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后,我靠种田平步青云》 第1章 楔子 春闱放榜了。 徐宁钰第二百九十九名,逆序第二,险险通过会试。 殿试这天,徐宁钰早早起床,沐浴焚香,拜过文昌帝君、魁星和孔夫子,在殿试中超常发挥,逆风翻盘的希望很大。 不说状元,点个探花郎应该没问题。 读书人,尤其是女扮男装的读书人,一定要有自信。 徐宁钰就是这样一个自信的读书人。 这会儿,参加完殿试的三百名贡生正站在奉天殿外等结果,远远瞧见从宫门飞奔来一个人。 那人身穿玄甲,手持明黄令牌,一边朝奉天殿方向跑,一边高呼:“散开!八百里紧急奏报!” 路过徐宁钰面前时,徐宁钰瞧得真切,那将士满脸血污,后背还插着一支断箭。 起战事了! 特殊时期,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 徐宁钰挤到好说话的那位礼部员外郎面前,拱手,“李大人,学生身体不适,可否先行一步出宫?” “走,本官带你出去。”李员外郎果然很好说话,亲自领着徐宁钰往宫门口去。 变故来得太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奉天殿里传出紧急关闭宫门的命令,徐宁钰没能出宫,她和另外二百九十九名贡生一起,被抓起来关在一座偏殿。 殿外有十几个侍卫守着,没有人理会徐宁钰他们,连饿晕了人,也不见侍卫们心软。 当天夜里,宫门再次打开。 殿外广场集结了密密麻麻的侍卫,不断有官员或将士从宫门进进出出。许多落榜考生被押送进宫,双手被缚,嘴里塞上布条,一排排跪着,从宫门口一直排列到奉天殿门口。 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切的贡生们震惊不已。 他们还没来得及思量对策,就被揪出偏殿与那些落榜考生跪在一起。 隔日早上,喊杀声逼近皇宫。 徐宁钰饿得前胸贴后背,膝盖又凉又痛,肩上架着的长刀不时抖一下,在脖子上留下好几道伤口。 皇宫守卫不堪一击,半个时辰不到,皇宫四大宫门皆破。 叛军身穿黑红甲胄,高举长枪大刀涌进宫门,正打算大杀特杀,却被眼前一幕惊在原地,不敢贸然动手。 读书人在大幽朝的地位很高,屠杀读书人,是要遭千夫所指的。 大臣们站在奉天殿外,遥遥望向宫门口。 “燕贼!纵让尔等夺下京畿又如何?今日上万儒生因尔等丧命,他日,天下文人必奋起共讨之!尔等即刻退出宫门,否则尔等皆成天下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是吗?” 一道极其威势的男声传来,叛军将士左右让开,得得马蹄声落在空旷的地面上格外响亮,从中走出位威风赫赫的银甲将领。 “架在儒生脖子上的刀,可没有一把是我玄英军的。” “众将士听令,斩下幽帝人头,赏万金!” 那叛军将领双目猩红,挥手下达杀令。 在他身后,随风飘扬的军旗上拓印着大大的一个“玄”字。 架在徐宁钰脖子上的刀又抖了一下,抖幅很大,割在脖子上麻麻的,不是很痛,但血一点儿没少流。 大幽朝,亡! 徐宁钰,死! 第2章 穿越 宁钰做了个冗长的梦,梦到自己变成徐宁钰。 徐宁钰身体健康,拥有宠她爱她的爹娘,身为女儿身,却有一颗炽热的报国心,为实现为民请命的理想,束发为男儿,立誓终身不嫁。 在梦里,她走完了徐宁钰短暂的一生,为这位忧国忧民却英年早逝的女子流下眼泪。 同时也为自己流泪。 她是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弃儿,有先天性心脏病,还少了一只胳膊,跟随一位失独清洁工长到十二岁,养母过世后,独自一人生活到二十岁,尝尽人间冷暖,直到彻底病倒住进重症病房。 脚步声闯进耳朵,轻轻的,应该是那个漂亮的护士姐姐。 她快死了,死之前,再看一眼这个细心周到不嫌弃她的护士姐姐吧。 宁钰缓缓睁开眼睛。 “壮叔,公子醒了!” “快给公子擦把脸,我去叫掌柜的炒几个好菜。” “记得给公子点碗清淡好克化的粥。” 宁钰坐起身来,打量两眼古朴单调的房间,视线落在忙进忙出的身影上。 这个人她认得,叫知意,是徐宁钰的贴身丫鬟。 刚才跑出去的壮汉她也认得,叫徐壮,力气很大、功夫很好,是徐宁钰的贴身长随。 徐宁钰还有一个贴身丫鬟,叫知满,这会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公子,你从贡院出来一直在睡,这都三天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请大夫来看,大夫说公子应考压力太大,消耗过度,睡睡就好,可哪有人一睡睡三天的……” 知意一边替自家公子擦脸绾发,一边絮絮叨叨,“公子不晓得,这几天,知满饭都少吃两碗,哭了好几回呢。现在好了,公子醒了。” “咦?公子你怎么不说话?”知意终于发现自家公子的异样。 瞧这双目空洞的,莫不是考试考傻了? 掌柜的昨个儿还说,上届有个考生出了贡院的门,现场就疯癫了。 知意有点担心自家公子。 宁钰坐在铜镜前,把右手搭在左手手背上,又把左手搭在右手手背上,热的,再暗戳戳拧了两下大腿,疼的。 不是梦!她真的变成徐宁钰了! 可徐宁钰不是死了吗?让大幽朝的侍卫一刀割断了脖子。 “知满去哪儿了?”宁钰清了清喉咙,模仿徐宁钰说话的腔调。 还好,还好,她家公子没傻。 知意搁下木梳,带着笑嗔怪,“一看公子就没有好好听奴婢说话。” “刚才奴婢说,公子睡了三天,”知意伸出右手比出数字三,“三天,公子,今儿个是春闱放榜的日子,知满她……” 正说着,楼下传来知满的喊声,将这间不大的脚店震得天翻地覆。 “中了!中了!我家公子中榜了!第二百九十九名!” “壮叔,公子中了!徐宁钰,我看了三遍,又叫别人看了两遍,错不了,就是徐宁钰!”知满兴高采烈奔进脚店,拽住徐壮的胳膊又蹦又跳。 她这辈子就认识六个正经字:徐宁钰、徐知满。 指定错不了! “好好好!”徐壮也高兴,控制不住哈哈笑起来,“公子已经醒了,你先上去,我再去添两个菜,再叫一壶好酒。” “好勒!”知满放开徐壮,转身往二楼跑,遇到谁都不忘来一句,“我家公子徐宁钰中榜了。” 知满跑到徐宁钰的房间,先上上下下打量自家公子,确认公子完好无损,将在楼下吼的话又吼了两遍。 “公子,奴婢瞧你似乎不太高兴。”知意发现自打听到消息,公子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越拧越深。 莫不是嫌名次不好? 也是,公子打小立志连中三元,如今只中了两元,不满意也属正常。 “是吗?公子你不高兴吗?” 知满凑过来仔细瞅了瞅自家公子的脸色,大咧咧宽慰,“没事儿,公子,虽说你没能中头名,会元让别人摘了去,可那是因为我们公子风寒未愈带病上阵的缘故。” “赶明儿个殿试,以我们公子的才华智慧、容貌气度,定能逆风而上,勇夺状元,就算不是状元,也得是个探花郎。” 知满说着,朝自家公子伸出两根大拇指。 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今儿个刚放榜,殿试少说得半月后。小满子,拍马屁之前,你用心琢磨了么?” “知意姐姐,我没有拍马屁,真的是明儿个殿试,红榜旁边就贴着殿试日子的布告,还有一位大人和两个带刀侍卫专门负责解疑呢。” 看知满的神色,知意知道她没说谎。 宁钰恍惚了一阵,总算回过神,脑子开始运转。 从两个丫鬟的对话来看,她在徐宁钰考完会试昏睡时穿了过来,今天刚放榜,殿试还没开始,那场害徐宁钰丢了性命的叛变也还没发生。 也就是说徐宁钰这时候还活着。 可现在是她占据这具身体…… 徐宁钰去哪儿了? 殿试…… 等等,殿试时间在明天,明天叛军会攻城,紧接着屠城、杀进皇宫,徐宁钰会死,而她现在是徐宁钰,也就是说……她会死! 满城的人全要死! 不行! 命运让她梦见徐宁钰,又让她变成徐宁钰,那定是要她活,要徐宁钰活! 要她代替徐宁钰继续活下去! 不管将来真正的徐宁钰能不能回来,现在她都不能死! 她愿意当徐宁钰,去过一过能跑能跳,有父母亲人、有朋友、有追求的日子,而不是苟延残喘,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 宁钰倏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满意,收拾东西!” “啊?”两个丫鬟同时张大嘴巴。 “望京要天下大乱了,我们快跑,现在就走!立刻、马上!马车太慢,我们骑马,骑高头快马!跑慢了小命不保!” 徐壮千挑万选定下四个荤菜四个素菜喜滋滋上楼,瞧见自家公子一边说着逃命的话,一边自个儿收拾包袱,而小意子小满子愣在一旁,他又退出门外,瞧了瞧门号。 没走错啊? 第3章 奔逃 宁钰翻出两块打包用布帛,抖开铺在榻上。 一回头,发现两个丫鬟和一个长随还杵在原地,于是放下手头的活儿,大步走回房间中央,看向呆若木鸡的三人。 “我知道你们不理解,以为我魔怔了。但我告诉你们,你们公子此刻神清目明、思路清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时间紧迫来不及细说,说了你们也未必信。我是主子,我说什么,你们只管听命便是。” “现在!壮叔你去车马行买两匹好马,要喂足马料能行远路的,再买四把防身匕首和两瓶最好的金疮药;知意置办干粮和水,按半月的量准备,记得买打火燧石和火折子。” “银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东西好,一定要快,半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徐壮和知意出了门,宁钰叫上知满接着收拾东西。 突然,宁钰手一顿,脑子里冒出个声音:先定路线,避开关中。 这声音来得诡异,宁钰回过神,左看看右看看,上看一眼下看一眼,见一切正常才稍稍放下心。 受到提点,宁钰吩咐知满继续收拾,自己则找出徐宁钰绘制的大幽舆图,展开铺在书案上,利用徐宁钰的知识储备开始思考。 叛军旗号“玄”,玄英军,昭国公的嫡系军队。 玄英军攻占望京后,定会封锁消息,至于封锁时长,说不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再长肯定瞒不住。 一旦望京沦陷的消息传出,各地驻军必然闻风而动,勤王救驾就是最好的举兵理由。 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他们必须比望京沦陷的消息跑得更快,趁大幽朝户帖和路引还管用,回到蜀地。 选定好路线,宁钰笨拙的研出一撮墨汁,提笔快速在舆图上标出主要关隘,再把舆图贴身存放,又从笔架取下徐宁钰父亲赠送的那支狼毫放进笔盒,拿着笔盒走向竹榻。 “除了大舅舅送的药墨,其他的放回去。”宁钰瞅了眼知满装好、打算随身携带的物品,眉头一蹙。 五个大包袱,两个藤编提箱,游山玩水呢! “公子,这些东西都很贵重的,都不要了吗?”知满问道。 老爷花重金给公子买的书,夫人给公子缝的护膝、衣裳,老夫人给公子做的发带、丝绦、荷包,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姑老爷、大舅老爷、二舅老爷、族老爷们送来的程仪,哪样不贵重? “事急从权,把这些东西留给有缘人吧,祖母他们不会怪罪。” 东西收拾好,知意和徐壮回来时,徐壮点的八个菜还没凉透。 主仆几人速速吃过饭,回到房里一人拿一把匕首,一人背一个小包袱,结完账,在掌柜和店小二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牵上两匹马,马上驮着干粮和水,步履匆匆往南城门去。 城门口刚刚下达戒严令,他们赶在戒严令生效前最后一批出了城。 出城后,两人一匹马,徐壮带知意,知满带宁钰,快马加鞭,一路往东南。打算在明天傍晚叛军攻城前抵达济南府,然后从济南府南下金陵,在金陵改水路、途经夷陵入蜀地。 彻底避开昭国公势力盘踞的关中及周边地区。 宁钰算了算,顺利的话,快则十二天、慢则半月可以回到南里县。 快马奔袭两天一夜,硬馕冷水,宁钰胃里难受,两条腿和后腰又酸又胀,实在坚持不住,在道路旁寻了间茶棚歇脚。 茶棚不大,摆放四张木制矮脚茶桌,每张茶桌配四把马扎。 看顾茶棚的是两个老人,一男一女,有说有笑的很和气,像是夫妇俩,粗茶水之外,还卖腌萝卜。 宁钰想不出茶水就咸菜是个什么吃法。 问老妇人,老汉插嘴:“今岁青萝卜长的格外壮,俺家老婆子好手艺,一半干腌、一半湿腌,干腌回甘、湿腌爽脆,两文钱一碟,客人们用来下干粮,正好。” 提到吃,知满的肚子咕咕响起来,徐壮哈哈一笑,各要了两碟。 看起来寡淡、闻起来无味儿的腌萝卜,尝一口,好咸。比盐还咸! 干馕就咸菜配茶汤,宁钰吃的有滋有味,徐壮和知满知意却是苦着脸。 噎死人的大饼、咸掉牙的萝卜、苦夹口的粗茶,从前以为公子娇生惯养,出趟门,才发现娇生惯养的是他们。 宁钰啃完半张饼,茶棚来了新客。 “店家,两碗清茶。”一身黑衣的挺拔男人翻身下马,栓好马走向隔壁空桌,路过时扫了宁钰他们一眼。 见到来人,宁钰四人皆是一愣。 好像的两个人!同样的挺拔,分毫不差的穿着打扮,身高身形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下马的姿势、走路的气度都一模一样。 两人坐下来,哐哐两声拍在桌上的佩剑也是统一制式。 宁钰咬一口大饼,偷偷掀起眼皮往隔壁桌瞟:不晓得脸是不是也一样?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似有所觉,视线如鹰隼锐利,穿透黑纱帷帽射了过去,射向四个好奇宝宝,最后聚焦到啃大饼的那个清隽书生脸上:娘气! 老汉替两人添好茶,两人同时端起茶碗。 好家伙,连手指都是一样修长纤白! 宁钰他们望穿秋水想看帷帽下的容貌究竟一不一样,却见茶碗刚送到胸口位置就被两人大力掷出,朝茶棚里的老汉和老妇人飞去。 “老伯当心!” “小心!” 情急之下,徐壮和知意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两个男人的利剑已经出鞘,直指茶棚杀去。 而先前走路都不利索的老汉和老妇人顷刻间换了人,手也不抖了,腰也不驼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长鞭一把宽刀,老汉持鞭、妇人持刀,一人对付一个,在茶棚方寸之地游刃有余缠斗起来。 宁钰心口一紧,暗道不妙,喊了声“走”,麻溜的抓起包袱开溜。 “怎么办公子,我们要不要帮忙?” “帮谁?”宁钰把小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撒腿狂奔,听到知满焦急的询问,一面朝拴马的树跑,一面懒懒一问。 “当然是……”知满想说“当然是老伯他们”,忽又止住话头。 好吧,她也不知道该帮谁。 “这几个人都是高手,”徐壮利落的解马绳,一面给大伙儿敲警钟,“得趁他们无暇他顾,赶紧走。” 真打起来,这几个人他可能一个也打不过,何况还带着两个一点不会的和一个三脚猫。 “小意子坐到小满子马上去,公子我来带。”徐壮解完马绳,抬起头发现,不用他说,公子已经自觉和知意换了位置,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等他了。 从前怎么没发现公子这么怕死? 徐壮甩甩头踩上马镫,上马,缰绳一提,马头顺势调转了个方向。 半个呼吸后,马头再次调转方向,然后再转,直到转了四次才停止催马。 糟糕!被包围了! 第4章 刺杀 “各位好汉!” 徐壮向乌压压一片蒙面黑衣人抱拳,“误会一场,我等只是恰巧路过,里头四人我等一个也识不得,还请好汉让开一条通道,放我等离去。” 徐壮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茶棚应声坍塌,四道身影随之飞出。 “才来!”持长鞭的老汉挡开一记剑刺,语气不满的高喊,“穿的一样,长的也一样,到底哪个是?” “废话那么多,都杀了不就成了!”领头的蒙面杀手答话。 宁钰眼珠子一转,手指指向戴帷帽的其中一个,看向说话的刺客首领。 “这两个人狡诈得很,方才还寻机偷袭老伯他们,若非我们及时提醒,老伯他们就遭了暗算了,各位好汉大哥绞杀贼人千万要小心。” “杀!一个不留!”杀手头领无视宁钰谄媚的套近乎,一脸冷漠下达杀令。 百十来个蒙面杀手领命,手提长刀一拥而上。 人未靠近,银光暗器如暴雨雨点,从四面歘歘攒射而来。 徐壮眼疾手快,左手揪住宁钰的后衣领,足下猛然一蹬蹿到半空,再一个侧倾,右手插进知满知意两颗脑袋中间,左右一捞,两个丫鬟的衣领也被他揪在手里。 他左手一个、右手两个,在树干间来回借力,几个腾跃落到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险险避过暗器袭击。 三角棱暗器打在马身上,射出几十个窟窿,马儿当场气绝。 杀手首领看向徐壮,目光一凛:竟还是个高手! 蒙面杀手默契的分成两波,大头向那两名戴帷帽的男人斩去,余下三十来人朝宁钰他们杀来。 “保护公子!”徐壮沉声抽出匕首,健壮的身躯像一座大山挡在前方。 宁钰背靠大树,知满知意一左一右护在两边。 知满利落的拔出匕首,双腿一跳成弓步,摆出作战架势。 知意双腿发颤,双手哆哆嗦嗦掏了半天,掏出块大饼,在刺客一刀劈来时,眼一闭,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徐壮力大无穷,左手抓住刺客的手腕,朝上一折,“咔”一下折断,右手一抬一扎,八寸长的匕首扎进刺客的脖颈,匕首抽回,带出血流如注。 刺客的长刀脱手,徐壮稳稳接住。 有趁手的兵器,徐壮如有神助,长刀在手被他舞成游龙,格挡接踵而至的左右夹击。 知满站在徐壮左后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逮住机会往没死的刺客身上补刀,再一脚踹开,给徐壮腾出足够的施展空间,宁钰趁机把吓呆的知意拽到中间,自己站到徐壮右后方,偶尔也能补上一两刀。 徐壮神勇无匹,可对方也不弱,又占人数优势,加上几人身后无人防守,好几次差点让人从树后偷袭成功。 一番较量下来,徐壮渐渐落了下风,左支右绌下他自己和知满都受了伤。 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现场的马让刺客杀了个干净,活着的刺客至少还有五十人,靠两条腿决计跑不掉。 宁钰灵机一动,朝那两名瘟神喊道:“两位高手,对方人多势众,这么下去谁也跑不了,你们过来,我们合力对敌。” 那两人遭老汉、老妇人、刺客首领和几十名刺客合围,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防守吃力,听到宁钰的提议,快速瞥了眼悍勇无畏的徐壮,交换一个眼神后,找机会飞跃过来,填补上树后的空缺。 六个人,徐壮和两名帷帽男人站外圈各守一方,宁钰和知满在内圈打帮手,回过神来的知意不敢杀人,但她眼神奇好,总能在乱局中发现不时射来的暗器飞镖。 厮杀从傍晚杀到月亮高挂。 蒙面刺客死得干干净净,老汉也已阵亡,帷帽男人倒下一个,还站着的那个一剑刺穿老妇人心口后,“咚”一声也倒在宁钰脚边。 浓重的血腥将黑夜染红,被丫鬟长随以命相护的宁钰成为唯一还站着的人。 一具具尸体横在眼前,这会儿她才真正感到害怕,双腿一软靠着树滑了下去,眼前阵阵发黑。 眼看马上要昏厥,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声音:不能睡!斩草除根! 宁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伸手去探徐壮的鼻息:还活着! “呼——”宁钰长长舒了口气,又去查看剩下的人。 知满知意也活着。 宁钰掀开其中一个帷帽男人脸上的黑纱,借着月光看去,呼吸猛然一滞。 这样貌!她,再加徐宁钰,古代现代都没见过更好看的。现实生活中没见过,电视、广告牌、画册丹青上同样没见过。 她又掀开另一个的帷帽,一看与前一个竟有七分相似,不像的那三分,全因他比前一个更俊朗、更好看。 两名帷帽男人,好看的那个死了,更好看的那个还有口气儿。 宁钰拿过死掉那个的剑,走向一名刺客,先朝刺客的心脏狠狠插上一剑,再划破刺客的颈动脉,确保万无一失。 这些刺客见过他们主仆的脸,不能留。 解决完一个,宁钰提剑走向第二个,一剑刺下去,那刺客居然痛醒过来,睁着猩红的眼睛格外骇人,宁钰一慌,又狠狠补上两剑。 算上刺客首领、卖茶老汉和老妇人,一共七十二人,有一小半先前没死透,又让宁钰给送回了老家。 刺客死完了,宁钰提剑走向还有气儿、更好看的那个帷帽男人。 “看在你替我挡了一刀的份儿上,放过你。”思量再三,还是没下得去手。 宁钰把剑柄又塞回死掉的那个帷帽男人手里。 四个不省人事的伤员实在让人为难。 简单思考后,宁钰跑向坍塌的茶棚,在干草中刨出个坑,把知意拖过去,再把知满拖过去,又把更好看的帷帽男人拖过去,然后把行礼包袱和男人的剑丢进去,用干草遮挡严实。 接着,把怎么拖也拖不动的徐壮翻了个身,由仰卧改为俯卧,用淤血污泥抹花他的脸,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死人,最后掩盖掉地上因为拖人拉出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差不多四更天。 宁钰沿来时的路往回跑,跑了十几里地,凭记忆摸到一家有牛车却没看门狗的猎户家里,趁夜深人静,把老黄牛牵出来,架上板车,拿上牛棚门口挂的草绳,留下银钱,架车往回赶。 天蒙蒙亮时,回到茶棚。 死掉的那个帷帽男人脑袋被人割掉带走了,一并消失的,还有老汉、老妇人和刺客首领的尸身。 又逃过一劫! 庆幸过后,宁钰用草绳把徐壮捆成粽子,借助老黄牛的力量把他运上板车,又把另外三个拖上去,抱来干草盖严实,重新把老黄牛架上板车,捎上行礼。 帷帽男人身上没有户帖、路引,城门肯定进不去。 宁钰想了想,赶着牛车回到牛车主人家里。 第5章 救治 猎户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七八岁的男娃。 先前路过,知满借用过这家的茅房。 这会儿,只有怀了孕的女主人刘嫂子和男娃在家,男主人进深山打猎,要四五天才回来。 宁钰去而复返,刘嫂子一脸惊疑,宁钰解释说遇到拦路抢劫的悍匪,幸得戴帷帽的侠士相救才得以脱身,并对不告自取牛车一事赔礼道歉。 刘嫂子听宁钰讲完,对他们的遭遇同情不已,连忙让宁钰进院。 猎户家里三间房,夫妻俩睡正屋,正屋左边一间是灶房,右边耳房是男娃的房间,让给宁钰他们用,牛棚和茅房在灶房后面。 刘嫂子和男娃帮宁钰一起,把四个伤员连拖带抬,安顿进右边耳房。 刘嫂子七个月的重身子,宁钰不敢让她再见血,婉辞了刘嫂子想来一起包扎伤员的好意,只让她帮忙烧热水。 男孩抱来一段粗麻布、两身旧衣裳。过了一会儿,又端来热水、一盒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和一瓶剩一半的金疮药。 宁钰又要来一瓶高粱酒。 宁钰从帷帽男人衣服上撕下两条黑布,把他和徐壮的眼睛蒙住,打发男孩出去,开始替知满知意处理伤口。 知意是让人用刀背敲脖子晕过去的,受伤最轻,只需擦些跌打药膏,不费什么功夫。 知满后背和大腿各一条长长的刀伤,身上还有许多擦伤淤青,所幸都不致命。 清水清洗伤口,高粱酒消毒,撒上在望京买的金疮药,该擦跌打药膏的地方擦药膏,再用干净粗麻布裹好伤口。 处理好伤口,宁钰拉过被子替知满盖上,接着去看徐壮。 徐壮受伤极重,身上没几处好的,清洗、消毒、上药、包扎,一套流程下来,徐壮被裹成灰白粽子,两瓶金疮药用了一瓶半,粗麻布没够。 猎户家没有多余布料了,衣裳也就两身,待会儿要给知满他们换上。 宁钰一咬牙,解下自己胸上裹着的白布,剪成布条当包扎布用,把徐壮小腿剩的两条伤口包好,最后才去看捡来的男人。 男人身上四处主伤,右肩胛骨让长刀刺了个对穿,腰上伤口从腹部划到髋部,左大腿后侧一条血肉外翻的鞭痕,还有就是替宁钰挡那一下在后背留下的刀口。 宁钰毫不客气把他剥到只剩下一条裘裤,瞪直眼睛咽了几下口水。 望京买的金疮药还剩半瓶,全倒进了肩膀的黑洞,其他地方,用的是猎户家赠送的那瓶。 男娃送来的两身衣裳,男女各一身,宁钰替知满换上女装,剩下那身,徐壮太壮套不进去,男人手脚太长也不合身。 宁钰拿到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换上了。 刘嫂子等在院子里,见到宁钰出来,问过伤患情况,邀请宁钰一起吃午饭。 宁钰没有推辞,一口气喝了四碗红薯玉米粥,吃了六个玉米饼。 吃完饭,宁钰给刘嫂子留下十两银子,赶上牛车,带上男娃去八十里外的县里采购、请大夫,顺便打探消息。 傍晚,知意醒了。 吃过晚饭,刘嫂子搬来板凳,和她一起坐在院门口等人。 月上中天,牛车停到院门口。 “公子,你没事吧?”知意小跑过去。 “没事,什么话回头再说,先去给黄神医倒碗水,赶了几个时辰的路,黄神医渴了。”宁钰跳下车辕,朝知意使了个眼色。 知意进屋去倒水,宁钰把黄大夫扶下车,赶在刘嫂子伸手前把睡着的男娃抱起来,“刘嫂子你身子重,我来。” 宁钰把男娃抱进正屋出来,黄大夫正端着水碗咕噜咕噜灌。 喝完一碗,把碗往知意左手一塞,扯过她右手的碗接着喝。 “那是给我家公子的。”知意不满的轻轻跺了下脚。 “人家黄神医大老远来看诊,喝碗水小丫头还舍不得了?黄神医你慢些喝,别噎着。”宁钰笑眯眯道。 须发皆白的黄大夫把碗推给知意,“真是个抠索丫头!病人在哪儿?” 宁钰把黄大夫引到耳房,黄大夫一看,白眉突突跳,“不是一个吗?还伤成这样!” 离城三里变八十里,一个变三个,轻伤变重伤。 眉清目秀的小公子也忒会骗人了! 就说世上哪有这样嘴甜又好脾气的小公子,神医神医的叫,笑呵呵的招人喜欢。 原在这儿等着他呢! “医者仁心,可我找了八家医馆,一说八十里外、三个下不来床的病人,就怎么也请不来大夫,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请黄神医莫怪,烦劳救救我的两位兄长和一个妹妹。”宁钰满脸歉意。 黄大夫心一软,多好的小公子,脑子又灵活,要能看上他家闺女就圆满了。 “算了,不来也来了。”黄大夫摆摆手,弯腰查看病人,“快把我的药箱子提来,你这两位兄长险得很呐……这是发生了何事啊,就剩半口气吊命……” 知意放好水碗就去牛车上拎药箱,听到黄大夫的话,一路小跑进屋,“药箱来了。” 放好药箱,知意又跑到灶房端来两碗温水,一碗递给宁钰,“公子喝水。”一碗放到火炕一角,“这碗是黄神医的。” “嗯。”黄大夫扭头瞥了眼知意。 也是个机灵丫头! 宁钰在一旁给黄大夫打下手,知意往她手里塞一只热乎乎的蒸红薯,宁钰吩咐知意把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自己就着温水几口啃完蒸红薯,继续帮黄大夫搬徐壮。 知意在院子外搬牛车上的东西。 刘嫂子拴好老黄牛挺着大肚子过来,瞅了瞅亮灯的耳房,凑到知意身边,低声道:“黄大夫可是临岩县医术最好的大夫,只在医馆坐诊,县太爷看病也得上医馆,你家公子本事大呢。” “那是!我家公子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当然厉害。”知意满脸自豪。 “呦!”刘嫂子眼里放光,“嫂子就看你家公子像读书人,斯文讲究,得是秀才公吧。” 她家大宝也爱读书,要能有个秀才公老师,那福分才好咧。 知意静静听着,心想秀才算什么,她家公子十二岁就考上了举人,是头名解元,如果不是老爷担心公子年纪太小,怕公子吃亏,早几年就该进士及第走马上任了。 “刘嫂子说笑了,我家公子才十六岁,哪里就能考上秀才公。” “哦。”刘嫂子眼里的光淡了下去。 秀才难考,李县丞家的大公子,临岩县的读书天才,今年十九了也没考上,徐公子才十六,是她想太多了。 “车里还有东西吧,来,俺跟你一起拿。” 刘嫂子帮知意搬完东西,被宁钰劝去睡了。 知意去灶房换上新买的干净衣裳,涂上黄大夫带来的跌打药膏,和宁钰一起给黄大夫打下手。 除了看得见的外伤,徐壮,陌生男人和知满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三个人忙到公鸡打鸣才算完。 刘嫂子家的男娃会赶牛车,吃过早饭,知意带上他,送黄大夫进城,顺便抓药。 送走黄大夫,宁钰同刘嫂子打过招呼,转身进了耳房,盯着炕头男人的脸瞅了会儿,往炕尾走去,躺在知满右手边睡了。 第6章 转移 知意回来的时候,宁钰已经睡醒了。 晚上月亮很亮,院子里亮堂堂的,坐在院子里说话办事都极好。 吃过晚饭,宁钰和知意一边在院子里煎药,一边陪着刘嫂子闲聊。刘嫂子身子不便,没多久就乏了。 等刘嫂子进屋歇下,知意小跑到耳房门口,朝里瞅了瞅,又小跑回来。 “今天奴婢在城里,遇到一男一女拿着画像一个个问人,画像上的人,奴婢瞧着,同屋里那位公子十分相像。公子你说,会不会是刺客又回来了?”知意压低声音说。 那群刺客实在凶狠,不要命的冲上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止不住打哆嗦。 “不是同一批人。”宁钰略微沉吟得出结论。 猎户家位于茶棚和临岩县之间,若是刺客的同伙,从茶棚开始排查,不可能绕过猎户家直接去了临岩县。 “如果是刺客同伙,不该去临岩县找人,该先来这里。不过他们既然找到了临岩县,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黄大夫可是见过真人的。” 宁钰停下来,余光扫向耳房方向,从敞开的木门能看到男人的头。 “这人身份必不简单,寻来的人也不知是敌是友。” “那我们怎么办?”知意担忧的问道。 宁钰用破蒲扇撑着下巴,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有了计较,“明日一早就走,刘嫂子同意卖牛车给我们。” 万一是敌非友,他们危险,还会拖累刘嫂子一家。 隔日一早,宁钰辞别刘嫂子。 牛鞭在宁钰手中,老黄牛每一步都走的稳当,车轱辘沿着车辙滚过,人坐在车上感受不到半分颠簸。 知意佩服得五体投地。 “公子,这老母牛会认人呢!奴婢赶它,它总也不听话,要么瞎跑,要么停在路边啃草,鞭子抽它,它就摇头蹬腿,险些把黄神医甩下车去。公子和四蛋儿赶它,它就不浑。” 四蛋儿是刘嫂子家男娃的乳名。 “你也说了,它是头老母牛。”宁钰勾唇浅笑。 “啊?”知意先是一愣,随后顿悟,鼻孔出气“哼”了声,小脸带了几分倨傲,“那它眼神也忒不好了。” 宁钰哈哈大笑。 “公子,我们要一直带着这个人吗?”知意扭头朝后看去,眉头纠结。 “你觉得呢?”宁钰笑问。 “这人是个大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该连累我们。”这人身上没有户帖路引,也没有告身令牌官牒,怕是个江湖草莽,指不定还是通缉要犯。 壮叔和知满已经这样,再要遇上歹人,那她和公子…… 知意想的出神,宁钰笑眯眯瞥她一眼,“我瞧你一路上偷偷看过人家好几回,公子把人带回去,给我们知意做上门夫婿。” “公子!”知意的脸噌地红了,忙不迭把头扭回来,重重唤了声。 知意嗔道:“奴婢是看他下巴破了,觉得奇怪,分明昨个儿还好好的,才没有中意他。” 宁钰当然不会告诉她,是自己没管住躁动的小手,拿匕首替他刮胡子造成的,伤口有点多,好在刀口不深,问题应该不大。 宁钰漫不经心“噢”了声。 甩出一鞭子,停下啃草的老牛吃痛,再次得得小跑起来。 “也不要上门夫婿!”知意臊得耳根火辣,急促的补充一句。 宁钰又“噢”了声,戏谑的笑问:“当真不要?如此俊俏的小郎君,我们南里县可没有。” “不要!”知意坚定的摇脑袋。 她要一辈子服侍公子,才不要嫁人。 宁钰扬唇,“那我要。” 知意一听,满脸的焦急,“不行啊公子!” “万一他是个江洋大盗,杀人魔头,如何是好!公子还要当大官呢,一个亡命小白脸,哪里配得上公子,老爷夫人也不会同意的,公子可不能光看脸……” 知意义愤填膺,说了一大堆“不合适、配不上、风险太高”之类的话,急得快哭了。 宁钰畅快的哈哈大笑,揪了揪知意红扑扑冒气儿的脸颊,“不逗你了。” 宁钰收敛笑容,正色道:“你家公子从不欠人恩情,他替我挡一刀,我护他平安醒来,谁也不吃亏。且放心,你家公子还没傻到把自己脑袋挂别人裤腰带上。” 脑袋挂、裤腰带上……公子从前何时说过这般粗鄙之言? 定是跟刘嫂子学的! 知意暗暗在心里替刘嫂子记了一笔。 那头,刘嫂子家院门口来了两个人,正是知意在临岩县遇见的一男一女。 “跟在俺家借宿的公子——” 刘嫂子偏头仔细看了几眼画像上的男人,“是、有点像。那公子受了伤,脸惨白惨白的,血咕噜咕噜往外冒,吓死个人哟,俺肚里揣着小的,可不敢多瞧。” 拿画像的男人大喜,“人在何处?” “昨天夜里就走了。”刘嫂子一指方向,“喏,往北边去了,买了俺家的壮牛。” 北边,去望京的方向,与宁钰他们走的方向正好相反。 “你信她的话?你我从望京寻来,如果当真往北走了,合该遇上。”从刘嫂子家离开,一直没说话的女人回头看向炊烟袅袅的猎户家。 即便他们错过,秘密寻访的数百名暗探也该遇上。 “二公子此次遇袭,定是暗探中出了内鬼,二公子行事谨慎,避着暗探也不无可能。如今望京已破,若二公子当真还活着,定然北上。”男人说。 想起从国公府传出的消息,女人眸色一沉,催马往北疾驰。 宁钰他们到了济南府城外,几百个人吵吵嚷嚷聚集在城门口。 “在这儿等着,看好东西,我去看看。”宁钰将牛车停在树下荫凉处,嘱咐知意,自己朝城门口走去。 “差爷,俺们一家都是济南府本地人,能不能通融一二?” “凭什么不让俺们进城?俺们要见知府大人。” “早上出城也没见说要封城门,差爷,是不是弄错了?” “……” 排队入城的人七嘴八舌说着。 一个兵丁站出来发话:“城门戒严是布政司和都司共同发出的告令,尔等速速离去,半个时辰内,滞留在此的,就地处决!” 兵丁说完,从城内又涌出两排兵,加上之前的十几个,一共有四五十个兵把守城门。 山东三司设在济南府,既然是三司下达的戒严令,怕是不只济南府,整个山东的城镇,应该都戒严了。 换句话说,望京沦陷、幽帝被杀的消息,已经走漏。 原想着她和知意两个人,一个等在城外,一个入城替再购买些药物干粮,看来是不成了。 宁钰心知这城门断断进不去的,折回树下,驾车继续南下。 第7章 冰雹 知满受伤轻些,从济南府出来当天醒了,另外两个毫无动静。 宁钰猜测的不错,接下来几天,途经的州府和县城个个城门紧闭,不少关卡增设了兵力,官道上不时还能遇见行军的小股军队,显然已经进入备战状态。 身上有钱,只要不进城,过路上的关卡,带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人倒也不难。 刚进入藤县境内,天地骤然昏暗,拇指大的冰雹混在雨里噼噼啪啪砸下来。 老黄牛受惊胡乱狂奔,随时会翻车,知意知满险险跳下牛车,宁钰费了九年二虎之力才让老黄牛停下。 扭头一看,徐壮头朝后半个身子掉出板车,像块粗糙的破布搭在车沿上晃啊晃,另一个早被抖下车,不知道掉哪儿了。 宁钰嘴角抽了抽,卸车,把老黄牛拴在树干上,折回去半里地才找到人。 男人被甩进路边的壕沟,两脚朝天摔了个倒插葱。 知满知意追上来的时候,宁钰正抓住男人的脚踝用力往上拔,知意呆了呆,帮宁钰一起把人从泥沟里拔出来。 一看男人鼻青脸肿糊了满脸黄泥的脸,主仆三人对视一眼,很不厚道的捧腹大笑。 由于用力过猛,知满后背的伤口崩裂流血,疼得龇牙咧嘴。 回到牛车处,宁钰和知意合力把板车撑起架在树干上,板车和树干间形成的遮挡空间,勉强够把三个伤患挤挤塞进去。 这场雨夹雹来得突然,几个人里里外外湿透了。 二月底的北地,虽然立了春,但气温还停留在冬天,寒风一刮钻心刺骨的冷。 商议过后,清醒伤患知满留下看顾两个昏迷伤患,宁钰和知意一人撑一块薄毯在头顶,朝远处影影绰绰的村落跑去。 到了村子,宁钰和知意分头行动,很快找到一家方便五个成年人借宿的人家。 主人家很热情,一听客人有需要,不一会儿招呼来四个壮汉帮忙。 饶是四个壮汉信心爆棚,可看到人高马大严重超标的徐壮,还是憷了下。 “赶快把人背回去,冷雨这么淋着可不行。”男主人催促道。 两个壮汉在后边帮扶,力气最大的壮汉咬牙把徐壮背起来,双脚打颤一步一步往前挪。 宁钰和知意拿上包袱,搀扶着知满跟在三个壮汉身后。 男主人则把满身污泥的另一个伤患背起来,健步如飞,一路小跑回村子,放下人后,又折回来帮忙。 等人都走远,最瘦弱那个壮汉才去牵受惊的老黄牛,与老黄牛斗智斗勇,摔了好几跤,才连拖带拽把老黄牛牵回村。 这家人家里,连着堂屋一东一西的两间房盘了大通炕。 为了省柴禾,主人一家三代睡东屋,西屋平日空着,这会儿女主人已经把火炕烧起来,炕上暖融融的有些滚烫。 “都湿了,快回家暖和暖和。”壮汉们放下徐壮,男主人连忙催促他们回家换衣裳,又冲坐在堂屋抽旱烟的老汉喊道:“爹,别抽了,来搭把手。” 一堆人围着徐壮和男人,又是擦脸,又是脱衣裳换药。 “大妹子,这里交给男人们就成,恁们跟嫂子去那屋换件干燥衣裳。”女主人添好柴进来,一瞅知意知满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浑身湿漉漉的,连忙拿过知意手里的帕子塞给她男人。 “多谢大嫂子!嫂子带我妹妹先去,她身上有伤,待替两位兄长换完药,我再去。”知意说。 “我没事的,还是三哥先去吧。”知满坐在炕上帮忙递东西,这声“三哥”喊的是宁钰。 女主人看向埋头替徐壮拆纱布的宁钰,笑着说:“真是贴心的好妹子,恁们兄长是男人,挨点冻不耽误事儿,听话,先跟嫂子去换衣裳。天寒地冻的,还下着雹子,冻坏了大夫可不好请。” “听恁们嫂子的。”男主人说完,方方的国字脸冲他娘子灿烂一笑,换来一个瞪眼。 “公子……”知意为难的看向宁钰。 知满也满脸心疼看着自家公子。 “去吧,我没事儿。”宁钰头也没抬,取下徐壮手臂上的纱布。 换衣服的时候,知意帮知满换了药,过来替宁钰。 安顿好客人,男主人拉着自家娘子回屋换衣裳,一进屋,男主人从裤裆里掏出一锭银子,掂量着小心放进娘子手里。 “这么多呐!”圆圆脸的女主人双手捧着银子,眯眯眼笑没了,“不亏。” 俊俏的小公子出手真阔绰啊! “瞅见没,几个包袱鼓鼓囊囊的,东西肯定少不了。”男主人很骄傲,打开门朝堂屋那边看了眼,退回来拴上房门,声音更低了,“雹子停了,上一趟恁爹家,俺在家留住人。” 女主人娘家爹是个赤脚郎中,也会配制一些简单的毒药,用来毒毒老鼠入户蛇之类的。 “别等停了,俺现在就去!”女主人急切道。 女主人看着自家男人憨厚老实的脸,眼前浮过好多个白花花的银子,知道银子就在那屋,可却摸不着,太折磨人了。 “恁么大的雹子雨,命不要了?!停了再去!”男主人把脱下来的湿衣服甩在炕上,低声呵斥。 他看出来了,那两个大的难熬得很,凭那几个小的,银子进了他家,那就是他家的! 那头老黄牛也是他家的! 宽阔的大板车也是! 还有那两个花儿一样的小娘子,肯定比老黄牛还值钱! …… 夜里,宁钰尿急,抹黑披上外衣下炕,点燃火折子,从堂屋出来穿过小院儿去旱厕,不小心踩滑,屁股着地狠狠摔了一跤,火折子也脱手落在地上转眼熄了。 阵阵钝痛袭来,宁钰暗叫倒霉,缓了一会儿,拉上裘衣帽子,撑着到处是冰雹子的地面起身,打算回屋重新点个火折子。 转身,险些魂飞魄散—— 高高瘦瘦的男主人立在黑黝黝的堂屋门口,如一只嗜血的鬼.魅,目光阴翳冰冷,直勾勾盯着院子里的人,就像在盯一只待宰的肥羊。 “恁不睡觉,出来干啥?”男主人说话了,语气有些生冷,声音也不似白天的爽朗阔达。 “原来是李大哥啊,吓我一跳,李大哥也是出来解手的吧?可得当心,这地滑得很,我刚摔了一跤。”宁钰摸着屁股半开玩笑道。 语气里还有点摔跤后的无奈和自嘲。 男主人听了,似乎松了口气。 “俺下雨天也经常摔跟头……解完手了不?没解完俺给恁点个灯。” “不用麻烦,我自己点个火折子就成。”宁钰摆手笑道,“我进去拿火折子,李大哥你先去吧。” “俺就是出来瞅瞅,不解手,李兄弟没事,那俺去睡了。”男主人的语气又松弛了些,听起来和白天一样令人放心。 男主人转身进了东屋,宁钰抹黑回到西屋,重新点燃火折子出去,解完手,若无其事回到炕上躺下,经过堂屋时,没往东屋瞟一眼。 东屋那边,当火折子的橘光飘进西屋后,拉开条缝的门才轻悄悄掩上。 宁钰躺在榻上,后背冷汗涔涔,回想起这家人的一言一行…… ——这家人有问题! 宁钰想翻身叫醒知意,蓦地感受到来自另一只“幽灵”森冷的注视。 接着,脖子被一只大手扼住。 第8章 谋划 “你是谁?” 声音从脸的左上方传来,有些沙哑,低沉中裹着一丝清润。 虽然冷厉,却相当好听。 “说!”男人的手往前送了送,声音很凶、气势很足。 初时的惊悸过了,宁钰镇定下来,清晰的感受到男人的手微微颤抖,凶是凶,可惜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没牙、跑不动、还饿了五六天的受伤老虎,目光再凶狠,也杀不死人,实在没什么威胁力。 宁钰抬起右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猛然起身,往左下一压,上半身脸对脸悬在男人的正上方,右手钳住男人的左手腕摁在炕上,左手往下一摸,摸到男人的另一只手腕,摁住。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眨眼完成。 “不想死的话,别动!”在男人抬腿前,宁钰低声威胁。 那个娘气的书生! 男人认出宁钰的声音,轻轻放下抬到一半的右腿。 “酒酿汤圆、红糖糍粑、蜂蜜蒸蛋……”许是听到响动,知满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咕哝了句梦话,惊得两个人谁也不敢妄动。 知满弄出的声响彻底停歇了,宁钰觉得有必要让男人认清形势。 怕声音太大弄醒两个丫鬟,也担心那个皮里阳秋的男主人还没睡,宁钰压低脑袋,摸着黑,凭感觉往男人的耳边贴去。 男人刚醒,头昏昏沉沉的,手腕被人压在肩膀外侧动弹不得,维持一个羞耻的姿势,又听见女子说梦话的声音,屈辱和不适铺天盖地袭来,正想做点什么,右边脸倏地一凉。 “……” 他、他、他被轻薄了! 对方还是个娘里娘气的男人! 男人受到出生以来最大的惊吓,以致忘记掀开身上的人。 宁钰发现方向有误,嘴唇怼到了男人脸上,想到男人此刻鼻青脸肿的模样,一阵阵嫌弃,但话还是要说的。 宁钰调整好心态,沿着男人的脸颊一路往外,嘴唇挪到男人的耳朵位置。 “我是茶棚的公子,你同伴死了,是我救了你,现在借宿在农户家里。我们一行五人,三个受了伤,功夫最好的两个重伤难行,外边下着冰雹。这家人很大可能看上了我们的钱财,也许还有两个丫头。” 宁钰顿了顿,继续说:“什么处境,明白了?” 男人“嗯”了声,压抑着暴动的怒火沉声低呵:“下去!” 由于宁钰贴在他的左耳,男人轻轻一偏头,嘴唇同样靠近宁钰的耳朵。 “话还没说完呢。”宁钰无视男人的抗议。 “这家人的坏心暂时没表露出来,如果知道你醒了,肯定会提防,一会儿我给你拿干粮和水补充体力,安全离开前,别叫人知道你已经醒了。” 宁钰说完松开男人的手,摸索着下了炕。 男人默默松了口气。 母亲说的对,他该成亲了。 想到母亲,男人心中吃紧:不知望京情势如何?李达暂时不敢动父亲,母亲却不同,还有兄长…… 炕尾的矮几上放着茶壶茶碗,宁钰点燃火折子,倒了碗凉开水,摸出一个冷馒头,摆在适才她躺的位置,脱鞋上炕把男人扶起来靠在墙上。 男人一手拿馒头,一手端水碗,慢条斯理吃起来。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宁钰看男人分明饿到坐也坐不稳,吃东西却极斯文,抬手间贵气逼人,仪态比徐宁钰在望京见到的那些天潢贵胄还端方优雅。 “我瞧你不像江湖人,怎么会引来那么多江湖杀手?”宁钰凑近了低声问。 男人正在喝水,没想到娘气书生突然又把嘴唇靠近他耳边说悄悄话,喉头一痒,入口的水险些喷回碗里,可良好的涵养告诉他必须忍住。 水在嘴里打了两个旋儿后,男人咬牙吞了下去。 “不对,老汉和老妇人是江湖中人,那些刺客倒未必,听说上流的勋戚权贵们多多少少有豢养暗探或私兵——” 宁钰把火折子吹亮了些,往男人脸上照了照。 “可否说说,你和死掉那个,是兄弟,还是正主和替身,或者两个都是替身?你们被袭杀,是为家产,爵位,还是……天下?” 宁钰拉长尾音,慢吞吞,一字一句吐出“天下”两个字。 这人身上异乎常人的威压,矜贵优雅、利落强势,唯有泼天的富贵权势才能浸淫出来。 男人仿佛没听见般,不紧不慢吃东西,无论宁钰说什么,一概不给反馈。 “……其他的可以不说,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总不能‘喂喂喂’的喊吧?”什么也问不出来,宁钰不得已把要求降到最低。 “要不这样,我先自报家门,我叫徐澜君,左边壮叔,右边知意知满,该你了。” 诚意满满,但凡懂点礼仪的也该回话了,可等了半天,男人还是一言不发。 宁钰以为男人不会再开口,悻悻退开,火折子快熄了也懒得吹。 心想明天一脱困,立马让这人滚蛋。 “子州。”男人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将水碗搁到炕上,把宁钰拉近,附耳说道。 清水滋润过嗓子,发出沉沉的低音,宛如天外唱响的苍古梵音,让人不自觉心生向往。 宁钰咽了下口水,回神,不禁失笑:食不言。 原来如此…… 宁钰呼呼两下把火折子吹亮了,“姓?” “宴。” “燕?”黑暗中,宁钰眉头一皱,大大的眼睛眯起。 “海清河晏之宴,宴子州。” 不是叛军昭国公家的……宁钰舒了口气,“子州是字,名呢?” “澜君是名?”宴子州反问,把碗往边上推了推,撑着身子滑下去,躺下了。 “……”宁钰一噎,看了过去,却见宴子州已经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宁钰把水碗放回原处,轻轻推醒知满知意,随后熄灭火折子,商量起对策。 宴子州偏头看去,黑夜中一片漆黑,但他耳力极好,听到一男二女嘀嘀咕咕了两刻钟,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贴耳低语。 有伤风化! 说完话,宁钰躺回自己位置,没注意到左手边的宴子州离她远了许多。 次日一早,雨夹雹停了。 圆圆脸的女主人拉开堂屋门,步履轻快穿过小院儿,去灶房拿上大碗,往倒座间挖半碗玉米面,出了倒座间,又折返回去把碗装满,满到冒出尖尖。 想到马上会有好多个白花花的银子,她忍不住哼起哄婴儿的小调儿。 “早啊,李家嫂子!”知意笑嘻嘻来到灶房,怀里抱着个包袱,欠身往大铁锅瞅,“嫂子熬的玉米糊好香啊,浓浓的,肯定又甜又绵。” “大妹子真会说话,嫂子爱听。”女主人笑着,目光飘到知意怀里的包袱上,“妹子这是要走?” “雨刚停,雹子还没化完,路不好走,嫂子家住得下,不用着急的。”不待知意回话,女主人急急补充道。 “不是的嫂子,两位兄长伤势严重,昨日又淋了雨,实在不宜赶路,三哥让我来问问嫂子,可方便多收留我们兄妹一段时日,借宿的银钱,还与昨日一样。” 与昨日一样,一人一晚一两银子,五个人就是五两。 “方便方便,住多久都成!”女主人一听,大喜过望,把锅铲往灶台一搁,双手亲热的捂住知意的手臂,“嫂子这儿请大夫也方便,俺娘家爹就是大夫。” 女主人笑呵呵瞧知意,越瞧越喜欢。 成事儿后跟孩子爹商量商量,把这个留下来给老大当媳妇儿,明年给她生个粉嫩嫩的乖孙子。 “那就谢谢嫂子了!这是六日的食宿费,嫂子收好,还有这一包馒头,三哥叫我拿来让嫂子热热大家一块儿吃。”知意把三十两银子和包袱一并塞给女主人。 “妹子客气了,快进屋歇着,这里交给嫂子。”女主人紧紧握住三颗银锭子,眯眯眼笑成一条缝。 嫁给孩子爹快三十年,死男人总算做了件称心事,等银子都揣进兜里,家里四个小子的婚事再也不用愁了,想想真痛快啊。 知意将女主人眼中流露的贪婪收入眼底,心中冷哼:公子说的没错,这家人果然没安好心! 知意没离开灶房,她坐了下来,拿起火钳往灶膛里掏去。 “俺的好大妹子,恁是客人,可使不得。”女主人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抢知意手里的火钳。 “没事儿的嫂子,我在家做惯了,一日不进灶房,浑身难受。”知意巧妙的避开,往锅里瞟了眼,“呀!嫂子,锅里!” “呦呦呦,糊锅了,可别叫孩子他爷瞧见,妹子不晓得,俺家公这个人见不得浪费……” 女主人拿起铲子飞快的搅着玉米糊,嘴里念念有词。 第9章 审问 吃饭的地方在东屋的大通炕上。 “爹,俺头晕。” “俺也头晕。” “儿啊,爹眼有点花。” “孩儿他爹,俺犯昏。” “爹……”男主人喝一口玉米糊,看向身体晃悠悠的家人们,怎么感觉他也有点犯困。 …… 女主人梦到一大锅水煮蛋,她挑了颗个头最大的,剥完壳子,一口咬下去,鸡蛋变成石头,把她的牙给崩了。 她龇着牙眯开条眼缝,瞧见鼻青脸肿、昨天还昏着的、大妹子她二哥正端着碗吃着什么,他舀起碗里的东西—— 是蛋羹! 黄澄澄的鸡蛋羹在木勺里晃啊晃,他一勺接一勺的吃。 “醒了?” 咦?声音有点耳熟。 女主人把视线从宴子州身上挪开,往左瞧,看到出手阔绰的小公子也端着碗,在喝碗里的东西。 是了,除了鸡蛋味儿,还有股玉米味儿。 两个姑娘坐在小公子对面,瘸腿那个也在吃鸡蛋羹,嘴甜勤快那个在剥鸡蛋壳。 等等,他们哪儿来的鸡蛋,又是蒸又是煮的—— 是她家的! 她家老母鸡下的,还有从大堂伯家鸡窝摸来的,都在里头,足足四十九个,攒起来给儿子们吃的啊! 这几个杀千刀的,偷吃她家的鸡蛋,还把她捆起来扔在地上,冻死她了。 还有她的四个宝贝儿子呢? 女主人睁大她的眯眯眼,怨毒的盯着宁钰他们。 知满吃完鸡蛋羹下炕,提来马扎坐在女主人面前,取下她嘴里的破布。 女主人立刻尖声叫嚷起来:“恁们把俺儿子弄哪儿去了?!恁们一群狼心狗肺的坏东西,住俺家的,吃俺家的,给俺们下药,偷俺家的鸡蛋,天打雷劈……” “当!”一柄锃光瓦亮的匕首从天而降,插在女主人眼睛前半寸的地上,刀柄颤了颤。 女主人的心肝也颤了颤,气焰登时歇了下去,说起话色厉内荏:“恁、恁们要、要干啥?杀人偿、偿命,恁们作恶事,县太爷不会放、放过恁们!” “还敢恶人先告状!”知满从地上拔出匕首,在女主人面前比划两下。 “快说,打算怎么害我们?是不是去你娘家拿老鼠药?”知满声色俱厉地诘问。 这个女人,不仅苛待闺女,还蠢笨如猪,做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吹嘘自己娘家爹华佗在世,不仅会看病,还会捣鼓药粉药蛇虫鼠蚁。 这些,知意姐姐适才都说了。 “恁们咋知道俺娘家爹会配老鼠药?”胸无城府的女主人脱口而出。 说完,朝阔气小公子瞟去,迎上一双笑盈盈的眸子,可她瞧了,却感觉浑身发冷发寒,小公子冷幽幽的笑,比菜场口砍人头的刽子手还骇人。 斯斯文文的小公子会杀人! 女主人惊出满额头冷汗,慌忙改口:“恁胡说!俺家都是大好人,不会害人!俺娘家爹也不会害人!俺男人,把恁兄长背回来,恁们吃俺家的,住俺家的……” “闭嘴!”宁钰出言打断。 女主人讪讪闭上嘴,眯眯眼半垂着不时偷偷瞄一眼宁钰,瞄一眼咽一下口水。 笑呵呵的小公子太吓人了啊! 她怀疑这群人遇到匪徒的时候,不是偶遇官兵才活下来,是他们自己闯出来的—— 不不不,这群人才是匪徒!官兵被他们杀了!现在来打劫她的家、杀她家的人了,她的四个宝贝儿子啊! “我不听废话,既然你不说实话,那我们只好住在你家,住到你说实话为止。你家穷是穷了些,十天半月的还供得上,有蛋有油,两位兄长不必舟车劳顿,好的也能快些。”宁钰缓缓说。 女主人绑在身后的胖手捏紧:吃她家的鸡蛋不够,还要吃她家的油! “她家那一堆人醒了怎么办?”知满皱眉,“杀了?唉,死人发臭了太熏人,我会吃不下饭的。” 她儿子没死! 女主人先是一喜,接着额头又淌出一层冷汗:这群人真的杀过人!都见过发臭的死人! 宁钰浅笑一下,用唠家常的口吻说:“无妨,挑了手脚筋,每日灌一口玉米汤水,一年半载死不了。” “割了舌头才行,免得有人受不住疼咬舌头,我们还得费功夫扔尸体。”知意补充一句,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宁钰。 “她还没说打算怎么害我们呢,割了舌头她还怎么说话?”知满比划着匕首接话。 “你傻呀!”知意嗤笑一声,“都挑手脚筋了,还知道这个作甚?万一问出那几个愣头小子是冤枉的,根本不知道他们爹娘的坏心,你还能安心吃饭、安心睡觉?” 女主人听的心惊肉跳,嘴里发干挤不出口水,可谋财害命的事儿,万万不能承认。 认了,这群人肯定会把她送衙门。 女主人把目光投向最熟悉的知意,努力控制快飞出来的心跳。 “大、大妹子,嫂子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俺们老老实实种地,是老实人啊!大妹子,嫂子最喜欢恁了,不会害恁的。恁求求恁兄长,放了俺们吧。” “大嫂子忘了,在灶屋我不是讲过,家里的鸡啊鸭啊鱼啊,都是我杀的。”知意顿了顿,继续说:“像大嫂子这等坏心人,不过是个头大些的鸡鸭鱼罢了。” 这也是个心狠的!女主人绝望了,脸色惨白如纸。 她不要白花花的银子了,也不要这个姑娘当儿媳妇了,心口砰砰砰的跳要飞出来了! 她的头好晕啊!她要死了啊!她不想死啊!让孩子爹死吧,是他出的主意啊! “姐姐与她费那么多口舌做什么,就从她开始,先割舌头后断手脚,免得惨叫声扎了我们的耳朵。”知满话音未落,女主人头皮一紧,头发被揪起,冷冰冰的刀尖朝她嘴巴捅来。 “啊!”女主人怪叫一声,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真不经吓。”知满把匕首往地上一插,左手往上一提,右手啪啪几巴掌把人扇醒。 醒过来的女主人眼神涣散,再经不住恐吓,问什么答什么。 原来昨日宁钰和知意上门求助的时候,男主人瞧主仆两个样貌不凡,坏心思当场就起了,后来见到宴子州和徐壮半死不活,打定主意人财都要。 女的卖到县里的窑子。 男的容貌太盛,县里倒有个财主好男风,可为人骄横霸道,男主人怕钱没卖着,反让人打一顿,于是打算拉到府城去卖,那里有专门收男人的行院,好看的男人能卖出天价。 至于两个下不来床的,去府城路上找个隐蔽地方扔了就是。 女主人说完,嘴被重新堵上,知满知意将她带到东屋,见到横七竖八倒在炕上的一堆人,她还没瞧仔细哪个是儿子哪个是男人,就被当头一棍敲晕。 第10章 婚书 宴子州一言不发,镇定如常,慢悠悠用饭,吃完鸡蛋羹喝玉米糊。 “他们若是知道消肿后的子州兄貌赛潘安,生生错过一个发大财的好机会,恐怕会悔到摔祖宗牌位。” 宁钰拿宴子州说笑,盯着他把最后一口玉米糊喝完,然后把自己碗里两颗鸡蛋黄跐溜倒进宴子州碗里。 “子州兄重伤未愈,饥饿多日,正缺营养,吃吧,不用客气。” 宴子州看向宁钰,迎上一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 这双笑眼,适才差点吓晕那妇人。 如此一看,确实很吓人。 笑面狐狸,倒与其不够硬朗的形象十分相配。 宴子州暗自提了提气,嗯,比昨夜有劲儿多了,拧断这个浪荡书生的脖子应该不成问题,可那个会点拳脚功夫的丫头…… 想想,还是吃吧。 宴子州面不改色吃完两颗水煮蛋黄,宁钰微微扯开的唇角彻底扬了起来:还算识相。 知满知意推门进来,知意手里拿着从东屋取回的四十两银子。 “对了公子,我们哪儿来的迷药?”知满双手撑在炕上,屁股一点点往后挪,挪上炕来。 “是呀公子,奴婢买的药里没有迷药,你从哪儿弄来的?”知意正在收拾细软,跟过来一个求知欲满满的眼神。 宁钰分别瞥了两个丫鬟一眼,“想知道?” “哎呀,公子你快说嘛!”知满推开吃饭的矮几,催促。 “从黄小姐那儿买来的,就是黄大夫的女儿。” “黄大夫的女儿?公子怎么会认识黄大夫的女儿?”知意把装细软银钱的包袱压到最下层,问着走过来,“还有奴婢听刘嫂子说黄大夫从不上门看诊,公子到底是怎么把黄大夫请来的?” 宁钰松开盘坐的双腿,与宴子州一样背靠墙壁伸腿坐着。 “常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壮叔和子州兄伤成那样,等闲大夫见了怕是要被吓得腿软,所以我在进城路上问了四蛋儿临岩县最好的大夫。” “进城后也打听了一下,都说黄大夫不仅是临岩县医术最高的,在整个北方都相当有名,宫中御医黄仁是他的亲弟,说是医术尚不如他。难请也是真的,听说宫里数次来人请他入京,没请动。” “有他替壮叔和子州兄治疗,生还几率能大些。也是壮叔和子州兄命不该绝,会挑地方,伤在好大夫家门口。” “那怎的叫公子请来了呢?”知满插嘴。 宁钰偏头瞅了眼双目轻阖的宴子州,笑了下,继续说:“知意也去过黄大夫的医馆,可听说了什么?” 知意想了想,眸光一亮,“黄大夫不仅医术好,还特别顾家,尤其宠爱独生闺女,奴婢在医馆拿药,听旁边的人闲聊的。” “不错。”宁钰点头。 “黄大夫对黄小姐,何止宠爱,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多少人请不动黄大夫,转头把主意打到黄小姐身上,可惜黄小姐一不爱财、二不贪吃、三不犯傻。不过嘛,人总有一样半样求而不得的。” “黄小姐样貌稀松平常,心气儿却很高,自认才学见识比肩望京城里的贵族小姐,扬言要嫁个品貌万里挑一的读书人做相公,将来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那不就是我们公子?”知满激动道。 品貌出众、学识渊博,四川布政司辖区内没有她家公子更年轻的举人,还是解元,考状元那是迟早的事儿。 “别打岔!”知意拍了下知满的胳膊。 “小满子真聪明!”宁钰轻点一下知满的额头。 “你们公子换了身上好的缎子,提着拜礼到黄大夫家中拜访,黄大夫在医馆坐诊,黄夫人见到我,自然要让黄小姐来见一见的。” “黄小姐来见我时怀里抱了只睡着的黑猫,黄夫人用力拍了好几下也没醒,一问是吃了黄大夫新研制的迷药,我瞧药效不错,顺手买了些。黄大夫也不是我请来的,是黄小姐。” “公子真厉害!”知满赞道:“这就是大老爷说的曲什么什么图,拐个弯儿做买卖吧?” 宁钰曲指敲知满脑壳,“曲线救国、迂回徐图。” “可是公子,你可是,怎么能?”知意心思细腻些,想的也多。 “这有什么!我们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又有学问,那黄小姐估计睡着了也会笑醒,心里高兴着呢。”知满扬声反驳,头一转,“对吧,宴公子?” 宴子州不觉得小书生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只觉得举止轻浮、贪花好色。 还有,把自己吃剩的东西丢给旁人,正常人决计做不出,可厚脸皮的小书生做出来了,实在可恨。 宴子州闭着眼睛,可知满知道他在假寐,耳朵灵着呢。 昨晚她们主仆商量往粥食里下药,声音可小了,结果今早起来,宴公子偷偷告诉公子光往粥里下,药效不够,很快会醒来,强健的男人甚至可能迷不倒,让她们在馒头上再下一遍药。 “投机取巧。”宴子州冷然道。 被戳穿在装睡,宴子州也没觉得害臊,继续闭着眼要睡不睡。 “这不叫投机取巧,这叫随机应变。”宁钰扬声驳斥。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情,我虽有意接近黄小姐,可并未对她有任何越举不轨行为,更未轻言许下承诺,也明白告知是为求医,并无私情,且支付了远超行情的高额诊金,自认问心无愧。” “倒是你宴子州,你为我挡一刀,我把你藏起来,没叫人把你的脑袋割去,已算是两清,你那位同伴可是让人连脖子一块端走了。” “我还了你挡刀的恩情,但我们与你萍水相逢,却平白被你连累,险些丧命,壮叔到现在还昏着,能不能痊愈都难说,行程也耽误了。” “还有这些天我们拉着你东奔西走躲避追杀,吃不饱穿不暖,城也进不去,以及替你求诊问药耗费的精力和银钱。这些,你不妨好好算算,如何偿还!” 宴子州当然知道是对方救了他,如若不然,单凭轻薄他这一条,足够诛这书生的九族。 过了一会儿,宴子州睁开眼,看着宁钰郑重道:“留下名讳乡里,今日之恩,他日必报。” “报?”宁钰冷笑,“怎么报?金钱财富,还是高官厚禄?这可是救命之恩,且不止一次。钱财我不缺,权势名望我亦可自己去取。救命之恩,你要如何报?” “你说当如何?除了要这天下,其他的,只要你能提出,我必能兑现。” 宁钰转过身,抱着手臂盯着宴子州的眼睛看了会儿,蓦地笑了,“这可是你说的,望子州兄言而有信,别被吓到撒泼耍赖才好。” 宁钰含笑的大眼里精光流转,充满算计,宴子州却不担心: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知意,拿纸笔来!”宁钰扬声吩咐。 “公子,从望京出来,没带写字的纸,也没有能写字的细布。”知意抬起手半捂嘴,附耳低语。 宁钰微愣,“等着。” 宁钰说完,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块绵软细密的白布。 徐宁钰大舅舅送的那块药墨,当日徐壮和宴子州情况危急,黄大夫切下一大块化水给两人喝了,还剩下一截手指那么长一点。 知意洗了个饭碗当砚台,研开药墨,宁钰用徐宁钰父亲赠送的那支笔,在白布帛上落笔。 “好了。”宁钰提起布帛吹了吹,递给宴子州。 宴子州一看,险些晕过去—— 这是一张婚书! 入赘的! 第11章 燕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澜君兄——” “子州兄!”宁钰打断宴子州。 “我为徐家嫡系男儿,离家前,父亲叔伯特意交代我替家中姐妹寻觅良婿,紧急时亦可自行决断,此事我做得了主。子州兄适才言除却九五之位,四海之内,任何要求我尽可提,想必自己个儿的亲事,子州兄也是能做主的。” “莫不是……子州兄想反悔?”宁钰阴阳怪气反问。 一听反悔,知满“刺”一下掏出匕首,护着伤腿,屁股往前一抬,刀尖从宴子州眼前闪电般划过,怒气横生的圆圆眼中写五个大字:你丫敢反悔? 知意动作不比知满慢,她腾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锁定宴子州。 她虽觉得自家公子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但是在外头,任何时候,必须第一时间站出来替公子壮胆撑腰,至于规劝矫正主子言行这事儿,回头关起门来细说。 “子州兄,请吧!”宁钰笑眯眯把狼毫递到宴子州手边。 宴子州看一眼凶神恶煞的知满,又看一眼满脸肃穆的知意,最后看向笑得春风和煦的宁钰。 很显然,今日这婚书,非签不可。 母亲说的对,太盛的容貌遭人觊觎,不分男女。 罢了,一个化名而已。 宴子州接过狼毫。 “等一下!”在宴子州落笔前,宁钰突然出声,“满意,去院子里守着。” 知满知意明白公子这是不想让她们知道婚书内容,乖乖带上门,去东屋看了眼,走出堂屋到院门口坐下聊天。 宴子州不明就里,不晓得小书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提着笔等待下文。 “子州兄,是‘燕’不是‘宴’,别写错了。”宁钰好心提醒。 “你——”宴子州惊诧,寒潭一样渊深的眼眸显出疑惑,脸色微变,再难维持镇静。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宁钰轻笑。 “其一,子州兄凤仪无双、玉质天成,单是替身,拎出来也强过无数望京名门贵子,身为正主的子州兄,出身必然非同凡响,十之八九属王侯之家。” “其二,子州兄神功盖世,用剑如神,可我瞧子州兄双手皆布满老茧,细观纹理,子州兄真正拿手的,不是剑,是枪,上马安天下的长枪,你必定出身行伍。” “遇刺时,不躲在人后,不畏生死,冷静从容,生死一线替陌路人挡刀,骨子里刻着同进退的军人信念,挡刀是一瞬间的习惯使然。这等身手,这等责任心,必不是大头兵,而是领军人。行伍也非普通行伍,而是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武勋。” “既是割据一方的王侯,又是能征善战的武勋,放眼大幽,可没有几家。子州兄说自己姓宴,可我左思右想,大幽朝哪有什么宴姓王侯或武勋,倒是昭国公夫人,貌似姓宴,且年轻时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美誉。” “我说的可对,燕公子?”宁钰偏头,盯着宴子州的眼睛,笑容满面。 宴子州面色如常,表面一派风轻云淡,内心早已风起云涌。 没想到放浪形骸的小书生,竟有颗七窍玲珑心,早知道不用母亲的姓氏了。 “澜君兄的心思未免太过活络了些?”宴子州轻嗤。 这是批她想太多呢,宁钰也不恼,淡定的掏出一方小印,在宴子州面前晃了晃,“子州兄可以不承认,但这个东西不会不认识吧?” 宴子州瞳孔一缩:军印! 这个狡诈多端的小书生,一说没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东西,害他以为军印丢了。 “不!认!识!”宴子州嘴硬。 “这样啊——”宁钰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这个小印章,不刻字,却刻了个神神秘秘的图案徽记,我实在瞧不出有何妙用,还以为子州兄知道呢,看来是我想错了。” “既然子州兄不认识——”宁钰拉长尾音,顿了顿。 又说:“玉是好玉,知满会雕玉饰,让她雕两对耳坠,两个丫鬟一人一对儿,还有剩的,替子州兄也雕一只耳扣,我瞧你左耳有洞。子州兄这般姿容,戴上耳扣,定又是另一番风采。呀,忍不住想一观呢。” “你!敢!”宴子州咬紧后槽牙,表情快绷不住了,一字一句沉声威胁。 “哟!”宁钰似笑非笑审视他,“又认识了?既如此,赶紧把婚书签了吧。” 如今望京沦陷,传世国玺在昭国公手中,倘若昭国公命好真成了新帝,这份婚书的价值,可大了去了,昭国公败了也无所谓,左右她没什么损失。 不管是昭国公的儿子,还是皇帝的儿子,都不可能入赘。 可要将这婚书收回去,却也没那么容易。 她可是在婚书上特别注明是报救命之恩,想收回,可要昭国公好好想想,儿子的命值几钱,昭国公府甚至皇家的声誉又值几钱。 “我不是昭国公的儿子。”宴子州右手攥紧婚书,手背青筋暴起,把布料边角攥成一团,手指恨不得将布料刺穿。 “你是说死掉那个才是正主,你是替身?” 宴子州颔首,“嗯。” 宁钰眨了下眼,手背探向宴子州额头,宴子州迅疾避开,厉声低呵:“你做什么?!” “没发烧啊!所以你觉得我是傻子,信这种鬼话?你要是替身,会在听到主子被端了脑袋,只是眼神闪烁一下?怕是早就不顾病体跑去敛尸,哪怕剩下半只脚也要捡回去供起来吧。” “少废话,昭国公是你老子,赶紧把婚书签了。”宁钰耐心耗尽,笑容也淡了。 “我若不签呢?”宴子州眸色一凛,通身寒气四溢。 宁钰却不怕他,重新挂上淡淡的笑容,“不签也无妨。” “子州兄不知,我这个人啊,护短。若是我徐家女婿,供你吃、供你穿、替你治伤、掩饰身份、帮你摆脱刺客追击,这些,我义不容辞。但你若不是我徐家女婿,你又凭什么呢?”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徐澜君!”宴子州咬牙切齿。 这奸诈书生是拿捏住他身负重伤,走不了跑不掉,又不敢贸然留下暗记,除了倚仗他们别无他法,借此讨要好处。 他自问阴谋阳谋、刀光剑影,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但从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如鲠在喉。 骂,骂不出来;咽,咽不下去;打,又打不过。 可这份婚书,不能签! 签了东窗事发那天,他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和谈资。 写他的话本子和小段子将会传遍大江南北。 闺阁小姐和贵夫人们,一边吃着茶果子,一边闲聊:某某国公家不可一世的二公子,当了上门女婿,国公爷将其扫地出门,国公夫人茶饭不思,世子爷与其割袍断义。 说书的在茶楼饭馆讲,演戏的在戏台子上演,台下的男女老少拊掌大笑。 秦楼楚馆的莺莺燕燕会拿他打趣儿。 同僚下属也会消遣他,开他的玩笑。 等父亲成为新帝,故事的精彩程度还能再上一层楼,怕是要流传好几百年。 可若是不兑现承诺,被嘲笑被鄙视的就不止他一人,昭国公府还如何取信于人,如何做得了天下共主? 所以这婚书不能签!万万不能! 可若是不签,他怕是无法活着赶到望京。 他若是去不了望京,玄英军怎么办,父亲怎么办,昭国公府怎么办? 罢了,兄长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左右兄长也还没有议亲,应该比他能屈一些。 做了决定,宴子州提笔,刷刷签好婚书。 “昭国公世子,燕堇?”宁钰把婚书拿起来,看了看婚书上的名字,又看了看宴子州,蓦地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宁钰意味不明瞥一眼“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的宴子州,去倒座间解开衣裳,从裹胸上重新割下一块白布,又起草了一份婚书。 “重签!”宁钰把婚书拍在宴子州手上。 宴子州掀起眼皮,斜睨着宁钰:已经签了,你还要如何? 宁钰站在宴子州面前,眉眼含笑俯视着他,朱唇轻启。 “昭国公世子十四岁起独挑大梁,处理关中一半以上政务,传闻其为人亲厚仁善、阔达健谈、处事圆润,而二公子燕时性情乖张、脾气古怪,行事全凭喜好。” 宁钰说着,上下打量宴子州,“你说说,你身上哪根毛像温文尔雅的昭国公世子?” 就这样,宴子州,不,是燕时,让宁钰“胁迫”着,签了第二份婚书。 “燕堇世子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悲哀!”宁钰嫌弃的睨了眼燕时。 说完,摁住燕时的手割了道口子,把小印章压在伤口处摩擦,啪啪两下,替两份婚书都盖上印。 虽然她不知道这印章具体是干什么用的,但既是燕时随身携带,又生怕它被毁,想必应该能证明婚书的真伪。 “你这是做什么?”燕时心头一紧,伸手,语气冷硬:“把兄长的婚书给我。” “给你?”宁钰又哈哈笑了两声,“昭国公世子的婚书,当然要昭国公世子来取,世子不来,国公来也成,你凭什么替兄长讨要?” “徐!澜!君!”燕时把拳头捏的咯咯响。 见情况不对,宁钰两步蹦下炕,把婚书往怀里一揣,大声喊道:“满意,护驾!” 第12章 壮丁 再有两日行程,将进入彭城地界,那是小东江王齐承禀的地盘。 小东江王与鲁亲王素来不睦,领地交界处常年摩擦不断,现多事之秋,过关只会更加艰难。 一行人决定多逗留些时日,等到徐壮能下地走路再动身。 这日,宁钰驾上老牛车,去了趟隔壁村,找到女主人娘家,用五两银钱换来一堆粗制药材,这会儿正赶着牛车往回走。 “吁,吁——”牛车攀上小山丘,宁钰拉紧牛绳,勒停牛车。 朝南远眺,坡底的平坦大道,一支七八百人的队伍缓缓前进,方向正是他们借宿的村子。 待看清队伍的人员构成,宁钰心头一沉,一甩牛鞭,朝老黄牛屁股狠狠抽去。 车轮骨碌碌滚动起来,老黄牛以最快速度朝村子跑。 燕时郁闷的靠坐在炕上,心里悔啊,干什么非要嘴欠说那句“投机取巧”引火烧身。 耳朵一动,听到屋后传来小书生赶牛的吆喝声,他双手撑在炕上,微微提起身子往下滑,躺回炕上,闭眼装睡。 “公子,你没事吧?买到药了吗?”牛车停在前院,知意听到动静迎出来,见宁钰看向她手里的木棍,主动道:“李七六和李老二刚才醒了。” 李七六是这家男主人的大名,李老二是李七六的二儿子。 这几天,一家子不时醒来一两个人,除了两个怯弱的小姑娘和八岁的小儿子,其他的,醒了喂几口冷玉米汤,再一棍子敲晕。 知意走到板车旁,伸手去提草药筐子。 “买到了,药材不用提进去,征壮丁的快到南边村口了,我们现在就走。”宁钰跳下车,把牛绳和牛鞭搁在车辕上,快步进院,边走边问:“壮叔醒没有?” “醒了,吃了粟米粥,又睡着了。”知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壮叔昨个儿下午总算睁眼了,按黄大夫说的,算是捡回一条命。 “公子,征兵的来了与我们何干?”知满倚在堂屋门口,手里同样握了根木棍。 他们不是当地人,也非军户,知满想不到征兵跟他们有何关系。 至于捆了这一家子,根本不用担心,是这家子人先包藏祸心,就算官兵来了,他们也不敢乱嚷嚷。 “这不是普通的征兵,是乱世,回头再同你说,先把壮叔叫醒。”宁钰进了堂屋,拐向东屋。 燕时听到抓壮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倏地睁开眼睛,在知意叫醒徐壮的时候,自己撑着火炕坐起身,让知意把靴子递给他。 宁钰推开东屋的门,视线扫过,走向这家的大儿子,满屋子最壮实的一个,让知满把人弄醒。 李家老大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两个瘟神,惊恐的缩了缩脖子。 知满捏住他的两颊,他以为要喂他喝玉米糊,没怎么抵抗张嘴了,知满把一颗黑乎乎的丸子丢进他的嘴里,在他反应过来前,给他灌了口玉米糊。 “吃了这个药,最多半个时辰会肠穿肚烂而死,不想死的话,老实点按我说的做。”宁钰冷幽幽说。 见他还在发愣,知满一巴掌扇过去,厉声喝道:“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俺听话,别杀俺,俺不想死,大爷饶命,姑奶奶饶命——”李家老大怕极了,抽抽噎噎哭起来。 宁钰转身回到西屋,知意在替徐壮穿鞋。 “公……子……”徐壮虽然醒了,身体还很虚弱,只能躺不能坐,每吐一个字儿嗓子扯着火辣辣的刺痛。 宁钰抬了抬手,示意徐壮好好躺着,“壮叔你不用说话。” 徐壮眨眨眼。 宁钰和知意跑了两趟,往平板车铺上厚厚的褥子,知满把包袱收拾停当,喊李家老大进屋。 一群人小心把徐壮扶来,李家老大蹲下身让徐壮趴在他的背上,尝试了四五次,憋得面红耳赤也没把徐壮背起来,不得已,只好故技重施弄醒男主人李七六。 李七六个头不如他儿子,力气却大得多。 李七六背人,李家老大、宁钰、知意帮扶,可算是把人给背起来了。 把徐壮放在平板车上后,李七六双腿一颤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天爷耶,太沉了啊,把他的腰都快压折了! 三个伤患,徐壮头朝前躺在板车左边,燕时躺右边,知满坐在车尾。 知意把牛车后挡板推上去,别好插栓,将装细软银钱的包袱挂到板车底部的暗钩,坐到宁钰左手边,肩上挎着另一个包袱,装着碎银铜钱和干粮。 “莫起坏心,身体里的毒就不会发作。”宁钰扭头看一眼李家父子,驾车往北村口而去。 肠穿肚烂的毒药,不过是抠下一团蒸土豆,搓圆涂了层锅底灰。 …… 先前宁钰看到的队伍走到李哥村外,一小部分兵丁把从前一个村抓来的壮丁先押送回去,另一部分从李哥村南村口入村,按照户籍,挨家挨户敲门。 抓起来的壮丁,用麻绳捆住手,拴成一串串,送到就近的卫所充军。 领头的官兵进村后,安排人把守其他出口,许进不许出。 宁钰他们走到北村口,负责看守北村口的六个兵丁刚到。 见到牛车近了,六个兵丁疾步跑到路中央,兵头拔出佩刀,大声呵斥:“都司征丁,禁止外出,停下!” “官爷,小的几个到李哥村访亲,并非李哥村人士,户帖路引在此,官爷请看——”宁钰拉了拉牛绳,防止老黄牛往旁边壕沟跑。 她原想直接冲撞过去,可老黄牛看到长刀,顿住蹄子不走了。 拔刀的兵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一个兵丁走上前,知意急忙展开户帖路引,递了过去。 兵丁看完路引走回去,把知意孝敬的一串铜钱双手捧给兵头,低声道:“蜀地来的,有货。” 兵头“嗯”了声,走过来。 “上头有令,凡男丁,年满十二,有多少征多少,户籍不属于山东布政司的,上头没有明确指示,我等也拿不准。”兵头掂了掂铜钱串,来回打量宁钰等人。 “官爷,”宁钰从知意手中取过钱袋子,跳下车,绕到另一侧。 “大人们既然没提,必是不包含外地人士的,官爷您说呢?”宁钰把钱袋子按到兵头手中,唇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既显得恭敬,又不过分谄媚。 兵头掂掂钱袋子,沉甸甸的,对笑容亲和的宁钰生出几分好感。 “上头确实没说,”他神色松动了些,往板车后端走了两步,扫一眼垂着头的知满,视线落在双目紧闭的徐壮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回官爷,他是小的大哥,前些日子外出遇到匪徒,小的们着急赶回蜀地,正是为了替大哥治伤。”宁钰拱手说。 兵丁掀开徐壮旁边的被褥,“他是谁?盖着脸做什么?” “他是小的二哥,和大哥一同受的伤,不幸伤着了脸,大夫说不能见风。”宁钰从容应答。 另外几个兵掀褥子拆包袱,兵头在一旁看着,不时用刀尖挑一下被角或包袱布。 “你是读书人?可考取了功名?”兵头打开笔盒,问宁钰。 这三兄弟,大哥比牛还壮,二哥鼻青脸肿瞧着也不像个斯文人,要有读书人,说话的老幺倒有几分样子。 “回官爷,打小就读,可惜小的生性愚笨,考了十来回,还只是个童生,小的家里清贫,大哥二哥把读书机会让给小的,去做那朝不保夕的走镖营生。” 原来是走镖的,难怪伤成这样。几个兵丁了然。 “……小的实在不开窍,读了下一句忘了上一句,一首诗读一整日也记不住,实在愧对长辈,愧对二位兄长——” “行了!”兵头挥手制止宁钰继续说下去。 谁要听一个老童生的考场血泪史。 另外几个兵丁翻完,又翻出四吊铜钱和几颗碎银子。 “走吧!”兵头满意的接过战利品,退开两步。 “谢官爷。”宁钰麻溜的拉上被褥替徐壮和燕时盖上,蹦上车,提了提牛绳,赶牛鞭子正要甩出,兵头突然又开口了。 “等一下,把户帖和路引拿过来我看一下。” 第13章 救命 兵头过来查看路引。 徐宁钰、徐壮、徐知意、徐知满,看起来确实像一家子兄妹几个。 可问题是,多出来那个哪儿来的?是何身份? 书生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几个人一定是收到风声,企图逃脱徭役。 兵头冷淡的睨一眼先前检查文书的兵丁:回去再跟你算账! “一个不许走,带回去!”兵头冷厉的目光扫过,宁钰再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掩饰。 “别碰我!”知满动作迅捷从袖筒抽出匕首,挥臂挡开朝她伸来的手。 满脸络腮胡的壮年兵丁“啊”叫一声,小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见了血。 “呵!还敢反抗!”兵头冷呵,右手握紧刀柄,“全给我拿下!” 兵头一声令下,五个兵丁刺啦拔出佩刀,默契的把知满留给络腮胡子,另外四个朝宁钰和知意围拢过去。 络腮胡子恼恨知满伤了他,扬起宽刀向知满兜头劈来,知满见状,左手抓住牛车挡板,借助翻身下车的劲力,一脚蹬在他的心口,一脚踢向他的下巴,将络腮胡子踹得倒退七八步。 知满落地,刚想放两句狠话,右大腿一麻,右膝一弯,单膝跪在了地上。 糟糕,用力过猛,伤口崩开了。 另一边,宁钰把知意往后一扯,摸出板车底下藏的匕首,站上车辕,刀尖指向一步步靠近的四个兵丁。 “再往前一步,我割断你们的脖子!”宁钰厉声大喝。 小书生扯下卑躬屈膝的假面,举着匕首伫立在车辕上,竟莫名生出一股睥睨众生的孤高和霸气,尤其那双冷锐锋芒的狐狸眼看过来时,好像有无数把寒光烁烁的匕首也射了过来。 四个兵丁不自觉心生忌惮,踟蹰不前。 知意站在宁钰侧后方,手脚发抖,右手在袖筒里掏了好几下,好容易将匕首掏出来,颤巍巍拔刀出鞘,刀鞘“啪”掉在脚边,知意双手握住刀柄往前伸了伸。 杀鸡杀鸭杀鱼她会,杀人,还是不敢啊! “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们一起上!” 一个兵丁开口,其他几个好像找到主心骨般,举起佩刀,左右夹击,朝宁钰和知意砍来。 络腮胡子趔趄几步站稳,看向知满时怒不可遏,“臭婊子,老子剁了你!” “燕时,救命啊——” 千钧一发之际,宁钰准确把控形势,果断喊救命。 “……”四个兵丁一愣神,却见一道黑影如一支利箭从板车里射出,腿风扫过,四个兵丁只觉胸口一顿,身体不受控制倒飞出去。 四个兵丁尚在空中,那黑影已从车前闪至车尾。 长腿一抬,在长刀距离知满脑门不足两寸位置,脚尖勾住刀柄,脚踝一转,长刀脱手,再一转一踢,长刀调转方向。 “嚓”,长刀劈进络腮胡子的心口,刀尖探出后背。 兵头见势不对,哐当丢掉佩刀,拔腿逃命。 “来——” 兵头边跑边呼救,一个“来”字只呼出一半气音,一把匕首从他的后颈贯穿到前颈。 知满愣愣的,看向空空如也的右手。 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还没反应过来长刀是怎么插进络腮胡子心脏的,匕首已经脱手飞了出去。 若非手腕传来的隐隐刺痛,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临危顿悟,练就了盖世神功。 宁钰呼完救命,双手把住半身高的牛车前挡板,麻溜的往板车里翻。 然而,右腿刚搭上挡板,左腿还没离地,却见五个兵丁、一个兵头全让燕时撂倒了,又偷摸摸把腿缩了回来。 络腮胡子和兵头指定活不成了。 宁钰的目光扫过被踢翻的四个兵丁,走到还没昏的那个跟前,踢开佩刀,揪起他的发髻,匕首架上他的脖子,“不是警告过,再敢靠近,一刀割了你们的脖子。” “大、大爷,别、别别,我、我自自自、自己死。”兵丁吞吞吐吐说完,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宁钰:“……” 宁钰松开兵丁的脑袋,掏出他的钱袋子,走向燕时。 “燕公子!”知满一声惊呼乍起。 宁钰飞奔过去,双臂前伸,一颗脑袋擦过指尖,燕时直挺挺仰倒在地。 发了半天愣的知意回过神,小跑过来,满脸焦急,板车里传出徐壮微弱的关怀,“燕公子怎么了?” 宁钰摸向燕时腰部,摸了满手血,又摸向肩胛骨,还是满手血。 探向鼻息,有气儿,听听心跳,在跳。 “没死,”宁钰松了口气,看向村子方向,“先离开这里。” 知满放下牛车后挡板,宁钰和知意把燕时抬上去。 接着,宁钰去取兵头脖颈上的匕首,拿回被搜刮走的银钱,顺手掏了几个兵的钱袋子,做完这些,知满在知意的搀扶下已经坐上牛车,知意也已就位。 牛车避开村落城镇,沿小路,一口气跑出六十多里地,停在一处废弃小院外。 小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僻静隐蔽,背靠一片广阔的杨树林,方便奔逃躲避,左边有一方水塘,水塘有水,院内一间土坯房和一个茅草棚,十分简陋。 知意抱上燕时身底下染血的褥子,快跑进屋铺炕,宁钰拽住燕时的手臂,半背半拖,费力的驮着他进院。 燕时痛醒过来,艰涩的眯开一条眼缝。 夕阳余晖洒落,小书生脸上挂着薄汗,脸颊的绒毛根根分明,在橘色光线照耀下熠熠生辉,走了几步,两颗汗珠子沿着小书生的侧脸流到下颌,再流到脖颈,没入衣领中。 他竟没察觉,原来小书生的下巴如此好看,脖子也很修长。 只是作为男儿,小书生的肩膀未免太过瘦削,后背也很单薄,靠在上面,实在感受不到半分可靠,这样一副身子骨,将来娶妻,指定要被嫌弃。 燕时胡乱想着,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知意铺好炕,迎出来帮宁钰一起把燕时运进屋。 徐壮动不了,知满腿上的伤口开裂也走不了路,燕时情况危急,宁钰和知意顾不上他们,无奈,两人只能坐在牛车上干等。 燕时身上四处大伤口全部崩裂,血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往外涌。 屋里灶台旁边堆有干柴,知意赶忙在土炕边烧起火堆,然后去牛车上拿瓦罐打水烧水,宁钰解开燕时的腰带,拨开衣襟,露出个血人。 宁钰眉头一皱,从黄大夫开的一堆瓶瓶罐罐中,准确找出止血伤药,开始替他止血。 主仆两个忙进忙出,忙到太阳下山,才粗粗止住血,等替燕时上好药,包扎完毕,擦完身上的淤血,穿戴好干净衣裳,月亮已经爬上树梢。 知意把知满扶进屋,徐壮太壮太重留在牛车上,旁边燃了火堆。 吃过晚饭,宁钰和知意合力推倒院门口一侧的篱笆,把牛车驾到院子里,停在茅草棚下,用干柴树枝和破篱笆破布堆在茅草棚四周挡风。 夜里。 知意在茅草棚里打地铺看顾徐壮,宁钰在屋里照看燕时。 土炕很狭窄,燕时睡在上面,宁钰和知满在火堆旁打地铺。 第14章 山中 半夜,宁钰起来添柴,发现燕时发起高烧,好在她早有准备,提前备着一酒囊高粱酒。 宁钰用酒打湿帕子,替燕时擦拭手心、额头和脖子。 先是坐在炕边擦,累了爬上炕,趴着擦、躺着擦、盘腿坐,各种姿势来回倒腾,直到天蒙蒙亮,高烧才退下去。 三月初的北地寒风刺骨,宁钰眼皮打架,依着本能往被窝里钻,循着热源靠过去。 人肉暖炉刚发过烧,身上暖融融的,抱着睡真舒服。 宁钰呼呼大睡,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 燕时让宁钰挤的难受,她挤过来一点,他就往炕边挪一点,迷迷糊糊间半个身子挂在炕沿上,随着宁钰再一次靠近,燕时身子一歪,整个人陡然惊醒,心有余悸喘了两口粗气。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根下方麻麻痒痒的,胸口耷拉着条手臂,腰上还挂了条腿。 认清情状后,燕时登时黑了脸—— 这个贪花好色之徒! “咚!咚!咚!”燕时抬手曲指,对准某只八爪鱼的脑门,狠狠敲出暴栗三连。 “啊!”宁钰在梦里被弹醒,捂着额头怒目而视,厉声质问:“姓燕的,你干什么?!” 怒吼震耳欲聋,穿破墙壁传到茅草棚。 “公子,出什么事了?”知意发髻也来不及整理,披头散发提起裙摆跑进屋,满脸的焦急。 “你问他!”宁钰跐溜坐起身,掀开燕时身上的被褥。 知意一看燕时半个身子悬在炕外边,眉头突突跳。 得,不光半夜爬上人家的炕,还把人家挤成这样。公子你的贼心思能不能稍微收一收?好歹等燕公子伤好些再下手。有婚书在呢,人又跑不掉。 知意尴尬的掩嘴轻咳两声,好心提醒:“公子,要不然先把燕公子挪进去些?” “挪什么挪,没瞧见你家公子脑门被他弹成什么样了?!”宁钰双目喷火,拿开手露出额头。 “扑哧!”知意忍不住嗤笑出声,迎上自家公子愤怒的瞪视,立刻收敛笑意,欠身查看宁钰额头的青紫,“都青了,怕是要鼓包,奴婢去拿伤膏。” “公子,你怎么跑到炕上去了?”知满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呆呆的问道。 “还不是某人半夜烧成块红炭,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一夜……” 宁钰瞥向阴沉着脸一副不甘受辱模样的燕时,气冲脑门,猛然一脚蹬出,“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咚!” “燕公子!” 知意拿着伤膏进来,恰好看到燕公子被自家公子一脚蹬下炕,在地上滚了半圈。 清晨的闹剧以燕时一句别扭的“抱歉”收尾。 吃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启程,沿小路进山,打算在山里躲一段时日。 而今正统皇室颠覆,天下群雄逐鹿,强征壮丁、两军交战、流民暴乱,正常人走在路上都很危险,更别提还拉着两个重伤患者。 牛车走了大半日,翻过两座山头,走到小路尽头找到一间简易木屋。 木屋背靠大山建在一条小山涧旁,四周堆了很多码放整齐的木料,木屋完好不漏风不漏雨,屋内并排陈列三张单人木榻,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想来是伐木工的固定歇脚点。 “就这儿吧,主人家来了我们就走。” 宁钰拍板,和知意两个人把东西卸下牛车。 安顿好,又拿上砍柴刀,叫上知意,杵一根木棍当拐杖,在屋子周围四五里范围转悠熟悉环境,顺手逮了两只兔子。 “壮叔,晚上做你喜欢的烤兔腿。” 知意向徐壮邀过功,提溜着没二两肉的干瘦灰毛兔到屋前山涧边处理。 宁钰挑出一堆木料,着手在板车四周搭木架。 徐壮能下地前,都要睡在板车上,饥饿一个冬天的野猪豺狼等野物可不跟你讲道理。 叽叽喳喳的知满睡着了,燕时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发呆,中途进屋喝水的宁钰瞧见,走过去,“你要是对我笑一笑,就背你出去,壮叔在教我搭棚子,知意在烤兔子,有趣得很。” 燕时淡淡瞥她一眼,阖上眼睛:谁稀罕出去。 “嘁!”宁钰嗤了声,转身往外走。 “你——”燕时睁眼,偏头看向门口。 宁钰闻言转过身,“干什么?”然后看到一抹生拉硬扯无比难看的笑容。 “嘴硬。”宁钰轻笑,折回榻边把燕时扶起来,拍拍自己肩膀,“上来吧。” 宁钰放下燕时,扶他靠廊柱坐着,顺势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大恩大德,救命之恩,一张婚书可不够,子州兄记得要还……”说完,手放在燕时心口拍了拍,又眯起眼睛笑笑。 到晚饭前,燕时一直在想宁钰最后那一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想到某种可能,眸子陡然转冷—— 这个徐澜君,真是荤素不忌! 整个傍晚,宁钰走到哪儿,燕时的视线就跟到哪儿,心里对小书生喜欢男人这事儿相当介怀,可看到那惨不忍睹随时会散架的木棚子,还是忍不住提点两句。 一旁烤兔子的知意瞧见,露出老怀大慰的笑容。 夫人抱孙子的小小心愿有望了。 …… 山中枯燥乏味,却不妨碍日子流水般哗哗逝去。 四月的山野彻底蜕去严寒,草木新生,飞鸟走兽迎来送往,不管外界天地乾坤如何变换,山中仍是一派祥和安宁。 徐壮身强体健,恢复神速,有人搀扶下能慢慢走上两刻钟。 知满也好得差不多了。 至于燕时,从四天前开始,宁钰就不准他吃闲饭,每天把他撵出去打猎。 这会儿,燕时正拿着木弓木箭穿梭在茫茫密林中,背上挂了只白狐狸,腰上吊着两只野鸡。 树影摇曳,一只成年鹿正在树下啃食青草。 搭弓上箭,只须松开手指,晚上就能吃上烤鹿肉,可燕时却缓缓放下弓箭,连身上的狐狸和野鸡也取下扔到地上。 马蹄声近了,一男一女翻身下马,“二公子!” 三人走到木屋后山,燕时取下马背上的猎物,冷声吩咐:“等在此处,子时启程。” 小书生一直想要一张白狐狸皮毛,今日总算遇到了,离开前圆小书生一桩心愿,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想到小书生瞧见白狐狸时会兴奋的笑眯眼,燕时不自觉加快脚步。 可当他回到木屋,迎接他的,不是小书生那双闪闪发亮的狐狸眼,也不是两个丫鬟的欢呼和徐壮的赞赏,而是人去楼空。 桌上的水已经凉透,想来他前脚刚进山,他们后脚就走了。 认知到这个现实,燕时看了眼宁钰睡过的床榻,毫不留恋走出木屋。 第15章 战场 崎岖山路。 年迈的老黄牛拉着一辆板车,哼哧哼哧打着响鼻,脚蹄苍劲有力,在野花香风中得得奔跑。 身穿藏青色麻布衣的年轻公子,手里晃着牛鞭,一脚曲膝踩在车辕上,一脚悬空,随着车轮滚动一甩一甩。 在公子的左侧和左后方坐着两个青春少女。 一个温柔小意、楚楚可人,一个活泼机灵、笑靥如花。 身后的车斗里,高壮汉子背靠挡板伸腿坐着。 “公子,我们就这么把燕公子扔掉了?” 盘膝坐在左后方的少女探出半个脑袋,手里的桃花枝灼灼盛放。 “怎么能叫扔呢?”宁钰推开怼到脸上的桃花枝。 “这叫各归其位,各回各家找各妈,或者说天下宴席终有散。燕子州与我们搭伙吃了两个月的饭,野味吃腻了,人也看腻了,不散伙等着反目成仇吗?” “奴婢不明白——”知满把桃花枝丢给徐壮,“壮叔,送给你。” “你秀婶子最喜欢桃花,我先替她闻闻北地鲜桃花的味儿,干花给她带回去。”徐壮拿起嗅了嗅,把桃花枝别到牛车挡板的缝隙晾晒。 壮叔同秀婶子真是鹣鲽情深。 知意看了眼一晃一摇的桃花枝,接过话茬,“你们忘记燕公子被强迫签下婚书的事儿了?” “当然没忘!”知满扬声道。 这事儿,她可是大功臣。 知意“嗯”了声。 “前日燕公子一个人猎回来一头雄狼,可见他的内伤快好了,再过几日,只怕我们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万一他抢婚书怎么办?” 荒山野岭,几个背井离乡的菜萝卜头,砍杀了也不会有人伸冤。 过了会儿,知意又说:“而且燕公子昨夜赶牛车偷偷出了趟山,定是去召唤同伴,很快会有人来找他。我们不抛下他,燕公子也会抛下我们。” “燕公子昨晚出去了?什么时候?”知满迷茫。 “公子起夜发现牛车不在,燕公子也不在。”知意看向自家公子。 反正公子是这么告诉她的。 一簇新鲜嫩草丛近在眼前,老黄牛没抵住诱惑,张嘴啃下去。 等它咬到一嘴,宁钰扬手挥鞭,老黄牛叼着带泥的草根,甩甩尾巴,迅疾跑了几步。 宁钰目视前方,想起昨夜之事。 昨夜燕时的确出门了,还是带她一起,但并未驾牛车。 大概睡了半个觉吧,美梦刚起了个头,忽然觉得脸颊刺痛,混混沌沌中她睁开眼睛,清朗月光下,瞧见一张望一眼足以令人心神荡漾的俊脸。 她以为梦还没醒,嘿嘿痴笑两声,噘嘴袭向那莹润光泽的薄唇。 唉!美梦破碎真是悲惨。 偷袭没成功,脑门又让人“咚”一下崩红了,这会儿还隐隐作痛。 燕时单手圈着她的腰,施展传说中的飞檐走壁之功,把她带到后山,山顶最高的那棵树上,晒了一晚上月亮。 二十几米高的参天大树,她哪里下得来,她连两米高的橘子树也没爬过。 衣裳也没穿多少,冻死她了。 还被过路的鸟儿欺负,砸了泡鸟屎在手臂上。 燕时把她挂在树上就走了,天边泛白才来把她带下树,问她要婚书,直言一日不交还,一日就得睡树上。 还威胁她不许声张,否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拧断他们主仆的脖子,把婚书抢回去。 真是个白眼狼! 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 牛车一口气攀上山头,几人挑了块儿平坦地方歇脚。 宁钰和知满去拾柴,徐壮用石头搭灶,知意把瓦罐陶碗、野鸡、野猪腿取出来。 干粮早吃完了,餐餐吃肉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现在车上拉的新鲜肉,都是燕时这几天猎回来的。 宁钰生着闷气,走的时候,连早饭没吃完的肉片汤也一并端走了。 野鸡汤在瓦罐里熬着,知满知意在路边掐蒲公英叶子,野鸡汤里加几根鲜脆欲滴的蒲公英,鲜香回甘,泛着若有似无的苦味儿,喝一碗浑身舒爽。 宁钰坐在牛背上,徐壮把牛牵到野草茂盛的地方。 人要吃饭,牛也要吃饭。 “啊!” 伴随一声短促的惊呼,专心吃草的老牛突然受惊把宁钰甩下牛背,蛮力挣脱徐壮的牵引,朝来时的方向跑远。 “公子!”徐壮高喊。 知满知意闻声跑过来,把脸朝下的宁钰扶起来。 “万幸!万幸!”好在身下是厚厚的草甸,知意说着“万幸”,一面替宁钰掸衣裳上沾的草屑。 “噗!”宁钰吐出嘴里的草渣,耳朵微动,听到持续的嗡嗡声。 地面似乎也有一丝震动。 徐壮、知意、知满也感受到了异样。 “公子,这是什么?”知意神色担忧。 “不会是地动吧?”知满蹙眉。 蜀地不少地方发生过地动,他们虽未亲眼见过,却大体知道地动来时有哪些征象。 “嘘!”宁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 除了嗡嗡声,还有咚咚声,声音很明显,但她判断不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公子,是人马赶路的声音,从南边传过来的。”习武的徐壮听出些门道。 震动半边山,那得多少人马?宁钰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对知满道:“壮叔伤势未愈,知满你脚程最快,去前面探探,看到人小心离远些,注意安全。” 不多时,知满气火急火燎跑回来。 “公、公子,前面好多兵,都在往山坳平地冲,对面半片山也全是兵,翻到南面就能听到喊杀声。”知满双手扶膝盖,气喘吁吁道。 这哪儿是人马赶路,这是战场厮杀啊! 不由得,几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公子我们怎么办?”知意问道。 牛跑了,往回走上百里范围荒无人烟,如何是好? “让我想想……” 宁钰摸着下巴沉思片刻,说:“往前走,翻到南面山腰躲起来,等交战结束,穿过去。” 家在南不在北,且越往北靠近望京越危险,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前路难行,在牛车上放了两个多月的草绳总算派上用场。 四床褥子,留下两床,剩下两床拆掉取布,把肉干、伤药、瓦罐、陶碗等东西打包,鲜肉量力而行能拿多少拿多少,辎重都用草绳捆好,剩下的草绳,编成宽宽的背带。 徐壮暂时不能下重力,两床褥子由他背着。 剩下的东西,肉干最多,足够四个人吃一个月,将其分成三份。 除了徐壮,知满力气最大,三分之一肉干之外,还背着炊具和一条野猪腿。 宁钰背着三分之一的肉干、伤药、两只兔子和四只野鸡。 知意力气最小,负责三分之一的肉干和两块狼皮。 除此之外,八个水囊,一人拿两个。 至于银钱细软,早在木屋时,就在每个人的衣裳内衬上开口,缝了暗夹。 战场夹在两山之间,持续到隔日凌晨,宁钰他们躲在南面山腰一块大石头后,石头四周长有半身高的茂密杂草,人躲在石头后蹲下,从外完全看不出来。 宁钰爬上高高挑出的大石,手横在眉头上瞭望战场,隐约可见胜利属于穿红色甲胄一方。 凯旋的将士从山谷西面的峡口撤走,在朦胧晨辉中,拉成一条红色长龙。 山坳彻底归于宁静,渺渺辉光倾泻,将血红的战场又染一层红。 一串身影,从北面山腰奔驰而下。 第16章 捡个神医 血色清晨,血色战场,死亡气息弥漫峡谷。 宽阔的平地,残肢断臂横陈,宁钰踮起脚尖,左拐右绕走出蛇形,右手紧握一把断刀,谨慎而敏捷的往前疾行。 宁钰身后是知意,知意身后是知满,徐壮走在最后。 山南山北的鸟雀,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叽叽喳喳飞掠而过。 冷寂空旷的血色中,一只血手突然伸出,宛如从地狱里探出来的索命恶.鬼,紧紧扣住知意的脚踝。 “啊!啊啊啊!啊……” 尖厉的叫声破开苍穹,宁钰和知满一前一后,同时举起断刀。 没损坏的兵器被战胜一方搜罗走,只能捡到断刀和长矛长枪的断棍。 知满对准那人抓住知意脚踝的手直刀捅去,千钧一发之际,宁钰的目光掠过那人铺满血污的脸,心头猛然一震,出刀,将知满的刀挑歪。 “别伤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上了战场? 宁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白蓬乱的头发,垂至眼角的白色长眉,和蔼可亲的面容…… 惊吓过后,知意也将其认出,急忙蹲下身扶住那人的双臂,“黄神医!怎么会是你?” 黄大夫疲软的坐在一截树桩上,有气无力看了眼宁钰他们,徐徐陈述。 “临岩县没了,被荣昌王的军队屠了,从天津卫调的兵,是七日前的事情。四十日前我被强征入伍,临岩县的消息,昨日才传来,夫人、芊儿,呜呜……” 黄大夫说到一半悲从心起呜呜哭起来。 一日之内,失去相濡以沫的夫人和捧在手心的女儿,泪水不够流。 在场几人皆被他流露的悲伤和绝望感染,心有戚戚。 “这帮畜生!连女人稚子也不放过,碎尸万段也不为过!”徐壮一拳捶在树干上,参天老树岿然不动。 “黄夫人黄小姐太可怜了,呜呜——”来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乱了呢,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太可怜了。知满涕泪横流,比黄大夫哭的还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啊黄大夫,切莫太过伤怀。”知意也流泪,哭相温和,不像知满哭的那般豪放。 只有宁钰没哭,不仅没哭,脑子还很清醒。 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错的是下命令屠城的将领! “你说屠城的是荣昌王,世人皆知荣昌王为昭国公马首是瞻,可知屠城命令是昭国公下达的,还是荣昌王擅作主张?” “听说是昭国公。”黄大夫揩一把泪。 “玄英军屠戮望京,攻入皇宫,夺走传国玉玺,杀了陛下和皇子公主们,荣昌王从天津卫一路打到济南府,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如今正在围困济南府。” “可听说率领玄英军攻陷望京的是昭国公麾下哪位将军?”宁钰又问。 “听军中人讲,领兵攻占皇城的是燕二公子,与荣昌王策应的是世子燕堇。” 燕二公子?望京城破之时,燕时正被刺杀,如何摔军破城? 宁钰皱眉,“有人亲眼见到是燕二公子统的军?” “望京的人都死了,哪能亲见。”黄大夫摇头,“是荣昌王叫城时亲口说的,燕二公子直捣黄龙,燕世子和荣昌王里应外合,扬言六个月内荡平诸王。” 荣昌王为何谎称是燕时领兵斩杀幽帝? 还有燕世子,当真去过天津卫传令,让荣昌王打到哪儿屠到哪儿? 昭国公贤名在外,怎么会傻到堂而皇之举旗叛变,把关中置于众矢之的的位置,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可杀入皇宫的,的的确确是玄英军,也只有攻无不克的玄英军,才有本事一日内攻下天子都城。 阴谋的味道! “昨日与你们交战的是谁?”宁钰沉声问。 “小东江王。”黄大夫咬牙切齿。 我们与小东江王在此对峙半月,日前收到济南府求援的消息,方将军率军彻夜奔袭驰援济南府,中了小东江王的圈套,全军覆没。我苦命的夫人、女儿……” 黄大夫老泪众横,知意递过去一条手帕。 第17章 异世来客 “黄神医接下来有何打算?”宁钰直截了当问。 天下局势愈发混乱,战火始于望京始于北地,然南地诸侯亦不是泥塑菩萨吃素的,兵权在握的有志男儿,谁不想在天下大鼎中分一杯羹。 她要回去,守住徐宁钰的家人—— 也是她的家人! “我看不要回军中去了,除了你,其他人均已阵亡,回去不好交代。”一把年纪,重归战场,不过再死一回,不如投奔亲友避祸,徐壮如此想,也是如此劝。 黄大夫感激的看一眼徐壮,视线重新落在宁钰身上。 他知道,这几个人中,做主的是这位始终保持冷静的徐公子。 想要加入他们,必须说动这位徐公子,让他点头。 在原主黄朝的记忆中,山东府动荡了近两月,下到十来岁的小少年,上到七十岁老翁,拿得动武器的都被抓上战场,不分外地本地人,可这几个人却能幸免于难。 而且,原主行医规矩多、脾气古怪,却为这位徐公子破例。 这位徐公子手段高明,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变通的迂腐古人大大不同。 何况他还有钱,丫鬟也好看。 最重要的是,这位徐公子重义气,对同伴不抛弃不放弃。 按照原主黄朝的诊断,面前高高壮壮习武的傻大个,九死一生,苏醒最少也要一个月以上,这位徐公子没有将其抛弃独自逃命,勉强算是个可靠的伙伴。 穿到这具垂垂老矣的身体,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的,举目无亲,嗝屁比喝口水还简单。 在完全熟悉这个世界,找到更好的出路前,跟着这位徐公子,应该能多活两天,且他们人多,真遇到危险,总不能让一个老头儿冲锋陷阵吧。 就算遇到强敌,打不过,这些人还能抗抗伤害,他逃生的几率也大一些。 下定了主意,黄朝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徐公子,大幽朝宫中太医院院判黄仁是我的胞弟,医术也是我教的,不是我自夸,大江以北,我黄朝医术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国破家亡,铁蹄之下孤魂无依,我已经没有亲人和朋友,花甲之年,也活不了几年,吃不了多少饭。请徐公子带我一起走,我可以免费替徐公子及徐公子的家人看病。” “骑马、赶车、撑船这些我都会,徐公子只需允许我跟着你们,给一口饭吃,其他的不用管,不用为我放慢脚程,遇到危险也不用管我,我保证不会拖累你们。” 说完,黄朝目光坚定看着宁钰,耐心等待结果。 适才他表现出失去家园亲人的巨大绝望和无助,其他三个皆受到感染义愤填膺,这位徐公子却半点不受影响,镇静得可怕。 对这种人,一味卖惨没有用,故此他没有跪下来苦苦哀求,而是诱之以利、动之以情。 宁钰沉默,暗自审视黄朝的神色。 眼前这个黄神医,和之前见的,有点不一样。 脾气小了,没之前傲娇,说话比之前条理清楚,也很有章法。 “我不能保证在乱世中护住你的命。” 其实,方才她就想问他愿不愿跟她回蜀地,既然对方主动提出,还承诺替徐家人看病不收诊金,算起来她不吃亏。 这是成了?爽快!和爽快人谈生意就是爽快! 黄朝心中狂喜,清了清嗓子,略显无奈道:“生在乱世,能多活一天已算幸运,徐公子不用对我承诺什么。” “既如此,先前你吓到知意,她的包袱你来背。”宁钰一脸平静。 “不用不用,我背得动,黄神医年纪大,歇着就好。”知意惶恐,连连摆手。 “没事儿!别看我老,我的力气大着呢。”黄朝拽过知意脚边的包袱,一甩扛到肩上,“敛尸的后勤军随时会来,碰上就不好了,快走快走。” 就这样,四人队再次变成五人队。 第18章 天然食物 马蹄践碎尘泥,卷风扫荡残魂。 身披暗红甲胄的一队将士赶赴,宁钰他们攀缘至一处高坡,驻足眺望,血气笼罩的峡谷腾起缥缈晨雾,赤甲将士正在归拢尸体,带同袍归家,送漏网之鱼归西。 看了会儿,继续爬山,到山顶歇气吃早饭。 “黄神医,谢谢你替我和壮叔治伤,知意姐姐做的熏兔子最好吃了。”知满扯下一条熏兔腿塞到黄朝手里。 “诶,”黄朝接过熏兔腿,客气道:“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本分,小满子不必客气。” 这么叫应该不会被打吧?徐壮汉就是这么叫的。 小满子、小意子,满意满意,心满意足,真可爱的称呼。 “黄神医,你救了我徐壮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出门打架我罩着你。”徐壮的右掌啪拍上黄朝的肩膀,哈哈一笑。 黄朝的肩膀一沉,险些歪倒在地。 “好……”黄朝沟壑丛生的脸上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徐公子——” “黄神医是我请回去的长辈,非我徐家之仆,也非寻常门客幕僚,我在家中行七,黄神医可唤我七郎或钰哥儿,澜君也可。”宁钰打断黄朝,拔开水囊塞子,灌一大口,右手接过知意递来的野猪肉干。 “钰哥儿,”黄朝从善如流,“听说大江以北都乱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重庆府,南里县。”宁钰言简意赅。 黄朝“噢”了声,咕哝:“不近哪,用脚走……” “原先我们有一辆牛车,昨日受惊跑了。”知意撕开一片肉送进嘴里。 “兵荒马乱,城镇都戒了严,一路走来,不少农户猎户家里拉车的骡子老牛都被豪绅趁兵乱抢走,莫说良驹,老马也难弄。” 徐壮咽下一口肉,灌了口水,继续说:“代步的车马,有机会还是要搞来的。” “黄神医不妨直说,哪里可以弄到马匹?”观黄朝神色,宁钰断定他有门路。 “西去三十里,河子沟。”黄朝说,“方将军着急驰援济南府,把不能长途奔袭的伤马都留在那儿,其中有些马只是马掌脱落,钉上马蹄铁就能跑路。” 原主在军中的任务就是喂马,对伤马去处一清二楚。 宁钰“嗯”了声,问:“有多少人看守?” “马夫十人,青壮守卫约莫三十人。”黄朝根据原主记忆,简单描述了下河子沟的地势和具体排兵布阵。 “先吃饭。”宁钰拍板。 黄朝反复打量手里的熏兔腿,闻了闻。 黑乎乎,闻起来怪怪的…… 这就是古人吃的天然食物?像一块墨炭能量石,吃了不会爆炸吧?看他们吃的挺香的。 黄朝把兔腿放到鼻尖又闻了闻,学着知意的样子撕下一小块,用舌尖舔了舔,确认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臭味才试探着放进嘴里。 嚼一嚼,品一品。 昏花的老眼“叮”释放出惊艳的光芒,层层推进,光芒越来越璀璨,最后化为感动。 好感动!活了二百多年,第一次吃到大自然孕育的食物。 太、太太太太好吃了! 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土地的恩赐,苍天的眷顾啊! 小块小块吃太对不起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黄朝学着徐壮的样子,把嘴张到最大,朝肉最厚实的部位咬下去,一口扯下一大块熏肉,吃完一条熏兔腿,又吃了一大堆野猪肉干和鹿肉干,差不多是宁钰主仆四人两天的总量。 “黄神医,要不要喝口水?”知意担忧的瞥一眼黄朝的肚子。 “不用,我喜欢吃肉!”黄朝摆手,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那个……还有熏兔子吗?” 徐壮:“……”黄神医真乃神人也! 知满:“……”医术在手,不怕吃撑不怕胖,好羡慕! 知意:“……”来年大胃王比赛的魁首,徐家也有一争之力了! 宁钰:“……”徐家人身体都挺健康的,小病小灾普通大夫足够了,养他,好像有点不太划算。 第19章 军马为骑 河子沟。 十几米宽的浅水河边用木栅栏围出一片空地,栅栏内,东西各搭建两排马厩,中间过道一头连接一排军帐,一头通往栅栏外。 出入口处,左右各守着两个兵丁,河边有四个马夫在打水。 栅栏高度超过成年男人的身高,有两队兵丁交叉巡逻。 宁钰一行趴在马厩东面山上的草丛后,扒开草丛朝下张望。 “去吧!记住,别说全军覆没。”宁钰目光灼灼,叮嘱黄朝。 黄朝从草丛爬出来,绕一大圈下山,沿河朝马厩方向连滚带爬跑过去。 入口守卫远远瞧见一个佝偻的人影踉跄着,走几步摔倒,摔倒再爬起来,缓慢靠近。 “站住!来者何人!”左侧两个守卫迎向人影跑出一段距离,长矛探出对准来人,待看清来人的穿着打扮,互相对视一眼,“你是方将军麾下,出了何事?” 黄朝艰难爬起来,指向大军遇袭的峡谷,满脸急色惊恐。 “子袋口,山、山坳,我军遭遇小东江王先锋军埋伏,死伤惨重,方将军命我前来传信,命尔等速速撤离,于子袋口向东六十里与大军汇合。”黄朝上气不接下气急迫道。 “我军胜了?”兵丁仍旧举着长矛,厉声诘问,“为何传信的是你?驿兵呢?哨兵呢?你的马呢?” “敌军在两侧山壁设伏,我军占人数优势险胜,八千大军所剩无几,哨兵全数阵亡,其他人不知道此处,我是喂军马的,先前往这里送过两回伤马,认得路,这才派我来报信。马在后方两里处跑疲了,回程再骑。” “方将军判断小江东王后援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方将军说了,今夜我军戊初启程往济南府,信已送到,信与不信全凭尔等,我先回去复命了。” 黄朝越说越急,说完连滚带爬转身离开,那混乱急切的步伐,好像慢一步小命不保似的。 “不用给他一匹马吗?”其中一个兵丁看向黄朝有些不忍。 “不用管。”另一个兵丁说。 “公子,你说他们会信吗?”知满有点担心,“万一他们已经提前收到消息,黄神医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吧,能活没人想等死。八千大军被全歼,就算有那么几个幸存的,逃命还来不及,怎么会来报信。” 宁钰说着,目光投向远处,“况且你看,他们并未对黄神医下手,说明黄神医是第一个来的。” “快看,黄神医离开了。”知意扯了扯宁钰的袖角。 黄朝爬坡绕圈,小半个时辰才回来,知意连忙递上水囊,“先喝口水。” “小意子真贴心。”黄朝笑眯眯接过来,心里美滋滋。 “壮叔、黄神医,你们先盯着,我们去那边树下歇歇,半个时辰后来替你们。”宁钰指向不远处的几棵大树。 昨晚一夜没睡好,太困了。 “公子、公子,他们走了。”过了两个多时辰,盯梢的知满跑回来,将靠在树上睡着的宁钰摇醒。 宁钰扒开草丛,看到一串催马跑远的黑点,“走了多少人?” “四十二个。”知意答道。 按黄神医说的,十个马夫,约莫三十个守卫,四十二个差不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一行人将辎重留在原地,拿上防身的断刀匕首,徐壮打头阵。 别说,居然还真留了两个如黄朝一样的老马夫看守阵地。 原本担心黄朝技术不行,钉的马蹄铁不牢靠,这下好了,两个老者中有一个钉马蹄铁钉了一辈子,是货真价实的老匠人。 半个时辰后。 三匹千里良驹奔跑在苍翠山野,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离开前,宁钰告诉了两位老者主帅已死的真相。 至于去留选择,那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第20章 一掷千金 东江王齐承邕坐守金陵,小东江王齐承禀占据彭城。 出了山东地界,往南至金陵,皆是两位东江王治下。 两位东江王一母同胞,关系亲厚,小东江王从彭城北上打到藤县,倒是极大的方便了宁钰他们南下过关。 一路快马疾驰,入得彭城地界,大小道路流民成群。 这些流民主要来自山东、河南,逃亡路线与宁钰他们一样——金陵。 东江王与昭国公齐名,一南一北,皆以仁义闻名,现今昭国公谋反,关中大乱,战火以关中、望京两地为圆点向外蔓延,迅速扩散至整个北地。 贤名远播的东江王,自然成为临近地域难民的一根救命稻草。 东江王也没让大家失望,在辖内州府城外搭建简易窝棚收容难民,每日午正准时施粥,不仅自己这么做,还拉着小东江王一起,收割了一大波民心。 连宁钰他们,也掐着时间赶往临近州府,喝碗热腾腾的免费粟米粥。 身上银钱虽多,却不能挥霍,真正花银钱的地方还在后头,比如进城。 流民逃到两位东江王治下的州府靠救济粥饿不死,可想入城,仅有一跳路可走——缴纳高昂的入城费。 富人入了城,州府有了钱,穷人喝上了赈济粥,戏称“劫富济贫”。 若有盈余,还能用于补充军备、巩固城防。 东江王既赚取了声名,又赚取了银钱,面子里子都赚到了。 一行人顺利抵达金陵城外,牵着马插进绵延半里地的入城队伍,城楼高耸,左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难民收容窝棚,右侧搭建十几个粥棚。 等待的过程,前方两个衣着华贵的大肚子富态男人闲聊开。 “东江王真是仁善,全境施粥救了多少人,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走南闯北多年,唯见一个东江王。” “还是硬实力说话,鲁亲王以往也体恤百姓,可军备废弛,战事一起除了盘剥百姓,还有什么办法?倒是咱们河南上头那几位,呸,真不是东西!” “说起来谁能想到一向低调的东江王竟养了那么多兵,一看就是筹谋多年,济南府最终落到谁手里还真说不准。” “昭国公和荣昌王也不是吃素的,依我看,难。” “说的也是,昭国公表面仁义,不曾想是个嗜杀成性的,打到哪儿屠到哪儿,往日真是看错了他,我陈家一般产业都在关中,这下全完了。” “你陈家如此,我江家何尝不是?” “希望今日能顺利进城,他日东江王取得天下,咱们也能过几天太平日子。” “入彭城每人五十两白银,不知这金陵城又要多少?还得留着本钱东山再起,养活一家老小呢。” “谁说不是呢……” 两个商人正聊着,队伍前头走来几个人,看样子像是一家三代,其中一个商人将走在最前方垂头丧气的中年男人拉住,“这位兄弟,可是从城门过来?请问入城费多少银钱?” “白银二百两,黄金十两,俺是没那么多钱!” 中年男人没好气说完,刚走了几步,又被宁钰揪住,“银票成吗?银丰号的。” 银丰号始建于大幽朝之前的郦朝,历经六百年发展,是全国最大的通兑钱庄。 “万两银票折合百两白银,你兑吗?”中年男人态度愈加不好,挣脱宁钰的手,骂骂咧咧走远了。 “公子……”知意把滑下来的包袱往肩上提了提。 出门时,族里给公子支了十万两银票,老爷又给了十万两,花到现在,还剩下十五万两银票,一百二十两金叶子,银锭子六十两,铜钿八百四十一文。 六十两黄金,对财大气粗的他们来说,不值一提。 宁钰回身看了眼知意,吩咐道:“把银票全取出来。” 乱世之中,银票只有在掌军权的人手中才能从钱庄兑出钱,于平头百姓而言,不过是一堆废纸。 从望京到南里县,一半陆路走完,还有一半水路,花钱打点的地方更多。 真金白银怎么也比等同废纸的银票好使。 前头聊天的大肚子商人交了银子,千恩万谢接过通行令。 宁钰大步上前,豪放的把一沓银票子拍在案上,“十二万两白银银票,六个人。” 四周响起低沉的抽气声。 一脸精明相的税使官抬起头打量来人。 半月来,舍得用巨额银票入城的不是没有,但豪掷十二万两的实属首例,其他的,均是拿出两万两先送一人入城,入城的人在城内斡旋周转,寻来白银和黄金接剩下的人。 这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极智慧。 税使官不由多看了两眼宁钰。 “还有三万两银票,想兑成金银,兑不兑?”宁钰接过六块通行令。 “你想兑白银,还是黄金?一万两银票可兑白银八十两、黄金三两。” 土匪! 宁钰在心里啐了口,面不改色道:“白银。” “白银二百四十两,拿好。” 税使官近旁的一个吏兵称好白银,宁钰接过,沉甸甸的,顺手递给身后的知意。 “三匹枣红马,能不能换钱?”宁钰手指朝后一指,让开一个身位。 税使官偏头瞧去,三匹枣红大马打着响鼻,马鬃在阳光下散发绸缎般柔软的光泽,他不懂马,也能感觉到是三匹好马。 “城西的招马坊收马,但只收中年壮马,尔等可去那儿看看。”税吏官说。 不折银钱不耗精力的善事,他是很愿意做的,尤其向有钱人展示善意。 王爷常说,为官首要是官声。 宁钰拱手,“多谢!” 宁钰把通行令发下去,一行人往城门甬道走,知意凑近宁钰耳边,小声道:“公子,银钱不足量,不到二百两。” 知意除了眼神特别好,徒手掂算的本事更是了得,悬殊一分一厘也能掂出来。 宁钰“嗯”了声,边走边回头看一眼税使官。 人人传颂东江王治下有方、一心为民、不慕名利,这么看来…… 治下有方,呵! 一心为民、不慕名利,呵呵! 若她所料不错,一叠叠银票,转手就能从各地银丰号兑出一箱箱白银,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毕竟打仗和收买人心,归根结底都要钱来堆。 徐壮年轻时曾在金陵一带干过十年水路镖师,人脉颇广,入了城,花五十两银子置办重礼,造访了两位尚有联系的昔日同仁,打听到码头客船七日前已经全部搁浅。 众人还是决定去码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搭上货船。 在前往码头的路上,碰到一位从前与徐壮交好的脚夫。 王姓脚夫刚从码头下来,正想寻人喝小酒,骤然碰到阔别多年的生死至交,热情过度,以割袍断义相逼迫,生拉硬拽,把徐壮一行拉到附近一家酒肆。 “离家半载,我要回不去,我那婆娘不定干出什么蠢事。”徐壮一脸懊恼。 “徐老弟说的是,弟妹的脾气确是火爆,啧啧。”那王姓脚夫不知想到什么,哈哈大笑几声。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他喝一口酒,做了个手势,徐壮微微低头,把耳朵贴上去。 王姓脚夫缓声说:“金陵首富,谢家。” 徐壮的眼睛微微放大,“何解?” “城外不断供的粟米徐老弟以为从哪儿来的?” 王姓脚夫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说完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看向空荡荡的酒碗。 知意连忙替他满上。 “湖广。收来的粮食一半以上运到王妃娘家岳州府,水路直抵金陵城,漕运总督李锐独子娶了谢家女,在湖广地区为王爷奔走收粮的,乃是谢家孙子辈大公子谢蕴。” “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十四岁开始跟随谢大公子走南闯北,这两天刚回来。” 宁钰问道:“这么说,谢蕴也回来了?” 见王姓镖师点头,又问:“何时再启程?” “谢老太太六十大寿之后。” “谢老太太六十大寿是哪天?” “今天。” 王姓脚夫端起酒碗,碰了下徐壮跟前的碗,一饮而尽。 从酒肆出来,兵分两路。 徐壮带着黄朝去招马坊卖马,宁钰和两个丫鬟去置办行头、贺仪。 第21章 谢蕴其人 到谢府的时候,天色将晚。 谢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宴下午就结束了,络绎的宾客已经散去。 大门口进不去,一行人绕到西南角的后门,据说谢家大公子晚归时通常从此门入,门房同谢家大公子也能说上几句话。 守门的是一个老大爷。 深褐色门扇左侧,摆放一张陈旧摇摇椅,门房老神在在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老伯、老伯……”宁钰欠身凑到门房脸上方,轻声的喊。 “干什么的?”门房不耐烦的动了动眼皮。 “好心的老伯,烦请通传一声,重庆府徐宁炆求见谢大公子。” 徐家在湖广地区也有产业,由大哥哥徐宁炆打理,宁钰寻思这位谢大公子在湖广屯粮,兴许认识大哥哥徐宁炆,这才报上徐宁炆的名讳。 门房眯开一只眼睛,瞥了眼笑容亲和的宁钰,“姓什么?” “徐,双人徐。” “阿顺——”门房冲门内喊了声,复又闭上眼睛。 黑夜浓重,红灯笼的微光催人犯困,唤作阿顺的小厮靠在门扇内侧打盹,听到喊声,跐溜爬起来迎出门。 “这几个人要见大公子,带他们进去。”破摇椅“吱呀吱呀”晃动,门房吩咐阿顺带宁钰等人进院。 今日谢老太太六十大寿,谢宅内张灯结彩,大片大片红灯笼将宅院映照得亮如白昼。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假山流水,园林美景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跟在阿顺身后穿过蜿蜒长廊。 “好厉害,比我们徐府还气派。”知满几步追上知意,脑袋从知意后肩探出,靠近知意耳朵说悄悄话。 “好好走路,莫失了礼数。”知意把伸出来的脑袋按了回去。 徐壮走镖十年,又跟在大老爷徐厚柄身边二十年,到底稳重些,心里虽然也啧啧称奇,面上看起来还算平静。 初来乍到的黄朝可就没那么镇定了。 他伸长脖子,左看看右瞅瞅,上看一眼下瞅一眼,连地上铺的砖也要蹲下摸两摸,徐壮实在看不过眼,在他扶住栏杆问笼子里睡觉的鹦鹉好不好吃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提着往前走。 宁钰没心思欣赏美景,她在想是不是太容易了点。 死缠烂打,威逼利诱,以武服人,夜探谢宅……一串张良计还没使出来呢,咋就进来了? 难道这位谢大公子在等她来? 阿顺把众人引到地方交给王吉——也就是王姓脚夫的小儿子,王吉一问宁钰姓徐,急忙让小厮去叫谢大公子,自己则领着众人来到谢大公子院内待客的小厅堂。 谢蕴在大饭厅用晚膳,听到小厮通传,匆匆吃了几口菜赶回自己院子。 听到脚步声,宁钰放下茶盏,起身。 只见两个小厮拱卫着一位锦衣公子到了门口,来人器宇轩昂、仪表堂堂,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只一眼,便知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公子,而是如同大哥哥徐宁炆一样的成熟男人。 比大哥哥稍矮一些,但比大哥哥俊很多。 徐家子孙生的好看,在整个重庆府都很出名,大哥哥徐宁炆又是小一辈里最俏的,可这位谢大公子,竟比大哥哥徐宁炆还好看不少。 先是燕二公子,又来一个谢大公子。 是徐宁钰见得太少,还是她运气太好,好看的男人都叫她碰上? 谢蕴一只脚迈进门槛,快速扫一眼宁钰等人,心中有了数。 宁钰拱手,“谢——” “七弟不必多礼!” “七……七弟?”刚说一个字就被人打断,还被亲热的唤七弟,宁钰脸上的表情有点绷不住。 “我与你兄长是八拜之交,你是他的七弟,自然也是我的七弟。” 谢蕴端住宁钰的小臂,将她托起来站定,目光落在与结义兄弟八分相似的一双狐狸眼上,确定了宁钰的身份。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谢大公子怎知我就是?”宁钰还有点不适应。 这位谢大公子的目光太火热了。 “哈哈,七弟果然如宁炆兄所言,可爱讨喜,看一眼就叫人喜欢——”谢蕴心情颇好,“不用叫谢大公子这么生分,叫谢大哥。” 原来这位谢大公子当真认得大哥哥,难怪门房不拦人。 可是…… 可、可爱? 宁钰嘴角抽了抽。 大哥哥的脑子长草了?怎么在外人面前这么形容自己的弟弟?! 愁人呐,反驳也不是,接受也不是。 只能笑两声勉强掩饰一下尴尬。 宁钰干笑,“谢大哥……” “我问宁炆兄讨要画像,宁炆兄言他的七弟眉眼、额头和气度都像他,如松如竹,说只要我看见定然认得出,我还当七弟也同你兄长一般,身量会高得像棵冲上天的红杉树,这么一看……” 谢蕴抬高手掌,从宁钰的头顶平直挪到自己下巴,“再过两年也不会如兄长一般鹤立鸡群,不必担忧太高娶不上身量相匹的娇娘子。” 徐家人身材修长,长得高。 徐家女子比大多数南地男子还高,徐家男子更不在话下,走到哪儿都是最突兀……突出的那一个。 比如宁钰,往同窗堆里一站,也属于高的那一波。 走出去,没人会怀疑她是位女娇娥。 “……如此甚好!”谢蕴说完,轻轻拍了几下宁钰的头顶,就像长辈慈爱的拍晚辈那样。 宁钰:“……”拍就拍吧,谁让她有求于人呢。 宁钰笑成一朵花。 “平江府来的芝麻卷心糖,很甜的,小七吃一个。”谢蕴又从袖子里变出一颗糖,举到宁钰嘴前。 称呼也换了! 这位谢大公子莫不是天赋型套近乎状元……俗称社交牛逼症? 暗黄色糖纸近在眼前,淡淡糖果甜腻和芝麻香气溢出,宁钰的嘴里不可遏制开始分泌口水。 由于身体原因,她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糖了。 虽然很想吃,但她现在代表徐家儿郎,还是读书人,家里也不穷,脸面很重要,不能给人留下贪嘴的印象,阵地绝不能失守。 “谢大哥,我不吃——” “糖”字刚到嗓子眼,都没瞧见谢蕴是怎么用两根手指瞬间剥开糖纸的,甜滋滋裹着芝麻香的小圆球已经被摁进嘴里。 “眼睛都直了,还说不想吃……”隔着幞头,谢蕴又揉了揉宁钰的头顶,“吃吧,小孩子多吃糖可爱。” 十六岁的小孩子…… 宁钰怪不好意思,觉着这位谢大公子实在热情过了头。 算了,还是吃吧。 好歹是大哥哥的结义兄弟,她要不吃,对方会很尴尬,万一影响到两位惺惺相惜的“奸商”的“奸.情”,罪过可就大了。 “甜不甜?” 宁钰睁着大眼睛,点头。 “甜就对了,我那些弟弟妹妹,侄子侄女,没一个不爱吃这个糖。”谢蕴心情更好了,左手从背后抽出来,哔一下抖开折扇,笑成一只开屏的孔雀。 “谢大哥,还有吗?我也想吃。” 声音很突兀,还有点苍老……谢蕴闻声看过去,迎上黄朝渴望的目光。 谢蕴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定住,冷淡道:“没了!” “抠门!”黄朝讪讪的转过头,继续吃点心喝茶。 一屋子的谢家丫鬟小厮掩嘴偷笑。 徐家主仆尴尬到恨不得就地刨个坑钻进去。 这个贪吃鬼,从进屋开始嘴就没停过! 徐壮忍无可忍,拽过黄朝手里的点心盘坐,塞给一旁的丫鬟。 黄朝屁股抬了抬,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瞧见徐壮微微抬高的大拳头,又默默坐回椅子上。 还说以后打架罩着他呢…… 不打他就谢天谢地了! “一路奔波,小七定然还没吃饭,去,吩咐厨房,做一桌好菜送来,再多端些茶果子小吃,让小七他们先垫垫肚子。”谢蕴不与黄朝计较,吩咐人备饭。 “谢大哥,”宁钰把没化开的糖咽下去,“吃饭不着急,有件事想请谢大哥帮忙,可否屏退左右?” 第22章 绿帽惹的祸 谢蕴挥手屏退下人。 知意、知满也退了出去。 徐壮走了两步,发现黄朝还在研究壶,转身回去把他提溜起出了厅堂。 “坐下说。”谢蕴坐到太师椅上,哔的收了折扇,用扇骨轻点两下茶几,示意宁钰坐到茶几另一端的椅子上。 “实不相瞒,小弟今日造访,是想请谢大哥帮忙疏通,助我主仆几人返回蜀地。”宁钰坐定,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小七想让我如何帮你?”谢蕴似笑非笑。 装糊涂!宁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今日我们进城后去了趟码头,才知道客船已于七日前停摆,又打听到每隔几日会有货船出港往西去,听闻漕运总督家的公子娶了谢大哥的嫡亲妹妹,所以我就想……” 据王姓脚夫说,谢蕴在湖广地区为东江王奔走属于机密,如此也就不好直接说想搭乘谢蕴的顺风船。 “想让我去找李总督,把你们塞到货仓底下?”谢蕴替她说完。 “货船也是有客舱的……”宁钰嘀咕。 谢蕴用扇柄敲了下宁钰的头,“你还想光明正大坐船招摇过市?” “货仓也不是不可以……”宁钰摸了摸额头连忙改口。 越说,声音越小。 “小七的请求,谢大哥怕是做不到。”谢蕴收敛笑意,说:“你们从望京一路行来,定然知道昭国公谋反、小东江王挥师北上勤王救驾之事。” “北地天下已乱,南地的和平不过是表象。不瞒小七说,金陵城已经枕戈待旦,东江王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儿郎都要上战场。” “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敢把你塞到军用货船里去呢?”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宁钰一点点蔫了,谢蕴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小七也不用害怕,我答应了你兄长,只要你来到金陵,谢家必护你周全,等到天下大定再送你回去与家人团聚。” “谢大哥也说南地迟早要乱,南里县不比金陵城固若金汤,也没有东江王的数十万大军,万一……” “我要回去,纵然是死,也要和父亲母亲,和祖母,和兄弟姐妹们死在一处。死在老家,总比死在外面当个孤魂野鬼要好。” 宁钰起身,拱手:“还请谢大哥帮我想想办法,他日,小弟必结草衔环以报!” “宁炆兄说小七离家时哭了一路,我还不信,心想男儿有泪不轻弹,哪能啊,听小七如此说,方知宁炆兄诚不欺我,哈哈哈。”谢蕴揶揄道。 宁钰:“……” 这个大哥哥,脑子里肯定长了一窝草! 宁钰拱着手弯着腰,行完礼并未起身,谢蕴忍不住又揉了揉面前圆圆的脑袋。 他也不想啊—— 实在是宁炆兄这个七弟弟太乖了,关键还裹了个草绿色幞头,像颗绿油油的西瓜,害他一进门就忍不住想笑。 一个男人,甭管什么年纪,能戴一顶绿帽子到处晃,本身就很憨很招笑。 宁钰做梦也想不到对方频频撸她的脑袋,全因一顶绿幞头。 谢蕴替宁钰理了理被他揉歪的幞头。 “起来吧,谢大哥逗你呢。为了让我答应接你回去,你兄长可是下了血本,我收了你兄长许多好处,拼死也会将你平安送到岳州。” “大哥哥来了岳州?”宁钰起身,满脸疑惑。 “不错!”谢蕴展开折扇。 “你兄长说只要人没死,必然辗转到金陵走水路,可左等右等不来,担心你找不到门道上船,这才求我亲自返回金陵布置,就算你今日没有找上门,最晚明日,谢家人也能找到你。” 不是说是为谢老太太祝寿回来的么? 宁钰心里纳罕,又不好问。 “谢大哥适才说大哥哥下了血本,下了什么血本……算了,谢大哥还是别说了。”宁钰说到一半改了主意。 好比下馆子吃大餐,不知道菜价的时候可香了,一旦嘴欠问了价格,心态立马不一样了——怎么想都觉得亏! 谢蕴闻言哈哈大笑,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宁钰的头,“小七是怕知道后太感动,忍不住哭鼻子么?” “我是怕知道后,忍不住夜探谢府,把刀架在谢大哥脖子上,让你把从大哥哥那里得来的好处吐出来。” 一来二去,宁钰发现谢蕴脾气还不错,大起胆子开玩笑。 谢蕴又是一阵发笑。 宁钰:“……”有那么好笑吗? 说了会儿话,丫鬟摆好饭,谢蕴陪宁钰他们一起吃。 徐壮私下叮嘱黄朝,让他悠着点、别太过,吃个半分饱就好,黄朝满口应了,吃饭的时候很斯文很讲理,徐壮很满意。 知意知满也很满意。 一行人吃饱喝足步出饭厅。 黄朝走在最后,趁人不备转身又折了回去,残风扫落叶般把一桌子残羹冷炙扫荡干净,连一滴汤汁也不剩。 两个丫鬟一个仆妇正在收拾残局,见状,惊得嘴巴大大张开。 隔日,寅初,天光未开。 三辆马车停在谢宅正门外,车夫收起踏脚凳,吆喝着开始赶车。 “大哥哥!大哥哥……” 清脆的喊声传来,宁钰掀起竹帘。 十来岁的小姑娘匆匆忙忙跑出来,兴许是赶时间,发髻盘得歪歪扭扭,衣衫也没捋顺。 而已经上了车的谢蕴很快钻出马车走过去,弯着腰和小姑娘说了会儿话,末了,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又递给她一颗糖。 “谢大公子人真好。”知意把脑袋从车门外缩回来,发自内心感慨道。 宁钰放下竹帘。 人好不好说不准,他的糖是真好吃。 寅正一刻,六艘大货船准时起锚,每艘大货船上又备了两艘逃生小扁舟。 从金陵到岳州府的整条江段都是东江王的势力范围,加之漕运总督亲自护送,船队一路畅通无阻,只用了六日便抵达岳州府。 同金陵城一样,货船停泊的岳州府码头也被官府接管。 夕阳余晖照在江上波光粼粼,打眼望去,偌大的码头站岗放哨的兵最多,搬运货物的脚夫次之。 闲杂人,无。 宁钰他们扮成谢蕴的长随小厮,跟在谢蕴身后走出码头,马车穿过两条街,拐了四个弯儿,停在一处中等人家的住宅外。 “谢大公子,您来啦——” 看门的小厮看到从第一辆马车钻出的谢蕴,殷勤的迎过来打招呼,待看清紧跟谢蕴身后钻出来的人,屁股一扭转过身,连滚带爬往门内跑。 “大公子……大公子……七公子回来啦……大公子……” 第23章 我哥徐宁炆 小厮的喊声从墙内传出,宁钰突然有些胆怯。 墙内的是徐宁钰的大哥哥,是徐宁钰极尊敬的大堂哥,那是徐宁钰的家人,不是宁钰的。 路上这几天,谢蕴已经告诉她,这位大哥哥为了徐宁钰,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人,在生意场上做了多少让步,又遭受了多少冷遇和白眼。 这些,谢蕴都告诉她了。 前生她没有家人,养母捡了她,却又将她扔到大街上讨钱。 养母厌恶她、嫌弃她,又舍不得彻底扔掉她。 这样一个人,不是她的家人。 梦见徐宁钰的时候,她就想,如果她变成徐宁钰,那该多好,等她真的成了徐宁钰,却又开始担心、惶恐、害怕、自责、羞愧,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她像一个藏在阴暗角落里,趁人不备偷走别人幸福的小偷。 偷走徐宁钰的学识见闻、丫鬟长随,现在又要偷走徐宁钰的大哥哥,然后是徐宁钰的父母……最后彻彻底底偷走徐宁钰的人生。 这样一个小偷,真是卑鄙! 咚!脑门一麻……熟悉的震感……噢,扇柄敲击脑袋的感觉是也! “怎么不走?怕挨骂?” 谢蕴用握着扇子的手揉宁钰的脑袋瓜,“小七不怕,有谢大哥在,徐宁炆不敢造次。” “谢大哥,你是不是嫉妒我大哥哥?”宁钰摸了摸微微胀痛的脑门。 谢蕴一愣。 这……从何说起啊? 徐宁炆除了个子特别特别出类拔萃,还有第二样东西强过他谢蕴? 再说徐宁炆冲天炮一样的,连个娘子也找不到,快三十岁的老男人,搞不好还是个老处男。 更别提颜值、财富、地位、性情…… 请问徐宁炆哪点值得他嫉妒? 没有! 徐宁炆嫉妒他还差不多! “我嫉妒他?哈哈哈,小七真可爱,如此愚蠢的问题,一般人问不出来。”谢蕴用力揉了揉宁钰的绿幞头——绿油油的圆脑袋。 “你要不是嫉妒他,为何总对我的头下手?” 宁钰一脸真诚看着谢蕴,“可不就是嫉妒他有个才高八斗的未来首辅弟弟。” “未来首辅……哈哈哈,小七啊,你这个志向很远大,谢大哥支持你。这把扇子开过光——” 谢蕴笑着又敲两下宁钰的脑袋。 “是不是觉得脑袋上‘咚’一声,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开悟之感?如果没有,那是次数和力道还不够,多敲几下,谢大哥保证,下次科举取士,状元郎非我们小七莫属。” “你要相信,谢大哥敲你,是对你抱有一颗拳拳期许之心,希望你早登科光耀门楣。” 咚!咚!咚! “哈哈哈……”黄朝抱肚狂笑,指向宁钰的手指因为笑抽了微微发抖,“钰哥儿,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挨了六日扇柄,还这么笨,跟黑奸商讲道理能讲通?” 谢蕴和宁钰同时黑脸。 “公子,我们快进去吧。”知意在黄朝送命前,及时伸出援手。 宁钰正了正幞头,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迈步上台阶。 徐壮和黄朝瞧着大步往前的背影,竟瞧出一股子慷慨赴义的豪迈之气。 一个书呆子,豪迈个鬼哦……黄朝摇摇头,提起碍事儿的衣衫下摆,蹬蹬蹬小跑上台阶。 谢蕴笑了下,轻摇折扇跟上。 知意、知满紧随其后,徐壮和王吉走在最后。 两个小厮在前边引路,宁钰跨过高高的大门槛,绕过影壁,穿过仪门,花香袅袅的雅致庭院映入眼帘,四月江雨霏霏,细雨洒在翠叶红花间,晕染出独属于南地的婉约。 庭院内往东的垂花门处,海棠花迎风招展。 身穿靛青儒衫的高瘦男人微微低头穿过垂花门,抬头,那双风华绝代的狐狸眼被一顶晃瞎眼的绿幞头吸引,男人眉头微缩,视线下移,对上一双同样风华绝代的狐狸眼。 隔着不算宽阔的庭院,宁钰注视着男人。 很神奇,那些忐忑、不安、不确定全都不见了,好像都被这场细雨冲刷远了。 去吧,不要怕! 他是徐宁炆,是你的亲人! 不是别人的,是你的! 久违的神秘声音在脑海中轰响,宁钰鼻头一酸,钻出雨伞朝男人跑去,宛如一只奋不顾身奔向生命微光的飞蛾。 “大哥哥!”宁钰对准徐宁炆的胸膛一头撞去。 咚!撞进一只大大张开的手掌里。 “站好!”徐宁炆右臂朝前笔直伸出,成功挡住一只企图袭击他的愣头青。 宁钰的头和身子被定在原处,双腿不甘心的奋力往前迈,脚掌用力蹬地弯曲成直角,双臂胡乱的扑腾,像头杀红眼的斗牛。 “徐宁钰!”无视某两只乱挥的爪子,徐宁炆厉声轻叱。 对此,宁钰充耳不闻。 在徐宁钰的印象中,自从第一任大伯母出事后,大哥哥就不许任何人近他的身,人越来越冷,不苟言笑,弟弟妹妹们也越来越怕他,不敢再跟大哥哥开玩笑。 原本对这位冰山大哥哥,她并不打算太过亲近,可听完谢蕴讲的那些事,她改变了主意。 这样好的大哥哥,不该被弟弟妹妹惧怕疏远。 “呜,哇——哇哇哇——”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宁钰嚎啕大哭,嘴里开始控诉:“人家差点一命呜呼,差点死了啊!还淋着雨!大哥哥太欺负人了啊!哇哇哇,我要告诉祖母,呜哇哇——” “七公子,你好着呢,淋雨的是我。”徐宁炆的贴身长随徐大好心提醒。 是、是吗?好像是…… 宁钰顿住哭声,疑狐的歪头偷看。 大哥哥冷着脸,右手抵住她的头,左手朝前探出,将伞撑在她的头顶。 徐大手里的伞高高举过头顶,伸向自家主子。 “让他抱一下怎么了?瞧把孩子委屈的。”谢蕴信步踱过来,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算盘,重重一算盘敲在徐宁炆的手背上。 替谢蕴撑伞的王吉配合的哆嗦一下,权当应景。 徐宁炆吃痛,手一松,伴随“咚”一声闷响,身体向后晃了晃。 “大哥哥,我好想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祖母,见不到大家了呢。”宁钰厚着脸皮紧紧抱住徐宁炆的腰,右手偷偷向谢蕴竖起大拇指。 谢蕴心领神会眨了下左眼,把算盘甩到王吉怀里,抖开折扇,散漫的摇着。 徐宁炆心里堵得慌,看嬉皮笑脸的谢蕴很不爽,缓过劲儿来的右手抬了抬,终究没抬起来。 到底是自己弟弟,小小年纪遭受那么大的惊吓,由他去吧…… 仅此一次! 觉得宁钰差不多矫情够了,徐壮把东张西望的黄朝提过来。 “大哥哥,这是黄神医,医术比宫中御医还好,壮叔的命就是他救的,回头让他替六姐姐瞧瞧。” “黄神医,我这是大堂哥徐宁炆。” 宁钰介绍二人认识。 “炆哥儿不用客气,以后有个小病小灾包在我身上,保证药到病除!”黄朝拍着胸脯大方道。 说完,身子微微前倾。 “我这个人很容易满足的,吃饱,穿暖,两个漂亮的小姐(姐)……丫鬟伺候就成,嘿嘿。”他半掩着嘴,小声补充了句。 徐宁炆不吭声,不着痕迹审视黄朝。 言行虚浮不够稳重,目光狡黠心思不纯,远远达不到徐家留人的标准。 “小七。” “诶!”宁钰处在喜悦中,一时没注意徐宁炆眼中的冷意。 “留人可以,但不能坏了规矩,徐家只收门客、伙计、工人和奴仆,不收祖宗。” 徐宁炆对宁钰说完,瞥了眼黄朝,把伞塞进宁钰怀里,转身穿过垂花门往内宅而去,态度相当冷淡。 “呆、七!”谢蕴用撑开的扇子连敲三下宁钰的脑门,同样扫一眼黄朝,领着王吉追上去,“宁炆兄,承诺我的事儿这回该兑现了吧……” 黄朝凑近宁钰,看向走远的徐宁炆。 “钰哥儿,你这个大哥哥,这里,”黄朝点了点宁钰的脑门,“是不是有问题?要不要我替他诊治诊治?” 宁钰转过身,摸着下巴端详黄朝。 “你这是什么眼神?”黄朝让她盯得心里发憷。 这家伙不是发现了什么吧? “壮叔、满意,你们觉得……”宁钰面向黄朝抬了抬下巴,“他,是不是有点问题?” “有问题!” “问题很大!” “大大的问题!” 徐壮、知满、知意异口同声道。 第24章 再启程 宅子是二进院的,内宅靠北并排三间正房。 居中一间徐宁炆住着。 宁钰被安顿进靠右一间。 她并没有径直回自己房间,而是拐个弯儿去了东边一间厢房,黄朝的房间。 进了门,宁钰走到圆桌上位坐定,黄朝亦步亦趋跟进屋,心里直打鼓。 这架势,是要严刑逼供啊! “我说钰哥儿,坐了六天船身上臭死了,你不回自己屋洗洗,来我这个糟老头子这儿干嘛?你爱好独特,我还要洗干净吃饭呢。” 黄朝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倒茶,屁股凭感觉寻找着椅子。 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 知满拖走椅子,黄朝险些坐空,看向知满的眼神充斥不满、疑惑。 “公子没发话,不能坐。”知满扬声道。 “之前不也坐?”而且你家公子亲口说的我是长辈。黄朝下意识反问,后面半句没敢说。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知满站到宁钰左手边,而知意站在右边。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黄朝嘴气歪,瞪着眼磨了两下门牙,转头看向宁钰,立马换了张笑脸:“好好好,不坐不坐。” “先喝杯茶降降火气,有什么话好好说,老年人不禁吓。” 黄朝把本来替自己倒的那杯茶放到宁钰面前。 “满意,出去离远些守着,我有话单独问黄神医。” 宁钰没有喝茶,吩咐两个丫鬟出去,待知满知意带上门脚步渐远,才对黄朝道:“说吧,你是谁,打哪儿来?” 这家伙果然怀疑他了,在哪儿露的马脚呢? 黄朝佯装镇定:“什么我是谁打哪儿来?济南府临岩县,还能打哪儿来?” “济南府,临岩县,黄朝……”宁钰一词一顿,缓慢的咀嚼着这几个字,缓声慢问“你是吗?” “我不是黄朝我是谁?!不是我徐壮傻大个早死了!” 黄朝暴跳,脸上显出几分厉色,表达抗议。 没有同生共死的情义,也有千里逃亡的激情,完全不顾虑老人家有没有心脏病,阴阳怪气审问人,这样真的好吗? 一点尊老爱幼的传统优良品德也没有! “你是黄朝,呵呵……” 宁钰轻笑,忽而想到什么,意味深长道:“唔,是有可能,你也是黄朝……” “我当然是黄朝!”黄朝愤愤然,视线骤然与宁钰含笑的目光相撞,心中一咯噔。 真邪门!明明笑得春光灿烂,怎么感觉被一只阴恻恻的丧尸王锁定住,后背凉飕飕的。 说话时不时笑眯眯故意拉长尾音,听起来怪瘆人。 这家伙莫不是什么笑面恶灵转世? 听说古人都很迷信,万一知道他借尸还魂,肯定会找来跳大神巫师捉鬼道士什么的,说不定还会把他架在火上烧烤,撒点烧烤料…… 怎么办?有点慌—— 慌个兔子腿! 你可是黄朝! 星际远征战舰第一军.事顾问,八百颗星球的所有者! 更别提另一个更响亮的名号—— 最伟大的星际开拓农业学家李小英的第一后勤助手的唯一实习生,肩负着人类重新吃上天然食物的光荣使命! 苍老残破的身躯禁锢不住你高傲而优秀的灵魂,镇定,镇定,一个书呆子,怕他个红烧肉,稳住…… 稳住就是胜利! 宁钰端着茶盏慢慢抿,似笑非笑审视面前的白眉老人,企图看出点什么,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黄朝目光坦荡,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哼,倒会装蒜! 一开始她就怀疑,黄朝一世行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脑子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是怎么从刀枪剑雨的战场活下来的? 之前疲于奔命没工夫细想,现在稍加推敲,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绝不是她在临岩县见到的黄朝! 言谈举止,处事态度,与刀子嘴豆腐心的黄朝简直判若两人。 看样子他不打算承认—— 无妨,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有点好奇他到底是不是老乡呢…… “茶不错,黄神医慢慢喝,别喝太多,一会儿该用晚膳了。” 黄朝目送宁钰走出门,长长呼了口气。 狐假虎威的家伙,在他大哥哥面前屁也不敢放,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倒是把好手。 “我亲爱的美少女将军,你啥时候开着战舰来接我啊?徐宁钰那个阴晴不定的笑面虎太难伺候了啊……” 黄朝躺在床上仰天长叹,听到仆妇喊吃饭,一溜烟人到了前院饭厅。 徐宁炆和谢蕴擦黑进的书房,晚膳没出来吃。 宁钰不放心,去书房门口转悠一圈被徐宁炆的长随拦在门外,讪讪回房泡脚睡觉。 洗脚水刚端上来,徐宁炆的长随在门外通报:“七公子,公子让我告诉你半个时辰后启程回南里县。” 谢蕴带来消息,昭国公次子燕时现身望京,夺回了玄英军军权,正率领八万玄英军千里奔袭回援关中,东江王不日将亲率大军自湖广出发,征讨关中,意图一举歼灭昭国公势力。 湖广将乱,岳州府将乱。 徐宁炆决定将仆从一并带走。 谢蕴送到码头。 “宁炆兄,此一别说不好就是永别,来来来,好兄弟抱一个,黄泉路上不苦寒。” 徐宁炆嫌弃,侧身避开,“与虎谋皮,被虎撕碎也是活该!” “不愧是生人勿进居首位,好狠的心肠……”谢蕴痛心疾首,委屈的转向宁钰,“还是我们小七好,快给谢大哥一个安慰的抱抱。” 她才不要!宁钰一步跨到徐宁炆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瞅。 咚! “哎呦!” 谢蕴一扇子狠狠砸下,宁钰脑仁巨震,抱住头躲回徐宁炆身后,大声告状: “大哥哥你看谢大哥,过去六日他就是这么揍我的,脑壳上的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提议酬金减半,不,全扣,算是他手欠打人的补偿。” “好你个小白眼狼,还想扣酬金,信不信我打一声招呼,叫你和你兄长今日登不了船?到时候可别哭鼻子。”谢蕴威胁道。 “你才不敢,你还指望我大哥哥替你办事呢。” 宁钰摸着头又探出半截身子。 “哈,小屁孩不打不长进,你给我过来!”谢蕴伸手去抓,宁钰“噔”一下跳到徐宁炆右手边。 谢蕴又抓,宁钰再躲…… 两个人以徐宁炆为轴玩起躲猫猫。 “好了!”登船的梯子放下来,十几个仆人开始搬运辎重,徐宁炆冷声发话。 众人登船。 等人都上了船,船夫升起船帆,宁钰趴在栏杆上,冲谢蕴挥手:“谢大哥,再见,山水有相逢,你要保重,如果外边待不下去,欢迎躲到南里县来。” “小七的话谢大哥记住了,放心,我会拖家带口去的,哈哈哈——” 谢蕴轻摇扇子,笑得花枝招展。 “谢大哥不会真来吧?”船驶出码头,宁钰不确定的问徐宁炆。 “本人不一定,家眷有一半已经在南里县。”徐宁炆淡淡道。 哦?有猫腻! “那……”宁钰张了张嘴,把下一个问题吞回肚子里,因为徐宁炆已经迈步往船舱走,显然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 后半夜,江面大雨倾盆。 雨点滚石般噼噼啪啪打在棚顶,轰隆雷声混在雨点里一串接着一串炸响,大船在湍急的江水上剧烈起伏,一船的人谁也睡不着。 谁也不敢睡! 狂风乱卷,在船长号令下,船夫们各司其职,不断调整船帆高度和方向。 “救……命……救……命……” 断断续续的呼救声传来,船夫顶着风雨靠近前甲板,望向江面。 第25章 牛!真牛! 天将亮未亮的时辰,远山如黛。 凶猛的雨势进一步阻碍视线,船夫揉了两遍眼睛才瞧清楚。 行船左侧的崖壁高而陡,崖底,一棵从石壁缝隙探出来小树将将高出水面,横向生长的树干上挂着两个人。 那两人,上身搭在树干上,下身泡在江水里。 亏得水流湍急,又是逆流行船,船速极慢,呼救声才没被忽略。 “大公子,江面上有人求救,可要停船?”一个船夫进舱请示徐宁炆。 “遇上了就拉上来吧。” 雷声噼噼啪啪响,宁钰一夜没睡着,两炷香前就爬起来了。 先去船尾确认逃生小舟摆放的位置和角度没问题,接着走到船头,想趁人不备掀开黑布瞅瞅藏了什么好东西,被船长发现撵开了,于是蹲在船舱门口看船夫们吆喝干活。 船夫从舱里出来开始招呼人组织营救,宁钰站起身拍拍屁股去找徐宁炆。 房间门虚掩着,徐宁炆坐在矮榻上清点账目。 “十来丈的距离,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雷,呼救声还能传过来,可见中气之足,救他们干嘛?”宁钰趴在门缝上。 中气足,意味着泡在水里时间不长。 五六十米宽的大江,顺江漂流正好抓到救命树枝,又很快碰到路过的船只—— 命那么好? 从金陵城到岳州府六天行程,也才碰见一艘大船、三叶小舟,这才出发几个时辰? “我自有考量。”徐宁炆拨算盘珠的手指顿了下。 宁钰“喔”了声,正欲离去,忽然脑中灵光闪过,又趴了回去,“大哥哥,你安心算账,我去喊人磨刀。” “胡说什……” 徐宁炆抬头呵斥的同时,伴随一声细微的脆响,门合上了,走廊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船夫将人救上船,徐壮将二人带到宁钰吩咐的房间。 “公子,两个人都是练家子,不过脚步太重,功夫应该不高。” 徐壮回想起二人的状态,神色惊惶,目光却很清明,脚步慌乱,却是乱中有序,落水的来龙去脉说得滴水不漏。 “嗯,盯紧他们,天亮就进溪山口,让大伙儿都注意点。”宁钰叮嘱道。 溪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东西绵延五百多里、南北横跨三百多里的一群山,大江自西向东流淌,到溪山群西面一分为二,然后在东面合二为一。 因其地势险要、四面环水,处于两府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前些年江盗猖獗,路过的船只无不胆战心惊。 直到九年前,大哥哥的外祖不远千里,从关中带兵来剿匪,历时两年多才终于平息匪盗。 剿匪过程中,大哥哥的一位舅舅死在江盗手中。 最近两年,溪山一带江盗死灰复燃,虽不如当初猖狂,却也令来往行船头疼不已。 一般人遇到江盗通常选择破财免灾,可徐家不会,徐家人遇到江盗,只有你死我活,没有避其锋芒一说。 因为徐家一位夫人、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都是被江盗绑架杀死的。 当年她还没有考中举人,徐家的生意也仅限于南里县,并不如现在财大气粗,当大哥哥带着徐家倾家荡产筹集的二百万两银子前去赎人时,赎回去的是三具惨不忍睹的尸首。 三哥哥徐宁栴头和四肢皆被斩断,麻袋里只有躯干和头,四肢没找回来。 大伯母和四姐姐徐林芊衣不蔽体,周身布满鞭痕,四姐姐脸上还有两条长长的刀口。 大哥哥的外祖在河南任职,骤闻噩耗,上表请旨剿匪,可一个八品小官的请求,皇帝哪里会同意,老人家怒而辞官,几经周折,托关系攀上昭国公府,没想到真借来了兵,替女儿外孙外孙女报了仇。 江盗虽张狂,却不敢公然与官府作对。 很明显,这两个人是江盗头子派来刺探虚实的。 本来,只要他们不予理会,过溪山的时候挂出代表官府征用船的大旗,江盗拿不准具体情况,断然不敢贸然动手。 大哥哥选择捞人上船,是想引江盗来,杀干净。 徐壮从宁钰房间出来,拿了两套徐宁炆替宁钰准备的新衣裳给两个江盗。 天亮后,知意端过去好菜好饭。 “姑娘,问一下,你家公子是哪里人?”先前两个江盗摸到衣裳料子已是万分激动,这会儿看到知意更是心痒难耐。 主子衣裳名贵不稀奇,可连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都穿这么好,肯定是只大肥羊。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知意警惕的厉声质问。 废话!当然是怕你家公子是哪个狗官的狗杂种! 其中一个江盗腹诽。 “姑娘别误会!姑娘不想说,不说就是,只是没办法替恩公祈福了。” 知意上下打量二人几眼,一个面露遗憾,一个垂头丧气。 “原来是想给我家公子祈福。”知意脸上的戒备之色淡去,“看你们呆头呆脑也不像奸恶之人,告诉你们也无妨,听好了啊——” “咳!我家公子老家是成都府大富县大贵乡平安村人士,姓宁,名大爷。” 知意满脸得意,摆足了狗仗人势的倨傲姿态。 大富?大贵?平安?大爷? 两个江盗面面相觑良久…… 管他呢!没在老大的名单上,能抢,能宰!将底细再摸清楚些就发信号。 半个时辰后,雨势渐小,大船即将驶入溪山口。 两个江盗自认为十拿九稳,船到了约定发信号的地点,寻机摸到船尾释放一个冲天炮。 “走!”放完信号,两个江盗对视一眼,足下一蹬,朝着汹涌的江水闷头扎下。 与此同时,一张坚韧的罟网自江里提起,罩住两条‘蠢鱼儿’。 “收网喽!”徐壮拽住绳子轻轻松松把两个江盗提起来,和提两条小鱼儿差不多。 大江在溪山群入口一分为二。 顺水行船走北部分支,逆水行船走南部分支,是千百年来行舟人达成的默契。 宁钰他们自东向西,走更加艰险的南部分支。 大船行到江面最窄处,两岸陡崖峭壁耸入云霄,给人一种马上要合上或倾倒的错觉,从下往上看,只能看到一条细缝连接天穹。 大自然的强悍威压扑面而来,直让人心口窒息,呼吸困难。 而更让人呼吸一滞的是,前方三十米,排列整齐的十几艘大号渔船上,密密麻麻扛着大刀大锤大棒的光膀子壮汉。 江面不足十五米,大船无法掉头。 唯有闯,杀出一条血路! 二十几个船夫、徐壮、徐大上身赤裸,下身穿一条黑色练功服,腰间系着绳索,绳上插着一把匕首,和一把镰刀模样的弯刀。 扯下前甲板的黑布,露出两架重弩、一架火炮,在纷纷细雨中散发迷人的光彩。 宁钰嘴角抽动,膝盖差点没绷住要对她大哥哥顶礼膜拜。 “大哥哥,”宁钰朝徐宁炆竖起两根大拇指,“牛!真牛!” 那头的江盗。 没看见火炮后的重弩,先看到了一根大烟囱对准他们。 “老大,那是个啥玩意?咋没见过……哎呦!什么鬼东西?!” 一个江盗凑近贼老大,眼见两颗黑球从对面船上射向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朝他的面门砸来。 第26章 抵达 两颗黑球旋转着砸下来了! 贼老大左一刀、右一刀将其斩落斩破,两颗人头变成四半,掉在船板上骨碌滚动。 顺着脑浆血水拉出的痕迹看去,江盗们大惊:“三串!五串!” “老大,他们杀了三串五串!” “日他仙人!敢动老子的人,不把这帮狗杂碎的头拧下来,老子就不叫坐江雕!”贼老大气急败坏,咧着嘴舔了下鼻孔。 不待贼老大进一步发号施令,大船上刷、刷、刷,又飞来一串不明物体。 贼老大起初以为是大号箭矢,让小弟们举木盾格挡。 待那东西近了,瞧真切了,立时大骇:“躲开!快躲开!” 这东西他认得,年轻时当大头兵的时候见过,一旦被扎中,连战船也扛不住,再厚实的船板也能瞬间洞穿,要是投到人身上,必叫你躯体爆裂而亡。 咚!咚!咚!咚!咚! 犁头镖射向最后一排的三艘渔船,斜竖着扎向船板,贯穿船体沉入江中,三艘渔船底部立时破开三四个孔洞,洞口很大,菜碟子扔进洞口准能漏过去。 浪花翻腾,江水倒灌,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堵洞,十二艘渔船一下子报废三艘。 贼老大肉疼不已,低头瞥见半颗人头,对上一只大大睁着、死不瞑目的血眼,登时火冒三丈。 “两个蠢货!” 贼老大一脚踢飞人头,耳边传来手下惊惶颤抖的声音,“老、老老老、老大……” 咻—— 一支弩箭射出,击穿木盾,射向一个江盗的胸口。 弩箭刺穿江盗躯体,连穿三人,箭头“铮”一声斜插在船板上,串了一串糖葫芦。 紧跟着,一支接一支弩箭攒射而来。 江盗们阵脚大乱,叫喊着上蹿下跳,胡乱闪避,须臾间死伤惨重。 贼老大头皮发麻,扭头朝后扫了眼。 十二艘渔船,船挤船排成四排三列,报废的渔船并未完全沉没,反而堵死了后路。 撤是撤不走了,贼老大把心一横,举刀发令:“给老子冲!跟他们拼了!” 轰!轰!轰!嘣!嘣!嘣! 火炮连轰七八下,将江盗的渔船全部炸穿炸飞。 几番下来,江盗死伤过半,侥幸没死的,只好弃船跳江。 江水汹涌湍急、迅猛凶悍,逆向泅水极其费力且速度极慢,要想逃生,顺流而下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必须越过大船。 对此,江盗们并不担心,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泅水好手,在静水湖中一口气能游出两三百米,更别提顺水漂流。 大船上的人总不可能跳水拦截吧? 可事实上,你觉得越不可能的事,它越有可能成为现实。 二十几个船夫,早在火炮轰击渔船之时,已经跳下船,在大船前方五米位置横向排列,拦在江盗逃跑的必经之路上,割脖子的匕首和弯刀早已蓄势待发。 这些船夫,是徐宁炆为对付江盗专门培养的,地面作战也许不算顶尖,可在水里,绝对以一当十。 徐壮一早换好行头,摩拳擦掌准备下水大干一场,临了却被宁钰拦下。 “……伤好再说!”宁钰一锤定音。 无奈,徐壮只好作罢。 水里正在交战,徐壮和船长手持长弓,弓弦张满,视线不断左右横扫,一旦江盗冒出水面换气,脑袋必然挨上一箭。 江盗头上绑着红布带,在土黄色的江水里十分显眼。 宁钰、知满、知意、黄朝趴在栏杆上张望。 连日大雨,江水里泥土混杂,除了偶尔冒出来换气的一两个人头,什么也瞧不见。 黄朝突然大发感慨,讲起十八般冷兵器的兴衰史,知满知意听不懂,不理他,宁钰也听不懂,但不妨碍她不动声色观察打量黄朝。 船长见徐壮还在为不能下水之事闷闷不乐,提出比赛射人头。 徐壮一听,歘歘两箭射出,射在同一颗人头上,“输了请喝酒,仰花楼的陈年老酿,五十两一斤的!一个!” “你个老小子,休要耍赖!现在开始,刚才那个不算!”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一边瞄准江面,一边争得面红耳赤,宁钰耳朵嗡嗡响,忍无可忍喝令两人闭嘴。 徐宁炆估摸着时间,在船夫解决完江盗上岸前,出来撵宁钰、知满、知意和黄朝回船舱。 “回船舱待着,没有我允许,不得出舱门。”徐宁炆一脸严肃。 “大哥哥,你不能这样!你这属于霸权行为,欺负手足,蛮不讲理,有违徐家家训!我要抗议!”宁钰不满,气得跳脚。 “抗议无效。”徐宁炆不为所动,吩咐船长和一众仆从,“带他们进去!” “钰哥儿说的对,哪有无缘无故关人的道理?”黄朝义愤填膺附和。 可当他接触到徐宁炆冰冷的眼神,气焰登时歇了大半,话锋一转,转头劝说宁钰,“钰哥儿,淋雨吹风最容易感染风寒,在舱里呆着挺好的。” 说完,提起长衫下摆,一路小跑钻进船舱: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宁钰不甘心,又争取了几句,可惜没什么没用。 “七公子……”一个仆妇小心翼翼去拉宁钰的衣袖。 “我自己走!”宁钰瞪了一眼徐宁炆,不情不愿往船舱走,走之前,偷偷冲徐壮使了个“里应外合”的眼色。 知满知意赶紧跟上去。 哪个丫鬟小厮敢在大公子面前放肆,那指定是活够了,知满不想死,知意也想活,在心里替自家公子加油打气,都得掂量着怕鼓劲儿鼓过头,触了大公子的霉头。 宁钰离开后,徐宁炆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 徐壮寻思着替自家公子说两句好话,转头瞧见船夫们依次浮出江面,到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婴儿小臂粗的长绳从船上垂落。 船夫们攀着绳子、蹬着船体往上爬,他们腰间的绳索上,挂着或多或少的断头,断头大都双目瞪圆暴突,不少还在答答滴血,瞧着诡异又血腥。 八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用绳子穿成两串。 一根长长的木杆伫立在船尾,两串人头高高悬挂,随着行船起伏晃啊晃,宛如一面喝令万鬼的阴旗。 心怀鬼胎之辈见之,唯恐避而不及,纷纷避让。 射出去的弩箭、箭矢、犁头镖被江水冲走,火炮也仅剩下两发,不宜再掀争斗。 用此法震慑宵小,正好! 接下来两日,江上大雨小雨交替,好在一路相安无事。 巍峨群山中,一条小河汇入大江,形成一道三岔口。 小河狭窄,深水有限,大船开不进去。 船夫们把十几艘小舟投下水,除了船长和两个船夫,其他人全部换乘小舟,行礼也挪到小舟上。 小舟群驶入弯弯绕绕的小河,船长将大船开到重庆府码头停放。 这船属于徐家,不过已经被官府征用,徐宁炆在漕运司押了五百万两白银银票,才将它开出码头,一日不回,扣十万两,到如今已经扣没了—— 还没够! “狗官!”宁钰听徐大说完,恨得牙痒痒,一拳捶在河面上,溅了徐宁炆一脸水。 “徐宁钰!”徐宁炆气得牙痒痒。 南里县渡口,南面的小山坡,有间热闹的茶肆。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坐在板凳上,面向渡口坐着,手臂软塌塌耷在竹栏杆上,在他身后,摆着一张竹制茶桌,另一名小厮正趴在茶桌上睡觉。 “唉——” 日常十八叹,小厮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明日复明日,唉——,明日再来吧,唉——” 小厮摇醒另一个小厮,结了茶钱,左右啪啪衣袖下山坡,准备打道回府。 “公、公公公公……”另一个小厮用力拉垂头丧气的同伴,指向渡口方向,语无伦次,“公”了半天也没“公”出个囫囵字。 眉清目秀的小厮抬头,满脸的惊喜,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朝渡口奔去,“大公子!七公子!壮叔……” “……公、公子。”另一个小厮落在后方,憋了半天,终于憋出嘴里的话。 第27章 一起睡 两个小厮。 一个回去报喜,另一个忙着赁马车。 徐老夫人林氏睡觉早,晚膳吃的也早,天还没黑,祖孙三代十来口已经围在大饭桌上吃晚饭。 饭桌上气氛沉闷,连老八徐林芙和老九徐林蓉,两个八岁的孩子也失了往日的活泼。 “可有消息传来?”老夫人夹起一根青菜又放下,忍不住发问。 “娘,上菜前你刚问过。”二夫人接话,二老爷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就你话多! 老夫人怅然若失的“哦”了声。 人人都羡她命好。 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五个孙女,个顶个的孝顺,个顶个的出息。 可再好的命,也有残缺。 大孙子徐宁炆在商场呼风唤雨,可眼瞅着入秋满三十了,婚事是连提也不提。 二孙子徐宁城文武双全,可将军还没当成,先一头栽进山野村妇的温柔乡,和家里断绝了关系。 三孙子徐宁栴最是稳重踏实,虽不如大孙子敢拼敢闯,却也年轻有为,谁曾想出了那等祸事,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小孙子徐宁钰少年英才,考场上一路过关斩将,可如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还有可怜的四孙女徐林芊,花儿一样的年岁…… 想到横死他乡的三孙子和四孙女,老夫人看了眼大儿媳妇柳氏—— 到底是半路来的,再怎么样也不如原来的亲厚。 老夫人默默叹了口气。 饱了! “刘妈妈,扶我回屋。”老夫人说着,右手搭上刘妈妈小臂,作势要起身。 “娘,你还什么都没吃呢!”二夫人倏地站起身。 “是啊娘,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三餐万万不能断的,赶紧坐下再吃点,这道糖醋——” 三夫人从刘妈妈手中抢过婆母的手,轻轻施力将婆母按回椅子上,话到一半,余光瞥见在渡口蹲守的小厮匆匆跑进院儿里,朝饭厅奔来。 三夫人松开婆母的手,冲刺到门口,急不可耐问道:“是不是有消息了?” …… 宁钰等人坐马车回府。 辎重留在渡口,两个小厮在那儿看守,回头让管家派人去拉。 “七哥哥!七哥哥!” 马车将将停稳,踏脚凳还没放下来,老八徐林芙、老九徐林蓉,攀着前车板往车里瞅,望穿秋水,先望出来一个凶巴巴的大哥哥。 两个小姑娘吓得倒退几步,躲到嫡亲姐姐徐林芃身后。 徐宁炆见怪不怪,冷着脸下车。 “三叔,三婶。”徐宁炆喊过两位长辈,扫了眼躲在人群后的一抹明黄,抬步往大门走。 “炆哥儿,这会儿还不能进,等等钰哥儿。”三夫人拦住徐宁炆。 徐宁炆往大门口看去,管家正招呼人点火盆。 宁钰调整好情绪,深吸一口气钻出马车。 徐宁钰的娘三夫人,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完又紧紧抱着她,一时哭,一时笑,笑的时候也流泪,哭哭笑笑好半天。 徐宁钰的爹三老爷,稍微克制些,抹泪也是背过身偷偷抹。 二房在场的人有五姐姐徐林芃、八妹妹徐林芙、九妹妹徐林蓉,姐姐妹妹见到她,脸上和眼中全是欢喜,尤其是一对双生子小妹妹,叽叽喳喳好奇心特别旺盛。 大伯母柳氏和六姐姐柳心站在外围,有些格格不入。 柳氏是大伯的填房,六姐姐柳心并非徐家血脉,长在徐家八年,至今未入族谱。 莫看兄弟姊妹八九个,记起来却很容易,凡是姓徐的,尚在人世的,大房只有一个徐宁炆,三房只有一个徐宁钰,剩下全是二房的。 寒暄过后,宁钰发现少了几个人。 “娘,祖母呢?还有大伯、二伯、二伯母,怎么也没看到?” “七哥哥,祖母晕倒了。”老八抢答道。 “嗯嗯,已经请大夫了。”老九补充道。 “你们祖母听说两个宝贝大孙平安无事,有些激动……” 三夫人接过话,说起婆母嚷着要坐车去渡口迎人,结果门还没出猛喘几口气晕倒,大哥和二哥夫妇在屋里照顾的事情。 “都准备好了,炆哥儿,钰哥儿快些进去吧。”一直没说话的大夫人柳氏开口,声音细细柔柔。 说完,小心翼翼瞄了眼徐宁炆。 继子徐宁炆厌恶她们母女,八年如一日。 宁钰被一堆人簇拥着跨进大门槛,奢华的四进院并列式大宅呈现在眼前。 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一景一画描绘着“财大气粗”四个大字,将暴发户挥金如土的豪放气质发挥到淋漓尽致。 徐壮带黄朝下去安顿,宁钰跟随大部队到了老夫人院子。 老夫人已经醒了。 “祖母。”宁钰走到拔步床前,慈眉善目的祖母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老夫人左手握住宁钰,右手把徐宁炆招至跟前,像握着宁钰那样握住徐宁炆的手。 “祖母的两个宝贝大孙,祖母可算把你们给盼回来了,快让祖母好好瞧瞧……” 老夫人拉着两个孙子问话,又哭又笑。 宁钰一一应答,耐心十足。 徐宁炆偶尔应个一句半句,老夫人知道大孙子的脾性,能得到几句回应已经相当开怀。 “……瘦了,都瘦了。”老夫人摸摸两个孙子的下巴,一个比一个硌手。 “老大媳妇,赶明儿起,让厨房每日炖两盅补汤,早中晚做三道五道姐儿们爱吃的,剩下都照两位公子的口味来,先给我的两个宝贝大孙呀,把掉了肉养回来再说。” 老夫人笑眯眯把两个孙子的手叠在一起,握住,又看了看几个乖巧的孙女,笑得合不拢嘴。 虽说年轻时命途多舛,但她的命,是好的! “是,娘。”大夫人柔声答应。 “谢祖母!谢大伯母!”老人家是很敏感的,他们的心意,要小心呵护。宁钰欢喜的搂住老夫人。 老夫人心花怒放。 她老啦,能看着子孙们吃、看着子孙们笑、看着子孙们一年比一年好,比什么都满足。 说了会儿话,晚膳重新开席,一家人有说有笑吃饭,其乐融融。 二夫人看着两个侄子,有些失落。 炆哥儿钰哥儿都回来了,她的城哥儿,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还有她的大孙子,那可是徐家的嫡长孙,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识字,成天跟着他那个穷苦娘上山下田。 吃饱喝足,一大家子又把老夫人送回屋歇下。 从老夫人房里出来,宁钰左手挽着爹,又手挽着娘,喊一声娘,又喊一声爹,一家三口肩挨着肩朝提名院走,回自己的小家。 圆月高悬。 三老爷熄灯小跑到床边,一个饿虎扑食扑到床上,把三夫人抱了个满怀,“夫人,儿子回来了,今晚……嘿嘿,夫人我来了……” “爹,娘,你们睡了吗?” “睡了!” “没睡!” 屋里同时传出两个声音。 三夫人掀开身上的男人,理了理头发,点灯,唤宁钰进屋。 趁这个空当,三老爷穿好了中衣。 “娘,爹,我睡不着,想跟你们一起睡。”宁钰抱着软软的圆枕,一脸渴望看着新鲜出炉的爹娘。 你来了,我咋办?三老爷跳起来反对。 “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十几岁的大姑娘跟爹睡,亏你说的出。” “床这么宽敞,怎么不能睡?”三夫人拿过宁钰手里的枕头,搁到最里边。 “儿子,不,是闺女,睡里边,我睡中间,你,徐厚存,睡外边,就这样,睡觉。” “谢谢娘!”宁钰欢欢喜喜跑到最里边躺下,拉过被子盖上。 三夫人抱着闺女睡得香喷喷。 三老爷看着屋外漏进来的月光,扭头看到娘子的后脑勺,悲伤源源不绝。 第28章 来日方长 徐家人睡觉早,起床更早。 天仍是灰蒙蒙的黛青色,宁钰头昏脑涨,跟在爹娘身后,机械而麻木的挪动步子,去给老夫人请早安,请完早安吃早膳。 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到饭厅。 天色已经大亮。 是个大晴天。 柔和的橘色晨光从窗格、门洞透进来,徐家老小围坐一堂,气氛轻松愉快。 仆妇和丫鬟正在布菜,二夫人瞄到一脸生无可恋的三老爷。 “呦!小叔!我这才瞧见,你这是……替弟妹描眉,顺带给自个儿也画了个眼妆?” 二夫人娘家是开武馆的,二夫人打小站桩练气,大嗓门能从饭厅传到后院。 “哈哈哈,小叔的眼睛像食铁兽。”老八徐林芙童言无忌,指着三老爷哈哈大笑。 “食铁兽,黑灯笼眼。”老九插上一刀,双手撑着眼皮,吐舌头做鬼脸。 老五徐林芃趴在桌子上打盹,听到笑声眯开一条眼缝,懒洋洋瞥了一眼又阖上了:无聊。 老六柳心掩嘴偷笑,视线不期然与徐宁炆相撞,急忙避开。 宁钰:“……”与我无关,宅斗什么的我也不会。 三老爷看向自家娘子求助,三夫人端起茶盏润润唇,目光投向吃着小点心看好戏的二老爷。 “二哥,我瞧你又瘦了,脸色也有点黄,春杏楼年年出命案,听说那儿的茶啊酒啊,可都是加了东西的,二哥还是少喝为妙。” 二老爷心想要完,果不其然,下一秒耳朵一紧。 “呦呦呦,疼疼疼……疼……” 二夫人揪着二老爷的耳朵,把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提起来。 “咳!”老夫人哼了声。 二夫人扔开二老爷,二老爷摸着耳朵坐回椅子上,凑近二夫人耳边,委屈的小声道:“夫人,我都四年多没去过春杏楼了,让弟妹回回得逞,多没面子。” “可我一想到你当初干的混账事,就忍不住。”二夫人同样压低声音。 “又不是让你一直忍,咱回屋再揪呀,跪算盘都成。”只要别在大庭广众下。 二老爷卑微的建议道。 嫁进门的媳妇都让老娘给惯得无法无天,老娘定的规矩,挨媳妇的打不能还手,连躲也不准,同样姓徐,大哥的命咋那么好,一个两个大嫂都那么温柔体贴。 二老爷一脸艳羡的看向大老爷,和忙前忙后盛粥的大夫人。 “那我下回试试。”二夫人满口答应。 四年,才哪儿到哪儿,四十年也消不了的屈辱,没剁了你已经是仁至义尽,还想要体面,做梦吧徐厚载。 那头,三老爷殷勤的替三夫人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夫人辛苦。” 大夫人把一碗粥放到老夫人面前。 “娘,昨日您说瘦肉粥太腻,媳妇今日特意让厨房做了野菜鱼肉粥,娘您尝尝……” 说着,用公筷夹了个包子放老夫人碟子里,“还有这个小包子,也是野菜馅儿的。” 野菜馅?快吃快吃! 老五徐林芃一筷子夹走两个,老八老九不甘落后爬到凳子上,二老爷二夫人三老爷三夫人也直奔那盘包子。 宁钰从一堆筷子里夹回来一个,尝一口,唇齿留香,老天爷,太好吃了吧,不愧是全家最爱。 这包子她能吃三盘! “不错,你也坐下吧。”老夫人温和的看了眼大夫人,喝了一口粥。 “诶。”大夫人坐定。 看向埋头干饭的二房三房,又快速瞄一眼冷着脸的徐宁炆,再看向在抢包子大战中越挫越勇的大老爷,最后看向端庄得体、不争不抢的柳心。 八年了,这个家对她们母女来说,还是冷的,也是陌生的。 野菜包子太受欢迎,大老爷抛下长辈的矜持,趁宁钰和徐林芃筷子打架,眼疾手快抢回一个,搁到大夫人碗里。 “忙了一早上,快吃。” “谢老爷。”大夫人冲大老爷温柔一笑,声音轻软似春水。 道完谢,大夫人夹起包子看了一圈,放到老五徐林芃碗里,“芃姐儿爱吃,来。” “谢大伯母。” 大夫人嘴角挂着笑,傻孩子,一个沾满口水的包子而已,有什么值得谢的。 徐林芃插起包子咬一口,对着宁钰,挑衅的挑挑眉。 宁钰端起碗咕噜噜喝粥。 来日方长…… 吃完饭,一家子各自忙开。 宁钰去看望黄朝,知道他吃得好睡得香放下心,领着知满知意直奔衙门。 守大门的壮班差役认出宁钰,快步迎过来,“徐七公子,听说您上京赶考,见到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我来找大舅舅。”对一脸谄笑的差役,宁钰没什么印象。 大舅舅赵遇海在衙门任典史。 七品知县叫大人,八品县丞叫芝麻官,九品主簿叫芝麻小官。 典史,连官都称不上。 差役领着宁钰进了大门,在仪门外停住,“徐七公子稍等。” 八字衙门两重门,大门不设禁,百姓可自由出入,第二重的仪门却不能随意进出。 宁钰站在仪门外朝里张望,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大堂,甬道正中央有个小亭子,小亭子内矗立一块小石碑,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戒石,戒石朝南“公生明”三个大字异常醒目。 不一会儿,一位身穿浅灰儒衫、不高不矮、面容清瘦的中年儒雅男人步出大堂。 “昨夜收到消息,就想去看你,又怕徐府兵荒马乱忙不开,这才没去,没曾想,小钰哥儿先来看舅舅了。” 赵遇海跨出仪门,笑道:“如何?” “大舅舅,会元我没考上,殿试没参加。”宁钰半垂着头,神情黯然。 这位大舅舅是徐宁钰的启蒙老师,对她抱有很大的期望。 “我不是问你考得如何,我是问你路上如何,可顺遂?再说那亡国的会元状元,要来何用?” 原来是这呀,知道不会挨骂,宁钰抬头挺胸,“一点小波折,难不倒我。” 赵遇海“嗯”了声,又问:“看过你外祖父和舅母了?” “祖母说晚上徐家设宴,娘去请外祖父和舅母了,我来衙门找知县大人,顺便请舅舅和大表哥赴宴。” 大表哥赵简,今年三十有二,在衙门干捕快。 宁钰朝空荡荡的大堂瞟一眼,“今日不是审案日吗,怎么不见知县开堂审案,难道我记错日子,今日不是十九是十八?” 见赵遇海面色犯难,宁钰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罢了!”赵遇海一甩衣袖,愤然道:“昨天夜里,李知县携陈县丞、柳主簿和一干家眷离开了南里县,我今早来衙门才知道。” 战事将起,南里县无一兵一卒,李知县是成都府府城人士,回家避祸也无可厚非。 “跑了?”宁钰心道不好,急忙又问:“走的水路,还是车马?” “车马。”赵遇海答道,“你找李知县何事?” 宁钰已经提起衣摆往外跑,“等我把他抓回来再同舅舅说。” 第29章 小英来了 咚!咚!咚! 宁钰刚离开,衙门外的登闻鼓响了起来,有人击鼓鸣冤。 “你说要告谁?”赵遇海听完原告陈述,反复看了看状子上的名字,不敢置信又问一遍。 “民女李小英,状告南里县首富徐家二老爷徐厚载私闯民宅、殴打抢劫、强暴良民、纵火杀人,请青天大老爷替民女做主!” “击鼓请命,可知你要承受什么?” 赵遇海看向跪着的妇人。 瞧着年岁不大,二十四五的样子,乡下人显老,实际年龄可能更小些,干枯瘦小,脸颊泛黄凹陷,左手牵一个男娃,右手牵一个女娃,背上还背了一个睡熟的。 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五六岁。 一个妇人带三娃,想必确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敲响登闻鼓。 只是三十大棍、一丈钉板,精壮汉子受了,也要躺上一年半载,打残打死的也不是没有,一个妇人,还这般羸弱,如何受得住。 “知道!要挨三十板子,滚钉板!”李小英背脊笔直,目光坚毅决绝。 如果能够,谁想遭罪?可布告上排好的待审理案子已经排到半月后…… 半个月,黄花菜也凉了。 倒是有骨气,赵遇海对寒酸的李小英生出几分钦佩,可他只是个收发文书的,不管审案,知县县丞不在,收了状子也无人审理,没有官印,审了无法生效。 “你这状子衙门不收。不过你既提及徐二老爷,可去徐府门外求见徐大老爷,徐家家风清正,又有举人坐镇,必会给你一个公正。” 赵遇海将状子递给一旁的差役,好心提醒一句。 李小英却会错了意,认为赵遇海与徐家是姻亲,官商相护,当下站起身,“收与不收,你说了不算!知县大人说了才算。” 咚! 李小英重重一棒敲下,鼓声震耳,“知县不收,还有知府!” 咚!“知府不收,还有布政史!” 咚!“布政史不收,还有刑部大理寺……” 斗米小民,只观脚下三步之距,不闻天下大事小情,赵遇海看了眼八字墙一侧,摇了摇头,转身往衙内走。 那八字墙上,半月前已经张贴出大幽朝亡国之事。 差役将状子扔在李小英面前,跟着进了大门。 …… 宁钰带上徐壮,两人共乘一骑,快马加鞭,在南里县与酆云县交界处截住人。 “徐七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李知县不解的看向宁钰。 宁钰下马,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说:“人可以走,官印官服留下,否则干脆一个别走,全给本公子留在南里县等死。” 在她看来,懒政怠政又贪财的知县班子,滚蛋正好。 “哈,好大的口气,徐家再有钱,也还是归官管,你此番作为,不怕拖累徐家吗?”一脸小人奸相的陈县丞跳出来。 “亡国之官也敢称官,呵呵……” 宁钰轻笑,眼中不见一丝轻蔑或狠决之意,却诡异的让人毛骨悚然,知县等人不自觉冒出冷汗。 “壮叔!” “得令。” 徐壮左右活动一下脖子,三下五除二将现场成年男丁悉数放倒,管你是家丁、公子、老爷,还是官,统统打趴在地。 宁钰走到知县面前蹲下,徐壮揪着知县的头发将他的头从土里拔起来。 “大幽国都亡了,一个亡国官印,哪有命要紧?之所以同你好好说,不过是近来杀的人太多,手有点酸,可若是有人不识时务……” 说着,似笑非笑扫了眼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女眷和几个男娃。 “啊啊啊……” 李知县闻声看过去,七十岁老娘吓晕了,两个儿子吓尿了,夫人小妾闺女也面色惨白。 正如对方所言,一个亡国官印,还能怎么办? 交呗! …… 返程也是快马加鞭,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南里县。 晚上宴客,正门正在迎宾,宁钰和徐壮从后门入,没曾想会碰见人。 “外公!” 宁钰喊了声,巷子口迎面走来的赵屠夫登时两眼放光,疾步走到马侧,伸手扶住手笨脚笨下马的外孙。 “外公怎么不走正门?”宁钰站定,用袖子替赵屠夫擦脸上的油汗。 “喏!”赵屠夫提高左手,两笼猪肺还冒着热气儿。 “你二舅舅还在卸猪肉,我先过来镇场子。” 宁钰了然,这是杀好了明日要卖的猪,顺带提溜过来了。 外公的爹、祖父都是屠户,外公也干了一辈子屠户,二舅舅接着干屠户,除了杀猪卖猪肉,别的也干过,还干过不少,都不得劲儿,最后还是回去干屠户。 屠户世家的女儿徐三夫人爱喝猪肺汤,赵家猪肉摊子的新鲜猪肺都是留给徐家的。 别看徐家如今家大业大,赵家当年嫁女儿,那是实打实的下嫁。 哦,武馆世家的女儿二夫人也是下嫁。 徐家发迹后,不对付一辈子的赵屠夫和张武师,莫名成了至交,每逢见面必要夸赞一番对方慧眼识珠大智慧也。 说曹操曹操到,张武师领着徒子徒孙路过巷子口。 过去了,又退了回来,身体后倾,从前往后探出半个头,一脸惊喜喊道:“赵师傅!” “张师傅!”赵屠夫微微躬身指着张武师,同样一脸惊喜。 “张家外公。”宁钰见礼。 张武师拍了拍宁钰的肩膀。 “大半年不见,钰哥儿又长个儿了。赵师傅,你这外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说赵师傅女婿选的好,福气大呢。” “都是徐家子孙,我的福气……还不是张师傅的福气?”赵屠夫用手背一拍张武师的胸膛。 “那是那是……”张武师哈哈大笑,“赵师傅这是要从后门进?” 赵屠夫又一次展示他的热猪肺。 “走走走,我跟你一起走后门……”张武师明白过来,揽着赵屠夫的肩,有说有笑入了门。 各府的女眷下午就到齐了。 夫人们一堆,小姐们一堆,一堆一堆,各自寻了交好的聚在一处谈笑玩耍。 因为是家宴,接风宴,生意场上结交的一概没请,前来赴宴的人多多少少总能挂点亲,彼此间也都识得,相处起来相对随意。 宁钰一出现,就被二舅舅家的表哥赵修拉到一群公子哥中间,回答他们各种奇奇怪怪的提问。 从山水风貌、逸闻秘事,问到天潢贵胄、名门闺秀,想到什么问什么,连秦楼楚馆姑娘的活儿好不好都问了,全无避讳,亏得宁钰脸皮厚才没有当场吐血。 晚宴一共办了九桌。 刚开席,一口菜没吃,宁钰被二表哥赵修灌了口酒。 酒还没下肚,“咚”一声,脑袋栽到饭桌上不省人事。 赵屠夫拿起两根筷子追着二孙子一顿猛敲,“你个浑小子,这是你弟弟!” “打死你!打死你!叫你欺负七哥哥,打死你……” 赵屠夫敲完,徐家老八徐林芙和老九徐林蓉,抡起她们的小拳头,对赵修又是一顿猛捶。 赵修全然不知悔改,遛着老八老九满院子跑,一个扭头发现徐家六表妹在看他,登时烧得脸红脖子粗,杵在原地让老八老九捶。 完了! 在六表妹面前经营了好几年的好形象全完了! 柳心看两位妹妹看得出神,反应过来赵修在看她急忙低下头。 等赵修坐回自己位置,柳心忐忑的抬头往徐宁炆那桌看过去,见徐宁炆忙于应付一杯又一杯的敬酒根本没工夫管她,又垂下头长长舒了口气。 第30章 夜游患者 一场家宴,宾主尽欢。 三老爷三夫人回到提名院,去宁钰房间转了圈,交代知满知意好生照顾。 出得门来,三老爷霸气的将三夫人扛回屋,定制款大号浴桶搬进来,鸳鸯共浴安排上。 “夫人,你帮我搓一下背沟沟。” “让你锻炼你耍滑,连个背沟沟都要旁人帮,”三夫人捞过搓澡帕,一帕子甩在三老爷胸膛上,“趴下。” “诶!夫人真好。” 啵!三老爷迅速袭击了下三夫人的唇角,美滋滋趴到浴桶沿儿。 “吱——” 门开了。 不是吩咐下人去睡,明早再倒洗澡水吗? 卖苦力搓背的三夫人和心猿意马的三老爷大惊,同时降低身子,双手搭在浴桶沿,谨慎的露出眼睛查看。 然后看到他们的宝贝闺女,披头散发,双目空洞无神,抱着圆枕,连鞋袜都没穿。 慢吞吞,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在床前停住,半垂着头。 什么情况? 四目相对,夫妻俩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 “夜游。”三老爷伸手在闺女眼前晃了晃…穿了衣服的。 “不能强行叫醒夜游之人。”三夫人斩钉截铁道。 夜游这种事,在夫人圈里可是热门话题,城西王员外的小妾,张氏武馆大弟子,菜市场第二家卖豆腐的小儿媳妇……太多了,不胜枚举,全都有夜游的毛病,且症状不一。 “我们引她回房,夫人你牵左手,我牵右手。”三老爷心中隐隐有个担忧。 “不成,没看她抱着枕头吗?引回去还会来。” 听三夫人如是说,三老爷心口一紧,不好的预感加深,真想将这个碍事儿的小崽子扔出去。 “听说有的人突然遭遇大变故会生出夜游症,闺女从前好好的,一定是在望京的时候……可怜的孩子……我决定了,从今晚开始,我要陪闺女一起睡,直到痊愈。” 闻言,几个月不得纾解的三老爷心碎,委屈道:“夫人,那我呢?” “你?”三夫人恍然大悟,“一家三口老睡一张床委实不像话,你随便找间屋子先对付一宿,明儿我搬到闺女屋睡,你再回来。” 他需要的是床吗?他需要的是夫人!三老爷欲哭无泪,必须再苟延残喘争取一下,“夫人……” “哐!” 门关上了。 三老爷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枕头,又抬头望了望高悬的圆月,绝望的辛酸泪奔流到眼眶…… 聚宝院,大房居住的院子。 柳心躺在床上梦魇不断…… “啪!” “你个小贱货,贱胚子,和你娘一样水性杨花!可怜我儿啊,你死得好惨,死不瞑目……来人,把这个小贱货拉出去,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把她给我拉到军中去……” 灵堂之上,一脸凶恶相貌的老妇人肝肠寸断,被骂小贱货的小姑娘披麻戴伏跪在蒲团上,瘦小的肩膀抖如筛糠。 爹死了。 死在青楼。 祖母说是娘害死爹,娘跑了,祖母要送她去做军妓…… “不要!” 昏睡中的柳心浑身一震,猛然惊醒,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粗气。 “不要?” 阴沉暗哑的嗓音钻入耳中,随之耳垂被咬住细细磋磨…很痛,黑夜中,柳心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 顷刻,耳垂放松,刺痛减轻,男人的嗓音愈加阴翳冰冷,“不要男人,还是不要我?” 柳心不敢说话,说什么都是错。 “说话!”男人耐心耗尽,修长的手指几乎将细长的脖子整个握住。 手指收缩,窒息感扑面而来,柳心双手抓住男人坚硬如铁的手腕,汗毛倒竖,“咳咳…大哥哥,不要……” “这么说是不要我了?” 徐宁炆逆鳞被触,宛如一头蓄势的饿狼,“那你要谁,赵修吗?凭你也配?” 柳心周身僵硬,止不住战栗。 “我没有……唔……” 锦被掀开,整个人一百八十度翻转,下巴被一只强横的大手掐住,被迫以俯卧的姿势朝后仰头,口腔充斥野蛮原始的气息,淹没苍白的辩解…… 徐宁炆披着月光来,披着月光离开。 门敞着,夜风将月光吹进房中,柳心双手抱膝,低低抽泣。 “小姐,”丫鬟放轻脚步进来,掩门点灯,拉过锦被将一丝不挂的柳心裹住,心疼的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小姐,可怜的小姐,呜呜……” 柳心抬起朦胧泪眼。 “小吟,为什么我不姓徐?如果我是徐心,不是柳心,他一定不会如此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这般恨我,折磨我,为什么……” 隔日一早,六小姐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黄朝在梦中被徐壮提溜到聚宝院,顶着一群人的注目礼走向床榻。 桃腮杏眼、芙蓉如面,弱柳扶风、病态盈盈,直叫人一颗心不自觉软成绕指柔。 “有劳黄神医。”柳心靠在床头,纤白柔荑软塌塌搁在脉枕上,覆盖一块白娟。 好软、好柔。 声音也好听…第一印象很重要,容他梳理一下措辞。 黄朝思量好引起病美人注意的说辞,白眉微动,余光骤然瞥见目光炯炯的宁钰。 ……还是算了吧,命和饭票比较要紧。 “钰哥儿于我有恩,六小姐且放宽心,待我请完脉,定能药到病除。” “嗯。”柳心微笑,乖巧柔顺。 隔着白娟,搭手号脉…… 脉搏很慢,力道薄弱,果然很虚弱。 哪些原因会导致心律不齐呢? 心功能不全,低血压,贫血,低血糖……理论知识电流般从脑子里流过,积郁成疾…吹风着凉…受到惊吓…哎呀呀,到底是哪种? 中医一道,不仅是技术活儿,更是经验活儿,接管原主记忆,理论上他已经学会,实际上—— 技术经验双零蛋,会看病才有鬼咧。 徐宁钰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屋里分明站着两个大夫,还把他叫来。 装作深思的样子,视线无意中扫过…… 等等…以他安慰过上百位红颜知己的经验来说: 这位六小姐下颌类似手指印的暗痕…虽然涂了厚厚一层粉,细看还是很明显…刚才他还暗暗惊奇这位六小姐生的娇弱,双唇却很丰腴,殷红如血,却忽略了她是一个病人。 病人,嘴唇红肿,手指印,眼角微醺,脖子也不对劲儿…… 艹,有钱人果然会玩! 是哪个禽兽(禽兽徐宁炆在仓库打了个两个喷嚏),这么好看的小姐姐,水一样娇柔,不好好爱护,把人家吓成这样……好嫉妒…气煞某也! 对方必是这位六小姐熟识之人,才会替对方隐瞒。 既如此…… “六小姐近来可是梦魇缠身,夜不能寐?” “小姐昨夜做了一宿噩梦。”柳心的丫鬟替主子回答。 “是了…正值春夏换季,白日闷热、夜里寒凉,加之先前连日大雨空气潮湿,湿气上涌侵入肺腑,六小姐沉郁淤积比常人更易梦魇。盗梦惊寒,长期积累的郁结喷涌袭来,这才一夜病倒。” 脑细胞飞速运转,黄朝努力搜索原主脑中关于抑郁症、惊悸的治疗方案。 宁钰看向屋里另外两位大夫…… 三人诊断结果一样,不过六姐姐常年缠绵病榻不是什么隐秘,动动脑子不难猜到。 药到病除,才能真正试出这个冒牌的本事。 “三位大夫医术超群,难得聚拢,不如每人开具一道药方,你们三人互评,既能取长补短,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还想试探呢…黄朝腹诽,当下允诺,“吾以为甚好,两位觉得呢?” 另外两人也同意。 最后三人一致认同黄朝的方子最优,里表兼顾,用药温和,极适合体弱虚寒之人服用。 黄朝心安理得接受两位同行的奉承,状似无意瞥了眼宁钰。 治疗郁结成病的药方,原主脑子里有二十多张,取原主最常用的一张,就算不能十分对症,也能对上七八分。 小小书呆子,还想跟他斗?呵呵! 从聚宝院出来,黄朝一路跟到提名院。 “……钰哥儿,当初是我见识浅薄,没有认识到钱票子的重要性,我要的也不多,看一次诊半两银子,卖药方也成——” “公子。”徐壮迎上来,黄朝不得不闭嘴。 “如何?” 徐壮递过来两张信封,“说是足以以假乱真。” “不过是给仗势欺人寻个依托,真不真的倒没什么要紧,有这样东西就成。”宁钰打开信封,拿出信封里的东西。 一张告身,一张介绍信。 “这是什么?”黄朝歪头瞅了瞅,字儿都认得,合在一起不认得。 “好东西。”宁钰将文书装回信封,大步跨进门槛,“走,当官儿去。” 第31章 走马上任 想到马上要当官,宁钰步履轻快。 心里念着银票子的黄朝急眼了,往前蹿出几步跳上台阶,伸开双臂拦住去路,“钰哥儿,没钱我活不下去,多少不论,好歹给点安慰一下老人家弱小无助的心灵。” “知意。”宁钰喊了声。 知意迎出门,宁钰又说,“替他算算,救命之恩值多少银钱。” “回公子,早就算好了。” 知意跑回屋拿出小本本,轻咳一声,大声道: “黄朝,大江以北第一名医,一日看诊最少挣六两白银,现龄五十有二,腿脚灵便,身体健壮,无慢性疾病,按七十岁寿终正寝计,还有十八年,所挣银钱共计三万九千四百二十两。” “加上入金陵城的两万两,所欠银钱共五万九千四百二十两白银。” 黄朝张大嘴,脑袋发蒙。 “听到了?偿清欠款,再来问我要诊金。”宁钰一脸严肃。 黄朝愣愣“哦”了声,目光呆滞看着宁钰绕过他登上台阶。 “不对不对,小意子你这个算的不对,毫无根据的事情。什么一日六两七十岁,世上有几人能活到七十?”半晌,黄朝反应过来,拉住知意同她掰扯。 眼看黄朝伸手过来捞小本子,知意麻溜的揣进袖筒。 “一日最少挣六两、无病无灾、少说活到七十五,黄神医,这些可都是你亲口说的,我还少算五年呢。” “我可以作证。”徐壮举手表态。 “作证。”知满附和。 到这一刻,黄朝才终于弄懂一路上宁钰为何总寻他唠家常。 “好你个徐宁钰,奸诈小人,连老人家也算计,良心呢,节操呢……”黄朝气得白眉乱颤,指着宁钰的背影一通数落。 宁钰顿住脚步回过身,不冷不淡看向喋喋不休的黄朝。 这是什么眼神? 阴幽幽要笑不笑,索命恶鬼吗? 咕噜…黄朝咽了下口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是说钰哥儿大仁大义,留我一口饭吃,真乃我黄朝三生有幸。银钱,浮云尔,不要也罢,嘿嘿。” 说完,瞪了眼掩嘴偷笑的知满知意和徐壮:主仆几个一丘之貉!呸! “原想给你指条明路挣点零钱花花,既然是浮云,那算了。”宁钰略显遗憾道,抬腿跨进门槛。 零花钱?黄朝后知后觉冲至门槛,“别,别别,浮云也有千钧重量……” “哐!”知满关上门。 徐壮把黄朝从门口提远。 …… “咚,咚,咚……” 雄浑的鼓声传来,宁钰钻出马车,视线投向击鼓的妇人。 淡淡扫了眼挪开,负手走向衙门口。 两个丫鬟扮作小厮,同黄朝、徐壮一道,跟在宁钰身后,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谨遵主子吩咐,每一步都走出官老爷随从该有的嚣张气势。 守大门的差役殷勤的迎过来,“徐七公子,您又来啦。” “你这个又用的好——” 这以后都是她的人…宁钰打量左眉生一颗硕大黑痣的厚嘴唇壮班差役,别过眼,道:“知县李潭观何在?” “这……”差役为难。 “南里县新任知县在此,还不赶紧叫李潭观出来。”黄朝一身苍灰儒衫,摇着蒲扇,师爷派头拿捏的恰到好处。 “新……新任知县?”差役瞳孔微微放大,不太理解“新任知县”是什么意思。 黄朝抖开授官告身,竖立在差役面前,“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差役睁大眼睛,字儿一个不认得,字儿上盖着的大红官印……还是不认得,他迷茫的看向黄朝,再看向徐壮等人,最后看向宁钰。 “磨蹭什么!”黄朝收起告身,冷脸呵斥。 “不是……徐七公子,李知县他、他不在。”赵典史交代了,知县逃跑的消息不能走漏,以免引起恐慌。 “知县不在,叫县丞出来。”黄朝显得很暴躁,一副老子不好惹的架势。 “县丞也不在。” “主簿呢?” “还……还是不在。” “这个不在那个不在,你们南里县县衙想翻天不成?”黄朝鼻孔朝天气愤道。 “这……”差役求助的看向宁钰。 “不用紧张,叫主事儿的出来便是。”宁钰笑容温和,佯装对知县跑路之事一无所知。 还是徐七公子好说话…差役暗自舒了口气,“诸位稍后,小人这就去叫赵典史。” 听差役禀报完,赵遇海险些跌下座椅。 昨日见面外甥没提新任知县之事,晚上在徐府也没提,怎么一觉醒来拿着文书上任来了。 赵遇海想起宁钰去追赶李知县一事,觉得事有蹊跷,思量再三,决定按下满腹疑问暂时不表。 赵遇海将宁钰迎至大堂。 一名典史、两名文吏、六名壮班差役、四十多名捕快、两名厨子、四名洒扫仆妇,举凡领衙门薪俸的全到齐,从大堂内排列至戒石亭。 “这……这是蜀云王……王印?”赵遇海和两名文吏反复查看授官告身,和介绍信上的大红印章。 “不错,望京沦陷,王爷自是要整顿治下军政以备战时,故此特命我接管南里县军政两务。”虽然目前只有政务。 宁钰看向黄朝,接着道:“这位黄师爷原是王府幕僚,此番前来,是为协理职权交接事宜。” 黄朝昂了昂下巴,态度傲慢,“废话少说,李潭观何时回来?” 蜀云王为人妄自尊大,手下将部幕僚大多也是如此,黄朝一开口,连赵遇海对宁钰上任一事也信了七分,更别提旁人。 而赵遇海心里的那三分怀疑是因为,他不知外甥何时攀上了蜀云王。 “实不相瞒,李知县已于前日夜里携家眷离开任上。”赵遇海回道。 “什么?!”黄朝白眉一震,“官印可被他带走?战事紧急,这一时半会儿,王爷可没有更换辖下官印的打算。” “这……小人不知。” “不知?你这个典史是怎么当的?顶头上司跑路不知劝阻,连官印也留不下,哼,要你何用?”黄朝怒发冲冠,指着赵遇海的鼻子骂。 “咳!” 这个戏精…敢骂她大舅舅,等着…… 宁钰轻咳一声,瞟了眼黄朝,转向赵遇海,“还请赵典史带人去内衙找一下,李知县仓促启程,许并未带走官印。” 赵遇海带人去寻官印。 宁钰坐在县太爷专用座椅上,端起仆妇送来的茶细啜,问:“外头鼓响了半晌,怎么不收状子?” “回大人,知县、县丞不在,无人审案,故此不接。” 宁钰看向说话的捕快。 嗯…捕快果然是捕快,单看长相也比看大门那几个差役强,不至于看一眼就想洗眼睛。 好想把燕时和谢蕴弄来看门,一左一右,大哥哥放中间…… “那妇人倒是有几分气节,昨日敲了一整日,今晨寅正准时又来,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直言知县不能秉公执法,连知县一起告到府城。”捕快补充一句。 精气饱满、嘴唇莹润,可不像在大太阳底下站四五个时辰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的样子。 又是个戏精…宁钰觉得有趣,不自觉轻笑,“可知有何冤情?” “状告南里县首富徐二老爷入室抢劫、殴打强暴、纵火杀人。” “噗——” 宁钰一口茶水喷向案桌。 第32章 大人姓徐 “找到了,找到了,官印官帽都在。” “看来本官接管南里县乃天意所望,快快快,官帽拿来,让我试一下合不合适。” 赵遇海笑容弄满面捧着官印出来,紧随其后的文吏端着官帽官服,徐壮偷偷瞄了眼装腔作势的自家公子。 演戏这一块,就服他家公子。 宁钰眼睑上翻,借助余光调整乌纱帽的角度。 戴好官帽,两根手指捻起官服查看,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酸臭儿。 宁钰满脸写着嫌弃,指向其中一个文吏,道: “你,把这套官服拿到锦绣阁,让他们按照我的尺寸重新做两套送到徐府,两套不够,做五套,叫他们赶赶工,三日后我要穿。” 朝廷三年发一套新官服,发新官服的同时回收旧官服,一套衣服穿三年,时间不到,破了旧了也不给换,是以当官的十有八九都私下做官服换洗,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偷偷来是一回事,明目张胆做又是另一回事。 “徐大人,私造官服,这……” 文吏为难,看向赵遇海求助,指望赵遇海这个当舅舅的劝说劝说。 “出了事我担着。”宁钰一锤定音。 官儿都是假的,做套官服算什么。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贪生怕死的李潭观李知县,若非他,她还不晓得官服可以私做,更不晓得锦绣阁就能做,不仅能做知县官服,连重庆府知府大人的换洗官服都出自锦绣阁。 文吏端着官服退至一旁。 宁钰坐回县太爷专用椅,按惯例训话。 无非是新旧更替,时局动荡,望大伙儿勠力同心,维护一方安宁总总。 “……行了,退下吧。” 训完话,宁钰挥手让人散开,该干嘛干嘛去,命人接了李小英的状子。 李小英跟在两名差役身后去刑房,路过大堂门口,有意放慢脚步,装出一副不堪磋磨的可怜样,视线撞上头戴官帽身穿便服的知县大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赵遇海心肠软,急忙跑出去,把李小英扶起来,“李娘子,你可还好?” “谢青天大老爷,我没事,就是站久了腿有点麻,缓缓就好,只是可怜家中几个小的,若我有个好歹……” 念及几个小的,李小英神情黯然绝望。 赵遇海看过状子,知晓李小英是个寡妇,家公家婆又刚死,很能体谅她的忧虑,当下就松口,“你且等等,待我问问知县大人能否通融一二。”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李小英感激涕零,连连道谢,膝盖一弯作势要跪,奈何动作太慢被赵遇海拉住。 赵遇海替李小英向宁钰求情。 “这李娘子暴晒五个多时辰,粒米未进,重刑之下,恐怕……几个幼童我昨日见了,委实太小,没有父母拉扯,怕是……” “啪!” 宁钰将状子重重拍到案桌,一脸严肃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我今日为她破了先例,明日又来个刘娘子,后日再来个陈娘子,是不是也该网开一面?” “可她……”赵遇海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李小英。 宁钰目光犀利注视着李小英,“来人,替这位李娘子传个大夫。” 宁钰声音不小,不用赵遇海传话,大堂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李娘子,走吧。”差役催促道。 李小英看向宁钰,视线碰撞出火花,内心天人交战,没想到新官上任的文弱知县居然是个铁血手腕的硬心肠,不太好办。 算了,赌一把,行不通再回来挨板子。 “大人,我有件事关大人仕途平步青云的大事,请大人容禀。” 闻言,宁钰微微勾唇。 早知道这个李小英有胆子诬告,绝不会乖乖挨板子,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且看她还有什么花招。 “哦?事关本官仕途,好大的口气,让她进来。” 待李小英入内,宁钰又道:“说吧,你有什么本事?” “请大人看看这个。”小英掏出两个小布包,放在宁钰面前打开。 两把干稻谷。 一把颗粒不均且干瘪,和徐府日常吃的差不多。 一把颗粒硕大饱满,一粒顶市场上的五六粒,比现世商场颗粒最大的大米还大一圈。 宁钰目光一凛,蹭地站起来,下令让满屋子人退出去。 “这是你种的?”宁钰指向品质较好的一小堆稻谷。 “是。” 宁钰从颗粒饱满那堆拿起一粒咬开细细咀嚼,稻香充盈、粉质细腻,又从另一堆挑了粒品相稍好的咬开,一个天一个地,实在差太多。 宁钰淡定下来重新坐下,手指轻点两下状子,示意李小英说说告状的事儿。 “大人,我站了一早上加一上午,能不能先喝口水再说。”李小英干咽两下口水。 “呵,胆子不小。”宁钰轻叱,脸上却未见动怒,而是把自己喝过的半茶盏往前推了推,“喝吧。” 所谓男女有别,土生土长的古人,哪怕是大字不识的愚昧村妇,也懂得男女大防不可越的道理。 如此好稻子,现世也难寻。 这个李小英,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人是鬼。 “谢大人。”李小英端起茶盏咕噜噜喝完,微微张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全然没注意到宁钰逐渐加深的笑容多么不合时宜。 “这些稻子是我上年种的,统共打了十一斗又三升,过年的时候吃了两升,剩下的留作稻种。” “前些日子,徐二老爷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家有好稻种,带人夜闯抢稻种,又见色起意欲对我行不轨之事,公婆为护我被当场打死,事后更是一把火烧了我家三间草房。” “……” “公婆的冤要伸,但更要紧的是,这几日正是下稻种育秧苗的时候,稻种是我三年的心血,只有在我手里才能育出好秧苗长出好谷子,让旁人糟蹋了就再没有了。” 听李小英说完,宁钰又打量一眼李小英。 这样貌…顶多也就是不丑,把他二伯的眼睛挖了,他也不一定看得上。 又说入室抢劫、放火杀人,二伯年轻时确实干过,可那是缺衣少食的时期,加上对方绑了他娘,作为儿子,不杀人才奇怪,但以徐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财势,犯得着为两袋稻种杀人? “如何确定是徐二老爷本人?” 夜黑风高,灯影昏暗,认错人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冒充人也并非难事。 “我逃走后躲在山路反坡,听到底下的人唤他徐二老爷,言语中提及县首富,而且我去徐府门口蹲守,见到了徐二老爷,身形、样貌都与那晚的歹徒相仿。” 宁钰陷入沉思。 对懂行的人来说,这两袋稻种的价值远非金钱可衡量。 她二伯不懂,但徐氏族中有人懂,且不少。 将整个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两遍,宁钰心中有了数,对李小英道:“你且回去,明日下午开堂,必还你一个公道。” 李小英又要了杯茶,喝完大步离开衙门。 过了一会儿,又跑回衙门,趴在仪门外朝大堂伸着头,大声问道:“大人,你姓什么?” 宁钰正在安排人取证,骤然听闻脑袋懵了下。 “大人姓徐。”一个捕快答道。 “徐大人。” 李小英喊了声,脑袋缩回去蹬蹬蹬跑出衙门。 第33章 审案 次日。 徐二老爷作为谋杀嫌疑人被传唤至县衙,震惊了整个徐家,也震惊了整个南里县。 三老爷正在书院授课,听说了此事,不等下课,匆忙往县衙赶。 大老爷、二夫人、五小姐徐林芃等徐家人已经先一步赶到,二夫人娘家张氏武馆的人也来了,除此之外,几十年不走动的徐氏族里几个晚辈也守在县衙。 一问之下,方知被传唤的还有几位徐家老爷的一位堂兄。 旁观的百姓站在仪门外。 大堂内,两排差役神情肃穆庄严,水火棍快速敲击地面,差役嘴里发出嗡鸣声:“威——武——” 头戴乌纱帽的宁钰从内衙步入大堂,扫了眼堂下三人。 李小英规规矩矩跪在中间。 二伯徐厚载站在李小英左侧。 而李小英右侧站着的与二老爷八分相似的中年人,正是徐家几位老爷的堂兄徐厚添。 当年,祖父徐永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四人被徐氏族人赶出杏花村,田地房契也被侵占,几十年来,首富徐家与杏花村徐氏一族早已断绝关系。 是以二老爷故意站到李小英左侧,离这位堂哥远远的。 宁钰缓步行至审案桌,气定神闲坐定。 “钰、钰钰、钰哥儿……” 瞧见早膳时还跟他抢蒸饺的侄子坐在县太爷专用座上,二老爷受惊不小,犯起口吃。 “啪!”惊堂木重重顿向审案桌。 宁钰一脸冷肃,大喝:“大胆,面见朝廷命官,还不下跪!” “你你你……我我我……哎呦!” 二老爷两只眼睛瞪如铜锣,指着宁钰你你我我半天,差役抡起水火棍,一棍敲向他的膝盖窝,二老爷膝盖一麻,“咚”一声跪下,看向宁钰的目光仍是呆滞的。 首富徐家名声响亮,十二岁的解元名声更响。 徐厚添自然识得宁钰,眼见徐厚载这个嫡亲二伯都跪下了,他一个堂伯,还是个不在一张族谱的堂伯,嫣有不跪之理。 “啪!”惊堂木顿响。 “庶民徐厚载。” 二老爷还在想侄子怎么突然成了县太爷,被惊堂木吓一哆嗦,茫然的看向宁钰,“草、草民在。” “有人告你夜入李家村,杀害老汉王发财同其妻王陈氏,强暴其儿媳王李氏未遂,烧毁草屋三间,抢劫稻种一百六十六斤,你认与不认?” “啊?” 二老爷先是呆愣半秒,旋即一只膝盖抬起,作势要站起来,“钰哥儿你说啥呢?二伯怎么会——” “啪!” 惊堂木再响,迎上侄子锐利的眼神,二老爷终于接受了侄子是县太爷的事实,放下腿重新跪好。 “二伯有没有杀人,你还不晓得?有你二伯母那个母老虎,我哪儿敢……” “本大人只问你认与不认,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宁钰厉声打断二老爷。 “不认,我不认识什么王老汉刘老汉。” 宁钰转向李小英,“王李氏,你状告徐厚载入室行凶,可他直言不识王发财,你再仔细看看,是他不是?” “回大人,草民当日听到随从唤其徐二老爷,又说首富徐家,至于具体样貌,当时夜色晦暗,歹徒又蒙着半张脸,瞧的并不十分真切。” 宁钰“嗯”了声,又道:“本官命你上前来,仔细瞧瞧这两个人。” “是。”李小英起身走到二老爷面前端详。 “可睁大狗眼瞧仔细了!”二老爷对李小英怒目而视,对害自己平白遭罪的祸首,恨不得飞起赐她一记窝心脚。 观察完二老爷,李小英走到半低着头的徐厚添面前。 “抬起头来!”宁钰高声道。 从四个捕快降临杏花村那一刻,徐厚添就坐立难安,看到知县换成宁钰,更加如坐针毡。 先前之所以不怕姓李的寡妇告状,主要是料定李潭观李知县不敢寻徐家的不痛快,根本不可能接状子,就算迫于压力接了状子,凭那猪脑子知县,也只会想到徐厚载死不认账,然后劝说徐家出钱息事宁人,李潭观不认识他,绝不可能想到他身上。 眼下知县换成林氏那贱人的孙子,只怕恨不得他早点死,使劲往他身上泼脏水。 “啪!” 惊堂木震响传来,徐厚添身形一震,慌忙抬头,眼睛习惯性往右瞟。 “是他!”李小英指向徐厚添,满目憎恨。 “是他推倒爹,把爹推到柴刀上杀了爹,扒我衣裳的也是他,我虽然没有看清具体样貌,但他的眼睛有问题,一直往右斜。” 徐厚添心中一惊,将视线摆正,强忍别扭怒视李小英,“你这妇人休要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没去过李家村。” 说着,视线不自觉跑到右方,用余光看向宁钰,“请大人明察秋毫,还草民清白。” “请大人明察秋毫!” 李小英跪回去,双臂前伸头点地,行一个大大伏跪礼,将“明察秋毫”四字还给徐厚添。 杏花村这帮狗东西,艹他娘的,以前欺负老子孤儿寡母,现在连杀人也想让老子顶黑锅。 二老爷在心里唾骂一句,义愤填膺道: “钰哥儿,我看不用查了,肯定是这孙子干的,他们一家都是黑心狼狗肝,狼心狗肺的事情他们最在行,哈,还想栽赃嫁祸冤枉老子,钰哥儿……”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师爷黄朝适时出言打断。 宁钰扫了眼撸袖子随时准备干架的二老爷,视线落在徐厚添身上。 “公生明在上,本官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来人,带证人。” 不一会儿,差役将一个血人拖进公堂,扔在徐厚添身旁。 “勇哥儿!”徐厚添瞳孔巨震,扑向那人,然后满脸仇视怨毒的盯着宁钰,“徐宁钰,你屈打成招,还有没有王法?!” “公然直呼朝廷命官名讳,按律掌嘴二十,来人,”宁钰从签筒取出一支令签掷出,“打!” “你敢——” “啪!” 疾风骤雨的巴掌扇来,徐厚添只觉脑壳地震,耳朵嗡嗡嗡响,左脸火辣辣刺痛,不到十下嘴里已经开始渗血,待二十下打完,左脸痛到麻木,连牙齿都痛。 这帮龟孙,都不知道一边打十下吗? “师爷。”宁钰示意黄朝读证词。 黄朝清了清嗓子,展开按着红手印的证词,朗声道: “据徐宁勇供述: 四月初二,徐宁勇携妻女至李家村岳丈家访亲,从岳丈口中得知王发财家中上年稻谷丰收得益于谷种优良,返家后告知其父徐厚添,多番打探下落实王发财家谷种之事。 四月十三,其父徐厚添派其前往临县酆云县,以南里县首富徐厚载的名义请打手四名。 四月十六下午返回南里县,当晚亥正一刻抵达案发地李家村与其父徐厚载汇合。 案发时,王发财夫妇及其儿媳王李氏在家,抢夺谷种过程中,遭遇王李氏激烈阻拦,情急之下,其父徐厚添解裤腰带恐吓王李氏,于混乱中失手错杀王发财,后为掩盖证据,将王陈氏及王李氏锁进灶房,放火烧屋。 案发当晚,四名打手离开南里县,次日,其返回案发现场查看时发现王李氏侥幸逃生……” 读完徐宁勇的供词。 差役将徐宁勇妻子带入大堂,亲口证实四月十三至四月十六期间徐宁勇的确外出。 “徐厚添!”宁钰一拍惊堂木,目光如炬,大声道:“以上供词,你可认?” 这怎么能认?怎么敢认?徐厚添佯装镇定道:“你们草菅人命,屈打成招,我要去府衙鸣鼓申冤。” “呵。”宁钰轻笑,扬声道:“带证物。” 两份证物呈上,徐厚添的腰杆瞬间瘫软,再支棱不起来。 六套烧了一大半的夜行衣,两袋稻种,稻种重量与李小英陈述重量分毫不差。 “大人,草民一时鬼迷心窍,请大人——”纵然知道希望渺茫,徐厚添还是趴到地上,言辞恳切的哀求。 “啪!”惊堂木重重落下。 “徐厚添,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狡辩?” “来人,传本官令,杏花村徐厚添、徐宁勇买凶杀人,纵火害命,强抢他人财物,徐厚添强.奸未遂,数罪并罚。” “判主谋徐厚添三日后午时处决,从犯徐宁勇秋后问斩!一百六十六斤稻种归李家村王发财所有,由其儿媳王李氏带回。” “令判杏花村徐氏一族,赔偿李家村王发财一家白银三百两。” “带下去!” 令签落下,四名差役将半死不活的徐宁勇,和鬼哭狼嚎的徐厚添拖了下去。 “大人冤枉啊,大人,徐厚添抢劫稻种另有隐情啊大人……” 宁钰刚喊完退堂,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拨开人群往里冲,被差役拦在仪门外。 第34章 何去何从 听徐厚添妻子陈述完,宁钰命人将徐厚添带回公堂。 “老爷,你快告诉大人,是族长让你抢劫稻种的,一切都是族长指使。”妇人如丧考妣扑向徐厚添。 宁钰一拍惊堂木,“徐厚添,你可有话说?” 徐厚添双目呆滞看向宁钰。 被押去大牢的路上,他也想过将族长供出来,可消息是他们父子打探的,打手也是他们父子找的,所有事情都是他们父子干的,族长只是在他提及稻种时隐晦的暗示他去抢去偷。 且当时除了他与族长,并无第三人在场,无凭无证,徐宁钰会相信吗? 就算徐宁钰信了他的话去查,又能查到什么呢,到头来,他和勇哥儿还是要死。 他们父子眼一闭祸福不知,活下来的人怎么办? 得罪了族长,就是得罪整个徐氏一族,老伴儿后半辈子怎么活,儿孙们怎么活? 死吧,死了一了百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投个帝王家享福,突然间,徐厚添一身精气神又回来了,“事情都是我干的,我无话可说。” “老爷你糊涂啊,那可是杀头大罪,要死人的啊,你不为自己,也为勇哥儿想想啊……” 妇人扯着徐厚添的衣裳,一边摇,一边含泪控诉。 “啪!” 徐厚添一巴掌扇在妇人脸上,厉声喝道:“妇人之见,此等攀诬之言莫要再说。” 说完,转身往大牢走去。 宁钰看向徐厚添决然的背影,勾唇,露出抹讽刺的哂笑:愚蠢! “退堂!” 宁钰起身走进内衙。 “钰哥儿……” 二老爷有一肚子疑惑想问,疾步跟上去,被赵遇海拦下,“二老爷,内衙重地,外人不得入内,有什么话还是等落衙后再说吧。” “李娘子,徐大人请娘子入内衙一叙。” 赵遇海话音刚落,一个差役出来叫李小英,连同两袋稻种一并搬了进去。 迎上二老爷愤怒、探寻的眼神,赵遇海尴尬的笑笑。 “哼!”二老爷抿紧嘴唇走出大堂,期间两次转身指了指赵遇海。 李小英随差役走进内衙一间屋子,先瞧见冒热气儿的四菜一汤,再瞧见和颜悦色的知县大人。 差役带上门出去,屋里剩下宁钰和李小英两人。 “咕咕!” 两声五脏庙抗议声传来,宁钰拍了拍左手边的板凳,“听说你一早来县衙等着,想必还没吃饭,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坐下吃吧。” “为什么?”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无亲无故的? 李小英不动,却见知县大人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像早上刚跳出山头的太阳一样令人忍不住张开双臂拥抱。 “不是大言不惭要助本官平步青云?不吃饱,哪有力气?”宁钰笑道。 原来知县大人这么看好她么?李小英有点受宠若惊,不再矫情,坐下大快朵颐吃起来,“徐大人,你真是好人。” 看着腮帮子鼓起来就没瘪下去过的李小英,宁钰但笑不语。 这个李小英,某些方面与黄朝还真是像。 一样的贪嘴,一样的好骗。 “对了徐大人,你成亲了吗?”四盘菜见底,饥饿感缓解不少,李小英腾出嘴来发问。 宁钰一噎,“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发过誓,谁替我报仇申冤,我就带着一身本事嫁给谁,当官的就助他飞黄腾达,平头百姓就助他大富大贵。” 宁钰淡淡打量一眼李小英。 黑黑瘦瘦像根水火棍,胸前也无三两肉,一双手堪比老树皮,头发又干又枯像一窝秋天的黄干草,眼睛倒是很大,却又大得过分,挂在黑黄的薄眼皮上有点瘆人。 只能说不太丑。 这家伙打哪儿来的自信问她成没成亲? “我对寡妇没兴趣,也没有替他人养儿子的癖好,看来你要换个方式贡献你的一身本事了。” 李小英“噢”了声。 “我也就说说,徐大人这么好看,夫人一定要是绝世美人才算相配,不过徐大人放心,就算你不娶我,我也愿意将一身培育稻种的本事教给大人。” “为民请命本是为官之本,算起来是你吃亏。”宁钰诚心道。 “不亏,”李小英放下筷子,转过身满脸郑重看向宁钰,“徐大人,你信吗,有的人,前生今世,不管活几辈子,只为一个目标而活。” 李小英说的极认真,宁钰端起一盏茶细细品。 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送走李小英,宁钰命人梳理南里县人口户籍、核算余粮储备、统计民用船只农器等物。 安排停当,不等落衙,领着黄朝回家。 晚饭的时候,当众宣布上任南里县知县的事实,针对徐家人的各种提问,编得出就编造,编不出就用“机密”二字解决。 吃完晚饭,宁钰叫上大老爷、徐宁炆、二夫人、三夫人几个徐家重磅人物,到大老爷的书房开会。 宁钰抛砖引玉道: “各位长辈,如今天下大乱,我们上头那位蜀云王残暴不仁,手里也无多少兵权,重庆府迟早要落入他人手中,覆巢之下无完卵,南里县定会跟着遭殃。” “新主仁善还好,顶多破财免灾,但若碰到不讲道理的,一句话不对做出扰民屠城之事,大家可想过我们徐家该何去何从?” 提到这个,在场众人皆是神色凝重。 宁钰看向徐宁炆,道:“大哥哥,我瞧你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嗯。”徐宁炆道:“东江王已经启程前往湖广岳州府,有消息传出蜀云王打算与东江王联合讨伐昭国公,如此一来,东江王取得天下的胜算又大了一筹。” “不如我们举家搬迁至金陵城,以炆哥儿在重庆府的影响力,弄两艘船不成问题。”大老爷提议。 “金陵确是个好去处,就算天下的州府都乱了,金陵城也不会乱。”二夫人也赞同。 “不成。”徐宁钰直接驳回提议。 宁钰道:“大哥哥说的对,金陵城看似安全,实则凶险,一旦东江王远征久不归,金陵城随时会沦为战场,‘釜底抽薪’正是这个意思。” “不理解。”屠户女儿三夫人对战争什么的一窍不通,直言听不懂。 被老娘拆台,宁钰也不恼,换了另一种说法,“金陵城若真那般妥当,金陵首富谢家也不会想方设法把人往外送。” 三夫人道:“明白了,你们继续。” “金陵城去不得,北地更去不得,往西?”大老爷有些泄气。 “不成。”徐宁炆又否认,“往西距离边境太近,镇守将军永平侯狼子野心,东江王还没动,他已经开始调兵前往关中夺权,边境危矣。” “这儿也去不得,那儿也去不得,那该如何,总不能原地等死吧。”二夫人抱怨道。 “不,还有一个地方能去。”宁钰扬声道。 “哪里?”二夫人眼中放出光芒。 “南里县。”宁钰顿了顿,接着道:“各位长辈,我有一计,成了,不仅徐家无碍,整个南里县也会无恙。” “快说,什么办法?”三夫人催促道。 “守。”宁钰道破玄机。 “南里县无一兵一卒,如何守?”大老爷不认同。 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宁钰缓缓说: “其一,南里县地处偏远,既非交通要道,也非产粮大县,更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管哪里大军,绝不会将南里县作为据点,南里县面对的敌人不会太多,是为天命。 其二,南里县四面高山险壁,只有一条狭窄水路和一条官道可通,守起来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为地利。 其三,南里县史上有过三次百姓自发参战,护卫一县安宁之先例,南里县百姓骨子里流着护卫家园、寸步不让的热血,是为人和。 天命有之,地利、人和双占,如何守不得? 我已有周详的计划,至少有七分把握可保南里县安然度过战乱……” 宁钰滔滔不绝说了小半个时辰。 其他几人听着,忧心、不确定、疑虑、迷茫,各种表情轮流上演,最后化为坚定。 “小七所言极是,天大地大,没有一个比这里更有保障的地方。” 宁钰说完,徐宁炆第一个表态。 二夫人一拍座椅扶手,噌地站起来,“那就守,死守!” “只是此番作为,我们徐家怕是要一贫如洗,各位长辈和大哥哥十数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宁钰感叹道。 徐宁炆淡定道:“我能用十年让徐家成为四川首富,再次来过,至多五年,徐家便可东山再起。” 大老爷拍了拍宁钰的肩膀,“安心做你的官,咱们徐家除了你和你爹,哪个不会赚银子,定然饿不到你。” 儿夫人也拍宁钰的肩,“就算你大哥哥和大伯赚不来银子,二伯母还能带你劫富济贫。” “谁要跟你当强盗!” 三夫人冲二夫人扬了扬眉,转向宁钰,“别怕儿子,大不了让你外公多杀两头猪,准能养得起你。” 宁钰:“……” 第35章 李家村 夜里。 宁钰躺在床上思考人生,耳边传来老娘绵长的呼吸声。 南里县隐匿在崇山峻岭中,山势险要的确好守,但面临三个重大问题。 兵马,粮食,武器。 打防守战,马匹主要用于传递消息,需求量不大。 兵丁从百姓里动员,差不多能募集三到四万,占据地理优势抗击十万人数以内的来犯军队不成问题,会有流血牺牲,但值得。 粮食是不够的,南里县多山林,耕地少,必须在战火烧至重庆府前屯粮,李小英的技术用作未来保障。 最难办的还是刀枪剑戟,总不能扛着锄头砍柴刀跟人家的大刀长矛对拼,可武器都由卫所严格把控,连重庆府知府也搞不到,大哥哥说有地下交易渠道,不知道能弄来多少。 差点忘了,还缺将军。 带兵打仗的,搭建军寨的,训练民兵的。 练兵和武馆教徒可不同,没那么多时间让你慢慢夯实基本功,很可能是一边作战,一边练兵,要求速成。 “哎呀,烦人,一堆事。” 宁钰挠挠头,睡意全无,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刚睡着,耳边就传来老娘温柔又魔性的呼唤。 “儿子,闺女,闺女,儿子,起床啦,该去给祖母请安喽,儿子,闺女……” “不去!”宁钰翻了个身把被角抱在怀里,抬腿将被子紧紧夹住。 三夫人扯不动被子,把宁钰整个人拽起来扶住,“不去请安,也得起来吃早饭。” “不吃,我不饿。”宁钰身子一歪,头重重栽进被窝。 “昨晚刚躺床上就喊饿,我看你是犯懒病,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三餐缺一顿都不成,饱一餐饿一餐,大病小灾迟早找上门……” 三夫人一边拽宁钰的胳臂,一边絮絮叨叨,像一窝苍蝇在耳边嗡嗡嗡扰人。 宁钰顶着一双大眼袋,昏沉沉走进饭厅。 六小姐柳心病还没好,徐宁炆右手边位置空着,宁钰坐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大哥哥,有件事昨日忘记问,可有昭国公的消息?” “昭国公的没有,昭国公次子有一则。” 正中下怀…宁钰窃喜,“什么消息?” “先前说这位燕二公子在望京夺回玄英军兵权后回援关中,实则不然,他带兵去了济南府,亲手斩杀荣昌王,直言屠城之事乃荣昌王擅作主张有意抹黑,不过无人信他,昭国公民心已失。” 玄英军戕杀望京满城百姓,荣昌王又在山东大行杀戮,不怪乎民心涣散。 燕家父子想争天下,前路不可谓不艰难。 “大哥哥,以后关于昭国公府的消息,事无巨细,还请说给我听。”宁钰拽了拽徐宁炆的手臂,声音更低了些。 徐宁炆把手臂扯出来,疑狐的瞟一眼宁钰。 “嘿嘿。”宁钰憨笑。 “我指两名探子给你,想知道什么,自个儿安排。”徐宁炆嫌麻烦,索性指两个人给她,由她自己折腾。 “真的?”宁钰两眼释放出光芒,“大哥哥,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英俊潇洒,多才多金,大方,大气——” “坐回自个儿位置去。”徐宁炆冷冷打断宁钰的彩虹屁。 “哦。”宁钰美滋滋坐回爹娘身边。 徐宁炆看了看右手边空荡荡的位置,微微蹙眉。 吃完饭,徐家人各自忙开。 徐宁炆亲自带人去南里县外屯粮、购买兵器、兑换白银。 大老爷置办拜礼,利用自己在南里县的威望,联络南里县内的富商豪绅,调动募款募粮,同商会成员通气儿,动员大伙儿积极响应知县大人的号召。 二夫人回张家武馆,先劝说娘家父兄及武馆弟子参与抗击外敌。 然后着手编排一出街头武打戏,打戏内容取自前朝外邦入侵,南里县妇孺老少操戈反击的英雄事迹,宣传战争的残酷,调动百姓爱家护家情怀。 三夫人跑戏园子、茶馆子,连春杏楼也不放过,将全城的戏班、说书先生和弹词唱曲的全请到徐家,开始洗脑工作。 三老爷身为县学书院的山长,三夫人派他动员学子。 读书人的笔杆子嘴皮子拧成一股绳,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上阵杀敌不一定在行,口诛笔伐喷唾沫星子绝对当世无双,被他们盯上,乞丐也能被骂成兵。 二老爷也想出点力,可他除了当恶霸,只会当纨绔,二夫人思来想去,把他丢给武术班排武戏的弟子充当道具。 大夫人处理内宅事宜是一把好手,对外头的事儿,隐隐存着胆怯,大老爷让她专心陪伴老夫人,安排好徐家人饮食起居。 五小姐徐林芃也坐不住,跟在二夫人后头跑腿。 宁钰给徐宁炆给的两名探子指派完任务,上午在衙门处理公务,把审鸡毛蒜皮小案件的权利下放给典史赵遇海,言明往后无特殊情况,她只审大案要案,比如人命官司。 午饭在衙门吃的。 刚吃完,一盏茶只抿了两口,知满和徐壮来接她了。 宁钰刚走出大门,知满指着一头小黑驴,“公子,你看这头驴怎么样?公子吩咐的,温顺小母驴,不会骑马的人也能骑,奴婢骑着来的衙门,走路特别稳。” “嗯,不错。”宁钰摸了摸驴脑袋上的一撮红毛。 “卖驴的老板说了,这叫鸿运当头,有红毛的比没红毛的贵十两银子呢。”知满洋洋得意邀功。 宁钰从驴头摸到驴屁股,越看越喜欢,抬腿往上爬。 “公子我帮你。”知满见宁钰半天爬不上驴背,帮忙把她推上去。 老夫人说的对,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你开了一扇门,必然会关上一扇窗,瞧,公子的脑袋天下第一聪明,手脚却是天下第一笨拙,上马下马不行,上驴也不行。 宁钰骑驴。 知满和徐壮一人一匹马。 一驴两马小跑在乡村小路上,耳畔清风掠过,鼻尖花香草味儿缭绕,逍遥又惬意。 “公子,给驴起个名字吧。”徐壮提议道。 “那就叫它……” 驴得得跑,驴脑袋上那撮小红毛随风摆动,格外活泼亮丽,宁钰勾唇一笑,“小红燕吧。” “小红燕……好听。”知满笑开,冲着驴耳朵大声循循善导,“小红燕,以后你也是徐家的一份子了,要好好服侍公子,知道不?” 宁钰:“……”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大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徐壮哈哈大笑。 谈笑间,目的地到了。 面前一条十来米宽的河,河上架着木板桥,河这头矗立一块石碑,刻着“李家村”三个大字,河对岸长着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柳树。 木板桥是用绳索固定的吊桥,走在上面晃晃悠悠。 两匹马杵在桥头踟蹰不前,无奈只能将它们拴在路边的树上。 徐壮留下看马。 宁钰和知满牵着驴过桥。 小红燕倒是胆大,高高昂着驴头,迈着优雅的步伐一步步往前,比宁钰和知满还淡定。 过了桥,一位白发老者坐在大柳树下抽旱烟。 知满牵着驴,宁钰上前询问,“老伯,请问徐宁城家是哪一户?” “徐大人!” 不待老伯回答,一声惊喜的喊声传来。 头戴草帽、背着背篓、扛着锄头的李小英正站在不远处,黝黑的瓜子脸上荡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大白牙。 第36章 请二哥哥出山 李小英替宁钰带路。 路上,李小英说起家中遭难那日的事情。 “要不是徐二哥从外面凿开窗户,连我也会被烧死……” 走了半刻钟,停在一处农家院外,“徐大人,这就是徐二哥家。” 一排土坯房,两间茅草屋。 竹篾围成的院子很大,院中靠近篱笆栽了几棵果树。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娃正坐在梨树下咿咿吖吖读书。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小思源,快去喊你娘,有贵客到访。”李小英站在篱笆外,打断小男娃读书。 小男娃看向院门口,起身朝宁钰揖了一礼,“请问客人贵姓?是要寻爹说事,还是寻娘说事?” 爹在东边犁田,娘在西边后山割草,不问清楚喊错人还得再喊一遍,他不怕跑腿,唯怕耽误了爹娘干活,爹娘又要顶着月亮干到深夜。 还是问清楚的好。 “公子,这就是小公子吧。”知满低声道。 “我姓徐,叫徐宁钰,找你爹徐宁城。” “噢。”小思源拉开院门出来,又把院门关上,跑下一坡石台阶,朝东边跑远。 并未请宁钰一行进院。 等人的过程,宁钰绕着房前屋后转了圈。 徐宁城家地势很高,独门独户,能看到村口的木桥,屋后栽种一大片能长到碗口那么粗的竹林,左侧挖了一个小池塘,池塘边上有棵青李子树,还有一棵杏树,树上挂着成串的小果子。 青李子是她的最爱。 刚成熟的时候咬起来脆脆的,甜味儿很淡,带着微微苦味儿,十分爽口。 熟透了又是极致的甜,又绵又软,果香味儿不浓,却有一股草木香,口味很独特。 待宁钰绕回院门口的时候,一个人正在攀长长的石台阶。 来人身材高大,同徐宁炆一样,身高超过一米九,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脸型肖似徐家二夫人,衣袖和裤腿高高挽起,打着赤脚板,脚背、小腿沾满泥浆,一看便知刚从水田里出来。 “小七,你怎么来了?” 看到宁钰,徐宁城有点意外。 算起来,兄弟俩上回见面还是去年秋天,那次小七告诉他今岁要上京参加春闱,以小七的才学,中榜不成问题。 会试,殿试,封官,打点…… 他还想着要过些日子小七才会回来,没想到这么快。 “二哥哥,天下乱了,你晓得不?”宁钰站在台阶上方,居高临下看向徐宁城。 “啊?”徐宁城顿住脚步,仰头朝上看。 说实话他是懵逼的。 宁钰和知满跟徐宁城进院,李小英上山挖地。 徐宁城搬来两张板凳安在另一棵梨树下,兄弟俩面对面一人坐一张,知满坐小思源先前坐的小靠凳,离两位主子有些距离。 徐宁城两个多月没进过城,对南里县都有些陌生了,更别提南里县外头的事情。 宁钰言简意赅跟他说了说天下局势,又简单明了讲了徐家人的计划。 “二哥哥,你的才华不在田间地头,南里县需要你,徐家也需要你,除了你,我想不到谁还能带好南里县的兵。” “小七,我……”徐宁城欲言又止。 “南里县若没了,二嫂嫂和小思源,二哥哥自信能护得住?” 这话说的徐宁城相当不高兴,当下变了脸,“在小七心中,二哥哥就是那等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不顾大局之人吗?” “二哥哥自然是气冲霄汉、义薄云天的大丈夫,正因如此,小七才来请二哥哥出山。” 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将军何其英勇,不到二十已经成为蜀云王麾下三大猛将之一…… 儿女情长真会将一个人骨子里的罡气血性磨灭干净吗? 宁钰不信。 她更愿意相信是残暴不仁的蜀云王逼走了二哥哥,而非一个女人引诱。 听到宁钰如是说,徐宁城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也软了下来,“这事儿须同你二嫂嫂商量过后才能决定……放心,你二嫂嫂虽出身乡野,该懂的道理她都懂。” “小七自是信二哥哥的。” 宁钰眉头舒展开。 兄弟俩闲聊了一会儿,小思源和他娘李芳芸到家了。 对这位二嫂嫂,宁钰的感觉是—— 比普通农家女漂亮些文静些的农家女,尚不及李小英给她留下的印象深刻。 又聊了一会儿,宁钰起身告辞,李氏急忙起身挽留,“留下吃饭吧,听你二哥哥说你喜欢吃野菜,嫂子给你做。” “多谢二嫂嫂,下回吧,今日出门没有给家里留口信。”宁钰回绝道。 徐家人一日三餐无特殊情况都在一起吃,这事儿宁城同她讲过……李氏态度未变,脸上仍旧挂着朴实的笑容,“那下次,下次一定。” “好。” 宁钰笑着应了。 然后单膝虚点地将小思源招过来,取出事先备好的笔盒,“送给你,算是……见面礼,请小思源原谅七叔今日才来看小思源,可好?” “爹……”小思源看向他爹。 徐宁城点头,“七叔不是外人,收下吧。” “谢七叔。”小思源接过笔盒,蹬蹬蹬跑回屋,又蹬蹬蹬跑出来,“七叔,这个给你。” 宁钰接过,是一只巴掌大憨态可掬的木头毛驴,“是小思源自己雕的吗?” 小思源点头。 “多谢小思源,七叔很喜欢。”宁钰摸摸小思源的小脑瓜。 李氏眼眶有点酸。 当初宁城辞去军职,执意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农家孤女,惹得思源的高祖母和祖父雷霆震怒,可怜思源长到五岁多,除了偷偷来过两回的祖母,其他徐家亲人,竟是一个没见过。 …… 李家村离南里县二十多里。 主仆三人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南里县。 不曾想,家门口被人堵了。 小到三四岁的男娃,大到三四十岁的男丁,五六十个人在徐府正门跪成四排,而徐府大门紧闭,连看门家丁也瞧不见一个。 听到马蹄声,几个男丁回头,其中一个认出宁钰,大声喊道:“澜君堂弟回来了。” 随着一声喊,几十个人齐刷刷调转方向,面向宁钰跪着。 “请堂弟网开一面!”“请堂哥网开一面!”“请堂叔网开一面!” 几十个人一起喊,连喊数声,颇有点训练有素的味道。 宁钰搞明白了…… 这群人是来替徐厚添、徐宁勇求情的。 第37章 恶霸二老爷 “堂叔,求求你不要杀我爹,不要杀祖父,呜呜……”一个十来岁的小童扑到黑驴前扑通跪下。 “堂叔,求你放了大伯和祖父吧。”另一个五六岁的小童紧随而上。 “……” 十来个小童一窝蜂拥上,将黑驴团团围住,连驴屁股也不放过。 “澜君堂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还请堂弟高抬贵手。”一个成年男丁开口。 “大堂伯和五堂祖父不过犯了一点小错,我们赔钱就是,堂哥何苦赶尽杀绝?”十三四岁少年的满脸不忿,跪的也不是很规矩。 “……” 宁钰尚未开口,五六十个人已经七嘴八舌说道开。 诚心求情的有,浑水摸鱼的有,心有不甘的有,冷嘲热讽的有,阳奉阴违的也有……人间百态在这几十人脸上一一轮转。 以血缘论,这些皆是五服内的亲人。 但以恩义论,又都是见面不识的陌路人。 小童在内圈跪着,成人在外圈站着,宁钰还坐在驴背上,被几十个人拦在圈中心,一个庄稼汉贴着驴鼻子截住驴绳,防止宁钰强硬突围,也防着黑驴受惊踩踏人。 名为请求,行的却是逼迫之举。 知满和徐壮被挤出人群。 知满急忙去拍大门喊人帮忙。 徐壮嘴里喊着“让开”拼力往圈内挤,他本想左一拳右一脚将这些人打趴,碍于同是姓徐的才勉力压制暴动的怒火。 “壮叔,”宁钰满面冷肃,对徐壮高声道:“叫官差!” “是,公子。”衙门离徐府不到三里路,徐壮飞奔而去。 听到宁钰喊叫官差,围堵的杏花村徐氏族人短暂安静下来,成年人互相对视一眼,心想他们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很快展开新一轮道德绑架。 徐府家丁比官差快。 曾经的恶霸现在的纨绔二老爷,一马当先,双手握一根小臂粗的竹竿风风火火跑出大门,怒气冲冲大吼:“你们这帮狗孙子,跪在门口膈应人不够,还敢挡老子侄子的道。” 然后两步跳下台阶,抡起竹竿挥向人群。 “他娘的,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们,不叫徐厚载,以为老子一家是软蛋好欺负……” 不堪入耳的辱骂传来,外围几个男丁后背吃痛怪叫着跳开。 这才看到怒发冲冠的徐二老爷,还有手握棍棒鱼贯而出的二十几个家丁,以及混在家丁里的五六个彪悍仆妇。 “徐厚载,你干什么?!” 一个人四十来岁面泛油光的高黑男人被揍,登时扯下恭敬的虚假面具,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眼里全然没有徐厚载这个堂叔,冲着二老爷大吼大叫。 “干什么!给我打,往死里打!” 二老爷吼破嗓子发号施令,视线扫到几个哇哇哭叫的小童,补充一句,“除了小孩儿!” 啪啪啪! 棍棒的闷响,小童撕心裂肺的哭喊,成年男人的鬼哭狼嚎,怨恨恼怒的咒骂…… 各种声音交织。 现场一片混乱。 家丁中有几个功夫不低的练家子下手凶猛,一拳打倒一个,一脚踢翻一片,等到徐壮喊来捕快,堵门的人群除了小孩全躺在地上哀嚎。 见到捕快远远跑来,脸上也挂了彩的二老爷腿一软倒在地上捧着肚子嚎叫,打人的家丁仆妇见势也把棍棒一丢,呼啦啦瘫倒。 宁钰早就被知满护着躲进大门。 黑驴小红燕也没受伤。 捕快里带队的是赵简,也就是宁钰大舅舅赵遇海的亲儿子,宁钰的大表哥。 赵简一听杏花村的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亲自带队,振臂一呼,没出外勤的捕快差役倾巢出动,足足来了四十多个人。 见捕快到了,趴在门缝里窥看的宁钰出来主持大局。 “全带回去!” 杏花村的大人小孩,加上徐二老爷及其家丁,统共八十二人跪在公堂下,从大堂一直排到戒石亭。 “啪!” 惊堂木愤怒拍击审案桌。 “杏花村徐氏一族五十八人堵门扰民,惊扰朝廷命官,聚众斗殴,判每人棍杖二十,上枷一月,十五岁以下稚子之过由其父代受,其父亡故,由其叔伯代受。” “南里县徐厚载及其家丁二十四人,聚众斗殴,判每人棍杖十下,念及尔等解救朝廷命官有功,功过相抵,当堂释放。” 听到审判结果,杏花村众人当下不服。 “分明是他们先动手,凭什么只罚我们?这不公平。” “就是,我看你就是护着自家人,故意针对我们。” “……” “啪!”惊堂木顿响,叫嚷声立时停歇。 为官者的威严骤现,宁钰扬声诘问:“李家村夺财害命一案本官公平公正审理,尔等出身耕读之家,竟做出威逼朝廷命官更改审判结果之事,何止枉读圣贤书,简直枉为人。” “本官念及尔等关心则乱,又是初犯,才网开一面从轻责罚,尔等不知感恩,反倒质疑本官公允,既如此,那本官便秉公执法。” “来人,将杏花村众人压入天牢,监禁三月,原有处罚不变。” “另着人传令杏花村徐氏一族,谁再敢替徐厚添、徐宁勇求情,以同谋论罪。” 从始至终,佯装重伤难行的二老爷和一众家丁仆妇都很低调,除了不时哎呦哎呦痛呼两声,其他时候一言不发。 …… 翌日上午。 消息传到杏花村,徐氏族长、族老齐聚一堂商量对策。 宁钰的高祖育有四子一女,四子分别是徐盛、徐启、徐永、徐勤,祖父徐永排行老三,被判死刑的徐厚添乃是老二徐启的长子,徐宁勇又是徐厚添的长子。 “大哥,现在怎么办?”族老徐启眉头紧锁。 营救父子两的方案是他们连夜想出的,先让徐宁钰的同辈和小辈上门跪求,行不通再让族中妇孺上门哭求,最后族长族老亲自登门施压。 不求无罪释放,但求保下性命。 可眼下…… 徐宁钰能将堂兄弟和堂侄们全关起来,对妇孺和他们这几个族老未必不能狠下心。 “老四,你说。”族长徐盛看向徐勤。 徐勤把茶盏一放,颇有些不耐烦的说: “还能怎么办,当年三哥出事,你们把三嫂母子从族谱除名赶出杏花村,这些年人家没报复咱们已算是仁至义尽……再说杀人偿命,理所应当,有什么好求的,怪只怪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没教好,与人无尤。” 闻言,徐启拍案而起。 “老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事情没落到你的儿孙头上,你当然敢说风凉话。” “我的儿孙也做不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徐勤冷淡道。 “你——”徐启气得鼻孔冒烟。 “够了!” 徐盛冷喝一声,缓了一阵才继续道:“说到底是我徐家血脉,岂能见死不救……老三媳妇再厉害,儿孙们也姓徐,祖宗牌位在此,岂容一个小小的徐宁钰放肆。” 徐启心中一喜,“大哥的意思是?” 徐盛颔首默认。 “这个法子好,不信他徐宁钰不就范。”徐启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从前怎不见大哥如此爱护晚辈?”徐勤想起两个孙子从县衙回来提到徐厚添妻子喊冤之事。 “老四,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先是替不肖子孙徐宁钰说话,现在连大哥也怀疑,方氏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徐启替徐盛打抱不平,而方氏正是徐厚添之妻。 当日从县衙回来,方氏受不了打击,次日就疯癫了,整日抱着棵树喊儿子。 徐勤耸耸肩,“又不是我的儿孙,算我多此一问。” “好了,想来那方氏也是救夫救子心切,指望我这个族长伸手拉一把,人已经疯了,多说无益。”徐盛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若非心怀愧疚,谁愿意管那两个蠢蛋。 这些年老三一家与杏花村斩断联系,倒是可以利用这件事,让老三的那帮子孙看看,杏花村徐氏一族已经痛改前非,再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族人,兴许能让老三一家对他这个族长改观也未可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事儿看起来在难为那名叫徐宁钰的晚辈,却是让老三一家对杏花村徐氏一族重拾信心的大好良机。 等这事儿一过,他再重提让老三的子孙认祖归宗之事。 唉,谁能料到老三死了几十年,孙子辈竟个个成了人中龙凤。 天道不公尔! 第38章 送官 晨光熹微。 徐家人围坐一堂其乐融融吃早饭,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今日是徐厚添问斩的日子,直到门丁行色匆匆跑进院通禀。 “老夫人,各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门口来了好些披麻戴孝的人,指名要见七公子。” “可有问是什么人,寻钰哥儿何事?”三老爷搁下筷子。 “只说是七公子的长辈,旁的不许小的询问。”门丁答道。 “啪!”二老爷把筷子重重拍在饭桌上,“杏花村这帮狗杂碎,钰哥儿不用管,二伯去教训他们。” 说话的功夫,二老爷已经起身离开座位,开始招呼人操家伙。 “我也去!”二夫人三夫人也站起来,尤其是三夫人,柳眉倒竖,只恨手边没把杀猪刀。 “加上我。”五小姐徐林芃放下汤匙,捋了捋袖子。 “还有我,还有我。”老八徐林芙噌地跳下椅子,拍了拍小胸脯,高高昂起小下巴对宁钰道:“七哥哥别怕,小八保护你。” “七哥哥别怕,小九也学功夫啦。”老八的万年跟班老九徐林蓉跟着跳下椅子。 宁钰含着半只汤匙冲老八老九点点头以示鼓励,旋即扭头瞄向老夫人。 来人的身份她已经猜到,辈分太高不好出手,没瞧见老人精大伯还安坐不动么,估计同她一样,晓得来人不是他能随便指摘打骂的,索性干脆不动。 瞧着吧,某几位躁动家人马上要被喝令。 果不其然,二老爷一只脚刚踏出门口,老夫人咽下嘴里的米糕,气沉丹田,缓声道:“坐下。” 声如洪钟,自带一股不容反驳的强悍威压。 “娘!”二老爷伸手捞过家丁递来的木棍,鹳骨青紫未消又添新怒,“他们欺人太甚!” “怎么,你还想对你祖母动手?回来坐下,吃饱饭再说。” 老夫人口中的祖母,年逾九十,南里县远近闻名的高寿老人,乃是三位老爷的嫡亲祖母,即宁钰等人的亲高祖母,任二老爷再横,在老人家面前也断然不敢造次。 “娘……”二老爷不情不愿回到饭桌。 其他几位蠢蠢欲动的也乖乖坐下。 …… 杏花村徐氏一族,族长徐盛,族老徐启、徐勤。 三位年过七十的老者,拱卫着一位更老的老妇人,停在朱红大门外。 在他们身后,排列着十几位“厚”字辈徐家男丁,年长的超过六十岁,最小也有三十出头。 排在最后的,是数十妇孺。 妇孺们素衣裹身,女的头戴素白绢花,男的缠着白长帕,个个神情悲怆黯然,双手垂在身侧成排站立,比昨日跪门堵人的男丁还要多。 前排的男丁们虽未着孝服,手臂上却也系了白布。 面对巍峨庄严的朱门绣户,现场许多人心里是胆怯的,同时又心生羡慕。 也有暗自嫉妒,诅咒大门里的人倒大霉的。 在杏花村一行翘首期盼下,门丁将大门敞开到最大。 一根暗褐色拐杖先探出门槛,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林氏跨了出来,接着家丁护院鱼贯而出。 而姓徐的子子孙孙,竟是一个也没出来。 老夫人出来后,目光径直落最前方的头裹墨蓝色头巾老妇人身上。 “三十四年不见,不知徐老太亲自登门有何贵干?” 老妇人蜷缩身子窝在竹编担椅上,身躯干瘪宛如一个六岁小童,怀里抱着一块先人牌位,不知是装作没听见,还是压根听不见,总之并未给出一星半点反馈。 那先人牌位不是别人,正是三位老爷的祖父,也就是老妇人的亡夫徐十八。 徐盛咽了下口水,代老妇人答道: “老三媳妇,娘六年前已经听不见,我们今日来是……是为老二家两个不肖子孙,犯了那等错事,合该一刀砍了,但毕竟血浓于水,今日爹娘都到场了,老三媳妇,你看……” “闭上你的狗嘴!”不待徐盛说完,老夫人抬起拐杖重重顿下。 “别跟老娘喷粪!我呸!你们杏花村徐氏一门要死要活与我林氏无半毛钱干系。” “我只问你们,我林氏与你杏花村徐氏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今日一个个的披麻戴孝,一副死爹死娘的衰样,堵我林氏的门,诅咒我林氏子孙,究竟是何居心?” “当真以为我林氏还是三十年前,任你们搓圆揉扁?” 想到当年这帮子人干出的龌龊事,老夫人顿觉怨气难消,指着徐盛徐启等人数落。 “老三媳妇,爹娘在此,你破口大骂,若老三还活着,非让他扇你两巴掌。”被人指着鼻子骂,徐启登时来了火气。 “老娘三十四年前就不是你杏花村徐氏一族的媳妇!”老夫人冷漠道。 “你——”徐启气急,想到中午就要被砍头的儿子,才堪堪压住火气。 “赶紧叫徐宁钰出来,给一众长辈跪下赔礼道歉,发誓保下老大和勇哥儿的性命。身为徐家子孙,胳膊肘竟朝外拐,要杀自己的堂伯堂哥,简直不配为人。” 闻言,老夫人登时感觉压制不住喷薄爆发的怒火,用拐杖指着徐启的鼻梁,大骂: “姓徐的,你是耳朵进粪水,还是脑子长猪草了?老娘告诉你,这门匾上虽然写着‘徐’,但这宅子里的人,姓‘林’,谁要敢动我林胜男的子孙,哼,老娘叫他断子绝孙!” “林氏——” 徐启忍不住往前跨出半步,被徐盛伸手拉住。 徐盛冲徐启微微摇头,让他稍安勿躁,随后转向老夫人林氏,赔笑道: “老三媳妇,你误会了,我们今日来,不是想冲撞谁,只是想同钰哥儿说几句话,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好生商量,再怎么说厚添是他的亲堂叔,勇哥儿也是他的亲堂哥。” 徐盛细细观察着老夫人林氏的神态,见她尚算克制,才继续道: “厚添父子犯了错,该罚,该打,也不是让钰哥儿放了他们,只是能否看在血缘一场的份儿上,给他们留条生路,不管李家丫头要多少钱,我们都愿意赔。” “三十年前我做错了事,这些年良心难安,日夜忏悔,到今时今日,是再见不得任何一个徐氏子孙遭难啊,老三媳妇,你是良善之人,想必能体会这种心情。”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徐厚添徐宁勇两个蠢货死不死不打紧,关键是让老三媳妇对他刮目相看,最好老三的子子孙孙全出来看看他这个堂祖父是何等关怀小辈。 老夫人静静看着徐盛表演。 李家村一案,五孙女和老二夫妇与她说了,真是大快人心。 之所以听他们废话半天,不过是想看看伪君子徐盛到底想干什么,以她的了解,徐盛绝不是会为别人的儿孙低声下气求人的主儿。 呵,没想到啊,这狗东西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痴心妄想! “屁话少放,要伸冤上衙门去。老娘就问,你们是自个儿滚,还是老娘送你们滚?” 这个林氏,真是油盐不进。 徐盛暗骂一句。 在这儿他们是徐宁钰的长辈,到衙门他们不过是一介布衣平民,去堵县衙,岂不是给徐宁钰正大光明抓他们的理由? 傻子才去。 再说求情只是顺带,真实目标又不在此。 “老三媳妇……” “来人啊,这群人上门挑事,入户抢劫,欺负我孤儿寡母,给老娘打,打完送官。” 徐盛耐着性子,还想再树立一下博爱仁慈的老长辈老族长形象,却听老三媳妇一声令下,又见一群手提棍棒的壮汉家丁,潮水般涌出大门,其中一个朝着他的大腿,抡起一棒。 “哎呦,天耶!”徐盛大腿一麻,哐当倒地。 徐盛倒地后,三十多个家丁只是扬棍站到老夫面前,并未对其他人下手。 这时,从后门出去的其他徐家人也喊来了不少南里县熟人。 街坊邻居别的没听到,独独听到老夫人喊的那句入户抢劫。 徐家人在南里县的名声好,和杏花村那点恩怨不少人也知道,再一看人数对比,立马站到徐家人一方,嚷着将这群人送官。 先打一顿,再送官。 不能让小人得志。 “三嫂,我们一房只是来凑数的,家里还有事,小弟先走一步。”始终没说话的徐勤见势不对,朝儿孙们使了个眼色。 徐勤的儿孙抢过徐老太坐的抬椅,抬着老人家,脚底抹油先跑为敬。 他们一房本就是被许盛徐启逼着来的,不跑才傻呢。 见到徐勤一房跑了,徐盛徐启名下有些聪明的,也偷偷跑了。 最后留下十几个死脑筋的,挨了顿揍,送到县衙。 值得一说的是,族长徐盛让儿孙们抬走了,名为医治,实为跑路。 所有真正遭殃的,全是呆头鹅徐启一房的自子子孙孙。 第39章 初谋 午时,一颗人头准时落地。 徐厚添走的应当很安详,毕竟他的亲人曾经为他努力过。 …… 李小英和徐宁城一起进的城,一起看砍头,一起去县衙找宁钰。 到了县衙,徐宁城被差役请到签押房。 “二哥哥,你来的恰是时候,我们在商量募兵的事。” 宁钰招呼徐宁城坐下。 又对黄朝道:“把刚梳理出来的人口构成同二哥哥说说。” 黄朝毫不避讳打量徐宁城。 目光澄明,一身浩然正气,比徐宁炆那家伙强。 “总人口23万,十五岁到五十岁的适龄劳动力14万,男女比例相当,有一技之长诸如铁匠、石匠、篾匠、木匠的三千余人……” 黄朝对徐宁城的印象很好,介绍的很具体。 待黄朝介绍完,宁钰说出适才她和黄朝、赵遇海商量出的结果。 “我们打算从14万劳动力中分批次募集,首批募集两万人,首选男丁,力大灵活的娘子也收,等到军寨、瞭望塔建起来,再募集四万人,统共六万兵丁抵抗十五万以内的来犯军队。另外,有一技之长的匠人统一管理。” “不够。”徐宁城根据自己带兵六年的经验迅速做出判断,“十五万估算的没有问题,但抗击十五万正规军,至少要八万兵力。” “六万是极限,剩下八万人要耕种、织布、锻造,养活六万兵丁的同时,还要养活剩下的人。”理论王者黄朝第一个反驳。 他熬了一个通宵,研究南里县舆图十几遍,才定下五万防守兵力的数量。 几个人分析过南里县人口构成后,又共同定下六万的数字。 兵嘛,多多益善。 这厮一来,连分析推理也无,直接当口否认他们的努力。 真叫人不爽。 宁钰、黄朝、赵遇海同时抛出问号脸。 徐宁城沉声道: “以南里县的地域范畴、地势隘口,尚不需装备精良的重甲军,寻常编制六万足够,但临时组建的百姓兵不行,缺少甲胄、兵器、搏斗技巧,纪律涣散,肉搏近战不可取,只能诱敌入山口河口,以滚石滚木火燎退敌,山高路陡,军备运送艰难,若十五万大军来袭,八万兵力尚且捉襟见肘。” “打两场仗,兵器甲胄慢慢也就有了。”宁钰道。 他们是这么考虑的。 “若首次对战面临的就是十五万大军,当如何?”徐宁城反问。 “抢夺地盘的关键时期,谁会往犄角旮旯的南里派重兵?”宁钰觉得徐宁城有些过分杞人忧天。 局势未明,不去争天下,派重兵攻伐一个既无政治地位、又无军事地位的南里县,除非脑子进水长草天下不想要了。 “旁人自然不会,别忘了我们头顶上现在当家的是谁。”徐宁城提醒道。 蜀云王。 冲动易怒、残暴不仁,眼里揉不得沙子,若他晓得后院起火,以他的脾性,搞不好真调转矛头,不计损失教训完熊孩子再说。 何况,在其他正规军或流民军到来前,蜀云王的征兵令肯定先到。 南里县要自守,南里县的百姓绝无可能成为蜀云王的兵,替旁人卖命。 宁钰看向徐宁城。 还有谁比二哥哥更了解这位蜀云王呢? 二哥哥如是说,蜀云王脑子长草的可能性应该不小。 “蜀云王的话……”赵遇海也想到了关键之处,眉头拧了起来。 黄朝不晓得蜀云王是谁,但看另外三人凝重的神色,也猜到了七七八八。 “可若是募兵八万,后勤保障必然跟不上,将士不能挨饿受冻,遭罪的就是老弱妇孺。”赵遇海觉得自己的眉头再也无法舒展了。 现场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宁钰率先一拍案桌,“那就全民皆兵,凡年满十五,不超过五十的,不分男女,全给我上战场。” “全民皆兵?”赵遇海觉得外甥疯了。 徐宁城也不解的看向连刀都没拿过的自家弟弟。 倒是黄朝与宁钰看法一致,甚至比宁钰还激动,噌地站起身来。 “早该如此!任何时代,任何时空,保家卫国都不是某一人或某些人的责任,但凡这片土地上的子民,皆该为护卫领土完整抛头颅、洒热血,万死不辞!” 呃…… 他在说什么? 宁钰、徐宁城、赵遇海面面相觑,奇怪的审视黄朝。 他们不过想护持一县百姓安然度过战乱,少死几个人而已,咋就扯到家国大义上了? “咳!”迎上几人看猴把戏一样的目光,慷慨陈词的某人终于察觉出不妥,佯装镇定的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坐下端起茶盏,“钰哥儿你继续。” 只要足够镇定,尴尬的就是别人。 嗯。 就是这样! 宁钰收回目光,继续道: “当然不是14万人入驻军寨,编入军寨的六万人不变,其余八万仍以劳作为主,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操练,对战时这部分人协助滚石山木兵器运输及伤员护送。二哥哥,你看这样成吗?” 徐宁城沉吟片刻,道:“或可一试。” 只是如此一来,练兵更困难了。 “农忙时节,兵丁也可以归家抢春耕秋收。”赵遇海也赞成。 纸上谈兵无用,想法需得落到实处方知优劣好坏,宁钰当机立断拍板,“既然大家都同意,接下来我们商量一下具体实施方案,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对日理万机的人来说,日头从正中当空斜落西山不过眨眼一瞬。 宁钰等人商讨完募兵、建军寨等事宜步出签押房,夜晚虫鸣啁啾阵阵,小池里也传出蛙叫。 而李小英坐在靠凳上,头倚着桃树在打盹。 徐宁城将李小英叫醒,李小英看到宁钰很兴奋,“徐大人,明个儿我家下稻种,大人要来吗?” “李娘子,你家不是烧了?”黄朝好奇一问。 那天听到李娘子的名字,他还短暂怀疑过是不是李教授也穿越了。 想想又不对,如果是李教授,肯定和他一样穿过来不过一个多月,适应环境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又是培育稻种,又是生三个娃。 “不在公婆家,在娘家,也在李家村。” 当日若非恰好娘家接走三个孩子,遭殃的怕是不止公婆,想到此处,李小英只觉一刀断头简直太便宜徐厚添徐宁勇父子。 黄朝“噢”了声。 宁钰没有立刻回答李小英。 明日…… 二哥哥带人跑山为搭建军寨选址,大舅舅安排人挨个村通知里正来县衙开会,外出采购的大哥哥也没这么快回来,县城里百姓的思想工作交给了家里几位长辈。 算起来,明日她也就是巡视几位长辈的工作情况,然后回县衙处理公务。 巡视和公务都不及稻种的事情重要。 “明日辰正,我准时到。”宁钰略微思忖,应了。 然后转向徐宁城,“二哥哥,你让二嫂嫂明日跟我一起去,再就是……” “对了,大舅舅,明日你发个布告,衙门高薪聘请有志之士,治国治军、刺杀建造、锻造经营,品类不限,男女不限,年龄不限,等大哥哥回来,让他下回出去顺带也找一找。” “好。”赵遇海应道。 从衙门出来,宁钰和赵遇海各自归家。 黄朝与徐宁城相见恨晚,打算促膝长谈一整夜,半推半就跟徐宁城回李家村去了。 第40章 比金子金贵 五月,卯初时分。 天幕已然褪去黑暗,披上黛青色的纱幕。 宁钰骑上小红燕,知满特意换了一匹擅长爬山下水不怕过吊桥的大胆子本地马。 一驴一马踏着晨雾,直奔二十多里外的李家村。 李芳芸听相公说今日她要同小叔子呆一整天,心里忐忑一夜没睡着。徐宁城卯正出门跑山踩点,她给小思源准备好早饭,早早守在桥头柳树下等人。 瞧见人到了桥那头,急忙跑上桥相迎,“小七来的真早,这还不到辰正呢。” 边说着话,手伸向牵驴绳。 宁钰倒不与她客气,松手让她牵。 “不到时辰,二嫂嫂不也早早候在此处?自家人,二嫂嫂不必如此客气。” 似乎没想到宁钰会这般轻松同她说笑,李芳芸微微愣了一下,心里有高兴,也有酸楚,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滋味,最后化作一抹朴素的笑容。 “诶。” 小思源知道爹要进山,娘要去村口接七叔叔,小小人儿起床后,自己打水洗脸漱口,然后爬上板凳掀锅盖取早饭。 “有鸡蛋!”小脸露出惊喜。 用帕子包住碗口,小心翼翼将一只卧鸡蛋、半颗蒸红薯端出锅。 大人们到家的时候,小小人儿坐在院子里吃早饭,鸡蛋、红薯已经下肚,缺口碗里还剩下一根细细的酸豇豆。 “七叔,娘做的酸豇豆最好吃了,你吃。” 李小英领着知满,把驴马牵到屋后竹林拴好回来,恰好瞧见儿子夹起酸豇豆喂到小叔子嘴边,刚要出声阻止,却见单纯的小叔子已经把酸豇豆叼进嘴里。 整个嚼了嚼。 然后…… 小叔子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咳咳。”宁钰闷咳两声,咬牙把酸豇豆吞下肚,舌头、眼睛和耳朵都冒起了火。 好辣! 她是吃了一把朝天椒吗?! 李小英急忙给宁钰倒水。 却是越喝越辣。 天灵盖也辣麻了! 辣劲儿还没过,熊孩子的哭声破空传至八十米外的李小英家。 “哇哇娃,娘,我再不敢了,哇——” 小思源被她娘用竹根鞭狠狠抽了五六下屁股,罚到院门口梨树下思过,脑袋上顶着一本论语。 不是宁钰不替小侄子求情,而是…… 她觉得揍得太轻了! 辣死她了,舌头都木了肿了! 小思源幽怨的注视着娘、七叔叔和知满姐姐一起去小英嬢嬢家—— 不带他! 然后……突然好想爹。 李小英等在院门口,见到人,先问候宁钰,随后拉着李芳芸问:“徐二嫂,小思源这是咋了?哭的这么凶。” 小叔子才来第二回就让自家小子捉弄了。 李芳芸不太好意思说。 “他诓公子吃酸豇豆,挨打了。”知满不打算给小公子留面子。 上回来她还想小公子温文尔雅,同二老爷二公子五小姐他们很不一样。 呃,原来是错觉。 李小英明目张胆嘻嘻笑。 徐大人清风朗月,惯常一派君子风度,她也想看徐大人乱手乱脚是什么样子呢。 “难怪徐大人的脸有点红,徐二嫂做的酸泡菜我也吃过,是有点……哈。” 李小英表示理解。 宁钰感受到了来自李家村深深的“恶意”,沉着脸“嗯”了声。 读书人,不跟山野村妇一般见识。 “爹,娘,徐大人来了。”李小英请客人进院。 宁钰打量眼前的农家。 和二哥哥家格局大差不离,不过院子更大,但堆了很多木板、沙土,所以显的不是很宽敞,也在院门口栽了几棵果子树。 桃子、杏子、李子、刺柑…… 还有一棵老花椒树,枝条一半探到茅草棚顶。 两位老人听闺女讲了宁钰大义灭亲的壮举,这会儿见到真人,只觉徐大人宛若神仙降世,生的不似凡人,做的事情也不是凡人能做的,作势要对宁钰行跪拜礼,好不容易被拉住,却又是一通千恩万谢的拱手作揖。 不仅自己拜,还拉着闺女和三个外孙一起拜。 待老人家心绪平复,眼眶不再飙眼泪,知满将手提篮递到老太手里,“老伯,老太,这是我们家公子的一点心意。” “大人替小英伸了冤,我们还没报答大人,反倒让大人破费。这、这怎么使得?” 老太受宠若惊,推拒着不肯收。 “不过是自家做的小点心,不值什么钱的,你们就收下吧。”知满强硬的将提篮按到老太手里,迅速退开。 “徐大人,这……” 几斤重的篮子,老太却感觉有点提不动,为难的看看宁钰,又看看老伴儿,再看看自家闺女。 宁钰的舌头还有点麻,不想过多斡旋,朝李小英递去一个眼神。 李小英会意,拽过老娘手里的提篮,“人家徐大人大老远提来,还让人家提回去不成,压稻种饿了还能吃,正好。” “大妮、二毛,来,尝一个,好吃要对客人说谢谢,不好吃也要说谢谢。” 李小英取出两块蛋黄酥,五岁的大闺女一块,三岁的儿子一块,八个月的小闺女无。 姐姐接过蛋黄酥,先对宁钰弯腰说谢谢,来回打量几眼黄滋滋的酥饼,试探着用门牙咬了一层皮儿尝味儿,目光陡亮,再次弯腰对宁钰说谢谢,这才拿起蛋黄酥正式开吃。 小男娃倒是不客气,姐姐刚咬了两口,他已经伸手要第二块,被他娘一巴掌打了手背才老实。 寒暄过后,开始干正事。 一群人围坐在褐色沙土堆四周,宁钰和李芳芸分坐李小英两侧。 每个人身后或侧边摞了一沓木板料。 木板长约八十公分、宽约四十公分、厚约两公分,板面挖了一排排小洞,洞口一到两公分,洞底穿了一个极小的透气孔,就像在一块木板上挖了一排排迷你花盆。 “徐大人,徐二嫂,我先演示一遍,再同你们说其中的奥义。” 李小英拿过一块木板开始演示。 只见她先是往木板孔洞里铺上薄薄一层沙土,接着每个小洞放两到三颗稻种,最后用沙土将小洞松松填满。 “咱们蜀地雨水过剩,又多是梯田,刚插进田里的秧苗,遇到下大雨,田里涨水,水一深,秧苗很容易脱土浮到水面,如果缺口放的再不及时,田坎一垮塌,秧苗也就被冲走了。” “像这样培出来的秧苗,每一株根系都带一小坨原土,秧苗根系自重增加,插在水田里也就不容易被冲至水面,存活率也大大提高。” “还有这土,不是黄土,而是靠山林的沙土,比黄土蓬松,透气性也更好,等秧苗在木板上长出来,移秧也更容易,而且土里按比例加了牛粪猪粪和干草灰,整个培育过程只要再浇两遍粪水,几乎可以做到百分百成苗。” “去年我按传统撒种法和这种方法分别培育秧苗,同样数量的稻种,能比传统方式多生出一半以上的秧苗。” 李小英说完,李芳芸不知想到什么,两手一击掌,好像发现新大陆般兴奋道:“难怪去年你家的秧苗田,一半青黄不接,一半长势喜人,原来是下面多了这么块板子。” “是这个理儿,这张板有固肥的作用。”李小英朝李芳芸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不过李芳芸又有了新的疑惑。 “小英啊,你这个法子好是好,可会不会太费工夫了?” 李芳芸看向堆满半院子的木板。 天哪,一个木匠不眠不休得干半个月吧。 李老伯是木匠倒还好说,她家宁城劈柴是一把好手,裁木料…… 还是算了。 李小英淡淡一笑,拿起一粒稻种展示。 “只要能让这一颗种子长出成百上千颗种子,费多大功夫都值得,等到稻种足够多,大面积量产,那时才是追求高效省力的时候。” “我忙碌三年多,也才得这两袋稻种,徐二嫂,它们呀,比金子还金贵呢。” “可不是,小英对这两袋谷子宝贝着呢,连我和她爹,还有她公婆,碰一下都不成。”李老太笑道。 “说的是,要我家有这么好的稻种,我也宝贝。”李芳芸羡慕道。 “会有的。”李小英坚定道:“等这一季的稻子收了,第一个给徐二嫂你家送两袋稻种。” “不不不,我也就说笑,可不敢要。”李芳芸连忙摆手拒绝。 “要的,”李小英接着道:“不仅徐二嫂你家,最晚明年,咱们李家村家家户户都得换成新稻种,吃上白白胖胖的大米粒。” “啊?”李芳芸的嘴边大大张开,不太理解李小英在说啥。 李小英被逗笑。 “告诉嫂子也没事,这稻种不仅粒大皮薄,而且呀,是三季稻,耐寒耐热,与嫂子家的单季稻大大不同,前几年尚在试验,怕被歹人觊觎,我都种在相公家屋后那块田里。” 老王家屋后那块田李芳芸是晓得的,不到三分,四周被高高的竹围栏圈住,外面还堆了密实的玉米杆,把田围得密不透风。 原来是种了金子,怪不得不让人瞧。 “三季稻可是说一年能收三回稻子?”李芳芸觉得左胸口有个东西要跳出来了。 李小英点头,“是的。” “这可真是件大事,小英啊,你太了不起了,你家的田,嫂子做主,让你徐二哥来犁。”李芳芸浑身充满干劲,顺便把自家相公也安排了。 “想吃白白胖胖的大米粒怕是还得等些日子,本大人打算在全县范围推广小英的三季稻。”宁钰突然道。 做种都不够,还想吃? “顺便再通知你们一件事,等这些秧苗长出来,不栽在李家村,栽到徐家的庄子里去,那边的田土质更肥沃,前五季的稻子全用作稻种,你们两家也搬到庄子里去住,专门负责培育稻种。” “徐大人,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李小英迷茫。 宁钰气定神闲道:“现在。” 第41章 滴水之恩 见过徐大人审案时候的铁血手腕,不曾想在其他方面,徐大人竟也这般当机立断。 这样的徐大人,真让人眼冒星星,心肝乱颤呀。 不过…… 李小英控制住崇拜的小心脏,站在科学的角度,委婉拒绝。 “徐大人,培育稻种并非土壤越肥沃越好,我考察过,李家村的土质与南里县大部分地方相似,在李家村培育的稻种,在整个境内种植都较为适宜。” 言下之意是不必换地方。 宁钰活了两辈子,今天是第一次干农活。 之所以不参与李小英和李芳芸的讨论,只静静听,真不是藏锋装深沉,而是确实不懂,一窍不通。 什么山林沙土、水田缺口、犁田平田…… 没一个词儿认识。 不过她想,既然是种庄稼,土壤肯定很重要,应该越肥饶越好。 要不然平坦的膏腴之地往往是农业大省,而贫瘠的荒芜之地却往往代表贫穷苦寒呢。 这才想到处于山坳中的一处庄子。 “在培养稻种上,你是行家,大家,你说李家村好,那就在李家村。”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 这道理她懂。 午饭是在李小英家吃的。 家里唯一一只鸡昨天晚上睡了,今早没能起来。 李老太炖了鸡汤,用鸡汤煮冬花菜,鸡肉拌擂辣椒,炒了两道小菜,切了半碗泡酸菜,主食是玉米窝窝。 对庄户人家来说,十分豪华丰盛的一餐。 小思源也被李小英接来吃饭。 对早上捉弄宁钰的事情,小家伙挨了揍,反思了一上午。 七叔给他拿了好多点心,还有糖,万一七叔生他气,下回不给他拿了怎么办。 小家伙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形象。 于是夹起一截酸萝卜递到宁钰嘴边,“七叔,嬢嬢家的泡酸菜不辣,你吃。” 玫红色的泡萝卜色泽艳丽,蜀地泡菜独特的酸味逸散,强烈的刺激着味蕾,光是闻着,口水已经止不住。 知满如临大敌,急忙夹一块放进嘴里。 “公子,微微辣。” 宁钰环视一圈。 小思源眼里亮晶晶的,明晃晃的期待挂在脸上,其他人也全盯着她看,尤其是李老太,眼里闪烁着和小思源相似的光芒。 宁钰把酸萝卜咬进嘴里。 嚼了嚼。 咽下。 唇角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好吃。” 闻言,小思源眼里的光蹭一下绽放。 李老太眼里的光也开成一朵花。 下午,宁钰教小思源和李家大妮、二毛读书认字,知满接着帮李家压稻种。 不是宁钰想偷懒,而是李小英不让她干。 一是不好意思让她接着干,但她觉得,第二条占主要因素——嫌弃她干的活儿。 同样是学徒。 知满压完六块板子,她只压完一块。 知满干的又快又好,而她干的惨不忍睹。 上午总共压了七块板子,两块忘记铺底灰,剩下五块也不合格,十个洞里有两个没稻种——密密麻麻的小孔,真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眼不花手不抖,百分百精准投放的。 除此之外,还打翻一碗稻种。 擦黑,天色昏暗。 宁钰和知满随李芳芸回家。 一日之内,宁钰发现了二嫂嫂的两大优点。 干活麻利,厨艺好。 尤其是厨艺,丝毫不逊色于徐府高薪聘请的大厨,不起眼的野菜也能做出千般花样,连玉米窝窝,都比李小英家的香软好吃。 如果满分一百,打九十九分。 辣度直冲天际的酸泡菜,扣一分。 吃过饭,银月高挂,星子铺满无垠天幕,徐徐夜风吹起细柳枝条在河畔悠闲的飘荡。 四道人影投在乡间小路,慢悠悠的走。 比摇摆的柳枝还闲适。 听徐宁城说完今日跑山的情况,宁钰恍然发觉靠两条腿,非累死人不可。 进度也慢。 “二哥哥,明日你们晚些出门,我让人给你们牵两匹马来,四条腿怎么也比两条腿快。送马的人就跟着你,听你差遣。” 过分陡峭的山路马上不去,但山与山、壑与壑之间的辗转,骑马能省不少力。 徐宁城没有拒绝。 “城哥儿,你去那边儿等等,我同钰哥儿小满子说两句悄悄话。” 说完正事,黄朝神秘兮兮把徐宁城支走。 “钰哥儿,送马的时候,再送一车肉,你二哥哥家太穷了,我瞧小思源营养严重不良。” 徐宁城的冷兵作战经验和军事见解让他叹服,徐宁城媳妇的厨艺让他欲罢不能,他太喜欢徐宁城两口子了,小思源也很好玩,他还想在这儿住几天,但伙食实在太差。 从昨晚到现在,他才吃了两顿肉。 一顿也没吃够。 除了肉,别的食物他吃不饱。 “是黄神医自个儿嘴馋吧。” 知满无情拆台。 小公子和李娘子家大闺女同岁,却比大妮高出整整一个头,小脸黑是黑,但手脚特别有力,习武的时间比读书还多,小身板别提多结实。 哪里像营养不良的样子! “营养跟不跟得上,神医瞧不出,你个小丫头片子瞧得出?健不健康,可不能看表面。” “我……”知满被黄朝怼的哑口无言。 黄朝心里那点小九九,宁钰门儿清。 念在他爬山下坡辛苦的份儿,加上也不是他一个人吃,就满足吃货的小小心愿吧。 宁钰吩咐知满: “回去让人连夜准备,明早同马匹一起送来,牛羊鱼鸡鸭鹅兔子,尽量齐全,水果糕点也送一些,以后每隔七天送一次。” 黄朝冲宁钰竖起大拇指。 “钰哥儿真是好叔叔,小思源会感激你的。” …… 徐府。 大老爷、二夫人、三夫人等了宁钰一晚上。 见她回来,迫不及待汇报两日来的成果。 首先是大老爷。 “商会成员表态,鼎力支持知县大人的决策,愿意拿出四成家资用于护卫南里县。” “另外城北王员外说他能搞到兜鍪,数量太多不行,一两千没问题,我让他尽量多弄来一些。” “还有陈记粮铺,他家在成都府有仓库,存粮足够南里县所有人吃三个月,陈老爷愿意捐献存粮,但没有足够的人手运粮。” 兜鍪,即将士作战戴的头盔。 重要性不言而喻。 至于粮食…… 南里县土壤贫瘠,粮食产量远达不到自给自足,现在的余粮,官府储备加上商户储备,只够维持半年。 如果李小英的三季稻稻种培育顺利,最快也要后年才能实现自给自足。 但今年、明年,还要外购补充。 够全县百姓吃三个月的大米,如果单用于养兵,至少够八个月。 必须拉回来! “二伯母,张家武馆有多少人?” “弟子三十六,如果加上我爹他们,一共四十一人,不过有四人要演武打戏,能派出三十七人。” 二夫人猜到宁钰的打算,直接报了可用的人数。 “明日让这三十七人上午去县衙,听我安排。” “好,一会儿我亲自去说。”二夫人应道。 “大伯,麻烦你通知陈老爷,明天下午前往成都府运粮,另外告诉他,拉回来的粮食,按比收购价多一成的价格计算,县衙买了,虽不能挣钱,也不让他赔本。” 县衙能有几个钱。 说是县衙买,其实就是徐家掏钱。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反对。 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老夫人带着三个孩子逃难到县城,三位老爷吃百家饭吃了五六年,徐家发迹也离不开街坊邻居帮衬。 而为母子四人送上第一碗热饭的,正是陈记粮铺。 发达后的徐家,之所以还留在南里县,并在这里成立商会,创办书院,也是为了报恩。 第42章 筹备(一) 宁钰特意换上官服去看戏。 戏台子搭在二房居住的尚武院练武场。 徐府的主子和仆从尽数到齐,连病中的六小姐柳心也出来凑热闹。 首先登场的是张家武馆排练的街头打戏——秦玉传。 演的是前朝女英雄秦玉在丈夫战死后,脱下裙装换戎装,代夫上阵,团结南里县百姓固守半载,抵抗六万敌兵,成功等来援军的英雄事迹。 三夫人召集的戏班、说书先生、青楼弹唱也演秦玉传,除此之外,还有南里县历史上另外两起民众抵抗外敌的传颂。 戏毕,喝彩不绝。 看戏的众人离开尚武院的时候,无不神情激荡、壮志踌躇。 宁钰相当满意,召演员们过来作安排。 “你们今日既能到徐府演戏,应当知晓本官要做的事,往后你们就跟着三夫人,听她调配,让你们演什么就演什么,让你们去哪儿就去哪儿,谁若敢掉链子误事……” “杀!” 听知县大人轻飘飘说出“杀”,演员们心头猛震,不由想起这两日的传闻,言说知县大人手段狠辣、铁面无私,心里对宁钰不自觉生出畏惧。 头越垂越低,听知县大人温和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再次入耳。 “生计你们不用担心,自明日起,官府正式聘用你们,薪俸与衙门快手捕快相同,业绩斐然者,另有重赏。” 能在乱世谋份差事,一众演员自然愿意,除了张家武官的几个人——他们更想上阵杀敌——好在二夫人说了,等募兵结束,他们就不用再去街头表演。 敲打完一众演员,宁钰和三夫人漫步在回提名院的抄手游廊。 “娘,三百多个村,两人一组,一组负责六到十个村,人数不够,你让爹从书院学生里挑选一些口齿伶俐、脑子活泛的,一起做这教化民众、传达官府意愿之事。” 县衙外张贴了大幽亡国的消息,贴出大半月,到现在城内一大半百姓还不知道,而农村更加不开化,一个村认字儿的加起来平均不足三个。 不说别人,李小英就是文盲。 想要同仇敌忾,需得让眼界浅薄的百姓理解——何为战争、何为热血、何为牺牲,只有让他们从心里认识到没有少量牺牲,就会有大片流血,才会甘愿为亲人为家园搏命奋斗。 如此才能真正做到上行下效、万众一心。 在她的治下,百姓可以目不识丁,但绝不能愚昧无知。 百姓也许看不懂布告文书,听不明白大道理教诲,却能记得住经戏剧化处理的故事。 故事的力量是伟大的。 将道理、人情、局势、战况融入故事宣扬出去,传达至每一个南里百姓。 很重要! 宁钰说话的时候,银白月光掺进灯笼烛火发出的橘光铺在她的脸上,映出坚定的神采,三夫人看着宝贝闺女,自豪感顿生,嘴角扬起欣慰的笑意,轻声道了句,“好”。 察觉到老娘快要泛泪的目光,宁钰牵起老娘的手,脚步放得更慢。 “穿山跑村辛苦,我有个叫刘礼的同窗,出身微末,自小生活在乡下,对村民的秉性习惯很是了解,虽未考上秀才,但很有本事,只是苦于家贫,见识胆魄不足。” “我让他跟娘一起干这件事,娘多带带他,等他能独当一面,娘也能松快些。” …… 翌日。 宁钰清点出会拳脚功夫和力大健壮的家丁,一起带到衙门,安排他们与张家武馆的三十七人一道,随陈记粮铺的一名掌柜赴成都府。 一行七十四人,由徐壮带队,二夫人娘家大哥从旁协助。 送到县衙外,宁钰叮嘱徐壮: “大批粮食出城定会引起成都府关注,拿到仓库钥匙,少量多次,低调行事,先把粮食运出城找地方藏起来守住,等大哥哥的人回来,我再让他们去接应。” 单凭这几十个人运送那么多粮食走七八百里路,不现实。 但粮食留在城里,也是不行。 “放心吧公子。”就算是死,他也会将粮食安全送回来。 “有壮叔和张家舅舅在,我放心。” 壮叔做事向来牢靠,宁钰担心的不是送不回粮食,而是他们的安危,奈何形势逼人,龙潭虎穴亦要去闯。 宁钰拱手,“诸位珍重!” “出发。” 一声令下,护粮队伍启程。 宁钰骑着小红燕先回了趟家,领着三夫人去刘礼抄书卖话本的书铺,介绍两人认识,简单向刘礼描述了下他的新营生,然后骑着小红燕回到县衙—— 开会! 南里县每个村有村长,根据村落规模、人口,每三到五个村任命一名里正。 三百八十二个村,共八十四个里正,来了七十五人。 而管理杏花村的里正,好巧不巧,恰是徐勤的长孙徐宁枫。 那日徐盛让“宁”字辈和“思”字辈的子孙到徐府跪堵宁钰,徐宁枫聪明的躲了起来,这才没被抓。 徐宁枫相貌平平无奇,给人一种老实斯文的感觉,比徐宁炆小三岁,今年二十七。 傍晚,徐宁枫回到杏花村。 时隔三天,三位族老又聚在一起。 第43章 筹备(二) “火急火燎喊我们来,有什么天塌的大事儿?” 徐启面色阴沉,家里丧事还没办完,一屋子女人山也不上、田也不下,哭哭啼啼比母猪还吵。 徐勤不满的睨一眼徐启,“枫哥儿,先说说今日在城里的情况。” “诶。”徐宁枫应声。 “我们到了县衙,徐知县先是叫人展开一张很大的舆图。” “舆图?”徐盛忍不住插话,“什么舆图?” “先听枫哥儿说完。”徐勤对孙子的维护之意相当明显。 徐盛讪讪噤声。 徐枫继续道:“大幽朝的舆图。” “舆图上用朱砂墨勾红一大片一大片,大江以北全是红的,大江以南也有一小片勾红,徐知县说大幽朝三个月前已经亡国。” “什么!亡国?”徐盛一脸惊诧。 两次三番被打断,徐宁枫有点不爽,“大堂祖父,你先听孙儿细说,还有好些呢……” “哦……”徐盛再次噤声。 “大幽朝确实亡了,八字墙上早就贴出告示,还是李知县发的,不过字儿有点小,不仔细看看不见。” “那张大舆图上,徐知县说一个红圈圈起来的正在打仗,两个红圈圈起来的已经被屠城,我数了数,被屠杀干净的城镇有二百多个,说第一个被屠的就是望京城,皇宫。” “徐知县叫我们去,给了我们每人一百两银子,让我们回来宣传县衙募兵之事。” “其一,县衙要先招两万兵丁,入伍的,每月可领五两白银,男的女的都能报名参与遴选。” “其二,没能入伍的,凡年龄在十五到五十之间,不分男女,每日要腾出一个时辰操练,会有兵丁上村里组织训练,打仗的时候要负责运送物资。这些人平时不发饷银,不过每参加一次战斗,可领十两银子。” “其三,凡战亡,补偿五百两银子,伤残也有相应赔偿。” 徐宁枫说到这儿停住,怕一下说太多三位老人转不过弯儿。 五两白银,能顶上大多数人家一年的收入。 只要入伍,一年能有六十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红的人相信还不少,更不用说战亡战伤给予的高额赔付。 可毕竟是打打杀杀…… 徐盛放下茶盏,“上战场可不是小事,要掉脑袋的,有没有说不参加有什么后果?” “只说了一个字……” 徐宁枫微顿,缓声道:“斩!” “给我们的一百两也是烫手山芋,说是三日后征兵,包括后续组织乡民操练,若有村落闹事,人数达到五人以上,斩里正。” “八十五个里正,有九个今日没去,徐知县当场发了火,卸去几人的里正之职,判了三十大板,我们还在县衙看戏,捕快就抓回来六个,当着我们的面打板子,有个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公堂上的徐知县,说一不二,说‘斩’,怕不是开玩笑。” “哼!”徐启恨恨的冷哼。 “勇哥儿不就是被屈打成招……我就不信他徐宁钰无法无天,没人能治他了?” 朝廷瓦解,在南里县这片地方,人家可不就是土皇帝,无法无天? 徐勤懒得搭理徐启。 问:“这征兵令,是钰哥儿发的,还是重庆府?” “我正要同几位长辈说,县衙募兵,是为护佑南里百姓,为此徐知县让我们看了一下午戏……” 徐宁枫将宁钰给他们洗脑的那些话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复述了一遍。 说的那叫一个慷慨激扬…… 听徐宁枫说完,徐盛第一个发言,“族里不缺那几两银子。” “大哥说的对,他徐宁钰杀了厚添、勇哥儿,还想让征我徐氏子孙,做梦!” 徐勤瞥了眼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徐启。 沉声道:“大哥二哥如何教养子孙我管不着,但我徐勤的子孙,国难当前,家将倾覆,谁敢贪生怕死,不用旁人,我亲自动手砍了他。” “老四,你疯了?!难道你要送儿孙们去死,替他徐宁钰卖命?”徐启厉声质问。 “二哥,我看你是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没听枫哥儿说吗,县衙征丁,是为这一县百姓,儿孙们上战场,也不是保护他徐宁钰,是保护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嗷嗷找奶喝的稚子小童。” 徐勤寸步不让,接着道: “你们就没算过,那一个个的五两银子、十两银子、百两银子,有多少,又从何而来?当真以为连捕快薪俸也发不出的县衙,能拿出百万千万两银子?” “老四!”徐启怕案而起,“你到底收了徐宁钰多少好处?处处维护他!” “徐启!”徐勤同样愤而起身,直呼兄长大名。 徐盛一拍案桌,“都给我住嘴!” “各位长辈,”徐宁枫弱弱道:“不入伍,也不服从调配,要杀头的……” 徐盛、徐启、徐勤看向一脸尬笑的徐宁枫,缓缓坐下。 “不管你们两房如何,我们四房的适龄子孙,参军。”徐勤冷脸道。 “哼!”徐启别过脸,看向徐盛,“大哥,我听你的。” 徐盛陷入沉思…… 老四让子孙上战场也并非坏事,若能有所建树也算徐氏一族的荣耀,老三家那个二孙子肯定也会上战场,十有八九是主帅,到时候老三老四家只能越走越近。 正好为拉拢老三一家认祖归宗再添助力。 就算在战场上出了事儿,也是老四不听劝造成的,怪不到旁人头上。 只要他的子孙平安度过战乱,到时候借老三一家的东风,不说大富大贵,小富小贵肯定没问题。 念及此处,徐盛道:“大房不参军,每日一个时辰的操练……到就是了。” “既然大哥表了态,我们二房也一样。”徐启附和。 徐宁枫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在县衙的时候他已经做好决定,就怕大堂祖父和二堂祖父使绊子捣乱。 好在有祖父帮村。 讲故事鼓动情绪的人后天就来,听分给杏花村的两个宣传员说,徐三夫人届时将亲自来杏花村做工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要不然连夜召集乡民? 话说,宣传员这个称呼谁起的,还挺贴切。 …… “阿嚏!” 正在收拾舆图的宁钰打了个喷嚏。 第44章 不速之客 星子渐满月盈盈,清露逐浓虫阵阵。 有个问题在赵遇海心里憋了一整日,不吐不快,“满城被屠的分明是二十六城,缘何对诸位里正说二百六十城?” 锁好舆图扣带,宁钰将卷轴往赵遇海怀里一塞,“山人妙计,不可言说。” 继而笑着出了门,骑上小红燕,回了家。 …… 募兵点设了五个,最大一个设在县衙外。 首日募兵,宁钰亲自坐在长长的案桌前,赭红桌布垂落掩住无处安放的长腿。 前来报名的队伍排了四列,打眼望去,近前的四条龙头,在远处汇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河,宣传效果肉眼可见的不错。 “啪!” 一本户帖霸气的拍在案桌。 “南里县,徐家胡同,徐林芃。” 宁钰微微抬头,逆光看向黑黝黝一片阴影,虽然看不清,却也晓得此刻五姐姐脸上的表情定然是藐视众生的傲岸,那是自小习武和优渥家境带来的底气和自信。 “身份牌尚未刻好,暂时用这个替代,记住自己的编号,明日辰初,城外祭山广场报到。” 徐林芃接过写着“000003”的纸条,两眼懵,“这是啥意思?” “那儿,”宁钰指向不远处一块大木板,“自个儿去看。” 徐林芃将信将疑走到木板前,弄懂了字面意思,抿着嘴大步流星走回来,插到队伍最前方,将纸条拍到宁钰面前,指着纸条高声诘问:“我第一个来,为什么不是一号?” 不是一号也罢,连二号都不是。 “徐宁城一号,黄朝二号,有什么问题吗?” 徐林芃咬牙切齿道:“没问题!” “明明很不满……” 看着气鼓鼓转身、将脚步顿得咚咚响的五姐姐,宁钰觉得好笑。 “下一个!” 临近中午的时候,蒙蒙细雨和着微风飘落,恰似柳絮塞满天幕轻柔的飘荡,给近水远山氤氲上一层朦胧的雾白。 然,柔雨丝丝未能浇灭民众的热情,队伍越拉越长。 这时,五名不速之客到访。 四十来岁的斗鸡眼精壮男人身量只到宁钰眉眼,仰着头,态度傲慢的上下打量清清爽爽、白白净净的宁钰。 “你就是南里县知县?” 鼻孔里哼出一声王者蔑视,目光却舍不得从宁钰身上挪开。 “正是,敢问阁下……” 宁钰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却不点破。 斗鸡眼男人并未回答,目光犀利看向排队的人群,“你这是在招兵?” “是。” 答话的姿态不卑不亢。 嗯?斗鸡眼男人的目光更加凌厉,如利箭离弦射出。 宁钰不慌不忙,又道:“昭国公夺了望京,王爷忠肝义胆,本官念着王爷定会为陛下雪恨,匡扶正义,想着将兵先招上来,待王爷的征兵令一到,马上就有兵可用。” “哦?”斗鸡眼男人玩味的审视宁钰,想从对方脸上寻到一丝破绽。 白嫩知县的目光始终坦荡,眉宇间一股不屈不挠的劲竹气节隐现,往那儿一站,就如孤生在悬崖峭壁的一棵苍松傲然挺立,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一物能压弯他的腰肢。 破绽没找到,从见面起就开始燃烧的兴味,却浓了再浓。 “阁下还未表明身份、来意。” 男人眼底的精光放肆到不用刻意捕捉也能一眼洞穿,宁钰不动声色,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察蕴含嘲讽的笑意。 可在斗鸡眼男人瞧来,却品出另一层味道:似笑非笑,彷如飞鸟轻轻掠过湖泊,岁月的静好如江山画卷徐徐铺展…… 他心湖猛颤,失神了片刻,回神后挥了个手势。 在他身后,随行的四个男人个个健硕,面相看起来都不像好相与的,带着股子行伍之人常有的杀伐凶气。 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两张文书。 宁钰的目光先落在那张征兵贴上。 限南里县五日内征丁八千,而这只是首批,后续还有第二批、第三批…… 看完征兵贴,视线才投向身份文书。 派头挺大,原来不过是蜀云王麾下十八线小兵,临时顶了纳兵员的名头,拿着根鸡毛当令箭。 几个小喽喽,捆起来关牢里,过阵子再撵出南里便是。 “原来是贾将军,恕我有眼不识泰山,将军快请进。”拿定了主意,宁钰邀几人进门,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入得大门,跨过仪门,穿行在庄肃逼仄的甬道。 正走着,宁钰的侧腰倏地一紧,微弱的痛感好似被蚂蚁叮了一下,暗潮涌动,刹那间冷意攀缘至眼底化成杀意。 宁钰定住脚步,转过头,看向斗鸡眼男人贾兵头。 脸上未现被轻薄的恼怒或羞臊,相反,嘴角竟扬得更高了些,拉出抹无比和煦的浅笑。 贾兵头顿觉春风拂面,心湖荡起澎湃的春潮。 “知县大人,还真是……” 他意犹未尽捻了捻手指,进而哈哈大笑,兀自越过宁钰大马金刀走向大堂。 四个兵丁跟上,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宁钰脸上、身上刮过,喉咙里发出粗鄙沉闷的讥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待几人大笑着走远,宁钰对近旁的捕头低声道:“捆了。” “是。”方脸刚正相的捕头气愤不已,疾步跑出门去,吹响竹哨子。 正在维持秩序的捕快差役听到集合哨声,飞快聚拢,在捕头带领下鱼贯而入,厚重的大门轰然紧闭,捕快拔刀,差役提棍,潮水般涌向大堂。 而宁钰站在大门外,一手负在身后欣赏霏霏细雨。 打斗声起的快,落的也快。 不到半刻钟,大门重新打开,捕头出来回话,宁钰收回视线缓步走进衙内。 色胆包天的贾兵头被两个捕快摁住跪在她面前,手臂前伸着,两只黝黑宽大的手掌被两把匕首贯穿,死死钉向地面。 宁钰抽出一名捕快腰间的挎刀。 手起,刀落。 刀锋裹挟满腔怒意劈斩而下,冷漠的目光对准了那双肮脏、罪恶的手腕,势要一刀断了这满手的脏与恶。 然而—— 不知怎的,分明瞄得很准,刀口落下时却莫名其妙一歪,只削去小小一块布满毛发的皮儿。 气氛微凝,稍显尴尬。 竖着插“死人”心脏挺准的啊,怎么横着劈就…… 前一刻还自信如死神审判降临的某大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处于极度惊惶的贾兵头察觉痛感不对,睁开眼睛见双手还长在手臂上,一口气松了一半,就听差点将他打死的捕头建议,“第一回手不稳正常,大人多试两回,肯定下刀如神。” “是呀大人,我第一次拿刀砍人,本来要砍对方肚子,结果一刀挥到头顶,远不如大人准度好。” “大人不必灰心,这就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大人已经很有天分。” “没想到大人断案无人能敌,练武天赋也是一流,差一点就一刀断掌了。” “……” 听着捕快差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无脑吹捧,贾兵头和四个兵丁一面头皮发麻、冷汗直冒,一面又忍不住想翻白眼。 但下一刻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恐惧。 因为他们见到笨手知县扔掉宽刀,唇瓣轻启,“带下去,剁了,喂鱼。” 第45章 暾将出兮东方 玉河的鱼儿开了顿荤。 牡丹花下死,贾兵头走的应当很安详。 …… 夤夜,打更的梆子敲响三更天。 辗转难眠的宁钰倏地睁开眼睛,轻手轻脚下床出门,没有惊动同屋的三夫人。 后半夜的李家村阒寂无声,连狗吠虫鸣也已停歇,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辰,徐宁城家的院子却进来两个“小毛贼”。 院门锁着,知满攀住到胸口高度的木门,脚一蹬轻松翻进院儿里。 接着开门,迎宁钰进院,再敲响正屋的大门。 “咚咚咚!” 李芳芸草草绾好头发去烧水泡茶,新晾干的金银花芳香扑鼻,泡的水宁钰很爱喝。 知满也去帮忙。 “大半夜跑来,有啥事?” 徐宁城双手撑大腿坐在板凳上满脸阴沉,抱着娘子睡得正香被吵醒,没动手撵人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至于小弟有什么要紧事儿,绝不可能—— 该说的,几个时辰前在城里都安排妥帖,只等明早前往祭山广场点兵。 “二哥哥,对着七八千人讲话,我有点紧张。” 徐宁城上身只套了件汗衫,露出虬结鼓包的手臂肌肉块儿,宁钰偷偷瞄了好几眼,心里将其同燕时比较起来。 深更半夜搅人清梦,换作大哥哥徐宁炆她绝对不敢,至于二哥哥,不怕的。 “还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宣传效果太好,首日募兵就招上来将近八千人,如今知县就是南里县权力最大的官儿,在动员大会上发言、任命军职除了知县也没人能干。 为了明早的演讲,她冥思苦想半宿也没个着落。 心里没底儿。 “原来是为这事儿……” 徐宁城想到他第一次面对将士训话的情景,那时底下才三百人,然而他下台后手心后背全是汗,嘴里干涩到分泌不出口水。 “你先回去睡觉,我写个稿子给你,上台前看一遍照着诵读便是。” 小七过目不忘,看一遍足够。 “现在就写,笔墨纸砚我都带了。”宁钰急忙道。 没看到成稿,她睡不着。 徐宁城嘴角微顿,笔墨纸砚他家又不缺,还从徐府带,看来确实是一刻也等不及,“行吧。” 兄弟两伏在饭桌上挥斥方遒,将春秋笔法运用到短短的三四百字。 涂涂改改,忙活了整整小半个时辰。 眼看已经丑末,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徐宁城提议道:“就在这儿睡吧,让知满丫头和你嫂子睡床,你我兄弟打地铺。” “不了,地铺不舒坦,再说我还要回去穿常服、戴官帽。”宁钰揣好稿子。 虽说已经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还是怕明早起床又忘了。 原想着到家还能眯一个时辰,不曾想无独有偶,五姐姐徐林芃也陷入不眠夜,这会儿刚寅正一刻,已经扛着红缨枪站在提名院等她。 “小七,你怎么从外面回来?” 徐林芃反手将红缨枪背在身后,迎着宁钰走了几步。 “噢,从二哥哥家回来,五姐姐,大清早你不睡觉,站我房门口作甚?”宁钰打了个哈欠。 “嗐~”徐林芃挥了挥手。 “这不是想着马上要当将军兴奋嘛,我来等你起床,待会儿咱俩一起去祭山广场。”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五姐姐不愧是二哥哥的嫡亲妹妹。 宁钰“哦”了声,打着哈欠绕过徐林芃,“那你接着等,我先进去睡会儿。” 知满替主子关上门,折回来对徐林芃道:“五小姐,公子要卯正一刻才会起,要不小姐还是回去等,或者奴婢替小姐收拾一间客房。” “不用。”徐林芃手一扬,将红缨枪重新扛到肩上。 “那五小姐慢慢等,奴婢也去睡了。”知满捂着嘴打哈欠,凭感觉往耳房走。 作为宁钰的贴身丫鬟,知满和知意都有单独的房间。 其规格不亚于普通富户家的小姐闺房。 徐林芃瞥了眼消失在回廊转角的身影,回过头,见到七弟弟的房门从里打开,探出半颗脑袋。 “五姐姐,昨日不是通知了吗,今日报到带锄头或铁锹,还有人手一把砍柴刀,拿红缨枪要挨批的。” 经过提点,徐林芃的记忆开始回笼。 “哎呀!”她懊恼的拍了下脑门,“锄头和铁锹这样两样东西,徐府不晓得有没有呢。” 说完,扛着红缨枪飞奔离开提名院。 …… 晨辉如火,注定是一个热情与激情荡漾的日子。 城外,玉河渡口。 南面是一座小山坡,坡上经营一家热闹非凡的茶肆。 而北面,是一片人工开垦的广阔平地,占地之广足以容纳十五万人,逢年过节的大型祭祀活动都在此处举办,名为祭山广场。 昨日招收的七千余民众集结于此,男女比例约莫二十比一。 千呼万唤中,头戴乌纱帽、身着鸂鶒青色常服、腰扣素银带的知县大人缓步登上高台,从徐林芃的角度望去,好像一棵青油油的小树苗立在偌大漆黑的木台之上。 “咚咚咚!” 短促清亮的铜锣声破空,人声鼎沸的广场须臾鸦雀无声。 七千余束炙热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高台。 乌泱泱攒动的人头,好似一只只伸长脖子等待投喂的大鹅。 宁钰深吸一口气,赫然发现苦熬一宿的疲倦霎时烟消,忐忑、不安也不翼而飞,头脑清明,心中只剩下坦然和平静。 暾将出兮东方,吾槛兮扶桑。 迎向东方,暖融的晨光倾泻在脸上,蒸蒸向上的力量充斥在胸腔。 无穷尽! “诸位乡亲父老,今日,我们相聚于此,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江湖道义,更不为天下大义,只为一个字:家。家人、家园。” “在我们身后,只有一种人,亲人!我们面对的,也只有一种人,敌人!而我们要做的事,亦只有一件,杀敌、护家!” “昨日,我们是民,是百姓;今日,我们是兵,是将士;明日,我们是英雄,是豪杰。” “我们将用鲜血和生命,将那些企图践踏我们的家园、残害我们的亲人的人,挡在巍巍青山、绵绵玉河之外,敌人想要越过这山、踏过这河,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我们的尸山和血河……” 话毕,雷动的掌声在山岳间回响,久久不绝。 徐林芃瞥了瞥情绪爆棚疯狂鼓掌已然失去理智的左右,又瞥向高台上气定神闲的小树苗,瘪嘴咕哝,“真能忽悠。” 鼓动完士气,接着任命人事。 南里军。 大将军徐宁城,军师黄朝,监军徐宁钰,卫将军刘通。 任命完这几个人,宁钰就将七千多人现场移交给大将军徐宁城,由他统一调配。 军寨和瞭望台的选址昨天已经在县衙商议定下。 陆寨两个,水寨一个,瞭望台共计六十四个。 “……三日之内,开山挖路,搭建青峰寨及十二座瞭望台,出发!” 令下,七千多新兵,加上未入伍的石匠木匠,被分成两批。 一批在徐宁城的带领下凿山伐木搭建第一所也是最关键的一所军寨,另一批人随刘通搭造地势最高的十二座瞭望台。 宁钰没有去挖土修路,她骑着小红燕往县衙走。 等待她的事情还有很多。 后续招兵、百姓教化、军用衣物、治伤药材、募款募粮等等,有做不完的事。 最关键还是收集情报,分析局势,以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第46章 南里商会 开山铺路如火如荼进行着。 兵丁招募和乡民教化的推进也有条不紊。 宁钰在商会大堂接见大小商户,包括许多不在商会名录中的散户坐商。 “从今日起,至新政定鼎,南里只做四件生意,购粮售粮、购药制药、制衣制甲、打铁锻造,乡下百姓种地种田、喂养牲口,而你们,必须带头将这四件事做好。” “陈记粮铺当家人出列。” 年过半百,脊背略微佝偻的陈树森起身。 “草民在。” 宁钰站在一步台阶高的平台上,凝视陈树森,郑重道: “粮食事关民生大计,乃重中之重,战事期间,县里无论谁购得粮食,皆入陈家仓库,由陈记统一登记管理。” “其一,确保军粮至少有三月的储备。” “其二,售卖给百姓的粮食重新定价,不用管成本如何,确保九成以上百姓担负得起,同时做好限购,绝不能出现少数人多买多占的情况,本官建议按区域按日程排队购粮。” “其三,存粮不足时,可酌情减少军粮储备,尽最大能力不叫百姓饿肚子。” “陈老爷,本官将如此重担交予陈记,是对陈记、对陈老爷的信任,望陈老爷莫要砸了陈记百年粮商的招牌。” 陈记将自家粮食捐了个干净,对此事自是义不容辞。 陈树森拱手,“请大人放心,草民定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好,坐下。” 待陈树森坐定,宁钰又道: “其他几家粮商,本官不强求你们捐献仓库的粮食,但是,三日内,必须将余粮卖到陈记,若让本官发现胆敢私下售粮……” “杀无赦!” 宁钰满脸庄肃,不怒自威的气场强悍强势,叫人不敢轻视,甚至不敢直视。 其他几家粮商的当家人皆是心头一颤,纷纷应是。 都是在商场摸爬打滚多年的人精,知县大人的用意他们读得懂,是叫他们让出家里的掌柜、伙计,让这些人都到陈记去打工,助陈记管好全县的口粮。 “荣保堂当家。” 粮食的事情安排完,轮到药材,大老爷徐厚柄站了起来,“大人。” “南里的药材、官盐皆由徐大老爷一手把控,多年来行商也算诚信公道,那这组织百姓采药,收购药材、研制军需成品药的任务,连同制盐、售盐,一并交予徐大老爷。一众药铺、医馆鼎力配合。” 以往蜀地为朝廷供井盐,但南里县是没有制盐资格的,不过现在,知县说能制,凿井取卤,想制多少制多少。 “是。”大老爷领命坐下。 其余小药商、医馆当家也一一回应。 接着,宁钰将目光投向稳坐第一排唯一的女当家。 “云大家。” “民女见过大人。” 眉目温柔、身姿婀娜的锦绣阁大当家云绮罗施施然起身,双手交叠于腹侧,朝宁钰福了一礼。 “本官问你,若本官将这缝制军服军靴,制作皮甲棉甲,以及召集妇人娘子织布纺布之事交托于你,你可有信心做好?” 南里县无纺织厂,六成用布靠外购,而另外四成,则靠广大乡民在家纺织。 往后外购势必减少,甚至断货,如此一来,将零散的纺织户集中起来提升出布量就显得格外重要。 至于制作甲胄…… 铁甲不用想,打造兵器的铁都不够,想要铁甲,只能靠收刮战利品。 皮甲、棉甲制作相对容易,妇人的手劲儿完全足够。 云绮罗凝眉思忖片刻,认真道:“回大人,民女何德何能对诸多绣娘、织女发号施令?” “本官赐你手令,见令如见本官,如有不从,可先斩后奏。” 宁钰深知除了云绮罗,再无第二人能在短时间内将东一个西一个的绣娘织女凝聚成团,故此不介意多放给她一些权力。 闻言,云绮罗微微上挑的唇角扬得更高。 将散落的绣娘、织女拧成一股绳,对抗外来布商无理的哄抬布价,这是她本来就在做的事情。 知县大人的托付,不过是帮她更快一步达成心愿。 既能一偿多年夙愿,又能将锦绣阁推向更高的顶峰,还能为守家护园尽一份力,顺便拉进与知县大人的关系,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民女定不叫大人失望。” “好!”宁钰适时露出满意的笑容,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云大家请坐。” “谢大人。” 云绮罗又福了一礼,翩然而坐。 仪态端方的美貌女子一动一静皆是画,见之,使人心绪飞扬愉悦。 宁钰忍不住多看两眼。 等乱世过去,如果燕时没死,上他家弄几个厉害的教仪嬷嬷,教一教五姐姐女儿家礼仪,免得整日像个假小子,连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 不过怎么连守礼娴雅的六姐姐,也没人替她做媒? 一定是受了五姐姐连累,让大家误以为徐家六小姐也是个跋扈女汉子。 云绮罗坐稳,宁钰也收回思绪。 “至于锻造兵器,本官亲自督导。” “在场所有人,需得全力配合、通力合作,协助陈记粮铺、荣保堂、锦绣阁成事,若让本官发现有人借故推诿或使绊子,即刻赶出南里,情节严重者,斩。” “另外——” “陈记粮铺、荣保堂、锦绣阁,需得将日账、月账及时呈至徐府,交予徐府大当家徐宁炆核账查验,你们三家一应事务,徐宁炆皆有权干预决策,他是你们的领头人,可全权代表本官。” “至于掌柜、伙计、大夫、绣娘、织女等人,包括几位当家的工钱,战乱期间,皆由县衙支付,相应的,产出的价值也归县衙所有,因此……” “若让本官察觉有人监守自盗,企图贪墨公家资产,立斩不饶!” 单论对南里商场的了解与控制,大哥哥与大伯比差上许多,不过论手腕、魄力和精准洞察,大伯远不及大哥哥,因此她让大哥哥来统筹全局,而非大伯。 一众商户看向台上眼神犀利、面容冷肃,执掌全局游刃有余的年轻知县,连大气也不敢出。 太凶啦! 斩!立斩! 传言果然非虚,新任知县大人果真暴躁,瞧这不是“杀”就是“斩”的架势,天爷耶,徐家一家子都是有本事又凶悍的,惹不起。 一众商户怀着对知县大人的敬畏和恐惧散去。 宁钰和大老爷留在最后。 “大伯,你是南里商会会长,诸位商户私底下的动静,还请大伯多加留意,有问题也好及早处理。在大哥哥回来前,核查账目也要大伯多费心。” 干得好的,不叫人家寒心;毒瘤,更要第一时间拔除。 这点道理大老爷哪能不懂。 “放心吧,有大伯在,没人敢耍花招。”除非不想在南里、在蜀地混了。 夜里。 宁钰躺床上三省吾身。 二哥哥管兵权,大哥哥管后勤,娘和刘礼负责宣传教化,县衙庶务交给了大舅舅,李小英那里又有二嫂嫂帮衬,外出带队有壮叔,回头再把大哥哥的探子要过来听她指挥…… 猛然想到什么,宁钰蹭地坐起—— 她怎么像个任人唯亲的奸佞! 并且正在朝甩手掌柜的歧途一路狂奔…… 第47章 意外来客 九月,日头很高。 金黄的水稻是这个季节最美的风景。 小思源伸腿坐在稻田边一棵柏树下,手里捧着半颗石榴,视线落在稻田中。 而那金灿灿的稻田里,李小英、李芳芸、知满、知意,还有七八个捕快,顶着烈日正在收割稻子,脸上洋溢丰收的喜悦,和汗水。 宁钰坐在小思源身侧,左手托着另外半颗石榴,一边想事情,一边慢吞吞抠石榴粒。 南里四面高山峻峰环伺,地势西高东低。 山不是一般的陡峭,绝大多数是直入云霄险峻非常的陡立山峰,唯有西南及西边一带稍稍低矮平缓,因此想要走旱路进入南里,只能从这一带走,即官道所在。 如果不走旱路,那么仅剩下一条水路可选。 绵延的山峦造就无数山涧水沟,山涧又汇成一条可行小扁舟的浅水河——玉河。 玉河发源于南里境内,往东汇入大江,是通往南里唯一的水路。 因此,要守住南里,只需守好西边防线和玉河水域。 三处军寨的选址,最大的青峰寨建在距离官道五里地的青峰群山山坳,然后在玉河搭建玉河水寨,而第三座军寨设在玉河北岸的牛头峰。 另有六十四座瞭望台覆盖整个县域边境。 徐宁城带领七千人抢工,仅用两天两夜就建好了青峰寨及十二座瞭望台。 首批的两万兵力全部入驻青峰寨。 一边练兵,一边建设玉河水寨和牛头寨,以及剩下的瞭望台。 后续招的四万兵丁,两万分到青峰寨,玉河水寨和牛头寨各一万,半月前刚入驻完毕。 日常操练有队列、阵法变换、步下箭、舞刀、矛刺、掇石(举重)、军体拳、爬树下树。 开弓天赋特别好的还有马上箭。 另有一门兵法经略,是黄朝主动要求加的,也由他授课,时间定在晚间操练结束后,实际操作就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听黄朝口若悬河讲故事,参不参加全凭自愿。 值得一说的是,兵丁们习练的军体拳并非徐宁城以前当兵学的那套,而是黄朝将一套格斗术改良,经徐宁城、刘通等人实践,反复调整后最终定下的版本。 仅有九式,简单易记。 但每一式都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威力相当惊人。 至于她—— 在招兵过程中,她将木匠、铁匠、石匠们集中起来,在青峰寨附近开辟了一块地方制作兵器,刀、箭、矛、盾、绊马索、滚石、滚木、罟网等等。 兵丁们日常训练用的木刀、木箭、木盾等就是木匠们削的。 虽然是木制,杀伤力一点不容小觑,尤其是木箭,箭矢大小、倾斜角度,箭竿的长度和粗细,都被黄朝调整过,穿透力比普通木箭提升了四倍左右,也更容易命中敌人。 连她,都用木箭射中过奔跑中黄朝的屁股。 同一个人,如果用铁箭头能射穿三寸,用这种特制木箭头至少也能射穿两寸。 完全可以用于正式作战。 六万兵力紧锣密鼓训练着,南里人心中越发有底气。 粮食的问题也已解决。 从两个多月前,陆陆续续有粮食送回来,加起来足够支撑九个月,而南里原来有半年的余粮,再加上陈记粮铺捐献,节省点熬过今明两年不成问题。 上回运粮回来的人说已经购不到粮食,大哥哥也已启程往成都府接应,算算日子,也就这几日,大哥哥和壮叔便可回到南里。 随粮食一起送回来的布匹、牛皮、棉花等物也不少,都交给锦绣阁赶制军靴甲胄。 荣保堂那边囤积的药材也足够。 武器却始终是个问题,大哥哥送回来的刀不到三千柄,长矛也只有四百根。 还有护头的铁兜鍪,到现在也只有一千六百个。 只盼首次碰上的敌人不要太强大。 蜀云王三番两次派人来征兵,都被她关进了牢里,想必已经引起蜀云王注意,好在镇西将军永平侯打到了四川边境,将蜀云王的怒火吸引了过去,这才没工夫管一个小小的南里县。 不过对南里县来说,永平侯是比蜀云王更难缠的对手。 此人镇守西南边境二十年,用兵如神,但残暴程度丝毫不亚于蜀云王,素有铁面鬼将军之称。 在他手下,没有俘虏,挡路者不管敌人还是盟友,只有一个“死”字。 大幽朝对藩王失去控制由来已久,而这位镇西将军,虽不是王,却也早就脱离朝廷掌控,在西南边境,拥兵四十万,既当将军,又当土皇帝。 他不顾西南边境安危,率兵北上,其意图再明显不过。 重庆府若落在此人手中,南里怕是不好过。 “大人!大人……” 一个赤胳膊汉子翻身下马,高呼着朝宁钰所在的稻田狂奔,打断了宁钰的思绪,也吸引了小思源和一众忙碌的收稻人。 已是九月中旬的初秋,李小英家五月播种的水稻,正好这几日收割。 宁钰带来几个捕快帮忙。 由于第一次割谷子,加上汗水糊住眼睛,刚割了两笼,第三镰宁钰就把自己的小拇指指甲盖斜着割去一小块,连带一小坨肉也一并割去,鲜血啪嗒嗒滴到半干的田里。 包扎好手指,她就坐在了树下。 小思源拿来一颗石榴安慰她。 汉子在距离宁钰五步之外停下,扎着红腰带,是从青峰寨来的。 宁钰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何事?” “有一队人马从官道进南里县,被刘将军拦下,他们说认得大人和徐大公子,刘将军让我来请大人过去。” 认得她与大哥哥…… 莫非是谢大哥? 绝美的狐狸眼绽出流光,“叫什么?” “姓谢,说是从金陵来的,里头还有行伍之人。”气喘吁吁的军汉回道。 一个半时辰后。 小红燕驮着宁钰到了青峰山群地段的官道。 四五百名扎着红腰带的光膀子军汉,手持大刀将一队车马团团围住,见到宁钰到来,左右让出一条夹道。 “徐大人。” 刘通朝宁钰抱拳示意。 “刘将军。” 同刘通打完招呼,宁钰催动小红燕走到队伍最前方,目光与十米外骑在马上的男子相撞。 下午的阳光灼烫如火,却也不及猝然碰撞的两道目光滚热。 男子身着黑色束腰劲装,三指宽的皮质腰带勒出劲腰笔挺如翠竹,满头墨发束于头顶由一只黑玉发扣固定,身后斜立一杆七尺无缨银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眉目冷峻,势如破空之利箭,略微发干的嘴唇和不断滚落的汗珠未能削弱他的锋利,反添几分坚韧。 孤标傲世的容颜和浑然天成的贵气,直叫巍峨青山都失了颜色。 燕时! 第48章 书生变农夫 在这里遇到宁钰,燕时始料未及。 许是实在怕热,小书生上身穿着靛蓝半袖短打,没有系腰带,裤子也是宽松的阔腿裤,露出一截小腿过分白净,且软塌塌毫无力道可言。 脚上套了双半旧的草鞋,脚踝、脚背、脚趾全露在外边,不安分的大脚趾翘一下,又翘了两下。 而头上,戴着一顶边角毛糙的破草帽,小脸红扑扑的冒热气,一半掩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太阳底下,鼻头浸出汗液,让本就白嫩的皮肤显得更白。 那殷红饱满的唇瓣,在阳光下泛着水光,竟比女子还水润。 男子气魄不见长,矫揉造作倒是入木三分。 堂堂七尺男儿,骑在一头一看就无半点脾气和血性的老驴背上。 如此姿态,将来如何娶妻生子? 除了无根无基的丫鬟清倌伶人之流,哪个高门贵女会喜欢? 尤其还是个荤素不忌的浪荡子! “小七!” 宁钰将目光从燕时身上错开,看向他身后的宽大马车,绸布车帘被一柄扇子挑开,露出谢蕴那张惊心动魄的俊美脸庞。 “谢大哥!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谢大哥说过会拖家带口来找小七,这不就来了?” 谢蕴钻出马车,桃花眼铺满笑意。 宁钰俯身抱住驴背下地,笨拙的动作让燕时忍不住蹙眉。 ——就算哪个贵女被美色迷惑,也受不了夫婿粗笨的四肢。 “几月不见,小书生不做首辅改做农夫了?” 谢蕴笑着打量宁钰,左手轻轻弹了弹草帽檐,变出一颗牛皮纸包裹的柱形糖。 “首辅自然要做!不过小七以为,当下境况,锄头比狼毫有用,谢大哥觉得呢?” 宁钰乖巧的咬住谢蕴单手剥出的糖,有股月季花的味儿。 比上回的芝麻卷心糖差点,不过也挺好吃。 “啊?”谢蕴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说的对,种地好,回头谢大哥也随你种地去。” 宁钰偏头看了看紧跟的一串马车,四辆大车,三辆小车,如燕时一样骑马护车的也有十几个。 “谢大哥一人种地怕是养活不了一家子。” “不怕,谢家在南里也算略有薄产。”谢蕴成竹在胸。 早在望京出事之时,他已将一大半家眷送到南里,一同送来的还有足够谢家吃十年的粮食。 在地盘征伐中,南里实在不起眼,比金陵安全得多。 加之有徐家在,相信宁炆兄散尽家财也会保全南里,瞧这一个个的带刀汉子,不正验证了他的猜想。 糖果将宁钰的半边腮帮子顶起来,“是说谢家别业么,谢大哥莫非不晓得?” “晓得什么?”谢蕴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二弟已经将别业的粮食卖给县衙,剩下那点儿早吃完了。” 汗水渗出发丝,沿着额头汩汩往下淌。 宁钰抬起胳膊擦眼角的汗,告诉谢蕴这个令人“悲伤”的现实。 谢蕴动了动嘴角,感觉嘴里堵了很多话,正考虑要不要顶着烈日问清楚,耳边传来妹妹的高声询问。 “大哥哥,能走了吗?” 谢蕴哔一下打开折扇,替宁钰扇风。 丝丝凉意沁人心脾,连嘴里的糖也甜了几分,宁钰看向跑到第一辆马车边的小姑娘,冲比花儿还美的小姑娘灿烂一笑。 “当然可以!” “哎呦!” 宁钰隔着草帽揉了揉发麻的头顶,幽怨又仇视的盯着谢蕴,以及他的扇子。 “冲谁笑呢?”谢蕴瞟了眼飞快转身的自家妹子。 显然是被登徒子吓着了。 宁钰自知理亏,在小姑娘钻进马车前,高声道:“谢家妹妹,适才是我不对!” 转头,发现燕时的脸色比谢蕴还臭。 宁钰:“……”人家谢大哥生气有理有据,你个不相干的恼怒什么! 谢蕴回到马车上,从始至终没有介绍燕时,宁钰心如明镜,自然不去揭破。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南里县城行进。 先前燕时一人骑马在最前头领路,现在又多了一人一驴。 一马一驴并驾缓走,宁钰察觉燕时偷偷看了她的伤手好几眼,在他下一次看过来时勾起唇角迎上他的目光,“少侠相貌堂堂,出身定当不凡,敢问少侠姓名?” 燕时急忙转过头,留给宁钰一个冷淡的侧脸,“宴子州。” “原来是子州兄。” 宁钰装模装样拱手,“幸会。” “在下徐宁钰,字澜君,多谢子州兄纡尊降贵,一路护送谢大哥。” 燕时一噎。 “纡尊降贵谈不上,我不过是谢家一普通护卫。” 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宁钰故意大声道:“恕我见识浅薄,惯常以为家丁护院都是拿棍拿刀,偶尔有佩剑,这舞长枪的,倒是头一回得见。”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燕时知道小书生故意拿他打趣儿,奈何情势所迫,也无从辩驳。 “子州兄所言极是。” 宁钰略一思忖,又道: “我家中有一姊妹,自小习武练枪,可惜南里弹丸之地,想遇到一个习枪的实在不易,不知子州兄可否赏脸赐教一二? “子州兄请放心,我那姊妹飒爽英姿,不拘世俗虚礼,你们二人只是切磋武艺枪法,子州兄无需多虑,亦不必有负担。” 不待燕时作答,一个声音猝然插入。 “君子成人之美,子州兄还不赶紧答应?” 燕二公子此番本就为徐家而来,若得徐家女子赏识,成事几率也大些。 谢蕴掀开车帘坐到了车门口。 “没空!”燕时冷冷的睨了宁钰一眼,催马跑前十几米,不想理会一唱一和的两人。 尤其是某位贪吃鬼。 多大人了,还吃旁人给的糖。 “吁!”宁钰提了提驴绳,一拍驴屁股,追了上去。 “方才表现不错,赏你的。” 小半颗石榴递了过来,被抠的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吃剩的。 见燕时迟迟不接,宁钰手一扬,直接抛出,燕时伸手一捞,稳稳托住抛歪的石榴。 “无公害李家村自产大石榴,很甜的,得亏你刚才没答应,否则……可没有这么好的大石榴吃。” 不等燕时问,宁钰主动替他解惑。 一个脑袋随时会搬家的,可配不上她五姐姐,随口一问,不过试试他是不是虚浮好色之徒而已。 可在燕时看来,小书生一系列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家伙仍对他心怀不轨! 一行人到了谢家别业,宁钰向谢蕴告辞。 “大哥哥这几日就回,等他回来我第一时间通知谢大哥。” 说完,骑着小红燕从谢府门前走远,拐了几个弯儿,到了谢府后门对街闲置的面摊。 不多时,燕时从后门出来。 一眼瞧见牵着老黑驴,背靠木棚支柱,似笑非笑盯着他的小书生。 “子州兄想去哪儿,我来替你引路。” 第49章 出事 待燕时走近,宁钰递出牵驴绳,“拿着。” “?”燕时不明所以,却见小书生半边嘴角一咧,威胁之意缓缓倾泻,“强龙难压地头蛇,如此简单的道理,需要我教燕二公子么?” 不一会儿,宁钰心满意足爬上驴背,由燕时牵着往县衙走。 街市宽敞,店面摊位鳞次栉比却无人经营,路上也无几个行人,整个南里县城显得格外冷清,甚至静得有些诡异。 宁钰佯装没看出燕时的疑惑,自顾自说起另一件事。 “真没想到,金陵谢家真正效忠的居然是昭国公,是否说明当初谢家为东江王屯粮救助难民,也是得了昭国公授意?” “难为昭国公一心为民,连替他人作嫁衣裳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只是我很好奇,昭国公高瞻远瞩,怎么会让属下钻了空子假传军令?屠城弑君,就算有一日问鼎天下,悠悠众口也是堵不住的,民心亦难取。” 坐天下,远比打天下艰难,昭国公名不正言不顺,又有嗜杀成性的暴名,想要坐稳江山,难上加难。 得得蹄声怡然自得,燕时默不作声静静听着,不做分解,也不做辩驳。 小书生之言,一半对,一半不对。 “依你之见,东江王如何?” 朗朗清音,似水线滴落碧泉,给人如沐春风的清冽之感。 人好看,难得声线还如此优越,宁钰的嘴角不自觉轻扬,“东江王?唔……” “实力雄厚,民心所向。” 大江以南东江王、蜀云王、镇西将军永平侯这三只大老虎,以东江王实力最强,也最得民心,而在大江已北,又有小东江王这把利刃替他开疆拓土,可以说,东江王半只屁股已经坐在龙椅之上。 宁钰此番评价公正客观,但燕时却觉得以小书生的见识睿智,不该如此人云亦云。 他顿住脚步,扭头。 迎上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那比女子还粉嫩的嘴角掠过一丝狡黠,旋即见其轻轻拍了拍心口,唇瓣缓而慢的翕动,“不过这民心,不包括这一颗。” 阳光耀眼,却不及驴背上那人夺目绚烂,燕时顿觉思绪飘忽,心情飞扬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然而下一刻,微笑尚未绽开,现实狠狠击碎了他的幻想。 “不知道当皇亲国戚是什么感觉,贵为皇子的上门姐夫,啧啧,光想想就能多吃两碗饭。” 说着,宁钰端着手肘,两根手指摸索着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此乃奇耻大辱,燕时眸光一肃,冷冷道:“有个皇子做夫婿更好。” 宁钰微愣,上下扫视了燕时两圈,与打量货物无异。 继而莞尔一笑,“也未尝不可,不过需得陛下颁布一条男人同男人也能成婚的谕令,我倒没什么要紧,总不好让堂堂皇子殿下,天潢贵胄,与我无媒苟合。” 眼神荒唐,言语不羁。 此等狂悖妄言,简直难以相信从一个读圣贤书的儒生口中吐了出来,燕时只觉心潮翻涌,从前被调戏的记忆一并涌上眼前,一口气儿怎么也顺不下去。 倘若徐宁炆不是这厮的兄长,此刻他定要狠狠教训一番这思想龌龊、口无遮拦之辈。 “徐!澜!君!” 目光锋利如刀,燕时隐忍的看了宁钰一眼,猛一扯驴绳,小红燕受惊猝然一跳,吓得宁钰赶紧俯身抱住驴背。 堵心的气儿总算顺了些,燕时牵着驴疾步往前走。 快到县衙的时候,远远的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马背,步履匆忙走进县衙,片刻后又神色焦急出来。 徐宁城看到拐出街角的宁钰,快步迎上来,“大哥哥出事了!” 回来报信的是徐宁炆一个亲信,说是一行人从成都府郊外出发,行至临县酆云县高丰镇,碰见约莫两千人的行军队伍,对方打着官府征用的旗号抢了粮食,更想杀人灭口,在得知徐宁炆乃四川首富之后,心思一转,又打起了钱财主意。 高丰镇大江南岸有一段地势平坦的滩涂,视野开阔、取水便捷,极适合安营扎寨,徐宁炆等人被虏后,被带到此处。 夜幕垂落,江风渐起,篝火堆的柴禾噼啪作响。 “来者何人?” 临时军营附近,一队人马被巡逻兵拦下,十几杆长矛前伸,一旦来人妄动,立马就要见血。 “各位军爷,我们是徐宁炆的家人,前来赎人。” 月色明亮,但江雾溟濛,勉强能看出说话的是一个骑着毛驴的锦衣公子。 “等着。”为首的兵头派人回营通报。 不一会儿,跑腿的兵丁从营地出来,身后跟了十几个人影。 兵头侧耳听完属下的话,命人搜了来人的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后,领着人进营地。 正对入口的一个营帐,看规模应当是主账,搭在防潮木台上,周围十几个火盆熊熊燃烧,两排兵丁分列两侧,中间隔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宁钰牵着小红燕,目不斜视走向营帐。 在她身后,马匹拉着十几辆平板车滚出深深的车辙,随行二十几个家丁赶马。 “将军!”兵头朝木台上的上峰拱手,然后退至一旁。 端坐在折叠椅上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身形是个矮子,身姿笔挺,下巴高高昂起,真怕他不小心将脑袋从颈子上拔了下来。 学着兵头的样子,宁钰朝不知姓甚名谁的“将军”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营礼。 “将军,一百万两白银在此,请将军放人。” 随着不知名将军一声令下,七八个兵丁蜂拥而上,粗暴的喝退牵马的家丁,一阵噼里啪啦撬开木箱,开始验货。 “回将军,没问题。” “嗯。”不知名将军挥手,“带下去,一起杀了。” 此言一出,十几个家丁慌乱不已,纷纷看向宁钰,“公子!” 一起杀了,这个“一起”大有深意,宁钰听懂了—— 人还活着。 在兵丁上来押人前,宁钰略带倨傲的问道:“区区一百万两,将军就满足了吗?” 已经转身往营帐走的不知名将军闻言,缓慢转过头,审视隐在昏暗中的身影。 身穿箭袖锦袍、头戴金冠的高瘦个儿,身躯挺立,稳若泰山,言语中不见丝毫怯意,宛如一根苍劲的青松,哪怕只是一个轮廓,亦让人感到一股傲然气节。 “将军可有兴趣一窥千万两、亿万两银锭堆砌的高山?” 第50章 假兵真土匪 人畏死,富人尤甚。矮个子将军心下冷嗤,坐回折叠椅,语气颇为不屑,“说。若未能令本将军满意,第一个砍了你的脑袋。” 手握王炸却只索要一百万两赎金,可见其眼界狭窄。贪财、见识短、驽钝,宁钰替矮个子贴上标签,对营救徐宁炆之事成竹在胸。 “数月前,徐家从重庆府漕运司借船,花去五百万;去年望陵江沿岸水患,徐家捐善款二百五十万两;大前年雪灾…… “四川布政司每年收缴的税款,徐家占三成。 “将军,百万两白银于常人或是巨额,但对徐家来说,九牛一毛尔。” 出身贫寒军户,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矮个子见过最多的钱就是面前的一百万两。 一百两万就需要十几个箱子装,一千万两、两千万两…… 那得多少辆车才能拉得动? 上峰派他押送粮草至前线,却被永平侯的人深夜摸进营地,十万人马两个月的粮草被烧得一干二净,虽说劫了些稻米,但与烧毁的相比,简直沧海一粟,回去肯定要被问罪。 也许上辈子积德,居然阴差阳错抓了四川首富,一百万两也许能保他不死,倘若带回去一座银山,何止项上人头无虞,大将军或许还会将他引荐给王爷。 建功立业、飞黄腾达不就来了么。 一通臆想,矮个子成功把自己搞得心潮澎湃。 到底上过战场直面过生死,虽说心痒难耐,却没被冲昏头脑,对宁钰的态度客气不少。 “徐宁炆是你什么人?” 现在才想起来问,反射弧够长的,宁钰不卑不亢道:“乃是家兄。” “噢~”矮个子意味深长叹了声,“倒是兄弟情深。依你之见,多少钱能买你兄长和自己的命?” “命之所贵,无价。”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呵呵,安享太平的无知商贾,士农工商,满身铜臭的贱命,居然敢说无价,真是大言不惭。既然如此怕死,那么别怪他不狮子大开口。 矮个子昂首,“本将军要你徐家全数家底。” 当真敢要,宁钰毫不犹豫答应,“可以!” 回答如此干脆,反倒令人意外,商贾大多吝啬守财,要钱不要命的不知凡几。怕宁钰使诈,矮个子的语气顿时冷锐如冰,“你们舍得?” “我说过,兄长的命,无价。只要能救出兄长,徐家愿付任何代价。” 坚毅、果决随清亮利落的声音传来,令人不禁肃容对待。 矮个子沉默着凝视暗处的清瘦身影良久,终于松口,“倾尽家财充入军备,也算为王爷的大业尽忠,本将军答应你,只要徐家配合,你和你兄长定然无恙。” 开玩笑,徐家在四川根深叶茂,与军中不少高层关系匪浅,就算他再蠢,也不至于蠢到放虎归山。 等拿到钱,将劫持徐宁炆威胁徐家以及徐宁炆兄弟之死推到永平侯身上。 而他,则是替徐宁炆兄弟报了仇夺回大笔财富的大功臣。 至于今日参与的部下,给足油水,加上越级状告上峰触犯军法,谁会替死人出头? “谢将军。”营地没有竖军旗,听到矮个子提到王爷,宁钰总算确认了这伙人是蜀云王麾下。 “将徐宁炆带上来。”矮个子挥手。 不多时,徐宁炆跟随两个兵丁出现,目光状似随意的扫过十几个家丁。 “大哥哥!”宁钰两步蹿到徐宁炆面前。 十几个家丁也围到他身边,将两个兵丁挤出人群,“大公子!” 矮个子蹙眉,正欲发话,却见家丁里飞掠出一道黑影,闪电般逼近,脑子尚未反应过来,咽喉已被人扼住。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手刀劈在他的肩关节,只听“嚓嚓”两声脆响,剧痛袭来,两条手臂便如两条破布挂在肩上,已然脱臼断裂。 死亡的威胁伴随窒息感笼盖而来。 “将军!” 营地的兵丁迅速聚拢,将宁钰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 “谁敢妄动,我捏碎他的脖子。”乔装成家丁的燕时冷喝,将矮个子掐着脖子提离地面。 霎时间,兵丁举着兵刃却无一人敢上前,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夜黑风高,矮个子张大嘴巴眼瞳外突悬在半空,画面太美可能诱发噩梦,宁钰指了指矮个子,看向燕时—— 快死翘翘了! 陷进皮肉的手一松,矮个子跌倒在地大口喘粗气,只听“锵”,腰间的佩刀被拔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徐宁炆瞧清持刀的人,面露责怪看向同样扮作家丁的徐宁城。 “大哥哥,是我主动请缨要来的,我如今是兵。”不想大哥哥斥责二哥哥,徐林芃满脸自豪吼了一嗓子。 “五姐姐很厉害。”宁钰帮腔。 接着看向矮个子,估摸着他差不多能说话了,用命令的口吻道:“把剩下的人放了!” 徐林芃配合的提了提刀,刀刃在矮个子脖子上划开一道浅口,前一秒还顺不过气的矮个子瞬间清醒,嘶哑着嗓子下令,“放人!” 不一会儿,徐壮等人被带上来。 被劫的时候,由于对方人数太多,徐壮和徐宁炆评估了一下形势果断投降,所以徐壮等人也没有受伤。 “我乃蜀云王麾下游骑将军陈武树,你们若是杀了我,王爷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着,矮个子忌惮的瞟了眼燕时。 这个人身手太好了,他也算久经沙场,可方才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就被制服,现在只希望对方顾忌王爷,赶紧拉着粮食银钱滚蛋。 没人理会他的威胁,宁钰冷然道:“叫他们放下兵刃,退后二十丈,背过身去!” 矮个子见对方不买账,只好照做,命人缴械转身。 徐林芃一刀背敲晕矮个子,随后徐宁城命人点燃主帐。 夜幕浓重,火光冲天,隐匿在山腰的红腰带军汉,宛若一只只灵活的猴子跳下树梢或石壁,举着铁木混合兵器,乌泱泱冲进营地,将原本宽敞的营地塞得满满当当。 半个时辰后。 胳膊和腿皆断的矮个子被属下拍醒。 “将军,这就是一帮土匪!”属下愤慨道。 抢了马匹,抢了兵器,扒了他们的甲胄兜鍪,连中衣也扒干净了,包括将军在内的两千多人只剩下一条底裤,帐篷也被拆下来带走,最可气的是,连他们烧火做饭的锅碗瓦钵也搜刮了去。 土匪做的都没这么绝! 不是他们不想反抗,可看对方的人数,一万人都是往少了说的,加上没有将军令…… 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另一头,首战告捷的南里兵扛着战利品小跑在夜色中,徐林芃有个问题想不通,“小七,咱们这么多人,为什么不直接打进去?” 前去运粮的除了大哥哥,都是练家子高手,里应外合肯定能打赢。 还费老劲深入敌营,万一没有挟持住敌首,岂不被人关门打狗? “五姐姐,狗急了还跳墙,而且别忘了……” 宁钰望向欢声笑语唠着家常的行军队伍,“他们都是民,每一条胳膊、每一条命都很珍贵。” 隔着两匹马的燕时放慢马速,从斜后方看向与家人侃侃而谈的宁钰。 第50章 假兵真土匪 人畏死,富人尤甚。矮个子将军心下冷嗤,坐回折叠椅,语气颇为不屑,“说。若未能令本将军满意,第一个砍了你的脑袋。” 手握王炸却只索要一百万两赎金,可见其眼界狭窄。贪财、见识短、驽钝,宁钰替矮个子贴上标签,对营救徐宁炆之事成竹在胸。 “数月前,徐家从重庆府漕运司借船,花去五百万;去年望陵江沿岸水患,徐家捐善款二百五十万两;大前年雪灾…… “四川布政司每年收缴的税款,徐家占三成。 “将军,百万两白银于常人或是巨额,但对徐家来说,九牛一毛尔。” 出身贫寒军户,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矮个子见过最多的钱就是面前的一百万两。 一百两万就需要十几个箱子装,一千万两、两千万两…… 那得多少辆车才能拉得动? 上峰派他押送粮草至前线,却被永平侯的人深夜摸进营地,十万人马两个月的粮草被烧得一干二净,虽说劫了些稻米,但与烧毁的相比,简直沧海一粟,回去肯定要被问罪。 也许上辈子积德,居然阴差阳错抓了四川首富,一百万两也许能保他不死,倘若带回去一座银山,何止项上人头无虞,大将军或许还会将他引荐给王爷。 建功立业、飞黄腾达不就来了么。 一通臆想,矮个子成功把自己搞得心潮澎湃。 到底上过战场直面过生死,虽说心痒难耐,却没被冲昏头脑,对宁钰的态度客气不少。 “徐宁炆是你什么人?” 现在才想起来问,反射弧够长的,宁钰不卑不亢道:“乃是家兄。” “噢~”矮个子意味深长叹了声,“倒是兄弟情深。依你之见,多少钱能买你兄长和自己的命?” “命之所贵,无价。”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呵呵,安享太平的无知商贾,士农工商,满身铜臭的贱命,居然敢说无价,真是大言不惭。既然如此怕死,那么别怪他不狮子大开口。 矮个子昂首,“本将军要你徐家全数家底。” 当真敢要,宁钰毫不犹豫答应,“可以!” 回答如此干脆,反倒令人意外,商贾大多吝啬守财,要钱不要命的不知凡几。怕宁钰使诈,矮个子的语气顿时冷锐如冰,“你们舍得?” “我说过,兄长的命,无价。只要能救出兄长,徐家愿付任何代价。” 坚毅、果决随清亮利落的声音传来,令人不禁肃容对待。 矮个子沉默着凝视暗处的清瘦身影良久,终于松口,“倾尽家财充入军备,也算为王爷的大业尽忠,本将军答应你,只要徐家配合,你和你兄长定然无恙。” 开玩笑,徐家在四川根深叶茂,与军中不少高层关系匪浅,就算他再蠢,也不至于蠢到放虎归山。 等拿到钱,将劫持徐宁炆威胁徐家以及徐宁炆兄弟之死推到永平侯身上。 而他,则是替徐宁炆兄弟报了仇夺回大笔财富的大功臣。 至于今日参与的部下,给足油水,加上越级状告上峰触犯军法,谁会替死人出头? “谢将军。”营地没有竖军旗,听到矮个子提到王爷,宁钰总算确认了这伙人是蜀云王麾下。 “将徐宁炆带上来。”矮个子挥手。 不多时,徐宁炆跟随两个兵丁出现,目光状似随意的扫过十几个家丁。 “大哥哥!”宁钰两步蹿到徐宁炆面前。 十几个家丁也围到他身边,将两个兵丁挤出人群,“大公子!” 矮个子蹙眉,正欲发话,却见家丁里飞掠出一道黑影,闪电般逼近,脑子尚未反应过来,咽喉已被人扼住。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手刀劈在他的肩关节,只听“嚓嚓”两声脆响,剧痛袭来,两条手臂便如两条破布挂在肩上,已然脱臼断裂。 死亡的威胁伴随窒息感笼盖而来。 “将军!” 营地的兵丁迅速聚拢,将宁钰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 “谁敢妄动,我捏碎他的脖子。”乔装成家丁的燕时冷喝,将矮个子掐着脖子提离地面。 霎时间,兵丁举着兵刃却无一人敢上前,双方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夜黑风高,矮个子张大嘴巴眼瞳外突悬在半空,画面太美可能诱发噩梦,宁钰指了指矮个子,看向燕时—— 快死翘翘了! 陷进皮肉的手一松,矮个子跌倒在地大口喘粗气,只听“锵”,腰间的佩刀被拔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徐宁炆瞧清持刀的人,面露责怪看向同样扮作家丁的徐宁城。 “大哥哥,是我主动请缨要来的,我如今是兵。”不想大哥哥斥责二哥哥,徐林芃满脸自豪吼了一嗓子。 “五姐姐很厉害。”宁钰帮腔。 接着看向矮个子,估摸着他差不多能说话了,用命令的口吻道:“把剩下的人放了!” 徐林芃配合的提了提刀,刀刃在矮个子脖子上划开一道浅口,前一秒还顺不过气的矮个子瞬间清醒,嘶哑着嗓子下令,“放人!” 不一会儿,徐壮等人被带上来。 被劫的时候,由于对方人数太多,徐壮和徐宁炆评估了一下形势果断投降,所以徐壮等人也没有受伤。 “我乃蜀云王麾下游骑将军陈武树,你们若是杀了我,王爷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着,矮个子忌惮的瞟了眼燕时。 这个人身手太好了,他也算久经沙场,可方才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就被制服,现在只希望对方顾忌王爷,赶紧拉着粮食银钱滚蛋。 没人理会他的威胁,宁钰冷然道:“叫他们放下兵刃,退后二十丈,背过身去!” 矮个子见对方不买账,只好照做,命人缴械转身。 徐林芃一刀背敲晕矮个子,随后徐宁城命人点燃主帐。 夜幕浓重,火光冲天,隐匿在山腰的红腰带军汉,宛若一只只灵活的猴子跳下树梢或石壁,举着铁木混合兵器,乌泱泱冲进营地,将原本宽敞的营地塞得满满当当。 半个时辰后。 胳膊和腿皆断的矮个子被属下拍醒。 “将军,这就是一帮土匪!”属下愤慨道。 抢了马匹,抢了兵器,扒了他们的甲胄兜鍪,连中衣也扒干净了,包括将军在内的两千多人只剩下一条底裤,帐篷也被拆下来带走,最可气的是,连他们烧火做饭的锅碗瓦钵也搜刮了去。 土匪做的都没这么绝! 不是他们不想反抗,可看对方的人数,一万人都是往少了说的,加上没有将军令…… 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另一头,首战告捷的南里兵扛着战利品小跑在夜色中,徐林芃有个问题想不通,“小七,咱们这么多人,为什么不直接打进去?” 前去运粮的除了大哥哥,都是练家子高手,里应外合肯定能打赢。 还费老劲深入敌营,万一没有挟持住敌首,岂不被人关门打狗? “五姐姐,狗急了还跳墙,而且别忘了……” 宁钰望向欢声笑语唠着家常的行军队伍,“他们都是民,每一条胳膊、每一条命都很珍贵。” 隔着两匹马的燕时放慢马速,从斜后方看向与家人侃侃而谈的宁钰。 第51章 调皮的大包子 九年前,徐家大夫人陈氏、三公子徐宁栴、四小姐徐林芊惨死江盗手中,陈家外公以一枚铜钱为信物向昭国公借兵剿匪,今日,昭国公的儿子拿着这枚铜钱上门,徐宁炆不得不见。 鸡鸣三响,又是新一天的清晨。 燕时从徐宁炆书房出来,步出徐府大门,却见小书生牵着老毛驴等在门前街,没有带随从。 “好歹填饱肚子再上路。” 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袋,宁钰将牵驴绳扔给燕时,行至徐府附近的河堤。 青石台阶上,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并肩而坐,面前是悠悠绿水,身后是依依杨柳,朝阳未出,黑瓦灰墙的小城处处透出静谧安宁。 “尝尝。”一只竹筒被塞进燕时手里。 竹香扑鼻,入口微甘,夹带丝丝桃花的清香,似有若无的酒香穿插其中,香香交织,口舌生香,回味无穷。 惊艳之色爬上眼底,燕时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这是什么?” “竹沥,取鲜竹置于明火炙烤流出汁液,清肺降火,炎夏、初秋饮用最为适宜,我让知意往里加上一点点桃花酒,更添雅趣。” “不错。”燕时不吝赞美,“比之皇宫的玉露琼浆也不遑多让。” 事实上,比他喝过的所有饮子都出色。 “春日花露、夏日药酒、秋日谷汤、冬日岩水,比这好喝的举不胜举,就说我最喜的糖枸甜酒,用三年以上的陈年米酒泡上在枝头自然阴干的糖枸,酒香淳厚,果香四溢,清甜爽口。” 就是有点醉人,只敢在睡前喝。 听着身边的人絮絮叨叨,燕时自然的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登时,眉头紧锁,口齿、喉咙和胃都在抗议。 好怪的味道!酸味儿像泔水,辣味儿无法描述,馅料里掺了萝卜、辣椒、大蒜、姜丁、黄瓜、竹笋,还有几样不认识。 无视燕时的抗拒,宁钰厉声威胁,“不准浪费!” 这个酸泡菜包子,可是她特意让厨房做的,谁让他把她掳到树上晒月亮。 万分艰难的吃完,对宁钰递来的第二个包子,燕时果断选择拒绝,“已经饱了。” “昨天晚上就没吃,一个包子怎么可能饱。”宁钰抬了抬手,“不是酸泡菜馅儿的。” 小书生满脸真诚,确实不像说谎,燕时将信将疑接过来,嗯,不是酸泡菜馅儿,是红糖馅儿,滚热的糖浆差点没把嘴角烫肿,关键是他真的不喜甜食。 被一个坑绊倒一次是大意,绊倒两次是不够聪明,若是绊倒三次,那就是蠢。 “不吃算了。”宁钰收回第三个包子,咬一口,“嗯,好香。” 肉香混合麦香飘荡,光是闻味儿也令人馋虫大动。 燕时气的牙痒痒,夺过牛皮纸袋,自顾自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小口,没酸味儿也没甜味儿,不过也没咬到馅儿。 然后…… 吃完整只包子,也没吃到馅儿。 宁钰拿着半个肉包子笑得倒仰。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2章 一触即发 吃完饭,宁钰取出笔墨,舀了河水研磨,将一张纸拍到燕时怀里,“把这个签了就能离开。” 一张借条,注明昭国公燕承从南里徐家借走三千万两白银。 按年利率百分之二十算利息! “你——”燕时觉得不可思议,他刚从徐宁炆书房出来,小书生是如何得知他用铜钱换了三千万两的,还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放高利贷么? 嫌弃的瞟了眼某人,宁钰不动声色退开几步。 “大哥哥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你来找他,不是为了钱,难不成是看上了他的人?” 徐家有多少钱,现银多少,银票多少,早在徐家决定留守南里的时候大哥哥就同她交过底,库里的银子,大哥哥不可能交给昭国公,那就只剩下银丰号的三千万两。 “徐宁炆可没说借。”三千万两不是小数目,利滚利更是天文数字,燕时也不傻。 “那是大哥哥不好意思说,你们燕家借出一千人的兵,我们徐家借出三千万两白银,兵我们还回去了,银子,你们也自当归还。” “利息又怎么说?” “张家外公借兵,帮你们省了养兵的军资,自然不用计利息,但银子存在钱庄有两分利,而借给你们,需要冒很大的风险,极有可能打水漂连本金也折进去,利息当然要高些。” “呵,存在钱庄有利息……”燕时冷哼,“也要有本事提出银子来才行。” 兵荒马乱,大发国难财的比比皆是,银丰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手里兵权不够硬,别说赎回银子,不被乱棍打出来就偷偷烧高香吧。 宁钰当下不服,“现在提不出,不代表永远提不出!” 强词夺理!燕时突然觉得手有点痒,唯有将某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揍成猪头方能消解,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这家伙已经退到台阶上方,绕到了拱桥中段。 “壮叔——” 正当燕时思量着飞掠至拱桥的最佳路线,只听小书生高喊一声,旋即沿河一排二层小楼的门窗唰唰打开,以徐壮为首的三十多个练家子跳了出来。 “徐!澜!君!” …… 将借条交给徐宁炆,破天荒获得冰山大哥哥的表扬,本就不错的心情更好了。 宁钰换上草鞋,戴上草帽,骑着小红燕,悠哉悠哉晃到青峰寨。 正在清点战利品的黄朝提着长衫小跑过来。 不用谁说,也不用相帮,自己将驴背上的超大号褡裢取下,扒拉里头的好东西,精挑细选挑出一包糖炒栗子。 手里扒着栗子壳,介绍起昨夜缴获的物资。 “良马一百四十八匹,驽马三十九匹,长矛两千零九根,佩刀九把,匕首六十四柄,兜鍪甲胄一千九百八十二套,衣裳鞋子锅碗瓢盆帐篷尚未统计齐全。” “二哥哥呢?”围着物资堆转了圈,大体看了几眼,宁钰问起徐宁城。 “哎呦,”咬了两下没咬开,黄朝把没开口的栗子扔进牛皮纸袋,“味儿不错,就是这炒制功夫差点火候,回去记得扣工钱。” “你问城哥儿是吧?在小青峰。” 收刮了矮个子将军的营地,对方定然会将丢失粮草的帽子扣在徐家头上,加之见到了百姓兵,一定有人会撺掇蜀云王派兵剿灭南里,而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会太多。 “走,去找他。” 到了小青峰,成队的军汉光着膀子,正往面向官道的山腰运送滚石、滚木、木箭等物。 徐宁城在峰顶的瞭望台。 极目远眺,青山连绵成云澜波涛,起起伏伏不知延伸至何方,凌云壮志蕴积于胸。 “二哥哥,你下来,有事同你说。” 瞭望台高十来米,没有梯子,上下全靠踩着三角支撑架攀缘,宁钰上不去,只能喊徐宁城下来。 “何事?” 躲到树荫下,宁钰拿着草帽扇风,“未来三日,无雨。” “小英说的?” “嗯,昨个儿夜里刚算的。” 李小英夜观天象的本领出神入化,准确度高达九成,李家村人收稻子下种子都要问一问,对李小英的本事,徐宁城自然十分信赖。 “特意跑来,就为说这事儿?” 南地人擅长雨中作战,该打的仗,就是河水漫堤、山体滑坡,还是要打。 徐宁城不明白七弟跟他聊天气干什么。 专程跑一趟,当然不是闲话家常,宁钰隐晦的暗示来意,“从成都府拉回的粮食里,有六车乌头。” 乌头,大毒。 “你是说……”徐宁城没有点破,却已经猜到宁钰的意图。 “战场瞬息万变,对敌人,不必心慈手软。”继承了原主记忆,黄朝自然也知道乌头为何物。 身为将军,首要的,不是军事洞察,也非御下之术,而是练就一颗冷酷的心,坚硬到直面死亡而无动于衷,如此方能克敌制胜,而不被情绪左右判断。 不用过多思考,徐宁城很快下了决断,“我马上派人将小英接来。” 既然用毒攻,必然要了解山体走势,掌握风向变换。 人在濒临死亡时会爆发出无穷力量,光是麻痹身体不太保险,最好加上些致幻的毒药,黄朝咬了口鸡腿,“有没有曼陀罗、苦艾草之类的?” “有,除了曼陀罗、苦艾草,还有小韶子、鼠尾草、疯蘑菇、乌羽玉仙人掌……” 看出黄朝的意图,宁钰一口气报出一串致幻毒草。 早在大哥哥外出购粮购药之际,她就特意让他采购带毒的药草,南里境内的毒草也都被收拢上来。 为此,专门辟出两间仓库存放。 …… 青峰群山向西,两万人的兵马昨日下午抵达此处,挑了座稍稍低矮的山头安营扎寨。 “回禀贺将军,东去三十五里,有木寨一座,其规模可容纳八千至一万人。” 宽阔平整的青苔石上,坐着位壮硕的络腮胡中年将军,在他的右手边,放着两把四棱黑锏,斥候单膝跪在下首回话,而不远处一棵树下,一个前锋副将正在替络腮胡将军割烤羊肉。 他是前两日刚吃了亏的矮个子将军的心腹,心里念着替矮个子报仇雪恨。 只见他耳朵一动,身体不自觉朝青苔石方向倾斜,留意着络腮胡将军和斥候的对话。 “嗯,约莫万人之数对上了。跑了一夜,就无人发现你?” “小人贴山壁而行,并未发现瞭望台,巡山小队也仅遇见两队,每队三人,说说笑笑纪律松散,小人就在十丈之外,他们也未察觉。” “依你看,他们是兵,还是民?” “民。寨子里烟火气很重,夜里三五成群围在一处谈笑吃肉喝酒,到小人离开前,出来操练的也不足千人,隐约可见负责练兵的将军大发雷霆。” “那将军年岁几何,身形如何?” “离得远样貌瞧不清,看身形,很高。” 听到斥候说对方很高,络腮胡心情大好,起身挎上双锏。 “南里是那位的老家,想来是不甘平庸,学着人家竖旗起义。想做乱世英雄?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早跟他说过贱民贱命。瞧瞧,可不就是扶不起的烂泥?” “走,去会会老朋友。” 草草吃过早饭,络腮胡下令整军进发。 第53章 第一条绝命路 青峰寨。 探子来报。 “禀徐将军,敌军派出小队前锋军,人数在五百人左右,大概半个时辰抵达小青坳。” 小青坳是位于小青峰半山腰的一段官道。 十几米宽的土路,外侧悬挂千尺悬崖,里侧原本就是不易攀爬陡坡,后又被徐宁城带人挖成直角,高达七八米,如果不借助外力,除非功夫奇高,否则绝对爬不上去。 整整四里地,是南里军为来犯者准备的第一条绝命路。 五百先锋军安全通过小青坳。 看着回来传消息的部下,络腮胡将军一时无法决断。 分明是好消息,心里却莫名不安,三十年从军经验,数十次浴血奋战磨练出的直觉,对战场危险的敏锐感知,无不警醒着他前面这段路不好走。 而另一头,探子再次向徐宁城禀报—— 敌军又派出一小队人马先行,人数在七百左右,另有数十名爬山好手从侧面上山。 一连派出四波人都平安无事,侧面探查的也回报未发现异常,络腮胡将军总算打消疑虑,下令全军进发。 而此时,相隔一条峡谷,与小青峰遥遥相望的大青峰燃起烽烟。 点燃烽烟的位置地势比官道低,袅袅青烟自山林徐徐飘出,烟借风势,朝着山谷另一侧的小青坳官道缓缓飘荡。 从官道望去,漫天烟霭自谷底蒸腾而出,宛若晨雾缥缈梦幻。 淡淡清香缭绕,初闻,彷如春日满山野花绽放令人胸臆开怀,再闻,又似一抔炎夏的清泉使人身心舒畅。 “不好,是毒雾!” 闻出隐藏在馥郁芬芳中的一丝丝异味儿,随军大夫大声提醒,与此同时,他开始犯恶心,而身旁已经有人捂胸在呕吐。 马儿嘶鸣咆哮,伴随锵锵锵兵器落地声。 再观兵丁,先是呕吐不止,接着出现不同反应,要么眼神迷离左摇右摆,要么浑身僵硬倒地抽搐,要么精神格外亢奋奔着悬崖一跃而下…… 底子格外好,或对毒雾敏感性没那么高的,也觉得胸闷气短,四肢钝麻无力。 眼见中计,络腮胡将军啐了一口,急忙命令撤军,“撤!” 然而…… 当他们返回小青坳入口,却见道路被山石堵得严严实实。 求生欲驱使下,不用主将下令,十几个兵丁主动跑过去搬石头开路。 “啊!”一个兵丁搬起石头转过身,目光落在另一个搬石头的兵丁脸上,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接着手一松,吓得跌坐在地。 看着抱头呻吟的同袍,感受到眼眶、鼻孔、耳孔流出温热的液体,兵丁微微抬手准备摸一摸脸,却见十个指甲盖一片乌黑。 “救命啊!疼,疼死我了,将军……” 兵丁朝络腮胡伸出手,痛苦的呻吟,呼救声绝望而悲戚。 几息功夫后。 触碰过石头的兵丁全数七窍流血而亡。 该死!竟如此毒辣,连石头也淬了毒。 “徐宁城,给老子滚出来,滚出来堂堂正正打一场,使出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段,算什么好汉!徐宁城,你个缩头乌龟……” 络腮胡将军气急败坏,绕着圈,指着山谷密林高声辱骂。 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当成卑鄙小人徐宁城。 在他的印象中,徐宁城年少成名,英武不凡、自命清高,素来瞧不上三教九流那些东西,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用毒。 络腮胡口水横飞骂了半天,徐宁城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他去了小青坳前方的断臂崖,亲自指挥伏兵作战,未损一兵一卒,单用滚石、滚木、箭矢将两千多敌方先锋军杀的片甲不留。 虽说徐宁城没听见,但有人听见了,络腮胡也不算白骂。 徐林芃如今也是一个小将军,手底下管着四千多女兵,她带人绕到大后方,切断敌军退路,络腮胡骂的正起劲儿之时,她恰好抵达小青坳,就在堵路的石堆另一侧。 将骂她嫡亲哥哥的话,听得真真切切! 咻—— 一个响亮的冲天炮射向天际。 南里军发起总攻。 说是交战,实则就是补刀,身中毒烟的一万多敌军站着的寥寥无几。 单方面碾压! 大好晴天,艳阳高卓,而小青坳的短短几里路,头上顶着日辉福泽,却化成人间炼狱,尸骨成山,鲜血浸透路面,沿着千尺崖壁滴落深谷。 一场锤炼百姓兵心理素质的屠杀…… 以敌之鲜血,祭吾之军旗! 徐宁城从断臂崖赶过来,见到徐林芃扬刀对准一个死人。 “住手!”徐宁城满脸严肃。 徐林芃顿住动作,“二哥哥,这家伙骂你,我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给二哥哥当球踢。” 说起来,这家伙真够执着的,毒发后连站都站不住,还有力气骂人。 若换作别人,或许她还会钦佩于他的勇气,但骂的是她二哥哥,只能果断给他一记穿心枪。 “居然是他。”看清络腮胡的样貌,徐宁城稍显意外。 当年,蜀云王麾下除了他,另有两员骁将。 刘闻足智多谋,重大局,能忍,擅长打持久战。 而另一位,则是眼前这位。论智谋,这位不如刘闻,论身手,他又不敌自己,但他有一腔悍不畏死的孤勇,愣是靠一股子不怕死的狠劲儿闯出一片天。 “二哥哥认得他?”徐林芃放下刀。 “嗯。”徐宁城颔首,“抛开品性不论,在战场上也算一位孤胆勇将,值得一具全尸。” “让二哥哥都佩服的人,他是谁呀?” “贺盖天。” 轰—— 徐林芃脑袋一麻。 “谁?二哥哥说他是贺盖天?十八年前孤军一人斩下黑巾军头领脑袋、身中三十二刀而不死的贺盖天?” 瞧妹子指着贺盖天的手指都在抖,徐宁城微微错愕,“嗯。” 闻言,徐林芃先是愣了几秒,然后双膝一曲席地盘坐,接着“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宁钰跟着黄朝姗姗来迟,见徐林芃哭的撕心裂肺,委实受惊不小。 “五姐姐这是咋了?”宁钰滑下驴背。 徐宁城用一种“你问她”的无奈眼神,睨了眼鼻涕眼泪乱飞毫无美感的亲妹子,转身去安排善后事宜。 “五姐姐,你怎么哭了?”四下环视一圈,宁钰扶额。 完了! 五姐姐本就摇摇欲坠的形象,这下彻底暴露在了暴风雨下!二伯母的鞋底子,还有祖母的龙头拐杖,仿佛已经闻风赶来。 “小七,贺盖天死了,我戳穿了他的心脏。” 目光从五姐姐的花猫脸挪开,宁钰看向身着将军服饰的络腮胡子,猜想二哥哥定然已经确认过此人的身份。 “贺盖天助纣为虐,他死了,相当于斩断蜀云王一条臂膀,是好事啊,五姐姐哭什么?” 莫非是喜极而泣? 瞧着也不像啊,如丧考妣,跟自个儿死了被判转投猪胎似的。 “呜呜,你懂什么!他可是贺盖天啊,我的偶像啊……我日夜习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像他一样的孤胆英雄,可我却亲手杀了自己的偶像。这种痛,你们不会懂的,呜呜……” 死的这么憋屈,她替偶像不值啊! 宁钰震惊! 将一个欺压良民的恶霸当做偶像…… 嗯,她确实不懂。 “虽说这贺盖天在战场上悍勇无畏,可他私底下见色忘义,强抢民女,决计算不得好人,五姐姐不是立志除暴安良么,怎还将这样一个恶棍当做榜样?” 只听过贺盖天在战场上如何神勇、如何威风的徐林芃,迷茫了,“谁说他是恶棍?” 宁钰指向不远处的身影,“二哥哥。” 第54章 心计 徐宁城指挥人规整兵器,手指点向左边,又点向右边,来来回回忙的不可开交。徐林芃像个小尾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问东问西。 “这回算是彻底得罪了蜀云王。”黄朝提起长衫蹭到宁钰身边。 “上回已经开罪了。”宁钰捡起一柄刀,割断敌兵腰间的绳子,将刀鞘也拾起来。 “也是,小气的人,揪他一根头发跟要他命一样,非弄死你不可。”黄朝左右看了下,瞧见身后敌兵的衣裳尚算干净,抬起脚背在敌兵裤腿上擦了擦。 沾了污血的鞋背,越擦越脏。 “这场群雄逐鹿战,蜀云王必败,得罪不得罪有什么要紧。”宁钰小心翼翼将刀插进刀鞘,抱在怀里,又去捡下一把。 “哼!”黄朝怪笑着哼哼,“前两日,一个劲儿主张只抢不杀,我就知道你打的鬼主意。” 宁钰弯着腰扭头瞟向黄朝,一脸无辜单纯。 “小子年岁不大,主意挺坏,大大的坏。”黄朝不上她的当,伸出右手食指,嘴唇抵住手背,眯着眼抿着唇指她。 “你想多了。”宁钰转过头,握住带血的刀在敌兵衣袍上用力擦拭。 “本神医经七七四十九天练就火眼金睛,你小子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住我,今日这两万人,是你故意引来的,你还想引来更多人。” 说到“别人”时,黄朝意有所指看向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宁钰看到了二哥哥徐宁城。 唬住二哥哥了么?不见得。 今日这场仗,当然是她有意为之。 为了迎接真正强大的敌人,为了与实力、毅力都更加恐怖的敌人有一战之力,比如镇西将军永平侯、东江王,必须让百姓兵快速成长起来。 作为兵,只有经历暴风雨,趟过一场场厮杀,浴血奋战活下来的才是兵。 此时的蜀云王,其主力大军被永平侯牵制,能派出围战南里的兵力有限,正适合用来锤炼未经风雨血腥的新兵。 若她所料不错,暴脾气的蜀云王定会再派兵围剿。 下一次,这支心中有牵挂的菜鸟兵,或许能成为真正的克敌之师。 但要说二哥哥一无所知?绝不是! 没瞧见他将六万人都带到了小青峰么? 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群一大半连鸡都没杀过的半吊子兵,第一次见识到了战场的残酷。 二哥哥是要他们牢牢记住,战场搏杀,若你不杀对方,躺下的就会是你。 所以二哥哥心里门儿清,只是不点破。 不像某人,嘴巴没个把门儿! 阳光炙热刺眼,黄朝觉得嘴巴有点空虚,从怀里掏出颗皮蛋,老花眼左右扫视,将皮蛋置于雪光铮亮的长矛尖上磕。 “鸭蛋堵不住你的嘴,要不下回给你带两颗鹅蛋?”宁钰用刚捡起来的刀,敲了敲黄朝借力的长矛。 “鹅蛋不好吃,又干又粗……” 话说到一半,皮蛋壳刚剥下来两小块,黄朝突觉后背在大太阳底下冷飕飕的。 他疑狐的偏头,迎上一双微微含笑,乍看真诚友好仿佛一眼就能看穿,细看危险重重酝酿着诡异暗潮的狐狸大眼。 咕咚! 心肝猛颤,黄朝心虚的咽了下口水,讨好的嘿嘿干笑。 “呸!人渣!浪费姑奶奶的眼泪!” 听到徐林芃愤愤然的怒斥,宁钰收回目光,将宽刀入鞘,抱着几把刀走了过去。 “神经病!”目送宁钰走远,黄朝仰天轻叹,“我的美少女将军……” 回想起天使面庞、魔鬼身材的昔日主将,幽怨的咬了口皮蛋,却咬到半嘴蛋壳。 “呸!呸!” 吐掉蛋壳,又用袖子擦了擦舌头上沾的残渣,再次四十五度角仰头,“将军,你在哪儿啊?还有李教授……” “如此丧尽天良之辈,活该被五马分尸——” 徐林芃正义愤填膺数落贺盖天,视线赫然落在一具死尸身上,话音戛然而止。 “呕——”徐林芃捂着嘴跑至路边。 看着在路边排排站,对着悬崖底狂吐不止的一群人,徐宁城的眉头拧了起来,越拧越深。 宁钰走过来看到了那具死尸。 面色发紫发黑,肚皮上破了个大窟窿,肠子流了出来,确实很倒胃口。 “不必忧心,吐而已,一回生两回熟,二哥哥要对大家有信心。”宁钰半仰着头,拍了拍徐宁城的肩膀。 “嗯。”徐宁城仍旧拧着眉。 “二哥哥,依我看,收拢完兵器甲胄,敛尸就别让他们干了,让家里的人干。”宁钰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十四万适龄劳动力,六万入了军寨,八万留在家里。 虽说每半个月会有宣传员进村入户普及战争常识和天下局势,每日一个时辰的操练也进行了一个多月,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效果并不是太好,让他们也来长长见识,实地感受一番,保不齐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 次日夜里,宁钰抱着老娘的胳膊睡得正香,院子里响起一阵鬼哭狼嚎。 “鬼呀!有鬼!” 门被拍的啪啪乱颤,伴随老爹惊慌失措的喊叫。 房门打开,三老爷径直扑向三夫人,“夫人,有鬼啊,鬼来索命啦!” “哪里有鬼?男鬼女鬼?大人小孩儿?”手臂被夫君拽着,三夫人将头探出门口。 院子里站着四五个衣衫不整的丫鬟仆妇,知满知意也在其中,而提名院的小管家领着几个小厮长随,穿过垂花门,正往主院儿来。 “老爷,没有鬼啊?”知满揉着惺忪睡眼。 “有鬼,有鬼,夫人,真的有鬼,穿着蓝黑军衫,好大一群在房里走来走去,脸比纸还白,笑的特别瘆人,就像这样—— “喋喋碟……” 怕三夫人不信,三老爷煞有介事模仿着某种阴恻恻的笑声。 知满咀嚼着“蓝黑军衫”几个字,脑中灵光一闪,扬声道:“这不就是白天搬的尸体么?” 县城的人白天被喊去处理敌军尸身,经知满一提醒,大伙儿恍然大悟。 嗐!原来老爷是被死人吓着了啊。 而几个胆子小的仿佛找到某种新生力量,心想同老爷比起来,他们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似乎也没那么丢人。 “行了,都回去睡吧。”三夫人遣散仆从,转头对三老爷道:“瞧瞧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死人而已,自己吓自己。” 嘴上说着嫌弃,身体却靠近,轻轻搂住三老爷,拍着他的后背细细安抚。 “夫人……” 三老爷蹭了蹭三夫人的肩膀,吹开覆在鼻头上的几根发丝。 鼻头有点痒,想挠,又怕挠了会穿帮,于是又在三夫人肩膀上蹭了蹭。 听着三老爷努力克制哭腔的鼻音,三夫人于心不忍。 自己这个相公,虽说只是个秀才,但也是娇养长大、长老的读书人,上头两个兄长舍不得让他吃半点苦,像掩埋尸体这种体力活儿,委实有点难为他。 看穿一切的宁钰提议道:“娘,要不你今晚回屋睡吧。” 三老爷感激的瞄了眼自家闺女:小没良心的总算说了句人话! “那你……”三夫人有点为难。 “我一个人睡没关系。”宁钰假装没看见老爹眼里的精光。 “那娘今晚先陪爹,明天再过来。”想着闺女的夜游症好久没发作了,三夫人决定先顾大的。 宁钰点头,“好。” 三夫人搀扶着“心有余悸”的三老爷回了房。 拴好门,宁钰走到老娘为掩人耳目命人隔出的小间,坐在未睡过一日的小榻上,低低笑了起来。 “唉,夜游症也该好啦——” 7017k 第55章 无功不受禄 夜色半褪,天光未开。 每日一个时辰的操练,村里排在日落后,而县城排在清晨。 提名院和尚武院的主子仆人先到大门口,聚宝院众人姗姗来迟,眼见徐宁炆没在队伍中,宁钰忍不住发问,“大哥哥怎么没来?” “七哥哥,大哥哥前两日就没去。”老八徐林芙抱着枣木刀,仰着小脑袋告状。 “嗯嗯。”老九徐林蓉疯狂点头。 “炆哥儿他抽不开身。”大夫人柳氏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 六小姐柳心垂着眼帘。 “别管他,喊不动。”二夫人冷嗤。 其他人也是一脸无可奈何。 扫一眼众人的神色,宁钰立刻想到是怎么回事,大哥哥同她一样,不爱动弹,能坐着绝不站着,整个徐府,也就祖母能指使动他,还常常失灵,估计这回就没好使。 前两日她歇在青峰寨,故此并不知晓此事。 “我去叫他。”宁钰将枣木刀塞到三老爷手里,疾步走进大门。 身后跟着两条小尾巴。 先去了趟账房,拿了三个铜锣。 有宁钰壮胆,平素见到徐宁炆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徐林芙、徐林蓉,一人拎一个大铜锣,雄赳赳气昂昂跟到了聚宝院。 “咚咚咚!” 铜锣声震天动地,老管家心急如焚,“七公子,再敲下去大公子该恼了,两位小姐快停手吧……” “大哥哥起来了我们自然会停。” 对老管家的苦口婆心,宁钰置之不理,两个小的越敲越乐,互相较着劲儿看谁敲的又快又大声。 一刻钟后。 宁钰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妹妹出来,身后跟着徐宁炆。 “快,去给炆哥儿拿把木刀。”二夫人吩咐小厮。 “好样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中心大街走,三夫人对宁钰竖起大拇指。 柳心偷偷瞄了眼浑身冒寒气的徐宁炆,心情莫名的好。 操练内容比寨子里练兵简单得多。 前半个时辰跑步,后半个时辰或打拳或舞刀或练棍,具体练什么,教头前一日会通知。 到了中心大街,男女分开排队。 男在前,女在后,由两位教头分别带队跑圈。 “何时去乡下,带我一起。”谢蕴挤到宁钰左手边。 “大哥哥那边,没有,需要谢大哥的地方么?”不知不觉,宁钰又掉到队伍末梢。 “凭你大哥哥的本事,这么点儿事,这么点儿人,这么点儿账,哪里还用旁人相帮。在家闲了两日,实在无趣。” 从前忙碌的时候,做梦也想偷偷懒,真闲下来,却又不习惯。 “同你大哥哥一样,天生劳碌命。”谢蕴补充一句。 “成。”宁钰气喘吁吁道,“那你……一会儿……去徐府……用早饭,吃完……我带你……下乡……赏景。” 有这么累吗? 谢蕴低头看了看自己接近于走的步伐,用蜗行牛步形容也不为过。 “好好锻炼。”揉了揉宁钰的脑袋,谢蕴加快脚步追上大部队。 “知县大人莫灰心,雄起雄起,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左侧的大爷屈指成拳,喘着粗气给宁钰加油打气。 …… 李小英见到玉树临风、俊雅非凡的谢蕴当场石化。 “在下谢蕴,李娘子有礼。”谢蕴早已习惯各种女子不同方式的仰慕,对李小英的表现见怪不怪,手持折扇十分客气的揖了一礼。 谢蕴微微弓着腰,扇子在李小英眼前左右摆了摆,“李娘子?” “咳咳!”李小英一个激灵回神,“你好,我叫李小英,你叫什么?” 不太满意但不能叫人察觉,谢蕴扬起招牌假笑,“谢蕴。” “哦。”新鲜劲儿过去,李小英继续脚掌不离地缓慢行走。 见没人理他,谢蕴自来熟的从屋檐下搬了张板凳坐到侧面草棚前,翘着二郎腿,扇着扇子,看李小英在晾晒的稻谷上走出浅浅的沟壑,从外到里,画出一个个圈。 空气接触面积大了,稻谷干的更快。 “哥哥,喝水。”李小英的大女儿大妮端给谢蕴一碗水。 “多谢。”接过水碗,谢蕴摊开手掌,“拿去吃吧。” 大妮怯怯的看着一小堆糖果,徐大人经常给她和弟弟妹妹拿糖,她认得糖的样子,但娘和徐大人都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无功不受禄,大妮不要。” 看着蹬蹬跑远的小丫头,谢蕴哈哈大笑,“豆芽儿一样的小不点,懂什么无功不受禄,谁教的?” “我教的!”宁钰从灶屋钻出来。 初秋的天气似乎比夏季更热,半葫芦瓢凉水下肚浑身舒爽。 宁钰大步流星走到谢蕴跟前,伸手,“糖给我。” “无功不受禄……”谢蕴微微转动手腕,晃了晃水碗。 “大妮,过来。”宁钰将在侧后方揪着她衣裳的小丫头推出来,“谢叔叔接了你的水,就是承了你的恩,他给你糖,算是礼尚往来。” 大妮扭头看了看宁钰,似懂非懂“噢”了声,双手摊开并拢,怯生生伸了出去。 谢蕴扫了眼干瘦黝黑的小手,打量完一脸理所当然的宁钰,又看向专心晒谷子的李小英,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顿觉趣味无穷。 心情一好,掏出三大把糖。 将宁钰和大妮,一大一小两双手都塞的满满当当。 宁钰用草帽兜着糖,打算带给小思源。 “收成比预想好,少说能打一千五百斤。”李小英掸了掸脚心的稻谷,弯腰穿草鞋。 如果接下来几季收成也这般好,全县普及种植所需的稻种,明年底就能完成。 “都打完了?”宁钰伸手够了个青油油的橘子,一拧一扯,顺利摘下。 “还有一块田,等爹娘割兔草回来就去。”李小英也揪了个。 “那正好,谢大哥觉得人生百无聊赖,对忙碌充实的生活缅怀不已。”宁钰剥着橘子,冲李小英使了个“由你安排”的眼神。 李小英将橘子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大妮,另一半拿在手里,看向谢蕴。 “橘子还没熟,酸的很,谢公子能吃酸吗?” 光是剥橘子的味儿闻着就让人望而却步,谢蕴喜甜,礼貌的拒绝了李小英的好意。 “田间地里的活儿辛苦得很,谢公子能吃苦?”李小英挑了挑眉。 不是说参观乡村风貌吗,怎么就成了下田干活? 谢蕴原想拒绝,但被李小英怀疑的眼神刺激到,那眼神,仿佛在说“养尊处优的娇公子,能吃苦才有鬼咧”。 “等着瞧。”明明心里很不爽,却不见谢蕴脸上的笑容衰减分毫。 不多时,李老汉和李老太回来了。 两位老人家一人背着一背篓兔草,李小英的儿子二毛背着妹妹小妮。 谢蕴将兜里的糖都掏了出来。 一行人带上收割工具下田。 李小英和李老太负责割。 谢蕴说自个儿力气大,于是李老汉教他下谷粒,就是双手握紧稻杆末端,用力将稻穗甩向一根架在木方斗里的圆木,直到谷粒从稻穗上脱落干净。 宁钰坐在树荫下,教小思源、大妮、二毛认字儿。 想着啥时候带燕时来体验一番。 ------题外话------ 很多人看到大哥哥对六姐姐那章表示不理解,弃文,质问为啥这么安排,玻璃心作者蛮伤心的,因为作者本人最喜欢的角色就是大哥哥,所以给了他很多面,有好的,也有阴暗一面,希望还有机会挽救一下大哥哥的形象吧…… 7017k 第56章 柳心的愿望 六小姐柳心喜静,丫鬟婆子白日里来洒扫,入夜后就只留下小吟一个贴身丫鬟伺候。 “大、大公子,”小吟从柳心房里出来,在月牙门前撞见徐宁炆,心里一紧张舌头就打结,“小、小姐她……” 大公子独身前来,小姐又该遭罪了。 小吟急忙让开路。 扫了眼瑟瑟缩缩的丫鬟,以及丫鬟手里抱着的泡脚桶,徐宁炆想起来半个时辰前在陈记粮铺,两个监守自盗的管事被拖下去前拽过他的衣角。 一场秋雨一场凉,底子薄弱的人,秋冬最难捱,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病上大半月。 徐宁炆一言不发折身走了,小吟拍拍心口,呼了口气。 等徐宁炆沐浴完,换过衣裳再过来,柳心已经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 小吟说大哥哥来过,她这心里七上八下,自打小七平安归来的接风宴后大哥哥一回也没来,这几个月她的小日子过的很滋润。 柳心竖起耳朵听到脚步声渐进,在门打开一瞬闭上眼睛。 脚步声到了床边,除了澡豆的清香,没有任何熏香味道,也没有酒味儿,说明他心情不坏。 柳心稍稍松了口气。 徐宁炆掀开被子,倾身覆了上去,轻车熟路含住微微发凉的唇瓣。 熟悉的气息灌满口腔,一颗心砰砰擂动就快蹦出来,柳心僵着身子攥紧床单,呼吸屏住了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 唇瓣一痛,热气钻进耳朵,“继续装?” “我、我没有。”知道徐宁炆没耐心,柳心倏地睁开眼睛。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用看见,这个人释放的压迫感也叫人不敢忽视。 “替我宽衣。”徐宁炆撑高身子。 柳心摸索着替他脱下外衣,又顺着他的下颌一路摸到头顶拔下发簪。 身上的束缚除去,徐宁炆顿觉困意袭来,自打听闻望京沦陷担心宁钰出事,大半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大哥哥,我……” “进去些。”打断柳心的话,徐宁炆侧身躺倒外侧,往里挤了挤。 “哦。” 柳心脑子是懵的,直到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仍是懵的。 晚上来、早上来,白天也来过,回回都是来去匆匆,歇在她的床上,还是头一回。 雨一夜未停,越下越急。 柳心一夜未眠,睁着眼睛看了徐宁炆一整夜,从黑茫茫一片,到能瞧见模糊的面部轮廓。 她生来就在地狱,在地狱里度过九年暗无天日的日子,终于等来一束光将她带到人间。 大哥哥徐宁炆就是那束光,也是她的人间。 以为此后一生都是好日子,却又在最幸福的时刻跌回地狱。 她不知道去年除夕前在大哥哥身上发生过什么,却知道去年除夕夜是她最快乐最甜蜜的时刻,也是最灰暗最绝望的时刻。 她盼了一整年,终于将他盼回家。 衣衫尽褪,想了无数遍的事情成为现实,她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以为终于等到他,却没发现他眼里尽是冰冷。 那天她差点就此死去。 身体痛到麻木,心也痛到麻木。 她想留住他,盼望着永远留在他身边,那时她才九岁,而他已经二十,她使尽各种手段赶走每一个企图靠近他的女子。 明知这段感情为世人所不容,但她就是想嫁给他,一生一世霸占他。 只要能拥有他,她可以放弃一切。 名声、亲人、生命,都可以不要,只要能嫁给他,成为他唯一的妻子。 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他的爱,而是恨。 彻骨的恨。 “小姐,卯初四刻了,小姐你醒了吗?”今日下雨不必去操练,但卯正要到老夫人房里请安。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丫鬟小吟开始担心。 小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小姐从来不睡懒觉,哪怕生病也按时苏醒,这么久没反应,肯定是出事了! “小姐!”小吟心急如焚,果断推开门跑进屋,然后愣在了屋中央。 被窝里,压在小姐身上啃小姐脖子的是—— 大公子? 小吟的脸刷的红了。 “滚出去!” …… 天下大乱的第三年。 腊八节前夕,镇西将军永平侯与东江王在成都府郊外决一死战。 东江王胜。 至于蜀云王,早在两年多前就已经退出历史舞台。 重庆府从蜀云王手中落到永平侯手中,现在又到了东江王手中。 在这个过程中,小小的南里县前后吃掉蜀云王七万兵马,大大小小共五次战胜永平侯派来的军队,击退以抢掠物资为目标的流民军十二次,在整个南地闻名遐迩。 虽说南里有吃有喝,大江以南许多难民也知道此事,却没有敢来投奔的。 因为在蜀云王坐镇重庆府时,就大肆宣扬南里军是流民暴动军,后又经永平侯添油加醋抹黑,南里军的凶名彻底打开。 先招安,招安不成宣称其为烧杀抢掠的暴动军,而后武力镇压。 蜀云王是这么干的,永平侯也是如此,到了东江王,仍旧沿用这一套。 代表东江王的驼背招降使在南里碰了一鼻子灰。 虽然东江王比永平侯和蜀云王都强大,但宁钰等人不怕。 之所以不怕,是因为在北地,东江王的弟弟兼麾下第一猛将小东江王的老巢彭城,被燕时带兵夺了,小东江王被逼至大江沿岸一带,等着东江王救援。 目送吹胡子瞪眼的招降使离开,宁钰嗤笑一声,缓声道: “若我是东江王,不仅不会将南里说成暴动军,而且还要大张旗鼓表扬,就说南里军军纪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知县深明大义、宅心仁厚。” …… 大幽朝亡国后的第三个大年初一。 没有喧天的锣鼓,也没有炸响的鞭炮。 昨夜天不黑就睡觉的老八老九早早起床,换上新棉袄新棉鞋,扎着红发带双丫髻,先去叫七哥哥起床,再一起去叫六姐姐,最后用铜锣震醒大哥哥。 大年初一早上吃汤圆是习俗。 煮汤圆用的柴禾,叫吉祥柴,需要家里未婚男女一早去捡,也是习俗。 上完香,拜完长辈,吃完汤圆,给老八老九发过压岁钱,领了本家、外家长辈们给的压岁钱,宁钰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由小红燕驮着去青峰寨。 壮叔要陪媳妇孩子,两个丫鬟也要在爹娘膝下尽孝,因此没有跟着。 青峰寨的人早起先练兵,宁钰到的时候恰好在包汤圆。 “你的压岁钱。”宁钰掏出一沓红包交给徐林芃,“这是徐家的。” 又掏出一沓交给她,“这是张家外公发的,五姐姐你的和师兄弟们的都在里头,信封上标了名字。” “我的呢?”一张糊了糯米面的花猫脸迎上来。 二表哥赵修,原先在玉河寨当兵,前几日刚调到青峰寨。 “二舅母说帮你攒起来娶媳妇。” “娘说了,从今年开始让我自己管钱。”赵修摊开手掌,“少骗我,赶紧拿出来。” “不信自己看。”宁钰将褡裢塞给赵修。 赵修撑开褡裢没找到,又掏了掏宁钰的袖筒,“真没有?啊!娘怎么言而无信!怎么能这么对待她唯一的宝贝儿子?祖父呢?爹呢?就没一个替我说说话?” “二舅母说娶媳妇需要很多钱。”对赵修的抱怨,宁钰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上辈子她没得过压岁钱,如今也没人扣她的压岁钱。 “哼!”从小到大没存过一个铜板私房钱的赵修生气了,汤圆也不包了,扭头往外走。 徐林芃追上去,怼了下赵修的胳膊,“不就是压岁钱嘛,叫声好姐姐,我给你发。” “好姐姐!” “啊?”徐林芃愣住。 “拿来吧你!哈哈哈……”徐林芃愣神的功夫,赵修眼疾手快拽过属于徐林芃的那一沓红包,大笑着跑出门去。 “赵修,给我站在,把我的压岁钱还给我!” 徐林芃追了出去。 一个探子跑了进来,“禀徐将军,小青峰边境涌现大批难民。” 不一会儿,又一个探子跑进来,“禀徐将军,有一波流民从大江口凫水到了玉河,就快进入南里境内。” “乌鸦嘴。”黄朝点了点宁钰的肩。 宁钰:“……” 7017k 第57章 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连绵青山恰似琵琶半抱的含羞少女,在纷纷扬扬的小雪中半隐半现。 逃荒的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低垂着脑袋,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干尸,拖着沉重的步伐,混在人群中踽踽独行。 东江王为南里兵正了名。 南里兵不是烧杀抢掠、欺凌妇孺的流氓暴动军,南里都是好人,是东江王的部下,东江王说已经给南里下令,让南里接纳流民。 到了南里,就能活命。 三年战乱,他们已经不相信任何一个当权者的屁话。 蜀云王、永平侯、东江王、平民起义军…… 都是屁! 要么抢活命的物资,要么抢人。 抢男人,抢女人,小孩儿也抢,老头子老婆子倒是想被抢,可没人要。 好一点的,比如东江王,会找个由头,好手好脚的男人征入军中充当炮灰,女人抢的少些。 差一些的,诸如永平侯和绝大多数平民起义军,明目张胆的打劫、强暴、戏弄。 归根结底都是抢。 有地不能种,有家不能回,难民如同一群行尸走肉,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趟过一条又一条河,累了就睡在路边,明天也许能醒来,也许不能。 谁在意呢。 早死早超生。 最好不要有来生,当人太难,活着太苦。 “站住,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声音中气十足,一听就是吃饱饭的好命人。 走在前面的难民抬起头,见到一架大炮横在路中央,左右站着一排排着装整齐、精神抖擞、手持兵刃的军汉,比他们见过的大多数兵精神头都足。 而那大炮的炮口正对着他们。 难民露出惊恐的表情,虚软无力的双脚趔趄着往后退。 民兵让出一条夹道,徐林芃骑马走出。 赵修跟在她身后,紧随着催马走到她旁边,与她并肩停在最前方。 见到威风凛凛的赵修,难民往后又退了些。 徐林芃打量着难民。 老弱妇孺居多,也有壮丁,男女老少都是骨瘦如柴,一个个冻的瑟瑟发抖,有些人恐惧的目光中藏着一股子精光,但九成九都是对未来的绝望、茫然和空洞。 一个眼含算计的男人将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推了出来。 女人战战兢兢。 “将、将军,王爷,东江王,王爷说南里县可收容流民,请、请将军,救命。” 女人说完,立马有人符合,“王爷下了令。” “哼!”徐林芃冷哼,“王爷?东江王?下令?哈哈哈,笑死我了。” 眼见徐林芃兀自开口说话,旁边的赵修连呵斥也无,难民们纷纷睁大瞳孔。 做主的居然是这个小娘子! 看她挺凶悍,一个小娘子怎么敢骑马上战场的啊? 这些男人怎么可能听一个小娘子的呢? 徐林芃止住笑声,语气更加冷锐。 “告诉你们,南里和东江王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东江王招降不成,便想让你们来拖垮南里,但我南里人的骨头,就没有软的。南里能打跑蜀云王,打怕永平侯,流民军更杀过不知多少,他东江王也不例外。” “你们——” 徐林芃唰的伸出红缨枪,指向难民,“若敢挑衅,照杀!” 轰!砰—— 徐林芃话音刚落,火炮筒调转方向,朝峡谷另一侧的大青峰开了一炮。 陡峭崖壁被轰出一个大窟窿,碎石树木纷纷坠落。 这一下动静相当大,后方一里地的难民也将目光投向冒着烟尘的悬崖。 难民们心肝猛颤,仿佛已经看到死亡降临。 “将军饶命,是东江王让我们来的,饶命啊。” “求将军可怜可怜我们,施舍一口吃的,给条活路。” 前排的难民跪了下去。 后排的跟割倒的麦秆般,一排排膝盖着地,全跪下了。 “闭嘴!” 许是忌惮火炮,徐林芃呵斥完,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震慑效果达到了,徐林芃挑了挑眉,道: “不过东江王有句话说的对,我们知县大人深明大义、宅心仁厚,不忍百姓挨饿受冻。” “知县大人愿意收留我们?”一个男人壮起胆子抬头,满怀希冀。 在接触到赵修锋锐的目光后,慌乱的低下头。 赵修伸手挡住嘴角和半张脸,压低声音对徐林芃道:“瞧着这个就有问题。” 徐林芃没理他,继续道:“知县大人有令,不满十三岁的幼童可进入南里,每名幼童只能有一位随行大人照料,随行人员只能是娘子。” 也就是说只有幼童和部分女人能进。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不乐意。 “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天寒地冻,没有吃的,不让我们进去,这不是要大伙儿的命吗?” 先前的男人开始拱火。 立马有人符合。 “是呀,幼童是人,我们难道不是人?再说只让幼童和女人进,谁知道是让他们活命,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没有男人跟着,反正我不敢把自己的媳妇孩子送进去。” 难民群如同煮沸的滚水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埋怨南里县的人不近人情、见死不救。 轰—— 火炮轰向山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大山群瞬间寂静无声。 “南里不是善堂,知县大人也不是皇帝,实话告诉你们,就是放幼童和妇人入境,南里百姓也是不同意的。 “乱世之中粮食有多珍贵,你们这些人,哪个心里没数? “进入南里至少能保证饿不死,要不要进,是死是活,由你们自己选择。 “但我要警告你们,谁若敢妄自踏入南里一步!哼!” 目光扫过煽风点火的几个人,徐林芃手臂抡了个大圈,红缨枪舞成虚影,挑起赵修背在身后的长枪到左手,猛地掷出。 锵! 七尺长枪稳稳插入地面,隔出一道楚河汉界。 赵修跳脚。 “喂,你甩我的枪干什么?” 对此,徐林芃选择无视。 一张小方桌一把椅子被搬出来,桌后坐着的男人皮肤黝黑,但长相斯文,此人以前是书生,如今在青峰寨负责登记造册等庶务,正是杏花村前里正徐宁枫,也就是徐勤的长子。 “想让幼童活命的,过去登记。” 徐林芃的话刚说完,先前带头拱火的男人倏地站起来。 “大家不要听她蛊惑,咱们一起冲过去,一家子人都能活命,大家跟我,跟我……” 男人往前踉跄两步,侧歪着倒下,眼睛不甘心、不可置信的瞪圆,一只手尝试着去拔出贯穿胸口的红缨长枪。 徐林芃冷漠的看着男人,看着不断后退的难民。 “哪个再敢妖言惑众,犹如此人!” 奉命扇动难民情绪的几个人咽了下口水,不敢再冒头。 混在难民里意图潜入南里境内,行刺杀和里应外合之事的一群人,也不敢吱声,心想王爷这回失策了,南里百姓的领头人一点不简单。 而真正的难民,更是怕极了,个个浑身抖如筛糠。 “娘,我饿。” 寂静无言中,传出一个虚弱的童声。 蓬头垢面的妇人低头看了下嘴唇发青,快冻死饿死的儿子,心一横,抱着小童冲到小方桌前面,目光坚定而决然的盯着徐林枫。 “我要进去!” “幺儿莫闭眼,马上就有稀饭喝,有鸡蛋吃了,幺儿,幺儿……” 妇人领完身份牌,抱着孩子往前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领吃食。 7017k 第58章 好事 纵然担忧前路渺茫,为了活命,选择进入南里的妇孺仍有三千之众。 三季稻实现量产之后,南里余粮充足,加之改良了红薯、土豆、玉米、黄豆等饱腹作物的种植方式,就更不缺吃的了,但也没有多到可以救济几十上百万难民的程度。 符合条件的妇孺登完记,被带到附近的临时窝棚,每人分得两个红薯、一碗粥,次日一早又随人从青峰群山西南边的栈道小路离开,到了临县酆云县楮山。 半年前,宁钰让人将楮山纳入保护范围,而楮山的原住民早就不知去向。 楮山紧临青峰群山,因山势平缓,梯田耕地成片。 田地不过荒废两三年,重新开垦难度不大,用来安顿难民正合适。 妇孺被带到楮山安顿下来,有女民兵照看,大鱼大肉没有,一日三餐不缺。 白日里。 妇人下地劳作。 有专人教她们科学的种植方法。 当然,这些人除了教她们种地,还有一项监督任务,防止有人插科打诨。 至于揪奸细什么的,顺带。 孩子们不用下地,留在寨子里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诸如洒扫、摘菜、喂猪、喂鸡等杂务,另外就是上午在大棚里读书。 最后就是每日一个时辰的操练。 虽说人身自由受限,但好歹能安稳度日,有吃有喝有穿,还有书读,难民心里已经很满足。 南里收容妇孺之事流传开,不到两个月,前来投奔的人数就从三千多人迅速扩张到十七万余人,先到的难民种出的粮食难以为继,南里压力倍增,余粮迅速缩减。 南里百姓从前能吃十二分饱,现在只能吃四分饱。 与此同时,楮山已经不够容纳如此多人,于是宁钰一拍板,将半个酆云县都划了进来。 在宁钰下令将扩大耕地面积后不久,东江王将小东江王救回南地,转头欲拔出南里这颗长在腹地的钉子,甚至亲率大军出征。 大军行到酆云县,宁钰孤身一人去见了东江王。 两日后,东江王退兵。 和东江王达成协议后,宁钰放开袖子大笔一挥,将与南里相邻的四个县全部囊括进来,把土地直接分给了难民。 土豆、红薯、玉米、芋头、水稻…… 难民种出粮食,一半留下,一半上交。 难民上交的粮食又用来养下一批接收的难民,每一批难民只能吃四个月分配粮,四个月后地里不出粮食,直接撵出去。 而接收难民的范畴,也不再局限于妇孺。 有东江王作保,南里军挂上了东江王的旗帜,加上南里军本就凶名在外,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 到了年底,统共收容的难民数量已达到六十二万人。 不仅如此,宁钰等人又从难民里招募了九万人组建了第三支军队。 第二支军队是收编的一些还算正义的流民起义军。 而南里初时的六万人,战死两万八,又补充了两万八,所以还是六万人。 另一头,燕时也已闻名天下,成为一杆不败的活战旗。 渡过大江,占领了湖广不少地盘。 东江王忙着应付燕时,军粮不足,想起来南里知县承诺秋收后为东江王大军提供军粮之事,派人来催要,却赫然发现大半个重庆府都到了宁钰手中。 不仅如此,当初他没放在眼里的几万人,摇身一变,成了一支人数超过二十万的庞然大物。 催粮的人离开时,宁钰特意命人挖了一碗稻米带给东江王做礼物。 南里县衙。 歇晌的时间,壮班差役来禀。 “赵典史,外头来了好些人求见徐大人。” “什么人?做什么的?”赵遇海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搁上,抬起头来。 “说是要捐款。” 捐款?赵遇海纳闷,起身步出签押房,“走,去看看。” “徐大人不在衙内,尔等有什么事说与本官也是一样。”赵遇海不动声色打量挎篮子背背篓的一群农人,其中几个他还认得。 腰背半驼的徐勤上前。 “典史大人,我们是从杏花村来的,听闻军饷告急,所以……” 顺着徐勤的目光,赵遇海看向后方两辆平板车。 两个月没发饷银了,不怪乎下面的人多想。 赵遇海走向板车。 一个妇人掀开麦秆席子。 每辆车上陈列八个大箩筐,筐子装满银锭子或铜钱挂。 两辆车加起来少说上万两。 赵遇海吃惊,杏花村徐氏一族富裕他知道,但上万两现银也不是说拿就拿的,必然是动了筋骨。 事实上,杏花村九成人家掏了底才凑出这些银子。 不过此事徐勤自然不会说与赵遇海。 “像徐大人所说,护卫家园人人有责,小人知道所需饷银数量庞大,这些不过杯水车薪,但杏花村村民也想出一份力,否则良心难安。” 说道此处,徐勤又一次对未能在大难到来前将银票都兑换成银子懊恼不已。 “此事需得徐大人拿主意。”赵遇海思忖道:“要不这样,先将银子留在县衙,待问过徐大人的意见,再做安排。” 目送杏花村众人离去,一个差役忍不住感慨。 “没想到杏花村这帮白眼狼,也有养熟的一天。” “精诚所至。”赵遇海同样感慨万千,“行了,赶紧把赵捕头叫回来。” 赵简快马加鞭赶到牛头寨同宁钰说了此事。 对此,宁钰也很意外。 徐家四个月前就没钱了,城里富户掏家底捐赠了二百万两支撑了两个月,粮食的问题能解决,银子是真没办法。 原还想盘剥一下谢家,结果谢家人兜里比徐家人还干净。 既然寻不来钱,索性欠着。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都欠下二百多万两了,不在乎再多欠几百万两。 左右战争快结束了,到时欠下的饷银自然有人替徐家还。 倒是杏花村的几个老家伙,委实叫人意想不到,不知是真心想通,还是别有所图。 “让他们拉回去吧。” 不等赵简应话,一个扛大锤的黑面将军走了进来。 “好消息。” “我先回去了。”赵简看了眼笑容满面的刘通。 自知自己不是军中人,不便留下,赵简急忙告辞,却被刘通拉住,“不是什么大事,赵兄弟听听也无妨。” 宁钰被他勾起兴趣。 “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 7017k 第59章 婚书传信 “哈哈哈,探子来报,东江王病了。” 刘通顿了顿,放慢语速一字一顿,“病的不轻。” “连床都下不来。” 赵简一听,当即喜逐颜开,“下不来床?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几年过去,大伙儿也算看清东江王的为人,那就是个直击心灵的伪君子。 望京被屠、荣昌王大行杀戮,从前没人相信燕氏父子的喊冤,但随着时间推移,也开始有人笃信当年是东江王勾结买通昭国公部下,陷燕家父子于不义,将黎民百姓推入战乱。 “确实是好事。”宁钰点头。 “大人可知他是如何病的?”刘通冲宁钰挤眉弄眼,卖起关子。 宁钰试探道:“气的?” 算算时间,那一碗颗粒饱满、麦香充盈的稻谷差不多也到了东江王手里。 “聪明!”刘通竖起大拇指,“就是气的。” “半月前,小东江王在临川被燕二公子斩于马下,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消息传至岳州府,东江王当场喷出一口老血,好几日才传膳。” “好菜好饭上到桌,菜还没吃一口,底下幕僚急匆匆赶来,奉上极品稻谷一碗,将稻谷好一通夸赞,直言:有了这一碗稻种,待王爷荣登大宝,不出十年,定能开创太平盛世。” “东江王一听,直将手里的筷子砸到幕僚脸上,骂了句‘混账东西’,噗一声又喷出一口老血,晕了过去。” “哈哈哈,大人,你这一碗稻谷送的妙啊。” 刘通再次竖起大拇指。 妙不妙的,宁钰的关注点不是这个。 “东江王帐中秘事,探子如何得知?” 不是她看不起自家暗探,实在是东江王行事滴水不漏,过去四年也没打探到多少东江王的机密,让人瓮中捉鳖折在里头的倒是不少。 主帅重病这种足以左右战局的天大隐秘,怎么可能轻易泄露。 “哦,”刘通无所谓的摆摆手,“不是咱们的探子打探到的。探子说,一觉醒来,东江王被气病的消息就传的满天飞。” 宁钰敏锐的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就没人出来辟谣?” “怎么没有?”刘通脸上笑容更盛,“消息一传出,东江王帐下的诸葛大将军就出来澄清,说东江王并无大碍。” “所以咱们的探子一开始并不确信东江王是真病还是假病。” 听刘通说话简直能急死人,赵简忍不住追问,“那最后怎么又信了?” “其实也不算信。有人半夜找上他,叫他务必将东江王重病的消息传回南里。” “哦,对了!”刘通一掌拍向大铁锤,“那人叫探子带一句话给徐大人,说只要徐大人听到这话,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什么话?”宁钰问。 “婚书。” 宁钰心头一凛,“确定是‘婚书’?” 刘通确定自己没听错。 “嗯,探子说的很清楚,是‘婚书’。大人,对方是啥意思?要咱们做什么?” 宁钰摇摇头,“或许……跟战事有关。” 除了这个,也不会有其他了。 只是她也不晓得燕时究竟想让她干什么。 不过燕时没有将打算直接告诉探子,想来是信不过探子,或者事情太过重大,不容有半点闪失。 如此,他所谋之事,应当十分要紧。 念及此处,宁钰大步绕到桌案后,研究起墙上的舆图。 燕世子在围攻金陵。 燕时在临川斩杀小东江王,切断了东江王回援金陵的最后一条路。 那么…… 东江王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往南,要么往西。若是往西撤退,必然走水路。 “走水路……” 宁钰反复咀嚼着“走水路”几个字,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刘将军,快发信号,通知诸位将军到青峰寨。” 咻咻咻! 连续三发冲天炮射向空中,牛头峰顶的瞭望台燃起青色烽燧,接着,相邻的峰头也点燃青色烽燧,青色烽燧蔓延,不到一个时辰就蔓延至半个重庆府的山头。 为了赶时间,宁钰放弃骑小红燕,让知满骑马带她到青峰寨。 还没下马,徐宁城和黄朝已经迎出来。 “出了什么事?” 竟要召集所有将士。 “进去说。”宁钰下马,直奔有沙盘有舆图的议事大屋子。 目光扫过徐宁炆、黄朝、刘通、徐林芃、赵修等七八个人,宁钰拿起棍子在大大的舆图上圈出一片区域,点向几个关键地方。 “诸位请看,燕世子在金陵,燕二公子在临川,韶州至龙城一带也在燕军控制中,东江王现在岳州,若要撤军,八成会走水路往西来。 “只要我们堵住两条往西的水路,东江王必败…… “一旦东江王进入蜀中,十万大山,再想抓他,难如登天。 “所以我们要即刻发兵重庆府,抢船,截断东江王的逃生之路。” “如此一来,便是彻底倒向昭国公。”徐林芃道。 “小东江王已死,东江王独木难支,昭国公问鼎天下已是大势所趋,早日铲除东江王,百姓便能少受一天苦,只是……” 燕二公子靠得住吗? 徐宁城看向宁钰,“燕二公子?” 宁钰明白徐宁城的担忧。 “结盟乃是燕二公子提出,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可靠。所以我想只要将人赶上岸,至于上岸后……若是燕二公子来了,我们就远程支援、慎重支援,若是燕二公子不来,或是来迟,我们掉头就跑。” 无论如何不能充当炮灰。 “远程支援、慎重支援?”徐林芃不太懂。 “远程支援:射箭、开炮、扔石头;慎重支援:燕二公子胜了,过去近身补刀,燕二公子劣势,跑路。”黄朝好心解释道。 “不就是卖队友吗?”徐林芃犀利的看向宁钰。 “咳。”被说的如此不堪,宁钰尴尬的掩嘴轻咳一声,“话不是这么说,倘若燕二公子劣的不太多,我们参战能扭转战局,自当义不容辞发起进攻。” 共事四年,对让自家弟弟吃亏这件事,徐宁城已经不抱任何指望。 他心里打定主意,就算燕时不来,也要尽全力挫败东江王,四年,百姓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 次日。 重庆府城外骤现二十万大军。 没什么战术战略,二十万人打五千守城军,一人一巴掌也能扇死。 好吧,事实是守城主将原是蜀云王麾下一名小将,后来投入东江王帐下,替东江王看守重庆府,好巧不巧,那守将曾在徐宁城麾下,受徐宁城教导提拔。 对此,徐宁城完全没印象。 不过对方说是就是吧,反正人家无论如何不会承认自己贪生怕死墙头草。 拿下重庆府当天。 大船小船,共计六十多艘,浩浩荡荡驶离码头。 7017k 第60章 拦截 冬天日头短,短的有些仓促。 无垠昏暗中,一串黄橘色光点迤逦而行,上下起伏着由远及近。 极目远眺,那形如一个个红灯笼的光点向远处的黑夜绵延,拉成一条火光明灭的星河。 眼睛的主人伫立峰顶,与黑夜融于一体。 待光点渐近,徐宁城抬手,果断挥手下令:“放!” 冷然的声音传出,一支冲天炮自峰顶俯冲而下,“嘣”一声炸响,旋即一支箭头熊熊燃烧的箭矢如一颗陨星射向江面。 接着第二支箭矢也射了出去。 然后是第三支…… 箭头用布帛包覆,布帛浸饱桐油一点即燃。数百支箭矢攒射向船只,船上铺满稻草、刷满桐油,有的还堆了酒坛子。 火光冲天! 点燃江面! 寒气四溢的江面,东江王率领二十五万残部逆流行舟。 气质儒雅亲善的他负手而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迎着击打在船头的江风,猛然咳嗽数声。 “寒风袭人,王爷还是……” 大将军诸葛瞻满脸担忧,来劝东江王回到后面带船舱的客船休息。 “无碍。”东江王摆手,“此界是何地?” “回王爷,再有四百里就是重庆府。”一个襕衫军师拱手应道。 如此说来已经入了蜀地。 东江王“嗯”了声,悬着的心放下稍许。 要一败涂地了吗? 不,一时的失利罢了,他齐承奉乃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不会败,不可能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今日之耻不过是苍天给予他的考验,待他日重出蜀地,必叫天地再改换颜色。 齐家的天下,断不可能姓燕。 燕承,咱们,来日方长…… “王爷!” 一声略显慌乱的短促呼喊送入耳中,东江王也看清了迎面逼近的红色巨幕。 只见冲天火光连绵成片,占据整个江面,火舌卷起霹雳爆破声顺江而下,照亮江面和两岸陡壁。 “是船只。”军师惊呼。 船只连成一排,看似缓慢实则迅捷的疾驰。 江风迎面而吹,火船迎面而来。 若是撞上,不堪设想。 “快,凿沉火船!” 留下来护卫东江王的这支军队,个个骁勇善战,尤其擅长水战,大将军诸葛瞻也是水上骁将,区区火船尚且还不放在眼里。 火船很快停了下来。 “定然是徐宁钰干的好事!”想起那一碗害他挨了好一顿骂的稻谷,军师气愤不已。 “当初就不该放过南里的暴动军。”诸葛瞻同样懊恼。 “此事怪本王,轻信于人。”东江王更是恨极。 待他重振旗鼓,第一个端了南里,定将徐宁钰那个言而无信之辈千刀万剐,暴尸三日。 暴尸一年! 见东江王愁眉不展,诸葛瞻宽慰道:“王爷不必忧心,最多两个时辰这些船就会被烧成灰烬。” 用火船堵去路,愚蠢的想法! 就算他燕时长了双翅膀,没有船只,从临川赶到此处至少也要明日上午,单靠南里的几万人马,还奈何不了他们。 岂料—— 诸葛瞻话音刚落,一道亮光陡然闪过天际,接着两道闷雷轰隆作响。 不多时,就见漫天火光被倾盆大雨湮灭。 诸葛瞻见状,心中大喜,“王爷,天助我也。” 挪船可比等火熄灭来的快。 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他齐承奉的……东江王紧缩的眉头舒展开,命人即刻拖船开道。 正在此时,只听震耳雷声中夹杂某种沉闷的轰鸣连续不断传来。 砰—— 脸盆大一块圆石朝东江王砸来,借着微弱光线,诸葛瞻一个虎扑,将东江王扑出石头落点范围。 诸葛瞻拉起东江王,仗剑在手,格挡一个接一个的投石,混乱中听到一声惨叫,扭头瞧见军师后腰被击中趴在船板上,石头陷进皮肉,继续往下陷。 军师伸出手。 “诸葛将军,救——” 很不幸,又一块石头正对他的脑袋砸来,吞没了他剩下的话。 投石从百丈高崖投下,威力巨大,将船板砸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惨叫声此起披伏。 “后撤!去后边的船。”诸葛瞻大声叫喊,一边携着东江王从前一艘船的船尾跳到后一艘船的船头,直到离开投石的攻击范围。 打头的七八艘船阵脚已乱,彻底搁浅。 很明显,对方铁了心要逼他们上岸。 大江连贯东西,有宽有窄,最宽处超过二百里,最窄处不过四五十米。 从岳州府入蜀,此处是最窄的一段路,仅有六七十米宽,只要过了这一段路,后面十几天的行程都是几十里宽的辽阔江面,除非对方有船,否则绝追不上他们,更不可能从两岸攻击。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将,诸葛瞻很快镇定下来。 安置好东江王,火速召集军中武术高手。 一部分人负责开船,一部分人负责格挡投石。 待靠近废船,先斩断连接废船的锁链,将废船套在大船上拉到两边。 脱离群体的单只废船,在江水冲击下,缓慢向下游漂浮。 咻咻咻! 新一轮投石攻击如暴雨梨花般射来,兵丁举盾挥刀,却见黑黝黝的石头竟然凭空长出人类四肢。 刺—— 快刀划过脖颈,血洒长夜。 哪里是石头,分明是一个个抱膝蜷缩的人! 太多了,从天而降,比暴烈的雨点还多。 喊杀声传至后方,诸葛瞻暗道一声“阴魂不散”,命人吹响号角,架弓搭箭,欲射杀这些妨碍挪船的混账,至于前去开路的部下死活,暂且管不了那么多。 左右有二十五万人,这一批死了,还有下一批。 “对方要放弩箭,快入水!”混乱中,徐壮高声喊道。 箭雨激射而出,在玉河里泡了四年的玉河寨民兵如一条条灵活的鱼儿,呼啦啦钻入水里,躲到了废船底下。 等一切风平浪静,诸葛瞻派出第二批挪船的兵丁。 然后天上又开始下石头雨,石头雨下完,而躲在暗处的徐壮等人已经悄然爬上废船,割断套在废船上的绳索,东江王的船拉了个寂寞。 “来人,下水,给我杀!” 一而再再而三,东江王也被惹恼,命水兵下水揪人。 只要对方再敢攀船,定叫其有来无回! 夜黑风高雨滂沱,火把的光照射范围有限,在东江王的人下水时,徐壮等人已经摸到废船紧靠的崖壁,顺着垂落的绳索攀缘至高处,再把绳索收回。 送第三波拉船兵丁归西的不是投石,而是一个个密封的大圆桶。 一人环抱的大圆桶里装着一半石头,还有一半毒液。 来来回回四五次,东江王火冒三丈,命人架起火炮往上无差别轰炸。 百丈崖壁,不仅断了徒手攀爬的心思,也是火炮难以企及的高度,东江王也知道此举除了虚张声势没什么实际作用,但他气不过。 “哈哈哈,他急了,他急了!” 赵修扯了扯徐林芃的斗笠,心情畅快。 “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动不了我们,我们也动不了他。” 徐林芃白了赵修一眼。 东江王的船队绵延十几里,在他们打击范围内的不过前十几艘船,他们也不可能下去与人家近身肉搏,只要天一亮,人家上了岸,若是燕二公子没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时间一点点流逝,雨势越下越大,如黛远山跳出黑夜露出模糊的轮廓。 天,将亮。 “王爷,再耗下去,燕时快到了。”诸葛瞻低眉顺眼,再没了先前的底气。 本王不知道追兵将到,要你提醒? 东江王不满的斜睨一眼诸葛瞻,将手伸向雨中。 雨水冰凉刺骨,比雪还冷,东江王内心澄明,头脑空前清醒。 除非攻下两侧山峰,否则绝无可能行船通过,但这山峰靠近大江一面陡峭嶙峋,上去必然要绕远路,底下的兵对这一带都不熟悉,光探路只怕就要花去不少时间。 时间…… 现在的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另一条路,就是折返八十里以上,弃船上岸。 看这个架势,堵水路的人和燕时定然通过气儿,此时折返,十有八九,燕时已经率军埋伏在几个能上岸的地方守株待兔。 事到如今,弃车保帅,或能争得一线生机。 “传令,后撤八十里登岸。” …… 双峡口大雨如故,往东八十里外的凤啼山却已是雨后初歇。 解决完东江王留下断后的十万人,燕时率军奔袭四日四夜,终于抵达凤啼山沿江地带。 “将军,西面山峰埋伏大队人马。” 斥候刚禀报完,就见与凤啼山遥遥相望的山头燃起一小股青色烽燧。 颜色与常见的青色差异很大,很绿。 “不必管。”沿岸没有船只停泊,对方定然不是东江王,是谁不言而喻。 部署好作战计划,燕时登上峰顶,几个腾跃借力,跃上一块挑出崖壁的巨石。 徐林芃和赵修在双峡口,守在凤啼山一带的则是刘通。 探子来报身穿黑色军服黑色甲胄的大股军队从东边赶到凤啼山,刘通提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下,急忙着人点燃青色烽燧,然后快速扑灭。 放完信号,他脱下蓑衣斗笠。 “都先歇歇,吃点东西。” 因为不晓得东江王何时折回来,所以从昨夜到现在,他们没敢阖一下眼、喝一口水,眼下有燕二公子看着,当然先安慰一下五脏庙。 掏出怀里的冷饼子,嗅一嗅,咬一大口,升天的感觉不过如此。 “香,嗯,香香——” 突然,刘通停下狼吞虎咽的动作,左看看右看看,上看一眼下看一眼,装作不经意然后猝不及防回头,什么也没看到。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一双阴暗的眼睛在偷窥咱们?” 被问话的兵丁从饼子里拔出脑袋,小眼睛里铺满迷茫。 “没有啊。” 对面凤,啼山峰顶。 燕时将千里眼揣进怀里,面色阴沉,好似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 凤啼山沿江,岸边平坦宽阔。 虽是冬天,翠绿水草和长青树木仍将沿岸点缀得生机勃勃。 临近傍晚,第一艘大船停靠在干枯的芦苇荡中,从中下来约莫三百个兵丁。 他们身穿深蓝色衣裳,套着暗红甲胄,下了船,游过芦苇荡,往里走了约莫十来里地,爬到两侧山腰探查了一阵,没有发现异常又回到岸边。 瞧见岸边发射的信号,静泊在江中央的大船小船一艘艘靠岸。 岸边停满,后来的则紧挨着先停的,搭上木板,先转移到前面的船,再上岸。 待大军深入凤啼山腹地,箭雨如瀑,从密林中喷涌而出,接着喊杀声划破长空,自四面八方而来。 从船上运下来的几架火炮尚未就位,敌人已逼至跟前。 来人他们再熟悉不过,过去一年曾数次交锋。 玄英军! 建军四十年,未尝一败! “刘将军,快下令吧,再不下令没咱们什么事儿了。”眼见玄英军以一敌十,英勇不凡,副将忍不住催促。 “不着急,徐将军说了,我们要在关键时候再上。”刘通不慌不忙。 杀不杀人不重要,不死人才重要。 这还不关键?再晚连汤都没了。 副将觉得此刻就是关键时刻,“什么是关键时候?” 刘通气定神闲。 “徐将军传令来说至少有二十五万人,可你看上岸的哪有二十五万,最多二十万。” 副将踮起脚尖看向山坳战场,就觉得人头挤着人头,像一群群蚂蚁,除了多,什么也看不出来,不知道刘将军怎么看出具体人数的。 副将怀疑刘通在糊弄他。 刘通看出不妥,燕时岂能看不出。 只见停靠不久的一艘艘大船缓缓驶离江面,顺江而上,很快到了徐林芃赵修守着的双峡口。 见到船队去而复返,徐林芃兴奋的大跳,“小七果然料事如神,看,燕二公子来了。” “是不是燕二公子还说不准呢,搞不好是东江王……” 赵修满不在乎的嗤鼻,然而话音还没落,就见为首的船只升起青色的烟雾。 这下,徐林芃更激动了,“瞧见了吧,青色,这么绿的青,不是燕二公子是谁?” 赵修不说话了。 确实,与其说是青,不如说是大绿。 除非是与表弟十分相熟之人,旁人断不会特意弄出这么丑的烽燧。 这个燕二公子,与表弟还真是臭味相投。 天上不下石头雨和毒水桶,拦在江面烧焦的废船很快被挪走,燕时一行四十多艘大船马力全开,继续逆江而上。 双峡口上游,距离废船拦路的地方六十多里处,有个小陡坡。 在江里泡了一整日的东江王浑身脱力。 “王爷,把手给我。”诸葛瞻先上岸,然后去拉东江王。 除了他们,江里靠近崖壁还泡着将近五万人。 东江王被人拉着推着,抓住一根小树爬上岸,眼前阵阵漆黑,刚想躺下喘口气,一个冷锐的声音传入耳中。 “东江王,别来无恙。” 7017k 第61章 恍若隔世 “这就是东江王啊?啧啧,长的……也就那样。气质……咦!好邋遢!” 青峰寨中,浑身狼狈的东江王被缚在一张太师椅上,黄朝背着手,绕着圈啧啧有声打量他,不时凑近了瞅一瞅他的鼻子眼睛或闻一闻味儿。 “咻咻,怎么有股酸臭味儿?” “这是掉进腌鱼缸了吗?还长草了。” 说着从东江王后衣领里拎出一根水草,提高了甩一甩,“好像是蕨菜。” 徐宁城嫌弃的乜了他一眼。 “蕨菜个屁,一根杂草。” “我能认不出是杂草?”黄朝瘪瘪嘴,随手一扬扔掉水草,“人家是想给东江王留点体面,野菜好歹还有点用处,野草,啧,那就真是‘一无是处’了哟。” 淡定的拂掉从天而降掉在肩膀的水草,徐宁城看向门口。 宁钰行色匆匆走了进来。 “真的抓到了东江王?” “如假包换。”徐宁城道。 宁钰走近一看。 只见东江王软塌塌瘫在椅子上,头发衣裳皆已湿透,脑袋无力的歪向一侧,脸色惨白,额头磕破一块儿皮,伤口似乎有点化脓,嘴唇苍白中泛着淡淡青紫,进气少出气更少,瞧着随时会呜呼哀哉。 主角未到,他可不能死。 宁钰看向黄朝,“他这是?” 已经解锁一半神医技能的黄朝不以为意,不慌不忙嗑完几颗炒南瓜子,才道:“死不了。” 听到宁钰的声音,东江王艰涩的掀开眼皮。 其实从被摁在这张椅子开始,他就醒了,但聒噪的老头儿实在惹人厌,看一眼就让人反感,于是他选择继续装晕。 东江王直起腰,平静的看着宁钰。 宁钰笑容温和,“王爷,又见面了,礼物可还满意?” …… 逶迤山路,一队人马穿梭在雨雾中。 马蹄踏碎泥泞,一行十几人皆是面容冷肃,凛冽的寒风扫过双目,使他们看起来更加冷漠。 挫败东江王二十五万余部,却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人。 时间推至两日前。 徐宁城将守双峡口的任务交给徐林芃和赵修,自己则带人潜在双峡口上游,逮住一条在江里泡了一整日的大鲸鱼,和一条大鲨鱼,随后快马加鞭赶回南里。 燕时识破东江王的“声东击西”之计,火速往上游追击。 追到东江王上岸的小陡坡,只见徐壮带着十来个练家子守在登岸口,用丈许长的长矛将企图上岸的人戳回江里。 “东江王在何处?” 东江王不在江里,连诸葛瞻也不在,燕时只能问徐壮。 “东江王?”徐壮一脸迷茫,装傻,“燕二公子说东江王在这里?哪个是?不会被我失手刺中落回江里了吧?” 徐壮不承认,燕时也无可奈何。 返回凤啼山前,燕时命人将在江里泡澡的五万人打捞上岸。 待回到凤啼山,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玄英军大获全胜。 正在此时,高亢的牛角号响彻西面山岳,接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吆喝声传来,紧随而至的是海浪般冲出的人头,有男有女,穿的甲胄、戴的兜鍪五花八门,集百家之长。 人数超过十万。 半边山岳都在轻微颤动。 若非知晓是敌非友,燕时几乎要怀疑是蜀云王、永平侯、承平义军死而复生联合起来围攻他。 “将军,他们是?”副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黑色旗面,居中大大的红色“玄”字格外扎眼。 不是玄英军军旗,又是什么! 看清那一面面旗帜印的字儿,燕时的太阳穴一阵猛跳。 一个短小精悍抗双锤的黑面中年将军冲在最前方,嘴里高呼:“燕二公子,我来助你!” “站住!” 黑面将军顿住脚步,踮起脚尖,满脸热忱望向发出冷喝的那个玄英军副将,然后用更加火热的目光望向燕时。 “燕二公子,我叫刘通,是徐宁钰徐大人的人,特来相助燕二公子。” 刘通观望了一夜,自认为此刻正是现身的最佳时机。 燕时走向刘通,沉着脸抬了抬下巴,“这是谁的主意?” 顺着燕时的目光,刘通回头扫了眼打着玄英军旗号的自家兵,大咧咧道:“徐大人说,玄英军战无不胜,看着这面旗帜,可振奋士气。” 其实,之所以让他们打着玄英军的旗号,主要是为了方便跑路。 万一燕二公子没来,反而与东江王狭路相逢,对方见到是玄英军,断然不敢贸然追击。 不过嘛,真实目的,他是不会告诉燕二公子的。 玄英军之名不是谁都能冒用,燕时让刘通撤下旗帜。 写着“南里”的旗帜被竖了起来,见燕时未反对,刘通一声令下,十几万南里军蜂拥而至,抢着补人头。 捡装备! 玄英军拼死鏖战一夜,却被旁人明目张胆“捡漏”,副将实在看不过眼。 “将军!他们——”副将一脸愤然,想让燕时出手制止。 燕时挥了个噤声手势,“这都是他们该得的,不必多言。” 副将不晓得双峡口之事,对燕时的话很不理解,但军令如山,也不好再多说。 安排好善后事宜,燕时率领十几名亲信,轻装简行直奔南里。 进入重庆府,尤其是进入南里县相邻地界。 一行人大受震撼。 四年兵荒马乱,外头饿殍遍野,田地荒芜,连野菜也看不见,然而这里,良田千顷,粗壮的稻桩一看便知是大丰收。 绿意盎然的冬日蔬菜在朦胧细雨中展露风采。 不时遇见扛锄头、背背篓的农人,观其面色,竟比乱世前的农人更有光泽,身子骨也普遍更结实,走路或干活都很有力气。 看到军中人骑马疾驰而过,也不畏惧,有些会驻足看几眼,更多的是该干嘛干嘛。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一个带着斗笠,折一支黄梅花枝在手,坐在背篓里,由一个拿镰刀的妇人背着的小女童被远远甩在身后。 “将军,这小姑娘在念诗。” 出口成章的农家小姑娘,副将南征北战三十多年算是头回得见,不免好奇的回头去看。 燕时未作回应,一甩马鞭,速度更快。 三年多的时光,不知小书生身上的娇惯之气可有收敛,可否成亲生子? 如此一想,竟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人。 马不停蹄又奔驰两个多时辰,秀丽婉约的青峰山脉映入眼帘,上回来,绕过前方的弯道群就见到了小书生,不知…… 想什么呢,小书生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怎么可能? 嘴角扯开一抹微小的笑意,燕时自嘲的摇摇头,催马跑向弯道,一口气拐过二十多个弯,跑了小半个时辰。 待弯道跑完,眼前豁然开朗。 右侧是垂直山壁,左侧是千尺悬崖。 而前方。 一人一驴伫立在溟濛烟雨中。 恍若隔世。 7017k 第62章 想当皇帝吗 “戴上。” 一顶崭新的斗笠递了过来,燕时目光深沉看了眼宁钰,心无芥蒂接过。 “你知道我今日来?” “废话。”宁钰睨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在这儿吹冷风是做什么?赏景?” 说完,兀自调转驴头,慢悠悠往回走。 燕时催马跟上,与她并肩前行。 随行的亲信见到主将的手势,停在原地,直到一马一驴走了一段距离,才催马远远跟着。 “你知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燕时不动声色打量身旁的人。 与三年多前相比,似乎一点没变,又似乎很不一样。 神态眉宇间仍不够阳刚,嘴角挂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柔和亲切,一动一静显的有些笨拙,细看还有些女儿态的娇憨。 “你觉得呢?” 宁钰不经意转过头,现场逮住一个偷看她的“痴汉”。 燕时急忙把头摆正目视前方,佯装若无其事,“你知道。” “嗬!”宁钰轻笑,假装没看出他的局促,“燕二公子说知道就知道喽。” “东江王,你不该将他带到南里,稍有不慎,会给南里带来祸端。” 燕时点到即止,在他看来,以小书生的聪明才智,断不会做出两败俱伤之举。 “怎么,燕二公子这还没入门呢,就开始替岳家考虑了?不错,孺子可教也。” 瞥了眼嬉皮笑脸宁钰,燕时黑脸,“我在说正事。” “我也没开玩笑。” 将压过眼睛的斗笠往上抬了抬,余光瞥向又偷偷瞅她的某人。 宁钰漫不经心道:“东江王的主力军虽败,但分散各处的散兵游勇也不少,振臂一呼,光是蜀地,二十万人或许有困难,召集个十万八万却是相当容易。” “既知晓,就该将他交予我处置。”来的时候,燕时想了一路,也没想通宁钰带走东江王意欲何为。 在他看来,小书生既然出手助他,便是无意争夺天下。 既无意天下,抓东江王除了能瞻仰一番昔日枭雄的风姿,无半点实际用途,反而会让人怀疑南里军的用心。 宁钰勒停小红燕。 “交给你处置?你打算如何处置?杀了?还是押解回关中交给昭国公?” 迎上宁钰严肃的注视,燕时心头升起一团迷雾。 有什么念头似要拨开迷雾,却又被无形的屏障阻挡迟迟无法露出真容。 自叛徒李达始,到荣昌王,再到鲁亲王、陇西肃王、江南王、绿巾军,前前后后四十多股势力皆没于他手,主将或主君,要么被当场斩杀,要么押送至关中交予父亲处理。 过去四年,他从未有过片刻犹疑。 被一团迷雾搅扰心绪,更是不曾有过。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燕时凝视着宛若装满万千星河的璀璨眸子,直觉小书生此举或许与他有关。 “燕时,燕子州。” 轻缓的唤声仿佛来自烟雨天幕之外,听着有种邈远的不真实感。 小书生从未用这种语气喊过他,燕时不明所以。 “你想当皇帝吗?” “或者,你想过有一天会当皇帝,生杀大权在握,四海之内唯我独尊,八方来朝,万千黎民尽皆臣服,以无上尊贵的皇帝之名留名青史吗?” 宁钰说完,静静看着燕时,等待他作答。 虽说知晓小书生素来不拘常理,但这种话岂能随意乱说。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 宁钰郑重道:“你只管回答,想,还是不想?” “从未想过。”燕时不假思索道。 “未想过,也许是不敢想,不愿想,或者没工夫想,不代表不想。”这一刻,宁钰格外固执,语气咄咄逼人,甚至显的有些不可理喻的执拗。 短短几年,燕二公子的威名响彻大江南北,治军严明、体恤百姓,真正做到未拿群众一针一线,其声势威望早就超过燕世子,甚至昭国公也不及。 燕时性格里有桀骜,也有傲骨,皇帝够硬气,至少不会年年割地赔款,任由外邦打压欺凌边境百姓。 “如果你当了皇帝,想来百姓的日子会容易些。” 宁钰有感而发,补充一句。 眼前那层迷雾拨开,燕时明白了宁钰的用心,感激于她的良苦用心。 “你没见过我兄长,不晓得他的治国韬略,若你见了他,定然不会劝我当皇帝,说不准还会耳提面命,叫我滚险些,然后警告我勿生虚妄之心。” 见燕时目光澄明坦荡不似敷衍,宁钰暗自惋惜,“是么?” “当然,他日你见到他自见分晓。” “这样啊……”宁钰捏着下巴沉思片刻,忽而扬唇笑开,“难得燕二公子不忘自知之明,还记得自个儿已非燕家人,若是当了皇帝,入赘徐家之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心头正感动的燕时闻言,俊脸比下了几日雨的天空还阴沉。 对此,宁钰视若无睹。 “说起来,你也二十四了,血气方刚,三年多未见,你……” 宁钰顿住话头,上下扫视两圈马背上的人。 连日奔波征战,密集的胡茬子冒了出来,脸上虽未显,但眼底还是不经意间露出些许疲态,不过身躯足够挺拔,使他看起来不但不显得颓靡,反而多了几分稳重。 不加掩饰的目光从上往下,落在某处。 宁钰接着道:“没脏吧?” 此言一出,配上嫌弃、不信任的眼神,燕时差点当场血喷。 迎上燕时吃了蟑螂一样的表情,宁钰心情大好,催动小红燕得得跑远。 留下一长串哈哈哈的清亮笑声。 “哈哈哈哈……” 7017k 第63章 条件 盯着大笑着融入霏霏雨幕的身影,燕时思绪乱飞。 才思灵巧、芝兰玉树,似猗猗修竹瘦削笔挺,不笑的时候宛若无垠星河静而璀璨,笑的时候又如万千流星疾而华美,动或静,给人的感觉都是惊艳,就算使坏心思捉弄人也十分有趣,娶妻若此,日子必不会无聊…… 一阵风吹来,雨丝扑在脸上冰凉入骨,燕时陡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被比作女子! 小书生纵然不够硬朗,可也是铮铮男儿,更是颇具风骨的读书人,哪怕喜欢男人,定也不能容忍旁人如此羞辱、折辱于他。 更何况,小书生也不是只喜欢男人,而他更不可能与男人厮混。 燕时收束思绪,单手提缰,催马跟上。 知道燕时不见到东江王不会安心,宁钰直接将燕时带到青峰寨。 燕时走进暖和的木屋,见到了东江王。 数月前还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一方王侯,此刻静静躺在竹榻上昏睡不醒,相较于数月前,面容苍老了不止十岁,瞧着与就像个经年缠绵病榻的羸弱老翁。 “在江里泡了一天,加上淋雨奔波,染了风寒。放心,性命无虞。” 听宁钰如此说,燕时放下心。 走出关押东江王的木屋,宁钰问燕时,“人也见到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若他志在天下,东江王的人头无疑是不世之功中最闪亮的一笔,但如果不想争皇位,东江王的人头大概率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功高震主者,在哪朝哪代都不会有好下场。 昭国公也许会念及父子一场舍不得动他。 那燕世子、燕世子的子嗣呢? 权利迷人眼,皇权更是无情,既无意于那至尊之位,急流勇退不失为一记良策。 燕时自然也想到这些,但他相信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自信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人伦悲剧绝不会出现在燕家人身上,不过有件被他忽略的事小书生点醒了他—— 兄长虚怀若谷、亲厚仁善、夙怀治国经略却不擅领兵打仗,是以军功薄弱,父亲的身体撑不了几年,到时候难免有些军功卓著的武将对新帝不敬,甚至佣兵自重不愿交权。 但若是兄长也立下盖世功勋,便无人敢不从不服。 作为昭国公府最大的劲敌,东江王的人头就是盖世功勋,再加上不费一兵一卒收服南里起义军,以及兄长现有的一些军功,足够压住诸多武将。 “我即刻修书一封,请兄长攻下金陵之后亲身前来。” “嗯。”宁钰点头,“等燕世子到了,我就放了东江王。” 再让燕世子抓回来,顺理成章。 “还有一件事……” 不等燕时说完,宁钰扬声打断:“想都别想!” “燕二公子,南里没有兵,只有民,迫不得已操起兵戈奔赴战场,只为护卫家园,等待一位忧国忧民的贤君临世,待天下承平,南里不会再有一兵一卒。” “纵使他们中有些人永失亲友、孑然一身,愿继续投身军旅,我也不会将他们交到燕世子手中。” 投到燕世子麾下,也就是投到未来皇帝麾下,是天子嫡系。 如此好的去处,燕时不理解宁钰为何不愿。 “兄长宅心仁厚、心有沟壑,必不会苛待他们,有何不妥?” 宁钰直言道:“我不信他,如何放心将人交出去?” “你……”小书生眼里流露出真诚,莫名的,燕时有点紧张,“信我?” “我若不信你,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 看着面前故作镇定的笨男人,宁钰不禁怀疑过去几年探子传回的消息的真实性,这人左看右看,都与传闻中那个精明敏锐、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不败战神相去甚远。 听她这么说,燕时的心情像是长了一双翅膀,越飞越高,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见宁钰扬起嘴角,燕时纳闷,“笑什么?” 宁钰指着屋檐外飘飞的雨雾,远处巍巍青山若隐若现,“公子一笑,雾啊、雨啊、青山翠屏啊、飞鸟走兽啊,都黯然失色。美景当前,当然要笑着欣赏。” 又调戏他!燕时嘴角那点本就看不太出来的笑意彻底消失。 “唯一美中不足……”习惯性忽略燕时的不满,宁钰伸出手指飞快点了下他的下巴,“胡茬太硬,有点影响颜值,走,本大人领你泡温泉去。” 理智告诉燕时要拒绝,但疲惫的身体疯狂抗议,叫嚣着渴望舒舒服服泡个澡再睡一觉。 半刻钟后,来到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 “这就是你说的温泉?”燕时臭着脸。 比寻常浴桶还小一圈的陈旧浴桶高度刚到他髋部位置,空间逼仄狭小,他怀疑只要他坐进去,水漫金山的场景随时会出现。 “不错。”宁钰点头,“此等待遇,放眼整个寨子,可没几个男人享受过。” 青峰寨附近有两条山涧,无论冬夏,男兵们都在瀑布潭洗澡,倒是女兵们的屋子都配了一个浴桶,可以打热水泡澡。 因为浴桶是木匠们按照女人们的身高身形集中制作,算是统一制式,小一些也无可厚非。 “你要是嫌弃,也可以去后山的瀑布潭,不过我要提醒你,那可是个寒潭,洗病了我可不负责。” 说话的功夫,知满往浴桶里加好刚烧的热水。 “燕二公子慢慢洗,洗白白。”知满冲宁钰眨眨眼,“公子,我先出去了。” 知满脚步欢快出了门。 见宁钰还杵在原地没有挪步子的打算,燕时脱口而出,“还不走,是想一起洗?” 宁钰岂会怕他,当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本来想走,既然燕二公子都开口了,盛情难却,就、一起洗吧,正好我也两天没洗澡了。” 说着,作势去解幞头的丝绦。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燕时发现论脸皮厚,小书生绝对当世无双。 “徐澜君!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对男人没兴趣,你趁早歇了某些不该有的心思。” “呀!巧了!”宁钰一惊一乍,“我对女人也没兴趣。” 对逗弄燕时这件事,她一直觉得趣味无穷,“要不燕二公子教教我,什么样的女子最吸引人,我也去试一试,说不准就打通任督二脉,对燕二公子的心思自然也歇了不是?” 什么样的女子吸引人? 燕时想了许久也没答上来。 …… 东江王败走的消息传至金陵,致使金陵守军军心涣散,久攻不下的金陵城挂上了白旗,大开城门迎新主人入城。 斥候将燕时的加急信送至东江王府邸。 燕堇一目十行读完信,当日就启程,小半月后抵达重庆府,然后火速赶往南里县。 为了迎接燕堇,宁钰沐浴焚香,换上最新的一套官服。 接人的地方仍在小青坳官道。 除了宁钰,燕时、徐宁城、黄朝等人都在,为了表示对燕世子的足够重视,二十万兵丁占满官道两侧,队伍绵延数里。 到了小青坳,燕堇下马与众人寒暄,随后乘坐马车到青峰寨。 燕堇坐在上首主位。 “有什么要求,徐大人且说,只要本世子能做到,定让徐大人满意。” 二弟在信中说东江王被南里义军捷足先登抓走,主事的知县直言只与燕世子谈条件,至于什么具体什么条件却不愿透露。 宁钰不着痕迹打量着燕堇。 老成持重、举止端方、温文尔雅,与燕时生的并不相像,想来是随了昭国公,剑眉星目,锋芒内敛,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矜贵威严,却并不让人畏惧或感到高不可攀。 果真如传闻一样,燕世子亲厚和善,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世子误会了,下官请世子来,是想请世子赏景。” “哦?”燕堇一副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 “天下混乱已久,我也许久不曾静下心赏景,一路行来,峻峰幽谷,横看成岭、侧看成峰,仙雾缥缈,如梦似幻,早已心痒难耐,我还没提,徐大人竟是先想到了。” 换了自称,亲近之意立现。 宁钰挂出招牌假笑,“荣幸之至。” 接下来几天,宁钰带燕堇转遍大半个重庆府。 来的时候燕堇已经惊愕于南里及其相邻地界的祥和安宁,眼下经宁钰讲解,亲自进农家体验过,更是钦佩不已,尤为震撼的,一是粮食的产粮,二是女人入伍为兵。 在这里,男人能干的事情,女人都能干,且并不逊色。 他隐约猜到这位徐知县叫他来的用意,但不敢确认,直到听到宁钰亲口道: “世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待到天下定鼎,科举重开之日,深闺中的女子也能如男儿一般,得以施展抱负才华。” “我答应你,待父亲称帝,立刻恢复女官制。” 在大幽朝之前的几个朝代都有女子入后宫为内官,主管后宫大小事宜,官品薪俸与前朝官员相匹,当时不少心怀远志的贵族小姐不愿嫁人生子,情愿做内官,一生也算充实自在。 燕堇理所当然认为宁钰所求在恢复女官选拔制度。 岂料宁钰摇头,“世子没有理解我意思。” “我的意思是,放开科考男女限制,让女子也能参加科考,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甚至状元榜眼探花,堂堂正正立于庙堂之上,当天下百姓的父母官,保一方繁荣安宁。” 女子入前朝为官,前所未有,一旦说出来即可视为大逆不道。 小小一个亡国知县,怎么敢? 燕堇打量宁钰。 身形单薄的清雅公子,如磐石之坚,似古松之傲,看似好说话,实则极有原则。 “你本是儿郎,何故处处替女子考量?” 宁钰无比庄肃道: “天地相合,乾坤阴阳,世上自从有男人之日起,便有女人,除却天生蛮力略有悬殊,女人与男人并无不同,世子亲眼所见,女子并不比男子差……” 宁钰说了小一刻钟,燕堇静静听着。 在他看来,宁钰的话挑不出毛病,允许女子入朝为官对江山社稷也许会有助益,但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打心里不认同宁钰的观点。 男主外、女主内,男为主、女为辅,男尊、女卑,男人是天、女人是地。 治国平天下,自古都是男人的战场,而女人,她们的战场在后宅、在丈夫、在父母子女。 女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男人,也永远达不到男人所能达到的高度。 虽然不认同,燕堇还是应道:“徐大人所求,我只能尽力而为。” 宁钰岂能看不出燕堇的心思,不过她本也没指望燕堇,提一个他做不到的要求,不过是让他相信她确实有求于他,而这件事燕时做不到,所以才将东江王交给他而非燕时。 “谢世子。”宁钰拱手,“今夜东江王会逃出青峰寨,世子只管去拿人便是。” 燕堇满意的颔首。 燕时趴在房顶听墙角,听见宁钰向燕堇告辞,一眨眼飞掠至二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 宁钰步出房门,走了过去,“燕世子今夜就走,你呢?” 迎上宁钰亮晶晶蕴着期盼的目光,“即刻动身”的话到了嘴边,燕时又改了口,“明日一早,今夜兄长要抓东江王,万一碰上不好。” “也对。”宁钰笑了,笑道一半花容失色,“啊啊啊——” 上一刻还一切正常的燕时,突然单手捞起她的腰肢,足下一蹬跳下几十米高的悬崖。 寒冷的劲风从耳边刮过,蹭的脸生疼,宁钰胆战心惊,紧紧抱着燕时的腰,闭着眼睛替自己默哀,直到双脚踩到实处还觉得头晕眼花。 眼见嚣张跋扈的小书生被吓得脸色惨白,燕时不觉得解气,只觉得懊恼。 缓了许久,宁钰才缓缓睁开眼睛。 环视一圈,发现他们身处一处山洞入口,两指粗的藤蔓垂在洞口,她往上望了望,明白过来燕时方才就是抓着这根藤蔓。 在燕时看来宁钰目光呆滞,连打他骂他也忘了,肯定被吓傻了。 “那个……”燕时捏紧双手,显的有些局促,“我只是想带你下来寻宝。” “什么宝?”宁钰瞥了眼进深不足三米的小破洞。 心里早气炸了。 “这样,我让你打一下。”显然,燕时也发现寻宝的理由有多蹩脚。 “不行。”宁钰拒绝,盘算着怎么让他最难堪。 7017k 第64章 北燕 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两炷香后,宁钰悠哉悠哉坐在罗汉椅上指点新到岗的捏肩小厮。 喝一口茶,“太轻。” 吃一口茶果子,“太重。” 又喝一口茶,“左边。” 又吃一口茶果子,“右边。” “光捏可不行,捏一捏捶一捶才舒服嘛,轻轻捶,把握好力道节奏。” …… “嗝!” 半个时辰后,吃掉两盘点心喝光一大壶茶,宁钰打了个饱嗝,由于太过舒坦开始犯困。 “行了,今日就到这儿,剩下两个半时辰下回再还。” 说实话,“亲一下”换成“三个时辰的捏肩服务”,简直—— 赚大发了! 虽说只要她想,可以找人一天十二时辰给她捏肩捶腿,但那毕竟仅仅是身体层面的享受,低级趣味尔尔,而更高级的享受在于精神层面。 像她这么优秀的人,当然要两手抓,身体和精神都要兼顾。 来自未来皇子的捏肩服务,怎么想怎么舒坦。 到晚饭的时候,燕时仍摆着一张臭脸。 打一棒槌给一颗枣儿,画大饼保持人心不散,方能将“劳动力最大化”这项压榨业务推入良性、可持续的康庄大道,对一支肉眼可见的潜力股,放过就是罪过。 于是宁钰夹起一块鱼肉放在碟子里,一根根挑出鱼刺儿,将鱼肉放进燕时碗里。 “这道葱烤鲫鱼,是徐府厨子的拿手菜,我特意叫知满将人接到青峰寨,就为了让你吃到这道菜,快尝尝合不合口味……没放辣椒。” 两张婚书,三千万两的借条,现在又多了一项推拿…… 燕时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入网的鱼,迟早也要变成一道“葱烤鲫鱼”。 燕时不动声色将鱼肉拨到一旁。 见状,宁钰勾唇,状若无意道:“原想在你离开前送你件大礼,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燕二公子不稀罕,我留着也无用……唉,虽说有些可惜,但除了喂鱼也别无用途。” 说什么当场就宰了诸葛瞻,果然是糊弄他的鬼话! 燕时放下筷子,心里憋着一股火,“当世良将,你居然!” 诸葛瞻是什么人? 那可是东江王麾下第一骁将,水战指挥第一人,曾率百万大军险些灭了鞑靼和瓦剌,听说是对大幽朝彻底失望才转投了东江王。 这样的人,她徐宁钰驾驭不了,二哥哥徐宁城也驾驭不了,战事将歇,南里也用不上,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再好的马,驯服不了,那也成不了良驹,鱼儿多好,能吃还能观赏——” 宁钰话没说完,就见燕时夹起鱼肉送入嘴里。 “难得出身煊赫,还如此识时务。” 识时务的人最好欺负了! 宁钰忍不住笑出声,“嗬嗬嗬嗬……” 县衙大牢。 最里一间关押的犯人盘膝坐在靠窗洞的墙边,他坐的很直,蓬头垢面却并不显的狼狈,身陷囹圄却镇定自若。 成王败寇,他诸葛瞻傲骨峥嵘,从不为荣光加身而沾沾自喜,而今功败垂成,也能坦然接受。 刺耳的铁器摩擦声响,牢门打开。 “诸葛将军,又见面了。” 听到声音,诸葛瞻浑身一震睁开眼睛,就见身穿玄色箭袖劲装、气度不凡的高瘦男子步入牢房,通身冷肃淡漠,眉宇间藏着一股势——不怒自威,贵气逼人。 宁钰坐在大堂看书,瞧见跟在燕时身后的诸葛瞻,嘴角扬了起来。 随手救的俊俏小郎君,还真是个宝藏啊。 …… 隔日一早。 燕时带着诸葛瞻及部下离开南里。 …… 大年初一。 昭国公在望京皇宫登基为帝,定国号北燕,年号武定,册立嫡长子燕堇为太子,次子燕时为安亲王,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 武定元年,立春。 武定帝颁下一道圣旨,举朝震动。 ——自武定二年起,凡北燕子民,均可通过科举取士报效家国,还特别注明文举、武举女子皆能参加。 消息传到南里,全县沸腾。 而徐家的长辈们,却在为另一桩事烦恼。 “天下太平了,重振家业什么暂且不提,从今日起,什么要紧的不要紧的统统放一边,先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下再说。” 徐老夫人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皆是一哆嗦。 徐老夫人仿若未觉,犀利的看向大老爷大夫人。 “尤其是老大家,你们儿子三十四啦,他祖母我像他这个年纪,孙子都能跑了!心姐儿也二十多了!瞅瞅你们当父母的,十里八乡,还有比你们丢人的么?” “我这张老脸,现在都不敢见人!” 说到激愤处,徐老夫人啪啪拍了两下面颊。 大老爷委屈。 “娘,不是我不关心儿子,炆哥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连你这个祖母的话都听不进去,更别提我这个便宜爹。” 儿子不娶妻,他这个当爹能不着急? 可光急有什么用,儿子早跟他离了心,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 “至于心姐儿……” “咱们心姐儿还是很受欢迎的,远的不说,陈记粮铺的小公子陈允允、三弟妹娘家外侄赵修都不错,但是吧……娘,儿子觉得南里这些,都配不上咱们家的公子和姐儿。” 提到这个老夫人就来气—— 从老大到老三,从老大媳妇到老三媳妇,都觉得自己儿子闺女是龙子凤女,嫌这个不够好看,嫌那个不够机灵。 找儿媳的,要求人家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拔尖,还得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招女婿的,要求人家文韬武略、一表人才、不许纳妾,家里父辈不能有姨娘,不能比徐家穷,本人要有真才实学,还得发誓三年内考取功名,习武的要在军中有军职。 从前她也觉得自己的孙子孙女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一定得匹配世间最好的儿郎和小娘子,但现实告诉她,她的孙子孙女,除了上进、脑子灵光、长相还行,其他方面……真的一般。 大孙子脾气古怪,年龄太大。 五孙女是个假小子,儿郎会的她都会,小娘子该会的她一样不会。 六孙女病秧子一个,风一吹就能倒,屁股也不够大。 七孙子脑子是好使,但手脚不好使,拙的要命,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七孙子本该是七孙女。 八孙女、九孙女,唉,比五孙女还野。 越想,徐老夫人的脸色越难看。 大夫人急忙打圆场。 “娘,相公的意思是:如今咱们徐家一贫如洗……明年科举就开了,小五要参加武举,小七要参加文举,以他们二人,定然能够中举……正好,咱们家可以利用这一年积攒些家资……到时候,小五小七有功名在身,咱们家也恢复了些生机,再谈孩子们的婚事,选择也多些。” “还嫌他们年龄不够大?还要等一年!”徐老夫人不同意。 连小七都二十了,再等,怕是真要留下一窝子光棍。 被老夫人呵斥,大夫人便不敢再争辩,垂下眼帘,一副低眉顺眼的柔弱模样。 大老爷握了下大夫人的手以作安抚。 “明年再给孩子们议亲之事,老二家老三家也同意。” 大老爷顿住话头,将目光从主位转向正对面,“老二家、老三家,你们别不吭声,说句话。” “你说!”二老爷推二夫人。 二夫人横了二老爷一眼,起身,笑嘻嘻走到老夫人身后。 一边替老夫人捏肩,一边笑道: “娘,芃姐儿野的很,在寨子里呆了四年,打打杀杀惯了,寨子里的人都怕她。 “就说咱们南里这片地儿,哪个公子没遭过她的气? “所谓天地有多大,人的心胸就有多宽,怎么着,望京的儿郎也比南里的见识多,指不定就有人品贵重的公子中意咱们芃姐儿这一款,娘你说是不?” “娘子说的对!”二老爷鼓掌。 “芃姐儿别的不行,可拳脚功夫比她外公还好,明年拿个武状元,再配个将门之后,准没问题。” 二夫人接话:“实在不行,咱就学那戏本子里写的,虏个压寨相公。” “芃姐儿……”想起五孙女在南里的名声,老夫人叹了口气,“唉,看看你们当爹但娘的,把好好的小娘子教成了什么样子!” 一想到街坊四邻竖起大拇指说她的五孙女用竹竿挑着两串人头去恐吓敌军,她这气血啊,就直冲脑门。 “娘放心,老八老九绝对会像她们六姐姐一样温雅贤淑。” 二老爷拍胸脯保证。 “哼!”老夫人白了二儿子一眼,“前个儿把王员外家孙子脸打肿、腿打折、闹到县衙的,不是你家老八老九?” “意外,纯属意外……”二老爷讪讪。 “意外个屁!”老夫人拐杖一顿,“就是顽劣!比她们二哥哥五姐姐还不如!” 二老爷蔫儿成了霜打的茄子。 大老爷、大夫人、二夫人也不敢吭声。 “老三家,你们很得意?” 三老爷三夫人在一旁咬耳朵偷笑,听到老夫人冷幽幽的声音,吓一激灵。 “儿子不敢!”三老爷咽了下口水。 “娘,媳妇没笑。”三夫人睁眼说瞎话。 老夫人冷哼,“快二十年了,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生的是个闺女?” 大夫人惊诧的掀起眼睑。 “看娘说的,这哪儿能忘?”三老爷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我看你们整日儿子长儿子短,自在得很。”老夫人的脸色更冷。 “娘不也整日乖孙乖孙的叫……” 三老爷咕哝,被三夫人踢了一脚。 “娘怎么突然提起小七的事儿?”二夫人继续替老夫人捏肩,忍不住发问。 当年老三媳妇有孕,观音寺的主持方丈预言腹中孩子乃大富大贵之命,且运道极好,会给徐家带来好运,还说只有将孩子当做男孩儿养大,才能确保富贵气运不散。 事实也如主持方丈所言,小七出生后,徐家一改颓势,干什么成什么,上上下下运气都极好。 “行了。” 老夫人挥手让二夫人停下。 二夫人坐回自己位置。 老夫人缓声说出自己的决定。 “昨日小七外公送猪肺来,同我闲聊了一会儿,说是小七大舅舅说朝廷发文要重新筛查人丁,户籍户帖都要新发……我便想着,科举也容许女子参加……小七,就让她恢复女儿身吧。” “如此甚好!”大老爷举双手赞成。 趁着新旧户籍更换,不赶紧“拨乱反正”,以后怕是更没机会。 老夫人看向三老爷三夫人。 “老三、老三媳妇?” “好,当然好,再好不过!”三夫人喜笑颜开。 三老爷疯狂点头,眼中似有泪花闪过。 “如此,便这么定了。” 老夫人看向大夫人,“老大媳妇,你安排一下,挑个好日子,将亲朋好友请到家中来,瞒了大伙儿这么些年,总要好生解释一番。” “是。”大夫人心中五味杂陈。 说短不短,她嫁进来也十几年了,可这一屋子,只有她不晓得小七是女娇娥。 旁人倒也罢,连她的枕边人也防着她。 “娘,那孩子们的亲事?”大老爷将话题绕回来。 “明年再说吧。”老夫人摆摆手,觉得心累。 三老爷三夫人欢欢喜喜离开堂屋,打算一起去县衙告诉闺女这个好消息。 到了县衙街的拐角,三夫人眼尖的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欸,回来。” 三夫人将三老爷拽回,夫妻俩躲在拐角另一侧偷摸摸观望。 “闺女对面的俏公子是谁?”三夫人的眼睛都亮了。 三老爷掏出闺女给他做的放大镜,往远处一照,“是安亲王。” “他就是安亲王,你们昨个儿出城迎接的那个?” 昨日安亲王亲临南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小青坳迎接了,不过安亲王直接去了青峰寨,导致在城门口望穿秋水的妇孺们望了个空气。 “这位安亲王多大,娶亲没有?”三夫人眼里的星星疯狂往外涌。 谢家大公子她也见过,可跟这位安亲王一比,还是差上许多。 倒不是样貌,主要是气质不在一个层面。 瞧瞧,多贵气,多有范儿。 身高也合适。 要知道他们闺女,比大多数男子还高,要找个身高匹配的可不容易。 “听说二十多了。”三老爷最懂自家娘子的心思。 当年,他就是靠一副好皮囊成功娶到屠户世家的闺女,从此不缺肉吃。 安亲王这般非凡,自家娘子不动心才怪。 二十多,又出身富贵,怕是早就姬妾成群,搞不好儿子都能买猪肉了,三夫人痛心疾首,“哦,好可惜。” “走,把闺女拉回家!” 三夫人拽着三老爷,大步走向有说有笑的两人。 7017k 第65章 谈判 却说燕时此次前来,有三件事要办。 其一,招抚南里的武装;其二,朝廷往南里委派了新任知县、县丞和主簿;其三,关于偿还三千万两白银之事。 前两件算是公务,最后一件是皇室与徐家的私事。 第一件事很好办,是他上回离开南里前同宁钰和徐宁城商量妥帖的,这回来不过是走流程——朝廷现场结清拖欠民兵的军饷,民兵们愿意归家的归家,不愿归家的编入朝廷正规军,收编完成后,直属将军仍是徐宁城。 这事儿在燕时来之前业已统计好,将近二十一万人,最后留下的有两万多人,其中南里人极少,基本是家离子散的流民,而今孑然一身了无依靠,索性继续投身军营。 至于第二件事,新朝初建,举国上下焕然一新,官员也不例外。 燕时原想提宁钰到望京做官,结果查了前朝礼部档案,发现进士名单没有南里徐宁钰其人,吏部也没有任命告身,于是只能作罢。 就在刚才,冒牌知县和新任知县在衙内完成了职权交接。 两人一起从衙门出来。 燕时见宁钰闷闷不乐,以为她是为丢了官不快,耐下心宽慰道: “人是我亲自挑的,从前在关中昌延县任职,还算克己奉公,放心,南里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你若想当官,在考取进士前,可以来王府,或者我在京中替你谋个文吏的位子先干着。” 宁钰顿住脚步,转身奇怪的看着燕时,忽而恍然大悟。 难怪摘了她的乌纱帽,原来是去礼部和吏部查过,知道了她是冒名顶替。 一个小小的知县虚名她还不放在眼里,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县衙的李厨子跟着徐府大厨学烧菜学了四年,这出师还不到一个月,就要便宜旁人。 想想真亏! 就好像你辛辛苦苦养了一盆花,临到开花,却被人连花盆一起端走,还不给工钱。 还有,被人当面质疑学位造假,太不爽了。 “庆幽二十三年会试,招录三百人,我第二百九十九名。” 欺霜赛雪般的人儿,生气起来,小脸像光滑白嫩的馒头鼓起甚至可爱,燕时觉得好笑,眉眼也跟着柔和几分,“我知道。” 前朝历年会试成绩都在礼部档案库里完完整整保存着呢。 “殿试,庆幽帝亲赐我同进士出身。” 宁钰的语气更加不善。 在梦里,庆幽帝昏聩至极,无数饱学之士心目中无比神圣的殿试,到了他那里却成了可有可无的走过场,甚至连一道正经的策问考题也没有,直接按照会试成绩给贡生们排名。 她幸运的逃出了望京,但真正的徐宁钰却死在了那场浩劫中。 若真参加了殿试,焉能有命在?不加掩饰的疑狐充斥燕时的双眼,他负手而立,微微弯腰偏头,视线与宁钰齐平,“嗯?” “在梦里。”宁钰没好气道。 “噢……”燕时直起腰来,这一生“噢”意味深长。 嘴角却是再也控住不住,越扬越高。 在梦里参加殿试,心安理得抢人家的官印官帽,亏她想的出。 “来年春闱,南里徐宁钰定然榜上有名!” 宁钰被刺激到放了句狠话。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够霸气,于是放出第二句豪言,“力压群雄!独占鳌头!状元非我莫属!” 这下,燕时彻底被逗笑。 只见他剑眉微扬,朗声而笑,十分开怀,旋即后退一步,缓缓弯下腰去,双手执扇抱拳长揖,声音似山涧清泉豁亮明净。 “如此,在下便预祝澜君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状元花红舍我其谁。” 宁钰微怔。 自昨日见面起,她就隐隐感觉燕时这回来有些不一样。 脾气变好不是一星半点,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笑脸相迎,眼神也很温和,甚至有些宠的意味在里头,而且总在她面前提起望京,比如适才说要给她在望京谋个临时官职,就好像…… 就好像故意勾起她的兴趣,盼着她去望京。 再看他一身穿着打扮,锦衣玉带不见一丝褶皱,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颜色是她最喜欢的青色,头发束的一丝不苟,仅用一根简洁的无雕花青玉簪固定,也是她常戴的款式。 宁钰明目张胆审视燕时,抓住他脸上的每一个微表情。 “别这么看我。”燕时被盯的浑身别扭。 她目光灼灼直视他,眨了下眼,一脸真诚缓声问道:“安王殿下,你,是在讨好我吗?” “没、没有!胡、胡说什么!”燕时一噎,舌头打结。 见宁钰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他屏住一口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调整好呼吸,再开口时终于不再结巴。 “异想天开也要有个度,你有什么值得本王讨好?讨好你?笑话!本王是想着回去就要娶妃,心情好才会对你宽容些,你莫要自作多情。” 出发之前,母后确实提过天气暖和了就给他选妃,但他当时不知怎的,脑海里小书生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回到王府也没日没夜的想,甚至在梦里…… 去找了无大师,可大师劝他莫要抗拒缘法,劝他顺其自然。 急于掩饰内心的想法,燕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眼都冷下来,乍看与两人初识的时候一样冷淡。 宁钰也收敛笑意,“你要选妃?” “不错。” 其实,选妃的话脱口而出那一刻,燕时恨不得咬烂自己的舌头,但转念一想,也许可以趁此机会看看小书生的反应……小书生对他有想法,他是知道的,但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宁钰观察着燕时的表情,见他不似说谎,心里笑开花,盘算着用两张婚书换点什么好。 皇帝皇后越着急抱孙子,婚书越值钱。 那怪这家伙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估计寻思着把她骗出南里杀人越货了吧。 没门! 得在燕家父子动手前,将婚书的事情大白于天下,断了燕家父子的贼心思,逼他们将事情拿到明面上解决。 当务之急是稳住这家伙,让他放下戒心。 “所以……你是想要回婚书?” “知道就好。”燕时坦然承认。 他对小书生生了心思是真,想拿回婚书也是真,昭国公嫡子不可能入赘,太子亲王更不可能入赘,婚书必须拿回来。 至于小书生…… 他可以一辈子不娶妃,当然也不许对方娶妻纳妾。 “有什么条件,尽管提。”燕时又道。 “什么条件都行?” “只要不是当皇帝。” “嗐,皇帝都是短命鬼,有什么稀罕。”宁钰摆摆手,然后捏着下巴认真想了想,试探道:“钱庄?官盐?铁矿?” “不成!” 不等宁钰说完,燕时果断拒绝。 “钱庄、官盐、铁矿,哪一样不是事关国运,小小一张婚书,还不值当与国运相提并论。况且,父皇已经决定将铁矿收归中央,不再允许地方官府或私人开采矿石,藩王也不行。” 前朝就是将铁矿开采权放给藩王,导致藩王大肆豢养私兵、私锻兵器。 宁钰白了燕时一眼。 “我还没说完呢!铁矿我也就说说,官盐生意徐家若想做,会好好准备,按章程,合法合规竞标,但这钱庄…… 户部正在筛查商户,最晚四月底就会颁发新的准许文书,以徐家四川首富的财富积累,完全符合条件,但递上去的禀帖却被退了回来。” 盐引发放,官府每一年或三年公开招标,今年没中,明年还能再来。 但这钱庄营业资格,一旦定下,只要王朝不倒,钱庄当家不故意作死犯颜天家,那就是祖祖辈辈的生意。相应的,如果一开始没能入选,以后再想入这一行,难如登天。 不用想也知道徐家连帖子也没递进去,肯定是因为没钱,燕时耐着性子道: “开钱庄需要储备金,至少五千万两。” 宁钰据理力争,道: “怎么没钱?徐家还有三千万两。 “太子殿下地位稳固,现在的太子妃就是未来的国母皇后,用太子殿下的婚书换一张钱庄开业准许文书,算起来是你们燕家占便宜,反正不是徐家,也会有王家李家。 “至于你安亲王,作为北燕唯一的亲王,王妃的位置自然也是万分值钱,一张婚书换两千万两,也是你燕家占便宜。 “如意一算,徐家怎么不符合条件!” 燕时蹙眉,“谁告诉这两张婚书一定就是正妻嫡契?” “玄英军军印比昭国公的爵印更郑重,婚书上盖有玄英军军印,就是正正经经的聘娶婚书,更别提两张婚书都是入赘契约。” 宁钰说着,淡淡一笑。 “听说当年老国公给在儿子儿媳,就是当今圣上和皇后的婚书上,盖的就是玄英军军印,以示对亲家的尊重,不仅如此,你们燕家还有家规,玄英军军印的优先级高于爵印。” “这些……”燕时的眉头拧的更深了,“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你别想蒙我。”宁钰洋洋得意。 她不过临摹了婚书上的印记,让他的部下无意中看到,根据部下的反应猜到了而已。 在燕家,玄英军军印比爵印还重要不是什么秘密,她之前不过是不认得军印,现在确认了,再一联想到老国公和当今陛下对皇后的态度,不难猜到皇后的婚书上盖了军印。 “是林昊!” 燕时想起来昨夜随身侍卫的禀告——说徐知县拿了一张印有玄英军军印的纸给他看。 应当是那时漏了马脚。 小书生还是聪明的,仅仅凭侍卫的反应就猜到了许多。 “再说,你可别忘了,之所以会有婚书,是因为……” 宁钰伸出手指戳燕时的心口。 “你,燕时,欠我一条,不,是好几条命,救命之恩大过天呐安王殿下……还有我送你的礼物,东江王、诸葛大将军、南里两万兵马……这些,你可一样都没还。” 动作俏皮,神态灵动…… 就,很引人遐思。 燕时恍惚了片刻,觉得心口被宁钰触碰的位置有一团火在烧,连带着喉咙也开始发涩发干。 “我会还。”燕时咬牙道。 克制的神情好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他垂眸看向在胸口捣乱的手,才发现小书生的手居然如此纤细,比母后的手还柔软小巧。 与身高完全不符! 这般娇小,他一只手能握住两只。 “怎么还?”宁钰继续戳他。 努力压制不让自己失控去抓那只不安分的手,燕时认真道:“用我自己还,我让你得偿所愿。” 宁钰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他是答应替徐家争取开钱庄的资格了,当下露出笑容。 “我就知道子州兄言而有信,你放心,等徐家接到通知,两张婚书,我立刻双手奉还,只是如此一来,你们燕家欠下的五千万两,得及早备好,莫要耽误钱庄开业才好。” “我……” 见她误会,燕时正欲出言纠正,就见街角拐过两个气势汹汹的身影,看样貌,男的与小书生生的有七八分相似。 “儿子!” 三夫人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抓起宁钰的手腕,看也不看燕时一眼,拖着宁钰就走,“跟娘回家。” 这是她的策略,假装不认识安亲王,就可以不用征求对方的意见直接带走闺女。 所谓不知者不罪,对方也没法子治她不敬之罪。 宁钰被自家老娘连拖带拽,一边踉跄着往前踮着走,一边问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招呼也不打,上来就拖人,宁钰被自家老娘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云里雾里。 三老爷走的慢,落在自家媳妇后头,刚走到目的地,又被媳妇拖着往回走,同样云里雾里。 既然碰见,三老爷觉得还是应该问候一声。 “安……” 三老爷刚说一个字,就听自家媳妇的河东狮吼气贯长虹,“闭嘴吧你!” 迫于自家媳妇的淫.威,三老爷讪讪闭嘴,装作不认识燕时。 燕时同样云里雾里,短短两句对话,他已经猜出来人是小书生的父母。 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什么都没做呀,无缘无故的,小书生的母亲怎会对他有如此大的成见? 扇子一下一下敲击着掌心,燕时目送几人走远。 然后就见在转角的地方,小书生左脚踩了右脚脚跟,旋即身体往前一栽,惯性驱使一下挣脱她娘的钳制,闷头栽到青石板地上。 脸着地,看着都疼。 7017k 第66章 入住徐府 事情在一瞬间发生! 三夫人刚感受到一股大力挣脱手掌,就见宝贝闺女直挺挺扑了出去。 “咔嚓!” 一声似骨裂的脆响传来…… 三老爷第一反应是偏头捂眼,心想完蛋。 “儿子!”三夫人脸色大变,心肝肺都揪了起来。 三夫人撒开三老爷,焦急的往前扑了两步,伸手去抓宁钰的胳膊,没曾想捞了一空。 有人快她一步将宁钰扶了起来。 宁钰被燕时扶着坐在地上,额头浸出冷汗。 那一声脆响肯定是骨头断了,三夫人见宁钰右臂无力的垂着,手掌朝上瘫在大腿上,掌心和手指挫伤布满细密的伤痕,当下担心坏了,作势去托宁钰的手腕。 “儿子!伤到哪儿了?快让娘看看!” 然后又捞了一空。 “放我下来!我腿没断,自己能走,嘶——”宁钰在燕时怀里扭了下身子,刺痛立时从右小臂传遍四肢百骸。 疼痛入骨,肯定是骨折了! “别乱动!”燕时收紧手臂,看向三老爷,“医馆在哪儿?” “夫人,我们先去荣保堂,你快回去请黄神医。”三老爷刚镇定下来,也看出闺女手臂骨折了,当机立断决定先去一街之隔的荣宝堂。 宁钰乖乖窝在燕时怀里。 三老爷带着燕时,一路小跑至荣保堂。 掌柜见受伤的是七少东家,急忙命跑腿伙计去后院请大老爷。 伙计撩开帘子,大老爷火烧火燎走出来,瞧见侄女变形的小臂,眉头肉眼可见的缩成一坨。 “老三,钰哥儿这是……欸,怎么搞的,伤成这样……柳大夫,她怎么样,不会残吧?” “哎呀,大哥你小声点,别打扰柳大夫。”三老爷放低声音。 大老爷不满的睨了三老爷一眼,专心看柳大夫诊治。 “两位东家莫急,七公子的骨折不算严重。” 柳大夫轻轻放下宁钰的手臂,吩咐学徒去取药和夹板。 柳大夫的医术虽比不上黄神医,但在南里也是唯二的技艺精湛,这几年打仗更不知医治过多少断手断脚的伤员。 听柳大夫说不严重,大老爷松了口气。 “那就好。” 大老爷说着话,目光落到同样松了口气的三老爷身上,随后又看向三老爷身边的青年。 方才他所有关注点都在受伤的侄女身上,目光匆匆扫过没注意到青年的容貌,现下一瞧,刚落至实处的心脏倏地又提到嗓子眼,昨日他也去了小青坳,见到了尊贵无双的安亲王殿下。 大老爷紧张的动了动嘴唇。 “不必多礼。”燕时先一步开口。 “诶。”大老爷从善如流,却不敢再看燕时,双手交叉置于身前,规规矩矩站在竹榻边上,活像个听训的小媳妇。 三老爷偷偷瞟了眼满脸冷峻的燕时,心里直打鼓。 自家闺女和安亲王一看就十分熟稔,那安亲王晓不晓得闺女是小娘子呢,不晓得还好,若是晓得,以他过来人的直觉,安亲王瞧见闺女受伤时候的神情多少有点令人担忧。 他徐厚存的闺女可不能去给人家做妾。 天王老子也不行! 可万一安亲王以权压人怎么办? 三夫人带着黄朝和一大帮子徐家人赶到荣保堂的时候,柳大夫已经替宁钰上好夹板,手掌也已包扎停当。 应徐家人的要求,黄朝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宁钰的伤势。 “不是我说你,傻子都没你蠢,摔跤就摔跤,你用手撑什么,没给你整条胳膊废了就算你小子走运。” 药膏里有镇痛的草药,宁钰感觉好多了,当下反驳黄朝:“我那不是怕伤着脸。” 当时,身体陡然失控,左手被老娘拽住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毁容,右手自己就伸了出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又不是小娘子,脸值几个钱?” 朝宁钰鄙夷的嗤了声,黄朝从凳子上起身,还没站直就见一个不高的身影斜插进来。 “走开走开,不准骂七哥哥。” 十二岁的老八徐林芙,由于常年习武的关系,一身蛮力像小牛般凶猛,轻轻一挤,带出的蛮劲儿险些将黄朝掀翻。 黄朝踉跄好几步堪堪站稳,又见老九徐林蓉对他龇牙咧嘴,“不准骂七哥哥。” “小跟屁虫。”黄朝凶了下徐林蓉。 “姑娘家家!姑娘家家!”二夫人的无影掌在老八老九脑门上各拍了一巴掌,“站一边去。” 姐妹两挨打挨习惯了,皮糙肉厚不觉得疼,完全没听进去二夫人的话,也没听吩咐站到一边。 徐林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下宁钰裹成包子的右手,“七哥哥,疼不疼呀?” 徐林蓉耐不住好奇,小拇指勾了下宁钰脖子上挂的绷带。 “不疼。”宁钰道。 视线从自家大伯、二伯母、老爹老娘、两个妹妹、黄朝和知满知意两个丫鬟脸上掠过,最后心虚的看了眼燕时,朝众人露出抹说不上来是尴尬还是安抚的笑容。 “真不疼——” 笑容猝然顿住,旋即响起连续不断的痛呼,“疼疼疼!嘶嘶嘶!” 众人的目光聚焦到宁钰脖子上挂的绷带。 只见老九徐林蓉耐不住好奇,正用手指勾着绷带扯啊扯。 “徐林蓉!”二夫人火冒三丈,一把拽过小姑娘。 “弟妹,你们在这儿陪钰哥儿,我先回去了。”柳眉倒竖的二夫人一手一个,提溜起两个小姑娘出了门。 耳边,老九徐林蓉的认错声久久不绝。 “娘,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娘!娘!能不能少打两下?娘……” 对两个妹妹即将迎来的“悲惨”遭遇,宁钰浑不在意。 缓过劲儿来的她看向燕时。 “我这样……就不邀安王殿下去徐府做客了。你一个人回青峰寨没问题吧,要不要派人送你回去?” “不必。” 见宁钰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燕时放下心,在宁钰等人离开后,他没有径直返回青峰寨,而是折身回到县衙。 徐府门外。 老夫人林氏、大夫人柳氏、柳心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候在门口。 刚能看到轿子,老夫人就挣脱柳氏的手,杵着拐杖急切的下台阶,朝轿夫来的方向走。 “娘!”大夫人柳氏追上老夫人。 柳心施施然,莲步款款步下台阶。 迎面而来的三夫人赶忙小跑至老夫人身边搀扶,“娘,你当心些!柳大夫和黄神医都瞧过了,没有大碍,修养三五个月保准好全乎了。” 待瞧见手臂吊着、手掌裹着、病恹恹的宁钰,老夫人狠狠剜了三夫人一眼。 “你这当娘的心可真不小!” 宁钰被一群人拱卫着进了门。 另一边,刚上任半天的新知县步行到了荣宝堂,找到大老爷徐厚柄。 两个钟后,大老爷匆匆忙忙回府。 听大老爷说完,三老爷从椅子上弹起。 “什么?安亲王要住到咱们家来?好端端,怎么就要到咱们家住呢?” 别不是冲着他的宝贝闺女来的吧。 “坐下!”老夫人林氏气沉丹田,当家主母风范陡现,“安亲王身份尊贵,愿意下榻到咱们家,那是咱们家的福分。” 大老爷解释道: “方知县说,青峰寨条件简陋,安亲王住不惯也吃不惯,放眼南里,就数咱们徐家宅子最大厨子手艺最好,所以请咱们代为接待,最晚今天晚上就要住进来。” “方知县刚来一天,咋就知道咱家宅子最大厨子手艺最好?”三老爷疑惑。 大老爷不想回答自家兄弟的蠢问题,转头对老夫人道:“儿子想着,就将安亲王安顿在提名院,老三一家子暂时住到聚宝院来。” 徐家发迹不过十几年,属于典型的中途乍富,住宅富丽奢华,但过于浮夸,说简单点就是庸俗没品味,三房好歹是读书人,相比于聚宝院和尚武院,提名院还算雅致清幽。 “我不同意!聚宝院和尚武院哪个不比提名院大!”三老爷跳脚,“再说,钰哥儿还伤着呢。” 没人搭理三老人的诉求。 “除了提名院,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就提名院吧。” 老夫人一锤定音。 旋即又道:“钰哥儿伤了手,安亲王在也不方便,宴请亲朋澄清钰哥儿是女儿身之事,暂且放一放。” “欸。”大老爷应声,“我回去就告诉噙雪,让她先别递帖子。” 三老爷眼见回天乏术,只好退而求其次。 “聚宝院算了吧,我们搬到二哥院子。” “尚有院也成。”大老爷心知三夫人同二夫人的关系,比同自家娘子亲密,加上儿子徐宁炆的脾气,对三老爷不愿来聚宝院,便也不好说什么。 宁钰歇晌起来,就见院子里码放了二十多个箱笼,一问才知燕时要来。 晚上。 徐家设家宴替燕时接风。 除了外出做生意的徐宁炆,其他徐家人都到齐,连徐林芃也被从青峰寨叫了回来。 老夫人林氏是生意人,大老爷、二夫人、三夫人也是生意人,二老爷过去拉帮结派如今也做生意,三老爷是教书先生,个个能言善道,饭桌上“其乐融融”。 其中属三夫人和三老爷最殷勤。 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宁钰告诉他们安亲王未婚。 二夫人二老爷也很热情。 对此,徐林芃忍不住翻白眼,真想问一问老爹老娘有没有打盆水照照,家道中落的破落暴发户,凭什么匹配皇帝的儿子,更别提他们的闺女既不端庄也不贤淑。 最郁闷的还属宁钰。 右臂一直痛不说,脖子也被勒的难受,左手吃饭也不太顺畅,很多菜勺子根本舀不起来,有客人在也不好叫人喂。 席散,各回各家。 宁钰随爹娘和二房一家回到尚武院,喝过药、擦完身子,看了会儿书就上床睡觉,可手臂太痛,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叫睡在外间的知意替她穿好衣裳,左手提着灯笼往提名院而去。 提名院外守门的两个带刀侍卫见是宁钰,直接放行。 到了燕时睡觉的小院儿,远远闻到一股饭菜香,等房门打开,桌上果然摆着七八道菜,都还冒着热气。 “就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好我晚上也没吃饱。” 将灯笼递给侍卫,宁钰兀自跨进门槛,走到饭桌前坐下,见饭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自来熟的吩咐侍卫再添一副碗筷。 “王爷。”林昊看向燕时。 “不用添,你先下去吧。”燕时合上书,走了过来。 春寒刚过,天气仍有些凉,林昊依言退出门外,顺手带上门。 “什么意思?不给我吃?”宁钰瘪嘴,“看不出来你如此小气,亏我强撑病体给你腾地方。” “这些本就是替你准备的,我不饿。”燕时坐到宁钰左手边。 “嗯?”宁钰疑狐的打量他。 燕时倒了杯茶放到宁钰面前,“我瞧你晚膳没吃多少,想着你定会过来。” “你倒算的准。”宁钰端起茶杯喝了口,发现是花茶。 “瞧着不是徐厨子做的,”喝完茶,她探头看了看菜色,“你把县衙的李厨子弄小厨房来了?” “嗯。”燕时拿起筷子夹了根青菜。 大夫交代,刚骨折的人前几日饮食宜清淡。 “你干嘛?”盯着送到嘴边的青菜,宁钰大受震撼,“堂堂亲王殿下,要喂我吃饭?” “不是手不方便?”燕时面不改色。 “是不方便!”宁钰打趣儿道:“我怕某些人秋后算账,说我藐视皇权,胆敢将亲王殿下当做下人使唤……若因此被斩头,岂不比窦娥还冤?” 燕时不知道窦娥是谁,但好赖话还是听得出。 “吃不吃?”燕时板着脸。 别说亲王,就说从前的燕二公子,也是没有伺候过任何人的。 “吃吃吃!”宁钰咬住青菜,故意慢慢嚼,老半天才吞下,又故意摆出一副享受的表情,“不愧是来自亲王的服务,果然非同凡响……我要吃豆腐。” 燕时给她夹了块豆腐。 “咦?闻着不喜欢,还是吃黄瓜吧。” 燕时什么也没说,放下豆腐,夹了块黄瓜炒鸡蛋。 “手痛,闻着鸡蛋味儿不舒服,赶紧拿远些。”宁钰嘴上说着不舒服,眉眼却是舒展的,一看便知是故意刁难。 岂料燕时仍二话不说,将黄瓜盘坐挪开。 正当宁钰以为他不会发脾气的时候,燕时盛了满满一大碗鱼汤,不轻不重放在宁钰面前。 “喝完!” 7017k 第67章 大礼 燕时缄默,通身逸散出的冷锐锋芒,凝成一股强悍不容驳斥的威压兜头盖来,宁钰心知自己戳了老虎屁股,夜深人静,满院子都是他的人,若是真将他惹急了,人家如今贵为亲王,万一…… 宁钰不敢往深里想,但这么大碗汤下肚,肚子非撑爆不可。 心思急转,计上心来,她嘶嘶抽了口气,眉头拧起做出极力忍耐的模样。 “又痛了?”燕时果然上当,俊脸立时显出急色。 宁钰点头,“嗯。” 燕时移开鱼汤碗,小心托着她的伤臂低头查看。 他陡然靠近撩起一丝微风,一股浅淡的暗香扑鼻,高雅矜贵,又不似龙脑香那般霸道,若有似无极其清雅,上午他抱她的时候她便闻到过,当时就觉得十分惊艳。 “你用的什么香?” “奇楠香。” 奇楠香,又名伽南香,极品沉香中的极品,有市无价,皇室专供香之一,民间没有。 宁钰对香没什么研究,只觉得闻着挺解压。 “怪好闻的,我再闻一下。” 夹板没有移位,手掌也没有渗血,燕时查看完正欲抬头,忽觉一股热风袭来,惊觉小书生居然将鼻子凑到他的耳鬓后方轻嗅。 燕时浑身僵硬,不敢乱动,直到宁钰闻够了退开。 “你若喜欢,我命人给你送去。” “不用,此香虽好却不配我,你用正好,相得益彰。” 宁钰说着,老毛病又犯了,话锋一转,调笑道: “我觉着吧,也只有惊艳绝伦、宛若天人的安王殿下才配此香,若是再配上一只小巧精致的耳珰或耳扣,古银最好,那天上地下、塞内塞外,莫说女子,男子也会为安王殿下的魅力所折腰,什么娇妻呀、美妾呀,统统抛一边去。” 她曾不止一次提过要替他打一只耳珰。 很奇怪,从前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被冒犯,恨不得缝上她的嘴,而今再听,竟隐隐有些期待。 燕时的耳根不可抑制开始发热。 “呀呀呀,好饿!”知道他接下来会翻脸,宁钰赶在他变脸前岔开话题,“有劳子州兄再喂我几口菜。” “我保证,这回绝对不捣乱!”宁钰抬起左手,指天发誓。 吃饱喝足,宁钰拎着灯笼回了尚武院。 燕时传林昊进屋。 “将这封信交给户部尚书方大人,再同他说说兵乱四年徐家在南里的所作所为。” “是,属下即刻派人进京。”林昊接过信。 “你亲自去。” 让他亲自去,就是告诉方尚书徐家是安亲王看重之人……林昊抬头快速瞄了一眼自家主子,暗忖徐七公子在主子心里地位非一般呐,看来以后见到徐七公子要更恭敬才行。 燕时知道林昊在想什么,叮嘱道:“告诉方尚书,按章程公正评选便是,不必顾虑本王。” “是。” 林昊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心里却对口是心非的主子嗤之以鼻,嘴上说着让人家公正评选,有本事别派心腹去敲打监工呀。 别说,此事林昊还真误会了燕时。 燕时之所以让他亲自去盯着方尚书,乃是因为认同徐家的行商品格和作风,打心里相信如果让徐家经营来银号钱庄,必然强过银丰号。 次日午间。 宁钰去提名院找燕时,顺便陪他吃饭。 坐下第一件事,便是燕时便告诉她,已经派人去督促钱庄资格的评选,保证抛开储备金不谈,给徐家一个公平公正的参选机会。 宁钰听完,朝燕时竖起大拇指。 “还是安王殿下明事理有眼光!” “还有件事……昨日未来得及说。”燕时推开快怼上他眼睛的手。 “什么事?”宁钰喝了口茶,好整以暇等待下文。 “借条之事。” 燕时顿了顿,继续道: “无论三千万两,还是五千万两,短期内都凑不出。新朝初建,百废待举,国库本就不充盈,所以国库万万不能动。” “国库不能动,不是还有皇家私库?”宁钰反问。 继而恍然大悟,唏嘘道:“也对,若你燕家有钱,也不至于冒险来徐家借。” “不对,你这么说……不会是不想还了吧?” 宁钰坐不住了,厉色道: “燕子州我告诉你,你要敢说不还,或者十年八年后再还,信不信我立刻、马上,今日就让你以身偿债?” 听到这话,燕时不怒反喜。 如果不逼他入赘,他很乐意以身偿债,十万个愿意。 扫了眼宁钰莹润殷红的唇瓣,燕时徐徐道: “我与父皇兄长商量过,将望京城春华街划与徐家,抵偿三千万两借款。春华街紧临东大街,在前朝是瓦子勾栏酒楼茶肆一条街,全长十二里,有店铺小摊上千家。 “三千万两本不足以给这许多,念及徐家在危难时期散尽家财护持数十万百姓,以及擒拿东江王有功,故此嘉奖。” 单听前半段,还觉得燕家父子真大方。 等听齐全,才惊觉燕家父子真狗。 生擒东江王这等不世功勋,足以封侯,居然用一条街就想打发,当真欺负人。 不过,南里军毕竟不是昭国公麾下,贡献东江王的人头顶多算弃暗投明,算不得从龙之功,自然无法和那些嫡系军队相提并论。 但总体算起来,还是徐家吃亏。 “春华街我代表徐家收下了,但还不够,若没有南里军,指不定今日还在打仗,这天下姓燕还是姓齐都两说。 “散尽家财护持南里百姓是徐家的选择,无需任何人赞颂或表彰。 “十二里的街市,按市价虽说远不止值三千万两,但徐家出借钱财,乃是雪中送炭,相助燕家军于艰难之时,其意义和价值远非三千万两能偿清,用一条街来抵也就勉强相当。 “但协助燕家军挫败东江王大军,生擒东江王,其功劳又当如何算?主将不说封侯赐爵,至少也得是个从二品的镇军大将军,可你们只封了我二哥哥一个五品定远将军。” 士农工商,单用钱财衡量战功,对将士,尤其是对主将确实不公平。 燕时早料到她不会满意。 但徐宁城毕竟特殊,严格算起来他只能算是招降的将领,除了阻击东江王一战,未有一日追随燕家。 率两万兵丁归降,按理说封个五品定远将军正合适。 可他偏偏又生擒了东江王,五品定远将军便显得有些寒碜,所以他们才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封徐宁城五品定远将军,再还给徐家远超三千万两价值的春华一条街。 至于小书生说的雪中送炭,整条街勉强够抵偿三千万两,在他看来,纯属强词夺理。 不过…… 只要她的要求不太过分,他还是愿意满足她替她向父皇讨要的,谁叫他中意她呢,权当是将他的军功分一部分到徐家头上,左右他除了一个亲王之名,其他赏赐一样没要。 “你二哥哥的军职怕是没办法,余下将士的赏赐也算合情合理……这样,我许你再提一个条件,不能太离谱,如何?” 五品定远将军,官儿虽然小了点,可是徐宁城自己同意的,纵然宁钰替他不值,也不好说什么,至于钱财,皇家拿出一条在望京数一数二的繁华街面,想再要求更多怕是也不能够。 思来想去,好像还缺个住宅。 “给徐家赐这么多铺面,总得有个住的地方,我要一座大宅。 “豪宅! “要修葺一新的,园林大家手笔才行。” 到了望京天子脚下,门庭若还是一派虚浮暴发户景象,怕是会闹笑话。 要宅子? 正中下怀! 燕时暗爽。 “好!保准让你满意。” 答应的叫一个爽快,那迫不及待的模样,好像生怕她会反悔似的。 宁钰忽略掉心头的一丝犹疑,摊出左掌,“拿来吧。” “什么?”燕时懵。 宁钰嫌弃的瞥他一眼,“春华街铺面的房契地契啊,难不成你来还债,空着手来的?” 话音刚落,侍卫来禀。 “王爷,午膳已经备好。” “先用膳吧。”燕时站起身,朝宁钰伸出手。 宁钰一掌拍开他的手,“我只是一只手不中用,腿还没断。” 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宁钰心安理得享受投喂服务。 “不是我说,在伺候人这一块,你还挺有天赋,昨天晚上还生疏得很,今天就大不一样了,快赶上知意了。” 听她眉飞色舞提起知意,燕时脸色微沉,喂饭的动作陡然加快。 越来越快…… 这下,可把宁钰的小嘴忙坏了,到喝下最后一口汤也没工夫闲聊。 吃过午饭,燕时将满满一木匣房契地契交给宁钰。 其中还包括两座大宅子。 宁钰惊愕,拿起一份房契,抖了抖,放下,又拿起第二份抖了抖,“你这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打算?” 她怀疑,这两座宅子本来也是随春华街一同送给徐家的——但被他偷偷扣下,可她没有证据。 “你左手这一份,是前朝睿亲王府,右手这一份,是前朝长公主府,睿亲王府恢弘磅礴,长公主府雅秀别致,都是望京一等一的豪居,我去看过,都很不错,挑一个吧。” 燕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自然也不会告诉她,这两座宅子是他特意求来,一座当做安亲王府邸,另一座送给他。 燕时的眼光,宁钰还是相信的,不过有一个问题,“不能都要?” “不能。” “哦。”宁钰又问:“不能先看过再决定?” “不能。”燕时斩钉截铁拒绝。 “那……” 宁钰拉长尾音,将两份房契摆在桌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看看这个……好半天才道:“我选睿亲王府。” 没别的,睿亲王府占地更广阔。 燕时夺过睿亲王府的房契,道:“睿亲王府已经是安亲王府,你只能选长公主府。” 宁钰气急:“那你还让我选什么?!逗小孩儿呢!” 到离开提名院,宁钰的气儿也没消,连燕时派给她帮忙拿木匣的侍卫也被她撵开。 看着气鼓鼓离开的人儿,燕时心情大好。 其实,无论宁钰选哪一个都是没法如意的,燕时的想法也简单,左右她早晚要搬到安亲王府,当然要用她喜欢的一座当做安亲王府邸。 当天夜里。 徐家一大家子,除却徐宁炆,其余人等聚在老夫人屋里,就望京一条街之事进行集议,最终决定大老爷大夫人留守南里,其他人搬到望京去住。 原因有四。 其一,徐家早有迁出南里的打算,从前不走是为还街坊乡邻的恩,如今恩已了,为长久计,迁到大城对徐家以后的发展更有利。 其二,宁钰和徐林芃明年要参加科举,往后还要在望京做官,迁居望京是迟早的事情。 其三,孙辈们该成亲了,望京人才济济,可选范围比南里大。 其四,北地几个大陶朱死的差不多了,广阔的北地市场潜力巨大,徐宁炆走之前也言明要趁新朝百废待兴之际抓住机遇打入北地市场,燕时送来望京一条街的铺面,正好给了徐家一个切入的契机。 大老爷连夜给徐宁炆写信,告诉他徐家人的决定。 三夫人回娘家说了此事,因为赵修也要参加武举,赵屠夫想着一辈子没出过南里,现场拍板老两口跟随二孙子和闺女一家,一起去望京转转。 不等二夫人回娘家,赵屠夫便拎着一坛酒上张家武馆炫耀,说要去望京长见识。 张武师既羡慕又嫉妒,当天下午亲自到徐府找闺女女婿,说已经把武馆传给大弟子,打算带着一家老小上望京开武馆。 过了两天,手臂疼痛好了许多,宁钰坐马车,带上知满知意去了李家村。 小思源在院子里站桩,见到宁钰,飞奔到院门口开门,“七叔!你怎么才来?” 十岁的小少年身高已经快赶上他娘,但还是个纯真的孩子。 “哎呦,小七,你这手咋了?”正在洗衣服的李芳芸闻声看向院门口,瞧宁钰吊着手,把湿手在围裙上抹了抹,一路小跑过来,满脸的关切。 不用宁钰开口,知意自觉替她道清经过。 李芳芸听完,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小思源直接拆台。 “七叔,你也太笨了!不如和我一起练功吧?” 说着,小家伙直挺挺朝前倒下,右手稳稳撑住地面,顺便做了几个单手俯卧撑,“七叔你看,我摔一下一点事儿也没有,摔多少下也不会有事。” “不练。”宁钰假装看不见李芳芸和知满知意的窃笑,“二哥哥呢?” 也不知燕家父子怎么想的,居然将南里的两万人编入京中大营,所以半个月后,二哥哥要带人启程去望京述职,于是索性在出发前给大伙儿都放了假。 “进山挖笋去了。”李芳芸关好院门。 “哦,二嫂嫂,我想在你家住几天。” “想住,住便是,回回带这么多东西作甚!”李芳芸佯装生气嗔怪一句。 知满知意熟门熟路去收拾房间,宁钰带着小思源往李小英家而去。 “徐大人,你的手咋了?”李小英惊诧。 “走路摔的,三五个月便能好。”小思源替宁钰回答,说完又补充一句,“若是我摔成这样,最多半月,准能痊愈。” 对这个话题,宁钰不想多说一句话。 进了院子,小思源和李家大妮、二毛和小妮蹲在墙角弹木珠子,宁钰和李小英坐在花椒树下说话。 “徐家要搬去望京,我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一起去?”宁钰开门见山。 两年前,李老汉病故,半年前李老太也走了,如今李小英在李家村几乎算是无依无靠。 “去!怎么不去?”李小英想也不想道。 宁钰微怔,“不考虑?” “嗐!”李小英轻松道:“考虑啥呀,我还要指着徐大人帮我实现梦想,还要助徐大人平步青云呢。” 7017k 第68章 迁居望京 燕时见宁钰连续两天没来找他,打听之下才知小书生去了李家村,寻一个姓李的娘子去了,当下就黑了脸,连早膳也没用策马直奔李家村。 “这李娘子与公子一见如故,两人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李娘子为人阔朗豁达,本事也大,非是寻常山野村妇,我们南里的稻子苞谷种都是李娘子的功劳……” 徐壮粗犷爽朗的声音揉进潮湿的雨后凉风,燕时听着刺耳,扬鞭将徐壮甩至身后。 …… 晨曦倏忽,徐宁城家院门紧闭,院里屋内静悄悄的。 稚子童声清脆响亮,朗朗书声自不远处的农宅飘荡入耳。 栽有百年老花椒树的宽阔院落,身着天青直裰的清隽书生眉眼含笑坐在矮脚靠椅之上,一手横放于大腿,另一手持书卷,正在引导一个瘦弱小娘子和四个孩子读书。 读的是《孝经·感应》…… “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 骤雨初歇,云销雨霁,暖融柔和的晨光挥洒,一方院落静谧美好。 燕时伫立院外一角,垂立身侧的手将马鞭攥紧。 绿荫如盖、光影斑驳,满院子的静谧美好、和谐安宁……他只看得见那如玉温润的小郎君,只将小郎君此刻的音容笑貌印在心上。 他没有出言惊扰,让徐壮也噤声。 直到年齿最幼的李小妮歪过头…… 扎着双丸子头浑圆如福宝的小姑娘年仅五岁,对美丑尚未形成清晰概念,却也被院外郎艳独绝,比谢叔叔还好看的叔叔吸引。 小郎君抬头,顺着小姑娘的目光看过来,干净透亮的瞳孔因为意外而微微放大。 视线相交,曦光浮动,静默无言。 李小英疑狐的扭头,当场石化,待回过神来,伸手轻拽宁钰的衣袖,“徐大人……” “壮爷爷!”小思源哒哒跑过来开院门。 “燕二公子,咱们进去吧。” 徐壮还没适应燕时的新身份,仍习惯唤他燕二公子。 他按了按小思源的头顶,弯腰将他竖着抱起,任由小家伙揪他的胡须。 燕时看着相对而坐,间隔不足一臂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以及小娘子拽着袖角的手,无名火在胸腔翻涌燃烧。 握紧的手几乎将马鞭捏碎,他沉了沉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徐澜君,本王有事找你,出来一下。” …… 燕时在前面走,面色阴沉如黑云压顶。 宁钰跟在后头,肚子里揣了满腹官司,左思右想不晓得他在气什么。 两人停在河边一棵大柳树下。 “男女有别,你在做什么?” “啊?”宁钰被他没头没脑一句话问住,黑白分明的瞳仁尽显单纯无辜。 “那个李娘子……男未婚女未嫁,你儒家圣贤书,未觉不妥?” 来时路上…… 徐壮说李娘子丧夫四年,他家公子替李娘子伸张正义,两人真心相交四年,过桥之时更听两个妇人嚼舌根,说徐大人同李娘子都是有本事的好人,热心人,抛开世俗门第不谈,说两人真真般配。 燕时尽力压制躁动的恼怒。 “你说小英?” 提起李小英,宁钰不自觉勾唇浅笑。 小英…… 叫的如此亲热。 果真是处处留情的浪荡子,上京考试带通房丫头,来者不拒,连寡妇也不避讳。 燕时陷在胡思乱想里,越想越恼火。 见燕时不接话,宁钰兀自开口。 “相邻们都晓得我同她惺惺相惜,是知己好友,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没人会乱传。” 乡民种着李小英培育的稻种苞谷种,用李小英传授的种植方式,三天两头上门求教,也知道她来找李小英是为农种农具等事务,再说四年的开化教育也不是白费的,别处不敢说,在李家村,决计没人会造她和李小英的谣。 那两个妇人,都商量着下回庙会替徐大人和李娘子求姻缘红绳了,还不叫乱传? 燕时气的不行,气自己猪油蒙了心看上这么个荤素不忌的,只能用再有十来日宁钰就要随徐家进京,以后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心情才好点。 燕时抿唇不语,一脸阴郁。 宁钰咂摸他不高兴应当与他口中的事情有关,但她猜不出是何事。 “不是说有事?” 事情就是来抓某个行为不检的小书生回去! 但燕时不会傻到明说,那显得堂堂安亲王像一个幽怨的小媳妇,太掉身份。 “闲来无事,来看看某个断手的笨拙书生,没人喂饭饿没饿死。” “就为这事儿?” 燕时下巴微抬,“怎么,不行?” “行!”宁钰抽了抽嘴角,“所以……看我活蹦乱跳,丝毫不见你预想中的狼狈,安王殿下觉着没看成戏,不高兴了?” 燕时冷冷瞟她一眼,转身。 “呵!可真够无聊!” 看着一手负于身后,手腕旋转一下一下晃动马鞭,沿河堤悠闲信步的锦袍男子,宁钰小声嘀咕一句,左手托着右手,快步追了上去。 …… 徐宁城领着两万兵丁从青峰寨出发,从小青坳官道走旱路离开南里。 十几辆悬挂徐府牌子的马车跟在后头。 徐府马车后头紧随两辆无牌马车,里头坐着李芳芸母子和李小英母子四人。 载人马车后面是一长串辎重车架。 护持车队的护院和兵丁,以及愿意骑马的主子,分列车队两侧。 离开当日,南里百姓尾随相送十几里,送行队伍绵延数里。 赵修骑一匹高头黑马,勒马靠近柳心乘坐的马车。 “六妹妹,我就在你车外,有什么事情只管唤我。” “多谢修表哥。” 车帘并未撩起,娇柔似水的女子声音传出,赵修春心飞扬,在强烈的炫耀欲望驱使下扭头。 只见打扮利落的徐林芃单手握缰绳,空出一只手拿着卤猪蹄,啃的满嘴流油,猪蹄是送行的相亲赠与,卡在马鞍上的桑皮纸袋装了大半袋。 “就你这样,到了望京指定要被取笑,可没有哪个世家公子、天之骄子瞧得上如此‘不拘小节’的小娘子,徐家祖母嫁孙女的愿望……哼呵!” 赵修鄙夷的嗤了声。 徐林芃瞥他一眼,“关你屁事!” 也不找条河照照,自己个儿是不是世家公子、天之骄子,还有脸奚落旁人。 赵修一噎,正欲张嘴,被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打断。 “芃姐儿,还有鸭掌没有,再给我两个?”黄朝掀开车帘,手臂使劲往外伸,苍老干枯的手指油光滋滋。 徐林芃叼着啃了一半的猪蹄,在桑皮纸袋里扒拉一圈。 “鸭掌没了,鸡爪要不要?” “来!”黄朝招招手指。 徐林芃拿三只卤鸡爪递给黄朝,三两下啃完猪蹄,看似随意一抛,精准击中赵修的后脑勺。 “徐林芃!你有病吧?!”赵修摸了下后脑勺。 “对呀!我有病,见义勇为行侠仗义惩恶除奸病,打你就是为了治病!” 徐林芃抬起油光光的手指,吹了口气。 听到前方的动静,两颗小脑袋探出车窗,又很快缩回去。 “娘,我也想骑马。”徐林芙扯着二夫人的衣裙。 “小九也要。”徐林蓉去拽她娘的胳膊。 二夫人正在翻看携带的物品册子,随口道:“等停下歇气的再骑。” “不要,我现在就要骑!” 徐林芙说完,撩开前车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对护车的健硕男人喊道:“外公,我要骑马。” “好咧!”张武师头发花白但孔武有力,轻松捞过外孙女将其护在身前,转头见徐林蓉也钻出马车,大手一捞,将徐林蓉插进他与徐林蓉中间。 无独有偶,与徐林芙徐林蓉姐妹一样想法的,还有徐思源。 但他没有两姐妹幸运有外公宠,在他的马车外,是两个素不相识,看起来也不好说话的兵丁。 宁钰把左臂搭在车窗托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同燕时闲聊。 “后面发生何事?好像很热闹。” 燕时习武,耳力比宁钰好太多,当即道:“你五姐姐,同一个男人在吵嘴。” 不用想,定然是自己那个活霸王二表哥。 五姐姐和二表哥同一天出生,自襁褓就开始吵架打架。 “那是我二表哥赵修……” 宁钰话音刚起,就见一蓝一红两道身影从眼前飞驰而过,快如闪电,正是赵修和徐林芃。 “啊!”宁钰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 “公子怎么了?”见宁钰懊恼的猛拍脑门,坐在车里的知意关切道。 “知满!” 听到宁钰的喊声,知满催马上前,宁钰问她,“小红燕是不是忘牵了?” “两位夫人说小红燕太老了,就留它在南里养老,等到望京再替公子买一头更漂亮的驴。” 知满口中的两位夫人指的是二夫人和三夫人,此次举家搬迁,什么带什么留,都由妯娌两个商议着决定。 “小红燕才十八岁,还能跑,再说我同它说好,它给我当坐骑,等它死了我亲自给它置办一口大棺材。” “公子,要不给大老爷写信,让他来望京的时候带上小红燕?”知意建议道。 “不行,大伯他们最快也要明年才来。”宁钰不同意。 她骑小红燕习惯了,觉着比坐轿子马车都方便。 “我派人回去牵。”燕时仗义道。 “你的人大伯不一定认得——”宁钰看向知满,“让壮叔辛苦一趟吧。” “欸!”知满调转马头,去后面通知徐壮。 知意继续在马车里当隐形人,听自家公子和燕二公子天南地北畅聊,嘴角轻扬,不自觉露出欣慰的姨母笑。 …… 穿山过江,横跨平原,又入山岳,在路上颠簸了两个多月,终于抵达望京郊外。 两万大军不入城,燕时作为东大营总兵,亲自将人带去东大营安顿。 家眷队伍则从东城门进城。 待守城兵盘查完辎重物资,二老爷恭恭敬敬去缴纳城门税。 徐家带入城的东西足足有二十多辆车,城门税八十二两,二老爷听从二夫人交代,觉悟很高的交出去一百两。 “不用找了,余下的,便给各位军爷买酒吃。” “大胆!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等奉命看守城门,从不贪墨百姓血汗钱,你如此说,是要污蔑我等吗!”负责收账找零的兵丁横眉冷竖,称出十八两足银塞给二老爷,语气严肃道:“赶紧走!” “如今硬气,过两年还不是一个比一个贪……” 二老爷咕哝着爬上马车,将剩下的十八两重重顿在小几上。 二夫人急忙收起来,然后在账本上勾勒两笔。 前朝长公主府在尚品巷第四户,门匾已经换成“徐府”。 偌大的楷体鎏金浑厚遒劲,磅礴大气,悬挂于紧闭的朱红大门之上,所谓“朱门绣户,富贵尊荣”不外如是。 徐家众人站在气势恢宏、精美绝伦的大门外,心里直发虚。 先前穿过繁华热闹的东大街,拐入尚品巷,抛过光的石板地面整洁宽阔,道路两旁栽种的树木整齐规整,走过七八里地,只经过三户人家,分别是陈国公府、南国公府、安亲王府。 护院往前去看了看,第五家是永昌侯府,第六家是定国将军府。 很显然,尚品巷很不普通,住的都是尊贵无双、权柄滔天的王侯公卿。 徐府…… 多多少少有些格格不入。 关键还处于居中位置。 “爹,咱们不进去吗?”徐林芃仰头望向鎏金大门匾。 二老爷将钥匙塞给三老爷,“老三,你来。” “第一回开门,还是娘来吧。”三老爷又把钥匙塞给老夫人。 “咱们行得正、坐得端,陛下赐给咱们宅子,就说明咱们配住、能住,咱们徐家现在比不上左邻右舍,总有一天能比得上,走,回家!” 老夫人拿过钥匙,陈词慷慨激昂,说完将拐杖递给二夫人,步履稳健登上台阶,朝朱红大门走去。 宁钰心虚的左右乱瞟,恨不得咬掉退回两个多月前,咬掉胡说八道的舌头。 干什么要说宅子是陛下,连同春华街一道赐给徐家的!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左手拍了下拿着钥匙微微抖动的右手,又吸了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 大门内。 雕刻巨松迎月的巨大影壁,随着缓缓推开的门扉徐徐铺展。 影壁里头,便是徐家人在望京的家。 7017k 第69章 女装 四年战乱,老夫人和二老爷早已原谅徐宁城,来望京的路上宁钰和二夫人也有意促成,加之徐思源机灵聪明,一路上哄得老夫人和二老爷对他又爱又怜。 所以,在李芳芸辞别众人欲前往朝廷给徐宁城分的住宅时,老夫人便松口让母子两人一起进去。 “我徐家虽不再是四川首富,两张嘴还养得起,思源是我徐家子孙,岂有流落外头的道理。” 李芳芸受宠若惊,眼泛泪光。 “老夫人……” 二夫人推了下李芳芸,“还老夫人!叫祖母。” “祖母……” “进去吧。”老夫人颔首,朝李芳芸伸出手臂。 “哎!”李芳芸破涕为笑,揩了揩眼角,急忙托住老夫人的手臂,与二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夫人迈进门槛。 华美庄严的朱红大门敞开,点燃尚品巷徐府的人间烟火气。 当晚,宁钰身穿鹅黄色合欢花暗纹云锦襦裙出现在饭厅,老夫人将她拉到身边,当众宣布了宁钰女儿身的身份。 平地起惊雷,莫说徐林芃柳心等姊妹,就连徐壮也惊讶到一夜没睡着。 七小姐女扮男装二十年,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高坐公堂为民请命,组建军队、教化民众、推进农业改革、收容难民,这些本是儿郎该干的事,却叫一个小娘子干的风生水起。 以致于第二天再次见到以女装示人的宁钰,主子仆从齐齐嘴瓢,鲜有张嘴就喊对称呼的人。 北燕新朝律法,外来人士,举凡在当地置办宅子田地铺面就可以落户。 大老爷和徐宁炆不在,对外二老爷就是一家之主。 府衙大门刚开,二老爷便捧着房契地契,领着一家老小,笑容满脸进了府衙,办理户籍户帖和资产公证登记。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老夫人、大老爷、大夫人不迁户籍。 宁钰摩挲着户籍上标注性别的地方,仿佛做梦般,觉得极不真实。 办完户籍户帖,二老爷二夫人直接去牙行。 新家实在太大,庭院错落、檐牙交叠、奇石曲水,从南里带来的粗使丫鬟婆子就几个,实在不够用。 最重要的是,找掌勺大厨。 徐府从前的四个大厨子一个没跟来,总不好叫两位夫人每日带着丫鬟婆子围着灶台转。 头一回穿裙佩钗,宁钰总感觉头顶压了一座山、身上披了十件大氅,浑身难受,站也不自在,坐也别扭,马车停在大门口,提起裙摆奔回钰楼苑,迫不及待换回男装。 知道她当了二十年小公子,自然穿不惯层层叠叠的小娘子衣裙,一家子老老小小表示能理解。 南里习俗,乔迁新居,女主人需亲手准备糕点茶果,送给左邻右舍联络感情。 午饭过后,老夫人、三夫人领着几个孙女钻进大厨房。 宁钰也被叫去,戴上襻膊,站在一旁观看学习。 五个孙女,除了柳心,另外几个都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进厨房,面粉刚铺开,徐林芃就往徐林芙徐林蓉面颊一人抹了几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这回真成了“粉娃娃”。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老夫人追着罪魁祸首徐林芃啪啪拍了几巴掌,气哄哄将她撵了出去。 徐林芃求之不得,回房揣上银子,连丫鬟也没带,从正门大摇大摆出了门。 徐林芃出门没多久,宁钰也被撵了出来,理由是太笨。 厨房的精细活,老夫人和三夫人一致认同给她一辈子,也做不出一道像样的小点心。 宁钰前脚跨出厨房,徐林芙和徐林蓉后脚就跑了,拉也拉不住。 “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老夫人跺跺脚,走回大案桌,深感几个孙女的婚姻大事严重堪忧。 柳心托起一只刚从模具推出的鲜花饼,“祖母,你看这样可成?” 老夫人拿过看一看,掂一掂,“不错,花印清晰,蒸出来再看效果。” “心姐儿的手就是巧,”同样粗手粗脚的三夫人,笑眯眯打量柳心做的胚子,“娘,您的手艺后继有人了,咱们心姐儿玲珑巧手,肯定能学会娘的霜桑糕。” “等霜桑叶出来,祖母教你。”老夫人慈爱的拍拍柳心手背。 “谢祖母。” 柳心笑容恬淡,心情极好。 霜桑糕,一道活在徐家人记忆中的糕点。 听说工序极其繁复,耗时耗力,二婶三婶都没学会,全家只有祖母和大哥哥的亲娘会做,更听说大哥哥最喜欢吃霜桑糕,却不知为何,她来徐家十几年也没见祖母做过。 …… 尚品巷。 自东往西第十二户,吏部尚书府。 夕阳缓沉,金屑洒落。 阔叶摇曳,投下斑驳碎光。 身姿窈窕的美貌女子,雪缎为裙,银雾绡为薄罩。 她立于白玉石桌旁,手持纤瘦狼毫,落笔似蜻蜓掠水而过,纤纤玉手摆动时缓时急,凉亭内墨香徐徐,金色余晖落于头顶,端看垂眸的风姿,已叫人惊艳到窒息。 起笔,画成。 高头骏马,玄衣男子手持无缨银枪,宛若战神降临,于万军之中策马飞扬。 将画笔轻放于笔搁,女子拿起丹青细看,嘴唇勾起,一笑白媚生。 余光瞥见丫鬟急匆匆登上凉亭台阶,她朱唇微启,“何事?” “夫人请小姐去前厅,好似姓徐的那家人送来吃食。” 身材结实、面颊丰腴的吏部尚书夫人王氏端坐太师椅,见娉婷女子脚踏莲步款款而来,略显肥厚的嘴唇咧开一抹满意的笑容。 “母亲。”史妆娴先朝王氏福身,礼数周全后才落座,“听翠儿说徐家人进京了?” “前个儿下午搬来的,这不,送了点心茶果,说是老家的劳什子惯例习俗,还说家里夫人小娘子亲手做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妄想同整条街的勋戚簪缨攀关系。” 王氏的语气颇为不屑。 史妆娴打开食盒盖子,“母亲,你看。” 只见方形食盒中,精致美观、光泽莹润的七彩小点心排列整齐,能瞧出里头的心思,整整装了四层。 “指不定从哪儿买来献殷勤!”王氏冷哼,“低贱商贾做派!” “可王爷喜欢。”史妆娴拿起一块茯苓糕细细打量,嗅了嗅。 提到这个,王氏就恨。 前朝长公主府啊,望京城中除了皇宫最好的宅子,谁能想到安亲王居然会送出去,就算要送,那也该送给她的娴姐儿,安亲王那般意气盎然、风华无双的人,只有她的娴姐儿才配得上。 史妆娴将茯苓糕放回食盒,丫鬟急忙递上手帕。 “母亲可打听清楚了?” 王氏睨了眼食盒,“登门的是那家三夫人,说是……” “重庆府,徐厚柄。”王氏的贴身嬷嬷提醒道。 “家主叫徐厚柄,重庆府人士,一门三兄弟,老大老二都是经商的,老三是个秀才,上头还有个年逾花甲的老母。”王氏回忆着方才同徐家三夫人的谈话。 “重庆府……” 史妆娴沉吟道: “听父亲提起,王爷此次离京数月,去的正是重庆府。不知他家云英未嫁的闺中娘子有几位,王爷中意的又是哪位……母亲可探出些口风?” “这个为娘问了,没想到那徐三夫人瞧着是个不长脑的,嘴巴却很严实,只说家里五个姑娘个个未婚配,死活问不出哪一个同王爷交好。”王氏恨恨道。 “不妨事。”史妆娴将手帕递给丫鬟,“人已经进京,何愁没有法子。” “娴姐儿有何打算?”王氏略微倾身期待道。 史妆娴道:“母亲忘了,再有两日,就是百花宴。” 皇后娘娘替太子和安亲王选妃的日子。 …… 又说徐家人做糕点茶果,二夫人从牙行回来也一起做,从昨日下午一直做到今日下午,中途只休息了三个时辰,总算把整条巷子,送给十几户人家的食盒做好。 入夜前,除了安亲王府,全都送了出去。 “要我去送?可我这字儿还没练完。” 宁钰正在临摹字帖,二夫人将送给安亲王府的食盒提到钰楼苑。 “安亲王府的门房说的,叫你亲自送去,还说晚膳前过去,二伯母估摸着王爷想留你在王府用晚膳。” 王府的晚膳…… 宁钰想了想,应道:“成吧,我练完字儿就去,麻烦二伯母同大家说一声,晚饭我去王府吃。” “记得带上知满。” 二夫人叮嘱完就离开了,宁钰好奇燕时给她准备了什么美味佳肴,写完手上的宣纸就没再写了,拎起食盒从东后门出去。 她们搬进来的时候,发现府里大小院落都命好名,并划四大居住区域。 福寿院、聚宝院、尚武院、提名院…… 与南里徐府划分一样,不同的是每一个大区域内的独立小院儿更多,钰楼阁就在提名院中,环境清幽、装潢华美,因着名字里带个“钰”字,三夫人便让宁钰住在里头。 宁钰也很喜欢这处院子,靠近后门,进出方便。 从徐府东后门出来,正对安亲王府的西后门,中间街道差不多两丈宽。 一出门,宁钰就看到等在对门门口的林昊。 “徐七公子,王爷让我这里等你,请跟我来。” 林昊是燕时的近身侍卫,说实话,他等在这里,宁钰有些意外。 安亲王府比徐府大,看房契地契的时候宁钰就知道,她还以为进门后要走很长时间,却没想到不到半刻钟就到了王府饭厅。 偌大的圆形饭桌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装点精美的果盘,却不见燕时。 “王爷在书房,可能还有一会儿才过来,王爷说了,徐七公子要是饿了可以先传膳。” 林昊将宁钰引到饭桌前坐下,长相姣好的婢女上来斟茶。 “没事,”宁钰将食盒放在饭桌上,对林昊道:“你先去忙吧,我在这儿等等他。” 林昊依言退下。 宁钰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双眼一亮,微甜的花果茶入口回甘,不禁又喝了两口。 她嗜甜,喝茶也喜欢带点甜味儿的果子茶或花茶。 …… 又说徐家人做糕点茶果,二夫人从牙行回来也一起做,从昨日下午一直做到今日下午,中途只休息了三个时辰,总算把整条巷子,送给十几户人家的食盒做好。 入夜前,除了安亲王府,全都送了出去。 “要我去送?可我这字儿还没练完。” 宁钰正在临摹字帖,二夫人将送给安亲王府的食盒提到钰楼苑。 “安亲王府的门房说的,叫你亲自送去,还说晚膳前过去,二伯母估摸着王爷想留你在王府用晚膳。” 王府的晚膳…… 宁钰想了想,应道:“成吧,我练完字儿就去,麻烦二伯母同大家说一声,晚饭我去王府吃。” “记得带上知满。” 二夫人叮嘱完就离开了,宁钰好奇燕时给她准备了什么美味佳肴,写完手上的宣纸就没再写了,拎起食盒从东后门出去。 她们搬进来的时候,发现府里大小院落都命好名,并划四大居住区域。 福寿院、聚宝院、尚武院、提名院…… 与南里徐府划分一样,不同的是每一个大区域内的独立小院儿更多,钰楼阁就在提名院中,环境清幽、装潢华美,因着名字里带个“钰”字,三夫人便让宁钰住在里头。 宁钰也很喜欢这处院子,靠近后门,进出方便。 从徐府东后门出来,正对安亲王府的西后门,中间街道差不多两丈宽。 一出门,宁钰就看到等在对门门口的林昊。 “徐七公子,王爷让我这里等你,请跟我来。” 林昊是燕时的近身侍卫,说实话,他等在这里,宁钰有些意外。 安亲王府比徐府大,看房契地契的时候宁钰就知道,她还以为进门后要走很长时间,却没想到不到半刻钟就到了王府饭厅。 偌大的圆形饭桌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装点精美的果盘,却不见燕时。 “王爷在书房,可能还有一会儿才过来,王爷说了,徐七公子要是饿了可以先传膳。” 林昊将宁钰引到饭桌前坐下,长相姣好的婢女上来斟茶。 “没事,”宁钰将食盒放在饭桌上,对林昊道:“你先去忙吧,我在这儿等等他。” 林昊依言退下。 宁钰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双眼一亮,微甜的花果茶入口回甘,不禁又喝了两口。 她嗜甜,喝茶也喜欢带点甜味儿的果子茶或花茶。 7017k 第70章 燕时不明白,想不透小书生究竟如何看他。 若说对他无意,又时常逗弄他撩拨他,若说有意,为何又盼着他入赘徐家娶徐家姑娘,若他真娶了徐家五小姐或六小姐,他们二人之间将再无可能。 两个多月来,他表现出的殷勤和渴慕,他不信小书生全无察觉。 既有所觉,还说出这样的话,是否想告诉他,叫他歇了不该有的妄念? 念及此,燕时眸色一冷。 “最后说一遍,我不会入赘徐家,更不会娶你的五姐姐或六姐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他常年浸淫军中,见多了死亡,通身带一股冷酷薄凉之气,眼下心中不快,散发的冷冽寒气直叫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宁钰心中一咯噔,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不敢再惹他。 语气也软了下来。 “不娶便不娶,莫说徐家如今落魄,你又贵为皇子,贵为亲王,就是从前的四川首富也是高攀不上昭国公嫡子的,我说让你入赘,也就是说说,开开玩笑而已。” 说着,手掌就势按在燕时的心口,露出招牌假笑,安抚的轻拍。 “好了,别生气了,堂堂八尺男儿,不败将军,要让人知道是被气死的,多丢人,说不准陛下一气之下,连太庙都不让你入。 “安王殿下,你说是不是?” 耳边阒寂无声,烛光跃动照亮眼前人儿的脸。 狡黠和光彩于绝美狐狸眼中流转,微微翕动的唇瓣饱满盈润,被这样一双眼凝视,注视着这样一副殷唇,滋生出贪念欲念似藤蔓疯狂攀爬生长。 荒唐的念头在燕时心中顿生。 拥其入怀,为其肝脑涂地,终其一生。 深邃的眸子里暗光掠过,燕时无比郑重严肃道:“徐澜君,我对你如何,你当真不明白?” 不就是想拿回婚书,眼见硬的行不通,便来软的,傻子才看不明白。 宁钰收回手,急忙表忠心。 “明白,安王殿下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 演戏,谁不会,来呀,大家一起演。 “既明白,为何要将婚书之事传出去?”燕时想握住宁钰刚收回的手,伸到一半,唯恐唐突了她,手指弯曲成拳,最终没有覆上去。 事情已经做了,没什么可隐瞒,宁钰大方道: “我不将消息放出去,你会将婚书之事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吗?我猜不会。陛下和皇后娘娘不知道,怎么体现出婚书的价值?你替徐家争取到公平竞争钱庄营业资格的机会,所以我只说安亲王与徐家有婚约,并未提及太子殿下。” 安亲王何等尊贵,不用想也知盯着安亲王王妃位置之人多如牛毛,望京的权贵知道了婚书之事,皇帝和皇后自然也会知道。 当然,正因知道的人太多,便也不好暗中处置。 “你如此聪明,该知,就算父皇母后知道婚书存在,也不会赐婚。” 正如她所说,便是从前徐家,也不可能。 “我知道!”宁钰浑不在意道:“本也没打算陛下会赐婚。” 燕时静静看她,似在思量此话的真伪。 半晌才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何须闹到父皇面前?” 以他观察,钱财、权势,小书生都不会拿婚书换,所以他才会以为她一心想撮合他与徐家姑娘。 见他紧绷的面色松动,心知他已经消气儿,宁钰的胆子瞬间膨胀,身子陡然前倾。 “如果我说……” 宁钰眨巴着眼,压着心底的紧张,故作轻松的试探道:“请求陛下和皇后娘娘,再等一年,待我成为新科状元,再来匹配他们的儿子,你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会同意吗?” 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扑在脸上,暖橘色光影映照,燕时耳朵嗡鸣,呼吸猛然一滞。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上了他们的儿子,欲与天家结秦晋之好。” 宁钰满脸庄肃,狐狸眼灿若星辰。 “燕子州,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要你以身相许,要你一辈子对我好,发自真心,而非像今晚,为了旁的缘由,带着不良意图,假惺惺对我好。” “可、可你我,你我皆是……如何能?” 燕时描述不出此刻内心是何种感觉,紧张、惊喜、难以置信,大脑一片空白。 虽说一直知晓小书生对他有所图,但真真切切听到又觉得不真实。 他眼中的震惊太过显眼,宁钰失望,坐直身子,与他拉开到安全距离,唇角微勾,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 “开个玩笑,安王殿下别当真,我要的东西,王爷付不起,所以才要见陛下和皇后娘娘,王爷放心,我对你没别的心思。饭也吃了,话也问了,王爷早些休息。” 宁钰起身往外走,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就算以为她是男人,也不用这般错愕吧,既然排斥嫌恶至此,她逗他的时候怎么不拒绝。 世上好树千千万,森林一片接一片,这棵不让她吊,再找一棵就是。 “等等!”燕时脑子尚未清醒,手却本能的抓住宁钰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放开!” 宁钰在气头上,猛然挥手,抽出手腕的同时,只听“啪”一声,隐隐刺痛攀至手掌。 手悬在半空…… 宁钰嘴角抽抽,底气不足道:“如果我说……不是故意的,你应该会……信吧。” 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燕时仿若未觉,反射弧还停留在“秦晋之好,以身相许”片段,手再次伸了出去,甚至不记得自己问过一句话。 “我、我也不喜欢女子。” “啊?”宁钰愕然。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燕时惊慌失措,倏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子清楚了些,才磕磕绊绊道:“父皇母后不会同意,但、但我,我……” “你什么?”见他憋红了脸,半天挤出句囫囵话,宁钰忍不住催促。 燕时灌下一盏冷茶,心绪稍稍平复。 “徐澜君,我心悦你,不知何时开始,无论我做什么,睡着抑或醒着,脑子里都是你,哪怕知道你是男子,也控制不住想见你。 “我对你好,送你宅子,千方百计打探你的喜好,没有旁的缘由,全因钟情于你;不管你是男是女,从前有过多少红颜知己,我都不可控制的倾慕于你。 “徐澜君,你可听清,可明白了?” 这下,轮到宁钰发蒙了。 脑子里像住进一窝蜜蜂嗡嗡响,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月来,你一直在我面前转悠,讨好我,是因为心悦我?” “是!”燕时斩钉截铁道。 “不是因为想趁机拿回婚书?” 宁钰满眼迷惘,总感觉某个环节出了问题,燕时的脑子却是越来越清楚,“当然不是。” “哦,”宁钰坐回椅子上,似在自言自语,喃喃道:“我得捋捋。” 燕时陪她坐下,后知后觉忆起她说的那句“我对你没有别的心思”,刚回神的脑子又开始混沌,心里更是心慌得厉害,生怕她捋出对他无意的结果。 敞开的窗棂,丝丝夜风溜进屋,纱幔轻扬,温柔了一屋子的暖光。 幸好,许久之后,她转过头,对他莞尔,大大的眼睛宛若装了整个春日,里里外外尽是欢喜。 “我捋清楚了,燕子州,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 守在屋外的林昊见两人手牵手走饭厅,一个趔趄,怀里的剑险些掉到地上。 燕时右手提食盒,左手十指交扣握着宁钰的手,将她送到西后门。 一路上,侍卫、婢女和内侍见到自家王爷牵着个男人,个个脑袋垂到胸口,唯恐多瞧一眼脑袋立马搬家。 “你明天上朝吗?”宁钰仰头问他。 “父皇给我放了半月的假。”燕时的心飘到天上,这会儿还没落地。 “那你明天一早在这儿等我。” “好。” “那……”宁钰看向自家后门,“我先回去?” “嗯。”燕时嘴上答应,手却没放开,还越攥越紧。 宁钰将交握的手抬高,在燕时眼前晃了晃,“要不你跟我回家,握一晚上?” “好。”房檐灯笼微光莹莹,心上之人就在眼前,燕时觉着,怎么看也看不够,徐府提名院的位置是他定的,钰楼苑原先也不叫钰楼苑,是他特意改的这个名儿,为的就是今日—— 她来找他方便,他过去也方便。 “好什么好!你不睡觉,我还要睡呢!”宁钰弹了下燕时的脑门,拽过食盒,“放手!” 燕时心不甘情不愿松手,期待的看着新鲜出炉的小情人,奈何光线太暗,宁钰一无所觉,拎着食盒步履轻快进了徐府后门。 圆月高悬,燕时盯着紧闭的徐府后门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笑了。 宁钰回到钰楼苑,将食盒递给知意。 沐浴完,知意拿着帕子替宁钰擦头发,忍不住问道:“公……小姐,发生什么好事儿了,奴婢见你从回来一直在笑。” 从进门开始笑,嘴角都咧了小半个时辰了,知意担心再笑下去,明早小姐的嘴会抽筋。 “有吗?”宁钰收敛笑容,却怎么也收不住。 “有!”知满抱着泡脚桶进来。 淡淡药香飘出,裤腿卷起,宁钰将脚伸进木盆,温水没过脚背,热气从足心攀缘至心头,宁钰想到燕时听闻她也中意他时傻掉的表情,扑哧笑出声。 知满知意担忧的对视一眼。 “小姐,你跟奴婢说说吧,秀婶子说开心的事情分享出来会更开心。”知满双手在胸前交叉,蹲在泡脚桶旁边,仰头望着宁钰。 沉浸在喜悦中的宁钰不想分享,她淡淡瞥了眼知满,“没事!” …… 天空灰蒙蒙的即将开亮光。 更夫唱完五更天的时辰,手拿梆子提着铜锣,强忍瞌睡往家走。 行至安亲王府和徐府中间的巷子,远远瞧见一道黑影,从安亲王府的院墙头,一跃跳到徐府院墙头,潜进徐府内院,吓得更夫一个激灵,撒腿往回跑。 燕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跳砰砰擂动一夜,听到外头五更天的锣响,想到今日与小书生有约,迫不及待唤内侍进屋替他穿衣绾发。 衣裳是昨夜睡觉前挑好的,一套天青色锦袍配玉带玉冠,华贵不失风度。 徐府此刻静悄悄,钰楼苑正房的灯未亮,燕时摸进院里,挑了棵能看到宁钰房间门的老树,跃了上去,靠在树梢上,抱着手臂看向某处。 不多时,两个瘦削的身影靠近小书生房门。 燕时脸上的笑容霎时淡去。 待会儿见到小书生,必须让他将知满知意这两个通房丫鬟打发了。 燕时眼睁睁看着知满知意推门入内,然后房间内亮起灯光,过了大半个时辰,太阳未出,但天色已亮,房门打开,知满丫头先出来,接着一抹淡青跨出房门。 …… 7017k 第71章 请旨赐婚 柔软顺滑的面料之下,一片平坦。 意识到自己的手摸的位置,燕时耳根滚热,反手握住宁钰纤白如葱的手腕,从那处移开。 与此同时,视线不受控制瞄向女子胸前两团浑圆。 挺立如峰,确实不像作假…… 喉咙滚动间,他急急抬高视线,女子柔润欲滴的唇瓣蓦然入目,想到方才两唇相触,顿觉口舌干涩,他耳朵红成朱砂,微微错开视线,不敢直视面前明艳动人的女子。 看他的样子,十成十是头一回被人亲。 尊贵无双的王侯,威风赫赫的沙场将军,在战场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没想到活了二十多年,竟还这般纯情。 宁钰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心里像吃了蜜,甜滋滋冒泡。 “现在信了吗?”宁钰笑道。 燕时闷声应道:“嗯。” “你不看我,是失望了吗——我不是男子,还是嫌我不够好看,不够倾国倾城?” “不是!”怕她误会,燕时飞快转过头,“你好看!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清风徐来,枝叶婆娑沙沙作响。 四目相对,燕时在对方绝美纯净的狐狸眼中看到了自己,一个念头霎时攀至脑海。 “宁钰,我、我要娶你,三书六礼,鸿雁为聘,此生不负。” “我们现在就进宫,求父皇赐婚,我要告诉天下人,我燕时,今生今世只认徐宁钰一个妻子,只有徐宁钰才是我的王妃。” 他说的急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随着薄唇一张一翕微微颤动,胸口加剧起伏很是激动。 “啊?” 宁钰嘴巴微张,愣住,被突如其来的表白求娶惊到。 昨夜刚互表心意,前一刻才澄清身份,怎么一下就到了请旨成婚的环节? 会不会……太快了点? “宁钰,你可愿嫁我?” 燕时忐忑极了,心口砰砰砰如擂鼓。 从她还是“男儿身”,他便下定决心,此生唯有她一人,见到女儿装的她,与她相约白头的信念更加坚定。 战场上他干脆果决,生活中也不拖泥带水,既然认定是她,便只会一往无前。 他果断,宁钰也不是忸怩之人。 对他,始于初见的惊艳,钦佩于四年战乱中他展现出的才能和仁义,在一次次接触中,于润物细无声中倾心,与他结伴过一生应当很不错的想法,也不知何时偷偷在心里扎下根。 “徐家择婿有一条,不可纳妾。” 宁钰没有拒绝,却说了徐家择婿的一条标准。 燕时听懂她的意思,登时心花怒放,兴奋的圈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我祖父没有妾室,唯祖母一人,我父亲,后宫只有母后一位宫妃,你信我,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 寂静的清晨,他们躲在僻静角落,粗壮的树干将身形遮蔽。 男人渊深狭长的凤眸光彩熠熠,恰似少年人最真挚真诚的期盼,对未来充满无限美好遐思,以及化不开的绵绵情意,存于眼底,浓烈、炙热,浓稠如墨。 终于,他满心渴盼的女子唇角缓缓勾起,朱唇轻启。 “我信你。” 闻言,男人眼底的光芒霎时放大,霞光万丈。 可还不等他有所表示,又听她道:“可你也说了,陛下不可能赐婚,商贾之女怎与皇子相配?陛下和皇后娘娘疼爱儿子,断不会同意。” “他们会同意的。” 宁钰没有纠结皇帝和皇后会不会同意,她要做的事情,就算踏刀山火海也要做成,她反而更关心另一件事。 “那……是你娶,还是徐府招婿?婚书上写的……” 虽说当王妃很风光,但招个亲王做上门女婿,似乎更爽一点。 宁钰倾身往前,身体几乎贴上身体,狡黠的狐狸眼似笑非笑,和煦平和如初升朝阳。 燕时警铃大作,吃过好几回亏的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生生将蹦到嘴边的“当然是我娶你嫁”咽回肚子里,不得不深思熟虑小心作答。 “皇子入赘臣子黎庶家史无前例,于皇家、于本人都算不得光彩,但你我有婚书为证,且我真心倾慕于你,与失去你相比,我宁愿被人耻笑,宁愿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想与心仪之人错过,悔恨终生。” 听他如此说,宁钰微微吃惊。 昨夜还信誓旦旦誓不入赘,怎么一觉醒来……以她的了解,他虽然相当识时务,能屈能伸,但绝对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会轻易改变想法的人。 阴谋! 一定有阴谋! “事有两面,皇子入赘,定然会引起一些守旧派的攻讦奚落,但世上也不乏愿意接纳新事物的开明之人,换个角度,皇子入赘庶民之家,不正能体现皇家不拘一格的风度气度么? “不爱江山爱美人,甘愿舍弃一身荣华追寻所爱,也不失为一段传奇佳话,我相信,钦佩王爷之人必然不会比轻视王爷之少。” 这解释…… 怎么感觉,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燕时瞬间回神,打消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牵着宁钰来到书房,取出皇帝赐予的丹书铁券。 宁钰捧着沉甸甸,镌刻鎏金铭文的弧形玄色铁皮,看向燕时。 “这是可免死罪的丹书铁券?” 燕时点头,“不仅能免死罪,还可凭此向皇帝提三个要求,只要不是有伤国本、有违人道,皇帝不能拒绝。” 开国皇帝颁赏的丹书铁券,历来分量极重。 “能免几次罪?” “三次。” “好东西。”宁钰将铁券还给燕时。 “丹书铁券能免燕氏子孙株连之罪,但若是不姓燕,便无效。” 言下之意,他若是入赘,这铁券可就没用了。 燕时将铁券放回桌案,掰过宁钰的肩膀。 他挑拣措辞,用商量的语气,温声道:“对象是你,我愿意入赘徐家,但我们也要为后代子孙考虑,亲王爵位、丹书铁券,既是荣耀、庇荫,更在于关键时刻可保命。” 宁钰纠结。 见她有所松动,燕时再接再厉道: “王府与徐府仅一街之隔,就算你嫁到王府,也可以日日回家,等将来有了孩子会更热闹,徐三老爷和徐三夫人,也可以搬来王府住,我保证,绝不会让你的父母老无所依。” 这话,算是点到宁钰心里。 这一世的爹娘待她如宝,她舍不得丢下二老嫁到别人家,燕时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他对她的了解,比她以为的深。 良久之后…… 宁钰轻轻点头,“嗯。” …… 勤政殿内。 “胡闹!” 唇色苍白病容毕现的武定帝满脸怒容,看着跪在下首的次子。 半个时辰前,本应休沐在家的安亲王,身穿明黄四爪蟒袍,双手高举丹书铁券出现在奉天殿,与满朝文武大臣面前,请求皇帝降旨赐婚。 “朕赐你丹书铁券,是叫你在性命攸关之时保全己身和子嗣性命,不是叫你色令智昏,用来求娶商贾之女给皇家丢人!” 想到儿子好不容易逃过刺杀,九死一生才从战场活下来,为北燕立下汗马功劳,武定帝平复了下情绪。 “拿着铁券回去,朕就当你今日未进过宫。” 燕时知道无论他怎么求,皇帝都不会让他娶商人之女,所以才在大庭广众祭出丹书铁券,岂会叫皇帝三言两语吓退。 “父皇,徐宁钰虽出身商贾之家,但她的父亲是秀才,读书人,徐宁钰本人更是博学多才、智勇双全,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她胸有沟壑,心怀大义,来年科举取士,定然榜上有名。 “儿子钟情于她,并非如父皇所想为美色所惑,实乃儿子仰慕倾慕她的才华和胸襟,战乱四年,是她站出来带人护持一方,在南里弹丸之地,让数十万百姓免于战火荼毒。也是她,智计无双,活捉东江王。 “不仅如此,她曾数次救儿子于危难,如果没有她,儿子早在四年前便死于东江王暗探手中,后来儿子想,早在四年前,儿子已然对她情根深种,请父皇成全!” 武定帝定定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次子。 次子脸上的坚毅决心,一如当年带领五百人杀入地牢,浴血厮杀,身中十七刀,愣是撑着一口气将身陷囹圄的父母救出,直到确认父母平安上船才肯倒下时,一般坚韧不屈、悍然无畏。 知道次子不是开玩笑,武定帝调整坐姿。 属于帝王的威严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拳拳关怀。 “父亲也曾年轻过,明白少年人的感情何其热烈,我的儿子虽桀骜,却并不顽劣,为父相信你的眼光,相信那徐宁钰却有不同之处,但…… “时儿啊,你当知道,尊荣和责任是不可分割的,享多大富贵,就该承担多大责任,你贵为亲王,皇帝的儿子,你的婚事,既是家事,更是国事。” 这番话,他同大儿子也讲过。 他老了,拖着副病体撑不了两年,尚且能守住对妻子的承诺,但他的两个儿子,注定要为笼络臣子和外邦做出牺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温情,帝王家不配享有。 “若你真的喜欢,将其收到府里,做个侧妃便是。” 一个无根无基,对皇家可有可无之人,许一个侧妃之位,已算是天大的恩典。 “父亲!” 燕时改口道: “在其位谋其政,恕儿子直言,北燕是一个新朝,国力衰微,急需休养生息,然北狄、瓦剌、暹罗等外邦虎视眈眈,一旦他们发现北燕朝政不稳,必会趁虚而入犯我边境。 “是以朝政稳固,上下勠力同心共谋兴盛至关重要。 “所以在儿子看来,无论朝中大臣之女,抑或友邦公主,都不能成为王妃,全无根基的黎庶才是亲王妃的最佳人选。 “父亲,天子、储君得民心则朝局稳定,儿子军功过盛,若再得强力岳家助力,纵然儿子不想,也会有人千方百计推儿子去争,逼儿子与兄长反目。 “父亲,您该考虑来日,兄长凭何震慑百官,而非用儿子的亲事拉拢人心。” 这些,武定帝何尝没有想到。 但他做不到为了一个儿子,让另一个儿子吃亏,以及在他心里其实更中意次子接他的班,然长子无错,若他一意孤行改立次子为储君,必然引起众多拥立嫡长的朝臣不满,这个家也会散。 将次子扶起来,武定帝慈爱的看着次子。 “堇儿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孩子,有些东西,一旦放弃,便永远失去争取的机会,为父怕你将来会后悔?” 如果次子有意,他会力排众议,让两个孩子公平竞争。 “儿子不悔,父亲,儿子只会领兵打仗,愿一声护卫疆土,护卫燕家江山,您要相信兄长。” 长子虽好,但过于保守。 所谓不破不立,在武定帝看来,以一人之力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为天下女子争取入仕之机的次子,更具备君王魄力。 身为君王,需要广纳谏言,但也需要独断。 长子身上正缺少这股敢于驳天下悠悠众口的专断。 罢了,他三番五次暗示,次子都无意帝位,左右他还能再活一两年,尽量磨砺长子吧。 武定帝拍拍燕时的臂膀,火气消了大半。 “来,同为父好好说说,有本事令我儿子神魂颠倒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父子俩移步罗汉床,一边品茗,一边说话。 “如此说来,我儿当日在朝堂上为天下女子请命,也是为了她?” 听燕时说完,武定帝对宁钰充满好奇。 女扮男装二十年,连中两元,打了多少读书儿郎的脸。 燕时摇头,“儿子当时并不知晓她是女儿身,儿子是在征战途中,被一个又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感染,打心里佩服。” 当然,若非在屋顶偷听到小书生与兄长的谈话,他也不会想到替天下女子求一个科举公平。 “为父知道了。” 武定帝略微沉吟,道: “王妃之位非同小可,你见见你母亲吧,若她也同意,为父便替你二人赐婚。” “多谢父亲!” 燕时起身,高兴的朝武定帝行礼,而后健步如飞往坤德宫而去。 吏部尚书之女史妆娴叩别皇后,仪态端方步出坤德宫,见一抹明黄大步流星而来,宛若一束耀眼的金光逼近。 史妆娴故意放慢步子,在燕时登上汉白玉台阶时,嘴角含笑,施施屈膝。 “臣女见过安亲王。” “免礼!” 燕时出于礼节淡淡扫了眼史妆娴,脚步未停,径直越过她。 史妆娴目送那抹触人心弦的明黄走进坤德殿,彻底消失在眼前,手指用力绞着手里的丝帕。 7017k 第72章 百花宴 皇后来自北狄,眉眼阔大深邃,在中原生活二十多年,蕴养出一身雍容华贵气度,但骨子里的豪爽不拘小节未丢。 她坐在罗汉床上,听二儿子绘声绘色描述那名叫做徐宁钰的南地女子,如何明艳大方,如何满腹经纶,如何豪气云天敢为天下先,将那姑娘描绘成宛若九天仙子临凡。 无一处不惊艳,无一处不完美。 从儿子眼中,她看到了丈夫看她时一样的神采,如日轮耀目。 虽然儿子已经二十多,在她心里,儿子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少年人的感情是最珍贵的,血气方刚的年纪捧出满腔真情,若是失去,将酿成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大儿子身为太子,贵为储君,注定无法在儿女情长上随心随性。 至于小儿子,既然他父亲都松了口。 作为母亲,自然盼望看到儿子活得快活自在。 恣意洒脱、快意恩仇、敢爱敢当,才是少年人、青年人该有的样子。 怕就怕…… 这傻小子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被虚情假意蒙蔽,一叶障目,没看出人家是盯上他的样貌爵位,空将虚与委蛇当做真情相托。 如果不是图谋亲王妃之位,怎会放出与安亲王有婚约之事替自己造势。 在皇后看来,徐家这是在逼迫皇家就范,挑衅皇家威严。 那位徐家姑娘,对儿子也未必真心。 只是奇怪…… 儿子昨日还义正严词表示会处理好婚书之事,绝不会与徐家姑娘结亲,短短一夜,态度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慈母心切的皇后担忧不已,更加觉得史妆娴史大姑娘说的有道理—— 为了攀附权贵,徐家让闺阁姑娘引诱因公到访重庆府的安亲王。 手段卑劣! 自己这个儿子,皇后是知道的,能力出众,但在男女之事上比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还单纯。 想不通儿子为何前后态度截然相反,皇后放下茶盏,当即询问:“对徐七姑娘,你既非卿不娶,昨日为何不提,反倒劝说你父皇给足徐家赏赐讨回婚书?” 燕时制止上前斟茶的嬷嬷,亲自动手从红泥炉子取下茶壶,动作娴熟替皇后倒茶。 “不瞒母后,儿子也是今晨刚知道宁钰是女儿身,因着前朝女子参加科考乃是杀头大罪,徐家不敢对外声张一丝一毫。 “昨日户籍在望京府落定,堂堂正正恢复了身份,今晨天一亮,徐府便递了帖子,儿子这才知道心之所向非男儿。 “儿子原以为此生与心仪之人无缘,不曾想……儿子心中欢喜,一刻也等不及,便进宫来了……先前儿子以为婚书对象是徐家其他姑娘,故此不愿。 “先前儿子不知真相,以为她散布婚书是为家中姐妹图谋,现下知道,她是心里装着儿子……儿子估摸着,她是知晓了百花宴之事,担心父皇和母后不知实情,贸然赐婚,这才将婚书之事宣之于众。” 候在皇后身边的王嬷嬷睁大眼睛。 王爷这是,对作为男子的徐家姑娘动了心? 那王爷是因为喜欢男子,才喜欢男儿身的徐家姑娘,还是因为喜欢徐家姑娘,哪怕是男儿身的徐家姑娘? 皇后同样错愕。 难道她的儿子,之所以二十四了也没看上哪家姑娘,是因为本就喜欢男人? 皇后娇美温柔的脸上,愁云笼罩。 见自家母后误会,燕时起身绕到皇后身后,替她捏肩,一边解释道:“母后,儿子不喜欢男人,但徐宁钰,不管她是男是女,儿子都认定了她,母后,你就答应儿子吧。” “你这浑小子!从何处习得这一手不务正业的本事?” “百善孝为先,儿子事亲,替母亲舒缓解乏,此乃再正经不过的正经事,哪里不务正业。” 燕时没敢说这一手本事,是在从南里到望京的路上练就的。 “少贫嘴!”皇后笑着嗔怪一句,似是对儿子没办法,不得已妥协,“后日百花宴,让徐家姑娘一同到场,总得让母后瞧瞧我儿子的眼光。” 史大姑娘说的在理,大场合最易露出破绽。 若徐家并非如儿子口中治家严谨、家风清正,徐家姑娘并非良善,就算儿子再喜欢,她也是不会点头。 “母后!” 燕时恨不得今日赐婚纳吉,明日就纳征请期,后日能迎亲洞房,一听皇后还要考校,当下就不乐意。 “母后!儿子还没蠢到叫人愚弄而浑然不知,徐宁钰是儿子认定的,何须等到百花宴? “再说她自小被当做男儿教养,读的是百家经传,学的是为官之道,修的是君子风度,女儿家那些东西她哪里会!” 捏肩的手停了,皇后知道儿子不满,但她并不打算纵着儿子。 “难不成他徐家姑娘个个都是当成男儿养成?徐宁钰不会,她的姐姐妹妹也不会?若他徐家是这般教导姑娘,本宫看她徐宁钰也好不到哪里去!” 燕时被皇后拘在了宫中。 连林昊也没能回去给宁钰报信。 宁钰知道燕时进宫请旨,看他两日没来找自己,猜测过程并不顺利,十有八九是被扣在了宫中,但她猜不到皇帝皇后不让燕时出宫有何用意,直到第三日宫里来人。 一大早,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刘双喜就登门宣读皇后娘娘懿旨—— 宣徐五姑娘、徐六姑娘、徐七姑娘即刻入宫参加百花宴。 姐妹三人草草梳洗一番便上了宫里的马车。 “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宣我们进宫赏花?” 对此,徐林芃百思不得其解。 不似徐林芃神经大条,柳心心思细腻,一路上燕时对宁钰呵护备至,她早有所觉。 “徐家与皇家的联系,只有安亲王。” 柳心看向宁钰。 徐林芃闻言,也看过来。 宁钰知道不能再隐瞒,坦白道:“我估摸着,皇后娘娘是想借百花宴考校我,考校徐家。” “无缘无故,皇后娘娘考察你作甚,看你来年能不能高中?” 徐林芃觉得这个皇后吃饱了撑的,拿她们姐妹寻消遣,耽误她出城跑马。 柳心撩开车帘往前后看了眼,放下帘子,细声问:“小七是说婚书的事情,皇后娘娘知晓了?” 婚书之事在望京传得沸沸扬扬,徐家人自然晓得。 起初,宁钰想通过婚书面圣,说服皇帝广开科举时允许女子入考场,不曾想这件事真让太子办成了,她还以为太子当日答应是在敷衍她。 后来听燕时说皇后要替他选妃,她担心在百花宴前燕时不能及时赶回望京,担心皇后擅作主张替他定下亲事,更担心燕时就那么娶了旁人,这才命人快马加鞭赶至望京,将安亲王与徐府有婚约之事广而告之。 她想好了,如果燕时当真对她无意,她便用婚书换一道保命圣旨。 但今日皇后宣她们进宫,显然不单是为了婚书之事。 徐林芃和柳心目不转睛等她回答。 宁钰道:“前日,燕时进宫请旨,他要娶我,我也愿嫁他,到今日他也没出宫,想必陛下和娘娘对我不满意,再者,这百花宴也并非赏花,而是陛下和娘娘替太子殿下和王爷选妃。 “不过我猜,陛下和娘娘也没有全然回绝,否则就不会宣我们参加百花宴。” 徐林芃吃惊,“小七你是什么时候和安亲王……” “五姐姐你先别管小七和安亲王什么时候,眼下皇后娘娘叫我们入宫,定是欲借百花宴,让小七、让徐家知难而退。” 柳心想到关键之处。 徐林芃不服。 “我们小七除了手脚笨点,从里到外都是优点,浑身上下都在闪光,哪点配不上他安亲王!还考校!咱们徐家才该好好考校考校她皇后的儿子,年岁那般大,谁知道家里有多少美妾通房!” “他没有通房。”宁钰随口道。 “你怎么知道?”徐林芃反问,连赵修那厮都成日做春梦,何况比赵修还年长几岁的安亲王。 想到燕时前日的表现,宁钰的心情莫名很好,“五姐姐不用管我怎么知道,总之他没有通房,也没有美妾。” “六姐姐,女儿家的坐立行走,还有逢人见礼,我和五姐姐都一知半解,趁还有时间,你赶紧教教我们。” 望京不比南里,行差踏错一步,也许会万劫不复。 她想同燕时好好的,不说刻意讨好皇帝和皇后,但不能给燕时丢人,让别人嘲笑他有眼无珠。 柳心简单思量,道: “时间紧迫,走路你们按平日习惯来便成,五姐姐落座时莫要含胸偻背……” 马车从西华门进宫,停在一条宽阔的甬道口。 刘双喜从前头的马车下来,走到徐家姑娘的马车前,客气的请徐家姑娘下车。 三姐妹一人坐一架肩舆,由内侍抬着往后宫而去。 “三位姑娘,过了本永巷,就是后宫,很快就到御花园。” 刘双喜快步跟在宁钰的肩舆旁边,对宁钰提的问题也都一一回应。 当朝皇后身边的一等大太监,之所以对一个商贾之女如此恭敬,是因为晓得安亲王的脾气,更晓得赐婚圣旨早就写好,只要这位徐七姑娘今日别犯大错,安亲王王妃之位就肯定没跑。 御花园内。 史妆娴倚坐在临湖凉亭内,同几个手帕交闲聊,目光有意无意飘向御花园其中一个入口。 “妆娴,你说安王殿下那位……徐家姑娘,今日会来吗?” 说话的是吏部左侍郎家的二姑娘,姓张,因着父亲在吏部尚书手下办差,张二姑娘平素基本都围着史妆娴转。 “嘻嘻!”礼部尚书家的孙女王三姑娘,掩嘴轻笑。 “张姐姐说什么呢?今日是什么场合?一个商贾之女怎么会来?” “是呀!”永昌侯府方五姑娘方怡容接话,“张姐姐别是话本子看多了,竟真相信起贵家公子看上风尘女,不顾双亲反对,判出家门也要与其厮守的荒唐事。” 王三姑娘又是一阵轻笑,娇嗔道: “方妹妹惯常如此,想说徐家姑娘肖想安王殿下,直说便是,非得扯什么贵家公子、风尘女子,你乐此不疲,也要考虑我们的耳朵遭不遭得住不是。” 方五姑娘打着弯儿“咦”了声。 “我可没说,我是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人家,会想到给一街的勋戚显贵送上一篮子点心。” 张二姑娘和王三姑娘不住尚品巷,没有收到徐家的茶果子,但都听史大姑娘说过,对此也是感慨真是小地方出来的,穷酸相难改。 “史姐姐向来喜做好人,想必尝过那点心吧?”方五姑娘打趣儿史妆娴。 史妆娴收束视线,嘴角挂着得体的笑容,“徐家夫人登门拜访那日,我正好逛香兰阁去了,没赶上品尝。” 正说着,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插入。 “嫌弃人家身份低微,扔了就扔了,惺惺作态!” 陈国公最宝贝的嫡孙女陈嫣,摇着金线绣白鹭团扇走进凉亭。 她一进来,亭子里立时安静下来。 这陈嫣仗着陈国公的宠爱,在关中时就横行无忌,尤其喜欢与她们几个过不去! 奈何人家会投胎,双亲虽死的早,但祖父陈国公是当今陛下的亲舅舅,外祖是手握百万大军的镇国大将军,她自己又同太子殿下和安亲王从小玩到大,交情匪浅。 敢问这样的出身,谁人敢惹? 陈嫣好似没发现人家不欢迎她,独独盯着史妆娴。 “我劝史大姑娘认清现实,休要再痴心妄想,以为会写几首沽名钓誉的酸诗,全天下的男子都得围着你转。” “陈七姑娘,史家姐姐哪里惹到你了!你处处针对她!” 永昌侯府方五姑娘实在看不下去,出言维护史妆娴,别人怕她陈小七,她可不怕。 史妆娴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惹到这位陈国公的宝贝孙女,自打第一回见面,对方便处处看她不顺眼,分明她多次示好,真心想与其结交,对方不领情也罢,反而变本加厉奚落她。 陈嫣斜睨一眼史妆娴,满脸不屑。 “她哪里都没有惹到我,我就是看不得她称心如意,怎么样?”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里不一的货色也妄想嫁给她家子州哥哥,只要有她陈小七在,就休想! “你——” 方五姑娘气急,正要与其理论,就听御花园一角闹哄哄的,好似来了什么人。 7017k 第73章 百花宴(二) 喧闹的御花园一角,勋戚高官家的未婚小公子们谈笑风生。 今日这百花宴,既为太子和安亲王选妃,也为做媒。 皇后体恤,借百花宴之名,将未婚的,行过冠礼的小公子和及笄的小娘子们聚在一处相看,意在让因战事耽搁亲事的大龄男女早些成家。 但凡今日互看心仪的,待禀过家中双亲,均可讨一道皇后娘娘赐婚懿旨。 宁钰、徐林芃、柳心随刘双喜来到御花园,引起一阵骚动。 皇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大太监,京中贵女贵子几乎都认得,能让刘公公亲自引路,意在太子妃王妃之位的贵女坐立难安,纷纷揣测起来人的身份。 端看这几位小姐…… 一个如烈马骄阳,走路是大步走,看人是堂皇正大的看,石榴红罗裙桃花粉褙子的小女儿装扮,愣是让她穿出一股子利落潇洒的飒爽英姿。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身量—— 太高了! 刘双喜公公算是正常男子身高,若是站直,顶了天也就到她眉眼位置。 同她一般高的另一名小姐,身着淡青色襦裙,外面套了件月牙白提花销褙子,宛若披着九天银霜,高洁出尘若猗猗翠竹,走路看人虽不似红衣那位直来直往,却也不像女儿家娇羞含蓄。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知是谁赞了句,近旁友人纷纷看去。 是的,一个女子,给人的第一感觉竟然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怪哉,怪哉! 适才赞宁钰的小公子,轻摇的折扇往手掌一敲哔的收起,目光定格在柳心身上。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忍不住问同伴,“那是哪家的小姐?” 面似芙蓉出水,腰如弱柳扶风,三分娇柔病态,更显绝色倾城。 “史妆娴,你怕的人来了!”陈嫣幸灾乐祸嗤笑一声,朝徐家姑娘快步走去。 安亲王在金銮殿高举丹书铁券胁迫陛下赐婚之事,望京城哪位大人不知晓? 满城贵女自然也知晓。 张二姑娘担忧的看向史妆娴:“妆娴……” 史妆娴装作满不在乎的看向柳心,面色如常。 她大方道:“难怪王爷闹上金銮殿,徐家姑娘果真国色天香,依我看这望京第一美人,合该是这位徐家姑娘。” “是挺好看。”王三姑娘团扇抵在额头,也看向柳心。 方五姑娘方怡容满脸鄙夷。 “哼!”方怡容道:“史姐姐可比她美多了!瞧她那样,病歪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方怡容说着,扫了眼史妆娴紧紧攥着丝绢的手,心下冷笑。 处处树立标榜自己第一美女、第一才女,到处传扬自己长的像年轻时候的皇后娘娘,待今日没选上王妃,看你以后还怎么在一众贵女中自命不凡。 若非你爹是吏部尚书,指着你爹帮忙替家中哥哥谋个一官半职,我堂堂侯府嫡女,凭你也配同我相交? 刘双喜将三姐妹引至御花园,便回去同皇后复命。 此时太阳高悬,阳光刺眼灼人。 宁钰见柳心频频擦汗,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关心道:“六姐姐,你今日没吃药?” 柳心道:“出门急了,不妨事。” 徐林芃环视一圈,越过一道道打量她们的目光,看向一座假山上的凉亭,“那里人少,我们过去歇歇。” 三姐妹并排往凉亭走,与刚从湖心亭出来的陈嫣迎面撞上。 “林芃!”见到徐林芃,陈嫣很是兴奋。 “嫣儿!”徐林芃迎上去,拉着陈嫣走回宁钰和柳心面前,“这位是陈国公家的七姑娘,陈嫣,就是尚品巷东打头第一家。” “嫣儿,这是我六妹妹柳心。” 介绍完柳心,徐林芃又看向宁钰,“这是我七妹妹徐宁钰。” 陈嫣微微吃惊。 她以为我见犹怜的柳心是徐七姑娘,是她子州哥哥的心上人。 互相见礼后,陈嫣用团扇低着下巴,围宁钰绕了一圈,衷心道:“虽不及你六姐姐天姿国色,却也不错,看来子州哥哥眼睛没瞎。” 至少看起来不令人讨厌。 坐在假山凉亭的两位小姐,见陈国公家的小霸王朝凉亭而来,对视一眼,自认倒霉起身让出凉亭。 宫婢动作麻利撤下用过的茶水、饮子和点心、水果,换上新的。 宁钰向宫婢替柳心要了一杯温开水,等柳心面色好些,几人才开始说话。 “五姐姐怎会识得陈七姑娘?”宁钰好奇道。 问完话,宫婢送来御膳房新做的乳白饮子。 徐林芃喝完一整杯,才道:“那日,就是祖母带着我们做点心那日,我出门逛街,顺手教训了几个调戏良家姑娘的登徒子,这才结识了嫣儿。” 提起这个,陈嫣一脸自豪,将团扇往圆石桌一搁,起身手脚并用,绘声绘色描述起当日的经历。 “我与你五姐姐可谓不打不相识,说出来你们不信,那名被欺辱的小娘子,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帮着调戏她的人一起污蔑林芃,说她仗着功夫好,横行霸道,起初我还真信了……” 待陈嫣说的差不多,徐林芃总结道:“多亏嫣儿搬出陈国公,吴小娘子才敢说实话。” 最终才将几个登徒子扭送官府。 “是这样!”陈嫣坐回石凳。 不多时,宫婢将各府姑娘带到坤德宫偏殿。 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坐在上首,凤目扫过如花儿娇美的姑娘们,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挂着慈爱不失威严的笑容。 “好啊,真真百花妍放,人比花娇,宫里好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再有三月便是太后娘娘的冥诞,太后娘娘生前吃斋念佛,最是宅心仁厚,本宫想送太后娘娘一副百寿图,但这宫里绣娘,绣技是有,书法却难入目。 “诸位姑娘皆是名门闺秀,琴棋书画、女红六艺无一不精通,本宫想从你们中挑选一位来完成这百寿图,不若趁今日,咱们望京城出类拔萃的小公子们也在……也好帮本宫一同挑挑。 “就以半个时辰为限,诸位姑娘尽可随性发挥。” 常说字如其人,皇后这题出的简单,却能以小见大,看一看姑娘们的性子。 大殿里共有三十多位贵女。 徐家三位姑娘在最后。 柳心在中间,左边是徐林芃,右边是宁钰。 宫婢摆出定时半个时辰的沙钟,绵密的细沙簌簌漏下,贵女们巧手纤纤,开始穿针引线。 宁钰摆弄两下绣篮里的绣线,弹了弹架在面前的绣架,为难。 徐林芃同样为难。 柳心看了眼一脸嫌弃的姐姐,再看一眼愁容满面的妹妹,将穿好的第一根针递给徐林芃,又替宁钰也穿了一根针,冲她们眨眨眼。 柳心专心绣字。 宁钰正想起身告诉皇后她不会刺绣,就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端着笔墨过来。 “徐七姑娘,您只管在绣布上写字即可。” 老嬷嬷放下朱砂墨和狼毫,回到皇后身边站定。 皇后看向最后一排,见徐林芃也不会绣,对王嬷嬷道:“去,给徐家五姑娘也送一套笔墨。” 绣完字儿,皇后又考校了贵女们的茶艺、花艺、和诗赋。 最后是厨艺。 每位贵女都有一位宫婢跟着,一为替贵女们打打下手,二为确保姑娘们没有假手他人。 贵女们在隔出的一间间小厨房忙的不可开交,皇后将贵女们的绣品、插花和小诗送到御花园凉亭,让一众小公子游走品鉴。 “大伙快来瞧瞧,高门贵女居然还有不会刺绣的,用朱砂写了个字儿替代。” “虽不会绣,但笔力苍劲雄俊,好字儿!” 夸字儿好的小公子将手里的红花投进陶瓷缸,引来同伴质疑,“这是比绣品,这位姑娘明显不会女红,史兄投给她未免有失公允。” “方兄此言差矣,”史四公子不以为意,“咱们今日是挑相伴一生的伴侣,而非绣娘,这位姑娘的字儿打动我,我赠她红花,便是盼着见到这位姑娘。” 字儿写的这般好,想必文采定然出众。 史四公子步出凉亭,往挂诗赋的区域走去,直接走向围观人数最多的一幅字。 既是百花宴,皇后便以“花”为主题,让贵女们赋诗一首。 史四公子走到凉亭外,便听人高声吟诵:“摘花不恤种花难,几日工夫一日残。最是好花留不得,不如只种菜花看。” “哈哈哈!定是位十分有趣儿的姑娘,旁人都写花如何娇艳,如何高洁,不是牡丹芍药便是幽兰淡菊,偏她写种花。” 吟诗的小公子朗声大笑。 “还是位爱发牢骚的小娘子,嫌弃人家糟践了她的花,哈哈哈!”另一人附和。 “这哪里是发牢骚,分明是惜花爱花,还有这一手字儿,比之史尚书家的四郎也不遑多让。” “比史兄还是差一些的……” 说话的小公子扭头看见史四公子,急忙招呼他过来,“史兄来的正好,刘兄说这小娘子的字儿能与史兄的苍金体媲美,我瞧着不尽然,史兄快来评一评。” 史四公子上前一看,登时惊喜万分。 果然是那个不会刺绣的姑娘的字儿,这诗,也相当令人开怀。 怕小公子们拘谨,燕时和燕堇故意晚来。 穿梭在一座座相距不远的凉亭,燕时找到宁钰的诗和“绣品”,毫不犹豫将红花投进陶瓷缸。 待看到同样全无章法的两个插花作品,他一时无法决断到底哪个是宁钰的,他想了想,将红花投给更丑、连一票也没有那个,虽说另一个也是一票也没有。 临近傍晚,在厨房忙碌一下午的贵女们总算都停了手。 夕阳余晖洒落,御花园临时搭建的台上拉上幕帘,台下数十位小公子坐在矮腿长案前,等待品尝贵女们的手艺。 小公子们每人手里有一把竹签,数量与贵女人数相当。 宫婢端上碟食物,尝过或看过,觉着好,便投一支签在碟子里由宫婢端下去。 一道道美食流水般呈上,量少得可怜,汤水只有小半碗,菜品每样基本一两口,糕点每人一块或半块,看起来有三十多道,但离吃饱还差得远,直到最后两道菜上来。 两道菜是同时端上来的。 一大盘西红柿炒鸡蛋。 另一个,空荡荡的盘子里放了两颗没剥壳的煮鸡蛋。 两道菜一上来,现场先是短暂沉默,接着爆发哄堂大笑。 燕时坐在最靠近高台的位置,哭笑不得。 他正想敲开一颗鸡蛋,就见对面的史四公子被没煮熟的鸡蛋,崩了满手亮晶晶的蛋液。 想着宁钰回头定会问他好不好吃,咬牙拿起筷子吃了口西红柿炒鸡蛋。 竟出奇的美味! 品尝完美食,最后欣赏贵女们弹琴跳舞。 7017k 第74章 朝朝暮暮,日日夜夜 史妆娴跪坐在案桌后,看向站在大殿中央听赏的宁钰和柳心,藏在案桌下的手几乎将手绢绞碎。 再看笑容满溢的皇后娘娘,满眼宠溺的安亲王…… 她知道,再不做点什么,她的王爷,她的王妃之位,便要被旁人抢走了! 她向皇后娘娘建议徐家姐妹参加百花宴,是要看她们出丑,让王爷擦亮眼睛瞧清楚谁才是最优秀那个,谁与他最般配,可眼下连皇后娘娘也对徐宁钰改观。 哪怕徐宁钰除了会写诗一无是处! 都怪这个柳心! 她看得出,皇后娘娘之所以对徐宁钰改观,全因这个柳心实在太出挑。 一副短命相,为何不早早去见阎王,非要到望京来碍她的事儿! 茶艺第一、琴技第一、厨艺第一、美貌第一,还有文才第一,这些本该属于她的殊荣,全被徐家两姐妹抢走。 这还没出宫,已经有贵女在私下里幸灾乐祸嘲笑她、奚落她。 若王妃之位再被抢走,那她便不用活了! 【小小抱歉:昨天73章发文后今天早上又添加了七八百字,读起来不连贯的小伙伴,请先倒回去看73章】 “臣女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宁钰等人谢完恩回到座位,皇后看向史昭允,“史家四郎。” 史昭允起身揖礼,“皇后娘娘。” 皇后道:“你一手一笔成画引满堂喝彩,为今晚宴会添色不少,本宫库里还有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明日命人送到尚书府,望你秉持初心,来年春闱蟾宫折桂。” “谢皇后娘娘!” 史昭允弯腰再拜,坐下后不着痕迹看了眼坐得板板正正的宁钰,嘴角掠过笑意。 皇后朝近身大太监刘双喜微微颔首。 刘双喜会意,尖着嗓子喊宫婢将团扇和折扇端上来,分发给到场的小娘子和小郎君。 “到底上了岁数,比不得你们年轻,本宫有些乏了。”皇后看向太子,“堇儿,宫宴结束,替本宫将各家姑娘安全送出宫。” “时儿,扶母后回宫。” “时儿?”见次子只顾盯着徐七姑娘看,皇后无奈,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精美宫灯将青石路面打上一层暖橘色亮光,从重华殿出来,一众宫女内侍远远跟着,燕时搀着皇后的小臂缓步慢行。 “母后可看好了?” 皇后怒其不争,那么多才貌俱佳、心灵手巧的高门贵女瞧不上,偏生看上个手脚粗笨的书呆子。 决定逗一逗没出息的次子,皇后故意一脸严肃道:“徐七姑娘……” 燕时的心提到嗓子眼,见自家母后迟迟不语,以为是不满意。 燕时心一慌,脱口道:“母后不能因为宁钰的出身偏颇看人,您今日也瞧见了,徐家姑娘比那些个高官显贵之女更出众。” “瞧你急不可耐的样儿!”皇后笑嗔一句,略微嫌弃的瞥了眼次子,似是无奈道:“母后明日便让双喜去宣旨总成了吧?” “儿子就知道,母后深明大义,定会同意!” 燕时大喜过望,想着快些将皇后送回寝宫,然后回来找媳妇,脚步快了又快,险些将皇后拖倒。 太子为人亲善随和,皇后和燕时离开后,重华殿登时活跃起来。 一位眉目俊秀的小公子喝了一口酒壮胆,鼓起勇气第一个走到柳心面前,隔着饭桌朝柳心见礼。 “徐六姑娘,在下方含章,现在国子监求学,家父户部尚书方儒礼。” “方公子。”柳心颔首,笑容得体含蓄。 方含章恍惚了一瞬,手忙脚乱递出名帖,“这是在下的名帖,请、请姑娘收下。” 今日百花宴,各府一早就收到通知,小公子们可带名帖参加,若遇心仪女子,递上名帖,若姑娘接了,意味着答应对方上门拜访的请求,也就是同意进一步了解的意思。 柳心拒绝道:“谢方公子抬爱,恕我不能接受。” 见方含章被拒,一旁等着的蓝衣小公子心里暗爽,他看了看新围拢过来的两个人,快人一步递出名帖,“徐六姑娘貌比西施、琴音绕梁,在下也极喜音律,愿与姑娘引为知音——” “得了吧,你一个五品小官之子,也配与徐六妹妹引为知音?” 不待蓝衣小公子说完,头戴金冠华服公子打断他。 “徐六妹妹,我爹是永昌候世子,嫁给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再也不用被人嘲笑商贾之女,如何?” 永昌侯府世子的嫡次子方才烨,出了名的纨绔。 还没走的方含章皱眉,正欲帮柳心解围,就见默默看戏的宁钰起身将柳心挡在身后。 徐林芃和陈嫣见有人闹事,也走了过来。 陈嫣叉腰道:“本姑娘在此,看谁敢欺负徐家六妹妹!” 方才烨讪讪,不敢在陈嫣面前放肆。 见危机解除,方含章暗暗松了口气。 宁钰看向冲着她六姐姐来的七八位公子,不算大声道:“各位公子想拜访我徐家姑娘,成,我出一上联,只要你们对得出与之匹配的下联,名帖尽管留下。” “朝朝暮暮,进进出出。” “各位公子,请吧?” “这还不简单!”一个绿色锦服公子大声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此言一出,引起哄堂大笑,有人无情嘲讽道:“粗鄙不堪,除了字数对得上,没一处可堪入耳。” “前前后后,里里外外。” “岁岁年年,东东西西。” “……” 不断有人迎对,却都差强人意。 很快,徐家七姑娘出的上联在一众贵女公子中传开。 朝朝暮暮,进进出出…… 两个叠字成语,乍看简单的叠字联,实则深奥,要对出平仄和意境都到位的下联,相当困难。 一时间,满堂公子小姐都在想下联,就连端坐高台的太子也参与其中。 绞尽脑汁才想出“风风雨雨,日日月月”的方含章,垂头丧气回到自己座位,求助的看向史昭允,“史兄一定要帮我,徐六姑娘不收我的帖子,我会食不下咽的。” 史昭允放下酒杯,不疾不徐走到宁钰面前,揖手。 “徐七姑娘,若在下对出下联,可否请徐七姑娘收下在下的拜帖?” 宁钰抬头看向面如冠玉、身姿卓然的锦袍公子,“我不接拜帖。” 史昭允辩道:“可姑娘方才说,只要对出下联,便可拜访徐家姑娘,莫非姑娘不是徐家姑娘?” 宁钰一噎,心想他也不一定对得出,便道:“那你对吧。” 史昭允淡淡一笑。 只见他左手握扇柄负于身后,右手蘸了酒水,在光亮如墨的深褐色桌面奋笔疾书。 “日日夜夜,来来往往……” 有人轻声念出。 “好!”方含章激动的大声叫好。 “‘朝’与‘日’,‘暮’与‘夜’,‘进’与‘来’,‘出’与‘往’,平仄和谐。 “上联‘朝朝暮暮,进进出出’,表达小娘子心怀向往,盼望与夫君朝朝暮暮、同甘共苦、举案齐眉;下联‘日日夜夜,来来往往’,表达小郎君愿日日夜夜陪伴夫人左右,相濡以沫。 “正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也。” 小公子们兴致高昂的讨论着,离得近的姑娘们却偷偷红了脸。 朝朝暮暮,日日夜夜…… 怎能叫人不脸红心跳。 宁钰没想到史昭允真对出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食言,只好手下拜帖。 她打开拜帖看了下。 吏部尚书府嫡四子,史昭允。 宁钰合上拜帖,“史四公子,我虽收了你的拜帖,但对你并无其他意图,全因你对出下联,还望公子知晓。” 陈嫣在一旁急得不行。 赐婚圣旨没下,也不好当众说徐七姑娘是子州哥哥的王妃。 史家四郎冠绝京都,玉树临风,博闻强识,徐七姑娘看起来是个好才学的。 万一两人看对了眼…… 旁人不晓得,她却知道,皇后娘娘之所以不在今日宣布太子妃和王妃人选,是等着贵女和公子们相看过后,太子和王爷从剩下的姑娘里头挑。 隔着重重人去,方怡容怨毒的看向“相谈甚欢”的宁钰和史昭允。 “史姐姐,你也不管管四公子,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什么人都上赶着去攀。” “允哥儿行事自有分寸,再说我与他非是一母同胞,他自小又极有成算,何时听过我这个名义上嫡姐的话。” 史妆娴巴不得两人发生点什么。 一来让王爷看清徐宁钰水性杨花的真面目,二来让史昭允这个继室生的儿子在父亲面前失宠。 既然她的好四弟弟这么喜欢徐宁钰,作为姐姐,当然要帮他达成心愿。 史妆娴心思一转,走出重华殿。 宫灯照不到的巨大廊柱后,宫婢采莲睁大眼睛,“史大姑娘,四公子可是——” 原本说好,让永昌侯府的方才烨…… 怎么突然换成史四公子呢? 采莲不敢置信,史大姑娘为了自己,居然要害自己的嫡亲弟弟。 “本姑娘怎么吩咐,你照做便是!”史妆娴美丽的眸子冰冷、恶毒,全然不见平日的温婉蕙质。 “是。”采莲应声。 继史家四郎之后,无人对出下联。 贪图美色的小公子们不再纠缠柳心,徐家姐妹终于能开开心心聊天。 一个眼角有颗泪珠的宫婢附到宁钰耳边,悄声道:“徐七姑娘,王爷让我来请姑娘,去坤德宫同娘娘说说话。” 宁钰见对方是皇后身边的高等宫婢,不疑有他,小声对柳心道:“六姐姐,皇后娘娘找我,我去去就来。” 柳心也认得这个宫婢,但高门大宅里的腌臜阴私她是见过的,看起来越可靠的人越危险,正值安亲王选妃的关键时候,她担心有人对宁钰不利。 柳心提防的看向宫婢。 “既是皇后请,为何来的不是刘公公或王嬷嬷?” “回姑娘,刘公公去勤政殿请陛下了,王嬷嬷是不离娘娘身边的。” 柳心连续提了几个问题,宫婢都从容应答。 “许是陛下和娘娘想单独考校我一番,或者给我什么传家宝,”宁钰冲柳心安抚的笑笑,“没事的。” “我陪你一起去!”柳心仍不放心。 宫婢急忙阻止,“不行,王爷和娘娘只请了徐七姑娘一人。” 见宁钰头上的佩饰都不能伤人,柳心拔下自己发髻上的长金簪插在宁钰头上,这才放她随宫婢而去。 夜里光线昏暗,宫婢带着宁钰绕着九曲十八弯。 眼见宫婢带着她湖心水阁走,宁钰警惕的看看四周,远处掌灯宫婢从回廊穿行而过并未打消她的疑虑,“不是去坤德殿吗?这是哪里?” 按时间算,确实差不多到了坤德殿,但周遭景色与白日所见不同。 宫婢恭敬道:“回姑娘,这是坤德殿西院,白日姑娘们去的是东院,娘娘和王爷就在水阁,姑娘,咱们快些走吧。” 不知为何,离水阁越近,宁钰心里越发不安。 待上了木桥,能清楚看到水阁门口,宁钰心头一紧:皇后和王爷在此,陛下也可能在此,门口却只守着一个宫婢。 不对劲…… “呀!”好似刚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宁钰轻呼一声。 “我亲手雕的如意玉牌,要送给皇后娘娘的,在六姐姐那儿放了一天也没想起来,这位姐姐,烦请告诉娘娘和王爷一声,我回去拿上玉牌就来。” 也不待宫婢反应,宁钰扭头快步往回走。 边走,边不忘回头对宫婢道:“谢谢姐姐了!” 宫婢冷冷看着。 看着徐七姑娘下桥,看着埋伏在树后的黑影冲出来,看着徐七姑娘被一棍子敲晕。 “好热……” 鼻尖萦绕一股醉人的暗香,宁钰扯了扯衣襟,只觉浑身像火烧一样滚烫。 后颈传来钝痛,让她逐渐回神。 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漆黑,连月光也没有透进来一丝。 宁钰甩了甩无比沉重的脑袋,伸手摸向发髻,心头蓦地一凛。 六姐姐戴在她头上防身用的簪子不见了! “呼——” 宁钰长长舒了口气,勉力压下身体蹿出的热潮,摸索着往前走,她的脑袋太重太晕了,除了知道有人要害她,旁的全无头绪。 抹黑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踢了踢…… 宁钰吓得倒退两步。 是人! 若她所料不错,肯定是男人! 7017k 第75章 没事 柳心候在殿门内,瞧见放风回来的徐林芃和陈嫣,急急将徐林芃拉到一旁。 柳心急切道:“先前皇后娘娘身边一个宫婢将七妹妹叫走了,我方才见给七妹妹送拜帖的那个公子好像也叫一个宫婢唤走了,六姐姐,我这心里不安。” 徐家家宅安宁,徐林芃见过最大的勾心斗角就是二夫人和三夫人日常斗嘴,一时没想出哪里不妥。 “走了多久?” 柳心被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吓一跳,她有意避着陈七姑娘,岂料陈七姑娘偷偷迎上来偷听。 见陈嫣神色凝重,柳心略微思量。 心想陈七姑娘能与五姐姐一见如故,应当有几分可靠,总不能贸然去求太子殿下,说她怀疑自家妹妹可能出事了吧。 柳心决定相信陈嫣,道:“六妹妹走了快两刻钟,史四公子也有一刻钟。” 陈嫣蹙眉,“娘娘请徐七姑娘说话有可能,但史四郎只是国子监的学子,皇后和陛下都不可能在这时候传他。” 柳心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担心。 “七妹妹有危险!”徐林芃的心也提了起来。 “往好处想,也许只是巧合。”陈嫣道:“你们不能在宫里随意行走,先进去,暂时不要声张,以免坏了徐七姑娘的名声,我去一趟坤德宫。” …… 燕时被皇后绊住说了会儿话,刚出坤德宫,就遇见狂奔而来的陈嫣。 陈嫣气喘吁吁道:“子州哥哥,徐七姑娘在里头吗?” 一听宁钰,燕时心口一紧,“她不是在重华殿?” 陈嫣摇头,“徐六姑娘说皇后娘娘叫她来回话,还说史四郎也被一个宫婢叫走了。” 燕时自认,不说多了解史昭允,至少可以断定,对方绝不会在今日这种场合,用这种卑劣手段诱骗一个姑娘与他私会。 谋局之人,是要一箭双雕,同时毁了宁钰和史昭允。 宫婢领着一个外男,想要逃脱层层盘问,也就只能去碧莲湖冷宫一带。 林昊刚想出言提醒,却见自家主子已经跑没了踪影,林昊不好与陈嫣多说,足尖一蹬,翻越丈许高的围墙,消失在黑夜中。 …… “砰!” 木门被从外踢开,靡丽暗香逸散,燕时皱眉,俊朗的脸上俱是害怕焦急。 “徐宁钰!你在哪儿?” 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闭屋子,宁钰咬住手臂蜷缩在角落。 通体好似在油锅里煎着炸着,汹涌翻滚的情.潮将她折磨得虚软无力。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抬眼望向漏进些许微光的四方门洞,逆着月光,他立在那里,宛若一座俏拔的巍峨山峰。 “燕……时……” 细如蚊蚋的低唤送入耳中,燕时闻声抹黑靠近声源。 敷一蹲下,娇软似水、滚烫如火的身躯立刻贴了上来,同样滚烫的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脖颈。 还好,除了迷人的熏香,并未闻到其他味道。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 燕时怜惜的回抱住她,温言细语安抚,任由她滚水般灼烫的脸颊在他的脖颈和耳根胡乱蹭着,整颗心揪成一坨,阵阵后怕。 接触到冰凉的皮肤,宁钰心里那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此刻不是好时候,要亲要抱也要等到安全以后。 在燕时肩膀咬了一口,宁钰努力压制着疯狂叫嚣的欲念,哑着嗓子道:“快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林昊的声音传来,“王爷,来人了。” 林昊看了眼远处朝湖心水阁逼近的灯影,吹熄火折子,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怕冲撞到未来王妃。 “还有史公子。” 宁钰窝在燕时怀里,小手伸进他的前襟伸寻找清凉。 在一群人登上木桥前,燕时抱着宁钰,林昊提着史昭允,纵身跃入湖中。 …… “太子殿下,就是前面!”宫婢指向通往湖心水阁的木桥。 徐林芃和柳心惴惴不安。 一盏茶前,宫婢急匆匆跑进重华殿,说看到一个身着华贵的锦袍公子和一个贵家小姐在碧莲湖桥上推搡拉扯,公子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立刻有人发现徐家七姑娘和史家四郎不在殿中。 太子听完宫婢禀报。 一面命人去坤德宫确认徐七姑娘在不在皇后那儿。 一面担心两人真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毕竟一个是未来弟媳妇,另一个是国子监最出色的学子,又是重臣嫡子,也要顾虑两家颜面,于是仅带着徐史两家的人,以及报信宫婢和贴身侍卫赶到碧莲湖。 见桥上无人,太子看向湖心水阁,冷声吩咐:“你们留在此处,青锋,随本宫过去看看。” 太子和近身侍卫前往水阁查看。 柳心抓住徐林芃的手臂,心口紧绷。 “不会是七妹妹!”见柳心呼吸不畅,徐林芃一下下替她抚背顺气。 史妆娴不动声色与宫婢对视一眼,见宫婢微微点头,瞟了眼扶在一起互为依靠的徐家姐妹,借着黑暗隐藏,唇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 史氏大宗最重品性。 史昭允在皇后娘娘替太子和王爷选妃的宴会上勾搭贵女,不管是不是冤枉,都是污点,一个有污点的嫡子,不配成为宗主候选人。 若非史昭允上赶着讨好徐宁钰,她都没想起来暗卫不能进宫。 “太子殿下,我七妹妹……”哪怕太子的脸色并没有变得更坏,徐林芃也不敢松气。 青峰接话道:“里面无人!” 宫婢不信,急色道:“怎么可能?!” 迎上太子深不可测目光,才惊觉自己失言,慌忙低下头,“太子殿下,奴婢没有说谎,奴婢真的看到了。” 史妆娴纳闷。 这个叫采莲的宫婢,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她手中,断然不敢欺骗她,门也经特殊处理过,只能从外推开,两个中了药手无缚鸡之力的,合该逃不出去才对。 难道是太子殿下有意包庇? 念及此,史妆娴道:“会不会是太黑?” “史大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柳心按着有些喘不过气的心口,一贯顺从的眉眼染上怒色,“手足亲情,史大姑娘怎么瞧着生怕自己弟弟不在里头似的?” 史妆娴一凛,看向太子,“臣女只是关心则乱,请太子殿下莫要误会。” 太子讳莫如深看了眼一副问心无愧模样的史妆娴,对青锋道:“派人找,务必找到徐七姑娘和史四公子。” 回到重华殿,派去坤德宫的内侍已经回来。 “禀太子殿下,徐七姑娘正在陪娘娘下棋,娘娘让我告诉殿下,徐七姑娘今夜就歇在坤德宫,让徐五姑娘、徐六姑娘勿要担心,明日一早,娘娘会派人亲自护送徐七姑娘回府。” 太子对徐家姐妹道:“既然母后有意留徐七姑娘,两位姑娘便可放心。” 陈嫣朝史妆娴挑了挑眉,故意大声道:“一定是皇后娘娘挑中徐七姑娘做儿媳妇,舍不得放她出宫,徐七姑娘才华横溢、赤诚坦荡,不光娘娘喜欢,陛下定然也欣赏。” 才华横溢、赤诚坦荡…… 这是在打谁的脸呢? 一众贵女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不屑、或无动于衷看向史妆娴。 史妆娴拼尽气力克制着满腔屈辱,姿态依旧端庄从容,她是大宗嫡长女,自有嫡女的气度和尊严,绝不会让这些人看她的笑话。 而且…… 只要钉死徐宁钰和史昭允在一处,她就还有机会。 “不知舍弟是否也在皇后娘娘处?” “不曾瞧见史四公子。”内侍是太子的近侍,谨遵太子命令,并未向皇后提及史昭允。 史妆娴大感失望。 “不在……那我弟弟……”史妆娴满脸焦急,朝太子福身,“请太子殿下务必找到舍弟。” 旁人见她面如菜色,以为她担忧自家弟弟。 方怡容、张二姑娘见势扶住摇摇欲坠,一副担心过度模样的好友。 不多时,青峰手扶刀柄走进重华殿,身后跟着由两个内侍搀扶的史昭允。 史昭允浑身湿透,额头一团红紫,像是磕碰造成。 方含章三步并两步迎上去,“史兄,你这是?” “允哥儿——”史妆娴看似镇定,眼角却泛着隐红,声音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嫣斜睨一眼,冷嗤,“装腔作势!” 史昭允走向太子,恭敬揖礼,“太子殿下。” 太子负手道:“发生了何事?” 史昭允再次拱手,疲惫道:“让殿下见笑,小子今日得皇后娘娘赏赐,心中激动,一时高兴贪杯醉了酒,本想出门吹风醒神,却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木桥,不慎脚滑落水,爬上岸后昏睡过去。” 青峰补充道:“史四公子昏倒的地方在碧莲湖西岸,卑职过去之时,护卫正在替公子排积水。” 太子颔首。 他瞥了眼史昭允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脖子,联想到湖心水阁未散净的香味儿,没有直接命人传御医,而是问史昭允,“史四郎可需要宣御医?” “谢殿下挂怀!”史昭允自是不敢让御医瞧的,“小子并无大碍,不必烦劳御医。” 太子若有所思道:“那便早些回去歇息——青峰,你亲自护送史四郎回府。” 青峰应是。 …… 宁钰被安置在坤德殿一座偏殿。 太医院院判谢学清施完针,起身拜道: “微臣已经施针控制药性蔓延,不过这位姑娘不仅在点了合欢香的屋子待太长时间,还服下过量的鸳鸯一心散,单靠服药不能将毒素排除干净,需辅以施针五到七日方能清除余毒。” 皇后颔首,敲打谢院判道:“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本宫唯你是问!” 谢院判惶恐,慌忙叩首,“微臣不敢!” 谢院判战战兢兢退出寝殿,去安排人煎药。 燕时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皇后,双目赤红道:“一个右眼角有泪痣的宫婢,她白日在母后宫里见过。” 他更想亲手抓住害宁钰的人,但他现在得陪在她身边。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母后会处理。” 出了这档子事儿,皇后深感愧疚,所幸没造成实质性伤害,否则她都无颜面对百官女眷。 担心长时间没人发现,怕史昭允一命呜呜。 燕时提醒皇后道:“还有史家四郎。” “方才你兄长来说,已经命人护送史四郎回府,碧莲湖水阁……除了你兄长和他的近身侍卫,旁人没有进去。 “行了,你的王妃,自己上点心好生照顾……今夜之事,母后会给徐七姑娘和史四郎一个交代,母后先走了。” 皇后离开不久,宁钰被一股燥热催醒,缠着燕时又亲又啃,差点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喝下药,一直熬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 史昭允担心回到尚书府会被父母盘问,转而去了国子监。 泡在冷水里,仍如置身火海被业火炙烤。 徐家七姑娘的一颦一笑在脑海挥之不去,今日发生的一切在眼前一一闪过,“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女子发间的馨香仿佛就在鼻端,洁如初雪、清如翠竹,若有似无,勾魂摄魄。 他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瞧见她随一个宫婢离开,不多时另一个宫婢让他看了一支珠花,他认得是徐七姑娘头上戴的那支,他知道可能是陷阱,却还是随宫婢去了湖心水阁。 因为他怕,怕他不去,去的会是另一个人。 当他被人敲晕再次醒来,周遭一片漆黑,她正在捆他的手,几缕碎发垂落,从他的鼻尖掠过。 她用自己的腰带捆住他的手,又用他的裤腰带捆了他的脚。 可当药性真正发作,他是不能动,可她却能动。 7017k 第76章 猜测 “宁钰——” 到最终释放刹那,史昭允情不自禁低吼出声。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嘴,那一截月牙白丝绦布满杂乱的孔洞,可见撕咬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将整条腰带从水里捞出,史昭允另换了清水细细清洗,五月天里用炭火烘干,小心叠放在一只漆红木匣中。 一同放入木匣的,还有那支宫婢用来证明宁钰身份的并蒂莲珠花。 …… 【第75章,作者又手贱的加字数啦,史昭允和宁钰关在屋子里发生的事情】 …… 燕时在床边守了一夜。 到次日中午宁钰才醒来。 吃过饭、喝过药、施过针,才注意到静静躺在枕头边的明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徐氏女徐宁钰温良敦厚、恭谨端敏、品貌出众,皇后与朕躬闻之甚悦。值徐宁钰待字闺中,与皇二子燕时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皇二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尚书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这是?”看着加盖大红玺印的圣旨,宁钰还有点恍惚。 燕时目光温柔,大掌包裹住她莹白如玉的手背。 “今晨刘公公已经去徐府宣过旨,我特意让林昊将圣旨拿回来,让你醒来便能看。” “没想到陛下和娘娘这么快就同意了,好像做梦一样。” 宁钰说着,想到昨夜之事,眸光暗了暗,有些懊恼。 “昨天是我自己不小心,六姐姐提醒过我的,是我让幸福冲昏头脑,忘记你是一个亲王,想当亲王妃的人何止寥寥……当时该禀明太子殿下,让殿下派人跟我去的。” “对不起!是我的错。”燕时自责不已。 悔不该放心大胆将她留在重华殿,该留下林昊护着她才对。 他顿了顿,定定凝视宁钰的眼睛,极其郑重认真道:“宁钰,往后我再不会让人有机会伤害到你。” 宁钰点头,“以后我们都要小心!这次幸亏来的人是史家四公子,也算我走运。” 换做旁人,也许会让她绑,却不见得愿意为了个不想干的人以头撞柱。 “对了,史公子没事吧?” “他没事!林昊取完圣旨走了一趟国子监。” 燕时也不止一次想,若换一个人,不敌史四郎坐怀不乱—— 他每次想起来,心口就阵阵抽痛。 为此,燕时打心里感激史昭允,同时也对史昭允生出防范。 生在百年世家大族,什么样的龌龊事和风浪没见过,却甘愿为了一个初次谋面的女子以身犯险,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那就好。”宁钰松了口气,又道:“害我们的人查出来了吗?” “带你去水阁的宫婢叫紫云,你看见守在水阁门口那个唤白云,也是她带史四郎去水阁,打晕你们的内侍会些拳脚功夫,是紫云的姘头,这几人都被一个叫采莲的宫婢拿住把柄。采莲也是母后宫里的,说是……” 后面的话,燕时有些难以启齿。 宁钰折好圣旨。 “这个采莲,是不是说她爱慕你,见不得你娶旁人为妃,说她凭借皇后娘娘贴身宫女之便,知道我就是你的心上人,所以才想毁掉我,而史公子……因着他给我递了拜帖,所以才挑中他?” 猜的分毫不差。 燕时颔首,“确是如此。” “你怎么看?”无论皇后,还是燕时,宁钰都不觉得他们是如此好糊弄的人。 “她背后有人,但采莲已死……” 不用燕时往下说,宁钰也能猜到采莲定然是自裁了,而另外三个喽啰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 “不怕,史公子还活着,背后之人逃不掉。” 如果她是背后那人,不会找德才兼备、前途无量的史昭允,而应找诸如对六姐姐出言不逊的纨绔子弟方才烨之流,如此才能彻底毁了她,让她要么嫁不出去,要么只能给斯文败类当小妾。 史昭允却不同,史昭允出于愧疚、出于道义也许会娶她,如此对她来说便算不得万劫不复。 换个角度,对天之骄子史昭允来说,无论主动勾搭,还是被引诱,宫宴上与贵女苟且都算污点,就算他担起责任娶了她,也不过娶到一个无根无基的商贾之女,对他未来的仕途和在家族夺权大战中无任何助益。 设局之人,不仅想当王妃,还恨史昭允。 既然想当王妃,对史昭允就不可能是因爱生恨。 话句话说,此人极有可能出自史氏族中,甚至有可能就出自吏部尚书府,与史昭允是“血脉亲人”,也许有仇怨,也许存在利益抢夺。 还有一点,此人了解史昭允,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骗到他。 …… 当日,燕时亲自送宁钰回家。 赐婚圣旨已下,护送未婚妻名正言顺。 待宁钰拜见过长辈回自己院子,徐林芃和柳心也跟着到了钰楼苑。 自家姐妹是什么人她们心里有数,就算要留在宫里过夜,也会亲自跟她们说,不可能连句话也不带给她们,除非当时不能说话。 宁钰本也没想隐瞒。 比不得南里民风淳朴,望京鱼龙混杂,灯红酒绿,名利追逐,昨夜她遇到的事情,徐家姑娘都可能遇到,理应时时警醒防范于未然。 听宁钰说完事情经过,徐林芃气红了眼,“啪”一声捏碎茶盏,好容易才压下满腔怒火。 徐林芃坐下后忍不住感慨:“得亏史四公子是正人君子!” 此仇! 别叫她知道谁下的毒手,否则—— 就算对方是公主郡主,她也要一枪削下对方的脖子。 柳心也是在心里直喊菩萨护佑。 “七妹妹如今的身份……觊觎王妃之位的歹人必不会甘心,定会趁大婚前再动手,五姐姐、七妹妹,此事还得告知长辈。” 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须得人人生出警惕之心才行,宁钰原也是这么想,但也不能全说。 宁钰道:“说肯定要说,不过祖母年纪大了,二伯性子直,八妹妹九妹妹和思源尚且年幼,不可尽说。” 柳心明白宁钰的意思,当即道:“就说……宫婢骗妹妹到了一处偏僻之地,妹妹远远瞧见有水,不是湖便是池,桥上立着位公子,妹妹见势不对,施计逃出虎口。” 商量妥帖对徐家其他人的说辞,宁钰瞧徐林芃已经彻底冷静,才说出她怀疑恶人十之八九出自史氏一族的猜测。 “……昨日参加百花宴的史家姑娘,有两位,一位是吏部尚书嫡长女、史四公子的嫡姐史妆娴,还有一位叫史汝菱,其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当代鸿儒史柘逸,与吏部尚书史柘庾是堂兄弟。史妆娴、史汝菱的底细,我已经派影辰去打探。” 影辰正是徐宁炆当年最先指给宁钰的两名暗探之一,另一个叫玄辰,已经死在一次任务中。 史四公子的嫡姐…… 柳心想起一件事,便道:“昨夜史四公子回到重华殿,我瞧他与史大姑娘似乎并不亲近。” “我也想起来了!”徐林芃道:“嫣儿还骂史大姑娘装腔作势。” 宁钰略一沉吟,道:“想来陈七姑娘知道些隐秘,五姐姐,你寻个时间邀陈七姑娘出来,或者我们登门拜访。” “何须邀?”徐林芃道:“嫣儿每日卯初都要出城跑马,前两日我们都一起,明日我问问她便是。” …… 7017k 第77章 烧得慌 有道是世事难料,谁能料到徐家进京不过五六日,竟从普通商贾微末之家,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京城新贵呢? 徐家的长辈是既欢喜,也发愁。 与皇家结亲,唯恐嫁妆不够气派,让自家姑娘在夫家抬不起头。 为此,望京宅子里的几位长辈一天开了两次会。 早上接完圣旨一次。 现在是第二场。 老夫人看向二夫人张氏,“咱们家在望京的资产,算清楚了吗?” 夫人捧着账本回话,道: “算清了:现银两万零二百八十五两;良马四十六匹;加上前两天买的,身契在徐家的仆从三十四人、掌柜十九人、学徒十三人; “春华街店面九百八十二家、室外摊位七百二十五家,开门营业的店面和摊位共一千三百零九家,每月可收租金十九万三千五百零六两,不过这一季度的租金朝廷已经收过,徐家只能从七月开始收。 “另外就是,二房三房这几个月置办的首饰字画,合一处也没多少,媳妇便没算。” 为何说这几个月,是因为从前置办的,包括二房三房两位夫人的嫁妆,值钱的,都在前几年兵乱中变卖了出去。 至于大房,不管是已故陈氏,还是现在的柳氏,都没有几样嫁妆,便也不提。 二夫人说完,将账本捧给老夫人。 老夫人一边翻看账本,一边道:“老大和炆哥儿那儿,通知了吗?” 三夫人道:“下午清点完,已经给大哥和炆哥儿去信,告知了陛下赐婚之事,按娘说的,叫大哥和炆哥儿将南里和四川、湖广未被抢去的房契地契都送来,每月进账数额,也一并传来,做到消息互通。” 将账本放在茶几上,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小七的婚事,是重中之重,嫁妆……铺子庄子,金银珠翠,一辈子用的、花的,物件和人,一样不能少,虽说安亲王府不缺这些东西,但娘家给的,才是姑娘自己的底气,一辈子的倚仗。” 老夫人说着,看向三夫人,继续道: “老三媳妇,趁婚期未定,你同小七说说,看能否请皇家将婚期定在明年,今年咱们家……她大伯大哥哥、二伯二伯母,还有她娘和祖母,一起给她挣嫁妆——后头这句就别跟孩子说了,只让她同安亲王商量,婚期拖到明年就成。” 三夫人应是。 老人人又对儿子、媳妇道: “再有,城哥儿媳妇……我想着等小七的事儿过去——两个孩子无媒无聘,现在回家了,不能再叫孩子委屈,婚事该补办得补办,三媒六聘需得齐全。 “尤其是芳芸,没有娘家撑腰,咱们便给她置一份嫁妆,虽比不得徐家姑娘,也不叫她跟无根浮萍似的被人取笑无嫁妆依傍。” 二夫人、二老爷、三夫人、三老爷齐齐赞同。 老夫人又道: “第一年是艰难些,等生意铺开,步入正轨,其他孩子……不管聘礼,还是嫁妆,准备起来自然如鱼得水。 “不过小七这孩子……委实也没想到,她一向笨拙,竟比她哥哥姐姐都‘出息’,不声不响,带回来个——这般尊贵的。 “说实话,她祖母我这心里啊,惶恐得很。” “谁说不是呢?”三夫人深有同感,“寻常人家也罢,可天家——我同她爹,都不敢提徐家不许纳妾的规矩。” 三老爷急忙点头附和。 与三房夫妇不同,对与皇家结亲,二老爷很乐观。 二老爷道:“要我说,你们就是杞人忧天!” “且不说安亲王看起来就是个可靠的,陛下后宫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位,就算他安亲王敢胡来,咱们家离王府这么近—— “凭城哥儿的本事,早晚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小七自己也要入仕为官,还有芃姐儿、炆哥儿,她祖母和伯伯们,咱们一大家子,还能叫一个安亲王给欺负了?” 安亲王要真敢欺负他们徐家姑娘,摁住给他灌十包八包合欢散! 自己儿子死在女人床上,陛下总怪不到小七头上吧? 后面两句话,二老爷没敢说出来。 “依我看也是!”二夫人笑道:“王府已经是顶顶好的姻缘了,咱们小七是正牌王妃,主中馈,不用晨昏定省在婆母跟前伺候,小两口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多好。” 老夫人没有计较二夫人的“伺候婆母”之言,反倒想起另一件事。 老夫人对二老爷道:“开钱庄的准许文书,还没出结果?” 二老爷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记性,昨个儿上午就去衙门领了,回来路上遇到岳丈大人和赵伯父,一道去吃酒,回来就给忘了。在书房,我这就去拿!” 二老爷话音未落,脚下已经动起来,然而二夫人比他更快一步。 二夫人提起二老爷的耳朵,责骂道:“这么点事儿!跑个腿儿你都跑不好,还能干点啥?” “娘,娘——” 二老爷疼得嗷嗷叫,捂着耳朵喊娘。 对此,老夫人选择无视。 三老爷和三夫人在一旁幸灾乐祸看戏,甚至端起茶盏碰了下杯。 …… 王府赶在晚膳前打发人来请准王妃。 宁钰看了看自家餐桌的伙食,果断决定去王府用饭。 吃过晚饭,燕时将宁钰带到屋顶歇凉,看星星。 宁钰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塞给他,“给!钱庄营业文书已经下来,太子殿下的婚书还给你。” 燕时撑开布帛,借着明亮月光,辨认出“燕堇”两个字。 见他来回打量布帛,翻来覆去看,摸了又摸,宁钰不明所以,“你在研究什么?” “我在想……”燕时将布帛举高展开,“当时那种环境,你从哪儿弄来两块这么干净的白布。” “想到了?”宁钰没想到他在想这个,顿觉好笑。 燕时摇头,“没有。” “你过来,我告诉。” 待燕时转过身,宁钰意味不明笑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身体前倾,直到不留一丝一毫缝隙。 宁钰贴近燕时耳畔,吐气如兰。 她缓慢而小声道:“就没觉得……我现在抱你,同那时候不一样?” 温热的气息刮过耳朵和鬓角,打着弯儿的浅声呢喃婉转勾人。 感受到胸前的柔软,燕时耳根霎时火辣辣烧得慌,身体下意识往后退,然而下一秒,身体僵在了原地—— 本就发烫的耳垂,正被她轻轻咬住,磋磨。 7017k 第78章 回家 啜啜耳垂,又亲亲颈窝…… 清新淡雅的发香萦绕鼻端,缱绻热气在耳根和颈窝逡巡盘桓。 她似乎格外喜爱这一片地方,烙上湿濡的津液,宛如一只霸道的小兽在星子月光、夜风虫鸣见证下抢占领地。 这样亲密的事,虽然昨夜已经做过,但燕时仍浑身僵硬。 他像一根冒土不久尚未长出枝叶的鲜竹,足够笔直,却过于鲜嫩,轻轻一折便断,所以当手腕被握住,他只知顺从、只会顺从,任由她牵引着环上不盈一握的纤腰。 那腰…… 细地,如一缕风;软地,似一汪水。 宁钰重新勾住他的脖子,朱唇轻轻的启,微微的阖。 只听她低低一笑,轻声道:“余毒好像又发作了,不许再像昨夜似的……亲吻的时候,要张嘴知道吗?” 裹挟着佯怒的声音送入耳中,燕时脑子一麻。 昨晚他是怕她清醒后会懊恼、会怪他唐突,所以才紧抿唇瓣不让她胡来,他以为她神志混沌不晓得,原来她知道。 “昨晚我是——” 燕时下意识慌忙解释,而宁钰已经擦着他的脸颊流连至嘴角,在他出声的一瞬出言打断:“安静!” 银白清辉笼罩,为房顶相拥而吻的人儿镀上一层柔光。 漆黑夜也愈加缠绵…… “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现在就像这样,洞房花烛夜怎么办?”宁钰捧着燕时滚烫的脸,不许他躲避自己的目光。 燕时想说“是你太大胆”,但不敢说。 怕一说了,往后宁钰就不亲他了。 “好了,不逗你了。”见他羞的吐不出一个字,宁钰好心的放过他,快速在他唇上印上蜻蜓点水一吻,捎上些许认真道:“且问你,我这样对你,喜欢吗?” 燕时耳根更烫了,却还是老实的小声应“嗯。” 宁钰又道:“方才舒不舒服?” 燕时觉得自己好似全身赤条暴露于大庭广众,被她问出一种莫名的“羞耻感”,羞于启齿,但心里却极欢喜,一面又忍不住想—— 是全天下的女子在意中人面前皆是如此,还是只有她格外大胆? 喉咙滚动了两圈,尽管很努力压制满腔羞臊,但燕时还是说不出来,甚至连点头也做不到,实在太过羞耻。 “你不说,就是不舒服了,如此……你说喜欢也是哄我了?”宁钰不依不饶。 撤回双手,笑容也淡了,脸上透出不快。 燕时急忙握住她的手,心知是躲不过了,双眼涨得通红,半晌才嗫嚅道:“不是的,我、我还想要。” “啊?”宁钰震惊! “不、不是,我不是——”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燕时慌乱的否认,宁钰却没给他反口的机会,倾身仰头,将剩下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一直到嘴唇发麻肿胀…… 宁钰再次捧起他的脸,“那,这回心满意足了,让你帮两个忙,不许拒绝。” 燕时自然不会拒绝,便是没有这一出,他也不会拒绝。 提完要求,宁钰伸了个懒腰,“该回去温书了,带我下去吧。” “等一下,我有东西送你。”燕时拉住宁钰的手腕,跟着她站起身,对着空气喊了声,“出来吧。” “主子!” 看着单膝跪下的黑衣女子,宁钰惊愕不已,她都没看清这人从哪儿来,就跟凭空冒出来似的。 燕时道:“往后她就跟着你,记住无论去哪儿都带上她。” 发生了昨晚的事情,宁钰早就寻思从哪儿弄一个武功高强的女护卫,眼下未来相公送,没道理拒绝,再说徐壮虽然能打,但终究是男人,多有不便,而且徐壮有家室,以后也不好随她赴任。 宁钰看向黑衣女子,“你叫什么?” “白棠。” “方才的事,你都瞧见了?”宁钰指的是两人亲热的一幕。 “是!” 宁钰一噎,厚脸皮再也挂不住了偷偷发热。 她嗔怪的瞟了眼燕时,对白棠道:“我不喜欢被人窥视,你自裁吧。” 白棠闻言,“刷”抽出腰间的软剑,毫不犹豫朝自己脖子抹去,若非燕时出手将剑斩落,她已然横尸当场。 见白棠没有丝毫迟疑,面对生死神色未改全无惧色,宁钰挺满意。 …… 知满瞧见白棠,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她家冷酷无情的大公子。 有天早上,阖府奴仆都被叫到前院儿,还有几十个掌柜,学徒更不知多少,前院儿挤满了人,众目睽睽之下,大公子命人将犯事儿的两个掌柜和六个学徒当场打死。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好长一段时间天天做噩梦。 小姐身后这人的眼神,就跟那时候的大公子一样冷漠。 知满甩甩脑袋,小跑过来,看向白棠:“小姐,她是谁?” 正在点香的知意回头,见到怀抱剑鞘,跟在宁钰身后进屋,一脸肃杀森然,冷的跟块儿冰似的白棠,也是心头一惊。 宁钰走到贵妃榻坐下,推了知意递来的茶盏。 知意端着茶盏候在一旁,打量白棠左额头三四寸长的疤痕,心想这是遭了多少罪啊。 “她叫白棠,是我的护卫,对外就跟你和知满一样,贴身丫鬟。”宁钰看向知意:“回头给她做几身结实的衣裳——”说着目光移向白棠,“不是黑色就成。” 长的已经够凶,再一身黑,怪骇人。 知意思量道:“要带给二夫人瞧瞧吗?” 在南里,是大夫人操持府中庶务,大夫人不在,二夫人便担起了望京宅子里的大事小情,入府的人丁合该让二夫人过目登记。 宁钰道:“不用。” 知满提来没有后跟的棕麻鞋,和现代的布拖鞋差不多。 “我从王府借了四个厨子,明天一早就过来,去告诉二伯母一声。”宁钰蹬掉厚实的菱纹绮履,换上轻便的棕麻鞋。 “太好了!”知满显得很兴奋,“两位夫人正为明日家宴发愁呢。” 明日徐宁城从东大营回来,请了二夫人娘家和三夫人娘家,在望京的亲戚聚在一起,正式让徐思源认祖归宗,这会儿二夫人带着丫鬟婆子还在厨房忙活,但几个大菜,却没人做得好,有王府厨子掌勺再好不过。 …… 国子监,上课前。 方含章坐到史昭允前方的座位,示意史昭允的书童离远些。 书童麻利的摆放好书本、笔墨,退出屋子。 朝史昭允挑了挑眉,方含章神秘兮兮道:“你猜安亲王准王妃是谁?” 对不相干之事,史昭允向来不愿多费精力。 他翻开书卷,兴趣缺缺道:“安亲王王妃是谁,与我何干。” 方含章轻哼,表情说不上来是戏谑还是幸灾乐祸,他道:“现在一副圣人名仕的淡泊样,有本事等我说出准王妃的名字,别着急上火。” 见史昭允仍神情淡淡,方含章有些恶趣味道:“徐宁钰。” 史昭允手一顿,“你说谁?” “坐不住了吧?”方含章身体后仰,得意道:“我就知道,眼高于顶的史公子萌了春心。” “你从哪儿听来的?”史昭允脸色暗沉。 后腰靠在书案上,方含章道:“赐婚的旨意,昨日就宣读了,礼部尚书今日准等徐府的门。” “不可能!”史昭允斩钉截铁道。 谁都知道,百花宴后,皇后娘娘留给各家公子小姐半月时间互看互择,半月后才会颁发太子和安亲王的赐婚圣旨。 对方含章的话,史昭允不太信。 “你别不信。”方含章趴回史昭允的书案。 “知道徐家姑娘为何出现在百花宴上吗?”方含章自问自答,“皇后娘娘说她们兄长定远将军徐宁城擒拿东江王有功,可你瞧除了徐家姑娘,可还有第二家从五品武将的女眷参加百花宴?” 三品以上,武官比文官权大。 三品以下,文官强过武官。 一个从五品定远将军,在名流遍地的望京,真排不上号。 “人家安亲王,为了娶徐七姑娘,连丹书铁券都拿出来了,丹书铁券祭出,徐七姑娘也不差,陛下和娘娘不能拒绝,不仅如此,望京从半月前开始就传安亲王与徐家姑娘四年前就定下婚约,都说……” 方含章顿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一字一句继续道:“是私定终身!” “咱们整日待在书院,所以才不知道,昨日我出门转了转,满城都是安亲王同徐七姑娘的传闻。” 方含章身体后倾,靠回自己的书案。 史昭允目光渊深。 难怪! 发生了那样的事,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想来也只有陛下一家才能替徐七姑娘瞒天过海。 史昭允攥紧拳头,知道方含章所言非虚。 …… 吏部尚书府。 “父亲!”史妆娴凤眸含泪,楚楚动人,“您明明知道女儿对王爷——” 父亲怎么能让她嫁给太子! 心有所属,又怎么能甘心嫁与他人? 史柘庾无动于衷,厉声道: “太子是储君,北燕未来的主人,太子选妃,于史家而言,岂能作壁上观,你是史氏大宗嫡女,嫁给太子,为史氏一族尽心,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荣耀。 “若你能成功当选亲王妃也罢,偏偏你自己不争气。” 史妆娴不甘道:“王爷还没有成亲,女儿还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想起儿子送回来的信,史柘庾冷声道:“再给你弟弟下药,一箭双雕?愚蠢!允哥儿是琅琊史氏嫡子,他没出事便罢,若真让你得逞,此刻你已经去见了你母亲。” 想到前程光明的嫡子险些毁在这个逆女手里,史柘庾气得发抖。 若非她生了一张出色的脸,太子妃之位悬而未决,岂能容她好好站在这里。 “收拾一下,随我入宫。” 史柘庾拂袖而去。 史妆娴咬紧嘴唇,恨意上涌,双目通红。 她的好父亲,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能在琅琊史氏站稳脚跟,亲手毒杀相濡以沫的发妻,威胁自己的女儿认贼作母,现在又要她,为了史氏、为了他史柘庾、为了史昭允那个贱种牺牲自己。 凭什么? 凭什么! …… 十来年了,外孙第一次回家,张武师天不亮就带着妻儿老小到徐府帮忙。 不多时,赵屠夫带着二孙子也到了。 赵修一来,正好赶上徐林芃出城跑马,当下轻车熟路从马厩牵了马,一起出了城。 老夫人盼了一上午,临近中午终于到家。 “祖母!孙儿不孝!”徐宁城含泪跪在老夫人面前,左右是妻儿。 老夫人喜极而泣,扔掉拐杖,伸手托住徐宁城的手臂,“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祖母不对,自己的孙儿是什么人,怎么就迷了心瞎了眼狠心赶你出去呢?城哥儿,你能原谅祖母吗?” “祖母!”徐宁城与老夫人相拥而泣。 二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靠在二老爷怀里又哭又笑。 “大喜的日子,快别垂泪了,”三夫人出来调和,“今个儿是咱们徐家的好日子,合该欢欢喜喜才对。” 三夫人又劝了几句,老夫人才破涕为笑。 “是,是……不哭了,不哭了。”老夫人擦掉眼角的泪,引着徐宁城看向张家外公夫妇,“快拜见你外祖父、外祖母。” 张家外婆比徐老夫人更伤感,好在有一堆儿子媳妇规劝,也没哭多久。 张家外公最瞧不上哭哭啼啼婆婆妈妈,纵然心里千滋百味,面上却一副无所谓,摆摆手让外孙赶紧拜见爹娘。 不待徐宁城开口,二夫人却先搂住儿子,嚎啕大哭。 “十一年四十八天,我的儿子终于回家了,往后可不许再离开娘了!” “儿子不孝,让爹娘受苦了。”徐宁城刚止住的泪复又淌出。 “爹……”徐思源拽了拽徐宁城的袖子。 徐宁城将妻儿搂过来,连同二老爷,一家五口抱作一团,哭了良久。 然而刚止住哭,二夫人瞟到站在一旁表情透出嫌弃的三个闺女,顿觉忽略的闺女们,拽徐林芃不动,只能把老八老九拽过来,强硬的抱着一个儿子两个闺女又哭了一场。 徐林芃见状,直翻白眼。 见张家外公和赵家外公前后脚出了前厅,她拽上宁钰和柳心,一起回了自己的小院儿,只等开饭再出来。 一进屋,徐林芃便道:“今晨我问了嫣儿,原来那史妆娴爱慕安亲王。” 7017k 第79章 家宴中午吃一顿,晚上吃一顿,夜里张武师和赵屠夫又领着爱热闹的小辈儿去逛春华街,看了花戏杂耍,猜了灯谜,看了花魁,买了一堆吃的玩儿的,最后去状元楼。 状元楼的玉液酒举世闻名,逛春华街,自然要品一品。 宁钰心知自己酒量浅,想着用舌尖舔一下尝过味儿就成,岂料玉液酒实在太好喝,加上赵修和徐林芃唱双簧,一个劲儿鼓吹不醉人,劝她喝两口,然后…… 她就当真抿了一口,也毫无悬念成功把自己灌醉。 燕时傍晚被叫进宫,前朝余孽在太原一带再掀战事,亳州、大理南部、成都府等十几处地方也不安定,更刻不容缓亟待解决的是阿瓦部越过国境滋事,若不加以打击镇压,滋长了其嚣张气焰,南边几国怕是要联合举兵侵犯北燕国土。 武定帝亲命燕时率军至云南,征讨阿瓦部,震慑暹罗、南拳等外邦,隔日天不亮就要点兵出征。 燕时知道徐宁城的能力,向武定帝举荐徐宁城前往成都府平乱。 太原、亳州、彭城等地也派了人,其中规模最大的太原兵乱,由镇国大将军余擎的次子怀化大将军余安邦带兵剿灭。 作为北燕开国最大的功臣,燕时自然也有军衔—— 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比正二品的镇国大将军还高一级,掌十万玄英军、三十万赤霞军、四十万英勇军、两万南里军。 按理说南里军不该存在,但燕时爱宁钰,知道南里军是她的心血,加上南里军建军初衷感人肺腑,故此特奏明武定帝保留南里军封号。 翌日。 宁钰酒醒,燕时和徐宁城已经出发两个多时辰。 一个往云南边境,一个往成都府。 燕时给她留了信。 信中说,他本想当面跟她告别,到徐府才知道她喝醉了,嘱咐她往后他不在身边不许在外面喝酒。 又说给她留了令牌,凭此可调动王府所有人,包括侍卫、内侍、婢女,管家和厨子也能调。 还说王府的东西她都可以拿,可以用,管家那儿他已经打过招呼。 最后说她要的庄子,他已经挑好,占地广阔、土壤肥沃,离望京七十里,周围也都是王府的庄子,安全有保障,在里头搞农作物研究很合适。 宁钰放下信拿起令牌看了看,放下,又拿起庄子的地契。 她感怀道:“我只是想赁王府一个庄子,再租些奴隶,没想到……”他却把他能拿出来的都送来了。 知意在一旁瞧见,甚是替自家小姐高兴。 “王爷心里在乎小姐才会这样,奴婢瞧着,王爷对小姐,真真是恨不得掏出整颗心来对小姐好,小姐同王爷,定会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连丫鬟都看出来他的满腔情意了,宁钰心里百味杂陈。 虽然,确认关系才几天,但她能感受到他对她毫无保留的珍视和爱意,心里免不得生出愧疚。 她受之有愧啊! 若说他对她的爱有十分,那她对他,只有四分,其中三分还是馋他的脸和身子。 宁钰决定以后对燕时好点,不指使他替自己捏肩捶背了。 没有接知意的话,宁钰将地契递给她,吩咐道:“让知满跑一趟学堂,告诉小英明天一早去看庄子。” 老秀才三老爷就在宅子里开了课。 平素,徐林芙、徐林蓉、徐思源、李家大妮、二毛、小妮,还有徐壮的孙子孙女,以及二夫人娘家——张家外公的四个孙子孙女,十几个孩子上午都在学堂上课。 李小英也在。 知满到的时候,一堂课刚开始。 眼尖的三老爷从巨大落地窗瞧见闺女的文盲丫鬟,打算喊进来一起听课,嘴唇还没动,却见一身绿衣的小丫鬟逃命似的掉头就跑,鲜亮得如一棵蹦蹦跳的小树苗。 一棵不思上进,迟早长成歪脖子树的小树苗! 三老爷倍感受挫。 想当年,他和夫人一人替闺女挑一个贴身丫鬟,一群小豆丁站成一排,他一眼就瞧上大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读书料的豆丁团子,当即就拍板,“这孩子机灵,当书童正好。” 天意嘲讽人啊! 谁承想,半年后,夫人挑来照顾闺女起居的知意丫头倒成了书童,反倒他寄予厚望的知满丫头,就认得“徐”、“宁”两个字儿,脑子笨的跟闺女的手脚一样。 “先生,先生!” “叔祖父!” 三老爷想的出神,徐思源连叫几声“先生”见三老爷没反应,于是放开嗓子喊了声“叔祖父”。 “欸,”三老爷回神,“上课,上课。” 徐思源垂下眼帘,心想,叔祖母说的对,叔祖父净搞些屁用没有的仪式,非要他们叫先生,可“先生”又没有“叔祖父”好使。 …… 李小英对庄子很满意,打算过两天就搬到庄子里。 “不再休息几天?”宁钰拂开飞到手上的飞虫,刚拍走又飞来一只,空气里到处都是,也不知道会不会起包或者发痒。 歇了两个月,李小英浑身难受,早就盼着回归大地的怀抱。 她道:“正是播棉花的季节,时候恰恰好,在南里培育的豆角、南瓜、辣椒也要试验,希望在北地种植……产量和品质不会缩减太多,而且过两个月就该播小麦,时间紧迫,再说我闲不住,两个多月没下地,感觉手脚荒废了。” “你不觉辛苦就好。”宁钰道:“过几日国子监招生,就算不顺利,我也要入云麓书院为来年春闱做准备,怕是不能常到庄上来。” “呸呸呸!”李小英道:“快别说这种丧气话,徐大人学富五车,肯定能考上国子监。” 不管宁钰纠正多少次,她还是固执的喊宁钰“徐大人”,在她心里,为她伸张正义的徐大人就是她的明灯,和月亮。 李小英与有荣焉道:“如果连徐大人都不要,我看那国子监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花架子,不值当第一学府的美誉。” “你说的对!”宁钰开怀大笑。 “若国子监敢淘汰我,等我拿了状元,叫人敲锣打鼓在他们门前放十天十夜炮仗,一边放炮仗,一边高喊‘国子监有眼无珠,国子监祭酒枉称至圣先师’,还要拉上字幅,狠狠打他们的脸。” 知满在一旁听的兴奋,急忙应道:“奴婢替小姐记着,明个儿就去扯写大字幅的布。” 换上一身淡蓝襦裙的白棠,冷冰冰偷偷乜了眼宁钰和知满。 虽然她才来两天,但丝毫不影响她发现真相:这一主一仆,别的不行,狂妄自大当属绝世无双。 “成,你帮我记着。” 对知满说完,宁钰重新看向李小英。 “你一个小娘子在庄子里,虽说长的不危险,难保危险饥不择食,我把壮叔留给你,安全也有个保障,庄子上这些人,若有人耍滑不听安排,只管叫壮叔狠狠教训。” 佃户是良民,哪里能随意使唤? 李小英疑惑道:“庄子里的不是佃户?” 白棠惊愕! 这李娘子,多多少少也有点脑子不好使,人家都骂她长相丑陋了,她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既然是封闭研究,机密大事,佃户哪里有奴隶好使!”宁钰笑道:“放心吧,都是燕家昭国公时期的旧奴,听话得很。 “我同燕时说好了,这些人如果干得好,五年后替他们脱去奴籍,此事你去跟他们说,可借此笼住人心,挑选得力的使,不得力的报给我,我让人弄走。” 李小英虽然反感奴隶制度,但社会大环境如此,要改变谈何容易,而她要做的,想做的,是研发出更多高产农作物,让贫寒人家,不必卖儿卖女卖妻,也能填饱肚子。 回府路上。 宁钰想着李小英马上要去庄子里,想起那天在王府吃的——好吃到吃撑的蜜汁烧鸡,正是从状元楼买回去的,还有状元楼的一口销魂玉液酒,遂命车夫拐道去春华街。 知满建议从西大街走。 “知意姐姐在西大街百布庄定了两匹蜀锦,给白棠裁衣裳的,咱们正好捎回去。” …… 百布庄外。 一个模样娇俏的丫鬟急得飙出眼泪,她拽着一个小厮打扮的精壮男人,喊声撕心裂肺。 “放开我家小姐!小姐!小姐!放开,放开……” “滚开!”一脸恶相,看起来像是小厮头头的男人推开丫鬟,趾高气昂道:“我家主子看上你家小姐,要娶你家小姐做姨娘,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赶紧回去烧香还愿吧,再哭哭啼啼,当心你的小命!” 见丫鬟又扑上来,男人耐心耗尽,抬起一脚蹬出,“滚开,别挡老子的道!” 丫鬟挨了一记窝心脚,登时涌出一口血,她顾不上擦血,起身不要命的往前冲,企图冲破三四个小厮组成的防线,抓住她家小姐。 路人见状,心疼可怜的主仆,但这帮人是永昌侯府的恶奴,他们的主子是永昌侯世子的嫡次子方才烨,那可是望京响当当的恶霸,也是响当当的富贵。 勋戚显贵,连知府大人也惹不起,更别提他们只是布衣庶民。 惹不起,也不敢惹啊! 正当路人啧啧叹息,不怕死的丫鬟声色俱厉高喊:“我家七姑爷是安亲王,快放了我家小姐,否则我家姑爷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这帮恶人,快放了我家小姐!” 马车连高官家眷必备的吊牌也没挂,会是安亲王的亲戚? 熟记各府出行马车吊牌的男人,对丫鬟的话,一个字儿也没过心,仍有恃无恐。 “我家主子还是天皇老子呢?” 男人讥讽的啐了一口,又是一脚踢在丫鬟的腹部,“嫌命长的东西!” 寻到绝世尤物,男人赶着回去邀功,看不依不饶的丫鬟很不顺眼,他嫌恶的瞥了眼丫鬟,道:“来人,把她给我扔远些。” 男人发话,立时有两个跟班上前去拖满嘴鲜血的丫鬟。 他们拖着丫鬟走了两步,就听一声男女莫辨的清亮呵斥传来。 “住手!” 宁钰看向被两个男人擒住,嘴里塞上布条,满脸倔强不甘的柳心,瞥一眼被打得半死的小吟,怒气上涌。 男人看向身着男装的宁钰。 对方那一声“住手”颇具威势,委实将他吓一跳,但看对方面生,衣着也不算十分华贵,又没有佩戴腰牌,只当是好管闲事的小富公子。 纵然知道对方不是什么惹不得的大人物,对上一双冷到好似会射出刀子的眼睛,竟不受控制胆寒的颤了颤。 男人忌惮宁钰,色厉内荏道:“这位公子,我们是永昌侯府——” 不待他说完,冷幽幽的小公子又道:“这帮人恃强凌弱、强抢民女、藐视皇权,给我杀了!” 众人只觉实在太快,连眨眼也来不及,就见七八个恶奴齐齐倒地,离得近的探头看去,过了半个呼吸才见鲜血从恶奴脖子上洇出。 宁钰将柳心和小吟带回徐府。 后脚,望京知府李丛盛就带着捕快、差役上门来。 宁钰和白棠随他走了趟衙门。 案情很简单:安亲王准王妃的姐姐好端端在挑布匹,无端被恶奴强行带走,打算献给永昌侯府的主子,为此还打伤一个丫鬟,虏人的有靠山,杀人的靠山更大,自然有百姓愿意出来作证。 谁都知道恶奴仗势欺人,仗的是永昌侯府的势。 可死无对证,永昌侯府堂而皇之将罪过推倒恶奴身上。 至于替恶奴喊冤…… 没想过! 十个永昌侯府也抵不上一个安亲王府。 别说喊冤,他们反而舔着脸要做东,给徐家姑娘赔罪。 宁钰也晓得,就算人没死,方才烨也不过挨一顿板子,反倒一帮恶奴可能不会判死罪,所以才不留手将恶奴杀掉。 回到徐府,宁钰先去了柳心的院子。 黄朝已经给主仆两人看过。 柳心只是受到惊吓,没有大碍,但丫鬟小吟伤的很重,要修养几个月才能好。 夜里。 打探消息的影辰求见。 带来了史妆娴和史汝菱的消息。 史汝菱履历简单,从小在书院长大,性格温柔,不善交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不与其他贵女来往,一门心思想女承父业,专心治学。 史妆娴就复杂得多。 其一,与吏部尚书夫人王氏母女情深,但王氏却不是她的生母,单看她将王氏哄得疼她比疼自己十月怀胎的儿女还多,便知道她极有手段。 其二,深得皇后娘娘喜爱,据说在关中时,皇后娘娘便多次在公开场合撮合她与燕时。 其三,当年北地大饥荒,流民举义,她差点死在乱军手中,是燕时单枪匹马冲破敌防,救了她。 其四,这位史大姑娘已经二十五,比燕时还大一岁,多年来,上门求娶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都被拒之门外,坊间传言其一新想嫁入燕家,直白点就是想嫁给燕时。 其五,史大姑娘还有一位不太忠实的爱慕者,虽然有二十多个妾室,却声称正妻之位永远留给史大姑娘,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永昌侯世子的嫡次子方才烨。 “方才烨……” 百花宴对六姐姐出言不逊是他,纵奴行恶也是他,对史大姑娘念念不忘还是他。 宁钰咀嚼着这个名字,兀地笑开来。 7017k 第80章 报应 夤夜阒寂。 一抹黑影宛若幽灵掠入深宅。 抬头瞥了眼身穿夜行衣的白棠,复将目光落回书卷,宁钰淡淡道:“办妥了?” “是!”白棠想了想,问出心里的疑惑,“小姐何不直接杀了她?” 对付心气儿高、自认为尊贵的清高之人,受辱比死更痛苦,对方想毁她名声、夺她幸福,那她,便以其人之道奉还之。 再者,史妆娴好歹是重臣之女,无缘无故横死,免不得招致麻烦。 但多嘴的手下,她很不喜。 宁钰抬眼不轻不重看向白棠。 迎上宁钰深不可测的注视,白棠心道不好,慌忙低下头,单膝跪地,“属下僭越!” 宁钰收回目光,语气无波无澜道:“出去吧。” 白棠依言退出,书房安静下来,宁钰写完一篇四书文,又赋了首五言六韵试帖诗,才喊知意进来整理笔墨纸张。 次日下午。 徐林芃从陈国公府回来,兴冲冲到宁钰院儿里,不由分说拉着宁钰就要往外走。 “走,去六妹妹那儿,我有件趣事儿好事儿同你们讲。” “五姐姐,我正写文章练字呢,什么事情回头再说,不然你在这儿说也成。”宁钰拽住书桌角,说什么也不愿去,已经猜到了徐林芃口中的趣事儿,不想去听废话。 “在这儿说有什么意思?人多才有意思呢!” 才不管宁钰忙不忙、愿不愿,徐林芃猛然一扯,扯得宁钰脚下不稳直接扑到她身上。 胳膊拧不过大腿,动口的干不过动手的,宁钰被力大无穷又不讲道理的徐林芃,半提半拖、生拉硬拽,抓到柳心的迎沁苑,被迫听了一起桃色韵事。 吏部尚书家端庄娴雅的史大姑娘,昨夜在与状元楼齐名的品香楼,与永昌侯世子嫡次子方二郎私会,因行苟且之事时动静太大,被隔壁雅间和门前路过的人认了出来。 “……整整大半个时辰,永昌侯府的人赶到时还没消停,随后到的尚书夫人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听徐林芃兴致勃勃说完,柳心睁大眼睛,俏丽的小脸烧得通红。 但说史大姑娘不顾廉耻与人私通,她却是不信的。 柳心道:“且不说方二公子,史大姑娘既筹谋嫁入皇家,又岂会糊涂至此?莫不是,有心人使了什么手段?” “名声”二字比命重,史大姑娘贵为大宗嫡女,便是真心实意喜欢,也决计做不出此等丑事。 想到自家七妹妹也险些…… 柳心看向宁钰。 “六姐姐所言极是!”宁钰附和道:“像史大姑娘那般出身显赫又骄傲的高门贵女,走下坡路的永昌侯府入不了她的眼,不学无术的花心萝卜方二郎更入不了她的眼,肯定是被人害了。” 想起对方给她六妹妹下药,徐林芃半点不同情,只遗憾没在现场,没能亲眼见到史妆娴最狼狈不堪的一幕。 “谁叫她存坏心,有今日遭遇也是活该。” 徐林芃继续道:“正如嫣儿所言,谁不知道他史妆娴是被人算计了,但那又如何,大庭广众被人撞破,就算抓住凶手,她史妆娴的一辈子也完了。这大概就是苍天轮回,报应不爽!” 史妆娴想嫁给安亲王,为此不惜暗害无辜,如今清白、名誉皆毁,可比杀了她更大快人心。 别说整史妆娴的仁兄还挺懂,她怎么就没想到这招呢? 她绞尽脑汁也就想到等下个初一史妆娴去慈恩寺进香的时候,在路上寻机削下她的脑袋给七妹妹当球踢,砍不了头也要寻机揍她一顿。 听出徐林芃语气中的冷漠,柳心心情复杂。 一面觉得史大姑娘有此磨难,也算恶有恶报。 一面又不无伤怀的想,若是有一日她与大哥哥的关系叫人察觉,徐家人对她该多失望,对大哥哥该多失望,以祖母的脾气,怕是会立刻将他们逐出家门。 大哥哥看重家人,她相信,但凡徐家人有一丝怀疑,他一定会毫不留情杀了她。 甚至……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疼爱了她七八年的大哥哥,为何突然变成另一副模样。 犹记得他警告她不许声张时脸上的表情,那样阴翳冷酷,比刀子还锋利,比千尺寒冰还冰冷,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般充满怨气。 若她姓徐,是徐家真正的女儿就好了,如此,她就不会对自己的兄长抱着那样肮脏龌龊的心思,也不会被自己的兄长那般对待,更不必日日遭受思念与自责的双重折磨。 徐家对她恩重如山,祖母待她比亲孙女还亲。 而她,却从一开始就辜负了恩人。 待宁钰和徐林芃离开,柳心摸向枕头底下,将叠成三角的纸包攥在手里。 忠勤伯府十天后举办马球会,邀请徐府的夫人和姑娘们参加,听说史大姑娘也会去,纸包里装着鹤顶红,见血封喉,原是她替自己准备的,她打算伺机让史大姑娘吃下。 五姐姐七妹妹都是磊落赤诚的人,阴暗污秽之事让她来便好。 ——她原就是这种人。 欺骗、攀诬、陷害,为了替母亲争宠、替自己争宠不择手段,后宅里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诡计,她从娘胎就开始学,生来就会。 那座大宅是无间炼狱,她从贱妾的肚子里爬出来,不算计就会活得猪狗不如。 她那个爹死的时候,娘为了活命抛弃她的时候,她那个祖母恨极了她,铁了心要将她充作军妓。 在送去军营前,将她关在猪圈里,同十几头猪关在一起。 猪栏外连着下人如厕的地方,那些小厮长随,还有护卫,如厕的时候会故意叫她,想方设法向她展示男人最丑陋的部位。 用心险恶的讥讽调笑日日夜夜伴随她,度日如年。 九岁的她,甜美单纯的外表下,满嘴谎言,害过人命,害的还是骨肉至亲。 可纵然满身罪恶,她也想活。 她从一个长随口中得知猪圈下的粪坑连着跑马场的粪池,于是她义无反顾跳下粪坑,饥寒交迫的她在月光下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最后晕倒在赶早出城的一队行商面前。 醒来,她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月白锦衣的大哥哥笑容温和,好看得像神仙。 她骗他,说她没有爹,也不知道娘去哪儿了,说她被人牙子拐走,从粪坑逃出来,说……她是无人要无人怜的鬼魂。 她用最拿手的伎俩博取同情。 她是如此低贱、肮脏,而他又是那般高贵、干净。 “你逃出来了,忍了常人不能忍的屈辱,已经从不幸的命运中挣扎重生,再往前走,往后必然都是幸福幸运。” “我叫徐宁炆,若你愿意,可随我回家,同我妹妹做个伴儿,我会给你开工钱,你能穿暖吃饱,也能读书识字,何时想离开,同我说一声即可。” 这些话,深深烙印在她心里。 在她生来已是罪恶的生命中,也出现了一束通往人间的光。 大哥哥在乎的家人,她要帮他一起守护,哪怕让她再次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无间炼狱。 7017k 第81章 天分 李小英搬去庄子的前一天,李芳芸来找宁钰。 弄明白李芳芸的来意,宁钰道:“二嫂嫂想去庄子里,何不自己同祖母和二伯二伯母讲?” 李芳芸苦着脸,显得很不好意思。 “祖母和爹娘生了我那么些年的气,这气儿刚消,我怕……” 连她自己都觉得,相公娶了她,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所以她很能理解老人家们心里的芥蒂。 一家人要多沟通才能更亲密,这个忙宁钰不打算帮。 “二嫂嫂多虑了! “祖母和二伯母不是那等不辨是非之人,徐家也没有家规媳要求妇必须在家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二嫂嫂既觉得开发农作物种子、改良耕种方式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愿意投身其中,就该同长辈们明说,用自己的本事说服长辈们。 “至于二伯,一贯是祖母觉得有道理,他就觉得有道理,二伯母认为该做,他就觉得合理。” “但……”李芳芸为难。 七妹妹说的她都懂,但她毕竟才来没几天,又是孙子辈第一个入门的媳妇,出身也不好,万一行差踏错惹长辈不快,让长辈误会是相公没教好怎么办? 因为她,相公十几年有家不能回,好不容易冰释前嫌,可不能因为她一时不懂事,害相公与长辈再生嫌隙。 宁钰明白李芳芸的迟疑,耐心道: “嫂嫂你看家里的女人,祖母自不必说,二伯母和我娘,几时对相公低眉顺眼过,归根结底是因为二伯母和我娘从前管着家里的茶叶生意,现在管着春华街,二伯和我爹要花钱都得求着媳妇给。 “再看几个姑娘…… “五姐姐立志统帅三军开疆拓土,为此她不分数九寒冬,每日天不亮就出门跑马,早晚习武,读的书也都是兵法谋略,哪怕人家告诉她女人被允许上战场,她也不在乎。 “六姐姐对外头的事情不感兴趣,所以她早早学习理家,琴棋书画茶酒花,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便是在贵女云集的百花宴,商人的女儿又如何,小官的妹子又怎样,照样技压群芳。 “八妹妹九妹妹崇拜大哥哥,互相暗暗较劲,二伯母昨日还说要在春华街给她们一人开一间店面。 “我也一样,自小到大,只为一件事努力,科举取士,成为吊民伐罪、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见二嫂嫂这几日和丫鬟抢活儿干,二嫂嫂可曾想过,你干了丫鬟的活儿,丫鬟干什么? “二嫂嫂,岁月易老,匆匆几十载,莫要将宝贵的时间虚耗在缺你不少、有你不多的事情上才好,旁人无从选择也罢,你既有选择,且知道自己的志向所在,便不该畏缩不前。 “祖母常说,人贵在心有所愿、心有所向,贵在无畏无惧、敢拼敢闯,二嫂嫂找到愿意为之奋斗的事业,祖母只会高兴,不会怪你。” 李芳芸叫宁钰说的双颊发热,局促的不知怎么办。 她明白七妹妹是在激励她,但她只是个乡野妇人,在认识相公前连字儿也不认得,这几年同小英一起培育农作物才渐渐觉得,或许她也可以做点利己利人的事情。 她没有小姑子们有见识,也没有她们有胆识,猝然面对在商场沉浮几十年的祖母和婆母,她不敢,尤其相公还不在。 “二嫂嫂若还是有所顾忌,我陪你去找祖母和二伯母。” 李芳芸闻言,眼睛一亮,然而不等她高兴,又听七妹妹继续道:“但要二嫂嫂自己来说。” 思量再三,李芳芸认命的点头,“好吧,我来说。” …… 赶巧,二夫人正同老夫人说起自己这个儿媳妇。 “芳芸这孩子,当真很有经商天分!” “昨晚我教她核账,娘猜怎么着?” 二夫人自问自答道: “我才教一遍,她就说会了,我以为这孩子说大话,便抽出上年学徒们年终考试的账册让她看,没想到她只用了两炷香就发现了错处,还算出正确数目,比得头名的柱栓快整整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啊!娘!” 二夫人满面喜色,反复强调“一个半时辰”,有种寻找多年终于找到传人的欣慰。 老夫人也微微咂舌。 那账册她也看过,这么快算出来,端看查账这一块,速度快赶上大孙子了。 不过,对数字敏感只能说有可能成为一名算账盘账的好手,而二媳妇却说这孩子有经商天分,老夫人感到奇怪,于是问道:“从何处看出这孩子适合经商?” 提起这个,二夫人愈加喜形于色。 二夫人一屁股坐到与老夫人隔着一张茶几的主位,献宝似的说: “媳妇和弟妹这两日不是在想春华街的改造方案么,左思右想不得其法,于是媳妇昨天下午带着小八小九去春华街巡查,顺手把芳芸也叫去了,这孩子听我说完春华街的问题,略一思考,当即提出几点建议。” “媳妇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便写了下来,落到纸上再看,岂止有几分道理,简直是拯救春华街的不二良策啊。” 二夫人掏出一张纸递给老夫人。 “弟妹看了也直叫好,我们本想着今日再走一趟春华街,回来再同娘说这事儿。” 老夫人带上老花镜,举高纸张细看。 作为吃喝玩乐一条街,春华街却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人流量不足。 因为人流量不足,导致一小半店面无人问津。 除了青楼,也就只有自带品牌效应的状元楼、一品楼、百戏班和少数特色小吃摊位生意还行,其他的连维持生计都难,光这两天,已经有七家店面的东家来退租。 二夫人看向认真看建议的老夫人。 继续道:“媳妇打算,从今日起,正式教芳芸学做生意,咱们徐家,又要出一个像炆哥儿一样的经商奇才了。” “嗯。”老夫人将纸张递换给二夫人,不吝赞美道:“确实不错,触类旁通,是很有天资的了……你既有这个打算,就好好教她,等炆哥儿那边稳定些,再让炆哥儿带她出去走走。” 老夫人和二夫人兴致勃勃替天才孙(儿)媳妇做好安排。 所以…… 当她们亲耳听到孙(儿)媳妇说要跟李小英去庄子里种地,态度还很坚决,脑袋嗡了一下,又嗡了一下。 过了许久。 老夫人牵着孙媳妇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脸慈爱道:“难得你有鸿鹄之志,意志坚定,有我徐家女郎的风范,造福百姓的大好事情,祖母自然支持你。” “娘——” 二夫人忍不住出声,被老夫一眼给瞪了回去。 7017k 第81章 会试 五品官员子弟可入国子监求学。 徐宁城正好是从五品。 入学考试当天,三老爷和三夫人将宁钰和徐思源送到门口。 参考人数约莫六百人,录取二十人,竞争相当激烈。 有件事宁钰很不能理解,并且很想吐槽——堂堂太学,房屋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弄个露天考场! 这不是三四月的天朗气清,也不是九十月份的秋高气爽,这是六月份的炎炎烈日啊! 若非她实在怕晒,想着在国子监里面免不得在太阳底下走路,戴了帷帽,非晒中暑不可。 待考生考官就位,十几个身穿弟子服的学生每人负责一列,从前往后分发考卷。 ——笔墨自带。 考卷分发到手,一个须发皆白、走路打踉跄的先生气沉丹田,高声道:“今日应试,文体和字体不做限制,诸位学子可尽情发挥。” 先生说完,负责分发考卷的十几个学生穿梭在考场中重复高喊先生的话,确保每一位考生听清。 八股文、台阁体是科考应试强制要求的文体和字体。 之所以今日考试不限制,主要是考虑到有五位女考生,先生们不认为女考生会做八股文章和写台阁体,本着公平公正原则,干脆对所有考生都不做要求,真有实学的自然能读懂先生们的用意,自觉使用台阁体写八股文。 不同于徐思源试一试的心态,宁钰下定决心要进甲字班,自当全力以赴。 徐思源第一次参加考试,额头顶着太阳直冒汗。 不一会儿浑身都汗湿掉。 手心湿滑,握着笔直打滑。 他刚写一句话,听到前方传来喊交卷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他的七姑姑。 搁笔,将帷帽的白纱放下挡住面部,宁钰站起来喊人检查,确认助教看见了她,坐回蒲团,双手置于膝盖,规矩坐着等待助教前来。 一排排书案最前方,方含章看到有人示意交卷,还是个女考生。 他瞟了眼更漏,咕哝:“才三刻钟,别是交白卷。” “我去!”史昭允伸出手臂挡住方含章,不由分说朝宁钰走去,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方含章。 从前怎么不见史兄如此乐于助人? 方含章乐得轻松,躲回树荫下。 “这位师兄,可是我的文章有什么问题?”见俊俏师兄盯着她的文章看了半天,心念念想着冰饮子的宁钰忍无可忍,知道她的文章做得好,就不能等阅卷的时候再细看么? 史昭允回神,开始检查考生姓名、正卷、草纸等物。 方才巡视发现五名女考生里有徐七姑娘,一面觉得意外,一面又觉得以徐七姑娘的才学来考国子监理所当然,却不想徐七姑娘的文章居然如此拔萃。 立意深远、文辞精辟、切中要害、言之有物……放眼整个国子监,怕是也找不出几位更优秀的。 八股文做的出众,一手台阁体同样令人肃然起敬,笔力雄浑苍古,透出返璞归真的大家风范。 单看文章和字迹,决计想不到竟出自女子之手。 因为惊叹,因为惊艳,他才看得出神。 史昭允检查完,用镇尺压好答卷,对宁钰道:“没问题。” “那我可以走了吗?”宁钰撩起帷帽纱帘擦汗,热得脑门冒蒸汽。 “可以。”见宁钰没认出他来,史昭允情绪低落。 见宁钰走出书院门口,知意急忙取出用厚棉捂的杨梅冰饮子,下车迎上去。 宁钰捧着竹筒钻进马车,三夫人迫不及待问道:“考的怎么样?” 三老爷也期盼的看向闺女。 “还成,问题应该不大。”宁钰坐到软凳上,三两口喝完饮子,留下一层碎冰在竹筒底部,随后接过知满递来的木叉子,插一块刚切的西瓜送入嘴里。 “不愧是我闺女。”三夫人喜逐颜开。 三老爷与有荣焉,道: “可不,咱们闺女是通过会试的人,和那些凡夫俗子当然不一样,大师不是说了闺女乃文曲星下凡,通身天赋都用来长脑子了,是要当状元郎的,区区国子监入学考试还不放在眼里。” “爹,”宁钰吞下西瓜,建议道:“可以把‘天赋都用来长脑子了’去掉么?说得我好像只长了脑袋。” “你爹我就是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你是我闺女,还想‘德艺双馨’不成!”三老爷驳斥道。 他打小手脚粗笨不协调,为此没少被大哥二哥和娘取笑,直到确定闺女完美遗传了这点,家里人才终于消停,他特不明白,同样是人,为啥大伙儿生怕闺女因此自卑,对他却百般戏弄。 “‘德艺双馨’不恰当,应该叫‘鱼与熊掌兼得’,”宁钰顿了顿,真诚且单纯看向三老爷,“爹,你考了一辈子还是个秀才,不冤。” 三老爷扬起手掌,“不孝女怎么说话呢?” 不等三老爷的巴掌落下,只听“啪”,伴随三夫人一声“徐厚存你能耐了啊”,三老爷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夫人!”三老爷捂住后脑勺,委屈的撅起嘴,“我在跟闺女开玩笑呢。” “开不开玩笑我看不出来?” “真是闹着玩儿,打闺女,我哪儿敢。”三老爷直在心里高呼不公平。没有他的玉树临风,她徐宁钰能有这么好的娘疼?夫人是他的,凭啥光疼闺女不疼他? “起开,离我宝贝闺女远点。”三夫人不听解释。 三被自家“狠心”的夫人撵到马车头角落,三老爷盯着吃着西瓜、喝着冰镇饮子,有说有笑的一队母女和一双丫鬟,幽怨遮天蔽日。 徐思源走出考场,被叔祖父慈爱的摸脑袋时没忍住,扑在三老爷怀里,“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用问,考得肯定不怎么样。 果不其然,第二天小厮在国子监外张贴的招录榜上果然没看到“徐思源”。 而宁钰,赫然排在首位。 宁钰如愿进了以来年科举下场为教学目标的甲字班,同史昭允、方含章成为了同窗。 也是甲字班唯一的女学生。 上课第一日,祭酒史柘逸为一堵让满书院先生赞不绝口的女学生的风采,亲自到甲字班授了一堂课,点评了宁钰的文章,考校了她许多学术问题,一堂课活生生上成了一对一辅导。 值得一说的是,当日参加入学考试的五名女考生,除了宁钰,被录取的还有国子监祭酒之女史汝菱。 其文章花团锦簇、引经据典,可以看出文学功底是有的,不过她不会写八股文和台阁体,而八股文和台阁体偏偏都是非数年之功不可成。 因此,史汝菱要下场科举,怕是要等几年,自然也没法进甲字班。 …… 眨眼,时节轮转至次年二月。 宁钰在国子监读书已有七个月。 明日便是二月初九,会试开始的日子,而燕时和徐宁城仍未归。 从两日前,国子监甲字班参加会试的八名学生已经回家准备带进贡院的物件。 宁钰正被一群家人围在中间殷殷祝福,门房走进钰楼苑,禀道:“七小姐,史尚书家的四公子来了,说有要紧事求见小姐。” 主家好,仆人也会跟着好。 门房看向意气风发的宁钰,也跟着生出期盼,打心里盼望自家小姐斩获魁首。 因着当初宫里那件事,两人虽是同窗,但数月来除了课堂上讨论学问,私下里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明天考试,他不在家准备,跑徐府来干什么? 宁钰犹自纳罕,怕书院先生有什么嘱托,还是到正门外见了史昭允。 “想来史公子摩厉以须,只待金榜题名了。” 宁钰步下台阶,“不知史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不同于书院时的宽大弟子服、不施粉黛,宁钰穿了件淡青襦裙,柳眉下狐狸眼光华绽放,调侃时浅浅一笑,眉如远黛缱绻,眼如银钩含情,移步间钗环玎珰,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俏皮鲜活。 史昭允恍惚了一下,双手递出卷轴。 “明日考试,我写了字幅,祝愿徐七姑娘心想事成、达成所愿。” 宁钰没接。 史昭允补充道:“非是给徐七姑娘一人,方兄、王兄……诸位同窗都有。” 既然都有,便不好拒绝。 “多谢!”宁钰接过,“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史公子学贯古今,必能高中。”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史昭允心道好文采,不禁加深笑容,“多谢徐七姑娘赠予期许佳句。” 宁钰看了眼史昭允的书童。 书童怀里抱着几卷字幅,宁钰便道:“史公子还要去给其他同窗送字幅,我就不耽误你了。” “八位同窗已经送完,徐七姑娘是最后一位,这些是方兄他们回赠。”史昭允想与宁钰多说几句话,略微思忖,厚着脸皮道:“出来时间有些长,可否向徐七姑娘讨杯茶喝。” 意思很直白,想进徐府做客。 宁钰假装听不懂,对门房道:“快去给史公子端碗水。” 门房应声去端水,宁钰对史昭允挑明道:“男女有别,何况我业已定亲,贸然请史公子入内怕是会落人口实,望史公子莫怪,家中长辈还在等,不便与史公子多说,史公子请自便。” 宁钰说完,转身进了门。 回到钰楼苑,顺手将字幅递给知意。 至于史昭允写了什么,她并不关心。 …… 会试。 二月初九、二月十二、二月十五,共计三场,每场考三天,连考九天。 等第三场考完,宁钰走出考场,回到马车内立刻睡了过去,一直睡到次日夜里才醒。 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微弱月光从窗棂打进房间,落在窗棂下的常青松盆景上。 真饿啊,饿得前胸贴后背,宁钰迷迷糊糊摸下床,摸索至圆桌旁,借由月光照明倒了杯水喝。 水是温的,喝下去很舒服,但感觉更饿了,有种随时会晕倒的感觉。 宁钰晃晃悠悠摸到门口,开门,脚步刚抬了一半,就见一团黑影倏忽掠至面前。 受到惊吓,宁钰“啊”的尖声嚎叫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与速度,几乎在看到黑影一瞬间“砰”关上房门。 “做梦!做梦!”宁钰啪啪啪轻轻拍打面颊,企图从梦中醒来。 一门之隔,燕时听到宁钰贴在门上自说自话,也听到咕噜噜响的五脏庙抗议,登时哭笑不得。 “宁钰,是我。” “你没有做梦,我回来了。” 乍然听到男人的声音,宁钰不太清楚的脑子反应了半天,才终于辨别出声音里的熟悉。 “你为什么吓我?”宁钰将身子藏在门里,透过巴掌宽的门缝打量逆着月光,鼻子眼睛嘴一概瞧不清的男人,心头莫名腾起一股恼火。 燕时弯下腰,将脸凑近,视线与宁钰的瞳孔齐平。 “我在那棵树上等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瞧见你开门,宁钰,我好想你,我只是想见你,不是故意要吓你。” 脸和脸的距离极近,只隔了门扇的厚度。 男人风尘仆仆的气息喷在脸上,宁钰伸手将他的脸推开,“好臭,别抵着我讲话。” 所以他紧赶慢赶,连续奔驰四天四夜,巴巴贴上来,没落着热泪盈眶的贴贴抱抱,反而被嫌弃邋遢了吗? 燕时黑脸。 可惜夜太黑,他又逆着光,宁钰完全没察觉到。 知意端着热茶穿过月牙门,没有见到自家小姐,只见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趴在门口。 “来人啊!有贼人啊!” 把茶托一扔,知意顺手操起手边的花盆,奔跑着朝燕时砸来,燕时耳朵一动,担心花盆砸到宁钰,一脚跨进门里,将快饿晕的宁钰抱在怀里。 花盆“砰”一声砸在门槛处应声碎裂。 不多时,钰楼苑便挤满了人,连老夫人也被惊动。 宁钰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一家子老老小小围在一旁。 老夫人坐在宁钰对面,看向分明满身疲惫仍面容柔和,耐心替宁钰盛汤的燕时,想了再想,郑重、客气道:“王爷,虽说你们二人定了亲,但到底没成亲,夜半时间闯进姑娘家闺房到底不妥。” 将汤碗放在宁钰面前,燕时起身,朝老夫人长揖一礼。 “祖母教训的是,不过今日事出有因,下回前来拜会定先告知长辈,获得应允。” 祖母教训的是? 除却埋头干饭的宁钰,徐家众人呆立当场。 7017k 第82章 下聘 太子和安亲王婚礼定在同一天,原定于六月初六,但由于皇帝的身体急转直下,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皇后和礼部商议将婚期改到了三月十六。 给准太子妃和准王妃的纳征礼,同样定在同一天。 敲定二月二十下聘。 下聘前一天,礼部尚书余束礼将最终定下的聘礼单子呈给皇帝皇后过目,刚出宫就被叫到安亲王府。 燕时递给余束礼一本红皮册子,“送给徐府的彩礼,加上这些。” 余束礼翻开册子一看,顿生惶恐,捧着礼册的双手微微颤抖。 “王爷,这、这不合规矩,陛下和皇后知道,怕是……” 两千多里封地、京郊几十个庄子、铺子奴隶无数,连王府大宅和大宅内养的马都添进礼册,如此多的资产,这是将自己拥有的都添了进去。 “本王的东西,本王自己能做主,你只管照做,父皇母后那儿有本王担着。” 余束礼心道若是他的儿子如此胡闹,非捆起来脱了裤子打他百十大板不可。 王爷不是他的儿子,打不得,但劝还是要劝的。 “王爷,恕臣多嘴,这些东西都是王爷用命挣来的,亲王封地更代表皇权荣耀,便是王爷愿意给,王妃怕也是不敢要的,再者亲王妃聘礼重过太子妃也不合礼数,陛下和娘娘断不会准允。” 余束礼长揖一礼,恳切道:“请王爷三思!” “封地治理权还在本王这儿,给王妃的不过是税收进账。”燕时态度坚决,“本王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本着为人臣子的本分,余束礼长篇大论又劝了一炷香。 燕时被他说的心烦,冷脸道:“不想被本王记恨,就赶紧回去准备,明日下聘本王会亲自到场,若让本王发现少一样东西……” 燕时点到即止。 心知劝不动,余束礼揣着沉甸甸的礼册,满面愁容离开了书房。 出得王府大门,余束礼转身对送他出来的林昊客气道:“林大人请回。” 林昊一本正经道:“风大,余大人雪鬓霜鬟,王爷担心大人摔跤,命我护送大人。” 打算去宫里告状的余束礼:“……” 余束礼对着大门内举高手臂抱拳,“多谢王爷怜恤,”随后拍拍大腿,尴尬而又不失礼貌,“虽说年齿不幼,幸得陛下泽被四海,腿脚还算稳健利索,林大人日理万机,怎敢劳烦大人护送?” “不劳烦,”林昊目光一沉,“王爷还交代了其他事情,需得跟在余大人身边才能办。” “何……何事?”余束礼瞟了眼林昊手里的剑,咽了下口水。 安亲王还是燕二公子时便桀骜难驯,打伤碍他眼的下臣不是一回两回。 自己好歹是二品大员,应该……不会吧? 林昊嘴上没有回答,但抬高横在胸前的长剑替他答了。 能屈能伸的余大人……认怂。 次日。 代表皇家下聘的礼队排成四列,两列进了尚品巷第一家陈国公府,另两列到第四家的徐府。 准太子妃是陈国公唯一待字闺中的孙女陈嫣。 抬聘礼的队伍从陈国公府进进出出,从辰初到巳末,整整两个时辰才算完。 而抬到徐家的金银珠翠、奇珍异玩、房契地契,光从面上看已比给准太子妃的多出数倍,更别提外头人暂时不晓得的千里封地和无数奴隶。 纳征礼结束,燕时随礼部的官员和媒婆一起离开。 老夫人捧着聘礼单子,看向堆满几个院子的箱笼,心中惶惶不安。 三夫人也怕。 生养女儿的,谁不盼着女儿觅得敬她爱她的如意郎君,丰厚的聘礼,从一定程度上能看出夫家对女儿的重视,但……安亲王对她家闺女,是不是太过了点? 旁的还好,封地税收归属转让文书和堆了十几箱子的奴隶身契,太吓人啦。 她怀疑安亲王是瞒着陛下和皇后娘娘送来这些。 万一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后问责怎么办? 百姓会不会将她家闺女看成魅惑人心的妖女? 二夫人同样焦虑。 聘礼实在太多,既怕惹陛下和皇后不快,又怕惹准太子嫉妒。 太招摇总归不好。 女人们愁得眉头深锁。 二老爷三老爷两兄弟却很乐观。 将金光灿灿的纯金南珠头面放回镀金八角妆奁,三老爷忍不住喟叹:“王爷把家底都送给了小七,以后在王府,土地、宅子、金钱、奴仆全是小七一个人的,我这心啊,总算稍微安了些。” 二老爷深有同感,道:“没有钱没有地,连住的宅子都是媳妇的,就算是亲王,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给他做妾。” 三老爷道:“话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王爷,没有钱还有权。” “说的也是,盛宠之下也怕惹人眼红。”话虽如此说,二老爷脸上的笑意却不减。 三老爷闻言,好心情瞬间消失,放下拳头大的夜明珠,朝老夫人和三夫人走去。 商量对策! 宁钰也是震惊莫名。 想到燕时不会亏待她,却没想到是不亏待成这样。 下聘时人多礼多事情多,没落着和燕时说话,于是纳征礼一结束,宁钰立刻转身从后门去了王府。 燕时刚从正门回来,正打算从后门再去徐府。 两人在离后门不远的花园相遇。 看着男人和煦的笑容,手背抵上男人额头,宁钰疑惑道:“没发烧怎么也做出荒唐至此的事情?” “不荒唐。”燕时抓住宁钰的手按到心口。 “你瞧见了,我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我说过此生只有你徐宁钰一人,不是开玩笑,以后,若我哪里惹你不顺心,你就不给我钱花,不给我饭吃,但不许自己生闷气。” 宁钰道:“你不怕徐家拿了这些东西,不陪嫁回来了,安亲王府的一切都成了徐家的?” “若真是那样……”燕时倏尔一笑,瞳孔亮如炽白阳光,“咱们小夫妻没有钱花,没有饭吃,除了住在徐府,吃在徐府,也别无他法了。” “为什么不是去皇宫?”宁钰笑着反问。 不待燕时回答,她继续道:“也是,我要是陛下和娘娘,不孝子背着父母把家都送出去了,不打死他已经很宽容,还想要钱吃饭,想都别想。” “你知道了?”燕时稍显意外。 宁钰一副看笨蛋的神情,道:“用头发丝想也知道,旁的还好说,封地收成,陛下和娘娘怎么可能允许你当做聘礼给送了!” 说着,换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猜用不了多会儿,宫里就该来人喽。” “你还笑!”燕时刮了下宁钰的鼻子,宠溺快要溢出来,“我这都是为了谁?不过,能不能把之前的婚书给我用一下,父皇母后看到本该我入赘,现在却是你嫁,也许生的气能小点。” “说不准看到入赘婚书会更气!”宁钰道:“败了全数家底不够,还笨到签下贻笑大方、有辱皇家威严的入赘婚书,陛下身体不好,得悠着点。” 燕时泄气。 他认命似的道:“看来免不了要遭父皇一顿毒打了。” 此事他做的确实有欠妥当,但已经过了礼,让她退回去是不可能的。 宁钰略一思量,支招道: “要不你赶紧进宫,赶在礼部尚书前求见陛下,你打了胜仗,旁的赏赐不要了,嘴甜些说些好话,问陛下讨一道免除一次罪不至死的责罚的旨意,就说你犯了点小错,求陛下免除惩罚才敢说。” 燕时想了想,觉得可行,便道:“我这就进宫。”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