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女她以武服人》 第一章 自戕 一场大雪,盖过了隆华集市口满地的鲜血。 看戏的百姓们在雪渐大时,带着几分唏嘘散去。他们谈论着今日那刽子手的刀利不利落,或是戏谑地说这隆华集市口几年才开一次张,唯独不会提及受刑之人。 那是忌讳。 被砍头的镇北将军府上下共计一百八十三口人,除了那已经是东宫太子妃的嫡女秦令九外,其余人悉数被推上了刑场,连不足月的小儿都没有被饶过。 而此时此刻的东宫清平殿内,一男一女,一站一坐,沉默无言。 殿内炭火噼里啪啦作响,两侧的倚墙摆着的矮脚鱼纹香炉中青烟袅袅,偶有柔风吹纱帐而过,顿时满室馨香温暖,与三重门外的霜雪之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窗边那位身穿金丝蟒袍的玉冠郎君,是这座东宫的主人——太子李昶,坐在矮几后摆弄香篆的,则是太子妃秦令九。 “阿九,你我之间不至于到此种地步。” 清冽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李昶拂袖转身,抬步走向秦令九,继续说道:“只要你开口,我大可以去求父皇,即便保不了秦家全部,也能救下你那身怀六甲的妹妹。” 哐当。 秦令九手里的香篆摔落在了案上。 但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温和地回道:“殿下,秦家有今日下场,不过是崇武十三年种下的因果罢了。” 崇武十三年几个字令李昶脸色骤变。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一脚踢翻了秦令九面前的矮几,怒不可遏地低喝:“你如今是我李昶的太子妃,嘴里休要再提——” 眉目疏离的秦令九岿然不动。 李昶在她那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怒发冲冠的自己,十分狼狈。 啪! 盛怒之下,李昶扬手将秦令九打翻在地。 “既为人妻,你合该恪守妇道,岂能整日想着那已死之人?孤这番真心剖在你面前,你当真半点儿也不动容吗?孤这几年待你有何差错?” “你喜爱荔枝,孤便撇开公务,不辞辛苦地亲自督送岭南荔枝入京!” “你畏寒、身子不好,孤将那流水般的寒金炭送进这含章殿,满京头一份!孤甚至为你去求那劳什子的天下第一神医,只为给你博得一线生机!” “阿九,你告诉孤,孤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如此伤孤的心!” 若愤怒有形,此时的秦令九只怕已经被火舌淹没。 然而秦令九侧身撑着地,斜望李昶,微微笑着说道:“殿下待妾身如珠如宝,妾身铭感于心,莫不敢忘。” 他称孤,她称妾身。 箭弩拔张时,难见旧日相敬如宾。 望着秦令九难得的笑颜,李昶的怒火像是突然被一瓢冷水浇熄。 他陡然失力,跌坐在地上,双眼通红地望着秦令九,声音酸涩地说:“阿九,你这心是石头做的,我便是将天上的星星摘给你,你恐怕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殿下,您错了,妾身生性如此,是殿下您不信妾身罢了。”秦令九缓缓爬起身来,走过去搀扶李昶。 李昶凝望着秦令九。 他少时便爱惨了秦令九这般清冷如月,可纳她入府后,却觉得她的清冷中充满了疏离。记忆中的秦令九也是会笑的,会对着大哥微笑,会向大哥撒娇,也只有在对着大哥时,她那贵女的端庄才会被暂时收起来。 嫉恨,也许是从那时起,就埋在了李昶的心里。 崇武十三年九月,大皇子李显在长安南郊遇伏,来自西夏的刺客冲破重重禁卫,直取李显首级后,扬长而去。 同年十月,二皇子李昶被册封为太子, 十一月,李昶纳秦氏嫡女为正妃。 坊间传闻,这秦家的嫡女与大皇子青梅竹马,原该是许配给大皇子才是,岂料世事无常,大皇子中道崩殂,叫二皇子抱得了美人归。 “秦家既为大皇子党,那就该在崇武十三年时离场,是殿下念旧情,宽容了秦家子弟的仕途,妾身无比感念。”边说,秦令九边帮李昶整理衣袍,脸色平和如常,“今日诸般,是父亲心生妄念,是秦家咎由自取,所以妾身并不记恨殿下,也不愿看到殿下为保秦家违逆内心。” 李昶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秦令九那如千年寒冰似的脸。 他好像永远无法看到秦令九对自己露出灿烂的微笑,哪怕他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出来,秦令九也只会一点点将其塞回去,并说一句殿下保重,不可胡闹。 “只是殿下不该由着他们去力谏陛下,让陛下对秦家斩草除根。” “这般暴行,既会让陛下对您心生防备,也会有损殿下您往日的仁德名声。” 秦家乃是南阳望族,百世簪缨!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真要诛尽门徒子嗣,那朝中有一半的官员会受到牵连。 李昶如何不知? 正因如此,他才会只斩了秦家嫡支这一脉,目的就是杀鸡儆猴,让秦家那些拥趸心生敬畏。 当然,秦令九知道李昶明白其中利害,所以只捎带一句,便不再细说。 她松开李昶,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着行大礼,口中说着:“妾身的存在,会时时刻刻提醒陛下今日种种,亦会让其他皇子掣肘于您……往后,妾身祝殿下得偿所望,祝李朝国祚绵长。” 没来由的,李昶心中一慌,伸手想要去拽秦令九。 秦令九却又是后退几步,露出从前未有过的轻松笑容来,缓缓道:“只可惜,臣妾往后无法亲见了。” 她的嘴角有鲜血溢出,颜色暗红,分明是中毒之兆。 “来人!来人!”李昶顿时慌了神地扑过去,抱住摇摇欲坠的秦令九后,忙不迭地高声呼喊,“宣太医!” 歇斯底里的吼声夹杂着痛彻心扉的苦。 守在殿外的侍卫们闻声入殿,见到太子妃口鼻流血地躺倒在太子怀中时,赶紧反身出去召请太医。 自秦家阖府入狱起,这送进含章殿的东西都是经过李昶亲自检阅的,根本不可能出现什么差池。怎么会?怎会如此? 李昶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紧紧地抱住逐渐失去生气的秦令九,声音几近哽咽:“孤不许你死,秦令九,你答应过孤,要做孤的皇后!你答应过的。” 等太医赶到时,太子妃已然气绝。 “回陛下,是鹤顶红。”为首的太医柳彰在检查过秦令九的尸体后,跪下回禀。 砰! 桌椅被猛地踹翻。 李昶怒而起身,一脚蹬在身边的侍从身上,喝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拿得到鹤顶红?给孤找来今日负责膳食的管事,孤要亲自审问!” 侍从跌坐在地上,连忙重新跪好,两股战战地应是。 第二章 重生 清平殿的种种,长安城的种种,都已经离秦令九远去。 她昏昏沉沉地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心里闪过最后见妹妹时的情景。 “我腹中这孩儿若是女儿多好,最好是生得肖像阿姐。”秦令仪当时笑眯眯地依偎着秦令九,双手托腹,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了期待。 然而这时候的秦令九已经知道了父亲的计划,也知道东宫准备反制。 可她阻止不了,也不能阻止。 原本秦令九想偷偷送妹妹离开长安,最好是让妹妹远遁到无人知处,隐姓埋名过上一生,也算是为秦家留下一点血脉。可李昶的侍从半步不离秦令九,根本不给秦令九私下运作的机会。 秦家覆灭,已成定局。 其实早在最开始秦家参与党争时,便已经算得上是棋差一招了。 昔日的大皇子李显,如今的九皇子李泰,皆是如此,看似他们都是皇帝最为疼爱之子,实际上,远不如有实绩在身的李昶。 一步错,步步错。 挣扎至今,不过是秦家的负隅顽抗罢了。 思绪百转千回中,秦令九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本应该已经魂归九泉,可为何意识仍然清明?甚至胸腔中的疼痛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明说的气闷感。 嗬—— 一口恶气吐出。 秦令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处狭窄逼仄的漆黑之地,伸手可动不过半尺。 “迎春。” 她张嘴想要喊随侍的婢女,眼前却陡然浮现了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 须臾之间,她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且以这个人的身份,走过了短暂的一生。在这记忆中,她不再是簪缨世家的嫡女秦令九,而只是个自小被拐到乡野、粗养着长大的野丫头阿九。 野丫头阿九是被人牙子从长安薛府拐到施州的,若没有此种劫难,她应该长在富贵的相爷家里,是人人艳羡的相府嫡长女。 然而天道正是这般无常。 阿九在施州的镖局里长至十五岁,被因公外出的薛家三郎瞧见相貌不对,几经辗转下,薛家三郎才得知阿九正是自己那早年间走丢的妹妹。 真相大白之日,薛家自然连忙派人到施州,将阿九迎回长安,并给其冠以薛姓。 可笑的是,薛九在半道就被身边的婢女暗害,摔落下马车,也就有了秦令九眼下遭遇的这一幕—— 她在棺材之中! 秦令九只觉得头晕脑胀,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秦令九,还是薛九。两个人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纠缠交织,到最后,激得秦令九猛然挣扎地撞动了棺材。 棺材一动,两侧想要锤钉子的随从惊了,脸色煞白。 “诈尸了?” “闹鬼了?!” 随从哪里敢定夺,连忙停了手,跑去前头唤六郎去了。 现如今成了薛九的秦令九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无穷力气,几番挣扎,竟是直接将棺材板都给掀翻了。等她收拾了发髻与衣衫,坐起身后,刚巧与薛三郎薛柏耀视线相交。 “哦豁。”薛柏耀喉头滚动了几下。 一旁的婢女们见状,尖叫着四散寻东西躲避,皆以为是薛九诈尸。 倒也不怪她们,薛九这衣衫褴褛,满身血痕的模样,岂不正是那话本子里说的女鬼寻仇来了? “三哥,扶我出来吧?”看薛柏耀半天不动,薛九只能无奈叹一口气,伸手搭在棺材边,照着记忆中的称呼喊他。 薛柏耀如梦初醒,连忙过去搀扶薛九出来。 手把手牵住的时候,薛柏耀紧了紧五指,感觉到自己握着的是暖乎乎的血肉之躯,才不着痕迹地轻出一口气。 薛九死而复生一事,没有在长安薛家引起什么轰动。 事实上,薛九的死讯都没来得及传进长安,薛九就重新睁开眼睛了,所以薛柏耀也就懒得再把前头那事告诉父母,免得日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又多一桩悲拗。 但这事肯定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载着薛九的马车不会平白无故地失控,随行的两个婢女更是不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这当中必然是有人在捣鬼。 然而等薛柏耀去问薛九时,薛九却含糊其辞,推说自己并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看薛九坚持,薛柏耀不再追问。 原本是要给薛九入殓,车队才会在均州停留,眼下请大夫确认过薛九平安无事后,薛柏耀干脆一把火烧了那副棺材,亲自给薛九驾车启程。 这回,连婢女都省了,有什么都是薛柏耀亲力亲为,防的就是再生祸端。 好在薛柏耀并不熟悉薛九,所以哪怕薛九性情大变,他也看不出端倪来。只是,不熟不代表傻,自薛九醒来后,薛柏耀观其礼数周全,仪态端方,心里不免觉得奇怪。 他一问,薛九便歪头露齿笑道:“做妹妹的,不能学三哥的样吗?” 模样天真懵懂。 薛柏耀闻言,脸色微红,边挠头边嘿嘿笑道:“挺好,挺好,阿九多学一些,等入了京,也不怕日子不好过了。” 嫡女的日子能有多不好过? 薛九在薛柏耀出去后,沉下了脸。她之所以一直没有说出那日真相,是因为她知道即便是说出来,怪罪的也只会是那两个逃走的婢女,查不到其背后之人。 婢女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对她施加狠手? 说到底,不过是有人不想她回长安而已。 对于宰相薛亦涯,薛九倒是略知一二,这位相爷文治武功尽是上乘,早年间随先帝南征北战,与先帝有同袍之情,后历任检校侍中、吏部尚书、左仆射,位列宰相,总百揆。 新帝登基后,薛亦涯受封陈国公,监修国史。 相比于薛亦涯朝堂的运筹帷幄,其后院倒是显得格外繁乱了些。 他先后有两个妻子,元配乃是河东姜氏嫡女——姜鸿歌。姜鸿歌为薛亦诞下两子一女后,难产离世,而在她之后,河东姜氏将庶女姜青鸢送入薛府,给薛亦涯做了续弦。 薛九,就是元配之女。 单单是迎娶元配的庶妹,倒也不过如此。 偏偏姜青鸢在嫁给薛亦涯时,府中多了个与薛亦涯次子一般大小的郎君,且在嫁入薛府不到月余,就另诞下一女。 当时有人估算了一下日子,算出那姜青鸢正是在亡姐丧仪上怀的身孕!如此看来,那突然出现在薛亦涯家的小郎君,也必然是薛亦涯的亲骨肉了。 只是皇帝似乎乐于见到自己的宰相私德有亏,并没有因此训斥过他半句。并且,皇帝为表仁德,封了已故的姜鸿歌为陈国夫人,又破格封薛家嫡长女为望安县主,以此来表明自己对薛亦涯的态度。 第三章 崭新的薛九 也就是说,薛九一旦回到长安,那就是是皇帝亲封的县主,要比薛家子嗣还尊贵上一等。 再说回姜青鸢。 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上位后,姜青鸢的日子却没有如何难熬。她的胞姐被姜家送进宫里,不多时就受荣宠,进为淑妃,也因此成了她在长安世家贵族圈子里立足的资本。 姜青鸢前后一共为薛亦涯生了两子一女,其大女儿薛心宜在薛九走丢之后,成了实际上的薛家嫡长女,亦被默认为承望安县主之名的人。 若说谁最不想薛九回长安,那大概就是薛心宜了。 薛九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笔乱画着。 她这时候心里杂乱得很,脑子里一会儿闪过高雅尊贵的秦令九的记忆,一会儿浮现天真浪漫的薛九的记忆。 两边时而糅杂,时而泾渭分明,令她的头越发地疼了。 现在是宣德四年,十月初三。 而秦家满门抄斩在十月初二。 也就是说,从秦令九到薛九,从死到生,她只过了一日而已。 可两段记忆有分先后,同等真切。经过长达两日的沉思过后,薛九再看秦令九的记忆,便恍若隔世,恩怨情仇好似随着那飘远的记忆尘埃落定。 上苍给了她机会,她也必不负此番新生。 恰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低低的议论声。 “咱们这大姑娘是不是遇着鬼了呀。” “别胡说,小心被三郎君听见,扇你们两个的嘴!” “也不好叫大姑娘的,毕竟是长在乡野的人,等到了长安,还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呢。” “是了,大姑娘被叫了十五年的大姑娘,而今一眨眼,变成了二姑娘,只怕要哭上几日的。你们说,这三郎君怎么也感觉待她格外好,难不成是内疚?” “嗐,什么内疚,三郎君毕竟是兄长——” 话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薛柏耀过来了。 薛九打了个哈欠,手一垂,咔哒折断了掌间玉笔。 “阿九?”薛柏耀掀开车帘的当口,目光落在那断成两截的玉笔上,愣住了,好半天才问道:“可是这笔惹你不快了?” 天知道,薛九只是轻轻一放。 然薛九天生神力,幼年在镖局里还学了顶好的拳脚功夫,若不是叫秦令九的端庄缓冲了一二,这会儿早就坐不住,跑出去闹腾了。 无奈讪笑两声,薛九将玉笔往旁边推去,含糊其辞道:“不是不是,三哥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被薛九提醒,薛柏耀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忙将一卷书从袖笼从取出来,递去薛九桌上,说:“这是家中族谱,几个兄弟姐妹我已经帮你记在了后头,你粗略过一眼,若是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 薛柏耀这个人,倒是分外实诚,生怕薛九进了长安城后,会因为失仪而遭受责罚。 “谢过三哥。”薛九含笑点头,双手接过书卷。 眼望薛九如冷夜悬月般的眸子,薛柏耀不仅感慨了一句,到底是他薛家的孩子,就算养在乡野十五载,气度模样仍是一等一的好。 马车行至华阴郡时,薛柏耀就不急着赶路了。他领着薛九住进了薛家的别院,打算在这儿给薛九恶补一番长安城的礼仪后,再挑时间进京。 毕竟,如今的长安,风起云涌,由里及外地透漏着诡谲。 薛九虽然什么都懂,却没有拒绝薛柏耀的好意,安心在华阴郡学习礼仪。一来是她还没摸清楚薛家谁对她有敌意,二来长安局势未清,她还没做好准备回到那旋涡中去。 至于会不会是姜青鸢下的手…… 应该不会。 主要是薛九觉得,用婢女行凶这种事,着实有些粗劣。以姜青鸢的身份,即便是薛九这个嫡女回到薛家,对她姜青鸢的地位可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相反,不光不能伤了薛九,姜青鸢恐怕还是最想要薛九平安入京的那一个。 除了薛心宜,还有别人吗? 薛家嫡长女与右羽林卫将军林池有婚约,薛心宜也好,姜家也好,只怕都不会想要薛九这样的粗鄙女子顶替嫁过去。 如此一来,姜家也是有可能下黑手的。 回忆起坠马的过程,薛九只觉得奇怪,她自己会武,且武功无俗,当时怎么就对着两个婢女毫无还手之力?难道说是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药? 这么说的话,那车队里应当还有人等着要她的命才对。 正想着,院墙外传来了交谈声,吟诗作对,颇有闲情雅致,叫临窗的薛九猛然从思绪中回神。 她顺着声音寻去,翻墙头一看,看到一行衣着华丽的公子贵女们,仪仗尊荣,踏雪而行,谈笑间雅赋频出。 不少都是薛九眼熟的人。 什么吏部侍郎家的嫡女、大理寺少卿、户部尚书家的公子等等,随便挑一个出来,那都是在长安响当当的纨绔。 “你们把他叫出来干嘛?丢人现眼的东西,别到时候叫太子殿下知道了,迁怒我们!”人群中,穿着红色华服的玉冠郎君突然发难,反身一脚踹倒了他身后的黑衣少年。 无人阻拦。 踹人的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子,严斌,被踹的那个薛九倒是不认识,不过她估摸着应该也是严家的,大概是庶子之流。 等严斌发泄够了,他身边的人才出手挡住他进一步动作,并充当和事佬,劝严斌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家这不就是出来散散心,你非要抓着个庶弟出气,也不是不可以,但别太过。”人群后头冒出个女声来。 人群顿时分站两边,给说话的人让出一条道来。能得这群贵人如此对待,足以见得其身份之尊贵。 果然,薛九看到太原公主缓缓从人后走了出来。 这位排行第十,乃是极受皇帝宠爱的谢婕妤所出,在如今未出嫁的公主中,地位仅次于太子胞妹荣安公主。 说起来,谢婕妤是严斌母亲的姐姐,太原公主与严斌还是表姐弟呢。 “太原公主万福金安。”严斌木着脸,拱手行礼。 看其他人的表情,显然太原公主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外。 “哪怕是到了华阴郡,皮也给我绷紧了,红衣内卫能看到的,可不仅仅是长安那一亩三分地。”太原公主走到严斌身边,冷声说道。 看似是在敲打严斌,其实这话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 第四章 天生神力 薛九所在的这处别院依山傍水,外有梅林十里,内有花圃三围,风景极为雅致。 如此雅景当然不是孤例。 在薛家别院以东,还有十几个长安官员购置的别院,这也是为什么严斌等人会出现在薛九的院墙外。时下长安的公子贵女也好,皇子公主也罢,亦或是那些文人骚客,都喜欢外出踏青游玩,也就催生了别院修筑之风,引得达官贵人争先抢住。 太原公主在,其他人就比较局促。 一行人走进梅林后,由随行的婢女仆从安置案几坐垫、布菜斟酒,另有研磨铺纸的,显然是打算在这儿开一场小诗会。 而那个挨了打的少年孤零零地仰天躺在雪地中,鼻青脸肿,双目无神。 本来薛九并不想管人家的家事,但无奈严斌末尾的那句话令薛九十分在意。一个严家的庶子,怎么就惹了太子白眼?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且是能在大庭广众下敞开说,薛九却不知道的玄机。 如此一想,薛九屈指弹了一枚石子到少年身边,又朝他呲了声,示意他看过来。 少年不动。 咚。 这回,石子直接砸在了少年的脑门上。 然而少年还是不动。 嘿?!薛九来了脾气,撸起袖子就翻过围墙,之后一溜小跑到了少年跟前,将他拎起来,貌似好心地提醒道:“落雪天要是呆在雪地里久了,筋骨会被寒气入侵,年轻时不觉得,到老了必然要腰酸背痛腿抽筋的。” 默不作声的少年回头看向薛九。 其身子被薛九拎着,脖颈转后,明显的狼顾之相。 “我大概懂你为什么不被严斌所喜了。”薛九扁了扁嘴,提溜着人往回走,“当然这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好心人,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而已。” 把人轻松地拎回院子,薛九便将炭火拱得旺了些。 正如她死前对太子说的那样,她是真的不记恨太子,身在东宫,就必须要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决定,否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秦令九的记忆对薛九而言,更像是隔纱望月,雾里看花,爱与恨并不是那么地清晰。 可问题来了—— 薛九如今以薛家嫡长女的身份入长安,哪怕她不想插手朝野皇族之间的争斗中,也会被迫卷入。以从前秦令九的性子,大抵是阿弥陀佛,得过且过,若是以薛九的性子,恐怕就是血溅三尺,遇神杀神。 当然,是别人的血。 好在眼下的薛九是两种记忆和性格融合过的薛九,她既不会掩耳盗铃地忽视眼前的危机,也不会莽撞冲动地只挥拳头。 所以薛九才要搞清楚以前自己忽视的那些细节,好在即将到来的长安之行中,保全自己。 炭火的暖意让少年两颊酡红,见识过薛九的力大无穷后,他乖巧老实得如同只鹌鹑,缩在炉火边,一言不发。 “除了狼顾之相,你还有什么地方惹人厌了?严斌该是你兄长吧?”薛九一手握着铁钎子,一手托腮,偏头问少年,“不说也没关系,你在我这儿烤会儿火,等他们诗会散了,再偷偷从后门溜回去就可以了。” 说归说,薛九转头开了食盒,放出了香味诱人的美食,坐在旁边大快朵颐起来。 咕噜。 少年的肚子毫不意外地发出了渴望的叫声。 然而薛九权当没听到,手不停,嘴不歇。 “我是严家庶子,严令。”少年沙哑着嗓子说话了,“曾在东宫当差,先太子妃因疾薨逝后,被杖责出了东宫。” 原来如此—— 薛九了然停箸。 李昶和皇帝大概都不愿意传出秦令九自戕的事,所以才找了这因疾薨逝,只是她死了,又与这严家的庶子有什么关系? 她那鹤顶红找的是秦家的门路,与东宫没有半点干系。 却听得严令继续说道:“随我一并被杖责出宫的,还有典膳局的几位掌固与药藏局的药僮们。他们是否治病不力,我并不清楚,但他们在出宫后皆有去处,而我就只能回到家中,自然也就被白眼相对。” 单就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薛九就发现了严令聪明之处。 他可以在寥寥数字中猜到薛九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也能竭尽全力地坦白陈情来满足薛九,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薛九将面前的菜往他那头一推,接着招了招手,问:“长安现在不太平?看你兄长他们,可不像是单纯外出赏梅的样子。” 严令吞了吞口水,目光在薛九的手上停顿了几息,旋即挪开,边走近边回答:“是,长安不太平,太子殿下被参了暴戾成性的罪名,如今正在东宫闭门思过,而秦家……” 秦家的事传遍了长安内外,想来也不用他细说了。 “说下去。”薛九却撑着头,垂下眼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刚从乡野来到华阴郡,往后也是要去长安的,少不得要熟悉这些事,免得什么时候犯了忌讳都不知道。” 可能是薛九这时候的气度把严令吓着了,他接连打了十来个嗝,勉强咽了块烩鸭脯和一碗汤,才接着往下说。 “秦家嫡支满门抄斩,旁支悉数流放岭南。” “朝中秦家门徒无不自危,纷纷陈情陛下,誓与秦家划清界限。” 以严令的身份,能知道的,也就是明面上的这些事,再多也没有了。 薛九不勉强他,由着他继续在厅里吃饭,自己则去了隔壁书房写字。白日里薛柏耀给她留了颇多的学业功课,都是些练字之类的陶冶情操的事,正适合她心烦意乱时完成。 然而薛九这练到一半,院门被砰砰砰敲响了。 薛柏耀因为马车坠落那事,也不曾给薛九配备什么婢女,以他的话说,那就是他自个儿住在隔壁,但凡妹妹高声喊他几句,他立刻就能听见,不需要旁人伺候。 是以,薛九这院子清幽安静,没有闲杂人等。 偏巧这会儿薛柏耀出去给薛九买衣服去了,门都快被敲烂了,也没人过来问询个半句。 “门、门……”忍无可忍的严令跑去书房,站在窗户外,小声提醒练字的薛九,“有人在敲门,可能是我兄长……” 第五章 祸起 薛九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让他敲,若是敲烂了,回头赔给我就是了。” 紧接着,两人就听到前堂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 门,大概的确烂了。 没多久,一群人以严斌为首浩浩荡荡地冲进后院,颇有一种要将院主人就地正法的气势。 太原公主也来了,只不过她慢悠悠地由婢女扶着,踩公主仪仗入院,似乎并不打算将自己与其他人划为一类。 “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行窃。”严斌开口就把薛九的行为打入了不轨之列,又转头喝令窗下严令,“阿令,还不过来!” 此时,太原公主已经坐在了婢女扛着的软椅上,老神在在地打量着薛九。 贵为公主,她当然不需要仰旁人鼻息,畏惧这不明小院的主人。只不过唱戏还得分个红脸与白脸,她也没必要跟着严斌风风火火进来,所以还是谨慎一些,稍作观望的好。 “几位——”薛九顿笔抬头,问:“是谁?” 严斌被眼前这张昳丽悦目的脸闪到了眼睛,却仍旧冷笑一声,微抬下颌,强说: “吾乃户部尚书之子,右千牛卫中郎将严斌!前来寻被掳庶弟,难道有什么不妥?你这娘子先是擅自带离我家懵懂不知事的弟弟,后又拒绝开门交人,便是告到太守面前去,那也是我在理的!” 其实严斌这么敢闹腾,是有原因的。 首先,他是皇帝钦点的中郎将,备受荣宠。 别看太原公主好像在外人面前半点不给严斌面子,说挤兑就挤兑,实际上太原公主除了严斌外,难有打理旁人的时候,也就严斌与她关心亲密,才能引得她教训一二。 其次,薛九所住的这处院子相较于别的华贵雅苑而言,太过寒酸、偏僻。在严斌眼里,不管是从外面看,还是走进来,四处都透漏着一股酸腐文人强附权贵的低等。 酸腐文人指的是内院满园芝兰,强附权贵则指的是特意将宅子买在这世家大族之列。 再者,薛九这院子的院门上没有牌匾。 彼时京官大多喜欢购置别院,可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官员,其别院必然明匾在前,内秀其中。若随意买个院子就入住,那对外有辱身份不说,自个儿住着也不熨帖。 薛九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从入住的当天起,就明白,长安那个便宜父亲大概也是不太喜欢她的,可能不至于抗拒她回长安,但肯定不重视,以至于对她落脚处草草了事。 能如薛柏耀这种傻小子般送出热切关心的,薛九怀疑,整个儿薛家,可能就只剩下两个远在北境戍边的胞兄了。 严令本要争辩,可他还没张嘴,后头那几个严家的家仆就冲过来,捂嘴的,反剪其手的,一通忙活。 “原来是严尚书的郎君,实在抱歉。”嘴里说着抱歉的薛九,连起身都没起,甚至眼睛都重新望向了面前的临帖,“若是严郎君不说,奴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乡野村夫呢,竟能冲破主人家的院门,如此长驱直入。” 好一番挤兑,叫旁边看戏的太原公主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能跟着严斌过来的,大多是认同这院子的主人并不显赫,故而严斌铁青着脸不开口,站在他右边的鸿胪寺卿范中通之子范平衍先指责起了薛九。 “你这娘子,说话好生粗鄙!” 范中通是宫中那位已故的范宝林的兄长。 范宝林位份不高,膝下一女一子皆因体弱而早夭,她自己也在不久后思念成疾,撒手人寰,却因此成了皇帝心里不可玷污的旧梦。 旧梦如海上悬月,越看越醉人。 正是在这日益加深的思念催化下,皇帝对范宝林的娘家爱屋及乌,格外容忍范家这些平庸的子嗣。 就拿范中通来说吧。 资质平平的范中通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但也着实与勤政爱民扯不上干系。如果不是乘了范宝林的余荫,范中通这些年贪墨的东西不但支撑不起他坐到鸿胪寺卿之位,相反还会害了他举家性命。 至于范平衍,平素溜须拍马、捧高踩低,当个衙门佐事官都勉强,如今却能身居国子监博士一职,与身边这点世家子弟同站一堂。 “对粗鄙之人,自然只有粗鄙之语。”薛九手中不停,俨然将院中这些人不当回事,“令弟孤身躺在雪地里,饥寒交迫,奴不忍见其受冻,好心将他请进院中,好吃好喝供着。该是奴问严郎君,有何不妥?” 观薛九气度,好些人心里有了计较。 “看着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 “这仪容谈吐,非王侯不能有,便是比之旁边那位……也不输分毫啊……咱们要不还是撤,这人不也找到了嘛。” “是啊是啊。” “院子简陋,但保不齐是哪位地方大员的女儿喜欢此等格调呢?咱们近来确实得紧着些皮,少惹事。” 能在长安声色犬马的,还是少有真草包。 不是草包的一众世家子弟既看出了薛九身份不俗,也就不欲再陪严斌一道丢人,免得最后威风没逞上,还有回家挨顿揍。 严斌却不乐意了。 他扭头扫了一圈身边的人,横眉道:“这小娘子行事傲慢无礼,见你我亮出身份后,依然不出来行礼,分明是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你们没点反应就算了,居然还畏惧至此,真是可笑。” “不若说说你来这儿的另外一个理由,老是不着调,拿不准重点。” “你们是谁?!居然擅闯民居,聚众行凶!” 前一句话是看热闹的太原公主所说。 后一句,则是出自从市集上回来,诧异发现妹妹的院门哐啷倒地的薛柏耀之口。 气急了的薛柏耀把手里东西一方,撸起袖子,蹬蹬蹬冲过人群,沿途抬脚踹开阻拦自己的奴仆,怒火中烧地接着喝问:“还不快给我滚出去,这也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吗?” 到底是跟着兄长在军营里摸吧滚打过的,薛柏耀气势汹汹,把在场的人镇住不少。 第六章 布衣之身 然而薛柏耀喊完,愣在了当场。 进门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薛柏耀认识的人,而他们呢,也都认识薛柏耀。要么同朝为臣,要么长安城一起喝过酒,赴过宴。 没错。 别看薛柏耀憨憨厚厚的,对待薛九脾气好得没话说,其实他还是大理寺丞,分管刑部,掌牢狱事务,在外铁面无私。 “是柏耀兄的家人?这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柏耀兄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改明儿回了长安,请你喝酒如何?” 旁人打圆场,太原公主却笑了。 她撑着头斜睨薛九一眼,凉丝丝地问道:“是薛家那位走丢的娘子?倒是生得花容月貌,听说是被仁善的镖局收养了,如今看来,确有几分江湖侠气。” 这话看似是在赞扬薛九,实际上却是暗讽其粗鄙不入流。 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太原公主的薛九敛眸继续写字,既然兄长回来了,当然是有事兄长上,哪里需要她动手。 “几位,先请去正厅坐会儿,有什么事,咱们喝茶详谈。不好杵在这儿站着不是?”薛柏耀也不糊涂,妹妹初次回来,总不能让她一下子就得罪这么多公子贵女。 但已经被薛九下了面子的严斌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别说太原公主那话是在给严斌长威风了,就是没太原公主,他也必要让这薛家的村姑吃不了兜着走。 只见他打袖交手向薛柏耀一礼,说:“柏耀兄,非是我纠缠不清,无理取闹,而是我教训自家弟弟的时候,遗落了一颗西洋珠,等我沿途寻找时,发现西洋珠已经不见了。” 严令被捂着嘴剪着双手,想解释也解释不了。 “家弟性子懦弱,断不敢做这等昧私的事,那剩下的就只有……”严斌整肃表情,继续说道:“倘若是我自个儿买来的西洋珠,那没了就没了,不值一提,但请柏耀兄知晓,这西洋珠可是去年上元时,陛下赏赐的。” 西洋珠价值千金,陛下赏的,那就是尊贵无价。 薛九毫不怀疑这是栽赃,只是她懒得理会这种明目张胆且拙劣的手段。 站在严斌面前的薛柏耀也听出味来了,故而脸一黑,冷声说:“严兄此言何意?难不成以为我薛家的人会多一只手?你有陛下赏的西洋珠不假,可我薛家也不少!便是拿给我家九儿去踢着玩,也绰绰有余。” 窗内的薛九闷笑出了声。 虽然薛柏耀是她的异母兄弟,但的确是对她无微不至,大概也是真能做出捧着西洋珠给她当球踢这种事的。 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沉默了。 别人家说这话,可能会被当做疯子,薛家却不一样。以皇帝对薛家的喜爱程度,薛家家中的西洋珠怕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柏耀兄就是觉得我严某在扯谎了?”严斌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旁边这几位与严斌交好的,赶忙开腔调和。 “保不齐是落在外面哪儿了……积雪那么深,也不一定是进了院子。” “咱们不如合力在外面去找一找。” “是啊是啊,出去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他们也不想跟薛家闹个不愉快。 此前不知道院子是薛家的,那跟着严斌进来闹一下,撒个欢,也无伤大雅,现如今都已经知道是薛家的人了,还继续往下闹,岂不是在打薛相爷的脸? 严斌不怕那是因为他是严家独子,他们这些个家中还有兄弟的,可难保自己能平安无事。 “扯谎什么的说重了,但那枚遗失的西洋珠绝不可能在这间院子里,严兄若是再无理取闹,就莫怪我不客气了。”薛柏耀挡在严斌身前,寸步不让。 两相对峙,谁也不让。 “既然柏耀说这珠子不值钱,那不如让斌弟进里面搜一搜。” 太原公主非常适时地开了口。 她这话说的极度不客气,既是故意曲解薛柏耀的意思,又是鼓动严斌进一步冒犯薛柏耀,冒犯薛家。 听到太原公主发话,薛柏耀也有些诧异,目光疑惑地转去她身上,心里琢磨着太原公主的目的。对方身份毕竟尊贵,薛柏耀有心维护薛九,也得斟酌一下用词。 “公主说得不错,如果这院子里当真没有西洋珠,那柏耀兄何不让我搜一搜?倘若真没有搜到东西,那待会儿我必向令妹鞠躬致歉。”严斌说话的底气足了许多。 安静之下,薛九突然起身,施施然跨门而出,含笑到了薛柏耀的身后。 “谁要搜院子?” 纤腰楚楚,琼貌朱唇。 原本坐在屋内,众人虽瞧着薛九面貌周正,但到底看得不如眼下这般清楚,再听得其声如环佩,形若孤松,顿时心里又生了几分计较。 如果薛九真是养在江湖上的粗鄙下流女子,岂能有这般风姿? 察觉到旁人眼神的变化,太原公主拂袖起身,几步走到了薛九的面前。她目光冷淡地打量了几眼薛九,反问道:“若是吾要搜,汝待如何?” 到这时,太原公主的不善已经浮到了面上。 薛九自觉过去是不曾、也没有机会得罪太原公主的,如此一想,大概只能归咎于太原公主可能与姜家或者薛心宜交好了。 想到这儿,薛九侧身交手道:“见过太原公主。倘若是公主要搜,那便不用公主动手,阿九愿代公主行之。” 看薛九并没有行大礼,太原公主的脸色微变。 “你好大的胆子,布衣之身,居然敢如此藐视公主!”严斌率先发难,扬手就要去揪着薛九下跪。 薛柏耀急忙跨身过去,想要拦截严斌的手,保护自家妹妹。 谁料薛九素手微抬,反钳住了严斌,偏头问道:“吾乃薛家嫡长女,是陛下亲封的望安县主,是陈国夫人唯一的女儿,谁人能说吾是布衣之身?” 太原公主余光落在薛九的手上,不仅微微皱眉,心道这小子怎么还不动手?居然被这么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女子给拿捏住了。 当然,太原公主不知道的是—— 严斌不是不动手,是动不了手。他心里这个苦啊,明明这薛家小娘子看上去半点儿力气没用,怎么自己的手腕动弹不得分毫?还被捏得生疼。 第七章 护妹 “既然严公子不说话,那就当严公子承认我刚才说的了。”薛九笑吟吟地望着他,“而且,不论我是不是陛下亲封的万安县主,严公子都不该如此对待一位弱女子。” 本就七窍生烟的严斌这下连眼睛都瞪红了。 他哪里是不说话,他眼下紧绷着脸,不敢露半点儿声响,如若不然,因疼痛而起的呻吟声就已经冲破他的牙关了。 还有,什么弱女子? 哪个弱女子能有如此怪力?! 严斌气得呼吸不畅,胸口猛烈起伏。 其他人呢?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严斌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就一动不动了。 太原公主不悦地朝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侧身稍让了让,嘴里说道:“听说薛相爷至今都还没上书陛下,向陛下禀报女儿被寻回,可是薛相爷担心汝舟车劳顿?” 薛九微微偏头,看向太原公主。 她身量要比寻常女子高上那么一个头,是以这般睥睨,令太原公主兀的生了怒火,眼神越发狠厉,似要将薛九烧几个洞出来。 “叫太原公主担心了,陛下国事繁忙,此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家父不愿叨扰陛下,也是情理之中。”薛九的回答得体大气。 薛柏耀望着妹妹挺拔的背影,不禁泪盈眼眶。在他看来,这不就是他这么多天教导妹妹的成果!孺子可教,现在九儿的气度与仪态丝毫不逊长安那些贵女公子! 就在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薛九身上时,一旁太原公主的婢女悄悄溜了人们的视线之外。薛九倒是看到了,却当做没瞧见,仍旧一脸平静。 于是短暂的对峙之后,侍女很顺其自然地高举着手,从里屋走了出来,掌心握着的,正是玲珑剔透,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西洋珠。 其实到这儿,薛九已经差不多想通了。 打严令、丢西洋珠,都只是太原公主携手严斌做的局。严斌为了什么,薛九目前不清楚,但太原公主的敌意是明显冲着薛九这个人来的。 哪怕薛九不对严令出手相助,恐怕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进门闹事。 要不然,严斌从入门至今的表现也实在有些过去牵强了,就算他真是因为面子过不去,也不该在薛柏耀给了台阶之后,还纠缠不放。 薛九懒得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眼前的麻烦不过是那颗珠子罢了。她敛眸甩掉严斌的手,转身抢在婢女开口之前,夺过了婢女掌心的西洋珠。 然后——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薛九收掌捏碎了西洋珠,且一边拍着手中碎屑,一边回身坦然环视一周,说:“现在公主的婢女没能搜到东西,诸位可以回去了吧?” “?” 这下连太原公主都没绷得住,怒而拂袖,冷声质问:“你刚才捏碎的,不正是吾的人从你房间搜出来的西洋珠?别以为你捏碎了,吾等就看不到!” “九儿你的手没事吧?”薛柏耀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冲到薛九身边,拧着眉头捧起了薛九的手,“不就是颗珠子,他们想要栽赃,那也得看咱们薛家答不答应。” 薛柏耀的话令太原公主的脸色微变。 “这是你们薛家的态度吗?如此藐视陛下,损毁御赐之物。”太原公主厉喝道。 本该跟着发难的严斌,不知怎的,安静极了。 严斌不说话,别人当然更不会说的。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太原公主和严斌都是有备而来。是以,谁都怕被当做冤大头,谁也不肯跟着附和。 “什么御赐之物?谁看见那御赐之物了?”薛九眯了眯眼睛,反问。 太原公主噎了一下,也顾不上形象了,指着薛九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薛柏耀则将妹妹拉去自己身后,挡在太原公主身前,十分不悦却又恭敬倍加地说:“公主千金贵体,还是少动肝火的好。方才舍妹快人快语,向来是有话直说的,还请公主饶恕则个。” “严斌,东西是你的,这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大抵是看出薛柏耀坚决地护妹态度,太原公主冷哼一声,背手转身坐回了自己的宽椅上。 众人的目光落在严斌身上。 这时,后头的严令总算是挣脱开了家仆的束缚,狼狈不堪地跑到前头,解释道:“兄长,我可以作证,九娘子并没有见过西洋珠,定这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尽管严令知道自己这个嫡兄不好惹,但他出于一饭之恩,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严斌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打不过薛九,还能打不过眼前这庶出的废物?于是他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严令的脸上,压着声音喝道:“混账东西,吃里扒外就算了,居然还敢手脚不干净,看我等会儿回去了,怎么收拾你!” 削瘦的严令哪里经得起严斌这么打,登时跌在雪地里,右脸高高肿起,嘴角溢出血丝,连发髻都跟着散开了。 “严公子。” 站在薛柏耀身后的薛九偏头出来,喊了严斌一句。 不知怎的,严斌听到这悦耳的声音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他克制着内心的惶恐,色厉内荏地回望薛九,嘴唇紧绷。 薛九权当做看不到严斌的外强中干,十分好心地提点道:“听说令弟知晓东宫秘辛,你这般打他,让他仪容不整,万一哪天太子殿下召见他,岂不是会让太子殿下觉得你们严家没有礼数?” 地上的严令比严斌还要懵,他仰头侧着去看薛九,心里想着: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秘辛? “你什么意思。”严斌打完人的手微微发热,在听到太子殿下四字后,掌心甚至弹了几下,与心跳一起剧烈跳动。 太原公主的脸黑如锅底,按在扶手上的不断地敲击着,烦躁溢于言表。 最终,小院里的闹剧还是不了了之。毕竟有薛柏耀在这儿,严斌和太原公主想拿捏薛九都没有办法,而他们总僵持着,也的确不是个事。 目送一伙人乌泱泱离去,薛柏耀回身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温和地说:“今日这事是我做得不周到,明天我们还是出发回长安的好,等父亲在几个同僚那儿介绍过你后,那些人就不敢再轻视你了。” 第八章 天真 要不说,薛柏耀还是太过纯然了。 连太原公主和严斌都知道薛九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人,而薛柏耀还没议事到,问题其实是出在了长安的薛家身上。 只是薛九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脸上却没有任何异样,乖巧地点头答应薛柏耀。 第二天一早,薛九就坐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随行的除了去接她的家仆们以外,还有薛柏耀新给薛九买的两个婢女。 从外面买的。 这是因为薛九在委婉地拒绝了薛柏耀塞来的薛家婢女后,另提了个要求,薛柏耀自然应允,二话不说,出发前就买了回来。 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瘦骨嶙峋,但胜在眼睛通透,看着激灵。 “叫什么?”薛九抬起头,目光从面前的书挪到两个小姑娘身上,问道。 薛柏耀摆了摆手,说:“没名字,你给她们取个就好了。” 说完,他就去前头装车了。 薛九便招手示意她们过来,温柔地询问她们,在确认她们果真没有名字后,就给她们取名为圆儿和满儿。 得了名字,圆儿和满儿赶忙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谢恩。 “以后跟在我身边,要机敏,不要动不动就跪在地上。”薛九嘱咐着,将她们扶起来,“只有在见到皇帝时,才需要你们行如此大礼。” 马车外的景色越发冷肃,寒风透过窗户卷入车里。 圆儿要去解下被束起的车帘,却被薛九叫住,“就这样,不用动它,你们若是冷,可以靠炉子近一些。” 她将装着热水的炉子拨过去一些,目光透过窗户,望向了外头。眼下她正需要这样的冷风,才能时刻保持清醒。 重回长安,有许多的麻烦事摆在薛九的面前,而作为望安县主的她,其实在绝大多数是没有自保能力的。 当然,打人的能力是有的。 倘若真到了不得不以武服人的时候,薛九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打服不少人的。 车辕上赶车的仍旧是薛柏耀。 他对薛九的看重远远超过了寻常兄妹之间的感情,但薛九自问身上暂时是没有薛柏耀可以图谋的,所以只能姑且当薛柏耀是真的一片赤忱。 听到薛九在里面说话,薛柏耀吹了声口哨,偏头喊道:“九儿,你出来瞧瞧,已经能看到长安的城墙了!” 即便不是第一次见到长安,探出身子的薛九还是发出了一声感叹。短短的唏嘘中,透漏着重归故土的近乡情怯,也饱含着为以后生活的担忧。 可无论如何,她回来了,也必须回来。 薛家的下人一早就守在了门口,主母姜青鸢穿戴华贵,双目微红,在女儿薛心宜的搀扶下,站在首列。 “母亲!”薛柏耀勒停马车后,翻身向姜青鸢行礼,又从袖笼里取了个小圆匣子出来递给薛心宜。 两人笑嘻嘻地凑趣说着什么。 薛九单手掀开车帘,扶着车辕下马车,在看到姜青鸢和薛心宜后,不急不慢地走过去,福身向姜青鸢行礼。 “九儿——” 姜青鸢松开薛心宜,泪流满面地一把拥住了薛九。她哭得实在动情,以至于旁边那些个下人也跟着红了眼睛,纷纷抹泪。 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不少,大家见到薛家主母如此对待寻回来的女儿,一个个都持赞赏态度,对姜青鸢连连点头。 只有薛心宜,始终木着脸,犹如局外人。 薛心宜倒是生得极像姜青鸢,螓首蛾眉,妩媚纤弱,即便是不笑,也颇有风韵。 “娘亲想你想得好苦啊!” 声泪俱下的姜青鸢任谁看了,都会生出几分同情来,要是不知道薛家内情的,恐怕都会以为姜青鸢是薛九的亲生母亲。 薛九抬手拍了拍姜青鸢的背,安慰道:“二娘不必伤感,如今九儿平安回来,也算是能让我娘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一声二娘,生生把姜青鸢的哭喊都被噎了回去。 时下长安是要叫继室为二娘不假,可姜青鸢在薛家这么多年,享受的都是元配的待遇,谁人敢称呼她一句二娘? “好了好了,九儿舟车劳顿,咱们还是进去让她歇会儿吧。”薛柏耀赶忙打圆场调和,“母亲也是,哭多了伤眼睛的,您是又忘了李太医的话了?您这眼睛可不能再落泪了。” 他一手揽着姜青鸢,一手牵着薛九,示意后头的下人们赶紧去收拾院落,准备膳食。 全程一言不发的薛心宜到这时才冷哼一声,跟在薛柏耀的后头,凉丝丝地说道:“三哥,你这接回来的哪儿是妹妹,分明是个祖宗。” “去去去。”薛柏耀转头一个白眼翻回去,无声地比着嘴型说:“还嫌不够乱呐?” 薛家的热闹事很快就传遍了长安,众人都喜欢瞧新鲜事,更想看这望安县主的名头到底是哪位承衔。是以,之后的几日里,这薛家门口都多了好些摊贩,就等着拿一手的小道消息,转手卖出去。 而薛九这头,姜青鸢分给她一间名为玲珑的院子,听说是从前薛柏耀的院子。在主院里陪着姜青鸢扮母慈子孝地吃过饭后,薛九便领着婢女回了玲珑院。 她本来以为这玲珑院好歹是薛柏耀住过的地府,差劲不到哪儿去,结果一进院门,就看到那摇摇欲坠的堂屋大门轰然倒塌,院中水榭更是污浊冲天,连里屋的桌椅床铺都被砸了个稀巴烂。 踩过一片废墟,薛九在后院的墙头,抓到两个贼眉鼠眼的仆人。 这两人估计是没料到薛九能这么快回来,正躲在墙根下喝酒,听到前头走路的声音后,才着急忙慌地翻墙,也就刚好被薛九抓了个正着。 “娘子,咱们该怎么办?”满儿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挡在了圆儿身前,轻声问道:“这两个人形迹可疑,是不是要交给官府去?” 听到满儿的话,那两个仆人连忙痛哭流涕地求饶:“还请娘子饶恕,还请娘子绕是啊!小的只不过是馋酒了,偷溜进来喝口厨房的酒罢了,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啊!” 第九章 恶行 然而薛九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翻手分别卸了他们的胳膊,在他们的唉哟声中喝问:“谁派你们来的,老实交代,否则以我的身份,就是当场打杀了你们,你们背后那人也不能拿我怎样!” 原本抱着侥幸心理的两个仆人这下慌了神,在地上滚作一团不说,嘴里还嚷着:“求娘子饶命,求娘子饶命,小的真的只是进来偷酒喝的。” 一声闷响。 薛九抬脚踹晕了其中一个,接着单脚踩在那晕过去的仆人身上,搭手俯身,说:“你们若是谁也不说,那就真的只能下去做忠仆了。” 紧接着,她再次抬起了脚。 “我说,我说。”仆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十分惧怕地坦白道:“是大娘子让我们来破坏玲珑院的,她说……她说……” 一咬牙,仆人梗着脖子闭上眼睛。 “她说贱婢不配住三郎君的院子,就该睡在土里。” 到底是薛柏耀曾经住过的地方,就算是破坏,也都花了好长时间。两个仆人一通忙活,发现了薛柏耀从前私藏的好酒,一个没忍住,便躲在后院喝了起来。 听完全部—— 薛九毫不留情地又是一脚,将他也一并给踢晕了。 跟着,她从里屋找出块长帷幔来,结结实实地将两个仆人绑起,吊在了院中水榭旁的亭子里。 “圆儿满儿,看好他们,等娘子我回来。”薛九说完,掸了掸裙摆上的灰,风风火火地跨出了玲珑院。 薛家一共六个院子。 主院之外的几个偏院都分给了家中孩子,老大薛柏清和薛柏烨的院子在他们二人戍边之后,便空了出来。 之后姜青鸢看他们二人几乎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就说动了薛亦涯,将两处院子打通成了一间,现如今成了薛柏耀的住处。 旁的三个,一间是薛九现在的被分到的玲珑院,一间是薛心宜的琅嬛院,剩下那间则是幺子薛柏华的成华院。 薛九这时候要去的,当然不是琅嬛院。 她来势汹汹地返回主院,笑眯眯地拦住姜青鸢,问:“二娘,请问那玲珑院的规格,是家中女儿惯有的吗?” 骤然被这么一问,姜青鸢有些茫然,过了会儿才点头,回答:“当然了,里面好些东西我都着人特意置办的,把那些郎君用的东西都淘换了,就是怕你住得不舒坦。” 一旁的婢女见薛九这态度,脸上露流出了鄙夷。 “好,有了二娘这话,我就放心了。”薛九越过姜青鸢,不由分说地拽住那个面带鄙夷的婢女,边往外走,边说:“希望二娘对我和妹妹都是一视同仁,否则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只怕是要对二娘指指点点的。” “夫人,夫人!”婢女吓得惊呼出了声。 姜青鸢也有些惊讶,连忙追在后头,问道:“九儿这是要去做什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珍珠她可是得罪过你?” 薛九陡然顿足,回头看着姜青鸢,“您的婢女我待会儿会亲自送回来,现在不过是请她过去见证一些事罢了。哦对了,您不必跟过来了,您不是还要去礼佛?莫要误了时辰。” 言语中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这会儿的姜青鸢当然没心思去佛堂礼佛了,但姜青鸢也不想立刻就跟薛九撕破脸,于是只能赶紧让下人出府去请老爷,又叫另外的婢女跟过去,免得薛九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却说薛九这头—— 她拎着那个滋儿哇乱叫的婢女珍珠一路快走到了琅嬛院前。 当琅嬛院的扫洒家仆要过来拦薛九时,薛九只眼风一扫,就已然逼退了不少人,至于那些冲过来要挡住薛九的婢女,则无一不被她甩手推翻在地。 屋子里梳妆的薛心宜闻声出来,站在堂屋的台阶上,目光极其不悦地俯视着薛九,说:“你这是什么做派?外头的歪风邪气还是不要带进家里的好,否则我定要禀报父亲,让他罚你个禁足!” “好说。”薛九把吓得魂飞魄散的珍珠放在地上,翻手从腰后抽出一卷长鞭来,扬鞭道:“还请珍珠姑娘帮着见证一下,玲珑院是个什么样子,我会就让这琅嬛院是个什么样子。” 珍珠瞪大了眼睛,满脸困惑地看着薛九开始甩着鞭子破坏院子里的花草亭台,到最后,别说里屋的床板断了,就连外院的影壁都断成了两截。 刚才还满脸不屑的珍珠,这儿如鹌鹑似的,夹着脖子,半个字都不敢声张。 也不是没人去拦薛九,可架不住谁都拦不住薛九啊。 “薛九!你好大的胆子!” “你敢毁了我的院子,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都给我上啊,平日里养着你们,是让你们这会儿干瞪眼的吗?拦住她的,我重重有赏!” 花容失色的薛心宜直接躲去了婢女们的身后,她露出半张脸来,不失仪容地高喊着,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分得意的院子须臾间剩下满园废墟。 等薛九毁尽了兴,薛亦涯来了。 他早朝一散就听说自家后院失火,这才匆匆赶了回来。结果前脚刚跨进院门,后脚便得知了薛九大闹琅嬛院的事。 等他赶到琅嬛院,琅嬛院里完好无损的,可能就只剩下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这是怎么回事?”薛亦涯板着脸问道。 见了希望的薛心宜逃也似的跑到薛亦涯身后,张口便哭诉薛九的恶行,言语间丝毫不提自己做过什么。 而从薛亦涯对她那一脸慈爱来看,她也的确有倚仗可以这么做。 “跪下!”得知‘一切’的薛亦涯怒而望向薛九,呵斥道:“你身为姐姐,岂能对妹妹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毫无怜悯温柔之心,我看你之后也不用出门了,罚你在玲珑院里禁足一月!” 薛九冷漠地睨着他。 其实从薛亦涯的脸上,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英俊潇洒。如今年过不惑,其眼角眉梢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却魅力不减,反增了成熟稳重。 然而…… 这些都跟她薛九没有关系。 第十章 调皮 咚—— 随着薛亦涯的怒吼,右侧水榭的半心亭里的柱子轰然倒塌。 看薛九一动不动,已然被点燃怒火的薛亦涯挥动袖袍,示意左右仆从去扭着薛九跪下。岂料这两个五大三粗的仆从刚靠近薛九,就让薛九一个扫堂腿给摆倒在地。 “你还敢动手!”薛亦涯老脸都气红了。 恰在这时,姜青鸢非常聪明地提裙赶入院中,一手拨开女儿,一手去挽住薛亦涯,柔声劝道:“老爷何必动这么大肝火?九儿她长在镖局,又是乡野之地,身上有几分脾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咱们总要给她时间来适应长安。” 这话说的,既通情达理,又讽刺了薛九上不得台面。 薛亦涯绷着脸,没说话。 “二娘说得好,要不是二娘弄丢了我,我也不会长在乡野,往后二娘可得对我的顽劣粗鄙多担待些。”薛九皮笑肉不笑地冲姜青鸢说道。 院内众人无不咋舌。 时下对女子的要求的确不如前朝那般,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娴静淑雅,统统随着前朝的覆灭而被扫进了破簸箕里。 但女子到底还是要有几分涵养的。 薛家这些仆从们在长安待得久了,从未见过如薛九这样,嚣张跋扈,毫不掩饰自己粗鄙的小娘子,一时间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她来。 “薛九,你目无尊长!”薛心宜似是怕被打,躲在薛亦涯的身后,高声呼喊。 闹在下人面前不是个事,姜青鸢只得背后拍了一下薛心宜,继续温柔劝诫薛亦涯道:“老爷,咱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是说不开的?九儿她性子直,心里却肯定是有你这个父亲的。” 看着姜青鸢和颜悦色,如风拂柳,实际上每一句话都指着薛亦涯心坎里戳。 当朝宰相如何听不出自家夫人的暗指?只不过他听得出,眼睛也看得到,明白这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女儿的确不向着自己,不向着薛家。 “我看,坐就不必坐了。”薛九脸上的冷笑未散,背手往薛亦涯处走,“不如父亲同我去一趟玲珑院一探究竟,自然就清楚为何我要来给妹妹修缮修缮院子了。” 薛心宜听到这儿,一口老血噎在了喉咙口。她几时见过薛九这样的浑子,满长安恐怕都找不出一个行事如此出格的人! 真是乡下来的泥巴佬。 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后,薛心宜哽咽着开口:“姐姐如此破坏琅嬛院,却假借修缮之名,谁家修缮是来破摔屋舍的?姐姐未免欺人太甚。” 随着薛九的靠近,薛亦涯携夫人往后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 “父亲别怕,女儿再是不孝,也不会动手打你的,放心。”薛九一本正经地握着卷好的长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琅嬛院。 薛亦涯与姜青鸢对视一眼,举足跟了上去。 见自己被彻底无视,留在院中的薛心宜怒而蹬脚,拧着身边婢女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道:“他们两个回来没?只要人没被抓到,那就是死无对证。” 婢女吃痛地拧着眉毛,不敢发作,垂头禀道:“大娘子,人还没回。” 短短四字,令薛心宜的心顿时沉了底。 她着急忙慌地跟上前头的父亲和母亲,等到了玲珑院,瞧见那水榭亭子里绑着的人时,脸色如死灰一般,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 “这玲珑院怎么破落成这样了?”姜青鸢也有些惊讶,环顾一圈废墟后,神色变幻莫测,“只怕是遭了贼,昨日我过来给九儿布置屋子时,可还没这样呢。” 三言两语又把自己摘出去了。 考虑到女儿的骄纵,薛亦涯这会儿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了,只是他面上不显,依旧质问薛九道:“你这院子变成这样,那也不能怪在妹妹身上。这样吧,待会儿我叫人上门修缮,你今夜便睡在主院的偏房里……” 薛亦涯还没说完,薛九就转过身去,溜溜达达地走到亭子里,将绳子绑着的两个仆人拎到了薛亦涯的面前。 “这是?”薛亦涯蹙眉问。 “这是妹妹院中的两个仆人,父亲贵人多忘事,记不得也是正常。”薛九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伶牙俐齿,叫薛亦涯半天张不开嘴,“但没关系,他们二人已经承认了是由妹妹指使,过来帮我修缮院子的。我想着长安与乡野之地不同,可能确有这样的风俗,于是去问了二娘,问她家中姐妹院落的规格可是一致,得到二娘的肯定后,才特意去妹妹的院子,为妹妹修缮一番。” 一板一眼站在院中的圆儿和满儿大长见识,她们从前在人牙子手里时,与姐妹们吃尽了苦头,可没见过谁能像主子这样,报复得如此畅快淋漓的! 薛亦涯被堵没了话,只得叹息一口,说:“不就是个院子?你妹妹贪玩闹事,也只是看你第一次回家,想给你添几分热闹,你怎能不关爱她一些?好了,这事就此揭过,你与妹妹都暂时住去主院,两间院子我会着人尽早修缮。” 自认为给了台阶的薛亦涯,想要以父亲的身份去调解这姐妹之间的矛盾. 但薛九就是不给他面子,抬手一扬,示意圆儿和满儿拿行李,嘴里则生硬地说道:“既然父亲觉得妹妹是贪玩闹事,那我做姐姐的,自然就不计前嫌了。只是两个性子顽劣粗鄙的人如何共处一院?还是不劳烦父亲了,我出去住便是。” “这怎么好?” “谁跟你一样粗鄙!” 姜青鸢与薛心宜同时开口。 “老爷,您劝劝九儿,这哪有刚到家都住出去的,不合规矩呀。”姜青鸢是生怕自己的名声受损,急忙去吹薛亦涯的耳边风,“本来咱们就是多年没见过九儿,怎么也得多关心一下九儿,不能让她住在外面,那多不舒坦。” 薛心宜是想跟着起哄的,无奈母亲的眼刀子已经打了她身上,她也就只得气哼哼地站出来,不情不愿地说:“阿姐,这事是我做得不对,还望阿姐原谅妹妹,妹妹往后不会再调皮闹事了。” 第十一章 立足 长安万客楼,二楼。 时任国子监司业的林含章面无表情地踏进了雅间。 林含章生得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绯红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别有一种清风明月的爽朗之意。加之他身份尊贵,故而这不笑的时候,也叫人看着心喜,在同僚中口碑名声俱佳。 彼时坐在雅间的,统统都是他在国子监的同僚。此番特意设宴请他,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回家打探打探消息。 打探什么消息呢? 便是来年皇帝是否要开恩科,要是开,他们这群人也好早点儿去寻个门生。 林含章的祖父是前朝镇国大将军林士业,骁勇善战,威武无双,随先帝改旗易帜,征战四方,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最后在李朝开国后,受封为骠骑大将军、护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至此,林家远超其余世家,成了李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 但林家也不是一直一帆风顺。 一来是林家三代单传,二来便是林士业的独子,也就是林含章的父亲林孝文,早年间跟着皇帝出征瓦剌时,病故于半道。等其灵柩送回长安后,被丧子之痛折磨的林士业再无出入沙场之心,从此囿居别院,避不见客。 皇帝爱惜老臣,所以对林含章这个林家唯一的后辈十分宠爱,且是明着来的宠爱,各种赏赐如流水不说,便是林含章想要做什么官,都会直接封他什么官。 只可惜林含章并没有什么宏图野心,仅仅要了个国子监司业之职,一做,便是两年。 “几位这宴席摆得未免太过了。”林含章扫了眼桌上的菜式,蹙眉说道。 “哪里哪里,小林郎能赏脸,那当然要万客楼最好的菜。”户部侍郎万南忠笑着拉过林含章,将他拽着坐下,“我们可是特意找了小林郎不用去西福寺礼佛的日子订的席面,小林郎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是啊,是啊,都是时兴的好菜,小林郎快入座吧。”左右的同僚连忙过来扶着林含章,硬生生是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盛情难却,林含章只能无奈提箸。 酒过三巡后,话题便渐渐地从恩科转到了薛家的趣事上。 林含章不饮酒,端坐如钟,神色淡漠地听着同僚们闲谈,有的在说年关时节的事,有的则是在打趣那个让太原公主和严斌在华阴吃了瘪的薛家小娘子。 以一己之力,生生逼退了太原公主。 即便不太感兴趣,林含章还是撩了撩眼皮子,转头看向了正在就着薛家小娘子侃侃而谈的万南忠。 “这薛相爷后院只怕是要起火的,薛家大娘子被暗地里喊了这么多年的望安县主,如今真正的薛大娘子回来了,她岂不是要让出来?那位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不能吧,姜夫人可是手腕了得的人物,内人与她打过几次交道,那是方方面面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不是说这个薛家小娘子出手打了严斌?这几日看严斌脸上也没什么伤,感情是以讹传讹呀。” 官员们聊的,也无非是道听途说。 林含章转过头,眼底浮现些许的厌烦。他极讨厌这种场面,但身在官场,许多事便不得不妥协。也不是不能用身份去压人,但那样只会让旁人厌憎外加畏惧。 厌憎和畏惧对林含章来说没有什么不好,但他那位终年茹素、久居西福寺的母亲却不希望他如此,所以他只能忍着,日日忍耐。 说话间,雅间门口的走廊处,有店伙计领着个容貌淑丽,身姿窈窕的小娘子走过。店伙计称其为薛娘子,笑容里满是谄媚。 “薛娘子?” “不会那么巧吧?” “咱们刚才的话,不会刚好被听到吧?” 林含章也看到了那个薛娘子,走廊里的光倾洒在她的青丝上、侧脸上、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带有暖意的金色光芒。 短短一段路,走得是娉婷袅娜。 而且,林含章总觉得她像是用余光睨了这边雅间一眼。 事实上,他的感觉没错。 薛九随着店小二往三楼走,途径二楼雅间时,正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听到那帮子身穿官服的人趁着酒兴口若悬河,对她指指点点。 一桌子人中,坐得最板正的那位,薛九识得。 护国公家的小世子,长安人称‘玉菩萨’的美郎君,国子监的司业,世家贵女们心中的夫婿最佳人选。以从前秦令九的见识来说,她还没见过谁和林含章相处后,会讨厌他的。 不论男女老少。 但薛九自己却对这位玉菩萨敬而远之,无他,她总觉得林含章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下,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即便林含章并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悦的事。 万客楼的三楼是住房,一晚就得花上一两银子。 “好贵呀。”满儿抱着包袱感叹道。 薛九拎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子,耸了耸肩,笑着说:“贵便贵吧,花的又不是我的钱,咱们住得舒坦就行了。” 本该在家里的薛柏耀这会儿正在大理寺忙活一桩大案子,临走时,他给了薛九个大钱袋子,据说是把全部的家当都给了薛九,就怕薛九在家里和薛心宜不对付。 他想是想对了。 可估计他想不到的是,薛九胆子能这么大,直接照葫芦画瓢,把薛心宜的宝贝院子也给拆了。 “但是这样一来,娘子你不就输了吗?”满儿不解地问。 “这叫以退为进。”薛九揉了把满儿的小脑袋,解释道:“我虽然住了出来,但长安里看到我出来的可不少,时间一长,必有人揣测姜青鸢和薛亦涯。要是风声传进皇宫,就更有利于我在薛家站稳脚跟了。” “娘子,您要先净手吗?”圆儿端着热水进来,小胳膊小腿的,端个盆都踉踉跄跄。 “我来吧。”薛九叹了口气,走过去一把抢过水盆,又打量了圆儿和满儿几眼,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就给我狠狠地吃,吃得有力气了,将来才能当我的左膀右臂。之前在薛家的时候,你们也见识过了,那阖府上下,可没有一个是向着我的。” 两个小丫头哪里懂薛九是故意说这话的,一时间拳头捏紧,泪盈于睫,发誓要吃饱吃壮,保护娘子。 第十二章 和睦 邦邦。 客房的门被敲响。 满儿静了手,赶忙过去开门。 店小伙满脸带笑地送了饭菜进来,临走时说道:“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就在楼下候着,热水饭菜一应俱全,随叫随到。” “有劳小哥了。”满儿眨巴眨巴眼睛,摸了几文钱递过去。这些天她跟在薛九身边,礼数规矩学得很快,再加上那股子机灵劲,看着便十分讨人喜。 几文钱到手,店伙计说了几句吉祥话,笑得没了眼,躬身退下。 薛九侧坐在窗边,一条腿荡在外头,身子则懒懒散散地依靠着窗棂,目光斜望向窗外长街上涌动的人潮。 喧闹的烟火气。 也许是换了身份与性格,从前对这些毫无感觉,甚至有些厌恶的薛九,现在只觉得亲切又温暖,甚至想要投身其中,化作这滚滚红尘中的一粒尘埃。 “娘子,您饿吗?”圆儿捧着点心过来,轻声问道。 清脆的声音将薛九的思绪拉回,她偏头捏了把圆儿那没有肉的脸颊,摇头说:“你家娘子不饿,还是你们吃吧。” 余光一暼。 薛九看到林含章单独走出了万客楼。 也不知怎的,底下的林含章在走到长街中央时,突然顿足,回身仰头望向了三楼的薛九。二人目光相交,却没有探寻或兴味,一个像是在看一束花一棵草,一个则像是在看芸芸众生。 “娘子,您在看什么?”满儿好奇地凑过来,顺着薛九的视线往下。 林含章拱手虚空一礼,转身离去。 “在看人。”薛九将手撑在膝盖上,托腮说道:“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但眼前这个,大概算得上是满长安最别扭的一个。” 好在她以后不会跟林含章有什么交集。 当天,薛九搬出家里,住去万客楼的事便传遍了长安。而得知此事的薛柏耀连跑了三趟万客楼三楼,也没能劝得动妹妹,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三哥,你还真是热脸贴冷屁股。”薛心宜趾高气扬地抄手站在门口,脸色相当难看。 薛柏耀拧着眉头,不太开心地偏头看她,说:“她是姐姐,心宜,你不该那样去侮辱她,你与她和睦,薛家后宅才会安宁,母亲才会舒心。” 薛心宜冷哼一声,臭脸回嘴道:“你是有了新妹妹,便不疼我了吗?她回来是要夺了我县主的头衔,是要夺了我的姻缘!” 院内无声,格外寂静。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薛柏耀几步过去,不留情面地拧着薛心宜的耳朵,训斥道:“我疼你,所以怜惜您的名声,你那般折腾姐姐,传出去了像什么样子?姐妹和睦,那才好家风,也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国子学都学了些什么!” 说到国子学…… 薛柏耀愣了下,敛眸思索着,该送九儿去国子学上课才是,如此才能帮助她尽快融入长安的这些交际圈子,不至于过得太无聊。 “我学了什么,三哥不清楚吗?三哥分明就是偏心,还拿大道理诓我!”薛心宜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耳朵,蹬脚耍赖道:“我不管,我现在就要林池当我的夫君,倘若林池要娶薛九,我就去抢亲!” 好在四周并没有仆从婢女,薛柏耀被她这番胡言乱语气得笑了出来,无奈道:“心宜,我若偏心,怎会留在这里劝你?家宅和睦,那林家的夫人才能高看你一眼,你非要闹得后院鸡飞狗跳,人家林夫人心里该如何想你?而且你和林池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婚约这东西早就算不得数了,九儿不会夺你心头好的。” 好一通劝说,勉强是把薛心宜心里的那点儿气闷给抚平了。 谁成想,第二日薛心宜与太原公主约在聚贤阁小聚,这刚碰头,才按下去的怒火又蹭蹭冒了头,颇有转为熊熊大火的气势。 好在太原公主也懂得不能让薛心宜强出头,免得坏了名声,是以话说三分,藏七分。 她捏着薛心宜的手掌按按揉揉,忿忿不平地说:“那日我仔仔细细看过她了,英姿飒爽的,保不齐就是林池喜欢的那一类,你可不能信了你那糊涂三哥的话,往后就算不能明里跟她对着干,那也不可掉以轻心。”。 眼见着薛心宜那雪白的小脸儿成了菜瓜色,太原公主又赶紧改口:“不是不是,什么英姿飒爽,其实就是刁蛮粗俗,和林池那禁卫丛里打滚的一般无二。” 然而说林池不好,薛心宜还是不高兴。 “哎哟哎哟,瞧我这嘴。”太原公主急忙把人搂在怀里,宽慰道:“你家林池是顶好的,但架不住禁卫军里都是群大老粗呀!反正你得看紧了,要不然,我直接回宫给你请道旨得了,免得你日日以泪洗面的。” 聚贤阁的雅间十分隔音,倒也不怕小女儿间的闺房话传出去。 薛心宜哼了哼,依偎在太原公主怀里,小声说:“我不想逼他,你要是请了旨,那不就是强逼他娶我了嘛……我三哥说得其实也不错,两家的婚约是老早以前的了,也许做不得数,只要林池是真的心悦于我,我那等着他就好了呀。” 太原公主垂头看薛心宜这满脸甜蜜的模样,不由地叹了口气,托腮感慨:“你说,要是我也能有个心仪的人,是不是也能尝尝你这春心萌动的味道?” “阿琳,满长安没人能配得上你。”薛心宜伸手戳了戳太原公主的脸颊,唤着她乳名,“哪怕是林含章都不行。” 这话把太原公主逗得乐开了花。 她一本正经地哦了声,反问道:“为什么说林含章不行?我看他长得就既好看,家世也不错,家里还没有那些个姑婆妯娌的,挺清净。” 薛心宜顿时如充了气的河豚,鼓着腮帮子解释:“好看是好看,只是他也太弱不禁风了,前些日子我听父亲说,他还当着陛下的面吐血了呢,你可不能要他,免得哪天病死在家里。” 她们二人咯咯笑着,把全长安的青年才俊都数落了个遍。 第十三章 记仇 薛九舒舒服服地在万客楼住了约莫七日后,姜青鸢上门了。 当天,万客楼闭门谢客,被姜青鸢直接包了场。然而她财大气粗,却架不住好事者在街道旁围观,更有甚者,干脆跑去街对面的酒肆茶楼上,用西洋镜瞭望。 店掌柜搓着手站在门旁,满脸挂笑,小声道:“薛娘子还在楼上睡觉,往常这时候她都不喜欢旁人吵她的,夫人可要小的去叫她?” 这一叫,责任自然是在姜青鸢身上。 姜青鸢素手微抬,示意店掌柜歇着,她自己则领着珍珠,提裙往三楼走去。 珍珠丧眉搭眼地跟在姜青鸢后头,每走一步,腿肚子就哆嗦一下,上次薛九甩鞭子的蛮横景象还犹在眼前。 正好遇上圆儿出来端热水—— “夫人日安。”圆儿笑吟吟冲姜青鸢行礼。 “大娘子可醒了?”姜青鸢也不摆架子,温和地笑着问道。 圆儿点了点头,小声解释:“娘子这些日子睡得不大安稳,夫人若是找娘子有什么事,还请稍后,让娘子洗漱一番。” 话,都是薛九教的。故意给姜青鸢做文章的余地。 “是了,在外面哪儿能有在家里睡的舒坦?依我看,大娘子还得搬回家去。”姜青鸢两手一搭,眉梢带忧地说:“好在院子如今都修缮好了,再瞧不出之前的模样,心宜那儿我也训斥过她,她往后必不敢胡闹生事。” 做婢女的,哪里敢说话?圆儿只笑了笑,点头应是,接着错姜青鸢而过,去楼下打水了。 客房里,薛九早就醒了,正在屋内吭哧吭哧练拳,舞得是虎虎生风。满儿有样学样地在后头跟着练,边练嘴里还吹捧着薛九,直夸薛九打得好。 整个儿三楼都被薛九租下,倒也不怕打扰到旁人休息。 于是,等姜青鸢走到房门口时,就只听到客房里不断传出一声声打得好的叫喊,隐约间还有呼呼作响的拳风。 珍珠听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就拽住了姜青鸢。 “夫人,您三思啊。”她眼神闪烁,不断瞟着那紧闭着的客房门扉,“这位动辄毁院打人,您是不是得先叫上些护卫?” 万一要是姜青鸢在万客楼受了伤,那珍珠回到家里后,指定是要受二茬罪的。 “大娘子是好孩子,不会伤我。”姜青鸢挺直了背,慢步走过去,屈指轻扣门扉,声音愈发温柔地说:“九儿,我在门外候着,你梳妆好了,便同我回家,如何?” 身段放得极低。 屋内的薛九听是听到了,却拳照打,也不答应。 “娘子。”满儿低低提醒了一声。 薛九转头冲她挤眉弄眼,逗得满儿噗呲笑出声后,无声地比着嘴型说道:“我们不理她,让她在外面待着。” 与此同时,薛家也闹开了。 “老爷——” “老爷——” 薛家的管家薛为满头大汗地提着衣摆跨入书房,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扑倒在地。 “这么着急做什么?”薛亦涯手头正在处理公务,目光斜瞟,略有些不满地说:“天大的事,也不值得你如此慌慌张张。” 然后薛为的下一句,就惊得薛亦涯连手里的笔都抖掉在了地上。 “夫人的牌位不见了!” 薛为跪在地上,边哭边汇报。 “怎么不见了?谁进过祠堂?把始末给我讲清楚。”薛亦涯俯身捡起笔,眼神恼怒。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那个混账大女儿,又连忙改口:“将这事按下去,不要声张,祠堂里少个牌位,不到逢年过节的,看不出来。” “是。”薛为擦了把额角的汗,解释道:“这几日祠堂的家丁都说没见到可疑的人,老奴查了一下轮值的人,都是家生子,撒不了慌。” 薛亦涯沉着脸点了点头,“此等身手的人,潜入祠堂不会只为了副牌位,我大概猜到是谁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让他们把嘴守严实了,倘若让我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我便要扒了他的皮。” 见薛亦涯脸色可怕,薛为连连点头,不敢忤逆。 薛家主母的牌位,自然是薛九拿走了。 她从长安走丢时不过五岁,按理说是记不得什么事的,可偏偏重温好几次记忆后,薛九觉得那卖了她的人牙子有些眼熟。 像是姜家人。 而且,再往前追溯,薛九觉得母亲的死也有些蹊跷。 既然如此,她便不想要母亲再在薛家的祠堂里住着,倘若薛亦涯和姜青鸢真对母亲动了什么手脚,她要他们两个陪葬! 这厢姜青鸢被晾在走廊里晾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总算进到了客房里,岂料刚进门,迎面就看到了被供奉着的牌位,还是姜鸿歌的! 姜青鸢脸色虽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袖笼里的手却兀的攥紧,将衣服揪出了褶皱。 “二娘来这儿找我做什么?” 薛九像是没察觉到姜青鸢的异状,敷衍似的朝她行过礼后,转身从满儿手里接过长香,一本正经地开始向母亲的牌位叩首跪拜。 “九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姜青鸢勉强笑了笑,身子稍微朝旁边挪了些,不愿意离牌位太近,“你父亲昨儿还在念叨你,担心你在外面朱德不舒坦,希望你早点儿回家呢。” 二楼雅间的窗户,是开着的。 万客楼对面的茶肆三楼挤满了看戏的人群,自然也就对这一幕尽收眼中。一时间,所有人对这位乡下来的野丫头有了新的认识。 “还有……”姜青鸢为难地斜睨着祠堂,无奈道:“姐姐的祠堂,九儿是怎么带出来的?如此惊扰亡人,只怕是不好的,九儿还是早点儿将姐姐的牌位送回祠堂吧。” 薛亦涯想着要遮掩的事,登时不胫而走。 “想要我回去,也不难。”薛九起身将香插在牌位前的香炉中,余光扫了一堆对面那群好事者,继续说道:“二娘也知道,我脾气不好,又记仇,所以要是妹妹能过来给我道个歉,她砸我院子,不让我住的这事,就真的算是过去了。” 姜青鸢想要遮掩的事,也没能盖得住。 第十四章 意外 听到薛九把薛心宜做的事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姜青鸢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她几度握拳,忍了又忍,最后才心平气和地回道:“九儿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怎能用的上一个砸字?心宜她年纪小,难免会被人撺掇,往后你这个做姐姐的,可要多陪陪她,教导她。” 一席话滴水不漏,不仅把薛心宜的所作所为给圆了过去,还给两人以后会发生的口角和龃龉兜了底。 薛九见状,拉长音调哦了声,反问:“那二娘的意思,就是有人撺掇了妹妹砸我院子?” 不等姜青鸢回答,薛九立刻又说:“好说,叫那人一并来道歉就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可以一起原谅。做姐姐的,总不至于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半点不下台阶的薛九在姜青鸢的眼中,活像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她还不能对薛九做什么! 门外站着的店掌柜生怕里头闹将起来,于是连忙使了伙计去跑腿,准备把薛家三郎君给请过来。可惜薛家三郎没来,倒了来个小杀神。 “薛九!你做什么为难我母亲!”薛心宜破马张飞地走上万客楼三楼,将拦她的店掌柜一掀,怒瞪着薛九说道:“你要我道歉,那我就道歉,过去是我做得过分,是我错了,失了一个做妹妹的本分,我向你低头认错。但我母亲可半点都不曾亏待你,甚至为了给你布置院子,几夜没合眼!” 有人在教她。 以薛心宜的性格,说不出这番以退为进的话来。 薛九眼眸微沉,心里转过几道弯后,笑吟吟抬头,说:“妹妹都道歉了,我当然也就不再计较,又岂会为难二娘?二娘你说,是吧?” 这回倒是沈轻灵把台阶递到了姜青鸢的面前。 姜青鸢温和地点头,一手拉过女儿,一手拉过薛九,亲昵地笑道:“姐妹和睦自是薛家福气,往后你们亲如一人,过去的便过去了。” 没看成闹剧,外头围着的人渐渐便散了。回头各自到了家里,至多再聊上几句薛家的趣事,议论议论抱着母亲牌位穿街过巷的薛九,倒也还算不上丑闻。 只是叫姜青鸢没想到的是,她这头刚把人接回来,那厢宫里传出了要召见薛九的旨意,同时还有一道让薛九入学国子学的口谕。 前者是皇帝一时起意,后者则是薛柏耀费尽苦心,好不容易给薛九扒拉来的。 “入宫不是小事,九儿这礼仪上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怎么办?”姜青鸢是真为薛九感到担忧,既是她薛家的人,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一点她想得通。 薛亦涯心思还在牌位上,敷衍地说了句不碍事,陛下不会苛待小辈,便匆匆出了正堂,留姜青鸢一人在原地气闷。 珍珠瞧着自家主子恼怒不已,忙凑过去,小声建议道:“您可以递封信给贵妃娘子,让娘子照拂大娘子几分,这样不就周全了?” 姜青鸢一听,觉得珍珠说得在理,便在帮着薛九准备衣服之余,连忙写了封信交给珍珠,让珍珠先一步递进宫去。 却说薛九那边,悠哉悠哉地换上华服首饰,满载关注地坐上了进宫的轿撵。 随她一起进宫的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虽是皇帝召见薛九,但因着是女眷,又是小辈,所以明面儿上传至薛家的,是皇后的懿旨。 眼看着轿撵一路走上朱雀大道,天街的两侧渐渐没了行人,薛九的神色反倒愈发平静从容,仿佛要去的不是皇宫,要见的不是皇帝。 两位姑姑透过薄纱帘子看到了端庄冷静的薛九,心里不禁咋舌,这位乡下来的小娘子与传闻中的多少有些不一样,周身气度尤为不凡,便是与长安城的闺女们相比,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九呢,的确对皇宫之行没有什么惴惴不安,只是她眼下更多的是困倦,眼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垂下,浓浓的睡意突兀地包裹住了她。 咚。 咚。 几声闷响。 轿撵外的掌事姑姑和抬轿的小黄门都倒在了地上,里头的薛九也歪歪斜斜地靠着轿撵,看上去已经陷入昏睡。 光天化日之下,两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十分突兀地蹿了出来,他们身姿轻盈,几下就落到了轿撵边,一把掀开被寒风吹得呼呼鼓动的帘子。 然而就在俯身掳人时,两个黑衣人愣了一下,尔后互换眼神,异口同声地说: “错了?” “怎么不是公主?” 他们闪神的当口,薛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一面绞住他们的腰身,一面扬手合抱住他们的头,狠狠将他们撞在了一起。 鲜血淋漓。 流血的当然不是黑衣人。 察觉到自己状况不太对劲的薛九,几乎是立刻就不着痕迹地取下簪子,狠狠地扎在了掌心,以疼痛来逼自己继续保持清醒。 也是疼痛,让她在下手时,越发狠辣。 两个黑衣人只来得及痛呼一声,就歪头晕了过去,直至被拎到御前,都没能醒得过来。 当天,薛家娘子血淋淋地拉着一轿撵的掌事姑姑和小黄门进承天门面圣的故事,就在长安的勋贵圈子里传开了。 故事越传越离奇,等传到林含章的耳朵里时,就已经变成了薛家娘子手持方天画戟,脚踏轿撵,带着一众掌事姑姑和小黄门,杀入了承天门,面见皇帝。 “胡闹。”林含章揉着额角,嘴角溢出短短二字,眼底却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点点笑意。 哄得玉菩萨喜笑颜开,林池跟着哈哈大笑,说:“我也觉得胡闹,但总归这薛家的小娘子肯定是在天街上了闹了点故事的,她至今没有出皇宫,大家伙儿都等着看后面怎么发展,那故事也好继续编下去。” 林含章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一手翻书的同时,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你今日不当值?有空到我这国子监来溜达了。” “再过半个月就是堂伯的忌日,你——”林池也跟着收敛了笑容,略有些忧虑地望着林含章,说:“你要不与我们一道去西福寺?” 第十五章 你便是那薛家九儿 林含章的祖父林士业与林池已故的祖父是亲兄弟,两边分家后,到了小辈这代全是单传,是以林池与林含章两个独苗苗的关系尤为亲近。 当然,是林池主动靠近林含章。 每到林含章父亲的忌日,林池一家都会去西福寺祭拜,但林含章是不会去的。 不是说他不想去,而是去不得。 林含章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白氏就恨上了林士业,连带着看儿子林含章也尤为碍眼。所以这二十多年,白氏一直带着林孝文的牌位在西福寺礼佛,却从来都不许林含章和林士业去祭拜。 只是恨,也就罢了。 偏偏白氏严令林含章除父亲忌日外,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西福寺抄写佛经。 她自己是不见林含章的,却不断地用书信操控林含章,用各式各样的规矩来规训林含章,活生生将林含章养成了如今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我就不去了。”林含章敛眸。 他这样,叫林池揣测不到半点情绪,使得林池也犯了难。 “我母亲是探到点口风,听说夫人要寻……”林池斟酌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要寻一个合眼缘的小娘子到身边说说话。” 其实就是要给林含章相看媳妇。 “母亲开心就好,我没有意见。”林含章淡漠地掀过一页书,眼珠微动,“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身边是谁,对我而言,并没有关系。” 林池气得扬手夺过林含章手里的书,又蛮狠地把人推搡着起身、出门,嘴里说道:“我看你是抄佛经抄得忘了自己是个大活人了,反正今日你也无事,不如跟着我出去走走。” 即便是国子监里有事,也决计忙不到林含章的头上。 “你是自个儿不顺心,所以想着来折腾我?”林含章凤眸一转,将林池的小九九看了个透彻,“母亲既然想觅媳,那叔母肯定是也有这个想法的,怎么?薛九回来后,她对那婚约有意见了?” 何止是有意见。 林池的母亲赵氏简直快把林池的院门踏破了! “我早就说过了,这亲家不好结,薛家势大不假,可火中取栗能有几分好?薛家那后院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池儿,母亲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家宅和睦,求你平安康顺。这薛家娘子啊,咱们还是不要了。” 以上,都出自赵氏的口。 既然要作废旧日婚约,那赵氏自然是想着在长安的贵女中,给宝贝儿子另寻上一个温柔贤淑的小娘子。 至于林池怎么想的…… 他实在没想过。 因为婚约的缘故,薛心宜自小便有些黏着林池,林池倒不反感薛心宜,可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喜欢薛心宜,不过是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罢了。 “看你不说话,那就是了。”林含章咳了两声,右手自林池腋下一穿,反架着人,将其推出门外,另一只手利落地带关两扇门,并落了栓,“你先看清自己的心,然后再来找我讨要办法吧。” 门外林池又是气又是笑,站了会儿后,还真就离开了。 那厢,众人口中的浴血女战神,已经被请去甘露殿偏殿沐浴、更衣。 薛九当然不可能真的浑身是血地拖着其他昏迷的人,直接去闯宫闱禁地。所以在解决了两个操着纯正中原话的外邦人后,她转头寻了承天门下的禁军侍卫,请他们帮忙传讯传话。 彼时下朝的年轻官员不少,碰巧看到了薛九,故事也就自然而然地传了出去。 皇帝这边得知自己的宫门内出了刺客,也顾不上什么架子了,当即摆驾去了甘露殿,又命左右调来今日当值的侍卫问话,彻查刺客一事。 在甘露殿,薛九换过衣衫,便被宫人押着跪在了皇后的面前。到底是仪容不整地进了皇宫,于公于私,皇后都需要亲自询问缘由,并加以甄别。 皇后姓易,是当代大儒易文山唯一的女儿,学冠五车,秀外慧中。 即便是这样,易皇后能坐稳中宫几十年,也并非是因为学识或美貌,而是因为她家世虽贵重,却无权势,亦无兵患。 易文山的名望能给皇帝带去文人的拥趸,甚至能为皇帝安抚百姓。 但也仅此而已。 有易皇后在的李朝,便不会有外戚威胁。 薛九依令抬头,仰视着雍容华贵的易皇后,回答道:“以臣女之见,这两个西夏人的来头有些古怪,未必是受西夏国主所指使。而且,臣女在佯装昏迷时,曾听到他们二人说,不是公主,这说明他们二人是认识某位公主,又或者看过某位公主的画像,特意寻来掳人的。” “你不怕?”易皇后在薛九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惶恐失措。 按理说,初次进宫的小娘子,多会有些局促,尤其是在遭遇这种突发状况后,能勉强开口就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想到这儿,易皇后的心里对薛九多了几分赞赏。 “回皇后娘娘,臣女不怕,有皇后娘娘和陛下在,这皇宫内闱便是天底下最令人安心的地方。”说这话时,薛九的眼瞳澄澈,尤为真挚。 “好一个天底下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殿外有人抚掌朗声开口。 薛九甚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皇帝来了。随着旁人的山呼万岁,薛九起身,与易皇后一道走出甘露殿,向皇帝伏地行礼。 “你便是那薛家九儿?好,看着便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英姿飒爽。”皇帝亲和极了,越过跪倒的众人,将薛九虚扶起来,“今日你有大功,可想要要什么赏赐了?” “臣女不求赏赐。”薛九始终垂着头,目光要不看看皇后雅致秀美的鞋边穗子,要不就是看一旁跪着的宫人的后脑勺。 当今这位皇帝,在位三十载,生平最恨的就是旁人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偏偏又喜欢拿人心当棋子,享受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所以哪怕他知道其他皇子有不臣之心,也会以掣肘太子为目的,对皇子们多几分宽宏大量。 第十六章 薛玄凌 禁军统领何武贵过来时,皇帝已经坐下来,神态和气地与薛九话起了家常。易皇后则眉目温顺地站在皇帝右侧,一手搭在皇帝肩头,一手虚架在身前,尽显端庄。 “陛下。”何武贵于满身铠甲哐哐作响,大步行至甘露殿殿门外,跪下禀道:“两名刺客乃是西夏人,据他们坦白,说是为了掳十四公主而来,想要用十四公主换取西夏王子。” 崇武十三年的惨案后,西夏被太子打得俯首陈臣,自愿将国中大王子送入长安为质子,一送,便是六年。 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 “人先看着,给平舆去封信,让他自己查查是怎么回事。”皇帝挥了挥手,转头望向薛九,问:“你身手不错,可愿意到朕的宫中来教导皇子公主?” 平舆,就是如今的西夏王。 门外的何武贵应了声,哐当哐当地离开了。 而跪坐在底下的薛九听到皇帝那一句话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倒是想拒绝,只是拒绝便意味着要当众拂皇帝的面子,其后果不堪设想。 “哈哈,好,皇后觉得如何?”皇帝反手拍在易皇后的手背上,心情很好的样子。 作为中宫之主,皇后理当给出意见,只是皇帝有话在前,易皇后就算不想让薛九入宫,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 于是她微微一笑,侧头对皇帝说道:“臣妾也觉得,是该有个心思细腻的师傅过来教导教导十四郎他们,只是陛下您可得给薛娘子一个官职,这样薛娘子在教习时,才不会束手束脚。” 好家伙,薛九眉头微跳,易皇后这是还没开始,就给她上眼药了。 除去病弱早夭的、意外亡故的,当今皇帝膝下一共十四个儿子,十一个女儿。 皇子满二十岁,便会由皇帝亲自赐字,赐字之后便是冠礼,出宫封王开府,而公主们则是及笄之后,以封号出宫建府,以待皇帝亲自择婿。 如今还留在皇宫里的,是包括十四皇子在内的六位未行冠礼的小皇子,而公主只有两位。 先前何武贵口中的十四公主就是其中一个。 易皇后如此说,便是希望薛九能拿出点强硬手腕来,好好折腾一下皇子公主们。当然,最后折腾成个什么样,跟她没有关系。 “臣女不敢讨要封赏。”薛九仍旧匍匐着,声音恳切地说:“为陛下分忧是臣女本分,而且,臣女已经是陛下亲封的望安县主了,再索要旁的,未免有些得寸进尺。” 皇帝没说话,目光落在薛九的背上。 过了会儿,他沉吟一声,说:“朕当年的确封过你薛家一个望安县主。” 说的是薛家,而不是她薛九。 看来薛亦涯早就已经为宝贝女儿在皇帝眼前吹过风了。 薛九垂着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心想道:她薛心宜是薛家的女儿,我薛九却不是……不是因为我年幼走失,不是因为我养在外面十余载,而是因为薛心宜的母亲是姜青鸢! “这样,朕封你为郡主,可好?” “建安郡主,这听上去可比望安县主要威风多了,将来你在宫中行走,也不必请示或等召,来去自如。” 皇帝像是在哄孩子似的,笑眯眯地朝薛九招手。 “你父亲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寻来的孩子,竟是至今没有冠以正式的名字。依朕看,便叫玄凌,如何?” 幽远出尘谓之玄。 超凡脱俗谓之凌。 是极好的名字,只是用在薛九这种从外面寻回来的,光有身份,并无涵养的小娘子身上,却有几分承受不住的贵气。 易皇后眉头微微蹙起,搭在皇帝肩头的手也攥紧了,心思不可避免地飘到了太子身上。 她不禁怀疑,皇帝给薛九取这样的名字,是不是抱了其他心思? “玄凌谢陛下赐名。”薛九从善如流地起身,跪坐在了皇帝身边,“只是郡主之名万不敢当,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看薛九拒不受郡主之名,倒也没恼,而是问她:“为何不想要郡主之名?郡主可比县主好得多,将来在薛家,你也不怕被人压着。” 看来,薛家家里的大小事,都逃不过皇帝的耳目。 “臣女只是觉得,该是臣女的,那就是臣女的,多的臣女不能要,也不应该要。” 薛九这番回答大大取悦了皇帝,再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态,一时间竟让皇帝有了一种女儿绕膝的错觉。 皇帝的那些女儿娇则娇已,却多了几分纵。如太原公主,如荣安公主,平日在皇帝面前,无一不是仗着荣宠骄纵异常。 而薛九这样的孩子,懂事、听话、身手不凡,还如此熨帖,满眼濡慕,叫皇帝不禁感慨,薛卿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其实薛九敢这么回答,是有倚仗的。 大皇子李显在世时,曾三拒封王,并称自己只愿在父皇膝下尽孝,不想要开府成家。 当时皇帝问李显,倘若其他手足建功立业,将他这个囿居深宫的长子比下去了,他当如何? 李显的回答是,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在父皇膝下尽孝,与其他兄弟在外建功立业,并无二致。 皇帝又问,那你就不怕,朕将太子之位给了旁人? 李显却只是微笑,说如果是自己的东西,那么别人怎么抢都抢不走,不是自己的,强留也留不住。 薛九的回答无可避免地让皇帝想到了已故的长子,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慈爱,暗藏忧伤。 “该是你的,便是你的,望安一名仍旧属于你,只是往后便是望安郡主了。至于你妹妹,就让她当个建安县主吧。” 金口玉言。 只一炷香的时间,皇帝又是赐名,又是封赏的事,立刻传遍了长安。 众人议论中的薛九、薛玄凌,此刻正与皇帝皇后同坐一席,吃上了一顿颇为丰盛,却又相当拘谨的饭。 直至过午,薛玄凌才被放出甘露殿去。 可她却没有就此离开皇宫。 前脚薛玄凌踏出甘露殿,后脚贵妃姜氏就使了人过来传她去嘉钰宫,来的还是贴身侍奉姜贵妃的姑姑。 第十七章 烈日灼目 比起甘露殿,嘉钰宫更加富丽堂皇,连殿前的台阶都是玉石垒砌。 入殿后,香风扑面,华光灼眼。 薛玄凌瞧着那满堂的夜明珠,只觉得姜贵妃这庶出的风格实在太过明显,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来人,此间主人到底有多么尊贵。 殿门口的两个宫人在薛玄凌进去后,立刻就将殿门给关上了,行动相当之迅速,似乎是怕薛玄凌反悔。 里间,姜贵妃神色慵懒地坐在首位上,眼中浮现出打量。 端详薛玄凌许久后,她才悠悠然开口道:“你母亲担心你进宫后言行无状,嘱托本宫对你施加教诲。本宫想着,在你一进宫时就召你过来的,却没想到出了那档子的事。” 底下的薛玄凌行的是郡主礼,不作跪拜。 见此,姜贵妃的眉梢微微跳动了几下,说:“如今陛下又是赐名,又是封赏,看来你是讨了陛下的欢心,不必拘宫中礼数了……也好,倒也省了本宫为你操心。” 这一副温和大度的模样,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臣女谢娘娘挂记。”薛玄凌不会傻到在皇宫里对贵妃如何,自然笑吟吟开口,“今日的确惊险了些,好在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否则臣女还真是愧对父亲的教诲了。” 瞧着薛玄凌这乖觉的模样,姜贵妃不禁蹙起了眉头。她向来不喜欢这样乖觉懂事的小娘子,从前之后那些嫡女才有此等从容气度,连她,都是入了宫之后,有样学样地熬了许久,才熬出半分端庄。 可气。 姜贵妃掩在袖笼里的手攥在了一起。 薛玄凌也不傻,看姜贵妃脸色不对,就生出了退意。虽然不知道到底哪里又得罪了这位贵妃,可先走肯定是不会出岔子的。 “娘娘可还有别的事?若是没有,臣女也该回去了。”怕姜贵妃强留,薛玄凌又搬出皇帝来,“陛下说臣女今日受了惊,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姜贵妃的脸就更黑了。 可想来想去,姜贵妃自己也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其他名目能将人留下,是以,在说了好些废话后,姜贵妃只能遣了身边的宫人送薛玄凌出宫。 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薛柏耀一早等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着自家妹妹出现。远远看到妹妹的身影后,薛柏耀连忙蹦跶着招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要不是宫门口严禁喧哗,薛柏耀怕是要喊出声了。 薛玄凌摸了两枚银锞子递给送她出来的宫人,分别向她们道了句谢之后,这才转身快步朝薛柏耀走去,嘴里轻声问道:“三哥怎么来了?今日你不是在大理寺当差吗?” “人没事吧?”薛柏耀抓着薛玄凌的手,仔细检查她着问:“我听说那两个刺客十分凶悍,可有伤到你?” 被关心着的薛玄凌心头一暖,吐了吐舌头,藏起破了了左手,嬉笑地回答:“三哥想多了,就是两个三脚猫的西夏人,以为我那轿撵是公主的轿撵,这才莽撞出手。不过好在没惊到公主,不然真是出大事。” 见薛玄凌还有心情说笑,薛柏耀松了口气,与她转身并肩往外走,“听说今日陛下给你赐名了,是个好名字,长安都传遍了!这下,往后再没有人敢小瞧你。” 黄昏天,夕阳甚美。 望着那铺满半边天的晚霞,薛玄凌不由地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这三哥到底是怎么混了个大理寺的差事的?皇帝如此明显的捧杀,他居然半点儿没察觉,还以为是什么好事。 一个被拐出长安十多年的小丫头,一个养在乡野,不通礼数的蛮横娘子,乍一被捧高,就必然会生出无数事端来。 更别说皇帝先是赐名,后是封郡主,摆明是叫薛玄凌被所有人惦记着。 世家勋贵们难免要揣度,皇帝如此赞誉薛家娘子,好大排场的封赏,是不是想着让这个薛家娘子嫁给哪个皇子? 只是这些话,薛玄凌也不好对薛柏耀说,故而化作一声叹息,轻吁出口。 薛柏耀只当妹妹在宫里累着了,连忙将扶着她,说:“外头给你备了马车,咱们待会儿直接回家。白日里,母亲为了迎接你回府,特意叫了客似云的酒席,都是顶好吃的长安佳肴。” 在薛柏耀心里,照顾妹妹是他的责任,努力让家里和睦也是他的责任。 “好。”薛玄凌自然看得出薛柏耀努力在缓和她与姜青鸢之间的关系,也不忍心为难薛柏耀,“三哥的心地这般纯良,妹妹不禁好奇三哥在大理寺当差时,是怎样的威风呀。” 听到薛玄凌故意打趣自己,薛柏耀憨笑着说:“来日休沐时,你可以与心宜一道去大理寺寻我,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好么,憨中满是精明。 两兄妹说说笑笑地上了马车,全然不知街角有两双眼里一直盯着他们。 见马车走远,林池这才抄着手出来,目光兴味地说道:“这位薛家娘子,倒是有几分江湖好爽之气,就是不知道她伸手如何。” 作为右羽林卫将军,林池下意识就把这薛玄凌当成了对手欣赏。 他身边的玉面郎君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看那远去的马车,又像是在出神。 “喂,含章?”林池用手肘撞了撞林含章,“你这是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好不容易把你拖出来,你倒还是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真是恼人。” 林含章眸光微动,睨了林池一眼,接着便举步走向方才薛玄凌站的地方。 几步过去,林含章俯身像是捡起了什么东西,可等林池过去时,林含章又立刻将手收入了袖笼里,压根不给林池一探究竟的机会。 “你捡了什么?”林池跳脚追问。 “没什么。” “你到底捡了什么?”林池一看林含章那含笑的眼眸,就知道这人肯定憋了什么坏,“不会是人家小娘子的首饰吧?啊?你可不能这样,你可是满长安贵女心中的玉菩萨,做不出这等放浪形骸的事!” “烈日灼目,我拾了些残阳碎片,仅此而已。”林含章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地说道。 第十八章 鬼使神差 之后,林含章几乎是落荒而逃,急不可耐地别过林池,匆匆回到了家中。 四下无人的卧室,他缓缓伸出手来,目光不解地望着自己掌心的那枚鎏金的耳坠。细而尖的坠针将他的手扎出了一个血洞,并不疼,滚出的血像颗菩提子圆润泛着光泽,没来由地让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是那个薛家娘子的耳坠。 鬼使神差的,他强先林池一步,把这东西偷偷捡了起来。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捡。 出于喜欢? 不,他不喜欢那个薛家的娘子,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厌恶那灿若朝阳的笑容,厌恶那肆无忌惮的潇洒,厌恶其永远挺直的的背,昂起的头。 又或者说,是薛九存在的本身刺痛了林含章。 让他无处是从,让他只是一瞥,都足以透过对方那澄澈的眼眸,看到阴翳灰暗的自己。 “郎君,您今日可有用过晚膳?” 门外传来侍从归一的询问声。 林含章从思绪中抽身,随后面无表情地将耳坠握紧,起身过去开门,说:“明日去西市木匠铺里,给我订上一整面的多宝阁回来,要带匣子的。” 归一啊了声,仰头望着自家郎君,不解道:“那是要放在哪儿?郎君你书房已经没有地方了呀。” “卧房吧,把那幅画像拆了,挪去偏厅挂着。”林含章兜袖出去,头也没回。 “那幅画像不是郎君您亲手画的幻戏图吗?”归一探头往屋子里瞧了眼,接着赶忙扭头,追上林含章,“郎君您可是有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小的给您去请大夫?” 前头的林含章走得飞快,似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嘴角略微勾起,眼中荡漾着笑意。 —— 那厢薛玄凌回到家里,叫满儿过来给自己拆簪时,才注意到右耳缺了枚耳坠。满儿急了,捏着梳子就要出去找,却被薛玄凌赶忙叫住。 “丢了便丢了,改日买个新的就是了。”薛玄凌取下令左耳的耳坠,随意塞进妆奁的角落里,示意满儿继续,“左右薛家有钱,我自个儿也得了不少封赏。” 杀君马者路旁儿。 倘若薛玄凌只是薛九,恐怕会正中了皇帝下怀,成为皇帝信手摆弄的棋子,搅浑这本就已经风云诡谲的长安城。 可惜她不是。 即便真要搅浑一池子的水,那也是她自个儿想要搅浑,旁人休想再左右她! 话又说回来—— 薛玄凌瞧着自己这纤细瘦弱的手,有些好笑地想到,这样的一双手,须臾之间取人性命是不成问题的,也不知道对上皇城里的那些禁卫军,有几分胜算。 “娘子,您要更衣吗?”圆儿托着便服过来,小声问道。 “换上吧,别让二娘在前头等久了。” 说着,薛玄凌伸手接过便服,快速换上后,叫满儿给自己随便挽了个发髻,不戴发饰,一身素净地去了主院。 薛心宜端坐在母亲身边,神色不耐地反复去看门口,嘴里忿忿道:“她倒是摆起谱来了,凭什么让母亲等她?就算陛下封她了个郡主,她也还是薛家的女儿,是母亲的女儿!” 姜青鸢倒是很平静,手还不忘拍了拍薛心宜的背,温声提醒:“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她是姐姐,你只有与她和睦相处了,将来在勋贵圈子里才能博得好名声。况且,她不是给你挣来了一个县主封号?待会儿该是要谢谢她的。” “我不要!那不过是她不要的东西!”一想到建安县主是薛九不要的,薛心宜这心就气得火辣辣的,“我不想谢她,母亲,你为何总是帮着她?我才是你的亲女儿,我才是。” 望着撒娇卖痴的薛心宜,姜青鸢只觉得头疼,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活宝来。 等薛玄凌踏进屋时,正好看到薛心宜钻进了姜青鸢的怀中。薛玄凌眼眸一暗,装作没看到,俯首朝姜青鸢道了声日安。 “薛九!你让母亲等了半个时辰!”薛心宜自姜青鸢的臂弯里露出半个头来,如小狼呲牙似的,朝薛玄凌喊:“你做姐姐的,怎能如此没有礼数?亏陛下还封你做郡主!” “要么,你该喊陛下赐我的名字,玄凌。”薛玄凌施施然落座,面带微笑地对她说:“要么,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姜青鸢脸上挂起的笑容微僵。 “是吧?”薛玄凌将目光移到姜青鸢脸上,和和气气地问:“二娘可觉得我说得在理?只不过,要薛家是这样的家风,也不作为怪,以后我跟着妹妹学便是了。” “九儿真会开玩笑。”姜青鸢噙着笑,攘薛心宜坐好,“心宜只是在同九儿嬉闹罢了,九儿莫要往心里去。陛下的确赐了你名字,只是这在家里,还是唤得亲昵些好,不必那般拘束。” 要不说姜青鸢长袖善舞,三两句又把薛玄凌的话给堵了回去。 大理寺那儿临时出了点状况,所以薛柏耀把薛玄凌送回来之后,立马又掉头回去处理公务了,并没有跟着一道用晚膳。 至于薛亦涯,这位公务繁忙,倒是比儿子还要不着家。 一顿洗尘宴就薛玄凌三人落座,虽然不算人多,可架不住薛心宜是个热闹的性子。哪怕她并不喜欢薛玄凌,却也总忍不住去偏头与母亲说些俏皮话,自然而然就使得满堂欢笑,气氛意外地缓和。 私厨家宴,不必拘那些食不言的规矩,故而姜青鸢没有训斥她,由着她喋喋不休。 “可是饭菜不合口?”姜青鸢看薛玄凌吃着吃着就停下来了,连忙投去目光,问:“或者九儿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我可以叫后厨现在去备,那客似云的掌勺大厨还在,不着急。” 薛玄凌取了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起身道:“多谢二娘与妹妹款待,玄凌吃饱了,不必再备菜。” 也不管姜青鸢脸色如何,薛玄凌逃也似的离开了主院的堂屋。她见不得薛心宜那样与姜青鸢相处,一看,便想到自己,想到曾经。 似乎不管是薛九还是秦令九,总缺了那么点儿亲缘。 第十九章 螓首蛾眉 “娘子——” 圆儿提着灯,踩着一路月华寻过来,瞧见薛玄凌站在园中发呆,左手上的棉布已经有鲜红的血渗出来,不禁低呼道:“娘子快松手,你压到伤口了。” 幽幽昏黄的光映在薛玄凌的脸上,恍惚间,似有光华自眼角落于两颊。 娘子哭了? 没等圆儿细想,薛玄凌就已经别开了脸,拧着眉头说:“没事,只是小伤。” 本来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圆儿与满儿总认为出了血就是大伤,所以赶忙把人请回玲珑院,又把人按在床上,仔仔细细换过药,才算安生。 天越发的冷了,却不见雪,光刮着叫人骨头发冷的风。 满儿这头刚给薛玄凌掖好被子,拨热炭火,那头窗户又被吹开了,于是便赶紧过去将窗户支起来,留一小条缝。 缝也不敢开太大,一是怕寒风进来招病,二是怕炭火灭掉。 “你们也用些炭。”薛玄凌从锦被中探出头来,笑吟吟地对满儿说道:“在我这儿,不必省着,炭火想用便用,万不可冷了你们自己。” 她是有说这话的底气。 也存了要狠宰上薛家一笔的心,可不光是炭火首饰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退去外间的满儿和圆儿应声取了炭火,欢欢喜喜地挪去了耳房。 她们两人同在一个人牙子手底下讨过生活,感情自是深厚,如今在好说话的薛玄凌手底下,更为珍惜感恩,夜里也格外警醒,时刻做好起夜服侍的准备。 没火瑟瑟发抖,有了火,当然舒适开心。 人一走,屋内屋外就安静下来了,听着窗口呼啸的风声,薛玄凌躲在被子里,想起了西夏刺客口中的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在前一天被带出宫,与其同胞兄长一道前往长安西郊玩乐,原定次日返回宫中,知晓此事的包括护卫的禁卫在内,约莫不超过二十人。 会是谁走漏了风声? 又是谁将薛玄凌的与十四公主的混淆在一起,企图把她也拉进乱局中? 要不是十四公主贪玩耽误了时间,那么算下来,其回宫的时间与薛玄凌入宫的时间相差无几,且路线也应该一样。 如果薛玄凌没有一身功夫—— 那两个西夏人即便是发现轿撵里的人不是十四公主,只怕也会将错就错,先把人给绑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迷药是什么时候下的? 从得到旨意到上轿撵入宫,薛玄凌没有碰任何的吃食,也没有喝过水,不存在中招的可能。如此看来,迷药该是涂抹在了轿撵内,随时间推移,一点点渗透进了薛玄凌的身体。 重生后的薛玄凌气其实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可似乎有人并不想她安生,回来路上的坠马是这样,西夏人劫持也是这样。 翻了个身,薛玄凌琢磨了几下,沉沉睡去。 翌日,宫里便传出了风声,十多个禁卫被革了职,十四公主的贴身嬷嬷也都换了批。然而一切也就到了这儿,皇帝好像并不想往下查,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作为事主的薛玄凌,一下子就成了长安城里的各种风闻主角,连带着送上薛府的请帖也变多了,倒不是说谁都想见薛玄凌,而是大家都等着看薛玄凌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至于薛玄凌—— 她在上课。 从前这些东西她都有学过,可架不住皇帝下了旨意,准她进入国子学学习,所以哪怕她什么都懂,这会儿也只能乖乖地与一群公子贵女坐在一块儿听讲。 国子学一共分了八个课堂,乾、坤、震、巽、离、坎、艮、兑,乾为上,兑为下,授课、卒业均有不同。 因着是半道入学,薛玄凌就被分到了兑堂。 彼时兑堂的课堂上正好讲到仪礼一段,负责授课的是国子博士侯政吉,其人古板冷漠,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儒,也是相当不近人情的顽固。 侯政吉在国子学待了将近二十年,多次被皇帝看中,却一再拒绝皇帝的封赏,执意留在了国子学。 老儒生在台上侃侃而谈,底下的贵女们便走了神,不是在传递闺房秘话,就是在摆弄花草。公子们倒是坐得板正,只可惜心思也不在课文上,余光或多或少地往课堂最后位的薛玄凌的身上瞟。 漂亮。 是真的漂亮。 所有人都感慨着,如斯女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咳咳……”侯政吉清了清嗓子,握书卷的手敲在面前的书案上,“今日的课就讲到这儿,过午时,有荀博士代课,改授孝经,望诸生刻苦认真。” 说这话时,侯政吉的目光落在了薛玄凌的身上。 眼下长安城谁不知道薛玄凌一回家,就闹得薛家风波不断,更是当众下了母亲的面子,算得上是大不孝之举了。 至今无人指指点点,不过是念在薛玄凌养在乡野,不通礼数,又或者是看皇帝不但不降罪,反而封赏了她一个公主罢了。 堂下的学子们纷纷起身,拱手向侯政吉行礼送别。 等到侯政吉走了,薛玄凌就真成了目光的汇聚之处。但不管有多少人在望她,却没有人真正往她那儿走,顶多是遥遥冲她笑一笑。 “你们说,荀博士的身体是不是已经好了许多了?都能回来讲课了。”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郭子逍的女儿,郭馥。这位平时就是个豪爽潇洒的主,最受不了窃窃私语,所以与同行的贵女嘀咕几句后,就大声开了腔。 “不是说,病的不是荀博士,是他弟弟?听说是在那儿当值的,至今没有好转呢。” 答话的是礼部尚书康晟的孙女,康茜。 薛玄凌撑着头,靠墙打起了瞌睡。她实在有些困,天没亮就被喊过来上课不说,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还是圆儿看不过眼,偷偷塞给她半个饽饦,才没让她现在肚子饿出声来。 迷迷糊糊中,脚步声渐近。 邦邦。 有人敲响了薛玄凌的书案。 “薛娘子,你在承天门后遇到西夏刺客,可是真的?”带着些许好奇的问话,于薛玄凌的头顶响起。 第二十章 以阿九的聪明伶俐 薛玄凌半眯着眼睛,抬头。 站在她面前发问的是冉昭仪所出的十二公主,眼如新月,面若桃花。 这位封号范阳的公主与太原公主那是相当不对付,眼下率先与薛玄凌搭话,难保不是为了给太原公主一个难堪。 倘若回答了,那就等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范阳公主交好,将来只会更惹太原公主不快。 倘若不回答…… 算了,薛玄凌不由地叹息一口,要是不回答,眼下这个坎都过不去。 “回范阳公主,臣女在承德门内的确是遇了袭,至于是不是西夏人,臣女并不知情。”薛玄凌起身行礼,一举一动挑不出差错来。 然而国子学内不分身份高低,一概以同窗相称,便是皇子公主也不能以身份压人。薛玄凌这样,分明就是要跟范阳公主划清界限。 周围的学子大多品出意思来了,满脸兴味,等着看范阳公主如何收拾这薛家阿九。 蹊跷的是,范阳公主居然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笑意不减,“我瞧着你亲近,喊你阿九如何?父皇赐你的名字是极好的,可到底听上去不太亲昵,还是阿九好。” 范阳公主的态度令后头看戏的学子们面面相觑。 “公主若觉得阿九好,那便可以如此称呼。”薛玄凌从容一笑,说:“方才侯博士讲的仪礼我还有些不懂,公主若没有别的事——” “我可以给你讲解。”范阳公主抢白道:“这兑堂里我学问最高,阿九哪儿不懂?我来给你细细讲解一番。” 说着,她就挤到了薛玄凌的身边,当真捧起了书卷。 这回学子们是真的看傻眼了,能混到兑堂来的,有几个是读书的材料?现如今在兑堂的十二人,大多不过是凑合凑合,熬过岁试、升学试、卒业试,最后入朝罢了。 薛玄凌当然也知道范阳公主学识实在不行,但也只能无奈随她坐下,伸手点了一段,请范阳公主做解释。 小小的兑堂里十分安静,只有范阳公主那清脆俏皮的声音不断。 林含章与左右助教过来巡堂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没说话,站在廊下望着范阳公主。 外头风起,卷了几枚叶子落在书案上,枯黄的落叶称得那握着笔的手格外白皙秀美。 助教孔虞见了,小声问道:“林司业,范阳公主这讲的都是错的,我们是不是该进去提醒提醒?” 满屋子的人,想来是没一个能听懂的,自然就听不出错,由着范阳公主胡说。当然,就算听出错了,估摸着也没人敢去向范阳公主指出来。 “不必,她知道。”林含章望着那清冷的侧颜,眉头微蹙,手指上的暗红稍稍发烫。 这个她,指的是谁? 孔虞心有疑惑,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应了声,垂首立在林含章身边。 看了一会儿,林含章背手跨入兑堂,屈指在台上轻扣了三声,说:“再过半月就是新年,诸君可有准备好岁试?” 喋喋不休的范阳公主立刻安静,两眼眨巴眨巴,望着台上的林含章不说话。连她都不敢吱声,旁人自然也就噤若寒蝉,乖觉得不行。 于是林含章又说:“今日我来,便是通知诸君,七日后举行岁试,我为兑堂的主试官。你们当中,有些人是三次岁试不过的,倘若这次再不过,恐怕是要退学的。” 三次岁试不过的几个,委屈巴巴地站了起来。 郭馥就在其列。 助教孔虞适时地走下台,将身上背着的书袋打开,一一给他们分发林含章手书的要求,并嘱咐道:“几位这些日子还望头悬梁,锥刺股,努力发奋,也好在岁试上平安度过。” 都是官家子弟,真要是差劲到退学,到时候皇帝的脸上也会蒙羞。 薛玄凌就比较坦然了,她才入学不久,岁试即便没过,也不会遭受诘难。尽管以她的能力过兑堂的岁试不成问题,可她终究是不能太出风头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已经是望安郡主的薛玄凌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而令薛玄凌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这个想法不过一个时辰,就彻底被打碎了,且是被破打碎,站到了整个国子学八堂的面前。 林含章在细说了一些岁试要注意的点后,便带着助教离开了。他一走,郭馥康茜等人便嬉闹着,往饭堂走去,准备抢在其他学堂还没下课之前先吃上饭。 范阳公主也有这个念头,所以拉着薛玄凌起身,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外走。 “兑堂的课是八堂中下得最早的,一来是博士们没什么可讲,二来是我们没什么可问。”范阳公主挽着薛玄凌的手,解释道。 薛玄凌从前都是乾堂的,哪里懂得这些事,也就当个新鲜听听。 然后她们就看到了太原公主。 “今日倒是巧了,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用膳?”太原公主抬手掩唇,含蓄地笑着说:“你们兑堂往日不是要早我们半个时辰吗?” 太原公主天资聪颖,一过分堂试,就分在了巽堂。 她身边的贵女们也都是一副端庄雍容的模样,可那一个个的,眼底荡漾的嘲弄却是明晃晃的,叫范阳公主恼怒不已。 “十姐不会不知道吧?”范阳公主白眼一翻,挤兑了回去“林司业今儿去兑堂给我们分发他亲手写的岁试书卷了,我还以为,其他课堂的学子也有呢。” 闻言,太原公主噗呲笑出了声,不禁摇了摇头,说:“就你们那本事,林司业就是想破了脑袋,恐怕也没办法叫你们成功过岁试的,倒是辛苦他了。” 走在前头的郭馥等人也听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掉头回来,与范阳公主站到了一起。说到底,他们兑堂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内部再如何生分,也听不得外人来嘲笑。 “有什么难的?今日我给阿九讲课,阿九学得可快了!等岁试时,以阿九的聪明伶俐,她的成绩必然要超过十姐的。”范阳公主昂头骄傲地说道。 薛玄凌着实有些傻眼地偏头去看范阳公主,却在她脸上找不到半点儿玩笑之意。 第二十一章 兑堂都是一群傻子 “十二娘,不妥吧……” “是啊,十二娘,薛九刚来,谁知道她几斤几两。你这把她推出去,到最后丢人的不还是我们?不如让曲风去挑战,他这回准备得可好了。” 兑堂众人凑近范阳公主,小声与她嘀咕道。 李朝公主的名讳向来是不外传的,在国子学外,众人多尊称封号,没封号的那些未及笄的公主便的依着序齿称呼,后缀公主二字。 而在国子学内,大家便不用加上公主,只以序齿相称。 薛玄凌面无表情地心想,这事本来就与她无关,怎么这几个人话里话外就是她的错了?关键郭馥声音还不小,生怕薛玄凌听不着似的。 结果范阳公主挺了挺胸脯,很笃定地说:“我觉得阿九可以,我讲的仪礼她能举一反三,说明她此前就有不错的基础!” 对面站着的太原公主自然是笑得格外开心,能与自己这草包妹妹相谈甚欢的,还能不是草包?有几分力气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蛮女而已。 在国子学里头,不管怎么闹腾,只要不出人命,那边是皇帝都不会来干涉。 尤其是在以太原公主和范阳公主为首打赌的情况下。 当然,即便范阳公主不把薛玄凌推出来,今日的太原公主也绝不会让薛玄凌全身而退。她是故意来堵人的,就为了把薛玄凌从国子学弄出去。 至于为什么—— 晨时,薛心宜得知自家三哥偷偷走门路,将薛玄凌弄进了国子学后,气得连学都没来上。既为手帕交,那太原公主也就跟着恼了一上午。 这不,刚一下课,太原公主就急忙冲了出来。 “臣女愚钝,岁试该是过不了的。”薛玄凌半点不给旁人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而且,臣女今日是第一日入兑堂,想来岁试那日,也是可以不用参与的。” 太原公主可不会就这么让薛玄凌糊弄过去,她眉峰一挑,笑道:“什么臣女不臣女的,先不说这儿是国子学,单说你现今儿已经是郡主,就大可不必自称臣女了。” 重提望安郡主一事,四周看戏的众人又都议论了起来。 毕竟薛玄凌生擒西夏刺客的故事刚传开没多久,再加上她于华阴教训严斌与太原公主的风闻,大家心里对她多少有着好奇。 “十娘这样子,怕不单单是气薛九在华阴下了她面子吧?” “当然不是,你们没听说吗?这薛九刚入长安,就把姜夫人给气得误了礼佛的时辰,后来又当众对姜夫人无礼,叫薛大娘子恼火得不行。” 言必称薛大娘子的,都是薛心宜的好友。 “啧,我看薛九相貌不凡,才不是你们口中的那等蛮横之人。”说话的是郭馥,她插着腰,啐了那窃窃私语的两人一声,帮腔道:“你们只怕是不知道吧,薛九一入兑堂就得了侯博士的青眼,光是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她天资聪颖!” 头都大了的薛玄凌绝望地看了眼郭馥,彻底确信整个兑堂都是一群傻子,还是那种人家一激,就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立场的傻子。 关键是,薛玄凌还能明显地感觉到郭馥说这话是真心的,更别说……郭馥说完之后,回头冲薛玄凌眨了眨右眼,一副我干得漂亮的样子。 啪啪啪。 太原公主眉眼弯弯地鼓起了掌。 “既然郭三娘这么恭维你,你怎么好让她们难堪?”太原公主右边的尖脸娘子皮笑肉不笑地拱火道:“别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那十四娘还真是看走眼了。” 范阳公主连忙伸着手指戳了戳学薛玄凌,又踮起脚尖,附耳对薛玄凌说:“你别怕,直管答应,后头的事咱们回去了议论。兑堂不能输,输了的话,往后在饭堂可就吃不着什么好东西。” 堂堂公主,心里想的,居然是输了吃不上学堂的好东西! 这回薛玄凌是真的有些无语凝噎了。 “怎么?九娘子是不敢吗?”太原公主也开了腔。 众目睽睽之下,薛玄凌伸出手,比划了一根手指后,说道:“首先,我是薛家的嫡长女,是薛家的大娘子,还望诸位以后记得。哦对,要是不想叫我薛大娘子也行,可以唤我玄凌。” 太原公主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其次,想要我参加岁试也不是不行,可凡事总得有点添头。我想,十娘也是有备而来,对吧?倘若我过了岁试,且得评甲字三等,那么十娘打算送我点什么?” 甲字? 还是甲字三等!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几道嘘声。 岁试结果分为甲乙丙丁四中,甲为上品,在各品中,又分为一二三四等。 要知道,自李朝开设国子学以来,真正能在国子学中获得甲字评价的,几百年也就那么二十来人,至于那甲字三等,则更是屈指可数。 至于一二等,从来都是虚设,没有人能达到那个高度。 “薛大娘子,你这话可说大了,乾堂的徐大娘子去年可都只是个乙字一等,你能有她那般学识?” “就是就是,要真能甲字三等,明儿我就把侯博士那株五色茶花给吃了!” 有了这人的插科打诨,笑闹的就更多了。 毕竟谁也不信,一个自小走丢,被养在镖局十年的野丫头,能在国子学里学不到十来日,就拿下甲字三等的评级。 太原公主木着脸,下颌微抬,说:“好,倘若你过了岁试,我便将父皇赐我的那座自鸣钟送给你,并且是亲自送上门。” 没等旁人倒吸一口凉气,她就又说道:“要是你过不了岁试,那就给我滚出国子学去!不是什么人都能登大雅之堂的,你既然能武会打,那就应该去崇武院上课,没必要来国子学自讨没趣。” 崇武院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帝特设的一处武院,给禁卫军和诸位将军子嗣配备的演武堂,寻常只有读不进书的男儿才会去崇武院挥散汗水,但凡能通文墨的,都不会过去吃苦。 太原公主如此建议,分明是在说薛玄凌粗俗鲁莽,空有蛮力。 第二十二章 喝稀粥 “好,一言为定。”薛玄凌像是听不到太原公主的讥讽一般,和颜悦色地说:“只是希望十娘到时候能信守承诺。” 薛玄凌的应对实在是落落大方,反衬托得太原公主有些尖酸刻薄。 “十姐,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们就得去饭堂用膳了,过午可还有荀博士的课呢。哎呀,荀博士身体刚好,就来给我们兑堂讲课,真是难为他了。”范阳公主活像个骄傲的孔雀,昂首挽着薛玄凌,意欲离开。 从太原公主骤变的神色上看,薛玄凌猜她对这位荀博士的态度很不一般。 荀博士,荀季。 江洲寒门子弟,师从大儒易文山,在诗词歌赋方面惊才艳艳,还写得一手好字。曾一一副远林赋惊动皇帝,令皇帝亲自请其入宫,奉其为国子学博士。 原本荀季还能一路高升,可他似乎志不在此,执意在国子学里讲授经典。 被气坏了的太原公主拂袖转身,头也没回地领着她那群拥趸离开,尽管她们与薛玄凌等人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可却生生走出了一点分道扬镳的味道。 见此,庭院看戏的人跟着就散了。 “阿九你别怕,十姐她学习可差劲了,能进巽堂都是因为薛二娘帮她做了功课。”范阳公主哼哼唧唧地揪着薛玄凌的手,说:“刚才十姐没说得甲子三等,咱们可以挑这个错漏,只要过试就行,嘿嘿。” 她傻乐着,认为自己找到了太原公主的错漏。 兑堂的其他人跟在旁边,有的是在讨论薛玄凌岁试到底能不能过,有的则是在讨论今年太原公主能考个什么评语。 耳朵里尽是杂音,薛玄凌深呼吸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回头问道:“既然你们都觉得我很悬,那请问刚才为什么要添油加醋呢?” 七嘴八舌的兑堂学子们,愣住了。 还是郭馥反应过来,边揉着肚子,边说:“话不是这么说的,俗话说得好,输人不能输了阵仗。咱们兑堂要再被其他课堂的压着,那我们往后上学时,可不就得饿肚子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饭堂门口。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薛玄凌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郭馥会说,要是输了阵仗,那就得在饭堂饿肚子了。 原来,饭堂一共分了四层,乾坤居于第一层,艮、兑则在第四层,越往上走,伙食越差,像兑堂这样的,就得苦兮兮地爬上四楼去用膳。 然而即便是兑堂可以提前到饭堂开吃,也只不过是为了不影响其他课堂的学子用饭,并不是说特意给他们准备了多好的饭菜。 原先兑堂与艮堂其实不分伯仲,两处的学子挤在一起吃,倒也还算过得去。可自从兑堂有好几个没过试的学子之后,艮堂就霸占了热饭热菜那一边,留兑堂的人喝稀粥。 从前薛玄凌哪儿用得着爬四楼?她连饭堂有四楼都不知道,压根没在意过。 谁成想,一朝重回国子学,她只能跟着范阳公主一道爬楼。爬到一般还得一手托一个,免得身边的两个小娘子把她给带得倒下楼去。 好不容易进了四楼,范阳公主气喘吁吁地指着远处那两张长桌,说:“今天艮堂的还没来,咱们可以喝点浓稠些的粥,到时候上课也不至于饿着。” “不要,他们没来,我想吃点肉。”郭馥累得都跺不动脚了,还想着快些往前跑,“反正这会儿他们也不知道,吃了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结果刚说完,楼梯口就出现了艮堂的学子。 薛玄凌偏头一瞧,正好瞧见严斌往人后躲闪,看来是先一步看到了她。 前面的郭馥不知道后头的情况,已经风风火火地拉着康茜跑到了领饭的长桌边,并理直气壮地冲分发菜肴的助教说道:“我要两份烧肉和二两白饭。” 助教看了看郭馥,又看了看走过来的艮堂学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郭馥来了气,鼓着腮帮子怒视助教,说:“我今日就是要吃肉!艮堂的人可还没来呢,你们凭什么不发我肉!” 康茜余光瞥到身后的人,忙伸手拽了拽郭馥。 “别怕,咱们今天来得早,林司业肯定还在艮堂给他们发试题,不着急。”郭馥的眼睛已经钉在了长桌上的肉菜里,只差嘴角流哈喇子了。 也不怪她这般,国子学内学子除公主皇子外,均是三日一休的制度。换而言之,学子们需要在国子学内吃住三日,才能有一日回家宿眠。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几天可能都得喝稀粥,郭馥现在恨不得立刻钻空子,啃上口肉。 “你们兑堂什么时候可以吃肉了?” 凉丝丝的声音自郭馥左后方响起。 艮堂学子彭青云抄着手,悠悠闲闲地走到郭馥身边,斜睨着她,讥讽道:“去年岁试你们有六人不过,按规矩,你们今年便只能喝稀粥!这可还有十来日,是想坏了规矩不成?” 助教们不愿掺和这种学子间的私事,故而纷纷垂下头,假装听不到。 郭馥僵了一瞬,扭头不满地反驳:“那是你们的规矩,又不是老师的规矩。” 确实,根据岁试决定来年的伙食这种事,一直是八堂的学子之间私下订的规矩,并没有哪个博士或助教出来赞同肯定过。 只是,也没人否定。 范阳公主快步走到彭青云身边,拧着眉头问:“今天是第一天,你们也没饿着吧?让郭三吃一口肉怎么了?还是不是男人。” 严斌仍在人群中,只不过他一直往旁边钻,似乎是极度不想与薛玄凌碰面。 “规矩就是规矩。”彭青云虽然记得要给范阳公主面子,可他身后还站着十八位艮堂的同窗,一下子也有些骑虎难下,“不能说今日是住宿第一日,你们兑堂就能坏了规矩吧?想吃肉,不若平日发些狠,把那岁试过了呀!” 薛玄凌没说话,心里盘算着,自己还得在兑堂待多久。 不出意外,她得先在兑堂上三年的课,直到升学试时,才有机会通过测试轮换去其他课堂。这意味着,如果今年岁试兑堂还考得很差劲,那么她来年就真的得跟这群傻子一起喝稀粥。 第二十三章 打人 对于自己,薛玄凌有绝对的信心可以通过岁试。 可要是让她帮着兑堂这一群人一起通过岁试,天知道她得花上多大的功夫,而且花了功夫是一回事,能不能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没等薛玄凌想通,那头郭馥和彭青云的矛盾就已经激化,从口角上升到了动手。和彭青云动手的当然不是郭馥,而是兑堂块头最大的那位,是欧阳律。 眼看着彭青云被欧阳律单手推到在地,艮堂那些人立马就一窝蜂地向欧阳律冲了过去,分明是要以多胜少,欺负欧阳律一个。 既是斗殴,那兑堂的当然分毫不让,跟着涌过去。 范阳公主瞧着一群人扑在一起,连忙撸起袖子就准备往人群里扎,薛玄凌眼疾手快地挡住她,余光却瞟到那头郭馥也掺和了进去。 李朝民风开放,前朝那些诸如男女不杂坐、不同巾栉、不亲授之类的大防,到了李朝统统被搁置了。 尽管这样,那也不意味着,一群学子可以不分男女地在国子学,在饭堂里大打出手。 为的,还只是一块肉。 薛玄凌随手抄了旁边的椅子一砸,拎着半截椅子腿走过去,立于互殴的学子身边,说道:“我数三个数,倘若你们还要继续缠斗,那么我就不分彼此,一律打服。” 她的声音不小,但没人听。 于是乎,站在不远处围观的范阳公主还没反应得过来,就看到薛玄凌素手如闪电,椅腿如利剑,在人群中杀了个七进七出。 即便是在动手时,薛玄凌依旧身形优雅,体态端庄。 最后,撩腿把不服输的彭青云给扫得摔了个四脚朝天。 兑堂十二人,艮堂十六人,除却看戏的范阳公主和早就躲得远远的严斌,还有一些早早停手的女子之外,其余的人谁也没落着好,皆是哎哟喧天地躺在地上。 郭馥吞了吞口水,忙举起双手告状道:“我刚没想动手,阿九,与我无关,是彭青云骂我蠢笨!” 趴在地上的彭青云只觉得自己这脑袋是嗡嗡直响。 他迷迷糊糊地被旁边的人搀扶起来,还不忘口出狂言:“你们兑堂可不就是一群蠢猪吗?三次岁试不过,来年你们就可以收拾收拾滚回家去了!” 彭青云的祖父彭杰广是先帝同袍,历任吏部员外郎、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后被召为门下侍郎,到晚年以太子少傅致仕,在朝中颇有名望。 其父亲彭少衍现任御史大夫,有死谏之贤名。 不管是彭太傅还是彭御史,从来都是两袖清风,博学正直。偏偏好竹出歹笋,到了彭青云这儿,光是喜欢逞凶斗狠就算了,脑子还不太清醒,平日里没少给他父亲惹麻烦。 啪! 薛玄凌扬手就是一巴掌,将人扇得原地转了两圈,脸颊高肿后,慢悠悠地说道:“读圣贤书之地,岂容尔等这般诳言!” 四下鸦雀无声。 范阳公主更是看薛玄凌看得眼睛都直了。 角落里的严斌默默挪去饭桌上端走自己的饭菜,压根不想往薛玄凌那儿走。他那日被薛玄凌捏过的手,到现在还疼着,端个盘子都直哆嗦,怎么可能有胆子迎上去自找没趣。 许是意识到了薛玄凌太过能打,艮堂吃了憋的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敢与薛玄凌搭话,连忙架着被扇懵了的彭青云往楼下走。 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艮堂的学子一走,饭堂里剩下的可不就是兑堂的人了,郭馥等没挨打的小娘子嬉嬉笑笑地冲薛玄凌行礼道谢,随后扭头便去找助教要肉吃,压根没意识到地上的同窗有多难堪。 地上坐着的五个郎君则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除了欧阳律是惯常与人动手,皮糙肉厚外,其余四人:宋桓、董晔书、蔺永清、马定,无不是文儒作风,平日里从不轻易与人发生冲突。 “诸位,起来吧,人可都走了。”薛玄凌睨了他们一眼,将椅子腿扔在地上,后又冷漠地说:“刚才我动手时,对你们并未下狠手,但你们应该清楚,这事原是你们先动的手,便是艮堂的人告到司业那儿去,你们也只会被训得更惨。” “薛……薛……”欧阳律那傻大个揉了揉手臂起身,吞吞吐吐半天,才挠着头说道:“阿九……这事是我们错了,不该动手。” 薛玄凌踩着欧阳律递来的台阶,似笑非笑地摆手转身。 范阳公主跟过去,挤在薛玄凌身边,小声嘀咕:“你刚才打他们的那一招叫什么?有名字吗?看着可真厉害,我分明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怎么也看不清你的招数!” 两人刚一回身,就听得派饭的助教十分为难地拒绝郭馥,“依着你们学子的规矩,这菜肴是要艮堂学子先用的,还请不要难为我们。” “艮堂的人都走了!”范阳公主秀眉一竖,大声说道:“他们已经走了,难不成还得请他们回来?既然他们不吃,那自然就是我们兑堂的人吃,粒粒皆辛苦懂不懂!” 也是得亏范阳公主还记得住一句诗。 “就是,这饭堂就剩下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吃?我们可是饿了一上午,再耽搁,待会儿都要上课了。”郭馥和康茜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助教面前吵嚷着。 “也不是不行。”薛玄凌打断他们,反身往坐在饭堂一角的严斌处走去,“这儿不是还剩下个艮堂的人?问过他之后,我们兑堂再吃饭,不就符合规矩了。” 埋头吃饭的严斌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心里一面默念着,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眼睛一面微微斜望。随着薛玄凌的靠近,他那握着竹箸的手抖如筛糠,脸色也变得蜡白如纸。 “严学兄?”薛玄凌坐在了严斌面前,脸上带笑,“还请问严学兄,我们兑堂的可否能用艮堂不要的饭菜?” 不要? 哪里不要! 严斌在心里嘶吼着,分明是你把人打跑了! 可他脸上却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学友轻便。” 第二十四章 白莲 看严斌这样,薛玄凌不由地笑出了声,无不促狭地问道:“不知学兄的庶弟现在如何了?” 眼下太子尚在禁足中,一时间肯定是对严令的事难以张控,可越是这样,严斌就越是不可能对严令如何。 “他很好。”严斌咽下最后一口饭,蹭的起身,端着空碗和盘子就走。 可他的手还在哆嗦,一动,就露了怯。 “薛大娘子与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那日也是事出有因,以薛大娘子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出我是被迫的。”严斌瞧见薛玄凌眼底的冷意,不由地顿足补了句。 薛玄凌托腮侧望他,说:“是,我知道,可那又如何?你既然走到了我面前,就应该做好承受我怒火的准备。” 手腕骤然发疼。 严斌深呼吸了几口,敛眸快步离开。 后头的郭馥欢呼一声,问助教道:“请问现在可以给我们饭菜了吗?艮堂的人可是说了请便的哟。” 有了严斌点头,助教自然从善如流,一一将菜肴呈给郭馥等人。 那厢范阳公主托着两份菜走到薛玄凌身边,依旧热切地说:“阿九,所以你在华阴狠揍了严斌一事是真的?我十姐还说当时不过是小打小闹,没出什么事呢,看来也不过是嘴硬。” 薛玄凌没说话,神态冷淡。 然而范阳公主就好像看不到薛玄凌这架势似的,扬手招兑堂的其他人过来,一大帮子人瞬间围了两桌,将薛玄凌拥在了中位。 其实薛玄凌是不打算与范阳公主亲近的,这位性子跳脱,常常祸从口出。她是公主不打紧,旁人却没那么福气,往往受其牵连。 只可惜范阳公主压根不给薛玄凌退后的机会,言谈间更是将薛玄凌奉为挚友,语气态度都十分亲昵。 至于郭馥等人。 小娘子们原本还对薛玄凌抱有偏见,眼下因薛玄凌吃了顿佳肴,心里哪儿还有偏见,只剩下崇敬与喜爱了。 而欧阳律他们虽然挨了打,但却因为薛玄凌的身手,更加钦佩薛玄凌了。 总而言之,薛玄凌只用了一根椅子腿,就成功地达成了三哥薛柏耀对她的期望——融于国子学兑堂。 落荒而逃的艮堂不好张扬自己十来人挨打的事,架不住助教们往外传,于是,这不过三日,薛玄凌于饭堂痛扁艮堂十三人的传闻就传开了。 作为十三人之一的严斌连忙解释自己没挨打。 怎料严斌越解释,旁人就误会得越深。甚至还有人传,薛玄凌之所以会打艮堂的人,就是因为和严斌在华阴时有几分不快。 经过打人一事,薛玄凌在国子学的名声是越发的差劲,连走在路上都会被故意躲开。 当然也有例外。 望着眼前这个羞羞答答的粉衣小娘子,薛玄凌紧了紧抱书的手,问:“敢问这位学友,可有什么事与我说?若是没有,我该回去温书了。” 小娘子抿了抿唇,抬起头来,冲薛玄凌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是乾堂的徐若雅,我、我、我听说薛大娘子你可以在岁试时获得甲字三等,特……特来请教。” 徐若雅,也就是先前太原公主身边那人口中的徐大娘子,乾堂第一。 她的父亲是吏部尚书徐昌,母亲是江夏大儒虞澄平的嫡女,自小便养在祖父虞澄平,于诗文一道尤为得心应手。 连皇帝都不禁感慨:徐氏女惊才艳艳。 “徐大娘子想讨教什么?”薛玄凌毫不客气地问道。 廊道旁的草丛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轻之又轻的倒吸凉气的声音,显然有不少人藏在里头,等着看薛玄凌出糗。 “啊?啊!是……”徐若雅连忙将手头的书摊开,匆匆翻到其中一页,问:“薛大娘子觉得,‘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是什么意思?” 挑着这话来问薛玄凌,显然是要让薛玄凌感到难看,毕竟薛玄凌不久前,闹得薛家后院大乱,激得继母姜氏连连落泪。 徐若雅也知道自己这问得实在突兀,所以问过后,脸颊倏的通红,眼神闪烁。 “意思是,父母如有不对的地方,要温和地劝导,即使反抗也要有个限度。必要时更需要为父母牺牲,替他们操劳而不心怀怨恨。”薛玄凌笑吟吟地解释给徐若雅听,仿佛不明白这问题的弦外之音似的。 草丛里簌簌动了几下。 一个人陡然站出来,指着薛玄凌说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对母亲不敬?” 赫然便是缺了第一天课的薛心宜。 “是妹妹撺掇徐大娘子过来问我的吗?”薛玄凌不答反问。 “不是,不是。”徐若雅急得红了眼,连忙单手抱书,摆手回答:“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薛二娘无关。” 薛二娘三个字可以说是戳痛了薛心宜。 她杏眼瞪圆,蹬蹬冲到徐若雅面前,指责道:“你说话就说话,喊我二娘做什么?是故意羞辱我吗?” 高过腰的草丛里还蹲着些人,但那些人显然是不打算出来的,只窸窸窣窣地动着。 薛玄凌一口气叹出,将薛心宜往旁边拉了拉,说:“你和她的纠葛,我不想管,也没有兴趣管。现在我该回去温书了,七天后的岁试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倘若耽误了,一整个兑堂的人都会把你看作眼中钉。” 这个你。 在薛心宜的耳朵里,当然指的是自己。 可徐若雅却明白,这位喜怒都摆在脸上的薛家大娘子是在说她! “是我不好,耽误了薛大娘子的时间。”徐若雅眼眸含泪,可怜巴巴地仰头对薛玄凌说道:“还请薛大娘子不要怪二娘,是我想着过来讨教大娘子,二娘不过是路上听说了,才会跟过来。” 话里话外,硬是将薛心宜给扯了进来,也就薛心宜还傻乎乎地揪着薛二娘的字眼不放。 “妹妹跟我回一趟监舍可好?三哥送我来时,和我说了些话,想要我转达给妹妹你。”薛玄凌是不想管薛心宜的,可徐若雅这样子分明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薛玄凌也就只能顺势而为,做出要教训薛心宜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约定 薛心宜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防备地问道:“你想干什么?难不成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打我?我告诉你,我可是带了人过来的!” 啪啪啪。 她鼓掌三声。 四周的草丛里立刻站出十来个少年郎,清一色的豆色儒衫。 国子学八堂上四堂着豆色,下四堂着玉色,泾渭分明,也给了学子们一种无形的隔阂感。 “你觉得,凭你这十几个小子,能拦得住我?”薛玄凌粲然一笑,不由分说地拽着薛心宜就往监舍走。 人一走,那巽堂的少年郎们当然想要拦。 “别啊——”有脑子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与薛玄凌之间的差距,忙挡住同伴,说:“她一人打趴了艮堂那么多人,咱们这上去也无济于事吧?还是去通知十娘的好,免得出什么岔子。” 最后,回廊中只剩下了徐若雅。 事实上,徐若雅的确是本着薛玄凌不承认错误,绝不罢休的心思来的。她早就对薛玄凌那些行为有所耳闻,所以自薛玄凌入国子学起,就一直关注着,想找个机会对其规训。 旁人就算知道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也只会称赞她仁孝知理。 要问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徐若雅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以说她爱慕薛柏耀,也可以说她本性便见不得薛玄凌这样出格的女子,更可以说她对薛玄凌那日的话十分介意。 拿到甲字三等? 天大的笑话。 这国子学中倘若真有能拿到甲字三等评价的,那也只能是她徐若雅! —————— 那厢,薛玄凌将薛心宜提溜到监舍外,又看了看左右无人,便问道:“你与那徐若雅很熟?” 薛心宜大概是没想到薛玄凌态度会这么温和,当下愣了一会儿,才讷讷回答:“熟吧……徐大娘子从前与我是一个学堂的,第一次岁试后才分开,平日里见面也会寒暄几句。” 说完这些,薛心宜陡然变了脸色,叉腰怒问:“你问这个干嘛,该不会想要动徐大娘子吧?我警告你,你要是在国子学内生事,父亲可是会发火的!” 头顶冷月高悬,凉如水的月华洒落下来,照在薛玄凌的头顶,留半边脸藏在阴影之中。 温和、从容、美好,且恬静。 仿佛前几天在饭堂以一己之力挫败艮堂数十人的,不是她一般。 本来还要再说些别的,看到这一幕后,薛心宜的话梗在喉头,再出口,便成了:“行了,我大概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又不傻,知道人心隔肚皮。我与徐若雅顶多算得上是点头之交,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你管好自己便是。” 脚一跺,薛心宜狼狈转身离开。 噗呲。 看着落荒而逃的薛心宜,薛玄凌难得笑出了声。 要说薛心宜本性如何如何坏,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是个被娇惯着,宠坏了的相府娘子罢了。行事不管多张狂,也都是因为背后有父亲兜着。 可这么一来,坠马的事就不太可能是薛心宜指使的。 或者说,薛心宜的城府与心性不足以支撑她策划一起谋害性命的事件。 那么会是谁呢? 剩下的就只有姜家了。 薛玄凌目送薛心宜离开,一转身,便看到了趴在墙头的范阳公主。 “这么晚了,十二娘不在屋里温书,怎么跑到墙头听人说话了?”薛玄凌拂袍走近监舍的大院,说道:“再过七日就是岁试,时间可不多。” 范阳公主嘻嘻笑了声,卷了袖子从院墙上跳下来。 绕进院中,薛玄凌才发现院子里还站着郭馥与康茜二人,显然范阳公主能上墙,多亏了这两人在底下垫着。 “刚才还在温书呢,听到外间有阿九的声音,这才跑出来看一看,免得阿九被人欺负了去。”范阳公主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道。 郭馥绷着脸,忍着不笑,心里却想道:如今的国子学还有谁能欺负薛玄凌?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才是。 康茜没有郭馥那么好的忍性,不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道:“十二娘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现今儿可是人家看到咱们兑堂的就绕道走,谁还敢为难阿九啊。” 邦邦邦。 薛玄凌屈指扣了她们三人脑门一下,其后面无表情地往里院走,“有功夫笑闹,不若跟着我去再温习温习白日里的典籍。” 国子学的监舍是按照课堂来划分的。 前阁后院。 所谓的前阁,便是指一栋高约两层,盛放着各式经书典籍的书阁,而后院则分为南苑与北苑,南苑为女子监舍,北苑为男子监舍。 眼下,所有兑堂的学子都扎堆在书阁里看书。 倒不是他们一下子变得爱学了,而是迫于薛玄凌的淫威,不得不头悬梁,锥刺股。 “阿九回来了?”坐在门口的欧阳律一听到风铃晃动的声音,连忙睁开了眼睛,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阿九放心,所有人都在读书,没人睡觉。” 啪! 薛玄凌卷了一册书就砸在了欧阳律的脑门上,说:“我看你才是睡得最香的那个。” 其他人纷纷坐直,开始满嘴之乎者也。 范阳公主提着裙子随后进屋,嘿嘿笑道:“阿九,我们都读了一个时辰的书了,按理说,这会儿该去睡觉了,要不——” 看到薛玄凌转身,范阳公主识趣地闭上了嘴,乖乖站直。 寒夜的凉风顺着大开的门卷进阁内,烛火摇曳,冷意爬身。可再冷的风,都比不过薛玄凌那如刀子一般的眼神。 “想休息可以。”薛玄凌打袖坐在其中一张空着的矮几前,边翻书,边说道:“谁要是能在我手上走过五招,又或是能一字不漏地背下孝经来,我便准他去睡觉。” 其实薛玄凌一开始是真的不想管兑堂的人过不过岁试,可架不住这事关乎她自个儿将来的日子,无奈之下,她只能揪着这一个个纨绔坐下来,不看会不准走。 幸好,在某些时候,拳头很管用。 连欧阳律都二话没说开始看书,其他身无二两肉的弱书生还能如何反抗?当然是舍了酒肉玩乐,老老实实地跟着开始学习。 第二十六章 进宫 倘若让这群纨绔的家里人知道,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是在武力的淫威之下,开始认真读书,恐怕一个个会惊掉下巴。 但总之是会谢天谢地的。 紧张又煎熬的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休沐日一到,兑堂这群被逼疯了的学子几乎如脱了缰的野马,连开门的助教都被吓了一跳。 薛玄凌走在最后。 她在等人。 国子学门口,薛柏耀坐在马车车辕上翘首以盼,等看到薛玄凌和薛心宜的身影,便立刻起身,扬手冲她们招呼。 “好不容易逢上休沐,九儿和心宜有什么想吃的吗?”薛柏耀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他着实没想到不过三天,两个妹妹竟是真的握手言和了。 字面意义上的。 薛玄凌是真的握着薛心宜的手出来的。 当然,即便薛心宜想要挣脱,也压根挣脱不掉,故而只能由着薛玄凌握着,满脸生无可恋。 “三哥说了算。”薛玄凌一手攥住薛心宜的手,一手托着她上马车,末了又说:“对了,三哥待会儿送我去宫门那儿吧,上回陛下说让我休沐去宫里教皇子们练武,不能误了时间。” 薛柏耀满口答应。 坐进马车的薛心宜冷眼横着薛玄凌,小声嘀咕道:“我这是看在三哥和母亲的面子上,才不与你计较,你自己莫要以为我真对你不计前嫌了。” 说完,她撅着嘴,轻揉着自己的手掌。 靠窗坐着的薛玄凌懒得理她,只敷衍地摆了摆手,目光则落在了不远处的长街上。 又是那位司业。 林含章。 他脸色似乎不大好,手里捏着一封信,眼神明明是望着薛玄凌这边的,却目光悠远,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从他身上,薛玄凌再次感受到了那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站在林含章身边的,应该是长安闻名的少年将军林池,英姿勃发,眉眼中带着灿烂的张扬。似乎林池是在和林含章说着什么,只是林含章没有心思去听。 “是林池!”薛心宜透过车窗一眼瞧见了林池,忙叫停马车,不顾哥哥的呼喊,提着裙摆就冲了下去。 今日薛心宜穿的是红裙,与冬日暖阳一合,便像是一朵沾染着春露的牡丹,飘啊飘,飘去了林池的面前。 “我跟你说话呢,含章,你听没听见啊?”林池当然也看到了跑过来的薛心宜,“你站在这儿到底是看什么?不说了,心宜过来了,我去跟她说话去了,你有事再叫我。” 说罢,林池冲薛心宜微笑,举步迎了上去。 林含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角处,其后才垂眸瞧了眼自己手里的信,沉默着转身离开。 薛玄凌倒是知道薛心宜喜欢林池,毕竟这事薛心宜从不藏着掖着,长安城里也没少拿他们二人打趣的故事。 可看到薛柏耀那烦闷的神情,薛玄凌不由地怀疑,这两人的情缘是不是会走得十分坎坷。 之后的一路,薛柏耀没有再说话,也没照原路去瓦肆里买吃食,而是安静地赶着马车回了家。想着薛玄凌待会儿还得去宫里,薛柏耀也就没下马车,索性在门口等着,等薛玄凌更衣沐浴出来。 然而到这会儿了,薛玄凌看薛柏耀那眉头还是拧在一起,便问道:“三哥在愁什么?” 好么,这一问,干脆打开了薛柏耀的话匣子。 原来薛玄凌还真猜对了。 尽管薛心宜万分喜爱林池,林池对薛心宜也有那么些好感,可架不住林家的长辈看薛心宜太过跳脱,觉得薛心宜不宜娶回家去。 又因为薛玄凌这一回来就闹得薛家鸡飞狗跳。 林家的夫人便觉得,薛家不管是大娘子还是二娘子,都实在不适合给林池做妻子,与其强结姻亲,不如趁早结束这份婚约,免得两家生了嫌隙。 “用林夫人的原话是,林池本就是将军,家中应该娶一个温文尔雅的娴淑妻子。”薛柏耀头疼不已地说道:“眼下这消息我跟母亲都还没告诉心宜,就怕她知道后,去闹林池。” 薛玄凌单手倚在车窗上,了然道:“原来是我坏了妹妹的姻缘,难怪妹妹那般不喜欢我,倒也合理。” 马车嘎吱嘎吱地跑过天街,四周的喧闹声渐渐远去。 “哪里的话。”薛柏耀连忙解释说:“你回来是薛家的喜事,怎么会坏了姻缘?也是心宜性格就那样,便是没有你,林夫人也多半也是要为难心宜的。” 这话,薛柏耀也只敢在薛心宜不在时说。 宫门眼看着就要到了,薛玄凌叫停薛柏耀,一面扶着车辕下去,一面劝道:“三哥其实不必烦忧林夫人的意思,要是林池真的心悦妹妹,林夫人再不愿意,这亲事也会继续下去。” 她没说完的是,林池若是对薛心宜无意,阻碍又岂是林夫人一个? 回想起刚才薛心宜奔向林池时,林池脸上的表情,薛玄凌很难不去猜测这位少年将军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有那么些微的喜欢。 不然也不会笑了。 可明知道母亲已经对亲事表现出了抗拒,林池却没有任何行动表示,且由着薛心宜继续深陷…… 薛玄凌猛地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些归根结底与她没有关系,她想这么多干什么?林池到底喜不喜欢薛心宜,往后看不就知道了。 “九儿说的不错。”薛柏耀却愈发激动,这分明就是关心妹妹的举动!姐妹情深指日可待!“九儿能为妹妹出主意,三哥是真的高兴,你们二人往后能亲密无间,薛家才能算是和和美美。” 碍于在皇宫门口,薛柏耀很快就收拾了情绪,徒步送薛玄凌进宫。他是外臣,没有诏令或是非朝时,不能进宫,所以也就只能止步于宫门处。 薛玄凌同他多说了几句闲话后,随久候在门口的宫人一道往里走,过两仪门后,改乘轿撵往崇明殿去。 皇子公主们平日学习是在国子学,可一到休沐日,便要回到皇宫里的崇明殿里,或习文,或习武,总之是不能有一日懈怠。 第二十七章 习武 范阳公主已经换上一身清爽利落的骑装等在了崇明宫门口。 远远看到薛玄凌,范阳公主忙抬手招了招,便如一阵风,扑到了薛玄凌跟前,嘴里邀功道:“阿九,我今日来得可早了,还将兄长他们全部催过来了哦。” “阿九?” 一道凉丝丝的声音自殿门后响起。 薛玄凌身子一僵,愣在原地没动。 是荣安。 那个自小就跟在她身边,嬉嬉笑笑闹闹的像春花一样的小姑娘。 自荣安远嫁陇右起,薛玄凌已经有大约八年没有见过她了,可只要听到声音,哪怕这声音有了些变化,薛玄凌还是能立刻认出她来。 转过身去,薛玄凌对上了荣安公主那分外冷漠的眼神,并听到她呵斥了一句,“谁都能叫这名字的?范阳你未免太过轻佻了些。” 不算严厉的训斥,却立刻叫范阳公主红了眼神,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垂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见过荣安公主。”薛玄凌忍住旧人再见的激动,打袖拱手一礼。 范阳公主跟着说道:“三姐,不是……我不是……” 然而话一出口,范阳公主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脸色瞬间煞白,嘴里变得结巴了起来,“我没有那个意思,是、是……薛大娘子的名字里也有个九字,所以我才会……” “她不是叫薛玄凌吗?”荣安睨了薛玄凌一眼,毫无波澜地说道:“往后喊可以,但不要拿到兄长面前去喊,省得给她带去什么无妄之灾。” 说完,荣安就转身离开了。 崇明宫里一共有六位皇子和六位公主,殿内桌椅大概是因为要上武学课而被撤了,只留了十一张软垫。 荣安不是过来上课的。 她远远地懒在一旁的矮塌上,怀中抱着个暖炉,神情冷漠地发着呆。 “阿九,我三姐最近心情不好,你别在意,她平时是很温柔的。”范阳公主揪着薛玄凌,小声嘀咕了句。 一个出了嫁的公主能心情不好,原因不过那些。 “是驸马?”薛玄凌压低声音问道。 范阳公主瞪大了眼睛,点头,再摇头,说:“你还是不要问了,这事与你没关系。” 等两人并肩跨进崇明宫内殿时,里头的皇子公主们倒是十分配合地行了大礼,又称呼薛玄凌为薛师长,连太原公主都看不出有半点的不配合。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当薛玄凌领着一众贵人开始站骑马桩时,才明白她们的配合是因为什么。 每当有谁想要偷懒,坐在一旁的荣安便会立刻出声训斥,并喝问一句:“怎么,没吃饭呢?这个月的月例还要不要了?” 刚还抖腿的范阳立马蹲得板正,两颊嘟起,显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劲。 “双足落定,尾闾居中。”薛玄凌手执一指宽的长棍在皇子公主之间来回巡视,“松肩下气,气贯丹田。” “薛师长,请问我们还要蹲多久?”十九皇子李寿可怜巴巴地仰头问道。他不过十一岁,正是跳脱爱玩闹的时候,眼下逼着他在崇明宫站骑马桩,半个时辰还好,一个时辰就实在是为难他了。 荣安却使了左右宫人过去用巴掌打了李寿屁股一下,开口道:“父亲既然特意请了薛师长过来教导你们武艺,你们便要乖巧懂事。” 满长安只有荣安一人,不管是在朝内还是朝外,只称父亲。 皇帝也由着她,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女儿,享受独一份的荣宠。当年若不是荣安执意要嫁给安息大都护崔成斌之子崔宥,皇帝和易皇后都不会允许女儿远嫁。 即便如此,当年荣安的婚仪也远超了一个公主的礼制。 没等薛玄凌开口,十六皇子李彦就突然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指着荣安说:“你自己的驸马不要你了,你便来折腾我们!难怪我乳娘说你是个妒妇!” 此话一出,崇明宫里寂静无声。 几位懂事了的皇子和公主差点没晕过去,只恨自己张了双耳朵,听了不该听的话。 可荣安却只是将怀中的暖炉递给宫人,由她们搀扶着起了身,脸上并没有恼怒或其他情绪,看向李彦的目光甚至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啪! 薛玄凌抢先给了李彦一个巴掌,扇得李彦后退几步,扑通摔在了地上。 李彦被打蒙了,一时间忘了开口,而其他人也都吓傻了,压根找不到可以形容自己此时此刻心情的话。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薛玄凌居高临下,负手而立,“十六皇子已经读了几年的圣贤书了,却仍然不懂这最简单的道理!依臣看,十六皇子往后也不必读书了,先从学会尊敬兄姐开始比较好。” 殿外的宫人们是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撮去喊姜贵妃,一撮则跑去了皇帝那边。 对于薛玄凌的行为,荣安是有些意外的。 她斜望着薛玄凌,眉头微蹙,端详了一会儿后,扭头对李彦说道:“既然有人动了手,就省得我过去了。抱回去吧,就说是我打的。” 后一句话,是对一旁哆哆嗦嗦跪地的宫人说的。 李彦是姜贵妃唯一的儿子,向来看得极重,如珠如宝。以往别说挨打了,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宫人得了令,忙爬过去抱起李彦。 到这时,李彦才像回过神来了似的,昂着头嚎啕大哭道:“我要杀了你,我要让父皇杀了你!你居然敢打我!我要杀了你!” 人一被抱走,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薛玄凌也没有心思往下教了,挥手示意众皇子公主起身,说:“今日便练到这儿吧,毕竟是第一日,不好操之过急。” 一片呼气声起,大家都松了口气。 范阳公主偷偷看了一眼姐姐荣安,见她没有表现出不悦,便溜溜达达到薛玄凌身边,从袖兜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刚才忘了给你,你来得这么急,肯定是没有吃上午饭的,对吧?这是我母妃小厨房的点心,可好吃了。”范阳公主凑在薛玄凌耳边,叽叽咕咕地说道。 第二十八章 故人 薛玄凌不好拂了范阳公主的好意,便道了声谢,接过油纸包。 因为打了人,薛玄凌眼下不好直接出宫,于是干脆就请宫人搬了桌椅回来,随便捡了崇明宫里的一册书,坐下边吃边看。 皇子公主们受惊不小,一听可以散了,赶忙撒腿出了崇明宫。范阳公主本来还想留下,结果瞟到姐姐那有话要对薛玄凌说的神色,立马跟着溜了,一刻也不带停的。 转眼间,殿内只剩下了薛玄凌和荣安公主。 哒哒的脚步声渐近。 薛玄凌没抬眼,但已经看到了荣安那缀着明珠的靴子尖。 “你可知道,他是姜贵妃的孩子。”荣安问道。 “知道。”薛玄凌放下书,微微一笑,说:“臣虽然是教导皇子公主武艺的老师,但同样有师长之责,耳听十六皇子口出恶言,不能不规训。” 自己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说的话却像极了老夫子。 荣安目光探究地看着薛玄凌。 初见时,范阳喊她阿九,荣安心里便没来由地对她生出了厌恶之心,可之后看她低眉敛目地教导武艺,又陡然生出了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直至她动手打翻李彦—— 像一位故人。 荣安如此想到。 尽管那位故人从不会有这样的逾矩之举,可故人的温和与坚韧却像是一道影子,飘飘忽忽地落在了眼前的薛玄凌身上。 如果故人也能有薛玄凌这样的气性,其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思及至此,荣安的眼底浮现浓浓的悲伤。 “公主?”薛玄凌出声唤道。 “无事。”荣安抬手揉了揉额角,说:“你现在就出宫吧,今日这事,问题在我。倘若姜贵妃要寻麻烦,不会寻到你身上。” 以荣安公主的身份,说这话当然是有绝对的保证。 这厢,薛玄凌被宫人送出宫没多久,就听到了十六皇子的乳母被杖毙的消息,姜贵妃似乎还闹了会儿,但终究是被皇帝按了下去。 没人来找薛玄凌。 除了姜青鸢。 当然,姜青鸢其实也不是为了来找薛玄凌的麻烦,只是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无论也该过来问一声。 尤其是被打的人,还是十六皇子。 在左右婢女的陪同下,眉眼间充斥着担忧的姜青鸢犹犹豫豫地敲开了薛玄凌的院门。 “夫人,娘子正在歇息。”圆儿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您是有什么事要找娘子吗?若是,奴婢这就去叫醒娘子。” 姜青鸢愣住,右手摩挲着袖摆,说:“是有些事要找九儿……她睡了?那我晚些再来吧,不必特意叫醒她。” 后头的满儿小跑着到门口,气喘吁吁地将门拉开了些,嘴里说道:“夫人请进,娘子睡梦中听到敲门的声音,现下已经醒了。” 言外之意,您太吵了。 姜青鸢的拳头是捏了又放,最终温和地笑着说:“看来九儿是在宫里累着了,也好,我恰巧带了刚煲好的人参羹过来,给九儿补补。” 经水榭入内院,薛玄凌正披着个白毛大氅站在寒风中等候,做足了尊敬之态。 “二娘要来便来,还带什么东西,大可不必这么客气。”薛玄凌噙着笑迎上去,不由分说地接过珍珠手里的食盒递给满儿,又说:“二娘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是了,白日我在崇明宫出手规训了十六皇子,姜贵妃该不会生气吧?” 该不会? 哪里是该不会,姜贵妃已经气得翻了天,闹着要杖毙你了好吗! 心里直翻白眼的姜青鸢喉头一噎,脸上却假笑道:“哪里的话,听说九儿是一番好意,倘若不是九儿出手,荣安公主恐怕是要亲自教训十六皇子的。” 这是荣安的原话。 还有些更过分的,没能传出来。 此番荣安回长安,本就是因为皇帝怜惜女儿在陇右受了苦。是以,别说荣安是掌嘴胡言乱语的儿子了,就是再狠狠打上几巴掌,皇帝也不会责怪荣安半句。 “原是这样……”薛玄凌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我就放心了。” 本来姜青鸢是要说些教导薛玄凌的话,可乍一被薛玄凌这么打岔,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最后只能唠叨几句天冷不要着凉的废话,领着左右婢女沉默离去。 送走姜青鸢,圆儿和满儿看薛玄凌就只剩下崇拜了。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拥着薛玄凌往屋子里走,谈论的都是府中的下人如何议论薛玄凌。 有说薛玄凌这是给薛家惹麻烦的,也有说薛玄凌这是故意给夫人一个下马威,但不管怎样,往后是没人敢小看玲珑院了。 “昨儿奴婢去要炭火,他们还不肯给,说娘子您没回来,炭火不必拿得那么勤快,今日竟是直接送上门了。”圆儿感叹了一句。 满儿点了点头,附和道:“可不,娘子不在时,后厨的人还总想着克扣玲珑院的伙食呢!结果,现在全都怕了,该给多少给多少。” 薛玄凌坐回炭盆边,伸手解下大氅,说:“时人趋炎附势,趋利避害。他们看到我竟敢掌掴皇子,心里自然是害怕的,再做事时,就有了顾忌,知道不能应付了事。” “娘子可真厉害。” “娘子当时不害怕吗?那可是龙子呀。” 炭火噼里啪啦地炸出火星子来,圆儿问完,赶忙起身将薛玄凌脱下的大氅抱着,放去衣柜里。 “怕什么?”薛玄凌将手撑在膝盖上,托腮道:“当时如果我不打他,那么荣安公主便会连我这个听到的人在内,一并惩处,我只能冒险,先下手为强。” 虽然薛玄凌知道荣安的性子不坏,但那时她还是秦令九,是荣安敬爱喜欢的嫂嫂,哪怕荣安有小脾气,也绝不会撒到她的身上。 如今她只是薛玄凌。 “娘子太厉害了……”满儿说着,过去一旁的竹篓边拎了两个地瓜来,“娘子刚才没睡多久,可还想睡?不睡的话,奴婢给您捂个地瓜吃可好?” 薛玄凌往后一靠,闭眼道:“好,我先睡一下,熟了叫我就是了。” 第二十九章 雪夜 夜风急,炉火旺。 薛玄凌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地瓜的香气唤醒,一睁眼,看到满儿呼呼吹着气,捧了一个大地瓜到自己面前。 “娘子醒了?”满儿笑眯眯地喊了声。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大片如鹅毛,随着疾风卷落一地,有几片甚至飘进了屋子里。 见状,满儿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用锦帕包着地瓜放在薛玄凌掌心后,起身过去把窗户的支腿儿给收起来。 “开着吧,看看雪也挺好的。”薛玄凌吹了口飘到炭火上空的雪花,说:“再过几天就是新年,只可惜玲珑院里现在年味儿不足,前些日子倒是委屈你们了。” 滋啦。 雪花转眼间融了,留下一圈即将消失的痕迹。 相隔一个竹林的琅嬛苑这会儿已经被妆点得格外红火,腊药锦装一箱箱堆在院外的墙下,门口贴着门神和春贴,墙头则挂满了金彩、镂花和幡胜。 是薛亦涯在公务繁忙之余,抽空给薛心宜准备的。 圆儿和满儿私下议论这事的时候,叫薛玄凌听了个正着。只是薛玄凌心里却没有什么异样,听了就停了,仿佛只是旁人的故事。 “奴婢不求什么年味。”一旁的圆儿捧了碗牛乳园子过来,半跪在薛玄凌腿边,低低呢喃道:“奴婢只求娘子平安喜乐,这样奴婢和满儿也能一直陪着娘子。” 小丫头两眼亮晶晶的,清澈的眼瞳中,满是崇敬与爱慕。 薛玄凌呼哧呼哧咬了口香甜软糯的地瓜,再偏头就着圆儿的手喝了口牛乳,微微眯眼,惬意地说:“那可不行,明日你们便带着银子上街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知会我。” 地瓜好吃,却积食。 啃完两个后,薛玄凌披着狐裘起身,打算抱着暖炉去院子里散会儿步。 雪这时候已经落了薄薄一层,人在上面走,会留下浅浅一道脚印。圆儿和满儿一个要打伞,一个要给提灯,却都被薛玄凌拒绝了。 “你们自个儿歇着去,我随便走走。”薛玄凌双手抄在暖炉包里,垂头走进了风雪之中。 倒不冷。 刚吃饱的那种充实外加暖炉,眼下便是风再大些,也冻不到薛玄凌。 她起初只是在玲珑院里走一走,倚在扶拦边看看冻着的鲤鱼池,站在花圃旁摸摸只有光秃秃绿杆儿的牡丹。 但走着走着,就出了院门。 竹林幽深,落雪打在叶子上,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不远处的琅嬛苑却是亮着灯的,等到走近些,隐约间还能听到里头有人在欢声笑语。 是薛亦涯。 “心宜年后便要升学,可有什么想要的?” 薛亦涯的声音实在太过爽朗,叫外头的薛玄凌一时间难以将这声音同那日对她呵斥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父亲送什么,心宜都是高兴的。”薛心宜更为娇俏,嗓子眼里都透漏着欢喜,“不过,要是父亲能给我买上两尊花大娘做的磨喝乐,那心宜就更高兴了。” 拎开薛玄凌来看,如今的薛家的确算得上是父慈子孝,和乐美满。 嘎吱。 嘎吱。 薛玄凌转身往外院走去。 她没有提灯,一路又是在林间漫步,所以并没有仆从发现她。 等到了外院院门口,薛玄凌刚想要过去开门,却听得右侧的墙角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院墙这头的草丛里。 是人? 薛玄凌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轱辘轱辘直转,亮光也跟着晃荡。 几步走近之后,薛玄凌先闻到了血腥味,随后便看到草丛里歪着个黑衣男人,其脸上蒙着半张面巾,双手环腰,似乎是腰部受了伤。 “救我。”男人低低喊了声。 他的双眼眼尾微挑,眉峰凌厉,看上去就知道是大富大贵之人。 一墙之外,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男人看薛玄凌不动,急忙补了句。 薛玄凌挑了挑眉,俯身一把拎起男人。 在看到男人的伤口处没有明显的血流在地上后,薛玄凌点头应允,接着便大摇大摆地提着人回了玲珑院中。 圆儿和满儿看到自家娘子这遛弯回来,手里居然拎了个人,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去准备热水。”薛玄凌径直往屋里走,不忘吩咐呆在院子里的两个小丫头,“再弄些酒来,不要说别的,就说我想喝酒便是。” 两人赶紧答应着,分头行动。 男人一开始是想哼唧两声的,可当他看到眼前这个身无二两肉的小娘子居然能徒手提起他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如鹌鹑一般缩头夹肩。 薛玄凌将人放在里屋的矮榻上,又把油灯放近了些,接着说道:“看你这样,也是没带药的,我现在给你处理一下伤口,你尽量忍着些。” “唔。”男人不置与否地答应了声。 其实,薛玄凌之所以会带人回来,是因为她认出了男人的身份。 被封为安王的九皇子李泰。 秦家被满门抄斩后,安王应该是被禁了足的才是。眼下半年期未满,安王为什么能出门?而且,堂堂皇子,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薛家的墙头。 要知道,薛府在永嘉坊的外围,倘若是在城内游蹿,起码要先经过数十户人家,才能摸到薛府来。 可要是说从东边的通化门溜进来,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安王的府邸在永兴坊,处于禁足中的他怎么就到了宫外?而且以安王的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翻进来的是薛相爷的家。 意识到这一点后,薛玄凌就不得不打起精神了。 此前秦家已经因为和安王合谋而倒了霉,要是薛家再重蹈覆辙,那薛玄凌这一遭不是白来过?万万不能再走上秦家的老路。 想到这儿,薛玄凌看向安王李泰的眼神,如看一个死人。 李泰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目光飘忽,不敢去与身边人对视。他总觉得自己身边这个小娘子像是不怀好意,心里始终安稳不下来。 撕拉。 薛玄凌拨开李泰的手,直接将其腰部的袍子给撕开了。 第三十章 缝针 两指长的刀伤,皮肉翻卷。 血不多。 李泰大概是随手抓了把雪捂了会儿伤口,所以暂时止住了血。 薛玄凌取了把短刀在炭火上来回烤了几下,等走回矮榻边时,指尖勾着刀柄转了几下,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以目光在其伤口处来回游移。 “其、其实……”李泰想开口。 “不许喊。”但薛玄凌明显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几乎是在他张嘴的一瞬间,立刻握刀沉腕,直接挑开了他腰间伤口那被冻得凝固了的血痂。 伤口的深处埋着一枚金钱镖,镖锋藏绿,有毒。 “暗器裹了血肉,要是不找大夫来看,你恐怕要吃些苦头。”薛玄凌故意说道:“现在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也还是能找到个愿意出堂的大夫的。” 李泰此刻已经疼得龇牙咧嘴了,额角更是青筋毕现。 他梗着脖子,身体绷紧,勉强摇了摇头。 “娘子,酒来了。” “娘子,热水来了。” 圆儿和满儿自院外进来,将烧开的水和烈酒摆在了薛玄凌手边,眼睛不停地瞟着床上那人,心里直打鼓。但就是再怕,她们也没挪动步子,坚持守在薛玄凌左右。 “去拿我放在衣柜上的包裹。”薛玄凌偏头含酒之前,吩咐了一嘴。 长在镖局的薛九,别的见得不多,刀伤却是再熟悉不过。幼时是她看着养父自行处理伤口,等她大些了,便也能帮着养父去缝合伤口。 一想到养父…… 薛玄凌的鼻尖就有些酸涩。 如果她的养父没有被山匪劫杀,那么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在镖局无人可依傍,最终跟着薛柏耀回京。 但有时候世事难料,也没有那么多如果。 烈酒被薛玄凌噗地喷了李泰一腰,掌间匕首紧接着翻开了金钱镖上裹着的血肉,另一只手伸向满儿,喊道:“红色的那袋。” 来汴京前,薛玄凌收拢了养父的遗物,当中便有诸多伤药和用具。 满儿急忙寻了薛玄凌要的,两指一拉开,将里头的白瓷瓶和棉袋取出。她拿不准是哪个,干脆都送到薛玄凌手边,问道:“娘子,要哪个?” “先温水净手,然后把药粉拆开递给我,最后将棉带里的长针和桑白皮线递给我。”薛玄凌头也没抬地吩咐。 血腥味渐渐地在屋内扩散开。 刚开始李泰还醒着,喝过几口酒之后,人开始有些晕乎,再灌几口,便睡了过去。 薛玄凌始终稳坐在矮榻边,双手十分稳当。她以刀拨开李泰的血肉,取出其中的金钱镖后,立马接过满儿送过来的药粉撒下。 睡梦中的李泰哆嗦了一下,眉头紧皱。 当啷。 金钱镖落在了圆儿端着的圆盘中。 “针线。”薛玄凌伸手将白瓷瓶递回,接了针线,又说道:“去我妆奁右边的小盒子里取那个玉色的瓶子来。” 以长针缝合伤口,这在圆儿和满儿心里,往常是极难想象的。可也不知怎的,娘子如此一做,她们却毫不怀疑娘子是否会成功。 昏黄的灯影照在薛玄凌的侧脸上。 一如菩萨低眉。 给李泰缝好伤口后,薛玄凌长出一口气,转头拿了满儿举着的药瓶,取一粒塞入李泰嘴里,说:“后半夜看着他,倘若发热,便立刻叫醒我。” 说完,薛玄凌起身伸了个懒腰。 李泰不会平白无故地负伤出现在永兴坊之外,他敢冒着藐视天颜的风险,擅离安王府,那么肯定是有什么逼不得已,或者利大于弊的事情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会是什么? 薛玄凌端详着李泰这一身夜行衣,半晌后,大手一挥,吩咐圆儿和满儿给李泰换身干净的衣裳。 玲珑院当然没有,但薛柏耀那儿有啊。 这厢,圆儿借口说娘子要给三郎君制衣,十分轻松地从薛柏耀的小厮那儿,要了套衣服回来。殊不知,小厮赶忙就去通报了薛柏耀,把薛柏耀乐得后半夜都没睡得着觉。 甚至到翌日应卯时,薛柏耀那笑容都还没散掉,惹得同僚纷纷侧目,打趣他是不是遇了什么喜事。 说回玲珑院—— 李泰这也算是福大命大,带了毒的金钱镖绞进肉里没多久,就遇上了薛玄凌,偏偏薛玄凌还会处理外伤,才叫那毒没有渗透到五脏六腑。 后半夜李泰发过几次热,薛玄凌也就懒得睡里,合衣坐在矮榻边上,不断地给李泰换药。 当然她也不全是在照顾李泰。 自李泰身上扒拉下来的夜行衣被薛玄凌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李泰脚上的靴子也没有被放过,鞋底子都被撬开了。 “娘子,您这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满儿看了许久,犹豫道:“不如奴婢帮您找,免得您脏了手。” 薛玄凌摇了摇头,说:“你们去睡吧,折腾了这一夜,也是够呛。我这不过是随便检查一下,并不是找什么东西。” 这话倒也不是骗人。 尽管薛玄凌怀疑李泰是为了什么东西潜逃出了安王府,可这些不过是猜测,在没有找到切实证据之前,李泰甚至可以说自己是因为无聊才翻墙出来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李泰的靴子里的确有些东西。 看着手里这颗只有指尖那么大的东珠,薛玄凌的眉头情不自禁地拧到了一起。要说李泰只是为了这东西出来,的确是有可能的,只是薛玄凌总觉得这事也太浅显了些。 东珠或是藏有玄机,或是引向某人某事。 可为什么是薛家? 如果今夜不是她薛玄凌路过那儿,又会是谁救下李泰?总不至于李泰千辛万苦翻墙进来,只是为了躺在薛家院子里的草丛里,歇上一晚。 “娘子不睡,奴婢如何睡得安稳?”圆儿极心疼地给薛玄凌按揉着肩膀,“明儿您还要去国子学上学,不如您先去睡,这儿有奴婢看着。” 薛玄凌这会儿才想起自己到天亮还得去国子学,便只能勉强自己躺去床上。结果她刚合衣眯上一会儿,窗口就爬过来了晨光,东边泛白。 李泰这会儿也跟着醒了。 瞧见自己伤口被处理得很好,李泰眼里却没有多少感激,他甚至没叫醒在旁边打瞌睡的满儿和圆儿,一声不吭地踮着脚,偷偷溜出了房间。 第三十一章 我若是你 床榻上睡着的人陡然睁开眼睛,无声地将目光望向了门口。 咔。 李泰悄然行至院中。 因为太过小心,他反而是在眼看着要出远门时,不小心踩中了雪中尚未被清扫掉的枯枝。他吓得赶紧回头,却正好对上了一张困顿不耐烦的脸。 “不知郎君这是想去哪儿?”薛玄凌抬手将鬓角的碎发别去耳后,冷声问道:“按理说,我该是郎君的救命恩人,郎君为何不谢我,还要偷偷溜走?” 昨儿下了一夜的雪,大清早的,是个人说话都带了点寒气。薛玄凌没睡个好觉,脸色精神极差,仿佛下一刻便要挥动拳头,教教李泰如何对待救命恩人了。 联想到昨夜这小娘子能单手拎人,李泰讪笑两声,忙理着衣袍朝向薛玄凌,边行礼边说道:“娘子想岔了……娘子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他日事了,必来感谢娘子的大恩大德。” 他一行礼,便扯动了腰间的伤口,顿时疼得脸都抽筋了。 看李泰这样,薛玄凌越发确信那枚东珠是他故意带进薛家的。 毕竟,正常人在偷偷摸摸行事后,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检查自己身上。李泰的衣服和靴子都已经被换过,但他醒来后,连看都没看过一眼自己的衣袍,光想着如何悄无声地逃跑了。 反常的举动背后,是别有目的。 “郎君这衣衫可合身?”薛玄凌明知故问道。 李泰像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换了身衣裳似的,连忙张臂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开口道:“啊,多谢娘子。请问,在下先前的衣服去了哪儿?若是方便,还请娘子归还。” 做戏做全套。 他眼中的那份惊慌看上去相当真实。 薛玄凌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唇,杵在原地没动,等端详够了,才用嘴努了努院子一角的那堆黑灰,说道:“烧了,你那衣服带血,丢哪儿都容易被发现,不如烧了。里面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烧了?”李泰嘴角抽搐一下,随即苦笑了声,说:“烧了便烧了吧,只是劳烦娘子时候处理了那灰烬……” “你不问我姓名吗?之后不报恩吗?”薛玄凌打断他,眨眼问道。 李泰一愣,没反应得过来。 “我薛府应该很难被认错吧?这么大个宅子,算得上是永嘉坊独一份的。”薛玄凌几步走到李泰面前,抄手继续说:“我是薛家的大娘子,我的父亲是当朝相爷薛亦涯,阁下可记住了?改日报恩,莫要报错了门。” 瞬息之间,李泰脸上的错愕变成了一种极为高深的了然。 他微笑着再行一礼,说道:“既然是薛大娘子,那么在下这恩情现在就能报了。” 原本停了的雪这会儿又开始漱漱落下,无风,凉丝丝的雪花点点落在薛玄凌的肩头,将她的袍子打湿,晕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水渍。 “你想说什么?”薛玄凌问。 “薛大娘子不觉得奇怪吗?五岁多的贵女能被拐子给拐走,按理说,那会儿的大娘子,应该已经记事了。” 一开口,李泰就力求自己的如一柄开了刃的长刀,最好能直捅进了薛玄凌的心。 “我如果是薛大娘子,我不会沉湎于眼下的安宁,我会撕开当年走失的那层迷雾,并找出生母的死因。” 然而出于李泰预料的是,薛玄凌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要的那种惊愕或震撼,甚至这小娘子连眼皮都没聊起来一下,好似耳朵里听的是其他人的趣闻。 吞咽了几下口水后,李泰趁热打铁道:“当年上元节,安仁坊大火,东西两坊门垮塌,坊间三百余人葬身火海,此事……与薛大娘子被拐,关系密切。” 说完,这厮便打算转身离开。 薛玄凌两眼一眯,直接伸手拎住了李泰的脖子,将人提回了屋内。 “阁下话里话外好像对我的身世尤为了解,既然如此,便说清楚了再走吧,左右我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去国子学的时候。”薛玄凌活动了一下手脚,双手抱拳,捏得指节咔咔作响。 圆儿和满儿这会儿也醒了,一个忙着去给薛玄凌准备洗漱的热水和牙柳,一个则得尽快准备薛玄凌赴国子学读书要用的衣物书籍。 李泰有些哭笑不得。 怎料他刚起身,想要反抗,就被薛玄凌一个劈肘顶在肩头,整个人跌回了椅子上。 “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薛玄凌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泰,“今日阁下要是不讲明白,恐怕这门是出不去的,国子学那头,左右我请个半天一天的假,博士们也不会怪罪于我。” 武力的悬殊让李泰放弃了挣扎。 可有些话他实在不能说得太过清楚,于是就清了清嗓子,说:“我之前穿着的那双靴子里有颗东珠,将朱砂涂抹在东珠上,然后将东珠放在烛火上炙烤一会儿,便能透过东珠,看到其中暗藏的有关那年上元节的秘密。” 他说得痛快,薛玄凌未必要信。 “我本是安王府中的小小参事,得安王授意,悄悄出长安城去寻一名叫做袁娘的妇人。这个袁娘,便是当年安仁坊唯一活下来的人,也只有她,才知道安仁坊到底为什么会起火。”说到这儿,李泰一脸凝重。 在李泰的口中,袁娘一直被某股力量庇佑,从而逃避了官府的追查,成功躲在城郊一处田庄上生活。 护着袁娘的人是谁,李泰不知道。 夜探田庄时,他差点死在那护卫的刀下,可就是这么拿命在拼,得到的东西也不过是一枚不太重要的东珠,连袁娘的人都没瞧见。 “安仁坊中多富商巨贾,更有多位外国使者。当年火起,负责上元安防的大皇子被训斥责罚,失了皇宠,更为之后西夏行刺埋下伏笔。” 李泰说完,抬眸望向薛玄凌。 “你怎么知道东珠要如何使用?”薛玄凌神色冷淡地抱臂问道。 “我盗东珠时,恰好听到了守卫交谈。”李泰答得坦然。 第三十二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薛玄凌沉默地望着李泰。 李泰的话里有太多的漏洞,先不说他怎么就那么恰好地听到了守卫的交谈,便是东珠遗失后他的态度,就对不起他昨夜的伤势。 其次,上元节失火的背后就算另有阴谋,那与她薛玄凌有什么干系?又与她母亲有什么干系? 似乎是意识到薛玄凌不太好糊弄,李泰这才长叹一声,说:“昨夜并非是我一个人去闯那田庄,与我同去的兄弟死在了田庄里。对,我是没见过袁娘,可他见了,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说袁娘认识薛家大娘子。” “哦?”薛玄凌的脸上出现了些微的表情变化,“光是认识我,阁下便能联想到我的走失与那纵火案有关?阁下倒是异常聪明。” 屋子里,圆儿和满儿来来回回的走动,一副两耳不闻周围事的样子。 犹豫了一会儿的李泰舔了舔嘴唇,摇头道:“当年薛大娘子在哪儿走失的,在下并不知情,可起火时,上元灯会乱成了一团,薛大娘子被人趁火打劫也不是不可能。关键在于,袁娘是如何认识薛大娘子的?以她过去的身份,她没有可能认识您才对。” 不得不说,他的确装得很像。 像他话里的身份,而不像一个王爷。 只不过在知道了他身份的薛玄凌看来,再像都只是做戏,只会令他嘴里的话变得愈发不可信。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李泰想要把薛家扯进这桩案子里来,又或者说,他想要重查当年的安仁坊失火案,查出庇护袁娘的人是谁,而他一人之力不够揭开迷雾。 所以他特意挑了薛家的院子进来。 倘若薛玄凌不搜他的身,他只怕也会在清醒之后,偷偷将东珠留在这里,好引薛玄凌入局。 “娘子,三郎君过来了,您看……”圆儿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问道。 薛玄凌眼眸一转,打袖起身,对李泰说:“你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走。” 砰。 门被薛玄凌轻轻关上。 等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时,薛柏耀正乐呵呵地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与满儿闲谈。一看到薛玄凌出来,赶忙就把食盒递了过来。 “九儿可用过早饭了?” “雪天冷,九儿怎么不多穿些?小心着凉才是。” “这是千芳斋的酥饼,九儿尝尝,若是觉得好吃,下次三哥还给你去买。” 薛柏耀说个没完。 “谢谢三哥。”薛玄凌偏头看了眼薛柏耀身后,接过食盒道:“三哥这又是给我买了什么?听说三哥的月俸不多,可不好给我乱花的,将来不还得留着娶媳妇嘛。” 站在薛柏耀身后的六个小厮两两一起,合扛着几个大箱子。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我看九儿这院子冷清得很,特意给你购置了年货。旁人有的,我们家九儿也得有。”薛柏耀笑眯眯地摆手,示意小厮将东西扛进院子。 小厮也机灵,先给薛玄凌问安,接着便吭哧吭哧把箱子往院子里运。 一股暖流汇入薛玄凌的心间,她难得地红了脸,提着食盒扭捏道:“谢谢三哥,三哥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哥哥对妹妹好,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薛柏耀推着薛玄凌往回走,“天冷,赶紧去多加件外袍,吃过酥饼后,我驾车送你们去国子学。” 院子里,蹑手蹑脚的圆儿惊得赶紧用身体堵住了二门。 薛玄凌唔了声,反推着薛柏耀出院子,说:“三哥不必送我了,你每日还得去大理寺应卯,总送我,会误了正事的。今日我与妹妹一道走路去国子学就好,路上也能聊会儿。” 听到薛玄凌要跟薛心宜聊天,薛柏耀乐坏了,也就没坚持,而是从袖兜里摸出个钱袋子来塞进薛玄凌手里,嘱咐道:“你们路上遇到什么想买的,不用客气,花三哥的钱买,三哥可有钱了,专门为了你们存的钱。” 钱袋子沉甸甸的,满是薛柏耀的关爱。 “谢过三哥。”薛玄凌也不拒绝,甜甜地道谢后,收了钱袋子。 一旁小厮气喘吁吁地出来,于薛柏耀身边站定,又等着薛柏耀絮叨了几句,才跟着薛柏耀一起离开。 送走薛柏耀之后,薛玄凌立刻反身跑回了内院。 圆儿合上二门,紧紧缀在她身旁,低声禀告:“娘子,那个郎君刚才偷偷翻窗出去了,奴婢记着您说的,没拦,只看了眼他走的方向。” “去了哪儿?”薛玄凌问。 单独留李泰在屋里,甚至没有特意用绳索绑住他,就是为了放他走,且让他以为是凭自己本事逃走的。 “往东去了,看方向,应该是出城。”圆儿一五一十地回答,“奴婢看他那般谨慎,没敢继续跟下去。” 薛玄凌摆了摆手,说:“没关系。他夜里冒了那么大风险送上门,不可能就为了说那些是是而非的话,之后肯定还会给我来上几次故弄玄虚的,不急。” 半个时辰后,薛玄凌带着假笑敲开了琅嬛院的大门。 哪怕薛心宜再不情愿,最终也还是被迫跟着薛玄凌一起,徒步前往国子学。她向来被娇宠着,走没几步就要哼唧,偏偏薛玄凌无动于衷,甚至越走越快了。 “喂!” 薛心宜气得提着裙子就往前赶。 于是乎,人们在这日清晨,便能看到两个丰容盛鬋的小娘子一前一后疾跑于长街上,构成了这冬日小雪上另一番美景。 国子学前。 林含章拂袍下马,一转眸,瞧见两朵姝色自眼前飞快掠过。 淡淡的幽香顿时充斥着林含章的鼻间,令他不禁蹙眉后退了几步,甚至还抬袖掩住了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臭味。 “郎君?”仆从看林含章这样,以为他身子不舒服,忙问:“可是头晕?不如小的扶您回车上坐会儿,今儿您又不当值,您何苦起这么早。” “不必。”林含章垂眸,余光却始终追随着那抹冬日里难得的春光,“不是我当值,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短短的一日休沐中,林含章彻夜未眠,如在西福寺手抄经文时那样,整夜静坐,企图从那一枚耳坠中,寻求不可得的平静。 第三十三章 目光追随 “你就不能走得慢些。”薛心宜捶着腿,不满地抱怨。 此刻离开课还有半个时辰,时间富余。 薛心宜不肯走,便干脆挪去入门后的回廊下,也不管廊下石凳上有没有雪水,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了上去。 薛玄凌偏头看了她一眼,腾出手来收伞交给一旁的助教,说:“那你大可以不用来追我不是?我又没拿绳子拴着你。” 助教没忍住,侧头笑了声。 雪这会儿已经停了,地面积雪约有一指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眼看着薛玄凌继续往前走,薛心宜赶忙起身追过去,嘴里嘟囔道:“你可真烦人,明明是你叫我一起,现在又说没栓着我,果然我讨厌你是有道理的。” 积雪地滑,薛心宜刚跑到薛玄凌身边,就往前呲溜了出去。 “我叫你出门,是不想三哥太累,他晨时还要去应卯的。”薛玄凌斜睨着她,一只手从暖炉包里抽出来,摸出薛柏耀给的钱袋子,另一只手端着暖炉扶住了她,“给你,三哥说了让我们一路自个儿买些玩意,你既然想要那钱大娘的磨喝乐,自己去买吧。” 钱袋子里的钱,薛玄凌已经拿走了一半。 薛心宜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先注意到钱袋子很轻,不免皱眉道:“三哥为什么要给你不给我?哼,你是不是昧了一些?怎么这么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想要钱大娘的磨喝乐?你昨儿偷听我与父亲讲话是不是?” “你猜?”薛玄凌抽回手耸了耸肩,眼眸一转,看到了后头的林含章。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林含章这眼神有点儿惊悚,叫人一看,就有些头皮发麻。而当她想要细看时,林含章就已经别开了视线,与身边的仆从说话去了。 “郎君,天冷,带上暖炉。” “嗯。” “晚上老将军说有事要找您,您记得回来,不要留宿在国子监。” “好。” 听上去,是很正常的对话。 国子学内不许仆从小厮相随,哪怕是祭酒和司业也不可以,所以林家仆从送完暖炉后,赶忙从原路离开,临走时朝林含章拱手拜别。 薛玄凌笑自己想多了,扭头继续对薛心宜说道:“妹妹随时准备得怎么样了?那日我与十娘打赌,说岁试必得甲字三等,妹妹要不要也与我来个约定?” “你别是傻了。”薛心宜后退了几步,双手抱胸,“我才不要和你打赌,万一你输了,不认账,还要打我怎么办?” 经过母亲与父亲的谆谆善诱,薛心宜这儿已经清楚,薛玄凌很能打,轻易不能招惹。 两人停下来说话的空当,后面的林含章已经走得快与她们并肩了。 “林司业日安。” “林司业日安。” 路过的学子们瞧见林含章,赶忙行礼问好。 在国子学内,是个学子就喜欢林含章。毕竟这位司业为人随和,临到岁试还会分发一些极有用的书册,只要不是真读不进书的,基本都能靠着林司业过考。 当然…… 兑堂的那几个除外。 郭馥远远看到林含章等人的背影,急匆匆拉着身边康茜站定,同时抬袖掩唇,小声问道:“你昨日在家温书了没?待会儿去了兑堂,要是阿九问起来,怎么办?林司业那册子你带了没?背那个也算” “当然看了!”康茜相当心虚地回答。 目光越过林含章,两人自然就看到了更前头的薛玄凌和薛心宜。 鉴于两位回到家就只顾着吃喝玩乐,别说温书了,书直接都没带回去。眼下回到国子学,看到林含章,才想起自己那迫在眉睫的岁试。 “去找林司业问问去。”康茜心大,拽着郭馥就往林含章那儿跑。 “你别……”郭馥眼疾手快地撤回康茜,随后用嘴努了努右边的薛玄凌,“阿九在呢,万一她等会儿就问咱们,那咱们怎么回答?还是绕道吧。” 说着,两人便转左,挑廊下小道往兑堂溜去。 薛玄凌自然不知道后面有人因为畏惧自己而提前溜了,她余光瞥着林含章,行礼向其问安后,就琢磨着如何加快脚步离开。 结果薛心宜十分不见外地侧身喊了声林司业,问:“林司业可用过早膳了?我这儿还有千芳斋的酥饼,您要是没用,我请您用可好?” “不……” 林含章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到了右侧传来极低地一声:“那是我的……” 听上去咬牙切齿。 “好,多谢薛二娘子。”林含章含笑接过薛心宜递来的食盒,一句话,便把薛心宜给说得黑了脸。 “林司业叫我薛娘子就好,不用加那个二字。”薛心宜恼怒不已,又不好发火,扭捏着让林含章改口。 原本薛玄凌还以为林含章会无言以对,或者是告辞转道,结果这人像是心情很好,甚至轻笑了声,如薛心宜所愿地喊了声薛娘子。 不光如此,他还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身边这位,我该如何称呼?” 薛玄凌木着脸,不置一词。 “阿九。”薛心宜拿手肘捅了捅薛玄凌的腰,代为回答:“林司业叫她阿九就好,或者九儿,九娘子……都可以。” 不想再听他们二人交谈,薛玄凌顿住脚步,拱手道:“兑堂得往这边走,两位继续,我得改道了。” 说完,也不给薛心宜和林含章开口的机会,径直转身。 薛心宜啧了声,回头想和林含章抱怨几句,谁知林含章走得更快,连眼神都没分给薛心宜一点。 “一个两个……”薛心宜把背上的包袱一拎,跺脚甩着,“都什么人啊,哼,没点礼仪,什么玉菩萨,白瞎我那酥饼了。” 这厢薛玄凌刚进兑堂的外院,还没见到同窗,就先看到了她不太想看到的那个人。林含章从侧门抱书而入,垂头路过竹林时,触动竹叶,青丝与肩头便多了几分雪白。 “林司业,今日你要在兑堂监堂吗?”负责授课的荀季从另一头出来,咳了两声,说:“难为林司业这大雪日子还如此上心,兑堂之幸啊。” 第三十四章 嫉妒 “张博士偶染风寒,我今日是来替他授课。”林含章温和地回答道。 他们二人一青一白,行于积雪之上,颇有一种高山流水的雅意,惹得旁边的学子们不由地驻足凝望。 薛玄凌扁了扁嘴,背着包袱紧随其后进了课堂。 范阳公主这会儿还没来,课堂里稀稀拉拉坐着郭馥几个人,看到荀季和林含章,赶紧起来又是一轮问安道好。 “荀博士今日能给我们讲题吗?不用温习,我们在家已经温习过许多遍了。只不过,温习还是不够,我有许多去年的岁试题依旧不太记得。”欧阳律坐在前排,十分认真地问。 荀季没料到欧阳律今日能这么好学,惊讶过后,点头说:“欧阳郎君今日能如此渴学,实属开悟之举。” 等夸完了,荀季又说:“自然可以讲题,你们能在课余时分主动温习,今年的岁试定然能成功过试。” 欧阳律嘿嘿一笑,指着后进来的薛玄凌,解释道:“其实是阿九给我们梳理了一下荀博士的课,等读懂了之后,我们就都不觉得高深了,也就有了继续往下学的心。” 闻言,荀季和林含章一同看向薛玄凌。 只想安分坐回座位的薛玄凌眯眼笑了笑,并拱手行礼,说:“荀博士日安,林司业日安。” 笑容明媚。 林含章藏在袖笼里的手不禁攥紧,嘴唇微垂,似有不悦。 荀季也注意到了林含章的神情变化,以为这位温润如玉的司业是对薛玄凌往日的风评十分厌恶,忙开口夸赞:“原来薛大娘子如此好学友爱。” “荀博士谬赞。”薛玄凌客套一句,背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荀博士,自去后头坐着。”林含章颔首示意,“倘若荀博士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开口,不必勉强。” 以司业的身份关怀荀季,是林含章一贯的温和态度。 “有劳林司业关心。”荀季点头应了声。 紧接着,趴在桌子上的薛玄凌就看到,一袭白衣缓缓走向了自己,最终坐在了自己身后。 “?” “哈?” 薛玄凌开始浑身不适。 “林司业今日怎么坐到后头来了?往常他监堂,不是坐在门口吗?”郭馥凑在康茜耳边嘀咕。 康茜摊了摊手,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猜测道:“难不成是阿九得罪他了?他琢磨着怎么抓阿九的小辫子?” 这个猜想,得到了郭馥以及其他人的赞同。 毕竟以薛玄凌的行事,得罪人可再正常不过了,也就是兑堂的人经历过饭堂那一次之后,算是得了她的好,才没人与她闹出不快。 等范阳公主到时,距离上课不过一漏。 她风风火火地进来,抓着书袋子就坐去了薛玄凌身侧,并对身后的林含章十分惊奇。 “林司业怎么坐这儿?” “林司业日安。” “阿九,我跟你说,昨儿你还好走得早,没看到那般场景。啧啧啧,那位都在安仁殿那儿闹上了,即便是这样,还是没能拦得住父皇杖毙那乳娘。” “要不是三姐脸色不大好看,我估摸着十姐能当场笑出来,谁叫她母妃和那位不对付呢!” 范阳公主就像那树梢上的麻雀,攀着薛玄凌的手,小声地说个不停。 台上荀季清了清嗓子,以木鞭击打在长案上,说道:“接下来,我们温习去年岁试的卷题。” 如此,才勉强止住范阳公主的话头。 林含章手里捧着一册书,脚边放着从薛心宜那儿得来的食盒,心思则飘去了面前那人的身上。 她的背似乎永远挺得笔直。 如墨如瀑的长发高挽着,露出白皙细嫩的脖颈来,日光一过,犹如浸润着山泉水的冷玉。 淡淡的木香钻入林含章的鼻间。 他再度皱紧了眉头。 哪怕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私藏那枚耳坠,更不明白为什么要特意打造一整面多宝阁,只为了保存耳坠。 在林含章眼中,薛玄凌像一轮刺目骄阳,散发着灼人的热意,是他绝不能靠近的人。 然而他内心排斥着,他的眼却无法离开,甚至贪婪地寻找着,哪怕错眼一刻也如五内俱裂。 世尊告诸比丘:“调伏贪欲、断贪欲、越贪欲,是名为智。” 林含章想,他在西福寺抄经十几载,自以为超脱,无欲无求,无爱无恨,实际上…… 实际上内心依旧怯懦。 怯懦且贪婪。 他终究是启不了那份智,也到不了彼岸。 啪! 一声轻响打断了林含章的思绪。 薛玄凌俯身去捡那掉在地上,断成两截的笔,后对打瞌睡的范阳公主说道:“十二娘,你若再睡,这一堂课便算是过去了。” 范阳公主猛然坐直,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诞水后,迷迷瞪瞪地说:“我没睡,我听得可认真了,阿九你不要胡说。” 台上荀季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合书道:“今日的题便讲到这儿,题册我待会儿会分发给你们,还望诸位课后勤勉,认真温习。” “结束了?”范阳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眼睛一闭一睁,睡了整堂课过去了。 “当然结束了。”薛玄凌卷了书册放在范阳公主的手上,“荀博士说的我都给你记下来了,还请十二娘务必要认真翻阅,不要到了岁试时,一模一样的题还不会做。” 余光里,林含章面带微笑。 一股烦闷陡然蹿上薛玄凌心头。 她捏了捏眉心,起身将断笔随手一放,便拉着范阳往外走,嘴里招呼道:“到饭点了,看看今日艮堂跟不跟我们抢肉。” 这话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余下的十一人忙收拾了书本与笔墨,欢呼着往外跑。 林含章没动,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桌上的断笔,心里好似有一只魔在不断地耳语着,催促着,逼他去拿那断笔。 我在害怕什么? 我在渴求什么? 林含章问自己。 他清楚什么是爱,故而知晓自己内心的这种躁动不是爱。 可若是这样,那又该是什么? 是嫉妒吗?是吧。嫉妒对方如自己这般孤苦伶仃,却仍旧能璀璨夺目,嫉妒对方敢爱敢恨,从不低头。 第三十五章 梦 夜深。 林含章静坐在矮几后,目光垂落在身前的断笔上。 也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断笔上还残留着一股暗香,丝丝缕缕入鼻,宛如带着钩子的暗器,自鼻腔扎在了他心头。 白日有关薛玄凌的一幕幕随即强硬地闯入他的脑海,致使林含章内心纷乱不已。强逼着自己错开目光后,林含章望向了一旁的佛经抄本。 油灯昏黄的光照在经文上。 自从初见薛玄凌起,他似乎就再也无法从佛陀处寻得安宁。 想着想着,林含章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恍惚中,有人推开门,身姿绰约,缓步提裙跨了进来。 “林司业?” 声音如寒山飞泉,泠泠入怀。 是梦。 站在他面前巧笑倩兮的薛玄凌是梦。 即便林含章清楚这一点,身体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他正襟危坐,想要去藏起矮几上的断笔,却发现笔已经不见了。 摸到的—— 是温暖的肌肤。 之前闻到的那种幽远清淡的木香顿时浓如一张巨网,兜头罩在了林含章的身上,破天荒地,他使劲呼吸了一口,并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便倒在了床榻间。 寒冬腊月的天,林含章这屋子里没摆炭盆,是以刚一倒在床上,就只感觉到了锦被那透骨的寒凉。 可林含章不觉得冷。 他的体内像是燃烧着一团扑不灭的火,而‘薛玄凌’的到来使得这团火蹭的一下,就熊熊燃烧了起来,几乎要燃尽他的理智。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 “林司业,看看我。”‘薛玄凌’双手揽住林含章的脖颈,骑身坐在林含章身上,强逼着口诵佛偈的林含章睁眼,“我是你的欲念,林司业,正眼看我。” 床幔不知什么时候被放下,隔绝了外间飘忽暗黄的光。 幽暗中,‘薛玄凌’的眼瞳澄澈明亮。她伏低身子,温热的气息喷在林含章的耳侧,轻而浅地叼住了林含章的耳垂。 那股木香愈发浓烈。 这时,窗外响起了极轻的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林含章听着那雨声,心中分神了一瞬,手就被‘薛玄凌’轻轻握着,一路游走。 软玉温香,触手滑腻。 轰隆隆,雨渐大。 随暴雨一起,林含章在如汪洋般的甜腻香味中浮沉,如一尾误入此地的鱼。他渴求着唇边的甘甜,寻找着返回的路…… 咔哒。 一声脆响惊醒了林含章。 他陡然坐直,目光茫然地扫了一眼室内,又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袍子。 “林司业?下雪了,窗户还是不要开这么大,待会儿怕是要着凉的。”路过窗口的荀季伸手将架着窗户的支脚拨开,边替林含章关窗,边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也太操劳了些。”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大门洞开。 林含章左手取了佛经遮住案几上的断笔,右手扯来薄被盖住下半身,含糊回道:“现在就去睡了。” 他实在窘迫。 不过是坐得近了些,夜里便梦到那般荒唐事。 明明白日他才信誓旦旦地说,对薛玄凌不过是嫉妒。 明明…… 罢了。 林含章敛眸再应付了荀季几句,以言语送走荀季之后,赶忙起身过去关了门。 这一走动,身下竟凉飕飕的。 恼怒夹着羞愤上头,林含章憋着一口气走回矮几边,拿出了从薛心宜那儿得来的食盒。 冷掉的酥饼几口下肚。 十分难吃。 —— 翌日,薛玄凌坐进兑堂,看到的却不是该来讲课的林含章,而是侯博士。 “林司业肠胃不适,外加染了风寒,这会儿不能来上课,由我代课。”侯博士摊开书册,用手指扣在长案上,示意堂下安静,“岁试临近,我也就不讲那些课了,和荀博士一样讲题如何?” 底下众人自然是应好。 薛玄凌没在意,翻找了一下自己的桌下的小书柜,蹙眉低声问了句:“我昨天断掉的那支笔呢?十二娘你拿了?怎么不见了。” 范阳公主偏头凑过去看,“没呀,我没见着。丢了就丢了呗,等休沐出去买只新的就好了。” “不要,那是我三哥送我的,随便丢了不好。”薛玄凌嘀咕着,来回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断笔,“昨天下午的时候有看到吗?当时光记着给你们注明孝经的重点,事儿太多,不记得了。” 翻的动静大了,惹得侯博士咳了两声。 范阳连忙坐直。 “薛大娘子,你来背诵礼仪第十篇。”侯博士不太喜欢薛玄凌,所以看她在地上窸窸窣窣,不免就皱起了眉头,有意刁难。 第十篇讲的是觐礼,是侯政吉在薛玄凌来兑堂之前教授过的课。 薛玄凌清了清嗓子,起身拱手一礼,说:“觐礼。至于郊,王使人皮弁用璧劳。侯氏亦皮弁迎于帷门之外,再拜……” 通篇下来,一字不差。 侯博士抬手抚须,眯了眯眼睛,端详薛玄凌许久,才抬手示意其坐下,并开口道:“这一片会是岁试中礼仪的重点,诸君切记要熟记于心。” “是。” 以欧阳律为首的兑堂众人高声应和。 到课后,薛玄凌还是挂记着那断笔的去向,便喊着其他人帮着一起找。无奈这十三人都快把兑堂的地皮给翻起来了,也找到那断成两截的笔。 “行了,吃饭去吧。”薛玄凌叹了一口气。 倒也不是说她非要那薛柏耀送的笔不可。 只是在来时,她特意给笔的末端灌了好些朱砂,又以油墨封口,打算趁着夜深人静,把那枚从李泰手里顺来的东珠解密。 “没了就没了,东西我等休沐的时候再去买。”薛玄凌捏了把眉心,起身往堂外走。 她一动,其他人自然乌泱泱往外涌。 艮堂那群人自挨了一顿打之后,就再也没跟兑堂正面起过冲突。一来是他们特意知会过助教,让助教把肉菜分出去留给他们,二来就是他们现在下课的时间比兑堂还早,两边压根撞不上。 第三十六章 你没说谢我! 园中积雪未化。 薛玄凌走几步就得扶范阳公主一把。 这位在刚才的课上做对了侯博士的几道题,此刻兴奋得不行,要不是薛玄凌搀着,她估计是要跳起来蹦跶的。 “可我要是过了岁试,来年不就得去广文阁了?那我岂不是不能和阿九做同窗了?”范阳公主兴奋了半道,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问题。 按规矩,学子入国子学后,需要学习三年,通过三次岁试,才能升至广文阁继续学习。 “不能做同窗就不做。”薛玄凌略有些冷漠地说道:“总之兑堂来年得比艮堂好,不然我接下来三年不是要日日喝粥?” 一旁的郭馥总觉得薛玄凌这话里夹着刀剑,哆嗦一下后,忙出声保证:“我们肯定不会拖你后退的,阿九你放心,我在家里可都抱着你那题册不放。” “我可听说你是一整日都混在听竹楼里。”康茜噗呲笑道:“抱着题册不放?是抱着听竹楼里的优伶不放吧。” 所谓的听竹楼在平康坊,是长安城有名的享乐之地,也是这群贵女公子们惯常去的高雅场所,与寻常的烟花之地大有不同。 郭馥听了,忙越过二人之间的管雪桐,伸手去打康茜,嘴里还嚷嚷着:“我去听竹楼是听曲儿的,是听曲儿的!” 海棠园里顿时笑闹声不断。 薛玄凌看着她们追逐嬉戏,一转头,正对上林含章那双深入寒潭的眼眸。 “林司业。”她交手行礼,客套了句,“听侯博士说您身体不适,不知现下可舒坦些了?” 明明是句好话,也不知怎的,林含章那头脸色一黑,绷着脸转头就走。 范阳公主回头时,正好看到林含章的衣摆消失在海棠枝旁,不禁怪道:“那是林司业?他不是不舒服么……怎么也跑来这儿了。” “我哪儿知道。”薛玄凌嗤了声,耸肩转身。 前头的郭馥拽着康茜一个呲溜,滑到在了花圃中,满头满身都挂着雪花,看着狼狈极了。结果这两人也不急,笑嘻嘻地捏着雪团往欧阳律这头扔,逼得欧阳律等人也加入了进去。 砰。 也不知道是谁—— 一团足足有拳头那么大的雪球精准地砸到了薛玄凌的脑门上。 伴随着一声尖叫,薛玄凌一手一团雪,身姿矫健地在石子道上杀了个七进七出,连同范阳公主在内,通通被她砸倒在了地上。 “哼哼,这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薛玄凌蹲在花圃旁的小矮狮子立像上,得意地说:“想我当初,可是长风镖局里的雪球高手,再来十个都不在话下。” 地上的郭馥哎哟告饶:“阿九你这雪球捏得也太实在了些,不打了不打了,我饿了,我要去饭堂喝粥了。” 说到喝粥,在场的人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要不是真不想喝那稀粥,谁能搁这儿玩雪呢?可玩完了雪总得吃上些什么。而且,饿着肚子的时候,稀粥想来也是美味的。 饥肠辘辘的一群人先是回了监舍换衣服,后才结伴往饭堂赶。 薛玄凌没有一起。 她看着自己桌上的断笔,不由地陷入沉思。 谁来过她监舍? 断笔肯定不是她自己带回来的,不然她肯定能记得。 能出入监舍的人不少,各堂学子、助教、博士们都可以。 还有司业…… 薛玄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司业,或许是林含章的表现太奇怪了,又或许是她的直觉。 只不过眼下她也懒得细想,检查了屋内没有其他东西丢失后,便捣鼓着断笔,把丹砂给弄了出来。 东珠很小。 不多时,丹砂已经涂满了整颗。 刷的一下擦燃火石,点着烛火,薛玄凌将东珠小心翼翼地放置其上。 炙烤了许久后,东珠开始变得透红。 薛玄凌找来一张纸虚架在东珠上方,没过多久。就看到纸上显现出了几行字。 “阿九,你不饿吗?” 院中传来范阳公主的喊声。 惊得薛玄凌连忙盖掌用其他的纸扑灭烛火,又把东珠随手塞进妆奁里。 她起身应了句,过去开门,说:“我不饿,你怎么回得这么早?” 范阳公主手里捧着一个瓷碗,一路小心翼翼,“我这不是想着你没跟我们过去,等会儿肯定会饿……” 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这碗里是什么山珍海味。 “多谢范阳公主。”薛玄凌故意打趣着出去接她,“范阳公主这一捧,可真是折煞我了。” “哼。”范阳公主白眼一翻,抽手道:“记着我的好吧!换成别人,我可不给她送。” 两人说说笑笑,并肩往屋里走。 一进门,范阳公主就吸了吸鼻子,拧着眉头问:“你这屋里怎么一股怪味,炭火不好?” “没点炭。”薛玄凌用脚拨开椅子,坐在桌边,三口就把那稀粥给喝了,“可能是烛火的味道吧,刚才觉得屋里太暗了,点火看了页书。” 桌上扑灭蜡烛的纸已经被薛玄凌给捏成团,扔去了床下。 “你这蜡烛不好。”范阳公主扭头看了眼,托腮道:“改日我把我那儿的灯给你送来,反正我也不读书,用不着。” 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说这种话,范阳公主又急忙摆手,说:“嘿嘿,白天看,我都是白天看书的,而且我那儿日光足,看书时用不上。” 下午兑堂没课,范阳公主本来是打算叫上薛玄凌一起,和郭馥她们溜出去玩的。 结果还没开口,先被薛玄凌给拿捏住,最后一帮子人丧眉搭眼地坐在了书阁里,老老实实啃了一下午的题册。 中途薛心宜过来了一趟,给薛玄凌送了份糖糕,说是薛柏耀买过来的。 东西送到,人却没有走。 “你没说谢我!”薛心宜叉腰等在门口,与薛玄凌大眼瞪小眼对峙半晌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噗呲。 后头的兑堂众人没绷得住,哄堂大笑。 “多谢妹妹特意送一趟。”薛玄凌扶额,无奈开口。 好似从薛玄凌开口请薛心宜一同上学后,薛心宜的态度就从厌憎变得带上些许娇憨了,也不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旁人的劝说,还是自个儿转了心性。 第三十七章 笨拙 薛心宜听了这声,笑眯眯应着,一屁股坐去了薛玄凌身边。看她那喜滋滋的模样,薛玄凌实在有些头疼,便借口出去接壶热水,起身出了书阁。 “欸!”薛心宜急了,爬起来就想跟着过去。 后头的范阳公主十分贴心地伸手揽住薛心宜,故作亲密地说:“薛娘子急什么?这书阁不许燃炭火,大家都冷得很,阿九这是怕你冻着,给你准备热水去呢。” 现如今大家都这么叫薛心宜,倒是立刻就哄住了她。 往外走的薛玄凌也没管身后发生了什么,她神色不耐地提着那空壶行至院中,却没有往后厨走,而是转左进了竹林。 烦闷的情绪从午时被范阳公主打乱步调起,就一直困扰着薛玄凌。 她很想回到监舍去看看那张纸,但眼下她要是突然回去,保不齐连薛心宜都会来凑个热闹,到时候就是更为混乱的局面。 走着走着。 竹叶啪嗒落了一团积雪。 余光一瞥,薛玄凌再次看到了林含章。 “林司业,你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薛玄凌实在忍不了了,耐着性子拱手问他。 竹林中的林含章像一尊玉像,眼角眉梢都不带一丝人气儿,再配着肩头的落雪,与他在长安城里的名头倒是十分相衬。 林含章察觉到了薛玄凌的的烦躁,稍微愣了一下,问:“薛大娘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话说的,活像个傻子。 “没有。”自觉与林含章不熟的薛玄凌当然是假笑着否认,“林司业想多了,我并没有什么烦心事。” “你似乎很讨厌我。”林含章的手微微捏紧袖摆,眉头紧蹙。 两人之间隔十来尺,冷风一卷,雪粒子混着落叶哗啦啦吹了他们满身满脸。 薛玄凌拨了拨被吹乱的碎发,依旧假笑道:“哪里的话,林司业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我岂会讨厌您?” 闻言,林含章敛眸没说话。 他们安静对峙,四周便只剩下了呼呼吹卷的风声。 “如果林司业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书阁了。”薛玄凌有点冷,跺了跺脚后,一边搓脸一边说:“过几日就是岁试,没什么时间可以给我耽误的。” 说完,薛玄凌转身要走。 “等等……”林含章只觉得自己在薛玄凌面前好像笨拙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往常的那些应付旁人的经验放在此处没有半点可用的,“听说薛大娘子想要在岁试中获得甲字三等……” 走了半步的薛玄凌顿足,回头看他。 “今年岁试是由陛下亲自出题,薛大娘子想要获得甲字三等,恐怕不容易。”林含章说完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胡说什么,听上去就很乏味无趣。 “是吗?”薛玄凌挑眉,对林含章这会儿的态度着实有些拿捏不准,便干脆说道:“不管是谁出题,对我而言都没有影响,不过还是多谢林司业提醒,也谢谢林司业先前发的那份题册,很有用。” 林含章抬眸望向薛玄凌,目光晦涩不明。 也不知怎的,这一望,倒叫薛玄凌从林含章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落寞感。养尊处优的玉菩萨为何会表现出如此的落寞?而且还是在她这个陌生人面前。 薛玄凌这会儿看林含章的眼神,就更加古怪了。 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尤为奇怪,林含章咳了两声,以拳抵嘴,说:“从前国子学里少有薛大娘子这样一心夺得头筹的小娘子,如今有了薛大娘子,想来范阳公主她们的学业也是有保证了,陛下也会十分欣慰。” 然后,薛玄凌就看到林含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薛玄凌以为是他是天冷得有些受不了,但其实林含章不过觉得自己又说了一通废话,看上去太过滑稽。 他深呼吸了一口,兜袖一礼,略有学郁顿地说:“天冷,薛大娘子回去吧,别冻得着凉风寒。” 可能是林含章看上去真的实在有些惹人怜爱,也可能是薛玄凌的脑子被这呼呼直刮的北风给冷着了。 犹豫几下后,薛玄凌哈了口气,搓着手对林含章说道:“林司业其实可以叫我阿九,那日我妹妹不是跟你说过了?还有,林司业不皱眉时比较好看,皱了眉显得没有什么精气神。” 说过这些,她拱手转身。 林含章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紧接着便举步跟上薛玄凌,声音里略带了几分欢喜,“阿九岁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如果阿九有需要,我可以帮阿九温习。” 薛玄凌脚下走得飞快,嘴里拒绝道:“不必了,林司业身子不是还没好全?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免得在书阁又生了寒凉。” 她一路飞快地往后厨走,结果身后林含章硬是半点不落下,紧跟着她。 等到了后厨,薛玄凌也懒得管林含章要干什么,劈柴烧水行云流水,如同看不见一旁站着的林含章似的。 书阁里等着的众人没料到的是,薛玄凌这烧水的功夫,居然把林司业给领回来了。而且看林司业的样子,似乎还想留在书阁,敦促他们学习。 考虑到林含章的身体实在孱弱,薛玄凌担不起害他受凉的责任,只能苦哈哈地跑回监舍扛着炭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书阁内燃起一盘火。 四下都是书,相当易燃,薛玄凌便坐到林含章身边,认真看书的同时,分了一些注意力去炭盆上,防止有火星子蹦出来点燃什么东西。 薛玄凌她看书。 林含章看薛玄凌。 一旁假装认真的薛心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心里直琢磨,却怎么也没敢让男女之情上想,还以为林司业这是受了谁的命令,过来监督薛玄凌读书来了。 其他人当然也注意到了林司业的异样,碍于林司业往日的风评,以及薛玄凌那彪悍跋扈的作风,大家想的都和薛心宜差不多,谁也没往情愫这方面考虑。 至于薛玄凌…… 她自个儿看书看得入神,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人在做什么,想什么。 第三十八章 欢喜 到夜幕垂落时,林含章咳嗽的声音将薛玄凌给吵得从书中抬起了头。 她瞄了眼快要熄灭的炭火,转头问道:“林司业饿了么?要是饿了,我送您回去吧?兑堂的伙食可不太好,您要是留下,就只能同我们一道喝粥了。” 听到薛九把薛心宜做的事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姜青鸢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她几度握拳,忍了又忍,最后才心平气和地回道:“九儿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怎能用的上一个砸字?心宜她年纪小,难免会被人撺掇,往后你这个做姐姐的,可要多陪陪她,教导她。” 一席话滴水不漏,不仅把薛心宜的所作所为给圆了过去,还给两人以后会发生的口角和龃龉兜了底。 薛九见状,拉长音调哦了声,反问:“那二娘的意思,就是有人撺掇了妹妹砸我院子?” 不等姜青鸢回答,薛九立刻又说:“好说,叫那人一并来道歉就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可以一起原谅。做姐姐的,总不至于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半点不下台阶的薛九在姜青鸢的眼中,活像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她还不能对薛九做什么! 门外站着的店掌柜生怕里头闹将起来,于是连忙使了伙计去跑腿,准备把薛家三郎君给请过来。可惜学家三郎没来,倒了来个小杀神。 “薛九!你做什么为难我母亲!”薛心宜破马张飞地走上万客楼三楼,将拦她的店掌柜一掀,怒瞪着薛九说道:“你要我道歉,那我就道歉,过去是我做得过分,是我错了,失了一个做妹妹的本分,我向你低头认错。但我母亲可半点都不曾亏待你,甚至为了给你布置院子,几夜没合眼!” 有人在教她。 薛九眼眸微沉,心里转过几道弯后,笑吟吟抬头,说:“妹妹都道歉了,我当然也就不再计较,又岂会为难二娘?二娘你说,是吧?” 这回倒是沈轻灵把台阶递到了姜青鸢的面前。 姜青鸢温和地点头,一手拉过女儿,一手拉过薛九,亲昵地笑道:“姐妹和睦自是薛家福气,往后你们亲如一人,过去的便过去了。” 没看成闹剧,外头围着的人渐渐便散了。回头各自到了家里,至多再聊上几句薛家的趣事,议论议论抱着母亲牌位穿街过巷的薛九,倒也还算不上丑闻。 只是叫姜青鸢没想到的是,她这头刚把人接回来,那厢宫里传出了要召见薛九的旨意,同时还有一道让薛九入学国子学的口谕。 前者是皇帝一时起意,后者则是薛柏耀费尽苦心,好不容易给薛九扒拉来的。 “入宫不是小事,九儿这礼仪上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可怎么办?”姜青鸢是真为薛九感到担忧,既是她薛家的人,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一点她想得通。 薛亦涯心思还在牌位上,敷衍地说了句不碍事,陛下不会苛待小辈,便匆匆出了正堂,留姜青鸢一人在原地气闷。 珍珠瞧着自家主子恼怒不已,忙凑过去,小声建议道:“您可以递封信给贵妃娘子,让娘子照拂大娘子几分,这样不就周全了?” 姜青鸢一听,觉得珍珠说得在理,便在帮着薛九准备衣服之余,连忙写了封信交给珍珠,让珍珠先一步递进宫去。 却说薛九那边,悠哉悠哉地换上华服首饰,满载关注地坐上了进宫的轿撵。 随她一起进宫的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虽是皇帝召见薛九,但因着是女眷,又是小辈,所以明面儿上传至薛家的,是皇后的懿旨。 眼看着轿撵一路走上朱雀大道,两侧的街道渐渐没了行人,薛九的神色反倒愈发平静从容,仿佛要去的不是皇宫,要见的不是皇帝。 两位姑姑透过薄纱帘子看到了端庄冷静的薛九,心里不禁咋舌,这位乡下来的小娘子与传闻中的多少有些不一样,周身气度尤为不凡,便是与长安城的闺女们相比,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九呢,的确对皇宫之行没有什么惴惴不安,只是她眼下更多的是困倦,眼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垂下,浓浓的睡意突兀地包裹住了她。 轿撵外的掌事姑姑和抬轿的小黄门都倒在了地上,里头的薛九也歪歪斜斜地靠着轿撵,看上去已经陷入昏睡。 天街左侧,两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大白天地蹿了出来,他们身姿轻盈,几下就落到了轿撵边,一把掀开被寒风吹得呼呼鼓动的帘子。 然而就在俯身掳人时,两个黑衣人愣了一下,尔后互换眼神,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闪神的当口,薛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一面绞住他们的腰身,一面扬手合抱住他们的头,狠狠将他们撞在了一起。 察觉到自己状况不太对劲的薛九,几乎是立刻就不着痕迹地取下簪子,狠狠地扎在了掌心,以疼痛来逼自己继续保持清醒。 两个黑衣人只来得及痛呼一声,就歪头晕了过去,直至被拎到御前,都没能醒得过来。 当天,薛家娘子血淋淋地拉着一轿撵的掌事姑姑和小黄门进承天门面圣的故事,就在长安的勋贵圈子里传开了。 故事越传越离奇,等传到林含章的耳朵里时,就已经变成了薛家娘子手持方天画戟,脚踏轿撵,带着一众掌事姑姑和小黄门,杀入承天门,面见皇帝。 “胡闹。”林含章揉着额角,嘴角溢出短短二字,眼底却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点点笑意。 哄得玉菩萨喜笑颜开,林池跟着哈哈大笑,说:“我也觉得胡闹,但总归这薛家的小娘子肯定是在天街上了闹了点故事的,她至今没有出皇宫,大家伙儿都等着看后面怎么发展,那故事也好继续编下去。” 林含章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一手翻书的同时,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你今日不当值?有空到我这国子监来溜达了。” 第三十九章 阴翳 “林司业,我姐姐呢?”薛心宜没看到藏在树冠里的薛玄凌,转头跑到林含章面前问道。 林含章摇了摇头,说:“没看到她。” 他说话时,面色从容淡然,是个人都不会怀疑。所以薛心宜也没多想,道了声谢之后,转头一溜烟地跑了。 咚。 身后有人落地。 转头望过去,林含章看到薛玄凌俯身掸了掸袍子,直起身时,指尖还夹着一片半黄半绿的树叶,信手把玩。 他们二人之间隔得不远。 可林含章总觉得这不过十步的距离像是一道天堑,在薛玄凌那种秀丽雅致的脸上,他能看到的只有温和的疏离。 一如他自己往常对旁人那样。 “林司业到底在想什么?”薛玄凌瞧着林含章脸色不断变换,不禁皱起了眉头,说:“倘若是觉得对我妹妹撒了谎不好,其实林司业可以直说的,我也只是玩笑着不想被她缠着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薛玄凌这么问,林含章抿了抿唇,再三考虑后,说道:“新年茶会上有诸多公子贵女到场,是每年一度的盛事,琴南姑娘虽然是主办人,但真正联络起各大世家的,是范阳卢氏女,卢妙言。” 林含章说的这些,薛玄凌都知道。 琴南姑娘是平康坊色艺天下第一绝的花魁,卖艺不卖身,连宫中皇帝都花过千金请其入宫弹奏一曲,可谓是名冠天下。 她举办的茶会,每年都会评选出一位六艺八雅。 这位万众瞩目的六艺八雅不仅能收获世家们的青睐,更有机会为皇帝所知,从而被推举入宫,享受一次独一无二的天子殿试。 至于琴南姑娘背后的范阳卢氏,乃是李朝五大世家之一,虽说没有从前的秦家那般显赫,可到底也是百世簪缨,是一方大族。 有卢氏的培养,出一个琴南姑娘并不稀奇。 “卢妙言是三年前的唯一一位国子学甲字三等者,阿九如果想要得此评价,或许可以去向她讨教讨教。”说完,林含章偏头看向薛玄凌,似乎是想得到一句谢谢。 薛玄凌再次蹙起了眉头。 她总觉得林含章有些奇怪,这人在其他人面前时,多少有些高深莫测,非请勿近,怎么这会儿又像个傻乎乎的愣头青了? 算了。 不管怎样,与她都没有关系。 于是薛玄凌交手一礼,十分客气地道了声谢,说:“林司业说的我记下了,只是茶会去不去,与岁试没有多大的关系。卢妙言是甲字三等,我也可以。” 说这话时,薛玄凌的眼睛明亮又深邃,像是两颗稀世的黑宝石。 袁氏绕回廊过来,一眼就看到林含章在发愣,便喊道:“林司业,饭菜已经备好,您这会儿可不能躲着。” 再一看,袁氏就看到了站在林含章对面的薛玄凌。 要说寻常厨娘可能管不到这么宽,可袁氏还是林含章的母亲白氏从前的婢女,被安排在林含章身边主要是为了照顾林含章的起居,偶尔起到给白氏传递林含章近况的作用。 “来了。”林含章脸色一冷,拂袖转身迎向袁氏,口中说道:“哪些话可以与她说,哪些不可以,我想袁娘你应该清楚。” 头一次看到林含章如此阴翳,袁氏打了个哆嗦,讪笑几声,垂首说:“林司业放心,奴婢如今仰仗您过日子,自然省得。” 即便如此,当天晚上还是有一只信鸽飞出了林含章的监舍。 只不过鸽子还没飞出国子学,就被夜色下蹲守的黑衣人给抓了回来。黑衣人单手揪着那信鸽转道去了袁氏歇息的厢房。 咔咔咔。 窗棂被粗暴地推开。 月色裹着一丝血腥味滚进了厢房内。 刚刚入睡的袁氏吓得一个激灵,神色慌张地坐起身来。她左看右看,没看到歹人,却在揉了揉眼睛看到自己船上躺着个已经死了的信鸽。 信鸽腿上没有纸条,想来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奴婢错了!”袁氏在床榻上不断地朝开着的那扇窗户磕头,“还请郎君息怒,奴婢往后绝不敢再做这种蠢事。” 然而窗外空无一人。 袁氏这会儿是睡不着了,战战兢兢地跑去后院将信鸽掩埋,后半夜则裹着被子在床上抖如筛糠。她不敢闭眼,眼睛一闭,就回想到了白日里林含章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被惦记着的林含章在洗干净手里的血后,坐到了长案后。 他面前摆着一卷佛经,一个金丝楠木制成的锦盒,以及一张被揉搓得有些皱巴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不多,通篇也不过是两句话,一句告诉白氏林含章一切都好,一句告诉白氏林含章待薛家大娘子有所不同,恐心生情愫。 从前林含章对袁氏的举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母亲的各种规训也都是逆来顺受。因为他无所谓自己活成什么样,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从前在西福寺那位圆觉住持座下悟禅时,自以为参悟,到头来,不过是没遇到那个对他意义非凡的人而已。 林含章沉默地烧掉了那张纸条。 第二天一早,薛玄凌起床睁眼,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窗台上插着一直带着寒露的红梅。这时节虽是梅花绽放的时候,国子学里却难得能寻到这种姝色。 联想到昨夜赖在监舍不肯回去的薛心宜,薛玄凌只当这红梅是薛心宜送的,没有在意,转头洗漱去了。 因为临近岁试,兑堂这边渐渐开始就不上课了,改由各位博士坐镇,监督学子们温习书册,以筹备应对岁试。 原本管兑堂的是荀季,但不知荀季是身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家里有什么事,总之几日下来,兑堂的事都是由林含章代劳。 最重要的是,只要林含章过来监堂,兑堂的学子中午就不必去喝那劳什子的稀粥,自有小厨房的袁氏照料,日子过得实在惬意。 时间一转,又是休沐。 这回休沐恰巧与那新年茶会撞上,薛玄凌便不再需要入宫去教导皇子公主们摆架势,转头开始准备赴会的事宜。 第四十章 遇袭 薛玄凌自己是不想去的。 奈何薛心宜穷追猛打,撒娇卖痴,不达目的不罢休,最后薛玄凌也只得松口应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左右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用不着她真上去展示什么六艺八雅。 结果薛柏耀一得知妹妹要去茶会,差点把西市那些首饰给包圆了,什么时兴的东西都给薛玄凌送来,还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让满儿带着,准备让薛玄凌在茶会上一展才艺。 “九儿,你看,临水的笔,正适合你这芊芊素手。” “九儿九儿,徽州的纸!刚指出来的,摸着还热乎呢!” “九儿,你看,百巧阁的首饰,这上面的锦鲤还会动,簪在你头上,简直就是仙女临凡!” 薛柏耀一天跑了玲珑院无数次。 他带来的那些小厮一个个是累得气喘吁吁,最后瘫软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们身侧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全是西市东市里的珍玩宝贝。 姜青鸢也来意思意思,送了副透白的玉镯子过来,并嘱咐薛玄凌照顾找自己和妹妹,不要在茶会上出什么岔子。 唯有薛亦涯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应该说,薛玄凌从回到薛府之后,也就见了第一天那一次,之后薛亦涯公务繁忙,也就压根抽不出时间来管这个大女儿。 虽说他没空来玲珑院,可琅嬛苑却是眉梢去的,只不过薛玄凌不在乎这个就是了。 到了辰时,薛玄凌带着满儿坐上了前往城郊千雪苑的马车,薛心宜也跟着挤上马车,并保持着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生怕薛玄凌赶自己下车。 马车疾驰出了城,不多时,就转去了一条略有些颠簸的小路。 薛心宜从前是去过千雪苑的,所以她很快就认出这会儿走的不是那条路,并立刻想要掀开车帘,去训斥车夫。 稳坐如山的薛玄凌立刻拽住了她,另一手捂住其口鼻,在其耳边低语:“安静,稍安勿躁。” 去往千雪苑该走什么路,薛玄凌很清楚,同时更清楚车夫自她们上车后,就没有更换过人。眼下车夫带着马车改走小路,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车夫知道一条近路。 其二,车夫要带她们去的,不是千雪苑。 如果是前一条,那么车夫应该要知会她们一声,而不是闷头驾车,如果是后一条…… 薛玄凌偏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满儿,又看了看一脸忿忿的薛心宜,不禁叹了一口气,心说这两位是指望不上的。 满儿通过薛玄凌的脸色就看出了点什么,十分敏锐地伸手摸过了暖炉,寻思着这东西该是能砸死个把人。 “劳驾,我妹妹有些不舒服,想要靠边歇会儿。”薛玄凌示意薛心宜不要开口后,伸手叩了叩马车壁,“不会耽误很久,就让她下去透口气。” 一般这么说,都是代表着贵女要接手方便。 外头的车夫吁了一声,勒停马车,沉声道:“回望安郡主、建安县主,这附近只有一处林子,您二位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将马车带过去。” 吱呀吱呀。 马车再次出发。 薛玄凌稍稍撩开一侧的车帘。 她透过细窄的缝往外看去,看到的都是荒漠黄土,一览无余,倘若逃跑,很容易就被发现踪迹。于是她回头凑近薛心宜,问:“会驾车吗?” 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许久后,薛心宜摇头,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我骑射不太好。” 驾车这种事,平常哪里轮得到薛家的贵女娘子来干,薛心宜不会驾车倒是在薛玄凌的意料之中。等薛玄凌扭头去看满儿,得到的也是满儿的摇头。 两个人都不会驾车,那重担自然就到了薛玄凌的肩膀上。 “那好,你们两个躲在车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薛玄凌又是一口气叹出,下蹲从靴子两侧分别掏出一柄匕首,放去薛心宜和满儿的手里,“如果马车停了,就握紧这东西,必要时候给自己一刀,也算有个痛快。” 后一句话比薛心宜目睹薛玄凌从绣花长靴里掏出刀来还要震撼。 满儿也要哭了,眼神担忧无比。 “开玩笑的。”薛玄凌摸了把满儿的脸,嘱咐道:“握着匕首往前捅就对了,不要给任何除我以外的人进马车的机会。” 说完,红衣一闪,薛玄凌已经飞身掠了出去。 马车未停,车夫也就没料到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发难,是以反应了一瞬才从腰间拔出短刀,企图刺向薛玄凌的胸口。 然而薛玄凌双脚蹬着车辕而起,掌间咻咻掷出两道十字镖,同时屈膝落身,骑在车夫的肩膀上,翻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全程行云流水,不给车夫半点反击的时间。 就在薛玄凌解决了车夫的时候,马车后方突然出现了四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他们的马匹十分健壮,没多久就赶上了马车。 呼! 劲风骤起。 四个蒙面人手里合拽着一张大网,抬手摇臂间,大网兜头罩在了马车上方。 “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薛心宜与满儿缩在马车一角,哆哆嗦嗦地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之声,内心的恐惧陡然拔升,“她会不会死?” 马车里只能听到低喝声,分不清男女,也分不清敌我。 “娘子十分厉害……娘子不会有事的。”满儿吞咽了一口口水,握着匕首的手掌满是湿冷的汗,“娘子要是出事了,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轰! 一声巨响。 车厢猛地撞击在地上,磕得里头的薛心宜和满儿龇牙咧嘴,却因为薛玄凌吩咐,硬生生憋住了,一口哼唧都没有出来。 外头的薛玄凌其实并没有处于下风。 她非常果断地反手劈开了马儿和车厢之间的麻绳,并蛮横地徒手卷着那大网,强行将四周的黑衣人裹挟着继续往前行进。 起码现在…… 薛心宜和满儿都不会是她的负担了。 “老大,这娘们劲好大,咱们先松手吧!”右侧的黑衣人吃不住力,手松了半截,掌心被划拉出了好几条血痕。 第四十一章 江淮毓秀阁 被黑衣人喊做老大的这位也没讨着好。 他双手被勒得红白交加,嘴里斯哈斯哈地轻声喊着,生怕被自己的小弟给听到。 薛玄凌有意将他们引得远一些,所以一路强拽着大网往前狂奔,将这四个歹人带得离马车远一些,免得等下交手误伤了满儿和薛心宜。 其实几个黑衣人也想停下,可停下就意味着要松开大网,也就意味着可能会让网内的薛玄凌逃脱。 如此一来,谁也不敢松,忍着疼也要跟下去。 “几位是谁派来的?”被兜在网里的薛玄凌出声问道。 黑衣人当然不会回答,一个个都绷着脸,憋着劲不露怯。 “其实就算你们不说,我也是能猜到的,毕竟我刚来长安不久,也没与多少人结仇。”薛玄凌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扭身展臂自马背上飞踏而起,以相当霸道的姿势,不由分说地将周围四人悉数拽下了马,“严斌已经被我打怕了,不敢对我出手,太原公主不会在有薛心宜的情况下对我出手,剩下的就只有姜家和艮堂那几个被我揍过的纨绔了。” 嚯! 右边的黑衣人不想让薛玄凌继续分析下去,急忙斜步上挑,抽剑暴起,意欲先手制人。 然而薛玄凌哪里能让他如愿? 只见其身姿轻盈如飞,闪转腾挪,便已然翻身落在了那黑衣人的剑上,且立得稳稳当当,衣袂随周遭劲风飘起,猎猎作响。 刚刚还凌厉逼人的剑势,一眨眼,就被薛玄凌化解了。 紧接着薛玄凌抡动右臂,袖间飞出一条长鞭,厉如飞刃,笔直地钉上了黑衣人。 黑衣人要避。 可当他松手时,剑身上的薛玄凌却于半空中倒翻落地,一手屈肘,一手横架,在夺走长剑的同时,打得黑衣人朝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老五!” 其余三人惊呼。 他们本以为老五上去是稳操胜券,却没想到身经百战的老五在这娘们手上不过一招就败下阵来。 既然一个人上拿不下,那就四个人一起上。 扶起地上的老五后,四个黑衣人呼喝几声,齐齐冲向薛玄凌,之后掌风夹剑锋同出,招招皆为一击必杀。 薛玄凌如闲庭信步般掠身避让,一拳挥向那空着手的老五,狠而急的拳风让老五即便有心也防不住,最后两眼一翻,轰然倒地。 倒了个兄弟,其他三人多少有些慌乱。 只是这箭在弦上,他们就算生了退意,也退不得。 当然薛玄凌也没想让他们退。 沉腕以剑身接住黑衣人老大刺来的剑后,薛玄凌抬脚踢中左边那人的手腕,跟着以其肩膀为立足点,拧身飞踹,命中剩下那位的下颌。 咚。 再倒一人。 被薛玄凌踢中手腕的这个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了,另一只手抱着手腕,退后了数步,脸色狰狞痛苦。 黑衣人老大见状抖腕,震开薛玄凌的剑,企图闪身至薛玄凌身后再施背刺。 但他快,薛玄凌更快,且快准狠地直接落地一个撩腿横扫,松剑徒手扣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带倒在地。 至此,四个黑衣人站着的,就只剩下那个提不动剑的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黑衣人老大声音沙哑地望着薛玄凌说道:“技不如人我们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薛玄凌挑眉端详了他们片刻后,撕下他们的衣摆,将他们的手脚一一绑好。留那黑衣人老大能说话外,奇遇人都被薛玄凌堵上了嘴。 “谁派你们来的?”她再次问道。 黑衣人老大看上去十分顽固,跟着脖子斜睨着薛玄凌,一言不发。 结果薛玄凌刚蹲到他面前,他抖了一下,外强中干地喊道:“你的名字已经被挂在了千金榜上,杀你者,可得千金!你就算杀了我们,也还会有下一波人来!” 好家伙,不打自招。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的老大眼珠子一转,别过了头。 “千金榜是什么?”薛玄凌追问。 这东西一听就是江湖上的玩意儿。 从前养父章沛还在时,薛玄凌虽然是跟在他身边混吃混喝,却算不上入了江湖的门,所以对江湖上的门道一窍不通。 事实上,章沛是根本不让薛玄凌接触任何江湖上的事。 尽管章沛将自己生平所学全教给了薛玄凌,可那只是他希望养女将来能自保,能不靠他人有一处立足之地。 平日章沛对薛玄凌算不上多温柔,夏日酷暑要练武,寒冬腊月也要练武,为了能教好薛玄凌,章沛打断的木棍都不下十根,全是手臂那么粗的棍子。 其余时候,能给口饭吃,给张床睡,不缺衣裳,就已经是行武的粗汉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照顾了。 “你问我就要说?”黑衣人老大桀骜不驯地抬起下巴,目光触及薛玄凌那有些难看的脸色后,嘴里陡然磕巴,“你、你……你有本事就、就杀了我,我不会交代半点东西!” 薛玄凌冷眼睨他,抬手一掌扇在老大的脸上。 两颗牙带着血落到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一旁小弟的脚边,令小弟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 “不说的话,那你这下巴也用不着了。”说着,薛玄凌直接卸了老大的下巴,转头扯掉另外一人嘴里的布,问道:“你来说?不然我保证你的下场要比他更惨。” “呜呜呜……”黑衣人老大这会儿就真是什么也不用说了。 望着自家老大那汩汩淌血的嘴,小弟舔了舔嘴唇,选择老实交代:“千金榜就是江淮毓秀阁所设立的悬赏榜,但凡是在榜上的,杀了都有钱,提头去拿。你、你……” 注意到薛玄凌的脸色转沉,小弟哆嗦了一下,苦着脸说:“你的脑袋价值八百金,位列第三。” 时下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也不过是十两两银子,八百两白银都算是寻常商贾拿不出的大数额,也就更别说八百两黄金了。 为了这八百两黄金,少不得有一些红了眼的家伙前仆后继。 薛玄凌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事是值得满江湖悬赏的,来长安之前没有,来长安后更没。于是她问:“悬赏的理由是什么?” 第四十二章 千雪苑 听到薛玄凌这么问,小弟连忙摇了摇头,说:“千金榜都是杀人不问缘由的,想要知道原因,那得去找江淮毓秀阁。” “也就是说,出钱给江淮毓秀阁,就能悬赏人?”薛玄凌追问。 小弟再次摇了摇头,解释道:“仅仅出钱肯定是不够的,至于怎么才能将仇人的名字挂上悬赏,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耍刀的,图财,不问其他。” 如此实诚,倒是少见。 “我要怎么找到江淮毓秀阁?” “江淮毓秀阁的势力遍布全国,你若要找,只需要寻了那带有莲花徽记的铺子进去,说自己有山川百花图要献给东家,铺子里的伙计自然就会领你进到江淮毓秀阁。” “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十月初一。” 薛玄凌一愣,正是她摔下马车之前。 当时她只以为是姜家安插了人进车队,一路防着,却没想到还可能是为钱而来的杀手。可是那会儿推她坠马的若是谋财的杀手,那杀手为何没有砍下她的脑袋?没有脑袋如何去领赏银? 左思右想之下,薛玄凌只觉得奇怪。 可惜她实在回忆不起坠马前后的事,也就只能暂时按下这个心思,着眼于面前这堆烂摊子。 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再留在这儿浪费时间,只怕是赶不上茶会的。于是薛玄凌突然笑了声,问黑衣人道:“我如果放了你们,你们还会来杀我吗?” 这笑容实在是叫人毛骨悚然。 小弟们当即疯狂摇头。 黑衣人老大本来还想坚持,看到自己小弟这么快投降,也只能含糊不清地呜呜两声,跟着摇头。 “好,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就放了你们。”薛玄凌拍了拍手起身,“但你们得清楚一件事,往后我要是再看到你们出现在我面前,恐怕就只有一个下场了。” “懂!我们懂!”小弟连声大喊。 薛玄凌耸了耸肩,边转身边说道:“但愿你们是真的懂。” 她转身就走,也没想着去给黑衣人们松绑。 不过只要没有薛玄凌在,四个黑衣人给自己松绑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眼看着煞神远去,小弟连忙反手磨断自己手上绑着的绳子,火急火燎地帮老大接回下巴。松了绑之后,他扫了眼昏迷不醒的两个兄弟,有些犹豫地问道:“老大,咱们这桩买卖是不是做不成了。” 老大啐了口,呸掉嘴里的血沫,抬手揉搓了下巴好一会儿后,声音含糊地说:“还做什么做?那娘们的武学远在我们之上,这钱还是让那些不要命的人来赚吧……” 说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其实也是唬人的。 “刚才我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杀意,可她后来怎么不杀我们了?”小弟不解地挠了挠头,这一扯动伤口,当下便龇牙咧嘴。 老大哼了声,说:“她知道杀了我们没用,所以故意放了我们,想要我们回去散布一个讯息。” “什么讯息?”小弟扶着老大站起身。 “薛玄凌不好惹,很不好惹。”老大抬头看那身影消失处,“谁敢小瞧她,随意进犯,其后果便只有一个死字。” 黑衣人们逃跑的时候,薛玄凌已经找回了马车处。 薛玄凌刚一掀开车帘,就看到银光铺面而来,于是赶忙抬手一夹,反绞在手。岂料她还没开口,举匕首的薛心宜先嗷呜一声,松开匕首扑进了她的怀中。 薛心宜嚎啕大哭道:“我还以为你要死了,我还以为我们要死了。” 车厢一角的满儿攥紧匕首,浑身直哆嗦,也是泪流满面。 “好了,已经没事了,歹人已经跑了,我们现在去茶会还来得及。”薛玄凌伸手摸了摸薛心宜和满儿的头,安慰道:“就是要寻个地方换身衣服,不过还有三哥未雨绸缪,多给我们买了两身衣服……” “娘子,你受伤了。”满儿丢了匕首过来,眼睛盯着薛玄凌手臂上那被剑挑破的衣服,底下皮肉翻卷,有干涸的血渍。 顺着满儿的目光,薛玄凌侧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口,不甚在意地说:“没事,小伤,满儿你不说,它都快愈合了。” 即便薛玄凌这么说,满儿还是坚持翻出了金疮药给她上药包扎,并在之后为她更衣时,格外留心那道伤口。 好一通收拾,三人总算是可以重新启程。 然而马车已经被废,她们只能弃了马车,沿着原路返回官道上,一路徒步前往千雪苑。好在这会儿已经离千雪苑不远,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千雪苑的大门。 她们是最后到茶会的。 这会儿千雪苑的外院里已经坐满了人,莺莺燕燕,春色满园。 外院的四个角落处都放着两人合围那么大的炭盆,火焰熊熊,也算是驱散了雪后的几分寒意。 场中左右各有两顶宽阔的大帐,左边这挂着透粉色薄纱的帐子里坐着各家的贵女,右边那挂着水蓝色薄纱的则是公子纨绔们所在。 当中假山水榭,流水潺潺。 假山上另加盖了一个带左右两侧楼梯的高台,是为六艺八雅的比武场,在主办者琴南姑娘宣布之后,与会的众人便可以踊跃登台,一展身手才艺。 众人翘首以盼处,琴南姑娘身穿一袭深红色香锻长裙,外裹着件白毛缀玉大氅,娉娉婷婷地自后方回廊下走出来。 她的长发绾成了朝云髻,两侧各簪着一支垂玉金步摇,耳垂上则挂着绞丝白玉耳环。随着她迈出的步子,步摇与耳环微微晃动,更衬得其摇曳生姿。 走到走到主人位上后,琴南姑娘拂袖端酒,十分简短地说道:“雪后天寒,诸位能不辞辛苦地来到千雪苑,是琴南的福气,希望诸位今日能一展风采,博得头筹。当然,对于今年的魁首,琴南依旧会有别样的宝物相赠!同时荣安公主也会送出一份独特的宝物,以彰青睐。” 众人顺着琴南姑娘的目光回望去,才发现后院西北角的小三楼上还坐着位华服娘子。 正是荣安公主。 第四十三章 棋 第一场是六艺八雅中的棋。 有准备的人这会儿就可以上那台子了,只是先上去的必然要被接连挑战,所以许多人仍然在观望着。 薛玄凌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把玩手中的酒杯,坐在她身边的薛心宜则满心满眼只有对面帐子里的林池。 奈何林池正在与林含章对酌,丝毫没有注意到薛心宜。 倒是…… 林含章一直在看这边。 许是喝了酒,林含章的脸较平时红润了些,隔着个水榭都还能清楚地看到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眸。。 只看了这么一小会儿,薛玄凌都觉得鸡皮疙瘩要起来了,连忙转过头,去看那率先起身往水榭走的郎君。 刑部郎中蔡文林家的次子,蔡若尧。 听说蔡若尧从前在国子学时就十分出色,如今去了广文阁,也颇得学士们赏识,是广文阁的一等校书郎。不光如此,蔡若尧尤其擅长下棋,他一站出来,不少人就打起了退堂鼓。 “蔡二郎一出来,恐怕没人敢上……唉,今日这场怕是没什么好看的了。”旁边坐着的吏部侍郎武国安的长女武悦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林郎君会不会上去,他要是上了,我觉得可与蔡二郎一争高下。” 她左边坐着的那位圆脸娘子,是吏部郎中乔玉书的小女儿乔梓年。乔梓年撩动眼皮,托腮附和了声,说:“是啊,要是林郎君不上,这半个时辰只怕要浪费了。好在那些银丝炭烧得旺……今儿还不算冷,不然这干坐着,真有些难熬。” 两人是闺中密友,说起悄悄话来,眼睛都笑成弯月牙儿。 像武悦和乔梓年这样不参与六艺八雅的人来茶会上,无非是两种目的,要么是结识权贵,要么就是为自己相看个合适的娘子或夫君。以她们二人的家世来说,用不着结识权贵,自然也就只剩下后一种目的了。 毕竟李朝民风开放。 尽管世家之中仍盛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年轻人更喜欢自个儿去寻个心上人。往别的地方去寻,长辈们或许会不同意,而这新年茶会上全是俊秀后生和娴熟娘子,长辈们当然是完全赞同的。 正说着,武悦的眼睛一亮,抚掌低声说道:“唉唉唉,瞧,徐大娘子动了。难不成今年要出一位女六艺?徐大娘子去年冬日大病了一场,没赶上茶会,在家里不是还哭了一场?现在倒是有了机会。” 乔梓年却嗤了声,不太高兴地说:“瞧着她就烦,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成天儿的拿那些大道理还诳人。” 顺着武悦的话,薛玄凌看向起身的徐若雅。 薛心宜则悄悄凑到薛玄凌耳边嘀咕:“乔六娘的父亲看好欧阳律,乔六娘自个儿也喜欢欧阳律,只可惜欧阳律的父亲看重的是徐大娘子,迟迟没有应乔家的姻亲,所以乔六娘才不喜欢徐大娘子。” 长安城里的这些趣闻轶事,就没有薛心宜不知道的。 随着徐若雅起身,两边的帐子里都开始交头接耳。往年也不是没有女子上台挑战男子,但大多铩羽而归,如今站出来个有大才之名的徐若雅,众人便兴奋起来了,对台上的胜负更有了几分兴趣。 见有人上台,琴南姑娘便点了两个侍从出来。 这二人手里分别捧了个盘子,盘子里摆着一张纸,上面墨渍还没干,一张写着蔡若尧,一张写着徐若雅。他们自帐子前的青石板路缓缓走过,依次询问帐中的郎君娘子们,想要点谁胜点谁负。 新年茶会除了博名声、寻姻缘之外,还有第三个好玩的。 那便是赚钱。 琴南姑娘坐庄,在场所有的郎君娘子都可以下注,赌的是台上的胜负,也可以赌最终的六艺八雅是谁。做赌资的钱财对世家的郎君娘子们来说,当然都是小打小闹,可应会的还有一些寒门文人,是以这赌注还是寒门学子的一次改善生活的好机会。 “我赌蔡若尧。”薛心宜伸手摸了两钱银子,放在了写有蔡若尧名字的那个盘子里。 这么一会儿,蔡若尧盘子里的银锞子就已经堆成了小山。 徐若雅那头虽然也不少,可论名气和才学,到底是略逊蔡若尧一筹的,对她抱有期待的人少上那么一些。 薛玄凌一看,也拿出两钱银子来,放在了徐若雅的名字上。 “你干嘛买她?会输的,蔡二郎去年可是横扫茶会,差点儿就拿到那六艺八雅之称了。”薛心宜咂了声嘴,跪坐回软垫上,“不过也随便你,反正不过是两文钱,输了就输了。” “徐大娘子憋着一股劲的。”薛玄凌目送徐若雅坐定,轻声道:“她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看她这强撑着的模样,感觉应该是家宅中有什么变故。” 水榭比武台上另站了两个童子,他们身后摆着个石屏。童子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负责将台上对弈之上的棋局重现给两侧帐子里的人看。 听薛玄凌这么说,薛心宜跟着去打量徐若雅。 然而薛心宜没看出徐若雅哪儿不对,于是放弃了,耸了耸肩,说:“徐家可是一大家子,三姑六婆的,妯娌多,麻烦也多,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茶会上的点心不错,茶也上好雨前龙井。 薛玄凌吃吃喝喝差不多饱了,一抬头,看到台子上还在鏖战,不由地伸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结果谁成想,一个呵欠引来了不远处的乔梓年的嘲弄。 “薛家大娘子是刚回长安吧?”乔梓年娇滴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腻,眉眼间尽是鄙夷,“想来也是不习惯这些场合,倒是难为薛大娘子了,不然我给薛大娘子去再叫份茶点来?您这面前的可都被吃光了。” 估摸着,刚才薛心宜议论她的话,是被她给听到,才有了这下夹枪带棒的讽刺。 一旁的武悦不想生事,忙扯了扯乔梓年,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 “我是刚回长安。”薛玄凌偏头看她,含笑道:“也确实对下棋不感兴趣。” 第四十四章 以二目取胜 小娘子这边的帐子是一桌挨着一桌,后头放软垫,前头摆香炉。 乔梓年与薛玄凌之间隔了三人,分别是郭家大娘子郭冉,柳家三娘子柳絮玥以及陈家三娘子陈彤,这三位与薛玄凌和乔梓年都不熟,当下有些怕惹麻烦上身,纷纷借口有事起身,将当中空了出来。 尤其是郭冉,她是郭馥的姐姐,早就从郭馥嘴里听说过薛玄凌的诨名,心里怕得要死,脚下更是溜得飞快。 许是没料到薛玄凌这么实诚,乔梓年一时间哑口无言,瞪大了眼睛。 岂料,薛玄凌没生气,薛心宜先发了火。 只见薛心宜托盏咽了嘴里的点心,拍案高声问道:“乔三你什么意思?吃点儿点心是犯了哪条王法不成?别说我长姐想吃这些个点心了,她就是想吃御宴,陛下也都请过!宫中教习先生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教导皇子公主的先生!谁许你在这儿阴阳怪气的?!” 帐子里的动静,引得琴南姑娘和对面郎君那头纷纷看了过来。 但薛心宜压根不打算压着脾气,甚至起身走到了乔梓年面前,居高临下地说:“要不是今日是茶会,你站在我长姐面前,那是要行大礼的!她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与你可是有云泥之别!” 被呛了满脸的乔梓年羞愤欲绝,双手攥成拳头,浑身都在发抖。 还是武悦起身拉过薛心宜,居中调和道:“三娘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看薛大娘子的点心用完了,想要帮薛大娘子再叫些过来,并没有存什么阴阳怪气的心思。” “有没有,武大娘子心里清楚。”薛心宜拂开武悦的手,冷哼了一声,转头跪坐回薛玄凌身旁。 她的脸上洋溢着得意,似乎是想要薛玄凌夸上她一句。 “点心可是你吃的,我就吃了一盘。”薛玄凌伸手拨了拨面前的空盘子,眨眼逗她。 薛心宜立刻鼓起腮帮子,用手在底下捅了捅薛玄凌腰侧,叽叽咕咕道:“我帮你出气呢,你还跟我分彼此?哼,真是没良心。” 没想到薛玄凌眉头一皱,五官扭曲在一起,好像很痛苦。 “呀,我不是碰到你伤口了吧?有没有碰到?有没有裂开?疼不疼?”薛心宜惊得侧身垂头去看,手也有些无措了。 结果等她再抬头,就对上了薛玄凌那张笑得格外灿烂的脸。 “你骗我!”薛心宜叉腰道。 说话间,水榭那儿的棋局已经分出了胜负。 执白子的徐若雅以二目取胜。 蔡若尧脸色不太好看地背手走下水榭,之后便一声不吭地回了帐子里,也不与左右寒暄,独自喝起了闷酒。 “啊?蔡二郎怎么输了?”薛心宜痛失两钱银子,不禁哎哟了声,怪道:“难不成蔡二郎病了?不应该啊,父亲前些日子还说蔡二郎在广文阁里下棋赢了祝学士呢。” 一局结束,蓝帐这边的小娘子们陆陆续续起身,或是去园中走走,或是去到对面寒暄。 渐渐地,四周走空,只剩下了薛心宜和薛玄凌。 薛玄凌指了指上面春风得意的徐若雅,说:“问题出在徐大娘子身上。” 事实上,薛心宜在国子学里虽然成绩不错,于琴棋一道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是巽堂有名的臭棋篓子。她看不懂水榭上那盘复杂的棋局,也摸不清徐若雅身上有什么古怪之处,所以只能央着薛玄凌给她解答。 “对弈讲究道。”薛玄凌说着,招手喊了侍从过来添茶上点心,“布局是道,攻心亦是道。棋子没有人情,执棋之人却有……所以在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时,往往攻心为上。” 眼神一扫。 薛玄凌再次看到了含笑望着自己的林含章。 笑什么笑?! 气恼的薛玄凌狠狠瞪了他一眼。 谁知林含章居然依旧笑着,遥遥举杯,眼神如长钩,紧紧地钩在薛玄凌身上。 “你的意思是,徐大娘子对蔡二郎用了攻心之策?”薛心宜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了然道:“明年徐大娘子就可以升去广文阁了,蔡二郎要是心悦于她,明年该是正好有了机会。这会儿茶会输给徐大娘子一次,说不定徐大娘子还要欠他个人情呢。” 好在过来斟茶的侍从挡住了薛玄凌,使得薛玄凌能有个松口气的时候。 “那要是其他人上去,徐大娘子输给了他们,蔡二郎不是白费心思了?”薛心宜又问。 “其他人也要有那个自信才行。”薛玄凌揉了揉脖颈,垂眸看着桌上的茶盏,说:“能赢蔡二郎就是件极难的事,徐大娘子既然胜了,其他人再想上去,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即便真相博一把,徐大娘子的架势也足够给对方造成不少的压力。” 其实薛玄凌敢这么猜,是有原因的。 很少有人知道,徐蔡两家有娃娃亲。徐若雅和蔡若尧二人打娘胎出来,就被双方父母偷偷订了姻亲,只不过徐若雅长大后声名日盛,徐家开始看不起蔡家,才草草将亲事作罢。 两人的名字却没改。 方才蔡若尧在起身时,目光就始终有意无意地瞟向徐若雅,甚至在他坐定后、徐若雅起身时,他的眼神仍旧悄悄地追随着徐若雅。 先不管徐若雅家里是不是出了事,她方才上台时的那种隐晦而不容忽视的倔强与脆弱,是实实在在地令尽收眼底的蔡若尧赶到疼惜。 尽管这份疼惜一闪而过,却还是被薛玄凌精准地捕捉到了。 “算了,这与我们都没有关系。”薛玄凌推了把薛心宜,说:“人家都出去闲谈了,你也快去吧,否则……小心你的林池哥哥被其他小娘子攀谈。” 林池是少年将军,是武将。 他在这茶会上虽然不如才高八斗的那些郎君们受欢迎,可到底年少有为,且有实权在身,还是有人惦记的。 远远看去,好几个小娘子都在往林池的方向靠拢。 薛心宜后知后觉地起身,提着裙子就往对面跑,那身手、那速度,只怕是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第四十五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薛大娘子不去走走吗?” 一道温和又清丽的声音在薛玄凌背后响起。 她转身过去,看到琴南姑娘带着一缕香风,施施然落到了旁边。 “琴南姑娘不需要去应酬应酬吗?我看有许多人想与你攀谈。”薛玄凌颔首一笑,提壶给琴南姑娘斟茶。 琴南姑娘略微偏了偏头,抬袖掩唇,低声说道:“今日后院可不光是只有荣安公主一人,不少夫人也都来了,约摸着是要相看娘子郎君,妾身不便走动。” 薛玄凌望着琴南姑娘,没有搭话。 这种略带些隐秘的话从琴南姑娘的嘴里说出来,叫薛玄凌有些意外,这位可不是什么嘴巴把不住门的天真小娘子。 “妾身可以叫薛大娘子阿九吗?我听她们都是这么叫你的。”琴南姑娘那略施粉黛的脸上表情灵动,带有些许的亲密。 “琴南姑娘随意。”薛玄凌不动如山,打算看看琴南姑娘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似乎—— 琴南姑娘好像只是想和薛玄凌闲聊,直到第二个人上水榭挑战徐若雅时,都没有说到什么正事,只拉着薛玄凌说些长安里的趣事见闻。 帐外,薛心宜如一阵风似的,正往这头在赶。 “对了……”琴南姑娘突然转了话锋,问道:“阿九来时听说是步行到的,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过去接你们的车夫耽误了什么事?” 总算,说到了正题。 “是,被我杀了。”薛玄凌一脸纯良地看着琴南姑娘,开口却是血腥至极的话。 本是要提裙起身的琴南姑娘微微一僵,目光愕然地望向薛玄凌,好半天才讪笑一声,问:“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人都是妾身从兰苑里带出来的,按理说不可能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才是呀。” 薛玄凌耸了耸肩,反问道:“那就得问问琴南姑娘了,车夫擅自改道,伙同黑衣人,企图将我与妹妹带去无人处杀害……这,算不算是不规矩的事?还是说不能杀?” 琴南姑娘捏着裙摆的手兀的收紧,指腹泛白。 几句话的功夫,薛心宜已经走了回来。她怀里的暖炉已经不太热乎了,一进来便哈了口气,抱怨着外头有多冷。 “当然,我不是那种迁怒旁人的人。”薛玄凌扫了眼琴南姑娘,翻手把自己膝盖上的暖炉递给薛心宜,“可说上话了?看你这又是开心又是烦闷的样,该不会有别的娘子顶了你的位置?” 后一句当然是对着薛心宜说的。 “哼!” 说到这个,薛心宜就来气。 她噌蹭蹭走到薛玄凌身边,鼓着腮帮子坐下,抱臂说道:“也不知道乔梓年同林池哥哥说过了什么,林池哥哥居然训斥我,让我在茶会上少惹是生非!” 大概是实在生气,薛心宜也顾不上礼仪,直呼乔梓年的名字。 有薛心宜在,琴南姑娘显然是不想继续就车夫的事往下说,于是同薛玄凌寒暄几句后,仪态自然地走出了帐子。 “琴南姑娘过来做什么的?”薛心宜好奇地问。 彼时台上的对弈已经走过六轮,四周不发爱棋者抚掌称赞,声音一个高过一个,薛心宜与薛玄凌的交谈也就掩在了他人对话之下。 “来问我车夫的事。”薛玄凌不打算瞒着薛心宜。 一听到车夫两个字,薛心宜立马就回想起了来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顿时脸色煞白,喉头上下滚动了数次。 “车夫是她派去接我们的……”貌似思考了一下,薛心宜立刻两手紧紧扣着暖炉,疑神疑鬼地凑过去嘀咕:“该不会是她要对我们下手吧?” 薛心宜这模样逗笑了薛玄凌。 见薛玄凌笑得肩膀耸动,薛心宜不乐意了,白眼一翻,噘嘴道:“好,你不说就不说,我直接去问琴南姑娘好不好?” 说完,薛心宜作势要起身。 “好了,这事是你想多了。”薛玄凌伸手将她拽回矮垫上,反问道:“对你下手,图你什么?难不成是要拿你要挟父亲?” 又说:“人虽然是琴南姑娘派出去接我们的,但动手的事与她应该是没有关系。” 有了薛玄凌的保证,薛心宜也就没再多想。 到过午时分,棋局收尾,徐若雅成了最后的赢家,暂时称为呼声最高的六艺八雅。彼时茶会的宴席已经在中庭设好,众郎君娘子便由侍从引领着,三五成群地相携前往中庭用膳。 薛玄凌这会儿吃不下,没跟着去,自个儿去了偏院的寒梅园里溜达。 大雪过后的寒梅园有一股暗香,红梅星星点点地缀在枝头,与屋檐上尚未完全化掉的积雪交相辉映,犹如一副极美的大家之作。 行走在这般风景中,薛玄凌只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她这神清气爽还没持续上一炷香,就正好撞上了行色匆匆,眼角泛着泪光的徐若雅。 晦气,薛玄凌错开目光,心想道。 梅林中脚印纷乱,来来往往走了几个人,光凭脚印是看不出什么的。不过薛玄凌也没想着去探究徐若雅的秘密,索性转身,佯装没看到她。 薛玄凌不想招惹徐若雅,架不住徐若雅主动送上门。 那厢,徐若雅看到薛玄凌背过身去,一边加快脚步往薛玄凌那儿走,一边说道:“薛大娘子既然看到了,又何必装作没看到?” 徐若雅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的哭腔。 “原来是徐大娘子。”薛玄凌额角青筋直跳,无奈回身冲她微笑,说:“刚才我光顾着赏梅了,倒是没注意到徐大娘子,不知徐大娘子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冷风乍起,卷得梅树上的雪花簌簌落到了地上。 “今天薛二娘子是不是同你说了我什么?”徐若雅开门见山地问。 薛玄凌一愣,眉头微微蹙起。 结果徐若雅毫不忌讳地开始解释:“如果二娘子是跟你说我与欧阳郎君有什么,还请你不要当真,我与欧阳郎君不过是萍水之交,并没有任何私情。” 越是这么说,在薛玄凌这儿,越是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第四十六章 夜访 “好的,我知道了。”薛玄凌点了点头,不太想跟徐若雅纠缠下去。 谁成想,徐若雅寸步不让,直接挡在了薛玄凌面前,继续说道:“薛大娘子莫不是以为我在扯谎?你们姐妹二人当众散布谣言,让一众娘子对我议论纷纷,你们可有想过我会难堪?事关我的清誉,还望薛大娘子为我澄清。” 这架势,分明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却见薛玄凌用手拨开徐若雅,颇为冷漠地睨了她一眼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徐大娘子可能误会了,我脾气并不好,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管你的事。白日时,妹妹的确说了一嘴有关你的事,但当时并没有其他人听到,倘若你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不如找找是不是其他人有意散播。” 园中地滑,徐若雅乍一被推开,居然一个不稳直接跌在了地上。 可惜薛玄凌看都没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寒梅园,往客舍的方向走去,留徐若雅狼狈不堪地坐在泥水中垂泪。 因为上午有一番对弈鏖战,所以到了下午,琴南姑娘便宣布第二项比试为作画,算做是紧张之余的消遣。一听是作画,上水榭的人就变多了,有画人的,也有画山水的,令底下的看客目不暇接。 不管比什么,都跟薛玄凌没关系。 她吃饱喝足后,便倚着薛心宜打起了瞌睡,硬是顶着各处探究的目光,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用过晚膳,薛玄凌拒绝了薛心宜要同宿的要求,一个人回到了琴南姑娘安排的厢房里。满儿从入院就等在厢房,见薛玄凌回来,手脚麻利地伺候着薛玄凌洗漱,又给薛玄凌备好欢喜的衣裳,才去了耳房歇息。 门在这时被敲响了。 冷月底下站着身穿骑装的琴南姑娘。 显然这位是故意挑夜深时分,四下都睡熟了,特意乔装过来相见。 “请进。”薛玄凌没有任何意外,将人迎进门后,给她倒了杯热茶。 见此,琴南姑娘的脸色有些尴尬,忙开口道:“阿九似乎已经料到我会夤夜造访?也是,阿九如此聪慧,能猜到是正常的。” 自己给自己找补一番后,琴南姑娘接着说:“白日里同阿九说的那事,我后来回去想了许久。车夫都是兰苑往常的旧人,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岔子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有心人掉了包?” 毕竟薛玄凌是郡主。 琴南姑娘着急把自己择出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不是乔装,不如琴南姑娘先描述一下那车夫的长相?听说琴南姑娘有过目不忘的才能,想必回忆这点东西,不难吧?”薛玄凌松散地坐在宽背椅子上,气势却相当凌厉。 兀的一抖,琴南姑娘勉强一笑,敛眸边想边回答:“是,的确记得。那车夫约莫有八尺高,两眼如绿豆,眉长而宽,右脸处有明显的一道疮疤。” 样貌对得上。 “安排车夫一事,是谁操持的?”薛玄凌又问。 “是我。”琴南姑娘双手交叠,不自然地捏紧了些,说:“但在今日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把会安排去接阿九……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我暂时不清楚的弯弯绕绕……” 薛玄凌一只手把玩着空茶杯,神色高深莫测地转过话锋问:“琴南姑娘可知道江淮毓秀阁?” 琴南姑娘肉眼可见地僵住,随后状似轻松,坐到薛玄凌身边,说:“略有耳闻。听说这江淮毓秀阁势力庞大,实力雄厚,在全国各地皆有分舵,以莲花为帮派徽记。” 一股脑说这么说,琴南姑娘又掩唇清了清嗓子,笑道:“瞧我这嘴,竟是把坊间传闻给说了出来。都是些不知真假的东西,还望薛大娘子多担待。” “原来是坊间人尽皆知的事。”薛玄凌顺着琴南姑娘的话往下说:“那便没事了,改日我自己去查就是,这本就与琴南姑娘无关,平白辛苦你跑这一趟。” 到目前为止,琴南姑娘所表现出来的,与其人前的端庄持重极度不符。 只是薛玄凌从前也没有和琴南姑娘有过私交,自然就不知道她私底下到底是不是这个性格,故而暂时作罢,随时聊了些别的后,起身送她出门。 走没几步,琴南姑娘突然顿足回身,郑重不已地保证道:“兹事体大,在阿九查清楚歹徒是谁之前,我一定会为阿九保密,还请阿九放心。” “好。”薛玄凌站在门下,点了点头。 其实薛玄凌倒不怎么怀疑琴南姑娘,毕竟车夫是她的人,要是薛玄凌真在来新年茶会的路上出了什么事,她难辞其咎。 然而,事情肯定是没有现在薛玄凌能看到的这般简单。 先不说薛玄凌的名字为什么会被挂在千金榜上,单说那刺客能把自己人精准安排在接送薛玄凌的马车上,就已经十分诡异了。 连琴南姑娘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刺客怎么知道? 还是说…… 白日里接送宾客的车夫都有问题? 这未免也太过惊悚了些。 想来想去的薛玄凌一夜未眠,等她睡眼惺忪地出了院门时,突然被告知隔壁出了大事。 “乔梓年死了……”薛心宜脸色惨白,两手拽着薛玄凌的衣摆,喃喃道:“我没敢去看,听说是直接被割了脑袋。眼下林池哥哥已经带人封锁了千雪苑,说是、说是要缉拿凶犯。” 因为茶会为期三天,所有宾客都是住在千雪苑里头,所以为了大家的安全,千雪苑里里外外安排了许多护卫。 要是凶手是外人者,护卫不可能没有任何察觉。 昨夜一夜祥静,显然这杀害乔梓年的凶手是千雪苑里的人,且不可能离开千雪苑。 “我过去看看。”薛玄凌拍了拍薛心宜的头,敷衍地安慰了句,“你要是害怕,就待在我这院子里,让满儿陪你。” 薛心宜咽了口唾沫,不依道:“我跟着你去,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于是她们二人便相携往乔梓年住的院子走去。 乔梓年的房间与薛玄凌隔得不远,一路上不少小娘子都在往那儿走,言语间十分畏惧,神色也多是慌张不安。 第四十七章 证物 乔梓年的尸体已经被单独放在了她所住院子耳房。 整个千雪苑的构造是前院、前堂、中园中庭,外加上缀在后院末尾的两联排的一进院子,之间由游廊相连,再点缀着梅园菊圃和凉亭水榭,算得上是长安西郊最大的一处别院。 过来参加茶会的宾客们被安排在后头的一进院子里,荣安公主与一众世家夫人则被住在稍微宽敞些的后院中,有专人护卫。 后院与一进院子之间守卫森严,所以后院内的众人并没有作案的可能,也就没有嫌疑,不用被集中关着审理。 事发突然,在场的都是身份显赫的公子贵女,琴南姑娘不敢自己裁断,便把凶案报给了荣安公主。 荣安公主一边吩咐了琴南姑娘将此事通知大理寺,一边委托了在场唯一的将军林池来主持大局,将前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出了这档子事,茶会自然是继续不下去了。 薛玄凌赶到乔梓年院子前时,正看到琴南姑娘面色郁顿地在乔梓年的院子外头来回踱步。 她注意到了薛玄凌,赶忙抬手一招,悄声对薛玄凌说道:“阿九还是先回去,在自己院子里待着,不要随意走动。” 听这话,薛玄凌不禁皱起了眉头。 “琴南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能外出吗?我看她们都在外面。”薛心宜也听出了琴南姑娘话里的不对劲,不满道。 琴南姑娘摇了摇头,正欲再说什么,身后便响起了一道沉稳而内敛的声音: “不必回去了,先进来吧。” 是林池。 “我呢我呢,林池哥哥,我要进去吗?”薛心宜指了指自己。 林池有些无奈地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进来,不过不要随便开口,里面有护卫荣安公主的红衣内卫,行事说话都要谨慎。” 闻言,薛玄凌敛眸越过琴南姑娘,顺从地往院子里走。 两人擦肩而过时,薛玄凌偏头低声说道:“我大概懂琴南姑娘要说什么了,放心,没事,多谢琴南姑娘提醒。” 琴南姑娘捏紧袖摆,扭身目送薛家儿女入院,脸上始终布满担忧。 院子里依稀可见大量的血迹残留,除却围墙附近的护卫外,另有几个红衣内卫蹲在地上拨弄着什么,似乎是要从泥土里找些证据出来。 林含章也在院子里。 他一袭青衫,负手站在院中的梅树下,仰着头,也不知是在看梅花,还是在想事情。 “可是有什么与我有关的物证?”薛玄凌问。 那头的林含章在听到薛玄凌的声音后,几乎是立刻刷的转头,然后一面举步朝薛玄凌走去,一面说:“乔三娘的尸体旁发现了一枚耳坠……” 他偏了偏头,目光落在薛玄凌的耳垂上。 莹润小巧的耳垂上换了副镂空红玉金丝耳坠,与昨天戴的不同。 “我的确丢了枚耳坠。”薛玄凌抚了抚自己左边的耳朵,神色如常道:“昨夜洗漱时发现的,平日里就惯常掉这东西,所以也没当回事。” 林含章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是极其不自然的,只是他很快就收敛了这份突兀的情绪,回归正常。 昨天薛玄凌与乔梓年起冲突时,茶会上许多人都看到了,眼下有物证指向薛玄凌,嫌疑自然是薛玄凌的最大。 “我的确与乔三娘有过争执。”说着,薛玄凌迎上林含章的目光,“但也不过是女儿家的吵嘴,犯不着为此谋害她的性命” 薛心宜也跟着小声辩白:“昨天阿九没怎么跟她吵呢,要吵——” 啪。 眼疾手快的薛玄凌木着脸捂住了薛心宜的嘴。 “我想,人命关天,林司业和林将军肯定不会草率结案的,对吧?”薛玄凌假笑着问林含章。 相比之下,林含章的笑容就真诚多了。 “我说……” 林池站在旁边,刚一张嘴,就睨到了林含章那阴森喝止的眼神,于是急忙停口,转头往红衣内卫那儿溜达去了。 “妹妹就不要说话了,这事与你无关,你若想留下,就安安静静地待着。”薛玄凌放下手,笑吟吟地对薛心宜说道。 这会儿薛心宜心系林池,也就顺水推舟,麻溜地跑去了林池身边。 梅树底下便只站着薛玄凌和林含章了。 “我信你,耳坠掉在尸体边上,目的实在有些过于明显。”林含章转眸,指了指耳房,说:“尸体在里面,大理寺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赶到,等他们查验过后,定能还你一个清白。” 清不清白的,薛玄凌也没指望旁人去查。 所以她扭头去看林池,问道:“我能去耳房里看看尸体吗?”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声称要去看尸体的小娘子,有听过薛玄凌大名的,一脸了然,那几个红衣内卫则满是佩服。 估计要不是有任务在身,这几位就直接过来找薛玄凌讨教了。 “于理……”林池站起身来,两字出口,再次看到了自家混蛋堂兄用那种想杀人的目光紧盯着自己,不得已改口道:“林司业陪着你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最后自然是林含章陪着薛玄凌进耳房,林池与薛心宜则是站在院子里边闲聊,边等大理寺的人过来接手。 外头的护卫将看热闹的郎君娘子们一一赶回了夜里宿着的院子,尽管大理寺的人还没来,没有个具体的章程,可护卫们还是得逐一询问这些郎君娘子们案发时的去向,以记录在案。 一入耳房,薛玄凌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不太宽的长案被清空了杂物,面上铺着一块黑色的麻布,乔梓年的尸体不太体面地躺在麻布上,脖子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没薛心宜说的那么严重,但下手之人明显是真的奔着砍头去的。 薛玄凌曾听养父说过,人的头颅很难直接被砍下来,尤其是那些没杀过人、甚至没举过刀的,哪怕他们有蛮力,也轻易斩不断他人的头颅。 “伤口在颈后。”林含章走到尸体边,指了指乔梓年的脖子,又指向她的手,说:“一刀没有毙命,乔三娘挣扎了几下,其中一根手指的指甲缝里有刮下来的皮肉。” 第四十八章 辱骂 薛玄凌连忙翻手把袖子卷上去,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我身上可没有伤口。” 若不是身边躺着个尸体,这画面倒也够美的。 “我信你。”林含章别开目光,转到尸体的另一侧后,开口道:“方才阿池已经让手底下的人去询问各院的郎君娘子了,过会儿就会递给大理寺的官员,谁的身上有伤口,单独拎出来再审一遍。” 这是林含章第二次说信她。 “林司业为什么信我?”薛玄凌倒是放下了往常对林含章的成见,松缓地打趣:“以林司业的性子,应该是秉公执法,绝不徇私的才对。” 原本只是句戏言。 林含章却一本正经地望着薛玄凌,答道:“因为阿九值得我信任。” 平常又普通的两个字自林含章的嘴里说出,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旖旎,叫薛玄凌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正当耳房里两个人正就着乔梓年的尸体做推论时,外头的林池突然狂奔进来,拉着林含章就往外走,并嘱咐薛玄凌不要走正面,改走耳房后面的窗户出去。 薛玄凌没有动。 因为她这会儿已经看到了院门处神情悲伤的乔玉书,和他身边嚎啕大哭的夫人柳氏。大理寺的官员是和乔玉书夫妇一道过来的,入院后立刻与林池就内外院的大小事开始商讨。 耳房的门一直开着。 柳氏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门内的女儿,以及站在女儿身边的薛玄凌。 “还我女儿!” “你这个杀人凶手!” “贱婢!你害人性命,你不得好死!” 一个没注意,乔玉书没能拽得住柳氏,使得柳氏提裙狂奔至耳房门口,歇斯底里地指着薛玄凌破口大骂。 柳氏不是什么书香世家出来的人,张嘴骂出来的话尤为刺耳。 外间被林池拉走的林含章黑色铁青,怒而拂袖往耳房走,边走边斥责道:“乔郎官还不将你夫人带走?当中辱骂陛下亲封的郡主,是想要触犯天颜吗?” 大理寺的人是和乔梓年的父母一起到的。 只是这么几步之间,柳氏已经冲到了薛玄凌的面前,并扬起手,企图给薛玄凌一巴掌。 后头的林含章已然要来不及阻止。 没想到薛玄凌面色冷静地抬手反架住柳氏的手,凉丝丝地问道:“夫人这是想打陛下的脸?还是说,想打薛相爷的脸。” 乔玉书憔悴不已地过来,交手行礼,嘴里告饶:“望安郡主,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内子只是不堪丧女之痛上,饶恕内子一次。” “乔郎官言重了。”薛玄凌陡然放开柳氏的手,撩起眼皮去看他,说:“只不过还请乔郎官想想清楚,莫要错恨了人。” 柳氏哪里听得进薛玄凌的话,她揉着自己被捏得红肿的手,坐在地上哭嚎不止。 “是,多谢望安郡主指点。”乔玉书叹了一口气,弯腰去搀扶自家夫人,“夫人,夫人……咱们得先去听听大理寺的司直们如何说,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揪着望安郡主不放。” “什么郡主!她就是下九流的东西!以为——” 话还没说完,乔玉书就连忙捂住了柳氏的嘴。 大理寺少卿于羌与几位司直到千雪苑之后,便将与乔梓年有来往的人都给喊了过来,是以院内院外站了不少人,都听见了柳氏这话。 其实旁人未必不是这么想的。 走丢了的相府嫡女还算什么世家贵女?不过是粗鄙不堪入目的草莽布衣罢了,纵然披了身金光灿灿的郡主皮,也不过是一时的假象而已。 登高跌重。 谁又能猜不到,皇帝是故意在捧这个胸无点墨,徒有满身力气的蛮妇? “乔郎官,有些话我听了便算过了,可不能传去陛下的耳中,免得让陛下着恼,误了龙体。”薛玄凌施施然越过乔玉书,口中说道:“还有,令嫒的死,恐怕内有蹊跷,二位还是赶紧回忆一下令嫒是否有得罪什么人吧。” “正是。”林含章借口插话,“乔郎官不如赶紧想想,令嫒平日里都喜欢与谁来往。此刻院中已经唤来了一部分在令嫒生前与她有过联系的人,想清楚之后,二位可以移步院中,协助于少卿和司直们破案。” 武悦也在院子里。 她声称夜里一直与乔梓年在一起,直到院外响了几声梆子上,约莫是亥时的时候,觉得有些疲倦,就先行回房歇息了。 乔梓年的院子与武悦的相邻,倘若乔梓年发出了叫喊,或者有别的什么动静,武悦肯定是能知道的。 然而武悦仔细回忆了许久后,摇头说自己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趁着于羌一一询问院子里的人的功夫,薛玄凌抱臂走到梅树底下,倚树站着,脸上有些困顿。 还是起得太早了,薛玄凌心想。 林含章瞧见,以为薛玄凌是心里有火,还在恼那柳氏出言无状,忙后脚跟过去,将不知从那儿弄来的暖炉递到薛玄凌面前,说道:“阿九不必与那种妇人计较,此事发生在千雪苑里,不管是琴南姑娘还是卢氏,亦或是后院的荣安公主,都绝不会允许有人被诬陷。” “我没啥人,谁能诬陷我?”薛玄凌接了暖炉,并不如何在意地说道:“她们觉得我德不配位,心生鄙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我现在就是这么个表现。” 大理寺办案极快。 一波人调查在场的相关人等,另一波人带着仵作把乔梓年的尸体勘验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乔梓年大概是死在子时二刻。 仵作的结果证明武悦的证词并无不妥。 那厢,检查全部宾客的护卫们也都回来复命了。遗憾的是,所有的宾客中,并没有谁的身上出现伤口,细微的明显的都没有。 如此一来,嫌疑又回到了薛玄凌的头上。 于羌知道这位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所以在开口时格外小心,尽量避免触怒薛玄凌,免得最后案子没破,自己先讨了顿打。 看于羌谨小慎微的模样,薛玄凌乐得笑了声,说:“我当晚睡得很早,并没有人能作证,于少卿不如想想别的着手点。” 第四十九章 证词 “那么……望安郡主可记得,有谁接近过你?”于羌换了个问题。 “昨日坐在我身边的是郭大娘子,柳三娘子以及陈三娘子,不过她们离席时,我耳坠应该是还挂在我耳朵上的。”薛玄凌偏着头,眼眸一转,指着远处人群中的徐若雅,说:“哦对了,在后头的寒梅园里,我与徐大娘子有过交谈。” 徐若雅红着眼睛,神情忧郁。 其实薛玄凌的声音并不大,但这会儿徐若雅还是循声望向了薛玄凌,而且从徐若雅的眼神来看,她听见了,也懂薛玄凌话外的意思。 只不过,她似乎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果然,于羌顺着薛玄凌的手去看徐若雅,打量了一会儿后,摇头道:“徐大娘子的身高要矮上乔三娘许多,且看她那瘦弱程度,应该是没办法钳制住乔三娘,使其无声无息地被砍死。” “从死者的四肢情况来看,凶手该是有两人。”林含章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叫于羌情不自禁地抖了三抖,“女人负责让乔三娘放松芥蒂,男人则负责灭口,听上去还算合理,不是吗?” 这话指向性太明显。 于羌无奈地回身,拱手对林含章说:“林司业,我这是在问望安郡主呢,您总不好一直在旁边插话的,就刚才这么一会儿,您都插了三次了。” 不是于羌看不出林含章的意思,只是眼下有最大嫌疑的是薛玄凌,他得做足了样子,院子外内看着的人才不会纠缠不清。 尤其是乔梓年的母亲柳氏,从始至终那淬了毒的眸子都在紧盯着于羌和薛玄凌。 “林司业说的也不错啊。”薛玄凌点头附和了句,又说:“于少卿问我的,我都答了,如果于少卿真觉得我有嫌疑,不然将我带回大理寺好了?” 说着,薛玄凌抱着暖炉的手一抬,示意于羌动手。 “哪里哪里。”于羌赶忙摆手,后退半步,敛眸答道:“只不过到底是人命关天,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见谅。” 开什么玩笑! 要是于羌真敢拘了薛玄凌。 保不齐明天脑袋上这顶官帽就得被薅掉。 正说着,后头的司直一路小跑过来,凑近于羌后,附耳低声汇报:“少卿大人,打更人过来了。” 长安城内的打更人,通常是两人一坊,一人拿锣,一人拿梆。两人自戌时起,寅时结束,边走边敲,一夜敲上五更。 千雪苑里的却有些不同。 这儿的打更人一夜只需要敲上三更,自亥时起,丑时结束,且二人都是手持梆子,一更一人敲响,轮换着来。 “把两个人分开审讯,确认他们昨夜打更时间无误,另外问一问他们在值夜期间有没有见过可疑人影。”于羌吩咐完司直,朝薛玄凌一礼,转头往徐若雅那里走去。 司直余光瞥了瞥薛玄凌,应是退下。 徐若雅身边站着的是工部员外郎卢永平的小女儿卢杏妙,两人关系亲密,手挽着手,直到于羌走到她们面前,卢杏妙也没有松手避开的意思。 “于少卿,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这儿死了人,怪可怕的。”卢杏妙先一步开口问道。 于羌笑了笑,出言安抚:“两位稍安勿躁,只要大理寺查明命案真凶,自然就会送二位回家。在此之前,还请二位说一说,昨夜子时初刻到正刻之间,各自在哪儿?” 卢杏妙鼻翼微动,略带些不满地回答:“刚才不是同你们的人说过了?子时我与徐大娘子在她屋内闲谈,一直谈到丑时,才分开,回了房间。” “是。”徐若雅咬住唇瓣,轻声说道:“因为白日棋局胜了颇负盛名的蔡二郎,所以卢六娘特意上门与我手谈了几局。等到那打更人的丑时梆子声响起时,卢六娘觉得困顿,我们这才散了。” “是吗?那卢六娘如何得知自己是子时到的徐大娘子的院子?” 薛玄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的于羌身后,乍一出声,给于羌吓一哆嗦,差点没站稳。 结果反驳薛玄凌的不是徐若雅,而是卢杏妙。 她冷眼一横,凉丝丝地问薛玄凌:“怎么,望安郡主这是要插手大理寺查案吗?臣女倒是不知道,郡主还有此等权力。” 场面一度冷凝。 “可疑之处,如何问不得?”林含章背手行至于羌右侧,与薛玄凌一左一右地将于羌夹在了当中,“倘若卢六娘与徐大娘子没有做那亏心事,自然是不怕大理寺和旁人问询的,不是吗?” 可怜的于羌是既怕左又怕右,丧眉搭眼地从袖子里掏出空卷宗来,边写边说:“几位的证词这会儿已经有大理寺司直在整理了,按章程,两位是该说得更仔细些。” 这态势,由不得卢杏妙不说。 卢杏妙只能鼻间喷出一声,垮着脸解释:“我到徐大娘子院子里后不久,外头的打更梆子就传来了,虽然隔得远,但隐约是能听清楚的,所以想要确定当时是子时并不难。” “我的院子离打更人的中庭是有些距离。”徐若雅适时地插嘴说了句。 能拿到薛玄凌耳坠的左右不过是那么几个人。 于羌写了一长串案情细节后,继续问道:“敢问,卢六娘你与徐大娘子手谈时,可有中途离开?” “没。”卢杏妙摇头,“对弈就是要专心,怎么可能中途离席?一直到后来越下越困,分了些神,才听到那丑时的梆子,觉得该回去歇息了。” 单就供词看,徐若雅并没有能作案的时间。 毕竟乔梓年死在子时二刻,而徐若雅在这期间一直与卢杏妙在下棋。 审讯打更人的司直这会儿也回来了,两头分开审,打更人的供词依旧对得上,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是正常下的更。 院门处,琴南姑娘拂袖进来,朝于羌招了招手。 “几位现在这儿等着。”于羌心道这是荣安郡主托话过来了,急忙拱手朝身边的人一礼,兜袖快步迎了过去。 于羌一不在,徐若雅的身子似乎就站直了些。 第五十章 头疼 “徐大娘子昨日可是风头大出。”薛玄凌皮笑肉不笑地偏头对徐若雅寒暄道:“要不是今日出了这事,今年的六艺八雅该是徐大娘子吧?长安第一位女六艺,稀奇难得,是有些可惜的。” 徐若雅脸色微白,始终不与薛玄凌对视,说:“望安郡主过誉了,臣女只是在棋道上赢了蔡二郎,之后的各试都还没比,不好称先。” “听说望安郡主今年岁试想要拿个甲字三等?”卢杏妙插话道:“臣女可是头一次听说这入学不到一个月的国子学学子有如此勇气的,郡主您到底是不同凡响,臣女可是拭目以待呢!” 卢杏妙之所以这般骄纵,是因为卢家在宫里有个娘娘做靠山。 其父卢永平的夫人于氏有个亲姐姐,是皇宫里的于才人。于才人位分不算高,却为皇帝诞下一子一女,在皇帝心里有几分地位。 作为卢家的幺女,卢杏妙平日在长安几乎是横着走,旁人见她是小娘子,也都忍让几分,不与她对着来。 可惜她面前的是薛玄凌。 是半点儿不会忍她的望安郡主。 “我是想要拿个甲字三等,但并非只是有勇气,而是因为我知道我可以。”薛玄凌眯眼一笑,抱臂侧睨着卢杏妙,说:“听说徐大娘子过去三年一次甲字三等都没有得到过,可惜,原本还想请教请教徐大娘子的。” 一句话把卢杏妙怄得鼓了两腮。 徐若雅镇静极了,浅浅微笑,说道:“望安郡主的才学,臣女在国子学中略有耳闻,臣女才疏学浅,比之望安郡主的确不如。” 好嘛,卢杏妙更气了,不由地跺了两下脚。 但她到底不是乔梓年那样的草包,也知道薛玄凌如今风头正盛,所以并没有开口,只偷偷剜了薛玄凌一眼,转过身去。 院门口的琴南姑娘冲于羌行了一礼,说:“荣安公主托妾身向您带句话。” 早在意料之中的于羌垂首恭听。 “千雪苑里的事要在千雪苑解决,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就不要拿去叨扰陛下。”琴南姑娘说着,从袖兜里取出一枚属于荣安公主的玉佩,“于少卿年少有为,该是有雷厉风行之手腕,持此玉佩,可有先斩后奏之权。” 每一个字落到于羌的耳中,都如同一块巨石砸在了他心间。 满园子的男女无不是达官贵人的子嗣,荣安公主居然要他施行强腕,岂不是将他架上了火堆?真要误判误查,他于羌就是十个脑袋,那都不够砍的。 可事到如今,于羌没有了别的办法,只能合袖谢恩,接过那重若千斤的玉佩。 等于羌回到薛玄凌这头时,卢杏妙已经因为生气走去了院墙那边。留在原地的薛玄凌转眸看到司直端着打更人的梆子过来,便先一步过去,故意拿了那梆子在手,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玩。 “不知望安郡主此举何意?”于羌觉得奇怪。 林含章起初也有些不解。 然而听多了之后,他突然察觉到了个中用意,忙拉过于羌,侧头低声说道:“还请于少卿将所有人押回各自的院子,并让那两个打更人如昨夜一样,轮次敲响梆子。” 亥时到丑时,打更人需要敲响三次。 千雪苑与长安城最大的不同是,千雪苑的打更人只需要在中庭一圈环形,这么一来,梆子声虽然悠远,后院那里却不一定能听得清楚。 方才卢杏妙也说了,她是隐隐约约听到梆子,确认自己在徐若雅院子里时,是子时。 这个隐约,有文章可做。 没等于羌动,徐若雅率先发难: “望安郡主,臣女自问没有得罪过您,所行所言也都只是希望您能贤良淑德,您为何想要栽赃于臣女?” 敲着梆子的薛玄凌吊儿郎当回身,反问道: “徐大娘子怎么就断定是我在栽赃你?” “方才于少卿问我有谁接近过我,我说了郭家大娘子,陈家三娘子和柳家三娘子。当然,也说了你,于少卿最后独独找上你,那自然是于少卿的判断,与我无关。” 后头的于羌一听,几乎要厥过去了。 于羌是没想到望安郡主居然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这位引导着他往徐大娘子身上查,这会儿倒变成了他自个儿的判断。 与此同时,林含章站在一旁,眼底有几不可察的笑意。 “是你!” 角落里蓬头散发的柳氏又窜了出来,一路撞开娘子郎君和司直护卫,直接跑到了徐若雅身前,面色凶狠地揪住她。 “是你害了我家年年!” “贱婢!” 柳氏的双手不断地掐她,拧她,撕扯着她的头发。 徐若雅体弱,压根逃不开。 护卫们自然是赶忙冲过将人给押回来,但这时徐若雅已经被扭打得失了仪态,十分狼狈。 “将人送回去吧。”看着瑟瑟发抖,尤为羸弱的徐若雅,于羌抬手揉着眉心,无比疲累地说:“把其他人都送回去,没我的吩咐,不许出院子。” 乔梓年于深夜被杀,指甲内有皮屑,四周没有凶器,除了那枚属于薛玄凌的耳坠之外,没有其他物证。 千雪苑内的年轻男女身上都没有伤口,证词呈过来一对,也都合情合理,看不出端倪。 所有的细节摆在于羌面前—— 他着实是该多怀疑一下薛玄凌。 可是谁叫薛玄凌是望安郡主?他真敢将嫌疑定在薛玄凌头上,薛家恐怕也就真敢参他一本。 当然,于羌不知道的是,他心里畏惧的薛相爷,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在乎这位郡主。 所有人回到院子后,于羌命左右司直随打更人去往中庭,他自己则陪着薛玄凌朝后院走,边走,还边询问着随行在侧的林含章: “林司业也觉得这梆子声有猫腻?” 林含章不置与否地笑了笑,说:“于少卿还有别的什么着手点吗?众郎君娘子的房间于少卿也查了,证词也录了,结果呢?满园唯一一个有嫌疑的人变成了望安郡主,于少卿难道不觉得头疼?” 头疼? 可不头疼! 于羌嘶了声,别开目光,自嘲道:“今儿个要不是秦廷尉正好有事,头疼的又岂会是我一个?” 第五十一章 梆子的声音 邦!邦邦! 邦!邦邦! 远处的梆子声像是隔了层纱似的,听着并不清晰,但若全神贯注,也的确如卢杏妙说的那样,能分辨出具体是个什么时辰。 于羌此刻处在薛玄凌的院子里,四周没有闲杂人等,说话也就敞亮些,“望安郡主,您跟臣直说一句,当天晚上您到底在做什么?” 以于羌多年的断案经验来看,乔梓年更像是死于突然,某个人在与她会面时,一言不合,痛下杀手。 而且,乔梓年生前穿的是不见外客的薄衫。 要是照这么分析,那薛玄凌这个和乔梓年有冲突的人,绝不可能喊开乔梓年的门,除非有另一人来协助她。 这个人还得是与乔梓年十分熟悉,能让乔梓年放下戒备,不着外衫。 可这么一说,放眼整个千雪苑,以薛玄凌的处境来看,薛玄凌能找出这个人的存在,可比直接去强杀乔梓年要难得多。 能想通这一层,于羌也就对薛玄凌更为放心了些,只不过该问的还是得问。 琴南姑娘站在院外,一听,双手不禁攥紧了袖摆。 昨晚子时,薛玄凌的确有不在场的证明,当时薛玄凌正与琴南姑娘在一起,就车夫一事商谈。 可琴南姑娘不能站出来给薛玄凌作证,不能暴露自己夜访过薛玄凌,因为那样的话,她手底下雇佣的车夫谋害望安郡主一事就会暴露。 届时,琴南姑娘有口难辩,自是惹祸上身。 哪怕之后查明车夫与自己无关,来年的新年茶会,卢氏也不会再允许她来主持。茶会不能没有,像她一样的女子,卢氏却是想培养多少就能培养多少。 再一想,琴南姑娘想到薛玄凌先前那句话,这会儿的心也稳了些。不管薛玄凌是要向她示好,还是别有目的,这个人情她记下了。 薛玄凌倒是的确想要卖琴南姑娘一个人情。 眼下车夫、千金榜、江淮毓秀阁的几个问题,薛玄凌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不想提前暴露自己的目的,引人猜忌,所以顺水推舟地让琴南姑娘按下不表。 毕竟薛玄凌头上还有个郡主的身份压着大理寺,即便是大理寺卿秦代清亲自过来,也不可能直接将薛玄凌拘了去。 “望安郡主?”看薛玄凌不说话,于羌又喊了声。 薛玄凌抽回思绪,回答道:“当晚我累了,很早就歇下了,不记得是什么时辰。” 一旁的林含章注意到,薛玄凌的右手垂在身侧,拇指与食指不断摩挲着,毫无目的,却必有含义。 意味着撒谎,还是思考? 林含章喜欢这样去观察周围的人。 如林池,他不高兴时,眼尾微垂,两耳对不自觉地翕动几下。 又比如薛心宜,这位就更好看懂了,一喜一怒都摆在脸上,甚至不需要去揣度她的表情和动作,就能清楚地猜到她的心情。 到了薛玄凌这儿,似乎又另有些不同。 薛玄凌站如松坐如钟,表情和动作永远得体,极少细微的动作或神情变换,可所展示于人前的情绪却是有违常理地外放,炽烈而直白。林含章不受控制地被吸引着,哪怕他知道自己快被灼伤了,也甘之如饴。 “望安郡主觉得,谁的嫌疑最大?”于羌又问。 躺在于羌袖兜里的那枚玉佩沉甸甸的,一动,便引得于羌眉头紧蹙,仿佛有一座山压在背上。 “谁最大?徐大娘子吧。”薛玄凌使着满儿搬来几张矮凳,坐在院中的老树下,“能拿到我的耳坠,又与我有那么些过节,也只能是她了。” 倘若没有那枚画蛇添足的耳坠,薛玄凌倒不会立刻想到徐若雅,偏偏耳坠就被人丢在了乔梓年的尸体边。 当时在寒梅园,徐若雅的神情不太对劲,再回想一下徐若雅先前与蔡若尧之间的暗涌,一个比较合理的前因后果就浮现在了薛玄凌的脑海中。 可惜没有证据。 一切都只是薛玄凌的猜测。 跟着坐过来的于羌苦笑一声,神情无奈地说:“您是真跟着徐大娘子有过节呀,翻来覆去地提人家。” 薛玄凌眯眼回以微笑,一本正经地解释:“过节是过节,推论是推论。” “徐大娘子的神情的确耐人寻味。”林含章开口道:“平日里,徐大娘子虽然算不上与长安城里的娘子们人人交好,但她秉性持正,只偶尔在女子行为举止上与人争执。她倒是很符合先前我等推断的那个……可以让乔三娘不设防地开门的人。” “林司业知道的挺多。”薛玄凌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都是从林池那儿听来的。”林含章一副老实巴交地模样,“林池对这些了如指掌,我听多了,自然也就记下了些。” 于羌没去听林含章和薛玄凌的对话,他支着耳朵,好一会儿后,不解道:“这梆子声变了?怎么回事?不是说只让他们来回敲子时的梆子?” 子时的梆子是一慢两快,如此反复九次。 现在响着的,却分明是一慢三快,是丑时的梆子! “望安郡主,这个是怎么一回事?”联想到来时薛玄凌与打更人交谈过,于羌连忙扭头去问薛玄凌。 薛玄凌杵着下巴,偏头解释:“如果将一切的设想都建立在徐若雅是凶手之上,那么她唯一能动手脚的地方,就是这打更人的梆子上。” 正说着。 墙头冒出两个脑袋。 一个是林池,另一个则是薛心宜。 林池晃了晃自己手上两根蒙着几层厚布的木棍,说:“刚才于少卿听到的的确是丑时的梆子,只不过在我故意混淆之下,两声变三声,也就成了丑时的梆子。” “你的意思是,卢杏妙听到的,并非是丑时的梆子,极有可能是子时的。”于羌脸上愁云满布,“可她先前听到的子时梆子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亥时的?” 亥时九响,间隔相等。 “嗯,可以这么猜想。”薛玄凌点头,“千雪苑里没有漏刻,一入夜,很容易就错判了时间。后院与中庭相隔较远,想要动些手脚并不难。” 第五十二章 还原 “可这一切,都只是以薛大娘子为凶手的一种猜想。” 于羌严肃地说道。 徐若雅的家世虽不如薛玄凌这样棘手,却同样是不允许于羌应付了事,随意怀疑的。 薛玄凌耸了耸肩,十分坦然地说:“那不然,于少卿想个更合理的?” “我若要杀人,我会留下那个耳坠?”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是我杀了人,我为什么要现在就杀她?” “就因为她在茶会上与我起了冲突?什么冲突值得我迫不及待地当晚就杀人?” 每一句话,都是于羌减轻对薛玄凌怀疑的考量。 只听得薛玄凌继续说道:“乔三娘尸体边的蛛丝马迹都被清掉了,大理寺和林将军的人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入手,那枚耳坠便是唯一的突破口。” 要真没这个画蛇添足,乔梓年的死还真就成了个悬案。 墙头的林池扶着薛心宜落地,又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没看到磕磕碰碰,才放心地领着她往院中三人坐着的地方走。 “好玩。”薛心宜兴奋极了,两眼发亮地蹲去薛玄凌身边,“阿九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要不是我看着林池哥哥敲响,我恐怕会真的以为刚才敲的是丑时的梆子。” 隔着麻布,木棒的击打声朦胧得刚好。 林池走过来,没说话,目光探寻地看了看薛玄凌,接着偏头冲林含章挑了挑眉,意思很明显,他看出林含章待薛玄凌不同了。 结果林含章微微朝后倾身,偏离薛玄凌的视野后,比了个嘴型: 敢乱说话,你就死了。 “这东西不难想到,只不过我知道的比你们多,所以有了先入为主的怀疑对象,才会先一步想到。”薛玄凌瞟了眼身侧的林含章,“” 多? 薛心宜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想到了昨日薛玄凌说的,忙不迭抚掌道:“是不是蔡二郎!他倾慕徐大娘子,所以帮着徐大娘子杀人!阿九我说得对不对?” 于羌三人面面相觑。 “蔡二郎身上没有伤口。”于羌提醒了句。 林池也跟着说道:“蔡二郎隔壁的严大郎可以为他作证,他一整晚都在院内看书,院子门大开,屋内灯影人影俱在。” “严大郎?严斌吗?”薛玄凌问。 在林池点头之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严斌就被请到了薛玄凌面前。 这位也是真怕了薛玄凌,一进院子就惨白个脸,看得于羌都有些心软了,一个劲安抚他没事,不过是例行问问。 “当晚我是路过,并没有进院。” “什么时候?不,不记得了。我一共路过两次,出来和回去时,蔡二郎的屋门院门都是开着的,时间大概是子时左右吧。” “小厮?他的小厮没在院子里。我回来时看到屋内有两个人的影子,他的小厮应该是在屋内侍奉他吧。” “我与蔡二郎关系并不密切,他白日又输给了徐家大娘子,我没好意思去叨扰他,所以并没有进院子的想法。” 严斌竭力回想,不敢扯谎。 结合薛心宜刚才说的话,在场的几人一听,心里自然就多了几分思量。 “严大郎别害怕,这儿又没吃人的野兽,何必战战兢兢。”薛玄凌满脸无辜地示意严斌放松,接着问道:“严大郎当时是去找谁?你没记住时辰,你找的那人兴许记住了。” 望着薛玄凌那温柔的笑,严斌由内及外地打了个哆嗦。 他垂下头看了眼自己那泛着淤青的手腕,心里不堪其辱地喊道:是没吃人的野兽,但是有打人往死里打的你好吗! 身体上的疼痛让严斌长了个难以忘却的教训。 “是欧阳郎君。”严斌垂眸,忍住了内心的烦躁,回答:“白日作画时,我画了副长河映日图,欧阳郎君心生羡慕,觉得有些意思,就跟我约了晚上聊聊。” 薛玄凌哦了声,摩挲着手指,继续问:“刚才你说你回来时看到屋内有两个人影,可听到他们交谈了?屋门院门都开着的,内屋里说话,外头应该可以听到吧。” 林含章目光一转,视线落在薛玄凌袖摆处,嘴角微微上扬。 原来代表着思考。 他如此想到。 严斌摇了摇头,说:“没有说话声。” 于羌觉得这蔡二郎越发可疑,急忙拂袍起身,往外走去。等他走出院子,又匆匆倒回来,问薛玄凌道:“望安郡主可能确定这蔡二郎与徐大娘子之间有猫腻?” 嚯,这是拉人垫背来了。 薛玄凌用嘴努了努薛心宜,笑着说:“于少卿记错了吧,刚才说他们之间关系非同一般的,是我家妹妹,不是我。” “欸!阿九!”薛心宜跟个二愣子似的,跳脚不已。 好在林池是个懂的,赶紧扶住薛心宜,耳语道:“你阿姐说什么你就认什么,不要在这个当口拆台。” 这才止了薛心宜后头的话。 眼看着于羌的脸色委顿,薛玄凌又说:“不过,这的确是个可以着手调查的地方,以徐大娘子的本事,让她赋诗著文倒是可以,杀人恐怕有些难,正需要个口风严实的郎君帮忙,不是?” 不担责就算了,还得拱着于羌往蔡二郎身上去查。 于羌抿嘴忍住心头的骂声,硬着头皮拱手,折返出了院子。 严斌这下更加觉得自己避让薛玄凌风头是避对了,连于羌这样出了名的滑不溜秋的人,都只能在薛玄凌手上认栽,又何况是他! 人一走,薛心宜就问:“阿九觉得——” 话还没说完,薛玄凌就站起身走到薛心宜身后,不由分说地绞住了她的脖子,并颔首示意林含章过来。 “心宜!”林池急了,抬手想要去抓薛玄凌。 啪。 林含章面无表情地打掉林池的手,随后缓步来到薛心宜面前。 薛心宜乍一被控制住,当然是猛烈地挣扎,奈何薛玄凌力气大得很,薛心宜扭动身子也没有松泛半点。 “薛九!你这是做什么?!”薛心宜杏眼圆瞪,大声喊道。 “配合我,还原乔三娘死亡时的场景。”薛玄凌语气平淡地回答。 第五十三章 东窗事发 见薛心宜停下挣扎,薛玄凌便提醒她:“继续,正常情况下,乔梓年被猛然制住,肯定会不断挣扎,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指甲里会有皮屑。” 薛心宜只得奋力挣扎。 林含章明白自己现在是替代的徐若雅,故而询问:“阿九,我该做什么?” 明明是很简单的称呼,却生生叫旁边的林池听出了浓浓的暧昧,并阴阳怪气地起哄了句:“阿九~我该做什么?” 啪。 没有任何意外的,林含章一巴掌扇在了林池的后脑勺上,与林池来了一次友善交流。 看这个病秧子打林池,薛心宜不乐意,直用脚去扒拉他,喊道:“你打他干嘛?不许打他!你等会儿打咳血了,还得他赔罪!” 与院中欢快氛围不同的是,严斌不知不觉,已经退到了院门处。 “我的身量偏高。”薛玄凌睨了一眼严斌,没搭理他,开始说自己的想法,“当被钳制住的人掰不动身后那人的手后,她会怎么做?” 薛心宜啊了声,下意思抬手去抓薛玄凌的脸。 林含章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住,又在拂开薛心宜的手时,连忙抽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地接口:“不必真一模一样。” “啊,对不住,阿九我没伤着你吧?”薛心宜后知后觉,认错认得极快。 “没事。”薛玄凌扫了林含章一眼,继续往下说道:“她会想尽办法去抓身后的人的脑袋,因为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对方的头比腰更能直接造成伤害,逼退对方。” 刀是从脖子后砍下的。 除了颈后的刀伤外以及初时被钳制的淤青之外,乔梓年的尸体上没有其他的外伤,这说明乔梓年在被钳制和被砍头之间,是有被安抚冷静过一段时间的。 可受了惊的乔梓年真的会冷静下来吗? 想不通这一点的薛玄凌松开薛心宜,说:“劳烦门口那位出去通知于少卿,就说我们这边已经知道乔三娘是如何被害的了,记得大声些。哦对了,还得告诉他,凶手身上的确被抓伤了,只是伤口不在寻常处,要于少卿过来详谈。” 严斌打了个激灵,连连点头,拔腿就跑。 “这严斌还真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薛心宜笑嘻嘻地打趣,“阿九你在华阴是真狠揍了他一顿?有你在皇宫打十六皇子那么重吗?” 一旁的林池看过来,目光停留在薛玄凌的手上,跟着说道:“内卫里有不少关于望安郡主你的传闻,都说郡主武功盖世,有空——” 话没说完。 站在林池身后的林含章精准无比地一指捅在了林池腰间。 “武功盖世谈不上,打几个长安城里的小郎君倒是游刃有余。”薛玄凌毫不客气地说:“现在请林池将军跟着严斌出去,看看蔡若尧会不会有所异动。” 林池老老实实地听使唤,转身走出院子。 “你给我待着。”薛玄凌拽住要跟着出去的薛心宜,“林将军等会儿自然就回来了,你跟着去是要捣乱吗?” 薛心宜哦了声,坐回了矮凳上。 事实上薛玄凌他们没等多少,就听到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几个人再一出去看,就看到书生一个的蔡若尧居然举着剑挟持了琴南姑娘。 剑,大概是从哪个护卫那儿抢来的。 “都给我让开!” 蔡若尧相当激动,哆哆嗦嗦的手握剑不稳,好几下都划在了琴南姑娘的脖子上。 “蔡二郎,您别激动,有事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不是吗?没必要动刀动剑的。”琴南姑娘忍着痛,细声细气地安抚着他。 谁知道人群中突然钻出来个柳氏,疯疯癫癫的,指着蔡若尧就骂:“就是你害了我家年年!你个贱人!” 不光骂,柳氏还要冲过去。 薛玄凌扫了一眼旁边的护卫,一个个都担心那剑伤到琴南姑娘,不敢轻举妄动,也就给了蔡若尧继续往外走的机会。 然而柳氏过去扑蔡若尧,蔡若尧就有些慌。 他红着眼睛,转头就拿剑去刺柳氏。 “小心!”乔玉书大喊了声。 护卫们赶忙分开冲过去,一个拦腰抱住蔡若尧,一个去扶被撞开的琴南姑娘,一个则去抢剑。 谁成想柳氏疯癫归疯癫,劲还挺大,几下撞开那抢剑的护卫,转手就握在了手里,并想要用剑杀了蔡若尧。 四周惊呼声迭起。 “找找徐若雅。”薛玄凌嘱咐了林含章一句,随后便如一道风,轻盈迅捷地闪身到了柳氏身后。 飒! 柳氏下意识反身一刺。 然而薛玄凌早有准备,两指朝下,夹住剑身,另一只手力道极猛地自下而上斜托,正中柳氏下颌。 众人只听得咔地一声,就看到柳氏轰然倒地,两眼紧闭,看上去是晕了。而薛玄凌夹着那剑反手抛高,利落又潇洒地接住剑柄,将剑还给了护卫。 “多谢望安郡主。”琴南姑娘捂着脖颈间的伤口,脸色发白地过来道谢,“若不是望安郡主,妾身这茶会只怕还要出更多的麻烦事。” 死了个乔梓年就已经是天大的祸事,要再出些事,往后琴南姑娘也别想在兰苑立足了。 “琴南姑娘还是赶紧去包扎一下伤口吧。”薛玄凌望了眼琴南姑娘指缝间的血,说:“眼下真凶出现,琴南姑娘可以安心了。” 被几个护卫压在地上的蔡若尧犹在大喊:“你们休想诬蔑我是凶手!放我出去!我祖父绝不会饶了你们!” 蔡家式微,其父蔡文林先后犯过两次不大不小的错,将来的仕途也就止步刑部郎中,难有升迁。 也正因此,徐家才会偷偷悔婚。 既然是式微,那就是有辉煌的时候。 蔡若尧口中的祖父蔡霈,便是蔡家的辉煌,这位老先生当年于西南边境一骑当关,以区区百人歼敌三千,有武神蔡之名。 只是这当将军的,身上就难免有伤。 当年蔡霈从西南博取战功回朝后,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蔡家只能日日用药吊着蔡霈,生怕老爷子哪一天醒不过来。 长安城里的世家们都知道,蔡老爷子过世的那一天,就是蔡家彻底被皇帝厌弃的那一天。 第五十四章 无情 “我劝蔡二郎你,还是省着点力气。”林池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盔甲,两手搭在腰间,晃悠着走到了蔡若尧面前,“你杀了乔家三娘,谁饶不了谁还不一定呢,不必请出您家老爷子还吓唬人。” 人群中,扶着柳氏的乔玉书看蔡若尧的眼神宛如尖刀。 “将人带去中堂。”于羌过来清场,末了又朝薛玄凌一礼,说:“刚才谢过望安郡主出手,还请望安郡主随臣一起前往中堂。” 薛玄凌点了点头,跟着于羌后头走。 “怎么就是蔡二郎杀的人了?” “他与乔三娘什么仇什么怨,要动这样的手?!” “你们听说了嘛,这凶手是有两个,除了蔡若尧之外,还有个帮凶呢!” “嘶……那岂不是这帮凶还没抓到?真是吓人,往日也看不出蔡二郎是这么嗜血暴虐的人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是,你看那薛家郡主,看着弱不禁风的,刚才那夺剑几下,我连看都没看清楚!身手相当了得,难怪能一人打趴下国子学那些人。” “可不是!听说她还打了十六皇子,结果什么事儿也没有,姜贵妃在皇宫里气得不行,最后也还是被陛下给劝住了。” “往后啊,可不能小瞧了这位郡主。” “嗐,谁敢呀,那两指头连剑都能毫发无损地夹住,提溜我们只怕也是不在话下的。” 一众围观的郎君娘子们自然是议论纷纷,留在原地半天都没有散去。 回到中堂的一群人坐在了院中。 蔡若尧被左右护卫押着,双膝跪地,等待于羌这位大理寺少卿审问。薛玄凌则是坐在右边的椅子上,洗耳恭听。 荣安公主这会儿也来了,身后跟了乌泱泱一大群人,给她端茶的,捧瓜果点心的,端暖炉的,全都在。 “先把他的发冠拆了。”于羌与薛玄凌通过气,所以知道薛玄凌猜测凶手受的伤在头上。 护卫们一听,连忙过去拆蔡若尧的发冠。 一番检查,护卫果然在蔡若尧的头上找到了几处指痕。 “事到如今,蔡二郎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于羌问道。 蔡若尧脸色铁青,闭着眼,不打算说什么。他觉得,只要父亲与祖父过来,一切就都会过去。 “看来蔡二郎是在等救兵。”薛玄凌侧撑着头,目光了然地看着蔡若尧,“你家祖父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这种可笑至极的事劳顿,你难道就不会感到愧疚吗?哪怕一丁点。” 尖锐的话语戳破了蔡若尧的冷静。 他狰狞着转头,冲薛玄凌喊道:“如果不是你,他们怎么可能查到我?你是堂堂郡主,就算被人误会,也不会有事,你只要安静闭嘴就好,为什么要开口?!” 这话倒是把薛玄凌给气笑了。 “我为什么要开口?”薛玄凌起身几步走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蔡若尧的脸上,冷眼睥睨着说:“因为人不是我杀的,而你们居然想用区区一枚耳坠来栽赃我。” 不过是一巴掌,蔡若尧的脸就红肿得看不见一只眼了。 “对,你们是做得天衣无缝,周围既没有凶器,也没有多余的物证,可你们不该放那枚耳坠。” 薛玄凌奔着杀人诛心去的,每一句话都使得蔡若尧心神崩溃。 “我猜,是她要放的,对吧?” “你拗不过她,所以只能由着她凭私心放下耳坠。” “然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恰恰是耳坠让我找到了这起杀人案里的关键,嗅到了看似置身事外的你们。” “是乔三娘撞破了你们会面?还是发现你们的过往?也是,这件事本就隐秘,她将来想要另选户好人家,务必就得把这个秘密埋藏。” “你却不一定甘心,所以才会想着制造一起命案,让她在人后死死地与你绑在一起,是吗?” 蔡若尧脸上的肉疯狂抽动,嘴里唾沫横飞,“你放屁!你胡说!我没有杀人!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我不可能拿这事来恐吓她!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爱她,我是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 既承认了她的存在,也承认了杀人。 意识到这一点,蔡若尧陡然垂下了头。 于羌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喊司直过去拘人,就看到林含章带着一脸平静的徐若雅进了中堂。 刚刚才有些心不在焉的荣安公主这会儿倒是坐直了,她看了看徐若雅,又看了看蔡若尧,从这两人的名字里咀嚼出了一丝暧昧。 可一想到名字。 荣安公主的注意力就落到了院中那个背脊笔直的娘子身上。 都叫阿九呢,可这个阿九却满载着不可直视的光。 “于少卿,人我给你带到了。”林含章侧身抬手,请徐若雅站到蔡若尧身边去,“这位刚才想要离开,在千雪苑外被我截留了下来。” “我身体有些不适,想要回家休息。”徐若雅垂着头,声音轻而柔地解释。 于羌看了眼徐若雅,转头问蔡若尧道:“你既然已经承认人是你杀的了,那么,与你勾结的那人是谁?老实坦白的话,你这罪还有待商榷。” 蔡若尧身上是有功名的。 依李朝律例,身有功名者,犯下故杀之罪,可依照案情酌情处置,并非像白身那样,只有死罪一条路。 “没有谁,只有我一人。”蔡若尧回答道。 这时,外头跑进来两个司直,两人手里分别拿着根木棍,将其呈到于羌案前后,禀道:“回少卿,这两根目光是在蔡二郎院子里的树下挖出来的。” 凶器没挖到,倒是挖到了混淆视听用的东西。 “用来干什么的?”于羌冷声质问蔡若尧。 结果蔡若尧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似乎是要一人顶下这个罪名,不打算将徐若雅牵扯进来。 “咳咳……”徐若雅咳嗽两声,捏着帕子掩唇,问:“请问于少卿,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天冷,我这身体不大好,怕是不能在这儿吹久了风的。” “徐大娘子急着去哪儿呢?”薛玄凌噙着笑,边走向她,边问。 第五十四章 六哥 徐若雅看上去十分坦然,似乎真的只是身体不适。 听到薛玄凌这么问,她也只是蹙着眉摇了摇头,说:“望安郡主您误会了,臣女真的只是过于疲惫,不得不另寻个清静处歇息而已。” 跪在中庭里的蔡若尧则始终没有攀扯过徐若雅半句,像是要一人抗下杀人的罪。 “并不是临时起意,对吧?” 薛玄凌突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上台如此。” “寒梅园见我也是如此。” “见她之后,栽赃于我亦是如此。” 原本从容淡定的徐若雅陡然一惊,捏着衣摆的手兀的收紧,攥得几乎要掐进肉里。 不能再说了! 不能让她再往下说了! 徐若雅如是想到。 然而徐若雅更清楚自己这会儿不能开口,一开口,必然要被这个杀伐果断的女人抓到马脚。思及至此,徐若雅微撩眼皮,望向了前头的蔡若尧。 蔡若尧似有所感,抬头对坐在主位上的于羌说道:“于少卿,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是,我是杀了乔梓年不假,可那只是过失杀人!” 只是过失杀人。 依李朝律例,诸过失杀伤人者,各依其状,以赎论。 换而言之,即便是没有功名在身,只要蔡若尧一口咬定自己是失手杀了乔梓年,且没有其他目的佐证他有意,那么他甚至不用受罪,直接用钱赎罪就可以了。 于羌的眸子冷了下去。 没想到蔡若尧的心思转得如此活络! 是了,如今乔梓年到底因为什么被杀,旁人根本不得而知。既然不知道,也就无从查证蔡若尧的目的,蔡若尧自然可以以过失来为自己辩解。 众人沉默之际,薛玄凌倒是笑了声,,头也没回地问道:“误杀?蔡二郎是将于少卿当成傻子了,还是把荣安公主当成傻子了?” 不远处被提到的荣安公主稍稍坐直了些,目光中夹带了些兴味。 “事到临头了,我还有什么可死撑着的?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没有把谁当做傻子。”蔡若尧也是硬气,陡然挺直了背,不像个戴罪的疑犯。 薛玄凌倒是明白蔡若尧的倚仗。 徐蔡两家的姻亲是私密,只要蔡若尧一口咬定自己过失杀人,蔡家往后说不定还能胁恩攀上高枝,徐家更是乐得看见自家女儿置身事外。 可事情果真会朝着那样的结局发展吗? 至少薛玄凌是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这两个设计坑害她的人…… 必须付出代价。 于是薛玄凌跟没听到蔡若尧说话似的,继续问徐若雅道:“我有些好奇,是你如何在寒梅园拿到我耳坠的?一个满腹经纶的弱女子能从我身上顺走东西,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臣女听不懂望安郡主的话。”徐若雅滴水不漏,脸色甚至染了几分委屈。 于羌随之看向薛玄凌。 “好,那我换个你能听懂的。”薛玄凌不置与否,往下说:“你与蔡二郎是指腹为婚,只不过蔡家式微,徐家渐渐地就起了旁的心思,一面暗中给你毁了婚约,一面另为你寻一门亲事。” 中庭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擅自议论旁人私密之事,薛玄凌此举着实有些出格,但凡话里有半句经不起推敲的,望安郡主的名头就会反成为压在她头上的泰山。 “望安郡主如此折辱臣女,臣女……臣女唯有以死明志!”徐若雅作势要撞向一侧的凉亭。 可没人去拦她。 离她最近的护卫也都只是转头去看于羌,等于羌的意思。 见此,于羌只能长叹一声,摆手示意护卫去拦,这才勉强止了徐若雅触柱的举动。 薛玄凌抄着手,偏头凝望着徐若雅,一字一句地说: “世人不知你与蔡二郎是青梅竹马,自然也就无从猜测乔三娘的死因,可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 “除了你,无人能拿到我的耳坠。” “倘若蔡二郎继续咬定自己是过失杀人,那么耳坠是怎么掉落在乔三娘尸体旁边的?是你在乔三娘死后造访了她的院子?还是一开始就藏在附近,目睹了全部?” “又或者,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清理现场清理得太过干净,索性抛下耳坠,以求一石二鸟?” “我没有发现你们二人则已,一旦发现,你知道他不忍心将你牵扯进来,所以一枚耳坠就能让他心甘情愿揽下所有罪名。” 一声声。 一句句。 徐若雅听得两颊的肉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与她一并抖着的,还有前头的蔡若尧。 要问薛玄凌怎么知道这些内宅阴私的,还得说到她那手握长安密阁的六哥。 兀的回忆起过去,薛玄凌眉头微蹙,胸口似肿胀般疼痛了起来。 秦家。 秦家的种种看似已经尘埃落定了,实际上,却仍在薛玄凌的心上镀了层黑灰,碰不得,想不得。 作为秦家嫡长女,十岁后的秦令九哭闹不得,任性不得。 寻常世家贵女要学的六艺八雅她要学,世家贵女们触碰不得的策论时政她更要学。 要她温良恭俭让。 要她恭宽信敏惠。 别说严苛得从未有过笑脸的父亲了,就是家中的那些兄弟姐妹也都看她如看一尊泥偶,从来不会与她多说上半句话,唯恐殃及己身。 也只有六哥…… 只有六哥会在午夜时分,悄悄摸到她窗下,或是给她递上几颗甜蜜的枣糕,或是三两张纸条,不是讲些鬼怪杂谈,就是啰嗦写长安城里的儿女情长。 这样好的六哥,身中九刀,死在了长安城南郊。 到死,他都无愧于秦家的忠武名声,倒也免去了日后目睹秦家倾覆落魄。 掩去脸上的悲戚,薛玄凌抬起头, “望安郡主身份尊贵,臣女不敢辩驳。”徐若雅以退为进,盈盈垂泪跪地,切切地说道:“但请于少卿明察秋毫,以还臣女一个清白。” 蔡若尧却没有说话了。 或许他也在怀疑,怀疑耳坠,怀疑身后人。 “是,臣女的确与蔡二郎有过婚约,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徐若雅仍然在说,“此番杀人命案,臣女岂敢如此胡作非为?谋杀乃是重罪,更何况是谋杀重臣家眷!” 第五十五章 纸是包不住火的 不过是三言两语,就使得蔡若尧脸色重归灰白。 薛玄凌深深地望了一眼徐若雅,不由地感叹这人心思太过敏捷,几句话就当中陈情利害,叫蔡若尧不敢反水。 是啊。 要是反水,那就是谋杀,而不是什么一口咬定的过失杀人。 但是,晚了。 直至现在,徐若雅再也无法撇清。 “徐大娘子倒也知道是重罪。”林含章突然开腔,语气十分不善,“那想必也知道,欺君罔上更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一旦这案子以过失杀人呈到御前,陛下势必要亲目,徐大娘子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咚咚。 徐若雅心如擂鼓。 可她连抬头都不敢,眼睛盯着靴子尖,生怕被瞧出什么破绽。 “徐大娘子?”林含章再次问道。 这哪儿是什么‘玉菩萨’,分明就是催魂的恶鬼。 “罢了。”薛玄凌突然就失了接着追问的兴致,冲林含章一摆手,转头向于羌一礼,说:“有于少卿在此,还怕查不出真相?左右我的嫌疑已经洗清,我就不在这儿多嘴了。” 说完,人就坐回到了一旁。 林含章还真就闭了嘴,从容地走到薛玄凌身边,拂袍坐下。 荣安公主的眼神一直在追随薛玄凌,如果说皇宫那次让她对这位长在乡野的娘子有了些许的兴趣,那么这次就真的有些另眼相看了。 在命案没有任何证据指明徐若雅有参与的情况下,薛玄凌几度开口逼问,逼得徐若雅方寸大乱,逼得徐若雅不得不伏地磕头,暗示前头的蔡若尧不能反水。 中庭里有几个蠢货? 能坐在这儿的,当然没有蠢的。 是以,所有人都看出来蔡若尧与徐若雅是合谋。 不承认没关系,蔡若尧独自拦下罪责也没有关系,日后的流言蜚语足够徐若雅在长安城里抬不起头,足够二人为栽赃薛玄凌付出代价。 狠! 好狠的手段。 荣安公主眼中满是欣赏。 她向来不喜欢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报怨,才叫畅快。更别说薛玄凌这钝刀子磨肉,够徐若雅这种好面子的人享受上一辈子的了。 外间,琴南姑娘已经包扎好了脖子上的伤口。 等琴南姑娘往中庭走时,正巧看到乔玉书与柳氏相携站在中庭外。这两位的眼神,好似要把中庭那张紧闭的门给瞪穿似的。 “两位,还请放心,有荣安公主坐镇,必会让凶手伏诛。”琴南姑娘缓步过去,出言安慰道:“只是妾身作为新年茶会的主理人,到底是有愧于二位的,此番事了,还望二位不要介意妾身上门磕头祭拜。” 乔玉书一日之间老了十岁,鬓角发白,眼眶青黑。 他摇了摇头,神色落寞地说:“这与琴南姑娘无关……倒是内子今日行为无状,给琴南姑娘惹了不少麻烦,还请琴南姑娘多多包涵。” 人已经没了。 作为父亲的乔玉书哪怕再悲伤,也分得清利害。 乔家势大不假,可卢氏也并非是好相与的,何况这事本就与茶会和琴南姑娘五官。 被乔玉书死死攥着的柳氏就没那么和善,两颗浑浊的眼珠子转动几圈,唾沫横飞道:“谁杀了我家年年,我就要谁以命相偿!” 平日里柳氏最是端庄娴淑,带人也从来都亲和温柔,谁成想一遭巨变,竟是成了这般模样。 琴南姑娘叹过一声,柔柔宽慰:“夫人放心,于少卿与荣安公主都在里边儿坐着的,谁也别想逃过他们的法眼。” 这厢三人刚说完,中庭的门就开了。 四下看热闹的郎君娘子们当然是忙不迭地迎过去,乔玉书和柳氏也在往前挤,都想听听出来的于少卿会说些什么。 于羌扫了眼面前攒动的人头,不觉清了清嗓子,说:“如今蔡家二郎已经承认自己过失杀人,所以本官将会把人带回大理寺,以作后续评断。” 离得最近的乔玉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断了。 如他,自然知晓过失杀人会怎么判。 失神时,乔玉书忘了抓紧柳氏的手。 其他人一听于羌说蔡若尧自供过失杀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惋惜乔三娘芳龄早逝,有的则是嘲弄那蔡二郎居然死里逃生。 是。 死里逃生…… 他怎么能够死里逃生! 柳氏红着眼,咬紧牙关,嘴里不断地嘀嘀咕咕。 我家年年才多大,她还没及笄,还没想看好人家,她就这么去了! 多疼啊,那刀砍出来的伤口看着就疼得不行!年年往日手指被绣针戳一下,都要哼哼上半日,央着我要抱着,要哄着。 越想,柳氏的心就越疼。 她垂着头,眼睛斜往上瞪着,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在于羌身后搜寻。 在哪儿? 他在哪儿? 在哪儿!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所有人顺着尖叫之人的手看去,看到那疯疯癫癫的柳氏居然弓着身子摸到了护卫押着蔡若尧身边,不光如此,柳氏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嘴就咬在了蔡若尧的喉咙上。 磨牙吮血,不过如此。 “救人!” “拉开他们!” “保护公主!” 场面一顿混乱。 红衣内卫们没有去救人,而是护着后头的荣安公主退进中庭,其他护卫想要分开柳氏和蔡若尧,却发现使了十成的力,都拽不开她。 吵闹声中,人群四散开,独留乔玉书神色恍惚地站在原地。 薛玄凌站在院墙上,漠然地看着柳氏一点点咬开蔡若尧的喉管,满嘴鲜血,看着那后头的徐若雅因为惊慌而跌倒在地,被好几人踩过。 畅快吗? 未必。 “可怜。”林含章趴在墙头,说了句。 “可怜吗?谁可怜?”薛玄凌低头看他,“要是我不是望安郡主,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林含章眼眸深邃,一抬头,如两汪寒潭。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说:“人可怜,任她智计无双,也算不到可怜之人最后能做出什么事来。现在,恨她的,又多了一姓。” 纸是包不住火的。 中庭里薛玄凌说过什么,来日必然会传的长安人尽皆知。 第五十六章 祸是避不掉的【求首订】 等红衣内卫把公主护送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时,几个大夫已经围着怒目圆瞪的蔡若尧,摇了摇头。 人死了。 活生生被牙齿一点点磨穿了喉管。 而被压在地上的柳氏神情快意,森森白牙染血,如九幽恶鬼。 “年年,娘亲来找你了。” “年年,你等着娘亲!黄泉路上,娘亲陪你!” 声嘶力竭地吼声响彻千雪苑。 语毕,柳氏咬舌自尽。 四周惊惧的喊叫声频起,护卫让开,大夫慌忙躬身上前救人。 而乔玉书到这时才如梦惊醒,满脸泪痕地想要越过护卫去扶自己的夫人,嘴里更是卑微告饶:“还请几位大人放过内子,内子只是忧伤过度……” 嗡嗡。 嘈杂的蜂鸣声充斥着乔玉书的耳朵。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得这个地步了,明明昨日送女儿出门时,他还在叮嘱女儿路上小心,女儿还巧笑倩兮,说自己要寻个如意郎君回来。 怎么就…… 落得这个地步了? 怎么就转眼间,女儿夫人都离他而去了? 于羌怜悯地望着乔玉书,心说上前去扶一下,却看到乔玉书的眼神倏忽间灰败无光,仰头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 “快救人!”于羌连忙冲过扶住乔玉书。 看够了的薛玄凌转身跳入中庭,说:“我去找找凶器,你要一起吗?” 你。 而不是林司业。 林含章的嘴角微微勾起,抿了抿后,点头道:“我与你一起。” 他们两人绕中门过游廊,出了前院。 说通护卫后,薛玄凌走在前,林含章跟在后,二人围着千雪苑的外围墙转悠了几圈。 “阿九觉得凶器在附近?”林含章手里拎了根随处捡的树枝,到处戳戳碰碰。 薛玄凌嗯了声,也拿了跟长约一臂的木棍在东翻翻,西找找,末了说道: “徐大娘子早就决定了要做的事,当然会周全。只是她没料到我知晓徐蔡两家的内情,漏算一步,更没料到失去女儿的柳氏会如此疯魔。” 结果就是一地鸡毛。 “阿九厉害。”林含章笑吟吟称赞一句,目光落在薛玄凌另一只手上,“倘若阿九不拆穿他们那指腹为婚,恐怕这事还真叫她置身事外了。毕竟人证物证都没有,各种内情也无处问询,到最后只有铜赎一条路。” 素手柔荑。 却威武凌厉。 这会儿冷风已经停了,天边隐隐挂了半轮暖日,走上几步,并不觉得寒凉,反而会有一种沐浴在春日下的错觉。 “谈不上厉害。”薛玄凌敛眸在四周搜寻。 千雪苑内外都被护卫翻找过几轮了,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怕是早就被他们掘地三尺了。 可薛玄凌却优哉游哉,似乎并不着急。 于是林含章也不急,权当这是在陪着薛玄凌散步,越走心情越好。 直到薛玄凌突然停下。 “怎么了?”林含章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墙根下的一块土,“看着倒是有些松动,可这么明显的一处,护卫们不应该发现不了吧?” “管他呢,挖了再说。”薛玄凌卷起袖子走过去,直接蹲下开挖,临了还不忘嘱咐,“你待着就好,勉强你跟我走这一路,已经是我不周到了,别等会儿再把你累咳血了。” 她关心我。 林含章面无表情,眼底却有笑意。 薛玄凌当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人是如何想的,她只是回忆起了薛心宜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等下咳了血,皇帝和林家还要来找她的麻烦。 “别动。” 跟脑袋后头长了双眼睛似的,薛玄凌用干净的那只手拦住了要一并蹲下的林含章,说:“你要真想帮什么忙,那就帮我看看里头是哪儿,这地儿肯定不会平白无故被松土。” “墙角一枝梅。”林含章踮脚往内看了眼,回答:“里面是寒梅园。” 蹲在墙角扒拉了半天,薛玄凌总算是从土里面挖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布包。 小布包里的是一枚镂空缠丝梅花玉佩。 大的那个布包没裹好,黑色的布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触手滑腻。 打开后,当中包着一把断了的宽刀,刀身残留了暗红色的血渍,刀柄处有些许黑褐色的泥土,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刚才挖出来时蹭的。 “凶器?得来全不费工夫……”林含章有些不信。 薛玄凌拈着那块玉佩,说:“是长安时兴的玉坠,娘子们几乎人手一个,只不过穗子略有不同。” 言外之意—— 与凶器埋在一块儿,等于是帮蔡若尧把杀人的目的也一起补全了。可以是乔三娘也可以是赵三娘,全看最后放在蔡若尧身上的是什么穗子。 “阿九手里这块没有穗子。”林含章微微蹙眉,“也就是说,蔡二郎现在的尸体上肯定是有一枚属于乔三娘的穗子了。” 毕竟在押去中庭前,蔡若尧已经被搜过了身,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必然会被查出来。 “查徐大娘子昨日带的是哪个婢子吧。”薛玄凌将布包重新打结,拎在手里,起身往千雪苑内走,“她恐怕在来茶会之前,就做好了要舍弃蔡二郎的准备,区别只是死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既然做了准备,徐若雅就没道理再放一枚属于薛玄凌耳坠,除非她还有别的意图。 如此看来,这位温文尔雅的道统娘子是故意引薛玄凌上钩,即便薛玄凌不知道徐蔡两家的秘密,蔡若尧也会为了保护她,而舍身站出来一力承担罪责。 林含章快步跟上。 千雪苑里已经安静下来,于羌在与荣安公主汇报着什么,琴南姑娘看到薛玄凌回来,急急忙忙迎了上去。 “怎么了?”薛玄凌气定神闲地问。 “蔡家和徐家的长辈来了,眼下一家与乔玉书对峙后堂,一家则吵嚷着,邀您给个说法。”琴南姑娘叹了声,敛眸道:“您……要不先避避风头?” “祸是避不掉的。”薛玄凌努嘴示意自己手上的东西,与琴南姑娘说:“我发现了好些东西,先让我交给于少卿再说别的吧。” ??上架啦,希望大家能捧场~ ? ???? (本章完) 第五十六章 祸是避不掉的【求首订】 等红衣内卫把公主护送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时,几个大夫已经围着怒目圆瞪的蔡若尧,摇了摇头。 人死了。 活生生被牙齿一点点磨穿了喉管。 而被压在地上的柳氏神情快意,森森白牙染血,如九幽恶鬼。 “年年,娘亲来找你了。” “年年,你等着娘亲!黄泉路上,娘亲陪你!” 声嘶力竭地吼声响彻千雪苑。 语毕,柳氏咬舌自尽。 四周惊惧的喊叫声频起,护卫让开,大夫慌忙躬身上前救人。 而乔玉书到这时才如梦惊醒,满脸泪痕地想要越过护卫去扶自己的夫人,嘴里更是卑微告饶:“还请几位大人放过内子,内子只是忧伤过度……” 嗡嗡。 嘈杂的蜂鸣声充斥着乔玉书的耳朵。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得这个地步了,明明昨日送女儿出门时,他还在叮嘱女儿路上小心,女儿还巧笑倩兮,说自己要寻个如意郎君回来。 怎么就…… 落得这个地步了? 怎么就转眼间,女儿夫人都离他而去了? 于羌怜悯地望着乔玉书,心说上前去扶一下,却看到乔玉书的眼神倏忽间灰败无光,仰头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 “快救人!”于羌连忙冲过扶住乔玉书。 看够了的薛玄凌转身跳入中庭,说:“我去找找凶器,你要一起吗?” 你。 而不是林司业。 林含章的嘴角微微勾起,抿了抿后,点头道:“我与你一起。” 他们两人绕中门过游廊,出了前院。 说通护卫后,薛玄凌走在前,林含章跟在后,二人围着千雪苑的外围墙转悠了几圈。 “阿九觉得凶器在附近?”林含章手里拎了根随处捡的树枝,到处戳戳碰碰。 薛玄凌嗯了声,也拿了跟长约一臂的木棍在东翻翻,西找找,末了说道: “徐大娘子早就决定了要做的事,当然会周全。只是她没料到我知晓徐蔡两家的内情,漏算一步,更没料到失去女儿的柳氏会如此疯魔。” 结果就是一地鸡毛。 “阿九厉害。”林含章笑吟吟称赞一句,目光落在薛玄凌另一只手上,“倘若阿九不拆穿他们那指腹为婚,恐怕这事还真叫她置身事外了。毕竟人证物证都没有,各种内情也无处问询,到最后只有铜赎一条路。” 素手柔荑。 却威武凌厉。 这会儿冷风已经停了,天边隐隐挂了半轮暖日,走上几步,并不觉得寒凉,反而会有一种沐浴在春日下的错觉。 “谈不上厉害。”薛玄凌敛眸在四周搜寻。 千雪苑内外都被护卫翻找过几轮了,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怕是早就被他们掘地三尺了。 可薛玄凌却优哉游哉,似乎并不着急。 于是林含章也不急,权当这是在陪着薛玄凌散步,越走心情越好。 直到薛玄凌突然停下。 “怎么了?”林含章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墙根下的一块土,“看着倒是有些松动,可这么明显的一处,护卫们不应该发现不了吧?” “管他呢,挖了再说。”薛玄凌卷起袖子走过去,直接蹲下开挖,临了还不忘嘱咐,“你待着就好,勉强你跟我走这一路,已经是我不周到了,别等会儿再把你累咳血了。” 她关心我。 林含章面无表情,眼底却有笑意。 薛玄凌当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人是如何想的,她只是回忆起了薛心宜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等下咳了血,皇帝和林家还要来找她的麻烦。 “别动。” 跟脑袋后头长了双眼睛似的,薛玄凌用干净的那只手拦住了要一并蹲下的林含章,说:“你要真想帮什么忙,那就帮我看看里头是哪儿,这地儿肯定不会平白无故被松土。” “墙角一枝梅。”林含章踮脚往内看了眼,回答:“里面是寒梅园。” 蹲在墙角扒拉了半天,薛玄凌总算是从土里面挖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布包。 小布包里的是一枚镂空缠丝梅花玉佩。 大的那个布包没裹好,黑色的布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触手滑腻。 打开后,当中包着一把断了的宽刀,刀身残留了暗红色的血渍,刀柄处有些许黑褐色的泥土,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刚才挖出来时蹭的。 “凶器?得来全不费工夫……”林含章有些不信。 薛玄凌拈着那块玉佩,说:“是长安时兴的玉坠,娘子们几乎人手一个,只不过穗子略有不同。” 言外之意—— 与凶器埋在一块儿,等于是帮蔡若尧把杀人的目的也一起补全了。可以是乔三娘也可以是赵三娘,全看最后放在蔡若尧身上的是什么穗子。 “阿九手里这块没有穗子。”林含章微微蹙眉,“也就是说,蔡二郎现在的尸体上肯定是有一枚属于乔三娘的穗子了。” 毕竟在押去中庭前,蔡若尧已经被搜过了身,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必然会被查出来。 “查徐大娘子昨日带的是哪个婢子吧。”薛玄凌将布包重新打结,拎在手里,起身往千雪苑内走,“她恐怕在来茶会之前,就做好了要舍弃蔡二郎的准备,区别只是死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既然做了准备,徐若雅就没道理再放一枚属于薛玄凌耳坠,除非她还有别的意图。 如此看来,这位温文尔雅的道统娘子是故意引薛玄凌上钩,即便薛玄凌不知道徐蔡两家的秘密,蔡若尧也会为了保护她,而舍身站出来一力承担罪责。 林含章快步跟上。 千雪苑里已经安静下来,于羌在与荣安公主汇报着什么,琴南姑娘看到薛玄凌回来,急急忙忙迎了上去。 “怎么了?”薛玄凌气定神闲地问。 “蔡家和徐家的长辈来了,眼下一家与乔玉书对峙后堂,一家则吵嚷着,邀您给个说法。”琴南姑娘叹了声,敛眸道:“您……要不先避避风头?” “祸是避不掉的。”薛玄凌努嘴示意自己手上的东西,与琴南姑娘说:“我发现了好些东西,先让我交给于少卿再说别的吧。” ??上架啦,希望大家能捧场~ ? ???? (本章完) 第五十七章 她不是仇人,那么谁是【求首订】 于羌接过薛玄凌递来的布包,一打开,便愣住了。 “这是哪里寻来的?”荣安公主问道。 薛玄凌拱手一礼,回答:“在千雪苑外的墙根下挖出来的,院墙内是寒梅园。” “怎么会?”于羌不解地说:“司直领着护卫在院子里外找到了不下十次,别说这么大的布包了,就是个小石子,也会被挖出来。” 对于手底下的人的办事能力,于羌还是很信任的,都是跟着他大风大浪过来的,在大理寺一做就是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可笑的纰漏。 “也许是刚埋上的。”薛玄凌含笑说道:“来千雪苑的人并不是全部带了婢女随从,很多人觉得分的院子窄,到了千雪苑之后,就把婢女随从支回去了。” 乔梓年是这样,徐若雅是这样,蔡若尧也是这样。 所以乔梓年被杀时,左右无人能帮她,所以人死后,凶器不翼而飞,无踪可觅。 “现在看来,埋这东西的,要么是徐大娘子身边的婢女,要么是蔡二郎身边的仆从。” 薛玄凌盯着荣安公主那探究的目光,继续往下说: “但从于少卿中庭审讯后的结果来看,如果是蔡二郎身边的人,这东西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百里之外,没道理再埋回来。” 于羌也不傻,早在薛玄凌开口前就想到了这些,只不过薛玄凌能开口,他自然也就乐得闭嘴,少揽一些麻烦上身。 “刀是怎么运出去的?”荣安公主又问。 “请公主随我来。”薛玄凌在前头带路,将一众人领到寒梅园,“” 林含章先一步绕园走了圈,最终左看右看,在一簇野草堆处驻足,回身道:“找到了,在这里。” 随着林含章手里那根树枝的拨弄,野草后露出个巴掌大的小洞来。 看着像是老鼠洞。 “这里运出去的?”荣安公主好奇地侧身去看。 于羌伸手沾了沾刀柄上的土,又蹲下去抠了点地上的,两厢凑到鼻子跟前嗅嗅,随后下了论断:“刀把上的泥土就是寒梅园的土。” “嗯。”薛玄凌点头,说:“千雪苑外围的泥土夯实,是工匠们刻意用巨石压严实过的,而梅园里的土松软、黏中带了点灰黑色,是埋有泥炭的沃土……” “薛玄凌何在?” 后头传来一声严厉地喝问。 众人回头,看到吏部尚书徐昌阔步进来,身后跟着他的夫人虞氏,以及一众大理寺司直。 徐昌鹰目剑眉,眼神锐利,几乎是在入园后,立刻就锁定了人群之后的薛玄凌,并径直走去。 “不知徐尚书找我……所为何事?”薛玄凌站得笔直,面带微笑。 啪! 原本徐昌扬手是要给薛玄凌一巴掌,却生生被林含章截留,打在了林含章的手背上。 “咳咳……”林含章收回红肿的手,脸色苍白地说:“徐尚书这是做什么?望安郡主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您这般无状,恐伤了和气,伤了陛下的心。” 岂料徐昌冷笑一声,扬声道:“我非是以吏部尚书的身份踏入这院子,而是仅仅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的身份!” 原来他一入园就直呼薛玄凌姓名,是为了在这儿落脚。 “哦?”薛玄凌瞟了眼林含章的手,抬眸与徐昌对视,问:“那请问徐叔叔是为何要打我一个后辈?是因为我指出了你们徐蔡两家的姻亲?这事即便我不说,日后于少卿自然能查出来。” 在中庭里说,和日后查出来,当然有天壤之别。 前者,徐若雅不过是无辜的旁观者,哪怕对簿过公堂,也都是被波及的那一个。等乔梓年的案子盖棺定论,蔡若尧至多被罚个铜赎三千贯,要不了性命。 甚至蔡家识相点,蔡若尧都不用被革去功名。 至于后者…… 徐若雅于审讯途中被挑破私密,不管其作何反应,流言必定会当场扩散。 口水是能淹死人的。 尤其是女子。 “险獠诬人!我作为徐大娘子的父亲,赏你这一掌,便是在代你父亲教你如何做人!”徐昌怒不可遏,再次抬手。 然而薛玄凌从容不迫地架住了徐昌的手,素手轻柔,看上去只是堪堪握着,可徐昌的手腕已然白中泛紫,青筋毕现。 徐昌不再说话。 不是不说,而是不能说。 他怕自己一开口,先出口的就是痛呼。 后头的人们看不清徐昌的脸色,林含章这个站在薛玄凌身边的却看得清楚,自然就明白接下来不用自己出手,且看着就行了。 只听得薛玄凌勾唇微笑,缓缓开口:“徐叔叔,您这话倒是说错了。” 荣安公主使了左右宫人端椅子过来,一本正经地坐下看戏。 于羌则是有些傻眼,一个劲地使着眼色让左右护卫去拉开徐昌,可惜没人敢动。一半护卫是畏惧徐昌以及徐昌身后的虞氏,另一半护卫则是畏惧薛玄凌。 “您说我险獠诬人,可是在说徐蔡两家的指腹为婚是假?还是说您觉得于少卿与荣安公主在场监理的审讯有误?” 被点到的于羌哆嗦了几下,心说别扯上我。 结果荣安公主生怕事儿不够大,一边端来宫女奉的茶,一边附和着问道:“是啊,徐尚书,您这匆匆赶来,难道是来质疑我弄虚作假?” 徐昌还是没说话。 见状,虞氏脸色微沉,双手虚架在身前,走到徐昌身边,说:“荣安公主既然是回长安休养的,那这等血光之事还是少操心的好,免得陛下担忧。至于你——” 两厢目光交汇。 虞氏秀眉一吊,申斥道:“女子的贤良淑德在你身上未见半点,巧言令色,蒙蔽君上,无耻至极!” 以虞氏的家世身份,骂薛玄凌那是无可指摘的。 只不过,薛玄凌才不由着她骂,脸色再正常不过地接口说:“君上如何,小娘子不敢妄自揣测。但两位既然是以父母亲长的身份站在我面前,那就应该清楚,这儿还有一个刚刚丧女丧妻的父亲得了我辈帮扶,找到了杀害其女儿的真凶。对他而言,哪怕我算不上是恩人,也决计不会是仇人。” 她不是仇人,那么谁是? ??晚点还有2更,运气好就是3更 ? ????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非宜室宜家之辈【求首订】 乔家并不是普通人家。 而乔梓年是乔家的嫡幼女,是一众孩子中最得宠爱的那个,柳氏的眼珠子、心肝儿。如今柳氏随乔梓年去了,乔玉书为人父为人夫,已经是肝肠寸断。 尽管徐昌与乔玉书同在吏部为官,是乔玉书的上官,大仇当前,乔玉书难保不会像对待薛家那样,发泄满腔悲愤。 薛玄凌仿佛稚子孩童般,继续说道:“乔家的幼女被害,你徐家的女儿牵扯其中,你们二位不去向乔家请罪,却要来向我这个掀开盖子的人问责,请问二位是觉得骂服了我,徐家大娘子的瓜葛就没了?是看我在薛家并不受宠?还是觉得陛下赏我这望安郡主不值一提?” 世家矜贵,从来不会将这些权衡摆在口舌间,往往开口之乎者也,用大道子曰掩盖。 “依我看,也的确如此。”荣安公主侧坐着,一只手搁在椅子扶手上,神情懒散,“好端端的一个茶会被搅和成这样,到时候父皇问起来,也不知道要如何搪塞过去,总不能直言不讳吧?那父皇该是要郁结于心,伤及龙体了。” 满长安,满李朝,只有荣安公主一人,敢当众声称要搪塞皇帝。 一唱一和。 躲在旁边看热闹的于羌不得不站出来表态:“此案尚在调查中,还请公主静候。而且,请两位知晓,望安郡主从始至终都在协助大理寺办案,若非望安郡主出手相助,本官恐要多花上些时日,才能厘清各种脉络。” 后一句是对着徐昌和虞氏说的。 薛玄凌坦然受之。 林含章面无表情地跟着附和说:“依我看,徐尚书和夫人这会儿的确应该先去看看薛家和乔家是如何商议的,免得落人口实。” 眼看着不能通过杀薛玄凌的威风帮徐若雅止住流言,徐昌只能怒而拂袖,与虞氏离开。他们并不是往乔家那头走,而是匆匆赶回了徐若雅所在的院子。 原本徐若雅是要被带去大理寺的,好在徐昌来得及时,截下了人。 徐昌刚一回到院中,看到徐若雅迎上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徐若雅的脸上,并让徐若雅跪下。 “我是如何教导你的?”徐昌问。 徐若雅扑通跪地,敛眸回答:“行事谨慎,走一步,想三步,思而后行。” “既然如此,为何要设局?”徐昌问。 从来温顺的徐若雅垂着头,一言不发。 见状,虞氏走到女儿身边,抚摸着她的头,轻声问道:“雅儿可是不喜欢那欧阳律?便是不喜欢,也不能如此这般将自己卷进纷争之中。蔡家小子往日纠缠你,母亲看在眼里,却不想他能出这般事来。” 温柔得听者落泪。 可徐若雅只是摇了摇头,说:“不是。” 啪! 这回是虞氏冷着脸扇了徐若雅一巴掌。 她眼神森冷地睨着趴在地上的女儿,毫无情绪波动地说:“看来你在国子学这几年倒是学回去了。野心藏不住,手段藏不住,连基本的面子都撑不住!” 对面的徐昌没有插手的意思。 “按你的计划,你打算把这个家拖累到何种地步?” “欧阳律不如你的意,你便要毁了这桩姻缘,好,你倒是有本事毁得漂亮些!如今死了三个人,全家都得为你的鲁莽付出代价,你若还不能想通,往后也就不用跨入家门了!” 面对母亲的责骂,徐若雅始终跪得笔直,没有多说半句话。 在她看来,这一切都不重要。 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她的名声不重要,父母的诘难也不重要。她听了这么多年的话,为何就不能任性一下? 徐昌厌恶地看了徐若雅一眼,对虞氏说:“就让她在这儿跪着吧,乔家那里我还需要去周旋一二,毕竟是蔡家小子干的,与我们有何干系?顶多是被牵连。乔家要是能想清楚,柳氏的死算不到我们头上。” 柳氏死了就死了。 其胞姐柳婕妤才是徐昌忌惮的。 这位在宫里长袖善舞,哪怕是在最不好惹的姜贵妃面前都混得如鱼得水,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胞妹癫狂惨死,保不齐要恨上徐家,暗中使些手段。 薛玄凌自然是不知道徐若雅挨了打,她这会儿被荣安公主叫到后院,与不少夫人齐坐一堂,负责为夫人们转述前院的事。 死了人是天大的祸事。 但对夫人们而言,只要不耽误此行,权当做是个故事过了耳。 就在薛玄凌开口时,在场所有的夫人里,只有一个身穿着素白麻袍的垂髻妇人始终没有正眼看她。 不光是不拿正眼看,眼角余光还藏着难以忽视的轻蔑。 那人薛玄凌认识—— 久居西福寺吃斋念佛的白氏。 短暂的坐谈结束,薛玄凌起身交手行礼,后躬身退下。 望着那一抹娉婷身影,郭家夫人颇为满意地赞道:“是个妙人儿,身段样貌家世都不错,谈吐也不似传闻那般粗鄙。听说在国子学里更是有豪言壮语,想来才学不浅。” 结果旁边的严夫人嗤笑了声,阴阳怪气道:“妙人儿?镖局里长大的玩物,生得再好有什么用?空有几分力气,伤人于皮肉罢了。” 严郭两位夫人,往日就互相不待见。 何况严夫人的儿子严斌还在薛玄凌的手上吃了苦头,当下自然愈发瞧薛玄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还有一事郭夫人怕是不知道,这位在宫里掌掴——”严夫人陡然噤声,目光瞥向旁边的荣安公主。 瞧她这嘴。 严夫人抿了抿嘴,转头去拈桌上的点心。 荣安公主只是眯眯眼一笑,托着茶盏,似玩笑地开口:“打人么,小事。我年少时在长安不也总是惹是生非?长大后就乖巧了,毕竟这年少轻狂可不只少年郎。” “是,是。”严夫人讪笑着接话。 “公主年少轻狂是因为公主金枝玉叶。” 凉丝丝的声音从后头响起。 是白氏。 一向不开口的她起身行礼,神色不耐地说:“如她,乡野出来的粗鄙娘子,岂能与公主相比?不过是野性难驯罢了,非宜室宜家之辈。” ??qaq真的没人捧场吗? ? ???? (本章完) 第五十九章 我在看天【求首订】 往常不太喜欢白氏这清冷做派的严夫人倒是开心了,虽没直接笑,还是散去了几分不安,施施然起身虽白氏一道往外走。 荣安公主拂了拂茶沫,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说道:“野性也好,天性也好,总是这长安城里少见的颜色。林夫人待在西福寺太久了,估计是不清楚如今长安城什么模样了吧?” 林夫人三字刺得门口的白氏脸上血色全无。 其他夫人大气不敢出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的,惴惴不安。 谁都知道白氏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她那林夫人的身份。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诸位想走想留,请便。”荣安公主搁了茶盏就起身往外走,看都没看白氏一眼。 这厢荣安公主刚出来,就遇上了在中庭的回廊下发呆的薛玄凌。 于是她举步过去,问:“薛娘子在这儿做什么?” 薛玄凌回神,见是荣安公主,便行礼回答:“我在看天。” 天? 荣安公主顺着薛玄凌的目光,抬头看了眼那檐下的半边天空,又问:“天有什么好看的?” “天色不好。”薛玄凌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睛,说:“今夜恐怕没有月亮了。” “什么意思?”荣安公主着实没听懂薛玄凌的话,可她意外地不排斥这个故意说半句藏半句的娘。 也许是中庭时,相处还算融洽。 想到这儿,荣安公主追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但薛玄凌只是笑着反问荣安公主,想不想入夜之后,一道去看戏? 看什么戏? 满头雾水的荣安公主由着薛玄凌牵住,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一个世家贵女能铤而走险到用杀人命案来脱身,就已经足够说明她的处境比杀人还要凶险。”如此分析的薛玄凌绝不会想到,徐若雅只是受够了被摆布,只是心有所属。 “你的意思是?”荣安公主隐隐察觉到了薛玄凌的目的。 薛玄凌没有说话,将荣安公主带到游廊下,指着那徐若雅的院子,说:“夜里无月,魑魅魍魉就现身了” 恨徐若雅的,可不止乔家人。 “方才我出来时,遇到了乔郎中,还遇到了薛家人。薛家几位可是十分狼狈,死了儿子不说,还要背着骂名。” 搁谁,谁都不能看徐家置身事外。 “薛娘子做了什么?”荣安公主问。 可薛玄凌只是微微一笑,回眸对荣安公主解释:“我这个人,脾气真的不太好,有仇通常是当场就报了。若那仇隔了夜,谁知道生出个什么东西来?所以我提醒了一下他们。” 提醒什么? 不过是提醒他们,此刻的徐若雅并非外人看到的那般从容坚强,是徐家最好的突破口,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 是夜,无月。 千雪苑里因着出了命案,娘子郎君们走了大半。剩下还在千雪苑的,不是与命案相关的人,就是爱看热闹的那些。 徐若雅跪在院子里一直没有起来。 她的膝盖酸痛不已,可这都不算什么,她担心的是蔡家有没有怀疑她,担心蔡家会不会铤而走险。 明明是蔡若尧痴缠着她,明明是父亲酒后戏言指婚,明明是家族毁约。 到头来,却是她一人在承担着恶果。 凭什么? 呜呜的风凌冽吹卷。 徐若雅神色有些恍惚,她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眼睛肿胀得有些刺痛。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被哐哐哐地吹动,灯影忽闪忽闪,最终噗呲一声,随风一道熄灭。 恍惚间。 徐若雅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人。 乔梓年? 为什么乔梓年会站在这儿? 她猛然抬手揪着胸口,一口一口用力地呼吸着,嘴里呢喃:“你死了就死了,回来做什么?谁叫你蠢笨如猪?若不是你非要嚷嚷我和他的事,我何苦要你性命?左右我是打算成全你们的!” 哒 脚步声近。 橘黄的裙衫飘到了徐若雅的面前。 “滚开!” 惊慌失措的徐若雅慌忙朝后手脚并用地爬开。 “杀了你的是蔡若尧,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没打算让他杀你的!甚至只要你不送上门,我都不会选中你!你为何要缠着我!” 徐若雅的声音越来越大。 父亲呢? 母亲呢? 为何不来救我? 谁来救救我! 一声尖刻的厉啸声盘踞千雪苑上空,久久不散。 早已心神崩溃的徐若雅双手掩面,痛哭不已,“但凡你乖一些,你都不至于死,是你的错,是蔡若尧的错!你们何苦逼我?何苦?” “就因为我知道了你们的丑事,所以你要杀我?”半空中的橘黄裙衫幽幽质问。 徐若雅陡然抬头,眼瞳战栗着喝道: “什么丑事,你又在胡说!” “我说了,我不过是想要甩掉蔡若尧,想要甩掉欧阳家,我没想杀了你!” “只要你乖乖地配合我,我不是说了可以成全你吗?你不是倾慕欧阳律吗?你帮我,我便送你与他春宵一度!等生米出成熟饭,你自然就是欧阳家的人了!” 说完这些,徐若雅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受够了被规训,受够了繁文缛节……凭什么她就可以恣意妄为,甚至被陛下加封为望安郡主?被他那般宠溺?” “是命吗?” “倘若这是我的命,那我就逆了这命!” 砰! 院中的大门被突然撞开。 乔玉书红着眼睛冲到徐若雅面前,忍了又忍,最终只是怒目瞪着她,说:“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会不得好死的!” 气到了极点,乔玉书也只说得出这样的字眼。 四周的灯笼被重新点亮。 院子里,徐昌和虞氏铁青着脸,被红衣内卫反剪了双手,院门口则站着不少人,包括蔡家的几个。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听到了徐若雅的剖白。 只是徐若雅这会儿还没有从惊吓中回神,她仰头去看乔玉书,期期艾艾地问道:“你是来救我的吗?刚才有鬼……有鬼要害我……” 拨开众人,于羌领着大理寺司直走到乔玉书身边。他抬手拍了拍乔玉书的肩膀,宽慰说:“乔郎中,如今水落石出,望节哀珍重。” ??qaq扑街作者要哭了 ? ???? (本章完) 第六十章 备考 长安最近不太平。 先是千雪苑里死了几个官家的郎君娘子,后是安仁坊几处从前起过火的旧宅闹鬼,吓傻了几个夜里打更的更夫。 一时间,人心惶惶。 都说是十年前那些葬身火海的人回来寻仇了。 仇? 什么仇? 当年官府分明定了是意外,如今怎么寻起仇来了,找谁寻仇? 百姓们议论纷纷。 当然,两件事能同时引发诸多猜测,还是因为徐若雅与蔡若尧合谋杀害乔梓年这事,最终还是没能传出千雪苑去。 又或者说,没能传到普通人耳中。 徐家是丢不起这个人。 自回到长安之后,徐昌立刻进宫面见皇帝,以退为进,自请前往河南赈灾,才算是压下了宫里的愤怒。 而乔家…… 宫中柳婕妤听闻妹妹与外甥女蒙难,悲愤不已,于寝宫内绝食三日,生生将皇帝对徐昌那刚压下的怒意又撩拨了起来。 最终徐昌左迁户部尚书,以代天巡狩之名,出发河南。 至于乔玉书。 既然徐昌这个吏部尚书走了,他自然而然地就替补上位,成了新一任的吏部尚书。 不管外头纷扰如何,国子学里倒是如往年一般忙碌不停,个个儿紧张兮兮。 还有两天,就到岁试了。 兑堂的书阁里。 薛玄凌趴在书桌上,一心二用,一面监督者兑堂众人继续温习,一面在心里琢磨着东珠的事。 东珠里说安仁坊的火起于庆王李瑶的府邸。 可当年的调查里,京兆尹宋朓呈报的,却是说火起于坊间杂物堆,起火原因是孩童手里的花灯。 孰真孰假? 薛玄凌不敢擅自下论断。 但她清楚的一点是,庆王与太子感情深厚,当日也是太子从火场中救出的庆王。倘若太子玩到那么一炷香,庆王只怕就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深厚到能以自己的性命为兄长做局吗? 不好说。 呼—— 毫无头绪的薛玄凌轻出一口气,转眸一看,看到范阳公主靠在书架子边上打起瞌睡了,便干脆起身,鬼魅似的无声走到了范阳公主身边。 “哎哟!” “我的娘诶!” 范阳公主抱着书就跳了起来,眼睛瞪圆,张着嘴狡辩:“我就歇这么一会儿,阿九你就发现了!” “来,背一背。” 薛玄凌抽出她手里的书。 “大凡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 国子学八堂的岁试其实大同小异,众学子依据入学时选择的主经而决定了岁试的主考题,旁的经史也要考。 岁试分为帖经、试讲,各科博士监考。 帖经考的是主学经典每千字空二十至三十字,学子填写空处,有超过十处留空以上的,为不过。 试讲则是从兼学经典中择两至三篇,每二千字问理义一条,只考十条,只通两条与全部不通的,为不过。 此外,每年的学子里,有通两经以上的,便可以获得乙字评语,且有请求授官之权,有通三经者,便为甲字。 个中一二三四则依据学子的具体表现论定。 秦令九从前便是甲字三等。 这些典籍经义对她而言,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可对范阳公主来说,生平最大的烦恼就是这各式各样的经学,别说承接上下句了,就是单单让她通读一遍,她都未必能读得顺。 “呃……”范阳公主抬眸望天,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一句:“生、生于命……其、其万物,曰折;人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变也。七代之所以更立者:禘、郊、宗、祖;其余不变也。” 越背越顺畅。 薛玄凌转头揪着郭馥的耳朵,把这个偷偷给范阳公主传递答案的人给拎到了院子里。 “呜呜呜,阿九我错了。”郭馥抱着薛玄凌的腿告饶,“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了?” 高高举起的手,缓缓放下。 郭馥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不敢就好,既然你已经背熟了礼记,那就在院子里抄一遍礼记吧。”薛玄凌笑眯眯地拍了拍郭馥的脸,背手回了书阁。 坐在角落里的欧阳律大概是受了千雪苑的影响,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旁边的吵闹也与他无关,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薛玄凌看了他一会儿,示意其他人继续温书,自己则坐到了欧阳律的身边。 欧阳家是武将世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少,就没有心思细腻的。欧阳律能这般忧愁,估摸着心里对徐若雅是真有几分感情。 “阿九?”欧阳律僵硬地扭动脖子去看薛玄凌,苦笑一声。 然后他说了句抱歉。 也不知道抱歉是歉在哪儿。 “你说什么抱歉?与你何干?”薛玄凌环着膝盖,偏头说道:“这事你至多算个无妄之灾,平白被卷进去,污了名声,往后娶媳妇可不好娶了。” 欧阳律将头埋在了两膝之间,瓮声瓮气地说:“我以为,她起码是不讨厌我的……倘若她不愿意嫁我,只要同我说上一句,我必不会逼她……亦不会有此结局。” 好人就是这样,通常喜欢将悲剧揽在肩头,越揽越多,最终被压得崩溃。 “少则得,多则惑。” 薛玄凌只说了六个字。 “这劝的是啥意思。”康茜歪头问身边的管雪桐,“阿律不是为情所困吗?阿九怎么还给他讲起了经?” 管雪桐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等笑够了,才趴在康茜耳边,说:“阿九的意思是,想得多才会迷惑。” 一旁的崔潆跟着翻了个白眼,解释道:“少则得其本,多则远其真,阿九的意思是,徐大娘子贪多,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最终才会失了本心,犯下大错。” 言外之意是,本就与欧阳律无关。 庸人自扰也。 欧阳律眼睛有些泛红。 不聪明如他,也听懂了薛玄凌的话外之音。 “好了,岁试要是不过,你就真得哭了。”薛玄凌拍了拍欧阳律的肩膀,起身,说:“被退学的滋味可比情伤还厉害。” 刚缓过气来的欧阳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开始不断地打着嗝,惹得书阁里的众人哈哈大笑。 茅盾文学 第六十一章 黑衣人 薛玄凌的目的是让兑堂的人别拖后腿。 所以每个人的帖试都得来薛玄凌手上过一遍,然后再讲经论义。 当然薛玄凌也不要求他们能考得多好,刚刚够过考就行了,所以定的规矩比较宽松,过了也就能回监舍去休息。 关键是能过。 到月上中天时,书阁里清醒的已经不多了。 郭馥勤勤恳恳抄了一遍礼记回来,与众人坐在一块儿背书,眼睛一抬,发现薛玄凌已经不在书阁里。 “阿九呢?”郭馥推了推康茜,问。 康茜揉了揉眼睛,开口就是:“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问你阿九,没问你经义。”郭馥白了眼,起身走到书阁门口,探头往外看去。 院子里冷风瑟瑟,寒月倾洒光华,空无一人。 “阿九这是做什么去了?” 郭馥嘀咕了一句,抬脚往外走,刚一动,就看到院子西侧好像有人影闪过,连忙提着裙摆就跑了过去。 然后她跑到一半—— “啊!救命!” 银白色的月光照耀下,一个身高约八尺的黑衣人扬手向郭馥掷出了一枚飞镖,自己则后仰一翻,消失在了墙头。 当! 薛玄凌飞身甩出一块石子,精准无比地打在郭馥的脚上,另一只手持剑斜崩上挑,堪堪截下了那枚暗器。 恍惚中,郭馥好像看到了仙人。 只不过这个仙人让她摔得浑身发疼。 书阁里人都被吓得清醒过来,纷纷跑出来,正看到薛玄凌挥剑,郭馥倒地。 “没事吧?”康茜赶忙扶起郭馥,上下检查着她身上,没发现什么伤口,才稍稍松了口气,问:“什么贼人,居然敢闯我们国子监?” “看着像是冲我来的,倒是惊扰你们了。”薛玄凌挽了个剑花收剑,敛眸拱手冲郭馥道歉,“好在没伤到阿馥,不然就是我的罪了。” 郭馥顺了顺胸口,平缓了些许呼吸后,说:“哪里是你的罪?分明就是那个贼人的错!居然夜闯国子监,阿律!追他!” “不必了。”薛玄凌拦住欧阳律,解释道:“那人的身手不错,这会儿该是应该出了国子监,追也追不到什么。他夜闯我们兑堂的监舍,自然是有目的的,我们只需要静候,便能再等到他。” 薛玄凌没说的是,那个黑衣人去过她的监舍。 翻找了一通,什么也没带走,又倒回到书阁来,被郭馥叫破,才不得不出手伤人,以截住追兵。 如果不是郭馥醒了,薛玄凌这会儿应该已经抓到黑衣人了。 可惜。 叹过一声,薛玄凌拎着剑往书阁里走,边走边说道:“夜深了,你们也是该休息了……” 身后响起欢呼声。 但薛玄凌的话还没结束:“最后过来通读一遍经义,我一一听过了,才算数。” 欢呼声变成了哀嚎。 翌日一早,薛玄凌就带着厚厚一摞的纸去找了荀季。 荀季爱才惜才,看到薛玄凌如此好学,当然乐于指点,所以一张张批阅,连注脚都写得格外认真。 等批完了,才黑着脸问薛玄凌,送来的这些是不是兑堂那点傻小子写的。 薛玄凌老实巴交地眨巴着眼睛点头。 见此,荀季撑着桌子哈哈大笑,末了又抬手指着薛玄凌,说:“玄凌真是坦率,能有玄凌这样的同窗,是他们,也是整个国子学的幸事。” 要知道,这一学年开始,一众教导兑堂的博士都是卯足了劲,生怕出现个要被退学的学子,到最后都快绝望了。 结果呢? 来了个聪慧又有手腕的薛玄凌! “我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荀季笑容满面。 薛玄凌拱手一礼,说:“请博士直言。” “玄凌是为了什么才如此发奋?按理说,你一人过考,便足以证明自己。”荀季帮着薛玄凌收拾批注好的纸张,问道。 小窗外,白衣郎君面色阴翳地走过。 “大概是为了来年能吃上肉吧。”薛玄凌俏皮地抿了抿嘴,玩笑道。 从荀季的院子出来,天色便有些阴了,冷意横生。薛玄凌走几步,就跺跺脚搓搓手,嘴里哈出的全是白气。 “我来帮你。” 后头传来一声。 薛玄凌回头望去,看到林含章手里抱着个灰色棉布包着的暖炉,说话间已经递了过来,并顺手将薛玄凌手里的纸给抱走了。 行云流水。 不容置疑。 “林司业怎么在这儿?”薛玄凌也不拒绝,大大方方地将手探进暖炉的夹层里,含笑问:“天冷,这会儿林司业不是该去与长孙祭酒商讨岁试的题目了吗?怎的在此闲逛?” 如此寒暄,显得两人的关系交点头之交又上了一层。 林含章忍着微笑,面无表情地回答:“长孙祭酒今日身体不适,所以题目明日再议。” 薛玄凌哦了声,余光看了眼林含章那古井无波的样子,耸了耸肩不答话了,沉默着地跟着他往学子监舍那边走。 怎么不说话? 有些焦躁的林含章若无其事地瞟着薛玄凌,几度张嘴,又强行止住,忿忿地继续并肩漫步。 “阿九!” “林司业。” 薛心宜的声音十分清亮,隔老远就能听到。 “你们慢点儿!等等我!”看薛玄凌和林含章都没停下,薛心宜急了,撸着袖子就开始狂奔。 跑得气喘吁吁之后,薛心宜总算是追上了二人。 她一手搭在薛玄凌肩头,拧着眉头问:“走这么快做什么?后头是有豺狼虎豹不成?” 两人十分默契地同时扭头看她。 “嚯,我成了豺狼虎豹。”薛心宜鼻孔出气,收手叉腰道:“我可是特意来知会一声的,太原公主那儿我已经帮你说通了,你们的赌约就此算了吧,往后可别再提了。” 太原公主本就是因为薛心宜,才会照着薛玄凌挑刺,如今薛心宜宽容大量地与薛玄凌和平共处,太原公主自然就没必要再斤斤计较。 “行。”薛玄凌点头。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高兴吗?”薛心宜气鼓鼓地说:“我可是花了好久的功夫才说通了公主,不然……不然你考得上甲字三等吗你?” 薛玄凌脸色尤为平静地附和薛心宜一句,“恩,不然,我这风头是必须要出,多亏了妹妹帮忙,才给我省了个麻烦。” 茅盾文学 第六十三章 茶话 言外之意—— 只要薛玄凌想,她就一定能拿到甲字三等。 听得薛心宜哼哼两声,嘀嘀咕咕道:“看把你能耐的,真以为国子学岁试那么好过?好嘛好嘛,你厉害,我自个儿玩去。” 人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去,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留两人继续沉默前行。 走到学子监舍处时,薛玄凌一手将暖炉还给林含章,另一手想过去拿他怀里的试题纸,手一伸,刚碰到林含章,就看到林含章后退了半步。 ? 薛玄凌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最终收了回来。 她就奇了怪了。 是,从前是她看这位带了些偏见,不太乐意与他相处,可自千雪苑之后,她自认为态度一直都不错,怎么这会儿又好像是什么陌生人似的? “林司业?”薛玄凌喊他一声。 林含章木着个脸,感受着胸口刚刚的触感,努力憋住心头的异样后,一本正经地说:“我送你进去,不急,时间还早。” “林司业,你是不是找我们兑堂的谁有事?”薛玄凌多看了他一眼,问。 林含章摇头,说了句没有。 “那你肯定有什么别的事。”薛玄凌不信,抬脚往监舍院子里走的同时,说:“你是不是担心范阳公主他们过不了岁试?放心,这回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可能考不了太好的成绩,但总归是能过的。” 否则,还真有点对不住近段时间的头悬梁锥刺股。 原本林含章要解释,但转念一想,这个借口也能进去,也就没有再说话,跟着薛玄凌一道进了院子。 这一会儿,学子监舍里没什么人。 薛玄凌带着林含章去自己的那处院子把东西一放,又把林含章请到了书阁的茶室里,搬了炭火盆来,另烧了壶热水,打算煎茶煮茶。 铜铸的三足禽纹风炉里燃着发红的炭。 如玉一般的柔荑握着青竹夹,夹着茶饼在风炉上头翻烤,竹条的清香汁液一点点染上茶饼,往复翻动几次,茶饼便卷曲在了一起。 煎茶的本事不错。 林含章有些意外,心里暗暗记下,善烹茶。 不知什么时候起,窗外下起了雪,稀稀疏疏的雪粒子飘在窗台上,偶尔有几粒飞进屋内。屋内的火盆噼里啪啦作响,风炉上则是热意茶香纠缠,盈盈满室。 咚咚。 薛玄凌垂头,握着杵杆轻轻将冷却后的茶饼耐心捣碎。 纤细的脖颈在橙黄的光影中,有一股奇异的美感。 这一刻的平静祥和让薛玄凌放下了心头的许多事,此时此刻她所需要关注的,就只是煎茶烹茶而已。 林含章端起薛玄凌推来的茶盏,拈盖拂了拂茶汤上的浮沫,赞道:“阿九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林司业过誉了,小道而已。”薛玄凌同样端茶,啜了口。 “小道?那在阿九眼里,什么才是大道?”林含章问。 薛玄凌侧目望向窗外,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雪花,沉迷了许久,才慢悠悠开腔:“大概是活着吧。” “是家里的事吗?”林含章又问。 可能是林含章的声音太过温和平静,也可能是薛玄凌实在需要向人宣泄,而林含章这样极少与外界交流的人相对合适。 心里迂回过几道思绪后,薛玄凌转回目光,落在林含章的脸上,说:“算是吧,我走失那年……林司业多大?十岁?还是十二岁。” 林含章敛眸回答:“十岁。” “十岁,那想来能记住许多的事了。听说林司业少年天才,六七岁便能吟诗,行文作赋更是不在话下。” “阿九,你想问什么?”林含章打断薛玄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你当年走失……不是意外,是吗?” 这个人相当敏锐,薛玄凌心想。 她不过是问了一句年龄,然后再说了一句能记多少事了,林含章就立刻就察觉到那两句话背后,所指向的是什么。 “有时候我在想,与聪明人对话,到底是轻松呢?还是困难。”薛玄凌眯眼微笑,坦率地说:“我还没来得及说的话,林司业就已经迅速猜到了,真叫人佩服。” “所以你的确是想问当年你走失时的事,是吗?”林含章面色平静。 屋内仍然萦绕着一股夹带幽深竹清香的茶香。 薛玄凌握着茶盏转了一圈,另一只手持着铁钎子拨了拨炭火,嘴里回答:“是,也不是。” 不等林含章开口,又说道:“林司业应该不知道,就在前几日,有人夜闯了我们兑堂的监舍。那人有武器,差点伤了郭馥。” 兑堂的人没有将此事上报。 林含章的手兀的收紧,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好在没出什么大事,我当时在,救下了郭馥,贼人也趁机跑了。”薛玄凌给林含章续上一杯茶,说:“但要命的是,我知道那人是冲着我来的,所以至今我都心怀愧疚。” 在林含章的眼里,此刻坦率开口的薛玄凌像是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弧光,令他心生爱意,却不敢靠近。 “谁来不怕林司业笑话。” “我的名字被挂在了千金榜上,就是那个江淮毓秀阁,林司业知道吗?江湖上的组织。” 说着,薛玄凌坐回自己的位子。 “我知道。”林含章点头。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黝黑的眼睛里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们要杀我,可我不知道出现要他们杀我的是谁。”薛玄凌叹了一口气,“那日夜里没能成功,这几天估摸着还会有人再来,如若不然,往后就得潜入薛府去杀我了,那可和国子学不一样。” “我可以拜托阿池帮你查查。”林含章说:“他毕竟是将军,有些事他来查比你更容易,也更方便。” “不好吧,我与林将军非亲非故,这些事不能麻烦他吧。”薛玄凌当下就想要拒绝。 林含章从容地端茶喝了口,摇头道:“你们两家算不上非亲非故,无妨。” 这也是。 薛玄凌想起薛家的嫡长女与林池是有婚约的,自己倘若真因为这婚约而不得不嫁去林家,倒也确实算不上与林池非亲非故。 第六十四章 涨价 然而林含章想的,其实是薛玄凌作为薛心宜的姐姐,等什么时候薛心宜嫁给林池,那薛玄凌不正是成了林池的姨姐吗?哪儿还是非亲非故呢。 “就是不知道人家怎么看待这份婚约。”薛玄凌放下茶盏,蹙眉道:“我这嫡长女长在汝南十年。一朝回到长安,也算不上是名门贵女,只怕配不上林将军。” 咳咳咳咳! 林含章呛得脸都红了。 “小心些。”薛玄凌赶忙探身给林含章递了块帕子。 帕子是浅浅的玉色,暗织牡丹锦,左下角绣了个九字,想来是出自薛玄凌的手。 “抱歉,失礼了。”林含章不由得攥紧帕子,掩住口鼻。 淡淡的木香萦绕鼻间。 坐立难安的林含章只得起身,说:“时候不早了,阿九刚才说的事我会跟阿池去说,一旦有什么进展也会立刻告诉你,你不要担心。” 说完林含章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薛玄凌不解地看着林含章,只当他是真的身体不适,无奈摇了摇头后,起身收拾茶具杯盏,转头又将炭火盆给灭了。 等薛玄凌回院,范阳公主倒是过来了。 她提着一食盒的饭,蹦蹦跳跳进屋,放下后立马抽了自己的那张试题纸,恭维道:“有劳阿九跑一趟了,阿九对我可真好。” “是,我当然要对你好,也希望你这回岁试认真些,可不能再随便糊弄。”薛玄凌想到荀季和林含章都挂心兑堂的岁试,连忙叮嘱了一句。 “哪儿敢不用心呀!为了我,为了我们,阿九耗费了这么多的心血,我要再不用心,岂不是成了狼心狗肺了?”范阳公主贴着薛玄凌坐下。 看范阳公主当真检查起试题纸来,薛玄凌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认真埋头吃饭。 夜里。 学子监舍十分安静。 雪落无声,唯有院落间的灯笼在随风摇晃。 这会儿学子监舍已经没有哪个院子是亮着灯的了,飞雪卷过庭院屋舍,一个个卷着被褥,睡得尤为安稳。 嘎吱—— 踩过积雪的声音。 飘飘忽忽的灯影下,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步步缓缓地走向薛玄凌。这人身手不错,一眨眼就闪身到了床沿,并将手里的短刃直直地扎了下去。 然而床上是空的。 被子下并没有人。 这人暗叫一声不好,想要后撤退开时,身后陡然有一股温暖气息逼近。却见薛玄凌一脚将人蹬得扑在床上,接着张臂反剪其双手,死死地固定住了他。 “也是来要我人头的?”薛玄凌问。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绳子将人结结实实绑起来,捆到椅子上,又点了灯,扯掉这个身穿夜行服的贼子脸上的面巾。 是个年轻人。 但有着一双不符合年纪的阴狠眼睛。 剑眉鹰鼻,江湖气很浓。 “如果你不说,我就杀了你。”薛玄凌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对面,手里来回把玩着刚才这人抓着的那把短刃。 年轻人嗤笑一声,说:“技不如人,是我该死,你要杀便杀吧。” 这话与其说是硬气,不如说是觉得薛玄凌这么大的小娘子不敢杀人。 谁成想,薛玄凌非常痛快地说了声好,紧接着就把匕首捅在了年轻人的肩膀上。 鲜血溅了她满脸满身。 美人皮相,犹如饿鬼。 年轻人的表情顿时由不屑变成了狰狞,只是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我说杀你却,没说要给你个痛快,且忍着吧,看看扎上多少刀你才会咽气。对了,你也可以叫,试试看能叫来几个人。”薛玄凌微笑着,温柔至极,仿佛说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话。 然后她真如说的那样,猛然拔刀,再重重地扎在了年轻人的左肩。 年轻人的脸色渐渐地苍白如纸,他仍旧紧咬牙关,并没有叫喊出声,因为他清楚自己在这个地界叫出声来,招来的只会眼前这个恶鬼的同窗。 然而忍耐会使得疼痛变得更加难熬。 他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血肉模糊。 “还是不想说吗?”薛玄凌问。 说话间,薛玄凌掌心翻出来一个塞着红绸子的玉瓷瓶。 “这是蜂蜜,清甜甘润,如果我将它涂在你的伤口上,然后把你放在院子里,你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巧笑倩兮的小娘子嘴里说着骇人听闻的话。 “你同榜上说的不一样。”年轻人总算开口了。 薛玄凌啪的一声攥紧瓷瓶,追问道:“榜上如何说我的?” “榜上说,你是一个空有几分力气,并无城府的女人,杀你唯一的难处,就是要避免你死后引来的那些麻烦。”年轻人如是说道。 “还有呢?” “杀你可得千金,我能知道的就这么多。” 千金? 这下薛玄凌有些傻眼,前后过去才多少天,怎么就变成千金了?于是她赶忙问道:“怎么会变成千金?不是百金吗?有人加了钱?” “不,不是的,你解决了过来杀你的两拨人,所以你的身价自然就上涨了。”年轻人粗喘着气,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肩头的两处刀伤。 “两拨?” “没错,两拨。”年轻人重新抬头,解释:“在你回京的路上,第一拨人被你无声无息地解决了,而第二拨人,也就是你去千雪苑的路上那一次,你放了他们。” 原来如此。 薛玄凌了然。 难怪当时她觉得很奇怪,那两个婢女得手却没有砍下她的人头,原来是早就已经被她处理了。只可惜如何处理的,她记得不太清楚,往回想也犹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或者放了你,我的脑袋是不是会更加值钱?”薛玄凌问出了一个作为关心的问题。 “事不过三,倘若来的三拨人都没能杀了你,你就是千金榜上第一。”年轻人咽了咽口水,说:“到时候,江淮毓秀阁的人就会派阁内的人过来处理你。” 我的天! 薛玄凌瞪大了眼睛。 她是有几分武艺,一点力气不错,可也没打算跟一群江湖人士死斗吧?为今之计,还是想想如何解了这个悬赏的好。 “我头上的这个赏金有什么解法吗?还是说我需要出比我人头更高的价格?” 第六十五章 留下 “办法是有的。”年轻人斯哈斯哈地喘着气,肩部的疼痛让他脸上的表情始终难以控制,“三个月后,江淮毓秀阁会在崇州更新千金榜,只要你能闯过江淮毓秀阁的九重关,面见阁主,他们自然会尊你为上,将你从千金榜的上抹去。” “这会儿怎么愿意说这么多。”薛玄凌问。 年轻人自嘲地笑了笑,抬头看着薛玄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叫听风,出身西南保寨,为了出名才来到长安。杀你是为了名,不是为了钱,倘若你本事很大,我跟着你,比杀了你要更能出名。” 薛玄凌睨着他那破了个洞的靴子,又扫了一眼他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夜行人,嘲弄地反问:“不为了钱?那你这看上去怎么如此拮据?再说了,你刚才想要杀我,如今没杀,可不是因为你心软,而是因为你本事不够。” 几句话噎得听风挪开了目光,并把破洞的靴子往椅子腿后藏了藏。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本事很大?”薛玄凌将掌心的瓷瓶抛起又握住,握住又抛弃,“你刚才是想要杀了我的,我怎么可能留你在身边?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再次向我举刀?” 啪。 玉瓷瓶重回掌心。 听风垂下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犹犹豫豫地说:“你留我,我当然不会再杀你,而且你的身手比我好,我没有可能杀得了你。” “换个理由,这个不太充分。” 啪。 抓握玉瓷瓶的声音像是一把锤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听风的肩上,让他两处淌血的上口更痛了。 “你……你很果决、聪明,你要是留我在身边,起码从现在开始,到三个月之后,不会再有人来刺杀你,你也能喘口气。”听风咬咬牙,还是说了。 薛玄凌挑眉看他,问:“此话从何说起?” “想要提人头拿钱的,就需要花一两银子去从江淮毓秀阁领一块令牌,持令牌杀了人,才有钱拿。”听风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持有令牌的人十五天内没有在江淮毓秀阁的分舵露面,视为失败,自然有下一个买了令牌的人出来接续任务。” 也就是说,如果薛玄凌现在杀了听风,那么十五天后,就会有另一个人过来刺杀她。 杀得了这个,难保能杀下一个。 “千雪苑那次,我放了他们,他们回去分舵复命,所以才有你上回夜探书阁,是吧?”薛玄凌将堵着玉瓷瓶的红绸布给扯开。 听风的眼瞳微微瑟缩了一下,点头,问:“你怎么知道那次是我?” 四周没有他意想中的甜腻香味飘开,相反,自玉瓷瓶里传出来的,是淡淡的药味,闻着像是当归。 不是蜂蜜,是金疮药。 闯荡江湖已久的听风自然是立刻就明白薛玄凌刚才那话是骗人的。 可他也只是眨了眨眼。 “蒙面不蒙眼睛,我看人一直很准,露双眼睛就已经足够我认出你了。”薛玄凌抬手将金疮药洒在听风的肩膀上,“而且,那日你掷出来的暗器,与你今日所持的短刃有一模一样的莲花烙,不难判断。” 为了出名,自然就会把自己的武器物什都打上烙印,好让自己的记号扬名。 “嘿嘿——”听风傻笑了一声。 薛玄凌木着脸,偏头看他,说:“谁跟你傻笑?你说对了,我知道你杀不了我,所以我不打算这么快就要了你的命,可留不留你,也是我说了算的。” 听风梗着脖子,没敢回望。 “你能进去买价值一两银子的令牌,应该多少比普通人清楚江淮毓秀阁吧?”薛玄凌将药粉撒尽后,起身,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把江淮毓秀阁的事写给我看,我就考虑考虑让你在我身边待着,如何?” 结果听风没张嘴,看上去有些为难。 “不乐意?那你就只有死和离开两个选择了,然而想要离开,还是得将你知道的有关江淮毓秀阁的事说出来。” 叮! 短刃被薛玄凌甩腕扎在了听风的身前一寸。 刀身没入地面一指。 “不,不是。”听风飞快地摇了摇头。 他憋了半天,最终憋出一句话来:“我不会写字。” 薛玄凌抱臂偏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失笑道:“不会写就用嘴说,多大点事,还以为你是不乐意呢。” 到这一步,事也就基本落定了。 尽管听风是为了杀人而来,可他终究是没杀得成,再加上他对江淮毓秀阁有所了解,正是薛玄凌当下所需要的。 更何况,听风还被薛玄凌扎了两刀,也算是代价了。 留听风在身边是会有些许的风险,但风险再大,也得先等这人将自己知道的全吐出来了再说。 所以薛玄凌十分大方地抛给听风一袋银子,说:“出去找个地方住下,等我的消息,这几天就想想如何交代江淮毓秀阁的事,别闲着。” 绣着芙蓉的红色钱袋很重。 听风双手握住,有些发愣,看了很久才讷讷道:“你就不怕我带着银子跑路?虽然我说我不为钱,可你出手未免太阔绰了些。” 薛玄凌坐回桌边,翘着腿,撑头说:“你可以试试。” 上位者的威压往往在这种云淡风轻间表露,哪怕听风知道自己面前这个小娘子不是一般人,也还是不由地打了个哆嗦,抱着银子敛眸,不敢对视。 “吃顿好的,换身衣裳,换双靴子。”薛玄凌略微合上眼睛,有些疲惫地继续说道:“找到住的地方后,给我写信,不用写字,画朵莲花就行。” 将听风送走后,薛玄凌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赶忙洗漱了一番,安心睡去。 第二天一早,兑堂的众人就火急火燎地冲进了薛玄凌的院子,倒不是他们发现了有人刺杀薛玄凌,而是为了明日的考试过来的。 “吵什么?”薛玄凌打了个哈欠,撑手在窗户处看这群着急得不行的人,“怎么会是?来个能说清楚话的人解释解释。” 一向机灵的管雪桐站出来,冲薛玄凌一礼,说:“阿九,艮堂的人向长孙祭酒举报我们,说我们找荀博士要试题,是舞弊……” 第六十六章 上套 “我看他们就是皮痒了!阿九,我们去揍他们吧。”郭馥插着腰,气势汹汹地说:“听说荀博士被长孙祭酒叫过去了,” 范阳公主也跟在旁边起哄:“是啊,我看他们就是皮痒了,揍一顿就服帖了,咱们可没找荀博士舞弊,别害了人家荀博士呀!” 结果一群人冲到祭酒的草庐,没看到艮堂的人,也没看到荀季,倒是看到了太原公主。 彼时长孙祭酒正松太原公主出草庐,一转头,看到乌泱泱十来个人一字排开站在竹门外,顿时额角青筋直冒。 “你们又是干什么来了?怎么,这是要掀了我这老头子的草庐?”长孙祭酒瞧着排头的范阳公主和薛玄凌就头疼不已。 太原公主掩唇一笑,说:“长孙祭酒别急,我看妹妹和学友也同我一样,不过是担心荀博士罢了。” 兑堂被举报的事,都不用一炷香,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子学。 “怎么你十姐先到。”薛玄凌侧头,压低声音问范阳公主。 范阳公主捂着嘴,小声回答:“阿九刚来,不知道,我十姐钦慕荀博士已久……” 当然,范阳公主是没想到这回十姐是直接冲到了祭酒的草庐,将自己对荀季的情感摆在了台面上。 连旁人都能看出来,长孙诩这个老狐狸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公主放心,有关舞弊一事,老臣必然严查慎查,绝不会让清白之人蒙冤。”长孙基酒颤巍巍拱手。 “这里没有公主,只有您的学生,十娘。”太原公主侧身避开长孙祭酒一礼后,回礼道:“还请长孙祭酒明察秋毫,还荀博士一个清名。” 等太原公主出来,范阳公主连忙觍着脸凑上去,嘻嘻笑道:“十姐你也相信我们呀!” 岂料人家直接白了一眼回来,冷冰冰地说:“信你们做什么?荀博士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监守自盗之人。” 落了个没脸,范阳公主哼声跑回了薛玄凌身边。 “还进去吗?”郭馥指着打开了门的草庐,“长孙祭酒这不关门,是想我们进去?” “我进去吧。”薛玄凌回头看了一眼施施然离开的太原公主,示意其他人也都散了,“本来就是我送那试题纸去找荀博士,才惹得这空穴来风,原就该我去解释。” 说完,薛玄凌屈指叩在竹门上,轻叩了三声后,举步往草庐里走。 兑堂的其他人不肯散,一窝蜂跑去草庐外的竹林里蹲着,打算等薛玄凌出来,又本着蹲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蹲到艮堂的小兔崽子。 薛玄凌这头迈着轻松的步子直接走进了长孙祭酒的书房,然后在长孙祭酒颇为无奈的目光下,抬袖行了个大礼。 “望安郡主有什么想说的?”长孙祭酒提笔开始写字,默认了薛玄凌的进屋。 “学生有话想问。”薛玄凌垂手道。 长孙祭酒微微蹙眉,停笔,抬头,说:“想问什么?问荀季的事,还是问太原公主的事?又或者是你想问谁向老夫举报的荀季?” 老人精神矍铄,目光锐利。 “学生想问的是,为什么长孙祭酒始终以封号称呼学生?在国子监内,不是应该抛却身份,一视同仁吗?”薛玄凌问道。 “嗬。”长孙祭酒搁下笔,转到一旁的桌边,提了个茶壶,拈了两个茶盏过来,“看来望安郡主是觉得老夫不够超然了。” 他招了招手,叫薛玄凌坐在对面。 茶就是普通的茶叶,沸水一冲,也不管煎茶捣茶什么的。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薛玄凌板正地坐下,“学生只是觉得,长孙祭酒总是强调封号,对您的名声有碍。” 长孙祭酒哈哈大笑,推着那茶盏到薛玄凌面前,说:“你这丫头倒是有意思,怎么,绕来绕去,就是想要老夫顾念一下荀季将来的名声?那你可想错了,荀季最不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声。” 薛玄凌微垂着头,端茶。 一股极淡的茶香盈室。 “要是你们没有这层身份,能进老夫这草庐吗?”长孙祭酒咂摸着茶,两眼一眯,“国子学里的学生,哪怕不是有身份有家世的?但真正能进这草庐的,能进这草庐与我谈条件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听着太原公主说自己只是学子,其实何尝不是一种以退为进? 真把人家当普通学子,那就错了。 “你们呀,小心思一堆。”长孙祭酒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老夫倒也理解,荀季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所以才会接了你的纸,给你批注,而你要不是顾念他名声,也不会坐在这儿……都是好孩子。” 薛玄凌端着茶盏呆坐了一会儿后,说:“是学生浅薄了。” 厚重的手轻轻拍在薛玄凌的肩头。 长孙祭酒起身,走回桌后,无不感慨道:“眼下你对荀季最好的回报,就是在明日的岁试里取得一个好的成绩,对吧?” 好到旁人不敢质疑。 舞弊? 谁敢舞弊个甲字三等出来? 要是荀季指点指点学生,就能指点出个甲字三等,那荀季也别当这国子学博士了,直接取而代之,当国子监祭酒去得了。 琢磨出长孙祭酒这话里的意思,薛玄凌这会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个套。 明明她是过来给荀季求情的,结果三言两语之后,倒是莫名其妙答应了长孙祭酒,要在岁试里拿到甲字三等。 以至于她丧着脸出草庐时,把一旁藏着的兑堂众人给吓了个半死。 “怎么回事?” “阿九你别下人,长孙祭酒该不是还要处罚荀博士吧?” “阿九你说句话。” “啧,我们是不是得写信回家,让大人来说两句?他们说话肯定比我们说话有用吧?” “可是太原公主和阿九都进去了,还没用,那大人们也不一定能说动长孙祭酒吧。” 吵嚷的声音刺得薛玄凌眉心额角直跳。 “行了。”薛玄凌抬手止住身边这群叽叽喳喳的,说:“长孙祭酒的意思是,让我们考个好的成绩出来,用成绩堵上那些人的嘴。” 第六十八章 白水 众人欸了一声。 薛玄凌笑眯眯地再次点头,说:“如果岁试你们没过,相信我,不光是我会要你们好看,太原公主也会要你们好看的哟。” 顿时惨叫声频起。 当天下午,兑堂众人是半步都没离开过书阁,如范阳公主,甚至恨不得生啃了手里的经义。 谁都怕成为太原公主怒火下的牺牲品。 另一头,得了大把钱财的听风并没有如薛玄凌想的那般顺利。他抱着那钱袋子,翻出国子监的下一刻,身后就悄无声息地跟了人。 等听风找到客栈,刚入住,屋子里就有人造访。 轰! 拳风飒飒,直逼面门。 黑灯瞎火中,听风凭感觉避开第一拳后,手中短刃如森白的蛇牙,迅猛狠厉,招招致命。 然而他没料到的—— 对面这个人居然于昏暗中,十分精准地一拳在肩,一拳在腰,另出一脚横扫,将攻守融为一体。 长安真这么多能人?看来我的确学艺不精…… 听风倒地时,如是想到。 “说,钱从哪儿来的?”那人声音冰冷得如三九寒潭。 “关你什么事?”听风的伤口被踩着,疼得龇牙咧嘴,“我没偷没抢,你管我钱从哪儿来的!” 出拳的人,是林含章。 他夜里失眠,便在园中随便走走,结果就看到这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带伤从薛玄凌的院子里出来。 本来林含章是想要去看看薛玄凌情况如何的,结果他刚掠身上院墙,就看到院子里亮着灯,半开着的窗户后,薛玄凌走动自如,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 于是林含章就追了出来。 他下意识觉得逃走的那人危险极了,既然确认薛玄凌没事,自然就是要回头去追人,看看这人到底做了什么。 是否是要挟了薛玄凌? 钱是怎么得来的?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林含章俯视着听风,靴子尖碾在听风肩膀的伤口处,“一旦开始,你可没有再坦白的机会了。” 血一点点浸染开。 听风两眼发黑,脸色青白交加,“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林含章眉头微蹙。 凉风吹拂开了客房的窗户,月光倾洒入屋内,照在了林含章的侧脸之上,给他镀上了一层玉色的流光。 我滴爷啊…… 听风吞了吞口水,心想道:这长安城里,难道是越漂亮的越厉害? “最后问你一遍,钱从哪儿来的。”林含章单举着一只手,似乎是在往手上套着什么东西,刀削斧砍般的下颌带出冷厉的弧光。 “……” 天人交战了一瞬后,听风果断开口:“别人给我的!” 垂落的手停住。 宽厚的掌上,套了一层银丝状的手套。 “谁给你的。”林含章问。 “你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听风戒备地反问。 林含章的手径直捅在了听风的伤口中,银丝手套摩擦着血肉,激得听风喉间发出了怒吼。 “你有病吗!我没偷没抢,凭什么告诉你谁给我的钱!”听风猛然屈膝顶在林含章的胸口,接着拧身而起。 两人在客房内缠斗。 听风也不是真就弱不堪言,只是他对面这位的确拳路奇怪,柔劲中暗藏狠辣,几乎可以说是拳拳到肉。 倘若听风没受伤,还能打个还能和他打个平手,眼下自己的肩头两处刀伤,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抬手示意,脚下往后退了几步。 扭打间,林含章袖兜里的帕子落了下来。 窗口的那一缕月光正巧照在帕子上,使得听风看到了帕子一角绣着的九字,只不过林含章很快就用干净的那只手将其捡了起来。 “你这帕子哪儿来的?”听风愣了一下,目光在九字与自己面前这人脸上来回打转。 “与你何干。”林含章交手握拳,脸色阴沉。 听风眉头微蹙,抬手从自己的伤口处扒拉出一块帕子来晃了晃,说:“当然与我有关,你的帕子与我这帕子不是一样的吗?” 两方帕子的绣字的确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林含章手里这方干净,而听风手里的沾满了血迹和药粉。 “既然一样,那就是自己人。”听风说着,把帕子塞回肩膀的伤口处,“一条船上的人,何必动手?没必要,对吧?” 一想到薛玄凌给自己的帕子与其他人拿到的没什么两样,林含章这脸就更加难看了,望着听风的眼神犹如要吃了他似的。 没等听风说完,客房的门就被砰的一声转上了。 林含章头也没回地出了客栈。 天就要亮了。 这厢林含章刚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到房里休息一下,就听到隔壁荀季的院门被敲响了。他起身出去瞧了一眼,发现是长孙祭酒的人过来带走了荀季。 为的是什么,林含章没问,也懒得问,看过一眼就回去歇下了。 也是到了第二天,满国子监都传遍了,林含章才知道薛玄凌和荀季被人告了,告的是荀季徇私枉法,给薛玄凌透漏岁试考题。 薛玄凌安置好兑堂众人的学习后,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她自己头上还一堆事要办,也不止岁试这么一桩麻烦。 一开门,薛玄凌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等你很久了。” 是林含章的声音。 循声回头,薛玄凌请林含章进院,笑着问:“林司业这是来问荀博士那事吧?如今已经没事了,影响不到荀博士。” 林含章跨过门槛,眼神古怪地扫了薛玄凌一眼,反问道:“我问他干嘛?” 这话倒是把薛玄凌给问住了。 她耸了耸肩,挑眉说:“那可得问问林司业你自己了,如若不然,你是来关心我的?” 如此直白。 林含章无声地呛了一口,没搭话,跟在薛玄凌身后进了院子。 “林司业不说话,那我就默认林司业是来关心我的了。”薛玄凌领着林含章坐下后,转头去拎了壶茶在将熄不熄的炭盆上烧着,“多谢林司业关心,总之事情现在是暂时解决了,不用费心。” 没有煎茶。 不过是凉水送过去火上一热,连茶叶都没有一片。 (本章完) 第六十八章 欠揍 看着自己面前这杯白水,林含章斟酌着字眼,开口道:“荀博士是个好人,他家里有两个生病的老人,如果丢了国子学博士一职,老人只怕是要断了药。” 嗯。 很不错的借口。 林含章对此十分满意。 薛玄凌捧着没放茶叶的白水坐在林含章身边,若有所思地说:“原来荀博士家里还有这种难事,倒是看不大出。” 有了话题,往下聊,就很轻松了。 “荀博士他不喜欢表露自己的家长里短,这些事也是长孙祭酒年初时与我闲聊,我才偶然得知。”林含章吹了吹白水,抿了口。 哪怕只是白水,林含章都能品出一点点甘甜的清香来。 察觉到林含章心情不错,薛玄凌将手搁在桌上,略微往他那儿靠了靠,眨眼道:“林司业原来是如此热情的一个人。” 嗡。 诱人的木香骤然逼近。 林含章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眼瞳都收缩了些。 “好人不该受苦。”林含章敛眸,尝试掩去自己的异样。 “是。”薛玄凌点头,说:“荀博士是个好人,不然他也不会那般不避讳我,给我批注解释。” 说完,她转头,目光落在林含章的袖摆处。 殷殷红色。 “林司业受伤了?”薛玄凌指了指那儿。 林含章连忙低头去看,想到那是听风的血,神色中便多了一丝郁顿,嘴里解释道:“不是我的。” 薛玄凌一听,弯眸笑了出来,打趣道:“没想到林司业还有跟人打架的乐趣,您这身子骨可不太硬朗,出门在外要小心些,有事可以找我呀,我能帮忙。” “好。”林含章抬头,珍重应声。 白水喝过几杯,薛玄凌有了赶人的意思,但无奈林含章像是看不懂似的,丝毫没有起身的欲望。 如此,薛玄凌只得抱着本书在一旁开始翻阅。 她昨夜没有睡好,这会儿看书看久了,眼皮子越来越重,渐渐地就歪在椅子上,囫囵睡了过去。 天冷,林含章起身走过去,取了张薄毯子过来披在薛玄凌身上,又握着铁钎子拨了拨炭盆,将火拱得更热些。 日头一点点偏移。 时间在这个时候好像流淌得很慢,林含章侧坐在薛玄凌身边,一看,就看着她过了大半个下午。 天黑时,薛玄凌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起身,身上的毯子顺势滚落在地。 林含章俯身过去将毯子捡起来,又掸了掸毯子上的灰产,含笑说道:“阿九睡饱了?本是想再尝尝阿九的茶,没想到阿九先睡过去了。” “啊……抱歉。”薛玄凌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手脚,“原来林司业是想喝茶,早说呀,你不说,我怎么能猜到?” 目光一斜。 薛玄凌看到林含章面前空了的茶杯,面露狡黠地问:“林司业可尝到这白水里的味道了?昨夜我兴起,找了些梅花过来煮水,只过一遍,如此便不会让苦味渗入水中,又能让水染上一些清香。” 原来不是错觉。 “很好,巧思也。”林含章赞许道。 “我送林司业出去吧,天快黑了,该是吃饭的时候了。”薛玄凌收拾了水壶和茶盏后,将桌边的书放了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院子,正碰上范阳公主过来。 “呀,林司业在呢。”范阳公主略有些惊讶地打量了林含章几眼,说:“你上我们家阿九这儿来做什么?哦,你与荀博士交好,是过来问荀博士那事的是吧?” 碎嘴的范阳公主一个人就能顶十个,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是。”林含章揉了揉眉心,点头承认,“刚才听阿九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如此便好。还请十二娘明日认真赴考,给荀博士和阿九争口气。” 压力,顿时来到了兑堂众人的身上。 天知道范阳公主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有多么地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以至于她第二天赶到岁试考场时,盯着两眼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而让她找到兑堂的同窗后,不出意外地看到其他人脸上一模一样地惺忪和青黑。 “没睡着?” “怎么睡得着,一想到这关系到荀博士的将来,我这一闭眼睛啊,就都是太原公主的脸。” “别说了,我也是,我一闭眼,就看到荀博士在哭。” “你们还算好的。”范阳公主喝了口郭馥递来的茶,两眼翻白,有气无力地说:“我昨儿一合眼睡觉,就梦到林司业。” “那不是挺好?”郭馥笑嘻嘻地拿手臂顶了顶范阳公主,“林司业那可是龙章凤姿,长身玉立。” 一旁的几个人嘿嘿嘿直笑。 范阳公主叹了口气,满脸无奈,“要真是只梦到他那脸还好了,可我偏偏是翻来覆去听到他在说话,明明声音也不可怕,但我就是满身满心地难受,总感觉他下一刻就要把我撕了。” 咳咳…… 身后传开清嗓子的声音。 丧眉搭眼的范阳公主刚转过头,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林含章自她们身旁走过,径直坐到了前头的监考官位置上。 “怎么不提醒我?”范阳公主急得掐了把郭馥。 郭馥抱头跳远了些,嘟囔道:“谁知道他突然往这边儿走……也是,本来是荀博士监考,出了那事,恐怕是要避嫌的。” 薛玄凌是最后一个进考场的。 兑堂和艮堂的人共用一个考场,过了帖试之后,一个个再轮流去隔壁,进行下一场考试。 主考官是林含章,副考官则是余博士和姜博士,平日里这两位都是教前几个班的,很少见兑堂艮堂的人。 “来了。” “啧,瞧瞧人家,舞弊还这么有态度。” “可不?人家到底是郡主,陛下亲封的,能和我们一样?就算舞弊被抓,也挨不了什么罚的。” “就是,你能和人家比吗?你爹也就是个郎官哟!人家的爹那是相爷!” 讥讽的声音此起彼伏。 仗着人多嘈杂,这些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兑堂的自然不能忍,蹭的一下起身,就要找人开揍。 林含章木着脸清拍了两下桌子,慢条斯理地问道:“几位是把这考场当茶楼了是吗?都拿到了试题吗?拿到了就给我赶快写!”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易怒、粗鄙 林含章都开了口,堂下也就没人再敢吱声。 薛玄凌从容地落座,目光一斜,不禁笑了出来。 坐在她旁边的,是老熟人严斌。 “刚才我没说你。”严斌似乎是担心自己被误会,连忙抬袖掩住半张脸,小声说道:“也不是我向长孙祭酒告发的你。” “我知道。”薛玄凌点头。 严斌愣了一下,怪道:“你信我?” “你说,我就信。”说完,薛玄凌坐直了身子,开始研墨。 帖试对薛玄凌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她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兑堂其他人能不能通过考试。 所以写完自己的试题后,她转头扫了一眼其他人,眼见着范阳公主居然打起了瞌睡,心中焦急不已。 林含章也看到了。 他理了理袖袍起身,闲庭信步般走到范阳公主桌边,屈指扣了三下,说:“再睡,可就写不完了。” 范阳公主打了个激灵,当即清醒。 见林含章出手帮忙,薛玄凌松了口气,一转头,又看到郭馥这厮在打瞌睡! 这会儿薛玄凌是真有些生气了,可一想到这群人估计昨夜一整夜没睡,光顾着温书了,又怪不起他们来。 好在林含章并没有就此坐回去,他背着手在桌子间来回穿梭,把打瞌睡的几个人挨个提点了一遍。 时间临近结束。 薛玄凌作为第一个写完试题的,这时已经可以交卷离场,前往试讲堂完成下一堂考试。 她起身,将试题反折着放好,转身出了考场。 “这位是第一次参加岁试吧?怎么会知道交卷的规矩?”台上的两位监考博士有些意外,不禁窃窃私语。 “聪明的人不需要提醒。”林含章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后,起身跟了出去,“试讲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我过去看看。” 考场的回廊九曲十八弯,走上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能看到试讲的阁楼。 阁楼底下的台阶上坐着两个青衫娘子。 “哟,这不是兑堂的薛大娘子嘛。” “你该喊人家郡主,毕竟能胁迫人家清正的荀博士徇私枉法的人呢。” 两人一唱一和,似乎是打算让薛玄凌下不来台。 说话间,阁楼里走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郎君,一看就是武将之后,他们嬉嬉笑笑坐在了两个青衫娘子身后,分明是要给她们撑腰。 “看来,你们是知道我脾气不太好。”薛玄凌微笑着走近她们。 尖脸的那位立马蹿了起身,躲去人后,指责薛玄凌道:“你别以为有陛下的宠爱,旁人就拿你没办法!这长安城里,谁没几分宠爱?” 另一位倒是镇定多了,起身让开一条路,说:“请望安郡主自重,自打您进了国子学,这国子学里面可就乱了,要是陛下知道了您在国子学闹的这些事,您所倚仗的宠爱,还会存在吗?” “关你们什么事?”薛玄凌以低望高,气势却半点不差。 其中一个郎君挪到薛玄凌面前,瓮声瓮气地说道:“薛大娘子,这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徇私舞弊,败坏国子学名声,将来我们出去……是要矮人家一截的。” 国子学只是国子监里的一个分支。 公主皇子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子弟,皆可免试入读国子学,而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则可以免试入太学。 如此类推,其下四门学、律学、算学便相对应有所门槛。 当然,要是一个学子足够优秀,却苦于没有家世,也还是可以通过考试,入国子监读书。 哪怕抛开家世,国子学也是国子监中最优秀的学子的聚集地,薛玄凌伙同荀季舞弊这事要是传出去,国子学里所有人脸上都会没光。 “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薛玄凌嗤笑一声,抬手拨开他,径直走近了阁楼。 后头埋怨声立马就响起。 “蔺广,你怎么就让开了?不是说好给她个下马威的吗?” “蔺广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怕她郡主的身份?我可都跟你说过了,她在薛家半点地位都没有,薛相爷十分不待见她!” 眼看着学友都在指责自己,大块头蔺广揉着刚才被拨到的手臂,有苦说不出。 他也想不让开,可那娘子的手跟块铁似的,就轻轻一拨,他整个人都被推开了,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反抗。 门口的众人自然是不欢而散。 临了,一群人看到林含章过来,忙打起精神行礼问安。 “圣贤书教给你们的,不该是佞谗从众。”林含章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他们一眼。 这话由司业的嘴里说出来,已经是极为严重的批评了。 一伙人战战兢兢告罪,敛眸拱手。 林含章说完拂袖进了阁楼,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施舍过去一点。 薛玄凌这会儿已经坐在试讲的门口等待了,在她前头的有好些乾堂坤堂提前交试题的学子,照先后顺序,她还得等上一个时辰。 廊道里一连排估摸着是有二十来张椅子。 坐在薛玄凌旁边的,是个秀秀气气,身量娇小的小娘子。这位小娘子全程不敢抬头去看薛玄凌,余光却一个劲地瞟,难掩脸上的好奇。 “有什么话想和我说?”薛玄凌问。 其实薛玄凌是认识这位的,右散骑常侍蒋玉海的小女儿蒋诗文。 听说蒋诗文进国子学是自己考进来的,没凭父亲的官制,进国子学后又一直韬光养晦,从没在人前争过先。 “不是。”蒋诗文摇了摇头。 薛玄凌瞧着她可爱,便转拧着身子看她,说:“我知道你,你是蒋家的六娘,对吧?倘若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可以直说。” 蒋诗文听着自己的名字从薛玄凌嘴里说出来,情不自禁地抖了三抖,并连忙摇头,小声道:“我只是觉得,你与传闻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传闻中的薛玄凌什么模样,薛玄凌不用细想都知道。 暴躁、易怒、粗鄙、动武。 长安的娘子们嫌弃什么,什么就会冠到薛玄凌的头上。 “是吗?那六娘现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薛玄凌笑眯眯地问她,声音温和,像是在同小孩子说话。 (本章完) 第七十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蒋诗文抿了抿唇,发髻里的银步摇微微晃动。 “不愿意说就算了,不必勉强。”薛玄凌瞧着她都快哭出来了,也就不再多问,坐直了身子。 谁成想蒋诗文这会儿倒是自在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说:“我刚才听到大娘子在门口说的话了。” 哦? 薛玄凌支棱起耳朵。 “你能不在意身份带去的限制,勇敢与他们争论,我……我觉得很好。”蒋诗文估计是难得说这种出格的话,耳朵直红到了脖子根,鼻头也泛着微微的红色。 “我争论什么了?”薛玄凌噗呲一笑,抬手枕着,靠在墙上,“那不叫争论,那就不与小人论短长。我到底有没有舞弊,岁试成绩一出,自然就有了定数,与旁人如何说,是没关系的。” 她不去看蒋诗文,自然也就没看到蒋诗文那冒着光亮,尤为崇拜的眼眸。 “大娘子很豁达,世间少有。”蒋诗文夸赞道。 廊道里可还坐了别人,不远处的几位听到薛玄凌和蒋诗文的对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选择了闭嘴。 比身份嘛,人家是郡主。 比学识嘛,人家这会儿正得意着,岁试又没出结果,谁知道结果如何? 最后还要顾忌人家能动手,且动手必赢。 蒋诗文夸完了,还补充一句:“祝大娘子待会儿试讲顺利。” “你也是。”薛玄凌觉得蒋诗文有意思,但无奈她一转头看蒋诗文,蒋诗文就有些畏惧,哆嗦个不停。 身边有人坐下。 薛玄凌转头一看,看到是林含章,不免有些意外,问道:“林司业怎么在这儿?前头的考试不需要您照拂吗?” “不需要。”林含章正襟危坐,“前面已经快结束了,试讲这边人手不够,再让他们拖沓,你们恐怕要等上大半日。” 当真? 狐疑不已的薛玄凌上下扫了林含章几眼,又问:“那林司业怎么不进去,坐这儿怕是没办法加快试讲里面的进度吧。” “我是来考你的。”林含章突然侧坐好,微笑道:“与其让你在试讲堂里单独考试,不如让旁人都看看,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舞弊之人。” 这事,多少有些不合规矩。 四周不乏窃窃私语,都在揣测这到底是长孙祭酒的意思,还是林司业自己的意思,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荀博士是个贤才,是国子学不可多得的好先生。 能让薛玄凌洗清舞弊嫌疑,荀季当然就没事。 “好。”薛玄凌也不推辞,起身朝林含章一礼,垂头道:“请林司业出题,学生必全力以赴。” 当众试讲,考验的可不单单是考生。 出题人是否会有引导性的言语,或者动作,都在周围的人眼中看着的。 听说兑堂的薛玄凌要在外头开始试讲考试,一时间所有闲着的人都跑来了讲经堂,想要一睹为快。 这当中不少人,是奔着看薛玄凌出糗来的。 “楚武王侵随,使薳章求成焉。” “军于瑕以待之。随人使少师董成” “斗伯比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 “随国大夫季梁以小道大淫劝诫随侯,从而使得随侯修明政治……” 廊道里昏黄的灯影落在薛玄凌的脸上,给她的从容沉着更添了一份朦胧的美感。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耳中只有那娘子如潺潺流水般的悦耳嗓音,以及浅显易懂的个人释义。 长孙祭酒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阁楼廊道。 等到薛玄凌讲完,长孙祭酒抬手抚掌,眉开眼笑道:“薛大娘子有如此学问,想来荀博士厥功甚伟呀!这哪里是舞弊徇私?这分明是春风化雨!” 有了长孙祭酒的盖棺定论,国子学里的学生哪儿还能继续议论?等时间一长,流言自然而然地就消退了。 考完讲经的薛玄凌没有立即离开,她等在阁楼外,等到长孙祭酒出来后,才迎上去,合袖行大礼。 “这是做什么?”长孙祭酒抚着自己的胡须,眯眼笑着,说:“你凭的是你自己的本事,与我这个老头子可没什么关系。” “倘若长孙祭酒今日不来,学生至少还得再讲两经。”薛玄凌明白长孙祭酒出现的意义,所以心存感念,“您的出现就已经镇住了不少宵小,更别说您还开口为学生说了话。” 国子学的这些学生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薛玄凌哪怕能通将一经,也会被闹着再来几篇,以彰学识。 到时候,流言是散了,风头也出了。 薛玄凌名副其实地成了出头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长孙祭酒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他轻叹一声,说道:“你能明白是最好的。登高跌重,不少人可都等着看你身败名裂,你家又没几个能帮扶你的,等出了事,只有你自己才是最好的倚仗。” “长孙祭酒为何愿意助我?”薛玄凌追问。 “你母亲当初,曾与老朽手谈几局。”长孙祭酒走到薛玄凌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老朽与她,算不上是师生,却能说是君子之交。她的女儿,必然不会是庸徒。” 说完,长孙祭酒背着手快步离开。 范阳公主等人刚从廊道中出来,纷纷向长孙祭酒行礼问安后,赶忙拥到了薛玄凌的身边。 “阿九,听说你舌战群儒了!” “阿九你真的通讲了一经?那你现在岂不是真的通两经,有甲字的水准了!” “果然阿九就是厉害,我感觉我刚才考得也很不错,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评个乙字?” “你就得了吧,你要能拿乙字,那我岂不是甲字!” 众人欢呼不止,笑闹不停。 “你们的试讲考试可还没结束,还不赶快进去。”薛玄凌推了一把他们,“里面现在应该是没什么人了,早些考完,主考官的精神也好些,对你们有利。” 好不容易把人都送进了阁楼,薛玄凌一转身,看到了形同枯槁的徐若雅。 千雪苑一事后,徐若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此刻她站在这儿,绝不是为了叙旧而来。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新年 “徐大娘子,好久不见。” 薛玄凌合袖抬手,敛眸一礼。 对面的徐若雅冷笑着,眼底似乎有失望闪过,手将抬不抬地回礼,口中说道:“薛大娘子看来顺利过考了,恭喜。” 只不过,她这神情,着实不像是来恭喜人的。 于是薛玄凌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谢徐大娘子不辞辛苦地进来恭喜我,听说徐大娘子不日就要离开长安,还望一路顺风。” 徐若雅这下连冷笑都撑不起了。 的确。 她要离开长安了。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屈辱,离开长安,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终老。 想到这儿,徐若雅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跑到薛玄凌面前,抬手就拽着她的衣袖,怨毒地诅咒道:“你别以为你能继续嚣张下去,你会有报应的。” 啪! 薛玄凌面无表情地甩开她,同时给了她一巴掌。 “徐大娘子可能误会了。” “从一开始,嚣张的就是你,不是吗?” “拦我的路指责我的是你,千雪苑警告我的是你,杀人后栽赃我的还是你。” 犀利又直白的话语,令跌坐在地上的徐若雅脸上血色全无。 廊道下突然跑出来几个家仆大半的婢女。 她们看到徐若雅,赶忙冲过来,有的抱徐若雅的手,有的去抱徐若雅的身子,显然是寻徐若雅寻了很久。 “那是因为你该死!” 徐若雅猛烈地挣扎着,歇斯底里地狂吼: “如果你不出现,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可能这样!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眼瞅着那几个婢女都快哭了,也还没拽动徐若雅,薛玄凌只能几步走过去,代行其劳,抬手将人给打晕了过去。 “多谢您。” “有劳您了。” 婢女们感激不已,抬着人就离开了。 “她来干什么?”林含章背着手走到薛玄凌身边,轻声问道:“她这会儿不是该离开长安了?” 看热闹的学子们见到司业出来,也就歇了心思,四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薛玄凌揉了揉手腕,瘪嘴回答:“大概是想来看看我垂头丧气的神色吧,可惜,没能如她的愿。” 两人十分顺理成章地并肩往外走。 林含章也不再多问,甚至都没有侧头去看过薛玄凌,仿佛就自个儿独自在廊道下散步似的。 正当薛玄凌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搭话时,前头拐角突然走出来一人,是这几天一直没出现过的荀季。 荀季的手里捏着一封信。 他看到薛玄凌,忙招手晃了晃,说:“薛大娘子,外头有人给你递了封信,我顺路,给你带过来了。” 现如今能给薛玄凌寄信的,也就只有外头的听风了。 果不其然,一拆开信,薛玄凌就看到上面几个狗爬的大字,说自己找到住的地方了,有事再联系。 林含章的余光瞥了一眼信,随即飞快挪开目光。 “多谢荀博士。”薛玄凌折好信后,笑着朝荀季一礼。 荀季的脸色其实看上去并不大好,这几天都没能好好休息,要不是忧心家里,要不就是忧心那些流言蜚语。 此刻薛玄凌当中试讲,惊艳众人,流言蜚语自然就迎刃而解, 他心头的重担也就少了一块。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了一句是我该谢谢你。 闻言,薛玄凌眨了眨眼睛,逗荀季道:“既然荀博士说要谢我,不如请我吃饭?眼下正好岁试结束……” “最好是捎上我。”林含章难得凑趣。 原本是一行三人的小聚,到最后出国子监时,乌泱泱聚拢了一大帮子人,除开兑堂的以外,连薛心宜和太原公主都过来了。 饭钱最后自然不是荀季出的。 吃到过半时,太原公主就悄悄摸摸地使着随侍的婢女过去将帐结清了,免了其他人争吵着付钱。 时间一转过去,忽而除夕至。 街头巷尾都点着明亮的灯笼,戴着面具的傩翁、傩母于大街小巷间起舞,他们后头跟着不少的侲童,不是吹拉弹唱,就是吆喝喧天。 皇宫里也有驱傩。 太常卿林泰和领着官属乐吏,并护僮侲子千人,与黄昏时节入内闱,至月升时,于寝殿前燃火起舞。 燎起的沉檀香到第二日都挥散不去。 长安城里家家户户这会儿都在院子里点着冲天的大火堆,橙黄耀眼的火光直逼明月,将大街小巷都照得亮如白日。 皇宫的宴席定在戌时。 薛亦涯作为相爷,必须到场,而薛玄凌是望安郡主,照礼制,也该和薛亦涯一道进宫。 这大概是薛亦涯难得与薛玄凌同乘一车。 只不过薛玄凌这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也还没看到薛亦涯过来,一问仆从,才注意到薛亦涯这会儿正在给薛心宜和薛柏华发金叶子。 “娘子,奴婢没有金叶子,但奴婢给您准备了银叶子。”满儿生怕薛玄凌觉得伤心,忙将自己和圆儿白日里凑出来的银锞子送到薛玄凌手上。 银锞子被捂得暖融融的。 薛玄凌将头靠在满儿的肩上,眯眼笑道:“我要那金叶子做什么?我又不缺钱,缺的不过是这份心意罢了。” 马车要出发时,薛柏耀从大理寺赶回来了。 他火急火燎地给薛玄凌塞了一堆刚换的金叶子后,又拍拍自己的行囊,说礼物都备着了,只等薛玄凌回来,就全给薛玄凌摆上。 有个哥哥惦记,倒是格外舒坦。 正好薛亦涯出来,皱眉看着风风火火的薛柏耀,数落了他一通后,登车与薛玄凌坐在了一块。 等马车驶出长街时,薛家院子遥遥传出了笑闹声,与街边人家那载歌载舞的欢快汇聚到一起,更称得节日喜庆。 “昨夜睡得不好?”薛亦涯看薛玄凌靠着车窗打瞌睡,便出声问了句。 许是觉得自己这腔调太冷硬,又清了清嗓子,改口道:“离宫门还有些距离,要是累了,就靠着好好睡一会儿吧。” 薛玄凌揉了揉眼睛,摇头回答:“父亲……我不困,就是前些日子准备岁试,有些伤神,这会儿有些迷糊了。”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辞旧迎新 这一说,薛亦涯就想起女儿在外为自己博得的好名声来,当即目光柔和,说:“既是伤了神,等会儿宴会散了,我让薛大送你回家好些歇息。现在就小憩一会儿吧,到了宫门处我再叫你。” 他本来是摸了摸袖兜,打算给薛玄凌几枚金叶子,摸了半天,才想起金叶子已经全给了小儿子,只能讪讪地装作理袖子。 步行入宫时,薛玄凌看到了荣安公主,以及跟在荣安公主后头,如鹌鹑般缩着肩的范阳公主。 林含章也在其列。 往年这样盛大的宴会,为表殊荣,林含章总是坐在皇帝左边第一位。 今年也是一样。 望着殿上翩翩起舞的宫人,薛玄凌有些犯困,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头的酒杯,心思是早就飞出了皇宫。 谁成想,歌舞一结束,对面的七公主——含嘉公主站了起来,她那眼神,隔着个大殿都让薛玄凌感觉到了敌意。 “父皇,如此盛宴佳节,女儿想看看今日在国子学小有名气的魁首是何等风采。”含嘉公主言辞凿凿,仿佛岁试结果已经出了似的。 其母妃姜贵妃侧头托腮,目光宠溺,压根没意思到自己女儿这话有什么问题。 薛玄凌叹过一口气,埋着头,不打算接腔。 看薛玄凌这样,含嘉公主哽了下,两眼圆瞪, 子时近,宫宴结束。 除了翌日一早要参加大朝会的官员外,其余人这会儿就可以离宫了。薛亦涯是相爷,当然要留下,且还得在宫里熬一宿。 薛玄凌与父亲告别时,将满儿与圆儿缝制的软垫递给了他,并嘱咐他好生休息。 一通温言软语,硬是把薛亦涯感动得差点老泪横流。 “薛相爷,您这女儿可真是蕙质兰心啊。”同僚在旁赞叹,“再看看我们家的,谁能想到这一出呢?长夜漫漫,不好熬咯。” 薛亦涯怀抱着软垫,吸了吸鼻子,笑道:“我这女儿的确温柔可人,以往倒是我疏忽了她。” 说是熬,薛亦涯他们在宫里却是真的一整夜不能好过。 他们要在宫里直待到破晓,再换上朝服,提灯上朝,与内外大臣、地方藩王等一道拜贺皇帝。 薛玄凌送完了软垫,自然就混在人群里,往宫外走去。 她没想到的是,林含章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声不响地走在了她右侧,与她并肩而行。 宫门外,爆竹声声。 有些个胆大的孩子,拖拽着成堆的竹子在人群中疯跑,艳丽的火花上下闪烁,在这如白昼的夜里格外喜庆。 “林司业不回家吗?”薛玄凌看林含章一直不开口,便主动搭话。 林含章偏头看向薛玄凌,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可以叫我含章。” 薛玄凌只能哭笑不得地改口:“好,含章你不回家吗?” “不回。”林含章这才摇了摇头,解释:“我祖父身体不好,昨日已经出城静养,如今林府便是空宅一个,算不得家。” 两人走到路边的火堆处,正巧有一个小孩吵嚷着将竹子抛入火堆中,炸起一连串的火星子。 “小心。”薛玄凌赶忙伸手将人拽去身后。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小孩子开口就是吉祥话,薛玄凌也不好怪罪他们,只抛了两文钱出去,叫他们仔细着些,别伤到了自己。 林含章敛眸看着身前的人,目光落在她那莹润如白玉的后颈上。 手,下意思攥紧。 “含章没事吧?”薛玄凌回身看到林含章脸色不太好看,忙询问了句。 “没事。”林含章松开手,勉强一笑,说:“阿九怎么不回去?你家这会儿应该正在守夜吧。” 来往人群颇多,说着说着,林含章就靠近了些。 薛玄凌耸了耸肩,无奈道:“虽然我如今的确与兄弟姊妹处理好了关系,但我那二娘心里实在是不太乐意看到我的,我还是晚些回去吧,免得这种日子给她添堵。” 也是给自己添堵。 一看到姜青鸢那假惺惺的温柔,薛玄凌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李泰那日说的话。 当! 子时到,四下钟鼓齐鸣。 “新年至,除旧迎新,祝含章新年心想事成。”薛玄凌拢了拢自己的白毛披风,仰头对林含章说道。 林含章抬手反遮着眼睛,像是皱起了眉头,又像是在深思。 片刻后,他那浅褐色的眸子凝视着薛玄凌,温和开口:“阿九,也助你心想事成。” 别过林含章,薛玄凌独自回到了薛府。 薛柏耀这会儿正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等在门口。看到薛玄凌出现在巷子口,薛柏耀连忙拍了拍薛心宜的背,示意她迎上去。 “新年好。”薛心宜听话极了,双手合拢抬起。 这意思,就是要新年礼。 “新年好。”薛玄凌翻了翻袖子,把从宫里得来的金元宝放在薛心宜掌心,“这可是御赐,好东西哟。” 御赐,用不得,只能供着。 “哼。”薛心宜虽然嫌弃,却还是收了元宝,屁颠屁颠地跟在薛玄凌身后,问道:“宫宴怎么样?可口吗?” “可口。” “宫人跳舞好看吗?” “好看。” “陛下还赏了你什么?” “不知道,我全让薛大带回来了,你待会儿可以去马厩那里看看。” 她们一唱一和,跨进了院门。 薛柏耀乐得见到两个妹妹和睦相处,便笑吟吟跟在她们身后,打趣道:“明日挂长命幡可要早起,你们俩这么精神,待会儿不会睡不着吧。” “我也要挂。”薛柏华两手挂在薛柏耀脖子上,奶声奶气地说。 此时姜青鸢正站在中庭处。 远远看到女儿儿子和薛玄凌有说有笑,姜青鸢手头的帕子都快拧碎了。但在薛玄凌入中庭时,又立刻挂上了温柔的笑容,举步走了过去。 “阿九回来了?”姜青鸢摸出一枚镯子来递给薛玄凌,“这是新年礼,阿九可不要嫌弃我这东西不如宫里的好。” 薛玄凌松开薛心宜,接了镯子,道:“二娘送的,自然是好的,还能害我不成?”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礼物 看薛玄凌开开心心收了镯子,姜青鸢也就没有再寒暄什么,牵过薛柏华的手,转头往正堂走去。 “宫宴上没吃饱吧,我亲自给你去煮碗面。”说着,薛柏耀拍拍薛玄凌的头。 薛心宜一听,吵嚷道:“我也要,我也要!三哥煮的面可是最好吃了。” “少不了你的!”薛柏耀回头看她,无奈一笑,卷着袖子往厨房走去。 几人前后入正堂,围着炭火盆闲坐。 外头的爆竹声和钟鼓声还在此起彼伏,正是热闹的时候。 “给你。”薛心宜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囊出来,扭扭捏捏地递到薛玄凌手里,说:“这是我昨儿随便做的东西,你要看着喜欢,就收下,不喜欢就还给我。” 薛玄凌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躺着个竹子编的长命结。 虽然不名贵,但一看就是用心编的。 “我很喜欢,谢谢妹妹。”薛玄凌弯眸一笑,将长命结直接挂在了腰间。 然而薛心宜的手还托着。 等了半天,没瞧见薛玄凌有所动作,薛心宜不禁哼了声,问道:“我都给了你新年礼物,你怎么不给我一个呀。” 头一次见主动要的。 薛玄凌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脑门,说:“有的。” 她起身过去喊了满儿过来。 满儿手里提了三个大箱子,看着满满当当,一入正堂,便小心翼翼地一字排开。 “磨喝乐,给你的。” 一尊手工打造的磨喝乐,看着不像是长安城那些作坊的手笔。 “九宫锁,给柏华的。” 银制的九宫锁奇巧有趣,看着也像是手打的,不是外头卖的货色。 “这个是给三哥的。” 一条云纹玉銙带。 “簪子是送给二娘的。” 缠金丝的玉鲤簪。 薛玄凌一一取出来后,含笑道:“都是我亲手做的,希望妹妹和二娘不会嫌弃。” 远在边关的两位兄长,以及现如今在宫里守夜的薛亦涯也都有礼物。前者是早就托人送过去了,后者就是殿门外给的软垫了。 薛心宜和薛柏华看到礼物是开心得不行,可姜青鸢的脸色却不大好。 事实上,簪子大有来头。 这簪子是薛玄凌照着母亲姜鸿歌生前所佩戴过的簪子,一点点还原的。 前些日子,大哥薛柏清和二哥薛柏烨从军营送了好几份礼物回来,当中,便有这支属于母亲的簪子。 据说这只簪子当年簪在母亲头上,本是要一并入殓的,却被思母心切的薛柏清偷偷藏了下来。如今妹妹回来,薛柏清便将簪子当做礼物,送了回来。 起初薛玄凌拿到簪子,还没注意到簪子的玄机。 结果一天夜里,她把玩那簪子时,发现簪子上的玉鲤鱼是空心的,金丝将两半鲤鱼缠在一块儿,里面则藏了点东西。 白色的粉末状东西。 薛玄凌带着那粉末找到大夫一查,才知道这是剧毒牵机。 为什么母亲头上的簪子里会有牵机毒?这东西不是寻常人能弄到的,更不可能随身佩戴。 所以薛玄凌临时起意,给姜青鸢做了这礼物。 “二娘不喜欢吗?”薛玄凌微笑着喊了姜青鸢一声。 姜青鸢似乎是吓着了,回神时,手一滑,簪子就滑落向地。 “二娘若是不喜欢,可以还给我的,何必摔了?”薛玄凌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将簪子护在手里,身子因为失衡,摔在了炭火盆边。 “呀!”薛心宜连忙放了磨喝乐过来扶人。 “娘亲不喜欢这个礼物吗?”薛柏华踉踉跄跄走到姜青鸢身边,用肉嘟嘟的手摸了摸姜青鸢发冷的脸。 “喜、喜欢。”姜青鸢有些结巴。 正好薛柏耀这会儿从外头端着面进来。 他看到堂内乱做一团,不禁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了这是?阿九摔了一跤?可有伤着?” 薛玄凌先一步被扶了起来,背上和脸上都蹭了点黑灰。 “没事没事……娘就是想东西去了,手一滑,掉了姐姐送的簪子,不是什么大事。”薛心宜也学会打圆场了。 “娘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薛柏耀将手里的面放在桌上,又使了身后的小厮赶忙把剩下的都端过来,“要是不舒服,吃过面就去休息吧,守夜我们来就好。” 姜青鸢是没精力去听儿子说了什么的,她盯着薛玄凌手里的那根簪子,喉头干涩,心里直打鼓。 簪子为什么会在薛玄凌的手上? 薛玄凌送给我又有什么用意?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几个问题来来回回在姜青鸢的心里打滚,叫她心慌意乱。 李泰的话,薛玄凌是不怎么信的,可薛玄凌眼下看到姜青鸢那诡异的神色,心里自然是要对母亲的死多留一份心眼。 这一夜,有人好梦,有人无眠。 翌日天还没亮,薛柏耀就带着家里的仆人把宅子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该换桃符的换桃符,门神也要换上,再挂些长命幡。 院子还没闲下来,大门就被敲响了。 第一个登门送礼的,是林家的小厮。 “大林家还是小林家?”薛柏耀有些讶异,往年林池那家伙可是不怎么讲究这些礼数的。 小厮笑眯眯拱手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回答道:“是林含章林郎君的心意,祝几位新年万事如意。” “林含章?”薛心宜没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名字,耷拉着脑袋坐在后头的回廊下,不满道:“他送什么送?没劲。” “欸,怎么说话的。”薛柏耀接了礼物,道了声谢,转头一巴掌打在薛心宜的背上,教训道:“这元日里,怎能说那种话?更何况人家还是上门拜年的,你这也太没礼数了。” 林含章送的是屠苏酒。 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枝梅花。 “给谁的?”薛柏耀捧着那支梅花看了好一会儿,蹙眉在自家两个妹妹的脸上扫来扫去,心里不禁升起了一股惊慌,“难不成……” “给我的吧。”薛玄凌伸手接过来,两指夹着转了圈,说:“昨日送他回去,看他家里的梅花开得不错,顺嘴提了一句。” “送他?” “回去?!” 薛心宜和薛柏耀同时喊出了声。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别院 “阿九,人家是郎君,合该是他送你回来,怎么好意思叫你送他的?”薛柏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本来还对林含章颇有好感,一听说这人居然要自己的妹妹亲自送回家,那火气就噌噌直冒。 “就是,你怎么能一个人送他回家呢?你得叫上我呀,林池哥哥就在他家隔壁呢,早知道我就去宫门口等你了。”薛心宜则是扼腕叹息自己少了一个见林池的机会。 看着面前这两人,薛玄凌无奈道:“林含章他身体不好,一个人走夜路,要是出了什么事,到最后还不得找我这个见了他最后一面的人?” 好不容易劝下了两个激动的,薛玄凌便把梅花插回了自己的院子。 正院里已经备好了新年宴。 尽管薛亦涯这个家主不在,新年宴却是不能含糊的。姜青鸢把前前后后的事都料理好了后,便叫身边的婢女挨个院子去叫人,名为拜岁。 薛玄凌此时正在里屋换衣服。 新年穿新衣。 虽然薛玄凌没有母亲特制的新袍子,但做哥哥的薛柏耀可半点儿没忘,硬是顶着同僚的笑话,在大理寺里偷偷赶制了一件袍子。 穿着…… 还挺合身。 针脚虽然差了些,可样式料子都是顶好的。 “娘子,还真是辛苦三郎君了。”满儿一边给薛玄凌系带子,一边憋着笑,“这袍子估摸着也就能穿今日,要不等夜里,奴婢给您补补吧。” 圆儿捧着钗盒过来,跟着笑了声,说:“娘子昨夜还藏着,当然是不想让咱们补了。” 两个小丫头捂嘴笑成一团。 “不用补,毕竟是我三哥的心意。”薛玄凌抬手抚了抚鬓角,说道:“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做的袍子被补了阵脚,怕是夜里都睡不好的。” 等换好衣服,姜青鸢的婢女就来拜岁了。 薛玄凌早早地开门等在门口,见人来了,便摸了一把银瓜子给婢女,道了声万福,随后便领着满儿和圆儿往前堂走去。 前堂仆从来往如云。 薛心宜跟薛柏耀已经到了,小家伙薛柏华昨日得了礼物,今儿看女主十分顺眼,甚至还扬手朝女主招了招,喊了声阿姐。 如此和美的场面,姜青鸢自然也是更加周到,忙起身,噙着笑将薛玄凌拉着入座,全然没有昨夜的那般仓皇无措。 一家人落座后,婢女们就端了用花椒和柏树叶浸泡的椒柏酒上来。 这酒是贺岁的酒,从年岁小的喝起,饮过就算了恭贺长了一岁。待到喝过椒柏酒,婢女便端来了桃汤清口。 如此喝过一轮,新年家宴便正式开始了。 令薛玄凌有些意外的事,薛心宜的酒量相当的好,席上酒过三巡,也就她还清醒着。而且,在意识到母亲和兄长都喝倒了之后,她将目光转向了薛玄凌。 “这杯酒敬你。”薛玄凌高举着酒杯,眼神醺然,“阿九刚回家时,是我不好,气量太小,不是担心你夺走我的婚事,就是担心你夺走我的地位。” 醉酒时说的话,也算得上是真心话。 “妹妹能想清楚是好事。”薛玄凌举杯回道:“只是不知道谁说通了妹妹?应该不是太原公主吧。” 喝过一杯,薛心宜歪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回答:“是林池哥哥。” “林池哥哥说,我和他之间的婚事不会受任何人影响。” “他还说,如果我仍旧对你恶语相向,那恐怕他家里人会重新掂量掂量婚事,并怀疑我是不是一个能与他携手共老的人。” “我一想,他说得有道理呀。” “你夺不走我的东西,父母亲依然疼我,林池哥哥与我的婚事也还在,甚至你还给我挣来了一个县主。” “好事。” 心思单纯的人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话,何其伤人。 薛玄凌揉了揉额角,敛眸看着手里的红痕。这是昨夜她去抢那簪子时伤到的,不严重,但到了今日还没消褪。 正如薛心宜说的那样,她来到这个家里,夺不走那些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然而…… 林池为什么会出来劝薛心宜? 这位可不是什么直言不讳的人。 无可避免的,薛玄凌想到了林含章,会是他吗?是他建议林池说服薛心宜的吗? 那头的薛心宜不知道薛玄凌这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咕咚咕咚又喝了几杯后,最终咚的一声,倒在了桌上。 看所有人都醉倒,只有薛柏华在咿咿呀呀,薛玄凌便把婢女交过来,让她们将薛心宜他们全送回院子去,并嘱咐了几句,要她们好生照顾薛柏耀。 吩咐完了这些,薛玄凌喝了口醒酒汤,走出了家门。 此刻的长安街上到处都是烧尽了的灰堆和碎竹屑,穿着新衣的孩子大街小巷地疯跑,撞着人了也不怕,拱手道谢,嘴巴甜一些,还能得着零嘴儿或是赏钱。 看着小孩子闹腾的薛玄凌一转头,发现林含章就站在街角。 “这么早?”薛玄凌抬手招了招,朝他走过去,“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林含章摇头问道:“酒可喜欢?” “只是来问酒?”薛玄凌怎么看他都觉得有些奇怪。若不是她知道林含章的性子,恐怕是要以为林含章藏着什么旖旎心思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沿长街往南走。 走了许久之后,林含章突然开口道:“今日我原本是要去西福寺的,可是走到半道,我突然不想去了。心生厌烦,胡乱在长安城里走了一通,这才走到了你家门口。” 听上去有些诡异的借口。 林家的事薛玄凌多少是知道点的,白氏那叫人望而生畏的控制欲在世家堆里早传开了,林含章从小被白氏抓在手里,一点点绑着长大,这才有了如今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不是? 不过,薛玄凌自己与林含章这一通相处之后,好像没觉得林含章有多拒人于千里之外,过去那些偏见也都慢慢淡了。 所以长安城里的传闻倒也不能全信。 “不想去就不去吧。”薛玄凌拍了拍林含章的背,说:“我现在打算去别院看看,你要跟我一起吗?”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元日 说到别院,就不得不说起听风了。 当日听风被林含章打了一顿后,觉得客栈不安全,便带着那一袋子钱,在外头兜兜转转,打算另寻一个安全私密些的地方。 好在听风机灵,虽然对长安不熟,但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该去哪儿找房子。 这不,不到一日的功夫,他就在南边找了一处二进的院子。 便宜,还隐蔽。 等买好了院子,他立马就给薛玄凌去信,告诉薛玄凌院子所在。毕竟,钱还是薛玄凌的。 屈指敲门三下。 门后响起了脚步声。 “来了来了。”听风打开门,脸上的笑刚刚挂起来,便僵住了。 他看到了薛玄凌身后的林含章,抬手诶了声。 “怎么?”薛玄凌回头,拉过林含章往院子里走,说:“哎什么哎,是自己人,带过来瞧瞧坐坐。” 听风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无他,只因这郎君的眼神实在有些吓人。 林含章老实的由着薛玄凌牵住,没说话,脸上隐约挂了些笑意。 正如听风所说的那样,这院子倒是十分僻静,左右无邻舍,进出有几条巷子岔路,出入隐蔽。 再看院内。 前庭假山林榭,雅致清新,后院除开卧房外,还有多处单独的小阁楼,平日里薛玄凌就算过来也不怕没地方住。 “我给你的钱足够买这宅子吗?”薛玄凌看了一圈后,有些不大信。 “我特意挑的这安静的地方,钱当然够了,我自个儿又没钱。”听风挺胸,颇有些骄傲地说道。 瞧着薛玄凌不信,听风又赶忙说道:“这院子是个凶宅,旁人都不要,我花了不到三成的钱,便拿来了。” “凶宅?倒也无妨。”薛玄凌噢了声。 几人进到正堂坐下,听风还真像主人似的,忙前忙后倒水斟茶。 坐定后,薛玄凌从袖兜里掏了袋银子出来,放在桌上,给听风递过去说:“今日是元日,祝你万事如意。” 听风一愣,说:“怎的我还能拿钱,这不好吧?娘子你给的钱还没用完呢。” “给你你就拿着。”薛玄凌托腮道:“这院子挺合我意的,你拿着钱,再去买几个婢女,样子做足了。” 因为带了林含章,薛玄凌不好与听风说些有关江淮毓秀阁的事,故而只是闲聊着。 林含章当然也看出来薛玄凌和听风有事要商量,但他私心不想离开,便顺着薛玄凌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至过午时,林含章突然起身说:“你们先聊,我去外头酒楼叫副席面来。” 薛玄凌也没推辞,只叫住他,提醒道:“今天恐怕没什么酒楼开门,含章若是饿了,可以去西市那边看看。” 林含章应了一声,拢袖走了出去。 等他一走,薛玄凌便问听风:“东西写的如何啦?” “该写的我都写了,这就给你拿过来。”听风忙跑去自己屋里,把昨儿连夜赶制的鬼画符册子拿过来。 这册子光看,还看不太清楚,得配着听风的解释。 “江淮毓秀阁据说是女人当家。”听风说道:“娘子你到时候闯关可得小心些,死在这上面的人不计其数,都是想要把自己的名字从千金榜上摘下来的。” 薛玄凌睨了他一眼。 听风手头翻着页,嘴里继续说着:“前几天我去分舵里面溜达了一圈,想接你这人头的可不少!都问我要不要放弃呢!” “那你怎么说?”薛玄凌问。 “我当然说不放弃啦!”听风摆了摆手,脸上挂着烂笑,“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懂的,跟着你不愁吃喝就算了,关键是能出名啊!我可听说了,娘子你在国子监里面大出风头呢。” “哦?”薛玄凌眉头一皱,“我倒是不知道这些事居然传到外头来了。” 听风收拢了册子,坐去对面,翘着脚说:“我出去买酒的功夫,就听到不下三个人在谈论你,都说你学识极好,把国子学里的博士都给比了下去。” 这是要捧杀薛玄凌了。 也不知道是谁放出去的风声。 联想到宫殿上含嘉公主那副嘴脸,薛玄凌这会儿真是头疼不已。她实在不想招惹是非,但身在长安,有些事容不得她想不想。 更何况,她也不是能受气的主。 “继续往下说。”薛玄凌伸手把听风面前的册子拿了过来。 “我帮你都把那些关卡画了下来,但也不是肯定的。听他们说每年这些关卡都会变换。你且看看。心里有个数就好。”听风伸长脖子,指了指后头那些鬼画符,解释道。 听风这热情实在有些旺盛。 薛玄凌琢磨出味儿来了,偏头看他,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闯过那些关的,有几个?” 薛玄凌这么一问,听风嘿了嘿,挠着头,老实回答:“一个没有。” 所谓的关卡,都是那些半途而废的人出来口述的。什么千机门,什么乾坤阵,能画出来的都只是形似,想要复制那关卡的神韵,实在是太难了。 “这也就是你为什么说跟着我能得名是吧?”薛玄凌似笑非笑地瞅着听风,“毕竟谁都做不到的事,我要是做到了,那就是非常人,你跟着我的确能扬名。” “别呀,别呀,我觉得你肯定能做到,你身手又好人又聪明,世间少有呀。”听风赶忙恭维她。 他们说话的功夫,林含章那头带着席面回来了。乌泱泱一大帮子人,拎酒的拎酒,端菜的端菜,全是酒楼里的伙计。 大过年的,拿了钱办事,他们脸上只有喜庆。 “就我们三个人,你这点的有些多吧?”薛玄凌看着陆陆续续端了二三十份菜上来,不由地无奈道:“倒是叫含章你破费了。” “不多,年年有余。”林含章温和地笑着,坐在了薛玄凌身边。 好在林含章吃饭时没那么多规矩,不是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人,而听风又是个话密的,一顿饭下来,吃得是和和气气,热热闹闹。 等用过了午饭,薛玄凌起身要送林含章回去。她知道白氏的厉害,要是林含章真一日都不去西福寺,那白氏估计要闹得林家鸡犬不宁。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找茬 “我不想去西福寺。”林含章如此说道。 这大概是林含章第一次任性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当真不愿意去?”薛玄凌问。 林含章点了点头。 “那好,那就不去。”薛玄凌净了手,说:“下午我要舞剑,你若不去,那就陪我在院子里舞剑吧。” 人不去,薛玄凌还是得派个小厮,去知会白氏一声,免得白氏到时候闹腾起来。 正好院子里还缺小厮婢女。 薛玄凌便让听风叫了人牙子上门,挑了四个、个机灵懂事的留下,再使了他们中的一个,赶去西福寺报信。 林含章看着院子里为自己忙来忙去的薛玄凌,心里暖融融的。 身处西福寺,久等儿子不到的白氏听到外来的小厮说,自己的儿子与薛家大娘子在一块,眼睛都气红了。 然而她要脸,并不能够直接冲去薛家要人,于是只能转身回了禅房,提笔写了一封信给薛亦涯送去。 只不过这信一去一回,等白氏再收到信时,天已经黑了。 彼时林含章已经回了家歇息,白氏满腔怒火最终泄在了禅房里的物什上,乒乒乓乓摔了一地,叫隔壁的小沙弥一整夜没敢合眼。 到第二天的时候,薛玄凌已经顾不得白氏会怎么闹事了,因为—— 姜家人来了。 姜家的老太太和两位嫡小姐远道而来,一进门就和姜青鸢在正堂里把薛玄凌给数落了个遍。薛玄凌看在是新年,老太太又是长辈的份上,倒也没有顶嘴,垂着头任她们说着。 谁曾想,两位嫡小姐居然得寸进尺,想要给薛玄凌一个下马威。 准确的说…… 是姜家老太太想要给薛玄凌一个好看,所以才使了两位嫡小姐追到玲珑院去找茬。 “薛玄凌,你为何不去拜老夫人?”姜玉兰叉着腰站在院门口,扬声质问道:“照规矩,你这午膳晚膳前,可是要叩拜老夫人的!” 二娘子姜玉秀娇滴滴倚在一旁,附和着:“就是,薛玄凌,你不要以为你是郡主,就能目无尊长,便是闹到宫里去,你也不占理的!” 薛玄凌这会儿正在屋里练字,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随门口两人怎么闹。 结果喊累了的姜玉兰硬是不走,拽着从外头端茶进来的满儿不放,一说满儿的茶水撒到她们身上了,又说满儿见了她们不行礼。 非得要满儿跪下。 满儿是婢女,磕头也正常。 岂料满儿这厢磕了头,她们却仍然不放过满儿,叉着腰在那儿嘀嘀咕咕,翻来覆去地说着薛玄凌的之前的那些事。 这是要逼薛玄凌动手打她们。 只要薛玄凌动了手,那么姜老太太有的是法子来治薛玄凌。 来长安的路上,老太太拉拉着姜玉兰的手再三安抚,说即便要打,顶多也就挨两个巴掌,忍忍便过去了,之后有那薛玄凌好受的。 姜玉兰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长安里的风言风语十有八九是夸张了,这人就算再桀骜不驯,也不可能真在皇宫里打尊贵的皇子,便是打了,那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啊! 肯定是假的。 里屋的薛玄凌听到外头喧闹,又看到圆儿哭啼啼地回来,说满儿姐姐被打骂了,当下便冲了出去。 姜玉秀看到薛玄凌气势汹汹地走出来,连忙推了推姐姐姜玉兰,阴阳怪气地说:“姐姐,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你瞧狗主人来了。” “谁动的手?”薛玄凌看都没看她们一眼,一边扶着满儿起来,一边问。 姜玉兰秀眉一拧,说:“怎么?教训一个下人教训不得?她如此无礼,竟敢当众泼我一身茶水,我今日让她跪下认错,便是再教他!” “姜家的礼数,便是在人家家里,不分青红皂白的教训他人的婢女吗?”薛玄凌冷笑着反问。 接着,不等姜玉兰开口,薛玄凌便回头继续问满儿:“哪里挨了打?挨了几下?又磕了几下头?” 满儿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脸和手,鼓起勇气回答道:“回娘子,手上被掐了三下,脸上被扇了两巴掌,腿上被踢了两脚。” 尽管姜玉兰是个娇滴滴的闺阁娘子,掐人的力道却不小,只三下,就把满儿那细胳膊掐得红肿一片。 “好,你且等着,娘子给你报仇。”薛玄凌摸了摸满儿脸,微笑道。 眼见着薛玄凌迈着步子朝自己走来,姜玉兰心里直犯怵,她朝后退了几步,尖刻地喊道:“你想干什么?我可是客人!你要是对我动手,老夫人不会放过你的,你爹也不会放过你!” “你是客人不错,可我可不是主人啊~” 薛玄凌抬手便是一巴掌。 姜玉兰本来是要躲,却没防着薛玄凌另一只手将她拽了回去,于是便结结实实挨了第一巴掌。 “打人啦,打人啦!”姜玉秀惊慌失措地提着裙子就往外跑,生怕自己被留下。 她一走,姜玉兰就更孤立无援。 等姜玉秀带着姜老夫人和姜青鸢一起过来时,姜玉兰这头已经跪在地上,挨完了打,磕完了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夫人被姜青鸢搀着,手气得直抖,那看向薛玄凌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什么腌臜物似的。 “回老夫人,没什么意思,既然姐姐不懂长安的礼数,做妹妹的自然要教教她。”薛玄凌不跪,也不行礼。 “阿九,不可在老夫人面前无礼。”姜青鸢温温柔柔地劝着薛玄凌,“还不快来给老夫人认个错,这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姜家老夫人并不是姜鸿歌的生母。 和姜青鸢眼下的身份一样,老夫人也是继室,只不过做庶女的姜青鸢长袖善舞,哄得这老夫人十分疼她,待她如同己出。 换而言之,姜家老夫人与薛玄凌并没有血缘关系。 正是因为知道这层关系,知道老夫人看不惯自己,又怀疑姜家想要下毒手,薛玄凌这才半点气都不打算受。 一个原本就不打算与你和睦相处的人,你即便再忍让,对方也还是会鸡蛋里挑骨头,想着法儿来找你的茬。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赏梅宴 “青鸢,我看你这当家主母是半点威严没有。”老妇人冷眼仰视薛玄凌,随后抬手一摆,示意一旁的蒲从过来,“让他给我跪下!” 后一句话自然是说的薛玄凌。 就在仆从们要动时,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外祖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是薛柏耀回来了。 老夫人最是疼爱自己这个外孙儿一听到薛柏耀的声音,连忙挂着笑容转身,说:“柏耀回来了?外祖母不过是来看看我这刚寻回来的外孙女的。” 只是看看却叫人跪下,薛柏耀哪里信? 但他不好当众忤逆长辈,所以只能快步走过去搀扶住老夫人,说:“阿九刚到长安,长安许多的规矩他还不熟,若是冒犯了外祖母,还请外祖母原谅。” 姜青鸢自然是让开了。 有儿子在,她不会多说半个字,转头把哭哭啼啼的的姜玉兰扶起来,劝道:“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往后你们姐妹间要和睦,可不能再如此。” 明着是劝,可本来就挨了打的姜玉兰哪儿能听这话,心里自然是越发越恨薛玄凌,连带着看薛玄凌的眼神都藏了毒。 薛柏耀那厢揽着老夫人往玲珑苑外走,另一只手背手在身后,示意薛玄凌往回退,不要再挑事。 看人都走了,薛玄凌当然不会跟上去闹,玲珑院里也就安静了下来。 在外头疯玩的薛心宜听到风声,急急忙忙从府外回来,事儿都没打听清楚,就匆匆跑到了玲珑院里。 “这姜玉兰怎么回事,居然敢上门打人?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一进屋,薛心宜抄着手靠在桌边,不满道:“上回她给我写信说你,我还纳闷,这回倒是露出獠牙了。” 薛玄凌面不改色,从容落笔,嘴里问:“她说我什么?” “还能说什么?”薛心宜眉毛一翘,“不外乎说你会抢了我这嫡长女的身份,说你会抢了我的婚事,虽然我的确怀疑过,但也用不着她在那儿拱火吧?什么毛病。” “没想到她倒是关心我们家的事。”薛玄凌重新垂头,似笑非笑地说:“看来,这回她们过来,是不会轻易回去了。” 听到薛玄凌这么说,薛心宜有些诧异,不禁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们还想要在我们家久住?” 她一急,反身按到了薛玄凌身前的纸,扯得墨渍晕染开来。 “哎哟,倒是把你这字给弄坏了,真是抱歉。”薛心宜赶忙转身,给薛玄凌重新抽了一张纸过来铺好。 “没事,反正是随便练练手。”薛玄凌抬手将染开的纸揉成一团,“我看姜老夫人今天和你娘在正堂说了很久的话,还看了画像,想来……是要给这两位嫡姑娘说亲。” 姜家人在母亲的死上有没有插手? 薛玄凌不敢妄加揣测。 但姜老夫人对她的敌意实在太过明显,这让她不得不怀疑,姜老夫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好在姜家人不急着走,姜玉兰和姜玉秀两个小娘子又蠢得可以,薛玄凌也就有充足的视角去调查。 当天晚上,薛柏耀硬是陪着老夫人聊到半夜,才勉强将薛玄凌这事给糊弄过去了。 到了初七这天,荣安公主的赏梅宴在南郊举办,除了薛玄凌和薛心宜以外,姜家那两位嫡女也受到了邀请。 这两位倒是全然忘了自己曾找过薛玄凌麻烦,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蹭上了薛玄凌的车,想要同乘过去。 薛心宜看不过去,麻溜地又准备了一辆马车,然后拉着薛玄凌坐过去,嘀咕着,非得跟她们分开坐不可。 毕竟是公主的赏梅宴,到场的人身份尊贵,比新年茶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却满园梅树和亭台水榭之外,大院的左边与右边各设有一处帐子,男女可以混坐,也可以独坐在梅花树中。 因着是新年后第一次碰面,不少人都十分激动,找着相熟的人聚拢了以后,便在那议论东议论西,有的在谈元日的趣事,有的则是在谈论徐若雅的那件事。 姜玉兰自以为长袖擅舞,挂着笑脸在人群中左右攀谈,旁人看他是跟着薛家马车一起来的,也就给她几分面子,没有冷落她。 薛心宜呢,一入场看到林池坐在远处,忙不迭就迎了过去,倒忘了身后还有一个薛玄凌。 只不过薛玄凌也乐得清闲,独自坐在院中,一本正经地抬头赏梅。 “你们说徐大娘子那事儿真是她做的?不是有人说是……” 议论这事的人眼眸一转,看向了薛玄凌。 “哪能有假呀,那位毕竟是郡主,真要杀人怎么会自己动手。” “你们是不知道他在宫里打了十四皇子吗?说不定她真敢动手杀人呢!到底是乡下来的,怎么感觉身上还沾着泥巴味呢?” “噗嗤,妙娘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我闻着她也是一股泥巴味,长得好有什么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隐约传入薛玄凌而耳中。 她并不在乎,所以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这一幕落入东面回廊处的那群郎君们眼中,有的不禁叹道:“红梅瑞雪映佳人啊!” 另有人说:“这薛家大娘子竟生得如此娇俏,与传闻中的彪悍迥然不同呀……若是这样我倒是愿意吃些苦头,勉强将她收入房中。” 此话一出,旁边的郎君们都跟着笑了,打趣道:“人家可是郡主,你以为你吃些苦头就能带走的?真是高看你自己了。” 那人听到这话不乐意了,冷哼一声,说:“郡主又怎么啦?行事蛮横,多为世家不喜,谁敢要她这样子的小娘子。” “听说这位在国子学里可是考了个不错的成绩,非比寻常。”旁边一人开口道。 “就她?”那人横眼看过去,神情不屑:“糊弄人的吧,打人还差不多,不是说他在国子学里打了艮堂的人吗?还有十四皇子和严斌吧,他才来长安多久,这都打了多少人了!” “我估摸着打人是真有,学识也是真。不然她怎么全身而退的?必定还是有些真本事。” “投胎也是本事,你要有个相爷做爹,你也能全身而退。” 茅盾文学 第七十八章 下药 郎君娘子们两头的议论大多都围绕着静坐在院中的薛玄凌,他们中不少人是国子学里的学生,但并没有直接看过薛玄凌打人或是讲经,所以也就不过是人云亦云,算不得数。 但不管怎么议论,没人想过去与薛玄凌交谈,又或者说他们不想平白惹麻烦上身,与这种流言缠身的人,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 林含章自内院出来,手里把玩着一支梅花,他径直走过那些交头接耳的人,来到薛玄凌身边将梅花递了过去。 “给我的?”薛玄凌侧头看他。 “当然是给你的,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吗?”林含章温和一笑,又说:“不冷吗?坐在院子里。” 薛玄凌摇了摇头,自嘲道:“两边的帐子里都坐着些不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我何苦过去自讨没趣?不如坐在这雪中赏梅,倒也落得自在。” “他们不过是三人成虎罢了。”林含章抬手示意一旁的仆从给自己端把椅子过来,等椅子到了,便拂袍坐下,说:“他们也不愿意同我说话,大抵是在他们眼中,我这样的人……多说上几句,便会咳血,给他们带来麻烦吧。” 林含章这话倒不是在哄薛玄凌。 长安城里的郎君娘子们的确将林含章作玉菩萨看待,可既然是菩萨,自然是需要高高供起,不可轻易靠近的。 平素也就一个林池时常与林含章走动。 其他的人见了面,点头道声日安,就已经算得上是最深的来往了。 “那不同,他们敬你爱你,所以把你捧得极高,不敢与你相处。”薛玄凌摸了摸手里的梅花花蕊,笑道:“而我……他们看我大概就像看野猴子吧,粗俗的乡下猴子。” “当日你在国子学讲经的事,外头人传是传得狠,但信的人不多。”林含章坐得笔直,目光落在斜上方的梅花树上,仿佛真是在欣赏梅花,“不过也好,他们若是不弃璞玉如敝屣,怎有我可趁之机?” 后一句话,说得极轻,轻到薛玄凌没听着。 他们二人在这聊天,仆从们便端了茶水点心过来。 薛玄凌端起茶岗头喝了一口,目光触到远处的姜玉兰,从她那得意洋洋的眼神中嗅到了一丝不对,连忙喊林含章停下。 但已经晚了。 林含章已经喝下小半口茶,听到薛玄凌喊自己,眼神茫然地回望过去,问:“怎么了?” “吐掉,还能吐吗?咽下去了吗?”薛玄凌顾不得自己也喝了,有些着急地探身过去抢他手里的茶盏。 她也就算了,林含章那身体哪儿能经得起折腾?林含章要是被下了什么东西,皇帝怕是要大发雷霆的。 然而林含章已经说过一句话,嘴都张开过了,茶当然也是咽下去了的。 “我去给你找大夫,你且坐在这里等我。”薛玄凌着急地起身,抬脚往后院走去。 帐子里的林池和薛心宜看到薛玄凌神色着急,赶忙跑出来,问:“这是怎么啦?” “把姜玉兰给我摁住,我去找大夫。”薛玄凌指了指人群中神色慌乱的姜玉兰,脚下不停。 此刻赏梅宴还没开始,荣安公主正带着自己的妹妹们在后院闲坐。 院门口的宫女看到薛玄凌着急忙慌地过来,连忙行礼,帮她把门拉开。 “怎么回事?”里头的范阳坐久了,难免东张西望,正好一眼瞧见薛玄凌,边起身过去,边喊:“是前头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这么着急,瞧你这脸上,汗都出来了。” 其他公主们跟着起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范阳公主与薛玄凌的亲近关系又有了新的认识。 “帮我找个大夫。”薛玄凌拉着范阳公主的手说:“我刚喝了一口茶,林含章也喝了一口,但我怀疑那茶里有什么……我也就算了,我身体好,主要是林含章。” “谁敢在我的宴会上下毒?!”荣安公主脸色不佳地走出来,“给我把御医请过来。” 旁边的宫女得了吩咐,赶紧答应着,躬身退下去叫人。 茶里面的确有些东西。 薛玄凌这跑了一会儿,身上居然开始发热了。没过多久,她就歪在范阳公主的坏种,脸颊驼红,眼神飘乎,一副意识不太清楚的样子。 范阳公主吓了一跳,忙叫了太原公主过来,抱着人往屋里走。 等御医到的时候,梅园里的林含章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御医也知道这位的金贵,硬是诊了脉,确定其脉象平和稳定,不像是中了什么药或是毒的迹象,才扭头去复命。 “赶快,赶快随我去后院。”薛心宜看御医提着药箱子出来,连忙让林池押着人,自己拖着御医往后头跑。 “阿九出事了?”林含章有些心神不宁,举步跟了过去。 这会儿薛玄凌的情况已经十分糟糕了,意识不太清楚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她不断地扒拉着自己的衣服,几位公主就差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了,也没压制得住。 御医来了之后,几针下去,薛玄凌倒是老实了些。 “望安郡主这是中了合香散,臣现在帮她暂时纾解了药性,只要能及时找到解药,后续就好办了。”反复把脉后,御医拧着眉头,请荣安公主走到一旁,小声禀道。 “什么是合香散?”荣安公主问。 “男女之情,合而生香,此为合香散.。”御医老脸通红,声音细如蚊蝇。 啪! 荣安公主怒而拍案,开口时尚记得压低声音,“竟有人敢在我的赏梅宴上干这等龌龊事,叫我查出来是谁,我定饶不了他!” 公主们与薛心宜三人一直等在屋外,见御医开门,一窝蜂涌了进去。 “回荣安公主,我阿姐过来前曾叫我抓住她,现在我把人带过来了。”薛心宜揪着姜玉兰往里走,之后一脚踢在姜玉兰的膝盖窝上,把姜玉兰踢得跪在了地上。 “不是我!不是我!我冤枉,我没有做,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姜玉兰慌了神,摆着手求饶。 “你是薛家的人?”荣安公主转身睥睨着她,神情难以捉摸。 茅盾文学 第七十八章 开宴 毒不是什么好毒,荣安公主顾忌薛玄凌的清誉,把林含章和林池两个人轰出去了,又嘱咐御医不要对外声张。 御医当然照做,坐在床边继续给薛玄凌施针。 而被荣安公主睨了一眼的姜玉兰心里直打鼓,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答道:“臣女的确是薛家……” “回荣安公主,她不是我们薛家的人,她是河东姜家的嫡长女。”薛心宜眼神厌恶地瞪着姜玉兰,开口就撇清了关系。 “是,我是河东姜家的人,可我也……可我没有”姜玉兰说着顿住了。 “没有什么?”荣安公主朝她迈了一步。 姜玉兰吓得赶紧摇头,哆嗦着回答:“我没有做任何事,我只是与帐子里的娘子们聊了会儿天。” “还说没有,阿九难不成会冤枉你?”范阳公主可没有那么好说话,走过来对着姜玉兰的背就是一脚,“你可少说点废话吧,老实交代,还能落着条命。” 后头的太原公主倒是慢悠悠开了腔:“她连个婢女都没带,能干什么事?有可能是瞧见什么了也不一定,毕竟望安郡主现如今在长安的风评可不太好,想要她出事的人可多。” 的确,姜玉兰并没有带婢女过来,倘若她要偷偷做什么,还得亲自去做。而这赏梅宴的园子姜玉兰是第一次过来,既不熟悉地形,也不熟悉园子里的人。 别说下毒了,就是乱走几步,都会被宫人拦下。 “十姐,怎么个不好法?阿九她也没干什么坏事吧?”范阳公主不忿地扭头回嘴。 “不落俗套的聪慧,便是坏事。” “养在江湖却不粗鄙也是坏事。” 太原公主拨弹着指甲,悠闲说道。 在场众人皆陷入了沉默之中。 薛玄凌的夺目并不单单在于她的学识、她的仪态,更在于她有别于长安众贵女的潇洒。 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如范阳公主那样,见过薛玄凌,与薛玄凌相处过。 更多的人只是从传闻中了解这位刚回到长安不久的薛家娘子,比起好的故事,显然是打人伤人的风闻传得更快。 “把人带下去。”荣安公主拂袖,不愿多看地上的姜玉兰一眼,“先审着,前头的宴该开了。” “还开呐——” 范阳公主这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自家三姐的眼神,连忙咽下喉头的话,老实乖觉地跟在其身后,出了屋子。 林含章和林池正站在院子里等里头的消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句宴会照旧。 “怎么回事?”林含章一把拽住落在最后的薛心宜。 “轻点儿。”林池蹙眉拨开林含章的手,转而问道:“薛玄凌现在好些了没?到底是中了什么毒?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还不许我们进去。” 薛心宜摇摇头,小声说:“这儿有御医看护,咱们还是随公主到前院去吧,不好忤逆了公主。” 都出了这档子事儿,还赏梅? 林池咂了声嘴,抬手摩挲着下巴,琢磨道:“别是……” 啪! 林含章利落地一巴掌打在林池后脑勺上,面无表情地说:“既然公主说照旧,那就照旧,闲话少说。” 他自然是不愿意去赏梅,可他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要求留下,是以只能一道往后走。 同时,林含章清楚荣安公主此番用意。 薛玄凌是在后院毒发的,前头的人并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事,待会儿继续开宴,那暗中下手的人自然会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此,便有可能露出马脚。 前院开宴,宫人们便依次备上酒菜,又请了伶人去梅园中翩翩起舞。丝竹声很快就分散了众人对先前那事的注意力,酒酣耳热,闲谈频起。 有才学的,仰天拊缶,开始喝着园中的乐声纵情高歌。 “去看看那个。”荣安公主坐在主位的圆帐中,朝右边帐子里努了努嘴,吩咐身边宫女过去。 能被荣安公主注意到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漏网之鱼—— 姜玉秀。 她心神不宁地握着酒盏,抿了几口后,左顾右盼,看样子是想起身,往帐子外走。 宫女春暖是荣安公主的左膀右臂,做事说话向来谨慎。 走到姜玉秀身边后,春暖先是奉了杯茶到她手上,随后倾身问道:“这位娘子,我家公主有请。” “公、公主?”姜玉秀连忙双手接过茶,咽了口口水,眼神闪烁地问:“公主找我什么做什么?哪位公主?” 春暖温温和和地施礼,说:“是荣安公主,公主看您这没吃好,请您过去私宴。” 得亏姜玉秀是个脑子简单的,一听到私宴,悬着的心立马就放了下来,脸上也带了些笑。 她跟着春暖出了帐子,走没一会儿,发现自己这去的不是荣安公主那处圆帐,便心生疑虑,叫住春暖,问:“这……这位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我瞧着怎么不像是私宴的地方?” 说着,她往后退了几步,想溜。 但这会儿哪儿还有她溜的余地?一旁的篱笆后头蹿出来两个身强体壮的护卫,一左一右地架住她,顺便还捂住了她的嘴。 那头被审问的姜玉兰还没喘口气,就看到自己那笨蛋妹妹被提溜进来,与自己跪到了一块儿。 负责审讯姜玉兰的宫人合袖躬身到春暖面前,垂眸禀道:“春暖姑娘,此人拒不认罪,只说自己不知道,可要上报公主……动些手段?” “报什么报?”春暖杏眼圆瞪,交手握着走到姜玉兰面前,笑吟吟地说:“公主要的是答案,不问过程,今日这事要是解决不了,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宫里的人,有的是手段折磨人,却不留痕迹。 而春暖犹善此道。 春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捏着了一根一指长的细针,细针尖端闪烁着银芒,光是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我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姜玉兰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所以一个劲地摇头,“还请公主明察啊,臣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招供 “姐姐!”姜玉秀小声喊了句。 姜玉兰没精力去看她,犹自在求饶。 然而春暖跟听不见似的,捏着针蹲在姜玉兰面前,以针尖划过姜玉兰的脸,缓缓说道:“方才我们已经查了出入后厨的人,有能力在望安郡主的茶汤里下毒的,不出三个,现在人都带来了,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随春暖的话,三个神色畏缩的宫人被押了进来。 一进屋宫人当然是扑通跪地边磕头,边将自己撇出去。但春暖并非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人,她目光一横,拎着那长针,便将其扎在了左边这个工人的肩头。 “呃!啊。” 宫人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然而这宫人是不能动弹的,两边的护卫紧锁着宫人的双手,只稍稍一用力,宫人时的身子就委顿了下去。 “是她!是她下的药”右边那宫人指着姜玉兰,大声说道:“我亲眼看到他在窗户外鬼鬼祟祟……上茶时,后厨刚好有那么一盏茶的功夫是没有人的!肯定是她偷偷潜进去,偷偷下了毒。” “你不要胡说,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姜玉兰猛地顿住。 “只是什么?”春暖利落地抽出宫人肩头的长针,随后折返走回到姜玉兰身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姜玉兰明白,自己再不说就要真的被拉下水了,于是只能如丧考妣般垂着头,说:“我当时看到一个和她们穿着一样的人在后厨,我并不知道那人下了什么东西在茶汤里,但是我看到他吓得那他下药的那一盏茶正是背诵给薛玄凌的那一盏。” “茶盏上可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你是如何认得的?你又是为什么会走去后厨?”春暖继续问道。 姜玉兰吸了吸鼻子,眼泪婆娑地说:“是,茶盏上没有什么标记,但托着茶的那个托盘有个梅花印记,其他的托盘都没有,所以我记下了。” 她又说道:“我当时只是想解手,所以才误打误撞走到了后厨边也因着后厨里没人,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不可以进。” 一进,自然就看到了里头那个鬼鬼祟祟的人。 “你可知道,如果你撒了谎,那罪罚会比现在要大得多。”春暖捏着那根带血的长针,在姜玉兰面前摆了摆。 “不敢有半点隐瞒。”姜玉兰哭哭啼啼。 可春暖并没有动,她把目光转到了一旁已经吓呆了的姜玉秀身上,转口问道:“你呢,你都知道些什么?” 姜玉秀有些懵,反应了一会,才干巴巴地回答:“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担心我姐姐。” “不能吧,担心你姐姐做什么呢?倘若你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应该相信你姐姐才对?”春暖的笑像是淬了毒,随时可要人性命。 结果姜玉秀比姜玉兰还要不经吓。 甚至春暖都没有做什么,刚起身靠近她一些,她就嚎啕大哭,说:“我看到姐姐与那人前后脚出来了,我还看到那人往往……往后院那栋最高的小阁楼里去了。” 原本姜玉秀以为姐姐是有什么谋划,所以担惊受怕,谁成想到了这儿,听到姐姐坦白,才知道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生了误会。 最高的那栋? 春暖脸色一变,连忙抬手示意护卫出去,并说道:“拦住公主。别让公主回去更衣。” 整个梅园里只有一栋楼是最高的—— 荣安公主的听潮阁。 平日里,荣安公主都是在听潮阁歇息,能进听潮阁的,也都是荣安公主亲信,哪怕是几位公主都不可随意出入听潮阁。 护卫们自然是赶紧就出去了。 春暖将后厨的三位宫人与姜家两位娘子关在一起,命左右好生看守,自己则提裙快速出了屋子。 倘若毒不是冲着薛玄凌来的呢? 光是想想,春暖都后怕不已。 要是那下毒之人当真混入了听潮阁,而这人的目的其实是荣安公主的话,那么这会儿…… 听潮阁内外都有护卫严密看守,即便能混在宫人里进去,一时半会儿是休想脱身。也就是说,这人极有可能还在听潮阁里。并埋伏着后手。 不,公主绝不能出事。 匆匆赶到前院的春暖见荣安公主人坐在圆帐内,不禁松了口气,随后敛眸吩咐一旁的护卫去听潮阁布防。 交待清楚事后,春暖迈着小碎步,从容走到荣安公主身边,低声道:“回禀公主,已经查出下毒之人并非那姜家的两姐妹” “哦?”荣安公主挑眉。 “奴婢猜测,此人下毒的目的可能并非是万安郡主。”春暖继续说:“当时姜家那位大姑娘在后厨看到……下毒之人是在刻有梅花标记的石盘上的茶盏内下毒。” 荣安公主的眼睛微微一缩。 梅园的一切物什都是统一打造,唯独有一人的东西是特制的,且带有梅花标记。 那就是荣安公主自己的。 “人找到了吗?”荣安公主问。 春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回答道:“我们的人已经布置在了听潮阁,只看公主您是需要亲自过去,还是奴婢先行将人抓住。” “我过去吧,也得亲自去看看这人到底什么目的不是?”荣安公主起身说道:“没想到竟是薛玄凌替我挡了这一劫,也是有意思,那种药下在我身上,想做什么呢?败坏我的名声?还是想……” 没说完的话化成了一声冷哼。 前院的郎君贵女们犹在吟诗作赋,并没有注意到荣安公主起身了。只有范阳公主余光瞥到了荣安公主那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衣摆,当下便决定偷偷起身跟过去。 外头的勾心斗角薛玄凌并不知道。 她现在难受难受死了,整个人像是被烧得火热火热,又被丢进了冰水里一样,四肢酸痛肿痒,浑身都不舒坦。 好在她并没有随意动弹,不然以御医的身板,还真有点压不住她。 “唉,老夫这是造了什么孽。”御医嘟囔了一句,抽出扎在薛玄凌鬓角的针,“解药解药没有,又是这种棘手的毒,老夫怕是一世英名要交代咯。” (本章完) 第八十章 清查 “老先生不必担心。” 床上的人幽幽转醒,低笑了句。 御医哎哟道: “你这小娘子身体倒是好,醒这么快,不过可不能乱动,小心催发药性。” “别动别动。” “服了这丸药。” 尽管御医与薛玄凌不熟,但医者仁心,又怜悯小辈,所以嘴里絮絮叨叨的,叮嘱个没完,手头施针则更温柔了些。 “有劳何御医了。”薛玄凌问得姓名,感谢道:“改日我身子好了,必登门致谢。” 何赛一听,眯着眼睛直笑,说:“郡主倒是比传闻中的更有意思。” 个个看到薛玄凌,总会下意识地将她与流言中的人相比较。有意思的是,但凡通透些的人,都会因此对薛玄凌生出好感来。 也算是福祸相依了。 却说薛玄凌一点点挪着,靠在床边休息,目光转而触到站在窗下的宫人,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后,朝她招了招手。 那宫人的神情有些不对。 但她看到薛玄凌招手后,还是缓步走到了床边,福身行礼。 “我是不是见过你?”薛玄凌问。 “回望安郡主,奴婢是梅园的宫人,您见过奴婢的话,应该是很正常的。”这人一开口,滴水不漏。 薛玄凌哦了声,没有再往下细说,只是笑了笑。 一旁的御医正整理着箱子,打算出去询问荣安公主有关解药的事,毕竟人现在只是拖着药性,算不得真的好了。 “望安郡主,您先在此稍作休息,有什么事吩咐她去办就好,老夫先去请示荣安公主,看您要服用的解药准备得如何了。”御医没有注意到薛玄凌和宫人之间的暗涌,嘱咐了几句后,躬身退下。 而就在那扇门关上的一瞬间,刚刚还卑躬屈膝的宫人,陡然震袖,于袖口处抖出匕首,转而悬空一握,翻身刺向了薛玄凌。 “你是为了千金榜的赏金?”薛玄凌勉强撑着身子,左右各避开一下,另翻手将锦被打得腾空,为自己争取了些活动的空间。 可宫人并不说话,每次挥动匕首,都奔是着取人性命而来。 “如果你是为了钱,我可以给你,不过是千金而已,我付得起。”薛玄凌粗喘了两口,被逼到了床的死角。 宫人还是不说话,按下锦被后,一刀捅在薛玄凌肩头。这人本是想要捅去胸口的,但无奈薛玄凌抬膝顶翻了她的手,使得刀口偏移,只扎在了肩上。 “按理说,听风拿了任务没有交回去,也没有死,第二个人是不能接任务的,你不是江淮毓秀阁的人吧。”薛玄凌脑内思绪转得飞快。 不是江淮毓秀阁。 那么…… 姜家的人就算想收拾薛玄凌,也不可能挑在荣安公主的梅园上动手。 至于其他人。 薛玄凌在长安是得罪了不少人,可没哪次仇是严重到要动杀手的吧?薛玄凌仔细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 如果非说有,那就是—— “徐若雅许了你什么?”薛玄凌立刻意识到了是谁的主意。 然而宫人沉腕握拳,直接捶在了薛玄凌横挡在身前的左手上。 咔。 骨头开裂的声音。 剧烈的疼痛瞬间侵蚀薛玄凌的理智,她双脚合勾宫人,根本不惧生死,以一种自损八百的架势,将人往自己怀中逼的同时,直接握上了匕首,并折返,刺向了宫人胸口。 血腥味顿时在屋内弥漫。 薛玄凌能如此快又狠的反击,是宫人完全没有料到的。就是这诧异的一瞬,宫人已然失去先机,等其再想要用手肘捅薛玄凌时,刀尖已经破开了衣袍。 厢房里薛玄凌在拼死拼活时,另一头的荣安公主已经到了听潮阁外。 听潮阁内外的护卫已经把几处门窗都给守得密不透风,门一开,春暖小心翼翼地扶着荣安公主,一阶阶抬脚慢悠悠进去。 越慢,跪在一楼的宫人们心里越慌。 春暖不过是眼睛一扫,就十分毒辣地找到了那个眼神略有闪烁的人,可她并没有立刻给出反应,而是用背在身后的手,给左右护卫传递了讯号。 护卫们不动声色地扶着剑自墙旁排开,看似没有目的,实则挪向那人。 “可知道为什么今日让你们跪在这里?”春暖开腔问道。 “不知道……” “回公主,回春暖姑娘,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冤枉哪!” 宫人们头也不敢抬,齐声回答。 春暖便微笑着说:“那是因为在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想要谋害公主。” 听到这话,一众宫人慌乱不已,每个人都吵嚷着自己没可能害人。但这种慌乱正是春暖要的效果,以便让她更确认那人的身份。 说是迟那是快,两个护卫飞身扑过去,紧紧地将人群中那个慢半拍才表现出慌张的宫人扑倒在地。 “公主饶命,不是我公主还请公主明察秋毫。”被按着的宫人忙不迭求饶。 荣安公主看了眼春暖。 “是,公主。”春暖立马会意,拂开周围的宫人,慢慢走去那人面前,说:“现在我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若你无法对我说出实话,那么我就只能叫你尝尝这深宫里的滋味了。” 笑吟吟的脸上凶相毕露。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地上的人犹在猛烈地挣扎着。 见这人如此顽固,荣安公主眉头一拧,转身走了出去。 审讯嘛。 荣安公主不需要在场。 她行至雪中,静静等候,目光随意地落在院墙旁的梅花上。绽放的红梅被惨叫声震得落了几朵,嫣红衬雪,美不胜收。 半个时辰后,听潮阁内的惨叫声停了。 门被打开。 春暖匆匆走到荣安公主身边抬袖掩唇,低声道:“是北边来的人,但她说毒的确是想要给您的,只不过……不知怎么阴差阳错的,送到了万安郡主那里。” “杀了吧,将人头送回去。”荣安公主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一句,随后眼眸微转,睨着那听潮阁,说:“这楼也可以推了,看着碍眼。自今日起,护卫和宫人全部都清查一波,我不希望再有这种鼠辈混进来。” ------题外话------ 今天身体不舒服,只有1更 第八十二章 柴房 “是,公主息怒。”春暖连忙送公主出听潮阁。 等荣安公主去看望薛玄凌时,这厢房内已经是一片狼藉,找不到薛玄凌的影子,自然也没瞧见御医或宫人。 地上的血不多,可足够触目惊心。 “找人!立刻封锁梅园,谁也不能出入。”荣安公主不禁握拳,脸上浮现出薄怒。 她都已经躲回长安了,为什么那人还要…… “公主,您瞧,床底下好像有些动静,您在这等着,奴婢过去掀开检查。”春暖小心地轻拍着荣安公主的背,说。 接着,春暖卷起袖子,一步又一步,谨慎地往床边走去。 遮掩着床底的窗帘偶尔被吹动一下,似乎是有风,可现在窗户紧闭,大门外树静风止,床帘怎么可能被吹动? 就在春暖蹲下身,小心掀开床帘时,床底下突然探出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另有一只血乎乎的手掌伸出来,紧紧扣在春暖的手腕上。 好在床底的人看清是春暖后,松了口气,放开了春暖的手。 躲在床底的—— 是薛玄凌。 因为合香散的缘故,薛玄凌这会儿已经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东西了,耳朵也听不大清,所以在察觉到地面有传来震动,外头要来人时,她连忙就翻身滚进了床底。 “望安郡主?!您这是怎么了!”春暖吓了一跳,赶忙双膝跪地,将薛玄凌扶出来。 然而薛玄凌听不见,并不能给予回应,只茫然地望着春暖。 “看她这样子……好像听不见你说话,别费劲了。”荣安公主揉了揉额角,说:“何御医有可能被带走了,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此刻没有在屋内,说明他凶多吉少。” 听不见归听不见,薛玄凌被搀扶着坐好后,小声道:“底下还有个人,死了,我杀的,她招供自己是被徐若雅收买的,但并非下毒之人。眼下我身体不便,之后的事还请公主追查。” 一番动武,薛玄凌体内气血翻腾,药性自然就再度被催发。她意识到自己身体变得迟缓,五感不通后,果断地选择了了解那宫人,以防后患。 两厢事情一结合,荣安公主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徐若雅收买了梅园里的宫人,想要在赏梅宴上加害薛玄凌,而被收买的宫人恰巧又看到了有人给茶水里面下毒,于是改了主意,转而将那茶水端给了薛玄凌,这才阴差阳错地免了荣安公主一劫。 越想,荣安公主就越是恼火。 堂堂梅园,竟像个四面透风的筛子,谁都能进来收买人! “扶她躺好吧,等御医过来。”荣安公主亲自扶着薛玄凌躺回床上,“我虽不喜她,但她此番到底是因为我,我心中有愧。” 春暖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公主,您也别太过自责,这事原是天命,怪不得您的。” 再转头看向薛玄凌,春暖余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无妄之灾。 薛玄凌这一身着实有些狼狈,双手皮肉翻卷,肩头胸口都有伤,左手手腕更是直接缠着厚厚的布条,里头绑着那把匕首。 看样子是腕骨碎了后,不得已而为之。 护卫们在前院转过一圈,小心隐蔽地轻点了一波人,发现范阳公主居然不见了。另一波找御医的护卫也搜罗了满园,没看到人。 换而言之,现在梅园中有两人下落不明。 听到护卫回禀说范阳公主不在前院,荣安公主眉头一蹙,说:“我这十二妹妹十分顽皮,许是躲去哪里偷懒歇息,不用管她,找御医要紧……还有,快马加鞭地从宫里另请一位御医来,望安郡主这里离不得人。” 护卫们连声应是,转身出去,分头行动。 其实范阳公主这会儿真不是在躲懒,她本来是跟着范阳公主往后院走的,走了几步后,就发现右侧的围墙底下蹲着个人。 这人穿的是外院护卫的衣服,但看上去不太合身。 眼瞅着他鬼鬼祟祟地潜入回廊,范阳公主当即心思一动,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谁成想,一路跟着,范阳公主居然看到这人将御医给绑了! 看到御医被绑,范阳公主顿时想起了薛玄凌,觉得御医不能就这么让人给带走了,故而屏气凝神,继续跟了上去。 好在她机灵,只远远地缀着,所以并没有引起那人怀疑。 在看着他将御医扛进柴房之后,范阳公主小心翼翼地搬着个斗大的石头,一步步靠近柴房,偏耳去偷听里面的对话。 “内院是谁中了毒?” “说不说?!” “不说我打死你了事!” 结果御医也是个硬骨头,挨一顿揍之后,反正就是咬紧牙关,打死不开口。 听到里面那一声声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范阳公主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立马一脚踢开门,举着石头就砸了下去。 哐啷! 人倒不是被范阳公主砸倒的,而是御医趁着那歹人回头的机会,连忙伸手,捏着银针扎在了他的双脚脚踝上。 “何御医你可真厉害!”范阳公主赶紧重新搬起砸空了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这人的脑门上,“刚才砸空这一下可吓死我了!” 解决了危险,范阳公主赶忙拍掉手里的脏灰,跑过去搀扶御医,嘴里问:“您没事吧?您看着伤有点重呀。” “我没事。”御医摆了摆手,连忙借力撑着地起来,说道:“这人心术不正,赶快带着去求见公主,请公主定夺。” 结果刚站起来,御医就脚一歪,又跌了回去,坐在了地上。 刚才的挨打拳拳到肉,御医鼻青脸肿不说,五脏内腑保不齐都受了伤。 “何御医,我扛您都费劲,还别说扛这么大活人了。”范阳公主哭笑不得地跺了跺脚,“要不这样,您在这守着,我给您寻根绳子来绑紧他,然后我立刻去把我三姐叫过来。” 如此,御医也只能点头同意。 但柴房里木头多,却没有绳子。 范阳公主左看右看都没找到能用的绳子,便干脆扯了御医的腰带过来,三五下将歹人绑好,随后拍拍手跑出了柴房。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传闻 前院,护卫来回巡逻,眼神紧张。 林含章和林池一看,就知道后院肯定是出事了,于是起身往后院走去。薛心宜当然不肯被落下,急忙提着裙子过去 他们三人匆匆来到后院,远远看着薛玄凌那间厢房门大开,里头宫人进进出出,端的盆里面全是血水,当下便慌了神。 “怎么了这是?”薛心宜嚷嚷着往里面冲,“阿九还好吗?” 后头的林含章跟林池也顾不上礼数了,一道进了厢房。这会儿房间里没有旁人,就几个宫人也拦不住他们,只能由着他们站在里头。 床榻上,薛玄凌阖眸躺着,身上到处都缠着白麻布。 御医虽然不在,宫人们却知道简单地给薛玄凌清洗伤口,包扎一下。 “回建安县主,望安郡主这是毒发了。眼下御医没找到,外头请的御医也还在路上,所以才受不住药性,昏了过去。”床边的宫人跪在地上,低声回禀道。 “荣安公主呢?”薛心宜问。 宫人连忙回答:“公主心急,跟着出去一道找御医去了。” “看着情况好像不太好。”林池偏头在林含章耳边低声说道:“寻常的毒怎么可能伤成?而且,看她身上的包扎,这像是外伤。” “有外伤说明有人过来伤他。”林含章脸色阴冷。 林池多看了林含章一眼,怪道:“你怎么看着精神头这么差?是哪儿不舒服?好了好了,今天一整天你都有些魂不守舍,不如我们先回去吧,这梅园也没什么好赏的了。” 毕竟是小娘子躺的地方,他们两个大男人站在这儿有些不妥。 薛心宜也回过味来了,赶忙把人往外推,说:“好了,林池哥哥说的对,这里有我看着,还有那些宫人照顾,不会出什么大事,你们要不回去,要不在外头等着吧。” 正说着,御医被扛进来了。 原来,那头的范阳公主满院子乱找了几圈,最终是在中庭回廊下找到了自家三姐,连忙就跑过去,边拽着人往柴房走,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 不光是找到御医。 还打晕了一人。 听到妹妹骄傲汇报自己的战绩,荣安公主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脚下不停,随她一道去了柴房。春暖则紧赶慢赶地缀在后头,还不忘招了护卫一道过去,以防万一。 进到柴房时,御医正在给自己的腿涂药。 他身边躺着个五花大绑的人。 “就是他。”范阳公主连忙指着地上那人,说:“就是他劫持了何御医,还想要问何御医,内院中毒的是谁?” “内外院的人应该都清楚我没有中毒。”荣安公主缓步走到这人身边,俯身看了几眼,说:“这人能去问御医,有可能是与内院的人失去了联系,不得已之下打晕了外院护卫,翻墙进来的。” 几个护卫过来将人扛起,随春暖一道离开,准备另寻地方审讯。 而剩下的护卫则合力将御医抱起来,跟在两位工作身后,往薛玄凌那边送。 回到厢房这边,御医一看薛玄凌的伤势,当下也顾不得自己脚疼了,蹒跚着走过去,一面施针,一面说:“尽快把解药弄过来,不然望安郡主体内的毒素流经四肢之后,极难对付。” 这事荣安公主当然清楚,所以听潮阁那边一直没有停下过刑讯。但就现在来看,听潮阁没有消息传来,说明那个被俘的宫人什么也没交代。 “您不能自己配吗?”荣安公主问。 “老夫哪会配这个……”御医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说:“这东西光是配置药粉就有七七四十九种,解药更是一一对应,倘若我配错了,那望安郡主可有得罪受了。” 说是这么说,御医的手是半刻都没停。 没有解药不假,但能帮着望安郡主减轻一下痛苦也是好的。 屋外院中,林含章将范阳公主拦住,询问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抓了几人?” 范阳公主竖着手指数了数,说:“我三姐那抓了个,春暖说阿九抓了个,算我抓的,还有姜家的那两位,应该是五个人” “姜家那两位蠢货就别算了吧。”凑热闹旁听的林池摆了摆手,“他们顶多就是搅浑水的,没胆子也没本事,真正自己去动手。” “那谁知道呢?反正有春暖审他们,不怕审不出东西来。”范阳公主耸了耸肩,说:“不过啊,阿九抓的那个好像死了,没有留活口。” “所以阿九身上的伤是那人弄的?”林含章铁青着脸说:“是北面的人吧,公主此番独自回来,定是与陶驸马闹了不快。” 林含章口中的陶驸马,指的自然是荣安公主下嫁的陶继业。 陶继业是陇右道安西大都护陶崇然的小儿子,人称安西小将军。当年陶继业在长安求学,偶遇荣安公主,一见倾心,执意求娶,闹得长安人尽皆知。 最后也不知怎的,荣安公主突然同意了陶继业的示爱,执意远嫁陇右。 皇帝因为心疼女儿,也就没有拒绝女儿的要求,只不过叫了陶继业在宫中私谈,半日后才放其出宫。之后,皇帝更是亲自送嫁出长安,长安城内外几十里红妆相送。 如今荣安公主独自回来,言谈间丝毫不提陶继业,旁人又如何猜不到缘由?这夫妻间必然生了什么不快。 可猜归猜,谁敢去猜这不快到底是何等不快? “哎哟,也就你敢说。”范阳公主连忙摆手,示意林含章闭嘴,“我三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敢宣之于口,你可知道最近为什么十四哥儿都没出现在人前吗?” “我知道。”林含章面无表情地说:“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敢如此猜测。” 人们都传是陶继业从外头突然带回了一个孤女。 而且,那孤女在大都护府与陶继业同吃同住,如此半载,惹了荣安公主的不悦,夫妻之间才开始频生嫌隙。 只不过荣安公主没料到陶继业对那孤女十分照拂,她越吵,孤女在府中地位越是稳固,她与陶继业之间的矛盾也越闹越僵,越闹越大。 最终,荣安公主不堪其辱,才愤而回到了长安。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旖旎 “现在还不清楚……” 范阳公主闭口不谈陶继业的事,只说: “我三姐说那绑架何御医的人是潜伏在外头的,与梅园内的人失了联系之后,才打晕护卫,混了进来。说不定咱们去找找,能找到被打晕的那个护卫,再不济,就算护卫被杀了,也能从护卫的尸体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们两个你们去找吧,阿池好生照顾范阳公主,不要让公主受伤。”林含章这会儿心都在厢房里,根本不想挪开半步。 见他这样,范阳公主没有强求,拽着林池出去了。 两人前脚出去,荣安公主就带着宫人们边说边走了出来。她看到林含章在院中来回踱步,便问道:“含章怎么在这儿?哦,对,先前你也一直陪着,怎么,林薛两家的喜事要近了?” 紧跟在荣安公主身后的薛心宜垂下头,羞怯一笑。 不待林含章开口,荣安公主继续寒暄:“好了,不用着急,望安郡主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解药一时半会找不到,所以才有些棘手。” “到底是什么毒这么麻烦?公主不妨说出来,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林含章袖笼里的手不禁攥紧,脸上出现些微的紧张。 他这心被揪成了一团,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心里实在安稳不下来。 可荣安公主哪会跟林含章说这个,只敷衍道:“好了含章,你身体不好,这大冷天的,何必在这儿耗着?还不赶紧扶林郎君回前院坐着烤火,要是冷了病了,你们可担待不起。” 后一句话,是对身边的宫人说的。 宫人们连忙告罪,应声过去搀扶住林含章,强行将人往前院送去。 林含章自然是不能当众驳了荣安公主的面子,但他心头有事,坐肯定是坐不住的,故而在宫人们离开后,又翻身绕僻静的回廊,溜回了厢房这边。被送回。 原本在前院里赏花吟诗的郎君娘子们没有察觉到异样,又或者说,酒过三巡之后,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院内院外发生了什么。 所以到天黑时,宫人们将这群人送上马车,也都没人意识到梅园了出过事,一个个安安稳稳回了家睡觉。 人多,宫人迎来送往,没注意到少个人。 少的那人自然是林含章。 他已经在厢房里坐了好一会儿了。 薛玄凌听不到看不到,苏醒后,略微活动了一下手,随后就被抓住了。 起初薛玄凌是下意识挥了一拳出去,结果被人合掌接下,且那人十分温柔,微凉的掌心包裹着薛玄凌的拳头,小心将她的手按下。 “是谁?抱歉,我现在听不见,也看不见。”薛玄凌双目无神地望向床沿,声音尤为沙哑。 是我。 林含章。 轻而缓慢的比划落在薛玄凌的掌心。 “含章?你怎么来了?” 说着,薛玄凌想要起身,但却被林含章连忙扶住,顺便按了回去。 我不放心你。 林含章写字时的眼神其实并不温和。 在他眼中,此刻的薛玄凌显得脆弱又易碎,是从前没有过的单薄,也因此失去了她平日里的那种夺目光芒。 随着薛玄凌开口,她的喉头上下滚动。 温热的生气在细腻的皮肤下流转。 一道如鬼魅般的声音在林含章的耳边不断低语着: ‘杀了她吧。’ ‘让她再不能睁眼,如此,她才不会看穿你那怯懦的内心,她才不会转身离开。’ ‘你以为你凭什么能站在她身边?你这样内心阴暗的人,恬不知耻地汲取着她身上的光明,又时刻畏惧着被揭开假面!’ ‘不如现在将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结束她的,带走她,从此她只会属于你。’ 薛玄凌感觉到林含章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边,很近,但没有触碰到。与此同时,她还感受到了一股很奇怪的目光。 那是相当奇怪的感觉。 似乎是厌恶,又似乎带着些许的哀愁。 薛玄凌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情绪,她只觉得浑身不适,像是被毒蛇盯上了。 “含章?” 她开始怀疑身边这人并不是林含章。到现在,她倒是忘了自己最开始对林含章下的定论,私心将这人划在了自己人的行列中。 几息之后,那只手轻轻落在了薛玄凌的脸侧,不带旖旎色彩地旋即离开,并在薛玄凌的掌心写下一句话。 放心,我在这里守着你。 “这是合香散,你留在这里帮不了我。”薛玄凌并不在意什么贞洁名声,“你要是知道如何找来解药,不如帮我找找。” 合香散三字落在林含章的耳中,令他眼眸一暗。 他松开薛玄凌的手,缓缓站起身。 厢房内没有点灯。 昏暗中,女子如玉一般的脸庞有半边隐在床帘的阴影中,朱唇丰盈,墨眉如远山黛。因为毒发,女子的眼尾和耳坠都染着微微的红色,看着惹人怜爱。 就是这般莹莹如水中月的纤细女子,却有媲美武林侠客的身手和气力。 方才那一拳,林含章堪堪受了,喉头处涌出腥甜,生生被他自个儿咽了回去。好在不用开口说话,不会被薛玄凌听出端倪来。 “含章?” 薛玄凌的手虚空抓了下,没抓到人,不禁蹙眉喊了声。 林含章俯身探下,在距离薛玄凌还有一掌宽时,陡然停住,并且屏气凝神,眼神复杂。 他在犹豫,又或者说,他在害怕。 另一头,春暖满身疲惫地从听潮阁出来,边走边活动了几下手脚。她的裙摆上染了几块血污,但与疲惫相反的,她的脸上展露出了笑容。 “招了?”荣安公主见春暖出来,问道。 春暖点了点头,屈膝一礼,回禀:“公主,此人身上并没有解药,但奴婢已经问得配方,想来只需要将配方告诉何御医,便能配制解药了。” “好,现在将配方送去给何御医。”荣安公主大喜,转身朝厢房处快步走去,口中继续吩咐道:“让厨房都备上热水和饭菜,待会儿望安郡主要是醒了,好让她随时有得吃有得喝。”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住宿 荣安公主带着春暖回到厢房外时,看到屋内黑灯瞎火,屋外无人伺候,当下勃然大怒道:“人都死哪儿去了?我不叫人在这儿守着吗?怎敢如此怠慢!” 春暖急忙提着灯笼推门,想要进屋点灯。 门一开。 林含章无声地站在门口,将荣安公主和春暖都吓了一跳。 看清眼前的人之后,荣安公主拧着眉头问:“含章?你怎么在这儿?都这个时辰了,你不是应该在家里歇息了吗?” “我挂念阿九,所以来守着她。”林含章垂下眼睫,似乎不怕被荣安公主瞧出心里的小心思,“宫人也是我遣散的,阿九她睡下了,所以我不想旁人吵她,还请公主不要责罚宫人。” 闻言,荣安公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几步走到林含章身边,声音格外无奈:“含章,你不该动这些心思。你与她不会有结果,你母亲……不可能接受她。” 白氏最恨的,就是舞刀弄剑的武者。 冷月一点点爬升。 凄清的月华下,林含章的脸色显得有些古怪。 “你要明白,陛下封她为望安郡主,准她入宫行走,给她旁人所没有的封赏,是为了将她……” 说到最后,荣安公主咽下了舌尖欲出的话。 林含章微微一笑,抬手合袖,朝荣安公主一礼,说:“我知道,我知道陛下是有意将荣宠加持于阿九身上,好让她的婚事成为这长安城里最灼手的买卖。” 更重要的是,太子马上就要解禁了。 最善制衡之道的皇帝要让太子与诸位皇子间始终保持表面的和睦,如此,刚刚受过申斥的太子便需要一位高贵,却不那么妥帖的太子妃。 薛家的小娘子,出现得太妙了。 如此一位桀骜不驯的乡野娘子,正适合捧高送到太子面前,让太子生受了那份灼热,又囿于恩宠,脱不得身。 “我也知道我母亲的意思。” “但至少这一次,我希望我能自己走出那一步。” “不管她会如何选择,起码我希望我自己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林含章的声音像这月夜里的一湾清泉,激得荣安公主不禁打了个哆嗦。恍惚间,她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又像是看到了那站在镇北将军府外的兄长。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五盛阴苦。 她也好,兄长也好,都是求不得的可怜人。 林含章呢? 荣安公主不禁抬眸去看林含章。 倘若薛玄凌与林含章郎情妾意,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天子心,是父母意,此为爱别离。 要是林含章不过是单相思,便又成了求不得。 左右都逃不出个苦字。 可话到嘴边,荣安公主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过去的自己不也是这样,执拗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 “药来了!药来了!” 门口的御医被人扛着过来,怀里捧着个药钵。 他高声喊着,示意护卫再快些。 护卫们自然紧赶慢赶,以至于与门口两人擦肩而过,都没来得及行礼问安,就一溜小跑,跑到了薛玄凌的床边。 药一喂,御医又给薛玄凌施了一套针,确认薛玄凌脉象趋于稳定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样?”荣安公主拍拍林含章的肩,走过去问:“可还需要别的什么?望安郡主几时能醒?她可是大半日都没吃东西了。” 御医抚了抚胡须,回禀道:“请公主稍安勿躁,只需要候上今夜,明日一早,望安郡主应该就能醒过来。” 有了御医的保证,荣安公主放下心来。 外间,范阳公主与林池还真在梅园外头发现了一具尸体。看伤,应该是被直接拧断了脖子,一击毙命。 “林小将军可有其他发现?”范阳公主好奇地凑在一边探头探脑。 林池伸手拨了拨尸体的脖子,又抬起尸体的手和脚分别检查,临起身时,再看了一下尸体的眼瞳和头部背后等位置。 “应该是他认识的人下的手。”林池说道:“如果不是认识的人,很难做到以这样子的手法杀人,且尸体没有挣扎痕迹。” “你的意思是这个护卫与我抓到的那个人认识。”范阳公主瞪大了眼睛。 “嗯。”林池点头解释说:“而且尸体的位置离梅园约有百来米,要是他与那人不认识,他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里可不是护卫需要巡逻的地方。” “天呐,难不成。”范阳公主回想林含章的话。 毕竟荣安公主的护卫都是从陇右道带回来的,护卫队里出了内奸,还能是谁安插的?总不至于是长安城里的人。 林池及时打断范阳公主的话,俯身一把抓起尸体扛在肩上,说道:“好了,我把尸体带回去,旁的我们就不要问了,也不归我们管,就让荣安公主自行判断吧。” 等林池扛着尸体回到梅园里时,一旁的春暖直接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尸体接了过去。 范阳公主勉强忍下好奇的心,缄默不语。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家”林池转而走到院子一角的林含章身边,说:“你要再不回去,你家老爷子估计又得担心了。” “今天我不想回去,你代我跟祖父说一声,就说我在梅园歇下了。”林含章后退一步,避开了林池的手。 “我也不回去,我想在这儿陪着阿九。”角落里突然钻出来的个薛心宜。她倒学乖了,躲在角落里面躲这么久,生怕自己被送回去。 “你是怎么躲在这里的?”林池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薛心宜躲在廊下的柱子后,“你们都不回去,梅园哪来那么多地方给你们休息?本也不是什么供人歇息的别院。” 仅仅是处游园而已。 “我就是不想回去!”大概是先前荣安公主的那句话,使得薛心宜现在在林池的面前,有了闹腾的底气,“阿九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作为妹妹当然有必要留在这里照应一二。” “住的地方还是有的。”范阳公主想了想,说:“后头还有两间空房,不过没有收拾。这样吧,我喊人去清扫一二,我与薛二娘住在一处,林小将军与林司业住在一处,如何?”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偷摸打听 当天晚上,林含章等人宿在了梅园。 本来林含章是想要进厢房守着薛玄凌的,但无奈荣安公主倚在拒绝,最后林含章只能搬张椅子坐在院子里,一坐坐到天亮。 而薛玄凌…… 其实她并没有睡着。 从林含章进屋起,她就一直清醒着。 清醒地感受着林含章那莫名其妙的杀意,感受着他几乎化为实质的纠结情绪,也听到了荣安公主与林含章的对话。 那些话,薛玄凌当然清楚。 不然她就不会故作刁蛮任性,行事无状了。 倘若她真的乖巧懂事,那么在长安这样一个纷扰局里,她会成为不少人的眼中钉,更会为皇帝所忌惮。 皇帝并不喜欢聪明的人。 看他后宫里的那些美人,看他宠爱的儿女,便能窥得一二。 思绪转回林含章身上,薛玄凌还是不懂这人为什么突然表现出了杀意,不,更准确一点的是,为什么林含章能不带恶意地表现出杀意? 入夜,凉风习习。 宫人煎好药,备好温水后退下。 临走时,留了一人在床榻边守着,以防薛玄凌夜里苏醒后,需要人照拂。 逐渐能视物听声的薛玄凌起身坐了起来。 四下看了一圈,见宫人正趴在床沿打瞌睡,睡得极香,薛玄凌也就没有吵醒她,光脚踩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去床尾汲了鞋子。 此刻,林含章坐在院中,仰头着赏月,神色哀戚。 寒风一吹,吹动了他如墨的发丝,更显得他飘飘乎如仙,好似眨眼间就会乘风归去。 “在看什么?”薛玄凌蹑手蹑脚站在林含章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出声问:“天这么冷,难不成有月下美人可赏?” 陡然响起的声音叫林含章吓了一跳,但他脸上很快就闪过欣喜,起身道:“阿九你醒了!” “嗯,何御医的药不错,服下后,没多久就能听到声音了。”薛玄凌点了点头,“睡了一天,这会儿倒是想走一走。” “我陪你。”林含章微微一笑,狭长的眼尾勾起。 薛玄凌偏头看他,努力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半点的端倪。 可没有…… 站在薛玄凌面前的林含章就像是挂了一张假面,上面只有天衣无缝的微笑,以及极容易让人误会的温柔与和善。 “含章,如果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不必勉强。”薛玄凌想了很久,还是开了口。 林含章愣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瞳中倒映着薛玄凌真诚的表情,这一副太过通透的表情让林含章看到了自己的卑劣。 在对方身陷囹圄时,他曾想过结束她的性命。 可耻。 “含章?”薛玄凌再次喊了他一声。 陡然回过神的林含章垂下了尾羽似的眼睫,说:“好。” 薛玄凌轻叹一声,转头往院子外走,嘴里说道:“倘若含章你不喜欢与我来往,何必勉强呢?看你这般为难的模样,总叫我觉得我是不是有些……” “不,你很好。”林含章快步跟上,打断了薛玄凌的话,“好到让我有一些自惭形秽。” “这话从哪儿说起?”薛玄凌看林含章那一眼严肃,不由地噗嗤笑出了声,“我看含章你很好呀,虽然闷了点,但总归性子是好的。” 即便是不好,薛玄凌这会儿也不会说出口。 她弄不懂为什么林含章会对她有杀意,在搞清楚之前,她只能尽力与人为善。 恍惚间,薛玄凌再次回想起了厢房内自己那被接过的一拳,以林含章的身体,怎么可能接下她一拳?难道说,这人深藏不露,平日里的沉疴不过是假象? 越想,薛玄凌越觉得要从长计议。 两人于月下并肩而行。 月影清冷,薛玄凌的温和笑容成了这夜色中唯一能温暖林含章的颜色,令他掌心滚滚发烫,耻于回想先前的杀心。 于是,他们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一路在青石板上走着。 林池蹲在墙头,远远看着薛玄凌和林含章的背影,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难不成这万年不开花的铁树,竟是看上了薛家的大娘子? 然而这话,林池也就敢自己嘀咕一下,决计不敢拿回家去议论,否则若让他那姑母知晓了。少不得要撕了他一层皮。 目送着一对璧人绕中庭远去,林池转而轻身落了地,兜手往自己的房间走。 走了半道,林池便看到范阳公主鬼鬼祟祟地往这边摸了过来。回廊狭窄,且没有遮蔽物,林池一犹豫,便与范阳公主来了个狭路相逢。 “呀,林小将军怎么在这?”范阳公主故作从容地理了理衣摆和袖子,“这么晚了,林小将军不在房里歇息,是睡不着吗?” 林池拱手一礼,回道:“夜里风大,吵得我有些睡不着,所以出来转转,范阳公主这是怎么,也是睡不着?” “可不是,我有些认床。”范阳公主讪笑一声,抬袖掩唇,说:“这一躺下,可不如那薛二娘好眠,辗转反侧数次都没能踏实,便干脆出来溜达溜达。” 他们二人站在廊下一来一回地聊,没几句,就把面子话抛下,说起了正事。 范阳公主此番过来,就是为了潜进听潮阁去,打听打听那三个被抓的人交代了什么。她实在是好奇极了,几个时辰都没能睡得着,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对此,林池当然是拒绝的。 听潮阁是荣安公主的私人处所,非请勿入,别说是范阳公主了,就是皇帝过来,都还得先问一声荣安公主,再往里走。 “林小将军不必进去,就指点指点我,在外头给我望望风就行了。我也不是闹事呀,我就是进去看一眼那三个犯人怎么样了。”范阳公主嘿嘿笑着,保证道:“倘若找不着,我立马就出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 林池依旧拒绝。 “听潮阁内外都有护卫看守,虽说是被人收买过几个,但余下的可都不是吃素的。就凭你这小身板,想要摸进去,无异于登天!与其看你在里面被抓,还不如在外头被我劝住。”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背叛 眼看着林池油盐不进,范阳公主只能切了声,抱着手臂往后退了步,说: “行,你不帮我,那我去找林司业。” “他那么关心阿九,肯定是愿意帮我这个忙的。” “毕竟……我也不是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阿九都被下药了,我们怎么也得知晓内情吧?真要让我三姐自个儿查了,必定不会告诉我们。” “唉唉唉唉——”见范阳公主要走,林池赶忙伸手拽住范阳公主的衣袖,改口道:“含章他现在可没空管你。” 范阳公主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林池,说:“没空?他在干嘛?难不成是阿九醒了。” 林池可不敢说薛玄凌醒了。 不然,以范阳公主那风风火火的劲,肯定是会立马赶过厢房去的。 所以林池左思右想之下,只能妥协说:“我帮你去就是了,只不过我进去,你在外头等我,怎么样?打探到了消息,我绝对会告诉你,不然以你的身手,进去还不是躺着让人抓吗?” 说实在的,林池也对白天那一场场闹剧上了心。 如果真是陇右道的驸马陶继业在捣乱,那么林池作为右羽林卫将军,有责任将此事上报给皇帝。这可是在长安,陶驸马的手都能伸到长安了,指不定哪天再伸进皇宫去! 见林池答应,范阳公主也顾不上谁进谁在外面等着,连忙抚掌道:“好,一言为定,我在外面就我在外面。不过……你出来后,可得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敲定事情后,两人折返,往听潮阁的方向走去。 夜里安静,听潮阁外的守卫们的脚步声清晰无比,他们往来巡逻,临近半夜也还是一个个精神抖擞。 林池与范阳公主猫在外头的树林里,眺望了几眼后,往东面暂时无人巡逻的地方摸近。 紧接着,林池一个掠身翻上廊道的屋檐,又在几个护卫转身时,借力一跃,攀上听潮阁外壁,自听潮阁二楼的窗户翻了进去。 据范阳公主打听到的消息,白天抓到的人都被关在了听潮阁的二楼,荣安公主的寝卧在四楼,只要林池小心些,就绝不会被荣安公主发现。 二楼一共两条走廊,一横一竖。 林池翻进来的这条走廊四下无人,连灯都没有几盏,昏暗安静。走廊的尽头灯火摇晃,依稀可以看到被两个拉长的身影。 是护卫。 护卫们守在横着的那条走廊里,那儿自然就是关押白天三人的地方。 短暂的思考过后,林池重新翻了出去,沿着听潮阁的外壁一路摩挲,直摸到点着灯的这两间,便伸手沾了沾唾液,将窗户纸濡湿一个小洞。 没等林池继续,屋里传来几声咳嗽。 “还不肯交代吗?” 是春暖的声音,似乎是在问门口的守卫。 “已经审过三轮,但这人嘴巴很严实,一点多余的话都不透漏。”守卫如是回答道。 “那就带着我们先前抓到的那人来认他。”春暖拍掉手背上的干涸了的血渍,面无表情地推开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他们二人应该是一伙的,且看看两人见了面之后神色如何吧。” 守卫连忙应了声好,转头往旁边的房子走去。 春暖独自一人走到那被五花大绑着的护卫面前,冷眼睨着他,说:“倒是个硬骨头,只可惜,落在我们手里,再硬的骨头也会被磨成渣” “那你就磨吧。”护卫回以冷笑,答道:“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说的!而且我也不是外人派来的,我是公主府里的人。” 啪! 阴沉着脸的春暖抬手一巴掌扇在护卫脸上,喝问:“你有什么脸说自己是公主府的人?如你这样背主弃义的人,便是死,也该死得千刀万剐!” “是,我活该千刀万剐,春暖姑娘不如赶快送我上路,”护卫脸上的冷笑依然挂着,眼神蔑视的仰视着春暖。 听潮阁内抓到的那个宫人很快就被守卫带过来了。 她一进屋,看到椅子上绑着的人,脸上立马闪过一丝慌张,随后垂着头,拒绝护卫对视。 “怎么,这有什么不能看的?”春暖逼着她抬起头来,温温柔柔地问道:“认识吗?应该是认识的吧,否则我也不会让你过来看看他,对不对?” 宫人想要摇头,触到春暖那含着杀气的目光时,又赶紧点了点头,说:“是,我认识,我们……我们都是被指派了任务的。” “闭嘴!”护卫陡然大喊。 “什么任务,先前你可没说过这一个,是下药吗?还是其他阴谋?”春暖钳着宫人的下巴,直捏得她两颊泛白,嘴里一字一句地问。 “你要说了,你就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护卫再次拔高声音。 可春暖连头都没有回,一瞬不瞬地盯着宫人,说道:“只要你说了,公主便能保你无事,还有你的家人。” “是下药,但也不只是下药。”宫人可怜巴巴地回答。 “你给我闭嘴!”护卫开始猛烈地挣扎着,高吼:“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生出背叛之心来!你不要拖累我!” 春暖眼神一动,一旁的守卫就抓了个布团过来把护卫的嘴给堵上了。 “背叛这种事,对你们来说,不是轻车熟路吗?”。 看宫人眼神复杂,讳莫如深,春暖又笑了笑,继续说道: “怎么?我说得难道不对?难不成,你们投靠了他之后,忠诚就变珍贵了?你们都是公主从长安带出去的人,到安息大都护府也不过三年,如此轻易地做了陶继业的狗,还有脸与我来说忠诚?” 闻言,宫人脸如死灰,神色落寞地说:“是我们原是不配谈忠诚,像我们这样命如草芥般的人,多的是身不由己,哪能有什么忠诚?不过是忠诚的筹码在谁手上而已。” “那就快说!能让你们舍了性命做事的,无非就是家里的那几口人,只要你开口,他们一个都不会有事,可你若是敢有隐瞒,陶继业可保不住他们!”春暖放开宫人的下巴,直起身子道。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作祟 林池在外面听得是心惊肉跳。 他没有想到的是,陶继业居然敢如此对待荣安公主,更没有想到……当年陶继业在长安追求荣安公主,居然是被荣安公主胁迫的。 而荣安公主用来胁迫陶继业的,便是陶继业的青梅竹马,也就是传闻中的那位孤女,谢韵。 陶继业将荣安公主娶回陇右不过半年,便光明正大的将谢韵带回了府。 理由? 没有理由。 因为陶继业并不是将谢韵作为妾室对待,而是以表妹相称,顶着其父陶崇然的怒火,强行将谢韵安置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不光如此,陶继业更是始终对荣安公主冷眼相待,之后两年多的时间,陶继业一步都不曾踏入荣安公主的院子。 忍无可忍之下,荣安公主负气回到了长安。 可即便如此,荣安公主也还是陶继业的正妻,只要荣安公主一日不提出和离,陶继业就一日没有办法娶谢韵为妻。 妾? 陶继业当然不可能让谢韵做妾室,那是他的眼中宝,心上人,是他舍不得苛待的爱人,又怎会忍心让她坐在永远不可能扶正的妾位? 既然如此,陶继业也就生出了歪心思。 他要让荣安公主出尽洋相,以此逼迫荣安公主与自己和离,也就有了白日里那荒唐的下药一局。 听完这些,林池也不敢停留,几个点纵出了听潮阁,于夜色下掠过屋顶,匆匆回到了范阳公主身边。 “怎么回事?”范阳公主看林池脸色不妙,心里有些着急,赶忙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 林池摆了摆手,回答:“这事不能在这儿讲,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再给你细细讲清楚,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云里雾里的范阳公主只能跟在林池身后,往夜宿的厢房那头赶。 这会儿林含章不在屋子里,他与林池的房间就算得上是僻静之所。林池检查了屋内屋外,确保四周没人,才拉着范阳公主进屋,讲清事情的始末。 听完,范阳公主的脸都气绿了,甚至捏着拳头,吵嚷着要去找父皇告状。 “你如何告?他用的这些人都是公主的人,你光有人证,对他可没什么影响。而且,要是闹大了,他还可以趁机说这是公主诬陷他,与公主之间夫妻情分已尽,正好让他能拜托公主。”林池沉着脸说。 陶崇然到底还是安息大都护,是皇帝需要倚仗的人。 连私德败坏的薛亦涯都能坐稳相爷之位,区区夫妻嫌隙,又岂会让皇帝对陶继业动怒严惩?不至于的。 范阳公主一听,更生气了,气哼哼地说:“难不成这事就这么算了吗?他可是差点就害了我三姐,更是把阿九害得耳不能听,目不能视! “你们两个居然摸进了听潮阁?” 屋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薛玄凌和林含章推门进屋,看着范阳公主与林池猫在一块后,两人脸上都浮现出了些许的无奈。 “嘘。” 林池连忙把他们二人拽进来,压低声音道:“明明是件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偏要嚷那么大声,这万一让荣安公主知道了,还不把我们都给训一顿。” 林含章眼眸微垂,扒拉开林池握着薛玄凌衣摆的手,说:“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 “就你事多。”林池扁了扁嘴,抄手往回走,哼道:“是的,我们进了听潮阁,所以才听到了春暖姑娘审讯那几个被抓到的人,也就知道荣安公主家里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皇帝只怕都还不知道呢。 “这不是什么好事,我们不需要插手,全凭荣安公主定夺吧。只不过,这事儿却也不单单是陶基业在动手。”薛玄凌解释道:“徐若雅在里面可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若不是她,躺在床上刚刚苏醒的,便是荣安公主了。” 与林含章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薛玄凌就把自己的猜测全说了出来,两人交换了一下意见,确定这徐若雅贼心不死,必然还留有后招。 然后走着走着,薛玄凌就想着把林含章送回去休息。 这不,正好撞上林池与范阳公主密谈。 范阳公主扒拉着薛玄凌,检查她手上的伤,发现不是很严重之后,才垮着脸说道: “徐若雅已经出了长安,却还能生事,背后必然是有她那几个弟弟在作祟。也是,她一倒,她的婚事就不再是筹码,那几个小混账当然恨极了你。” 徐家不是世家,可终归有大儒坐镇,门生无数。 “徐家有两个小辈还没有一官半职吧?我记得国子学也没进得来,年纪不小了,成日斗鸡走犬,无所事事。”林池回忆了一下,说:“是叫徐俜生和徐聪,对吧?” 林含章点了点头,接着林池的话往下说:“这一次赏梅宴,徐俜生和徐聪都没有被邀请,但徐俜生的嫂嫂邱慧有一个表妹,叫王盼飞,在四门学读书,是陈留公主的手帕交。” 眼下是深夜,王盼飞当然已经被送回了徐家,不可能让林含章他们问话。 而那个被徐若雅收买的宫人,也死在了薛玄凌的手上。 整件事最终只有证据指向陶继业,没有第三人知道徐若雅从中推波助澜,所以薛玄凌即便想要找徐若雅算账,外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她与徐若雅之间的旧仇。 “那我们明日去找这个王盼飞问问?”范阳公主坐去一旁的椅子上,一边捶着腿,一边抱怨道:“这些人可真不省心,眼看着要上元节了,可别在上元节又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是了。 眼看着就要到上元节了。 届时,满城狂欢,就多得是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我不会让他们等到上元节的。” “他们等不到上元节。” 林含章与薛玄凌几乎是同时开口,说的是不同的话,意思却是一个意思。 “你们可别胡来。”林池吓一跳,赶紧出声阻止,“徐家有虞澄平在,轻易动不得,你们要是把他们家男丁如何了,那梁子就真结大了。” (本章完) 第八十九章 抹除 薛玄凌眯眼一笑,挑眉道:“原来梁子还不算结下吗?” “我这人可记仇得很,倘若这仇当场不报,来日整个徐家都不够她赔的。” “再说了,他们家拢共就一个徐若雅是聪明的,能进国子学读书,余下那些个废物也算是人?酒囊饭袋而已。” 她说话时,范阳公主乐得眼泪花儿都冒出来了,直呼:“哈哈哈,阿九说话可太有意思了!就是这么个理没错!徐家要不是只有徐若雅那么一个” 林含章也在笑。 他眼神温柔地看着薛玄凌,附和道:“是了,留着他们,也是个祸害。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只有在上元节前解决了他们,阿九的日子才能安生。” 当然,这会儿的薛玄凌要是知道林含章与自己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恐怕她就笑不出来了。 之后的几天,不管是荣安公主还是林含章,都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动作。而薛玄凌,她一本正经地划拉了一下徐家的几口人,琢磨着如何让徐家阖家滚蛋。 如今徐昌已经出京,不管他差事办得如何,将来想回吏部尚书这个位置是不可能了。只不过,有虞澄平这个老丈人在,徐昌倒也不至于现在这个岁数就告老还乡。 无论如何,徐昌将来都会要换个闲散的衙门坐坐。 徐家式微的情况下,徐家再有些风吹草动,谨慎的虞氏便会心生忧虑,选择出城避祸。这一避当然是要避去江夏,也就是虞氏父亲虞澄平所在的老家。 至于如何制造风吹草动,如何让虞氏担忧…… 薛玄凌有的是法子。 什么法子? 少年郎走马斗狗的,难保折腾点伤病出来,在吓上那么一下,等回家之后,指定会满嘴胡话。 —— 正月初十,大雨。 薛玄凌撑着伞出门,与听风见了一面后,坐去了西市的茶楼里。听风是后脚出的门,不过没跟着薛玄凌一起,而是转头出了城,往城外去了。 他是去请人。 应薛玄凌的要求,请徐家的人过来。 请人的借口,便是这会儿娉娉婷婷走近雅座,坐在薛玄凌面前的琴南姑娘。 等徐家那俩纨绔屁颠屁颠地赶过来,薛玄凌就会隐藏在一旁,等琴南姑娘引诱那两人动手动脚,她再以一身男装出场,制止徐家俩小子,且狠揍他们一通。 茶楼里,说书先生一拍桌子,开始了他的口若悬河。说到兴起时,茶楼内响起了轰鸣的掌声与欢呼声。 不少人起着哄,往说书先生的案前丢铜板,雅间里的薛玄凌也走出去丢了几枚。 “望安郡主,当真只要妾身做这么一件小事吗?”琴南姑娘站在门口,偏头望着薛玄凌的背影问道。 薛玄凌反手撑着二楼走廊的栏杆,说:“不算小事。我用这种法将他们赶出长安,其实对琴南姑娘你的名声是不太好的,将来徐昌回过味儿来,说不定要找你的麻烦。” 谁料琴南姑娘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地答道:“妾身的身份本就是下九流,又何来什么名声?能帮到望安郡主便是极好的,至于徐大人将来要待我如何,那就得看他愿不愿意得罪卢氏了。” 只要琴南姑娘还是兰苑的花魁,卢氏就依然是她的后盾。 “琴南姑娘不必如此贬低自己,如果不是身不由己,谁愿意做那下九流的营生?”薛玄凌目光温和地看着琴南姑娘,“你与我,本质上没有不同。” 说话间,两人重新坐回雅间内,并叫小二续了一壶茶。 然而薛玄凌不知道的是,自己要等的那人,已经永远不会来了。 风声雨声交错。 城南郊外,黑衣人身姿轻盈地奔波于雨幕中,他的长剑上还滴着血,沿着血迹回望,依稀能看到一人一马倒在了远处的泥泞里。 而他追着的另外一人因为弃了马,有些慌不择路。 “我什么都没做……不,不要杀我,我真的没有!不是我干的,是他们,你要找就找他们!”。男人涕泗横流地央求道:“我当时还劝他们……劝他们不要这样子做,这样会惹怒公主,可他们不听我的,执意下手。” 黑衣人一剑挑在男人的脚踝上,使得男人跌落泥水中,再抬手,剑尖就点在了男人的眉间。 “不必解释,你与他们很快就会在地府见面了。” 冷如寒冰的声音落在男人的耳中,叫那男人陡然瞪大了眼睛。 他伸手指着黑衣人,身子不断往后蠕动着,嘴里喊道:“是你!是你——林——” 尖刻且惊惧的声音湮灭在轰隆隆作响的雷声中,男人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对,是我。”黑衣人将面巾扯下。 面巾之下,赫然便是林含章那张冷漠的脸。 他俯身割下徐俜生的人头,又折返回去,把徐聪的脑袋割了,随后便一道装在精美的丝绒匣子里,送进了徐府。 与人头一起的,还有一封信。 信里将徐俜生与徐聪伙同徐若雅所做的事写得一清二楚,末尾还有徐家两兄弟的血手印。 以虞氏的聪明,当然立刻就明白信是真的,自己两个废物儿子也是惹祸上身,才招致祸患。然而她不敢耽搁,更不敢寻仇,当天夜里就带着徐家的人匆匆离开了长安,半点没有声张。 徐家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 死了两个,还有其他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眼下徐昌不在,虞氏这个主母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全徐家余下的血脉,然后等徐昌回来。 听风气喘吁吁地冲进酒楼,一边拖着蓑衣,一边上二楼。进到雅间后,他敲了敲门,等听到里头应声,才开门道:“徐家的下人说徐俜生与徐聪不在府内。” “什么叫不在府内?”薛玄凌有些纳闷,撑着头问:“这么大雨他们能去哪?总不能是去喝花酒了吧?你不是打听了他们平日里喝花酒的时间?” “他们下人说是被请出去了,具体干什么不知道,要不要我去城里再找找?”听风拨了拨湿漉漉的袖摆,问。 (本章完) 第九十章 嫂嫂 薛玄凌倒了杯热茶递给听风,随后笑道:“算了,这么大雨,你也休息会儿吧,不必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 今天打不成,明天也可以嘛。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徐家人还在长安,徐俜生和徐聪这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热茶入喉,听风长出一口气,说:“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琴南姑娘是个善解人意的,一看听风的神色,就知道是一些自己不能在场听的东西,连忙起身告退。 等人离开,听风便拖着个椅子,坐到薛玄凌对面,往下说道:“你那天让我查的东西,我已经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十年前的上元节火灾。 “查到了什么?”薛玄凌问。 “你说的那个袁娘……的确是住在城郊,也的确与火灾有关,但其实她上个月悄悄离开了长安,去了哪儿我没查到,可时间应该是准的。”听风回答。 也就是说,在薛玄凌入长安前,袁娘就离开了长安。 如此,李泰就不可能在那日雪夜因为潜入城郊庄子而受伤,毕竟他说他的兄弟当时在城郊的庄子里见过袁娘。 而且薛玄凌记得,当时院墙外是有动静的,虽说有可能是李泰贼喊捉贼,可换个角度去想,说不定当时他去的不是城郊,而是另一处需要冒险的地方。 城郊是他拿来哄骗薛玄凌入局的借口。 那夜的李泰,嘴里恐怕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不过,说谎归说谎,李泰拿出来的那颗东珠却应该是真的,如此才能将整个故事圆回来,不至于让薛玄凌看出端倪。 “当年安仁坊附近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还知道真相的并不多,你到底想查什么?得先跟我说清楚些,不然我这跟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也查不到个正经的东西。”听风继续说道。 “我也不知道该查些什么。”薛玄凌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空杯盏玩,“有人告诉我,当年安仁坊起火的背后,其实另有阴谋,而我之所以会被拐走,与那起火案也脱不了干系。” 雅间的门是关着的。 听风心惊胆战地回头多看了两眼. 倏忽间,他的脸上浮现兴奋,抬袖掩着口鼻,低声道:“你这事要是真的,那我帮你,我们是不是会名扬天下?” “能和我说说吗?你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出名?”薛玄凌眨了眨眼睛,问。 “还有什么为什么吗?”停风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是迟疑的,但他很快就掩去那份异样,嘻嘻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当然是要博取一世英雄名声,不然这辈子不是枉来一遭?” 他笑,薛玄凌却逐渐凝重。 沉默之下,听风收敛笑容,耷拉着眉眼,说:“是些与你无关的事。” “那就算了。”薛玄凌哦了声,点头道:“不想说就不必说了,跟着我扬名什么的,我也不敢向你保证,但在我身边的话,事非是要多上许多。” 呜呼! 外头传来一波欢呼。 看来是大堂里的说书先生又讲到了什么精彩的地方。 薛玄凌与听风在茶楼里聊了一会儿,至过午时分,前后脚出了茶楼,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既然打不成人,那就各自休息上几日。 当天夜里,得到徐家人离开长安的消息,听风马不停蹄地将这事儿传给了薛玄凌,还多问了一句,需不需要他追上去,教训教训徐家的人。 薛玄凌当然是及时制止了他。 尽管薛玄凌是有些纳闷的,但现在既然徐家人已经出了长安,也就正好省了她的事,何必再痛打落水狗?还得看一看虞澄平的面子嘛。 只不过,平静的日子到底是不属于薛玄凌的。 姜家两位嫡女在梅园被荣安公主训斥的事,最终还是落到了姜老夫人的耳中,外头虽然没有传开,可是姜老夫人自此便恨极了薛玄凌,晨起问安和夜里叩拜是一个都不许薛玄凌落下,变着法地在薛家折腾薛玄凌。 薛玄凌呢…… 她干脆由着姜老夫人折腾,懒得去与她计较,左右不过是早起些,晚睡一些,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苦了薛心宜,一道受着,好几次都差点没忍得住,要骂出口去。 直至上元节这日,皇帝宴请群臣,作为望安郡主的薛玄凌也在。 此次宫宴相较于除夕夜那天,略有些不同,先是一直被禁足的太子正式解禁,后又是安王与十四皇子都被允许出现在宫宴上。 轻拿轻放,是皇帝一向喜欢的权术。 荣安公主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太子哥哥,便挑着宫宴开始前的空隙,与太子李昶在偏殿闲聊。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聊到了长安城里最近的风云人物——薛玄凌身上。 对于这样张扬、恣意妄为的女子,李昶向来没什么兴趣,所以敷衍了几句后,把话题又转去了安西大都护府上。 “陶继业是不是对你不好?”李昶端详着荣安公主,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的情绪来,“倘若真是不好,那你们和离便是,没必要把自己的一辈子困在他那后院中。” 烛火摇晃。 荣安公主的脸隐在昏暗之中,她摇了摇头,苦笑道:“兄长往后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会让父皇更加忌惮你的。我与陶继业的婚事一开始的确是我强求来的,然而到了现在,已经由不得我做主了。” 既由不得荣安公主做主,也由不得陶继业任性。 “所以,的确是他待你不好。”李昶双手握在荣安公主肩侧,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想和离,谁都拦不住你,信我,荣安,不要苦了自己。” “好与不好,都是我自己求来的。”荣安公主抿了抿唇,笑着抬眸,“兄长如此照拂我,是看在嫂嫂的面子上吗?从前倒是不见兄长这般温柔耐心……兄长,嫂嫂临走时,有提起我吗?她可有说什么?” 嫂嫂两个字,让李昶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那些他强装出来的从容和淡然,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茅盾文学 第九十一章 交谈 灯影下,李昶垂下眼眸,不开口也不动,如一尊泥像。 “兄长,你怎么能那么对待嫂嫂呢?她只有你了……她只有你可以依靠。”荣安公主的手揪在胸口,声音略有些更咽,“如果我在长安的话,如果我去向父皇求情的话……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李昶困在了十月初二那日,不能自拔。 荣安公主何尝不是? 那个像冰霜凝成的玉兰花似的女子,是东宫里的姝色,是荣安公主自小到大最为亲近的人。 许久之后,李昶哑着嗓子说道:“荣安,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她是自己要离开的……我没能留得住她,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办法留住她,她从来不曾依靠我。” 秦家事发时如此,选择离开时也是如此。 “她甚至在离开时,还在为我着想,而我却因为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惶恐,对她动了手……”李昶突然双手掩面,深呼吸了几口。 看到兄长如此悲伤,荣安公主再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她僵了一会儿,抬手拍了拍李昶的手臂,说:“兄长,斯人已逝,还望节哀……倘若嫂嫂知道你现在这般痛苦,想必也是会难过的。” 会吗? 李昶苦笑一声,回道:“这是我该受的。” 荣安公主蹙眉望着失去往日锐气的兄长,张了张嘴,安慰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转而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祭拜嫂嫂?秦家的事到底是与她无关的,父皇应该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吧?” “还是不要去祭拜了。”李昶收拾好情绪,垂下手,说:“父皇他……将秦家的兵符交给了我,其用意就是让我与秦家的兵相互制衡,如此便说明他仍然在怀疑秦家还有直系子嗣在世。” 这意思就是说,皇帝希望用兵权来引出藏在暗处的秦家余孽。 而送秦家上路的太子拿到秦家军后,并不可能立刻掌握秦家军,所以不需要皇帝另费心思掣肘。拿了秦家军的太子则一方面要提防着兄弟们的觊觎,另一方面要防备着秦家余孽的报复。 “可秦家的直系已经一个都不剩了,父皇怎么会……” 荣安公主有些不解。 可思绪一转,她马上懂得了父皇这一步棋背后的用意,一时间,只觉得头皮发麻。 “兄长如今岂不是进退两难?长安城现在可是在传薛家大娘子会被许给你,如此烈火烹油,简直……简直……”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说什么,都显得滑稽。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高高的宫墙内,竟是半点父子情深都没有。 “我接了兵符,便是应了做那饵。”李昶仰着头,长出一口气,缓缓说道:“也因此,父皇才会同意保留阿九的太子妃位……她是我的妻,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只能是我的妻。” 在荣安公主看不到的地方,李昶的眼中满是绝望和固执。 “安王……他被放出来,会不会另有后手?”荣安公主又问。 李昶摇头又点头,说:“父皇想要除掉五大世家的念头其实早在十年前就生出来了,只不过王氏掌控着清流文人,秦家把持着西南兵权,崔家一直侵蚀着李朝商脉……诸般种种,牵一发而动全身。” 五大世家皆是百世簪缨,门人学生无数。 对皇帝而言,这些盘踞在朝堂内外的世家们,便是眼中钉,肉中刺,是站在其枕侧的恶狼,不除之,李氏江山迟早要被一点点吞噬。 然而,没有缘由地去动这五大世家,势必要引来无穷无尽的祸患。 所以皇帝一直在养虎,一直在纵容。 好在只要是人,就会犯错,只要犯错,便是给了皇帝下刀的机会。与安王合谋的秦家与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不如说是被皇帝一步步引导着,走向了既定的结局。 “这局棋到秦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李昶背手在身后,继续解释道:“父皇即便是不用我,也会用安王,而到那时,我这个太子的地位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西南的兵权要是落在了安王的手里,那可不是烫手山芋,是雪中送炭。 “可是……动一个秦家,便叫西南动荡,倘若再动崔家……岂不是会内外交困?”荣安公主担忧地说:“秦家军眼下到了兄长手里,难不成兄长将来要去西南镇守边关?” “西南动荡不单单是因为秦家倒台。”李昶眼神温和地拍了拍荣安公主的头,宽慰道:“放心,对此我自有办法,不必忧虑。” 接着,不等荣安公主开口,李昶便又说道: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秦家也好,崔家也罢,亦或是你我,都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所以,荣安……不要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你若在陶家待得不痛快,大可以提出和离。还是说,你担心父皇不悦陶继业?” 荣安公主的眼神很快就黯了下去。 她点了点头,小声说道:“这门亲事是我逼来的,我该为此负责。一开始我的确恨他,恨他不解风情,恨他眼里没有我,可直至梅园那一件事,我才明白他到底有多么地爱谢韵,有多么地厌恶我。” “那你想怎么办?”李昶问。 “我已经厌倦了去追赶他,不,应该说,我已经开始厌恶他。” “但谢韵是无辜的……” “兄长,如果我真与陶继业和离,陶继业绝对不惜惹怒陶崇然,执意将谢韵抬进门。可那样不就是在打皇室的脸?届时承受父皇怒火的,不会是陶继业和陶崇然,只会是谢韵。” 荣安公主想得很清楚。她打算在长安久住下去,陶继业若是想要与谢韵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只是和离一事,她绝不会提,也绝不会同意。 “你想清楚就好,很多事,外人到底不好插手。”李昶看荣安公主满脸坚定,也就不再劝她,“不过你要清楚,如果你要做什么,一定要与我说。” “兄长不是外人。”荣安公主弯眸一笑,坚定而缓慢地说道:“嫂嫂曾和我说,她认为兄长你能成为一代明君,我也是,我觉得旁人都不如兄长,也觉得只有兄长才能撑起李氏江山。所以,这些家宅内院的琐事不需要兄长为我操心,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茅盾文学 第九十二章 上元 荣安公主那软糯轻柔的声音落在李昶的耳中,显得格外坚毅。 从前荣安公主在两位兄长间,多少是有些偏袒大哥的,甚至像外人那样,因为大哥的死,而对二哥产生猜忌。 如今重新面对面地站在一起,荣安公主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他。 大家都不容易…… 正殿这会儿已经陆陆续续落座了不少人,薛玄凌与薛心宜前后脚进去,被宫人领到了角落坐下。她们二人本来就是过来凑数的,也没想着与人应酬攀谈,所以躲在这角落里,也算是乐得自在。 然而薛玄凌不想与人攀谈,旁人却是要找上门的。 “这回林含章不在,望安郡主可还能侥幸糊弄?”含嘉公主抄着手,站在薛玄凌桌前。 欸? 薛玄凌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看到林含章出现。 “他怎么了?病了?”于是薛玄凌顺理成章地询问含嘉公主。 含嘉公主双眼一瞪,恼火地说:“你问我做什么?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这个歹毒的女人!” 这会儿正是殿内宾客举杯四处游走、交谈的时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往这个角落里看过来。也就给了含嘉公主发挥的机会。 “公主说笑了。”薛玄凌连起身都懒得起,撑着头,上挑眉眼,慢吞吞地说道:“上回公主说想要看我的才学……我估摸着,公主这是怀疑我的才学了?怀疑我在岁试里舞弊吗?” 没给含嘉公主开口的机会,薛玄凌又笑着说:“可我的岁试是在长孙祭酒和林司业手里过的,这只怕是有些棘手呢,要是连长孙祭酒都帮着舞弊,这国子学怕是要上上下下清算一遍才行了。” “说你就说你,与长孙祭酒有什么关系?”含嘉公主白眼一翻,怒道:“你不要给我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的是谁呀?”薛心宜阴阳怪气地在旁边嘀咕道。 “你什么意思?薛二娘,你们薛家就是你这等礼数吗?”含嘉公主啪的一声撑在矮桌上,跟要吃了薛心宜似的。 薛心宜毕竟只是县主,出现在宫宴上多少有些沾父亲和姐姐的光,含嘉公主拿捏她还不容易。 “公主,今日是上元夜。”薛玄凌端起面前的酒盏,举杯抬头,对含嘉公主说道:“薛家的礼数是不在节庆时恼人,可若是公主继续咄咄逼人,难保不会落得跟十四皇子一个下场。” 含嘉公主听到薛玄凌还敢提十四皇子,气得胸脯鼓动了两下,咬牙切齿地警告:“你打了十四哥,这事绝不能如此善了,且等着吧,我会叫你好看的。” 眼看着含嘉公主噔噔噔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薛心宜冲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随后凑在薛玄凌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你说,都是姜家的孩子,这位怎么就那么顽劣呢?和我可是大有不同。” 说这话时,薛心宜的神情出奇地理所当然,完全忘了自己最开始是如何刁难薛玄凌的。 酉正,钟鼓齐鸣,宾客落座。 皇帝携皇后和群妃迈入正殿,殿内便山呼万岁,纷纷拜倒。 荣安公主尤为特殊,一路亲昵地挽着皇帝的手,连坐都是单独置了矮几在皇帝身边,紧贴着皇帝坐下。她模样娇憨,神情纯然,看着不像是嫁人的妇人,倒像是未出阁的小娘子。 除开座位,皇帝在吃食上也十分宠着荣安公主,几次都是亲手去给荣安公主布菜,言行举止都是在告诉群臣,这位远嫁的公主荣宠依旧。 薛玄凌躲在角落,全程埋头吃饭,连皇帝钦点贵女出来吟诗,也绝不抬头张望。 长安城里有才名的娘子太多了,一个两个都想在这宫宴上出出风头,好给自己博个名声远扬。所以这薛玄凌装死,对面的含嘉公主有气也出不了,等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开口引出薛玄凌的机会。 “林池有跟你说什么吗?怎么也没看到林池?”薛玄凌垂着头,以余光搜罗了一圈殿内,遂询问薛心宜。 “啊?”薛心宜赶忙将点心塞进嘴里,匆匆咽下,回答道:“我这几日都在家里待着,没去见林池哥哥,怎么?你担心林含章生病吗?” 这一问,把薛玄凌给问沉默了。 是啊…… 她在担心什么? 怎么这般心神不宁? 说到底还是怪林含章这人,前脚说不能绕了徐家人,后脚徐家人就溜出城了。而且。听听风说,徐家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马车上有人挂白。 林含章应该,不会这么恣意妄为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薛玄凌眼下看到林含章不在宫宴上,当然挂念得紧。 “嗯,他要是病了,你说我能上门直接去探望吗?”薛玄凌眨巴眨巴眼睛,问。 “阿九你疯了!”薛心宜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看了周围的人之后,才压着声音说:“你怎么敢去林家的,你不知道他那母亲白氏……” 跟疯了一样。 薛心宜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还在宫宴上,有些话即便不容易被听到,也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白氏的脾气满长安都知道,以至于哪怕林含章对人温和,样貌俊朗,也从没有人敢靠近攀扯,连同朝为官的官员,也只是偶尔请他小坐,绝不敢把人领去他们惯常喝酒享乐的地方。 “去林家就别想了,白氏何其可怕!林含章的事,明日我帮你去问问林池哥哥,如何?要真是他病了,陛下那头也会有所动作,不用过多担心。”薛心宜是聪明的,只不过有时候会被情绪左右。 “白氏……也未必有那么可怕。”薛玄凌撑着头,抿了口酒,说:“算了,不必你问,待会儿散了宴席,我亲自过去一趟就是。” 殿内丝竹管弦起妙音,刚好遮了薛玄凌的声音。 薛心宜的心却咚咚咚直跳,握着酒盏的手下意识攥紧,嘴里劝道:“阿九,你别乱来……要是被林家人发现,白氏会去闹父亲的。” 对面的矮几后,薛亦涯正在含笑应酬同僚,压根不知道对面的女儿们在谈些什么。 茅盾文学 第九十三章 探病 说要去林家,那薛玄凌肯定是要去的,九头牛都拉不住。薛心宜看劝不动人,便只能答应给薛玄凌打掩护,也好在事发时,遮掩一二,不至于被动。 宫宴散时,含嘉公主这头还在躲在大殿一角,鬼鬼祟祟地跟宫人嘀咕,再转头出去,薛玄凌就已经不见了。 “该死!” 含嘉公主她张望了一下,没看到薛玄凌,不由地跺脚怒道:“又让她跑了,真是该死!” 宫人不敢抬头,小声询问:“公主,那这药……还要下吗?” “下个屁,人都没了,怎么下?赶紧滚蛋,别给我惹事。”含嘉公主横了宫人一眼,兜袖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正殿。 看含嘉公主这样,宫人自然不再多说什么,宽袖一拢,带着药粉匆匆退下。 两人一走,李昶便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他几步走到刚才含嘉公主和宫人站着的地方,俯身伸手一抹,手指上沾了些许的白色粉末。看样子,应该是含嘉公主打算给谁下药。 “殿下,是不是要去查那个宫人?”侍从随喜连忙躬身过来。 李昶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将指尖的白灰掸在随喜捧起的衣袍上,说:“随她,性子顽劣,就该吃些苦头,不然也不会长记性。” 话与动作,是两件事。 尽管随喜不需要去查那个受含嘉公主指使的宫人,却需要查清楚药是什么药,以备后用。 另一头,薛玄凌悄悄摸下马车,蹑手蹑脚地混在上元观灯的人群中,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巷子角,连车上的薛心宜都没反应得过来。 林含章的家,薛玄凌去过,这第二回,便有些轻车熟路。 她拎着盏街市上买来的兔子灯,三两下就翻过了林家的院墙,小心翼翼地循着四下动静去辨认林含章的院子。 “郎君这不吃饭,可如何是好?” 几个小厮凑在墙头下,嘟嘟囔囔。 “唉,郎君一头疼,自然是吃不下的,难为他还要手抄经文,听说明日就得送去西福寺呢!夫人真真是折腾人。” “夫人也不容易,罢了罢了,你我这种奴婢,不该议论主家。我去把郎君的药再热上一遍,你去将饭菜端到院子里候着。” 天冷,饭菜端出来一刻钟就凉得差不多了,所以得反复热菜,又或者直接端新炒的出来。 看几个小厮都碰了壁,蔫儿似的退下,薛玄凌便从墙头跳下来,后脚入院,轻轻叩响了院内寝卧的门扉。 “我不想吃东西,不必来烦我。” 屋内的人显然失了内心,声音中藏在怒意。 这会儿的林含章其实并不只是在闹脾气,他斜坐在软榻上,脸色煞白,长发散在身前,一双眼睛像是两汪寒潭,令跪坐在一旁的归一不敢抬头,两股战战。 他的确是病了。 雨夜跑出城去杀人,又夤夜恐吓那徐家虞氏,往复间,林含章没能顾得上自己,一回到家就开始高热不推。只不过他不愿将这事张扬,既不许归一泄露消息,也不许归一请大夫。 从前林含章病起,常是这般粒米不进,所以府里的下人也都觉得正常,没有往深处想,只有归一清楚这家这位郎君是染风寒。 药,是归一偷摸出府抓的。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听到门外还在敲,归一咽了口口水,低声道:“郎君,要不……奴婢去应门?许是夫人的人在外头,不应,总归不好。” 林含章没开口,冷眼睨着那门外的人影,仿佛要把门看穿似的。 “郎君,您也不能一直置气,总归那是您的母亲……” 归一的话还没说完,林含章就抄起面前的茶碗,猛地摔向了门,并沉声说:“你也一起滚出去。” 他不想在这种虚弱的时候,还要去应付西福寺来的人。 目光一垂,林含章看向身前那个打开着的檀木盒子,盒子里的耳坠在等下泛着柔和的光,叫林含章原本暴戾的情绪得到了些许的安抚。 “含章,是我,” 门外的薛玄凌开口说道。 这声音像是一道清流,骤然间闯进了林含章的耳中。他愣了一瞬,僵坐着许久都没回得过神来,还是一旁的归一喊他,让他意识到不是梦中。 “等等。”林含章一边叫住归一,一边伸手关上盒子起身,说:“请她去隔壁等我,不可怠慢。” 寝卧是不能让薛玄凌进来的,她那般聪慧,看到屋内这一堵多宝柜,难免要想得多一些。为避免节外生枝,林含章只能赶紧收拾自己这一身,然后换个地方接待薛玄凌。 吱呀—— 归一开门,手扶在门上,笑眯眯向薛玄凌问安。 薛玄凌偏头顺着门缝往里看,只来得及看到林含章那白色的衣摆,门就被归一赶紧关上了。 “娘子这边请。”归一笑眯眯的,领着薛玄凌往右边的书房走,“我家郎君刚起床,还得换身衣裳才过来过来见您。” 屋内,林含章已经换过两套衣服了。 他生着病,穿什么都显得弱不禁风,长发便是挽着,也只有病态,铜镜里显得格外不堪入目。越是犹豫,他就越是耻于见人。 而薛玄凌这边,茶已经喝过三轮。 装了满肚子的好茶水后,薛玄凌看向守在一旁的归一,无奈问道:“还请问,你家郎君是不想见我吗?虽然我这探病的方式是有些出格,但也是迫于无奈不是?倘若我正门递拜帖,怕是要被你们那位夫人派人打出去的。” “您说的哪儿的话。”归一挤着笑脸给薛玄凌再斟了一杯茶,说:“知道您上门,我们家郎君里马就醒了,这会儿怕是在喝药,您且先在这儿等等,小的去看看郎君药喝得怎么样了。” 等归一跑回屋子这边时,正看到自家郎君在对着镜子描眉。 “哎哟,我的郎君欸,人家都等了三盏茶的功夫了,您怎么突然开始描眉了呀。”归一哭笑不得地迎到铜镜旁,夺过林含章手里的炭笔,转头取了大氅来给林含章披上,“你这模样已经够好了,何必妆扮?万一叫人等急了,转头就走了怎么办?” 茅盾文学 第九十四章 夜路 林含章心情的好坏,归一能准确识别,所以这会儿才敢如此霸道。 他强拖着林含章出屋子,几步路来到书房门口,把人送进书房后,又赶紧把门给关上,自己则守在院子里望风。 毕竟是别人的娘子,若是叫下人们看到了,难保要传出去些风言风语。 薛玄凌撑着头,看林含章进来,一些抱怨的话也都被林含章那煞白的脸色给堵了回去,再开口,就成了问候。 “含章的身体可好些了?夜里没看到含章出席宫宴,想着你可能病了,便顺道过来探望探望。” “多谢阿九记挂。”林含章整张脸没了一半在白毛大氅里,眉眼间的英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些许孱弱。 惹人怜爱。 “含章这回怎么没请御医?”薛玄凌问道。 兔子灯就摆在薛玄凌的手边,灯影忽闪忽闪,叫林含章多看了几眼。他敛眸端起茶盏,抚了抚上面的茶沫,说:“只是咳嗽了几日,不碍事,所以不想叨扰宫中御医。” 说着话,林含章又咳了几下,呛得脸上浮现点点红晕。 “吃过药了吗?”薛玄凌又问。 林含章点头,答道:“归一去药堂开了药回来,喝过了,劳烦阿九惦记。” 其实他不想留薛玄凌久坐,一来是他这模样着实有些见不得人,二来便是他久坐头晕,万一薛玄凌问起徐家的事,他有可能会说得露馅。 然而让林含章意外的是,薛玄凌好似当真只是过来询问他病情的,寒暄几句之后,便起身要离开。只不过在提起那盏兔子灯时,犹豫了几下,将其送给了林含章。 “是我在街市上买的,含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吧。”薛玄凌笑吟吟地说:“你这府上也太没有上元气氛了,着实冷清了些,这兔子灯便算是给你这院子添些喜气。” 晃啊晃,兔子灯到了林含章的手里。 薛玄凌又寒暄了几句,送林含章回到房门口,接着便转头点纵掠上院墙,不过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墙头。 “天呐,这小娘子真是好身手。”归一瞧了眼,咋舌道。 林含章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兔子灯,唇角微微勾起,笑着说:“身手不好,怎能提着这灯,大摇大摆进我的院子?” 归一闻言回头,讨喜地回了句:“不管如何,这位娘子都是来探望郎君的,郎君也得尽快好起来才是,免得让她担心。” 如此过后,林含章倒真是老实吃饭了。 却说,薛玄凌出了林府,转头往城南别院跑去。上元节没有宵禁,她走在大道上也不算突兀,与许多夜里赏灯的小娘子一样就好。 但越往南走,越是僻静,身后紧跟着的步子也就越是明显。 当薛玄凌转左迈入一处无人的小巷子时,跟踪她的三人想也没想,拔出匕首就追了上去,明显是奔着要人性命去的。 砰! 刚入巷子,打头的那人就被个空酒缸砸了头。 “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有几分本事。”领头这人揉了把红肿的额角,愤怒地望向巷子尽头的人影,“不能让她活着出去,事办不好,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还好,这是条死路。 四周无人,这薛大娘子就算想要呼救,也是求救无门。 薛玄凌随手抄了地上的木棍,扬声问道:“几位是谁派来的?就算要我的命,也应该让我死前知道个所以然吧?不然做了鬼,岂不是只能找了你们三位报仇?” 夜里冷月高悬,附近又没灯又没人声的,这话一出,再捎带上几缕凉风,怎么听都有些渗人。 领头这个冷声一声,一步步逼近,嘴里说:“小娘子,你也别问那么多了,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的…… 太多了? 牵机! 几乎是一瞬间,薛玄凌立刻想到了姜青鸢。 毕竟如今薛玄凌能知道的,也不过是与姜青鸢有所牵连的牵机毒药,其他的那些都还在只是浓雾包裹的谜团。 但姜青鸢是不可能让薛玄凌在长安出事的,她是薛家主母,刚回来不久的女儿要是出了事,对她自己的名声有碍,对她女儿薛心宜的将来更是阻碍。 那还能是谁呢? 薛玄凌当下已经来不及细想了,扬手一棍子架住刺过来的匕首,抬脚踹飞一个,另一只手勾指扣在身侧这人的肩胛骨处。 咔—— 手指一用力,肩胛骨居然生生被捏得错了位。 刚才还是三对一,这不过几个须臾,地上就躺了两天,一个捂着肚子哎哟不断,一个捂着脖子,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剩下这个,吓得都有些抖了。 “怎么说?是你们主动交代,还是我来跟你好好聊聊。”薛玄凌翻手舞着木棍,在月下舞出残影,“要是我来,你们可讨不着什么好。” “别跟她废话,杀了她。”地上的人还不忘放狠话,“要是杀不成,你知道后果是怎样的!” 然而站着的这个哪里敢上前,丧眉搭眼地说道:“老五,你这不是唬我嘛,你们两个都被她给打趴下了,我一个人能拿她怎么办?” “看来你还算明理。” 薛玄凌笑了笑,一脚踩在那老五的肚子上,脚跟碾了碾,继续说: “我这人脾气很差的,你们接这生意前,也不打听打听我薛玄凌在长安的名声,如今折在我手上,不亏。但能不能保了这条命,就得看你们老不老实了。” 老不老实,打一顿就老实了。 尽管地上躺着的两个口风很紧,怎么都不肯交代主使,但架不住旁边看着的这位胆儿小,不经吓,还没挨上打,就已经哆哆嗦嗦开始磕头。 他们三个是黑市里的打手,拿钱办事,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可在长安城里杀贵女,那是头一遭。 起初接着单子时,老五作为主事者,还有些迟疑。但谁叫那人给的钱多呢?别说杀一个贵女了,就是闯宫门掉脑袋,他们也心甘情愿。 “雇你们杀我的,是个男人?”薛玄凌重复了一遍。 叫做李三的男人点头,说:“我们接活,从来不问缘由,不问事主姓名,所以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茅盾文学 第九十五章 袁娘 虽说李三老五几个是可以为了黄金五十两抛了性命,可眼下人没杀了,钱没拿到,他们着实也犯不上真去抛头颅。 老实招了,这事说不定就揭过去了。 薛玄凌笑眯眯地蹲在李三身前,把那木棍拍在手上,一下又一下,说:“既然如此,那为何老五会说我是因为知道得太多了?敢糊弄我的话,我不如打死你们得了,也免去其他麻烦。” 一听到这话,李三又一阵寒颤,连忙求饶道:“还请娘子饶命,我们是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是在他离开时,听到他与身边小厮说了几句话,这才多听了些。” 什么话? 不外乎是—— “郎君,这些人可靠吗?都是点下三滥的,万一没成事……” “怕什么?他们知道的不多,拿钱办事而已。” “是,可……郎君,真要了她的命,会不会惹来什么大麻烦?” “麻烦?她本身就是个麻烦,知道得太多,早晚要出事。与其等到东窗事发,不如我提前下手,将来他们可是会感激我的。” 薛玄凌听得眉梢直跳,问道:“就这么多?” 李三点了点头,嗫嚅着说:“就这么多,我们哪儿敢骗您?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我、我们绝不会再来找您麻烦。” 老五在旁边鼻青脸肿,张嘴也说不了话,只能怒而不争地看着李三,恨铁不成钢。 夜深,月影斜照。 街市上的灯会和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然而人们在打道回府时,却发现三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悬在了京兆府的府衙外头。 人么,嘴里塞了布团,口不能言。 始作俑者的薛玄凌孤身一人,施施然拐进别院,敲开了门。 听风探头在外面东张西望了几眼,随后关门,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今儿不是上元夜吗?你不用应酬?” “不用。”薛玄凌把手里的木棍一扔,“想起一些事,过来和你规划规划,看看起火案该怎么往下查。” 瞧见那木棍上有血,听风心里惊讶不已,忙问:“这是路上遇了歹人?” 当然,听风是不担心薛玄凌受伤的,要担心,也是担心那歹人有没有死。笑话,这长安城里,有谁是能伤到薛玄凌的吗?打死听风,听风也不会相信。 “是吧,几个黑市里的打手,什么也不知道,都出来想要我的命,被我绑了扔去京兆府了。”薛玄凌说得平淡极了。 听风抿了抿唇,听出了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的血雨腥风。 但这不过是些许意外,薛玄凌特意来别院,就是想要听风再一趟城郊的那个庄子。与听风一道进正堂后,薛玄凌端着杯冷茶咂摸几口,往下说: “我先给你说好,这事牵扯的,一个是安王,一个是太子,哪头都不是好相与的,动辄便可能丢了项上的人头。” 冰冷的茶水有助于思考。 薛玄凌说着,十分严肃地看向听风,等着听风的回答。 听风从没见过薛玄凌这般认真,于是舔了舔嘴唇,还是点头,答道:“我说了,我来长安就是为了出名,不管有多苦,只要能出名,我就乐意。” 噼啪。 灯油炸开了一点火星子。 “好。”薛玄凌笑了笑,一口饮尽那有些苦的冷茶,说:“如今安王与太子的禁足都已经解了,我希望你再去一趟城郊那个庄子,最好是进到庄子里头,找到袁娘住过的房间。” 严防死守的院子,靠近都困难,更别说潜进去了。 “你要找什么?”听风开门见山地问。 薛玄凌从袖笼里摸出一张纸来,递去听风面前,“袁娘当年只是个厨娘,她能知道什么内幕、无非是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只言片语而已。” 纸上,是袁娘的生平。 三十六岁,厨娘,丈夫在安仁坊的看门,于大火那日命丧火场,两人共育有一儿一女,只不过那日是上元夜,家主施恩,请了他们的孩子入府。 以至于,孩子也都死在了大火之中。 寥寥几笔,道尽心酸。 “阖家四口只有袁娘一人生还,想来她心里是绝望又怨恨的。如果她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么她生活过的地方必然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薛玄凌解释道。 听风别过眼睛,鼻头微微发酸。 那场大火死了几百人,无数个家支离破碎,还活在世上的,所承受的痛苦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听风?” 注意到听风异样的情绪,薛玄凌喊了他一声,说:“怎么?你有想到什么吗?” “没有。”听风摇了摇头,错开话茬道:“我只是在想,既然他们将袁娘送出了长安,那袁娘生活过的地方……是不是也会被清理?留不下什么线索的吧?” 照常理而言,是的。 但问题出在那处庄子上。 薛玄凌伸手将纸翻过来,指甲在上面点了几下,介绍道:“庄子的主人是河南郡王段旭有,而且,庄子是早年间宫里赏给他的,虽然段旭有久居扬州,庄子也赁给了别人,但这庄子却是不能轻易动土改建的。” 皇帝赏给段旭有的东西,段旭有可卖可赁,如何处置,原本皇帝不会过问。但因为这庄子原是皇帝路过,被段旭有相救之地,所以庄子就染上了些特别的意义。 空着或者赁出去,可以,但不可以动土改建,否则就是乱了龙气。 毕竟皇帝可是在这院子里出过事。 真龙天子被救,说明院子的风水极佳,谁敢胡来,就有妨害皇帝之嫌。 “租给了谁?”听风问。 “不知道。”薛玄凌摇头,“这里面绕了几层关系,如今段旭有不在长安,想问也没处去问。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院子的格局不会大动,就算他们想清理痕迹,也不能将院子推倒。如此一来,我们便有机可乘。” 听风也不懂宅子为什么不能动,琢磨了几下,说:“好,你让我去,我就去一趟,左右你比我厉害,懂的也多,跟着你出不了差错。” 茅盾文学 第九十六章 黑市 日子一转,便到了国子学要开学的时候。 而比国子学开学更重要,更吸引人的,是岁试放榜。 李昶人坐在东宫里,刚处理完手头的事,便听到宫里传来消息,说那薛娘子夺得甲字三等的好成绩,皇帝让李昶准备一份礼物,送去薛府。 如此被提点,李昶就算想充耳不闻,也是不可能的。 但好在准备礼物并不难,也不用费什么心思,甚至都不需要李昶亲自过去。他指了东宫詹事处理此事,随后便将此抛在脑后,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薛玄凌那头收到的礼物颇多,更没有把无数礼物中属于东宫的那一份放在眼里。不,应该说,薛玄凌直接没有去轻点礼物,一股脑让满儿和圆儿放去了库房。 她自个儿坐在书房里,捧着书打瞌睡,睡到听风悄悄摸摸过来叩窗才醒。 “给。”听风送了一个布袋子进窗。 “急什么,进来坐坐。”薛玄凌笑眯眯朝他招手,说:“我这院子平时旁人进不来,你就是大摇大摆地走,也不妨事。” 满儿赶紧过来奉茶。 屋子里点着玉兰红袖香,醒神清脑,听风一走进来,下意思便深呼吸了一口,感叹到富贵人家的香也如此别出心裁。 “一两银子一盒的香,不别出心裁,怎么坑我的钱?”薛玄凌斜撑着头,晃脚道:“不说这个,你在庄子里发现了什么?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有。”听风搜罗搜罗,从袖子里摸出两块亮晶晶的铜片来,说:“这是在那个袁娘的房里找到的,你瞧瞧,看看能发现什么不?” 两枚铜片像是从什么发冠上拽下来的,没有明显的纹路或徽记,但做工细腻精致,一看就是宫中将作监打造的。 薛玄凌上手摸了摸,肯定道:“就是宫里的物什。”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听风惊讶地问。 薛玄凌敛眸回道:“有的东西你看多了见多了,自然就清楚。说说你在哪儿找到它的?袁娘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最大的可能,还是当年火灾时,袁娘从哪位皇子头上扒拉来的。 “是在袁娘的床板下找到的,藏在夹缝里,显然是想要瞒着宅子里的人。”听风回答道:“找到这东西的时候,我还在旁边看到了两个字” “什么字?” “九五” 闻言,薛玄凌眉头微微皱起。 九五意味着什么? 皇帝? 太子? 可当年李昶还没有被封为太子,彼时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是已故的大皇子李显。李显在大火之后被批评责罚,是那一事件中最受影响的人。 难道当时真是李显的失职? 那么,留住袁娘的又会是谁? 想到这儿,薛玄凌开口说道:“这事看来和几位皇子的确有牵扯,东西我改日抽个时间送进宫里辨认,这段时间你可以在长安城里随意走动,不必知会我。” “就这样结束了?”听风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你对千金榜有什么准备吗?时间可不剩多少了,后日你就该去国子学读书了吧。” “这你倒是打听清楚了。”薛玄凌将铜片收入袖笼内,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听风,笑道:“放心,许诺你的东西当然会做到,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等上一等又何妨。” 邦邦。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满儿立在门外,小声提醒一句:“二娘子过来了。” 听风连忙起身往书房后头的窗户走,三两下掀开窗,闪身翻了出去。他前脚刚走,薛心宜那灵动活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阿九,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那上元夜,京兆府抓了三个歹徒。” 吱呀—— 说话的人跨门而入。 “然后呢?”薛玄凌撑着头,从面前的书上抬起目光看她,“这几天又出了什么事?” 今日薛心宜穿得极好看。 里头是件藕粉色的长裙,再配了件云纱大袖罗衫,最后再挂个浅叶绿的披帛。脸上自是不必说了,远山眉,朱红唇,色若春晓,额间的金箔花钿都是仔细打理过的。 一看,就知道她这是去见过林池了。 “听说京兆尹带人端了黑市,剿了好几个窝点,里头正抓着了不少世家子弟。”薛心宜笑吟吟地拉着椅子坐到薛玄凌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外头的见闻。 薛玄凌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 却说这些个世家子弟去黑市,并不是为了买凶寻仇,而是在黑市里看斗拳。听上去斗拳与外头明面上的那些斗鸡斗犬之类的比赛差不多,但其实内力大有不同,上了斗拳场子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贵人们看畜生看多了,自然觉得乏味,如此才萌生了要看人拼杀着玩儿的想法。 黑市,正给了这群有钱没处使的公子哥儿们一个花钱的去处。 “怎么这么正好?三个歹人就给了京兆尹下手的决心?”薛玄凌神色不变,略有些嘲讽地说:“这位可不是头一回知道长安黑市,往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 能在长安形成一整个秩序井然的黑市,背后少不了世家官员们的插手。如今太子刚刚解禁,便拿了黑市开刀,多少在黑市投了注的世家怕是夜里要睡不着觉了。 “嘿。”薛心宜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地回答:“是因为当时康王和太子都正好在京兆府,两人这一合计,便推了把京兆尹,迫使其不得不对黑市下手。” “原来如此。”薛玄凌了然地点了点头。 “什么原来如此?”薛心宜乍一听,没听懂,反问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原来如此和我刚才说的不是一件事?太子和康王推动京兆尹清剿黑市这事,有什么不对吗?” 不过,她立马又摆了摆手,说:“你才来长安多久,不懂皇宫里的弯弯绕绕很正常。太子和康王是自小情谊深厚,他们两个同出同入,正常。” 康王李冀是张淑妃的儿子,而张淑妃是门下侍中张子烨的嫡亲妹妹。尽管张淑妃在后宫中算不上多受宠,却因着其家世,无人敢轻视她。 茅盾文学 第九十七章 出事 李冀与李昶在宫中相处亲密,外人看来,的确是同出同入。可薛玄凌却知道,李冀相较于李昶,要更亲近已故的李显一些。说起来,李冀对李昶的态度变化,算得上是东宫秘闻。 他们两人的感情真正变质,是在李昶受封太子,入主东宫之后。 薛玄凌不打算和薛心宜解释这么多,所以只是点了点头,附和道:“除了这事,还有呢?就这么件事,应该不值得你这么兴高采烈吧?” “阿九真聪明。”薛心宜挑眉笑着说:“当然还有……” 一封信,被薛心宜从袖笼里掏出来,放在了薛玄凌的面前。 信上只写了个薛相爷收。 “姜家人在里面惹上事了?”薛玄凌还没拆信,就先问了一句。 倒不是薛玄凌料事如神,而是她知道薛心宜拢共就那么几个讨厌的人,之前是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长姐,再之前,就是姜家的那几个纨绔。 嫉恶如仇当然是不可能的。 薛心宜纯属是和那几个小子在吃喝玩乐上结过仇怨,之后就看他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现如今她能这么快乐,必然是知道了姜家几个小子被抓,又或是牵扯其中。 听到薛玄凌这么问,薛心宜掩唇一笑,奉承道:“阿九聪明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不过是开心些,阿九就能猜到是姜家的人出了事,实在厉害。” 接着,她偏头靠在薛玄凌肩膀上,嘟囔着说:“姜家老三现在蹲在京兆府的大狱里,他可不是看斗拳的,他是少东家,这下姜家惹上麻烦咯。” “怎么抓得这么准?”薛玄凌有些奇怪,“黑市里的生意那么多,偏偏抓了他姜立生?” 姜家老三姜立生,二房长子,头脑尤为灵活,极擅商贾,在河东捣鼓出了自己的产业,过去几年不但没有要公中的一分钱,反倒是贴补了不少。 也因此,姜立生在姜家比较能说得上话。 “姜立生也确实是倒霉……”薛心宜努了努嘴,没往深处想,只说:“偏巧赶上了,这回姜立生可讨不找好了。姜家也是着急,直接写信过来,想找父亲帮忙周旋周旋。” 结果,信到了薛心宜的手上。 “无非是罚没一些钱财。”薛玄凌对薛心宜的行为表示默许,“有姜家这层身份在,姜立生不至于丢了性命。不过,以姜立生的性子,要他的钱,可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两个人立刻在书房里笑成了一团。 事实证明,薛玄凌的怀疑是有理由的。 这世上远没有那么多凑巧的事,不管是太子和康王去京兆府,还是宋朓去查黑市,都是林含章的手笔。他先后几封信、几句话,便引导着三人照着自己的计划行进,须臾便要姜家疼在了骨子上。 “郎君,您为何要请太子殿下去光德坊喝茶?还是以康王的名义。”归一跪坐在矮几边,垂头打理着锦盒。 林含章在写字,目不斜视,轻声道:“那日是放榜,我看康王早有想法请太子殿下喝茶,便多说了几句,代他行事,有什么问题吗?你这小子,话倒是越来越多了。” 归一嘿嘿笑了声,说:“平日里也没看到您这般待人热络,不过也好,您多出去走动走动,有助于身子恢复。还有,前几日送去西福寺的经文被夫人称赞,夫人允了您下个月也可以不去礼佛。” 不用去西福寺,是件好事。 “正好国子学要开学了,我也的确没有什么时间过去西福寺。”林含章收笔抬腕,起身问道:“昨儿让你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吗?” “准备好了。”归一连忙应了声,站起来小跑着去一旁的柜子处取了红木匣子过来,讨好地回答:“您一说,小的立马就去西市问了,您猜怎么着,最后一件便叫小的给抢到了。” 微微昂起的胸脯,满脸的骄傲,无一不是在等着林含章的夸奖。 “做得不错。”林含章毫不吝啬地夸了他一句,随后边往外走,边说:“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薛府。” 赶着所有人都往薛家送礼的时候上门,林含章还有些名正言顺。只可惜薛亦涯这会儿不在家,是由姜青鸢这个主母亲自接待。 一听说林含章这是过来贺喜的,姜青鸢眉眼间虽有些微的不悦,却立刻收敛了情绪,言笑晏晏地着身边婢女去请薛玄凌。 陪同薛玄凌一起到正厅的,还有薛心宜。 由于姜老妇人贼心不死,竟是强逼着姜青鸢把姜家的两个姑娘也塞来了正厅,企图借着抛头露面的机会,为这两位多争取一些婚嫁的可能。 姜玉秀羞羞答答地抬眸瞧了林含章一眼,莲步轻移,挪到了林含章对面坐下。 薛心宜不由地嗤了声,捏着帕子掩住唇瓣,轻声道:“阿九,你这拉我过来作甚?明明人家是来贺你岁试过考的,我坐在这儿,岂不是有些多余?” 她那小眼神一个劲地睨着姜玉秀,生怕姜玉秀听不出话外之意。 “心宜。”姜青鸢连忙制止薛心宜,状似不悦地瞪着薛心宜,说:“林司业这是过来道喜的,刚才听他说,也有给你准备礼物,你不是要进广文阁了吗?” 林含章跟着点头,笑道:“一位得了岁试甲字三等,一位成功晋升广文阁,都是值得贺喜的好事。我是她们二人的司业,原是该放榜那日就上门的,只可惜最近病症辗转,所以耽误了些时候,望夫人海涵。” 薛玄凌适时开口接话,与林含章聊起了诗文。 他们二人与薛心宜聊的都是一些姜玉秀插不进话的事,急得姜玉秀在旁边都快把帕子给搓成团了。倒是姜玉兰,也不知怎的,改了性子,始终沉默地坐着,也不开口,也不东张西望。 “阿姐,你怎么就是不开口?”姜玉秀偏头拿手指捅了捅发呆的姜玉兰,低声道:“你再不开口,这林家郎君就要走了。” “走便走了。”姜玉兰眼不抬,身不动,压着声音说:“不是你的,任你张扬争抢,也不会属于你。” 茅盾文学 第九十八章 上门 事实上,不是姜玉兰想通了。 而是她已然清楚面前这个看似俊俏的玉菩萨到底有多恐怖。 “是林家那位小郎君动的手。” “他不怕我们知道,怕的是我们不知道!” “兰娘,兄长不求你嫁得多富贵,只求你安稳。回来吧,长安龙潭虎穴,不是我们这种身家的人可以掺和的。” 姜玉兰的二哥姜立云几乎是连夜写了信给她。 然而姜玉兰想跑,姜老夫人却执意要留下,并言辞凿凿地要给姜玉兰寻门贵亲。 贵什么亲啊? 还是先把身家性命保住再说吧。 但正因为姜立云清楚自己说不通姜老夫人,所以才会把信托给姜玉兰,即便是逃不了,也可以暂时躲在薛府里避祸。 谁知道,避祸避祸,祸上门了。 耳听得林家那位郎君与薛玄凌薛心宜二人相谈甚欢,姜玉兰的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犯困,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小憩。 “兰娘,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吗?” 姜青鸢和和气气起身,走到姜玉兰身边,体贴地询问道。 尽管姜青鸢对这两个侄女不太满意,却总归是要照拂一二的,不然回到后院,指定又要被老太太训斥一顿。 “谢姑姑关心,只是昨夜没有睡好而已,不妨事。”姜玉兰怯怯一笑,敛眸说:“时候不早了,老夫人那儿还等着我们奉茶……” 看姜玉兰借口要溜,姜青鸢也不拦着,笑眯眯点头,末了还顺便送她们出正厅,自个儿也正好跟着离开,留厅内三人继续闲谈。 薛心宜看姜玉兰识相,不免冷哼一声,翘着腿,没个正型儿地说道:“她要再不走,我就要直接点着她名儿说话了。” “你省省吧。”薛玄凌起身给林含章和薛心宜斟满茶,笑着说:“她们两个懂得收敛,也算是件好事,总比之前那样阴恻恻看着你,时刻盯着你犯错的好。” “是你。”薛心宜努了努嘴,转头问林含章:“林司业,刚才你说想喝明前碧螺,我这就给你取去。” 说着,便笑眯眯跑了出去。 正厅内,林含章搁下茶盏,抬眸对薛玄凌说:“姜家和徐家的事往后不用你费心了,他们不会再有为非作歹的机会。” 果然是他! 薛玄凌凝神望向林含章,沉默不语。 早在去林家探望林含章的时候,薛玄凌就意识到了林含章的不对劲。一个能接下她一拳的人,身体必然不会像外界传闻那般孱弱,可当时的林含章的确已经气若游丝。 所有的巧合放在一块儿,薛玄凌很难不去猜想林含章背地里做了什么。 只不过,猜想是一回事,问不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结果,令薛玄凌十分诧异的是,林含章居然主动坦白了!且言辞如此暧昧……薛玄凌很难不去想他这句话,这些动作背后的用意。 “为什么帮我?” 想了许久之后,薛玄凌还是问出了口。 林含章略微偏头,唇瓣似勾起,说:“我母亲白氏,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疯子,她妄图掌控我的一生,而你,是我眼下能找到的最好的破局之人。” 那神态。 那强调。 几乎让薛玄凌真的信了他的说辞。 “你想娶我?”薛玄凌说:“可你该知道,现如今陛下有意将我留给太子,倘若你横在中间插一手,可能会让陛下对你生出厌恶之心。” 相较于无路可走,只能回到东宫,薛玄凌的确更愿意林含章蹦出来。 既然她的婚事本就是桩生意,既然这当中无法滋生情愫,不如选了那同样心怀鬼胎的人,两厢合计,彼此和睦度日。 “求娶的人是我,陛下不会有半个不字。”林含章很肯定地说道。 关键在于,得知林含章要娶薛玄凌的白氏,会陷入何种的疯狂。 “所以含章现在是想做什么?”薛玄凌看他那模样,好似已经成竹在胸,便笑了笑,说:“你要娶我,那就去求赐婚吧,我这儿倒是无所谓的。嫁给你,或是嫁给长安的其他郎君,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厅外脚步声渐近。 薛心宜端着白瓷茶坛进来,笑吟吟地说:“还好我找到一坛,不然真叫林司业这白跑一趟。” 煎茶一道,薛心宜学得不错,跪坐在风炉旁,边说边开始动手。 “方才我去看了眼,我家三哥也回来了,等他换下官袍就会过来,林司业别着急走,留下来一同用个晚膳如何?最好呀……是叫上……” 话没说完,林含章就补上了:“阿池今日恐怕是来不了,城内最近不太平,宋朓又查了黑市,阿池今儿得陪着宋朓去东城核查。” 一听到林池不能来,刚还满脸堆笑的薛心宜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嘟囔了一句,草草烤了茶,往沸水里一冲,便算茶汤成形,直接端到了林含章面前。 好在茶是好茶,不管怎么糟蹋,香味依旧。 林含章端起茶盏抿了口,继续说道:“不过,等夜里空闲了,我叫他来接我,如何?” 小厮归一这会儿正候在正厅外头,听见自家郎君如此一说,立马撸着袖子,一路小跑往外跑,生怕误了郎君的差事。 薛玄凌则拨开薛心宜,坐去风炉前,挽袖开始煎茶。 外间,薛柏耀人未至,声先临。 “含章可是稀客,今天别走了,待会儿我叫了春德楼的席面,咱们直接在家里吃了得了。” 薛柏耀跨入正厅,转眸看到薛玄凌在烹茶,连忙又说道:“阿九烹茶可是一绝,今日含章你还真是来对了。” 殊不知,林含章早在国子学里,就已经品尝过薛玄凌亲手炮制的茶汤了。 想到这一点,林含章那刚垂下的嘴角又勾了起来。他起身合袖回礼,道:“柏耀辛苦了,大理寺最近该是很忙的,昨儿听长孙祭酒在说,你们大理寺经过几日的蹲守,已经查到了城中散步流言之人。” “没错。”薛柏耀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先前薛玄凌的位置上,说:“几个兄弟蹲了十来天,总算是抓到了那散布十年前起火案流言的真凶了。” 茅盾文学 第九十九章 流言 正在煎茶的薛玄凌手一顿,眼尾余光睨着林含章,心里疑窦横生。 怎么就这么巧,问到了起火案? 先是徐家,后是姜家,再是这看似不经意地询问,林含章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解了她的围。 “是个什么人?”林含章像是很感兴趣似的,一边饮尽手里的茶,一边说道:“最近陛下也时常在问,要知道,流言流言,传多了就三人成虎呀。” 这是在家,面前的又是天子近臣林含章,所以薛柏耀并没有顾虑什么,直接将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流言最开始是从两个打更人的嘴里传出来的。 城内巡街通常是两人一组。 这两个打更人夜里巡逻打更时,听到安仁坊内传来了古怪的声音,而等他们摸向那声音传出的地方后,却发现那是在原来大火的废墟上新盖的一座院子。 院子里住的是一户富商,姓刘,冀州人士。 也因此,两个打更人才从刘富商口中得知,他们一家人其实饱受困扰已久,除开夜里时不时的鬼哭狼嚎外,家里隔三差五的还会丢些东西。 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但总是消失得无踪无迹。 渐渐的,就有人传说,这是十年前丧命在大火的冤魂过来索命了,当年害他们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无独有偶。 几天之后,刘富商家的小儿子有惊厥之兆,昏迷前喊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还我命来。 这可是把刘富商给吓坏了,特意跑去西福寺请了主持过来给自己的小儿子检查,名医圣手更是一波又一波地往家里带。 可不管来多少人,那小子就是不醒。 无奈之下,刘富商带着小儿子离开长安,打算前往江州去求见神医。 稀奇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当刘富商带着小儿子出长安的第二日,这小子居然无药自愈,当时就生龙活虎,可以痛快进食。 于是,本就传开了的流言更是有了证据,传得是像模像样的,一度飘进宫里。 “抓了那两个打更人?”林含章问。 薛柏耀摇了摇头,回答道:“抓的不单单是他们两个,还有三个城里的地痞。” 大理寺查案,当然是刨根问底,查个通透。 是以,薛柏耀一通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这三个游手好闲的地痞身上。 来到长安的刘富商一家并没有雇佣多少护卫家丁,所以才正好给了这三个地痞机会。 一次偶然的误入,让三个地痞盯上了刘富商这头肥羊。之后的半年里,地痞们成日躲在刘富商家里小偷小摸,并用夜里的鬼哭狼藉吓唬刘家人和附近的人,以防有人出来撞见偷盗的他们。 而意识到刘富商身上的油水远不止这一点时,地痞们就开始借着之前折腾出的传言,开始装神弄鬼,坑吓刘富商。 第一个被吓坏的,正是刘富商的小儿子。 因为是被吓晕过去的,且每天夜里地痞们都会溜去小郎君的屋子里继续折腾,所以即便是大夫们过来检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等刘富商带着儿子离开宅子后,小郎君心病一除,自然不药而愈。 “地痞们强占了刘富商的宅子?”薛玄凌随口问道。 她分别给薛柏耀和林含章端了一杯茶过去,随后与薛心宜一道挤在矮塌上,看上去对薛柏耀讲的故事很是好奇。 “要我说,这地痞哪儿能行事这么周到?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别的推手存在。”薛心宜晃着腿,偏头靠在薛玄凌肩上,哼哼两声,说:“三哥,是不是除了地痞,还抓到了刘富商的死对头?” 薛柏耀点了点头,接着薛心宜的话往下说道:“的确,地痞其实并不是偶然闯入刘富商的家,只不过是在接了刘富商的对手的雇佣之后,心生歹意,才决定毁了刘富商,强占其家产。” 仓皇离开长安的刘富商他日再鼓起勇气回到长安时,其对头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他的产业下手,将其家当吃干抹净了。 当然,那是在大理寺没能破案的情况下。 如今案子被破,刘富商提前回到长安,自然也就避免了一出惨剧。 “当时我们蹲人,还差点着了那地痞的道。”薛柏耀深呼吸一口,嗅了嗅茶香后,继续说道:“城中米粮商人徐金龙,正是雇佣地痞谋害刘富商的幕后之人,也是他布下了重重障碍,企图误导我们。不过好在秦廷尉十分厉害,我们破除迷障,成功才能抓到徐金龙。” “没想到,小小流言背后,竟是有这般惊险大案。”薛玄凌笑了笑,敛眸啜了口茶,“三哥平日里都是与这些事打交道吗?真是险象环生。” 流言当真是误传吗? 薛玄凌不信。 这里面要是没有李泰插手,她薛玄凌三个字可以倒过来写! 不过,大理寺卿秦代清也不是傻子,要真与安王李泰有所牵连,他肯定是不会将案子的实际脉络摆到明面上的。 所以这些能被薛玄凌知道的,都是经过梳理之后,剩下的残渣。 但不管怎么说,现如今徐金龙是已经伏案,薛玄凌只需要就着徐金龙继续往下查,自然能够查到他是否与安王李泰有瓜葛。 林含章似乎也是这个意思,点到即止,不再继续追问,转而开始称赞薛玄凌这茶汤煎制得非常好。 晚膳时,应薛柏耀的邀请,林含章留在薛家吃了晚饭。等林池下了值,过来接他时候,几人又于月下小酌了几杯。 送林含章跟林池出府后,薛柏耀转道进了玲珑苑。 他一进屋,就问薛玄凌:“含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当真只是送礼?” 迟钝如薛柏耀,都品出林含章这反常举动背后的含义了。 “是呀。”薛玄凌捂嘴笑了声,说:“三哥怕是想多了,难不成林司业过来还是为了什么其他事吗?他与我并没有私交,想来是看了父亲的面子吧。” 狐疑的薛柏耀似信非信。 见薛柏耀站在门口不走,薛玄凌抬手散了发髻,打趣道:“三哥再不走,我这可要梳洗就寝了。” 茅盾文学 第一百章 建宁 自那日后,林含章倒是没再上门,也没有跟人提起过自己要向薛家提亲,仿佛那日正厅里说的话只是白日梦一场。 薛玄凌也快忘了。 一方面是国子学现在给她换了个乾堂,多了许多门功课要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了岁试的成绩,她在皇宫里教武艺都变得频繁了些。 忙于在国子学和皇宫之间往来的薛玄凌,连听风那儿都去的少了,可以说是脚不离地。 但她忙,不意味着听风那里的进展她不知道。 尽管城中流言的线索止步于张金龙,可听风细细一查,就查到半年前张金龙曾运过一大笔钱财出城,而且他在那之后,便疏远了自己家里的妻妾,只在城里宿花眠柳。 看上去,是发了家的张金龙抛妻弃子,另寻新欢。 薛玄凌却觉得,这人极有可能是收受好处,所以才会提前让妻与子远离祸患。当然,没有什么好处是值得一个商人舍弃自己性命的,除非施舍好处的那人身居高位。 再想往后查,就已经不是听风这种身份能查到的了。 对此,薛玄凌也不勉强他,改让他准备准备江淮毓秀阁的闯关事宜,以备不时之需,她自己则将那两枚铜片交给了将作监的掌冶署丞冯勇。 冯勇是个爱财的人。 只要薛玄凌给够了钱,他不仅能帮着把事办得漂漂亮亮,还会把嘴巴闭严实。 “郡主……”冯勇眯着个眼睛,举着那两枚铜片反复打量,一脸要说不说的晦涩模样,“有句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薛玄凌侧身坐在一旁的宽背椅子上,凤眸微抬。 咂吧了几下嘴后,冯勇将铜片交还到薛玄凌面前,两手一拱,答道:“有些事,不是郡主您能碰的,卑职更是不能碰。” 此处是掌冶署偏厅,没有多余的第三个人,但冯勇还是半个字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有什么事我兜着,与你无关,我也不会把你供出去。”薛玄凌两指夹着铜片,重新放在冯勇的手上,“你看出了什么,尽管说,不必担忧。” 烧红了的长针刺在铜片上,不多时,便将铜片挑开,露出了中空的内里。 “郡主,将作监出去的物什,内里都会注明归属。”冯勇夹着那绽开的铜片让薛玄凌看,“卑职不才,不需要打开,一摸,就能知晓是谁的东西。” 两页铜片之中,赫然便是‘建宁’二字。 已故的大皇子李显…… 字建宁,被追封为宁王。 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如果袁娘要指控的当真是太子李昶,那么李泰根本不需要那般大费周章。而如果控制住袁娘的是李昶,袁娘能活到今日,只可能因为当年大火案背后不是李昶在推波助澜。 以他的心性,他没道理留个隐患在身边近十年。 “宁王的东西应该都已经入殓了,是吧?”薛玄凌问。 冯勇哪里敢搭腔,绷着脸点了点头,不多说半个字。 与安王有关的任何事都是禁忌。 他一个小小掌冶署丞,还是别蹚这趟浑水的好。 看冯勇这战战兢兢的模样,薛玄凌索性用布包着铜片起身,道了声谢之后,把银子一给,头也没回地出了偏厅。 结果前脚薛玄凌刚走,后脚冯勇这儿就又来了尊大神。 “安王殿下日安。” 冯勇连忙拱手问安。 李泰笑眯眯地冲冯勇一摆手,问道:“望安郡主这是来做什么的?” 收了钱的冯勇诚惶诚恐地回答:“望安郡主今日寻过来,想要一支簪子,说是陛下首肯了的,她提点卑职一些细节。” 事是真事。 不过是在制簪子之余,薛玄凌多给了三百两银子而已。 “当真?”李泰是不信的,可有些东西他也不好挑明,“冯勇,我记着……赵掌冶今年六十有九了吧?这再过上一年,也是可以致仕的年纪了……” 要是冯勇有眼力见,说真话,明年说不定就能升任掌冶署令 “是,赵掌冶去年年底时,也说过这事。”冯勇微敛着眼眸,滴水不漏地说道:“只不过赵掌治身子骨还算硬朗,还想着为陛下多分忧几年,多谢安王殿下关心。” “冯丞倒是会说话。” 李泰再开口,喊的就不是冯勇了。 啪。 一锭金子拍在冯勇面前的桌子上。 “冯丞,本王最后问一遍,望安郡主今日是来做什么的?”李泰抄着手,阴晴不定地看着冯勇。 冯勇连忙收了那锭金子,随后喜笑颜开地答道:“谢安王殿下赏赐。望安郡主今日的确是过来提点卑职的,郡主不知道京中时兴什么,故而想要那簪子别出心裁一些,这才多跑了一趟。” 拿了钱,还是满嘴鬼话。 可李泰着实没有证据,毕竟他是跟踪薛玄凌过来的,也没听到或看到别的什么,而眼前这冯勇又滑不溜秋。 再僵持下去,怕是要引人注目了。 是以,李泰最终只能冷哼一声,说:“那就请冯丞帮本王好生留意留意,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望看在这锭金子的份上,通个气。” 眼望着李泰转身而去,冯勇抻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轻轻出了口气。 倒不是说冯勇多么有气节,而是他必须要将口风守严实了,前后对应,否则安王看他就只剩下怀疑,保不齐哪天就寻个由头把他办了。 那厢,薛玄凌出朱雀门,一路穿街过巷,最终是坐进了临街的茶楼里。 她不是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跟踪。 之所以一路正常,只不过是想看看跟踪自己的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您的茶。” 茶博士点头哈腰地奉上热茶,又上了几碟菓子。 “给我寻一套新衣裳来。”薛玄凌叫住茶博士后,摸出一贯钱放在桌上,“不必多好,破旧一些的也可以。” “这……”茶博士有些发愣。 可总归钱财诱人,没犹豫多久,茶博士就立马拿了钱,躬身退了下去。 薛玄凌偏头望向临街,目光在那几个佯装驻足小摊贩前的路人身上来回扫了几眼,似笑非笑地偏头端起了茶。 第一百零一章 废物 被看久了,底下的‘路人’也知道自己这是该是露了马脚。可不管怎么说,有命令在身,他们谁也不敢擅自掉头回去。 二楼雅间的窗户突然被关上。 接着,茶楼门口出来个遮着脸的女人,身上穿得是破烂不堪。 看身量,分明与望安郡主一模一样! “走,就是她。” 正在看炒栗子的‘路人’眼神一横,示意身边人跟过去。 旁边的人嘿嘿一笑,嘲讽道:“这薛家娘子聪明归聪明,到底还是涉世不深,以为乔装打扮一番,就能骗过我们兄弟几个?赶紧跟上,看看她到底在作什么妖。” 四散开的‘路人’三两个移动着,跟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几个人一路跟着前头的破衣烂衫女人,越走越僻静的时候,谁料那女人居然猛地转身,神色可怜地扯下了面纱。 “不是望安郡主?!”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可等他们转身时,却看到薛玄凌蹲在墙头,笑眯眯地冲着他们招了招手,说:“现在,你们被我包围了。” 长约一臂的木棍拎在这人手上,仿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领头这人讪笑一声,问道:“阁下是谁?我们正经走在路上,难不成还惹到阁下不快了?” “是嘛?你们当真只是正经走在路上?”薛玄凌舞着木棍点了点人数,咧嘴笑道:“可我怎么看这位小娘子如此害怕,你们该不是想对她做什么吧?” 这条路狭窄僻静。 几个跟踪的人原本是不想太早暴露行迹的,奈何只要继续跟下去,就必须要进这巷子,只要进了这巷子,又必然会暴露行迹。 到底是没得办法。 “我们……我们也是要走这条路的,难不成这条路是阁下家里的?”·男人擦了擦额角的汗,说:“路过……路过总归是不犯法的吧?不然,阁下大可以喊吏人来把我们给拘了。” 薛玄凌身子轻盈地一跃落地。 紧接着,她抬着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掌心,神色不太愉悦地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偏偏不是讲理的人,所以你们今天想怎么胡诌都可以,挨打却是必然要挨的。” 却见那后头的小娘子将脸上的妆面一抹,赫然便是个俊俏的年轻郎君! 遭了! 这是真的中计了! 心里慌得要死的几个人纷纷抽刀,打算应敌。 第一次与薛玄凌联手的听风则已经兴奋起来了,虽说相互衔招时有些生疏,但好在两人身手都是上乘,对付这么四个人绰绰有余。 最重要的是,站在旁边看别人被薛玄凌揍,且这几人被打得比他之前还要惨! 他这心里…… 舒坦极了。 用麻绳将四人拾掇到一起后,薛玄凌蹲在他们跟前,安慰道:“没事,你们不是第一批折在我手里的人,我也懒得问是谁派你们来的了,你们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吧。” 碎布团子一塞。 薛玄凌起身拍了拍旁边看戏的听风,当真就把地上的四人给撇下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出了巷子。 “你刚才那一抬眸,太粗狂了,下次记得娇媚些。” “没有下次,刚才已经够出糗的了。” “哪儿能没有呀,你跟在我身边,这种混淆视听的戏码可多着呢。” 玩笑的声音渐渐远去,独留巷子里四人面面相觑。 当然,他们也不是全然不能脱身,只是解绳子花费了些时间。等他们灰头土脸地滚回安王府时,李泰气得脸都黑了。 “废物,要你们能做成什么?!” 李泰一脚踢翻几个,扬手就把桌子给掀了。 一众奴婢跟着跪倒在地,纷纷叩首,口呼请安王殿下恕罪。 “跟着她到了哪儿?”李泰揉着额角,怒不可遏地问。 “回安王殿下,我们一路跟到了延康坊中街二巷,那里僻静,稍微跟进些,就容易暴露……这才不得已露了行迹。”领头的赶紧回答。 他当然不敢说是在茶楼里就被发现了,不然,这项上人头还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听到这话,李泰也稍微消了些火气。 “罢了,她要是那么容易被搞定,我也不用费这功夫了。”李泰又一脚出去,让他们全部滚蛋,随后独自坐在房中,开始闭目养神。 一盏茶之后,两个穿着黄麻袍的男人躬身走进厅内,跪在了李泰面前。 “如何?”李泰这才睁眼,睨着脚边的两人,问:“要是连你们也砸了,那就自去请五十鞭子吧。” 左边这个男人磕头问安之余,答道:“幸不辱命,两处暗哨都回禀了好消息。眼下能确定望安郡主在城南有处别院,而林家那位,去过别院。” “还有呢?”李泰再问。 “另一边传回来的消息是,那日是林家的那位以康王之名邀请太子,太子才会与康王一道出现在光德坊。也因此,宋朓领着衙役出街时,正好叫太子与康王撞见,才使得宋朓不得不剿了黑市。” “林含章……”李泰摩挲着手边的茶盏,眼神晦暗不明,“你这小子在里面搅和什么呢?难不成,你也要选边站了?” 安王府的一切,薛玄凌并不知晓,但有一人,却是掌握着李泰的一举一动。 “你说……”李昶放下手头的卷宗,抬眸望向少詹事邱云,说:“李泰最近在盯着望安郡主?” 邱云点了点头,将手底下人呈上来的密信递到了李昶面前,并解释道:“安王殿下的人分了三波,一部分去跟踪望安郡主,一部分追查望安郡主在城中的私产,剩下一部分则去了林家。” “林家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昶眉梢微抬。 “是林郎君递信过来的,他说今日一直有人在府外盯梢他,细查之下,发现人是来自安王府。” 邱云垂下了头。 这种事还得旁人来提醒,是邱云这个少詹事的失职。 李昶却突然笑了声,将手头的密信揉成了团,抛给邱云后,说道:“无事,既然含章有兴趣陪我这九弟玩,那就让他陪着。” “可是……”邱云迟疑了一句。 第一百零二章 贤名 “有什么可是的?” 李昶抬眸看向邱云,将手头的两封信屈指弹给他,继续说道: “不然你以为,那日为什么老六会邀请我?宋朓是官场上的狐狸,如果那日不是我们正好撞上,他还是会像往日那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邱云恍然大悟,拳头一把砸在掌心,“所以,林郎君这是在送殿下一份大礼?黑市上可是剿了崔家好几分产业,如此一来,殿下之后对崔家下手,便有了引子。” “孺子可教。”李昶转动着指尖的玉笔,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这小子可是藏着毒牙的,他要玩,就得敞开了让他玩……我嘛,看戏等着就好。” “殿下说的是。”邱云垂头应了声。 屋外日头正好,李昶仰头靠了会儿,不禁眯上了眼睛,转了话锋说:“药藏局那孩子最近怎么样?可有说什么别的?” “药藏局?”邱云偏头想了想,回答道:“您说的是严家那小子吧?他最近勤快得很,事儿都强着干……” “我是问这个?”李昶的脸色骤然转阴。 咚。 邱云立马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地回禀:“回殿下,经查验,严令没有与太子妃有多接触,属下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李昶看上去并没有动怒,甚至神情还如刚才一样。 但邱云却明白,只要事关太子妃,只要他没有查清楚,那么就是他的失职,也必然要承担责罚。 果然,几息过后,李昶开口了。 “自己去长孙率更那里领罚吧。” 轻飘飘一句,邱云闻之色变,不敢再有多余的话出口,连忙应了声,随后躬身退下。 屋内只剩下李昶一人。 他仰着头,目光略有些空洞地望着房梁,垂在身侧的手攥着一条荷粉色的发带。 秦家嫡支已经一个不剩,与她有关的东西被皇宫里那位喜怒难辨的帝王悉数焚毁,唯有这一条发带,是他小心又小心,才保留下来的物品。 “阿九……” “我好想你……” 那轮永远照耀着他的清冷月亮,消失了。 再也不可能回来。 太子詹事钱誉德走进书房时,正看到自家主子在偷偷抹眼泪,于是站门口屈指叩了叩门,等里面椅子响动两声,才往里走。 “殿下。”钱誉德拱手一礼,禀道:“崔家递了两次牒状进宫,讲的虽说是西南战事,但那背后的意思……是指长安黑市一事。” “蠢成这样?”李昶眼尾上有些泛红,但声音好歹是正常了,听不出刚才哭过,“这是叫我动了根基了……有意思,林家小子不是随手一指吧?” 拿铜臭之物沾着西南军情呈到皇帝面前,不正给了皇帝借口?也给了李昶承皇命动手的由头。 估摸着,的确是伤筋动骨了。 “您那日在黑市监督时,京兆尹宋朓清剿了六间赌坊,三间勾栏,以及十间拳堂。”钱誉德继续汇报:“余下一些月账不多的,充作一块儿,合计到了黑市营收里。” “我记得,不光是崔家吧?”李昶想到了什么,提笔写了几个字,说:“这几日递进东宫求情的信也不少,一个个事到临头都说自己没有沾染黑市,可账面是白纸黑字写着的,” 遒劲有力的字挥洒于纸上。 写的是字,要的…… 是那些视财如命的世家统统跪倒。 钱誉德点了点头,答道:“是,许多人都只是说家中孩子顽劣,心有好奇,才进那黑市贪玩了几下,正巧撞上了宋朓清查。” 这话,就是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把贤名让给宋朓去担吧。”李昶将安排写完,两指一夹,递给钱誉德,“看看拳堂死了多少良民,一人千贯,让这些世家们且出一出血再说。” “是。”钱誉德应道。 “人让他们先领回去,但账目的事不要声张。”李昶眉梢微抬,眼底含笑,“脱层皮是不够的,得让他们知道疼。” 书房里很快就重归沉寂。 走了钱誉德,后脚又来了个欧阳锦。 作为詹事府丞,小到今天东宫两个下人拌嘴,大到宫内宫外诸事整理,也都是欧阳锦操持。这会儿他赶过来,必然是新得知了什么要紧的事。 欧阳锦一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自家太子殿下正在踮着脚拿多宝阁顶上的丝绒匣子。 “哎哟,您叫一声,我来我来,您仔细别摔着。”欧阳锦连忙拖了椅子过去,帮李昶将匣子取下来。 李昶失笑,偏头站在一旁,由着欧阳锦来。 “天还没黑,你怎么回来了?”李昶说着,接过匣子,从里面取了拳头大的夜明珠出来。 “京郊传回消息,说是楚王在回京的路上了。”欧阳锦垂首禀道。 闻言,李昶一愣,问:“他这会儿该是在锦州才对,怎么突然回来了?还是说,又与詹士道起了什么冲突?” 一年前,楚王李凌奉皇命,携百余人前往锦州寻前朝成王遗宝,而詹士道则是锦州刺史。 早在去年秋天的时候,李凌就给李昶回过几次信,心里三番五次地提到詹士道阻碍李凌在锦州寻宝,目的不纯。 只不过李凌找不到证据,也就无法将这事告到皇帝面前。 “您猜对了。”欧阳锦敛眸应声,说:“楚王殿下在锦州要了一个良家女,那女子在被辱当晚就悬梁自尽了,而她的父母在知晓真相后,血溅锦州府衙。” 如此一来,李凌这不想走,也得走了。 哐! 李昶沉着脸合上匣子,差点把夜明珠都给丢在地上。 “殿下息怒。”欧阳锦赶紧伸过双掌,接下夜明珠,“詹刺史的意思是,请楚王殿下自行到圣驾前请罚,否则他这牒状,是必上不可。” “什么时候进京?”李昶问。 欧阳锦在心里一算,连忙回答:“约莫后日就能进京……只不过,看楚王的态度,像是想不承认这事。” 毕竟,那良家女并没有其他亲眷,一家三口如今都魂归九泉,只要詹士道不往下追究,旁人自然不会找李凌的麻烦。 第一百零三章 长安堂主 “你觉得呢?”李昶撩起凤眼,等待着欧阳锦的回答。 欧阳锦一顿,张嘴道: “属下觉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楚王殿下强抢良家女,成事,事毕良家女自缢,有违李朝律例卷九第十三条、第十九条,以及第二十条。” “二罪以上俱发,以重者论,故应判处杖责八十,徒刑三年。” 这欧阳锦嘴巴一开一合,便已然给楚王定了个绝不可能判处的刑罚。 李昶似笑非笑地睨着欧阳锦,说:“赵德妃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被关上三年,更别说还要打八十杖。” 以李凌那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别说八十仗了,就是八杖都够要他狗命。 “是,属下也只是照律例这么一说。”欧阳锦跟着笑了笑,答道:“至于最后该怎么罚,不还得看陛下如何决断。” 再如何混账,那也是龙子。 “依我看,罚个三年也不错。”李昶玩味地走到桌边,卷袖研墨,“仗八十就算了,真把人打死了,赵家怕是要来找我算账的。” 莱阳赵家,虽不在五大世家之列,却总归是簪缨世家,在朝为官的子弟也多,不可小觑。 “殿下您要插手?”欧阳锦有些担忧。 李昶提笔落下,笔走龙蛇,口中说道:“詹士道这意思,不就是等我插手?我要不上陈陛下,他只怕要连我在内……一起上奏。” 詹士道这人就是直肠子、硬脾气。 当年如果不是他执意前往锦州赴任刺史,皇帝是有想过留他在京,任命他为御史大夫的。 也算是李凌倒霉。 与谁对上不好,非要与这么一位活阎王对上。 “殿下,依属下看,您不如……”欧阳锦眼珠子一转,便附在李昶耳边,嘀嘀咕咕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牒状,肯定是要写的。 不过却不能今日交过去…… 后日尚书省当值的主事是赵通远,只要他看到这有关楚王的牒状,立马就会扣下来。 届时,詹士道的牒状一进京,李昶便能袖手旁观了。 “你小子,倒是越来越贼了。”李昶含笑屈指点了点欧阳锦的肩膀,说:“就照你说的去办,给我时刻关注着楚王和詹士道的动向,我不希望到时候慢他们一步。” 欧阳锦点头应是。 他刚转过身,又啊了下,扭头又说道:“殿下,还有一件事……” 李昶搁下笔看他,问:“什么事?” “您在城郊租来的那处宅子,被薛家大娘子的人光顾了,您看……是否要去查一查她?”欧阳锦垂眸回答:“这位在华阴时,与严家两位郎君都有接触,您之前对严家庶子感兴趣,说不定她就是那个切入口。” —— “啊切!” 薛玄凌打了个喷嚏,随后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这天真是又冷又干,出来不过几个时辰,手脚都快僵了。” 满儿紧跟在后头,连忙举着暖炉递过去,嘴里喊着:“娘子还是先捧着吧,风急,您这要是病了,只怕连国子学都去不得。” 她们主仆二人快步行于闹市之中,三两下就钻进了一处茶寮里。 一进茶寮,自然就暖和多了。 “娘子,您这大老远地跑来西市喝茶,是为什么呀?”满儿是头一次跟着薛玄凌来逛街,看什么都新鲜,进了茶寮就更是处处惊奇。 唱曲儿的娘子斜抱琵琶,指尖一拨,便是春江涛涛,夜月流光。 “今日既不用去国子学,也不用进宫教人舞拳,那我当然是要过来消遣消遣的。”薛玄凌这回不坐雅座,而是坐在了大堂里,混入人群之中。 这话当然是糊弄满儿的。 实际上薛玄凌今天过来这茶寮,是被听风告知,江淮毓秀楼的长安堂主过来了,如果能跟她见上一面,说不定能有些收获。 长什么样,叫什么,穿什么衣服。 听风一概不知。 只知道这位是个女人,来西市这种粗人茶寮,是为了交接一份密报。 女人…… 薛玄凌举目一扫,数着茶寮里的女人。 包括抚琴、弹琵琶的,拢共是十八个。 每一个看上去都别有故事,真要薛玄凌从中辨认出一个长安堂主,还真有些困难。 “满儿想吃什么?随便点,你家娘子有的是钱。”薛玄凌招呼了茶博士过来,“时兴的菓子点心都上一遍,再问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后一句话,是在和茶博士交代。 听到这样的吩咐,茶博士开心坏了,冲着满儿点头哈腰,把茶寮里的点心轮番报了遍。 薛玄凌的注意力扩散到了整个茶寮大堂,她之所以确认那长安堂主不会进雅间,是因为这间茶寮的雅间有个有特色的点—— 二楼的雅间是由青竹打造,彼此之间镂空开放,风一过,能从东直接吹到西。 交接密报这种事…… 还是适合在鱼龙混杂、人头攒动的大堂里进行。 大堂的西南方向,一个穿着玄色窄袖袍的男人举着酒杯站起了身。他环顾一圈后,摇摇晃晃走向了大堂正中央抚琴的那个白衣娘子。 神色里,有几分轻佻。 “娘子……这人想做什么?”满儿瞪大了眼睛,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说道:“他该不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那抚琴娘子!” 薛玄凌托腮点了点头,说:“这就是西市的茶寮里每日必有的戏码,不过,你也别为那娘子担心,她既然敢在这种地方抚琴,就肯定是有几分倚仗的。” 果然,男人还没走到抚琴娘子面前,台下几个壮汉就陡然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 “让开!”男人似乎是喝高了,全然不在乎自己与壮汉之间的实力差距,拔高声音吼道:“小爷我今天就要试试似水姑娘的技艺!” 四周的看客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生猛的人物,纷纷停下手里的事,伸长脖子去看热闹。 茶寮的管事更机灵,连忙张罗着其他人将酒坛、杯盏等易碎的东西往外挪,别等下动手开打,砸坏了去。 “既然你知道这是似水姑娘,那就应该知道似水姑娘背靠琴阁,不是你这种人能招惹得起的!”领头的壮汉冷声喝止男人。 第一百零四章 合作 男人却仍然没有半点儿畏惧,甚至抬手一泼,将手里的酒泼了壮汉一脸,并喊道:“小爷有的是银子,还不给小爷让开,不然小爷拿钱砸死你个混账。” 酒,是个好东西。 往往能给人意料之外的勇气。 “娘子,奴婢怎么感觉这儿会出事,咱们要不要先行离开?”满儿瞧着堂前的客人都在往外跑,连忙警惕起来。 哐! 椅子摔落在地的声音。 壮汉居然直接砸了那男人一把椅子,将人砸得躺倒在地,如肥虫一般左右蠕动。 有意思的是,大堂里闹成这样,跑了不少人之后,居然还有至少五桌客人如薛玄凌这般,稳稳当当地坐着。 其中一桌,正是女人。 女人细眉红唇,十分标致,一头云髻别致高贵,上头细细点缀着珠玉单簪。 身上穿的是深蓝色小袖短襦,下着白色荷花纹长裙,裙腰高系,外头则搭了件同样为白色的云纱披帛。 从穿着上上,此人身份贵重。 然而薛玄凌来西市都知道换上粗布荆钗,此女的妆发服饰,更像是有意而为之。 “别打别打,小心出了人命。”茶寮掌柜见男人躺倒在了地上,自然是赶紧出去拦那壮汉,末了又觍着笑脸拱手,劝说道:“小的这是小本买卖,几位要是继续砸东西,小的今日这一整天的生意,怕是就做不成了。” 站在壮汉身后的似水含笑转眸,说:“掌柜不急,砸坏了东西,您找地上这位要便是了。” 声音如高山飞泉,清澈沁润,竟是比刚才那个唱曲儿的娘子还要婉转。 掌柜赔着笑,为难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您几个要是把人打坏了,到时候小的也不好出来要他赔钱不是?” “这位是少府少监武天云的独子武行思。”似水抬手拍了拍壮汉的肩膀,杏眸微垂,“确实不能叫我们打坏了,就这样吧,他也只是逞了口舌之快,到底没有碰到我。” 壮汉这才放下了手里另拎起的椅子。 琴阁的乐伶今日来茶寮,原是掌柜的出了一百贯特意请来的,价格不菲,目的是招揽客人。谁成想,客人是招揽到了不错,可乐伶同样也会招来其他麻烦。 见色起意的人这不就来了? “满儿,你在这里等我。”薛玄凌拍了拍满儿的头,紧接着起身,走到了观察已久的那个女人面前。 女人抬眸,眼神平淡地看着薛玄凌,没有开口。 “介意我坐这儿吗?”薛玄凌很肯定面前这人身份不俗。 寻常娘子哪儿能有这种气度? 再说了,便是有,那也肯定是薛玄凌认识的。 “请便。”女人含笑点头。 “今日这戏,倒是比琴阁的琵琶曲还有意思。”薛玄凌随口搭讪道。 “的确。”女人居然真就接口了,“我这第一次来长安,就看上了如此一出好戏,倒是不虚此行了。” 第一次? 薛玄凌的脖子僵住了。 江淮毓秀阁的长安堂主,应该不是第一次进长安吧? 尽管听风说,这个长安堂是新成立的,可他还说就任的长安堂主是个对长安十分了解的人,正是看黑市被打压,才想着趁机进长安来分一杯羹。 对长安了解…… 这时,在女人身后,一个穿着黑色圆领袍的瘦弱男人突然起身,在摸了几文钱拍在桌上后,神色匆匆地想要往外走。 难道是他? 女扮男装? 来不及多想,薛玄凌一个弹跳而起,快速冲了过去。 “你你你——你是谁啊!”男人陡然被薛玄凌抓住手,吓得哆嗦了几下,面容惊惧不已地看着薛玄凌,“掌柜的,你们茶寮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那头还在给琴阁的人赔罪的掌柜急忙又躬身跑过来,点头哈腰道:“这位客人,有什么需要,可以和小的说,不必要惊扰店内其他客人。” “我是来找你合作的。”薛玄凌心一横,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新任堂主,你也不想在这儿混不开吧?” 男人两眼发蒙,茫然地看着薛玄凌,好半天才开始重新挣扎,并破口大骂,“谁他娘的要跟你合作,什么堂不堂主,你给我滚远点!” 奈何薛玄凌力大无穷,男人怎么挣扎,也都无济于事。 噗呲。 薛玄凌的背后传来一声没绷得住的笑。 揪着男人回过身去,薛玄凌瞧见刚才那女人抱臂站着,屈指冲她勾了勾,说:“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他吧,挺无辜的。” “听到没!”男人中气不足地喝斥了一句。 “多有得罪。”能屈能伸的薛玄凌赶紧松开男人,笑眯眯地赔礼道歉,又转头冲茶寮掌柜一礼,之后就坐回到了女人桌前。 满儿仍坐在原来那桌,卖力地消灭着面前的点心菓子。 这厢薛玄凌刚坐稳,女人便翻掌向前,快速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令牌,自我介绍道:“我是苏月安,你想要找的长安堂主。” “你当真是第一次来长安?”薛玄凌问。 苏月安点了点头,笑着说:“对长安了解,并不需要人在长安。” 也是,江淮毓秀阁要是没几个眼线布在长安城里,那也是稀罕事。薛玄凌意识自己是有些心急了,便干脆放松下来,从容面对。 “不说这个,方才薛娘子说想与我合作,可想好是怎么合作了吗?一般人可是没资格坐在我对面的。”苏月安再开口,就点破了薛玄凌的身份。 两人坐在这角落,声音不大,不靠近些听不太清。 远处的茶寮掌柜自然是不会过来的,他忙着指挥伙计,将那倒在地上的武行思给抬去二楼雅间,这头还得给琴阁的人赔礼,哄着她们继续抚琴奏曲。 薛玄凌撑着头,侧望苏月安,说:“长安本是一盘落好了子的棋局,如今黑市被剿了一半的产业,棋盘上可不就空出了许多机会?” “阁里的规矩是死规矩,你脑袋上的赏金我帮不了你的忙。”苏月安出言打断薛玄凌。 “不着急谈那个。”薛玄凌眯眼笑了笑,“合作合作,当然是先合再作。” 茅盾文学 第一百零五章 一石二鸟 谈正经事,自然是要换个地方好好谈。 只不过,薛玄凌领着苏月安走出茶寮时,一个蹲在街对面许久的坡脚汉子立刻起身,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他离开的同时,一个担着油的灰衣汉子跟上了前方的三人女人。 安王府,书房。 李泰歪在红衣美人的怀中,闭目听着少詹事邱云汇报今日示意。 其中,便包括了楚王要回京的事。 “给他使点绊子。” 在这种事上,李泰只负责下结论,如何实施,就得看邱云意会了几层。当然,办好了是李泰英明,办砸了是邱云无能。 邱云连忙垂首应道:“是,殿下。” “东宫呢?有什么动静吗?当初詹士道碍事,不是他给楚王写的信?詹士道那老东西也就看他面子吧?”李泰又问。 尽管李泰不喜欢这几个兄弟,但詹士道那种纯臣,可是要讨嫌百倍都不止。当初詹士道还在长安的时候,就没少对着李泰平日行事斥责。 哪个王爷没点风花雪月? 真要像东宫里那位一样,那大家都是太子之相了。 “回殿下,东宫有本牒状进尚书省,但恰巧撞上赵主事,估摸着,这牒状是不会呈到圣驾前的。”邱云禀道。 听到这话,李泰陡然一跃起身,欣喜不已地说:“去去去,让人找出那牒状,把赵通远和牒状一并捅到父皇面前去。” 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到时候东宫会受到怎样的责难! “殿下……”邱云有些犹豫,“东宫那位一向做事周到,这会不会……” 会不会是个圈套? 可一想到自家王爷都上过几次当了,邱云就怎么也不敢再往下说。 谁不怕挨骂,谁来说吧。 “周到又怎样?楚王这种拖油瓶是他派系里的,他就是想舍弃,也得看底下的人会怎么想。”李泰冷哼一声,笑道:“眼下是个好机会,他手上的秦家兵马还没捂热,就闹出这档子时,父皇必然会更加猜忌他。” 殊不知,李泰的反应,正在东宫幕僚们的意料之中。 东宫是铁板一块,楚王府却不是。 所以楚王即将回到长安的消息,肯定是会提前走漏风声的。既然如此,李昶那封被尚书省主事截留的牒状,不如就拿来一石二鸟。 得知李泰有所动作,东宫这头跟着动了起来。 只不过,李昶此刻并没有去理会安王府的事,而是在认真地听欧阳锦回禀薛玄凌的动向。 “你是说,她在西市的茶寮里带走了一个华服女人?去了哪儿可知道?他们在茶寮里说了什么?”李昶眉头簇起,“这几日你们拿回来的,尽是一些琐事,往后就不能传回些更明白其目的?” 欧阳锦心里苦啊。 寻常人家的娘子,自然是天天吃喝玩乐,哪儿有什么正经事。这位薛家的娘子好歹还会出入皇宫,给他们整点儿新花样,让他们不至于日日都汇报重复的东西。 苦归苦,欧阳锦嘴上也不敢说,只能转着弯回答:“薛家娘子今日这就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所以属下不敢耽搁,立马给您汇报过来了。” 又说:“她们一路出了西市,进了延康坊的一处宅子,再往里,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们在茶寮里时,茶寮内发生骚乱,我们的人不敢跟太紧,所以并不知道她们在茶寮里谈了些什么。” 李昶斜了欧阳锦一眼。 垂着头的欧阳锦感觉到头顶的视线,立马绷直了身体。 看了许久之后,李昶终于开口:“继续跟着她吧,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和严家那小子单独相处过几个时辰,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什么交谈,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偏偏严家小子是个嘴硬的。 说什么薛家娘子对他有恩,他不能胡说八道,更不能栽赃陷害,而且再三强调薛家娘子从没跟他说过任何有关先太子妃的事。 没有? 李昶信了才怪。 这薛玄凌要是什么都没跟严令说,又或者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挑着李昶的逆鳞来触?严令更不可能如此有恃无恐! 欧阳锦应了声。 “知道我在这事上向来慎之又慎,所以才敢让严家小子回来。”李昶面色阴翳,一拳垂在书案上,冷声道:“去施州一趟,她长在施州,许多事……也许哪儿会有答案。” 得了吩咐的欧阳锦再次应是,随后转身,出了书房。 薛玄凌要是知道李昶为了探寻她随口一句话,而派人千里迢迢地赶去施州,恐怕是会乐得笑出声来。 她倒也没想那么多。 严令要是不回东宫的话,在严家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个妾生子,没有母族照拂,没有才学,唯一的用处就是在东宫做事,却又已经被赶了出来。 如此,恐怕严斌打死他,严家也只会秘而不宣。 而如果他以知晓先太子妃死亡真相为契机,重回东宫,说不定还能于险境中寻得一线生机。 查肯定会被严查一番。 可严令没做过的事,东宫的人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得出来。而越是查不出的东西,李昶就越是不会拿严令怎么样。 当然,麻烦可能会被引到薛玄凌身上。不过对薛玄凌而言,虱子多了不怕咬,能救下一个人的命,总归是做了件好事。 眼下,薛玄凌又在做好事了。 “你我之间,可以暂且不谈回报。”薛玄凌给苏月安倒了茶,温温和和地说:“我也的确没有想过,仅凭合作,就能让你为我揭去那千金榜的悬赏。” 苏月安不答话,端着茶细细嗅了口,眼神微垂。 坐直后,薛玄凌继续说道:“说回合作。贵阁想要的,无非是在长安站稳脚跟。黑市如今损失了大半的产业,这里面最赚钱的,不是赌坊也不是勾栏,而是拳堂……” “你能给我们提供什么?你刚才分析的这些,我只要在长安再待久些,自然就能剖析清楚。”苏月安打断薛玄凌,问道。 意思是,对江淮毓秀阁而言,薛玄凌说的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情报。 茅盾文学 第一百零六章 交易 薛玄凌和苏月安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薛玄凌另外购置的私宅。 安静,安全。 而苏月安呢? 她并没有拒绝到一个属于薛玄凌的宅子里做客,很大程度上,就是给了薛玄凌一次与她商谈的机会。 只不过,苏月安重利,但凡开口,必中要害。 “我能给你的……”薛玄凌没有半点被打断的局促,从容而平静地从袖笼中取了一张折叠了几下的纸出来,放到了苏月安的面前。 带着淡淡木香的桃花笺,特制的纸。 苏月安端详了一会儿薛玄凌,然后又看了看面前这张纸,伸手拿过,打开,紧接着…… 便是脸色骤变。 纸上并没有写很多字。 寥寥几笔。 ‘京兆尹宋朓宠妾灭妻,妻妾乱位。’ 看上去是掌控了宋朓的内宅阴私,实际上却是在告诉苏月安: 瞧,我连京兆尹的宅院内务都能知晓。 别看皇帝对薛亦涯这种臣子的私德不甚在意,朝廷里能有几个薛亦涯?满朝国公也不过三个。 苏月安眼眸转暗,捏着桃花笺的手指指腹泛白。 江淮毓秀阁干的是商贾买卖,走的却是江湖行事风格。说到底,这次江淮毓秀阁进长安,还是想与官府搭上关系,改改从前的路子。 “谁都经不起查。”薛玄凌微微一笑,说:“事实上我无法给你们提供什么看得见的帮助,但我站在你们这边,对你们而言,便是一种帮助。” 这是一个,苏月安无法拒绝的条件。 可她并不想很快低头。 “首先,你在薛家并不受重视,你被拐十年,一朝找回,薛相爷连单独的洗尘宴都没有为你办过。” “你的两位兄长远在边关镇守,说是戍边卫国,实际上是被薛相爷调走,眼不见为净。” “你的继母育有一子一女,尽管她对你小意和善,但从你两位兄长五年未回长安来看,当中怕是少不了她的枕边风。” 苏月安掰着手指,细数着薛玄凌目前的困境. “你的郡主身份看似尊贵,却不过是一层虚名,真正将你作郡主看待的,满长安不超过五个人。” “国子学里你岁试第一,甲字三等,可如此灼名,如烈火烹油,只会让你越发成为众矢之的。旁人看你,不过乡野粗妇,心中的鄙夷远大于钦佩。” “如此,你却有底气说,你站在我们这边,便能给我们提供帮助?” 薛玄凌撑着头,斜睨着苏月安,反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宋朓家事的吗?他在任上十多年,如此私密,可从没有被外人知晓过。” 一个说东,一个说西。 偏偏薛玄凌就是要把话绕回这最关键的事上。 “你的敌人怕是比我们江淮毓秀阁还多吧?”苏月安不接茬,眨巴着眼睛问。 “我不光知道宋朓的家事,我还清楚朝中绝大多数官吏的私密。”薛玄凌笑眯眯重复。 任你如何 苏月安这下是脸都黑了,白眼一翻,全然没了刚才的仪态,甚至腿都左右交叠了起来。 过了会儿,她深呼吸了几口气,一狠心,拍着桌子问道:“所以你想怎么样?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你告诉我,怎么闯你那江淮毓秀阁的关。”薛玄凌还是那一脸和煦的笑容。 “好说。” 结果苏月安应得格外痛快,张口就说道:“这个好办,但我教了你,你却得给我一些实际点的回报才是。总不能好处你拿了,最后却只告诉我,你光出个人站在旁边看着吧?” 答得这么快,肯定有鬼。 薛玄凌狐疑地打量着苏月安,审视几眼后,问:“你想要什么回报?” “我要季启年的情报。”苏月安素手一横,将胳膊架在桌上,抿了抿唇,答道:“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以我们的渗透能力,就是想要见他一面,都很难。” 季启年,也就是黑市明面上的大当家。 青州季氏背靠崔家,其当家主母是崔家长房嫡女,家中子弟多与崔家女儿结亲,算得上是几个小氏族中,与崔家捆绑得最紧的一个。 此次黑市被清剿,季启年是没有入狱的,但他的左膀右臂却至今还困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不得铜赎。 眼下苏月安要季启年的情报,分明是图个大的。 “不是不可以。”薛玄凌眼珠子一转,点头应承,“我给你季启年的情报,你给我我要的,如此一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结果苏月安抬手截住薛玄凌的话,狡黠地笑着补充道:“是人就有弱点,我们要的……是季启年的弱点。” “开什么玩笑。”薛玄凌登时无语,“你们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季启年是崔家的侄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人,与他合谋倒是可以,想直接掌控人家弱点……你以为你是谁?龙子龙孙吗?” 眼见着薛玄凌拒绝得果断,苏月安顺理成章地退了一步,说:“也好,倘若季启年的不行,那就换童培峰的吧。” 童培峰,季启年的左膀右臂之一,掌控着黑市至少一半的产业,现如今正蹲在大牢里,等着季启年捞出来。 要是折了这一条胳膊。 黑市之后想要重新将生意拾掇起来,可就难了。 “落井下石是吧?”薛玄凌挑眉,满口应承,“行,就他了,三日后还是这儿,你过来找我便是。” 该说的说了,苏月安也不寒暄或客套,起身一礼,准备离开。 薛玄凌想着送她一程,便跟着站起来。 两人出院门时,正听得外面哭声乍起,等推门看去,赫然看到一女子躺在地上,神色惶惶,泪流满面。 而在女子身边,站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男人。 男人一脸凶相,嘴里骂道:“你爹把你抵押给了老子,那你就是老子的人,哭他娘个球?还不赶紧跟老子回去。” “我不要……”女人伏倒在地,失声痛哭,“谁来救救我,救救我,我本身是良家女,岂能去那勾栏之处。” 四下并没有人站出来。 甚至连看热闹的都没有,几户人家大门紧闭,连门口的下人也都缩了回去。 茅盾文学 第一百零七章 密阁 “救我!” 女人在看到薛玄凌和苏月安之后,立马爬起来,蹒跚着步子奔到薛玄凌面前跪下,求薛玄凌救她。 “我是良家女,我不能进兰苑……求,求贵人救我……” 壮汉抬头打量了薛玄凌和苏月安一眼,意识到这两位身份不一般后,开口解释道: “两位,小的可不是强逼良家女……这小娘子的父亲欠了我们兰苑三百贯,还不起,所以将她抵押给了兰苑,小的只是奉命办事,将人带回去而已。” 他是刘武,兰苑雇的打手。 女人是城南泥瓦匠邱家的三娘。 正如刘武所说的那样,邱三娘的父亲邱生在兰苑里欠了三百贯,兰苑派人催了邱生十来回之后,忍无可忍,打算打折邱生的一只手和一条腿。 眼看着在劫难逃,邱生便把邱三娘卖给了兰苑。 进了兰苑,邱三娘就是贱籍,得卖身抵债。 如此,邱三娘当然不从,冲开了几个打手后,一路逃窜,最终是逃了这小巷子里。 此刻巷子两头都守着兰苑的人,邱三娘想跑也跑不脱,便只能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希冀着哪位站出来路见不平。 可惜没有。 刘武身上穿着的深灰色麻袍是兰苑下人特有的衣服,胸口更是绣了朵十分惹眼的兰花。常人一看,就知道刘武的身份,也就自然不敢多管闲事。 兰苑只是风花雪月的场所不假,可兰苑的背后是卢氏,是世家。 “她欠你多少?”薛玄凌伸手将邱三娘扶起来,扭头问刘武道。 “三百贯。”刘武蹙着眉头回答。 事实上,要是能把邱三娘带回兰苑,邱三娘能给兰苑赚的钱,远远不止三百贯。 只不过刘武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不会轻易出言顶撞这种看着就有地位的人。 “好,我给你。”薛玄凌大方地从袖兜里随便一摸,便是三张飞钱出来,递向刘武,说:“福建进奏院飞钱,阁下可以点一点。” 出手,便是三百贯,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武暗暗庆幸自己机灵,连忙躬身过去,双手接下飞钱。他确认了飞钱的押脚后,堆着笑脸仰头,拱手道:“您仁心仁义,小的这就告退。” 邱三娘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如此轻松地得了救!她眼神闪烁了几下,脚软地跌坐回去,嘴里呢喃着:“我得救了,我不用去做妓了……” 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苏月安不禁问道:“你为何要救她?她父亲欠了钱,你出钱补上这个窟窿,等她回去,下次还是可能被卖掉。” 而那时,你还能救得到吗? 苏月安没有把话说透。 “那是她的事。”薛玄凌耸了耸肩,说:“此刻我看到了,我救了,是我的事。” “薛娘子……这话,有点意思。”苏月安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考量。 薛玄凌闻言,偏头看她,笑道:“于我而言,我只是损失了一些银子,九牛一毛,对她来说,却是救了命,何乐而不为?” “但有时候,救人可行,救命却难。”苏月安蹲在邱三娘面前,将人扶起来,顺便帮她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 “这不是有你?”薛玄凌顺台阶而下,恭维道:“你们江淮毓秀阁最喜欢拯救孤苦无依的女人,不是吗?我救了她的人,你可以救她的命。” 邱三娘神色恍惚地看着苏月安,并没有听懂自己面前这两位谪仙般的娘子所说的话。 苏月安迎上薛玄凌的视线,噗呲一笑,说:“看来,薛娘子在给钱时,就已经料到了现在?倒是我想左了。” 人,最终是被苏月安领走了。 江淮毓秀阁里绝大多数都是失足被救回的女人,也有良家女,但良家女通常是被父母亲抛弃,无处可去。 换而言之,相比回家,邱三娘被苏月安带去江淮毓秀阁,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了。 更重要的是,是薛玄凌先救了她。 尽管薛玄凌知道苏月安是肯定会出手,可她还是先一步给了钱,将这恩抢了过来。如今一个承了她薛玄凌恩情的女子被带入江淮毓秀阁,她不信这恩情不会开花结果。 送走苏月安和邱三娘之后,沈轻灵转道又去了西市。 不过这回,她没去人多热闹的茶寮或酒肆,而是七转八绕,遮着脸进了一家当铺。 当铺表面上做的是典当营生,实际上却是长安城里直隶皇帝的密阁。宋朓的家宅内务,也是当年密阁查出来的。 从前这密阁是被秦家六郎所掌控,那阴私秘闻也就被秦家六郎拿来逗妹妹了,并没有直接呈去皇帝面前。 毕竟密阁的责任是查清朝廷内外要员的一切,但并不需要逐一上报,只需要在皇帝想知道时,事无巨细地呈上。 她的六哥…… 薛玄凌坐在当铺里,舌尖苦涩,鼻头发酸。 自秦家六郎殒命长安城南郊起,密阁就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被皇帝遗忘在了西市的角落中。 之所以薛玄凌知道这些,是因为从前在东宫时,太子曾不止一次抱怨过皇帝,说皇帝厌烦密阁,几次都不愿再重启密阁。 如今密阁成为了过去,可里面的人,却还是薛玄凌熟悉的人。 望着给自己奉茶的小伙计踏霜,薛玄凌温和地道了声谢,随后说道:“夏日飞雪寒九霄。” 这是曾经的密阁暗号。 踏霜提着茶壶的手一顿,脸上浮现了些许的震惊。但很快,他的这份震惊转为了戒备,空着的那只手则摸去了腰后侧。 那里,应该是藏着匕首。 “同为幽魂无悲拗。”薛玄凌从容地说出了暗号的下半句。 “你是谁?”踏霜几不可闻地咽了一口唾沫,谨慎地问:“这里已经荒废,你的话不会有任何效用,你所为何事而来?” 另一头的当铺掌柜,已经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了长刀,并抬头对门口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门给落栓。 “我为了解开厚纱而来。”薛玄凌淡定地捧起茶,抿了口,缓缓回答:“秦家没了,密阁也就失了朝廷俸禄,你们的日子,想必很是艰难。” 第一百零八章 事发突然 踏霜都惊了。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进了密阁后大言不惭的人。 “嘘!你疯了,怎敢去提那个字?”踏霜竖着手指,神情紧张地又嘘了两声,随后抽出腰间的匕首,“你到底是谁,敢在我们丰收当铺胡说八道!” 然而踏霜刚一抬手—— 哐! 薛玄凌拧腰飞踢,直接将其手里的匕首踢落。 同时,身后举刀的那掌柜还没近身,就被薛玄凌扬手一个茶杯给打得手腕发麻,刀当啷砸在了地上。 门口想跟着动的伙计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谁重要吗?现如今密阁的处境难道不是正如我说的那样?茶也是前年的旧茶,柜台上甚至没个像样的镇台之物。” 所谓镇台之物,便是当铺在客人抵挡给当铺的东西中,挑选出最贵重的那几件摆在店面的柜台上。 如此一来,当铺拿捏价格的能力上升了一些。 大概是薛玄凌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踏霜硬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瞪着薛玄凌,说:“你这人忒奇怪了些,真是莫名其妙,你管我们新茶旧茶?与你有什么关系?” 一屋子的人围着薛玄凌一个,倒显得像是薛玄凌的地盘似的,由着她反客为主地端坐在正中间。 “当然与我有关。”薛玄凌坐直了,眯眼一笑,缓缓说道:“我是过来重振密阁的,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 踏霜无语凝噎。 “往后,你们的工钱我来发,如何?陛下厌恶秦家,自然而言地厌恶秦家手里的牌。”薛玄凌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们继续待在这当铺里,无非是一日比一日穷,最终揭不开锅,只能像江淮毓秀阁那样,广结‘善缘’。” 做惯了刀的人,当然是没办法经营正经买卖的。 踏霜这些从前隶属密阁,隶属秦家六郎的人,在离了朝廷的供奉之后,无法融入长安正常的商贾之中,也就混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你到底是谁?”后头的掌柜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问道。 薛玄凌微微一笑,翘着脚,回答:“薛玄凌,望安郡主,陈国公薛亦涯在之女,薛家的嫡长女。” 没有一个身份是掌柜的想听到的。 不等掌柜的开口,薛玄凌又说道:“我之所以知道密阁,是因为半年前,秦家有一封密函送到了我的手上。” 当铺内的众人顿时绷紧了身子,纷纷盯着薛玄凌。 “秦令九希望我能让你们往后衣食无忧,至于你们要不要为我办事,全看你们的意愿。”薛玄凌胡诌道:“当时事发突然,她没办法照料到多少旧人,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事发突然是真的。 照拂旧人是假的。 以薛玄凌从前的性子,别说救别人了,救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她活在东宫里的每一日都枯燥无味,像极了在牢笼之中。 或者说,那的确是牢笼。 嫁人之前她在秦家坐牢,嫁人之后她在东宫坐牢,不管是哪一边,其实都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在脱了秦令九那个躯壳之后,薛玄凌才意识到这世间其实还有许多美好,还有值得她去看去品的东西。 “太子妃?!” “太子妃她还说了什么?!” 踏霜急忙询问。 薛玄凌侧撑着头,撩起眼皮看着踏霜,气定神闲极了,也压根不打算随随便便张口回答。 还是掌柜的知世故,几步走到薛玄凌的面前来,拱手合袖一礼,说道: “薛娘子既然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为何要插手到秦家的事里来?这是一滩浑水呀——秦家出事之后,我们这些昔日在秦家麾下效力过的,已经成了长安城里最不受待见的东西。” 当铺生意差是一回事,背地里有人在针对他们,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莘公这意思,长安城里有人对你们下手?”薛玄凌蹙眉问。 一语点破掌柜的名字,薛玄凌与秦家的密切关系,不言而喻。踏霜也开始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是与太子妃有来往的,只不过对来往的内容仍旧抱有怀疑。 “还是说,陛下早在那年之后……就扶持了新的秘谍组织?”薛玄凌又问。 自秦家六郎出事之后,秦家人就刻意回避了与密阁有关的事。如果不是从前听太子说过几次,薛玄凌不会知道密阁的尴尬处境。 但事实上,皇帝对密阁的需要程度是很高的。 换而言之…… 有一股力量取代了密阁。 莘公点了点头,苦笑着回答:“也不怕郡主您笑话,早在秦家出事之前,陛下就已经在长安另建立了一个飞驹楼,我们手头得力的人手,几乎都被收编了过去。” 也就是像踏霜和莘公这样直隶秦家六郎的,才没有跟着调过去,又念在他们昔日劳苦功高,所以没有灭口或作其他处理。 “我进来时,没有在附近看到监视你们的人,陛下这意思是彻底舍弃密阁了?”薛玄凌问。 从这一点看,宫里只怕是早就忘了西市里的这个据点。 “他们觉得我们废物。”踏霜愤愤不平地抱怨:“之前那飞驹楼给过我们几次机会,可要我们做的……都是打杂的事,事成之后还要嘲讽我们办事不周,渐渐的,我们也就彻底被遗忘了。” 薛玄凌哦了声,问:“那你们是否愿意跟着我?我既然应承了秦令九,当然是要好人做到底的。你们不愿意为我做事,那往后每月我只给你们发银钱就是了。” 望安郡主的财力,养这么一个小当铺,轻轻松松。 “你要我们做什么?”踏霜反问。 莘公则垂眸,目光落在薛玄凌的靴子上,缓缓说道:“郡主恐怕是用得着我们,才特意来此一趟吧?倘若今日我们说不愿意为您效力,您当如何?” 丰收当铺是在京兆府备过卷宗的铺面,要是薛玄凌想对丰收当铺做些什么,要不了几天,京兆府就会把这事呈到皇帝面前。 废物归废物,皇帝的东西,旁人是休想动的。 “莘公想多了,我说话算话。”薛玄凌柔和地微笑着,说:“你们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只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若是愿意就这么庸庸碌碌过往余生,我不会多说半个字。” 茅盾文学 第一百零九章 解决 莘公今年四十有九,可以说是半截身子入黄土了。于他而言,往后的日子苦一点就苦着,憋屈也就憋屈了,问题不大。 可对踏霜这些孩子来说,活得像条拴着链子的狗,实在有些难熬。 密阁余下的这些人是不可以离开长安的。 他们没有通关文牒,没有户籍身份,走到哪儿都会成为官府重点关注的对象。 更重要的是—— 他们没钱。 从前秦家还在的时候,密阁好歹每月能从秦家领些救济金,秦家一倒,密阁就真的只能仰仗着这破破烂烂的当铺过日子了。 “我代表我自己问的,与其他人无关。”踏霜听出莘公话里有话,急忙补充道:“你要我做什么?给钱就行,我也不要多了。” 薛玄凌抬头看着这半大小子,伸手揉了把他那乱糟糟的头发,温和地说:“我要你们做的,当然是从前密阁需要做的那些事。” 也就是…… 刺探官吏机密。 陡然被摸了头的踏霜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噌的往后蹦跶了几步,躲开了薛玄凌的手,同时嘴里说道:“我做!” “不行!” 与踏霜同时开口,且斩钉截铁地拒绝的,当然是莘公。 “密阁从前的事,有陛下兜底,有秦家做庇护,行事方才畅通无阻。”莘公又是兜袖一礼,一本正经地说道:“如今密阁已经名存实亡,再想要向从前那样,已然失了底气。” 踏霜却说:“左右不过是阴沟里的活计,从前做的,现在当然也做的。只不过,这事我一个人做,你要打探谁的,打探什么,可以跟我说。” 怕薛玄凌反悔,踏霜赶紧加了句: “一次一百贯,只多不少。” “你就不怕死?”薛玄凌斜望着他,“莘公刚才可是怕话都给你说清楚了,但凡出了事,再没有秦家能从大牢里捞你。” “可你不是郡主吗?”踏霜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莘公的身体一僵,手抻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是,我是郡主。”薛玄凌颇为欣赏地冲着踏霜点了点头,说:“所以不需要第二个秦家庇佑,我以郡主的身份,就足以庇佑你们在长安行事。” 这话当然有夸大的部分。 望安郡主这个名头,顶多吓吓地方上的官吏,想要在京中横行,还是有些困难的。 不过密阁行事本来就是悄无声息,在暗中进行,若是有需要薛玄凌出面的地方,更多的还是用脑子斡旋。 身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 莘公品出了薛玄凌这一番话之外的敲打,只能敛眸振袖,回道:“但凭吩咐。” 便是不为自己,为了密阁里剩下的那些孩子,莘公也得再努力一把,找找机会。 听到莘公答应,薛玄凌立刻开门见山地问: “密阁还剩下多少人?” “以密阁从前的行事作风,收养的那些孩子还没养成,飞驹楼只怕就已经成立了。宫里的贵人向来不喜欢养闲人,那些没练成本事的,只怕都被留了下来吧?” “你们如今日子过得凄苦,少不得就是在养孩子这事上耗费了钱财精力。” 可以说,薛玄凌从进当铺起说的每一句话,都证明了她对密阁的了若指掌。而对莘公来说,一个如此了解密阁的贵人,最好不是敌人。 不过,现在的密阁倒也不值得哪个贵人费尽心思。 “如今一共还有三十六个孩子。”莘公一五一十地回答:“飞驹楼成立之后,宫里来过三次,分别带走了十六名学成的孩子,剩下那三十六个,因为年纪不够,所以被舍弃了。” 说得好听是舍弃。 其实一开始宫里的意思是,余下的孩子直接丢进养善堂,充作流民。而密阁剩下的踏霜、秋月以及莘公三个秦家心腹,则需要在这丰收当铺里终老。 密阁最鼎盛的时期,光是死间就有一百六十个,负责刺探、收集情报、检测各地官吏的,更是多达三百余人。 如今,这些人全都去了飞驹楼,密阁自然而然就冷清了下来。 “不急。”薛玄凌从袖笼里掏了一沓飞钱出来拍在桌上,“这些你们先拿着,置办物什,吃喝衣裳,该花就花,不必为我省钱。” 踏霜看着桌子上的飞钱,眼睛都直了。 “你……你不要我们做什么?”他吞咽了数次唾沫,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由奢入俭难,在没了秦家的俸禄后,踏霜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成天勒着裤腰带,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 眼下好不容易适应了穷苦生活,再让他看到这大笔的银钱,简直都花了眼。 薛玄凌屈指叩了叩钱,说:“我需要你们做的,就是养精蓄锐,把状态恢复到当年密阁行事的水平上。一旦我有任何需要,你们得派的上用场才是。” 听到这话,莘公的脸上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而摆在他面前的诱惑实在有些难以抵挡。 “你不怕陛下知道你私自联系密阁?我们到底是陛下的人,他不要归不要,却不会允许旁人觊觎。”莘公又问了一遍。 “我要是怕,我还会到这儿来吗?” 说着,薛玄凌抬手从发髻里取了一只簪子,将其搁在飞钱上。 “今日我进来,没有被任何人知晓,所以你们不必担心。往后我要是有什么吩咐,就不会亲自过来,只会让人走后门通知你们,然后你们派个人去延康坊的中街三巷去找我。” 簪子就是信物。 莘公连忙应是,躬身过去将飞钱和簪子一并收下。 至此,密阁的事便算得上是解决妥当。 薛玄凌并不急着动用莘公和踏霜,密阁废置多年,想要密阁里的人像从前那样令行禁止,令出必成,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哪怕是季启年的事,薛玄凌都没打算交给密阁,而是准备自己亲自出手。 苏月安那头自然是不知道薛玄凌的打算,她回到落脚的客栈后,手书一封密信,转托江淮毓秀阁的私驿送了出去。 然而信在出长安后,不过一刻钟,就被人拦了下来。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一十章 挑破 拦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宫属官。 欧阳锦看信上也没提到什么与东宫有关的事,检查了信件的安全之后,递到了李昶的面前。 “这人倒是有意思。”李昶看到信上提及的千金榜,不免有了些兴趣,“她这麻烦……是在施州时惹上的,还是在长安?” 好问题。 欧阳锦张了张嘴,又垂下了头。 “不知道?”李昶的脸上看不出息怒,抬头时,桃花眼微眯,“那这江淮毓秀阁可了解?” “太子爷——”欧阳锦苦着脸,委屈巴巴地答道:“江湖上这种小猫小狗的组织多了去了,属下要都能弄清楚,不成了飞驹楼的人了?” 闻言,李昶嘴角勾起,反问了句:“那你知道什么?” 鉴于太子看上去心情不错,欧阳锦也就放松了一些,回答道:“属下倒是知道一些有关这千金榜的事……听说这上了千金榜的人,会被江淮毓秀阁追杀,而负责杀人的,是各地的高手。” “杀人拿钱?”李昶问。 “是,杀人拿钱,排在千金榜第一的,人头价值千金。”欧阳锦点头。 李昶两指夹着那信往欧阳锦身上一扔,起身说:“把您原样送出去,再打探打探这江淮毓秀阁。既然他们想要顶了黑市在长安的营生,那就把他们的底摸清楚。” 欧阳锦连忙应是。 过午时分,一封辗转数人之手的密信,最终还是传了出去。 薛玄凌回到薛家之后,迎面就遇上了姜玉兰。这位也是厉害,看到薛玄凌时,立马扑通跪地,直接拦住了薛玄凌的去路。 “求望安郡主救救我兄长。” 姜玉兰实诚极了,头磕在地上,砰砰砰直响。 后头被姜玉秀搀扶着的姜老夫人远远看到,气得脸色蜡黄,一边往这里走,嘴里一边骂道:“兰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姐姐,你为何要做这等有辱家门的事?”姜玉秀娇滴滴地跟在一旁拱火。 “你们闭嘴!”姜玉兰梗着脖子吼了声。 姜玉秀和姜老夫人骤然被这么一吼,都有些懵,好半天没反应得过来。 还是薛玄凌俯身把姜玉兰扶起来,说:“四周下人都看着的,有什么话,站着说,不必这么低声下气。” 回廊下,院子里,扫洒的下人们虽然仍旧在做手里头的事,余光却一直在睨着二门这儿的几个人。 尽管薛玄凌不待见姜家的人,可姜玉兰这么叩拜,传到薛亦涯的耳中,只怕还是要怪薛玄凌在家里干耍威风。 然而姜玉兰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并且,大有一种薛玄凌不答应,她就不起来的架势。 姜老夫人气急了,舞着拐杖就跑过去打姜玉兰,结果刚一扬手,拐杖居然还是冲着薛玄凌去的。 啪! 薛玄凌抬手一把抓住,接着反手一抽,冷声道:“这是薛家,姜老夫人舞着这东西打人,是要打我父亲的脸吗?” 拐杖,眨眼间到了薛玄凌的手里。 “你!放肆!”姜玉秀跺了一下脚,立马想伸手夺回拐杖。 可薛玄凌的身手岂是她这样的闺阁弱女子能触到的?薛玄凌转着手腕一收,反握拐杖在身后,说道:“不说望安郡主的身份,便只是单论我薛家嫡长女这一层,你们二位做客人的,也是不能随便出手的吧?难道说,这就是你们姜家的规矩?” “够了!”地上的姜玉兰突然间起身,抬手就给了姜玉秀一巴掌,接着又把姜老夫人往台阶下推了几步,声音恳切地求道:“祖母,您便是不看在夫人的份上,也该看在生哥儿的份上收手!” 生哥儿? 姜老夫人没意识到姜玉兰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恼怒地拂开姜玉兰的手,斥责道:“姜青鸢是我的女儿,姜鸿歌更是我的女儿,我到了这薛家,难不成还要看一个后辈的气?” 说完,姜老夫人席地一坐,开始嚎啕大哭。 其话里话外,除了痛骂薛玄凌不尊敬她之外,还在责怪姜青鸢这个薛家主母当得窝囊。 薛柏耀赶到时,姜老夫人已经哭了约莫有一刻钟了。老人身体弱,哭几下,就有些抽噎,脸色也青白交加,似乎是随时可能厥过去。 “外祖母,您这是怎么了?”薛柏耀脸上堆着笑,赶紧过去将姜老夫人扶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去正厅里商量,何必在这地方委屈自己?兰娘,你也起来,怎么还跪下了?” 姜玉秀得了薛柏耀的眼神暗示,快步到姜玉兰身边,使着蛮力把将姜玉兰搀扶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杵在一旁当摆设的薛玄凌叹了口气,说:“三哥你既然来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回玲珑院了。” 那头的薛柏耀当然是巴不得薛玄凌赶紧先避开,只可惜姜玉兰救兄心切,急急忙忙甩开姜玉秀,再次挡在了薛玄凌身前。 “好了,别跪。”薛玄凌眼疾手快地一脚踢在姜玉兰的膝盖上,“有事说事,动不动下跪,你这是在逼迫我吗?” 姜玉兰脸色一白,总算是不再试图下跪。 一行五人行至正厅,瞧见姜青鸢揉着额角坐在里头,便是喊人的喊人,冷哼的冷哼。 姜青鸢掩面苦笑了一声,起身过去扶着姜老夫人落座,嘴里告罪道:“听闻母亲在二门那儿受了委屈,女儿这赶忙就回来了,希望母亲不要再生气了,免得气坏了身体。” “不敢,你教的好女儿,竟是出手打我这老婆子!”姜老夫人不吃姜青鸢这套,白眼一翻,甩开姜青鸢的手,独自坐在了主位上。 薛柏耀急忙站去姜老夫人身后,手劲适中地给她按揉两肩。 “祖母,您少说两句吧!”姜玉兰声泪俱下,咚咚跪地给她磕头,“生哥儿如今在京兆府的大牢里,您要是再这般闹事,生哥儿如何能出来?” 事儿,被姜玉兰挑开了。 “柏耀,这事……是真的?”姜青鸢招手示意儿子到身边来,脸色有些难看地问:“生哥儿怎么进了京兆府的大牢?这事麻不麻烦?”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伤筋动骨 若是不麻烦,光薛柏耀一人就足够捞人出来。 要是麻烦……估计还得薛亦涯出面。 薛柏耀的手一顿,无奈开口:“确有此事。前些日子京兆尹宋朓清查长安黑市,剿了里头不少的阴私行当,其中就有生哥儿主导的营生。” 这还是说得好听的。 姜立生在黑市干的,是拳堂。 原本这事也就是罚没一些银钱,不会要了姜立生的命。偏偏太子下令,严查拳堂里的良民殒命事件,这一查,就查出姜立生的拳堂里合计死了三百一十三人。 其中,有两百余人…… 都是良民。 “此时说麻烦,其实也不麻烦……”薛柏耀有些迟疑。 姜老夫人翻手揪住薛柏耀的手,神情有些急切地说:“柏耀,我的好孙孙,你告诉外祖母,生哥儿他到底会怎样?是要罚钱,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不受刑,什么都好说!” 受刑? 怕是早就受了。 不然三百一十三人这么准确的数字,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核查出来。 薛柏耀不好直言,于是婉转地答道:“外祖母您不必担心,此事尚在调查当中,生哥儿他只是需要在牢里多待几日,等查明了,咱们再去铜赎也不迟。” “只是铜赎够了吗?”姜青鸢揪着手里的帕子,焦急地追问:“可需要去打点一下京兆府的人?生哥儿他在牢里能过得好吗?” 地上的姜玉兰凄凄戚戚地哭着。 姜玉秀什么也不知道,倒还清楚这会儿该跟着哭,立马捏着帕子开始挤眼泪。 被追问得有些答不上来的薛柏耀一抬头,正好对上薛玄凌的视线。 也不知怎的,这满堂的人里,薛柏耀只觉得妹妹才是机灵聪明的人。其他的……哪怕是母亲,也都看不清局势,想不明白人心,只余聒噪。 “母亲,这事我会去与父亲商量的,您还是扶着外祖母去后院休息吧。”薛柏耀示意一旁守着的婢女将堂下跪着的姜玉兰扶起来,又给母亲姜青鸢使了个眼色。 好说歹说将一帮子人送走,薛柏耀锤了锤自己的头,仰天躺在了椅子上。 “三哥为何不直说?” 薛玄凌清冷冰凉的声音吓了薛柏耀一跳,叫他立马坐直了。 “阿九怎么没走?”薛柏耀长出一口气,侧身端着冷掉的茶一口闷下,随后说道:“要是跟她们解释,恐怕今日我是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了。” 倘若一开始,只是宋朓一人在查黑市。 倘若太子与康王那日并没有出现在光德坊。 倘若…… 其实没有那么多倘若。 所有的事都在偶然中存在必然。 姜立生在黑市里经营拳堂,越做,赚得越多,也就陷得越深,轻易无法脱开干系。只要他一日与黑市有紧密联系,那清剿黑市的时候,必然会把他拖下水。 要说黑市真就不会被查,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没有契机,从禁足中解脱的太子也会找到机会出来,对黑市痛下杀手。毕竟黑市背后是崔家,解决了秦家之后,崔家自然而然就成了皇室的下一个目标。 天子枕畔,岂容他人酣睡? 不光是崔家,那些掌握着李朝方方面面命脉的世家,没有一个能逃掉。 说回黑市。 如果姜立生干的赌坊勾栏等营生,那么他也就和先前薛玄凌猜测的那样,只需要破财,就能免灾。只是,谁叫他干的拳堂呢? 西南外患蠢蠢欲动,朝廷正是需要征兵的时候。 死在拳堂的那些良民,实际上就是损失了朝廷的兵力,是抽了护国军的芯。事情到了这个层面,就再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薛玄凌能从拳堂这么一点小事上猜到这么多,其实多亏了薛柏耀平日里无意中的透漏。 比如尚未发布的征兵诏令。 比如开放流民入籍,核对良民户籍,等等。 “三哥,姜立生此番,动的是国本。”薛玄凌起身过去,给薛柏耀换了热茶后,劝道:“你往后大有可为,不能在这事上被绊了脚。” 要是薛柏耀出面去给姜立生求情,往后他再想往上爬,那些个专戳人脊梁骨的御史们就会闻风而奏了。 “我知道。”薛柏耀抿了口茶,无奈抬眸,看着薛玄凌说:“可那到底是我们的兄弟,他虽然做了荒唐事,我们却不能见死不救。” 姜立生要是在长安出事,姜家往后只怕要嫉恨上薛家的。 “父亲呢?他怎么说?”薛玄凌问。 薛柏耀摇了摇头,说:“父亲问过郭尚书了,郭尚书说边境镇守的大军实册数目不对,正是需要大量填充人进去的时候,如今又闹出拳堂这档子事,等于是正好撞上了。” 南北边境已经几年没有战事了。 戍边的将士数目不对,是很正常的事,不正常的是凑在了拳堂这事上。守国门的人都不够,堂堂长安,居然还有适龄的良民死在阴暗之中? 甚至—— 为的只是一贯钱而已! 光是想想,就能知道皇帝会动多大的肝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啊…… “也就是说,这事无解?”薛玄凌心想,薛心宜藏那姜家的信,竟是正好藏对了。 求助的信没有到薛亦涯手上,薛亦涯就算知道姜立生在大牢里,也可以当做不知情。只是可惜,如今姜玉兰把事捅到了明面上,薛亦涯再想装聋作哑,已经不行了。 “暂时来说……无解。”薛柏耀回答道:“黑市里的拳堂一共十三家,幸好姜立生只有一家,在里面倒也算得上是不起眼。可其他拳堂的主人,岂会看着姜立生置身事外?只要我们伸手,他们必然会反扑。” 明知道是死定了的局面,谁乐意看到有人逃出生天? 要死一起死好啦。 “看今天老夫人那神色,要是姜立生出了事,恐怕她的身体会先扛不住。”薛玄凌也有些无奈了。 不怕横的,就怕浑的。 姜玉兰这一浑招打得,薛玄凌都不知道该如何接了。尽管她讨厌薛亦涯,但薛柏耀又有什么错呢?被迫沾染到这事上,一动,只怕是要伤筋动骨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指点 薛柏耀听到薛玄凌如此通透,心里熨帖极了,再加上把烦恼都吐了出来,眉头也就不再一直紧蹙着。 “我原本是想着,等黑市的事稳定得差不多了,再一点点往姜家透漏。”说着,薛柏耀又又又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没算姜家的后辈居然是豁出去了。 “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没必要再为这个伤神。”薛玄凌拂袍坐在一旁,端茶喝了一口,继续往下说道:“三哥不如去一趟东宫,探探那位太子爷的口风。” “你的意思是……”薛柏耀没想到这事还能此种解法,眼睛顿时一亮。 “我的意思是,姜家枝繁叶茂……”薛玄凌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倘若事情到了最后,姜立生左右都得挨罚,那不如,让他带着家里的那些小辈,去西南建功立业。” 姜家小辈下场,意味着姜家举族都得出钱出力护着。 而且,姜家被砍了一刀,其他世家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这军费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只不过,主张让姜家以子弟充军这事,谁提,谁就是那个最遭人嫉恨的人。 “太子他未必乐意。”薛柏耀迟疑道。 薛玄凌却托腮微笑,说:“怕什么?太子若是真不想沾染这些东西,那他就不会踩进这局来。” 整治黑市,是一招阳谋。 太子和康王是心甘情愿走进来的,宋朓就比较无辜了,属于被前后左右推着走,无可奈何地当了那杀猪的刀。 这日之后,姜老夫人在薛家是彻底蔫儿了,连姜玉秀都知道收敛着点,无事不出偏院,也绝不到薛玄凌面前晃荡。 而姜玉兰呢? 她还惦记着请薛玄凌帮忙。 一来是她二哥说的那话,二来就是那日林含章上门,与薛玄凌关系尤为密。 姜玉兰自问没有得罪过林含章,如果非说有什么地方是能让林含章厌恶她的,那就只能是与薛玄凌作对了。 思前想后,姜玉兰打算负荆请罪。 然而等姜玉兰背着那藤条来找薛玄凌时,却扑了个空。 门口守着的那个橙衫婢女笑眯眯对姜玉兰一礼,说:“我家娘子这会儿进宫教习皇子公主武艺去了,等那头结束,又立马等赶回国子学,姜娘子还是请回吧。” “什么时候回来?”姜玉兰不死心地问。 满儿一瞧,这人还犟上了,只得再行一礼,答道:“您也别指望了,我家娘子说了,您兄长那事很严重,倘若你真着急,就该让你们家大人出来。” 姜玉兰听得似懂非懂,转道回屋就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出长安。 那厢,薛玄凌从皇宫出来,其实并没有往国子学去。她先是去了一趟密阁,将手头需要查的东西交给他们,随后便找到了听风。 听风正愁没事干,一听到说需要他查一查黑市,立马激动得上蹿下跳。 “也别太着急。”薛玄凌稳住他,解释道:“黑市现在被清剿了大半的生意,正是一滩浑水……你查的时候主要查拳堂,其他的就算了。” “嘿,这个我知道。”听风眉飞色舞地介绍:“我在那里面打过三天的拳,一次能得百文呢!” 薛玄凌一听,换了个脚翘着,鼓励听风往下说。 原来—— 在接千金榜的悬赏之前,听风身上的盘缠就已经不够了。所以几经打听之下,听风得知长安有个黑市,黑市里有打架赚钱的拳堂,于是就立马冲了进去。 尽管拳堂里死人是常事,听风的运气却很好,在拳堂连打了三天,也都不过是受了些小伤。 当然,这些事本是不能往外说的,而且进了拳堂的人,也不能轻易离开。要不是听风本事大,场打场赢,拳堂也不可能让他捞了钱就跑。 “一般不给离开?”薛玄凌注意到了听风的用词。 听风点了点头,说:“因为这样一来,台上的永远是新人,下注的人猜不到底细,庄家也就有了更多的赚钱机会。” 薛玄凌在别院又跟听风聊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到了黄昏时分才起身离开。 她知自己身后有人跟踪,但这会儿她是回薛家,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就假装不知情,一路溜溜哒哒,东买一点,西买一点,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薛家。 几天不见的薛心宜这会儿正等在门口。 一看到薛玄凌进来,薛心宜立马蹦蹦跳跳过去,亲昵地搀住薛玄凌的手,说:“听说你这几日可威风了?姜家人能这么老实,可全是你的功劳。” “别,跟我可没关系。”薛玄凌将手从薛心宜的怀中抽出来,“你这几日去了哪儿?广文阁学习可还习惯?” “当然习惯。”薛心宜笑眯眯地又挽住了薛玄凌的手,开心地指了指自己,说道:“我这几日都是在广文阁里呆着,算学博士姬羽说我天赋异禀,想留我在广文阁当助教呢!” 在李朝,可是鲜少有女人能当上国子学的助教,也就更别说广文阁的了。薛心宜能得到姬羽的邀请,说明她的天赋的确很高。 “那不是挺好?可我怎么看你这神情……好像不太乐意。”薛玄凌问。 “是林池哥哥他母亲不乐意。”薛心宜扁了扁嘴,不满地解释:“他母亲觉得,去广文阁学习就已经很逾矩了,倘若我再留下当助教,岂不是天天在外奔波,不能在家里相夫教子?说不定还会影响她抱孙子。”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薛玄凌又问。 “我、我当然是觉得当助教好了!这毕竟是助教呀!多少女子想当都当不了,如今我有机会,岂能错过?”薛心宜挺了挺胸脯,格外自豪地说:“而且,虽说我不是第一个女子助教,可总归是能给天底下的女人争一口气不是?将来说不定我能当博士,当司业呢!” “既然如此,那你答应便是。他母亲不同意又怎样?是林池娶你,可不是他母亲娶你,对吧?”看薛心宜得意的神情,薛玄凌跟着笑了声,宽慰道:“再说了,倘若林池要是这么肤浅,不许你当助教,你正好也借着这个机会看清他的为人。”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后悔 “才不是,林池哥哥才不……才不肤浅呢!他可是特别赞同我去当助教的。”薛心宜赶紧给心上人找补。 两人嬉嬉笑笑地聊着,穿二门走回廊,在进后院时,一抬眼,就瞧见了坐在玲珑院院墙底下的姜玉兰。 姜玉兰在玲珑院外等了足足一整日。 看到薛玄凌进来,姜玉兰连忙起身朝她们走去,嘴里说道:“白日里谢谢望安郡主指点,我已经抽空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过去,想来不日就能有回信……”, 她犹豫了一声,眼神落在薛心宜身上,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往下说。 “有什么就说什么,没事。”薛玄凌一面领着姜玉兰和薛心宜进院子,一面吩咐满儿和圆儿去烧水端点心。 头一回以正经客人的身份进玲珑院,姜玉兰着实有些紧张。 好在薛玄凌这回并没有想着如何为难姜玉兰,只让她进了正厅坐下,又给她奉了茶,上了点心,并鼓励她仔细说说自己眼下的困境。 谁成想,薛玄凌这一通温柔相待,生生把姜玉兰给弄得涕泗横流了。 她捏着拍在呜呜咽咽地哭,半天都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哭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薛心宜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走到姜玉兰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家那三哥就纯属点儿背,如果没有西南那事,你三哥至多就是赔点儿钱。” 可赶早不如赶巧,偏偏西南蠢蠢欲动,崔家又不知死活地上书陛下,以铜臭之物相逼。 姜玉兰一听,好么,哭得更厉害了。 薛玄凌哭笑不得地把薛心宜按回椅子上,随后对姜玉兰说道:“你要想救你三哥,也不是没有办法。而且,家里的人现在可都是为了你三哥的事忙前忙后,到了关键时刻,你推一把,这事也许就成了。” “什么事?”姜玉兰红着眼睛抬头。 正厅内就她们三个人,哭声一停,顿时安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让你家十六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入军营戍边。”薛玄凌坐在姜玉兰身边,口中说道:“不用久了,三年足以,三年期满,姜家男丁可以回家,姜家的麻烦也会消了。” 这话倒不是薛玄凌在胡乱许诺。 薛柏耀那日将妹妹的提议拐弯抹角地提去了东宫,东宫立马就传回了消息,一方面是说薛柏耀的法子好,另一方面则是说太子想要见他。 见的这个他。 当然不是薛柏耀,而是太子认为的那个出主意的人。 好在薛柏耀很机灵,知道妹妹大抵是不想露面的,所以捏造了个借口,回绝了太子的第二个要求。 不过,太子也是十分上道,人没见到就算了,并不如何恼怒,甚至十分快速地将这事整理成了牒状,立马呈到了皇帝面前。 能拉世家下水,能充盈军费。 皇帝当然是满口称赞。 只是谁来率先提起呢?谁提谁就是恶人,如此恶名可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 兜兜转转,这个问题又回到了薛柏耀面前。太子的意思是他可以添一把柴,却绝不会做那个出头鸟,而皇帝就更有意思了,连柴都不想添,只想坐享其成。 薛玄凌对此早有预料,所以让薛柏耀应下来,还表示这事儿要不了多久就能解决。 解决的契机当然不是姜玉兰,而是以姜玉兰的口,传递薛玄凌想说的话去姜家家主姜本善的耳中,影响其判断,左右其最终的决策。 说到底,姜玉兰只是女子,她在姜家的作用微乎其微,真正能影响到姜家决策的,还得是姜本善。 但姜本善是只千年的狐狸。 大抵是姜家的脑子都长去了姜本善身上,导致其膝下没几个聪明孩子,旁支里更是一言难尽。唯一的一个机灵孩子,可能就是姜立生了,结果姜立生还进了大牢。 “你三哥的罪,往小了说,是人命勾当;往大了说,却是坑害良民,损耗兵部充军人口,是叛国的重罪。倘若姜家不能举族请罪,这将来,可不是死一个姜立生能了解的。”薛玄凌说完,目光紧缩着姜玉兰,等待着她的答复。 “父、父亲不会同意的。”姜玉兰连连摇头。 她清楚薛玄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不用想都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嫡支旁支的适龄子弟约有百人,倘若全去戍边,姜家之后的三年就会元气大伤。 不。 何止元气大伤? 刀剑无眼,姜家的子弟上了战场后,世家的头像可做不了护身符。届时若是有死伤,对姜家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 想到这里…… 姜玉兰更是凄凄惨惨地低声哭了起来。 她很后悔来到长安,后悔听了祖母的话与薛玄凌作对,更后悔在梅园犯了公主的忌讳。 “你不说,他怎么能知道有这条路?”薛玄凌的声音清浅、温和,像是带着一股诱惑,“姜立生是你们这一代人里头脑最灵活的,用全族的三年换他一条路,甚至是换姜家的未来,不是很划算吗?” 闻言,姜玉兰茫然地抬眸,问:“我父亲要是不同意呢?那我三哥是不是只有思路一条了?” “怎么会?” 薛玄凌的手落在姜玉兰的耳鬓,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父亲从来都爱惜姜立生这个儿子,又岂会看着他命丧长安?他一死,他手上的那些产业必然会缩水,于姜家可以说是巨大损失呀。” “更何况,只要晓之以理,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姜家如果救不回姜立生,那么这个罪还是顶在姜家的脑袋上,成为一柄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剑。往后的日日夜夜,只要边关动荡,陛下肯定会第一时间想起今日姜家所行之事。” 一旁的薛心宜目睹了姜玉兰受蛊惑的全过程,她情不自禁地抖了几下,抱着手臂嘟囔道:“还好我没跟你作对,这不然,我就是姜玉兰第二嘛!” “什么?”薛玄凌回头问道。 薛心宜赶紧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宋朓 姜玉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玲珑院。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迷迷糊糊地给父亲又写了一封信过去,最后到父亲姜本善亲自赶到长安,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时,她才真正清醒。 不过,她倒是不后悔。 倘若非要有一人站出来捅破那层窗户纸,为何不能是她呢? 旁人都不愿意,不舍得。 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便如铁板一块。 因为姜本善的到来,薛亦涯倒是难得地在家里应酬了几日,只是绝口不谈姜立生的事,只本着东道主的名义,给姜本善设宴。 姜本善呢。 到底没舍得主动开那个口,跟着薛亦涯喝了三天大酒。 结果是姜玉兰换上一身麻袍,跪在薛家大门口,强行拦住了姜本善和薛亦涯的马车。同时,姜玉兰架势摆足,压根不给薛亦涯和稀泥的机会。 “父亲,兄长眼下正在京兆府的牢狱之中,还请您尽早搭救!” 街坊邻居早都被薛玄凌叫出来了,连京兆府的大小官吏也都到了场,宋朓更是穿着官服站在排头。 昨天夜里宋朓收到秘密情报,说今日薛相爷家门外会有一出好戏,事关黑市,也关乎他将来的官运仕途,这使得他根本不敢怠慢,天一亮就过来了。 “兰娘,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薛亦涯赶忙去扶姜玉兰。 姜本善更是直接一袖子打在姜玉兰的脸上,低声喝道:“孽障!还不快回家去,不要在外给我丢脸。” “父亲!兰娘这是丢脸吗?兰娘只是为了兄长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倘若父亲不愿意搭救兄长,那么兰娘愿意!” 姜玉兰咚咚磕头,嘴里毫不含糊,震声大论起来。 “兄长糊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是该罚,而我们姜家有未能及时察觉之责,理应与兄长一起承担后果。” “父亲,幼时您便教导我们,要我们友爱兄弟,守望相助……如今兄长有难,我们岂能退缩?岂能避而不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身陷囹圄?” “兰娘已经同其他兄弟们交谈过,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以偿还兄长于国事上犯下的罪孽。” “还请父亲同意,同意让我等入伍从军,报效国家,将功抵罪。” 声声震耳,字字泣血。 巷子口的宋朓抬手一拍额头,懊恼道:“今日我不该来的,悔矣!悔矣!” 倘若薛乡野门口这场闹剧只是寻常人得见,那么以薛相爷的手段,大可以将其遮掩下去。然而宋朓在,这事就不能再轻了。 最关键的是,姜家既然开了这个头,其他世家势必会被拖下水。 “如何是好?”宋朓情不自禁的捶了自己一拳,暗道:“此事倒也的确事关我官运仕途,却不曾想……是奔着罢黜来的呀!” 可不管宋朓怎么悔恨,他已然站在了这里。 那头薛亦涯清了清嗓子,示意姜本善把姜玉兰带回屋去,随后扭头,冲京兆府的众人拱手一礼,说:“叫诸位见了笑话,真是抱歉。” “薛相爷哪里的话。”宋朓抖了抖袖子,朗声道:“薛相爷家里这位小娘子所说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今日既然叫我听着了,这事儿我就得呈到陛下面前去。” 要是宋朓不做牒状进宫,那么摆在皇帝面前,被问罪的……就是他宋朓了。 “好说。”薛亦涯苦笑一声,说:“宋兆府放心拟牒状,有事我来担着便是。” 事儿是发生在薛家门口,薛亦涯这个相爷要是再装缩头乌龟,皇帝怕是要指着薛亦涯的鼻子痛骂了。 然而就在薛亦涯和宋朓都以为这事会激起世家们反对时,却没想到—— 牒状一上,太子立马跟进,直接奏姚州都督府管内数个部族反叛,急需朝廷增兵增援。 一时间,世家们纷纷噤声。 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站出来说话。 姜家自然是更加不敢拒绝,连夜点了族内一百八十余人赴姚州报道。 钱、粮、军备,一个不少。 有了姜家的大出血在前,其他世家虽然不至于派子弟亲自上战场,但钱和粮还是大把大把地捐了出来。 原本只是长安黑市里一个小小的涟漪,最终却惹得世家大族们闷头吃大亏,无人幸免。 已经做好了辞官打算的宋朓没想到这居然还能峰回路转,顿时大喜过望,在家搓着手等封赏。 不过…… 封赏还没等到,宋朓就先等到了写有他罪状的密信。 一诉宋朓宠妾灭妻,妻妾乱位; 二诉宋朓崇武十三收受贿赂,为皇子李昶求情。 写信之人是谁?宋朓没搞得清,只不过信上写的东西都是真的。所以宋朓也没心思去盼望封赏了,一门心思投在了查信上。 如此一来,黑市的事,就又被耽搁了。 苏月安那头察觉到黑市动荡渐平,一面对薛玄凌的本事刮目相看,一面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伸手。 同时,薛玄凌要的季启年的情报,密阁也已经打探得手。 若说为什么不是童培峰的…… 无他,童培峰这会儿正陪着姜立生远赴姚州,已经没有了回来的可能,自然也就对江淮毓秀阁和薛玄凌失去了价值。 但这功劳,薛玄凌主动揽到了自己身上,并趁机讹了苏月安一套臂环袖箭。 苏月安亏是亏了点,却总归是另得了好处,也明白了薛玄凌的其他价值,所以心里并没有多少不情愿。 “东西给你。”薛玄凌收了臂环袖箭后,把密信拍在了苏月安的桌上,“季启年不好拿捏,我建议你们从他的小妾身上下手,他专宠这小妾已经七年,膝下子嗣全是这小妾生的。” 不是正室,胜似正室。 “再疼爱,也左右不了他本人吧?”苏月安有些怀疑地打开密信看了眼,说:“既然他的这些儿子可以随便被舍弃,那我们如何相信他能为小妾低头?” 薛玄凌耸了耸肩,摊手道:“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我要做的,不过是借着身份见识之便,帮你们找找他的弱点。”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谈合作 “我还是之前那句话。”薛玄凌叮嘱道:“季启年是崔家的侄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人,你们借着这小妾入手,与他合谋一二,未必不能成事。” 崔家尽管现在被太子砍了一刀,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换而言之,季启年的靠山依旧稳当。 而且因为姚州都督府这一事,黑市的营收在崔家眼里,恐怕会比以往更重要,季启年地位也会相对提升。 苏月安没有接话。 她沉默地看着薛玄凌,单手搭在桌上,以一种不太好商量的姿势对峙着。 “你们如果不听劝,我随时可以抽身。”薛玄凌毫不退缩地说:“当然,在此之前你该给我的东西……必须给我。” 厅内因为对峙而陷入冷寂。 许久之后,苏月安吐一口浊气,缓缓说道:“江淮玉秀阁要的是黑市去年一半的营收,这种条件季启年不可能答应合作。” 这要求并不是苏月安的意思,而是她背后那位阁主的命令。 “我能给你们建议就是稳扎稳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倘若太过激进……在崔家眼里,你们便不再是脚边的碎石,而是可能绊倒他们的大石头。”薛玄凌朝苏月安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闯关的方法交出来。 这种事虽然当然不可能单凭口头讲述,所以薛玄凌断定,苏月安肯定是做了笔上功夫的。 果然,苏月安从袖笼里取了一沓折好的纸出来,说:“我们江淮毓秀阁并非不守信,你我交易既然达成,东西我肯定会给你。只是不知道,望安郡主可愿继续与我们合作。” 薛玄凌想要过去拿,苏月安收手往后躲了一下。 “合作?”苏月安再问。 “你这是合作的态度?”薛玄凌的脸色立马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大可以试试我的脾气,看看我是吃软还是吃硬。” 见此,苏月安突然弯眸一笑,将纸放在桌上,两指推向薛玄凌,“望安郡主这般开不得玩笑?别介,我不过是逗趣一番,还请望安郡主不要介意。” 纸是上好的宣城纸。 墨香—— 清幽。 是云州墨。 “字不是你写的。”薛玄凌突然说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想与你们合作,所以提前写了个这个东西!” 苏月安一愣,似乎是没料到薛玄凌这看都还没看,就猜到了个中隐秘。 她脸上的神情没能遮掩得住。 意识到自己露馅,苏月安敛眸一下,说:“是,阁主料事如神,知晓我们进入长安后,望安郡主一定会找上门来,所以特意备下了如此厚礼。” 薛玄凌冷笑一声,讥讽道:“厚礼?从没听说过送人礼物,还要从人手上先拿点东西的。” 结果苏月安也不气,也不恼,依旧是笑吟吟的,“望安郡主是如何猜出来的?您这可还没打开看呢吧?” 唰! 桌上的那沓纸被薛玄凌猛地抽走。 “宣城的纸在长安并不少见,所以用这纸没用错。”薛玄凌以尾指敲击了纸张几下,说:“但你们用的是云州的墨,云州墨内藏桃花香,一金一两,名贵且稀少,入长安者皆有定数。” 简单来说,就是长安城里的云州墨有几块,在谁那儿,都是明面上大家知晓的事。 就薛玄凌知道的那六位,没有一个是女人,更不可能与江淮毓秀阁扯上关系。 当然,更重要的是,没人会带着云州墨长途跋涉,长安也没人舍得拿云州墨来写这种字。 “贵阁主,富可敌国呀。”薛玄凌总结道。 苏月安眼中划过赞赏,嘴里则恭维道:“望安郡主能从这散发着桃花香的墨里猜到这么多,真还是聪慧过人,只不过……” 只不过? 薛玄凌蹙眉警觉。 “只不过这桃花香并不是墨渍里的,而是我不小心夹带在里面的。”苏月安侧撑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仰视薛玄凌。 无语凝噎的薛玄凌打开那几张宣城纸一看,嚯,可不是,里面夹着四五片干的桃花瓣。 “没事没事,老马尚有失蹄时,望安郡主好歹还歪打正着了不是?”苏月安噗呲一笑,掩唇道:“对了,关于合作,望安郡主考虑得如何了?” 经过这么一出,苏月安的心情显然是好到了极点。 薛玄凌绷紧了脸,最终还是破了攻,跟着笑了声,扶额道:“凡事想太多,也有不好,竟是闹了这么一出笑话。” “郡主可不能插科打诨。”苏月安起身凑近薛玄凌,一脸正经地将话茬引回合作上,“此番合作,郡主可占两成利,当然……是要在郡主成功接触自己身上的千金榜悬赏之后开始。” “如何合作?”薛玄凌问。 苏月安眨了眨眼睛,勾唇道:“郡主既然能拿到季启年的这种私密情报,想来手头有长安官场的许多人脉,你与我们合作,将来黑市还能是崔家的天下吗?” “想空手套白狼?”薛玄凌半点不上钩,很快冷下脸来,说:“你们想要我的人脉,可我的人脉一给你们用,几次往复,不就成了你们的人脉?届时,只怕会将我弃之如敝履吧。” 人脉? 薛玄凌当然没有。 不过这不妨碍她胡诌一个,拿来跟苏月安谈条件。 “郡主这话说重了。”苏月安伸手搭在薛玄凌肩头,状似亲昵地外头说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能分出个里外来?” “不好意思,我一向习惯明算账。”薛玄凌伸手推开苏月安,“合作可以,但是只能一桩桩,一件件,掰开了合作,没有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看薛玄凌不为所动,苏月安只能叹过一口气,妥协道:“好好好,就依郡主所言,毕竟如今……是我们求着郡主您合作呢。” 不等薛玄凌回话,她又嘿嘿笑了声,说:“只是呀,郡主对自己闯关可有信心?今年这关,可不太好闯……听说要去锦州一趟哟。” 听苏月安这么说,薛玄凌赶忙抬手举着那几张纸,一目十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烹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江淮毓秀阁居然想染指成王遗宝,将闯关定在了个两月后的锦州,邀天下豪杰一同探宝。 薛玄凌目瞪口呆地看完,心里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月安会大方承认这信是早就写完了的。 毕竟,都已经定了是邀天下豪杰一道,这东西也不会再多藏着掖着。只不过是趁着薛玄凌还不知道,拿来当个宝与之做交易。 “阁下当真是生意人,好手段,将我玩得团团转。”薛玄凌将纸丢回苏月安手上,冷嘲道:“只是……阁下有没有想过,擅自对成王遗宝起兴趣,可是会被皇帝忌惮的。” 为了军费,为了朝廷财政,皇帝是煞费苦心。 那可是成王遗宝! 据说是前朝覆灭时,成王瞒着前朝皇帝偷偷昧下的国库,价值难以估算。 “皇帝陛下也没说,这成王遗宝是朝廷的吧?”苏月安大言不惭地说:“我们这等江湖草莽,可不就是闻风而动?再说了,救济女人、收养孩子,哪一样不要花钱?赚钱要是跟不上花钱的速度,那可是成百上千张嘴喝西北风哦。” 听上去,倒像是薛玄凌是恶人了。 “想得倒是挺美。”薛玄凌勾唇,抄着手俯视苏月安,“皇帝想要的东西,就没有能让给旁人的。我劝你们,这事还是趁早过了明路,在皇帝眼皮子前留个册,将来真寻到了,立马献给皇帝。” 以当今陛下那记仇的性子,江淮毓秀阁要真寻到了成王秘宝,然后昧下,最后只会被铲得连渣都不剩。 苏月安一愣,没想到薛玄凌竟是在一本正经地献策。 “你是认真的?” 良久后,苏月安才开口询问。 薛玄凌肩膀微垂,白了苏月安一眼,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的?我比你们了解皇帝的脾性。当然,这在长安城里其实算不得隐秘,只是鲜少有人敢挂在嘴边罢了。” 不然,密阁是怎么诞生的?又是怎么毁灭的? 意识到薛玄凌说的是正经的,苏月安迟疑了几下,随后绷着脸,细细想了许久。 尔后她起身,郑重地向薛玄凌拱手一礼,说道:“行,今日之事,谢过望安郡主提点。时候不早,我就不继续叨扰了,还得回去给阁主回禀此事。” 看苏月安上道,薛玄凌嗯了声,送客出门。 两人出了别院后,从不同的方向离开,最终汇入人流中,消失无踪。 负责跟踪薛玄凌的人见此,只能跟着分成两头,一个向东跟着苏月安,一个向北跟着薛玄凌。 此时的薛玄凌并没有去国子学,也没有回薛家,她悠悠闲闲地散步到了林家门口,十分大方坦然地询问门口的门童。 “你家郎君可在家?” 门童是个圆头圆脸的半大孩子,瞧见薛玄凌问话,脸先红了一层,嘴里支吾道:“在,在的呢,小的这就给您去通报。” 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林含章居然跟在那门童身后,亲自出来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林含章肩头披着银白色的披风,身形略显单薄,脸色也有些苍白。 如今是三月末,已经有些暑意,也只有林含章这样身体的人,才会在出门时额外披挂上一件披风。 “没什么大事。”薛玄凌抬高手,晃了晃手中的锦盒,笑道:“顺道过来,给林司业你送点儿礼物,你最近不是没去国子学吗?我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平白无故送礼物? 林含章望向那锦盒,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之余,转身领薛玄凌入院。 上回薛玄凌造访,林含章一没奉茶,二没请人落座,倒显得有几分小家子气。此番薛玄凌再来,林含章打定了主意要一展手艺。 瞧着风炉上生起火,薛玄凌将锦盒打开,开门见山地说道:“含章,这东西算是对于你出手相助的谢仪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运作的,当然我也不会去刺探,但一句谢,是我该说的。” 到了屋内,左右就他们两人,薛玄凌也就不以林司业相称了。 锦盒中,躺着一道泛着锖色光芒的臂环袖箭,单看其流光溢彩的程度,便是放在将作监,那也是上品。 “多谢。”林含章敛眸,错开视线。 薛玄凌以为林含章这是在担心她往深处查,急忙再次补充道:“你放心,我不过过问你的手段和人脉,我仅仅是过来道谢,真的。” 然而,其实林含章只是怕自己眼中荡漾的欢喜吓到薛玄凌。 咕嘟咕嘟。 热水沸腾。 林含章匆匆转过头,手握白布提壶起身,垂头坐在了薛玄凌的对面。 茶饼被夹起,炙烤、碾碎、投入沸水中。 一面撒入些许的盐,林含章一面开口说道:“喝了阿九两回茶,今日倒是有机会在阿九面前班门弄斧,待会儿若是觉得不合口,阿九可不要笑我。” 边说,其手下一刻未停。 “含章不是最善茶道?往日我才是班门弄斧的那个吧。”薛玄凌手肘撑在桌上,托腮笑答:“这刚过二沸,茶香就已然盈盈满室,可见含章功夫之深。” “这是蜀地送入长安的贡茶蒙顶石花,味甘而清,香高味鲜,阿九尝尝。”林含章抬腕分茶。 隔着氤氲的热气,薛玄凌总觉得自己对面的林含章眼神有些古怪,可当她想要细看时,林含章已经垂头去端茶了。 两厢错开。 “最近京里不太平。”薛玄凌觉得这堂内有些焦灼,于是抿了一口茶汤后,闲叙道:“听我三哥说,自那黑市被打掉许多产业后,城里多了好些地痞。京兆府忙个不停,两县府衙也都脚不离地,大理寺更是不得不给他们搭把手。” 林含章闷笑了两声,说:“倒是我的不是。” “我这是怪你吗?”薛玄凌眨巴眨巴眼睛,俏皮地看着林含章。 “听说陛下有意在秋季开一次秋菊赏,遴选天下有才之士,阿九到时候想去试试吗?若是过了,往后倒也不必去国子学上课了。”林含章清楚薛玄凌的学识,自然也只得她在国子学不过是浪费时间。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相处 “秋菊赏……我恐怕没资格参加吧?”薛玄凌回忆了一下,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参加秋菊赏,至少需要给广文阁投过一次时策或诗文。” 薛玄凌两者都没有投过。 而且…… 广文阁一年才开一次纳言会来收集八方学子的时策与诗文。 下一次纳言会要在今年的立秋时节,薛玄凌就算想临时补上,那也赶不及。 “如果你想去,自然不需要献策或作诗。”林含章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杯盏,含笑道:“此事有的是可运作的空隙,寻常学子进了国子学,哪儿还能想着离开?毕竟都是拼了命想要往里面钻。” “含章的意思是,国子学弟子倒是有特别的途径参加秋菊赏?这要是中了,将来就出国子学,入翰林院了吧。” 翰林院说是离天子最近的地方,可到底不是正经官署。有那份才学的不愿意去,想去的,又少了能让皇帝另眼相看的本事。 是以这好不容易进了国子学的学子,大多没有往翰林院发展的意思。 不过,这种适合游手好闲的地方,还正是薛玄凌想去的。 “那就请含章帮我斡旋一二?”薛玄凌将空杯盏推到林含章面前,“能去翰林院,倒省得我继续留在艮堂。” “嗯?” 注意到薛玄凌的语气不太对劲,林含章歪头出声,表示询问。 还能是因为什么? 艮堂与薛玄凌交好的那拨学生如今都升去了广文阁,新进来的这些,还没见面,就先听闻了薛玄凌大名。 是以这除了平日上课时,新学生们是连近都不近薛玄凌的身,生怕被波及或招致什么祸患。 “他们应该欺负不成你。”林含章笃定地说。 这话逗得薛玄凌噗呲一笑,忙回道:“是,欺负不成我,可我要是再待上一年,十四皇子便要入国子学了。” 以姜贵妃和十四皇子的性子,必然是要使坏安排进艮堂。 打骂皇子这种事,做一次两次尚能找点儿一睁眼吃,次数多了,那到底是会折了皇帝的面子,叫皇帝不悦。 再说了,薛玄凌也并不是真的不畏强权。 “好,这事我尽快帮你办妥。”林含章给薛玄凌续了一杯茶后,起身到一旁取了本书过来,放在薛玄凌手边,“你送我的礼物贵重,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要送你一本我手抄的佛经。” 佛经上,又被放了一串佛珠。 白玉制成,颗颗圆润。 “我送你礼物是为了谢你,不需要你回礼的。”薛玄凌没动手。 林含章转头托过那个锦盒,把玩着臂环袖箭,说:“那阿九就当我是纯粹想要送你礼物吧。” 然而就在林含章和薛玄凌二人敞开着门在偏厅喝茶时,半开着的窗户底下突然冒出两个半截的脑袋。 “我祖父……”林含章只看了一眼左边那个发冠,就认出来了,连忙掩唇凑近薛玄凌说:“恐怕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特意过来看戏的。” 窗外的林士业虽然上了年纪,但耳力很好,立马就听到了自家孙儿在嘀嘀咕咕,手头居然直接砸了个果子进来。 正中林含章的头。 啵—— 接着便掉进了茶盏中,激起点点水花。 “臭小子。”林士业气鼓鼓地站起来,抄着手,隔着窗户对林含章道:“你请人家上门做客,怎么就嘬这两口破茶叶?席面摆上呀!” 老将军戎马一生,到老了,说话依旧中气十足,震得窗户框都在抖。 跟着林士业旁边的小厮连忙扶着他往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朝林含章告饶道:“郎君,是老将军非要过来,小的实在拦不住。” “祖父想来就来,有什么关系?”林含章揉了揉额角,笑着起身,从小厮手里搀林士业后,嘴里打趣道:“只是祖父可弄错了,我这是雅风待雅客,才不是怠慢。” 爷孙两一言我一语,倒是其乐融融。 薛玄凌站在一旁拱手行礼,自我介绍了一番,又说了好些俏皮话,惹得林士业哈哈大笑,干脆坐了下来,一同品茗。 对于薛玄凌的那些传闻,林士业听过,但不在乎。他瞧着薛玄凌生得好看,说话好听,对他这个老东西还耐心温和,心里更加喜欢了。 如果不是薛玄凌夜里必须回家吃饭,林士业只怕是要强留下薛玄凌,然后大摆宴席的。 而薛玄凌非得回家的理由是—— 明日是薛柏耀的生日,夜里薛玄凌需要与薛心宜一起吃个饭,商量商量给薛柏耀买个什么礼物。 等从林家离开,薛玄凌绕到去去西街上,特意挑了几两果脯才回家。 一回到家,薛心宜接了那果脯,却没放过薛玄凌。她侧身偏头,嗅了嗅薛玄凌身上,蹙眉道:“你今日去寺庙了?怎么闻着一股檀香味。” “果脯都堵不上你的嘴?“薛玄凌拿手肘推开她。 “嘻嘻,阿九该不会是去林司业家里了吧?”薛心宜挤眉弄眼地再度蹭在薛玄凌身上,“平时阿九可不去寺庙那些地方的,肯定是跑林家去了。针不厚道,要去叫上我嘛,我也好跟着去!” 身上黏个人嗅啊嗅的,薛玄凌只得抬起手腕晃了晃,将腕间的佛珠展示给薛心宜看,说:“是它,这东西的味道。不过,也确实是去了林家,是林司业送我的。” 听到这个,薛心宜一下子兴奋起来了,扯着薛玄凌的胳膊直晃荡,问道:“怎么说怎么说,林司业是不是心悦于你?是想要求娶你吗?” 好在周围都没有下人,姜青鸢也不在,不然叫旁人听到这话,要不了一日,长安就会传遍。 “你现在还有闲心来操心别人?林池母亲那里你可搞定了?”薛玄凌一巴掌把薛心宜按回作为,随后边示意下人布菜,边说道:“我听郭家夫人说,林家最近来了个什么表姑娘……” 砰! 桌子被猛地拍响。 薛心宜鼓着两腮,怒道:“我知道,关中郑家的嫡姑娘,此番过来,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寻上一门好亲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日 就因为郑家娘子这事,薛心宜没少找林池的麻烦。 只可惜林池也不能把那郑娘子赶出府去,所以平日里薛心宜一闹,林池就觍着脸讨好,决口不提郑娘子的事。 现如今一想到这茬,薛心宜更气了,鼓着个脸,不满道:“我见过那郑娘子两回,她眼睛都快黏在林池哥哥身上了!” “既然如此,不如让父亲帮你们议亲。尽早解决了你这婚事,你也心安。”薛玄凌给了她个建议。 结果薛心宜两眼翻白,嘟囔说:“你以为是我不想吗?我提过了,但父亲说,最近林家好像是有什么大事,不适宜说亲。” “什么事?我今日可没看到。”薛玄凌有些诧异。 “大林家和小林家也不是什么都一起。”薛心宜伸手夹了块鱼到自己碗里,一边垂头仔细挑着刺,一边说道:“便是没有那大事,小林家最近也有两个长辈病了……” 长辈大病在身的话,家中小辈一般是不议亲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挂孝。 “那你不是可以省心了?那郑娘子就算心仪林池,也不可能跟他议亲不是?”薛玄凌托腮,目光在菜肴间扫视,“你总是表现出一股很骄纵的样子,小心林池厌烦。” “呸呸呸。”薛心宜筷子一顿,将鱼肉夹散,“林池哥哥就喜欢我这样,真性情,懂吗?不说这个,明日你打算送三哥什么?” “刀吧。”薛玄凌想到先前李泰造访那日允诺的衣袍,又赶紧加了句,“外加一件袍子。” 薛心宜不禁侧目,挑眉道:“你还会女红?我也打算送刀,但既然你要送,我改送一块玉勾吧。” 两人聊着聊着,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姜青鸢。 “我母亲过完年就一直身子不太爽利,往西福寺那是跑得比以往都勤。”薛心宜吃饱喝足,转头便让婢女端来了甜汤,“不过,她心事一向很多,姜家大大小小的事都得麻烦到她头上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汤匙搅和得瓷碗当当直响。 “有什么心事……没同你这个宝贝女儿说?”薛玄凌的手停在半空中,眼尾微抬,“我看夫人,也不像是会藏心事的样子,说不定在庙里都倾诉了吧。” 倒是不叫二娘了,可也不喊母亲。 “谁知道呢……”薛心宜朝后一靠,没个正形地晃着椅子,说:“她一向不喜欢跟人说心事,不如找一天,我们跟着去西福寺,如何?” “好啊。”薛玄凌随口应了声。 —— 翌日一早,薛柏耀换衣服出院子,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妹妹们给自己礼物,转头一瞧,母亲和弟弟也不在,心里失落极了。 等他一走,薛心宜就嘻嘻哈哈地吩咐下人们开始准备宴席。 薛柏华是个爱热闹的,跟在薛心宜后头直跑。 “夫人不去跟着准备吗?”薛玄凌抱臂依靠在院中的大树上,斜眸望着身边的姜青鸢,说:“听说夫人同意明日我们跟着您去西福寺了,玄凌在这儿先谢过夫人了。” “……” “……” 姜青鸢张了几次嘴,最后也只是假笑了一下。 “夫人似乎有心事?”薛玄凌一点儿也不给姜青鸢糊弄的机会,说的每一句话都奔着杀人诛心去的,“最近我心得了几分医案,是当年给母亲诊脉的那位大夫留下的,您有空帮我掌掌眼?” 这下姜青鸢的脸色是真的有点难看了。 她啊了声,仰头去看薛玄凌,随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垂眸说道:“难为阿九挂心,既然是姐姐的医案,我当然也是想看的。只是我到底不是大夫,看了……也许帮不到阿九什么忙。” 讲道理,薛玄凌要看不出姜青鸢有鬼,那才是真的有鬼。 可姜青鸢畏手畏脚得太明显了些。 总让薛玄凌有一种故意引她上钩的感觉。 没等两人再往下聊,薛心宜那头已经牵着薛柏华过来了。 “娘亲,娘亲。”薛柏华奶声奶气地喊着姜青鸢,一扑,直接挂在了姜青鸢的腿上,“我给三哥做了个好大的汤饽饦!阿姐都夸我做得好呢!” “华哥儿真不错。”姜青鸢略有些僵硬地将薛柏华抱起来,借故往正厅走去,“我们去正厅瞧瞧华哥儿做的汤饽饦吧!” 薛心宜多看了两眼母亲,蹙眉问:“母亲她怎么了?看上去怪怪的。” 薛玄凌耸耸肩,摊手答道:“大概是累了吧,待会儿三哥就要回来了,我回去把礼物拿出来。” “一个个,都奇怪得很。”薛心宜看了眼薛玄凌的背影,转头噌噌往正厅走。 进入正厅之后,薛心宜还没开腔,先看到了母亲那探头探脑的样子。 “您到底是怎么了?”薛心宜不解地问道。 姜青鸢有些慌乱,急忙错开视线,却被怀中的薛柏华一把抱住了脖子,被迫再度与薛心宜对视。 薛心宜并不是傻子。 所以她很清楚阿九跟母亲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是您告诉我,要与阿九好好相处,也是您说,阿九她不容易,要我体谅体谅她。”薛心宜一本正经地坐去母亲对面,将手放在其膝盖上,“您说的那些话,应该不是在哄我吧?” “心宜……”姜青鸢抿了抿嘴,却只喊得出薛心宜的名字。 犹豫了许久之后,姜青鸢将薛柏华放下,示意婢女带他下去,随后握着薛心宜的手,低声问道:“倘若母亲当年做错了事,心宜你会原谅母亲吗?” 当年? 做错了事? 薛心宜立刻像只炸了毛的猫儿,弹跳起身,反问:“什么错事?与夫人有关?!” 她嘴里的夫人,指的便是姜鸿歌。 聪明的人,总是能立刻将过往的蛛丝马迹联系到一起。 “不不不——”姜青鸢连忙摆手,眼神同时望向门外,看到附近没人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是那件事……总之就是一点小事做错了,绝、绝不是大事……心宜,你会理解母亲的,对吧?” 姜青鸢的眼中,包含希冀。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是马车出事 “母亲说的哪儿的话?”薛心宜反握住母亲的手,眼神坚定又温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母亲便是犯了大错,也是女儿该赎罪的,怎会怪罪母亲?” 听到薛心宜的话,姜青鸢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下来了。 半晌后,姜青鸢这才小声与薛心宜解释道:“阿九她……她说她找到了当年为夫人诊脉的大夫留下的医案,那、那个大夫是我先前怀你三哥时的大夫。” 照姜青鸢的意思是,这里面多少牵扯到薛柏耀的事。 “母亲是怕那医案里记载了您的事?”薛心宜抽丝剥茧般地问道。 姜青鸢急忙点头。 “好,那我为母亲偷出来就是。”薛心宜想也没想都答应了,“阿九查夫人的医案,想来是怀疑夫人当年的死有问题。如此,我代阿九去查阅那医案,确认与夫人无关之后,再偷出来焚毁,如何?” “不不不,不看,直接烧了。”姜青鸢急忙摇头。 这倒是惹得薛心宜蹙起了眉头。 她上下打量着母亲好几眼,随后掩唇问道:“母亲,您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倘若夫人的死与您真有关系,您不能瞒我。” 闻言,姜青鸢脸色微白。 只不过在迟疑了许久之后,姜青鸢还是摇头,一口咬定自己与姜鸿歌的死没有关系。 看母亲不愿意再说,薛心宜也只得先应着。 她们这头聊完,薛玄凌那边已经提着包好的匣子进来了,薛柏华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朵花,追在薛玄凌身后跑。 “仔细摔着。”姜青鸢连忙起身过去抱回薛柏华。 与其说姜青鸢的举动是怕薛柏华磕着碰着,不如说她是在怕薛玄凌对薛柏华如何。 “阿九,你看,这是我给三哥磨的玉勾。”薛心宜跑过去挽住薛玄凌,将莹白色的一对玉勾挂在手上,得意地说道:“” 被薛心宜一打岔,薛玄凌倒是没去关注姜青鸢如何了。 —— 过午时分,薛柏耀总算是下了值。 他买进家门,却只看到家里冷清极了,别说妹妹们了,就连母亲都没瞧见。 一旁的小厮见薛柏耀那满脸溢于言表的失落,赶忙凑过去,禀道:“夫人和娘子郎君们在正厅那儿等您,您这会儿过去,正好。” 听到说在等自己,薛柏耀这会儿倒是走路都带起了风。 正厅外的门打开着,前院里更是摆了个唱戏的台子,台上站着装扮妥当的伶人,台下则坐着姜青鸢等人。 每个人的手边,都摆着个精致的匣子。 “三哥!” “三哥生辰喜乐。” “三哥,你看我给你做的汤饽饦!” “耀哥儿,这是母亲给你编的穗子,你看喜不喜欢。” 见薛柏耀进院子,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捧着礼物将薛柏耀围在中间。 这下好了,刚才还战战兢兢的薛柏耀,直接泪盈于睫,当场痛哭起来。也许是想到自己个大男人,应该有泪不轻弹的,哭到一半,薛柏耀又抬袖掩面,改为呜呜咽咽。 薛亦涯是夜里回来的。 朝中事物繁忙,他多的是要经手的公文。 只不过再忙,他也还是记得儿子的生辰,所以哪怕回来得晚,也丝毫没耽搁他赶在子时前给薛柏耀送上自己准备的礼物。 这一回的生辰,薛柏耀过得实在是太幸福了,以至于到了第二天去大理寺的时候,薛柏耀就差没把所有人的礼物都挂在脸上。 那把薛玄凌送的刀,始终被薛柏耀举在手里,丝毫不怕累。 惹得大理寺的同僚纷纷询问薛柏耀,刀是在哪儿买的,袍子是在哪儿买的,人人都艳羡不已。 另一头,薛玄凌和薛心宜已经收拾妥当东西,跟着姜青鸢坐上了前往西福寺的马车。 看薛玄凌写字,薛心宜便捧着本书,歪在一旁,不经意地问道:“阿九,你这大书箱里都装了什么?过去西福寺不过是住上两日,你倒是把书都给带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完。” “带了用得上的东西。”薛玄凌不欲细说,手腕稳稳当当,“你要是很闲,就帮我磨墨,也好锤炼锤炼你的心性。” 薛心宜呸了声,说:“你这话倒是跟广文阁那陈义博士一样,老叫我磨炼心性,我有什么可磨的?父亲和母亲可就是喜欢我这样。” 说归说,薛心宜还是放了手头的书,跪行到矮桌边,给薛玄凌开始磨墨。 马车吱悠悠往前,车内倒是并没有多晃荡。 两人坐的这个马车在姜青鸢的马车之后,但只要撩开车帘,就能看到前头的马车。 磨了一会儿墨之后,薛心宜揉着手腕,探身过去趴在车窗上,拿嘴一下下地吹着绸子做的车帘,说:“去西福寺又不远,今儿怎么走了这么久?我都饿了!晨时出门可没怎么吃东西,光惦记着西福寺的斋饭了。” 刚说完,薛心宜透过车帘吹起的缝一瞧,脸色骤然煞白。 “别声张。”薛玄凌冷静地一边继续写字,一边小声提醒薛心宜道:“从刚才开始,马车走的路就越发地偏僻了,你现在尖叫,只会让车夫停车,然后将我们绑起来。” 薛心宜缩着脖子,一点点挪回车厢里,尔后转头,冲薛玄凌比了个嘴型—— 怎么每次坐车就出事。 我也很纳闷。 薛玄凌回了个嘴型。 按理说,江淮毓秀阁那里应该是不会有麻烦蹦出来的,姜家眼下也消停了,压根生不了事。 那…… 会是谁呢? 和千雪苑那次不同的是,那次马车的车夫是琴南姑娘的人,人家要安插进来,还得费点儿功夫,所以能怀疑的人很少。 这回,姜青鸢是在外头叫的马车,车夫自然也就是外头的劳力,无从查起。 “且走且看吧。”薛玄凌搁下笔,挪到另一侧,以手指轻轻挑起车帘,“他们没有直接出手要我们的性命,说明是另有所图,就看他们是要钱还是要人了。” 让薛玄凌如此慎重的另一个原因是,外头那个驾车的车夫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人,且换上了一个身手很好的武人。 上次薛玄凌有把握在不伤身边人的情况下对车夫一击必杀,这一回,她犹豫了。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二十章 人 风,一下子就刮了起来。 马车的门帘被吹动得高了些,薛心宜偏头往外看,正巧一眼看到了车夫腰上的匕首。 没有刀鞘。 闪烁着刺目的寒芒。 “怎么办?”薛心宜咕咚吞了一口口水,偏头无声地询问薛玄凌。 上回见识过薛玄凌的本事,这一次,薛心宜下意识就想要让薛玄凌直接动手解决了这事。可她转念一想,薛玄凌的脸色居然如此严肃,只怕外头那人并非寻常之辈。 如此考虑,薛心宜当下是动也不敢动,只得缩在一角,双手环抱着腿。 薛玄凌不动声色地侧身从靴子口拔短刀,将其放在薛心宜的怀中,随后用眼神指了指车夫,示意薛心宜往后挪。 吁—— 谁知马车在这个当口突然就停了。 紧接着,门帘被歘的一下掀开。 车夫粗鲁地一手一个,直接将薛心宜和薛玄凌从车厢里拖了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地甩在地上。 哐啷! 薛心宜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 “都老实些。”车夫冷眼睨着那刀,警告道。 这人身高八尺,健壮无比,虬髯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不仔细看,压根看不清长相。 “你想要什么?我……我可以给钱给你。”薛心宜瑟缩了两下,装出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眼角更是滑落一滴晶莹的泪。 梨花带雨的模样并没有触动车夫。 他抬脚踢过去,蹙眉说:“闭嘴,敢哭,老子现在就踢死你!” 薛玄凌看出车夫这一脚的力道,急忙扭身护住薛心宜,跟着以舌尖抵住牙关,在挨了一脚的同时咬破舌尖,使得鲜血从嘴角淌下。 一个闺阁女子该有的吐血反应。 只是把不知情的薛心宜给吓坏了,她呜咽一声,双手环着薛玄凌,将其反护在身下,嘴里同时喊道:“我不哭了,我不哭,你要什么你说,我……我们绝对照办无误。” 车夫咂了声嘴,不耐烦地揉了揉手腕,俯身用麻绳将薛玄凌和薛心宜的手脚捆住。等干完这些,他摸出一片薄荷叶子叼在嘴里,起身看向了东南处。 马车停靠的地方是一处树林边缘,看路,应该是偏离官道很久了,不知道是在长安哪片郊外。 依时间看,应该是没走多远。 而且,车夫显然是在等人。 半晌过后,林子里走出来两个穿着黑衣兜帽的高大男人。这两人脚步沉稳,每走一步,留下的脚印都深约一寸,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们走近后,朝车夫招了招手。 大概是担心薛玄凌和薛心宜偷听,三人走得靠近树林了一些。 不过,薛玄凌还是能听到。 “老五,你绑她们的时候,后头可跟了人?” “没有,三个你放心,出城门我就把尾巴全甩了。这娘们身后跟了可不止一拨的人,光是绕道都花了我不少功夫。” “没有就好,大哥刚才传来消息,你把她们蒙上眼睛,载去牛首山上,大留她们有用。” “去哪儿干嘛?要我说,直接找薛家去谈!他们要是不放二哥,我们就砍这两个小娘们一只手,送到那薛家门口,不怕人家不放人。” 几个人嘀嘀咕咕,说的,大概就是围绕着到底该不该拿薛玄凌和薛心宜去换这个所谓的二哥。 看样子,二哥应该是被关在长安的大牢里,而且是薛亦涯经手过的事务。 等三人转道回来时,事情已经有了定论。 这个车夫老五照旧驾马车载薛玄凌和薛心宜去牛首山,老三跟车,旁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七则负责把绑了人的事传回长安薛家。 重新被拎上马车时,老三把马车里的笔和砚台,以及可能变得锋利的东西都给收缴了,原地抛弃,似乎是怕两个小娘子用这些逃跑。 “三哥,你也忒小心了。”老三抄着手,不屑地睨了一眼病恹恹的薛玄凌和红着眼睛的薛心宜,“给她们一百个胆,她们也翻不出天去。” 老三摆了摆手,回道:“万事小心为上,咱们来时不是听说了?这薛家有个大女儿,身手不错……是谁?” 末尾的两个字拉长音。 他那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落在了薛玄凌的身上。 一个人到底会不会武功,从其呼吸、说话,以及行动上就能观察得出来。所以哪怕薛玄凌再有意遮掩,她胸口起伏的频率都足以出卖她。 “是你吧?”老三的眼里迅速划过一抹笑意,嘴里说道:“放心,只要你们老实,我可以保证你们能全须全尾地回家。可若是你们胆敢途中闹事生非,那就别怪我打断你们的手或脚了。” 老三利落地给薛玄凌二人蒙上眼睛,之后手一扬,外头的老五就横坐在车辕上,重新出发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薛玄凌被提溜着下马车,走了约莫百来步,然后就被推进了一个略有些寒冷的地方。 身侧的薛心宜害怕极了,一步不离地靠在薛玄凌身上,企图从薛玄凌身上汲取温暖。 砰。 脚边撞到了什么东西。 薛玄凌将头偏去薛心宜的怀里,使劲蹭啊蹭,最终蹭掉了脸上的布条,得以看到四周的环境。 柴房。 一间漆黑的柴房。 “别动。”薛玄凌看到薛心宜跟前有一块横亘着的木头,连忙小声喊停她,“站着别动,我们现在被他们关在了柴房里,地上到处都是木头,你要摔了,木屑可能会扎进你身体里。” “好……”薛心宜立马站得笔直。 然而令薛玄凌赶到奇怪的是,除了满屋的柴薪,右侧窗户下似乎还堆垒着什么。泠泠月光被严实的窗户挡了八九分,仅凭这微末的光,薛玄凌看不清那些东西。 “我过去看看。”薛玄凌摸了摸薛心宜的手,随后举步,小心翼翼地往窗下挪去。 因为手和脚都被绑着,薛玄凌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就在她走到一半时,窗户下的东西突然动了。 扑通。 其中一个袋子滚落在地。 是人? 薛玄凌屏住呼吸,蹲伏下去,身子一点点探向前方。 微弱的呼吸声透过麻袋传了出来,这里面,果然是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饵 “怎么了?”薛心宜也听到了窗户口的动静,手心因为紧张,已经开始冒汗了,“是他们回来了?” “不是,他们不在附近,放心。”薛玄凌这话既是说给薛心宜听的,也是说过麻袋里醒来的人听的,“我们被关在这里,肯定能找到出路的。” 麻袋动了几下之后,果然停了。 见此,薛玄凌直接坐在地上,将头伸去两脚之间,以唾沫濡湿麻绳后,用牙齿一点点噬咬着麻绳。 这不是薛玄凌第一次被绑,所以对于脱身之道,她游刃有余。 等到解开手脚上的麻绳,薛玄凌没给薛心宜松绑,而是让她继续乖乖站着,转头把麻袋里的人拽了出来。 是个身量娇小的小姑娘。 柴房昏暗,薛玄凌只能依稀辨别这位姑娘年纪比较小,而且因为长时间被困在麻袋里,神情有些麻木和茫然。 窗户底下至少还有四五个麻袋,薛玄凌走过去一一解开,抱出躺在里面的人,却没等到第二个清醒的。 “会说话吗?”薛玄凌蹲在小姑娘面前,温和地问道。 小姑娘僵硬地将脑袋转向薛玄凌,脸上的肉抖了几下,但并没能说话,只是张了张嘴。 无奈之下,薛玄凌只能转头回去把薛玄凌脸上的布扯掉,扶着她坐到一旁还算干净的地方。 “你不帮我解开吗?”薛心宜问。 她倒也没有闹,只是好奇。 薛玄凌指了指门外,说:“虽然我感觉他们走远了,但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如果等会儿他们中的某一个回来,我需要你坐在这儿当诱饵。” 只有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薛玄凌才有把握给那个老五一击必杀。 还有老三…… 这人高深莫测,喜怒难辨。 薛玄凌并不能判断出她和老三之间谁优谁劣。 原本一个老五就够呛了,现在又蹦出个老三,薛玄凌自然只能找法子偷袭,先杀了一个再说。 “那她们呢?”薛心宜用嘴努了努窗户底下那五个小木头人儿,“她们怎么也在这儿?也是被绑来的吗?” “和我们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薛玄凌的面上覆了一层寒霜,眼神格外阴冷,“这些孩子看年岁不过十岁,但呼吸薄弱,骨瘦如柴,应该是被长期虐待的。” 薛心宜脸色一僵。 她转头去看那些孩子,那个醒着的孩子的眼神交汇时,只看到了其眼中的无神。 都是小姑娘…… 什么人要这么多小姑娘? 要来干什么? 哪怕只是想一想,薛心宜心里就直打鼓,喉头生疼。 “我们……是不是要带她们一起逃走?”她问出这话时,甚至不敢去看薛玄凌的眼睛。 眼下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肖想着救人? 可若是独自逃跑,往后余生,薛心宜都会良心难安。 “再看吧。”薛玄凌没有直接回答,“绑我们来的人身手都不错,而且他们绑我们是为了找父亲换人,所以这一时半会儿,他们应该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薛心宜一听,立马答道:“父亲肯定会同意的。” 薛玄凌蹲在薛心宜身前,缓缓抬头,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是,父亲肯定是会同意的,但在父亲赶来之前,我们需要自救,不能把希望全盘寄托在他身上。” 一来,薛玄凌不知道那个二哥到底有多重要。 二来,薛玄凌担心这几个人是亡命之徒,随时有可能出尔反尔。 有薛心宜在,薛亦涯是一定会同意这几个绑匪的要求的,可若是薛亦涯因为担忧急迫而答应得太痛快,只怕会让人嗅到可趁之机。 “王……” 窗子底下的小姑娘张嘴说了个字。 一个字出口之后,后头的话就变得顺溜了一些。 “立本,绑我们,卖去勾栏。” “王立本是谁?”薛玄凌赶紧起身跑到小姑娘面前,握住她的手,“慢慢来,不着急,我们有的时间。” 小姑娘在感觉到手头的暖意时,又抖了几下,显然是很不适应。 又过了许久,她总算是再度开口了,“是牛头寨的寨主,我是麟州人,我有娘,有爹,我想回家,我不是贱籍。” 牛头寨? 薛玄凌在长安这么久,怎么就没听说过有个牛头寨?牛首山上有土匪窝? 开什么玩笑?! 这里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生出土匪来? 然而薛玄凌看这小姑娘的样子不像是说话,她努力解释的神情更是只有真挚。 “我是芽儿。”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说道:“姐姐,我想回家,我想活,不想当女伎。” “别怕,这里是长安呢,怎么可能让你当女伎呢?”薛玄凌另一只手摸了摸芽儿那乱糟糟的头,温和地安慰道:“放心,既然让我们遇到了你,那就肯定不会让你……和她们再沦落到被人贩卖的境地去。” 良家女被充作贱籍贩卖,这个王立本,死不足惜。 芽儿一听,一下子就扑进了薛玄凌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开始哭。 “这个王立本怎么可能在牛首山上当土匪头子?还能拐卖良家女?”薛心宜气得用脚踢开面前的柴薪,耷拉下了面孔,怒道:“混账东西,我定要叫父亲拔了他的皮!他还敢绑我?真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 薛玄凌转头看着薛心宜,又是气又是笑地说:“你省着点力气,别老跟自己过不去,等下若是逃跑,你可得卖了命地逃。” 薛心宜闻言,哼了一声,反驳道:“阿九你刚才明明说要我当饵的,怎么又要我跑?我不!我要看你大杀四方!” 这话惹得芽儿的眼睛都亮了许多。 “没有什么大杀四方。”薛玄凌牵着芽儿坐回薛心宜身边,屈指敲了敲薛心宜的脑门,说:“带着你,再带着她们这几个小姑娘,我能怎么大杀四方?做饵还是要做的,不过得看看等下是个什么情况。” 正说着,有人哼着歌走近。 薛玄凌急忙让薛心宜坐直,自己则将芽儿带去窗下蹲好。她半道随手抄了根木头,其后埋伏在阴暗处,等待着柴房的门被打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下山 吱呀—— 门开。 进来的并不是那个精明狡猾的老三,这让薛玄凌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此刻并不是松懈的时候。 老五推开门,看到坐在柴薪堆上的薛心宜,却没看到薛玄凌,立刻警觉,抬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刀上。 “我说——”薛心宜清了清嗓子,陡然娇娇柔柔地开口,“我父亲答应你了吗?他什么时候来救我?” 只一瞬间被吸引过去注意力,老五再回过神时,自己就已经不能再开口了。 鲜红的血朝上喷涌。 他的喉咙被划开了一条口子。 而造成如此伤口的,仅仅是一根不起眼的木刺。 疼痛让老五只能用双手捂着脖子,可哪怕他奋力挣扎用劲,最终也只能发出喀喀的哽咽声。 咚。 老五的身体沉重地摔下了地面。 到这时,薛玄凌才总算长出一口气,起身的同时探出头去,观望门外的动静。 很好,并没有其他人在场。 “那四个没醒的孩子,我们会带走吗?”薛心宜看着为自己解开绳索的薛玄凌,小声询问道。 薛心宜的半边脸上还沾染着鲜血,热的。 “马车应该在柴房附近,我们先把人搬上去,你驾车去等我,我得把那个老三找到。”薛玄凌一口咬住匕首,转头到窗下抱起一个昏睡不醒的小姑娘,说:“芽儿,你跟着这个姐姐,有什么事,都要听她的。” 目睹了薛玄凌杀人的芽儿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又或者,她长久被囚禁在这里,早已经失去了对回家以外的事有所反应。 “好。”芽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正如薛玄凌猜测的那样,柴房大院子的外头,就停着她们来时坐的马车。只不过马车的车辕上躺着个人,远远看去,正是老三。 可就在薛玄凌飞速放下怀中的人,打算操着从老五那里顺来的刀杀过去时,却发现老三已经断气了。 脖子上有五个指痕。 看样子,应该是被人生生捏死的。 “嘶……见了鬼了。”薛心宜倒吸一口凉气,咽着唾沫转到了尸体的另一边,“怎么就死了?刚才看着他不还得意得不行?” 薛玄凌却没有因此放下戒备。 能杀了老三的人,当然也能杀了她,轻敌就是最大的弊病。 “阿九……阿九?”薛心宜喊了两声薛玄凌, 轰隆! 原本灰蒙蒙的夜色突然被闪电划开了,露出其背后的狰狞来,大雨瞬息而至,冲刷着这空旷处的所有。 “赶紧把人都搬过来,我们回长安。”薛玄凌来不及多想,转头跑去把地上的人抱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风雨中,正有一黑衣蒙面人戴着斗笠哼着歌,倒行下山。 这人身边还跟着个身材佝偻的灰袍小个子。 小个子的脸上满是谄媚,倒三角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毛更是缺半边。他一开口,声音嘶哑阴沉:“郎君,今日您可是欠我一个恩情。” “嗯,欠着。”被他唤作郎君的人双手枕在脑后走一步,停一步,慵懒无比地说道:“今日若是再晚些,恐怕她就自个儿料理了,算你小子有功,记上一笔。” 大雨滂沱,两人走得却格外怡然。 “郎君仁厚。”小个子嘿嘿笑了声,绿豆大小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随后低声说:“您今儿心情不错,那小的正好向您汇报一件事,您听了别生气。” 从始至终,小个子都没正面去看身边的人,他的谄媚和调笑里带着一种刻意,是刻意忽视身边人的威压,也是刻意调和暴雨下的气氛。 “说。”男人简短地吐出一字。 见此,小个子忐忑地禀道:“密阁里的几个暗桩被拔了,眼下还没查出是外人介入,还是他们自己发现的。不过……密阁内的人暂时没有什么动作,一切如常。” 男人隔着斗笠,只一眼,就让那小个子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泞之中。 “斗七。”男人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抬脚踩在小个子的肩头,俯身说道:“我说过什么?密阁往后就是肉猪,是你们该看好的狗!看不好,明儿个直接提头进宫去见陛下吧。” 咚。 名叫斗七的小个子被踢翻在地,生生滚了几下,撞到树干上才停。 “吁——” 马蹄哒哒声裹着少女的呼喝声疾驰而过。 薛玄凌趴在车窗上,一眼看到了泥泞中的小个子男人,连忙叫薛心宜勒停马车,自己则翻身从车窗落地,直接提着剑冲了过去。 斗七抬头看了看树荫中的郎君,不由地叹息一声,揉着屁股起身,告饶道:“小娘子,小娘子!我也是被那土匪抓过来的,我和你一样!” “哦?”薛玄凌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身高不足六尺的男人一眼,问:“我还没开口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土匪?” “土匪哪儿能有您这般貌美?”斗七讪笑几声,搓着手讨好道。 后头薛心宜抬手遮着脸,大喊:“雨都不见停的,有什么话,绑了他,回去再问。” 薛玄凌一听也是,便跟拎小鸡似的,直接拎起男人往回走。 好在斗七识相,并没有挣扎,只是嘴里不停地解释: “小娘子,小的我真是无辜被牵连的呀!刚才大雨,我看到那土匪被杀了,我赶紧就偷偷溜下山了,压根不敢停的。” “小娘子,哎哟哎哟,别塞我嘴啊!” “呜呜呜呜唔唔唔!” 一旁的芽儿非常配合地给薛玄凌递去布团。 “你最好老实点。”薛玄凌一巴掌打在他的脑门上,警告道:“什么时候打算说真话了,再开口。” 说完,薛玄凌拿麻绳将他的手脚绑了起来。 斗七这下是不哼唧了。 倒不是他听进去薛玄凌的话,而是他被薛玄凌那一巴掌给打得七晕八素,有些迷迷糊糊,已然无法在闹腾。 马车下山的速度很快,车帘一放,风声雨声就都被留在了外面。 薛心宜将马车赶到最近的官道上,可一路上并没有瞧见能落脚的馆驿,最后总算是在天快亮时,找到个破旧的山神庙。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神庙 几人都是一夜未眠,滴水未进。 薛玄凌让薛心宜陪着芽儿去睡一会儿,自己则拎着那个自称斗七的人,到了庙外头,单独审讯。 斗七怕极了薛玄凌,哆哆嗦嗦半天,嘴里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不讲?不讲的话,等回了长安,我把你交给京兆府去,就说你是土匪同党。”薛玄凌端详着斗七,说道。 眼见斗七脸色微变,却无明显慌张,薛玄凌便知道这人的确与土匪没有什么关联。不过,薛玄凌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斗七,毕竟老三是谁杀的,现在还没个定论。 “山上的土匪我只杀了一个,寨子里也是空的,你若不是土匪,那就是杀了剩下那个土匪的人?”薛玄凌居高临下,气势十分了得。 偏偏斗七都是不说话。 而且,在斗七意识到薛玄凌察言观色之后,他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打定主意不吭声,不暴露。 “不怕进京兆府,不怕我杀了你,倒有几分胆气。”薛玄凌一脚把斗七踢翻,沐浴朝霞,冷冰冰地说:“只可惜,你遇上的是我,我并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去管你的目的如何。” 飒! 风雨中,有破风声传来。 斗七微微睁开一条眼缝,赫然便看到一柄长刀落在了距离自己眉心只有半指宽的地方,刀锋甚至已经划断了几缕斗七额上的发。 一个激灵。 百感交集的斗七只觉得自己裤裆都快湿了,他哪儿能想到自家郎君是个难缠的主也就算了,郎君喜欢的心尖尖也是! 无奈之下,斗七只能哎哟了声,说:“是,人是我杀的,我是您父亲派来的人,驰援的大部队就在后头,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听到斗七这么说,薛玄凌翻手收刀,把他拎了起来,问道:“展开说说看?” 大雨、山神庙。 薛心宜和薛玄凌并排坐在斗七对面,芽儿像只猫儿似的蹲在薛玄凌脚边,三人整齐划一地抬头看着斗七,等待着斗七开讲。 压力很大的斗七只得吞咽了一口唾沫,解释道:“我是刑部的吏人,会点儿拳脚功夫,此番打前阵,实在是因为您父亲担心你们在这牛首山上有麻烦呀。” 至于牛首山为什么是空的。 那还得说到三年前。 三年前宋朓负责京畿地区的匪寇清剿,正好就打探到了牛首山上有绿林盘踞,于是与大理寺协同,花了约莫两个月的功夫,将这群绿林给一网打尽。 自那之后,牛首山上这寨子就空了。 现如今盘踞在牛首山的并非是当年的匪寇,而是一帮子打南边来的黑商。 这些黑商干的都是良家贩卖、私盐、私粮的勾当,往常给京里的大人物交些过路费便算了,今儿个却是遇上了硬茬,栽了个跟头。 硬茬不光查抄了黑市大半的买卖,还把黑商的二当家给一并抓了,往后更是不许黑商们再重操旧业。 如此一来,黑商们当然是心里憋着一股火。 “薛相爷是主管此事的人,他的女儿,自然是能被用来换人。”斗七打量了薛心宜和薛玄凌二人的脸色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薛相爷知道此事后,立刻着小的先行一步,生怕你们被那些土匪黑商们伤着。” 斗七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等薛亦涯的人来了,薛玄凌自然就能知道。可看斗七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也足以判断出他话的真假。 换而言之,这人身手应该很好。 可要这么说,那他刚才在林子里时为什么不直接挑明身份?非要拖到薛玄凌动手,才扭捏不已地自报家门。 “我父亲的人什么时候能到?”薛心宜娇声问道。 “二娘子放心,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那些黑商们在沿线都布了局,咱们幸好是没往前走,不然先援兵一步踩进险境里,就糟糕了。”斗七转着绿豆眼,笑眯眯地回答。 薛玄凌哦了声,挑眉看他,说:“你说你是刑部的吏人,可有身份证明?按理说,我父亲知道我们被人绑了,应该不只是派你这么一个人出来打头阵吧?” 外头的风雨是越来越大,原本开着的山神庙破门砰的一声被吹得关上,刚还敞亮的庙内顿时有些昏暗。 庙外,有一人蹲在屋顶,顶着风雨往下看。 他听到里头的娇叱后,眉眼温和地笑了。 倘若薛玄凌这会儿出来开门,那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人的衣摆,也能察觉到这人的身份,可惜薛玄凌没有。 听了好一会儿墙头之后,屋顶上的人展臂倒挂,像雨中的一阵风似的,倏忽间落地,转眼消失在了雨幕里。 而庙里已经把事儿问了个七七八八。 看到斗七真的能拿出吏部的身份玉牌,薛玄凌就不再对斗七吆五喝六,而是解释了旁边芽儿的来历,并拉着斗七去看那几个还没醒的孩子。 对此,斗七当然是一口应承,保证等回了长安,绝对会将孩子们医好,然后一一送回家去。 大事解决,没吃没喝没睡的薛心宜心头一松,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幸好薛玄凌就在她身边。 这厢眼疾手快地将人抱住好,薛玄凌赶紧扶着她,将她抱去稍微干燥些的草垛上。等安排好了薛心宜的事,薛玄凌这才回过神,继续与斗七说话。 左边这个男人磕头问安之余,答道:“幸不辱命,两处暗哨都回禀了好消息。眼下能确定望安郡主在城南有处别院,而林家那位,去过别院。” “还有呢?”李泰再问。 “另一边传回来的消息是,那日是林家的那位以康王之名邀请太子,太子才会与康王一道出现在光德坊。也因此,宋朓领着衙役出街时,正好叫太子与康王撞见,才使得宋朓不得不剿了黑市。” 邱云点了点头,将手底下人呈上来的密信递到了李昶面前,并解释道:“安王殿下的人分了三波,一部分去跟踪望安郡主,一部分追查望安郡主在城中的私产,剩下一部分则去了林家。” 第一百二十四章 援兵 斗七的话—— 起码援兵是真的。 半个时辰后,大队的人马踩着泥点子冲进了山神庙内,薛亦涯是最后进来的,但却走得最快,且在看到薛心宜之后,激动得直接冲过去,将其抱在了怀中。 可以看出,薛亦涯是真的害怕了。 他抱着薛心宜时,手甚至在颤抖。 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向薛玄凌哪怕一眼。 “父亲,我没事……我没事了。”薛心宜没意识到这一点,吸了吸鼻子后,指着一旁的斗七问道:“这位是刑部的吏人吗?是父亲您派来的人的吗?” 薛心宜倒也没忘正事。 顺着薛心宜的手抬头望去,薛亦涯的眼神有一瞬间是迷茫的,但很快他就点头,说:“是的,是我派来的人,万幸你们二人没事,真是万幸……你母亲在家里哭得几乎晕阙,待会儿回去了,记得多陪陪母亲。” 到这时,薛亦涯才看向了薛玄凌。 “父亲。”薛玄凌从容行礼。 “辛苦你了。”薛亦涯想要表现得像个慈父,可他握了几次拳,最终也只是疏远地颔首,说:“绑架你们的人已经被大理寺抓了,牛首山那边也派了人过去清剿,应该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这些事,原本不必要同薛玄凌说,但薛亦涯这会儿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芽儿和其他几个孩子最终是被薛亦涯的人带走了,薛玄凌和薛心宜则由老熟人——大理寺少卿于羌驭马送回了家。 于羌也是个老好人脾性,堂堂少卿,为两个小娘子执马鞭,倒是半点儿愤慨不见,一路上还与薛玄凌聊得起劲。 说的,不外乎是昨日长安城里的雷霆行动。 等到了薛家宅子门口,薛玄凌扶着薛心宜下车后,转头朝于羌拱手道谢。她们二人这模样实在狼狈,不适宜在门口多待,也就没有与于羌客套,匆匆转头进了府。 就在跨进门时,薛心宜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口,嘴里喊了句阿九,说:“我怎么感觉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难不成是那些土匪的眼线?” 她不知道的是,一声阿九,差点喊得对面院墙后的人脚下一崴。 欧阳锦见自家太子趔趄着往前一扑,连忙过去将人扶起,嘴里小声说道:“喊的是薛家那位大娘子,据说那大娘子在施州时,只有一个乳名,叫做阿九。” 李昶微眯着眼睛,脸上说不清是不悦还是别的,开口时,声音更是冷到了极点,“让薛亦涯教教自己的女儿什么是规矩。” 这下欧阳锦是犯了难,他松开李昶,挠了挠头,苦着脸说:“殿下,您这话有些没理了,天底下叫阿九的多了去了,您总……” 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去施州的人回来了?难保不是薛亦涯这个老东西在搞鬼,他与那位向来是个一个鼻孔出气……”李昶拂袖背手,缓缓说道。 出了东宫,李昶肩头的压力似乎轻了些,走路都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松泛。 他使了欧阳锦化名在薛家对面买了这座宅子,一来是要看看这薛玄凌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二来则是观察薛亦涯到底有没有卖女入东宫的心。 “殿下殿下,小心隔墙有耳。”欧阳锦赶紧出声阻止。 “说了又何妨?”李昶嗤笑一声,翻手两指敲在欧阳锦的脑门上,心情极佳地说:“这几日我就宿在这儿,你也不必唤我殿下,都出了东宫了,没必要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欧阳锦从善如流地改唤郎君。 薛家对面这宅子原本是旧时一个隐姓埋名的富商购置的,常年闲置,如今叫欧阳锦买了,连夜翻新,如今勉强能供李昶小憩。 当然,李昶同意过来的另一个原因是—— 这处宅子的后院有一座四层的雕花小楼,与薛家那东边的玲珑院刚好离得很近,倘若站在四楼上,说不定还能看到玲珑院里的景色。 彼时薛玄凌与薛心宜已经各自回了房梳洗。 听得一墙之外叮铃哐啷直响,薛玄凌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问满儿道:“隔壁这是在做什么?搬进了新人?” 满儿站在门口,踮脚看了几眼,回答:“是了,娘子,听说隔壁住了个富商,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家,能住在这种地方。” 毗邻薛府,那可不是寻常氏族能办到的。 “闹得很。”薛玄凌嘟囔几句,散着发起身,对满儿和圆儿说道:“收拾收拾我的书箱,后日该回国子学了……不过,东西不必带多了,这回去了,下次说不定就不必了。” 要真是秋菊赏能中,薛玄凌以后的闲暇时间只会更充裕。 圆儿和满儿赶紧应了,分头收拾东西。 庭院里的花圃这会儿都已经开完了花,满园光秃秃的,薛玄凌盯着脑袋上的湿法,若有所思地站在花圃前。 她在出神。 而远处雕花小楼上的人在看她。 “这位就是那个薛大娘子?倒是与传闻中的样貌完全不同。”欧阳锦探头看了一眼,小声嘀咕道。 李昶偏头觑着他,说:“你这话要是叫素雅听了,晚上回去,少不得你跪的。” 长孙素雅,欧阳锦的正妻,也是国子监祭酒长孙诩的孙女。 有这一层的关系,长孙诩其实也是个暗地里的太子党。只不过长孙诩长袖善舞,老奸巨猾,不到必要时刻,绝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嘿嘿,郎君仁慈,这种话岂会说给素雅听?”欧阳锦挠头一笑,貌似憨厚地说:“属下觉得奇怪的是,这位薛大娘子似乎……似乎知道我们在看她。” 那园中的娘子像是为了证明这话一样,突然扭头,一瞬不瞬地斜望向了李昶和欧阳锦所在的雕花小楼。 实际上,李昶他们只是站在屋内,面前还有一扇半镂空的窗户,寻常目力应该是看不到屋子里的人或物的。 “应该是属下的错觉,先不说中间有这么远呢,单是郎君您身前的这窗户,就已经足够遮挡一般的视线了。”欧阳锦拍了拍胸脯,安慰自己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赵氏上门 薛玄凌的确不知道哪儿在窥探着自己,但放眼望去,这附近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可不就只剩下那栋四层的小楼? 所以她才会准确无误地投射锐利的目光过去。 不过,小楼太远…… 什么也没看到。 后头满儿收拾完行礼,给薛玄凌端来一碗甜汤。 “娘子,您真的不去主院看望一下夫人吗?我看夫人的那个婢女都来咱们院子门口晃悠两遍了。”满儿小声提醒道。 薛玄凌转头看了一眼院门口露出的一抹玉兰裙摆,耸了耸肩,说:“她爱逛就逛吧,你娘子我可是受了惊吓,压根不想出去应酬攀谈。” 姜青鸢之所以派珍珠一直过来溜达,无非是想借口关心薛玄凌,不落人话柄。当然,不排除这位还存着别的心思,但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件事。 要不就是关心薛玄凌的婚事,要不就是关心薛玄凌口中的那个医案。 如果是婚事,姜青鸢应该会自己亲自过来,而如何是医案,说明珍珠只是来谈谈口风的。 偏偏薛玄凌是半点机会不给,直接不让珍珠进门。 “这甜汤不错。”薛玄凌饮尽了满儿端来的牛乳甜汤,嘴里不忘夸奖一句。 满儿嘿嘿一笑,托着碗说:“是圆儿姐姐去求大厨房的厨娘学来的。” 她们会的并不多。 在人牙子手里时,圆儿和满儿学的都是讨好人的本事,如做饭这种有难度的手艺,她们是没有资格学的。 如今到了玲珑院,圆儿看别人家的小厨房都是想做什么做什么,自家娘子平日下了学到家,却只能翻来覆去喝糖水,顿时气劲就上来了。之后,圆儿特地去那主院大厨房,求了厨娘好多天,总算是求来了一点机会。 幸好圆儿机灵,学什么都学得快,这才三五日,就已经会了好几样甜汤,往后能变着花儿地给娘子做。 “大厨房的厨娘人这么好?”薛玄凌有些诧异。 满儿嘻嘻笑道:“是娘子留下的买菜钱,我和圆儿姐姐省了几顿下来,全送给那厨娘了,她才同意圆儿姐姐跟在大厨房学几天。”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一听到圆儿和满儿居然如此省吃俭用,薛玄凌顿时感叹不已,伸手揉了把满儿毛茸茸的双髻揪揪,说:“往后有什么开支就直接找薛官家去,不必委屈自己。” “为了娘子,不委屈。”圆儿呲牙回答。 能在玲珑院,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 娘子脾气好先不说,单是吃饱喝足穿暖,夜里不用起夜,晨时不必早起,就已经是无数奴婢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过午,玲珑院自个儿开了火。 那头薛柏耀得了闲,几乎是用跑的,一路冲进了玲珑院。 他拉着尚在吃饭的薛玄凌起身,东打量西打量,确认薛玄凌的确没有受伤后,才松了一口气,怒道:“这群土匪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长安城里掳人!好在人没事,要有什么事,我扒了他们的皮!” “三哥这两眼青黑,别是一晚上没睡。”薛玄凌拽着薛柏耀坐下,一面示意圆儿布碗筷,一面打趣道:“回来的路上,于少卿还在同我们说起你呢,说三哥你记得像无头的苍蝇,在大理寺没一刻能停下步子的。” 薛柏耀瞪了一眼薛玄凌,屈指一扣,敲在薛玄凌的脑门上,警告道:“下次再有什么事,不可冲动鲁莽!我听父亲说,牛首山上的两个土匪都死了,想来应该是你动的手……” 对此,薛玄凌没有否认。 “你虽然有几下拳脚功夫,但对面那是刀口舔血的贼人,你岂能拿自己的千金之体去冒险?” “是是是。” “你又在敷衍我,我这是认真在同你说呢!” “是,三哥我知道错了,下次我肯定藏巧于拙,绝不轻易暴露自己。” 得益于薛玄凌的痛快认错已经良好的悔改态度,薛柏耀满肚子的教训都没能说完,最后在玲珑院吃了个肚涨才离开。 相比于薛柏耀的急躁,林含章的关心就显得有些隐晦了。 一份平安扣送到了薛玄凌这儿,一份佛经送到了薛心宜那儿。 关键是,佛经是西福寺买来的,两百文一份。 薛心宜翻了到佛经末尾那一块儿,看到几个斗大的主持红印,不免翻着白眼,翘脚问身边的婢女说:“可知道玲珑院那儿收了什么?” 婢女支支吾吾,摇头说不知道。 “算了,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比我这贵重。”薛心宜倒也不恼,嘻嘻笑着,将佛经重新装好,“看来,我那次猜得不错,这林司业是瞧上阿九了……就是不知道阿九怎么想的。” “婢、婢子觉得……”婢女以为自家主子这是要等自己的回答,连忙开动脑筋,绞尽脑汁地想着答案。 “别。”薛心宜赶紧抬手制止,“我没指望找你们拿主意,都退下吧,我要歇了。” 刚说完,外间传来消息,说是林家的夫人赵氏已经到了正厅,这会儿正在被接待。 薛心宜立刻就坐不住了,吩咐婢女为自己梳妆打扮后,急忙换了身衣裳,匆匆往正厅跑去。 临到正厅,薛心宜放缓步调,平复呼吸。 姜青鸢与赵氏正在厅内闲谈,说到有意思的地方,两位贵夫人不约而同地假笑起来,衬得厅内一派和睦。 “母亲,林夫人。”薛心宜端庄得体地跨进正厅,垂眸抬头,尽显仪态。 赵氏脸上堆着笑。 见到薛心宜进来,她抬手一招,慈眉善目地说道:“呀,几日不见,心宜竟是又漂亮了许多,都快叫我认不出了。” “林夫人过誉了。”姜青鸢含笑将走近的薛心宜拉到身边坐下,手头拍着薛心宜的手背,说:“我这丫头不过是中人之姿,放在我这家里头呀,不值一提。” 这话背后的意思,旨在告诉赵氏,此番薛心宜被掳,并没有遭受到任何的名誉玷污,那些贼人更谈不上见色起意。 “也是,听说薛大娘子的容貌才叫一绝。” 赵氏这是听懂了,然后顺着姜青鸢的话下了台阶。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书六礼 薛心宜脸色微僵,刚想要开口,手却被母亲给掐了一下。 暗示如此明显,薛心宜的话只能吞回去。 赵氏自然是看出了姜青鸢和薛心宜之间的暗涌,但她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找茬的,确认一眼薛心宜安好无恙便是。 于是赵氏将身侧的那个红匣子放在桌上,推至姜青鸢面前,说道:“原是该过几日等心宜生辰的时候,由我家那小子上门的……” 是礼物。 “怎么劳烦您亲自上门?心宜,快谢过夫人。”姜青鸢喜笑颜开,双手打在那红匣子上,侧头喊薛心宜。 有了这么一出,林薛两家的婚事,就已经算是定了。等真正走过三书六礼,便能八抬大轿直接抬入林府去。 薛心宜赶忙起身,合袖行大礼的同时,亲昵地喊了声夫人。 前头正厅一派喜气,后头玲珑院也不冷清。 原本薛玄凌这院子拢共就三个人,大事小事都得圆儿和满儿来做,薛玄凌看她们忙得不行,便干脆让满儿去叫了牙行的人上门,大手一挥,直接买了十个婢女。 圆儿满儿摇身一变,成了玲珑院管事。 新进院的小丫头们摸不清主家门路,一个个懵懵懂懂的,说什么听什么,看得出在牙行时都是乖巧的。 见此,薛玄凌就更放心了,换了身衣服,梳妆打扮之后,溜溜达达地出了家门。 她先是去了密阁一趟,把跟踪苏月安的事交代一下,接着又绕道去了别院找听风。 听风最近都快闲出屁了。 好不容易等到薛玄凌上门,结果又没听到什么正事。 左想右想,他只能跟在薛玄凌后头打转,嘴里直叨叨:“你什么时候闹腾点大事业出来?我还得扬名呢!”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想扬名?”薛玄凌扭头看他。 “你管我?”听风两眼一瞪,“咱们可说好的,我做你下属,你带我出名,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也没说要反悔吧?只是大事也不可能天天有。”薛玄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抄着手说:“昨天我被土匪绑架那事,大吗?大,可到最后你看,我杀了土匪的事,还是秘而不宣。” 笑话! 堂堂望安郡主、薛相爷嫡长女、陈国夫人嫡女,居然被土匪绑架了,还亲手杀了土匪。 这事要是传出去,保证长安会翻了天。 “你杀了土匪?”听风愕然。 他就说薛玄凌这几天怎么不见人影,结果没想到,这人突然杀土匪去了。要说死的那两个土匪,他可是有所耳闻的。 其中一个叫雷老五,另一个叫铁老二,都是东成商行的掌柜,也是道上有名的虎狼帮当家,身手过人,杀人如麻。 这样的人折在长安,多少让长安城里的江湖人士胆战心惊,担心是官府借机清洗江湖。 如今叫听风知晓,其中一个居然是被薛玄凌杀的。 他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脖子,并庆幸自己当时非常识时务,没有选择强行对抗。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着急出名?”薛玄凌重复问道。 “不着急。”听风下意识站直了,摇头加摆手,说:“我不着急,您有事您先将。” 哟,称呼都变了。 薛玄凌挑眉看他,笑了笑,接口道:“既然你不急,我就继续说了……那本医案我回去试了试姜青鸢,应该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尽快帮我弄到,要是能找到那个大夫,就优先找他。” “好说,只不过我估计得离开长安一段时间。”听风挠了挠头,解释:“城里头几个认识那大夫的人都说他已经南下,具体南下到哪儿,还得看到时候查的结果。” “好。”薛玄凌点了点头,从袖兜里摸出一袋子钱抛给听风,说:“钱的事你不必着急,路上也不用省,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就行了。” 有薛玄凌这句话,听风自在多了,毕竟只出钱不指指点点的老大可不多。 —— 那日过后不久,媒婆就带着鸿雁上了薛家的门。 纳采、问名等六礼逐步进行。 在旁人眼里,这薛家与林家自然是好事将近,可在薛心宜心里,却生出了疑窦。 明明林池说林家最近不宜说亲,怎的这林家夫人突然着急起来了? 她着急,面上却不显,私底下偷偷拜托了薛玄凌去查。结果不查也就罢了,一查,居然是查出小林家的老太爷重病卧床,是大半截身子跨进了棺材! 这是要拿她薛心宜冲喜! 气得薛心宜在家里摔打了一番,甚至赌气说不嫁了。 林家那头知晓自家的如意算盘被识破,一时间也有些下不来台,只能托了林含章上门劝说。 而林含章…… 假公济私的林含章三天两头往薛家跑,但正儿八经地劝说薛心宜的话,那是一句都没有说。 “你就不担心这事黄了?”薛玄凌垂头打磨着手里的簪子,磨得是锃光瓦亮的。 “怕什么?”林含章含笑坐在一旁烤火,温和地说:“薛二娘子与阿池心意相通,现在闹一闹,将来过了门,也不会受欺负,好事。” 眼看着夏天都要到了,林含章那脸却还是跟块沾了水的白玉似的,不见半点血色,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闻言,薛玄凌侧头看他,问:“林池怎么说?” 林含章的手指在暖炉上摩挲着,长如鸦羽般的眼睫扑闪扑闪,声音如淙淙流水,“阿池觉得,这婚本就不该结。” 这倒是句人话。 拿小辈的婚事冲喜,说出去多少有些难听。 “如果不是夫人听了我母亲的话,也不会出此下策,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林含章轻轻地笑了声,眼波流转,“要不是我跟母亲说我想娶你,她也不至于发疯。” 从林含章的眼神、语气中,看不到他对那位远居西福寺的母亲有半点感情。 甚至薛玄凌在多看了两眼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那是一种缺乏人情的目光。 缺乏人的七情六欲。 这也是为什么薛玄凌几次听到林含章说要娶她,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的原因,因为她看不到林含章眼里的爱意。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二十七章 独处 “含章真的觉得娶我是件好事?”薛玄凌试探性地问。 两人的目光相交。 林含章唇瓣微抿,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摇头,只是以一种相当执拗的眼神望着薛玄凌。 偏厅里一下子安静得连根针掉了都听得进。 半晌过后,薛玄凌舌尖滚出了声笑,摇头道:“罢了罢了,现如今心宜与林池定亲,含章即便是想,也只能容后再议了。” 世家婚姻,从没有什么喜上加喜的说法。 大小林家虽然是分作两家,但在朝臣和皇帝眼中,到底还是一家。倘若林池前脚迎娶薛心宜,林含章后脚要娶薛玄凌,那在皇帝眼里,就是结党营私。 往日皇帝能容忍薛亦涯在德行上有瑕疵,那是因为薛亦涯是纯臣。可若是薛亦涯结党营私,那性质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是。”林含章敛眸,眉头微蹙,“倒是小看了我家母亲,让她凭空搅了局。不过,叫她尝些甜头,也无妨……” 等林含章在抬手时,被眼前陡然放大的人脸也吓了一跳。 “含章,你似乎很厌恶你母亲?”薛玄凌蹲在林含章面前,仰头问道:“从刚才起,你提到你母亲时,眉头总是会不自然地皱起……” 诡异的是,林含章始终是微笑着的,忽略他的眼神的话,仍旧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林含章愣了一下,随后略微偏头,俯视着薛玄凌,说:“母亲待我虽然严厉了些,但我并不怨恨她。” 鬼话。 薛玄凌在心里鄙夷了一句后,摊手起身,将簪子插在发髻中,接着又随手抓过一把,继续坐在矮榻上打磨。 自从有了牛首山上那一出,薛玄凌就再也不允许自己空手出门。 当时她把匕首给薛心宜保命,已经是那种情况下的大义之举了,谁知道薛心宜那般无用,转眼就把匕首给掉了。 吸取教训。 下次薛玄凌出门,身上怎么也得带上十个八个的利器。 这厢薛玄凌自顾自地打磨起了簪子,林含章倒是更自在了,不知从那儿顺来一本书,斜靠着,边看书,边看人。 等外间婢女送点心进来时,天色已经不早。 林含章在玲珑院一坐就是一天的事,薛家上下无人不知,但他们以为的是,薛心宜也在场。 而实际上,薛心宜把林含章领入玲珑院之后,自个儿就从后门溜了。 她偷偷溜出去,当然是私会情郎。 这一幕,倒是被窥探玲珑院已久的李昶给看了个正着。他面无表情地询问欧阳锦道:“这薛家的两位娘子,都是这般性情?” 李朝不比前朝。 如今民风开放,男女大防早就成了旧事。 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少还是有些招人口舌。 “郎君,门开着的。”欧阳锦冲那偏厅敞开的大门努了努嘴,说:“屋内门外都站着婢女,算不得独处一室。” 李昶阴恻恻转头,盯得欧阳锦一个激灵。 欧阳锦连忙张嘴改口道:“不过……这薛大娘子的确有些出格,怎么接连四五日,都留这林家郎君在院子里独处?难不成……” 后头的话,欧阳锦到底没敢说。 自家殿下之所以搬来薛家对面,其中之一的目的,不就是因为皇帝有将薛玄凌赐予殿下为妃的打算? 要这薛玄凌心系他人,殿下之后也有应对之策。 “嗬。”李昶冷笑一声,说:“她最好是有心悦之人,否则孤来日料理她时,还得捏造点什么。” 听到殿下这般语气,欧阳锦知道这是殿下来了气了。 可没等欧阳锦开口,李昶便又嘀咕了一句: “凭你也配?” 配? 配什么? 后知后觉的欧阳锦这才想起,那位薛家大娘子的小名,也唤作阿九。思及至此,欧阳锦心生怜悯,举目望向那小院,唏嘘不已。 薛玄凌自然不知道远处还有个偷窥的,她先是接回薛心宜,然后又送林含章出门。 临到回院时,薛心宜突然在后头叫住了她。 “阿九,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了?”薛心宜问道。 “怎么?”薛玄凌站在庭院中,回头看向薛心宜,反问道:“我看上去有什么烦心事吗?” 这下薛心宜被问得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不……只是阿九眼下有青黑之色,我以为阿九最近没歇好,或是太劳累了。” 其实薛心宜最近老是借着玲珑院出入,也是有其他原因的。她心里始终挂记着母亲的话,所以总想着在薛玄凌这儿找到着手点。 然而薛玄凌的院子即便添了十来个婢女,也依旧如铁板一块。 又因为薛心宜并不想伤害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姐妹之情,故而说话行事,只以试探为主,并未真正出手。 看薛玄凌避而不谈医案的事,薛心宜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掩唇笑了笑,拂袖走出玲珑院。 目送薛心宜离开后,薛玄凌合上院门,转而喊来了圆儿。 “墙外可有递信进来?” 圆儿一听,摇了摇头。 所谓的墙外,指的是密阁。 前几日,薛玄凌让密阁去查隔壁院子的主人是谁,按理说,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密阁就是再无能,也该找到些蛛丝马迹了。 怎么—— 还没音讯? 薛玄凌眉头紧锁,说道:“我出府办事,院子里假装我还在就行,不要向外声张。” “是,娘子。”圆儿赶紧俯身应是。 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薛玄凌换了个身窄袖的紧身黑袍,又遮了脸面,三两下蹿入昏黄晚霞之中,转眼就没了身影。 使得一众跟踪她的人只能站在街口巷尾傻愣。 他们茫然顾盼的功夫,薛玄凌已经潜进了密阁,见到了踏霜。 “没查到?”薛玄凌开门见山地问。 踏霜不管什么时候看到薛玄凌,都有一种特别畏惧的感觉。他舔了舔嘴唇,俯首敛眸,回答:“密阁六人出动,一无所获,请娘子责罚。” 咚。 说完,踏霜就跪在了地上。 如今密阁吃喝都是薛玄凌在供应,薛玄凌吩咐他们干点儿事,他们却办不妥帖,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飞驹楼 “谈不上责罚,我就想听听缘由。”薛玄凌翘着腿,托腮说道:“你们的本事我清楚,什么样的人是连你们都无法查到的,我也很好奇。” 踏霜脸色微红,很是内疚。 “还有这个……” 薛玄凌将自己从尸体上拓印出来的指痕拍在踏霜面前,说:“这是杀了牛首山土匪的人留下的痕迹,帮我查查。” 结果踏霜一愣,吞咽着口水,回答道:“这个我似乎见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与那飞驹楼楼主杀人的指痕很像……” 也是阴差阳错,踏霜跟着去了飞驹楼一次,只不过后来那楼主看踏霜年纪有些大,觉得驯服起来麻烦,便又把踏霜送回了密阁。 踏霜在飞驹楼就那么一会会儿的功夫,便见证了飞驹楼楼主杀人,正好瞧见了杀人之后尸体上的指痕。 “可以说是……”踏霜再次回忆起了旧时见过的景象,“一模一样。” “你确定吗?”薛玄凌问:“你可见过那飞驹楼楼主长什么模样?他是什么身份?” 但踏霜只是摇了摇头,说:“他很高,当时一直戴着面具,所以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声音更是一听就知道刻意压着嗓子,无法辨认。” 毕竟是飞驹楼。 现如今密阁不在,飞驹楼就是长安第一的秘密组织,是朝廷官员里的噩梦,其楼主的身份自然是遮遮掩掩,生怕暴露。 可薛玄凌觉得奇怪啊。 如果说当时飞驹楼楼主在牛首山上,那么他为什么在哪儿?又为什么要杀那个土匪?难不成是皇帝派过去的? 最关键的是—— 那个斗七。 自称是刑部吏人的斗七在回到长安之后就消失了,任凭薛玄凌怎么找,哪怕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半点儿与这个斗七有关的信息。 斗七是什么身份? 连薛亦涯都要为他遮掩…… 难不成,他就是飞驹楼楼主? 想到这儿,薛玄凌揉了揉额角,神情疲惫地起身,说:“既然是飞驹楼,那就罢了,查他有点儿难度,这事我自己来……你们尽量再挖一挖我隔壁到底是谁,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心神不宁的薛玄凌从密阁出来,忘了掩盖行迹,被对街角的斗七看了个正着。 他咽了一口口水,一脸见了鬼似的,拔腿就往回跑,也顾不上去跟踪北行的薛玄凌了。 斗七这好一通跑,最终是跑到了一处灰瓦院子门口。 门口的守卫见了人直接放行。 倒是斗七在过二道门,进内院时,撞上个往外走的红衣女人。那女人瞧见斗七着急忙慌,便纳闷道:“你这见着鬼了?小心些,郎君今日心情不大好,你待会儿若是说错了话,仔细被打死。” “好么,那我不去了,菊姐姐帮我托个话得了。”斗七两眼一眯,耷拉着眉毛,说:“就说我们的人瞧见薛家大娘子进了密阁,那个盘活密阁的,很有可能是她。” 薛家大娘子五个字,就想一拳,砸在了红衣女人脸上,令她脸色骤变。 “要去你自己去,这事儿是谁查出来的?谁查出来的谁去说嘛。”女人绷着脸,抿了抿唇说道。 整个儿飞驹楼里,谁不知道那位薛大娘子是楼主的禁忌,不许多嘴议论,也不许肆意打探。 “呀,这不是您在说……郎君心情不好嘛……”斗七讪笑两声。 女人斜眼一睨,笑道:“这事儿感情是你查出来的?好么,都敢去查薛大娘子了,斗七你这是要上天啊!” 斗七连忙抬手摆了摆,说:“我哪儿敢呀,我只是照着郎君的命令去调查那密阁,阴差阳错才遇上薛大娘子的。” 两人说话的当口,回廊下走出来一人。 黑衣长袍,银色假面,玉冠束发。 “郎君。” “郎君!” 女人与斗七连忙垂首行礼。 单从男人此刻眼眸中的情绪来看,的确,他的心情不太好。 “在说什么?” 冷冰冰的声音激得斗七打了个哆嗦。 “是……是有关密阁的事。”斗七咽了口唾沫,敛眸回答。 一旁的女人笑吟吟起身,打岔道:“万年县还有几桩案子等着属下去查,郎君您看……属下先退下了?” “去吧。” 男人的目光始终落在斗七的身上,给斗七造成了无可比拟的压力。 斗七最终还是没撑得住,扑通跪倒在地,拿头抵着地,说:“事关薛大娘子,属下不敢怠慢,立刻赶回来向郎君您禀告,还请郎君恕罪。” “恕什么罪?你能查清楚密阁的事,我该赏你才是。”男人抱臂俯视着斗七,“至于阿九……我什么时候说过查她,就是死罪?” 底下的斗七暗暗在心里嘀咕: 您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过,这话斗七可不敢说出口,毕竟整个飞驹楼里,最清楚郎君手段的,就是他自己了。 “展开说说。”男人颔首。 “是。”斗七立马拍了拍两膝,站起身,说:“今日几个弟兄在密阁外照常蹲守,说是看到门关了,属下就过去亲自打探。” 其结果就是—— 整整一个时辰,出入密阁的……只有那薛大娘子。 男人闷笑了一声,周身的寒冰忽然间化了,眼波流转,如春风拂面。 “郎、郎君……”斗七期期艾艾地喊了他一声,问道:“您觉着,这事还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男人眼尾微抬,右手按在面具上,“以阿九她的手段和心性……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说这话时,男人的眼瞳中满是兴奋。 而当他转身回到内院,摘下面具时,赫然便是林含章的脸。 小厮捧着汤药过来,催促道:“西福寺那头又寄了两份信过来,您喝完药,还是得回一封过去,不然夫人该是要去叨扰将军的。” 将军,就是林士业。 这小厮是林士业直接指派到林含章身边的,地位不一般,所以才能如此和林含章说话,也丝毫不怕因为提及西福寺而惹怒林含章。 事实上,林含章的确没有发火。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端过汤药,一口饮进,随后说道:“不用回信,我亲自去见她。”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暴露 林含章所说的亲自去见白氏,是带着薛玄凌去。 当然,并不是真的明目张胆带着薛玄凌去西福寺招摇,而是西福寺正好要开办一场斋会。 薛玄凌作为时下最受瞩目的人之一,自然而然地接到了请帖。 原本白氏是想要从中作祟,让薛玄凌的请帖作废的,奈何林含章在暗地里施压,白氏的一番功夫,最后都化作东水流了。 薛心宜也在受邀之列。 这大概是她嫁人前能参加的最后一次大型的集会,所以她表现得比以往还要雀跃,连带着给薛玄凌打扮都激动不已。 去寺庙,装扮就不能太张扬。 只是薛心宜也不肯素净,便挑了件百合裙衫穿着的,另挽了个新月髻,上簪两支玉兰簪,清新脱俗。 而薛玄凌拗不过薛心宜,跟着她一道穿上了浅色的裙衫。 临到出发时,范阳公主的车马停到了薛府的门口。 这位也是激动坏了,之前一直在广文阁读书,连宫里的学拳都落下了,十天半个月都瞧不见薛玄凌一次。 眼下正好抓着机会,赶紧跑了过来。 太原公主也在。 于是两位公主分别拽了自己的手帕交,各自坐上马上,喜滋滋地出发赶往西福寺。 路途不远,马车摇摇晃晃,范阳公主与薛玄凌闲聊了没几句,便靠在车窗上,打起了瞌睡。 薛玄凌则手捧着书,一边看,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外头。 上回被绑架的事,至今还在薛玄凌心里留了不小的阴影。 是,她解决那雷老五很轻松,但她清楚自己那是占了偷袭的便宜,倘若是正面跟雷老五交手,谁知道鹿死谁手? 如今的薛玄凌,已经不太敢拼了。 她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以及一巴掌数不清的谜团等着去解开。 好在,去西福寺的路上平安无事。范阳公主睡得嘴角都流诞水了,听车夫喊到了,才揉着眼睛醒来,迷迷糊糊的。 “仔细脚下。”薛玄凌扶着她下马车,回头一看,正好看到林含章下马。 有趣的是,薛玄凌穿着郁金香色的长裙和白玉兰半臂,而林含章恰巧穿了个玉兰长袍,圆领窄袖。 两人站在一起,远远看去,倒像是十分融洽的一幅画。 “林司业也来了?”范阳公主抬手招呼了一下,说:“往日斋会,林司业不都是在禅房那边陪着林夫人的?怎的今儿个跟我们一样,从正门进?” 薛玄凌摸不透林含章那似笑非笑的眸子里藏着什么,便摇了摇头,垂眸道:“谁知道呢……心宜在前头等我,我们去寻她吧。” 佛门斋会。 一是为了讲经传法,二是为了请香客品斋。 西福寺这种达官贵人往来的地方,所举办的斋会就更是有所不同,往年甚至还有皇帝亲临。 不过那也是极少数的情况。 更多的,只是皇子公主们到场,以彰显西福寺在一众长安寺庙中的不同之处。 坐在马车上的李昶自然看到了不远处林含章和薛玄凌的眼波来回,他不悦地蹙紧了眉头,转眸看向身边的欧阳锦,问:“你说这几日有人在查宅子,是谁?薛家人还是林家人?” 欧阳锦是没琢磨透自家这殿下怎么突然恼了,手一摸下巴,赶忙回答:“殿下,这事儿跟林家没啥关系吧?底下的人回禀,说查宅子那人是江湖上的,可能是宅子原先的主人留下的麻烦。” 啪。 李昶手里的折扇一合,敲在了欧阳锦的头上。 “哎哟,我的殿下,您要生气,也得将个章法吧!”欧阳锦皱巴着脸,玩笑道:“这薛家娘子就是个内宅小丫头,哪儿来的本事查东查西?而且您白日里不是都看着的,她要么在院子里练剑,要么在屋子里看书,也没出过门呀。” 这倒也是。 只不过,李昶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他当然不知道薛玄凌一进屋就等于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薛家,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其实对了大半。 时间过巳时,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经陆陆续续到了西福寺,有的是进主持准备的禅房小憩,等待斋会开始,有的则趁着这个机会,在寺庙中闲逛,结交朋友。 李昶不愿意与人来往攀谈,所以一路低调入寺,直接躲去禅房。 荣安公主就在李昶的隔壁。 不过荣安公主并没有去叨扰太子,而是独自一人在禅院外的竹林里散步。她是尾随一人过来的,却不愿意上前去打破此刻的安静,所以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 前头的人,是薛玄凌。 这会儿范阳公主躲在禅房里呼呼大睡,薛心宜撇下太原公主去偷偷与林池见面,薛玄凌倒是乐得清闲,可以在竹林中漫步。 身后跟了人,薛玄凌清楚。 是谁,薛玄凌也清楚。 两人的默契毫无理由,却又这般温柔,像是两个约好了的旧友,一前一后漫步。 等快走到崖边时,荣安公主这才出声喊了一声薛娘子,随后说道:“听闻前几天,薛娘子受了惊……现在可好些了?” “劳烦荣安公主挂机,我很好。”薛玄凌一脚踏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回头冲荣安公主一笑,说:“只是那绑我的人不太好。” 荣安公主跟着噗呲笑出了声,掩唇道:“是,听说人是死了,所幸薛娘子平安无事。” “公主如果不介意,可以叫我玄凌。”薛玄凌并没有让荣安公主叫自己阿九,她清楚那两个字对荣安意味着什么。 山间清风一过,竹林顿时簌簌作响。 崖低更是传来了呜呜的声音 “公主不要再往这边走了。”薛玄凌探头看了一眼悬崖,提醒道:“这边陡峭危险,公主畏高——” 话没有说完。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愕然。 薛玄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已经来不及糊弄,只能拙劣地补充道:“心宜也害怕这种高的地方,公主别过来了。” 迟了。 荣安公主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地攥紧。 她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薛玄凌,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我畏高,哪怕是大哥也不知道!”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章 斋会 崖边安静。 崖低呼啸。 薛玄凌僵着身体站石头旁,目光想要错开,却生生被快步走近的荣安公主给揪住,强行对视。 “你是谁。”荣安公主的手在微微颤抖。 事实上,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了。 天底下哪儿来的第二个如嫂嫂一般叫她心生亲近的人?她总是会想要去看薛玄凌,关注其一切,甚至仅仅只是待在学薛玄凌身边,也分外安宁。 可世上真有这般神鬼之事吗? 死了的人…… 还能回来吗? “如果你是嫂嫂,你就握住我的手好吗?”荣安公主眼底有泪,祈求似的望着薛玄凌,“我会回来,是因为我不相信嫂嫂死了,如果你是她,如果你回来了……握一握我的手,好吗?” 眼泪啪嗒落地。 阵风过,拂动竹叶,声声响。 在这一刻,薛玄凌心软了。 她实在无法忽视此刻荣安所表现出来的脆弱和无助,更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于是她朝前走了一步,轻轻握住荣安的手,说道:“秀安,是我,但也不是我。” 咚—— 寺庙钟声响起。 竹林内群鸟被惊动,纷纷振翅飞逃。 林深处,窥视着远方两位小娘子的李昶眉头紧蹙。他并没有听到薛玄凌和自家妹妹在说什么,可他看到薛玄凌将妹妹拥入怀中,两人的关系似乎尤为紧密。 “施州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到禅房后,李昶找来了欧阳锦。 欧阳锦心里是叫苦连天,嘴里却只能赶紧禀报:“回殿下,薛家娘子的养父已经死了,所以一些事都是从旁人嘴里得知,还得反复验证,才能呈到殿下面前。” 天知道,这事到底有多麻烦。 那镖局的人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给了钱,一人一个说法,去的人想听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李昶闻言,并没有再说什么,脑海中那两人竹林相拥的场景却怎么都挥散不去。 妹妹荣安的性格,李昶说了解,也不是很了解。 从前阿九在时,她与荣安才是亲密无间,且李昶没有见过荣安和第二个人有这般亲密。 是时过境迁? 还是别的…… 李昶不由地攥紧了拳头,长长的眼睫垂下,盖过了他眼中的疯狂。 那厢,范阳公主没想到的是,她不过眯了一会儿的功夫,阿九就和荣安公主如此亲密了。 还手拉手! 有些气闷的范阳公主挤到薛玄凌身边,偏头小声嘀咕道:“你和我三姐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小心些,三姐的脾气可不是很好。” “是,我知道。”薛玄凌闷笑一声,余光瞥向正在俯身捧茶的荣安公主,声音压低,说:“但也是一份缘分,不是吗?结缘不结怨嘛。” 前头西福寺主持圆觉正在诵经,他领头,旁的小沙弥和和尚们低低跟诵。 每个坐在堂下听经的人面前都有一个小方桌,桌上有一碟素菜,一盏茶和一线香。 遥遥望去,白氏那宛如刀子般的目光正紧缩着薛玄凌。 盖因林含章就坐在薛玄凌后头,两人隔得很近,那两抹相衬的白色就更是惹得白氏恼火不已。 “林夫人怎么好像要吃了你似的。” 连范阳公主都感觉到了来自白氏的杀气。 “是有什么麻烦吗?” 荣安转头瞪着白氏,以强有力的眼神,生生将白氏给看得挪开了视线。 “无事。”感受着身后的灼热,薛玄凌笑眯眯地说:“只是一些小事,林夫人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她会谅解我的。” 后头的林含章一听,眉眼弯弯,心情的愉悦又上了一个台阶。 耳边是梵音,身边是意中人。 眼前…… 林含章抬眸。 如挑衅般看向白氏,却又在白氏回望时,换回了温和的目光。 “林池今天没来吗?”薛玄凌突然转头,伸手扯了扯林含章,“心宜从下马车时就不见人,是与林池在一块儿?” “是。”林含章点了点头,回答道:“他们二人有许多要商量的,倒也不是单纯想想要凑在一块儿。” 说到林池,林含章的脸上多了些取笑的意思。 “他很担心薛二娘子嫁过去会吃亏,毕竟……夫人是很刁钻的婆婆,对上薛二娘子,日后林家怕是要热闹了。” 当然,林池眼下最希望的,就是让婚期尽量延后。 说到底,他不想薛心宜因为冲喜而草草嫁进林家。 “含章。”薛玄凌转腕托茶,袖内的佛珠当当撞在一起,发出泠泠叮叮的声音。 “什么?”林含章温声问道。 “我在想,含章到底帮了我多少?”薛玄凌眨了眨眼睛,略有些俏皮地斜眸看着林含章,“每当我手头有什么疑惑时,含章似乎总能带我找到答案。” 话音一落。 薛玄凌的余光瞥向了远处的李昶。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疑惑着隔壁是谁,而现在,她有了答案。 那日在院子里,薛玄凌曾注意隔壁种着许多槐树。四五月的天,正是槐树开花的时候,落英纷飞,十分地漂亮,是如今的长安城里少有的景色。 此刻,李昶的靴子尖上,就沾染着一片槐花花瓣。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吧。 天底下没有那么凑巧的事,密阁查不到的人,代表着绝对的权势,而能有这样权势的,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圆觉讲经一直讲到申时一刻。 林含章与薛玄凌顶着白氏的怒火,一直在底下压着声音闲谈,好不快活。刚好四周聊天的人也不少,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二人倒不突兀。 并不是说圆觉讲经无人听。 到场的绝大多数都是惯常出入西福寺的,听到圆觉释经,大家或多或少都需要交谈解惑,这也是圆觉默认的喧哗。 到戌时的时候,便是正经用斋饭的时候。 男女同桌,全都挤在西福寺的大膳堂里,不分彼此。 当然,如李昶这样身份的,肯定是另有地方可以独处。不过这会儿他居然挑了薛玄凌对面的位置坐下,硬生生将林含章原本要坐的地方给抢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白氏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薛玄凌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眸微笑,说:“圆觉住持应该给殿下另准备了地方才是。” 荣安公主和范阳公主也都去了单独的房间用膳。 倒不是说她们二人非要自视甚高,而是皇子公主们用膳食时,侍奉的人颇多,试菜布菜的人往往会干扰到其他人用膳。 “孤想坐在这里,不行吗?”李昶回以微笑,似乎很是和善。 林含章沉默的坐在李昶身边,问道:“太子殿下这会儿应该在隔壁才是吧?刚才看到安王邀请了康家大郎君进旁边的房间,殿下不担心吗?” 康家大郎君康永言,吏部尚书康晟的大儿子,时任五官保章正,掌历法,颇得皇帝喜爱。 在西福寺这种地方会见官员,皇帝并不会斥责安王。 当然,更重要的是,皇帝对安王足够喜爱,所以别说是在斋会见一个五官保章正了,就是见司天监,只怕也是哈哈一笑而过。 李昶握着筷子的手一紧,手背上青筋毕现。 “殿下想坐便坐吧。”薛玄凌急忙打着圆场,敛眸道:“听说康王和楚王都来了,小小西福寺……倒是聚拢了长安大半的贵人。” 薛玄凌和林含章的话,就像是一左一右两块巨石,陡然压在了李昶的肩头。 “孤倒是觉得,与其去应承别的,不如坐在这儿好好享受片刻的安宁。”李昶掩去不悦,从容地说:“毕竟望安郡主和含章……可要比康家大郎君还要尊贵,不是吗?” 这是想拉人下水。 薛玄凌这一桌拢共就坐了他们三个人,旁的人哪怕想过来,也会碍于李昶这尊‘大佛’而不敢靠近。 其他桌的人都在低声说话,并不讲究食不言,所以听到李昶说话的人并不多。 不多,不代表没有。 林含章默不作声地将筷子搁在桌上,随后沉默地盯着李昶。 两人的眼神撞到一起,难分胜负。 “与殿下相比,不值一提。”薛玄凌喝完碗里的豆腐羹,跟着搁下筷子,说道:“只是与其去筹谋将来,不如看看眼前……” 四两拨千斤。 他要拉薛玄凌和林含章下水,薛玄凌便提醒他眼下安王已经伸手。 急吗? 急就对了。 砰! 李昶猛地拍动桌子,冷眼睨着薛玄凌,说:“两位倒是如出一辙的好口舌。” 语气,着实不太好。 可这儿是佛堂,作为客人的他们,并不会真闹个面红耳赤。 薛玄凌咂摸咂摸,居然从李昶这话里咂摸出点别扭来,尤其是李昶刚才开口的重音落在了两位上。 什么意思? 她不禁拧着眉头,手指指腹来回摩挲了几下。 对于李昶,薛玄凌并没有太多的其他情绪,又或者说,从前的事大部分都随着秦令九的死而烟消云散了。 当然,除开与荣安的友谊。 李昶从前对她并不差,虽说对她动过手,却也就那么两次,还都是被她气急了上头,且没有真下手去。 不疼,也不嫉恨。 都过去了。 此刻薛玄凌陷入沉思,殊不知,对面的李昶和林含章同时注意到了她这细微的小动作。 一个眸光微敛,含笑。 一个眼神闪烁,惊愕。 片刻之后,李昶沉默地起身,茶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直接走出了膳堂,连一旁跟他搭话的圆觉都没有打理。 眼看着李昶出去,林含章以手背掩唇,笑了声,说:“刚才阿九这话说得极漂亮,太子殿下只怕是要在禅房里头疼许久了。” “也不能光让他一个人把话说了。”薛玄凌眸光一转,望向前桌上窃窃私语的几个人,“而且这里人多眼杂,真让殿下往下讲,保不齐要出什么浑招。” 薛亦涯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纯臣。 哪怕皇帝此前有意将薛玄凌许给太子,并为此造势,也不代表薛玄凌可以私下与太子往来密切。 总之—— 这位皇帝最恨的,就是手底下的人和事超出自己的掌控,又格外小心眼、记仇。 等薛玄凌与林含章走出膳堂时,天色昏黄,云霞铺陈天际,照得整座西福寺宛如披上了一层佛光。 白氏就是这时候拦住薛玄凌去路的。 “过来。”她冷眼看着林含章,声音里满是责备,“你就是为了这种女人,要置我这个母亲于不顾?我十月怀胎,不是要养出个不孝子的!” 回廊下没有其他人,穿堂风一吹,林含章似乎更加孱弱了。 可他没有动。 “见过林夫人。”薛玄凌抬手合袖,行礼道:“林夫人今日坐在讲经台上,远远看着,竟是有几分菩提萨捶之意,叫人神往。” 吹捧的话,任谁都爱听。 白氏的脸色好了些。 她那浅褐色的眼瞳转到薛玄凌身上,问:“薛家娘子可还有事?要是没事,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可还有早课要听的。” 看样子,也只是好了一些。 “母亲晚上不用抄写佛经吗?”林含章很突兀地问。 儿子当着外人的面反抗,大概是白氏始料未及的。她愣了一下,蹙眉眯眼,冷冰冰地说:“含章,有什么事,随我回去再说。” 偏偏林含章就是不动。 “你这是要当中忤逆我吗?!”白氏的脸都气红了,上前一步,扯着林含章的手就想往回廊另一侧走。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光影变幻。 林含章就像根扎在地上的木桩子,任凭白氏如何拉扯,就是不挪步子。而他的这份沉默对抗,在很大程度上点燃了白氏的怒火。 啪! 白氏扬手就扇了林含章一巴掌,打得林含章嘴角破了皮,隐约有血丝溢出。 “林夫人!”薛玄凌陡然拔高音调,“眼下太子殿下、安王等人都在这禅院之内,林夫人当真要于众目睽睽之下……无故掌掴朝廷官员吗?” “闭嘴!”白氏偏头低喝一句,眼神如淬了毒的刀子,剜了薛玄凌一眼后,斥责道:“他便是做到相爷,那也是我肚子里出去的,今日别说是一巴掌,就是棍棒相加,陛下也不会置喙半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敞开了闹 如此大的动静,并没有引来什么人。 白氏到底不是蠢笨之人,训斥之前就已经命人将四周清场,即便是皇子公主,也会看在白氏的面子上,躲开些。 所以白氏才会敞开了闹。 “母亲。”林含章拂开了白氏的手,目光中夹带着一股令白氏格外恼火的平静,“儿子今年二十有三了,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会儿该是儿孙绕膝了。” 一旁的薛玄凌看得咋舌。 这母子之间的暗涌未免太汹涌了些。 然而白氏的反应比之前还要激烈,她红着眼睛几步走上前,一把揪住薛玄凌的肩膀,想要挟持住薛玄凌。 薛玄凌原本是背对着白氏的,察觉到白氏动手,当下身子一侧,偏头斜睨着她,说:“林夫人,我敬您是长辈,所以一直克制,但您要是动手动脚,可就别怪我……” 噗呲。 林含章笑出了声。 于是乎,白氏的脸更臭了,黑如锅底。 “含章,你便是铁了心要与母亲作对吗?”白氏咬牙切齿地问。 说到底,从前白氏钳制林含章,靠的不过是林含章的顺服,如今林含章陡然叛逆,她一时间根本找不到任何反制的手段。 只剩下无能狂怒。 “母亲,儿子从未想过与母亲作对。”林含章将薛玄凌拉至身后,稍稍垂头,说:“只是儿子所求不过一人,母亲倘若执意不接纳阿九,那么儿子也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剑走偏锋?你居然对母亲说你要剑走偏锋!”白氏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林含章,我当初就该把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是。”林含章垂在袖笼里的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掌,指甲都已经嵌进肉里,也没有停下,“母亲当初如果果断一些,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青灯古佛。” 对峙的焦灼使得夜风都停滞了。 灯笼咯吱咯吱直响,火光忽闪,底下白氏的脸色活像是要生吃了林含章一样。 她阴冷地盯着林含章,说:“有我活着的一日,便不可能让她进我们家的门!你父亲是死在刀剑之下,我希望你能记得你三年前发的誓!” 尔后,白氏扬手,企图再给林含章一巴掌。 薛玄凌站在林含章身后,头一偏,侧身便抓住了白氏的手腕。 “放手!”白氏怒不可遏。 “夫人话里话外,总是显得格外瞧不起我。”薛玄凌笑眯眯地开口,“但请夫人不要忘了,我的母亲是陈国夫人,我是陛下亲封的望安郡主,于情于理,都值得夫人以礼相待。” 白氏的手,被捏得生疼。 哪怕白氏发了狠地挣扎,也没能挣脱分毫。 “薛娘子。” 后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薛玄凌连忙松开手,转头望去,看到荣安公主独自披月色走过来。 跨过中庭,荣安公主眉眼带笑地说:“你不是说要教我煎茶吗?我在禅房等了你许久,不见你过来……” 说着荣安公主,转头去看白氏。 “林夫人也在……这是相约在此闲谈吗?”荣安公主十分熟练地走到薛玄凌身边,一边挽住她,一边继续说道:“若再晚些我可要歇了,到时候再喝茶怕是要睡不着的。” 白氏的脸色有些尴尬和僵硬。 不,应该说,她的手这会儿很疼,脸上却要表现出与身份相称的端庄来。 “林夫人,我可把人带走了……”荣安公主笑盈盈地打趣道:“含章若是有空也可以一道来我禅房这边品茶呀!我新得了一盘贡茶,现下正是想要与同道中人分享的时候。” 一解,便解了两个人的围。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氏再想要拦住林含章和薛玄凌,就有些刻薄了。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愿意在人前发难的人。 却说荣安公主这头一路牵着薛玄凌,往自己的禅房走,走了半道,估摸着白氏听不见了,便悄悄问道:“你们三人在那院中是……是在做说些什么?我看外面的婢女们守得挺紧的。” “没说什么。”薛玄凌用嘴努了努身边的林含章,“孩子与母亲闹别扭而已。” 林含章歉意一笑,点头说:“是我不好,强行将阿九扯进这趟浑水里。” “哪有什么强不强行?我本身就在这趟浑水里。”薛玄凌也不跟林含章客气,回道:“你母亲不想你娶我是正常的,一来我是个习武之人,二来便是我的家世。” 薛家势大。 再加上皇帝起了将薛玄凌许给太子的心。 要是林含章陡然跳出来插这一手,保不齐会惹得皇帝震怒不已。 荣安公主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插嘴。 她一方面还将薛玄凌看作自己的嫂嫂,盼望着什么时候薛玄能重回东宫,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薛玄凌回到那个牢笼之中。 太苦了。 现在是东宫,将来是深宫。 九五至尊的身边寒冷彻骨,我的不是。并不好待。 “只要你情我愿,结亲便是顺水推舟。”林含章很肯定地说。 三人说着,便已经走到了荣安公主的禅房外。恰如荣安公主所说,屋内的婢女已经烧热了风炉,准备好了茶水。 荣安公主倒的确是出去寻薛玄凌的,只不过恰好撞到了白氏清场。 隐约嗅到内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荣安公主便强行往内院走,一旁的婢女也不敢拦她,这才让她及时出现解围。 “你们二人若是要结亲,这长安城怕是要乱成一锅粥了。”荣安公主用余光观察着薛玄凌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看荣安公主这样,林含章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薛玄凌大喇喇地坐在右侧的椅子上,端茶抿了一口后,玩笑似地说:“薛家怎么也得送完心宜,才有精力送第二个娘子出阁。” 这话说得…… 真像有这么一回事。 “薛娘子可想清楚了?”荣安公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薛玄凌,轻声说道:“如今薛娘子处在风头上,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注视,还是谨慎些好。” 她坐在薛玄凌左侧,两袖交叠搭在膝盖上。神情略有一些紧张。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们二人 “我不是说还早吗?”薛玄凌看林含章并不坐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那被袖摆盖了一半的手上,于是转口问道:“公主这禅房里可有伤药?” 西福寺给香客们准备的禅房…… 要什么没什么。 圆觉住持还美其名曰空身,空心,空性,空法。 “伤药?薛娘子可是受伤了?”荣安公主连忙起身,边走边说道:“有是有,不过是普通的金创药……不知是否是薛娘子需要的那种。” 她走到柜子旁,打开柜门摸索了好一会儿,从里头拿出个木盒来。 林含章察觉到了荣安公主言语中的关切。 似乎,荣安公主与薛玄凌的关系很是亲密,可照林含章的了解,在今日之前,这两位顶多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还是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荣安公主休息。”薛玄凌接过木盒,道了声谢,接着便牵过林含章的手,匆匆往外走了。 不止荣安公主的态度奇怪,薛玄凌的态度同样奇怪。 就好像薛玄凌和荣安公主是多年密友,客套话都说得格外敷衍,而荣安公主对此丝毫不介意,甚至还眯眼笑了一下,抬手挥别。 “下次不要伤害自己了。”薛玄凌走到无人处后,一面将林含章另一只手捧过来上药,一面说道:“以前怎么没发现含章还有这种自残的兴趣呢?” 语气轻柔,略带责备。 林含章一愣,似乎是没料到薛玄凌观察如此细致。 “你又何必要演给我看?”薛玄凌直接戳破了林含章今日的戏码,“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对不会反悔。说到底,你与其有功夫来试探我,不如好好安抚安抚林夫人。” 林含章掌心那四个掐出来的红色小月牙被药粉轻轻盖住,淡淡的药香扩散开来。 “我没有想要试探你。”林含章略有些委屈地说。 他的眼神落在薛玄凌的头顶,目光始终锁定在那随薛玄凌一起轻轻摇晃的簪子玉坠上。 怕薛玄凌继续误会,他又赶紧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决心。” 今晚的月色很美。 盈盈华光洒落在薛玄凌的侧脸,勾勒出了这世间最美的画面。 “你的决心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薛玄凌反手将药瓶放在林含章完好的那只手里,抬头粲然一笑,说:“含章,我从来不说后悔,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我便等着你来娶我。” 如果不是清楚地看到薛玄凌的眼中并没有爱意,林含章此刻只怕要沦陷于薛玄凌的笑容之中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心还是猛地颤动了一下。 掌心灼热瘙痒。 “刚才在荣安公主面前我没有刻意避嫌,你知道我是什么用意吗?”薛玄凌背着手后退一步,眨了眨眼睛,问。 舌尖舔舐过唇瓣,林含章望着眼前的人儿,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阿九想让荣安公主知道我们之间的往来,也是想让她背后的殿下清楚我们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薛玄凌点了点头。 在林含章面前,薛玄凌似乎总是在使用着阳谋。 丝毫不介意暴露,更不惮于被揣测。 “殿下想来也是不愿意娶我的,只不过与其坐以待毙,等待着将来被他料理……”薛玄凌俏皮地玩笑道:“不如现在便将我的用意表明,让他知道我并没有心思去琢磨如何嫁给他。” 见薛玄凌如此敞亮,林含章内心陡然升起一丝窃喜。 尽管林含章知道,薛玄凌此刻并没有对自己生出多少的情爱,可他此刻听到的这一番话,更表明薛玄凌对太子同样不抱有任何旖旎之心。 很好。 起码他离得更近一些。 别过林含章之后,薛玄凌独自回到了禅房。 这会儿薛心宜已经趴在床上睡觉了,听到薛玄凌回来的动静,她揉了揉眼睛,将头探出来,喊道:“阿九……我要喝水。” “你这是喝了酒?天哪,你居然在西福寺里喝酒。”薛玄凌赶紧倒了一杯茶,坐去床边,将人扶起来喂水。 薛心宜喝的并不多,但张嘴时,依然能闻到明显的酒气。 “喝了,林池哥哥带来的酒。”薛心宜嘿嘿一笑,将头歪在薛玄凌的怀中,“原本是林池哥哥一个人要喝的,可他拗不过我,便让我跟着喝了一口。” 看来,林池的烦心事也不少。 “你睡吧,我去睡那边的小榻。”薛玄凌看薛心宜喝完茶,又闭上了眼睛,便将她放回床上。 结果,薛玄凌刚起身,薛心宜便一把抓住了薛玄凌的手。 “阿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母亲是杀你母亲的凶手?”薛心宜迷瞪着眼睛,昂头望着薛玄凌,说:“母亲她很难过,我相信她绝对没有害你母亲,她们可是姐妹呀!” 薛玄凌回望薛心宜的眼神十分冷漠。 眼前这个醉醺醺的人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意识不到薛玄凌的情绪变化,还在哪儿絮絮叨叨地嘟囔。 “说够了吗?” 半晌,薛玄凌冷冰冰地问。 “我查过了。”薛心宜说了四个字。 这使得薛玄凌的背脊陡然挺直,眼神更为锐利。 但薛心宜只是拿她那热乎乎的脸蹭了蹭薛玄凌手背,软软糯糯地说:“我好渴,阿九,我想喝水。” 薛玄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挣脱开她的手后,又给她倒了一杯凉水。 喝够了水,薛心宜依旧窝在薛玄凌怀中,小声解释:“我都查过了,你母亲病重的时候,我母亲她不在长安呢……就算她要动手,她也不可能身在利州,买通长安的大夫吧?” 事实上,当姜青鸢请求薛心宜时,薛心宜是怀疑过的。 可一番查证,薛心宜便确定自己的母亲不可能杀人。 “我母亲从前可没来过长安,人生地不熟,她如何买通大夫、侍女去下手呢?阿九,你这么聪明,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薛心宜仰头,灼热的手磨蹭着薛玄凌的脸颊。 薛玄凌嗯了声,说:“是,很多事一查就能把他们二人排除在外……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可疑。” “他们……二人?”薛心宜重复了一遍。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凶案 薛玄凌垂头,眼神晦暗不明。 她可以确认薛心宜是真的醉了,但她并不期待从薛心宜的嘴里套出什么消息来,又或者说,她只是不希望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那些话。 倒不是说薛玄凌真的就把薛心宜当妹妹看了。 可感情这东西,日积月累的,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言说。 在没有看到薛心宜真正有所背叛行为之前,薛玄凌是将薛心宜当做朋友的,她愿意交付朋友之间的信任和真诚。 此刻,酩酊大醉的薛心宜双手攀在薛玄凌脖子上,嘻嘻哈哈地说道:“不管是他们二人还是三人,阿九,我想帮你的,我帮你查你母亲的死,怎么样?我们到底是一家人,有些事,是该守望相助。” “好。”薛玄凌点了点头。 听到薛玄凌答应,薛心宜拿脸蹭了蹭薛玄凌的脸颊,说:“既然如此,你将医案给我吧,我直接拿去问我的乳母,怎么样?她跟在我母亲身边多年,我母亲许多事她都知道。” “你不怕最后查出来的真凶是你母亲吗?”薛玄凌问。 对于薛心宜为什么会知道医案这事,薛玄凌从来没有去考虑过,毕竟姜青鸢并不是一个多么有主见的人,当她被威胁时,自然而然的会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 “我不怕,我知道我母亲不会做这种事。”薛心宜嘿嘿一笑。 夜深,薛玄凌安顿好了薛心宜之后,披着薄披风站在了院子里。她的思绪有些繁乱,迫切地需要一个独处的时间来思考。 要不要走薛心宜这一步棋? 若走,往后她与薛心宜之间,很有可能会出现隔阂。 若不走,今夜在种种,就都只能算是一场梦。 咻—— 墙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薛玄凌转头看去,正好看到林含章哼哧哼哧翻墙落地,虽然不至于太过笨拙,却明显能看出他的青涩。 “怎么爬我墙头呢?”薛玄凌抄着手,歪头取笑他,“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四周弥漫着一股肉香。 林含章献宝似的将白毛大氅下的油纸包拿出来,眨巴着眼睛,说:“是肘子,我看你白日没怎么吃饭,便让归一出去给你买来了肘子,你可喜欢?” 明月当空,冷风吹拂。 肘子的香味让这偌大的院子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喜欢。”薛玄凌也不客气,接过油纸包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边拆开边说道:“那你呢?你吃什么?总不可能我一个人坐这儿吃吧。” 回头一看,薛玄凌对上了林含章那温柔似水的眼神。 “我看你吃。”林含章羞怯地抿了抿唇。 …… ……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林含章接下自己一拳,如果不是在中毒时感受过来自林含章的杀意,这会儿薛玄凌怕是要觉得林含章真的心悦她了。 但怎么可能呢? 这样的一个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透漏着虚假。 “含章。”薛玄凌左手抄着肘子,撕下一块后,偏头望过去,说:“其实你真的可以不必在我面前伪装,如果不开心,那就不要笑,如果不想来跟我说话,那就不要来找我……” 林含章那浅褐色的眼瞳微微闪烁了一瞬。 很快,他收拾好情绪,柔声说道:“阿九你想多了,我只是有些累,毕竟与母亲对峙,实在有些耗费我的精力。” 见林含章如此油盐不进,薛玄凌也就不在废话,埋头专心啃起肘子来。 吃了一天的素,眼下突然吃到肉,可以说是格外地香。 “我想过了,明年开春我们便可以成亲。”林含章突然开口,“届时我会向陛下去求一道赐婚的旨意,有了旨意,不管是我母亲还是薛家,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咳咳…… 薛玄凌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眼泪都挤了出来,嘴里则说道:“这事容后再议吧,下个月我会去一趟锦州,是私事。” “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说着,林含章递过去一块帕子。 “小事应该用不上你帮忙。”薛玄凌拿两指夹着帕子擦了擦眼泪,侧头又咳了几声,说:“就是那件上次给你说过的,江淮玉秀阁,我与他们达成了合作,所以他们能帮我抹去我头上的悬赏令,只不过我得亲自去一趟锦州。” “好,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跟我说。”林含章垂头将薛玄凌薛吃完的骨头和纸袋拢到一块拎着,打算照原路翻回自己的禅房去。 毕竟还是在西福寺内,吃肉这种事要是被圆觉住持发现了,多少还是于礼不合。 只是…… 令薛玄凌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天一亮,众人没能等来圆觉住持的讲经,而是看到一大帮沙弥哭哭啼啼地过来,说圆觉大师遇害了。 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李昶作为太子,是在场地位最尊贵的那个,也就自然而然地担起了主持大局的责任。 护卫们将西福寺团团围好,又把宾客们一个个分开看守,而李昶则单独面见了西福寺里的和尚和沙弥,并将林含章和林池叫去了身边。 起初皇子公主们还有些不满。 毕竟谁也不想被当做凶手。 可大家一看太子那脸色臭得离谱,便没谁敢出声质疑,安安分分地跟着护卫走。 倒是荣安公主难得开口,说要和薛玄凌在一起,意思是薛玄凌会武,跟在她身边安全一些。李昶见状,并没有摇头拒绝,荣安公主自然就顺理成章地与薛玄凌待在了一处禅房。 那厢解决了寺内众人的安置问题,李昶便领着林含章和林池到了圆觉主持的尸体边上。他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尖端点了点尸体的脖子,说:“凶手是在圆觉主持身前下的手。” 宽约一指的匕首或短刃,一击毙命。 看圆觉主持这并没有反抗的平静模样,凶手应该是与圆觉主持相熟的人。 “殿下为何要找我来看?”林含章拱手问道。 而林池一直魂不守舍。 宿醉让他这会儿一点儿都不清醒,神情恍惚,双眼迷瞪。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局势 禅房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香味,但又掺杂着一些朦朦胧胧的腐朽气息。 元觉住持的尸体是端坐着的。 他的身前并没有多少血迹,左右两侧倒是溅落了一些暗红色的血,不多,其余的应该是溅到了凶手的身上。 左手握着一串佛珠,右手摊开放在膝盖上。 单从尸体上,就只能观察到这些。 而整个禅房内并没有杂乱或被翻动的痕迹,即便是搜查了屋内屋外,也很难推断出昨天晚上这儿到底发生过什么。 派出去通知大理寺的人来回需要两个时辰,在此之前,李昶需要将事情厘清。 否则…… 等皇帝知道了,少不得又得对李昶指指点点。 “你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吗?”李昶忽略林含章的问话,反抛了个问题回去。 林含章眉头微挑,说:“殿下觉得,蹊跷在哪儿?” 耳听得两人来回交锋,林池大喇喇地往旁边一趟,无精打采地说道: “蹊跷的点一共有三个,其一,西福寺内的两个长老都不见了,其二,圆觉主持昨日手腕上的佛珠并不是这串,其三嘛……这屋子里的香味很古怪,不像是寺庙内的味道。” 屋内安静极了。 原本林含章就不想说,不想蹚这趟浑水,结果林池倒好,稀里糊涂地开了口,正中李昶的下怀。 李昶微微一笑,转眸看着林池,说:“林小将军眼力很好,观察也极敏锐,不愧是我父皇看重的少年英才。” “殿下不必奉承我,我昨儿喝了点酒,眼下脑子还是团浆糊呢!”林池大袖一合,侧头靠在瓷枕上闭了眼睛。 不过是一呼一吸的功夫,林池就睡着了。 “还请殿下宽恕。”林含章拱手道:“这小子惫懒惯了,却没想到懒到了殿下面前。” 谁知李昶慈眉善目地摆手,说:“无事,林小将军吃了酒,疲累是正常的,且让他好好休息吧。你我二人,倒不至于破不了这么一桩小案子。” 林池只是个搭头。 说到底,李昶参加西福寺的斋会,只是为了拉拢林含章而已。 现如今…… 安王与慧王有宋家支持,康王有张家支持,李昶空有太子头衔,却没有强势的母族支撑,此三方在朝中,勉强算得上是彼此掣肘。 制衡。 皇帝要的永远只是制衡。 哪怕是亲儿子,皇帝也不许其有僭越之心。 听到李昶这么说,林含章抿了抿唇,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他并不想踩上李昶的船,以他的立场,他所忠诚的只会是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上的皇帝。 至于皇帝是谁。 与他无关,他也不在乎。 “殿下,您似乎还不明白,倘若这朝廷的平衡被打破,居首位的人则会立刻被波及。”林含章蹲在圆觉主持的身侧,一边打量尸体,一边说道:“您掌控了黑市的调查进度,宋家人就谋得了剑南节度使的位置,张家更是直接接管了崔家大半的产业。” 所有的事都是相对的。 而一旦林含章在明面上站在李昶身边,那么皇帝势必要在宋家与张家身上另放上一些筹码,以辖制李昶的势力。 关键在于李昶是否知道林含章这个人代表着什么? “我清楚。”李昶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两指一并,擦过桌面后抬手,目光垂落,说:“飞驹楼一事,我已然清楚。” 半蹲着的林含章顿时身子一紧,目光如刀刃,直直地盯着李昶。 李昶却含笑回头,继续说道:“父皇曾跟我提过一嘴,所以含章你不必如此警惕。而且,将来我是迟早要接手飞驹楼的,不是吗?你飞驹楼忠诚的是皇帝,并不是某一人。” 哒。 哒。 林含章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拢着袖子说道:“殿下这话说得不假,可殿下也不要忘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屋内的气氛顿时玄妙了起来。 两个人都敞开了话说,却并没有说到一块,甚至林含章这话,便是实实在在叫李昶难堪。 皇帝今年四十有五,正是春秋鼎盛之时,作为太子的李昶刻意说是压根看不到登基的年月。在漫长的等待中,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发生,尤其是皇帝还格外喜欢玩一手均衡。 养虎就算了,一养还是三头。 “含章大可以放心,将来登上皇位的,只可能是我。”李昶根本不掩盖自己的决心,开门见山地说:“经过秦家一事,安王已经跟皇位绝了缘分,而他的兄长慧王现如今还在封地里风流快活,不堪重任。” 禅房的门是开着的。 但守在门外的都是李昶亲信,这些话他不怕旁人听去,更不怕林含章往外说。 因为只要林含章敢说,那他就必然会被打成太子党,毕竟都是这么亲密的话了,生疏一些的人怎么可能听到。 “宋家就在想重新扶持慧王,也需要时间来培养。” “至于康王,他没有夺储的心,更不可能夺储。” 说这话时,李昶的神情非常自信。 “可是殿下忘了,就算康王没有,他身后的张家,也绝对不会让他如此消极懈怠。”林含章的指尖把玩着一枚佛珠,圆润洁白,与他的手十分相称。 门下侍中张子烨出身河南张家,张家世代显贵,是前朝大族。只不过到了李朝,张家因为历经战乱而子嗣凋敝,几代人也不过出了个张子烨而已。 也正是因此,张家对张淑妃膝下的康王十分看重。 可以说,这是一次豪赌。 只要最后登基的是康王,那么张家就赌赢了。 “含章思虑周全,很好。”李昶吹了吹指尖的灰尘,突然转了话锋,说:“这桌上的灰尘不像是一晚上没用能落成的,去喊昨儿来过这里的沙弥来,我有话要问。” 后一句话,是对门外的守卫说的。 外头的守卫立刻应声,蹬蹬蹬跑着离开。 不一会儿,照李昶的吩咐,两个半大的小沙弥就被带了过来。这两人都有些慌张,一进屋先跪在地上,嘴里求饶的同时不忘磕头。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六章 贼喊捉贼 李昶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一通小沙弥。 一转头,便看到林含章杵在窗口发呆。 屋外天光正好,院中翠竹郁郁葱葱,但显然林含章看的不是风景,而是背着手往这头走的薛玄凌。 “怎么过来了?”林含章隔着窗户问她。 薛玄凌抬手,将手里捏着的匕首晃了晃,说:“过来告诉你们,发现凶器了,在我屋里发现的。” 不光是在薛玄凌的屋子里,还正好在她的床底下。 “你怎么确定是凶器?”李昶走到门口,目光一斜,望着那染血的匕首,“带了血,也不一定就是杀圆觉主持的刀吧。” 找茬! 李昶这态度,分明就是要找茬。 尽管薛玄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到这位了,但她还是好脾气地眯眼微笑,解释道:“如果不是,那就权当做我误判了,殿下总不能放着这么明显的证据不管,对吧?” “孤如何确定,你不是贼喊捉贼?”李昶半步不退。 林含章瞥着李昶,凉丝丝地说:“殿下,三更天的时候,我与薛娘子在一起。她不可能有时间去杀圆觉主持,同时,她也没有理由杀他。” 方才李昶审问小沙弥时,小沙弥交代,圆觉主持昨夜是一更天回房休息的,直到三更天左右,门口的几个小沙弥才退下。 也就是说,凶手行凶,得等到三更天之后才能下手。 “那么晚了,两位在做什么?”李昶问。 薛玄凌拧着眉头看他。 也不知怎么,薛玄凌总觉得李昶这话里藏着些酸意,可她刚才才感受过李昶的嫌弃,没道理转头李昶又对她有好感吧? 还是说—— 薛玄凌将目光挪到面如冠玉的林含章脸上,啧了声,好笑地摇头否决了这个念头。 她可以确定李昶并非南风。 “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林含章走到薛玄凌身边,偏头低声问道。 “我猜,匕首应该是刚才晨会时,凶手放进我那间禅房的。”薛玄凌没有接话,转头将匕首双手奉给李昶后,说:“至于为什么,那就是殿下要查的了。” 其实很好猜。 放在薛玄凌的房间,左右不过是两种可能。 一,这人想嫁祸给薛玄凌。 二,这人慌不择路,只能就近藏在薛玄凌窗下。 两个可能性都很大。 毕竟薛玄凌树大招风,不喜欢她的人可太多了。 “这就回去了?我和你一起。”林含章看薛玄凌转头出了禅房,连忙抬脚跟上去。 但不管是林含章还是薛玄凌,都没能走得脱。 因为李昶一个眼神过去,门口的护卫就已经拦在了他们两个面前。 “留下吧。”李昶两指夹着那匕首,转头潇洒地坐在椅子上,“杀人者将这东西留在郡主的房内,想来是希望拉郡主下水。要是郡主太快回去,只怕杀人者会有所警觉。” 什么叫杀人者有所警觉? 分明就是李昶改变了主意,打算顺水推舟。 薛玄凌耸了耸肩,无赖般地说道:“警觉就警觉吧,与我无关。” 没等李昶抬眸,薛玄凌就打手一挥,直接掀翻了护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恰如—— 她进来时那样。 李昶看得是额角青筋直跳。 地上的护卫自知给主子丢了脸,爬起来之后,赶忙跪到了李昶面前认罪。外头一开始被薛玄凌打晕的护卫这会儿也醒过来了,他们慌忙冲进院子,确认李昶的安全之后,跟着跪在了地上。 林含章没走。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薛玄凌走之前,同他比了个嘴型,让他留下。 “含章怎么不走?”李昶捏了捏眉心,说:“今日这事,是奔着孤来的,含章现在离开的话,孤可以不怪你。” 屋子里还躺着个林池。 呼呼大睡,半点儿不受影响。 几个小沙弥在李昶的示意下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护卫们也都站远了些,特意给屋内二人留出了商谈的空间。 “殿下觉得……会是谁?”林含章直接问道。 李昶抬眸看他,脸色寻常。 见此,林含章勾唇笑了笑,说:“此番斋会,光是护卫就有一百余人,更别说还有各位王爷公主身边随侍的婢女。方才我一直在想,谁能无声无息地带走西福寺三位长老?谁又能在这么多的护卫眼皮子底下,杀了圆觉?” 答案,呼之欲出。 “含章是觉得,这案子是孤在贼喊捉贼?”李昶直白地反问。 话挑到这个份上,林含章也不藏着掖着,点头说道:“除了殿下,我不觉得还有谁能有如此本事。” 他一直没有以臣自称。 李昶也不在意,侧头托腮,脸上转而挂上了微笑,说:“你原本是不想说的,但在望安郡主来过之后,却选择了开口。怎么,当真心悦于她?若是这样,我倒是能帮一帮你。” 这边是在默认了。 “殿下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但殿下若是把手伸到薛娘子身上,我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林含章敛眸,背脊却挺直了些,“至于心悦与否,这是我的事,不劳烦殿下挂心。” 呼—— 呼——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林池的呼吸声。 半晌后,李昶抬手掩面,哈哈大笑地说: “含章那日能送孤一份厚礼,也是因为她吧?崔家……不,真正备受打击的是姜家,姜家人不喜欢她?有意思,含章你从前总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如今倒是表现得有了几分人气……” 以及弱点。 有弱点,便好下手。 只不过李昶是要与林含章合作,自然不能来硬的。 “含章不想掺和没关系,孤说给你听便是。” “宋家在长安一共沾染了六座佛寺,西福寺就是其中之一。圆觉明面上与皇家走得近,实际上却还是宋家的麾下家仆。” “往来佛寺的权贵家眷或多或少都成为了圆觉的传声筒,在京中大小事务中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杀圆觉,不单单是要剪掉宋家的羽翼,更是要恫吓宋家,让宋家在短时间内不敢有所动作。” 李昶撑头后靠,眼神冰冷。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引蛇出洞 杀人是小事,也是简单的事。 难就难在杀了人之后如何置身事外。 所以李昶选择了当这个出头鸟,大包大揽地把麻烦都揽到自己身上,从而顺理成章地摆脱嫌疑。 至于为什么要把凶器丢在薛玄凌的院子里…… 薛玄凌实在是一个绝妙的转移众人注意力的人选。 “那么殿下想让谁来当这个凶手?”林含章问。 “含章想让谁来当这个凶手?”李昶反问。 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 林含章能猜到的,外头那些人也能猜到,是以李昶需要不断地抛出新的疑点,让其他人摸不着头脑。 薛玄凌没有照李昶意料中的行动,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殿下现在已经动第二步棋了。”林含章突然说道:“会是谁代行?是荣安公主吗?” 能被太子信任,且值得他信任的,整个西福寺大概就只有荣安公主了。 李昶点了点头。 此刻,荣安公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蹑手蹑脚地摸向了安王所在的禅房。她假借要跟薛玄凌一起,正好就离安王的禅房更近了些。 方便行动。 —— “怎么样了?能出去?”李泰不耐烦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地询问身边的侍从,“不行就使点儿手段,不能让他找到圆觉的手稿。” 侍从躬身垂头,说:“王爷您稍安勿躁,眼下护卫们刚围上,守得紧,若是咱们轻举妄动,只怕要招来太子殿下的关注。” 李泰冷眼瞥着他,阴恻恻地说道:“人到底是谁杀的,还未可知!倘若他贼喊捉贼呢?将我们这些人分开守起来,谁知道他对圆觉的尸体做了什么。” 当然,李泰不知道的是,自己差点儿就触碰到了事实。 “王爷,您这话可不能大声。”侍从连忙转头去看外头,发现守卫并没有靠近,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小声嘱咐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圆觉主持那是千年的老狐狸,断不会将那些东西摆在明面上,所以您大可以放宽心。” 还是侍从会说话,三言两语就安抚了李泰的急躁。 “谁与那老东西有仇?挑中这时候下手,真是够麻烦的。”李泰重新坐回位置上,伸手端过茶壶牛饮一口,“得想个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要快大理寺一步才行。” 以李泰的想法的是,不能让皇帝知道西福寺的猫腻。 起码不能是现在这个当口。 宋家这才刚送宋延平坐上了剑南节度使的位置,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要是立刻暴露与西福寺有所勾结。 皇帝的怒火…… 可想而知。 “王爷,您现在要做的……是以不变应万变。”侍从生怕自家王爷轻举妄动,连忙阻止道:“宋大人知道西福寺有变,肯定会在赶过来之前,联系家主的。” 所谓的宋大人,指的是京兆尹宋朓。 而家主,则是指代宋家掌权者——宋未明。 李泰冷眼扫了侍从一眼,说:“不要以为你是舅父的人,我就会言听计从,让你开口,便已经是给舅父几分面子了,休要得寸进尺。” 侍从哪里敢再说话,只能垂下头,挡在门口。 院外的荣安公主朝守卫招了招手,随后矮着身子摸进去,将事先从兄长那儿得来的锦囊往屋内一扔,接着便快速奔逃。 屋内的李泰及其侍从看到突然出现的锦囊,急忙就想出门去看看什么情况,结果刚出几步,就被持刀过来的守卫给拦下了。 “什么事?” “殿下有令,大理寺诸吏未到之前,所有人一概不能离开禅房!” 没能看到是谁,李泰有些恼火,却也不能开口去申斥守卫。他黑着脸,将手里的锦囊藏在袖笼里,一言不发地转头回了屋子。 “王爷……”侍从赶紧跟了上去。 坐回屋内的李泰将锦囊一拆,脸色顿时大变。 “王爷……慎重。”侍从不敢询问锦囊里藏着什么,只能继续守着大门,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您不出面,麻烦就寻不到您头上。” 李泰平安无事,一切就都有斡旋的余地。 “这上面说,圆觉这老东西平时干着黑市的买卖,秘密敛财!如今东西都摆在了李昶的案头上,倘若我们再坐以待毙,宋家就完了!”李泰强压着声音说道。 黑市现在是烫手的山芋。 有崔家的前车之鉴,宋家胆敢沾染上半分,势必会落得与崔家一个下场。 “谁传给王爷的?”侍从在关上门之后,轻声问道。 “康永言传给我的。”李泰把手里的纸条往是从手上一抛,深呼吸了几口,说:“康永言身边那个小厮你不是评价过?说身手不错,刚才想必就是他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守卫的注目,倒是有几分功夫。” 然而听到这儿,侍从还是不太相信,嘴里犹疑着劝阻:“王爷,您与康大郎君深交不过一日,他凭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为您传递消息?他又是如何得知这般机密?” 啪! 李泰拍案而起。 “你这是在怀疑我不能令康永言折服?”李泰压着满肚子的火气,在屋内又踱步起来,“他屈居五官保章正整整三年,早就有了往上爬的心思,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而已。” 识人之才,用人之明。 贤主的英明是令人臣服的关键。 李泰对此颇有自信。 因为他昨日与康永言闲谈时,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的,是极为真切的怀才不遇,以及不可忽视的野心。 “有欲望的人,用起来才安心。”李泰翘着脚,突然冷静下来,微抬下颌看着侍卫,说:“你大可以犹豫,但若是太子现在搜到了圆觉与宋家有关的东西,将来宋家出了什么事,可就真的与我无关了。” 受皇帝宠爱的是他安王李泰,不是宋家。 侍从顿时有些无措。 “留给你犹豫的时间不多了。”李泰屈指敲击着桌面,哒哒哒直响,“舅父看重你,让你跟着我,却不是为了掣肘于我,而是要让你帮我。”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八章 恩怨 最终,侍从还是选择了服从李泰。 只不过真正行动的人不是李泰,而是侍从他自己。 毕竟李泰贵为安王,不可能事事都像之前夜闯薛家那样亲力亲为。而一旦说服了身边这个来自舅父的眼线,余下的事也就不需要李泰再费脑筋。 他只需要提出要求。 “销毁圆觉与宋家的一切联系。” 这是唯一的命令。 其实,让李泰突然产生危机感的,不单单是这一封来自康永言的信。还有属于薛玄凌的动静。 薛玄凌发现了凶器。 薛玄凌去找了李昶。 薛玄凌与李昶交谈了起码一炷香的时间。 他们会谈什么? 在此之前,李泰一直是想要误导薛玄凌,让薛玄凌因为当年上元节大火一事怨恨李昶,从而阻断薛玄凌与李昶结亲。 毕竟,要是李昶继秦家之后再找到一个强力的姻亲,那李泰是不敢确保自己还能策反薛家的那位相爷。 既然无法策反,李昶的地位势必稳固。 李泰绝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等到薛玄凌笑吟吟从圆觉主持的禅房离开的消息传进李泰的耳朵时,李泰就彻底坐不住了。 他既害怕圆觉与宋家的关系暴露,也害怕薛玄凌与李昶联合。 —— 李昶那头自然是坐等鱼儿上钩。 林含章虽然并不想陪着李昶玩这个贼喊捉贼的游戏,但为了避免李昶继续拉薛玄凌下水,林含章只能先留在这儿,静观其变。 同时,对于薛玄凌的目的,林含章也有些好奇。 在林含章看来,与其说是李昶在拿薛玄凌做幌子,不如说是薛玄凌主动扛起了旗帜,充当那个受人瞩目的饵。 现在好了,整个西福寺里的宾客都知道了,杀害圆觉主持的凶器在薛玄凌,也就是望安郡主的房间里。 —— “我就说这人没有什么好事。”太原公主与薛心宜坐在一块儿,边喝茶边说道:“你瞧瞧,自打她进长安,这城里有一日安生吗?” 薛心宜没说话。 她回想起了昨夜喝醉酒时听到的话。 是的没错,哪怕那时的薛心宜已经醉得糊涂了,这会儿清醒过来,她也还是记得一切。 什么叫:他们二人? 阿九还怀疑谁? 这样的念头搅得薛心宜的头都快炸了。 “心宜?心宜!”太原公主伸手推了推薛心宜,不满道:“你现在与她走得近,便不许我编排她了是吗?” 薛心宜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在想,谁会杀了圆觉主持?他一向与人为善,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吧?” 至于凶器。 当天晚上薛心宜几乎是一直跟薛玄凌在一起,除开三更天左右时,薛玄凌出了趟院子。 可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应该是来不及杀人的。 重点是,薛玄凌没有理由去杀圆觉。 “昨晚我一直和阿九在一起,她没有可能行凶。”薛心宜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在为她辩解,只是这些麻烦都是找上她的,并非是她去找麻烦。” 太原公主挑了挑眉,托腮望着薛心宜,说:“自打她回来后,你的脾气倒是越来越稳重了,这就是近朱者赤吗?” “大概吧。”薛心宜耷拉下了头。 她心里有个不太妙的猜测。 并且她很抗拒这个猜测。 像太原公主和薛心宜这样谈论凶案的人,并不在少数。当然,更多的人对自己的安危有所担忧,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尽快回到长安去。 好在大理寺的人在两个时辰后赶到了。 只是叫所有人诧异的是,大理寺的人并没有停留多久,几乎是进西福寺之后,立刻就带走了一个人,一个上半身兜着黑布的人。 具体是谁,旁人都没瞧着。 不过很快大家就知晓了答案。 因为安王李泰几乎是怒发冲冠地跑了出来,直接挡在了大理寺卿秦代清的面前。 “人你不能带走。”李泰黑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 秦代清眼波流转,神色中略带了些烦躁,说:“王爷,事不过三,您犯到下官跟前已经是第三次了,再想蒙混过去,怕是有些过分了吧?” “王爷,还请让开吧。”一旁的于羌拱手,“您今儿个要是让开了,这事便牵扯不到您身上。” 倒的是宋家,跟堂堂安王扯得上什么干系? “这是个局……”李泰眼睛通红,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给我一些时间,我来查清楚圆觉的死。” 于羌和秦代清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 正当他们二人要开口时,从后头走过来的李昶兜袖招呼了李泰一声,说:“怎么,九哥儿觉得这人赃并获还不够?这位可是被于少卿和秦廷尉亲手抓住的,真要有什么差错,那麻烦可就大了。” 秦代清一听,脸立马就黑了。 身边这位太子爷,那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挖坑呐。 于羌更是连忙抬手擦了擦汗,垂眸道:“谢殿下赞誉,只是这功劳还是有殿下一半的,若不是殿下及时发现,下官也无法抓住这贼子。” 你挖坑,我便将你拽进坑里来。 眼看着于羌要透漏细节,李昶只得笑了两声,转头看向李泰,说:“这事已经报给父皇了,九哥儿与其为难他们二位,不如现在就赶回长安去。” 救下宋家当然是没可能了。 保自己一个平安无事倒是真的。 李泰看到李昶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越发确定薛玄凌是与李昶有所谋划,不然不会如此恰到好处地勾起了他的焦虑,并引他上钩。 “三哥还是管好自己吧。”李泰皮笑肉不笑地抬手捋着袖子,冷声道:“当年上元节大火一事,我已经呈报给了父皇,我想,三哥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面的细节吧?就是不知道父皇会作何态度了。” ! 李昶立刻瞪向了李泰。 “九哥儿这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吗?”李昶的话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 讲道理,此刻的大理寺众人,恨不得找个地洞转进去。 什么皇家恩怨之类的,请不要让他们听到! 但很可惜,地上没洞,李泰和李昶也不打算就此闭嘴让路。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三十九章 纵容 真正结束秦代清和于羌这份煎熬的,是缓缓走来的林含章。 他瞥了一眼李泰和李昶,合袖行礼,询问道:“宾客们已经陆续离开,殿下与王爷可要套马回长安?” 李泰转眸看向林含章,随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见此,秦代清和于羌赶紧招呼了大理寺众人,压着那兜脸的疑犯往外走。 等到人走空了,李昶才回身问林含章:“含章不想知道为什么李泰会这样吗?” 的确,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林含章压根不会相信,李泰能蠢到让自己的贴身侍从到元觉的禅房里…… 自投罗网。 而李昶的态度,就像是确定了这人会出现似的。 倘若当时林含章不是留在了禅房内,那么李昶想要抓到这人,会更有难度,因为当时禅房内外的手位都已经被李昶刻意调走。 看似不会武功的林含章坐在窗后昏昏欲睡,恰到好处地给了侍从一种我也可以的错觉,让他冒险摸进了屋里。 “因为有我在,所以那人觉得有机可乘。”林含章实诚地回答道:“所以阿九与殿下是有所合谋吗?” 李昶忽而抚掌,面带笑容地说:“我并没有与望安郡主多说过一句话,但显然,聪明人与聪明人是会互相理解的,在某些情况下,更会不约而同地促成某一件事。” 从进西福寺起,李昶就假设了许多种可能,并以此构筑了不同的计划。 他靴子尖上的槐花花瓣是故意沾染上的。 他故意挑衅薛玄凌,主动坐去薛玄凌那桌,将两人之间的暗涌表露在人前。 他愤而起身更是预设好的动作。 一切都只是为了促成最终的守株待兔。 当然,他与薛玄凌,也正是在那一刻起,于沉默中达成了共识。 “如此说来,倒是我像个局外人了。”林含章含蓄一笑,眉眼间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殿下深谋远离,我自叹不如。” 可恰恰就是林含章的这种从容,让李昶心头生出一点酸涩来。 “含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可令你满意?”ta他转了话锋问道。 林含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合袖一礼,说:“时候不早了,殿下,您还得回长安解决那件大事,不是吗?那可你这凶案要来的紧要,等一切尘埃落定,殿下才有精力来与我谈论这满意与否。”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默认了立场。 只要李昶能在上元大火案中全身而退,那么他在林含章的眼中自然就有了可以合作的可能。 堂堂太子被如此轻慢,照常理来说,李昶这会儿该是要发火了。 然而李昶只是耸了耸肩,脸色如常地说道:“含章这话倒是说对了,成与败,长安过后,自有分晓。” 等林含章从西福寺出来时,一抬头便看到了薛玄凌的马车。 她趴在车窗处,抬手招呼着林含章。 “怎么还在这儿?”林含章问。 薛玄凌咧嘴一笑,解释道:“因为我想等你呀,有些事……想来想去,还是得跟含章你说清楚的。当时不说,是因为情况紧急,眼下能说,是因为一切已经真相大白。” “你是指让我当诱饵那件事吗”?林含章问。 原本林含章以为薛玄凌才是这场局里的诱饵,却没想到最终做了诱饵的,是他自己。 “是,也不是。”薛玄凌撩起车帘,请林含章上马车,“有些事我并不能算得那么准确,所以在请求你留下时,只是凭着依稀的感觉。不过我还是确定你不会有危险,所以尽管犹豫,还是开了口。” “没有关系。”林含章温和地回应。 “当然有关系!”薛玄凌一边给林含章倒茶。一边鼓着腮帮子说道:“做朋友,首要的便是坦诚。其实我也拿捏不准殿下想要做什么,但既然他向我表露了身份,而在场也只有李泰一个算得上是他的劲敌,所以我便大着胆子做了推演。” 薛玄凌能辨认出李泰身边那个侍卫是个身手不错的武林中人。 如此背景的人能留在李泰身边,必然不会是皇帝遴选,而是宋家指派过来的耳目。 是宋家的人,那就更好办了。 所以薛玄凌才会在回到自己的禅房后,故意放出那些风声。只要搅乱了李泰的心,他必然会出昏招,就像他那天夜里冒险闯进薛府,企图哄骗薛玄凌一样。 聪明的人并不会一直聪明。 像李泰这种坐拥着皇帝喜爱的人,往往会因为有恃无恐,而一朝踏错。 林含章偏头看着侃侃而谈的薛玄凌,眼神越来越温柔。过了一会儿,林含章的手微微抬起却又立刻放下,双手捧在茶盏边,暗暗用力。 克制。 在林含章眼中,薛玄凌耀眼得如头顶烈日,也逼得林含章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克制住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 学会正常人的情爱。 “含章,谢谢你。”薛玄凌喊了林含章一声。 “嗯?”林含章回神抬眸。 “我说谢谢你。”薛玄凌朝后一靠,倚在车厢内壁上,神态慵懒地说:“要是凭借这事,能把宋家拉下马,往后我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宋家一到,朝中三方鼎立的局势就等于是被破坏了。如此一来,李昶短时间内就再也不会有多余的心思来放在薛玄凌身上。 正好让薛玄凌有喘息的机会。 “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林含章说。 外头的车夫已经扬鞭,驱使着马车往长安行进。 嘎吱嘎吱的声音不断传来。 “你的沉默便是帮助。薛玄凌闭上眼睛说道:“你可以选择,不与殿下携手,你和林池是唯二被殿下叫进圆觉住持禅房的人,倘若你开口,这事不会那么轻松。事实上,照你从前的性子,即便你不开口,也不会由着殿下指鹿为马。” 但显然,因为薛玄凌的缘故,林含章纵容了李昶的行为。 可也就是这个,逼得林含章踩上了李昶的那艘小破船,让林含章的身上被敲好了属于太子的烙印。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章 看不到 “阿九懂我。”林含章眯眼一笑,捧茶啜了口,说:“但阿九不必有太大的负担,在朝为臣,终究会有这一步,时间的早晚而已。” 相当纯臣,那得有纯臣的本事。 林含章的家世决定了他并不能向薛亦涯那样置身事外,也因此,林含章需要审时度势,为自己,为林家选择一条合适且正确的路。 “而且,尽管现在在外人眼中我与太子来往甚密,但之后我做了什么,才是紧要的。”林含章的眼睫颤了颤,薄唇微抿,“是不是太子一党,可不能这么轻易就定性。” 马车抵达长安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经过一天的惊慌失措,这会儿郎君贵女们已经纷纷赶回了家里,不曾寒暄,而林含章则带着薛玄凌抵达了大理寺。 倒不是他们二人热心肠,而是那位东宫属官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传殿下吩咐,两位今儿先不必回家了,随下官去一趟大理寺吧。”欧阳锦脸上堆着烂笑,边搓手边说道:“若是饿了,下官在大理寺内准备酒菜便是。” 去大理寺的是谁都可以。 李昶有此吩咐,不过是想要在林含章脸上实打实地盖上自己的戳罢了。 至于薛玄凌…… 皇帝原本就是想要薛玄凌与太子走得近,如今是李昶有意让一切发展如皇帝所愿而已。 林含章和薛玄凌跟在欧阳锦身后,一路披星戴月地往大理寺走去。三人到了门口,才发现李泰也派了人来,还不少。 康家大郎君康永言携宋家郎君宋子豪、宋玮,正严肃地等在判事厅的院子外。 见林含章等人进来,康永言总算是挤出了一丝笑容,上前一步,问道:“几位夤夜前来,可是为了圆觉大师遇害那件事?” “不是。”薛玄凌抢先回答:“我丢了本医案,想过来找大理寺借人去查一查。” 欧阳锦搞不懂前头这位望安郡主打得什么算盘,于是偏头以手遮口,悄悄说:“郡主是想要隐藏目的?可殿下吩咐了,就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呀。” “且由着她说就是了。”林含章十分宠溺地看着薛玄凌,回答:“不过倒也是,虽说这件事是要大张旗鼓,但起码要保持敌在明,我等在暗。” 那厢,听到薛玄凌如此说,康永言额角直跳,觍着脸再次问道:“那林司业呢?林司业也是过来查什么医案的吗?” 林含章闻言偏头,微抬眸子,说:“是,康监是有什么事吗?” 康永言被噎了一下,与身边的宋子豪和宋玮二人交换了视线,随后让开一条路,拱手道:“非也,只是闲谈几句,倘若林司业和望安郡主有急事,我等就不作多叨扰了。” 夜风轻拂而过,吹得康永言袖兜里什么东西叮叮作响。 宋玮让得比较慢。 在对上薛玄凌的视线时,宋玮表现得特别局促,外加了一些慌张。 跟着康永言过来的两位宋家郎君,一个是太常寺的主簿,一个是太官署令,并不是大官,也不是宋家的重要人物。 宋子豪和宋玮深夜出现在大理寺,显然是不会有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但也正因为他们的不起眼,所以不会被多加关注。 两人中,宋子豪年长些,稳重老道,所以看不出端倪,宋玮却不然。 “我听说宋小郎君最近升了署令。”薛玄凌走了几步,停在宋玮面前,笑盈盈地搭讪,“往后要是有什么宫中美食,宋小郎君可能行个方便?我这人最是贪吃了。” “啊?好。”宋玮凄迟钝地点了点头。 但薛玄凌并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宋玮,她转头冲林含章和欧阳锦使了个眼色,说:“你们先进去吧,我在这跟宋小郎君他们聊会儿。” 此事倒是正中康永言的下怀。 林含章和欧阳锦太过谨慎,康永言觉得,薛玄凌这个乡下来的小娘子正适合套一套口风,也好知道大理寺里头查得怎么样了。 于是乎,心怀鬼胎的两个人由宋家郎君陪同,在月下闲聊。 —— 欧阳锦与林含章前后脚迈进判事厅,见秦代清和于羌在伏案疾书,便没有打扰,各自挑了个位子坐下。 半晌后,秦代清从案头起身,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抱怨道:“这宋家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居然敢把手伸到皇粮上?这么多的证据……宋家的下场只怕会比秦家还惨。” 是的。 李昶压根没有打算给李泰和宋家半点喘息的机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绝杀。 小到宋家旁支贪墨公账,鱼肉乡里,大到宋家子弟在长安沾染黑市生意,与西福寺圆觉主持狼狈为奸,买卖长安城内的良家子。 一桩桩一件件。 都是足够皇帝掀翻勤政殿桌子十次的恼火案子。 也因此,深夜入宫的李泰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不光是他,他的母亲宋娴妃也被要求在武宁宫禁足,不得外出。 要知道,当初几百年是安王与秦家勾结,皇帝也从没有向这般对待过他。 求见不得,又听闻母妃被禁足,安王顿时有些方寸大乱。他转道驱车回了自己的府邸,又暗中派人去宋家请宋未明过来商谈。 宋未明哪里敢去? 现在已经是一万双眼睛盯着宋家,宋未明不敢去李泰那儿,甚至连找其他同僚游说都不敢。而等到听说宫中已经禁了宋娴妃的足之后,宋未明更是扼腕叹宋家休矣。 宋家的小辈们有的跟着慌张,有的则觉得宋未明太过小心翼翼。 不过是禁足而已。 但谨慎如宋未明,已然看出了这是宋家失宠的先兆。 果然—— 子时刚过一刻,宫里的旨意就传到了宋家。 彼时宋未明已经脱了官袍,换上了白色的麻布衣裳,披散头发,领全家跪在宅门前。 “宋侍郎,您何必如此?”负责传旨的太监后保看到宋未明这样,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您这样,陛下也是看不到的。” 看不到,也不想看。 难不成天底下的人犯了错,便都只要白麻一盖,就能换取皇帝的同情和原谅?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一章 清算 听到后保这么说,宋未明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磕头谢恩,颤颤巍巍地起身,接过那道单薄却又沉重的旨意,小声问道:“娴妃娘子她……可还好?” 后保没说话,以一种相当悲悯的眼神看着宋未明。 如此,宋未明便已然清楚。 长久的沉默过后,后保从袖兜中取了一枚镯子出来递给宋未明,说:“生死有命,宋侍郎,她只有一句话给您,便是望珍重。” 镯子是宫中监造。 白玉为底,紫珠镶嵌点缀,雅致而不是端庄。 是宋娴妃最喜欢的一个赏赐。 “谢过后保公公。”宋未明苦笑着拱手行礼,送后保出门。 半刻钟后,宋家传出一声拗哭。 —— 自那日西福寺变故后,长安里的这些个世家已经是草木皆兵,生怕自己被卷进这新一轮的清算当中。 毕竟,上一个被满门抄斩的秦家,如今可是连忌日都还没到。 眼下宋家又稀里糊涂地被盘算,甚至连一向受宠的宋娴妃都说没就没了!宋家家主宋未明可以说是子弟满长安,到最后却连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直接悬梁自尽。 换谁来,谁都要心里直打哆嗦。 人人都怕皇帝要对世家下手,可看来看去,动秦家与宋家的只是太子而已,于是这矛头就又到了太子的身上。 一时间,朝堂内外针对太子的风言风语频起。 好在,对于世家,皇帝也并非不留余地。 正如从前留了秦家嫡长女一命,现在皇帝也放了宋家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们一条生路。只不过因为宋未明是写了谢罪书后自杀的,所以宋家的这些孩子依律,依然要被发配岭南。 长路漫漫,去岭南者十不存一。 即便是这样,宋家还得感念着皇帝的大恩大德,天底下的人也都对皇帝的仁慈大有改观,甚至世家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最终留下恶名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而已。 —— 薛玄凌坐在家里,听着薛心宜絮絮叨叨地说着宋家的事,听得都困倦了起来,抬手打了个哈欠。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薛心宜伸手捏了一把薛玄凌的手臂,娇嗔道:“宋家这事一出,林池哥哥与我的婚礼就不好大操大办了。” 阴差阳错的,绝了林夫人那冲喜的心。 “我听着呢。”薛玄凌偏头靠在椅子靠背上,懒懒散散地说:“宋家牵扯的东西太多了,你们低调完婚也是好事,谁知道哪儿还藏着雷呢。” 皇帝是个小心眼。 凡事谨慎为上。 薛心宜跟着点了点头,叹息道:“可不是?宋家这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吧?听说是那圆觉主持心生贪念,自作主张地借着宋侍郎的名头办事……” 能被大伙儿嘴里传开的,多半不是事实。 尽管薛玄凌清楚,却也只是附和着薛心宜,没有反驳。 因为事实怎样,不重要。 人们只要知道宋家的确是犯了事,做了大逆不道的勾当,引来了皇帝震怒就好。而皇帝最终大发慈悲,没有对宋家斩草除根,留了宋家一线生机,便是在彰显君主的仁德,给世家们希望。 再看李昶,恐怕他并不在乎自己头上担着的那些骂名。 现如今李昶成功将安王踢出了长安,又帮着皇帝解决了宋家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功夫来管薛玄凌如何的。 如此,薛玄凌的心情也很不错。 “你嫁衣缝得怎么样了?”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还能怎么样?我女红本来就不好,偏偏我母亲非要我亲手缝制,你瞧瞧我这手……”薛心宜抬手晃了晃,将满手的疤痕露出来。 其指腹上暗红色的点点密布,一看就是遭了罪的。 “三哥不是说给你去请杭州的女工吗”薛玄凌意思意思地摸了一把薛心宜的手,“要是请来了女工教你,倒省了你吃苦。”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薛心宜就两眼瞪圆,发脾气拍桌子说:“三哥都好几天没着家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宋家的事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吗?大理寺难不成还在忙活?” 的确在忙活。 只是不是在忙宋家的事,而是与锦州那成王遗宝有关。 对此,薛玄凌并不想深谈,因为她自个儿下个月就要去一趟锦州,还是对薛心宜保密的好,否则薛心宜必然要闹将着跟去。 那会儿薛心宜婚期将近,姜青鸢要是知道了,恐怕私底下得画着圈圈儿地骂薛玄凌。 想到这里,薛玄凌垂眸把玩着手里的空茶盏,转移话题道:“心宜,要不要趁着嫁人之前,把医案的事查清楚?” “嗯?”薛心宜一愣,抬头望向薛玄龄,沉默了许久才接口说道:“阿九想从哪里查起?那日醉酒时说的话,我记得,也作数。”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从薛心宜的乳母查起。 薛心宜的乳母赵氏,现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为了表示薛家的仁义,薛心宜每年都会给赵氏寄去一笔钱。想要查赵氏,就还得不辞辛苦地跑去玉州。 “你不方便去。”薛玄凌直截了当地说。 结果薛心宜下意思就认为薛玄凌这是不信任自己,当下起身,十分严肃地保证道:“阿九你放心,我肯定不会隐瞒半点。”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不方便去,要是你去了,你母亲不跑过来打我,林池都会打我。”薛玄凌反手将茶盏倒扣在桌上,说:“我刚好认识一个人在玉州,你将赵氏的事告诉我,我写信过去,让她帮着查一查。” 非常合理的借口。 薛心宜找不到反驳的地方,只能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又不死心地问:“是谁呀?我认识吗?” “以前江湖上的朋友。”薛玄凌随口胡诌道。 的确是江湖上的。 但不是朋友,也不是以前。 此刻正在玉州官道上纵马狂奔的苏月安不禁打了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怪道:“怎么了这是?还没入秋,先伤寒了不成?” 与她并肩的黑衣女人噗呲笑出了声,说:“您这是被人惦记了吧。”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吓唬 苏月安是薛玄凌请去玉州的。 早在薛心宜开口之前,薛玄凌就已经查清楚了赵氏的所在,先一步安排了听风和密阁的人过去,又另请了苏月安出马。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子。 为了尽早解决这事,薛玄凌把自己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 薛心宜并不知道这事,他只觉得薛玄凌答应得干脆,心里欢喜不已,当天晚上便将赵氏这些年的情况都写了下来,事无巨细。 林含章那边正马不停蹄地给薛玄凌准备着秋菊赏的事。 尽管说秋菊赏需要应会者提供时策或诗文,但林含章是国子监司业,也是往年秋菊赏的辅官,如此门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关键在于,如何让薛玄凌不出风头地过试。 此刻他坐在书房内,脑子里还没想过几轮事情,便听到屋外传来了女人说话的声音。 “娘子,您不能进。” “娘子,我家郎君这会儿正在看书,不方便打扰。” “唉唉唉,娘子您还是回去吧,这要是叫郎君知晓了,会罚小的,小的可担待不起呀。” 归一对其阻拦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但显然并没有用。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 郑家娘子郑音儿娉娉婷婷地走进来,身段被扭得婀娜,眼带柔波,唇角微勾。 “我与含章哥哥是青梅竹马,含章哥哥怎会怪你?”郑音儿娇娇柔柔的说着,走到林含章身边,“而且,我可是奉了伯母的命,过来陪含章哥哥解闷的。” 甜腻的熏香扩散开来。 林含章眉头微皱,余光睨着郑音儿,问:“我母亲是怎么命令的?” 见林含章向自己搭话,郑音儿掩唇一笑,身子微微侧倾,嘴里说道:“含章哥哥说笑了,伯母不过是开个玩笑,我自个儿也是想来陪陪你呢。” 她毫不见外地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了林含章的身边,身子似是无意地触碰着林含章的手臂。 这段时间郑音儿都是住在林含章这边,一来是林池那头实在对她排斥,二来就是林池与薛心宜的婚事将近,她久待也不是个事儿。 林池是省了心,林含章就倒霉了。 好在林含章平日里压根不常回府,甚至时不时就住国子监,根本不给郑音儿半点机会靠近。不过,千防万防,林含章总得回家不是?这便正好叫郑音儿赶上了。 “郎君——”归一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无事,下去吧,把门关上。”林含章云淡风轻地挥退归一,随后起身,走到一侧的书架边,将手头的书放了回去。 郑音儿听得心头一喜,连忙跟过去,甜丝丝地说道:“含章哥哥这是看的什么书?音儿在家里的时候,也喜欢看书,倒是可以与含章哥哥论上一论。” 她不是不知道林含章学问很好,但总得硬着头皮找些话题不是? 林含章回眸看她,微微一笑,说:“看的是杂书,不值一提,音儿过来想与我闲聊,我倒是有些收藏,想给音儿看看。” 光是笑容,就足以把郑音儿晃晕了,更别说林含章那话里的邀请之意。 被欢喜冲昏了头脑的郑音儿应了一声,跟着林含章往右侧屏风后走,等走到了,才发现这儿是一堵多宝阁。 整面墙都被打造成了可以打开的各种匣子。 “这里是一缕头发。”林含章那骨节分明的手,拉开了离他最近的匣子,取出了里面的琉璃罐,将其展示给郑音儿看,“青丝含香,别具一格。” …… …… ……? 郑音儿呆在当场,两眼涣散地看着林含章一一展示那些光是听着就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手心、背脊,冷汗直冒。 头发。 眼球。 手指。 如珠如玉的俊朗郎君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明明是在笑着。 却让郑音儿胆寒,牙关打颤。 “音儿可愿意赠我一缕青丝?”林含章托着空的琉璃盏走斤,声音温和地说道:“虽然我这多宝阁里的东西都是属于一人,但音儿若是愿意,便算是我的荣幸。” 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了郑音儿的花容失色。 “啊——” “啊!!!!!” 眼看着林含章走近,郑音儿吓得拔腿就往外跑,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和仪态。 门外的归一听到屋内动静,又看到大门被推开,连忙冲进了屋子。好在归一想象的场景并没有发生,自家郎君衣冠整齐地站在旁边旁,眉眼带笑。 “郎君,郑娘子这是怎么了?”归一问道。 林含章耸了耸肩,将手里的琉璃盏交给归一,说:“大概是不太乐意与我说话吧,毕竟,这屋子从前也没什么人进来。” 归一脸上一汕,腹诽道:您这书房也没邀请过谁来呀。 当然归一清楚的是书房,林含章不让旁人进书房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屏风后的这堵多宝阁。与寝卧那个不一样的是,书房里这个存放的,全是光看着就能吓死人的玩意儿。 这些东西全都是林含章亲手捏制。 照着一个人捏的。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归一差点吓得尿了裤子。 也是后来看到林含章动手和泥巴,一点点雕刻上色,才知道那些栩栩如生的东西是陶土,不过是做得看着吓人罢了。 但即便是这样,归一每次进来给郎君打扫卫生,都还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 这些捏出来的东西属于谁? 归一并不知道。 不过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一些猜测。 毕竟,寝卧里的藏品可都是属于那位薛娘子,书房里的肯定八九不离十,也是与薛娘子有关。 可这么一来,归一就不禁有些担心自家郎君了。 旁人爱慕那都是变着法儿地给心上人送东西,再不就是绞尽脑汁地说好听的话,到了林含章这儿,怎么就变了样? 人家薛娘子能喜欢林含章吗? 归一可没见过寻常人家的郎君是这么做的。 “郎君,您是不是拿那些东西吓郑娘子了?万一郑娘子将这事说出去,该如何是好?”归一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盏放回多宝阁内后,回身问道。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对弈 林含章坐回桌子那边,提笔写字,说: “她不敢,也不可能。” “现如今她留在长安,为的是求一门好亲事,倘若她将我的事随口往外说,那住在林家的她,难保也要卷进那风言风语中。除非……她只想嫁进林家。” 要是那样,林含章倒是省了许多心思,可以干脆些动手。 归一听得哎哟了声,说:“可毕竟郑娘子是夫人叫来的,您这般吓唬她,夫人要是知道了,又得训斥您了。” 说到训斥,归一不禁回想了一下,自家郎君好像已经有几个月没去西福寺抄录经书了。他没跟着林含章去西福寺的那个斋会,所以并不知道林含章已经与白氏在西福寺闹过一场。 “知道便知道了,与我何干。”林含章头也没抬。 却说,飞奔着逃出去的郑音儿的确不敢将自己在书房内看到的东西往外传,她拍了拍胸脯,蹲在花园中,满脸都是冷汗,妆面也垮得一塌糊涂。 外头久等郑音儿不到的婢女寻着声音找过来,瞧见郑音儿蹲在泥地里,连忙将人拽出来,关切地说:“娘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手心也寒凉有汗?” “我、我要回家。”郑音儿咬着嘴唇说道。 婢女不太明白郑音儿为什么这般反应,于是说道:“您的婚事还没定下来,若就这么回去,怕是要被其他娘子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郑家的嫡娘子有九个,郑音儿行三,是适龄的娘子中,唯一一个没有婚配的。 此番来长安,郑音儿是必须找到一个心宜的对象,否则回到家里,她就会被父亲立刻婚配出去,称为家族联姻的棋子。 她不想。 倘若非要婚嫁,郑音儿希望是自己寻的良人,而不是关中那些 “那我要搬去客栈,我不要住在林家了。”郑音儿一跺脚,哆嗦着说道:“我不能再住在这儿,我、我倘若要寻良人也该是在外头去寻,住在林家多少有些不方便。” “娘子这是怎么了?”婢女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一日前,娘子还在发誓要嫁给林家那位郎君,怎么一下子又改了口? 可郑音儿半个字都不想往外说,只一个劲地要住出去,婢女拗不过郑音儿,只能陪着郑音儿收拾东西,连夜搬出林家,在外面找了个客栈落脚。 听到郑音儿搬出去这件事时,林含章正与薛玄凌坐在茶寮中品茗。 “郑娘子之前住在你家?”薛玄凌问。 因为归一并没有避着薛玄凌,所以这些事也都叫她听了去。 林含章点了点头,略有些无辜地说道:“到底是表亲,阿池家现在不太方便,自然就住去了我家,只不过今日倒是不知道闹什么脾气,突然搬了出去。” 不等薛玄凌开口,林含章又说:“不说这个,这是秋菊赏的身份令牌,后日阿九可以带着这个东西,前往秋菊园赴宴。” 他将一枚刻着菊花的玉牌放在薛玄凌面前,神情温柔。 秋菊园在城郊,坐地千顷,是往常皇帝夏日避暑、秋日赏菊的好去处,而每到秋菊赏,秋菊园这儿便成了士人、学子的往来之处。 “多谢含章。”薛玄凌连忙手下玉牌。 茶寮一楼的说书先生正在将成王遗宝的故事,如今这事儿因为楚王回来,而重新出现在了人前,倒是激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皇帝对此并没有说什么。 似乎是在默许百姓窥探秘宝。 但其实薛玄凌知道,这是皇帝在撒饵,要真有人凭自己的本事寻到了成王遗宝,且看他不叫出来,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都是权术。 “现如今倒是掀起了一阵寻宝的风潮。”林含章偏头听了一会儿,含笑说道:“听说,京里有好些人都跑去了锦州,若是谁能抢在前头找到成王遗宝,将来封爵封侯,只怕是手到擒来。” 就连国子监里,都有不少纨绔请假去锦州凑热闹。 “含章对此没有兴趣吗?”薛玄凌问。 林含章的眸子里闪烁着笑意,薄唇微微勾起,回答:“我有更值得我关注的东西,所以对于这所谓的成王遗宝,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哦?”薛玄凌撑着头,将视线投向正在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我倒是挺感兴趣的,下个月江淮毓秀阁要在锦州办一个寻宝大会,我要去。” “是为了头上那道悬赏吗?”林含章问。 这事其实以林含章的本事,大可以用些强硬的手段解决,但如此一来,会有暴露身份的风险,更可能惹恼薛玄凌。 上回替薛玄凌出手解决那山匪,事后,林含章是心惊胆战的。 此种感觉前所未有。 他以前帮着皇帝干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时,可从来都是古井无波,如今仅仅是偷偷帮衬薛玄凌,便是一整夜难以入眠。 那种情绪并不是害怕或慌张。 是更神秘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感。 “是。”薛玄凌转着茶杯,解释道:“我大概已经知道是谁在江湖上悬赏我了,虽然他这会儿已经倒了霉,可钱给出去了,人家江淮毓秀阁便会把事情办妥。” 这事也是听风后来说的。 姜家男丁前往西南投军时,听风曾说过,江淮毓秀阁里属于她人头的那份赏金,又往上加了百金,不死不休。 如此看来,悬赏薛玄凌的,还真就是姜家的哪个小子。 “姜家人?”林含章的眉头蹙到了一起。 薛玄凌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转移话题道:“这秋菊赏是比什么?我先前同你说过,我并不想出什么风头,最好是将将过试,让我之后在翰林院里当个闲差就好。” 听到这话,林含章眼睛一眯,笑意更加灿烂,说:“放心,这事儿我已经帮你想好了,等后日,阿九你只需要带一副棋过去就好,余下的,交给我来。” 棋? 这倒是个能舞弊的好选择。 以秋菊赏的规矩,与会者但凡有擅长的一道,堪堪胜过十人,便能算作过试。而对弈,可以说是秋菊赏中门道最多的。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婚事 当今皇帝年岁偏高,于下棋一道,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在秋菊赏上,对弈者往往人最少,且最不被注目。 也因此,参加秋菊赏的对弈者…… 一般凑不到十人。 换而言之,薛玄凌若是挑战对弈,那么她不需要胜过十人,只需要让其他与会的对弈者甘拜下风便好。 要说如何在不赢过这些人的情况下,让他们甘拜下风。 此刻,站在秋菊园内的薛玄凌,总算是明白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赢过对弈,得到秋菊赏主试官的认可。 ——她根本没有与人对弈。 林含章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了一本残本,其主人是在前朝有棋王之称的冯玉成。 冯玉成因为犯了大错,被满门抄斩,所以他的东西大多都被付之一炬,极少有保存下来的。 流传的少,能研究的也就少,所以李朝如今解开冯玉成棋谱残本的,一百个人里难有一个。 薛玄凌摆上这么本棋谱,简直是独孤求败。 可这么一来,薛玄凌是没出什么才名的风头不假,却生生是立下了一个有钱有势,且仗势欺人的形象。 胜之不武。 但不管怎么说,薛玄凌自这一天之后,便不用再往国子学去上课了。她在翰林院里挂了个闲职,又借着李昶的东风,将皇宫的武学授课给推了。 一下子,薛玄凌就清闲得不行。 她留在家里的时间越多,姜青鸢这个主母心里就越是梗得慌。 然而姜青鸢面子功夫要做足,脸上是半点儿不露情绪的,薛玄凌只能从薛亦涯那不太待见她的情绪中,感知到姜青鸢最近又吹了什么风。 时间一转,薛心宜的婚期到了。 因为许许多多的事,薛心宜与林池的婚事只能低调举办,请的也只是一些熟悉亲近的朋友和亲人。 太原公主当然在受邀的宾客之列。 只是叫薛玄凌意外的是,荣安公主和太子也来了。 原本荣安公主想要拉着薛玄凌到一旁去聊会儿天,谁知道太子先一步走了过去,没头没脑地说道:“那间院子孤已经卖了。” “哦?”薛薛玄凌抬头。 李昶清了清嗓子,解释说:“你别多想,孤只是觉得,事到如今……你和孤也算是点头之交了,没必要再互相猜忌。” 大庭广众之下,李昶倒是不好再往细了说。 “二哥在说什么?”荣安公主偏头问道。 “在说我们已经成了朋友这件事。”薛玄凌含笑接话,说:“西福寺日过后,我与殿下倒是结了不解之缘。虽说如今风言风语四起,但有缘之人岂能避讳?” 尽管荣安公主没有听懂薛玄凌这话里的意思,但不妨碍她亲亲密密地揽着薛玄凌坐下。 “过几日我要回陇右了,阿九可有什么想说的对我说?”荣安公主笑吟吟地问。 陇右? 阿九? 薛玄凌和李昶几乎是同时挺直了背。 两人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但显然都严肃了起来。 “怎么会突然想要回去?可是陶家说了什么话?” “你叫她什么?” 耳听得身边两人发问,荣安公主怔忡片刻,连忙低头,掩着唇说:“旁人都这么叫她,我自然也就跟着她们叫了,怎么……二哥是觉得这称呼有些不妥吗?” 李昶看不到妹妹的神色,却总觉得她应该是隐瞒了什么。 但荣安公主立刻又扭头对薛玄凌说道:“不是陶家说了什么,是有些事必须要我亲自回去处理,我终究是不能一直躲避退让,不是吗?” 逃回长安,只是荣安公主在得知噩耗之后,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好在…… 她回来,却见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人。 她没有错过。 真好。 想到这儿,荣安公主拉住薛玄凌的手,轻轻捏了捏,眼底荡漾着如获至宝的笑意。 “陶家的事你可以不用在意。”李昶突然打岔,出言挽留荣安,“陶继业要是真不长眼,那孤就把那谢韵带回长安来看看。” 开什么玩笑。 要是动了谢韵,陶继业只怕是会发疯。 荣安公主赶紧摇头,说:“我的事就不劳烦二哥了,等回了陇右,我自己会处理好。” 事实上荣安公主第二天就走了,只不过在走之前,她特意在薛府留宿了一晚,与薛玄凌彻夜长谈。 薛家少了个薛心宜,偌大的宅子,顿时冷清了下来。 平日里薛柏耀下了值回来,总会路过琅嬛苑和玲珑苑,给她们带去自己路上寻着的小物件。 这薛心宜乍一不在,薛柏耀心里空落落的,好几回都提着东西去了又回。 对此,薛玄凌也没有办法,只能软言软语地安慰着薛柏耀。 毕竟薛心宜也不是去吃苦了。 到了回门那日,薛心宜领着林池回来,隔老远就朝着薛玄凌直挥手,言语间如三秋不见。 惹得一旁的姜青鸢直嘀咕,全程兴致不高。 林池倒是嘴皮子利索,哄得薛亦涯眉开眼笑,到了用膳时更是与他敞开了喝酒,来了个不醉不归。 至夜深,姜青鸢好不容易寻了个没人的时候,拉着薛心宜躲到一旁,悄悄问道:“医案的事怎么样了?阿九她可有说什么?” 时间一拖便是大半个月,姜青鸢是日日都睡不好,人是越发消瘦了。 “母亲别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薛心宜想到玉州的赵氏,眼眸微垂,轻声说:“母亲……当真一无所知?我听阿九说,她已经派人去了玉州,寻找我的乳母赵氏。” 这些话,薛心宜倒不怕姜青鸢知道。毕竟人已经出发了,这边再想要派人去阻拦,也是为时晚矣。 “她居然查到了赵氏?这可怎么是好!”姜青鸢说完,突然住了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对劲,又急忙讪笑着说:“你那乳母赵氏年岁已高,怕是人老糊涂了,这万一要是向阿九胡说些什么,岂不是对你我不利吗?” “阿九能明辨是非,母亲莫怕。”薛心宜拍了拍姜青鸢的手臂,“只是这事里母亲若真有插手,还望母亲尽早向我坦白,也好让我留有后手。”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玉州赵氏 但姜青鸢显然不想在这事上继续往下说,于是随便找了几个理由搪塞薛心宜,随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去休息。 薛心宜看母亲这态度,当然知道必有内情,可母亲不说,她也没有办法打破砂锅问到底,故而想着避开阿九,自己偷偷去查。 而薛玄凌那头,已然将薛心宜与姜青鸢的对话听了个全。 “娘子,您看……这小丫头赏多少?”满儿蹲在薛玄凌脚边,一边给她锤脚,一边说:“她倒是机灵,听到夫人与二娘子说悄悄话,便立刻偷听了来。” 堂中,穿着草绿色婢女服的小丫头正颤颤巍巍地跪着,虽然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对未知赏赐的期待。 如今整个薛家都知道玲珑院里的这位出手阔绰,要是将她服侍满意了,赏钱赏物都是常有的事。 也因此,薛家的仆人一改从前的怠慢,对玲珑院的婢女都格外殷勤。 “赏银十两吧。”薛玄凌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说道。 十两?! 小丫头又兴奋又感激地连连磕头,并保证下回还听到什么事,肯定立刻赶过来向娘子汇报,绝无虚瞒。 这种忠诚对薛学林来说并没有多么重要,但有了就有了,总好过薛家的人捧高踩低不是? 圆儿送走小丫头后,走回屋内说:“娘子,您之前问的,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可需要奴婢替您走一趟?” 她说的,是密阁。 自秋菊赏之后,薛玄凌便和密阁中断了联系,倒不单单是因为密阁里的人被派了一部分去玉州,还因为密阁被飞驹楼盯上了。 “鱼有鱼道,虾有虾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倒是很难对小老百姓的门道了若指掌。”薛玄凌将杯中的茶饮尽后,起身,说:“今日你还像几天那样,外出采买,不要刻意避让。” 薛玄凌并不知道暗中监视自己的到底是哪些人,但从圆儿和满儿出府的遭遇来看,跟踪她们的,起码有三拨人。 其中一拨,肯定就是飞驹楼的。 密阁对皇帝来说,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才会派飞驹楼盯着。一旦密阁重新焕发生机,必然要遭到皇帝的忌惮,说不定还会被飞驹楼先一步给毁了。 所以薛玄凌得谨慎。 她支使着圆儿和满儿出门混淆视听,自己则换了身衣裳,七拐八绕地,摸进了密阁据点。 这会儿,踏霜正等在厅内。 “娘子您来了!”踏霜激动极了,连忙上前行礼,说:“您上次说暂停查探您隔壁那户人家之后,便消失了,属下都以为……” 看踏霜眼中的担忧,薛玄凌知道他这是以为密阁又得落回从前那个境地了。 “放心,我只是蛰伏,可不是死了。”薛玄凌开了个玩笑,坐去桌边,解释道:“最近盯着我的人变多了,我只能小心行事,否则要是给你们带来祸患,就得不偿失了。” 踏霜赶忙过来奉茶,然后便汇报起了密阁最近收养的孩子们的学习进度,又说了几桩新探查到的事。 其中,就包括江淮毓秀阁。 薛玄凌将苏月安引走,正好给了密阁插手的机会,也因此打探到,江淮毓秀阁在长安一共设立了三个分舵。 长安总舵主是苏月安。 三个分舵主很年轻,没有露过脸,应该是各地抽调过来的,并非长安人士。 “这是想在长安做大?光是分舵就有三个。”薛玄凌微微挑眉,惊讶于江淮毓秀阁的速度。 “是。”踏霜点了点头,说:“她们建立分舵后,城内外的流民就少了很多,不过被她们收养走的,大多都是小丫头,鲜少有男童。” 对此,薛玄凌很清楚。 江淮毓秀阁的阁主就是个女人,也是她立志要拯救天底下的所有穷苦女人,将那些流落风尘的女人拉出火坑。 梦总是美好的。 现实是,做些事要钱要人,还要权势。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江淮毓秀阁在手段上往往荤素不忌,所以才会有千金榜这样看钱杀人的买卖。 光是拿钱杀人还不够。 薛玄凌通过听风查到的,有关江淮毓秀阁的腌臜事,就不下百余件。救人永远是双刃剑,她们在救下一部分人时,往往不得已牺牲另一些人。 养在江淮毓秀阁的那些孩子,每一个人身上,都至少背着三条人命。 “先不要查她们了。”薛玄凌吩咐道:“让她们在长安落脚吧,如今圆觉在西福寺的勾当被曝光,她们的出现,倒是恰好能敦促李昶直面圆觉掌下的黑暗龌龊。” 死了一个圆觉,西福寺却不会倒。 李昶想要在西福寺里扶持一个新的主持,其必然会要彻底清算圆觉从前犯下的那些过错,而圆觉是干过买卖良家女的活计的。 江淮毓秀阁不会放任这事不了了之,薛玄凌要推波助澜,当然是帮着分散江淮毓秀阁肩头的压力才好。 踏霜闻言,点头应是,接着又说起了玉州的事。 此番去玉州,是莘公亲自带了两个得力干将过去的,所以回报的信十分及时,也事无巨细。 那赵氏在玉州并非是孤家寡人,她膝下有两个儿子,六个孙子,儿子们的媳妇也都是玉州本地人士。 除开赵氏每年会从薛心宜手上拿钱外,似乎赵氏与薛家和姜家已经没了联系。 可莘公却说,赵氏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玉州并不大,所以当莘公他们这些外地人出现在玉州街头时,那位赵氏居然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并表现出了一些慌张,开始闭门不出。 赵氏的儿子们倒是一如平常。 但他们两个人在出门时,也会避让着路人,尽量不在外面逗留,也不和旁人交谈,下了工就匆匆回家。 等莘公和听风故意装作离开了玉州,赵氏等人的表现才总算回归正常。而且,赵氏之后还出入了玉州府衙三次,每次都带进去了一个布包,出来那布包却不见了。 总之,赵氏肯定有鬼。 这些只是莘公的个人猜测。 听风那头是什么意见,全在另一封信中,踏霜并没有拆开去看。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六章 身孕 听风能写什么信? 摊开一看。 全是鬼画符。 薛玄凌无奈扶额,扭头问踏霜:“莘公还说了些什么?听风写的这些东西,半点儿长进都没有,看着着实头疼。” 踏霜探头看了一眼,旋即捧腹大笑,说:“听风兄弟倒是有意思,不过,莘公没说什么,想来是以为听风兄弟能讲清楚。” 没办法,薛玄凌只能耐着性子去拆解听风的信,一忙,便忙到了傍晚。 就莘公和听风两头的情况汇总,玉州赵氏肯定是藏着什么秘密,所以才在看到玉州有外来人士时,那般紧张。 同时,赵氏的儿子表现也不太对劲。 假设赵氏将自己隐藏的事告诉过两个儿子,那么他这两个儿子有所反应便再正常不过了。这么一来,两人自然也就成了新的突破口。 “回复莘公,就说让他查赵氏的这两个儿子吧。赵氏一把年纪,心思说不定要深沉一些,不好下手。”薛玄凌如此吩咐的。 踏霜说了句好,转头坐到桌边,开始提笔写信。 薛玄凌又给踏霜安排了一些其他的事,然后放了一袋银子到桌上,说:“日常开销用度不不必节省,我听圆儿说,你新收养的那几个孩子都在外面做工,让他们不要累着。” 圆儿和满儿这些天在市集里晃荡,可不光是买菜闲走,更多的还是借助贩夫走卒的口眼,打探一些不起眼的小事。 结果是…… 很成功。 踏霜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谢娘子赏赐,娘子放心,我们做工是其次的,主要还是像从前那样,搭建属于我们自己的关系网。这么一来,将来给娘子做事,才能事半功倍。” 小小年纪,却因为这几年的凄苦,想得要比寻常大人还远,也难怪莘公敢把密阁交给他打理。 从密阁出来,薛玄凌没有回家,而是绕道去了一趟广文阁。 此刻应该正好是薛心宜下学的时候,她最近当上了广文阁的算学助教,除了要接受广文阁的课程,还得帮着算学博士准备上课事宜,每每要到黄昏过后,才能得闲休息。 巧的是,一进广文阁,薛玄凌先遇着了范阳公主。 “阿九!”范阳公主抬手招呼了她一声,像一只花蝴蝶似的,跑到薛玄凌身边,说:“你怎么有空到广文阁来?吃饭了吗?没吃的话……走,我请你去吃广文阁最出名的羊羹。” “我过来找心宜的,有些事要与她商量。”薛玄凌没有推辞,与范阳公主一道往膳堂走。 沿途安静,几乎看不到学子。 “薛心宜?她这会儿估计还在整理明日要用的书呢!没什么空,我们先去吃好吃的,等吃完了,我再带你去算学那边的院子,怎么样?”范阳公主眼眸弯弯,心情好得不行。 不等薛玄凌答应,范阳公主又说: “前几日我三姐回了陇右,你可知道?” “嗐,你肯定知道,我三姐与你的关系是越来越好,她要回去,你还能不知道?” 范阳公主一个劲地自问自答,絮絮叨叨地说道:“都怪那陶继业,什么德性!居然也敢要挟我三姐,也幸亏是我三姐脾气好,不然父皇非得治了那陶继业的罪不成。” 说这话时,范阳公主全然忘了自己先前与薛玄凌编排荣安公主的话了。 “怎么回事?”薛玄凌问。 “还能怎么回事?那个外室谢韵,现如今怀了身孕!”范阳公主的白眼都快翻上了天,不满溢于言表。 “谢韵有了身孕,然后呢?难不成陶继业想要将她扶正?”薛玄凌的脸色跟着冷了下来,说:“这陶继业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难不成陶崇然会同意?陶崇然可不是傻子。” 就算陶继业有这个心思,陶崇然也绝不可能答应。 范阳公主嗤笑了声,嘲讽道:“陶崇然哪儿劝得动?他夫人都快在家里闹翻天了!一听说谢韵肚子里的是个儿子,就只差没让陶继业立马把我三姐休了。” “我三姐当初还想着成全他与谢韵,却没想到这陶继业如此不知好歹,真是恶心!且让他和那个女人捆在一起好了,别出来祸害人。” “要我说,三姐回到陇右后,先就得把谢韵肚子里的孩子给落了,再揍陶继业一顿,与他和离。” “他们还说我三姐无出,开什么玩笑!若不是那陶继业不做人,我三姐能多年无出吗?反倒是怪到我三姐头上来了!” 寻常时候,范阳公主当然没有这么义愤填膺,但现在爱屋及乌,因为薛玄凌的关系,她与荣安公主的来往比从前更紧密了些,自然也就更加愤慨。 两人边走边说,一不留神便到了饭堂门口。 这会儿用膳的人不多,零零星星几个,见着了范阳公主,也都是行礼作揖,并不靠近,倒是给了范阳公主与薛玄凌交谈的空间。 事实上,范阳公主说的这些事,荣安是半点都没有对薛玄凌讲起过。想来荣安公主也是担心薛玄凌会为她打抱不平,所以缄口不言。 “太子殿下呢?他可知道?”薛玄凌又问。 “我二哥?”范阳公主摆了摆手,领着薛玄凌走到盛放点心的膳堂台子前,边挑边说道:“他当然不知道,贵人事多,他这会儿估计忙得不行,没空。” 点心都是现做的。 一旁还有茶水。 负责接待的助教言笑晏晏,跟在范阳公主身后,看范阳公主点什么,就立刻给她装盘。 选够了点心,范阳公主与薛玄凌坐到了膳堂的饭桌边。 “我下个月会去一趟锦州,”薛玄凌突然说道。 “锦州?你去锦州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去寻那成王遗宝?”范阳公主捏着瓷勺,搅了搅面前的羊羹,说:“可别!那么多人,你推我挤的,谁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事。” 薛玄凌垂头嗅了嗅香气盎然的点心,说:“也不单单是为了成王遗宝,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处理。” 后头助教端着刚沏好的茶过来,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赶忙退下。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七章 设饵 到了广文阁,范阳公主的待遇比之从前在国子学艮堂时,大有不同,不光饭能吃饱饭,还能变着花样吃饱,可以说是神仙日子了。 “你去锦州能带上我吗?”范阳公主问。 她嘴里说着不要薛玄凌去凑热闹,其实自个儿倒是真想出去玩玩,那眼睛里希冀都快冲出来了。 “我哪敢带上你呀,若是你在锦州出了什么事,那陛下不是拿我是问?”薛玄凌含笑拒绝。 “不过……” 薛玄凌说着,眉眼微抬,卖了个关子。 “不过什么!”范阳公主果然感兴趣,连忙放了瓷勺,坐去了薛玄凌凝身边。 她拉着薛玄凌的手晃来晃去,问道:“你想说不过什么?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可尽管说,不要客气。” “我的确是有事想让你帮忙。”薛玄凌偏头看她,解释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希望你能帮我引荐一下楚王。” 范阳公主与楚王的关系亲密,有她引荐,楚王在对待薛玄凌时,必然要谨慎一些,不会随口敷衍。 “我七哥?别呀,他可是个不着调的,他去锦州什么也没带回来,倒是惹了一身骚。”范阳公主连连摇头,说:“你要真有什么想问的,我给你引荐一下我七哥府上的詹事吧,他管着我七哥身边大大小小的事,要有什么事,问他最好了。” 薛玄凌点了点头,笑道:“也好,总之是要熟悉楚王在锦州的那些事,我问一问,也好让自己有几分准备。” 正当助教上其他点心的时候,远处薛心宜抱着一摞书进来了。她眼神有些迷糊,走去台子那头点了饭,回来才看到薛玄凌与范阳公主坐在这儿。 “阿九,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在等我的吗?”薛心宜问。 成了婚之后,薛心宜极少回薛家。 所以这会儿看到薛玄凌,薛心宜下意识便想到,薛玄凌是不是来找她的?是不是来说有关医案的事? “对啊,我是过来等你的。”薛玄凌坦然地说道。 薛心宜一顿,略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随后坐在薛玄凌的对面。 助教给薛心宜端来了一碗鸡汤面。 原本饿了的薛心宜却吃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当然知道薛玄凌不会在范阳公主面前说这些,可不知怎的,在看到薛玄凌那含笑的眼眸时,她心里总是突突直跳,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妙的事。 范阳公主是个机灵的,瞧着薛玄凌和薛心宜之间似乎要谈什么,便笑了笑起身,说:“监舍那头还有些事等着我去,阿九,我们改日再聚。” “好,范阳公主慢走。” 薛玄凌起身要送,却被范阳公主摆手拒绝,说:“你刚刚与我说那事,我记下了,肯定帮你办好,放心。”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硬是让薛心宜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等目送范阳公主离开,薛玄凌便坐回位子上,缓缓说道:“是玉州的事,我请过去调查的人回来说,赵氏的确隐瞒着什么事” 至于到底是什么,薛玄凌没有继续往下说。 只是薛玄凌的脸色像是已然清楚内情,叫薛心宜不仅舔了舔嘴唇,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 “还有呢?”薛心宜心如擂鼓。 “心宜,并非是我不相信你,但眼下这事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并不能轻易开口。我需要反复确认才行,希望你能谅解我。”薛玄凌选择以感情动摇薛心宜。 “是,我清楚,我知道。”薛心宜苦笑一声,接口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你今日特意过来,想必不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吧。” “对,还有一件事。” 薛玄凌说着,将声音压低了一些。 “我的人在玉州,看到了姜家人。” 这事是听风打探到的。 在玉州的那个姜家人,名叫姜明丰,是姜家旁系的庶子。 如今姜家不分嫡支旁支、嫡子庶子,统统都送去了西南从军,这个姜明丰却不知为何能留在玉州。 更有意思的是,姜明丰应该是在玉州府衙内当差。 具体什么官职,听风没打探到,但总归他是看到姜明丰穿着官袍,出入府衙。 最关键的是,姜明丰与赵氏有来往,与赵氏的儿子更是关系匪浅。 “叫什么?”薛心宜兀的握紧了筷子,眼神微移,并不与薛玄凌去对视,“此时姜家应该不会有男丁在西南之外吧?这人很是可疑。” 这话,是站在薛玄凌的立场上说的。 “是,我也这么觉得。”薛玄凌手里的瓷勺撞击在碗边,发出当当的声音来,“可惜的是,目前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姓名也还没查到。” 说一半,藏一半。 是薛玄凌眼下对薛心宜的手段。 她信任薛心宜吗? 未必。 但总归是不怀疑薛心宜的。 而且,眼下薛心宜算得上是清楚姜青鸢为人的,又与薛玄凌走得最近的一个人。 有些事有些话,不能和薛柏耀讲,却能跟薛心宜商量,并总能从薛心宜这儿找到些思路。 “样貌呢?”薛心宜问。 薛玄凌喝了一口羊羹,慢条斯理地说:“身材瘦高,五官端正,粗略来看,并没有什么显著特征。我估摸着,三天后传回来的那封信,便应该能揭晓这人身份了。” 三天。 这三天是薛玄凌给姜青鸢从中插手的时间,也是给薛心宜的一次考验。 倘若薛心宜真的过不了姜青鸢那一关,那么薛玄凌也好尽早做打算,把薛心宜排除在外,独自往下查。 当然,最重要的是,三天后有信进长安是假的。 即便姜青鸢或薛心宜想做什么,都只会攥紧薛玄凌为她们编制的大网中。 “如此……那就再等上三天吧。”薛心宜吃完最后一口面,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说道:“我明日回家一趟,抽空问一问母亲,但她知不知道这事。” “好呀。”薛玄凌跟着起身,“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走,多少有些不安全。” 薛心宜闻言一笑,掩唇道:“不必了,阿池在外面等我,我与他一块儿回去便是……至于阿九你……” 她的眼神越过薛玄凌,看向了膳堂门口。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引荐 林含章穿着身玉白色的长袍,站在膳堂门口。 长袍的右肩处绣着大片的墨竹,十分惹眼,更衬得林含章眉眼中带着几分弯而不折的竹之精神。 “含章怎么来了?”薛玄凌略有些诧异。 “听范阳公主提了一句,所以我便调转了方向过来。”林含章含笑走向薛玄凌,说:“看阿九和薛二娘子这样,是要回家?不如一起。” 现如今林薛两家关系匪浅,林含章深夜送薛玄凌,倒也不会惹出什么非议来。 “你们一起吧,我可不愿。”薛心宜扮了个鬼脸,嘻嘻笑道:“我夫君可是在外面等着我的,我与他一块儿,阿九便劳烦林司业你送回家去啦。” 说完,薛心宜快步出了膳堂。 “走吧。”薛玄凌偏头冲林含章一笑,说:“原本只是过来与心宜说会儿话,没想着打扰你。” 他们两人并肩出了膳堂,没走大道,选了靠花园的小石子路走。 月色皎洁。 走了没几步,林含章便问道:“阿九,你之前说想去锦州,可是真的?” 现在往锦州跑的人是越来越多,当中不少就有皇帝授意的人。旁人怎么样林含章是无所谓的,但薛玄凌要是真的想去锦州,他便得多注意一些。 “是呀,我是要去一趟锦州。不过还早,下月吧,下月月中时,我会一个人驱车前往锦州。”薛玄凌点了点头说。 薛玄凌在林含章面前从来都是十分的坦诚,也正是这份坦诚,让林含章每每开口,都会心生几分心虚。 好在林含章从未想过要害她。 “依我看,你需要找一个人陪着你去锦州。”林含章目光灼灼地看着薛玄凌。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薛玄凌噗嗤一笑,打趣道:“难不成含章你能陪我去锦州?倒是太麻烦了,而且你跟着我去,你母亲该是要骂我的。” “不会让她知道。”林含章温和地说。 原本薛玄凌还以为林含章在开玩笑,但说过几轮后,见林含章态度坚决,薛玄凌便没有拒绝,笑着应允。 讲过这个,剩下的,便是些平日里的趣事。 尽管林含章并不是一个善于交谈的人,但面对薛玄凌时,他似乎总有想说的话,不知疲倦。 等林含章送薛玄凌到家门口,碰巧遇上了刚刚下值的薛柏耀。 “哟!含章?这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真是稀客。”薛柏耀紧张兮兮地将薛玄凌拉到身后,嘴里寒暄道:“多谢含章送我妹妹回来,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请含章你进屋坐坐了。” 林含章自然看出了薛柏耀的不欢迎,只是他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耐,抬手一礼,说:“是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二位,二位晚安。” 看林含章转身远去,薛柏耀赶紧揪着薛玄凌往门口走,还不忘小声询问:“你怎么和含章一块回来了?” “我去找心宜,正巧撞上了,便一道回来,三哥可不要多想。”薛玄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 这下可把薛柏耀给惊到了。 他陡然挺直背,瞪着薛玄凌说道:“你可不能找他,他家那母亲是个不省心的!不光母亲,他家就没有个正经主事的,将来少不得大事小事都得你操劳。” “阿九,你别光看他长得好,还得看看这人的家世如何。” “当然,他家世是不错,但你得看他家里的人怎么样吧!他那母亲太刻薄了,一看就是个磋磨媳妇的主,等你嫁过去了,有的苦头吃。” “听哥一句劝,咱们找别的。” 做哥哥的,哪里希望妹妹将来有个白氏那样的婆婆。 不过既然想到了婚嫁,薛柏耀心里自然是要把长安的青年才俊都想一个遍的。想来想去,最后又想到了太子李昶的身上。 “太子也不行,太子对先太子妃情深义重,你这将来要是入主东宫,如何与死人争宠?” 进了家门,薛柏耀说话也不太避讳了。 “三哥想得太远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就已经想到后院宅务,婆媳关系去了”薛玄凌脚下飞快地走着。 “唉,怎么说的!那可不能有八字!”薛柏耀急得不行,要提着衣摆,匆匆在薛玄凌后头追着。 这一夜,薛柏耀硬是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个乌青的眼睛去大理寺,让同僚们笑话了一通。 而薛玄凌呢? 她休息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去翰林院走了一圈,记了个名在翰林院那边,不用一直待着,转头就跑去广文阁与范阳公主见面了。 范阳公主也是个急性子。 昨儿才应允薛玄凌的事,今天一早就办妥了,见薛玄凌过来,立马就带着薛玄凌,去见了楚王府上的詹事——陈都文。 陈都文是个30来岁的中年男人。 个子高挑精瘦,留了副山羊胡子,两眼深邃。 不过是一眼看过去,薛玄凌就知道这人老谋深算,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简单点说,就是满肚子坏水。 “见过范阳公主,见过望安郡主。”陈都文拱手作揖。 “陈詹事,我与阿九可是极好的朋友,她有话问你,你必得如实作答,不然我便告诉我七哥去。”范阳公主叉着腰说道。 陈都文哈哈一笑,眯起眼睛,捋了捋胡子,说:“既然是公主引荐的,属下必当知无不言。” “倒也不用知无不言。”薛玄凌含笑道:“只是想问一些关于锦州的事,倘若陈詹事觉得哪儿冒犯,或是不方便说的,也可以直说,我不会追问。” 听到薛玄凌如此开口,陈都文的脸上的笑意隐去一半,不由得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位在长安有无脑孤勇之名的望安郡主来。 他们三人挑了一处茶寮坐下。 雅间清静,门一关,外头的动静便全然隔绝在外。 一开始范阳公主还想起身去隔壁,但薛玄凌只说这并不是什么私密,不需要避开,就强拉着范阳公主坐下了。 对面的陈都文可是看出来薛玄凌鬼点子极多,这拉着范阳公主在,陈都文这个做属下的,便不敢推诿,也难有隐瞒。 茅盾文学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机锋 “楚王一共在锦州待了多久?”薛玄凌主动提壶,给陈都文和范阳公主斟茶了后,轻声问道。 “三个月。”陈道文微微起身,接了茶坐下,敛眸回答:“到第四个月月中时,王爷因为得罪了锦州刺史詹士道,不得已躲回长长安。” 躲。 陈道文这个字用得比较巧妙。 单单一个躲字,便让陈道文将楚王的处境轻松托出,也是在告诉薛玄凌,有关成王遗宝的事,楚王既不知道也没法知道。 毕竟,楚王都自身难保了。 这么一句四两拨千金的话,生生叫薛玄凌余下的话给堵在了喉咙口。 她一沉默,旁边的范阳公主便拍了拍桌子,说:“躲什么躲?七哥他干了坏事儿,本就该受罚,躲回来又如何?父皇还不是得批他。” 陈都文讪笑一声,回道:“公主说笑了,王爷他在锦州其实并没有杀人,也没有强掳良家女,这里面其实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 呸。 范阳公主脸色微冷,不太乐意地说:“陈詹事,你这是想要糊弄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七哥是如何在父皇面前求情的?” 詹士道不是什么委曲求全的人。 所以锦州发生的事,早就已经在宫里传了个遍。如果不是楚王拉了太子出来为自己作保,这会儿楚王应该早就被皇帝给狠狠惩罚了。 太子因为这事,倒是刚好如愿得了白眼,抵消了黑市在手的招摇。 “公主……公主您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陈都文忌惮薛玄凌,不肯松口,又见范阳公主态度坚决,只能连忙转了话锋,说:“锦州一共三处地方有成王遗宝的消息。” 斗朱岭、淮南桥,以及相传为成王陵墓遗址的莫桂山。 楚王在锦州待了三个月,倒也不是真的日日花天酒地,他哆哆嗦嗦还是办了正事的,且真正查到了一些。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楚王也就坚持了一个多月,之后的日子便日日不见人,夜夜宿在温柔乡。 “除了那些,还有什么有用的情报吗?”薛玄凌又问。 那个女人。 被楚王侵犯,然后寻死的女人…… 就薛玄凌得到的消息来看,女人能被楚王挑中,并非偶然。 因为,女人是住在斗朱岭上的。 楚王正是在斗朱岭打探时,偶然见到了女人的容貌,惊为天人,这才才起了歹心。 “别的没有了。”陈都文摇了摇头,说:“王爷的幸子长安城里没谁不知道,他能坚持一个多月,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 “呸,七哥就该挨一顿打,打服了,才知道好好做人。”范阳公托腮偏头,非常不客气地训斥道:“你看三哥,他可曾做过半分逾矩的事?人家就好端端的,从不闹腾。” 陈都文扯着袖子给自己擦了擦汗,心说今儿个是真倒霉,怎么就轻易出了门? 但显然范阳公主是不想放过他,嘴里继续说道:“我七哥躲着不见我,是不是怕我说他?他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妹妹啊!倘若再不积点儿德,他可得小心生不出孩子来。” 范阳公主这话把薛玄凌给逗笑了。 “好了,公主,教训的话过会儿说不迟。”薛玄凌两指推着差点送到范阳公主面前,示意她息怒,随后转眸看向陈都文,问:“陈詹事可知道那名女子的身份?就是那个自寻短见的女子。” 陈都文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很快他便收拾好情绪,咧嘴笑了笑,说:“那也是个误会。” 照陈都文的说法,楚王是真心喜欢那个叫余娘的女人,将她带入府中后,是奔着要纳她为侧妃去的。 谁成想,余娘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非要闹着做正妻,且非正妻不嫁。 堂堂楚王的正妻,岂是个山野女子能肖想的? 于是这谈不拢之下,余娘居然以命相逼,想要让楚王就范。 薛玄凌静静地听着陈都文胡诌,这人嘴里黑的能说成白的,没理的也能说成有理的。 而范阳公主没憋得住,怒视陈都文,喝道:“陈詹事,我七哥就是有你这样的谋士,才会一错再错吧?!你但凡劝着他一些,他怎会犯下这种错事!那可是三条人命啊。” 话说到这份上,雅间内的气氛显然就有些冷凝。 “公主,属下辅佐楚王爷向来是尽心尽力,从不敢有二心,更不会有歹心。”陈都文垂下头,严肃地说道。 紧接着,陈都文起身,大袖一摆,抬手行礼。 看陈都文这样,范阳公主有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支支吾吾几下,别扭地说了句抱歉。 “我想,陈詹事也是尽力了。”薛玄凌打着圆场,说:“看楚王回到长安之后,这么长时间都不曾再犯事,应该是有陈詹事的功劳。” 为余娘伸冤,寻求公道这种事,轮不到范阳公主和薛玄凌来做。 那个刚正不阿的詹士道会死死地咬住楚王,直到楚王因为杀人而付出代价。 而且薛玄凌要做的,便是通过余娘,通过这一系列的大事小事和细节,来拼凑出一个有关成王遗宝的完整脉络。 楚王就算真的色胆包天,也不会在明知道詹士道盯着自己的情况下,还霸王硬上弓。 这里面,应该是有其他的内情。 当然,这个猜测并非是薛玄凌随意诌出来的,是密阁在长安调查了月余的结果。 略有些粗泛的结果。 “望安郡主这话,是在影射我家王爷本性不端吗?” 陈都文是个不想下台阶的。 他说着,拂袖负手而立,脸色铁青。 “陈詹事怎么会这么想?”薛玄凌眯眼笑了笑,说:“我的意思的,有陈詹事的辅佐,楚王他会少犯很多错。毕竟人无完人不是?是人便会犯错,可若有陈詹事您这样的左膀右臂,许多事便会少走弯路。” “陈詹事莫怪,我刚才说话有些着急了。”范阳公主先一步顺着薛玄凌的话妥协,“是我思虑不周,若陈詹事真有歹心,哪儿用得着我来指摘不是?这里给陈詹事道歉了。”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章 发现 陈都文心想,今儿个我是交代在这儿了!眼前这两位,一个耿直,一个机敏,倒是把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抬头看去,陈都文对上了女主与范阳公主的视线。 倘若他要是不老实交代,今天怕是走不出这茶寮雅间。 “也是我小题大做。”陈都文跟着范阳公主后头下台阶,嘴里说道:“如今王爷回了长安,必然是得谨小慎微,否则怎么配得上公主与太子殿下的求情。” 荣安公主笑了笑,接口道:“哪里哪里,陈詹事也是一心为我七哥着想,我如何能不懂?刚才都是玩笑之谈,还望陈詹事莫往心里去。” 谈笑间,方才的冷凝便已经散去,雅间内又重归和睦。 三人一直在茶寮谈到傍晚,等到楚王都过来找陈都文看,范阳公主与薛玄凌才放陈都文离开。 好在,楚王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家詹事与薛玄凌在茶寮里谈了一天事,都是在谈论与他自己有关的事,反倒是笑吟吟打趣陈都文,问陈都文为何突然间与望安郡主有联系了,可是私人交往。 苦不堪言的陈都文只得想着法儿地撒谎,总之是不能往锦州那事上说。 —— 看陈都文与楚王离开,薛玄凌转着手腕,把玩着掌间的杯子,说:“看来这个余娘并不简单。” “怎么个说法?”范阳公主问。 “或许楚王是真的查到了什么关键线索,才有人不愿意他继续往下查,才会安排着余娘自杀,最后顺理成章地逼迫楚王回长安。”薛玄凌解释道。 这种猜测并非是没有根据的。 楚王在回长安之前,不,应该说在遇到余娘之前,尽管有些花天酒地,其手手底下的谋士们却是正儿八经地在查成成王遗宝。 许多事不需要楚王点头,像陈都文这样的人自有决断。 换而言之,楚王就是天天宿在温柔乡里,也影响不了调查成王遗宝的进度。 “但就陈都文说的来看,他们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呀。”范阳公主好奇地追问:“阿九,你是怎么确定他们触及关键线索的?” 薛玄凌拿手在桌上比划了一下,说:“陈都文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一直在锦州这三处地方查探。” 据陈都文描述,斗朱岭、淮南桥,以及莫桂山是他们怀疑的地点。 三者之间相隔很远,往返至少需要两日。 前一个多月的调查中,陈都文等人在莫桂山与淮南桥都没有什么收获,可当他们查到斗朱岭时,余娘却出现了,且就是那么刚好的在一座荒山上与楚王相遇,叫楚王色心大起。 “阿九你的意思是……余娘是为了阻止楚王与他的下属在斗朱岭上深查,才出来与楚王偶遇的。”范阳公主一拍桌子,了然道。 薛玄凌点了点头,说:“没错,这个可能性很大。” 具体事实是不是这样,薛玄凌还得去一趟大理寺,再找一次太子,两相糅合线索,好好分析一下。 聊完这些,范阳公主与薛玄凌从茶寮出来,于巷子口分开,一东一西的,各自回了宅邸。 —— 翌日一早,薛家就到访了一个客人。 不是旁人…… 正是太子李昶。 他手里捏着一封信,神情有些激动,在看到薛玄凌之后,情难自已地站了起来。 “不知殿下所为何事而来?”薛玄凌拱手行礼。 李昶平复了一下心情,眼神却仍然死死地缩在薛玄凌身上,说:“那日我听到荣安喊你阿九,你到底是谁?以荣安的性格,她不会随便喊出那个名字……所以,你到底是谁!” 一句比一句激动。 “我是谁重要吗?”薛玄凌神情平和地问。 “你是在怨我?还是在骗我?”李昶克制住自己想要前进的心,嘴唇微微颤抖地说:“只要你开口,你说的……我都会信。” 是我,而不是孤。 太子的身份在这一刻破碎,残留在李昶肩头的,只剩下无助和惶恐。 薛玄凌猜到李昶手中捏着的信应该是来自荣安。 也是,如今李昶掌握着长安诸多事物,他要是对荣安有所怀疑,那么陇右寄过来的信被他拦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荣安说了什么?她可还好?”薛玄凌又问。 砰! 李昶陡然拍在桌子上,说:“事到如今,你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吗?告诉我事实!”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李昶转而将手背去身后,脸上有些难看。无可避免的,他想到了那日那时的场景,羞愧油然而生。 “事实便是,我是阿九,是薛玄凌。”薛玄凌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瞳中倒映出李昶的狼狈不堪,“殿下一大早造访,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吗?若没有别的事,我该去翰林院点卯了。” “你在恨我是吗?你恨我我没能保住秦家,恨我没能救下你妹妹。”李昶突然快步走到薛玄凌面前,双手握在他肩侧,颤声道:“阿九,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好不好?我很害怕,我怕不是你,又怕是你,怕你不原谅我,怕你恨我。” 他的眼睛通红,眼底充斥着害怕,甚至双手都在发抖。 好在,薛玄凌在来时就屏退了左右,倒也不怕李昶这失态的样子被薛家的下人看到。 “太子殿下,请您看清楚眼前的是谁。”薛玄凌拂开李昶的手,后退一步,抬眸说道:“还请殿下告诉我,荣安公主在信里写了什么,她在陇右的事可已经办妥了。” 信是荣安公主写给薛玄凌的,于情于理,她都有资格知晓内容。 “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薛玄凌,你在逃避什么?”李昶这会儿已经听不进其他的话了,他想要再上前一步,却被薛玄凌伸手架住。 力气之大,使得李昶根没法再动哪怕一步。 “太子殿下为何不愿意放下过去?”薛玄凌稍稍侧头,拧着眉头说:“过去的……便已经过去,不存在怨,也不存在恨。殿下难道忘了吗?我说过的,我不恨您,一切都是秦家咎由自取。” 这个回答,其实已经告了诉李昶答案。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一章 动手 “好!我知道了!阿九……谢谢你!既然你不恨我,那我这就去求父皇赐婚!他原本就有这个念头,如今……如今我不过是顺了他老人家的心意而已。”李昶倔强地伸手,企图将薛玄凌抱在怀中。 啪! 薛玄凌冷漠地给了李昶一巴掌。 李昶的脸一下子就红肿了起来,可他半点恼怒都没有,眼中只有欣喜与雀跃。 “阿九,我实在害怕。” “我夜夜都在梦见你,东宫的人我一个都不敢迁怒,我只怕你在九泉之下更加恨我。” “那个严令是你叫回去的,对不对?我没有动他,我给了他容身之地。” “我叫人去施州查了你,他们都是废物,什么也查不到。好在,好在我没有错过你,一切都还来得及,对吗?” 在李昶的眼中,有着一碰就碎的脆弱。 “不,不是。”薛玄凌面无表情地与他视线相交,说:“我已经和林含章私定终身了,殿下,您晚了一步。” 刚刚还欣喜若狂的李昶如被雷击。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薛玄凌,嘴唇翕辟数下,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害怕。 他在害怕。 怎么会这样呢?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为什么他还是无法拥有? “如果含章他请求得及时的话,估计已经在陛下那边说过一次。此前,您不也想着要如何将我打发出去吗?陛下会懂您的,自然也会明白含章的坚持。”薛玄凌的神情仿佛在讲一些稀松平常的事。 而站在她对面的李昶,身形已经有一些摇晃了。 “不是的,阿九,我只是不想娶其他人……” 李昶想要辩解着什么。 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泪决堤。 “为什么你始终不肯给我机会?”李昶往薛玄凌的方向走了一步,喃喃道:“大哥可以,林含章可以,为什么唯独我不行?我做错了什么吗?我输他们在哪里?” 看着李昶这样,薛玄凌有些无奈。 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劝了一句,“殿下,您一直不信我,可我其实已经同您解释过很多遍。我对……对安王并不存在任何情愫,自嫁给您之后,我所思所想,都只有东宫,只有您。” 可惜李昶似乎从没有信过。 从前,薛玄凌就无法理解李昶心里的那份自卑,明明李昶拥有一切,明明惊才艳艳,可他总是要自我怀疑,同时怀疑身边的人。 陪在李昶身边的日子,说不上难熬,但肯定是不轻松的。 东宫那座牢笼,薛玄凌不想再踏足半步。 所以她不会嫁给李昶。 若要问薛玄凌对林含章到底有没有感情,她其实也说不清楚,可总归林家后宅关系简单,唯一一个难缠的白氏还在西福寺礼佛。 并且,林含章本身也对白氏有所反感。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很适合。 对薛玄凌来说,适合就已经胜了一半。 “请您忘记以前的那些事,重新开始。”薛玄凌不想看到李昶因为情爱而颓靡,嘴里犹在劝说道:“过去的一年里,您不是已经恢复了吗?您应该着眼于高处,莫要让儿女私情牵绊住您的脚。” 李昶的拳头再次握紧。 他看着面前的人说着那些轻飘飘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淬了毒的刀,扎在他的心上,令他痛苦不堪。 可他没有办法去怪薛玄凌。 “那个位置何其孤寒,阿九,我想有你陪我。”李昶的眼泪落在地上,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水痕,“阿九,我不逼你……可你也不要那么快做决定,好吗?等我……等等我。” 哪怕已经被宣告失败,李昶也还是想再努力一下。 怎么舍得。 失而复得的东西,他怎么舍得再松手。 “殿下,您好自珍重。”薛玄凌叹息着,不再继续回答。 外间,薛亦涯听说太子过来了,连忙收拾收拾,匆匆跑到了正厅。只不过这时候正好薛玄凌送李昶出门,一前一后,刚巧错过。 尽管李昶没能得到保证,可他一想到薛玄凌没有拒绝,心便扑通扑通直跳。 他的心活过来了。 自去年十月初二就死去的心,在这一刻重新焕发生机。 —— 送走李昶,薛玄凌转身想要回院子去换身衣裳,瞧见薛亦涯出来,便拱手一礼,喊了声父亲。 “太子殿下人呢?”薛亦涯问。 薛玄凌指了指门外,说:“太子殿下已经走了,他过来是想问一问有关荣安公主的事,不是什么大事,父亲不必担心。” 听到是说荣安公主,薛亦涯的眉毛松泛了些。他嗯了声,叮嘱道:“你现在在翰林院行走,许多事不必国子学,还是得小心谨慎,莫要闯祸。” 都是些父亲教训孩子的话。 只不过从薛亦涯这个常年不管薛玄凌的父亲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奇怪。 “哦对了。” 薛亦涯刚走几步,突然停下来。 “什么?”薛玄凌转过身去,敛眸问。 “你……夫人她最近睡得不太安稳,想要去佛寺拜一拜,你若有空,跟着她去一趟,如何?”薛亦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出你母亲这样的字眼。 薛玄凌摆出个笑脸来,说:“还请父亲莫怪,国子学那头这几天一直寻我,想要托我办些事,只怕是不能陪着夫人去礼佛的。不如……我去请心宜回来?林家很好说话,肯定不会介意心宜往家里跑。” 姜青鸢的心思,其实很好猜。 把薛玄凌骗出长安去,姜青鸢才好就近下手。而且,佛寺是姜青鸢常去的地方,薛玄凌要是在佛寺接收信件,正好就给了姜青鸢机会。 偏不。 她就是要在长安等着。 看看这兔子是如何自己撞上树桩子的。 “这……”薛亦涯沉吟一声,没有再强求,转身出了院门。 这厢,薛玄凌刚进内院,就看到姜青鸢被婢女扶着在散步,其脸色煞白,脚步虚浮,看着的确像是好几天没休息好的样子。 “夫人这是想去哪儿?”薛玄凌笑吟吟地走过去打招呼。 姜青鸢捏着帕子的手一紧,讪笑着回身,说:“不去哪儿,就是随便走走。”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二章 水落石出 被薛玄凌拦下的姜青鸢有些紧张。 往廊下走的这几步,姜青鸢的眼神时而撇向薛玄凌,时而又转向身边的婢女,似乎是在找什么离开的机会。 “夫人在怕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猛兽。”薛玄凌笑盈盈地拨开婢女,伸手挽着姜青鸢,说:“夫人先前不是还在想要我陪着您去佛寺吗?怎么眼下倒是这般生疏?” 姜青鸢几乎是被薛玄凌架着往内院走的。 正巧薛柏华被奶妈抱着往这边过来,一看到薛玄凌,薛柏华便张手,甜丝丝地喊了一声阿姐。 “孩子无辜。”姜青鸢侧头,小声地说了一句。 “是吗?”薛玄凌笑着走过去,接过奶妈怀中的薛柏华后,回身看着姜青鸢,说:“当年在上元节被拐的我,可怜吗?夫人。” 两人之间,隔着道镂空的影壁。 四周的婢女意识到气氛不对后,纷纷跪倒。 薛玄凌想要逼一逼姜青鸢,让她慌乱中出错,让她自己露出马脚来。 “阿九你是在怀疑我吗?”姜青鸢握在身边的手兀地收紧,掐得手背白了一片,“你若是怀疑我,冲我来便是,何必为难你弟弟?” 谁料薛玄凌咧嘴一笑,一边逗弄着薛柏华,一边说道:“夫人想岔了,我怀疑你做什么?我只是顺着夫人刚才的话往下说而已,夫人可不要多想。” 说完,薛玄凌转身,抱着薛柏华往玲珑院走去。 儿子被带走,姜青鸢哪儿能离开?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跟在薛玄凌身后,一路进了玲珑院。 玲珑院不bi比外面的其他院子,这儿的下人都是薛玄凌买来的,姜青鸢从来没有打理过,也就无从了解或下手。 眼下姜青鸢只带了珍珠进来,两人心里都直打颤,连旁边池子里扑通掉进去一颗石子,都能将她们二人吓得抖两下。 “夫人怎么跟来了?”薛玄凌回身,略有些诧异地望着姜青鸢说道:“可是担心我对柏华做什么?大可不必,人是在我院子里,若是出了什么事,自然是我要担待着。” 姜青鸢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她心里苦啊。 人是在玲珑院不错,可到时候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就算拿薛玄凌怎么样,也换不回她儿子!她哪里能放得心下? 带着这样的想法,姜青鸢只能寄希望于喊回薛柏华。 可惜,圆儿和满儿带着薛柏华在凉亭里逗竹虫。对薛柏华来说,玲珑院的这些都是新鲜玩意儿,有意思极了,连母亲在旁边喊他,他都能听不到。 看到怎么都唤不回儿子,姜青鸢只能深呼吸了一口气,敛眸说:“阿九,我知道你对我并不满意,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害人之心!我与姐姐虽说算不上有多深厚的情分,但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去害她的呀!” 都说薛玄凌吃软不吃硬,姜青鸢想着,还不如先低头服个软,看看能不能感动薛玄凌。 但显然,薛玄凌这会儿是软硬都不吃。 “夫人这话说的……您有没有害人之心,我还能不知道吗?”她示意左右婢女给姜青鸢送上椅子,随后继续说道:“我这院子里没什么好茶,夫人若是想要坐一坐,那我给夫人烹茶如何?” 也由不得姜青鸢点头或摇头,薛玄凌让婢女端来了风炉和茶具、桌子。 风炉的火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炉子路的水就咕噜噜烧开了。薛玄凌夹着茶饼烘烤了几下,转而提壶下茶叶,眼眸却时不时地瞥一眼姜青鸢。 瞟一眼,姜青鸢就哆嗦一下。 再瞟一眼,珍珠惶恐地直接跪在了地上。 “夫人这婢女倒是胆子小的紧呀。”薛玄凌玩笑似的说道:“记得上回夫人也是带着他吧,叫什么来着,噢对,叫珍珠,上次珍珠的胆子可不小。” 珍珠连忙咚咚磕头,嘴里求饶:“请娘子恕罪,是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冒犯,请、请娘子饶恕奴婢这一回。” 哒。 茶盏放在了姜青鸢面前。 袅袅升腾的茶香浸入姜青鸢的鼻尖,却半点没能让她放松,反而叫她更加紧张了起来。 “怎么,夫人嫌弃我这茶不好?”看姜青鸢久久不动,薛玄凌挑眉说了句,双手捧起面前的茶盏,说:“是不如主院的茶,可谁叫父亲这几个月都没分我一点新茶呢,夫人还是多担待些。” 说话时,薛玄凌半点都没有看向珍珠,由着珍珠在那不停地磕头。 作为姜青鸢的贴身婢女,但凡什么事都是珍珠冲在前头。所以,玲珑院过去大半年里,暗中受到的刁难,十次有九次都是出自珍珠之手。 而今不过是让她磕上几个响头,倒是便宜她了。 姜青鸢颤颤巍巍地捧起茶,吹了吹,抿一口,说道:“茶是好茶,若阿九想要今年的新茶,我这就回去,给阿九拨一些过来怎么样?” “好呀。”薛玄凌没有拒绝。 这下姜青鸢愣住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姜青鸢又啜了口茶,试探性地问:“那……我这就带柏华回去?” “夫人急什么?柏华不是喜欢在我这玩吗?”薛玄凌眯起眼睛,一副坦然的模样,“夫人这般怀疑我,倒叫我心寒了。” 好话歹话都是薛玄凌说了。 “珍珠你这是做什么?快别磕了,多叫人心疼呀。”薛玄凌像是才发现珍珠在磕头,连忙摆手,说:“这院子里不讲究那么多,往后可不要在这磕头了,不是什么大事。” 珍珠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向自家主子,得了首肯后,才战战兢兢起身。十多个头下去,她那额头已经破了大片,泥土与血污混在一起,看上去格外狼狈。 另一头,薛柏华咯咯直笑,声音能传到院子外头去。 姜青鸢如坐针毡,手里的茶也烫人得紧。 “夫人……” “夫人?” 薛玄凌出声喊她,说:“心宜可有跟你说过?那医案的事,如今是心宜与我一起在查,玉州也是心宜在帮忙。有她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倒是不怕这事查不出个水落石出呢。”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日行一善 离间姜青鸢和薛心宜? 不。 薛玄凌从没想过这种事。 人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母女,即便生了嫌隙,那也是排在她这个外人前头的,所以离间这种手段没用。 但薛玄凌也不是在瞎说。 因为姜青鸢的性子就是那种按捺不住的,在无法和薛心宜商量的情况下,她必然会先动手,后联系薛心宜。 而薛玄凌要的,就是她先斩后奏。 消耗了姜青鸢一番耐性后,薛玄凌大发慈悲地放了薛柏华和她离开,临走时,还嘱咐她不要忘了新茶。 气得姜青鸢脸色煞白。 后头的圆儿和满儿捂着嘴直笑。 眼看着姜青鸢离开了,圆儿连忙止了笑,偷偷跟出了门。 没过多久,圆儿回来汇报,说姜青鸢乔装打扮了一番,悄悄出门了,没有带婢女。 “可知道她去哪儿了,走的什么方向。”薛玄凌问。 圆儿点头回答道:“出门后,左转,走到巷口,绕去了东边那条窄巷。” 出了府就不用圆儿跟着,自有密阁守在薛府外的人负责。密阁的人一旦查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都会第一时间将消息转交给圆儿和满儿,然后再由她们二人汇总到薛玄凌这里。 姜青鸢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但其实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薛玄凌的人看在眼里。 跟着姜青鸢的人一共有两个,这二人一前一后,一紧一慢的缀在江姜青鸢身后,随着她一路绕过中街,最后转进了西市的一间首饰铺子。 接待姜青鸢的,并不是首饰铺子的掌柜,而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郎。 他装模作样地摆了几盒首饰在姜青鸢面前,等姜青鸢提出要更精美一些的之后,便领着姜青鸢上了二楼,跟着蹑手蹑脚地将二楼的门给关上了。 底下的客人们全程没有察觉到异常。 但同时,跟踪姜青鸢的人已经如蜘蛛一般,攀上了二楼的屋檐。 “丰哥儿怎么样了?”姜青鸢略有些急躁地问道:“他是不是在玉州?他怎么会在玉州?要是他被薛玄凌发现,那姜家就彻底完了。” 少年郎不急不躁的给姜青鸢端了一杯茶。 “夫人这是被一个小辈给吓住了?”他笑了笑,神色从容地说:“您前几日让小的查的东西,小的已经转出去了,要不了几日就能有回信,您稍安勿躁。” 看上去,少年郎的身份不俗。 起码他这般说教的时候,姜青鸢并没有反驳或者是呵斥他,而是由着他训诫自己。 “不是我急,我只是觉得薛玄凌最近这段时间……好像越发的疯狂了,她总是接近我儿子,我怀疑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姜青鸢的手搭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胸口不断起伏。 “夫人是薛家主母,要有主母的气度。”少年郎将茶推向姜青鸢,宽慰道:“倘若她三两句话,便能把夫人您说的心慌意乱,那这薛家到底是谁做主?” 姜青鸢噎了一下。 沉默半晌,她重新抬头,说:“可薛玄凌现在是望安郡主,连皇帝召她进宫都免了她跪拜礼。眼看着她的风头越来越盛,难不成我真要目送她入主东宫?那到时候……我们姜家就真完了。” 少年郎慢条斯理地安抚姜青鸢道:“夫人,镇定些,她不过是在诈您,您若是真的自乱阵脚,那才是正中她的下怀。当年的事,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您且放心。” 原本焦虑不已的姜青鸢放松了一些。 她捧着茶喝了几口,又转身从旁边桌上的首饰盒里拿了根金簪子,边往外走边说道:“就这个了,做工不错,多少钱?” 刚才还老神在在的少年郎,这会儿便表现得跳脱了一些。他搓着手,跟在姜青鸢身后,笑眯眯地回答:“二十两银子,正好衬您这一身衣裳。” 大堂的掌柜抬头看了一眼下楼的二人,并没有多说什么,手里的算盘拨个不停。 负责攀上二楼的眼线立马掉头回了薛家,剩下一人则继续跟着姜青鸢。除此之外,另有个刚才赶到的替补上来的,从路边不着痕迹地混入姜青鸢身后的人群里。 薛玄凌坐在院子里,一面喝茶,一面听着密阁的人汇报姜青鸢的行踪。 来向薛玄凌回禀的是密阁以前收养的孩子,名叫惠生,是个杂耍艺人带着的,前些年饥荒时,杂耍艺人过不下了,便把惠生给卖了。 买下惠生的是莘公。 莘公秉持着前任阁主的遗志,始终日行一善,惠生就是莘公那日的一善。 因为跟着杂耍艺人当街卖过艺,练过些拳脚功夫,惠生到了密阁之后还算能适应,没过几个月就能接任务,且练出了极好的轻功。 听到惠生复述姜青鸢与那首饰铺子的伙计的谈话内容时,薛玄凌抿唇一笑,说:“看来我倒是低估了她,原以为她会鲁莽行事,先斩后奏,没想到她还是找到了其他可以商量的人。” 而且,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这个伙计的生平可有查好?”薛玄凌又问。 惠生点了点头,回答:“负责调查他的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娘子您稍等片刻。” 这孩子跟着密阁吃了几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享些福,能吃饱饭了,心里对薛玄凌那叫一个亲近,得知要帮薛玄凌办事,恨不得飞上天去。 咕噜—— 肚子饿了的声音响起。 瞧着惠生那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小拳头,薛玄凌不由地哈哈大笑,招手让他坐过来的同时,喊着婢女给他端些点心。 “不着急,也不要紧张。”薛玄凌托腮看他,声音温柔地说:“办事归办事,吃饭也是要吃的呀,怎么,密阁不给你饭吃?” 刚被拉得坐下的惠生赶紧站起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结巴道:“不,不是的,小的……小的是怕误了娘子的事,所以揣了饼子,还没来得及吃。” 说完,惠生伸手往怀里一掏,还真掏出个黄色的油纸包来。 “那你慢慢吃。”薛玄凌将温了的茶端到惠生面前,“不够的话,我这儿还有。”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四章 痛苦 惠生感动得快哭了,嚼着嘴里的饼子,眼睫微垂,努力憋着眼泪。 一旁的满儿端来甜汤和点心,跟哄孩子似的哄着惠生,硬是逼着他多吃了几碗,吃得都打饱嗝了才放过他。 负责调查首饰铺子里那个伙计的密阁探子来得很快,且送了东西就走,并没有停留。 薛玄凌侧靠着躺椅,拆了那信一看,脸上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吴昱,长安人士,在裕安阁当伙计,家中有病重的母亲和十二岁的妹妹,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亲人,在长安也没有什么熟人。 至少在明面上,吴昱和姜家扯不上关系。 但听得惠生回报的消息,这个吴昱明显在姜家有着不俗的地位,且在姜青鸢面前说话很有分量。 又或许,有分量的不是吴昱,而是吴昱身后的人。 看薛玄凌陷入沉思,惠生连忙擦了擦手,站起身来,说:“莘公说了,娘子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现如今密阁的人手不多,小的是一直有空,随时可以帮您。” 机灵懂事的惠生看出了薛玄凌的犹疑。 “是,我的确有事要吩咐你。”薛玄凌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个吴昱的身份肯定不简单,但就像你们无法查到隔壁宅子主人的身份一样,长安城里有些人,是目前的你们难以触及的,我需要你潜入裕安阁……” 实打实地做伙计去。 “没问题,小的定不负所托。”惠生赶紧保证道。 薛玄凌看他那热血沸腾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说:“惠生呀,你这样……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薛玄凌想的是,惠生要在两三天内得到吴昱的信任。 这不是个简单轻松的任务。 即便是听到后续,惠生也还是肯定地回答:“娘子您放心,我已经会取得吴昱的信任,尽量在三天之内找到他的真实身份。” 事实证明,年轻又奋进的孩子,做事的确速度。 当天惠生从薛家离开后,就带着几个人埋伏在了吴昱的回家路上。惠生先是叫密阁的人拦截吴昱,对吴昱进行抢劫,随后惠生出来,做那第二个被抢劫的人。 等到密阁的人想要杀人灭口时,惠生连忙抓着吴昱就跑。 如此跑过四五条街,惠生和吴昱才勉强逃出生天。 而这么一来,吴昱非常自然地就对惠生生出了好感与信任,且因为惠生以无家可归的流民自居,吴昱介绍了惠生去裕安阁做伙计,两人的关系也更近了一步。 到第三天,薛玄凌等来了惠生。 彼时薛玄凌刚刚得知惠生过去几天的计划,一方面惊讶于惠生的缜密,另一方面则担心那个叫吴昱的少年到底有没有信任惠生。 一切会不会是场局。 “娘子,惠生每天晚上都会在睡前写一张纸条,然后压在窗下。”惠生禀报道:“他的作息很稳定,夜里我守着窗户,看看会是谁来取纸条,却一连三天,都没有等到那人。” 这几天他一直住在惠生租的宅子里,同吃同住,对吴昱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偏偏让惠生感觉到奇怪的是,第二天起来,窗户下的纸条就消失了。明明他就一直看着,但显然来取纸条的人比他更高明,过之无痕。 守了几天,惠生眼下满是青黑,精神明显不济。 “吴昱会这么随便带人回家?这里面,我总觉得有些太轻松了。”薛玄凌揉了揉额角,微微蹙眉,说:“先前听你说他和姜青鸢之间的对话,他应该是很谨慎的人才对,怎么一下子又变得这么随意?” 不合理。 介绍惠生进裕安阁就已经有些不合理了,更别说安排惠生住进家里。 除非这个吴昱在面见姜青鸢时说的都是转述,否则薛玄凌实在无法想象能有这么一个矛盾的人,且还能在姜家有一席之地。 “娘子是觉得,他反过来在骗我?”惠生让薛玄凌说得也有些不确定了。 满儿蹲在薛玄凌身边,埋头给她捶着腿,说:“娘子,要是这个吴昱是在骗惠生,那么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吧?刚才娘子您不还这么说的。” 薛玄凌摇了摇头。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起初薛玄凌觉得吴昱可能是在设局,等着惠生自己露出马脚,可当她听到惠生回禀吴昱的行为之后,心里却不这么想了。 设局,那饵就有真有假。 可若是真的呢? 吴昱放纸条是真的,有人来取纸条也是真的,只不过吴昱大概没能想到,惠生如此有毅力,一守就是几夜。 “今日你歇着吧,不必去了。”薛玄凌摩挲了一下下巴,吩咐道。 惠生一愣,迟疑道:“娘子,若是小的不去,那吴昱会起疑的,他要是有所怀疑,咱们不是打草惊蛇了?” “刚才满儿不是说了?”薛玄凌抱臂朝后一躺,含笑道:“咱们要来个将计就计。” 不管吴昱是不是在做局。 从今天开始,惠生就消失了。 薛玄凌倒要看看,这个吴昱在发现惠生消失后,会有什么反应。 —— 东宫,流水阁。 李昶在这儿已经喝了几天的酒了。 一旁的欧阳锦看得心疼死了,他可知道太子是极少饮酒的,上回喝个酩酊大醉,还是先太子妃病故时。 “殿下,您不能再喝了。”欧阳锦蹲下身,想要从李昶的手里夺过酒坛,“你这要是再喝,太子妃在九泉之下,该有多心疼?” 嗝~ 两眼朦胧的李昶仰头去看欧阳锦,傻笑了一声,说:“没有九泉,没有,她在这儿,她只是不愿意见我。” 听到这话,欧阳锦还以为自家殿下又犯浑了,连忙招呼身后的侍从过来,几人合力,将李昶抬回榻上去。 然而,躺在床上的李昶并不安分。 他一会儿闹腾着要去见阿九,一会儿扶着欧阳锦吐其一身,再不就是卷着锦被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这是怎么了?”近侍冯琦悄悄摸到欧阳锦身边,小声询问道。 欧阳锦两手一摊,无奈说:“自打从宫里出来,就这般模样了。往常殿下挨个骂什么的,也不会这么痛苦吧?”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上门 冯琦一听,两手拍在一起,说:“该不是陛下已经定了殿下和那位郡主的婚事?要遭,我还是先去打探打探消息吧。” 说着,冯琦一掀衣摆,转身出了这酒气熏天的屋子。 欧阳锦回身拿手点了点冯琦,无奈道:“行,你们都跑,好样儿的,等殿下醒来,看我不告你们一状。” 李昶喝酒的这几天,东宫里的人是能躲就躲,绝不靠拢,生怕被李昶的怒气波及。 而欧阳锦是没法躲,只能生受着。 好在这一回,李昶并没有摔打东西,也没有揍人,不过是捧着酒缸噫唏嘘,时不时再哭上一哭。 “殿下。”欧阳锦拂袍坐在床边,一面就着侍从端来的热水拧帕子,一面安抚着李昶,说:“您要真有什么心里过不去的,可以给属下说呀,属下在这东宫,可不就是为您分忧的?” 呜呜。 回应欧阳锦的,是李昶的哭声。 说实话,欧阳锦上回听到自家殿下如此不顾形象的哭,还是在—— 在殿下大婚前夜。 那会儿的太子,像个好不容易得到宝贝的孩子,激动不已。 “殿下……”欧阳锦俯身给李昶擦拭着额角,“您这般喝酒,实在伤身体……” 端着水盆的侍从赶紧补了句,“没事,酒都是掺了水的。” 欧阳锦偏头白了侍从一眼,手下不停,继续安慰道:“您若是思念太子妃,明日属下陪您去祭拜一番,可好?” 温热的帕子抚摸过李昶的脸。 暖意让他彻底放松,头一偏,便睡了过去。 看李昶总算安分了下来,欧阳锦这才有功夫喊来先前跟在李昶身边的侍从,问:“殿下前几日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 按理说,这些不该是欧阳锦问的,问了便是僭越。 但眼下这个情况,也容不得欧阳锦顾忌那么多了,还是尽快找出太子情绪大变的原因,在发生更麻烦的事之前,彻底解决。 侍从哆嗦了一下,垂头回答:“殿下去了一趟薛家,与薛家的大娘子在偏厅聊了约莫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具体聊了些什么,奴婢不知道,殿下不许奴婢靠近。” 当时跟在太子身边的只有三个侍从,都不是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太子不让他们靠近,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乖乖地等在外院。 欧阳锦略微皱起眉头,追问道:“那太子出来时……是什么脸色?他心情如何?” “殿下的心情并不好,可脸上却有笑意。”侍从战战兢兢地回忆了一下,一五一十地说道:“等到进了宫之后,殿下的情绪就更加不好了,脸上的笑容也散了。” 再后来,就是回东宫喝酒。 直喝个烂醉如泥。 想来想去,欧阳锦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薛玄凌身上,没办法,他只能吩咐左右照顾好太子,又叫回了同僚守在屋内,自己则驱车去了薛家。 得知欧阳锦过来,一向不着家的薛亦涯还特意回来了,只可惜欧阳锦直接进了玲珑院,叫薛亦涯扑了个空。 “老爷,这阿九……最近与东宫的人走得很近,该不会要出什么事吧?”姜青鸢扶着薛亦涯,手头拍着薛亦涯的背,轻声问道。 前脚太子造访,只见薛玄凌一人,后脚东宫属臣造访,也是只见薛玄凌一人。 这里要是没什么猫腻,姜青鸢不信。 现如今薛心宜已经嫁去了林家,姜青鸢并没有旁的什么要担心的事,心思自然就放在了薛玄凌的婚事了。 她是不愿意看到薛玄凌真攀上高枝的。 是郡主又怎样? 还不是乡野里养大的,只会一身拳脚功夫,连广文阁都上不了,只能去翰林院里谋个闲差混日子。 更别说,如今薛玄凌左一嘴医案,右一嘴当年的,说得姜青鸢心里一突一突的,整日都睡不安稳。 不如—— “老爷,阿九的年纪已经到了,咱们不如给阿九寻一门亲事?东宫那样的太贵重,咱们家心宜已经去了林家,若阿九嫁进东宫,咱们家可有些出风头了。”姜青鸢温柔又体贴地说道。 薛亦涯没说话,眼睛望着玲珑院的方向,神色莫名。 —— 玲珑院内。 欧阳锦已经敲了第三次门了。 可惜门内不光是没人应门,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明明刚才欧阳锦在大门处求见的时候,那门童就答应得非常爽快,还一路将他送到了这院子门口。 “请问,望安郡主可在?”欧阳锦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 这回,门后总算是响起了脚步声。 半晌后,一个束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开门,探出头看,仰望着欧阳锦,问:“你是谁?我家娘子这会儿正在小憩,若没有什么事,你还是走吧。” 小憩? 欧阳锦一噎。 他刚才敲门敲这么大声,就是睡熟了的人,只怕都醒了吧! 但能怎么样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欧阳锦只得赔着笑,稍稍俯身,说:“我是东宫属官欧阳锦,有些事想和望安郡主面谈,请问望安郡主什么时候能休息好?” 结果这小丫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其实薛玄凌知道是欧阳锦来了,只不过故意晾着他,还让满儿出去戏弄了他一番。如此,既能加深欧阳锦心里对她的恶感,还能塑造出一种骄纵不懂世事的性格,迷惑欧阳锦。 另外,薛玄凌大概能猜到欧阳锦为什么来。 自家主子性格大变,做属下的,当然要找到由头。 等熬了欧阳锦一会儿,薛玄凌这才慢吞吞地将他请进院子,装出一副茫然的模样,询问欧阳锦的来意。 “不知望安郡主当日与太子殿下谈论了什么?”欧阳锦开门见山,十分直白地问道。 “那日?”薛玄凌侧头神想了想,反问:“哪日?我记性不太好,有些事隔得远了,总是记不太清,不如您说清楚您来这儿的目的?还是说,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 装傻这一招,好用。 欧阳锦抿了抿唇,手搭在膝盖上搓了搓,说:“郡主,不瞒您说,殿下从您这儿离开后,直接进了宫。”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镖师谭云 欧阳锦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这一趟,应该挺轻松的。 至少,望安郡主应该不会为难他这个东宫过来的人才对,毕竟望安郡主前几次可还是和太子站在一边的。 既为盟友,许多事肯定好办。 结果—— 薛玄凌愣是让欧阳锦坐在正厅,叽里咕噜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一口水没喝。 “所以,欧阳属官是觉得,太子殿下在我这儿受了什么委屈?”薛玄凌装作懵懂的样子,翘着脚说道:“那可真是为难我了,我与太子殿下谈过几个时辰,他离开时,情绪可并没有如何低落。” 才怪。 虽然李昶离开时很不高兴,但薛玄凌是傻了才会说实话。 反正李昶肯定是不会把这事说给下属听的,那他的下属过来打探,薛玄凌当然也就没必要坦诚以待。 “望安郡主言重了。”欧阳锦抻着袖子擦了擦汗,敛眸道:“殿下他不是会受委屈的人,我只是想……寻个安慰殿下的法子。” 堂内顿时陷入冷寂,只听到哒哒哒的手指敲击桌子的声音。 薛玄凌停手,偏头一笑,说:“欧阳属官一心为了太子殿下,真叫人羡慕。但可惜呀,我的确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怎么了,帮不了欧阳属官你。” 一句话,愣是叫欧阳锦苦笑连连。 好在薛玄凌大发慈悲,耍够了人,还知道给欧阳锦上茶和点心。最后是等欧阳锦吃过点心喝过茶,才礼貌地将人送出薛府。 欧阳锦这一通无功而返,对薛玄凌来说,却是另有收获。 至少,薛玄凌可以确认李昶不会使用蛮横的手段来处理她的事,还能知道林含章的确向皇帝提出了求娶。 只不过皇帝拒绝了。 皇帝是一心想要均衡如今的朝局,薛玄凌这种看上去深受皇帝宠爱的小娘子的婚事,当然是慎之又慎,绝对不会轻易允诺出去。 也只有不懂局势的姜青鸢,才会想要在薛玄凌的婚事上,吹薛亦涯的枕边风。 重新坐回院子里,薛玄凌找来纸和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圆儿, 得了吩咐的圆儿马不停蹄地溜出了府。 晚上的时候,姜青鸢特地跑到玲珑院来,叫薛玄凌去主院吃饭。薛玄凌本来不想去,谁知姜青鸢用薛亦涯来做筏子,非要拖着薛玄凌过去。 没办法,薛玄凌只能勉强应了。 岂料一顿饭吃下来,姜青鸢三句不离长安城里的那些郎君,这个家世好,那个脾气好,要不是学识极佳,将来大有前途,总之就是想要哄着薛玄凌心动。 薛玄凌倒是没心动。 因为薛亦涯先动怒了。 他大手一拍桌子,脸色难看地起身,瞪着姜青鸢喝道:“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吃顿饭,你这是在做什么?说这个,说那个,吃个饭都不得安宁!” 姜青鸢被吼得蒙了,抬头看着薛亦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几个呼吸的时间,姜青鸢的双眼微红,看上去委屈极了。 还是薛玄凌先开口打圆场,说:“夫人也只是为了我好,并没有什么歹意。再说了,父亲何必动怒?夫人说的这些,也的确是青年才俊。” 说完,还生怕薛亦涯不生气似的,薛玄凌掩唇笑了两下。 台阶有了,姜青鸢回过神来,迟钝地嗯了两声,解释道:“是了,只是看着阿九年纪到了,我才啰嗦这么多……老爷若是不喜欢听,妾以后不说了。” 看姜青鸢那低眉顺眼的模样,薛亦涯心中又泛起疼惜,忙软了声音,说:“不说这个,夫人若真想张罗,不如给三哥儿寻个好媳妇。” 有薛亦涯主动示弱,姜青鸢自然不会犟下去,场面也就缓和了许多。 饭后,薛亦涯许是担心薛玄凌胡思乱想,等姜青鸢出去,便拉着薛玄凌开始闲叙。 “方才夫人讲的那些,阿九心里是怎么想的?”薛亦涯试探性地问道。 薛玄凌装傻,眨巴着眼睛,回答:“夫人说得其实在理,女儿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动怒,只觉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夫人为女儿着想,女儿也不会拆夫人的台。” 如此一番话,倒把薛亦涯给说得无言以对了。 他酝酿了一下,蹙着眉头,说:“阿九,这件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你……你的婚事暂且不做安排,得听陛下的,懂吗?” 原本薛亦涯还以为女儿要反驳了,却看到她乖巧点头,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脸上也挂起了笑容。 —— 自那天主院里被呵斥过后,姜青鸢老实了几天。 但没等薛玄凌去找她,她便先一步与那个吴昱开始了行动。一个趁夜潜入玲珑院搜东西,另一个则联系了不知道哪儿的人,将玉州寄过来给薛玄凌的信拦截了。 说来也是有意思,在确定自己安全之后,姜青鸢的气势明显要嚣张了许多,平日里遇见薛玄凌,也不会躲了,甚至还会明目张胆地回望过去。 那封被截停的信只晚了差不多三天到薛玄凌的手里。 看到信,薛玄凌才明白姜青鸢态度的改变。 莘公和听风在玉州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不管是赵氏还是她那两个儿子,都是守口如瓶,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讲。 哪怕听风没忍得住,绑架了赵氏,也没能从他们的嘴里撬出真相。 无奈之下,莘公和听风只能打道回府。 再看苏月安那边,他们作为常年闯荡江湖的,到底是要比莘公和听风更老辣一些,而由他们传回来的信,明显就比莘公他们的要更加详尽。 这个赵氏当年回到玉州后,先是将两个儿子喊了过来,后来又拿出了一大笔钱,供两个儿子在玉州娶妻生子。 钱是哪儿来的? 苏月安查到,赵氏的钱是现银,每次都是担子挑着出去付账,从不走飞钱。 现银不怕被查到来路,赵氏这样,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所以,顺着这个线索,苏月安带着手下的人开始深挖。不过三天,竟是真让苏月安查到了一个负责帮赵氏运钱进玉州的镖师。 镖师谭云。 这位就没有赵氏那么信守承诺了,十两银子一出,什么都交代了出来。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七章 悲拗 据谭云交代—— 钱是从江东运到云州的。 很大一笔钱,走的是水路,而且负责将钱交给他的,是个姓姜的郎君。 似乎是叫姜明丰。 那个叫姜明丰的郎君跟着谭云的镖车走了一路,然后在半道上不辞而别,让谭云的印象特别深。 不过,谭云到底只是个收钱办事的,知道的就这么多,哪怕给了他钱,他也编不出别的来。 苏月安对此根本不感兴趣。 她将谭云的话汇总成信,一股脑寄给了薛玄凌。 这封信走的是江淮毓秀阁的路子,进长安时隐匿得很,所以没有被姜青鸢发现。 薛玄凌看完信,眉头微微蹙在一起。 她着实有些头疼于姜家的阴魂不散。 而且,三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倘若她不能在这三年里查清楚母亲的死,姜家人回来,顺藤摸瓜,立马就能查到她身上来。 留给薛玄凌的时间并不多。 意识到姜明丰这个漏网之鱼有很大的文章可做后,薛玄凌当即找到了林含章,并将自己与江淮毓秀阁联手打探到的事讲给了他听。 林含章听完,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个姜明丰,我可以帮你查。” 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势力查同一件事,得到的,也许会是截然不同的情报。 “含章觉得,姜家留一个姜明丰在玉州,所图为何?”薛玄凌捧着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说道:“而且,姜青鸢去裕安阁找的那个伙计也十分诡异,我竟是如何都查不到他背后的人是谁。” 惠生从吴昱的院子里消失之后,吴昱前几天还有些慌张,意识到并没有给i帧及带去麻烦后,就轻松了不少,每日也继续照常在窗台上留字条。 当然,惠生一直在暗处蹲守。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惠生接连蹲了十来日,总算是蹲到了那个进院子拿字条的人,并一路跟踪那人,跟踪到了楚王府上。 “楚王手上,怕是没有这么能干的人。”林含章毫不犹豫地给了答案。 的确,换谁都有可能,楚王这个绣花枕头,怎么也不可能懂得韬光养晦才是。 “但人的确是进了楚王府。”薛玄凌相信惠生不会出错,手指来回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敛眸道:“至于这个人是效命于楚王,还是为其他人做事,还得继续查才知道。” 两人说话的空隙,书房内的水壶被烧得咕噜咕噜作响。 林含章提起水壶给薛玄凌续了一杯茶,随后说道:“另外就是,姜家当初是不分嫡庶,不分内外,男丁全给拍去了西南。他们要是敢在这事上做文章,除非有两点。” 其一,姜明丰不是姜家族谱上有名的男丁。 其二,姜明丰手头的事非常要紧,离不的人,所以姜家即便是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也要将他保在玉州。 “也有可能……两者都是。”薛玄凌吹了吹茶沫,笑道:“我这几天让心宜去查了一下姜家的族谱,里面的确找不到姜明丰的名字。” 外室子。 这种孩子在姜家不少。 但寻常外室子哪里能冠以姜姓?而且还能在姜家出事后,仍然于玉州府衙就职。 不管是哪一点,这里面都透漏着诡异。 “阿九愿意让我去查一查他吗?”林含章温和地问。 薛玄凌点了点,不甚在意地接口说:“含章你若是能查,愿意查,我当时是乐意之至。只是……最近听说,林夫人闹去了宫里?” 自西福寺大乱之后,白氏就开始隔三差五往林家跑。 现如今是林含章和林士业都不待见她,她便发了狠,往皇帝面前告状。告一次,林含章就得挨一次皇帝的骂,还是当众挨骂。 不光如此,白氏在回到林家后,还要再羞辱林含章一番,将他从前在西福寺里偷奸耍滑的那些事通通翻旧账说出来。 其实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那会儿林含章不过七八岁,懵里懵懂,被母亲罚着战马桩、抄佛经什么的,想要偷懒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白氏只要发现林含章躲懒,就会拿手臂那么粗的藤条打他,边打边骂,数落他沾染了林家的臭毛病,学了一身的坏习惯。 可以说,十四岁之前,林含章是被打大的。 连西福寺里的那些和尚有时候都看不过去,偷偷给林含章送饭送药,寒冬腊月还会给他送点儿暖和的衣服。 这一段经历,是林含章的伤疤。 羞于启齿。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林含章的手顿了一下,嘴角却微微勾起,脸上露出微笑来,说:“还是说说阿九的事吧,即便是阿九的烦恼,都是我想听的。” 哒。 茶杯被薛玄凌搁在了桌上。 她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林含章的眉毛,柔声道:“含章,我说过的,在我面前时……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没谁能逼你。” 像潺潺流水般的话语润入林含章的心田。 幽幽的木香近在咫尺。 林含章的眼睫垂落,遮蔽着其他人望过来的视线,但其实在林含章的视野中,薛玄凌的脸清晰可见。 丑陋又阴冷的他,何德何能,拥抱太阳? 刷—— 坐着的林含章突然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薛玄凌有些诧异,连忙收手,抱歉道:“对不起,是我不该碰你,男女有别,我刚才看你神情过于悲拗,一时间没忍得住。” 明明林含章就坐在薛玄凌面前,但她刚才抬眸去看林含章时,竟是觉得林含章如在天际。而且他分明在笑,眼底却蕴含着浓浓的悲伤。 彻骨的悲伤令薛玄凌有些忘乎所以了。 “不是……”林含章摇头说:“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 屋外阳光散落进来,照在林含章的背上,给他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即便是这样,还是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寂寥与忧郁。 “我原本以为,我这一生,就只是被母亲操纵的一生。”林含章垂下头,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拨得衣摆一动一动的,“但那日我见到了你,阿九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么说有些夸大,可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我认为我看到了属于我的神祇。”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快 陡然被林含章这么一煽情,薛玄凌都有些懵了。 好在林含章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重新坐回薛玄凌对面,说:“没事,只是我的一些牢骚,阿九不必在意。” “含章如此苦大仇深,我怎能当做没听过?”薛玄凌眨巴眨巴眼睛,偏头笑道:“往后若是含章用得着我,随时可以找我。” 他们二人在书房一谈就是一整天,气氛十分融洽。 连侍从归一都惊讶于自家郎君的善谈,过来送了好几次水,琢磨着自己该要过来凑趣。结果等归一一看,郎君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模样,前所未见。 “怎么?”林含章偏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归一,问。 归一连忙摆手,嘿嘿笑道:“没事没事,郎君与薛娘子继续,奴婢只是过来看看您这儿有什么需要。” 屋外这会儿都晚霞密布了。 薛玄凌一看,该回家了,便起身向薛玄凌告辞。 “哟哟哟,薛娘子您还是久坐一会儿吧。”归一瞧着自家郎君那要杀人的脸色,赶紧赔笑道:“不然,奴婢可是要挨骂了。” 这话把薛玄凌给逗笑了。 她倒也不再急着离开,而且一直留到了晚膳的时候,陪着林士业与林含章一道,享用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饭。 林士业看薛玄凌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等人走了,便跟在林含章身后,一个劲地唠叨他。 “孙儿,你看薛娘子可好?” “孙儿,我觉得薛娘子性格温柔,学识又广,还与你谈得来,简直就是上天赐给我林家的好媳妇呀,你可不能错过。” “还是说,你担心你母亲那里?放心,就是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能帮你解决了这事。” 林士业激动得直摸胡子。 事实上,林士业并不知道白氏能对林含章做到什么地步。 这些年来,白氏在西福寺虐待林含章的事,不管是林含章本人,还是白氏,都想方设法瞒着旁人,从没有声张过。 就连西福寺可怜林含章的那些和尚,也都只以为是林含章调皮,惹了教训,并不知道是白氏刻意虐待。 倘若林士业知道自己的宝贝孙子在西福寺十几年如一日地受辱,他恐怕会跟白氏来个同归于尽。 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林含章一直不敢开口。 “祖父别急。”林含章笑吟吟答道:“我的确看阿九很好,但挡在我们之间的,可不是寻常的阻碍。” 闻言,林士业瞪圆了眼睛,叉腰说:“还有什么阻碍?难不是陛下?还是说,他薛亦涯觉得我们林家的门庭不够格?” 林含章哭笑不得地扶着林士业往院子走,嘴里宽慰道:“好了好了,祖父您大可放心,将来我必会将阿九娶进门,只是时间问题。” 薛玄凌这会儿并不知道林家祖孙两正在谈论自己,她前脚进屋,后脚就看到姜青鸢推门进了院子。 “夫人这么晚了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薛玄凌神色不太愉快地迎出去,问。 姜青鸢气势非凡,眼眸斜睨着薛玄凌,反问道:“今日阿九去了哪儿?你这未出阁的娘子,在林家一待就是一整日,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哦?哦。”薛玄凌敛眸应声,说:“是,我今日的确在林家待了一天,但不知有什么不妥?当时林家老将军也在场,他老人家尚不觉得逾矩,您这话……说得有些离谱了。” 虽然不知道姜青鸢哪儿来的这般底气上门质问,但薛玄凌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既然你不承认,这事我们就暂且揭过。” 谁知,姜青鸢突然转了口风。 她眼珠子一转,身边的珍珠便走了过来,从袖兜里取了两封信出来展开。 “不知这是何物?”薛玄凌决定装作不认识。 苏月安寄过来的信,为什么会在姜青鸢的手上?难道是那个吴昱拿到的?这些年头在薛玄凌的心里飞快地闪过。 “不知道?那我倒是要给你读一读了。”姜青鸢冷哼一声,伸手取信,念道:“玄凌,玉州一事已有定论,那姜明丰正是你父亲薛亦涯暗中留在玉州的,这当中到底有什么关窍,还需要你亲自去打探……” 薛亦涯的名字一出口,旁边的珍珠等人都普通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圆儿和满儿赶忙领着其他婢女一起跪下。 “这信里的玄凌,难道不是阿九?”姜青鸢自以为拿捏到了薛玄凌的痛处,眉梢微抬,声音拔高了些,“我倒是不知道,偌大的长安,竟是有第二个人敢叫玄凌。” “夫人还想说什么?”薛玄凌反客为主,抬眸问道:“这信是给我的,没错,可里面的话,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夫人从刚才进院,就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不如开门见山一些,不必谈这些微末的把柄。” 不管姜青鸢掌握了多少,她总归是有目的的。 而了解这一点的薛玄凌…… 已然在无形中占据了高点。 听薛玄凌这么说,姜青鸢一愣,咬牙切齿地说:“阿九,我待你可不薄,若不是你非要与我撕破脸皮,我何以至此?原先你初到长安,还是我在你和心宜中斡旋,才让你有了姐妹之情……” “打住!”薛玄凌抬手制止姜青鸢,叹过一口气,无奈道:“夫人,我说了,麻烦你直白一些,不要将这些有的没的。” 姜青鸢不是蠢笨的人。 但很可惜,她同样也不太聪明。 要是聪明一点,当年何至于在大婚前就怀了薛亦涯的孩子? “你!”姜青鸢被气得够呛,伸手指着薛玄凌,哆嗦了两下,“我要你停止一切追查你母亲的死的行为,否则,这事我便会告诉老爷,让老爷来看看你到底瞒着他干了多少好事!” 薛玄凌眯了眯眼睛,端详姜青鸢。 为什么姜青鸢会说要告诉薛亦涯?难道说,一切真如薛玄凌猜测的那样,薛亦涯当年做了什么,才导致了之后的种种。 至于姜青鸢…… 她可以是共犯,也可以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旗子,更可以是拿来维系与姜家姻亲的棋子。 茅盾文学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不懂 “我不懂。”薛玄凌摇头,微笑道:“夫人为什么要拿这些事来威胁我?我父亲为什么要害怕我深究?难不成……” “没有什么难不成!”姜青鸢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陡然拔高音调,怒道:“你身为薛家的女儿,就应该乖巧老实!我让你停下,你就得停下,否则我” 不。 不对。 肯定有什么事是薛玄凌目前不得而知,但已经发生了的。 不然姜青鸢不会这么慌不择路。 薛玄凌强迫自己追溯一下过往的细节,眼神转而落在了那两封信上。 按理说,苏月安的信走的是江湖路子,不可能被姜青鸢截留。但现在信的确到了姜青鸢的手上,并且是两封,也就不可能是偶然。 截信的是谁? 吴昱? 如果是吴昱出事,倒也能理解姜青鸢这会儿的慌不择路。 毕竟薛心宜嫁出去之后,姜青鸢眼跟前唯一能一起商量事的,就只有吴昱了。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姜青鸢只能独自拿主意,倒真可能做出这些浑事来。 至于薛柏耀? 三哥天性正直。 姜青鸢要真敢拿什么事去找薛柏耀商量,那下场只怕是要闹个母子僵局了。 “夫人进来坐坐吧。”薛玄凌眼眸一转,笑吟吟地将姜青鸢请向正厅,“夜深了,咱们站在门口说话也不是个事,万一三哥回来瞧见,只怕要以为我们闹矛盾呢。” 后头的姜青鸢初时还谨慎得很,觉得薛玄凌这保不齐是在耍什么花招,但看薛玄凌都已经进正厅去了,也就只能赶忙举步追上去。 这一追,姜青鸢的怯就展现出来了,也正好让薛玄凌确定,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事。 吩咐了圆儿端茶后,薛玄凌托腮凝望姜青鸢,眉眼含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开口道:“其实夫人想我不查,我可以理解的,毕竟我母亲已经故去十多年,旧事重提,少不得要增添几分感伤。” 姜青鸢额角直跳,蹙眉看着薛玄凌,不接话。 经过门口的那一下,姜青鸢现在谨慎多了。 “夫人,喝茶。”薛玄凌推手示意姜青鸢,“既然都落座了,又何必这么拘束?夫人就当是与我闲聊闲聊好了。” 以姜青鸢的本事,与薛玄凌来来来来说个几轮,就被绕了进去。 话被套了不说,还叫薛玄凌推断出了不少有关当年的私密。 原来,吴昱白天就失踪了。 在失踪前,吴昱将这两封截来的信转托裕安阁的人交给了姜青鸢,并嘱咐姜青鸢,一定要按兵不动,等他回来。 倘若他回不来,就还要请姜青鸢亲自去一趟玉州,与姜明丰商谈。 结果就是,姜青鸢不可能按兵不动。 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一定会做些什么,而当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跑到玲珑院来,把薛玄凌要做的事给喊停了。 对她来说,薛玄凌要查的,才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套完了姜青鸢的话,薛玄凌就应付似的答应了她,装出一副的确被要挟的模样,保证不会继续往下查,随后就把人送了回去。 之后,薛玄凌这一整夜都没能睡得着。 到第二天清晨,薛玄凌急忙换了衣服,顶着青黑的眼眸出了门。 她直奔密阁,找了惠生去查吴昱的同时,又亲自去了一趟江淮毓秀阁在长安的分舵,询问有关苏月安的事。 两头的消息都回得特别快。 惠生那边说吴昱的确失踪了,而且与他有联系的那个在楚王府里的人也同样消失了,怎么打听,楚王府的人都只说那人不在。 两个人一起消失,惠生怀疑,他们是不是去其他地方出任务去了。 不过,怀疑归怀疑,惠生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再往下,就不是惠生能查的,也不是这三两个时辰能查出来的。 江淮毓秀阁这头则说,苏月安作为分舵主,已经很久没有回信了,阁内的传信渠道也没有收到任何苏月安的信。 前几封直接到薛玄凌这儿的信,江淮毓秀阁既然不知道,那么后几封被姜青鸢的人截获的,她们不知道也正常。 可就在薛玄凌整合惠生与江淮毓秀阁的情报时,惊讶地发现,江淮毓秀阁的一个传信点,居然就在裕安阁一条街上。 带着这样的疑惑,薛玄凌来到了这个明面上是点心铺子,实际上是传信点的旗云斋内。 有江淮毓秀阁的人引荐,薛玄凌没费什么功夫就见到了旗云斋的主人,也就是长安分舵往来书信的主要管事之一林芸。 这位生得小家碧玉,走一步停一下,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个铺子的管事。 “薛娘子可是想问苏舵主的事?”林芸柔柔弱弱地微笑着问。 “是。”薛玄凌点头,说:“听说你们这儿和分舵还是分开的,她们没事的时候,无权过问你们的日常工作?” 林芸点了点头,笑道:“是的,旗云斋直属分舵主,平日里只有分舵主才能过问旗云斋的事,阁中其他人无权、也不能过问。” 薛玄凌若有所思地哦了声,随后继续问道:“那么请问,这几日苏月安有寄信回长安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之前给我传信,走的也是你们旗云斋。” 那个负责将信送到薛玄凌手上的,就是刚才站在林芸身后的那个脸上蒙着纱的少女。 “薛娘子的记性不错。”林芸侧身招手,说:“那日送信进薛府的是如眉,这几日原本也该是她替苏舵主送信到您手上。” 然后,这里面就出了差错。 有人在深夜埋伏于旗云斋外,悄无声息地盗走了本该送进旗云斋的信。 “既然有人捣乱,你为什么不告诉分舵里的其他人?”薛玄凌又问。 林芸却含笑摇头,解释道:“我们的信件上都有独门的香粉,旁人盗走,会留下可追溯的痕迹。这事是旗云斋的疏忽,所以理当是旗云斋自己解决,不得麻烦分舵的其他人。” 薛玄凌听得眼睛一亮,连忙问:“你这话的意思是,你们早就在信件丢失之后,就出动人手,追查那盗信之人了?!”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章 唏嘘 林芸点了点头,说:“人查到了,也抓到了,只是信却还没追回来。” 到底是旗云斋的疏忽,所以说起这些,林芸的脸上满是羞愧。 她抬眸看向薛玄凌,犹豫了一下,请求道:“还请薛娘子宽恕则个,这事我们旗云斋一定会给薛娘子您一个交代,请薛娘子稍安勿躁。” 话外的意思,就是希望薛玄凌能不要把这事捅到苏月安面前去。 暂时不要。 “哦,我这儿倒是没影响什么。”薛玄凌很好说话地答应了声,“信我已经拿到了,林斋主不必担心,就是那人……我想亲自见见,可好?” 信拿到了? 林芸有些惊讶。 在此之前,林芸一直觉得薛玄凌不过就是个出身好一些的郡主,教养在闺阁之中,与苏月安这个分舵主有所联系,大概也只是起源巧合。 但现在看来…… 似乎这位郡主,本事不小。 如此一想,林芸的态度就谨慎了许多。 “既然薛娘子想见,那自然是可以的。”林芸点头,说:“人就在后院关着,虽然还没有交代什么,可已经老实了许多。” 薛玄凌起身,偏头接话道:“那就请林斋主带路吧。” 两人从正厅出去,一路无言,来到了堆积着杂物的院子里。 打开柴房的门,薛玄凌看到两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人躺在地上。 这两个人鼻青脸肿,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显然被严刑拷问过。 “哪个是吴昱?”薛玄凌问。 此话一出,林芸的审慎又上了一层,心中对薛玄凌多了几分凝重。 连名字都知道了! 恐怕薛玄凌了解的并不比她们旗云斋的人少。 “这个。”林芸指了指左边这个年纪小些的,“也是他嘴巴最硬,受了三轮审讯,一句话都没有说。” 薛玄凌挑了挑眉,蹲在吴昱身边,拿手拍了拍他的脸,说:“既然醒着,不如我们聊聊?” 吴昱尴尬地睁开眼睛,而后瞪了薛玄凌一眼,咬牙道:“别费劲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得真像那么回事。 “方才她们审讯你,目的是拷问出你脑袋里的情报。”薛玄凌眯眼笑了笑,说:“但我不是,我不想知道你为了谁,也不想知道你怎么做的,我来此,只是要你知道你死于谁手。” 闻言,吴昱的脸色一僵。 “等你死了,姜青鸢也会得到她应有的报应。” “哦对,还有姜家……” 薛玄凌的余下的话,成功让吴昱神情崩溃。 “姜家费心费力将姜明丰留在玉州,我想,所图肯定不是赵氏那仨瓜俩枣,不如来让我猜猜,有什么是玉州独有的?” “玉州盛产瓷器、铜矿,前者是长孙家的产业,姜家就算想动也动不了,后者是崔家的产业,而崔家已经被扳倒。” “尽管陛下并不打算将铜矿再交给世家,可两头交接的这段时间里,多的是可以运作的地方。” “姜家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身份?” “无利不起早,姜家如今举族都去了西南,真蛰伏三年,将来回来,只怕再无世家地位,所以才会对这铜矿起了心思吧。” “但毕竟崔家是最近才出的事,所以是谁给了姜家信号?让姜家能提前埋一枚棋子在玉州?” 崔家倒台不是没有预兆的。 正如秦家失势的那样,一切都从细枝末节的地方开始显露征兆,聪明的人一开始就能嗅到危机,落子布局。 吴昱陡然抬头,眼神夹带愤怒。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矢口否认。 然而他越是这么否认,薛玄凌就越是知道自己触及了真相。 果然还是为了铜矿。 思及至此,薛玄凌转眸看向不远处昏迷的那个人,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那人应该是楚王的心腹,代替楚王与姜家议事。 如此推断,吴昱应该是楚王的人。 所以姜青鸢才会听从吴昱吩咐,采纳吴昱的建议,而与吴昱联系的人能自由出入楚王府。 要真是楚王,那这位还真是有些深藏不露。 “是不是胡说八道,我自己会去判断,而你,大概是看不到了。”薛玄凌拍了拍手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说道:“姜家到时候也用不着回长安了,伤害我母亲的人,都会陪着你下地狱的。” 主动提及某些重要的人物。 这不是薛玄凌口误,而是她故意留给吴昱一个机会,是一个饵,且看吴昱上不上钩了。 就在薛玄凌转身,从林芸手里接过长刀时候—— 地上的吴昱突然咳嗽了几声,说:“你母亲的事,我表示遗憾,但这与姜家并没有关系,你如果是因为你母亲的死迁怒于姜家,那么我只能说你恨错人了。” 一旁的林芸都听呆了。 谁能想到,旗云斋磨了几天几夜的人,到薛玄凌手里,居然只花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完全扭转了审问的局势。 等林芸叹服完,薛玄凌这头已经重新开始对话了。 她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吴昱面前,神色如常地问道:“既然你说我恨错了人,那么请问,我该恨谁?” 吴昱动了动手脚,舌头舔了几下破皮的嘴唇,回答:“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回来之后,你父亲始终对你不冷不热。” 挑拨离间的戏码,不管上演多少次,都还是有效果。 薛玄凌给出了吴昱想要看到的反应。 紧接着,吴昱继续说道: “就算是因为你十几年没有在薛亦涯身边,你们父女之间的情谊也不该那般淡薄,为什么呢?” “当年你的走失到底是纰漏还是刻意?照顾你的那些佣人都曾是你母亲的贴身婢女,你出事后,她们无一例外,全部都被薛亦涯处理了。” “巧合?” “不,一切都是计划。” “你母亲留下的老人轻易动不得,可薛亦涯就是要处理,那么他该怎么办?他要如何才能以看上去正常的借口,将那些人给打杀发卖?” “女儿的被拐,是个再合理不过的借口了。” “疼爱女儿的父亲因为悲痛欲绝而迁怒随侍的婢女,旁人看了,也只会唏嘘一声。”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全抖落出来了 薛玄凌身形颤抖地站起来,脸上有泪。 她一手揪着胸前的衣襟,一手紧攥成拳头,喝道:“你胡说!我父亲不可能害我母亲,他没有理由去害她!” 门口的林芸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退出去,可这时该听的都听得差不多了,再退出去,好像有点儿刻意。 “你说,你是骗人的,对不对!”薛玄凌崩溃地扑到吴昱身上,双手扣在他手臂旁,不断地摇晃着他,说:“你只是个外人,你懂什么薛家的事?你肯定是骗人的。” 该说不说,连林芸都拿捏不准薛玄凌这到底是真的歇斯底里了,还是在装腔作势。联系到在正厅时,薛玄凌的做派,林芸想了想,还是一点点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将柴房的门给关上了。 吴昱昂着头,嘲讽地说道:“骗不骗人,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以为你能猜到姜家的用途,旁人猜不到?为什么偏偏只有你说出来了呢?因为其他人都畏惧于你父亲的权势,不敢开口。” 姜家与薛家是姻亲。 这当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并不是能轻易厘清的。 “我不信。”薛玄凌敛眸,眼泪滑落。 “信不信且由你自己。”吴昱得意地扬眉,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现在说出来?我根本不怕死,我只想在死前,看到你悔不当初的模样!你大可以恨姜家,但那样,真正的凶手就逍遥法外了!” 薛玄凌那已然心神俱裂的神情成功地取悦了吴昱。 他蔑视地盯着薛玄凌,说:“我是外人?比起你这个杂种,我才是真正的姜家人,等姜家从西南回来,我便可以入姜家族谱!到时候,姜家文武两道俱佳,又能有玉州扶持,必将位列世家前茅!” 哟嚯。 新的情报。 装作不曾听进耳朵的模样,薛玄凌神色恍惚地松开吴昱,起身跌回椅子上,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怎么会猜错?我怎么可能恨错了人?就算是我父亲动的手,那姜青鸢和姜家也必然脱不了干系!” 已经被带进了阴沟的吴昱果然顺杆爬,张嘴说道:“你以为你父亲是什么好人?他动手,向来不留余地,所以我才会让姜青鸢不要轻举妄动,因为……” 吴昱那阴冷的眸子像两把钢刀。 “因为只要你真的查到什么,不用我们出手,你父亲自然会解决了你这个麻烦。” 说完,吴昱哈哈大笑,畅快淋漓。 薛玄凌侧身趴在椅子上,切切地低声哭泣,嘴里仍然不肯服软,直嚷嚷着:“我父亲特意寻我回长安的,他不是那等凉薄之人,便真是他动手,也肯定是姜青鸢在里面挑拨!” 不等吴昱开口,薛玄凌又絮絮叨叨地说:“比起姜青鸢,我当然才是父亲的亲人,父亲怎么可能舍了我,去保那姜青鸢?没道理的。” 旁人要是站在柴房里,肯定会跟着吴昱一样,误以为薛玄凌这真的是心神失守,不堪重负地崩溃了。 门外的林芸却只觉得胆寒。 这要是装出来的…… 这要是…… 这位薛娘子,不仅是个狠角色,还是个计谋无双的诡谲之人! 光是想想,林芸就有写信寄给苏月安的冲动。 很快,林芸就听到了那个吴昱的高声呼喝,且伴随着粗鄙的话语,似乎是极度看不起薛玄凌这个嫡女。 “你是杂种,你不知道吗?你母亲姜鸿歌不是什么正经夫人生的!要不是老夫人看你母亲可怜,岂会捏着鼻子认了?好在最后拨乱反正,没叫一个杂种占了薛家主母的位置!” 显然,吴昱已经忘乎所以了。 薛玄凌对吴昱的表现其实并不意外。 一个经受了几天刑讯的人,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在一个崩溃的灵界点。这时,他突然被告知死期将至,而又恰好在死前,听到了要杀自己的人的嘴漏,那么他内心的极端会很容易被诱发。 如果恰好,他真的知道那么多的话。 听着耳边的污言秽语,薛玄凌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冷静。她略微侧头,睥睨着吴昱,直看得吴昱慢慢僵住。 “你在骗我。”吴昱意识到了什么。 癫狂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尚未全部消褪,心里的慌张立刻又涌了上来。 “是啊,我在骗你。”薛玄凌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温声说道:“如果不骗你,又怎能知道这么多的隐秘?看来,我在外面的名声的确不好,只不过这么稍稍装腔作势,你就信了。” 托了流言的福,薛玄凌在人前的形象,更多的是鲁莽粗俗,力大无脑。 这也是吴昱很快就中计的另一个原因。 “是我疏忽了。”吴昱咳了几声,有些懊恼,又有些释然,“不过说都说了,我倒也没有什么遗憾。你大可以杀了我,但你敢去对付薛亦涯吗?” 目的还是达到了。 即便薛玄凌是在诈他,他自忖说的都是真的,薛玄凌也不敢再继续往下查,否则薛亦涯会第一个站出来收拾她。 “你以为我不敢吗?”薛玄凌反问道。 吴昱一愣。 “姜家觊觎铜矿这事,薛亦涯插手了又如何?他再大大不过皇帝,我只要将这事捅到皇帝面前,薛亦涯纵然权柄通天,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问罪。”薛玄凌勾唇,眼神狠辣地说道。 “你疯了!”吴昱错愕不已,眼珠子瞪得都快飞出来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你敢告发,薛家满门抄斩!你以为你能逃得过!” 他刚才还以为这薛玄凌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竟然疯到这种地步! “是啊,我疯了,你才知道吗?”薛玄凌把玩着手里的刀,只一个转腕,就刺在了吴昱的脖子上。 正在这时,一旁那个昏迷已久的人,醒了。 “啊!——” 尖叫声顿时响彻屋子内外。 守在外头的林芸一惊,赶忙推开门冲了进来,却只看到了淡定拔刀的薛玄凌,和挣扎扭曲成一条长虫的慌张男人。 那个吴昱…… 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断了气。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三章 嫡子还是外室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一个劲往角落里缩。 薛玄凌笑盈盈地过去,蹲在他面前,声音温柔至极地说:“放心,我已经杀了一个了。你嘛……暂时留你一命了。” 再温柔的声音,落到男人的耳中,也像是地狱的恶鬼在低吟。 “只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楚王府中都干了些什么?”说完,薛玄凌手里那带血的刀划在了男人的脸颊一侧。 冰冷的刀锋轻轻缓缓的贴在男人的脸颊。 “我只是一个传信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男人一个哆嗦,档下一热。 看男人这熟练程度,薛玄凌便知道,这几天里他没少尿裤子。 “这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林芸在柴房门口说道。 旗云斋的人也不都是废物,虽说吴昱很棘手,但不代表她们拿另一个人没办法。只不过遗憾的是,这个男人就是个小虾米,掌握的情报翻来覆去都只有那么点。 “哦。”薛玄凌起身收手,耸了耸肩说:“那就送他上路吧。” 听到这话,男人连忙挣扎着向薛玄凌挪动,嘴里求饶道:“你要问什么我都说别杀我,只要你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我不是说过了,我想要知道你在楚王府里都做了些什么。”薛玄凌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男人,满眼淡漠,“要是说不出的所所以然来,你可以去陪吴昱了。” 一旁的吴昱的尸体还在抽搐,鲜血自吴昱的脖颈处汩汩涌出,不多时,便淌了一地。 “我负责每天晚上去吴昱的院子里取得他当日整理出来的情报,有时候是吴昱在西市里打探到的消息,有时候则是外头的人传进来,传到吴昱手上的。”男人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些,都是林芸审出来了的话。 薛玄凌回头看了一眼林芸的脸色,知道林云已经听过这些了,便略表遗憾地看着男人说:“看来你并没有多想活下去。” “我我我我想!”男人的脸上涕泗横流,“我偷看过几次吴昱的信,只要我说了,你就放过我,对吗?你会放我走的对吧?”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男人也还是想先得到薛玄凌的保证,哪怕这个保证随时可以被单方面打破。 “你说了也许能活,但你不说一定会死。”薛玄凌垂眸一笑。 男人打了个寒战,期期艾艾地说道:“吴昱……吴昱他是姜家的人,他留在长安,是因为楚王答应姜家将来会保姜家离开西南,他知道楚王的许多秘密,他在,便能使得姜家跟楚王的联络不断。” 换而言之,吴昱是姜家的希望,也是筹码。 难怪吴昱之前那么言之凿凿,说自己在事成之后能入姜家族谱,这么看来,吴昱不入才有鬼了。 可惜吴昱还是年纪太轻了,一不留神就上了薛玄凌的当。 “还有呢?”薛玄凌问。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蹙紧了眉头,说:“姜、姜家还有一个嫡子也悄悄留在了长安,他手里保留着姜家绝大多数的人脉和家底,你要是找到他就可以拿捏住姜家。” 嫡子? 薛玄凌有些诧异。 按理说,那个姜明丰应该是外室之子,怎么变成嫡子了?难道说,除了姜明丰,还有一个姜家人也没有去西南? 又或者说,姜明丰那外室之子的身份,只是障眼法。 “这个嫡子到底是谁,你可知道?”薛玄凌追问。 男人摇了摇头,有些为难地说:“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他每逢初一,都会主动跟吴昱联系。” “还有什么呢?” “没了。” “真的没了?你这说的可不多。” “求你饶了我吧!我该说的都说了,真的没有再隐瞒半点。”男人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说道:“你要是愿意饶我一命,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林芸其实很惊讶。 虽说她早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软骨头,但她没料到这男竟能卑微到这种地步。 还是说,亲眼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杀,这样的打击远远大于刑讯。 “我留着你,却没有什么别的用。现如今吴昱死了放你回去,岂不是在告诉楚王你已经被我收买了?”薛玄凌重新蹲了下去。 陡然看到薛玄凌凑近,男人吓了一跳,咽着唾沫说:“我可以不让楚王怀疑我,您相信我!如果楚王怀疑了我,我也绝不会将您供出去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薛玄凌便笑了起来。 “你既然能因为怕死而被判楚王,再放你回去之后,你当然也能因为怕死而背叛我,我岂能放心?”薛玄凌说这话时,眼神中的冷漠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后头的林芸犹豫了一下,说:“薛娘子,依我看……这人不如先交给我们,我这边还有一些事需要审问他,等了结了旗云斋的事,再把他交给您如何?” 话是商量,但显然林芸此刻已经开始敬畏薛玄凌。 “好啊。”薛玄凌答应的干脆。 她拍了拍衣袍上干涸了的血痂,起身将刀交给林芸,说:“人交给你们,那个……算我的,要是苏月安问起来,你可以拿我交差。” 那个,指的是吴昱。 毕竟人是旗云斋抓的,结果却被薛玄凌三两下给杀了,林芸这个旗云斋的斋主,可能会被苏月安训斥。 “多谢薛娘子体谅。”林芸垂眸行礼。 从旗云斋出来时,正是申时一刻,薛玄凌挑了个茶楼坐下休息,眼睛则一直盯着窗外。 有人在跟着她。 其实,前几个月已经几乎看不到跟踪她的人了。毕竟李泰已经被赶出了长安,太子又与她握手言和,剩下的人里,没谁有那个本事和精力。 可这会儿,三两个小尾巴出现了。 “您喝点什么?”茶博士提着水壶过来奉茶,嘴里介绍道:“咱们这儿有上好的寿州黄芽和衡山茶,您看您喜欢哪个?” “寿州黄芽吧。”薛玄凌随口一指,注意还停留在窗外。 却不知,对面茶寮内,有一人正在端详着她。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谢明月 街边的尾巴始终没有放弃。 两个蹲在巷子拐角,一个蹲在对街的摊贩身后。 薛玄凌有的是时候跟他们耗,便干脆坐在茶寮里,一边品茗,一边听着大堂的说书先生在讲故事。 说书先生讲到兴起时,抬手一敲桌面,引来无数呼喝。 这动静正好吸引了薛玄凌的视线。 她转过头去,眼神一瞟,与对面那个雅间里的客人堪堪错目。 很诡异的感觉。 意识到对面的人有些不对劲之后,薛玄凌端起茶盏,故意放低视线,扬手丢了几文钱下去给说书先生助兴。 有薛玄凌带头,其余的客人也都纷纷开始撒钱。 不多,但能说明说书先生的本事,自然也就让说书先生笑开了颜。 场面越发热闹。 薛玄凌顺势起身,走到走廊上,倚着扶手往下看。 对于雅间里的男人,薛玄凌并没有印象。 穿的是水蓝色圆领窄袖袍子,发冠是金丝缠玉,两侧点缀了不大不小的明珠。 很是富贵。 但不像是长安的风格。 “都说啊,这望安郡主身高八尺,力大无穷,可有将军之能!” 说书先生一个故事结束,居然是说到了薛玄凌的身上。 “她初次进宫,就生擒了两个西夏的凶猛刺客!两个!单看这一回,就能窥探到这位郡主的神勇。” “第二次进宫,诸位猜怎么着?” 话茬一停,说书先生眯了眯眼睛,抬手抚摸着胡须,卖起了关子。 众人顺着说书先生的话,开始互相讨论,有说再抓了个刺客的,也有说在宫里顶撞了皇帝的,还有说是不是打了皇子。 “欸!” 说书先生手里的折扇一合,虚空指着那最后开腔的人,说:“没错!咱们这位幼年被拐,如今初到长安的郡主啊……第二次进皇宫,便揍了那最受宠的十四皇子!” 哇—— 啊—— 堂内的人们纷纷发出惊呼。 “却说,望安郡主打了那十四皇子,却没有受到半点斥责,反倒是十四皇子自那天之后,就乖觉了许多,甚至最后还得在望安郡主手底下上课。” 薛玄凌托腮听着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眼尾余光却一直在打量对面的人。 那人像是对楼下有点兴趣,也跟着起身走到扶手边上,嘴角挂笑。从他起身到往下看,他的眼神从未上抬过。 恰恰是这样,才让薛玄凌觉得奇怪。 正常的人起身,怎么可能全然不与正对面的人有视线接触?越是躲避,就越是有鬼。 细想过后,薛玄凌抬手招了招楼梯口的茶博士,喊他过来给自己换了一壶茶。等走回雅间,薛玄凌顺手关上了门,然后从右侧的屏风处往外一翻,单手勾着屋檐就跃上了屋顶。 轻盈的脚步落在屋瓦之上。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薛玄凌就穿过屋顶,来了的对面雅间的上方。 吱呀—— 窗户被推开。 没等那个男人反应过来,薛玄凌就已经飞扑出去,将他一把压在身上,紧锁双手。 “你是谁?” 薛玄凌用膝盖盯着男人的背,冷声问道:“跟着我有何企图?” 男人从一开始的惊讶到沉默冷静,只用了几次深呼吸。他偏头看着薛玄凌,无奈道:“望安郡主,在下并非歹人,只是有人让我在此等候您。” 然后? 跪坐在男人背上的薛玄凌不为所动。 “那人说,只要在下讲清楚身份,您就一定会放过在下。”男人继续说道:“我是楚王府的长史,谢明月。” 薛玄凌一愣,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便将男人松开了。 谢明月叹息着拍打袍子起身,随后重展笑容,说:“望安郡主的身手的确厉害,在下不过是恍惚了几眼,望安郡主就能过来将我生擒,不愧是能教导皇子公主们的老师。” “恭维的话少说。”薛玄凌冷着脸,端详谢明月,“谁让你来的?让你来做什么?” 按理说,应该没有人知道薛玄凌查到了楚王府,除非是林芸做了那内鬼。但林芸不可能做这事,所以应该是林含章从裕安阁找到了什么线索,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了楚王身上。 事实证明,薛玄凌猜对了。 两人落座之后,谢明月便抬手给薛玄凌倒了一杯茶,接着自我介绍道:“在下是由林司业介绍过来的,林司业说,您手上有我楚王府的叛徒,希望在下能与您好好谈谈。” 这样的场面话,薛玄凌能信才怪。 看薛玄凌脸色如常,谢明月笑了笑,说:“望安郡主这是不信在下?在下虽然只是楚王府的一介长史,但楚王对在下尤为信任,王府里的大事小事,可少不得在下建言献策。” 薛玄凌侧头,拿手撑着脑袋,态度十分吊儿郎当。 “所以呢?你张嘴就要我手上的人,却不给我一些好处?”说完,薛玄凌另一只手端茶,抿了口。 “您想要什么好处?”谢明月问。 雅间并不隔音,屋内的谈话大多都能被隔壁听到。 不过好在谢明月包下的这处雅间隔壁并没有人,所以薛玄凌也就不担心自己的话被外人偷听了去。 “我要你老实些。”她眼眸一弯,笑吟吟地说:“含章能让你过来找我,便是知道你手上有我要的东西,他不会需要我拿什么去换。” 简而言之,要么是谢明月假以林含章的名义来见薛玄凌,要么是谢明月违背了林含章的意愿,擅自改变计划,决定与薛玄凌交易。 是挨打,还是挨打,总得选一个。 闻言,谢明月脸色微僵,身子也板正了些。 片刻后,在薛玄凌边活动手脚,边起身的注视下,谢明月松了肩膀,无奈笑道:“望安郡主的敏锐还真是让在下叹服,没错,林司业的确已经与在下达成了交易,您不需要给出什么。” 已经起身的薛玄凌侧头看他,问:“那么,告诉我,你能给我什么情报?” “楚王府的账本。” 谢明月抬手,从袖兜里取了一卷册子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册子大约有一掌厚,纸张老旧,看上去被反复翻过了许久遍。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四章 言之有物 楚王府的账本能有什么用? 除非楚王府的款项出入与实际有严重的不符,且名头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不然这账本就算被薛玄凌握在手里,也只是鸡肋。 堂堂王爷,贪墨些许,皇帝并不会如何怪罪。 “怎么?”谢明月眼眸微垂,捏着账本的手稍稍收紧,骨节泛白,“望安郡主对这个不感兴趣?要知道,有些事可是能从账本里推断出来的。” 不等薛玄凌开口,谢明月又说道:“账本,可不止是账本。” 他这态度,像是有些害怕薛玄凌退缩,担心薛玄凌不同意合作似的。 “谢长史这是……”薛玄凌故意拉长音调,笑吟吟地说:“我并没有说不感兴趣,只是事关王爷这样的贵胄,我总归得细细思量思量,才能作出决断。” 空的茶杯被谢明月的袖摆一带,撞击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谢明月吞了吞口水,回道:“望安郡主不信在下,难道还不信林司业吗?他总不会糊弄您,而且,在下也是受林司业请托,才会来此一趟。” 他轻轻地将账本放桌上。 薛玄凌伸手拨了拨账本,脸上笑容依旧:“没想到楚王还有这等人才,每年光是卖个几匹绸缎,就能盈利数百万白银,如此买卖,怎么不献策给陛下,充盈国库?” “郡主好眼力。”谢明月讪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所以,你就是想要我看这个?”薛玄凌不过是翻了几页,就看出了账本的不对劲,“做得这般粗糙,这本应该不是明面上的吧。”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郡主的法眼。”谢明月拂袖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本是乙账本,在这之上,还有一本甲账本。” 也正因此,即便薛玄凌还没答应合作,谢明月也不怕这账本被翻阅。 “那本账本更详尽,是吧?”薛玄凌意兴阑珊地合上账本,敛眸道:“说说你想要什么吧,看你这样,也不像是在含章手下办事的,无利不起早,你总归是有所求才对。” 谢明月嗯了声,回答:“望安郡主若能帮在下牵线搭桥,介绍给江淮毓秀阁的阁主,那么这甲账本,在下一定会双手奉上。” “不要你那手下了?”薛玄凌问。 “如果郡主愿意给在下一个面子,那么在下当然也就领了郡主的这份情。”谢明月从善如流地说道。 原本薛玄凌还在想,那个楚王府的人要怎么处理,现如今看来,倒是可以借着谢明月的手送回去。 “好啊。”薛玄凌答应得痛快。 于是,两人约在三天后,薛玄凌带江淮毓秀阁的人见谢明月,而谢明月则需要将账本带过来。 虽说谢明月要见的是人家江淮毓秀阁的阁主,但阁主日理万机,岂是相见就能见的?还是先见过江淮毓秀阁的人再说吧。 从茶寮出来,薛玄凌非常开心地发现,一直跟着她的那些尾巴不见了。 对街巷子里。 林含章坐在对垒的尸体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斗七汇报对面茶寮里的情况。 “谢明月谈了条件?果然不老实。”林含章语气不明地说道。 斗七苦笑了一声,说:“郎君,这到底不是自己人,他会怎么做,咱们不好控制,也控制不了。” 依斗七的意思,既然郎君都主动暴露身份了,那不如就让殖自己人过去送账本得了。 谁知道郎君就是不肯。 “找个机会提点提点他。”林含章握着帕子擦干净手上的鲜血,眉头微蹙,“还有,让长孙家的人都收着点,再敢把眼睛安到阿九身上来,我必要让他们夜不能寐。” “郎君,您这事得跟陛下说一声吧?”斗七迟疑地说道。 结果斗七刚抬眼,正对上林含章那生人不近的眼神,立马将余下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半晌后,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走进巷子里,不声不响地处理着尸体,转眼间就把巷子给清理地看不出刚才死过人。 林含章抬手敲了斗七的脑瓜子一下,说:“长孙家眼馋玉州那片铜矿,如今楚王又觊觎着,我若是能点醒长孙家,那么陛下那儿,说不说都一样。” 总归是要朝局稳定。 薛玄凌并不知道巷子里发生的事,她悠悠然去了一趟密阁,让他们在吴昱的院子里布防,之后便回了家,闭门不出。 到晚间的时候,林含章送了一份点心过来,是蜂蜜李子羹。 圆儿收了这东西,捧回书房时,嘿嘿笑了声,说:“娘子,林家郎君又送点心过来了,您是现在吃,还是搁冰盆里放着?” 天气越来越热,玲珑院也开始用上了冰。 虽然姜青鸢并不想让薛玄凌好过,但这种面子功夫,她从来不落下,所以玲珑院不缺冰的份额。 “放冰盆里吧。”薛玄凌整理着从谢明月那儿拿来的账本,头也没抬地说道:“我现在不饿,哦对了,圆儿,你帮我从书架上取两本扬州地方志过来。” 楚王的绸缎,都是扬州产的。 他在扬州有两个绸缎庄,平日里庄子会送些品相好的布匹到长安来,而楚王又会在这里面选一些更好的送进皇宫。 如此一来,皇帝便容忍了楚王的这个私产。 圆儿连忙应了声,将手里的食盒交给满儿,自己则到书架边,踮着脚帮薛玄凌找书。 这些日子里,圆儿和满儿可没有闲着,她们不光是跟着薛家大厨房学做菜做点心,还会去找府内识字的婢女学认字。 大半年的学习,两个小丫头现在可以认得绝大多数的字,有时候晚上还能给薛玄凌读个话本子解闷。 等圆儿取来扬州地方志,薛玄凌侧身偏头翻了几页,找到描述绸缎的那几页,拿过来与账本上所记载的地点对比。 不一样。 楚王这个绸缎庄的产量,与地方志所记载的完全不一样。 还是说,绸缎庄并不只是在织造布匹,暗中其实还承载着其他的买卖。 纵使三天后就能看到甲账本,薛玄凌也并不想全然去依靠谢明月,她须得自己从这账本里找出全部端倪,才能在面对谢明月时言之有物。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二哥 “圆儿,你帮我把这几页单独抄出来。”薛玄凌将账本交给圆儿,自己起身,捧着那地方志靠在桌边翻阅。 扬州有什么值得楚王图谋的? 海运这些都在户部单独的管辖内,楚王就算想染指,也找不到入口,只能望而兴叹。 那么,还剩下什么? 盐。 薛玄凌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盐。 如果说楚王已经将手伸向了扬州的盐场,那么他这账本上的大额进账就解释得通了,毕竟寻常买卖做不到这么多,也做不到这个长久。 “满儿。”薛玄凌高声喊了句,说:“帮我拿套深色的衣裳,我要出门。” “娘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满儿快步进来,一边找衣服,一边关心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打掩护这些的,是肯定要的,所以满儿压根不会问。 “说不准,你们帮我看顾着点就是了。”薛玄凌放了地方志,走到妆奁前收拾了一下发髻,随后接过满儿递来的衣服,“要是姜青鸢再闯进来,你们就说我病了。” 换好衣服,薛玄凌走后头的围墙,直接翻出了玲珑院。 巧的是—— 薛玄凌这刚落地,便对上了昏暗中的一双黑亮的眼睛。 “三……哥……”薛玄凌挠了挠头,小声喊道。 虽然不知道薛柏耀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但薛玄凌还是先喊了他一句,并立刻发誓道:“三哥我是馋了,夜里溜出去买吃的,这不还没到坊间落钥嘛……” “你是……玄凌?” 结果开口说话的,却并不是薛柏耀。 到这时,薛玄凌才借着远处昏黄的灯笼光,看清楚自己面前的人。并不是薛柏耀,而是要比他略微高一些的男人。 眉眼相似。 “大哥?还是二哥?”薛玄凌很快就意识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可她同时紧张了起来。 大哥和二哥镇守边关,非召不得入长安。如今这深夜出现在家后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是二哥。”薛柏桦的声音里有几分更咽。 他似乎是想要上前几步,拥抱薛玄凌,却又在挪动步子后,局促地搓了搓手,停了下来。 “二哥,可是出了什么事?”薛玄凌主动迈过去,抬手将薛柏桦揽入怀里。 薛柏桦常年待在军营里,身材健壮,薛玄凌合臂一抱,也只是堪堪抱住了他的两条手臂。 “我们收到夫人的信,说……说你最近在查母亲?”薛柏桦低下头,小声地询问道。 薛玄凌眼神一凝,眉头蹙在了一起,回答:“是,我在查母亲的死。就我现在所得的情报来看,当年父亲和姜青鸢,都对母亲的死有责任。” 黑暗中,薛柏桦叹了一口气。 “我的被拐,也是因为跟在我身边的乳母以及婢女都是母亲的老人,她们或许知道当年的某些真相,所以有人容不得她们,只能借故发卖。”薛玄凌继续说道。 听风刚从玉州回来,就会收到薛玄凌给他的信,并照着信上的情报,开始追偿当年那些婢女的下落。 至于密阁。 则需要厘清姜家与楚王到底有多深的纠葛。 薛柏桦摸了摸薛玄凌的头,柔声道:“玄凌,是兄长不好,如果当年兄长跟着你一起,即便有人刻意,你也不会被歹人拐走。” “二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薛玄凌松开薛柏桦,眯眼一笑,宽慰他道:“没了上元节,也会有中秋节,只要他们想,拿捏我这个幼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月亮一点点爬升。 清冷皎洁的月光照在薛柏桦的脸上,照出的他满脸的疼惜。 “二哥只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吗?未免太冒险了些,若是叫旁人看到,怕是要惹祸上身。”薛玄凌拉着薛柏桦靠院墙这一侧站着,随后又说:“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有自己的判断,也可以为自己负责,二哥其实不必太过担心。” “不单单是因为你。”薛柏桦犹豫了一下,再次压低声音,说道:“军中有流言,说是副将军宋云被调走,将军长孙越有独断专权的趋势,所以陛下有想法将大哥攫升为副将军。” 好事吗? 似乎是好事。 但这流言起得尤为突兀。 且长孙越手底下早就有几个副将是有大功在身的,即便要提拔,也是提拔他们,轮不到薛柏清的身上。 而且,最先传出这个流言的,是一个收到长安寄出的信件的小兵。 薛柏桦和薛柏清本来就担忧妹妹,又正好碰上这个事,两人一合计,便打算先让一个人偷偷回来,打探打探,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倘若薛柏清真的要被擢升为副将军,那么薛亦涯这个做父亲的不会不知道,薛家也不会平静如水。 倘若只是一个祸水东引的局,那么薛柏清就得尽早置身之外,免得到时候招惹上麻烦。 可惜薛柏桦还没翻进家门,就先看到妹妹身姿矫健地翻了出来。 “二哥觉得,这流言的目的是什么?”薛玄凌问。 薛柏桦抬手摸了摸下巴,说:“目的,无非是挑拨大哥与那几个副尉之间的关系,要么就是让长孙将军忌惮大哥。”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奔着让薛柏清不好过去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薛玄凌点了点头,解释道:“长安最近并没有这方面的传闻,家里也没有,所以这事十有八九是个幌子。” “我猜也是这样。”薛柏桦眼眸一转,再次看向薛玄凌,“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倘若查出来的真相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你会怎么做?” 薛玄凌哪怕做了望安郡主,那也还是薛家的女儿,要真是查出薛亦涯下的手,事情真相大白之日,就是薛玄凌被拖下水的时候。 “二哥呢?二哥在害怕我毁了薛家吗?”薛玄凌仰头看他,严肃且认真。 薛柏桦却只是含笑摇了摇头,说:“我和大哥都是支持你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边关戍边,难有回到长安的时候,对于父亲,又如何能不懂他的那份疏远?” 说是说嫡长子,嫡次子…… 但实际在薛亦涯的心里,他们这两个儿子,怕是比不得老三薛柏耀的。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六章 狡猾的谢明月 即便薛柏桦和薛柏清知道这些,他们也从未怨恨过谁。 不恨父亲,也不恨三弟。 或者说,他们知道怨恨改变不了现状,所以他们宁愿选择自我打拼出一条路,也不会选择去仇恨他人。 但不管怎么说,受到的轻慢和疏离是真的。 薛柏桦的嘴里有些发苦。 只是这些情绪他不愿意告诉妹妹,一来是不希望妹妹担心受怕,毕竟他们近几年都无法调入长安,二来是不希望将妹妹扯进怨怼的泥潭里。 “大哥和二哥在边关受苦了。”薛玄凌抬手抚摸着薛柏桦冷硬的脸庞,鼻头泛起了酸意。 风沙的磨砺使得薛柏桦的脸粗糙黝黑,军营的厮杀更是让他臂膀如精铁一般坚硬,挡在薛玄凌面前,如同一座小山。 “什么时候大哥和二哥能回到长安来?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 说着说着,薛玄凌声音有些更咽。 “还要再过上几年。”薛柏桦好像要将薛玄凌刻在自己眼睛里似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说:“这几天我会一直在长安,得先把流言的来历查清楚,才好回去帮大哥解决麻烦。” 薛玄凌一听,赶紧攥着薛柏桦的手,请缨道:“我来吧,我在长安比二哥久,认识的人也多,办事肯定要更加方便。而且,二哥你现在不太适合在人前露面,还是我去查比较稳妥。” 原本薛玄凌出来,是想要趁夜去找林含章,问一问有关谢明月和楚王的事,但眼下让她遇上薛柏桦,自然就只能先紧着眼跟前。 一开始薛柏桦还想要拒绝,但看薛玄凌态度坚定,便松了口,同意先由薛玄凌去查探。 而薛柏桦手握的证据之一,便是一封从长安寄出,由北境军营小兵收到的信。信纸与信上的笔迹对薛柏桦来说是个难题,却并不能难倒薛玄凌。 把薛柏桦带回院子后,薛玄凌暂时将薛柏桦安排在了玲珑苑的客房。 薛柏桦回来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薛玄凌让圆儿和满儿吩咐下人守紧口风,若是谁敢将这事外传,那等待她的,可就不仅仅是发卖了事了。 第二天一早,薛玄凌就带着那封信出了门。 林含章得知薛玄凌过来,连忙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衣裳,梳了个发髻,出门迎接他。 当薛玄凌踏进林家的门,林士业就立刻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林含章的院外守着,与归一二人就林含章的言行举止指指点点。 “郎君干嘛那般拘谨。” “正常,正常,追求小娘子,若是太孟浪,反而失了本分。” “郎君都没看脚下,差点摔一跤。” “哎哟,这小子怎么紧张得连倒茶都倒倒不好了。” “坐下了,郎君与薛娘子都坐下了……这是要谈什么?咦,怎么把门关上了?” 归一赶忙扶着林士业往院子里摸去。 凑得近些,两人便听得清楚些了。 屋里的薛玄凌谢过林含章递来的茶,捧着嗅了一口,说:“这是今年的雪峰?” “是的,没想到阿九一闻就闻出来了,若是喜欢,待会我装一些给你带回去。”林含章含笑托着茶盏,坐到薛玄凌对面,说道:“我这儿别的没有,茶倒是多的很。” 他们两个都知道门外有人在偷听,但同时也知道是林士业与归一,所以并没有当一回事,仍旧在说自己该说的话。 “谢明月有几分可信?”薛玄凌问道。 林含章微微一笑,抬手伸出一根手指,回答:“一点也不可信,此人诡计多端,最善于揣摩他人心思,他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任何伏低做小,都只是为了他的目的行事。” “那含章怎么敢让他来见我,就不怕我被他骗了去?”薛玄凌反问道。 “阿九聪颖,不会受骗。”林含章肯定地说。 林士业笑眯眯地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转眸看向归一,比了个嘴型:到底是我孙子,说话做事敞亮又妥当。 但归一一想到郎君书房跟寝卧内的那两堵多宝阁,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实在不知道郎君这样的性子是好还是不好,毕竟郎君在人前,那可是再正常不过了。 “后日,我与他约在西市见面,到时候我会将江淮毓秀阁的人引荐给他,而他会把楚王府的账本交给我。”薛玄凌直白地说道。 她的这份不加掩饰,让林含章的手一顿,嘴角微微勾起。 真好。 林含章只要一想到自己在薛玄凌心中的特殊性,想到薛玄凌对他的坦白,他的心神就全部都被薛玄凌的笑容占据了。 “有时候倒是可以相信他,毕竟,在他达成目的之前,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可控的。”林含章如此说道。 薛玄凌点了点头,比较赞同地说:“是,我也觉得是这样。” “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公事?”林士业嘀咕了一声,拿眼神示意归一过去添茶。 归一赶紧摇头摆手,抵死不从。 笑话,上回他过去给郎君添茶,就差点被郎君那眼刀子给扎死,这回他才不去! 但林士业半点犹豫的机会都不给归一,大掌一提溜,直接将归一丢进了正厅。 砰。 门被撞到,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薛玄凌和林含章回头去看门口,见归一神情紧张地搓着手,低头站在门口。 “怎么了?”林含章笑意满满地问。 归一哆嗦了一下,吞着口水,说:“薛娘子可用过早膳了,小厨房那还温着牛乳羹,如果薛娘子愿意,奴婢可以给薛娘子端来。” 瞧着归一那战战兢兢的模样,薛玄凌抿唇一笑,点头道:“好呀,那就麻烦归一了,只是我得要些冰,这天热,不习惯喝温的。” “好叻!”归一赶紧转身出去。 林含章无奈扶额,解释道:“归一还是个孩子,跟在我身边跳脱惯了,阿九可别见怪,多担待些。” “不会,他这样的,倒是显得真诚。”薛玄凌答道。 两人之间的话题顺势从公事转到了私事上,聊起了身边的人。 林士业听见,躲在门口捂着嘴巴直笑。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七章 病倒 薛玄凌是在林家用过了晚膳才回家的。 期间林士业还过来凑了热闹,跟着一起吃了饭,话里话外都在表扬自己的孙儿,那种撮合之意,溢于言表。 紧接着林士业不服输地进了几次宫,找皇帝详谈,非得逼着皇帝将薛玄凌的婚事定到林含章头上不可。 皇帝看林士业年纪大了,也不好直接拒绝他,便推脱着要看薛玄凌自己的态度,勉强糊弄了过去。 而另一头薛玄凌领着回到长安的苏月安,去见了谢明月一趟,同时从谢明月的手里,得到了那本楚王府的甲账本。 苏月安和谢明月是单独见面的,薛玄凌并不知道他们两个谈了什么,但从苏月安出来之后的神情来看,这谈的估计是不太愉快。 “方便说说吗?”薛玄凌问。 “不方便。”苏月安白了薛玄凌一眼。 “那你西市的第六家铺子,我可不帮你了。”薛玄凌耸了耸肩,蛮不在乎地说道。 “等等。”苏月安揪着薛玄凌的领子,连忙制止,“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他有个妹子在西南那边走丢了,现如今想要我们帮他找回来。” 找人? 这般古怪的要求,薛玄凌怎么听,都觉得与谢明月扯不上关系。 “你确定只是找人?”薛玄凌古怪地看了苏月安一眼,反复问道:“别是你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哦,如果只是找人,那找你跟找我不是一样吗?我可是郡主。” 苏月安再度翻了一个白眼,嗤笑道:“你当我傻呀,还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吗?就只是找人而已。” 说着,苏月安松开手,与薛玄凌并肩走着,继续说:“只不过他手头有我们阁主想要的东西,所以这事我还得去跟阁主汇报。毕竟他提出的要求,是亲眼见到阁主之后,再提供更多的详细情报” 找个人,还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鬼。”薛玄凌眯了眯眼睛,将自己与谢明月的第一次见面,说给苏月安听。 当然,掩去了账本一事。 谢明月肯定也不会将账本这种事告诉苏月安,所以薛玄凌根本不用担心穿帮。 苏悦安听过后,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砸了砸嘴,说:“他埋伏在你出门的路上,就只是为了要挟你,让你带他见上我们的人一面?这不是更加古怪了。” 果然,苏月安的敏锐还是有的。 于是薛玄凌便放下心来,相信苏月安不会被谢明月蒙蔽了去,嘴里则敷衍道:“是还有一些别的事,不过这事也得我确认了之后再告诉你。不过,这事跟你们江淮毓秀阁倒没有什么关系,你放心。” 两人在路口分手,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彼时姜青鸢正像个鬼一样,神情阴冷地站在内院门外,死死地盯着薛玄凌。 “夫人这是做什么?刻意等我?”薛玄凌问。 “你是不是动了手。”姜青鸢咬着牙说。 她一动,单薄的身子就像一张纸,风一吹都能倒。 “我不懂夫人说的意思。”薛玄凌摇头,滴水不漏地笑道:“或许夫人可以直白一些,有什么说什么,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是吗?” 好一个一家人。 姜青鸢两眼鼓出,刚要开口,便喷了一口鲜血出来,差点溅薛玄凌一脸。 险险避开之后,薛玄凌俯身去扶摔在地上的姜青鸢,又喊了外头候着的婢女过来帮她搭把手。 大夫从府外赶回来时,薛亦涯只不过前后脚的功夫,也跟着回来了。 “怎么回事?夫人怎么病倒了?”薛亦涯看薛玄凌守在门外,连忙跑过去询问道。 看着薛亦涯那着急忙慌的模样,薛玄凌有些出神。她不禁在想,当年母亲生病时,薛亦涯可有现在这样? 难道他对姜青鸢,还真有所谓的情爱? 可笑。 薛玄凌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回答道:“夫人大概是没有休息好,大夫刚刚进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果,还得看大夫怎么说。” “如此……”薛亦涯连忙拂袍,开门冲进屋内。 他那急切的背影落在薛玄凌眼中,更为讽刺了。 到夜深时,薛心宜也回来了,还是林池跟着送过来的。她看薛玄凌跟着守在屋内,愣了一下,才转身往床边走去。 “怎么回事?”林池靠在桌边,问薛玄凌道。 “连日劳累,又没有怎么好好休息,所以有些郁结于心。再加上这几天天气忽冷忽热,一伤风,身体便受不住了。”薛玄凌回答。 林池是女婿,过来探望几下,留下了一些礼物后,就独自回了家。等薛心宜什么时候要回林家,林池便会再过来接她。 夜深人静时,薛心宜拉着薛玄凌坐在了玲珑院里。 过去的一段时间,她从未停止过追查医案的事,但因为她的身份,越往深处查,有些事就越是触目惊心。 “阿九……我母亲她——” 薛心宜的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瞧见院子里像是走过去一个男人,当即话也顾不上说了,急忙起身往外追去。 “怎么了?”薛玄凌一惊,跟着起身。 联想到可能是薛柏桦的身影被看到了,薛玄凌连忙招手示意圆儿和满儿过来打掩护,自己则拉住薛心宜的衣摆。 “你这急匆匆的,是看到什么了?”薛玄凌明知故问。 “我……”薛心宜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眉头紧蹙,说:“我刚才好像看到个什么人过去,你这院子进贼了?若是进了贼,下人不会这么安静吧?” 薛玄凌一边将薛心宜往正厅里带,一边笑着打马虎眼:“你别是因为太担心你母亲,才会花了眼,我这院子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可能招贼?想多了。” 强行薛心宜稳住,薛玄凌又给她上了茶,随后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总之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母亲做什么,起码在查清楚真相前,我什么都不会做。” 在查清真相前。 薛心宜的心一慌,手兀的攥紧了椅子的扶手,脸上更是显而易见地慌乱。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八章 恩爱 这天夜里,薛心宜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 虽说有大夫确诊,母亲的病与薛玄凌并没有干系,但薛心宜一想到自己查到的那些蛛丝马迹,她就有些害怕。 既害怕母亲出事,也害怕这个家散了。 姜家的人从没有防着薛心宜,不,应该说姜家的人将薛心宜看作是自己这条船上的人,所以做事并不藏着掖着。 如此,薛心宜一查,就查到了薛玄凌回长安时被推下马车、江淮毓秀阁的千金榜,诸如此类,皆是姜家人动的手。 他们是要薛玄凌死。 为什么? 其实薛心宜想不明白。 事实上薛玄凌并没有挡着姜家的路,为什么一个被拐十年的孩子回来,要被姜家如此提防,甚至是恨不得她半步都踏不进长安。 如果是从前的薛心宜,恐怕会以为姜家人是为了确保林薛联姻。 毕竟,之前姜家人也的确是如此撺掇的。 而现在…… 薛心宜只能揣测,是不是当年上元节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姜家人忌惮薛玄凌,哪怕过去十年,也惶惶不安,想要先下手为强。 但看薛玄凌的态度,似乎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查来查去,最终薛心宜还是查到了医案上。 事实是,当年为夫人把脉的那个大夫的确有一些古怪。而辗转多地之后,薛心宜没能找到那个大夫,还是通过几个药僮才得知,那个大夫早就已经成了一抔黄土。 人死,一切秘密就都消散了。 一夜无眠到天明,薛心宜顶着青黑的眼睛出门,正好看到三哥往外走,行色匆匆,似乎是着急去做什么。 “三哥!”薛心宜喊了一声,提裙快步跟上。 薛柏耀闻声回头,停步,关怀问道:“怎么起的这么早?精神也不太好,是太久没回来,所以不太适应家里的床吗?” 一旁婢女扫洒过去,朝二人躬身行礼。 “不是,是想了一些事。”薛心宜勉强一笑,接着又小声问:“三哥可以借个仵作给我吗?你们大理寺肯定有这样的能人义士吧,我有些东西想要请仵作验一验。” 药僮说大夫是病故的。 薛心宜是直接刨了人家的坟,将早就化成了白骨的大夫接了出来,又秘密送入长安,想要找个经验老道的仵作来复核。 如果是他杀,那么尸体上必然会留下一些痕迹。 要真有痕迹…… 姜家的嫌疑就更大了。 到了那一步,薛心宜打算直接与母亲交谈。真相如何,她希望从母亲的嘴里直接听到,而不是到不可收拾的时候,被迫得知。 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薛心宜相信薛玄凌的本事。她查大夫,薛玄凌查赵氏,两边肯定都会有结果,如果她能更先一步发现端倪,说不定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仵作?”薛柏耀蹙眉打量着薛心宜,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要仵作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心宜,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跟三哥直说,可不能一个人贸然行事。” 不管是薛玄凌、薛心宜,还是姜青鸢,没有人想过要将事情告知薛柏耀。 她们都清楚薛柏耀的纯然,也清楚一旦告知,薛柏耀将陷入到无法自拔的困境中。与其多一人神伤,不如将这事控制在几人之内。 “没事,就是林池他有些小麻烦,又不想走羽林军的关系,所以得悄悄找个仵作帮忙。”薛心宜搪塞道。 这话,薛柏耀是不信的。 只是他也没法去问林池,毕竟林池跟薛心宜是夫妻,两人要是真打定主意瞒着他,他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好,我这就帮你去问问,看看今天是谁当值。”薛柏耀爽快地点了点头,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心宜,若你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三哥说。” 别过薛柏耀,薛心宜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她左右有些坐立难安,便起身去了主院,帮着婢女给母亲擦拭和喂药。 薛玄凌是过午时候过来的。 问安侍疾这种事是做女儿的本分,哪怕只是继续,薛玄凌的场面事也得做好。 见薛心宜神色困顿,薛玄凌便接过她手里的碗和羹匙,说道:“我来吧,你这一晚上做什么去了?夜里捉鬼去啦?” 是故意缓和气氛的话。 但薛心宜却笑不出来,勉强勾了勾唇角,回道:“夜里想了一些事,翻了几次身,没想到就天亮了。” “夫人如今病了,你可得照顾好自己。”薛玄凌舀了一勺药送入姜青鸢的嘴里,眼尾余光觑着薛心宜,说:“你要再病了,那这个家可是缺了一角。” 婢女们连忙过去给薛心宜揉肩捏背。 屋子里的安静,叫婢女们心惊不已。她们虽然不知道两位娘子之间的暗涌,但总觉得方才的话里似乎有话,只不过是她们没听出来罢了。 薛亦涯下朝回来,还亲自给姜青鸢喂了几回粥。只不过喂粥时,薛亦涯屏退了左右,估摸着是与姜青鸢说了些体己话。 对此,薛玄凌只是撩了一下眼皮子,表示自己听到了。 回到府中的恩爱,并不是演给外人看的,更多的是薛亦涯的确怜惜姜青鸢。怜惜她什么呢?柔美?听话懂事?还是一心崇拜他。 翻了翻面前这一摞信纸,薛玄凌随手从中间抽了一张出来,揉搓几下,放到鼻前嗅了嗅,说:“这一堆都不是,再寻一些回来,最好是三个月之前的。” 所有的纸张,其实都可以找到出处。 这事麻烦就麻烦在,写信的人有意隐藏了自己原本的笔迹,最终写出来的是端端方方的字。所以即便找到了纸张的来处,也很难就笔迹锁定对象。 很难。 不代表不行。 只是花费的时间比较多罢了。 巧的是薛玄凌正好有时间,且有耐心与这个在暗处散播流言的人好好较量较量。 “娘子,林郎君给您送了东西过来,您要看看吗?”满儿提着个红木盒子进院,扬声道:“林郎君说,希望给解娘子您的急。” “我的急?”薛玄凌坐直了身子,探头看了一眼,招手道:“那就送过来吧,让我看看是什么。” 茅盾文学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口风 打开红木盒子。 薛玄凌看到了码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林含章怎么知道我在收集这个?”薛玄凌问。 圆儿挠了挠后脑勺,无奈道:“娘子,林郎君可关注您了,您又大张旗鼓地在各家纸斋收纸,他能不知道吗?” 薛玄凌哦了声,哈哈笑道:“是我想左了,我的错,我的错。” 说罢,薛玄凌取出其中一摞,与手边的信纸依次做对比。 院子里其他下人纷纷过来帮忙。 圆儿则继续抄录那本足足有巴掌那么多账本,将上头那些被薛玄凌标记的明细一一誊写。 满院子的人都忙得脚不离地。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薛玄凌她们核对到月上中天时,总算在一大堆信纸中,找到了一家名为秋水一天的纸斋。 而比国子学开学更重要,更吸引人的,是岁试放榜。 李昶人坐在东宫里,刚处理完手头的事,便听到宫里传来消息,说那薛娘子夺得甲字三等的好成绩,皇帝让李昶准备一份礼物,送去薛府。 如此被提点,李昶就算想充耳不闻,也是不可能的。 但好在准备礼物并不难,也不用费什么心思,甚至都不需要李昶亲自过去。他指了东宫詹事处理此事,随后便将此抛在脑后,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薛玄凌那头收到的礼物颇多,更没有把无数礼物中属于东宫的那一份放在眼里。不,应该说,薛玄凌直接没有去轻点礼物,一股脑让满儿和圆儿放去了库房。 她自个儿坐在书房里,捧着书打瞌睡,睡到听风悄悄摸摸过来叩窗才醒。 “给。”听风送了一个布袋子进窗。 “急什么,进来坐坐。”薛玄凌笑眯眯朝他招手,说:“我这院子平时旁人进不来,你就是大摇大摆地走,也不妨事。” 满儿赶紧过来奉茶。 屋子里点着玉兰红袖香,醒神清脑,听风一走进来,下意思便深呼吸了一口,感叹到富贵人家的香也如此别出心裁。 “一两银子一盒的香,不别出心裁,怎么坑我的钱?”薛玄凌斜撑着头,晃脚道:“不说这个,你在庄子里发现了什么?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有。”听风搜罗搜罗,从袖子里摸出两块亮晶晶的铜片来,说:“这是在那个袁娘的房里找到的,你瞧瞧,看看能发现什么不?” 两枚铜片像是从什么发冠上拽下来的,没有明显的纹路或徽记,但做工细腻精致,一看就是宫中将作监打造的。 薛玄凌上手摸了摸,肯定道:“就是宫里的物什。”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听风惊讶地问。 薛玄凌敛眸回道:“有的东西你看多了见多了,自然就清楚。说说你在哪儿找到它的?袁娘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最大的可能,还是当年火灾时,袁娘从哪位皇子头上扒拉来的。 “是在袁娘的床板下找到的,藏在夹缝里,显然是想要瞒着宅子里的人。”听风回答道:“找到这东西的时候,我还在旁边看到了两个字” 闻言,薛玄凌眉头微微皱起。 九五意味着什么? 可当年李昶还没有被封为太子,彼时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是已故的大皇子李显。李显在大火之后被批评责罚,是那一事件中最受影响的人。 难道当时真是李显的失职? 那么,留住袁娘的又会是谁? 想到这儿,薛玄凌开口说道:“这事看来和几位皇子的确有牵扯,东西我改日抽个时间送进宫里辨认,这段时间你可以在长安城里随意走动,不必知会我。” “就这样结束了?”听风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你对千金榜有什么准备吗?时间可不剩多少了,后日你就该去国子学读书了吧。” “这你倒是打听清楚了。”薛玄凌将铜片收入袖笼内,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听风,笑道:“放心,许诺你的东西当然会做到,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等上一等又何妨。” 邦邦。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满儿立在门外,小声提醒一句:“二娘子过来了。” 听风连忙起身往书房后头的窗户走,三两下掀开窗,闪身翻了出去。他前脚刚走,薛心宜那灵动活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阿九,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那上元夜,京兆府抓了三个歹徒。” 吱呀—— 说话的人跨门而入。 “然后呢?”薛玄凌撑着头,从面前的书上抬起目光看她,“这几天又出了什么事?” 今日薛心宜穿得极好看。 里头是件藕粉色的长裙,再配了件云纱大袖罗衫,最后再挂个浅叶绿的披帛。脸上自是不必说了,远山眉,朱红唇,色若春晓,额间的金箔花钿都是仔细打理过的。 一看,就知道她这是去见过林池了。 “听说京兆尹带人端了黑市,剿了好几个窝点,里头正抓着了不少世家子弟。”薛心宜笑吟吟地拉着椅子坐到薛玄凌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外头的见闻。 薛玄凌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 却说这些个世家子弟去黑市,并不是为了买凶寻仇,而是在黑市里看斗拳。听上去斗拳与外头明面上的那些斗鸡斗犬之类的比赛差不多,但其实内力大有不同,上了斗拳场子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贵人们看畜生看多了,自然觉得乏味,如此才萌生了要看人拼杀着玩儿的想法。 “怎么这么正好?三个歹人就给了京兆尹下手的决心?”薛玄凌神色不变,略有些嘲讽地说:“这位可不是头一回知道长安黑市,往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 能在长安形成一整个秩序井然的黑市,背后少不了世家官员们的插手。如今太子刚刚解禁,便拿了黑市开刀,多少在黑市投了注的世家怕是夜里要睡不着觉了。 “嘿。”薛心宜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地回答:“是因为当时康王和太子都正好在京兆府,两人这一合计,便推了把京兆尹,迫使其不得不对黑市下手。”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七十章 杀人不眨眼 斗七要怎么把白氏弄回西福寺,林含章不管,他只要确认自己明天开始,看不到白氏出现在林家院子里就好了。 余下的事,斗七需要自己去解决。 当然,斗七也的确不负所托。 第二天一早,白氏就坐上了前往西福寺的马车,连嘱咐都没嘱咐一句,神色匆匆地就走了。 归一看林含章的心情好了一些,便提议林含章出去走走,也正好去给薛娘子挑个礼物,好回她昨昨日的点心之谊。 主要归一想的是,这一来一去的回礼,羁绊可不就更深了吗? 到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等林含章点头应允,归一就连忙套了车,载他出门。 刚走两条街,赶车的归一就街对面驶过一辆马车,车帘微微吹起时,赫然露出了里面的薛玄凌的面容。只不过,薛玄凌所乘马车走的是与林含章相反的方向。 “郎君,是否要跟上?”归一明知故问道。 “跟上去。”林含章点了点头,说:“这是出城的方向,马车的车夫也不是平时阿九惯用的那个,似乎有蹊跷……说不定阿九有危险。” 勒紧马缰绳的归一心想,薛娘子武艺高超,怎么可能出事? 尽管如此,归一也还是赶紧调转了方向。 然后,就在出城后约摸半里地时,前方薛玄凌的那个马车突然就炸开了。巨响震天,树木被冲击得东倒西歪,四分五裂的木板更摔得到处都是。 坐在里面的薛玄凌却不见人,连车夫也一并失踪了。 “怎么回事?”林含章几乎是奔了出去,也顾不上自己的身手会暴露这种事了。 马车炸开的地方是树林中。 硝烟过后,地面上连血迹都没有,起码说明没人受伤。 林含章一路心急如焚地搜寻着马车残骸,嘴里则低声喊着薛玄凌的名字。 就在林含章眼泪都快急出来的时候,他猛地看到远处树林的空地上蹲着一个人。 这人不正是刚才坐在马车里的薛玄凌?! 而她手下,掐着一个车夫打扮的人。 “唉……含章?”薛玄凌也有些诧异。 “还好你没事。”林含章的心在这一刻落了地。 薛玄凌有些奇怪为什么林含章会跟过来,明明她都特地挑着出城后许久才动手。 不过,看林含章那的急切的模样,薛玄凌还是赶忙开口安慰道:“放心,我没有受伤。我早就猜猜到那车底下有黑火药,所以提前下车了。让含章你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林含章摇了摇头,快步走到薛玄凌身边,眼神格外阴冷地看着地上那人,如看死人一般。 “这个是姜家的人。”薛玄凌解释道:“我这几日抓了个姜家的老鼠,姜本善就坐不住了,连夜派人过来,想要收拾那带走吴昱的人……” 姜本善当然不知道带走吴昱的是薛玄凌,如此反叫薛玄凌抢占先机。正好躲过了暗杀。 “姜本善都滚到西南去了,怎么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在长安城内追堂堂郡主,等回了长安,我必要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林含章的声音里压着火气。 薛玄凌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狗急跳墙。姜家原本的如意算盘被我给搅和完了,他肯定是心急如焚,想要尽快解决了我这个拦路虎才是。” 医案这些的都是小事。 所以当时吴昱才会劝姜青鸢稍安勿躁。 因为一旦因为这些小事坏了姜家的大业,阻碍了姜家复兴的计划,那么姜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事实证明,该坏的还得坏。 姜家想跟楚王这个扮猪吃老虎的王爷联手谋取兵权和铜矿,想来目的还是夺嫡。 可一切真的那么容易吗? 太子又不傻,玉州这样的铜矿之地一旦真的异主,即便明面上都只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也会被太子嗅到端倪。 看到薛玄凌十分轻松地扭断了杀手的脖子,林含章不由地问道:“不需要审问他吗?还是说阿九刚刚已经审问过了。” 薛玄凌掸了掸手上的尘土,说:“该问的已经问过了,他这样的杀手只是知道些皮毛。继续审问也审不出什么个所以然来,还不如回到家里找姜青鸢去问问。” 不,应该说找薛心宜去问问。 林含章也想到了薛心宜,眉头微微蹙起,提议道:“我可以帮你拖延一下林池,如果阿九你需要的话。” 倘若薛玄凌要对薛心宜做些什么,那么林池绝不会袖手旁观,林含章不想看到那种对峙的局面发生,所以他愿意主动去帮薛玄凌做些什么。 “不,不用了。”薛玄凌踮起脚往树林外看了看,随后笑道:“只是要劳烦含章送我回城,哦对了,你出来……不是要去办什么事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得委屈委屈你了。” 听到薛玄凌说话这么的亲近,林含章心中一甜,嘴角微微勾起,连忙道:“不,我没什么事,当然可以送你回家。” 倘若薛玄凌去看林含章的手,会发现他的手正在微微战栗着。 这并不是林含章对薛玄凌杀人不眨眼的行径而感到害怕。 他在兴奋。 兴奋自己的太阳落到了人间。 薛玄凌没有空去观察林含章,因为她这会儿还得拖着杀手的尸去找个地方掩埋,免得到时候被人提前发现。 林含章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主动俯身,帮着薛玄凌拖拽尸体。后头的归一瞧见林子里要帮忙,急忙过来,三人一道刨了个坑,将尸体火速埋好。 归一还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一时间吓得连郎君健步如飞的事都忘了,到进了城之后,还哆哆嗦嗦的,嘴巴紧闭。 至于林含章,他一开始想要送薛玄凌进府,得知薛玄凌是要直接去找薛心宜后,便改了口,转道去了羽林军军营。 此刻林池还在当值。 见林含章过来,林池有些诧异,问:“可是有什么事?” “有事,且是大事。”林含章满脸凝重地说。 等林池告了假之后,他喊着林池坐进酒楼的雅间里,又叫了酒菜,一副天塌了的神情,说起了今日城外的爆炸。 茅盾文学 第一百七十一章 黑火药 爆炸不是小事。 姜家能弄到黑火药也不是小事。 谋害皇帝亲封的郡主更不是小事。 如此多的事情串联到一起,只要薛玄凌铁了心与姜家死磕,那么姜家就永远别想再从西南那地方出来了。 偏偏,薛玄凌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与其查东查西,让人奔走打探,不如借着这送上门的把柄,直接拿捏住姜青鸢。姜青鸢可以是姜家的突破口,也可以是薛玄凌用来动摇薛心宜的软肋。 叫来薛心宜后,薛玄凌将炸成碎布的袍子丢在桌上,随后翘着脚,说:“心宜,刚才我差点死在城外。” 薛心宜脸色一白,身子略微摇晃了几下,眼神在薛玄凌身上来回扫视,确认薛玄凌没有受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刚才那声爆炸……是阿九你那边传来的?” 大半个长安城都听到了那一声惊天的巨响。 所以薛心宜也不例外。 但当时跟薛心宜在一起的姜青鸢在听到那爆炸声之后,却笑了,并说道:“好了,阻碍我们的人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心宜,医案的事你也不必查了。” 姜本善并不知道抓走吴昱的人是薛玄凌,如果知道,他绝对不会下如此狠手。但姜青鸢猜到了,并且姜青鸢不曾将此事告知姜本善。 一石二鸟的计划在姜青鸢的脑海中已然成型。 此刻回想到母亲的话,薛心宜心里擂鼓阵阵。她抿了抿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阿九你平安无事就好,可有抓到凶手?那人所图为何?要用如此暴虐的手段害你。” “今天一早,我就接到了一封信。”薛玄凌将清晨的事,娓娓道来:“信里说,西市有一家御安阁御安阁里有个伙计失踪了,而写信这人知道是我所为,所以特地过来邀我面谈。” 薛玄凌的确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 只不过信并不是寄到薛家,而是送到了薛玄凌在外头的那间别院里。还是别院的下人发现后,紧赶慢赶的送过来,才让薛玄凌没有误了那人派来的马车。 一上车,薛玄凌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嗅觉很敏锐,所以哪怕隔着车厢的木板和厚厚的地毯,她也还是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些火药的味道。 尽管黑火药这样的东西十分难得,但薛玄凌已然提防,并且开始与车夫套话。 以车夫的本事,恐怕只有在薛玄凌面前闭嘴,才有可能避免自己暴露。可惜车夫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番诱导,他很轻松的就吐露了一些有关雇主的细节。 姜本善做这件事最失败的地方就是,他误判了薛玄凌的身份,并依据薛玄凌草率绑走吴玉这些事而,进而误判了薛玄凌的手段和头脑。 被姜本善派过来的车夫,是一个与姜家毫无关系的人。 不过,薛玄凌并不怕姜本善能置身事外。毕竟黑火药的出量与入量都是有定额的,并且一定会记录在册,哪怕姜家在西南有得到黑火药的便捷手段。 倘若今天被炸死的,真的只是一个偶然得知姜家把柄的人,那么他死了便死了,姜本善有的是法子遮掩过去。 可惜…… 不光没炸死,炸的还是薛玄凌这个望安郡主。 说出其中的来龙去脉之后,薛玄凌抬头看着薛心宜,不再说话。 “阿九……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许你都不会信我。”薛心宜斟酌了一下字眼,谨慎开口道:“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帮你。” 就在昨晚,薛心宜将自己所查的有关医案的事,全部写成了一封信,那封信现在就放在薛玄凌的枕头底下。 那是薛心宜的诚意。 如果说姜家真的在大夫人的死上动了手脚,薛心宜至少可以确定,自己的母亲并没有真的插手,她至多只是一个知情者,是知情不报的罪而已。 “当年大夫人她……”薛心宜还想要开口。 可薛玄凌抬起手,摆了摆,说:“心宜,我想你误会了,现如今已经不是你母亲的事了。” 又或者说,不单单是姜青鸢的事。 “那个车夫自述是被西南那边的人雇佣过来载我的,他并不知道车上有黑火药,更不知道他自己也有可能被炸死,所以在我救下他之后,他坦白了一切。”薛玄凌面不改色地说着自己胡诌出来的话。 这些话只是拿来框薛心宜的,验证她是不是清楚黑火药这事。 事实上,尽管车夫与姜家并没有关系,但是车夫的确确确是经验老道的杀手。之所以被套话,被先手制住,是因为车夫远远低估了薛玄凌的身手。 正如薛玄凌与林含章说的那样,车夫知道的并不多,所以在直面姜青鸢之前,薛玄凌想要从薛心宜正这儿先确认一些事实。 “我……”薛心宜的眼瞳微微扩散。 眼睁睁地看着薛玄凌的脸上浮现失望,薛心宜连忙摇头,上前一步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事,阿九你可信我?我是在爆炸声之后……” 薛心宜陡然停了下来。 她意识到了薛玄凌的用意。 而薛玄凌也明白了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苦笑了一声后,薛心宜整个人都萎靡了下来。她挎着肩膀,略有些无力地问:“阿九……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一开始,薛心宜只是想要证明母亲的清白。 可事实…… 却一步步将她从薛玄凌的身边推远。 “我以为,我们真的能做好姐妹。”薛心宜心中苦涩不已。 薛玄凌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嘴里说道:“心宜,我也的确将你当做我的姐妹,但有时候世情便是这样,建立在假象上的感情,走不了长远。” 姜青鸢劝说薛心宜接纳薛玄凌的用意便不纯,所以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有迹可循的。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薛心宜问。 “杀人偿命。”薛玄凌一字一句地说:“姜家人当年为什么要害我母亲,又为什么要设计十年前的那场拐卖,我要查出这些,也要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 茅盾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