为森严的地下一层。此处确实比地上一层凉快不少,但这里的牢室中没有了狭小的高窗,除了豆大的油灯和火把所能照到之处,其余所有地方都沉陷在无休止的黑暗中。 除了厚厚的石墙外,这里隔绝囚犯的……全都是精铁所筑的牢笼,又七拐八绕地穿过一片牢室后,奚言终于被引到玄字号牢室前。 牢头掏出钥匙将牢门上那把厚重的铁锁打开。奚言移步迈入囚室中,照规矩,牢头复又将门锁上,随即远远避开。 牢房中只点着一盏孤灯,除了些干稻草外,就只有一张破旧的矮桌。矮桌上放着笔墨纸张,但景元显然没有将自己的罪行一一供述,他被下狱已经好几天了,供状上仍旧一个字也没有。 景元此时正盘坐在地上,连日的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看起来尤为苍白,上次见面时还是锦袍玉冠,如今再见……已是囚首垢面了。 奚言似是不嫌此处腌臢,很自然地就撩袍坐在了景元对面的矮桌之后,看着这位身陷囹圄的旧识,奚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景大人,别来无恙?” 景元缓缓睁开眼睛,却仍旧没有低下他的头,或许是连日来少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多少有些低哑。 “你是来落井下石的。” “不对,”奚言轻轻摇头,“落井下石的事情我并非做不出来,但我此时确实无心做……我来只是有案子要讯问你。” “我竟不知你那么快就官复原职了,”景元嘴角泛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我景氏一族被人构陷,其中到底如何……想必你才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随你怎么说吧,”奚言对这些言语毫不在意,“若是因为犯下重罪就随意攀咬,这可不像是领军之人的作风。” 景元目光阴毒,心中的恨怒控制不住地涌上了他的面容。 “沔水一案,你伙同陈越泽贪墨五十万两,其中二十万两送进了崇都,现在还有三十万两下落不明……”奚言平静的目光扫在景元身上,语气也如他的面目一样平淡,“那二十万两白银,我在你的别苑中找到了……至于剩下的三十万两,我要你供出这笔银子的下落。” 景元的眉梢跳动了一下,他只贪污了二十万两,虽明知剩下的三十万两是栽赃构陷,但他似乎已经没有了辩解的机会。 “你不想说?”奚言继续道,“谋逆的大罪都犯下了,贪墨这样的罪……为什么还不认呢?” “我没做过的事,你要我怎么认?”景元狠狠地咬紧了牙,拖动着被焊死在石壁上的锁链向前一步,逼视着奚言道,“那三十万两明明就是奚清贪墨的……你为了帮奚家脱罪,就想尽办法嫁祸到我头上。” 奚言也直直地看着他,依旧平淡道:“陈越泽的遗孀都已经手持供词叩阍了,你又何必还要推脱呢?” 景元死死地盯住他,冷笑道:“我景氏一族冤情泼天,只要能面圣澄清冤情……到时候沦落此处的就是你了!” “是么?”奚言置若罔闻地回了一句,眼眸一瞥,却看见矮桌上的一个破碗中还盛着半碗水,只是这水看起来很脏,些许油腻混着灰尘在水面上漂荡沉浮。 “你想面圣,可陛下根本不想见你,更不想见你的父亲。”奚言仍淡淡地叙述着,“你当真以为陛下只是为了几十万两白银,就派人抄了景家么?或许你还不知道,就在前日,刑部和户部在令尊书房中搜出了一本书……” “什么书?”景元虽知道他有可能是在诱使自己说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祚府堂集。”奚言在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他,果然,景元瞬间跳动的目光并没有让他失望。 “令尊在昨日的供词中也承认了,他与盛璋是故交……那本《祚府堂集》就是盛璋写好后赠给他的,算得上是原稿吧。陛下知道这件事情后,委实震怒。” 第九十七章 交易 奚言故意顿了顿,好让景元有时间去回味这句话。盛璋是什么人?景元不会不知道,但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父亲居然与此等逆贼是故交,更不知道父亲会私藏逆贼的谋逆之作! 但此时景元显然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霍然起身,丝毫不顾忌铁链的沉重,“你们对他做什么了!?” 景元太知道刑部天牢的手段了,毕竟是血脉之情……他岂能不忧心。 “我不知道,”奚言也无心激他,继续面无表情道,“但令尊曾是一品大员,再如何……主审官心中还是有数的。我只负责贪墨一案,你现在可否交代那三十万两白银的下落了?” “你自己清楚,何必来问我。” “那你就是不认罪了,”奚言眸色冰寒,语气却淡得像一缕轻烟一样,“好吧,那就换个问题。伙同陈越泽在沔水一事上贪墨,你认不认?” “我认,”景元倒是很干脆,对于伙同陈越泽贪墨的那二十万两,他也没想过推诿。“证据确凿,认了又如何?” “既然你认了贪墨之罪,那银两的去向……自然也是要交代清楚的。” “二十万两全部送进崇都城中,”景元顿了一顿,“这是我能说清楚的……就是这样!” “但沔水一案一共贪墨五十万两,只能说清楚二十万两……那你就是说不清楚剩下三十万两的去向了?是说不清楚……还是不愿说清楚?”奚言四下看了一眼,将身体凑近他低缓道,“于现在的你而言……二十万两和五十万两,还有什么区别呢?” 景元默默地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他知道在谋逆这样的大罪面前,贪墨几乎算不上什么……况且只是三十万两,甚至还比不上他在西北卖一个官职来的多。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本能的不想认,就是觉得一旦认下这三十万两,他的境遇就会变得更糟糕……虽然他在理智上告诉自己,这种情况并不存在。 “景氏一族犯的是谋逆罪……但所有证据都指向的是令尊。你虽然也犯下死罪……但尊夫人和令爱到底是无辜的。” 说完这句话后,奚言就静静地看着景元,景元也同样定定地回望着他。 景元明白奚言到底想要什么……他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把沔水一事的所有罪责都背下来,让这件事情永远都怪罪不到奚家头上。景元不甘心,但他深深明白,自《祚府堂集》被搜出来的那一刻起,景氏一族的没落就已成定局,但是自己的妻女…… “你应该知道,即使我现在招认……往后也可以随时翻供。” “我也没想要你招认什么,”奚言的语调毫无起伏,只是比刚刚和缓了些,“你只需要承认你伙同陈越泽贪墨了五十万两……至于赃银的去向,我想你熬刑还是能熬得住的……再说了,这样的小细节,花大功夫刑讯逼供也没多少意义。” 景元知道他说的不错,与谋逆的罪名和景府中那近千万两白银比起来……三十万两真的不算什么,但他还是想不通,于是终于开口道:“既然这样的小细节没有多少意义,你为什么还非要我招认呢?” …… “因为我想立功。”停顿了片刻后,奚言竟然轻笑了一声,甚至有些自得道,“景氏一族的案子是刑部在审不错,但沔水贪墨一案是我在办……所以你若是痛痛快快招认了,或许陛下会多赏识我。” “我若是不认呢?” “你不认也没什么,”奚言又变回那副冷淡的样子,轻描淡写道,“案子还是会结,该有的罪名还是会落到你头上……只是这多少就显得我无能了。” 景元竟然也轻笑了一声,但他的目光依旧泛着冰冷与恨意。 奚言知道他不会轻易开口,于是一字一句清晰道:“你应该明白……景氏谋逆一案与当初谢氏的案子多少还是有些不同。谢氏一案由陛下乾纲独断,整个谢氏一族,不分男女长幼……俱斩。但景家的案子,陛下到底还是交给了刑部。按律……尊夫人和令爱可以活命,让她们平安流放三千里,如何不比没入官府为娼为奴强?” 景元的脸上仍旧挂着一抹冷笑,但已然是在强撑……他的目光也忍不住闪动了一下。官府里的娼所他是去过的……沦落到那里当官妓的,之前哪一个不是官家的贵夫人?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其中岂会少得了你的挑拨?” “我没有害她们的理由,”奚言微微垂下眼眸,语调又透出坚冰一样的寒意,“你虽必死,何必还连累她们在崇都城中被旁人践踏呢?想想你这些年在朝中结下的仇家吧……她们失了庇护,如何能熬得过以后的日子。” 景元心头猛地一震……这些年来景氏一族结下来的仇实在太多太多了,到时候自己倒是死了干净,但是景氏还活着的女眷,就会成为他们泄愤的对象。思及此处,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手臂也开始颤抖。 终于,景元重重跌坐回稻草上,半晌后才低声开口:“你……保证让她们平安活着?” “你没得选择,”与景元的艰涩比起来,奚言就显得很从容,“我会设法免了她们的奴籍,到了流放地,我也会让她们平淡地活下去,虽不复锦衣玉食,但好歹衣食无忧。” 奚言静静地看着景元,留够时间让他去好好思索。 景元眼神空洞,那些残忍可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停划过。又过了半晌,景元才慢慢点头,“好……我承认……沔水一案,我伙同陈越泽贪墨五十万两,你满意了吧!” 奚言“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又将纸笔推到了景元面前,“那就劳烦将供状写出来……我不会立即将你的供状呈到御前,等我向陛下复旨的时候,那三十万两在他心里已经激不起多大反应了。所以你放心……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再来录关于沔水的口供。” 景元现在确实已经别无选择,除了相信奚言,他再没有别的办法能保住自己的妻女。但当他提起那支粗劣的笔时,手上还是无比沉重。 “还有……陈越泽是如何从西北到沔水任职的,也劳烦供述清楚。” “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也要问那么清楚?”景元本能地怀疑着,他们虽然已经达成了交易,但长久以来的敌对还是让他难以选择相信。 “当然要问清楚,”奚言幽深的目光看不出一丝闪动,淡淡道,“这是整件贪墨案的起因,一次性供述清楚了,省得我以后再来……想必你也不想再见到我吧?” 景元冷哼一声,手上落笔的速度倒是不慢……小半个时辰之后,一纸供状也就写完了。 奚言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景元写的也确实毫无漏洞,又从头到尾细细读了数遍,确认无误后,他才从怀中掏出一小盒印泥。 “可以了,签字画押吧。” 所有的罪都已经认下了,但景元在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仍觉得冥冥中有万钧之力在牵扯着他的手。这个名字一旦签下去,他就再也没有退路……虽然他早就没有了退路。 供状被奚言妥帖收入袖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确实也轻松许多,却仍是静静道:“你好生歇着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的。”说完这句话后,奚言起身便要离开。 牢门前,狱卒还未赶来开锁,奚言倒也不急,只平静地站在门前。却听身后的景元忽道:“你如此算计,就不怕遭报应吗?” 奚言顿了顿,仍是淡淡道:“你信报应吗?” “来这里之前……我不信。” 奚言轻笑一声,“我也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景元也顿了顿,“但我等着那天。” 哪天?是奚言相信的那天……还是报应分明的那天?景元没说,奚言也不去想。 牢房的门被狱卒打开,奚言迈步离去,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尽头。 第九十八章 复命 日头已经开始西移,回府换了朝服后,奚言几乎没有一刻耽搁,赶在日落前就递折入了宫。 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帝最近也变得格外勤政,奚言入宫时,承明殿内还有两名大臣在向皇帝禀报着其他事情。当皇帝宣奚言进殿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殿中熏着厚重的伽南香,和平日里用的龙涎香不同,伽南香更有醒神、清心的效用。看来皇帝这些日子确实是累了,当奚言目光微抬向上首看去,皇帝也的确斜倚在座椅上假寐。 “微臣参见陛下,”奚言跪地伏身行礼,朗声道,“沔水贪墨一案已有结果,臣特持供状前来回禀陛下。” “嗯……”皇帝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略有些散漫道,“景元他交代了么?” “回陛下,供状在此,请陛下过目。”奚言从袖中抽出供状,由太监呈递到御案前。 皇帝似是无心去看这冗长的供状,随意扫了一眼就放回桌上,“你直接说吧,朕没心思看他写的那些。” “是,”奚言直了直身子,条理清晰道,“经臣这些日子的审问,关于沔水一事中伙同陈越泽贪墨一案,景元供认不讳。同时景元也供述了将陈越泽调往沔水任职的经过……” “等等,”皇帝抬手打断了奚言,“这些他在供状上有说?” “是,”奚言轻轻点了点头,“包括陈越泽是如何从西北调往沔水,他们又是通过何种方法传讯,这些景元都有供述。” 皇帝“嗯”了一声,复又将供状拿起来看下去,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皇帝才将供状细细读完,“这份供词,和陈越泽遗孀手中的那份倒是对得上的……供述的也基本清楚。” “是,”奚言顿了顿,接着道,“但他只肯承认贪墨之事实,对于银两的下落……他一直不肯说。” “他当然不肯说,”皇帝一脸不豫,“一旦他交待了那三十万两是送去的东南,就等于承认与太平会有勾结,他和他父亲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若是痛痛快快就承认了,这就不合乎他的德行,朕也会觉得蹊跷。” “陛下圣明,”奚言似是恍然大悟,又开口询问道,“那臣明日再到牢中去提他,让他再写一份供状。” “嗯……不必了,”皇帝此时已然不很在意沔水贪墨一事,摆摆手道,“他既然已经承认了贪墨五十万两,那就不必再审下去了。贪墨都承认了,他还能不知道银两的下落么?只不过避重就轻,捡着轻点的罪名说罢了……哼……当朕好糊弄,这些已经足够定他的罪了!” “是,”奚言点头应和着,“那臣将镖局中提来的供词也整理进去,写成案文后再来回禀陛下。” “也不用,”此事的结果已经在皇帝的预料中,他也不想再多费精力,“这件案子你办的不错,结束后一并移交刑部就可以了,不必再单独来回朕。你退下吧。” “是。”奚言再次行礼,正欲退下时,却听皇帝又道,“对了,你……” 皇帝说到一半,却又收回话头,“你退下吧。” “微臣告退。”心中虽有疑问,但奚言知道他不能问,即使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极为恭敬地退出了承明殿。 不知为何,皇帝突然想起了那日见到的孟清姚,本想问一问,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过问。 入夜后的奚府,总有几间屋里是灯火通明的,但其中最明亮也最安静的地方,一定就是海棠院的主屋。 温热得有些烫的泉水包裹上身体,四肢百骸即刻舒适下来,劳累一天的神思终于感受到安和的放松。奚言靠坐在汤池里,任蒸腾的雾气将自己缭绕在空旷的暖屋中。微微移动身体,臂膀和有些粗糙的石面轻轻摩挲,大理石防滑的触感反倒显得很舒服。银台上的蜡烛被几颗夜明珠所取代,光辉清单柔和,恰好够照亮整间泉屋。 沐浴前,奚言特意吩咐侍女取走了池边的香炉,没有了香薰气味的浮动,整间屋内的气息却是难得清爽。 连续操劳这些时日,奚言竟在水中浅眠了片刻。当他恍然清醒时,侍女已经将浴袍挂在了屏风后的衣架上。 “来人,”奚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声音却是有些低哑。 “公子有何吩咐?”屏风那头不是预料中的奚云,却是婉杏娇柔的声音。 “是你啊,”奚言心头虽有些意外,但还是极有风度地吩咐,“你去沏一盏茶,让奚云送进来。” 婉杏想了想,很是小心道:“这样的小事,还是奴婢来吧……” “随你吧,”奚言知道她的心思,虽有些不豫,但终归还是给她留了几分薄面。听婉杏走远后,奚言长身而起,到外屋穿戴整齐,又将头发擦干后,才步出了泉屋。 夏夜安谧,缕缕清风吹来更是舒爽,奚言此时并未束冠,还有些湿润的发丝被一条绢带松松束在脑后,更显得他一身文雅,霁月清风。 见奚言悠然而来,奚云忙取了一件披风就快步走了过去。 奚言一手接过披风,一面淡淡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守在泉屋外面么?” “有飞鸽传书,我就让婉杏姑娘侍候了片刻,”看奚言面色有些冷漠,奚云心中顿时有些猜测,“她……做错事了?” “嗯……没有,”奚言面目冷淡,顿了顿道,“只是我尚未娶妻,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她们做的好。她们虽是婢女,但女儿家的清誉还是不容有污的。” “啊?”奚云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托词,便忍不住打趣道,“您放心,她们不会在意的……往年泉屋中没放那扇屏风时,哪年不抓几个偷看您洗澡的侍女啊?” “你……”听奚云陡然提起陈年旧事,奚言的脸绷不住就红了起来。 想当初尚未加冠时,他也是潇洒不羁的翩翩少年,海棠院也是莺莺燕燕、侍女如云的所在……自从发现有些侍女存了爱慕之心后,奚言便将海棠院中的侍女慢慢换成了小厮,贴身的事情更是一件都不要婢女们做。一番整改后,海棠院中的窥主之风才被压了下去。 此时奚云乍然提起,奚言虽不高兴,却终是无法反驳,憋了半天方道:“这些事情,出去不要乱说……”又赶紧转移话题,“你方才说有飞鸽传书,什么事?” “也没什么,是这半年来常胜镖局的账目,但今年咱们是第一年接手镖局,账目一出来,底下的人就飞鸽传书送过来了。” “他们倒是乖觉,”奚言淡淡笑着,吩咐道,“告诉他们往后不用送过来了,我到底不是镖局的正经东家,若是消息走漏了……就说不清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奚云笑着摇头,“于骁的不就是您的么?不过您方才说的我会去吩咐,不会让外人知道的。” “嗯……”奚言举目望着那高远的夜空,语调透着一种难得的轻松,“看这些日子来刑部的架势,景家的案子本月内就能了结。虽还拖着些细枝末节,但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第九十九章 水榭上的闲谈 按理说景氏一族的泼天巨案应该交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一同会审,但皇帝一纸谕令,就将所有的事务交给了刑部。 刑部办案的速度倒也不慢,虽是巨案,但证据确凿,大家对此案的最后结果也都心中有数,还不到十天的工夫,景家这些年犯下的事就统统被罗列了出来。 当祁安拿着刑部的案情邸报兴冲冲来到海棠院时,奚言正意趣盎然地独自在水榭上摆弄着一盘棋局。 “想不到景家这些年一声不吭……竟是忙着四处发财,你猜猜刑部抄家一共抄出来多少?” 祁安手中的那份邸报,只有少数刑部官员才能拿到,他此时正轩轩甚得地挑眉看着奚言,他早已笃定,奚言手中还不会有这份尚算是机密的邸报。 “记不清楚……景氏实在太猖狂。听说当日抄家时,刑部衙门里的大车不够用,还是从民间征调的。” “是啊,”祁安仍旧是那副得意的样子,但在一秒后,他马上就回了过来,“等等!你说记不清楚……什么意思?” “记不清楚……自然就是忘记了的意思。”奚言看起来仍旧很从容,语调也煞是轻松,“你手中的那份邸报,油墨未干时我便看过了……所以你也用不着再显摆,我知道许宾算是你祖父的门生。” “你倒是无孔不入啊……本还想告诉你,当日我们在城外看到的镖队,押运的就是沔水一案的赃款,现下看来,你已然知晓了。” 祁安不知是褒是贬地说了一句,随即将目光转向桌上的棋盘,“自己与自己博弈,不嫌无聊?” “听你这意思……是想手谈一局了?” “我没兴趣,”祁安想也不想就张口拒绝,“我向来不喜欢下棋的,我只喜欢在别人下棋时伸手把棋局弄乱。” “搅屎棍……”一向温雅的奚言再也忍不住骂了他一句,随即起身走到水榭的栏杆边,顺手抓了一把鱼食撒向池中。 池水清可见底,原本蛰伏在莲叶和石缝间的游鱼见有饵料落入池中,纷纷聚到一起争抢起来。而原本平静无波的池面,也因为水下的掀搅而泛起了几圈涟漪。 “景氏倒也不冤屈,仅现在查出来能定罪的,就有六十八条之多……”祁安挥袖拂乱一盘棋子,侃侃道,“西北一个上府都尉的官职,景元就敢卖四十万两;他老子更过分,卖官鬻爵不算,还帮着景元虚报军功……爷俩真是蛇鼠一窝。若是大赵朝堂所有官员都如此……那这朝堂还要肮脏成什么样?” “还不够肮脏么?”奚言悠悠开口,“若不是景氏一族牵涉到谋逆,陛下怎么会下令查抄景家?士族贪墨敛财、玩弄权术,陛下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么?说到底这大赵的江山总有一半是掌握在士族手中,只是陛下这样……着实令人心寒。” “嗯……”祁安又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接着道,“在景府的库房和夹墙中,共搜出来九百二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黄金……在家主书房中搜出来的地契上来看,景氏在各个州府共置有田地五万多亩,房屋三千六百间……这些还不算,那天还从内院抄出来四百多斤首饰摆件……” “确实是貔貅无疑了……”奚言随口置评了一句,调笑道,“不过祁府中的银两……不见得就比景府少吧?” 祁安对此倒是并不反驳,因为这种事情大家本就是心照不宣的,只不过大家行事小心谨慎,大部分都瞒着皇帝罢了。 “是又如何?”祁安一点儿不担心,他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清楚了底线,他自信自己不会落入泥淖。 的确,大赵朝堂就像是他们脚下的这汪池水,士族和朝臣们就像争抢着的游鱼,当水面上泛起波纹的时候,水下早已被搅弄得暗流翻涌……而皇帝,就好似在水榭上观鱼的那个人,只要没有水花溅到他身上,他是不会出手的……而且他也明白,即使自己动手整饬,也无法将旧弊一举革除。 “我又不谋反,陛下怎么会来查抄我家呢?” 祁安说得煞是轻松,他知道各大世家既是皇家的背上芒刺,却也是大赵江山稳固的最后支柱……只要士族们没有不臣之心,他就不会想尽办法将其除去。因为氏族一去,大赵必然要伤筋动骨。这个道理,皇帝无疑是深深懂得的。 “倒也是……”奚言轻轻地笑着,祁安并不知道景氏谋反一案大多是被设计的,他一直都以为景氏确实有了不臣之心,而奚言只是因势利导……况且景渝恒私藏《祚府堂集》一事,还是自己查清楚后告诉奚言的。而这些事情,奚言显然也并不打算对他说。 虽然奚言不说,但祁安还是敏感地觉察到在这件事情中,奚言所起的作用并非只是因势利导、推波助澜这样简单…… 在盯着海棠院的景致看了半天后,祁安突然悠悠道,“这肮脏的海棠院哟……” “若嫌肮脏,大可拂袖离去。” “不去,”祁安撩袍坐回有垂纱遮蔽的檐下,很自然地将桌上的一方玉质把件纳入怀中,复又转头看着奚言:“崇都内城的院落,哪座与哪座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位孟浪潇洒的公子,眉宇间竟凝出一丝无奈的沉痛……从肺腑中抒发的一声长叹,终究还是被他不着痕迹地咽回喉中。日光投射下,他微微垂首的剪影竟显得有些落寞。 对世间所有的人而言,他们生而尊贵,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大赵这死水一样的朝堂到底有多么险恶。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所有人都要化身为暗夜中的诡戾无常。 在崇都城中,澄澈之心……从出生伊始,就等于逝去了。这个道理祁安懂得,奚言也懂得。 斜风满袖,奚言似是被祁安的话触动,良久后也轻叹了一声,“这盛世的皮囊下,到底藏着多少腐朽……所幸你我离这滩死水站的近些,还不至于被粉饰太平的动作给迷惑。” “但是,看透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祁安苦笑了一声,低垂的眼眸中透露出些苍凉,“抒发完这些废话后,你还是会不遗余力地将景氏一族早日送上断头台,我也还是会想尽办法地在朝中争权夺利……” “话虽恶心了些,却是字字珠玑,”奚言难得地夸赞了他一句,接着道,“陛下要世家来维护大赵的江山,世家要借陛下的手来巩固自己的尊崇。说到底,你我都只是帮家族吸血的一件称手利刃罢了。于世人而言,我们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掠夺者……但他们永远都不会醒悟。” “你这话更是恶心,”祁安笑着调侃道,“假以他日,你若不是一代奸臣,就必是一方枭雄。” 说完这句话后,祁安起身就离开了水榭,可还未步出九曲回廊,就听奚言喊道,“站住!把我的小猴子拿出来。” “什么小猴子?”祁安很是无辜地看着他,“海棠院中开始养猴子变戏法了?” “少装傻,”奚言根本不理会他装疯卖傻的这一套,上前伸手就将一方玉质把件从他怀里掏了出来,“你方才的那点儿小动作,还能不落在我眼中?” “一个把件你至于吗?”祁安一脸窝火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抱怨道,“小气……我看你才是貔貅。” 奚言将活泼灵动的顽猴妥帖收好,又从怀中摸出一方憨态可掬的雕猪,“这两个是同一块玉雕的,你若实在喜欢,就拿着这个。” “也罢,”祁安满脸笑意地接过玉质雕猪,施施然打道回府。 第一百章 共饮一江水 回祁府的马车上,祁安一路都在把玩这个憨态怜人的小猪,雕猪的玉质触手冰凉,在夏日中把玩更是清爽。对于这样的小物,祁安很是爱不释手。 “猴子……小猪,也不知是谁奏刀雕的,竟能如此逼真。”忽而,祁安眉头一皱,“猪……混账!他手中的那个是孙行者,我这个岂不就是二师兄……” 祁安恨恨地咬紧牙,将雕猪略显粗鲁地塞回怀中。 此时的海棠院,始作俑者并没有恶作剧得逞后的自得,而是坐回棋盘前,将那些散乱的棋子又一一摆回原处。 正当他渐渐入境时,奚云额头带汗便走了过来,而后在奚言身前停住脚步,俯身道:“公子,宫中传来消息……景家的那位婧昭仪,刚刚在冷宫中殁了。” “殁了?”奚言剑眉一挑,“是赐死的吗?还是自尽?” “赐了白绫毒酒。” “她被打入冷宫……也就在景家获罪的那天,陛下倒也狠心,景氏一族的主犯都还没处置,倒先把宫里景家的妃嫔给赐死了。” “这本也是意料中的结果,”数月以来的绸缪终于有了结果,奚云的语调多少轻松了些,“那景氏一族的人要如何处置?” “为首的景氏父子,一个死罪是免不了的,区别就只在于到底是判斩还是判凌迟了……不过去年宫中有太妃薨逝,丧期还未满,估计还是会从轻发落,判个斩首了事。但谋逆这样诛九族的罪,景府中的男丁肯定是一个都活不成了。” “唉……”奚言忽而长叹一声,慨叹道,“一大家族就此没落,都是男人们造的孽,最后却要景氏一族的女眷来活着承受。” “话也不能这么说,造孽的虽是男人,但崇都城中的家族,哪家又不是一荣俱荣的呢?说是牵连无辜,何尝又不是蛇鼠一窝?只是这般说来,景氏倒还不如当初的谢氏了。” 奚云回想着当年谢氏被血洗的场面,摇头道,“谢氏虽然举族被灭,但好歹没被人欺辱……景氏一族的女眷就免不了被欺凌了。” 奚言没有接话,半晌后方回应,“陛下当年实在是太恨谢氏一族了……陛下少年登基,谢氏一族利用太后屡屡制约陛下,甚至试图操纵朝政。这样的外戚,任何一个君主都是容忍不了的。先太后在世时还能制衡陛下一时半刻,先太后一殡天,陛下就联合我们四家一起灭了谢氏。包括谢氏入宫的妃嫔,也无一例外全部赐死。” 当时奚言虽然还不大懂事,但当年崇都城中弥漫着的血色实在太过深刻。行刑后连续三天的大雨,都没将刑台上的血迹洗刷干净,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一直从菜市口飘到崇都内城…… 将谢氏一族赶尽杀绝,既昭示着无上君威的重立,也是皇帝多年积愤的宣泄。 如今的景氏一族,也像当年的谢氏一样走到了穷途末路。 在旁人眼中,景氏和谢氏或许有所不同,但在奚言眼中,今日的景氏也好、当年的谢氏也罢,都是在斗争中落败,而在史书上被一笔抹杀功过的殉罪者。 …… 刑部办案的速度甚至比预想中的还要迅捷,仅仅在此后的第五日早朝,尚书许宾就将景氏一案的案文呈递到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在看完案文后沉默了很久,殿中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压抑到了极点,但并没有像群臣预料的暴怒,皇帝只是长长叹出一口气,然后毫不意外地下达了处斩的旨意。 随着一句清晰的“大辟,不赦!”出口,皇帝墨色眸中的杀意再也不加掩却地散发出来,群臣俯首,无人敢言……也无人愿言。 皇帝甚至等不及到秋后,下令在三天后的六月二十六行刑。如此风雷之势,似乎又将朝臣们拉回十六年前处决谢氏一族的时候。 可以预想到三天之后的崇都城,又会染满罪人和无辜者的血色。 …… “要结束了,”奚言闻了闻杯中氤氲着的茶香,又抬眼看着窗外昏暗的天空,浓云低垂,似乎连天都在刻意遏抑着崇都城中的气氛。 “当日在天牢中,景元问我信不信报应,我告诉他……我不信。景氏一族虽是咎由自取,但若非我因势利导……他们也不会那么快就举族被灭。可此刻我意识到,所谓的因果报应,或许还是有些道理的……” 奚云没有话说,奚言也知道他说不出些什么……在这种敌人落败的时候,他本该充斥着胜者的傲然和自得。但想到景氏一族那些或许无辜的妇孺,奚言一时竟胸有沉郁。 一言不发地起身出门,奚言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径自策马出了内城。 宣武门前的刑台已经搭建好,奚言却视若无睹地扬鞭疾驰而过,一直往巷中最深最黑的地方行去。 马儿一直都保持着很快的速度,直到坐下马驹微微有些气喘,奚言才来到自己想来的地方。 晔园似乎一直是与世隔绝的,无论墙外的巨浪是多么汹涌,但墙内仍旧是一派安谧和清幽。 孟清晔看他一脸疲累,开门后就很知趣地退到了自己屋中,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顺着回廊来到西边的跨院,当那浅浅柔和的灯光映入他眸中时,奚言心中才感到微微宁和。还未等他将门扉叩响,雕镂的木门就自内推开了。 两人虽是数日未曾相见,但奚言什么都没说,伸手将她拉过来,一把将娇柔的身躯紧紧搂在怀中,感受到沉稳和踏实后,奚言又将下巴抵在她孱弱的肩头。 “你怎么了?”安若飞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很是温柔地问道,“你是不是累了?” “我想你了,”男人的回答既在预料中,却又有些出乎她的揣测,正在迷蒙之际,他温厚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管怎么样,看到你,我这心里就要安稳些。你该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了?”似是心有灵犀般,安若飞不再去多过问他的事情,只是很安顺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这让他更感到一些安定。 他没有说话,却由着安若飞将他拉到庭中的一座水榭上。 池中倒映着满天星子,安若飞抬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盈盈水眸中除了他的眉目外,还映满了璀璨深邃的星空,“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既然选择了你,就决不会离开。” 她的语调听来是如此舒缓,奚言终于心安眉抒,轻轻道:“我亦如是。” 正当他再度将她揽入怀中时,她又软软道:“你是我最后的依附了……我虽可以视富贵如烟云,也可以忍受凄清孤独……但我不能接受被所有人废弃。世人弃我,不容我……可好歹还有你护我,若是有朝一日连你也弃我,恐怕我的余生中就只会剩下伶俜落寞……我不知道要怎么活。” “我怎会弃你呢?”奚言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轻声道,“只是我做了不好的事……我向来是不信因果报应的,但今日景氏一族尘埃落定,我却觉得冥冥中还是有报应的……我只是怕有朝一日因果昭彰的时候,报应落不在我身上,反而伤了我在乎的人……” “怎会?”安若飞轻叹一声,她不知道在景氏一族的没落中,奚言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但既然他这样说,就必然与他有很大干系。 心下虽有些添堵,但安若飞还是悠悠道,“在这崇都城中,到底什么才是好,又到底什么是坏呢?但做一个站着说话的人,总比做死不瞑目的那个好吧?” “你说的是,”奚言又将她贴紧自己一分,“做活着的……永远都比做引颈就戮的那一个强。” 稍稍整理思绪,奚言凝眸看着她,由衷道:“等过些时日,我想办法送你走……留在崇都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离开后……你也一定等着我。” “你要送我去哪?”安若飞一怔,颇有些宛惬道,“若是山遥水远,音书全无……那我情愿躲在这方小院中,至少还能见见你……”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几乎细得难以捕捉。 “你放心,”奚言答应得很是郑重,“我怎会舍得离你山遥水远呢?若实在无法,在此处金屋藏娇就是。” 听他如此承诺,安若飞展颜一笑,“天无绝人之路,你不必为我耗太多心思……若上苍有意成全,必然是水到渠成,无须我们多挂怀。” 此时虽有良辰美景,但往后的迷茫还是让气氛多少有些宛然……她就这样倚偎在他怀中,清宵上挂着满天星斗,虽是天涯路远,但只要靠在奚言怀中,安若飞就觉得他们一定会有以后。 他是明月清辉,她是银河之水,抛开外界的所有是是非非,两人之间惟剩完美。 “我该回去了,”奚言看了看渐渐西沉的月亮,起身将她扶入屋中,“你好生歇息着,我空了就来看你。” “那你记得要来……” “嗯……”奚言轻笑着点头允诺,“君子一诺,言出必守。后天是景氏一族行刑之日,过了后天……或许我还有时间来。” 送走奚言后,安若飞心中虽微起波澜,却又觉得无比安和。 回想着他说的那些话,不知不觉间,东方既白。 第一百零一章 落定尘埃 时间就好像更漏上的水滴一样,煎熬而缓慢地消逝着。 对于那些等死的人来说,死前的每一刻都变成心尖上痛苦的折磨。 六月二十六终于还是到了。 太阳才刚刚升起,崇都城宣武门外就围满了前来观刑的人。一众禁卫军手持兵器,将正中的刑台团团围住。这样重大的案件,刑部自然是全部官员无一例外地都出动,许宾作为监斩官,更是早早地就来到了刑台对面的看楼上。 天边一声闷雷响过,厚重阴云中一道闪电扯破天空。 似乎是要下雨了……按照大赵的规矩,行刑若逢雨天,则要改日再斩。但景氏一族的刑期是皇帝钦定的,即使今日天上下的是刀子,景家的人也会按照皇帝的意愿走上黄泉路。 刑部天牢通往法场的道路早已戒严,卯时刚过,景氏一族所有被判斩刑的成年男子就被押送到法场前。逐一验明正身后,许宾开始一一宣读罪状。也就在所有犯人被押到法场的这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景氏一族……共七十六款大罪,其中大逆之罪三、贪渎之罪二十二、狂悖之罪十六、专擅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七,以上罪名皆供认不讳……条条按律当诛!” 雨势愈发大起来,天色也阴郁的更浓,随着催命鼓声的敲响,许宾将签令筒中的签令牌一支支抽出,每一支签令牌落地,就有一腔鲜血喷涌而出…… 即使是坐镇刑台多年的刑部尚书,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心中也是骇然悚动,他的眼底映出整片的血红……而胃中也早已开始翻涌,许宾真的有些想吐。 寒凉的血水混着雨水缓缓浸入黄土,宣武门前好大一块地方都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奚言不知道在六月二十六这天的宣武门外,到底处斩了多少景氏的男人,但当他第二天乘车路过宣武门时,仍旧可以清晰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在六月二十六这天,景府年过十五的男丁俱死,与之伴随的是景氏一族百年荣光的终结……这个有功有过的家族,终究只是史官笔下篇幅寥寥的几笔,在时间的长河中挣扎不出一滴水花。 或许在六月二十六之后的崇都城中,仍旧会有景氏的后人活着,但他们只能凐没在尘土中,苟活的连蛆虫都不如。 海棠院书房中,奚言仍旧在翻读着一本书,遮天蔽日的大雨让崇都上空的天色格外阴郁,即使是在白天,屋内都不得不点上灯来照亮。 奚云进屋时,他的衣摆上仍旧挂着些雨珠,水滴溅落到红木地板上,灯光辉耀下的水滴恰似宣武门外刑台上的血珠。 “景元的妻女都送走了?” 奚言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他没有食言,即使他与景元是不死不休的宿敌,但在景元死后,他仍旧遵守了当日在天牢中的承诺。 “是,已然送走了。” 奚云回想起崇都城外辘辘远去的那架青布马车,有些慨叹道,“出城后景夫人还问了我们些话……但依您的吩咐,我们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自然就包括他们是谁,又为什么要帮她……对于这一对孤儿弱母,奚言既没有愧疚,更没有哀怜……他只是在履行着自己的承诺。 “知道了,”奚言也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声,随即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景氏一族的滔天巨案终于可以被掀过,朝堂上再也没有姓景的官员,但以雷霆之势连根拔除士族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六部之中都需要补缺,各地的亏空也需要朝廷弥补……一时间,朝堂上又成了其他各大士族争权夺势的所在。 朝堂向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地方,景家既然已经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那台上自然会有人填补它留下来的空处。 就在景氏一族被处以极刑后的第三天,宫中传来了几道谕令…… 兵部尚书之位空缺,由兵部侍郎司徒铸接任。 元妃晋位贵妃。 黄门侍郎之位空缺,由原刑部侍郎奚言接任。 尚书空缺由侍郎接任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令朝臣们想不通的是,兵部本有两位侍郎,相比起来,另一位从地方升迁上来的侍郎,比司徒铸显然更合适些。 虽说司徒铸出身士族,但他在十二年前的表现实在是太强差人意,也正因为十二年前的表现,他才会年近四十仍只是小小侍郎。而与他同去平乱的其他人,奚栾早已封侯,哪怕是戴罪身死的景元,在他活着的时候也一直活跃在西北整饬军务,后来更是官居兵部尚书。 在前两道诏令的光芒掩盖下,奚言被授予四品黄门侍郎的诏令,就并不那么引人注目……但还是有一些心细之人,将奚言在前些日子独查沔水贪墨一案联系起来,认为皇帝对奚氏的打压已经结束……但也有人认为,奚氏只不过是获得了打压景氏的红利罢了。 但无论如何,奚家在沔水之事上给皇帝留下的不好印象已经被消弭,皇帝早就把他的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景家的身上。 也就在这几道诏令下达的第二天,祁安官复原职。 奚言本以为在案子结束后,皇帝会让自己回刑部任职,却不想皇帝直接给他换了个地方办公。黄门侍郎虽只是个四品官,但却是天子近臣,在宫门内的承明殿偏殿办公。而且奇怪的是,皇帝也并未废除他在军中的军职,仍旧保留着金吾卫左司阶的职务。 对于皇帝这样的安排,奚言也暗自揣测过,他觉得……也许只是皇帝还拿不准,到底要如何安排他的去处。 这本是个不错的官职,可奚言却觉得拘束了许多,连曾与安若飞说好的见面,也迟迟不能兑现。皇帝虽不一定每日都召他,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到黄昏时分,才敢离宫回府。 与后宫的层楼叠榭不同,以太极殿和承明殿为主的大赵前宫更多了几分大气和壮阔,可再巍峨的宫室与天下比起来,也只不过是小小数顷土地。 但就在这几间广厦内,每天都有牵扯到千万人生死的大事,被几个人轻描淡写地决定。每一个来到此处的人,都需要存着些敬畏,若是让自己的野心盖过敬畏之心,那就会触到龙的逆鳞。 d就来 第一百零二章 天子近臣 皇帝是在五日后让奚言伴驾左右的,如果抛开天子身份,他或许会是一个慈和的长辈。 皇帝示意奚言跟在他身后,随驾往殿外的复道上行去。“你入承明殿也好几天了,做事可还顺手?”皇帝抬眼四望着大赵皇宫的殿台楼阁,袍裾也在风的拂弄下微微掀摆。 奚言微微垂下头去,笑道:“承蒙陛下垂爱,臣处理起这些公事还算顺手。事务虽繁杂,臣也不敢掉以轻心。” “哦……事必躬亲?”皇帝笑着揶揄道,“你是在等朕夸你呢……” “臣不敢。”奚言也垂眸笑了笑,转而道,“但若能得陛下夸赞,臣必引此为傲。” 皇帝仰面朗笑数声,说道:“你有些像你兄长,他虽是长子,但他年轻的时候比你更意气风发,也更张扬些;你虽是幼子,看起来却更坚韧些,不像一般世家里的幼子那般娇宠……但你们兄弟二人,都是青年才俊。” “臣就不如兄长了,”奚言对长兄的崇拜之情从来都是坦然表露的,即使在皇帝面前也是如此,“臣今日再如何,也难以遥望兄长当年的项背。” 皇帝似是不太赞同奚言的这一说法,皱着眉道:“你兄长当年一直都是在军中,你是文职……如何能比?” 奚言笑了笑,恭敬回应道:“吹角连营乃是多少男儿毕生所想。臣年少意气时,也曾想效仿兄长提携玉龙、沙场点兵。” 说及此处,奚言原本恭谨的眸光也染上些晴芒,只要想到那些动人心魄的场面,他就觉得胸中顿生一股豪气。 “嗯,”皇帝挑着眉赞扬道,“我赵人向来是尚武的,只是想不到你这出身清贵世家的子弟,竟还有几分先辈的勇武之气,确实难得。” “臣从小跟在兄长身边,也曾听说先辈们南征北战的故事,耳濡目染……自然更尚武。” “你兄长,可惜了……”皇帝轻叹一声,眸光也变得苍远,“他当年第一次去水洛平乱的时候,其他三路皆败,只有他孤军深入追敌,将叛军首领亲自斩于剑下,那一次朕封他云麾将军,时年二十二。第二次水洛平乱,他又立下大功……朕又封他为桓国候。” 奚言脸上露出笑意,他知道“桓”这个字的分量有多重,克敌服远曰桓、武定四方曰桓…… 在自己兄长之前,没有任何一个朝臣获得过这样的封号,连自己尊享国公之位的外公,也只不过获有恭定之意的“靖”字为封。 “朕当年曾以为他会是我大赵的又一员飞将,可惜啊……可惜,”皇帝一连叹息数声,“天不遂人愿,用兵以劲疾著称的桓国候,却在有生之年再也跨不上战马……这是上天不让朕开疆辟土!” 奚言见皇帝的战意差点儿被自己点燃,赶紧宽慰道:“如今我大赵国土辽远广袤,西至镇远关、北临瀚海郡,四夷来服、百姓更是安居乐业,陛下功在当代,福泽的乃是万民。” “罢了,”皇帝甩了甩袖子,顺带收回那苍远的目光,“开疆辟土要的是举国之力,朕年纪也大了……还是多为后世攒些家底吧。” “陛下正值盛年,您励精图治乃是我大赵子民之福。” “行行行……你们啊,就是喜欢说好话,”皇帝笑着挥了挥手,突然问,“你今年也二十四了,可有婚配?” 奚言一愣,皇帝这样问,想必不是心血来潮,便恭谨道:“臣的婚配须听父母之命……臣的父亲早年曾与何将军结下儿女姻亲,臣……” “你想说什么?” 奚言想了想,单膝触地拱手道:“只是臣修身未成,何以齐家?” 皇帝没料到奚言会有这样大的反应,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了疑惑:“古人讲求先成家,后立业。就说你兄长,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早已娶妻,你方才如此紧张,可是不喜欢何方平的千金?” “臣与何小姐不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也罢,朕就是随口问问,”皇帝伸手虚扶了一下,“你起来吧。” “是,”奚言起身整衣,继续跟在皇帝身后随他散步。 “你会舞剑吗?” “臣自小跟在兄长身边,承蒙他教诲……臣的剑术虽比不上兄长当年,却也勉强过得去。” “嗯……”皇帝凭栏驻足,若有所思地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殿阶道,“就是在那个地方。当年北秦使臣来我大赵,其中有个叫付莽的,很是倨傲……几次意欲冒犯天威,竟还向一众武臣挑衅,要当场和我大赵武臣比剑。朕虽不豫,但朕是天子,朕怎么能和他计较?说到底,还是桓国候有本事,百招之内便叫付莽俯首称臣,说来……付莽还大他不少。” 听皇帝说起曾经的事情,奚言也凝神静听,当时北秦使臣来大赵纳贡的时候,奚言还很小,而奚栾也是个不爱张扬的人,所以兄长的这些往事,奚言也只有在长辈们的只言片语间才能听到。 想不到兄长当年的那份豪气,竟生生让那些变故给磨灭了…… 皇帝兴许是上了年纪,人也变得爱回忆往昔起来,“当年他也才刚刚加冠,那份风姿……不知你可愿在这廊下舞剑啊?” “臣谨遵圣谕,”奚言拘了一礼,便随着内侍去了殿中更衣。 再次回到廊下时,奚言已经将繁缀的朝服换成一袭修身窄袖的直袍。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夸赞道:“剑还未在手,整个人就像一柄剑,一柄利剑……这份锐气,不让乃兄当年。” 一旁的内侍早取了柄造型奇古的长剑,奚言引剑在手,左手背后捻起剑诀。待心静如止水后,铁剑龙吟激越而起。奚言面色沉毅,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手腕抖动下,一道青凛寒光斜斜飞出。 持剑人的身影变幻奇快,往往前一招的余势还未散尽,下一招的锐势便破空而来。奚言整个人就好像一柄剑,笔直而刚硬。招数并不花哨夺目,但招招凌厉……质朴简练的剑势中,又蕴含着隐去杀意的锐意。 “不错,剑如其人。”皇帝微微颔首,点评道,“剑直、剑刚。剑乃兵中君子,你也要做人中君子啊……” “臣谨记陛下教诲,”奚言此时已经交还了长剑,额头上却还挂着些方才舞剑时出的汗珠。 皇帝看了看奚言微微起伏的胸膛,随和道:“这柄棠溪剑,朕赏你了……” “谢陛下,”奚言似是没料到这个意外之喜,略显惊讶地行下礼去,“陛下如此厚爱,臣受之有愧。” “有何愧啊?”皇帝朗声一笑,抬手道,“朕既然赏你,就说明你受得起。但你的剑势太过于刚硬,比你兄长还是少了分飘逸……你也要知道,过刚易折、强极必辱,明白吗?” “臣记住了,”奚言恭谨地垂下眼去,他记住了皇帝的这句话,但他不知道,记住并不等于理解。 有些话……要经历过后,才能刻骨地理解。 当夕阳的残照洒在黛青色的石板上时,奚言也出了宫,他狭长的影子被夕阳投映在宫门的门道内,就好像一柄长剑,却插在一个不合适的剑鞘里。 d就来 第一百零三章 记得旧时好 出宫后,奚言绕过宣德门,却并没有向奚府的方向回去,而是打马在内城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从靠东边的那道门出了内城。 正是晚饭时分,崇都外城不少房舍都有炊烟冉冉升起,当他骑马穿过一条巷口的时候,一名稚童忽从一户人家的门内奔出。 奚言急忙勒住马头,而差些被马蹄掀倒的稚童,丝毫未察觉险些就要发生的危险,早已自顾自蹲到墙边,玩起了沟边的石子。 “记得旧时好,跟随爹爹去吃茶,门前磨螺壳,巷口弄泥沙……” 童语咿咿呀呀,听着这有些熟悉的童谣,奚言不由勒紧马缰,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方又策马离开。 在城中兜兜转转,他终于又来到巷中的那方小院。 方一进门,他就看见孟清晔和安若飞在廊下对弈煮茶。 对于孟清晔,奚言一直都很感激。亏得当初他仗义相救,后来又好心收留,又一直在晔园陪着她,不至于叫她太闷…… 但奚言和孟清晔之间一直都是以开玩笑、打趣的方式相处,奚言虽不说,孟清晔还是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那份感激。孟清晔也乐于这样,若是奚言再三感谢,他反而会觉得别扭。 很多相处的好的人之间,就是这样。 “你输了呀……”当奚言行到廊下的时候,孟清晔手中的最后一粒白子刚好落到棋盘上。 安若飞略有些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只不过输了你半子,你可要那么得意?” 孟清晔狡黠地看了奚言一眼,很识趣地起身:“我去拿些点心,你们聊。” 奚言满意一笑,待孟清晔离开后,他才抚慰道:“孟清晔的棋艺、书法都是崇都城中出了名的好,你只输他半子,已然很不错了。” “我自然知道他是让着我的,”安若飞抿嘴一笑,“倒是你,怎么有工夫来?” “已无公务缠身,自然就来了。”奚言忽而想到方才听到的那首童谣,便看着她笑道:“方才我路过巷口,听一稚子口中喃喃自语,忽而想到他念的那首童谣,我小时候也曾听过的,我念给你听可好?” 安若飞略显欣喜地看着他,眸中露出十分期待的神色。 只听他语声清越,比平时更多几分温雅:“记得旧时好,跟随爹爹去吃茶,门前磨螺壳,巷口弄泥沙,而今人长大,心事乱如麻。” 他节奏缓缓,一字一句,仿佛将岁月拉回往昔懵懂无知的时候。 奚言语声刚落,安若飞就接着道:“记得旧时遥,喜看阿婆纺线纱,瓦凹泡新茧,院内惹雏鸭,而今人长大,心绪淡如茶。” “你也曾听过的?” “我也曾听过的,”安若飞神色淡淡,她不知道为什么奚言会突然给她念这首旧时的童谣。 安若飞无心思索这些,她略显茫然地又向棋盘看去,奚言就给她解了疑。 “今日在承明殿中,陛下问我可有婚配,虽被我搪塞过去,但我想……有些事情,总是不能靠着拖下去来解决的。” 听他这么说,安若飞心中豁然明朗。 她抬眼看向他:“所以你说,而今人长大,心事乱如麻。” “是的。” 她微微一笑,却是笑得有些勉强:“可我方才也说了,而今人长大,心绪淡如茶。” 听她如此说,奚言看向她的眸色极是清润,却也充满复杂的神色。 未等奚言说话,安若飞便接着说下去:“旧时虽好,却总是回不去的过往……我知道我不可能堂堂正正的和你在一块儿,所以……你放心,我决不叫你为难。” 这话说得如此委屈,奚言忍不住拉过她的手来握住,朝她安慰道:“这些事情我想办法,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着急。我之所以说这些,主要是今日在承明殿中,陛下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有些担心他会赐婚。你知道,陛下的赐婚,我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抗旨的。” “我自然知道,”安若飞很识大体地答应下来,但还是告诉他,“但是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在乎你的女人,所以我就是再怎么理解,也做不到心里不别扭。” “这我也知道,所以我总觉得歉疚……” 奚言还想再把话说得明白些,安若飞却截住他的话头,不让他再把话说下去。 “你不必觉得歉疚,说到底是我在拖累你,你对我……早就算得上仁至义尽。只是我们之间生了情愫,于你我而言,这情丝,都是斩不断的。所以你既觉得歉疚,便做到两件事。” “哪两件事?” 奚言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便有些小心地发问。 “其一,珍重自身。”安若飞微微抿嘴,“你既知道我在乎你,便不该让我在乎的人受委屈,否则,我便不原谅你。” “好。”奚言心中颇觉震撼,想不到说出这些话后,她首先想着的竟还是自己。 “其二,你虽对我好,却不该万事都以我为先,你应当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凶险,根本容不得行将差错。所以……你若当真是为了我们,便不该事事靠感情抉择。” “好,这我也依你。” 安若飞展颜一笑,“有你此言,我心甚安。” “你是我少见的大度女子,”奚言很认真地看着她,“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虽是很认真的话,但安若飞还是红了脸,“你我之间,何时又以夫妻相称了?还是正经些……” “我如何不正经?”奚言帮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实话而已。” 安若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她的唇边,一直都挂着一抹清浅又甜蜜的笑意。 见她如此,奚言的心才更安了一分,从出宫伊始,他就有此打算,他一直都觉得两人之间应该坦诚相待,想不到话说开之后,他们之间的信任果然更深了一层。奚言不禁有些欣喜,也为自己方才的英明举动感到得意。 就在两人兴致正好之际,孟清晔像个老妈子一样又出现了。 “若飞……吃晚饭了。” 见孟清晔转身就走,奚言赶紧道:“我呢?我出宫就过来了……你不替我准备一份?” “我只有两个人的晚饭,你要想吃,就自己下厨去。” “你……”奚言无奈地摆摆手,“也罢。” 孟清晔得意一笑,以为他要回府,当即就准备去开门,不想奚言却径直往厨房行去,安若飞本想跟过去,却被孟清晔一把拉住,在她耳边低语道:“他不会,咱们在这里看着他,一会儿他必然是手忙脚乱。” “你呀,总是爱看热闹。”安若飞抿嘴笑了笑,她知道奚言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家公子,自然是不会这些庖厨之事的,便对着孟清晔道,“若是待会儿厨房烧着了,你岂不是要捶胸顿足,后悔都来不及?” “这倒也是!”孟清晔一拍大腿,煞有介事道,“说到底这是我自己的房子,你赶紧去看看吧。” 安若飞步履轻快地进到厨房时,眼前的景象却多少让她有些意外。 眼前的男人本应该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可瞧他一举一动,竟还颇有章法。 “方才,你说我要烧厨房?” “我……”打趣他的话被正主听见,安若飞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只是未曾想到,你竟还会下厨。” “意外了?”奚言好生解释道,“昔年离开崇都到陵江时,府中庖厨做不好我惯吃的菜,我嫌奚云做的难吃,自己便试着学了些……可说到底,我也只会这一样罢了。” “你去歇着吧,”安若飞自然而然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将他推朝一边,“想吃什么,告诉我就是了。” “我最想吃什么,你难道不明白?” “什么?”安若飞本没多想,一心顾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但听他语气轻佻,顿时就明白过来,“你当真是够了,登徒子若是见到你,必要拜你为师。出去吧,饭菜稍顷便好。” 净手后,奚言又在她颈间轻轻啄了一口,方施施然离开厨房。 当安若飞端着饭菜回到厅中时,两个男人都端坐在餐桌前,但桌上的菜肴却是一口都未动。 “何必等我呢?”嘴上虽这样说,安若飞心中却是很高兴的,只是因为他们都在乎自己,才会甘愿久等。 孟清晔一撇嘴,“我早就想下箸,可他不让。” “自然是不让的,哪有她在忙,咱们坐享其成的事情呢?” “说到坐享其成,咱们三个当中,应是以你为甚吧?” 奚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一顿便饭,却是其乐融融。 当他回到海棠院时,府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歇下了,只有奚云,一脸凝重地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中。 “前些日子,您吩咐去查四公子身边的那位顾先生,今日有结果了。” “你说吧,我懒得看。”奚言随手将信扔回桌上,顾致远和奚清早已身死,再怎么样的结果,都只是对过去的补充。之所以让他们去查,只不过因为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想做到绝对了解罢了。 “这……属下不方便说。” 奚言大感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奚云是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有什么话是连他都不方便说的。但看他脸上的神情,奚言还是自己将信打开。 越往下看去,奚言的面色就越难看,奚云也在心中忍不住地抱怨,抱怨查到这些事的人为什么不写得隐晦些,非要这么直白。 良久后,奚言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看他没有任何指示,奚云只能试探着问:“这……该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奚言又长叹一声,“为尊者讳,奚清都已经死了,难道我还要去父亲心口再捅上一刀么?父亲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往后自然也不必叫他知道,至于奚清……人都已经葬入奚家祖坟了,难道还要刨出来?” “可这终归是……”奚云的话也说不下去,只能闭嘴。 “终归什么?”奚言很是不豫地吩咐道,“此事就你知我知,反正他们都父子已经死了,只剩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在府中。对奚家来说……这种事情,又是发生在家主身上,是家丑。你我都装糊涂些,就这样吧。” 奚云出去后,奚言又独自沉思了许久,想到曾与自己缠斗的那个“弟弟”,他多少还是有些心烦。 追忆前尘过往,他不得不叹服,许多事情……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一百零四章 波澜再起 时间已臻至后半夜,上床歇息后,本十分疲累的奚言却迟迟无法入眠。 天边又传来闷雷的声音。紧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脚如麻,一直到次日清早,雨势也未减弱。 卯时,奚言披上斗篷,随同奚远山一齐上朝。 奚远山乘车,奚言骑马,孟清姚心疼儿子,本想叫奚言一同乘车,奚远山却冷冷道:“身为年轻人,难道连这点苦都受不了,像什么话。” 奚言知道父亲还在为沔水和奚清那件事情生自己的气,也不好说什么,只轻轻对母亲笑了笑,淋着雨就出了门。 太极殿外,文武百官都已到齐。 时辰已到,可皇帝还迟迟没有出现。大部分官员没有资格在殿内上朝,皆被大雨淋的浑身湿透,奚远山官至太子太师,撇下奚言,径自便进了太极殿。 奚远山和奚言前脚刚到,祁安和祁家家主祁则君后脚也来了太极殿。和奚远山一样,祁则君抛下祁安,也自己进了殿内避雨。 奚言和祁安相视苦笑,比肩来到偏殿廊下,找了个无人的地方避雨。 “把儿子晾在殿外淋雨,自己倒跑进去暖和,有这么个爹……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祁安看着他父亲的背影,忍不住抱怨道。 “那你进去好了,”奚言不怀好意地撺掇道,“顺便在殿前卫把你赶出来之前,替我看一眼柱子上的升龙,看看到底是不是吴大师的手笔……” “滚,”祁安张口嘟哝了一声,“品衔不够,擅入金殿……那是要打板子的。” “既然知道,就别发牢骚。” “去去去,”祁安一摆手,转移话题道,“不过说起来沔水那件事情……我还是有些怨你的,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你事先也不说一声。虽说现在大家都官复原职,但到底还是牵扯过……” “所以我才许了你那么多好处……”奚言打断他的话,“若不拿陵江明年的盐税和你换,你岂不是会觉得我太小气?” “一年的盐税,祁某受之有愧……” “你说受之有愧的意思,往往就是却之不恭。” “你说的对,”祁安很不知足地得寸进尺道,“所以将来若是还有这样让我受之有愧的事情,还请你多多记挂。” “再没有了,”奚言一口便堵住了他的话头,“这样的事……哪能说有就有呢?你想要,我还不想做呢。” 祁安尴尬地咳了两声,眼珠一转,说道:“现在朝堂上……按理说景家没了,陛下也应该借此机会打压一下咱们几家,但陛下怎么倒把这页给揭过去了呢?你说……陛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祁安本等着奚言把话补全,可奚言却很不给面子,“我不知道,上意岂容你我揣测?” 祁安正欲再说,眼角却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太极殿内,便只好和奚言一同入列。皇帝刚刚坐定,随行的司礼太监便喊出一声冗长的“跪!” 群臣同时跪倒,山呼万岁。 天子威严就在这洪钟般的朝拜声中彰显出来,皇帝威肃地站在上方,安然接受着朝臣们的跪拜。 “众爱卿,谁有本可奏。”威严的声音飘出大殿,传到每个人的耳边。 司天台司天监率先持笏上前禀奏:“启奏陛下,臣昨夜雨前观天象,见北宫贪狼星忽大放光芒,隐隐然有盖过紫微星之势,恐有不详!” 说到不详,司天监略有些迟疑,抬头看着皇帝,不敢再往下说。直到皇帝颔首,司天监才继续往下:“贪狼星主杀,同时,西北边奎木狼星亦有异象,恐战事从西北起!” 皇帝微微沉吟,叹声道:“西北?大赵西北,接壤的国家可不少。铁勒,回鹘,北秦,往北还有犬戎,无不对我大赵虎视眈眈。”话音方落,皇帝便喊道,“何方平!” 朝臣前列,一名身型魁梧的武将应声抱拳而出,此人威风凛凛,正是骠骑大将军何方平。 皇帝接着说道:“朕来问你,此时若要加强西北防务,该派哪支军队前去?” 何方平自诩对军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只略加思索便胸有成竹地回答:“回陛下,臣以为,若只是为了威慑,左右领军卫乃是最合适的人选。可若是为打仗做准备,崇都禁卫军之外的明策军才是最佳选择!” 何方平话音刚落,还未等皇帝定夺,辅国大将军李知章便反驳道:“荒唐!左右领军卫乃是天子近卫,如何能远调西北!?” 何方平冷哼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李将军此言差矣,左右领军卫随高祖征战多年,战功彪炳,声名远扬,边境诸国无不闻风丧胆,派去威慑再合适不过。” 李知章还欲再辩,却听皇帝幽幽道:“明策军?何卿,细细说来!” 何方平行了一礼,回禀道:“明策军不在崇都左右十二卫所辖范围之内,即使调动,也不会影响京畿防务。且明策军起源西北,合共十万将士,兵强马壮。至今,明策军将士大多数仍是从西北一百六十八兵府层层选拔而来,于水土、风物皆有优势。故而臣以为,若是要提早准备,明策军是最合适的选择。” 皇帝似是拿捏不定,环视众臣一周,问道:“众卿都有何见解?” 司徒贺率先持笏上前,躬身道:“臣以为,天象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全信。若是贸然往西北增兵,只怕会增添国库负担。” 紧接着,户部尚书薛仲也持笏躬身道:“臣附议!去年我朝北方大旱,今年雨水又太过于多。再加上沔水决堤,连续两年,沔水沿岸几近颗粒无收!” 提到沔水,皇帝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他看向奚远山,问道:“奚爱卿,你有何见解?” 奚远山沉吟片刻,悠悠开口道:“禀陛下,臣以为,此时恐怕不是用兵之际。国中既安,群夷自服,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此时,司徒贺也说:“老臣以为,太子太师所言不虚。且大赵在西北的兵备本就远远多于其他地区,有大军镇守,想来夷敌不敢贸然进犯。”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向祁则君道:“太子太傅,你又如何看?” 祁则君笑说:“禀陛下,诸位大人都将臣想说的话说完了,臣亦以为此时不可用兵。况且据臣所知,沔水等地,已经出现了流民。” “流民?”皇帝皱起眉头,提高声音问道:“赈灾的银两不是已经拨下去了么,怎么还会有流民?” 司徒贺及时解释:“禀陛下,多数百姓倒是安分守己,领完救济银便重置家业。可仍旧有少数刁民,嫌朝廷给的银两太少,四处流窜作乱。” “哼!”皇帝冷哼一声,“各地官府也该注意些,不可让这些流民形成规模,但也决不能激起民愤,该如何安置便如何安置,定要让灾民平安越冬,明年也能按时种上庄稼。” “是,”这回持笏上前的是户部尚书薛仲,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只是今年国库开支实在太大,但安置灾民这一块又是省不得的,臣恳请陛下,让南方各个州府多缴些赋税。” “这恐怕不妥吧,”薛仲话音刚落,司徒贺就老神在在地反驳,“今年开支再大,可是薛大人……景府抄没了多少银两,难道还不够填前半年的亏空?” “这……”薛仲还未说下去,奚远山就接着道:“不错,再如何算,今年国库的收入都是大大多于预算的,况且增加赋税,苦的可是南方诸州府的百姓。吾等身为朝廷大员,怎可让百姓增加负担呢?” “司徒大人、奚大人,这……” 两位家主有理有据,薛仲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今年国库收入虽多,但开支实在太大,即使抄没了景府,也只不过刚刚够填补去年的亏空。 这两位家主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因为西南的陵江和正南的几个州府,分别是奚氏和司徒氏的辖地,若是增加赋税的话,落到奚家和司徒家的银两就会少去许多。两大家主虽说得冠冕堂皇,却根本不是为了那些百姓。 正在薛仲为难之际,皇帝又发了话。 “赋税不可加,赈灾的后续事宜,还是你们户部去想办法。”天子这么说,算是一锤定音。 “是,臣遵旨。”薛仲满口苦涩,却也只能强咽入腹。 皇帝看着满朝文武,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意兴阑珊道:“诸臣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何方平环顾一周,见无人有本可奏,便上前道:“禀陛下,臣有本奏!他声音洪亮,贯彻整个太极殿。皇帝心下虽有些烦躁,却仍旧耐着性子听着。 何方平稍做打算,便说道:“臣方才细细思索,还是觉得此时出兵西北并非不可。” 此话一出,不仅皇帝,不少大臣都看向了何方平。站在下首的奚言、祁安等人也纷纷侧耳静听。 只听何方平声如洪钟,条理有据道:“方才,诸位大人阐述的不可出兵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今年国库开支太大。可臣以为,近两年来,虽说北方诸府入不敷出,可南方却是风调雨顺,岁物丰成。若能以南米赈北地,便无需从国库另拨粮款。不过,增兵与否,全看陛下如何定夺!” 话毕,朝臣中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三位家主无不暗自思忖,文臣是最不喜动兵的,况且这只是天象有异,边关并未有任何塘报传来,若只是因此就增加防务的话,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何方平这样说,只不过是自己想立功罢了。 思及此处,不少人已经暗中向何方平丢去了白眼。 一上午早朝,却是什么也没有商讨出来。 雨势渐渐减弱,虽已下朝,但奚言并未回府,而是来到金吾卫营中。对于军中的风气,他还是很怀念的。 天已然放晴。 本以为下了一早大雨,主帅又不在营中,将士们不会再操练,可当奚言来到演武场时,却发现众将士早已开始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喊声震天。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奚言暗自心惊:这样的一支队伍,若是放到战场上,会形成怎样的战斗力。又不得不感叹王召陵确实治军有方,可惜这样的将才,却对自己敌意颇深。 第一百零五章 旧有婚约 刚刚进奚府大门,还未到海棠院,奚言便被奚远山叫到书房。看那小厮略显焦急的样子,想来是有大事要商量。 自奚清死后,奚远山心中虽有芥蒂,但还是不得不一心扶植奚言,虽是一如既往地冷眼相对,但遇到要事,奚远山还是会将他唤到书房中听听他的意见。 当奚言来到家主书房时,发现除了自己的父亲外,还围坐着一圈奚家旁系的长辈。 看是如此阵仗,奚言心中隐隐然有些不安,却仍一言不发,只向父亲投去询问的目光。 奚远山却视而不见,示意奚言坐下后,他才站起身来,主持道:“既然诸位都已到齐,那我就长话短说。今日召集你们前来,的确是有要事相告。想必诸位都明白今时今日我奚家的处境到底如何,说来……也只不过是有一件事。” 奚远山顿了顿,待众人又正襟危坐后,他才接着道:“自沔水一事后,朝中又出了景家的那件巨案。皇帝登基以后,已经是第二个世家被连根拔除了……虽然皇帝明面上没有牵扯奚家,但暗中……那些与奚家过从亲密的外姓官员,已经罢黜的罢黜,贬谪的贬谪。若再如此下去,只怕奚家将无法继续与其他两家继续抗衡,进而落得和前段时间的景家,甚至是当年谢家一样的下场。” 听着奚远山的话,在坐一众奚氏一族的掌权者无不心服首肯。 奚远山稍稍停顿,目光转向奚言,继续道:“故而,奚家急需拉拢一个同盟,才能保证不在这场斗争中率先落败。” 奚言听出父亲话里有话,却不便开口。可奚远山却进一步说:“如今,想要寻求一个盟友,结为姻亲是最有效的办法……” “父亲!”奚言听他已经步入正题,忍不住出声打断奚远山的话,“我以为……” “住口。”奚远山面有怒色,轻声斥责道,“如此不懂规矩,是谁教你的?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升任四品就完了?先听我把话说完。” 奚言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奚远山悠悠道:“今日朝堂上,皇帝对何方平是个什么态度,想必诸位也都看到了。何方平的嫡女何妍,与小儿奚言旧有婚约。而今小儿早已达弱冠之年,何妍亦及笄数年。请诸位来,就是为了商议迎娶骠骑大将军何方平之女何妍一事。” 说罢,奚远山扫了奚言一眼:“说吧,你刚刚想说什么。” 奚言掷地有声道:“我以为,陛下之所以还没有在明面上动手,只不过是相对奚家有所震慑。而且前些日子罢黜贬谪的那批外姓官员,也确实有把柄落在了吏部手中。越是这种时候,奚家就越是应该收敛自身,低调行事,而不是寻找什么同盟。” 说话间,奚言隐约瞥见几位叔伯向他投来鄙夷嘲弄的目光。 “黄口小儿,自以为是,浅薄无知!”奚远山冷哼一声,“奚家之所以经百年风雨而屹立不倒,不光凭先祖立下的功业,更是凭着宫内宫外多重倚靠!” 一位叔叔也随之附和:“你父亲所言不错,只要你娶了何小姐,奚氏便能与骠骑大将军府结为姻亲,奚家在军方有人,便能在崇都、乃至大赵继续占有一席之地!” 奚言还欲争辩,奚远山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直接盖棺定论,“最迟再过三五日,你便随我去何府提亲!” 事态发展到此时,奚言也顾不得尊卑礼法,猝然站起身来:“我不娶!奚家年轻一辈并不独我一人,请父亲与诸位叔伯另择人选!” “你放肆!”奚远山扬手便重重打在奚言脸上,奚言略微狼狈的侧过脸去,面颊上已然多了几条红痕。 奚远山勃然大怒:“此事由不得你!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门亲事,年内一定要办!” 奚言怒视着自己的父亲,愤然道:“这门亲事我绝不答应!实在要娶,你们自己娶好了!” 奚远山气极,扬手又是一巴掌,“反了天了,你敢跟我吹胡子瞪眼!来人!”奚远山怒喝一声,“把他给我拖下去关在海棠院!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奚言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他愤然而去的背影,奚远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这个逆子,简直混账!” 方才说话的那位叔叔见状,连忙出言劝慰:“兄长不必太过生气。年轻人,有些想法总是好的,他们年轻气盛,奚言他……也自有他的傲骨。实在不行,我看此事就先缓一缓。” “不行!”奚远山却极是固执,斩钉截铁道,“多拖一日便多分变故。诸位放心,这个逆子他掀不起多大风浪。” “如此,我们便放心了!还请家主多操劳!” 奚远山沉着脸点头,随即端茶送客。 众人走后,奚远山也起身去了海棠院。见奚言独自坐在书房内生闷气,奚远山摒退所有下人,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拍在书桌上,命令道:“把嘴边的血迹擦掉。身为大家公子却仪容狼狈,不成体统。” “拜您亲手所赐。”奚言面无表情回应。 奚远山轻哼一声,“嘴皮子功夫见长。方才你当众丢了那么大的人,连带着拂了为父的面子。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倒先说起我的不是。” 见父亲给了自己台阶,奚言倒也很识时务,起身恭敬道:“孩儿知错。” 奚远山见自己要的结果已经达成,便开门见山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冷静了这一时半刻,与何府联姻的事,心里可有点数?” 谁知,奚言张口便拒绝,“我不愿意。” 奚远山想不到儿子竟是这样顽劣,忍不住厉声叱责,“我看你今日是打还没有挨够!” “父亲!”奚言毫不畏惧地迎着奚远山,“请您不要再逼迫孩儿,孩儿始终以为,此时与何氏联姻,终究弊大于利。” 奚远山看透奚言心中所想,反问道:“你以为后退就可以自保?我告诉你,这个世道强者为尊!只有站着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 奚言却针锋相对,声音不断如带,“那谢家、景家又为何而亡?若论强,谁又能强得过陛下?咱们几家,早已不掌兵了。所谓世家门阀,在君权之下不过翻掌可灭!父亲,奚家是要自强,却绝非自戕!” “翻掌可灭?”奚远山不由得嗤笑起来,“若无士族支持,皇帝何以高枕无忧?君权的底线我自不会去触及,可此时奚家若再不同其他势力联起手来,只怕下一刻就会被其他世家撕成齑粉!你既知道咱们几家手中已经没有了兵马,就该识时务,去和何府联姻!” “父亲!” “你给我住口!” 父子二人针锋相对的话音一声高过一声,连院中的下人们也依稀听到这争吵声。 “你还太年轻,还不懂这个逆水行舟的世道。”奚远山轻叹一声,随即又板起脸严肃道,“你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又出来。陛下那边,我去给你告假!” “父亲!”奚言本想再反驳争取,但奚远山头也不回,甩甩手便出了海棠院,奚言看着父亲专横的模样,只能在心中默默念无数声“你狠”。 自此,奚言便被拘束在海棠院内,一关就是半个多月。只有每日卯时,奚远山才会亲自接奚言出来上朝,其余时间,一律禁闭在海棠院中。 第一百零六章 战事乍起 连续多日无事,朝局也渐渐趋于安稳,大赵朝堂之上,唇枪舌剑的场面天天都在上演。 又是早朝,众臣还在去往太极殿的路上,却听得身后长街传来一阵十分急促的马蹄声,马上之人高声喊道:“西北八百里加急,行人全部让开!” 连喊数声,语调甚是急切。 众臣闻言,心下皆是一凛,纷纷一路小跑向太极殿而去。 太极殿中,群臣鸦雀无声。只有兵部尚书十万火急道:“禀陛下!日前,北秦、回鹘、铁勒三国联手举兵犯我大赵!守军措手不及,奏报发出之时……镇远关已失守,守军全军覆没!” 话音未落,群臣震惊。 皇帝瞬时拍案而起,疾言厉色道:“镇远关乃我大赵国门,镇远关失守则大赵危矣!西北一百六十八兵府竟无力抵挡,朕要他们何用!明策军大将军何在!?” 皇帝震怒的语声回荡在大殿内外,可下首却无人应答。 片刻后,骠骑大将军何方平抱拳道:“禀陛下,明策军大将军日前已告老还乡,新的任职人选还未定。” “为什么不选!”皇帝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问:“明策军现在又是谁在代管!?” 为什么不选?很多人都知道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何方平和李知章还在争夺,双方都还在给对方下绊子,想尽办法地不让对方的人上去。虽然大家都清楚,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此时,辅国大将军李知章冒了出来:“禀陛下,明策军现由副将公孙骥代管。陛下是否属意此人为大将军?” “公孙骥?”皇帝摇头否定,“此人只擅于纸上谈兵,若要奔赴西北,还需另择人选!” 李知章眼珠左右转了一圈,躬身道:“臣倒是有个人选,不知……” “说!” 李知章遂即大声道:“金吾卫大将军王召陵,出身西北,正值壮年。多年来治军严明,领军有方。臣恳请陛下封其为明策军大将军,即刻率军前往西北,收复镇远关!” 待李知章言毕后,皇帝又看向何方平,“何卿认为李卿这个提议如何?” 何方平沉吟片刻,方说:“臣以为,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提议。” 皇帝听何方平并未表示出异议,便摆手同意,“准奏。”又看向王召陵,直接下令道,“王召陵,朕封你为明策军大将军,你即刻整顿兵马开赴西北,势必要将夷敌一举击溃!此战若败,提头来见。” 王召陵单膝跪地,抱拳领命,“臣,领旨!” 奚言低头静听,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讽笑,都到了这等时候,两位大将军竟还在想着权力之争。 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此时最为妥当的做法,当是下诏把原明策军大将军召回。李知章先下手为强,将明策军大将军的位置抢到自己人手中。何方平虽顺水推舟,心中却是暗怀鬼胎,只盼着王召陵战败,便可借此打压李知章。 奚言思索着两位将军的意图,暗自摇头惋惜。奚远山,司徒贺等人也纷纷露出值得思索的表情。 这时,一名太监来报,“禀陛下,桓国候请见!” “桓国候?”皇帝反应片刻,即刻吩咐,“速宣!” 多年不上朝的军侯突然请见,不少朝臣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桓国候最熟悉西北军务,却远离朝政多年,这个节骨眼上请见,怕是有什么高见。” 殿外,一名内监推着轮椅缓缓从百官中间走过,隔着殿阶,奚栾拱手道:“臣奚栾,参见陛下!” 奚言注目着兄长,只听奚栾道:“臣在府中听闻夷敌叩关,特来请见。” “桓国候有何见解?”见是奚栾前来,皇帝的面色稍有舒缓。 “臣以为,单派明策军,不足以解西北之危。”奚栾语声清越,侃侃而言,“镇远关已破,西域联军便可借镇远隘口长驱直入,直逼下津。故而臣以为,应再派一熟悉西北军务之人,前往西北整合各兵府兵力,率先收复水洛,将联军逼回隘口内。再依托上津,怀安两府补给之便利,稳扎稳打。而明策军则横渡滋水,绕道葭芦川,从侧翼小道切断敌军退路,从而一举歼灭。” 这一番论调让人耳目一新,满朝文武皆向奚栾投来钦佩的目光,只有何方平一脸不豫道:“桓国候言之凿凿,可你怎会清楚葭芦川有通向镇远隘口内的小道啊?” 奚栾依旧波澜不惊,静静道:“十二年前,我与辽王被围困于镇远隘口内,正是发现这条小道才得以逃出生天,故而印象十分深刻。只是小道崎岖难行,大队人马通过颇为考验。” 听桓国候这样说,朝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十二年前的镇远隘口内发生了怎样的事情,都知道当年活着的人今日都是显赫之臣……可以说当年的镇远隘口,就是不啻于血池地狱的所在。也正是因为那一次,当年才二十四岁的奚栾得以封侯。 但奚栾的这个提议却让皇帝思索了很久…… 皇帝并非是不相信桓国候,也并不是对这个战法有所反对。只是这些年来,西北军务一直掌握在景氏手中。若是景元还活着的话,或许还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如今景氏满门被灭,对西北军务熟悉、而且让自己放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思及此处,皇帝看向满朝文武的眼神充满了困惑。 过了半晌,皇帝才又开口道:“司徒铸……你如今是兵部尚书,曾经也远赴西北平乱,虽说这些年你未曾再到过西北,但也一直在兵部摸爬滚打。若是此番朕让你去,你可愿意担此重任?” 司徒铸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拜伏在地,“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嗯,”皇帝微微颔首,“自十二年前辽王和桓国候平定水洛叛乱以来,西北军务你虽接触不多,但也一直未真正远离过,定然生疏不了。协助明策军这件事……你定要好好办。” 说到这里,皇帝斜眼看向司徒铸,“司徒铸,说起来当年平定水洛叛乱,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如今再去西北,当再立功业。” “是,”司徒铸再次行礼,随即领旨而去。 退朝后,奚远山问奚栾,“你多年不理朝政,怎么今天倒出来了?” 奚栾微微俯首,回应道:“国难当头,食君俸禄,为君排忧。” 奚远山倒也认可他这一说法,便不再追问,只说:“本想这几日就替你弟弟去何府提亲,现下看来这桩婚事不得不缓办了。” 奚栾还未说话,奚言便先反对道:“父亲!我不同意……” “住口,”奚远山斥责道,“我与你大哥说话,你插什么嘴!回你的海棠院去。” 奚栾微微一笑,随口道:“缓不缓办的本也没什么要紧,这事终归还是您说了算。” 第一百零七章 闯入的内卫 接下来的一月中,奏报一封封接连不断地传回崇都。先是司徒铸率一众兵府将士收复水洛,继而王召陵又率明策军包抄后路,将西域诸国联军困死在镇远隘口内。与司徒铸的军队前后夹击,不断蚕食被围困的敌**队。 一旦发现镇远关内的军队有要增援的倾向,王召陵又迅速率部从小路退出镇远隘口,来去自如、神出鬼没,打得西域联军叫苦不迭。 深夜,司徒铸浏览着王召陵派斥候送来的军情,暗自思忖道,西域联军被围困在隘口内已逾半月,算来粮草已经消耗殆尽。照此趋势下去,即使杀掉所有军马取粮,也最多只能维持三日。 “传我军令!三日后发动总攻,势必要将隘口内的敌军一举歼灭!”一边想着,司徒铸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十二年前,分明是大家一起平定的叛乱,可唯你一人封侯。今日我又策马迎风,驰骋疆场,可你……却终生只能做一个废人!待我封侯之日,不知你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十二年一瞬间晃眼便过,司徒铸和奚栾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虽说奚栾平日深居简出,可司徒铸每每想到奚栾,想到十二年前的那一幕幕过往,妒火便在心中熊熊燃烧。凭什么奚栾和辽王就是国之功臣?甚至连那个戴罪而死的景元,也因为十二年前的那场平乱而官至尚书1可自己……却因为增援来迟就要遭受千夫所指。 故而此次出征,司徒铸早在心中立下重誓,定要一雪前耻。 这些时日,捷报频传。大军在三日前便将镇远隘口内的敌军一举歼灭。至此,大赵除了镇远关外,已经收复所有失地。 司徒铸和王召陵也合兵一处,在镇远隘口外安营扎寨,准备在中秋前一举拿下镇远关。消息既出,崇都城内一片欢腾。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赞桓国候神机妙算,以礼部为首的官员更是早已商议着如何接受纳贡的事了。 海棠院内的奚言听说后,却冷眼道:“百姓无知便也罢了。可怕的是连朝中官员也狂妄起来,镇远关都还在别人手里,高兴什么?” 奚云知道自家公子连日来十分憋闷,也不便劝慰,只由着奚言评说。 一日午后,海棠院难得地来了客人。 才一进门,孟清晔就调侃道:“大外甥,还关着呢?这都一两个月了,看来你若是不从,恐怕这辈子都出不了这海棠院了……” “你来做什么?”奚言面色颇有些不悦,前段时间在景氏一族破天巨案的浪涛下,追捕谢氏余孽的水花显得小了很多。但如今景氏一案早已完结,崇都街头身着锦衣制服的内卫又多了起来,孟清晔此时独留安若飞在府中,奚言实在放心不下。 “我本不想抽身过来,”孟清晔见周围渐渐没了下人,突然面露难色道,“但、但是,若飞病了……” “怎么回事!?”奚言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几乎是揪着孟清晔的衣领道,“上次不是还好端端的?”随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怎么个病法,你找大夫没有?” “我不敢找大夫……也不敢回府去请,要是让我爹知道这件事,他、他肯定不会护着若飞的……” “她怎么了?” “昨天开始就高烧不退,我、我实在没办法……就到你这来了,但是你也出不去啊……” 奚言只觉得自己的十指瞬间冰凉,他知道在没有大夫和药的情况下,高烧不退有多危险,但是自己被勒令在海棠院内思过,即使能出去,也找不到能信得过的大夫……而此刻安若飞的画像,早已被贴的满城都是。 “你先回去,治病的事我想办法……她独自在那,我放不下心,回去。”孟清晔几乎是被奚言推搡着出了海棠院。 回别苑路上,孟清晔郁郁地掀开车帘,往街上望去,却乍然看见一队内卫正拿着画像挨家挨户搜人。 孟清晔目力极好,只一瞥眼便认出画像上的人正是安若飞,心头猛然纠起,赶紧吩咐车夫和侍卫,“快走!把拦路的人统统轰开!” 马车一路疾驰,吓得行人纷纷避让。 当回到别苑时,孟清晔远远地便看见大门敞开,显然是有人闯入了。 他心中一阵慌乱,纵身跳下马车,一个箭步冲进别苑,眼见有几个内卫正向西院搜寻而去,孟清晔远远地大喝一声,“大胆!谁允许你们私闯本公爷的私宅?” 孟清晔一挥手,身后的几个侍卫便挺身上前,拦住了正要推门的内卫。听闻孟清晔一声怒吼,散布整座别苑的内卫都悉数来到前院,持刀将孟清晔团团围住。 “小子……奉命办事的内卫你也敢拦?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孟清晔的面色从未这样冷肃过,厉声道,“靖国公府的别苑你们也敢私闯?本公爷令你们速速滚出去!” 还未等那名内卫继续说话,孟清晔便伸手从怀里亮出一块令牌,冷声厉喝:“这是靖国公府的标牌,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 为首的内卫头领见孟清晔来头不小,连忙收刀入鞘,又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孟小公爷恕罪!在下等不知此处是您的私宅,贸然闯入,实属罪过。但在下等也是奉命而来!” 孟清晔冷哼一声,“奉命?谁的命?奉的是皇命吗?命令上又说可以强行闯入?我问你,你搜到什么了没有?” 内卫头领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去,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狠辣戾气。 孟清晔这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很反感,但他确实什么都没搜到……而且靖国公在朝中颇有威望,若是开罪了这位小公爷,恐怕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 思及此处,内卫首领只好支支吾吾地否认:“在下等一无所获,可唯剩西边小院还未。不知……” 听这些内卫还不死心,孟清晔顿又火冒三丈,怒道:“那我让你去搜,你敢不敢搜?你要是搜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必定将今日之事告诉黄首领。你们这些内卫,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尤其是你!无脊之犬一条!滚!” “小公爷,你……”内卫头领本想再说些什么,孟清晔口中的黄首领,不仅是自己等人的顶头上峰,还受过靖国公的提携栽培,此番闯入,已然相当于打了靖国公的脸了……若是让黄首领知道…… 这名内卫头领还欲再辩解几句,一抬眼,却又对上孟清晔灼如烈火的目光,想到他方才的做派,就更不敢再说什么,随即率人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晔园。 晔园的大门被重新关上,孟清晔才暗自松了口气。估摸着内卫走远后,孟清晔快步来到安若飞屋内。 安若飞本就病着下不了床,方才外面又是那么大的阵仗,早已吓得不住颤抖,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渗出满头汗珠。 “清晔……还好你回来了。若是再晚个一时半刻……”她的声音已极是虚弱,双手却紧紧抓住被角,显然还处于方才的恐惧中。 孟清晔也轻轻拍着胸脯,“还好还好,他把我赶回来真是对的……还好没出事。你放心,他说请大夫的事他会办妥的……” 提起奚言,安若飞的目光瞬时殷切起来,“他可还好?” “比你好,”孟清晔点头如捣,“你还是放宽心,好好休养吧。” 听闻此言,安若飞才稍稍放下心来。经此一事,内卫虽再未来过晔园,可孟清晔却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即使偶尔与奚言互通书信,也全靠奚云跑腿。 第一百零八章 假传密诏 奚言看着海棠院高高的院墙,心中开始思量起来。 此时的他早已过了焦灼和置气的时候,但若是他出不去的话,孟清晔肯定找不到大夫。就连奚言,也不一定能保证请来大夫…… 可眼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他要如何才能出这护卫森严的海棠院? 他的暗卫全部蛰伏在奚府之外的各个地方,海棠院的护卫也早已被奚远山换成了自己的人……本以为自己可以稳坐此处,可想不到只要父亲一句话,自己就被牢牢制住。 奚云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小心地提议道:“公子,要不属下出去……暗中调几个暗卫回来?”奚远山虽下令不准奚言出门,但并未限制他手下人的走动。 “调暗卫干嘛?”奚言很不满地扶了扶自己的腰带,“你还想兵攻海棠院?这好歹是我自己家!” “不不不,”奚云忙摆手,“属下的意思是,调几个暗卫过来安插进去,然后就可以私下把您放出去了……” “你以为家主护卫是那么好蒙的?”奚言又有些烦躁起来,“海棠院的院墙那么高,即使我众目睽睽下翻出去了,也出不了这奚府。” “公子,”奚云又犹豫着叫了一声,“我或许……还有个法子。” 奚言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在这逼问般的目光下,奚云才小心翼翼道:“上次您办案时,手上不是有封密诏嘛?” “你让我假传圣旨?”奚言捏了捏拳,转身就回了书房,旋即吩咐道,“你等下把侧门外的守卫调开一人,只有一人守门的话,我也方便把密诏拿出来。” “您决定了?”奚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颇有些惊讶地问。 “这还是你教我的,不是么?” 将明黄色的一卷绸布纳入袖中后,奚言整理好衣冠,迈步往海棠院侧门行去。他虽然还未行至门口,但院外的侍卫见他一副出门的打扮,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戒备的神色。 果然,奚言一脚刚刚跨过门槛,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便横在了他的身前。 “公子,请您回去,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您不要为难。” 奚言轻轻用手将刀拨开,也很冷肃道:“你奉的是我父亲的命,我奉的却是天命。” 说着,奚言将密诏缓缓从袖中抽出,做足了架势,在侍卫一脸惊疑的注视下,他才缓缓道:“我手上的密诏乃是陛下亲笔,如今我要奉命去做事,你敢拦我?” “公子,”那名侍卫在犹豫后,依旧还是拦在他的身前,“既是奉命,公子可否宣旨?” “放肆,”奚言轻吐出这两个字,语调却是冰冷如霜,“既是密诏,岂容你知晓上意?” 侍卫的脸色变了变,他知道密诏绝不会有假,但他也知道此刻自己无论怎么做,都势必要开罪奚言和奚远山当中的其中一人……本应该在此处的另一名侍卫在一炷香之前也被奚云借口调走了,他已经担不起这个干系。但他不知道,奚言此刻也很焦灼,若是闹大了把奚远山给惊动的话,他势必就走不了了…… “你让还是不让?”奚言不准备再给他时间,直接道,“密诏如同天子本人,你若是不让,就是在阻拦圣驾。” “属下不敢,”侍卫赶紧低下头去,豆大的汗珠已经从他额间滚落,“只是此事干系太大,公子可否等到家主来后,再做决断。” “不可,此密诏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使是你……也要三缄其口,不得将密诏之事说漏半个字,明白吗?” “公子,”侍卫的态度仍旧有些强硬,“即使属下现在放您出去,也势必要马上将此事禀告家主。” “你若觉得自己担得起干系,那就去说。”丢下这句话后,奚言便一脸冷峻地出了海棠院。 马厩外,奚云早已解好两匹马。奚言见他如此,快速吩咐道:“你留在府中,这件事迟早瞒不住的,到时候我可以咬死不说,你敢不说吗?” 奚云一想,发现确是此理,便将其中一匹马复又拴回厩中,“那您要去何处?”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奚言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直奔城外而去。 与世隔绝的小丘仍旧是不染俗尘的所在,奚言早已思虑清楚,若要将安若飞的身世瞒住,就只能去请林先生。林先生与谢氏也曾有交集,也只有他……说不定愿意去看一看。 “先生,学生有事要请您下山。” 林之衡心下微澜,这位平素稳重的学生在见到自己的第一个动作,竟就是屈膝跪下去,丝毫不顾地上的尘土会染脏他的白袍。能让他如此的,一定是大事。 “你知道老夫这些年从不下山。” “学生知道,”奚言的额头上还挂着些汗珠,他此刻也顾不得抬手将汗拭去,继续道,“学生请先生去医治一个人。” “城中名医众多,为何要我去?” “她……只有您能治。” 林之衡敏锐地捕捉到奚言说的重点是人,而不是病,便发问道:“治谁?” “故人之子。” “哪个故人?”林之衡在朝堂上旧识太多,几乎有一半的人都是他的学生,“你若是不说明白,老夫绝不随你下山。” 奚言想了想,伸手从怀中掏出安若飞的那块璇玑,双手呈递到林先生身前,“无辜女子,万望先生施以援手。” “谢氏还有后人?”林之衡已经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他的语调还是有些失态了,他将双手紧紧攥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庙堂。谢氏辜负我所授,也辜负天下……” “学生知道,”奚言毫不退缩地迎上林之衡的目光,“但她当年只有五岁,想必您也记得当年崇都城里流了多少谢氏的血。她是谢家最后的血脉,学生请您救救她。” “你起来吧,”林之衡无奈地闭了闭眼,他虽隐居在山中,但对世俗之事也不是一概不晓,他当然知道景氏一族在前段时间被灭,再想到当年的谢氏,他终是动了恻隐之心。 看林之衡从屋中取来药箱,奚言也赶紧将林之衡的车架套上自己的马。和奚言一样,林之衡也没有带任何一个书僮,将先生扶上车坐稳后,奚言一甩马鞭,车轮辘辘向崇都城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她病了 飒露紫的体力和脚力都极好,奚言一面怕耽误了时间,一面又怕速度太快颠簸了先生。等他再次回到崇都城时,已经日近黄昏了。 将晔园的门叩响,片刻后门内就有那个熟悉而清越的声音传来,“谁那么放肆!又来扰本公爷清静!” “是我,开门!” 奚言回应毕,转而将林先生从车驾上扶了下来,“请先生海涵,此处的主人是孟清晔,他也怕来人是内卫,所以每次来开门都先表明身份,并非真的浪言造次。” “我知道,”林之衡摆了摆手,扶着奚言的臂肘下了车,“就是孟家的那个小清晔?” “是他,”说话间,门已经被打开,孟清晔虽惊叹于奚言的速度,但他看到奚言请来的大夫是林之衡时,仍旧很吃惊。 “林先生!”孟清晔赶紧拘下礼去,恐怕谁也想不到,衣袍华贵的小公爷在粗布青衫的老者面前,竟是这样一副恭谨小心的模样。除了靖国公外,或许也只有林之衡才能让孟清晔一瞬间收敛下来。 “竟然是您!?”孟清晔也赶紧过来扶住林先生,转向奚言道,“你怎么请到的林先生?有本事啊!” 奚言却顾不得理他,扶着先生跨进大门,引他穿回廊往西边的侧院而去。 屋内是极温馨而舒适的,奚言刚刚进门,一眼就看到了斜倚在床上的安若飞。 想不到只是两月未见,在奚言眼中,她竟已有些枯槁。 此时安若飞仍旧醒着,连日来的虚弱让她的面色尤为苍白,但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显然孟清晔是用心照顾的。 “先生,”奚言抬手一让,将林之衡请到床前,“还请为她诊脉。” 安若飞虽不明白来的是何人,但奚言态度如此恭敬,她也十分恭顺地将手腕递到林之衡身前,“劳烦先生了……” 林之衡伸手探上她的腕脉,看着他略显严肃的面容,其他三人都不敢出声,整个房间里的气氛沉入一种寂然中。 片刻安静后,林之衡方开口道:“无大碍,但仍旧拖不得。老夫开两服药,你照服就是。” 听林之衡说并无大碍,奚言一颗悬着的心才堪堪落回原处,“谢先生相救……” 奚言再次俯身行礼,林之衡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出来,老夫有话要问你。” 奚言知道横竖躲不过,便随着林之衡来到门外的回廊上。 “你对她存的什么心思,老夫不是看不出来。可你既知她是谢氏的后人,为什么还要去沾染?谢氏……现在可是余孽。方才进城时老夫也看到她的画像了,若不是因为如此,你也不会想到去求我吧?” “先生……”奚言微微垂下眼去,沉吟着道,“男儿当断则断的道理,学生自然也明白。只是有些事,确实不是学生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学生不堪大用,教您失望了。” 林之衡定定地看着奚言,这个他很喜欢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欲令智昏,为情所惑。良久后,他终于长叹一声,“你啊……好自为之吧,有的人就是因为错了路,才平白多出来许多磨难。她没什么事,你送老夫回去吧……” “天色已晚,城门想来已经落锁,先生还是在城内休息一夜,等明天一早开了城门,学生再送您回去。” “你明早要上朝,还是叫奚云来吧。” “是,”奚言将林之衡扶到东边的一间屋内歇下后,才又回到安若飞屋中。 孟清晔早已出门买药,此时屋中,只有安若飞一人。奚言爱怜地抚上她的发丝,轻道:“你没事,林先生开了药,服几天就好了……” 安若飞也享受着这一刻的轻柔,怯生生道:“若非我这一病,也不至于让你百忙之中抽身过来……” “哪里话,”奚言赶紧打断他,“若不是公务太忙,我恨不得日日过来,住在这不走。” “这又是在胡说……”安若飞仍旧有些虚弱,却还是劝他,“你回去吧。天晚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安若飞并不知道奚言这次是溜出来的,只以为奚言仍和从前一样想来就可以来。 而奚言也有意瞒着她,怕她知道后多想,更是对孟清晔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把逼婚的事情说了出去。 “也罢,”奚言本想再多陪陪她,但若自己再不回去的话,奚云那边恐怕就交代不了。所幸此时孟清晔已经回来了,奚言再三叮嘱后,还是离开了晔园。 深夜的内城行人稀少,只有都城禁卫仍在列队巡逻。月下,空阔的街道上只余马蹄清脆的声响。奚言内心正在盘算着,若是父亲此刻已经知晓了自己闯出来的话,那自己要如何才能搪塞过去…… 将马交给门房后,奚言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阔步往海棠院行去。当他看到奚远山面沉似铁地站在海棠院门口时,他就知道情况比他预想的要更糟糕。 奚远山见奚言只身回来,衣袍上还沾染了些尘土,心下在顿起疑云的同时,更多的是愤怒。但他还是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表现的太过暴躁。 “你是不是要故伎重演,在我面前也把密诏拿出来啊?” “孩儿不敢,”奚言在奚远山数尺之外停住了脚步,恭肃地垂手站在那里。他知道下午的那一番说辞根本蒙不过身为重臣的父亲,索性直接认错,“请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 “那你去哪了?”奚远山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眼中,出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到底是怎样的理由,才会让这个平素稳重的儿子不惜担上假传圣旨的风险…… “你不必想着蒙我,”奚远山简短却严肃的语调叩在奚言心中,“说实话。” “孩儿去见了林先生……” “还有呢?”奚远山语调冰冷,但奚言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一直恭顺地立在原处,直视着父亲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说话!”奚远山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顽冥,忍不住喝道,“我当年可没生出个哑巴!” 奚言抿了抿嘴,却仍旧不肯说。父子二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奚远山在几个儿子面前向来都是严父,奚言在面对父亲时,也是一如既往地倔强。 “你若不说,那我便差人请了家法,打到你说实话为止。” “父亲要打便打,只是我绝不会说。”奚言顿了顿,“即使父亲把我打死……” 奚远山狠狠地咬了咬牙,这一刻的情景恰如三年前,那个令他头疼和痛恨的儿子仿佛又出现了。奚远山几乎是气得火冒三丈,原来他这半年来的安顺完全都是假象…… “滚回去!”奚远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他愤然甩袖离去,留下奚言仍倨傲地立在原处。 表面上奚远山已经不再计较,但在第二天,海棠院每道门的护卫就比原先增加了两倍,而私放奚言出门的那个护卫,在当天晚上就被奚远山下令处死。似乎他就是要让奚言知道,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只是因为他的任性妄为就受到牵连。 第一百一十章 谈心 自从当日奚言从晔园回来后,海棠院就好似被与世隔绝一般,奚言出不去,而外面也一直没有人来看他。他不知道安若飞的身体好些了没?孟清晔也没有来过,只是在每日的卯时,奚远山仍旧会接他出去上朝,下朝后,奚远山又会亲自盯着他进去,而后吩咐侍卫们将院门重新闭紧。 院中安插的暗卫早在月前就撤了出去,即使偶有消息要传出,也全靠奚云出门和廊下养的那些信鸽。 就在这种受管束的氛围中,海棠院的门终于在这日清晨被打开。令奚言感到奇怪的是,来的并不是父亲,也不是孟清晔,而是自己的兄长。 “一个多月都待在家中,闷坏了吧?”奚栾面色微微含笑,关怀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还好,”奚言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所幸海棠院还够大,也不至于太闷。” “嗯……”奚栾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吩咐道,“去换身衣服,准备出门。” “出门?”奚言顿时有些警觉起来,皱着眉问道,“兄长可知,父亲勒令我在院中思过,一步都不许踏出?” “我知道,”奚栾仍旧笑看这弟弟,又看出他是怕被逼去何府提亲,便又加了一句,“今日旬休,大哥带你出去散散心。” “可父亲那边……要如何交待?”奚言欲言又止后,还是如实道,“兄长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曾出去过一回,父亲知道后极为震怒,还差些就请了家法。” “无妨,”奚栾却是一幅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丝毫不将奚远山的命令放在心上,“若是怪罪了,自有大哥帮你扛着。” 有兄长这么说,奚言自然乐于随他出去,便极为利落地回屋换了身箭袖束腰的窄袍,整个人一扫先前的沉郁之态。 奚栾见他出来,不由失笑道:“看上去疏朗多了,不过你今日就不骑马了,随我乘车吧。” “本该随兄长乘车的,”奚言很顺利地跟着奚栾出了海棠院,护卫们本想阻拦,但见是大公子带他出去,便都极为识相地放了行,毕竟大家都是在奚府当差多年的老人,谁也不敢在桓国候面前阻拦造次。 “兄长怎会想到要带我出去?”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上,奚言还是说出了他心中的疑问。 奚栾倒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将斟满清茶的白玉盏送到唇边,待茶香在口中散尽后,方才答道:“说来……你也没什么错,是父亲有些严苛了。母亲心疼你,便叫我想办法带你出来散散心。” “娘心疼我?”奚言眸中漾出一缕晴芒,自从被拘束在海棠院中,他也是一个多月不曾面见孟清姚了。父亲母亲之间向来有些不睦,即使是为了自己,母亲也决计不会去在父亲面前放软身段的。 “你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她心疼你是自然的。只是我也没什么好去处,索性就到城外的山庄去赏赏山景吧。” “一切都听兄长,”奚言此时的心情好了很多,觉得车窗外的景色也怡然起来。 近一个多月没有出城跑马放松,此时近郊的山峦已经不复苍翠,漫山层林都浸染上一层金红色,不变的只是天际的垂云依旧温柔。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颠簸,奚言和兄长终于来到城南奚府的山庄中。 奚府的山庄选址极好,所有铺着黛瓦的房屋都坐落在一片缓坡上,山庄周围是一片枫林,一条清溪穿林而过,片片红叶落到水中,留下道道白色水痕,又随着水流冉冉而去。 山庄中的仆人早已准备妥当,奚言和奚栾刚刚在水榭中坐定,侍女们便鱼贯而来,将庄中窖藏的好酒和点心送了上来。 “兄长将我带到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奚言看着水榭下的尾尾游鱼,他始终不太相信奚栾只是带自己出来散心,兄长这些年深居简出,怎会只为了自己就大费周折出城来呢? 奚栾轻轻啜了一口酒,这是埋藏多年的秋露白,清醇的酒液悠悠滑过喉头,秋露白……也就如秋寂一般,无论怎么饮,总有股挥之不去的清愁。 “是啊,”奚栾的眸光忽而变得悠远起来,就好似深秋的湖一样,“一直想对你说些什么……但想了这些天,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索性就这样说吧。” “兄长请吩咐。” “嗯……”奚栾早已摒退所有奴婢,此时水榭中就只剩他和奚言两个人。 “想必,你也曾好奇过你的嫂嫂吧。” “嗯。”奚言轻轻点了点头,对于兄长的妻子,他的记忆确实不多,只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一个很温柔很美丽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清浅的笑。有她在的日子很安澜,家中每个人也都很喜欢她。 只是……兄长在这个时候提起嫂嫂,用意何在? 奚言隐约猜到,但他还是静听着兄长说下去。 “她很好……什么都很好。也许只有一样不对,那就是她姓谢。” 奚言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他本是敏锐的一个人,兄长如此明显的用意,他很清楚地察觉到了。兄长的亡妻姓谢,安若飞……岂不也正是姓谢? “兄长,可是也在劝我屈从父亲?” “我并没有这样说,”奚栾仍在平静地述说着,“让你成亲这件事情,父亲是操之过急了些。我本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叫你明白,你肩上还有奚家啊。” “我知道,”对于自己的责任,奚言从未想过推卸,他明白自己对于奚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山风掀起他的衣摆,奚言顿了顿,方继续道,“只是她早已不姓谢。” “她姓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天下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或许您说的对,”奚言的面目还算宁和,语调却异常坚定,“但我愿意庇护她,我也能够庇护她。” “庇护?”奚栾忽而长叹了一声,继而质问道,“就凭着你和孟清晔?难道将她一辈子困在崇都城中?” “兄长怎会知道……!” 奚言的话还未说完,奚栾便抬手制止了他,“孟清晔是一年四季都在外游山玩水不着家的,更是少到府中来。但这一个多月中,他便来了好几次……再结合你曾擅自出去过,个中缘由,想想也就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家国山河 兄长这句话说得很是轻巧,但奚言却陡然紧张起来,既然这件事瞒不过兄长,那自然有可能也瞒不过其他人,比如自己的父亲。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奚栾看出他的不安,便出言劝慰道,“父亲不知道你与她还有那样的关系,更不知道你不愿娶亲的缘由就是她。” “那兄长又为何与我说起这些呢?” “只不过不愿见你行入迷途罢了。”奚栾的语调没有起伏,依旧平静无波地道,“一个人若是错了路,那是决计弥补不过来的。你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自然也有你的**……但你要知道,你可以沉浸在你想要的那种情愫中,却不能长久沉湎于此。” “可是兄长……十余年的时间斯须便过,对于嫂嫂,您是沉浸,还是沉湎呢?” 奚言这样反驳他,可奚栾却并没有生气。 他知道奚言说的是事实,对于谢灵均,他总有莫名的愧疚,他当年是可以提枪上马的年轻将军,也是知疼着痒的体贴夫君。 但是谢灵均一走……他生命中所有的鲜活都仿佛随之终结。 虽然奚栾从未堂而皇之地将这种痛苦表露出来,但是奚言知道,兄长只不过将所有的哀痛都独自隐藏在心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沉湎于曾经的记忆中。 奚栾听着满山的风声,眸中闪过刹那的微漾:“这也是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的缘故,毕竟我也是自囿于心境的人,若是我来开导你,你再如何都会觉得少了些说服力吧?只是这些年过去了,或许我的心性还是变了些,你与我不同,你还没有开始。大哥知道要你作出抉择很难,但是你总不能一直逃避着不去选择吧,是不是?” “我知道我不能不选,但是……为何非是现在呢?而且兄长,又想要我抉择什么呢?” “你应当明白,你身上肩负的东西到底有多重。大赵的江山……说到底有许多是在士族手中,这天下,难道没有一份是在你肩上的么?” 兄长的话恍若一道霹雳,奚言皱了皱眉,迟疑道:“兄长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叫你明白,以你的身份,要追随的到底是什么?”奚栾定定地看着他,“这些……你想过没有?” 这话好似一句棒喝,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延循着先辈们的足迹,将自己的所有学识都彰于庙堂,将整个大赵王朝的国祚延续下去,让奚氏一族的门楣永不蒙尘。但兄长这么一说……奚言突然发现,这些真的是他自己想要的么?抑或只是自小在长辈们的耳濡目染下,自己给自己默认的道路呢? “但是振臂一呼、高高在上的日子,也不见得是我想要的。” “你理解错了,”奚栾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对弟弟道,“江山的稳固,说到底……是当权者野心与民心的斗争。若你是上位者,你可能控制住自己的野心?” 虽说这样的话题有违臣道,但奚言和兄长的交谈向来都不拘一格,便极为自然地接过话头:“若是国力强盛时,野心可以碾压民心。但水能载舟,亦可使行舟倾覆,若是连番伤财劳民,百姓揭竿而起,民心自然会将野心压成齑粉。” “嗯,”奚栾略带赞许地看了看奚言,肯定道,“想不到你在林先生门下受教不久,却还能得到几分他的精髓。” “其实兄长也是我的老师呢,”奚言端起酒盏来,朝着奚栾举杯道,“林先生隐于山林后,是兄长一直引教我。” “职责所在,你是我唯一的弟弟,若是不能好好引导你,恐怕母亲不会轻易饶我。” 说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奚栾长奚言十二岁,在奚言的每一步抉择前,他总是会不遗余力地帮他指点。奚言敬重他,也并不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兄长。奚栾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引路人,也是他身后最有力的倚靠,这种倚靠,甚至超过了奚远山带给他的影响。 天幕渐渐垂下去,但两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向,冷酒已经上了好几壶,杯中的玉液被赤霞染透,清润却又泛出迷离的娆红色。 “不知道西北战事进展如何?”奚栾突然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虽然这一个多月间捷报频传,但他似乎总有一些担忧。 “想来不日便能班师献捷了,”奚言回想起前些日子传回来的塘报,倒也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大赵如此强悍的阵仗,只要将镇远隘口拿在手中,收复镇远关指日可期。 “嗯……”奚栾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西北边的天空,语调却是有些苍凉,“这一年,大赵的山河不太平啊,沔水那边的流民还没安置好,西北便又出了乱子……” “兄长,”奚言忽而转过头来,看向奚栾的眼神充满了澄澈,“您可还记得除夕那一夜,我到您院中去的时候?” 奚栾怔了怔,却还是笑着说道:“记得,大哥难得有这样的时候……还恰巧被你撞见了。” “当时您说大赵的朝局太昏暗,可我觉得今日的一番话,兄长与当年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 “你为什么这么说?” “人人都说您不问朝局,甚至说您日渐消沉,可我总觉得,您心中对于家国的这腔热血,仍旧没有凉下去。”奚言有些恳切地看着兄长,“您曾说对朝堂失望太过,可咱们都是大赵的臣子,此番家国山河遭此变故,兄长也还是忧心的吧?” “如此说……倒也没什么不可,”奚栾倒很是淡然,他远离朝局多年,但并不代表他不了解,他说出的每一番话,还是对奚言有着莫大的影响,“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国土一旦遭夷敌践踏,受苦的还是大赵的子民。民者,君子本也……若为君者不能庇佑自己的子民,则不配为君。” “兄长说的是,”奚言接着道,“可若想护佑子民,则必要强兵。只有铁蹄所能踏到的地方……百姓方得太平。” “是啊……只有以铁骑震慑,才能保关河宁定。” 这一夜,奚栾和奚言兄弟两人聊了许多,他们虽不是西北战场上披坚执锐的将士,但铁马冰河的战场却离他们从未远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婚礼 九月初七,宜嫁娶、订盟、祈福。 一月前,海棠院中,奚远山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质问道:“我只问你,是你一人之事重要,还是整个奚氏一族重要。你是不是真的想看到奚家屠刀悬颈、血流成河的那天?” 奚言一言不发,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他感到父亲用手握住自己的肩膀……这本是安心和有力的动作,可此时的奚言,却只感到无力与桎梏。 “当年,你长兄与辽王被困于镇远隘口内,与叛军血战三日夜,粮尽援绝。可你知不知道,为何辽王最后毫发无损,你长兄却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奚言默默点头,却仍听奚远山道:“当时,叛军向辽王袭来,辽王还未曾察觉,你长兄却先行发现。他明知若替辽王挡下那一击,自己必然非死即伤,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为什么?” 奚言沉默着……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可他却没办法在此时说出来。 “因为他是奚家的长子!因为他的背后还有奚氏一族!若他活着,皇子却死了,皇帝会怎么对待奚家!”奚远山语重心长,他仍旧想劝导自己的儿子屈服,“你以为他不想毫发无伤地回来?你以为他愿意究其一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身为奚家的男儿,就要负起该负的责任!因为你身后是奚家百年的基业,是手无寸铁的奚氏妇孺!” 言毕,奚远山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话就是那么多。你若仍不想娶,那为父以后绝口再不提此事。” 奚言缓缓合眸,向奚远山深深叩了一首,如释重负般:“孩儿不娶,请父亲原谅……” “你!”奚远山怒视着他,双手微颤,“也罢……只希望你以后不悔。” “谢父亲成全,”奚言再次叩首,父亲难得地通情达理,倒是让他心中生了几分愧疚。只是……他真的做不到像一颗棋子那样被操纵着穿上婚服,去迎娶一个面都未见过几次的女人。 “成全?”正当奚言稍微放松之时,奚远山却忽而敏锐地察觉到,“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奚言一怔,想不到父亲竟能如此敏感地捕捉到自己的心事,稍微定神后,他沉声道,“是。” “是谁?”奚远山想到那日他假借密诏私出海棠院,逼问道,“你当日私自出门,也是为此?” “命中注定之人!”奚言并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而是掷地有声地说。 “放肆!”奚远山暴怒的声音让奚言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父母之命,岂容你自己做主?我告诉你,这桩婚事不是你自己的事,是奚家的事!何氏下月过门……你若是再顽冥,休怪为父动粗。” “父亲要如何?” 奚远山并没有回答,只是在之后的一个月中,奚家的所有人都对奚言进行了轮番的劝说,包括向来偏袒自己的母亲,这次也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父亲那边……无论如何,奚言最后还是屈从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上牵扯到的是整个奚家,若是若飞要怪,就怪他一个人。 父亲当年迎娶母亲时,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有一种莫名的心绪? 看着父亲渐渐离去的背影,奚言转过身,慢慢走回房中。 数月前,奚云和自己玩笑的声音还犹在耳边,“别到最后安大人娶不着,倒是娶了那位何小姐……” 想到这里,奚言不禁自嘲,“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初七,天刚蒙蒙亮,奚府上上下下便都开始忙碌。早在三五日前,海棠院内便用茜色的红绸装点起来,好一派祥和贵气。 奚言方起身,几个婢女便手托婚服鱼贯而入,纷纷跪下恭敬道:“请公子更衣。” 他一言不发,面上露出漠然的神色。当奚远山进来时,奚言仍旧身着寝衣。 一身死一样寂灭的黑色,在漫如潮水的茜红的包围下,显得是那么势单力薄。 奚远山看着乌发披散踞坐在地上的奚言,不紧不慢道:“怎么,你想反悔吗?” “既已答应父亲,我便不会食言。” 说着,奚言站起身来,坐到案前,示意婢女替自己束发。 婢女心知自家公子这段时间火气颇大,不敢有丝毫大意,精心将奚言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后,婢女转身从托盘中取出一个十分考究的金冠,正欲固定,却听奚言道,“戴那个玉的。” 奚言下巴一挑,指向案上的一个白玉冠。 “公子,这个金冠才符合婚娶仪制。”婢女一边小声回答,一边悄悄用眼神向站在奚言身后的奚远山求助。 奚远山此时倒是很通情达理,“罢了。一个发冠而已,随他去。” 听家主如此吩咐,婢女方如释重负。 待奚言更衣完毕,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奚言看向镜中衣着雍容的自己,心中却是冰凉如雪,只仿佛被桎梏在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中。 奚府门前,一众仪仗早已等候多时,奚言跨上为首的飒露紫,还是面无表情,率迎亲队伍往骠骑大将军府而去。 因两座府邸都在崇都内城,故而一路上行人稀少。可奚言慢慢悠悠,愣是多走出一倍的时间来。 奚云虽明白奚言内心十分不愿,却因为家主事先叮嘱,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公子,再这个速度下去,肯定要耽误吉时!还有,等到了何府,您可不能再是这样一副表情。” “还要如何?”奚言漠然道,“你还想让我哭出来吗?” “不不不,”奚云只以为他又在开玩笑,急忙制止,“再不情愿,您也要表现得开心些。” 奚言却将奚云的话当作耳旁风,仍旧自顾自走着。当仪仗来到骠骑大将军府门前时,何方平早已率家眷等在门前。 见何方平亲自出来,奚言便下马躬身道:“大将军久等,奚言心中有愧。” 何方平心下虽有些恼火,却还是客套道:“贤婿哪里话,为免误吉时,老夫就不与你多叙了。走吧。” 奚言拱手道谢,见两个红娘将何妍扶上轿辇,随即领人而去。 本想直接回奚府,可奚云又说:“公子,家主说您成婚是大事,当广而告之。所以……所以吩咐接到少夫人后,要取道外城绕路回府。” 奚言面露不悦,冷哼道:“多此一举!” 喧嚣的鼓乐声飘过崇都上空,隐隐落到那颗不太安宁的心中…… 晔园,安若飞和孟清晔正在手谈。忽听外面隐隐传来锣鼓声,安若飞便随口道:“吹笙鼓簧,想来定是有人娶亲。” 孟清晔的笑容忽而变得有些凝滞,眼中划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去,笑应:“左不过是娶亲,你一定是在这里憋久了,听什么都觉得有趣。” 安若飞眉间微蹙,薄唇一撇:“我可不觉着有趣,反倒有些烦躁起来。可听外面如此阵仗,想来结亲的不是普通百姓。” 孟清晔心下一慌,忙道:“管他是谁,反正与你我无关。”又手指棋盘,嘟哝着,“现在局势正胶着,你倒好,竟说起外头的事来,好好下棋!” 奚言率迎亲队伍经过晔园所在的那个街口时,担忧地向里面望去。生怕下一刻,安若飞的身影就出现在自己视线中。 晔园角楼,安若飞怔然望着马背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觉间,一滴泪从她的脸颊划过。 “清晔,你为何要瞒着我呢?你昨夜说今日有宴,也是为了这个是不是?”安若飞婉转道,“他怕我知道是不是?” 孟清晔不敢去看安若飞的眼睛,侧过脸小声辩解着:“不是,你要相信他。他……他有苦衷的。” 安若飞凄然泪下,“谁都有苦衷,可他要瞒我做什么?我们早已说好,我……”安若飞心中酸涩,一时竟不能语。她本想说,“她不会怪他。” 安若飞虽忍不住地流下泪来,但她心中仍执拗地不相信眼中所看到的这些……她本是个懂事的女子,早在之前,奚言就告诉过自己,若是皇帝赐婚,他也无法阻拦……自己也好好的答应过他,可当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酸涩。 可安若飞更知道,自己与奚言之间的身份有云泥之别,更何况……现在自己是大赵皇帝亲自下令搜捕的余孽,而他却是奚家的嫡公子……纵使两人心意相通,可又能如何? 孟清晔见她如此,一时手足无措,只好扶住她的肩膀,温声劝慰道:“我们下去吧,别看了,好吗?” 外城不比内城,街上行人熙攘,前行本就十分艰难。再加上是门阀娶亲,规格远比一般要高的多,奚言又十分俊朗,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更是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行至内城,还未到奚府所在的街口,奚言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喊:“传陛下圣旨,金吾卫左司阶奚言下马听旨!” 奚言连忙勒马,一行人除何妍外,纷纷跪下听旨。“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沔水民变,朕封你为金吾卫右将军,率军前往沔水平乱。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臣,接旨!”奚言的语气极少如此振奋,他挥手扬鞭,飒露紫嘶鸣绝尘而去。见奚言离去,轿中的何妍一把扯掉盖头,掀开轿帘吼道:“站住!” 可奚言毫不留念,何妍随即从轿中冲出来,抢了队伍为首的一匹马,紧追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沔水平乱 城外,金吾卫营中,石汉青,冯薪面露焦灼,不停地向营门外望去。自王召陵调任明策军后,皇帝便下令由冯薪接替金吾卫大将军一职,石汉青为左将,奚言为右将。 终于,奚言一身茜色婚服策马出现在两人视线中。还来不及将婚服换下,奚言便被两位将军请到帐中。 冯薪面露难色,“奚公子,不,右将军,事态紧急……想必你已经知道沔水发生民变。陛下亲旨,由你率军前去平叛。” 奚言一边倾听,一边三两下脱去婚服,只着中衣,说道:“事不宜迟,末将马上率人出发。” 冯薪点头回应,“你带两万士兵前去沔水,剩余的三万留下来负责京畿防卫!” “末将明白。” “粮草辎重均已备好,现下就可出发。” 奚言才刚刚离开营帐,便见营门外何妍身披嫁衣,钗横散乱,正要强闯军营,却被两名军士拦在门外。 奚言面色铁青,低声对身边的士兵命令道:“送何小姐回府。” “是!”士兵领命而去,可刚走了两步,又迟疑地转过头,“右将军,送回奚府还是何府?” “自然是何府!” 奚言披上一身玄色战袍,腰悬长剑。坐下飒露紫喷薄出一股灼热的鼻息。 崇都城越来越远,奚言身后,是甲坚兵利的两万金吾卫将士。眼前,则是满目萧然的大赵河山。 “陛下……终究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了……”奚言如是想着,铁骑已载着他往南边而去。 一路行军,越往南边沔水方向,迎面而来的难民便越多。难民大多是老弱妇孺,个个面黄肌瘦,远远看见奚言所率军队,便投来或畏惧、或鄙夷、或唾弃的目光。 奚言也感受到百姓对禁卫军的敌意,心中不由暗暗思忖,自己所率的本是保国安民的精锐,可此去,却是要对一群因走投无路而造反的百姓挥下屠刀。暗自感慨的同时,奚言不禁在想……自己是否与他们已经完全对立了?大赵每一个士族门阀强盛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对斗升小民的掠夺上的。自己出身世家,恐怕在一些百姓眼中,自己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是这样的对立,在一次乱民暴动中显得那么尖锐。 临行前,冯薪早已把沔水的军情奏报原封不动地转交给奚言。 原来,乱民趁夜揭竿而起。冲击沔水城内官府,杀掉一干官员,打开粮仓,抢夺后将其付之一炬。沔水自古便不是战略要地,又位于大赵腹地,故城内几无守军。 奚言细细阅览后,思忖良久……此处距沔水不过数十里,又位于山口。若再往前行进,士兵疲累,必然不能马上投入战斗。于是向下吩咐:“传我军令,就地扎营。明日拂晓前,每人带足五天的口粮,射羽营在前,枪骑营居中,重甲兵断后。通过山口后,以鹤翼之形排开,先肃清外围。” “左参将,”奚言不疾不徐地下令,“你负责调配枪骑营所有人马,务必要在两日内将所有乱民逼入沔水城内。” 奚言的语气一直很平和,不急不躁的感觉也缓缓传染了周围的人,以至于让大家都忘了他是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右参将,你率弓箭手和重甲兵各四百,留下来保护粮草辎重。待中军形成合围之势,立即跟上。” 言毕,奚言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很随意地敲击着,好似刚才布置的都是一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忽而,奚言像是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忙强调道:“对了,回去管束好你们的兵,若有罔顾国法、杀良冒功者;或倒行逆施、欺压百姓者,斩!本将言出必行,若有不信的,尽管叫他们拿项上人头来试!” 说到最后,奚言的语气已经变得冷硬。 左、右参将相互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想不到,这个世家公子出身的将军,竟然还会在乎几条贱如草芥的人命。 次日,天刚蒙蒙亮,近两万金吾卫军容整肃,列队向沔水挺进。越过山口后,整支军队立刻呈鹤翼状展开,枪骑营先行于中军两侧,中军防护严密,本应是大将本阵所在。可奚言却与左参将各自亲率一支枪骑兵,一左一右向沔水城包抄而去。 军队所过之处,乱民纷纷作鸟兽散。 暴民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揭竿而起也只不过是因为活不下去,将沔水城占据后,他们就再无下一步计划。 往往在眼中所看到的数千叛民,其中真正有战斗力的,只不过数百人,其余大多都是拖家带口。金吾卫众军衔尾急追,却并不大开杀戒……此时的沔水周围,经常能看到百十余人的官军紧追着数千暴民。 就在这样的景象下,所有乱民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退守沔水,短短两日之间,数万乱民皆被驱赶到沔水城周围。见金吾卫军队继续向他们逼来,便退入沔水城中,妄图倚仗城池之固负隅顽抗。 远远地,奚言在沔水城对面的山丘上眺望到沔水城门关闭,便下令军队停止前进。 左参将大为不解,“乱民已经毫无退路,他们既无守城之器,也无防守之法,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将军为何不下令攻城?” 奚言漫不经心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既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好的方法。况且他们早已烧掉了粮仓……” 烧掉粮仓?奚言心中突然一凛,一个大大的疑问忽而浮上他的心头……暴民作乱本就是为了抢粮,为何还要烧掉粮仓?即使在粮仓被抢空后,按理也应该烧掉官府府衙才对…… 左参将见奚言忽然愣住,赶忙关切问:“怎么了?将军。” “没什么,”奚言忙以轻笑掩饰过去,继而阐述道,“他们早已烧掉了粮仓,那么即使将全城的粮食聚到一起,也不过能坚持十来天。我们围而不攻,过不了几日,乱民自会出来投降。说到底,他们当中大多也只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我金吾卫身为皇家禁卫军,难道还真要对这数万人挥下屠刀不成?” “右将军,”左参将有些犹豫,“可我们只有不到两万兵马,沔水城虽说不大,但光凭我们的兵马就想围城的话。恕末将直言,恐怕无异于痴人说梦。” 奚言不置可否,“围城有多种围法,切断交通道路,将兵力均匀散布在城四周只是一种。我们兵力不多,城内又是一群不懂兵法的乌合之众,只需要作出一副滴水不漏的样子就行了。” “将军的意思,是否就是让城内乱民误以为草木皆兵?” 见奚言点头称是,左参将即刻恍然大悟,“那末将即刻安排士兵伐木扎营,多多益善。势必在明晨前对沔水城形成合围之势。” 奚言慢条斯理道:“嗯,扎营速度要快。同时,向城内送一封招降书。若是七日后城内还不拒投降,那就攻城。” 奚言曾细细盘算过,七日,正好应该是城内粮食消耗殆尽的时候。如果乱民真的拒不投降,到那个时候攻城,己方士兵也不会有多大伤亡。 两万人砍树扎营的速度自然是极快的,而金吾卫也不愧是都城直属禁卫军。就在命令下达的当夜,沔水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奚言立于城外山头,举目望去,城外旌旗林立,两万人生生营造出十万大军的声势。 在这样的阵势下,沔水城内流言四起。有传言称城外十万大军磨刀霍霍,不日便将攻城;又有传言称皇帝早已下达圣旨,作乱者一律杀无赦,但诚心悔过的还可以留一条命…… 眼看粮食就要吃尽,又不会有援兵,城内一时无不人心惶惶。更有甚者连夜爬出城墙,向金吾卫军队投诚。 第七日一早,金吾卫两万人马已悉数集结完毕,奚言坐镇中军,随时准备下达攻城令。将令既出,军队浩浩荡荡而去。就在此时,沔水城门缓缓打开,一群衣衫褴褛、手无寸铁之人涌出城门,在金吾卫将士脚下长跪不起。 奚言自马上看着这一幕,面色如铁,朗声道:“传陛下谕旨,尔等刁民犯上作乱,按律本应株连九族。然朕顺应天意,不忍涂炭生灵,故不加与极刑。为首作乱者,罪无可赦;不明真相或被胁迫者,朕恕尔等无罪。” 须臾间,几个乱民首领便已人头落地。剩下的人,全都臣服在金吾卫士兵脚下,山呼万岁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看着眼前这一幕,奚言又想起了当日在海棠院中,自己与祁安的一番对话……民,只是民。他们只是想要有吃有穿地活着,只要能安稳地活着,他们宁肯选择最苟且的方式活下去。 沔水平乱,前后加起来不过半月。班师路上,奚言一想到回崇都就要与何妍完婚,心下就更不是滋味。 崇都城已近在五十里外,军队正前行时,一斥候打扮的人却十万火急而来,“金吾卫右将军听令!” 奚言见状不对,忙策马上前。 “金吾卫右将军听令,西北战事告急,夷敌已攻下水洛!你速率金吾卫奔赴西北支援,即刻出发,不得迁延!” 奚言不敢怠慢,忙拱手接令。随即下令军队掉转马头,往西北方向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远赴西北 一路上,奚言才了解到自己前去沔水平乱的半月中,西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王召陵和司徒铸率军拿下镇远隘口后,就一直在隘口外的水洛城休整,又在半个月前对镇远关内的敌军发动最后一击。 然而结果却令人不敢置信,镇远隘口内不知何时被布下了埋伏,将近二十五万大军被困在隘口内,王召陵战死,明策军几乎全军覆没。所幸司徒铸所率军队进入隘口比明策军要晚一个时辰,这才没将二十五万大军悉数断送。 崇都禁卫军中,除羽林卫仍留守京畿外,剩下的熊渠卫、射声卫、骁骑卫、豹骑卫以及金吾卫合共二十八万大军,都已分批悉数发往西北。此时的大赵京畿已经几近空虚,可想而知,战况对于大赵是多么不利。 一天之内,奚言所率金吾卫急行军一百五十余里。等到奚言率部与金吾卫大部汇合时,已是在三日后的怀安了。 怀安府作为西北第一府,位于西北的最东边。阔别多日,石汉青和冯薪看上去都沧桑了许多,见奚言率部前来,二人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想不到明策军十万将士,竟会全军覆没在镇远隘口内。方才听斥候来报,骁骑卫和下津兵府已将西域诸**队阻拦在下津关外。” “下津关?”奚言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看向冯薪,“难道说,下津关以西都已沦陷?” “可不是,”石汉青冷哼出声,“你有所不知,这回打进来的,除了北秦、回鹘、铁勒三国外,还有龟兹人和丁令人。” 话虽如此,可奚言还是十分不解,皱着眉道:“即使此五国准备充足而来,也不至于一旬之内就打进来那么多啊。水洛城固若金汤,城防守卫充足,只要少量的军队固守水洛,何愁等不到援军前来?” 听闻此言,石汉青更是怒容满面,厉声拍案道:“还不是司徒铸那个混帐!在镇远隘口内打了败仗也就罢了,躲回水洛城内见敌军压城而来,他竟将城内粮草付之一炬,不做任何抵抗弃城而走!若他肯坚守几日,我大赵又何至于半月之内被连下数城啊?” 奚言心下了然,便问:“那司徒铸呢?” “已按军法处置!”奚言微微愕然,随即不再过问。 大赵军法,守城将领不做抵抗直接弃城者,斩! 冯薪也长叹一声:“哪里才只下津关,若不是我们反击得当,恐怕连怀安府,都已经在北秦铁蹄的践踏下了……” 至此,五万金吾卫已在怀安府整合完毕,冯薪为主将,石汉青和奚言分任左、右将。只稍稍补充给养后,金吾卫五万军士便开赴下津前线。 行军途中大多枯燥乏味,再加上将士们知道前方打了败仗,纷纷萎靡不振。 石汉青见状,面露愁容,“军中士气低迷,对于一支要上前线的军队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冯薪虽身为主将,对此却也是无可奈何。 奚言略一沉吟,说道:“士气低迷不假,可兵家有哀兵必胜,衰兵必败的话。之所以士气低迷,不过是因为思深忧远,牵挂战事罢了。只要不妄自菲薄,倒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听到这里,冯薪饶有兴趣道:“奚公子,可知道现在坐阵前军,统筹战事的是谁吗?” 奚言不知其详,便思索着道:“何将军要坐镇崇都,等闲不会挂帅。若论品衔,自然以辅国大将军李知章为上。” 石汉青闻言哈哈大笑,正要开口,却被冯薪拦下,“老石,你别着急告诉他。” 奚言两位将军如此作态,便饶有兴趣道:“莫非当真是何将军?” 冯薪故作神秘,托足了时间才悠悠开口:“说来,连我等也想不到,坐镇西北统帅数十万大军的,正是令兄桓国候。” “家兄也来了前线?”奚言惊讶之余,更多的是一种振奋,想不到兄长在有生之年竟然还愿意为大赵驱策,心中在敬仰之外,更多了几分自豪。 “是啊,西北所有大军,全部归桓国候调配!” “竟是这样……”奚言微微一笑以示回应,语气却有些怅然,“说来惭愧,家兄身有残疾,却要他亲上前线。细数起来,倒是我们征战不力,竟让他重披战袍。” 冯薪摇了摇手,笑着反驳道:“你又错了,奚侯爷乃是主动请缨。战况传回崇都时,大家都以为受命的会是何将军或是李将军,甚至还有人猜是靖国公他老人家挂帅。可桓国候却上表陛下,自云对西域诸国十分了解,陛下二话没说也同意了。所以嘛,不仅何将军留了下来,连李将军也留在了崇都。说来……桓国候如此品行,我等只能高山仰止!” 奚言点头道:“家兄与北秦、铁勒等国,确实也是老冤家了。只是他十二年不曾理会朝政,此次请缨,恐怕也是无奈之举。” “不错!”石汉青大声地表示了赞同,“桓国候尚且以身作则,吾等大好男儿,岂有退避之理?不过也真真是神了,桓国候刚到西北便初战告捷,短短半个月内,竟收复了十余座城池,生生将夷敌打到了下津关外。”说到此处,石汉青又顺带大骂了司徒铸一通。 冯薪和奚言含笑看着他,皆被这位同僚的率直所感染。奚言心道,石汉青倒确实是率性之人,能与此人共事,也是自己的运气。 大军一路开拔,一路接到前线的军令。桓国候令金吾卫加快行军速度,所有骑兵必须要在六日内赶到下津关外,剩余步兵不得超过十日。 此令一出,金吾卫不得不分为两批人马,在怀安府与下津府的交界处同石汉青别过后,奚言和冯薪便带骑兵先行,剩下的步兵和粮草辎重则交由石汉青统率。 战事乍起,原本热闹无比的崇都外城稀疏了许多。 和着漫天瑟索的凉风,秋雨潇潇而下、连绵不绝。 安若飞站在晔园角楼,抬眼望着阴沉沉的天,不无担忧道:“听闻西北战事吃紧,他上了前线,刀剑无眼……不知他能否安然无恙?” 孟清晔见状,忙出言安慰:“他身为将领,自然是坐镇中军,等闲上不了战场。即使上了战场,身边也有一众亲兵护卫,你大可放心。” 孟清晔自幼长在侯门,从小到大事事顺遂,也见惯了崇都城的繁荣。如今崇都突然冷清下来,即使偶有商队,也多是为前线征粮而来,在秋风秋雨的衬托下,大赵的盛世显得是那么炎凉。 见此情形,孟清晔心中不免生出衰颓之感,“我身为靖国公府的子弟,父兄都曾为国征战,唯独只有我枉食君禄。就连国难当头,我都只能躲在都城内,受他人庇护……” 算起来,孟清晔已是两三个月未回靖国公府。如今大赵又出了这样的事,孟清晔触景伤怀,心中开始有些思念父兄。 安若飞似是看透了孟清晔的心事,温声道:“清晔,回去看看你的父兄吧。如今世面上不太平,你总不回去,他们难免担心。你放心,这些日子城里的内卫已少了许多,我在晔园不会有什么危险。”说罢,安若飞微微一笑以示安慰,“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抽空便回来看我。” 孟清晔看着她懂事的模样,忽而感到五味陈杂,又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同意,“那每隔三天,我便叫手下的老七给你送东西来。你千万不能出晔园的门,明白吗?” “放心,”安若飞答应的十分干脆,“我心里知道轻重。” 片刻后,孟清晔自晔园悄然离去,心中既有些宽慰,可更多的还是放不下。安若飞一介女子,若是此时再出些差错,他既无法向奚言交代,也无法向自己交代。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奚栾不愧是有龙城飞将之称的军侯,从前便以用兵疾劲而著称,虽有十多年不曾领军,但此番出征西北,只短短十余日,他就坐镇中军,指挥麾下骑兵连收数城,将组织松散的西域联军一举逼回下津关外。 如此神速,让向来以骑兵之利而称霸一方的西域诸国纷纷瞠目,当浪涛一样的大赵骑兵出现在眼中时,西域诸国的士兵都是一脸懵然,还未来得及拿起武器,便被满怀愤怒的大赵铁骑屠戮一空。 第十九天,主帅奚栾已经从后方开拔进驻居延城。 居延城外就是巍峨的下津关,下津关外还有大批的敌**队。可以预见,在不久后,苍茫的无垠西北大地又将变成燃满烈烈狼烟的修罗战场…… 奚言和冯薪所率金吾卫连续六日急行军,已经跋涉千里。六日来,金吾卫众军马不离鞍,人不解甲,最快时一日一夜能行三百余里。 居延城外,已聚集了不少军队。远远望去一片金戈铁马,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主帅行辕内,桓国候奚栾面色沉毅地坐在上首,虽然他仍是锦袍玉冠的文士打扮,但一众将领谁都不敢疏忽怠慢,谁都知道看似温雅的桓国候,治军是多么严厉,谁也都知道他往昔在战场上是多么英武,若不是因为当年的变故,现在桓国候与何方平的地位,完全会是一样的。 见麾下诸将都已到齐,奚栾方不紧不慢地开口:“诸位想必都已知晓战况。城外以西六十里处便是下津关,在之前的战斗中,我军已经收复西北绝大多数失地,然夷敌一日在我大赵境内,我们就算不得胜。下津关和镇远关之间仍有千里江山……其中灵州、金城和冯翊三座重镇必不可失。现在此三座城池都在敌人手中,我们只有逐一攻下,才能保证后军粮草。此后再稍作休整,就可以直接挥师镇远关。然西域诸国贼心不死,无论是谁指挥,都还需慎之又慎。” 见座下诸将接连颔首,奚栾才又接着布置下去。 “如今大赵西北,共有禁卫军二十八万,各郡冲折府府兵二十万,近五十万大军。本侯限众军休整两日,三日后,以骁骑卫、豹骑卫为首,先行出关。以骑兵之利撕破敌军防线,以供后续军队前进。” 奚栾盯着地图,思索片刻,方才继续布置道:“骁骑卫,豹骑卫突破后,熊渠卫、射声卫即刻紧随其后,肃清外围。此次出兵,意在攻下灵州,唯有收复灵州,我军才能在下津关外有一席立足之地。” “至于金吾卫,”奚栾停顿片刻,“金吾卫兵种混杂,负责拱卫中军。” 说罢,奚栾扫了一眼众将,不容置疑道:“骁骑卫,豹骑卫众将听令!尔等麾下皆为骑兵,不可深入敌营腹地,与敌交锋不可恋战!遇步兵结阵不战,枪骑兵遇弓骑兵不战!” 众将闻言,心下纷纷明白。桓国候如此强调,是要稳扎稳打,不欲多损失一丝力量。的确,敌众我寡,眼下这是最稳妥的战术。 “骁骑卫、豹骑卫突破封锁后,迂回至镇远隘口,将隘口封锁起来,使敌军无法再向大赵增兵。” …… 两个时辰的布置,细化到禁卫军诸卫及各兵府之间的配合。众将接连领命而去,到最后,帐中除了亲兵外,就只有奚栾和奚言二人。 “大哥……”阔别多日,奚言再次见到自己的兄长,心中甚是欣喜,“想不到,大哥竟然还会到这前线来,只是你的身体,可还消受得住?” 奚栾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虽不能上马冲杀,但我也曾是征战杀伐之人,沙场于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只要一息尚存,我便不会退居周全之所。” 兄长的话发人深省,奚言不由被深深触动,便请命道:“大哥,我也是奚家男儿,保国安民也应当出一份力。我知道兄长留我在中军是想保护我,可我还是想率军到前线去斩杀夷敌,收复失地!” “右将军,”奚栾淡淡地看了奚言一眼,“对于金吾卫,本侯自有安排。如今你的职责就是拱卫中军,你可明白?” 奚栾很少用这样冷硬的语气说话,更是第一次在奚言面前自称“本侯”。面对兄长的强硬,奚言只能恪尽职责,恭声道:“末将明白了……”随即,奚言又问,“那兄长,准备如何收复失地呢?” 奚栾缓缓来到一张巨大的地图前,阐释道:“我军满打满算,合共五十万人马,西域五国则号称雄兵八十万。敌众我寡,自然不能场场硬碰硬。然我五十万大军中,有二十八万禁卫军,可以称得上是精锐。剩余二十万虽是西北一百六十八兵府拼凑起来的地方军,可战力却也不弱。反观西域诸国,虽人马众多,可到底是临时拼凑而成,无论是将领还是普通兵士之间皆不够默契,只要我们能抓住这一弱点,未尝不可将其各个击破。” 随即,他指着地图上下津关以西的灵州,“这里,本是我大赵重镇,以往边关的粮草输送都要在灵州中转。收复灵州,就等于收复周围的所有道路,屯田……” 奚言也是熟谙兵法的人,自然一点即透,“那收复灵州后,是否就要挥师南下攻破金城?若能收复金城,便可与灵州互为犄角,粮草、辎重等便可沿原来的官道源源不断运往前线。” “不用,”奚栾微微摇头,“西北大漠茫茫,我们同时往灵州和金城出兵,先将敌军围困在城中,等后续大军一到,直接展开攻势。只要拿下金城,问题就变简单了。金城虽不大,可滋水却穿城而过。金城若在我们手中,后续的粮草也可以直接走水路运抵前线。” “可灵州和金城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敌军即使再不擅城防,也必会以重兵把守。若要攻城的话,恐怕不是一件易事。而且现在已经是十月,恐怕滋水要封冻……”犹豫片刻后,奚言还是说出了心中顾虑。 “夷敌此番可是单为劫掠而来?” 兄长虽只说了短短一句话,但奚言心中顿时透亮,立刻接着道:“夷敌意在亡我大赵,为的是吞并大赵的万里江山,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他们绝不会放弃城池!” “不错,”奚栾并不否认,“可我们别无他法,想要金城,必先下灵州。”说着,奚栾话锋一转,“但巧妙的是,守灵州的是北秦将领付莽,而占据金城的是回鹘王子温孤律,且两人曾有过结。” 奚言露出思索的神情,向兄长提议道:“据斥候来报,金城,灵州方圆五十里内并无大队北秦和回鹘人马,只有小股其他国家的军队,并不足以为虑。那么,我们只需封锁住来往咽喉要道即可。等后续辎重一到,便可直接攻城。” “不错,所以骁骑卫和豹骑卫能否一举撕开防线,便成了能不能顺利攻城的先决条件。而且……”奚栾轻轻一笑,语气透出一种了然,“北秦军和回鹘军……尤其是回鹘军,擅野战、擅结阵冲锋,却独独不擅城池攻防。” 奚栾说的不错,这些域外之国大多只设有王庭,在野战中用骑兵冲杀是一把好手,可要他们据城而守的话,就实在是有些勉强。除了付莽所率的北秦军外,其余大多都是劫掠式的打法。而此番分头出兵,也就是想把他们困在城内,不让其有喘息逃跑的机会。 第一百一十六章 孤军深入 三日后,大军准时开拔。鼓角齐鸣,旌旗猎猎。奚言伴随兄长立于居延城头,长风万里,将奚言的战袍鼓吹地翻飞作响。城楼下,骁骑卫、豹骑卫合共十三万大军黑压压一片,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整整一天,居延城外一直都有军队开拔离去。 直至明月高悬,原本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才渐渐消散下去,四十余万大军,悉数开往下津关外。此时的居延城相较白天已是空空荡荡,只留有金吾卫作为桓国候的亲兵还守在城内。也就在今日,石汉青所率金吾卫余部也赶到了居延城。 与此同时,原本被奚栾分散出去打探敌情的斥候也大多回来了,一份份塘报被呈递到行辕中。 “果然,”奚栾在翻阅塘报的同时,又拿起一支笔,一面看,一面用笔在地图上标注着,“果然……付莽和温孤律似是察觉到了我军的作战意图,已经将他们能调派的兵力往城中收缩。说来也是蠢,不将骑兵的锋刃用到开阔之处,却将人马都收缩到城中……” “是呢,”奚言也轻笑着道,“焉知不是欲令智昏呢?守或许守不住,弃城又舍不得。优柔寡断之下,定然只能做出昏愦之举……” “嗯……”奚栾赞许地看了看弟弟,“想不到你从未上过战场,倒还说得出这些门道。” “饮血沙场、为国破虏乃是男儿心之所在,我又岂能例外?”奚言笑看着兄长,颇有些殷切道,“兄长,诸将都已率兵奔赴前线,您为何又将我拘束在这大营中呢?我知道您是怕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我既已来了西北,又焉能独善其身?” “你想去前线?”奚栾仍旧看着地图,半晌后方道,“那我就给你个任务。” 听兄长这样说,奚言眸中顿时闪出熠熠光辉,忙不迭地抱拳行下礼去,“兄长请吩咐!” “按斥候回报的消息来看,下津关外除北秦军外,其余诸国大多是分散驻扎,每股部队人都不多。你去领两千精锐骠骑,即日出关往北斜插,从北面去将他们各个击破,敢不敢?” “当然!”奚言剑眉一挑,星眸中也闪出晴芒,“我去了。” “等等!”奚栾看着顿时振奋起来的弟弟,突然出声将他喊住。奚言不明所以地回过身来,却对上兄长关怀的眸光,“兄长还有吩咐?” 奚栾向上伸手握住他的肩,叮嘱道:“不要太深入,万事小心。” “嗯,兄长放心。”奚言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意气飞扬地领命而去。 凭虎符从金吾卫中领出两千铁骑后,奚言调转马头迎面看向身后的这些士兵,激励道:“弟兄们!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该到我们上阵杀敌的时候了!今日本将就率你们长途奔袭!那些蛮夷人不是说他们骑兵强吗?今日咱们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的骑兵更强!” 身后的这些士兵本就在为留守中军一事心烦,如今得到出战的机会,个个都好像打了鸡血一般,纷纷勒紧战马,一阵鞭响马鸣声过后,两千铁骑好似一股黑色旋风般飚涌出辕门。 奚栾和一名副将在行辕外看着奚言率军出击,都透出欣慰的目光。那名副将在当初也曾是奚栾手下的参将,时隔多年后又在奚栾麾下效劳,感慨万千之外,他更多的是一种欣喜和感激。 看着奚言意气风发远去的背影,刘副将不由感慨道:“右将军的英武风姿,和当年的侯爷几乎是如出一辙啊……奚氏一门能出两员猛将,实我大赵之幸。” 奚栾对此倒是不置可否,只是悠悠道:“年轻气盛,让他出去见识见识总是好的。省得他总喊着要上战场,就让他去看看吧……看过之后,也就明白了。” “是啊……”刘参将点着头,他又想到了昔年在镇远隘口内的那些残酷场面,西北的风景一如往昔,当年侥幸活下来那为数不多的人,也都早已封候拜将。只是当初一往无前的云麾将军,成了今日沉稳寡言的桓国候…… 天苍苍,野茫茫。西北苍茫辽远的大地上,一支黑色铁骑就好似利箭般,不多时就飚梭至下津关外。 出发前,奚言早已做足了准备,他命令麾下军士轻装简行,只带了饮水和少许干粮。又从军中找出熟悉地形道路的西北兵,让他们为全军做向导。 奚言知道兄长让自己带兵出关的用意,他打仗的一套方略基本都承袭于奚栾,用兵战术上也与奚栾当年一脉相承。都喜欢以快打快,因粮于敌。 下津关外多的是敌军,只要找到小股敌军的扎营所在,自己就可以凭借着人马之利将其一举撕碎。 奚言这些日子早就将西北下津关外的地图记得烂熟于心,此时他已率军出下津关百余里,前方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而且此刻正是早饭时分,他敏锐地觉察到,前面一定会有敌军。 “加快行军速度!”奚言大声吩咐着,军营中吃饭之时正是士兵们最涣散和懈怠的时候,而自己麾下的这支骑兵皆处于亢奋状态,只要能在饭点之前赶到敌军的扎营地,一定能杀敌于不备之中。 果然,远远地,奚言就看到坡下的山谷中,一支军队的大营里冒着股股炊烟,甚至还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奚言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大声下令:“列阵冲锋!记住!敌众我寡,不可恋战!一股作气捅穿敌营后,重新结阵回头冲杀!” 黑底描金的大旗猛然挥下,两排铁蹄高高扬起,号令既出,刀锋般的铁骑即刻从较为平缓的山坡上呈锋矢状,带着万钧之力冲向敌营。人和马加在一起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这股回鹘军还未来得及享用他们的午餐,天降的杀神就用索命的兵器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一些反应稍快的老兵已经回过神来,但刚刚将武器拿起,还未来得及翻身上马,新一轮的冲锋便又从身后发起。 这支不到五千人的回鹘军,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被屠戮一空。原本静谧的山谷此时已经成了修罗地狱,只有冲天的血气肆无忌惮地飘扬。 短暂地通报战损后,奚言显然对战果很满意,以己方两千人之力,竟能用微不足道的损失,就将五千多敌军折在此处。那些殒命此处的士兵,大多也是因为贪功心切,不听指挥恋战,而将性命丢在此处。 正在此刻,一队士兵押着些为数不多的俘虏来到奚言面前,为首的一名小将上前一步,征询道:“禀右将军!这些都是俘获的敌军,该如何处置?” 奚言看了看这些数量不少的战俘,他隐约记得这名小将叫展飞鸿,便对那他严肃道:“此番我们出关奔袭本就要轻装简行,如此多的战俘……展飞鸿,你要留下来看守他们吗?” 展飞鸿眼神一凛,随即单膝触地,抱拳道:“末将明白!” 他本就是西北人,此番北秦人劫掠践踏自己的故土,他早已对所有域外敌军充满了恨意,恨不得将他们的头颅一个个都斩下来当球踢。 奚言轻轻颔首,展飞鸿随即转身下令,“此处乃我大赵国土,这些蛮夷敢在咱们大赵耀武扬威,咱们现在就送他们去见阎王!” 只是片刻功夫,战俘就被全部射杀,奚言淡淡地看了看满地的尸首,随即颁下将令,“全军稍作休整,两刻后继续行军,接下来还有很多硬仗要打!记住,所有的缴获统统不要,只准带上必要的干粮,谁都不准给自己添累赘!” “是!”全军整齐的回应声雷鸣般响起,奚言满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些军士,年轻将军那紧抿的薄唇是如此刚毅。 稍事休息后,两千人再次整队,向西隆隆而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灵州城 万丈黄沙被马踢掀起,掩没了本就少得可怜的秋草。塞外茫茫,枯草已不复葳蕤,大战将临更为西北风光添了几分肃杀。 骁骑卫和豹骑卫早按原计划冲出了下津关,数万铁骑就像疾速移动着的铅云,不多时便与第一批敌军短兵相接。 这本就是以快打快,以强攻强,西域诸国虽强于骑兵,但大赵这些年来整饬军务,早就缔造出了一批剽悍精锐的骑兵兵团。 在大赵骑兵的飙发电举之下,防守的西域联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显然是猝不及防。在两卫的铁蹄践踏下,本就松散的防线很快便被撕开了一道缺口。 然而,撕开防线只是第一步。见骁骑卫和豹骑卫势如破竹,第二梯队的熊渠卫和射声卫也纷纷振奋军心,紧随其后直奔灵州城而去。 当先头部队到达灵州城外时,眼前的景象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灵州城门大开,原本占领灵州的北秦大将付莽弃城而走。灵州城北郊,一个巨大的万人坑垒尸如山,辨认坑中尸首衣着,皆是大赵百姓! 再回到城中广场一看,纵然是见惯生死的士兵,也顿时被这场面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多少纵横沙场的铁血男儿,在这一刻终是红了眼眶…… 广场正中有个不大不小的浅水潭,里头丢着十多具婴孩残缺的尸骨,一串几近风干的人头悬挂在正中的旗杆上。高堆的柴火仍噼噼啪啪地响着,几具焦尸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再转目向四周看去,屋檐下的横梁上吊着一排赤身**的女尸……她们的五腑内脏皆已被掏空,肺肠和着鲜血流了一地。 屋中只有一堆干稻草,**的少女仍圆睁着双目,从她被掀起的指甲盖就可以看出,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多么恐惧和痛苦…… 这本该是灵州城最繁华的地方,他们本该是耕种纺织的勤恳百姓,却只因为前线将领的软懦,无辜百姓就惨遭付莽血洗。 一些士兵忍不住蹲下去吐了起来,更多的士兵选择了无声啜泣。 “北秦军,付莽他、他是人么!?”一名年轻的参将看着眼前景象,顿时就湿了眼眶,“付莽这个畜生!” 原来付莽率军攻破灵州城后,不仅将投降的大赵守军悉数枭首,竟还将城内百姓屠戮殆尽。 原本静谧安宁的灵州,一时间血流成河,城中十室九空。而付莽听闻大赵十数万大军已前来征讨,将灵州城匆忙劫掠一空后,弃城扬长而去。 消息传回军中,众军哗然。或振奋于收复灵州,或心惊于灵州被屠城,皆摩拳擦掌欲生啖付莽。 但奚栾脸上依然是一副平静,只吩咐众军进驻灵州。随即,居延城内的金吾卫也向灵州开拔,桓国候身为大赵五十万大军统领,自然要亲上前线,以便随时发号施令。 自此,至西域诸国攻破大赵镇远关,已逾五十六日,而距奚言单独率军离开居延城,也已经七天。七日中,奚言率军长途奔袭四次,皆是在敌军安营扎寨或是夜间发起进攻,四次袭击都以少胜多,全歼敌军。 奚言也很明白自己手下这只军队的实力,数次都是先将斥候派出去打探敌情,若遇到敌军主力则绕过,若遇到小股敌军,则选择伺机歼灭。 只是七日的工夫,他这支两千人的铁骑就在战场上打出了名头,打得一些敌军将领闻风丧胆,只要在战场上见到大赵黑底金纹的军旗,就恨不得掉转马头仓皇而走。 但是让奚言感到奇怪的是,这几日来,他几乎遇到了联军中所有国家的军队,却唯独没有见到一支北秦军,到最后,奚言几乎是专门挑着北秦军可能驻扎的地方前去,但仍旧未能如愿。 北秦大将付莽治军向来很严,他也正是此次奚栾最为忌惮的敌人,连兄长都没有小觑的敌将,奚言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思前想后,奚言深感此事蹊跷,自己已经率军深入数百里,没有道理碰不上一支北秦军……但事实摆在眼前,奚言一面在地图上标注着这些天以来的行军路线,一面紧皱眉头思索着。 若是再遇不到北秦军,想来也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所有的北秦军队都被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敌军如此大规模的调动,所图必大! 思虑至此,奚言心中多少有些担忧,但他相信,既然自己想到了,那么兄长也一定能想到。但是再三思索后,奚言还是派了两名斥候回军向奚栾去禀报此事。 奚言知道此刻在下津关外,像自己一样的骑兵军队还有许多,兄长在战前布置任务时,就下令骁骑卫和豹骑卫要死守住镇远隘口,镇远隘口一旦封住,大赵关门打狗的意图不言自明。 奚栾的战略意图,不仅在于收复所有失地,更在于将此番入侵大赵的所有军队全部歼灭,最大程度消耗诸国的有生力量。 已是凉秋时节,奚言在日落前就率军驻扎在一处水草丰茂之地。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此久留,最多两个时辰后,自己便要再次率军,前去奔袭二十里外斥候已经探清的那处敌营。 正在大军稍作休息时,当日向奚言请命的小将展飞鸿再次来到了他面前,“禀将军,刚刚抓到两名敌军斥候,是北秦人!” “北秦?”这两个字一下就触动了奚言敏感的神经,他急急问道,“交代什么了没?” “嗯!”展飞鸿重重点了点头,语调也很激动,“前方五十里处就是北秦军主力,有将近二十万人!” “马上派斥候再探,取地图来!”奚言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苦苦搜寻的北秦精锐,竟会躲到如此靠后的地方。 “我们此刻距离水洛城已经不到两百里,水洛城外数十里处就是镇远隘口,按照战前的布置……骁骑卫和豹骑卫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兵力就被命令在镇远隘口束甲不动。北秦军这样调动,难不成是想将我大赵骁、豹两卫围歼在隘口!?” 奚言越想,就觉得此事越有可能,诸敌国将小股军队放出来混淆视听,暗中却将最为精锐的北秦军集结在一起,所幸今日抓到了两个舌头,否则等敌军合围成型,大赵的骁、豹两卫便将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第一百一十八章 奔袭 思虑至此,奚言背上陡然生凉,行军路线向来是最高的机密,而且骁骑卫和豹骑卫的迂回路线,乃是几位将领连夜研究出来的,连奚言都不知道两卫的军队是如何到隘口布防。如此缜密的布置,北秦军是如何得知大赵要在镇远隘口布防,才在短短十多天中将所有主力收到水洛附近。 但想到骁、豹两卫军士众多,行军途中露了行踪也并非不可能,奚言并未再往下细想,便思索起了要如何应对。 但此刻时间紧迫,付莽所率的北秦军随时都有可能开拔到镇远隘口,来不及细细布置,奚言又马上唤来一队斥候,命令他们即刻赶到镇远隘口,去向骁骑卫和豹骑卫的将领报信。斥候刚刚离去,奚言便勒令全军停止休整。 展飞鸿见奚言几乎是被惊出一脸冷汗,便忙不迭问:“将军,可是要即刻出发奔袭敌营。” “是要奔袭,”奚言顿了顿,一脸冷肃道,“但是要奔袭到镇远隘口。” “隘口!?”展飞鸿似是有些难以置信,语调顿时高昂起来,“可我们只有两千人……” “我知道,”奚言的眸光泛出一丝狠厉,一脸坚定道,“但我们若是不能赶在北秦军之前到达镇远隘口,那么骁骑卫和豹骑卫的大部分军士,就有可能像先前的明策军一样。所以我们一定要帮两卫的军士们撕出一道口,最好……还能让付莽领个教训。即刻整军出发!” “末将明白!”展飞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去执行将令,看着这名少年英气勃发的背影,奚言也充满了昂扬的战意。 只过了一刻的工夫,所有人又都再次跨在了马背上,没有人抱怨自己得不到休息,也没有人抱怨自己没有吃饱喝足。他们都知道,奚言是赏罚分明的将领,只要跟着他打了胜仗,回崇都后自然有厚厚的封赏,若是能得到朝廷的这一笔封赏,他们就可以在老家置办几亩地,说不定还能娶妻生子。 只要想到战争给他们带来的荣光,每个士兵的脸上就都充满了刚毅,眸中也放出烈烈精光。 奚言所率的这一支军队,乃是桓国候在出征前特意整编过的,两千名血气方刚的男儿,个个都是好勇斗狠的好战分子。 虽说有轻率冒进的风险,但毕竟瑕不掩瑜,年轻将领的这股剽锐之气却是别的老将难以拥有的,奚言又是沉稳持重之人,在他的节制下,这支两千人的小股军队在战场上几乎没有犯什么错误。 身后是默然行军的队伍,眼前是翻着鱼肚白的高天,西北的所有景致似乎都是壮阔的,当奚言率军疾速奔驰到镇远隘口附近时,天色又暗了下去。 黑色的铁骑在黑夜间,就好似一滴墨落入乌云中,当敌军听到隆隆而来的马蹄声时,已经为时太晚。 此刻付莽所率的二十万大军还未赶到隘口,这里还只有少数北秦步卒正在合围,而在隘口内布防的骁、豹两卫,好似对这份危机浑然不觉,仍旧在享受着战前的安宁。 奚言知道自己是占了速度上的便宜,付莽的优势在于人多势众,而劣势也在于行军缓慢。但若是急行军的话,最多不超过两日便能赶到此处。奚言知道,留给自己和骁、豹两卫的时间不多了。 “将军,要不要再等等?”展飞鸿看着不远处尚未察觉的北秦步卒,向奚言请示道,“下面人太多了,只怕我们撼不动,再等等吧。” “等什么?”奚言一脸冷肃,“等付莽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将这里围个水泄不通吗?冲下去,一定要将合围圈撕开一道口,把消息送到隘口中。” “是!”奚言话音刚落,展飞鸿即刻便高声下达了冲锋的命令。 民间向来流传着一句俗谚,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合围中的北秦步卒本以为自己是捕蝉的螳螂,却万万没有想到身后突然来了黄雀。 大赵的骑兵就像一柄利刃一样,从山坡上猛然冲下来,将不在身后设防的北秦军切割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隘口内的大赵军队也察觉到了外界的骚乱,急忙派斥候出来查探,却发现己方一支不足两千人的骑兵队伍,在敌军的重重合围中拼杀。将此战况上报将领后,骁骑卫的军士率先整军出来迎敌,而身后的豹骑卫却又耽搁了片刻的时间。 当三支军队将隘口外的北秦步卒肃清后,众军都已经是筋疲力尽,数万北秦步卒虽所剩无几,少数战俘都已被射杀,但这边的大赵军队也好不到哪去。奚言所率的两千骑乃是长途奔袭而来,隘口内的大赵军队又是匆忙迎战,损失也不算小。 稍事休息后,奚言还是见到了骁骑卫大将军肖毅。 “奚将军,你怎么会出现在镇远隘口?”肖毅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当初还随着桓国候一同远赴水洛平乱。而他本人,也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刚毅。虽是刚刚拼杀结束,但肖毅还是保持着不怒自威的大将风范。 “昨日深夜,我在两百里外抓到了北秦的探子。一番拷问下,发现付莽要调兵来围歼隘口内的大赵军队,所以不敢耽搁,连夜奔袭而来。”奚言顿了顿,面上却仍旧没有表情,“请肖将军率军回撤,避免与北秦主力正面接战。” “竟是这样,”肖毅在听完过程后,心中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由生了几分欣赏,但他还是不露声色道,“只是付莽的大军还未到,吾等受侯爷军令在隘口布防,没有侯爷的调令,骁骑卫和豹骑卫仍需在隘口死守。” “难道肖将军要步明策军的后尘吗?”奚言知道他的官职要比肖毅低一品,只是这关系到数万大军的生死,他不得不据理力争。但看到肖毅的脸色后,奚言明白自己的建议不会有任何作用,便改口道,“战况我已带到,请肖将军自己定夺。” 言毕,奚言便带着他的两千骑先行回撤。展飞鸿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奚言会这么轻易地就离开,于是忍不住发问:“将军,您为何不想办法让肖将军撤军呢?付莽要是来了,这两卫的将士该怎么办才好?” “我想……肖毅自有他的安排。”奚言回想起战前布置任务时的情景,总觉得兄长将两卫调到此处,除了堵住敌军的后路外还另有深意。想到这些,他又对展飞鸿道:“况且我总不能越过品衔去指挥肖毅吧,他凭什么听我的?” “那咱们拼了命的奔袭到这来,难不成就这样白忙一场?”展飞鸿到底少年意气,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怎能说是白忙一场呢?”奚言笑了笑,对于这名英勇的小将,他还是很有好感的。于是便好言对他解释:“起码我们歼灭了北秦的数万步卒,等付莽来到此处的时候,恐怕他见到的就是大赵的伏兵了。” “原来如此,”展飞鸿爽朗一笑,“那我们现在去何处杀敌?” “我们出来满打满算也九日了,敌军已然习惯了我们的打法,开始将小股军队整合在一起,若是还想靠我们这不足两千骑人马去打硬仗的话,恐怕要吃大亏。” 奚言此时的心情已然恢复,看着这苍凉的高天,他轻声吩咐道,“回灵州。”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布局 月光清冷寒凉,马蹄踏过的却是衰草连天的大地。西北的月仿佛要比崇都的高些,如练的月华也要比崇都的更白、更冷些。 踏着来时的路,三天后的清晨,奚言就率军回撤到了灵州。这一路走得出奇的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一股敌军。这一方面是他小心谨慎的缘故,一方面也是因为诸国的小股军队都已被大赵铁骑肃清。 当奚言策马进入灵州城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向临时行辕中赶去向兄长复命。 但是他来到行辕门口时,却被告知桓国候正在向一众将领布置任务,一时半会还完结不了。带着一身疲累,奚言便回了自己营房中沐浴休息。等到他恢复些精神后,窗外又是一副月明星稀的景象了。 利落地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奚言匆忙向主帅行辕赶去。 整个灵州现在几乎成了一座兵城,所有的士兵都被安置在原来的民房中。 奚言看见城中虽有不少伤兵,但看起来都得到了妥帖的医治。兄长向来整军严厉,决不允许普通士兵聚赌滋事,桓国候麾下的每一支军队,都军容整肃而又骁勇善战。 已经是十二天与兄长未曾见面了,刚刚相见,奚言向兄长行的却是军中将帅之间的礼节。 “末将率两千骑长途奔袭九日夜,九日五战,皆告捷,共斩获敌方两万余人头,特来向侯爷复命!” 奚栾伸手将他扶起,赞许道:“不错,初上战场便能有这样的战绩,定然要好好给你记上一功。你前些天派回来的斥候说,你率军跑到了镇远隘口,可是真的?” “是,”奚言的回答干脆利落,连在场的另一位参将都不由睁大了眼,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奚将军,镇远隘口周围可是强敌环伺啊,你只带着两千骑,就敢去奔袭镇远隘口?” “有什么不敢?”奚言笑看着他,眸中傲气微露,“镇远隘口内还有在布防的骁、豹两卫,若是我不去的话,恐怕就要让付莽的奸谋得逞了。” “嗯……”奚栾也轻笑着点了点头,斥候早已向他禀报了北秦主力调动的事情,对于奚言的这一做法,他虽然冒进了些,但确实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于是便不去训斥,只微微告诫道,“仗虽打的不错,但还是要谨慎些,不可太过于冒进。” “是,可是兄长……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奚栾温和地看着他,旋即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在得知付莽要去围攻隘口中的骁骑卫和豹骑卫后,肖毅坚决不走,而我也不允许他们回撤?” “不错,虽说军令如山,但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在外的将领也是可以灵活应对的。虽然付莽的合围没有成功,但他毕竟还有二十万大军,只怕骁骑卫和豹骑卫数万军士守不住隘口。” “你这个问题问得不错,”奚栾引他来到地图前,阐释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让清一色的骑兵去布防,本就是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 奚言顿了顿,仍是点头道:“想过。骑兵只有动起来才能形成战斗力,若是按兵不动,反而不利于作战。既然兄长也深谙这个道理,为何还要走这步死棋呢?” “因为他们的任务本就不是去布防。”奚栾指着地图上的金城,对奚言解释道,“付莽知道北秦军的长处和缺点,他弃了灵州,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而我们在收复灵州后,下一步就是要攻克金城。占据金城的回鹘军因为舍不得弃城,已经被困在城内,但是回鹘与北秦毕竟是一丘之貉,我们去打金城,难保付莽不率军来驰援,所以骁、豹两卫的真正任务,乃是将北秦的主力牵制在西面的镇远隘口附近,从而使付莽无法分身回援金城罢了。” “竟是这样,怪不得肖毅坚决不肯回撤。”奚言豁然明白过来,随即又道,“那我奔袭隘口可会打乱兄长的布置?” “无妨。”奚栾摆了摆手,语调依旧温和,“骁、豹两卫本就是要动起来的。所以这并不是一步死棋,而是一步活棋。骑兵的锋刃……在攻坚时是用不上的,所以我将机动灵活的骑兵分派出去牵制北秦军,剩余的则派到金城。眼看就要入冬了,若是能早些拿下金城,粮草也好通过水路运过来。” “是啊,”奚言知道兄长担心的是什么,数十万的大军,最难保证的便是粮草和过冬的被服。更何况是在这苍茫的西北。如今这些压力全都担在了兄长的肩上,他岂会真的毫无压力? 所谓用兵如神、未尝一败,都只不过是做足准备后水到渠成的结果罢了。对于这些战绩背后兄长到底做了些什么准备和筹谋,所有人都不会去关心。他们只不过是想见到那一封封频传的捷报,对于此后的如山白骨,没有人会去在意。 思虑到这些,奚言便出言安慰道,“不过我们已派兵围困了金城数日,要攻下它并不会很难,想来在滋水封冻前,我们是可以收复金城的。” “倒也不用太急,”奚栾反倒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好似数十万大军的压力不过轻若鸿毛一般,“即使滋水封冻,粮草也还是可以走官道过来的,只是无论滋水封不封冻,金城都非攻不可。你前些天才见识了野战,等过些天兵发金城,你也随着去看看攻城到底是怎么个打法吧。” “是。”奚言曾经虽向往这样金戈铁马的征战,但他知道……在所有的战事中,攻城无疑是最为惨烈的一种。 攻城的时候,攻守双方争夺的是方寸之间的得失,而为了这方寸的所有权,双方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为了一个人的容身之地,攻方要付出数十人的生命;而守方,也必须毫不保留地献出自己的血肉之躯。 对于双方而言,这都是一种煎熬。 天气似乎更冷了,在大战即将来临前的前夕,所有士兵都安然地等待着,在这个曾经被北秦铁骑掠夺的地方蓄养锐气。等到他们手中利剑再度出鞘的时候,大赵会以最强势的方式向世人宣告,这个历经百年风雨的王朝,不容侵犯分毫。 第一百二十章 塞外金城 西北的冬季向来比其他地方要来得早些,出了下津关便更是如此。 十月,若在崇都城中,还尚能感受到一丝舒爽的秋意,可在西北,就只有刺骨而来的寒风。 天空中已飘着小雪,这是今年入冬来西北下的第一场雪。大赵二十余万军队,除留守灵州的地方府兵外,所有禁卫军皆朝着金城进发。 不知为何,按照战前的布置,所有军队本该在五天前就悉数开往金城,但桓国候却下令延缓进军,在这等要与老天抢时间的时候延缓进军,不仅奚言,连很多将领都想不通。但畏于桓国候的权势和他在军中的威望,所有人都没有出声质疑。 从灵州到金城的路并不难走,但这是雪天,又是大军行进,速度免不得要慢下来些 同进攻灵州时一样,骁骑卫、豹骑卫仍旧充当前锋,射声卫、熊渠卫居中。金吾卫身为桓国候亲兵,自然要防护中军,再加上桓国候身体不便,只能乘车前往,金吾卫便被安排在了大军中军的位置。 奚言身着玄色铁甲,外披一袭同色的大氅,大氅的下摆铺开,垂在马腹两侧,淡定从容之余更显雍容。 此时他正策马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兄长的马车旁,车中虽然温暖,但奚言绝不会悖于自己的职责,他知道,在战场上,自己不是需要兄长翼护的。即使外面再冷,他都一定要坚守在外,而奚栾也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由得他在外受那些风雪,自己却在车中享受着热茶和炭炉。 虽是天寒地冻,但远远看去,年轻的将军英姿勃发。 看着天上不断飘落的小雪,奚言心里隐隐担忧起来,兵发金城,本就是为了抢夺渡口,保证后方粮草运输。可如今已是岁暮天寒,若滋水提前封冻,那么即使拿下金城,仿佛也失去了最为重要的意义。 思虑至此,奚言便出言问道:“兄长以为,滋水何时封冻?” “不出半月。” “那我们此时兵发金城,用意何在?” “拿下渡口,以水运粮。” “滋水不出半月便将封冻。” “唯速攻之,方可抢运。保大军粮草不断。” 只寥寥数语,可奚栾的语气却异常坚定,“回鹘人善攻不善守,善野战却不擅城防……若不是迫不得已,温孤律是绝不会退到金城里去的……他们已被围困数日,此番攻城,本侯志在必得。” 金城,大赵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周围所有能容纳两匹马并行的道路皆已被封锁,断绝一切可能来增援的军队。回鹘守城将领温孤律立于城头,见大赵军队绵延数里,远处的旌旗似乎都已经触到了天空,不由得心惊胆寒。 回鹘人确实是不擅于城池攻防的,金城本只是巴掌大块地,但是在大赵军队到来前的这段空当,他们竟一个拒马坑都没有挖出来,只在临近城墙的地方挖了半条浅浅的壕沟,还不到一个时辰,壕沟就被大赵人重新填上。 飞雪连天,悠长而激越的号角之声在金城上空飘荡着。金城城楼依旧完好,只是看上去一片死寂,那些回鹘人,早已满排在城楼上。 这是奚言第一眼看到的金城。 金城外,所有攻城器械皆已组装完毕。随着桓国候一声令下,熊渠卫众军率先而去。十数名士兵为一队,手持方盾结阵,推着云梯缓缓靠近城墙。但每次稍一接近,就有无数滚木巨石自城墙砸落。重盾抵挡得了箭矢,却挡不住滚石,几次三番下来,熊渠卫已经死伤不少人。 这个结果早在奚栾预料中,便下令,“投石车、床弩准备。弓箭手,齐射。” 军令既出,原本位于中军的射声卫马上便来到了前军,变阵只发生在瞬息间,正当城头上的回鹘人感慨于大赵军队的训练有方时,数不清的飞矢已经破空而来。 一时间,城头守军已死伤过半,可还未等大赵军队攻上城头,便有新的守军上来填补了原先的位置。 此时,投石车也已准备完毕,一块块巨石带着万钧之力向城内砸去,却无一砸中城墙。投石车装填还需一段时间,射声卫的床弩便有了用武之地。几乎是同一时刻,城头上的床弩也已组装好,双方不分前后,一支支巨型弩箭争先恐后往敌方营中射去。 “弓箭手,再齐射五轮。” 箭雨流星,城头的回鹘士兵只见黑压压一片箭矢朝自己呼啸而来,一时间忘了抵挡,只顾找地方躲藏。城下的大赵士兵见状,趁机将云梯车推到城墙跟前,接连不断向城头攀登而去。可往往还未攀至一半,便被城头上的守军用箭射杀。偶有人能攀至顶部,却大多也被守军用刀劈落。 渐渐地,城头上终于出现了大赵的士兵。一个,两个……一名大赵士兵在城头站稳,身后马上就有更多的同袍登上来。 城头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城外,攻城木撞击城门的声音震耳欲聋。夜幕渐渐低垂,只有火光和喊杀声昭告着战争仍在继续。 攻城木仍旧撞击着城门,可进攻的人却已经换了好几拨。虽是在战场,可奚栾仍旧淡定从容,成竹在胸。 约莫半个时辰后,奚栾沉声吩咐:“金吾卫,准备冲锋。” 奚言听令,随即领命而去。“轰隆!”城门应声而倒,金吾卫枪骑营呈锋矢状向城内冲锋而去。奚言一马当先,银枪一点寒芒,所过之处,皆斩尽杀绝。 喊杀声逐渐平息下去,一名浑身浴血的参将疾跑至帐中,单膝跪地,抱拳道:“禀侯爷,已攻下金城,金吾卫正在城内清扫余孽。” 奚栾微微颔首以示回应,片刻后,又一名参将来报:“禀侯爷,金吾卫右将军活捉敌将温孤律,正在帐外,听候发落!” 奚栾面不改色,若无其事道:“押回崇都,听凭陛下发落。” “那其他战俘呢?” “此处是我大赵的土地,”奚栾抬起茶盏轻抿一口,缓道,“还记得灵州城北门外的血么?” 参将心头一凛,自古杀降不祥,桓国候这样做,恐怕不大好。思及此处,参将犹豫着劝道:“可是侯爷……战俘已无反抗,若是再杀,恐怕……不祥。” “不祥?”奚栾的脸色忽而冷峻下来,“北秦付莽大军屠我灵州百姓的时候,想过不祥了没?你若有分军人胆气,便去为我大赵子民拿回他们的人头。” “是!”参将见惯了沙场生死,也被这句话激出了血性,红着眼便出了帅帐。 见奚言回来,奚栾眼中难得的透露出关怀,“听说你生擒了温孤律,大功一件。” “兄长过奖,他已是瓮中之鳖,谁去都是一样的。” 奚栾微微一笑,却是不置可否。随即向负责统计的参将问:“我军损伤如何?” “攻城部队中熊渠卫损失不小,射声卫几无损失。骁骑卫、豹骑卫负责外围防护,目前还不得而知。” “嗯。”奚栾丢下手中书籍,“即刻进城修缮渡口。吩咐运粮队,叫他们的运粮船立即出发。八个时辰内,我要在金城码头见到第一批粮草。” “侯爷放心,运粮船队早已等在下津渡口外,只等前线大军拿下金城便出发。” “知道了,下去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举不避亲 方才血战过的地方已经开始被清扫,当奚言护卫着兄长入主金城时,捆捆染血的箭矢已经堆叠在滋水边。 金城本不是一座很要紧的城池,但滋水穿城而过,这在大战时,无疑更有利于粮草的运送,滋水已经被血染红,奚言侧过脸去看兄长的神情,却见他仍旧是平淡无波的容色,仿佛那些战死的士兵和长流的鲜血,对于他来说真的只是通报战损时的一个数字而已。 金城并没有像灵州一样遭到回鹘军的屠戮,大部分百姓还是得以保全,只有城内的大赵官员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杀害。 当大赵的军队开进城池时,一些在家中躲藏着的百姓纷纷打开家门,张望着己方的士兵在街道上戒严。前几天那种被敌**队占据的恐惧慢慢退去,看着这萧条的山河,每个人都有失而复得的感触,不少百姓已经抬手掩泣。 奚言自马上目睹着这一景象,心中一时也有所想,自己身为大赵的将领,护佑身后百姓的安危乃是责任,离开崇都这一个多月,过往的很多旧事,在他心中的感触已经不一样了。 从前,他也见过杀人流血的场面,但在动辄死去数万人的战争中,那只不过是长河中的小小波澜。 灵州、金城相继被收复,大赵在下津关外的失地只余不到千里,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打下去,不必等到明年,在今年年底就可以结束一切战事。 大多数士兵都沉浸在收复失地的喜悦中,只有少数身经百战的老将,才敏锐地觉察到,此番征战实在太过顺利,连攻克金城这样的恶战,都只用了不到两日时间。至于北秦名将付莽所率的军队,还连踪影都没有见到。 付莽麾下的北秦军,就好似一群恶狼,不知他们到底会蛰伏在何处? 金城刺史府已经作为临时行辕被腾了出来,硕大的地图前,奚栾仍旧安然坐在此处。 此时屋中已无外人,所有参将都已离去,奚言才在兄长身旁坐了下来。 “大哥,金城已破,粮草算是无忧了。接下来,是否就要攻打冯翊?” “你为什么觉得是冯翊?”奚栾倒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他从未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过,此时被奚言一说,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冯翊城有粮草、也有敌军……相比起我们已经拿下的灵州和金城,冯翊……城池要更坚固,位置也更紧要些,但是冯翊是下津关外第一大城,想要收复水洛甚至是镇远隘口,冯翊城是绝对绕不开的。换言之,冯翊是进攻水洛的跳板,我们一定要拿下。” “嗯……有些道理。”奚栾并不像奚言一样正襟危坐,而是往后斜倚在座椅靠背上,“是时候把骁骑卫和豹骑卫调回来了,冯翊……” 奚栾若有所思地温和一笑,随即不再去提。 “那兄长准备什么时候发兵冯翊呢?” “不急,”奚栾一手扶在桌面上,撑着身子似乎想要起身站立,但费力尝试后未能如愿,便轻叹一声,不再去费劲,“身子终究是不行了……” “兄长,”奚言多少有些伤怀,赶紧就扶住了他,“您……您还是好好休息吧。” “也罢,只是还想像当年那般,再看看这西北的景致啊。”奚栾心中虽塞了一团乱麻,但声音还是稳稳当当,“你方才问我,什么时候兵发冯翊,且再等些时日吧。” “这是为何?”奚言听兄长有意避开那些往事,便也乐于将话题岔开,但听他说又要延缓进军,心中顿时疑云大作,“兄长您知道,西北冬季寒峭,再过一月,更是雪虐风饕、滴水成冰。到时候,敌军的粮草补给、驰援必然变得困难起来,但我军若要攻城也是难度陡增。所以要打冯翊,那就得抓紧时间了,兄长为何还要延缓进军呢?” “你说的那些倒也不错,只是不要忘了,我们此番远征西北,意在收复所有失地,将西域诸国赶出镇远关,而非一城一池之间的得失。冯翊是块硬骨头,但不是非得现在啃,上次我们用骁骑卫和豹骑卫将北秦军远远调开,这次……我要用步卒和辎重将敌军主力牵制在冯翊。” “兄长的意思……是佯攻冯翊,或是围而不攻?” 奚栾开怀一笑,赞许道:“你再锻炼两年,也可以做一军统帅了。” “兄长这是过誉我,”奚言眉目含笑,神色却又扫过一丝犹疑,“不过……冯翊的城防工事有多坚固,我们知道,敌人也知道,他们自然会依仗城池之固坚守。据斥候的塘报来看,敌军已在冯翊城中聚集了不少兵马,若是……我们围不住呢?” “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奚栾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以你的锐气,还是更适合带一支骑兵。冯翊离水洛也不远了,我给你挑了五万人,去水洛吧。” “您让我奔袭水洛?”兄长方才的语声太清淡,以至于奚言都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 “是啊,”奚栾眉目间依旧有清浅的笑意,“我虽身为一军统帅,但多少还是有些私心。上次你带兵出去打的不错,如果我给你五万精锐骑兵,你能不能节制?” “节制倒是能,不过兄长真的要将奔袭水洛这样的重任交给我?” 奚言内心多少有些震撼,他知道兄长相信自己,他也有这个能力,但是以他现在金吾卫右将军的身份,桓国候不顾周遭眼光将此战交给他的话,多少还是有任人唯亲的嫌疑。 “内举不避亲,交给你有何不可?”奚栾知道他在犹疑些什么,便主动替他开解,“再说你上次奔袭九日夜,五战皆胜,那也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你有这个本事,何须在乎他人看法。” “我倒不是在乎,我只是担心兄长会受他人指摘。” “无妨,”奚栾眸中忽纵过片刻幽深,轻声一叹后又转回平静,“我给你选那五万人,都是从骁骑卫、豹骑卫乃至射声卫中挑来的剽锐精骑,但是五万人可不比两千,你做什么都要多思虑些。” 听兄长此言,奚言不由笑道:“兄长如此庇护我,若是叫父亲知道了,定然又是一顿教训。” “父亲不会教训我。” 奚言耸了耸肩:“您是长子嘛,他总是教训我。” “嗯……”奚栾轻笑着点了点头,在大战将至的时候,谁都不会有多轻松,但是这样温情的时候,奚栾还是格外珍惜。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心无力 连续好几日的休整,大军即将再度踏上征程。虽说桓国候下令延缓进军,但好在天气也并未再寒下去,滋水仍旧没有封冻,每天还是会有运粮船源源不断地将粮草辎重运到金城。 又是一日飘雪,主帅行辕中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声,外厅的诸将多少有些担忧,自从三五日前开始落雪时,桓国候的旧疾便隐隐有发作之像。金城比不得崇都,有诸多名医可以随时传唤,一连拖下去,不想桓国候竟咳得这样严重。 奚言素知兄长身有旧疾,但他没有想到,兄长的旧疾竟到了这样顽固的地步……眼下正是要兵发冯翊的时候,金城虽不比崇都,但好歹有府邸充作行辕,若是随军开拔去了冯翊……谁也说不准桓国候的身子到底能不能撑住。 过了片刻,内室的咳声渐渐小了下去,一名亲兵推着桓国候从后堂来到帅案前,他的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在这冷得不行的天里,他额上竟还沁出了些许汗珠。 诸将中有不少都是曾经跟着桓国候征战的旧人,看着当初那健硕英武的年轻将军,如今竟成这样一副虚弱的模样,大家在忧心之余更多的是一份悲叹。 想说些什么,却都骨鲠在喉般开不了口。 奚栾知道诸多战事都等着自己去统筹,便饮了一口热茶,用面上的平静去掩饰方才的虚弱。 “诸位既已到齐,那本侯便长话短说。”奚栾语声仍一如往昔般清朗,仿佛方才内帐中传来的咳喘声只是大家的幻觉,“我军攻下金城已有些时日,是时候去拿冯翊了。然冯翊城防委实坚固,在如此寒峭之际兴兵,恐陷入鏖战……得不偿失。因此,本侯决定……射声卫、熊渠卫,再加上十万西北军,开赴冯翊围城,先将敌军主力困在冯翊。” 奚栾本想一口气将话说完,但只说了一半,便又忍不住地俯身咳喘起来,一众将领见他如此,纷纷想去搀扶,却被奚栾抬手拦下,奚言看向兄长的眼神,也充满了焦灼和担忧。 又过了片刻,桓国候的呼吸才不复方才那般浊重。 “熊渠卫、射声卫、西北军诸将听令。”声音虽清淡低沉,却仍旧不容置疑,“尔等此番围城,必要将冯翊围住二十日不破,可能做到?” 几位将军都是毫不犹疑地抱拳行下礼去,重任在肩,根本容不得推脱。 奚栾又稍作调息,继续道:“骁骑卫、豹骑卫听令。” 又是几位将军出列。 “你们的任务,就是继续袭扰,将剩余的大股敌军牵制在冯翊北面,势必要将冯翊通往水洛的这条路清出来……不可让敌军发现奔袭水洛的意图。待冯翊围城过后,你们再回撤。” “末将接令!” 桓国候做如此大的调动,只是为了让那五万人去奔袭水洛外的驻军,水洛虽重要……但这样的布置,会不会太大费周章了?但此时诸将都挂心着自己的任务和桓国候的身体,一时无暇去想。 “都下去准备开拔吧,本侯……亲自给你们督战。”后半句话是对着射声卫和熊渠卫的将领说的,后者显然都被吓了一跳。 “侯爷,您还是留在金城养息吧。您放心,末将等人,必不辱使命!” 射声卫大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要红了眼眶,桓国候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方才大家都看到了,若是不顾阻拦再到前线去,不知道又会成什么样子。 阶下诸将纷纷单膝触地,劝阻桓国候以身体为重,大赵的江山,并不只是他一人肩上的责任。 “请侯爷留在金城,待末将等光复冯翊,必先向侯爷献捷!” 奚栾有些犹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但胸口又忍不住地迟滞起来,还未等得及说话,咳喘声便先行涌出。 “也罢……都下去吧。”奚栾似是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众将都退了出去,只奚言还留在行辕中。 “兄长,”众人将将离去,奚言便忙不迭上去扶住他,“您的身子怎会如此?” 奚栾倒还显得平静些,“无妨,许是因为西北天太寒,一时受不住罢了。此次你虽不是第一次带兵奔袭,但五万人交给你,你可要多思虑些。” “我明白,”奚言一手帮兄长拍着后背,一手又扶住他的肩,“兄长可曾服过药?您这旧疾也是数年不曾发作过,连林先生都断言已经根除,这次怎会毫无征兆,还来的这样厉害?” “哪能完全根除,”奚栾深吸一口气,“你下去准备着吧,准备一定要细,开拔之前……再到这里来向我通禀一次,西北的大部分敌军我都给你调开了,但你不准松懈,明不明白?” “是,我明白。”奚言担忧地看着兄长,“您放心,您交代的我一定做好。只是兄长……您定要保重身子,切勿太过操劳。” “我有分寸,”奚栾似是为了叫他宽心,却又很实际地道,“但我毕竟要统筹战事,数十万军队……难免还是要多花些心思。” “是,待战事结束回崇都,您可要好好休养上一年半载,否则这劳损就补不回来了。” 奚栾眸底忽而划过一丝异样,随即又笑道:“这是自然的,即使我不休养,娘也定会让我静在府中,但你可不许在她面前多嘴,害她平白又担忧一场。”奚栾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吩咐道,“好了,你下去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快去准备。” “是。” 似乎和上次出征没有多少区别,只是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已经是五万人。 虽然提携玉龙、纵横疆场是他心之所在,但在此刻,奚言心中到底还是沉重的。十几万大军的布置都只是障眼法,为的只是他这五万人能够奔袭成功。 但不知为何,奚言心中竟隐隐地有些预感,他总觉得此役有些说不过去的地方,但兄长在战前已经将意图布置得很清楚,奚言在如何想,都未能继续参透玄机。 只是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数天中发生的事情,他永生都无法忘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北秦大将 日暮,残阳如血。 一股异服的小队斥候尽可能隐藏着自己的行踪,向着东面缓缓靠近。 蹄音如雨,在风声的掩盖下,他们最后停在了一处小丘上。 斥候队长极目远望而去,如涛如云的骑兵和步卒,正顺着他们脚下远处的官道向着西方大举开拔,人马肃静,军纪肃然。虽有军士在马上四面瞭望,但始终无人发现这队身披白色大氅,与雪色融为一景的斥候。 长眉鹰目的那名斥候队长沉声分析道:“看来金城的那些赵人已经开始开拔了,而且好像是倾巢而出,必须马上回禀大将军,一定要告诉大将军。” 片刻后,这队斥候也静悄悄向西离去,一来一去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在雪上留下一串散乱的蹄印。 北秦大营安扎地十分隐蔽,谁也想不到,在这片怪石嶙峋的沙地中,竟会蛰伏着北秦军的主力。主帅行辕上首,一名长髯的魁梧大将正负手站立在一张硕大的地图前,眉骨处一条避开眼睛的长疤却显得他更狰狞可怖,他正是北秦军主帅——付莽。 岁月和战争虽在付莽脸上留下些痕迹,但眉宇间的狠厉却昭示着他仍旧猛如往昔。他十九岁上战场,二十二年的光阴过去,“付莽”这个名字,早就成为北秦国中的一个象征,也成为镇远关外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而这位目光如电、如鹰的将领,此时正面对着地图喃喃自语。 “奚栾……大赵……老对手、老朋友啊。” 付莽转过身来,面对着下首的一群将领道,“你们还记得这个人吗?”付莽环视一周,顿了顿方道,“都给本帅记住这个名字!十三年零五个月前,本帅眉骨上这条疤,就是拜他所赐。” 付莽眸中寒光更厉,虽回想起当年那些棋逢对手的岁月,但付莽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差些被他斩下头颅,他最终还是隐去心底的惺惺相惜,只剩下将对手置之死地的执念。 他早已听完斥候的回报,但对于大赵军队此番的调动,付莽好像是尽在掌握之中一般,仍旧让下属军队按兵不动。 直到两日后,付莽才下达了开拔的命令。 就在北秦军大举开拔之时,东面的大赵军队也行将来到冯翊城前,趁着军队暂停休整之际,奚言带着自己的五万骑兵,自大军中分离出来,狂飙着奔向水洛城。 此时跨坐在飒露紫背上的奚言,俨然是一位不可小觑的将领。 看着他锐意挺拔的背影,一些随着桓国候征战过的旧人,不知不觉间将两人的剪影重合,似乎又看到当年那一往无前的将军,桓国候虽不复往昔,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像极了他的兄长。 “骁、豹两卫已将敌军调开了,此处通往水洛的行路,应是坦途。”奚言自马背上向前方眺望过去,沉声道,“传令下去,派斥候先行探路,虽说敌军主力已被调开,但仍不可掉以轻心,所有人都警觉着。” “是。”左参将领命而去,奚言一脸沉肃地思考着战局,他知道兄长这样苦心孤诣地布置,并非只是为了让自己立功这么简单,只是此番战役,未免太大手笔了。 水洛城外虽有不少敌军,但要是他们退守城中的话,自己麾下这五万骑兵是绝对无法将城池击破的,若事情真的发展到如此态势,所有的布置岂非就成了枉费心机?只是军令已下,再如何,奚言都不得不完成兄长托付自己的使命。 夜色已临。奚言已经率军奔袭出数十里,距水洛尚有数百里之遥,不知那座承载着所有使命的水洛城,到底是何模样? 夜间的风更厉了,军士们都已穿上寒衣,但在这似乎已经凝固的天地中冒着风雪前行,不少人的眉睫都已覆上一层薄霜。本就黯淡的月光被浓云遮蔽住,寒风虽沁透肌骨,但行军速度并未因此放慢,黑暗中只空余着隆隆的啼声。 全速进军之时,大军正前方,一队斥候飞梭而来。 “急报!西北方向发现小股敌军!” 奚言眉宇一凝:“约多少人?” “先头部队约两千!” “两千?”奚言心下一沉,先头部队若是两千的话,整股军队恐怕不会少于一万,无论如何,这都不能算是一支小股敌军,“再探!” “将军,”左参将打马上前,拱手道,“西北方虽不是进军水洛的必经之路,但到底是遇上了,我们麾下五万人,想要吃掉这一支人马轻而易举,可要整军迎敌?” “不可,若是和他们正面硬拼的话,我们奔袭水洛的意图就暴露了,此番出征,还是奔着他们的大本营去的,依我看,我们还是隐藏行迹,迂回至水洛为上。” “是,那可要派斥候传讯回去,让冯翊周边的将士们警觉些?” “这是自然的,”奚言轻轻点头,“我们虽放过他们,却不代表大赵军队能放过他们,只是我们不能因小失大,速派传信兵回去。” 就在奚言与左参将讨论军情之际,又一队斥候疾速奔来。 “急报!正西方向发现敌军主力!” “主力!?”奚言和左参将俱是一惊,奚言疑信参半,质问道,“你肯定是主力?” 正西方向乃是奔袭水洛的必经之路,按理说敌军主力应该全部盘桓在北面,怎么会出现在冯翊到水洛的途中? “定是主力无疑!”斥候语气十分坚定,“仅能看见的前军就不下数万,此时还在源源不断而来!” “有多远?” “三十多里。”斥候和坐下的马都在大口喘息,奚言知道军中的斥候不会出大的偏误,便斟酌着准备回撤。 但还未等奚言下令,左参将便急急道,“将军!我们此番唯一的任务就是奔袭水洛,此时最好的方式,便是绕路前去水洛!只要一举捣毁他们的大本营,那侯爷交代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断不可行!”奚言语调激烈,“若是绕过这一批人马,那冯翊的军士们怎么办?即使在此等情况下拿下水洛,我们也只不过得到一座空城,难道要用十数万士兵的性命去换一座空城吗?” 尚未等左参将回应,奚言便极其强横地下达了军令:“全军听令!掉转马头,后军变前军。全速撤退。” 说罢,又派了一队斥候速回冯翊城外报告军情。 此时,奚言已心中有数,敌军这是想趁大赵军队攻城之际完成合围。质疑之外,他不禁也有些后怕,所幸今夜自己率军奔袭,这才及时发现敌军主力。要是等这支军队完成合围后,后果不堪设想。随后,奚言所率五万骑兵便径直赶回冯翊城外。 离冯翊城还有十余里,远远地,奚言便看见冯翊城方向火光冲天,还隐约有阵阵喊杀声传来。心下一惊,奚言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率军加速赶回。 第一百二十四章 突围 饶是座下战马脚程极快,一来一回,夜晚早已过半。 借着冲天的火光,奚言看到,冯翊城外架起数十架云梯,投石车不断将大块燃烧着的重物抛入城内。众多大赵士兵在攀爬云梯时便被城墙上的守军用箭射落,血腥味和燃烧物刺鼻的味道绵延数里。 “这岂是围城的做派!?”奚言自马上看到这血腥凶残的一幕,随便抓过一名士兵问道,“桓国候的军令不是要你们围而不攻吗?怎么现在却是在攻城?” “小的不知。” 奚言也知道普通士兵不会知道其中缘由,便径直策马奔向中军帅帐,向着负责统筹冯翊战事的射声卫大将军问道:“赵将军,为何射声卫、熊渠卫两部在攻城?按照战前规划,两卫军士当围而不攻才是!” 射声卫大将军赵英早已见到了奚言派回来的传信兵,此刻见他率军回撤,倒也并未感到有多意外,只是拿出一块令牌道:“奚将军,早在你率军开拔后,金城便传来了侯爷的将令!侯爷命令我等,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冯翊城拿下!” “攻下冯翊?”奚言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冯翊城有多坚固,桓国候和赵将军应该知道,仅凭着两卫的十多万人马,如何能将冯翊城拿下?” “侯爷说能拿下,就是能拿下!”赵英先是怒吼一声,随即又道,“你莫慌,你可知这令牌,乃是由金吾卫大将军带来的,侯爷知道攻城困难,特派金吾卫前来支援!” “如此一来,金城岂非完全空虚?” 面对奚言的逼问,赵英却只是回道:“侯爷他必然自有安排!” 奚言不觉有些生气,不知何时,兄长在军中已有了如此高的威望,对于他作出的决定,所有将士都毫不犹疑地去执行,只要是桓国候说出的话,军中无不将其奉为金科玉律,在西北的军中已隐隐然形成一种“只知奚侯,不知皇帝”的局面。 “那面对北秦军源源而来的主力,赵将军准备如何对敌?” “不足为虑!”想不到赵英竟极是狂妄,“冯翊城以西还有山梁阻隔,北秦人要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翻过的。再者,骁、豹两卫早已开往北面牵制,本将就不信北秦人能过得来!” “北秦主力乃是斥候亲眼所见!将军若不在此时回撤,损失……谁来承担!?” 赵英的语调却仍旧很固执:“侯爷军令既出,便无更改的道理。再者,此时收兵,城内必然反扑,奚将军……你还是年轻些,我们这些征战多年的老人,比你知道该如何去打仗。” “赵将军,你非要如此刚愎自用吗?还是在你眼中,士兵们的命都算不得命?”奚言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赵英,“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刻对桓国候的军令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身为统军大将,就是如此草菅下属性命吗?” “你管的太宽了吧,”赵英以极其蔑视的眼光扫了奚言一眼,“桓国候说了,‘只要开战,哪方不是血流千里?莫说送死,只要能达到最终意图,即使全军覆没,也得给我甘之如饴!’你也是侯爷的亲兄弟,怎就没有侯爷的这份胆气?” 面对赵英的这一份狂妄,奚言终究没有再出言相劝,他知道赵英此人极是固执,他认定的事情,旁人绝对无法更改,心头虽有一腔怒火,但奚言还是转身出了帅帐,回到自己所率领的骠骑中。 “左参将!”奚言唤来一直侯在军中的左参将,吩咐道,“方才侦测到的北秦主力是大队人马,西边的那道山梁又迟滞了他们的行军速度,即刻整军,随时准备迎敌!” “末将遵命!” 攻城仍在继续,火光映红了半面城墙。 今夜比进攻金城时惨烈得多,城头上不时掉下一些圆木,将大赵的攻城士兵砸落,一名士兵在掉落前,死命抱住城头上的北秦守军,两人一起被圆木滚石砸到地上,各自的血肉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就在此时,攻城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后军一条激越的声音远远飘来:“众军听令!停止攻城。大将军有令,后军先行撤退。” 不知为何,赵英最终还是下令了撤军。 奚言听赵英终于肯撤军,心下方松一口气。 这时,一队斥候浑身浴血来报,“禀将军。我军已被敌军主力合围,骁骑卫、豹骑卫来不及从北面调回,冯翊已被困死!” 听闻战报,赵英顿时面如霜雪,但毕竟身为一军主帅,他的语调依旧沉稳:“吩咐全军,各自向金城突围。” 奚言看着仍旧一片黑暗的天际,率先上马,扬声对身后的五万骑兵道:“众军听令!敌军已犯我大赵多日,现欲将我军一举歼灭。众军随我骑枪冲锋,突出合围!” 奚言深知此时尚未天明,正是突围最好的时机。等天一亮,自己所率的军队就会成为敌军的首要打击目标,到那时候,便是插翅也难飞。 此时,奚言所率的五万人马已成了突围的前锋,身后是十余万大军。几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奚言所率的骑兵身上。 奚言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数万人的寄托,还有大赵江山的安危,以及,心底忽而浮现的那抹翩跹身影,让他。 寒枪一挺,飒露紫顺势向敌军防守薄弱之处冲锋而去。见主帅身先士卒,士兵们也纷纷将性命安危抛到脑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敌军冲去。 短兵相接,奚言手提长枪向一名敌军士兵刺去。枪尖刺入躯体,奚言感到士兵的肋骨好似枯枝一般轻易便被折断。紧接着,银枪横扫,将欲攻向自己的敌人掀下马去。坠马的士兵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便立即被不分敌我的马蹄践踏成一滩血肉。 远处,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而来,奚言一边拔出佩剑格挡着,一边继续向前挺进。从前舞剑,为的是风姿,而今再挥剑,却是为厮杀。 枪上白缨早已被鲜血染成赤色,奚言每次出手,敌军必有一人化为枪下亡魂。 此时,还活着的大赵骑兵终于将敌军前锋的骑兵杀戮一空,在西域诸国联军士兵的眼中,大赵骑兵仿佛浴血而来的地狱。 没了骑兵的保护,不成阵型的步兵和弓手,只能沦为羔羊,被大赵铁骑肆意屠戮。 合围圈终于被撕开一道缺口,枕戈待旦的大赵军队迅速往缺口突破重围,脱身扬长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惊人的发现 身后冯翊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已经消失,迎着朝阳,荒原上又出现了一条黑灰色的线,大赵军队终于还是脱困离去,只是军容早不复几日前那般整肃。 谁也不知道,冯翊一役……己方损失到底如何,只是那些纷飞的血肉还历历在目,再如何,诸将都已做好了准备。 金城依旧萧索地伫立在西北大地上,所有回到这里的士兵,从未觉得一座有些残破的城池是那么可爱,连城门口那棵老树,在他们眼中都像久别的故人。 三五日前,大赵军团从金城出发时,还是一支不可一世的虎狼之师,不过转瞬工夫,回到金城的军队,几乎人人带伤,因为前线将领的指挥失当,大赵在冯翊一役,损失着实惨重。 负责统筹冯翊之战的主将赵英,也在突围之时力战而死,算是为他的顽固不化付出了代价。 原本人满为患的主帅行辕一时间冷清了许多,不少大赵将领在攻城和突围时纷纷战死,更有将领在敌军铁蹄的合围中以身殉国。 桓国候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最上首,军中惨遭这样的损失,谁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沉肃。但是西北天气实在恶劣,桓国候看起来身子仍旧有些虚弱。 帅帐中央,一名负责统计的参将正禀报着损失:“侯爷,我军攻打冯翊城的合共二十八万,行军途中病死、冻死一万三千人;攻城战中,攻城部队战死四万八千,其中熊渠卫三万一千,射声卫六千,金吾卫一万一千,伤两万余;骁骑卫、豹骑卫虽盘桓北面,但遭遇伏击,合共十一万人马,战死三万六千余;突围时,金吾卫右将军所率前锋共五万,战死两万一千,伤两万余。二十八万人马,只有十七万回到金城。” 战死者多余伤者,可以想到将士们到底有多勇猛,每个人几乎都以命搏命,才从那血池中逃了出来,听到战损如此,一些将领面上早已露出悲愤之色。 桓国候坐在上首,缓缓开口道:“此次突围,诸位皆有功劳。西北已是隆冬,再要征战已经变得困难。为今之计,只有现在金城养精蓄锐,等到来年开春再行征战。所幸我们还有西北各兵府的兵力,整合起来,防守不成问题。” 帐内一片寂静。一位资历稍老些的将领大着胆子道:“侯爷,末将有一事不明。” “说。” “末将以为,西北兵府府兵虽有二十万,可到底是地方军。论战力、军纪皆不能与禁卫军相提并论,若往后西域诸国联军主动前来攻打,唯恐不能阻拦。” 奚栾一时没有接话,直到在脑中将西北战局过了一遍后,才缓缓开口:“此事毋需担心,开春前,无论是我们还是敌人,都不愿意也都经不起折腾了。况且我已于昨夜上表朝廷,请求增兵十万,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如此,末将等就放心了。” 冯翊一役,大赵损失惨重。奚言在突围时,肩上也中了一箭。 事后,奚言左思右想,心中总觉得有不妥之处。从沔水民变开始,奚言就觉得事情似乎在失去控制,可每到关键之处,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股力量将事情拉回正轨。 先是沔水民变,继而西域五国齐讨大赵,明策军灭。然后,多年不理朝政的兄长就重新上了前线,本已按部就班地收复大片失地,可偏偏在冯翊一役中又损失了大量人马。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丝丝怪异。 只是大赵将主力收缩至金城,粮草寒衣全靠后方补送,但运粮队数次受到风雪阻碍和敌军侵扰,原先预定的粮草竟迟迟不能送达。滋水已经封冻,眼看粮草就要告罄,奚栾不得不派一些将领亲自带队去押运粮草。 又是一队运粮队行将出发,吸取前几次被劫夺粮草的教训,奚栾派出金吾卫大将军冯薪,率领三千精骑前去下津关内运粮。冯薪毫不推辞地接过重担,此时他的肩上,已经是城中士兵吃饱穿暖的最后希望。 “冯将军所率的运粮队已经出发,若是不遇风雪,最迟明晨便可到达金城,看来粮草暂时可以无忧了。” 主帅行辕中,肖毅正帮桓国候整理着这些天的运粮路线,看奚栾面色还有些苍白,他又开口劝道:“侯爷还是先去将息吧,身子才刚刚好些,您又没日没夜的操劳,这西北的战事,还是少不得您呐。” “也不是这么说,”奚栾在面对这位曾跟随自己作战的旧部时,多少比平时随和些,“西北战局虽错综复杂,但即使没有我,朝廷也会再派将领,天底下的事,又有哪件是非得靠着一个人的呢?” 肖毅却不同意,直直道:“依末将看,西北战事,就非您不可。” 朝中已经知道冯翊一战的损失,朝中派来的督军,不日便将抵达金城,肖毅知道这一点,此时才着急安慰桓国候。 奚栾淡淡一笑,一转话题道:“冯翊之战,我军损失实在是惨重,若是本侯能亲到冯翊督战,想必不会叫敌军合围。” “这不该怪侯爷,”肖毅多少还是有些沉痛,却也有些怨怼,“射声卫赵英刚愎自用,他虽力战而死,但我军的损失岂是赵英能以死谢罪的?侯爷身体本就不大好,您在战前的布置,是末将们没有领会到其中精髓。” “罢了,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休整行伍,待我军士气重回顶峰,再行征战了。” …… 就在两人搭话之际,行辕外一名传信兵疾呼而来。 “急报!运粮队在金城外五十里遇袭,我军全军覆没!粮草全部被劫夺!” “怎么回事?”奚栾的脸色陡然沉下去,“冯薪呢?” “冯将军……力战而死。” 奚栾紧紧皱起眉头,闭目切齿道:“再派将领,无论如何,粮草一定要运到。” 军令才发出片刻,又是一队运粮队即将出发,奚言本向兄长请命,但奚栾态度极其强硬,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奚言虽无法,但他知道军中不是家里,不能与兄长说那些情分,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又回自己的房中养伤。 这些日子,不少疑问一直困扰着奚言:付莽为何弃城而走?攻打金城时为何敌军又没有援军?冯翊城外,为何又遭遇到敌军主力?还有退守金城以后,每每被派出去运粮或是侦查的军队,基本都遭到了袭击,各军主将也大多阵亡 想到此处,奚言忙从帐中案上的一沓文书中抽出薄薄的一本,这是奚言这些日子来自己汇总记录的一份塘报。塘报上的话语十分简练,只有寥寥几行字: 十月十五,骁骑卫左将军,右将军于冯翊突围时阵亡。 十月十五,熊渠卫大将军于冯翊攻城时阵亡。 十月十五,豹骑卫左将军,右将军于冯翊突围时阵亡。 十月十五,射声卫大将军、右将军于冯翊攻城时阵亡。 十月廿一,金吾卫大将军于护送运粮队时遇袭,战死。 十一月初三,熊渠卫右将军于换防途中遇袭,战死。 …… 除在冯翊之战中阵亡的将领外,其余都是在外派途中战死,可大军运粮、换防的路线皆是机密,等闲一般将领都不会知晓。 奚言心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军中有细作! 思虑至此,奚言再也静坐不住,豁然起身,径直往主帅行辕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诛心之毒 军中主帅的行辕向来都是最显眼、最舒适的所在,明知兄长就在此处,但奚言却走得很犹疑,他不知道等见到兄长后,事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自己既然已经发现军中有细作,那便不能将这件事情隐藏起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对兄长说清楚,至于兄长会怎么处置,奚言已经没心思去参透了。 但奚言最怕的是……他不觉得兄长会对这种异样毫无察觉。 调整好心绪后,奚言还是推开了兄长的房门。 奚栾一如既往地坐在帅案前,不停地用笔在地图上标注着些什么,容色很是平静,只是眸色深沉,幽微难辨。 见是奚言前来,奚栾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关切道:“伤好了?” “已无大碍,兄长……无需挂怀。倒是您的身体,可好些?” “好些了,”奚栾悠悠开口,“西北的寒肃确实不容小觑,前些天冯翊突围,若是我亲自坐镇的话,恐怕也不会有这样惨重的损失。” “嗯……”奚言游移不定,最终还是开了口,“兄长若是亲自坐镇的话,不知战局会是什么样子。” “你今日说话似是有些奇怪,”奚栾容色微凝,“时也命也,若我亲自坐镇……必然不会叫大军如此。” 如此什么?是损失不会如此惨重,还是……? 奚言心中还抱着些希望,便问道:“朝中已获悉战况失利,派来督军的官员不日也将到达此处,待督军前来,兄长准备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奚栾倒是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即使战况失利,首当其冲的就是他本人,但他也并未将权势看得有多重。“督军来了,如实告诉他们战况便是,若要临阵换将也无什么不可,我的身子如何……大家都亲眼目睹了。” 奚言眼帘一垂,十万大军葬送在冯翊,大赵军法向来最严,奚栾将会面临什么……奚言不是不知道,以往战局失利,斩杀大将的例子有的是,即使皇帝厚爱兄长,让他功过相抵,朝中那些言官和对奚家报以敌对态度的人,也不会轻易让这件事情滑过去。 只是这一切,都还要先保证兄长能回到崇都……所有的思绪暗自想过后,奚言最终还是开了口。 “您可知,自冯翊之战后,我军又战死两名将领。” “我知道。” “那兄长又可知,换防、运粮路线皆是机密。” “这是自然,”奚栾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奚言踌躇再三,深吸一口气道:“我以为,军中恐有细作。” “何以见得?”奚栾轻叹一声,“或许,连番损兵折将,只是气运使然。” “兄长……您从不信气运。” 奚言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可只是不愿意,或是不敢亲口将他最崇敬的人从神坛上拉下来。 冯翊之战,是兄长坚持攻城。而运粮的路线,除了运粮官和将领外,就只有自己兄长和少数几名参将得知。 “你想说什么,就说。大丈夫当刚毅果决,而非优柔寡断。”奚栾面色渐渐阴沉下去,语调也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你想到了什么?或是你知道了什么?” “兄长是不是……”话到嘴边,可奚言不敢说,他实在不敢将自己引以为傲的现实击碎。 “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说……细作?抑或是……北秦的细作?”奚栾安之若素,反而问他。 奚言虽默不作声,可他内心早已是极度肯定,想到之前兄长下发的那一道道不合情理却又牵强的军令,又想到这些时日己方大军的损失……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合理解释。 奚言的面色已经凛如霜雪,麻木片刻后,心中陡然撕痛,却还是尽可能平静地问:“当日冯翊城外,是兄长以一己之力坚持攻城。” “是。”奚栾顿了顿,看向奚言的目光也不起丝毫波澜。 “军中粮草运输、换防路线,皆由兄长安排。” “是,”奚栾仍旧处之泰然,语调就像封冻的湖面般平静,“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而你此时,却是方寸大乱。” “兄长,”一时间,奚言悲从中来,万念俱灰,“冯翊城外,是兄长发下急令要赵英攻城……是您将十万大军拱手他人?” 奚栾轻轻阖眸,片刻后方回应:“是。” “沔水民变,也是兄长在幕后指使?” “是。” “此番如此轻易就突围,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灵州,也是因为兄长的缘故?” “是。” “暗通北秦,使镇远隘口成十五万明策军埋骨之地,也是兄长所为?” “是。” 一连六个问题,每听兄长回答一次,奚言的心就沉痛一分。 “为什么?”问到最后,奚言的声音已十分惨淡,惨淡到细不可闻。 “为什么?” 奚栾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掠起一抹惨淡的笑容,随即又抬起头,恢复原先的自若,“十二年前,我、司徒铸、辽王率军赴西北平水洛之乱。结果,我与辽王被围困于镇远隘口内,与敌血战三日夜,粮尽援绝……两千人,最后只有十五人活着回到了崇都……” 奚栾闭目轻叹,稍稍整理衣冠,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仍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那是一种你从未见识过的残忍,整个峡谷内都是尸体。举目望去,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以至于每个人身上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已经被血污染,那是……真的人血馒头。到最后,每一次挥剑都是无比沉重。我与辽王,还有数十名亲卫被叛军团团围住。当时,斥候已发现一条小道,就在要离开时,几名叛军先后袭来,直逼辽王……” 奚言静静的听着,是不是兄长所遭受的这些,才让他决心叛国? “我很明白,若是自己去挡,必定非死即伤。可我别无他法,因为他是皇子,而我是臣子;他身后是皇家,而我身后是奚家,是父亲、母亲还有你。我并不想用自己的命去赌,可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说到这里,奚栾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眼底深处却忽而划过一缕轻柔,“灵均……是啊,还有灵均。我在战场上为朝廷流血,可他们转眼就做了什么?毒杀!这个候位,难道我很在乎么?连我守护的家国都在身后对我在乎的人下杀手,我又何必再用自己的身躯去守护?” “可兄长身后还有奚氏一族……您收手吧,还来得及。” 奚栾却如置若罔闻一般,仍旧在轻轻吐诉:“所以我怨恨。怨恨司徒铸,为什么不及时率军驰援。怨恨辽王,为什么要我替他来受这份痛苦。怨恨大赵,为什么我拼死守护的地方要变成一副乌烟障气的模样!十二年来,朝中多少忠良惨遭迫害,民间多少百姓啼饥号寒……” 奚栾的语气一直淡如清风,仿佛诉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既然我无力改变,那就毁了它。” “兄长所说的毁灭,难道就是引狼入室来争夺吗!?” 听着这惊雷一般的话语,奚栾抬眼看向奚言,轻笑一声,笑容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奚栾轻叹一声:“你若肯依军令绕道去水洛的话,冯翊城外的大军……必然会和北秦拼个两败俱伤。”奚栾的目光忽而变得幽沉起来,“可惜,你太不听话了。” “在兄长的布局中,我也是一颗棋子吗?” 奚栾偏过头去,自己叛国的计划被看破,他是不是已无面目再见奚言? “兴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本想在之后引得西域诸国鹬蚌相争,自相残杀,未想竟被你看破。”说到这里,奚栾看向奚言的眼神也充满赞扬之意,“你很不错,于浓云密雾里还能拨得开,的确有几分本事。可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你也要立得定才是。” 奚言不明所以,仍沉浸在那一道道惊雷当中,惨然道:“兄长所言,我已无力参透。” “奚言,整个计划中,你是我唯一的掣肘。”奚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索性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沔水民变,本是想将你调开,而后留在崇都,可没想到你竟能在半月内平乱,我是不是该怪我的手下无能?让你奔袭水洛,是想将你调离中军,可你却又自己回来………”奚栾暗自摇头惋惜,“只是既然已经开始,我便不会停下。奚言,往后……就看你的了。” “请兄长就此收手,”奚言句句皆是发自肺腑,“崇都城内,还有父母亲朋。兄长此时若是倒戈相向,将那父亲、母亲置于何地?难道以后史书留名,兄长也甘居乱臣贼子之位吗?” “来不及了,”奚栾丝毫不为所动,与他遭受的那些过往相比,所谓的史书留名,还算得了什么? “彪炳青史也好,乱臣贼子也罢,都由后人评说。这十二年来的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这一刻。” “什么?”奚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却想不出兄长到底还要如何?“兄长,趁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奚栾朝着他笑了笑,却是心如止水。 “奚言,一切都快结束了。” 其实,奚栾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真正想说的是:“于我而言,一切都快结束了;可于你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您要做什么!” 奚栾微微一笑,抬起案上的茶盏放到唇边,又将杯中腾起的茶烟轻轻吹散。 奚言没有发现,兄长削瘦的手指因太过用力,骨节都已经泛出青白色。 “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面目见你?” “哥!” 奚言瞬间扑过去,却被兄长以更快的速度一掌推开,他从未发现,十余年不曾习武的兄长,原来还有这样的力气。 肩上伤口在奚栾的猛推下被撕开,当他挣扎着起身再看向兄长的时候,他早已轻抿下一口热茶,以钩吻的毒性,一口足够。 “兄长……” 奚栾浅笑着看他,眼底最后浮上一缕关怀,也抑或是鼓励。 当他嘴角涌出鲜血的时候,本蕴积着无数幽深的眼眸忽而变得清澈,却又随即空洞。 窗外一阵狂风吹来,将他的死讯带回天外,屋中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刻变得散乱。 兄长是饮鸩而亡,但奚言知道,是自己有意无意的句句诛心,将他推上了绝路。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也随着兄长,陷入那无休止的黑暗中。 …… 后,史书有载,桓国候栾饮鸠于金城军中,年三十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来不及了 兄长仍旧坐在那里,但他的身躯已经冰凉,紧闭着的唇也变成了死灰色。 奚言敛去所有的悲痛和恨怒,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 他独自守在房中,天色将晚,从奚言来到此处,便再无人来打扰,也得益于此,桓国候的死讯才未传出去,否则,军中必早已生出大乱。 正在奚言思虑着要如何应对之时,房门却突然被人叩响,三两声后无人应答,外面的人便隔着房门通禀了,听声音,正是奚栾当初的亲兵。 “禀侯爷,朝中派来的督军已到辕门外,是否要属下派人前去迎接?” 督军到了!? 朝中督军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弄清冯翊失利的原因,他们一到,必然要先见奚栾,向他问明原因,可现在…… 隔着门扉,奚言调整好心绪,语调尽可能平静道:“我是金吾卫右将军,桓国候身体不适,服药后已经睡下了,你派人去将督军接回来,安排他们住下,若是要见,也只得等到明天了。” “侯爷旧疾又复发了!?”那名亲兵的语声顿时着急起来,却又不敢闯入,“那可要属下去传医正?” “不必,兄长随身带着些药丸,医正来了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况且现在病情已然平息,让他休息吧。” 奚言着重说了兄长这两个字,他还是有些担心……那名亲兵不知道自己与桓国候之间的关系。 门外的亲兵听到情况如此,虽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没有办法,毕竟人家亲兄弟都在房中照顾着了,自己还担心个什么劲呢? “那……属下即刻便率人去迎接督军。” “去吧,”察觉那名亲兵走远,奚言才稍松一口气。但随即,他又烦乱起来。 回想起兄长走前说的那些话,奚言逐渐理出一些头绪,兄长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来不及?是他知道自己必死,还是……? 奚言知道自己兄长是个深沉缜密的人,若一件事没有把握,他绝不会轻易去做,他这样大的手笔,想必早已准备好其他的布置。 思虑至此,他心中微定,只等着兄长布下的其他人来找自己,若兄长只是布置在西北军中的话,奚言自信他可以阻止这一场谋乱,在战事结束后将兄长带回崇都。 至于兄长的死因,再细心布置一番,奚言也相信自己可以将它抹平,毕竟服下钩吻而亡的人,身上等闲不会留下痕迹。 兄长一走,奚言沉郁之余,却也是百感交集。 十二年前,兄长也曾与自己一般纵横沙场,热忱满腔。可如今,不知兄长在九泉之下,能否放下心中的执念? 此时距奚栾死去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时辰,这一消息被奚言死死封锁,又严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主帅行辕,打扰桓国候休息。 他深知,自己要在督军到来前想出对策;还要让兄长的死变成一件引不起众怒的事情…… 可奚栾早就算到了他会如此做,奚言不知道,朝中派来的督军,已经被有意安排到主帅行辕的侧院中住下,两个时辰后,桓国候被毒杀的谣言还是不胫而走。 军士们都是武人心思,想的简单,却还自作聪明。 冯翊城外葬送了十万大军,然后朝中便派来的督军,还住到了桓国候居处的侧面,他们才来不到两个时辰,侯爷便已身亡…… 这一切看起来再明了不过,朝廷如此对待忠良,枉桓国候抱着残病之躯,还在为大赵江山殚精竭虑! 可这样志虑忠纯之臣的下场,竟是被朝廷抛弃,毒杀在这蛮荒之地! 奚栾布下的人手这样一掀搅,军中怨气顿时沸腾。 夜已深,奚言仍旧守在兄长房中,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骚乱声,骚乱声由远及近,少顷便近在门阶跟前。奚言不敢懈怠,匆匆来到屋外,喝道:“何人营啸!?” 只见院前水泄不通地站满了士兵,见奚言出来,纷纷单膝跪地,齐声恳请道:“将军,请为侯爷报仇!” 奚言面色铁青,厉声道:“报什么仇!?你们在做什么!” 军士们都有些失望地看着他,以为他又臣服在大赵的脚下,连自己至亲被朝廷毒杀,都能忍得下去。 一名高阶副将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侯爷一生为国征战,呕心沥血功勋卓著,众将士皆有目共睹!可我大赵皇帝却听信谗言,以为侯爷功高震主,不惜谋害忠良!还请将军为侯爷报仇!” 奚言此时横眉立目,气极反问:“你们想找谁去报仇。” 话音刚落,侧院督军的居处已冲出几名兵士,他们手中各提着一颗头颅,正是朝中派来的官员!一名参将紧接着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布包,“这是钩吻呐!督军身上为什么会带着毒药?侯爷定是被这药毒杀!” 看着眼前一幕,奚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难道要告诉这些军士,督军没有来过桓国候房中,是他一直守在这里,是他亲眼看着兄长饮鸩自尽么? “将军!兄弟们在前线杀敌流血,戍守疆土。可朝臣们却在身后挟势弄权,皇帝更是为了一念猜疑就杀害忠良!” 容不得奚言有喝止的机会,又一名士兵大声道:“侯爷不过因为冯翊一战失利便被皇帝密谋毒杀,将军!请为侯爷报仇。” “不错!侯爷带着我们收回了西北数千里江山,难道为着冯翊的失利,朝廷说舍弃就要舍弃吗?” 众军异口同声,“请将军发兵崇都,为侯爷报仇!” 奚言不由得勃然大怒,额头青筋暴起,怒视着众军,可终是无言以对。 原来兄长在军中安插人手这么多,几乎遍布了每一个阶层,又在军中树立无上威望,只等此刻,便叫自己骑虎难下。 奚言与众军对峙着,但越来越多的将士从营中四面八方赶来,纷纷加入请愿的行列。奚言无可奈何地问:“你们是要造反吗?” 众军一言不发,仍旧抱拳跪地。奚言总算知道,原来所有人都跪在自己面前的感觉,也并不好受。 行辕周围的火把映在将士们的铠甲上,在夜里显得如此肃杀可怕。奚言与众将士皆沉默不语地对峙着,双方谁也不愿意后退一步。 此时,一名脸生的参将从行辕后厅走来,站到奚言身旁,对着众军高声道:“将士们都请放心,将军身为桓国候的兄弟,自然不会叫大家失望。只是此事牵扯复杂,非一时半刻可以决定。还请诸位自行离去,明日一早,将军必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 说来奇怪,见这名参将出面,众军竟肯听劝阻,纷纷离去。 主帅行辕内,奚言眸色如火,盯着这名参将,质问他:“你是谁?” 参将微微低下头去,沉声道:“末将刘沛棋,十二年前镇远隘口内,末将便是随侯爷逃出那十五个人中的一个。” “为何我之前没见过你?” “将军来到军中后,侯爷便将末将调离了中军。” 奚言嗤笑一声,“棋……好一颗棋子。兄长安插你在军中,想必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刘沛棋倒是很坦然,“将军有所不知,无论侯爷是生还是死,等天一亮,所有的事就都由不得将军了。将军既然能勘破侯爷的筹谋,那接下来的一切,自然要由将军来承担。” “承担?”奚言不由得讽笑一声,随即冷声道:“我命令你即刻停手!” “来不及了将军。” 又是一句来不及,奚言终于明白兄长说的来不及是何意,当然是指崇都城内的布置已经启动,那当然是由不得奚言去阻止的,在后方生乱,就可以拖住大赵朝廷围剿自己这支已然是叛军的步伐。 果然,刘沛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此时,崇都城内的人已经动手。” “动手?你们果然要……”奚言听刘沛棋这样说,怒气顿生的同时,却又感觉无力阻挡。“崇都城还有十万羽林卫,你们想去送死吗?” “十万羽林卫已在开赴西北途中。崇都城内……兵力空乏。侯爷已替您除去大赵的死忠将领,剩余的,交给末将去办。” 刘沛棋目光阴鸷,连礼都未行便转身离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夜危乱 西北,金城上空的月孤高而苍凉,可千里之外的崇都,月色雪影摇窗而入,缱绻而又皎洁。 冬日寒凉,街道上行人稀少,但那些寻欢作乐之地,却是高窗红烛,有雅趣的恩客自然是红泥炉、绿蚁酒,与对面的名妓把盏闲谈;那些意不在此的人,便自然是左拥右抱,温香满怀了。 新的吏部尚书刚从地方调任上来,崇都城的一切都对他充满了诱惑,刚刚褪去所有衣衫,还未将怀中佳人的娇躯看够,一名黑衣杀手便掀窗而入,两声惨叫在楼下丝竹声的掩盖下并未传出去,鲜血却已溅满屏风。 和乐楼是崇都城最大的酒楼,顶楼雅间内,两名长髯官员在此对坐而谈,这两人,便是奚远山的庶弟奚轻扬和奚回风。 现下看来,两人脸上都有些不忿的神色。 “咱们长兄那一门……可是要扶摇直上了。”奚轻扬眼中含着妒忌,把玩玉佩的手也收回,随即紧握。 “可不是,”奚回风闷闷呷下一口酒,低垂着的眸中妒火更炽,“靖国公一门是他的强大助力,何方平又是他的儿女姻亲。奚栾这次再赴西北,回来封个桓国公怕是不成问题。” 奚轻扬冷哼一声:“奚言也跟着去了,谁知道会不会又多个桓国候,还是身子健全的桓国候!” “咱们这几支旁系,有生之年是别想触碰到家主之位了……” 酒意渐浓,或许是感官的麻木,让他们没有察觉到,方才进来温酒的侍女,已经把他们的酒盏换成了另外两樽。 片刻后,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大理寺,一行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大理寺监狱。正是冬日,狱卒百无聊赖,正在打盹。可就是这一瞬,一支暗箭自远处就要了他的命。 军器监,钢水包自上方缓缓往匠作熔炉里倾入通红的铁水,远处,一支点着了的箭带着火光穿窗而过。只一瞬间,满地流火,军器监随即化为一片火海。 原本蛰伏着的崇都城突然骚乱起来,城内多个方向都有府衙被不明身份的人纵火。一时间,崇都城内火光冲天,宛如白夜。 皇帝从睡梦中被惊醒,手足无措地听着噩耗一个个传来: 大理寺监狱遭劫,刑部大牢遭劫,所有囚徒悉数逃脱; 刑部,京兆尹府衙,兵部,户部衙门接连遭到纵火; 吏部尚书被杀,各大世家中都有族人被杀,驿馆遭到毁坏; 崇都南门遭逃犯冲击,鸿胪寺所有外国使臣悉数被杀…… 此刻,各大世家的家主也个个心惊胆战,他们都是在谈笑间,让樯橹灰飞烟灭的人,但当这些血腥暴虐的场景真的出现在他们眼中时,每个人却都又发自内心的震怖起来。 奚远山负手立于奚府角楼之上,看着脚下忙着护卫奚府的府兵,贼人已经闯了进来,可奚远山心中却极度平静,见惯大风大浪的他,觉得自己此生,似乎已不需要再有什么挂念。 终于,天边终于透来了第一丝光亮。 又是早朝的时间,太极殿外群臣毕至,连多年不曾上朝的靖国公都出现在朝堂之上,可身为朝中重臣,又是奚家家主、太子太师的奚远山却迟迟未到。 宫外,骚乱仍在继续,自宫城内便可看见冲天而起的黑烟,崇都城从未如此满目疮痍。 太极殿内,九五之尊的皇帝仍坐在上首,一夜未眠使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司徒贺率先开口道:“陛下,辽王与骠骑大将军率羽林卫十万大军悉数开往西北,崇都军力空虚,恐再有袭,臣请陛下下旨,调回羽林卫。” “陛下!”祁则君一拱手,“仅昨夜一夜,六部衙门,诸寺衙门等齐齐遭受袭击,大臣、宗亲皆有死伤。若再不将羽林卫调回崇都,恐贼人再趁机作乱!” 皇帝长吁一声,“若调回羽林卫,恐对西北战事不利,朕不能负桓国候所托。” 一时间,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原来……皇帝还是信任桓国候的,那些对奚家报以敌对态度对人都有些黯然,本想着借着战局失利狠狠打压一下,但现下看来……似乎是做不到了。 就在大家沉默之时,殿外传来一阵疾呼。 “陛下!陛下!臣有本奏!”刑部尚书许宾从殿外踉踉跄跄地奔上前来,朝服已有些不整,连面上都有烟熏的痕迹。 “许宾!你有什么要说?”皇帝很是不满地看着他,在皇帝心目中,身为朝中大员,就必须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本事。 但皇帝不知道,许宾已一宿未曾合眼,昨夜爆发骚乱后,他便亲自坐镇刑部衙门,又带着人到处抓贼人,侥幸抓到个未来得及服毒自尽的贼人,他又连夜审了一宿,到此时,他终于赶上时间向皇帝进言。 “陛下!”许宾一把拜伏在皇帝面前,“是桓国候,桓国候要造反呐!” “你说什么!”不仅皇帝,群臣听闻此言,皆是纷纷侧目,一些承受能力较差的老臣,竟已瘫软在地。 “臣昨夜抓到了生乱的贼人,连番审问下……这是桓国候的布置,桓国候要造反,奚家要造反啊!” “奚栾……!”皇帝只感觉胸中一口气拿不上来,奚栾和奚言在下津关外手握数十万大军,奚远山下落不明,已经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许宾说的是真的。 新任的兵部尚书见皇帝愣怔住,斟酌着出言道:“陛下,桓国候在崇都生乱,下一步……恐怕就是要起兵造反了……” “奚栾!”皇帝顿时气血攻心,撕心裂肺地怒吼,“殿前卫!速去将奚远山拿到殿前!” 殿中众臣皆胆裂魂飞,天子一怒,势必血流千里。 “速通知何方平和辽王,势必要将反贼剿灭在下津关外!” 众臣中,祁安突然站了出来,躬身道:“禀陛下,臣愿赴怀安府,统领怀安府府兵,共同剿灭反贼!” “祁安!明堂议事,轮不得你插言!”祁则君见儿子突然冒出来发话,忍不住厉喝出口。 皇帝冷笑一声,既不信任地看着祁安,“你?你有何把握能清剿反贼?” 祁安胸有成竹道:“臣有府兵亲卫一万,且怀安府向来是祁氏的辖地,臣有把握能带领地方军,配合羽林卫将叛军一举剿灭。” “那你就去!若是做不到,就不必回来见朕!” “臣遵旨!” “陛下!经此动乱,崇都城内已是断垣残壁,臣请将宗室、大臣等暂时迁往房陵。”司徒贺思索良久,劝谏道,“若继续留在崇都,实恐再生动乱。” 原本安然有序的崇都城,此时已尽是残颓之象。 安若飞胆战心惊,一夜动乱,早已使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幸天终于放亮,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安若飞也稍稍放下心来。 门突然被打开,是孟清晔,他衣冠不整,满头大汗便冲了进来。 “若飞,快走!” “清晔!”见来人是孟清晔,安若飞的泪水顿时盈满眼眶。 一夜的动乱,而晔园中只有她一人独在,听着那些骚乱的脚步声从门前一次次涌过,安若飞都不敢去回想自己是如何度过这一夜的,孟清晔此时前来,她的语声都已带上了哭腔,“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乱?” 孟清晔却是十万火急,不由分说地便将安若飞拉出门外,又掏出一块纱巾让她遮住面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后,孟清晔急急地去解开马绳。 门外早已备好两匹马,两人各自一匹,往城外疾驰而去。大赵所有的宗室和臣子都各自回府去通知家眷、收拾细软,准备随皇帝暂时迁往陪都房陵,城门堵塞下,根本没有人发现跟在靖国公小公爷身后的竟是他们苦苦搜寻数月的谢氏余孽。 一路上,孟清晔闷闷不乐,也不似往日般话多爱闹。直到安若飞不断追问,又赌咒发誓说再不理他,孟清晔才肯道出事实。 “若飞,我不相信他会造反。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肯定是有人想陷害他,你放心,我们这就去找他。” 孟清晔不是没有看到昨夜发生在崇都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但他就是相信,奚言不会起兵造反。 “我也不信,”安若飞也是首肯心折,奚言那样疏朗的人,怎么可能会起兵反叛呢?但看孟清晔这副样子,她还是问道,“清晔,你抛下靖国公就跑了出来,那他们怎么办?” 孟清晔却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父亲没了我在身边还有两位兄长,再说他们要去房陵,一路上定是有重兵护卫。可你只有一个人,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大外甥肯定要把我搓皮削骨。” 闻言,安若飞不禁莞尔,心里也很温暖,原来这世上,至少还有还有两个人记挂着自己。 “那我们要去哪?” ”不知道,“孟清晔摇摇头,语气也有些怅然,“看样子只能一路走一路打听,再决定最后去哪。西北兵荒马乱,肯定是不能去,只有先往南走。我出来的匆忙,只带了几百两银票,还不知道能不能兑得出现银,所以我们一路要俭省些。” 安若飞静静点头,多日未曾出门,想不到这风云变幻的竟是如此之快。 上次出崇都时,还是春猎的时候,此时却已是隆冬,崇都城外,也早已没有了郁郁苍苍的颜色。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石汉青的离开 金城的风仍旧在吹,风卷起砂石,划破戍边者的脸颊。 奚言看着被随意扔在地上的几颗头颅,怒火顿时遏制不住地冒了上来。而站在他身旁的刘沛棋,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奚言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厉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交给你做?你做了什么!” 刘沛棋却是面不改色,恭敬道:“将军,到了现在,但凡还忠于大赵朝廷的,都已经留不得了。留他们一日,将军您的项上人头或许什么时候……就被拿去邀功了。” “你给我住口,”奚言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他现在一眼都不想再看见刘沛棋。 但刘沛棋好似就是要火上浇油,仍旧在劝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将军。无论您是被逼无奈也好,还是心甘情愿也罢。您要知道,现在前有西域诸国,后有大赵援军,若您再不做决定,那咱们可就是朝不保夕了。” 这几天来,刘沛棋一直不断在游说奚言,即使奚言怒不可遏地将他赶出去,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再次来到奚言身边劝说他。 “趁着侯爷的死讯还未传回崇都,他们心中还有所畏惧,我们赶紧整军南撤吧。将军,此时最好的做法,就是向南穿过群衢山,直奔陵江府。陵江府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中部平坦广袤,江河交错,若在陵江自立为王……” “不行!”奚言断然否决,驳斥道,“此时我们是大赵驻扎在西北边境的最后一支军队,若是此刻我们离去,西域诸国势必一拥而上。身后关内就是下津、怀安数千里土地,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夷敌践踏吗!?” “不会的,”刘沛棋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讥讽道,“将军放心,辽王与何方平所率的十万大军不日便到。到时候被前后合围,将军恐只有束手就擒了。” “你放肆!”奚言顿时疾言厉色,怒道,“是你逼我造反,我何曾想反过!?” 可刘沛棋仍是置若罔闻,“将军,此刻再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您是桓国候亲自择定完成大业的人,趁还未走到穷途末路,撤吧。” “大业?”奚言不由得讥笑一声,“兄长不惜杀身成仁,就是为了所谓的大业吗?你下去,下去!” 刘沛棋看他如此,也只得暂时离开,才刚刚走出屋外,迎面便碰上了石汉青。“石将军,这是来找奚将军?” 石汉青面无表情地点头道:“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想来当面问一问。” 刘沛棋起初并未多心,便目送石汉青进了主帅行辕。转身离开后,却突然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又匆忙折返。 行辕内,奚言见多日不见的石汉青此时前来,心中已然有数。 “石将军……” 话音未落,石汉青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只是瞬间,剑锋便逼到奚言身前。 奚言并未躲闪,而是依旧直视着石汉青,“石将军。” 就在剑锋要刺入奚言身体的那一刹那,石汉青突然收了剑招,转而将长剑架到奚言脖颈上。 “奚公子,可否说明为什么要造反?” 奚言面容沉静,从容道:“我不想造反……” “不想?”石汉青猛地皱起了眉,似是有些不相信,“既然不想,又为何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他知道奚言并不是想造反的人,但眼前的事实,却容不得他不相信。 “今天这副样子,也不是我想的。”面对石汉青的逼问,奚言依旧从容。 石汉青手腕一翻,奚言侧颈上瞬时被利剑削起一小块薄薄的皮肉,丝丝殷红的血即刻便渗了出来。 石汉青面带愠色地望着他,很是激动道:“那好,既然你不想造反,那就回崇都去,主动向陛下请罪!” “我有何罪?你也觉得我是造反吗?”相比起石汉青的激动,奚言却显得十分镇定。他直视着石汉青,反问道,“我若回去了,我的九族怎么办?不管我心中到底是作何想,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认定我造反。回崇都,就等于自己将自己绑赴断头台。” 石汉青听奚言如此说,心中也知道他的难处,便将眼垂下去,“无论如何……造反,不行。” 奚言轻轻呼出一口气,“虽说相处不久,但我的为人,想必你也清楚。” 石汉青摇摇头,很是艰难道:“你的为人……我,不知道。可既然你不想造反,那只须将事实禀明陛下即可,陛下他自会圣裁!” 奚言眼中划过一丝失落,他缓缓道:“石将军……我不能拿奚家上百口人的性命做赌注。我若不回去,他们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我若回去,势必满门抄斩……” “你!”石汉青瞋目切齿地看着奚言,“你奚氏一族百余年来受了大赵多少恩惠,难道此刻真的要沦为彻头彻尾的蛇鼠小人吗!?” 面对石汉青的质问,奚言终究是无言以对。静默中,他感到石汉青手中长剑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只要石汉青一用力,自己马上就会血溅五步。 …… 正在此时,帅帐的门帘被大力掀开,刘沛棋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心中惊慌至极,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石将军,你若杀了他,于你何利?” “住口!”石汉青回过眼去瞪着刘沛棋,手中长剑却丝毫没有回收之意,“是你撺掇他造反!” 刘沛棋轻笑一声,嗤之以鼻道:“他自有他的选择,我只不过是个引路人。但是……他若是被你杀了,这十七万大军给你,你能不能节制?侯爷死后本就军心不稳,他再一死,就更是火上浇油!石将军,你当真要意气用事吗?” “我……” 趁石汉青分神之际,奚言侧身劈手便夺过他的长剑。石汉青顿时瞠目而视,却听奚言道:“石将军,我没有退路。可若是你要走,现在即可离开……以后战场上再见,大家便只是敌人。” 见奚言如此模样,石汉青心中的失望一阵强过一阵,却仍旧不死心,恳切道:“奚将军,奚公子,奚言!回去吧!只要你肯回去,我愿意在陛下面前担保!” “你担保?”奚言心中苦涩,却仍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容,“你官职最高时,也只是从四品,身后又无世家大族支持,你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再说,桓国候起兵造反是真,你再说我没有造反,谁会信?你若觉得跟着我有违臣道,那就离开。” 沉默良久后,石汉青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临走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奚言,可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一百三十章 兄长 又是一个人离他而去,奚言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将会越来越少。 心中失落感虽一阵强过一阵,但是他也知道,离开对他们来说,兴许比跟在自己身边要好得多。 奚言略显颓然地坐在帅案前,这本是兄长的位置……但是他一走,所有的压力和责任瞬间都移到了自己身上。 数天之前,自己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而兄长也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三军统帅。 只是数个朝夕,所有的一切都是天翻地覆…… 奚言就这样静默地坐着,蜿蜒而下的血痕将领口浸润,但他并未想着去处理颈上的伤口。他知道军中的药所剩不多了,自己不能因为这点小伤,便去和那些受了伤的士兵们去抢夺伤药。 事到如今,奚言已经可以沉下心来思考了,一个个的变故和打击接踵而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留在金城决不是长久之计,他也深深明白,在此种情形下,按照兄长留下来的布置,带兵南下陵江是最好的做法。 但是一旦率军离开,自己就真的成了大赵的叛臣,成了千夫所指的反贼。 难道……自己真的要如此吗? 傍晚时分,展飞鸿突然掀帘而入。 “将军!石将军要走,他说他要去运粮草,押运粮草哪需要一万人?末将不信,便把他拦在了城门口。” 奚言想不到展飞鸿竟会在这个时候来,自从上次长途奔袭回到灵州后,展飞鸿便回了自己的行伍,而奚言也再未见过他。虽说出了很多变故,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副精神奕奕的少年模样。 “放他们走,”奚言很平静地下达了命令,石汉青在此时离开,或许是一种让自己和他都相对舒适的选择。既然自己回不去,让他回去也是好的。 “将军!”展飞鸿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强调道,“那可是一万人!” “我说放他们走。” 展飞鸿鼓着腮帮,半晌后方跺了跺脚,极不情愿地领命而去。但他只是离开了片刻的工夫,约莫两刻后,他便再次出现在了奚言的帅帐中。 “禀将军,石将军已经率军离开,军中其他人并未引发骚乱。” “知道了,”奚言略显疲累地挥了挥手,吩咐道,“你节制的不错,下去吧。” “我给您站岗!” “站岗?”奚言不是很理解这个少年的做法,便出言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站岗?” 展飞鸿考虑了半天,方吞吞吐吐道:“我、我听说……这些天,一直有人、有人来刺杀您。” 奚言眼神一敛,没有回答他的话,帐中一时寂静下来。展飞鸿也一直立在原地,离开也不是,说话也不是。 似乎又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奚言轻叹了一声,很是低沉道:“事到如今,你还肯跟着我?” “要不然呢?”展飞鸿似乎已经将跟随奚言作为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您就像我兄长,跟着您,不会有错。” “兄长?”这两个字猛然戳中奚言心中最痛的地方,他的脸色倏忽煞白如纸,随即又问,“你有兄长?” “我没有……但我一直希望我能有一个兄长。”展飞鸿将头低下去,有些不好意思道,“虽然当时末将只跟了您十二天,但您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您就像是我的兄长。听说……侯爷是您的兄长。” “是,桓国候是我的长兄。” “那您有弟弟么?”展飞鸿忽又抬起头来,看向奚言的眸中似乎有星辰瀚海。 “有,”奚言顿了顿,随即又道,“但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兄长。” 奚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与他说这些,只是在这个很难受、很煎熬的时候,奚言觉得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很可爱。只是他在自己麾下,势必要随着自己被钉入叛国的那根耻辱柱上。 奚言指着帐中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对于展飞鸿的了解,奚言也只不过止步在他的名字和年龄。至于其他的,奚言几乎是一无所知。 “你不过十九岁,怎么便能有这个云骑尉的官职?” 思虑过后,奚言还是提出了他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展飞鸿在军中虽不是年纪最小的士兵,但在将领中,自己都还算年轻的那一批,展飞鸿他的确是最小的将领无疑。 “我敢打,也能打。”展飞鸿眸中忽而放出烈烈精光,兴高采烈地说起他的那些战功来,“在来西北之前,我是骁骑卫的兵。不管什么时候,剿灭山贼也好,镇压巨盗也好,我总是我们营中斩获头颅最多的那个,我们大将军看我有几分本事,便提我做了骑尉。” “想不到你的骁勇……竟是从前真刀真枪锻炼出来的,你不怕上战场么?” “不怕!”展飞鸿大声道,“男儿要保家卫国,我在战场上杀敌,家中就少些负担。” 十九岁,本该是扑在娘亲怀中撒娇的年纪,可展飞鸿却已经是战场上的剽锐精兵,冲锋杀敌、受伤流血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奚言轻轻叹息一声:“留在我身边吧,做个亲兵……你愿不愿?” “啊?太好了!”展飞鸿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只差一步蹦起来,“您能看得上我,太好了!” 奚言看他欢脱的样子,心中却有些苦涩,留他在身边做亲兵,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只是不久后,四面八方便会涌满敌人,让他待在自己身边,或许还更安全些。 让这样充满生气的少年再去面对战场的残忍,奚言有些舍不得。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想到他那样懂事的话语,奚言有些想了解他的过去。 “我娘,还有我姐姐。”展飞鸿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语声也不复方才的飞扬,“但我家在下津关外,离灵州不远……不知道她们,还活没活着?” 奚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展飞鸿抽了抽鼻子,随即又问奚言,“将军,您以前从没打过仗,但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怕冲锋杀敌呢?” “这个啊……”奚言看他眼圈有些发红,也乐于将话题岔开,“我若说,我亲手杀的人比你多,你信不信?” “不信。”展飞鸿不假思索道,“我当了三年兵,不算来西北的这次。亲手杀的人,不够一百也有几十了,您怎么可能比我杀的多?” “我是说真的,”奚言顿了顿,眸中微漾过一缕苍凉,“你杀的是敌人,我杀的……是刺客和杀手。” “刺客?” “对,”奚言点了点头,与他说起那些从前经历过的杀机,“他们有的扮作我院中的下人,有的埋伏在我回家的路上……有的甚至是假扮做婢女的女人。” “他们为什么要杀您?” 对于这个问题,奚言并没有回答,他微微勾勒出一抹苦笑,随即就是长久的沉默。 崇都城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或许……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奚言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怎么做,兄长已经去了,再没有人会来帮他抉择,他突然明白……当日在崇都城外自家的山庄中,兄长对自己说的那一席话,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意。 兄长说,“若你是上位者。” 兄长说,“这天下,有一份在你的肩上……” 他也忽然明白,原来兄长这些年的布置,早在一开始,就注定要牺牲他来成全自己。 “可是兄长,您这样做……真的是成全我么?还是只是为了泄私愤?您这些年的筹谋,为什么要以山河破碎为代价,以无辜生灵为筹码?” 但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奚言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了。 展飞鸿看他陷入沉思,便很懂事地走到账外,守护起这个他心中已经认定的兄长。 第一百三十一章 造化弄人 是夜,月生凉意。 当日,奚栾从冯翊一共撤回十七万人,石汉青一走,奚言麾下仍旧还剩十六万精兵。可自从起兵造反的消息传出后,奚言便立刻被置于炭火之上。 周围所有城池都断绝了粮草供应,西北各兵府的府兵在周围虎视眈眈,只等奚言麾下的大军露出疲态便一拥而上。营中不知有多少人包藏祸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头颅就会被斩下,然后被人拿去邀功。 这几天,已经有数批人前来行刺,皆被刘沛棋和守卫在外的展飞鸿斩落。 深思熟虑后,奚言最终还是决定撤出金城,取道群衢山,南下陵江……或许,自己真的只有离去,才能保全剩下还在乎的那些东西。 可就在作出决定的这一刻,城外却传来号角激越而低沉的声音。 是不是自己……已经走不了了? 正在奚言揣测之际,行辕外已经有斥候疾呼而来。 “禀将军!北秦军队前来攻城,此时距西城不到二十里!” 果然……当他能走的时候,他做不下决断;当他决定离去时,却已经无法离开……造化就是要如此捉弄他,从前在崇都城中的好运气,在西北战场上却是一分都不剩。 奚言面色一沉,“多少人?” “前锋约三万!” 奚言立刻在心中盘算着守城的胜算,只片刻功夫,便吩咐道:“即刻整合所有人马,随我出城迎敌!” “等等!”刘沛棋突然抬手劝阻,“将军,你此刻已是大赵的敌人,难道还要为大赵送命吗?听末将一句劝,弃城吧,趁现在北秦大军还在二十里外,我们马上带兵离开!” “你给我住口!”奚言转身怒视着刘沛棋,语调也如雷霆那般激越,他自认不是什么仁人,但要他将无辜百姓再度暴露在付莽的铁蹄下,他还没那么冷血。 “金城一旦失守,往后一百五十里处就是灵州!你难道要让付莽再去灵州屠一次城吗!?” 面对年轻将军的质问,刘沛棋只能无言以对。 金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撤往了灵州,但他面对这最后的撤离机会,还是再次劝道:“将军!即使北秦的铁骑马上就要踏至金城,您也要死守吗!?” “要守。” “即使我们会被围困在此处,您也绝不撤离吗?” “城中还有十六万人,我们为什么要弃城而走!?” “您一定要如此吗?” 奚言猛然转头,灼灼的目光仿佛要将刘沛棋烧成灰烬,“即使没人会记得我们,即使北秦大军马上就要踏平金城,或许为了大赵,我们都将埋骨此处……但身后还有很多无辜的人,要战,要守!” 看着年轻将军决然走下城楼的背影,刘沛棋仿佛看见他肩上撑起了西北被浓云遮蔽住的整片天空。刘沛棋知道,如果此役之后他还能活着,那谁都将无法阻拦他崛起的脚步。 不过稍顷,金城外,十五万军队已经集结完毕。身后城门缓缓关上,奚言提枪立马,缓缓道:“即使大赵负我,可我今日仍是大赵子民,脚下的山河……就依然是国土。众军听令,上马随我杀敌!” 远远地,城外出现了一条线。 接着,黑压压的敌军便出现在大赵将士的眼中,看着这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可他们眼中毫无畏惧。 时至今日,他们中大多数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没有援军又如何?只要一息尚存,便不会让夷敌犯我疆土。 身后城门缓缓关闭,十五万军队已经列阵完毕,重骑兵人马皆披重甲,横列在最前方,之后是步兵和弓箭手。弓骑兵和枪骑兵排在两侧,只等敌军接近时迂回至侧翼迎敌。 奚言举目望去,仔细估算着敌军与己方之间的距离。 三百五十步,还不够……还要再近些。 对面军旗上的“付”字已经依稀能见,付莽所率的北秦军,军容整肃,战力强悍……几乎所有与之交手过的将领,都不会再想领教付莽的刀锋。 但此刻大赵士兵的眼中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沉着与刚毅,还是守护山河的浓浓信念。 待双方之间只有三百步时,参将突然厉喝一声,“放箭!” 瞬间,支支箭羽脱离弓弦黑压压地盖下来,转眼便将天空遮蔽。 北秦军中,士兵见箭雨破空而来,有条不紊地结阵持盾抵挡。北秦大将付莽嗤笑一声,“不自量力!继续进军!” 双方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重骑兵,冲锋!” 又是一声厉喝,大赵的骑兵们排山倒海般冲出去,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气概,在战场上直冲霄汉。 一百五十步,正是冲锋的最佳距离,以此距离冲锋,短兵相接时,正好是速度最快的时候。 双方正要兵戎相见的一刻,奚言立即带枪骑兵和弓骑兵迂回绕后,意图打乱敌军的阵容。然付莽也是久经沙场之人,立刻便看破了奚言的意图,命令全军各阵容紧紧衔接,不得留出缝隙。 狭路相逢勇者胜,北秦军虽是虎狼之师,但另一边的大赵军队却更为勇猛,骑兵见缝插针般,以气贯长虹之势直捣敌军中军,须臾便将北秦军队的阵型冲乱。 重骑兵和枪骑兵在前冲锋,弓骑兵便游走在外围扰乱。一时间,大赵众军气势高涨,仗着人马之利在敌军中来去如风。 彼竭我盈,北秦前锋军队一触即溃,三万人瞬间消耗殆尽,而大赵一方竟几无损失。 可惜好景不长,金城城头上,哨兵瞭望到不远处又有大批北秦军队朝金城而来。奚言闻讯毫不恋战,立刻就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城门再次紧闭,奚言立于金城城头,见数倍于己的敌人正缓缓朝着金城压过来。 方才在城下交手碰撞时,奚言已经领教到北秦军的凶悍了,他们军纪严明,每个士兵都好似一柄利刃,根本无惧于战场的残忍。 自己麾下的虽是大赵原先最为精锐的十二禁卫军,若在平时与北秦军或许难分伯仲,但在这等粮草快要告罄,医药也得不到保障的时候……结局到底如何,很难说…… 很有可能,自己在这里打的将是一场必败之仗。 思及此处,奚言很是平静地问道:“城中粮草还够维持几日?城中百姓可都已撤走?” 他知道自己必须从容,若是连自己都慌乱的话,那手下的将领和城中的士兵更是会动摇,他最怕的,就是军心不稳。 刘沛棋眼神一黯,恭敬道:“粮草,最多还够维持五日。所有百姓,皆已被撤往灵州。” “五日……” 奚言并未感到有多意外,仍是淡淡道,“若是死守……罢了,我们不会有援军的。” 虽然几乎已陷入死地,但奚言眸中未曾有一缕烟波,心境已变得冰凉,面目间自然也不会有多少起伏。 “即使有大赵军队前来,多半也是为围剿我们这支所谓的叛军。”奚言的面色渐渐平静下去,胸中却忽有一股豪气直干云霄,“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即使注定要埋骨此地,我也要这数十万北秦军队为我陪葬!”奚言一字一句,听得刘沛棋心惊胆战。 一连两日,城外的北秦军队都在为攻城做准备,两日过去,金城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数十万大军,无需分主次,每个方向都是主攻。奚言不禁想起,一个多月前,攻城的还是自己兄长所率的大赵军队一方。一个多月过去,地点未变,只是攻守已易。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北秦军队便有了动静……似乎是要攻城了。 数十架云梯自四面缓缓而来,城头上,皆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大赵士兵。 早在数日前,奚言便吩咐在城外挖出数条深沟。得益于此,北秦军队一时半刻竟不能靠近金城一步,更谈不上在城墙前架起云梯。 北秦大将付莽见状,吩咐在远处架起投石车。北秦的投石车虽较大赵落后不少,但是己方军队人数占优,即使在此处陷入鏖战,付莽也相信城中的大赵守军坚持不了多久。 奚言自城头观望着气势汹汹的北秦军队,吩咐道:“传我军令,待敌军临近一百五十步时,全军弓手平射一轮。” 刘沛棋有些不解,“一百五十步,会不会太近?” 奚言摇摇头,“如今我们的箭已经不多了,经不起太大消耗。且平射破甲易,抛射破甲难。近距离平射,杀伤最大。” “是,”刘沛棋又吩咐下去,他本已做好接手指挥军队的准备,毕竟奚言是第一回上战场,虽有一股骁勇之气,也熟谙兵法,但若是碰到强悍的敌军,还是要靠自己这个久经沙场之人才行。 可他没有想到,奚言竟毫不退缩,一直都以守卫山河为己任,根本无惧于敌军的铁蹄。 “命令后军,烧滚油沸水!” 一道道军令接连发下去,城中能做的准备都已做到极致,至于结果到底会怎样,奚言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猜测。 第一百三十二章 饮血城下 北秦大军慢慢逼近城池,本是弹丸之地的金城,在浪涛席卷般而至的敌军面前,更显得无比逼仄。 北秦军比回鹘军要有素得多,随着大军慢慢压向城头,奚言原本吩咐挖好的沟渠和也逐一被填上。 三百步的距离,已在长弓的射程之内,城下接二连三的飞来许多箭矢,城头士兵纷纷用佩刀格挡,偶有中箭者,也使劲忍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下城头。 与其窝囊地躲在同袍的翼护下,还不如战死在这城头,这是每一个大赵守军的想法,军人战死在沙场上,本就比其他死法要荣耀得多。 见城下敌军慢慢靠近,不少士兵已经想张弓搭箭。但军令如山,不到一百五十步,谁也不许擅自放箭。 快了,两百步,一百七十五步,一百五十步! “放箭!”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城头上瞬间万箭齐发,所有箭矢直挺挺地朝北秦前军射去。见箭矢朝自己射来,前排的北秦重甲兵并不以为意,只认为是同从前的抛射一般,弓箭射到身前时便无力穿甲,根本毋需抵挡。 可这一回,支支箭矢皆是发如闪电而来,破甲效果竟意想不到的好。不设防下,前排的北秦士兵很快就一片片倒下。 城头上的大赵士兵见状,纷纷拈弓搭箭,再次平射而来。然而北秦军队已经有了防范,见箭雨再次袭来,纷纷持盾抵挡,于是这一轮平射,收效甚微。 奚言见状,吩咐道:“城墙床弩齐射敌方前军。城内投石机准备,向敌军后军投射。” “将军,敌军中军后撤,我军床弩、投石机无法击其大营!” “呵!”奚言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个付莽真是老奸巨猾,他知我军必会攻其大营,便先行后撤,只留一部分军队攻城。又知我军粮草不多,便想使我们粮尽援绝之际,自行出城降服于他,真真是痴心妄想!” 此时,距离北秦军队发动第一轮攻城,已经过去了六个时辰。夜幕渐渐拉下,奚言看着逐渐昏暗的天,一个斗胆的想法浮上了心头。 “传我军令!”奚言面色刚毅,“重骑兵,枪骑兵出城迎战!” “将军?”刘沛棋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军这是想趁夜色袭营?” 奚言点头称善,“付莽既然将大营后撤,那我们就趁他后撤之际攻其不备。反正已经是日暮穷途,即使袭营失败,大不了退回城中。你坚守城头,我率人前去袭营!” “末将遵命!” 城门在夜色掩护下打开,吊桥也被缓缓放下,从北秦军开始攻城到现在为止,大赵军队已经打退他们九轮进攻,趁着北秦军还未卷土重来,三千铁骑已经排列在城外。 城门将闭时,奚言一回眼,便看见展飞鸿带着一二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士兵策马冲了出来。 “展飞鸿,你做什么!?”奚言怒目瞪他,“我不是命令你留在城中守卫城池吗!” “将军!我是骑兵,守卫城池是步兵的责任!你既已收我为亲兵,为何不让我跟在您身边?” 三言两语间,展飞鸿已来到奚言跟前。 “你可知违抗军令是怎样的后果?” 奚言本想吓一吓他,让他乖乖回到城内,可不想展飞鸿却道,“违抗军令轻则杖责,重则杀头,但您就是要罚我,也要等回去再罚。再说了,我也是大赵男儿,守卫江山也是我的责任!” 奚言有些愠怒地捏了捏拳,但他知道展飞鸿说的有道理,身为大赵男儿,决没有在战场上退缩的,况且时间紧迫,他也只能默许小展跟在自己身边。 只是须臾,三千铁骑飙涌着向北秦军大营奔袭而去,若是此战能将北秦大营撕开一个缺口,说不定还能离去。 早在出城前,奚言便事先吩咐过,“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北秦大营已近在咫尺,奚言特意选了大营稍微薄弱的侧翼,可即将发动冲锋时,他却嗅到一丝凶险的气息…… 这座军营,完全没有战备的感觉,实在静的可怕。 奚言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过去多少次遇刺和战斗中,他的直觉都没有出过差错。 付莽纵横沙场多年,怎会将自己单薄的侧翼就这样暴露出来?营中一定有伏! 想到此处,奚言果断大喝一声,“全军撤退!营中有伏!”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原本预定的袭营之处就射出许多箭矢。付莽率人策马上前,气焰嚣张,“无知竖子胆敢袭营!本帅叫你有来无回!” 大赵士兵闻言,纷纷掉转马头狂奔而去。临近城下,眼看着吊桥又要落下来,奚言即刻高声向城头命令:“不准开门!本帅宁死毋降!” 随即吩咐身后人马,“全军听令,掉转马头迎敌!” 奚言不是没想过袭营会失败,只是此刻真的到来时,他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可是既然做了错的选择,那就一定要承担后果。 多年后,当奚言回想起这天晚上发生的战斗时,那些刀光剑影和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仍叫他心惊胆寒。 奚言将长枪夹在胁下,坚定地看着如潮而来的敌军,口中一声厉喝,身下飒露紫蹑影追风向敌军率先冲去。奚言手臂内旋,银枪即刻劈落下去,几个来回,枪下已有不少亡魂。 手下士兵见主帅奋不顾身冲锋陷阵,一时间士气大涨,纷纷以一当十。 城头大赵士兵见己方同袍占了上风,都喝彩叫好。刘沛棋在城头见状,也命令弓箭手朝远处的北秦军放箭。而此刻,奚言所率的三千人只剩下不到一半。 力气在快速流失,到后来,奚言每一次挥动长枪,手臂都变得无比沉重……这样的厮杀,他从前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曾经,自己与好友把盏闲谈时,也曾将生死轻掷如沙,可到这一刻,奚言发现,生死从来都没有轻过,一直都如沉重的枷锁般,死死压在自己身上。 只是一个恍惚,一柄还沾着血的长矛已经逼到自己身前,奚言甚至已经看到敌军士兵脸上那得意的狞笑,他只需轻轻一送,长矛便可以刺进自己胸膛。 或许真的是累了,一瞬间,奚言想就这样随着兄长离去。 下一瞬,利器刺进躯体的声音传来,这种声音在战场上再频繁不过,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会听到这刺破绢布般的声音。 可奚言却并未感到疼痛,一腔温热的血溅上他的面颊,一侧眼,挡在自己身前的,不是展飞鸿又是谁? 敌军的长矛已刺进他的心脏,而他手中的刀,也劈在敌军士兵的头颅上。 这本是一个亲兵该尽的责任,但奚言觉得……自己当日让他留在身边的那个决定,最终还是害了他。 直到死前最后一刻,展飞鸿还回过头,朝着奚言轻轻笑了笑。 这样灿烂的笑容,本就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却不该在此时,在这修罗地狱般的战场,在这个少年死前出现…… 容不得眼中有水雾氤氲,奚言恍然清醒过来,自己怎么能死?守卫在城中的同袍,护卫在身边的亲兵……所有的责任,都还等着自己去扛,自己怎么能死? 战争还在继续…… 城下的大赵骑兵仿佛是忘记了疼痛,偶有利刃刺进自己的身体,也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转身又挥刀将敌人斩落马下。 北秦军队见大赵士兵竟如此勇猛,不住地往后退去,士兵脸上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但往往还未后撤至安全地带,便被自家的督战队一刀砍翻。 可惜敌众我寡,不停消耗之下,奚言所率队伍渐渐只剩几百人。剩下的士兵慢慢聚拢在一起,将已经受伤的奚言护卫在中央,悍然向北秦军队发动最后一轮冲锋。 数百人呈锋矢状向敌军冲去,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仍是凌霜傲雪,无所畏惧。 付莽自远处看着冲锋而来的大赵士兵,眼中透出一丝敬佩。轻叹一声后,付莽对下属吩咐道:“撤退。” “将军!再合围一次,一定能将这些人一举歼灭!” “我与人有约在先,此时此刻,不能失信于人。”付莽眼神一黯,“撤退!” 原本不可一世的北秦军队如潮水般退去,一直在城头督战的刘沛棋终于放松下来,即刻吩咐打开城门,而奚言横执银枪的手已经在不住地颤抖。 城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奚言回首向城外望去,一名大赵士兵手拄长枪跪立在城门前,他的身体布满伤痕,眉目覆满霜雪,眼中却找不出一丝恐惧。 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士兵刚想伸过手去搀扶,下一刻,他却直挺挺地倒在了雪中,至死,他都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一夜已过。 太阳照常自东边缓缓升起,城内军队看向方才激战过的地方,才知道昨夜的战事有多么惨烈。 整个战场几乎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泥泞的雪地上混杂着残肢和殷红的血迹,西北的土地为什么会是红色的?是士兵的鲜血,将土地浸润成了红色。 昨夜一战,大赵虽损失了两千多名士兵,可北秦也丢下了五千多具尸体。 奚言自城头看着眼前肝髓流野的战场,落寞苍凉又浮现在他死水般的眸中。 “金城是一个死局,前有北秦大军阻拦,后有大赵军队围剿,而只够支撑五天的粮草,现在只能支撑三天了。” “兄长,你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时今日发生的这一切,会快活吗?” “将军,”刘沛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北秦军队……又要开始攻城了。” 奚言声音喑哑,却依旧清晰地下达着将令:“那就将他们放进瓮城,用滚木和石头砸,滚木和石头用完了,就用热油浇,热油浇完了,就用身体挡!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金城就不算沦陷。” 刘沛棋敛去所有的情绪,径自领命而去。 其实他很想问奚言,“值得吗?” 但是他知道,此刻的死守和杀敌对于奚言来说,已经成了一股信念……想要出城南撤,有北秦军的阻拦,而前来西北的大赵军队,也早已成了剿灭自己人等的敌军。 北秦士兵已经被放进瓮城,滚油和沸水从城头一锅接一锅倾下,刚一落地,城头就有火把四面八方飞来。 一瞬间,遍地流火,只剩北秦士兵的哀嚎响彻天际。 第一把三十三章 所谓援军 冲天而起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眸中,血腥气也拼命钻入每个人的鼻孔,此时的金城,早已沦为屠灭生灵的刑场。 与城下残酷的场面不同,城外东郊十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安宁景象。 祁安一身缓带轻裘,自小山上看着滚滚朝天的狼烟,不由又想起昨日在灵州外发生的一幕。 当时,祁安率自己的两万亲卫充当前军先行开拔,行至灵州城时,城中百姓听闻自己率军是前来围剿桓国候叛军,纷纷跪地请愿阻拦。 再结合自己此刻亲眼所见,祁安不禁轻声自语,“我也不信,他会是他们口中的反贼。” “公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祁安看着不远处的金城,懒散吩咐道,“在城外找个没北秦军驻扎的地方,把投石车架起来。然后……把这些粮食统统投进城中。” “这、这恐怕使不得,”副将不是不知道祁安与奚言之间的关系,急急劝阻道,“公子,他们可都是反贼。” “我知道。”祁安言辞中颇有些不耐,“可时至今日,他们仍在为大赵的江山拼命。那么此刻,他们就算不得大赵的敌人。你们可都是我的亲卫,什么时候竟开始质疑起我来了?要是辽王怪罪下来,自有我一力承担。快去。” “属下明白了。” …… 金城城头。 一名卫兵跑来,“将军,城东有人攻城!” “城东?北秦军队不是已经暂退了,况且他们围城讲究围三缺一,怎么又会偏偏从东边来?有多少人?” 奚言眉头一皱,方才的火攻已经使北秦军死伤惨重,按理来说不可能这么快就重整旗鼓。而且城东外有不少山丘,论地势并不适合发动进攻。 “看不清人数,只有几架投石车。” “再探。” 这时,又一名卫兵面露喜色狂奔而来,“将军!城外有人投来粮草!我们有援军!” 援军?奚言暗自苦笑,口中却说:“去看看。” 大包粮草越过城墙直接落到城内,有不少已经散落在地上,数量虽不是很多,但足以解燃眉之急。 看着这些越城而来的粮草,奚言苦笑一声,轻道:“我知道是你来了。” 细细看去,每个装粮草的麻袋上,都用相同颜色的麻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祁”字。随即,奚言对跟在一边的刘沛棋道,“祁安来了,那么辽王也就快来了。可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是我们的援军,而是我们的敌人。” 说到敌人的时候,奚言心中不觉有些苦涩,“到时候,我们这些人要么战死,要么以谋逆的罪名被诛杀。我已心劳计绌,听天由命吧……” 刘沛棋闻言,知晓奚言已经无计可施,也只能沉默不语。 若是当日奚言肯听话早做决定,那么自己这些人现在早已脱身离去,又怎会至于被围困至死。但结合起奚言这几天所下的军令,刘沛棋又有些踌躇起来…… 这样一位本不谙黎民生计的世家公子,在出事后下的第一道军令,竟是打开城门,让金城里残存的百姓悉数撤往灵州,就连百姓要带走城中家里的粮食棉服,他都勒令士兵不许抢夺。 在此严令下,士兵们都恪守规矩,一些百姓也将自家原就不多的粮食主动留在城中…… 在此山穷水尽之际,刘沛棋真的不知城中的军士们还能不能活过这一次……也不知道桓国候留下来的大计,还能不能完成? “您后悔吗?”刘沛棋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奚言的眼睛,“当日北秦军前来攻城时,若是离开……便不会有今日的死局。” “我不后悔,”奚言的语调一直都很平静,“反正我们这些人都已经被定为反贼了,但难道真的要让我……去做反贼所做的事么?我在此处死守,阻挡的是北秦对我大赵子民的践踏,而不是为了旁人对我的眼光,有何悔?” “那您可对得起您的兄长?” “兄长……”奚言轻轻垂下眸去,眼底又浮出一缕岑寂,“他自有他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他选择的是反,我选择的是守,即使他日史书上记我一笔又能如何?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澄心就够了……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哪怕无知刀笔小吏乱舞文墨以遗后世,但我今日的所作所为……起码有天在看。” 刘沛棋“嗯”了一声,在这个寒冬,在金城残破的城头,他似乎看到青年将军誓死守卫在此的决心,看到他的信念是如此坚决。 不过短短四日,已经破败不堪的金城外再次来了十余万军队。 辽王一马当先,身后则是何方平、祁安等一众将领。再之后,便是气势汹汹的十万羽林卫,这是骁勇健儿,已经牢牢占据了金城东面。 至于北秦数十万大军,则暂退了南北两面的布置,与大赵军队一东一西将金城这座原本就不大的城池死死夹在当中。 辽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眺望着不远处的金城,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昔年栾君曾有恩于本王,可如今,本王还是不得不与他的兄弟兵戎相见。传令!全军扎营!” “殿下何不直接下令攻城?”何方平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侃侃道,“此时正是叛军疲弱之际,只需连攻数轮,便可将金城归入囊中。” 辽王冷哼一声,“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之策。反正叛军已是插翅难飞,等他们粮草耗尽之时,自然会乖乖出城跪地受缚。况且北秦贼子尚在,若是攻城,你怎知付莽不会下令进攻我方?” 当日,奚言将何妍拒在奚府门外时,何方平还心有不忿,以为是奚家看不上何家,想借机悔婚。可时至今日,何方平心中不由得深深感到庆幸。谋反乃是大罪,若是当日果真将何妍嫁入奚家,那何家荣耀数十年的门楣,只怕登时就要毁在自己手上。 何方平心中暗自思忖,借此机会,自己一定不能对奚言手下留情,唯有如此,方可在皇帝面前历数忠心,以打消皇帝对自己的疑虑。于是方道:“殿下,早日动手便早日少分变数,殿下不会是顾忌昔日与反贼奚栾的同袍之情吧?” “放肆!” 辽王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顿时凛如冰霜,语调也生硬起来,“奚言虽包藏祸心,但城中仍有不少士兵乃忠于我大赵。我们只是要诛尽奚言及其党羽,其余的兵士,仍旧可为我大赵所用。祁安,你说是不是?” 祁安见他们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似笑非笑道:“殿下说的有理,何必非要自相残杀呢,是吧何将军?” 何方平见连祁安都来针对自己,顿时气煞:“祁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自相残杀?奚言可是反贼!你明里暗里处处维护于他,莫非你也存了什么异心?据老夫所知,你与反贼奚言可是好友啊!” “何将军……含血喷人也不是这么个喷法,”祁安嗤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何方平愤怒的目光,“若按你的说法,那在此处的三人,人人都有不臣之心咯?辽王殿下曾与桓国候是同袍,在下曾与奚言交好,但要论起亲疏来,您可曾与奚府定亲啊,奚言还要称您一声岳父呢!” “你!”何方平从未被小辈这样顶撞过,况且还是在战场上,一腔怒火登时就要发作,“你口吐莲花,老夫说不过你。你要是当真有本事,那你就去将反贼拿下,老夫保证一句话都不多说!” 祁安倨傲地看了何方平一眼,再次讥讽道:“在下只是副将,何将军才是陛下钦点的骠骑大将军!难不成何将军自己认了怂,自忖没有本事去将反贼拿下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岂敢在本将面前逞口舌之快!”何方平怒目瞪着祁安,可祁安丝毫不起波澜,将这位老将的灼灼目光悉数消解在自己眸中。 “够了,”一直听两人拌嘴的辽王终于开了口,“你们两位都是我大赵的大将,怎么还没有与敌交锋,自己就先吵起来?这要是传了出去,还不被宵小嘲笑么?” 何方平见辽王暗中也偏帮着祁安说话,只冷哼一声,随即不再回击。 第一百三十四章 离开的条件 这一夜,或许是因为前日攻城损失惨重,或许是因为大赵军队的到来,北秦军队难得的没有发动袭击。 可奚言仍旧一夜未眠,虽说他已经十分疲累。 寒夜的风中呜咽着千年的悲凉,奚言独自走出帅帐,在交战如此激烈的时候,这样安静的时候是十分难得的。 天边挂着一轮巨大的月,清淡寒凉的月光铺满整个金城,断垣、颓壁……所有的一切在夜里都显得那么落寞,只有空枝上还栖着一排寒鸦,奚言出门发出一些声响,寒鸦纷纷厉叫着飞离。 在昨夜的鏖战中,奚言的后背和肩头又各受了伤,在冯翊突围时他的肩头就已经中过一箭,伤还没有好全便又添了新伤,昨日连续数次的冲锋,使得他的伤口又完全崩裂开,还在战场时就渗出血来,待回撤城中脱去铠甲时,血和汗早已将里衣染得红透。 军中伤者众多,但如今的城中……已经没有药了,即使身为全军主帅,奚言也只能用清水洗一洗伤口,然后用相对干净些的白布包扎起来。 所幸现在是冬季,身上的伤口还不至于溃烂。但那些普通军士,则连一匹干净的白布都得不到,只能将自己的里衣撕成布条,而后包扎在伤口上……这样做也许无疑于饮鸠止渴,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转过帅帐外的第一条街角,奚言来到军士们休息的地方。 这本是金城百姓的民宅,在将城中百姓撤往灵州后,士兵们便住了进来。一名士兵斜倚在墙角,容色安宁,见奚言前来,他使劲撑起身子,朝奚言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将军,您的伤好些了么?” 奚言认出他是昨夜出城袭营时,一直护卫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亲兵,便也轻笑着回应道:“已无大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听奚言这样问,士兵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汗巾,随即解释道:“这是我娘给我缝的汗巾,远征在外……想娘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看看。你瞧,这还有我娘绣的花呢。” 奚言眼眸一垂,这些天来的连续拼杀,他早已没有工夫去想其他…… 此时士兵突然一提,他心中对母亲父亲的思念就如决堤一般,在家中时,自己也是在母亲膝下承欢的幼子,父亲虽严厉,却也是处处袒护;可在战场上,自己肩上担负着的是数万人的生死,每次交战过后,自己身上必然都要添几道伤口…… 兄长起兵反叛的消息早已传回崇都,不知此刻……自己的父母到底身在何处? 就在奚言出神之际,那名士兵突然问:“将军,我们不会有援军的,对不对?我们全都会死在这里的,对不对?” …… “不对,”奚言思索后,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无论如何,我会让你们活着离开。” 语调虽低,但在暗夜中却是如此清晰,那名士兵在得到这个回答后,又笑着松了口气,“我相信你。” 奚言没有再回答他,而是独自一人向前行去。 他知道此时的金城是个死局……或许这些士兵可以活着离开,但是自己……绝对不行。 于大赵而言,他现在是逆贼,是叛臣!于北秦而言,他是令北秦军损失惨重的敌军将领,无论哪一方,都决不会轻易让他活着离开。 顺着主帅行辕周围走了一圈,奚言眼底净是数不清的萧瑟与悲凉,想到曾经在崇都城中的日子……奚言真的不知道,自己与死去的司徒仪征和景元相比,到底谁要更幸运些? 想想自己曾在崇都城中搅弄朝局……如今看来是这么可笑,在战争的摧残下,所有阴诡权谋都只能被无情地碾压成齑粉。 曾经自己这些人的勾心斗角,在战争摧枯拉朽的碾压面前,都只是樯橹。 天快亮时,城外,一名使者独自持节前来。 帅帐内,奚言坐在上首,北秦使者正对奚言而立。 “若贵使是来劝降的,便不必白费口舌,自讨无趣了。” 北秦使者神色倨傲,缓缓道:“非也非也,此番并非是为劝降而来。” 奚言嗤笑一声,“不为劝降,又是为何?” 北秦使者轻轻一笑,继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递到奚言面前,“此书是我军主帅付莽将军亲笔所写,付将军与令兄桓国候有约在先。此时,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奚言将书信拍在桌案上,冷声问道:“有约?什么约?” “付将军曾答应令兄桓国候,在您道尽途穷之际放您离去。如今看来,若再不兑现诺言,恐怕您就要葬身此地了,但是……” 北秦使者故意停顿了片刻,方说:“日前我军攻城时遭您用火袭击,军士死伤众多。将军虽与令兄有言在先,不得不放您离去。但您如此用计,将军到底心有愤懑,所以,你若想率兵离去,需得答应付将军三个条件。” 帐中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奚言顿了顿,仍旧冷厉地说道:“若是里通外国的条件,贵使就不必开口了……” 奚言看他的目光就如两道冰锥,但使者却仍是从容不迫道:“非也非也,奚公子乃是灵活变通之人,可愿听一听?” 奚言心中虽仍保持着那份倔强,但他也知道自己等人该离去了,城外……大赵的数十万军队正在源源不断的赶来,若是付莽不撤军,自己等人绝对不可能从重重包围中突围而去, 奚言冷眼审视着北秦使者,半晌后方道,“你说。” “条件有三!其一,率军南下陵江后,您不能伺机反扑我北秦大军。” 奚言沉吟片刻,回应道:“南下后当休养生息,我无意再插手西北战事,这第一条我可以答应。” 见奚言同意,北秦使者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的笑,语调又变得十分傲慢,“第二!您用计谋使我北秦众多将士殒命于此。付将军说了,要您在众军面前跣足解甲以示歉意,方解他心头之恨。您若是答应了,将军到时候自然放您离去。” 奚言隐于袖中的手紧紧握拳,面色却仍是十分平静。可立于两侧的将领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纷纷拔剑就要斩杀来使。却只听奚言冷声低喝,“住手。” 奚言缓缓合眸,只觉得胸中有一腔冰凉的血在上涌,如此折辱……付莽当真狠毒,但思及城中还有数万士兵,再如何过分的折辱,奚言也不得不忍受。 “好。这第二条……我也答应你。” 北秦使者见状,笑意更加猖狂:“第三,您要离去可以,但只能带五万人马。若超过五万,便休怪我北秦不守承诺。” “不行,”奚言毫不犹豫地驳回了使者的话,“城中兵马我要全部带走,若你不同意,大不了拼死一战。我倒是要看看,你北秦大军还有多少人可以葬送在这里。” 此时,城中还剩七万人马,从冯翊城撤回来的十七万,早已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损失过半。 北秦使者似是没料到奚言会拒绝的如此干脆,竟一时语塞。片刻后,才又说:“奚公子,那咱们各退一步。城中的人马您可以全部带走。但是,您要在出城时、在两军阵前,向我北秦将士下跪认错!” “为守我疆土而杀敌,何错之有?” “此刻您已是日暮穷途,还要论对错吗!?” 这句话就如同一柄利剑一般,狠狠地捅入奚言的心窝……一时间,奚言如鲠在喉。良久,他才艰涩道:“好,你回去告诉付莽,我答应。” “好!不愧是桓国候的亲兄弟,大丈夫能屈能伸,自当如是!”北秦使者猖狂道,“后日一早,金城以西。我北秦大军自会打开一个缺口,是去是留,您自己决定!” 说罢,北秦使者大摇大摆趾高气扬而去。 “将军!跣足解甲,这是何等的羞辱,更诓论向北秦蛮夷下跪!”北秦使者刚刚离去,帐中诸将便纷纷围到奚言身前,“末将等恳请与北秦决一死战!” 奚言面如霜雪,“好了,诸位不必再劝。我一人受折辱,总比七万将士都战死在这里强。都下去准备吧,后日一早,随我出城。”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金城的死局 若是从远处的山顶上俯瞰下去,此刻的金城无疑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东面,是大赵磨刀霍霍的十余万大军;西面,是北秦付莽严阵以待的铁甲精锐。 两方阵营都默契地没有攻城,只是派小股部队在外围不停试探着,但凡大赵军队想要占据南北两面时,北秦军就会开始大规模调动,反之北秦军队有所动作时,大赵军队也是如此。 相比起外围剑拔弩张的不停试探,金城中反倒显得稍微平静。 所有的军士都在整理收拾仅剩的辎重,而帅帐内,所有活着的将领都垂手立在阶下,静听着已经身为主帅的奚言布置。 阶下的这些将领几乎都是奚栾之前的亲信,而忠于大赵的那些将领,早已在之前的战争中就被奚栾送出去牺牲掉了,即使有少数幸免者,也在之后被刘沛棋所暗杀。 “明日一早,所有人全部往西城门出……重伤者车载,轻伤者随行。但是在此之前,东城门和西城门处都要做好布置。” 阶下诸将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出城的前提,是明日一早金城还在自己手中,而东面一直都在有大赵军队源源不断地开来,一旦大赵军队在数量上对北秦军形成碾压性的优势,付莽会撤军,等自己这些人来不及撤退时,辽王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攻城。 之所以现在城外还如此安静,只不过是因为辽王和何方平一面在等着自己出城投降,一面又忌惮付莽的十万北秦精锐罢了。 “刘参将,”奚言的眸光扫过最前方的刘沛棋,“你即刻率人在东城门前挖拒马坑,直到明日撤离前半个时辰,东城楼上都必须有人驻守。” 刘沛棋抱拳领命而去,他知道此刻自己这些人最大的威胁已经不是付莽的北秦军,而是身后的大赵军队,他只有在所剩不多的时间中,想办法在东城门前挖出尽可能宽和深的拒马沟。 “明日出城时,肖将军……你负责外围警戒,付莽虽答应让我们离去,但难保他不会临阵变卦,若是情况不对,你即刻率后军退回城中。” “那您呢?”姓肖的这位将军眼神一凛,奚言身为主帅,明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大军的最前方,若是情况有变,他必然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听天由命吧,”奚言语调悠悠,接着吩咐下去,“若是付莽真的变卦,那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就往东去改投大赵军队吧。大赵要缉拿的人只是我,我若是死了……他们自然也就没了话说。你们都是禁卫军中的精锐,辽王不会为难你们的。” 帐中的将领都是奚栾留下的亲信,奚言胆敢这样说,自然也不怕他们生了异心,至于此时的军心……还能再涣散到哪去呢? “吾等誓死追随将军!”肖毅头一个行下礼去,他本是奚栾一手带出来的将领,在之前也只忠心于桓国候一人,但在经历了这些天的生死后,肖毅发现,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即使比起当年的桓国候,也是丝毫不落下风。他身上的这份坚韧,甚至已经超越了他的兄长。 “放心吧,付莽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奚言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他当然知道付莽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表面上让自己带兵离开是放虎归山之举,但自己率军离开后只有南下陵江一条路可走,自己早已是大赵的叛臣,占据陵江后,就等于将大赵分疆裂土……身为大赵敌国的北秦,当然乐于看到大赵山河破碎的这一幕。 若是自己现在出城投降大赵的话,付莽恐怕才是会真的气煞吧? 布置完一切后,奚言又独自回了休息的营房中,简陋的屋内盛着一盆清水,这些天来的缺医少药,使得奚言的伤口不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倒有些恶劣起来。军中的军医大多已经战死,即使叫来还存活着军医,也再没有药了。 奚言褪去自己的上衣,脓血又从伤口里渗出来了,原先包扎的白布也已经用尽,他只能将换下来的白布浣洗干净,但在这寒峭的冬天,被水浸湿的布条是不可能晒干的。 一夜过后,挂在屋外的布条已经完全被冻硬。但奚言没有选择,他只能在清洗完自己的伤口后,用冰冷且坚硬的布条包裹在自己伤口上。 此刻的奚言对痛感已经近乎麻木,与心中的悲痛比起来,皮肉撕裂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将军?”刘沛棋此刻已经将任务布置完毕,他一推开房门,便见奚言正在咬着牙替自己包扎伤口。 寒风陡然从门框灌入,奚言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刘沛棋忙不迭地抓过那件大氅披到他肩上,反身又将门死死抵住。 “您这样做,伤口定然会恶化的。”刘沛棋替他解开原先的布条,眉头也开始紧皱。他不知道原来奚言伤的这样严重,自当日出城袭营后,刘沛棋与奚言都各自忙得几乎见不上面,若不是有事前来回禀,刘沛棋也看不到眼前的这一幕。 ”无妨,也只能这样了。“奚言唇色已有些苍白,连日来的劳心劳力,让他的身体已快要到所能承受的极限。 刘沛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您也不早说,我此处还有一些药膏,对治外伤和生肌有些效用。”说着,刘沛棋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很是精致的小银盒。 “想不到你竟然会随身带着伤药。” “末将随着侯爷征战至今,也有十多年了,经验自然丰富些。行军打仗之人嘛,身上没有伤是说不过去的。” 奚言“嗯”了一声,任由他将绷带解开,当冰凉的药膏触及伤口时,奚言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末将当年去南寺求方配得的药,要二十六味药材才能配成……所幸现在是冬日,否则您的伤可就有些悬了。” “嗯,”奚言面目淡漠,他现在已经不大关心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了,明日以后,自己到底会活下去还是被杀死,于他内心而言,已经没有了多少区别。 屋中是良久的静默,屋外又传来北风拍打门窗的声音。 忽而,奚言有些突兀地问:“你说,兄长为什么非要自尽?他活着……不是更能号令这支军队么?” 刘沛棋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声,方悠悠道:“将军啊,侯爷若是不死,那这些军士会如此齐心么?” “只是为了这个?兄长就不惜毁掉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还有麾下无数将士的性命?” 刘沛棋眼神一凝,他也为桓国候的死而悲痛,但他知道若想将军队牢牢掌在手中,奚栾是唯一能成全这件事的人。 “侯爷对大赵朝廷实在是太失望了,所以他才在军中到处安插人手,在军中建立无上威望……但是要将这些威望化为对奚氏的忠心,侯爷只有死,才能给您这个契机啊……破而后立,侯爷如是,您亦如是!” “是么?”奚言眸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语声也有些惨淡,“我要这些军队的忠心做什么?士兵们对兄长的忠心,与奚氏一族又有什么关系?” 刘沛棋长叹一声,他知道奚言在这件事中有多受伤,但他还是硬着心肠,将奚栾那些冰冷的权谋再度说给他听。 “军中最讲义气,士兵们谁都不会忘记……是侯爷带着他们打出下津关,是在侯爷的调度下,大赵才在短短一月中收复九成失地!” 说到此处,刘沛棋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奚言,“但是侯爷一死,普通兵士根本不会知道侯爷真正的死因。他们只会以为是皇帝忌惮英才,才让侯爷远死在关外!” “原来却是这样,”年轻将军的声音已近似于呢喃,“再加上你们早已布置好的挑唆,士兵们当然肯随我叛离大赵,去进行所谓的复仇……你出去吧。” 刘沛棋什么都没有说,将药留下后就推门出去了。 他知道,在奚栾的整个布局中,奚言其实才是受伤害最深的那一个。他失去了最为敬重的兄长,失掉了奚氏一族百年的门楣,失去了自己原本忠纯的名声…… 可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在最受打击的时候肩负起数万人的生死。只是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曾是锦绣世家中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血染荒城 今夜已经过去了,天边的铅云依旧低垂着。 凛冽的朔风拍打在众人脸上,奚言于马上凝视着眼前有些破败的金城西门,最后还是下达了开门的命令。 在十数名士兵的推动下,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大雪早已将战争的痕迹悉数掩去,此时的金城外已是一片白地,衰枯的草上挂着夜里新结的锋霜,放眼望去,满目尽是凋零。 奚言身后是七万大赵士兵,连日的战斗让他们看上去狼狈不堪。此刻……更是人人面露哀戚。 一百五十步开外,付莽率领十万北秦铁骑,威风凛凛地看着这一群残兵败将。在出城前,奚言就早已吩咐过,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下警惕。 见奚言率人从城中出来,付莽的脸上露出倨傲的神色,高声道:“奚公子,还请兑现你的诺言!” 奚言面如止水,独自下马立于两军之前。 见主帅下马,身后士兵也忍不住违抗他之前的号令,纷纷跟着跳下马来。 北风怒号,奚言静静看着付莽,伸手将墨色大氅的系带解开,肩膀一抖,大氅滑落在地。他没有犹疑,又缓缓将身上甲胄一件件解去,只着黑色单衣。最后又脱去战靴,跣足立于冰雪中,冰寒穿透脚底刺骨而来,心中虽一阵寒栗,可奚言却似乎全然感受不到冰冷的存在。 付莽目空一切高高在上,“奚公子,下跪认错之后,方可离去!” 北秦士兵看向奚言的眼神也都如豺狼般充满恨意,纷纷喊道:“跪!跪!跪!” 犹豫片刻,奚言转过身去,面朝大赵崇都所在的方向,双膝缓缓跪地,随即重重叩首。随着奚言跪下,七万铁骨铮铮的男儿面朝崇都,长跪不起。 此刻,天、地一片寂静,唯有风吹动衣袂翻飞的声音猎猎作响。映着破败的城楼,此情此景苍凉得如此愁云惨雾。奚言面色惨白,心中有如泣血。此一跪,不仅是跪别大赵,亦是跪别过往。 “将军。”刘沛棋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天寒地冻,请披战袍,上马!”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奚言缓缓起身,抬眼看向目空一切的付莽,“诺言已践,请付将军让吾等离去。” “奚公子,虽说你未全然履行诺言,可本帅已无意为难于你。令兄桓国候若是在天有灵,此时此刻也定会欣慰的,你可以走了。但是……” 付莽并未将话说完,而是伸手向后接过了一件东西。 “奚公子,这个……你可认得?” 奚言不明所以,抬眼向付莽手中望去。付莽奋臂一甩,一颗人头滴溜溜便滚到了奚言脚边。 石汉青双目圆睁,脖颈被一刀切断,只有一些皮肉还与头颅粘连着。奚言看着昔日同袍的首级就这样被随意扔过来,心中怒火早已掩盖过理性,他愤怒地伸手按上剑柄,看向付莽的眼神充满恨意。 付莽见奚言要拔剑,不屑一顾地看着他道:“奚公子……你要是敢拔剑,那你身后这七万人……” 付莽故意将尾调拖得很长,鹰隼般的目光仿佛要在奚言身上烙出两个洞。 与此同时,虎视眈眈的北秦军也纷纷竖起手中长矛,只等付莽一声令下,就对人马俱疲的大赵军队展开屠杀。 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顿时冲上奚言的眼眶,想到身后的七万人,他握住剑柄的手又缓缓松开。奚言俯身再度跪下去,将石汉青的头颅用自己的披风包好,紧紧地抱在怀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付莽狂妄地笑着,笑声穿透九霄,“本帅就知道奚公子是识时务之人!你可以走了……” “付将军,你可听说过报应?” 奚言的话说得不重,但在风的带动下,付莽还是清晰地听到了。 “你还敢逞口舌之快?” 紧紧握拳后,付莽已经引弓在手,他自信自己百步穿杨的能力,即使隔着一百五十步,他也相信自己不会有多少偏差。 奚言自下凝视着付莽,眸中散发出浓烈的恨意。除此外,便是由内而外的平静,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抖动。 虽相隔甚远,付莽却感受到他寒刺般的目光,冷笑一声后,他手上再度发力,弓如满月。 箭已离弦。 奚言脖颈边溅出一朵血花,可他的人却并未倒下去。 付莽到底还是偏了些,没人知道他是故意造成的偏差,还是失手。反正那支利箭,是擦着奚言的侧颈飞过的,只带起一块薄薄的皮肉。 付莽再度捏了捏拳,似是心有不忿,“滚吧!你记住,你彻底败在我付莽手上!你这辈子!都败在我付莽手上!” 刘沛棋将他扶起,又逐一替他穿上衣袍,再披上厚重的大氅。 付莽冷眼看着这一幕,不屑地一挥左手,北秦大军旋即分成两半,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 七万人,就这样一言不发,踏着雪从北秦大军中缓缓穿过,耳边,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北秦士兵不屑和狂妄的笑声。 金城以东,祁安看着空无一人的城头,心中暗自轻笑:“辽王和何方平争执不下,到底还是让他脱身离去……” 一早,何方平见城内似有异状,便请求辽王立即攻城。 可辽王却忌惮付莽十余万北秦军队驻守在金城的另一侧,便驳回了何方平的请求。何方平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又急于向皇帝表明忠心,再三执意要攻城。二人争执不下,最终,辽王还是同意了何方平的请求。 数十万大军披坚执锐,谁知,金城竟毫不设防,看似厚重的城门一攻便破,一条宽丈余的深沟横亘在众军面前。最前排有不少士兵被挤下沟去,直到主帅匆匆赶来,军士们才稳住阵脚。 看着空无一人的城池,辽王后悔莫及,却为时已晚。 何方平见状,即刻带兵向奚言离开的方向追去,不想正好碰上严阵以待的北秦大军。何方平一心只想追拿奚言,竟口不择言道:“请付将军让开一条路,方才离去的乃是我大赵逆犯!本将势必要将他捉拿归案!” “荒唐!”付莽轻蔑倨傲地看着何方平,“两军相见岂有不战之理!?方才离去的虽是你大赵叛臣,却也是我北秦的朋友!” “朋友?”何方平不由气得七窍生烟,“看来他奚言不只是举兵造反,竟还有里通外敌之罪!” 付莽见何方平如此轻易就相信他的话,心中不禁暗暗得意起来。而此时,辽王和祁安也率部来到了阵前。 付莽见大赵军队来势汹汹,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起来,若是开战,己方胜算能有几分。而大赵军队一方,则颇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看着付莽所率的北秦军队,辽王缓缓抽出剑来,“辱国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今日,本王定要取付莽首级!” “想不到竟是辽王爷,斩下你的首级,我付莽又是大功一件!” “休要猖狂!” 三言两语间,战火已被点燃,金城前,再次化为修罗战场。 第一百三十七章 身向榆关那畔行 远处,飒露紫载着奚言缓缓向西而去,他身上早已披好刘沛棋递过来的大氅。 金城前的那一跪,七万人彻底跪别大赵。从此,他们便算不得是大赵子民,余生也只能漂泊在外,不得归于故国。 身后不远处,短兵相接的厮杀声已经传来,北秦军队和大赵军队已经交锋,自己必须在战斗结束前带着这七万人离开西北。 否则,即使活着离开金城,也不能活着走出西北。 天上再次飘起大雪,天地同悲,恰如奚言此刻的心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静默,他们虽从金城逃出生天,但往后依旧是一片迷茫。 奚言身上的伤还未得到医治,方才又身着单衣受了寒气,此时他的嘴唇已经泛出冰冷的死灰色。 “公子,往西三十里再折而向南,便是群衢山口。越过群衢山,就到陵江的地界了。只是冬日里要过群衢山,实在是颇为不易。” 自始至终,刘沛棋都很冷静,甚至冷静的有些不近情理。即使在金城前,众军都随奚言跪下时,刘沛棋也依旧在保持警觉,站立着提防不远处的北秦军,唯恐付莽借机发难。 “公子?”刘沛棋略显怀疑地转过头去,却见奚言忽而吐出一口鲜血,跨坐在马背上的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 “公子!” 刘沛棋赶紧转身扶住他,惊疑地从战袍中掏出一个水袋,将水凑到奚言唇边,哆嗦着喂他将水饮下。 行军时不可能有热水,所幸这个水袋是自己一直用身体焐着的,袋中清水才没有在西北的严冬下冻成冰。 “继续行军,”奚言使劲扶住马鞍,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将领的风度,他知道此刻还不安全,若是连自己都倒下了,那么必然会动摇军心。 思虑到马上要出西北的地界,奚言先吩咐道:“你找个地方,把石将军的头颅埋葬了,他是大赵的臣,不愿随我去陵江的。” “是,”刘沛棋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去,对于石汉青的死,他也一样的悲恸和惋惜,“那侯爷的骨灰……?”他语声迟疑而小心,生怕又触及到奚言心中最深的伤痛。 奚言缓慢地长叹一声,提起兄长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喉头再度涌上腥甜,却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带到陵江,归于宗祠。” “是。” 刘沛棋坚定地答应下来,他不是没看到奚言刹那的异样,他也知道,奚栾的死已经成奚言的一道心病,这个心结,一定不能让他一直隐忍着。若是说开了,说不准还会好些。 正欲开口相劝时,奚言却已先行说话。 “你方才说,越过群衢山就到陵江的地界,但是路不好走?” “是,”刘沛棋忧虑地看着他,切切道,“可您的身体?那是心头血啊……” 他知道奚言在这段时间中身心都遭受了摧残,陡然松下来,却让他呕出一口心血。 “无妨,我受得住的。” 刘沛棋面有忧色地叹了一声,随即回禀道:“群衢山虽有官道,但咱们是数万人,又还带着辎重、伤员,冬日行来,确实不好走。” “也好。只是再难,你我如今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此刻,奚言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原先的从容,但语声却仍是低沉而虚弱,“那你便与我说说,兄长都在陵江留了些什么吧。” “公子何以见得侯爷在陵江留下了布置呢?” 奚言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却也并不回答刘沛棋的话。 刘沛棋见调节气氛不成,反而自讨了个没趣,便自行说道:“侯爷这十二年,除了在崇都布下众多细作,剩余的人手,几乎全在陵江。” “有多少人?他们都在陵江做什么?” “不到十人。然此数人几乎掌握了陵江的官府和军队。还有的则控制了陵江几乎所有的商贸往来。” “不过……”刘沛棋稍稍踌躇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南下后,公子可有意自立为王呢?” “自立?”奚言对刘沛棋的这一提议置若罔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不自立而我自立,人必伐我。” “公子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可不称王的话恐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统治陵江,令百姓降服。” 奚言摇摇头,显然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一切都等到陵江再说,怕只怕等我们到陵江之时,早有大赵军队在那以逸待劳,就等着我们自入樊笼。” “想来不会,”刘沛棋闻言稍稍思索片刻,“大赵现下兵力不足,即使兵力充足,也要优先投入西北。如今大赵能调动的,至多是各地兵府的府兵罢了,我们虽只有七万人,却全是从前的十二禁卫军,无一不是精锐。” 话至此处,奚言又想起从前在崇都时的日子,不由得嗟叹一声,“昔年兄长曾教诲我,为君子者,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呢?” 奚言又用手背掩着唇咳起来,刘沛棋看到他手中又多出一点鲜红。 “沔水一事,多少生民因我流落;西北之变,乱世又将因我而起。你说,在天下人眼中,我是不是辜恩负德之徒?” 刘沛棋顿时有些无措,奚言这样说,是不是心中已有了自弃之意? 这般伤痛,他知道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缓过来,奚言也不能,刘沛棋只得说:“万事皆有定数,非极善极恶之人,定数不能缚之。天下分分合合乃是定理,公子不过顺应天意罢了。” “天意?”奚言颇有些揶揄,“天意就是这般作弄世人吗?我本大赵钟鸣鼎食之家,又是百年门楣。如今却要被逼走蛮荒,家人尚且生死未卜。所谓天意,未免过于残忍。” 说起家人,刘沛棋突然朝奚言拱手道,“公子放心,您的父母亲人皆无恙。侯爷既然能起事,便不会百密一疏忘了这一点。” 原来,奚栾身死的消息被传回崇都后,原本安插在崇都的细作便应声而动。一早便将奚远山和孟清姚接走,此刻正在暗处休养。 崇都城北一百里处,深山。自崇都城生乱后,奚远山和夫人孟清姚便被奚栾的人接到此处,一直与世隔绝。 但是每日一早,都会有最新的消息被送到奚远山案头,奚远山每每看到这些消息,心下便难过一分。 此处是松风水月之地,茂林修竹,唯有一股溪水穿林潺潺而过。 奚栾早在此处筑下一座道观,数年来都未曾有外人踏足。正是冬日,道观中上下一白,偶有寒鸦扑棱棱飞过,倒是十分幽静。 多年来,奚远山和孟清姚都一直疏离不睦。自奚栾出事后,孟清姚几乎日日以泪洗面,虽说已经过了些时日,可她眉目间依旧笼着一层愁容。 到底是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奚远山见她如此,心下也不忍再冷遇,多年来一直冰冷的关系也稍稍缓和了些。 听闻刘沛棋说双亲无恙,奚言这才感到些许宽慰,“罢了罢了,我就顺遂了兄长。只是这往后的路,仍旧是山高水险,暑雨祁寒呐。” 群衢山已近在眼前,看着这高耸巍峨的群山,刘沛棋终于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马上就可以出这西北了。一晃眼竟在西北盘桓四月之久。这一路真是来之坎坎,颇为不易。” 奚言也颇为怅然,“急景凋年,来时尚是初秋时节。如今离去,却已是岁暮天寒。西北这一程,就权当是酣饮风霜了。” 的确,奚言此番在西北,先是历经了兄长叛国身死的变故,继而又在金城前受尽屈辱。历数其中艰辛,又岂是一句酣饮风霜能够说尽。 刘沛棋也深知其中艰辛,便喟然道:“能将业障如是淡然,公子胸襟幕天席地,可揽明月入怀。但属下还是奉劝一句,有些事看淡了固然好,可有些事还需镌刻于心。” 奚言抬眼看着刘沛棋,“那刘卿究竟是希望我铭记,还是希望我忘却呢?” 刘沛棋笑而不语,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开怀朗笑,奚言仍旧虚弱,但他眸中已有了光彩。 “不知为何,你不再称我为将军,也不再自称末将。个中缘由,刘卿可否相告?” 刘沛棋一笑置之,“彼时,我等尚为大赵鞍前马后,您首先是领军大将,其次才是我主,称您为将军并未有甚不当。此刻,我却不仅仅只是您手下的参将了,自称属下亦无不妥。” “既如此,还望刘卿日后差遣于我,能如事我兄长一般。若能如此,我必不教刘卿才高运蹇。” 在此之前,奚言还对刘沛棋有所顾忌。可经过刚刚的那一番话,奚言发现刘沛棋此人虽有些铁石心肠,却也不失为忠贞之士。 “属下,定不负公子所望。” 山一程,水一程,西北大地已在身后,再如何种种,都已经过去了,相比起生死的沉重,往后仍旧迷惘的路似乎就轻松许多,身后兵士的脸上,也再没有先前的死沉之色。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又是除夕 再往南走二百里,就是山环水绕的陵江。 想不到兜兜转转,最终奚言还是回到这个自己苦心经营三年的地方,只是此番再到陵江,终究与以前是不同了。 此时,孟清晔和安若飞也跋山涉水,已身处崇都数百里外的乐浪城中。 酒馆内,只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孟清晔一直坚信酒肆饭馆是收集消息最好的地方,于是每过一城,必然要拽着安若飞到酒馆里去坐一坐。 “清晔,你不是说酒肆饭馆人多嘴杂,最好打探消息吗?怎么此处却是食客稀少呀?”安若飞颇有些气恼,一路行来,光是吃饭喝酒就浪费了不少时间,却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打探出来。 孟清晔却是不慌不忙,“若飞呀,怎能说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呢?就好比前天中午,我们不就听说他是带人突围离去了么?” 闻言,安若飞更是有些生气,不由得轻哼一声,“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就写在皇榜上贴在城门口,你自己不注意看罢了。” 这下,孟清晔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了,“好吧,确实怪我,可是这件事情急也急不来。现在民间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往西去了北秦,有的说他向南进了西南群峰之中。至于其他的说法,大多都是空穴来风,不足为信。” 安若飞稍稍沉吟,“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去北秦。那么,就只剩下往南一种可能。只是西北以南去处不少,你觉得他会去哪?” “我觉得……”孟清晔若有所思,抚着下颌道,“他曾在陵江苦心孤诣经营三年,若是此番南来,首选必是陵江。他是胸怀天下之人,必不会隐于深山密林中当土匪的。” “那我们就去陵江!”安若飞顿时雀跃起来,脸上也飞了一抹红晕。 但随即,她又皱起了眉头,“可如今陵江还是大赵的州府,他此去陵江,定然不会一路顺遂。我们要去,也必不会一帆风顺。” “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了!”孟清晔见缝插针,找到机会就要反击回去,“大外甥女啊,陵江是奚氏一族崛起的地方,虽说这近百年来他们奚家一直居于崇都,可陵江这么富庶的地方,岂有说放手就放手之理?你知不知道光井盐这一项,奚言一年就能进账多少?” 见安若飞略显困惑地抬起头来,孟清晔才接着侃侃而言:“更重要的是,陵江八成的地方军以前都是奚氏的家族军,十几年前出了谢家的事后,皇帝才设法将各大家族的家族军分化开,之前每个家族都是掌兵的。要不然你以为皇帝会那么轻易就灭掉了景家?” “原来竟是这样,只是想不到几大家族竟愿意将兵权交出去。” “哪有这么简单,”孟清晔端出一副师长的样子,滔滔不绝道,“虽说世家不再掌兵,但地方军的将领大多还是各家以前培植的嫡系,沾亲带故的,反正是皇帝和几大世家之间相互妥协的结果罢了。况且这件事情……好像与司徒家有些关系,听说是司徒家临阵反水,头一个把兵权交出去的,要不然司徒家怎么会突然越过祁氏,成为这一朝的大赵第一世家呢?” “想不到你还懂的挺多嘛,”安若飞笑着揶揄了一句,“有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些,要不然攻城略地,那都是要流血的。” “所以他既然敢去陵江,那么必然就有人里应外合。再说了,即使没人愿意帮他这个乱臣贼子,他手下可还有数万精兵,拿下陵江轻而易举。” “他是乱臣贼子,你身为他舅舅,岂不是更大的乱臣贼子?再说,你似乎与我同岁,用不着端出一副尊长的样子来吧。” “我本就是长辈嘛,”孟清晔的语气顿时阴阳怪气起来,“你们还没见面呢,这就护起短来了!要是见了面,那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好了好了,不跟你玩笑了。这里山寒水冷,天黑的又十分早,吃完了就快赶路吧。” 说罢,安若飞又将头低下去,食不知味地小口尝着碗中看似精致的食物。 孟清晔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提醒道:“若飞,今天是除夕。” 除夕,本应该是团圆的时候,可却有那么多的人,因为种种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漂泊在外,与心中所想之人天各一方。 安若飞闻言,顿时愣怔住。她不由得又想起去年皇宫偏殿外那幽静的园中,自己与奚言见面的场景,有蜡梅,有明月。 晃眼一年已过,却是沧海桑田,物也非,人也非。 曾经那些共处的画面,此刻就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除夕?一年竟过得这样快……清晔,你可还记得一年前冬宴时,我献的那支舞么?”安若飞眸光流转,似乎越过这并不悠远的岁月,眼中似也有泪光闪烁“三年不见,初次重逢时他便救我于进退两难之际。虽说那时有利用之嫌,可的确是他在我行至悬崖边时拉了我一把,我不会忘记。” 说话间,安若飞脸上已添了一道泪痕,可她的嘴角却一直含有笑意。 “后来再见他,他受了伤,却不敢在家包扎,忍着伤痛来到司乐府。是我亲手帮他治的伤,他那样如玉无瑕的人,身上却有那么多伤痕,你说他那时该有多痛?” 孟清晔知道她有太多情感要倾诉,便放下手中筷子,静静听她诉说。 “他这一生,要受多少别人一辈子都不会受的苦楚。这世间的路有无数条,为什么命数偏要给他最凶险的那条……” 说到最后,安若飞已是满面阑干,泣不成声。 孟清晔一直静静听着,他突然间有些羡慕奚言,羡慕他即使千里逃亡,也还能有一个人始终记挂着他。 可自己……不知父兄会不会担心? 孟清晔忽又希望父兄不要为自己担忧,在父亲准备带着家眷随驾去方陵前,自己当着他的面便只身跑了,几位哥哥虽差些就要追上来,但自己仗着熟门熟路,还是甩掉了他们……说到底,是自己对不住他们在先,又怎敢再奢求他们替自己烦忧? 只能希冀着见到奚言后,给远在房陵的父亲传去一封家书。 孟清晔如是想着,坐在对面的安若飞也停止了抽噎,倾诉过后,她的确轻松许多。 此刻,西南群峰中,奚言和手下的人马正在一处旷地上扎营休整。 见奚言一人独自站在远处,刘沛棋便行至他身边,轻声道:“公子,今日是除夕。” 奚言看着旷野边的天际,昔年在崇都的日子又悉数浮在眼前,不觉低吟出:“旧国远千里,新年隔数更。寒犹尽北峭,风渐向东生。” “刘卿,去年冬宴,我曾看到极美的舞姿,也曾遇到极好的人。不知此刻,她是否安好?” 刘沛棋的回答倒似是不着边际,“公子啊,因缘会际冥冥中自有安排,恐不能强求。” 奚言不以为然,“刘卿旁敲侧击,不过是教我莫要儿女情长罢了。然在我眼中,若是连身边人都不能寻到,又有何才略能成大事呢?” “这世上有人错了路,最终却毁了自己。公子,您现在这条路乃是九死一生之路,可是一步也错不得。” “我当然清楚。可难道自古以来,在这个位置上的便都是鳏寡孤独之人吗?” 刘沛棋知晓此刻再劝都不会有用,索性直接闭口不言。 “该到冰消雪释的时候了。”说完此话,奚言便转身离去,只剩刘沛棋独自站在原地。 刘沛棋目光悠远,侧脸看向南方的夜空,“是呢。这陵江上空,也该好好刮一阵东风,去去这几个月来的寒气了。” 此时天边一弯新月曲如眉,却未有团圆意。 虽是除夕,可毕竟是在行军途中,与平时并无任何不同。仍是如平时般休整一夜后,大军便再次踏上征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主大青关 大青关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一向是陵江在西北方向的屏障。 数百年来,西域多少小国觊觎陵江富庶之地,数次派兵攻打,却无一不在大青关面前铩羽而归,始终不得踏足陵江一步。 奚言自马上悠哉悠哉地打量着这座历经数朝风雨却仍旧巍峨的关隘,对身后的刘沛棋说道:“据刘卿所言,镇守大青关的乃是兄长留下的自己人。可为何此时我已经到了跟前,却依旧不见人出来开门?” “公子莫急,这易将军少顷便到。” “易将军?”奚言一挑剑眉,随即明白过来,“可是昔年大赵骁骑卫的右将易晋?当年兄长初入军旅,便是在骁骑卫中。” “正是,”刘沛棋一拱手,“想不到公子竟记得如此清楚,当年镇远隘口中逃出来的十五个人当中,其中有一个便是他。” 刘沛棋话音刚落,城楼上便出现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来者可是奚公子?” “我是奚言,开门!” “有何为证啊?” 奚言闻言有些愠怒,此时此刻,天下还有谁敢冒充自己,且不说身后还有七万人马。可自己初次接触这位将军,又不好即刻发作,便用眼神示意刘沛棋,“刘卿?” 刘沛棋即时便打马上前,他一直跟随在奚言身后,连半个马身都未超越,此时他一抬眼,便看着城头之人,用颇冰冷的语气道:“易将军莫不是老眼昏花了?这位公子就是桓国候的亲兄弟,是如今陵江的主人!易将军拖延着不肯开城门,莫非是忘了桓国候昔日的命令?” 见刘沛棋如此,易晋立刻恭敬道:“是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刘先生在,那这位公子定然假不了,末将这就吩咐开城门。” 奚言心中对这个易将军确实生不出什么好感。自己曾在陵江三年,陵江大小官员无一不认识自己,这个易晋,分明是在拿架子,想给自己个下马威罢了。于是便冷眼看着易晋,对刘沛棋道:“刘卿,这位易将军似乎有些太狂妄了吧?” 刘沛棋没想到奚言会如此直白,“公子,易将军他……” “刘卿不必多言,我并非锱铢必较之人,刚才之事就权当未发生过。只是,以后切忌发生诸如此类之事。” 言下之意,刘沛棋瞬间也就明白了过来,“公子放心,属下担保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之事。” 二人说话间,易晋也率人打开了大青关的城门,对奚言恭敬道:“末将恭迎奚公子入主陵江。” “易将军这些年来辛苦了,不必多礼。” 奚言身后,七万人缓缓开进大青关。 当越过大青关厚重的铸铁城门时,奚言觉得,自己一路流亡总算是结束了,陵江扑面而来的风,都要温和得多。 只是奚言知道,自己虽然兵不血刃就进了大青关,但此时距陵江的州府安定城尚有一段距离,想要一路顺顺遂遂地到达安定,恐怕并不容易。 “大青关一破,拿下整个陵江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指日可待了。”刘沛棋和奚言比肩而立,言语间倒是踌躇满志,“公子,不出三日我们便可拿下安定城。陵江,正可大展宏图!” “刘卿,陵江虽富庶,又是易守难攻之地。可我并不认为大赵会如此放纵我们,若他们举兵来伐,我们又该如何自处?你要知道,陵江从来不是大赵的兵备重地,奚氏从前的家族军,也只有十余万人……并不足以在整个陵江布防。” 刘沛棋只稍一迟疑,便回答道:“举兵来伐?大赵此时还要应对西北的战事,若要在西南陵江开战,恐国力不济。属下担心的是大赵将陵江封锁起来,封我道路,断我钱财,意欲徐徐图之。” 奚言却是胸有成竹,“只要不动刀兵便好,至于大赵的封锁,我倒是不放在心上。” “哦?”刘沛棋颇感兴趣,问道,“公子可是有了法子?” 奚言轻笑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陵江富饶之地,所盛产井盐、绸缎皆为各地所需,即使与周围的各个州府做不成生意,也可以南下与掸国,安南等南境小国交易。” 刘沛棋虽深以为然,却还是试探着问:“可是公子,眼下我们虽有军队,却实在无可用之士。陵江的地方官,很多都是由大赵朝廷派过来的,这些官员甘愿为我们所用……只怕寥寥无几,若他们一心效忠大赵,公子可会效仿刘宋文帝?” “刘宋文帝?刘卿弦外之意,是在劝我……即使那些官员不愿意为我所用,也不要杀了他们吧。”奚言对这个比喻一笑置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要效仿,也应当如公子小白。无论如何,我自会给他们容身之处,他们若实在不愿,遣回大赵即可。” 奚言倒不是真的没对这些官员起过杀意,但入主陵江要的是和风细雨,他也不愿搞得鲜血淋漓,把这些人送回去也费不了不少工夫,还可以得个宽仁的美名…… 怎么看,这都是个合算的选择。 “善!”刘沛棋由是欣慰,“有公子此言,属下实感宽慰。” 奚言思忖着,“若官府实在无可用之士,难道陵江就没有可堪大用之人吗?昔年,大赵所有官员几乎都是来自世家门阀,是以寒门子弟大多无以入仕。若我能给他们一个公允的机会,你说他们会不会效忠于我?” 刘沛棋倒是大为赞同,却又不乏顾忌,是对陵江本地那些世家大族的顾忌。 “公子若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固然是好,可陵江不乏一些世家大族。公子一来就触了他们的底线,只怕不利于行事。” 奚言轻笑一声,颇有些不屑一顾的意味,“这百十年来,我奚家一直在陵江言出必行,无人敢拦。” “如此,甚好。” 口中虽如此说,可刘沛棋心中还是有些担心,陵江一府毕竟辖地广袤,若想以雷霆之势接手,想必少不了挫折。只是奚言现下踌躇满志,并不是合适说这种话的时候。 第一百四十章 安定城 三天后,安定城。 七万大军兵临城下,城门紧闭。 陵江数百年来都是富庶安宁之地,安定城前也从未来过这样多的兵马。百姓无一不战战惶惶,纷纷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昔日繁荣的安定城一时间万巷皆空。 陵江刺史张霖亲自率军上了城楼,看着城下来势汹汹的大军,无望之感顿时笼罩在他的心头。 “张大人,奚氏一族宗祠在此,我前来祭拜,还请开城门。” 奚言内心丝毫不想开战,且不论陵江城防工事固若金汤,即使自己真的攻下安定城,城内百姓也只会对自己惧怕万分,再怎么看都是弊大于利。 “哼!你当老夫是无知昏聩之人?只要老夫在,你今日就休想踏进安定城!” 已是兵临城下,刺史张霖反倒临危不惧起来。 可奚言仍旧不想放弃,还在好言相劝:“张大人这是哪里话,家君与您也曾有所交集,可否开城门容晚辈进来一叙?” “乱臣贼子,不配与我说话!” 见张霖如此态度,奚言也只得转变语气,“张大人若是想拖延时间等援军的话,晚辈奉劝您一句,不要心存妄想了。” 见张霖神色一滞,奚言便接着说:“陵江一共二十三兵府,合共十一万府兵。其中有十八兵府合共九万人,一直听令于我奚家。此时若是有援军,那也是我的援军。张大人,降了吧。” 张霖顿时面如白纸,大青关一破,他便知道陵江迟早要沦陷。 可他还是不甘心,本以为只要自己坚守城头,援军再如何都会到来,可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使他原本就无望的心更加绝望。 然而正在此时,安定城的大门却毫无征兆的打开了。 “何人开门!?” 下一幕的发生的事情却让张霖气得浑身发抖。 一名官员带着些许城中守军,径自从城门走出,跪到奚言面前,恭敬道:“属下恭迎奚公子入主陵江!” “你!”张霖登时就要吐出一口血来,“身为大赵的臣,老夫绝不会降于你这个逆贼!浮云翳日,老夫今日就杀身成仁!” 话音刚落,张霖纵身便从城头上一跃而下。 一腔鲜血迸起,溅在为首的飒露紫身上,奚言的衣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 此时,奚言有些明白,自己入主陵江的最大阻力,不是那些城防工事,也不是直属于大赵朝廷的地方军,而恰巧是这些人对大赵朝廷的忠心。 那些看得见的阻力,奚言可以凭借着麾下的大军将他们除去,可人心是永远看不见的,张霖无疑是个迂腐儒生,但谁也不敢贬损他的骨气……若是这样的人还有许多的话,奚言知道,自己将面临着无数的困难。 所幸,敢于杀身成仁的毕竟是少数。 众人还在为张霖的决绝而惊愕万分,最终,还是奚言率先回过神来。 他语声丝毫不起波澜,却又让人听出些许惋惜:“厚葬张大人,如此赤血丹心之士,实在令人扼腕……” 将张霖的尸首移开后,奚言一马当先缓缓进了安定城。 举目望去,安定城内仍旧是熟悉的景象。 一条大路直通南北,这条大路的尽头,便是陵江刺史府,可安定城中最巍峨庞大的,还是奚氏的府邸。 城内的高墙黛瓦似乎叙说着,这座城池数百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虽还是一副略显凋敝的景色,但行道两旁的垂柳上已泛出点点嫩黄。 年节的氛围还未散去,街边依旧挂着许多象征喜庆的红灯笼,但在此时看来,却更突兀地觉得城中的空阔。 街道上空无一人,安定城中的百姓都畏于奚言麾下的铁骑,纷纷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只有个别大胆者敢从门窗缝隙中偷窥一二。 虽说街道上极是冷清,但城内的一砖一瓦都无不在彰显着安定这座古城的繁华。 奚言轻车熟路,径直朝陵江刺史府而去。 刺史府正厅,原先奚栾的旧部早就等候在此。他们当中有的人是原先大赵官员,有的则是陵江富甲一方的商贾;有的精通治世,有的则擅长经商…… 见奚言前来,为首一人赶紧出门迎接,双手抱拳道:“谢天谢地,公子可算是来了!方才我等实在不便出城迎接,还请公子见谅。” 对于此人,奚言也极是熟悉。此人精通经世致用之道,早在奚言初到陵江时,便与他打过多次交道,为人圆融变通,却又不失准则。 以前相处过多次,奚言对他也很是欣赏,便笑着回礼道:“杨大人太过言重了,只是我实在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与杨大人、彭大人还有诸位先生见面。” 杨士元见奚言如今虽已称得上是一方诸侯,可却毫无倨傲的神色,心下不由又添了几分好感,便说:“以前与公子打交道,多数只是为了奚家的生意。可往后,我便是公子的马前卒,任由公子调配。” 奚言微微颔首,又看向杨士元身边的一人,“彭大人,别来无恙否?” 彭明笑答:“本来无恙,如今你一来就更好了。” 奚言也含笑看着他,“彭兄能这样说,在下当真是荣幸之至。” 彭明只比奚言长四岁,却已身为陵江一众兵府的总督,手下掌管着近十万人马。不仅对奚栾忠心不二,和奚言也是多年故交。 彭明和奚言刚刚寒暄过后,他便毫无征兆地单膝触地,当着众人的面,深受从怀中掏出一块兵符,又双手捧到奚言面前:“此乃陵江兵马调动的虎符,如今归于公子!” 奚言也毫不客气地收下,这本就是奚家的兵马,如今归于他,本就是再合适不过的。彭明这样的态度,让厅中一些原本对桓国候和奚言持保留态度的人,都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眼下的格局。 众人又一一见过奚言后,方才落座。奚言坐在最上首,看着下面那些或熟捻,或陌生的脸孔,心头不由泛起恍如隔世之感。 “此番我虽兵不血刃就入主陵江,但往后到底如何,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在座的诸位大都是我的前辈,也大多是家兄的旧部……” 说到此处,奚言不着痕迹地看了易晋一眼,“虽说来的不是家兄桓国候,但我还是希望诸位明白,我与桓国候并无多大分别。诸位以前是如何效忠桓国候,那以后也就怎样效忠我。若是有人觉得我与桓国候有所不同,那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奚言环视下首一周,见无人有丝毫动静,便继续道:“既然诸位……都愿意效忠于我,那我也把丑话说在前面,陵江现在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一些世家大族居心叵测。若是在此刻,诸位当中还有人包藏祸心,那陵江就会岌岌可危。” 此时,奚言瞥见杨士元微微点了点头,心知方才的话已然起到效果,便又说:“既然大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话已经说到这里,若是以后还有人起异心,那我也就顾不得他昔年与家兄的袍泽之情了。事已至此,也只有陵江上下同心同德,才能在多方的打压下争得一丝生机。” 奚言这话说的很重,可大家都明白,若是不说得重些,奚言初来乍到,难免会有人不服气,从而伺机暗中生事。而此时的陵江,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杨士元见奚言的话已经说完,便起身拱手道:“公子所言极是,吾等身为桓国候旧部,就必然会遵守桓国候的托付。侯爷既让吾等为公子效劳,那我等就必会为公子鞍前马后。这一点,公子大可放心。” “很好,”奚言眼含笑意,微微颔首道,“有杨大人这句话,我就再放心不过。记得当年我还在陵江的时候,有几个世家大族很是猖狂,不知如今我执掌陵江,他们都是何态度?” 一时间,底下有几个人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到头来,仍旧是杨士元先开了口:“早在前几日公子进大青关的时候,我和彭大人、张大人便去登门拜访过。他们几家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安定的纪家倒是表示愿意为公子提供人力物力,至于其他两家,就多少有些含糊其辞。虽说也愿意归顺公子,但至于有多少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结果倒是在奚言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陵江的这些世家大族会奋起反抗,再不济也会做出一副斗争的姿态。 反正自己一时动不得他们,若是大赵派兵打了进来,这几个家族也可以为自己争些筹码……但他们既然愿意归顺,那便再好不过。 “如此,倒是省了我们不少麻烦事。”奚言话锋一转,“但也需防着他们表里不一,和大赵里勾外连才是。” 一番布置探讨后,日已渐渐西沉。 杨士元等人已经离去,奚言也回到了奚家在陵江的府邸。这里和自己当初离去时仍旧是一个模样,奚言登上角楼,面朝北方而立。 “不知此刻,你可还安好?父亲、母亲,你们又还好么?” 他的思绪渐渐又飞回崇都,昔年的那些往事还依稀可以勾勒,可惜,他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还有一些人,此生也注定是见不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路南来 天边的流云翻卷着,将陵江的消息带到天外。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奚言未费一兵一卒就拿下陵江的战报就传到了房陵。 比起崇都太极殿的辉煌,房陵行宫要朴素得许多。 多日来,早朝未废,唇枪舌战的场面依旧在皇帝眼前不断上演。 又是一日早朝,司徒贺面露忧惧,略显惶惑地对皇帝躬身道:“陛下,叛军已破大青关,叛臣奚言……已攻入安定城。” “逆贼!”皇帝气血攻心,咆哮如雷,“陵江的所有官员都是死了吗!?朕养的那些地方军都是废物吗!怎么就让这个逆贼兵不血刃进了陵江!陵江百姓竟也没有一人起来反抗!该杀,全部该杀!” 一时间,众臣寒毛卓竖,生怕这雷霆之怒波及到自己。 辅国大将军李知章左顾右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站了出来,“陛下,可要派兵讨伐?” 此时何方平不在,崇都城中他俨然就是军方第一人,而皇帝这些天来也有意扶持李家,在这等时候,他自然要站出来说话。 祁则君冷笑一声,“李将军这话说得好生轻巧,我大赵此时还有兵可派吗?禁卫军已悉数投在奚言麾下,十万羽林卫又被缠在西北不得抽身。多数将领均已战死,即使有兵可出,李将军是想亲自挂帅,还是想让陛下御驾亲征啊?” 李知章忍不住就要反唇相讥,“我大赵各州府都有府兵,祁大人莫不是在灭自己志气,长逆贼威风吧!” “都给朕住口!”皇帝气急败坏,一把就将桌案上的奏章统统掀翻在地,“朕的江山都要被逆贼割据得支离破碎,你们还在争些什么!” 群臣静默,谁也不敢开口,生怕一不小心又触怒天威。 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气,西北战事还未结束,西南陵江又转眼被分裂,再如何,皇帝还是要拿个主意。 静默半晌,皇帝还是看向为首的大臣:“司徒贺,你说怎么办?” 对于这件事情,司徒贺早已深思熟虑过,便若有所思道:“臣以为,此时若是想征讨,恐兵力实在不足。若是将其他州府的官兵调来,又恐心存歹念之人借机生乱。” “那你就是没办法!” “陛下恕罪!臣以为,不如先由陵江周围的各州府派兵,将进出陵江的道路都封锁起来,待西北战事解决,再发兵陵江不迟。” 李知章却对司徒贺的提议嗤之以鼻,再次出言道:“陵江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若不趁他脚根未稳之际以雷霆之势拿下,往后再想镇压,只怕没那么容易。” 皇帝却不理睬李知章的提议,而是说:“就照司徒贺说的办。势必要将那逆贼堵在陵江,此事……就由兵部负责。” 祁则君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他知道李知章熟谙兵法,方才提的建议也比司徒贺的要更长远些,但见皇帝如此,他也只好缄口不言。 是夜,祁氏在房陵的府邸中,一只只信鸽接连投身夜空,朝着西北方向飞去。 数天过去了,离开乐浪城后,孟清晔和安若飞便一路南行,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陵江与大赵的边界处。 可惜十分不巧,前方官道上,一队兵丁将路死死封住,不准任何人通过。 看着前方攒动的人头,安若飞凑近孟清晔的耳旁,小声道:“清晔,我们恐怕得换条路。” 孟清晔点点头,拽着安若飞的袖子便挤出了人群。 “怎的去陵江的人会这样多?” 孟清晔微微俯身,声音极低:“我今早听客栈里有人说,他请天下有识之士都去陵江,但凡去了的,都许以重利。你看,这忙着赶路的大多都是商人。陛下知道了这个事情,便叫官府来封路了。” “那我们该如何过去呢?” “别急。去陵江除了走官道外,小路也有很多,只是大多是山路,不好走。” “无妨,我不怕。” “可我怕!” 安若飞顿时满脸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孟清晔似笑非笑,眉宇间颇有些自得,“我昨晚连夜查探,还真找到一条既不难走,也不显眼的路。” “你查探什么了?”安若飞不禁有些愕然,昨夜她一夜未眠,孟清晔也一直都在她隔壁的那间房间中,他何时出去查探的? “地图啊。既然官道走不了,那就只能动点歪心思了。”说着,孟清晔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指着图上的标示说:“你看,往西穿过这几片树林,就是曲江。沿着江走就一定会有野渡,到时候我们只要雇一艘小船,就可以悄悄进去了。” “妙极!” 陵江三面环山,一条曲江自群山中蜿蜒而过,将碧波送到群衢山的怀抱中,也正是由于曲江的缘故,陵江才会如此物产丰饶。故而除官道外,要进陵江还可以走水路。只是眼下出了这样的事,大大小小的码头都早已被大赵官府封闭,想要走水路,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江边的野渡了。 孟清晔和安若飞趁着官兵不注意,一溜烟便钻进了路边的林中。往西走了大概两里,眼前的景象却让二人瞠目结舌,“清晔,这就是你说的不显眼的路?” 抬眼望去,林中的景象与官道无二,人头攒动、张袂成阴。一群群商队将原本就不宽敞的树林堵得更加拥挤不堪。 孟清晔也哭笑不得,只好讷讷地辩解道:“若是照地图上的标示来走的话,再往前两里就是曲江了。可现在,前方两里看来都是人,根本无路可走。” “那,可否沿着树林再走走,你不是说曲江有很多野渡么?若是能找到个无人问津的野渡,就不必在此苦等了。” 话音刚落,二人身后便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所有商队、闲杂人等速速离开,若有私自前往陵江者,罪同叛国!” 孟清晔刚一回头,便看见两名官差前来轰人,与安若飞无奈地对视一眼,孟清晔将安若飞护在身后,便欲同众人一齐回官道。 然而,只是顷刻间的功夫,两支短小的利箭便先后从孟清晔身旁飞射而出,还未等孟清晔有所反应,安若飞一把便扯住他的袖子,反身往树林深处逃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逃亡 连安若飞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出手伤人,似乎就是本能般,她毫不犹豫地便伸手去扣动了机括。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使用灵机弩,但在拼命狂奔的途中,她的手仍旧在颤抖。 没有人在杀人后不恐惧的,但逃亡让她没有时间缓释。 至于原本聚在林中的商人,一见出了人命,唯恐殃及池鱼,纷纷惊惶四散,两人的前路顿时就空旷了许多。 所有人都在往官道移动,只有安若飞和孟清晔两人仍旧向曲江边飞奔而去。 身后,一阵参差不齐的马蹄声又传了过来,显然是官道上的大赵官兵知晓林中有人遇袭,纷纷闻讯追赶而来。 只是商人们阻挡了来路,又为安若飞和孟清晔争得一丝生机。 曲江粼粼的波光已隐约出现在视线中,可想要跑过去,仍需要一时半刻的功夫。 “若飞!你那是灵机弩?” 孟清晔一边狂奔,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可安若飞却紧咬牙关一句话也不说,因为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来说话了。 大赵的追兵越来越近,曲江也已经近在眼前。 江边,两艘小船随波上下摆动着,虽然距离岸边尚有数尺距离,但安若飞和孟清晔仍旧毫不犹豫地跳了过去。 落到船上的那一刻,安若飞才稍微感到放松。孟清晔紧随其后,将腰间的短刃一把抽出,迅速就将系船的缆绳割断。小船离岸晃晃悠悠向着江心荡去,两人正放松下来时,一名大赵官兵从岸上紧追不舍跳跃而来,正好落在船头上。 孟清晔背对岸边,那名大赵官兵又没站稳,一把便扯住孟清晔的后领。 孟清晔躲闪不及,只听得“扑通!”一声,那名大赵官兵便抱着他双双落入水中。安若飞见孟清晔猛然消失,急忙掏出灵机弩,对准他身后抱住他的那名大赵官兵就扣下了机括。 “啊啊啊啊啊!”孟清晔惊恐地瞪大双眼,发出不符合男性嗓音的尖叫,短箭擦着孟清晔飞过,不偏不倚正好射中那名官兵。 下一瞬,那名大赵官兵便沉入了水中,安若飞快步跑到船头,费尽力气才又将孟清晔拉回船上。 此时的江水还很冷,孟清晔浑身湿透,不停地打着寒颤,船上一时之能听到他牙关打颤的咯咯声。 安若飞好不容易将孟清晔扶进船舱,却见一名船夫正张皇失措地看着他们。 见老伯一脸面善,安若飞便笑着解释道:“老伯,我们远道而来,想雇你的船去陵江。” 船夫见安若飞和孟清晔也并无敌意,这才松了口气,“行,我也是陵江人,正好顺路稍你们。不过,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若飞眼珠骨碌一转,笑道:“官府把路给封了,我们迫不得已才跑到岸边来,正好看见您的船在这,所以就跳下来了。” 虽说她是胡邹,可倒也基本说得过去,船夫也就不再过问。 “来,把他扶过来烤火吧。”船夫伸手向孟清晔招呼,“雪都没化完,他竟然还掉进水里去了。”船夫不可思议地笑了几声,“两位是夫妻罢?” “我是她舅舅!”孟清晔顿时大叫起来,连牙齿都顾不上打颤了。 船夫似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鼓着眼回了一句:“这位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你要是她舅舅,怎么也得四十岁,那你看起来可真够年轻的。” “我、我本就是她舅舅嘛。”孟清晔何时受过这种质疑,忙不迭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安若飞见状,也不禁莞尔道:“他是我舅舅,他虽与我同岁,但在家中辈分大些。” “那你们必是大族了,”船夫悠悠道,“也只有那些大族,才会有这样复杂的辈分,两位……也才会有这样的气度。” 提到家世,两人都不愿再说下去,唯恐不小心说漏了身份,只好陪笑几声,随即将话题岔开。 …… 又随意闲话几句,船夫便撇下他们,到船尾撑船去了。 此时,不宽敞的船舱里只剩下安若飞和孟清晔两个人。 孟清晔早已抓过一条毯子裹在自己身上,紧紧贴在火炉边,手中又碰上一碗热茶,才感到少许舒服。 安若飞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清晔,你刚刚在水里尖叫的样子,实在……实在与你平时判若两人。” 可孟清晔一脸气呼呼的样子,“我都成落汤鸡了你还笑!不孝,不孝之极!” 可安若飞却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地说:“我笑几声也无伤大雅,倒是你这样子,实在好无气度。” 孟清晔气得七窍生烟,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好一转话题:“好了,你告诉我,你刚刚那个是不是灵机弩?还是叫断朱弦的,最厉害那把。” “你怎么知道?我似乎从未向你提起过。”安若飞此时也收了玩笑的神色,正眼看着他,“这把断朱弦很有名吗?” “当然!这可是当年军器监向陛下进献的宝贝,匠作大监多少年的心血,怎么在你手里?” 安若飞嫣然一笑,“我姑姑给我的。” “你姑姑?”孟清晔顿时大为不解。 “对啊。”安若飞狡黠地看着孟清晔,之后便将徐锦瑟的故事告诉了他,孟清晔愣怔良久,大为唏嘘道,“想不到淑妃竟然还在人世,果真是天道无常,非凡人可揣度。” 千里含空照水魂,曲江江阔水深,霁月清风。 孟清晔衣裳未干,安若飞便撇下他独自来到船头。 微风吹皱一江春水,两岸山上覆的薄雪被纷纷拂落,飘雪映着月光交织飞舞,显得整个春夜是如此缥缈朦胧,如梦如幻。 置身如此诗情画意中,安若飞不禁又想起身在安定城的奚言,想起在崇都城重逢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好的月光,只是比此时多了缕缕暗香。 想到不日便能见到奚言,安若飞此时的心绪,倒颇有些“近乡情更怯”的忐忑。 月华皎皎水悠悠,小船载着安若飞和孟清晔向西行去。 陵江,已经近在咫尺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银山赌坊 望舒御月,奚言身披银灰色大氅,独自坐在安定城府邸的花园中。 当日,奚言初到安定城时,便有人劝他自立为王。可思前想后,奚言还是将这些提议一一驳回,只发下一道告示,声明自己是代奚家执掌陵江,虽说未曾称王,可早已与一方诸侯无异。 入主陵江已有十余日,各项事务都已渐趋安稳,他每日虽都很疲累,但夜深人静之时,奚言还是会照着旧时的习惯,随手翻读几本艰深晦涩的书。 只是这些时日,他常常会走神,不知不觉间,便会想起安若飞,不知她和孟清晔……到底好不好? 起风了,奚云从房里走了出来,将手炉和药碗递到奚言手中,“公子,该服药了,大夫说……您这身子有了亏损,不能再受寒,还是早些进屋吧。” 当日崇都之变后,奚云便收到奚栾留下的指示,只身前往陵江。在离开崇都之前,奚云还特地去了一趟晔园,可等他到晔园时,早已是人去楼空。 奚言将药一口饮尽,又捧起茶盏漱了漱口。 “无妨,夜里寒气早已消去许多,再说我又不是缠绵病体,此间风景独好,屋中反倒有些沉闷。” 奚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便问:“您可是在想安大人和孟小公爷的事情?” 虽讶异于他一眼便看透自己的想法,但奚言仍旧很安然淡定,“不错。若飞是女子,孟清晔在武学上向来疏于练习,他们两个人,确实叫人放心不下。只是,唯等之外……此时确实别无他法。” 说着,奚言又想起安若飞的眉目,不觉低下头浅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上次与她相见,远在四五个月前,她的一颦一笑都还历历在目,下一次再见面,不知会在何时了。 奚言苦笑着摇摇头,“罢了,眼下还是公务要紧。虽说陵江已来了不少贤士,可大赵将路一封,那些有意与陵江通商的商人便进不来了。他们进不来,陵江的商人也出不去,井盐和绸缎无法换成银两,长此以往,民心不稳,陵江必然生乱。” “您不是已经派人去南境诸国交涉了么?” “可这到底只是一条路,日子久了,到底还是要多找几条路的。明日,我们去城头看看吧。” 月白风清,自奚言来到安定城后,闲暇之时便经常在这方小院中。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庭中植了许多白梅,许多类似于海棠院中的白梅。 当日在崇都城中与安若飞一叙时,他便说过,“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梅之资质,当若卿之风骨。 “恐怕不必等明日,”奚云笑道,“您午后便说了,想去坊间看看,也听听那些百姓是如何看的,现在为时尚早,若是要出门还来得及。” 奚言略显赞同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从前安定的夜市很是繁华,比起崇都来也不遑多让,一晃眼……竟已是一年多不曾去看过,不知今夜……还会不会如以往般热闹。” 重新换过衣服后,奚言只带着奚云便出了门,两人都是简单的打扮,奚言一头乌发用玉冠束起,霜色锦袍外系一件银灰大氅,脱去战袍的他看起来温和许多,少了些肃杀凌厉之气,只是眉宇间依旧坚定。 一条曲水穿城而过,安定城最为繁华的地方,便也就在曲水边。 不知为何,当奚言踏着青石街面走过时,他心底忽而感到安宁,从前在安定城中,虽也有这样的时候,但那时心中仍是在谋算着……可今夜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顺着长街走到尽头。 一阵喧嚣声从街边的广厦中传来,奚言不觉抬眼望去,原来却是一家赌坊,两串灯笼垂下,门口虽无伙计吆喝,但这却是街上最为喧闹拥挤的一家。 他下意识地微微皱眉,奚云看他如此,心中已有些明了。 奚言最恨赌,总觉得人只要上了赌桌,就必要将身家性命至于不顾,可这安定城中,最热闹的铺子偏生是赌坊……想来他是生了嫌恶之心。 “您从前最恨赌了,若是嫌恶,咱们往前便是。” 奚言却浅笑着摇头道:“你不觉得,这些人还能如此悠闲,是一件好事么?” “这……属下不明白了。” 奚云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奚言总认为人活着便是要做事,若整日游手好闲,则辜负生命。他如今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西北的遭遇让他改了想法? 夜风吹起奚言的袍摆,他仍旧是轻笑着,阐释道:“我带着七万人进了安定,如今赌坊还能开着,说明百姓并不怕我,如此我才能推行休养生息之策。再说了……世人何必都活的这般累?能轻松些,总是比生死悬于一线要好得多。” 奚云还在咀嚼着这句话,奚言却已踏上了台阶。 “进去看看吧……” 银山赌坊内的灯火仿佛比其他酒馆青楼的要格外明些,一踏入门槛,便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摇骰子的声音从每张赌桌传来,时而能听到输家的叹息声,可下一局,他还是会将自己的积蓄压上去。 偶有身披绫罗的年轻女子从赌桌边穿花蝴蝶般迤逦而过,若是谁赢了,她们便笑盈盈地靠过去,然后将那人赢来的银票抽出几张,最后交到掌柜桌上。 奚言一直觉得这位赌坊掌柜很会取名字,银山赌坊,既是告诉客人们,这里有金山银山,但最后是谁得到了这些银山,那就只有赌局结束后方见分晓了。 方踏进银山赌坊,便有几名伙计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能在此处混迹的,每个人都有好眼力,他和奚云虽衣着简单,但这些人精都能看出,这不是陵江本地能买到的绸缎,再打量他腰间玉佩,便知这是位阔绰之主。 “哟,两位公子是想玩些什么?六博、弹棋、麻将咱们都有,若是不喜欢,后厅还有斗鸡、斗鹌鹑、斗蟋蟀的局子……” 奚云不着痕迹地将这些伙计挡开,奚言仍是如漫步般,朝着厅中最热闹的地方去。 选择人最多的地方,只是他想听听,这里的人,对于他带兵入主陵江,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只是这里的人大多是赌徒,当奚言来到人群最中间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多的人。 原来今日在此坐庄的,竟是赌坊掌柜,这个人,奚言是认得的。他在陵江的三年中虽从不到这赌坊来,但胡掌柜手下生意不少,为人又爽快,久而久之便与奚家也有了来往。 他本摇着手中骰盅,却忽见一角霜色衣袍,再往上打量,却是位气度高华的年轻公子……这人一看便不是来赌博的,胡老板自认绝对不会看错,只是再一眼,他却差些从凳子上栽了下来。 奉承之话还未出口,他却瞧见奚言给了他一个眼神,这位人精一样的老板马上心领神会……原来他是来私访的。 稍稍整理衣袍,胡掌柜一清嗓子,开口道:“这安定……可算是安定了……预想中的刀兵之祸没来,咱们还是能这样过日子。” 人群中马上便有人接话:“胡掌柜家大业大,自然不怕那位奚公子,可咱们这些人……若是有了违逆他的地方,谁知道会是个什么后果?” 话音刚落,另一人便接着道:“就是,这些世家大族,换了谁都一样。今日是奚家,说不定明日又变回大赵朝廷了。” “我看不然,”一名看着沉稳些的中年人忽而开口,“前些日子他不是推行了些新法令了么?我看啊,奚家还是给了寒门入仕的机会,各项赋税也没加,说不定啊……他真的能让咱们日子好些。”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可真正深沉的那些人,却一言未发。 胡掌柜是什么人,他如何敢在大庭广众下起头妄议大政,说不定……暗中的某个人,就是奚家,或者是当地世家大族派来听听坊间看法的。 而那位胡掌柜只说了一句话,便也闭口不言,当他再次朝奚言那个方向看去时,他已离开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程风雪尽消融 高天上风轻云净,冷冷的太阳照下来,安定的下午倒也宁和。 奚言一身白袍立于安定城楼之上,望着城下熙来攘往的人,奚言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昨夜在赌坊中,他确实听到了安定百姓对自己入主陵江的看法,可那位胡掌柜,却着意将话头引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他本是好意,却阻拦了一些人说心里话……是以只听了片刻,他便带着奚云离开了。 安定城下的行人依旧来来往往,大多是跑商的行旅,纵使大赵军队将捷径堵住,但为了逐利,一些商人甚至绕道兵荒马乱的西北,从大青关进陵江。 奚言已在此站立了一个多时辰,见到安定仍如往昔般繁华,他心下稍定,转身便欲离去。 不知为何,本已转过身去,但奚言却鬼使神差地回眸向城下看了一眼。 只一眼,却是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城楼之下,安若飞和孟清晔有说有笑,比肩而来。 “你说……咱们要去哪找他?” 如今到了安定,安若飞反倒有些紧张起来,又想马上见到奚言,又怕他不在,心中忐忑,她终于还是问孟清晔。 “奚府啊,他肯定在,”孟清晔全然未察觉到她的忐忑,仍旧在说着安定城内的各种美食,“安定酒楼的笋蕨馄炖最好吃了,还有青虾卷……” 孟清晔的口水都仿佛要出来了,但安若飞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一路上他都在说吃喝玩乐的事,对于能不能找到奚言,他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 不过也是,奚言肯定会在安定城内,自己一定是忧思过度了…… 这样一劝解自己,安若飞的心情倒也好了不少。 也只是一瞬间,安若飞不由自主地抬眼向城楼上望去,却不想,眼中忽而映出一抹自己一直切切于心的疏朗身影。 二人眼神会际的那一刹那,仿佛身边的所有人和物都悉数归于虚无,连时间也为之凝滞。 安若飞忍不住驻足,一行清泪却早已道出了数月以来的思念。 奚言转身飞奔至城下,下一刻,安若飞已经被他紧紧揽在怀中。 本有万千思绪,可在此时,却是一句也不能说出口。 奚言的眼眶已然泛红,安若飞更是早已不住地哽咽。 这一路来的栉风沐雨,都随着这一刻的相拥而冰消雪融,千丈山水的冰冷,早已消融在怀中。 二人相拥良久,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孟清晔独自站在一旁,更是显得十分突兀。 孟清晔实在尴尬地忍不住,不由用力干咳两声,“大外甥,这可是城门口!” 安若飞也觉得此刻的行为有些过甚,便轻轻将奚言推开,“此处熙来攘往,确有不妥。” 奚言薄唇轻抿,轻轻握住安若飞的手指,两人相携着便进了城门。孟清晔见奚言不搭理自己,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拿着两个人毫无办法。 一路回到奚家在安定的府邸,奚言只觉得此刻恍如黄粱一梦般,美好的是如此不真实,不禁轻声问她,“这一路来,可受了委屈?” 其实不问也知道,从崇都到安定跋涉三千里,又怎会一路顺遂? 她娇俏地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眸中充满柔情,孟清晔也笑看着两人,他忽而明白,所谓含情脉脉,到底是怎样一种眼神。 那并非炽烈如火的缠绵,只是如同一泓秋水,其中又映满了淡如星光的晴芒。 她语声轻柔,却又恳切地让他毋需担心。 “我没事,倒是清晔受了些委屈。” “怎么回事?”奚言忍不住问,心中难免还是担忧起来。 安若飞却莞尔一笑,“他……他掉到曲江里去了。” “他是如何做到的?” 奚言实在想不通,早春天气犹寒,孟清晔如何会落入那冰冷寒凉的江水里去? 安若飞转眼看了看孟清晔,见他神色毫无异样,也并未出言阻拦,才将那日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过事情的原委,奚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外公以征战而得爵位,他若是知道你如此不堪大用,一定要生气的。” 孟清晔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人各有志,吾醉心诗书,乃翩翩文士。况吾入曲江,干卿何事?” “无妨,无妨。只觉得君乃勇者也,能于春寒料峭之际入曲江,吾等万万不及。”笑够之后,奚言话锋一转,很是认真地看着孟清晔,“我知道你辛苦,这一路也确实多亏有你照拂。” 可孟清晔心头郁气未消,却仍旧在咬文嚼字:“贤侄哪里话,老夫不过举手之劳!” 到最后,孟清晔似是也觉得自己有些做作,轻哼一声:“算了,好在也已经到了。我要去休息,不耽误你们调风弄月。” “谢舅舅成全!” 孟清晔走后,屋中只剩下奚言和安若飞两人,一时静默后,奚言看向安若飞的眼神温柔如水:“怎么想到来陵江了?” 安若飞回望过去:“抱柱之信,不敢相忘。这一路上,我或叹于君之胆略,或痛于君之苦难。然此番你入主陵江,又何尝不是集天下之愤恨于一身呢?” 奚言缓缓起身,来到安若飞身边,执住她的手道:“若飞,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走上这样一条路。可世间万物皆如烈焰燃烧之火炉,无论此时燃烧的如何火烈,也终有熄灭冰冷的那一刻。” 说着,奚言眼中似有些不舍,但还是道:“大赵大势已去,恐无力回天。我若不及时抽身而退,只怕要与大赵的江山一齐葬送。” “我明白了,”安若飞轻轻拉住奚言的袖口,“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又抬眼看向他,“知我意,感君怜,此情定不相负。” 此时的安若飞,在奚言眼中仿佛明珠仙露,他凝注着她,终于还是允诺:“卿此一言,更甚千言万语。” 屋中气氛安和,若能永远如此,奚言只觉得,自己不慕九霄,只羡人间。 忽而,他温和地开口:“若飞,想看看安定的夜景吗?” “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红叶之盟 夜凉如水,安定街头却是灯火齐明。 华灯初上,奚言与安若飞把臂挽袖,顺着穿城而过的河水漫步在街道上。 河旁岸堤植满垂柳,风一起,千丝万缕将二人绾在其中。 此时天尚寒冷,两人都披了银白色的大氅,正是天造地设檀郎谢女,不时有路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此处正是安定城最繁华的地方,到了夜里更是五彩争胜,流漫陆离。 安若飞和奚言身侧,偶尔有两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并肩携手,或是一位风流雅士搂着一名翩翩少年走过。 安若飞不解,看向奚言道:“此处好男风?” 奚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陵江民风开放,方才我们已路过不少南风馆。曾有不少风流名士远道而来,只为了一睹芳容。” 安若飞偷偷向路过的打量过去,“果真是谪仙般的人,怪不得有’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这样的诗来形容呢。” 说着,安若飞玩味地看向奚言,“你曾在陵江三年,可有踏入这南风馆过?” 奚言轻轻一掌拍在安若飞脑袋上,轻呵:“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岂是饥不择食之人?” 安若飞面若桃花,“扑哧”轻笑,“我却想去里面看看,一窥其究。” “你……”奚言不由得有些愕然,随即满脸无奈,“也罢,今晚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说罢,安若飞便挽住奚言的手,向着最近的一家南风馆走去。此间男风馆倒甚是清雅,只有三两衣着素缟的在堂内。 似是从未有过男女携手逛南风馆的,奚言和安若飞刚一进去,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名面目清雅的朝二人走了过来,“公子,您与这位女公子是……” 此时,楼上屋内传来一阵带着欢愉的怪异声音。安若飞早已羞红了脸,忙不迭躲到奚言身后。奚言仍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摆手道:“无妨,我们自己逛,你且去忙。” 奚言话音刚落,楼上就再次传来更加强烈的欢愉声音,喘息声似穿过楼板,落到这安静的大堂中。 谁也没有料到这喘息是那么激烈,安若飞面红耳赤,拉着奚言飞一般地逃离了这家男风馆。 外面月朗风清,安若飞泛着桃红的脸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得娇俏动人。 奚言坏笑着从身后走来,“这才进到门口,你怎么就逃了?” 安若飞羞涩地捂着脸,将头埋到奚言怀中,却猝不及防地被奚言在额头啄了一口。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服,安若飞仍能感觉到他胸口的温热。 奚言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前面还有好玩的,我带你去看。” “我不去了。”安若飞使劲摇头,仍旧沉浸在刚刚那令人心摇神移的场景中。 奚言轻笑一声,抚了抚她的青丝,“放心,不是男风馆。” 听到这句话,安若飞才放心地跟着奚言,来到一处甚是喧嚣的夜市中。 上元节刚过,是以街边仍有许多彩灯还未撤去。街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远处凤箫声动,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各色饮食果子的香味弥漫在夜空中。 “啪!”地一声,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天上绽开,漫天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安若飞不禁抬头望去,回过神来时,奚言却不在身边。 四下顾盼,发现奚言正从人群中挤出来,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袋点心,见安若飞看向他,奚言绽出一个极明亮的笑容,“这是陵江最负胜名的熏梅,已经去了核,一定要尝尝。” 说着,便挑出一颗品相好的,送到安若飞唇边。熏梅入口凉丝丝的,酸中微甜,别有一股异香。两人你一颗我一颗,不一会的功夫便将一袋熏梅吃的干干净净。 二人相携离去,不多时,已行至僻静深巷中。夜风送来暗香缕缕,忽而,奚言停下了脚步,轻轻将安若飞柔若无骨的双手放到自己的掌心,深情款款地对望着她。 “当日尚在崇都时,我便戏称你为夫人,如今可否真的做我夫人?”奚言的声音是那样纯净,如水、如月。 安若飞一时间神摇意夺,只顾呆呆地回望着他。她并不是没有想好,三千里风雪兼程,便已是最好的答案。 两人目光交缠良久,安若飞随即展颜一笑,“也罢,彬江幸自绕彬山,又肯为谁流下潇湘去呢?我只愿……愿逐月华流照君,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听得安若飞同意,奚言顿时欢欣若狂,一向稳重自持的他竟有些无措起来,“我……卿可明我意,我已然无憾。” 奚言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绪,言辞恳切,“只愿与卿结为红叶之盟。” …… 今夜的风,有冰蕊冷香的味道。 陵江奚氏府邸,沐浴焚香后,奚言细心地挑出一件平素不怎么穿的锦袍,一丝不苟地换上,又精心佩上一块羊脂玉珏,看着镜中玉树临风的自己,奚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外貌,他向来是很有自信。 刚刚推门而出,奚言便在门口碰上了奚云。“这么晚了,公子还要外出?” 奚言得意一笑,“有要紧事。” “什么要事,可有危险?我随公子前去吧。” “滚!” 奚言撇下奚云,大步流星向别苑走去。别苑中,安若飞早已梳洗毕,虽是盈盈素面,却更有一番轻云出岫,婉风流转之态。 门被推开,奚言长身玉立,负手欣赏着眼前如画美景。安若飞见他前来,不觉眼波流转,顾盼神飞,便轻声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两人相对促膝而坐,身后是绮罗幔帐。此时良辰美景,金风玉露,更甚却人间无数。 奚言轻执起安若飞的手,“成亲向来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数个步骤。今夜如此将就,你便将自己托付予我,不遗憾吗?” 安若飞一笑置之,“当日你身着茜色婚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从我眼前过去时,我也曾想过有朝一日那轿中之人是我。可时至今日,我却发现最应看重的……是眼下这一刻。眼前人是心上人,已经足够。至于结缡之礼,等到陵江安稳那日再补也不迟。” 说着,安若飞将桌上的两杯酒抬起,把其中一杯递到奚言手中,两人指尖轻轻触在一起,安若飞倒有些心慌意乱起来:“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言毕,安若飞将杯中缥酒一饮而尽。 奚言笑应,“任他万古长空,我只要一朝风月。”随即也将盏中冻醪悉数倾入喉中。 奚言笑着抬起她安若飞的下巴,将薄唇覆到她的温软的红唇上。 轻轻褪去衣衫,红绡帐里,满室旖旎。帐中二人,奚言温柔之容似玉,若飞娇羞之貌如仙,红帘深帐中,隐约露出白玉般的**,情至深处,自然而然交相惹诺。 窗外的海棠似乎开了,帐中十指交缠处,肌肤相贴间,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甘之如饴。 窗前高烛爆出一朵灯花,眼前是红妆,身下之人仿若海棠,叫他不忍摧折。数次回转轻身,情愈浓…… 至天方明,二人才沉沉睡去。 安若飞醒来时,窗外早已日高三丈,双眼微睁,就看见奚言身着寝衣,倚着床柱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累坏了?” 安若飞又想起昨夜种种,不禁十分娇羞,“还好,我不曾累过。倒是你……” 奚言坏笑一声,十分温柔地看着她道:“人之所乐,莫乐于此。来,我扶你起身。” 才将安若飞扶坐起来,便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公子,你可在里面?”原来奚云一早起来便找不到奚言,寻遍整个府邸无果,再三思索,又想起奚言昨夜说话的语气,奚云最终还是来到了安若飞所居的别苑。 听来人是奚云,安若飞早已羞涩地躲到了被中。 奚言小心地将被角掖好,迈开修长健硕的腿,径直走到门口。打开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奚云,“你有何事?” 见开门的人是奚言,奚云顿时就明白了过来,面上不禁十分尴尬,底气十分不足道:“我……无事。” “无事就出去。” 话音未落,另一个懒散的身影便出现在别苑门口,来人正是孟清晔。 “好啊,你果然在这!”孟清晔面带愠色,手颤巍巍地指向他,“你……你竟敢轻薄良家女子!” 奚言本就比孟清晔高出不少,此刻站在台阶上更是居高临下,“舅舅不是说不打扰我们调风弄月么?” 孟清晔一时竟被气得语无伦次,“你个无耻狂徒!我……我岂会知道你竟如此大胆!” “舅舅教训的是。”奚言摆摆手,吩咐道:“奚云,送孟小公爷回屋去。” “哼!”孟清晔气呼呼地哼一声,拂袖便走。 回到屋中,安若飞早已穿戴整齐。奚言打量着眼前的妙人,“何故穿的这样急切?唯恐我吃了你吗?” 安若飞双颊一红,嗔道:“若再不赶紧出去,这事恐怕就天下皆知了。” “夫人这话不对,此事本就该天下皆知。” 听闻这话,安若飞有些羞怯,却又有些喜悦。 天下皆知,当然是指他只要她一人,自己是他唯一的夫人。只有夫人,才是堂堂正正的天下皆知。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雅宴 虽是初春,可是薄雪未霁,陵江仍有些许寒意。 安若飞和孟清晔来到陵江已逾一旬,每日要么和奚言出去闲逛,若是奚言公事繁忙,安若飞便和孟清晔待在府中,整日无所事事。 这几日,奚言一直盘算着,既然自己已经与安若飞有了夫妻之实,肌肤之亲,心下便起了在府中设下私宴的想法,也是打算将两人的关系和盘托出。 主意已定,奚言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安若飞。惊愕之余,安若飞更多的是感动,自己凄清侘傺半生,不想在遇到奚言后,竟能如登春台般,当真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 海榴花朵朵初绽,私宴就设在奚府花园的宴客厅中。因是私宴,除了奚言、安若飞和孟清晔之外,受邀的便只有刘沛棋等人,一众人等皆是当初奚栾的旧部。当时在大青关前为难奚言的易将军易晋也赫然在列。 奚言向来不喜席中舞鸾歌凤,于是今日宴上便只有两三伶人清弹,乐声飘丝如雪,倒也十分清雅。 奚言和安若飞比肩坐在上首,最上席的乃是孟清晔,他本来在雅乐上就有些造诣,此刻更是如鱼得水,怡然自得地饮酒作乐。往下便是刘沛棋等一众外臣分坐在宴厅两侧。 席中推杯换盏,大家多半也只是为了礼数,好不热闹。 奚言举起手中酒盏,看向席中众人,说道:“今宵光风霁月,承蒙诸位移玉敝府。我入主陵江不逾一月,本应筚路蓝缕,然事事顺遂,个中缘由,全凭诸位鼎力相助。此番设宴,一来是为了答谢诸位相助之恩。二来,也是欲将夫人引见给各位。我先自清一杯,以表谢意。”说罢,奚言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状,纷纷将杯中酒饮尽。刘沛棋正想说话,却被易晋抢先一步,“公子哪里话,我等也算是不负桓国候所托。” 奚言淡然一笑,“易将军对家兄精贯白日,倒是叫人无可言状。” 刘沛棋见状,心道不好,忙出来打圆场:“吾等如今都是为公子、为陵江效劳。能够辅佐公子,乃是我辈之幸。你说是不是呢,易将军?” 易晋不置可否,只说:“刘先生这话倒仿佛有些道理,毕竟大家都是桓国候的旧部,为了陵江和公子,倒也无可厚非。” 刘沛棋见易晋丝毫不领情,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却只听奚言说:“易将军不愧是性情中人,心口如一。” 易晋闻言,将杯中酒悉数倾入口中,哈哈大笑:“我辈蓬蒿人,幸得侯爷赏识,才有今日这一番景象。有心直口快之处,还请公子莫怪!”说罢,几乎是砸一般,竟将酒盏重重地放回桌上。 此时,厅中气氛忽然凝重起来。奚言面上仍旧笑着,眼中却有道锐利的光一纵即逝,“心直口快乃是好事,我又怎会责怪呢?古人有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诸位还应尽兴欢饮才是。” 刘沛棋见状,连忙起身:“公子所言甚是。”又看向奚言身旁的安若飞,朝她一拱手,“刘沛棋见过夫人,愿公子与夫人举案齐眉。” 易晋此时也向安若飞看去,“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成婚了,倒不知是何时拜的堂?” 安若飞看了看身侧的奚言,微微一笑道:“此时陵江尚不安稳,至于宴尔之礼,大可等到陵江安稳那日再补不迟。” 易晋顿时嗤之以鼻,“原来是露水鸳鸯。” 奚言的脸色霎时冷若冰霜,正欲发作,却感到安若飞暗中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 这时,原本一直斜靠在椅子上的孟清晔忍不住发话道:“易将军,你管的太宽了吧!无论是奚栾还是奚言,见了我都要叫一声舅舅,我身为长辈,难道还做不得主吗?” 见易晋没有接话,孟清晔又冷笑一声:“他们两人乃是由我见证,莫不是你觉得我说的话做不得数?” 易晋一时无言以对,想不到孟清晔辈分竟如此高,只得讪笑两声:“孟小公爷说的是,是我失言了。” “哼!自以为是。”孟清晔说完后,便自顾自地喝酒,丝毫不搭理易晋向他举杯。奚言也不欲席间气氛太过尴尬,便频频举杯。酒过三巡后,席间才又重新融洽起来。 见易晋正把玩着手中酒盏,孟清晔忍不住又出言讥讽:“易将军可是酒未喝够?何苦拿个酒盏折磨。” 谁知这易晋也不是好招惹之人,反唇冷语道:“我只是看这手中酒盏,不禁感叹这世家门阀就是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易晋轻笑一声,“小公爷你生来便是世家中人,自然不觉得有何不同。你看,今日这厅中物事无一件是凡物,这还只是奚家在陵江的府邸。若是在崇都,那又该奢华到如何境地呢?” 奚言此时看向易晋的眼神,犹如在看跳梁小丑般,“易卿想说些什么?” 易晋仍旧把玩着酒盏,只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个典故,昔年石崇与王恺斗富,王恺用赤石脂涂墙,石崇知道后便叫手下用香料涂墙;王恺用丝做成四十里布帐,石崇便用绸缎做成五十里布帐。可结果呢?”易晋故意顿了顿,拉长语调道,“石崇最后还不是落得个造反身死的下场。公子以为,石崇此举可不可取?” 明知他话里有话、指桑骂槐,可奚言竟还保持着气度,“那自然是不可取,”“虽堆金积玉,却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是啊。”易晋似是有些惋惜,连连摇头,“倒只可惜了那位绿珠美人,石崇死后,她也坠楼自尽。不过她身为歌姬,能得石崇如此宠幸,倒也算不得是潦倒一生了。” 此时,奚言心中已经烧起无明业火,可还是静静地看着易晋,听他继续连篇累牍,口沫横飞。 “说起绿珠,我似乎记得夫人当年便是以一支绿腰舞而名动京城。只是那绿珠下场凄惨,所幸夫人与公子伉俪情深,想来定然不会重蹈绿珠覆辙。” 奚言面色阴沉,想不到方才对他的宽忍,却让他更得寸进尺,竟敢拿自己的夫人与不得善终的绿珠做比较。 只是众位臣属都在,奚言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就处置了兄长的这位旧部,只能强压心头怒火,转身对随侍在后的奚云吩咐道:“易将军喝多了,送他回府。” 奚云正欲搀扶易晋时,却被他一把推开,“不用,我自己走!” 易晋一走,厅中微凝的气氛并未有所松缓,反倒更加凝滞起来,片刻后,其他官员也一一告退离去。 也只有刘沛棋,还略显从容地坐在远处。 事态发展到如此,谁也没有意想到,看到只剩自己一个外人,刘沛棋才起身,又一揖到地,十分恳切道:“公子,易将军他向来如此,属下代他给您赔不是。” 奚言冷哼一声,“为何要刘卿来赔不是?他言辞间直以石崇来类比我,难道他平素也是如此隐晦曲折,含沙射影吗?” “想来易将军也是一时昏了头脑,公子还是宽宥他这一回吧。” 厅中一时陷入静默,只有刘沛棋仍站在原处,良久后,奚言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罢了,有刘卿做担保,此事我便不再计较。只是钝者寿,锐者夭。我还是希望他能明白这一点。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 “属下替易将军谢过公子,属下告退。”说罢,刘沛棋作了一揖,也径自离了奚府。 孟清晔看着刘沛棋离开的背影,饶有兴趣道:“大外甥,你刚刚眼神里的杀意可是藏不住啊,怎么又肯原谅他了?” 奚言呷了一口茶,容色沉静:“上次易晋顶撞我时,刘沛棋便出来求情过一回。要是我方才据实以告,只怕他什么时候错了主意,临阵倒戈。这个易晋,我倒是丝毫不怀疑他以前对兄长的忠心。只是……兄长毕竟是故人,如今我才是他的主人,人心是最琢磨不透的,谁知道他对我到底会怎样。” 孟清晔努着嘴点点头,他从小长在世家,虽看得透彻,却最恨这些人心权谋。 “倒是你怎么看?”奚言知道孟清晔向来都看得明白,便征询着问他。 “与君所见略同,你现在这个位置,可容不得什么差错。”孟清晔没脸没皮地笑了笑,“若实在看不惯,但寻个时机,除掉便是了,又何故这样放纵他?” 原本在一旁喝甜汤的安若飞也笑了,“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楼还拆不得。” 奚言含笑颔首,“不错,要是此刻急着就除掉他,只怕他手下哗变。夫人真是冰雪聪明。”说着,又揽住安若飞的肩膀,将匙中甜汤送到她口中。 孟清晔见两人卿卿我我,不由得转过脸去,恨恨道:“往后我娶了夫人,也天天在你眼前恩爱两不疑。” “静候佳音,不送。” 孟清晔闻言,气得拂袖便走,奚言和安若飞也相携回了房间,一番**高唐后,两人才相拥而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祁氏自立 驿马不眠夜,一纸锦书来。 只是斯须间,这大赵朝堂便再次风云诡谲,竟隐隐有豆割瓜分之势。 奚言端详着来信上的内容,面目阴晴难测,良久后才低缓道:“海客瀛洲,终究是风云变幻,不可随意语之。大赵风雨飘摇的江山,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 奚云有些不解,但看他捏信纸的手都十分用力,便说:“可这……这分明是西北战报。” 奚言沉吟不语,虽说他已然退回陵江,可对于西北,他仍旧时时记挂。 这些日子,不时有西北战报传来,大多时奚言也只是随意看上两眼便不再理会,可是这一次,他却踌躇起来。 “这祁家,怕是有自立之意了。” “祁氏?可是在打怀安的主意?” 奚言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大赵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西北战事早就将大赵拖得半垮。前几日才刚刚与北秦议和,班师途中,祁安竟带着他的两万人掉队了……” 奚云思虑着说:“两万人,恐怕不足以成大事。” 奚言却不以为然,他太知道这个上百年的家族暗中蕴积的能量了。 “我奚家既能控制陵江十八个兵府,祁家自然也就可以让怀安各兵府听命于他。西北向来是兵备重地,只怀安便有六十一兵府共三十万人。你知道祁氏当年的家族军有多少?祁安和祁则君要是没有十足把握,断然不会起事。” “但三十万的话……仅辽王麾下的东南军也不止三十万,怀安不似我们易守难攻,若是大赵对他们动真格的话,怕也坚守不了多久。” “不对,”奚言轻叹着摇摇头,“辽王的东南军有许多是景氏一族被灭后才编进去的,况且现在几个皇子夺嫡正盛,辽王算是有本事的,尚且被打压的不得随意动兵,去年在西北,他率领的都是直属皇帝的羽林卫,可见……赵皇并不很信任他。” 奚云此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祁家若是真能号令这三十万人,即使他们从怀安出发,一路攻到崇都也不足为奇。” 奚言修长的手指不停叩着桌面,面色十分凝重:“三十万人全部听命于祁家倒是不大可能,但怀安是祁氏崛起的地方,他既然敢起事,手中想必也控制了二十六七万人马。我倒觉得,祁家只是不想和大赵一起葬送,还不至于想改朝换代。” 奚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这祁家想来也是会同我们一样,在怀安自立门庭。而大赵先后失了明策军、禁卫军,这次战事羽林卫也损伤不小,若是祁公子真的自立门庭,恐怕朝中也是无能为力。” “不错。”奚言语气之中不无叹息之意,“自我到陵江的那日起,恐怕其他家心里就起了这样的念头。这乱世,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因我而起。可就眼下看来,他若是真能入主怀安,于我们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说来,这怀安和陵江倒还有一隅是毗邻的。若怀安也分出去了,大赵自然就不敢对陵江轻举妄动,我们也好从容休养。” “是呢。”奚言微微含笑,“不过他们到底还没动作,我们也不好妄加揣测,此时想的过远,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万一,祁安真的只是掉队了呢……” 奚云也在嗟叹:“公子也说了是万一,想来祁公子还是会揭竿而起的。只是原本火烈的大赵,竟在一年内就变成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如今大赵能调动的兵力,也就只有各个州府的地方军了。” “是啊,兄长他长算远略,只是……唉……” 奚言长叹一声,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只是什么呢? 于国,奚栾是不折不扣的叛臣,引水入墙,开门揖盗,将大赵江山折腾得支离破碎;于家,奚栾几乎将所有的痛苦都加到奚言身上,还差些将父母兄弟推入深渊。 他毁掉的,恰恰是奚言心中很在乎的两件东西。 奚言收了思绪,突然问道:“还记得银山赌坊么?” “记得,”对于那间堆金积玉的赌坊,奚云记忆犹新,“您怎么突然对这家赌坊感兴趣了?” “倒是没什么,”奚言习惯性地用手指叩着桌面,“只是那位胡掌柜……可以帮我们做事了。” “胡庸?” “对,”奚言笑了笑,“他虽叫胡庸,但他既不糊涂,也不庸碌,反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何以见得?”奚云一挑眉毛,“他手下商铺虽多,但全都集中在陵江,大赵封了路,他能赚的钱,也只有陵江本地的银两了。” “你说的不错,”奚言继而又补充,“他的铺子虽在陵江,但他所有行商的文谍都是崇都发的,咱们不是还有好多生意在其他地方么,可以借着胡庸的手,将银两运到安定。” 奚云还是有些不信,即使胡庸的所有商铺都是崇都签发的行商文谍,但封路还是最严峻的一个问题。 “从什么地方运?” “大青关,”奚言用笔一指,“从大青关出入,走西北各州府,绕是绕了些,但总比被堵死在陵江强。” “可大青关外……您是想用军队护送?” 奚言“嗯”了一声,没有再给奚云接话的机会,“大青关外虽还是大赵的土地,可祁家……不是已经有动作了么?” …… 西北怀安,天上风靡云涌。一条隐秘的山间小道上,一队人马缓缓行进着。为首的祁安满脸凝重,身后的人也不敢贸然说话。 半月多以前,祁安收到父亲的来信。以此为开端,祁氏在怀安所有的布置应声而动。 表面上,怀安仍旧是大赵在西北的第一州府。可实际上,整个怀安府已经处于祁氏的控制下。 可祁安不知道的是,早在奚氏入主陵江的那一天,父亲祁则君心中便开始蠢蠢欲动,不仅是因为心中对更高的权势的渴望,更是一种自救。 从眼下看来,大赵的颓势越来越明显,祁安看得出,大赵的国祚……不会再延续下去,而自己家身为大赵顶尖的几个家族之一,与其陪着皇族在命数的轮转下葬送,还不如割据一方,最起码……祁氏一族的门楣不会被辱没。 至于能不能成事,成者王,败者寇……祁家无论如何都要赌一把,若是再拖下去,等到西北军中再也没有祁家的家族军,那便再不可能成事。 此番脱离大赵占据怀安,祁氏父子势在必得。 第一百四十八章 身死 祁安紧紧地握住手中长剑,心里默默盘算着时辰。 “两天了,这辽王和何方平就是再愚钝,也应该有所察觉。不过再往前十余里到宣化,我们就安全了。” 往前十五里,是怀安十分重要的兵屯,宣化镇。这里早已聚集了十八万地方军,正在翘首以待祁安的到来。 “这怀安,以后便是要姓祁了。可不知为何,我这心里竟没有一刻松快过。”祁安抬眼望着天,话语中却是有些忧虑。 姚珂知道祁安此刻压力颇大,便宽慰他说:“公子何必忧虑呢,有家主这番绸缪,自然是万无一失。” “嗯。父亲应该已经从房陵脱身了吧?” “公子放心,正在西进途中。” “该小心才是。” “那是自然。” 往山下望去,宣化镇已经隐约出现在祁安的视线中,镇外平地上成万盈千,全是从怀安各地赶过来的军队。见如此阵仗,祁安颇有些不悦:“如此大的调兵动静,他们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造反吗?” “公子,这是家主的意思。” 祁安微微沉吟:“你现在去吩咐,让他们先行开赴独松城,在城外扎营等我。” 姚珂有些看不透祁安的想法,便开口问:“独松城那边一切妥当,刺史陈占仪已经安排好,只等我们一到,马上开城门。而且,对大赵死忠的官员,家主亲卫也已经着手清除。您放心,出不了偏差。” 祁安仍是不敢松懈,只说:“兹事重大,关乎到祁氏一族的存亡,我不能不十分谨慎。而且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更何况乎其他。这个陈占仪为我们所用不过五年,虽说家人在我们手上,但是难免他不会存玉碎瓦全之心。” 姚珂知道祁安所思虑的不错,但还是犹豫着说:“想来……他不敢。家主这些年信任他,才提拔他做怀安刺史,明里暗里的好处他也拿了不少。虽说这次也算是铤而走险,但他应该能看出来大赵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有跟着我们才能自保。” 姚珂这么说来,祁安自然也能想通,“说的也是,怀安的地方军大多都是我祁氏的家族军分化而成的,当年高皇帝吃相太难看,只是想不到司徒家那拨人竟临阵倒戈,率先便将家族手中的兵权交了出去。虽说这些年家族不再掌兵,但怀安九成的上府都尉都曾是父亲的心腹,有他们在,即使这陈占仪到时候反水,我们也能毫不费力拿下独松城。” “嗯,是。而且进出怀安府的各条要道,皆已在辽王等人离开后就封锁了。现在的怀安,就像个铁桶一样,走大路是进不来的。想要反攻怀安,除非辽王和何方平能神兵天降。” 祁安倒是很坦然,“这个我倒是不担心。我只担心,占据怀安容易,守住怀安难。怀安不似陵江山环水抱,易守难攻。这怀安东面还算得上平坦,若是他们重整旗鼓而来,恐怕是一场恶战。” 姚珂思忖片刻,身为祁安身边影卫一样的存在,他总是不苟言笑,看起来甚至有些木讷,但只有领教过他刀锋的人才明白,这个人到底有多深沉可怕。 姚珂缓缓摇头:“不会的。家主说了,大赵要想恢复,怎么也要三五年光景,况且现在大赵失了陵江,也就失了最好的盐产;如今又失了怀安,就失了最好的铁矿。这对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大赵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要想恢复元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么一想,祁安心中自然也就轻快了许多。驱马到独松城后,祁安发现自己的确是过虑了。刺史陈占仪早早就率人在城门口等候,祁安一到,众人纷纷跪迎。 祁安翻身下马,高视阔步便进了独松城。 “想不到啊,没费吹灰之力,就将这怀安归入囊中。” 祁安轩轩甚得地斜睨着独松城的景致,所谓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陈占仪俯首帖耳地跟在祁安身边,恭敬道:“去年年初,公子投了一大笔银两过来,按您的吩咐,全部用于有利经商的地方了。这一年来,怀安的商人基本都盈利颇丰。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因为公子的缘故,也纷纷表示愿意为公子效劳。” 祁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们能知道是我的缘故,这其中也有陈大人你的缘故。只是商人逐利,他们的效劳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陈占仪也是世故圆滑之人,马上便接口:“现在有几分真心不要紧,只要咱们有真金白银,他们便有十成的真心。” “陈大人看事情倒是很透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为官数载,别的不好说,可唯这一点再透彻不过。” 祁安轻轻地笑了笑,倒是让陈占仪有些云雾迷蒙。 没来由的,祁安心中忽而有些烦躁起来,一股莫名的不安顿时笼罩在他的心头,“按时间算,我爹他们从房陵出发也已经七八日了,怎么还不到?” 姚珂听祁安的语气中颇有些烦躁,便宽慰他说:“应该就在这两日,兴许家主是绕路了。毕竟是这样的关头,谨慎些绕路总是没错的。” “嗯。那就再等两日。” 口中虽这样说,可祁安总是心烦意乱,就算姚珂再如何劝慰,这种烦乱感都无法消失。 两日后,祁安等来的,却是自己父亲的死讯。 当日祁则君飞鸽传书祁安后,便着手准备离开房陵。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祁则君将手下亲卫化整为零,直到离开房陵后才又集结到一处。 事情,也就发生在离开房陵后的第六天。 那天天气不错,路上景致也很好,说得上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祁则君年轻时也曾策马快活过,如今逃之夭夭,亲自骑马自然也成了最好的选择。 祁则君一行百十余人风驰电掣般奔驰在西进的官道上,趁大赵朝廷还没有发现之前,走官道是最便捷的选择。 马蹄疾疾,祁则君时刻警觉着周围。 不过还好,已经出发六天了,一路都很顺遂。 也许是因为他老了,很多事情做起来总是力不从心,连身后的亲卫中,有人掏出弩箭向他射来时,他都没有发现。 等到祁则君发现时,三发连弩已经贯穿了他的喉咙和胸膛。 等他艰难地回过头去时,那名亲卫已经被制服,而祁则君本人,也坠马倒地而亡。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报复 漆黑的灵柩被缓缓扶进独松城,祁安自城门内看着这一幕,眸色烧得仿若烈火。 他颤抖着抬起手,猛然推开棺盖,却看见自己父亲已经冰冷僵硬的身躯,脖颈上三处贯通伤,无不是致命一击。 祁安缓缓合眸,将所有情绪隐藏,冷声问一旁早已面色铁青的姚珂,“谁下的手?” 此时此刻,姚珂只感到一种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在祁安周围,跟随祁安数年,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祁氏父子向来随和,可他现在才知道,越是随和的人发起火来,就越是可怕。 姚珂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便恭声道:“刺杀家主的那个亲卫已经招了,他是大赵在前年打入亲卫队的人,实际上他是内卫。在他的身上也搜出来了内卫的身份标识。” “除了他呢?还有谁?” 姚珂本有很多话要说,但见祁安如此,只好将话语尽量精简。 “家主亲卫队有两百人,属下已派人逐一去搜了……现在搜出证据确认是内卫的,已经查出有九人。” 听完姚珂的话,祁安本冰冷无表情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起来:“既然已经确认是内卫,那就用不着再审了,全部处死,凌迟!每个人都给我剐够三千刀才准死!还有,现在仍效忠大赵的那些官员,连同他们的家眷,用不着再劝,全部处死!把他们的人头割下来,送回崇都!” 祁安早已被怒火掩盖,此时他的眼中,只有仇这一个字。 姚珂知道祁安盛怒下做的这个决定实在不妥,便犹豫着劝道:“公子,这……恐怕不太妥。眼下……” “住口!”祁安粗暴地打断姚珂的话,“血债只能用血来洗!这样的刻骨仇恨,你难道还要叫我忍下去吗!?他大赵要是想打,就尽管来!” “是,属下这就去做。” “回来!”未等姚珂走远,祁安又将他唤了回来,“不止家主亲卫队,连同我的亲卫队也要搜!他们既然能将内卫打入父亲的卫队,自然也不会放过我。” “好,属下明白了。” 这一天的独松城,没人敢去劝谏祁安,而姚珂在领命而去片刻后,城内数个府邸即刻便被赶尽杀绝,连那些仍在摇摆不定的官员及其家眷,祁安都没有放过。 这道残忍的命令一出口,所有人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誓死效忠于祁氏;要么……就等着他手下的人将自己的头颅斩下,而后随意地被丢弃在一边,最后送回崇都。 在死亡的压迫下,许多原本已经动摇的官员又坚定起来,既知已必死,还不如死得有骨气些,起码大赵那边还会赐给自己哀荣。 这一天下午,原本就处在战争边缘的独松城瞬时血腥起来,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甚至在城外的山顶上都能闻见。 祁安在空无一人的屋内,心中怒火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他将手边茶盏高高举起,思索片刻后,又将茶盏缓缓放回桌上。 他自忖不是易怒的人,早在崇都时,人人都知他是最随和、最好伺候的主子,可这一次,大赵已然是触犯了他最触不得的底线。 “杀父之仇,我绝不会放过。” …… 短短半月,急报一封接一封传到陵江府中,奚言将信笺放回书案上,这封信跋涉千里而来,送到奚言案头的时候,信封上都沾满了泥点, 奚言的手指有节奏地在书桌上叩着,微微沉吟道:“祁安和大赵已经势如水火,他想在西北称王,想让我也在陵江称王声援他,你说我是做,还是不做?” 刘沛棋将眉头皱起,眼珠不住地转动着,半晌方回:“属下以为,还是暂不回应的好。怀安不同陵江,除了独松城有天险依仗外,其他地方几乎都是一马平川,大赵想要打过去并不是一件难事。若是我们不帮他,祁公子树大招风,正好可以帮我们挡一挡。” 奚言似是有些犹豫,祁安与他数年深交,虽有利益牵扯,但的确称得上是好友无疑……可大赵铁蹄的厉害,奚言也深深明白,祁安有将近四十万西北军,让他在前面挡,总比消耗自己的力量强。 两相权衡起来,奚言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又沉吟道:“当日在金城,我陷入死局,是他暗中帮了我一把,我不想欠他这个情。但……自立不是一件小事,容不得意气用事。况且,我们还没有后备军。” 刘沛棋轻轻点头,他和祁安之间没有任何情分,此时完全是站在陵江的利益上去想。 “要不然,我们就先呈骑墙之势做壁上观……” “不对,不可做骑墙之势。” 刘沛棋想不到这个中肯的提议却遭到奚言的驳斥,便用疑问的目光看向他。 奚言摇摇头,缓缓阐释道:“我们……早已唇亡齿寒,损了怀安,说到底最后涨的是大赵的实力,即使我不称王与他遥相呼应,那也该有所作为。祁则君身死,祁安要是无所反击,那在大赵眼里,他就是柔善可欺之辈。所以他称王是不得不为,而我却没那个必要。” 刘沛棋眉头紧锁,将唇抿起,点头道:“那我们依旧放怀安的商人过界,要是大赵出兵怀安,那我们就出兵袭扰大赵与陵江临近的州府,也算是还了祁公子的人情。” “也好,由你去办即可,”奚言将事情吩咐下去,又强调道,“但即使到了出兵的那一步,也只是袭扰即可,不要真的把人手折损进去。不过,祁安已经占据怀安半月有余,大赵仍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广发檄文不痛不痒声讨几句,想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奚言算是一语中的,大赵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陵江和怀安先后被从前的两大世家所割据,原来的精锐禁卫军也只剩下了不到十万,各地的地方军也非一时半刻能调动,而奚氏和祁氏蓄谋已久,一时间,大赵这个庞然巨物,竟是毫无对策。 第一百五十章 大赵的对策 崇都早已修缮好,半月多前,大赵宗室、大臣便迁回了崇都。 皇帝依旧高高坐在太极殿上首,只是神色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傲然自得,连着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头上已经催生了许多华发。 “司徒贺…”皇帝的声音中已有疲态,“对怀安和陵江的贼子,还是没有什么对策吗?” “这……”司徒贺面有忧色,“禀陛下,眼下我们兵力不足,恐怕……” “无能……”皇帝恨恨地看了司徒贺一眼,“朕的羽林卫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难道还不能将那些乌合之众围剿干净吗!?” 司徒贺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以眼神向一旁的何方平求助。 何方平只思索片刻,便站了出来,“陛下!经西北一役,羽林卫折损两万有余,而怀安叛军则拥兵三十万,即使稍弱的陵江,奚言手下也有十余万地方军和数万禁卫军,都可以称得上是精锐。若是贸然开战,恐怕我们一时间不能将贼子悉数剿灭。” 皇帝也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但只要想到大赵数千里江山已经被人割据,心头就不由火冒三丈,“奚栾、奚言这两个贼子,竟敢……!” 话还未毕,殿外便传来一声急促的喊声,“陛下!禀陛下,方才城外……城外……” 皇帝见御前太监竟如此失仪,不由得咬牙切齿,“城外什么?给朕好好说!” 太监稍稍调整了心绪,方恭声道:“方才城门守卫在北城门外发现一架青布马车,车里…”说到此处,太监轻轻抬眼,悄悄看了看皇帝的神情,见皇帝神情无恙,才继续说:“车里是原怀安各官员及其家眷的头颅,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几名内卫的头颅及其身份标识,以及一封信。” 听到此话,皇帝的周身顿时如蕴积了无数雷霆之威,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司徒贺的脸色也瞬时煞白,心中恍如有一道霹雳划过,暗自思忖道:“内卫?这么说来,杀掉祁则君的人很有可能是皇帝安插的内卫?那么自己的亲卫队中……” 想到此处,司徒贺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阵恶寒袭来,但面上仍旧保持着平静,依旧恭声道:“陛下,臣敢问怀安来的那封信中写了什么?” 皇帝这也示意身旁的司礼太监将信取到身前,目光缓缓扫过信笺,皇帝的脸色就越是难看。最后,皇帝将信笺狠狠拍在桌案上,对司徒贺喝道:“你自己看!” 司礼太监忙不迭地将信笺送到司徒贺手中,司徒贺只大概看了一眼,便面露难色,看向坐在上首的皇帝,“陛下,这……是否有些太欺人太甚?” “你也觉得太过分了?” 听司徒贺和皇帝云里雾里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何方平多少也有些忍不住,“陛下,可否将信中内容告知微臣等人。” 得到皇帝许可后,司徒贺方道:“这信上说,祁安要求我们将怀安周围所有的驻军都撤回去,还有……要求陛下下诏封他为怀安王。否则、否则他就要兵发崇都。” “真是荒唐!”听到这话,何方平也狠狠地唾弃道:“他一个乱臣贼子,哪里来那么多条件?识相的话,他就该自缚双臂,引颈就戮才是!” 皇帝狠狠白了何方平一眼,“可笑!何卿真当祁安是无知竖子吗?” “那……”何方平虽有些尴尬,面上还是自若道:“陛下准备封,还是不封?” 皇帝尚在权衡,李知章便跳了出来,“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答应祁安的要求,要是陛下答应封祁安为怀安王,那陵江的贼子势必也会效仿。那到时候,陛下封还是不封?” 皇帝思来想去,才悠悠地说:“陵江和怀安,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朕当然不想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为王,但是眼下……也确实拿不出那么多兵马去征讨。难道何卿要用朕的羽林卫去和贼子死磕吗?” “这……”何方平垂下头去,心中还是有些不甘,“陛下思虑周全,可臣以为,请封或许是祁安的缓兵之计。” 听了何方平和皇帝的话,原本已经闭口不言的李知章突然计上心头,又急急出言道:“陛下,臣有一法,或许可以解此危局。” “说。” “臣以为,陛下莫不如就先答应了怀安那边的要求,但是也告诉祁安,若想要请封,就得先帮大赵做事。让他先发兵陵江,拿下陵江后,大赵立刻封他为王,以前的过节也既往不咎!” 听闻此言,本来满怀期待的皇帝瞬时被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跳下来撕了李知章的嘴。下首的司徒贺、何方平等人也纷纷低下头去,悄悄掩住嘴角的笑意。 “李卿这是在给朕开玩笑?这两个贼子乃是唇齿相依!祁安怎会是甘愿为人棋子的人?要是这样逼他,搞不好他就真带着那三十万人打到崇都来了!再说,若是他能拿下陵江,有了那么大的势力,他还用得着请封?你倒是想让他们鹬蚌相争,可他们凭什么就乖乖去争!此二人都不是浅薄无知之辈,怎会就轻而易举上你的当!” 李知章被训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地躬身称是。 “不过……”皇帝话锋一转,看着司徒贺道,“罢了,先退朝。司徒卿留下片刻,朕有事与你说。” 司徒贺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躬身允诺。 回府途中,李知章多少有些郁闷。 他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都还未思虑周全便贸然开口,倒是让司徒贺看了笑话。 奚氏和祁氏一倒,崇都城内顿时就只剩下司徒氏一家独大。皇帝虽有意扶植李氏与司徒氏分庭而抗,但司徒氏数代人的积蓄,何方平又与自己不睦已久,两人联起手来,岂是自己能够相抗衡的? 但皇帝既然存了让李氏崛起的这份心思,那么自己与司徒贺等人的关系…… 李知章多少有些气愤,他本就是武人心思,虽说这些年混迹朝堂,但要与司徒贺这些世家的家主相斗,他还是差了些本事。 想到此处,李知章就更是恼火,心里越是迫不及待想在皇帝面前立下功劳。只是,急功近利者,向来难以成事。 自此后,司徒贺便常常独自入宫觐见,经常是深夜方归。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微雨燕双飞 二月秀葽,三月鸣蜩。转眼间,一年中的光景就到了暮春时节。 寒意早已褪去,此时的陵江,正是满目锦绣。 十里楼台倚着翠微连绵,百花深处有杜鹃惊啼。杨柳堆烟,风一起,柳絮飘飞如烟似梦,将整座安定城拢在其中。 细雨划过屋檐,顺着黛瓦落到青石板上,又沾湿流光。 安若飞站在廊下,自来到陵江后,她觉得自己正度过这人生中一段最为安稳静好的岁月。 奚言自屋内看着安若飞的侧影,脑中不觉浮现出“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样的话来。 眼前画面太美,奚言不由多欣赏了些时候。直到有风吹过,安若飞微微打了个冷颤,奚言才回过神来,忙将披风盖到她的肩头。 感受到身后传来温度,安若飞微微后靠,将身子靠在了身后之人的身上。 奚言就势将她揽在怀中,只听她轻道:“说来也怪,这些日子孟清晔总是神出鬼没,经常寻不着人。偶尔见了他,也是一副倦怠萎靡的模样。问他怎么了,也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你说……他是不是思念父兄,想回去了?” “这倒不是,”奚言温柔地笑了笑,故意卖弄道,“我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只消带你一看便知。只是现在下着雨,恐怕不好出门……” 安若飞闻言倒是来了兴趣,便将头仰起,抬眼望着奚言,说道:“雨中出游自别有一番意味,你这样吊人胃口,我反倒更好奇了。” “那我带你一探就是。” 系好斗篷,两人一马自侧门出府去。 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些许水花,奚言将安若飞环在身前,轻轻勒住缰绳,不让马儿太快;安若飞则在两人头顶撑起一把伞,微风不时将些许落花拂到伞上,倒更平添了几分意趣。 春色浓得化不开,安定城的人,似已醉倒在这浓春中。 一瓣落花随着风飘到安若飞脸颊上,奚言见了,用手轻轻将花瓣拂去。 “昔年寿阳公主有梅花落于额头,叫做梅花妆。今日有桃花落在卿面上,也可称为桃花妆。” 安若飞却笑着反驳道:“你呀,总是有那么多恬言柔语。落在额间那是寿阳妆,我这落在脸颊上,岂不是如同破相?” 奚言也被逗乐了,笑应:“别说是破相,哪怕你毁容了,我也觉得你的风姿,谁人都不能及。” “若日日都被你这样的话惯着,真要被你娇宠坏……” “我都是实话,但你的风姿,我一人领略便够了。” 对于若飞的美,奚言可是一点儿都不愿让别人多领略一分。 “……” 春雨细如尘,道路上行人稀少,四周一片清静,只有两人调笑的欢语和马蹄答答作响的声音。 坐下飒露紫似乎也感受到此刻良辰风流,便有意放慢了脚步,只轻轻扇动鼻翕,喷薄出一股温热的鼻息。 此刻岁月安澜,似乎世间所有的灵秀美好都被收拢于这方天地之中。 策马穿过数条小巷,奚言最后在一处僻静的角门旁停了下来。此时雨已经停歇,奚言先行翻身下马,又托住安若飞将她抱了下来。 轻叩小门,不一会儿便有小厮前来开门。 见来人是一男一女,小厮虽有些迟疑,却还是将奚言和安若飞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安若飞有些不解,便拉住他问:“放着正门不走,为何要走角门?” “角门近些,况且……”奚言说到此处,便不再说下去。安若飞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忙又拉住奚言的袖口,“况且什么?” 奚言一笑置之,“没什么,待会儿进去你便知道了。” 说罢,他握住安若飞青葱般的玉指,带着她便径直上了二楼。 屋内装饰清雅,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厮侍立在门口,奚言一进门,便对着小厮吩咐:“你拿些茶水点心来就可以了,这里不用人伺候。” 看着屋内的这些陈设,安若飞突然觉得有些眼熟,稍稍回想便恍然大悟:“好啊,这……这分明是那天晚上的那家男风馆!” 奚言仍旧气定神闲地坐着喝茶,但眼角眉梢早已掩饰不住地露出笑意。 安若飞顿时羞地面红耳赤,“你又捉弄我,说是来找孟清晔,却把人带到这男人嫖男人的地方来。” 奚言笑道:“我可没捉弄你,是你说雨中出游别有意味的。” “我……”安若飞一时间没了言语,只好转移话题,“清晔他当真在这?” 奚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何时骗过你?你稍顷仔细听着就是了。” 安若飞将信将疑地坐到奚言身边,顺手端起一盏茶便往嘴边送,企图掩饰面上的尴尬。 却只听奚言说:“这盏茶……我已喝过了。” 安若飞将口中茶水咽了下去,嘟哝道:“喝过又如何?莫非你是在嫌弃我?” 奚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怎会,我是怕你嫌弃我……” 这时,隔壁屋内传来孟清晔的声音……安若飞和奚言双双放下手上的事情,倾耳仔细听去…… “阿戢,你就答应我吧。” 隔壁屋内,孟清晔拉着一名叫阿戢的公子的手,死皮赖脸地恳求道:“我从前就十分仰慕你,这些天来你让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你怎么还不答应我。” 阿戢面目冷淡,轻轻将孟清晔的手拨开,又不紧不慢道:“小公爷,做事当善始善终,您还没有做完,叫我如何答应你?” 听阿戢如此说,孟清晔顿时像泄了气一般,只能委曲求全:“好吧好吧,那你告诉我,今日又该做些什么?” 阿戢慢条斯理地从柜中取出笔墨纸砚,又一件件整齐地摆到孟清晔身前:“前些日子,小公爷已替奴抄写完全本的《长生殿》,今日便抄《玉茗堂全集》吧。小公爷的字天下一流,若奴能得小公爷手书,自然会答应您的要求。” “玉……玉茗堂全集?”孟清晔一时间万念皆灰,“阿戢,你知道《玉茗堂全集》有多长?” 阿戢轻轻垂下眼去,“小公爷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便强求。只是先前说好的,我便不能答应您了。” 孟清晔霎时被捏住软肋,连忙摆手,“别别别,我抄就是……” …… 屋中静下去,只有阿戢研墨和孟清晔翻动纸张的声音,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雅间,也是岁月静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听墙角 孟清晔万万想不到,他与阿戢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奚言和安若飞的耳中。若他现下便知道此事,恐怕要羞愤得当场跳井。 安若飞看向奚言,玩味地眨了眨眼:“你说,清晔要阿戢答应他何事?” 奚言想了想,揣测道:“宋戢是陵江极富盛名的风尘中人,弹得一手好琴,也作得一手好曲。孟清晔是极好音律之人,想来他所求之事也大致与此有关。” 安若飞皱皱眉,“那……他每日不见踪影,萎靡不振,也就是因为抄书过度的缘故?” “想来是的,”奚言笑着点点头,“否则又还能因为什么呢?” “想不到竟是如此,还以为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本想着能来捉奸,结果……”说到这里,安若飞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又短叹一声,已然十分惋惜。 “你今日是怎么了?”奚言忽而开口,一脸疑惑而又玩味地看着她,“怎么一会儿说出捉奸,一会儿又说出男人嫖男人这样的话来?” 安若飞登时红了脸,却找不出言语来反驳,只能毫无底气道:“走吧,我说出这样的话,还不是赖你要带我来这。” 奚言笑着摇摇头,这女人不讲理起来,男人确实是毫无办法。 拉着她又下了楼,同来时一样,两人共乘在飒露紫背上,晃晃悠悠朝着奚府回去。 日渐黄昏,两人的影子依偎着叠在一起,风中似乎也飘满了蜜一样的花香,方坐定,便有下人来报孟清晔已进了府门。 刚刚回到府中,孟清晔便遇到了严阵以待的奚言和安若飞。 两人都是一脸严肃地端坐在桌边,奚言见他回来,率先道:“你这是上哪去了,怎么一日都寻不着人?” 孟清晔看起来很是疲累,便摆手道:“我出门随意逛逛,不想安定城竟是如此大,我迷路了……” 安若飞见他说瞎话张口就来,又想起他在南风馆中的那副模样,实在忍不住,扑哧便笑了出:,“撒谎也不像些,如此疲累,难道不是《玉茗堂全集》太长的缘故?” “你、你们……”孟清晔见自己的私事被戳破,瞬间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抄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 安若飞眼神中透出一丝狡黠,笑着问:“既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那为何要遮遮掩掩?” 孟清晔思索纠结半日,才下定决心据实以告。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阿戢虽是风尘中人,却不似别的,虽是南风馆中的公子,但阿戢他更有一番出尘脱俗的姿态。况且他的琴声,更是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一般,不似凡间应有之乐……” 说到此处,孟清晔脸上不觉流露出神往之情,“不仅如此,阿戢作曲的造诣也是极高,只怕不在薛易简之下。我同他做了个交换,我抄了他想要的书,他便替我亲作一曲。” 安若飞也是精通音律之人,便称赞道:“薛易简可是音律大家,若阿戢果真如此厉害,倒也不枉你伤精费神地抄那么多书。” 奚言倒也表示赞同,“宋戢的琴我曾听过的,委实精妙无双。” 孟清晔深以为然,又点头道:“之所以瞒着不说,只是怕污损他的声誉。阿戢他是清高之人,向来最不喜与我们这些俗人来往的,况且我又是大赵的士族。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叫他面上为难。早年在崇都时我便听过他的名声,后来离家游玩,又拜谒过两次,但都被拒之门外……倒是这回幸运些,他竟肯见我。” 孟清晔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又啧啧道:“想不到啊……此番陵江之行,竟能有如此收获!” 安若飞笑着眨眨眼,“也罢,倒是难为你如此细腻,处处都替他着想。” 孟清晔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噙着热茶,很有节奏地道:“我本就是怜花惜柳之人,虽说我有风流倜傥的美名,可却从不登之床,不入季女之室。称得上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奚言见孟清晔如此吹嘘自己,不由笑了出来,“你倒是想沾,可也要有人愿意沾你才是。” 安若飞此时也笑得前仰后合,孟清晔见自己受了打击,便对奚言说:“想沾染我的姑娘多了去,但我是洁身自好,不肯随意将自身托付他人!我可不像你,堪比掷果潘安,成日倚红偎翠,煞是风流!” 安若飞听孟清晔这样说,慢慢也就不笑了,只挑眼看着奚言,“怎么回事?” 奚言见不小心引火烧身,赶紧解释,“我冤枉,他满嘴胡说,休要信他!” 孟清晔见自己挑拨离间的目的已达成,赶紧溜之大吉,只剩下安若飞还在不停盘问着奚言。 …… 明月当楼,奚言早已沐浴完毕,正身着寝衣靠坐在床上养神。而安若飞仍坐在妆台前,对镜梳理着鬓发。 灯台上烛影摇红,“哔剥”一声跃出一小团灯花来。 安若飞起身,用剪刀轻轻将灯蕊剪去一截,小臂般粗细的红烛摇曳明灭,将她娇娆的身姿投映在墙上。 看着此情此景,奚言温声轻吟:“浴出新妆洗,素面娇旖旎……” 安若飞将剪刀放回原处,轻轻掀开被子躺下,正欲合眼休息,却听奚言说:“夫人如此撩人心怀,便想撇下为夫独自入眠吗?” 说着,奚言便用手缠住她的发丝,又捏出一缕发梢在她颈间轻轻拨弄着。 安若飞感到脖颈一阵酥痒,便伸手来挡,不妨却被他握住手腕,“你当真要如此狠心吗?”奚言的语气有些失落,已然是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安若飞轻轻抚上奚言的肩头,十分温柔道:“时候不早,确实该睡了。” “大好良辰,何故浪费?” 男人语声已十分轻佻,叫人听来心摇神移。 说着,奚言翻身便钻进安若飞的被子里。 感受到身边突然多了个人,安若飞吓得马上睁开眼睛。见奚言一脸委屈地看着她,安若飞不觉失笑:“你当真是……幼子心性。” 奚言才不管她说什么,侧身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手指灵活地将她寝衣上的盘扣一个个挑开。 不多时,两人皆是衣裳半敞,安若飞香肩微露,本想说些什么,却是浑身酥软,早已失了力气倚在他怀中。 感受到奚言的撩拨,安若飞腰肢不住地微微躲避颤动着。奚言轻轻捉住她的腰,反身将她扣在身下,顺手将那些碍事的衣裳抽开,只剩下无暇白璧坦诚相对。 情至浓时,自然行深入浅出之事。 帐中娇声宛转,枕边乌云微堕…… 春光灼灼,花儿轻拆,涓涓露滴牡丹开。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战乱再起 次日一早奚言醒来时,安若飞还在睡梦中。 他侧身斜躺在床上,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指尖在她薄薄的唇边摩挲着,指尖上滑,又抚上她的眉骨。安若飞似是感觉到这轻柔的触碰,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睫毛也开始微微翕动。 奚言见她有所反应,不由得小声轻笑起来,或许这种安稳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只是在此刻,奚言不得不起床去处理一天的公事了。 小心地帮她盖好被子,奚言轻轻起身,穿衣、洗漱。 出门之前,奚言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安若飞一眼,见她睡得正安稳,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书房的桌案上,一杯热茶早已沏好,此时已经晾至八分烫,正是最合适入口的温度。 奚言将窗户推开,任晨风将自己的困意悉数扫去。 稍倾,一只信鸽“咕咕”叫着便落到了院中。 奚云小心将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笺取下,又送到奚言的案头。 奚言看过信笺后,面色较先前更多了些凝重,“把刘沛棋叫过来。” …… 刘沛棋看过奚言递来的信笺后,神色间也透露出些许不定,“上次祁安向大赵请封,一个多月以来,大赵既没有答复,也没有调兵的迹象。怀安那边本也是如此,怎么今日却……” 信笺上的内容并不长,但却十分要紧,就在几天前,原本僵持不下的大赵崇都和怀安,竟纷纷有了动作,各自心有灵犀地向边境处增派了兵马。 谁都知道怀安府离崇都城不过数百里路,可谁也都知道……怀安东面一马平川,大赵若是想打进来,并不需要费多少工夫。 对于此事,奚言心中本有数:“请封不过是祁安的缓兵之计,杀父之仇,换做谁……又怎会是可以轻易忘却的?更何况是他。” 说到这里,奚言轻轻冷笑了两声,“可大赵的那一群人也不昏聩,说到底,两边都不想贸然开战罢了。祁安一边假意请封,一边又准备着自立为王。等他称王的消息传到崇都,大赵要是再没有反应,那也不配为一个大国。” 刘沛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将请封的书信放在装有大赵忠臣头颅的马车中,到底是请封还是挑衅,明眼人自然一看便知。亏得那些大赵官员还在朝堂上讨论了半日封还是不封的问题,真真是可笑。” 话到此处,奚言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张显之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张显之是当初奚栾的旧部,官至吏部侍郎。崇都之变后,张显之仍留在大赵朝中,暗中为奚言传递了不少消息。 刘沛棋仔细回想着,说道:“最近的一封,便是在半月前。说是早朝上李知章向皇帝提议,要怀安进军陵江,事成后便封祁安为王,可是当场便被否决了,李知章还当众闹了笑话,被司徒贺、何方平他们讥讽了几句。倒是自此之后,司徒贺常常独自入宫。这些事情,公子您都知道。” “这个李知章,怎么愈发昏聩了……”奚言静静地看着窗外,“焉知不是功利心太重,一心想要与何方平、司徒贺争个高下。只是司徒家上百年数代人的积淀,岂是他一介武人可以撼动的。” 刘沛棋也很赞同这一说法,便接着道:“李知章确实是操之过急了些,不过对于大赵的这个打算,我们可需要采取什么对策?” “对策?”奚言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径自看着窗外道,“陵江并不是大赵首先要打击的对象,若他们真的开战,而怀安恰好又落于下风的话,我们再出兵不迟。眼下,还是要稳固自身才是,没必要为祁安做太多。” 刘沛棋还是有些忧心,便犹豫着说:“可是公子,大赵明明知道此刻自己兵力不足,却还准备大动干戈,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听刘沛棋这样说,奚言也有些迟疑起来,却仍只说:“或许……只是想奋力捍卫尊严罢了。” 刘沛棋顿了顿,方小心开口:“您刚才说这话的底气都是如此不足,看来您也不相信大赵只是为了王朝尊严而战。” 奚言长身而起,缓缓踱步至一张巨大的地图前,看向地图上怀安所在的位置,又将眼神移向怀安西侧的州府。 “祁氏表面上虽然只是占据了怀安,但其实怀安西侧的两个州府,直至镇远关,实际上都已经掌握在祁氏手中。地盘虽大,可毕竟除怀安外都根基不稳。若是遇有夷敌来袭,只怕他应付不过来。” 刘沛棋也随着奚言的目光看去,“那公子以为,大赵会不会在打这个主意——联合域外蛮夷来攻打祁公子的辖地,从而好左右从容夹击?” “恐怕不会,”奚言缓缓摇头,“引狼入室这样的事情,不会有哪个朝臣敢提出来。陛下他……也不会同意的,况且这本是大赵自己的内事,不应该要外族掺手。我觉得……大赵还不至于那么下作。” “您与他们也曾一起共事过,氏族的手段,公子您明白。”见奚言也存了顾虑,刘沛棋不由得说,“况且这世上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公子您细想,大赵要是这样做了,于他自身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若是能一举将怀安收回,那么大赵也可以为进攻陵江做好准备……虽说怀安兵马众多,可除了独松城有天险倚仗外,其他地方都无险可守,皆是一马平川。” 听刘沛棋这样说,奚言也只能松口,“那你就先下去准备着吧,要是大赵真的有这个打算,我们就出兵。” …… 说到底,奚言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曾经誓死守护的大赵朝廷会变成这一副不堪的模样。只是,人势必要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挫折中成长,选择了一条坎坷之路的奚言更不会例外。 半个月后,北秦大军攻进镇远关的消息还是传了过来。同时,大赵的军队也已开进怀安,两面夹击之下,原本坚不可摧的怀安竟是岌岌可危,独松城也已经危如累卵。 刘沛棋看着坐在议事厅上首的奚言,率先开口,“公子,可是要自曲江发兵大赵助怀安解围?” 奚言皱着眉摇摇头,“不可,此时发兵大赵起不到最大的作用,要出兵……就只能往西北方向去。” 刘沛棋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公子的意思是,要往大青关的方向去阻击付莽的北秦大军?” 奚言点点头,语调十分坚定:“必须如此。一来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要是作壁上观看怀安沦陷的话,下次大赵故技重施,遭殃的就是我们陵江。二来,大赵的地方军祁安可以拦住,但是对于付莽的北秦军,祁安并不熟悉也无暇抽身,只能由我出兵去拦。” 刘沛棋心知奚言既已下定决心,便不会再改主意,便说:“那公子准备出兵多少前去解围?” 奚言略一思索,便道:“从西北撤回来时,我下辖军队七万。陵江本地又有十二万地方军,只留下两万镇守,剩下合共十七万人,随我出关。” 刘沛棋赞同地点点头,“这样分配倒也合适,只是留守的两万人,应着重布置在陵江东北一侧的曲江,还有就是安定城。” “不错。”奚言也很肯定刘沛棋的说法,“那么从随我从西北撤回来的七万人,便直接归我统率。剩下的八万人……易卿,你与彭明各率一半。” 刘沛棋倒是俯首听令,毫无意见。易晋却说:“公子,我只要我的旧部一万人。剩下的兵力,全部归刘彭将军统率。” 奚言听易晋这样说,心中微微有些不悦。可还未等奚言说话,刘沛棋便先道:“易将军!这战场大事,岂能任性?” 奚言却是静静地看着易晋,“易卿可是心意已决?你要明白,光统率一万人,充其量只能作为副将或参将。” 易晋毫不犹豫的点头称是,奚言不易察觉地瞟了易晋一眼,“那好,易卿便统率其旧部一万。剩下的七万,全部归彭明统领节制。” 说着,奚言又看向了刘沛棋,“刘卿,你速去征粮,将行军路上所有市镇的粮仓都抽调出来,至少要保证大军粮草三月不缺。但是要注意,若是需要采买粮食,则不可购买太多,以防商人恶意哄抬价格,从而使坊间出现民怨。” 吩咐完征粮事宜后,奚言又看向坐在下首的各位官员,“剩下的诸位,便负责其他相关事宜。杨士元,你去负责军饷的抽调发放;张琛,你负责一应轻重武器的准备与检修,十日内务必要完成;彭明,你负责将各个兵府的军队调到大青关……事务繁重,还望诸位多多上心才是。” …… 一个个官员接连领命而去,奚言看着空荡荡的议事厅,轻轻唤来奚云,“我们从前调回崇都培植的暗卫都到了么?” “已到十之**。” 奚言心下顿时安稳起来,长吁出一口气,“也算是到了,大赵这一封锁,平白叫他们多绕了不少路,你不着痕迹地将他们安插到易晋的旧部中。对于这个易晋,我始终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奚言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并非是想做多疑之主,可他这一次,实在是逾矩的太明显、太过分。” 奚云自幼就陪伴在奚言身边,自然明白他的苦衷,便说:“行军打仗自然容不得出一分差错,况且这是一万人的事,您多思虑些也是应当的。” 话虽如此,可奚言仍觉得自己如履薄冰,生怕行将踏错,就跌入万丈深渊中,然后粉身碎骨。 因为他知道,以往若是出了差错,还有别人帮自己收拾残局,可是往后,粉身碎骨的不仅是自己,还要连累自己在乎的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分别在即 落日熔金,暮云四合。 傍晚时分,奚言终于处理完一天的公事。伸个懒腰后,奚言施施然离开书房,步履轻快地回到起居的小院中。 还未进院门,墙内便飘来一阵琴声。这琴声淡而不悲,绵长若流云,一弦一音,声声叫人清心。奚言行至亭中,负手站在安若飞身后。 感觉到奚言前来,安若飞便收了玉指,手掌在琴弦上一按,琴声随之戛然止住,只余甘松香的气味仍萦绕在四周。 温润醇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是……玉妃引?” 安若飞轻轻颔首,笑着看向他道:“我见你琴桌上放着一台好琴,便取来随意抚了两曲。到底是长久未曾习琴,难免生疏了。” 奚言微微含笑,俯下身子去,伸手轻轻勾住琴弦,瑶琴便泛出一声极为飘渺的天音。 “这张琴,虽说也是上好的名琴,可到底只是放在陵江随意赏玩的。天音、地音都极好,但走手音多少有些空闷,不及崇都府中的那一台大圣遗音。” 安若飞极是赞同地点点头,“大圣遗音乃是神农氏样,又是桐木所斫。声音响亮通透,更兼有古韵。这台琴虽好,但到底是比不得那样的名琴。” 奚言笑道:“你的见闻极广,只是好久不曾见你跳舞,却连这琴声也是数年未曾听过了。” 安若飞回过身来,轻轻抓住奚言的手臂,抬眼望着他道:“你房中既摆着琴,那想来你闲时也是会抚琴的,弹给我听可好。” “你面前弹琴,岂不是班门弄斧?”奚言疼爱地看着她,随即无奈道,“可既然你说了,我又怎好拒绝呢。” 安若飞见奚言答应,忙不迭地站起身,将奚言按到琴凳上坐好。将心中杂念摒却后,奚言左手按上琴弦,右手轻勾,一曲《酒狂》缓缓铺展开来。 起初,琴音迟缓空阔,随着音律的渐进,节奏渐渐松快起来,一种无为旷达从琴音中透出。安若飞双手托腮坐在奚言对面,眉目含情,笑看着眼前认真抚琴的尔雅公子。 一曲缓缓结束,奚言也抬起头来,见安若飞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涟漪,“你这样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可是在引火焚身?” “咳,咳……”奚言话音刚落,孟清晔便顺着石阶走上亭子来,“大外甥,太阳都还斜斜挂着呢,你就开始说起这些话来……” 奚言见孟清晔极不识时务地在此刻出现,不由恨恨白了他一眼,切齿道:“我再如何,总比你听墙角好。” 孟清晔顿时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酒狂”才刚刚弹到一半我就进来了,只不过你们太专心,都没发现我罢了。再说了,要论起听墙角,也总是你们偷听我和阿戢说话在先。” 说起阿戢,安若飞便笑着调侃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可是书抄完了?” 孟清晔并不想提及抄书那样的苦事,便走到琴边,轻轻弹拨了一下琴弦,“琴是好琴,可比起我府中的九霄环佩和独幽还是差好些。” 说到这里,奚言突然转过身,看着孟清晔道:“去年打马球你输了,不是说要将那独幽琴送给我么?这都过去一年多了,我却是连琴弦都未曾见到一根。” “啊?我答应过?”孟清晔见自己不小心说漏嘴,忙找话搪塞,“你今天这衣裳不错,配的玉也挺好看……腰带是云绫锦的吧?来我看看中衣是不是软烟罗的?” 孟清晔说着便要伸手来扯奚言的衣襟,却被奚言一巴掌扇开。一旁的安若飞则早已捂着嘴笑了起来。 奚言见他这副模样,也轻笑出声,“用软烟罗做中衣,亏你想得出来。罢了罢了,你是爱琴之人,若真的要你那张独幽琴,岂不是如同要了你的命?” 听奚言这样说,孟清晔这才放下心来,悠然道:“说着闲话,倒是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我今天来这里,是有件事要麻烦若飞。那书我也快抄完了,想来不日阿戢便能将乐谱给我,到时候要是阿戢不肯弹,你可要帮着弹给我听。” 安若飞嫣然一笑,“乐意效劳。” 奚言也笑看着安若飞:“那你一定要弹好些,别叫他又无端卖弄了自己。” …… 夜色澄明,奚言和安若飞比肩坐在石阶上,依偎着共赏满天繁星。 安若飞明眸清扬,面上梨涡微现,斜偎在奚言怀中。奚言也浅笑着注视她,眼中充满怜惜,可随即又衍生出一丝惆怅。 良久后,奚言还是缓缓开口:“若飞,北秦大军又打进镇远关了……” 安若飞渐渐收了笑容,转过眼来看着奚言,有些紧张地说:“你……你不会又要去西北吧……”她的声音细若蚊呐,惹人怜惜。 奚言郑重地点点头,手掌抚上她的青丝,“我必须去,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毫发无伤回来见你。” 安若飞知道这样的大事奚言一定深思熟虑过,心里虽有失落与不安,却还是将眼中黯然掩住,轻声说:“你安心去吧,我等你回来。” 末了,安若飞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最多十日后就要出发,今日一早,已经吩咐下去开始调兵了。” “那么快……”安若飞小声说着,虽不想叫他担心,可眼中却忍不住地泛起盈盈粉泪。 奚言见她如此,不由得心中一软,忙将她揽到怀中,伸手拭去她脸上泪痕。 “你放心,虽说是打仗,可我是坐镇中军,不会亲自去拼杀的。” 安若飞虽点着头,可想到他身上那些或新或旧,或深或浅的伤痕,心中就一阵揪痛。明知他是说谎,可为了不让他挂怀,她还是懂事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此刻多少有些伤感,奚言便指着天边一颗灿烂的星,说道:“你看,那颗星总是在围着月亮的,就像我总是在你身边一样。从前我便说过愿我如星君如月这样的话,即使我暂时不在你身边,但只要你一抬头,便当作是与我遥遥守望。”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虽说有此安慰,但安若飞仍旧是有些伤怀,可还是说:“你放心去吧,要是我想你了,便抬头看着天上星月,只当你从未离开。” 天上繁星璀璨而又纯净,奚言轻柔地握住她削瘦的肩,“今夜月正圆,等到月亮圆缺三次后,我也就回来了。等我回来的时候,陵江又会是一副夏树苍翠的模样。” “好,我等你。” …… 二人相对无言,天风虽已有暖意,可毕竟是深夜,在石阶上坐久了,只怕寒气侵体。 奚言轻轻晃动安若飞的肩膀,正欲叫她回屋休息。一转头,却发现她不知何时早已闭上了眼,正十分匀称地呼吸着。 奚言宠溺地笑了笑,轻轻揽住她的肩,又托起她可堪盈盈一握的腰,轻快地向房间走去,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怀中佳人。 将房门一脚踹开后,奚言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又帮她脱去鞋袜,褪去衣衫。再叫下人送来用香熏过的热水,亲自仔细地为她梳洗着。 整个过程中,安若飞都没有醒来过。奚言每个动作都十分轻柔,生怕不小心惊醒了她,从小生长在世家中的他,如何这样伺候过人? 等到梳洗完毕后,已然是腰酸背痛,甚至觉得比骑马打仗还要累。可即使如此,他脸上仍旧露出满足的笑容。 自己也洗漱完毕后,奚言轻手轻脚地掀开衾被,将她拥入怀中。 出征在即,这样恬静的时候,无论是奚言还是安若飞,都尤为珍惜。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是好人 晃眼间,时间如流水般,在一次次的日升月落中,原定出征的日子已悄然来临。 奚言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醒了过来,而安若飞也一如既往地还在睡梦中。 想到昨夜她是那样疲累,奚言便不忍心将她叫醒,而是俯身亲吻上她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道:“等着我。” 安若飞仍旧紧闭双眼,睡梦中的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仿佛不明白要发生什么。奚言见她如此,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唇又轻轻落在她额上,随即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 并非是他无情,实在是用情至深,生怕再逗留,就永远舍不得离去……只是天下未定,岂能儿女情长? 安定城外,七万军队已经集结完毕。这七万人本是大赵的十二禁卫军,西北之变后,又一齐和奚言历经风风雨雨,此时也只效忠他一人。 早在数月前,奚言便将这支军队的军号改为佽ci飞。 佽飞斩长蛟,取的就是此意。 粮草辎重早在数日前便先行开赴大青关,各地的地方军也早就在大青关外集合。此刻奚言亲率的七万人都是骑兵,若是按急行军的速度,不超过两日,奚言便能到达大青关外与大军汇合。 循着来路,奚言再度踏上征程。 这次出征,奚言虽没有去年从崇都开往西北的意气风发,却更多了一分沉稳大气。 此时的奚言已经披上战袍,不再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而是一位杀伐果决的将领。换战袍时,奚言在自己的衣襟中发现了一张薄薄的纸笺。字迹纤秀,一看便知是安若飞的手笔。 无它,纸笺上只有短短十六个字: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看来,安若飞还是怕她错过自己离开的时候,所以特意写了纸笺。 奚言眼中古井无波,心中却又泛起了一丝丝不舍:“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这张纸笺正捏在奚言的指间,而他的面色仍旧是平静的,薄唇微抿,又露出些许坚毅。 “出发吧。”奚言看着刘沛棋,轻声吩咐。 城楼上号角吹响,数十面战鼓齐鸣。群马踏起烟尘,纷纷向着西北而去。飒露紫扬蹄嘶鸣,看着眼前队伍渐渐走远,奚言扬起马鞭,口中轻喝一声,飒露紫随即载着他飞驰而去。 此去西北,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 出征的号角声穿过安定城的大街小巷,落在熟睡着的安若飞耳中。 听号角声传来,安若飞霎时惊醒。她惊惶失措地坐起身来,素手抚上一旁早已冰冷的衾被,两颗清泪便从眼眶涌了出来。 她自责地咬住嘴唇,小声啜泣着。 本就生怕自己醒不过来,昨夜休息的就十分早,可如今倒好,又错过了临行前的最后一面,只是……不知他发现自己留下的纸笺没? 说到底,安若飞还是放不下心,生怕自己再度睡过头,早早地便留下了纸笺。 幸好,奚言终究还是看到了她的心意。 门被轻轻推开,侍女阿柔走了进来。安若飞赶紧拭去泪水,问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为什么不叫我呢?” 阿柔轻声回应,“公子约莫两个时辰前就起身了,临走前公子特意吩咐过,千万不要惊动夫人。” 安若飞不无自责地说:“我真是……” 阿柔见她如此,便劝慰道:“夫人,公子自然是不希望你如此挂怀的。而且,公子他是好人,吉人自有天相,即使到了战场上,公子他定然也会有天保佑的。” 听阿柔如此说,安若飞也止住了泪水,“阿柔,你为什么说他是好人呢?……说说你的故事吧。” 阿柔轻轻一笑,将落至腮边的发丝别到耳后,“阿柔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大赵这样的王朝,穷苦人生来就只能被权贵倾轧、欺负。可是公子他不一样,他从不欺负我们。相反,公子他还保护我。四年多前公子初到陵江时,便在路上救下了我。” 安若飞静静听着,一边拉住阿柔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公子救下我时,我还是陵江赵家的奴婢。赵家的公子轻薄我不成,便恼羞成怒,要让人把我拖出府门外打死。恰逢公子路过,便将我救下了。虽然在奚府我也只是个奴婢,但这里起码有人把我当人看,这里的姐姐妹妹,还有齐管家,还有公子身边的奚护卫……都从来不会对我们呼来喝去。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在奚府还有不少姐妹。” 说到这里,阿柔不无自嘲地笑了笑,“我们当中也曾有人幻想过,有朝一日成为公子的侍妾。可公子对我们的好,也就止步于此。他在陵江的那三年中,虽是孤身一人,却从未让任何一名女子上过他的床,如此洁身自好。到后来,大家也就只想着好好侍奉他。这些年里,府中不断有姐妹出嫁,齐管家都按照公子的吩咐给她们配嫁妆。这在其他府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说着,阿柔抬眼轻轻看着安若飞,“夫人,你是这世间最有福气的人,可要好好对公子,千万……千万别辜负了他。” 安若飞缓缓垂下眼去,轻声道:“你说的对,他是个好人。即使战场上刀剑无眼,也有上天会庇佑他。” 阿柔又笑说:“其实到最后公子身边的人是你,大家也是服气的。夫人您生的又好看,又读过书,还会弹琴跳舞。和我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人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说后来公子也叫人教我们识字,可到底是生来愚笨,用书上的话说,就是、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安若飞也被阿柔这句话弄笑了,便说:“你要是不嫌弃,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便教你弹琴。横竖他远征在外,也总得寻些事来打发时间。你要是闲了,也教教我刺绣。人都说刺绣女工要精通才好,可我却什么都不会。” 阿柔以前只觉得安若飞温柔,却想不到她竟是如此随和,便欣喜道:“夫人肯教,是阿柔的福气!” 第一百五十六章 愿阿晔澄如明月 安定城另一隅,孟清晔一步步登上台阶,缓缓推开不知早已推开多少次的那道乌木房门。 屋内陈设清爽简单, “阿戢?” 白衣胜雪的清瘦公子正跪坐在琴桌前,桌上……还放着笔墨纸张。 见孟清晔前来,宋戢将笔搁到一旁,缓缓站起身来,又替孟清晔满斟了一盏清茶,方才说道:“怎么今日,小公爷来的竟这样晚?” 语声一如既往地淡漠,却也闻不出嗔怪之意。 孟清晔轻轻一笑,眼中也有些感伤,“刚刚送奚言出征,这才耽误了。” 战场,永远是孟清晔不能也不愿体会的,只是他不得不看着自己身边最亲密的人一个个走上沙场,从前是父兄,如今……是奚言,孟清晔知道自己的斤两,躲在他人的翼护后,似乎便是自己的宿命。 “阿戢,今天要抄什么?”心下虽有失落,但孟清晔还是笑着问他。 宋戢没有搭话,而是将孟清晔引到琴桌旁,将桌上那沓厚厚的宣纸递到他手中。他手指触碰到孟清晔的掌心,随即滑开。 孟清晔看着手中的手稿,眼中登时露出欣喜和难以置信:“这是你给我的琴谱!?可我的……我的玉茗堂全集,还没有抄完……” “那《玉茗堂全集》您不用抄了,”宋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语声也一改往日的冷淡,变得清润起来,“我本也用不着这本书,之所以你叫您抄,完全只是为了捉弄您。” 听到这里,孟清晔已是满头雾水,宋戢这样淡如青竹的人,竟也会存了捉弄人的心思。 虽说阿戢承认是在捉弄他,可孟清晔也全然不恼,反不得其解地问:“捉弄?阿戢你为何要捉弄我呢?” 宋戢眼中缓缓掠过一丝惆怅,嘴唇却仍旧向上勾勒着,颇有些促狭道:“小公爷您也知道,阿戢身为风尘中人,说好听些,叫楼里的公子,说不好听些,也就是为人轻薄的娈宠。” 孟清晔从未见过他如此,便讷讷道:“阿戢,你……你何苦说这些?” 宋戢依旧笑着,只是眼瞳中的星芒逐渐抽离:“我见过不少权贵,也自然受过不少欺辱。人人都说我是陵江最富盛名的风尘中人,可这所谓盛名之下,更多的却是痛苦,凡我走在安定城街上,谁人不认得……我就是楼里取悦人的玩意呢?这楼里的公子,在别的权贵眼中,自然也就算不得人。可唯有小公爷您,真真把阿戢当个人看。不仅如此,您还爱重我。这种爱重……是我这一生中从未体会过的。” 宋戢话虽说得不重,可孟清晔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仿佛是受之有愧般……他从未将阿戢的身份真真放在眼中,只是觉得,他是这世间清高的人。 “阿戢……我从未想过那么多,我只是觉得你是这世间难得的人,而且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呢?谁人生下来不是一样的,抛开身外之物,大家都是……” “正因如此!……我更觉得小公爷您待我不一样,”宋戢知道孟清晔在好意开解,却仍是打断他,将自己的话倾注般诉出,“您自己不觉得,可我……却太清楚了,起初您向我讨要琴谱的时候,我本不想答应,可见你如此随和,又是多次来拜访我,我心下也就生了捉弄之意。毕竟能将你这样的权贵玩弄于股掌之中,对我而言也算是一种发泄和报复。只是没想到,您竟肯依着我……” 说着,宋戢便俯下身去,要给孟清晔赔不是。 孟清晔见状,赶紧伸手扶住他,急急劝道:“阿戢你这是做什么,即使天天抄书,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宋戢抬眼看着孟清晔,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小公爷,要是您不嫌弃,我能称您为阿晔么?” “当然!”孟清晔一口便应承下来,笑意晏晏道,“阿戢肯认我为友,自然是再好不过。” 宋戢眼中满是笑意,指着孟清晔手中的手稿说:“晔者,光也。所以我替阿晔作的这首曲,就以阿晔为名,曰清晔。 宋戢忽而凝注着孟清晔:“愿阿晔永远如明月清辉般澄亮。” 孟清晔心中很是震撼,他想不到平素冷如冰雪的阿戢,竟也有这样敞开心扉的时候,而且是对自己这样一个算是恩客的人。 瞬间,一个想法忽而浮上孟清晔心头,还未细细思量,便启齿道:“阿戢若是在这里不开心,那我现在就带你回奚府去。” 听到这话,阿戢眼中那逐渐抽离的星芒忽有出现:“阿晔说的是真的吗?” 孟清晔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付了赎银,楼主心中再不愿,却也不敢阻拦。 就这样,宋戢怀中抱着琴,孟清晔手里提着萧,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座禁锢宋戢半生的南风馆。 一路上,不时有路人对着孟清晔和宋戢指指点点。 孟清晔高视阔步,试图将宋戢挡在自己身后。可奈何身高不够,再如何也只能挡住宋戢一半脸。宋戢似笑非笑地看着孟清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而精致的瓷瓶。 “阿晔,我想将它送给你。” “这是什么?”孟清晔接过瓷瓶,打开放到鼻前嗅了嗅,紧接着便露出惊异的神情,“这可是回鹘灵药雪莲散,相传有起死回生之效!如此贵重,阿戢可万万使不得。” 宋戢却固执地将药瓶塞到孟清晔手中:“起死回生倒不至于,不过可以续命倒是真的。此药是当年回鹘王子温孤律来楼里闲坐时赏我的,但不管有多珍贵,它在我眼中就是那些人打赏玩物的东西。阿晔你收下了,也好叫我见不着它,免得看见窝火。” 听宋戢如此说,孟清晔也不得不收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瓶纳入怀中,复又看着宋戢道:“既然阿戢这么说,那我就收下了。但我只希望永远都用不着它。” 宋戢轻轻颔首,两人一绿一白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长街尽头。 …… 第一百五十七章 踌躇满志 七万佽飞军一路疾行,奚言已率军远在安定城数百里外。 和煦的熏风早从遥远的东面吹来,绵延数里的旌旗在长风鼓吹下猎猎翻飞。 暖风一路吹到大青关,分散陵江各地的八万军队也早已集结在大青关下。除了易晋所率的一万旧部之外,剩余的七万地方军奚言全部给了刘沛棋节制。 回想当初自己刚到大青关时,奚言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奚言立于大青关城楼上,俯瞰着城下陵江的十五万大军。 十五万人,全部身着黑衣玄甲。直属奚言的七万佽飞军,战袍上更有一个小而显眼的银色标识,让人一眼就能区分出他们的不同。 “叫先头部队出发吧。”奚言如是吩咐着,一边又将刘沛棋叫到了自己身边。“刘卿,此番率军攻破镇远关的,你可知道是谁?” 刘沛棋了然一笑:“老对头了,北秦大将付莽,号称麾下二十万雄兵。不过一旬就率军攻到了冯翊,眼看着又要打到下津关了。” 奚言笑着点头:“是啊,北秦铁骑来去如风,剽锐不可当。可是说来也有趣,此番坐镇北秦军的主帅,竟不是付莽。而是北秦亲王夏侯赫。” “哦?”刘沛棋一听也来了兴趣,“这个北秦亲王可是第一次出征?” 得到奚言的肯定答复后,刘沛棋心中更是有了数。 “夏侯赫身为北秦王上的皇子,又十分得北秦王的宠爱。此番叫他出征,想必只是为了让他在军中树立威望吧?” “不错。可虽然主帅是他,但具体到每一场战役该怎么打,应该还是付莽在拿主意。毕竟是付莽身为两朝老臣,又功勋卓著。几十年上战场积下来的经验,不是他一个年轻皇子能比拟的。” “那是自然,”刘沛棋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但这位北秦亲王也不是个善茬,如此得北秦王宠爱,又在朝臣中颇有威望,想必是年轻气盛之人。” 话到此处,奚言转过头和刘沛棋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当日金城前的雪还未凉……刘卿,可有意化作贯日长虹,将这北秦飘过来的雪给悉数消融呢?” 刘沛棋观察到奚言眼中有一道精光一闪而过,随即垂下眼去,坚定道:“求之不得。” …… 号角再度吹响,大青关厚重的铸铁城门缓缓打开,七万佽飞军如一股黑色铁流般列队奔涌而出。临行前,奚言又在大青关内做了最后的布置。 房间内,一张硕大的西北地图横挂在墙上,奚言站在地图前,下首则是刘沛棋、彭明、易晋等将领。 奚言心中暗自思忖着,北秦大军虽号称二十万,但根据这些日子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的真实兵力,不会超过十万。若付莽真有二十万大军,恐怕此刻早就打到五百里开外了,又何至于被阻在下津关外寸步难进? 心中这样想,嘴上便说道:“诸位已经知道,北秦大军此番犯我大……进犯镇远关,目的在于配合大赵,使怀安不得不两面作战。然根据这些日子的塘报看来,北秦军真实兵力约在十万左右,而我们则有十五万人,是以我们人数占优。” 说着,奚言便将目光移向了西北地图,“据今日一早收到的塘报,北秦军已经攻破冯翊,不日就将发兵金城。所以,我想出大青关后就兵分两路,一路由我率佽飞军迂回至西北纵深,断北秦军补给和后路;另一路则由彭卿和易卿率领,直接开赴金城,与北秦军正面对垒。” “公子这是想围歼北秦军?”刘沛棋似是有些捉摸不透,便问,“虽说敌寡我众,但我们也只是多出五万人马,况且西北广袤,若是分兵合围的话,倒是让他们容易突围逃脱。” 奚言摇头否认道:“不是,想要围歼这样一支精锐,不说十倍兵力,也至少要五倍于敌才能办到。之所以这样布置,只不过是想将骑兵和步兵的优势都发挥出来罢了。我率骑兵于敌后袭扰,彭卿、易卿二位则率步兵正面迎敌,这样一来,我们也好灵活应对。” 彭明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我们此番前去西北,本就是为了解怀安之围。公子这样布置也并非不可。” “出大青关再越过群衢山后就是怀安的地界,我和刘卿率佽飞军先走,你们随后跟上。” 从始至终,易晋都未发一言。 …… 奚言骑在马背上,身侧是同样玄衣铁甲的刘沛棋。举目望去,佽飞军的军旗绵延数里,黑色的长龙蜿蜒在群衢山的山道上。 风从群衢山山顶吹来,时间一久,倒是让奚言觉得眼中有些干涩。自古以来,就有“东风不过大青关”的说法,是以此时的山风,还夹杂着些许寒意。 刘沛棋似笑非笑地看着奚言,问道:“公子刚刚在大青关内布置军务的时候,似乎是没有把话说完……” 奚言轻轻一笑,开诚布公地告诉他:“刘卿洞若观火,我确实没有将话说完。军机大事……防人之心不可无。” 听奚言如此坦率地承认,刘沛棋心中不由有些担忧起来,但还是试探着问道:“那公子疑虑的,究竟是彭将军,还是易将军呢?” 奚言回过头来,端视着刘沛棋,一字一句道:“彭兄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属下,明白了……”刘沛棋微微低下头去,随即又说:“公子刚才说话的时候,似乎差些就要将大赵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啊。” “是啊,”回想起不久前的那一瞬,奚言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我并非割舍不下,可毕竟生来就是大赵人,又效忠了它那么多年,方才差些就冲口而出。罢了,不说这个了……” 奚言将话题挑开,不欲再说那些与旧日有关的事。 “刘卿方才说我没有把话说完,存了防范之心是真的。二来,也是还没有完全思虑妥当。不过此事告诉刘卿也无妨。” 刘沛棋见奚言丝毫不因方才的事恼怒,还肯如此信任自己,心下不由又生了几分欣慰。只听奚言说:“西北是广袤不错,但它也地势复杂,并非完全平坦,出了下津关就更是如此。金城,冯翊城都是依着滋水而建,滋水又是夹在两座山脉之间而流。冯翊和金城的防御纵深极深,无论是我们还是北秦,想往冯翊和金城增兵,都必须通过这条狭窄的走廊。” 奚言这样一说,刘沛棋顿时也就明白了七八分,可仍旧还有些不得要领,却听奚言又说:“付莽和夏侯赫,一个位极人臣,一个相当于北秦储君。若是此二人被围困在金城或是冯翊,北秦会不会坐视不管?” “绝对不会!北秦王这次派夏侯赫出征西北,恐怕也是存了帮他增添筹码的心思。” “不错。”奚言眼中精光乍现,继续阐释道,“等他们长途增兵来救,到滋水峡谷时必定人马疲弊,若我们以逸待劳,会如何?” “攻其不备,从容歼灭。”刘沛棋不假思索道,“而且滋水峡谷狭而长,大军无法灵活调动,更有利于我们提前设伏。” “正是这个道理。”奚言胸有成竹,“但凡这次能成功将北秦的有生力量消耗在西北,就可保陵江至少十年不受外族侵扰。” 刘沛棋对奚言的这个计划虽毫无异议,但回过神来一想后,还是心存疑虑。 “可是公子,这个计划想要成功,先决条件是要围困住付莽等人。付莽老奸巨猾,北秦军队又擅攻不擅守。即使受到围困,付莽多半也会伺机突围,又怎会乖乖退入城池之中呢?” 奚言却是故弄玄虚,神秘一笑:“这个,我自有办法……” 刘沛棋见奚言不肯多说,也就不敢再过问。 日暮西沉,大军已越过群衢山主峰。奚言负手而立,目光悠远。 冯翊城冲天的火光还历历在目,金城前刺骨而来的寒冷也依旧萦绕在心头;还有石汉青那颗双目圆睁的头颅…… 想到不久后那些肝髓涂地,白骨露野的景象就会重现在西北大地上……一时间,奚言心中五味杂陈。 他缓缓阖眸,心中似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对着自己道:“只愿一雪前耻,澄明如故。” 第一百五十八章 设伏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七万佽飞军便再次整装出发。 绵延数里的旌旗迎向旭日招展着,万道霞光洒在佽飞军的玄色铁甲上。膘壮的战马载着主人翻山越岭,一路向西行去。 群衢山自西向东横亘着十八座山峰,座座高耸入云,山势险峻。官道的一侧是嶙峋绝壁,一侧则是万丈深渊。 官道恰好够四匹马并行,奚言和刘沛棋并列行在军队最前方,一路都在默然行进着。 行军路上百无聊赖,奚言偶然间瞥眼向山下峡谷望去,却突然发现峡谷中隐约有军队行进。 “停止前进!” 命令接连传递下去,不一会儿,大军就纷纷停住脚步。佽飞军军纪严明,即使大多数人都不明白前方发生了什么,却仍旧保持着安静。 “刘卿,看到了吗?” 刘沛棋面色沉重地点点头,“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军旗上的图纹。但墨绿色的大旗……天下仅回鹘一国,莫非他们也想来搅西北这滩浑水?” 奚言从亲兵手中接过地图,大量后说道:“我们一路都在往西走,下方的这道牧槐谷,正好是回鹘入西北的必经之路。他们……恐怕是来为温孤律报仇的。” “是啊……”刘沛棋沉思着道,“回鹘人倒是会打算,借着报仇的名义,趁机来西北大捞一笔。若不是我们率先发现了,恐怕祁公子那边……要吃大亏。” 奚言自马上睥睨着山谷中浑然不觉的回鹘大军,语调中一派傲然:“既然碰上了,自然少不得要会会。”继而果断下令,“通知全军,掉转马头往北回撤,将回鹘军阻击在群衢山口!” “那我们不迂回了?” 奚言缓缓摇头,“看这些回鹘人来势汹汹的样子,恐怕兵力不会少于十万。即使迂回到付莽身后,我们也堵不住这十多万人。但如果我们抄近道去群衢山峡口伏击回鹘军,也一定是会有所收获的……” “还有,”奚言毅然道,“把军中最为精锐的斥候派一队出去,我要随时掌握这支回鹘军的动向。最后,马上去打探这支军队的主帅、人数、武备……越详细越好。这些事情,我统统都要知道。” “属下明白。” 只是少顷的功夫,便有数十人从大军中分离而去。 刘沛棋看着他们义无反顾的背影,缓缓道:“斥候是军中最容易战死的兵种,每个培养做斥候的士兵,都要经历地狱般的考验。这种考验不仅折磨**,更是摧残心智。每个斥候出发前,都抱了必死之心。但即使人回不来,塘报也必须回来……” 奚言目光悠远地看向那队斥候离去的方向,沉声道:“战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只要主帅一拔剑,没有哪方不是血流千里,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时至今日,我们早已没有选择。” “是啊,这西北大地哪朝哪代不是白骨累累,滋水这条河……又哪朝哪代不是水与血争流呢?” 奚言轻轻颔首,“冤有头债有主,当时温孤律乃是我亲自活捉。此番碰上回鹘大军,也算是天意使然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沛棋不禁自马上抚掌大笑,“回鹘近年来许是和你犯冲,上次被你活捉了一位王子,这次又被你发现了行踪。他们顺着群衢山走本就是想避开怀安的眼线,结果……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有什么办法呢?”奚言的战袍被风吹起,更显得意气风发,“送到家门口的东西,岂有不照单全收之理?我若说这群衢山是陵江的地界,天下间哪个人敢出来反对?” 刘沛棋抿着嘴笑了笑,“您如今也算是一方诸侯了,可有自立之意?” 奚言轻轻呼出一口气,“当时南下途中,我曾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话。时至今日,虽然已经没有哪股风能来摧折我,但我依旧不想成为那个无人可亲的王。刘卿,你能明白吗?” 刘沛棋眼神一黯,但还是很理解地说道:“属下明白,但是……您也要明白,既然当初走上了这条路,那么那个位子,您是绕不过去的。” “我知道……”奚言心中一阵烦乱,随口道,“一切都等战事结束,回陵江再说吧。” 说着,奚言挥手扬鞭,马儿随即加快速度,向着前军而去。 丰饶的陵江和萧索的西北之间,只横亘着一道群衢山,群衢山阻挡了南边吹向西北大地的暖风,也就阻挡了西北这块土地上的一些生机。 若是想走捷径自南而北入西北诸州府的话,就必须要穿过群衢山口。 自从连番征战以来,前去西北的人少了许多,大家都愿意到更太平的地界去做生意,至于西北当地的百姓,虽想往陵江逃亡避祸,但奚言下令将大青关一封,他们自然也就进不来。往常还算有人烟的群衢山口,此时就真的变成了蛮荒之地。 奚言握着剑柄立在临时搭起的帅帐中,一遍又一遍思索着战斗的每个细节。 两个时辰以前,佽飞军便已先一步到达了群衢山口,七万人在此磨刀霍霍、严阵以待。 奚言相信,当回鹘人来到此地的时候,他们的那份吃惊必不会叫自己失望。 他再一次向地图上看去,奚言突然发现,若是将怀安和陵江都算入大赵的话,整个大赵领土的轮廓像极了一尊佛。 都说慈航普渡,可这尊佛的身上,好似天生便要充满杀戮。 思绪恍惚之际,奚言又将目光投到群衢山口,这里就好似一个瓶颈一般,峡口处布置了大量的弓手,与之一同布置的的还有滚石和圆木。 过了峡口,北面就是一片开阔地,此处不比峡口内有树木遮挡,自北向南是一片无遮挡物的缓坡,当侥幸逃脱的回鹘军从南冲过峡口的埋伏后,这里还有摆好阵形的佽飞军在马上等着他们,而且是里外两层,绝对不让任何一名敌军逃脱。 奚言和刘沛棋好好算过,若是在坡上就发起冲锋的话,当双方短兵相接的时候,己方骑兵的速度正好也是最快的时候,对于刚刚闯过滚石箭矢的回鹘军来说,这无疑是致命一击。 又经过近一个时辰的等待,回鹘军的前锋终于出现在佽飞军将士的眼中。 帅帐设在地势相对较高的半山上,奚言看着缓缓行入峡口的第一批回鹘军,吩咐道:“放过这一批,吩咐峡口外的第一批骑兵束甲不动,把他们留给第二排骑兵去收拾。” 军令层层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峡口的地形本是设伏的绝佳之地,但回鹘军仗着自己行踪隐秘,一众人大摇大摆地便开了进去。 当回鹘军的大队人马全部进入峡口时,滚石圆木,以及带着风声的箭矢呼啸而来,一些回鹘士兵不要命地往前,试图冲出峡口;一些则掉转马头向后回撤。 情况混乱,军令又难以传达,回鹘军已经开始自相践踏,所有士兵根本不管身后的是同袍还是敌人,只是本能地向后退去。 好不容易冲出峡口,铮亮的骑兵锋刃却在前方的斜坡上等待着他们。黑色为底,上绣金色雄鹰的大旗猛然挥下,骑兵们冲锋着又开始新一轮屠杀。 近半个时辰的厮杀过去,回鹘军已经所剩无几,但仍有万余残兵仍在峡口抵抗。看着从小道上行至跟前的参将,奚言问道:“在峡谷南口处的准备都做好了?” “是,已全部准备妥当。” “嗯……”奚言面无表情地吩咐下去,“动手吧。” 片刻后,南峡口处冲天而起的火光便映红了每个人眼眸的最深处。 大火阻挡的是回鹘军的退路,却是佽飞军一道坚实的保障。奚言深知,若是斩草不能斩干净的话,其后患必将无穷。 第一百五十九章 雪耻 群衢山口的这一仗,无疑是陵江西南军对回鹘的一次大捷。 近十万回鹘精锐被一举消灭在峡口内,而陵江这边的佽飞军,却只是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代价。如此罕见的战损比,放在任何战场上都是史无前例的大捷。 玄黑色的大军一路往西北行去,上次他们穿过群衢山时,全都是哀肃静默的残兵败将;而这次再度踏上征程,他们却是一支剽锐不可阻挡的悍勇之师。 每个人都知道此番征战到底为了什么,金城的那一次,多少同袍倒在西北这块地上,连自己这些人的离开,都要靠主帅牺牲尊严换取…… 曾经遭受过的耻辱,只能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他们只是想要把自己曾经在金城失去的荣光拿回来,凭借自己的力量拿回来。 佽飞军的行踪虽然隐秘,但陵江其余步卒却是堂而皇之地开出了大青关。不过几日的时间,奚言率军重踏西北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当回鹘人发现自家精锐杳无音讯,又派人来到群衢山口的时候,这里早已被烧成一片白地,峡口中只有数不清的焦尸横七竖八地堆叠一处,那样的惨状,或许只有十余年前的镇远隘口才能与其攀比一二。 只要想到覆没在峡口中的是自家精锐,回鹘人就恨不得马上将奚言挫骨扬灰。但失掉了全部精锐,回鹘即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收起狼子野心,龟缩回国内休养生息。 也因为这一役的告捷,从此后,佽飞军这个名号,让胆敢冒犯陵江和西北的宵小无不闻风丧胆。这支军队再不是去年在西北受尽折辱的残兵败将,而是磨刀霍霍的佽飞劲旅,所有狼子野心之辈,都会被他们的锋刃斩落。 葭芦川,也就如同它的地名一样,到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数条自东向西的水流汇到此地,最后聚成一方大泽,在干涸的西北大地上滋养着小小一方水土。 将军队驻扎在此处,既隐秘,又方便人马饮水。最重要的是,从此处行军阻挡付莽的退路,最为方便。 是夜,奚言独自立在帐外,看着这满天星斗,心中颇有些喟然。 西北的月一如当年,孤高而苍凉地悬挂在九天之上。 回想上次奔袭镇远隘口途径水洛时,自己虽只不过是率领两千骑的右将军,但却充满了一腔热血。此次再到水洛附近,自己麾下早已有了十数万大军,只是心境再也不复当时的热忱和澄明。 对了……水洛也是兄长一切开始的地方,却也是他命运陡然转折的地方。 回想起自己的兄长,奚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 他从未怨恨过兄长,即使今日的乱世有很大的原因是兄长的责任,即使自己再也回不去,甚至要背负一生的骂名……甚至与父亲、母亲再也不能谋面。 但奚言从未怨怼过,去年发生在西北的那一切,奚言最终将它归结为命数。 兄长半生戎马倥偬,最后还是选择了那样决绝和惨烈的方式,在沙场上将一切都结束。若他九泉之下有灵,奚言只希望他可以释怀。 “公子可是在想侯爷?”不知何时,刘沛棋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刘卿,若是明白太多,可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公子可不像是会杀功臣的人呢,”刘沛棋竟玩笑了一句,随即与奚言比肩而立,“当年,属下随侯爷第一次来水洛平乱时,也曾到过葭芦川。此处还和当年一样,只是泽中的水似乎浅了些。当初,我们谁都没想过今日会是这样一幅光景,也都一心只想着报效朝廷,建功立业。” 奚言听着他说当年的那些往事,也回想起过往岁月中那些逐渐破碎的记忆。 “兄长当年远赴西北平乱,我尚未至弱冠之年,他的很多事,我都是从长辈们的只言片语间听到的。他从不提及,我也不去过问。我总觉得,他既不愿意说,那自然总有他的道理。” “是啊,”刘沛棋是随着奚栾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比起奚言来说,他自然更明白奚栾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您和侯爷当年还是很像的,去年您领两千骑出征时,那份傲气和剽锐……与侯爷当年几乎是如出一辙。”刘沛棋也长叹了一声,转而道,“侯爷后来变了,很大原因也是因为他的夫人吧。” 奚言将眸光投向高远的天空,此时天星如坠,芦苇荡中隐约有霰在飞,飘散的霰就好似水的魂魄般迷离。 兄长在时隔十二年后还是要随着嫂嫂而去,不知他们此刻会不会就像这水魂一样,你中有我、不分彼此? “斯人已去,兄长……一直都在缅怀嫂嫂。他对这天下没什么兴趣,他做的这一切,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沛棋也慨叹道:“只是我们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没有退路。或许……侯爷只是希望您能自己决断自己的所有事。金麟岂是池中物?若是一辈子囿于崇都庙堂,您还是会有摆脱不了的桎梏,是也不是?破而后立,侯爷帮着您将桎梏打破,若是不付出些代价,您又怎么可能得到决断一切的自由?” “兄长的这份筹谋,我实在受之有愧。” 奚言丢下这句话后,负手便回了帅帐中,他不喜欢兄长的一切筹谋都是为了自己,也不喜欢有人来评判他的这些过错。 刘沛棋仍立在远处,想着他方才那沉肃的神情,心中也不由暗自揣测。 或许……他对于他的兄长,还是有些微怨言的。毕竟是他的兄长亲手打破了他的安澜,毁灭了他曾引以为傲的荣光,将盛世的皮囊血淋淋地撕开,把世间所有的残忍展露在他眼前。 若非如此,他现在定然还在崇都城中,安然享受着血脉身份给他带来的一切,何至于会几次到这蛮荒之地? 月明星稀,西北的景空阔而壮美。 只是这样的风景,在战争摧枯拉朽的摧残下,最后还到底能残留几分? 第一百六十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西北夜色正浓,远在近千里外的陵江安定城,也是皎月万顷。 奚言已经走了好些天了,偌大个府中只剩下安如飞和孟清晔两个人,宋戢自从赎身来到奚府后,多少有些羞涩,大多数时间都躲在屋内,只有孟清晔才能将他请出来。而安若飞与阿柔之间,更多的只是主仆之间的关系,要想阿柔陪她解闷,多半也是指望不上的。 晚饭后,宋戢早早地就回屋休息了。花厅内就只剩下安若飞和孟清晔,自从得到宋戢的乐谱后,孟清晔总是乐此不疲地整天调琴,而安若飞则从奚言书房中找出几本书来,闲来无聊时便翻一翻。 “他看这些书,你看得懂?”孟清晔凑到安若飞身后,看她失神的样子,不由打趣道。 “这本又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书,”安若飞忍不住瞥他一眼,“些许诗词罢了。” “我看看,”孟清晔伸手便要来抢,却被安若飞灵巧避开。 “别抢,若是抢坏了可怎么办?” 孟清晔听她语声恹恹,眸中微露出一丝了然。 “想我外甥了?” 见安若飞没有否认,眼神倒是有些黯然,孟清晔又宽慰道,“他也没走多久呢,再过两个多月,他也就回来了……你放宽了心,他麾下的那支佽飞军乃是精锐,放眼整个西北,都找不出可以与之匹敌的敌军来。”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安若飞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孟清晔,最后还是道,“你有所不知,这几日我总是做梦,都梦见些不好的事情。” “梦嘛,”孟清晔笑意晏晏地看着她,“你日有所思,自然就夜有所梦了。” “也是,”安若飞自我安慰地笑了笑,随即又拿书翻看了起来。 清晏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了进来,花厅中只有安若飞时不时翻书的声音,还夹杂着孟清晔嗑瓜子的脆响声。 “西北的天气,应该和陵江差不多吧?” 孟清晔实在无聊,但奚言在出征前特意交待过要他多陪安若飞,而宋戢也不时时搭理他,他只能使劲找些话说。 “不知道,”安若飞随口回了一句,孟清晔正要抬头去闹她,却见她脸上忽而掠过一抹慌乱,便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安若飞扯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顺手就将书扔在了桌上。 孟清晔瞧她这副样子,便将书拿到眼前,随即恍然明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孟清晔复将书合上,又斜眼去瞧她,“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你就是读了这句诗,才莫名地担心起他来,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心罢了。” 安若飞倒也不否认,她虽没见过打仗的场面,但她见过奚言身上那些或深或浅的疤痕,也读过那“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字句。 奚言从西北回来还不到三个月,就再度踏上征程。她虽知道这些无可避免,但一颗心悬着总是放不下。 “他说不定正打的兴起,说不定明日就将北秦人赶出去,说不定后日就回来了。” “哪有那么多说不定,他要回来,再如何也还要两个多月呢,到时候……” “好啦,不必为他担忧。”孟清晔抓了一把瓜子放到安若飞身前,又露出一个缺德的笑,“他现在可算得上是一方诸侯,你这个夫人要对他有信心才是。” 听孟清晔这样调侃,安若飞的脸霎时就红了起来,她本也是大方疏朗的女子,但孟清晔这样说,她多少还是有些娇羞。 “我知道,是我杞人忧天了。”安若飞又想想孟清晔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心结一时也就解开了,“你去瞧瞧宋戢吧,他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闷在屋里,你该去多陪陪他才是。” 送走孟清晔后,安若飞独自回了她和奚言居住的小院,凄迷的月色总给人一种孤寂的感觉,院中的花落了,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看着眼前此景,安若飞的思绪也随着飞到西北去。 陵江出兵西北,怀安祁氏的压力骤减。不过短短一旬,祁安就将原本部署在下津关外的大部分军队都回撤到东面,一心一意去阻拦大赵的进攻。而原本不可一世的大赵方面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皇帝几乎是气得当即就要晕厥过去。 至于到处袭扰的北秦军,在与东面的西南军接触了几次后,锋芒倒是收敛了许多。 付莽似是察觉到佽飞军可能随时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己方身后,连续好几次攻势都是小心试探,再不敢像往常那般大开大合。 就在这种各方追逐的热闹氛围中,又过了一旬,怀安西北军终于暂时将大赵军队阻击在东面的关隘之外。而祁安本人也亲率一支亲卫,此时正在开赴下津关外的途中。 前线打的火热,奚言却带着他的七万佽飞军在葭芦川休整的很是安逸,并非是他不想作战,而是此刻确实没有仗可打。 “早知如此,咱们就不该早早地将佽飞军拉出大青关,”刘沛棋提着一个鸽笼,里头是两只刚刚落回来的信鸽,“和回鹘在峡口打的那一仗,反倒是提醒了付莽,他现在啊,就像草场上的野兔,警觉着呢。” 说着,刘沛棋就将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筒解了下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奚言接过他手中的竹筒,指着帐中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是不将佽飞军拉出大青关,岂非就遇不上回鹘人了?现在回鹘基本被打残了,数年之内……他们即使想染指西北,那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倒也是,”刘沛棋见奚言并未有将竹筒拆开的意思,便很为识趣地先退出了帅帐。 待刘沛棋离开后,奚言才用手剥去竹筒口上的蜡封。 早在刘沛棋还未将竹筒递给他的时候,奚言便认出这是手下暗卫专用的鸽子。而他所有的暗卫在战前,就已经被不着痕迹地安插在了易晋所率的军队中,按照此时回馈的消息来看,易晋到还基本安顺,起码在军中还并未有什么逾矩的动作。 有这份消息在手上,奚言也就安心了不少,毕竟是率领着一万人的将领,若是他在大战之时生了异心,导致自家后院起火的话,那结果可不是谁都想看到。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付莽 长风飒飒,佽飞军在葭芦川休整的这段时间中,东面的八万步卒也按照预定计划布置在了北秦军的正面。营中几乎每日都有军中传讯的信鸽飞回,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战前的安排进行着。 就在信鸽飞回的第六天,奚言静极思动,命令全军向着被两山脉夹在中间的滋水峡谷进发。 滋水并不是一条很宽的河流,但在西北这样的干涸之地,滋水也就成了点缀在连天衰飒中为数不多的一条缥缈玉带。 也得益于此,冯翊城、金城相继挨着滋水而建,再加上南北两条山脉的回护,金城和冯翊就成了易守难攻之地,兵家谓之形胜。 这是北秦大将付莽征战的第三十二个年头了,他十九岁上战场,二十二岁就成为一军主将,此番出兵帮助大赵本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但自从他得知奚言率军重踏西北后,他心中就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尤其是奚言麾下有一支七万人的骑兵,他很清楚地记得当日金城前,奚言率这支军队离去时的场景。 当时……他们都是在自己手上折戟的败军……但付莽忘不了他们的眼神。 对于这支曾是手下败将的敌军,付莽本能地不敢小觑,不仅因为他们本身战力不凡,更因为他们的主帅已不是当时那个被困于绝境中的年轻人,而是令大赵朝廷胆寒的一方诸侯。两者之间的心态,是绝不可相提并论的。 对于佽飞军军旗上的那个“奚”字,付莽最早的记忆还来自于他的兄长,那也是个令他胆寒又敬佩的年轻人,往事悠悠,如今思之……付莽只觉得恍如隔世。 付莽收回他的神思,又投心于眼下的战局中。 陵江兵发西北本没有什么要紧,但付莽麾下并不是去年的二十万大军,而仅有不到十万人。他也不是真正的统帅,而是北秦王爱子夏侯赫手下的一员将领。 虽然在出征前北秦王曾交代过夏侯赫,遇事要多与付莽商量,但夏侯赫是个气盛的年轻人,而且与付莽素来在政见上有些不合,军中无论大小事,夏侯赫总是想自作主张。 至于付莽,他也不愿意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决定,就再去得罪这位将来的主君。 战况是在付莽与陵江的步卒交锋后转变的,北秦军讲究的是来去如风的快捷打法,出征时每个骑兵配三匹马,但当上次付莽带兵去下津关外骚扰时,那里竟然有大队步兵严阵以待,而且不是被打得叫苦连天的怀安西北军,而是熟悉北秦打法的陵江西南军。 一番苦战下来,北秦军不仅丝毫没占到便宜,反而丢下了不少己方士兵的尸首,亏得付莽经验丰富及时撤军,才没有将一干人马全部折损在那里。 更惨的是撤军回营后,夏侯赫趁机借题发挥,将付莽臭骂一顿,若不是有几名与付莽关系好的副将拦着,夏侯赫当即就要罚付莽五十军棍。 也正是因为如此,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付莽虽为臣子,但那份傲气和骨气却不是谁都能冒犯的,即使是几乎贵为储君的夏侯赫也不行。 帅帐内的硝烟味已经有些浓,但付莽还在据理力争着。 “殿下!我们东面已经被数万人封堵住,想再去进犯下津关已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最好就是绕路退回镇远隘口,一旦我们的粮道被截,我们这八万多人将会陷入死地!” “你说什么?”夏侯赫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而有力,一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而又深邃,再加上他低沉的声音,更显得他阴鸷了几分。 “我们后方是一片坦途,粮道怎么可能会被截断?” “殿下有所不知,东面虽只有几万西南军,但奚言所率的佽飞军还隐匿在暗处,要是我们再不谨慎,真的就有可能会被他截断粮道。” “奚言?”夏侯赫很不屑地蔑笑了一声,“就是那个在金城前下跪的大赵叛臣?他有什么可怕?本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长他的威风?”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付莽目瞪口滞。 “老臣不是在长他的威风,”眼看着又是一顶帽子要被扣到头上,付莽忙又改口,“老臣只是担忧后续粮草运输而已,况且殿下贵体,若是受了损伤,老臣将无法向陛下交代。” “够了!”夏侯赫忍不住大喝一声,“你当初放他离去,现在又百般说他有多厉害,你是不是存了什么心?” “殿下明鉴,”付莽此时已经很是憋屈,心中也冒出几分怒意。这个王爷分明就是要找自己的茬,但他别无他法,只能为自己好言开脱,“放他离去才可以分裂大赵,这些事情陛下都知道。老臣奉劝殿下早做决定,将军队回撤到镇远隘口,反正大赵请我们做的事情,我们早已经做完了。大赵西北是个烂摊子,即使将来他们再出什么事情,也与我们北秦没有什么相干。” “付将军就是这样看的吗?”夏侯赫冷笑一声,语气丝毫不掩饰对付莽的嘲讽,“下津关内是大赵的数十个州府,全都是富饶的土地!若是我们能够打进去,大赵的财富就都是我们的!所谓答应大赵出兵帮助他们,不过就是虚与委蛇罢了,区区金银布帛,本王还不放在眼中!” 付莽心中暗自嗟叹,夏侯赫到底是年轻,这下津关……岂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 世人都以为大赵最坚固的关隘是镇远关,其实不然,大赵最稳固的关隘恰巧是下津关。 大赵开朝建国时,下津关到镇远关之间的数千里土地还是北秦的江山,下津关也是大赵的门户,大赵自然要将它修筑得固若金汤。 数十年前,北秦联合其他三国攻破镇远关,一路打到下津,数十万的雄师,尚且在大赵的下津关外铩羽而归,何况乎八万人?大赵在每年加固下津关的时候都会新浇铸一层铁水,数十年过去,下津关几乎就是伫立在西北大地上的一座铁山,根本不可能撼动。 “殿下,听老臣一句劝,绕道背面的山峦,先回撤镇远隘口,等粮草无忧、辎重跟上后,我们再做打算!” “为什么要绕路?你是想增加我们的负担吗?” “殿下您细想,奚言为什么要让西南军先行开往东面?”等不及夏侯赫说话,付莽就继续急急道,“为的就是将我们逼入滋水峡谷!一旦我们进入滋水峡谷,他便会再率佽飞军从西面堵断我们的退路,与西南军前后夹击,将我们困在滋水峡谷内!” “本王不信!”夏侯赫从未和大赵将领交过手,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而且对于奚言这个他口中下跪的叛臣,夏侯赫天生就有种轻视,“我们有八万多精锐,即使他一前一后有十多万军队,也无法将我们在滋水峡谷内一举吃掉!” “您说的对,但我们绝不能进入滋水峡谷。” “为什么?” “这……”付莽忽而停噎住,他一时无法回答夏侯赫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也正是付莽想不通的地方,即使将自己这些人逼入两山之间困住,奚言也绝对没有能力一举歼灭,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请吧,付将军 就在付莽与夏侯赫僵持不下时,西面的佽飞军也在奚言的率领下逼近了滋水峡谷。 他们已经行军一天,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两山峡谷的入口。 “东面战况如何?”奚言标注着行军地图,一面向刘沛棋问。 “北秦军还是没有动静,”刘沛棋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公子,会不会是我们逼的不够紧?要不要让东面的军队加把力,将北秦军一举逼入滋水峡谷。” “不可,”比起刘沛棋,奚言相对淡然些,“付莽是身经百战的人,若是逼的太紧,唯恐他看破我们的意图啊,若是他成功劝阻夏侯赫绕道北面的山峦,我们反而会得不偿失。” “北面……可惜了。要是能在北面也布置上兵马,定要北秦军无处可逃。” 奚言淡淡一笑,他并非不想在北面也布置人马,阻断北秦军的去路。只是陵江总共就那么多军队,再多的,奚言也征调不出来。 陵江现在,还是要行休养生息之策。 “所谓外交征伐,无非就是夺三军之气,夺将军之心……付莽现在被夏侯赫压了一头,咱们要赌的,就是夏侯赫会怎么选了。是听付莽的话,绕道北面撤军;还是心有不甘,往后退至冯翊城中。” “那岂不是只有五成胜算?” “怎会说只有五成呢?”奚言胜券在握般笑了笑,“你放心,夏侯赫是决不会听付莽的。” “此话怎讲?”刘沛棋略有些期待地看了奚言一眼,看他的样子,好似一切都有把握了。 果然,只听奚言阐释道:“年轻激进的皇子……老当益壮的大将军,且两人素来政见不同,据我所知,付莽效忠的是北秦的另一位皇子,而那位皇子,和夏侯赫有夺嫡之争。怎么看,这二人之间的矛盾都不可调和,北秦王越是让夏侯赫听付莽的意见,夏侯赫就越不会遵循,夏侯赫惟我独尊惯了,要他听一个臣子的话,他做不来。” “我们现在是否只需守株待兔?” “不错,”奚言轻轻首肯,“东面的军队持续袭扰,我们要做的,就是隐藏好行踪,别叫北秦人的斥候发现了我们,静候他们退入滋水峡谷,再将他们逼进冯翊城。” 就在两人谈话间,又是一只信鸽飞来。 奚言展开信鸽带来的消息,忽而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眸中也迸出精芒。 “妙极!” 刘沛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忙不迭问:“公子何故如此激动?” “你看,”奚言将字条递到他手中,又道:“他们真是干得不错,烧掉北秦军的所有粮草,己方却没有损失一个人。” “这是公子手下的暗卫?” 刘沛棋看到字条底部有一个特殊的印戳,便作出如此猜想。 他曾听奚栾说过奚言手下的暗卫,但也只限于耳闻而已,一直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支血滴子一样的人马,想不到竟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我培植他们将近八年,此番的战果,竟是连我都没有想到。” “是啊,任何锋刃,只要能用在合适的时候,对准正确的人,都能发挥意料之外的作用。” 刘沛棋说得有些隐晦,他知道暗卫这样的人手,本不该带到战场上来,但奚言既然隐蔽地带来了,针对的谁,他自然很明白,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出言稍作提醒。 “刘卿此话,我会记着。” 听他这样说,刘沛棋一揖到底:“公子深明大义,是属下多虑了。” “好了好了,说正事吧。”奚言随意摆了摆手,“没有了粮草,摆在付莽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走最近的路回撤,要么……进城抢粮。” 说话间,奚言已经踱步至悬挂着的地图前,“最近的城池,是冯翊。要想回撤,最近的路也是滋水峡谷……况且此时的冯翊,根本就是一座不需要攻克的城池,早在他们打进来时,百姓就跑得差不多了。祁安一反,冯翊也没有军队驻守……付莽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不错不错,”刘沛棋抚摸着自己唇边的两撇胡须,若有所思道,“若是此刻还要强行绕道北面,他手下的兵就要挨饿,人马俱疲下,我们也是可以衔尾急追的。” “况且,即使付莽再如何小心,决定绕道北面,夏侯赫呢?”奚言似乎早已将敌人的心思摸透,“他怎么会甘心听付莽的?他巴不得赶紧立功,好为自己的储君之位再添一份筹码,且耐心等待吧。” “那公子以为,这个北秦皇子,是个怎样的人?” “夏侯赫……差就差在,他这辈子,实在太顺了。”根本不必多想,只根据这些日子得到的消息,奚言就给他下了结论,“北秦王抬爱他,他的一干兄弟中,又几乎没有能与他相抗衡的,本只有三分的才气,自己却愣觉得有五分……久而久之,自然是好大喜功、不知轻重。” “那公子这样说,会不会有些轻敌?” “敌?”奚言成竹在胸般笑了笑,“我们的强敌,是付莽……夏侯赫若是猛虎,付莽便是爪牙,之前北秦军的胜绩,全都仰赖付莽指挥有方,也有大赵守军松散的缘故。但再凶猛的老虎,只要被套上桎梏,也只能引颈就戮。” 奚言虽猜测的不错,但他还是低估了付莽,至少这位名震四方的北秦大将,比他预估的要厉害些。 奚言是在三天后接到斥候送来的塘报的。 看到付莽的选择,奚言内心还是感到些许钦佩。 “付莽倒是会打算,”刘沛棋悠悠道,“虽然他率军进了峡谷,但却没退至城中……抢夺少许粮草后便退出来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坏结果,只是我们要围剿的话,难度就会陡增了。” “不急……”奚言默默盘算着,他心中已然有了打算,“北秦军中……还有一个变数。” “变数?”刘沛棋猛然明白过来,“您是说北秦皇子?” “不错,”奚言继而补充道,“退至峡谷,却没有据城而守、等待援军。这必是付莽与夏侯赫相互妥协的结果,但统领北秦军的大权,仍旧是在夏侯赫手上,我们只要能把握住他,付莽也只能做无用功罢了。” “把握那位北秦皇子?属下不是很懂了……” “无妨,吩咐东面的军队,堵住滋水峡谷入口。” “是。” 刘沛棋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明白,因为有些事情……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看得出来,奚栾的某些事,自然也只有奚言才能看得出,也只有奚言,才能深深明白。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来路蹊跷的约见 自进入滋水峡谷的那一刻起,付莽一颗悬着的心就没落下来过。 唯一令付莽感到些安慰的是,冯翊城中还有不少粮草,他亲率一万军队进城抢粮,恳请夏侯赫在城外驻守,这位自视甚高的皇子竟然没有反对。 付莽这一生,有不少时间是在行军的马背上度过的,但他从未有过如此刻紧张的时候。 出了冯翊城后,滋水慢慢变浅、变窄。 西北向来干涸,荒芜的大地上只有滋水如玉带般点缀着。水流潺潺,裹挟着些许枯草从马蹄下冉冉而过,浅滩上偶有几块嶙峋的石头,也在水流的消磨下变得十分圆融。 数十年的征战经验告诉付莽,奚言所率的佽飞军一定隐匿在山谷的某处,所以自退军山谷伊始,付莽就大量地派出了斥候,但数次察探下来,皆回报是风平浪静。 运粮队被袭,全部粮草被付之一炬,这又让他想到去年冬天,想到去年发生在金城附近的那些战役。彼时,袭击大赵运粮队的还是北秦军。 想不到还没有半年时间,被围困的已然是自己一方了…… 回忆起当初奚言离开时的场景,连付莽都说不清楚……当初放他离去,究竟是为了分裂大赵,还是放虎归山。 远处的云又落到山那边去了,一弯几近透明的月牙,已经低低勾住山头。 “殿下,前方扎营吧。无论情形如何,人马总还是要休息。”付莽对照着行军地图,发现前方正是一片山坳,“咱们的粮草还够消耗十多日,东面是出不去了……先放战鹰把求援信送出去,只要我们不退守城中,奚言是不会现身的。” 夏侯赫闷闷地答应了一声,他从未有这样消沉的时候,本以为可以凭借着麾下的精锐碾压那支所谓的佽飞军,可现在连敌军的面都还未见到,己方就已经变成了草木皆兵的惊弓之鸟。 所幸……所幸身边的将领是北秦的军神付莽,否则……自己真的不知该如何处理,心中虽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付莽的话,绕道北面撤退,但夏侯赫始终没有将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营帐已经扎好,此时已然入夜,付莽严令麾下士兵不许点燃一切火光,数万军士,便只能靠着前些天随身携带的干粮果腹,连续高强度的行军,又只能吃些冷食,静待天明之际,北秦军早就困乏不已。 夜渐渐深下去,除了站岗巡逻的士兵外,整个营地都已沉入安眠。山中虽然很宁静,但付莽始终睡得很浅。 与北秦军营中小心翼翼的戒备状态不同,一直隐匿在暗处的佽飞军则是一副厉兵秣马的姿态。 随着最后一只放飞的信鸽落回,奚言已经肯定,距自己的计划成功,只差临门一脚。 “整军出发吧,目标,冯翊城以西的松涧坳。”奚言轻轻吩咐下去,“行军途中不许点燃火把,马蹄裹好,人也不许出声……此番出击,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佽飞军全军出击的效果,刘沛棋真的很想亲眼目睹,想亲眼看看这只浴火涅槃后的精锐,会在战场上斩获怎样的成果。 只是……奚言似乎并不着急。 松涧坳,正如其名,只是一处不太隐蔽的山坳,对于并不算庞大的军队来说,正好适合夜间扎营。 而北秦军,此时正在有条不紊地例行着夜间的巡视。他们并不知道,进入峡谷后的第一个变数,已经悄然到来。 “到哪了?还有多久?” 奚言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身侧的副将却丝毫不敢怠慢,稍一思索便给出了准确无误的回答,“禀公子,此处距松涧坳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若是吩咐急行军的话,三刻即可到达。” “嗯……不用,按原速度行军即可,吩咐下去,待全军包围住松涧坳时,再行点亮火把。” “这是为何?”发出疑问的却是刘沛棋,他本是久经沙场之人,当然知道火光在夜晚中虽可以用来照明,却也会暴露己方所在的位置,若是让北秦军钻了空子,或许己方就要功亏一篑了。 “这很好解释,”奚言先行将命令传达下去后,才对着刘沛棋道,“我们七万人,根本无法歼灭超过五万的北秦军,之所以点燃火把,只不过是威慑而已。让付莽相信我们只是想将北秦人赶出去,比让他相信我们是要歼灭他们容易得多。夜晚突然出现的火光,已经能吓到大部分的敌军了。” “公子打仗天马行空,属下自愧不如。” 奚言轻轻一笑,却根本不将这恭维话放在心上。 越过最后一道山峦,松涧坳已近在眼前。 大军流水般越下山脊,从四面缓坡上将本就不大的山坳包围在正中,巡逻的北秦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四面八方亮起的火光已经映入了行军的营帐中。 只是片刻的慌乱,训练有素的北秦军马上做出了最得当的应对。 “好一招神兵天降,”与夏侯赫的故作镇定不同,付莽是真的沉着应付,“殿下莫慌,奚言并不打算歼灭我们。否则,他也不会等到现在还不下令进攻了。” “那我们该如何对敌?”夏侯赫此时已经可以拉下脸来,在生死大事面前,面子问题已经不是问题。 还未等付莽作出回答,帐外就匆忙跑来了一名传令兵。 “殿下、大将军,敌军阵营中有使持节前来。” 夏侯赫与付莽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命令道:“宣!” 可送到帐中的,只有一封信,而那名所谓的使者,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士兵,他的任务,也只不过是将这封信送到北秦军的帅案上。 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明日卯时,坳口以东,奚言恭候付将军大驾光临。 “奚言想找我叙旧……?我与他有什么好说的。”付莽静静思忖着,他与奚言之间本没有什么交集,此番叙旧……实在是来得太古怪了。 付莽看向那名使节,“奚言还让你带什么话没有?” 使节想了想,道:“我们将军说了,过去有些事,想当面问一问你。” “他真是这么说的?”付莽和夏侯赫显然都不信,彼此目光交流间也充满怀疑。 “他的原话是,他说……往事悠悠,金城锥心泣血,家兄、家兄亡故……”使节语调生硬,一听便知是死记硬背,最终却还没有记下来的。 “你不必说了,”付莽抬手打断他的话,“回去告诉他,大战在即,我付莽决不与他私下会晤。” “不行!”使节很强悍地否决了付莽,似乎他根本就没将这位大将放在眼中,“你必须去,我们将军说了,你们若是想全身而退,就必须得让他知道去年西北发生的事。将军还说了,北秦泱泱大国,付将军麾下更是虎狼之师,何须为大赵卖命?” “去年?”付莽眉梢一跳,去年发生在西北的事情,奚言所有都切身参与了,但他随即便明白过来,奚言说的,应该是指他不知道的,那些暗中发生的密谋。 至于后面那句话,那便更好理解,奚言知道北秦军只不过是来帮大赵给怀安施加压力的,奚言也好,付莽也罢,谁都并非想大动干戈,若是能找个理由劝北秦军能顺然而退,既免去刀兵之祸,又能保西北宁定,何乐而不为? 这句话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付莽懂,夏侯赫更懂。 先前夏侯赫虽有心进犯大赵,但遭遇此次挫折后,他还是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斤两。 况且此刻的付莽与夏侯赫心中,都还另有打算,只要能暂时稳住奚言,剩下的什么都好说。 另一面的付莽虽有心答应,但碍于夏侯赫在,还是先向他请命,“这……殿下您看,是否要老臣前去赴会?” “付将军如何去?” “老臣仅带亲兵数人,若是老臣遭到不测,殿下……仍可号令众军。” 夏侯赫并未马上同意,虽还有些拿捏不定,但他已然有些心动,若当真只是解奚言几个疑便能解围的话,这实在是一笔太合算的买卖了。 “也罢,付将军去便是了,这位奚公子的信誉,本王还是信得过的。” 他这话说的凉薄,但付莽倒也不觉得多别扭。他甚至在暗中想过,或许明日牺牲了自己,这位殿下也不会有多在意,说不定……朝中这些臣子,在他眼中都只是帮自己上位的垫脚石,而自己,更是他一块碍眼的绊脚石。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再照故人面 这一夜对于付莽来说十分难熬,可对于另一方的奚言来说,这一夜也并没有多好过。 付莽答应与自己见面,这才只是个开始。 今夜不同于往常,奚言并没有歇在帅帐中,而是独自躺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双手枕头,仰面看着漫天星斗。 若不是在战时,这定是一副很安闲的景象。 但奚言向来是很注重自己感受的人,即使是在战时,他也不惜调用重兵,满足自己一时兴起胡闹的想法。 数千铁甲军护卫在外,将整片缓坡严丝合缝地包围住。而奚言,一袭宽松锦袍裹身,正懒散地躺在缓坡上。 月已中天,清淡柔和的光辉铺在千顷原野,似是稍微松缓战争带来的凝固气息。 “古语云,腐草为萤……可腐草萤光,如何能与皓月争辉?” 说话的是刘沛棋,自去年从西北归来后,只要遇大事,他总是站在奚言身边。 刘沛棋本想以腐草比作此刻的北秦军,以皓月比此刻的佽飞军,但奚言却根本没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 “刘卿看得透彻,但腐草……也自有他存在的道理。皓月当空,端的是九洲共赏;腐草为萤,却也在细微之处别有一番风情,”奚言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却只浮于表面,“方才在帅帐中,虽是温暖舒适,却总觉得有些逼仄,此刻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诚然觉得空阔些。” 刘沛棋明白他是有些紧张了,他本不是任性胡闹的人,可在大敌当前之际,他不乖乖待在帅帐中,而是肆意跑到野外看星星,还调了那么多军士为他站岗……越是这样做,就说明奚言心中越是没有底。 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刘沛棋便出言道:“明晨约见付莽,属下还是陪同公子同去吧。” “不必,”奚言轻轻反驳,“既然说好是谈旧事,自然只需要我这一个旧人。你带些亲兵在外围就是了,人多了……或许付莽不愿说。” “是,那公子还是要小心些,无论如何……盔甲是一定要穿上的。” “你放心,”看他一副紧张模样,奚言不由失笑道,“我有分寸,他若是敢来,便定是做好赴死的准备,又怎会出手杀我?况且对谈那样近的距离,付莽若是想杀我,穿上盔甲又能有什么用呢?反而显得露怯了。” 刘沛棋知道他说的在理,也就不再坚持,只在心中默默思量,一定要在外围好好留意,再在暗处多布置上一圈弓手。 表面上,这一方的奚言和对面的付莽,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此时的松涧坳,正中是已被合围的北秦军,四面是磨刀霍霍的佽飞军,两方虽然都对军士严加管束,没有人出来挑衅,但双方军中还是有不少人甚是紧张。 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这种感觉,尤以北秦军为甚。 当煎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们已经忽视天边微微泛起的那丝鱼肚白,一夜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步出营地之前,付莽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柄利剑。 他只带了两名亲兵,他知道,面对七万人的阵势,若是奚言想杀他,那么即使自己带上一千名精锐,也是一样的结果。 何况,付莽有预感,也自信奚言不会杀他。 来到佽飞军的包围圈时,付莽很顺利地通过。 奚言约他见面的那座小丘并不远,更何况付莽是驱马而来,只不过两柱香的工夫,他便知道,自己已到了见面的地方。 远远地,付莽看到坡底站着一名身披铠甲的中年人,也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 “付将军,有失远迎。”刘沛棋笑容可掬地迎着过来,一拱手道,“我家公子正在上面等候,请您自行上去吧,这两位……就不必随侍了。” 说话间,付莽已经下马,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除了例行站岗的一些亲兵外,他并没有发现暗中布置的弓手。 将两名亲兵留在远处,付莽并未犹疑,大踏步便登上了小丘。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刘沛棋还是发自真心倾佩,既来之、则安之……付莽虽与自己这些人势同水火,但当真是有名将风范。 小丘上,奚言正气定神闲等待着,他此刻并没有想见到付莽之后,自己该与他说些什么,只是心无旁骛地忙着手上的事情。 烤野鸡的香味早已远远传开,付莽来到此处之时,抬眼便见一位衣冠济楚的公子正在翻烤着一只整鸡,他面前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还齐齐摆放着十多个调料罐和一坛陈酒,除此之外,竟还有两尊青玉酒盏。 察觉到有人前来,奚言却是头也不抬,只温和道:“付将军既然来了,便请坐吧,简餐稍顷便好。” 付莽倒也洒脱,一掀战袍下摆便坐在了一块低矮些的石头上。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滋滋冒油的整鸡便放到了付莽面前,即使是警觉如付莽,此刻也不禁食指大动。 “想不到……奚公子行军打仗,竟还带着这么讲究的庖厨。” 奚言并未回答,而是替两人面前的酒樽都满斟一杯,很自然地坐到了另一块石头上,又率先轻啜一口,方问道:“去年除夕,我家在崇都的府邸来了不速之客,本以为是哪位梁上君子,可现下看来,那名不速之客,是将军吧?” 付莽呵呵一笑:“好眼力,当晚你在前屋与令兄谈话时,我便藏在他的内室中……不过此刻才察觉,已然太晚了。” “晚不晚的都没什么要紧,”奚言抿了抿薄唇,轻笑道,“当日金城前,我便依约看出来了,只是彼时情形殊异,不便指认。付将军深夜入府,想必也就是为寻我兄长了。” “是又如何?”付莽毫不客气地撕下一条鸡腿,丝毫不管食物中是否有毒,举到嘴边大嚼特嚼起来,“你以为那么多事情,都是我们先找的令兄?” “我不关心这些,”奚言又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语调一如既往地淡若清风,“兄长的抉择早已是定局,我无意再去追溯。” “那你叫我来……又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付将军看不出来?”奚言朝他一举杯,语调却是有了些讥诮的意味,“奚某是个要面子的人,付将军的人马虽被我们围困住,但您麾下的八万人,我一口……是吃不掉的。” 付莽一连哂笑数声:“奚公子原来是想讲和啊……不过,我北秦军……不是软柿子,你想挑着捏,恐怕还差些本事。” “付将军恐是忘记,我东面布置的十万西南军了……” 付莽不再说话,可他也没有多紧张。 “罢了,不说这些了,”奚言看付莽陷入沉思,转移话题道,“这西北的景致,付将军眼中瞧着如何?” “下津关外数千里土地,曾都是我北秦的江山……” “百年前曾是的,”奚言淡淡反驳,他瞧见付莽眼中忽而划过一丝愠怒,“不过江山已改,付将军现在,不也被困在了北秦曾经的江山里么?” “公子到底想说些什么?”付莽似是没有了刚才那么好的耐心,使劲呼出一口浊气,“你既不问北秦与令兄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是要讲和,你把我请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是我请你来,是你自己要来,”奚言顿了顿,最终才说出此番的目的所在,“我当然可以让北秦军离去,之所以这么做,说来……也只不过是还将军一个人情罢了。” “你不欠我什么情,”付莽语调冷硬,将奚言的话又堵了回来,“当初在金城前,是我一心要折辱你,最后放你离去,也只不过是事先和令兄定下的条件罢了。” “哦……”奚言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说起去年在金城前的事,我还要感谢付将军。当初……大赵皇帝曾告诉我,’过刚易折、强极必辱’一开始我不懂,想不到最后……竟是您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这就更不必谢了,”付莽悠悠道,“你虽不问,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告诉你……你所敬爱的兄长,在所有的事情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请教。” “你以为令兄真的是忠君爱国的军侯?若不是他提供了大赵的西北兵备图,提供了镇远关的城防细节,你以为我北秦军可以在镇远隘口内来去自如?” 付莽说的这些,奚言早就猜到了,但亲耳听到这些事实的时候,奚言还是觉得付莽的话是那么的刺耳,更刺心。 “家兄怎么选……我是无法左右的,况且,奚某现在不也成反贼了么?” “有道是世事无常,奚公子……去年今日,你可曾想到,自己会在西北输掉那么多东西?” “我输了么?”奚言平静地注视着付莽,“相比起为人臣子,身为一方诸侯、拥兵自重……如何看,这都是一笔划算买卖。你说世事无常,那么将军又可曾想过,自己会被我困死在山坳中?” 付莽默然垂下眼去,奚言依旧冷淡地看着他,但他知道……付莽说得并不错,去年在西北,自己确实失掉了太多、太多…… 而另一面的付莽,他此时只有一种感觉,却更是错觉,他只觉得……这只他昔日放归山林的猛虎,终究还是朝自己露出了爪牙。 第一百六十五章 悠悠追忆 付莽又饮下一口酒,有风吹过,西北的青崖边似乎已不那么萧瑟。 酒液缓缓滑过喉头,付莽举壶将酒满斟,却忽而将整杯琼浆倾入黄土。 “这杯酒……就当是遥祭令兄吧。” “付将军,还与家兄惺惺相惜么?”奚言这语调有些嘲讽,付莽听得出。 付莽没有回答,他又回想起记忆中那些几近破碎的画面,当年在大赵崇都,自己剑挑一众大赵武臣,只有奚栾挺身而出,百招之内便将自己败在他剑下…… 后来再见他时,那个锐意的年轻人……却已意气不在,只剩下无尽的深沉与心计……甚至在去年除夕夜,奚言行将闯入屋中那样紧迫之时,他也可以马上拿起亡妻的灵位,然后波澜不惊地假装诉说起那些过往。 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到底是死去了。 说来,也许连付莽都不信,自己与他,真的在战场上、在争斗中,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若不是两人身处敌国,付莽甚至觉得,自己会与奚栾成为忘年交。 “令兄天纵之才,只可惜……功成而身死,他日史书工笔,你倒是一方诸侯,他!却是乱臣贼子,可惜啊。” “付将军便不必如此了,”奚言唇角浮出一抹显而易见的讽笑,“兄长饮鸩前,曾告诉我他不在乎这些,况且北秦如此出力,也不过就是想借着他的手分裂大赵,再拿回百十年前丢掉的江山罢了。渔翁得利的利,又有谁……会不想要呢?北秦身为大国,却也只会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你以为我北秦的志气只在于此?”付莽忽而激动起来,豁然起身,瞪眼看着奚言道,“下津关内!才是真正富饶所在!” 奚言冷眼看着他,微微哂笑道:“只可惜,奚某不是来了么?恐怕将军践踏我山河的夙愿,要落空了。” “就凭你的西南军?”付莽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讽笑出声,“实话告诉你吧,当日在金城前放你离去,只不过是本将不欲拂逝者的颜面,被扣上背信弃义的骂名。” “是么?”奚言依旧淡然,“其实你北秦的目的,只不过是要我割据陵江、分裂大赵罢了,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呢?” 付莽蔑笑一声,显然已经承认。 他当初与奚栾定下的盟约,只不过是北秦人和奚栾知晓而已,奚栾身死后,付莽若是杀了奚言,既不会有人出来指责他,更不会有人为奚言说话的。 “既然你一心将话挑破,那本将也不妨明说,”付莽顿了顿,挑衅似的看着奚言,“早在数日前,我北秦的数十万大军已经相继开往西北!上次可以放你离去,可这次,你走不了了!” 在似乎唾手可得的成果面前,付莽还是没忍住,将北秦的野心与他和盘托出了。 可奚言的脸色仍旧没变,还是笑得风轻云淡:“但付将军似乎忘了,你不是还在此处么?难道就不怕我一声令下,你便被射成个刺猬?” “哈哈哈哈哈哈,”付莽仰面狂笑数声,面上毫无惧意,“你太小看我付莽了,为了北秦的江山霸业,死我付莽一个算得了什么?以我一人换大赵、陵江万里江山,这笔买卖实在合算!” “付将军多心了,你虽抱必死之心而来,但杀了你,于我何利?” “你就不想报仇?”付莽眉头忽而紧皱,他实在不相信,不相信奚言就一点儿不在乎金城前受的那些折辱,不在乎他兄长的死,有自己的一份缘由。 “什么仇?杀了你,只会让夏侯赫变成惊弓之鸟,他若带兵强行突围,我可不想看到局面变成这个样子。”奚言再次提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我还是可以让你离去,说来……我早已不是大赵的臣子,今日……也不是要在唇舌之利上,和你争个高下的。只是我一直很好奇,北秦是如何知道兄长的心思,竟能与他结成盟约。将军可否解疑?” “我自然乐于告诉你,”付莽此时又坐回那块石头上,大大喝下一口酒,“是令兄先找的我们……” 看奚言投来疑惑的眼神,付莽接着阐释道,“这世上有的是人,而令兄那样的人,总是有很多人甘愿为他驱驰的,且不说他当年在军中有多少亲信。” 奚言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兄长大他十二岁,兄长加冠前两年,陵江所有的地方军都还是奚家的家族军,兄长也曾接手照管过;而在他加冠入仕后,也是在军中历练多年,可以说……奚栾这一生戎马倥偬,都是在和军队打交道。以他的威望,自然有很多人愿意为他做事,即使是向北秦人送信,他的属下也会在所不辞。 思及此处,奚言又看向付莽,询问道:“你指的亲信,就比如我现在的那位副将?” “不是他,”付莽知道他说的是刘沛棋,“是个陵江人。” 奚言微微一笑,却不再追问。 山风吹起两人的袍摆,谁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口接一口地饮着酒。 奚言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本来存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但他却好似彻底放下了一般,心中没有激起多少反应,整个人就这么放空着。 而付莽,则在想昔年与奚栾打交道时的那些事情,原本淡去的记忆此时被重拾起,付莽心下多少还是起了波澜。 往事悠悠,就在付莽一心追忆之时,北秦军营中的夏侯赫却是如坐针毡。 付莽已经走了两个时辰,若奚言只想问奚栾的过往,一个时辰足矣…… 夏侯赫生性多疑,他此刻已经不由自主地向最坏处着想。 “殿下,付将军营帐中,发现一个匣子。” 来报的是夏侯赫的亲兵,付莽走后不久,夏侯赫便派人去搜查了他的营帐,付莽与大赵之间的渊源,夏侯赫多少还是知道些,对于这个在朝堂争斗中不属于己方阵营的大将,夏侯赫是发自内心不信任,更是不遗余力地想借机将他拉下马,削弱其他皇子的势力。 更何况,北秦大军……已经从国中出发了,夏侯赫心中,早已有了倚仗。 “打开。” 木匣上的铜锁被劈落,一沓书信显露出来,夏侯赫逐一打开,不过都是些闲聊的话,只是每封信最后的落款,竟都是一个栾字。 一封封看过去,夏侯赫的眼瞳忽而收缩。 “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传那几个副将来见我。” 夏侯赫已经想好,他现在还离不得付莽,所以他并不准备打草惊蛇,但是对于这位将军……夏侯赫不会再听他的意见。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夺心 小丘上,奚言仍在独酌。 付莽刚刚离开了,奚言当然没有下令杀他。刘沛棋也来了,他恭谨地送走了付莽,然后独自上来了。 “公子,那封信……可要现在送到北秦军营中?” “再等等,”付莽临走前,饮尽了杯中残酒,奚言将酒樽仔细擦拭过,而后给刘沛棋满斟一杯。 刘沛棋很自然地坐到了付莽刚才的位置上,举杯便饮。 “公子心中的疑问可消了?” “我没问什么,付莽也没回答什么。” 奚言的回答太出乎刘沛棋的意料了,他忍不住又发问道,“那……您方才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奚言一时没有回答,两人就这样静默着,直到刘沛棋已经放弃等待他的答案,奚言才波澜不惊地开口。 “我既没有问他……兄长与北秦之间的那些筹谋;也没有问去年发生在西北的那些事情,暗中到底有着怎样的布置。我只是问了,他们之间是怎么开始的,这看起来不重要。” “比起后面的事情,这确实不重要。”刘沛棋似乎有些明白了,“那您与付莽说了那么长时间,其实根本什么都没谈出来?” “是的。” “这又是为什么?”刘沛棋虽然已经有些猜想,但还是不得其解,“您真的不想知道……侯爷与北秦之间的所有过往?” “我很想知道,兄长在当着我的面饮鸩之前,曾告诉了我一些,但那只是冰山一角,我当然太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了……”奚言垂下头去轻饮一口,“但我现在还不能问,或许以后也没有机会问了。” “属下似乎明白了,”刘沛棋笑着摇了摇头,他这次是真的明白。 奚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希冀他将揣测说出来。 “付莽在回营之后,必然也要向夏侯赫禀告你们谈话的内容,但实际上,他根本说不出来什么,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谈出结果。夏侯赫与付莽本就不睦,况且夏侯赫是个多疑之人,付莽一旦告诉他,你们什么都没谈,夏侯赫当然就会生疑,一旦生疑,难免就要起嫌隙。论战场经验,他是远不如付莽的,只要他不听付莽的建议,我们就有机会了。想不到,公子约谈付莽,原来是为了离间。” “刘卿慧眼,所以我不能问,你方才说的信,今夜晚间就寝后再送过去吧。” “是,”随着奚言吩咐下来,刘沛棋似乎已经看到将要看到的事情,只是不知那位北秦大将,有没有预感到自己的以后……将会是什么模样? 日已中天,当付莽独自离开的时候,他恍觉做了一场大梦。 远远地,被留在外围的两个亲兵便迎了过来,付莽调整好心绪,又变回了那个不可侵犯的威严大将。 同来时一样,付莽很顺利地通过了佽飞军的包围圈。回到营中,付莽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向夏侯赫禀告。 帅帐中除了亲兵外,就只有夏侯赫一人,见付莽挎剑前来,夏侯赫的眉头皱了皱,又吸了吸鼻子。 “付将军此去这么久,原来是有好酒好肉款待啊……”他当然闻到付莽身上的烤肉味和酒气,也看到他脸上因喝酒而泛出的红晕。 “恕老臣失礼,回营后老臣不敢迁延,未来得及更衣便来面见殿下,并非有意怠慢。” “罢了,将军也不是有意的,本王更无意怪罪。”夏侯赫故作大度地摆了摆手,“不过将军此去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还请如实相告。” “是,”付莽起身坐到下首的座椅上,挺直身子道,“老臣此去,只是与他说了他兄长的一些往事。” “什么事?” “是……呃,”付莽突然噎住,话到嘴边,他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什么来,因为奚言自始至终只问了一个问题,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要付莽如何说? “付将军?”夏侯赫很不满他突然顿住,有些加重语气道,“本王在问你话。” 付莽匆忙回神,恭敬道:“他只是问了奚栾与我北秦是如何结盟的,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话了。” “将近三个时辰,你们就只说了这个?莫不是你真的去叙旧了?”夏侯赫显然不相信,提高语调道,“仅这一个问题,你们就能坐谈三个时辰?” 在刚才的谈话中,当然不只这一个问题,但付莽还是回答他,“是的,就说了这个问题。” 至于其他的,付莽不敢说了,因为他方才曾在大意张狂之下,已经如实告诉了奚言,告诉他北秦往西北增兵,意欲吞并大赵江山的事情! 若是此刻对夏侯赫说了,那这位殿下一定会马上给自己扣上一个泄露军机的罪名,夏侯赫做得出来,付莽毫不怀疑。 “殿下,除此之外……他还与老臣说了些闲话。”付莽抬头见夏侯赫阴沉着脸正怒视自己,又斟酌着说,“去年除夕夜,老臣曾到大赵崇都的奚府,去找过奚栾。这个,他也问了。” “然后呢?”夏侯赫显然还不满意,仍旧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这……真的没有了。除此之外,便是饮了些酒。” “那将军可有酒后失言啊?”夏侯赫的语气已然是在质问。 “老臣不敢,”付莽赶紧起身行礼,额头早已冒出冷汗。 他此刻恍然察觉到,原来在与奚言的谈话中,自己一直都在被他牵着走……付莽似乎已经有些了解到,那个年轻人的可怕之处。 夏侯赫就这样定定地审视着他,直到付莽几乎已经支撑不下去,夏侯赫才冷冷开口:“罢了,付将军一心为国,本王绝无怀疑的意思……你也操劳了这些时日,下去休息吧。” “殿下……”付莽的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说出更多的话,他有些黯然地开口,“老臣告退……” 方回到自己帐中,付莽忍不住便狠狠拍在桌上。 “奚言……”付莽的神情极是切齿,“老夫一时不察,竟被你离间!” 气得吁吁喘息之时,付莽瞥眼便瞧见自己的床铺似是被人翻动过,惊觉之际,他小心地将被褥掀开,可一切似乎又完全正常。 付莽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实在是太紧张了,竟紧张得像只惊弓之鸟一样。 连续数日的紧绷,这位老将的神思已经有些倦怠,正好又是酒足饭饱之际,付莽再也撑不住,倒头大睡起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说假话的信使 夜,深夜。 烂漫星河下的松涧坳,仍旧是围困的阵势,但今晚入夜后,双方阵营都是一副安澜景象。 夏侯赫早已入眠,但付莽的帅帐中仍旧燃着灯。 这位老将已经卸下盔甲,正于烛光前擦拭着那口随他征战至今的青霜宝剑。 这口剑沾染过不少名将的鲜血,这也是付莽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北秦人比大赵人更尚武,而付莽,更是在他三十多年的征战杀伐中,每一场战役都率先冲锋陷阵。如今他虽已老了,但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一马当先地去厮杀。 也正因为如此,付莽才能在军中有着其他将领不可比拟的威望。 营外传来马蹄的哒哒声,付莽本能警觉起来,一手也按上了剑柄。但是闯入帐中的,却是他自己的亲兵。 “禀将军,敌军营中送来一封信,说是务必呈到您的案头。” “信使呢?” “已经放回去了,”亲兵迟疑地看了付莽一眼,“这……将军您看,要不要即刻送到殿下案头?” 这位亲兵跟随付莽多年,这些日子以来夏侯赫对待付莽的态度,他也悉数看在眼中。按他的想法,奚言这封信是块烫手山芋,应该赶紧交到夏侯赫手中,免得又起什么波澜。 “这封信是给我的吗?” “末将不知,但想来是的。” 付莽垂眼向信封上看去,除了“奚言亲笔”四个字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字句,连信封……都没有好好封上,只是随意地折了起来,看起来并不是多要紧的东西。 “夜已深,就不必去叨扰殿下了。待本将过目后,明晨再亲自送到殿下手中,你下去吧。” 犹疑许久,付莽还是打开了那封信。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在今日的洽谈中,奚言并未提及让北秦军何时离去的事情……况且,这封信的信封本就没封上,即使自己现在打开,夏侯赫也不会说什么的。 但是在付莽将目光落在信纸上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后悔了。 “大势……去矣。” 随着付莽喃喃的语声,信纸掉落到桌上,摇曳的烛火将信纸点燃,当付莽一把将纸笺抢救起来的时候,信纸已经被烧掉了一个角,而老将的双手,也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悲哀地长叹一声,而后将信笺复又端放回桌上。 付莽知道,信纸上那些被墨点遮盖过的字句,都将成为夏侯赫误会自己的缘由,他本可以在拿到信的第一时间,便送到夏侯赫的手中,可现在……已然晚了。 “奚言……你如此挑拨,你竟如此挑拨!”付莽已经觉得气有些短,仿佛自己的脖颈已经被绳索牢牢勒住,只要捏着绳套的人一用力,他马上就会死去。 其实,奚言根本不用使劲。 因为付莽,已经被他逼到绝境了……一瞬间,付莽甚至想将信烧掉,装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但他旋即又想到,信使是堂皇而来,夏侯赫的亲信当然也看到了,看到这封信被送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付莽深知,自己九成九已经百口莫辩。这一夜,他彻底无眠。 与之不同的是,这一宿,奚言倒是睡得很安稳,清宵绮梦,一觉醒来,已至天明。 “若不是一觉醒来看到的是帐顶,我几乎都忘了这是在打仗。” 奚言的早餐吃得很简单,只是些许清粥野菜,但司膳士兵送来的分量实在太多,他只好拉来刘沛棋陪他用餐。 “大战还未开始,打仗和围猎看起来确实也没多少区别。” 奚言微微笑了笑,狩猎打围、飞鹰走马本是他很擅长的事,但自去年来到西北后,这些有趣的事情已经渐渐离他远去,曾经那些一同作乐的朋友,也零落在天各一方。 粥还剩着,一碟苦荬菜却已经见了底,以往在崇都,清淡的菜肴虽也很多,却大多是做法素淡的山珍海味,少有这样入口清爽微苦的野菜。 是以一到西北,奚言就吩咐过自己的亲兵,沿途留意些家常野菜,若见到好的,便采集起来送到他餐桌上。 那名亲兵倒也不辜负他的嘱托,有时是马齿苋,有时是枸杞芽,有一天甚至还搞到了一笼河蟹,奚言也乐此不疲,有什么就吃什么。 他这种世家子弟的作派,还被刘沛棋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但在跟着吃了几次后,刘沛棋便再也不提,反而对这额外的加餐十分期待。 意犹未尽之时,辕门外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便被引到了奚言跟前。 “你是西北军的人?”看他的装束,正是西北军的打扮。 “末将是怀安府上府都尉,现为祁公子的副将,”说话时,他已从自己衣袖中掏出一个锦囊,刘沛棋伸手接过后,再转递给奚言。 “祁安怎会知道我在此处?” 那位副将还没有回答,却听奚言已经笑了起来。 刘沛棋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却见他掌中托着一方十分润泽的玉质把件,再细细打量去,正是一方憨态可掬的雕猪。 “这是公子与祁公子的信物?” “是祁安无疑了,”奚言笑着从怀中掏出另外一枚把件,正是当日在海棠院差些被祁安摸走的那块顽猴,两方把件一对,恰好严丝合缝。 那名副将知道自己找对了人,眼中也漾出笑意。 “祁公子在西进途中,于滋水峡谷以东遇到了西南军的主力,派人一打听,都说您在松涧坳这里,已经将北秦军围困住了,我们公子便派末将先行,最迟不超过三日,祁公子也可与您会晤了。” “他让你带话了么?” “是,”那名副将微微点头应诺,语调却有些犹疑起来,“祁公子十分感谢您出关相助,还请您……” 眼看他将要说不下去,奚言又笑问他:“这是他的话,还是你的话?” “这……” “好了,你不必编些好话来蒙我,他到底让你说什么,你照原话说就是,莫非你看我像是小肚鸡肠的人?” “这……末将照说就是,”那名副将虽答应下来,却又支吾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祁公子说的是……老、老混账,你若有些良心,便将北秦主力歼灭了再走。” 那句“老混账”才刚刚出口,奚言就恨不得赶紧去揍祁安一顿,但话是自己要问的,又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再如何不豫,也不得不做得大度。 “果然是本性难移,”奚言随意挥了挥手,努力笑得更自然些,“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他,要将北秦主力歼灭,缺了西北军可不够。” “是!”副将见奚言毫无怪罪之意,很干脆地单膝触地,行完礼后又由人引着出去。 “公子怎会知道,那不是祁公子的原话?” 刘沛棋一直笑着,待手下人渐渐离开,他终于有机会问出这句话。 “祁安何时谢过我?我也从未谢过他。天大的事情,他若是说了谢字,那下一回,便再不可能找他办事了。” “原来如此,”刘沛棋笑着捻了捻须,“这祁公子倒真是个妙人。” “妙不妙的倒不好说,但的确是个美人。再者,我与他相识多年,彼此实在太熟,他的嘴里,何时能吐出象牙来?” “您与祁公子之间这样说话,定是好友无疑,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办?” “将包围打开一个角,看看付莽敢不敢走,”奚言志在必得地看向远处北秦军等营地,“然后……就是等。” “等祁公子来?” “祁安会知道该如何做的。” 奚言相信祁安,将近二十年的相处,使他们彼此都很了解,也很默契……他相信,祁安一定会做出最得当的布置。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无耻老贼 付莽握剑站在冯翊城头,面色沉毅,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要么死守,等待援军;要么……带着残兵突围而去,然后在北秦王面前以死谢罪。 当日的松涧坳中,付莽与夏侯赫之间爆发过很大的矛盾,最后当然是以这位皇子的胜利而告终。 不过他们争吵的缘故却并不值得鼓吹,两天前,松涧坳外的佽飞军迎来了援军,西北军、西南军飘扬数里的旌旗,即使是在北秦军营地中,都看得清清楚楚。 援军一到,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松涧坳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 付莽知道这是奚言的绝招,赌的就是夏侯赫对自己的疑心。 那本是放他们离去的唯一出路,但夏侯赫坚决不肯走,他固执地认为那是奚言的圈套,一旦整军离开,北秦军马上又会进入一个更加严实的包围圈中,任凭付莽如何相劝,夏侯赫都充耳不闻,最后,他下令北秦军退至冯翊城中。 若是在接到奚言的那封信前,或许付莽还能劝夏侯赫听自己的话。 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或许连付莽自己都说不清楚。 当日奚言曾在夤夜派信使向付莽送来一封信,一封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信,这当然是奚言的亲笔信,上面的涂改,当然也是奚言亲手涂上的。 但付莽在接到信的次日清晨,才将信送到了夏侯赫的帅案上。 夏侯赫毫无波澜地将信拆开,但他看到字里行间的那些涂鸦时,原本平湖般的心境顿时波涛汹涌,三分是愤怒,七分是怀疑。 他本就不信任付莽,况且在接到信的前一天,付莽曾单独与奚言会晤过,一聊就是三个时辰,而且还喝了酒,付莽在回营后,也是支支吾吾、含混其辞……光这一点,就让夏侯赫有理由相信,付莽和奚言之间有勾结! 再联想到付莽并非在第一时间将信送给自己,对于夏侯赫来说,信上那些被涂鸦过的字句,也就有了解释。 这一定是付莽自己做下的! 信使堂皇而来,付莽不可能将这封信私藏,但他又不想让自己看到信中提及的某些话,所以只能冒险将那些句子用墨涂掉,使得原本暗含密谋的信,成为一封叙旧的普通信。 有了这两点,夏侯赫坚信,付莽与奚言之间已经有了勾结! 连自己都能看出,包围被打开一个口,那只是很明显的请君入瓮,而付莽,却一心撺掇着自己带兵离开……都不必再论付莽与奚言兄长之间的那些往事…… 对了,还有那日在付莽营帐中搜出来的那匣子信……也是付莽里勾外连的证据! 如此多的疑点,使得夏侯赫在心中对付莽厌恶到了极点,他毫不犹豫地夺了付莽号令军队的权力,然后率军后撤到冯翊城中,付莽现在……也只能为守城提一点儿建议了。 但无论如何,这位老臣还是衷心希望,北秦军的援兵能早日到来……至于自己身上的冤屈,他相信很快便能洗刷干净。 正如付莽所料,北秦军刚刚退至冯翊城中,敌军便潮水般涌了上来,将整座城池围得密不透风。 城中是紧张惨淡的景象,城外的帅帐中却弥漫着一股轻松。 远远便有肆意的笑声传来,当然是祁安和奚言又见面了。 “围城和被围……感觉就是不一样,”奚言用匕首割去羊腿上最鲜嫩的一块肉,送到唇边慢慢品着,待咀嚼干净后,方慢条斯理道,“都说北秦人的烤全羊是羊肉最好的吃法,只可惜……付莽是无福消受了。” 祁安效仿他割下一条肉,又端起酒杯,手指他道:“你个老混账,净说风凉话。去年金城前,你被付莽日翻在地,这一回,可算是把场子找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愈发粗鄙了?”奚言深深皱起眉,嫌弃地看向对面的祁安,“你看我,就算成日与军旅武人打交道,何时像你这般净说些粗糙话?从前的祁大公子……从不是这般模样。” 祁安不甚在意地擦了擦手,又豪饮一口,方道:“这几个月成日与军旅之人打交道,说话吃饭,难免粗糙了些,不过……你以后可不能叫我祁大公子了……鄙人现在不仅是祁家家主,还是怀安王。” 奚言听他这么吹嘘自己,不由失笑:“哪有你这样的怀安王,成日被人追着打不说,还向我等蕞尔小国求援。” “哈哈哈哈哈……”祁安朗笑数声,毫不在意奚言方才话中对自己的贬损,“陵江王休得过谦,陵江数千里土地,佽飞军七万铁骑,乃是鼎盛强国!你这样的大腿,我想抱还来不及。蕞尔小国?恐怕不必在我面前也扮猪吃虎吧……” “好了好了,论起嘴皮子功夫,谁也比不过你。”奚言笑着将话岔开,“若是大赵退兵,往后你打算如何?” “如何?”祁安的眸光一瞬间忽而阴寒起来,“大**北以沔水为界,若是你我联手,还怕不能将赵皇擒在马下?” “你在开玩笑。” 奚言本是试探性的一问,却不想祁安直接给了这样一个答复。 “杀父之仇,我岂是在说笑?”祁安猛然将匕首往桌案上一插,“只要你愿意,万里江山,你我划江而治。” 奚言轻轻摇了摇头,祁安见他如此,心中泛起片刻失望,嘴上也不由讥诮道:“原来只要守着陵江……你就已经满足。崇都城……难道你就不想回去?” “我并非什么仁人,也不是怕那些血流千里的场面,只是这件事情确实不好做。” 见祁安向他投来质询的目光,奚言方接着道:“你我,虽可以凭借兵马之利打开大赵门户,但改朝换代,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成……于百姓而言,改朝换代,对他们……又有何利?我兵不血刃便拿下陵江,你未废一兵一卒便入主西北,这尚且是十多年来润物无声准备的结果,出了陵江和西北,哪里还有我们的家族军?一旦着手颠覆王朝、揭竿而起,征兵、征粮,消耗的都是民力,到那时,你的野心……可还能一举将民心碾压?没有把握的事,为何要做?” “你个老混账,何时来这么多的论调?”祁安见一时游说不成,索性换个话题,与旧友好不容易重逢,他也不想把气氛弄得那么沉重,“听说,你新得了个美人?” “嗯,”奚言轻笑着颔首,提起安若飞,他总是格外安淡,“说来你也认得的,就是前年宫宴上献舞的那位,往后你要再见她,可得称奚夫人了。” 祁安先是一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奚言说的,原来是曾经的司乐府司乐安若飞,也是大赵皇帝下旨搜捕的谢氏余孽谢灵犀。 “你瞒的可真好,”祁安颇有些抱怨地说了一句,随即又突发奇想道,“你们一个反贼、一个余孽,倒真是天作之合,我也上哪找个余孽去,方配我的身份。” “景家还有女眷活着。” 奚言轻轻一句,反倒将祁安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讷讷道:“真要找了景家那群女的,非得把我这个仇人刺死在床上……” 奚言也笑了起来,于景氏一族还活着的人来说,奚氏、祁氏当然算是将他们打入深渊的仇人。 “你要找,恐怕就只能找个大余孽,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你这个大反贼?” “打住打住,再这么说下去,我恐怕真要找个余孽了。” “哈哈,”奚言意气飞扬地再次朗笑出声,“你如此不拘一格的人,要找……也得找个山贼、土匪,方配得上你的身份。” “去去去,狗嘴愈发吐不出象牙来了,”祁安大口嚼着滋滋冒油的羊肉,含糊不清道,“咱们已经将冯翊围住,北秦救兵何时到来?” 早在刚刚见面之时,奚言便向祁安说了北秦军正从国中大肆开往西北的事情,但两人对此都不甚在意。反正付莽和北秦皇子已经被围死在冯翊城内,只等北秦军一来,他们便可围城打援。 “想来也在十日内了,”奚言抓起桌上的巾帕擦了擦嘴,又用了一口热茶,看着仍在大吃大嚼的祁安,“但是咱们得分分工,围城我来,至于打北秦的援兵……你上。怎么样?” 本在吃喝的祁安突然像是被噎住一般,怒眼瞪着他:“你倒真是会挑轻松的干啊,你在后边围着城看着热闹,我带兵在前面冲杀是不是?” “你若是嫌累,大可在后面看戏,带兵打仗嘛……就交给姚珂好了。” “……你……!”祁安猛然起身,看奚言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复又郁然坐下,“无耻老贼,我若不与兵士同甘共苦,如何要他们与我齐心?。” “开玩笑呢,”奚言见逗趣他的目的已然得逞,便不再出言调戏,“十万西南军,分五万归你调配,剩余五万,仍旧要在冯翊外围城。毕竟城内的北秦军可不是死人,冲出来……便不好办了。” 听他这么说,祁安面色终于稍霁。 几近透明的月亮又出现了,言笑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在远方的曲江口,数十条吃水很深的层楼战船,正逆着江流,悄无声息地溯洄而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军师孟清晔 今夜是个晴夜,月亮刚好勾在屋顶的飞檐上,只是不一会儿,细雨就纷纷下来了,原本皎洁的月光退去,浓云渐渐低垂,可这雨,始终都没有下大。 安定城的城门即将落锁,街道两旁的树影交错着映在正缓缓合起的城门上,就在此时,一骑快马突然闯入,直奔着陵江刺史府而去。 刺史府议事厅,原本属于奚言的那个位置空着,但留守陵江的每个官员都到了,就连奚云,都站在了议事厅的上首。 所有人都阴沉着脸,眉头紧锁,当还等不及方才闯入城门的那名传令兵将所有话说完,留下来主持事务的杨世元便急急开口。 “大赵这次是有备而来,从战报发出到现在已经有三天,如果按照战船的行船速度估计的话,再有不到两天,大赵军队便可到达安定。” 厅中一片沉寂,本以为留守陵江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可奚言才刚刚离开一个多月,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危机。 大赵不知是得到了谁的提议,竟没有往路上的几处关隘出兵,而是将兵马全部装到战船上,将所有锋刃都用于一点,只不到三日时间,曲江上唯一一道水关便已被攻破。 数十条五层楼高的战船长驱直入,遇到守军便打,一旦觉得打不过,兵马即刻又退回船中。 陵江水军力量稍弱,更是没有这样五层楼高的战船,一众守军打又打不着,刚刚往后退,赵兵便卷土重来,所有将领都只能干瞪眼,嘴唇都急得开裂,却也是束手无策。 陵江兵备本就不足,十七万军队有十五万被带到了西北,留在陵江的,也就只有并不是很精锐的两万西南军。而这两万人当中,又有一万在陵江与大赵接壤的地方布防,真正留在安定的,其实只有一万人。 谁都知道时间紧迫,但谁也说不出即刻便能奏效的办法。 “两天……时间太少了,”负责兵马调运的张琛悠悠长叹一声,“按战报上来看,大赵这次出动了十万左右兵力,我们布防在外的一万西南军已经所剩无几,现在真正有战力的,只有安定城的一万守军……如果将城中百姓也动员起来,可能会有三五万人。” 杨士元撇着嘴摇了摇头,“不容乐观呐,百姓反倒是一个变数……” 他这么一说,张琛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陵江虽已在奚氏的掌控中,但于普通百姓而言,是大赵朝廷统治,还是奚言统治,只要他们能如往常般过日子,谁当王……区别都不大。 更不用说现在奚言根基未稳,若是大赵真的兵临城下……谁知道会不会有胆小怕事者开城投降? 最后,还是站在上首的奚云开了口:“诸位大人,时间仓促,坚壁清野是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能先派人出大青关将战报告知公子,至于安定城中,所有的防务都应马上开始着手布置,将百姓稳定下来,保证城内不先生乱。若是时间安排紧凑的话,从发出求援信到公子率军回援,应该要半月时间,问题就在于……安定城能不能半月不破?” “半月……”张琛自言自语了一声,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只能保证……安定城十日不破!” 所有人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但他们不知道,十日……已经是张琛又加了几日了,只有一万守军,且不说安定是可与崇都相比拟的一座大城。五到七日……这是张琛自己估计的极限。 话已出口,便等于是立下了军令状,张琛面沉似水地起身离开,压在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他不得不马上去准备。 一刻钟后,所有官员接连离去,每个人都很沉重,但又都很决绝。 奚云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还背负着其他的使命,安若飞和孟清晔的安危,现在都系在了他的身上。 当奚云回到奚家在安定的府邸时,他先找到了安若飞,又一起去见了孟清晔。 孟清晔本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但听了奚云说的事情后,他眸中忽而迸出一种不可置信,但随即又懒散了下来。 “知不知道,大赵那边来的将领是谁?”孟清晔斟酌着问了句,颇有小心翼翼的感觉。 奚云知道孟清晔在怕什么,他当然是在怕来的将领是自己的老爹靖国公,或者是其他几个哥哥,但所幸,孟清晔怕的这些人,一个都没来。 “是骠骑大将军,何方平。” “原来是他,”孟清晔眯着眼,一脸不屑道,“这个老匹夫,自从去年把女儿嫁给我外甥没嫁成,他就急着想表忠心,两次打奚言,都是他最积极。还有大赵也是,他们西北那边的烂摊子都还没收拾好,便又发兵往我们陵江来了。” “是,是,”奚云连连应诺着,孟清晔这一个个“他们”、“我们”的,显然早把自己当成陵江人了。 奚云看他大有喋喋不休的势头,赶紧就截住孟清晔的话头,“但是时间紧迫,小公爷与姑娘的安危不容有失,方才战前布置时,我看张大人也没多少把握。” “那你来找我们又是为何事?” 孟清晔撅嘴问了奚云一句,安若飞也抬眼看着他,虽是泰山崩于前的大事,但两人都不似诸位官员般紧张,一个是轻松惯了,一个是相信奚言。 “属下是在想,趁着大赵兵马未到,先将二位送出城去,即使到时候安定有失,你们在城外也可避开祸乱。” “不去不去,”孟清晔挥了挥袖子,“不就是半个月么,咱们守得住。再说了,若是赵兵真的打进来,你以为城外的山里能藏得住,与其躲到城外,还不留在安定这个好吃好在的地方。” 孟清晔在安定城待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将城内的好去处摸索得一清二楚,再加上结识了宋戢这样的妙人,已然是乐不思归。 奚云为难地看向安若飞,希冀着她能劝一劝,若是她开口相劝的话,孟清晔兴许会听。 “我也不去,”安若飞的回答直接让奚云傻了眼,她反而浅笑着看向奚云,“你且去忙,我们就在这府中,若是赵兵真的打进来了,躲到城外又能有什么用呢?” 这两人都是一样的论调,奚云简直急得要发狂,他简直想对两人怒吼出声,你们知不知道若是城破,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两个! 但是碍于身份,他还是忍了下来,若不是尊卑有别,他真的很想将这两人一掌敲晕,然后装入马车送出城。 孟清晔和安若飞都固执地不走,事已至此,奚云只能一拍大腿,然后拱手告退,赶紧去准备守城的事宜。 正当奚云即将步出花厅之时,孟清晔突然将他喊住。 “我知道守十五天有些难,但我有个下作主意,你要不要听?” 孟清晔眉飞色舞,仿佛即将卖弄的是个笑话一样。 一只脚已跨过门槛的奚云闻言赶紧转身,他知道孟清晔出身军旅世家,父兄都是征战杀伐之人,说不定他还真能出些好主意。 “愿闻其详!” 孟清晔一摇扇子,轩轩甚得道:“世人都知道,大赵用兵打仗有个习惯,那就是屠城……你就想办法告诉城中那些百姓,若是安定城破,他们便会任人宰割,你说……他们会不会为我们所用?” “这……”奚云凝着眉想了想,又犹疑道,“可安定的状况与以往大赵出兵攻打敌国还是有些不同,安定本是大赵国土,城中百姓原也是大赵子民……” 他话还没说话,脑门上就被孟清晔用扇子狠狠敲了一下。 “你是不是缺心眼呐!?”孟清晔几乎是跳起来骂他,“不一样,我当然知道不一样!但你就不会按照我说的,去骗他们吗!普通百姓哪里知道这些!你营造好氛围,他们当然肯为你所用啦!” 奚云被他骂得完全还不了嘴,停噎片刻后方讷讷道:“可……可若是大赵军队来城下招降,这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嘛?” “你不会提前告诉他们这是诱降啊!投降完之后还是要杀的,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是大赵的叛民,大赵皇帝恨他们恨到牙痒痒,然后再告诉他们,我外甥已经率军驰援,给他们一颗定心丸,这不就结了?” “是,”奚云本能地点了点头,方才孟清晔敲的那一扇子,仿佛把他敲了个半晕,此时他已经把孟清晔当作半个军师,又问:“还有呢?” “还有啊,”孟清晔越说越起劲,索性将从前听父兄说过的那些卑鄙手段都说了出来,“说服了百姓,那就杜绝了内乱,即使他们不愿意上城墙,至少也会为守城出把力吧?再不济,他们也不至于开城投降吧?” 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孟清晔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咕嘟咕嘟灌下一口凉茶,又接着道:“守城最费滚石圆木,滚石圆木不够用?好办!各家门前的石狮子,小门小户家里的磨盘、石槽,只要能用得上的,统统搬走,然后官府赔钱不就得了。” “可这总是会消耗完的……安定除北边靠山的那一面外,还有三道城墙,大赵一旦攻城,这东西消耗的快得很。” “滚石圆木用完了?好办!”孟清晔很潇洒地将扇子打开,“咱们还有金汁啊!我知道安定城干净,但总不至于一个粪坑都找不出来吧?告诉那些百姓,这两天的马桶不许倒了,统统收归官府,等到敌军一来,你把粪水烧开了往城下一倒,又烫又脏又臭的金汁啊……谁要是被临头一浇,管叫他浑身溃烂而亡!” 奚云还在皱着眉想,安若飞却已笑了起来,“被金汁一浇,安定要成座臭城了……” “臭算得了什么?只要城不破,别说金汁,就是珍珠翡翠白玉汁,咱们也舍得往下浇!” 奚云眸中迸出精光,整个人一扫先前的沉郁之态,“小公爷妙计,只希望公子能来得及回援……但两位的安危……” “下去!”孟清晔使劲推着他,“我们的安危自己负责,等到时候城墙上浇金汁,别忘了还有本公爷的一份~” “噫……”安若飞很嫌弃地看了孟清晔一眼,随即远远避开他,“若是你的金汁,感染力必然格外强些。” 在此后的两天内,安定城所有府邸外的石狮子纷纷堆到了城头上,百姓家中的磨盘也被卸走,城墙后的空地上和瓮城内也挖出了新鲜的粪坑,又在旁边架起数十口大锅,杨士元和张琛看到如此阵仗,在觉得守城之法有些下作的同时,又感叹实战经验的重要,从靖国公小公爷那里得到的法子,就是不一样! 第一百七十章 死守 清晨,安定还笼罩在潇潇的雾霭中,细雨照旧落下来,但在半个时辰后,一道阳光如匹练般撕破垂云,雨还是停了。 若在往常,这个时辰的城门口早已摆满了卖各色小吃的露水摊,但是今日,三道城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叫人害怕。 杨士元做事效率的确很高,昨夜刚刚布置完备战事宜,他便带着人挨家挨户地去通告,又按照孟清晔说的那些个法子,带人将安定城内所有的石狮子都撬走,而后搬到城墙上…… 一夜过去,以杨士元和张琛为首的诸位官员都累得发软,但安定城内却俨然是一副整肃的模样,再照着孟清晔的论调一宣传,安定城内的百姓一时都恨死了大赵军队。 再加上奚言前些日子颁布的那些法令逐渐落到实处,使得百姓们不愿再归于大赵,纷纷战意高昂,家中有人便出人,有力便出力。 甚至连一些平时足不出户的妇人,都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城楼下,挽起袖子,为即将迎战大赵军队的男儿们准备着。 安定城背靠群衢山脉,是以只有三道城墙,这平时看来略显奇怪的布局,在此时反倒减轻了守城的负担。 还等不及杨士元带人挨家挨户去动员,刺史府外的广场上早已站满了人,他们都是城中的百姓,听说官府要征召守城士兵,都从家里赶往城前,准备着和大赵军队决一死战。 当孟清晔看完热闹,将这一盛况告诉府中的安若飞时,她手中的茶盏都已掉落在桌上,发出脆响。 “想不到你这法子竟有奇效,清晔……你当真可以去做个军师了。” 孟清晔得意地扬扬眉,“我爹和几位兄长常说我不堪大用,看这一回,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孟清晔的确是很得意,他从小就比生得比其他兄弟瘦弱,又因人懒散而疏于习武,一开始靖国公倒也不管他,只当是孟清晔志不在此,等他老人家突然发现孟清晔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时,早就为时已晚,虽也逼着孟清晔练了几日功夫,但这树已经长成,心下虽怒,却也只能嘴上骂几句出气了。 至于孟清晔,他知道父兄都是武人,虽一直有武力不能战胜智慧的想法,但也从来不说,即使父亲骂自己的佩剑只是一个摆设,孟清晔也只是心虚地笑笑……这次终于得到证明自己的机会,他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 宋戢也浅笑着站在一边,看向孟清晔的目光也盈满柔和,“阿晔神思犹如天纵,安定这一次必可以化险为夷。” 受到这样的赞扬,孟清晔反倒有些谦虚起来,“阿戢过誉了,我这也是听爹和几位兄长说的法子,从前只当作故事听,谁知今日还能用上……” 宋戢仍旧浅浅笑着,片刻后未发一言便离开了。 对于宋戢的随性,安若飞和孟清晔早已见怪不怪,他本就是和蔼淡漠的人,从前在南风馆的日子更是让他对人疏离,虽住到了奚府,但孟清晔和安若飞也从不拘束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倒也觉得轻松。 安若飞垂下眼去,原本笑着的面容还是漾出一丝清愁。 孟清晔明白她的心思,便温声问她:“你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了……大战在即,你又是个姑娘,若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为何……你不让奚云送你到城外暂避呢?” 安若飞抿嘴一笑,“若是叫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不会走,还是会留下来。他回来……我总要在家等他。” 忽而,安若飞抬头正眼看着孟清晔:“听说……大赵军队离安定已不超过五十里?” 孟清晔点点头,他喜欢到处闲逛,在出了那些守城主意后,平时刺史府里的议事,奚云也会请他去听听,但他总是推辞,对于他这种闲散惯了的人,乍然多了事务傍身,他是万万习惯不了的。 “想来……最迟不超过傍晚,安定城就会被围起来。而后……便是准备攻城了。” 安若飞平静地听着,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半晌后,安若飞似是自言自语般,轻道:“到时候……不知守城的将士们,还是有多少活着?” “放心,”孟清晔拍拍她的肩,“咱们能等到他回来……” “嗯……”安若飞对此毫不怀疑,她只是想念奚言,还有些担忧他,数日长途奔袭,最是伤身子了。 时间缓慢而煎熬地流逝着,对于守在城头上的人,尚可以用呐喊和嘶吼来发泄心中的闷燥,可是对于城中的其他人来说,便好似瞎了眼一般,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看不见。 当大赵绵延数里的旌旗出现在城头守军眼中之时,不少人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恐惧,铁蹄踏过大地的震响传入每个人耳中,即使躲在城内家中的人,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杨士元立在城头,而张琛早已穿上盔甲,率军去到了城下,准备迎战大赵军队的进攻。 张琛临走之前,和杨士元说的仍旧是陵江的公事,至于自己的妻儿,他只字未提。因为他知道,若是安定有失,自己的家眷谁都不会再活着,若是自己战死,杨士元等一众同僚必会照顾好自己的妻儿。 远远的,一条铁灰色的线出现了,这条线上方翻滚着烟尘,而大赵军士身上的盔甲,在天光照射下,也闪耀出刺目的寒光,但比之更加让人心悸的,是他们手中的刀锋。 当双方一触即发时,大赵军队却并没有像意料中那般发动冲锋,而是在远处架起了投石车。 城头上的杨士元瞬间明白过来,大赵根本不想有任何多余的损失,即使己方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大赵还是没有派出骑兵冲锋,甚至根本没有将城下的那些守军放在眼中。 张琛虽未久历沙场,但他在战场上的敏锐比起一些老将也不逞多让,看情况如此,便找了个机会,便带人退回了城中。 投石车扭动机簧的声音远远传来,片刻后,一块块巨石冲天而出。 城内守军也毫不相让,只是从城内投出的,大多是石狮子,甚至还有磨盘。 但失去视野的投掷极其不准,数轮打击,都只对大赵军队造成微乎其微的伤害。 城外的大赵军在投石车的掩护下,推着云梯缓缓来到城前,杨士元吩咐挖出来的那些拒马坑在大赵军队眼中根本不起作用,安定城……在何方平眼中,似乎已经唾手可得。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可堪回首 一块巨石带着万钧之力朝安定飞来,成为第一块砸中城墙的石头。 恍惚间,晴空中炸响一道霹雳,安若飞吓得浑身一颤,略显惶惑地看向孟清晔,“打雷了?” “不是,”孟清晔相比虽镇定些,却也是一脸煞白,“这是投石车砸中城墙的声音,比磨盘还大的石头,砸在城墙上。” “这声音能传这么远……?” “嗯……”孟清晔点头的动作已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安慰她,“不过你不用怕,城内也有投石车的,他们事先算好了落点,也一样能砸到对面的大营。” “我不怕,”安若飞虽这样说,但她的嘴唇已有些颤抖,任何人,在这样的攻势面前,都必然是存着一分畏惧的。 “不知……我们能不能坚守到他回来?” 安若飞殷切地看向窗外,奚言的回援,已成为安定城最后的生机。 “你放心,他一定会及时回来的。” 与其说孟清晔是在安慰她,还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之前的谈笑风生,到底还是掩不住此刻的畏惧。 孟清晔不禁想到,父兄在战场上拼杀时,肯定不会像自己一样只会害怕。即使自己是靖国公的儿子,却没能继承父亲和兄长的勇武,永远都只能躲在其他人的翼护下,等待着援军的到来。 天色暗下去,大赵军队的攻城仍在继续,火光和狼烟冲天而起,这座数百年的城池,还是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打击。 …… 隆隆的蹄音回荡在山谷中,深夜,一股铁骑洪流般涌向南边。 奚言已经两天没有下马,吃喝睡觉全部都在马背上。这样强度的行军,即使是每个骑兵配四匹马的佽飞军,此刻也人马俱疲。 当日才接到安定的传书,奚言马上便带着所有骑兵南撤,即使付莽等人还被围困在冯翊城中,即使北秦的援军还没有到来,即使祁安差些与他翻脸,他也不管不顾地撤走了大部分军队。 至于剩下的步兵,不是他不想撤,而是步卒速度实在太慢,他等不及。 至于北秦军……奚言已经没有心思去管他们。 按照祁安的说法,放弃安定,同西北军一道,从冯翊斜插出去,直奔崇都,即使大赵军队拿下安定,也只不过得到一座空城,但对于现在兵力空乏的崇都城而言,西北军加上西南军和佽飞军近五十万军队,已经足够将大赵的中枢心脏收入囊中。 可奚言对此只是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丢下安定城中的安若飞和孟清晔,若是他们遭到不测,那自己即使得到崇都城,又还有什么意义? 奚言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祁安看着潮水般退去的佽飞军和西南军,不无惋惜地摇头道:“若一个情字便能让人束手,那我宁愿永远不被情字所惑。” 可随即,祁安又恨恨道:“为了女人,出卖手足……这种事情也只有这个老混账干得出来,少了他的西南军,我们怎么打崇都!传我命令!把东面的西北军再加调十万过来,无论如何,不能让北秦军活着离开!” 奚言知道自己辜负了祁安,也让他围攻崇都的计划落了空,但他却不能不这样做…… 对这位好友的歉疚,只能日后再设法补偿了。 七万佽飞军,再加上西南军中的所有骑兵,一共十二万人马,昼夜不停地赶往安定回援。 对于大赵的来袭,奚言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没有想到,大赵军队竟然是走水路而来,沿途根本不停歇,直奔安定…… 这样的布置,若说己方没有细作,奚言是万分不信。 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去想这些,一路上,他都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安定。那里不仅有自己的基业,还有自己最在乎的人。 安定,绝对不容有失! 天上的星斗一颗颗消失在自己身后,但奚言恨不得自己再快些,坐下马儿几乎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但此时距大青关尚还有数百里路,安定城……更是遥不可及。 距自己率军出发已经近三天,安定的城防到底是什么样,奚言比谁都清楚,在他眼中,张琛等人能死守五日,便已是极限,但自己要想回到安定,至少还需七天时间。 …… 又是一块巨石砸向城头,趁着大赵军队暂退的间隙,城头守军也进行了短暂的休整,还未撑过三天,滚石圆木早只剩不到一半,各类箭矢也消耗巨大,而且城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东西,绝无补充。 孟清晔已有些惊惧,在大赵这样凶猛的攻势下,城中百姓守卫安定的决心会不会逐渐被消磨?会不会到最后,安定城还没破,却先瓦解于内部? 他不敢再想下去,人心是最摇摆不定的,若是百姓们知道这些破主意是自己出的,孟清晔毫不怀疑,自己会被这些百姓一口口活吃下去。 “若飞……我想上城墙,”孟清晔忽而开口,“这里实在太憋闷了,我好想到外面去喊几声……” “你不能去,”安若飞急急揪住他的袖子,“大赵军队中许多人是认得你的,若是你出现在安定城头,靖国公他们该怎么办?大赵皇帝本就因为奚言的事情对靖国公生了疑心,若你再被发现了,岂不是将他们往火坑里推么?”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 孟清晔并不是未曾想到这一层,但长时间的紧张让他有些冲动起来,他复又坐下来,但额头还是冒出些许冷汗,“我、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安若飞很理解他现在的心绪,守城的法子有不少都是他出的,若是没用的话……安若飞知道他定会无比内疚。 刚刚踏出院门,迎面便撞见奚云神色焦灼,疾步行来。 还未等出口询问,奚云便将两人一把推入院中,“两位祖宗,城外的床弩已经开始齐射,床弩的射程有多远你们知不知道?还是赶紧回去吧,躲在屋里别出来。” 都还等不及反应,院门已被锁上,孟清晔郁郁地坐到树下,他很想问问奚云,战况到底如何? 但看他的容色,想必不容乐观,孟清晔根本不敢去问……守卫安定本不是他的责任,但从为守城出主意时,他便有意无意地将这件事情放到了自己身上。 有了期望,他当然惧怕失望。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置之死地 奚云已率领府兵登上了城头,这是城内最后一批守卫军。 大赵军队攻城的短短数天时间里,留守的西南军一万精锐已经只剩两千,现在还分散在城墙山的,除了全部的军队外,其余都是安定城中的青壮劳力。 但他们能做的很有限……只能将所剩不多的磨盘、重物推下城墙,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敌军距城门越来越近。 血红色的残阳映在每个人眼底,这本是妖娆迷离的颜色,可在此时……却只能代表杀戮。 在大赵军队眼中,安定仿佛已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己方卓竖的寒枪、战刀早已反射出嗜血的光芒,可安定城……依旧和他们来时一样,伫立在不远处。 城墙上添的那几道不大不小的缺口,也早已被城内守军堵住,这座城池看起来虽有些残破,但城内的那些人……誓死捍卫家园的信仰却愈来愈强烈。 孟清晔当初提出来的办法到底还是起了作用,无论城下的大赵军队如何劝降,城头上的人始终选择抵抗。 当时孟清晔提出的本是一种很古老的办法,但它之所以流传到现在,就是因为这种办法永远有效。 城内的金汁已经用尽,没有了城上浇下来的滚烫粪水,仅凭恶臭……并不能阻挡住大赵军队进攻的脚步,他们终于还是推着攻城木来到城前…… 纵使安定城的城门是生铁所筑,但在巨大的攻城利器面前,它到底是发出了颤抖。 这种震颤,让城头上的人发自内心地惧怕起来,仅剩的箭矢也不能再支撑几轮齐射,零零散散的箭羽从城头上飞射下来,除了造成微乎其微的伤害外,几乎起不了任何威慑作用。 但就是这样一座看起来苟延残喘的城池,却已经奇迹般在大赵的摧残下坚守了七天,谁也不知道,安定还能不能坚持到奚言回来? 仍是冲彻九霄的火光,混着浓烈的硝石气味飘入城内,攻城木撞击城门的声音仍在有节奏地传来,南门几乎快要失守,东、西门也不容乐观,也许在明天一早,或许也就在两个时辰后,安定城便会失守。 大赵军队像发了疯般,似乎每个人都成了主将手中的一把刀,城下的人以身为刃,城上的人便以身为盾防…… 何方平自远处看着这残酷的一幕幕,却还是接连下达着一个个更为坚定的命令。 他当然知道皇帝派他来的用意何在,自己虽对皇家有十分忠心,但西北那一次,奚言到底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离的,皇帝不需要考虑臣子的内心,何方平很明白,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臣子,都只是皇帝手上用来相互制衡的一枚棋子…… 若是此番还不能攻陷安定,恐怕这军方第一人的位置,自己就得让贤了。 “继续攻城,”何方平长呼出一口气,又用笔在安定地图上标注了一个圈,“将主力用于此处,奚言随时都可能回援,你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攻破安定。” 何方平的眼神果然毒辣,他方才标注过的地方,赫然是安定南门。 没有任何犹豫,千军万马整齐地压向安定南城门,他们每往前踏一步,城头上的人便能感受到死神离自己又进了一分。这果然是大赵的精锐,即使面临着城内投来的巨石,他们的阵脚也丝毫不乱,林立的旌旗在长风中翻卷着,枪尖染血,在大火映照下却更为可怖。 攻城木仍在疯狂地撞击着城门,南门已经出现了裂缝。 城外的骑兵已经摆好了攻势,只等着城门一破,便冲进城中展开杀戮。他们此时早已没有刚开始那么好的耐心,本以为只需要付出五万人便能攻下的安定城,现在已有十万人死在了此处…… 每个人都想为同袍报仇,再严厉的军令,都遏制不住大赵士兵们想复仇的心。 南门终究是破了,当巨大的城门轰然倒下时,大赵骑兵刀锋向前,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 并没有意料中四散溃逃的景象,等在他们面前的,也是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 每个人都紧握刀柄,即使掌心已经沁出冰凉的汗,但他们的目光……比大赵士兵们的更为坚定。既然城门已破,那便以吾身躯,守护妻儿。 这一夜,安定南门后的一小块广场上,吞噬了数不清的生命,一名老兵疯狂地用刀去砍马上的赵兵,即使后背已经中了好几箭,他也坚持着,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将利刃刺进敌人的身躯。 南门、主街,守军越来越往城内收缩,虽知退无可退,但几千人在数万人的攻势下,只能完全被碾压。 所谓人定胜天,不过是衣食富足之人在广厦中说出来的,可天意若定要叫人覆灭,那人力……又岂能有所作为? 安定城内的人,是不是已到了要覆灭的时候? 刀锋碰撞声,厮杀的厉啸声,在陵江刺史府和奚府都已清晰可闻,孟清晔默然垂首坐在窗边,他从未感到死亡如此逼近自己。 安若飞心中也很害怕,她轻执茶壶的手都已微微震颤。将茶杯交到孟清晔手中,安若飞又朝他笑了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声保持平静。 “清晔……他会回来的,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援军马上就会到了。我们、我们……都不会有事。” “我知道,说不定他已经在城门口了……” 茶杯触手温热,孟清晔终于感到稍许安定,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去想守城事宜,去想……若是奚言回不来,该怎么办? 街巷中的守军和大赵官兵仍在厮杀着,血肉拼搏已成为本能,甚至连一些大赵士兵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安定城中的人有那么强烈的恨意? 明明……他们也曾是大赵的子民。 可是背叛,却比任何伤害都要可恨,安定城内的守军,已经人人得而诛之。 何方平凝注着混乱的安定城,露出嗜血的笑意,他终于能在皇帝面前历数忠心,只要能打消皇帝对他的疑虑,怎么做都值得。 大赵官兵的刀锋距陵江刺史府和奚府只剩下一条街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阵大过一阵,点燃的箭羽插入窗棱,孟清晔将安若飞死死护在墙角,不让穿窗而过的箭矢伤害到她。 忽而,城外传来一阵战马嘶鸣,刺耳的号角声从西面山谷中响起,火把光亮好似洪流,混着尘土涌到安定城外的平地上。 援军到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为时不晚 疾驰的马背上,奚言远远便看见安定城内冲天而起的火光,手中马鞭狠狠甩下,飒露紫再次加快,用最快的速度向城门冲去。 城门大开,城头上已没有守军,有的只是七零八落的尸体。 奚言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绝望,城已破,是不是已经晚了? “公子!南门!” 斥候疾呼而来,“大赵的后军集中在南门,前军已经打进城!” 没有丝毫犹豫,奚言的将令迅速传达下去,原本混在一起的佽飞军和西南军瞬时分为两股,佽飞军的黑色铁甲狂飙着冲进城中,西南军掉转马头,朝着南门外奔去。 奚言手臂一旋,佩剑已出鞘,剑锋在火光映照下闪出寒芒,心中焦灼万分,只恨战马不能够再快些……也痛恨自己,为什么只让两万多人留守安定…… 安定城已染血,银山赌坊门前的灯笼都已溅上血迹,一直快要逼近城北,奚言才见到混战着的人群。 长剑挥落下去,一腔鲜血高高溅起,可身前阻挡着的敌军实在太多了,城中街道上,骑兵已摆不开阵势,副将大声呼喝,不少军士即刻跳下马来,改马战为步战。 只有奚言,仍旧伏在马背上向前冲去,直到看见奚府和刺史府摇摇欲坠的大门仍未被攻破,他才放缓步伐,和缠住自己的两名敌军厮杀起来。 又是两腔热血喷出,亲兵终于赶到奚言身旁。数十人的队伍好似一支利箭,穿梭过枪林箭雨,和敌军如浪如涛的人潮。 十余丈外,奚言便看到奚府大门前的空地上,近百名敌军包围着十几个身着护卫服饰的守军,这几个人背靠大门,不停用手中兵器阻挡着进攻者手中的利刃,再一看,为首的那名护卫,不是奚云又是谁? 奚言驱马疾冲过去,剑光银芒忽而闪动,没有花哨的招式,全都是最凌厉、最直接的剑法,那些大赵官兵很快就被佽飞军一一斩落,越来越多的援军赶来,敌军……终于还是被阻隔在最后一道门外。 东方已透出一丝灰白,城内的喊杀声渐渐弱下去,最后消失……这一夜,原本繁华的安定染上惨伤,那些染血的断垣颓壁,还有如鹤冲天般的狼烟,都在告诉所有人,这一夜到底有多残酷。 冲进城的大赵官兵几乎无人幸免,近五万人,全部在城内守军和佽飞军的铁蹄下化为亡魂……至死,他们都不相信,奚言怎么会回来! 何方平更是发狂般吼道:“怎会如此!?奚言远在大青关外近千里,怎么可能回援安定!?” “将军!”一名传令兵惊恐地奔上前来,“数万西南军已经围上来了!辽王殿下命您速率军回撤曲江口,此番征战安定……失败!” 何方平几乎咬碎一口牙,最令他难过和气愤的,是他本可以攻下安定! “传我将令!”何方平气吼道,“癸字营断后,其余部各自结阵,向曲江口回撤,临阵脱逃者,杀!” 将领刚刚下达完毕,剩余的大赵军士便毫无章法地向曲江边溃逃而去,一路上又自相践踏踩死数人。 “那城内的人怎么办?” 传令兵似是有些不敢相信,一向待下宽仁的何将军竟会说出这样的军令。 何方平几乎一脚将这名传令兵踹翻在地,“奚言的人马都到南门来了,城内的人还有活路吗!?” 传令兵一愣怔,随即明白,城中定是解围了…… 看着潮水般退散去的赵兵,西南军将士大旗一挥,五万人马衔尾急追,仓皇逃跑的大赵军队在何方平在数次故部迷阵后,残部还是逃到了曲江口。 奚言抿了抿已经发白的唇,安定这座古老的城池,在这数天中,被置之死地,而后又挣扎着挺了过来…… 这一夜,佽飞军几乎造就了一个奇迹,连续七个日夜的急行军,吃喝睡觉全部在马背上,最多只在荒野中休整半个时辰,然后又上马行军。 到达安定后,奚言没有片刻休息,立刻率军投入战斗,将原本攻势正猛的大赵军队挡在最后一道门前。 长剑收入鞘中,此时,天边迎来第一缕曙光。 奚府大门从内推开,奚言第一眼便看到,安若飞正对自己垂手立在石阶上,除了有些憔悴外,她毫无异样。 当一直念念于心的那道落拓身影出现在门外时,安若飞看到他朝着自己笑了笑,随即便疲累地几乎要闭上眼。 奚言长舒出一口气,再如何,自己到底没有辜负她。 …… 屋中弥漫着一股药香,安若飞扶额靠坐在床边,宽大温软的床上,奚言睡得正酣。 连续七个日夜,几乎是不眠不休,回援后的第一时间又马上开始战斗,他实在已经太累,甚至在沐浴时,他便已睡着在浴池中。 睡梦中的男人眉头依旧紧皱,略显粗糙的修长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生怕一不小心就松开,战后的一切事情暂由刘沛棋去安排,无论如何,他总算是得到了片刻安宁。 大夫早已来看过,除了劳累过度和一些小伤外,奚言并没有大碍。 直到窗外的月亮又开始西沉,他才醒了过来。 安若飞已伏在床沿睡着了,手腕仍被他捏在手中,甚至因为用力稍大,她白皙的腕上已有了几个泛红的指印。 奚言轻轻松开,却惊动了睡梦中仍紧绷神经的她。 惶惑中睁开眼帘,却对上他沉如瀚海的眼眸。 “你为何不上来睡?” 扶着双臂托住她,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将近十个时辰,你就这样守着我?” 安若飞展颜一笑,面容却还有些疲惫,整理好衣角便要起身:“你饿了么?我给你备了饭菜,睡醒了一定是会饿的……” 话还未完,整个人便被他从背后搂住,“既然知道大赵军队要来攻城,为什么不跑?” 虽是责备的话语,可男人的语气依旧温柔。 “我怕……你回来,我却不在家。知道你要回来,我总该等着你。” 奚言眉心一蹙,轻斥道:“你安好即可,至于这座府邸,不过是几间房屋,算不得什么。你才是我最在乎的,明不明白?” 安若飞将脸贴近他的胸膛,软软道:“我只是担心……你回来见不着我。” “我该说你什么好,”奚言揉了揉她的青丝,语调随即严肃起来,“我在乎的是你们的安危,只要你们周全,即使害我白担心一场……也是值得的。” “嗯!”安若飞点点头,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将食盒取到床前的桌上,奚言笑看着她,随即起身下床,又将食盒放回厅中圆桌上。 “若是吃饭都要在床边的话,我岂非好不像话。” 安若飞抿嘴一笑,将盖子揭开,温热的饭菜香气扑鼻而来。 这个食盒极为考究,最下层是热炭,中间一层盛着清水,炭火将水烧沸,菜肴也一直被热气蒸着,即使时间再长,最上层的饭菜也不会变冷,安若飞将食盒盖揭开时,饭菜上还冒着热气。 “都是你爱吃的清淡菜肴,笋蕨馄饨还是杏花斋的,这人参乌鸡汤你虽不爱喝,但多少该吃些补补身子,一连累了这么多天……你不心疼自己,我却心疼你。” “好,”奚言浅笑着颔首答应,一口便将满碗鸡汤喝尽。 早先在崇都时,奚言便最不喜欢吃药膳,总觉得太苦,但今日他还是忍着苦咽下去,只为不辜负她的心意。 安若飞满心欢喜,更是笑得充满甜意,提箸夹了一片鹿脯放到他碗中,温声道:“再补补……你恐是累坏了。” “好,”他温柔醇厚的声音直直落入她心中,“你也该多吃些,两个多月未见,我怎么觉得你似是清瘦了些。” “瘦些不好么?”安若飞又给他盛了一碗粥,“人都说女子要弱柳扶风,方不失婀娜。” “这都是什么人说的混账话,”奚言强行将肉片悉数挑到她碗中,“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节食太甚,会伤身子的。别的女子要瘦便瘦,至于你……怎么都好。” 安若飞柔柔地笑了起来,红烛已将燃尽,窗外也透出一丝光亮,于安定城来说,这危难的数天,终于过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寒水山庄 韶光短暂,简餐后,奚言又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袍,毫不停歇地便去往刺史府议事厅。 那里早已有许多人等着他,大部分官员并没有他这么好的福气,在守住安定后还能把事情丢给其他人。 至于安若飞,他当然知道她也很累,连续数天的提心吊胆,奚言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是以早把她连哄带劝地送上床休息了。 幸亏守军防守得力,城北的几座府邸都没有遭到破坏,仍旧还维持着奚言离开前的样子,厅中大部分官员都面带倦色,但仍旧在积极讨论着。 见奚言前来,所有人齐齐行礼。 “公子,此役伤亡已经统计好,”杨士元一拱手,面有哀沉道,“两万守军……几乎全军覆没,您手下护卫长所率的府兵、护卫,也仅剩不到三成……参与守城的百姓,伤亡八千余……如此损失,都还需要抚恤。” “这不成问题,若是府库中银两不够,由我的私库出。” 想到昨日回援时的一幕幕,奚言也知晓安定城这次是伤了元气,又道:“城中死伤者众多,守城时又大量浇了秽物,先由官府告知各家药铺医馆,在城内分发药物,不可让疫病流行起来。” “是,已经吩咐了,”想到城墙上的那些金汁,杨士元愁苦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丝笑意,“说起这守城之法,还是孟小公爷出的主意……也幸亏有他,安定才未有失。” 奚言也浅笑着颔首,安定守卫战,就连自己府邸门前的那两尊石狮子都没有幸免,一样被搬到了城头上,当自己率军回援的时候,远在城外便闻到那股冲鼻而来的恶臭,奚言都差些不敢相信,面前这座散发出怪味的城池,竟然是自己的安定! 只是想不到,这原来都是孟清晔的主意…… “靖小公爷确实出了不少力,但在座的诸位,岂非更是此役的功勋卓著者?” “公子实在谬赞,”杨士元面有羞愧道,“属下等让安定城破,已然是大过,何来有功一说……若实在要论,也只能算是功过相抵。” 奚言见他如此过谦,也就不再说下去,此时城内尚未完全安稳,需要做的事还很多,若要论赏罚,还需等一切事情都完结再说。 “杨大人,城内抚恤、重建的事情,还要你多操劳一些,至于西南军……建制虽在,但人马确实不够,此时,便麻烦张大人了。” 张琛呵呵一笑,抬起自己并未受伤的那条胳膊,虚虚一拱道:“公子放心,守卫安定一役,西南男儿都打出了血性,这件事,属下定然办好!” 正在诸人商议之际,厅外却忽有侍卫前来通禀。 “公子,寒水山庄赵庄主听闻安定死伤者众多,已派人送来药物,一半用于医治伤者,一半用于防范疫病。” 众人听闻此言,面上皆露出欣喜的神色,寒水山庄赵庄主医术有多高明,天下人尽皆知。最难得的是,这位庄主从不恃才傲物,反还以慈悲为怀,早已博得悬壶济世的美名。 奚言也顿感轻松了些,寒水山庄赵珩昱送来的药,定可以阻断所有疫病在安定流行起来。 否则,光是孟清晔提议浇下的那些金汁,就够官府头疼十天半个月的……现下看来,这个问题已经不用愁了。 奚言之所以如此相信,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当年在崇都城时,祁安便是凭着着一小瓶赵珩昱亲自调配的“六月雪”,使司徒贺称病不朝了两月余…… 也正是因为那个契机,自己才有机会着手诛除景氏一族…… 往事还可追忆,想不到……自己竟机缘巧合般又牵扯到这位名医。 只是上次借的是他的毒药,这回……靠的却是他的良药。 “寒水山庄的来人现在何处?带到二堂好生招待着,此间完事后我便亲自去谢过。” 见奚言吩咐了这一大堆,侍卫面上一为难,忽而拱手道:“寒水山庄的两位先生在清点完药后便离开了,属下等虽再三挽留,可那位先生却说……安定事务尚繁杂,公子与诸位大人定也是诸事缠身,他们不便多叨扰,也还需回山庄上复赵庄主。” “竟是这样……”奚言眼神一凛,随即吩咐道,“将寒水山庄的药先少量分发下去,明显见效后再大量使用。各家药铺医馆那边也不可松懈,官府还是要借着他们的力,寒水山庄虽送来了药,但伤者……还需我们自己医治。”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奚言知道,这厅中的人,除了自己外,没有人知道……赵珩昱真正臻至化境的功夫并非妙手回春,而是制毒。 毕竟关乎数十万人的安危,奚言不得不慎重,即使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他也不得不为。 “是。” 厅中没有一个人反对,他们早已习惯先用怀疑的眼光去看人,寒水山庄一直隐于世外,即使他们早已相信赵珩昱真的是为了城中百姓,但长久养成的习惯还是使他们小心行事。 …… 雨潇潇而落,孟清晔独立在廊檐下,水如泄,沾湿他青绿色的衣袍,可他好似全然未觉,一直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烟岚、长天。 宋戢撑伞过来了,臂弯处还挟着一件披风,他体贴地将孟清晔拉到廊下,不让落雨打到他身上。于他而言,孟清晔是将他救出樊笼的人,曾经身为风尘中人……那种烈焰焚身的痛苦,他再不想去体会。 “小公爷?” 孟清晔一转头,宋戢便将他**的外袍脱下,又用披风遮住他的肩头。 “虽是夏日里,可雨还是淋不得的……小公爷身子贵重,可不能感了风寒。” “阿戢……”孟清晔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宋戢抿嘴一笑,不着边际道:“阿晔既以我为友,我便只是关心你罢了,哪里有什么话要说。” “……” 孟清晔有些不信,宋戢本是和蔼淡漠的人,从未对自己这样体贴过,想来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思及此处,孟清晔便很知趣地问道:“阿戢可是嫌府中闷了,想出去走走?” 宋戢垂首摇摇头,眼眶竟泛出一丝水润,本就清瘦的人,更是显得像雨中零落的桃花。 “安定城有我太多往事,虽说已然过去,但仍是如飞鸿踏雪……到底留下了印记。” 孟清晔顿时明白,宋戢是想离开安定,甚至想离开陵江。 而孟清晔自己,也不是没想过要离开的事情,只是每每想到回到大赵后,自己便站在了奚言的对立面,孟清晔就会心烦意乱,索性将这件事抛到一边,就在安定赖着不走。 可现在……宋戢却将这件事又摆到自己面前。 看孟清晔半天没说话,宋戢眸中划过失落,低缓道:“既然阿晔不愿离开,阿戢此来……便当是给小公爷请辞吧。” “你这是做什么!”孟清晔不想他会如此决绝,忙拦住道,“你就在这奚府,有谁敢说闲话!?” 宋戢惨淡一笑:“我早已不是风尘中人,也早不是南风馆中的公子,我的去留……还是可以自己决定的……” “你想去哪?” 孟清晔怔怔地看着他,他万万想不到,平素温润的阿戢,竟也有这样果决的时候。 “天下之大,定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孟清晔还是下不定决心,好友要离去,自己本也该离开,可他就是不能说服自己又回到大赵,从此便站在奚言的对面。 但让宋戢独自离开,孟清晔绝对放不下心……自己尚有些拳脚功夫,可他从小便长在南风馆,学的也都是琴棋书画,偏生又有一副好皮囊…… “你就不能不走么?” “我……”宋戢垂下头去,很是艰涩道,“阿晔放心,我会好好的。” 孟清晔默然良久,忽而转身离开,他实在接受不了告别,但既然将宋戢视为好友,便不该阻挡他的去路。 一整天,孟清晔都在忙前忙后,又是雇车,又是雇人,直到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才送着宋戢出了门。 车轮辘辘,溅起地上的泥浆,宋戢就这样走了,孟清晔再不舍,却也只能让他离开。 从此后,再想表达思念,却也只能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为卿引虹 狼烟、烽火,战场上的厮杀似乎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天下的战局于奚言而说,只不过是时不时传到书案上的几封战报,心情好时还置评几句,无心打量时,阅过后便随手搁在一边。 可这封还占着尘土的战报传来时,奚言却沉思了很久,在滋水峡谷歼灭大多数北秦主力,又逼付莽自尽后,祁安竟毫不停歇,纠集近五十万西北军,浩浩荡荡地开往崇都。 仇恨,还是没能阻拦住他屠戮的脚步。 也是这一年,大赵风雨飘摇的江山轰然陷落。 崇都被祁安下辖的西北军围困十一个月后,终于还是被叛军攻陷,当城门被攻破时,原本繁华的都城早已凋零荒芜,曾经喧嚣热闹的十方大街不闻笙歌,各家青楼酒馆的牌匾也蒙上尘土,而城中原本安分守己的斗升小民,也早已十不存一。 大赵绝大多数贵族在围城前便已各自逃亡,到西北军兵临城下时,坚守城头的只剩直属皇家的皇属军,皇帝在被围困的一年中也已驾崩,城破这一天,刚即位不到两月的新皇自尽在宫城后山的林中。 …… 从西北回来不过一年,天下纷争四起,年迈的司徒贺纠集起自己原先的家族军,又征召大批流民组成新军,力抗祁安手下的西北军,只有西南被群衢山环绕着的陵江,还算是偏安一隅。 奚言和安若飞早已举行过结縭之礼,他们大婚的那一日,安定城却下起绵绵细雨,雨丝虽打湿挂满整个安定城的红绸,却不能掩盖城内的喜庆与祥和。 他们大婚的消息几乎传遍宇内,连百忙之中的祁安,都派人送来了贺礼,婚宴当夜,孟清晔作为证婚人,又是唯一在场的长辈,几乎醉得一塌糊涂。 廊下的画眉鸟娇啼着,安若飞早已不挽从前的双髻,婚后第一天,她便将一头青丝梳成大气的梅花髻,整个人看起来更显端庄。 从前未出阁时,她便在无人之时,偷偷对镜将头发盘成婚后方可梳的模样,可当她真的将所有头发梳上去时,却顿觉心境早不同当年……只是自己,终于托付给了最好的人。 杯中茶烟渐渐散去,奚言仍在书房中处理着公事,安若飞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替他换上正好入口的新茶。 “这几日瞧你累得很,夜里也老是咳……” 奚言将笔搁到一边,很自然地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后道:“有什么办法,西南军虽征召到二十万,可战马不足始终是大问题,陵江不产良驹,所有战马……都还得往大青关进。” “这岂是你能急得来的?”安若飞站到一旁帮他研着墨,颇有些埋怨道,“战马到底能进得来,可身子垮了,陵江这些百姓,你还要不要管?听我的,以后回府便不想这些事情,好好放松神思,要不然你就是睡着了,心也还是累着。” “好好好,依你便是,”奚言语调虽有不耐,但看向她的眸光依旧盈满温柔,“你整日管头管脚,也不似从前青涩了。” 安若飞白他一眼,随即又笑道:“你若厌了,另娶贤妻便是,何苦委屈自己?” “胡说,”奚言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斜坐在自己身上,“早在洞房花烛夜时,我便说过此生只娶一妻,这天下最好的人都是枕边人了,我还打其他主意做什么?” 两人都笑了起来,长久的相处,让他们早不复从前的拘谨,只是对彼此的情愫,仍旧如往昔般浓。 天上又飘雨了,陵江从来多雨,夏日来更是如此,安若飞也不去关窗,只任着雨被风吹进屋中,又带来丝丝沁心的凉意。 “今夏多雨,秋日必然丰收,你也可放下一颗心来。” 奚言笑着点点头,去年夏季久久不落雨,差些便是一个歉年,自己急得彻夜无眠时,她更是比自己还焦急万分。只是自己担心的是黎民生计,她担心的,却更是自己的身体。 “陵江倒是毋需担心,只是其他地方便不好了,今年入夏来,沔水以北便再未落过雨,造反的人更是多,祁安想必早已为此焦头烂额。” 安若飞不禁皱着眉问:“既是如此,那为何他还要发兵正南,去打司徒家的地盘,歇一歇不好么?” 奚言揉了揉她的头,解释道:“他不出兵,司徒贺也会出兵北伐,与其转攻为守,还不如一鼓作气逼得司徒贺不能周转,于他而言……百姓生计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可是又在吹嘘自己贤明?”安若飞整理着他有些散乱的衣襟,打趣道,“每次提到祁公子,你必要明里暗里说自己的好……生怕被人比下去似的。” “你呀……说你什么好。” 奚言长身而起,拉着她便来到廊下,安若飞不明所以,便问道,“雨还下着,怎么要出去?” 奚言却不肯说,只握住她的手,一直往后园而去。安若飞知道他有故弄玄虚的毛病,索性也放宽心,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信步穿过曲径回廊,雨滴顺着廊檐一串串落下来,风吹偏雨丝,倒好像珠帘般在空中漫卷摇曳。 方行至后园,便有婢女过来撑伞,奚言一手接过,又带着她向湖边行去。 “那是什么?” 安若飞小声惊呼,抬手向湖心指去,忽又抬眼看向奚言。 湖心的一块石台上,一尊巨大的白色水晶缸伫立在那里,落雨早将水缸罐满,从外头看来,水晶缸内清澈透明,毫无一丝杂质。 雨停歇,天渐渐泛出青色,只是片刻,金麟般的阳光便洒了下来。 奚言轻轻抬手,指向湖对岸的白玉影壁,也就在此时,阳光穿过水晶缸,在影壁上投映出一道流漫陆离的虹。 “明日是你的生辰,本来准备些衣裳首饰也便罢了,可那些东西,送来送去都觉俗气,便想了这个点子,你可还喜欢?” 安若飞欣喜地说不出话来,影壁上那道虹辉映在她眸中,本就清润的眼瞳更是盈如春水。 “喜欢,你花这样的心思,我自然喜欢……” 她喜欢的不是那道虹,而是喜欢奚言肯为她花这样的心思,更肯将她放在心上。 奚言轻声笑了起来,似乎放下一件很要紧的事,安若飞也随着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水榭上,一如当年在崇都城中的高楼时,那飘荡很远的笑声。 奚言想起她当年的模样,而安若飞想起的,却是当年自己在绝境中,他屡次给予的那些温暖。 第一百七十六章 携友缓缓归 早晨的江面,轻烟未霁,雾霭迷蒙。 远处荡来一艘行舟,船头立着一位不太高的公子,宽敞的船舱中,他的好友正在安歇。 说起与宋戢的偶遇,孟清晔简直要感慨际遇巧合,当日崇都城破,大赵灭亡后,孟清晔便向奚言请辞,他是时候该去找自己的父兄了。 祁安虽攻陷崇都,但对于一些他并不痛恨的老臣,祁安还是没有下杀手,只是削去官职,各自软禁在府中。 消息传到安定,孟清晔悬着的心也定了下来,却也稍感放松,因为他此次回去,便不是站在奚言的对立面。 奚言和安若飞倒也未多做挽留,只给他配备好侍卫,又准备足银两、通关文谍,才放心地让他登上曲江渡口的船头。 当夜行船靠岸补给时,天色太暗,船上所有人都未发现侧舷旁有一叶轻舟,大船将小舟掀翻,原本安眠在舟中的那人顿时落水,孟清晔急着将那人救上来后,发现这赫然是阔别数月的宋戢。 所幸宋戢只是落水受惊,除此外并无大碍,孟清晔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歉疚。 当日宋戢只身离开安定,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对不住他,世面正乱,自己未多加思索便让阿戢独自离开了……若是他路上遇险,该怎么办? 但宋戢也不是无知之人,世道不太平,刚出陵江,他便看到山贼抢杀百姓的场面,索性回头买下一艘轻舟,独自在曲江上游荡。 直到遇见孟清晔,宋戢已独自在曲江上生活了近九十个日夜。 船尾忽而飘来笛声,孟清晔似是听得怔了,一曲终了,不见宋戢的身影,只有江上数峰间仍在回响。 宋戢从舱后出来,一袭青色衣衫,仍不改当初的清瘦。 “阿戢?” 宋戢浅浅一笑,道:“听船夫们说,最迟后日,便可到曲江上的最后一个渡口,那时……我们是不是就要改乘车了?” 孟清晔掐指一算,回应道:“确实如此,只是曲江上尚算安稳,出了陵江,恐怕就不太平了……” 看宋戢忽而面露愁容,孟清晔一挥手道:“不过我们不用怕,带着这么多人呢,又是安定奚府的标牌,谁敢为难?” “我……我倒不是怕这个,在曲江上独自生活数个月,哪能怕那些呢?只是……阿晔有家可回,我却……” “你跟我走就是了,”孟清晔大咧咧地揽过宋戢的肩,“咱们既是朋友,本就该有福同享,同去同归。” 宋戢忍不住展颜一笑:“有阿晔此言,我真是放心的不得了。” …… 行舟划破水面顺流而下,只是两天,孟清晔和宋戢的大船便泊在了渡口边。 行船改为马车,向着北边的崇都辘辘而去,只是一路上,无数的饥民成群结队,向着有粮食的地方蜂拥而去。 他们本都是大赵衣食无忧的子民,可干旱再加上战争的摧残,本就挣扎不出波澜的人们,只能沦为饥饿的奴隶,你要你肯给他食物和清水,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妻儿。 才见到这样的景象,孟清晔便将手上能用的散碎银两都分了出去,只剩下大块银锭和银票还留着。 “原先我离家时,大赵还是锦绣江山,不过两三年……怎会变成这样一副凋零景象?” 一名侍卫打量着走上前,拱手道:“小公爷,前面又有流民了,咱们是不是绕路?” 孟清晔自嘲地笑了一声,面目凄清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小公爷,大赵的江山都亡了,我的父兄……也都只是祁氏阶下幽囚着的大赵旧臣,还留得一条命苟活,就已不错了。” “那……咱们是不是绕路走,流民太多,前面过不去了。” “绕吧……” 孟清晔郁然地别过头,不让自己再去看车帘外那些百姓的逃亡景象。 于他而言,宿命、身份从来都由不得他做主,他的身家性命,曾经是与大赵国运联系在一起的,如今大赵已灭,他自然也不是可以作威作福、高高在上的孟小公爷,只是和所有百姓一样,他是大赵的旧民。 若是幸运些,他还可以衣食无忧地活下去;若是不幸,或许某日睁开眼,祁氏一封赐死的诏书便会送到他的面前。 只是再如何,孟清晔都要回去,离开父兄近两年,他早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要陪在他们身边。 “天一旱,几家又大动刀兵,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此次归途也似游历般,山河还是曾经大赵的山河,但民风却全然不同了…… 曲江外的民情和陵江完全不一样,陵江连年丰收,奚言推行的又是轻徭薄赋之策,百姓生活倒是滋润,孟清晔也万万不曾想到,饥馑原来是这样可怕的一件事情。 宋戢一直静坐在孟清晔身侧,看着此情此景,他也禁不住也叹道:“想来崇都城中,是见不到这样景象的吧?” 孟清晔的目光忽而悠远起来,低低诉说起崇都城中的高墙黛瓦、一草一木。 “从前我在家中时,闲暇间便一个人骑着马,不带一个护卫,顺着崇都城里的每一条街巷,从内城跑到外城,又绕着城中的湖……最后从南门出城去,一直到洗心湖畔奚家的山庄……后来玩腻了,我便从家里拿些银两,带上十几个人,去游历大赵的山河……我最记得那年过小孤山时喝的那碗茶,新鲜的茶叶,就地取用泉水冲泡,真是清爽甘洌之极……” 宋戢静静倾听着,他知道孟清晔从小生长在绮罗锦绣中,这样的萧索,他无能接受。 “记得旧时闹,偏要哥哥教捉虾,墙角挖青苔,梢头斗知了,而今人长大,心湖荡起潮……” 孟清晔语声低缓,这首歌谣他从小便会唱,而今人真正长大,他终于懂得,过往岁月中那些平静的日子,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从前在酒桌上,在筵席中,他也曾和几位兄长拍着胸脯说过男儿当保家卫国这样的话,只是天下真的烽烟四起时,他却再不敢拔出鞘中的寒剑。 第一百七十七章 红枫渐透 七月流火,知是将寒之渐。 安定城北面的山上,大片枫林在青灰色的苍穹下,更是殷红似血。飒飒秋风吹来,血染的枫叶飘落到安定城中,又落在哪家的屋檐。 奚言看着漫山遍野的红枫,又想起昔年崇都城外,围绕着自家山庄的那片枫林。 今日是上山祈福的日子,奚言从不信神佛,但身为一方之主,也不得不依着从前的规矩礼仪,去向神灵祈求今秋的丰收和一年的安康,但奚言还是一切从简,只带上几名护卫,携着家眷,说是祈福,却更像是出游。 远远便能闻到山间寺中的香火气味,一行人都穿着私服,既是体察民情,也是游山玩水。奚言轻扶住安若飞的手臂,让她在青石台阶上走得更稳些。 石子路逐渐宽敞,会因寺的寺门已出现在眼中。 安若飞打量着这座古刹略显颓圮的寺门,问道:“会因寺……可是因缘会际之意?” 奚言凝注着前方,轻轻颔首道:“会因寺也是百年古刹,虽远遁于山林中,却是一年到头香火不断,住持了尘大师的素斋也是一绝。” 寺门旁有些卖香囊红线的生意人,奚言让护卫解下几枚铜板,去向他们化得一根红绦,却并未入寺,而是抛下所有护卫,带着安若飞来到寺后的一片兰若中。 林中长着一株古树,愈走近它,周围其他树上挂着的红绦便愈多。 安若飞浅笑着看他:“原来你今日肯来会因寺,为的不是祈福,而是这个。” 奚言托着红绸的手臂用力一抛,缎带猎猎飞去,须臾便挂到最高的那根枝头上,随着风翻飞起舞。 “从前我独自来此处时,也想过有朝一日要与心上之人做这件事,不想今日竟成真了。” “你从前来过此处?” 安若飞好奇地看着他,她不知道奚言还有这样的闲心,竟会独自一人来这寺庙中。 “嗯……”奚言缓缓诉说道,“加冠那年我独自来陵江时,曾自囿于心境,严重时……竟连夜不能入眠。到这里也算是歪打正着,本想去会因寺找了尘大师开解,可那日恰逢闭寺,我便来到此处。说来也怪,一到这里,我竟不烦扰了。” 安若飞更是轻笑起来:“这本是红尘嚣嚣的地方,你却能在此消弭烦忧。不过也是……烦恼本是从红尘中带来的,自然也只有红尘,才能将它消融。” “你看得好透彻,”奚言爱慕地看向她,“带你来此处,不仅因为要了却曾经的这个心愿,也是想告诉你,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稳……这种安澜我曾经失去过,也因为感受过失去,所以我才明白,如今最该紧握住的,到底是什么。” 安若飞一怔,他们成亲都快一年了,可奚言却经常表露出一种害怕失去的不安,在这段关系中,该害怕失去的本是自己,因为一旦失去他,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而他没了自己,也至少还有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安若飞微微垂下头去,眸光流转,软语道:“我虽未曾失去,但我却跌落到深渊中,你说的这种安澜,我比你更明白,也更不愿失去。” 听她如此说,奚言终于放心。 他满意地盯着那根红绦看了许久,又握住她的手,从来路离开。 林风忽而大作,摧折过古刹旁的这片兰若,古树上枯脆的树枝也被折断许多,更多或鲜亮、或已泛白的红绸落到尘土中,不知其中,有没有奚言刚刚挂上去的那一根? 一众护卫都在寺前等待着,看奚言带着安若飞从林中出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他面上如沐春风的笑意,虽然他之前也很平和地笑着,但只浮于表面,这一次,是真的漾自眼底。 按着规程抽签、拜佛,整个祈福过程枯燥无味,奚言毫不意外地抽到了一支上上签,所有人都朝他恭贺,而他只是淡淡地笑着,既不置可否,心下也未起波澜。 打发走一众护卫,奚言带着安若飞坐到一间净室中,新茶初沸,门窗紧闭的屋中,萦绕着淡淡的檀木香。 “不知为何,你看起来总有忧思?” 奚言轻捏着自己双目间的鼻梁,又长呼出一口气:“今年的山河不太平,沔水以北入夏后便再未落雨,看样子,今年是颗粒无收。祁安还在对司徒贺用兵,只是大军的粮草转运,已然快难以为继。” 安若飞的面容也渐渐凝固起来,没有粮草,她知道这对战局意味着什么,可那是祁安的战场,奚言……又为何如此烦忧? “你在为祁公子担心么?” 奚言摇头道:“我只是在烦……怀璧其罪。” 安若飞瞬时明白,脸色随即煞白。 天下今年都没有收成,只有陵江仍旧丰收……祁氏和司徒氏连年用兵,银钱早就难以周转,哪里还有银两再来陵江采购粮草?最划算的办法,便是以战养战! 若只是司徒氏还好,可万一祁氏也来,以西南军和佽飞军三十万兵马,再加上大青关、曲江两处天险,到底能不能将他们近百万大军阻在群衢山外? “你准备如何做?” 片刻后,男人坚定的声音传来:“备战!” 安若飞完全意料到他会如此做,只是她还是恍惚片刻,本以为可以就此安定下来,可战争的阴云,为何要长久盘亘在他们上头? “战马够了么?” “已够佽飞军一人配备四匹。” “伤药呢?” 提到伤药,奚言忽而展颜一笑:“去年安定解围后,寒水山庄的庄主赵珩昱曾派人送来许多良药,他调配的药散对外伤有奇效,寒水山庄离安定不远,我想亲去拜访,请寒水山庄为军中提供伤药。” “为何要亲自去?”安若飞不解,“你诸事繁杂,派人去不够么?” 奚言却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促狭道:“不仅是我,你也去,寒水山庄有不少精于千金之科的大夫,找个人帮你看看,到底什么时候能有我的孩儿?” 安若飞的脸顿时像染了明霞那般红,此时距他们第一次行房事早已过去一年多,可自己腹中迟迟没有动静,虽也曾服药调理过,但始终不见效用。 听奚言如此说,安若飞也对寒水山庄之行隐隐期待起来,也好早日了却自己一桩心愿。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最后安稳 天星如缀,奚言仍披着薄衫,伏在案前处理着未完的公事,而安若飞就坐在他身侧。 灯台上的烛火已足够明,安若飞便凑在灯下,很是专注地绣着一方手帕。 子时的更鼓响过,但他们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自白天到会因寺祈福时,奚言对她说了寒水山庄的事情后,安若飞便极是期待,奚言虽不很着急,却也只得依着她的意思,每日点灯熬油地处理公事。 无嗣,始终是哽在她心头的一个沉疴,奚言虽不在意,但安若飞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妻子,若是连一个孩子都不能为他诞育的话,莫说外头的官员,就是自己,也不能接受。 安若飞将绣好的手帕从绣绷上解下来,又将图案放到灯下细细看过,方递到他面前。 “你瞧,前几日见你用的那块有些旧了,便赶着给你绣了块新的。” 奚言将笔搁到一旁,笑着接过那块四方手帕,极是素雅的淡绿色绢布,只在左下一角绣上一丛青竹,符合她的性子,自己也极是喜欢。 “如此细密的针脚,这两年你跟着阿柔学……确实进步不少。” 安若飞嫣然一笑,随即又将手帕从他手中夺回:“少说这有的没的,快看你的折子,看完了……咱们也好早日去寒水山庄。” “这女人偏心起来,果然是比不得,现在还没有孩子,便如此嫌弃我。要是真有了孩子,恐怕连枕边都无我的容身之地了。” 安若飞被他说得脸一红,从前他倒难得有这样轻佻的时候,可自打成了亲,他这样轻佻的话便愈发多起来。 心中虽有些羞涩,但安若飞还是假意嗔怪道:“越发没正经了,若以后有了孩子你还如此说,我可不许你进房门,省的带坏咱们孩子。” 奚言仍笑看这里她,“啪”地一声把折子合起,手臂一伸便将人揽到自己身上,在她耳畔轻轻吐气,直弄得安若飞酥软无力。 “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想去寒水山庄了……省得生个小东西来争宠。” 他竟说出争宠这样的话来,安若飞气得用手去捶他,却不防被捏住手腕。 “大好年华怎可轻负?夫人,咱们帐里夜话如何?” 奚言暗自忖道:“以后有了孩子,便不会再有这样多的好时候了,趁着还没人打扰,赶紧办正事要紧!” 根本容不得安若飞说话,奚言将她打横抱起,下一刻,人便躺在了床上。 …… 秋日的清晨,霜露浓得化不开。 安定城的奚府门前,几十匹骏马排列整齐,簇拥着一辆宽敞的马车。 数日的仔细准备,奚言还是决定,带着安若飞去寒水山庄,既是为了向赵珩昱求得治疗创伤的灵药,也为了找大夫调理安若飞的身子。 连奚言都说不清楚,在自己心中,这两件事情到底哪件要更重要些? 使者在三日前便已出发,奚云先行带人到寒水山庄通禀等候,也好让自己一行人的拜访不显得那么唐突。 飒露紫的马背上空着,晃晃悠悠地跟随在车旁,而马儿的主人,正懒散地靠在车内的软垫上。 安若飞剥好一粒柑橘,喂了一瓣到奚言口中:“你是不喜欢乘车的,为了陪我,竟舍得叫你的马空着。” “为何拿自己与马比较?”奚言收了出门前随手拿的闲书,忍不住捉弄她,“既是出游,岂有将你丢在车中的道理?传出去了,定要被说是不解风情。” “你啊,是太解风情了……” 安若飞的确是发自内心,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奚言都能很准确地猜到自己的意图,然后又作出最让自己安心舒适的应对,即使自己只是隐晦地提了两次想去寒水山庄,而奚言,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甚至今日一早奚言告诉自己要出门时,安若飞还单纯地以为只是在安定城周边出游。 稍顷,护卫们一一跨上马背,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暗卫,人虽不多,但足以抵挡绝大多数危险。让他们护卫在自己和安若飞身边,奚言也更放心。 扬鞭的清脆声响起,马车缓缓往前行去,一路出安定城,没有任何官府的标志,过往行人都只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游。 既可以办正事,一路上又可以体察民情,奚言相对更喜欢这种方式。 车中小炉中的炭火正烈,安若飞取出一勺茶叶,抛进壶中,稍顷,热气顶开壶盖的声音便在车中传开。 安若飞倒也不急着将茶水倒出来,而是与奚言对弈着,奚言两指捻起一枚黑子,当先落入棋盘中。安若飞稍加思索,便挟着一枚白子,落到棋盘另一处。 车中虽有些颠簸,但棋子却丝毫不会散乱,细细打量,安若飞才发现,棋盘和棋子都是磁石制成,正在暗自纳罕是谁有这样精巧的心思,奚言却已开口解疑。 “这车还是当年我初到陵江时,安定城的纪家为了讨好我,花大功夫打造来送我的,只是这么些年,用它的时候却不超过五次。” 想问为何放着积灰万年,却听奚言又道:“我当时年少气盛,去哪都要骑马,即使刮风下雨也是,纪家的一番讨好,却是马屁拍到马腿上。当初总觉得车中过于沉闷,可现下看来,这车也还是有好处的。” “有何好处?” “就比如……睡觉。”奚言捻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有节奏地敲着,“宽敞总有宽敞的好,在这车中休息,比起府中的床也差不了多少。” 不知为何,本是很正常的话,安若飞却觉得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有了其他的意味,忍不住便又要脸红。 还在出神时,奚言却已将茶水倒好,又将棋桌一翻,露出没有花纹的那面,转身从柜中取出些茶点,一一摆放在自己和安若飞面前。 “用些点心吧,”奚言将一碟鹅油卷放到离她最近的位置,“你平日也不节食,却为何总是如此清瘦?” 安若飞倒也不辜负他的一番心意,本以为出游要一切从简,谁知他又将府中最好的都搬到这车上来,若是让那些年迈又迂腐的官员知道,恐怕又要说自己的不是。 早在他们初初成亲时,便有几名官员劝奚言纳妾,但平素还算温和的奚言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毫不让步,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几个闹得过分的人后,才慢慢没有人敢提。 马车平稳地向前走着,茶点虽小,但奚言却准备了许多,又每种都让她尝过。 几盏茶下肚,安若飞早已饭饱神稀,还未说上几句话,便倚在他怀中睡着了。奚言复又捡起那本书,一手拥着她,一手细细翻读。 地毯上的香炉里燃着杜松,但奚言只觉得,再好的香料,都比不上她呼吸的甜香。 第一百七十九章 曲江边的寒水 车轮滚滚,日夜不曾停歇,未几日,奚言一行人便已接近寒水山庄。 此间风景独好,曲江便从此处发源,石岸边浪起千叠,再往西七十里,便是名满天下的寒水山庄。 四季轮转,石岸上的荻花早已不复葳蕤,远处矮山上,千万杆青竹随风摇曳着,在风中发出飒飒声响。 奚言吩咐侍卫停下,留下大多数人在原处警戒,剩余的人便牵马到河边去饮水。 一路颠簸,安若飞早已有些疲累,难得停歇在这样舒适的地方,忙不迭便拉着奚言下了车。 眼前是一块半新不旧的青石碑,碑上镌刻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寒水山庄。 安若飞有些不解:“寒水山庄不是还在数十里开外?怎么此处便有它的石碑了。” 奚言看着这块不规则的青石板,缓缓道:“举凡有名望的世家、山庄,总是喜欢以自家总坛为中心,将周围数十里,甚至百里地划为己有,既显威望,却也是一种责任。” “责任?” “对,”奚言告诉她,“任何人,只要步入此碑后,便要依着寒水山庄的规矩,却也受寒水山庄的保护。此间出了任何事,寒水山庄……也都要负责。这块石碑看着还新,想来也是近几年才栽在此处的,这位赵珩昱……倒还有些名侠风范。” 安若飞用手指在石碑上摩挲着,仿佛已看到那位赵庄主悬壶济世、挥斥方遒的模样。 临近中秋,山上吹来的风已有些凉,奚言仔细地为她戴上风帽,一回眼,却见牵马到河边饮水的那几个人还未回来,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都已过去一刻的工夫,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枯黄的荻花又高又密,阻挡了大部分视线,一瞬间,奚言心头忽而泛起一阵不安,他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顾不得多想,便护着安若飞回到车上。 暗卫首领于骁此刻也感到有些蹊跷,忙将所有人紧密地将马车护卫在中央,还未等坐稳,荻花丛中便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不是他们,”于骁耳力极为灵敏,只一听便知不是自己手下的暗卫,“只是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又是敌还是友?” “当然只能是敌!”奚言已经有所准备,伸手便将身后剑架上的佩剑一把抽出。 但只是一瞬,原本停歇着的马车忽就走动起来,于骁在身后大喊:“你带公子和夫人先走,其余人等随我留下断后!” 奚言将安若飞紧紧护在怀中,掀开车帘回望过去,数十条黑色人影已经和于骁他们混战起来,鲜血染红荻花,暗卫们的功夫远在杀手之上,每次倒下的,都是那些黑衣杀手。 自己的暗卫边打边退,须臾便退至林中,想将杀手也引进密林,借着地利逐一消耗。但这些杀手却极为专注,见暗卫们已经退去,竟跳上马背,直追前方的马车。 奚言冷笑一声,一把将车门推开,轻轻一唤,飒露紫已并排来到拉车的几匹马身边。 奚言率先跳上去,将佩剑挎在马上后,又拉住安若飞的手,只一用力,安若飞便已凌空,她惊呼一声,下一瞬,却已坐到奚言身前。 “我们骑马快些,坐稳了!安定是回不去了,只有先到寒水山庄。” 安若飞有些紧张地点头,她从未想到,变故竟发生的这样快! 赶车的暗卫见状,也依着奚言的样子解下一匹马,紧紧护卫在他们身后。 身后的杀手见要追上他们已有些困难,为首一人拈弓搭箭,朝着奚言疾射而来,奚言手甩马鞭向后飞卷,将接近自己的利箭横扫出去。 “射那个穿青袍的男人!” 杀手呼喝的声音远远传来,奚言轻蔑一笑,马鞭狠狠甩在飒露紫身上,使劲朝着寒水山庄的方向而去。 忽而,奚言眉头一皱,他发现,方才说话的那名杀手,并不是陵江本地口音,而是说的西北话。去年自己率军过西北时,曾听过这种口音! 只是一个出神,利箭再次逼来,奚言赶紧抬手挥鞭去卷,差些就要被射到要害。 “就凭他们……未免不自量力了些。” 奚言心中没有底,但他还是想让安若飞放心些,若是她也太紧张的话,难免会影响自己的心绪。 况且,哪个男人不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表现得潇洒些? 安若飞本已轻笑起来,可她一回头,却见身后几十个人紧紧追着,前排的十几个人手中还持着弓弩等物,安若飞顿又紧张起来,脑中也在思索着对策。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放心,可身后这些人又岂是善类?”安若飞责怪他,“若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把我丢下,他们要杀的只是你,该不会为难我的。” “瞎说什么!”奚言忽而暴怒起来,“要走就只能一起走,把你丢下了,我算什么!你以为他们落拓到不会抓你来要挟我吗!?” 说话间,奚言又将怀中人搂紧几分,好像生怕她一不注意就会跳下马去。 安若飞被他吼得一愣,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便流了下来,想不到生死关头……他竟还是如此固执。 那些杀手见射不到人,便转换对策,每一支发出的箭都转而射马,奚言的马鞭不够长,几支利箭还是钉入飒露紫身上。 马痛嘶着扑倒在地,马背上的人也跌了下来。 奚言紧紧抱着安若飞滚到路旁又深又密的荻花丛中,护卫在旁的暗卫见状,勒转马头向那群杀手扑去,他紧伏在马背上不让自己被箭射到,当马冲入人群中时,他忽而暴起,双手抬起,两道刀光还未落下,两名杀手便已毙命。 但身处数十人的包围中,还未等他将刀锋拔出,已有数把利剑刺进他的身体,再如何,他还是用自己的性命为奚言和安若飞换得了一丝时间。 杀手头领再次向前看去,可除了奄奄一息的马外,路上已无人影。 心下恼怒之极,却也只能吩咐手下下马搜寻。 奚言紧紧拉住安若飞在荻花丛中穿梭着,片刻后,他忽而停下,侧耳去听周围的声音。 安若飞见他忽而不动,却也不敢出声,只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片刻后,他拉着安若飞轻轻躺下,将食指抬到唇边示意她噤声,根本不必他解释,安若飞全都依着照做。 河边的荻花高过一人,想在这种地方找人,只能依靠声音辨识,只要他们躺下不动,那些杀手便没有了目标。 奚言和安若飞不动,那些杀手也相继停了下来,原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只剩风仍在吹荻花的簌簌声。 第一百八十章 朱血染荻花 天光仍旧柔和,躺在荻花丛中,周围皆是一片静默,好似根本没有那些夺命的杀手。 安若飞却觉得这种静默比之前更加可怕,手被奚言轻轻握了握,她又稍感安心。 只是片刻,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杀手到底是久经训练的,己方人数远远占优,只要奚言和安若飞不动,迟早会找到他们。 奚言本想趁脚步声混杂之时带着她向河边继续逃去,可刚刚想动,忽又感受到极度的危险。 只是一瞬,那些杀手又停了下来,脚步声随即消失。到此时,那些杀手刚刚走了二十步,一步不差! 奚言几乎冒出一身冷汗,要是方才自己带着她不顾一切逃离的话,那么在杀手停下来的那一刻,自己和安若飞马上便会暴露行踪。 可躺在此处不动,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或许在杀手下一次试探时,就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 趁着此时,奚言保持警觉之际,也沉下心来思索,是谁透露了自己一行人的行踪? 天下想要自己命的人多了去了,在没有抓到活口之前,奚言知道自己绝对得不到答案,但此次去寒水山庄的行踪乃是绝密,除了一直护卫在身边的暗卫,就只有先行到寒水山庄通禀的奚云。 奚言毫不担心是寒水山庄的人,因为他早已吩咐过奚云,不可将出发、到达以及路线说出去,除此之外,连安定城中自己属下的官员,都只以为奚言是往寒水山庄相反的方向去出游。 脚步声又开始响起,杀手们慢慢踩踏在枯黄的草上,发出飒飒脆响。 奚言和安若飞仍保持不动,可要命的事还是来了,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乎声声都踏在奚言心上。 他紧紧握住剑柄,缓慢地撑起自己的身躯,又用剩下的那只手,将安若飞死死护在身后。 看来……杀手们还是分散开了,若只有一两个人的话,奚言有把握可以对付。 安若飞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虽然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了准备,但她还是惧怕自己会喊出声来,她只恨自己顾着游山玩水,却将灵机弩扔在了安定府中,否则说不定此时,自己还可以帮奚言一把。 奚言凝神听着,不断轻调着剑尖所指的方向,面前荻花猛然被拨开,还未等杀手高声呼喝,奚言的剑锋已经抹过他的咽喉。 一击毙命! 可奚言还没松下一口气,尸体倒地的瞬间,杀手身上忽而有响铃大作! “要死,”奚言暗骂一句,随即将安若飞从地上一把拉起,从杀手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万万想不到,杀手背上竟装了一个机括,只要重重倒地便会触发,现在,才真的是要陷入绝境中。 “为何往这边?难道不该往河边去么?”安若飞低声问。 奚言却没有说,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工夫来解释,他之所以选择这边,是因为杀手们本是聚在一起,但为了找他们两个又分散开,往他们出发的地方去,也许那里……敌人还会少些。 只可惜,奚言千算万算,还是忽略了一处,荻花脆弱,被践踏后不能瞬间反弹回原处,只要被人踏过的地方,便会在一时半刻内留下踪迹,刚才杀手们久久未找到他们,只不过是因为地方太大,而荻花丛又太密。 不多时,杀手们便循着铃声来到尸体倒下的地方,而奚言和安若飞逃离的方向,荻花赫然还没有复位! 没有丝毫停留,几十条人影又追了过去。 听着身后越来越密的脚步声,奚言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给他们留下方向,只要一动,那些杀手便可追上来,明知静止不动便不会留下踪迹,可现在……还能停下来么? 体力终究有限,奚言尚可坚持,安若飞却已支撑不住,她的喘息已越来越急促,步履也愈发沉重。 “你把我放开吧,我真的跑不动了,”安若飞几乎是哀求,忍不住便想挣脱他的手,可手腕好似被铁钳攥住般,不能挣脱丝毫。 她并非不想和他一起走,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成为他的拖累,与其两个人都死在此处,还不如用自己,替他拖延片刻。 “你住口!” 奚言回眼瞪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休想留下!” 他忽而停住,蹲身将安若飞背到自己背上。 “放我下来!你这样我们更走不了!”安若飞又气又急,不停用手去捶他,可奚言却像是充耳不闻般,一直背着她向前奔去。 又往前逃出一段距离,奚言才将她放了下来,两人都在大口喘息着,奚言甚至要用剑尖撑地,才能保持身体的平稳,不让自己一头倒在地上。 杀手们逼得更近,两人苦笑着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有力气再逃,奚言轻轻拉过她的手:“跟着我,到底还是害了你。” “没有,没有……”安若飞使劲摇着头,奚言却忽而扳过她的身子,很是严肃道,“你听我说,等会他们追上来,你马上朝河边跑,现在是秋天,又是曲江上游,河水不会很深。想办法过河后,等着于骁他们来救你。” “你呢!?” 安若飞一把揪住他的衣袖,瞪大眼看着他:“你要和他们拼命是不是!?要死就一起死,要么,就一起逃!” 奚言展颜一笑,笑容好似冰面上的阳光般明朗:“放心,我引开他们后……一定来找你。” “屁话!” 她从没有这样说粗话的时候,连语声都已带上哭腔,眼中更早已泛起泪,她从不要他为自己去拼命,她只是在恨,为什么自己不能替他分担……还自始至终都要躲在他身后。 “你现在就跑吧,我留下,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奚言决不肯带着安若飞一起死,可是他决绝的话才刚刚说完,须臾间,杀手已拨开挡在他们面前的最后一丛荻花。 “走!” 奚言最后吼出这句话,提剑便朝当先的那名杀手飞身刺去。 似乎长时间的消耗根本没有影响他,奚言的剑锋竟毫无阻滞,剑光在夕阳下格外夺目,一腔腔鲜血喷涌起,沾湿成片的荻花。 远远地,更多的脚步声涌来,奚言忽而轻松下来……是于骁带着暗卫到了。 只是……奚言也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杀手的刀锋逼过来,他的身上,早已血流如注。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医偏是病体 夜,月光黯淡,远不及星辰清辉明亮。 安若飞醒来时,守在床边的是一个丫鬟打扮的陌生女子。她伸手向自己身上摸索,发现自己已换了崭新的寝衣,而这间房间的装饰,显然是哪个富贵人家,却不是在自己安定城的府里。 “夫人醒了!” 还等不及安若飞问她,丫鬟便轻呼着跑到外间,片刻后,里屋的纱灯被一盏盏点亮,安若飞却只觉得一阵晕眩,复将眼闭起,又抬手按着太阳穴,方觉得头脑不那么浊重。 片刻后,床前纱帘后便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隔着纱帘一通禀,原来是于骁的声音。 “是你啊,奚言呢?” 安若飞用力将自己撑起,长时间的逃亡还是让她透支太多力气,此时一动,她发现四肢百骸都极是酸软。 于骁轻轻垂下眼去,眼中掠过一丝沉痛:“公子他……在隔壁屋中,当时属下等人赶到,他已受了重伤,而您……也就倒在离他一丈多外的地方。” “他怎么样!?” 安若飞忽又紧张起来,看于骁的神色,恐怕不容乐观……当时奚言让自己离开,可还未走出几步,身后厮杀的声音便直钻入她心中,她也再支撑不住,一头晕厥过去。 于骁眉头紧拧着,尽管大夫之前便告诉过他,不能太刺激刚刚苏醒的安若飞,但他还是决定如实以告,若骗了她,恐更会让人不安。 “公子……公子身上受了好多刀伤、剑伤,后背靠近心脏的地方,也、也被伤到……但所幸没有伤及要害,现在,他还没醒过来。这一天一夜,我和奚云一直轮番守在他身边。” “现在都还没醒过来么?”安若飞喃喃道,“我去看看他……” 抓过床边的衣服穿上,又十分费力地起身,丫鬟和于骁紧紧搀着她,似乎她身子的全部重量,都已到他二人的身上。 过短短一段回廊,于骁轻轻推开一道雕花木门,已有很多人守在他身边。 屋中弥漫着很浓重的药味,奚言就躺在里屋的床上,昏迷中,他的眉眼依旧紧皱着,似乎在承受很大的痛苦。 和自己屋中不同,这里除了下人外,还有一位年轻公子,年轻公子看起来苍白虚弱,他身后还跟着几名挎着药箱的大夫。 看到如此阵仗,安若飞的心猛然揪起。 察觉到安若飞前来,那名年轻公子转身行礼,一脸沉肃道:“赵珩昱见过夫人。” 赵珩昱?原来此处竟是寒水山庄! 既然到了寒水山庄,以赵珩昱妙手回春的医术,奚言当然不会有大碍……可看他方才的神情,安若飞顿又紧张起来。 “赵庄主不必多礼,”安若飞略显忐忑地看向奚言,“他、他……如何了?” 赵珩昱眉头一皱:“殿下伤的确实很重,但都避开了要害,我和诸位大夫皆已替他诊过脉,只要能挺过今夜,想来不日便能苏醒。” “殿下?” 安若飞终于稍稍放下心来,但她很是不解,为何赵珩昱要称奚言为殿下? “是,”赵珩昱终于将眉头松开,解释道,“殿下推行休养生息之策,惠及百姓,虽未称王,却与王无异,坊间……确实有不少人尊称他为殿下。” 安若飞轻轻抿嘴,敛起裙裾向他道谢:“还未谢过赵庄主,若非庄主伸出援手,我与外子恐怕要罹难在江边。” “夫人不必如此,”赵珩昱示意两位老大夫将她扶起,自己却背过身轻咳起来,“是赵某太疏忽,听于护卫说,二位遇险的地方,已过我寒水山庄的界碑?” “是,”安若飞轻轻垂下眼去,过去的那生死瞬间,她不愿再去回想。 “如此……赵某定要给殿下和夫人赔不是,”赵珩昱一揖到地,“举凡过了界碑,便要受我寒水山庄的保护,殿下和夫人虽用不着在下庇护,可事情发生在寒水山庄跟前,此事,赵某定有责任!” 赵珩昱忽抬眼看着安若飞:“若殿下有任何差池,珩昱必当以死谢罪!” “赵庄主……你,”安若飞轻叹一声,这绝不是赵珩昱的错,但他如此担当,足矣让所有人叹服,将所有劝说的话咽下去,安若飞终道,“多谢赵庄主。” 赵珩昱摒退所有下人,只剩下大夫,还有奚云、于骁仍留在屋中。 “秋夜风凉,殿下又昏迷未醒,此间不宜开窗透气,屋中还是少些人好,省得气息不干净。” “药要按时辰送过来,换药包扎时一定要小心,切勿触及伤口……” “每个时辰都要送清水来,熏炉中的香药要及时续上,不可迁延。” ……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吩咐下去,赵珩昱回身向安若飞拱手道:“珩昱不才,愿留守在此,直至殿下苏醒。” “赵庄主不必如此操劳,”安若飞柔柔地看向他,“方才见庄主咳喘,想已是十分疲累,还请庄主好好休息,此间……我和大夫会照看他。” 赵珩昱却还要留下来,一瞥眼,却见一名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皱眉轻呵道:“做什么?不知道我吩咐过不许来此打扰么?” 丫鬟先是一惊,而后却笑盈盈地走进来,行礼后道:“见过庄主,我们夫人打发我来请您回去吃药了。” 赵珩昱脸色一变,十分愧疚地看向安若飞:“夫人,这……实不相瞒,珩昱确有旧疾,需服药调养……可,内子之言,珩昱也不敢随意违背,珩昱先行回去服药,稍顷再来照看殿下。” 安若飞抿嘴一笑,想不到……这寒水山庄的庄主,竟还是个惧内之人。 “赵庄主身子要紧,此间有我,还有诸位大夫,定是出不了差池,庄主请去服药吧。” 饶是如此说,赵珩昱却还是一夜间又来看了两次,次次都是千叮咛万嘱咐,临走时,又替安若飞重开了一副药,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将于骁和奚云也摒退后,安若飞独自坐到他床前,轻抚过他紧皱的眉心。 “当时你让我走,我虽离开,却一直在你咫尺之处,那刀剑刺进身体的声音传来一声,我便难过一分,生怕你就倒在那,就再也起不来……” 虽知他听不见,但安若飞还是低诉着,帮他将被子拉好,又轻握住他的手,就好像逃亡时他握着自己的手那样。 昏睡着的人似感受到来自掌心的轻柔,手指轻轻动了动,安若飞忙将眼抬起,可他仍紧闭着眼,连神情都未改变分毫。 泪滴在床沿,末了,安若飞终于伏在床边沉沉睡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庄主夫人的面纱 整一天一夜过去,奚言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而安若飞也不回去休息,一直就这样守在床边,饿了就喝些清粥,困了……便伏在床沿浅眠片刻。 奚云和于骁实在看不过,终于将她劝回房中休息,可也不过两个时辰,她便又起身过来了。 在安若飞苏醒前的一天中,赵珩昱一直都在奚言房中照看,今日清晨,赵珩昱却迟迟未来诊脉,只是留守在此间的大夫逐一诊过,皆报大安。 安若飞将他们摒退下去,面带清愁地看向仍昏迷不醒的奚言,据他们来到寒水山庄已过去三天,可为何……他就是不醒? 门被轻轻推开,那晚守在安若飞身边的丫鬟小彤端着药进来了,她将托盘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抬起,生怕洒出一滴,最后才递到安若飞手中。 安若飞用勺子在药汁中翻搅着,于嘴唇上试过温度后,便想在奚言身下加一个枕头,扶他起身喝药。 却听小彤忽道:“夫人,这是您的药,不是殿下的。” 安若飞自嘲地笑了笑,一直在此照看奚言,她几乎忘了自己也是病人,也需要服药。 将碗中漆黑的药汁一口饮尽,安若飞微微皱了皱眉,取过巾帕轻擦嘴角,又转头去看奚言。 思忖片刻,安若飞还是忍不住问:“为何,今晨赵庄主未过来诊脉?” 小彤面上掠过一丝犹疑,却还是如实道:“庄主也病了,在我们夫人院中休息……所以殿下的身子,除了几位老大夫外,便交给我们夫人调养。” “你们夫人也会医术?” 安若飞并非不信任,只是赵珩昱的医术天下无双,可他的夫人到底如何,安若飞实在没底。 “夫人的医术都是嫁过来后学的,庄主将殿下的情况告诉夫人,殿下的身子便由夫人照看,虽不来诊脉,但夫人也不会出错的,您宽心。” “哦……”安若飞微露了然,又问,“你们夫人嫁过来多久了?” “不到两年。”小彤脆生生地回答。 “不到两年?” 安若飞不只是震惊了,是怎样的奇女子,才能在短短一年多时间内,将一身医术从一窍不通练得炉火纯青? “你们夫人姓什么?” “姓冯,”小彤俏生生一笑,“夫人嫁过来的时间虽不长,但天资极好,庄主又毫无藏私,将一身医术都教给了她。庄主身子时常有不好的时候,每当庄主需要休养,庄中大小事务,一些疑难杂症的病人便都由夫人负责。” “那改日定要亲自谢过你们夫人的……” 安若飞不再说话,小彤收了药碗,行礼后也退了出去。 门外庭中似是落了几只鸟,叽叽喳喳的声音透过窗户传来,应该是极好的风景,隔着门窗,安若飞都能闻到那股沁人桂子飘来的香气,可她却更愿意守在屋中,陪着奚言,一直等到他醒来。 安若飞只希望,他醒来的第一眼,能看到自己在他身边;也希望,自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那沉如瀚海的眼眸…… 一连五日过去,奚言身上的伤口以极快地速度愈合着,可他的人却迟迟未曾苏醒。 而那位庄主夫人,也一次都未来诊过脉,只每日按时送来不同的药,要安若飞喂他服下,连那几名守在屋外的老大夫,都逐渐被庄主夫人摒退下去。 安若飞本想去问问奚言为何还不苏醒,可赵珩昱的身子似乎也不容乐观,本就受了赵珩昱的恩惠,安若飞也不愿再三叨扰,只能每日按时按量将药喂下去,其他能做的事情,便只有等。 …… 第七日过去,奚云和于骁也都感到了蹊跷,他们本都是敏感的人,但一来寒水山庄名声远扬,二来,奚言身上的伤也的确在痊愈,未及七日便基本愈合,这几乎是神速。 但,奚言也的确还在昏迷,尤其是奚云,若不是于骁和安若飞拦着,他几乎要冲到内院,去问问赵珩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日清早,药还未到,小彤便出现在门外。 仍是那娇俏模样,隔着门槛向安若飞行礼后,小彤脆生生道:“夫人,我们夫人已设好茶点,请您移步内院相见。” 安若飞略一迟疑,随即便答应下来:“好,容我更衣后再走。” 一直侍立在旁的于骁眉头一蹙,这位庄主夫人,从不来诊脉,却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设什么私宴,稍加思索便对安若飞出言道:“您身子尚未好全,属下陪您去吧。” 安若飞本想拒绝,可于骁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道:“公子若是知晓属下怠慢您,定要责罚!” 安若飞明白他是不放心,便也颔首同意:“如此……也好。” 穿过曲径回廊,内院的院门已然可见,入目便是一方荷塘,只是残荷已枯,虬结缠绕的枯枝交错在一起,却平添不少萧索之感。 小彤见安若飞看向那荷塘,又笑着解释道:“原来到秋日,庄主总是要吩咐将枯荷悉数除去的,可自夫人来了以后,便说残荷冷雨也不失为一道风景,既是夫人喜欢,庄主便也将这一池残荷留了下来……不知道的都说寒水山庄的人癖好怪,知道的,都说是庄主对夫人情深呢。” 安若飞浅笑着轻轻点头,却暗自忖道,这本就神秘的庄主夫人……现下看来却更是个怪人,本是和合团圆的人,偏喜欢些萧索之物。 又过一片浅林,终于算是到那位夫人的居所,同荷塘一般,浅林中的树木也都只剩下枝干。 庄主夫人的院内,清冷梧桐正在落叶,满庭黄叶,却无人扫洒,只有玉阶上的几间广厦,倒还透着干净。 于骁到院外便停住了脚步,他知道自己不能逾矩,即使院中真发生什么,他也能在第一时间冲进去。 小彤替安若飞将门推开,侧厅榻上,一名女子斜倚扶手靠坐着,可她的身型容貌,却被垂至地毯的纱帘遮住了……但饶是如此,也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位美人。 屋中萦绕着淡淡香气,安若飞恍然觉得,此情此景……自己曾经历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竟是她 正厅西面,桌案上的茶正冒着轻烟,安若飞很自然地坐到桌旁的椅子上,等着庄主夫人开口。 但这位夫人似是睡着了般,就坐在侧厅榻上一动不动,直到风将纱帘吹起,她才恍然开口。 “你来了,我原以为你不会来。” 说话间,她已迤着衣袍掀帘步出,这个人,安若飞认识,奚言也认识! 何妍!曾经大赵骠骑大将军何方平的千金,何妍! 从前在崇都时,何妍便恨透了她,可是为何,她会出现在寒水山庄,还成了庄主夫人? 心下虽震撼,但安若飞还是神色不动,清声问:“赵庄主的夫人,怎会是姓冯呢?”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何妍坐到安若飞对面的椅子上,抬起茶盏轻啜一口道,“我取名冯清,岂不正是……逢卿?也因着这个冯,我才能遇到珩昱。” 何妍似是沉浸在她与赵珩昱相遇的那段过往中,说完这句后便不再说话,当年她在大婚当日被奚言拒之门外后,虽被奚言命人送回何府,但何妍在回府路上,自觉羞愤难言,打伤侍从后抢马便跑出了崇都,一路追到西北,却根本找不到奚言…… 漂泊流离之际,何妍却能偶遇到西北采药的赵珩昱,赵珩昱对她一见倾心,自作主张便将她回寒水山庄成亲,还将一身医术毫不藏私地教给她…… 经年过去,何妍已不是何妍,成了现在的冯清! 安若飞垂下头去冷冷一笑,随即问:“那他为何昏睡至今,冯夫人……可否解疑?” 冯清似是有些纳罕,忙将茶盏放回桌上,睁圆眼看着安若飞道:“你这么快就要与我聊这个?我本以为……你还有其他话说。” 安若飞面无神色地看着她,眸中隐隐透出冷意:“今日来……本就是为他的病,莫非冯夫人觉得,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冯清明艳一笑,却又泛出丝狠毒:“那好,我不妨痛快承认,他昏睡至今,就是因为我……我给他下了毒。” 冯清语声很细,安若飞却顿时爆怒,座椅的楠木扶手都被她捏出几个指印,原本平和的面容也几近扭曲。 “什么毒?” 安若飞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有将茶盏摔到冯清脸上的冲动。 “放心,不是什么剧毒,”冯清极有风情地捋了捋鬓边发丝,“只要服下解药,不日他便能醒过来,于身子也不会有任何损伤,不过是多睡几日而已。” 安若飞稍稍放下心来,她记得奚言曾说过,寒水山庄最高的功夫不是救人,庄主赵珩昱制毒的功夫,才是真正妙到巅毫。而何妍,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现下看来,赵珩昱不仅是将自己的医术教授给她,连制毒的本事,也一并教了。 “恐怕,这件事情……赵庄主,也有份吧?” 虽是疑问,但安若飞几乎已经肯定,赵珩昱知道这件事情,或许连他们在寒水山庄数十里外的地方遇险,都与赵珩昱夫妇有关! 却不想,冯清竟一口否定:“珩昱?他不知道,他那样落拓的一个人,这种事情,怎能让他知道?所以……他也病了。你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他一身磊落的模样,无论什么事情,总要揽到自己身上。” 听冯清的语调,竟好似在与安若飞拉家常般,可她的话语,偏又那么狠毒。 “你连自己夫君都下得去手?”安若飞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赵庄主本有旧疾。” “何必要你提醒?”冯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腕间玉镯随即碰撞在一起,发出当啷脆响,她又明艳地笑起来,颊边也露出浅浅梨涡,甚至带上些自得的神色,“若非他有旧疾,我还不那么容易,借着他每日服的药,将那份量极少的毒给下进去……” 未等安若飞说话,冯清便将自己做下的事一并说了出来。 “珩昱一病便不能起身,奚言的身子……自然要交由别人照料,”冯清语声娇媚,仿佛自己卖弄的是什么善举一样,“我主动接过,珩昱自然不会阻拦,甚至还会觉得我体贴。这个庄主夫人的身份也极好,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那么轻易便将那些老顽固打发走……” 冯清竟咯咯笑起来:“只是苦了你,那么多天费心劳力地守着他,还盼他会突然醒来……我实话说了吧,若无寒水山庄的解药,他就会一直睡下去!” 安若飞闭上眼,尽力掩盖眸中的怒火,依旧听着她累牍连篇。 “谁人能想到,下手的人竟是我呢?” 冯清挑衅地看向安若飞:“如今你身份不同了,我不能对你如何。可你也不要忘记,当日你跪在司乐府前……像一条狗一样,我是怎样对你的。” 安若飞十分不在意地回以讽笑,对付冯清这样的人,她愈是狰狞,安若飞便愈是平静。 “冯夫人果然是出身将门,不知令尊何将军……现在又身居何处?” 安若飞一字一句,甚是风轻云淡,冯清面色却已变了,大赵亡国后,一批旧臣杀的杀、关的关,可何方平……无论赵珩昱如何打探,都未能得知他的下落,久而久之,这也成了冯清的一道心病。 冯清冷冷一笑,狠毒至极,却也艳极。 “家父再如何,都用不着你去关心了……事到如今,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我能如何?” 安若飞神情淡漠,她丝毫不担心冯清会对自己下手,冯清现在最大的倚仗,不过就是一副解药,而只要能见到赵珩昱,请他前去为奚言诊脉,奚言所中之毒可解,自己这些人,也好早日离开寒水山庄。 冯清轻轻一咬薄唇,似是看透她的想法,缓缓道:“我既能让奚言醒不过来,自然也能让珩昱无力起身,即使将来他知道是我做的又如何?事到临头,他还不是只能容着我!他知道……不出这口恶气,我绝不会罢手!” 安若飞皱着眉看她:“你竟将从前的事都告诉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舍身度我 安若飞有些不信,冯清……何妍,竟敢将自己的过往悉数说给赵珩昱听,而赵珩昱,竟也毫不在意! “那又如何?”冯清豁然起身,气极反笑道,“你今日的一切,本都是从我手中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独自在西北经历了些什么!?你与他花前月下,我呢!我只不过是崇都城中的笑柄,天下人都知道……何妍,被他迎进轿中,却又拒之门外!” 冯清咆哮如雷,良久不能恢复。 “那本不是他的错,”安若飞依旧端坐着,平静无波地目光看向早已歇斯底里的冯清,“是皇帝一纸诏书,才让他在大婚当日远赴关外。若你当日进了奚府的门,恐怕在崇都之变时,何氏九族便已不复存在!” “你住口!”冯清怒瞪她,却依旧想保持自己已经狰狞的笑靥,“一切都是你的错!若没有你,与他齐肩站在安定城头的本会是我!” “你还不满足么?”安若飞嫌厌又不敢相信地看向她,她未想到,原本该是和合团圆的人,竟如此欲壑难填! “是你!是你的错!”冯清竟咆哮起来,凄厉笑声划破天际,“我颠沛流离,改名换姓,本已在此安稳,可你为何还要到此地来!?” 安若飞冷眼逼视着她:“曲江岸边我们遇袭,那也是你的布置是不是?” 冯清没有回答,但她眸中微闪过的慌乱,已然说明一切。 安若飞缓缓起身,一步步逼近她,眼底冰寒之极,却又烈如火:“是你和杀手勾结,让他们埋伏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我就说……为何他身上那么多伤痕,却全都侥幸避开要害!原来是你的吩咐!你就是要让我们来到寒水山庄,这样你才有机会下手是不是!” 冯清一步步往后退去,最后跌坐在座椅上。 她强作镇定,伸手一整衣衫,艳笑道:“不错,我就是要让你们来,就是偏生要你们死在我手上!” “你想怎样?” 安若飞仍逼视着她,气度也一直凌驾在冯清之上,但她心底已泛起冰寒,冯清的歹毒她已见识了,她将自己请来,到底准备了什么后手? 冯清仍斜倚在扶手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几缕发丝凌乱地散在颈边,被沁出的细汗粘住。 半晌后,她狠吸一口气,方轻启丹唇:“说来……我也不忍心对他下手,毕竟我对他,还是旧有情分,他虽不愿娶我,我却也并非死缠烂打之人。自始至终,我恨的……不过一个你罢了。” “你想要什么?”安若飞冷冷开口,自上睥睨着她,“你既不愿伤害他,那便交出解药,让他醒来。” “我迟早会的,”冯清一拂衣袖,露出染着蔻丹的嫣红指尖,“可他醒来之前,我要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安若飞已隐隐有所预料,可事到如今,她一定要问。 “一命换一命。” 冯清说出后便缄口不言,傲然看着安若飞,可她并没有从安若飞脸上找到自己想看到的那种神色。 果然,冯清还是不会放过她。 安若飞的心却陡然揪起:“你不是说那药不会对身子有损伤么!?什么叫以命换命?” 冯清冷艳一笑:“那药确实不会伤身子,但我有的是机会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加些其它药!你应当知道,珩昱制毒的本事,犹在救人之上!” 安若飞瞬间十指冰凉,却听冯清幽幽道:“但我也不忍让你那么为难……” 她一伸手,便从怀中掏出两个瓷瓶,把玩着道:“这是考运气的毒药,你面前共有两瓶,若是只服一瓶,便只有五成几率毒发,五成几率无恙……若是两瓶都服下去了,便一定会中毒,或许是下个月,或许是半年,但你只要服下去,便迟早会毒发身亡!而且在死之前,你的身子会越来越虚弱,最后连水都喝不下去……” 冯清将两瓶药稳稳放在她面前,一脸怡然地看着她,这独活散,本就是她特意调配的。 安若飞凄清一笑,讥诮道:“若我只服一瓶,剩下的那瓶,岂不就是他的?” 冯清自得地点点头:“选吧,无论你如何选,我都会将解药给他。但若你只服一瓶,那剩下的那瓶,我便要加在他的药中了……我倒要看看,你对他真的是磐石无转移,还只是蒲苇一时纫,只是附木丝萝!” 安若飞凝注着这两个青瓷药瓶,仿佛已看到剧毒滑过自己喉头。 “我这一生,都在他的翼护下……事到如今,又怎能再让他拿命去赌,我全服了就是。” 她缓缓伸手拿起第一个瓷瓶,指尖毫无颤抖,面目凄绝,却也坚定无比。 乌黑的药丸被倒在掌中,安若飞没有一刻犹疑,仰首便服了下去。轻轻阖眸,第二枚药丸已在掌中,仍是同先前一样,决绝地服下去,而后冷冷看着冯清,冯清面上,早已忍不住露出奸计得逞后的喜色。 “药我已服下,还请给他解药。” 安若飞转身便走,秋风卷起纱帘,将冯清的话再次送到她耳畔。 “你时日无多了,记住,今日的事……若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不会答应,珩昱纵使答应,你们也得不到一粒药!” 安若飞陡然想起,奚言带着自己来,本是要向赵珩昱求得治疗外伤的药散,备战在即,军中急缺伤药,至于帮自己调理身子一事,若在服下毒药之前,还有可能。 但如今…… 安若飞稳步走出去,冷冷道:“放心,此事绝不会再有人知晓,你便等着我的死讯吧……” 身后的雕花木门被风猛然关上,而安若飞步下石阶的步履,已然有些踉跄,她忽而觉得胃中一阵翻搅,忍不住便扶住墙呕吐起来,可只能吐出些苦水。 至于那两枚要命的药丸,早在刚刚入口之际,便化得无影无踪…… 冯清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于骁远远便见她身形踉跄,而后更是俯身呕起来,忙冲进院中将她扶住。 “夫人!” 安若飞步履实在太虚浮,于骁也再顾不得其他,只能将她背到自己身上,向着客院疾跑而去。 “你放我下来吧,我无事……只是这几日,太累了。” 安若飞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一步一步往房中走去,于骁没有发现,安若飞的掌心,已被她自己掐出血珠。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他醒了 屋中同临走前一样,仍旧飘满药香,奚言也仍旧在床上安睡着,只是眉头依旧紧皱。 安若飞轻抚过他的脸颊,手指最后落于他的锁骨,眼中充满依恋,更多却是不舍。 “你别怪我,从前都是你挡在我身前,这回……该换换了。” 只是一来一去的工夫,却发生如此变故,安若飞忍不住又落下泪,但再如何,这总是她心甘情愿的。 暗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到她脸上,安若飞眼睫低垂着,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剪影,她就这样静默着坐在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又忍不住将脸颊贴近她的胸膛。 感受到他平和的呼吸,安若飞终于展颜一笑,安心地起身将纱灯点亮。 午夜时分,房门被轻轻推开,小彤又端着药来了,安若飞陡然惊醒,警觉地看过去:“是给谁的药?” 小彤俏生生一笑:“是给殿下的。” “是你们夫人让送的?” 小彤轻手轻脚地进屋,将药碗放在桌上,盈盈一笑道:“这药啊……我们夫人亲自煎了半日呢,一时也不曾离开。来之前,夫人还让奴婢嘱咐您,定要让殿下趁热服下去,别耽误他醒来。” 安若飞迟疑地取过药碗,冯清亲自熬了半日的,定是解药无疑,但为何……自己总是觉得不安?冯清明明没有理由再下毒。 “你下去吧,我这就喂他服下。” 小彤行礼后步履轻盈地走出去,房门被紧紧闭上,安若飞用取出一小勺药汁,终还是拔下头上银簪,往勺中试探去。 明知寒水山庄的药防不胜防,若冯清成心下毒,自己绝对也试不出,可安若飞还是这么做了。 银簪毫无异样。 安若飞轻轻呼出一口气,事到如今,这已是奚言醒来的最后希望…… 她调整好心绪,将奚言扶坐起来,又在他身下垫了两个枕头,方一勺一勺地将药喂下,碗中药汁慢慢见底,原本都好好咽下了,可到最后几口,竟再也喂不下去,反而还将先前的药汁都吐出来些。 安若飞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一幕,忙起身奔到屋外,将下午又出现在此守候的大夫唤进屋。 大夫只一看,便断言道:“药力过猛,但为伤势着想……还是要让殿下服下。” “您看看,您看看这药,这药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安若飞颤抖着取过药碗,大夫接过,取了一勺微微抿一口,随即拱手道:“夫人不必惊慌,这药是本山庄行外伤术后常用的方子,只是多加了几味补药,还有夫人珍藏的一些奇药,都是有利于恢复的,并无什么不妥。” 安若飞似是失了魂般,片刻后方讷讷道:“知道了……您下去吧。” 结果本在她意料中,若冯清真想下毒,凭她的医术,又怎会让庄中其他大夫发现?寒水山庄制毒的本事,原本就只有她夫妇会的……解毒的本事,当然也只有她会。 她愣怔着盯着药瞧了半天,忽而将剩余的药含到口中,俯身吻下去,涓滴不剩地将苦涩之极的药汁渡到他口中。若这真是毒药,那她便陪着他一起死。 奚言终是把药咽下去了,安若飞轻拍他的胸膛,又让他躺下。 掏出巾帕拭去唇边药渍,安若飞一回眼,见他眉头已缓缓舒展开,这回……奚言该是真的睡着了。 月升了又沉,纵想多瞧瞧他的眉眼,可安若飞终于忍不住睡去。 屋中无人打扰,睡梦中,她肩头忽而一紧,猛然抬眼一看,睁眼关切看着自己的,不是奚言又是谁?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都还握在自己肩上。 安若飞痴痴地瞧着他,泪早已涌出,还未等他说话,便整个人扑到他怀中,抱着他痛哭起来。 奚言轻拍着她的后背,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活着……看她憔悴的模样,定也是受了不少苦。 “谁给你委屈受了?” 连日的昏迷不醒,让奚言的嗓音有些喑哑,可在醒来后第一句话,竟还是在关心她。 安若飞紧紧环住他,泪水沾湿他的衣襟,奚言只能苦笑着安抚她,而后替她将泪痕拭去。 哭声惊动守在屋外的人,于骁和奚云不分先后推门冲进屋中,老大夫也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本以为出了什么事,看到奚言已靠在床头轻抚着她,笑意自几人眼底漫开,驱散连日蒙在面上的霜雪。 “太好了,太好了,”老大夫搓着手,“殿下终于醒了,老朽先去将此事告诉庄主!” 言毕,老大夫又急冲冲离去。 于骁心头大安,随即却愧疚地看向奚言,屈膝便跪了下来。 “公子……是属下无能,不仅没能抓到活口,还差些连累您和夫人,请公子……责罚!” 奚云也随着他跪下:“属下也有失职之处,您和夫人前来,属下本该率人到界碑之外迎接,可属下却疏忽了……请公子一并责罚!” 奚言腾出一只手示意他们噤声,咳喘一声后道:“你们两个……我都还活着,好端端跪什么跪?都起来。此番遇险,谁也不能预料,我也不能。你们能及时赶来……已经很好了。” 可两人却固执地一动不动,奚言见他二人这副模样,不觉也来了火气。 “要跪便到外面跪,你们这样跪在我面前,我总觉得是有丧事,责罚什么的也不必,若你们非要领,便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做,莫在我眼前晃。” 两人见奚言动了真火,又是愧疚,却又怕他再伤到身体,皆惶惑地看向他:“公子……” 话未竟,安若飞便将他二人扶起,盈盈笑道:“都别怪自己,先下去好生歇着,此间若是有事,我尽管吩咐你们。” 奚云和于骁对视一眼,又见奚言一脸阴沉,皆不敢再久留,行礼后便匆匆退下。 见他们出去,奚言终于开颜而笑:“他们也是的,动不动就是请罚,也该长些记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如何苛待他们。” 安若飞拉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摇:“你可知你睡了多久?若还不醒,我当真想一把火烧了寒水山庄。” “至多不过三日吧?” “若只是三日,我怎至于如此?” “五日?” 安若飞再次摇头,轻叹一声道:“到今天,已经是第九日了……身上的伤倒好得差不多,可你就是不醒,把我急坏了……” 说着,她原本就红肿的眼眶又要泛下泪来,一面替奚言安心,却又想起冯清的那番话,想起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奚言轻轻拭去她的泪,搂住她道:“是我不好,害你担心……” 安若飞在他胸口轻轻一捶:“别说这样的话,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还有什么不好的?” 荻花丛中的刀光剑影恍还历历在目,这一程的凶险,奚言都觉得尤甚于当年在西北的战场上,当初身边好歹还有千百亲兵护卫,可前些天经历过的这一次,却真的只有自己独自在扛,还要保护着她无恙…… 第一百八十六章 寒水夜宴 缥缈的月低低垂在天边,天尚未完全暗下去,湖中水榭上,却已燃起数盏明灯。 奚言苏醒后的次日,庄主赵珩昱便也能下床走动,急忙过来诊脉后,赵珩昱心头大安,奚言的身子已基本恢复如初,听结果如此,奚言便准备告辞。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此番离开安定实在太久,本计划一旬便回,可至今已过去半月,若再不回去,恐怕安定城中的官员要急了。 赵珩昱虽再三挽留,却也知晓安定城中积务定然多,便在水榭上设下晚宴,算是为奚言和安若飞践行。 寒水山庄的菜肴清淡丰富,因在座的奚言、安若飞、赵珩昱都还算是病人,主菜更是以药膳为主,冯清也陪着赵珩昱来到席上,奚言虽认出她便是曾经的何妍,却也并未感到有多惊讶。 早在初初苏醒时,安若飞便与他说了庄主夫人是何妍的事情,只独独略过自己与她以命换命的那桩交易。 奚言心下微感纳罕,却也松下一口气来,何妍能有如此归宿,于她而言也算是一桩好事,自己曾经与她的婚约本就作不得数,当日将已经上喜轿的她完璧归于何府,虽有自己不愿的缘故,但那也是皇帝的意思……若自己远赴关外前仍将她迎进奚府,才是真真辜负当时大赵皇帝的心意。 想起往事,奚言又恍惚片刻,于所有人而言,何妍能嫁给赵珩昱,也好免去以后纠缠。 席间气氛颇为和乐,赵珩昱从不能饮酒,奚言和安若飞又身子刚好,是以四人都以茶代酒,赵珩昱频频举杯,又是感念,又是自责。 此时的冯清安坐在他身旁,早已是一副贤淑端庄的模样,还一直体贴地为赵珩昱布菜,全然不见当日的狠毒与疯狂。 赵珩昱举杯侧身,又与奚言一碰杯,安若飞发现,赵珩昱每次举杯相碰的时候,都很自然地低奚言手中茶盏一头。 清风徐来,在这秋日里,竟难得有如此柔和的晚风。湖中枯荷也随风摇曳,在月下也却倒别有风情,四人欢饮其间,倒当真没有了那萧索之感。 赵珩昱忽而将箸搁下,转身朝奚言一拱手道:“殿下此行的目的,您身边的那位奚护卫先前便与珩昱说过了,国难当前……寒水山庄岂有坐视之理?所有药散皆已装车,明日便可随您一齐回安定。” 奚言先是一顿,他都本还未提,谁知赵珩昱却已答应,而后笑应道:“赵庄主此恩,奚某代三十万将士先行谢过。你放心,我奚氏执掌陵江一日,寒水山庄便安稳一时。” 赵珩昱展颜而笑,冯清也随着感念地笑起来:“殿下如此大恩……叫我夫妇,如何报答?” 安若飞轻轻垂下眼去,唇角却依旧笑着,冯清如此说,想必是要给自己听的。 如何报答么?她已然用最狠毒的方式报答过了……心头虽凉,可安若飞笑颜依旧,丝毫不见异样,她不愿,也不敢让冯清看出,一直大气随和地陪奚言应酬着。 奚言微微颔首,继而又道:“说来……此番我携拙荆到贵处,也还为着一件事,说到头来……也不过是求子心切四个字。” 赵珩昱了然一笑,随即正色起来,一说到治病救人,他马上便会恢复那和蔼淡漠、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件事情,奚护卫先前也说了,珩昱在为夫人把脉的时候,也曾捎带替她看过。” 奚言有些紧张地看向赵珩昱,而安若飞,却将一只手轻轻放到奚言身上,除了冯清外,没人发现她眼中忽而涌起的黯然。 只听赵珩昱清越道:“夫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若想生养,还需好好调理,珩昱也已为夫人开下一服药,只要按方调养,不出半年……当有喜讯!” 奚言开颜一笑,紧紧握住安若飞柔若无骨的手:“如此……真是极好不过,赵庄主,你又帮了我一个忙,我当满饮此杯。”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赵珩昱谦虚一笑,“珩昱此生都在行医,为殿下、为夫人、为天下人治病,都是我之责任。” “赵庄主气度高华,言……自觉惭愧,”三杯两盏入喉,奚言忽又问道,“以寒水山庄如此声望,本不必再隐于山林中,为何赵庄主不愿到凡俗间开馆救人呢?” 赵珩昱眼神一凝,随即垂首轻笑,悠然道:“山居甚于市井,山居此间,不须责苛礼,不易闹曲直,不俗谈仕籍。且寒水山庄所在的鸡尾山,虽称不上琅华福地,却也是澄空万里,千峰开霁,山色如黛,风气如秋……闲暇时,珩昱披清风而坐,岂不美哉?” 奚言开怀朗笑:“为赵庄主此言,当浮一大白。” 赵珩昱也朗笑着再次举杯:“珩昱不是心怀天下之人,能偏安一隅,有贤妻作伴,便已觉满足。” 赵珩昱温柔地看向冯清,眸中除了她便再无外物,冯清浅浅一笑,也回眸盈望着赵珩昱。 “赵庄主过谦了,若说你不心怀天下,又怎会在安定解围后送来药散?”奚言也举杯朝赵珩昱和冯清祝道,“贤伉俪对陵江的恩情,言,没齿难忘。” …… 泱泱长空无垠,残羹已冷,人言语却还未尽,水榭上一直欢言到深夜,奚言几次想告辞退席,可架不住赵珩昱盛情难却,到最后,赵珩昱体力渐渐不支,唇色也有些发白,才被冯清劝了回去。 这一夜,安若飞安然睡在奚言身旁,就好似从前在安定城中般,他忙完公事歇息的时候。 原来靠着他入眠,竟是这么踏实的一件事,只是……这样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还能安享多久?或许某日他醒来,自己便已死去。 安若飞禁不住掉下泪来,泪水浸透他的寝衣,冰凉凉地沾到他胸前,奚言低头一看,她却正闭眼睡着,心中一阵怜惜,只以为她在梦中还在担心,搂着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将她更贴近自己,轻轻呢喃着哄她安眠。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最是成箴胡言 寒水山庄已远在身后,与来时不同,上千被坚执锐的佽飞精锐将一辆宽敞富丽的马车紧紧拱卫在中央,过曲江旁的那片荻花丛时,安若飞不住转眼望去,曾经溅下的鲜血已杳无痕迹,只是倒在此处的人,却再不能活过来。 奚言轻轻搂住她,对她的小女子心思,他每次都能拿捏地恰到好处。 “知道你会担忧,我这不就传书,让刘沛棋带兵来接我们了?” 安若飞回眼,爱慕地看着他:“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你想不周全的事,可到此时……我还会做梦梦到当日在荻花丛中,梦到你叫我走时的场景……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可你怎么就敢提剑冲上去呢?” 奚言淡淡一笑,当日的生死瞬间都已过去,若问他为何敢去拼命,当然只能是为了安若飞,即使当时认为自己必死,可奚言还是想着,要多阻拦那些杀手一瞬,替她多留一丝逃命的时间。 但奚言还是玩味道:“在你面前,我总要勇敢些,你一心一意都迷在我身上,自然就不会再去看其他人……” 安若飞心中又气又温暖,却还是责怪道:“若是你命都没有,哪还能管我去看其他人?” “怎会?”奚言狠揉了一下她的头,“多少次生死我都闯过来了,西北战场上都没死,难道还能殒命在几个刺客手中么?再说……你看过我,怎还会有心思去看其他人?” 她笑靥忽而如明霞,奚言说得不错,和他在一起,自己早已无心再去其他人,世上最落拓、最疏朗的男子都已是枕边人,她为何还要去想其他? 心中微甜,口中还是道:“我偏生要看,若你以后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便天天看!” “那我便将院墙再筑高些,你纵想看也看不见。” 安若飞急得要来咬他,却被奚言灵巧避开,安若飞见他如此使坏,嘟哝着便背过身去,再不想理他。 耳畔忽而传来声响,只听奚言一字一句道:“好,今后我定然好生爱惜自己,否则就是早薨,知道你看别人,也要气活过来……” 她转身瞪着他,眉间紧蹙,仍是一副气呼呼模样。 “我不许你胡说!”安若飞轻呵他,“愈是胡说的话,愈是容易成谶……你若早薨,我纵闯到那阎罗殿,也要把你的魂追回来!” 奚言含着笑点头,安若飞却忽而想起,他们两个当中,先去的定是自己,虽然这几日还未感觉到有何不适,但冯清亲手配制的毒药……绝不会让自己有存活的机会。 思虑至此,安若飞又忙道:“还有,将来无论出什么事,你都要珍重自身,使你莫添愁……便是我一生所望。” “何出此言?”奚言忽凝眉看她,“你便在我身边,我岂会让你受委屈?” “这是自然……”安若飞别过脸,终有些怯道,“我只是怕……天意终不可测,若是某日飞来横祸,难道你就敢保证,自己一生不受一点儿摧折吗?” “你不会,”奚言将她环在身前,“我也不会。” 花枝清瘦,芳华已旧,一路回到安定,待洗去一身风尘,已是掌灯时分了。 奚言回来后几乎没有休息,一头又扎进书房中,处理积务之外,又将从寒水山庄带回的药散分发下去,这些时日,司徒贺已有往曲江边调兵的迹象,而亲自坐镇前线的祁安,也减少了对正南司徒氏的征伐,听传过来的战报说……西北军和正南军中,都已开始饿死人了。 奚言不得不加紧准备,凭借着陵江今秋的丰收和大青关、曲江两道天险,他有把握将西北军和正南军都消耗在陵江之外。 隔壁屋中,安若飞仍未睡下,借着灯火的亮度,她依旧坐在窗前绣一件寝衣,这当然是为奚言准备的。 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自回到安定后,她便在闲暇时针线不离手,只想在离开前为他准备下足够的东西。 奚言几度心疼她伤眼睛,可当着他的面将东西放下后,奚言一转身,她便再度拿起绣线。 桌上的药温已适合入口,安若飞静静瞧着,最后仍是抬起药碗,将那调养身子的药给服了下去。 她知道奚言有多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他们的孩子,可安若飞又何尝不是如此?明知此时服药为时已晚,但安若飞还是不想让奚言担忧,每日熬来的药,她都全部喝下去。 将药碗轻轻搁下,她将针线再度拿起,窗外有风吹来,红烛明灭摇曳间,安若飞忽而觉得微冷,起身想去关窗,不妨却被针刺破手指。 殷红的血滴到烛焰上,又顺着烛泪流下,变成红烛身上深刻的一道血痕……安若飞顿时神伤。 或许自己对于奚言来说,也就像这道血痕一样,抹不掉,却也留不住。 抬手将眼角泪滴拭去,她忽而发现,原来自己的手,已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 想来……那日服下的毒,已经开始在自己身体里蔓延,到最后,自己的骨髓中、血脉里,都会充满这要命的毒素。 “还能如何呢?”安若飞喃喃自言一句,当日的抉择是她自己做下的,她也从未后悔过,只是她还舍不得,纵有一颗玲珑心思,但在现在拥有的柔情面前,任何人都总会贪念,都会舍不得离开,何况是永别。 抬头一看更漏上的时间,奚言约莫要回来了,她赶紧敛去所有思绪,又变成柔和安淡的模样,似霜般明月,又似雪般流云。 子时已过,奚言却还未回来,隔壁书房的灯仍亮着,却丝毫听不见动静,莫不是他已累得睡着了? 安若飞提起一盏宫灯,轻轻推开他的房门。 奚言背对她而立,一回眼,只见她眉如含翠山岚,关切地凝注着自己。 “夜深了,我瞧你还不回来睡,便过来看看,你这是做什么?” “我坐着累了,也起来站立片刻。倒是你怎么还不睡,今日的药可按时喝了?”他还是一点没变,无论何时,总是要先问自己。 安若飞含着笑点头,月色弥漫,借着烛火与清冷的月色,奚言忽而发现,她的脸色竟如此苍白,连嘴唇都无一丝血色。 “你怎么了?是不是受凉了?” 奚言见她只着薄衫,忙取过身后斗篷将她罩住,又托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呵气温暖着,直揽过她的肩将她送至屋中安睡下,才又回到书房,继续清理着前些日子留下来的积务。 长夜孤寂,安若飞凄恻难眠,直到天将明,她才感到身侧传来温度,苦熬一夜,奚言终于处理完积务,回到她身边睡下。 第一百八十八章 凋枯 从寒水山庄回到安定已逾一月,眼看便要入冬,安若飞的身子看着同平时一样,甚至面色比往常更好,每日也都在按时服赵珩昱调配的药,只是奚言不知道,她的里子已经很薄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安若飞就会突然倒下去。 窗外浮来缕缕暗香,安定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光阴交叠间,第一片皓雪已伶仃落下,翩然坠入红泥。 安若飞折下一枝枯梅插在瓶中,这樽白瓷花瓶,从前孟清晔最是喜欢。 不知为何,安若飞最近总是会陡然想起曾经一些细微末节的小事……做事情时,过往曾经发生的那些事,便会像画一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安若飞知道,自己是恍惚了……或许这无缘无故的回忆,正是在提醒自己,时候要到了。 今日过花厅看到这樽花瓶,她忽而记起孟清晔在去年开春时曾说过,若在落雪时将一枝枯枝折下,与此瓶相映衬起来,倒也不失为一种凋枯之美。 曾经孟清晔说出这番论调的时候,安若飞还笑着反驳他,衰败之物,岂有美感可言? 当时,自己正是如登春台、和合圆满……眼中自然容不得这些凋枯。可如今,自己已毒入骨髓、行将死去,这衰败之物瞧着,竟也顺眼起来,安若飞倏然想起,在寒水山庄看到的那满池枯荷,满庭黄叶…… 不知冯清,是不是也是心如枯木,才将那些槁木残枝留在眼眸能及之处? 对于那日发生在冯清居所的那件事,安若飞多少还是怨恨的,她是心甘情愿地服下毒药,但心甘情愿地救奚言,和怨恨冯清的恶毒……是两回事。 奚言已跨过院门,他远远便看见安若飞对着花瓶出神,她最近总是如此,甚至在饭间看着她爱吃的菜肴时,也会突然便出起神来。 起初奚言未曾注意,但接连好几次后,他也不得不放在心上。 大步向她走去,轻声关切道:“怎么了,怎的又在出神?” “我……” 安若飞的“无事”还未出口,她的人便倒在奚言身上。 “若飞!” 整个下午,奚言滴水未进,一直陪在她身边,安若飞突然倒下去,让他将所有事都丢到一边,来诊脉的大夫换了一批又一批,却都没能瞧出来她到底是怎么了。 到最后,奚言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将那些大夫和所有下人都赶出去。 他从未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明明安若飞就好好躺在面前,可奚言就是觉得……自己马上要失去她了,这种失落感一阵强过一阵,到最后,奚言的目光定格在书架上。 精巧的青瓷小瓶已覆上一层薄灰,那是当初孟清晔临走时留下的,里面装的是宋戢赠他的雪莲散……宋戢走时没有带上,孟清晔走时却转赠给了安若飞。 奚言知道这是多少人千金难求的灵药,他迟疑着将药瓶取过,雪莲散的功效他很明白,虽不至于真能起死回生,但凭借着药性,应该能让安若飞先醒过来。 可若是不能呢? 从来果决的他,此时也不能不犹豫起来……万一药喂下去,她不仅不醒,反还更严重,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他捏着药瓶想了许久,终是没能果决到底是喂,还是不喂? 夕照血般的光透进来,映得他眉目生辉,但他面上又好似被一层冰霜笼罩住,斜阳惨照在他的侧颜,又被他面容间的冰冷尽数消融。 奚言倏而起身,将昏睡不醒的安若飞轻轻扶坐起,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又将瓶中灵药倒出一些用水化开,一口一口喂她服下。 奚言轻拍着她的身子,又扶她平躺下……在自己昏睡不醒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曾像这样照顾自己? 原本平静躺着的安若飞呼吸忽而急促起来,苍白的脸都沁出些许汗珠。 奚言仓皇无措地看着她,眼睁睁瞧着血从她唇角涌出…… “若飞……”奚言气血忽而上涌,“来人!大夫!” 奚言从未有如此绝望的时候,他心中已烧起烈火,却又倏忽被冰水浇下……只能束手站在一旁,不敢再去动她分毫。 奚言只恨自己为何如此粗莽,不管不顾就将瓶中药散喂她服下,万一那药根本没用,万一那根本不是雪莲散…… 唯一让他坚持到此时的便是,大夫终于到了。 奚言将大夫一把抓到床前:“你看她这是怎么了,怎会如此?” 大夫正值壮年,又不是体弱之人,却还是差些踉跄摔倒,他伸出两指朝安若飞颈间探去,眉宇一凝:“奇怪……夫人脉象很平稳,早已没有先前的虚浮之像。” “那她怎会如此!” 大夫被吼得一颤,却瞥见倒落在桌上的那个青瓷药瓶,还有那用来化药的小碗。 “这是何物?您可是让夫人服过什么?” 奚言一脸不豫,他根本不想与大夫多说一句话,最后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有人告诉我那是回鹘的雪莲散,我化过一些喂她服下。” “我来看看,”大夫伸手想去拿药瓶,手却忽而凝在半空,一脸小心地看着奚言,“公子,可否让在下看看?” “看。” 大夫如获大赦般,小心取过药瓶,凑到鼻前一闻,随即断言道:“是回鹘的雪莲散无疑,雪莲散下去护住夫人的心脉,才使她脉象趋于平稳。” “那为何会呕血?” 大夫一拱手,侃侃道:“夫人体弱,雪莲散却不是温补的药,如此强的药效霎时冲入体内,以夫人的体质,又在昏迷之时,自然便受不住,呕出血来实属正常。” 奚言面色依旧冰寒:“那又该当如何?” “公子放心,”大夫一看奚言的脸色,原本稍松的心又紧提起来,敛了神色道,“雪莲散既已服下,夫人不多时便也会醒来,在下再为夫人开几副温和的药……也只有先等夫人醒来,才好继续诊治。” “要多久?” “想来……二……三个时辰。” “那你便在门外候着,候三个时辰,她若当真无恙,我自有重赏。” “不敢,不敢,”大夫哆嗦着嘴唇,双腿发软地走了出去,他方才没敢去看奚言的神色,但听那语调,若是三个时辰后安若飞不醒,恐怕自己就要睡了…… 奚言撩袍坐到床前,轻拭去她唇边血迹,这块手帕本是她当日绣的,那丛青竹都还历历如新,只是她的人……怎会忽然倒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莫瞒我 半个时辰已过,安若飞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只是那沉重的喘息终是平复了,也不再呕血。 奚言看着更漏上的水一滴滴坠落,转眼便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是如此快,却又如此煎熬。 更漏仍在滴着,那水滴落在荷叶盆中,倒不如说是滴在奚言心上。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安若飞,连奚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她到何时……他心头仅有一个愿望,便是要她醒来。 将手伸进被中握住她的手,素手不改往日的寒凉,奚言轻轻捏住她指尖,想给她传些温度。 三个时辰已过去一半,安若飞仍紧闭着眼,奚言扶着额,整个人略显衰颓……侍女已往屋中送过好几次饭菜,可每次将食盒收走时,里面的饭菜都丝毫未动。 屋中也未点灯,奚言便这样坐在床前,久到他都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万籁静默,但奚言知道,大夫和护卫一定就守在门口。 黑暗中,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哼传来,却好似一缕光,照进奚言已经要冰冷的心。 手忙脚乱地将最近一盏灯点亮,奚言没有听错,真的是她! 安若飞惺忪着眼,迷离地看着他:“你……一直,都在这?” “你莫说话,”奚言伸手扶住她的肩,“你才醒过来,说话会虚弱的,我去叫大夫。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喝些水?屋里闷不闷?你冷不冷,可要再多加一床毯子?” “我……我都好。” 安若飞虚弱地朝他笑了笑,知晓他定然也是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就像在寒水山主中自己照看他那般,寸步都未离开过。 须臾间,大夫已来到床前,见安若飞已然苏醒,他暗自松下一口气,否则……以方才奚言的语气,若是安若飞不醒,自己非要被活扒了皮才算。 他探询地朝奚言看了一眼,随即小心向安若飞腕间探去,只稍稍一按,随即便松开。 “夫人……已无大碍,想来,夫人从前身子便不好,这些天又太过操劳,所以才会突发昏迷……只需好好休养,再服几味温补的药,想来不日便可复原。” 奚言一直没有说话,他的面色却逐渐凝固,大夫不敢,也看不见他的脸色,只以为奚言是默认了自己的说法,行礼后便告退了。 奚言心头一阵冰寒,安若飞从前身子不好?她从前在大赵崇都便是司乐,等闲体弱之人,如何能应付那些繁杂事务? 更不必说自己与她成亲近两年,她的身子如何,自己难道还不清楚?至于这几日太过操劳,那便更是瞎话!从寒水山庄回来后,安若飞每日除了偶尔做些针线,便是在房中安歇,她贵为自己的夫人,怎会有多操劳! 但最近……她却总会无故落泪,从未离寒水山庄时便是如此,还时常无故出神……还有她昏迷醒来,根本都不问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反而格外安淡…… 思虑这些,奚言已经断定,安若飞有事瞒着他。 “你与我说实话,你的身子,到底怎么回事?”奚言语调深沉,面容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安若飞暗自一惊,她没想到奚言会问得这样直接,却还是平静道:“还能怎么回事?大夫不是都说了,只是太操劳,好好休息就是了。” “这些话别人蒙我也就罢了,你也想蒙我?还是你不肯让我知道?” “……” 安若飞垂下头去,不敢看奚言锐利的目光。 “你为何非要问呢?”安若飞语声低低,竟似秘密被窥破般忐忑,却又带着种种无奈。 “我不该问?”奚言突然有些看不透她,却更急着将她使劲护着的那层窗户纸撕破,“你我本是夫妻,你有什么事不该让我知道?莫非你觉得我不能为你去扛?” “……不是,”安若飞知道自己的心事在他面前,从来都近似透明,但他还是不想让奚言知道,因为奚言一旦知道,那么三十万西南军……便再不可能从寒水山庄得到一粒药。 她正色看他:“我确实无事,你总该信我。” “你叫我怎么信?”奚言抓过手帕掷在她面前,指着上面的血迹道,“这是你呕出来的,难道你要让我相信,呕出心血的人真的会没事吗?” “真的没事。” 她眉目冷淡,仿佛无理取闹的是他一般。 奚言太想摔门而去,但他也知道,安若飞这样的人,愈是隐瞒,那所牵扯到的干系必然就愈大。心头怒火再炽,奚言终是捏了捏拳,忍耐道:“若飞……我们当年便说过,不管谁遇到什么事,都要对另一人坦然……这两年来,我可有瞒过你?怎么到现在,你却好似将那话忘了?” “我没有忘……”安若飞侧过脸去,泪已从她脸颊滑过。 “这些日子,你总是在做些寝衣、手帕之类的物件,还总是流泪。就连你看我的时候,也不似从前那般。从前……你看我总是含着欣喜,可这些天,你看我却总是有些担忧,这些变化,你都瞒不过我。” 安若飞哽咽良久,果然,以奚言的敏锐,自己再如何隐瞒,他还是觉察到端倪,这来自枕边人的关怀,使安若飞再也忍不住,痛苦道:“寒、寒水山庄。” “你说什么?”奚言当然听清楚了,只是他不能也不敢相信,“你说寒水山庄?是赵珩昱?” 安若飞闭目摇头:“冯清……” 奚言顿时如遭雷击,赵珩昱夫妇制毒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想不到,冯清始终没有放下,还是找机会对她下了毒手。 “怎么回事?”奚言轻搂过她的肩,温声道,“说给我听,别怕。” 安若飞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虽早知道可能瞒不住他,可未曾想到,他竟发现地这样早。 奚言轻抚着她的背,也不催促她开口,直到哭声逐渐化为哀泣,安若飞才缓缓将那天发生在冯清居所的事说出。 奚言一直听着,怒火几乎已经烧毁他的理智,扶在床沿的那只手克制不住地紧握,原来她身中奇毒,竟是为了救自己! 冯清……她怎敢!奚言也恨自己,为何会如此迟钝?为何要那么任性地带她去寒水山庄,身边还只带那么几个人手? “来人!” 于骁推门闯入,瞪目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想不通,奚言为何会如此愤怒。 “兵发寒水山庄。” 奚言霍然长身而起,马上便要出门调兵,踏平寒水山庄,替她拿来解药。 于骁心头大惊,还未说出一个字,安若飞却已自后抱住奚言的腰。 “你要做什么?寒水山庄本无过错,只是冯清一人……” “她害了你,这还不是寒水山庄的过错?” 奚言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大步便往屋外行去。 安若飞从床上踉跄而下,赤着足跌倒在地,拉住他的衣摆,哀求道:“赵庄主于你我有恩,这是事实。你不仅有我一人,就当是为了三十万西南军,暂且忍耐可好?你若兵发寒水山庄,他日战场上,便有多少人要因无伤药救治而死。我已服下过雪莲散,不会再有事的。” “于你我有恩?”奚言反怒目问她,“连江边遭遇的杀手都是冯清一手布下的毒计,你还要为她开脱?” “即使服下毒药,那也是我自愿的……”泪水自安若飞脸上潸然而下,“赵庄主、赵庄主他也不知道冯清这样做……就怪、怪我命中该有此劫,你不要去,好不好?” “雪莲散并非神药,你莫要拦我。” “我非拦你不可……”安若飞仍在苦苦哀求,“你是身负天下苍生的人,莫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你的拖累,否则……你就是拿来解药,我也断然不肯服。” “你当真要如此?” 奚言霍然回身,惊疑地看着她:“就是为了这个,即使我取来解药,你也断不肯服下?” “你怎么能去?”安若飞泣涕涟涟,“你若是去了,冯清怎还会肯往军中送来药散?横竖我已服下毒药,你又何苦还要失去赵庄主的助力,他和冯清……到底是不同的。” 奚言忍不住抱起她,喃喃道:“那你想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么?” “我也不想,”安若飞双手捧住他的脸,痛苦道,“可生者为过客,死、死者为归人……纵再不想,我终是、终是要走的。” “不能,”奚言将她放回床上,静静瞧着她,沉声道,“世间所有名医,并非都只在寒水山庄,雪莲散你分成小份每日服下,纵不能解毒,至少也可拖延些时日。” “你要做什么?”安若飞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在盛怒下作出什么不智之举,但还好,奚言并没有再下令发兵去寒水山庄。 只听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当晚赵珩昱为你我设宴饯行,席上我曾问他,为何要隐于山林,而不肯到世间设馆行医,你还记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安若飞稍一回想,便脱口道:“记得,他说山居甚于市井……” “不对,”奚言未等她说完,便接着道,“以寒水山庄的名望,若是到坊市间行医,定会有巨大利润。赵珩昱虽洒脱,却还做不到如此淡泊。你试想,寒水山庄如此庞大,日常运营开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之所以他没有这么做,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不能?”安若飞听得一愣,随即也静下道,“是了,当时你问他时,他面目稍一凝,似是有难言之隐,虽然他掩盖的极好,但我彼时一直看着他,还是发现了些。不过……为何不能?” “只因他父亲与人有言在先,此生绝不下山一步,凡是寒水山庄之人,也绝不出山行医,想要看病的,必要亲自到鸡尾山去。” 奚言自幼长在世家,但江湖上的这些密辛,以奚家的通天手段,举凡他想知道的,自然能一清二楚,看安若飞听得入神,奚言又道:“当年赵老庄主与神医薛蕙对赌,赌一个病人……薛蕙认定他是中毒,可赵老庄主却认定是旧有寒疾,两人为此大吵,情急之下,便立下赌注,输者便不得再于坊间行医,还需于山间苦修,直至另一人死去。” “薛蕙?”安若飞黯然垂眼,“为何却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只因他不是旁人,”奚言轻搂过她,语声一顿,“薛蕙便是赵老庄主的妻子,赵珩昱的母亲。她虽赌赢了,却与老庄主就此决裂,只身离开寒水山庄,也立誓不再行医。” “你便是要去请她?”安若飞原本燃起希望的心瞬又冰凉,“她既已立下重誓,又如何肯相助你我?” “她虽离开寒水山庄,但始终未离开陵江一步,她的居所离安定不远。你便在此等着,我亲自去请她……” “她若不肯来呢?” “我便将她绑来,她若不肯医治,我便逼她救你!” “你如何能逼得了她?”安若飞泪又盈睫,凄恻道,“若注定要做无用功,你还不如在此多陪我一刻。” “我定会带她来的。” 奚言看起来没有丝毫眷恋,稳步走了出去,于骁回身行了一礼,也跟着他出去。 没有人知道,奚言的心好似撕裂般,他如何能想到,自己当日醒来,竟是因为她已服下剧毒,而这样的痛,她竟默默承受着……若是救不了她,奚言不敢想。 第一百九十章 薛夫人的话 安定城门打开,上百骑利箭般冲出城去。 奚言早已想过,自己一来一去最少要五天时间,若是乘车,则至少要再多耽误两天,他等不及,安若飞更等不及。是以方才出发时,他只多备了几匹马,他不相信,性子火烈又要强的薛蕙不会骑马。 …… 第四天的傍晚,奚言便带着薛蕙回来了。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请到的薛蕙,只是知道,当薛蕙策马跟着他进城时,她看向奚言的眼神充满怨毒,却又夹杂着看不透的神色。 奚言带着薛蕙进门时,安若飞仍躺在床上,奚言步履依旧沉稳,但眉宇间还是染了风尘,犹记得……当初在崇都自己生病时,也是他冒着黑夜去请的大夫,只是彼时,自己只是偶感风寒,而此时……却已快命悬一线。 安若飞发现,奚言看到自己尚睁着眼,竟轻轻松了口气,来回近千里的路,他四天便已赶回……想来,定又是一路不曾歇息。 “薛夫人请,”奚言侧身一让,抬手将薛蕙请到床前,“内子就在此处。” 薛蕙冷哼一声,从屏风后缓缓现身,她虽早已年过半百,但头上不见一根白发,脸上也少有皱纹,若非一路辛劳疲惫,她看来定会是气度非凡。 安若飞早已自觉伸出手腕,朝着薛蕙温婉一笑:“薛夫人不辞辛劳,若飞先行谢过。” 可薛蕙仍寒着脸,一面诊脉,一面冷冷道:“他跪下都没用,若不是他以珩昱性命要挟,我怎会随他来此污浊之地!” “外子定不是有意如此……”安若飞朝她抱以歉意一笑,随即转眼看向奚言,奚言却将目光滑开,唇边却带着些微自得的笑。 “奇怪……” 薛蕙轻轻说出口的两个字,却让安若飞和奚言的心都陡然揪紧。 “奇怪。” 又是一句奇怪,薛蕙的脸色也正经起来:“这种毒……我从前在寒水山庄,从未见过。” “这是冯清自己制的毒……只怕连赵庄主都没见过。”安若飞恳切地望着薛夫人,语声细细道,“那可还有救?” 奚言更是早已抢步上前,不可置信地看着薛蕙:“薛夫人……你的医术犹在赵老庄主之上,此毒你难道不能解?” “莫要与我提他!” 薛夫人将手指从安若飞腕上移开,转身从针带中取出根银针,找准穴位扎下去,因为失神,安若飞甚至没感觉到有多痛。 片刻后,薛夫人将银针取出,凑到灯下,那针尖已泛出青绿色。 薛夫人短叹一声,道:“我不知道这毒是如何配的,自然也配不出解药,但你若想救她,必须得找到解药。寒水山庄的人,做事都会留余地,解药……珩昱媳妇手上定会有的。她时间不多了,毒已渗至腠理,你若不愿看着她死,就抓紧时间到寒水山庄去,否则……你就是屠灭珩昱满门,她也必死无疑。” 奚言失了魂般站在原处,本以为带回来了希望,不想却只不过是白忙一场。 他强撑着笑,揽过安若飞道:“走……我带你去寒水山庄,你不让我带兵打过去,那我便带你亲自登门,冯清要如何……咱们都答应她。只要能救你,哪怕要我的命,我也给她。” 安若飞伏在他肩头,有他此言,自己纵死,又还有何憾? 薛夫人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一颗泪已从她眼中滑落,她此刻才发现,自己对那个人还是有期待的,若是当年他也能像奚言对安若飞这般对自己露出柔情的话,自己还会不会那么决绝地抛下年幼的儿子,只身离开寒水山庄? 她一声不吭地走出去,又自己到马厩边解开一匹马,一路上不理任何人,如来时那般冲出安定,没人知道她要去何处,只是从此后,世间再无人见过曾经名满天下的薛夫人。 …… 这已是安若飞第三次路过曲江边那片荻花丛,雪已落下来,落到凋枯的草秆上,只有那羽毛飞絮般的荻花,还在寒风中飘摇。 车里燃着个精致的火炉,安若飞靠在奚言怀中睡了,他事儿抬手去试她的鼻息,等到那温热气息匀和地传到指上,他才又放心地将手放下,轻拍着她日渐孱弱的躯体,她的生机似乎已微薄如晨雾,但只要还活着,希望便永远在。 车外时而传来马嘶声,三千铁甲精骑跟在他们身后,奚言终是带兵来了,他早已想过,若是冯清不肯交出解药,那么纵使自己踏平寒水山庄,也要找到安若飞活下去的希望。 奚言捧起一盏热茶,却一口也喝不下去,安若飞的手已愈发寒凉,他将茶盏放下,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手上带着的温度去温暖她。 露凝霜重,曲江缓缓向东流去,窗外明月凄清,长河绕过道道山梁。 寒水山庄的界碑已在面前,当日厮杀时,青石上溅了血,此时在月下看来,寒水山庄四个字,竟是那么沧桑。 寒水山庄终是到了,借着群星光辉,远远便能瞧见山庄那古朴大气的山门。 只是马车缓缓停下时,山门前早有一人手持火把站在阶上,不是赵珩昱,也不是冯清,他只是寒水山庄的管家。 奚言将安若飞松开,下车立在众军之前,目如寒刺地瞧着他。 赵管家倒丝毫不惧,反而笑着朗声道:“远远便闻得车辚马嘶声,想是有贵客到来,不想却是殿下。不知殿下此次前来鄙庄,可是上次带走的药散不够用?若是为此事的话,在下即刻便吩咐药房,每样药再多装两车。” “让你们庄主和庄主夫人出来见我。” 赵管家笑容一凝,他自觉寒水山庄没有任何对不起这位殿下的地方,可看他这副模样,似乎是与寒水山庄有深仇大恨般,至于他身后的那些兵,更是个个面露凶相。 但纵是如此,赵管家还是陪着笑道:“殿下可先移玉庄中,容在下先去通禀庄主和夫人?” “就在这等。” 赵管家一噎,还是十分知趣地拱手道:“是,在下即刻便去。” 他慢慢往后倒退,数步后,才转过身去,但还未步入山门,黑暗中便有一人迤逦行来。 “不必通禀,我已然来了。”声音娇媚,不是冯清又是谁? 冯清,她竟还有胆量来站到奚言面前!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谁的狠毒 月光穿过薄雾照下来,已变得十分暗淡,山河、草木上似都已蒙上一层白纱,冯清就站在奚言不远处,她面上覆着精致的浓妆,可奚言却只瞧见她狠毒丑恶的皮囊。 冯清微微仰起头,冷傲一笑:“你还是来了,她终于还是没瞒过你。” 奚言双手背负身后,却只冷眼看着她,半晌后才冰冷开口:“冯夫人,此番来,只为解药。” “我知道,”冯清妩媚一笑,“若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此刻便不会出来了。” “既是如此,那便请将解药奉上。” 冯清眼波流转,抚着自己一缕发丝道:“我若说……不给呢?” “那我便踏平寒水山庄。” 冯清咯咯笑了起来,她非但不惧,反而挑眼看向奚言:“奚公子,这岂是求人的态度?” “你莫非觉得我是在求你?”奚言的眼神一瞬间可怕起来,就连冯清,都忍不住想往后退,但还依旧强撑着媚笑。 “若不是来求人,那便是来抢人了……”冯清轻抚着自己的胸脯,抿嘴道,“陵江的主人,却大兵压境,来自己界内的寒水山庄抢夺。传了出去,恐怕你刚刚立起来的贤名,便要不保了。” 奚言仍铁青着脸看她,眸中冰寒更甚,冯清的种种做派,早让他恶心至极。 “我还不将寒水山庄放在眼中,但你若执意不交出解药,那从前不屑于做的事,我也会做的。” “你!”冯清紧咬着一口银牙,杏目圆瞪道,“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宁肯让西南军没有寒水山庄的伤药吗?” 奚言冷冷道:“若这就是你的倚仗,那便太小看我了,寒水山庄的药散虽灵,我却不是非此不可,安定城中……也有足够伤药的。” “好啊……好啊,想不到你竟如此狠毒!”冯清伸出手颤微微地指向他,“当日你抛下我时我便见识了你的凉薄,今日在这里,我又见识了!他们可都是为你出生入死的同袍啊!” 冯清手又指向奚言身后的那些铁甲精锐,嘶吼着道:“你今日既已来到此处,那便再莫想从寒水山庄得到一粒药!他日战场上他们流血受伤,那便都是因为你!如此严苛待下,你好狠毒!” 奚言神色不动,仍冷冷瞧她,此时的冯清在奚言眼中,形同疯妇。 “我的狠毒,比不上你的万一……你不仅想要去若飞的命,还与外敌勾结,企图打开陵江天险,放他们进来抢夺钱粮,我说的对也不对?” 冯清身躯一抖,她不知奚言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她还是尖啸着道:“对!我早就与祁安结盟了!将你拖在此处,便是为他从容打大青关做准备!” 奚言冷冷一笑,冷笑如冰,眸中寒意忽而上涌:“不是祁安,你勾结的是司徒贺,而且何方平此刻,也在司徒贺处。” 冯清好似被雷劈中般,双手猛然捏起,颤抖着说:“你怎会知道……?” “你不必明白。” 奚言寒刺般的目光在冯清身上扫过,当日他与那些杀手交手时,曾触到对方的衣袍,事后细细回想,那些杀手虽是西北口音,但他们衣服的用料皆是正南司徒家辖地才产的一种布,他是何等敏锐的人,怎会被冯清三言两语骗过! “你纵是猜对了又如何?”冯清颤抖着双唇,一挥袍袖道,“难不成你还敢杀了我吗!杀了我,你哪里去找解药!你若是敢杀我,我即刻便要她死!” 奚言再不想和她耗下去,袖中双手紧紧捏拳,冷声道:“拿出解药,你与司徒贺勾结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寒水山庄……也依旧在陵江有立足之地。” “你休想!” 冯清忽而冲上前来,死死揪住奚言的衣襟,眸中凶焰似是要将他吞噬下去。 “你眼中只有一个安若飞,那我算得了什么!我才是你的妻子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你都敢不认吗!”冯清松开一只手,指向马车道,“她只是谢家的一个余孽,一个庶出的杂种!我是骠骑大将军的嫡出千金!你宁肯同她在一起,都不肯瞧我一眼!你知不知道我经历了些什么?我被你拒之门外,沦为全城人的笑柄……!” 奚言眸中腾起怒火,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掰开,寒声道:“人人都有痛苦,你却不该将自己的痛苦加到他人身上,把解药拿出来。” “解药就在我身上,但你休想得到!”冯清又冲上来抓住他,凝注着他那冷若寒窟的眼睛厉啸道,“你只会看你在乎的人……我呢!?我当时也在乎你啊,难道我不痛苦吗!若不是她,今日在你身边的人本应是我!你丢下我后我还到西北去寻你,辗转零落三千里啊!若不是珩昱救我,我早已变成西北路边上的一堆白骨!你为何又给我加上痛苦!这都是你欠我的!” 冯清猛然揪着奚言的衣襟摇起来,她已变得癫狂,提到往日大家都经历过的那些苦痛时,她总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奚言语气依旧冷淡,他将冯清的手再度拿开,冷冷道:“你既觉得是我亏欠你,那便找我一人,莫要连累无辜。” “她无辜?”冯清倏而怪笑起来,“最可恨的就是她!一个当日跪在司乐府门前的贱种,也敢与我争高下!你记住,她不是死在我手上,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这个贱人!” 奚言居高临下看着冯清,他毫无心思与她争辩,但冯清的做派,又让人不敢再刺激她,生怕她疯怒下做出玉碎瓦全之事。 冯清又冲过来在他身上拳打脚踢,甚至撕咬着,但奚言却丝毫不动,即使在此时,她也不会对一个女人动手。 “我受够苦头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有谁会将我的苦痛放在心上!就算你们全都去死,难道这怪得我吗!” 奚言知道她已疯了,却还是道:“把解药拿来,谁受的苦都不少,你如此恨妒,又对得起赵庄主么?拿出来!” “珩昱?”冯清又吱吱怪笑起来,“珩昱再如何对我都是他自愿的!你若想要解药,那便跪下,跪在我面前,再朝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将解药给你!” 奚言唇角浮出一撇冷笑,用这种条件来要挟自己的,冯清不是第一个,曾经在西北,付莽不就用了同样的手段逼迫自己么? “好,你且等着。” 冯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前在崇都,谁人不知道他的傲骨,宁愿被人摧毁都不肯弯折的傲骨,如今为了安若飞,他竟肯向自己跪下,还当着他自己属下的面! 冯清颐气跋扈的同时,心中却更为难过,他肯为安若飞跪,却都不愿瞧自己一眼……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代我白首 冯清不知自己到底有多恨,甚至连是爱是恨都分不清楚,她看着奚言,眸中烧起泼天的妒火。 “那你便跪……我好恨你啊……” 冯清喃喃地瞪着他,可奚言还是面无表情,冯清从他面目中找不出丝毫屈辱,仿佛即将要下跪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就在她瞪眼看着奚言时,寒水山庄的山门内有一道身影踽踽行来,是赵珩昱,他还是那身白袍,孱弱的似乎风一吹便要跌倒,手上还拄着一根木头拐棍,只是冯清背对着山门,没有看见。 “清妹……” 赵珩昱一开口,却是如此柔软,那个潇洒落拓的青年似已消失,站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个多病体弱的病秧子。 冯清蓦然回头,不可思议道:“珩昱……你怎会起得来?” 赵珩昱惨淡一笑,嘴唇更惨白:“莫忘了我也是大夫,还是医术比你更精明的大夫,你下的那些药……若不是我心甘情愿服下,又怎会如此呢?” “你来做什么?” 冯清一步步往后退去,赵珩昱却拄着拐棍朝她缓缓行来:“清妹……把解药给殿下,莫要再执迷了。” “连你也说我执迷……” 冯清忽而狂笑起来,泪水顺着她眼角细纹冲出,满面妆容已变得模糊。 “拿去!” 冯清怒吼一声,手中已多了一个瓷瓶,奚言正要接过,冯清却用尽全力一抛,瓷瓶正正落在门前火堆内,奚言只听见一声脆响,他的心仿佛也随着这药瓶破碎在火中。 “你做什么!” 奚言朝着火堆冲过去,他只希望那药还没有被火烧化,可冯清却死死抱住他,奚言猛将她甩开,冯清顿时跌坐在地上,她满头珠翠散落一地,忽喷出口血,发丝在风中被吹散凌乱。 “清妹!” 赵珩昱咳喘着扶住她,又惶然看向奚言,奚言已半跪在火边,伸手翻找着那颗救命的药,甚至他衣袍一角,都已被烈火烧着。 于骁冲到奚言身边,从来冰冷如他,此刻也无声泣下。 “公子!”于骁死命拉住他,想将他从火堆边拖开,可奚言仿佛已经没有知觉,即使他的双手已被烈火灼得鲜血淋漓,可他仍旧挣扎着往火边去。 “让开!敢拉着就砍了你!” 奚云也冲了过来,与于骁一人抱住他一只手,将他拖到远离火堆的地方。 于骁刚一松手,奚言便又朝火边冲去,可于骁却使劲一跪,似乎他的膝盖骨,都已磕碎在这冰冷的地面上。 奚云也冲到他身前拦住,随着于骁跪下来,头猛然磕在地上,哽咽着道:“公子……莫要再找了,来、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 奚言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奚云却又起来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双腿,使他不能向前一步。 “夫人……夫人她,已经去了……” 奚言觉得自己的灵魂猛然被抽离,他一步步向马车行去,手上流的血滴了满地。 安若飞就像是睡着了般,只是她的唇不再有颜色,奚言不敢去拉她的手,生怕触手就是死寂的冰凉。 奚言将自己的手在软布上擦干净,才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前些日子她总是发烧,如今……她的额头总算温凉下来了,可为什么,她的手偏生要如此冰凉。 奚言将她双手捧起,放到唇边轻轻呵气,想让这双手温暖过来……可为什么却越来越冰,奚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似是想将她逐渐远去的魂魄紧紧攥住。 风将车帘吹开,通红的火光在黑夜中格外透亮,数不清手持利刃的兵士已将赵珩昱和冯清层层围住。 奚言将安若飞的脸贴到自己脸上,木然地看着寒水山庄燃起熊熊大火,泪水早已顺着他的面颊滑过,落到安若飞衣襟上。 冯清瘫坐在原地狂笑着,额头和发丝上已沾了自己的血,赵珩昱便跪坐着抱紧她,冯清依旧狰狞而凄然地笑着,她早知道会有这天,是以早就在山庄内藏下火石燃料。 那冲天的大火,终是将寒水山庄的藏药和藏方烧成灰烬,随之一同终结的,还有寒水山庄上百年的荣光。 “她死了……她终于死了,我这口气,也算是顺畅了……” 冯清猛然向自己手腕上咬去,那里早已涂了剧毒,她亲手调的毒,还是送了她最后一程,冯清也倒了下去,倒在赵珩昱怀中,至死……她都不忘仇恨地看向奚言怀中已经冰冷的安若飞。 恨……真的让她选择毁灭一切,包括自己和别人的性命。 风渐渐小下去,车帘又落回原处,麻木过后,奚言的心猛然绞痛……方才的麻木不是不痛,只是因为太痛,痛到他不敢相信,不敢接受安若飞的死讯。 她终是去了,走的这样可惜,不知她走的时候有没有呼唤自己……奚言垂眸看去,她面上是有一道泪痕的,至死,她却是一个人,自己本该陪着她……却一直在外枉费口舌,若是自己干脆些向冯清跪下,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将药喂到她口中。 即使奚言明明知道,自己就算下跪,冯清也还是会将药抛到那火堆中…… 奚言忽而吻下去,温软干燥的唇贴上她冰冷的唇,他吻的那么专注,只因他明白,今后,他再不会吻任何一个人的唇了…… 血忽而涌上喉头,当奚言抬起头的时候,安若飞死灰色的唇上,已多了一点嫣红。 眼神一瞥,檀木小桌上,一张纸笺工工整整放在那,奚言将它举到眼前,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行熟悉的字迹: 参商既别,愿君……代我白头。 只是十个字,却已耗尽她全部的力气,她知道自己见不到他了……便留下这行绝笔。奚言似乎一看到她挣扎着呼唤自己的模样,她当时该有多绝望?自己行将死去,最在乎的人就近在咫尺,却不能触他一片衣角。 至死,她也还在想着他。 …… 寒水山庄已成一片白地,陵江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雪落在焦木上,落入赵珩昱的领口,他忽而抱起同样早已冰冷的冯清,转身走进寒水山庄,再未出来过。 刘沛棋凝目看着赵珩昱,他知道赵珩昱没做错任何事,唯一错了的,便是将心错付给了冯清…… 第一百九十三章 霜雪吻山河 曲江边的荻花已被雪压弯下去,三千人的队伍静默着,连马都不敢发出嘶鸣,奚言就保持原样坐在车中,怀里仍抱着她,双臂由酸痛变得麻木,可心却在片刻麻木后……变得越来越痛。 他们终是回来了,却又陡隔阴阳。 安定城,所有的府邸门前都卸去了红灯笼,秦楼楚馆不闻乐响,青楼画舫不见恩客……城北的奚府更是悬起缟素,城中偶有生长红梅的地方,花枝都已被系上素纱,万物都在为安若飞的死哀肃着。 连日而落的大雪,似已为安定城覆上最厚最纯的白绢……所有人都已知道,这位夫人在世时,周济穷人、劝谏辅佐……陵江从未下过那样大的雪,雪一连下了数天,直到她出殡那日,天才放晴了一道缺口。 虽然放晴了……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日更冷,化雪的寒气钻入每个人心底。 但他们不知道,当日送出城外埋葬的只是一具空棺椁,安若飞就被葬在奚府的后园中,奚言不想她独自到那深山荒野去,奚府那满植白梅的后园,才是她真正的安息之所。 衰草和大雪掩过黄土,奚言一身银白锦袍,负手站在那青石墓碑之前,恍然似对着她的眉目。 雪落到他的发丝和肩上,铅云翻卷着,恍如她衣袂飘飘,款款而来…… 墓前石案上,杯中冷酒微微泛波,这还是他们大婚那夜用的那种酒,可奚言却再不会将它饮下。 风雪零落如昨,奚府后园也如往昔般宁静,没人会去打扰安若飞的安歇,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梅林中,有一座独单的坟冢。 一连数日,奚言都没有再去看过她,情到浓时情转薄,若不是因为太在乎、太难受,他怎会不敢去触碰? 安若飞仿佛从未进入过奚言的生命,他每日仍旧会在刺史府和书房处理着自己的公事,大事小事从未耽搁,似乎他已忘却了这种疼痛,忘记了他身边曾有一个人,忘了那个等他等到自己睡着的人。 但只有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人才能看出,夜深人静后,他独自对着那盏孤灯,与自己影子相对时的痛苦…… 奚云轻轻推开他的院门,书房里的灯是亮着的,他缓缓向书房行去,步履沉重却坚决。 按着从前的规矩,他是少数不需要敲门便能进入的人,奚言面前摆着一壶酒,他也时而会想要大醉一场,可他更怕酒醒后的那种衰颓和绝望,酒每日都会按时送来,但他却从未喝下过一口。 “有事么?” 奚言的语声平静而喑哑,但他眸中却已失去鲜活。 奚云忽而重重跪下,头也深垂下去,原想好的话却哽在喉头,迟迟不能吐出。 “你做什么?” 奚言冷眼瞧着他,奚云与他相处多年,向来有话直言……此刻,却是如此艰涩。 奚云闭目良久,还是深吸一口气,决然道:“属下……特来请罪。” “什么罪?” “夫人之死……属下有罪。” 奚言缓缓起身,又背过身去,冷然道:“她的死……你们没有任何人做错,天意使然。” “是属下的错。” 奚云已经开始哽咽,奚言眼角也开始浸润,直觉让他感到,或许自己又要面对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你有何错?” 奚云将喉头酸涩生生咽下,叩首道:“当日公子告知属下,您要携夫人到寒水山庄,命属下先行过去通禀等候,属下便带人先行赶赴鸡尾山面见赵庄主。” “这些我知道。” “属下到寒水山庄拜见赵庄主后,发现庄主夫人便是从前的何、何小姐……而冯夫人,也认出了属下。当夜,她便派人来到属下房中,请属下到后院面见她。” 奚言一直静默着,半晌后才缓缓道:“你去了。” 奚云又变得艰涩起来:“属下、属下本不欲相去,可冯夫人道婢女却说,夫人想问一些关于您的事,请属下前去解疑,属下这才随着婢女去见她。” “然后呢?” “冯夫人一见到属下,便问您好不好,与夫人之间如何,属下也一一作答,后来……冯夫人告诉属下,她对您始终不舍,想让属下告诉她,您何时会从安定出发,属下本该自守本分,但冯夫人苦苦哀求,求属下一定要告诉她,让她好准备着见您……那日再去寒水山庄的时候,属下这才明白,原来冯夫人向属下打探您的行迹,却是为了告诉那些杀手。属下自知罪无可赦,若属下当日多警觉一分,您与夫人便不会遭到劫杀,公子待我从来不薄,可我却如此大意,请公子降罪责罚!” 奚云重重叩首在地,将这些天的心事说出口,即使明白要面临着什么,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如此。 奚言没有说话,仍是背对他负手立着,月色摇窗而入,可屋中的静默,却如此悚人心弦。 又过了半晌,奚言忽而开口:“你跟着我几年了?” 奚云心头一惊,自己跟着他的年头,奚言何曾忘记过?却还是恭敬道:“属下侍奉您至今……已经十九年。” “嗯……” 奚言从不会忘记,自己七岁的那个下午,父亲带着同岁的奚云走进海棠院,指着他告诉自己,从此后他便是自己的伴读…… 十九年,多少次并肩携手的厮杀,又是多少次挫败敌人的阴谋,从崇都到安定,从儿时到如今,他们早已比亲兄弟还亲,可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要借着奚云的手,毁灭自己最在乎的一切? “十九年……”奚言自己轻轻念了一句,“我不会责罚你,却也不会因此原谅你,你走吧,走的远远的,从此后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公子!”奚云忽而重重叩头,额前已沾满自己的血迹,“若是要让属下走,您还是赐属下一死吧!” 奚言却仍是平静道:“三天内离开陵江,我所辖之地,以后你都不能再踏足。如今我掌辖陵江,你便不得出现在陵江,他日我夺得天下,你便不能出现在这天下……否则,我便将你从暗卫册上除名。” 除名……对奚云来说,这远比杀了他要难过得多,除名便意味着被弃,身为侍从被主抛弃,与被毁灭又有何异? 他怔怔看着奚言的背影,最后一次叩下首去,哽咽道:“请公子……保重!” 无人知道奚云是如何离开的,只是他真的永远消失在了陵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当奚云转身离去时,奚言还是流下了半行泪,十九年……怎会可能轻易忘却? 这一年冬天,天下大变,奚言开始穷兵黩武,不等司徒贺和祁安打进来抢夺钱粮,他号召起陵江五十万西南军,三月内便将正南收入囊中,逼得司徒贺于乱军中自决。 次年春末,他又调集大军七十万,北渡沔水,与祁安决战。 半年对垒,却是两败俱伤,陵江前些年所积攒的钱粮皆在战争中被消耗一空,远征的西南军落败,五十万人北征,最后只有两万八千人活着回到安定。 残存的西北军趁势猛追,分别从大青关和曲江两个方向攻入陵江……兵临城下的那日,奚言直接下达了开城门的命令。 数万西北军涌进城来,却没有百姓预料中的烧杀抢掠,西北军的军纪出奇严肃。甚至连祁安入城时都未身着盔甲,仍是一身锦袍,便跨在马上进了安定,一直朝着城北,最终进了奚府。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府邸。 前厅、书房,全都找不到奚言的身影,祁安一垂眸,最后来到了那片又开满白梅的后园中。 脚步声踏足积雪的声音已经传来,奚言知道,祁安终是来了。 他仍面对墓碑负手立着,面目宁和,墓碑上那几个字还是他亲自写的,一年多不曾来她墓前,想不到此处竟是光洁如新。 一众兵士持刀缓缓朝他围上来,祁安却一挥手道:“都退下……退出去,此处是奚夫人安息之所,无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园中。” 直到园中只剩他们两人,奚言才缓缓回过身来。 “你来了。” “我来了。” “既是如此……便不必再说了。”奚言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倏而扔到祁安手中,他一手指向自己胸膛左侧,平静道,“这里。” 那是心脉的位置,他真的已不想再活? “你非要如此?你我之间本还可以……” “不必说了!” 祁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带着西南军越过沔水,这本是奚言兴的无名之师,如今他败回来,自然是自己说了算,在祁安眼中,与他签个盟约也没什么不可。 当时安定城门自内打开的时候他便怀疑过,但到这时他终于相信,奚言竟早已想如此。 奚言凝目看他,所有的话,都已在眼中,所有的话,都早不必说。 祁安垂下眼去闭目,再抬头睁眼时,他眸中已无波澜。 青锋脱手而出。 …… 祁安眼中再无情感,当他的臣子拥簇拥着他登上安定城楼时,他眼中忽而腾起一角水雾,眼中没有战火疮痍的山河,只有昔日好友衣襟上,那片彻骨的鲜红。 一点想说的话 这本书终于写完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 在写作过程中,我也曾犹豫过,但最后还是按照自己内心最初的想法,把每个角色逼上绝路。 于我而言,他们不只是电脑屏幕上的一个个字符,更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在写第四卷的时候,我也曾挣扎、彷徨,甚至心软过...... 但进行到最后,我忽然发觉,这本就应该是个悲剧,如果缺少了这种悲剧色彩,那这本书将变得有遗憾,而我是不愿意在心中留遗憾的。 有的读者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一个好人,只是我想说,文学作品中的主角并不一定要是个好人,他应该是个复杂、完整的人,也只有这样,故事中的角色才会饱满。而且故事发生的背景,遵循的是丛林法则,是养蛊社会,在变强大的背景下,他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覆灭。 这个故事的完结不代表着结束,相反正是另一种开始,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想说给你们听。 《朝露未晞》一点想说的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