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域鸿儒》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一:入春雨纷纷 二月初五,春雨新至。 夜,黑幕弥散。淅淅沥沥的雨,如一柄柄小刀,割破了苦闷的笼罩。细雨落地,化为水珠,播散出一团团雾气,又变为另一个屏障,隔绝了天地的声息。 入春的第一场雨,伴随而来的渐暖的脚步。不过对于此时这偏僻港口的小小客栈,倒是冲淡了一些室内喧嚣的燥热。南昭国东南漓州港里,此地向东就是万顷波涛大海,向西、南、北三个方向则十里外都找不到一个人家。所以这唯一的客栈,就成了南来北往的行脚客为数不多的落脚点。 夜色渐深,客栈里依旧灯火通明,一桌桌客人推杯换盏间,一面听着大堂里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讲述的故事,一边和身边同伴交流在外的各异见闻。交谈的喧嚣推动着气氛的火热,让客栈前那硕大的“进宝阁”三个大字招牌,隐约反射着明亮光芒。 此间吵闹,也只有年轻的邱少鹄一人靠在柜台旁,一边算账、一边用毛笔飞快的记录账目,百无聊赖。 偶尔一眼瞥出窗外,看到外面珠落连连,雨势渐大,掩盖住了室内的嘈杂,不由得让他点头,自言自语:“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紧跟着又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疲惫的样子,伸懒腰说:“春雨如酥贵如油,正是天闲入眠时。” 打油诗念出,随后趴在柜台,眉间带着尚未褪尽的稚气,聪慧如炬的眼睛,也露出了些许惫懒。 “小邱,再来一壶茶!”桌边的客人忽然招呼他道。 “哦,来了!”邱少鹄立刻起身,一手拿过了擦桌子的抹布,一手拎着一个茶壶,麻利地走到叫他的那一桌。收走碗盘、擦干净桌子、倒茶一气呵成。年少的锐气中,带着习以为常的干练。 这桌靠近中堂,正是说书先生的位置,说书人清晰的声音,描绘的场景如身临其境:“那是雪山下的云地村,烈火冲天,鲜血淋漓,灭村惨案历历在目。但那伙人唯独没想到,最后还有一个幸存者跑了出去……” 说书人讲的,名为“云地复仇传”,是近来小城中最受欢迎的故事。 “哎,小邱,你说你这手脚麻利,有又文采,干嘛还千里迢迢要去什么京城。”一个食客搭茬道,“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京城人又眼高于顶,看不起咱们这些偏僻乡下。干脆你就留在这里,给老板娘当个上门女婿,岂不是最好?到时候我们一起来凑份子,也来吃你们的喜酒!”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笑声中不带恶意。 对于这个年轻人的底细,大家早已熟悉。年轻的寒门士子拜别了自己的母亲和家乡,千里迢迢奔赴京城为了考取功名,一路风餐露宿,唯独在他们这个小地方停了下来,理由也极为现实——他的盘缠用完了。 若是继续走陆路,那也无伤大雅,无非是饿了找些野果、困了睡在树下。但接下来从漓州到京师,怎么都要先走海路到潮门城、之后转内陆水运去康京,怎么都离不开一个“水”字。要是没钱坐船,可是寸步难行。 幸而现在离会试还有好几个月,客栈老板娘收留了他,邱少鹄也得以在这里做帮工继续赚取路费。每日工作除了算账、打杂外,就是贡献自己一手好笔墨。 赶考士子为了科举特意练就的一笔标准的台阁体官书,横平竖直,工整大方,无论是记录还是雕刻,都极为美观。邱少鹄来了之后,匾额的字是他亲手所改的,将原本的“风月客栈”改为了“进宝斋”。用他的话说“来往客栈的客人多为商人货帮,求财心重而不拘小节,与其宣传风雅,不如祝其财源广进。‘进宝’之名,就是个好彩头,客人也愿意多进来坐坐。” 不仅老板娘容许了他改招牌,现在客栈门前上下两联,也是邱少鹄亲自书写: “风过云天,送客追千里银月。” “浪穿潮海,迎财开万丈金途。” 漓州本偏远,海边多风浪交加,气候恶劣。只是地理所限,来往客商只能经过这里,别无选择,是以多有抱怨。可是在这邱少鹄笔下,风高浪急反而成了送他们前程似锦的好兆头,倒是显得喜庆了许多。是以称赞之余,对这个新来的年轻伙计,也就多了几分欣赏。 平时总被这般取笑,邱少鹄也没在意。只是耳旁另一道声音款款传来:“这位爷可真是折煞我了,小邱日后必然飞黄腾达,我又怎敢留下他在这里。能借一借他的光,给我这小店增添一分福气,妾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柔声细语,偏偏盖过了大堂中万千杂音。除了说书人讲故事,大家不由自主停下了声音,甚至连呼吸也压低了一些,一双双眼睛直盯着楼梯。 一名娘子缓步从二楼走下,仪态大方。紫色纱裙簇拥着她,如瀑布般从她雪白的肌肤上铺展而下。岁月虽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些许痕迹,仍掩盖不了她的风情。楼上高挂的一盏盏长形灯笼,柔和的光如纱飘落,映照着发髻上华丽的饰物,雍容的脸庞似也在烨然发光。 客栈的老板娘楚结芸,年前死了丈夫后就一直自己经营着这家客栈,年过三旬但风韵犹存,不仅在漓州小城,方圆百里内都颇为有名。来往客商听闻其名都想要一窥其貌,是以说小店多半客人,都是因老板娘一人而来。 “楚娘子此言差矣,你又没问你这伙计自己的想法,怎能替他做决定。” 说话的是单独坐在一处的痞子,他在本地多游手好闲,但每次来这里显得很规矩,至少在邱少鹄眼里是个从不欠账的合格客人。 “考取功名,虽可一步登天,但也终究被限制在了那一个皇城里,做皇帝老儿的奴仆,又哪里有闯荡四方来的逍遥自在。世界大千,若不自己亲眼去看看,岂不一生无趣。若是运气好,能找到那传说中的世外仙岛,更是皇上都求不来的逍遥。” 痞子摇头晃脑,对自己一番高谈阔论很是得意。 四下人里都在起哄,纷纷要邱少鹄说自己的看法。邱少鹄还没答话,打从外面就又进来一个人影,人未到,声已至,大声嚷嚷着:“给我开个上等客房,明天我要去做大生意!” “呦,这不是李老板吗,又是碰到那尊财神了,客房要多少有多少,让我这伙计带你过去。”楚结芸示意邱少鹄,年轻人立刻赶上,接过李老板的大包小裹,向着二楼走去。 突如其来的人将大家的话题打断,一时让人好生无趣。不过很快,就有人招呼着老板娘陪他们喝酒,其余食客也纷纷起哄,欢笑声再度显现。楚娘子一面应付着他们,一边不时待客之道,可以说游刃有余。邱少鹄不久也从二楼下来,听到有人叫他添酒,又忙不迭去帮忙。 喧嚣中,夜渐深。 已过亥时四刻,酒客走了大半。客栈快要打烊,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这里。屋外雨落如涛,似乎外海有大风刮来,渐成暴雨之势。 说书人一拍响木,说完了最后一段故事。收起了折扇,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起身就要离开。 “有劳先生了,这是今日的分账。”楚结芸从今日账目中取出钱交给了说书人,这是对方应得的报酬。说书人接过几块碎银子,掂量了一下,也没看一眼,直接顺手揣在了自己的口袋,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门外,消失在了茫茫夜幕雨后。 “还有你的,这是今日的工钱。”又有几枚铜板交给了一旁记账的邱少鹄,邱少鹄拿过来一查,不多不少,正好十文,不由得自言自语:“才够吃一天烧饼。” “哈哈哈,小邱,你就知足吧。”留下不多的几个客人里,现在说话的这位明显喝高了,带着醉意毫无顾忌地说:“二十多年前朝廷南渡,把旧都和北边大好河山都扔给了定国陶家和律州蛮奴,落得只能在康京关起门来称帝的下场。但对你,这要走的路途就少了一半,盘缠也就能少准备了一半,你说,这还不算好事?” 客人借着酒劲,越说越大声,空旷的大堂里,谁都听得到。 正说得起劲,冷不防一道锐风铺面,带着沉重的声势。猝不及防,客人仰面倒在了椅子下,捂着嘴血流不止,地上陶瓷碗的碎片中,两颗折断的门牙清晰可见。 “胡言乱语,该打!”一个高瘦汉子坐在不远正中的桌子上,面前却少了一个碗。对面坐着一个褴褛女子,却是一只手用链子绑着,不敢抬头。 汉子看似消瘦,筋骨却从皮下节节暴起,一副精壮有力。脸型四四方方,皮肤黝黑,活像一块玄武岩雕琢出来的相貌,而在侧脸到脖子的地方,赫然还有一道不小的刀疤。 看样子,这汉子是个卸甲的军士,也曾不知经历过多少血战。 眼看着客人狼狈爬起,军士盯着人家,冷冷说:“将士在前线征战,不是为了给你这种人在后面嚼舌根的!律州蛮夷凶残嗜血,北方陶贼狡诈背叛,就算我等力战不敌,但失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士兵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才无奈丢下。没有我等浴血,也没有你这安宁的半壁江山!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我饶得你,我死去的那些弟兄半夜也会找你索命!” 军士这番话,带着无形的摄人气息,让人不寒而栗。那酒客立刻酒醒了大半,再也不敢和对方对视,马上起身连滚带爬地走了。 “哼,浴血奋战、力战不敌,说的真是好听。”却在此时,有另一道声音敢触那军士的眉头。 靠着门口一张桌子,坐着一个新来的工匠。他是路过这一小城找活干,锤、锯等家伙就放在地上,只是硕大的锤头和他粗糙的大手一比,都要显得小上许多。 听到了军士的话,工匠放下了酒碗,冷笑着说:“我给军队也干过活,单单替他们打一把刀,三斤的铁就能给我克扣一斤八,还不如我的柴刀好用!军队不好好打仗,天天研究着钻营取巧之事,活该一败涂地。要是边军有你说的一半拼命,现在律州朗国的战舰,也不会整天在外海,让我们这些活在海边的人也跟着提心吊胆。我看你的那些弟兄,真是泉下有知,也该是先来找你!” 冷厉的话语,伴随着外面响亮的雨声,如同千军万马在冲击嘶吼。两个人彼此怒视,分毫不让。 “哎呀,这雨可太大了,老板娘,借你这避一下雨,再给我温一碗……”一个小贩挑着扁担,慌忙跑进屋内。才踏入一步,就感觉大堂剑拔弩张,一时徘徊不定,“那个,我来错了?” “嘿,有趣。”痞子也还没走,在一旁看戏。 “没事,你坐下好了。另外二位,也别吵了,什么鬼呀魂呀的,我这伙计知书达理,一身浩然正气,有他在,一般小鬼也不敢靠近。”楚结芸微微一笑,走到了二人正中,制止了他们的争吵。 “可惜正气换不来工钱。”邱少鹄嘀咕一句,招呼小贩坐下,给他添了碗酒后,就又回到柜台前撑着脑袋打盹。 “哼!”军士和工匠二人也分别坐下,客栈内,寥寥数人,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邱少鹄稍稍睁开眼,看向了窗外。 黑云之下,暴雨如密集的箭矢,在凛冽中反射着寒光。是无边迷障,再也看不到任何光亮。如画地为牢,将整片天地,都只困居在这一小小客栈的微光中。 半壁昭国,最后的黑夜,还没有完全到来,但也无法照亮九州。 “砰!”一个人推门而入,来势汹汹,突然的状况,将小贩的酒都吓得洒了一半。 来人穿着皂色盘领长袍,手拿防身长刀,要上佩戴着一块官府令牌,一副官差的打扮模样,却是当地一个县尉。 县尉没管那么多,环视了一圈后,冷声道:“李老板何在?” “他应该还在楼上,就在第一间……”邱少鹄话音刚落,就看县尉以迅雷之势,直冲二楼。 事发突然,在场众人都莫名所以,无论是痞子、军士等,不由自主纷纷跟了上去。 “怎么了?”邱少鹄跑在最后,见所有人都围在了大门口,脸色阴沉。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但见敞开的房门里,李老板躺在床上,面带黑气,双目圆瞪,不知何时已然毙命。 就在刚刚,居然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时候发生了命案! “糟了!”邱少鹄忽然道。 所有人转头看他。 “他店钱还没给呢。”邱少鹄理所当然。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行人欲断魂 “姓名?” “邱少鹄。” “职业?” “现在在这当跑堂杂役,什么都做。” “籍贯?” “其实我本是康京籍,现在就不清楚了。” “为什么?” “家乡不稳。” 听到这里,工匠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果然因为朝廷。” 北方失地,昭国南渡,原来很多北方大户跟随朝廷也一起迁入南都康京中,挤占了大量的当地资源,导致许多本地人失去自己的土地,只能被迫离开故土,继续南下去更偏远的地方。 这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邱少鹄现在的话,只是进一步佐证了这件事。 县尉瞪了工匠一眼,不满有人在这时搭话,然后坐在桌子上继续审问邱少鹄道:“年龄?” “二十岁,这月刚加冠。”邱少鹄老实回答。 “哦,原来你已经二十了。”这次插话的是痞子,“我看你的面相,以为你只不过是十四五岁。” “我确实已成人,至于面嫩,只能说天生如此。”邱少鹄平淡说。 屡次三番被人插嘴,县尉已经忍无可忍,当下直接起身,朝着众人怒吼道:“你们这些人,胡言乱语,是何居心?难不成要妨碍官府查案不成?” “不敢,”军士冷冷道:“但你问了半天,李老板怎么死的还不清楚,不相干的倒问了一大堆,难道这就是官府查案的样子?” 发现李老板的尸体后,县尉就把在场人都扣了下来,拉到一楼大堂一个个审问,现在到邱少鹄已经是最后一人。而所有人的情况,都被县尉问了个底朝天。 除了老板娘楚结芸,在场就是路过漓州小城找活干的工匠秦向,还有痞子汪胡。以及刚刚卸甲归田的军士周林超,至于他身边的女子,他则叫她阿奴,说这是他的“战利品”从军中带出来的。最后则是无意中来此避雨的小贩张七。 如果将县尉孟湘平算上,这几个人,身份各异,也是凑巧在今日一同在此,却没想到卷入到同一场是非中。 只是县尉问了那么多,却没有任何信息,能帮助断案。 “你最后一次什么时候见到李老板的?”县尉孟湘平继续追问道。 “应该是我送他到房间里的时候。”邱少鹄答。 “应该?” “毕竟今晚客人太多了,有可能李老板之后也下来过,但我不记得。” “那就说明你就是最后见到他的人,是吗?”孟湘平提高了语气。 “那又怎么?”邱少鹄无动于衷。 “怎么?你是最后见到他的,如果在这之后没有其他人见过他,然后他就死了,那你就是嫌疑最大的凶手!”孟湘平直视着邱少鹄,目含威光。 官威的压迫,居高临下,对于寻常人都是莫大的恐惧,但邱少鹄只是平静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而且您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最后见到李老板的人,不是我,是你。” 居心正直,自然无愧无惧。 “够了!”军士周林超早就按捺不住,此时直接大声道:“县尉大人,你既然要查案,一不去看那李老板死因,二不去查他是何时毙命,反而抓着我们一直在问一些无关紧要,难道这就能抓住凶手?况且我们之前所有人都在这大堂,没人去杀那李老板,彼此都能相互作证,这还不够证明我们的清白?” “彼此作证,也许也是协同作案,相互做伪证也是有可能的。”孟湘平冷冷道。 痞子汪胡嗤笑了一声,道:“我说县尉大人,刚刚在这里最多的时候,至少也有十几二十人,他们到外面又能再见到上百人,推而广之,难道这半个城镇的人都是凶手、都有嫌疑?况且你抓着一个小厮不放,哪里知道人家是准备进京赶考的,到时候金榜高中,那就是天子门生,大好前途不要,人家和李老板无冤无仇,又杀人灭口干嘛?” “书生寒酸,因财杀人,也是可能的。”孟湘平不依不饶。 “那你有去看,李老板丢了什么吗?”工匠秦向一阵见血,“我也从未见到你去现场做过什么查看。说到底,你到底是为何而来?为什么一听到李老板在楼上,就急冲冲往上赶,似乎料定了他已经出事一般。” “我与李老板早有约定,让他在附近等我,但我却久寻他不见踪影,所以才推测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孟湘平振振有词,“至于勘察现场,那不是我的事情,稍后自然有衙门仵作来此,一切都能调查清楚。” 秦向不再说话。 “会不会,有鬼……”原本一直在角落的小贩张七忽然瑟瑟发抖,“刚刚看李老板,他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还有他的脸,像墨一样黑,那……那怎么是一般人的死法。而且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分明就是死不瞑目啊!是鬼,一定是鬼!只有鬼才能……” “你瞎说什么!”孟湘平呵斥道:“光天化日,哪里有什么……” 邱少鹄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将孟湘平飞快拉到一边,随后从桌子上抓起了自己的毛笔,朝着地上扔了过去。 “你干什么?”孟湘平吃了一惊,不经意间碰倒了邱少鹄的砚台,邱少鹄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才没有让它彻底倾翻,但还是有些墨汁甩在了孟湘平的皂色官袍上,染上了黑色的痕迹。 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所有人才看到。 在场之中,一共有八个人,棚顶闪烁的长灯,照在每个人身上,黑色的影子斜拉在地面,却出现了九个影子! 突兀的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随着邱少鹄的毛笔扔出,多出来的那道影子明灭不定,忽然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速而去。 这毛笔是邱少鹄终日所用,带着他书卷之气,浩然正直,可破邪异之物。 影子始终在不断躲闪,来来去去,不敢靠近邱少鹄周身,忽然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角落的小贩张七闪过。 在场之中,唯有他因为极度惊惧,魂不附体,阳气最为衰弱,极易被趁虚而入。 “鬼,鬼来了!”张七尖叫之中,惊厥至极,直接眼睛翻白,整个人昏死了过去。这下是真的三魂已离、七魄尚存,只剩下一个空躯壳。如果被鬼魂占据附身,后果不堪设想。 “没用的东西!”孟湘平一个箭步冲到了张七的身前,对着来袭的鬼影,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官府腰牌。烫金牌子上大大的“天理国法”四个字,闪烁着夺目的光耀。 朝廷天威,四方皆为法度,无论阴阳,接受其所辖,概莫能外。是以哪怕是阴魂,也如平头百姓一般,最为害怕官府威严。 那鬼影被腰牌上的气息所震慑,仓皇之中,四下躲闪,再也不敢靠近。然而诡异的影子,还在不断转圈,找寻着其他的可趁之机。 “哼!”周林超大喝一声,整个人在此飞扑赶上,武人的气息,磅礴重带着凛冽血气,是历经战阵所磨练而出的凌厉,随着他一拳轰然打出,正中那道影子。 黑影如遭雷击,痉挛重四散消失,不见在角落的阴影中。不知道是彻底消散,还是暂时隐去。 这当口,张七已经被其他人唤醒。汪胡往他脸上泼一碗凉水却也不见他清醒,随后秦向直接扶起了他,掐住了他的人中,才慢慢醒转。 睁眼的第一刻,见到众人,张七立刻哭喊道:“我就说有鬼吧,我就说……” “好吧,我承认,”老板娘楚结芸悠悠开口,“最近是有点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我才招来小邱,让他帮我镇一下邪气。要不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是无能为力。” 楚结芸新守寡,家门刚遭不幸加上女流阳气不足,确实难以应对鬼邪。士子年富力强又一身书卷正气,倒是正好互补,能镇压邪祟。 “寡妇门前是非多。”汪胡“呸”了一下,只觉得晦气。 “知道有邪,还敢开店?”周林超眉头皱起,女奴阿奴则在他身边瑟瑟发抖。 “外面有小邱亲手写的匾额,能震慑宵小。平时人多,也没出什么事,我哪里知道……” “别吵了!”孟湘平心情复杂,想着这件事实在是出乎意料,当下自己似乎还是先叫来几个人,再行定夺为妙。 一边想着,他打开了客栈大门,想着出去叫人带个口信,把帮手都找来。 一开门,大风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夹杂着豆大的雨势,排山倒海一般向他砸来。滂沱的暴雨带着山呼海啸一般,整个天地都在随之动荡。风雨湍急如瀑布,顺着门冲入室内。 几个人立刻上前,慌忙将大门整个关死,才听到外面风声打在门框上,带着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四处轰鸣,如庞然巨兽在外游荡,让人寸步难行。 眼下这个小小的房子,似乎反而成了唯一安全的庇护。 “初春季风,大雨如注。”楚结芸道:“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暴雨之中,一切死一样的沉寂。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君子无欺 窗外暴雨轰鸣,隐约风声呼啸。 一墙之隔,通明的灯火,也无法照亮众人脸上的阴霾。所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眼睛忽明忽暗,不知各自在想些什么。 “我说,老板娘,”秦向忽然说:“你这客栈……” “放心吧,够结实,”楚结芸知道对方的意思,接着说:“前不久刚刚收拾过,不会因为这一场大雨就塌下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接话的反而是张七,他带着颤音,擦了把汗后,好像如释重负。但一双小眼,仍旧不时瞥向四周,害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再过来。 短暂的对话,场面再度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在场中,心情最差的应该就是孟湘平。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却因为自己审问耽误了太长时间导致大雨封门。看这雨势,恐怕几日之内都无法减小,那么不仅自己的帮手无法赶来,现在这里的消息也传递不出去。 在这期间,他就得一直留在这里,和这些人待在一起。且不说那道诡异的影子,打从心底里,孟湘平还是不相信李老板是被鬼所杀,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那个凶手,此时就还潜藏在这些人中、藏在自己身边,甚至可能不止一人…… 而难堪的是,现在会有这种想法的人,还不限于他一个。 所有人都在疑心身边的人,猜忌的气氛,在不知不觉形成。 “嗯,哼。”邱少鹄清了清嗓子,似乎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闷,他开口说:“你们,听说过云地村的故事吧。” 所有人不由得望着他。 “你是,说那个说书先生这几天讲的故事吗?”汪胡接茬道。 虽然邱少鹄起的头很生硬,但明显还是有用的,至少大家,暂时注意力被转移到彼此之外的地方。 “是的,”邱少鹄点头,说:“他讲的故事真好,但这个故事,似乎不同于一般的演义,我从没在任何书上看到过。” “谁晓得呢,”汪胡不在意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也问过他从哪听来的,但每次听完书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兴许是从那个书摊又淘到了哪本旧书吧。” “不像,”这次开口的是秦向,他看了眼众人,沉声道:“那个故事不像是从古书上看到的。你们没有注意吗,故事里的一些名词,甚至就是现在这个时候的。” 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但众人一想,也确实如此。说书人讲的那个故事里的年份,都是用的当今皇上的年号——敬祺。 当今圣上,在位四十三年,只有在敬祺二十年之前,他才是天下唯一的皇上。 “而且那个故事的背景,我隐约有所听闻。”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秦向一只手托在了下巴上,沉思道: “故事里,云地村地势空旷,有平整天地可供耕作。却又在雪山脚下,远离人烟,故而少有耳闻。传闻在帝国西边,靠近巴中靖昌国一带,有密林蔽日。密林之后,有白光绚烂,如雪后初晴,清澈如玉。当地人皆说,这是神山庇护,应当就是有一座雪山在此。” “按你这么说,还是有几分道理。”周林超眉头舒展开,说:“当年战乱不停,有人迁居到偏僻之处避祸,也是理所应当。但听那故事,那云地村中之后又分明发生了一场惨剧,导致全村之人尽数被屠灭,这又该如何解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这种奇闻之事,原本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也就放松了些。连周林超身边的阿奴,此时也侧耳倾听。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真。”秦向摸了摸额头,道:“但故事里说,云地村灭门惨案之后,却有一个人幸免于难。我在靖昌国讨生活时,也曾听人说起,某一日那密林之后,似乎燃起了大火,之后好像有个人影从那后面走出来。” “这两天来到这里,街坊邻里间,也听他们说起过以前一个传闻,就是曾有个从西面来的人来过这里,说自己来自雪山脚下,用一件东西做抵押住在了附近,但从那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我本来没在意,直到这几日听那说书人的故事,才把它们联系到了一起!” “也就是说,那个云地村的幸存者,还来过漓州,并留下了一件东西。”周林超思索着其中的关系。 “偏偏这个故事,是前不久忽然又流行起来的。”楚结芸把握到了一丝关键,“会不会是对方留下的那件东西,突然又出现了。” “还有可能,他本人也亲自回来了。”邱少鹄补充,“而且李老板今天,说是要和人做一笔大生意。” 并且那之后,李老板就忽然丧命于此! 如同暴雷,在所有人耳畔轰鸣。他们不约而同,一并想到了一个可能。 “鬼,一定是鬼!”张七忽然大喊着,“是鬼,是死在云地村的鬼,他回来复仇了!他先杀了李老板,之后就要……” “哎呀,你冷静一点,只不过是道听途说,你也真信这种鬼话!”原本沉默不语的汪胡一拍大腿,不屑道:“不过是个故事,一个个说的像真的似的。怎么不说那个人从漓州失踪,是因为他出海一路向东,到了海外,去了传闻中离天上星空最近的地方,然后找到了仙岛,自此得道成仙了呢!” “因为你说的更荒诞。”秦向冷冷道。 “怎么,不信?”说到了心心念念的世外仙岛,汪胡明显比刚刚来劲,当下直起了身子,扬起了下巴振奋说:“你们出过海吗?见过海外的样子吗?海外汇交,千岛之地,那里小国林立,以前都是给朝廷称臣纳贡的,现在因为朗国蛮子的战舰骚扰,大半商品都被劫走了。但你可知,那些小国,哪来的那么多特产和咱们交换?那都是仙人的馈赠!” “那些小岛上,到处都是仙人的痕迹,随便打听,都能知道留下的那些传闻。” “传说在海的深处,就有一座岛,真正的仙人就居住在那里,时不时就会有仙人的宝物,顺着海潮,流到俗世。那里才是仙门的正宗所在,是天下修士都心心念念的修行圣地。” “虽然在大陆上,也有许多修士,但那些门派,无论是近在咫尺的潮门岭川宗,还是远在康京的繁声寺,或者是北方的嵩野门,他们的修行,和岛上的道统相比,都不值一提,那……” “够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孟湘平忍耐到了极点,他阴沉着脸,拍案而起后,冷冷审视着每个人,不带感情地说:“我还在审案,这不是给你们聊闲天的地方!别忘了,这里刚刚出了人命,在场的你们,在查清嫌疑之前,都是嫌犯!” “县尉大人真是威严得紧呢,把我这小店都当成衙门了,就是不知道你刚刚问了一通,什么也不清楚,现在又打算怎么样。”楚结芸打了个哈欠,眼角慵懒,“妾身都困了。” “现在大雨封门,寸步难行,我要等雨小了,我的同僚都过来后,再继续跟你们调查。”孟湘平显然早就做好了计较,“困了是吧,可以,我可以让你们去休息。这家店二楼应该还有不少空房,你们一人一间,都给我分开住,没有我的允许,既不许出来,也不许交流!至于李老板的那间房,更是不允许靠近!” 在方才思索之后,孟湘平觉得,还是把他们一个个都分开,才最为稳妥。至于那道鬼影,才不过是装神弄鬼,等到揪出真凶,自然不足为惧。 “阿奴,是我的东西,不能单算一个人,她要和我一起。”周林超冷眼说:“而且你不过一个九品县尉,真拿我们当嫌犯了?” “你不过一个解甲的军士,军籍已除。就算仍旧在籍,这里也不是军队,你的顶头上司也管不到我。”孟湘平无动于衷,“你倒可以试试,不听官府的,又会怎么样。” 一边说着,他再度露出了腰间的腰牌,那是代表着朝廷的权威,同时示意周林超向楼上走。 “哼!”周林超不服气冷哼一声,但也没再说什么,当下拉着自己的女奴,第一个朝着楼上走去。 “我本就打算投宿在这里,倒是正好了,用不着官爷带路!”秦向也是语气不善,扛着自己的行礼,跟着上了二楼。 “感谢县尉大人通融了,妾身的房间也就在二楼,今日就早早休息了,不用大人费心。”楚结芸嫣然一笑,朝着楼梯迈步。 “哎,老板娘,等等我,给我安排个离你的闺房近的房间!”汪胡连忙跟了上去。 “不……我不去!”眼看就剩下了自己,张七急了,摆手说:“有……有鬼,要是就我一个人的话,鬼……鬼会杀了我的!” “那你就住在我隔壁,鬼要是来找你,得先来找我!”孟湘平直接揪住了张七的衣领,硬要把他往楼上拖。 “张大叔,你拿着我的账本吧,”邱少鹄叹了口气,道:“上面有我的气息,一般的鬼怪都不敢靠近。” “好,谢谢,谢谢小邱!”张七接过了那个书册,只是不断点头。 “你呢?”孟湘平最后回头,看了邱少鹄一眼。 “我?我就不上二楼了。”邱少鹄淡淡道:“我的房间就在一楼,一来方便打烊看门,二来老板娘不让我轻易去二楼,说伙计和客人住在一起不合适。” “那你不许随意走动,就待在自己的房间!”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门书生,孟湘平倒是最为放心。 所有人全都离开,空旷的大堂,除了外面的雨声,就只剩邱少鹄自己的呼吸声。 邱少鹄如往常一般,收拾好桌椅,整理打烊,然后一一熄灭了顶棚的几个大灯,转而去自己的房间。 在楼梯转角另一侧,有一个小的厢房,那里就是他居住的地方。 推开房门,点燃放在门侧的火折子,晦暗的光线,隐约照亮了里面,桌子旁堆满了各类书,还有邱少鹄亲手所写的一幅字,挂在床头。 不是读书人常用的“天道酬勤”,而是“生命双修”。 更像是道士养生的口号。 邱少鹄不过稍稍眨眼,就见到自己的房间灯火通明,床边多出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一个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脚,看着他笑意盈盈,道:“官人,你回来了,妾身来服侍你,还给你带来了很多钱,足够你去赶考获得功名了,你也不用继续在这里做那些打杂的下人活计了。” 女子张开了双手,里面是两块黄澄澄的金子。 “嗟来食是断肠药,不劳金是蚀骨毒。美色易老,安乐易逝。君子居心正直,克己复礼,不为外物所扰。” 对于眼前的诱惑,邱少鹄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案上,拿着火折取出一张纸。 眼看一切徒劳无功,那女子立刻显露出本相凶恶,房间的灯瞬息全部熄灭,那些佳肴、金子等,纷纷变成一条条毒虫,在不断蠕动着,吐出有毒的黏液。 女子化为一道凶厉的鬼影,长着血盆大口,直接朝着邱少鹄扑了过来。 “离!”邱少鹄将那张纸展开,上面有他用笔画出的复杂符箓,被他用火折子点燃。同时他拿起身旁一个水杯,喝了一口杯中之水,朝着点燃的符箓,正面对着那鬼影猛然将水喷出。 水流急速,掠过纸张,反而划出一道火光,带来一阵烈焰,朝着鬼影冲去。 那是火,也不是火。 因为火星打落在地,却没有引燃任何东西。可落到了鬼影身上,却立刻熊熊燃烧。 火势蔓延迅速,鬼影连惨叫都没发出,顷刻间被烧得干干净净。 尘埃落定,邱少鹄微微摇头。 君子正气,邪异难欺。对他来说,这些鬼影本来无法直接加害于他,只能用一些障眼法术来诱惑,进而趁其不备。 妖邪本无力伤人,唯方寸大乱者易自戕。 但从前日起,这些邪异之物就愈发猖獗,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导致他也只能用一些别的办法自保。 只是那驱鬼符箓之法,就不像是一个寻常书生所能用出的。 不知今晚又会发生什么,苦思无果,邱少鹄也就不再多想,转而坐在书案,拿出一本书,开始埋头苦读。 他没有点灯,掌柜的灯油是按月发放,他这个月早就用完。 但他有别的办法照明,手深入口袋,邱少鹄取出随身携带的另一本书来。 这本书,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也无法翻开任何一页,却无时不刻不在散发着幽幽光华,照亮着周遭一切。 自从邱少鹄幼年时无意得到这本书,多年来就一直用它代替油灯照明,陪他度过了无数慢慢长夜苦读。 光华璀璨流连,如群星汇聚。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三更惊魂 其时已然接近三更,房间里微光雾霭,静静浮动在身边。伴随着宁静的氛围,翻书的声音“沙沙”作响,牵动着人心底的静谧。 邱少鹄看书的习惯,和一般人有很大差别。翻阅速度极快,不求逐字钻研硬解,似乎通读之后,每一个字随着他清澈的双眸,就倒印在了他的脑海,字字不忘。 一本《古今论考》,很快就被他翻阅完毕。虽然并非朝廷指定科举读物,但私人书斋印刷的论考文集,还是有一些可读之处。 特别在最后,邱少鹄看到了作为收尾的一句话: “方今君子居于世,未能造化天下,何问鬼神之事?敬而远之。” 这是此书编者用来驳斥当今乱世之中,许多人不讲“正道”,却寄托于修行解脱、沉溺于鬼神之事的一句话。 “敬鬼神而远之吗?”邱少鹄沉思。 这种话其实并不新鲜,只是他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曾经无意看到一本《怪谐诙谈》的笔记集,记载了民间种种志怪传闻。当今之世,刊印行业发达,书籍琳琅满目,这类博人眼球的神鬼故事本不足为奇。不过这本书奇就奇在,他的作者是前代一个鼎鼎有名的大儒,朝堂民间都颇有威望。所以不仅文笔上佳,所写的故事也都带着他自己的见闻所感,可谓入木三分。 特别其中,也写了这么一件事:有一地的人不事生产、不学无术,唯独心心念念所谓的“彼方”,认为那里是人所共同的终点、是让人唯一安息的归途,所以整日所想,都是找到进入那个圣地的道路,称之为“安息之地”。 这在别人眼中,自然不屑一顾。帝国自诩为文明诸夏,何必学蛮族那般的鬼神祭祀。然在《怪谐诙谈》中,大儒却说:倘使此等人安分守己、心有所属,虽非正道,又与正道何异焉? 这种论调自然得不到太多人的支持。不过邱少鹄却能看出,这是大儒站在另一个高度,认为能让人有所追求的事情,都算作大道,又何来“正道”“邪道”的差异。 想到这里,邱少鹄打了个哈欠,今天经历的事情未免有些太多,他也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准备休息下了。 正当他准备收拾东西时,他的手忽然一顿,似乎整个人随之感觉到了什么。 “啊——!”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外面传出,在整个夜色中的客栈里经久不息。 邱少鹄飞快将那本发光的书收在了怀里,紧跟着从门翻身而出,身手敏捷,先点燃了火折子照亮了自己的房间外面。 昏暗的光下,一片空旷,大堂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确认四周无碍后,他才起身,朝着楼梯口走去。一楼平安无事,那么发出声音的一定就在二楼。 刚刚走上楼梯最后一阶,他果然就看到,昏暗的二层楼上,原本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外面走廊,围着一个地方沉默不语。 邱少鹄走上前去,看到了小贩张七躺在地上,眼眶睁大,但却见不到他瞪着眼睛,因为他的眼珠早就不翼而飞。 不仅仅是脸上,还有胸前、腿上,张七的尸身遍布狰狞的伤口,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一般惨不忍睹。地上画满的嫣红,如索命狂花,在微笑绽放。 女奴阿奴早已看不得这般景象,一个人掉头在角落呕吐不停。 “怎么了?”汪胡不知为何来的最晚,急忙赶过来询问,看清之后也是不知言语。 “这下生意可还怎么做啊。”楚结芸的语气听不出是忧愁还是感叹。 “鬼祟作怪吗?”秦向也显得心事重重。 周林超面色阴沉,似乎作为军士他早就看淡了死亡,此时也无话可说。 先是李老板,现在又是张七,不到半晚,两个人先后死于非命,就在这个客栈里,在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凶手到底是谁?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本来就毫不相识的众人,猜忌的氛围再度出现。 邱少鹄点着火折看了片刻,忽然想要弯腰接触张七的尸身。 “你干什么!”孟湘平忽然大声道:“这是凶案现场,谁也不允许随意动!” 喊完之后,官差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众人,似乎想单单靠着眼睛,就逼问出自己想要的秘密。 死死咬着牙,孟湘平忽然道:“你们都跟我下来!” 说着,带头往下走。 “你要去哪?”秦向开口问。 “去楼下,一个个再给你们过问!”孟湘平直白地说:“这里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凶手就在你们里面!” “还问什么凶手,你还看不出来吗?”对这种无妄指责,秦向简直怒不可遏,“这分明就是鬼怪所为,人哪里做得到!” “但都去楼下,似乎也是好的。”楚结芸有些忧心忡忡,“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眼下也能安全一点。” “这是官府办案,你们给我听清楚!”孟湘平盛气凌人,“凡按《大昭律令》,‘知情不报者,一律按同犯处理’,你们最好给我配合!” “但《大昭律令》第二款第四百三十条也说,‘仅有嫌疑而无证据者,不得强行与嫌犯一视同仁’。”邱少鹄忽然道。 孟湘平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邱少鹄真能把朝廷律令一字一句记得分毫不差。 “哎呀,都说什么,”汪胡插嘴,“这事明明还是人干的,鬼怪杀人哪需要见血啊。不过我也不支持待在一起,明显现在杀人犯就在我们当中,天知道凑在一起后他什么时候突然又动手……” 这么七嘴八舌地乱说一通,眼看却拿不定一个主意。 “别吵了!”周林超终于按耐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一声既出,如擂鼓响动,压住了所有人的说话声。 只见解甲军士注视着其他人,如一尊远离这里的杀神,语气中带着冷笑,道:“听着,别想我和你们单独在一起,你们一个个看似无辜,实际上装得比谁都像。先说你,县尉大人,你只带着一把刀,但为什么不仅你的右手上,你的左手上也有同样厚厚一层茧子?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那是军队里用长枪才能磨出来的痕迹。你确实是朝廷的人,但你根本不是个差役!” 孟湘平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说完,他又转向秦向,道:“至于你,一个四处找活的工匠,怎么可能放着那些大城不去,偏偏跑来这个偏僻地方?这里能有几家会雇工给你干活?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来这里别有目的。而且你刚才装得太差了,一个长年走南闯北的人,怎么会害怕鬼怪之事?” 没等秦向回答,周林超又对楚结芸和汪胡道:“能在这种地方把客栈开得红火的孤身女子,说没有点手段谁也不信;而这个痞子他的房间本来应该离这里最近,又为什么偏偏最后赶到,你刚刚在外面做什么?” 最后,周林超把视线转向了邱少鹄,说:“你倒是安分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在此时,最正常的人反而最不正常。一个寒门士子,遭遇这样的事还能这么镇定,难道是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了吗?” 邱少鹄心想自己什么也不做居然反而嫌疑最大了,真是无妄之灾。 点出了所有人的秘密,周林超最后总结似的说:“所有人都藏着秘密,谁都不可能信任彼此,所以我有个提议,我们从之前住的房间都搬过来,按照顺序,一人一间就住在彼此隔壁。这样既能分开、谁在隔壁做了什么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就这样坚持到早上,如果到时候雨停了,再做打算。” 一边说着,周林超带着自己的女奴走到了第二间房,原来李老板在的第一间就在他隔壁。 其他所有人面面相觑,按照周林超的话,这似乎就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谁住第三间?”秦向道,这第三间房,就是原本小贩张七的屋子。 “我来!尸体就放在这,谁都不许靠近!”孟湘平像是赌气一般走了进去,似乎还在恨恨于刚刚周林超替代他发号了命令。 就这样,秦向分到了第四间、汪胡第五间、楚结芸去住第六间,邱少鹄住在二楼最后,众人再次分配好了一切。 “小邱,你还要做什么?”楚结芸进房间前,见邱少鹄还在张七的尸身旁徘徊。 “我在想,要不要拿个白布给他盖上。”邱少鹄如此道。 “人已经死了,又何必在意这些,早点休息吧。”楚结芸说完,先一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 “知道了。”听到了“咣当”关门声,此时走廊空旷,眼下只剩下了邱少鹄一个。 沉默站立,手中的火折子上微光摇曳,倒映着他的影子也不断颤动,最后熄灭。 他的火折子,彻底烧完。 灰暗一片,邱少鹄先是去墙壁摸索一个开关。整个客栈二楼设置了一个精巧的机关用作照明,油自四通八达的管路中流动自动填入墙壁各处的灯内,只需要扣动机关即可让每盏灯上的硝石同时打火,让所有的灯一起点亮。 然而扳动那个开关,四周还是灰暗一片。邱少鹄皱眉,弯腰去旁边的储油大罐中检查,发现原本管路中存着的油居然一丁点也没有了。 难怪这里刚刚这么暗,老板娘也不开灯。 可即便视线极差,邱少鹄还是在地上摸索着,最终摸到了一个东西。 手上拿着的是一块破布,和张七的衣角可以对上。刚刚邱少鹄弯腰,就是因为发现了张七的衣服似乎缺了衣角。 而眼下发现这块布的位置,是在第一间房门口,在原本李老板死去的房间外。 张七其实是死在第一间房门外的,死后才被拖到第三间房门口,伪造了他死之前的位置。因为在地上的剐蹭,这块衣角被留在了地板的缝隙中。 张七当时在李老板的房门外干什么?又为什么要去那里? 邱少鹄曾看过一本名为《记案录》的仵作笔记,里面记录了各种凶案现场和尸体勘验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有这个意识。那本书也并不厚,当初他扫过一遍就全都记住。 继续勘察第一间房外,邱少鹄果然发现了有血迹曾经被擦拭的痕迹。擦拭的很潦草,显然对方没有太多时间清理,否则不会连那块留下的衣角也没有发现。 但在那之后所有人都被声音引到了这里,脚印踩得一团糟,如果不刻意去找的话几乎也不会被注意。 而就在这一团脚印中,邱少鹄又发现了地上一个几乎不被察觉的黑点。 之所以邱少鹄能注意到,是因为这不仅是一滴墨点,而且就是自己常用的那种古沉香墨。 老板娘对于这些细节的地方总是很讲究,哪怕记账用的笔墨都要准备上好的。这种墨汁的特点就是虽然气味不浓,但能维持很长时间,即便现在也能隐约闻到这种淡淡的幽兰般的芬芳。 邱少鹄用手捻了下那个墨点,发现在黑色的墨迹下,是红色的血滴。 墨汁是在血滴下后,才跟着落在了上面,覆盖了嫣红。 谁的身上会带着墨? 邱少鹄还记得,之前在大堂,他不小心将砚台打翻,掉在了孟湘平身上。 孟湘平在张七死后来过这里,身上的墨才掉在了地板的血上! 他杀了张七? 不像,孟湘平虽然带着一把长刀,但张七身上的伤不可能是刀造成的。 但如果是孟湘平动了张七的尸体,恐怕就不仅仅是单纯的挪尸,一定在对方身上拿走了什么。 邱少鹄重新回到张七的尸体上查看,很快就发现,张七的右手上中指、无名指是被掰断的。有人在他死后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拿走了什么东西。 一切都了然,是张七在晚上偷偷溜进了李老板房间偷走了一件东西,但出来后却被另一个人发现并灭口。 张七死后,孟湘平赶来,他为了掩盖,特意挪动了张七的尸体并拿走了那件东西。 从一开始孟湘平就说他和李老板相约见面,李老板也说过“自己有个大生意”。如果孟湘平不想让人知道他和李老板交易了什么,自然会想方设法掩盖。 但张七会是谁杀死的? 恐怕当时所有人都有嫌疑。 之前从所有人赶到的站位,邱少鹄就觉得不对。 老板娘楚结芸的房间明明在最里侧,一开始她却站在廊道外围;汪胡离得最近却赶来的最慢;秦向和周林超,站着的位置都正好和他们的房间相反! 不仅仅是张七和孟湘平,所有人都在这三更的夜晚,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一切思绪到此变为一团乱麻,邱少鹄觉得还是先到一楼自己的房间,把要用的东西搬到上面的屋子中更好。 他转身走到了楼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房门,因为火折子已经烧完,邱少鹄摸索着想去找其他照明的事物。 却在此时,身后有光如飞虫般跃进。 转身看到,汪胡正拿着一盏油灯站在门口,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世外仙 火光之后,汪胡的脸庞藏在夜幕空洞的黑暗中,如同带了一张面具,让人看不清。唯独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要将邱少鹄洞穿。 邱少鹄与之对视,默然无语之中,是彼此的沉闷,似乎凝固了一切。 唯有窗外暴雨的声音,“哗哗”的水声不断冲刷着屋顶,又从房檐落下,喧闹着预示时间的流动。 “你来做什么?”最终,还是邱少鹄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我看你没有照明的东西,特意给你送一份灯。”汪胡拿着油灯走了进来,灯光反射在邱少鹄的眼底,年轻人的双眼是一种黝黑的颜色,深沉中带着一份纤弱。 “别动。”邱少鹄忽然说。 汪胡愕然,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随后隐约听到了“咔”得一声。 顺着油灯的光亮,余光见到自己脚下似乎有一道细线带着金属的光泽,细线的末端连接着某种机括,此时已经蓄势待发。 阴暗处森森锐利,暗藏杀机。不知这一步真的不知深浅走过去,又会有何等可怕的机关发动。 “你居然在自己的房间布置这种机关陷阱,有趣。”汪胡哑然失笑。 “不测之时自然多加预备。”邱少鹄淡淡回答,看着汪胡直接跨过了自己布置下的陷阱,表现出一副没有抵触但也没欢迎的态度。 “若防备的是鬼绝对用不到这些,若防备着人也未必给你用到它的机会。”汪胡一边说着,手在油灯上轻轻一拈。 如微捏花瓣,在那一刻,一颗火星如有形体般,居然被汪胡直接拿在手中。屈指微弹,像灰尘浮空,霎时间火星炸裂为无数光点,漂浮在四周,飞雪般飘动着无数异彩,光砂漫天,照亮了原本晦暗室内每个角落。 此般手段,可令人啧啧称奇,让人想不到他居然会是个痞子。 “你是个修士?”邱少鹄却似乎毫不诧异。 “一点小把戏,却并不登堂入室。”汪胡的话语中带这些感慨,“我向往那些逍遥神仙,总想有朝一日位列仙班,可惜世事却不如我所愿。那些名门正派不接受我,自己去查看古籍摸索修行也始终不得门径。想着去海外找寻仙人的遗迹,最终却也被抚神督挡了回来。朝廷专门成立这个新衙门想要管理那些修行大宗,或许未来,即便做个修士,也不得逍遥了。” 汪胡一边说着,显得愈发苦闷,于是从自己腰间拿下一个药囊,从里面拿出一枚白色药丸,放在嘴里饶为张扬地咀嚼着。立刻痞子的面容变得神清气爽,如同听到了什么好消息让他全身愉悦般。 “五石散?”邱少鹄眉头微挑,“此物大害,帝国禁绝,你却嗜之成瘾。” 这类药物虽然能让人暂时提神亢奋,但却会大大消耗人的精力,药劲过后人即刻萎靡不振。而且药中剧毒,但凡过量人都会当场暴毙而亡,故而早已被官府禁绝。 “你这假正经的样子,和那个官差一样让人讨厌。不过也对,若你荣登金榜,那也是一日腾达,从此为官府庇护,虽不是修士,也是踏入另一条大道,要比我幸运多了。”汪胡轻蔑地笑了。 “你来这里到底做什么?”邱少鹄并不想和对方说太多无关紧要,今天的事情已经太多匪夷所思,容不得他再浪费精力。 “求生。”汪胡的脸庞舒展开,忽然说。 “求生?”邱少鹄反问。 “连续死了两个人,你就不怕自己是第三个?”汪胡一边说着,用手指了指上面,“你觉得楼上那些人,哪个能信任?” 没等邱少鹄答话,汪胡就接着说:“刚刚那个丘八已经挑明了,说的几个人都藏着秘密。但我看最有嫌疑的,反而就是他自己。他一个解甲的边军,却带着北地口音,难道不奇怪吗?北边前线的边军,多就地征召,也都是当地人。他却跋山涉水,偏偏跑到这非亲非故的南边偏僻小地方,要说奇怪,这才最让人疑心吧。” “你说了那么多,怎么不觉得大晚上不去睡觉跑过来找我,你自己却最可疑。”邱少鹄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就要准备送客。 汪胡忽然哈哈大笑,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指着邱少鹄道:“我为何过来找你,你自己还不清楚?难道不是因为在所有人里面,你才是最可疑的吗?” “我?”邱少鹄眼睛微微眯起,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你一文弱书生,按理该四体不勤弱不禁风,但这几天看来,你不仅手脚麻利,而且体力充沛,细胳膊细腿却能把门口那块巨大的匾额挂上去,你这膀子至少也能有一石弓的劲力了。” 汪胡一针见血,“而且你说是赶考,却似乎对去京城并不上心。今天接连死了人,你也不怕牵连你、耽误了你大好前途。你这怎么样,看着都不像一个普通书生。” “仅仅这样?”邱少鹄无动于衷。 “当然不止,你给我解释下,这又是什么?”汪胡一边说着,从旁边的架子上麻利抽下来一张纸。那里原本堆积的都是邱少鹄的杂书,此时却被痞子精准找到了一张画着奇特符文的纸。 “这是正统的仙门符箓,能破邪祈福,消除一切虚妄。而且画法极为困难,若不经过苦练,连它的一个边角也描不出来。你一个赶考书生,又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汪胡死死盯着邱少鹄。 “你是不知道赴京的辛苦?”邱少鹄的语气依旧平淡,“一路上穷山恶水,可能遭遇各种不测。我带着它,当然是为了消灾避祸。” 邱少鹄说的天衣无缝。 “那好啊,你再给我解释一下这个。”汪胡不依不饶,随后拿出了一个东西,“这是你之前在大堂中用的毛笔,我特意帮你捡回来了!” 邱少鹄眼角不自觉动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了,在刚发现张七的尸体时为什么汪胡却来的最晚,原来他之前是特意去捡这根毛笔。 汪胡将这个毛笔干脆这段,里面的内芯露了出来,一截淡红色的奇特材料,被他用手小心拿出,道:“这是海外的火珊瑚,平时可遇不可求。我也仅仅是路过汇交群岛,有幸见过那么一株,成色还没有这般好。当地人和我说,这也是只有从更远的外海才偶尔会漂来的宝物,为什么这么少见的东西,单单会在你的笔里?” “老板娘无意给我的一根毛笔,居然这么宝贵吗?”邱少鹄也依旧并不承认。 “还不承认是吗,好,那你再给我解释这个!”汪胡用手指着邱少鹄的床头,“生命双修”四个大字就挂在那里。“这四个字,若是粗通经文的人看来,自然就是错的离谱。‘性命双修’才是一般人知道的说法,而我当初摸索修行的手段时,粗看这句话,也是丝毫不得其解。‘性命’明明就是一件事,为何却要配上‘双休’?” “但今天看了你写的这四个字,我却豁然开朗,原来‘生命双修’才该是本义,‘性命’反而是一字歧义导致的误传。‘生’为外在,‘命’为本源,生命双修,自然就是要内外兼得,方可为大道,这也与仙门一贯的追求不谋而合。”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一字之差,就相去甚远。但我曾翻遍所有经书,都未曾见过这般解释。这么重要的一句话,为何你却像是家常便饭般清楚?” 汪胡再度上前一步,更靠近了邱少鹄,语气颤抖:“你一定来自那个传说中的仙岛,就是从仙岛上出来的人!只有那里的人,才会带来世间罕见的宝物,才会知道大陆上都一无所知的仙门隐秘!” 他如见到了万贯财宝般激动,炽烈的感觉刺激着他,让他望着邱少鹄,都不由得喘起了粗气。 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个可能,眼下就在自己眼前。 淡漠和激动的对峙中,时间在不知不觉流逝。 “好吧,”邱少鹄最终松口,道:“我是要去康京,但我也的确是从海外来的,这并不矛盾。” 平淡一言,却如同激起千层浪。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牺牲者 汪胡的眼中,忽然露出了热切的贪婪。如同快要渴死的公鸡,看到了地上的小水坑,只想着从里面榨干最后的精华。 邱少鹄忽然轻敲了一下身旁的桌子,不过轻轻“当”得一声,立刻将对方从失态中唤醒。面无表情看着对面那焦急的丑态,邱少鹄冷冷说:“你未免先想的太好了些,难道就没想过,我来自你口中的仙岛,为何此时却在这里。” 这句话如三九天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将汪胡的心从火热刹那变得冰凉。难道那传说中的修行圣地,还有什么隐情? “外人只道星空耀眼,却不知在靠近的地方,才能看到星辰的缺憾。你以为通过我就找到了你梦寐以求的地方,却也不用高兴,其实我是被人追出来的。” 邱少鹄简单一句话,却也藏着无数的隐秘。 “你……”汪胡哪里管得那么多,口干舌燥,焦急的就要继续询问。 “哗啦——”水声落下,不绝于耳。带着潮湿的凉气,突然从脚下传来,沿着地板的缝隙,不断流淌。 二人回头,看见门外的地板,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迹,在不断冲刷着地面。“哗哗”的声音不绝于耳,如瀑布洒落。 邱少鹄皱眉,走到了房门之外。地板上的水积累的极快,现在已经淹没了半个脚面,走在上面如踏过小溪,不断带着涟漪的水声。 更多的水顺着后堂的梯子不断流下,潺潺的清澈漫过阶梯,一瞬间似乎如传说中的龙宫奇景,在夜色下有种诡异的纯澈。 唯独雷声的轰鸣,却更清晰了些,像是邪神的怒吼,在警告着众生。 “楼顶破了。”邱少鹄道:“这等大雨,如果任由水从房顶灌进来,恐怕我们都撑不过今晚。” 被水泡过的地板、墙壁,坚固性都会大打折扣,在这等恶劣的天气下突然垮塌,也不是不可能。 “喂,等等我。”看邱少鹄不管自己直接朝后堂走,汪胡也是迫不及待,立刻跟了上去。 后堂连接着后院和厨房,和前堂与客房隔离开来。有一个阶梯能直通阁楼,进而能通过那里去房顶。 顺着阶梯越是往上走,流下的水的速度也越快。到了后来,地上聚集的水几乎如江中激流一般,让人顶着极大的阻力才能勉强向前。 所幸水的流向在二楼的另一侧,和客房还有一段距离,如果能及时解决,也并不影响。 走到了回廊的尽头,雨水顺着墙壁飞快流下。顶棚的木板,缝隙中不断有水渗出,像是上面积压了一整个湖泊,全都迫不及待想要流下。 邱少鹄稍加思索,上前拆下了那块顶棚的木板。“哗啦”一下,巨量的雨水倾泻而出,不过片刻之后流速放缓,虽继续流水,但已经可以让人通过。 在那上面,一个幽黑的空间,处处透露着深邃。 “好家伙,原来阁楼藏在这个上面。”汪胡语气带着些冷笑,“看来你们那老板娘,真是秘密颇多。” “只是个阁楼而已,平常堆放一些杂物,也能直通外面楼顶,要是有了什么损坏也方便修理。”邱少鹄斜眼看了对方一下,道:“你要不要一起上来?” “别,我就在这等你,你修好了我再接着问。”汪胡当然不会轻易上去,眼下处处诡异,接连死了两人,他自然还要多加小心。虽然那仙岛的消息十分诱人,但也要自己有命才能享受。 贪生怕死,毫无远见。 邱少鹄在心中给出了评价。 因为如果这痞子真的那么在意关于那所谓的“仙岛”消息,此时就该寸步不离跟着自己、想方设法帮助自己,最好能让自己欠他人情。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从自己身上获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邱少鹄也不去管他,径自爬上了顶棚夹层中,顺着一段窄路,就走到了最上层阁楼。 浓重的潮湿寒气笼罩在周遭,透过手中油灯的微光,能看到原本堆积的杂物仍旧原封不动放在各处。地上雨水从各处淌过,浸泡着地板,走过之后发出了木板被水浸泡后才有的“吱嘎”声,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水流的尽头,一处微光穿透了屋檐的瓦片,如朦胧光柱般“立”在地面上。无数雨滴也正是从那里灌入,飘散着折射各种光线,像是众星捧月。 然而那微光却并非月光,而是雷霆刺破夜空的霹雳光线。仅仅隔着一层瓦片,邱少鹄能感觉头顶上的轰鸣不停,自己仿佛已经置身于天威之下,孤立无援,只能被这天公之威一点点挤压、碾碎。 知道是哪里破损,自然就方便了许多。这里本来就放着许多工具,替换的瓦片、砖石还有锤子镐头等一应俱全,拿过来之后,邱少鹄没费多大力气就修好了楼顶的破洞。 再也没有雨水漏下,顶层的积水也开始慢慢流干,不多时就能彻底褪尽。 拍了拍手上干活的灰烬,邱少鹄收拾好干活的东西,在拿到替换好的断瓦时,手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两块瓦片的边缘,极为规整,锋利的断口仍旧保持着坚固,像是被人刻意雕琢出来的一样。 这根本不会是因为年久失修而老化的破损,更像是被人为,用什么工具敲破的。 有人来过这里。 来这楼顶是为了什么?单单给房顶破个洞有什么意义?邱少鹄思索之后,用油灯继续照亮四周,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 很快,地上一滩滩的泥灰堆积,就让他疑心。 阁楼许久没人上来,原本堆积了很多灰烬,在泡水后都变成湿泥,这点理所应当。 然而这里的泥土,却是呈现三角的堆积,两行一点一点,朝着一个角落延伸。 毫无疑问,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处脚印。脚掌踩在了地面灰烬上,脚底压力的不均匀,压实了一部分灰烬,才会在水泡后留下这样的痕迹。 顺着这行印记,邱少鹄向前探索。最终发现了一块布平放在地上,而将它掀开,里面一个巴掌大的人偶立刻出现在油灯的亮光下。 邱少鹄立刻有一种要作呕的冲动,主要是因为这个人偶实在是诡异的让人恶心。 用人的眼睛雕刻成一个头颅的形状,四肢则是用手指、脚趾等各部位拼凑成的,又拿一块人的肝脏碎片做成了身子的主要部分,做成了这一个邪异的人偶。 仅仅看那些手指,邱少鹄就判断它们至少来自四个不同的人,也就是说单单做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偶,就有四个人横遭惨死。 这般残忍的手段,也足够令人惊悚。 邱少鹄眉头紧蹙,思索中,忽然感觉一股阴冷的感觉,朝着自己后背而来。 就像是一个人默不作声走到你身后,想要和你打个招呼。 然而这个人,却不带任何温度。 来的感觉看似缓慢,实际快速无匹,朝着邱少鹄周身缠来。 不过须臾之中,邱少鹄飞速俯身,感觉到阴冷的气息擦肩而过,堪堪避过了这一下。 一道符文在同一刻出现在他的手中,放在油灯的火苗上点燃,瞬息燃烧出熊熊烈焰,朝着那道黑影吞噬而去。 火光冲天,犹如有着自己的意志,对那道影子穷追不舍。影子紧跟着融入地面,地上的雨水尚没有干透,烈火紧跟着投入地上,蒸腾起无数水汽,继而熄灭。 下一刻,另一道锐风扑面而来,邱少鹄飞快躲开,但油灯的火光却被直接吹灭。断绝了唯一的亮光,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也斩断了邱少鹄唯一的臂助。 果然,弹指之间,邱少鹄只感觉到,不知多少道风声一同朝着自己当头笼罩,天旋地转的感觉,似乎自己躲到哪一个角落,都会受到全方位的攻击。 眼见避无可避,邱少鹄却不退反进,正面朝着那些锐风冲了过去。如游鱼在水,灵活寻找着激流中缓和的区域,最终游刃有余地脱身而出。 去势不减,如离弦之箭一般斜向上冲去,最后他整个人死死抓着顶层房瓦,以常人无法做到的姿态倒挂在那里。 黑影却去而复返,以黑暗为掩护,再度袭来。邱少鹄直接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张符文,繁杂的纹路,最终化为一道锁链。锁链解开,紧跟着就是万丈光芒闪耀。 金光符有破邪之效,任是何等可怕的鬼邪之物,也要退避三分。 然而那道影子却无动于衷,这些光似乎只是一些装饰,毫无伤害。 “是人?倒是好办了。”知道只不过是人在装神弄鬼,邱少鹄反而更放松了些。对方朝自己冲来的身影,连刻意掩盖的脚步声,此时落在耳中似乎都清晰可闻。 更为激烈的碰撞声,随之传来。 …… 汪胡在外面左等右等,也不见邱少鹄下来,无聊之中,忍不住伸头朝着黑暗的深处去看。 空旷的阁楼,一些动荡的回声,此时都落入他的耳中。还没有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立刻,他觉得自己如坠冰窟。 仿佛一道冷厉的目光,此时注视着自己。 抬起头,他只看到,黑暗的幕后,是一双黄亮色的眼睛,如同索命的贪狼。 劲风扑面,一道影子从里面冲出。汪胡吓得大叫,紧跟着不顾一切转身逃跑。一边逃他一边还不忘从药囊中拿出自己的五石散,匆忙吞下以此来给自己定神。 顺着原路不顾一切地逃跑,他一口气跑回到前堂,慌乱中,汪胡似乎被什么绊倒,狼狈倒地。 骂咧咧爬起来,他感觉有异,自己刚刚踢到的东西似乎不像是桌椅板凳之类的。 回头一看,见到的是一个女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毫无气息。 “是你!”汪胡认出了这就是周林超的女奴阿奴。 …… 邱少鹄从阁楼上追了下来,已经见不到对方的去向。 却听到楼下再度响起了喧闹声,是留在客栈里的人不知道在吵什么。 邱少鹄意识到事情不对,立刻朝着那边赶去。走过拐角,就见到周林超在不断质问着汪胡,而其他人都在阻止他。 言语中,似乎是周林超的女奴也死在了外面,而汪胡是见到尸体的人,自然会被怀疑。 刚刚在阁楼发现那个影子,转瞬就再死了一个人,一切似乎发生的太快。 邱少鹄正打算去问个究竟,路过了二楼的楼梯,手无意中扶住了楼梯护手,忽然一停。 摸到了护栏边缘,一根护栏似乎有些不对,倾斜了一些。 这是上等榆木的栏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坏?况且白天刚刚打扫过,那时候整个栏杆都完好无损。 邱少鹄在最后一根栏杆侧面不被人注意的位置,摸到了一个突兀的东西,像是被人用力硬生生嵌到里面一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邱少鹄趁机从栏杆缝隙里将那个东西扣了出来。 入手光滑,却是一枚佛珠,大小正好能握在手心里。 邱少鹄立刻想到了张七那被折断的手指,有人硬是掰开了他的手,拿走了他握在手里的一个东西。 也在同时,邱少鹄感觉心口一动。 是自己放在怀里的那本书,为了掩盖它的光芒邱少鹄将它贴身放在衣服最里面,此时却有了特殊的颤动。 就在拿到这枚佛珠的一刻。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引蛇 一楼的大堂正中的桌子,点了一盏唯一的油灯作为光亮。摇曳的一点火光旁氤氲着无边的黑暗,如无数黑色的手臂,不断挥向这点亮光,想要使之被彻底掐灭。 所有剩余的人此时都围坐在这个桌子边,也是这一点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都阴晴不定。 “我问你,”周林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你当时做了什么?” 坚冰一般的口吻对着汪胡,显然对于自己女奴的身死他极为愤怒。 “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干!”汪胡百口莫辩的感觉,望着其他人像是想要寻求帮助。“我当时看到一个黑影冲出来,慌不择路只想着逃走,但结果就碰到她了。我这么一喊,你们所有人就都过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怜巴巴的眼神,期望所有人都能相信。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楚结芸点头,“当时听到声音,我们的确就都赶到了,按理来说,他应该没有时间去下手杀人。” “哼!”周林超依然不依不饶,“可是在这个晚上,你却不好好在自己房间待着,非要出来走动,你到底又要干什么!” 的确如此,此前已然死了两个人,但凶手未知,按理来说,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在此时就四处游荡来惹人怀疑。 “我……”汪胡一时语塞。他的秘密,自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是跟着我的,”邱少鹄忽然开口,淡然说:“因为我的火折子烧完了,我需要有人帮我照明。” 平淡的话,只是在诉说着直白的真相,却在平静中有着极高的可信度。 所有人不由得都看向了他,孟湘平于是说:“你晚上出来,又要做什么?” 官差的眼睛,细致地捕捉着邱少鹄每个面部的角落。 邱少鹄道:“因为房顶漏水了,我需要去修,不然我们今晚都要泡在水里。” 这番话很合乎逻辑,所有人从出来开始,就见到地上还有许多没褪干净的水迹。 不过接下来才让所有人更为诧异。 顿了一顿,邱少鹄继续道:“而且我见到了一个黑影,和它面对面。” “那到底是什么?”秦向立刻急切问道:“是鬼魂吗?” “不是,”邱少鹄肯定地摇头,说:“是人,因为他有脚步声。” 简单一句话,落到所有人耳中,几乎都是震撼不停,沉默中,剩下的人都是揪心中又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的原因是知道了那不是真的鬼魂,而只是有人装神弄鬼。毕竟若论道境修为,这些人恐怕都没登堂入室,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难以应对;但揪心则是因为,有人能在他们之中装神弄鬼还不被发现,这种能力恐怕比真的鬼神之事要更为诡异。 所有人都各自带着想法的猜忌,气氛无形中再次微妙了起来。 “然后呢,”孟湘平盯着邱少鹄继续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关于那个黑影,剩下的我一无所知。”邱少鹄坦然道。 在看不见的角落,他将手中的那枚佛珠,悄然藏在袖口深处。 他找到了那枚佛珠不假,但对那个黑影确实也一无所知。他只是选择说了一些真话,却没有说假话。 “是鬼是人都无所谓,”周林超语气不善,“关键是早点找到凶手!” “你事不关己,不如先解释一下,”孟湘平冷声道:“大晚上,为什么你的女奴也只身在外?你又叫她去做了什么?” “我让她出来是因为我饿了,命令她去给我找些吃的,很奇怪吗?”周林超道:“我怕外面有不测,自然要让她出来。” “你怕危险,就让她替你送死,”汪胡忍不住道:“那你还为了她的死这么生气?这合理吗?” “为什么不合理?我让她送死是因为她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置,我生气是因为别人毁了我的东西让我有损失,这矛盾吗?” 周林超理所应当地道。 “真是……疯子。”秦向寒声说。 帝国人以诸夏文明自居,夏人自然看不起周边的蛮夷。对于有切齿之仇的朗国律州人,有些更是不拿他们当人来看待。不过像这种事,终究还是放不得台面上。 周林超也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议论,直接起身走到了地上阿奴的尸体前将之搬起,说:“她是我的东西,死也要放在我的房间里。今天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想你们也不希望尸体遍地都是。” 这说的倒是实话,毕竟张七的尸身现在还在二楼走廊里没人碰,不是因为保存现场,就是单纯没人想碰。 身遭横死,也没人愿意替他收尸,这也是一种莫大的悲惨。 其他人也默认了他的做法,此时也不由得跟着他一起朝楼上的房间走。 周林超的房间就是二楼第二间,旁边的就是李老板的房间。 经过第一间房的时候,孟湘平隐约觉得不对。 官差的警觉,让他意识到些微的变化。 其中一点就是,李老板的房门原本是关紧的,可是现在门户却开了一个缝隙,似乎被打开过。 出于本能,隐约觉得不妙的他直接把房门推开,想要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房门打开的一刻,所有人不由得都停在了原地。 房间内的情况实在太出乎意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掀翻,一片狼藉,像是有人曾在里面发疯地想要找出什么一样,连每块地板都恨不能要撬开找一遍。李老板本身在床上的尸身也被随意抛在了地上,瞪大的眼睛盯着门口的众人,浑浊的瞳孔如同带着嘶吼的惊恐。 突兀的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秦向终于忍不住了,对孟湘平大吼道:“真是够了!县尉大人,你是不是该给我们解释一下,李老板和你到底有什么约定?现在发生这么多诡异的事,明显对方就是冲着李老板来的,他到底带着什么?” “是啊,”楚结芸也道:“我这店铺做的是小本买卖,也承受不了这等无妄之灾。” “不管那个人要找什么,感觉除非拿到手、或者我们这些人都死光,否则对方是不会善罢甘休了。”汪胡打了一个寒颤。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是群情激奋。孟湘平知道再不说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只好对大家道:“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李老板告诉我,他拿到了一件东西,而那和云地村相关!” “云地村”三个字一出,所有人先是有一种莫名的荒诞。原本只是大家随意说的一个故事,居然现在被证实是真的? 继而就是让人心头发凉。难道真的是故事中云地村的幸存者,重新回来这里要复仇了?本以为假的故事都能成真,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更无法预料。 “和云地村有关,什么意思?”汪胡咽了口吐沫说。 “不知道,只是李老板这么告诉我的,说他得到了一件和云地村有关的东西。似乎,是随着云地村的故事传开后,紧跟就出现的。”孟湘平沉声说。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将女奴尸体放回自己的房间,周林超直接回来说:“找!” “找?”所有人不解。 “现在只有我们几个人,如果真有人拿走了什么东西,现在肯定都放在各自的房间里。”周林超斩钉截铁,“我们所有人一起,挨个房间去搜。” “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在一起,那么就不会有人在搞小动作。”邱少鹄点头认可。 所有人从第二间周林超的房间开始,仔细搜索,这么一直搜到最后邱少鹄的房间,最后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找到。 “所以,现在怎么办?”一无所获,这并不让人放心,反而让所有人疑心更重了。 “简单,继续找。”孟湘平给出了另一个提议,“整个客栈不仅限于咱们的房间,哪里都可能藏东西,每个地方都要去找,李老板被拿走的东西,可能藏在任何一个角落。” “现在愿意让我们分开行动,就不怕我们又暗中用什么手段。”楚结芸微微一笑。 “当然不能随意分开。”孟湘平说:“我们现在有六个人,两两一组,分三个地方各自去找。这样既能彼此监督,万一哪边出事,其他人也知道是哪里有问题。” 这个提议的确是眼下最稳妥又高效的办法,所有人也就都默认了。毕竟相比较彼此的猜忌,不找出藏在暗中的隐秘,才是更让人心悸。 分组的结果,是楚结芸和周林超二人去搜后堂,汪胡和孟湘平去前大堂,最后则是秦向和邱少鹄继续去二楼其他地方寻找。 “你们先等一下,”等到所有人要出发前,邱少鹄忽然说:“我还有些东西要去自己的房间拿。” “你最好快点,不要让我们怀疑是你在搞鬼。”周林超说。 邱少鹄回到房间,先关上了门,之后忽然警觉地在一旁的墙壁上去摸索着寻找。 刚刚一群人最后来自己房间搜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墙壁上留下了一些不自然的痕迹,像是有人在上面敲打过一般。 他现在的房间是二楼的客房,整个客栈为了方便各个房间通风、即便关上门窗也不让客人会感觉憋闷,楚结芸当初特意在墙壁中请能工巧匠用机关术在里面布置了很多细微的通风管,连接外面能始终引来空气。 从墙壁上一处敲打的痕迹,邱少鹄小心地检查,果然发现这处房间里的通风管已经被破坏。 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邱少鹄能肯定的一点,就是对方恐怕一开始目的还不是这样。对方最初应该是打算直接来找自己,但当时自己却不在房间,于是那个人就破坏了自己房间墙壁里的通风管道。 而且值得在意的,还不仅这一件事。 邱少鹄思索后,小心地拿出了那枚刚刚找到的佛珠,仔细端详着。 孟湘平让所有人分别去找,一定觉得它不会被找到。毕竟如果不是邱少鹄碰巧摸到了楼梯栏杆,也不会发现里面的蹊跷。 但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自己的书会和它有所反应? 佛珠正中有一个小孔,是用来串线的。邱少鹄透过这个空隙看过去,看到的却不是孔隙另一面的景物,而是一片浩瀚星光。 “映星石?”邱少鹄立刻知道了这是什么,他曾在别的书上看到过关于它的记录。传说中来自于彼方的天空、是星辰碎屑所化的石头,它的作用是…… “咚咚咚……”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邱少鹄飞快把佛珠收起,问道:“谁?” “我,你有点太慢了。”周林超的声音传来。 “知道了,我马上出来。”邱少鹄说。 周林超答应着,却没有马上离开,在门外沉默片刻后,再次说:“你说你之前遇到的黑影,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别的?什么都没有了。”邱少鹄说:“阁楼上太黑,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在没有任何声息,显然周林超已经离开。 望着紧闭的房门,邱少鹄的目光微微凝重。 他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从之前当众说出了那个黑影是人非鬼后,实际就戳穿了最大的秘密。 对方担心暴露,肯定会急着找自己问明情况,看看会不会拆穿他。 也就是说,在那之后,无论谁第一个来单独找自己,谁就是当时的那个黑影!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镜谜 周林超就是那个影子! 也是他去翻乱的李老板的房间? 不一定。 现在来看,杀死张七和翻乱李老板房间的是同一个人,对方在找什么东西,但那个佛珠最后却被孟湘平拿走藏起、最后又落到了邱少鹄手中。 看张七死亡的惨状,杀他的人必然有着极为凶残凌厉的招式。 但之前在黑暗中的交手,邱少鹄能感觉到的只有诡异的阴暗,却谈不上如何凶厉。 所以到底是谁? 邱少鹄思索中,走出了房间,见外面秦向已经等着自己,其他人则不见踪影,估计是按照分组各自去不同的地方搜找了。 见到邱少鹄出来,秦向没什么表示,只是挥手示意,让邱少鹄带路。 毕竟他们要搜的是二楼,作为常在这里走动干活的人,邱少鹄自然更熟悉。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整个回廊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居住的区域是在前半回廊,之前早就翻过来调过去搜了好几遍,现在自然要去后半段。 黑暗的回廊中,邱少鹄能感觉到身后的秦向脚步放松,似乎他根本不在意眼下的处境,还觉得像在散步一样,于是开口说:“你其实可以紧张一些的。” “紧张?难不成你就是罪魁祸首,现在会突然袭击我?”秦向有些满不在乎地道。 刚说完这句话,秦向立刻僵在了原地。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面颊上搭了什么东西,冰凉的感觉,像是一根细线。还被涂成了黑色,在黑暗的回廊中几乎难以察觉。并且放置的位置十分难堪,是相对于人的头比较偏下的位置,即便在靠近的前一刻察觉,匆忙间低头也难以完全避开。 就算能避开,也有另一个更棘手的情况。 秦向可以察觉到,自己的右脚明显踩了个空,脚下的一块地板是可以活动的,如果自己刚刚贸然间踩到底,恐怕会直接牵动另一个机关。 如此环环相扣,布置的周密已经快到了阴损的程度。如果不是之前邱少鹄先出言提醒让自己有所提防,恐怕秦向已经中招。 “我说了,你应该紧张一些。”邱少鹄一边说着,去墙角隐秘的一个角落扣动了另一个开关,立刻所有的机关都被收了回去。 “你们老板娘,还真是……”秦向心有余悸。 “不,这是我设置的,”邱少鹄说:“之前你们要住前边,所以我早就把前面的机关收起来了,后半段因为没人就一直放着。有备无患。” “即便这样,你设置这种机关,又能对付得了谁?”秦向用自己工匠的经验说:“刚刚那个踏板我要是踩到底,顶多能射出几支暗箭吧,但朝廷禁兵,你又能拿到多锋利的箭矢?” “你可以试试。”邱少鹄说出了这句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话。 秦向嘴角微微翘起,仍觉得有些不屑,继续对在前面带路的邱少鹄道:“不过即便你布置的机关密不透风,但也仅能拦住人,非人的那一类呢?” 他明显在提整个客栈里那些诡异的事情。 邱少鹄淡淡道:“那个黑影也只是人在装神弄鬼。” “世间万般都是道,我抡锤子打铁是道,鬼自然也是道。况且,天底下也有那些能把人变成鬼的法子。”秦向走南闯北自然见多识广,但说出来的却是一个阴气森森的事实。 邱少鹄转过身,示意对方继续说。 见到年轻人终于对自己的话感兴趣,秦向也是振奋了一些,继续道:“世间之中,虽各类人千奇百怪,但真的有一类人视自己的身份为束缚,心心念念的却也不是得道飞升,而是用邪祀之法试图沟通他们想象中的‘圣地’,即便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安息之地吗?”邱少鹄自然听过这个故事,“很多志怪故事都提到过。” “不,但那不是故事,而是真的。”秦向摇头说:“这种人的能力,诡异之处就在于你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会使出什么手段。武人打人还要先出拳、道士镇魔也要先画符,这都是有迹可循。唯独像这种人,是真的防不胜防。他可能站在你面前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但下一秒就变成一道影子穿过了你的胸膛。” 秦向一边说着,走到邱少鹄眼前用一根手指点在了他的心口,似乎想让邱少鹄想象一下,那种突然被鬼影毫无察觉的穿胸、捏碎心脏的感觉。 邱少鹄无动于衷,“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信得过你,因为只有你这一身书生正气,才不会被邪气侵蚀,才能杜绝你是藏在暗中的鬼。” “仅仅这样?”邱少鹄直截了当,“你说出这些话是为了让我安心,让我安心则是为了拉拢我。既然你想找帮手,就应该不打算只告诉我这些,一定还有更重要的话等在后面。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的确,让人信任的话只是铺垫,铺垫之后往往才是最重要的内容。 秦向没想到邱少鹄直接说出了他的心思,愣一下后道:“读书人果然心思活络,我还琢磨怎么和你说呢。罢了直接告诉你也无妨——我怀疑,这里多出了一个人。” 邱少鹄的眼神不可查觉地变了一下,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发现,只是猜测。”秦向摇头,说:“从晚上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我们。如果那个云地村的故事是真的,就是有一个人把云地村的东西拿到了这里,李老板也是因为拿到了那件东西惨死。那个从云地村来的人,会不会此时也藏在这里,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个。”听到对方只是无根据的猜测,邱少鹄也没有在说什么,只是道:“与其在这里考虑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不如去找到不对劲的东西。” 一边说着,邱少鹄继续向前走,忽然,发现墙壁上一处“水迹”。 走过去之后,发现那却并不是水,粘稠的感觉,是一些油在从墙壁中渗出。 邱少鹄仔细查看,才发现墙壁内又是一处通风管路,也已经被破坏,和他房间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但为什么油会从这里渗出? 在邱少鹄查看墙壁时,秦向走到了正对着的一个房间,打开了那个空房门。 因为大雨,今晚没有任何客人投宿,除了他们几个,剩下的厢房都是空的。 开门的一刻,秦向又是一个激灵,仿佛一种刺痛笼罩了他。 比刚刚邱少鹄的机关还强的危机感,让他如临大敌。 但看清了室内,空空如也,除了摆放陈设的家具,一无所有。 “怪了?”秦向不解,但刚刚自己的危机感却也是真的。 邱少鹄听到了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了端倪,皱眉走到了房间里,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镜子。 桌子斜对着门口,镜子却刻意摆放的正对大门,这样开门之后就会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影子,紧张中自然会误以为是另一个人而如临大敌。 但客栈里的镜子都不会这么摆放,镜子正对着门是风水大忌。门为气息进出之地,镜子却是连接虚无空间之处,镜子对门,就会将流动的气息统统吞没如无形,堵塞整个房间的生机。 有人动过这个镜子! 邱少鹄一边想着,忍不住回头。 眼神立刻一凝。 不仅仅是镜子,就在转身后他看到,门上的房梁,还挂着一件衣服,深红的色彩,被线穿引着高高垂下,如同一个吊死鬼。 衣服上似乎还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挂件,看着分外奇异。 下一刻,那个挂件忽然在邱少鹄视线中消失,眨眼间在他的眼前不断放大。 逼近的诡异的脸庞,是一个淌着血的人偶!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断刀 整个人偶与之前看到的那个一样全都是由残肢拼凑,此时眼前这个却突然动了起来,更为显得怪异。 邱少鹄一惊之中,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向后退去,极快的反应,让人想不到他瘦弱的身体还会有这种速度。单单是精修武道的武师恐怕也没有这般灵敏,敏捷的已经不像是人、更类似野兽了。 千钧一发之际,邱少鹄避开了那诡异人偶的冲撞。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一次异变再生。 手上握着的铜镜,散发出一阵冰冷的凉意,仿佛他整个人瞬息之间,不是处于惊蛰初春,而是到了三九隆冬中。 镜面反光中,那个人偶正在从倒影中不断爬出,正对着邱少鹄的胸口,发出瘆人的笑声。 如同无数利刃刺入人的骨子里,恐惧中让人心生颤抖。 邱少鹄却似乎无动于衷,眼看一切都无法对他造成动摇。他甚至没有下意识第一时间将那铜镜扔掉,反而转身一脚,踢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轰”得一下,整个桌面平飞出去,一下子撞在了原本打开的门户上,朝里开的大门立刻被撞得重新关上。 人偶的笑声立刻一个停顿,像是没有料到邱少鹄如此一手。但它终究只是个人偶,不可能有人的思维。 实际上刚刚的一下,邱少鹄搅乱了整个房间的气场,将原本严整的风水阵法彻底改变。 从开始的一切布置,邱少鹄发现有人特意将这里变成了一个风水绝地,大凶征兆不断汇聚,最终的焦点就在那个人偶上。人偶为凶煞之本,在布置好的风水凶阵中疯狂攻击一切生灵。 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一切最精妙的一点,则是整个风水布置依托的不是现实的场景,而是镜子内的倒影。以虚幻入实,将人困在里面。 如果刚刚邱少鹄是第一时间扔了镜子,恐怕他就会被直接引入到下一个虚幻的场景中,层层幻境,无法自拔,就是真的永世不可超生。 所以一切的根本,还是在于破除风水的凶煞。幻境依托的始终还是现实,改动房间里的气场,就是唯一破局的关键。 开门的一刻,镜子吞噬外界的生机,进而凶阵发动。将门重新堵死,就是斩断气场的第一步。 失去了外界气息的加持,人偶开始变得尤为迟钝,此时它的手才刚刚也从镜面中爬出,指甲锋利的如同刀刃,朝着邱少鹄的心口当先抓来。 不同指甲在摩擦,金石般的声音,让人烦躁不已。 然而邱少鹄似乎还是不为所动,那利刃却是愈加缓慢。最后邱少鹄直接伸手,抓住了对方的爪子,直接用力拧断! 这爪子真的就像人的指甲,看似唬人,实际上分外脆弱。利刃一样的外貌只不过是让人心生恐惧,随后它的声音才能趁虚而入占据人的心神。 只是一切对邱少鹄都毫无用处。 趁着对方的身子还没有完全爬出来,邱少鹄反手将整个镜子摔在了地上,镜面朝下,等于将整个人偶都压在了下面。人偶立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这下是真的被伤到了根本。 还没结束,跟着邱少鹄又是一脚,直接踩在了镜子的背面。这下人偶直接被踩扁,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 邱少鹄嘴巴微微咀嚼,一枚药丸一直被他含在嘴里。 那是一枚他自己炼制的清心丸,早就猜到这类邪异之物可能会有祸乱人心的手段,所以特意做了这手准备让自己始终保持清醒,所以刚刚人偶的声音才对他始终没用。 他还有这手配置药物的本事,恐怕是谁也没想到的。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弹指而过。外面的秦向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见到眼前大门“砰”得关上。吃惊之余,工匠不断敲打着大门,“喂,里面怎么了!” 门被里面的桌子顶住,仓促中在外面也无法打开。 邱少鹄这才松了口气,也没管外面,直接将踩着的铜镜重新拿起。 那个人偶已经四分五裂,鲜血淋漓的表面让人不忍直视。 然而杂乱中,却有着几行文字格外扎眼。邱少鹄疑惑中,伸出手从残破的人偶中拿出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是简单地写了三个字——孟湘平。 邱少鹄心中一动。 这是一个诅咒的巫蛊,而且目标是那个孟湘平! 看来这是给别人留下的陷阱,却被自己踩中了。 到底是谁想要害他? 联系到李掌柜的离奇身死,以及他和孟湘平的约定,会不会其实一开始,对方的目标就是孟湘平? 那个县尉的身份的确也充满悬疑,甚至他都未必是个县尉。 这时候,秦向才好不容易撞开门,冲到了里面,站在门口见邱少鹄若有所思,忍不住问:“怎么……” 话还没说出口,工匠忽然面色大变,厉喝道:“当心!” 邱少鹄还没有反应过来,立刻感觉身遭重创。 两道森然的气息,从后而来,正中他的背心! 极致的凶煞,如暗夜中毒蛇张口,撕咬着无知的猎物。也正是因为这种凶煞,才完好的隐藏在刚刚房间内同样大凶的气息里,让邱少鹄都未曾察觉。 这才是杀死张七的那个人!只有这样凶恶的感觉才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死对方! 即便如此紧急关头,邱少鹄仍旧在冷静判断对方的身份。 然而再快的思维,此时也根本无法帮助他。 那两道和刀一样锋利的气息,此时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背,刺痛的感觉,波及的气息似乎就足够刺穿人的皮肤。 “喝!” 伴随着一声暴喝,在邱少鹄有所反应之前,另一股沉重的气息,直奔自己这边而来。 是秦向,他直接冲了过来,目标直指那个偷袭的黑影。 然而那道影子真的只如同虚空中一个倒影,感觉到秦向后就突然翻身,像一滴水花融入到河流中消失不见。 但秦向可就没那么容易停下了,他沉重的身躯直接撞在了邱少鹄身上,两个去势不止,直接撞到了另一侧的墙壁,撞到了窗子上。 这边厢房窗子都是朝内,打开后能直接顺着楼梯看到一楼大堂。此时只听“哗啦啦”的声音,连片的木窗被打破,两道人影直接从二层摔下了一层半的楼梯转角处。不仅撞破了窗子,半空的二人还接连将几个挂着的灯笼也一并带了下来。 “砰!”二人先后落地,所幸掉落的不高也没受伤。只是沉重的声音在整个客栈里都清晰可闻。 原本在大堂的汪胡和孟湘平都听到了声音,此时连忙赶过来问:“怎么了!” “没事,”秦向皮糙肉厚,只是打了打灰就爬起来,随后将其中的事大概说了一下,随后又立刻问邱少鹄:“你没事吧?” “我没事。”邱少鹄看似单薄,但也毫发无损,直接站了起来。 “可是刚刚……”秦向自己看的清楚,那个黑影的攻击绝对打在了邱少鹄的后背上,哪怕将他整个人都斩成两截都毫不让人意外。 “你来的够及时,才没有让对方得手。”看着邱少鹄活动如常的身体,唯一的解释似乎只有黑影确实只差一点没打在他的身上。 只不过邱少鹄看似不经意地动了动里层的衣服,里面贴着他背脊的,是一块完整的狼皮。 只不过那是一块杰世狼的皮。 这种特殊的狼藏在深山中,坚固的外表皮不仅刀枪不入而且水火不侵,刚刚也正是它才替邱少鹄挡了那一下。 不过此时邱少鹄想的还不是这件事,他深深看了一旁毫无察觉的秦向一眼,回忆着刚才的一刹那。 方才二人从楼上摔下来时,邱少鹄无意中伸手碰到了秦向的前胸衣襟,感觉到对方的衣服里面,都是湿的。 按理来说,对方没有接触水的机会。他来的时候外面还没有下雨,暴雨后也一直留在室内,晚上后直接去房间休息,直到刚刚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一切并不绝对,实际上就在阁楼漏雨的时候,除了自己,客栈里至少还有两个人在四处游荡。 一个是阁楼上的黑影,另一个就是之前将屋顶凿穿的人。 秦向此时身上却带着水迹,那说明了什么? 只有一个娴熟的工匠,才能那么熟练地破坏房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之后还有人来到了邱少鹄的房间,将他的通风管道破坏掉,以及在那之前从各处破坏掉了油灯管路、导致所有的油都漏光无法照明,这也同样只有精通机关器械的人才能做到。 但秦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像个幕后的杀人黑手,不如更像一个偷偷摸摸的小贼。 邱少鹄缜密思索着一切,即便秦向在刚才救了他,他的第一想法也是这些。 “这是怎么了?”此时后堂的楚结芸和周林超二人也走了过来,见到眼前的狼藉,老板娘颇为无奈地说:“你们在这里捣乱,我这店几乎就要被你们给拆了。” 棚顶上原本一串串细长的吊灯,被二人撞坏了许多,此时的确显得残破不堪。 然而一点不和谐的感觉,却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圈破破烂烂的灯笼中,都因为撞击在不断摇晃。 唯独角落中的一个,摇晃的幅度却明显更大一些,像是它带着更大的分量。 “灯上有东西!”周林超断然道。 孟湘平明显动作更快,他此时抽出了自己佩刀,朝着那个灯笼掷了过去。 一刀飞出,伴随着纸被锋利划开的声音,同时掉下的却是两把断刀。 一把是本来孟湘平的官刀,此时已经折断,折断的原因就是因为撞在了另一柄刀上。原本藏在灯笼里的那把断刀,却是一把罕见的利刃。 刀柄上纠缠血红的颜色,如同恶鬼的气息,似乎也只有魔头,才能将这样的神兵斩断。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军威 这把断刀,恐怕就是李老板带来的后消失的那件东西,传闻中来自云地村的诡异之物。 所有人面面相觑,眼看原本一直在找的东西近在眼前,这时候却反而没有一个人敢动。 还是孟湘平壮了胆子,小心翼翼朝着断刀靠近。从断刀掉下来插到地板上之后,它就像一只沉睡的野兽,徐徐散发着缭绕的气息,但毫无动静,让人不晓得又会发生什么。 为了保险,县尉特意将自己的腰牌拿在手上,试图用帝国的气运来先震慑一下这刀的凶煞。见断刀纹丝不动,这才彻底放心,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轻轻一提,断刀被轻松抬起,倒是出乎孟湘平意料。再看整个刀柄,已经锈蚀不堪,连绑着的绳子都四分五裂。倒是刀身还保存完好,顺着侧脊能一直看到刀尖…… 等等,刀尖? 孟湘平猛然惊醒,只是一柄断刀,怎么可能有刀尖? 回过神来,他才看到断刀仍旧插在原地,似乎刚才根本没人触碰。而自己手上的,则是另一把短刀,造型和那把断刀相差极大。 毕竟断刀的刀柄,就比寻常要长一倍不止,加上仍旧有二尺余的刀身,不知若是完好到底又是一柄怎样巨大的长刀。 孟湘平扔掉了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那把刀,再次伸手朝着断刀抓去,再一次看似抓到了刀柄、实际上到了它手中的则成了一柄折断的长枪,断刀仍旧在原地纹丝不动。孟湘平再扔、再抓,这次到手的又变成了断剑、破戟、钝斧……每次都看似抓的牢固,然而到手里却完全变成了另一件东西。 “快停手!”周林超断然出声,军士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伴随着孟湘平的动作,整个地面在不断颤动,整个源头就是那把断刀,如同凶神即将觉醒,要大杀四方。 孟湘平这才停下,随后见到,被他扔在地上的那些兵刃,不知何时尽数化作了灰烬,如有风吹过,灰烬旋转升起,最终散尽。而那把断刀,也彻底安稳了下来,不再有任何动静,就像重新回归沉睡。 短短时间内,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刚刚已经和莫大的危机擦肩而过。 “那些兵刃,应该都是这把断刀的‘守护灵’。”周林超擦了擦头上的汗。 “兵器也有守护灵?”汪胡不可置信地道。 “杀伐极重的兵刃,被血的滋养,天长日久,汇聚成弑杀的本能。每一个被它打败的兵器,都会被它抽取精华,变为自己力量的一部分。哪怕是曾经的敌人,也会被其所奴役。这就是失败的代价,毕竟兵刃见血,而战场上,不问胜负,只分生死。”军士的话带着一分沉重。 “但这样的兵刃,触碰都难,李老板是怎么带在身上的?”汪胡还是不解。 “也许有别的东西镇压它,你看那刀柄上本来挂着一个符文,但现在它的力量耗尽了。”邱少鹄道。 “这样的兵刃,恐怕不是一般人锻造的出的,”秦向难以置信地道:“我接触过的工匠,每一个有这样的本事。” “但它为什么会折断?”楚结芸沉声道。 孟湘平深呼吸后,缓和了情绪,忽然大声道:“你们刚刚到底见到了什么?” 他这番话,直指邱少鹄和秦向。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遇到了另一个人!”秦向对这种指责莫名其妙,“难道你不相信?” “不信,”孟湘平说:“其他人都相安无事,唯独你们那里出了状况。在那之后,这把刀就突然出现了。我完全可以怀疑,是你们两个串通好了,来骗我们所有人!” “倒是请问,县尉大人又有何想法?”邱少鹄倒是冷静许多,他知道一般这么说的人,肯定是想借机再发号施令。 “自然简单,我们接下来都来看着这柄刀,谁都不许离开。”孟湘平理所应当地说:“不管这真的多出一个人、还是凶手就在我们之中,目标终归还是这把刀。我们所有人都盯着它,就看那个人还能有什么把戏。现在已经快要天亮,雨也小了,等我们能离开,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他说的理所应当,不过话锋一转,又指着秦向和邱少鹄道:“不过你们两个除外,你们是刚刚和这柄刀关系最近的人,嫌疑还不能被排除。在这之前,我们四个守在这里,你们不许靠近!” 他话说的硬气,然而恰在此时,另一道异样的声音,吸引了所有的注意。 之所以这道声音如此奇特,因为这是几乎不分先后,从在场所有人身上发出的。 “咕——” “哎呀,我不行了!”汪胡最先叫苦,“折腾了大半夜,没睡觉就算了,再没有吃的,再被吓死、杀死前,我恐怕要先被饿死了。” 一边说着,他再度拿出自己的药囊,取出五石散的药丸扔到嘴里。 “昭国境内,五石散皆为违禁品,禁制持有!”孟湘平冷冷道:“况且那药能让你血脉加速,你越吃越饿!” “你说的硬气,我看你也是快饿的连抓我们的力气都没了吧,还不如我多吃点这药快活一下,天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汪胡感觉全身燥热,一股飘飘欲仙的感觉。 “各位若是饿了,倒是好办。”楚结芸抿嘴笑了,“刚刚在后厨看,还剩下些吃的,妾身现在去取一些给各位。” 说着,老板娘就要动身。 “你不许离开!”孟湘平断然道,之后看了眼邱少鹄,说:“你去!” “我?”邱少鹄说:“我是知道后厨在哪不假,但你既然怀疑我,就不怕我趁机下毒。” “简单,到时候送来吃的,我们随意自取,你也要吃,而且必须最后一个拿。” 这还真是个保险的手段,因为大家自取,谁能拿到什么都是随机。而送来的人最后拿,在那之前他就无法保证自己会拿到哪一份,这样如果下毒自己也就有中毒的可能,除非他直接给所有食物都下毒、要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孟湘平混迹官场,这种圆滑的手段自然手到擒来。 邱少鹄也并不争辩,此时默默转身,去后厨中。 通往后堂的路静悄悄,能听到雨打在房顶的声音确实小了一些,看来惊蛰的暴雨也有止歇的时候。 后厨里的确还存留一些食物,虽然都是些剩饭,但此时大家都许久水米未进,这也算不错的轸宿。 邱少鹄随意装了一些,手下停住。 感觉四周无人,邱少鹄小心翼翼,再度将那个佛珠拿了出来。 知道了这个佛珠是映星石所制成,邱少鹄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传闻中映星石来源于星辰,神妙无比,其中可自成空间,收纳万物。 算上那把断刀,现在一共出现了两件东西。但孟湘平既然将它藏起,恐怕他想要的就是这个。能让他如此郑重对待,价值不仅仅在于佛珠和映星石本身,而是在里面另外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邱少鹄想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但空间收纳之物有门道,除了它的主人外人难以知道打开的具体方法。邱少鹄只能尝试从它的元气流动中推演出相应的规律。 于是,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个罗盘,原本这个罗盘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如同一个项链,只是平时贴身收藏不被在意。 罗盘古朴,灰绿的颜色和斑驳的外表看上去颇有年代感。一般的罗盘除了方位指向外,还外带有时间的指针,可以明确时辰,让测算的更加精准。 但眼前这个方位针可以灵活转动,时针却一直停在一个位置,显然已经损坏。不知道具体的事件,用罗盘测算的精度也会大打折扣,但邱少鹄却一直带着它。 因为这个罗盘是另一个人的遗物,也是他如此郑重的原因。 罗盘出现的那一刻,佛珠上的光芒忽然发生了变化,如同天上的繁星,从原本迷乱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与之相应,罗盘边缘为了测算所刻录的易数符号,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流转,进行着缓慢地推算。 邱少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旋即下定了决心,开始顺着现在的星空变化推演下去。 神机斗数他早已谙熟于心,各种推演的方法在几年的见闻中也都被他记了下来。星象之变虽然繁杂,但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早有多位术理大师对此一道进行了整理,甚至有人断言“星象之道,可以每颗星对应一个人一生的轨迹”。 罗盘方位针变幻的速度越来越快,推演之下,无数星辉被汇聚到这里,逐渐由雾气一般凝结为冰晶一样的东西漂浮,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缩小版的夜空。 最后,“咔”得一下,佛祖中闪过一道光,一样东西掉了出来。 看着像一张图纸,然而邱少鹄看不懂。 上面每个字他都认得,但偏偏就是连在一起看不懂任何含义。 但他能猜出这大概是什么。 遍观群书中,曾无意中看《太白武经》讲行军布阵之事,里面有提及军队中会用一种特殊的暗语,为了保密就是故意让一般人看也看不明白。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属于昭国军队的东西。 李老板怎么会有这个? 孟湘平要它干什么?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一:暗毒 然而没等邱少鹄想明白,手中的佛珠忽然发生了异动。 它像是在邱少鹄手中死死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掌控,仿佛被什么所吸引。 在邱少鹄的心口处,则涌动着另一股热意,是他的那本书,在渴望着什么。 一时好奇,邱少鹄将贴身藏着的那本书拿出,发现它散发着比以往还要强烈得多的光芒,产生着极强的吸力,那个佛珠就是被这股力量所牵引。 邱少鹄稍微松手,佛珠就迫不及待投入到书封面上,彻底消失了踪迹。 随后,书上传来了更为明显的颤动。 害怕这本书传来更大的动静被人发现,邱少鹄立刻将之扔入到了他的罗盘里——其实他的这个罗盘也同样是个罕见的空间法器,其内部自成空间,而且是由仙法炼制成,比映星石天然形成的要大上许多。 这样一来,就隔绝了所有的动静,邱少鹄也不知道自己那本书在里面何时能平静下来。 “映星石内是星空之力,这本书对这种力量极为迫切……”邱少鹄思索。 “你在这里,都等了好久了!”身后一个很大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邱少鹄的思路。 汪胡大咧咧地朝这边走来,抱怨说:“再不过去,都要被你饿死了。” “你来干什么?”邱少鹄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罗盘,而且将地上的那张图纸也一并收起。因为他的行为太过自然,汪胡居然也没有起疑心,只是以为他收起来的不过是他寻常翻看的书籍一类。 听到邱少鹄的问话,汪胡也不回避,直接说:“仙岛的事情,我还得多多请问你呢,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言下之意,已经把邱少鹄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当成了必然。 “我说了,那不是仙岛。”邱少鹄也不管他,直接拿起了托盘,上面放着食物就准备往回走,“你对那里有太多误解。” “不可能!”汪胡拦住了他,言之凿凿,“世间的传闻,海外必然有仙境,常被凡人目睹,你也承认你是从那里来的,这都不可能是假的!” “世人常被虚无缥缈的无妄蒙蔽,而忽略了眼前的安逸。又怎知凡间朝堂的权势滔天、民间的荣华富贵,若能取得一样,怎么比不上所谓的成仙逍遥。况且你就没想过,既然那里有仙人,他们又为什么不出现在世人眼前吗?” 邱少鹄的语气低沉,让汪胡不由自主也紧张了起来。 他的话语,就像暗示着某些,超乎常人想象的隐秘。 闪烁的光芒,同时打断了二人的思路。 在一瞬间,四周大亮,如同白昼。 邱少鹄抬头,看到是头顶的那些照明灯,不知为何突然再度亮起,似乎恢复了正常。 不过下一刻,灯笼的光又再度闪灭,像是人的眼睛只是微微睁开后,又再度阖眼。 “怎,怎么了,这灯不是坏了吗?”汪胡有些叫不准状况。 邱少鹄一把将托盘推给他,飞快走出了后厨。汪胡则跟定了邱少鹄,又把托盘放在一边,也追了出去。 廊道中,所有的灯光都闪烁不断,光芒的明暗交接中,如同弥漫着黑色雾气,随着阴影的不断出现缓慢靠近。 如此诡异的事情,谁也不明白它为何会突然出现。 汪胡咽了口吐沫,干咳了一声准备说。 “你去另一边,看看怎么回事。”邱少鹄直接说。 “喂,等一下……”汪胡刚准备叫住他,见他已经毫不犹豫向前走去,当下心里一急,思索过后,决定还是先回去叫其他人更稳妥。 后院的回廊并不算长,邱少鹄却走了比平常要慢一倍的时间,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如同他的心事一般。 想起之前那杀机毕露的黑影,他的全身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到底是谁? “咔哒……” 一声细响,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邱少鹄注意到声音是从后堂里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平时自己来这边极少,也不知那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小心翼翼靠近那个门口时,一切豁然。 光芒固定下来,长明不息。从房间照出的温暖的光,柔和地洒在了他的身上。 “小邱?”楚结芸在里面,有些讶然道:“你怎么在这?” “老板娘,你?”邱少鹄看到,这个房间像是一个令堂,素雅的陈设与摆放,只有那一系列的灵牌最为显眼。但和寻常牌位不同,这些刻录着逝者名字的木牌不是被摆在桌子上,而是用线栓起,从上面高高吊下,错落有致。 “这些,是我丈夫还有他朋友们的牌位,”楚结芸露出了一点微笑,“客栈灯笼里的灯油都漏光了,但我想起来,在供奉他们的房间,应该还点着一些长明灯,里面应该还有灯油,于是我就过来,把这里的油拿走灌入到照明灯的管路里,把所有的油都用光后,这光才终于稳定了下来。这下客栈里就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了,但就是不知道,对我丈夫他们,这算不算不敬呢。” 楚结芸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愧疚看着最前面的牌位。 “死者从生者之便,此时为非常之时,若是您丈夫有知,也一定会支持。”邱少鹄道:“但您孤身一个人走来,未免风险太大了。” “但他们都不愿意跟来,又能怎么办呢?”楚结芸说:“特别是县尉和那个军士,两个人守着那把刀是真的寸步不愿意离开。好了,你不是去给大家拿吃的吗,我们现在回去吧。” 楚结芸说着,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邱少鹄却也没马上就走,他看到灵堂旁还有线香,先是给那些牌位点了几炷香,以此算是告慰逝者。 右手碰到香炉时,油腻的感觉传来,抬头看到这里棚顶的油灯管路也出现了破损,也不知道这种破损还有多少,看来即便老板娘想办法用尽了最后一点油,如果不先把管路修好,也无法照明太久。 等邱少鹄再度返回后厨拿着吃的回去,大堂中因为楚结芸添加了灯油已经恢复了光亮。见到汪胡还在说服他人,果然和楚结芸之前说的一样,剩下的几人尤为顽固,非要待在那里寸步不离。 见到吃的来了,即便是孟湘平也不由松了口气。汪胡开始兴奋,等到拿过来后不由又苦了脸,“怎么就只有馒头和粥?” “还有一壶水,要茶也没有。”邱少鹄直接将食物放在众人中间,也并不解释。 “各位也别介意,我这伙计,什么都好,就是口味太清淡了一些,即便吃肉,也只是清水白煮,放上些盐就算调味了。”楚结芸说话中,先一步拿起了一个馒头,小小咬了一口。 见楚结芸不像中毒,孟湘平才放下心来,也跟着拿了一份馒头和粥。其余几人都是如此,一旦入手,立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尽管味道寡淡,但对于早已饥肠辘辘的众人,却无异于最好的珍馐。 “慢点,还有水。”邱少鹄将水壶拿来,秦向一把接过,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后一饮而尽,他刚刚吃的太急以至于噎住了,此时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接下来,又要怎么办?”对着风卷残云般吃完的众人,邱少鹄拿过杯子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忽然又道,“天亮了,雨快停了,我们可以出去,但,会有人希望我们安安稳稳离开吗?” 只是一句话,就如同无形的阴影,粉碎了所有人心中来之不易的安稳,强迫他们去面对本来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谁都知道,他们被暴雨困在这,雨停后才是唯一远离危险的契机。但他们知道,真正的凶手就不知道? 猎人永远不希望自己的猎物离开,说不定对方此时就藏在光亮照不到的阴影中,谋划着最后、也将是最猛烈的袭击。 看所有人都阴沉不语,邱少鹄又是走上前对孟湘平说:“大人你是不是要尽快把真凶找出来。” 他猜测孟湘平现在最想的,恐怕就是趁早甩开其它人,带着自己想要的东西逃之夭夭。 “咳,简单,我……”孟湘平带着熟悉的“简单”口头禅,开口说。 “噗通……”周林超忽然倒地不起。 众人早已是惊弓之鸟,此时彷徨不知情况,片刻后军士身上真的一点气息也没有发出,汪胡才壮着胆子,去试了试周林超的鼻息,随后脸色一变,僵硬地对众人道:“……死了……毒死的。” “砰!”孟湘平直接拍案而起,朝着邱少鹄冲了过去,就要把年轻人当场拿下。邱少鹄脚步一转,直接避开了对方。一击不中,孟湘平吃惊不已,随后就看到邱少鹄也没管他,直接朝着周林超的位置赶去。 只看了一眼,邱少鹄直接拿起了一个东西,道:“他拿错了我的杯子,也就是说,本来该被毒死的人是我,我不可能给自己下毒,也不可能预料到别人会拿走我的水。” 军士的面前,还有第二个杯子,里面的水已经空了,那才是周林超本来的杯子。他是喝光了自己的水,却没有从水壶里盛水,而是就近拿起了邱少鹄的杯子,却不想遭遇不测。 “杯子,杯子是谁拿过来的!”孟湘平厉喝道,同样的水他们喝了都没事,问题肯定就出在杯子上。 “也是我。”邱少鹄不带感情地道。 “那,除了你,还有谁接触过这些水和食物?”秦向连忙问。 邱少鹄看了汪胡一眼。 “喂,干什么,怀疑我是吗?”汪胡大叫道:“我可没下毒,虽然我有五石散……但,五石散可没法一下子毒死人!” “够了,先把他的尸体挪作,别在这里碍事!”孟湘平的心情十分糟糕,眼看一个人又死在自己面前,偏偏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 邱少鹄一言不发,直接扛起了周林超的尸体,向着二楼走去。和汪胡之前说的一样,他看似瘦弱,实则力气暗藏,军士壮硕的身体,他扛着却并不显得费力。 回到了二楼周林超的房间,邱少鹄将他的尸体放下,正要离开时,才发现一件事。 周林超一直是散发,遮住了他的额头,此时头发散开,才发现在他的额头遮挡着一个痕迹。难怪他会一直是披头散发,如果也把头发梳上去,就会看的一清二楚。 一个黑色的纹身,不像是帝国的文字,反而像是蛮族的那些简单语言用来记录的符号。 邱少鹄不认得这个符号,但听说过,朗国人会在奴隶脸上,刻下醒目的印记。 一边想着,头抬起,环视了一遍房间,邱少鹄才意识到自己该注意一件更重要的事—— 本来在这里的女奴尸体,不见了。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二:鬼语 邱少鹄迅速镇定下来,开始思考着其中关联。 周林超身死、他的女奴却消失不见,其中的关联,必然有其他的细节,被自己所忽略。 回忆了一遍今天一整日的所有疑点,邱少鹄同时在周林超的尸体上寻找线索,期望能找到些许佐证自己判断的,至少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最后,邱少鹄又在周林超的嘴上,发现了另一件东西——油。一点点的油迹,几乎不可被察觉。 这按理来说是绝不可能的,因为自己之前送去的食物全是清水淡饭,一点荤腥油脂都没有。 除非…… 军士无意用了邱少鹄的杯子,杯子上沾着邱少鹄不小心蹭到的灯油。邱少鹄拿食物都是特意用的左手,生怕弄脏一点,但给自己倒水时还是要用右手拿杯子…… 是老板娘!楚结芸在那些灯油里掺了毒! 现在那些灯油,就在各处管路中,在整个客栈的照明灯里燃烧着! 邱少鹄猛然惊醒,恰在此时,回廊里的光亮闪烁几次后,再度熄灭。 黑暗的沉寂,烟尘逐渐蒸腾而起,带着刺鼻的气味,充盈着每一个角落。 灯油烧尽,被缠在在里面的剧毒就混杂着毒烟一并排出,本来这些烟尘应该顺着管路被吹走,但现在管路已经四处破漏,毒素就从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邱少鹄当机立断,立刻掏出一枚药丸含住。他遍观群书,解毒之法也略知一二,随身携带的解毒丸虽无法让他百毒不侵,但短时间内保持清醒还是能够做到。 楚结芸已出杀招,整个客栈作为她的主场,必然危机四伏。 当下最危险的,恐怕就是大堂众人所在的地方,不仅所有人都在那,那把断刀也同样留在那里! 邱少鹄飞快冲出了房间,捂住口鼻向着大堂冲去。 一路上,毒牙愈发浓烈,即便他含着解毒丸,也依旧觉得头晕目眩。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外物加身不变其本,为道法不移,身则永存……”他开始念起了《明心经》,这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儒生能看到的普通书籍,必然也是他从那个所谓“仙岛”上背诵下来的。 不管什么书,他都能过目不忘。 烟气蒸腾,黑暗之中再度隔绝了一分屏障,使之本来就昏暗的视线,更加不可视物。 邱少鹄却好像看的清清楚楚一般,脚下丝毫不停顿,几个闪身就到了大堂的位置。他在这里干活多日,对于地形早就熟记于心,此时也算熟能生巧。 烟气遮挡,整个大堂里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唯独地上暗弱的红光闪烁,隐约可见,那里就是断刀的所在,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对它都相差无几。 不知为何,见到这幅场景,邱少鹄悄然松了口气。就好像是动荡时见到了一件自己还熟悉的东西毫发无损,至少还有一件事是自己还认识的,总能给人些许宽慰。 一只手,遽然划开了烟气,如从帷幕后伸出,准备收尾这一场闹剧。不见其人,对方整个人的身影都隐藏在遮蔽中,但却能清晰看到那只手,朝着刀柄飞快伸了过去。 即便知道这把刀血气滔天,但这只手仍旧不管不顾,就要把它抓在手里。 “停!”邱少鹄随手掏出一张符文,烈焰燃烧,符文化为灰烬,一尊神像虚影的轮廓勾勒出现。天尊之影,霸气侧漏,仅仅靠着自身的威严,就能震慑四方。 刹那中,一切都停顿了一下,如同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那只手也明显停了一下,不过转瞬就再度恢复过来。 但这短短的刹那间,已经是邱少鹄想要争取的时间。身影如鸿,若乘风而起,雷霆而落,就像将自己全身当做武器,朝着对方猛然轰去。 邱少鹄没有再用任何奇门仙法,而是选择了直接肉搏。似乎对他来说,这种干脆的手段才能最快解决一切。他的动作迅猛,举手投足间极为狠辣,和当今任何武学流派都决然不同。大开大阖,与其说是武道,反而更像是野兽的搏杀。 对方也显然吃了一惊,没想到邱少鹄的进攻来的如此快、如此猛烈,再加上前所未见的招式,也有些慌乱。但很快,对方就稳住了阵势,应对得当,尽为沉稳。拳来交往,碰撞之间显现一种老辣的凌厉。 二人一个攻势迅猛、一个应对老道,旗鼓相当间,倒也难分伯仲。 唯独下一刻,邱少鹄只感觉手上一沉,对方的攻势发生了改变。 就像千军之中,一将觉醒,乘高头大马,跃阵冲出,千军之气为之所夺,百万甲士皆为他的后盾。刀锋所向,无不披靡。任人心慌意乱,谁能争锋。 这是个已经入道之人,于武学一途上就和常人决然不同。万般道统,九重划分,层层而上,至最上第一就是无人可挡。 “浩瀚之下,天地俯首。”邱少鹄的应对,也是充满了玄妙,身如缥缈,游荡不停,从对方凶厉的攻势中,寻找到独一无二的空隙。但他还不仅仅满足于以此躲闪,而是趁隙而上,如乌云后的星空,星光永远能从缝隙中照射出来。 一切也像笼罩着一层星辉,璀璨万分。 “砰!”“砰!”二人各自换了一招,不断后退。 邱少鹄中了对方一下,所幸伤势不重。他也顺手撕下了对方一块衣角,然而这却无关紧要。无论他手段如何,道境上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 激斗搅乱了烟尘,让中间一整块都空了出来。二人看清了彼此的面容,都是有些愕然。 “是你?”邱少鹄看到了孟湘平,没想到居然是他。原以为孟湘平藏起了佛珠,那就应该不是冲着这把刀来的,没想到事实却正好相反。 沉思片刻,邱少鹄断然道:“你从一开始在找的就是这把刀,拿走佛珠把它藏起来,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得到它。你也根本不是县尉,你刚才用的不是朝廷的威亚,而就是自身的武学!” “有这等身手,你也不是个普通书生,想不到我今天竟走了眼!”孟湘平恨恨道:“你到底是谁?” 邱少鹄不答,二人牢牢盯着彼此,都在警惕着对方下一步动作。 随着一切平息,毒烟再度聚拢。二人一边要提防对方,一边又要躲避毒气,显得一切更为紧张。 “其他人呢?”邱少鹄继续道,“他们这时候又去哪了?” “你到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孟湘平不屑地笑了下,眼睛一转,忽然怔住。 千载难逢的机会,趁着对方分神,邱少鹄再度冲上。 “等一下!”孟湘平断然开口,死死盯着地上一个东西,“你从哪找来的这个?” 邱少鹄也回头看去,见到是之前藏在佛珠里的那张图纸,刚刚激烈的打斗中不小心掉了出来。而那个佛珠此时还被他的那本书吸走,现在一起放在他的罗盘空间里不知道什么情况。 “从你藏起来的佛珠里拿出来的。”邱少鹄直接一脚将之踢倒了对方面前,毕竟这个东西对他也毫无意义,“我知道这是一份军图,估计对你也更重要。” 对于邱少鹄所说孟湘平也没什么疑惑,毕竟从刚刚的话他就能猜出自己藏起来的佛珠已经被眼前的年轻人找到。 捡起图纸看过上面的内容,孟湘平眼中闪过一道光,沉声说;“我知道李老板要把它给谁了,也知道是谁杀了那个小贩。” 邱少鹄眉毛扬起,正要询问。 如风的呜咽,在场地中四处响起,像鬼哭、似狼嚎,凄凄惨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起,仿佛从地狱深渊传来,哭诉着自己的悲惨。 一时间,百鬼夜行。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三:藏身 无数鬼影盘旋而出,凄厉啸叫,在每一寸空间飞舞不停,如狂风卷席,飞沙走石,在整个大堂层层盘旋。 唯独就是不敢靠近二人的一丈之内,仿佛刚才二人的战斗也深深震撼了它们,感觉到了不容侵犯的威严。 可邱少鹄知道一切远没有这么乐观,鬼邪如小人,弱小时唯唯诺诺,但聚集起一定的数量,则不可一世。到时是正面群起而攻,还是暗地趁虚而入,都让人防不胜防。 虽然不知道这么多鬼魂突然间又是从何而来,当务之急是趁它们多到不可收拾前马上离开。否则等它们一起压上来,打不死人也得累死。 邱少鹄刚刚有这个念头,眼看身边的孟湘平就是一动。他似乎存着和邱少鹄一样的心思,当下也是不说二话,朝着正对着他们的大门跑去。 此时外面轰鸣依旧,但雨声淋漓,比之夜里已经小了许多,不至于毫无立锥之地。从大门离开,也是最快的方式。 邱少鹄也跟着行动,身若离弦之箭,瞬息而走。 那些鬼影也随之而动,围绕着二人一层又一层,虽然没有靠近,但也始终没有让二人离开。 不知从那一处开始,鬼影之中发出了一阵莫名的波动,似乎是越聚越多的同伴给了他们底气,也似乎是不希望二人就这么逃掉。一群群白色的影子,朝着他们不断冲撞过来。虽然来势快速绝伦,但悄无声息,阴冷的气息似乎连空气都要冻结,几乎无法想象如果真的接触到它们又会受到何种可怕的创伤。 邱少鹄飞快闪躲,就像野兽一般的灵巧。他知道这些影子现在还只不过是在试探,真正的手段都没用出。 热意的波动,如火焰般缭绕升腾。邱少鹄侧目看去,见到孟湘平的胳膊像是长弓拉满,不断地积蓄着气力,血气奔涌,武道的气势蓄势待发。 轰然间,如烈日坠落,孟湘平一拳狠狠砸向了那些鬼影,瞄准了它们最密集的区域。风声翻滚,挤压着大堂中的一切。 “不要!”邱少鹄警醒的声音,也被淹没在气流的爆炸中。下一刻,只见到鬼影之间被孟湘平轰开了一个缝隙,他趁机转身,朝着大门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跨过了鬼影的纠缠,消失在了客栈的深处。 然而他那一下,也彻底刺激到了这些鬼怪邪魅。孟湘平已经离开不见踪影,它们就把邱少鹄当做了唯一的目标。咆哮之中,一道道白影再次朝着邱少鹄冲来,如同悍不畏死的武士。并且这些鬼魅,还在不断地相互吞噬,使得阴冷的元气愈发聚集。 “麻烦。”意识到自己也被孟湘平算计了一把,邱少鹄也只能应付下眼前的局面。 脖子上的罗盘被他拿出,指针飞快转动,在场之中的风水吉凶,立刻在邱少鹄手中测算自如。而以他为中心,一方的元气也在悄然变化。 神机方位之测算,不仅在于了解环境趋吉避凶,更在于掐准规律让自己能掌握这一方天地。若一味以外在变化改变自身,就是落入了下成,唯有以自身吉凶为本,才是大道。 鬼影还在不断靠近,邱少鹄则在大堂中不断游走与之周旋,那些妖邪只是有简单的灵智,受到本能的驱使,也根本不明白邱少鹄完全是将它们带入到自己的节奏中。 本来是它们越快、邱少鹄越快,慢慢的,也就变成了邱少鹄越快、它们越快,节奏的变化完全掌握逆转,杂乱的鬼影冲撞中逐渐失去了章法。 到了后来,即便邱少鹄停在原地,它们也依旧绕着他不断兜圈子,却找不到目标的所在。如同被画地为牢困住,一切只能任人摆布。 邱少鹄悄然松了口气,一切和他预想的一样。这“顺逆八极阵”能颠倒方位,虽然手法在仙门中也显得儿戏了一些,但凡明智的人只需稍许的迷糊后就能看穿把戏,不过对付这种灵智未开的东西倒是正好。 一双手,不知何时出现,忽然从他的背后伸出,环抱住他的脖子。 拥抱,是一种示好的举动,也会悄然间卸下人的心房。 邱少鹄骤然警觉,他居然没有察觉对方是从何时出现。 飞快转身,对方也远离了他,随后看到了一副极为诡异的景象。 手臂的确是人的手臂,但只有下半段看起来像个人的样子,从上半段胳膊开始,整个呈现出一种不合比例的细长,如同是人的手被绑在一根鱼竿上,看起来分外的怪异。 更怪异的是,这样的两条胳膊,是长在一个庞大而苍白的形体上,那个形体则完全不成人形,更像是一座小山伫立在邱少鹄的眼前,只能隐约能猜出最上面应该是它的头,而五官就更是消失不见。 还有着不断白色的影子,不断投入到这个庞然大物中,使得它的形体还在不知不觉中愈发庞大。 奇怪的却是,它似乎根本没有攻击邱少鹄的意思,整个巨大的躯体漂浮在邱少鹄眼前,像是风筝一般随风而动。 邱少鹄的瞳孔骤然缩紧,随后,一道声音忽然从他的心中传来。 “你心中有恨。” 这里没有人说话,但邱少鹄能猜得出,这就是眼前这个东西在说话。 然而即便心中有着无数抗拒,却还是不由自主,想要听它的下一句话。 也许,一切只是因为一开始的拥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你的恨,是因为什么?”那个声音,如同谆谆善诱,“是因为你在那个岛多年,却既不被认可,也没被收为弟子、传授神通吗?所以你才要逃出来。” “你明明在那里做了很多,可是却没学到任何仙道绝学,一定很不甘吧。” “的确,你应该恨,恨那些人,因为你遭遇了不公。” “恨吧,恨,恨……” “恨!恨!恨!恨!恨!” 它并没有给邱少鹄灌输什么,却如同只需要轻轻扇风,就能让细微的火苗变为烈焰万丈。 不甘、愤懑、委屈、恨意,种种负面情绪,都被它所勾引而出,充满了心神,理智彻底被占据。 然而,片刻之后,邱少鹄仍旧一动不动。 苍白的影子也似乎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细长的手试图再度碰触他。 碰到他身体的一刻,异变突生。 雷光闪烁,从邱少鹄的身上传到巨大的白影上,经久不息的惨叫,如万千个人在一同发喊,鬼影身遭雷击,后退不停。 另一面抬起头来,只看到邱少鹄脸上淡然的笑。 紫府空灵诀,仙门锤炼精神的法门,其中之一的妙用,就是可以创造一个虚假的自身心灵展现给对方,让别人误以为掌控了你的内心,但实际上所能看到的也只是故意给对方看的,可以说是对抗精神控制的最奇妙的功法。 对着节节后退的巨大白影,邱少鹄冷冷道:“对于我的经历,你似乎有什么误会。几年之内,我的确未曾学过任何神通,在那之后,我也从不算仙门弟子。但纵然三千大道,我始终一窍不通,然而碰巧我却把它们都背了下来。” 邱少鹄现在还记得,那是浩如烟海的典籍,被他一字一句的背诵,纵然搬不走整个书库,但所有的细节完全存在他的脑海中,过目不忘。 “吼!”鬼影再也不和他做任何纠缠,凶相毕露,两条细长的胳膊上如同生出了无数爪牙,朝着邱少鹄不断撕咬过来。 邱少鹄稍稍后退,忽然扳动了一个东西。 那是隐藏在门板后的一个机括,连接着他早就布置好的一个机关。 无数箭矢凭空射出,每根箭之后还带着一根细线,瞬间将巨大的鬼影射成刺猬般的样貌。实际上它那巨大的体型,甚至根本不需要瞄准,就能轻易将它困住。 细线拴住了它的身躯,散发着惊人的波动。线上涂抹着水银,作为纯金炼丹之物,水银自有神性暗藏,不断磨损着鬼魅的邪气,消耗着它的气势。 “崩!”“崩!”白影仍旧挣脱了那些细线,朝着邱少鹄再度冲来。它的邪气终究积攒得太过浓郁,邱少鹄布置的机关威力仍旧不够。 邱少鹄略微皱眉,对这种情况不算满意,思索后,直接扣下了另一个机关。 这次只有一根箭矢射出,朝着白影以无比的速度而去。 白影飞快躲过,毕竟有前车之鉴,谁也不敢赌这看似不同的羽箭还会有什么秘密。 随后白影再次转身,面对着邱少鹄。 射空的一箭,不要说对鬼邪,即便对人也没有任何威胁。 邱少鹄无动于衷,只是伸出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食指上,带着一道血迹,就是被刚才的羽箭划破的。 他故意让箭矢上沾到了自己的血。 白影没明白邱少鹄的意思,忽然感觉到一阵极为恐怖的震颤,血气四溢,浓厚得如同乌云一般,带着极强的威亚,将白影彻底撕碎。 而在那些碎裂中,还有着无数的痕迹,如刀割、斧劈、枪扎……像是被千军万马所分尸。 在不远的地方,那把断刀依旧伫立在原地,如同一个不容被冒犯威严的君王。 刚刚的箭矢,邱少鹄故意瞄准的就是它,用自己的血激发出断刀的凶性,以此斩破妖邪。 虽然极为冒险,但收效也颇为明显。 可是终究无法彻底斩灭那些邪影,不消片刻,碎裂的影子就再度变回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影子,重新朝着邱少鹄围来。 邱少鹄无奈,只能趁着这个当口,继续躲开它们的合围。 顺着大堂深处不断闪避,跑动中,他感觉到了另一个气息。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直接将对方从藏身处揪出。 “别动手,是我!”汪胡大叫着,“刚刚到处都是毒,所有人都各自躲避去了,我只想躲起来!” “你?”邱少鹄语气一沉,回头看了下步步逼近的群鬼,稍加思索,对他说:“跟我走,上阁楼!” “阁楼?”汪胡没明白。 “从楼顶那里能绕道去外面,现在大门都被它们堵死了!”邱少鹄断然道:“凡是邪异,都受不了外界阳气。整个客栈的气息阴寒,生机断绝不泄,只有等雨停后天地还阳,才能破局!” …… 二楼的回廊中,一个黑影闪现不定。 这个影子不是鬼魅,却比鬼魅要更为怪异。 如同野兽穿行在熟悉的丛林中,既迅疾,又几乎无法让人察觉。 黑影不时停下,在四周寻觅着什么,随后继续前行。 外界的动荡,丝毫影响不到这里。鬼影都被吸引到了大堂中,这边反而显得清净。 突然。 四周亮起了无数亮光,孟湘平更是直接把一个燃烧着的火把扔到了对方面前,蹦跳的火苗,照亮了对方的身形。 “以为多出来的那个人,其实只是一开始想不到的人。”孟湘平语气阴冷,看着纤细的影子缓慢站起,继续说:“还是该叫你阿奴吗?不对,因为你根本不是周林超的奴隶——或者说反过来才对,他是你的奴隶。你们都是朗国人,伪装身份潜入到昭国,是为了刺探这一份从李老板手里买来的情报!” 对方的身形,完全展现出来,正是原本周林超的那个女奴! 原来她之前根本就是诈死,正是她杀了偷偷想去李老板尸体上捡便宜的张七,也在之后藏在暗中偷袭了邱少鹄。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大的谋划。 事关两国多年仇怨的,战争的阴谋。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四:暴露 阿奴被孟湘平叫破了她的一切秘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从她装成一个奴隶开始,她就从没有说过一句,似乎从一开始她就不会说话,也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谨慎地完成自己的谋划。 笑盈盈的脸上,突然刺出了无数黑色的毛发,如同钢针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她的双手,也赫然变成一对巨大的爪子,弯弯的勾爪如同要撕裂碰触的一切。 整个人如同变成了一只狂暴的黑熊,携带骇人的气势,朝着孟湘平冲撞了过来。 …… “我以为你多少能发挥点作用!”邱少鹄一边向前跑,一边说。 “我哪里比得上你!我那点手段,只能用来混饭吃,既没你那般在仙岛上学的神通广大,也没有你那样的身手!”知道自己只是个累赘,汪胡一边跟着邱少鹄逃跑,一边也不敢抱怨。感觉自己心悸不止,他又拿出自己的药囊,疯狂地将一颗颗五石散药丸扔进嘴里。 “我的身手,不是在岛上学的。”邱少鹄在这样紧急的关头,也不忘给对方纠错。 “那是在哪?”汪胡也忍不住反问。 “砰!”二人说话间,身旁发出了极强的炸响声。数个鬼魅从墙壁后冲出,向着二人扑来。 此时已经在前堂通往后堂的走廊里,两边狭窄,道路拥塞,后面还有无数魅影追赶,前面又有拦路虎,当真是无处可躲。 邱少鹄身手敏捷,一边给汪胡一拍让他直接倒在地上躲过了冲击,一边闪身之间,忽然从一旁的回廊角落掏出一个东西。 一把弓弩之前装在那里,也是他早期布置的机关一部分。上面还有数发箭矢,邱少鹄从身边掏出一把朱砂抹在剑尖上,寒锋纷纷化为赤红,随着扳机扣下,箭矢如天女散花般飞出。 灼烈的气息,烧得鬼邪退散,然而终究只能起到阻挡的效果,无损其本源。 邱少鹄眉头紧蹙,结果和他预想的有些出入。 眼睛一闪,其中光芒精动,他看出了一些门道,忽然再次往前一冲。 “别冲动!”汪胡只当是邱少鹄要和对方拼命,拳脚之类肉搏对这类鬼怪用处可就大打折扣。 “当!”“当!”“当!”但只听见三声脆响,邱少鹄掌风如刀,准确地打在了三个白影的某个位置。 毫无实体的影子,此时却发出了如同瓷器碎裂的声音,随后纷纷消散。 如细烟飘渺,与碎屑掉落。汪胡然后看到,影子消散的地方,出现了几块碎骨。 “是人骨。”邱少鹄看出了端倪,“难怪它们的躯体更为坚实,甚至能击破墙壁。” 妖邪之事,一个反直觉的事实是,常人虽恐惧不类人样的怪物,但却是越像人的邪物越可怕。这些鬼影居然以人骨为媒介,必然带着人死后的怨气与阴气,自然最为难缠。 也在这个耽搁的时间,后面追赶他们的鬼影更为逼近。邱少鹄见状,立刻带着汪胡从刚刚被撞破的那个破洞钻入,到了另一个房间中。 穿过房间,这里却是一处酒窖,从放着一坛坛散发着馥郁气息的架子旁穿过,邱少鹄打开了另一边的门户,从这里绕开了它们,随后重重将门关住。 这时,汪胡拿着刚刚从里面顺走的一瓶酒,忽然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四方护卫快显灵。” 一边念咒,他猛然仰起脖子,将酒坛对着自己的嘴喝了几口,含住一口酒水,对着门喷了出来。 一道符箓,带着四位神灵的虚影,出现在门户上,将这道门彻底封死。这下追赶他们的东西,也就没法从这里出来了。 “嘿嘿,我也总得出点力不是。”汪胡得意地笑了下。 “我看你是想让我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吧。”邱少鹄直接戳破了他的心思。 汪胡尬笑一下,还没说话。 地板上忽然一阵颤动,随后,一只人的手,忽然从地底伸出。 瘦骨嶙峋,整只手掌上只有骨骼,连肌肉、筋膜也都腐烂。骷髅般残破的躯体挣扎着爬出,尸体的头上只剩下一只眼睛还没有腐烂,发出精光扫视着最近的汪胡。 “妈呀!这又是什么!”汪胡尖叫着躲开。邱少鹄眉头紧蹙。 地面上震动不停,整个路面的地板都纷纷被掀开,无数死尸如同借尸还魂一般,全都从地底下钻出。尸体阴气森森,但动作极慢,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所有会动的尸体,各自腐蚀程度不同,有的只剩下一副骨架,有的还残存一切肌肤。甚至有一个女子,能看出她生前的容貌风华绝代。 这证明他们不是同时被杀死的,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更为细思恐极的,为什么客栈的地下会埋着这么多尸首?如此多的人,在先后不同的时间死于非命,然后被藏尸,就掩埋在客栈的地板下,埋在所有人每天会走过的路上,踏来踏去。 就像李老板,如果他不是尸体及时被发现,会不会也是这个结局? 邱少鹄想到了另一件事,忽然顺着这些尸体的方向,飞快跑去。 这些尸体先后出现的位置各有规律,基本上沿着木板路,一路到一个地方,最后到达一个房间。 邱少鹄跑到这个房间门口,发现这就是原本楚结芸祭典他丈夫的灵堂。 此时这里的整处地面也都被掀翻,露出了一个大洞。洞里无数人骨堆积,密密麻麻像一座小山一样,触目惊心。 堆积的尸体正中央,隐约能看到一个尸骨的胸上,还插着把匕首,匕首上挂着一个牌子,绘制着诡异的符号,如同一张人脸似哭似笑。符号正中写着字迹,和楚结芸供奉的最前面灵位上她死去丈夫的名字一模一样。 “我的天,这到底怎么回事?”后脚跟来的汪胡惊疑不定,“哪有把死人的灵位用线吊起来的,这不就是咒人生机不得接地、气息不散永世不得超生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走到里面,用手碰了下最前面的牌位。 “别动!”邱少鹄断喝道。 牌位碰触的一刻,整个地洞里的尸骸,突然就像活过来一般,全都一跃而出。 被活人的生机所吸引,遍地尸骸不复之前的缓慢。泥土四溅,白色的骸骨遮天蔽日,犹如,雪满风霜。 …… 二楼回廊里,无论其他地方打得多么激烈,楚结芸仿佛听而不闻,步履款款,罗袜生尘,紫色的长裙拖曳在地上,雍容的她漫步的神情,此时似乎和平日里她检查着自己的小店没什么不同。 可是如果细心看就能发现,她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在地上。她的步伐是悬空的,就像有什么托着她,根本踩不到底。 仿佛在她的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鬼影,托举着她的身体。 对于今日的一切,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虽然意外频出,但大体还是和她想的差不多。唯一可惜的,就是这家店恐怕开不下去了。 一边想着,她好像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就从上面传来,于是忍不住向上看。 崩塌声传来,房梁断裂,整个房顶都塌下来,砸中了她。瓦砾倾塌,将她整个人都埋在了下面。 “妖妇,死得好!”秦向从躲藏的地方现身,望着那堆砖石瓦砾,恨恨道:“你用邪术杀了我兄弟,今天也该你命绝!” 他屡次三番偷偷溜出,到处破坏房屋、探查墙壁的结构,再加上暗中不知机关,就是为了这一刻。 大仇得报,也不枉他隐姓埋名调查多年。 然而他没看到,一缕黑气,此时在身后盘旋,随后,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形体,隐隐若现……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五:摊牌 森森寒气,浸透空间。在邱少鹄的视野里,漫天的尸骸,如同地狱的雪花,渲染着死亡的冰冻,将世界化为荒芜。 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加上这些东西数量实在是太多,即便邱少鹄有通天神通,也难以应对。 更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入道。 眼前的一切,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弹指之间,似乎是“黑暗”在闪烁。 这种感觉是一种怪异的形容,因为在那种刹那,你会觉得自己如同被光晃眼,一切模糊不清,但那种“光”却是一种黑色的。 如同在曾经的一瞬,是黑夜吞没了一切,永夜之下,既无光,也失去了一切的声息。 然而下一刻,一切回归如常。 唯独所有的尸骸,僵在了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整个景象,忽然有些怪异,就像是他们刚刚的险境只不过是幻觉一场,现在就在一群雕塑中,欣赏着它们的姿势。 凝固在千奇百怪中,是死亡的诡异。 “怎……怎么了?”汪胡看着身边的邱少鹄。 一整本书在邱少鹄手上熊熊燃烧,里面夹杂的是他从海外归来这段时间空闲时画出的所有符文,足足有上百件,此时一口气全部用掉。 是道法震慑,虚空扭曲,所有的邪异都被这种气势所迫,压制得一动也不敢动。 但这也只不过是暂时的,符文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其中的波动也越来越弱。一旦所有的力量耗尽,这些尸骸又会恢复活动,到时候他们依旧会被这恐怖的数量活活压死。 邱少鹄抬头看到,被高高悬吊的那些牌位,在符文的力量下,也在瑟瑟发抖。就像从中牵引出无数无形的丝线,连接着这些尸骸,丝线不动,尸骸也就一动不动。 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邱少鹄立刻有了破局之法。 就在同时间,符文的火焰燃烧殆尽。 如暂停重启,所有的尸骸再次朝着他们飞扑而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楚结芸丈夫的尸体,在它的胸口,那把刺入的匕首锋刃还在闪着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邱少鹄闪身到了它的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对方的尸首上拔出了那把匕首。手持利刃,朝着那些牌位一下劈出。 隐约的刀光,破空中斩风前行,虽然并不强盛,但足以割断那些悬吊的细线。 牌位失去了支撑,纷纷掉落于地,一块块都摔得四分五裂。 那些尸骸在同时纷纷瘫倒,骨骼凌乱散落一地,看着毛骨悚然,但终究再也没有威胁。 解除了眼前危机,邱少鹄忍不住看了看手上的匕首,刚刚他身边再无其他的利刃,才不得已兵行险招,用对方身上的凶器来破局。 这把刀,只是普通的刀,但其中,却有着惊人的煞气。 “是被自己妻子杀死的不甘吗?”邱少鹄喃喃自语。 生当其时,却死于非命,这对于众生都是一种残忍。 “轰!”“轰!”“轰!” 但显然,现在的状况没有太多给他感慨的时间。 就在头顶,客栈的楼上,一阵阵强烈的震颤发出,灰尘落下,天崩地裂的动荡,如同修罗战场就发生在上面。 “快走,从这里找路去阁楼!”邱少鹄当机立断,轻车熟路找到了另一条路,正是他之前检查房顶漏雨的那条路。 从这边的楼梯上到了另一层,旁边的巨大声响依旧不绝于耳。阁楼上,一切仍旧纹丝不动,似乎这里处于世界之外,根本不受波及。 房顶上,雷鸣声仍旧不时传来,但和最开始相比,声音空洞,像是巨人的脚步已经渐行渐远。掀开瓦片,邱少鹄能看出外面的雨慢慢止歇,虽有疾风,但天边乌云的缝隙,隐约透露出光彩。是惊蛰之后,初春日出,朝阳的光芒,浮动着流岚般的生机。 踏出一步,就是天地广阔。 就在这一刻,阁楼的地板上传出“咔嚓”声音不停。这里本就是临时搭建的,坚固程度不比其他地方。在各种摧残中,再也承受不了多一分的重量,整层塌了下去。 邱少鹄二人跟着一起摔了下去,轰然落地后,尘土四溅。昏暗的回廊中,到处昏暗。然而邱少鹄抬头,立刻感觉到了一股肃杀的氛围。 是锋芒毕露,处处杀机,黑暗的背后,如野兽的低吼,在隐藏中展现峥嵘;金石交击,伴随着战场一般的混乱,嘶叫声伴随着狠辣的凌厉。隐隐似藏着无数人影,四处破败,咬牙拼杀。杂乱的声音从东面、西面、上面……各处传来,他们的战场也随之变化,步步紧逼,直到某一方倒下战死,否则再无停手的余地。 就在这时,邱少鹄亲眼看到,楚结芸步履款款,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轻盈的步伐,就像浮在空中。 “看来你杀了那个工匠。”邱少鹄叹了口气,他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了秦向死亡的气息。 同样的,还有和之前孟湘平身上类似的,第九重道境的压迫感。 “或许,你可以求我饶你一命,”楚结芸饶有兴致地说:“就像以往一样,继续做我的伙计,让我带你最后到安息的圣地。” “安息之地的故事么?”邱少鹄无动于衷。 “我,我呢,”汪胡忽然抢着说:“能不能也留我……” “留你一命?”楚结芸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像你这种得过且过的人,难道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还会怕死?” “这就大大不对,他们是活得糊涂,才会只顾今天。而我珍惜今天,更重要的是能回忆昨天的感觉。若是没有了明天,那今日岂不也就无法再品味了?那就大大可惜。” 汪胡说着自己的一套想法。 伴随着他的这番话,邱少鹄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一切喧嚣声,在此时忽然停止。 黑暗中,一道模糊的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楚结芸冲来。 楚结芸飞快转身,黑暗中,那个身影骤然停下,仿佛被她拿捏在手里,不断汲取着生气。 然而很快,楚结芸就感觉到不对。出现在那里的,是阿奴的尸首,七窍流血,早已断气。她的皮肤迅速干瘪下去,很快面目全非。刚刚断气后残余的生机,也彻底消失殆尽。 在那后面,孟湘平的身影翻身而上,手上刀光闪烁,是他贴身藏着的一把短刀,原本的长刀折断,最趁手的武器失去,但终究这样也比赤手空拳更好。 锐利刀锋朝着楚结芸不断劈下,间不容发。孟湘平气喘如牛,但毫不相让。刚刚杀死了那朗国女子,此时气势最盛,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时机,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斩杀当场。 “抚神督的人,都是这么目空一切吗!”楚结芸冷笑着说,她直接点破了对方的身份,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知情,而杀死李老板,只不过是为了引出对方的另一个诱饵。 自去年伊始,昭国皇帝遵太师之意下诏,凡境内修行之人,无论宗门散修,尽须服从王化,世皆称其为“王化令”。从原本内廷护卫宣镇司单独抽调人手成立抚神督,总领各修行门派,大大小小事物,统合他们主管。 然世外宗门本为逍遥之人,何曾服从过世俗王道管理?故而此令一出,大大小小纷争就从未中断。至于像楚结芸这类修行邪异之人,更是对此恨之入骨。故而最后二人的争斗,也是完全的针尖对麦芒,毫无妥协余地。 面对着孟湘平步步紧逼的凌厉,楚结芸不断后退,孟湘平之前激战已到极限,拖延时间绝对是对他不利。 无数尸体的残骸被楚结芸凭空招来,一块块遗骨挡在了她的面前,接二连三,被孟湘平的短刀不断破碎。彼此的距离在不断拉长,在楚结芸身边,阴郁的氛围在不断凝聚。 孟湘平的刀锋忽然一转,锐风吞吐,如万马奔腾,朝着四下墙壁撞去。房屋的各处都被撕开,外面风声吹入,雨滴打入。刺破乌云的朝晖一并照入,驱散了些许阴霾。 楚结芸如遭雷击,聚集在身边的黑气如坚冰般不断消融,气息愈发萎靡。外界阳气破坏了她本身的气息,寻常的阳光对她来说都比火药炙烤更为可怕。 孟湘平再次挥刀冲上,手上青筋爆出,身上之前战斗中留下的密密麻麻的伤痕上鲜血流淌,被刀气震散,血色弥漫之中,他整个人如一轮长虹,烧尽了一切黑色邪气。 刀锋斩到楚结芸身上的一刻,楚结芸忽然消失不见。紧跟着,她就出现在了一楼大堂正中。整个客栈终究是她的财产,在这里她占据着一切地利之便,整个建筑内各处渗透着森森阴气,无数白影再度在她四周凝聚,变为鬼哭狂风,如巨浪冲刷着摇摇欲坠的建筑。 孟湘平如猛虎下山,刀花旋转如一轮满月,携带无匹的去势,斩破一切妖邪。短刀接二连三,那些鬼影纷纷溃散。二人的距离被不断拉进,两股截然相反的气势将地面撕裂出千沟万壑。 这是入道者的战斗,是道境九重的威力。 刀锋劈开了一切鬼影,孟湘平将刀刃直抵住楚结芸的喉咙。 从这一刻,胜负已分。 但他的刀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也无法再划破对方的肌肤一寸。 不仅因为他本人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也因为刀刃已经彻底钝裂! 无数黑气,最后从楚结芸手上飘出,如利刃般无声穿过了孟湘平的胸膛,割断了他最后的生机。 孟湘平赢了这场战斗,但输了自己的命。 摇摇欲坠,楚结芸嘴角渗血,显现她也赢得极为艰难。 一道光,恰在她也将油枯灯尽时,划过她的脸颊。虽然她躲得及时,但整张脸还是出现了一丝血色。 “你……”楚结芸愤怒地直视着突然出现的邱少鹄,她想不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敢伤害到她的脸颊。 邱少鹄淡然站在一边,不知为何,对她摇了摇头。 楚结芸这才看到,邱少鹄划破她脸的刀,就是她杀死她丈夫的那把匕首。 匕首上,骤然爆发出无尽的煞气,像是不甘的灵魂,闻到了让自己最为痛恨的味道,被勾起了一切的回忆。 煞气节节侵蚀着楚结芸的空间,让她不得不继续后退。 她也丝毫不惧,她本就是亲手杀害了自己的丈夫以此为自己的将来铺路,活人尚且不在意,又怎么怕一些死人的煞气。 然而转瞬间,在场之中爆发了更为强烈的血气。这股源头,端端正正就在大堂中,插在地上安然待了许久,此时被煞气吸引,再度活跃。 正是那把断刀! 如野兽苏醒,从断刀的锋刃中,爆发出千军万马般的怒吼,像是困匣多年的宝剑,渴望着再度嗜血。 断刀被这种悸动所吸引,破空飞出。 最后,落到了邱少鹄的手中。 被人操纵的绝世凶刃,对着楚结芸,遥遥就是一刀。 这一刀,毫无特点。朴实无华的光彩,几乎让人怀疑它到底有没有开刃。 但真正的凶器,从不需要任何装饰。 只需要斩到要害,任何招式都是杀招。 惊人的锐利气息,破空而出。随着刀刃挥下的一刻,不仅整个客栈被劈成两半,时间也似乎一瞬凝固。 因为天上的雨不再落下,一切雨滴都被这一刀所斩断。 楚结芸花容失色。 瓦砾破碎,客栈厢房不断倒塌。烟尘飞溅,土砖碎裂。 邱少鹄也被这一刀的余威直接震飞了出去,倒在了另一边。 这时,他发现有东西滴在了自己的头上,伸手触摸到了油腻的感觉。 “油?”向上看去,邱少鹄看到,这一刀之后所有的通风管也被破坏,里面不断渗出大量的油。 就在管路的旁边,一些机括也跟着漏了出来,那是他曾经布置下的最后的机关,也就是他曾和秦向说的“可以试试”的最后杀招。 他又想起了之前秦向暗中的破坏,和那些不翼而飞的灯油,意识到了什么。 “我要杀了你!”凄厉声音传来,抬头看到楚结芸摇晃着走来。 她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留了一条命,等着血红的双目,犹如厉鬼。 “你最好别乱动。”邱少鹄见到楚结芸脚边就有一盏被打翻的油灯,不由得提醒道。 楚结芸哪里肯听他的,继续向前走。走到一半,“砰”得一下,汪胡在后面拿着一块石头将她砸倒,这下力道十足,估计她真的断绝了生机。 “我来帮你了。”汪胡一边谄媚笑说着,脚无意中踢飞了那盏油灯,火花四溅。 “糟了……”邱少鹄苦笑了出来。 “嗯?”汪胡不解,转瞬间,自己被火焰吞没全身。 本就坍塌的客栈,四下里爆炸声不停,熊熊烈火吞没了整个建筑,彻底化为了废墟。 秦向将那些油通入到通风管中,应该是准备留一个后手,万一不对,就点燃它们,用烈火让所有人同归于尽。在充满气流的管道里,那些灯油更为易燃。可是他却没有使用的机会。 但此时又偏偏碰到了邱少鹄留下的另一个机关,他的那个机关,最后的杀招实际上是火药。 火药本为术士炼丹所造就,无论生灵死魂,皆有莫大威力,所以作为机关杀招布置得当,有着莫大威力。 此时,成了火上浇油。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六:惊蛰 震耳欲聋的轰鸣接连不断,赤红的颜色,烤焦了整片地面,染红了坠落下的雨滴。焦土的气息,携带着死亡的味道,炙烤着之前的那些阴魂、尸骸,一瞬之间,仿佛真的化身了烈焰地狱。 天上的雨,渐渐止歇,“哗哗”的声音,轻抚过一片沉寂。 “哗啦!”邱少鹄掀开瓦砾,从地上爬了起来,咳嗽声不停。整个人灰头土脸,看起来狼狈不堪。烈火烧灼得他的衣服破落不堪,但全身却没有一点烧伤的痕迹。 整块的杰世狼皮,贴在他的身体里面,水火不侵的皮革做了最好的防护。类似的皮革,他不仅仅有原来藏在后背上的那一块,而是足足七块。 “救……”虚弱的声音传来,邱少鹄闻声走过去,从桌椅的碎片中挖出了汪胡的身体。这痞子倒是硬气,虽然全身是血,但一声没吭,气息虚浮但却绵长,呼吸也还算平稳。 邱少鹄将他扶了出来,替他处理着伤口。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痞子看到自己腹部血涌如注,虚弱地说。 “别乱说话!”邱少鹄但见他仍血流不止,眉头微皱,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对他说:“张嘴。” 痞子依言而行,药丸落入他的腹中,凉凉的。 “怎么样?”邱少鹄问道。 痞子惨笑了出来,“我没什么好的感觉。我总觉得,我快要死了。你说,是不是。” “你没事。”邱少鹄看了他一眼,道。 “不,你别骗我。”痞子不断地摇头,丧气说:“你和我说实话,我是不是要死了?” 人在虚弱时,总是会垂头丧气,想一些消极的事情。对于一直想寻找到传说中“仙岛”的汪胡,也就更为不舍。 沉默片刻,邱少鹄开口说:“你说的没错,你马上要死了。” 痞子的笑僵在了脸上。 “我刚才给你吃的,根本不是什么疗伤药,而是能让你气血虚浮的药。你本已失血过多,再吃这种药,血液上浮加速溢出,用不了多久,就会生机衰竭而死。” 邱少鹄站起了身,冷冷地审视他,“而且正巧的是,我给你吃的药,主要配方和你一直吃的五石散一模一样。五石散的主要原料,我正巧有那么一些。等官府的人来了之后,带回你的尸体去检查,也根本察觉不到异样。他们只会以为,你这具常年嗑药损害的身体,早就虚弱不堪,根本承受不了这么严重的伤势,死了也是理所应当。” “最后的事实就是:大雨夜进宝斋客栈偶然失火,留在这里的客人和老板娘不幸死于意外,只有伙计一人因提前躲在地窖幸免于难。官府结案,无人有牵连,一切明明白白。这个结局,听着还顺耳吗?” 邱少鹄说话时,他的嘴角勾勒出一抹莫名的笑,眼睛慢慢变成了黄亮的颜色,如同琥珀,也像一只桀骜的狼。 “你……”汪胡看到了这双如厉鬼一般的索命眼睛的一刻,才知道对方就是之前吓到自己的那个黑影。他挣扎着想要喊,却无能为力。胸部的气血几乎要冲破自己的胸膛,涌上了喉咙堵住了自己的器官,越跳越快的心脏仿佛垂死前的癫狂,再多跳一下就要生生炸裂。 “你,为什么……我和你……无冤……”痞子仍旧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吐出了这句话。他的生命就像伤口上的血一般,随着雨水冲刷不断流失。 “无冤无仇?”邱少鹄的双眼浮现一抹冷意,“雪山脚下,云地安详。三年前的灭村惨案,你是唯一的告密者!沐芳姐好心收留你,你却利欲熏心,勾结了外人。村里二十多条人命,一夜在火光中化为虚无!” 一切的故事,都是真的。云地村逃出的孤魂,为了复仇做了这一整个谋划。就是为了复仇,他才选择从海外仙岛上擅自回来。 知道自己一个仇人藏身在漓州,就藏身在客栈中以小厮的身份作为掩护,同时一边告诉说书人传播云地村的故事来吸引注意,再用交给商人的从云地村拿来的东西将对方引来。 最后,这一夜最后还留在客栈里的人,就必然有自己的仇人。 所以只有他才有机会将那把断刀偷偷藏在灯笼上,也只有他知道怎么使用那把断刀。 时过境迁,当年的人相貌都已变,邱少鹄也无法确定在场者到底是谁。直到汪胡又说出了那句话,那句“珍惜今天,重要的是能回忆昨天的感觉”,那句曾被他用来感谢云地村救命之恩的话。 只是邱少鹄没想到,这些来的人,目的却全都不单纯。利欲熏心的商人、想捡便宜的小贩、以权谋私的官员、刺探情报的奸细、来讨公道的工匠,以及最后走上邪路的老板娘。 但一切,终究尘埃落定 痞子望着眼前年轻的面庞,遥远的意识在朦胧中被唤醒,不知不觉中,和记忆深处的另一张脸重合在了一起。那是雪山脚下一个灵动的少年,他总是带着儒雅的气质,却也不失刚强。 这么多年,他的容貌,未曾改变。 为何,自己却…… “原来……是你。”痞子的眼神逐渐涣散。 “这是第一个。”看着眼前的仇人断气,邱少鹄低声说。 记录着自己杀死的仇人。 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慢慢变凉,邱少鹄伸出一只手,闪烁若灿烂的星光,汇聚成一副残破的图卷,从痞子身上不断吸取着,像是拿走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大雨,渐渐停下。 昭国历敬祺四十三年二月初六,惊蛰,宜出行,忌兵戈。 …… 风平浪静,官府的人来调查这里的案件。雨夜因雷击失火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官差们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就这样打算结案。毕竟唯一活下来的人是个士子,若是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也没有为难他,直接让他乘船离开了这里。 几个官差一边核对着名单,一边记录着卷宗。这时他们无意中见到自己的头儿望着文书,握着的毛笔却一笔未动。 “头儿,怎么了?”有人诧异,这次给上头的复述这么难写吗? “不,没什么。”官差的班头眉头紧皱,随口回答,终于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你们谁还记得,最后那个痞子,叫什么来着?” “叫……”所有人才要出口,想到了那个死去的痞子,不由得全部愣住。 是啊,老板娘、商人、工匠……所有人的名字他们都记下了。唯独那个痞子,不知不觉中,不仅连对方的名字,而且连他的样子,在脑海里也愈发模糊不清,几乎毫无痕迹。 仿佛他从一开始也不存在,那一切只是所有人,集体幻想的一个梦境。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七:入道 船上人员稀少,清晨只有邱少鹄一人站在甲板上,望向远方海天苍茫。 接下来要去的,就是潮门城,昭国南部最繁荣的港口。现在乘坐的,也是昭国打造的千里舟,即便无风无帆,凭借机括动力,仍可飞速前行,当然所谓“日行千里”就不免夸张。 邱少鹄坐在船头,眼看着自己向着西边大陆的方向越来越近,晨曦的星光,似乎离自己也越来越远。 传说中,在海外越是偏远的地方,就离天上的星星越近,直到世界的边缘,就能跨过海天的界限,飞升世外。 以前邱少鹄还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现在他觉得或许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他前不久刚刚离开的地方,就是在世人口中相传的“世外仙岛”。 那里,始终沐浴着最为浓烈的星光。原本遥不可及的星辰,一颗一颗漂浮在人的身边,氤氲着一层光洁。 但那里还是属于“尘世”,而不是许多人心心念念的“彼方”。 挂在脖子上的罗盘,忽然传来一阵颤动,邱少鹄诧异间,见到一本那本旧书从罗盘空间飞出掉落在邱少鹄的手上,封面熠熠发光。 幼年之时就无意获得奇怪的书,这次邱少鹄试着现在能不能翻动它,未曾想刚刚翻开第一页,碰触书页纷纷化作灰尘零落四散。邱少鹄微惊,紧跟着就看到整本书的星光都化作了烈火一般,一页一页全部灰飞烟灭,只剩下最后一点的残篇。 苍老的宣纸,泛黄的色彩,上面用各色笔墨点缀着星星点点。奇特的是虽然只有千篇一律的黑色,可那些点迹却无一雷同,每个各具形态。不仅是各自的特征,而且还有代表着每一点所应有的走向线路,在坚韧的纸张上清晰地体现了出来,让人一目了然,能猜测出它们各自的走向。 仿佛一张图中,就描绘尽了星空,以有限的边缘,延伸着无限的浩瀚磅礴。美中不足的,是这张图纸仅剩下这么一点,原本浩瀚星空只剩下了一隅边角。 从映星石上,它获取了足够修复本源的元气,才以真面目展现在邱少鹄面前。 “这是一张星图?”邱少鹄猜测。 星图之上,不分天地,没有八方,四面所见,是昏暗的光线,浮动着暗淡的五彩,仿佛无数星云生成,变化为许多光构成的粒子,在身边如灰尘般漂浮,却也抓不住、赶不走。上下都没有任何东西,像是漂浮在暗海中,只能随波逐流。 无边晦暗之中,几处光点最为显眼,它们构成的角落,虽然无法撑起整片天穹,但诸多星系之间构成已经完善。繁星还能细分为三,各个区域彼此分割又相互连通,合成了一块星域的整体。 “星分九野,各司其职,这一片区域有着角宿、氐宿和亢宿,所以是——钧天。” 邱少鹄认出了这是属于中央星宿的那一块区域。 同时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深处,那片被仙家称之为“本源”的地方,隐约也有一片星空,在与之遥相呼应。 从此,这就是他修行的根本,以钧天星宿入道,踏入道之九重。 并且在星图中,就飘荡着痞子被吸走的神魂,对方经历的一切,忽然展现在邱少鹄眼前。 无数星光透过了晦暗,攀过阴霾,投入到那水滴形之中。像被蒸发的雨水,一瞬之间,化为无数碎片,将邱少鹄整个视线充满,变为一幅幅可见的图景。 尤为让邱少鹄在意的,就是痞子也曾在云地村生活的那一段时间,是云地村里的人将他救了下来,带痞子回到了村子,还治好了他的伤。痞子很感激,暂时决定待在这里。迄今为止,一切似乎其乐融融。 并且借着对方的视角,邱少鹄还看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那是一个女子,有着高挑的身形,在众人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就像这个村子的首领,保卫着他们所有人。 “沐芳姐……”邱少鹄喃喃自语。 除了在自己的回忆,终究也只能借助别人的记忆才能再见她,即便眼前是前所未有的真实,终究也是虚假。 特别在之后,眼前画面就变成了痞子勾结外人,云地村死伤殆尽。鲜血与火焰,只有自己幸存,从此流落雪山荒野,挣扎求生。直到一年后荒山中,再度遇到了另一个人。 邱少鹄的拳头,慢慢握紧,眼神如狼。 …… 清晨漓州的土地上,几道身影如掣电般出现,气势逼人。他们穿着同样的淡青仙袍,宽大袖口上绣着代表公正的獬豸神兽形象。领头之人器宇轩昂,凝重的表情让这里的气息也沉稳了些许。 “师兄,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不是找错了?”其他弟子搜索了一番,对领头之人怯生生说。他们长久居于海外,对尘世的许多事还不习惯。 “淡定!你们还不知道我们此番为何过来?”师兄蒙尘看着仍旧一头雾水的师弟们,沉声说:“两年前由怜墨大师带到岛上的邱少鹄,前日却突然趁着怜墨大师闭关之时不辞而别。我等獬豸堂在无忘岛上专行管束岛内弟子之事,此番自然要找到他,将一切调查的水落石出!” “师兄,前项册有动静了。”另一个弟子捧着一本足足有半人之高的宽大书籍,一个苍老的面容,出现在了书册之中,带着亘古的神秘。 “万隐大师。”蒙尘带头,其他诸人也立刻对着册中影像行礼。此人正是无忘岛三大长老之首、资历最老的万隐大师。 此番他们来到这里,也全靠万隐大师指点。 “向西,去往星纪斗宿之地——潮门。”沧桑的声音,道明了他们接下来的方向。 …… 大陆之上,滨海潮门城旁群山间,一处楼阁格外显眼。 岭川宗在此,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仙家门派,平时在此隐居,少有世俗烦忧。 此时岭川宗竹籁掌门,按理来说到了每日打坐时间,此时身旁却放着一封信件,沉默不语。 “掌门,何事至此?”侍奉在身边的道童好奇。 “本无事,”竹籁说:“自有意外之人将往,尊师我也自感意外。” “何人会让掌门失态?”道童更为不解。 “此信来自无忘岛怜墨大师。” 听到“无忘岛”三个字,道童立刻露出了尊崇的姿态,紧跟着又听竹籁说:“怜墨大师告知,一年轻人离开无忘岛,正朝此而来,名叫邱少鹄。” “那个叫邱少鹄的,又是什么来头?” “他是怜墨大师两年前带回无忘岛,出身无人可知,少年时被一个村庄收留,之后又横遭劫难,村庄屠灭。仅剩下他一人乞活于雪山,以冰雪为伴、与野兽争食,才能勉强生存。一年后又被怜墨大师发现,于是将他带回无忘岛。” “年纪轻轻、磨难不断,又坚忍存活,只听他这番经历,已经足够传奇了。”道童点头说。 “怜墨大师带回他后,试图用清修之法抚平他过往的伤痛。但他却一心想要复仇,期间怜墨也曾数次带他去岛外游历,终究也改不了他的心性。所以一过数年,怜墨大师终究没有收他为徒,也未曾传授他任何神通。” “虽然心性狠辣,但本性不移,定然是个出众之辈。怜墨大师未曾收他为徒却始终把他带在身边,想来也是对他别有期待。”道童继续道。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竹籁放下了信,“道门清净,也终磨灭不掉他身上的桀骜。但怜墨大师,与我们交往甚厚,拒之门外又非待客之道,唉……” “我懂了,掌门,”道童明白了掌门的意思,“我们是清修门派,按理不应遵守什么繁文缛节,却还是不得不被世俗的交情应酬所烦扰。” 弟子说的这么一针见血,竹籁也只能苦笑一下。 正当他正要有所说明时,楼阁之外却传来大批嘈杂脚步声,仿佛许多人朝着这边赶来。 同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外面大声道:“奉上峰之命,岭川宗上下无论何人,都不得私自出入,留守在这里,听候下一步嘱托。从即日起,暂由我们负责代理一切事务,不得有误。如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带着一种让人不可置疑的号令。 竹籁大吃一惊,带着道童推门而出,眼看门外不知何时守卫了无数甲士,还有一年轻人身穿龙蟒燕服居中,神色倨傲。 “请问,阁下是何用意?”竹籁摆正拂尘试探询问。 “不知,我等只是奉命行事,督办各门派事务,还望掌门也不要与本官为难。”这官员口风极严,除了官话外,一字也不吐。 “岭川宗从未与官家朝廷有瓜葛,那敢问你们,又是奉了谁的命令?”岭川宗速来和世俗交往不深,可如今却是有人打着朝廷的名号上门颐指气使,竹籁即便清修多年,被这般对待也是不免面露愠色。 那燕服官员眼睛一抬,冷峻地说: “昭国,抚神督!”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八:春江潮水连海平 一切如斗转星移,历历在目,如梦似幻,但每一件事,又都真实可见,就像今日重现。 “我叫怜墨,你从今日留在无忘岛上,受我的庇护。但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算我徒弟。我不会教你任何法术,同样的,你也不允许和岛上任何人学习本领,更不准没有我的允许,随意离岛。但相应,我要你在每日来这里打扫的时候,将你能看到的所有刻在云壁上的典籍,全都背下来。是大道三千,你不解其意,自然一窍不通,但必须把它们全部背下来,一字不差。” 是邱少鹄第一次见到怜墨的情景,当时邱少鹄还想,这个女子看上去很年轻,却真的像一个神仙,眨眼间自己从荒芜雪山到了这个岛上。而之后,自己也答应了这个约定…… “你泡的茶真好,比我要好得多,是喜欢茶吗?”品着邱少鹄泡的茶,怜墨赞叹道。 “我懂茶,”邱少鹄顿了顿,补充说:“但我从来不喝。” 懂茶,是因为他曾为了讨好权贵而特意去学;不喝,是曾经贫困的他并没有这个机会…… “纵然清心寡欲,仍磨平不了你心中的桀骜。”怜墨像是在叹息,“人如扁舟渡海,心如止水则平,动则不静,波澜起则波折复生,自此难渡道之彼岸。我平素之中给你讲的道理,你终究还是没听进去。” “水因风而起,因势而下,都说宠辱不惊,其实只是波澜前奏。水有静止,自然有波痕,二者本为一体,何必承认一边、却否认另一边?” 邱少鹄道:“你给我讲的那些道理,我也都懂;无忘岛先贤留下典籍众多,反复阅读对我也是大有裨益,这我也都明白。但不管怎么寻章摘句,有哪句话要我对曾经的痛苦视而不见?纵然有天大的道理,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仇人息怒?” 不止一次,他和怜墨发生过类似的争论。仙门清净,终究和他格格不入…… “你又去海滩捕鱼,惹出了好大动静,害得其他弟子都去看而无心修行!你来无忘岛许久,为何还如此不淡定。”大师兄蒙尘责备他道。 “本来只是想打条小鱼打牙祭,没想到碰上个大的。”邱少鹄并不在意。 “你哗众取宠,耽误大家修行!”蒙尘沉声道。 “仙路所往,皆为本心选择。他们自己要来这,难道是我不对?” “你又造杀孽,众生不忍!” “万物天生天养,非一人所强求。生杀之事司空见惯,百兽可行,我行不得?” “吃肉沾染污秽腥气,玷污仙门圣地!” “草木瓜果自土壤而生,本就生于污秽,难道就真的高洁?肉乃生灵自身吸收营养后所生,留下的精华滋养,摒弃的是杂质污秽,多了一遍筛选,难道不是更纯粹?” “你瞒得过别人,以为也瞒得过我吗?你屡次三番来海滩,都是在试图弄清海况,你打算离开无忘岛!”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希望你趁早打消这个心。修道之路茫茫艰苦,而年轻弟子心浮气躁,外界的繁华,对他们都是莫大的诱惑。有无忘岛超然于世外,才能勉强压制他们的玩乐之心。你若开了先例,必然有他人争相出走,到时他们又怎敌俗世侵蚀?难道你真要因你一己之私,坏众人修行?” “况且无忘岛周遭早有禁制,你根本不可能离开——除非你也能像怜墨大师一样,直接从海面上飞出去!” 那是他准备离开前,蒙尘警告他的话。按理来说,他的确没办法走出无忘岛,但这次,蒙尘错了。 在海的尽头,只有无忘岛上,才能在白天也见到星云涌动,朝日与群星为伴。 那一日,邱少鹄看到,无时不充盈的星光,自动汇聚,彼此分割,化为整齐的两行,互为阴阳,像是自海上开辟了一条大路。与天上的日光对应,交相璀璨万分。 那些星光,也按照一定的规律,汇聚在了邱少鹄的眼中,让他洞彻了一切。 用他变作琥珀色的双眼。 …… “唔……”客船的船舱里,邱少鹄靠着椅子慢慢醒来。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梦到在无忘岛上的事情,而醒来的原因,则是被周围的声音吵醒的。 离开漓州去往潮门,他中途换了一艘客船,避免被人直接找到。但这艘船就不比之前的清净,里面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人声鼎沸。 特别是最近的另一桌三五人,说话声音尤其大,简直旁若无人。 “周兄此番游历海外,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哪里哪里,张兄谬赞了。” “哎,这怎么算张兄弟谬赞呢,周兄你此番在海外群岛中,一趟下来,就在汇交国里赚下了金山银山啊,单单拿海外紫铜,就简直连城,此番回去,你家老爷子也定然十分高兴。” “不知周兄这次回来,又是准备再做什么?莫不成是想要去朝廷讨个官做?在朝中,可是上有达官庇护、下有人脉滚滚,干什么都方便许多。” “做什么官,我看着那些当差的颐指气使就生气,我看周兄要是选,不如去找一个好的武师拜入门下,好好学一身本领,我看谁还敢欺负。” “你这真是鼠目寸光,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当什么武夫。人家周兄这番回来,我猜定然是要重振家业的!” 那姓周之人被同伴这般恭维,嘴上说着客套话,脸上的喜悦却是溢于言表。 “嗯,咳——”邱少鹄实在忍不住,干咳了一声,示意他们一下。不为别的,单纯这些人太吵了。 这些人这才注意到他,周姓之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立刻凑上来,主动攀谈道:“在下周拂云,若是和朋友打扰了这位兄台,在下先说个抱歉。敢问兄台是从何而来?” 邱少鹄早已换了一身打扮,一身的罗纱程子衣,边缘以锦绣装饰花纹,既符合朝廷礼制、又尽量凸显华贵,看着和一个商人别无二致,所以周拂云才会特意过来打招呼。 听闻对方的话,邱少鹄只是看了他一眼,说:“我从海外经商,今天特意回来。” 其实他说的是一句客套但无用的话。现在这艘船上,十之八九都是海外经商的人要回大陆,所以他这么说了相当于什么也没说。 “哦,”周拂云却有些诧异,“那敢问兄台,既然是经商而归,为何却身无长物?” 邱少鹄身边只有一个普通皮箱,看着别说财物,恐怕书也放不下几本。 “所以在海外待不下去了。”邱少鹄道。 对方明显不想和自己说话,周拂云也就不自讨没趣,继续和同班攀谈。聊天的内容,又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次旅途的本身。 听一个人道:“这次回来,也真是顺风顺水,一路上没出什么波折,我还当还会碰到朗国的船拦路抢劫呢。” “哼,律州竖子,干别的不行,打家劫舍倒是一通好手,害的我们这些人每次出海都人心惶惶,朝廷怎么还不把他们剿灭掉。我们可是夏人、是帝国的子民,和蛮族势不两立!” “朝廷要是有这个能耐,也就不会南迁了。那蛮夷的强弓快马来去如风,可是比定国的火连炮更让朝廷畏惧。他们现在还占据了绝连关以东的良港,用小船骚扰朝廷的贸易路线,平日中能运来的物资,都被他们劫了个八八九九。至于帝国?现在中原有北定南昭两个国度,谁是正统?本是一家称夏,倒成了两家子民。我看朝廷要是再想不出平寇的手段,只怕……” “房兄,噤声!” 眼看同伴中有人说的愈发过火,旁人急忙提醒他,生怕周边就有朝廷的探子听到。 “你们倒是不用担忧。”邱少鹄在旁边忽然道,“我可以担保,此番旅途,你我都能高枕无忧。” “哦,不知兄台凭什么这么胸有成竹?”周拂云能感觉到船离岸边越来越近,心想对方的倚仗难道就是这个? 邱少鹄道:“我看这天象,云卷而不聚,风自海面而起,直冲云霄之上,与白虹相映,正合乾道九五之象——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所以料想你我都能一路坦途。” “原来兄台还通易学。”周拂云道。 “略知一二。”邱少鹄没有多说。 “那就借公子吉言了,等上岸后……”一人话尚未说完,天边忽然“轰隆”一声,晴天霹雳过后,浓云骤风压迫而来。 “这……”方才听到邱少鹄说话的人都面面相觑,他们倒不是在想邱少鹄说的不准,而是诧异这天说变就变,未免太过毫无预兆了一些。 唯独邱少鹄猛然在船舱中起身,望着天边,一派不可思议的表情,“现在是初春时节,万物初生,人心安稳,一国的气运当勃勃生机。此处应当已在昭国气运笼罩区域,为何又会转眼狂风大作、出现这等不祥之兆?难道,昭国的气运,已经衰落到,连自己的国家都无法庇护了吗?” 不过转瞬之间,天上的乌云像毯子一般,须臾倒卷而回,再也不见踪影。白日郎朗,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 “奇了,我还当要遇到一场大雨呢。” “看来这小兄弟说的还是没错。” 众人议论纷纷。 “奇怪。”邱少鹄疑惑不已,紧跟着周拂云等人就看到,他直接从包裹里拿出了一个长筒千里镜,向着刚才乌云消散的地方不断望去。 “汇交之地才有的千里镜,好东西啊。” “听说这玩意看远处的东西都近在咫尺,虽然不是特别稀罕,但也确实贵了一些,买个来玩着实心疼。” “它镜片可是要群岛当地特产的透明水晶才能打磨而成,稍稍用一点力就会彻底碎掉,哪怕神工门里不是十足手艺的工匠都不敢接这等活计。” 邱少鹄无视了他们的议论,有镜筒的遮挡,瞳孔悄然变为黄色,开始注视着异样天空的任何风声。 一切如常,似乎根本没有异样。 唯独一道白色的影子,在他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像鸟的羽毛飘落。但鸟羽经过之处,如千军杀伐之气,四周云彩纷纷退避三舍。 邱少鹄的视线紧追不舍,移动着千里镜,死死盯着那道轨迹。 很快,他的视野就到了尽头。 一道百丈之高的巨大闸门,挡住了一切视线。闸门通体由黄铜整体铸造,屹立在海水之中,受到千般波涛冲刷,仍旧牢不可撼。复杂的机括立于闸门顶上,每一次转动,带动着沉重的闸门缓慢抬起,“咔嚓”的机关镶嵌声,吐纳着万吨海水,调节着海港与外海的水面。 港口内无数船舶穿行不停,大小货船按照次序,依次停泊在码头,为码头后的城池源源不断输送着赖以为生的物资。能工巧匠在码头精心打造的三层船闸,可同时停运多艘船舶,大大提升了货物转运的效率,也为这座靠海运贸易而生的城池,注入了更多的活力。 昭国南部的滨海港口城——潮门,近在眼前。 …… 无忘岛上,幽黑的空间,一个人影静坐于此。那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宽大黑色的襦衫披在她的身上,愈发衬托出她肤色的苍白,而长长的黑发悬在腰间,像无数流线,牵连着世间诸多变化与无限的演绎。 她就是怜墨,无忘岛上地位最尊崇的人,即便看起来,她甚至比邱少鹄还要年轻一些。 这里就是无忘岛的禁地,也是曾经两年邱少鹄在此背诵典籍的地方。 虚空之中,三千块云壁漂浮,代表着的就是道法三千。 怜墨一边查看着云壁,一面慢慢饮茶。“你走了果然无趣许多,也没人能像你一样,给我泡出那么好的松林茶了。” 在她闭关时,邱少鹄离开前最后来过的地方就是这里,她想来查看。 云壁安然无恙,实际上它们完全是元气所化,在邱少鹄把它们都背下来后,也不可能破坏它们一丝一毫。 可是唯独,在最后一块云壁后面,怜墨偏偏看到了地上的一些碎屑。 目光闪动,光彩从她的手上浮现,通天大道才能施展的溯源之术,让一切回归到一开始的样子,让她邱少鹄到底曾在这里看到过什么。 周边云雾涌动,在光芒中不断汇聚,最终变成了一块新的云壁。 三千云壁,变为三千零一。 上面的字迹是: “诸天星宿,分为二十八,以紫微为首,依次为……” “然上古之时,曾将星空分为九野,九天之宿,各司其职。” “九野依次为: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颢天、朱天、炎天、阳天。各司主神,权能为……” “九野以九宿为源,若先得九宿之星,则九野各天可循迹而至。” “九宿第一,即为‘贪狼’,命司劫煞,主祸福。” 字迹寥寥无几,但在云壁的末端,明明白白刻着一颗星宿的位置,孤独的在一个区域,茕然独照。 除了这块云壁,其他的三千典籍中,无一与星空有关。 “是万隐。”怜墨猜出了这块云壁是谁留下的,作为德高望重的万隐大师,多年前就从未在闭关处现身的他,也最为神秘。 同时,她也知道了邱少鹄到底拿走了什么。九宿贪狼的权能,是洞察一切的双眼。 “你一意离开,却是以星入道,千百年来无忘岛内都是前无此例。”冥冥之中,怜墨看到了邱少鹄命数的演替,“可不管你选择了何种道路,希望都要慎之又慎,毕竟——歧路无道。” 歧路无道,是无忘岛所有修士都谨记的一条准则。 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九:刀试霜刃锋 “下船之人接按次序排列进港,自境内而来的去甲号柜报道,从海外而来去乙号登记。携带货物者则暂在港口等候,等货物登记完毕后,可一并离开!” 车水马龙的码头上,人声嘈杂,却丝毫不见散乱。自船上下来的人按照港口中的人的指示,依次排队前行,显得有条不紊。 “下一位。”处理入关凭证的是一个年过三旬的男子徐易呈,或许因为坐的久了,显得颇为疲惫,但还是兢兢业业。作为市舶司的官员,统辖一切港口事宜,所以每天都是这么忙碌。 作为一个小吏,已经成家的他对于有这一份差事还是很满足的,每天也让自己小心处理不至于犯错。工作虽两点一线,仍可满足家人一日三餐,小小的期盼足够温馨的满足。 在他稍稍休息时,下一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眼前,邱少鹄拎着自己的箱子,不动声色地掏出了自己的入关文牒,上面写着他的各种信息。之前的数年怜墨时不时会来到大陆,那时自己就会跟着她一起过来。也是借那些机会,可以让他早做许多准备。 徐易呈看了片刻,抬头道:“从海外行商,多年未归,此番第一次回来探亲?” “是的。”邱少鹄回答。商人的身份,是他精心选择的。农人、工匠、乐师等百工职业,只有商人常在外走动,能合理解释他为何从海外而来。 “你在海外多少年了?” “两年了。”邱少鹄随口答。 “但你看上去真年轻。”徐易呈说的是实话,邱少鹄的面容始终如少年,要比他的年龄年轻许多。 “欢迎你回来。”徐易呈也没有再问什么,在文牒上盖了“通行”的印章,蜂蜜调和的朱砂印泥发出了桂花的清香,“既然是探亲,可以多待几天。” “谢谢。”邱少鹄接过了文牒,气息悄然隐藏于众人,拎着箱子离开。 “等一下。”徐易呈忽然叫住了他,视野注视在邱少鹄另一只手上,见到那个奇特长筒,好奇道:“你那是什么东西?很少见到啊。” “海外的千里镜。”看着徐易呈的目光,邱少鹄道:“我这还有一个,你若想要,不如给你。” 说着,他又掏出了另外一个千里镜放在了徐易呈桌上。邱少鹄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仅仅这个话题对方就会纠缠下去。 “这?真的给我?”徐易呈没有想到,抬头一看邱少鹄早已走远,当下略带欣喜地把这长筒拿起,凑在眼前只看一眼,却发现和平常看到的东西没什么特别。再拿下来仔细查看,才发现邱少鹄留给他的只是个单纯的直筒,最为重要的前后透镜根本没有。 “被骗了……”徐易呈这才发现自己算是被耍弄了一通,倒也不算懊恼,“没关系,大不了回家拿去给儿子玩。” 从港口向外走,嘈杂的喧嚣渐渐远离,正在此时,邱少鹄忽然感觉到一股明显的气息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那股气势,可以完美融合于周遭的环境,就像鱼水般相得益彰。可对于其他人,就像是一只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显得分外乍眼。 邱少鹄不动声色,因为他察觉到,对方并非冲着自己而来。 抬起头,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交领衫官服的官员,随着一群人在挨个扫视着港口内的船舶。这是市舶司的管辖者郑岭,他瞎了一只眼睛,气势凛然,但凡港口内认得他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 “市舶使?”邱少鹄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然而视线又很快放在了他身边的另外一中年人身上,那人看似平平无奇,但身上内敛的另一股气势,则比郑岭外放的气息要更为惊心动魄,像是隐忍的猎人,在隐蔽处搜索着自己的猎物。 郑岭刻意和那个人拉开了距离,证明畏惧对方;而下意识倾向对方的身体,则意味着跟随。两种矛盾的表现,则证明了此次不是这个港口的市舶使大人要亲自来视察港口,而是身边的那个人要求他那么做、郑岭只是被迫跟随而来。 特别他身上另一些细节,尤为吸引邱少鹄的注意——对方穿着一身玄色燕服,服饰的背上绣着赤色的辟邪神兽的图案。而跟随着他和郑岭的那些人,都是同样的装束。 这些都是抚神督的人,邱少鹄不久前刚刚和他们打过交道。对方现在又来探查潮门港口,为了什么? 离得还有一段距离,对方的谈话就已经跳入自己的耳朵中。 “成大人,您要亲自前来,下官不好制止。可是容下官诉说,大人您特意从京城而来,而抚神督素来管辖左道修士的事情,但你看我这里,像是有什么邪魔外道的人吗?再说了,你昨天来不是也查过了吗?”郑岭像是说尽了好话,赔笑还挂在脸上,但已露出不耐。 “昨天来这里我只碰到了几个女人,你知道我从来记不清女人的样子。况且邪魔外道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搜过之后才算。”抚神督的官员成庭栋拿着一杆烟袋随口吸着,烟草袅袅烟雾散开,呛鼻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他握着烟袋杆的手像鹰爪般锐利。 在郑岭开口前,成庭栋已然掏出了另一份诏令,白纸黑字指示给对方看,“郑大人你也看到了,这是上峰要求的最后期限,等期限一过,贻误的官员都要挨个掉脑袋,到时候郑大人是准备死我的前面、还是后面?” “成庭栋!”郑岭的独眼冒火,似乎要发作,还是强行把怒气压了下去。即便他自己也是经历许多,包括瞎的一只眼睛就是曾在潮门和朗国舰队的冲突中受伤的,但想起成庭栋曾在京那六亲不认的威名,还是不敢忤逆对方。 “成督主,你来看!”手下忽然匆匆赶过来,他搜查了一艘崭新的货船后,拿了一件东西到了成庭栋眼前。成庭栋接过来,立刻眉头陡立,手上是一个不倒翁,却画了一张黑色的哭脸,显得极为诡异。 “邪派安息之地的不倒翁!这是在哪发现的!”成庭栋下令要手下彻查那一片的所有船舶,那里都是刚开进来的货船,清一色是新造的船舶,连船上的油漆都完好无损。 郑岭脸色发黑,他知道成庭栋一旦查起来,是不可能善罢甘休了。 港口一片嘈杂,不过已经和邱少鹄无关了。他只是在想这成庭栋骨骼精练血气凝练,完全是一种不同的感觉,若是也算作一种修行道统,在无忘岛中恐怕也不比那些养尊处优的仙门弟子差到哪里。 “即便是外界,非仙家门派,天下道统不一,各有其奥妙,若是小觑,只怕终有一日会抱憾终身。”这是很久前怜墨带他出来时,曾点醒他的一句。 “百工各有其道,人人道不相同。不管是何种道统,若是选择,则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将来一日,必有道之将尽、路入死途之局,毕竟——歧路无道。” 邱少鹄这般想着,默默离开。 …… “快来看啊,诏远国进贡运来的云边花,滋阴壮阳,腿脚不利索的人可以先试试,保证药到病除!” “‘远人无名生’的新书《仙遗》,讲述一个来自天外天的仙人帮助一名大将建功立业的故事,现在只有志乐斋才出版,我这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搞来的,想看的人快来买啊!” “天门商会所卖的,看看这神工门造的新玩意,不用绳子自己会动的木偶,大户人家的少爷快买一个吧!” 潮门城不愧为海滨商贸城,仅仅一路走来,繁华叫卖声就不绝于耳,让人感觉好不热闹,为当世繁荣之最。道路两旁,买家和店铺几乎挤满了整条街,摩肩接踵,人从这里走过,都要小心撞到别人。 而就在嘈杂街市上一处偏僻的茶楼里,无忘岛的弟子们在此歇脚。 “师兄,我还是不明白,那狼崽子到底是怎么偷偷溜出来的。”一个人问道。 另一个人接着说:“这个我也想不通,即便是我们獬豸堂的人,有出去的许可‘云游令’才能出入,外面的海水更是能让人法力尽失,可是邱少鹄根本不可能像我们一样,他又是怎么通过禁制的?” 听闻自己师弟们的话,蒙尘过了一会才回答:“淡定些,你们还不明白吗?无忘岛海域的禁制,只对我们有用。他既从没修行过正统道法,自然也约束不到他。所以他只要有足够的力气从海面游出去,那就是天高任鸟飞。” “居然是这样!” “想不到没有修行,还有这等好处。” “你这说的什么意思?你难道也想为了出来,甚至自废功力?” “想什么呢,我就随口一说。” “不过就算他能出来,外面海况恶劣,他又是怎么找到路线的?” “怜墨大师之前早就带他出来过几次,他要是一直有心这么做,提前就记好线路,也不是不可能吧。” 师弟们七嘴八舌在商量,因为早就用法术立下了禁制,所以不怕被人听到。而蒙尘从那些话语中一些丁点的信息,却逐渐有些别的想法。 “没有修行……”“找到路线……”“不被束缚……”“怜墨大师……” 突然,一个念头猛然出现,几乎让蒙尘也不可思议: “难道,从一开始就是怜墨大师故意安排?” 恰在此时,在他们的禁制之外,另一个人影站在了他们不远处。一动不动,似乎将他们的话尽数收入耳中。 全身白衣,面色凛然,而且和蒙尘他们不同,明明没有使用任何法术禁制,来来往往的人照样意识不到他,仿佛他只是个自然的背景。 如果邱少鹄在此,就能认出对方就是在潮门海域之外,那个天上驱赶云层的人。 …… “客官,要点什么?”客栈里,小厮招呼就座的邱少鹄问道。 邱少鹄说:“水煮羊肉,不加黄酒、不加香料、不加盐。” “客观,按你这吃法,可就真是清水煮羊肉了。”小厮还是对这奇怪的要求无法理解。 “要的就是清水煮羊肉。”邱少鹄理所应当地说。 小厮自觉讨了个没趣,仍旧再度问:“那客官要什么喝的?我们这有上好的状元红,喝不惯酒水,还有刚刚运来的金骏眉茶叶,你看……” “水。”邱少鹄吐出一个字。 “什么?”小厮不解。 “我说,只喝水。” 这一句话彻底把对方噎得无话可说,小厮只能悻悻走开。 不多时邱少鹄要的东西就都摆在了桌子上,邱少鹄就这清水吃着清水羊肉,听到了客栈请来的说书先生在大堂中央敲响了惊堂木:“今天要说的,是大才子‘阳斋寒客’写下的传世之作……” “哎呀,老骗子又来骗吃骗喝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客栈的伙计都朝着门口挤了过去,像是在赶人。 “去去去,谁说的我今天是来骗吃骗喝的,老骗子从不骗人,爷今天是来找人的!”一个老者从众人的推搡中挤了出来,看似年迈,腿脚却极为灵活,三拐两躲就闪开了所有的伙计,几个精壮的大小伙子愣是抓他不住。 一个伙计一边拦着他一边还怒气冲冲地大喊:“你敢说你不是骗子?之前你帮我算了一卦,口口声声我当天能发大财,结果倒好,是有个阔气客人随手赏了我不少银子,但回头就因为我不小心把老板的名贵花瓶打破,不但没赚还倒赔了一大笔!” “但我也告诉你了啊,免费的话只能知其一,你想看之二就得另掏钱,不是你自己不愿意吗?”老骗子一边说着,做到了邱少鹄的对面,说:“而且我不是说了吗,我今天是来找人的,你看,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一边说着,他从邱少鹄的碗里拿了一大块羊肉大嚼,像是彼此已经十分熟悉。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对面不相逢 围观众人纷纷面面相觑,盯着邱少鹄和那老骗子来回扫视,似乎根本没法把这锦衣贵公子和粗野老者联系在一起。 邱少鹄面不改色,用筷子轻敲了两下桌子,对小厮说:“麻烦多添副碗筷、多加两个小菜,还有再来一壶酒。” 小厮们这才相信老骗子的话,终于开始散去,不一会要的酒菜也纷纷端了上来。 老骗子一把拿过酒壶,如长鲸吸水一般喝了大半,打着酒嗝感慨说:“有酒有肉,该为人生浮一大白。” 说道这里,他好像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邱少鹄,笑嘻嘻地问:“你也喝酒?” “不喝。”邱少鹄道。 “从来不喝?” “从不喝。” 老骗子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正要接着把酒壶凑到嘴边,又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又把酒壶放下,问道:“对了,你是谁来着?” 原来这两个人根本不认识,之前哪怕连面也没碰过。 邱少鹄面无表情。 “抱歉,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老骗子一边说着,一边从背上的行囊上扯下了一块破破烂烂的旗子。他的行囊很独特,竹子编成的主体早就被污泥染黑,上面插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飘扬着的就是他现在拿在手里的旗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很显眼。 旗子的正面写着“一签无忧”,背面写着“心诚则灵”。边缘用篆体的小字写着如下几句话——“大至诚天师汤巡行走世间为民排忧解难”。 汤巡很是自豪地对邱少鹄说:“看到没有,算无遗漏汤巡就是我!” “一个走江湖的老骗子,连名字都不会是真的。”邱少鹄摇头说。 “我说了我不是骗子!老骗子从来不骗人。”汤巡对此很不满,“我能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比方说我就知道小子你绝对不是本地人,是隔了多年从外面回来的!” “这是你算卦测出来的?”邱少鹄无动于衷。 “嗯,是看你的行囊猜出来的。”汤巡略微有些尴尬。 二人彼此无言。 “好吧,到底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汤巡颇为无奈:“你在潮门初来乍到,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和这里有关的事情,比如说城东边近来大户有几家传闻闹鬼,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回事。” “大户家财万贯,被贼盯上去装神弄鬼也不稀奇,我知道这个干什么?”邱少鹄说。 “那我可以告诉你,城内河边最近不知为何连续死人,你肯定没经历过这么诡异的事情吧。” “初春汛期河水暴涨,偶尔淹死几个人不足为奇,自有官府去管,又算什么特别的了。” “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汤巡又气又急,继而沮丧道:“罢了,好歹也不能白吃你的,我就借着这顿饭免费给你算上一卦,看看能怎么样吧。” 也没等邱少鹄回话,汤巡自顾自地排出三枚铜钱,在桌子上开始卜算。邱少鹄注意到他说话没个正型,卜算的手法却出奇地专注。 反复几次,测算完毕,汤巡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说:“好消息啊,小子,这顿饭待会儿自然有人帮我们结账,这下算是赚了。如此一来,我也不算白吃你这顿饭了吧。” 话刚说完,汤巡立刻起身,说:“不过卦象还说了,结账的时候老骗子可不能在这,要不然这一卦就不灵了。所以我就先走了,你就等结账的人自己过来吧。” 一边说着,汤巡一边把一本书塞给了邱少鹄,说:“额外送一个见面礼给你。这本书新出不久,那些年轻有才的人就恨不能人手一本,一时间洛阳纸贵,连志乐斋这样的大书商都翻印了不下三次,想来别有门道。老骗子自己看书不多,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有什么门道,但想来这种书即便只看封面,或许也大有益处。哈哈,小子,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汤巡大笑之中,步子却丝毫不慢,飞也似地离开,矫健得不像一个老人。 “是个怪人,但修为很奇特,功力比我深厚许多,只是动起手来未必能赢我。”邱少鹄在心中想。 从这等奇人口中或许能获知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消息,所以刚刚才没有拒绝对方——不如说,一开始就没有特意要拒绝对方的理由。 邱少鹄低头,想要看看汤巡留给自己的书。仅仅看了一下,眼神微凝。 这是一本《论语新编》,单单书本身平平无奇,是当朝士子科举必备书目。封线和装订也没什么特别,加上普通的纸张,顶多三文铜板就能随意在各处书斋买上一本。 唯一让他在意的,是正中题目下那行看似不起眼的小字——茫山书院整理。 而昭国当朝太师,就是这茫山书院的领头人。 “快到赶考之时,听闻今年的主考就是太师,士子们想要去康京及第获个好名次,当然要投其所好,提前翻看太师这一派的著作,就能照本宣科写出符合太师理念的答卷。”邱少鹄微微一笑,“只是这样,未免太世俗了些。” 不知为何,邱少鹄对这件事,带着些许抵触的不耻。 大堂正中的说书先生,此时已经说完了一段,四周食客一起叫好。先生河口茶润了润嗓子,响木一拍,准备说下一段。 邱少鹄的眼神,忽然在此时盯住了大门口。 三个人影,在同时出现在那里。 和之前的汤巡不同,邱少鹄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就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们身上凝练的血气,从看到自己第一眼时就牢牢锁住了自己。 三人当先一人长得很高大,年纪与邱少鹄相仿,直接走来,很有礼数地抱拳问邱少鹄说:“敢问,刚刚可有个老者在你这里?” “是。”邱少鹄回答。 “小二!”高大年轻人忽然大喊:“这桌客人刚刚都点了什么?价钱都算在我的账上!” 这就是汤巡刚刚说的结账的人?如此一来,老骗子还真没骗人。 年轻人已经坐在了刚刚汤巡做过的位置,对着邱少鹄面带笑意,“在下成赴先,敢问阁下是那老者什么人?” “不算什么人。”邱少鹄直白回答。 “方才那老者又可曾和阁下说过什么?”成赴先笑意依旧。 “说会有人来结账,然后你来了。”邱少鹄老实说。 成赴先的脸抽搐了一下,仍旧问:“那他现在何处?” “走了,说他如果留下,你就不会结账。” “还请阁下好好想想,他离开前可曾说过什么要紧的事?” “我说过,他什么也没说,我和他也是萍水相逢。”邱少鹄眼睛微微眯起。 成赴先渐渐收敛了笑意,“如此说来,他连岭川宗的事情,都未曾和你提起?” “岭川宗?”邱少鹄眼睛一抬,自己此番过来就是打算先找岭川宗,未曾想居然现在别人口中听到了它的名字。 “果然如我所料,”成赴先立刻确定了邱少鹄一定知道什么,“你知道岭川宗的事情,还敢说不认识那个老者?岭川宗被怀疑勾结旁门左道意图不轨,抚神督亲自督办此事,凡知情不报者,一律按同党论处!” 成赴先拿出了一块令信示意给邱少鹄,“我是抚神督的九品小旗校尉,现在带人在找那个老人,怀疑他和岭川宗的事情有关,你若知道些什么,却故意不说的话,可曾想过后果?” 令信通体以黑铁打造,“抚神督”三个大字格外显眼。 原来如此。 邱少鹄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才知道为什么汤巡那老骗子着急离开,又说一定会有人来买单。 这叫成赴先的校尉本事或许不差,性子却着实直了一点,开始听自己说见过那老者,立刻以买单作为讨好,试图用软一点的手法来问他想知道的事。等到发觉不行后,又立刻强硬。前后转变反差之大,多少也让人哭笑不得。 “岭川宗,出了什么事?”邱少鹄目前最想知道这一点。 “你无权向我询问。”成赴先断然说:“此间兹事体大,我等抚神督责无旁贷,你最好和我们走一趟,等问清楚后若你确实与此无关,自然会放你离开。” 邱少鹄一言不发,随手拿起了之前汤巡用过的那个酒壶。 成赴先一把将酒壶从他手里拿了过来,带着不可置疑的神态,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过一饭之交,终究无妄之灾。”邱少鹄起身感叹道:“那老骗子还是骗了我啊。” “走吧,哪来这么多话。”成赴先身后两人不由分说,带着邱少鹄走出了这里。 此间正值中午,外面人来人往,喧嚣声不停。而街市上多出了四个人,自然也没人感觉到不自然。 邱少鹄跟着成赴先三人走,忽然听前面成赴先说:“你看到了吗?” “什么?” “这太平安康。”成赴先沉声说:“你若知情,却不愿说,等到那些歹人的阴谋实现,这些无辜人的生活和性命,都会因你毁于一旦!” 邱少鹄默不作声。 成赴先听对方毫无反应,不由有些焦躁:“你根本不清楚!” “看不清的人,是你才对。”邱少鹄这番奇怪的话,让成赴先不由得转头回望了他一眼。 从邱少鹄的眼中,他看到一种古怪的情绪。 快要出了街市,道路渐窄,人和人靠近愈发拥挤。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偏偏前面不知为何忽然来了一大队人,他们四人也有些被冲散。 邱少鹄忽然转身朝着一条小巷跑去,完全让人意想不到。身边一个人见状就要阻拦,邱少鹄抬手就是一拳,直逼对方当胸。 这一拳毫无花哨之处,但最为可怕的就是过于简单。迅疾的拳头,毫无防御,邱少鹄当胸的破绽也暴露无遗,但如果有人敢趁此空挡去反击,毫无疑问也会反过来被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中。 这几人在武学之上造诣都不算浅,但如此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第一次见,也不由得让他们不迟疑。 就趁着这个空挡,邱少鹄彻底闪身到了小巷中不见踪影,而来往的人潮也遮挡了成赴先三人的视线。 “追,追!”成赴先心里一急,一马当先朝着小巷里追了过去。三人紧追不舍,很快就发现了邱少鹄的踪迹,最后到了一处死胡同停了下来。 “跑不了了吧!”看着前面邱少鹄停下的身影,成赴先身如长鹰般扑了过去,空气中隐约又啸嘶之音,手爪如飞虹坠落,朝着邱少鹄肩膀抓了下去。他家传的飞鸿爪已经颇有火候,这一下算准了要卸掉邱少鹄的一条膀子,剥夺对方反击的能力。 可触及邱少鹄的那一刻,成赴先只觉得手中一空。 眼前一花,仿佛白雾扫过,又哪里来得什么邱少鹄的踪迹? 而被成赴先抓在手里的,分明是个——酒壶? “邪魔外道的障眼法!”自知从一开始就被摆弄了一通,成赴先更是怒不可遏,“找,四处找,他一定就在附近!” 二人领命,三人四下开始搜索,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愿放过。 ……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说书先生响木一拍,今天到此为止。 邱少鹄在客栈里听完了整场的书,也刚好把羊肉吃完,这才准备离开。桌子上碗筷照常摆放,唯独少了那个酒壶。 方才他根本没有跟着走出去,实际上从成赴先接过他的酒壶开始,对方就陷入了他的节奏之中。 以些许的动作暗示,诱导对方的反应,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权能”,而权力之下,常常会让人眼花缭乱,尝试去相信自己所愿意相信的,哪怕那只是障眼法。 邱少鹄在无忘岛的确没学任何神通,但不妨碍他用自己所背下的典籍道理,去触类旁通,施展自己生平所悟绝学。 道法本就无处不在、无所不包,一类通、百类精。而他刚刚所施展的绝学,根源就是九野星宿的中央钧天之一——角宿。角宿为苍龙之角,上有无上天权。 不过此时邱少鹄丝毫没有智退强敌的喜悦,而一直在想成赴先告诉他的话。 “岭川宗怎么会勾结旁门左道?抚神督近期动向愈发频繁,难道潮门真的出了什么事?”邱少鹄思忖,“不论如何,先得去岭川宗那里看看,才能知晓实情。” “小二,结账。还有,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邱少鹄急匆匆离开,并在桌子上放置了一封信,信封的正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母上亲启”。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一:多方探查 探查情况不要忙,搜索情报最重要。 邱少鹄想要知道岭川宗到底出了什么事,在亲身探查之前,首先就要尝试先从外围收集相关的情报。 他对此独有一套方法,于是眼下他来到了——书摊上。 “喂喂——”买书的老者用赶苍蝇的长棍扒拉了他一下,“站着看了半天了,你到底买不买。” 邱少鹄随手扔给了他三个铜板,又将手上的书放了回去,“不买,但再看一会。” “怪人。”老者嘟囔了一句,收下了钱没再说什么。 昭国印刷行业发达,市面上流通的书籍众多,除了农学医术、四书五经和小说读物,还有不少作家闲笔写下的消息专刊。 像在这一小书摊上,就能搜罗到许多关于近日潮门附近消息的刊物。官方的有《大昭奉刊》等官刊,可以读到许多正确的朝廷消息,包括今年税负如何、以及近期的用兵动向;此外还有像志乐斋的《谐奇文墨》、宝乐斋的《肃刊》、庆辛书户的《八分闲谈》等民刊,着重介绍当地小道消息的就比较多。 从这些官方民间的各类刊物之中,细心人只需要稍加整理,往往就能察觉出远超常人想象的细节消息。 但邱少鹄一无所获。 邱少鹄早就有心理准备,涉及到岭川宗的事情,哪怕是官刊也不可能写的很详细,但他原本还是有信心从蛛丝马迹中分析一些自己想要的情报。 朝廷在涉及到一些重大但又不能说的消息时,总喜欢避重就轻。例如倘若某地瘟疫盛行,官刊上写的就会是“已派遣多太医赴诊,治愈者多人,百姓称善……”;而如果是朝廷又对外用兵不利,就会是“将士浴血牺牲,神勇无双……”云云。 然而连这类马虎眼的话,邱少鹄翻遍了所有刊物,都没看到一句,但凡涉及到岭川宗,仿佛一切消息都被人刻意遗忘。 “文字可以有删改,但流言却未必能掩盖。”邱少鹄想着,既然从官刊民刊都查不到这些事,不如还是直接找人去问比较合适。 于是,他开口先询问眼前这卖书老者。 “差人来赶摊了!快跑啊——” 街市门头,望风的“探子”突然朝着街里大喊了一声,所有小贩登时慌张收齐了各家买卖本钱,忙不迭地向着街边另一个出口逃窜。 一时之间,只见推车的、挑担的、背包的皆慌不择路,扬起烟尘滚滚,后现场只留下一片狼藉。 连原本眼前那卖书老人,也是手脚麻利,他的书箱本是定制的机关箱,只需关上锁扣机枢里面的书就被自动码放整齐,一本不拉,而且箱下还带着轮子,直接推着就走,正合适他走街串巷地卖书、躲官差查摊。 “我还没来得及问,不至于跑得这么快吧。”邱少鹄手里握着一个果子,苦笑不已。 这果子是方才一个卖果子的逃跑时不小心扔出来的,正巧朝着邱少鹄这边砸了过来,又被他顺手接住。 “人呢,人呢?都跑哪去了?妈的,这群无良小贩,跑得还真快!”两个身穿皂色官服、脚蹬薄底官靴的差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们一手拿着能驱赶人群的三叉铁尺,另一只手带着能锁住犯人的囚龙锁链。 眼见只有邱少鹄一人站在这里,这两个差人也是惊疑不定,问:“他们都跑了,你怎么还不跑啊?” “我非商贩之人,何需要跑?”邱少鹄说。 两个差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问,转头又去追那群私自摆摊的小贩去了。 “纵使繁华之地,也有官府龃龉,民生之艰可叹。”邱少鹄有些感慨。 这时,他注意到另一个拎着大包小裹的人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这里,眼见四下再无他人,就地打开了自己的包裹。 “差人刚过去,你就不怕他们再回来。”邱少鹄没想到居然还有人“黄雀在后”。 “嘿嘿,就因为差人刚追过去,才不会回来。”这小贩朝邱少鹄奸笑道:“这下这块叫卖的好地方就归我了!” “……”邱少鹄顺手将那果子扔给了他,离开了这里。 正午时分,靠海之城天上少云,阳光比一般更为强烈。邱少鹄沿街而走,微微眯上了眼睛。 道路两旁排列着整齐的长信灯,用来夜晚照明。有工匠乘坐伸缩的扶梯,把自己送到高高的灯笼顶端,修理着上面损坏的地方。 昭国推崇各类机关造物,以神工门为首的工匠们一年可给从朝廷到民间提供上万类各种机括神器,并在各类地方推广。像是在潮门城内,这类东西也就随处可见。 邱少鹄按照记忆的路径,朝着一个地方走去。他发现这片街巷进来似乎刚刚修缮过,道路上还铺着新烧的石砖用来平整地面。 走到尽头,一个比预想中还要大的门坊出现在眼前,“神工坊”三字的招牌格外醒目。 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整列的火炉作坊,精壮的工匠们正卖力打造着一个个金属零件。 神工门每年卖那么多机关用具,自然需要许多这类工坊来给他们提供各类器材与零件。而工坊里也喜欢直接将内部制造的景象展现给外人来看,算是对自己生产品质与工匠手艺的自信。 狄英虽说是这里的掌柜,工匠出身的他还是更喜欢和大家一起穿粗衣在前面劳作。挥汗如雨的感觉,相比荣华富贵更能让他有一种踏实感。 而见到有人进来,狄英先是眯了下眼,确认没看错后,才有些诧异说:“是,恩公吗?” 邱少鹄说:“你倒是日渐操劳了。”工匠常年面对火炉,烟熏火燎,衰老的要比常人明显。狄英看似中年,但其实年纪和邱少鹄相仿。 “恩公倒是驻颜有术,多年不见也丝毫不变。”狄英爽快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过来说:“恩公难得过来,是想让在下陪你先去赏玩山景,还是先品尝本地珍馐?” 毫无掩饰的情谊与慷慨,倒像是少年般的热切。 一切只因为,当初在潮门一个少年人因为父亲病重要卖身救父时,有人出手相助。 “没那么麻烦,你这里也并不清闲,我也不喜欢那些事。”邱少鹄随手拿起了狄英刚刚打造的东西来看,当初就是自己出钱让他学的这份手艺才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现在他也是精进了许多。 “那恩公此次过来?”狄英不解。 “你帮我查一件事情。”邱少鹄说:“关于岭川宗的事情,你可有耳闻?” “听说过。” “最近还有消息?” “往常那些道士偶尔与城内来往,但不知何时起,就再无他们消息了。” “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邱少鹄说:“你在潮门关系不少,帮我查这件事。” “就这样?”狄英询问。 “就这样。” “好。”狄英干脆点头答应,既没有问邱少鹄知道这个要做什么,也没有询问任何报酬。 邱少鹄点头,这里安排妥当,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重新转头来问:“你父亲安好?” “家父已经过世了。”狄英低头沉声说:“他临终前托我带话,让我谢谢你。” “节哀。”邱少鹄说。人活百年,树活千年,而树亦无常青之理。 “恩公慢走。”狄英看着邱少鹄的身影离开,也不再挽留。 他们不算朋友,但每次交往都能掌握好距离和分寸。一切或许只因为,最初相识时,保留的年少的热切。 …… “师兄,我们现在去哪找邱少鹄?”无忘岛的人还聚集在一起,师弟抚勋如此询问蒙尘。 “我们先不去找他。”蒙尘的回答却意想不到。 “那?”抚勋和其他人都不解。 “淡定,你可知我们此番为何出来?” “不是因为邱少鹄在怜墨大师闭关期间私自离岛,万隐大师授意我们去把他找回来吗?” 自己的师弟如此懵懂,蒙尘一瞬间有些恼怒,但还是平复下来,摇头道:“这只是其中之一。在邱少鹄离开前后,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潮门城内,原本有我们无忘岛一弟子在此,作为与外界联络的线人,此前他却忽然神秘死亡,不仅尸首的头颅不翼而飞,房间内所有东西都被搜刮一空。那其中,就包括和我无忘岛相关的典籍!” “这!”众人纷纷一惊,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严重性。 “我无忘岛谨遵先祖誓言,避世清修、少与外界交往,也防止外人发觉无忘岛的所在。但这件事证明,有人在调查我们。而如果邱少鹄离岛的事情也与之相关,后果不堪设想!” 蒙尘断然道。 想到这样的后果,他不由也是心慌。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二:不可见 天边残阳入山,余晖落幕,夜落苍穹,铺就无垠天幕,引星罗棋布。 街道长信灯亮起,为城内撑起雾霭光幕,明光之下,有三三两两行人游街,欢笑沁人心脾。 邱少鹄乘船而行,见河面反射粼粼,被船首割破波纹,碎裂成无数光电,抛在了身后。耳畔之中,欢声笑语渐渐微不可闻,除了风声缠绵,只剩下船后艄公摇橹划过的潺潺水声。 船顺着城内河流逆流而上,两岸民居渐少,偶尔有灯火透过窗弦照射,熹微如夜空飞舞萤火。 当此时,忽听岸边有琵琶声起,似莺啼呜咽,低婉哀怨,伴随女眷轻声歌唱: “花残夜风败柳,梦念邻郎盼首。遥记少年时,功成名就归未?无寐,无寐,空留故人垂泪。” 词曲清冽,如一根根针扎入心间,空留听者叹息。不过三言两语,道尽了邻家少年求取功名却一去不归,空留女子苦等、人老珠黄的结局。 邱少鹄听得内心触动,也不由得跟着曲子轻轻应和道:“前程不知何处,彷徨迷途归路。仍念故乡人,天涯怎得卿许?清雨,清雨,醉醒不知何去。” “客官好文采!”船后艄公抬起头来笑着说:“这首词以哀对哀,妙处莫过于此。女子怨昔日少年不回来见她,又怎知少年又何曾不是迷失了归路、无法再去找她呢?若非伤心人,又怎知伤心人的苦呢?不过我看客官年纪轻轻,心中就有了这么多伤心事吗?” “若非伤心人,现在又怎会孑然一身、孤独来此坐船,听湖畔歌女唱曲,感慨人心惆怅呢?”邱少鹄道。 “说的也是。”艄公加力摇橹,船绕过河上小巧,过九曲十八弯,渐渐到了城内偏远之处。 眼前夜幕,忽然闪烁强烈灯火,离河较远的前路上,似有无数队伍绵延而行,各自带着灯赶夜路,影影绰绰,如灵官夜行。 “那是城内太守的队伍,”艄公说:“当朝太傅夏侯大人的老父亲生日快到了,各地官员都想趁着这个时候送礼,打点一下就能让自己官运亨通,何乐不为?但这种事终究上不得台面,所以只敢晚上赶路。呵,我在这撑了这么多年船,什么事情没见过。这潮门城白天光鲜亮丽,到了晚上什么魑魅魍魉也就都出来了。就港口那里,天一黑也有无数好东西偷着运进来,都是当地商人违反禁令走私过来的。里面有靖昌国的珍木、草原的名马、朗国的药材,甚至据说连定国的火器都有。” “昭、定两国,彼此攻杀数十年,水火不容,居然也会贩卖这等重要的物资?”邱少鹄不解。 “攻杀征讨,为的不过一个‘利’字,定国占据北都,自视正统,把昭国蔑称‘南蛮’;而昭国自然就说定国陶氏父子不过乱臣贼子,不配当皇帝。双方不过都是拉大旗当虎皮,为了一个‘天下’的名号,彼此相互攻杀、草菅人命。可你皇帝、大臣要争这个名分正统,和底下那些贩夫走卒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想让自己的生活过的更好,自然谁给的他们钱多、他们就愿意卖给谁什么了。” 艄公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又岔开话题说:“客官你这么晚了,又打算去哪?” “苍显山。”邱少鹄说:“我打算去那看一看。” 岭川宗坐落在岭边群山内,苍显山虽不是其主峰,却是周边山峰距离最近的一座山,登上山顶就可以俯瞰到整个岭川宗的情况。 在让狄英去查消息后,邱少鹄始终觉得自己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情况为妥,于是乘夜前往。 “客官要是准备游山,我倒是能指点你好几个好地方。只是这苍显山,建议最好还是别去。”艄公说。 “哦,”邱少鹄眼中一闪,“这是为何。” “苍显山夜路难走,晚上也没什么好看的。”艄公接着说:“若是客官想观夜景,我建议你去落霞峰,那里有观星台,晚上也能看到璀璨星海。” “谢谢,不过我只是单纯想去苍显山看看,也不会上山,所以就去那里吧。” “这……”艄公有些踌躇。 “你莫非知道些什么?”邱少鹄沉声道。 “我就是一个撑船的,知道什么。”艄公说:“客官要去,那就去吧!” 船行小径,渐渐水底稍浅,两岸变为山坡耸立,水流也更为急切。绕过一处山涧后,艄公找了个平缓的水域停了下来,正好就在苍显山的山脚下。 邱少鹄下了船,转头对艄公说:“有劳了,你可以回去了。” “好,那还请客官——小心。”艄公点了点头,撑船离开。 在艄公消失在黑暗中后,邱少鹄身形顿挫,飞快离开了原地。沿山而上,纵然无路小径,也能疾驰而行。身影如猿猴般灵活,很快就成了山间一个无法捉摸的黑影。 邱少鹄曾在大雪山求生多年,纵然冰雪覆盖的险峰也如履平地,攀登普通山峰自然更不在话下。不多时,他就已经来到了半山腰处停了下来,不是他不继续向上走,而是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塔。 高塔自半山腰而起,直达山顶,其内有机括直梯上下连通,自动带人上下,方便人登顶。塔的大门前有对联一副,上书: 峻极于天,连天行路不宁; 下临无地,接地过门无安! 扑面而来的震慑气息,让人连直视这道门户,都要退避三舍。 邱少鹄自然不会被几句词就轻易吓住,径直上前,伸手推门。 “砰——”门户却直接倒塌,就像年久失修、已经彻底破败锈蚀了一般。 邱少鹄皱眉,踏步走到塔里,伸出手指轻轻在地面上拈了一把,一层灰尘粘在了上面,却不算厚重。这里并不是经年累月没人过来,怎么可能门就坏的这么快? 带着疑惑,邱少鹄又仔细探查了倒塌的半边大门,发现门板和门栓的连接处,似乎粘稠的黑色液体沾染在上面,还没有完全干涸。 邱少鹄伸手抠下了一小点沾着黑色液体的木板,放在眼前仔细端详,黑色液体并没有气味,粗看上去也毫不起眼。 突然,琥珀般的光辉掠过了他的双眼。 “啊——”黑色液体忽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在黑夜中如鬼怪招魂般让人毛骨悚然。心神摇曳之中,它又变成了一条虫子,朝着邱少鹄的正脸直扑而来。 电光火石中,邱少鹄曲身后仰,堪堪避过了这一下,同时右手食指弹出,当头正中它,将它远远地弹了出去。 黑色的虫子哀嚎着掉到地上,须臾没了声息。 “水蛭、还是蛞蝓?”邱少鹄不太确定,“不对,不是单纯的虫子,方才我分明看到了,它上面还有这一点闪光。” 邱少鹄走到了黑虫掉落的地方,将它重新捡起,果然看到它的背部上的光,虽然黯淡了许多,但仍旧可以辨别。 “这是,符咒?但绝对不是无忘岛的符咒,也不是岭川宗的手笔。甚至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就没见过这样阴损的手法。”邱少鹄心想,“看来,岭川宗或许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 在这里空想也是无济于事,邱少鹄将那虫尸扔到一边,朝着塔更深处走去,直梯就在通路末端的位置,用杠杆机关作为牵引,靠重物的重量带动上下。 邱少鹄站在了直梯吊篮上,拉动了旁边的开关,却发现直梯纹丝不动。 “这个也坏了吗?”稍作思索,邱少鹄有了办法,他随身掏出了一把小刀,一边割断了直梯吊篮上的绳索,然后自己握着上面连接的绳索另一端,之后将小刀朝上面直接飞出,刀刃瞬间割断了上方限制重物坠落的另一端绳索。 “轰!”上面被绑缚的巨石轰然落下,牵动着另一端连接的绳子飞速向上,邱少鹄握住绳子,立刻就像离弦之矢一般朝上飞跃出去。耳畔风声愈疾,邱少鹄不断控制自己的身形,才没有让自己在最后直接撞在棚顶,而是刚好从上面的出口跃出。 落地的一瞬,一个黑色的人头,正好就在他面前,五官皆已残破。 邱少鹄毫不意外,因为他已经看出,这不过是个雕塑的头颅。而抬起头来,就能看到塔顶的神像,仍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头已经不翼而飞。 而脖子的连接处,同样粘附着那黑色的液体。 走出塔顶的大门,就是到了苍显山顶峰。四周没有比它更高的山峰,因而无论朝哪边看都一览无余。沿着向东南方向看去,就能看到内城的灯火通明。 岭边群山本来在潮门城外,后潮门城的规模逐步扩大,才将包括岭川宗在内也囊括进城池范围,只是山区地处偏远,依然人迹罕至。 邱少鹄的双眼彻底变为琥珀的颜色,夜色在他的眼下也已经一览无余。他对着西北的方向拿出了千里镜,那就是岭川宗的宗门所在。 乘山顶夜风,他在千里镜中看到了——漫山白幡。 无数招魂幡在晚风中像海潮一般涨落,搅动着阴风阵阵,仿佛无数亡灵在哭丧哀嚎。刺耳的声音,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遥遥传来,让人心神摇曳。在岭川宗的宗门之处,则连一个活物都无法看到,像是整座山门都成了一整个亡灵的灵堂。 “我说了,建议你不要过来。”艄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你什么也找不到。” 邱少鹄无动于衷,依旧在千里镜内眺望,试图寻找些什么 “那还是五天之前,整个岭川宗忽然就没有了消息,没有人进入、没有声音传出,就连鸟都避开了那块地方。尝试去寻找什么的家伙,都被一些莫名的东西挡住,有些根本就再也没回来过。”艄公站在了邱少鹄身后,说:“而且你也太过显眼了一些,这几天盯着岭川宗那里的人不止你一个。” “也包括你吗?”邱少鹄收起了千里镜,转头对着对方说:“在我面前,就不要伪装了。” 艄公的身影,诡异地蠕动了一下,紧跟着他的衣服就掉在了地上——不仅仅是衣服,连他整个“躯体”,都像是皮囊一般,瘫软在了地上。 而从那副皮囊中,爬出来了一条尖吻的蛇。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邱少鹄断然道。 “我什么都不清楚。”蛇妖否定。 “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那些黑色虫子的气息,你曾经和它们正面遭遇过!”邱少鹄动用了角宿的天权气息,立刻让蛇妖感觉到了一股威压。 “好吧,我是遇到过他们,但我什么也不知道!”蛇妖不得已说。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我当时根本不敢离得太近。” “为什么不敢?” “那些人的手段十分诡异,别说那些虫子,连我的几个同伴也遭了毒手,被他们炼制成了符咒。我从没有见过那么下手狠辣的人。要知道我在潮门城和人杂居这么多年,也从没害过人,我的皮囊也都是拿纸做的!”蛇妖越说越紧张。 “没人问你这个,继续说。” “继续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后来岭川宗就没了消息,然后那群人又从山里走了出去。” “所以现在岭川宗内其实空无一人?”邱少鹄问。 “我不知道!” 看着蛇妖确实不像作伪,邱少鹄也逐渐放松了气息,沉吟道:“或许,要做别的一些准备了。” …… “听我说,你刚刚输钱,如果不想再倒霉的话,最好让我给你算一卦。”汤巡对一个路人谆谆善诱。 “去你的,老骗子谁信你。”路人直接甩开了他,不过下一刻就被一个蛮横女子揪住了耳朵,喝到:“这么晚还没回家,是不是又去赌钱了!” “哎呦,老婆你轻点。” 汤巡见状,只能笑着摇头说:“看看,我就说吧,让我给你算一卦,你就碰不到你老婆了。” 听到自己背后又传来脚步,汤巡习惯性回头:“这位打算测字还是算……” 话音未落,僵在了原地。 邱少鹄和蒙尘都遇到过的白衣男子,就站在他的身后。 “白……白老大……”汤巡心头打鼓。 白衣男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汤巡身后弯折了过来。 “哎呦,老大你轻点,我这老胳膊要断了!” “说!”白衣男子道。 “说什么?” “知道什么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在潮门这么多天,只记得骗钱了?” 听闻自己交代的事对方根本没做,白衣男子身上出现了凛然的气息,像是无数甲士挥舞着兵刃的杀伐。 “没有,没有!我想想……哦,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东边大户……” “大户怎么?” “出了怪事。” “什么怪事?” “还不清楚……”汤巡底气不足。 白衣男子气息更盛。 “清楚,清楚!”汤巡立马改口,“见到了几个不倒翁!” “不倒翁?”白衣男子沉声说:“是安息之地!”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三:前哨准备 乘着夜色回到城内中心,时间已经过了亥时,街边长信灯依旧明亮,路旁人影已渐趋稀疏。 按理来说,城内此时也该到宵禁的时刻,不过由于潮门的商贸发达,城内人都喜欢夜晚出游,所以宵禁令也早就名存实亡。 邱少鹄按照自己以往的记忆,轻车熟路走到了南城一片边缘的地带,这里商铺和民居杂处,方便人采买许多必须物资,同时也无意中催生了许多奇特的交易。 邱少鹄看着一块挂着“炼生堂”匾额的店铺,不由自言自语:“这店还没被官家封掉,也是难得。” “哪个没事闲的在咒我的生意啊?有本事站出来!”掌柜赵麟坐着一个雪橇样的东西从里面“挪”了出来,这“雪橇”下有四个轮子带动皮带在地上运动,可以作为代步使用。但赵麟之所以对它爱不释手,不是因为他无法正常走路,而是可以省力气。 是的,他是个标准的懒人。 “老朋友来看你,不想着去叙叙旧吗?”邱少鹄不请自来就先一步踏了进去,赵麟在后面催动着雪橇立刻跟上:“别了,每次见到你我都没好事。说吧,这次又想要什么?” 赵麟是邱少鹄上次跟着怜墨出来认识的,彼此相交的时间不长,更多是利益结合。 “买武器。”邱少鹄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客官您走错地方了,我们这做得可是正经生意,您看看我这架子上摆着的,柴米油盐应有尽有,家伙什儿可一概不卖。”赵麟道貌岸然道。 “一概不卖?”邱少鹄道:“所以还是有了?” “好吧,炼生堂是承办打造过一批军械,但那是宫中特意订制的,官家督办,可是丝毫不能外卖的。要是不小心流传出去一件两件,在下人头不保。”赵麟只能老实说。 邱少鹄走到了柜台前,轻车熟路从下面打开了一个暗格,在赵麟难堪的脸色中翻动了几页,道:“看出来了,前月你总共从官家那里要了上好镔铁一千斤、炽金沙八百、石炭一百斤,还有零零散散其他的东西,最后却只交给了官家长短刀总共两百把、矛头一百根,中间的差值是不是有点多了?” “炼制兵器,难免会有材料损耗……”赵麟底气却愈发不足。 “是么?那我把这份真账簿送到官府的桌子上,你猜他们信不信?”邱少鹄似笑非笑。 “好吧,怕了你了,跟我来!”赵麟只得投降,“我就说见到你准没好事。你笑里藏刀,整个一活脱脱的披着人皮的狼。” 赵麟走到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拉动一个机括,顿时,原本店铺里那些架子即刻退到后面,而原本密封的地面下重新弹出了一个又一个柜子。原来他竟然就把自己售卖的违禁品就藏在原来商品的旁边。 “这次可没骗你,所有的存货真都在这了。”赵麟坐着雪橇带着邱少鹄浏览过一处处架子上的东西,“想要什么趁手的兵器?斧钺钩叉、拐子流星——抱歉这些都没有。上月从官家那截留下来的东西只剩下单刀一百把,别的想选都没有。你可以看看,这都是御林军标配的军械。” 赵麟随手抽出了一把出鞘单刀扔给了邱少鹄,邱少鹄接住,见这是一把标准的雁翎刀,刀身细长、刀把微弯,适合单手劈砍。 邱少鹄却说:“不要军械。” “啊?”赵麟意想不到。 “昭国现在武备松弛,军械质量愈发偷工减料。像你的这把刀,刀脊太过薄了一些、刀镡也是拼接的不够结实,还没有百年前昭国立国时留下的古刀质量好。” 邱少鹄用手抚摸着刀刃细节,能感觉到上面的粗糙。 “但我上哪去给你找古刀?我又不是卖古董的。”赵麟无奈道。 “世家大户订制的武器,没有吗?”邱少鹄淡然道:“还有那些练武门派,他们一次性订制的武器不会很多、但质量绝对要精。毕竟士兵的命是官家的,但他们的命可是自己的。” 邱少鹄紧盯着赵麟,他相信这个奸商的存货必然比他想的要多。 “你不把我刮下层皮来看来是不罢休了。”赵麟恨恨地说,还是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挑出把新的雁翎刀扔给了邱少鹄。 抽出刀鞘,就能看出它的做工果然好了许多,不仅造型更为干练,三尺刀锋银光闪闪,如明镜般耀眼;刀身上暗藏水波般的纹路,打磨得也极为平整,而且重心也更为靠后,更适合劈砍握持。 “这是之前康京司马家一次找我订制的,不过好像他们同时在许多家订了太多,所以这批就忘记来取了,也就便宜你了。”赵麟说:“但价钱可不能便宜。” “同一批的来上五把,刀鞘都不要。”邱少鹄把这一把放在了一旁,说:“弓弩箭矢有吗?” “箭头倒是剩下一百多枚,但弓弩可是真没有。” “火器呢?” “你还想要火器?自从上月朝廷又在定国吃了败仗,这类东西看管的就愈发严格。别说火器,就连火药原料你都搞不到了。”赵麟紧跟着说:“你不会还想要甲胄吧?这可就真没有了。刀剑还小打小闹,私藏甲胄被发现,我可就真人头不保了。” 说到最后,他甚至带着了一点哭腔。 “甲胄我不需要找你。”邱少鹄说:“我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你帮我记一下。” “什么?” “朱砂、水银、石灰……这些都各要三斤。”邱少鹄说出了一连串的材料,都让赵麟记了下来。这些倒是都不算违禁品,而且都有现成。 邱少鹄说完后,又随意在柜子间扫过,看看有没有别的自己需要的,当他看到某样东西时,眼神一动,说:“那是什么?” 他指着的是柜子当中一个拳头大小的像是“水车”一样的东西。 “那个啊,算是一个大门的保险机构。”赵麟搭着雪橇划过去,说:“一个最近的新玩意,潮门城大户人家为了防盗常常装着很重的铁门,如此一来开关就不方便。但只要有了这个,只需要把这边装在门上,然后另一边固定住,就会……” 赵麟一边说着一边演示,在机括上面放了个木棍,然后他把齿轮搭好,触动开关,“啪”得一下,木棍被远远弹飞了出去,“这样就能把大门弹开,而且再用开关还能反向把门拉回来,不再需要人力了。别看小,力道却很大,上百斤的门都支撑得住。” “这东西给我来四个,还有刚才说的箭头,有多少我都要了。”邱少鹄说:“顺带着那批军械订制短刀也给我来十把。” “你不是说不要军械吗?”赵麟道。 “我自有用处。” 邱少鹄选购好了自己需要的一切东西,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掌柜的,这本书我还给你了。” 邱少鹄稍稍有些吃惊,不仅因为刚刚他根本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还因为连对方的脚步声都没有任何察觉。 回过头来,只见对方已经飘忽一般经过了他的身边,更像一个影子般捉摸不定。 等他走到了赵麟面前放下了一本书时,邱少鹄才注意到对方的一些细节。是一个身材中等的老者,头发半黑半白,脸收拾的很干净没有一根杂乱的胡须,身上的衣服也很整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一条腿是瘸的,走路一高一矮,在人群中就很扎眼。 赵麟则早已熟悉了对方,因此轻车熟路地过去帮他,老者似乎在借阅图书,他此时来还的是一本《道德经》,而再次借阅了一本《金刚经》。交好租金后,在借阅名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吴径行,随后就离开了这里。 邱少鹄发现他离开时,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两只脚踏在地面上真的没有一点声音。 “真是个怪人,每次都借阅不同类的书册,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赵麟说。 “你还做借阅的生意?”邱少鹄说。 “算是借花献佛吧。”赵麟拿起书的末页示意给他:“看到这个符号了吗?这是潮门城的官府书斋的图案,官家有政令,说是但凡潮门城居民,官府书斋的书都可随意翻阅,但外城人则千金也不准入内。因为书斋借阅不用登记姓名,所以当然有像我这样的人,会把书斋的书借出来,再转借给原本借不到的人。” 对于赵麟说的内容,邱少鹄没太在意,只是他注意到了那本书上面的符号,眼神微微一凝。 他记得老骗子汤巡给他的那本书,上面也有一模一样的符号!原来那本书竟然也是书斋的,偏偏对方还说“送给他”。 “那个书斋里,可有和星象有关的书?”邱少鹄想到了另一件事。 “有啊,我这里正好有一本,你要吗?”赵麟说着,递过了一本《天历粗解》给他,“这本书是康京寻天监观测所得,虽然粗浅,但星位标记应有尽有,应该是近年来最准确的一本书了。” 邱少鹄迫不及待接过,翻过了那些繁琐的前言,直接翻到后面的星图。 不过仅仅看了一眼,就不由愕然。 这本号称“近年最准确的一本星象书”,和他自己所拿到的星图,根本对应不上。 特别在中央钧天的位置,那本应存在的三个星宿,零零散散,只剩下一些孤星在边缘角落。 …… “请给道长看茶。”狄英在酒楼顶端雅房请一位道士就座,二者隔桌面对,狄英却免不了在心中打鼓。 他调查岭川宗的事情,费尽心思才找到了一位道长,据说知晓岭川宗进来的情况。但见到对方后,却也几乎什么都没打探到,这也不由得让他挠头。 “施主既请贫道而来,自有要事相商。”道士缕着拂尘慢条斯理。 “敢问道长,进来岭川宗还安好?”狄英沉声道。 “何为安好?何为不好?出家人既置身事外,何必拘泥于表象?”道士说。 又来了,每次自己问正题,这道士都打哑谜混过去,可不问他又一直说别的。 狄英难免心浮气躁。 “无量寿福,施主的心已经乱了,终非我辈中人。”道士微微一笑,拂尘居然直接扫了过来。 狄英一惊,还没有动作,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仿佛深处无边炼狱之中,遍体寒冷。之后胸口剧痛,像是重重挨了一记。之后眼前恢复正常,他看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而那道士就站在不远处和雅间内多出的另一个人详谈。 “妖道,你敢暗算我!”狄英怒不可遏,但胸口愈发烦闷,让他咳嗽不停。 “非也,施主本就另有目的,又何怨旁人也带着同样心思对你。”道士摇头说。 “他怎么办?要直接杀了吗?”另一个人阴森道。 “不急,他还有用处,会来查我们,势必说明他身后另有其人。”道士挥手之间,一道黑影从他绣袍里飞出,朝着地上的狄英爬了过来。 狄英只看到那是条黑色的黏虫,先爬上了自己的耳朵,又冰又黏的感觉分外难受,之后似乎又钻进耳朵爬到了自己的喉咙里,慢慢意识模糊。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四:道尽之时似有道 一年前: “道既无涯,道法又可有穷尽?” 某一日,邱少鹄在记忆完今日怜墨让他背诵的典籍时,忽然发问道。 在无忘岛一年,每日除了照例的打扫、背书,也再无其他事情,算不上乏善可陈,但也没有什么惊喜。 他所在的区域是“禁地”,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弟子前来打扰。 而他也是直到来这里一年后,才知道这个刻满了典籍的禁地,名为“谷盈亭。” “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还有道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地既然以‘谷盈’为名,证明当初创立此处的人以此为道统根基,但现在又为何成了禁地?” 这个疑问,怜墨不曾回答。 “你是想问大道所包含的范围吗?” 而现在这个问题,怜墨却愿意为他解答, “道统本就包罗万象,无忘岛被世人称之为‘仙门正宗’,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大道分支而已。求道之法,又岂止是饮霜辟谷、念经打坐,以其广而观之,世俗也莫不是求道之人。文人读书写字是道、武者炼骨强筋是道、医师悬壶济世是道、就连商人赚钱逐利也是道。” “若是如此,倘若我天天喝酒吃肉、休息睡觉,也能成大道了?”邱少鹄有些刁钻地说。 怜墨看了他一眼,道:“昔日曾有一邋遢仙人,玩世不恭、游戏红尘,确实像你说的一般不拘小节、最后也成就了大道。然而逍遥可以求道,却不是好逸恶劳。” “归根结底,对于权势名利,下品者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自然终其一生也得道无望;中品者在诱惑与约束之间摇摆不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虽可窥道,然终难成气候;上品者却追逐而不占有、享受而不沉沦,那自然是有道之人。” “你会如此问我,归根结底还是对此有些怀疑。但我可以告诉你,像世俗之中的皇帝,就算非有道之人,也必定有御道之能,毕竟能千万黎民命运攥于一人手中,可又要比许多修行百年之人厉害多了。可惜,我也本就是世外之人,对于尘世之事,也算不上了解。” “单纯以无忘岛之法,又有多少求道手段?我所看的那些典籍,能分辨出来明显区别,却也不甚详细。”邱少鹄又问。 “无忘岛之修行,大抵分为四种:丹鼎、长生、奇门、游魂。而每一种,细分之下又有多种途径,统归为‘神道’。” “丹鼎之术以始气为根基,分为内、外丹之法。内丹是以自身为鼎炉、以阴阳之气结丹修行,金丹成,则大道可得。外丹之术则就是常说的炼丹法,在外界还有人以此发展出了火药等杀伐之物。” “长生之术,是无忘岛弟子修行最多的一个法门。以后天重返先天,返璞归真,达到逍遥长生的目的。像是蒙尘,他所修行的就与我类似,但还是有所区别。我所求‘太明’之法,要旨在于太上忘情。而蒙尘的‘渊通’,所求的就是凝练本心。” “至于奇门之术,无忘岛内修行者已经寥寥无几,反而在世俗之中有许多。但世俗之人多以为玄机卜卦就是奇门的根本,难得大道,却也不值一提。” “而游魂之术,则在早已在无忘岛彻底绝迹。” “这是为何?”邱少鹄道:“统归于神道,莫非还有高下之分?” “技无高下,但有取舍。游魂之术以自身魂魄出窍,形同鬼魅,过于玄异,常常会招来不祥觊觎。若是岛外繁杂尘世,还可以作为一种历练,但却与岛内清静无为的宗旨过于不符。” 怜墨道:“于道之各途,我也并无法和你概括完全,毕竟在你眼中我或许神通广大,但在九重道境之中,我也不过是二重太清之境,尚未达到至高,也无法窥得世间全貌。” “听你点拨一番,已有云开雾散之感。然而你所说的道法万千,却似乎遗漏了一点。”邱少鹄道:“谷盈亭典籍之中,关于星空之妙也有不少记载,但为何至多只有按照星宿之法进行占卜、却无人以星入道作为修炼之途?” “因为千百年来,无忘岛从没有这样的人。”怜墨深深看了他一眼。 “人之所感所悟,方可为道。但诸天星辰,却视而难见、触不可及。故而有人传言,星空本身是一种禁忌;也有人说,那不属于此方的力量。” …… 晨光通过床扉映照在邱少鹄脸上,邱少鹄猛然醒转。 从客栈的床上坐起,朦胧清醒间,他还能回忆起刚刚梦见的曾和怜墨的对话。 无意之中,还真的是被她言中了,星辰修行之法,可能真的属于一种“禁忌”。 邱少鹄从幼年时无意得到的星图,原本的上面只剩下了九野钧天一隅的残篇,而且还是在吸取了映星石的星空之力才展现出来。恐怕它的损毁,也与这份“禁忌”相关。 星图残篇上面的星宿方位,和现有的星图完全无法对应,这到底是为什么? 邱少鹄能想到的第一个理由,就是那残篇星图其实是一副古星图。天地变迁、沧海桑田,天上的星辰也并非一成不变,如果是这样,倒是可以直接解释彼此的差异。 但如此一来,又多了新的问题。一来是自己以此为基准修行,那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打算?又该去哪里找古星图来补完它? 而且倘若这残篇上的真的是古星宿的方位,今日星空早就不同以往,为何还能以此引动星辰之力? “歧路无道,但不至最后,岂可知绝路不是坦途?所想者未必可行,所行者未必可往。事情在最终前,谁又能知道结果好坏,难道就要因一时的未知,而逡巡不前了吗?”邱少鹄决定暂且放下这些杂念,想起眼下还是岭川宗的事情更为紧迫,决定继续为此准备。 昨日所买的东西都放在了一旁,邱少鹄将之一一拿出,先取出几张上好黄纸,叠好后裁剪成细细长条,然后取过一个砚台,里面盛满了清水,将纸条小心翼翼铺展在下面。随后又拿出了一块朱砂石,敲成碎粉后化入到砚台的水中,瞬间融成了血红般的颜色,连底下的黄纸都几乎看不到。 邱少鹄拿着毛笔,透过红色水面接触到下方的纸面上,轻轻一划,一个完整的符文即出现在纸张上,随后用毛笔尖轻轻将这张纸挑出,在接触空气的一瞬,立刻能感觉到朱砂符文上充满了至阳气息。 这种方法是从《龙虎丹经》上看来的,可以避免在画写符文的时候沾染空气中的杂气。邱少鹄以这种方法连续绘制了十张符文之后,推算时辰差不多了,又把手上的活计暂时放下。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此时刚巧是卯时,太阳初生,也是天地新一轮阴阳交汇的时刻。 邱少鹄一边把握着时辰,一边用那罗盘推算着合适的方位,最终找到了“震”的位置。当下拿出了提前买好的几个铁丸,先用利刃在上面刺出空洞,随后以铅砂灌入,再以水银封住。放在“震”的方位上,其中隐约有雷鸣作响。 这“赤阳符”和“雷洗珠”准备完毕,邱少鹄又从罗盘空间里掏出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整座铁熔炉。他走遍几座工坊,才有铁匠愿意卖这等安身立命之物。 投入几块木炭将其点燃,炽烈的温度逐渐肆虐在室内。邱少鹄又将买的那几把军械短刀一一投入其中,等烈火将之煅烧软了,小心翼翼用钳子将其慢慢拉长。 这几把刀虽然锻造手法偷工减料,但材料还是一等一的上等军钢。即便将其抻成了细细长丝,也没有断裂。等到它变成了头发丝粗细,又不仅坚韧,而且充满了弹性。弯曲之后再松力,也能立刻复原。 邱少鹄将这些细丝分别缠绕在一个个轴承上,然后将轴承安装到了那四个准备好的门栓机括上,又在细丝的另一端绑住了一个勾爪,随后稍稍一碰那个机括开关。 “啪”得一声,钩爪带动铁丝远远弹出,深深嵌在了远处的墙面里。 实际效果比他想的还要好,于是将其全部收了起来,又从罗盘里拿出了新的东西。 这时他看到了一些别的事物,稍稍一怔,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全部取出,郑重放在了桌面上。 恭谨的目光,仿佛这些最后的寄托,就是他的生命一般。 那些东西,单看上去也毫无奇特:一颗干枯的种子、一架残破的水车玩具模型、一枚钱币、一支断笔、一个漏了的蛐蛐罐子,以及最后他从脖子上摘下的早已时针停止的罗盘。 这些都是云地村的遗物,是他无法放手的东西。 “你们陪伴了我那么久,多少风风雨雨,现在只剩下这些冷冰冰的器物。”邱少鹄的眼中不可查觉的再度变为锋利的黄褐色,如同狼的瞳孔。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客官,有一封给你。”屋外小二叫着。 “信?”邱少鹄诧异自己刚到潮门落脚,什么人会写信联络自己? 等拿到信启封后,看到上面写着狄英的名字,同时手书云: “岭川宗之事,现已查明,请至凰天阁一叙。” 约定的事件是今夜亥时三刻。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五:围猎 凰天阁在西城区域,而且和整条街巷相比,这座高大的阁楼建筑也显得特殊。 在左右都是低矮房屋作为商户仓库的环境中,这座酒楼的富丽堂皇,显得分外格格不入。但也是因此,这里相比较其他出名酒楼也要更为隐秘安静,也是来往富商常光顾的一处场所。 亥时二刻,还不到约定的事件,邱少鹄就已经走到了这里。他此时穿着一身青色短打,紧裤束袖,是属于颇为方便活动的一种装束。 天色渐暗,两旁户门早已紧闭,街道两旁也就显得颇为清冷,从他所站的街口位置,就能沿着空荡荡的街道一眼看到街道尾端的那幢高大建筑。 它占据了几乎全部视野,五层楼阁的外檐上依次挂着不同的灯笼,红色的灯火如余晖充盈,而灯火后见不到人影走过。 由远及近,走到高大的门户前,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就站在门口,对着邱少鹄微微行礼说:“客人,已经等候您多时了。”一边说着,就指引着邱少鹄向里走去。 邱少鹄微微点头示意,在跨过门槛的一刻,他分明看到,房檐上的一只蜘蛛因为网被吹破,弱不禁风般向外远远飘走,带着一根长长的丝线。 侍女将邱少鹄引到了大堂前最后一个门户前,示意接下来的路要邱少鹄自己走过去。门户前面一个绢纱屏风,透过上面的山水鱼虫,后面的场景朦胧未知。 邱少鹄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大堂的走廊上。这边都是单独的厢房,专门给人单独就座。厢房的门微微敞开,能看到里面每一个房间都空无一人。外面的廊柱上雕刻着繁杂的花纹,再以松香熏烤,防虫坚固之外,还时时刻刻散发着一种醒脑的清香。 冗长的廊道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咔嚓——”邱少鹄猛然回头,见到自己原本进入廊道的大门忽然彻底关死。紧跟着关门声不停,两侧厢房的门户接连闭合,似乎上面的机关全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彻底封闭了整个回廊。 邱少鹄再度转身回来,只见到他面前只剩下唯一的一条笔直向前的路,而路的尽头,是最大的那间厢房,它的门户敞开着。 邱少鹄的瞳孔底琥珀色涌动,他朝着那里走过去,见到里面的桌子上摆着一大个盘子,一整条海鲈鱼已经被拆解好、片成一块块晶莹的鱼生整齐码在里面,看上去垂涎欲滴。 “你来了。”狄英突然从门后出现,眼睛略有些无神。 “你查到了岭川宗的消息了?”邱少鹄皱眉,他看到出对方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既然来了,不如先共品此佳肴,再说其他。”狄英递过了一双筷子给邱少鹄,“这‘春繁似锦’以本地海鲈鱼为材料,味道甘美脆爽,值得品尝。” 邱少鹄接过了筷子,轻轻夹起了一片鱼生,看着它薄如蝉翼的光泽,也能想象到在唇齿间咀嚼,鱼肉跳动弹在牙齿上会有怎样的甘香回味。 他忽然问了狄英一句:“要蘸料吗?” 狄英一怔,没想到他会有此一言。 邱少鹄筷子一动,末端狠狠抵在了狄英眉心上,巨大的冲击,让狄英眼前一黑,脑海震荡不停,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后邱少鹄另一只手伸出,直接抓住了狄英脑后头发,又向前猛地一拽。 “砰”得一下,狄英的头直接磕在了桌角上,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咔——咔——”两边侧厢房打开,六道左右的人影从后走出,正中就是那老道,他手握着一个茶碗正在品茶,也没抬头看邱少鹄一眼,只是说:“你倒是机警,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看破的。” 邱少鹄不答,在他看来对方这个局做得太过粗糙,倘若狄英真的查到了什么,绝对会直接来告诉他,而不是如此大费周折。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狄英必然也是被对方操纵了,那先一步把他打晕,也能避免接下来的麻烦。 “但可惜,你落到我终池老道的手中,就算是个优秀的后生,也是自投罗网!”终池老道将手中的茶碗直接扔在了地上。 这仿佛是个信号,但却不是给在场六个人的,而是给另外的人的信号,因为在场之人谁都没动。 这么停滞了大约两秒…… 什么也没发生。 在场那些人都有些发愣,时不时有人回头看了那老道一眼。老道终池也是一怔,随机又从旁边抄起一个茶碗,狠狠朝着地上砸去,“哗啦”的声音比刚刚更为清脆。 还是无事发生。 终池彻底被激怒,发了疯一般把周遭所有的茶碗一股脑都摔在了地上,凌乱的陶瓷碎片如白玉无瑕,而他一边摔一边怒吼道:“人呢?人都死哪去了!” “摔杯为号,也是够俗气了。”邱少鹄微微发笑,“别忙了,外面藏着的人,早就让我先手解决了。” 终池老道呆在了原地。 …… 一个时辰前。 “坤下乾上,否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凶。” 邱少鹄站在房顶,用千里镜眺望着凰天阁,左手握着那个古旧的罗盘,算出了这样一卦。 此时他在周遭的区域,探查着这里的情况。从收到狄英的信件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但那字迹却又是狄英的无疑,而无论结果如何,如果自己毫无准备就一头扎进去,肯定凶多吉少。 “否卦的爻辞:初六,拔茅茹,以其汇,贞吉亨。倘若轻举妄动,必危;守正不动,则安然无恙。现在还未到约定时间,我不如先等待些许,静观其变。” 邱少鹄想:“况且否卦虽危,终有变吉之象,否极泰来,一切都要看自己推动。” 邱少鹄安静地在屋顶隐蔽处蛰伏,紧盯着凰天阁那里的动静。一动不动的他,似乎和整片夜色融合。 他很擅长静止,也很有耐心。 早在大雪山时,他就知道为了猎物要在一个地方待上许久一动不动已经是常态,不管长久的静止会让四肢僵硬,也不管寒冷的气息会让人的意识逐渐眩晕。 在猎物进入范围前仅仅动了一下,都意味着下一顿彻底没了着落。 而每一次捕猎,他都不敢保证下一次的机会又会在何时出现,所以就绝对不能失去这一次机会。 一切似乎很漫长,又仿佛只是弹指,邱少鹄看到了,在凰天阁周遭,陆续出现了几个黑影。 尽管他们已经极为小心,但在贪狼的褐色瞳孔中,一切都无从遁形。 “前三后五、上二下六,八人标准的围猎队形,是对于进入其中的人志在必得。”邱少鹄拿出了一件东西,“这个阵型的缺点就是过于重视中心,外围却几乎被忽略。” 邱少鹄拿出的是一把劲弩,这个东西连赵麟那里也没有,但只要材料合适,制作起来也并非如想象中艰难。 邱少鹄将用生石灰水浸泡过的箭杆上装上了箭头,又在后面尾羽的部分拴上了一个铃铛,将箭矢放在了蓄势待发的弓弩上,遥遥指向了一个位置,心中暗自算好了方位。 “巽位,风!”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六:苍龙雷刑 恰有一阵疾风吹过,邱少鹄扣动了扳机,箭矢乘风而去,比寻常要飞得更为遥远,尾部的铃铛因为飞速太快,此时反而没有发出声音。与此同时邱少鹄也顺着箭的方位沿着屋檐不断飞跑。 在飞到了凰天阁附近时,箭势将尽,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此时邱少鹄也跑到了一个更近的距离,再度射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第二箭。第二箭更为迅疾,很快追上了第一根箭矢,准确地将其后的铃铛射落。 铃铛掉落,立刻发出了清脆的响动。藏在这个位置的一个黑影听到,马上掉过头来查看。但与此同时第一箭也刚巧飞来,堪堪正中他的咽喉。瞬息他连喊叫也发不出,无声倒地。 离他最近的一个同伴察觉到异样,飞快转身想要过来探查,却听“嗖”得一下,仿佛有什么别的小东西飞了过来。夜色下,他隐约只能看见一根长长的细线似乎在飞速回缩着,紧跟着发现细线的末端是一个爪钩固定在自己身旁的房檐上。 尚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邱少鹄已经被这飞爪绳索带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了对方眼前,手落如刀,精准地切在了对方的脖颈动脉上。内部动脉被大力扯断,此人也无声向着地面倒下。 邱少鹄将房檐上的爪钩收回到胳膊上的一个护腕里,这时能看到不远处又有另外两个黑影赶来,估计是都察觉到了同伴的不测。邱少鹄心中一动,自己也跟着躺下,将一具尸体压在了自己身体下后一动不动。 听得耳畔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逐渐停下。那两人应该是看到了房檐上的尸身,邱少鹄能感觉到一个人靠的比较近,正准备弯腰将尸体翻过来。 邱少鹄突然暴起,解下腰间雁翎刀向着对方劈去,他的雁翎刀都没有刀鞘,而是在刀镡上加了一个夹子,可以固定在腰带上,方便随时抽出,出刀速度比寻常快了不止一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被刀劈中眨眼毙命,离得较远的一人见到寒光闪动,吃了一惊之余又飞快后退,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鞭身转动,如灵蛇吐信,让人难以接近。 邱少鹄抬手一挥,一团东西朝着对方洒了过去。对方生怕是什么恶毒暗器,用九节鞭守得滴水不漏,“叮叮”声不绝于耳,这九节鞭却愈发笨重,甚至不受控制反过来将主人缠住。 原来邱少鹄随手扔出的是一团磁砂,磁屑比寻常铁屑要沉重许多,粘在兵刃上会立刻改变重量,让其无法把控。 正当对方被自己的兵刃逼得狼狈不堪时,邱少鹄纵刀一挥,从对方的心肺间隙中穿了过去,这个位置被刺中不仅会瞬间失去反抗能力,而且对方连喊叫声也不会发出、抽刀之后也不会有血液喷出。 果然,当邱少鹄抽刀收回时,雁翎刀身几乎都是干干净净。而一口气解决了四个人,这个方位暂时也就被清理干净。 正当邱少鹄准备松一口气,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绳索如鬼魅般伸出,弹指间缠绕在他的脖子上。第五个人原来早就埋伏在暗中,就是等邱少鹄松懈时突然发出必杀的一击。 时机掌握得不可谓不阴狠。 在绳索收紧的一瞬间,邱少鹄毫不犹豫将左手也从套在脖子上的绳索里穿了过去,这一下即便绳索再缩紧,也没法一口气勒紧他的脖子,给了他喘息之机。 同时顺着绳子拉动的方向,他的身形直接跃出,绳索的收紧跟不上他的速度,收动的力道也越来越弱。 第五个潜藏者想不到邱少鹄会如此应对,也是愣了一瞬。就在这时,邱少鹄扣动机括,右手上的爪钩再度弹出,钩住了前面另一处房檐。以此为发力点,邱少鹄一方面重新将自己拉回去,另一面将穿过绳索的左手反握住了它,用力将对方拽了过来。 对方身不由己,在半空中被直接甩出,无声掉落中,邱少鹄的刀刃轻轻挥出,对方立刻身首异处。 还剩最后三个人,邱少鹄目光如炬,夜眼能看到他们三个人此时聚集在一处。他在房檐上朝着那个位置靠近,步伐轻盈似棉,悄无声息,如同一个安静接近猎物的狼。 在靠近了三个人所在的地方,三者均是背对着邱少鹄,邱少鹄也是从背面靠近的,因而直接看到他们三人面对着一个奇特光源。 是一个镜子,在其中一个人将元气不断注入后,镜面涌动着水波般的痕迹。 仅仅看了一眼,邱少鹄只觉得心神摇曳,整个意识仿佛要被强行扯出来一样,再也无法自持。震惊之余,邱少鹄飞快转身,让自己看不到那镜面的光。 “摄魂镜?”邱少鹄心中想:“他们居然连这个都有。” 然而只此一耽搁,终究还是惊动了三人,三人之中正中那人继续守护镜面,其余二人一人朝着邱少鹄攻来,另一人则拿出了一个纤细的哨子,在夜空中发出“啾啾”的细微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又极具辨识,像是在呼唤着同伴。 邱少鹄用雁翎刀挡着眼睛,一面在不让自己看到摄魂镜的光,一边借着刀刃的反光来看对方的动作。如此一来自然大受制约,邱少鹄一时只能躲避、无法还击。 那吹哨的人片刻没有得到回应,感觉十分诧异,但还是继续在吹。而邱少鹄在躲避最后一人攻击时,角宿天权之威放出,权能的威压,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当先一人在稍许的迷茫后,又直接恢复过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再次冲向邱少鹄。 而越是靠近,对方心中就愈发不妙,直到双方近在咫尺时,眼前迷雾才彻底破除,他才发现自己是被邱少鹄的爪钩硬是拉了过来,而雁翎刀的刀锋早已等候在那里。他想要挣扎,但已经措手不及。 刀尖捅穿对方的身体,邱少鹄以此为遮挡,再度上前,靠近了持有摄魂镜之人。劲弩出现在左手上,他打造的这把弩最多可以同时射出三支箭,每根箭后端都绑着一个铃铛。 铃铛声接连不停,都被对方挡下,对方还在心里奇怪为什么邱少鹄要射出这种明显带有提示的箭,紧跟着铃铛声就再度传来。下意识阻挡时,却感觉力道之大,根本非之前可比。然后才看到,这一次带着铃铛的不是箭矢,而是邱少鹄的刀。 连续四次不断的抢攻,前三次都是箭矢,为的就是让对方形成思维定势,以为第四次也会是箭矢,从而打一个措手不及。邱少鹄紧跟着将那具尸首一推,压向对方的同时隔着又是一刀,刀锋连续穿过两个身体,鲜血顺着刀槽流出。随后翻身一脚,踢碎了那摄魂镜,解除了最大的威胁。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就只剩下最后一人。他仍旧在吹哨,见四周都没有回应,哨子的曲调立刻一改,从低沉变得嘈杂不堪,如金石摩擦的声音,让人烦闷。 伴随着这些声音,寂静夜空出现了许多“嗡嗡”声,初时细微,后来越来越近。模糊中能看到许多团“黑影”自角落中聚散不停,受到哨子驱赶,朝着邱少鹄四面八方围来。 “毒蜂?”问道一股腥臭的气息,邱少鹄立刻猜出了这是什么,当下后退暂避锋芒。吹哨人的哨声愈发急切,那些毒蜂彼此距离也越来越近。 邱少鹄绕着曲线不断迂回,不知不觉中,其实离吹哨人也越来越近。 忽然从腰间掏出一个水壶,扒开塞子将其内盛装的东西洒出,硫磺般的气味撞上毒蜂群,发出火烤般的“滋滋”声,毒蜂纷纷坠落。 邱少鹄提前准备的雄黄酒,专门为了应付对方能操纵毒物的情况。 还有为数不少的酒水朝着吹哨人洒去,对方猝不及防,被雄黄酒淋到顿时发出惨叫。他为了能驱动这些毒蜂,自身也以毒素修行,可以说这雄黄酒也是他天然克星。 烈酒雄黄的刺激,如蚀骨剧毒一般,在他的身上不断冒气青烟,最后化作灰尘倒下。 看着最后一人再也没了声息,邱少鹄再度在四周探查了一番,确定已经没有其他人在此埋伏,这才收起了雁翎刀。 估摸时间,此时快要到了亥时三刻,邱少鹄清扫干净没留下任何痕迹后,赴约。 …… “你……气死我了!”终池老道七窍生烟,他的属下一共就只有这十四个,却没想到大事还没成,就现在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手里折了一大半。当下也不顾其他,手一挥,剩下六个人即刻朝着邱少鹄各自围来,而他自己则退到屏风后面不知所踪。 邱少鹄一手抓住了昏迷的狄英,另一只手握住眼前的桌子登时一掀,宽大桌面整个横飞了出去,朝着当先三个人当头压来。最前一人手持一鬼头大刀,见状冷笑连连,有意要卖弄自家刀法,竖刀侧劈了下去,将整个桌面一分为二。 木屑四溅,露出了桌面的底端,而这时所有人才发现,在那下面还贴着一张黄纸红字的符。 赤阳符遽然炸开,滚滚热浪如风暴呼啸,将在场所有人都吹得东倒西歪,而赤红的金光也晃得他们睁不开眼。 用鬼头刀之人更是首当其冲,高温的烫伤让他如野兽般惨叫,剧痛更是激发了他的癫狂。而模糊中余光所见,邱少鹄隐约再度欺身而上,不由得心头火起,鬼头刀刀势一沉,朝着邱少鹄当头砍来。 一道寒芒,如灵蛇吐信,划开了空气的屏障,以快速绝伦的趋势朝着鬼头刀挡来。“乒——”得一下,鬼头刀手只觉得刀身剧震,几乎要握持不住。紧跟着“乒”得第二下,虎口更是裂开流出鲜血。就这样“乒”得到了第三下,鬼头刀刀身碎裂,在其主震骇的眼睛中,一道纤长的雁翎刀直奔他脖子要害,瞬息切断了他的经脉。 直到倒地之前,他惊恐的眼神也没有消退,他怎么也想不到,天下武学中还有这么霸道的刀法。 因为这根本不能算是武学,这纯粹是猎手捕猎的技巧。找准要害后,一击不中,立刻补上,直到最后一刻将对方置于死地。荒野中的围猎,猎物可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所以一旦抓准,就必须穷追不舍。 一人既死,原本的防线也就被撕扯出一个缺口,邱少鹄一手拽着昏迷的狄英冲破阻碍,向着一边墙壁突进,手中雁翎刀狠狠劈在了上面。 “咔”得一下,碎屑四溢,墙面却近乎纹丝不动,仿佛一整座铜墙铁壁的牢笼。 邱少鹄一怔,这里的墙都被特殊加固了! 身后杀机踊跃,剩余五人再度围上来,彼此间进退有度,要比各个击破难缠了太多。其中更有一人武器是一杆长枪,枪头上装饰着独特的风铃,在空中划动之中,带起了烦躁的声音。 邱少鹄再次拿出一枚赤阳符,而炽烈光芒还没有倾泻完全,围攻人中有一人就忽然深吸一口气,嘴巴和腹腔产生共振,吸纳大量气体被撑得如同蛤蟆状,之后猛然间黑雾吐出,中和了符文的光热。 在见过邱少鹄会施展什么手段后,他们自然也会有所防备。 局面顿时险象环生。 “亢宿,震位,雷霆震怒!”邱少鹄身上的气息,忽然随之凌厉不已。与角宿的权倾天下的感觉不同,这一次是威严毕露。 伴随着一起的,是一枚小巧的柱子从他的手腕中甩出,雷洗珠爆发出的一团惊雷,在邱少鹄的刀光中,化为一整片雷霆之海,带着九天雷刑的怒意。 钧天第二星宿——亢宿,苍龙刑罚,终于被他完整施展了出来。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七:海涵 亢宿,九野之中主掌刑罚,此时借助雷洗珠的雷鸣之力,顿时如雷罚降临,在全场掀起了惊涛骇浪。 从那蛤蟆状之人口中喷射出的黑雾霎时间被雷霆冲散,诸法之中,以雷最为克制邪异,对于他的杀伤性也更为无与伦比。偏巧那人在一次喷吐后,也开始吐纳准备下一轮攻势,趁势将大量雷霆气息也一并吸入到腹中。极为霸烈的气息眨眼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直接昏死了过去。 邱少鹄乘机欺近,刀光夹杂在一片白茫雷光中吞吐不定,又一次向着那用长枪之人攻杀而来。那人一方面被雷霆震骇失去了先手,另一面又无从捉摸邱少鹄的刀锋所向。 长枪被刀光笼罩,彻底失去了章法,邱少鹄的刀锋斩击在枪杆上,顺着枪杆一路划动,须臾间,雁翎刀先挑断了对方的手筋,既而斩向其周身几处要穴。 不过数呼吸间接连解决二人,邱少鹄气势更盛。那剩余三人也纷纷退避三舍,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举止有度。 而在此时,邱少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警兆,他的瞳孔中琥珀色涌动,如镜面般反射出常人所无法察觉的东西。 在下一瞬,他的身体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躲开了原来的地方,瞬息翻转,就像一只豹子在急速的状态下突然改变了方向,也是原本在荒野雪山所磨炼的技能。 然而下一刻,他的步伐踉跄,开始东倒西歪,差点直接摔在地上。极为不自然的姿势,看着又不像是自己失去平衡,而是这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了起来。 在他原本刚刚躲开的地方,一根诡异的白线出现在原地,像是泥鳅般在地上爬行,同时飞快甩动着气流,带来了一些怪异的转变。 “啧——”那终池老道的声音再度传来,原来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就隐藏在暗处。 半空之中,无数银白丝线飘洒落下,满天飞雪一般,几乎都是从原本终池老道那拂尘上延伸而来。纷落到地面上,天地都被其搅乱一般,原本散落地上的桌椅诡异地漂浮到了半空中,而还有一些碎片更是凌乱飞舞着,像是同时受到了多方力道的牵扯。 仿佛这整片区域的重力,都被这些拂尘给搅乱了。 邱少鹄一边在踉跄中勉强稳住身形,一边在躲避着剩下三人的围攻。那三人不知为何就丝毫不受影响,照常在错乱的室内依旧如履平地,况且邱少鹄始终还多带着狄英一个人,掣肘多多,更为不便。 邱少鹄再度掏出一枚雷洗珠,向着前面就是一扔,试图再度打开局面。然而这一次雷洗珠刚刚飞出不久,就碰到了一根白线,丝线网缚之下,轨迹再度改变,反而朝着邱少鹄倒飞了过来,逼得他再度躲闪。 而邱少鹄也丝毫不在意,继续又是扔出一颗,接二连三,包括之前的赤阳符,此时也不要本钱了一般纷纷扔出。这些早就准备好的辅助道具,只有一小部分如他所想扔到了对面,大部分不是直接飞空、就是反而朝着自己落来。 不过到底还是让那些人和自己拉开了一些距离,又多有了一些喘息之机。 只是邱少鹄看着那几个人离自己的位置,心中又是一怔。 不知为何,原本追着自己的三个人,此时只剩下两个了。 感觉到后面一股风袭来,邱少鹄飞快转身,一刀挥出,是一个被颠倒了方位的桌子,被他直接一劈两半。而在桌子后面的影子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如从水中消解一般现身,拿着一个巨大镰刀,朝着邱少鹄整个割了过来。 因他此时的角度极为刁钻,倘若邱少鹄有所动作,那自己可以避过、但一直拉着的昏迷狄英就会被殃及;而如果自己无所动作,那毫无疑问邱少鹄自己就会中招。 锐锋扑面,邱少鹄却不进反退,也让对面的袭击者无比错愕。在他看来,自己此前的举动无非是给另外的同伴争取时间,眼下却似乎适得其反。 而在邱少鹄即将迎向镰刀的刀锋那一刻,他的身形忽然一矮,这样一来,被他一直拉扯的狄英似乎就成了挡箭牌。 难道他要牺牲同伴来换取一线生机?袭击者也是捉摸不定。 只是下一刻,邱少鹄拉着狄英的手,忽然放开了。 千钧一发之际,此处的方位再度发生颠倒,狄英失去了支撑,也就非但没有朝着刀锋的地方掉下去,反而向着半空中飘了上去,堪堪躲开了致命的锋刃。而邱少鹄一只手则死死扣住了地面,他的五指坚硬如刀,地面被划出了深深的痕迹,但终究是让他固定住了身形,以此为支点,突然朝着对方扑去。 手持镰刀的袭击者被撞个满怀,紧跟着刀锋也刺穿他的身体。 余势不止,邱少鹄带着对方朝着前面硬是飞扑了出去,就在此刻,隐约听到了一声惊“咦”。 “在这!”邱少鹄猛然将身边的那人甩了出去,手腕处爪钩弹出,爪钩的力量奇大,直接刺破了墙壁,墙土飞溅,伴随着一声墙后一声惨叫。 终池老道的身体被直接抓了出来,手上还握着那个拂尘。邱少鹄当机立断,手起刀落,拂尘的丝线被从根源一击斩断,此处的重力立刻恢复了原状。 从一开始邱少鹄就一直在寻找对方的方位,在摸透了拂尘所搅动的颠倒变化后,就步步为营,以此出乎意料,将这个罪魁祸首直接抓了出来。 邱少鹄早就意识到,如果不先将终池解决,这个杀局他也不可能真的破开,虽然对方和他差不多是九重的修为,但诡异的能力在特殊情景下所发挥的作用,也不是常规修为可以衡量的。就像是他此时抓住了对方,也全然是因为更敏锐的经验和感知。 刀光闪烁,雁翎刀毫不犹豫朝着终池的脖颈要害斩下。对于这个戕害狄英、还算计自己的罪魁祸首,他心中没有丝毫怜悯。 黑影涌动,如影子般卷住了邱少鹄的刀,只觉得一股大力阻碍,逼得他不得不改变了方位。而紧跟着终池老道也被这股黑影卷走,抬头又见到,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了场中,正是之前和终池在一起暗算狄英的那个黑影。 他看着终池在地上瑟瑟发抖,眉头不悦地道:“我说过,你太托大了。” 终池此时也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黑衣人皱眉之外,也无可奈何。虽然他论修为要比终池高一些,但加入他们却很晚,眼下按理来说他只是终池的下属,不管对方怎么样,自己都要给他收尾。 一念及此,他手上的黑影在聚集和溃散中不断闪烁,最终隐约勾勒出一杆大刀的影子,眨眼间,它就如真正的影子一般,朝着邱少鹄无声、但极快地斩击而来。 邱少鹄挥刀抵挡,而仅仅一下就感觉到了不妙。对方用的是大刀套路,但那种大开大阖、威猛无匹的气势却是一点也无,反而处处如绳索般缠绕,诡异的让人防不胜防。 此时剩下的那两人也加入到了围攻中,而且对方还有终池还坐在地上,或许暂时失去了战斗力,但谁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下一秒就恢复。 邱少鹄在思索着摆脱对方的方法。 “你想要逃吗?这完全是无用功!”黑衣人看穿了邱少鹄心中所想,“我刚刚就注意到你,你的那些符文,全部耗光了吧!这样的你不可能赢我!” 对方说的没错,邱少鹄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功力比终池还要深厚,更远超自己。虽然这也是自己修为时间尚短、底蕴不够所至,但生死之战,可没人会因此而怜悯。 黑刀残影,飘忽不定,邱少鹄挡住一刀之后,只觉下腹忽然一痛,黑刀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另一个角落,将他远远劈飞了出去。 黑衣人紧跟着逼近,不想邱少鹄却一跃而出,身手矫健,根本不像受伤的样子。 邱少鹄一刀劈出,旋风扫落叶般,逼得身旁几人纷纷后退,而后又有角宿天权之威,黑衣人受到震慑,也不由得退后些许。 黑衣人不知不觉中背靠墙壁,正要再度反击,冷不防一股强烈的震动传来,差点激得他一个踉跄。 在场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但紧跟着这种震动的轰鸣就接二连三地传来,凰天阁的墙壁在摇摇欲坠,从低到高,一处又一处墙皮被震得不断掉落,就像外面有猛兽冲击。 黑衣人隐约猜到了什么,立刻觉得大事不妙。 “轰!”再一下冲击,凰天阁墙壁被直接打穿了一个大洞,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紧随其后一个个奇特的珠子从那些破洞弹了进来,释放着刺鼻的烟雾。 邱少鹄为防不测早就有了完全的准备,在他进入凰天阁之前,在周遭房檐上各个位置布置了多个弓弩朝向这里,一旦过了一定时间他还没出来,就会将固定在上面的雷洗珠发射过来。虽然一枚威力不够,但接连的冲击,终于还是将凰天阁的外墙震破。 后面弹入的珠子,里面则充满了以水银化开的雄黄,水银接触空气即刻挥发,带着雄黄一起,倾吐着这些剧毒的气息,乌黑的颜色遮蔽了整个室内。 “居然下毒,你太卑鄙了!”黑衣人立刻捂住了口鼻,而后立刻向外退去。他之所以撤退,一来是生怕邱少鹄还有什么更阴毒的后手,而来之前爆炸那几下动静实在是太大,如果将抚神督的人再引了过来,完全是得不偿失。 剩下两个人和他一起退去,临走前他刚想叫终池老道一起,抬头一看对方却早已不见了踪影,这老鬼居然见势不妙早就逃之夭夭了! 邱少鹄一面捂住了口鼻,另一面朝着狄英躺着的地方飞快赶去。已经尽量避免吸入这些气体了,但还是能摸到自己的鼻子里鲜血在向外流淌。他在之前一直把解毒剂含在舌头底下,终究也是无法避毒。 找到了昏迷的狄英,邱少鹄先是把同样的解药给他服下一枚,想着他昏迷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事,再度使用贪狼之眼打算查看他的情况,立刻看到他的脑中有着一团奇特的黑色在蠕动着,猜测着或许就是那些人来控制狄英的东西,立刻又拿出来一个水壶,将混杂雄黄的酒直接从他的鼻孔里灌了进去。 “咳咳……”伴随着咳嗽声,一条黑虫也从狄英的嘴里被一起咳了出来,和之前邱少鹄在苍显山上看到的黑虫一模一样。它因为周遭的毒气早就虚弱不堪,此时被这么一激,也是彻底断绝了生机。 “恩……公。”狄英恢复了意识,睁开眼吃力地说。 “离开再说。”邱少鹄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心知定然是官府的人赶了过来,当下扶着狄英马上离开了这里。 后街的道路清冷而无人,邱少鹄扶着狄英踉跄离开,狄英惭愧道:“都怪我一时不察,竟遭歹人陷害。” “没事就好。”邱少鹄说:“那些人手段诡异狠辣,我见过比你还要惨得多的景象。” “恩公,我看你好像被砍中一刀,你……”狄英关切邱少鹄腹部衣服被切开的破口,没想到邱少鹄直接从里面掏出了一块皮革,说:“它帮我挡了一刀。” 这是一张狼皮,毛色光亮,面积巨大。而且不是一般的狼皮,是一只杰世狼的皮,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邱少鹄虽然没有甲胄,以此也能防身。 雪山独有的杰世狼,寻常刀剑根本不可能伤它们分毫,极为难缠。邱少鹄在雪山之中,完全是靠掐住它的脖子才能把它勒死。而相同的皮革,邱少鹄还有七张,见证了七次凶残的血战。 狄英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开始回忆起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他们控制住了脑子一般,昏昏沉沉,做什么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回想起自己被控制的情景,狄英说:“但我也不是全无意识,我隐约听他们说话,谈到了‘安息之地’这个名字……” “安息之地?”邱少鹄皱眉,大陆之上的三大灵教派,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和他们扯上了关系。 …… “呼哧……呼哧……”终池一口气逃出很远,才缓缓停下。回望着身后着火的凰天阁,依旧心有余悸。 此番损兵折将,着实是意想不到。现在逃了出来,下一步就要考虑怎么和上面的人解释这一切,不然自己依然没有好日子过……归根结底,都怪那个该死的小子! 终池越想越怒,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了出来。 骂了半天,觉得气消了一些,他才恨恨停下,打算整理下早就凌乱的衣服。 “啪——”在他触及衣服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感觉自己的手还能动,却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衣服。 而且自己的衣服不知不觉,怎么越来越湿了? 他忍不住低头,瞳孔骤然紧缩。 自己的右手,自手腕处齐根而断,断手掉在了地上,手指还在颤动,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服,而却没感觉到任何疼痛感。 随后终池腿一沉,自己的脚也被齐跟斩断倒在了地上,随后是胳膊、肩膀、大腿……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肢解,终池吓得惨叫,最后只剩下一个头颅还是完好,地上沾满了血迹,按理来说他早该死去,偏偏意识又极为清醒,让他怀疑这是不是只是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对方望着自己的视线,像是刀锋一般寒冷。 “安息之地,无情无义,该杀!你该感谢,我选择了你已经是海涵了。准备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吧!” 白衣男子挥手之间,他迸发出的杀机,在终池震惊的目光中彻底将其斩为碎屑,然后他随手一挥,这些令人作呕的碎块就这么飘在空中,和他一并离开了这里。 每一块血肉,包括终池仅剩完好的眼睛,都还在独自颤动,像是彼此依旧活着。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八:父子 “大人,什么也没发现。” 属下检查完这处道观的上下各处,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地方,朝着跪坐在蒲团上的成赴先汇报情况。 成赴先的姿势,是朝着眼前道观大堂正中的神像行跪拜礼,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也在默默祈祷。 这处道观名为“顺人观”,在潮门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观中不大不小,观主是个持重老者,此时盘坐在成赴先身旁另一个蒲团上,端坐似已入定。 在属下回报完很久后,成赴先才停止自己祷词,慢慢睁开双眼,又摊开双手,珍而重之地叩拜了两下。 很少有人知道,成赴先的这个习惯。虽然他是抚神督这个朝廷管理各宗教门派的官员,但他但凡见到神像,都会去拜上一拜。 做完了一切,成赴先站起身,先是朝着端坐在一旁的观主郑重行礼,抬起头来,语气冷峻说:“观主清心寡欲,自然寿福齐天。但若日后知晓贵观与邪灵教派有所勾结,纵然神灵庇护,抚神督也绝不轻饶!” 年老的观主眼睛微闭,也没有站起,抬起右手朝着门口一指,意为送客。 成赴先带着手下鱼贯而出,他们一身代表着威严的燕服,与四周清净的装饰,始终格格不入。 走出大门,成赴先看到一个中年人站在那里。成庭栋左手拿着自己的烟袋,袅袅的烟气散发着刺鼻的气息,而他威严的眼睛,自从成赴先出来后,就一直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成赴先面色微动,“父亲……” …… “身为三灵教之一,安息之地到底要做什么?” 回到客栈的邱少鹄,开始整理现有的信息,蹙眉苦思。 安息之地、真池教、震康神宫,被世人称为“三灵教”,散落于大陆上各处。 按照教义不同,他们的信仰也各位不同。 安息之地信仰“彼方之境”的存在,号召信徒一起去寻找他们的圣地净土。 但和一般修行宗派的“飞升彼方”不同,安息之地所相信的“彼方之境”其实更接近于“地狱”。他们相信存在一个灵魂的终点,而单纯的死亡并不能让人进入这个最终的圣地,只有找寻到正确的道路,才能让所有人踏入这最终的归途。而只有到达真正的“彼方之境”,才能让一切生灵彻底最终安息。 真池教所信仰的就是“唯一真神”。和道观寺庙中作为信仰寄托的雕塑不同,真池教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并且认为一切都要奉献给唯一的神,以此才能换取圆满。 而与前两者相比,震康神宫就要更神秘得多。身为朗国的国教,它的触手很少探到其他地方,终日隐藏在极北风雪后的宫殿,真实的底细一直少有人知,只知道加入的人皆自称为“宗徒”,自视为唯一的正统信徒。 三灵教行事作风诡异,平素少与其他宗门来往,有些人将其视为邪教,有些则根本不以为意。 而安息之地,邱少鹄之前就与他们打过交道,路过漓州时,那个老板娘,显然就与安息之地有着不浅的关系。 但眼下不论如何,邱少鹄都确实在潮门碰到了安息之地,而且对方还与岭川宗的人间蒸发有莫大关系。 这个信仰“死亡”与“彼方”的教派,又到底想要从岭川宗这里得到什么? 苦思无果,邱少鹄也有些遗憾,倘若昨夜离开时能抓住那老道终池,说不定就能从他口中问道什么。但一离开之后,对方也不见了踪影。 “或许,可以换一个方法。”邱少鹄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他拿出了——三枚铜钱。 摇卜测算,始终是道门修行之法,外人会觉得卜算之事荒诞不经,但在获知一定条件后加入时间这个考量,就可以预知很多常理所推测不到的事情。 就像是有经验的人看到西方乌云,就能猜到接下来大雨滂沱;见到一叶败落,即知天下将秋。 三枚铜钱,反复投掷六次,最后得出的卦象是——讼卦。 “不做强迫之事,克制不争之争,讼卦最后是这个结果吗?”邱少鹄心想:“毫微之末不可轻视,已有之途未必可行。或许我也需要如其所示一般,做一些顺其自然的事情。” 这般想着,邱少鹄离开了客栈,打算出去看看。这个时节的潮门城内,他还没好好看一看。 …… 官府的大门外,成庭栋和成赴先就站在这里。衙门牌楼宽大的规模和阴沉的颜色,立在那里就像一座山压了过来,过往之人受其气势所迫,纷纷避让不及。 唯独这父子二人,对此熟视无睹。 “近来可好?”成庭栋吐出烟圈,悠悠望着北方。 “很好,上次我托了个人带话给你,但你忘了。”成赴先说。 “你找的人是个女人?”成庭栋皱眉苦思,“哪个女人?我不记得她了。” “那我就再说一遍,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做好了。昨夜凰天阁的动荡虽然没有人赃并获,但已有了线索。对于你交代的岭川宗的事情,我也一直在做准备……” “我没问你这些,我在问你的生活。” “也很好,今天又去了一个道观,对着里面的神像叩拜了一番,心里宁静了许多。” “我告诉过你,不要和那些道士一样,执着这些烧香拜神的事,你不如去多练练武,然后……” “然后像父亲您这样,多年重臣大将,还是被朝廷打发到这里。”成赴先直截了当地说。 “就算我们平时父子谈话,你能不能不要总拿出一副应对上司的态度。”成庭栋咳嗽了一声,直视着自己的儿子。 “因为父亲您相比较作为家长,还是更习惯上司这个身份,不是吗?”成赴先说:“你和你三个心腹之间的联络,都比我要频繁。” “我说过,你多少要对他们尊敬一些,他们中有你母亲的兄弟,是你的舅舅。”成庭栋的语气不知不觉严厉了一些。 “因为透过他们,你才能多少能找回一些母亲去世前的感觉。”成赴先说:“你一直很想念母亲。” 成庭栋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袋。 烟袋上挂着的香囊,就是当年他的妻子遥馨亲手绣的。 “总司大人,按照你的吩咐,我们都布置了下去,这是最新的状况。”一个抚神督的下属来给成庭栋报告情况,成庭栋随手拿过对方的呈信,仔细看着。 成赴先则在此时悄然离开了。 …… “我要订制一个机关箱,大小尺寸和功能都在这张图上……”神工门里,邱少鹄如此说。 从神工门出来,邱少鹄虽说准备在潮门城逛一逛,还是有意识地来到了一个区域。 路边两旁神像比邻,还有许多低矮的神庙供奉着各种神灵,包括夜游神、土地公、城隍一类。这里建筑老旧,是潮门建城后最初的一片区域,也记载着伴海而生的人,对于未知神秘的最初崇拜。 邱少鹄猜测安息之地既然去找岭川宗,或许也会来这里附近。 他走过道路的拐角,步子不由得一停。 他看到了成赴先走入了道路尽头最大的一个寺院中,孤身一人。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二十九:如梦 成赴先身着便衣,褐色的交领衫套在他的身上,就和寻常百姓无异。 他推开寺院的大门,千年古刹积累的岁月的灰尘,从门框上纷纷飘落。 踏着长满青苔的黑砖,尘封的气息逐渐解冻,成赴先感觉到这里逐渐让他亲切,身心也不由得放缓。 古寺的住持是个年轻的和尚,法号了梦,看到成赴先走进,依旧扫着自己的地,说:“施主想要求签还是进香?签和香都不收分文,若是想捐香油,两文钱放在大殿上就可以。” “这般清苦,你的寺庙又是如何才维持下去的?”成赴先停下了脚步。 “出家人无不求身外之物,自给自足即可。”了梦说话间,成赴先才看到院子里种的菜。 了梦接着说:“若施主觉得求签还不够好,我还可以给施主唱一段经文祷词,可洗涤灵智、消除烦忧,只是需要额外交纹银二两。” “二两银子,一千两百文钱,够贫苦人家过一整个月了。”成赴先微微一笑,“果然即便是佛祖,眼中也有高低贵贱之别。” 出乎意料,了梦住持摇了摇头,说:“不,佛法平等,听诵经唱词,其实和求签拜佛一样。二两银子花费与否,佛法愿力皆无边广大。” “那……”成赴先反而好奇了,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只因一些富家大户愚昧,觉得免费求签太过容易,又不愿用心膜拜,以为多缴纳钱财,就能洗清罪孽。小僧几次劝告,皆无用之功。不如顺水推舟,还他们一个心愿。”了梦住持开诚布公道。 “原来如此,”成赴先哑然失笑,“世人皆如此古怪,求而不得时痛苦万分,若轻易得到,反而又不愿相信了。” “那施主……”了梦道。 “我愿意花那二两银子,”顿了顿,成赴先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像那些人一样傻,只是单纯想听大师为我解惑一番。” “那好,施主请随我来大殿。” 了梦将扫帚轻轻立于墙角,带着成赴先向内走去。 在他们离开后,古刹的大门,再度轻轻开启,邱少鹄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古寺的内部,看上去和外面一样古老,极简的陈设,大殿上的佛像色彩也有些斑驳,却十分干净。 成赴先坐在了大殿正中的蒲团上,看了梦换了一身袈裟,这是他在庄重场合才会特意换上的。他一手持经,来到一个佛案边,上面放着木鱼、磬、手铃这些礼器。 了梦在铜磬上敲击一下,悠扬的声音经久不息,引人渐入佳境,伴随着空灵的声音,他开始诵唱经文。 声音之中充满了磁力,似来自于亘古洪荒,带来了隐秘的召唤。空谷之中微风拂过,随之飘向高空,九天之上,万里平静,浮云雾霭轻盈,让人穿梭其中,沉醉不已。 佛教以乐入理,唱诵经文本是功课日常,成赴先陶醉于其中,微微闭目,眼角中隐约有晶莹涌动。 片刻之后,了梦停下了声音,成赴先才如梦初醒。 “施主并不懂佛理,”了梦忽然说:“不然,刚刚施主应该与我一通诵唱。” “不错,”成赴先点头承认,“我不通佛理,也不信仙梵之道、飞升极乐,但我愿意尊敬他们。” “这是何故?” “因为我的母亲。”成赴先缓缓道。 “既是为令堂,也为我佛有缘人,施主不如将此佛祖为令堂请回去,可保佑她余生安康。” “她早已去世。”成赴先沉痛地说。 “阿弥陀佛,节哀。”了梦双手合十,然后说:“若施主仍无法介怀,可前往暗殿一试。” “暗殿?”成赴先不解。 “那边有三个暗间,各自有三位禅师坐在后面为人排忧解惑,施主可随意选择一间进入,对禅师倾诉心事。施主不知道三位禅师的身份,自然能放下芥蒂;暗殿帷幕后禅师也看不到施主的相貌,自然也不会泄露施主的秘密。” 了梦好整以暇地说。 “住持好意,在下心领,但心事之惑,终究需要自我想清楚,才能自我解脱。”成赴先谢绝道。 “心事由心声而成,声者,源于己而传于他人之物也,但凡心声而发,也莫不是由己至人所传递。人心之奇妙,也莫过于相互隔阂、又相互理解。”了梦说:“施主又何必执着于自解其惑。” 在了梦的劝说中,成赴先最终决定去暗殿,哪怕还只是看一看也是很好。 暗殿前,三个一模一样的门并列出现在眼前,如了梦说的那般,彼此毫无区别。 成赴先随意选择一个暗间走了进去,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狭小的空间,也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听不到,只能闻到一些燃香的气息,让人精神放缓。 “阁下有何忧虑?”对面传来一个声音,看不到样子,但能听出来很年轻。 “并无忧虑。”成赴先说。 “若无忧虑,阁下何故来此?”对面似乎轻笑了一下,同时轻轻敲动了一个乐器。 悠扬的声音,将成赴先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带入其中。 “在下因家事为难。”成赴先放松了心灵。 “家事为何?” “是因家父。” “令尊可对你不好?” “他是个很好的人。” “那可曾待你不公?” “他刚正不阿,虽严厉,但从无偏袒,无论对谁。” “那又是为何为难?”对方好奇。 “是啊,”成赴先迷茫,“我到底为什么对父亲不满?” 沉吟片刻,成赴先回答:“其实我从未对他不满,只是对自己达不到他的要求不甘。” “不甘?” “母亲因我而死。那是二十多年前,昭国南迁,我们全家也从绝连关一起南下。我母亲,就死在了当时。” “原来如此。”那个声音道:“兵马三月不见平,赤地千里无活人。我虽从未亲身经历那场动荡,仍能想象它的惨烈。” 当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既有陶家父子趁势揭竿而起,也有巴中地区封闭自守。关外和朝廷貌合神离的律州部族也趁势集中了自身五部八镇的兵力,自立成国。那种动荡,许多经历过的人现在还活着,而他们都不愿谈及。 “我本以为父亲会因此恨我,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没有保护好母亲,从那之后,我就总害怕他对我失望。” “你既然有这些话,为何不曾对他说呢?”那个声音谆谆善诱,让成赴先渐渐迷离,“亲人间,并非无话不谈,但也需要交心。有些话,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之后和那个声音一来一往,聊了许久,成赴先感觉心中的不快渐渐倾吐干净,意识也随之一清,才说:“多谢禅师指导,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他日若有机会,我还会再来亲自进香。” 走出暗殿后,成赴先看到刻漏上的时间有些诧异,心想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吗,足足有一个时辰。 “阁下慢走。”听到了成赴先渐渐远去的声音,暗间内的影子渐渐显现出来——是邱少鹄。 他熄灭了手中点燃的线香,奇特的烟气让人昏昏欲睡。 离开的成赴先不会想到,邱少鹄一开始就藏在暗间内,趁着刚才的机会催眠了他,问了一些成赴先根本不记得的问题—— …… “安息之地,你们查到了什么?”确认了成赴先已经失去了意识,邱少鹄问。 “安息之地……他们……”成赴先的意识若即若离,“他们围住了岭川宗。” “围住岭川宗要干什么?” “不……知道……但他们,应该是在找东西……” “什么东西?” “岭川宗的一件东西,我们不清楚……” “岭川宗的人去哪了?” “在这之前……我们就让他们离开了……”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安息之地的动向?”邱少鹄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那为什么还放任他们到现在?” “没有……机会……现在想进入岭川宗,需要安息之地的……信物……但我们还未捉到他们的人,而且……他们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也就是说,想去岭川宗一探究竟,就得先有信物。但又因为安息之地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们抚神督不知道他们的目标,也无法动作。”邱少鹄明白了。 “啊——哈……”成赴先打了个哈欠,马上就要醒过来。 邱少鹄立刻顺着原本的话题说了下去:“亲人间,并非无话不谈,但也需要交心。有些话,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 沿河而行,邱少鹄在想刚刚的事情。 “信物?如果是之前那个叫终池的老道,他身上应该带着,但偏偏不知所踪。” 邱少鹄想:“但想找到安息之地,或许未必那么麻烦。之前狄英探查岭川宗的事情,都被他们顺藤摸瓜找来,证明他们也很在意别人调查自己的事情。如果再如法炮制……” 时过正午,潮门河边空无一人。 太阳暴晒,几条船从上游缓慢漂下。 邱少鹄本来一扫而过,但马上警惕万分。 他飞快几步,从河边直接跳到河中央的船上。 船里面躺着的,是一具尸体,面色乌青,像被夺走了魂魄。 船连着船,每一艘上面都躺着一具尸体。 杀死他们的手法,和安息之地似是而非。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虫 翻过外围围墙,蒙尘带着人小心翼翼进入到这个空屋中。 里面空空荡荡,自从发生了命案后,所有相关的东西都被官府收走,何况这里本来就先被洗劫了一番。 物是人非,颇显萧瑟。 “师兄,什么都没有。”抚勋带着其他师弟查找了一番,确认没有其他人藏在这里。 蒙尘站在庭院的中央,将手贴在眉心上,默默祈祷说:“愿太上洞玄灵宝天尊祝颂,灵谛师弟。” 灵谛就是死在潮门的无忘岛的人,他们现在就在灵谛的住所调查。 “师兄,官府把这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剩下的我们也找不出什么了。”抚勋看着其余师弟一无所获,也为难道。 “什么!”,蒙尘有些焦急,很快又继续说:“淡定,继续找,草木蛇灰,总归是能留下一些线索。”蒙尘一边说着,主动走入了院子里正中草堂内。 草堂墙壁以泥土涂抹,除了几张粗糙的桌椅,再无长物,和一般人想象中的仙门弟子的住所迥然不同。 蒙尘走到了破败的窗户前,身体一弯,单手破墙,在窗户下面的墙缝中摸索着什么。 无忘岛的弟子都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窗户下,蒙尘猜测灵谛或许会给自己留下什么线索。 手指在墙缝的末端触及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指尖还颇为寒冷,像是个铁盒子。蒙尘心中一喜,立刻将那个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一尺见方,厚约两寸,估摸能放下一本书的大小。 蒙尘立刻打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这到底是什么?”蒙尘奇怪,“仅仅是无忘岛的典籍,灵谛师弟会特意藏在这里吗?” 正在此时,蒙尘心中忽然有所感,下意识往左边看了一眼。 “因为那里面原本放着的,不是你无忘岛的典籍。”白衣男子恰在此时出现,望着蒙尘语气不悲不喜:“你能察觉到我,看来修为也是神道渊通五重了。” “请前辈指点。”蒙尘立刻恭谨说。 “你不怕我吗?”白衣男子并没有收敛自己的气息,万千杀伐如修罗炼狱一般,唯独除了蒙尘其他人一无所觉。 “前辈的身上,我感觉到了无忘岛的气息,猜测您与我等大有渊源。”蒙尘说:“敢问前辈方才所说,这里面放着的不是无忘岛的典籍,到底是何意?” “你师弟灵谛找到的,是一本无忘岛早就流失在外的书——万隐所写的初本《太上记》。”白衣男子说。 蒙尘不觉变色。 《太上记》翻印在无忘岛屡见不鲜,唯独初版早已不知所踪,如果灵谛发现的是这个,当真非同小可。 …… 潮门河边,官府的衙役已经赶到,将船内的尸体一具一具运走。 河岸大堤两边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对着此事指指点点,在他们看来,一次性死了这么多人是不多见的事,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 邱少鹄藏身在众人中默不作声。 “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死亡原因尚不可知,未必不会是安息之地的人下的手。”他在心中暗自沉思,“官府的人已到,这里再没有其他能探查的。若想知道这些人的确切死因,就得逆流而上,去河流上游看看,他们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打定主意,邱少鹄不着痕迹地离开了众人,沿着河岸向上游一路寻找。 这里已经偏离城内主区,越是逆流而上,两边民居也就越少,越是没人能看到那些船的行踪。邱少鹄如何寻找,也都找不到任何人知道那些尸体最初从何而来。 几番探查无果,邱少鹄也没有气馁,他早就想过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只是对方为何如此大张旗鼓,他还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已到城内边缘,繁华的建筑再也不见,眼前泥泞不堪的土路似乎预示着前不久刚刚下过大雨,路边草房杂乱排布,丝毫没有内城的整洁规划感。风吹过,带来浓郁的泥土气息,偶尔有人穿着破布粗衣从里面走进走出,看了邱少鹄一眼,也就不再在意。 这些贫苦的人,每天艰难的工作,也只够勉强糊口。他们没有余力去思考更好的生活,余生可以想见的日子,也只是照例被困在这里,和这些草屋土地般,日渐破败。 邱少鹄的眼中,露出些许悲凉。 对于这种,他有着特殊的感同身受。 忽然间,一股气息掠过他的感知,让他不由得微微一颤。 眼底琥珀色闪动,敏锐捕捉到了那气息的由来。 这股让人熟悉的感觉,他绝不会错过。 路边经过一个人,邱少鹄身体错开,尽量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随后身形一矮,在无人察觉的状态下藏在了一个草屋的拐角处,紧盯着对方的去向,遥遥跟了上去。 邱少鹄的双眼倒映出对方的背影,就像观察着猎物的狼。 那人穿着的皂色短衣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然不是这里的居民。他对这里早就轻车熟路,复杂狭隘的土路中依然走得很快。 不多时,就走到了最里面的一座草堂前。门户已经大开,里面有几个人影已经聚集在里面。 这间草堂和外围其他屋子一样破败,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里很干净,主人想必一直勤于打扫,即便身处淤泥,也不忘本心高洁。 邱少鹄见对方直接走入到里面,转而闪身到草堂屋顶上,避免被人发现。 在高处小心翼翼向下张望,能看到里面或站或坐,许多官差凑在一起。 “这无头尸案查了这么久,不知何时能交差。” “听说这里的人自从两年多前来到这里,就一直和周围交往很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今天我们来这里一看,肯定又有什么人来这里胡乱翻找了,本来就没什么线索,这下更无从找起了。” “可上头还催得紧,咱们都来查多少遍了,非得要咱们三番两次再来查,呸,要我说查个屁!” 等邱少鹄跟踪的那个人也走了进来,官差纷纷站起来,“呦,师爷可算来了,赶紧的吧,弟兄们都等了半天了。” “好说,好说。”进来的师爷拿出纸笔,熟练地准备记下官差们的笔录。 一个官差的班头随意说:“还是老样子,能查到的以前都查一遍了。这里的主人叫令地、还是零底来着?年纪二十岁出头,平时和他人没什么来往,街坊四邻也说他没什么特殊之处。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据说他信一些鬼神,怀疑和一些道观有关……” 班头说的很快,师爷照旧能跟上记录下来。 在邱少鹄的位置,能直视所有人的情况,他黄褐色的眼底中,分明能看到,那师爷的脑海中,一团黑色的虫影,跳动不定。 他也是被安息之地迷惑的人!难怪看到对方的一瞬间,邱少鹄就感觉到不对。 为什么安息之地的人会来查这个案子? 不过如果一直跟着对方,或许就能知道那“信物”的踪迹。 邱少鹄打定了主意,一直耐心等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师爷的笔录记完,官差们反复寻找几次,再也没有其他线索,于是决定一起回去交差,师爷也与之一起行动。 等他们离开草堂后,邱少鹄再度跟了上去。不过跟了两步,邱少鹄就觉得掣肘多多。这些茅草屋附近地形狭窄,想要隐蔽行踪极为不易,对方像之前只有一人还行,眼下人多眼杂,想要盯梢又不被发现就分外不容易。 就在此时,官差们绕过一个拐角,冷不防对面小路中出现一个推着车的老者,和他们撞了个满怀。官差们大呼小叫,老者的推车也翻倒,里面装的东西都洒了出来,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哎呦,老家伙,你没长眼啊!” “一车泔水,都把老爷们的衣服弄脏了!” 官差们怒气冲冲,朝着老人围了过来,老人只得跪地求饶。 “住手!”邱少鹄神色一变,立刻赶了上去,将老人护在了身后,直视着这些官差说:“你们好歹也是吃皇粮的,眼下却在此欺负一个老人,也不觉得害臊吗?” “嘿,小子,你还要硬出头是吗?”一个差人拿起威吓的水火棍就要给邱少鹄一点颜色看看,冷不防班头一把拦住了他。 官差的班头冷冷看了邱少鹄一眼,看这个年轻人面色白皙、眼睛明亮,不像是一般贫苦百姓,若是读书人、兴许还可能是个秀才,倒也显得理所应当。 朝廷早有谕令,凡是中了秀才的学子皆不用纳税,而若平头百姓冲撞了他们,还会被抓去打三十大板,可谓皇恩浩荡。 因此若论身份,眼前年轻人不知比自己高多少,又何必去触他的霉头。 班头的脸色青了又白,最后也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人就这么离开了。身后官差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还都是跟着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邱少鹄趁机将老人扶起,就这一个动作,狭窄的街巷里,就不可避免和那些官差有身体接触。 接触到那个师爷的一瞬间,邱少鹄不可查觉地在对方身上多放了一件东西。 “小伙子……谢……谢谢你啊。”老人徐闲虽不明白为什么官差走得那么干脆,但还是对邱少鹄道谢。 “没事,举手之劳。”邱少鹄见老人穿得淡薄,掏出一串铜钱想要留给老人,没想到老人并没有收下。 徐闲摆手说:“老头子我虽然年老,但还有手有脚,能自己讨口饭吃。我还有儿子,在官家也有个活计,算是日子还有点盼头。小伙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真的不能要。你要是真想帮我,我还有个孙子,现在天天在家读书,过几年也要去考试,我看你也像个读书的,要是有时间,就来我家里帮帮我孙子读书也好。” 邱少鹄点头道:“好,如果老丈你需要,我回头还会来看你。但我现在还有别的急事,就先不送你回家了。” 邱少鹄和老人徐闲分别后,飞快朝着那群官差离开的地方赶去,眼神如炬,追赶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缕奇特萤火。 他方才偷放在师爷身上的是一块夜荧石,白天看不出异样,等到晚上就会发出幽光。那种光在邱少鹄的眼中此刻就是最好的标记,纵然相隔很远,也能看到它翠绿的颜色。 邱少鹄很快追上了他们,见他们在街市上闲逛了一阵后,径直进入到官府衙门里,师爷也进去了之后很久没有出来。邱少鹄就耐心等在外面,他相信这还不是最后的终点。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师爷果然再度出来,他这次小心翼翼,尽量走不引人注意的道,向着一个地方赶去。在小巷里左拐右绕,生怕别人发现自己。 最终,走到了一户大门前,径直走了进去。 邱少鹄飞快跟了上去,只见一间当铺伫立在眼前。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一:人心 当铺名为“安荣当”,在当铺两旁的闹市中,许多酒馆比邻排布。 邱少鹄就在其中一间酒馆里静坐,酒馆的氛围嘈杂,室内两旁却种着高大的绿植,花盆底部以鹅卵石铺就,花花绿绿的颜色,看上去分外鲜艳。 和其他人都不同,他没有要酒,喝的只是清水。 邱少鹄不喜欢任何有味道的食物,因为气味掩盖,可能会有人借机下毒。不过在旁人看来,他的这种口味,就是寡淡到了极点。 他在回想刚刚的所见所闻。之前师爷进入那客栈的一瞬,自己的探查就瞬间被阻断,无论如何再也看不到里面的任何信息。 安荣当看上去只是个寻常当铺,但邱少鹄真实面对他时,却感觉自己就像面对一个幽深的黑洞,吞没了一切的气息。 安息之地会把据点放在这么一个闹市客栈,肯定有独到之处。如此防守严密的地方,或许所谓的“信物”,也就在其中。 更大的问题则在于,邱少鹄如何才能进入到里面找到信物?他已经接连卜卦数次,得到的结果都是“大凶”。 看来这是一件讲策略的事。 “啪嗒——”一块鸡骨头掉到了邱少鹄的桌子上,他微微皱眉,看向了酒馆里最嘈杂的正中。 那里一个纨绔与自己一群狐朋狗友正划拳罚酒得进行,杯盘狼藉,连下酒的烧鸡都洒得到处都是。 酒会的主角名叫周平兴,其父靠从海外贩运鲸骨鲸油,在潮门也累积了海量财富。他本人则平日中多在潮门中呼朋引伴、走街串巷,以游戏为乐,算是本地一个“出名”人物。 那群人又一次猜拳结束了,周平兴被灌酒得次数实在太多,于是拒绝说:“不喝了,不喝了!公子我认输了。这样吧,我给你们看个好东西,看了这一眼,我欠你们的就一笔勾销,如何?” “都知周公子雅兴,但不知这次又带了什么好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旁边的好友纷纷鼓噪道。 “哎,我告诉你们,我这可是好东西,是我父亲从海外带来的,只有汇交之地的群岛上才有,平时连看都不让我看,这次我是特意偷出来,给你们开开眼的!”周平兴神神秘秘地说。 “那感情好,周公子真够朋友,快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一群人纷纷鼓掌叫好。 周平兴把手伸进宽大的袖子里,不一会摸出来了一个香囊,在众人的期盼中打开。放在桌子上,所有人纷纷赞叹不停。 “这什么啊?像玉不是玉。” “好东西啊,造型奇特,浑然天成。” “这上面的纹路,莫不是还有法术吧!” 鼓噪的声音传到了这边,邱少鹄稍稍抬头一看,见到桌子上摆放的,是一块特意雕琢过的鲸鱼耳骨,上面还雕刻着汇交群岛上独有的纹路。 “所求之事未必有,未求之物必将来。”邱少鹄目光闪烁,从一旁花盆中捡了两颗鹅卵石,主动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周平兴和周围人炫耀父亲的宝物,正在得意,冷不防感觉到有人勾肩搭背,随后一个年轻的声音爽朗地说:“想不到在这又见到了周公子,真是缘分啊!” 笑声一时将现场的嘈杂都掩盖了下去。 “周公子,这位是?”见到邱少鹄,旁边有人希望请周平兴给他们也介绍下。 周平兴自己也一头雾水,冷不防听邱少鹄说:“各位不认识我,我父亲和周公子的父亲在海外是商业伙伴,我也曾和公子有一面之缘!上次要不是公子主动帮忙,我那些货物只怕就都没着落了!既然在这里有幸能碰到,我也得尽点心意来款待一下大伙!小二,这桌的账,都记在我的账上了!” 一听这话,周平兴立刻眉开眼笑,“哎,仁兄,言重了言重了!来来来,既然有缘又碰到了,一起来喝几杯吧!” 周围人纷纷兴高采烈,请邱少鹄就座。类似的事情他们也见怪不怪,周平兴的酒肉朋友不要太多,现在他们在座的也不一定完全认识彼此,所以此时也只当邱少鹄是周平兴另一个朋友。 “周公子盛情难却,我也就不推辞了。”邱少鹄大咧咧坐下,眼睛一转,看到了桌子上的东西,故意惊讶说:“哎呀,周兄,这可是汇交之地的宝物,你能得到这一份,真是有莫大福分啊!” “哦,仁兄,你莫非认识此物?可有什么指点?”听对方主动和自己称兄道弟,周平兴也是说不出的受用。 “这是鲸骨密纹,有许多神奇的能力,能让人延年益寿,还能保佑全家财源滚滚。只是,”邱少鹄顿了顿,才说:“只是周兄莫不是常常把它放在口袋里藏着?如果无法见光,吸收不到足够的阳气精华,这鲸骨光华就会暗淡,效用也大打折扣!” “如此一来,该如何是好?”周平兴慌忙询问。 “这既是密纹,当然有秘术可以对应。”邱少鹄笑着说:“请借周兄的香囊一用,还有谁有铜钱,也借我三枚。” 邱少鹄从周平兴手里接过香囊,将鲸鱼耳骨重新放入,又接过另一个人的三枚钱币,对众人说:“此为钱卜法,可借钱的财源,来激发鲸骨的密纹能力。方法也很简单,只要将这香囊放在正中,然后三枚钱币摆放一圈……” 邱少鹄说着,手中钱币立刻一撒,三枚铜钱应声而落,准确落在了三个位置。其中两枚钱币都是正面朝上,唯独第三枚还在旋转不停。 旋转的钱币去势不止,很快跌出了桌面,向着大门外滚了出去。 周平兴等人纷纷惊愕不已。 “不好!”邱少鹄说:“赶快将它找回来,要是一盏茶的时间内它没有回归位置,那就前功尽弃了!” “赶快去给我找!”周平兴一声令下,桌子上其他人纷纷朝着那铜钱追了出去。他踌躇一下,又对着邱少鹄问道:“那请问仁兄,前两枚铜钱都是正面,这第三枚要是反面……” “那就秘法被破,到时候不但不能激发密纹,反而对其主有大害!”邱少鹄这话刚一说完,就见到周平兴也慌忙追了出去。 一群人匆匆忙忙地赶出去,四处寻找,才好不容易在地上看到了最后一枚铜钱,周平兴上前一把抢过,松了口气,“还好,是正面。” 他们原路返回,却眼见桌边那香囊和钱币都保持原样,唯独邱少鹄不见了踪影。 “哎,那位兄台哪去了?” “兴许去厕所了,我们不用等他。”周平兴飞快赶回去,将第三枚钱币郑重放在了最后的位置上。 等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其余人面面相觑,“这密纹好了没有,周公子……” 周平兴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对,一把将香囊从桌子上抓起,打开了一看—— 里面哪里有什么鲸骨密纹,一枚鹅卵石正安静地躺在底部。 “那混蛋!”周平兴暴跳如雷,“这可是我老爹的,他要是知道,非得……” “那个,周公子,您要不要先结一下账?”酒馆的小二这时凑了过来。 “结账?”在场有人还没完全转过弯来,刚才不是那个年轻人说账算在他头上吗? “你朋友刚才说了,他那一桌还有你这一桌,账单都有您来买。而且你朋友还说了,今天你做东,说整个酒馆的买卖……都由您买单……”小二见周平兴面色越来越难看,说到最后底气也愈发不足。 “给我滚开!”周平兴把小二直接推到了一边,愤怒地带人冲了出去,大吼道:“给我找,就算把地掀翻,也要把他找出来!” …… 安荣当前,邱少鹄将那鲸骨密纹用布包裹起来,走入到当铺之中。 当铺柜子后的伙计见到邱少鹄进来,仍旧低头打自己的算盘,问一句:“要当什么?” 邱少鹄将那布包放在了他眼前,伙计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眼睛顿时一亮,故作镇定问:“要当多少?” “分文不要。”邱少鹄道。 伙计没明白过来。 邱少鹄紧盯着对方,没有看到这伙计有被黑虫控制的迹象,说:“待会儿会有人来你这赎这个东西,对方想要,你只管开价就是,等到时候有钱,你我三七分成。” “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们可不收。”伙计隐约猜到了什么,将鲸骨又用布包好放在了柜台上。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吧。”邱少鹄用手盖在了布包上面,把它推了回去,然后直接从正门走出。 离开安荣当大门,邱少鹄也没走远,直接拐进了旁边一个小巷子里观察情况。 不多时周平兴果然带人找了过来,直接闯进了安荣当的大门喊:“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子,拿着一个宝贝来换钱!” “人已经走了,周公子要是追出去,兴许还能赶得上。”伙计照例头也不抬。 “看来他果然来过!”周平兴怒不可遏,“把东西还给我!” “东西?”伙计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周少爷你也知道规矩,那人可换了我们安荣当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周平兴气的要背过气去,“你的意思,我还得掏三千两银子,才能赎回来?” “要是周公子心疼钱,也可以先回去,请你的父亲过来说明前因后果,到时候东西自然双手奉上。”伙计做了个“请”的手势。 “简直是强盗,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破当铺!”周平兴当然不敢回去和他父亲说弄丢了这件东西,只能当下硬到底。 “周公子,还请稍安勿躁,”另一个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正是这里的掌柜的,“我和令尊也有数面之缘,想必他也不愿意见到你在这里惹是生非。” 话说的和善,威胁之意却不言自明。周平兴简直气到了极点,但也只能认栽。恨恨看了对方一眼,抬手一张银票甩在了桌子上,心想好歹把东西要回来再说,“钱在这,东西拿回来!” “哎,周公子,东西在这,您验验。”伙计确认了银票真伪,把那个布包拿了出来。 周平兴一把夺过布包,不发一言走了出去。一大帮人就这么说走就走,场面立刻冷清了许多。 一切都被邱少鹄尽收眼底。 而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只见周平兴又带人怒气冲冲地再度返回,一进安荣当大门,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柜台前,一把抓起了伙计的衣领,怒吼道:“你敢耍我,你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把布包重重一磕,放在了柜台上。 当铺二人都十分错愕,掌柜的伸手把那布包捡起,打开后一看,另一枚鹅卵石就在里面。 “怎么回事?”掌柜的立刻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伙计完全想不到邱少鹄是什么时候又掉包的。 “我看你们是成心耍我!弟兄们给我砸!”周平兴怒喝之后,他的那些人立刻在当铺里闹了起来,场面一度极为混乱。 当铺后原本待着的那些人,听到前面的动静,此时也纷纷赶了出来制止,后院一下子就空了出来。 邱少鹄要的就是这个机会,趁机从小巷里绕了一大圈,赶到了安荣当的后院之中。 这里仍旧飘散着一股隐秘的气息,但威胁度果然大大减少。 邱少鹄凭着感觉往里面摸索寻找,过了一间屋子时,飞快又躲到了一边窗外。 他分明感觉到,里面还有一个人影在动。 从窗户的缝隙小心翼翼往里看,邱少鹄有些意外,“是他?” 那个人面色苍老,衣衫整洁,一条腿虽然跛了,但动作仍然极为迅速,是之前在赵麟那里见过的借书老者吴径行。 吴径行似乎也在找着什么,翻箱倒柜一通搜索,放杂物的每一扇柜门几乎都被他找遍了。 一无所获后,吴径行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忽然单腿高高跳起,从房梁上摸到了什么,之后果然拿下来一个盒子。 盒子装潢古朴,像是里面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邱少鹄也隐约猜到那里面或许就是安息之地的信物,在看到吴径行打开那个盒子时,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颗婴儿心脏,血红的颜色,还在跳动。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二:人情 邱少鹄几乎要作呕。 他见过很多血腥的场景,在大雪山中为了生存有时必须要放下一切心理负担。 但不管是狼的同族相噬、还是羊被生吞活剥,这一切都还是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是“不得已而为之”。 而眼下这种,单纯把血腥和暴虐当做娱乐,甚至保管和欣赏,都让他从生理到心理感到不适。 毕竟就算是狼和秃鹫,也只在想要吃的时候才会去杀戮。 吴径行似乎松了口气,将那枚婴儿心小心翼翼地取出后,又把盒子放回了房梁上。 邱少鹄在考虑怎么从对方手中把信物再拿过来,毕竟这调虎离山之计也是自己想的,总不能就让他人坐收渔利。 他的眼睛一闪,敏锐看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又悄悄躲在了窗户后不出一点声息。 吴径行拿到了信物之后准备离开,虽然他瘸了一条腿,却不知为何脚步飞快,几乎眨眼间就走到了门户之处,看不清他到底迈了多少步。 在他靠近了大门的一瞬间,脚下踩着的路如同活过来了一般,须臾向前再度延伸,这一下之中,眼前的门户从近在咫尺再次变得遥不可及,不管迈了多少步,也都无法靠近。 吴径行立刻停了下来,看到了从门户后,走出了一个工匠。那工匠仿佛与整个房间都有着特殊的亲和,吴径行和邱少鹄都能感觉到,在他走进之后,整个房间都产生了咄咄逼人的气息。 “轰!”地面忽然碎裂无数,是吴径行踏碎了地砖,朝着门户猛然前进,连环的步伐极为迅疾,空气都似乎被撕裂,锐风铺面,整个房间都随之摇摇欲坠。 那工匠用手扶住了外侧围墙,原本摇摇欲坠的房屋立刻稳定住,地面的裂隙再度加大,像是要拖拽着吴径行坠落其中,无底深渊还在步步逼近。而后房屋的每一处窗子也都随之打开,窗影交错,彼此延伸出无数道路,都在干扰着吴径行的判断。 纵然吴径行步伐神速,一时也被拖入到无穷迷宫中一般,进退不得。 这也是邱少鹄第一次见到百工之道,这房间因工匠而成,自然随其所欲,可以自由对敌。 吴径行步踏天罡,每一步都出乎意料,然而暗合道理,从重重迷障之中,踏出了最为清晰的一条路径。 破八荒,游千古,吴径行一步之间,几乎天下可往。 房檐被撕破,砖瓦纷飞,如雪片万千。在一片白茫的灰尘中,一点金色显得极为显眼,自上而下,从小到大,瞬间变为千钧金锭,紧紧粘附在了吴径行的那条瘸腿上。 跛子因为只有一条腿可用,往往会忽视残废的另一处肢体,吴径行此刻也吃了这个亏,那些金锭贴在跛足上,重量却是作用在整个身体的,吴径行的行动明显放缓,而且滞涩的感觉也愈发显眼。 商贾之道,千金重量,又岂是常人可以承受的。 邱少鹄分明看到,安荣当掌柜此时就站在房顶,他手中的算盘化为无数金色碎屑,从上面纷纷飘落。 房屋中,匠人的操纵下,房屋大梁也开始弯曲,如一条蛇般朝着吴径行横扫过来,随后又分化出无数枝条般,像一整张蛛网,在挥舞中让人眼花缭乱。 吴径行忽然凌空而立,他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但几乎连气流也跟不上他的脚步,完好的那条腿在空中不断踩踏,每一块金锭也随之破碎,仿佛在刀尖上跳舞。 但他自己也无法摆脱那些贴在自己身上的金锭,工匠和掌柜一时也奈何不了他,场面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僵持之中。 掌柜的手中的算盘很快也就消失殆尽,而为了维持金锭继续落下,他咬了咬牙,从指尖挤出一滴血,血迹出现,金锭重生,他的脸色却苍白不堪,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 商贾借贷,透支潜力,看似解一时之急,然其中代价之大,又不问可知。 只是这般僵持下去,终究还是对吴径行不利。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天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会再度赶来。 几乎被人忽略的,是一颗毫不起眼的珠子,滴溜溜滚到了地上。紧跟着,爆鸣声起,雷霆万钧的气势笼罩了全场,尤以掌柜和工匠所站立的位置最为浓烈。 雷声轰鸣,爆炸的正中房屋的主梁被直接炸断,整间屋子从上到下彻底垮塌,而失去了这个杰作载体,工匠再也无法发挥出任何手段。 余波波及到吴径行,他虽然没有受伤,但那颗婴儿心却被直接炸飞了出去,外面一道身影一闪,一把抓住了它后,就不见了踪影。 邱少鹄看准了恰当的时机扔出了雷洗珠,既逼退了各方,又拿到了信物,可谓一举多得。之后他不敢怠慢,手腕上飞爪弹出,钩在了远处一个房顶上,将自己拉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 他知道吴径行的脚程之快,因而靠跑绝对摆脱不了对方。仗着潮门城的建筑多高大且密集,用两个胳膊上的飞爪不断在房檐间飘荡,如蜘蛛吐丝般飞快前进。 耳畔听得呼呼风声,还有一道破空声由远及近。不用多想,必然是吴径行追了上来。眼见速度摆脱不了对方,邱少鹄又在空中用飞爪不断改变着方向,在错综复杂的地形中不断消失又出现。 然而自始至终,身后的脚步声就始终没有停下来,甚至越到后来,对方似乎先一步到了自己必经之路上,就像是预判到了会从哪边离开一般。 不得已,邱少鹄只得停下,收起了勾爪落到一个荒废的庭院中。 吴径行紧跟着落下,他只有一条腿是完好的,但落得稳稳当当。 苍老的手直接伸出,说:“把东西还我!” “对不起,此物我也有大用。”邱少鹄将那婴儿心用布包裹了起来,说。 “我会给你一些补偿。”吴径行说着拿出了一沓银票,“这是一千两,罗氏商会中,过两天会再来一件东西,你去把它买下,照样能找到安息之地的痕迹。这算我的一个人情,你修为不如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随手把银票扔到了庭院一旁的布满灰烬桌子上,几乎把后路也都给邱少鹄安排好了。 “如此说来,我若不接受,就是不识好歹了?”邱少鹄眼光闪烁,走到了桌边,将被布包着的婴儿心放下,抬手将那一叠银票拿起。 一个闪身,吴径行也到了他身边,就要把信物拿走。 “等等。”邱少鹄忽然说,将银票递还给了吴径行,说:“这数额不对,不是一千两。” “怎么不对?”吴径行接过了银票,仔细再看一遍说:“你再看看,分文不少!” “是我唐突了。”邱少鹄收下了银票,飞快离开了这里。 吴径行拿起信物就走,很快就离荒院数百米外。 不过想起来另一事,猛然间停下,又把那信物重新拿出。 拆开了布包,见到里面放着的,是一个鲸骨密纹。 吴径行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邱少鹄是趁着把银票还给他的一瞬,再度将信物掉了包。 偏偏自己的注意力全在银票的数额上,对那小子近在咫尺的小动作都没察觉。 他的腿天下无双,但很显然,手和眼还不够快。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三:枕戈 北城的土路,在正午太阳晒过后,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邱少鹄走在一间间杂乱排布的草堂中,狭隘的小路蜿蜒曲折,寻找着自己最终的目的地。 里侧一间小屋,布局和其他有些不同。这里用土墙围成了一块院落,用绳子绑着两块木板作为院门,让它相比较其他草屋勉强可以称之为一处遮风避雨的屋舍。 院子里摆满了许多杂物,似乎是因为这户人家平日中忙于生计奔波,而少有时间整理。但墙角的柴火垛堆叠得很整齐,潮门城靠近海边,海产丰盛,一般人家照明生火都是使用海中黄鱼油作为燃料,已经少有烧柴。 邱少鹄走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徐老丈在吗?” 门是开着的,倒不如说如此身无长物之家,也没有怕偷的必要。邱少鹄见到院子里一个年轻的少年,他坐在凳子上摊开了一本书,有些吃惊地问:“你是?” “我答应了你爷爷,要帮你读书。”邱少鹄回答。 这里就是之前那个老人徐闲的家,少年就是老人的亲孙子徐举。 “先生如此有心,学生感激不尽。”徐举虽穿得旧衣,言谈举止间已颇有学士风采,“但如先生所见,学生家里身无长物,恐无束脩作酬谢。况且君子自强、不假他求,当年寒门学子时忆能以年仅十五岁就中举人头筹,靠苦读成就一番佳话。学生现今准备童试,我等后辈以其为楷模,又怎能不效仿之?” 邱少鹄轻笑了出来,道:“学子时忆也有明心学名师指点,才能成大器。一味闷头苦读,各类书籍又怎能理解深意?我看你刚刚在看《东国列传》,又看到了哪里?” “看到了,《柳墨论道于齐》,也就是‘一毛不拔’的典故。”徐举说。 “柳墨惜身,号召人人自爱,则可天下太平。齐人则问之‘若以先生一毛可安天下,先生可愿否?’,柳墨则默然不答。你又可知,这个故事背后,有何深意?”邱少鹄反问。 “这……”徐举确实不知。 “《东国列传》只记载了这个典故,却从没有说前因后果。《新商书》里则详细记载了之后柳墨和朋友曾伯的对话。倘若现今同样的问题于你,要你的一根汗毛可安天下,你又可否愿意?” “一毛之损,学生何足挂齿。”徐举道。 “倘若代价增加,是要你一片指甲呢?” “指甲仍为肢体之末,也不在话下。” “那现在再增加一点,是要你的一段胳膊呢?”邱少鹄语出惊人。 徐举犹豫了片刻。 “你看,你也犹豫了。”邱少鹄道:“世人皆道柳墨惜身,却不想这才是他的本意。以指甲比汗毛,就如同以肢体比指甲一样,与前者相比,后者都更微不足道。但倘若最后不愿为天下牺牲一段胳膊,又为何一开始要放弃一根汗毛?” 看着徐举渐渐郑重的神色,邱少鹄又转而说:“不过在卷子上,你不要如此写就是了。” “这是为何?”徐举问。 “因为现今考官为当朝太师段后兴的茫山学派为主,对这等学说最为排斥。你所看的是点梅学派的书籍,可以说是与今年所考内容格格不入了。所以与其埋头苦学,不如再来看看这个。” 邱少鹄把之前汤巡给他的《论语新编》转而给了徐举,既然有这么一本书,还是要物尽其用才对。 “那,学生这里就先谢过先生了。”徐举郑而重之地收下,对家境并不宽裕的他,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况且若参加童试,背书是一方面,策论是另一面。朝廷以试取人,所想要的也是能安天下的真才实学,而不是只懂书上道理的书呆子。倘若现在策论题目,让你给前朝英宗皇帝写一篇清君侧檄文,你又该如何斟酌字句?”邱少鹄道。 “前朝太祖驾崩,皇孙继位为太宗,但其叔却不服管教,最终用兵驱赶自己的侄儿自立为帝,是为世宗。若想为他写这篇檄文,既要考虑先皇的体面,又要维护侄儿正当性、同时为自己开脱,的确非常人之事。” 徐举思索后,只能诚恳说:“学生实在不知。” “策论试卷,百人有百种回答,无一可为最佳。而要点在于,你的心中,要知‘天下’。”邱少鹄道。 “天下?”徐举有些懵懂,这些词他在书中看过许多,但至今还没有确切的认知。 “我带你看,你就知道了。”徐举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全身不知为何就腾空而起,紧跟着被邱少鹄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山头上。 潮门北方多山,地势高耸,站在山顶,可俯瞰整座城池。 此时是清晨天刚明,有雾霭朦胧,炊烟袅袅。 “往下看,”邱少鹄道:“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徐举从未尝试过的视角,一时之间只见城内街道错落,路上行人渐多,商人叫卖,海港有泊船入关,安宁祥和。 还有迎春的阳光中,城内各处所开放的海棠花的芬芳。 少年踌躇片刻,才开口说:“我见到了城东的大娘带着自己的孙子出来;见到了住在我家隔着一条街的教书先生去学堂教早课;见到了认识的赵大叔早晨支摊卖起了我最爱吃的芝麻烧饼;还有我的母亲,她去漂房照例给别人洗衣做活,只要活做好了,今天就能回来多给我买一个烧饼。” “是啊,”邱少鹄说:“天下众生,包罗万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汇聚起来,就是整个天下。这里有你认识的人,有待你很好的人,所以你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 说话中,望着眼前的情景,邱少鹄想起了,自己曾生活过的那个雪山脚下的村落,每日清晨,照例是这样的充满烟火气息,还有熟悉的他们,从劳作开始的欢声笑语。 “那,先生你,也遇到过那些人吗?”徐举问。 “当然,”邱少鹄说:“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当他说这句话时,不自觉看向了西北更远的地方,视线变得愈发凌厉。 那里是岭川宗的所在,现在被安息之地占据,也是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 官府里,成庭栋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属下呈送上来的信息。 “知府道台还是不同意吗?”成赴先走过来询问道。 “嗯,”成庭栋拿起来烟袋,“知府张奉荣他们不愿意抽调官府的人手。” “这群文官,看书的时候说学的是圣人学问,真用起来圣人就都到了狗肚子里!”成赴先颇为不屑。 “他们也是为朝廷分忧,只是和我们不同。”成庭栋一边说着,将烟丝装满了烟斗,同时在里面洒了点别的东西。 “父亲你抽烟,非要加上这些花椒吗?”这种烟草味混合着刺鼻的辣气,成赴先还是很不习惯。 “绝连关老家的烟草早就抽完了,但那里现在成了朗国的地盘。”成庭栋说:“只有坚韧的土地,才能种出来最有魄力的烟。” 绝连关曾经的土地,律州五部的族人曾和昭国的夏人子民们杂居,混杂的土壤,养育着顽强的人,还有丰盈热切的物产。 而今早已不再。 对于成庭栋来说,江南的烟草,少了一点烈性。 成赴先没有拘泥于这个话题,准备离开。 “等一下,”成庭栋忽然又叫住了他,握着烟袋说:“岭川宗的事情,你没告诉任何人吧?” “事关机密,我心里自然有数。”成赴先说。 “那就好。”成庭栋在烟嘴上深深吸了一口,烟袋头冒起了通红的火光。 不知为何,在成赴先身上,他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其他气息。 这是一个武师在多年战场后的本能。 …… “客官,您订的机关箱做好了,通体以上等千年红松木所制,配以稀金蒙皮,坚固异常、不怕水火。三尺见长、一尺二见宽,内分五层,可以用多种机关匣的方式打开。” 神工门内,店员对邱少鹄说:“客官只要有所求,神工门打造机关只看需求、不问用处。” 邱少鹄取回了自己花费重金订制的机关箱,要是没有吴径行“支援”的一千两银子,多少还真的有些勉强。回到住处的客栈,立刻将门关紧,将那几把雁翎刀受到了箱子内的第一层中,尺寸、大小都正合适。 为了接下来去岭川宗一探究竟,还需要别的准备。邱少鹄又从罗盘的空间中,又拿出了在无忘岛收集的文鳐鱼的硬鳞。那是一种只有在无忘岛周边才有的大鱼,脖子上的一块鳞片尤为坚硬无比,堪比玄金,是上佳的材料。许多鳞片上已经被他用特制工具打了一个孔,之后将其一片片用细绳穿起,正好就是一身简易的甲胄。 “砰砰——”有人敲门,“客官,你的东西送来了。” 听到声音,邱少鹄飞快将这些都收拾了起来,然后开门拿回了自己东西。 打开包裹,他的目光不由得热切了几分。 他之前将那七块杰世狼的狼皮送到了城内文绣坊,请其用特制金线将这些上等皮革缝制成这件宽衣大氅。乌黑色的表面,反射着如同金属般的光泽。此衣不仅刀枪不入,而且由于杰世狼水火不侵的特性,还能做到冬暖夏凉,可以作为适应一切环境的防具外套。 万事俱备,邱少鹄才松了口气。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走到桌边,拿起了一张纸,开头写下了这么几个字—— “母上亲启……” 如果有机会,就给自己的母亲写信,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四:上约 “轰隆隆——” 闷雷带来远处乌云的迫近,如巨人的脚步,颤动着整个山顶。 夜色的苍显山上,一席黑色大氅的邱少鹄如暗夜之影般,与黑暗几乎完全融为了一体。长衣的下摆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带不起任何风声。 只有他手上的千里镜的镜片里,还反射着双目黄褐色的光芒,在遥遥注视着远处岭川宗的所在。 漫山白幡,如亡灵安息之地,一座座宏伟的建筑,此时也变得如阴森墓碑一般,与前几日别无二致。 机关箱背在身后,他轻轻在侧面一碰,一把雁翎刀的刀柄从下面弹出,他反手拔出,同时从机关箱的另一侧摸出了自制的长臂弩,单手朝着岭川宗的地方遥遥瞄准,箭头在弩上反射着银色的光。 望山瞄准,扳机扣动,弩箭带着一抹银色飞出,箭杆后连着一根长长的钢线。“咔”得一下,箭头牢牢射入山的对面建筑上,用长线建构起一座跨越彼方的长桥。 经历了长期的准备,如今信物也拿到手,邱少鹄决心彻底去岭川宗一探究竟。 在这之前,他已经用奇门遁甲的十二宫之法,对此行进行了预判。结果属“绝宫”,绝为受气,属万物初始,必然有所收获。 身后的机关箱弹出一个钩子固定在了绳索上,如同一个缆车滑索般,沿着钢丝飞速向着山的对面。气流的卷席,吹开了邱少鹄狼皮大氅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用文鳐鱼的硬鳞制成的铠甲。 还没抵达对面,半空中的邱少鹄就感觉到一阵阴风吹来,黑暗的空中,隐约多出了一点黑雾般的东西,在半空中经久不散。一种扰人心神的感觉,分不清到底是听到了嘈杂的声音、还是闻到了迷乱的气味,只感觉周身旁边,旷阔山涧之间,似乎变得格外闭塞,仿佛团团包围了无数魅影,将一切围得密不透风。 邱少鹄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雾霭般的微光,光华笼罩他的周身,种种令人心悸的感觉才褪去,让人稍稍心安。邱少鹄稍稍松了口气,他这次将那星图残篇从罗盘里拿出贴身带在了身边,预感以它的力量应该会发挥什么作用,果然一开始就帮了自己。 此时钢丝已经到了尽头,邱少鹄翻身跃下,带着机关箱如猫一般落地无声,又飞快闪身躲到了另一处立柱旁。柱子正中就是岭川宗的大门,上面两个牌子的字迹仍历历在目,左边的是“上善若水”,右边的是“壁立千仞”。 只是就在字迹旁,黑色的污渍也在不断蠕动着,猜不出那上面又攀附了多少黑色的符虫。 邱少鹄从身边掏出了那个小包裹,打开后那枚婴儿心出现在了眼前,血红的颜色,依旧在跳动。 邱少鹄微微皱眉,他本以为这个信物在来到这里后会有一些变化,哪知仍旧毫无动静。 或许它的使用的时机,还不是现在? 邱少鹄疑惑之中,试探性地朝着更内侧的位置走去。 岭川宗沿山而建,山中小路已经颇有念头,青石铺就的砖梯上,已经长满了绿色的青苔。还有的地方被磨平,出现了一个个坑洞,一侧的山崖上,一滴滴水顺着石壁滴落到这个位置,汇聚成了一汪汪清水。 几乎可以想象,在往日,会有多少岭川宗的子弟,在清晨沿着阶梯向上,走入最上方的大殿中做早课,诵读经文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中。 而眼下,除了那些阴森白幡,就只剩下呼啸风声,还在诠释着时间的流动。 邱少鹄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于是走到其中一个白幡的旁边,伸手在上面摸拭了一把。通体只是普通的麻布,只是以素水漂白了而已,毫无任何特殊之处。再看表面,也没有任何特殊的符号、铭文。 安息之地的人留下这些在这里,似乎单纯只是为了象征自己来过的装饰作用,可如此一来,莫不是多此一举? 邱少鹄眼睛微微眯起,他从幡布上看不到任何异样,但唯独在旗杆上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之处。 旗杆以杨木制成,表面涂抹棕色大漆,可光整的纹路上,却有着一些凹陷下去的印记,不像是刻意留下的,却也不像是无心之举。 邱少鹄握住旗杆,一下子把它拔了出来。 就在拔出的一刻,猛然有所警觉,邱少鹄将刀横在眼前,飞快向后退。 从旗杆原本插入的位置,密密麻麻,爬出了无数爬虫。与之前那些黑虫不同,这一次的通体长有八足,形似蜘蛛,却还长着类似的甲虫的大嘴和蝎子的螯。 邱少鹄右手探动了背后机关箱另一个开关,雄黄酒立刻掉在了手上,以备不测。 但这些虫子却丝毫没有理会他,爬出之后一股脑朝着另一个方向徐徐前进,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 虫子全部爬出,原本插旗杆的地上孔洞自然就空了出来。邱少鹄凑过去,发现这个孔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 旗杆探入的位置只是它的第一层,能感受到越是往里、内部的走向就越是复杂,似乎要把整处地面都钻穿。而那些虫子,也不知到底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 邱少鹄闭上了眼睛,感应着这些孔洞的深处在十二宫之中所处的方位。既然无法下去亲眼一看究竟,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尝试探查。 随后,他的眉头不由得蹙起。 这些孔洞的末端,连接的宫位是“病宫”,属于已衰落之象。 可无论是岭川宗、还是那些虫,都远远谈不上衰落,为何在这却有着一处病地? 看完了这边,邱少鹄又立刻跟上了那些虫群,想要看看它们最后又要去何方。 虫子的速度并不快,它们沿着已有的砖路前进,绕过几个厢房,很快就到了一个墙角尽头。邱少鹄见到它们在那里汇聚,慢慢堆叠成一座小丘的形状,却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可察觉到了另一个状况,邱少鹄琥珀色的眼底,瞳孔不由得骤缩。 他立刻泼出雄黄酒,驱散了地上的一小撮的虫子,果然见到在它们原本聚集的地方出现了新鲜的血迹。血迹甚至还没有干涸,是不久前洒下的。虫子聚集越多的地方,这些血迹也就愈发显眼。 到最后,雄黄酒刺鼻气味赶走了所有的虫子,在它们原本疯狂堆叠的地上,出现了一只被斩断的手臂。 邱少鹄骤然警觉,原本以为安息之地的人已经离开,但显然这里还有其他人不久前刚刚来过。 到底是谁? 安息之地去而复返? 还是成赴先、抚神督他们? 邱少鹄意识到自己还是将问题想的简单了,此时准备先去隐蔽的地方小心探查接下来又该往何处去。 他回过头来,身体微僵。 夜色下,一个人影已经在那里等着自己。 一个矮小的干枯男人的影子,偏偏他手上拿着一把大刀,比他整个人都要大一倍有余。 “我感觉到了‘引物’的气息,果然在这里。”对方的声音听不出感情,就像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邱少鹄的身影微晃,但还是一动不动。 对方的境界、功力都不输自己,虽然不清楚真的动手又会如何,但还是谨慎为上。 况且,邱少鹄能感觉到,不知为何,对方竟然没有敌意。 “现在的供奉者,都这么不懂规矩了吗?”对方仍旧不带感情地说:“你的‘引路人’是谁?” 引路人? 那是什么? 听对方的意思,应该是他认识、并且他觉得我应该认识的人。 邱少鹄飞速思考着,最后开口说:“终池老道。” “原来如此。”似乎因为邱少鹄对上了他的话,对方的情绪放松了一些,“既然是他,也就不怪了。他整日没个正型,现在人也不知去哪了,找的供奉者也一样。” 邱少鹄暗自松了口气,对方果然也是安息之地的人,那么自己的回答也就没有错误。 只是刚刚说的“供奉者”、“引路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引物既然在你手上,你和我来就是。引路人没有到,也是可以的。”瘦小男子示意邱少鹄跟着他,邱少鹄一边走一边猜测,难道对方说的“引物”,就是那个婴儿心? 而且安息之地为何今天突然去而复返? 对方似乎对于周遭的环境已经颇为了解,脚步飞快,很快就来到了正中的大殿前。 岭川宗的大殿,平日之中为了能容纳所有弟子再次修行打坐,建造的颇为庞大,巨大的飞檐斗拱,不论白天黑夜,何时在任何角度看到,都能被其雄浑的气势所震慑。 然而此时,在大殿的四角,燃烧着几团篝火,篝火中还在不断添加着木材和青石,青色的石头被煅烧后,火焰也变成了青红交接的颜色,映照着周遭,看起来颇为诡异。 而这些篝火所在的位置,邱少鹄发现都合乎“胎宫”,是本源尝试成型的征兆。 各处篝火旁,已经有了几个人在附近,他们都是安息之地的人,看这样子,就像在准备着什么奇特的仪式。 “终池有告诉过你吗?”见邱少鹄没有反应,他于是继续说:“等到了预定时刻,你作为供奉者只需要将引物奉上,就能开启自己的朝圣之路,进入安息之境。不过要记住,不要有任何不恭敬的行为。之前的那个供奉者,就因为不够尊崇,被我砍下了一条胳膊。” 他手上的大刀,顶端仍旧沾着血迹。 原来如此! 邱少鹄恍然大悟。 成赴先他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那个婴儿心,其实并不是用来进入这里的信物,而是安息之地加入者的投名状。 不管是谁,只要拿到了它,就是作为供奉者,成为即将加入安息之地的预备对象。然后有已经加入安息之地一个人作为担保和介绍的“引路人”,在“引路人”的指引下,向他们所祭奉的对象献上贡品,完成预定的仪式,最终加入他们,成为安息之地新的一份子。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五:百代文宗 邱少鹄可不打算就这么加入安息之地,只是眼下还没有合适的离开机会,索性不如按兵不动。 安息之地的人,始终来来往往,不曾停下。等到青红的篝火到达最旺盛的时刻,他们又开始陆续往里面添加了别的一些东西。 邱少鹄见到,他们有的人往里面扔了一颗颗雪白的珍珠,那是潮门附近新捞上的砗磲蚌珠,非有百年不足以成形;还有一块雪白的貂皮,是朗国大森林里独有的白貂,号称百貂之王。 还有人牵来了一匹矮小的马,是南方诏远国独有的浑南骊,通体黑色没有一根杂毛,身材敦实,擅长在诏远国多山的地形奔跑。 这匹南方良马,此时被当众宰杀。安息之地的人一刀捅开马腹,在马的惨嘶中活生生挖出马心,同样扔入到篝火中。 另一人则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马身纤细高挑,与之前的浑南骊形成对照。这又是一匹北方定国的北关营豢养的军马,此时也被作为祭品如法炮制。 之后为了让火焰更旺,那些人又牵起绳子,拉动一个巨大的机关。在绳索、绞轮联动之下,一个神工门打造的巨大铜环从上面缓慢落下,罩在每一处篝火旁。火光从铜环的上方熊熊而出,如同一个巨鼎。 前后之中,安息之地的人往火中扔入的各种名贵之物不计其数,粗略估计也至少值万辆银子。这些普通人家终其一生都求而不得的财富,此时纷纷被烈火焚烧,为了这古怪的祭祀变得一文不值。 只是不知不觉,邱少鹄的眼光凝重了。 他分明感觉到,冥冥之中,一股独特的气息,在这里飘然出现。就像是用钥匙打开了一道门,门露出了一点缝隙,门外的光足以照射进来,让整个室内历历在目。 外界繁星闪烁,似也与之相应。繁星之上,仿佛有什么独特的感知,跨过了遥远的距离,投射到彼方之上,吐露着更高之处混沌的隐秘。 隐约之中,在那鼎炉的火焰,出现了一个不倒翁的虚影,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不倒翁的面庞无悲无喜,姿态端正,天地倾塌,也无法改变它的永恒不动。 在它的底座下,混沌与清明,则更为泾渭分明。 而那些宫位,隐约就要从“胎”变成“养”,更进一步变为实体。 本以为这些只是糊弄人的把戏,看来安息之地作为三灵教之一,所作所为并非全然无的放矢。他们的确在尝试沟通混沌之上,尽管那里会有什么,谁也不可知。 如此来看,倘若他们真能成功,那眼下耗费的无数财富,与之相比倒显得便宜了。 可是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 岭川宗难道也有什么秘密? “一会儿等到你,只需要你把引物投入火中即可。不需要过多的动作,祈祷、叩拜、打坐,都不需要。”瘦小男子提醒他,“我们所崇敬的并非神灵,繁文缛节对我们毫无意义。当以身心清净,感悟安息之地的本源。” 邱少鹄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心说你们都烧了那么多东西了,居然还说“不需要繁文缛节”。 “不过之后你可以稍微等一下,看看能否听到什么。”瘦小男子。 “听到什么?”邱少鹄不明所以。 “吾等寻找灵魂安息之所,全赖接引者在冥冥的指引,方才一步步接近正轨。”瘦小男子说到这里,带着几分虔诚与敬重,“而前日之中,接引者曾给我们以明示,说在今日之内,会有指路圣物出现,可让助我们寻找圣地之途!” 今日?圣物? 难道这就是安息之地去而复返、在今日又回到这里的原因? 可他口中的“接引者”,到底是谁? 看那瘦小男子对其的态度,几乎和宗门弟子对掌教的感觉已经差不多了。 外围的人来来去去,已经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快到了邱少鹄这里。 邱少鹄只觉得旁边一股浓郁的潮气袭来,转头一看,另一个牵着一头水牛走了过来。这水牛比寻常牛大上一倍不止,通体绿帽,眼大如铃,也是西南靖昌国独有的异种。 由于这牛的体型过于庞大,一出场就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也把身边的邱少鹄给遮蔽了过去。 邱少鹄趁着这个机会,在瘦小男子不注意时,也悄悄向外走去。 门外人少,但时不时还是有人进进出出,因而此时向外走也丝毫不被旁人注意。 一些人小声的交谈,也陆续钻入到邱少鹄的耳中。 “郎邢,终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 “终池下落不明,我也寻找不到……” 一听到“终池”二字,邱少鹄下意识朝着说话的对方看了过去。 而碰巧对方一人也感觉到了什么,朝着走来的邱少鹄回望过来。 视线相对,双方都是一震。 邱少鹄认出这个郎邢就是之前在凰天阁和终池老道在一起的那个黑衣人! 眼见对方也认出了自己,这可真是大事不妙! 黑衣人郎邢也没想到邱少鹄敢混入到他们核心,震惊之余张口欲喊。 他们此时的位置就在大门口,旁边点燃的其中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 邱少鹄翻身一脚,正中篝火当中,熊熊烈火被他踢飞,顷刻之间朝着郎邢铺天盖地。 开始如火龙探首,继而如漫天星火,团团而出,郎邢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之下,一边躲闪一边防御,手中黑刀出现,将自己团团围住。虽然没有受伤,终究还是有些火星避之不及,将他的黑衫少了大半。 脸上的乌黑遮蔽也被烧掉,露出了一张充满刀疤的脸。 郎邢被邱少鹄平白戏弄一番,大为愤怒。这时眼见邱少鹄在一击得手后得势不让,再度向着自己冲了过来,自然也就更加激动。 郎邢手中黑刀如戟,骤然向前刺去。黑刀的长刃忽而如绳索般搅成一团,继而再度甩出。 “当——”得一下,郎邢只觉得手腕剧痛,这一下非但没打中对方,反而像是打在了一个沉重的东西上。眼前忽然尘土消散,郎邢才看清刚刚那并不是邱少鹄,而是篝火上的铜环朝自己砸了过来。 而真正的邱少鹄,此时早已闪身到屋顶,远远离去。 以权威之压,让对方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进而操纵对手。角宿的权能,邱少鹄这几日已经尽数掌握,并将这招命名为——百代文宗。 文无第一,而有高下。百代文宗之能,自然让天下所有文人俯首听命。 一击得手,听闻身后一片哗然,邱少鹄也是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决定脱离这里。 且不说此地至少有两人和自己不相上下,单单旁边那么多喽啰合起来就不好对付,而且尚不知这里是否藏有安息之地更为厉害的角色。 当下还是快点离开为妙。 耳畔听得“呼呼”风声,数人同样跃上房檐,在身后追赶着自己。邱少鹄毫不迟疑,机关箱一碰,一道飞爪飞出,钩在了另一处房檐上,凌空将自己带了过去。 他所制造的四份飞爪锁链,两个佩戴在自己胳膊上,另外两个就安装在了身后的机关箱上。 方一落稳,邱少鹄只觉得天旋地转,身边不知为何有了刺耳的风声。那风声如哭、如嘶吼,令人心神摇曳。四周插着的那些白幡旗子,此时更是摇曳起来,如同是挣扎着的厉鬼索命。 而感觉到身边有一个人在靠近,邱少鹄反手一刀,将之直接披散。漫天飞舞的白色碎屑,零落之下还有着一张纸人的脸,无悲无喜,似乎在嘲弄着他。 居然是一个纸人。 邱少鹄微微一怔,耳畔风声更为明显,在那一个个白幡下,一个又一个白色纸人轮番向自己走了过来。它们毫无感知,又数量众多,邱少鹄不断劈斩,也始终无济于事。 琥珀色的目光所见,邱少鹄看到一抹不自然的存在,自己所在的宫位也突然变为“死”,立刻向着另一处躲避。 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一道刀光闪过,那个纸人变成了一把大刀,之后出现了大刀后藏着的一个矮小的影子。矮小男子操纵着这些纸人,也有和它们移形换位的能力。想必之前他也是用这个方法,才斩下了那个人的手臂。 邱少鹄反手从机关箱摸过,两枚雷洗珠出现在了手中,以震位所在,暗合亢宿刑罚之能,猝然而出。 雷霆万钧,爆裂的力量伴随邱少鹄的刀光,周遭纸人被清扫一空,一切为之退避三舍。 那瘦弱男子也没想到邱少鹄会使出如此霸道的绝学,一时也是退让连连。 亢宿之能,如苍龙发怒,所带来的却是扫除一切奸邪的吉祥。此式就被邱少鹄命名为——雷霆震怒,以此作为邪异的克星。 然而经此一下,到底是耽搁了许多,安息之地剩下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他们见邱少鹄棘手,当然不敢上来直接正对,而是以车轮战的方法,轮番前进,不断消耗着邱少鹄的元气。 邱少鹄一一应对,雁翎刀的锋刃如雪,寒冷而明亮,在每个人心中都如阴影高悬。而让他们所诧异的,就是邱少鹄非但没有任何力竭的表现,反而愈发勇武,似乎力气无穷无尽。 邱少鹄以中央钧天为修行之本,在参悟多日后,终于施展出了钧天最后的第三宿——氐宿的权能。氐宿乃天之根源,为天之本济世,生生不息。这般权能,给了邱少鹄常人难以想象的绵长尽力。 他则将之命名为——才思泉涌。文人行文,若有灵感,则是才思泉涌,在文章上可酣畅淋漓地一气呵成,能毫不停顿,与他现在的状况相互符合。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六:向死而生 气息绵延不绝,邱少鹄同时应对着周遭的敌人,依旧得心应手。 实际上,他也在暗中使用奇门十二宫的手法,不断分化这些人。 十二宫各自占据一个方位,绝、胎、养、生、沐、冠、临、旺、衰、病、死、墓,将人的从生到死的十二个阶段完整的体现出来。 此刻在邱少鹄的脑海中,就有一个完整的十二宫方位,对应着这些人的站位。每一种站位,类似于五行的相生相克,自然有着一种应对手段。 邱少鹄自己则牢牢把控着“生”的方位,相当于始终处于不败之地。 一道阴风,忽然从虚空而来,如锁链般,从头到尾,朝着邱少鹄缠绕。当头之上,是郎邢的那把独特黑刀,如鬼魅般从暗中出现。 这一次,他的刀忽然展开,彻底显露出原貌,原来是由无数丝线编织而成,此刻似天女散花般,变成无数黑色细线,朝着邱少鹄罩来。 一下之中,所有的攻势就同时由“绝”“旺”“衰”“死”多个方位同时而来,几乎让人目不暇接,也无法一一应对。 邱少鹄抬手之间,火光兴起,数张赤阳符如旭日东升,在黑暗之中刺破万千迷障,让光与热重归大地。 是无数烈火缭绕,让那黑线退避三舍。邱少鹄也趁势反击,雁翎刀的三尺刀锋似新月余晖,笼罩着郎邢周身上下,几乎不留下任何破绽。 干枯的纸人再度出现,纸人并不防火,因而迅速燃烧成灰烬。 但是它们到底数目众多,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出现,面无表情的白纸脸颊倒在地上不断被烧成灰烬,笼罩在四周的烟尘几乎变成了一道隔绝一切的屏障,到底将邱少鹄的符文硬生生所遮盖住。 而在那之后,一杆沉重的大刀出现在邱少鹄的面前,朝他当头笼罩过来。 瘦小男子看似弱不禁风,这一下的气力却极为惊人,仅仅凭借邱少鹄手中的雁翎刀,一次根本无法抵挡。 但邱少鹄却并不退让,他的胳膊抡圆,如一根绳子一般,带着末尾的雁翎刀直接“砸”了过去。 “当”得一下,雁翎刀被震得后退,但邱少鹄的胳膊却没有退,肩膀的力道用尽,紧跟着是小臂以肘部为节点再度旋转,再次“砸”去。 “当”得第二下,同样去势将尽,这一下后继续以手腕为节点,最后劈出了第三刀。 三刀之下,即便是瘦小男子也不得不避其锋芒。邱少鹄不过砍出一刀,实际却产生了三刀的效果,这是之前没人能够想到的。 此时在十二宫之中,邱少鹄占据了“旺”之宫位,可谓气息最盛。 然而邱少鹄却忽然察觉到了不妙,冥冥之中,天数自有穷尽之理,正所谓“盛极而衰”,自己占据了最为鼎盛的位置,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后继乏力。 而在安息之地一边,忽然出现了别的变数。在那两个人缠住了邱少鹄的时候,其余的人忽然退开,维持了一个独特的气势,彼此之中,气息不断牵引,仿佛与空间中某个奇特位点遥相呼应。 天地之间,一股压抑的气息突然出现,气势滂沱,似乎是另一处苍天,整个朝着邱少鹄倾轧了过来。 一种撕扯般的感觉,让人无所适从。空气不断摩擦、共振,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像一首极为不协调的合奏曲,刺激得人头痛欲裂。 邱少鹄猛然惊醒,知道这些人就是在使用他们所祭拜的“安息之地”的本源在攻击自己,偏偏自己对此却毫无破局之策。 无论是郎邢、还是瘦小男子,他们的修为都和自己一样是九重境,单单应付这两个人就已经极为吃力。 这两人虽然不懂十二宫之道,但也能看出邱少鹄的气势不复以往,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尤其是郎邢,在他手中刀柄的牵引下,万千黑色游丝几乎变成了牵引,引动着那奇特的本源,朝着邱少鹄毫无保留地倾轧过来。 邱少鹄当面之中,只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一座大山,铺天盖地的感觉,几乎让人退无可退。 不知不觉,他的宫位也从“旺”退到了“衰”的位置,气息一再减弱。 邱少鹄忽然有所察觉,主动迎面而上,而当面之中,不仅是那慑人的攻击,更是“死”的宫位。 沉重的气息立刻倾注到他的全身,极大的压力,全身的骨骼都被挤压得发出“吱嘎”的声音,但他硬是强顶着这种感觉,继续向前硬顶。 正如“天无绝人之路”的俗语,否极泰来,于死地之中,往往存在着一线生机。 邱少鹄就是要将自己主动置于死地,来死中求生。 奇特的本源气息,最先触及到的是邱少鹄的刀锋。重压之下,刀刃扭曲,既而整把刀就四分五裂。这也是寻常,他的雁翎刀充其量只是合格品,远远算不上什么宝刀,和那些法宝、法器更是相去甚远。 刀刃破碎,紧跟着的就是刀柄、然后是邱少鹄握刀的手。 就在邱少鹄马上要步那把刀的后尘时,一道奇特的光,骤然从他的掌心发出,让那本源再也无法靠近一点。 似满天星辉凝聚在他的一只手上,玄妙绝伦的颜色,从姹紫转变为青蓝,消解一切压力于无形之间,度过了最为危险的时刻。 重压之下,邱少鹄的星图终于发挥了作用,帮他抵挡了那最致命的一击,于死地中寻求到了一线生机。 只是不知为何,郎邢和瘦小男子,在这一刻他们也一动不动,死死望着邱少鹄手中的星图光辉,片刻不得言语。 在周边的人群中,也出现了类似的事情,旋即慢慢变成哗然,终于最后有人忍不住大声说: “指路圣物?!” 指路,圣物? 不是之前他们说的所谓“接引者”告诉的、会在今天出现的最重要的东西? 怎么会…… 邱少鹄隐约觉得大事不妙。 而就在他准备脱身离开时,一声轻微的啜泣,忽然传入他的耳中,如一滴水般,从耳朵里滑落入自己的心。 到了心中,继而变成了冰,缓慢冻结。 冻结的,不仅仅是感官,同时还有自己的血流、脉门……自己的感知也变得愈发吃力,连那有小到大的哭声,也似乎愈发遥远。 这是哭丧之音,可以迷惑人心智。而到了连邱少鹄都无力抵挡的程度,可以说对方的修为绝对超过自己。 果然,在安息之地里,还藏有其他高手。 对方一看到那所谓的“指路圣物”,立刻就要出手抢夺。 邱少鹄吃力地试图让自己动起来,然后可以看到,在自己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一步步走来,眼中热切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手中的星图,仿佛自己拿着她到达彼岸超脱的希望。 她那干枯如树枝一般的手伸了出来,试图将邱少鹄手中的星图直接夺走。 否极泰来,反转来的实在太快。刚刚自己身陷险境,然后有星图帮自己破阵。但转眼之间,帮助自己夺取生路的希望,又成了把自己推入绝路的元凶。 但邱少鹄仍旧不会放弃,在大雪山中就算被冰雪冻僵了四肢、被狼群趁乱撕咬,自己也不会放弃! 他猛然握住手心,把星图牢牢握紧。之后从机关箱里拿出了一堆东西,无论是赤阳符、雷洗珠、雄黄酒、还是水银毒雾,此时全都不顾一切地扔了出去。 爆裂的声音轰鸣不停,乌黑的赌气四散溢出。水银的气息也波及了近在咫尺的邱少鹄,让他口鼻流血,然而终于还是恢复了行动。 暂时迟滞了对方,邱少鹄立刻后退寻找出路。但安息之地的高手也很快追上,老妇人的修为至少是六重境,深厚的功力散发出一点,就让邱少鹄几乎无法匹敌。 似乎逃离不开这个死地。 然而也在同时,异变再次出现。 千军万马般的山呼海啸,震动着全场,让人恍惚中怀疑是否置于修罗战场之上。 紧跟着稍纵即逝,邱少鹄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战场喊杀之气,而完全是一个人的武道拳意。 当空一拳,似破开了时间,从不知何处而来,直接朝着老妇人打了过来。 仅仅一圈,毫无花哨,也无可抵挡。 老妇人被一击打倒,虽然并没有受伤,但意识到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出现,也是警惕万分。 周围肉眼可见的,再度多出了一群人,都是身穿着燕服官靴,带着官家的刀剑,从四面八方而来将这里团团围住,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是抚神督!”邱少鹄立刻判断,而趁着老妇人被牵制住、郎邢和瘦小男子也无暇顾及自己,趁乱离开了这里。 “抚神督一直等待着机会,或许就是在等老妇人出现。他们想要将安息之地一网打尽,才迟迟没有动手?”邱少鹄猜测着,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怎么离开这里。 听得耳畔两边喊杀声愈发嘈杂,抚神督的人早有准备,而安息之地在最初的惊慌后也开始想办法应对。再看四面地上,头盔也掉了几个,可以想见又有多么混乱。 邱少鹄从地上捡起了一顶锁盔笠戴上,这种金属打造的盔头造型类似斗笠,而兼顾一定的防护效果,最重要的是远远看上去就能通过形制识别身份。 眼下黑暗中一片混乱,抚神督的人远远见到说不定就会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也漏过去。 就是这般,邱少鹄专门找房屋间隙不引人注意的小路走,果然数次和抚神督的人擦肩而过,也没有被注意。 就这般绕过迷乱的建筑,走过山崖间的小路,混乱的声音在身后渐行渐远。 邱少鹄稍稍松了口气。 紧跟着看见,就在前面不远处,山间小路中,成赴先站在那里。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七:星河 邱少鹄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尽管成赴先是背对着他,那种感觉还是让邱少鹄过目不忘。 一个年轻且高大的影子,在山间小路中一动不动,就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或许自己早该想到会遇到他。 既然抚神督的人都来到了这里,那么他作为其中一员,怎么可能不在。 就是不知,那个能一拳重创老妇人的抚神督高手,又是谁。 成赴先似乎感觉到了身后有人,稍稍动了一下。 邱少鹄低头,往下按了按帽檐,挡住了自己的脸,依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个高大的背影,在视线里,越来越近。 一步,两步…… 走路的速度如常,但到了此时,仿佛每一步落下,时间都被拉慢了节奏,连带着迈步的声响,每一下,似乎也叩在了心里。 “咚——咚——” 一股僵硬的氛围,在不知不觉中,氤氲在了整个地方。 像是彼此拉进的二人,都在缩紧全身。 邱少鹄不知不觉,将右手放在了机关箱的末端。 他毁了一把刀,但箱子里至少还放着其余六把刀,并且还有许多其他的武器。 在和成赴先身形交错的一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死了机关箱的边缘,指节过于用力,而有些疼。 成赴先忽然抬起了手。 “替我父亲拿一些烟丝来。” 然后,递给了邱少鹄一根烟袋。 一瞬之间,气氛有些怪异的缓和。 邱少鹄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接过了烟袋。 手在接触到烟袋头之前,他猛然意识到了不对,想要将手缩回去。 他现在是在冒充抚神督的人,那么按理来说,抚神督下属对于成赴先的这个请求,又该是什么反应?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分明看到,原本熄灭的烟袋头上,骤然燃起了火光。 那是和空气快速摩擦,热量积累到了顶点,所爆燃的火花。 成赴先出手,快速绝伦,只给人反应的事件,连稍许的思考都完全做不到。 他和成庭栋早就有约定,自己在这里守着。一来这是下山的唯一必经之路、并且也是抚神督的人按照要求绝不会轻易靠近的地方。 并且就算有人要来,抚神督的人也不会接成赴先的烟袋,他们谁都知道成庭栋不可能让别人碰他的烟袋,每次他都是亲自配烟。 对方的攻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而来,邱少鹄只能快速应对。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用手抓住了那根烟袋,掌心用力,整根烟袋被他搓成碎屑。 但成赴先的攻势却紧跟着不停,握着烟袋的那只手顺势变为拳,当先朝着邱少鹄胸口膻中穴打来。 邱少鹄正要想法破解,眼看成赴先又是一变,左手凤眼拳朝着邱少鹄太阳穴袭来,右手边拳为掌,莲花掌向着他耳畔打来,几乎就要双峰贯耳。 而在反应过来前,邱少鹄感觉到对方招式又变,凌空飞起,成赴先一口气打出了许多拳,从头到脚,将自己周身要害几乎都包含在内。几乎是前一拳还没有收回,后一拳紧跟着就追上了前一拳的影子,招招迅疾,招招出其不意。 快!快!实在太快了! 邱少鹄也是第一次见到专修武道的高手到底能将身体运用到什么程度,纵然没有武器,全身上下也都有利刃的威力。当下双掌如风,将自己周身上下守了个密不透风。 不过眨眼之间,不知交手了几十几百下,邱少鹄只觉得双臂隐隐作痛。硬碰硬下,自己尽数处于下风之中。 眼见徒手难以对敌,邱少鹄想方设法想要拿出机关箱内的武器,但成赴先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心脏跳动,每一下都比前一下缓和,但每一次搏动都要比前一次更为有力。输送更多血液到达四肢,成赴先的速度也更为迅疾有力。 武道宗师境的人,不仅可以近乎随心所欲地伸展四肢,连血流的方向都可以控制,以此在短时间内汇聚更强的力道。 邱少鹄也能感觉到,纵然对方不懂奇门之法,招招所对应的,也都是“死”之宫位,完全不留余地的下手。 随手应付之中,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动作,邱少鹄越打越快,自己的四肢也仿佛愈发不受控。仿佛是每一招出去,并非自己本意,而是受到了成赴先的牵引,一切都是不由自主而发。 见到对方被带入自己的节奏,成赴先也是愈发沉着。双臂以扇形忽然扫开,邱少鹄的攻势被带偏,胸门破绽大开,被成赴先趁势而入。 双拳排空,血流在体内冲刷的声音如江海潮涌,拳猛似烈日当空。然而拳打在对方的胸膛上,成赴先却暗感讶异。 当先打到的外衣大氅,表面如水波一般,层层散开,几乎将自己的力道尽数卸掉。而在里面不知对方又穿了什么,自己如同打到了一个铜钟上,坚硬的感觉根本透不尽丝毫力道。 邱少鹄忽然动了。 他是仗着狼皮大氅和鱼鳞甲的防护,硬挨了对方一击,就是要给自己找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箱子内机括转动,雁翎刀遽然被弹出,邱少鹄立刻接住,刀弧划过,白亮似满月惊天,朝着成赴先脖颈要害而去。 成赴先立刻后退躲闪,再思索破招的方法。眼见邱少鹄随手扔过两个“暗器”,成赴先立刻挡下。闷雷的声音爆开,出其不意让他退后不停。 正当他准备防备对手趁势猛攻时,却不见任何动静。心中奇怪,抬眼一看,邱少鹄身后背着的箱子里弹出一根绳索,牢牢勾住了不远处另一个山崖,就这么腾空离去。 走得这般干脆,也是出乎成赴先的意料。再回想起刚刚与对方交手的细节,他才想明白一些事: 每次必攻敌所必救、躲己所必躲,没把握时会试探,一击不中则必然后退,纵然身陷险境也要保护自身完好无伤。 对方刚刚和自己对招所用的,哪里算是什么武学,根本就是野兽捕猎的方法。 惊奇之下,成赴先快步追了上去。现在他更想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邱少鹄以飞爪绳索作为臂助,离开的速度当然极快。成赴先很快就看不到对方的影子,但仗着搜寻踪迹的能力,他还是尽量跟上了对方。 草地之上,一道道痕迹几乎不可辨认。成赴先如果不是之前受过父亲的指点,此时也不可能在一堆杂乱中分辨人的脚印。 追击时,发现地上的脚印忽然一变,折返到了另一个地方。 按照这个方位似乎又回到了岭川宗的宗门内。 成赴先不知道对方又回去做什么,但既然他往那个方向走,自己当然也要追过去。 只是,他所疑惑在于,那个人受伤了吗?为什么脚印明显一深一浅,像是一个瘸腿的人走出来的。 …… 邱少鹄用飞锁带着自己离开时,身子忽然一沉。 还没反应过来,听得“崩”得一声,飞爪上的钢丝断裂,自己朝着山崖下摔去。 “砰”得一下,邱少鹄落在了一片碎石滩上。所幸此处并没有太过高峻的山峰,因此落下的位置也不算高,摔得并不厉害。 邱少鹄勉强爬起,检查机关箱的破损,发现断裂的钢丝一半断口平整,估计是之前无意中被郎邢或者瘦小男子刀锋扫到,此时终于到达了韧性的极限。 自己掉落的位置是一块干涸的河床,由远及近,头顶山峰两端愈发逼仄狭隘,只剩下天穹星星点点被拘束在一条线上,仿佛银河玉带。 以星海指路,河流生机,倘若在河水还没有干涸的时候,这里的风水地脉必然有所灵性,是一处可以诞生龙脉的宝地。 突然,邱少鹄看到自己拿着的星图,再次发出了暗淡的光。 “又怎么了?”邱少鹄有些振奋,也有些不解。 那些星辉在残破的图片上,隐约指向了一个方位。邱少鹄一时好奇心起,当下跟着星图的指引,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顺着河床,一直往前走,很快就没有路。河床仿佛被拦腰斩断般,留下了一处干涸的瀑布。再往前,就要直接从百丈高的地方跳下去。 也是在这里,邱少鹄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气息。 “是神道修行的气息,和无忘岛类似,但又有不同。”邱少鹄敏锐地朝着周围看了一番,“而且,还有之前所感觉到的‘病’宫的源头气息!”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八:童梦暮心 病宫的源头。 邱少鹄猛然一惊。 是啊,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可不就算一个病宫之源吗? 明明苍显山附近环境宜人、草木丰沛,可是偏偏这处河谷却是干涸的,仿佛一处已经死去的绝地。 以此为起始,周遭的草木都在不断枯萎,让一切生灵到此止步,这又岂不是相当于一个“病源”? 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邱少鹄思索之中,沿着河谷的绝壁尝试着向下攀援。 谷底的石头常年被水冲刷,外表十分光滑,很难在上面立足。加上河谷两旁平坦,也没有可以攀爬的借力点,因而想要向下行进极为困难。 所幸邱少鹄是在大雪山历练过的,这点困难还压不倒他。等到了下方河床地面,立刻感觉到这里的苍凉感更胜以往。 明明两旁就是树林密布,但眼下举目所见,处处都是裸露的岩石,一眼望不到尽头。 河底的鹅卵石,在月光的反衬下,倒映着苍白的色彩,仿佛一具具密布的骸骨,让人不寒而栗。 邱少鹄目光如炬,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周遭的一切,在搜寻着可能的不对劲的地方。 头部转动,他的视线忽然一顿,定格在了一个位置上。 在那里的乱石中,长着一颗绿色的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曾有前朝诗人称赞野草的生命力,但眼下这可绿草在这里,却显得分外扎眼。 在邱少鹄的眼中,这就是在荒凉之处,凭空出现一点生机勃勃,无论如何都是极其不对劲的地方。 也许关键的节点,就在这里。 邱少鹄走了过去,到了这颗绿草的旁边,伸手握住了它,试图把它拔出来。 触及到他的一刻,邱少鹄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的气味。 这种气味他不算陌生,然而出现在这里,就显得让人意外。 “哗啦!” 在整颗绿草被拔出的一刻,异变突生。 从原本的位置喷涌出了无数的水迹,如喷泉般高高跃起,水波直冲云霄,仿佛一处新的泉眼在滋养着这块干涸的河床。 水势猛烈,但很快就停下,片刻之后除了周遭被打湿的石头,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邱少鹄躲得再快,在刚刚还是有一些水迹落在了他的身上,闻到了同样的气味,微微皱眉。 “是海水。” 不错,腥而带着些许盐涩的味道,只有海水才会如此。而刚刚的那棵草,实际上也是一株海藻。 但海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咔嚓——” 是石头不断崩落的声音。 邱少鹄转头看到,原本海水喷出的地方,此时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空洞。 洞穴一眼望不到底,不知道下面又有什么。 邱少鹄拿出了一张赤阳符,点燃火光,朝里面丢了下去。 符文上跳跃的火焰,缓慢飘落之后落到底部,火苗跳动几下后,挣扎着熄灭,而再没有任何动静。 邱少鹄将脸凑到了洞口边,立刻感觉到了气流的吹过。 有空气流通,证明里面是有一个通道,或许就藏着些什么。 邱少鹄做了决心,扣紧了头上的铁笠,拉紧大氅的衣襟,做好了一切防护后,带着背后的机关箱一跃而入。 刚一跳入洞口,立刻能感觉到一股又湿又热的氛围,紧跟着而至的却是刺骨的凉意。等到彻底落入底层,这两种感觉又都消失不见,像是一层洞穴中出现数个无形隔层,每一层都泾渭分明。 在底端中,四下封闭的环境中,邱少鹄见到一处岩壁上有一破口,破口后面一片漆黑,不知道又有什么。 邱少鹄抽出雁翎刀,以刀作为铲子,在那里不断挖掘着。因为海水的侵蚀,这处岩壁已经极为脆弱,很快就被他挖出一个能通过人的洞口。 低矮着身子,邱少鹄小心翼翼向里面走去。周遭的岩壁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被海水浸泡了多久。越是往里,海水侵蚀的情况就越明显。石壁上陆续长出了许多藻类,走在上面又湿又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 难道河谷荒芜的原因,就是因为河床下海水倒灌? 河床下倒灌的海水,经由地下一点点渗入到山中土壤,慢慢就灭绝了周遭的一切。毕竟对于陆地上的植物来说,海水无异于剧毒,这么猜测也不无道理。 邱少鹄摸索着前进,手掌触及前方的岩壁,忽然一顿。 从这里开始,洞穴都是干燥的,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水迹。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到此为止隔绝了海水的流动。 周围的光芒已经极为暗淡,洞穴的深处更是见不到一点光。邱少鹄的狼瞳如果没有光线,也无法反光增强视力,自然也就和常人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不得已,邱少鹄只能再拿出一张赤阳符,点火作为光源。 火光之中,他看到了让他难忘的景色。 四周岩壁整齐,如精心修缮的房屋般井井有条。岩壁上以赭土作为涂料,修正得极为平整,虽然历经岁月开始变得干裂黯淡,依然可以想象当年的精致。 就在这些岩壁上,还描绘着各种壁画,那些画用五花八门的颜料,描绘着各种场景,是人物、草木、山川、鱼虫,尽管都有所掉色风化,剩余的部分仍旧栩栩如生。 岭川宗的下面,居然还别有洞天,这恐怕是谁都想不到的。 也正是在这里,邱少鹄还见到了另一种熟悉的东西。 在破败的岩壁上,一条条裂缝中一些黑点格外刺眼,它们都是活的,但大部分都已经死去,小部分勉强挣扎着垂死,也就是马上断绝生机。 那些张牙舞爪的虫,之前在地上见到它们时集群行动,显得很是威风,眼下却卑微得有些可怜。 邱少鹄捡起了一个垂死的异虫,它还在试图用钳子威胁他,但已经有气无力。邱少鹄在它全身都看不到任何外伤的痕迹,但虫子独有的外骨骼已经剥落,几个爪子都从内部断裂,显然是力竭而死。 “看来安息之地实际上要找的,其实是这里。”邱少鹄隐约把握到了一点关键。 从一开始安息之地就知道岭川宗下面藏着这个洞穴,但却不知道具体在哪,于是放出了这些虫子,试图帮他们向下挖掘,找到准确位置。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邱少鹄是从那些插着白幡的孔洞中发现了它们,那些白幡应该就是用来驱使它们的。 却没想到这里埋藏的过深,等到这些虫子挖到这里时,一个个早已经力竭,当然没办法再将消息传回给安息之地的人,于是场面就一直僵持了下去。 “如果不是星图,我也不可能找到这里。不过,这上面画的又是什么?” 手中赤阳符已经燃烧殆尽,邱少鹄在火光即将熄灭时,又换了另一张新符。 明暗交界的一瞬,邱少鹄似乎看到,一道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 “谁!”他大喝出来,不断扫视着周遭。 回音在空挡的洞穴中回响,除了他自己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邱少鹄隐约感觉到不对,再次仔细查看,最后顺着视线的末端,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个影子通体成白色,形体扭曲,显得十分怪异。是绘制在岩壁上的壁画,作势要飞出画外的样子。不知道本身绘制又是用了什么颜料,历经了许久的岁月冲刷,居然还能保持洁白的颜色不褪。 邱少鹄凑近了看,才发现自己会感觉怪异的原因。这一个壁画,其实是两道人影,彼此重叠在了一起,当然会显得人体失衡。 下面的人似乎在以打坐的姿态盘坐在地上,而上面的人则悬浮在打坐人的头顶,彼此之间若有若无的连接,飘飘然若飞升之景。 看上去就如同,灵魂出窍。 “游魂之术?”邱少鹄想起了怜墨告诉过他的这个在无忘岛早已失传的修行派别,以自身魂魄离体,独立成道,逍遥世间,也就是游魂之法的精髓,与眼前图画绘制的一模一样。 但这个法门与岭川宗所修行的也是千差万别,又为何会在岭川宗的地下掩埋? 应该说,虽然怜墨告诉他游魂之法在外界尚存,但迄今为止这种奇特的神道修行,邱少鹄从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一宗一派修炼。 世俗王朝不可能有,哪怕安息之地、真池教和震康神宫这代表邪异的三灵教也都不是这种修行之法。 或许说,会不会连岭川宗也不知道,埋在自己脚下的机密? “难怪安息之地会如此热衷,单单眼前这些壁画蕴藏的信息,价值就不知几何了。” 邱少鹄看到壁画中绘制着一种锻炼自身魂魄纯度的景象,画中人以灵魂离体,钻入石头中,以破开石头的数目为基准来磨炼自身神魂。 也是在那幅画的底下,邱少鹄见到了无数的石头碎屑,想必当初就是有人对照着壁画上的内容亲身尝试。 还有壁画中,绘制着山野之内,有人以自身魂魄分身万千,融入到虎豹猛兽的身上,承受着它们凶厉的血气,算是以兽性磨炼自身。 一幅幅壁画,刻录着各种奇特的锻炼神魂的方式,让人目不暇接。 顺着壁画的方向,邱少鹄不断向前走,脚下立刻一停。 他此时面对着的壁画,应该说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一副。 因为壁画上的内容,大部分都已经被毁去。 别的壁画纵然色泽暗淡,大概还能看出一些端倪。唯独这里,大部分都已经面目全非。 邱少鹄伸出手指,在上面尝试着试探了一下,“没有焚烧、水侵的痕迹,只是单纯的风化。”邱少鹄想,“如果这里被风化的最严重,证明这里壁画的年头要比其他的早得多。嗯?这里还有字?” 邱少鹄在壁画的角落中看到了一些残缺的小字,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字体歪歪扭扭,并非不工整,而是以前独有的上古篆体字,相比较现在横平竖直的方块字,当时的字更像是简化的符号,所以对于书写没有太多规范,也就给辨认造成了难度。 邱少鹄自诩学识渊博,但唯独对于古文字几乎一无所知,靠着一些字体的对照和猜测,勉强认出了其中一些内容。 “……在……山,行……礼仪,古……划分……道统为五,名……五道为正……” 之后就再也残缺不全,甚至这些信息,也都是根据其余残缺的字迹勉强拼凑而成的。 “五道?”邱少鹄思索:“这是在记录上古曾经的情况吗?以往不知是谁,用某种方式将道统划分为五种。是否这五道就是曾经修行的根本?但划分的依据到底是什么?可惜字迹残缺,不知道这五道又到底代指哪五种,是否到现在还有流传。五道,道统,道……” 一道灵光忽然自头脑中乍现,邱少鹄打了一个激灵,原本只是无意中被提及的一句话,现在突然再次出现在记忆中,是无比的清晰—— “无忘岛修行,统归为‘神道’。” 这是怜墨曾告诉他的话。 当初他还有些疑惑,为何怜墨等自称为“修仙”,但所修行的方法却是“神道”。 只是这件事很快被他抛在脑后,似乎因为怜墨说的太过理所应当,他也就没有在意。 现在想来,难道“神道”,就是曾经的“五道”之一?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三十九:求生 关于过往隐秘的推测,一旦开始,思绪就绝对无法轻易停下。 邱少鹄在一瞬间想了许多种可能,但其中至少有一半因为过于荒诞而放弃,另一半则因为没有证据而放弃。 归根结底,这终究还只是上古的隐秘,至今到底有人知晓真假,已经无从考证。 甚至连这些壁画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后人牵强附会都无法确定。那么继续纠结于这些事情,也显得毫无意义。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有些想笑。 笑安息之地仅仅为了这个不知真假的传闻,就闹得如此大张旗鼓。 只是在这个洞穴中,就算他真的笑出了声,也无人在意。 赤阳符的火焰逐渐熄灭,这是他最后一张符文。火光消失,四种重归亘古的黑寂。 邱少鹄无奈,只好将那星图的光华作为照明之物,毕竟对此他早已轻车熟路。 多年前在夜晚苦读中,他也不知道多少次用星图的光线来节省照明的灯油。 雾霭般的光线,在接近墙壁图案的那一刻,明显又有了些许的明亮。 邱少鹄微微眯眼,发现就在眼前这几乎被侵蚀殆尽的壁画中,一条条奇特的线条,顺着星图的光彩,开始汇聚。 每一条光线的尽头,都延伸到了一个未知的远方,那里似乎原本都有着一颗星辰来相互对应,但眼下只剩下一片空白,所以光线的尽头,似乎只剩遥遥无期。 唯独一处孤立的光点,反而显得最为清晰,在那里透彻而明亮,展现着自己的独一无二。 可是唯独在那里,充斥着一种特殊的暴虐与诡诈,似乎天地都要因它的出世而翻云覆雨,搅动着世间的乱局命途。 “九宿之,七杀?” 邱少鹄认出了这个独特的星宿,那个和贪狼、破军并列的至凶命星。 而在星图上,骤然爆发出明耀的光彩,在光辉落幕后,星图的一角中,也倒印出了七杀星的轮廓。 也是从这一刻起,残缺的星图,无形中多补完了一角,纵然微不足道。 “七杀星宿,也曾被记录在星图之中,而也是因此,之前它才会有所感应吗?”邱少鹄却因此疑惑更生,“这处壁画,到底是何人留下的?为什么……” 他将手贴在了壁画的墙面,尝试着感应到更多的细节。 岩壁很冷,很粗糙,摸上去就像刚刚浸湿在水中的石头,让人触摸却有些烦闷。 邱少鹄忽然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伴随着七杀星的归位,他的触觉上的感官,比原本似乎都要敏锐了许多。 像是现在,仅仅靠着掌心的震动,他隐约就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而不需要像原本一般,需要用眼睛去看才能确认。 由远及近,仿佛有着一些无规律的震颤,在随着巨大的声势,向这里迅疾靠近。 一丝警兆陡然间笼罩在他的心头。 “轰!”剧烈的声响传来,他身后原本进入的洞口轰然坍塌。 余势不止,整个洞穴都开始垮下,无数碎石从顶端掉落,要把整个空间都掩埋在尘土之中。 岩壁的壁画开始崩碎剥落,这些原本记载了无数隐秘的瑰宝,此时纷纷被毁灭于无形,彻底变成无用的碎屑。 仿佛天地倾塌,整个顶端骤然坠落下来,将洞穴残存的空间都挤压殆尽。 邱少鹄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显然,如果不做些什么,他就要被直接活埋在了这里。 从侧面感觉到了一丝光亮,转过头来能够看到,原本面前的壁画岩壁在垮塌中出现了另一条通路,不知有什么奇特的力量暂时维持着它的完好,但毫无疑问此时它就是邱少鹄逃出生天的唯一途径。 毫不迟疑,邱少鹄朝着这宝贵的通路迅速跑去,沿途感觉到无数碎屑在身边落下,还有数块巨石落在身侧,险之又险,差一点就见他压在下面。 崩塌的风波,转瞬之间蔓延到了这里。唯一的通路在尘土飞扬中也变得愈发逼仄。这些邱少鹄统统抛之脑后,他只知道,如果不能趁着现在赶快离开,连这最后一线生机也要从手中溜走。 无形之中,危机感激发出了他的潜力,他将真气几乎全部聚集在了双腿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外冲去。 连落下的石块,也纷纷被他撞开,没有什么可以停止他的步伐。 洞穴幽深,在前面得之不易的光亮,从肉眼可见的洞口变得越来越小,几乎就要彻底断绝。 邱少鹄心急中,速度再次加快,几乎都不要比吴径行慢上多少了。 眼前得之不易的光线,忽然被一股异样的黑暗取缔。 那是一股特殊的碎石,夹杂着大量的水流,混合成了泥石流一般的形态,不知从何而来,将整个洞穴瞬息淹没。 邱少鹄被这股石流冲击,骤然眼前一黑,再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黑暗之中,是无助填满了人的感官,连气流的声音都显得极为奢侈。 死寂,绝对的死寂,但不是空落落的。 一切都在靠近,靠近,像是绝望,掐住了人的脖子,只能接受被它勒死,而无法反抗。 连时间的概念,似也被一同模糊。所以邱少鹄也不清楚自己是过了多久,才恢复了知觉。 第一个感觉,就是呼吸的困难,每吸进一口空气,下一口都变得更为奢侈。因为在狭隘的空间中,空气本来就是有限的。 他几乎动也无法移动,因为碎石填充了他周边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四肢牢牢固定住,连手指都动不了一下。 甚至每呼出一口气,因为胸部被挤压得狭小,周围的碎石都会自动滚过来,填充了这宝贵的间隙,让他连扩充胸部多吸进一口气都快要做不到。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 他有些难以接受。 或许,自己还能够做什么来作为反抗? 像是说在快要被憋死的情况,在最后快要窒息的时刻,自己反而应该用尽全力,去尽力呼吸、大口呼吸,用挣扎来告诉这个绝望的天地,自己到了最后还没有放弃? 也许这样也算一个不错的结局,至少自己努力过了,挣扎过了。 就像自己被孤独地抛弃在大雪山中,绝望地等待着一天又一天太阳的升起那样。 就像这样…… 不对! 邱少鹄心中猛然闪过一道光。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这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 用自己努力过了作为借口,来安心等待着死亡的结局,又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这不应该是自己的抉择。 到了现在,自己也不应该放弃。 就像是在雪山中那样,哪怕是耗尽了力气用力爬、哪怕是失去了一切武器用牙咬,也不放过那些试图吃自己血肉的该死的狼群,也要一口一口咬死它们! 我还不能在这里停下。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云地村死的那些人,杨莫、谭英、曾辉、沁瑯、沐芳姐……那许许多多原本活生生的生命,他们的仇自己还没有报呢! 还有那些该死的人,自己还要去杀! 纵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都是谁,但那些人都是必须要杀的!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哪怕追到地狱,自己也要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给杀了! 我还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冰冷冷的水不知从哪里滴落到他的脸上,冰凉的感觉刺激得清醒了一些,也更为振奋。 小男孩谭英曾告诉过自己,如果被困在山洞里,只要能找到水源,就肯定有出路。 在云地村中,谭英的父亲曾是最好的工匠,常去深山探险寻找材料,没有人比他知道得这些事情更详细! 邱少鹄奋力挪动着全身,朝着水流的源头爬去。在周边土石成为了前进的阻碍,需要先把它们清理干净。 可现在手脚都动不了,这原本轻易的工作,现在也显得无比艰难。 但没关系,自己动不了手脚,但还有嘴。 他大口张开了嘴巴,猛然将眼前的土石一口吞下,又吐到另一边,挖掘出一点狭隘的通路。 邱少鹄不断张开嘴,重复着这个过程,有时吞下的土石来不及吐出,就顺势吞到了肚子里。狭隘的通路在这般野蛮的挖掘中变得渐渐开阔,水流的痕迹也愈发明显。 终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水迹汇聚成涓涓细流,从眼前一个丁点大小的孔洞中渗出。邱少鹄用嘴朝着那里猛咬了下去,最后一点土石被掀开,湍急的流水瞬间冲入,强大的涡流横扫,卷席着他的身躯,身不由己地向外滚了出去。 浑浊的水浸泡着全身,又慢慢变得清澈,邱少鹄从失去方位中勉强稳住了身形,在汹涌的流水中奋力向上游了过去。 水从深慢慢变浅,岸边的景色历历在目。为了减轻负担,邱少鹄解下了背后的箱子,朝着远处的岸上远远扔了出去。 轻身游动中,“哗啦”水声,邱少鹄终于将头伸出到了水面上,贪婪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全身泡在水中,他已经到了浅水滩,带着湿透的全身站起,跌跌撞撞地向着岸边走去。走到了滩涂沙地上,忽然全身瘫软,一下子跌坐在地。 原来方才的一通折腾,他早已筋疲力尽。之前精神集中还不在意,此时稍稍松懈,无尽的疲惫感立刻涌了上来。 倒在沙滩上,大口喘着粗气,邱少鹄睁开双眼,看到东方山间。 旭日初升,阳光透过云朵,散射出粉红的光彩,光线彼此连接,映照在远山地面上。翠绿的树木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缘,整齐排列严整而肃穆,如化作了一条康庄大路。 在路上,所有人都能踏上坦途,开启新的一天。 邱少鹄忽然笑了出来。 他狼狈不堪,却坐在地上放声大笑。 谭英曾经说的是正确的,只要顺着水源的方向,自己就能脱困。 自己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一劫,自己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笑声如鹰啸、如鹤唳,在山谷间久久传响。 直到嗓子干涩,再也发不出声音。 随后只觉得一阵反胃,翻江倒海的感觉涌了上来,邱少鹄趴在旁边大口呕吐着,将刚刚吞下的泥土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 砂石充斥着口腔的感觉,几乎要让人发狂。 片刻之后,一切才渐渐安静。 邱少鹄只想直接躺下,好好休息一番。 “你拿到引路之物了?!” 一股阴冷的气息,伴随着同样阴冷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邱少鹄勉强回头,看到之前那安息之地老妇人就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如钩子一般,似乎就要穿透邱少鹄,将他的心也直接挖出来。 老妇人此时全身灰尘,白发散乱,嘴角、鼻子各处都在流血,几乎和邱少鹄一般狼狈。 唯独一双眼睛,还是凶狠至极。 邱少鹄心中一紧。 此刻他气力全无,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机关箱里倒是还剩下几枚雷洗珠,但箱子刚刚已经被他扔在了一旁,此时完全不在手边。 当此之时,几乎已经别无他法。 老妇人步履蹒跚,朝着邱少鹄迈出一步。 这仅仅一步,似乎就耗尽了她的一切生机。随后不知为何,软软倒下,再也没有气息。 另一个人影则站在她背后,看着这一切,叹息道:“唉,罪过。” “竹籁大师?”看到对方的身份,邱少鹄脱口而出。 眼前此人,正是岭川宗的掌门,也是失踪了许久的竹籁道长。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潜窟 “竹籁大师?”看到眼前的对方,邱少鹄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是无话可说,而恰恰是一时间想要问的太多,才不知道具体从何说起。 竹籁此时身穿宽松白色道袍,头顶莲花冠、以玉簪束发,手持一根青翠竹杖,翩翩风度,真应了他世外高人的身份。 然而他站在老妇人的尸体前,彼此不相称的场景,又让一切的感觉矛盾到了极点。 “自我知你来此,日思夜想过无数场景彼此如何碰面,却未曾想有过今日之局。”竹籁像是在摇头叹息,“你不该来这是非之地。” “岭川宗的宗门所在,何来是非?”邱少鹄反问道。 “但凡有人,总有是非。纵然是非不因自身而至,总会因他人而来。”说着,竹籁看了邱少鹄一眼。 邱少鹄笑了,“依道长的话,是在下招惹来了是非?” “贫道并无此意。”竹籁摇头,用竹杖指着老妇人说:“此人修为不弱,在安息之地中地位不俗,倘若不是抚神督在潮门一地的总司成庭栋先将其重创,我也杀不掉她。杀戮之孽,在岭川宗本罪无可恕,但若非如此,我岭川宗也过不了这次的劫难。” 竹籁修为精深,虽有五重境,但求道之人本不擅长战斗。 “劫难因安息之地而生?”邱少鹄若有所思。 “不如说,那只是劫难的一部分,而非源头。”竹籁说: “自半月前安息之地出现,抚神督强令我岭川宗举宗迁移,留下一个空宗门给安息之地作为诱饵。但实际上,抚神督此番却为一举两得,一来可以借机重创安息之地;二来则以除灭邪异、保护正派为借口,左右我宗门存亡。” 邱少鹄明白了,道:“所以对岭川宗来说,安息之地固然有所图谋,也不过疥癣之疾。但抚神督以世俗皇权强逼臣服,可就要难缠多了。” “今日道长若帮助抚神督剿灭安息之地,自然一切好说。如果不然,抚神督也有无数借口再针对你们。” “不凑巧的是,偏偏你出现在此时。”竹籁深深地看了邱少鹄一眼,“你见到了洞穴中的壁画?” “是。”邱少鹄坦白承认。 “看了多少?” “就在脚下,那个原本被封死的洞穴,现在应当也化为了废墟。敢问竹籁道长,那些壁画到底是何人所留?安息之地到底又想要它们做什么?”邱少鹄反问。 “生是短暂,死为永恒,安息之地信仰与众不同,他们的图谋我也不懂。但那些壁画的来历,我确实知晓。”竹籁带着追思般的感觉说: “许久之前,潮门群山,还并非岭川宗的宗门,而是属于另一大修行宗派——潜窟。” “潜窟?”邱少鹄确实从未听闻过。 “他们所修行游魂之术,以苍显山灵脉作为根基自然奇佳。但因潮门海水侵蚀,山川灵气枯竭,潜窟也日益衰落。后来他们曾将此地托付给我们,就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竹籁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但以我们之能,也只可以延缓海水的倒灌,而无力阻止。” 四周绿荫遮蔽,群鸟因太阳初生而莺歌燕舞,但生命的欢愉只是短暂,一切都走在逝去的道路上。 海水,生命的源头,对于群山的生灵,只是吞噬的阴影。 “你所见到的洞窟,是潜窟的门户之一。鼎盛时,群山中到处都是类似的洞穴,彼此四通八达,现在却大部分都被淹没、坍塌。但唯独潜窟曾经的宗门核心所在,现在仍旧是个谜。” 竹籁说到这里,多看了邱少鹄一眼,他那上了年纪的双眼,此时却更加清澈了,“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再去找潜窟的宗门,里面应该藏着一些什么东西。” 竹籁能感觉到,邱少鹄一定从之前的洞穴中拿走了什么。但对于修行之人,修行的方法都是隐秘,他自然不好随意询问。 他只能期望,这个狼一样的年轻人,所走得是坦途,而不是歧路、甚至绝路。 “多谢道长告知。”邱少鹄道。 在远处的山头上,忽然传来一声高昂的哨叫。 哨子声如晴空鹤鸣,在远处也经久不息,仿佛传递着某种讯号。 “抚神督那边要收尾了。”竹籁认出了这个声音,“你最好快点离开。” 竹籁杀死了这个老妇人倒是稀松平常,但如果被看到邱少鹄也在这里,可就解释不清了。 “多谢道长记挂了,晚辈现在就离开,倘若他日还有机会,必定再次登门拜访。” “拜访不用,记得替我向怜墨大师问好。” 竹籁见到邱少鹄转身拿起了自己的箱子,“噗通”一声再次跃入到旁边河水中,稍一诧异,又想到此时一没有马、二没有船,在湍急的河流中顺流游下去,确实是最快离开的方案。 又想到邱少鹄没有回复他最后一句话,以及之前怜墨给他的那封信,有些措辞怎么看都不对。 稍加思索,竹籁忽然自言自语:“原来狼崽子是自己逃出来的。” 看来让邱少鹄给他带话,是指望不来了。 …… 岭川宗的门户内,一片狼藉。 激战的余烟,黑色缭绕,在远处的山头上飘远,也看得历历在目。 吴径行就站在这里,他的衣服依旧很干净,即便经历了之前的动荡,也是一尘不染。 “事情办完了?”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背后。 “办好了,他已经安然离开了。”吴径行说。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道:“你比汤巡靠谱。”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吴径行转过头来,问:“白老大你让我替那个年轻人引开追兵,到底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你是对他有图谋?” “你的话很直白,直白得不中听。”白衣男子不冷不热地说。 “直白才不浪费时间。”吴径行坦然道。 “我是有想要的东西,但和他没什么关系。” 看着吴径行的不解,白衣男子继续道:“可唯独没了他,我什么也拿不到。” …… “啪!” 邱少鹄爬上了三楼的窗户,翻进了自己在客栈租住的屋子。 现在他浑身泥泞,如果从前门走入,只会惹人注意。所幸这个时间路上还没有太多人。 躺在地板上,脱下沉重的锁盔笠与狼皮大氅,想要脱下里衣的鱼鳞甲却十分费力。鳞片紧贴在他的身上,但他现在全身僵硬,那些攻击虽然没有刺破他的身体也还是留下了暗伤,加上脱力,让他连伸展一下身体扯下甲片也做不到。 勉强从地上支起身子,强忍着疼痛脱下了上身的衣服,用手摸着每一处淤青,邱少鹄从一旁桌子上的瓶子里倒出一点活血油抹在伤处,吃力地站起走到水盆边,用清水洗净身上的污泥。 做完一切后,邱少鹄一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如释重负地喘着粗气。又想起另一件事,坐着把椅子移到了桌子旁,摊开信纸用笔墨在上面写下字迹: 致母上: 儿一切安好……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一:偷书的窃贼 邱少鹄换了套衣服,箱子也扔到了罗盘空间中,趁着清晨走了出去,去信局将自己的这封信寄出。 信局开得很早,去的时候街道上还没有几个人。 借着人少清净时,邱少鹄一边走,一边回想起近日所思所得。 不久前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上古时曾有“五道”的说法。获知道统的秘密,或许能帮助他进一步找到与星宿之道相关的事情。 而且在潜窟的洞窟里,也拿到了七杀的星位,或许这两者本就密切相关。 但问题就在于,上古时期的事情,流传下来的到底还有多少是真? 现今有许多事情,看似为古时所传,实际不过今人附会,与当年的真实相去甚远。 万一那“五道”也是今人附会,自己再去找寻,岂不是误入歧途? 难怪无忘岛的修行训诫是“歧路无道”。 道统所选,慎之又慎,倘若一步歧途,结果只有万丈深渊。 所以修道之人,若所选之道有人指引、能作为参照,当然是最为稳妥。 就像现在,邱少鹄最希望有人能把这些各个道统的隐秘都统统告诉他,不用他去费心寻找、求证。 一边想着,邱少鹄才发现,等到回来时,街市上烟火气渐起,已有些人头攒动。 是当差的、种地的、买卖的,都开始四下走动,赚取着新的一天的家业。 平凡人享受着平凡的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昨晚就在不远的苍显山上,又有着何等的惨烈。 生命的尽头,承载着死亡的质量。 像是现在,有着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围在街边说书人的摊位旁,听着他讲新一日的故事。 说书先生穿着粗衣,但气质温和,约莫三旬的年纪留着八字胡,看上去更像一个学府师长。 邱少鹄走过人群,也无意中听到这个文质彬彬的说书先生又讲了什么: “……却说那天神遗诏,上面却只有四个字,让人不明所以。四个字为——歧路无道……” 歧路无道?! 邱少鹄立刻停下了脚步。 这四个字可是无忘岛独有之秘,门下弟子都以此来约束自身,不轻易逾矩,外人应该连听都没听过。 可是为何,却能从这个说书人口中听到? …… 傍晚的潮门港,海浪的声音,在沉寂中推动着一种肃穆。 昏暗的氛围,是许多人举着几十上百的火把,将赤色的光彩,摇曳在整个海边滩涂上。海浪反射的粼粼波光,宛如万千金色夺目。 这里靠近主港,因三面都有山坡阻碍,平时少有人涉足此处,但也是因此空出了一大片区域,方便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推舟。”成庭栋站在海滩前,面对着眼前的情景,沉稳下令。 无数官差衙役、还有抚神督的下属,纷纷将摆放在海岸边的许多小船推下到海中,在小船顺着海浪逐渐远离陆地时,又点燃了一艘艘船上的柴火,让熊熊火光乘着舟楫在海波中被吞没。 船上所载着的,是不久前在岭川宗战死的士卒。 潮门靠海而生,保留有一些远古海边人的独特习俗,他们相信,这是最为隆重的葬礼,可以保佑高尚的死者渡海得到超脱,保持生者的尊敬。 成庭栋的目光闪烁着火焰的光彩,他目送着这一艘艘船顺着波涛渐行渐远,直入天边云霄,与星辰为伴。远行船的火花纷纷寂灭,似乎就真的意味着死者的亡灵已经载入到星空。 沉寂声,是在场所有人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肃穆的追思。 徐易呈也在这里,此情此景,让他也有些恍惚的悲切。一方面是受到了抚神督的人对同伴去世所有悲伤的感染,另一方面也是发自肺腑对逝去烈士的崇敬。 自己只是一个市舶司的小吏,每日工作不过倒换关文、检查进港客商这些琐事,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让家人生活的更好。 但那些军士呢?他们也都是有家人、有亲友,却为了保护更多自己不认识的人,去和奸邪搏杀致死,留下亲人悲恸。 徐易呈本不相信鬼神之事,此刻却忽然希望这又是真的。只有远方神灵的庇佑,才值得这些英灵飞升。 “多谢市舶司的船了。”成庭栋忽然对徐易呈说:“此次感谢你们来帮手,也替我谢过郑大人。” “大人过赞了。”徐易呈行礼说。 在场中,一道人影忽然自远方越众而入,对着成庭栋行礼说:“梁勉有事禀报,此次破贼之行,斩获损失下官已经核算清楚,共毙邪道贼人一十一人,抓获二十三人。其中额外击毙一个大头目一人,抓获小头目一人,另有小头目一人带着七人逃走,下落不明。我方抚神督干将损失七人,知府道台借来的兵丁损失十人,此十七人已尽数记录在册,抚恤会一一发放。另外……” 梁勉说着,指着脚下被绑着的三人说:“此三人都是知府道台的人,因擅离职守、临阵脱逃,导致我两位干将牺牲。对知府的人,我没有处分之权,还请总司发落。” 梁勉是成庭栋核心心腹之一,无论在京城还是来此,这三个人始终被他带在身边。 地上绑着的三个差人听完这番话,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此时看着成庭栋央求地说:“请……请大人看在张知府的面子上……” “临阵脱逃、出卖战友,按军法严惩不贷!”成庭栋一句话判定了他们的结局,“人斩首示众、家产充公,家族子弟两代内不得考官!梁勉你带走他们,并先把他们的首级带给张知府,告诉他,想要人的话直接去城门口等三天示众期满了,自己带人收尸!” “听令!”梁勉示意手下把三个人拉走,那三个人在地上不断挣扎,一边被拖走,哀嚎的声音逐渐远离—— “成大人饶命,饶命啊……” “还有一事。”另一个心腹梁立这时站出来说:“在清缴歹人时,我下属马邦、马成两人因看守不利,致使后山小路防备空虚,逃走的歹人就是从这边脱身的,请总司责罚。” 成庭栋掏出了烟袋,往里填烟丝的时候头也不抬地说:“梁立扣半年俸禄,马邦、马成两人站出来。” 抚神督军士中两个人影应声而出。 “你等罪应获死,但念及尔后你二人奋勇杀贼之功,死罪可免。各自斩下一条胳膊,回督门注销兵籍,回家去吧。” “噗通!”“噗通!”两人应声跪下,马邦磕头恳求道:“总司大人,我二人本为兄弟,家母年老体衰,若我们两个都成了残废,恐再难照顾老人。还请大人开恩,改罚我一人,马邦愿用自己一死换得弟弟的完好,让他替我为老母养老送终。” “老母孤苦,按朝廷规定,一月可领五两银子作慰金,可比你们二人这胳膊值钱。” 成庭栋吐出一口烟,不带感情地说:“你们挂念母亲,又可知因你二人的疏忽放走的歹人,又会让多少人的母亲身处险境!倘若还在战场上,你们早像那三人一样,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梁立解下自己的腰刀,直接扔到了二人面前。马邦和马成两兄弟对视一眼,狠了狠心,把刀抽了出来…… 慈不掌兵,站在一旁看的徐易呈都明白,但看到成庭栋还是这么不留情面,看到银刀断臂的血腥,他还是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听闻耳畔那二人的惨叫声。 …… 岭川宗的大殿中,虽然还是一片杂乱,但已经被清扫了一波,神龛上的塑像也被清理干净。 成赴先走进来,先跪在了神像前,默默祈愿说:“虽不知你是哪路神灵,若真心灵验,还请保佑我母亲死后安稳。我也不知你们哪些神仙真能护佑亡灵,但只希望尽量让她安息,拜托了。” 这般之后,才重新站起身,听手下汇报情况: “前后都已经搜查过,没有藏着的人。邪教的那些东西也都收拢好了,还有……” 属下一边给他介绍,成赴先抬头看到一队抚神督的军士押解着被抓的人路过眼前,郎邢也赫然在列,因为他是首领,被多戴上了几条囚龙锁。 “还有我们搜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您说的脚印。您看看,会不会是搞错了……”属下有些迟疑地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成赴先让属下先去办其他的事,自己走到了大殿外,在前后来回踱步。 他只是在思索,为什么之前追的那个人就那样不翼而飞了,偏偏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太阳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夕阳明亮。 成赴先忽然觉得有些刺眼,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俯身捡起,发现是一根细线,银色,极为坚韧。 ……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从日出到日落,看天边云卷云舒,似乎弹指刹那,又仿佛亘古永恒。 夜色渐深,后巷小路中,邱少鹄贴在围墙上,用千里镜扫视着官府书斋,寻找着进入的机会。 之前询问过说书人他是如何知道“歧路无道”这句话的来历,得到的回复却出乎意料——说书人他也只是看了一本志怪故事,才拿出来作为素材讲给别人听。 那本书也只有一册,名为《契恩记》,来源于诗词“契阔谈宴,心念旧恩”的典故,它的作者则是阳斋寒客。 阳斋寒客,邱少鹄在街市上不止一次听到这个知名大家的笔名了。 无论在名家书商还是地摊上,这个人所写的志怪故事一直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作为畅销书籍风靡。 哪怕是对此“荒诞不经之小文”不屑的文人墨客,也因其书中横溢的才华与精妙的文采而赞叹不停,甚至纷纷猜测“阳斋寒客”的真实身份不是市井书商,其实是一位当朝状元,才能写的如此优秀。 现在那唯一的一册《契恩记》,就放在官府的书斋中,原本作为公开书籍供人借阅,这也是说书人所告诉邱少鹄的。 从对方的反应,邱少鹄判断他并没有骗自己。 接下来就需要找到那本书,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为何无忘岛的隐秘,会在一本志怪故事上流传出来。 也许,那上面还藏着更多关于道统的机密。 打更人走过,书斋看门人早早锁上了门,从大门街道回家。 官家的书斋,平时没有什么人敢来这里做坏事;也因为这里仅仅是个书斋,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所以也不值得有人来偷窃。 故而这里的防守,其实颇为松懈。 邱少鹄悄悄从隐秘处现身,戴上了锁盔笠挡住了面容,翻过了书斋的院墙走到里面,不由也有些好笑。 当年贫困时,缺书也只敢到大户人家借书来看,从来没想过要去偷书。 没想到今天,反而要做一次窃书贼了。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二:妆神 徐易呈交割完了市舶司今日的工作,提着一个小纸包往家里走。 北城中交错的土路上,到了晚上有些阴凉。他快步走到那简陋的院门前,推门走了进去,看到自己的老父亲正坐在院子里歇息,儿子则在灶台旁借着火光读书。 “父亲!”徐举见到他回来,男孩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回来了,”徐闲坐在椅子上咳嗽了一声,说:“晚上还留了一碗粥给你,一定饿了吧。” “我不饿,在司里吃过了,粥留给举儿吧。”徐易呈一边说着,将纸包递给了徐举,说:“爹给你带了些点心回来。” “谢谢父亲!”徐举仍旧专心致志看着书,没有去接。 “你娘呢?”徐易呈将点心放在了灶台旁问。 “娘去给王大娘做活了,她的针线活细,这时候做活,一天能多赚十文钱。”徐举道。 “你看的是什么书?”徐易呈发现自己儿子看的是一本新书,以前没有过。 “一个年轻先生,他送我的。”徐举道。 “年轻先生?” “他行邱,是个好人,很有文采,也不收钱,愿意教我很多东西,可惜来的时候爹您没见到。” “原来如此,下次如果他再来,你替爹谢谢他。还有,你既然称他为先生,我们家虽然穷,但也不能失了礼数。我上次给你拿回来的千里镜的直筒,下次你就送给他吧。虽然上面没有镜片,但本身材质也是铜的,还值几个钱。”徐易呈说。 “嗯!”徐举答应着。 “徐吏,徐吏!”外面忽然有一道人影慌张跑来,大声招呼着里面的徐易呈。 “是你,怎么了?”徐易呈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同僚栾温,诧异怎么这个时候他特意跑来自己家。 “不好了,赶快回司里。”栾温跑到大门前,擦了把汗匆忙说:“港口……港口又发现走私的了,郑大人要我们彻查,一个一个货物的过,这次一定要把人找到。要不然……要不然抚神督那边又得来人,咱么又不得安生了!” “这!”徐易呈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出了岔子,也只能和栾温马上赶回去。 …… 书斋的院子空空荡荡,因为是官家的土地,可以不计成本,所以院子中不仅有大片的绿植,还种着几棵木兰。此时春分将近,正当时节,紫艳的木兰花绽放芬香。 邱少鹄紧身地注视着四周,见这里确实没有任何防守安排,才松了口气,贴着墙边走到了大厅前,见门锁紧闭,略加思索,决定绕道到后窗户前。 硬是用蛮力破开门锁不是做不到,但那样一来事后就会被发现有人潜入书斋,可能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墙壁上的窗户高低错落,雕栏上的刻花用细纸打磨得一尘不染。邱少鹄在窗缝上下摸索,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于是在一个窗户前停下,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从窗缝里伸了进去。 邱少鹄的触觉比以往要更为敏锐,隔着木框也能感觉到里面准确的纹理走向,用小刀轻轻挑断了窗栓,窗户即刻打开,他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铺面的墨纸芬芳令人陶醉不已。 从一旁的油灯旁取下火折子点燃,一点火光足以作为光源照亮他的双眼。黄褐色的瞳孔在一个个架子前的书上扫过,寻找着最终的目标。 书斋里的架子用桃木所制,桃木性寒,长在避光阴凉之处,不易燃烧,外面涂上大漆,更能起到防火的效果。 加之书斋棚顶特意请神工门打造的整套管路,里面不论四季都存有水源,在着火后可以作为灭火的第一手段。 前几面墙旁的书架存放的都是农业医学的书籍,外侧则是近日官刊,里面最近的则是和工匠有关。 想要找到那本《契恩记》,就只能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找过去。 志怪小说在民间虽然流行,但官家则颇为不重视,所以在这处书斋里相关的书反而屈指可数。 邱少鹄估摸那本书应该是在最里面的架子上,于是带着火折子径直上千,果然在架子的铭牌上看到了“齐谐志怪”的分类,只在墙边一角。 邱少鹄将火折子小心翼翼插在书架的空隙上避免引火,顺着架子上的顺序查看书名。 书籍密密麻麻,字迹混杂一起,虽然工整,也显得高低不平、凌乱不堪。即便有编号,找起来也特别费力。 邱少鹄指尖触及到放置的一本本的边缘,能用触感察觉到它们的老旧年代。 阳斋寒客是现在的人,所写的书不可能有太多年头,用这种方法先排除掉一批老书,也能节省很多时间。 忽然间,他触及到一本薄厚适中的书籍,表面光滑,似乎没有经历过多少翻阅。 凭着感觉,他猜测这就是自己要找的。 琥珀色瞳孔,倒映出了“契恩记”三个字。 邱少鹄心中松了口气。 他把那本书拿起。 却忽然摸了个空。 书架上,原本的位置空空如也。 而在他的瞳孔倒影中,取而代之的,是书架下伸出的一只黑色的手。 …… “哗啦……” 从底向上,最后一点土被蒙尘用手挖了出来,坟墓里的棺材也彻底显现。 这是灵谛的墓,尸身当初被官家所收葬,虽然草草,但也算入土为安。 “叨扰了,师弟。”蒙尘一边在心中带着歉意,掀开了棺材板。尸身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恶臭之气如烟雾般浓烈,许久才散去。 无忘岛所有弟子都忍着不适,将头向棺材里看。 尸身的头颅不翼而飞,脖子的断口粗糙不平。 蒙尘过去检查,仅仅看了一下,就有些难以置信,多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他确实没错,灵谛的脖子皮肤上,留下的是深深的指印抓痕。 但就是这点显得蹊跷。 如果他是被人活活掐死,脖子上的指痕就理所应当。 可他是断头而死,难道整个头颅,是被人生生拧断的? “武道高手?”蒙尘沉思。 “不是武道,是鬼道易形之术。”白衣男子忽然站在他身边,可其他人却视而不见,“武道霸烈,尸身理应残余阳刚气息。但他的尸体上,却是浓浓的阴死黑气。” “鬼道易形,能虚空摄物。伸手一抓,任何东西都如探囊取物,消失于无形之中。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头颅始终找不到。”白衣男子对蒙尘说着,又对着这种阴历的黑气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滥用阴煞,该杀!” …… “抱歉,这本书被预定了!” 邱少鹄抬脚一踢,整个书架立刻倾倒,因为不同书架彼此间距极近,一列列书架就如同码放整齐的骨牌一般,彼此堆叠倒塌。 地上的黑手原本退去的速度极快,按理来说绝对追不上。但书架倾倒的速度却更快,“轰隆”响声中,最后一排书架直接砸了下去,正中地上黑手。 “啊——”,一声惨叫,证明那只黑手其实是实物,了解这一点,邱少鹄就毫无忌惮。 踏步跟上,邱少鹄震步踏地,亢宿“雷霆震怒”的权能,顺着脚步传导到地下,引起一番震荡。 此次出来,不仅锁盔笠、大氅、机关箱这些东西没带出来,甚至连雁翎刀都一并放置在客栈中,现在可谓是真的“赤手空拳”。他又不是武道高手,并没有底气能用这种状态持久战斗。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就要速战速决。 震撼之中,一道人影从黑手的方向出现,模糊中看不清具体轮廓,只能感觉到他在颤抖,似乎被邱少鹄所激怒。 对方虚空一抓,朝着邱少鹄遥遥抓摄过来,姿势诡异,如鹰爪、如熊掌,指尖如同钩子般,让人捉摸不定。 邱少鹄闪身躲过,堪堪见到抓痕从自己面前掠过。突然又心生警兆,眼底看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又立刻低头躲闪。 “砰!”得一下,身后书架横梁被生生抓散化为废墟,原本放在上面的书籍纸张乱飞。 邱少鹄暗暗吃惊,没想到对方这一手抓摄如此隐秘。但也顶多是适合暗中偷袭,如果当面对敌,有防备下威力就减了大半。 看着对方又一次抓摄过来,邱少鹄不退反进,步伐灵活变动,身形忽然不可捉摸。听得耳畔风声呼啸,对手一次跟着一次,每次攻击都从自己身边擦过。 不断有书架被波及,书页散开,漫天飞舞的白纸,如飞雪般纷纷扬扬,遮蔽了一切。 邱少鹄以此为遮挡,忽然再度变换方位,猝然朝着对方靠过去。 上一掌对方刚刚收回,那一次抓摄仍旧被他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 靠近的一瞬,邱少鹄看到了对方的面孔。 一张普通的男人的脸,嘴角上带着得逞的笑容。 邱少鹄意识到了什么,余光看去,见到了角落里一个被打翻的铜镜。 镜面光洁,正对着他们。 而方才对方抓摄出去的那一下,此刻在镜子的反光中,再次朝着自己而来! 邱少鹄心中一凛,锐风已经扑在了身上。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三:独在异乡 摄物手印的锐风笼罩了邱少鹄全身,那个人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冷不防碎屑飞溅,一段木棍更是朝着他飞来,“当”得一下打在了他头上,让人不明所以。 残破的书架倒塌直接压在了身上,对方再度惨叫出来,好不容易挣脱,眼见邱少鹄毫发无损,再度飞快而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其实是打在了一个书架上。 邱少鹄方才用步法分散对方的攻击,不仅仅是在寻找漏洞,也是在引诱对方达到他想要的目的,继而发动角宿“百代文宗”之能,诱使对方将书架当做自己,打一个出其不意。 你有探囊取物,我会偷梁换柱。思虑之中,一开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顺手捡起一段断裂木棍作武器,邱少鹄随手一挥,正中对方胳膊,打得他手臂脱力。又是将另一只手抓在了手腕上,凭着触感的操控,准确掐在大筋上,对方吃痛,之前拿着的那本《契恩记》立刻掉下,到了自己手上。 自从获得了七杀星位,邱少鹄对于触觉的掌控更胜以往,往往能在细微颤动中就发觉稍纵即逝的机会,触碰人所忽视之处。 书册到手,邱少鹄飞快和对方拉开了距离。目的达成,继续缠斗已经毫无意义。 但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抢一本志怪小说? 阴冷的气息,忽而笼罩全身。邱少鹄的观感敏锐,再次闪身躲避,眼前尘土飞扬,另一道更为阴冷的抓摄就这样在眼前散开。 邱少鹄的眼底,倒映出了房梁上的另一个人,是方才那人的同伴。自己竟丝毫没察觉到,这个人又是从何时出现,是一开始就在、还是刚刚潜入? 虚空之中掌印消散,风声却从未停息,搅动的气流,忽然化作滚滚浓烟,卷动在邱少鹄的周遭,硬生生将他手上的书再次吹了出去。 邱少鹄一急,纵身跃上,想要把书再抢回来。那一只手却先一步抓在了书上,另一人把书拿了回去。邱少鹄的手和他的猛然撞在了一起,又马上退开。余势不止,邱少鹄又踏在地上连退三步,才将将站稳。 自身气血被撞得浮动,短时难以再度施力。而手上只抢回来半张书封、还有对方一节袖子。 另一人在房梁上见邱少鹄还想要再来,对他摇了摇头,又指向了另一边。邱少鹄转头看去,那里地上是自己之前放在书架上的火折子,此时早已掉落。之前被打倒的第一个人也是会意,一掌打在了火折子上,火星四溅,四处的书籍立刻燃起熊熊大火。 邱少鹄大吃一惊,眼见这二人趁着火势离开,正要去追,“呲——”得一声,棚顶防火的水管炸裂,水势纷纷落下开始灭火,整个书斋内立刻变得如水帘洞一般。水流在火焰的加热下化为蒸汽,雾霭的蒸腾遮蔽了一切的感官。 邱少鹄好不容易认准了方向,跌跌撞撞从房间里冲出,到了外面重见天日。风声清新,但哪里又去找那两个人的影子? 邱少鹄皱眉,转过头又去看自己方才抓下来的那个人的袖子,薄薄一层的感官,触手凉爽,如干燥的坚冰,让人分不清材质。 邱少鹄放在鼻子前一闻,一股熟悉的气味立刻被他所察觉,“是鹿皮?” 潮门城靠近海边,皮革稀少,当地人绝对没有穿鹿皮衣服的习惯。 那么,昭国内什么地方的人会有? 这时,他无意中又看到了手中的另一件东西,是唯一抢过来的一半书封面。残缺的纸张上,除了书的名字,就再无其他。 邱少鹄注意到了一点细节,仔细查看,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又转身朝着热气尚且没有散去书斋里跑进去。 …… 夜色渐深,灶台的火彻底熄灭。徐举看书已经很吃力,只能将书页合上。 这本《论语新编》,他已经看完一遍,对于内容的收获也就更深一分。 在书的末页,他突然发现一个别样的东西,封底内侧贴着一张纸条,上面记满了一些信息。 “这是什么?”徐举凑近了仔细看,“二月初三,借阅?” …… 书斋大火,官府得知消息,当然会立马派人赶去。听得隔壁墙那边嘈杂的脚步和焦急的救火声,邱少鹄隐藏在这边的角落里,在看自己刚刚从火场抢出来的东西。 这是一本借阅名册,记载了一段时间内从书斋借书的名单。 邱少鹄从那封面中,除了看到残缺不全的“契恩记”三个字,还看到了一个“下”字。 这就证明,《契恩记》实际上是一册两部,分为上下。 而这本“下”,自己刚到的时候就和那二人在争抢,却始终没见到“上”部在哪。 肯定有人在那之前就把《契恩记》的上部借阅拿走了。 如果自己能找到对方,说不定还会有所发现。 邱少鹄查阅着名册,试图找到那本《契恩记》上部到底是谁在何时借走。 很快就有所发现。 “敬祺四十三年,二月初三,惊蛰前三天,《契恩记》上部被借,对方没有留下名字。” “赵麟告诉过我,书斋借阅从不登记名字。而一般而言,他们都会在借的最后一本书上留下借阅卡,上面记录下个人信息。” “这个在二月初三借书的人,当天一共借了三本书。除了《契恩记》外,还有……最后一本是——《论语新编》,茫山书院新出的……” 邱少鹄脸上忽然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这不就是之前老骗子汤巡给他、又被他给了徐举的那本吗?! 回想起来,汤巡临走前也曾告诉过他,“这种书即便只看封面,也会大有收益。” 还真被他说中了。 …… 夜色渐深,邱少鹄再次来到了北城,去找自己熟悉的那个草堂。 他要把那本书从徐举那里要回来,而作为补偿,他特意准备了一本新的《论语新编》,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也是为了这个,才耽搁了一会。毕竟这么晚,书店开门的并不多,想要买到一本书也不容易。 小屋前,察觉到整个地方安静莫名,他们这个时间应该都陷入了沉睡。 邱少鹄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见到西边小屋里徐举祖孙二人睡在那里,东边屋子里则躺着一个妇人,猜测是徐举的母亲,却不见他的父亲。 他们的睡意正浓,呼吸平稳,并不像要起来的样子。 邱少鹄松了口气,尽量他还不想因为这点事情就再劳烦他们。见到那本《论语新编》就放在灶台上,邱少鹄走过去拿起,又把另一本新的《论语新编》留下。 这时,邱少鹄又看到徐举放在一旁的旧书页上记录的笔记: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这是针对所学整理的笔记吗?”邱少鹄看了熟睡的徐举一眼,“上敬长辈,的确不错。不过要是把第一个‘亲’改成‘师’,第二个‘亲’改成帝,就成了尊师敬帝,立刻能投当今太师所好。” 邱少鹄走出门外,立刻查看书封底的借阅卡,果然在上面发现了详细信息,不仅有借阅者的名字、以往的借阅书籍,还有他的住处。 “记录的名字,是‘令第’,住处在……居然里这里很近。嗯,这个位置是?” 邱少鹄边走边看,抬眼发现,这上面写的地址岂不是就在眼前? 而且这处草堂小屋,自己还来过。之前跟踪那个被安息之地迷惑的师爷,他们就在这里办案。 回想起来,当时就听他们说,这处死去的人家,叫“灵底”什么的。 灵底?令第? 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邱少鹄怀疑地走向草堂,低头看到了门口前一个凹陷。这两天官差来查案,里里外外走了许多次,留下脚印不足为奇。 可是有一个脚印,看起来却非同寻常。 邱少鹄低下身子,用七杀的敏锐触感探查,立刻知道了端倪。 “蒙尘来过!” 这个脚印前深后浅,面积只有一点点,和寻常人的步子都不同。 蒙尘修行到五重境,仙体身轻如燕,已经快要可以御风飞行,平时走路的习惯就是先用脚尖着地,才会留下这么独特的脚印。 蒙尘来过,证明无忘岛其他人也来过。 他们会来这里,证明这里是…… “是灵谛,借书的人和死者原来都是他!” 邱少鹄明白了一切。 同样的异乡人,在自己来的前一步,就死在了这里。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四:闪回 “鬼道易形之术,除了施术者自身的修为,还需要额外三味药材作为辅助。龙胆、天南花、以及魄心凝。” 白衣男子告诉蒙尘的话,蒙尘一听,当时也二话不说,立刻吩咐他的师弟们都去找这三味药材的线索。 他们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感觉莫名其妙,但出于对大师兄的信任,也还是纷纷照做了。 看着师弟们一个个离开,蒙尘也打算去找。 “等一下,”白衣男子忽然说:“你打算去哪找?” “既然是药材,附近的山中应该会有蛛丝马迹,我去看一看。”蒙尘想的很简单。 白衣男子破天荒有些无奈,“这里不是无忘岛,做不到附近随处灵药丛生。如果你想要一些东西自己却没有,那是需要花钱买的。” “买?”蒙尘这才隐约想起,外面的规矩确实是这样。自己平时都在岛上修行,少有机会出来,差点连这最基础的事也忘了。 “那,去哪买?”蒙尘倒是知道想要吃的喝茶,去饭馆茶厅之类的地方就行。唯独买药这种事,可真的没经验。 “相比较考虑去哪,你应该先想好那三味药的特殊。”白衣男子说:“龙胆是常见之药,但凡有商铺都四处可得。天南花要贵一些,但也仅限价格,想要的话也是到处都是。唯独魄心凝,稀缺之处不在于它的数量,而是产地。魄心凝性喜寒、厌光照,所以常见的地点是当今朗国的深山中。但朗国与昭国本为世仇,按理来说,昭国之内不可能有商贩贩卖这种药材。” “所以,我们应该去朗国?”蒙尘突然说。 “不是!”白衣男子几乎要用手掩面,“越是稀缺,贩卖过来越是价格不菲。倘若在这潮门城中真有商贩敢卖这种敌国物资,也只有那些大型商号有这个能力。而城中偏巧就有这么一个大商会。” “罗氏商会。”蒙尘明白了。在这个城里,确实无意中多次听说过这个商会的名头。 “多谢前辈指点。”蒙尘敬重道,“不过,至今为止,还未请教前辈道号,又和我无忘岛有何渊源……” “道号?呵,叫我白雨就好。”男子道。 “白雨?”蒙尘有些奇怪,为何会是一个如此女性化的名字,和他极其不相称。 “这是姓。”就像是看出了蒙尘心中所想,白雨纠正道。 他到底名叫什么,却没有告诉蒙尘。 …… 走在空荡荡的院子中,看着里面被杂乱扔置的东西,邱少鹄闭上眼,想象着灵谛还活着时草堂中被收拾得整齐,以及他死去后这里失去主人、又不断有人来此乱翻东西,不由得一种兔死狐悲的哀凉。 按照无忘岛的规矩,邱少鹄先在院子中行了礼,又像是对着已经听不到的灵谛亡灵说:“我在岛上和你有数面之缘,虽算不上交情深厚,终究是共度多年。眼下你不明身死,我来这里找一些你拿走的东西。倘若也能找到你死去的线索,对你也算一种宽慰吧。” 话是这般说,可往屋里迈步走得时候,心里却当真没底。且不说这里已经被过路人和官差搜过几遍了,蒙尘也带了无忘岛的人来过。倘若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早就让他们拿走一空了。 更别提灵谛是被人谋杀,杀他的人,兴许抢先一步把那些书册也全给拿走了。 这样一来,还能给自己留下什么? 刚刚进入草堂之中,邱少鹄就看到了窗户边一个不自然的凸起,走到那里,掰开那块砖,果然看到里面一个铁匣子。邱少鹄面无表情地将其取出,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空的。 “是蒙尘找到的它。”邱少鹄猜了出来,“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否则按照蒙尘的习惯,他会把盒子一起拿走。” 可仅仅有这点线索,基本相当于无。 眼下整个草堂里,是货真价实的身无长物,又哪里让他再去找新的线索去? “若是这盒子能突然说话,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那岂不万事大吉。”邱少鹄有些自嘲地想。 忽然,有些许念头闪过他的思绪,让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当初在海外无名小岛杀了那痞子时,星图将那痞子的灵魂抽走,之后就给自己展示了和云地村相关的事情。 那么眼下,可否依法炮制,让星图也显现这个盒子经历过什么? 这个想法未免太过离奇,但眼下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邱少鹄取出了星图,按照九野上钧天的星路法门,开始运转自身真气。隐约之中,星途上钧天三宿闪烁光芒,邱少鹄也感觉到自己体内也出现了星宿的形状,开始与之应和。 手上的铁盒骤然投入到星图之中,而与此同时,邱少鹄的意识也随之远离,被不断拉远,一切在眼前朦胧闪过,有仿佛触手可及。是光怪陆离,在眼前一一重映,令人目不暇接。 随后,邱少鹄只觉得所见的是一片黑暗,像是自己被埋入了土里一般,亘古不变。然后在身边,一点光亮透出,仿佛有人把自己从土里挖了出来。 随后,“自己”就被取出,被一个人拿在手上,然后打开盖子,却看到里面空空如也。 “这就是那个铁盒子的视角所见!”邱少鹄明白了过来,因为在这个视角上,他看到把盒子拿出来的人,就是蒙尘。 “蒙尘发现了这个盒子,然后见到里面是空的,于是又把它放了回去。”邱少鹄想:“那么自此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视角再次变动,一切开始倒转,蒙尘像是时光逆流般,举动和刚刚完全相反,把这个盒子放回了床下的空洞中然后将砖填了回去。 再度陷入黑暗,邱少鹄耐心等待。时光倒转到某一刻,这个盒子果然又被取出,是一个陌生人发现了它,然后从盒子里面取走了什么。 这个人特意遮挡了自己的面孔,从这个方向也看不清容貌。 “这是在蒙尘来之前,应该也是灵谛死的那一天。”邱少鹄想:“还是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他从盒子里拿走的,不像是《契恩记》。” 《契恩记》为上下两册,那么两册的大小应该一样。这个盒子的大小基本是刚好能放下一本,但从铁盒的视角,在对方拿出那本书的一瞬间,邱少鹄分明可以看出,书页只有《契恩记》的一半。 到此为止,一切结束,此后再也没有任何画面。邱少鹄的视角也从星图中退出,回归了自身。 又把铁盒放回了原位,邱少鹄望着星图若有所思。 “只知道有人从盒子里拿走了东西,还不知道和拿走《契恩记》的是不是一个人。但那个人是个左撇子,左手大拇指上还带着一个扳指,这样用手拿东西的时候,扳指就会碰到什么,留下一个痕迹。” 邱少鹄之前在铁盒上,就发现了那个扳指磕碰的痕迹。随后他在身后已经空空如也的书架上寻找,果然也发现了类似的痕迹。 “他来搜过灵谛的书,十有八九就是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如果他们拿到了东西要离开,应该会在离开的路径上也留下一些痕迹。在那里应该也能发现些别的线索。” 邱少鹄一边想着,俯身到地面,用灵敏的触觉判断曾经在这里离开的人的踪迹。按他的想法,蒙尘和官差等人进来,应该都会走大门,但那些人为了避人耳目,十有八九会从别的路出去。 果然,邱少鹄发现一组脚印的方位十分奇特,一路跟上,最后是在东侧院子的围墙边消失的。摸索着墙上留下的痕迹,通过凹陷程度的不同,邱少鹄判断对方是有三个人。 “三个人,从这里翻了出去,直接到了外面。” 邱少鹄也跟着从墙角翻出,落到了外面。因为土路的泥泞,以前的一切痕迹几乎都被破坏,他只能更为耐心地搜索。 在旁边另一处屋子的外墙一角,他摸到了一处痕迹,忽然有些奇怪。 “有人撞到了这里,很慌乱,并且。”邱少鹄伸手从那土墙上扣下了一个东西,是一个扳指的碎片,已经嵌到了墙里。 “是之前那个人的扳指,怎么会撞在这上面,发生了什么?”邱少鹄一边想着,再次用星图扫过这个扳指碎片的经历。 变换视角,看到最后的场景是这个扳指被待在一个人的手指上,而那个人和其他两个人慌乱地分开,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追他们,随后扳指就撞在了墙上,场景结束。 邱少鹄看的十分清楚,是一个看似很小的东西,像箭矢一般朝那三个人投了出去。按照最后的轨迹,那个东西应该就落在不远的地方。 在大概的方位摸索,邱少鹄果然从泥地里见到一个东西,已经被尘土半掩埋着,拿出来扫干净一看,是一枚铜钱。 “铜钱?”再次用星图进入这个铜钱的视角,邱少鹄见到“自己”落在了一个人手中,“嗖”得一声被弹出。 而这个人,居然是汤巡。 “汤巡出现在了这里?那本《论语新编》也是他这个时候从那些人手里拿到的?”邱少鹄暗暗吃惊,“不过后来他为什么要把那本书给我?”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处,当务之急还是要知道那三个人去了哪里。 邱少鹄方才看到,这枚铜钱射出后并没有射偏,而是打下了一个人的衣角,同时那本《论语新编》也是那个时候掉下的。 走到衣角应该掉落的地方,发现上面却有一道车辙,而不见衣服布料的影子。猜测应该是一辆车正好碾在了上面,衣角粘在了车轮上被带走。 顺着车辙走出数十丈,看到一辆破旧的独轮车就停在一个胡同拐角旁。邱少鹄从沾满泥土的车轮上扯下了那个衣角,见到这只是普通的布料,但边缘一个花纹则吸引了他的注意。 花纹应该是一个独特的符号,而在那个符号上,还有一个残缺的字,勉强能辨认。 “好像是一个‘罗’字。”邱少鹄想,“罗?这种衣料花纹,一般是小厮的衣服上用来区分各家商会才有的标记。罗,难道是罗氏商会?”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五:劫匪 工匠作坊开门的时间,一般比人想象的要早。 不过刚刚寅时,铁匠炉的火焰就陆续生起,作坊内熟练用大锤锻造的声音接二连三,“乒乒乓乓”,清脆的响声,也颇有一些愉悦。 狄英在最里面的作坊里挥着大锤,对身边来的人几乎都视而不见。 成赴先走到他身边,等了很久,他才注意到自己。 狄英头也不抬,一边抡锤一边说:“大人想要什么?” “砰”得一下,大锤砸在了炉子里烧红的工件上。 “帮我看一看这个。”成赴先将一个东西递给了狄英。 狄英这才抬头,看到是一段引线,接过来先捏了一下,十分坚韧,又放在火里烤红,取出后温度下降,银线变为黑色,放在鼻子前闻不到异味。 “是钢。”狄英给了判断,然后又将银线放在自己面前的工台上,拿出一个钳子用力向着一边扯,也没有拉断。 “是军钢。”狄英说完,将银线放在了一边,不再理会。 “军钢,”这和成赴先猜测的也大差不差,“谁能拿到军钢?” “军人。”狄英道。 “除了军人之外呢?”成赴先盯着狄英,“比方说,你这里。” “大人是在怀疑我吗?”狄英放下了锤子,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 “我只是问问。” “有问就是有怀疑。”狄英最后看了对方一眼,说:“我可以向大人保证,我这里最近从没有人向我求购类似的物品,我也没卖过与军队有关的东西。” “足够了。”成赴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里。 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狄英的眼睛眯了下。 有时候一个人说的是事实,但未必完全是真相。 就像狄英所说,他确实没卖给别人军钢。 但他也没说自己就没替对方做别的事情。 他没有撒谎,但也没说实话。 “掌柜的。”手下一个干活的伙计忽然凑了过来,说:“上头说,今天的工件不用送过去了。” “不用送?”狄英不解,难道神工门今天就不做生意了? …… 东街的早餐摊,因为附近都是商户,卖的要比别的地方贵一些,但好在货真价实。 上等的江南稻米,用舂细细碾过,挑出来的洁白米粒没一点杂质,先用笼屉蒸一遍,再下锅用山泉水炖煮,煮到八分透,往里下上桂花干、银耳,就是一碗上等的“银龙粥”,扑鼻香能迎风吹满街。 邱少鹄此时就坐在街边的座位上,就着萝卜干喝一碗银粥。一碗粥五个铜板,茶水免费,算得上不可多得的消遣。 让邱少鹄满意的,是这粥既能满足他对于食物不需要味道的需求,也能用醇香的口感让肚子感到一分愉悦。 食而无味是他对自身的要求,但喜好美味的本性,是人所无法免俗的。 小摊隔着一条街正对着的,就是罗氏商会的大门。见来往车水马龙,停在大门口的,无一不是腰缠万贯之辈。 罗氏发端于唐台三镇,借着水陆码头的繁茂,自古富庶,现在这个家族也渐渐将生意开到了东南,不仅潮门,连康京城也有他们的势力。 此时刚过卯时二刻,商会的大门刚刚打开,许多来此的商人立刻将马车等停在一旁,快步朝着里面走去。商会空荡的大厅,转瞬之间人声鼎沸。 邱少鹄也从摊位上站起,朝着里面走去。 一架气派非常的“马车”,忽然从他的身边经过。说是马车,其实也并不准确,因为前面拉车的,其实根本是一匹假马。一系列复杂的传动与轴承,通过人造的马蹄连接着车的轮毂,只需驾车人轻轻拉动机关,这辆车即快速行进,速度不输良家青马。 马车后带着神工门的标记,车到了门口,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下了车,在随从的跟随中走了进去。 他走入后,商会的人立刻对外面的人大声说:“抱歉各位,进宝商行的孙丛恬孙掌柜今日要和我罗氏商会谈一宗大生意,今日商会暂时歇业,其他客官有需要的,请明天再来吧。” 一边说着,里面许多人开始往外走,而商会的人开始拿门板封门,这就准备打烊。 四周人议论纷纷,但还是一起离开。 潮门城内,谁都知道孙丛恬是进宝商行的老掌柜唯一的儿子,而作为神工门在潮门城最大的合作商,有一半的神工器具都是由进宝商行所代卖的。 像是那辆机关马车,就是神工门送给进宝商行,双方的关系可见一斑。 邱少鹄微微皱眉,重新回到了街对面的摊位上坐着,想等等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这一等,就从大早上等到了晌午,头顶上太阳渐高,暑气从地表慢慢升腾而出。 邱少鹄不再等了,他径直走到了商户的大门前,在封门的门板上不断敲着。 连续敲了半天,门板才被卸下露出一个小缝,一个伙计探出头来警惕地说:“谁?” “海外汇交,东海商会的人,前来拜帖。”邱少鹄一边说着,一边递了张名帖进去。 他此番会潮门是借用的商人身份,自然一切证明都准备妥当了。此时用海外商人的名号来叫门,自然也最为合适。 “今天……不做生意了。”伙计有顾虑,下意识回头看。 “哎,”邱少鹄挡住了他要关门的手,看着对方骤然紧张,又继续说:“只是来拜帖,若阁下方便,将我这帖子收了送给你家主人,我可以等消息,来日再来拜会。” “好。”听邱少鹄这么说,伙计终于接过了帖子,随后马上合上了门板。 邱少鹄见大门重新紧闭,也不着急,退后两步走到了台阶边,径直坐了下来,继续等待。 一直等到了夕阳西斜,晚上灯火昏暗,路边长信灯都陆续亮起,邱少鹄才再次起身,转而钻入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巷里。 这次出来,他可是准备周全,什么东西都带在了身边。鱼鳞甲、狼皮大氅穿在了身上,锁盔笠戴在头上遮挡了面孔,机关箱里掏出了一柄雁翎刀,箱子上飞爪弹射,钢丝牵着他从商会的后侧房檐上窜了上去。 脚步踏在房顶的瓦片上,邱少鹄试探着不同的触感,随后察觉到几处瓦片都已经松动,小心翼翼将之掀开,轻轻放到一旁避免发出声息,而后留下了一个刚好让一人通过的孔洞,邱少鹄直接从这里钻入到里面。 里面是房梁上的隔层,天花板是薄木拼接极为脆弱,倘若踩在上面人就会直接掉下去。 邱少鹄在房梁上试探着前进,忽然有所察觉,在房梁一边的角落里,有一团黑影。 那一个人趴在那里,警惕着有人到来。冷不防忽然有人从身后压住了自己,嘴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邱少鹄勒着对方的脑袋,猝然发力,拧断了对方的脖子。这样可以避免血流下去被人发现。感觉对方失去了声息,邱少鹄见到他穿着罗氏商会的衣服,与自己在草堂附近找到的记号一模一样。 而邱少鹄又把手伸到了对方袖子里摸索着,感觉到了光滑的触感,猛然将里面的衣角撕下。 一块鹿皮,与之前在书斋撕下的那个人的袖子别无二致。 “果然如此。”邱少鹄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又继续顺着房梁走,忽然听到下面一阵急促的脚步。 有人经过这里,而且走得很慌张。 邱少鹄将箱子从背后卸下,拉出飞锁钩在房梁上,将箱子顺着钢丝无声垂了下去,随后自己翻身落下。 黑暗中,那人走得时候注意力完全在身后,冷不防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下意识想到大叫。 邱少鹄雁翎刀一挥,刀刃刚巧咬在了对方的牙齿间,让他原本想喊的动静也生生憋了回去。 “别出声!”邱少鹄低声道,随后对方立刻疯狂点头。见对方一身程子衣,腰带玉佩,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打扮。 同时看着对方的面孔,邱少鹄也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周拂云,不是歹人,我和你有过一面之缘。”邱少鹄想起了一起坐船回潮门的这个富家公子。 周拂云只是不停点头,但因为刀在嘴里也只敢小幅度点头,又哪里敢用力。然而他早已想不起这个少年容颜的人自己又在哪里见过了,特别是对方还有着黄褐色如狼一般的眼睛。 “我问,你答,不要出声,点头就是,同意的话就眨眼。”邱少鹄沉声说。 周拂云疯狂眨眼,生怕对方因为光线暗而没有看到,会一怒之下砍了自己。 “你们在这商会里,遇到了强盗对吗?”邱少鹄道:“他们绑了你们所有人当人质,控制整个商会不让人进出。” 话音刚落,邱少鹄只觉得一道劲风扑面,像是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突然露出了獠牙。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六:障眼法 暗夜的掩护下,蒙尘小心翼翼翻过墙头,注意没被发现,方才松了口气,心中叫了几次“淡定”。 白雨忍不住嘲笑他:“你修为不错,奈何藏头露尾,动作还不如小偷。” 蒙尘苦笑了一下,他自记事起就在无忘岛修行,世俗之事甚至不如一些凡间道士来得熟悉,偏偏眼下要做的就是偷鸡摸狗的事情,白雨说他不如小偷还真是恰如其分。 白雨自然不像他那般战战兢兢,修为笼罩之下,一般人无法看破他的隐藏。 白雨直接飘到了一个货堆上,整个货堆用油布盖上,又结结实实拿粗油绳扎紧,端得是密不透风,根本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没有动作,白雨身上就出现一道锋利的气息,油布应声而裂,一点黑色的渣滓落到白雨手中,白雨只是手指拈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什么。“首乌,这里放着的都是罗氏商会的药材,整个仓库都在这,看看能不能找到你要找的。” “这里给了我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蒙尘警惕说。 罗氏商会后面,近乎一整条街巷都是被封住的,用作堆积货物的仓库,一天从这里进出的货物何止以万计数。 货物都成垛码放,三三两两,放置在周围,像是迷宫一般。蒙尘此时就在这些货物堆正中,只感觉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黑暗中未知的感觉始终压抑着他。 他已是渊通之法的五重堂曜境,神识已成,又常年在仙岛世外修行,得清气滋养,对于未知的敏感远超一般修士。 “你不是有前项册么?这时候不会拿出来用?”白雨看了他一眼,“前项册的母本在无忘岛,可凭借自身力量衍生出无数子本给许多人。凡无忘岛弟子,出岛时必带一本作为指引,危急关头都可使用,这个时候就忘了拿出来?” 这也算提醒了蒙尘,前项册不同于占卜的语焉不详,具有很强的指引性和规划性,每当这时就会有特别的好处。 等蒙尘将那本书取出后,打开了第一页。 从书里看到的,是万隐大师苍老的脸庞。 白雨面露异色。 …… 感受到锐风扑面,邱少鹄手中刀柄一沉,朝着下边压去。 周拂云还咬着刀身,人的牙根格外敏感,此时再承受外力,吃痛之下就不由自主向下倒去。 在他倒下的一瞬间,两道绳索如螳螂钳子般朝着邱少鹄当面而来,如果邱少鹄不是先一步让周拂云低下身子,此时必然先打中的是他。 但邱少鹄也来不及抽刀应敌了。 那对绳索即将到邱少鹄眼前,忽然停了下来,如同突然断了气。 拿着这对绳索做武器的人就站在邱少鹄对面,此时一脸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 一根箭矢,已经洞穿了他的身体。 在他身后,则是挂在绳索上的机关箱,蓄势待发的弩箭已经射出。 看着敌人被解决,邱少鹄用刀背拍了拍瘫倒在地上的周拂云,说:“起来,长话短说,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一边说着,邱少鹄走到前面,把机关箱收起来。 周拂云心有余悸地站起,摸摸自己的嘴里,牙齿舌头都完好,才松了口气。 见邱少鹄在那收拾的背影,踌躇之后,理清了思绪,才说:“我……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今天我来罗氏商会办事,然后见到进宝商行的少掌柜的过来了,之后就封了门。剩下的人本来要走,可没想到原本一些打杂的突然发难,就把我们都关起来了。然后……然后我看了个机会,就逃出来了……” “还记得回去的路吗?”邱少鹄低头又检查了下那具尸体,果然里面穿着的衣服也是鹿皮。 “回……回哪去?”周拂云说。 “回关你们的地方去。”邱少鹄一边说着,先将自己的大氅和笠帽摘下收了起来,然后和木箱一起放在了罗盘里面,鱼鳞甲却还穿在里面。 随后将那尸体的衣服都扒了下来,将又将尸体藏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你……是准备干什么?”其实隐约猜到了邱少鹄的想法,周拂云说话带着哭腔,因为实在不想再回去了。 “你难道准备自己一逃了之?自己有机会走,却把别人抛下,可不算君子行为。”邱少鹄一边说着,把那套衣服给自己换上,随后拉住了周拂云的一只胳膊,“现在我假扮他们的人,假装把你抓了回去,你给我带路,去原本关押你们的地方。” “可……我是商人,不算君子……”周拂云百般推脱。 “那你可以试试,自己现在转头就走。”邱少鹄吓唬他,“看看没了我,你能走出多远。刚才要不是我,现在恐怕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你。” 这番话还是把周拂云唬住了,他只能按照邱少鹄的吩咐,带着他往前走。 商会里面面积极大,相当于一个庄园,此时在一个回廊中,穿过一段小路,走入一段弄堂中。多出一段棚顶阻隔,四周的光线又暗了许多,更加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倒是能多作为一分掩护。 “我问你,”邱少鹄忽然道:“你可知潮门城最近有什么鹿皮生意?” “现在刚开春,正是换毛的季节,皮革的质量都不好,没人做这个买卖。”周拂云奇怪邱少鹄为什么问他这么多无关的。 “那你可知一般什么人才习惯穿鹿皮?”邱少鹄继续问。 “这,北方冬天,达官贵人都习惯穿裘皮过冬,再细节的我也想不到了。你的那件大氅,不也是皮革的吗?” 听邱少鹄之后就没了话,周拂云一时也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又有什么事。 这时穿过一个亭子,周拂云忽然眼睛一抬,说:“我记得,前面往右走,就是我们进来的大门,如果想离开……” 他还在用话暗示邱少鹄赶快离开这里。 邱少鹄充耳不闻,直接问:“之前关押你们的地方在哪?” 犹如一盆凉水浇头,周拂云只能断了心思,灰心丧气地说:“就在前面。” “接下来我押着你过去,你别说话,我也不问你了,如果见到别人,听我的就行。”邱少鹄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说:“关押你们的地方,是所有人都在一起吗?” 周拂云一言不发。 “我现在让你说话。”邱少鹄忽然有些来气。 周拂云只好说:“没有,孙丛恬他,单独被关在别的地方了。” “哦,”邱少鹄敏锐察觉到一点,“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他们想要更多赎金,因为孙丛恬他到底是一个商行的首脑。” “为什么罗氏商会的首脑不在一起?” “罗氏商会现在根本没有首脑。”周拂云说出了实情,“唐台罗家似乎出了点事情,潮门这里很久都没人做主了,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商人,可以说没一个有孙丛恬地位高。” “你刚刚说赎金,难道这些人已经和外界有接触了。” “应该,有了。我逃出来前,听他们小声说过,似乎和孙丛恬的商会在外面已经有过谈判。” “难道进宝商行就没想过去报官?” “报官?”周拂云苦笑了出来,“商家和官府的关系从来不算融洽,更别说大商会多少都会有点见不得人的买卖,谁愿意官家插手?” “你知道孙丛恬被关在哪吗?”邱少鹄始终觉得,像他被单独关着的地方,会有更多发现。 “从这里往左,我记得他们带走孙丛恬后就是往这边走的。但那边,好像只有一座阁楼。”周拂云不确定地说。 “就去那边。”邱少鹄说着,就把周拂云往那边带。 周拂云也只能有着他来,这边走过一处花园的空地,就是一马平川,再没有任何遮挡。此时天色渐暗,周边隐约点起了一些灯火,昏黄的颜色闪过院子,一切如隔着雾般朦胧。 就这样中途又碰到了几个人,对方也只是瞟了一眼没问什么,终究是有惊无险。 眼前一座高楼若隐若现,似乎就是周拂云之前说的阁楼。 但就走到那之前,邱少鹄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周拂云没搞清楚,忽然看到阁楼下面出现了一个地窖的洞口,用砖石砌成,十分规整,似乎是从一开始就留下的。 “这……”里面还有这个地道入口般的东西,周拂云也是没想到的。 “往里走。”邱少鹄做了决定,他们不上阁楼,而是朝着里面走去。 一踏入洞口中,湿气就扑面而来,带来一股阴冷的气息。 整个挖成的地道不算宽敞,两个人并排走已经是极限。 邱少鹄只觉得这整个地道似乎十分冗长曲折,兜兜转转,好像整个商会的地底下都被挖通了。 而就在此时,他们发现地道两端的地面上放满了麻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邱少鹄凑过去,用手指在麻袋上戳了一个窟窿,刺鼻的味道立刻传来。 “那……是什么啊?”周拂云问。 “是硫磺。”邱少鹄感觉这些黄色颗粒各个分明,粘在手上不褪色,不是硫磺是什么。 “这……这么多硫磺……”周拂云眼看地道里密密麻麻的麻袋打了个寒颤,“要是一把火点燃了……他们是要把我们灭口吗?” “不,我猜他们是准备先毁掉这整个地方,捎带着把你们灭口。”邱少鹄对周拂云说。 “可是……为什么,”周拂云还是不愿意相信,“明明他们都派人出去了……” “派出去谈判的人只是障眼法,为了让人相信他们真的是为了赎金来的。但想想就能知道,抓了进宝商行的少掌柜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只是为了钱。” 邱少鹄道。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七:相信的力量 邱少鹄的话太过于出乎意料,周拂云左思右想了片刻,才慢慢理清其中的思路。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点熹微的光。 “那,是出口?”周拂云有些不确定地道。 “有人,好像在那附近。”邱少鹄感知到地面的些许颤动,像是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去看看。” 邱少鹄说完,又带着周拂云往那边走去。而越是靠近,硫磺刺鼻的气味愈发浓烈,他们二人都忍不住用袖子遮面。 绕过前面一个更为狭窄的拐角,他们终于看到光源的尽头是从何而来。 就在地道的深处,再次出现了一个更深的地道,上面用栏杆隔绝了彼此,而在里面点燃了火把,照亮了那个更大的空间。 下面的地道更像一个囚牢,在那里有一个年轻人坐在墙角背对着他们,年轻人面前则有两个守卫看管着他,堵死了一切离开的通路。 “孙丛恬!”周拂云几乎要惊呼出声。 邱少鹄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时候要是被发现,可真是大事不妙。 被挡住了嘴,周拂云硬生生把话给憋了回去,但下意识往后一腿,脚底下踢走了一块小石头,滴溜溜掉到了栏杆下面。 石头落地清脆,在空荡荡的地牢里经久不停。 因为孙丛恬离他们的距离更近,声音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回头,余光看到了上面,稍稍一惊。 “谁?”那两个守卫也在下一秒听到了动静,警觉起来。 孙丛恬忽然一动,作势倒在了地上,装作是自己发出了声音,说:“哎呦,我快脱力了,麻烦你们……能不能给我拿点水来……” 两个守卫被他的话所吸引了注意,也就没再注意其他。听到了孙丛恬的要求,一个人示意去给他拿了个水桶。 水桶放在了面前,孙丛恬也借着假装喝水回头,示意还在那里的邱少鹄和周拂云赶紧离开。 “知道了他在这,稍后就能来救他。我们先走,这里太不安全。”邱少鹄带着周拂云转身离开,而也是在转身的那一刻,忽然看到下面的地牢里,又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从另一个方位绕过来的,似乎并不是来看管周拂云的,仅仅是路过。 即便是地牢昏暗,邱少鹄夜眼仍旧看的历历在目,那个人的手中,分明拿着几本书,最外面的那一本无论形制、大小和封面,分明就是《卷恩记》。 邱少鹄的瞳孔骤然紧缩,突如其来的事情瞬息打乱了他本来的思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下是该按部就班离开,还是周拂云、孙丛恬他们都不管直接去抢那几本书。 救这些人是为了搞清真相,搞清真相是因为来到了这里,而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找那几本书。 可现在它们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似乎别的都不需要做了。 眼前的机会稍纵即逝,再没有更多考虑的时间。 周拂云也注意到他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心里多少也有些奇怪,于是问道:“你……” “谁在那里!” 正前方,一声低喝忽然传来。 二人都是一惊,这才看到,地道的拐角处,迎面走来另一个人,他没有穿罗氏商会的衣服,而直接把那鹿皮衣服穿在了外面,显然和那些歹人都是一伙的。 居然在这里迎面撞到一个人,真是大大不妙。 邱少鹄丝毫不乱,说出了早就为了应对这个状况想好的一套说辞:“这个人要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了。” “逃跑的人抓回来,来单独关押进宝商行少掌柜的地方干什么?” 对方质问道。 这番回答可真是出乎意料,周拂云一下子吓得手心冒冷汗。 “他忽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但必须见到孙丛恬,否则打死不说。”邱少鹄道:“我只能带他过来。” 听邱少鹄如此有条不紊,周拂云心里也有底了一些,稍稍安心。 没想到那个人忽然道:“既然这样,就让他什么也不必说了!像他这样耍心眼的,直接杀了完事。反正人质从来不缺。” “我……我可是周家的……公子……”周拂云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 “好,那他交给你了。”但没想到邱少鹄居然直接将自己出卖给了对方,周拂云更是惊骇得无以复加。 邱少鹄可不管他怎么想,直接把周拂云往前一推,朝着对面就走了过去。 事发突然,周拂云根本没有准备,踉跄几步后摔在了对方面前,对面那个人也下意识去扶。 就在这一瞬,邱少鹄猛然扑上前,如苍鹰扑兔般,一个箭步冲到对方身侧,胳膊甩出,肘击正中对方脖子,骨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一下足够打断人的颈椎,但对方却硬生生承受了下来,反手用拿着的一把小刀捅在了邱少鹄身上。 这一切地上的周拂云都看得分明,差点惊呼出来,但很快又想起现在不能出声,于是硬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一下也是大大出乎邱少鹄的意料,他忍着疼痛跟着又是一拳打在了对方的后背心上,这一下重击做够让人心脏骤停,但就没法保证不出声了。 “啊——”对方惨叫了出来,紧跟着软软倒下。 “那边有声音!” “怎么回事!” 地道里,不止一人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纷纷朝着这边赶来。 “你……”周拂云见邱少鹄若无其事把插在身上的匕首扔到了一边。 “我没事。”邱少鹄低头看着倒下的那个人,才发现他是个驼背,脖子也畸形异于常人,难怪自己第一击没有奏效。 “先离开!”邱少鹄拽着周拂云朝着地道的另一边走了过去,虽然这一条路从没走过,但眼下别的位置都听到了脚步声,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顺着这里,两旁的墙壁倒是越来越宽敞,地面上铺的砖也愈发整齐,像是被专门修缮过一样。 在这一条路走过的地方,硫磺的气息荡然无存,两边倒是多出了许多药材的芬芳。更有很多收割好的药材像柴火似的码放在四周,高高堆起,看起来像一个药材仓库。 然而走到了尽头,却再也没有出路。 “怎么办,被封死了!”周拂云见四下无路,急的团团转。 “噤声!”邱少鹄让周拂云不要发出动静,仔细听着四周的脚步,发现附近的脚步声愈发杂乱无章。 用手触摸到墙壁上,忽然感觉有一些异样。 “触感不太对,这里不像是封死的……”邱少鹄摸到了上方的一块板石,向上一推,果然是一个暗道出口。抬头往上一看,上面隐约有些人影,但不像是来追他们的。 “有出口了吗?”周拂云倒是极为欣喜,凑上去一看,即刻变了脸色,“这……上面的怎么是之前关我的地方?” “关你的地方?”邱少鹄仔细看去,果然发现上面的那些人都是之前被关押的客商。 原本看管他们的人似乎都因为刚刚邱少鹄那么一闹,四处去找他们的踪迹,也就暂时顾不上这些人了。 暂且关上了这个地道暗口,邱少鹄沉吟后,对周拂云说:“脱衣服!” “啊?”周拂云不明所以。 “你换上我现在穿得衣服,冒充他们的人出去。”邱少鹄道:“我之前不让你从正门离开,是因为那里肯定有人把守。现在所有的人应该都被调动走了,你穿上他们的衣服,想办法混出去,找救兵!” “我……一个人……出去……”周拂云心里没底。 邱少鹄可没时间和他啰嗦,一边飞快把自己的衣服脱下一边说:“刚刚我们惊动了那些人,现在孙丛恬应该也被他们带到了别的地方,而且还在四处找我们。如果坐以待毙,也不过早晚是个死。你拿着这个去外面,别找官府,直接去找抚神督,告诉他们这里的方位,他们一见到这东西,肯定会立马赶来!” 邱少鹄给周拂云的,是一个他之前留下的安息之地的虫符。抚神督刚刚和安息之地血战一番,一旦又看到了这种东西,理所应当会提起十二分精神,不怕他们来得慢。 一边说着,邱少鹄又将自己里面穿的鱼鳞甲脱下来,套在了周拂云身上,“穿上这个,能保你周全。你一定要带救兵回来,现在这里面这么多人是生是死,全看你一个人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周拂云见邱少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也留给了他,郑重说。 邱少鹄轻笑了出来,“在我接触到的习俗里,这么重要的事可是要拉钩的。” “仅仅拉钩,会有约束力吗?”周拂云不解。 “那是因为拉钩起誓语不同,一般人顶多说‘一百年不许变’,但我听到的,是‘毁誓先吞不老药,妻离子散无人守。父母兄弟凌迟死,冤魂夜夜来相咒。背盟身要受千刀,恶犬时时啮骨肉。天雷地火相击破,生生世世无尽头。’” 邱少鹄说的轻描淡写,周拂云心里已经充满了寒意。 这般诅咒,仅仅是背誓,就要人生生世世不得超脱,也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最后,他也只是苦笑了一下,对邱少鹄说:“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然后先一步从暗道口爬了出去,离开了这里。 “不会辜负信任吗?”邱少鹄对于他的这番话,感触却更深。 现在这种情况,与其说他信任对方,不如说除了信任,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在最后,他才要用那个子虚乌有的起誓,震慑周拂云一下。 单纯的信任,无异于将一切命途放在了别人身上,仅仅一念之差,就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就像,当年的云地村。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八:掺假 约莫又多等了一盏茶的时间,猜测周拂云应该已经出去了,邱少鹄才小心翼翼,打开暗道遮掩的地砖,从那里爬到了上面。 他刚刚与周拂云调换了衣服,此时穿着的就是一身商人打扮,兼之沾满了泥土,出来时也没有被人察觉,外人看起来,就和一开始被关在这里的其他人无异。 抬头观望四周,许多商人都各自挤在一个个角落中,不发一言。此处像是一个仓库,旁边摆满了各种包袱,里面不知道都装着什么。 隔着外面的墙壁,听得到四处脚步声频繁,显然那些人还在找寻自己,连这里也分不出人手看管。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就这么偷偷藏在了他们眼皮底下。 但眼下的情形对于他也是丝毫不轻松。 他不过九重境的修为,功力底蕴也不算深厚,虽然由于过去的经历实战经验极为丰富,但外面那么多人,也不是他一口气能应付得过来的。 况且这里还关着这么多人质,还有那么多硫磺准备彻底放火烧掉这里。 周拂云的救兵最快也要一炷香的时辰才能到,而对方却随时会狗急跳墙。 孙丛恬也不知被带到了哪里,会不会被对方当做最后的底牌,让人投鼠忌器? 想要把这么多人都完完本本地带出去,难度简直不亚于登天。 邱少鹄的头脑在疯狂盘算着,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无意中他的手摸到了地面,头脑遮蔽了一层疑惑的乌云。 触觉的感知中,地砖仿佛在有规律地“流动”着,和原本那空荡荡的地道感觉又有所不同。 地砖当然不会流动,这种细微的震颤感,就像人坐在了流沙上,随着颗粒的滚动而起伏。 邱少鹄隐约猜测到了什么,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再次偷偷抠开了触摸到的另一处砖缝。 从并不宽敞的孔洞中,他看到的是——流动的硫磺。 “原来如此。” 邱少鹄恍然大悟,那些人不仅在地道里堆积硫磺,还用这种方法将硫磺偷偷送到了整个街巷的每处。 这些砖缝下的,原本应该是排水的沟渠,罗氏商会为了美观在上面也铺上了一层砖石,兼顾了排送水与走路的效果。 为了下雨天能快速将积水拍走,这些沟渠四通八达,应该是布满整个地下的。 反过来说,通过这些沟渠,就能到达街巷里几乎每一个角落。 而一旦布置得如此大量均匀硫磺被一把点燃,简直能把整条街都烧为灰烬。 对方这么做,还真是处心积虑。 邱少鹄拿出了挂在脖子上的罗盘,顺着罗盘的指针,推测着硫磺的流动走向。 这些流向的位置,按理来说会有一些关键节点,如果改变它们,就能遏制硫磺的流动。 太阳东升西落、山南水北的阴阳区别,但凡方位所向,都离不开罗盘指引的四面八方。兼之暗合奇门十二宫,以此一一对应,细细寻找却也丝毫不难。 邱少鹄一边对照罗盘,一边小心趴在地上移动不被人注意,终于发现了一个地砖下“生”宫所在。 生者,是为生生不息。 罗盘测算,以自身为主、被测算者为客。客者为生,代表流转不停。 邱少鹄掀开了那块地砖,果然看到了流动的硫磺就在底下汇聚,以此为节点,源源不断朝着其他方位流转。 应该是下面地道里,有人在这个方位不断补充着硫磺,以机括作为带动通过水渠充满整个地下,只是不巧之前经过地道时没有发现。 但现在自己发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离他最近有一个麻袋,邱少鹄用手捏了捏,里面都是碎沙一样的东西。 偷偷在麻袋一角撕开一个口子,里面的赤赭石砂顷刻以小股徐徐流出,流入到水渠里硫磺之中。 就像是清水中掺进了泥沙,金黄的流动逐渐黯淡无光,掺入了杂物也就不再纯粹。 赤赭石作为炼丹的固形剂,质地坚硬而不可燃,掺入到硫磺中,虽然无法完全隔绝燃烧,威力也会大打折扣。 做完这一切,邱少鹄才悄然松了口气,再度装作倒在地上不引人注意。 目光无意中落在赤赭石旁边那堆麻袋上,看到了上面的标牌是“魄心凝”。 “朗国群山里才有的药材?”邱少鹄暗想,“怎么在这里?” …… 蒙尘按照前项册的指引,一边在偌大的仓库中隐藏着自身,一边寻找着目标。 刚刚前项册里万隐大师的气息只出现了一下,就再度消失,让他也摸不着头脑。 不过旋即,上面倒是说清了自己应该去探查的位置,蒙尘立刻朝着那里赶去。 他本想朝白雨问问事情缘由,哪知白雨忽然又不知了动向,眼下也只好一个人朝那边慢慢摸索。 说起来容易,但他纵然修为深厚,这般偷鸡摸狗的事情也还是前所未有,其中经历,比他以往修行到一些紧要关头还胆战心惊。 “附近的人不知怎么突然多了起来。”蒙尘的神识敏锐,感觉到了从方才起那些人的动向就突然杂乱无章。 以神识之超我,仿佛额外多了一只“眼睛”,在高空中冥冥审视着这里,一切动向尽收眼底。 蒙尘能感受到,那些人就像被惊动的鸟群,忽然在四周不断盘旋,要把惊动他们的源头彻底找出来。 纵然知道这些人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但这些人步步逼近,想要尽量躲开而不惊动他们,也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蒙尘很快被逼到了一个墙角,用另一个货物堆遮掩了自己,神识感受到外面有三个人在同时游荡,发出一点声息都会被察觉。 “淡定,蒙尘,淡定。”他在心中如此说,却掩盖不住有些心慌。 隔着外面的围墙,也能听到对面街道边似乎新搭了一个戏台,台上戏班子摇起了唱戏铜铃,吸引大家来看。铃声“叮铃”不停,比起寻常铃铛,多了一分低沉。 蒙尘长期出世,不懂戏曲,也能听出唱的是女子送别千里出征的丈夫。那女声唱得极好,声音高低分明,字字清晰,转调如万条碧丝,绾系住人的心神,不自觉唱词就充满脑海,愁苦之情,一时令人喟叹。 只听得几句,蒙尘就暗暗叹息: “我本世外之人,俗世之事本毫无牵连。但若真见到这唱词中的众生之苦,若置之不理,也于道心违背。” “可俗世之中,自有俗世之理,倘若为众人消灾,又不能真让他们都去修仙、做道士,否则就是世风败坏,成何体统。” “但若只救一人一时,世道艰险,苦难终究还会再度找来,一时救了,和不救又有什么两样?” “真是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让人好生为难。” “可是世事却不会给人犹豫的机会,无论如何总要做出抉择。而关键的一次一旦选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唉,歧路无道。” 暗自沉思中,一个突如其来的事情,再度引起了蒙尘的注意。 神识感应到,两个人从另一边朝着这里靠近。其中一人似乎是被绑着的俘虏,走得一瘸一拐。后一个人明显是在赶着他,催促的很焦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被单独押送,但从押送他的人身上,蒙尘分明感觉到了,和白雨所说的魄心凝相同的气息。 蒙尘悄悄移动,最后爬到了一个货物堆的顶上,见到了这两个接近中的人。 他看到一个富家公子被绳索牵着带到了这里,阴暗中另一个人影有些模糊不清。 孙丛恬被押解到这里时,脚步忽然一停。 他感觉到劫持自己的人在前一刻停了下来。 眼前一花,他看到一个人影从上方落下,手上泛着白色的光,将押着他的人定在了原地。 仙家符文,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孙丛恬忽然朝着蒙尘大喊:“快离开!” 蒙尘一怔,紧跟着看到,自己以符定住的“人影”,忽然散成一团,变成了一堆老鼠,在地上分开逃窜。 蒙尘心觉不妙,紧跟着就看到,在更远的地方,一个人影融入到夜苍穹的黑暗中,变为了更为黯淡无光的夜帷,朝着自己笼罩过来。 暗夜无边无际,尽数变为阴冷的气息,那是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功力修为! 同时更多的脚步声整齐朝着这里,对着暴露了行踪的他围了过来。 …… 邱少鹄感觉到气息有异。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什么。 他从地上再度直起身子,想要看个究竟。 余光所见,旁边放赤赭石的袋子,全都不翼而飞! 硫磺的流动重新恢复如常,被沾染的部分也渐渐变回纯粹。 邱少鹄猜测应该发生了什么,但无法确定。 一股熟悉的可怕气息忽然从虚空探来,他猛然躲闪。 碎石飞舞,被关在这里的客商纷纷惊骇地望着一切的源头,一个坐在墙头上的男子。 邱少鹄也认出了对方,之前在书斋遇到的两个人之一,他也在这里! 卷一:夜照九州明 四十九:来客 此时再度面对面,邱少鹄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对方黑色的面孔像是长久被日光暴晒,生得一副三角眼带着玩味的表情看着邱少鹄,似乎有些想不到就这样再度见面。 邱少鹄可没那么多可客套的,望着对方大喝了一声:“把你拿走的东西还回来!” 既然已经暴露,索性就不再隐瞒。邱少鹄几乎一瞬间将锁盔笠戴在头上作为防护,同时再度从罗盘中飞出狼皮大氅罩在身上,连带着取出机关箱,一连数只羽箭从中射出,几乎间不容发。 黑面男从墙头跃下,轻巧避开邱少鹄的羽箭,紧跟着见到一片雪白的刀光,邱少鹄雁翎刀抽出,似化作漫天暴雪,寒气森森。 黑面男仍旧面无惧色,一面后退,一面从口中发出一种奇特的尖啸。 那啸声如鹰叫长空,十分特别,显然是招呼同伴的信号。 他也是志得意满,等到同伴来齐,到时候对邱少鹄一个瓮中捉鳖,自然也手到擒来。 不过三秒之后,黑面男就觉得不对劲。一切安静如常,除了邱少鹄刀的破空声和周边俘虏的尖叫,就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像是自己的那些同伴,都凭空消失了般! 伴随着这种疑惑,他和邱少鹄同时见到,就在离这里不远处的另一个仓库区域,自半空中爆发出明耀亮光。 仿佛第二轮圆日。 …… 以蒙尘为中心一丈之内,隔绝成内外两个迥异的世界。 在内,七团闪耀的光芒浮动不停,彼此连结,光线如画笔,闪跃出无数龙蛇飞舞,璀璨万分。 在外,是鹿、虎、鼠、蛇,无数野兽虚影,自虚空中不断浮现,像是自莽荒而来,朝着蒙尘不断冲击而去。虚影的源头,是那些围住蒙尘的人,他们以自身为媒介,结成一个阵法,散发出极致凶悍的感觉。 凶厉的气息,每次冲击到那七团光芒的范围内,即刻如艳阳回暖般冰雪消融,再也无法靠近分毫。 双方就这么彼此僵持了下来。 蒙尘如老树生根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气息近乎于无穷,这七曜浑天功从他七岁苦修至今,功力已经雄浑异常。兼之他从小清心寡欲,念头纯粹,那莽荒气息中原有的摄人心神之能,对他的效果也微乎其微。 如此相持,反而是人多的那一方渐露败相,蒙尘见时机已到,气息陡然再变。 七团光耀再度汇聚一团,如变为一整个熔炉,催动着炽烈的气息,像是锅内煮开了满满的沸水,高温炸开,硬生生将对面的阵势彻底冲散。 虚空之中,一道黑影被逼出,再度凝聚成人形,狼狈后退。刚刚的对拼就能看出,对方的境界虽然和蒙尘相仿,但功底深浅真的远远不如。 “原官大人!”见首领也落败,手下人慌忙扶住了他,却被这个称之为“原官”的人恨恨推开。他盯着蒙尘,眼中都是怨毒的神情。 在他落下时,也有一些东西随着一起掉落,除了他衣衫的碎片,就是几本原来收好的书,但此时他狼狈之下,也顾不得这么多。 蒙尘则气势如虹,道心所指,一时奋进,可一鼓作气、恢弘无法动摇。如他平时修行之时,遭遇劫难,只要突破其一,余下自然接连可破。 他的神识中可以感觉到一些变数,正冥冥朝着有利于己方、而不利于对方的变化演进。 就像现在,他听到了从外而来的一连串脚步声。 …… 邱少鹄死死缠住了对方,不让黑面男子分心。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同伴被某个强大的对手缠住了,一时分不开身。 既然如此,就要一鼓作气,先解决对方,再撑到援兵到来。 才思泉涌的运用,氐宿的权能让他有着近乎无穷的劲力对敌。 反观黑面男,这时则颇为狼狈。 之前的交手中他就知道自己不是邱少鹄的对手,而原本指望的同伴这时则根本一个都没有到达。先机为对方所夺,就根本没法翻盘。 咬牙之下,他再次躲开邱少鹄的刀光,飞快闪到了另一边,抓起最近的一个商人,不管对方的惊叫,朝着邱少鹄扔了过去。 扔过去后,还不忘用言语扰乱对方的心神:“这是开绸缎庄的石滇掌柜,救了他,你这辈子就不缺衣服了!” 石滇如腾云驾雾般,远远摔了过来,如果不接住,必然摔得会脑浆迸裂。 邱少鹄没想到对方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但也只能设法化解。刀身反握,刀背朝着落下的石滇的肚子一磕,让对方身子变作蜷缩,顺势刀剑挑着他的衣服,让他借势落在地上滚动,化解了迅疾的落速。 这本来是难以做到的事情,需要对刀的力道有着极强的掌控,偏偏邱少鹄做得就驾轻就熟般。 还没转念,又听到黑面男子嚷叫出来:“这是开胭脂阁的付谦斌,救了他,你就不缺讨好女子的水粉了!” 又一个人被他摔了过来,邱少鹄再度依法而为,用刀背接住对方,就势让他在地上滚动落下。 随后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被抓的商人都被黑面男当成了抵挡邱少鹄的道具,一个个扔了过来。扔到最后,黑面男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商人。 他则趁机再度出手,虚空中,朝着邱少鹄又是一次抓握。 鬼道易形之术的笼罩,对邱少鹄有着切实的威胁。此时他刚刚接住另一个商人,刀在身侧,无法防御。被对方的掌印借势抓握,雁翎刀立刻脱手而飞,露出了邱少鹄胸门的空当。 邱少鹄借势转身,雁翎刀的刀柄被他的胳膊碰到,立刻旋转不停。让人眼花缭乱的一幕发生,邱少鹄明明没有握刀,但在他全身每个部位的碰触下,刀身都灵活运转,挥动自如,与他持刀也别无二致。 甚至于握刀不仅局限于双手,刀势反而更为灵活。 七杀星的感官对应为触觉,对于触碰到的东西能灵活操纵,这般敏锐的感官加持,邱少鹄能做出更多常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黑面男见这般也奈何不得邱少鹄,一时方寸大乱,余光见角落中还有最后一个人质,当下飞快跑到对方身边,再度抓起他。 还没等他如法炮制将这最后一人扔出,邱少鹄的气息已经迫近。黑面男心一横,下意识将人质挡在自己面前。不想邱少鹄刀势自上而下,丝毫未见减慢,就将那人质劈成两半。 麻袋破裂的声音出现,连带着里面的药材散落一地。这也根本就不是人质,而是被邱少鹄用百代文宗所迷惑了对方。 邱少鹄刀势丝毫不减,此处中充满了硫磺,他不敢轻易使用雷霆等会引起火花的招式,但刀光寒影,也足够撕裂一切。 低沉的嘶吼,出现在场中,代表着隐秘的气息。 “低沉”与“嘶吼”这两个词语,似乎总显得格格不入。但只要听到过这种声音,就会明白,这像是一种动物将嚎叫沉积在嗓子中才能发动的叫声,是只有深山中的鬼怪独有的鸣叫。 一个山魈的面具,忽然从黑面男的胸口出现,面具仿佛是烙印在他的胸口,此刻活了过来,替他抵挡了致命的一刀。 在面具的边缘,刻着特殊的文字。邱少鹄不认得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文字。 朗国文,与中原的方框夏文不同,弯弯曲曲蝌蚪一般,只有律州部族才会使用的文字。 也是在那里的群山深处,有着一个神秘的存在,传说中以面具最为神圣的祭祀对象。 震寰苍穹,康定人间——没想到居然是震康神宫,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莫名的阴影 一瞬之间,邱少鹄只觉得疑窦丛生,联系自己到潮门以来的一系列事情,更是有阴影掠过了心头。 为什么自己刚刚来到潮门,岭川宗就恰巧出了事? 安息之地到底在找什么? 还有灵谛,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怎么恰巧就死在了自己离开的时刻? 现在震康神宫,这个在遥远极北几乎从不出世的隐秘殿堂,为什么也派人来到了昭国?他们又到底想要什么? 这一切只是巧合? 就算想这么说服自己,也根本做不到。 命途的开端,仿佛天上乌云,当看到了远方阴暗的一角,就预示着暴雨已经步步逼近。 唯命运不可测算,邱少鹄感觉自己无意中被编织到了一张大网中,无法捉摸。 一切不过刹那之间,但想了这么许多,终究有了疏忽。 黑面男见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夺路而逃。 “哪里跑!”旁边一个商人大喊道,他姓钱名瀚,是西街卖木材的,此番过来只是听闻孙丛恬要来于是也来看热闹,却不想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心里早就愤懑异常。加上刚刚他被黑面男当球似的扔了出去,更是对其充满怨恨。 此番见对方好不容易吃瘪,居然转身就想走,在他看来哪有这么容易的道理,于是立刻上前阻拦。 “给我滚开!”黑面男见这些被抓的“肉票”都这么不知死活,也是心头恼怒,在钱瀚冲来的一瞬间也是掀翻了对方,脚下顺势一踩,踢断了钱瀚的一条小腿。 钱瀚立刻发出惨叫,随后被黑面男挟持着,飞快退到了后面。 在方才的打斗中,水渠早已被掀开,黑面男掐着钱瀚,此时走到了水渠旁边,对着里面浓烈的硫磺气体,拿出了一个火折子,威胁邱少鹄说: “你要是敢再往前一步,咱们就同归于尽!” 旁边的商人义愤填膺,纷纷大骂黑面男子的无耻,但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邱少鹄面沉如水,在思索着对策。 忽然间,他敏锐的感觉到,大地之下,有着些奇特的颤动。 …… 蒙尘全身爆发的流光溢彩,从数丈的范围再度扩大,夺目光辉带起热浪滚滚,让人只能避其锋芒。 孙丛恬被那些人挟持,此番自然也在冲击之内。下意识中,他想要用双手遮住那夺目的炫光。掌心接触的一瞬,才发现不知为何,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灼烧。 尚未转念,孙丛恬只感觉自己被人一下子拉了过去,脚下虚浮,再看对方就是蒙尘。 蒙尘此番是故意为之,见对方一直挟持着这个贵公子,于是一招虚张声势,先要把他救过来。 怕那原官几人趁势反扑,蒙尘也做了万全之策。可没想到孙丛恬忽然直接扑了过来,速度之快,简直是被人推过来的,也是措手不及,之下的许多后招也就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蒙尘只能后退一步,将对方接住。抓住孙丛恬身体的一瞬,他就感觉到了不对。 果然在他要害处一捏,只觉得孙丛恬全身瘫软,内脏经脉以及尽数被震碎。这时才抬头看到他的面容,孙丛恬已经七孔流血,死状凄惨。 “安敢!”蒙尘极为盛怒,他本以为对方既然掳其为质,至少会在乎孙丛恬的性命,却不想那些人根本就是视人命如草芥! “分头走!”原官忽然低声对其他人说。这个原官本来就是这十几个震康神宫宗徒的统帅,他们听到了吩咐,立刻四散离开,在充满障碍的巨大仓库内不见了踪影。 蒙尘哪里肯放对方轻易离开,放下了孙丛恬的尸身,就要追上去。 “小心了!”原官却故意大喊一声,一道火光朝着蒙尘袭来。蒙尘顺手挡住,一团火焰在他眼中和小火苗没什么区别,根本毫无威胁。 然而看到对方脸上,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神识预感到了不妙的气息。 “轰!”藏在地下的硫磺被打散的火星点燃,片刻之间,整个仓库就陷入到熊熊烈焰之中。 硫磺的火焰成明黄状,不仅有着蚀骨的高温,冲天烈焰更带着浓浓的黑烟,瞬息遮蔽了一切感官,让原本清晰的场景也变得难以视物。 就在这烈焰的掩护中,原官悄然离开。 “休走!”蒙尘盛怒之余也无视自己平素清静无为的“淡定”修行心法,强行冲开了火焰,追了上去。 …… 地下的震动愈演愈烈,包括邱少鹄,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脚下踩着的砖石如海浪般微微起伏。 站在水渠边的黑面男子感觉则更为剧烈,仿佛一条游龙,顺着水渠的方向,朝着他这边快速而来。 望着水渠中停止加速流动的硫磺,他诧异不已,下意识把头凑过去想要看个清楚。 “轰!”火光自水渠中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黑面男全身,在他的惨叫声中被直接掀翻到了天上。 地下火光四溢,处处如烟花一般,飞出的火星一经沾染,就迅速蔓延,根本来不及扑灭。烈焰化作火墙,几乎眨眼间充满了每一个角落,团团包围住所有人,根本插翅难逃。 被劫持的钱瀚也被烈焰的边缘波及,此时倒在一边,凄厉惨叫着。四周的商人赶忙去救他,但见他一整条胳膊都被烧焦,一时也束手无策。 邱少鹄快步上前,一把砍掉了他的那只胳膊,钱瀚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见目瞪口呆的旁边商人,邱少鹄冷静说:“赶快给他止血!他那条胳膊已经保不住,不快点截断半边身子都会烂掉。其余人马上退到一边屋子里,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退到屋子里,就能避开这些火?”一些商人满脸不信。 “你可以不听我的,如果你也想变成那样的话!” 邱少鹄用手指着的,是重新掉到地上的黑面男,他被烈焰冲入半空,落下来后,已经彻底被烧成焦炭。 四下里的商人心里打了个突,纷纷向着身后的屋子里退去。几个人架起了钱瀚,也跟在后面。 邱少鹄等他们走进后,一手关着一半的门,在门口对着他们说:“一会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理会,最后会有人来救你们!” 说完,顺手将门关上,不忘带上锁。 然后,任凭里面商人反复敲打,也是不管。退后几步,邱少鹄估算好了方位在火海之中再度拿出了几张赤阳符,朝着那间屋子的四下地上扔了过去。 “轰!”“轰!”“轰!”几声巨响,赤阳符引燃了附近还没被烧到的硫磺,地底下原本支撑地道的基底被彻底炸断,整间房子就这么沉入了地底,只有房檐还露在外面。 没有什么比泥土更能隔绝火焰,房檐上的瓦片可能避免火从上面烧过来,待在里面的人相当于暂时被活埋了一段时间,但绝对能支撑到外人来找到他们。 浓烟混合着高温灼烧着五官,硫磺独特的刺鼻气息更是变成毒烟让人的口鼻几乎被烧焦。 邱少鹄用手掩住口鼻不断咳嗽,狼皮大氅水火不侵,但终究没法隔绝烟雾。将提前配置好的解毒丸取出一枚吞下,邱少鹄走到一开始发现的那个地道出入口,再度掀开地砖,跳了下去。 下面地道坍塌了一半,好歹还能勉强通过。然而虽然火焰暂时还没波及到这里,浓烟却充满了整个通路,让他只能强忍着不适前行。 他不仅仅是在找出路,还在找回到之前地牢的踪迹。孙丛恬最后就是在那里被带走的,他还记得也是在原本关押孙丛恬的地方,有一个人出现,拿着那几本灵谛的书。 按理来说,像这种重要的东西,震康神宫的下属也会交给地位更高的人保管。既然地位更高,那么押送更重要的孙丛恬,理应也会是同一个人。 找到了他,就不仅能找到孙丛恬,也能把那几本书找回来。 一路摸索找回到地牢,这里果然空无一人。按照另一条路的走向,邱少鹄就更加小心翼翼,毕竟这里是没有走过的,而谁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出现。 这条地道倒是条单行路,一直走到头都没有分叉。邱少鹄看到上面隐约也有个出口被地砖挡住,上前试图推开。碰触的一瞬,灼热的高温即刻传来,让他意识到这里外边已经是熊熊烈焰。 强忍着热意灼烧推了一下,却纹丝不动,外面应该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邱少鹄用背后机关箱的飞爪勾住边缘,用机括发力,再把雁翎刀伸到缝隙中不停撬动,终于撬开了一个能供一人穿过的小洞。 邱少鹄把雁翎刀整个支撑在那里避免出口又突然垮塌,小心翼翼往外探身。这边的火势明显烧得更早,留下了地下黑色的灰烬,远处的火焰更是有些熄灭的趋势。 他之前在硫磺中掺入赤赭石粉,还是一定程度上减小了火焰的烈度。 “哗啦!”刚刚站定不久,身后的地道出口就彻底垮塌,连带着那把雁翎刀也埋在了下面。 四周火焰渐小,或许因为保管妥当,仓库内大部分的货物居然还都完好。邱少鹄顺着路一路寻找,很快见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飞快赶了过去,发现那就是孙丛恬本人。用手试探他脉搏,就发现他早已断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邱少鹄沉思,“这里好强的法力残留,震康神宫有高手在此不足为奇,但另一个人是谁?” 思索间,邱少鹄听到四周除了渐渐熄灭的火焰声,砖墙倾倒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有许多嚷叫声、冲进来的脚步声。 看来是抚神督的人借着火势冲了进来。 邱少鹄思忖当下还是快点离开,和抚神督再扯上关系,万一又遇到了成赴先可大事不妙。 这般想着,转身要离开时,邱少鹄才发现孙丛恬尸身旁的一些东西。 是无意中掉在地上的几本书。 像是一根绳索勾住了他的视线,他死死盯着地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费了那么大力气,转眼这些东西就出现在了眼前,怎么也有些难以置信。 邱少鹄马上走过去捡起。 “喂,喂!原来你在这!” 碰到书页的前一刻,邱少鹄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到了周拂云仍旧穿着之前的衣服和自己给他的鱼鳞甲,朝着这边气喘吁吁赶来。 见到了对方,周拂云明显有些兴奋,“你原来在这里,我终于把救兵带来了,却四处找不到你,还以为……” “我没有事,被抓住的商人都在另一边被埋入地下,赶快去救他们。”邱少鹄可没有听对方抒发感慨的心思,只想着马上离开。 “没事,抚神督已经带人过去了,你给我的东西真好用,他们一见,立刻马不停蹄赶来了。”周拂云见对方好像刻意遮蔽着手中什么,有些奇怪,于是问:“你……” 周拂云忽然不说了。 因为感觉到了异样。 不知何时,四周的风,忽然全都停了下来。 连带着所有的火焰,也如同静止了一般,在原地安静燃烧,不再颤动。 像是所有的气流,在刹那间被抽空,只留下一个绝对的领域,亘古不变。 邱少鹄自然也能感觉到不对,他注视着四周,心头扫过了一种极致的危机感。 一句话,不由自主涌上了他的心头,让血流都充满凉意——是混乱之时骤然无风,元气逆转、否泰颠倒,大凶! 周遭的火焰底部,一丝丝黑色在往上蔓延。 “狞烈石?”邱少鹄想到了一件棘手的东西,立刻对周拂云大吼道:“快趴下!” 也在同一刻,炽烈的光和热淹没了他们。 黑色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席卷,如海潮般滚滚不停,霎时间吞没了整条街巷。 一同被淹没的是邱少鹄来不及说出的一句话。 “狞烈石,以硫磺掺杂、遇火即燃,火焰乌黑,爆炸余波丈内巨石皆成齑粉。唯难以保存。” 这是《丹经》中介绍燃烧物中提及的一件事。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震颤,随后,一片沉寂。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一:命里有时终须有 南城的街巷中,纵然天黑,也处处喧嚣的叫卖声不止。 赵麟坐在柜台前,一边哼着小曲,惬意地算着今天又赚了多少钱,所以对有人进来,也没太在意。 “想要点什么?”他坐在雪橇一样的代步车上转身,见到成赴先直接把腰牌扔在了他的桌子上,低头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心头立刻打了个突,赔笑着说:“这……大人有什么需要?” “你这里卖过军钢,是把军械的刀剑卖出去了吗?”成赴先盯着对方单刀直入,“谁买了,告诉我?” “……这……我不太清楚大人在说什么?”赵麟额头上冒冷汗,还是赔笑说:“我做的都是小本正经生意,什么刀剑、军钢,没听说……” “没听说过,是吗?”成赴先一把跨过桌子,揪住了对方的衣襟,直接掼在了地上,用脚死死踩着赵麟的一条腿,不管对方大吼大叫,冷冷说: “我早就查清楚了,附近会做这勾当的只有你一家。你最好决定,是早点给我坦白、告诉我是谁从这里买过和军钢相关的东西;或者说,你也可以现在就折断一条腿,下辈子真的就一直坐在你那轮椅车上,一辈子不用站起来!” 成赴先说着,脚掌发力,赵麟腿骨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哎呦……官爷,别,我说,我说!”赵麟哀嚎求饶。 成赴先这才收力,把他一把拽起。 脚步声再次从门外传来,成庭栋的心腹之一梁立走了进来。对自己这个舅舅,成赴先略一皱眉,还是如常说:“有什么事?” “总司在东街又发现安息之地的动向,已经亲自带人前往查看。他又吩咐,但凡收到消息者,不论情况,马上赶往。”梁恒不卑不亢,对着成赴先说:“公子,请吧。” “又在东街,父亲他亲自带人过去了?”成赴先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消息。 紧跟着,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东街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即便横跨数个街区,仍清晰入耳。 …… 余波四起,吹散了一切悬浮的烟尘,连带着尚有的一点火星,在周遭也尽数熄灭。 烈焰瞬息耗尽的空气,在四周重新得到聚集气体的补充,一时间废墟之中,风声吹过残垣,刮起了如呜咽的丧鸣,与不远处戏班子系着的铃声应和,如同招魂的悲歌。 整条街巷的惨状,像是被巨大的兽潮践踏过后,只遗留下了肆虐的痕迹。偶尔废墟中有幸存者的呻吟,听起来也微不可闻。 死气沉沉。 “哗啦!”一块残破的砖石被推开,露出了下面的人。周拂云已经被真晕,邱少鹄只感觉自己的经脉震荡,但暂时也还无碍。 他能完好无损,几乎是奇迹。头上的锁盔笠只能防护一般攻击,身上的大氅虽然刀枪不入,但这等猛烈的爆炸,也不能完全护他周全。 这点也让他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于是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上。 之前捡到的那几本书,因为刚刚优先要护住周拂云,无法分心,此时都已化作灰烬。 唯独一本书,还完好无损。 这本书通体洁白的书页,比一般泛黄的纸不知名贵了多少,上面隐隐发着白光,笼罩在邱少鹄的周身,也就因此替邱少鹄抵挡了爆炸的大部分冲击。 封页上,三字书名不像书斋印刷得来,而更像是人用手书写下的。简洁的笔划,勾勒出“太上记”三个字。 邱少鹄甚至不记得这本书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在刚刚那一些书中又到底有没有这一本,只是隐约中,他能感觉到这本书的不可思议。 《太上记》为万隐大师写成,在无忘岛上屡见不鲜,是岛上弟子入门必读之一,为何这本却显得如此独特? 邱少鹄想要翻开看一眼。 但书页一动不动。 这整本书,像是用铁条焊死了一般,根本翻不开。 唯独此刻,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一道目光,遥遥锁定住了自己,让他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他有一种感觉,就是不管自己如何躲闪,这道目光的主人都会发现他、一直锁定他,直到对方彻底抓住自己。 这是一种在荒野之中,也会让人避之不及的目光,对视之下,即便是猛兽也会胆怯。猛兽是杀伐的载体,而目光的主人,就是杀伐的化身。 邱少鹄还是抬起头来,直面着对方的目光。 然后看到了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在废墟之中,与他遥遥相望。 邱少鹄不认得成庭栋。 成庭栋也没有刻意散发出自身的气息。 但邱少鹄能够感觉到,一个卓越的武者身上,那些令人胆寒的细节。 全身消瘦,却不显弱气,挺拔的后背与双肩,整个人就像一杆枪一样的尖锐,让人以为他要直冲云霄。 胳膊上的肌肉,突出的线条甚至有着锋利的棱角,连耳垂上也没有一丝的赘肉堆积,那是一个将身体锻炼到极致的人,能对自身每一寸筋骨都微妙操纵的证据。 一双千锤百炼的手,却并不显得粗糙,拳头的外围不是老茧,而是骨节的突出,已经完全将自身的每个细节都开发成武器,知道如何扬长避短、如何保护脆弱的部分。 还有成庭栋眼中,那不需要特意释放,就能感觉到的杀伐血气,邱少鹄不知道他又是经历了多少的残酷征战、爬过了多少尸山血海,才凝练出这般可怕的气势。如果他将自身血气全部释放,立刻会让场中变为修罗地狱的气息。 这是个修为不低于蒙尘的人,单论战斗力,绝对还要远胜。 现在对上这样的对手,邱少鹄知道自己绝无胜算。 但他依然没有退缩。 他的双目直视着对方的双眼,任凭那种慑人的气势对自己的精神有着多大的冲击,他都没有丝毫闪避。 在荒野中磨炼的本能,对于任何对手,可以败,但不能怕! 你一怕,对方就会知道你怕,到时候连一丝退路也不会留给你。 强大不代表不会怕,但只要不怕,就是谁也无法战胜的强者! 两个人视线一高一低,遥遥对视,仿佛老到的猎手,对上了桀骜的孤狼。 许久不动。 最终,还是成庭栋先打破这份沉寂。他似乎待得太久有些无聊,于是低头从腰间抽出了烟袋,给自己装上了一烟斗烟丝,点火抽着。 在他低头的时刻,就像是猎人和狼之间无声的默契,邱少鹄转身离去。等他再抬头时,已经见不到对面的身影。 “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坎坷,才能磨练出那样桀骜的气质。”成庭栋在烟嘴上吸了一口,气息很强,烟袋头火烧得很旺,“这个年轻人应该知道些什么内幕,让他离开,才能查出更多的事情。” 尽管带着这种功利的想法,但不得不说,对这样一个年轻人,他十分欣赏。 “总司大人!”梁勉前来汇报:“被困的商人除孙丛恬外,都已救出,整条街其他的救助还在继续,我们已经通知知府道台来帮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最后爆炸的那狞烈石,不像是被误引燃的。我们查过罗氏商会的货物登记情况以及存储,都没有过狞烈石的记录。而且我们勘察过一些现场,发现一部分硫磺里新掺了狞烈石粉,好像是有人,偷偷加进去的。” 这一句说完,梁勉就看到,成庭栋的烟袋头上再也没有烟雾飘出,因为所有的烟都被他一口吸了进去。 这一口吸气格外漫长,代表着其本人沉思也格外复杂。 “大人,有军情要事!”梁立这时又赶来禀报,“潮门外围海面,忽然又有朗国舰船游荡,威胁港口!” “呼——”这一下,原本被吸到肺里的烟,都被成庭栋一口吐了出来,白烟浓郁。 …… “奇怪,”白雨心想,“很奇怪。” 从蒙尘联系不到他开始,就以为对方又是有事离开。但实际上,白雨其实还一直在这个范围内游荡,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能内敛气息,即便是曾任京官五品武将的成庭栋也没能发现他,证明他的修为还要更强。 实际上放眼世间,白雨已经是修为最为顶尖的那批人之一。 “我不奇怪事态怎么发展到这个程度,但为什么,那本书却到了他的手里?” 以白雨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的看出,从原本那些书籍中,根本就没有这《太上记》的踪影,它是在半途凭空出现的。 灵谛丢失的这本书,之后无人知晓它到底去了哪里。 白雨隐约能够察觉,是有一个人,不知为何,从哪里拿到了这本书,然后特意出现在这里,把它留给了邱少鹄。 《太上记》现身,所以之前的前项册里才会出现了万隐的气息,因为前项册也是万隐所写,和《太上记》相同。同源的气息在彼此吸引,也可以说是一种预兆。 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连白雨都没有注意到的。 “藏头露尾,故弄玄虚,该杀!”白雨面露戾气。 “咚咚咚……”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白雨看去,是一个拨浪鼓掉在了地上。 他修行多年,唯独第一次见到这种儿童玩具,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 “追丢了!”一直追到城池的外围,蒙尘还是跟丢了对方,一时有些懊恼。 就算想要用前项册追赶对方,但没有大概的方位,也是无从指引。 找不到对方,仓库里又着火,想必即便留下的魄心凝也彻底烧毁,相当于追查灵谛死亡的线索,到这里又再度断掉。 “师兄?师兄!” 蒙尘听到了熟悉的喊声,随后看到了抚勋带着其他的师弟们朝这里赶来。 “淡定,如此慌张像什么样子,你们怎么在此?”蒙尘不解。 “师兄让我等去查找魄心凝的下落,我们义不容辞。”抚勋风尘仆仆赶来,喘了口气继续道:“我在城池周边探查,还真查到了一些事。附近有一些居户,近来买了一些魄心凝,作为清心药物使用。” “然后呢?”蒙尘有些振奋。 “师兄,”抚勋提醒道,“淡定。” 蒙尘看了他一眼。 抚勋不再说话。 “然后,”另一个师弟接茬说:“我们发现灵谛也来过这里!” “因为那些人不知为何,一直被噩梦困扰,灵谛去给他们解难。听他们说,这个过程中,灵谛还接触了别的人。” 他们言之凿凿。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二:汇聚的脚步 朗国的战舰渐渐远离,慢慢消失在海面夜色中,港口上的沉寂也渐渐消散。 巨大的齿轮绞动着粗壮的锁链,带着沉闷的响声将港口闸门重新拉起,配合另外两道疏水闸门的关闭,万吨海水再度铺满了干涸的海床,也让港外等候的百丈商船可以重新驶入。 船在码头进进出出,市舶司也继续开始了查验货物的工作,一切似乎恢复如旧,但唯有港口望楼上两门曾在战场上缴获的定国神威大炮,黝黑的炮口仍旧对准着海面,警惕着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威胁。 昭国海军孱弱,以至朗国舰队四下骚扰,难以招架。而路上步军,则多被调至唐台前线与定国对峙,是以潮门一带南方城镇,皆无官兵长久镇守。此种情况,对付外敌最大的倚仗,除了衙门和市舶司自己,就只剩下那两门重炮。 徐易呈在后面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吃着市舶司发下来的饭,因为耽搁了许久,饭已经凉透了。徐易呈三两口将下发的面饼吞到了肚子里,小心将剩下一口未动的菜用荷叶包好准备带回去。在旁边的杯子里灌了一大杯凉水,感觉肚子才撑饱了一些。 这时有另外一个小吏跑过来向他禀报:“新来的一批群岛的商人,说因为耽搁了太久有所损失,想请求减免一部分入口税,你看……” 徐易呈还没说话,就听郑岭的声音传来:“告诉他们,一个子也不能让,足额缴纳税金!” 郑岭瞪着他的独眼走过来,他是市舶使,大小事务都听他调遣,那小吏于是回去照办。 见徐易呈没有异议,郑岭说:“你是觉得这对于那些承受了损失的商户未免残酷了?” 徐易呈还没有回答,郑岭已经摆手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个好人,但官府之道重要的不是‘仁慈’,而是‘规矩’。少了规矩,就算好心,也会办坏事。” “就像是我是官、是吃中央皇粮的;你是吏,是拿地方俸禄的,我和你没有上下级提拔之权,这在很多时候都不方便。但要是整个市舶司都是我提拔出来的,那才是植党自私,为官家不容。而倘若我因为一时之仁,可怜那些商户让你放纵他们一次,这才是破坏了规矩,就难免会被人趁机攻讦,说我是趁机收买人心。到时候不仅是我,连你们也会被牵连。” “你儿子即将参加童试,一旦位极人臣,那就是飞黄腾达,但你却不太懂这些道理,所以我愿意告诉你,可以让你们都少走一些弯路。” “郑大人本是茫山学派高徒,学富五车,愿意提点下官,自然感激不尽。”徐易呈对郑岭说。 郑岭满意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办公。 随后,徐易呈又看到栾温在整理着一大堆的文卷,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都是什么事?”徐易呈凑过去查看,发现是潮门港口要再度扩建的一些批示。 “潮门港上次修缮的时候,不是出过基底垮塌导致海水倒灌淹没了海岸边房屋的事情吗,这次上头批示不容再出差错。毕竟这次扩建的附近,紧挨着‘先英碑’,不能让碑文遭到损毁。”栾温说。 徐易呈自然明白其中的重要,当年第一批先人移民到了这里,靠着和恶劣海况搏斗,才建立了最初潮门港的根基,后人收敛了当初先人的尸骸在一处,在尸骨掩埋的地方立了一块“先英碑”以作为纪念,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徐易呈飞快处理完手头的文卷,赶紧又拿着今日整理的进港货物名单去给郑岭最后核验。徐易呈望着对方的背影,想起了一件事。 近日来港口走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每次去查,每次核验的名单都无一纰漏。 若说子虚乌有,最后发现的违禁商品却又做不得假,真是怪哉。 可倘若是货物的核验名单从一开始就出错了呢? 而最后能核验拍板的人,也只有郑岭…… 船行流水声不绝于耳,徐易呈侧目而看,是有一批崭新的货船从港口中向外驶出,船桨搅起星空下的海面,涟漪波光粼粼。 …… 黑夜朦胧中,隐约可以闻到春天木兰花的香气。 过几天就是春分时节,到时候,木兰花会开得最为娇艳。 走廊里,看得一切都隐隐约约,木质的地面踏在上面有轻微的响声,在夜色寂静中也十分悦耳。 一切迷迷糊糊,似真似假,但邱少鹄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并不怀疑。 我要去哪? 啊,对,就是这条路,沿着这里走就对了。 转过拐角,就有一道门,这里是记得的。门有点紧,难以推开,但稍稍用力,就走了进去。 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这里住着的人应该还在睡觉吧? 对了,我是为了什么来的来着? 什么也记不清了,但隐约好像还能想起。 带着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邱少鹄的视角走到了床边,印象里就在这里。 然后在床头上,他看到了自己躺在那里…… 不对! 邱少鹄猛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顺手将床边站在那里的黑影一把按倒在地,逼问对方:“说,你是谁!” “哎呦,客官,你轻点!我是这儿的小二池荣啊,不是你说让我如果有什么动静都来告诉你的吗?”名叫池荣的店小二疼得哼了出来。 邱少鹄稍微清醒了一些,记得自己是交代过这件事。 从东街回到客栈后,为了防止不测,他特意让池荣替他看着点动静。 但是在刚刚,自己明明躺在床上,可偏偏却看到了池荣的视角。 一切都那么身临其境,就像是做梦一般,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朝自己汇聚了过来。 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什么,邱少鹄看到自己一直把那本《太上记》拿在手中,洁白的书页隐约散发着微光。 “是因为你吗?”邱少鹄无法确定。 脚下感觉到不停的震颤,不是在附近范围,而是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有着许多人影在外界靠近。包括房檐上,也有人踩在瓦片上的动静。 按理来说,邱少鹄无法察觉到这么远距离的细节。可是这本《太上记》,让他有了超然的感官,能探查的范围也就更远了。 …… “砰!” 成赴先推开了房门,抚神督的其他人紧跟着闯入,四下寻找。 原本邱少鹄订的这个客栈房间,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抚神督的军士之还在房间四处搜索,也不过照常按规章办事,另一方面也心存侥幸,希望能至少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成赴先走进来之后,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里收拾的很干净,有些地方甚至过于刻意的干净了,是故意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第二件发现的事,就是原本应该在房间中的桌子,被移到了门口。而到了晚上按理来说应该关上的窗子,却各个都打开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住在这里的人平日中都是用桌子把门封起的,几乎不从这里经过。而进出通过的窗子,则要开上不知一扇,算得上狡兔三窟了。 紧跟着成赴先就在地板上,放着一把断掉的雁翎刀。 摆放的位置一目了然,似乎故意就是想让人看到。 成赴先俯身将其拿起,审视着断裂的刀口,感觉自己受到了嘲弄。 按照军钢的线索找到的这里,最后的收获也只是另一把军刀。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四面什么也没发现,但……”属下查了一圈对他汇报说:“我们发现被褥还是热的,对方应该没走远!如果……” “不用去找了。”成赴先断然道,语气阴沉,“他这次不会让我们找到的,说不定还在什么地方嘲笑。” 一边说着,恨恨将手上的雁翎刀折为数段。 屡次三番,和对方失之交臂。 成赴先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差了一些。 …… 邱少鹄确实在看着他们的动向。 在客栈外,隔着一条河的路上,邱少鹄将手放在《太上记》这本书上,赫然再度看到了成赴先的视角,对方是从哪里走进来、怎么闯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切都历历在目。 仿佛自己用另一双眼睛,去亲身经历别人的一切。 一直到成赴先决定离开,邱少鹄才不受控制地退出这个他者的视角,似乎因为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就和自己无关,于是《太上记》也不再展示相关的事情。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在罗氏商会,本来要找的那几本书都烧成了灰烬、其他的东西也都毁于一旦,本以为一无所获。 没想到,却拿到了这本奇怪的书。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三:奇谈 邱少鹄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这几日之中,围绕在他身边的各种怪事简直层出不穷,而且这些事情全然都是毫无缘由,一股脑朝着他砸了过来。 先是在潮门河边,一个穷书生朝邱少鹄借书看,邱少鹄没别的书,就把《太上记》给了他,书生刚拿到手,就失足掉到了河里,正好砸在过路的一艘舫船上,把大户人家的船砸了个大洞。 然后大户出来上岸找邱少鹄理论,转眼之间舫船上又因为打翻了蜡烛失火把整个船都烧沉,大户心悸之余,又庆幸因为邱少鹄间接免了场灾祸,非要请邱少鹄去一个酒楼做客以作为答谢。 结果到了酒楼,因为邱少鹄不吃带味道的食物,大户于是对酒楼的吩咐也格外得多,最后把酒楼的首席大厨惹了过来。大厨怒道你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还来吃饭干什么?大户反唇相讥你作为大厨连客人的要求也做不到算什么首席? 一番骂战之下,大厨不堪侮辱,怒而卷铺盖走人不干了,又把酒楼掌柜气得不行,质问邱少鹄他们把他这么一个重要的顶梁柱惹走了以后生意又怎么做? 期间邱少鹄不堪烦扰,一个人悄悄离开。中途想知道那本《太上记》到底有什么问题,就又把它拿出来看。没想到又刚刚路过一个赌坊,就因为看书没注意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个碎了的骰子。屋子里立刻跳出来两伙混混要打人,说他们最后一把胜负就看刚刚被他踩碎的这骰子了,他一个人把所有人兴致给搅和了。 邱少鹄无奈又和他们动手,把他们打倒后赌坊老板又出来谢谢他,说这群混混在这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这次邱少鹄帮他解决了个大麻烦,跟着老板出来的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老板说这是他女儿,请她来陪陪邱少鹄作为谢礼。 邱少鹄刚被拉进去,还没等二话,对方忽然把门又是一关,那老板女儿也变了一副脸色,坐在地上就委屈地哭说邱少鹄欺辱了她。邱少鹄正奇怪自己哪里欺辱了人家,老板和他的伙计立刻说,他们这么多人都看到了他意图对人家女儿施暴,要么给钱、要么就要抓他去见官——合着这里除了开赌局,还仙人跳……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几日经历真是让邱少鹄体悟到了一句民间俗语——什么叫做摊上了苍蝇般的事儿,不咬人、膈应人。 但凡摆脱了这件事,另一件事立马跟上,就算都收拾干净了,总会又因为这本《太上记》招惹了别的人。 为了摆脱这种情况,他尝试着丢掉《太上记》会怎么样,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更匪夷所思: 一个孩子从地上捡起这本书到街边吹糖人的小贩那去换糖,小贩拿着这本书去旧书摊换钱,旧书摊的老板收了这本书后转眼却被摸包的扒手顺手偷走,小偷刚走没两步就被路过的差人抓住,差人拿着赃物问这些都是谁的,只有这本书没人认领,就顺手又把它扔到了一边——正好扔在了邱少鹄坐着的桌子上,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在这里历历在目。 “这本书……”邱少鹄拿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失而复得的《太上记》,简直哭笑不得。 在他看来,这本书以及它所引发的一系列事情,简直就成了一块牛皮糖,甩也甩不下、扔也扔不掉。 “可惜这本书根本翻不开,要是能看一页里面的内容,兴许还有些头绪。”邱少鹄只能再把它扔到罗盘空间里,向着这样或许还能隔绝一些它的影响。 当适时天空很蓝,河水很清,临近春分,春风的脚步在温存中带着清甜的芬芳,抚过河滩苇坪,芳草青青。若是心无烦劳,当此时节正好适合喝茶、尚景。 邱少鹄坐在茶棚里,喝着清水,见其余的客人都在盯着对面的戏台听戏。 唱戏的是个刀马旦,扮相十分俊俏,身上带着十来个铃铛,戏步稳健,每迈出一步,铃铛只一齐响出一个声音,作为戏腔的伴奏,腔调嘹亮清晰。 戏班子唱的是大将军陆承昭的故事,这个昭国历史上的有名将领,早几年纵横天下,从沿海荡寇到北疆平乱,无一败绩。加上其爱兵如子、为官仁爱,在民间也有极好的名声。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有许多戏曲在歌颂他的故事。战死沙场后,更是被民间视作图腾、被朝廷赞颂,特别是在昭国南渡、仅剩半壁江山的现在。 邱少鹄慢慢听着,怔怔出神。这一段唱腔,他以前也听过。那是在雪山脚下的云地村,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到了傍晚大家都喜欢聚集在村子的广场,大人聊天、孩子玩闹。 每当那时,沐芳姐总喜欢给大家唱两句戏,平平无奇的戏曲,到了她的嘴里,总是能唱的活灵活现,让人身临其境。唱的最多的,也是陆承昭的故事。每次邱少鹄听得最入神,在落日的余晖中,沐芳姐唱戏的姿态,就象征着一天的落幕。 那时温馨很近、未来很远,时间总是显得长久,让人以为可以一直维持。 但总会有不测,将一切打破。 “快让开,快让开,马惊了!”一阵惊恐的马嘶声,伴随着路旁行人的叫嚷,闻者无不纷纷哗然退让。 邱少鹄朝着吵闹声看去,见到是一架马车突然失控,离了大路,朝这边人群冲来。 而且邱少鹄也看到了,这架马车失控的全过程—— 是刚才偷书的扒手被打的过程吓跑了一条狗,那条狗是旧书摊老板的于是马上去追,书摊少了人看着旁人就都往那边挤,不小心碰到了吹糖人烧制糖水的锅,一点火星溅到了捡到书换糖人的孩子的身上,吓得孩子往旁边跑,正好跑到了疾驰的马车旁,于是拉车的马受惊,然后就是如此。 整个是把刚才和这本书发生关联的人的顺序逆推了一遍,又惹出了新的麻烦,最后还是落在了邱少鹄的头上。 邱少鹄无奈,也只好做点什么。自己凝神不动,任凭马车飞驰冲来。旁边的人早已跑得干干净净,只有他仿佛若无其事。 马到底还有些灵性,在快要撞到人的前一刻,还是下意识躲了一下,但终究因为速度太快,不可能完全避开。 邱少鹄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在马要闪避的前一瞬,他立刻动作,身体侧倾,低身一脚踢在了马前蹄上。 马吃痛,随后因为失足跌倒,整个身子带着之前强大的惯性腾空而起,连带着后面的沉重车厢,堪堪从邱少鹄低身的头顶擦过,轰然掉在了前面的地上。 马倒地不起,马车的车轴这么一颠簸也彻底折断,算是整个报废。尘土四溅,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叫骂声从马车里传来,一个富家员外骂骂咧咧,从里面走出:“哪来的小子,弄坏了我的马车!我这马车可是有大用的,耽误了法师让我做的事情,你担待得起吗!你……” “无妨,无妨,田员外稍安勿躁。我说让你驾车在城内跑上七七四十九趟,必然能有解决之策,办法这不就来了吗。只要遇到这个年轻人,我就有办法应对。你看,我说了我不骗人吧。” 随后这个声音好熟悉,邱少鹄等他笑眯眯下来,几乎吃了一惊。 居然是汤巡!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四:问答 邱少鹄几乎要惊叫出来,但还是生生克制住了。 一方面因为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了汤巡,另一方面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对方了。 为什么他当时会出现在灵谛的房子附近? 为什么他会阻止震康神宫的人带走那几本书? 还有,他为什么又要把拿走的《论语新编》留给自己? 种种疑惑交织在一处,几乎就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彻底涌出。 “田员外,你能遇到他,真是三生有幸啊。”汤巡却给邱少鹄打了个眼色,让他先别说话,“这个人别看年纪轻轻,实际上法力超群啊!要是有他帮忙,你家里的妖邪弹指就能一扫而空!我此番让你出来,就是给你遇到他的机缘,这下相信我了吧!” “原来是法师在上,弟子唐突了,恕罪!”这姓田的员外名叫田边鹤,立刻换了一副态度,诚惶诚恐地说:“法师看着这么年轻,一定是修行百年的高人,才能驻颜有术吧……” “……”邱少鹄真想拒绝,但想到汤巡让他别说话,也只能闭嘴算是默认。 不过还真稍稍想了一下,修行百年的高人到底能不能一直年轻,毕竟怜墨看着就是个小女孩的样子,但谁知道她到底多少岁。 …… 无忘岛。 “咔嚓!” 怜墨握碎了手中的茶碗。 “大……大师……”旁边的弟子诚惶诚恐。 “没事,我分心了。”怜墨坐在亭台中,面无表情,“明日起你不需要再来服侍我,还是修行更重要,今日先退下吧。” “是。”弟子低头离开。 “你泡的茶,真是太难喝了。”等弟子走远,怜墨才自言自语,随手一挥,粉碎的茶碗在她手上恢复如初,从碗底也有茶水自动填满,仿佛时间倒流。 “可惜,会泡茶的人,反而在千里之外,想我的坏事。” 怜墨有些冷笑。 …… 邱少鹄和汤巡被田员外请到家里,一路上邱少鹄几次想找机会和汤巡问清楚情况,但汤巡一直在和田边鹤说话,让他片刻也插不进嘴去。 听得那两人不管怎么说,不外乎“捉妖”“驱邪”“祈福”三个词,偶尔田员外还露出了悲伤的情感,像是自身遭遇了什么不测。 汤巡又是怎么掺和到这个事情中的?兴许按照他的性子又是找个大户骗钱,但自己怎么莫名其妙也被卷进来了? 看来只能归因于《太上记》又让自己惹麻烦了。 “你有找惹麻烦的特性。”正走着时,汤巡忽然对他说。 邱少鹄诧异地望着这个老骗子。 “不,不是你……”汤巡仔细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好像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像是蜂蜜一般,会把许多事情都引过来。哈哈,这倒是我需要的!” “何意?”邱少鹄还没问完,发现田边鹤他们停了下来。 此处是一处富家大门,照常用镔铁打造的沉重外门,与城内其他家的富贵人家别无二致。门上匾额的“田府”二字,则点名了这里的归属。 然而门上却装饰着白色的丧布,一派缟素的肃杀氛围,与整处的气派显得格格不入。 “田员外家小儿子死了,现在田府上下都在披麻戴孝,我也算是来处理这件事的。”汤巡小声告诉邱少鹄,顿了顿,补充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等随我进去,稍后我会一一告诉你。” 邱少鹄只得跟上。 刚刚进去不久,立刻就有一群佣人来迎接,全都身披白衣,满脸愁容。两个人牵着一个虚弱的青年走来,青年满脸蜡黄,开始本来想行礼,但太过虚弱,也只能作罢。 病弱青年是田员外的长子田岳升,此时强撑着出来,咳嗽了两声,虚弱地说:“法师……你要的布置……我都做好了……母亲她,咳咳,太过悲伤……我让他先去休息了。接下来,就……有劳了。希望法师神通广大,能让家弟安稳超度。我……替全家感谢你了……” 说完,又要拜倒。 田边鹤立马把他拉住,说:“儿啊,你为长子,做得已经够多了,快去歇息吧,剩下的让为父来就好。法师和我又在外面请了一个厉害的年轻法师,有他们二位,你弟弟在天之灵也一定能安息的。” 这般又客套了些许,田岳升才被搀扶着离开。田边鹤带着两人一路绕过庭院,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邱少鹄本来还没有在意,但慢慢的,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这里,有一股“血腥”的感觉,让人所不安。 琥珀色瞳孔逐渐亮起,邱少鹄看到了,在整个府邸中,牵连着一些奇怪的黑线,若有若无,像蛛丝般四处漂浮。 “到了,二位法师请。”田边鹤带着两人走进了一个厢房,这间房的位置有些奇怪,单单在院子当中,像是院落扩展到这里后没法拆走,才特意留下的。 邱少鹄一走进去,就见到厢房里放着许多法器,蒲团、佛磬、木鱼、桃木剑、降魔杵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两旁还放着许多金锭,都是十足的金饼,每一块价钱都可当十两纹银。 “我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汤巡拿起了那个降魔杵,上面金光闪闪,也是镀金的。 “都在,都在。”田边鹤殷切说:“敢问,还有什么需要的,法师尽管提,在下万死不辞,只要你能替我家解除了灾祸、还我后代一个安稳。” “好说,我暂时也没什么需要了,田员外尽管放心。你先回去歇着吧,容我和这位少年仙师探讨一下驱邪方法,今晚定能给你一个答复。” 田边鹤千恩万谢,方才离去。 邱少鹄见到汤巡从那屋子里一堆大包小裹里抓了一把,像是沙子一样的东西就出现在他的手上,通体黑色,又不像一般沙土,反而反射着光彩。 汤巡随意把这些“沙子”扔到房间另一处的花盆里,神奇的事情即刻出现,花盆里原本病恹恹的干枯花朵,离开重新焕发了生机。 看着邱少鹄诧异的目光,汤巡“嘿嘿”一笑,说:“来自北边的祝丰砂,定国的神威府在钻研火药的时候无意中发明的玩意,能让植物快速生长,可惜太过昂贵,只能让富贵人家作为栽花的肥料以此赏玩,否则若能用到耕种上,可是大有可为。” 神威府为定国官营机构,所造的火器精强,冠绝天下。可以说自二十年前天下大乱、北方陶允终起兵以来,定国皇家陶氏父子能达成北击塞外、南遏昭国、东阻朗国八镇铁骑精兵的壮举,神威府的火器功不可没。 以至有传言称:若无定国挡在昭国以北,昭国必被朗国铁骑踏平;而若无神威府扎根定国,定国必被昭、朗夹击身死国灭。 神威府名声之盛,可见一斑。 只是唯独没想到,他们居然还造出过这样有趣的东西。 “好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满腹疑惑,正好我也有想要请教你的事情。这样吧,我们约好,相互提问,每人一个问题换一个答复,一个人可以问两次,你先来吧。” 说完,汤巡摆出了一副“来者不拒”的派头。 邱少鹄道:“这田员外家,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又想靠骗大户敛财了吗?” 他说这话中,看着这老骗子的眼光有些警惕。的确,对于自己的事情邱少鹄确实更心急,但眼下他还是在意汤巡会不会借着自己一身修为去为非作歹。 汤巡摆手,说:“我说过很多次了,老骗子从不骗人,只是所有人都误会了我的意思。” “田家的事情,说来也简单,这田边鹤本是官宦世家,可惜从他爷爷开始家门败落,现在虽然还是一富家翁,却几代人都和官场无缘。包括他那几个儿子,去学官场之道,却每次都考不上。田边鹤心急,不知从什么人那里求了个法子试图改换风水,却引来邪异,不仅导致他襁褓中的小儿子身死,还让他剩下几个儿子都身患重病。让我遇到了,我自然要管上一管。” “那你向人家讨要这么多金锭,也是用来驱邪?”邱少鹄道。 “当然,金乃流化之物,可驱万邪、庇四方,只需要磨下些许金粉,撒咋各处,就能束缚住邪佞,另其无处可逃。” 看着邱少鹄依旧怀疑的眼神,汤巡只能尬笑一下,说:“当然,消耗了多少金子,那就我说了算了。我都这么费心费力了,就说比预计多用了一点金子、但最终还是解决了,这没问题吧。” 一边说着,汤巡随意将一锭金子揣在了自己怀里。 邱少鹄无语。 “行了,你问了一个了,现在到我了。”汤巡问:“你身上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对吧?拿出来给我看看,我知道,那东西肯定给你带来了莫大困扰,兴许我能帮你解决。” 邱少鹄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太上记》拿出。 “哦,原来如此。”汤巡眼睛一亮,将这本书接过,反复看了又看,也试图翻开,却纹丝不动。汤巡沉思片刻,掏出三枚铜钱不断算着,然后又拿出了熏香、罗盘等不停地算着,时而面露喜色,时而眉头不舒。 邱少鹄看着他这般捣鼓,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最终,汤巡把这本书还给了邱少鹄。 “你知道这是什么了?”邱少鹄问。 “不知道。”汤巡干脆说。 一时场面有些尴尬。 “不过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却大概能猜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汤巡像是打圆场,“这应该是高人亲手所写的一本手书,内容上或许平平无奇,但因为沾染了对方的气息,所以变成了一件‘命途引物’。” “‘引物’?”邱少鹄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道境分为九重,自九到一,那不仅是功力的加深,还使自身境界步步超脱于常人的范畴。而自二重境开始,是一个明显的分割,从那时起就不能用常理来度之。过去对这个境界往上的人有各种称呼,什么‘半仙’、‘神人’、‘佛陀’,等等,归根结底都是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 这类高手,已经超脱于天地之外,像他们用过的物品,因为沾染了他们的气息,也就逐渐也有超脱此方的特质。” “所以,因为它的特殊,反而对周遭其他人的命途也产生了影响。”邱少鹄隐约明白了。 “命途如线,千丝万缕,不同人的命途也会在恰当的时候相互纠缠。但像这种超脱其外的东西,反而像吸铁石一般,会对他们有强烈的吸引。” 汤巡肯定道:“越是靠近的命途,也越容易借此观测到,这本来是那个境界的高人家常便饭的事情,但对于一般人,就遗祸不浅。毕竟那些靠近的命途本就会对自己也产生干扰,况且知道了太多超过自身的事情,也不算幸运。” 邱少鹄明白了为什么借着这本书,自己也能看到靠近自己的其他人一举一动。 “行了,又到你了,问我第二个问题吧。”汤巡道。 邱少鹄于是道:“你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给我的那本书,到底意味着什么?” 邱少鹄说这般话的时候,紧紧盯着对方,似乎要一直看出汤巡心里最深的隐秘。 汤巡明显愕然了一下,显然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思索一下,方才说:“看来,你知道那本书背后的故事了,这倒是我意想不到。” “最开始拿走那些书的人,应该和你发生了一些纠葛,才让你怀疑我是不是一开始别有用意。” “如果我告诉你,那真的只是个巧合呢?” “我把那本书留给你,不是因为知道和你有关——而恰恰是以为,你和它毫无关联,才能不被它牵扯到任何事情里。”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五:最是财富动人心 汤巡的话,让邱少鹄意想不到。 可是看对方坦然的态度,又不像说谎。 邱少鹄道:“那你遇到那些人,也只是巧合?” “我从没主动找过他们,那次也只是偶然遇到。”汤巡说:“当然,他们偷偷溜出来的那间屋子的主人又是谁,我也根本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又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猜你和那件事无关,现在来看,我猜错了。但或许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你的身上的命途轨迹,是我所看不透的,既然我看不透,那关于你的事,看得清楚,反而比糊涂更危险。” 语调一转,汤巡又笑道说:“难道那个草堂,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如果你把这个当做你的第二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考虑回答你。”邱少鹄道,他当然不打算把灵谛的事情说出去。 “那还是换一个吧。”汤巡立刻改口,说:“你身上,有没有什么杀气特别重的东西?” “杀气?”邱少鹄想自己武器倒是有一堆,哪个杀气最重? 一边想着,他从罗盘里掏出了一把雁翎刀。 “嚯,想不到你这罗盘居然自成洞天啊。”汤巡有些惊奇,不过注意力还是放在了刀上。刚看了一眼,就说:“不行,你这刀都是新刀,根本没见过血,杀气不够。” “那这些?”邱少鹄说着,又把箭矢、雷洗珠、赤阳符等都拿了出来。 “不行,不行……”汤巡一一否决,“你这玩意还不如从古玩市场淘回来的,那些至少古气十足。” “那这个呢!”邱少鹄被连连否决,心里也是有些作怒,一下子把那件狼皮大氅给拿了出来。 汤巡眉毛一扬,似乎意动,仔细拿过来看了看,啧啧称奇,道:“这皮革,倒是上好的东西,可惜啊,不是武器,凶厉之气还是差了点。”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邱少鹄一边询问,一边在罗盘里面不断寻找。 他的杂物非常多,包括以往在无忘岛用过的鱼竿、铲子什么的,觉得以后有用,统统被他打包扔在了里面,又一直没有整理,这时候就显得乱七八糟。 无意中,邱少鹄碰到了一件东西,拿起来一看。 这是杂物中的一把刀,但是一把断刀,就是之前在漓州邱少鹄用过的那一把。 断刀的造型很奇特,首先寻常的单刀刀柄就不过一握之长,这把断刀的刀柄居然有足足尽两尺长,折断的刀身也依旧剩下两尺多的长度,这样合计就有四尺余,即便比一般长刀都长许多,无法想象折断前通体刀身又会有多么纤长。 这是从云地村收集走的东西之一,但不是遗物。因为原本这柄断刀就被放在了村子里的铁匠坊里,根本没人在意。 “真是把好刀啊。”汤巡凑过来感叹。 “好刀?”邱少鹄觉得他看出了什么,毕竟当初,沐芳也没和他说过这把断刀的来历。 “你懂什么,这把刀折断了,证明它就是一把身经百战的好刀,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迹,我要的就是这个。”汤巡说着要接过。 邱少鹄直接收了起来。 “别啊,我真的有用。”汤巡急忙说:“这里的这个奸邪之物,需要一样凶性极重的东西来镇压,才能不让它跑掉。在这之前,我还得借你的那本书,才能把它引出来。” “你这般说着,好像我就铁定会帮你一样?”邱少鹄似笑非笑。 “你会帮我。”汤巡说:“因为这次的事情,你会发现,还事关于你。” “我?”邱少鹄一时难以置信。 “我从不骗人。”汤巡言之凿凿。 为了看看汤巡到底说的是什么事,邱少鹄还真的留了下来。 这段时间,厢房里汤巡一直在摆弄那些法器,好像在做什么准备的样子。 邱少鹄则一直闭目静坐,偶尔田家的人来给他们送食物,也只是喝一些清水,不吃任何东西。 “你真的很老气,和你的外貌不相配,没人这么说过吗?”汤巡一边摆弄着他的罗盘,在测算着什么说。 “你是看我很年轻吗?”邱少鹄睁开眼睛,说:“其实我要比看起来年长许多。” “那也不到而立之年吧,但你老气横秋的,说不惑之年的气质也有人信。”汤巡有一搭没一搭说:“还有你的罗盘,指针都坏了,没法指示时间,只能看方位的话测算结果也会大打折扣,为什么不去修一修。” “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邱少鹄淡淡道。 汤巡不再问什么。 邱少鹄忽然有些别扭,才想到自己还没问汤巡既然要替人除魔,到底打算先怎么做。 还未开口询问,他忽然有所察觉。 空气之中,恰巧在这一刻,多出了些独特的东西。 是之前看到的那些黑气,此时完全凝固的样子,仿佛如实体般可以触碰。 但这也是只有他们才能看到,如果是常人绝对没法察觉。 “你也感觉到了是吗?”汤巡说:“出去看看。” 二人推门走出,见到整个府邸中都被这奇怪的“黑云”所笼罩,而且除了他们外,府邸内的其他人身上都牵扯着一根奇特的“线”,直通到上方的黑云里,末端则消失不见。 “绝路不通,生机不畅,大凶啊。”汤巡指着一个位置说:“那里是田边鹤的儿子们居住的地方。” “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邱少鹄为了看清楚一些,纵身跃上了房顶,拿出了千里镜,用琥珀瞳孔朝着那边看去。 几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透过那里房屋的窗子看到了躺在里面的田员外长子田岳升,而且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 连接着田岳升的那根“黑线”,像是一个管子一般,但不是在汲取,而是在往他的身体里注入什么。身体就像一个水缸,存量是固定的,既然有注入,就有散出。 消散出来的,则是田岳升的生机,被黑云垂下的无数触手般的东西所捕获到,吸收不见。 他整个人,就像是构成了一个奇特的循环,然而是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并且循环的起始和终焉,都不知源头何在。 邱少鹄拿出罗盘,想要看一看府邸中的宫位变化,则更为震惊。 十二宫之中,每个对应的方位都在一刻不停的变化着,完全没有规律。 这是寻常状况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运势不定,是非不明啊。”汤巡一边感慨,一边忽然将怀里揣着的金锭一个个捏成碎粉,朝着院落四周扔了出去。 寻常人扔东西,能扔个数丈远已经是极难,更何况一粒粒碎屑般的东西。但金粉落到了汤巡手中,就如一整张图卷般,洒出后在半空中精巧散开,近乎完整地铺在了府邸院落中的每一寸土地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最是财富动人心。以金钱之重压,就算是一个恹恹病夫一生霉运,也能立刻风水轮流转。”汤巡说:“我看还能变翻了天。” 果然,在这般重金铺垫之下,此地气运立刻也为之一变,不再如刚刚那般变化莫测。 仿佛本来心思各异的许多人,在财物面前也纷纷变得乖顺,当真是只要黄金万两,也能万众一心。 但财物之重,本就是一体两面,能让懦夫变为勇敢,也能让善良变得丑恶。 以地上铺就的黄金为分界,整个气息变得极端的泾渭分明,上为善生、下为恶死,运势彼此冲突不断,眼看就要到达极限。 “把你那本书拿出来。”汤巡飞快说:“这奸邪之物想要强行突破气运的限制,绝对无法逃脱这种命途的吸引,到时候就能显现出真身。” 邱少鹄立刻将《太上记》拿出。 书页洁白的光辉,如大海中的风向标一般,变得更为清晰。 黑气骤然一顿,朝着这边滚滚而来,当头之中,一个东西若隐若现。 汤巡忽然三枚铜钱扔出,排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彼此相对,中间的方孔也排成一排。右手上的金刚橛被汤巡扔出,这是他让田员外准备的一个法器。 金刚橛的尖端准确无误地从三枚铜钱的中间孔依次穿过,爆发出明亮的金光。 光华如柱,倾轧在黑气的顶端,瞬间照亮了那件东西的原貌。 是一个奇特的不倒翁,带着一张哭丧的脸,身躯图案则为白色骸骨,看上去分外诡异。 邱少鹄立刻想到,之前在岭川宗里,安息之地的集会上,他就见到过类似的东西。 但当时那个不倒翁还只是个虚影,这次居然又在这里见到。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六:特异之人 安息之地应该是用不倒翁作为某种象征,但为何田家会和安息之地扯上关系? 来不及邱少鹄多想,那个不倒翁已经朝着这边快速绝伦地冲了过来,目标直指邱少鹄手中的《太上记》。 《太上记》会吸引周遭一切人的命途,而这个不倒翁则会抽取人的气运,如果两者相遇,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妖邪已显,此地大凶!凡宅邸之内的人都不要随意走动,安心待在原地,方才能躲过一劫!” 汤巡大声喊出,从厢房内一堆法器中抽出一柄拂尘,口中念念有词:“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三界侍卫,五帝司迎。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急急如律令!” 寻常江湖骗子念叨的台词,到了汤巡嘴里,却有着莫大的奇效。 当此时,府邸各处,无数金光闪耀,夺目万分,以先天八卦的阵型为依托,化为无数屏障,将不倒翁所处的区域一块块分割。屏障之上,倒映着无数金色的大公鸡的虚影,公鸡报晓天下白,汇聚成雄浑的纯阳真气,不断消散着黑云的阴煞气。 黑雾破碎,如同失去了牵引的源泉,也渐渐消散。不倒翁失去了支撑,从半空中缓慢掉下,失去了动静。 “呼,这就搞定了,还以为要再费点劲呢。看来提前让田员外杀了九百九十九只大公鸡、用它们的经血浇灌的这伏魔阵,比我想象的要好用。”汤巡松了口气,走过去把不倒翁取回。 邱少鹄的眼睛则更好,他目光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落地的不倒翁虽然没有了气息,但仍旧在变化着,它的那张哭丧脸,忽然变成了愤怒状,并且身上原本的一半骷髅、一半向阳花的花纹,也大半都成为了白骨图案。 “小心!”邱少鹄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看到眼前一闪,白色迸发,如天地初开,夺目不可视物。 一道雷霆霹雳从天而降,堪堪砸在了汤巡面前,差一点就打到了他。 汤巡被吓了一大跳,片刻几乎不敢动,稍后听没什么动静,才安下心,对邱少鹄说:“没事,闪电不会在靠近的地方连劈两下……” “咔嚓!”“咔嚓!” 接连两道闪电先后落在汤巡身边,像是追着他的影子一般,丝毫不愿放过他。 汤巡吓得连连躲避,也管不上其他。这时候雷电已经接连落下,劈在院子里各个角落,那些金色的大公鸡也无法承受这等雷霆天威,纷纷被劈得千疮百孔,不断破碎着。 “这伏魔阵就要崩塌了!”邱少鹄眼看不倒翁中重新有着黑气再度出现、从虚空中再度抽取着若有若无的气运,立刻飞身扑上。 他手里拿着《太上记》,不断朝不倒翁靠近。那些雷电也被他吸引,纷纷朝着他的方向赶来。 汤巡这边压力骤减,见到邱少鹄那边雷霆愈发密集,也是知道不倒翁施展了更强的力量,若不趁着现在就将它解决,之后才会愈来愈麻烦。 当下,汤巡将三枚铜钱倒在手中,各自翻叩,他那三枚铜钱看似普通,其实大有来头,第一枚铜钱上刻印着烈日昭昭,第二枚上面图案为明月朗朗,第三枚铜钱则是一个玉女绘画。 日、月、玉女,代表着三奇汇聚,为遁甲之法中最重要的三重辅助。 “三奇助阵,神通在手,听我号令!” 汤巡整个人气势骤然一变,从原本吊儿郎当变得威严异常,如杀伐在握的帝王,“三奇六仪,开!甲子戊地盘,双木成林!” 虚空之中,无数植株迎风而涨,那些被施加了祝丰砂的植物,原本被汤巡以法力强行压制了生机,此时纷纷勃勃而生。葱郁璀璨,簇拥着两棵高大的树木,化为奇特的法阵。 树木上,枝条交错相生,盘根交错的枝节,如巨网一般充斥了整个空间,将不倒翁排挤到角落中。不倒翁想要移动,但越是挣扎,被束缚得也愈加厉害。 双木成林,宜静不动,用来镇压邪灵,往往有奇效。 邱少鹄看着汤巡,多有诧异,将这奇门遁甲之术能运用到这般娴熟,只怕无忘岛中也罕有人能够相比,又不知这老骗子到底是什么底细。 然而仅仅下一刻,情况就又发生了变化。 不倒翁的面容变作嚎啕大哭,身上的骷髅图案也褪去了许多,变回花朵,然而花瓣枯萎,像是早已纷纷败落。 缠住它的树枝纷纷枯死、折断,生机消散。一切尽数化为荒芜灰烬,不倒翁从中飘起,飞快在空间中移动,大哭的面容,也带着哭泣的声音,听得人心神摇曳。 “不好,我也受影响了!”邱少鹄忽然觉得胸腔一阵沉闷,开始干咳不停,但越是咳嗽,胸部郁结之气越是浓厚,到后来他似乎恨不得将器官也咳出来,才能彻底缓解。 先不说他早年在雪山洗礼,早就寒暑难侵。之前多年又在无忘岛修养,得纯粹灵气滋养,多年百病不生,现在居然再次感染了风寒,简直难以置信。 “邪风乃百病之本,若不处理,只怕之后还有更厉害的瘟疫在等我。”邱少鹄看到自己手心中已经有了一块黑斑,那就是死气的征兆。 肺属金,五行之中金自土而生,可得滋养。而五脏中脾脏属土,为居中位。邱少鹄以自身元气流转,将脾脏之气源源不断汇聚到肺部,胸闷郁结的征兆果然大幅减轻。 “火克金,想要攻肺气,那不倒翁自身必然为火行之气。当下若要克制,也只有将其所在之位转化为水坎之位,才能设法削弱它此番的力量。” 邱少鹄当下以《太上记》作为诱饵,吸引不倒翁不断朝着自己而来,再用罗盘不断测算方位,让不倒翁不断徘徊在水之位上,不断消磨着它的元气。 “戊壬之法,青龙入天!”汤巡也看出了邱少鹄的用意,当下全力配合。遁甲之阵再变,壬为天牢,青龙入天牢,凡阴阳事皆不吉利。 立刻,伏魔阵再度发动,金光涌现,不倒翁则像是画地为牢了一般,被困在原地一动不动。 自始至终,汤巡想的都是要压制它,不让其再度作祟。 不倒翁的头顶的黑云忽然消散,如否极泰来,源源不断的生机倒回,一切似乎重归清明。 邱少鹄立刻感觉身体随之一轻,不仅原来的不适一扫而空,连带着整个身体也更加充满了活力。 变化如此之快,汤巡也没有想到,“将吸纳的气运统统放出,这不倒翁也到强弩之末了吗?” 邱少鹄突然见到,不倒翁的面孔,再次发生了改变,哭泣的面容化为温馨笑意,原本木质的面孔笑起来也居然没有任何呆滞,真的像真人一般笑意盎然。 不倒翁也带着如三月春风般的和煦,朝着汤巡飞了过去,直接落到了他的掌心中。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哎呀,法师终于收服了这个妖孽了!快来看啊,我们不用担惊受怕了!” 躲在一旁偷偷看着的人此时无不欢欣鼓舞,田边鹤更是欣喜异常,带着家丁一股脑冲了出来,就要给汤巡贺喜。 他的子嗣马上就要从诅咒中被解脱出来,又怎能不让人兴奋? “不好!我说了,都别过来!”汤巡大吃一惊,立刻对着他们大喊着。 但已经来不及了。 所谓“乐极生悲”,不倒翁的全身骤然爆发出一片黑烟,黑烟聚散不停,如一只巨手,将在场所有人牢牢握在其中,挣扎不得。 汤巡也被黑烟所慑,一瞬之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发冷,三魂七魄似乎都被镇住,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皮肤飞快干涩、开裂,周身生机被快速掠夺,在场所有人的生机都被这般蛮横索取着。以田员外他们最为厉害,他们只是普通人,根本无力自保。 汤巡双目瞪圆,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就在这个阴沟翻船了。 左手仍旧死死抓着不倒翁,右手食指颤动,就要再用法术镇住对方。 “轰!” 雷霆交织,是爆裂的声音,在耳畔震耳欲聋。 爆鸣声接连不停,数颗雷洗珠在半空炸开,硬生生用狂暴的气息,从黑云中炸开了一条通路。 一柄钢刀,裹挟这雷霆之威,从上到下劈出。邱少鹄一跃而起,雁翎刀如清冷寒锋,一把砍在了不倒翁的头颅上,要从这个源头彻底消解掉对方。 在黑气炸开的一瞬间,邱少鹄就用招式“百代文宗”隐藏了自己的身形,紧跟着以“雷霆震怒”强行攻击不倒翁。 此刻全身真气源源不断,尽数输送到刀锋上,“文思泉涌”之法化成了他无穷的力量,以钧天星宿的权能,要硬生生破坏掉这个不倒翁。 不倒翁的面孔,立刻化作了怨毒般的憎恶,木雕的嘴巴大张,瘆人的喊声发出,几乎要蚀骨销魂。邱少鹄首当其冲,鼻孔、眼角、嘴角纷纷渗出了血迹,也要支撑不住这等可怕的冲击。 “快点用你另一把刀,那把断刀!”汤巡一个手指点在了不倒翁身上,这次是戊癸青龙华盖之法,此法能让凶时更凶、吉时更吉,无论何等情景,都只有变本加厉,毫无化解的手段,因而为第一等的玉石皆焚的手段。 “那把断刀上的凶厉之气,才能彻底镇住它!快,要不然我们都得死!”汤巡也受到了反噬,头发散开,看上去已极为狼狈。 “喝!”邱少鹄右手雁翎刀不放,左手抓握,那把长柄断刀立刻出现在手中,顺着第一刀的轨迹,再度狠狠劈下。 刀锋触及,如血雨倾盆,当下杀机毕露,凶煞之气让天地鬼神俱惊。 断刀还没触碰到那个不倒翁,不倒翁就已经开始奋力挣扎,似乎极为害怕对方。 而也是在同一刻,邱少鹄忽然见到,在靠近刀柄的末端,两个字忽然浮现出来,原本他以为这把刀没有刀铭,但现在证明显然是有的。 一般只有原来主人心爱的宝刀,才会在上面刻上刀铭。 那两个字是——烽龙。 “啊——”不倒翁惊叫着飞出,带着恐惧的面孔。到了最后,它还是找到机会逃脱出去,因为知道再留下自己就会被断刀的煞气彻底吞没。 这一下去势极快,似乎所有积累的元气统统被它拿来逃命了。 然而平地之上,有一道影子比它更快。 如电之尽头的穿梭,像风抚杨柳的无形,人影不过数步之中,那个不倒翁就已经近在咫尺。不过方寸之间,不倒翁就逃不出他的脚下。 如影、如掣,似乎那个人可以日行千里,也似乎,他足够百步追光。 吴径行很快就追到了不倒翁并把它带回,看到吃惊的邱少鹄,也一句话没说,只是顺手将它递回给了邱少鹄。 这个不倒翁是借助邱少鹄的断刀才能收服的,没有那股血气它也不会安静下来,所以按理也该给邱少鹄处置。 邱少鹄接过了不倒翁,就听汤巡说:“你或许还不知道他,我这里也介绍一下,这就是老骗子的朋友——老瘸子,他却不像我,虽然是个好人,但是个不爽快又笨拙的人。” “老骗子?老瘸子?莫非你们就是被叫做‘五老’的,那几个号称‘名不副实之人’的江湖怪人?” 邱少鹄忽然想到了这个趣闻,忍不住说。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七:尘归尘、土归土 邱少鹄很早就听过这个传闻,天下江湖里存在着五个老者,性情怪异、各有所长,自称为“名不副实之人”,但一般人难以见到他们的真身,想不到自己现在直接就见到了两个。 只是再一看吴径行面无表情的脸庞,邱少鹄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事情,不免还是有些警惕。 毕竟自己之前和对方,也算不上什么融洽关系。 “嗨,江湖名声什么的,也都是虚名罢了。”汤巡摆手说:“你也不用管他,老瘸子只是我找来帮忙的,别看他看着明白,其实对许多事情呆着呢。” 汤巡一边说话,走到了邱少鹄面前,手指一点,一道符文即刻出现,被他贴在了那不倒翁上。 不倒翁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声音,如同摩擦粗木,令人牙酸。黑气消散,一股股清气从中放出,滚滚落入府邸每一角落中,令人神清气爽。 似乎这一下,被它所汲取的气运,就统统回归了原处。 “这下它应该就不会作祟了。”汤巡道。 田边鹤早就带人躲在了一旁,此时见没有了动静,才探头出来说:“敢问法师……” “这下没事了,你们出来吧。”汤巡招手道:“邪魔已经被除掉,剩下的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多谢法师,多谢法师,”田边鹤赶过来,都快要热泪盈眶了,“感谢法师大发神威,救我等于水火。我立刻就去准备幼子的超度仪式,还望法师出手,让他安息,我全家老小都感激不尽。” “感激不说,这次还得是他。”汤巡拍着邱少鹄的肩膀,说:“不光是收服妖邪,连你儿子的超度,都没他不行。” “嗯?”邱少鹄诧异,怎么接下来还要自己? “你会明白的。”吴径行望着他,一副理所应当样子,又更加让他所迷惑。 此时黄历二月十五,利婚丧,午时阳气正盛,可破血气。 另一边田员外幼子超度的准备,倒是比想象中要快许多,毕竟礼仪用具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邱少鹄跟着汤巡、吴径行两个人,站在府邸中礼堂的中央靠右侧的位置,旁边主位就是田家历代先人的牌位,田家的老老少少此时都正对着那些牌位,比邻跪在地上。 连田岳升气色都好了许多,跪在地上也不用别人搀扶。 在牌位下的桌子上,则放置着一个篮子,篮子上蒙着一块红布,田家幼子的尸体就在红布下面。 潮门风俗,满月夭折的儿子,入葬要用襁褓而不用棺材,代表继续享受父母慈爱;除他人服丧缟素外,死者自身要装饰红色,寓意红运冲喜,破去新生儿早夭的晦气。 田边鹤在夫人元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了幼子尸体前,她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 田边鹤虽然多日操劳,今天又有听闻邪物已除这等喜讯,可面对亲生儿子的丧事,仍旧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带着哭腔说:“儿子,你出生不久,就……你受苦了啊!” 一边说着,颤抖的手,将篮子上的红布掀起。 邱少鹄双肩一颤,满眼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婴儿面色枯槁,显然气绝多日,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婴儿胸口上有一贯穿大洞,幼小的心脏不翼而飞。 前几日中,自己拿到了一个安息之地的“引物”,也是一个婴儿心! 现在它还在自己手里。 难道说? “父慈母爱,身受温怀,当还之以全尸,以慰全家之心。” 汤巡念念有词地诵读着超度经,主持着这场仪式。 吴径行在邱少鹄身后,忽然碰了他一下。 邱少鹄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可也不知具体该怎么做,当下也只能先往前走,走到婴儿尸体旁,将那个婴儿心拿出。 “吾儿的心脏!”田边鹤的夫人元薇看到了这一幕,差点昏厥过去,田边鹤一把拉住了她,下人跟着搀扶,才没让元薇倒在地上。 “心之所在,魂灵所安,愿亡灵安息,不复悔怨。”汤巡将婴儿心从邱少鹄手中接过,平平放在了婴儿的尸体上,手掌在上面轻轻盖住,再度摊开手心时,尸体已经恢复如初,看上去毫无伤损。 田家上下无不抹泪啜泣,汤巡又主持了超度仪式许久,又是请灵、又是送灵,之后父母送子、兄弟送亲,忙得不亦乐乎。 而之后邱少鹄和吴径行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再也没什么动作。 一直到了申时四刻,天边隐约有了些黑意,整个仪式才进行完毕。 田边鹤已经被下人送回房间歇息,汤巡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器也收到了一边,刚要松口气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邱少鹄忽然问,“田边鹤的幼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最后婴儿心却成了安息之地的东西?” 一切疑惑早就萦绕在邱少鹄的脑海中,但他自己得不出答案。 “我不是说了么,田边鹤他请了个法子,想让自己的后代能金榜题名、高中进士,而那个法子,就是从安息之地人手里得到的。” 汤巡说。 “所以那个不倒翁,一开始是田员外自己请回来的?”邱少鹄道。 “差不多,而且安息之地其实并没有骗他,那个不倒翁确实有用。”汤巡说:“人之灵智根源所在于‘魂’,身体根源在于‘魄’,魂魄相生,一定程度也可互补。安息之地就是将以魄补魂之法暗藏于不倒翁之中,让田边鹤的儿子们智力大进,能背下来许多原本记不住书。” “但万物平衡,代价就是身体迅速虚弱。对于婴儿来说,这种打击就更为明显,所以他刚满月的儿子就撑不过去,直接早夭。” “婴儿懵懂,尚不能分辨一二,要此超人智力又有何用?反而因这等无益之事丧了性命,真是莫大讽刺。”邱少鹄道。 “是啊,不过那不倒翁之后却失控了,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汤巡说:“祸兮福之所倚,田家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气运也是触底反弹。我看这一次,田边鹤的夙愿就能达成,他的大儿子田岳升今年必能高中。” “以幼子性命为代价,换来长子高中的气运,又值得吗?权势功名最动人心,但科举艰难,且不说一些人一辈子都无缘及第,纵然有幸高中,宦海沉浮,官场内杀机难测,是世间最为复杂之处,常人也很难全身而退。但凡青史留名之人,又有几个善终?为何却仍旧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不如苟全性命,做一富家翁。” 邱少鹄有些感慨。 “你也说了原因,‘权势功名最动人心’,世俗之中,‘官运亨通’是对一个人最大的称赞。一步而上,就是平遥青云,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天地。换做是你,又能否拒绝呢?” 汤巡意味深长地说。 邱少鹄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道:“我看那不倒翁诡异,想去仔细查看一下,说不定能发现些安息之地的秘密。” “嗯,你要是这样,就去原来那间厢房的隔壁吧,那里是田员外家的书房,现在他正好空出来说可以给我们休息。我还要再忙着做一些收尾的事情。” 汤巡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 邱少鹄离开了这里,走过庭院,见到原本厢房后面,另一处房屋的锁已经打开,猜测这里就是书房,于是直接推门走入。 一走进去,邱少鹄就感觉这田家以往不愧是书香门第,留下的藏书当真丰富。 不同于一般富商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书籍,这里书架上摆放的无一杂书,不是先贤典籍、就是前朝旧史,整理得井井有条。 甚至连台阁体字帖也都有,这种官家在朝堂中通用的字体,也是为天下士子所追捧的。 看来田边鹤教育儿子,连写字都是在向官家科举靠拢。有道是“恒心者终成”,田家多年无人及第,也真的是运气使然了。 邱少鹄坐在桌子前,将不倒翁放在了桌子上,仔细查看。 原来这个给他们造成无数困扰的东西,此刻在汤巡符文的加持下却显得极为安静。 变化多端的面孔也恢复成面无表情,看上去和寻常的不倒翁别无二致。 “为什么安息之地会用不倒翁作为代表?这又是什么意思?”邱少鹄用手触摸着它的全身,想要发现一些细节。 不倒翁本身十分光滑,甚至连打磨好的铜镜也没有这般光洁,不知又到底是什么材质打造的。 邱少鹄用手指在上面敲打了几下,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更不像是金属,也不似木材那般柔软。 只是多碰了这一下,敏锐的触觉忽然让他有了一个别的想法,的确有一种材质,和这种手感极为接近。 要说不同,也只有一点——就是在印象中,那种东西,应该极为寒冷。 “冰?”邱少鹄产生了这个想法,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难道会是冰做的。” 如果有一种不会融化的冰,的确应该就是这种手感。 但天底下,会存在着一点也不寒冷的冰吗? 邱少鹄尝试着将真气渡入其中,仔细探查它的里面。 仅仅在下一刻,邱少鹄忽然全身呆滞。 整个人如坠冰窟。 真气所经过的地方,如入隆冬之地,一片肃杀,邱少鹄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处极寒冰原之上,白雪将天地都化作荒芜,一切被冰封在亘古之中。 好可怕的极寒冰意! 难怪这坚冰打造的不倒翁,外表却毫无冰冷,原来是极寒之意尽数藏于内部。 “嘶——”邱少鹄倒吸凉气,他想不到仅仅一个不倒翁,里面居然就深藏着这等可怕的气息,难怪之前自己和汤巡两个人都差点拿它不下。 如此凛冽的气势,当真前所未见。 甚至邱少鹄敢说,自己亲眼所见的高手中,怜墨也要逊色三分。 到底是谁? 难道就是安息之地幕后的那个人? 那个在他们口中的“接引者”? 驱动着安息之地这群崇拜死亡的人,他又到底想做什么? 此时,不倒翁又发生了改变。 在它的身体上,那些向阳花和骷髅的图案,一直在左右摆动。 邱少鹄早就发现,它的身躯其实是半透明的,里面装着水。那两种图案就浮在水中,每当水面晃动,自然就会随之改变。 这不倒翁底座却不是用铁块之类的寻常重物作为配平重心,而是用水来代替,倒是常理所想象不到。 在邱少鹄的注视中,不倒翁里面的水面,发生了诡异的偏移。它明明放置在桌子平坦的位置,却好像是放在了一个斜坡上,水平面也无法固定不动。 可是不倒翁依旧保持正定。 它是一个不倒翁,从不会因外界的摇摆而改变自身。 它无法变,那么,改变的只会是外界的动向。 不倒翁无悲无喜的面容,忽然变成了似笑非笑。 一股危险的气息,随之浮现,像是邱少鹄气运用尽,即将从坦途滑入危机。 邱少鹄的双拳骤然握紧。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八:笨拙的人 无形之中,邱少鹄“看”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细线,从自己的身上,连接到了不倒翁处。 是命途之线,不倒翁要用这种手段,再次抽取自己的气运。 气运之数,常人看来总是玄而又玄。然而落到实处,也是切实存在的。 “咔嚓!” 邱少鹄原本坐着的椅子就忽然无故断裂,幸亏他顺势站起,才没直接坐倒在地上。 但那个不倒翁,已经腾空而起,朝着邱少鹄当面飞来。 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越来越近。 然而邱少鹄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他反手一推,《太上记》那本书已经出现在了手中,朝着不倒翁直接迎了过去。 既然《太上记》吸引周边其他人物的命途,那么他们自然也会承受由命途改变所带来的结果。 碰撞掉落声不绝于耳,是原本书房中完好的一个个书架,此时不知何故纷纷倒下,上面整齐摆放的书籍纷纷砸落,不倒翁正好飞在中间,也就被波及。 不倒翁之前耗费了太多的灵气,加上汤巡的符文也还在生效,所以它自然没有原本的力量,此时即便是几本书砸了下来,也让它东倒西歪。 邱少鹄正好在此时用“百代文宗”的角宿权能迷惑了对方,趁机脱离了不倒翁影响的范围。同时手一挥,《太上记》远远飞出,在半空选择不停。 不倒翁立刻追了上去,半透明的身躯里水平面再度朝着另一个方向倾斜,呆滞的面庞变作了疑惑的表情,似乎化作了无数迷阵,让飞舞在半空的《太上记》也迷惑住,在半空中不停转圈而找不到出路。 但《太上记》吸引着不倒翁的命途,让它自己也深陷其中,导致它也飞舞的团团转,像是被困在了原地找不到出路。 邱少鹄立刻跟上,手在虚空中画出了一个符文,上面一个大大的“封”字。 不倒翁察觉到了危机,立刻就要再度有所变化。 邱少鹄另一只手上,烽龙断刀出现,凶厉的血气,立刻镇得它动也没法动,也让邱少鹄将符文贴在了它的身上。 看着不倒翁彻底安静了下来,邱少鹄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在汤巡已经将它封印后,它居然还能作祟,以后真的要小心了。 不过也是借着这个机会,邱少鹄才彻底明白这个不倒翁的力量。 不倒翁内部的水平面一旦倾斜,就会改变周遭的气运,而这种改变则完全是随机,但也不是全无规律可循。上一面向好,下一次改变就必然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偏转,像是人的气运无论好坏偏移、总是恒定的一样。 任凭外界如何颠倒、本身却毫无动摇,还真有不倒翁本性的精髓了。 “不过若没有这把烽龙刀的压制,也还真不容易收服它。” 邱少鹄看着手中的长柄断刀。 上面暗藏的血气凶性,不知曾染了多少鲜血。 一把长刀,如果血气积累如此,只有在战场上、经历了修罗地狱般的血与火的淬炼,才能达到这等程度。 云地村里为何会有这等凶器? 邱少鹄这般想着,又想试一试这把刀的锋利。 他从机关箱里取出一柄雁翎刀,对着烽龙刀的锋刃,侧削了过去。 侧削不同于正面兵刃相抗,彼此摩擦时刀刃上会溅出火花,行家就能根据火花的大小和形状,判断出刀刃的锋利程度。 然而这边邱少鹄只是轻轻推了一下。 “咔——” 雁翎刀上就出了一个缺口。 “嗯?”邱少鹄也没想到这烽龙刀居然这等锐利,只是试一试就会毁掉一把上等雁翎刀。 不过由此,倒是有了一个新的问题——这等的神兵利刃,又是怎么折断的? “啪嗒——” 正在此时,《太上记》掉到了地上。 这本书刚刚被不倒翁的力量困在半空不停盘旋,此时也才刚刚落地。 邱少鹄也是刚刚注意到了它,仅仅看了一眼,神色一凝。 原本打不开的书页,此时落在地上,掀开了第一页! 上面隐约有几行小字,作为扉页的注释。 邱少鹄心“砰砰”跳了两下,他压抑下心里的感觉,走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 他有所预感,从这几行字,就能见到某些重要的信息。 触及到《太上记》的一刻,他倒了下去。 因为他的意识被彻底拉入到书册之内,无法顾及自己的身体。 书内自成空间,不像进入星图中所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光景,眼前一切都清晰可见。 邱少鹄见到的,就是在另一个视角,看到一个老者在书桌前,用毛笔蘸满浓墨,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了“太上记”三个大字。 那就是万隐,无忘岛三长老之首。 邱少鹄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太上之道,本自精妙。从上古圣皇帝鸿划分五道……” 圣皇帝鸿! 这个传说之中的人文始祖、现今所有皇帝所共崇的帝皇之尊? 他是中原帝国的第一个帝皇,也是自他之后,帝国的子民都自称为“夏人”。 最初的道统,居然是他所划分的? 邱少鹄隐约之中,感觉自己无意窥见一个天大秘密的一角,心神摇曳下,隐约感觉自己的道境居然就有了突破的迹象。 道境之要,在乎心境圆满。不管是谁一下子接触到这等重要隐秘,很难说不会有一种眼界的开阔。 他继续看了下去。 “……然而五道之外,尚有其余外道。其外道之本为……现不可知,仅仅以神道之观,仅得此方时间之奥义,而……观外道之源,似乎涉及此方与彼方隐秘……” 万隐的字迹越来越淡,连带着他的身影,也愈发模糊。 邱少鹄不知道自己漏过的几个字到底是事关重要、还是一些无伤大雅的遗漏。 然而等回过神来,自己的意识已经回到了本体上。 “五道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统、涉及彼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邱少鹄一时受到的冲击难以想象。 原以为在无忘岛,背下道藏三千典籍,世间之内当再无自己所困惑之事。 现在来看,即便无忘岛先贤,对于此方的隐秘,都仅仅是管中窥豹。 遑论更神秘的彼方了。 “看来需要更用心去收集这方面的消息了,也许星道的秘密,也包含在其中。” 关于自身修行,当然也更加在意。 邱少鹄本来想要直接爬起,不过听到了一个奇特的脚步,让他又保持在了原地不动。 这个步子十分奇怪,步伐快速绝伦,但只有一条腿的步子听得清楚,另一条腿一直拖在地上,应该是跛了。 邱少鹄听出是吴径行来了,故意装睡一动不动。 对于这个怪人,他始终还是有些无法信服,所以特意要看看他要做什么。 吴径行的脚步走到身边,很快停下,像是在观察他。 邱少鹄一动不动,随后感觉到吴径行蹲了下来,在他身边拿走了《太上记》、不倒翁与烽龙断刀。 下意识的,他全身一紧。 可是之后又感觉到别的事情,邱少鹄还是决定一动不动。 “嚓——”布帛撕裂的声音,随后吴径行在用绳子绑着什么。 然后,对方又一次蹲了下来。 邱少鹄突然抬头,和对方对视。 吴径行没想到邱少鹄会突然动作,一下子也有些意外。 被他用布绑的严严实实的那三件东西,刚刚放在邱少鹄眼前。 “你……”邱少鹄有些弄不清他的用意。 “这三样东西很重要,我帮你包起来,别人就看不到了。”吴径行理所应当地说。 “仅仅是这样?”邱少鹄想不到他特意拿了这三件东西,仅仅为了做这种事。 “要不然呢?”吴径行说的理所应当,也因为邱少鹄没能感觉到自己的用意,眼神有些怪异。 邱少鹄忽然笑了。 他想起了汤巡对吴径行的评价,发现其实是对的。 吴径行是个好人,但也是个笨拙的人。 笨拙到只能用别人难理解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好。 卷一:夜照九州明 五十九:书中自有黄金屋 夜沉寂。 田家祖坟前,所有人在忙碌着婴儿的下葬。为了驱散黑暗的迷障,四周里亮起了无数火把,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辛劳与痛苦。 不远处,看着浸染在悲伤氛围中的人,汤巡忽然开口说:“我终究还是帮了他,帮助了那个初生的无暇。” 邱少鹄不解地看着汤巡。 吴径行则面无表情,似乎眼前什么事也无法给他的内心造成波动。 汤巡说:“我其实不是第一次看到田边鹤的幼子了。一月之前,我刚刚来到潮门城,就听说田家新添了一个男丁。一开始我只是抱着去讨两个酒钱的心思,去田家碰运气,就去给他的儿子算了一副出生卦。可当我看到这个孩子时,我就知道,他命不久矣。” 初春时,夜晚的凉意,仍旧让他们呼吸的哈气,凝成白色的雾。 “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算了出来,如果我当时说出来这个真相,会有一系列的麻烦事缠上我。也许你会觉得这玄之又玄,但这就是窥探天机的代价,知晓的人只能用别的方式来表达。” “于是我只是对田边鹤说,去在孩子枕头下压上一本高的书,就能保佑他家后代都功成名就。” “孩子嘛,按理来说是不能用枕头的。但我知道,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三天后田边鹤就会因为一心督促长子的学习,而忘了襁褓中的幼子,这可怜的孩子就会从床上掉下来摔死。这样枕着东西孩子不舒服,就会一直哭闹,田边鹤就会多分心出来管管他的小儿子,孩子就不会摔死了。” “我算是利用了田边鹤想要光宗耀祖的执念。但我怎么也没算到,也正是因为这份执念,让他又招惹来了安息之地人,间接还是导致他幼子的夭折。” “而我终究还是陷入到这个麻烦中,需要去偿还这个孩子的死带来的罪孽。或许这也是奇门之道的宿命——易知其道,难变其命。我就像眼看着一辆马车撞飞了一个人,纵然提前知晓,天机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运行。而你既无力改变,谁又能相信你说的其实是真相?” “求道,谁又真的懂什么是道?” 汤巡感慨中,道尽了一个在世俗与超脱中挣扎半生的内心炎凉。 是啊。 道之所向,有多少人去追求,却又有多少人求而不得。 无数人拼搏了一生,到最后的成就,也不过是用自己的代价告诉了后人,“此道不通”。 就像是“歧路无道”四个字,不是轻描淡写一句前人忠告,而是无数前人血泪堆成的代价总结。 邱少鹄听着这些话,忍不住想到了刚刚从《太上记》中看到的隐秘,于是又开口说:“你既不懂道,天下之中,谁又可曾知道道统的秘密。比如,天下的大道,分为几何?” “道之千百,各有隐秘,是能一以概之,怕是真成神仙了。”汤巡摇头说:“拿我来说,所修之道名为‘龙遁’,过了最初的‘化根’、‘遁甲’二境,现在不过七重‘三奇’之境,纵然我知道下一重境界名为‘龙遁’,若无人指点,也不知何时能达到。更不用说还有无数人修行,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何处去的了。” 邱少鹄注意到,汤巡所说的最开始的境界名为“化根”,这点倒和无忘岛相同。无忘岛中但凡弟子踏入修行门槛,也都是从“化根”开始,以先天之气为本,在体内结下根源。 而且汤巡提到如果有前辈指点,修行到下一个境界的速度会更快,这一点怜墨也告诉过自己。无忘岛中,凡是后人修行的方法,都是前人曾走过的路径。 若无人指点而独自摸索,风险就要大上太多。 静夜之中,一阵嘈杂脚步声毫无预兆传来。 邱少鹄他们都看到,一队官差突然找了过来,毫无预兆地将田员外一家围住。 “你们家主人在哪?”当头的官差颐指气使,等到田员外战战兢兢出来后,对他大声说:“你涉嫌勾结奸邪之人,最好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然的话,府台衙门的大牢,恐怕就要请你去坐一坐了!” “这……小老儿踏实本分,从没做过坏事,勾结奸邪……从何说起啊!”田边鹤慌了。 “哼,不知道?那这个人你认不认识!”官差直接展开了一张画像。 邱少鹄也看到了,画的分明是之前那个被安息之地用虫蛊迷惑的衙门师爷! 他曾经也去过灵谛的那间草堂,自己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对方。 这个师爷,和田家又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下了大牢,招供出来了你,你还认不认!”官差咄咄逼人。 “这……在下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只是向我讨要了一些东西……哦,那些都是我的一些藏书,哦,我想起来了,那只是一本志乐斋出版的海况书籍啊,别的就没什么交集了!我真的冤枉……” 海况书? 潮门港…… 邱少鹄想起了,竹籁曾经告诉过他的事—— 潜窟的宗门大部分被海水淹没,他可以试着去找一下。 港口的海水,会成周期性潮汐,有着规律的变化。海面下的地形,也会随之发生改变。出海的人要时刻关注这些情况,海潮图等记录海况的书籍也就有了作用。 师爷被安息之地所迷惑、安息之地给了田员外那个不倒翁、田员外又将关于潮门海况的信息给了安息之地…… 无形之中,有一条线,穿过了原本纷乱信息,让邱少鹄将这些散乱的情况重新整合起来,一切变得井井有条。 …… 潮湿的地牢。 成赴先不愿意来到这种地方。 他小时候就曾经不小心被困在一个牢门后一天一夜,之后更是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打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喜欢这种地方。 在他看来,牢里关着的是活人,但从他们踏入幽暗之门的一刻,就已经和死人无异。 更何况他是将门之后,在他的设想中,自己应该是在军队中建功立业,而不是像一个酷吏般在牢里提审犯人。 但此时职责所在,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耐这里潮湿的臭气,听属下汇报情况。 “之前所抓获的安息之地的奸人,各个都招供了。唯独这个叫郎邢的,怎么也不愿意张嘴。我们已经三天没给他喝水了,现在……” 成赴先抬头看到,眼前第一个牢房里,关着的就是郎邢。他自从被关在这里,不知受到了多少种酷刑,现在全身鲜血淋漓,几乎要不成人形。 唯独他的一双眼睛,还是很明亮,预示着他还会一直坚持下去。 成赴先有些奇怪,不知道像这个人,到底是靠什么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到现在。 他只是告诉手下:“今天开始别给他加刑了,还有,给他点水喝、一点饭吃。他要是真死了,我们也问不到什么。”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里。 不知为何,成赴先觉得,自己有些不敢和那双清醒明亮的眼睛对视,似乎害怕从那样的眼睛中,看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郎邢看着这个年轻人匆匆离开的背影,笑了出来。 他干涸的喉咙,已经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只有“嗤嗤”像破旧的风箱漏气的声音。 “笑什么!”留下的属下恐吓他,但又想到了成赴先的嘱托,还是没为难他,也直接离开留下郎邢一个人在这里。 郎邢被锁在冰冷的地面上,吃力摊开手心。 看到手心里的东西,他的眼中露出了柔和的光彩。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手链。 在他的追思中,出现了一个活泼的、小小的影子,绕着他不停蹦跳着。最后,这个影子跳入了一个未知的地方,永远消失不见,再也没法陪伴在他的身边。 他相信她就在那个地方,一个所有人都将踏入、都将在那里永恒安息的所在。所以他要找到那里,才能继续作为一个称职的父亲,陪伴在她的身边。 成庭栋的府邸,他还在悠闲地抽烟。 成赴先推开了门,一言不发走了进来。 “审得怎么样?”成庭栋放下了烟袋,问。 “我不想再干了。”成赴先说。 “不满我把你从之前调查的事情叫回来,还是接受不了眼下的事?”成庭栋问。 他的儿子不答。 “那就去查另一件事吧。”成庭栋将一件东西扔在了桌子上。 “这是什么?”成赴先问。 “昨天的官刊,有关罗氏商会的一案的。” “这案子不是道台衙门管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成赴先不解,拿起了刊报,第一眼就看到了醒目的标题—— “邪派作祟,东街户爆炸引哗然; 百姓洒泪,十余人惨死有何辜?” 副标题:“抚神督熟视无睹,有何作为?” 成赴先只觉得脑子“嗡”得一下,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当时他没有在现场,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人被波及,也没想到反响会这么强烈。 “繁华街巷变为狼藉,喧哗之地家家哭丧,这就是那里现在的情况。”成庭栋说:“初步消息,和震康神宫有关。” 成赴先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你要怎么查?”成庭栋依旧坐着,问。 “震康神宫的人如果来了,必然是通过一些路径进城的。”成赴先说:“我去把所有能入城的关口都查一遍,不信找不出马脚!”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态度不错,可惜,少了点经验和沉稳。”成庭栋一边说着,又从桌子下拿出了另一份东西。 一份已经烧焦的卷轴,记录着关于潮门历代以来的县志历史。它原本藏在罗氏商会地下室的最里面,差点就被那场大火烧毁。 这个本来是震康神宫想要拿走的,但却有人故意点燃了狞烈石,想要毁掉痕迹。 成庭栋可是一个原本在京做到正五品武节郎将的人,手段高超、谋略老辣,这等机密,只需稍加注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震康神宫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早有耳闻,近日来潮门城各处已经丢失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东西,都是志怪小说、历史文物、文人文集之类的。 成庭栋又一次拿起了烟袋,习惯性在桌子上磕了两下。 他的三心腹之一寻见绩走了进来,他本是成庭栋妻子的家族梁家当年收养的孤儿,和梁立、梁勉他们虽非骨肉但亲若手足。和他们两个不同的是,寻见绩一直替成庭栋处理一些内务,一直随叫随到。 “替我去找一些城内的乞丐,问他们,最近城里丢了哪些东西。” 成庭栋下达了一条有些古怪的指令。 ……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邱少鹄看到了“志乐斋”的匾额。 猜到了安息之地接下来的目标,恐怕就是海港下潜窟的遗迹,他就要知道志乐斋的那本海况图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如果单纯是一本记录海潮周期规律的书,安息之地不可能这么大费周折,其中必然有更为隐秘的内容。 志乐斋是最为知名的一大书商,不仅潮门城,各地都有其分店经营。畅销书籍除了历年来士子的备考书,就是各类志怪故事。 邱少鹄走进大门,见一个女子坐在柜台后,好像是这里的账房,却只顾着看她自己手上的书,完全没注意到邱少鹄走进来。 女子穿着素色纱衣,看的是一本《引神纪》,作者是远人无名生,也是一个知名的志怪故事作者。 邱少鹄说:“请问……” “哦,有客人啊!”女子方才放下了书,很兴奋地说:“想要买书吗?我推荐这本《封魔群侠传》,远人无名生的代表作。若是想买,不仅打八折,而且还赠送一本《仙遗》。要是这些都没兴趣,那还有最畅销的一本,就是——这个!” 女子将一本书塞在了邱少鹄面前,封面男子和女子正热烈缠绵,赫然是一本《银瓶梅》。 “咳——”邱少鹄将这本春宫书推开,对女子说:“我要找你们掌柜的。” “哦,那就是我了。”女子理所应当地说,“我不仅是这家店的掌柜,还是天下所有志乐斋的唯一大老板——李异玄,就是我!”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沧海桑田 女子李异玄志得意满,也确实如此,看她不过年方二十、和邱少鹄年纪相仿,一介女流就能将一小小书斋做成这么大的基业,的确是个不得了的成就。 只是看她也颇为活泼,似乎也没有想象中大户书商应该有的沉稳。 邱少鹄倒是不在意,他这么多年见过的奇人异事已经不少,何况沐芳也是他认识过的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所以只是说:“我来找一本和潮门海况相关的书,那本书可能不仅仅写了潮水的周期,可能还有一些过去历史潮门海岸线的变动情况,请李掌柜帮我寻找一下。” “哦?”李异玄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说:“你找这本书,是要做什么?” 见到邱少鹄稍显警惕的目光,李异玄笑了笑,说:“我不想知道你要它的用途,只是好奇,这么冷门的书,居然有人会主动来找。” 她并不算角色,但可能因为常年浸染书香,笑中有一种知性的豁达。 “冷门?”邱少鹄不解。 “既然是志乐斋的海图书,就只有那一本了——《海文记录参考》。” “这本书本来是远人无名生为了写海上的志怪故事所收罗来的一本参考集,结果那本志怪小说写的反响不好,就想着把这本整理文集卖出去,试着弥补一部分损失。” “但没成想这本《海文记录参考》却更为冷门,迄今为止也只卖出了一册,还是半卖半送,一个富商看在和我们志乐斋以往的情分上,特意收下的。” “同一批刊印的其他本,应该还留下了吧。”邱少鹄猜测李异玄口中的富商应该就是田员外其人。 不成想李异玄耸了耸肩,做出了无奈状,说:“早就没了。同一批一共印了一千本,但卖的不好,剩下的留着也只能压箱底,早就被处理掉了。” “那……”邱少鹄沉思,要是这样,自己只能去找那个师爷,把那本书再找回来了。 可一来对方可能早就把这本书交给了安息之地其他人,二来对方现在应该在大牢里…… “你要真的想要的话,也还有别的办法。”李异玄见状,说:“和我来。” 她在前面带路,邱少鹄跟着对方,绕过了前堂的屏风,走到了另一处长廊后的庭院,这里一个房间中也有着许多书架,但周遭的装饰明显能看出这里是私人空间。书架上摆放的书籍资料也没有前堂那么整齐,都有些随意的杂乱。 “远人无名生的写作手稿基本都在这里,和那本海图书相关的,是在……”李异玄一边说着,随手一招,真气涌动,左边一整个书架的书籍纷纷悬空而起,有序码放在桌子上。 邱少鹄有些讶然,如此多的书能一口气全部招来,这份准头和劲力,一般武人也难以匹敌,想不到李异玄看似一个弱女子,居然还有这等修为,难怪能撑起这么大的家业。 至于为什么作者的写书手稿会在书商这里,邱少鹄倒也不意外。 昭国学风宽松,市井小说盛行。为了便于出版,书商已经和作者发展出一套完善的合作关系,相当一部分书籍都是书商找作者约稿的,所以作者会有一部分手稿寄存在这里,也是情理之中。 “写那本《海文记录参考》的整理手稿,基本都在这里了。”李异玄说:“不过看这样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需要的。” 仔细看了看这些整理的书册,邱少鹄确实也有些哑然。 杂乱无章的笔记和随处对方的纸,哪里说是文稿,说是打算扔掉的废稿也让人相信。 看来这写书的远人无名生也并非一个有规划的人,做事也颇为随意。 不过这可就苦了外人,想从这杂乱的手稿中整理出自己需要的内容,就颇为费工夫。 邱少鹄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一张、一张地看。 从头到尾,远人无名生整理的内容都是奇闻者多、务实者少,涉及到地方传说神话的尽量详细,可关于风土人情的故事基本都一带而过。包括所谓的“海文记录”,基本也都是些其他文人的日记以及写景诗,并没有太多可用的地方。 或许也正因如此,这本书才并不引人注意。 不过在这般海量的文献记录中,邱少鹄还是发现了一些细节。 “盛夏时,以海水浸润沙滩上,一夜后可得粗盐十两,略有涩味。”邱少鹄看到了一条笔记上随意记录下的一句话,说:“这里是《南史国传》里关于瓯国的记录,也就是现在潮门的地方。” 李异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南史国传》虽为官方正史之一,但大多记录的都是宫廷秘闻。对于市井俗世,基本都一带而过。当初远人无名生也是翻遍了书籍才找到这么细节的一句话,想不到你也记忆得如此清晰。” 邱少鹄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只是当初在看原书时,确实对于这些细节原本也没太在意。 现在想来,《南史国传》里记载的情况,与现在就极为不符。 因为潮门港附近,只有滩涂沼泽,终日潮湿,毫无干燥之处,并没有能像书中记录的那样可以晒盐的沙滩! 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邱少鹄一边想着,立刻又在文稿中查找,很快又见到了这样的一条内容: “……以临国之兵,从余州至南海岸五百里……” 临国历史记录在《宗朝实纪》中,距今五百年,余州的位置则一直不变。 余州以南,到海岸最近的地方也是潮门,可现在测算,充其量最远也只有四百里的距离,中间平白有着百里误差。 邱少鹄想到,《南史国传》也是千年之前成书,距今间隔遥远,难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别的变化? “有过去的海岸图吗?”邱少鹄想到了一种可能,“要以前的,至少也要百年以前!” “就在这里。”李异玄从杂乱的笔记中,真的找出来一张过去潮门的海岸图,应该是远人无名生从别的图册上拓印下来的,是前朝杨国时期所绘制,从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海岸线,和现在相比,都要再往前延伸了百里,和现在大相径庭。 而且就在这幅图的旁边,还有一句注释,引用自现在昭国官修的《杨国史》中,也和邱少鹄的记忆中,他曾看过的内容史册内容相符: “……宪宗二十年,东南海岸地大震,沿海民众死伤颇多。其后海面侵蚀,以海运为生者难以为继,多往内陆迁徙……” 前朝宪宗年间,距今已有两百多年。这件事当时为轰动一时的惨烈天灾,但在世间的冲刷下,渐渐现在已不被人提及,消失在了众人的脑海中。 地震、海面侵蚀,会不会从那之后,潮门附近的海岸地貌就彻底改变、向后倒退了百里? 现在潮门的人口,则多是从那之后,因北方动乱等缘故,再迁移到此定居的,在此之前也并不清楚这里又发生过什么。 一念及此,邱少鹄灵光初现。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包括岭川宗在内,后来那么多人都找不到潜窟以往的宗门了。 那里准确的位置,应该随着当年的地震,一起沉没到了海底! 这样只有坐船出海,到离岸的位置才能有所发现。 但现在安息之地也拿到了那本书,恐怕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邱少鹄立刻准备离开这里,再去港口一探究竟。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钱不用给了。”看着邱少鹄要有所动作,李异玄说,“借你的缘故,我又重新把这些手记看了一遍,发现里面还有些可以整理的内容。或许就以海港的变化为依据,再找人写一篇故事,又能卖个不错的价钱,算是意外收获了。” 这个书坊女掌柜,有着特别的豁达。 “那就多谢了,恕在下匆匆告辞。”邱少鹄见李异玄还在整理这些文稿,就一个人离开这里。 走到前门,在旁边的书架上,趁着李异玄没注意,他拿起了一本书,翻到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直接离开了这里。 他在书最后一页,看到了志乐斋独有的刊号。 这本没什么奇怪,当今书商,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刊号,独一无二,都是在官家有备案的。 邱少鹄在意的,是这里的刊号,和当时在那本被烧毁的《契恩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契恩记》为阳斋寒客所写,市面上所有阳斋寒客的书籍,背后印刷的都是志乐斋一家的刊号,从来没有第二家。 这说明阳斋寒客所有的书,都只在志乐斋有过登记出版。 阳斋寒客和志乐斋有什么关系? 《契恩记》又和其作者到底有什么隐秘? 本以为断掉的线索,再度以奇特的方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一:夜探 信的内容: 母上敬启。 多日未曾问候,心甚挂念。 春分前近日来天气多变,不知身体是否安好? 潮门城的海风微热,虽略有潮湿,城内木兰花已绽放满园,颇具春前繁盛之貌…… 儿现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 春分前一日的当晚,邱少鹄踏着满街木兰花的花瓣,从街巷中走出。 他手中带着两封信,显然要去把信寄出。 不过信封上,两封信的地址,却迥然不同。 一封信是寄往别的地方。另一封信,就在潮门城内,估计从寄送到对方收信,前后不会相差两个时辰。 这样的一封信,他为什么不亲自送过去,偏要多此一举? 迎面而来的海风微大,他绑好的头发也有些被吹乱。 此处已经靠近南边港口,越是往前,海风则更为明显。 天色微暗,即便港口附近的商家也基本歇业。 可唯有一处,还在忙着将港口运进的货物搬到店内。 周拂云就在这里,经历了几日前的灾祸后,静下心来,他反而庆幸自己能活下来,也更为卖力地打理自家的生意。 毕竟当时他也是经历者,惨剧依然历历在目。 从断壁残垣中拖出来的尸体、东街几乎家家缟素,悲恸的哭声在街巷中一连三日而不绝,即便铁石心肠之人,见到如此,也要触景生情。 生命的存活本就是上天的恩赐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努力活下去呢? 周拂云感慨中继续忙碌,冷不防有人拍他肩膀。 转头见到了邱少鹄,惊异之中,差点说不出话。 “你……”周拂云拼命想着措辞,“我以为……” “以为我死了?”邱少鹄不冷不热地道。 “没有,没有……”周拂云顿了顿,才理清了思绪,“感谢阁下上次救了我。” 邱少鹄一言不发。 周拂云有些尴尬,想着既然对方都没主动提及,看来也不是为了上次的事来的。 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周拂云赶忙说:“上次阁下给我保命的盔甲,我一直好好保管着,就等着再见到阁下归还于您。” 一边说着,周拂云赶忙到柜台后取回来一个包袱,一路小跑着回到邱少鹄面前给他,里面放着的就是邱少鹄的鱼鳞甲。 邱少鹄直接拿过,也不说别的,只是道:“我私藏甲胄,你可直接去官家告发,官家自然有所赏赐,总比我这来路不明的人时刻会来找你强。” “阁下言重了。”周拂云诚惶诚恐,“我又怎能做这等背信弃义的事。阁下如有要求,在下必不推辞。” “既然这样,就跟我出来走走。”邱少鹄说:“我有别的事情找你。” 说完,邱少鹄率先朝着街道另一侧走去。 周拂云这才反应过来,邱少鹄刚才的姿态都是故意的,全都是为了让自己跟着他。 但话已放出,此时也只能跟上。 街道上的砖石蒙着厚厚一层水汽,踩在上面有些湿滑。走到了这里,海港近在眼前,耳畔已能听到不远处海上喧哗浪涛声。 “那个,阁下,”眼看邱少鹄走得里海港口岸越来越近,周拂云出言提醒,“这几日海港戒严,万万不能走近。” “嗯。”邱少鹄随声答应着。 “今天天色已暗,要是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来。”周拂云又说。 邱少鹄不答。 周拂云心里有些打鼓,但看着邱少鹄的侧脸,忍不住又道:“上次回去后,我想了好久,才记起来,阁下……是不是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就在月余前,在进港的船上……” 邱少鹄忽然转身,差点下了周拂云一跳。 周拂云想难道自己提及这件事惹怒了对方? 冷不防邱少鹄忽然抬手,将两封信给了他。 “这……”周拂云不明所以。 “你去那边,海港旁的信局,帮我把这两封信寄出去,”邱少鹄说:“然后送完信后,来另一边找我。” 邱少鹄说话间,指着另一个方向。 “哦,哦……”周拂云下意识答应着,接过了信,一边想着就这么点事?一边朝着信局走去。 信局和最后邱少鹄要和他碰头的地方在两个方向,信局的信客收了信之后,周拂云朝着最后的目的地走,刚好路过了港口的大门前。 隔着空立的门柱,能看到里面黑色的海面平静中起伏不停,而就在港口的两侧,那两门护卫的大炮,隐隐在月光下反射着黑铁的光泽。 一股肃杀的氛围,让周拂云心底不由打了个突,他从没想过晚上的潮门港,会有这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他下意识只想远离。 “喂,你!”可是他的路线终究还是离港口太紧,被管理港口市舶司的人拦了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查找走私货物和朗国舰队的袭扰,这些市舶司的守卫连日来早就高度紧张,此时见到周拂云走近,立刻将他围了上来,盘问不停。 周拂云只能一边解释,一边想办法离开。 他看着四周,想着邱少鹄在哪,能不能替他解围。 这期间守卫们见他没什么太大疑点,也基本没有再为难他,只是注意力也都被他一个人引住。 就在此时,周拂云看到,邱少鹄趁着守卫都被他一个人引过来的时机,悄悄从另一端潜入到港口内,如水融入大海中,消失在茫茫夜色下。 “没什么事就离开吧,下次别凑得太近!”守卫们此时放他离去,周拂云却不知如何是好。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在这里继续等邱少鹄。 …… 另一边,邱少鹄进了港口,站在了最高处的大门廊柱的阴影后,在不被人察觉的位置,用千里镜观察着港口的每一处。 整个港口在夜晚也沉睡了一般,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样。 探查无误,邱少鹄用勾爪带着钢丝让自己无声落下,凭着记忆,沿着规划好的路线不断向前。 但因为警惕着安息之地的人也随时可能出现,他又刻意走慢了一些。 琥珀色的眼底倒映着夜幕下的一切细节,常人难以察觉的危险,在他眼中都历历在目。 走到了港口内的第一个房间前,邱少鹄停下了脚步。 按理来说,这里应当有人执勤,既能看管港口货物,也随时给外面的守卫示警。 邱少鹄从窗户的一侧向内看,雕花的窗框里,看到其内的情况,他稍稍诧异。 里面空无一人。 …… 北城,徐家。 “父亲,你今天不用去港口当差吗?”徐举一边借着灶台的火看书,一边问。 “这两日休息,我得了空闲回来的。”徐易呈坐在儿子身边,陪他一起苦读。 但他其实说了谎话,他算是擅离职守了。 儿子连日苦读,自己身为父亲不能陪伴在身边,总是让他过意不去。 徐易呈的老父亲靠在床头上,含笑看着这父子二人,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是睡着了。 …… 该有人当差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邱少鹄也微感诧异,不过正好也方便他做事。 他从窗户翻了进去,见几日内港口的货物清单都在一旁,想着或许也能从里面找到安息之地的蛛丝马迹,于是也开始翻看那些记录。 查看一番后,发现也找不出什么疑点,手指又无意中碰到了桌面。 敏锐的触觉,让他有了别的发现。 有人在桌子上用笔杆比划过一些字迹,是刚刚留下不久。 似乎不想让别人发现,所以没有用墨写下,但留下的轻微凹陷印记却瞒不过他。 凭借着七杀星宿赋予的触觉感知,邱少鹄发现这些模糊的字,连起来就是—— “……港口内走私……异样……疑点——市舶使郑岭……” 有人怀疑到了市舶使郑岭的头上? 难怪不敢把这件事写下来。 市舶司中有人对连日来的走私隐情感到疑惑,而按理推测,的确只有权限最大的市舶使,才能做到这么毫无痕迹。 正在此时,邱少鹄听到了船首划破海潮的声音。 又有一艘船进港,偏偏在此时。 邱少鹄从另一边的窗子看去,立刻发现那艘崭新的船,有人在往下搬运东西。 上面还带着罗氏商会的旗帜!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二:隐秘的关联 都这个时间了,为什么罗氏商会的船还会过来? 邱少鹄感觉到了疑点,悄悄摸出了屋子,朝着那艘船的位置过去。 港口码头上,堆积了许多货物的箱子,天然成了极佳的隐蔽点。 邱少鹄躲在后面,看着一个个脚夫上下把船上的东西搬到码头上,那每一个箱子上,都带着这趟运输独一无二的编号。 邱少鹄拿出了千里镜,那些细微的编号立刻近在咫尺,他仔细核对着这些数字,发现与之前在小屋中留下的货物清单记录都能对上。 一天前,市舶司就收到了消息,罗氏商会会在当晚运送一船货物过来,这都是记录在案的。 但不知为何,邱少鹄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要知道,他现在还在受《太上记》的影响,很多事情的发展,会不自觉地朝着自己偏向过来。 这在多数情况是麻烦,但有时候,也会让自己有一些意外发现。 等到那些脚夫都忙完,开始各自回到船上休息时,邱少鹄才发现,原来罗氏商会的那艘船后面,还有另一艘船。 那艘船是一艘坏船,底部已经漏水,被前一艘船牵引着,勉强停靠在码头,亟待修复。 可是罗氏商会为什么要带一艘破船过来? 市舶使是按照船的数量在港口征税,每多出一艘船,商会在离开港口时就要多缴纳一份税款,完全得不偿失。 如果说是舍不得两艘船的货物,但刚刚脚夫明明只从那一艘完好的船上搬下了东西,破船上根本空无一人。 邱少鹄隐约有了一个猜测,于是趁着船上的人都去休息的空档,直接朝着船的方向走了过去。 黑暗中,他的身影就像一道影子,从路上一闪而过,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不过片刻,他就来到了那艘破船的旁边。 看到这整艘船只是船侧破了个大洞,没有伤及船体根本的龙骨,还有维修的价值,所以才会把它也拖到港口。 大洞刚好能让一人同行,邱少鹄从这里直接钻进了船舱,漆黑的船舱里,一列货箱整齐地摆放在破洞的一侧。 走上前去,掀开了一个货箱的盖子,邱少鹄看到里面堆满了砂石,像是特意拿来压仓的。 走海路的船,为了减少颠簸,一般都会在船舱底部故意压上一些重物,这点倒是不足为奇。 但是…… 邱少鹄感到古怪,他们为什么偏偏要只摆放在一侧?就不怕重心偏转、这艘破船彻底沉没吗? “咔咔……”一连串脚步声传来,从上层船舱似乎有人要过来这边。 邱少鹄想着要先躲避一下,刚一转头,冷不防见到,从不远处另一个箱子前,也出现了一个人影。 都在同时恰巧的出现,见到了彼此。 邱少鹄大吃一惊,吃惊的原因不是在这里见到了别人,而是对方先对看到自己这件事很吃惊。 这就证明这个人并不是船舱的人,而是和他一样也是从外面进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对面那个人就要惊叫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邱少鹄一把扑了过去,把对方压在了地上,同时用胳膊堵住了他的嘴。 当然还不忘顺手抽出一把小刀,抵在了对方眉心上。锋利的凉意瞬间让他清醒,立刻连“唔唔”声都发不出来。 他望着邱少鹄那双黄亮色的双眼,只觉得寒冷从心底一直散发到骨子间,是彻底对这个狼一样的男人的恐惧。 “吱嘎——”通往船舱上下层隔板忽然打开,沿着楼梯,一个灯笼被拿在一个人的手上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邱少鹄和那个人都趴在地上,低矮的位置有别的东西作为遮蔽,在昏暗中几乎根本看不到。 但如果对方不止一个人、且仔细游荡搜查的话,他们决然躲不过。 所幸那个人只是拿着灯笼站在台阶上粗略看了一眼,就又打开隔板回到了上层。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重归沉寂,邱少鹄才松了口气。 低头看了眼被他压在身下的面色惊恐的人,邱少鹄压低声音对他道:“我松开你,你不许乱叫,明白吗?” 对方疯狂眨眼。 邱少鹄这才放开压住他的脖子,那个人一得到解脱,立刻疯狂向后爬出去几步,刻意和邱少鹄拉开了距离,才深呼吸几口气,对着邱少鹄惊慌地说:“我……我是市舶司的栾温……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擅闯这里……” “擅闯说的太难听,不过我这次,其实和你是一个目的。”邱少鹄道:“你们最近一直在调查走私的事情吧。” 栾温一怔。 邱少鹄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猜错,这栾温也是觉得这破船别有玄机才会来探查,却没想到正巧又遇到了自己。 邱少鹄道:“你们反复核对进出港的货物清单,发现无一疏漏,但每每却能在市面上找到走私过来的商品。这其中的机密,你们打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清楚,对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栾温说:“难道你……看了市舶司的记录?那些都是市舶司的机密,是不能……” “清单上的问题暂且不论,货物怎么偷偷进港的却是个大问题。按理来说,市舶司三查三对,货物流转的途径不可能有纰漏。但如果说,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地方,那些走私物,已经偷偷运进来了呢?” 邱少鹄语出惊人。 “这不可能!”栾温断然否决,“但凡进入港口的货物,都要市舶司严加看管,哪怕是商人的私人物品都要随时检查,不可能存在没注意到的途径。”。 邱少鹄并不回答,走到了船舱的另一边。 这里正对着那个破口,船舱下面的底板是加固过的,看起来分外厚实。 看到栾温也不明所以地跟了过来,邱少鹄忽然说:“这艘船有多大?” “甲板长一百步左右,宽有五十步,常见的货船尺寸。”栾温对这些事谙熟于心。 “刚刚你从另一边走过来,走了多少步?”邱少鹄问。 栾温愣住了。 刚刚他走过来,一共不过二十步。就算是船底上大下小,一般货船底仓也该有三十步宽左右,怎么可能就这么窄? 邱少鹄则用亲身动作,解答了他的疑惑。 他抽出了雁翎刀,直接刺入到眼前的船舱壁中。 按理来说,刺入封死的木头船舱里,应该有纹理破碎的感觉。但邱少鹄的触觉却告诉他刀刺入的感觉很沉重,就像是刺到了石头里一样。 刀柄旋转,在舱壁豁开一个缺口,立刻厚重的木头后,传来一阵奇异的芬芳。 “檀香木的气味!”栾温一个激灵,立刻上前检查,伸手一摸,难以置信地说:“这么厚……这么深!这么大一整块船板,都是百年以上的檀香巨木!” 他们将这等名贵的木材藏到了船板里面,因为重量限制只能藏在一侧,所以另一边就要用压舱石来配重。 同时因为舱壁为了藏东西特意加厚,底层船舱的大小理所应当就小了许多。 同时为了避人耳目,罗氏商会就把它打造成一艘破船拖入到港口中,之后借着修船的时候再把檀香木取下来,也没人会在意一艘破船上拆下来的木料到底又怎么样。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邱少鹄忽然感觉到自己口袋里一阵躁动。 他早先将那个不倒翁封印好后就放在里面,此刻却突然再次有了异动。 就像是有什么在呼应着它。 “难道说……”邱少鹄谨慎地在那些巨木中摸索,片刻后,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一枚黑色的虫卵,还没有孵化出来,但上面已经被刻下了蛊纹。 安息之地的虫蛊! 邱少鹄万万没想到,居然就这么发现了安息之地的痕迹。 本以为和罗氏商会有勾连的是震康神宫,可居然连安息之地也出现在了附近。 仅仅是巧合? “哗啦!” 船首破浪的声音,在港口内经久不停。 不是他们的这艘船,潮门港内有另外一艘已经离开了口岸,驶向了海中。 邱少鹄立刻向外奔出,看到原来的罗氏商会那艘船已经远远驶离了出去。 “他们怎么能离开!”栾温惊疑不定,“口岸的记录还没有留下,他们按理来说是不允许擅自离开的!” 听栾温这么说,邱少鹄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恐怕安息之地的人就在那艘船上,已经去港外寻找潜窟的遗迹了! …… “淡定,放轻松,闭上眼睛就好。” 蒙尘坐在他的人头前,说:“只要相信我。” “道长,我不敢闭眼。”躺在床上的男子惨笑说:“我一闭上眼,那些鬼影立刻就接二连三,之前那个道长也没有治好。” “放心,他的方法是有用的,只是还没到时候,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好。”蒙尘柔声细语,“他是我的师弟,他答应帮你们,我也一定会做到。” 这里的居民这段时间一直被噩梦所困扰,本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偏巧灵谛还出现过这里,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蒙尘猜测,这些人恐怕是目睹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而如果能潜入他们的意识,发现让他们做噩梦的源头,也应该能发现和灵谛有关的事情。 但之前的那些居民,虽然在蒙尘的帮助下已经好转,却从他们的潜意识中一无所获,只剩下这最后一个男子江付,他全家人希也都希望蒙尘也能帮他解除烦忧。 在其他无忘岛弟子的围观下,蒙尘拿出了自己的“云游令”——这是他们出去的许可,离开无忘岛后,他们的法术就会被禁锢住,只有借着云游令才能自如施展。 云游令上出现一阵烟尘,飘入江付的意识中,在这户人家的其他亲人期待的眼神中,他终于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蒙尘也一起潜入到江付的意识中,就像跟着睡着了一般,去感受这个人记忆中经历的一切。 意识的四周,都是黑暗的一片,灵台的清明都被遮蔽了。蒙尘知道就是因为这些遮蔽,才导致江付噩梦不断。 但他还要知道这一切的源头到底在何处,于是继续朝着更深处探入。 在其他人的意识中游览,看似像在海中游泳,但实际上凶险异常。意识是属于自身的一片自由天地,不会容许他人的随意涉足,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彻底驱逐出去。 也是为什么蒙尘一定要先让江付睡熟后才能施法,以此降低他人意识对自己的抵触。 不过片刻,蒙尘的探索就停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就像在转圈子一样,不管再怎么深入,也都是徒劳。 除非对方有意隐藏,不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是人在睡眠时,又不会驱动意识做出明显倾向的行为。 除非…… “他被下了暗示?”蒙尘想到了这种可能。 人不会被轻易左右想法,但极容易被暗示所带入其他的思维中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蒙尘忽然抬手,一道光出现在指尖,瞬息照亮了整个意识世界。 这极容易将江付唤醒,但如果想要知道对方被种下了什么暗示,就只有这一种方法。 光亮之下,一切黑暗无所遁形,蒙尘见到那些黑影纷纷龟缩于顶端的一点,那就是一切暗示的源头。 而在那里的,是一个面具的雏形。 “震康神宫!”蒙尘猛然醒悟。 面具瞬息破碎,连带着整个意识世界翻江倒海。 蒙尘看到四周一幅幅清晰的场景,接连变成了碎片…… “师兄?师兄!”抚勋大声叫嚷,将蒙尘叫醒,焦急地说:“这个人忽然颤抖不停,他……没事吧?” 蒙尘看到江付全身一阵抽搐,他家人都吓得不行,好不容易才让他安稳下来。 蒙尘说:“淡定,他没事,只是突然受到了一些刺激,睡醒了就好了。只是……” 他也只是在师弟面前强作镇定,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江付有一小段的记忆,是回不来了。而那也正是和灵谛相关,是他最想知道的。 震康神宫到底对这些人做了什么?为什么非要警惕别人窥探那一段记忆? “那我们?”另一个师弟斟酌着问。 “去潮门港!”蒙尘当机立断。 从最后记忆的碎片中,虽然只是一撇,但蒙尘分明也看到,灵谛孤身一人,跟踪震康神宫来到了港口附近……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三:连环 “请等一下!”抚神督的人在北侧大门口拦住了一些行人,“请配合我们检查。” 成赴先看着手下做事,自己则在一旁警戒着什么,看上去颇为鬼鬼祟祟。 不是成赴先想要这样,而是不得不如此。决定调查入城渠道后,立刻他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城内各个关口,一向是属于道台衙门的地盘,抚神督在此则一无人脉、而无威望,强行插手,势必激化原有的矛盾。 抚神督自身无权随意设关卡盘问,但道台衙门又不可能主动帮自己查案,可以说如此一来,就僵持在了这里,除非另想办法。 成赴先想到的办法,就是像现在,在离城门口稍远的地方,随机拦住过往行人盘问,看看有没有和震康神宫相关的线索。如此还要避免被衙门的人发现,否则势必又引起别的风波。 如此小心谨慎地调查,却始终一无所获,成赴先多少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冷不防忽然有人在他背后说话:“总司有事给你。” 成赴先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飞快,下意识回头,身体却先动一步,一拳打了过去,很快被对方接住。 原来是梁勉,他有些笑呵呵的,对待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他总是很温和。 “有什么事?”看到了对方,成赴先才放下了警惕。 “你父亲让我协助你——不过不是在这漫无目的地盘查,是去别的地方。”梁勉说。 “他让我又要去做什么?”成庭栋又一次改变了他的规划,让成赴先有些皱眉。 “你看过这个就知道了。”梁勉给成赴先的,是一封信,一封从潮门城送出、也送到潮门城内的信。 …… 港口外,已经有一艘小船驶离的口岸,朝着接近星宿的大海深处划去。船上一共两个人,其中划船的人还不情不愿。 “你这么随意征用市舶司的船,是坏了规矩的!”栾温一边划船一边说:“我们应该发信号封港,然后叫来其他人去追上那艘船,而不是现在这样。” “等你那一套,黄花菜都凉了。你这么恪尽职守,不如自己去叫人,让我一个人去追他们。”邱少鹄不冷不热地说。 “可我已经被你拉到船上了。”自知上了“贼船”就别想跑,栾温也只能更快地划船,尽力朝着不远处那艘大船赶去。 渐渐远离海港,口岸处的灯火微不可见,小船的前进也愈发艰难。 他们的船只是普通的舢板,在河道近海中尚显敏捷,一旦进入深水区立刻速度放缓。 那艘大船则相反,虽然在口岸处显得笨重,但渐渐到了远离港口的区域,吃水深重的船体极佳的破浪性开始发挥出来,速度愈发提升,逐渐将他们甩在了后面。 “糟糕,我们恐怕追不上了。”栾温有些心急,“不如我们先回去,再……” 邱少鹄则知道,眼下要是半途而废,那艘船天知道又会去哪,一旦被上面的安息之地的人先找到潜窟的遗迹,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一念及此,邱少鹄立刻有了主意,他反手拿出一本书,正是《太上记》,虽然这本书的影响不可控,但在汤巡当时的稍许指点下,至少他有了些许让《太上记》的影响符合自己预期的办法。 邱少鹄另一只手拿出了自己的罗盘,指示方位的指针算明了位置,他忽然对栾温说:“小心避雷!” “啊?”栾温还没明白过来,只听耳畔“轰隆”一声,一个炸雷就落在他们身边,海浪翻滚,差点将小船掀翻。 他们所处的现在是“震”位,自然会吸引滚滚狂暴之气朝着这里汇聚。 这还不是邱少鹄的最终目的,那艘大船的位置和他们相对,在先天八卦的位置中,对应的正是“巽”位。 果然,在那艘船的方向,忽然刮起了大风,风声汹涌异常,如深海咆哮,带动着海面的波涛,裹挟着大船,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 而最终大船的方向,正好是邱少鹄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可以说那艘船也是被《太上记》冥冥之中所吸引而来,彼此的位置瞬间接近了许多。 邱少鹄估算准了方位,立刻拿出一把弓弩,弩箭的后面拴着一根长长的锁链,等到大船进入射程后,他立刻将弩箭射出,锁链在彼此的间隔中架出了一条长长的锁桥。 然而在弩箭即将射在船板的前一刻,船上忽然一道银光闪过,是另一根羽箭从船上飞出,刚巧射中了邱少鹄的箭矢,将其打落入海。 锁桥也随之断裂,射出的羽箭因为碰到了阻碍也失去了准头,颓然落入到邱少鹄面前的海水中。 但他立刻心生警兆,这根射出的箭如同危机的前缀,意味着更大的阴云即将笼罩。 果然,下一刻,一团“阴云”从大船中飞出,遮蔽了半边天空,带着呼啸的刺耳声音。 是几百根羽箭,从船上一齐发出,他们首当其冲。 “快点划船转变方向!”邱少鹄大声提醒栾温。 “触礁了!”栾温紧张地说:“现在是退潮,这里有一块礁石群,我们动不了了!” 说话中,箭矢寄宿破空的声音已近在咫尺,许多箭矢打在了邱少鹄身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如果不是他防护周全——外套的狼皮大氅和贴身的鱼鳞甲都刀枪不入、头上的锁盔笠也是个极佳的防护,恐怕早就被射成了刺猬。 但栾温就没有那么好运,虽然邱少鹄挡在他面前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箭矢,还是有一些漏网之鱼射在了他的身边,吓得他在狭小的船舱里躲闪不停。 冷不防一根羽箭直接钉在了他的小腿上,虽然伤口不深,但他还是一下惨叫了出来。 “啊!我错了,我压根就不该跟你出海,一切还是要按照规章办事!”栾温后悔不迭。 “别鬼叫了!”邱少鹄被他喊得不胜烦扰。 正巧此时,第一波箭雨逐渐止歇,海面上除了风声外,一时再无动静。 那艘船毕竟只是一艘商船,除了搭在一些箭矢外,并无其他多余武器,像是猛火油、火连铳炮这等军用海战利器更是无从谈起。 邱少鹄趁着这个间隙,抬手一挥,两枚飞镖遥遥朝着商船掷去。 小小的两枚飞镖,与庞大的船身根本不合比例,远远看去,就如同蜉蝣撼树。 然而飞镖之后,带动着嘈杂的风声,似狂风起于青萍之末,继而与现在的风声彼此应和,掀起了波涛骇浪。 邱少鹄特意打造的一批巽风镖,能以自身所处巽位,改变周遭的宫位排布,搅动天地元气。与商船所处的原有巽位彼此相合,自然就有着更为奇异的力量。 那艘商船东倒西歪,被裹挟在巨浪中无法自拔,当下肉眼可见的,是它船尾之后的两片巨大船舵在疯狂转向,想要离开这里。 船上的人一时也搞不清邱少鹄一方的状况,看来也不打算过于和他在这里纠缠。 “轰!” 如同惊雷从平地而起,划破夜晚的帷帐,在暗幕中发出了夺目的光彩。 炮声从天而降,直接打穿了商船的尾部船舵,让整艘大船瞬间瘫痪在原地。 邱少鹄回头望去,口岸那两门来自定国的神威大炮,其中之一炮口散发着浓浓的烟尘,已经被人接管。 “谁在口岸?”栾温不明所以,“这时候市舶司的人应该都回去了,衙门的人也没多少。” “自然是援军。”邱少鹄对着不解的栾温道。 他给城内寄出的那封信,就是寄送给抚神督的,告诉他们港口的状况。 安息之地情况不明,邱少鹄当然不会让自己孤身涉险,不过安息之地的人居然提前就在那艘商船上,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幸好抚神督的人还是按照他的预期及时赶到。 此刻从岸边出现许多小帆船,乘着风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这边而来。 …… “我们此次来得匆忙,没有带适合船战的武器。”梁勉对同在一艘帆船的成赴先说。 “有弓箭,就足够了!”成赴先带头,挽起数百斤劲力的铁胎大弓,十支包铁大箭被搭在弓弦上,散发着冷寂的白光。 身后船上,那些抚神督的武士纷纷拿起弓箭,以成赴先为首,箭如暴雨般射出。 虽无火焰,但武道的血气,在一瞬间充斥着苍穹,汇聚成一整片箭网,朝着商船笼罩过去。 大船瞬间变得千疮百孔,羽箭恐怖的劲道刺穿了原本坚固的船身,破开一个个散乱的孔洞。更有数发箭矢洞穿了水线以下的船板,海水不断从中灌入。 船上的人影慌乱不堪。 “嗯?”成赴先将视线转到了触礁的那艘小船上。 这里会有一艘小船出现,本来就让他奇怪。 更让他诧异的,是其中一道影子,有些似曾相识。 …… “成赴先似乎认出我了?” 邱少鹄早在雪山就磨炼出了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立刻能察觉到成赴先即便相隔很远,视线也一直落在了自己身上。 “哗啦!”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落水声,邱少鹄转头一看,是栾温自己跳到了海水中,因为身旁就是暗礁,所以他也有落脚点,上半身露出水面,正在推舢板。 “你做什么?”邱少鹄问。 “推船啊,不把船推走,我们怎么离开?”栾温刚说完,冷不防脚下一滑,倒在了水中。 邱少鹄也跳到暗礁上,刚把他扶起,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余光扫到了一些东西,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瞳孔逐渐变为琥珀的黄亮色,邱少鹄夜眼如炬,立刻看出了,是海水折射下,暗礁上出现了模糊的一行字,大概为“……魂灵独生……” 并且刻着这行字的暗礁,棱角分明,根本不像是一块礁石,而是一块被雕琢过的白玉石碑。 “这……”邱少鹄一时想象不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嗡——” 一股奇特的声音,忽然传来。 是共振的破浪声,将海水挤到了一边,奇特的从中分开。两艘庞然巨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漆黑的身躯,狰狞的外表,甲板上蒙着厚厚的兽皮,像是自亘古的蛮荒中走来,诉说着强悍的气息。 两艘战舰的船侧,带着口径大小不一的一百多发管铳排炮,它们反射着黑铁的光泽,在下一刻,一齐散发出赤红的光芒。 “朗国,九婴战舰!” 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下一刻,一切被火光映照。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四:长驱直入 自从数十年前,从昭国手中夺取了绝连关的海港,自此后整个北方海域就处在朗国的控制下。 朗国内部可划分为内五部和外八镇,五部就是律州本部的五个部族,外八镇则是当年为了安置流亡过去的夏人所成立,现今为朗国步军主力。和定国沿武都前线对峙的,就是八镇之兵。 绝连关海港,现在则归属朗国五部之一。自从陶氏父子占据北方建立定国后,昭国和朗国就不再直接接壤,但朗国舰队可沿着海岸线,长驱直入,直接到南部富庶区域骚扰,逼得昭国只能疲于奔命,让两国的血仇以这种方式延续下来。 这种九婴战舰,就是朗国绝对的主力舰船之一,“九婴”是传说中住在水域的一种凶兽。 配合着这赫赫凶名的舰船,每一艘都带着一百多发朗国独有的细长管铳排炮,虽然单论威力比不上定国的各式神威大炮,但胜在量多所能拥有的恐怖的火力覆盖。 那些管铳排炮,已经开始亮起赤红的火光,散发着惊人的热量。一旦发射,在它的惊人火力下,恐怕在场不会有人幸免。 “轰!”“轰!”两声巨响,是港口的两门神威大炮再度装填完毕,朝着这边开炮。连日的骚扰,早已让这两门炮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此时见到了目标,也就毫不犹豫地发射。 巨大的弹丸携带着骇人的冲击声势,硬生生再度从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漆黑的铁弹打在了两艘朗国巨舰前,撞入水中,立刻震荡得水柱高耸入云,继而化为无数水花散开,如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两枚炮弹终究没有击中目标。 虽然这两门神威大炮源自定国,但定国火炮冠绝于世,重要的不仅在于火炮,配套的火药和弹丸制造更是重中之重。 没有定国神威府的帮助,仅仅靠昭国自身所打造的炮弹,终究还是让准度和威力大打折扣。 但这两门炮还是逼迫两艘战舰紧急转变了方向,原本蓄势待发的一百多门管铳排炮至此彻底失去了准头,如漫天烟花般四处散落,在海面上凌乱炸开。崩开无数水花,像一整堵水墙般,激发出震骇的声势。 “快躲开!”邱少鹄眼见此时一大半的火花都落到了他们身边,立刻带着栾温潜入水中躲避。 水深一丈的地方,上面的声势就很难影响到这里,还算比较安稳。 邱少鹄看到那无数细小的火花,从水面上猝然扎入海水中,像一条游鱼,一开始速度飞快,之后越来越慢,颓然熄灭。 一颗颗火星消失在海水的冰冷中,了无痕迹,像是一开始它们就从不存在。 就在海水下,邱少鹄立刻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那块原来让他们搁浅的巨大暗礁,除了上面一开始发现的字迹,海面下还有更多留下的痕迹。 乱石之中,一片片房檐堆叠挤压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态。房檐下,保留有房屋围墙、柱子,仅剩残垣断壁,像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其彻底掩埋。 而在这些房屋残骸的外围,则围绕着一些早已干枯的植物,像是树木的根系,被连根拔起,早已干枯,在海水的冲刷下逐渐剥落、裂解,像是死去的尸体。 邱少鹄立刻意识到,这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暗礁,而是坍塌的一整块陆地的遗迹! 百余年前,潮门的海岸发生了一次大变动,自然会有类似的痕迹出现。 恐怕潜窟的遗址,也就藏在这个位置下。 因为暗礁的妨碍,但凡经过的船舶,都只会远远避开,谁又会冒着可能触礁、船毁人亡的风险,还特意查看一整块礁石下又藏着什么? 此时他们在水下藏着的已经太久,邱少鹄自己倒是还能坚持,栾温早就要憋不住气了。邱少鹄只能带着他飞速又游回到了海面上。 探出海面,外面还是喧嚣不停,两艘九婴战舰已经开到了更远的地方,那艘尾舵损坏的商船则还停在不远的地方。 海岸上两门重炮还在不停与战舰交火,炮弹打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没事吧!”一艘抚神督的船立刻划了过来,先将栾温接了上去。 栾温坐在船板上,不断喘息,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邱少鹄则转头看到,成赴先就站在船的另一侧,直视着自己。 与对方对视,双方都能察觉,彼此似乎都有什么要说。 “你……”成赴先方才吐出一个字,剩下的话都被另一个嘈杂的声音遮盖住。 两艘九婴战舰,其中一艘将管铳排炮忽然对准了他们,又一次的密集火焰喷射。 “不好!”邱少鹄立刻再度潜入水下躲避,从海水下看到,海面上那艘船被火焰的边缘扫中,立刻燃起熊熊大火。 烈火主要轰击到了暗礁上,无数坚固的岩石纷纷碎裂,想着海底飞速沉没。 邱少鹄只得飞快游动,避开这些在海中滚落的巨石。最后实在躲闪不及,只能用胳膊上的飞爪链锁再度攀附在那一大块暗礁上,将自己飞快拉了过去。 到了更近的位置,邱少鹄才看清断裂的礁石下,露出了新的字体,上面似乎写着——魂游洞天门户。 在这个字下面,隐约一个幽深的洞穴,露出了一个缝隙。 从缝隙中,即便在水下,也能听到强烈的风声。 “潜窟留有许多不同的门户,但大多已经被淹没或不知所踪。” 竹籁的这句话,再次出现在邱少鹄的脑海中。 难道这就是一个潜窟的门户? 还未及细想,洞穴轰然炸开,露出一整个完整的洞窟。外围无数光华璀璨,折射的光点如游鱼般在海水中穿梭自如,最终汇聚成浩瀚星空。 邱少鹄的手中,点点星光也开始出现,按照一定的规律,变为星系的一部分。 那是原本星图在他的身上留下的星宿痕迹,此时与洞窟内的光芒交融成一团。 紧跟着,更为让他吃惊的事情出现了。 像是自身的某些东西被抽走了一般,邱少鹄可以看到的,是全身上下的色彩在飞快褪去,像是墨汁被清水稀释,逐渐变淡。 不仅是四肢、躯干在变为透明,连同实体存在的支撑,也一并淡薄了。 自己就像成了一个越来越浅显的幻影,不仅愈发难以看清,连触碰也摸不到。 直至消失。 …… “咔嚓——” 监狱大门沉闷的开启声音,让被关在这里的郎邢干涩的眼睛中少有出现了一点专注。 只是看到了来人,他又再度把头低了下去,失去了兴趣。 来的人是一个新的囚犯,他身上带着同样沉重的枷锁,直接被狱卒关在了郎邢旁边的监牢里,就再也不去管他。 这个囚犯全身沾血,显然遭受过酷刑,但他此时紧咬着牙关,似乎从一开始又什么也没有多说。 是个受尽拷打也不愿开口的坚强的人。 郎邢继续闭目养神,忽然听到那个囚犯在用虚弱的声音招呼自己:“安息思宁,引路取近。” 郎邢豁然睁眼,这是只有安息之地的人才会知道的暗语。 “果然是你。”这个人就是之前的那个师爷。 见郎邢有了反应,师爷惨笑,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我拿到了它,但一直没有机会交出去。但我知道,你有办法通过‘引路之途’将它传出去。” “这件东西,能帮我们找到‘圣地’的信息,获得‘引路’的指引,你一定要把它安然送走。” “真的要这样?”郎邢终于开口,他知道一旦如此,对方会付出什么代价。 “凡寻求圣地之人,即便半途而亡,魂灵也会在来日圣地重聚。我们不是都相信如此吗?就像是你,想要再在圣地之中,见到自己的女儿。”师爷虚弱地说:“我无所畏惧。” 话音方落,师爷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他的喉咙就像被堵塞住一般,发出了低沉的嘶吼,又无法挣扎出声。 最后,倒地气绝。 一只黑色的虫蛊,从他的眼眶中爬了出来,并且咬下了他的一个眼球。 在眼球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一本书的图像。可以通过它,看到原本记录在其中的所有内容。 “愿你的魂灵,在圣地安息。”郎邢低沉的语气中,那条黑色的虫,带着那个眼球,朝他爬了过来,钻入到他的嘴里。 随着这件东西被吞入,一个不倒翁的虚影,从他的身上浮现,手里拿着那枚眼球,朝他摆了摆手,消失在了角落中,远远地离开了。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五:魂游万生 志乐斋中。 李异玄坐在柜台旁,对着灯在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她不是在算账,而是在写小说的稿子。 旁边已经堆积了大篇幅的手稿,一些是之前留下的手记,另一些直接就是被她放弃的废稿。 想不到这个天下有名的大书商,居然爱好亲自写书。 “写的不好!”李异玄看着新写好的书稿,眉头一皱,再次把它团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就这样,我什么时候才能像阳斋寒客那样知名啊!” 妙龄女子叹了口气,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目光投向了门外。 说书先生还在街市边,对着围着他的听众妙语连珠。 他所说的就是阳斋寒客所写的故事,精彩的情节加上他生动讲述,即便天色已晚,依旧能吸引无数人来驻足。 李异玄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了一旁的整理手稿。 其中夹杂着不少远人无名生的记录,原本拿给邱少鹄看时,因为时间仓促,并不是所有的都看了完全。 她拿到下面一份手记,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这样的内容: “……海中有遗迹,前代仙人所留……” 李异玄意识到为什么邱少鹄找她要这些手稿了。 “……以魂之畅游,非肉体凡胎可入……仙人已死……” “仙人已死?” 李异玄一时无法明白,这句话又算什么意思。 …… 意识忽远忽近,伴随着光怪陆离的感觉,眼前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又似乎因为一时接受了太多信息,脑子有些胀痛。 邱少鹄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悠悠荡荡,被绳索挂在了一个峭壁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幸亏在关键时刻背着的机关箱用飞爪勾住了一块岩石,自己才没有掉下去。 不过,这里是哪? 邱少鹄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全身仿佛被碾成无数碎屑,然后被风吹走,飘荡了好久,才再次有实感。 现在全身也是酸痛,像是脱力了一样。 但他还记得,他是在看到了礁石上那些字迹后的洞穴,一切才会发生的。 “难道,我现在就进入了潜窟的门户里?” 邱少鹄做出了猜测,同时又想到,进入前一刻,星图也在此出现,和洞府中的某些力量发生了共鸣,自己才得以进入其中。 看来潜窟之中,确实藏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 就是不知道和安息之地一直心心念念要找的“圣地”又有什么关联。 兴许其中会有和星图相关的东西。 打定了主意,邱少鹄打算去深处一探究竟。 用飞爪锁链在岩壁上不断攀援而上,邱少鹄像猿猴般灵活移动。但过了许久,仍旧望不到顶端。 这里整处都不像是为了给人走路而准备的,近乎于垂直的绝壁,单单悬挂在上面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恐怕是飞鸟也没法一口气飞到头。 邱少鹄暗自有些诧异,如果这里真的是潜窟遗迹,按理来说完全不应该如此。 难道是陆地的崩塌,彻底改变了原来的内部构造? 正在这么想着,邱少鹄眼见上面额外突出了一块巨石,可以作为暂时休息的落脚点。 用飞爪勾到了上面后,刚刚站定,邱少鹄立刻看到上面其实有着文字。 整块石头实际上方方正正,像是路边雕琢好的碑文一般,用来给人指路作用。 上面则清清楚楚地写着: “以胎光出身内之景,可引动身外之炁,越险阻如平地……” 胎光?出身外? 邱少鹄有些迷离。 胎光属三魂之一,在无忘岛的典籍《正一制魂篇》中就有过详细描写。以结炁化为根基,算得上是无忘岛入门的修行方法了。 但常理来说,应当是三魂守正、内视自身,以此为根,调动天地元气入体,为己所用,方可形成内外大周天,将自身修为仙体。 按这上面所说,却又是截然相反。要以胎光出窍,在体外引动元气作为臂助,则可使用神通。 闻所未闻的方法。 “可跨险阻如平地,不妨试一试?”左右攀爬得辛苦,眼下这里又没别的东西,邱少鹄当下决定按照上面所描绘的内容试验一番。 他放空内心,以精神守内景,感应三魂所在,随即入定。 虽然在无忘岛他没有修行,但毕竟各种典籍的记录早已被他背诵于心,此时依法而为,也是按部就班。 胎光为上魂,存于脑海,与意识相通。沟通神魂,意识边缘如触手般慢慢蔓延于外。周遭的一切,虽然闭目,渐渐却清晰起来。 当然,一切还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而不可能如他用夜眼般看的历历在目,毕竟邱少鹄之前一直锻炼的都是五感,而非神魂之力。 以元神离体,再居高临,仿佛额外长了只眼睛,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身,倒也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感。 邱少鹄以胎光为本,一点一点施展着正常的吐纳之法。 立刻,异变陡生。 浩瀚的气息如江海般朝着他汇聚而来,如狂风怒吼。洞穴内,风声激荡,团团包裹着他周身,胎光神魂则在其中如风中残烛摇曳。 邱少鹄大吃一惊,没想到仅仅普通的吐纳法门,居然用神魂施展就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 如果说平常的吐纳吸取的气息仅仅相当于溪流般潺潺微弱,那此刻就是怒海中的惊涛骇浪。 庞大的气息将他整个人直接吹飞,不受控制地向上直接被抛了出去。 邱少鹄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才发现风声已经开始止歇,而失去控制的胎光神魂自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脑海中。 失去了牵引,鼓荡的元气自然愈发微弱,剩余的也承载不了邱少鹄的重量,让他再度向下掉落。 邱少鹄只能再度用飞爪勾到了另外一边岩壁上,稳定住自己的身体。 刚刚又一次站稳,邱少鹄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脑袋真的要像是炸开了一般,头痛欲裂。 而且不知为何,对于自己的肉身,他又有了一种陌生感,仅仅活动一下手指,似乎都十分僵硬,像是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应了一般。 好不容易重新活动了下四肢,种种不适的感觉才彻底褪去。 邱少鹄只觉得那个法门十分邪门,能调动极强的元气不假,但他仅仅试了一次,就让自己的神魂对肉身产生了不适,神魂再次回归本体后,居然要再次适应匹配才能恢复如初。 这还仅仅是一下,就有这么大弊端。倘若按照此等法门一直修行,神魂岂不是再也难以回归肉体? 一念及此,邱少鹄一怔,他意识到自己被原有思维带偏了。 或许,这个法门,就是不打算让神魂回归肉体呢? 刚刚他自己亲身体验,神魂出窍,于外界中如鱼得水,彼此相得益彰,反而是肉身成了拖累。 况且肉身有衰老、虚弱、伤损等阻碍,神魂却无所拘束,倘若以神魂入道,恐怕会闯出许多人所无法想象的另一番天地。 恐怕那碑文上所刻印的,就是游魂之术的修炼方法,这种以神魂为本、肉身为末的,与诸多修行手段都格格不入的修行法门。 这也侧面印证了这里的确是潜窟的所在,同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四处都如此难以攀登。既然是以神魂遨游,自然无所谓陆地山岩的阻碍。 想到这里,邱少鹄才发现,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有些不寻常。 他记得原来深渊的位置才是向下,现在自己却可以贴着岩壁的方向稳稳站起,如同地面,重力的位置完全颠倒了过来。 看来还是因为这里是给神魂预留的空间,无所谓上下左右的位置,重力变化和一般想象还有所不同。 倒是方便了许多,邱少鹄暗暗松了口气,顺着此处快速向前。 洞穴的顶端——应该是原本的左侧,越是深入,上面也就不再是一片漆黑,多了许多烟雾般的光滑,在四种浮动,如一条条亮色的飘带。 借着光的反射,邱少鹄看到,前面不远处,半空中悬浮着一些黑色的痕迹,如同洒在白布上的污垢。 邱少鹄凑过去后,伸手试探了一下,深黑色留在了手上,如灰尘一般,细细一碾,随机散开。 变为了深红。 邱少鹄有些警觉,这深红的颜色,带着铁锈的气味,刺激着感官让人不适。 简直就是,干枯的鲜血。 就在地上,同样的深红色,他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潜窟掌门常数樟绝笔于此”。 掌门,绝笔? 潜窟掌门常数樟临死前用鲜血留下的话。 潜窟的人,难道全都死了?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六:道之渊源 这个猜测太过于惊世骇俗,但又显得如此合理。 若非如此,为何潜窟会彻底消失在世间、连带着游魂之法也一并不见。 但当初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和安息之地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安息之地一直执着于来这里寻找? 单纯空想毫无意义,邱少鹄决定去找更多的痕迹,看看能不能再发现一些什么。 于是,他在常数樟留下了那行字旁边仔细查询。 一宗掌门,死前最后留下的讯息,绝不会这么简单只有一行字。 果然,很快就发现了一些独特的细节。 在那行字上,还有一些独特的点,就是每一个字的笔画,看似只是随手一笔,实际上其中暗藏许多笔顺变化,像是单纯一横,其实就是由撇、捺、横来组成,十分复杂。 这些偏旁按照顺序,可以重新组成一系列新的字,连起来就是—— “前一右三,有缘者往。” “前一右三?”邱少鹄不确定这到底是步数还是指尺寸距离,但只能按照这个方向去找。 不过也很快,在指示的位置附近,他果然发现了一点异常。 岩壁上,镶嵌着一块特殊的黑曜石,因为同样为黑色,毫不起眼,但仔细察觉,就能发现它独一无二的特殊反光。 邱少鹄取出火折子,点燃后照亮它,在火光之下,黑色的出现了五彩般的光芒。 不过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 邱少鹄尝试将真元渡入到里面,依旧纹丝不动。 “在潜窟之中,或许还是要依照潜窟的方法,才能奏效。” 邱少鹄想到了刚刚看到的那个游魂之术,决定再次尝试一遍。 以意识内视,再度引胎光离体,元神出窍,进入到黑曜石棱镜一般光滑的表面上。 彼此触及,如水波兴起,荡漾一圈涟漪,轻轻扩散。 整块黑曜石,在邱少鹄的视野里骤然拉进——与其说是拉进,不如说以他自己的视角看来,除了自己和这块黑曜石外,一切都在不断远离。 黑暗将一切拉远,一切只剩下无边无际。 黑曜石破碎,化为细微光火,一团团火焰围绕在邱少鹄的身边,替他照亮了一切。 邱少鹄发现自己仿佛悬浮于半空中,四周连空气也触碰不到,然而却不会因此感到迷茫,意识所动,自己可以向着任意方向漂浮,比走路还要轻松。 “这里是真实的世界?还只是虚幻?”邱少鹄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疼痛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这里还是现实。 身旁的火焰,突然一齐向着另一侧飘浮过去。邱少鹄立刻跟上,想看看它们又要去哪。 一团团火焰,在飘浮的空中,不断旋转飞舞,间距彼此拉大,更广阔的范围,能照亮更多的区域。 随后,邱少鹄看到了奇特的一幕。 虚空的黑幕上,一根根线条突兀出现,悬空伫立在一个个地方,彼此纵横连接,绘制成一幅幅图画。 如无数精致的绣画,用丝线编成后,悬挂在半空中,供人随意游览。 这些图案一个个十分奇异,画风为别出所不能见。邱少鹄则很快认出,上面所画的内容与之前在苍显山石洞中看到的如出一辙。 “潜窟的修行方法,而且更为完善。”邱少鹄心中明白了过来。 对于这些和在无忘岛上看到的迥然不同的内容,邱少鹄也十分好奇。毕竟曾通读经典的人,很难不会对自己不知道的部分不感兴趣。 他所接着看到的,是一个图案中,绘制的一个人打坐修行的姿态。 在这个人的体内,还开着一朵莲花,根茎扎根于丹田、身体为花托叶片,花茎纤长,一直延伸到脑内的位置,开花为神魂。 这是以莲花做比喻,以身如叶般依托,支撑神识之花盛开,方为达成,的确符合潜窟的以神魂为本的修行理念。 不过紧跟着下一幅图画,就有所变化。花开自有花谢之时,神识之花也不能免俗。一幅幅图画,清晰描绘出了莲花的茎叶枯败、逐渐断裂,只有顶端的莲花仍旧盛开,但失去了依托,看着就极为不稳固。 “花开为根本,但若无根茎支撑,花也会失去依托枯萎。是想表达纵然游魂之法可让魂魄独立成道,但还是要依靠肉体为根基的意思吗?” 邱少鹄猜测。 画中的莲花,又是一变。花瓣闭合,却并非枯萎,而是从盛开重新变回了花苞。花苞凝缩,渐渐又形成了一团,不断缩紧。 最后,重新变回了一颗种子。 而后,这枚种子再度生根发芽,重新长出了莲叶,莲叶托举着花苞,莲花再度盛开。 “生所向死,向死而生。莲花变为种子,适当时重新盛开,可以看出轮回的意味了。” 邱少鹄想到了“轮回”这个词,无意中感觉到了什么。 轮回? 生命的轮回? 转世! 是啊,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投胎转世的方法?! 游魂之术以神魂为根本、却以肉身为根基,但肉身苦短,神魂却长生,这两者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 一个将神魂修到大成的人,势必仍会经历普通人的生老病死,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只有再度投胎,以神魂来诞生出新的肉体,重新开始一生,才能延续上一世的修为,继续修行下去。 但如此一来,上一世和这一世又是什么关系?又有哪一世的父母可以算作自己的亲生? 无怪怜墨说游魂之法过于玄异,易遭受不祥。单单这伦理的悖论因果,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不仅如此,接下来的图画,果然就描绘了斩却人体三尸虫的方法,三尸虫为胎中所带,象征着此生的因果,斩断三尸,就是彻底斩断上一世的关联,可以让神魂去自由转世,不再牵连下一生。 还有兵解之法,合适的凭依物作为尸解转世的依托,才能彻底抛弃这一世的肉身……凡此种种,和传闻当中别无二致。 邱少鹄越看越是心惊,不过也注意到一些细节。 就是这里所描绘的,按理来说都是潜窟的不传之秘。 可是这里的图画,都还不是放置在中央的,而只是挤在边缘的角落。 最重要的位置,又描绘了什么? 邱少鹄带着疑惑,直接越过了这里的一系列图案,直达中央那一片做广阔的区域。 旋即,炫目的场景夺人心神。 那是一整片区域的,浩瀚星空。 如朝霞、如烟火,神光闪烁,在单调中汇聚五彩交织。星汉灿烂,于黑暗之中,变化出最为壮丽恢弘。 即便在无忘岛,这个号称最接近星空的地方,邱少鹄也几乎没有看到过这样璀璨的星宿演变。 “九宿之,东南阳天?”邱少鹄有些难以置信。 一块残破的图纸,从他的掌心中飞出,残破的星图,散发出夺目的光辉,与这片星空相得益彰。 如同受到了本源的牵引,虚空中的星光,想着星图内投入自己的光彩,是一团团星宿变迁,交织着动人的演替,如同生命脉络的呼吸。 星宿是活的,是变化的,是自始至终也会不断更迭的。那些所谓标记了星系位置的星象书,看似准确,根本就都是大错特错。 从这一刻,邱少鹄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即便是寻天监的书籍,也无法对应上自己手上的星图,因为星图上绘制的,其实是星宿的变化轨迹。 星图吸取了阳天的星宿位置,再度发生了变化,残破的边缘开始完善,钧天、阳天两大星位,彼此遥相呼应。 邱少鹄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自身的元气,以阳天的星系为对应,本源内凝结出了新的星海。 他本以九野星宿为修行根本,星图补完,自身修为也再度精进。 在无忘岛内,邱少鹄背诵下那么多前人典籍,道境积累早已足够,所缺乏的只是突破的元气和契机。 如今契机已到,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他也就从修为的九重境成功迈入第八重境。 周身经脉以星宿的轨迹,不断吸纳着周遭的元气,邱少鹄的功力也随之水涨船高。境界与修为,因为他修炼时日尚浅,原本一直是他的弱项,此时也开始按部就班地补完。 他闭上了双眼,逐渐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空虚寂静之感,仿佛天地随之静止,万物寂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睁开了双眼。 醒来之后,眉头一皱,仍旧是黑暗之处,却有些不同,空荡的飘浮所过,眼前似乎闪现过无数残影,留下了过去的印记。。 “这是星图内的空间。”邱少鹄明白了过来,同时想要看一看,这次星图又要展示给自己什么。 空虚的场景没有持续太久,随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光彩,是刚刚的阳天星空,却更为光彩夺目。 这应该是这幅图画刚刚被绘制在洞穴空间的场景,彼时周遭的一切还都很新奇。 随后邱少鹄看到,有人在那幅画的边上,用笔写着什么,像是当初在将图画都描绘完毕后,又标注了一些注释。 “上古有帝鸿划分五道……” 依旧是关于上古圣皇的故事,邱少鹄紧跟着看下去,终于拼凑出了完整的事实: “帝鸿于通山之顶封禅,划天下之道为五道,令天下各司其职,彼此自有章法。 一道称“天”,为众生之首,此为圣皇下属,以仁爱、知识启迪民智,用教化协管万民。 二道称“地”,承众生之勇,此为圣皇护卫,靠忠心、勇武安邦护民,以武力震慑四敌。 三道称“人”,皆众生之本,此为圣皇子民,民为天下之根本,令其安居乐业,自演其道,百业自为大道。 四道称“神”,化用世间本源,为圣皇臂助,探寻寰宇根本,为众生和谐祈福。 五道称“鬼”,载生命终途,安稳众生末路。令世人可知,生死皆为寻常,同归圣皇所辖。 此五道为天下所属,不可逾越,世代相传,世间太平永安。”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七:不速人 原来这就是帝鸿圣皇与五道的关联。 邱少鹄仿佛堪破了世间一个秘密,此刻念头极为通达。 按照上面所说,五道自那之后,确实一直传了下去,然而由于年代过于久远,道统的秘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失真,导致现在的人也已经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像是“天道”,应该就是百官之道,文人以学识传递知识,启迪民智,作为辅佐皇帝的帮手和同僚,这点与帝鸿所规划的天道指责相符。 并且现在的官职,也维持着一品到九品的体系,与修行境界相仿,应该就是上古遗存至今的佐证。 帝鸿传下来的“地道”,以勇武为本,则都成了武将和习武之人的前身。 “神”“鬼”二道,则保留了更多原本的特点,像是安息之地所用的法门,明显就都是鬼道的绝学。 至于“人道”,发展至今则显得最为杂乱,商、医、工、乐,几乎没人觉得这些百工的本职实际上在上古会归于一个道统。 不同的道统,从那时起就泾渭分明,一旦选择,再难以跨越,否则必入歧路。 无怪乎后世无忘岛,会留下“歧路无道”这句箴言。 邱少鹄感慨万千时,忽然见那个在写注释的人,手中的笔忽然停了下来,随后笔势一转,又开始写别的内容。 “以上种种,包括群星图案,皆为前代隐秘。流传甚久,真伪已不可考证。尤其为星图,与今日星空已不可对照,不知其故。但既知晓,不得不将其记录以下,留待后人查证。” 看来阳天星宿的位置,是这个人和这些上古隐秘一起留在这里的。星图既然能与之对应,难道这个星图,也是上古之物? 若是如此,它的年代未免就太过于久远了。 而那个人,还没有停下,写到这里还在继续: “今因海港扩展,地脉变动,海水不断倒灌,致使灵气衰竭,修行圣地不复存续。然海港已开,万千民众赖以为生,吾辈虽为世外修士,也当成其所愿,不应有所恨。故今日起,潜窟不复于此,遗留游魂修行种种,待后人有缘所见……” “游魂之法,境界九重,依次为:九重印魂、八重出窍、七重尸解、六重阴神、五重辟梦、四重斩尸、三重解形、二重阳神、一重羽化……” “宗门不复存,吾身为掌门,亦无所留念。潜窟掌门常数樟绝笔于此。” 常数樟写完,终于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一切到此,戛然而止。 邱少鹄的意识离开了星图空间,重新回到了洞窟之中。 眼前那些图案仍旧历历在目,经历了岁月的洗礼虽然让它们有些暗淡,但还是尽力保持了原貌。 那副阳天星宿,则是彻底被星图收入到内部,不复存在。 只有周边的其他繁星,还有暗淡的微光。 旁边常数樟曾经所留的字迹,则几乎黯淡无存,若不是知晓有人在上面写过字,恐怕连一些细节也无法察觉。 原来如此。 想到最后常数樟留下的信息,邱少鹄有些感慨。 灵气因海港的扩展而衰竭,但潜窟心怀大义,没有阻碍,反而选择自行离去,将此地交还给大众。 这对于常数樟,想必是极为痛苦的。 当熟悉的变为陌生,亘古的也会改变,只剩下自己格格不入,如同一个异类。 那么,错的是不变的自己、还是改变的周遭? 一切似乎矛盾无解。 所以他才会选择留下这些绝笔文字。 天地是亘古的长存,所追求的却是改变;人心是脆弱的易逝,却渴望永恒的安宁。 而在那之后,整个地域,或许也是因为海水倒灌而彻底崩塌、海岸退后百里,将曾经的一切彻底掩盖。 只有这些图案和文字,还记录了不变的过往。 邱少鹄心有惆怅。 下意识的,他想要触碰一下常数樟遗留的文字,算作怀念前人。 在触及文字的前一瞬,他无意中察觉到一些细节。 就是,这些文字,虽然早就残破不堪,还能看出来,边角、笔锋很丰满。 字形的变化,很重要吗? 极其重要。 字如其人,一个人在写字时的精神状态,也能落到文字的变化上。 就如同现在人能通过前人的书法,猜测出当时写字之人的状态,是生病、还是精力旺盛。 而一个心灰意冷之人,绝望时留下的最后文字,按理来说会因为精神空虚、手指颤抖,到了边角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会因力道轻微而有些残缺。 但常数樟留下的文字,仔细来看却笔画刚劲、字体浩然,根本不像是一个求死之人会留下的。 难道说,常数樟还活着? 邱少鹄想到了这个可能。 是啊,自己单纯被这些文字误导了,却没有想过,能到达一宗之主位置的人,一个修行多年心智备受磨砺之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等事就要主动绝笔? 况且对于游魂之术,转生本就是家常便饭,死亡在他们看来,反而是一个新生起点。 对常数樟来说,他可能的确去“死”了。 死掉的只是作为潜窟最后宗主的常数樟。 而后他转世,投胎到了别的人家,作为一个新生的个体,重新活了过来。 借此也斩断上一世的因果,摆脱了老朽的躯体,开始了新的一生? 很有可能。 那他现在又会在哪里?还在隐姓埋名? 种种的可能让邱少鹄一时思索了许多。 片刻一动不动。 直到空旷的洞穴中,再次有着风吹过。 邱少鹄回过神来,觉得全身有些僵硬。 这种僵硬感不是因为劳累或是别的原因,而是皮肤感觉到了锋利的气息,而不敢随意乱动。 敏锐的触觉,让他能更敏感地分辨出那对自己有敌意的气息。 那感觉,就像是自己身陷敌阵,被万千把刀,同时对准了全身。 在僵直的感觉中,邱少鹄慢慢转过身。 他看到了一道突兀的影子。 无法想象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根本意识不到对方又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的身后。 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极致的危机感,像是一把刀尖放到了自己的鼻子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危机。 对方没有怜墨那么强,但怜墨这样的高手从没有过对他表露出杀机。 也不像成庭栋那样血气冲天,但那种滂沱的元气,绝对又比成庭栋的修为更加深厚。 毫无疑问,这是邱少鹄面对过的最可怕的敌人,甚至让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逃跑的可能。 “你从这里,拿走了什么?”对方开口说话了,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清冷,无波动,如山上的坚冰,高高在上又毫无人情。 而在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你是安息之地的人吗?”邱少鹄冷冷开口。 安息之地拿走了海图,他们如果找过来,自己也丝毫不意外。 他那琥珀色的双眼,锐利得对视着女子,分毫不让。是即便面对着最为强大的敌人,也不会低头的桀骜。 遽然之中,邱少鹄全身被更强烈的危机所笼罩。 金石交击的声音,无数利刃摩擦,从各个角落中闪现而出。 明明看不到任何兵刃,慑人锋利的气息,已经将自己彻底笼罩。 像是金戈铁马,是横扫千军的气魄,让自己变为千夫所指。 又和成庭栋杀伐惨烈的血气不同,只有最纯粹的凛然,像是自己只是一个军阵棋局中的小小棋子,除了迎接最后被粉碎的命运,根本无法逃离。 女子干脆利落的出手,根本就没有第二句废话。仅仅这份决然,就足够让人感到可怕。 三月二十,春分已至。 在这个隐秘的洞府中,所有的,只是最为凶厉的煞气。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八:死途 邱少鹄手握单刀,雁翎刀的刀锋上缠绕着电闪雷鸣,夹杂着“才思泉涌”的招式权能所灌注的近乎源源不绝的元气,以天罚之威,化为雷霆震怒。 邱少鹄从一开始就没有留手,他知道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任何侥幸之心都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雷声轰鸣,遽然与那金戈铁马碰撞在一处。飓风如刀,声震八方。碰撞的元气一系列爆鸣声不绝于耳,夺目的光彩一瞬在漆黑的空间中亮如白昼。 仅仅一击,邱少鹄就彻底脱力,雁翎刀似乎抽干了他的元气一般,握着它的手都在颤抖不停。 然而下一刻,金戈铁马的声音就再次赶到,容不得他半点反应的时机。 邱少鹄似乎可以看到,是一大群甲士,以快马疾行,带着整齐的阵势冲到自己面前,一齐刺出了长枪。 军士合力,几乎可撕天裂地。 邱少鹄只能勉强举刀格挡,“砰”得一下,他被远远击飞了出去,刀身碎裂成无数段。这把不过是普通的军刀材质打造的武器,终究还是无法抵挡真正的神威。 邱少鹄感觉到无数的真气开始进入自己的体内四下冲撞,像是无数火焰在经脉中游走,痛苦的感觉难以言说。 如果不是他有着大氅的防护,如果不是他里面还有一件鱼鳞甲替他阻挡了一下,如果不是氐宿的权能还在帮他源源不断汇聚真气,恐怕他现在已经死了。 但是神秘女子的攻势再度到来,对方也不打算纠缠太久,招招致命、处处杀机。 时机的掌握,每一次都恰好在自己上一招的将尽、而邱少鹄则前后劲力不济的时刻,让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一往无前的气势,连贯而让人目不暇接。 擂鼓的声音,急促如雨落,战鼓的声音,激荡让人血脉喷张。 邱少鹄则感觉,自己的心跳,无形中也被鼓声带动,“砰砰”的毫无规律跳动,根本不再受自己的控制。 血流混乱,连带着自己的内息也几度被带岔。不同的气息在体内胡乱地冲撞,疯狂地想要找能宣泄出来的地方,几乎要让他爆体而亡。 眨眼之间,就再度陷入了绝境。 对战之中,境界决定了实力的上限,功力则决定了一个人力量的下限,而临战经验则决定了事到临头自己可以发挥出几分实力,这是人所公认的。 但是显然,面对那神秘女子,这三点邱少鹄全部处于下风之中,根本看不到任何能翻盘的希望。 邱少鹄情急之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东西,朝着那女子远远扔了过去。 奇异的气息,随即出现。那个不倒翁露出了一副似哭似笑的面庞,在接触到女子磅礴煞气的一瞬,它里面的水平面再度偏移,自己也变成了一副哭丧脸。 周遭的气运立刻被逆转,无数巨石在洞窟中崩塌,从顶端摔下。又因为这里重力的颠倒,巨大的石块在四周凌乱飞舞,打乱了女子一切的部署。 神秘女子不得不停下,也为了应对眼下的麻烦。 不倒翁则再度变成了一副笑脸,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紧跟着又化作悲哀状。 就在同一刻,场面再度发生了变化。 不倒翁猛然被那女子抓在了手中,她仅仅单手伸出,就像无视了距离的间隔,将那个不倒翁死死抓在了手里。 不倒翁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将女子半条胳膊都冻结住。女子则毫不慌乱,伴随着她那惊人的元气散发,所有的坚冰都被她震散。 随后,她双手一握,整个不倒翁四分五裂。 不倒翁碎裂之际,发出了痛苦的哭腔,就像一个真的婴儿被撕碎。 她不是安息之地的人! 邱少鹄立刻做出了判断。 不倒翁是安息之地的标志圣物,人人尊重,根本不可能像她那样,如此不恭敬地直接破坏。 那她到底是谁?又想要那一份阳天星宿的星图做什么? 难道又是《太上记》的命途影响,将其他人也吸引到了自己身边? 但眼下可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给他胡思乱想。 神秘女子的威逼气息紧跟着再度冲来。 这次是风声卷席,彼此混杂在一起,变成了如同羌笛与号角般嘹亮、苍凉的声音。 如风过峡谷,穿林清脆悦耳;似人声呜咽,凄凉愁断人肠。 而对于邱少鹄来说,自己此刻就像一块在永恒的时光中伫立在戈壁中的石像,风吹雨打,磨损着自己残破的躯体,在随着时光慢慢的流逝,所无情地被风化、掩埋…… 在他几乎就要失去意识的时刻,邱少鹄用最后的力气,取出两枚巽风镖,吃力地朝着神秘女子扔了出去。 飞镖本身微小,所卷起骤风,刹那破坏了原来风声的节奏。 邱少鹄趁此机会挣脱出对方的掌控,随后从机关箱中拿出了一堆东西,无论是赤阳符、雷洗珠、箭矢、巽风镖……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他统统用出,仅仅为了给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神秘女子的气息骤然尖锐起来,她似乎被邱少鹄层出不穷的手段彻底激怒。在她看来,这个本来应该万无一失拿下的对手,却屡次三番打断自己的准备,已经让她厌烦至极。 无数尖锐的声音凭空发出,像是无数细线,要缠住邱少鹄的周身,让他无处可逃。 邱少鹄所用出的一件件法宝兵器,统统被那尖锐的声音撕碎。余波不止,朝着自己这边不断冲来,刺耳的声波,甚至损毁了邱少鹄机关箱内一部分机括。 箱子上的开关随之失灵,里面的东西凌乱掉了出来。 而此时,邱少鹄感觉到了一股笼罩心间的凉意。 是神秘女子,再次朝着自己抓握了过来。 一双手,直逼自己脖子,就想要掐住之前那个不倒翁一样,连带着把自己也撕碎。 紧急时刻,邱少鹄再度从箱子中握住了刀柄,刀刃挥出,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刀身寒锋,所划过的地方,全都悄然无声。 因为其本身太过于锋利,以至于被它所斩削的地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斩断。 同样因为太过锋利,实际上连整个空气,也在一瞬被彻底斩开! 空气切割而开的真空,变为更锋利、更庞大的刀刃,在半空中划过。 如满月光辉照射,清辉冷白,比冰霜还要冷冽,冻结了一切的声息。 神秘女子飞快后退,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自己的手心。 一道血色的痕迹,带着渗出的赤红液体,从中滑落。 邱少鹄握着的,正是那把名为“烽龙”的断刀。 历经战场杀伐,所磨练而出的血气,在一瞬的凝结斩击,要比世间任何神兵利刃都要更加锋利。 这把神秘来历的刀,在最重要的关头,还是帮了他。 但这也没法扭转根本的局势,女子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旋即重新恢复了冷意。 她自然能察觉到,邱少鹄实际上也没办法发挥出这把刀的全部力量,那么一来,也根本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邱少鹄则似乎没有管那么多,握紧了烽龙刀那明显长于一般长刀的刀柄,朝着对方不断斩去。 锋利的刀气,接二连三,逼慑的氛围,几乎要让人窒息。 然而女子全都轻而易举地躲过,再也没有伤害到她分毫。 同时,她又带着些许嘲弄地看着邱少鹄,简直像在说:你全都劈空了。 “我没有劈空,”邱少鹄道。 同时,他像是提醒对方似的,指了指更高的地方,随后悄然自己屏住了呼吸。 女子不解,紧跟着听到了波涛震颤的声音。 抬起头,无数海水如瀑布般从上面灌了下来,激烈的水势眨眼间碾碎了沿途的一切,彻底将整个洞窟填满。 邱少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对方死拼到底,发现了烽龙刀的锋利后,他在一秒钟就做出了决定。 用装作斩向女子的刀气吸引对方的注意,实际上却是劈开了洞窟的边缘,将海水引入其中。 海水带着极大的压力瞬间挤入空旷的洞窟,产生了比海啸还要宏大的声势,遮蔽了所有的感官。 只有海浪的声音,掩盖了一切。 被卷入激流中的邱少鹄,一开始忍受着可怖的水压,之后忽然被另一股更大冲击的海浪拍中,隐约中,透过水流邱少鹄能看到那个女子的影子。 勉强躲开对方的偷袭,邱少鹄挣扎中似乎抓到了什么,随后另一股更强的浪涛震荡,是整个洞穴彻底坍塌,二人彻底失去了彼此的踪影,随后邱少鹄失去了意识。 …… 潮门港口处。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成赴先在这里盘问着港口内的人,“那些人,是怎么混入到船上的?” “我们……也不太清楚,当时是晚上,当差的人很少……”市舶司的人也有苦说不出。 “这是怎么了?”徐易呈来到这里见到眼前的景象,一时有些瞠目结舌。他听到了港口的动静,立刻在清晨马不停蹄地干了过来,却没想到自己仅仅临时离开不到一晚,就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 “你是谁?也是市舶司的吗?”成赴先发现了对方,追问道,“昨天晚上,你也在这里吗?” “在,在,他当时一直和我在一起。”栾温立刻凑上来打圆场,“我们当时一起去查看货物,不过他去了另一边。” 徐易呈知道,栾温这是特意在帮他遮掩昨晚他擅离职守的事情,否则一旦被人查出来,他绝对难辞其咎。 “轰!” 这时,更为惊天动地的响声,突然从港口海外传来。 所有人惊奇的看到,在海面上,一道庞大的水柱激烈爆发而出,水波直达九霄之上,像是海底中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 狄英坐在港口的小船上,一时也被这么大的动静吓了一跳。 之前也是邱少鹄提前给他信息,让他等在这里接应,却没想到一下子就碰到这么大的阵仗。 余波的海浪,几乎将他的小船掀翻。他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立刻划着船在海面上四处寻找。 “恩公?恩公!” 他有预感,这个动静肯定是邱少鹄弄出来的,对方也一定在附近。 可是不管怎么样,海面上下都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狄英有些急了,继续加紧寻找。 他知道如果不快点找到邱少鹄,官府的人马上就会过来。 晨曦的微光,此时已经从海面上跃出,反射着波光粼粼,如无数珠宝般闪耀。 狄英随意扫过一眼,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某一处的反光,似乎比别的地方都更为夺目。 他立刻将船划了过去,马上看到了一个人影。 邱少鹄倒扣在海面上,因为他的大氅是黑色的,几乎盖住了他整个身子,所以一开始差点没被发现。 唯独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罗盘,此时漂浮在海面上,金属的边缘反射着阳光。 “恩公,总算找到你了!”他将奄奄一息的邱少鹄拖到了船上,马上朝着隐秘的地方驾船划走。 “沐芳姐……”邱少鹄隐约还有一些意识,他握着沐芳的罗盘,知道又是她留给自己的东西救了自己。 停滞的时针,代表着他们生死分别的那一刻。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她的身影……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六十九:暗来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响千里不止,赶往港口的蒙尘等人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彼此讶然对视。 “从海上传来的。”一个人说。 “好强的元气波动……” “怎么了?” 师弟们叽叽喳喳,蒙尘沉着思索。 “师兄,师兄!” 先一步到了港口附近的师弟抚勋和劳哲二人从远方飞快赶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震……震康神宫的人,的确就在港口……” “好,我们快去!”蒙尘当机立断,这可是调查灵谛的消息不可多得的时候了,也不管淡不淡定。 “等,等一下……”看着雷厉风行的大师兄,二人又连忙将他劝了回来,说:“来,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 “抚神督……先下手一步,在港口前面,把他们都抓住了。”抚勋说:“是抚神督的总司亲自带人做的,做的滴水不漏……” 抚勋和劳哲,想到刚刚的情景,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完善的部署,层层递进,抚神督的人,就像刻意张开了一张大网,引诱震康神宫的人进入其中,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也没有逃走。 而那个被称为“总司”的抚神督统率,虽然只是遥遥看了他一眼,那种令人心悸的煞气,仍旧让二人刻骨铭心。 他们几乎怀疑,假设对方发现了他们,恐怕他们一个人也没法走脱——如果对方想的话。 “淡定!抚神督?”蒙尘的眉头彻底拧在了一起,再也舒展不开。 他想的和师弟们有所不同,对这个世俗皇权强令修行宗门臣服的官家机构,蒙尘听得最多的都是他们平时的“赫赫凶名”。 显而易见,震康神宫的人落到了他们手里,蒙尘是别打算再从对方嘴里问到任何东西了。 …… 似乎一片白光,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模糊的意识忽远忽近,邱少鹄感觉身边的一切似乎重新清晰了起来,感官也从轻飘飘的变回到实体的沉重,就像灵魂重新回到了身上。 随后能感觉到的,就是身体的剧痛。一些地方仿佛被捏碎了又重组一般的痛楚,让他仅仅呼吸一下,就牵动了伤口,撕心裂肺的疼。 他立刻醒了过来。 “他醒了,那就没事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个中年郎中,正在一旁收拾着药箱,一边道:“他的身体很健康,没有受什么重伤,只需好好调养,按时吃我给的药,不日即可痊愈。” “多谢大夫了。”狄英感谢道,同时对邱少鹄说:“这位是申氏医馆有名的郎中祖一贤,他这么说,你一定没事。” 申氏医馆,源自世代行医的珽邰申氏,源自于北方,当年动荡中也随着昭国一并南迁。因为其家族以行医悬壶济世为本,对于门第并不看重,故而他们各地的医馆中,地位最高的郎中未必一定姓申。 “但你这个少年人,以后可不要这么冒险了。此次只是受点小伤,他日若不爱惜自己,必然伤及根骨、抱憾终身。”郎中祖一贤用教导的语气说。 邱少鹄轻笑了出来,“我可不是什么少年,我可已经半知天命了。” “天命之年”指五十岁,半知天命就是五十的一半,和邱少鹄的实际年龄确实很相近。 “嗯?”这点祖一贤倒是有些意外,“但我看你不仅外貌年轻,脉象、骨骼也都和十几岁别无二致,这可奇哉怪哉。男子七岁天癸发,催动肌肉、骨骼生长,至弱冠之年天癸之气极盛,发育完全,此后按常理会一年比一年衰弱。难道天底下还真有保存天癸之气而养生的可能?不行,我得回去好好翻翻书……” 这祖一贤明显是个钻研药理之人,听邱少鹄不过简单两句,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边思索着一边离开了。 送走了郎中,狄英转身回来,对邱少鹄道:“恩公,你这次太危险了!我把你从海中捞出来,你差点就一口气都没了。而且一路回来,都有官府的人沿途盘查。幸亏眼线在我家中他们一时半会找不过来,不然就算你神通盖世,你也逃不出去。” “这些先不用说了,”邱少鹄道:“抚神督的人呢?” “他们还在港口搜索,似乎被什么别的事耽搁了。”狄英说。 这才让邱少鹄松了口气,相比较衙门,他还是更提防着抚神督找过来。毕竟已经和成赴先打过好几次照面,更需多加小心。 “恩公你那个机关箱,我也拿去看了,只是一些机括有所损坏,修起来倒是不难。”狄英说:“我看你的那些刀也所剩无几,军刀我是弄不来,但我自己给你打了两把刀——时间紧迫,也只有两把,你亲自看看。” 狄英说着,从一旁桌子上把两把带鞘短刀拿了过来。 邱少鹄接过一把抽出,第一感觉就是轻,随后发现,这是把二尺长左右的乌丸刀。 乌丸刀因其相比较雁翎刀更为圆滑的刀头而得名,和雁翎刀不同,刀头以及一部分前端刀背都有开刃,使之更适合连续快速斩击。 似乎就是为了适应这个特点,狄英将它打造的格外轻便,使之甚至不过一节树枝的重量。 从刀脊上,还能看出反复锻打折叠的痕迹,留下了如同浮雕般细腻的纹理,从中可以感觉到工匠的无数次敲击对于力道的掌控,每一下都是一个工匠一生心血的积累。 狄英说他没有军钢,那就只能用工匠千锤百炼的技艺,去弥补材质的不足。 所以狄英说“时间紧迫”也绝对是谦辞,按理来说,他能在上次见到邱少鹄后,这么短的时间就打造出两把如此费心费力的刀,已经令人叹为观止。 “好刀。”邱少鹄感叹道:“你为我打造这两柄利刃,按理来说我不应再向你要求什么。但我还是……” “恩公但说无妨,”狄英干脆道:“恩公对我恩重如山,区区两柄钢刀,不能偿还万分之一。” “那我就说了,”邱少鹄道:“我的那把断刀,你见到了吧?你能不能还原出它本来的刀型,然后修好它?” 对于烽龙刀的威力,这次邱少鹄有了直观的看法。如果这把断刀真的能修好,必然会大大增加对自己的帮助。 “这……”狄英说:“恐怕这非我力所能及,那把刀即便折断,也是远超我能力的神兵利刃,恐怕我终其一生,也打造不出一把相似的刀出来。但如果恩公有需要,我倒是能把它的应有的刀型复原出来画在图纸上,恩公拿着图纸,他日若有机会,再请别的能工巧匠复原,也是可以的。” “就先这么办吧,有劳你了。”邱少鹄本来就没对这件事有太大希望。 等狄英离开这里后,邱少鹄从床上起来,感觉身体好了一些,相比较外伤,他自身经脉的震荡才导致了更严重的内伤。那申氏医馆的郎中医术也当真高明,他留下的药邱少鹄检查了一遍,无一不是对症下药。 不过邱少鹄检查祖一贤的药,可不仅仅是为了验证他的水平,更重要的,是避免对方下毒。 这几乎成了他生存的本能,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能忍受数年如一日的那种从不吃任何有味道的东西、形同嚼蜡的饮食习惯。 此时在他背后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铜镜。 铜镜光洁如冰,随后笼罩上一层黑气,在之后,是流动的黑气凝结如纱,渐渐汇聚成一个少女的模样。 邱少鹄在此刻才有所察觉,猝然转头,看到了那个娇小的影子。 “怜墨?”他没想到,对方居然真找到了自己。 …… “这……” 海港先英碑下,成赴先是对着石碑拜了拜。 全城供奉的先烈,也算是个可以祭拜的对象,自然也就在成赴先会施礼的范畴,毕竟他无神不拜。 随后看着那些被押走的震康神宫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很奇怪吗?”成庭栋的烟袋冒着红彤彤的火焰,说:“人只要有行动,总要有蛛丝马迹。自从前段时间以来,潮门城各处总是在丢失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留了心,让寻见绩帮我去找城内许多乞丐问情况。毕竟城内的一些怪事,没人比他们更熟悉了。” 成庭栋的话说的很对,消息最灵通的,往往都是处于最底层的。 “然后呢,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成赴先毫不怀疑自己父亲的能力,却对于震康神宫的目的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藏于朗国深山、却和朗国律州部朝廷一直关系不和的神秘组织,难道也要帮助朗国袭扰昭国? “还不清楚。”成庭栋放下了烟袋,道:“我刚抓到他们时,他们在测量海港的水深。” 测水深? 成赴先只觉得很荒谬。 震康神宫这群深山里的狂信徒,什么时候对大海感兴趣了? 那是打算捞珍珠、还是捕海鱼?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从始而终 “砰!”所有门窗在同一刻被紧闭。 黑色的边缘,如同蔓延的丝线,在房间中纵横交错,最终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空旷的房间中,此时似变得极为压抑,天地似乎被剥夺开,只留下邱少鹄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着少女一样的怜墨。 怜墨的身躯微微飘起,虚空中一个椅子即凝聚成形,她坐了上去,慵懒的样子就像长途跋涉的猫,打了个哈欠。 “上茶。”怜墨说。 “没有。”邱少鹄坦白道。 “把今日背诵的经文给我重复一遍。”怜墨道。 “早已背完,背无可背。”邱少鹄语气低沉。 “那就把四面打扫干净,灰太多了。”怜墨似乎百无聊赖起来,也伸了个拦腰。 “非故人之地,何必做故人之事?”怜墨几乎是把他自己那几年来每天必做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让邱少鹄有些无语。 “故人近在眼前,何不与故人怀旧?”怜墨将自己的黑色的长发不断缠绕在手指上把玩,随意地说。 “无旧事可追忆,非前程不足以挂怀,”邱少鹄开门见山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怜墨要是不亲自出关,仅仅凭借这千里传影不可能把他带回去。 但如果是这样,她又来找自己做什么? 邱少鹄知道,怜墨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前程一目了然,唯有行路人逡巡不前,”怜墨看着邱少鹄,道:“你的眼睛里,充满了心事与疑惑。” 即便在万里之外,对于邱少鹄的遭遇,怜墨似乎都了然于心。 邱少鹄怔住了。 对方一眼,直接戳中了他的心事,仿佛将军一般,让他剩下的话都毫无意义。 最后,他只是说:“灵谛死了。” “我知道。”怜墨淡淡回答,似乎不仅仅是指自己知道这件事,还有她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这里面还有震康神宫和安息之地的事情。”邱少鹄将这一段事长话短说了,给怜墨描述了一个大概。 “原来如此。”怜墨点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邱少鹄道:“为什么灵谛恰巧在这时候死去?震康神宫为什么要杀他?他们又到底想要什么?” 对于种种疑点,邱少鹄始终不得其解。 “这不就是你想找的结果吗?”怜墨好整以暇地说:“原地不动,只能看到一条未知的路;向前探索,反而见到了更多岔路。谜团的尽头只有乱麻,人知道的越多,越是会被困惑迷乱心智。况且,你还记得吗,在你离开时,你告诉我,这是因为你看到了离开的契机。” 一段话,如灵光闪动般,让邱少华回忆起了一个月前的事情。 他所清晰地记得,自己就是借着星图,感知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点讯息,才决定离开的,难道…… “在迷局之外,所见到一点痕迹,只有在迷局中,才知道自己才是最大的变量。”怜墨说:“与其说你碰到了巧合,不如说这巧合本就是你去找寻的,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它最后的结果。你若要问我,我也只能和曾经告诉你群星之道一样——我确实一无所知。” 怜墨说话之时,多看了邱少鹄一眼。 从他的身上,她自然可以感觉到更为强烈的星空气息。 是一种在此方难以见识到的浩瀚的渊博。 “一无所知。”邱少鹄知道怜墨肯定没有欺骗自己,但如此也陷入了沉默。 无忘岛的典籍中都毫无记载的东西,到底是有多么隐秘? 难道和圣皇帝鸿也有关系? “无忘岛的典籍,本来就不完整。”怜墨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我们本身也并非仙神,所作所为也有缺漏。在漫长的历史中,无忘岛本就有一部分典籍由于各种状况缺损,加之过去的一次动荡。现在的典籍,本就是历经劫难后所残存的。即便有什么上古机密,也非现在人可知的。” “既然如此,你们就没有采取过什么措施?”邱少鹄道:“你们就没想过去找回失去的典籍、或者给现在的典籍再做一个备份?” 这么简单就能想到的事情,邱少鹄不解为什么怜墨就没想过。 “自然想过。”怜墨看着邱少鹄的眼神,如宁静的汪洋,在倒影中让他陷入了无可预知的深邃,“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背下来它们?” 怜墨看似无意的话语,让邱少鹄的后背突然发凉。 他正要找怜墨问个清楚。 却看到四周的黑色在飞快褪去,怜墨的身影逐渐融入桌子上的铜镜中消失不见。 “泗水南流,终归北苍之境;凌槐逐影,岂识背影之身。贾喧笑而一命绝,江茕仇则求诛己。所赖命数知途,从始而终。” 在最后,怜墨留下了这几句话。 旁人听起来会是一头雾水,只有邱少鹄知道,怜墨一句话连用了四个仙门故事中的典故: 传说的泗水自北向南流向天际,而仙人走到它的尽头,才发现它其实最终流回到发源地的北苍之山上; 凌槐是世界上最高的巨人,直到有一天发现居然有另一个影子挡住了他,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比他还高,就一直追着那个影子,直到累死,倒下的一刻他才直到那其实是自己的影子; 贾喧听仙人说自己将会在明天死于非命,战战兢兢过完一天后发现平安无事,于是哈哈大笑,却没想这一笑反而牵动了他以前的顽疾,最后因此而死; 江茕则是出名的侠客,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自己的杀父仇人,最后却发现原来当初自己的父亲是因为自己而死,于是拔剑自刎。 这四个故事,主角、道理各异,却无一不有着同一个规律,就是无论怎么改变,各自的命途终会回到一开始的轨道上。 就如怜墨最后所说:命数知途,从始而终。 这也是让邱少鹄最为不安的。 他始终不明白,怜墨当初为什么要救自己?又为什么要让自己背下那么多的典籍? 如果说让自己背下那些典籍,是把自己当成了第二个“谷盈亭”、当做盛放典籍的备份,她有为什么会让自己离开? 再想到自己是趁着怜墨闭关时脱身的、也是在那时自己才见到了契机,难道从一开始,这些都是怜墨预定好的? 那四个故事,似乎就暗示了一切。 …… 无忘岛上。 这片离星空最近的地域,无论何时都是光辉璀璨。 怜墨端坐在湖边,忽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睛十分幽黑,深邃中带着一分明亮。 目光刺破层层星辉,她能在无形之中,看出世间交织的诸多因果。 无意中,她伸手理顺了一条命运的丝线,丝线的这一段牵连着无忘岛,而那一段,则远在万里,遥遥连接着邱少鹄。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邱少鹄离开了无忘岛、所作所为才让这一段丝线出现。 也让无忘岛与外界的命途,再度发生了连接。 怜墨的手法如蝴蝶翻飞,不断变化,将这一团乱如麻的命途重新理清。并顺着它,想要找到更多的分支。 每一段命途,都不会是单纯的一条线,而是会不断分支、弯折,最终牵引出更多的东西。 无忘岛脱离世外,避免被外人察觉。但现在,怜墨想要主动找寻一些尘世中的痕迹。 然而最后,怜墨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的手中空空如也,在她的视野中,那段能找到的命途,也变得模糊不清。 或许是因为这段关于无忘岛的命数本身还无法确定,或者还因为,有人不希望她找到。 但无论如何,数十年如一日的永恒,终于在此时发生了一些波澜。 怜墨这般想着,回头看了眼另一个地方。 湖泊的对面,只有一间小屋。无忘岛所有人都知道,万隐大师就一直在那里,从没出来过。 自从数十年前。 …… “汤巡呢?”白雨询问。 “不知道,”吴径行说:“或许在某个大户家做客、或许在某条街上摆摊,终归是在城中。” “那也无所谓了。”白雨说:“我要找一些东西,你来帮我护法。” 他们此时在城内一条小河前,河流水急,在河道中不断蜿蜒曲折,让人无从捉摸。 从《太上记》出现的一刻,白雨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本书出现的时间太凑巧了,然而自始至终,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让他不由得怀疑,是有人故意把它留下、又抹除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是近乎于逆天改命的行为,但到了他这个境界,未必不可能做到。 而他正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通过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出对方的真实下落。 特别是,就在刚刚不久,他察觉到了一股原本熟悉的气息,仿佛一位故人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护法可以,但,”吴径行看了他一眼,说:“你手里拿着……” 白雨手上拿着一个拨浪鼓,这让他看起来,与其说世外高人,反而更像一个给孙子买玩具回家的爷爷。 “随手捡来的,不用在意。”说是这么说,吴径行却分明看到,白雨珍惜地将它放在了怀里。 不过旋即,在河水旁,吴径行就看到,白雨那白色的身影,忽然之间变得模糊,化为了无数锋利的气息,斩开了河流中无数水波,消失在了原地。 白雨就像是以河流进入命途之河中,自身分身无数,寻找着冥冥中的一缕气息。 水擅流,能从一而终,流经无数地点,无所不至,正如人之命数千百般变化,仍可找寻根源。 片刻后,白雨的身影再度重新出现,他全身被打湿,面色阴沉。 他最终也没找到对方的确切痕迹,因为他所修行的根本并不是奇门神机之术,对于一些蛛丝马迹,他推断的并不确切。 那些若有若无的线索,像水中的泥鳅一样滑,根本把握不住。 唯一有的收获,只有他手上拿着的一本书,暗示了对方和书相关。 基本相当于什么也不知道。 …… 志乐斋。 李异玄翻看了不常用的几个箱子,在整理藏书时,有些意外。 在她的记忆里,应该在这里的几件东西,全都不见了踪影。 “真奇怪。” 李异玄思忖,难道会有人偷它们吗?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一:突如其来 邱少鹄穿着白色的短打简衣,走了出去。 他这次出门没带太多武器,只是把那乌丸短刀藏在了腰间,一来因为他的机关箱机括损坏、正在拿去修理,二来他这次只是随意转转。 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直接去了北城,到了边缘的荒凉地方。春分时的暖风,带着混合了阳光清新的芬芳。如同寒风过后,绽放的向阳花的橘红,所给人的温馨。 一座座破落的院落如常,泥泞的小径他早已轻车熟路,对着熟悉的大门,他敲响了声音。 “来了!”里面传来了孩童的声音,不一会,徐举打开了门,惊喜地说:“先生,你来了。” “嗯,你家父母在吗,我来看看你。”邱少鹄走进来,将一个包裹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说:“这是给你们带了一些干粮。” “谢谢先生抬爱了,家父家母都已经外出,爷爷也出去干活了。先生,快进来坐。”徐举搬出了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请邱少鹄坐下。 “不了,”邱少鹄道:“马上就要童试了,我来看看你之前的书背的怎么样了。” “别的倒是都背好了,但还是有一点不能理解。”徐举说。 “是哪里?” “《论语》中的这一段,”徐举把书拿了过来,道:“这里面说,弟子问夫子,如果你的仇人已经用多做善事的方法来悔改,那应不应该原谅他?夫子在书里的回答却是‘不应该’。但我还记得,夫子在这本书里多次劝人向善的,为何又对于仇人做善事的做法,觉得不能原谅呢?” 徐举迷惑不解。 “原来如此。”邱少鹄道:“《论语》里也说过,做人当居心正直,时时反思自己的错误,并做出弥补,这也是夫子所认同的。” “但这一段里,弟子所说的仇人,却从没有对被他伤害过的人做出补偿。” “这也是夫子所无法认可的,以做善事为名,却从没有对自己做错的事做出改正,那就不算悔改。自称时时忏悔,却从没有向一开始被他伤害过的人道歉,那也都只是伪善。” 邱少鹄说道这里,隐约有点哽咽,因为他触及到了自己内心的伤感。 就像在无忘岛上,包括怜墨在内,许多人都曾让他“放下”。 “但,”徐举说:“但里面也说,他的仇人也真的是整整做了一年多的善事啊,一个人能坚持这么久,不是已经很难了吗?如果换做先生你,还是无法原谅吗?” “我不知道一个人心怀愧疚做了一年的善事,需要多么坚持。但我知道,因为别人的罪,一个人在大雪山挣扎的一年三百天,要熬过多少望眼欲穿的夜。” “他们从没有为我遭受的痛苦有哪怕一丁点抱歉,又凭什么要我因为淡忘就去轻易息怒。” 邱少鹄闭上了双眼,在他的视野中,往事一幕幕惨剧,都在他的脑海不断上演。 他就像自己的罗盘,从那一刻,就一直停留在了那一个时间。 人生有两种痛苦,一种是从没经历过难忘的事情;另一种是经历了,然后再也没有走出去。 “我好像,明白了。”徐举似乎有所明悟。 邱少鹄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睁开了眼。 突然在此刻,他有所察觉。 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觉,在勾动着他,就像在倾诉着一切什么。 邱少鹄不可能判断错,实际上自从他再次破境后,感官比以往要敏锐了更多。 在附近肯定发生了什么。 邱少鹄飞快冲出门外,四下寻找。 这里离潮门河不远,绕过错落的草屋,就能看到河面。 随后,邱少鹄看到了,许多棺材漂在河面,顺流而下。 …… 黑暗的洞窟中,安息之地人在这里忙碌。 虽然洞府已经塌陷,他们还是勉强进入了这里,收集着墙壁上残存不多的星空碎片。 说来也奇怪,潜窟的洞府明明已经被海水淹没,但残余的力量,却在之后再度将水排出,才能让他们此时安然进入。 郎邢被抓后,这个瘦小男子就成了这些人唯一的首领,带领着他们做这做那。 此时,他正对着黑暗中一个女子行礼。 “多谢小姐,助我们得到‘引路’信息。”他的语气毕恭毕敬,“他日若再得接引者信息,我必然会将小姐之事一一告知,为小姐也进入圣地出一份力。” “算了吧,这就不必了。你们心心念念的安息之所,我却根本不在意。我之所以会帮你们,只是为了交易。”女子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倨傲。 瘦小男子有些不满,但没有说什么。 女子一开始向他们保证的,是他们可以拿走完整的星图,但眼下却只能收拢一些残篇,显然是和最初相比大打折扣了,他也知道,真正的星图被那个年轻人拿走了。 但他也没法说出来,因为女子的实力远超过他,并且从一开始,自己所有的行动也都是她所策划。 “好了,在此之后,你们就离开吧,现在动静已经太大,继续留在这里,我怕走漏了风声。”女子一句话,就定下了他们的去向。 瘦小男子一惊,“可是……” “没什么可是!”女子的语气不容置疑,“接下来我好要去找震康神宫,你们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这里不需要你们了!” 瘦小男子一惊。 他到并不吃惊于女子的态度,而是在想,让自己帮忙还显得不够,对方居然还找来了震康神宫。 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毫无头绪。 毕竟对这个神秘女子,从一开始他也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真实身份。 …… 邱少鹄从这些棺材上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他这次确定这是震康神宫留下的。 震康神宫到底要做什么? 邱少鹄想起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而他不觉得震康神宫这么做只是为了在城内造成恐慌。 但是他决定查清这件事。 尸体的事自然有官府来收尸,邱少鹄打算从棺材的角度入手,查一查对方的底细。 河中漂浮的棺材,是用相同的木料在同一批次做成的,上面还刷着相同的漆料,证明这是从棺材店买来的、而不是自己做的。 并且震康神宫一直隐秘行事,也不可能大张旗鼓从外面运进来这些棺材。 所以这些棺材的来源,只可能是城内棺材铺。 邱少鹄一边想着,直接到了最近的一个棺材店门口。 这个棺材铺就在北城,平时都给四下里的穷人买棺材,所以一般卖的也都是普通棺材,没有用什么名贵木料。 走到了店门前,还没敲门,邱少鹄将手放了下来。 门锁锈迹斑斑,门框落满灰尘,主人家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 或许不是这里。 邱少鹄这般想着,转身离开。 走出没两步,他心中愈发觉得不对。 如果是一间许久没人问津的棺材铺,岂不是反倒从这里拿走几个棺材,短时间也没人发现、也就不会走漏了风声? 一念及此,他再度回身,猛然将店门直接推开。 走入的一刹那,注意到了一件事,邱少鹄的瞳孔倒映出特别的神采。 不仅仅因为,在这里他真的见到了搬运棺材的痕迹,旁边几个应该摆着棺材的空位,在地上的尘土留下了一行拖行的痕迹,痕迹还很新,显然是不久前刚刚有人经过这里。 更重要的,在一旁柜子头,他看到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药囊,打开后里面散发着一股特殊的药味,仅仅闻上一下,就让人飘飘欲仙,比最好的美酒更引人自醉。 如果意志不坚强的人,恐怕这一下,就会忍不住把里面的药吃上几颗。 而且这药囊的模样,也似曾相识。 “五石散!”邱少鹄心想,“居然是那个痞子!” 此处的主人,居然就是之前在海岛上碰到的那个痞子,是邱少鹄回来后,杀死的第一个仇人!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二:层层门户 惊人的煞气,立刻在邱少鹄全身出现,然而很快,又再度被他自己平复了下去。 这种感觉,像是荒野中的狼,在寻找到猎物后,先是兴奋、又骤然冷静了下来。 原本按照邱少鹄的计划,在这次潮门的事情平静后,自己就要去寻找那一个个仇人的踪迹,却没想到对方主动撞了上来。 这里是痞子的店,那么这里必然会找到一些线索,说不定也会有什么别的收获。 当年那些人,合谋起来袭击云地村,在一起谋划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之前就素不相识,说不定这之后这么多年,他们还会彼此联络! 一念及此,邱少鹄立刻展开了搜索,在棺材铺内细细地寻找起来。 不过结果很快让他失望。 店铺内被带走的,显然不只是几口棺材。 在桌子上、柜台前、甚至里屋床的枕头的底下,都有明显被人翻找过的痕迹。 有些人为了找一些什么,甚至将整床被子拆开、脏乱的棉花洒的满地都是。 甚至连一开始他找到的香囊,都不像是一开始就放在那个位置上的、更像被人随手扔到了那里。 所有的证据都被完全破坏,而且对方离开时还小心地毁掉了一切痕迹,邱少鹄甚至连地上一个完整的脚印都找不到。 “震康神宫,到底又想在这里找什么?” 邱少鹄沉思片刻,于是再度拿出星图,运转法门,想要再度运用星图,重现过去的场景。 借助星图,他果然看到,在半月前的一个时间节点上,一群人闯进了这里,衣着打扮明显是震康神宫的那群人。 不过很快,邱少鹄就察觉到了不对。 因为震康神宫的人虽然进来,却没有像想象中那般翻箱倒柜地找些什么,反而在拿走几个棺材后,很小心地维护着店内的原貌,不使之发生什么改变。 随后,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临走前将一个面具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这个面具通体沾满了黄毛,脸颊狭长,就像一只貂的脸。 “他们并没有在这里大肆寻找什么,反而留下了一件东西。”邱少鹄思索,“难道,除了他们,还有别人过来了?” 尚未转念,邱少鹄紧跟着立刻看到,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群官差就闯入到这里。差人们手段就极为简单粗暴,四下搜索了一番,将屋内的东西折腾得乱七八糟。 一个差人无意中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面具,于是将它也收了起来。 过去的场景,到此为止。 邱少鹄退出了星图的视野,至此确定是衙门的人拿走了那个震康神宫的面具。 “所以,显然是震康神宫和那个痞子有什么联系,把他这里当做联络点,那个面具算是联络的信物,偏偏被衙门收走了。” 邱少鹄这下知道,如果他想知道真相,就得去道台衙门查看一番了。 要是有选择,他并不愿意和昭国衙门打交道。 …… 潮门城衙门的监狱,与其他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黑暗的空间,充满了潮湿的气息与恶臭,这种气味甚至会主动沾染到人身上,让人分外不适。 污秽的气息,本身就是一种侵蚀人心的力量。甚至于说,在传统的仙门修行中,也都要避开这种污秽之地,避免弟子道心不稳,甚至被邪祟缠身,最终走火入魔。 所以看守这里的衙役,一般也很难有什么好心情。即便习惯了环境,每在这里多待上一刻,身心都是极大的疲劳。 刚刚两个衙役,还在桌子旁互相拼酒,慢慢的,他们就感觉头脑昏昏沉沉,倒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沉睡的气息,如同烟雾弥漫,传染病一般从一间牢房浸染到另外一处,随后整个牢房的犯人,也都一个接着一个睡着。 “不……好……”最后一个清醒的,还是一个刚刚被抓进来的震康神宫的宗徒,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的意识,是似乎见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带着缥缈的气息,来到了他的面前,随后似乎钻入到他的脑海中。 来人正是蒙尘,不过他并没有真身前来,而是用特殊手法让所有人睡着后,再潜入对方的意识探查。 查找到这些人被关押的地方,蒙尘立刻马不停蹄,赶到了这里。但又不想和官府衙门有什么冲突,最后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要知道,世俗朝廷,能凭借皇朝之威管理一切,其中必然有厉害之处。即便对于清修之人,若不多加小心,恐怕也会吃亏。 轻车熟路,蒙尘潜入到这些宗徒的意识深处,寻找对方的记忆。而且他此次不是一个一个查找,是同时潜入到被关在这里所有的震康神宫的人意识里,搜寻和灵谛相关的痕迹。 在这些人的意识深处,不约而同,蒙尘见到了他们最深处的神魂。在记忆的本源,他们都维持着自己的样子,只有记忆的本能、而没有意识,可以和他们询问各种问题。 “你们见过他,是吗?”在这些人的本源面前,蒙尘将灵谛的样子变化了出来,直接询问这些人。 “没见过……”“没……”“没有……”接二连三,宗徒们纷纷否定。 人在无意识的状况下,只会说出自己知道的、而不会说谎,这点就像人睡着了如果说梦话、问什么就都会回答什么类似。 不过倒是有两三个人,给出了不同的答复。 “见过他……” “好像见过一次……” “见过……” 蒙尘精神为之一振,随后立刻追问:“在哪里见过?你们和他说了什么?” “我们……”这些宗徒沉默片刻,再次不约而同地说: “不知道……” “不记得……” “全然没印象了……” “不记得?”蒙尘惊讶不已,这些人明明记得灵谛,却又说不记得在哪见过他? “确实不记得。” “我们是见过他,但不记得了。” “我们经常忘记一些事,习以为常……” 蒙尘敏锐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立刻顺着对方的话追问:“什么叫‘习以为常’?为什么常常忘记?” “因为圣子。” “圣子会让我们去做一些事,但我们不需要记得。” “圣子会洗掉我们的记忆,我们不用记得。” “圣子?那是谁?”蒙尘对于震康神宫的情况不甚了解,只知道除了数量最多的宗徒和管理宗徒的原官,震康神宫大小事务都是三大智师来共同抉择,却从未听过还有一位“圣子”。 看来是为了保险,那个圣子每次让自己的手下做完一些隐秘的事情后,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就会主动清洗掉他们的记忆,所以对于相关的一些事情他们还记得,具体的细节就全都忘了个干净。 蒙尘不死心,仍旧追问说:“所以你们还记得你们当时在做什么?见到了谁?又是在什么地方?” “不记得……” “不知道了……” “不记得去哪了……” 意料中的回答。 这该如何是好? …… 潮门的衙门所在,是南城的地域。 潮门城靠海而生,最初是依照港口建立了城市,自然衙门管理的地带,也是距离海边比较近的地方。之后城池经过几次扩充,衙门府邸的位置却一直没有搬走。 邱少鹄见到一路上,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像是聚会般,沿着海边的路一字排开,越是往前,人群越是密集。衙门里的差役,这时候也几乎都走了出来,到外面去维持秩序。 邱少鹄听说,因为今天是海祭的时候。不同于其他地方清明祭祖的习俗,潮门城靠海而生,海就是根本,所以会在清明之前的春分这个节气,由道台衙门领头,主动祭拜大海,祈求一年丰收。 如此重要的时刻,衙门的大门前也才热闹非凡。 离得很远,邱少鹄见到知府张奉荣,在众人围观的高台上,亲自用一把铲子,在港口的地面上挖了一铲被海水浸湿的泥土,给高台上填土,作为地基支撑的象征。 随后,又将从海中捞出的网在差役的帮助下拖出,网兜里已经有各种的鱼和虾,在四面乐队的鼓奏声中,这些鱼虾全被放入高台正中的一口大锅里煮熟。 挂在两旁的鞭炮飞舞,点燃的火星顺着鞭炮爆鸣不停,红纸四散,带着一种热闹的氛围。群众也随之喧哗起来,就在这派热闹非凡的氛围中,知府张奉荣将煮好的鱼虾,一一分给了围观的众人,作为祭拜的祈福。 潮门因海而生,却是在一代代人的建立下,才从濒临海域的偏僻渔村,变成了繁荣的海港。人定胜天,所以潮门的祭拜,从来不是寻求神灵的垂青。用铲挖土象征着建设不停,以海中特产分给众人象征劳动的丰收。 所有人共同分享着这一派其乐融融。 也是趁着喧嚣的时候,邱少鹄才能借着人多眼杂,在不备注意的情况下,偷偷从边缘溜进去。 按照他的想法,如果能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找到那个震康神宫留下的面具,随后直接走人,自然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若非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和衙门的人照面。 衙门府邸有三层六扇门,层层入内,人到其中,像是步步入局,前有空旷房屋漆黑宽大,身后则唯一出口愈发遥远。 常理来说,人到了这种地方,应唯恐避之不及。但偏偏越是往前,雕栏壁画、景物栏杆则愈发精美,又让人想要究其源,一探究竟,纵然为此耗费一生。 最是功名忘不了,官场也无外乎如此,谁人都知危机四伏,但功名利禄若是唾手可得,谁又能忍受这般诱惑。 毕竟在圣皇帝鸿的划分开始,为官之道,也是第一等的天道了。 邱少鹄刚刚往里面走了一步,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这位公子,您去哪?” 回头看到,一个差役正站在后面,看着自己。 “我迷路了,想找出去的地方。”邱少鹄装作若无其事。 “出口在那一边,你走反了,直接出去,就能看到祭典,公子若是快一些,还能赶上。”这个差人穿着燕服路过邱少鹄身边,一面给他指路,一面朝着另一边走去。 “等一下,”邱少鹄忽然说:“我看许多差人都在外面,你不用过去吗?” “在下还有别的事情,就不陪公子一起了。” 这个差人说完,转身继续走。 邱少鹄突然动手,死死抓住了对方的胳膊,稍加用力,对方外面的衣服立刻撕裂。 对方抽手后退,撕裂的袖口中,露出了鹿皮的服饰。 “果然是你们!”邱少鹄仅仅一照面,就发现他其实是震康神宫假扮的。 至于为什么会起疑心,则更为简单——但凡是衙门的差人,什么时候会说话这么客气?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三:偶遇 对方也丝毫不忙,即便被撞破了身份,也只是稍稍后退,作势要逃走。 邱少鹄哪里肯放对方离开,好不容易撞见,当然要抓住他问个清楚。 迈步正要往前追过去,邱少鹄只觉得脚下一空,仿佛一下子踩到了悬崖边缘。 而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才看到脚下一团烟雾如水波般溜走,仿佛有生命一般,围着自己不停转动,让人无从捉摸。 同时,能感觉到自己身后,一道锋锐的气息直冲自己脑后,如果不管,下一刻就会被毫不犹豫洞穿头颅。 邱少鹄反手一挥,两尺乌丸刀出鞘,声若迅雷,直扑脑后锐风。他此时因为来的匆忙,除了这把乌丸刀,不仅雁翎刀、机关箱、雷洗珠等大部分都还没带在身边,狼皮大氅也没有穿来,只是鱼鳞甲照例穿在里衣的里面。 纤细的刀身,轻便灵活,在一瞬可以挥出十余下,刀影如雪,茫茫中寒风凛冽,让人汗毛陡立。 刀锋触及的感觉,一瞬也像是斩在了棉花上,随即雾气弥漫,继而散开。邱少鹄转身之际,才亲眼看到,自己刚刚是真的斩在了一团白烟上。 杀气再度被感知,这次是从左右同时出现,邱少鹄余光看到,两道人影不知从何处出现,再次朝自己夹攻,来往之间,速度无匹,几乎快的让人目不暇接。 邱少鹄翻身躲开,同时手上的乌丸刀舞得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将自己全身笼罩在内。刀光闪烁,如狂风奔袭,以他为圆心,向外不断扩张。 扩张的风声,仅仅些许的暴烈,就足以撕碎一切。那两道人影在触及刀锋的一刻,立刻再度消解于无形,变为两团烟雾,彻底散尽。 再次不过是幻影,让邱少鹄颇为意外。 他的感官经历过残酷的野外磨炼,绝对敏锐,刚刚他分明察觉到,这两个人的杀机都是真实存在的。 而后下一刻,那两团烟雾忽然在他的面前聚拢,化作另一个人形,正是刚刚要离开的那个人。对方一只手如标枪般坚硬,已经洞穿了邱少鹄的胸口。 不过是猝然之间,让人无从察觉。 却也在几乎同一刻,那个人眼前一花,近在咫尺的邱少鹄的影子逐渐变淡、直至消失。 而邱少鹄的真实身影,则出现在了房间中更远的一个角落。 从察觉不对的时候开始,邱少鹄就用“百代文宗”的权能,迷惑了对方,同时趁机观察对方招式的用法。虚虚实实,让人无从捉摸,这点可不仅仅是对方会用,邱少鹄同样可以拿来迷惑对手。 对面发觉被邱少鹄欺骗,也是显得出乎意料,下一刻他即感觉到,邱少鹄再度消失了踪影,同时气息出现在他的身后。 一开始本能地以为这又是邱少鹄的障眼法,然而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对。对方在千钧一发之际飞快躲开,乌丸刀的刀刃擦过了他的一条胳膊,仅仅留下一道血迹。 邱少鹄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这是他在沉淀了第八重境界后,感悟东南阳天之力,再度突破的绝学。翼宿在阳天中属朱雀之翅,可遨游诸天,属吉。 故而这份权能,赋予了邱少鹄无与伦比的速度,他将其称之为——凤泊鸾漂。 纵然是特别在荒野锤炼过的步法身法,邱少鹄也只感觉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迅疾。原本迈出一步仅仅是用的自身的气力,此刻每当动上一下,周遭的气流都成了自己的助力,让自己如同翱翔的凤凰在天穹般自由,当真是“如有神助”的感觉。 对方震康神宫的那个人也只觉得眨眼间,邱少鹄的距离和他就再度缩短了许多,也是觉得异常棘手。雾气从他全身缭绕,片刻后同时分出三个人影。三个人同时向着不同的三个方位跑出,赌的就是看邱少鹄到底会去追哪一个。 自始至终,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和邱少鹄纠缠,而他独特的分身能力,才给了邱少鹄好像房间中同时有多人的感觉。 现在邱少鹄的速度不管有多块,都不可能同时沿着三个方向追上三个人。而漏掉了任何一个,都可能让对方逃之夭夭。 邱少鹄的刀刃挥出,如同巨鸟张开翅膀,羽翼展动,却顷刻间似化成了一张大网,网罗住咫尺内的一切事物。气流倒卷,连最细微的空气也无法逃脱他的尺寸范围内。 阳天之中,张宿属朱雀翅膀连接身体的部位,就像是大网张开捕捉猛兽,让一切无处可逃,毫无可以依靠之处。 这种权能,就像是有家财万贯之人,也顷刻间家财散尽,只能坐以待毙。故而邱少鹄叫它“家徒四壁”。 对方瞬息之间,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囚笼之中,动也动弹不得、更是挣脱不得。恍惚中,自己能依靠的一切似乎都彻底失去,等待自己的只剩下最后的失败。 然而看到了邱少鹄的刀锋愈发接近,他还是决定最后一搏。三个身影忽然转向,朝着邱少鹄一通冲去。彼此方位不断调换,几乎难以判定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存在。 况且从一开始,邱少鹄就察觉到,对方似乎有着一个独特的能力,就是自己变化出的虚影,也可以在需要时变为实体。 这就更为不可捉摸。 不过眨眼之间,对方只觉得眼前又是一变。 原本近在咫尺的邱少鹄,再度失去了身影,转而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似乎在自己身后。开始不过是觉得邱少鹄又是靠着绝伦的速度躲开,不过下一刻就会发现,居然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调换了方位。 阳天之中,三宿最后的轸宿作为掌控方向的朱雀之尾,能掌控一定方位内所有事物的方位。如同“捉刀代笔”,替他人掌管了一切。 失去了方向的对方,在顷刻中不知所措。 下一刻,邱少鹄的短刀掷出,刚好命中最中心的那个人影,将其牢牢钉在了地上。 突破八重境后,这是邱少鹄第一次运用阳天星宿的权能之力,算是小试牛刀,轻而易举就制服了对方。 邱少鹄的夜眼如炬,琥珀色的瞳孔直接分辨出了最为清晰的那个影子,自然就是唯一的真身。 直接走到对方身边,将乌丸刀拔出又放在他的脖子上,邱少鹄厉声道:“说,你们来这干什么!” 片刻后,他立刻察觉到不对。 这个震康神宫的人,面色很快出现一抹黑色的死气,紧跟着眼睛也翻白,显然断绝了生机。 邱少鹄立刻拉开对方心口一看,可以看到一个狰狞的面具散发着黑色的气息,吞噬了对方一切的生机。随后,面具碎裂,也变成粉末,消散不见。 自此,可以说这个人是彻底死的干干净净。 邱少鹄没想到,震康神宫对于手下人的控制居然如此恐怖,可能泄露机密的人都会格杀勿论。 进而开始觉得不妙,毕竟眼下这个人还是穿着官差的衣服,若是此时有人闯入,看到自己和一个“官差”的尸体待在一起,又会怎么去想? 没等他想完,他才回味起另一件事。就是刚刚自己交手的时候,为什么整个衙门府邸,真的没有再进来过一个人? 方才实在太过于专心,以至于他忽略了身边很多其他的事情。这时侧耳倾听,才发现外面那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渐行渐远。 邱少鹄出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参加祭典的那群人,已经在知府大人的领头下,朝着更远的海岸走去。其余的官差纷纷跟在周围,使得整个衙门一下就空了下来。 潮门祭典,在衙门这里开始祭祀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大家一起去海边,以春分海水洗礼自身,预示着潮门人与海的紧密相连,才算祭祀进入尾声。 邱少鹄暗道要遭,既然震康神宫的人装作官差混了进来,肯定就图谋不轨。如果那些人此刻也都混在祭典队伍里,人多眼杂,到时候想把他们一个个都找出来也是大海捞针。 当务之急,也还是赶紧追上他们,避免事情越闹越大。 主意已定,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邱少鹄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所幸今日祭典本就是潮门空前盛况,陆续有人从别的地方赶到队伍中,让整个队伍的人数越来越多,所以邱少鹄一个人跑过来也不显得突兀。 人群中挤来挤去,不仅遮挡视线,也限制了他的动作。 邱少鹄还是让自己尽量朝知府张奉荣的位置靠近。下意识的,他总觉得这次震康神宫的目标,恐怕就是对方。 无意中,人潮里邱少鹄差点撞到一个人,幸亏对方反应快,及时躲了过去,才没有被推走。 “不好意思……”邱少鹄下意识抱歉,抬起头和对方对视。 眼前这个高大男子,和他对视的过程中,彼此都是一惊。 虽然对方的面貌明显化妆了,但从他的眼中,邱少鹄仍旧能认出,这个眸子中闪现着孔武有力光彩的人,居然是成赴先!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四:偷袭 抚神督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涌现在邱少鹄脑海的第一个疑问。 作为直属于昭国朝廷的军营机构,抚神督和地方衙门素来不和,平时基本会避免一些交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以此减少冲突。 那为何眼下成赴先却就在这里?还是特意乔装打扮的? 他找知府张奉荣要干什么? 但这个疑问也仅仅只在脑海闪过了一瞬。 邱少鹄立刻发现,自己眼下有更要命的麻烦。 在撞见他之后,成赴先的眼神中从开始的迷茫,转眼而变得锐利。 就像一只鹰,死死盯住了自己的猎物般,盯死了邱少鹄。 毫无疑问,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邱少鹄立刻想着的就是赶快离开。 但思绪终究还是慢了动作一步。 “啪”得一下,成赴先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像是镣铐般死死扣住了他。 武者的体魄当真惊人,不仅反应几乎和意识同步,而且大力抓握之下,那份劲力仓促之中,让邱少鹄也无法甩开。 成赴先张开了牙齿,露出了笑,“白老弟,好久不见,让我们去边上叙一叙旧。” 他脸上带着笑意,但落在邱少鹄的眼中总是显得阴气森森。 但成赴先已经拽着他就往一边走,配合着他说的话,真像是两个故交偶然相遇,在人挤人的人潮中也丝毫不引人注意。 邱少鹄当然知道,成赴先只是在打掩护。等走到人少的地方,只怕顷刻之间就会窜出来一群抚神督的高手把自己拿下,到时候自己真是插翅难飞。 可自己又敌不过对方的那份蛮力,眼下在人群中,又不可能用那些太过显眼的招式。 人潮汹涌的方向,在街边还有许多其他的摊位。 这是一年一度的盛况,潮门的商家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是纷纷在祭典会经过的地方摆摊,试图招揽最多的客人。 卖瓜果、花卉、糕点等的,芬芳的馥郁随着热烈的氛围,逐渐迷醉开来。 成赴先拽着邱少鹄路过一个摊位,那是一个卖枣泥酪的小贩。 火红的枣子,去皮打成泥,加入羊奶煮沸,既有枣子的甘甜,又带着羊奶的芬芳,趁热喝下,既能暖身体,又能滋润行人干涸的嗓子。 邱少鹄突然抬手,将一个盛满了枣泥酪的碗朝着成赴先推了过去。 “兄长许久未见,这碗乳酪,小弟先请你品尝。” 那碗里面的水面纹丝不动,看上去非常缓慢,实际却迅疾异常,风压直接压着整个碗口,才让里面的饮料没有洒出。 成赴先作为一个武者,感官敏锐,听到了风声,已经下意识回头,眼看一个东西朝着自己当面扑来,不假思索,立刻挥手便挡。 却不想这里面的枣泥酪是刚刚倒满的,还没放凉,滚烫的火热擦在了成赴先手心的皮肤上,让他下意识就是一躲。 尽管他经受过训练,承受超过常人的痛楚不在话下,但人之本能,遇到了火焰烫感之类的还是会先去躲避,偏偏作为一个武者最先训练的就是趋吉避凶的本能。 也是趁着这个间隙,邱少鹄抽身后退,在对方疏忽之时,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朝着人群密集处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 “别走!”成赴先随手将差点打翻的那碗枣泥酪接住,放回了旁边的摊位桌子上,朝着邱少鹄的方向立刻追了过去。 人挤人当中,又是被人追赶,这下邱少鹄直接用了真本事,“翼宿”的权能用出,凤泊鸾漂的招式,整个人身轻如燕,如迅疾的鸟儿在密林中穿梭,毫无阻碍。 成赴先在后面追赶中暗暗心惊,以自己的速度居然追不上对方,而且还眼看着他消失在人头攒动的人潮中。 但他到底还是抚神督的一个头领,盯梢追踪、搜索线索等能力远超旁人,仅仅通过邱少鹄留下的痕迹,依然准确地找到了对方的位置。 前面不远处,有锣鼓齐鸣,火焰灼烧着食物散发的热浪,还有炙烤香料的焦香吸引着过路行人。 一个商人将整只羊洗净烧烤,用刀从上面片下来一块一块,卖给围观众人。潮门在南方海边,少有羊肉可吃,所以大家也觉得很新鲜,围观的人一层隔着一层。 成赴先分明看到邱少鹄就在最里面,挤开众人窜了进去,眼看着邱少鹄也手里拿着把小刀,帮忙从烤羊身上割下来一片肉,肥嫩的羊皮被刀割开,金色的油脂从里面渗出,滋滋冒响。 眼看着成赴先进来,邱少鹄手上刀没停,又割下来一片羊肉,说:“兄长你难得前来,这片羊肉也先请为敬。” 说着,他将这刀上的羊肉,直接朝着成赴先甩了过去。 刚烤好的羊肉,带着火热的声势,像羽箭一般就朝着成赴先飞去。 而且邱少鹄甩的那一下,还带着滚烫的热油,液体飞动的速度更快,在空气中发出油花爆炸的声音。 成赴先刚刚吃了一个暗亏,又怎么可能被同样的招式再度戏弄。他反应飞快,手臂一挥,燕服袖子就遮住面庞,那些滚烫的油脂纷纷被挡下。 虽然袖子弄脏,但没有被热油泼脸,也算保全了脸面。 成赴先一边这么想,一边又眼疾手快接住了抛来的羊肉,心中暗自得意。 冷不防又是一道锐风铺面,还带着邱少鹄的声音:“兄长既然喜欢羊肉,这把刀也留给你吧,割肉吃也方便。” 那把剔肉刀,被邱少鹄直接抛了过来,刀刃向外、刀柄朝着成赴先,看着还真像是特意把刀柄递了过来。 成赴先正准备接住,眼前忽然一花,剔肉刀忽然整个翻转了过来,变成了刀柄向外、刀刃却朝着自己。这下子却变成飞到扑面、要把自己刺个透明窟窿不可。 成赴先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轸宿”的权能“捉刀代笔”调换了刀的方向,他只能硬生生把伸出去的手再缩回来,同时躲开。 “啪”得一下,刀直接掉在了地上,旁人无不心惊。 而落在别人眼中,成赴先连一把刀也没接住,那就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了——至少他自己这么想。 成赴先被屡次戏弄,恼怒之情溢于言表,眼看趁着这个当口邱少鹄又朝着人群里面钻了过去,他也立刻追上,若不抓住对方誓不罢休。 只是吃了两次暗亏,这次成赴先就多了一个心眼,一路上充满了警惕,生怕邱少鹄又突然窜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人在高度紧张,难免杯弓蛇影。 身旁一道影子浮现,一下子让成赴先如遭雷击般,直接跳起蓄势待发。 拿着剪子的裁缝愕然望着成赴先,他这也才看清,原来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刚刚那个影子,只不过是一个挂在旁边的衣服,厚实的裘皮袄在架子上整个撑起,看起来轮廓也就非常像一个人。 对着裁缝露出了歉意的笑,成赴先转身离开,继续去找邱少鹄的踪迹。 等成赴先消失后,架子后面的邱少鹄探出了身子,才松了口气。 从一开始的脱身办法他就想好,第一次戏耍成赴先是让他提高警惕,第二次之后则是让他草木皆兵,以为自己一定会跟着什么后手去戏弄他。 所以第三次看到了这件衣服的影子,成赴先下意识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的花招,等发现无事发生后,又会觉得自己早已离开,就会让他去别的地方搜索,可实际上邱少鹄藏着的位置却近在咫尺。 整个节奏都在邱少鹄的掌控中,成赴先则像是荒野中的野兽一样被他牵着团团转。可以说神机之道的“庙算于心”,邱少鹄已经谙熟。 看着一旁的裁缝同样对突然出现的自己愕然,邱少鹄也是略一笑,抬脚离开了这里。 一丝不和谐的感觉,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就像是在茫茫雪地中突兀出现的黑影,可以一扫而过,但必须警惕,因为那意味着野狼的袭击。 不过稍加思索,邱少鹄立刻意识到被自己差点忽略的是什么。 裁缝的架子上,放着的是一件裘皮袄,而且是一件极为厚实的皮袄。 潮门地处昭国南一隅的山南海北之处,终年潮湿温暖,即便是数九隆冬,也不需要这么厚的棉衣。况且眼下已经开春,气候转暖,他拿着这一件厚棉衣,又是打算卖给谁? 况且这裁缝也穿得极为华丽,一身的玄海绸,手上也没有做活而留下的茧子。要知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等绫罗绸缎贵重织物,又岂是一个裁缝穿得起的? 邱少鹄猛然转头,再度和那个裁缝对视。 他似面中还带着微微笑意,就像要照顾客人般招呼邱少鹄。 手上的剪刀,本来在裁一块布料,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眨眼间,邱少鹄就冲到了对方眼前,用全身的力量控制住了裁缝,将他狠狠摁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同时保持着搀扶的姿势,在别人眼里就像是他扶着这个裁缝坐下。 裁缝使劲挣扎,却挣脱不得,他手上的剪刀已经被分为两柄利刃,反射着锋利的光芒,却在邱少鹄面前一下就失去了作用。 “你是震康神宫的人,对吗?”邱少鹄直接开口说。 裁缝眼露凶光,刚想说些什么,遽然中面露痛苦的神色。 他的白眼翻出,呼吸急促,就像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 “圣子,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喉咙中的低吼,像是在朝着虚空中一个不存在的人求饶。 邱少鹄一惊,裁缝在自己面前已然断绝了气息。拉开他胸口的衣服,果然看到一个诡异的哭脸面具吸光了这个人的气息,又变为灰烬散落消失。 “咚咚……”正在邱少鹄不知所措时,耳畔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可以看到,知府张奉荣在人潮的簇拥下,已经离这里越来越近,要在这里举行祭典的最后仪式。 也是在同时,邱少鹄分明看到,四面八方中,有许多诡异的身影,混在人群里,向着张奉荣的方向飞快靠近。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五:自投罗网 那些人混在人群中,原本难以察觉。 但邱少鹄发现了不对劲,他那双敏锐的夜眼,就能捕捉到人群中那些异样的轨迹。 祭典之上,人群虽然杂乱无章,大体却还是有规律可循。人潮熙熙攘攘,围绕着张奉荣,一直在沿着大路前进。 这时候有几个人影,像是蛇钻在草丛中,诡异地朝着张奉荣的方向移动,意味着什么? 邱少鹄马上朝着张奉荣靠近,他不知道震康神宫的人到底在盘算什么,但可以猜出,这些诡异的神宫宗徒,绝不可能有任何好心。 更不论震康神宫属朗国地域,与昭国本就势同水火。 定、昭、朗三国虽彼此为敌,但如果说定国和昭国还是正统之争,那自从律州部族起兵连占绝连关以北诸多城池、斩杀昭国多位大将,自立为朗国后,朗国与昭国之间,就只剩下切齿之仇。 但与此同时,邱少鹄马上意识到,有几个人影,忽然改变了方位,转而朝着自己的位置赶来。 像是对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阻碍,想要在下手之前,先除掉自己这个绊脚石。 “哎,让一让啊……”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忽然路过邱少鹄眼前,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想要挤出一条路十分不容易。 对方突然窜出,邱少鹄也避之不及。 对方挑着的扁担,忽然在他的肩膀就是一沉,随后大力甩来,扁担的里面似乎放着极为沉重的东西,扫动之中,风声呼啸。 眼看那扁担势大力沉,邱少鹄不慌不忙,不过单手伸出,一下点在那扁担正中心,扁担带着挑着的东西立刻改变了方向,顺着去势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这是以消力的手法,以柔克刚,化解对方的攻势。 那挑扁担的汉子没想到还有这一手,一时有些呆滞。 邱少鹄可不会给他机会,手直接摁在了扁担上,带着扁担旋转的力道,将它自身的重量扩大了好几倍,全都压在了汉子一人的肩上。 汉子立刻惨哼一声,被邱少鹄直接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尚未转念,邱少鹄只觉得警兆再起。旁边一个卖艺的人,此刻突然再度扑上。 那个卖艺人原本杂耍的是鬼怪舞蹈,身上六个胳膊,不知道有几个是真的,却同时舞着六把长剑,变为眼花缭乱的剑花,朝着邱少鹄整个笼罩过来。 仓促之间,邱少鹄完全避之不及,况且这六把剑的剑路复杂,完全封死了他全部退路,刹那间,他全身都被洞穿。 卖艺人的脸上刚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下一刻才看到,眼前的邱少鹄已经不见了踪影。紧跟着就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后传来了声音。 邱少鹄用角宿的百代文宗权能迷惑了对方,同时屈指点中了对方背心正中间。那里是人体气海汇聚之处,此处中招,当下卖艺人全身劲力尽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连续解决两人,邱少鹄丝毫不感觉轻松,因为他知道,暗处一定还有人在观察着自己。 此处闹出了如此风波,四下里已有多人驻足围观,同时惊奇不定。 从这一道道迷惑的目光中,邱少鹄猛然感觉了一道冷厉的视线,朝着视线的方向对视了过去,邱少鹄看到了一个打扮成屠夫的人盯着自己,面色阴冷。 邱少鹄正等着看对方还有什么别的花招,却不想那个人眼珠一转,眼中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邱少鹄骤然警觉,紧跟着就看到,那个屠夫忽然把刀朝着身边的人就是一捅,一个无辜的路人立刻被牵连,腹部插着那把刀,血流如注。屠夫同时把那个人朝着邱少鹄就是一推,随后装作惊恐地大喊:“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邱少鹄立刻接住了伤者,心底里的惊异与愤怒各自掺半。 他立刻想到了对方的算盘,张奉荣身为潮门知府,身边断然还有其他守卫保护。可这么一闹,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原本保护张奉荣的守卫为了知府的安危势必会来对付自己,而没了那些守卫作梗,震康神宫的人也能更轻易地接近张奉荣。 既扫清了自己这个麻烦,同时也减少了接近张奉荣的难度,简直是一箭双雕。 “果然,我就知道,和衙门扯上关系,准没好事。”邱少鹄自己心中如此想,同时就看到,几个穿着官服的衙役,果真朝着自己这边围了过来。 邱少鹄脑中飞快盘算,眼下应该怎么办,是转身就走、还是先和对方说明实情。 正在此时,张奉荣一方的“大部队”,已经赶到了这里。 海岸之上有一处高台,高台一端直通大路的尽头,另一端则从海边绝壁之上突兀而出,对于绝壁下的大海可以一览无余。 这里平时可以作为望海台观景,祭典的最后,知府要在这里也进行最后的典礼仪式。 就在张奉荣即将迈向高台的前一刻,邱少鹄看到了这一切,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几乎不用思考,都能猜到接下来震康神宫会做什么、又会发生什么后果。 而当务之急,就是赶紧阻止张奉荣,让他千万别上这座高台,不然绝对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离得这么远,已经来不及了! 邱少鹄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张奉荣马上就要迈上高台的阶梯时,一只手忽然将他拦了下来。 这只手苍劲有力,而它的主人,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杆烟袋。红彤彤的烟火,从铜制的烟袋头上徐徐冒出。 “今天这望海台,还是别上了。”成庭栋对张奉荣说。 “好啊,”张奉荣点头同意,“既然有歹人作祟,也不应墨守成规。”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整个望海台突然塌陷了下去。 似乎有人埋伏在下面,坚固的木台顺着侧面的断崖整个滑落下去,摔成粉碎。人如果方才在上面,就算不死,只怕也会重伤。 而在同一刻,两道黑影,突然从木台下面的隐蔽处窜出。 如毒蛇猝然袭击,扑向自己的猎物,成、张二人首当其冲。 成庭栋似乎无动于衷,他只是默默拿起烟袋吸了一口,烟袋头的烟丝,被他抽出了红热的火光。 猛然,他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血气奔涌,气势如虹,武人千锤百炼的纯阳气息,凝聚为一条长龙,霎时间,烟袋小小的火苗,转眼变为一条腾空火龙,将两个刺客尽数吞没。 不过一口气息,也能霸烈至此。 也是在同时,另一个方向上,同样的两个刺客,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突袭向张奉荣。 从成庭栋的身上,他们能感觉到这个武将历经战场的可怕,那相比较之下,还是文人的张奉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也要更好对付一些。 张奉荣的确不通武学,动作和成庭栋相比就要迟缓许多。在感觉到对方袭击后,他只来得及转过头看去。 扫视的目光,与震康神宫的两个刺客直接对视。 两个刺客如遭雷击,从这个朝廷五品知府的眼中,他们看到了那如雷霆般洗练的锐利,是天道的律令,带着常人无法承受的目光,让他们直接倒地不起。 张奉荣师从茫山学派,穷尽一生钻研诸子之学,以渊博学识为刀,斩尽自身杂念,只为求得学问巅峰。长年累月的洗练之下,已经达到了念头之中锋芒毕露的地步,似目生电光,修为之精深,实不在成庭栋之下。 人群之中,四下里喧嚣无数,是一个又一个震康神宫的人意欲袭击,却纷纷被其他人拦下。拦下他们的人,身手矫健、举止有度,分明都是抚神督的人。 而在其中,邱少鹄也见到了原本追捕自己的成赴先,此时也加入了围攻刺客的行列。 原来如此。 看着成庭栋和张奉荣的携手退敌、还有抚神督暗中守卫在一旁保护知府的安危,邱少鹄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外界所传,抚神督总司成庭栋和潮门知府张奉荣的不和,明显是二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这两个人同在昭国官场,明显还是故交。 但地方大员如果传出和派驻当地的武将有所“勾连”,势必会给二人带来无穷的麻烦。毕竟文臣武将勾结,自古以来就是朝廷大忌。 所以成庭栋一直装出和衙门不和的样子,以此来堵住朝廷之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嘴,同时也在暗中派人保护张奉荣。 却没想到,正巧震康神宫的人撞了进来,也是自投罗网了。 邱少鹄正在如此想,抬眼一看,成赴先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抚神督的人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局面,眼下之中,可疑人就只剩下了自己。 尤其是成赴先,望着自己,虎视眈眈。在他的示意下,其余几人已经都围住了邱少鹄。 邱少鹄苦笑一下,看来现在想走,是不可能了。 果然,和衙门有牵连,就从没有好事。 当然,也可能还是因为《太上记》,才让自己陷入这些倒霉事。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六:别有用心 “人被关在牢房里,是应该先大喊冤枉呢?还是装得害怕一些呢?” 邱少鹄笑了笑,敲了敲隔壁牢房的栏杆,说:“或者像你一样,自从进来就一言不发?” 隔壁关着的就是郎邢,听闻邱少鹄的话,他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依旧一动不动。 被关在大牢里这么久,依旧没有人来救郎邢。安息之地的组织极为松散,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会在一起,既没有什么情谊、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纲领。所有的就只是带着各自的愿望和理由,听从接引者的话,去寻找他们心中那唯一的圣地。 曾在外面彼此为敌的二人,眼下倒是都成了抚神督的牢中囚徒。区别只是一人仍旧生机勃勃,另外一个则受尽酷刑、现在宛如死狗。 “安静!”看着这里的差役走过来,粗暴地用棍子敲打着他们的牢门,警告邱少鹄道:“不许说话,那这里当你家后院啊!” “差爷,不是我挑剔,只不过能不能通融一下,给我换间牢房,你看,我居然和一个死人关在一块。”邱少鹄指了指自己身旁那具尸体,无奈地说。 祭典结束后,他就直接被扭送到这个牢房中。抚神督还算宽容,对他倒是一没上镣铐、二没用枷锁。不过分给他的牢房,却早已有一个死人。 邱少鹄一眼就认出,这个死人是之前那被安息之地迷惑的师爷,眼球缺了一只,不知是怎么死的。 听了他的话,差役也懒得搭理他,自顾自走到一边,和另一个同伴一边闲聊,一边离开了这里。 “听说了吗,市舶司查走私,好像查出了大事!” “我也听说了,好像市舶使郑大人,都被带走调查了。” “啊,居然是他,如果他监守自盗,倒是能解释为什么那么久以来,市舶司每次调查,都徒劳无功了。” 声音渐行渐远。 “真不管我了,”邱少鹄看了眼隔壁的郎邢,直接坐在了师爷的尸体旁,道:“看来,今晚要和你待在一块儿了。” 郎邢依旧不发一言。 地牢阴暗,只有顶部一扇小窗,透露出幽冷的光。月辉从中透过,独照孤影孑人。 邱少鹄闭目沉思片刻,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探头看向了顶端的小窗,随后走到了牢门前,重重地敲了几下。 精钢铸造的牢门,发出了很大的声音,然而却没有任何回应。 平日中暴躁的差役,此时也没有喝骂。 邱少鹄隐约想到了什么,转而将目光看向了师爷的尸体。 随后,他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指尖锐利如爪,刺入尸体的腹部。敏锐的触觉,让他立刻发现,尸体的肚子曾经被人为剖开,并且藏了什么东西进去。 他随后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把血淋淋的锉刀。 这比屠宰场还要血腥的场景,邱少鹄却不为所动,毕竟早在雪山上时,比这更残忍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 他不知到底是谁把锉刀藏在了尸体里,但毫无疑问,这就是天赐良机。 邱少鹄用锉刀不断切割着小窗的围栏,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铁屑四溅。 而郎邢自始至终就一直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终于,随着“吱嘎”一声,两段栏杆被邱少鹄折断,露出了一个可以通人的出口。 而那柄锉刀,也彻底磨损。 邱少鹄忽然又想到了一事,转而将那个锉刀扔给了郎邢的牢房中,然后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锉刀的尖端,还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郎邢自然知道邱少鹄的用意,这把锉刀,不是留给他离开的——事实上,他也做不到用这把钝掉的锉刀像邱少鹄一样逃出这里。 但如果他忍不住地牢中煎熬的痛苦,这把锉刀,还可以作为他自我了断的工具。 牢房外月明星稀,看不到一个看守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邱少鹄知道自己猜对了,忍不住快走几步,就要离开这里。 “等一下!”一个声音,突兀从他身后传来。 阴影中,是成赴先出现在那里。 他手中拿着的,是把邱少鹄关进牢房前,他们扣下的那把乌丸刀。 “他让我把这个还给你。”成赴先说。 …… 八仙桌旁,成庭栋看着手下呈报上来的记录,沉吟不语。 关于震康神宫的动向,怎么也找不出下一步的信息,哪怕是刚刚抓来的人,也只知道他们的任务就是袭击张奉荣,其他的事也一问三不知。 他们每个人都像一枚齿轮,只会在需要自己的地方转动,对于自己之外的状况就一无所知。一颗颗只做着自己分内之事的齿轮,彼此咬合转动,才是一整个完整的齿轮组,而他们的最终目的,才会暴露出来。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那个关键位置的“齿轮”,才能知道更多。 “砰!”就在此时,成赴先推门走进。 看着自己这个仍旧面露不服气的儿子,成庭栋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说:“事情办好了?” “都按你的吩咐。”看自己的父亲毫无反应,成赴先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偏偏要放走他。” 对于让邱少鹄离开,成赴先还是介意。 “他和我们一样,也在找震康神宫的事。但和我们不同,我们是官家,震康神宫的人看到我们的踪迹,就会想办法避开。他能用的手段也比我们要灵活,只要盯着他,说不定比我们单纯埋头寻找,更容易发现震康神宫的踪迹。” 看着成赴先若有所思的表情,成庭栋顿了顿,补充说:“况且,我看得出,他是个好人。” “好人,么。”成赴先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又是怎么一个标准。 “别怀疑我的眼力,除了你母亲,我分不清女人,但看得清战场。战场上要是认错了不该信任的人,连累的可不仅仅是自己。”成庭栋像是带着感慨,说:“那个年轻人,桀骜的眼神,只是想讨回自己的债,而不是伤害别人。” “他想的,只是复仇吗?”成赴先回忆着刚刚和邱少鹄面对面的场景,脑海中若有若无,有一些不畅快的念头。 “怎么了?”成庭栋问。 “没什么。”成赴先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好像自己忘记了一些什么。 …… 稍早之前。 “就这么放我离开吗?” 邱少鹄一如既往地笑,毫不在意。 “我只是奉命行事。”成赴先将刀交还给了邱少鹄。 “谢谢你替我保管它了。”邱少鹄将刀接过,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等!”成赴先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怎么?”邱少鹄笑着转身,满是不在意。 成赴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偏偏要叫住对方,似乎只是因为就这么放他离开的不甘。 沉思片刻,他只是说:“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但,我希望至少你不要牵连无辜的人进来。” 这与其说是他想警告邱少鹄的话,不如说是成赴先自己一点卑微的期望。 “还有呢?”邱少鹄漫不经心。 对于对方这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成赴先也是出离地愤怒,左右他的事情已经办完,对方愿意再怎么样都和他没一毛钱关系。 成赴先盛怒之余,直接转身就走。 “等一下,”这次是邱少鹄叫住了他,看着迷惑的成赴先,邱少鹄说:“现在是什么时辰?” “你不是自己有罗盘吗?”看着被邱少鹄挂在脖子上的罗盘,成赴先不解。 “啊,也对,”邱少鹄先看了眼罗盘,然后给成赴先示意了一下,道:“现在是子时一刻。” 那一动不动的指针,在成赴先看到的时候,忽然意识显得迷离。 邱少鹄说话之中,在他的手上,是白烟升腾。 不仅仅是“百代文宗”的权能,邱少鹄又一次使用了曾经迷惑过成赴先的线香。 “啊,对,”闻到了香的气息,成赴先只感觉无论对方问什么,自己都应该回答。 “道台衙门的东西,平时放在哪。”邱少鹄谆谆善诱般地询问,“像是有一次,那些差役在一个棺材铺搜到了一个面具,最后又放在了哪?” “它……其实也放在抚神督的仓库里,因为张奉荣和我父亲的关系,才把它交给了我们。我们看管的很好,让一些守卫轮流看着……” 成赴先不知不觉,将所知道的一切、甚至包括那个面具放在了哪、有多少人是如何看管的,都告诉了邱少鹄。 “原来如此。”知道了去哪找那个面具,邱少鹄一边熄灭了线香,同时一边给成赴先看了眼罗盘,说:“现在还是子时一刻,时间一直没变。” 这是解除了对成赴先的迷惑、同时给他一个暗示,因为成赴先不知道邱少鹄的罗盘只能指示方位、时间指针却是坏的,所以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只会觉得时间没有变化吗,而这段被邱少鹄迷惑的时间段就根本不存在。 “我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之后,邱少鹄感慨,自己两次都用了同样的手段,迷惑同一个人来获得线索,多少显得盯着一只羊薅羊毛了。 自从成赴先遇到他,多少就总有些冤大头一样的衰运。 …… 因为有成赴先的“指点”,邱少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绕过了抚神督的严密防守,摸到了证物仓库里面。 抚神督做事确实井井有条,所有的证物分门别类摆在一个个架子上,看上去倒像是商铺般琳琅满目,这也方便邱少鹄直接找到自己的目标。 看着眼前的这个貂脸面具,邱少鹄并不怕被抚神督的人发现,毕竟他此次来不是要把它带走,而只是想借用它看到当时的场景。 使用星图,邱少鹄的意识再次被拉入到面具经历过的事情中,很快,他就看到了一些事情。 一个人接过了这个面具,去了一个地方。这个人并不是震康神宫的人,因为他没有把面具随身藏着,而只是拿这个面具作为一个信物,方便联络他的人认出自己。 在一处空地上,围墙角落的阴影,拿着面具的人等了片刻,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叫他: “我的吩咐,做好了吗?” 邱少鹄神情一震,他认得这个声音,这分明就是在潜窟遗迹中阻挠他的神秘女子。 居然还不仅仅是安息之地,她还借机和震康神宫有了联络,到底要做什么。 “都做好了。”和女子碰头的人诚惶诚恐,“那我之后……” “你继续为我做事,每隔一段时间,都来这里找我。”女子神秘地说。 看来,接下来要做什么,对邱少鹄就是明摆着了。 他要去这个人和女子碰头的地方,一看究竟。 至于那个位置在哪,从刚刚的场景中,邱少鹄听到了嘹亮的戏剧唱腔。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七:线人 “各位老板,恭喜发财啊。” 汤巡在街边刚刚送走了自己的客人,眼看现在日晒三竿,转而开始收摊。 等他把包裹、旗子全收走,一旁其他小贩好奇,忍不住问:“我说这天还早着呢,你这就走?” “有亲戚在康京催我过去,所以要早点准备赶路。”汤巡正低头收拾东西时,冷不防有人走过来,一把坐在他摆摊给人算命的椅子上。这个人刚刚就在旁边小贩的玩具摊边。 “客官,今天我收……”汤巡抬头看清了对方,立刻吓得不敢言语,“白……老大……” “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在昭国都城还有什么亲戚?”白雨的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意。 “怎么不算亲戚,老瞎子他们……”汤巡指的是“名不副实之人”的其他人,但这个借口显然说服不了白雨。 “你只是想躲震康神宫。”白雨一语道出了汤巡的心思。 汤巡哑口无言。 “我可以让他们找不到你,但你要帮我找另一个人。”白雨说:“别忘了,你欠我的,还没还清。知恩不报之人,也该杀!” 汤巡无可奈何。 人情债,总是最难还的。 因为有能力借你人情的人,也有能力让你一直欠下去。 只是汤巡没看到的是,白雨手里,拿着一个孩童的益智玩具——九连环 …… 潮门城里,有最多戏班子的地方,肯定是在东城区域。 这里商户众多,人员繁杂。人多的地方,自然也会有更多的卖艺人,以此吸引过往生意。 只是这番踏足东城街市,耳中却未曾听闻往日般热闹喧嚣。 街市缟素,是不久前罗氏商会爆炸的哀风遗存。家家多闭户,来往之中,人多带着严肃伤感,是不知多少人,在劫难中经历了亲人别离。 意外的痛苦只是一瞬,却需要许多人用一生来抚平。 整条街巷都是丧期,那些热闹的事自然少了许多。邱少鹄眼见旁边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卖艺人还在练把式、说书人带着八字胡给不多的听众讲着阳斋寒客书里的故事。 正在此时,从一边偏僻的一角,邱少鹄忽然听到了,那嘹亮的戏腔。 声音高昂清脆,是小生的唱腔,带着戏中角色特有的书生意气。 邱少鹄被声音吸引了过去,发现在街市边缘的角落,一个土墙旁搭了一个不大的台子,戏班子正在那里唱戏。 戏班子前台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笔写着今天唱的曲目,而曲目下标注唱戏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只有一个名字“司马因”,应该就是戏班子的顶梁柱,处处少不了的一个。 这番演绎的曲目,是士子进京赶考,一青衣小生在胡琴的伴奏中,用戏腔诉说着路途的不易。 旁边围坐了不少的人,听着小生的极佳唱腔,不时一边叫好。 平日东街里,最繁华的地方有大戏班子在那搭台,而边边角角的区域,也会有像这样的小戏班子来此唱戏。 眼下全街缟素,大戏班自然不能再出来,像这类小戏班本来就在街巷边缘,自然无伤大雅。而一条街中,总有人随时随地想要听戏,所以此时一个小小班台,吸引了比平日中更多的看客。 此时小生的戏一遍唱完,即刻退场。不多时,一个红衣花旦又从幕后走出,捏着婉转的强调,诉说和情郎别离的伤感。 虽然画了很厚的妆,从那花旦的眼角细节,邱少鹄还是能够看出,这和刚才那小生其实是同一人。小戏班子人少,常常匀不出角色,所以往往要一人分饰多角,才能凑完一出戏。 估计这个人,就是戏台前写着的司马因了。 不过虽然知道戏班子里,旦角的女性角色也是男人来扮演,但这人刚刚还在唱男小生的戏、转过头就能唱女旦的腔调,也足见司马因唱戏功夫精深了。 不知不觉,这段时间内,四下里围观的看客越来越多。 一出完整的戏唱完,满堂想起了喝彩与掌声。管事的拿着竹筐去下面收钱,“叮叮当当”,散乱的银钱都扔到了竹筐中。 邱少鹄也扔了几枚铜板进去,等管事的从自己面前经过后,随意扫视时,自己却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目光。 土墙旁边,看客人群外围,一个人正要离开。 邱少鹄立刻跟上,等到他走到了墙边拐角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上去一把抓住了对方。 “哎呀,怎么又是你!”栾温看着再度找上门来的邱少鹄,暗暗苦恼,“我上次还没被你害够吗!” “哦,你倒是说,我怎么害你了?”邱少鹄饶有兴致地说。 “上次你在港口搞出那么一大摊子事,闹得人心震动,知府派人来查,我们领头郑大人都因为被怀疑和走私有牵连被抓进去了。”栾温叹了口气说:“我今天还得来这边和别人接洽,看看处理市舶司现在的事。唉,没了郑大人,真不行。” “我看你的郑大人被关进去了,你是最开心的吧。”邱少鹄毫不客气地说:“还有,什么来这里接洽,管理港口的市舶司来戏班子接洽什么?你不是接洽,是来接头!” “你……你什么意思?”栾温紧张道。 “别装了,你比谁都清楚。”邱少鹄步步紧逼:“勾结外人、在市舶司内走私的人,其实不是市舶使郑岭,而就是你!安息之地的人,也都是你找来的!” …… 东城附近,蒙尘在四处寻找。 他的师弟们也被他一并放了出去,开始沿着道路搜寻着线索。 之前询问那几个震康神宫的人,蒙尘也并非一无所知。 虽然关键的记忆被他们忘却,但蒙尘让他们画下了这段时间他们记得的路线,彼此映照。 如果他们去过哪里却不记得,记忆的路线中,就会出现一个空白点。再把他们不同人的路线相互映照,那个共同的空白之处,就是他们见过灵谛的地方! 这般寻找到最后,聚焦的地点,就是潮门东城。 …… “你瞎说什么!”栾温几乎跳了起来,“我根本……” “不承认吗?”邱少鹄微微冷笑,给他一点点分析:“在此之前,你的同僚里就有人怀疑郑岭了。因为走私的货物不断出现、但进港的商品名录却不曾出错。这种情况下,会怀疑最后审核名录的郑岭,自然理所应当。” “但其实,每次送给郑岭的名录,都要先经过你的手里再呈送上去,你自然有机会篡改里面的内容,不使之路出马脚。” “所以我去港口的那天,偏偏遇到了你,因为当时刚刚有一艘走私船进港,你得亲自在那看着不能出事。而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你还在当晚特意拉了一个同僚陪你一起。只是不巧,你的那个同僚当晚开小差离开了,我猜第二天,你会帮他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因为如果上头查下来,你肯定也会露出马脚,所以帮他就是帮你自己!” “你说的无凭无据,谁会信!”栾温气急道:“那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在港口看管那么严密的情况下,能把东西运进来的!要知道,进出港口的船,可都要登陆名册、反复确认的。” “这个说起来就更简单了,因为你们走私的东西,其实就是港口最常见的东西——船。”邱少鹄一语道破天机。 看着栾温脸色发白,邱少鹄知道自己说中了,继续道:“市舶司规定,商船进出,无论是来港口卖货还是买走港口内的商品都需缴纳税款。但如果一艘商船进来时带着货物贩卖、离开时也同样买走了港口里的商品准备运到其他地方,就等船离开时统一缴纳一笔税款就可以,同样的,登记的商船名册,也只会在船离开时记录一次。” “你就是利用这个时间差,当船进港时故意带一艘破船,在船板底藏好走私的东西,趁着修船的时候把里面的东西运走。等船出港时,再把破船处理掉,换成预先准备好的另一艘新船。” “且不说新船里能藏更多的货物,昭国律法,新造的船舶一律不允许贩卖到国境之外。仅仅靠着在市舶司眼皮底下偷天换日、用旧船卖新船的方法,你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如何,还要我说下去吗?” “噗通!”刚刚说到这里,栾温已经跌坐在地上,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孩子一切秘密都被戳穿,他怎么样也不可能保持冷静。 “身为市舶司官吏,知法犯法,甚至勾结安息之地等邪教,你考虑过后果吗!”邱少鹄厉声道。 “你……我求你,千万别告发我,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只是想赚点钱!”栾温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我儿子他病入膏肓,就连申氏医馆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他,如果我没有足够的钱,就……” “我没心情听你说这些婆婆妈妈,说我想知道的,”邱少鹄逼问道:“安息之地的人找你,到底从你这里往港口运了些什么?还有震康神宫,你又是和他们怎么扯上关系的?你今天来这里附近,是不是要和一个女人碰头,她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安息之地的人运进来什么,我根本不清楚。我只是相当于一个过路商,有人想借着港口偷偷运什么,我就抽一笔过路费帮他们,但他们具体送了什么进来,我都一概不知。” 看着邱少鹄依旧怀疑的眼神,栾温一下子急了,“我敢用我儿子的命发誓!” “接着说,原本和你碰头的女子又是谁?” “我也真的不知道,我之前来过这里两次,都是只听到声音、没见过人。第一次是拿着一个面具和她碰头,上一次又是听她说了一个什么东西,但好像已经被震康神宫的人去一个棺材铺拿走了。” “那是什么?”邱少鹄隐约察觉到了重点。 “一幅画,好像据说,上面写着‘阳斋寒客’的手记。” 邱少鹄遽然动容。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八:心事谁知 又是阳斋寒客。 自从来到潮门,邱少鹄感觉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和这个只出现了名字的人搭上了关系,无论走到哪都绕不开他的影子。 隐约之中,邱少鹄甚至感觉对方其实就藏在离自己不远的身后,观察着一举一动,看自己把他随意丢出的那些线索用尽全力才能找到拼凑,亦步亦趋地像一只只会跟随的山羊。 “然后呢?”邱少鹄紧跟着追问,“然后还有什么事?” “再有?我也不知道了。”栾温苦了脸,“我就知道这么多,再多出一点我真的不清楚了。” “那你今天过来,是因为今天是和那个女子碰头的时候吗?”邱少鹄追问。 “不是,”栾温说:“我是自作主张,到这附近的。郑岭被抓走,我担心官府的人查到我头上,所以想来找她商议一下对策,但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影。在此之前,都是她主动联系我,只要她想跟我碰头,就会有别的途径通知到我,每次来找我的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了。”邱少鹄想了一下说:“你现在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道台衙门的人一时半会查不到你的身上。从今以后,你给我做线人,下次对方再准备联系你,你也提前告诉我。” “真要这样吗?”栾温打了个寒颤,“那个女人……可……很可怕。” “你是怕她、还是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或者怕我继续要挟你?”邱少鹄冷笑道:“你走私了那么久,这点胆子都没有?让你做什么就去做,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 栾温无奈,只能低头默认,然后听邱少鹄的吩咐灰溜溜地离开了这里。 “阳斋寒客。”邱少鹄思索,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而要调查的源头,他早已明晰。 “志乐斋。”邱少鹄想起了李异玄,从上次见面,他就感觉到,这个妙龄女老板,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谜一样的感觉。 …… 蒙尘停步在戏班子前,看着那些听戏的看客逐渐散场。 小戏班上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场戏,是一个老生扮相的人,在戏台上诉说着忠君爱国的情怀。 蒙尘常年居于世外,当然听不懂在唱什么,也不会知道这个戏台上的老生其实已经用不同的扮相在台上唱了快一天。 他只是在这里,拿出了前项册,翻开了另外一页。 前项册是在必要时的指引,只有它想让自己翻开,才能翻出对应的页数。 此时,也正是前项册的指引,才让他来到了这里。 “师兄!”劳哲等人也纷纷赶到了这里,同样是因为各自那一本前项册的指引,才让原本在四下里搜索的他们在此处碰头。 “是前项册又有什么要告诉我们了吗?”几个师弟面面相觑。 “应该是,万隐大师不会骗我们。”蒙尘言之凿凿。 要知道,前项册可是万隐大师大耗真元才写就的包罗万象的书籍,自此之后万隐大师就闭关不出,可以说写就这一本书就消耗了他太多的心血。母本被作为至宝保存在无忘岛上,他们每人拿着的子本都能以和那一本母本的联系,无时无刻作为自己的指引,又怎么会出错。 不知不觉中,每个人的前项册里,果然出现了新的信息,把他们指向了下一个位置。 等到看清最后的指引,包括蒙尘,所有人都有些愕然。 上面根本没有一个明确方位,每个人的指引都有所不同。 “这,不会是灵谛,去过的所有地方吧?”抚勋道:“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 初春的天气,常常多变。眼下已经乌云密布,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天时节,书店也没太多生意。 志乐斋的门店里,也只有李异玄一个人坐在桌子后,用笔写写改改着什么,不住蹙眉沉思。 也许因为太过专心,以至于她连有人进来都没感觉到。 随着邱少鹄的闯入,原本干燥的室内也带来了一丝清凉的水汽,仿佛雾蒙蒙。 邱少鹄闪身之间,就到了李异玄眼前。等李异玄察觉到时,已无比错愕。 “哎呀,你干什么!”对邱少鹄的突然出现,她吓了一跳,连桌子上的纸都被她自己无意中掀翻了几张。 邱少鹄一把抓住其中一张,看到了这是一本新写的书的开头,同时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我的修仙之旅》,远人无名生著。你?” 邱少鹄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大书商的女掌柜,居然就是满街说书人最常说的志怪故事的作者之一——远人无名生。 “没错,是我,我就是远人无名生。”李异玄无奈地笑了出来,“想不到那些志怪图书的作者,居然是一个女子吧。” “所以,你和阳斋寒客……”邱少鹄有些猜测地说。 “我也是因为阳斋寒客的影响,才开始写书的。”李异玄倒是坦率,把一切原委说了出来,“我一直很喜欢那些志怪故事,对于传说中的仙人,我总有超出常人的向往。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阳斋寒客写的书时,我简直惊呆了,从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看的书。” “于是我也开始用‘远人无名生’的笔名,开始写自己的书。不过虽然写了那么多,但我的名气终究还是差了阳斋寒客许多。他的书实在是太好了。” 李异玄无不憧憬。 “那你肯定知道,阳斋寒客到底是谁了。”从上一次邱少鹄发现志乐斋和阳斋寒客间的关联,他就一直想问清楚,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眼下,就是最恰当的时候,不仅仅是当初《契恩记》那本书,还有现在和那个神秘女子的关联,全都落在了阳斋寒客一个人的身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原来你还是为了他来的。”李异玄似乎毫不意外,笑了一下,说:“但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不知道,阳斋寒客是谁呢?” 带着沉静的语气,诉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你不知道?”邱少鹄愕然。 “虽然阳斋寒客一直以来,所有的书籍都只在我志乐斋销售,外人也以为,他是只和我们合作的特殊作者。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不仅我不知道,整个志乐斋上下,也从没有人见过他。”李异玄淡淡的语气,像是诉说着一件毫无关联的事情。 “那,他的书,都是怎么出版的?”邱少鹄还是难以置信。 “他每个月的头三天,都会将书稿邮寄过来,请我们刊印装订好后再出版,从来不会违约。而每次的稿费,也是我们按照他寄来的地址,再给他邮寄回去的。” “这样的合作,志乐斋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每一次邮寄后,他下一次的地址都会有所变化,从不会重复。而我也按照那些地址,派人去找过他,却从来没有任何收获。” 李异玄顿了顿,道:“所以,其实关于阳斋寒客的了解,我和你、和那些书的读者一样,除了知道这么一个写书的作者,其他的也一无所知。” 李异玄的话中,还带着些许遗憾,显然也是对于自己崇拜的人始终不可一见的感慨。 “居然会这样。”邱少鹄没想到又是毫无头绪的结果,而且看样子,李异玄也丝毫没有欺骗自己,不由得迟疑起来。 看他这幅样子,李异玄轻笑了出来,道:“我看你来势汹汹,一开始还以为是你要来问罪的,没想到你也会为难。你想找阳斋寒客,到底是要做什么?” 邱少鹄思索了一番,将事情掐头去尾说了一下,当然只说了大概是有人拿走了带着阳斋寒客手记的一幅画、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寻。毕竟关于《契恩记》的事情,里面还涉及到无忘岛的一些机密,他也不会说出来。 “有人拿走了带有阳斋寒客记号的一件东西,这也真是凑巧了。”李异玄自言自语。 “什么凑巧?”邱少鹄问。 “凑巧的是,前不久我这里刚刚也丢失了一些东西,也是阳斋寒客以前手稿的一部分。应该是有人假装进来买书,趁着没人注意偷走的。我本来还奇怪,谁会偷走它们,现在就有了头绪了。”李异玄道。 “你知道怎么能找到那些人?”邱少鹄说。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李异玄顿了顿,随意一招手。 胳膊上薄纱的花袖,在半空中飞舞着,如同无数翻飞的蝴蝶,最终化为一道道虚影,密布在周遭的附近。 那每一个虚影,都拿着一根笔,在不存在的纸上不断写着些什么。 写的内容大同小异,所不同的都是一些细节。最终这些有着细微差别的故事,在彼此映照中变得愈发合理,开始与现实严丝合缝。 看着诧异的邱少鹄,李异玄笑了,说:“别忘了,我可是一个故事作者。三千世界,一支笔足以道尽。无论现实还是故事,一切的发展总是需要逻辑。我只需要找到他们偷走我的东西的最合逻辑的可能,很快就能知道他们到底在哪。” 李异玄说的没错。 那些虚影写的内容,就是假设偷走她东西的人,会使用什么手段偷窃、最后如何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逃走。 每一个虚影,所写下不同的可能,最终符合逻辑的继续按照这个方向去猜测故事发展,而不符合逻辑的,则改变方法,知道更加趋近于真实。就这样一步一步,找出当日那些人偷走东西的合理方法,最终还原出整个现实。 这也算是一种推演,但却是和奇门之道完全不同,是用尽所有的可能猜测每一种结果,最终得出最符合现实的穷举推演。 也是像李异玄所说,是她作为一个作者,才独有的能力。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七十九:海雾 刚过巳时。 成赴先穿着蓑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避雨的人,沉吟不语。 成庭栋忽然要他调查一件事,当日罗氏商会大火后,成庭栋带人从灰烬中找到了残存的魄心凝药渣,这种朗国的药材,不可能随便出现在昭国的港口城里,所以现在要他去查清楚。 说得容易,但这件事事关海港走私,牵涉到衙门、商帮、市舶司等方方面面,哪能这么容易查清。像是市舶司的顶头上司郑岭都被关进去了,不也照样什么都没能查出来? 但事情摊到自己头上,该做还是要做。成赴先知道父亲素来严苛不近人情,该做的事没做好,可不是一句“难做”就能敷衍过去的。 “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商铺,是青盛祥,他家这月从港口一共买进的货物是……”徐易呈在旁边,拿着港口的记录,给成赴先一一说明。 徐易呈是成赴先拉过来的,既然要调查这种事,有个清楚市舶司情况的人自然再好不过。 就像是田里的农民直到何时下雨,跟着城里的工人、总能找到酒分量最足的菜馆。找对正确的人,才能做好恰当的事。 “现在就去。”成赴先带头朝着青盛祥的位置走,徐易呈也只能跟上。 青盛祥门前石砖坑坑洼洼,二人到了店面,穿着的一身官服立刻让店主于星诚惶诚恐,忙问二位大人来做什么。 “我看你这店面,最近药材生意做的不少啊。”成赴先早就调查了一遍,青盛祥最近半年一直在贩售党参,从未中断。 “哪里,哪里,”看着在店内不断巡视的二人,于星只能赔笑着说:“卖这个确实赚钱。” 店铺后面工人吆喝声不断,成赴先看到了他们把成垛的党参放在了马车上,就要运走。 徐易呈这时候也查看好了这家店的账簿,对成赴先点头示意没问题,确实所有的账目都是贩售党参。 成赴先没说什么,也直接走了出去,到了一个拐角处,忽然停下,同时示意徐易呈也过来。 在这里,他们刚好能看到青盛祥的大门,又能隐藏自己。 “怎么了?”徐易呈不解。 “等着。”成赴先只是这么说。随后看到路旁就有个小土地爷庙,于是也随意拜了拜,算是对着这个神灵又祈求了一遍。 徐易呈也只能跟着等在这。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亥时二刻,天上的雨早已停下,街边人声稀疏,空气中的潮气却丝毫不减,像是许多水珠黏在人的身上,分外不适。 徐易呈本来等的快心烦意乱,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咔哒……咔哒……” 是马车商队的声音。 成赴先紧紧盯着一个地方,徐易呈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原本在白天从青盛祥走出的车队,到了晚上又回来了。 “这……”徐易呈稍加思索,立刻明白了对方搞得又是什么把戏。 青盛祥白天大张旗鼓让人把那些党参运走,,到了晚上偷偷让人再原封不动送回。这样在账簿上,里外里还是这些东西,就能源源不断做出生意很好的假象。 对方这么掩盖,绝对另有目的。 “那马车,还带着如沐轩的标志。”徐易呈看出了端倪,道:“还有那车轴,是百行万向轴,只有如沐轩才造的出来,神工门都没有这种技术。” 如沐轩? 成赴先诧异。 这个和神工门齐名的帮会,其内能工巧匠无数,为何要掺和到这类事情里? “起雾了。”徐易呈看着周遭的景物在白茫的笼罩中愈发模糊,说:“外海上,最近恐怕要有大浪。” 在海边,夜晚涨雾,只意味着大海中令人不安的变化,是动荡的前兆。 成赴先看了徐易呈一眼,他是北方人,对于这类变化,自然不如徐易呈了解。 …… “现在什么时辰?”李异玄问。 “大概亥时一刻。”邱少鹄道。 “大概?你的罗盘不能看时间吗?”李异玄好奇。 邱少鹄没有回答,只是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有雾,”邱少鹄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细微变化,说:“潮门外海,可能海底下有什么变化。” 他无意中看过《南国地理图志》的内容提到过相应的情节,所以也算熟记在心。 “可能有海啸,是吗?”李异玄在旁边说:“我听说过一个趣闻,海边生活着一种庞大的巨兽,长着虎爪象头。每次它发怒之前,就会先用长长的鼻子喷出水柱,落到岸边变成雾,然后等真的生气起来,就卷起万顷波涛,所以有了海啸。” 李异玄像是说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说完后自己就笑个不停。 邱少鹄也并不搭茬,此番出门,他算是被李异玄拽过来的。找到了偷东西的人可能在的方向,李异玄就一马当先,非要把自己丢的东西都找回来,当然没忘了带着邱少鹄一起。 而想要找到阳斋寒客的那件东西,所以邱少鹄也不介意跟她走这一段。 只是李异玄的性情在他看来多少有点……跳脱。 仔细想来,邱少鹄自己从小到今天,其实一直接触过的人也真不算多,像是这么活泼的也基本没有,所以他也没有和这种人相处的经验。 不对,还是有一个的。 “哥哥,你看我做的这个小水车好不好,是不是快赶上爸爸了?” 在云地村里,一个叫谭英的小男孩,总是喜欢找他玩。他是个铁匠的儿子,所以也立志于做一个了不起的工匠。 那个小水车,邱少鹄也一直带在身边。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拳头握紧,骨节发白,还在不断颤抖。 曾经热切的人,现在只剩下冰冷的遗物。 人不远自伤,而杀心自起。 “哦天,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当你一直盯着一个地方时,你眼中的煞气就像一只噬人的狼。”李异玄忽然说。 邱少鹄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不由得道:“怎么来这里?” 夜晚的海边,辽阔的星垂与遥望尽头的海水相交,空旷的海边上,一座高高的石碑一目了然,正是潮门港的先英碑。 “最符合逻辑的推断,他们就在这里了。”李异玄说着,走到前面,准备去找寻目标。 “等一下,”邱少鹄不知道李异玄打算如何去找,实际上先英碑旁除了那座石碑外并非空无一物。 大大小小的低矮建筑彼此连接,汇聚成一整条长廊,长廊里展览着潮门港先代人在创立基业时所留下的各种物品,算是对于先英碑的一个历史补充,以此来更深地体味那段岁月的精神。 并且在先英碑后,陆海交接的海滩上,新的工地已经拔地而起,各类石砖等建筑材料在旁边摆放整齐。 潮门港的继续扩建的选址就在这里,那些新的海岸堤坝也颇具规模。未完成的建筑孤立在夜晚的海水旁,有一种独特的荒凉。 这里的地形足够错综复杂,如果不知道方位乱闯,也会让人晕头转向。 “这我倒是不担心,”李异玄笑了下,说:“因为按照故事里的发展,如果有人来拦截你,就证明你找对地方了,因为对方不希望你找到他们的藏身地。” 一边说着,她毫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邱少鹄也只能跟上。 不知不觉,越是靠近那座先英碑,周遭的雾气越是浓烈,在夜幕的昏暗下,淡灰色的雾气,渐渐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无时无刻,在眼前都隔绝着一层奇异的屏障,让人看得见、却无法触碰。 “有血腥的气味!”邱少鹄对于这类气息极为敏感,骤然警觉。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意识到有危机朝他们渐渐笼罩了过来。 “看,我就说吧,有人来阻拦你,证明你找对了。”李异玄说话中,屈指在虚空中微点数次,像是在描摹着写不出来的字词,汇聚成一篇常人看不到的长文篇章。 无数光辉立刻出现,亮如白昼,刺透了雾气的迷障,揭露的虚妄的幻象。 邱少鹄看着李异玄,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瞬间,他无法衡量这个女子的修为深浅。 类似的感觉有过,但完全不同。 他面对怜墨时,感觉不出怜墨的修为,是因为对方的修为无比深厚,超过了他能想象到的彼此察觉。 但他面对蒙尘、成庭栋这类高手,是能感觉到对方比自己更强,却没到无法衡量的地步。 眼下面对李异玄,又是另一种感觉,似乎她的修为自己可以触及,但又似乎太过游刃有余而让人猜不透她的极限。 就像是知道她在刻意隐藏实力、又不知道隐藏了多少。 光辉的照耀,这些雾气即刻发生了变化。 雾气后,朦胧的幻影逐渐凝结成人形,影影绰绰,仿佛在迷雾后,隔绝着无数人影。一时之间,人影无穷无尽,让人猜不到数量又有多少。 又好像这些雾,本就是虚影幻化而成。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墓宫 夜半时分,无数人影绰绰,模糊难见,在黑暗中平添了几分诡异感。 特别是它们的身影须臾变化,动而无风,却又在眼前来回穿梭,几乎无处不在,当真如同鬼魅,搅得人心烦意乱。 邱少鹄暗自思忖,这应该就是“五道”之中划分而出的“鬼道”绝学,当真是超乎常人想象的诡谲异常。如果不是提前有所准备,初次遭遇之下,十有八九也会难以应付。 李异玄气息变动,那些光辉即刻更为耀眼,数目也不断增多,宛如无数街边长信灯在此时一通聚集明亮,光辉可比白昼。 一切阴影在此之中,如雪后初期般纷纷消融、溃散,灯光的范围在扩大,那些阴影也在不断后退,哪怕是天然而生的雾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愈发淡薄。 “咚咚咚!”震颤的声音,伴随着源自灵魂的轰鸣,像是巨人的足迹踏过,让一切只能瑟瑟发抖地拜服。 剧烈的声响中,那些光源也在不断颤动而摇摇欲坠。更有无数灯光随之熄灭,如同黑夜中被掐死的萤火,砸碎的瓷器般变为碎片,又逐渐消解。 光辉能覆盖的范围陡然缩小了一倍不止,浓雾重新覆盖,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一切拉回了未知与迷障中。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邱少鹄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一股很强的,血煞气息。” 李异玄沉静不语。 紧跟着二人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不停,类似无数雨点掉落砸在了地上,唯独这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潺潺的水声,仿佛“雨点”又汇聚成了“溪流”,自高处湍急泻下,朝着这边疾速冲刷过来。 最令人震惊的一幕,紧跟着发生。朝这边源源不断流淌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溪水,而是货真价实的血海! 殷红的血流如注,吞没着沿途的一切。凶厉的气息,在其中不断酝酿,带着骇然的可怖。血流之下,潜藏着恶孽滔天,让人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黑暗之中,这种感觉几乎让人无法反抗,因为它源自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有点辣手啊。”李异玄撤走了光辉,立刻,那滔天血海以加倍的速度,朝着二人冲来。 紧跟着,血腥的气味,却被一股清新的凉风所淹没。 滂沱海水,自平地而出,吞没了整处血海。无边无际的湛蓝清水,那血流与之相比,就如沟渠所遇汪洋。血腥的气味在水中被不断稀释、冲刷,最后消解于无形无踪。 一切还没有结束,那源源不断的海水最终凝聚成一团,变为一个巨大的透明水球,外部光洁规整、里面还有着水波流淌,看上去分外神奇。 而整个水球,又被把玩在另一只巨大蛟龙的龙爪中,那蛟龙当然也只是一个幻化出来的虚影,却处处细节丰满,甚至还能看出来怡然自得的样子。 “这是我构思的一部小说里的场景,这么一看还是挺震撼的。”李异玄得以地说。 邱少鹄无言以对。 浓雾后,隐约一个人影再度浮现,似平野上突兀的枯树。 蛟龙立刻咆哮冲去,硕大的身影与那个人影完全不成比例,却一个接触后,整个蛟龙虚影,旋即节节溃散。 这个人就是之前和蒙尘交手的震康神宫原官,即便修为略逊于蒙尘,也是货真价实的鬼道五重境,已然非同小可。 在那个原官的身后,数道模糊的影子,正在朝着更远的先英碑的位置跑去,像是在匆忙赶去做什么。 “我在这里盯着,你去拦住他们!”李异玄断然开口,邱少鹄会意,立刻朝着远处那些人的位置跑去。 李异玄的意思十分清楚,对方就是想拖住他们两个,让剩下的人去做别的准备。如果他们真的在这里藏着什么东西、又被趁着这个机会转移走,那他们两个可就白来这一趟了。 看着邱少鹄离开,那原官的脚步随之一动,数到阴冷的影子凭空而出,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朝着邱少鹄而来。 邱少鹄的乌丸刀抽出正要抵挡,那些虚影须臾间已经被斩散。 破开它们的是无数把灵剑虚影,而在李异玄的方向,还有着更多的灵剑在聚集着,宛如九天星河垂落,看上去分外壮观。 “‘万剑归宗’的招式?又是她小说里设想的吧。”邱少鹄感慨于李异玄的想象力之丰富,当下飞快追着那几道影子,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建筑之后。 另一边李异玄和对方拼斗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也愈发遥远。 耳畔之中除了细微的风声,邱少鹄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声音。那些人也不知藏在了哪里,如果一直在找寻对方的过程中任凭时间溜走,对方随时可能会走脱。 邱少鹄拿出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罗盘,开始推测着彼此的方位。 不知不觉中,黑夜的浓雾更重了一些,渐渐伸手不见五指。即便他的夜眼,想要看清罗盘的卦象,也十分不易。 大雾遮蔽视线,而雾气潮湿的感觉笼罩全身,也让触觉变得麻木。毫无疑问,他原本最敏锐的两种感官,贪狼的视觉和七杀的触觉,此刻都被压抑了许多。 雾气太重,接触到房屋的墙壁上,凝结成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下来。 一滴水珠,从上面落下,滴到了邱少鹄的脖子上,很凉。 邱少鹄遽然向着旁边躲开,几乎就在下一刻,一个人影就落在了他原本的位置,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次袭击。 邱少鹄敏锐的触觉,在接触到那滴水的一刻,就猜到自己上面藏着一个人。 对方落地后,也没有因为袭击扑空感到惊慌。他露出了野兽般凶悍的表情,朝着邱少鹄立刻一声怒吼。 像是狂风的吼叫,声势震天,浓雾都被吹散了一半,暴烈的气息让人无法硬撼。 邱少鹄再度飞快躲开,“凤泊鸾漂”的权能让他快的如同一团影子,在浓雾后飘忽不定,躲避着对方的攻击,这一下雾气反而成了他的掩护。 那个人似乎被邱少鹄的不断躲闪给激怒,吼叫声愈发嘹亮,接二连三的怒吼声,震散了周遭的迷雾,让被大雾覆盖的一切重新清晰起来。 也包括邱少鹄的身影,逐渐有迹可循。 还没等对方得意,一道细微的寒光,忽然从暗中飞出,但被他一下子躲过。那个人回头看去,是一根弩箭钉在了地上。 在他心中,邱少鹄显然是失去了准头,然而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他就定在了原地。 “叮铃……” 铃铛的声音,清脆传来。 那根弩箭的后尾,实际上还拴着一个微小的铃铛,青黑色的咒文雕刻在上面,带着慑人的力量。 邱少鹄新炼制的丧心铃,能激发出听到声音的人内心的恐惧,只有拿着对应的符文才能免于影响。 不知道那个擅长用吼叫攻击的人,又是见到了内心中怎样可怕的场景,不过一瞬,对方的眼神几乎就要崩溃。 此处时机千载难逢,邱少鹄上前一步,就要彻底了结对方。 也在同时,再度有数道人影出现在,一个在前、三个在后,纷纷要阻拦邱少鹄。 然而邱少鹄还是快上一步,乌丸刀先刺入对方的要害,紧跟着他左手一抬,一枚巽风镖带着狂暴风声,朝着当前一人的方向扔了出去。 如风卷残云,巽风镖所过之处,一切雾都被吹散。当先那一人见状大惊,然而下一刻,随着邱少鹄一刀劈出,那枚小小的飞镖又在顷刻中调转了方向。 来回的风声再次摇动了地上的铃铛,丧心铃的声音让他们短暂中都出现了迟滞,而后在身后的那三个人,直接被巽风镖的暴风所掀翻。 邱少鹄用“捉刀代笔”的权能改变了巽风镖的方位,而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后面的三人。对方在哪个方位布置的人越多、就意味着越不想让他靠近那里,他自然要反其道而行之。 解除了那些人的阻碍,邱少鹄立刻冲过了位置,朝着他们所遮挡的地方前去。 疾驰的速度,邱少鹄很快看到一个孤立的小屋,那间屋子,本来应该是港口修建所用来堆放物料的仓库,但此时它的大门前却也收拾得太过于整洁。 邱少鹄猜测里面肯定藏着些什么东西,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这一次,他直接转身朝着后面扔了一枚雷洗珠,雷光滚滚,电闪雷鸣,爆炸的声音让那几人都措手不及。 但还是有一人越众而出,朝着邱少鹄遥遥一掌劈了出来。 死寂的荒芜气息,即刻笼罩了整片区域,地面不断干裂,化为千沟万壑,继而碎裂成无数砂石。 邱少鹄全身,他几乎感觉自己的生机在飞速流逝,皮肤也随之干裂,仿佛自己全身都要被粉碎,变为一堆干瘪的沙子。 如同传说中旱魃一般的能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毫无疑问,这个人肯定是他们中修为最强的之一,能让邱少鹄陷入到这般困顿之中。 邱少鹄硬撑着种种不适,以乌丸刀挥出,再度用出“家徒四壁”的张宿权能,将对方整个困住。 以他此时全身的僵硬,按理来说根本无法运用自如,但他硬是靠着触觉的敏锐,对短刀有着超乎常人的掌控,才摆脱了危机。 “轰”得一声,是墙壁倒塌的声音。原本破败不堪的地面,有一部分蔓延到了那座小屋的区域,导致它一整面墙壁直接坍塌。 小屋里面的场景历历在目,除了杂七杂八对方的一些东西,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一口井。 海边打井,按理来说只会将海水引上来。可这里又的的确确出现了一口井,井口被严严实实地用巨石盖住,还加上了铁链锁紧。 在看到那口井的一瞬,邱少鹄汗毛陡立。 因为他清晰地看出,那口井的位置,在十二宫之中,属最后一宫——墓。 墓宫,死而将葬,克命终丧,至凶绝杀。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一:深海亡灵 邱少鹄只感觉到后背冒出一股凉意,飕飕的冷风吹过,整个脊梁骨一下子都要炸开一样。 他从来没亲眼见过墓宫的出现,这是在十二宫之中最为凶厉的一个宫位,但凡出现,都意味着极为惨烈的灾祸。 甚至现在,邱少鹄隐约就能感觉到,透过水井盖子上,那若有若无的凶煞气息。 眼下这种宫位,为何会出现在一口水井上? 不对,还有更大的问题,就是为何不应该出现水井的海边,偏偏有一口井在这里?和震康神宫又有什么关系? 种种疑惑飞快掠过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此时又处于什么境况。 剩余那几个宗徒,此时纷纷跟了上来,朝着邱少鹄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邱少鹄只能挥刀抵挡,此时无论是雷洗珠、还是巽风镖这些东西他统统不敢再用,就是生怕这类法器和那墓宫水井起什么反应,一旦出事,那才是大祸临头。 可用的手段少了许多,他的实力自然就大打折扣,特别在多人的围攻中,隐约就处于下风。 多人之中,一个高头大汉一马当先,对着邱少鹄不断步步紧逼。邱少鹄辗转腾挪,只能不断后退,不时忽然用藏在身边的弓弩,再次射出了一根箭矢。 箭矢后面挂着铃铛,带着“叮铃铃”的响声,被那大汉一把抓住。早就见识过邱少鹄丧心铃的厉害,他当然不敢掉以轻心。 但之后眼前一花,他才看到那根箭矢后面挂着的铃铛其实并不是有着符文的丧心铃,而只是一个普通铜铃。同时手心又是一麻,皮肤接触的箭杆上有黑色的印记,已经沾染到了他的身上。毒素蔓延,这个大汉立刻觉得全身瘫软,随即倒地。 无忘岛的丹方书籍中,自然也会记载许多有毒之物,本意是想让人在炼制丹药时避免中毒,但邱少鹄拿来反其道而用之,故而他配置毒药也是一绝。 再看同伴之中又是一人倒下,剩下的震康神宫的宗徒们也是都有了火气,当先再有一人,手中拿着一个奇特的火把,他将脸靠近,猛然一下,一串长长的火焰被他从火把上吹出。 这看似像民间艺人卖艺的把戏,实际上却极为险恶。火焰如有形体般,在半空中不断凝练、蔓延,所经之处,地面上松软的沙土,纷纷被裹挟熔炼成炽烈的熔岩,最终像陨石一般朝着邱少鹄砸了过来。 邱少鹄本来想躲开,以他的速度,避开这次攻击简直轻而易举。但在他身后,此时就是那个小屋,井口依旧在隐约散发着凶气,如果此时被波及,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氐宿“才思泉涌”的权能用出,邱少鹄汇聚了源源不断的元气在乌丸刀上,对着那带着恐怖灼热的熔岩猛然挥出。他的乌丸刀以轻便灵活见长,按理来说这般以力较力绝非强项,但此时也别无他法。 “当!”得一下,邱少鹄勉强挡下了攻击,但手上的刀也被远远地击飞了出去,然而那可怖的灼烈声势终于止步在他的眼前。 邱少鹄的手臂酥麻不止,右手虎口更是差点撕裂。同时整个右侧袖子都被灼烧,露出了可怕的烫伤痕迹。 倘若他能把那件大氅也穿来,此时也不会受伤。 再看对面准备再度围攻上来,邱少鹄把心一横,直接将那把弓弩拿出。 却见那些人仅仅迈出了一步,就面面相觑,似乎在戒备着什么。 邱少鹄也隐约感觉到了不妙,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后看去。 方才那把飞出的乌丸刀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了井口的盖子上,因为刀本身的锋利,一条被切割出的裂缝,在上面一目了然。 井口上,更为浓郁的凶煞气息逐步散出,渐渐汇聚成血红色。 震康神宫的宗徒们见状不说二话,立刻扭头就跑,再也不敢耽搁。显然他们早就被告知,里面藏着何等可怕的东西。 看着那群人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这里,邱少鹄也是一惊,几乎下意识也要跟着跑走。然而他的脚就像是被钉死了一般,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意识的,他还是想要看看,这口井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约中,邱少鹄能感觉到,在这里的这口井,一定埋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事关整个潮门。 在这种求知的心情下,几乎可以无视任何风险…… 不对! 邱少鹄猛然惊醒,他已经被凶煞的气息所影响了! 在大雪山中所磨炼过的他,会本能回避一切风险,又怎么会因为好奇就再次驻足? 等到他清醒时,看清了眼前的场景,瞬间如坠冰窟。 在他的眼前,一个巨大的虚影,用着它那庞大到足够包裹自己头部的手掌,不断抚摸着自己的面庞。 虚幻的苍白手掌,没有触碰的感觉,却有着一种诡异的冰冷,拉扯着人的意识,仿佛自己就要随着它,去一步一步,走入大海的深处,被拉入无际大海深渊埋葬,自己也心甘情愿。 是源自于海洋致命的隐秘,在大海的传说之中,就不知曾因此埋葬了多少船员,在未知的海底。 邱少鹄用尽最后的理智,取出一张赤阳符,烈焰灼烧,阳气驱除一切邪魅,也才让自己恢复了清醒。 那个庞大的虚影,也像是被烧伤了一般,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开始不断后退。 然而就在井口的缝隙处,紧跟着爬出了第二个虚影,先伸出的手臂,因为过于巨大,只能把井口封闭的裂纹又撕扯大了些,才一点一点爬了出来。 就像是亡灵,要从地狱中,回到人间。 邱少鹄心中一紧。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不远处的先英碑上,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是先辈的英灵,不甘心就此沉寂,接二连三地从石碑上冲出,带着英勇不屈的气势。 就如当年,他们为了潮门的安危,舍身往死,前赴后继地与天斗、海斗、敌人斗,才有了整个城池最初的基业。 直到今天,也用着这一份英勇,守护着城池的安危,扫荡着一切胆敢来犯的奸邪宵小。 英灵的呐喊,对于这等凶邪的气息,就是最直接的克星。 井口边,那庞大的虚影,听到了这个声音,即刻溃不成形,从井口内散发出来的凶厉气息,也纷纷溃散,像是落荒而逃的士兵,再也没有了踪影。 威严的呐喊声中,邱少鹄见到那口井在不断颤动,最后恢复了平静。而它所在的宫位,也从至凶的“墓”,变为了“衰”,符合一口水井在海边、却无淡水只能等待衰败的处境。 等到凶厉的气息完全被镇压下来,先英碑也彻底恢复了平静。在碑上刻制的前代先人的雕像,重新变回久远的图腾,继续在这里安静伫立、接受着人的供奉。 “这里到底怎么了?真是精彩。”李异玄在此时赶了过来,看着眼前的场景,啧啧称奇。 “这……”邱少鹄正要说什么,李异玄立刻打了个手势,说:“稍后再谈,之前那个家伙不如我,但跑得倒快,不用一会儿,官府的人就会赶来,我们先赶快跑路才是王道。” 她一边说着,手一挥,雄浑的真元立刻把那个小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卷了起来,熟练地打包带走,当然邱少鹄的刀也记得一并拿走了。 随后另一只手拉住了邱少鹄,整个人浮空而起,如腾云驾雾般离开了这里。 确实如李异玄所说,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官府的人就冲到了这里,但除了发现了一系列倒塌的房屋和一口奇怪的枯井外,全都一无所获。 李异玄一直把邱少鹄带到了城外东北侧不近的一处空地上,才落了下来。那堆东西也随之被放在空地上,“砰”得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看着邱少鹄诧异的目光,李异玄不好意思笑了下,说:“我都习惯了,把所有东西打包带走,然后再把自己需要的仔细捡出来。你也在里面找找看,有没有你在找的东西。至于剩下的,过后再送到官府大门口,左右这些,应该都是那些人偷来的。” 说着,李异玄先到这对杂物中间,开始翻找起来。 邱少鹄无奈,也只能在一旁跟着找。但他心里想的,一直还是最后所见到的事情。 “那口井里,应该是被人封住了死在海上的亡灵。它们没有灵智,只剩下了永世无法超脱的痛苦,所以也想让一切生灵都遭遇它们的经历,统统被拖入海里淹死。” 像是知道邱少鹄在想什么,李异玄说。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在这么做?我看,那不像是震康神宫的手笔。” 邱少鹄沉思,震康神宫源于极北深山,对于海中的这些秘闻,可是一窍不通,按理来说也没法去找来这些丧命于深海的亡灵。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这是个很可怕的事情,”李异玄随意地说:“换做是我,既然准备了这么要紧的东西,就不会只准备一处。而要是有了这样的准备,最后的图谋,一定就不会小。哦!” 李异玄惊喜地叫了一声,从杂物里拿出了一本书,道:“这还真是我丢的,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 听李异玄那毫不在意的口吻,邱少鹄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也的确,眼下就算那口井的隐秘再惊人,也得找到相关的信息,才能知道真相。 这般想着,他也只能继续在这堆东西里乱翻,看看能找到什么。 很快,邱少鹄就摸到一本书,上面带着志乐斋的记号,以及阳斋寒客的笔名。 这肯定也是李异玄丢的东西,按理来说,邱少鹄应该直接叫她过来。 但看到封面,邱少鹄就鬼使神差地,自己先翻开了一页,想要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因为这本书的名字是《星录》。 与星宿相关,这对邱少鹄的吸引力非同寻常。 像是很快,邱少鹄就从上面找到了这一句话—— “……帝鸿以五道为本,然五道之外,亦划分出星空之道,是为外道。至于帝鸿将此道需单独列出,盖另有机密不为人知……” 果然存在着星空之道! 邱少鹄的震惊无以复加。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二:揭开的秘密 这本书看来也是阳斋寒客的手记,属于为了写作随意找的一些素材。 如果换做别人,可能也只会把上面的内容作为志怪笑谈一带而过。 但知晓了五道原委,邱少鹄倾向于这上面写的也是真的。 阳斋寒客本就喜欢把一些真实的机密,作为素材穿插进自己虚构的书里。 但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阳斋寒客到底又知晓多少机密? 恐怕他本人又是谁,才是最大的机密。 邱少鹄如此想着,又把书翻了一页。 眼神微微一凝。 在下一页中,整张纸上,只有一个小点。 乍一看会以为是忘记了写字的纸上掉了一个墨点污垢,但自己来看,就知道不会是这样。 用更为细微的笔触,在这个墨点旁,花了许多连线,顺着它们,似乎就成了一整个连续的轨迹,这个“点”就在眼前不断跳跃。 这是一颗孤立的星宿! 茕茕孑立,整片区域除了自己外,再无其他依托,可谓形单影只。 九宿之破军! 只有这颗星宿,符合这个特点。 在意识到这颗星宿的一刻,邱少鹄盯着它的眼底,陡然倒映出这颗星宿的痕迹,随即彻底印在邱少鹄的脑海中,特殊的力量在全身经脉涌动,继而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体内,也随之出现了破军星的痕迹。 破军归位,邱少鹄感觉自己又有了新的变化。这次似乎是味觉的提升,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对于味道更为敏感,同时连带着,以口腔作为源头,体内的气息、血流,尽数在自己的感知下,可以做出更为细致的掌控。 原本像是练武之人,可以通过锤炼肉身,达到每一丝肌肉都能完美发力运转。但此时邱少鹄还要更进一步,全身每一处纤毛的扰动,几乎都在他的内观下,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出细微地调节。 “味觉,本身就是为了分辨外界食物的种类、选择摄入合适的能量调整身体,进而掌控机能的一种感官。”邱少鹄想,“所以,我现在既不会再中毒了,还能更精妙地掌控肌体,像是……” 邱少鹄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自己之前被灼伤的手臂。 被烧伤的肌肤,此时真的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原本残留在伤口里炽热的气息以及损伤的肌体,都在被作为毒素直接排出。 “嗯?”一旁的李异玄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着他,“你似乎和刚刚有些不同了。” 邱少鹄一笑,没有回答。 再度翻看两下《星录》,里面再也没有值得关注的内容,邱少鹄就将他放在了一边,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随意在杂物里翻看时,手无意碰触到另一件东西,稍稍顿了一下。 那是一幅被卷起来的画,外表破旧,看起来十分古老。 外面卷轴的位置同样写着阳斋寒客的标记,但上面还有着另一种字体。 是和在之前那棺材铺里的账簿上同样的字迹,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就是痞子的那幅画,果然被震康神宫拿走了! 邱少鹄的心“砰砰”跳动,是一种寻找了许久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如释重负。 他按捺下自己的心绪,将那一幅画拿起。 画卷展开,里面掉出了一页信纸,上面写着工工整整的字迹。 仅仅拿过那些信看了一眼,邱少鹄就死死咬住了嘴唇,双眼不受控地闪现着滴血的光芒,真的就像一只要噬人的狼。 这些信的开头,直接写着“廉央收”。 当年云地村的灭门惨案,始作俑者之一,就是这个廉央! 邱少鹄仍旧清晰地记得,这个叫廉央的人,和那个痞子里应外合,偷偷在井水里下毒,才导致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之力! 邱少鹄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发现了仇人踪迹的兴奋。 他仔细将这封信看了一遍,才明白了上面写的内容。 这幅画本来是那痞子要送给廉央的礼物,原本打算和这封信一起送过去,只是后来痞子离开昭国出了海、而这幅画后来又被震康神宫的人拿走,所以才没有寄出。 而信上还写了另一件事,就是廉央在一段时间后,还要来到潮门! 虽然没有写出明确的时间和地点,但如果想要杀死对方,那就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邱少鹄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 他觉得这个消息比什么都重要的多。 现在自己需要回去消化一下信息,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策略。 当下,邱少鹄向李异玄请辞,说:“抱歉,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在想先行离开。剩下的这些……麻烦你找完之后,再送到官府去吧。” “哦,好,”李异玄不知为何,也有些心不在焉,她应付式的和邱少鹄告别,全然没想过问对方为什么着急要走。 此时邱少鹄也是心中别有所想,就没在意李异玄的情况,拿着那张画卷与那封信,立刻朝着潮门城内的方向飞快赶去。 等邱少鹄走远了,李异玄才松了口气,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从怀中也拿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在她找到的一本书里夹着的。 那本书原来也是阳斋寒客寄来的手稿,其中就附带有这封信。当时她自己本来想着去看这封信的内容,过后却因为别的事情就一直放在了那里,再之后就彻底忘记了。 直到这次重新找到。 刚刚在邱少鹄没注意的时候,她已经把这封信看了一遍。 此时她又一次打开,看着上面的内容,心事重重。 信的开头写: “李异玄——或许你还是叫这个名字。 许久不见。 这么多年,我一直遵守着自己的承诺。 不知你自己又是否回想起了过往,或者依旧浑浑噩噩。 但对于你我,遗忘掉过去,似乎才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 李异玄神色复杂。 …… 天刚亮,又是新的一天。 港口工地附近,很快有人发现了昨晚的痕迹,继而官府的人迅速赶来调查。 不过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他们自然也什么都查不到。哪怕那一口枯井看着可疑,但从一口毫无气息的井里,也找不出什么。 整个场面看着乱作一团。 成庭栋路过这里,看了一眼那些吵吵闹闹的官差,没有在意。 他此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贴身短衣,拿着烟袋出门,看上去就和一个清晨遛弯的中年人无异。 烟袋头里被他塞满了干烈的烟草,捎带着加着几颗花椒增加辣味,点燃后在烟嘴上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烟气呛得他也不由得咳嗽了起来,然后想起这次花椒又加多了。 乘着清晨的微风,他活动了下自己有些劳累的肩膀,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以前灵活了。 成庭栋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还是老了,虽然他不过不惑之年,按理来说正是仕途最佳的时期,即便被从京城赶了出来,但一身五品武将的武艺还是实打实的,他日未必没有机会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 但问题也就在于,他是一个武官。自从二十多年前昭国被一路赶到了南方一隅,就几乎再也没有大的战争。朝廷这么多年每每“北伐复疆”的口号喊出,最终无一不是不了了之。 在这种偏安的氛围下,他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前线,也不可能再去收归故土、回自己的故乡看一看。就这么成了“鸟未尽、弓已藏”的局面,任由自己在江南的官场上随波沉浮。 人未老,心已衰。过分安逸,对一个武将的消磨,要超过战场的厮杀。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刺激,才能唤起自己身上久违的血性。 哪怕这种刺激,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在烟草中加入辣椒、花椒等重口味调料。 街边两旁,已有行人无数。人多了,说书先生也支起了自己的摊位,开始招揽自己的听众。 成庭栋听到那先生所说的故事,正是昭国前代大将陆承昭的事迹。这个一生都堪称传奇的将领,他的名字就足以作为一个历史的分界。 在陆承昭还活着的时候,昭国还称得上蒸蒸日上,从他之后,江河日下。 对于这么一个名将,成庭栋带着一种特殊的崇敬。 “……当时天下大乱,百姓纷纷逃荒,逃荒路上,每饿死一个人,亲人们都顾不上悲伤,因为多死一个人,就能多留出一份口粮……” 说书人用形象的语气,将曾经的动荡,以故事的形式告诉给了今天路边对于这段历史已经不甚了解的人。 听到说书人这么说,成庭栋却忍不住笑了下,因为说书人其实说错了。 逃荒路上,每死一个人,可不止能节约出一份的口粮—— 逃荒者一列,每少一人,可多行两百里,充饥三日。 这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的事实。 仅仅节约一个人的口粮,可走不了这么远。 那多出来的食物,是什么? 死去的人,依然能帮助剩下的亲人,继续在那段残酷的路程中走得更远一点。 但那灭绝人伦的惨剧,是谁也不愿再回想起来的。 这时,成庭栋已经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于是敲响了眼前的门。 开门的是江付,在蒙尘的治疗后,他们这些人果然不再被噩梦困扰。 成庭栋此番就是为此而来,他用自己的方法查到了这里,并想知道,震康神宫当初接触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据他了解,这些人,都曾是参与港口扩建的工匠。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三:春风凛 “母上, 临近清明时节,潮门近日来多雨,春日来暖意转寒。 儿多出门在外,幸有大氅驱寒,身体无恙,无需挂念。近日琐事颇多,待此间事情处理完结,才有余暇暂歇……” 桌子旁,邱少鹄斟酌着字句,一笔一画写着给他母亲的信。 他的字迹规整清秀,是标准的官家台阁体,即便当朝新科进士,也未必有几人写得出这么工整的字体。 写好后,邱少鹄把信放在信封里,这时看到狄英正好从门外走过,于是也走到院子中,问:“你这是去哪?” “哦,是恩公。”听到了有人叫他,狄英转过来说:“我工坊里缺了些东西,我去找人进货。” “我也和你一起吧,捎带着散散心。”邱少鹄这般说,和狄英一起向外走。 这段时间,邱少鹄一直住在狄英这里,倒是也再没出什么事。而他也一直在找廉央的下落和那封信的线索,只是十多天来,一直一无所获。 痞子和廉央的通信似乎都是通过特殊渠道往来,邱少鹄查遍了潮门大小信局,也没发现任何线索。 邱少鹄一度有些焦躁,甚至用了各种奇门神机来测算相关的事情,却也只能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推论,对结果毫无帮助。 既然着急也没用,索性不如让自己放松一下,适度让自己从紧张中解脱出来。 外面雨雾蒙蒙,连绵的雨线如轻纱般从上笼罩在人的头顶,带着丝丝凉意。路两旁已有许多小贩开始售卖清明时节的寒食,青团、枣糕、馓子等,在一个个案板上散发着香腾腾的热气。 “清明寒食到,又快过一个节气了。”狄英一边将随身带着的鸡蛋剥好了扔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你这次准备去哪进货?”去信局送完信,邱少鹄一边走一边说。 “坊里的大风箱坏了两个,我之前找人又重新定做。我们的风箱需要更大的风力,一般人都做不来。”狄英随意回答。 “所以,我们这是去神工门?”在邱少鹄的印象里,城里这条路不像是去神工门的路。 “不,这次我是在如沐轩订的。恩公你看,前面就是。”狄英用手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大门匾额。 “如沐轩,宗家?”对这个和神工门齐名的商会,邱少鹄倒是早有耳闻,其内的主家都是姓宗,氏族内多出能工巧匠,在北方多有名气,不过那已经是在定国的境内、远离昭国边境。也是为了方便做生意,宗家才成立这如沐轩,能和神工门分庭抗礼。 如沐轩的这幢建筑,修建的也别有风格,整体简洁干练,门庭之上的房檐和大门如工匠一刀刻出,也在彰显着能工巧匠的神韵。 不过此时更吸引眼球的,是大门口那许多马车,彼此紧靠在一起,几乎将整条路都堵住。马车的主人都是潮门城内有名的客商,此时纷纷鱼贯而入,三三两两,和里面的人不断攀谈着什么。 “这如沐轩的生意,倒是超乎寻常的好。”邱少鹄印象里在神工门也没看见这么热闹的情况。 “也是如沐轩自有财运庇护。”狄英解释道:“潮门港扩建,那些工械材料本身是如沐轩、神工门轮流供给的。不巧之前罗氏商会遭劫、进宝商行少主孙丛恬也死在了那里,连带着和孙丛恬关系密切的神工门也遭到了打击,最大的合作人一没,自己的门路也少了大半。于是从那之后,潮门港扩建的所需的器材和机关器械就由如沐轩一家提供了,自然是财源滚滚。” 狄英说者无意、邱少鹄却听者有心。 联系到之前一系列事实,邱少鹄脑子“嗡”得一下,有了个模糊的猜想。 罗氏商会遇袭、港口附近的那口怪井、还有如沐轩独占了港口的生意,这一系列的事情背后,隐约都出现了震康神宫的影子。 如果说仅仅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从港口回来后,邱少鹄也一直在思索,震康神宫到底要干什么。但从那之后那群宗徒们就彻底消失了踪迹,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震康神宫之前所做的一系列事,无论是罗氏商会的绑架、袭击张奉荣、还是偷东西,又根本毫无章法,与其说是有组织的行为,倒更像是一群不入流的小偷小摸。 可眼下,随着如沐轩的出现,事情隐约有了一个脉络,可以将之前种种不自然串联起来。 如果从一开始,震康神宫就是谋划要在潮门港的扩建时做些什么,所以帮如沐轩清理了竞争对手、再接着如沐轩又在港口偷偷修了那口邪灵井…… 邱少鹄眉头紧蹙,忽然把狄英叫过来,和他耳语了两句。 狄英听完,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了。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如沐轩的大门前。看门人开始拦住他们,等狄英出示了之前备好的订单,二人自然也就被放了进去。 迈入大厅之中,但见宽敞四周摆放着各类机关器物,无论是自动汲水的喷泉唤作“高山流水”,还是能在不同时辰写出不同落款字迹的机关人钟表,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如沐轩此处管事的凌潭见到狄英来了,立刻招呼了过来,寒暄道:“狄掌柜,别来无恙,这位是?” “我只是工坊里一个新来的学徒,此番和掌柜出来见见世面,不足挂齿。如沐轩果真气派不凡,这些机关神器,皆为吾等工匠所追求之极致,让我这初出茅庐的好生惭愧。” 邱少鹄的话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狄掌柜既然特意带你过来,看来是格外看中你了。”凌潭没有怀疑,邱少鹄的容貌看上去的确年轻,而且此时身穿的也不过是普通人家便服,说是工匠学徒,也有几分可信。 “凌主事,我那订的东西又在哪?还有,我看你们近来生意也不错,可又来了什么新玩意?给我慢慢引荐引荐。”客套话说完,狄英开始和凌潭聊正事,却暗中给了邱少鹄一个眼色。 邱少鹄会意,马上离开了他们二人,径直朝着另一个地方走去。 “哎,他这是?”凌潭见邱少鹄单独离开十分不解。 “哦,我让他随便看看,看看你们摆在外面的那些精品,长长见识。”狄英这般说着,拉着凌潭朝着另一个地方走。 如沐轩摆在外面的那些东西,的确都是万里挑一的精美神工器械,以此来显示如沐轩的能力,每天也都有无数工匠慕名前来瞻仰,以此作为理由,倒是丝毫不引人怀疑。 在外面二人就商议妥当,狄英在这里尽量拖住做高负责人的凌潭,给邱少鹄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他去找想找的线索。 大厅里人熙熙攘攘,邱少鹄穿行在其中,直接走上楼梯,朝着更高层走去。 如沐轩看门处管得紧,里面倒是颇为随意,随时都有客人来回上下,谁也不知道哪位是不是什么贵客被请来谈生意,所以即便许多仆人看到了邱少鹄,也都没有在意。 如沐轩的阁楼最高有五层,自下而上逐渐缩小,顶层一共只有三个房间,按常理推测,最里侧的房间应该就是管事人的理事房。 邱少鹄知道,只要自己能找到如沐轩的账簿,看看他们给潮门港都运进去了什么,应该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其中疏漏的地方,进而知道震康神宫在里面的作用。 一边想着,他迈出了步伐。 顶层的回廊两端,布局和楼下就大有不同,两旁摆满的书架,本身只是普通的杨木材质,但造型、雕花都极为精细,边角拼接处的连线严丝合缝,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一整块木材生生扣出来的,才能这般精密。 这些书架,相比较楼下展示的工艺品,就更像是一些工匠随手给自己制造的玩物,细节处力求尽善尽美、却不追求高昂的价值。 所有架子上,摆放的却无一书籍,而是各类工匠器材,琳琅满目,喜爱工械的人必定对此都爱不释手。估计这些书架,本身也是用这些器材打造的。 不过踏出了几步,邱少鹄就感觉到不对,马上停了下来。 视野之内,自己和最后那道门的间距,不但没有缩短,反而在无端延长。 连身后上来的楼梯,不知在何时也不见了踪影,仿佛自己就这样被困在了另一个独立的空间。 这如沐轩的顶楼,果然没有这么容易上来。 “或许,我已经陷入到一个阵法里。”邱少鹄暗道,“一个不同于无忘岛上的那些,特殊阵法。” 和需要元气来维持运转的神道法阵不同,是一个由工匠打造的、纯粹的机关法阵。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四:机关阵 五道划分,工匠之道应属于人道范畴,最为驳杂,偏巧邱少鹄对此并不擅长。 和神道阵法不同,如果是在无忘岛,邱少鹄有信心直接找到阵法核心,随后安然退出。 但整个机关法阵内,不仅没有任何元气波动,甚至连一般人印象中的机关构件和机括连接都找寻不到,法阵到底是如何发动、运转构成就根本毫无头绪,出路也就无从找寻。 “甚至都没察觉自己是何时陷入这里的,整个地方丝毫察觉不到类似机关的痕迹,和传说中那种神匠不用一个机括、却能造出自由走路、说话的木头人一样,造出这个机关法阵的人,水平不低啊。” 邱少鹄如此想,却再也不敢妄动,一来怕自己在法阵之中越陷越深,二来此时到底还是在如沐轩,如果闹出太大的动静,恐怕难以收场。 当下邱少鹄能用的办法,也只有最为熟悉的奇门之术,以自己为主、外界为客,推断彼此关系变化,以此作为行动的依据。 直接拿出了罗盘,邱少鹄飞快开始了推算,“初九,大壮卦,上震下乾,前进必凶!” 邱少鹄算到了这一节,接着飞快后退,紧跟着就察觉到,四周的一切,悄然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转变。 重新回望周遭的一切,与之前走过来的记忆又有所偏差。 看来随着他退后这几步,整个廊道的位置又发生了变化,就像一个不断改变的迷宫,如果找不到规律,真的会永远迷失在这里。 罗盘的指针在飞速转动,推演出了下一卦——上九,晋卦,变进为退,可以无咎,有失中正。 邱少鹄即刻用出“捉刀代笔”的权能,将左右两侧书架的位置直接对换,以此打乱机关法阵的下一步变化,同时自己再用“凤泊鸾漂”,变退为进,骤然再次向前冲去。 四周的景物在飞快变化,刹那之间,邱少鹄感觉如果在外面恐怕整条街自己都已经从头跑到尾,但眼前的门户却丝毫也没有靠近的感觉。 似乎自己刚刚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毫无用处。 余光扫到周遭,邱少鹄眼神一凝,就在他刚刚经过的地方,两边的书架有着些许的违和。 那是他原本调换左右书架的位置,此刻再度出现,就意味着他回到了原地。 看似是前面的门触不可及,但实际上自己只不过是在原地转圈。 罗盘再度显示了下一卦象:蹇卦,上六,有所臂助,则无险阻。 邱少鹄随手拿出了一根线香,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烟气缭绕,顺着廊道的壁面蔓延。 白烟覆盖,一切看的就历历在目。原来整个过道,看似是直线,实际上却是弯弯曲曲,两旁书架摆放的角度恰到好处,才会让人误以为是笔直的一条路从头到尾。 这般之下,再加上暗中机关的不断变换,调整着整个回廊的不同位置,才会让人迷惑。 知道其中蹊跷之处,自然就要想办法破解。 如此复杂的迷阵,恐怕是建造它的人,进入其中也无法脱身。 肯定就有关闭它的枢纽在附近。 就在此时,邱少鹄问到了一股特殊的异香。 是鲜花的味道,混合着刚刚线香的气味,有一种特殊的炙烤芬芳。 就在前一个书架旁,除了那些工具外,摆着一盆紫白色的桐花,在临近清明的季节绽放着幽香。 那盆桐花,如果不特意注意,就平平无奇,但此时在意了,又格外乍眼。 整个廊道的书架上,就只有这一盆花卉,又怎么可能简单? 邱少鹄当机立断,朝着那盆花的位置骤然而去。 飞快的速度,让人目不暇接。 桐花的位置,再度发生了变化,整个书架,上面所有的夹层忽然在无规律地变动,不断打乱着顺序,也就让上面的那盆花的位置无从把握。 邱少鹄越是靠近,这种变化的速度也就越快。 “果然是这个。”邱少鹄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应该是和那个书架暗中用机关联动着,因为自己一旦向左边靠近,花盆移动的地方立刻向右;反过来也如此,自己从右边过来,花盆立刻向左,时刻朝着反方向运动。 脚下步伐变化不定,邱少鹄也想让地面上的机关同样感觉不到自己的准确位置,同时当他的身影再度向左时,忽然整个消失,猝然出现在右方。 这次是对着自己用了“捉刀代笔”,变化了自身的位置,那盆花卉已经触手可及。 邱少鹄触碰之中,又感觉到轻微的异样,整盆花卉中,其他几株花都是木头所雕刻,只有一朵是真的。但那些木头雕花通体居然也带着花卉的坚韧,色彩也极为逼真,如果不是因为七杀星宿带来敏锐的触觉,甚至自己也分辨不出。 瞬息间,那盆花的位置又要变化,邱少鹄当机立断,立刻将那朵真花直接拔出。 花卉离盆的刹那,邱少鹄有了一种感觉,仿佛许多暗中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在同一刻全部消失。万物沉寂,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上来时的阶梯重新出现在了身后,眼前还是那道门户,四周的景物也毫无变化,但一切都触手可及。 看样子,机关阵被关上了。 邱少鹄这才松了口气。 也才注意到,手上的这朵桐花,末端并没有根部,花径上绿下白,白色的位置沾有水珠,似乎那个花盆底下是靠着汲水给花输送着养料。 馥郁的香气,已经粘在了邱少鹄手上,久久不散。 尽头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邱少鹄没料想里面居然还有人,当下立刻将花插回到花盆中,准确控制的力道让这朵桐花保持着原样,似乎根本没被拿出来过。 而后身影消失在原地。 从理事房中走出的人,才是这个如沐轩真正的掌柜宗判,作为一个能工巧匠,这里的机关阵法就是他一手设计建造。 宗判开门的一刻,就看到了似乎有个人影,不过等他走到楼梯附近,却不见任何踪影。 回头看那盆桐花,和最开始一模一样,也不像被人动过。 宗判正在疑惑,冷不防邱少鹄这时从他身后出现,说:“这位就是如沐轩的掌柜吧,在下是个新人学徒,此番慕名前来拜访……” 没等邱少鹄说完,宗判转身,一把抓着他的手,工匠常年做活的手,有力而粗糙。 宗判当然怀疑邱少鹄,所以就要判定一下。 那朵桐花上带着浓郁的香气,沾染身上能三日不散,如果邱少鹄手上带着花香,就证明他刚刚碰过那朵花,绝对有所图谋。 邱少鹄的手很干净,上面既没有灰尘,也没有任何气味。 让宗判凝视许久。 邱少鹄笑了一下,道:“我刚做学徒不久,手还娇嫩了些,比不上你。” 邱少鹄早就用破军的能力,将一切气味都从自己手上排出,味觉是掌控自身和外界物质交换的壁垒,自然就没有任何气息存留。 他也能感觉到,宗判的修为是人道五重境,若是和他冲突,自己难以讨到便宜,所以此番想要如沐轩的账本,就得想办法智取。 发现不了疑点,宗判只能将邱少鹄重新放开,转身朝着理事房的门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既然是学徒,不去下面看那些神工器具,来找我做什么?” 过往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拜访宗判,宗判有时会和他们聊一聊、有时就直接闭门谢客。赶上今天他的心情还可以,多和邱少鹄说了几句。 “下面那些东西,在下都看过了,的确巧夺天工,让人感慨如沐轩名不虚传。”邱少鹄道:“不过我此番过来,除了想长见识亲眼见一下能造出那些器物的人,还想与对方谈一笔买卖。” “买卖?”宗判此时走到门前,转头看了邱少鹄一眼,“什么买卖?” 看到对方果然对自己的话感兴趣,邱少鹄继续说:“当然是别人给不了的买卖。我看如沐轩锻造的器具颇多,也有不少客商慕名而来,但他们都给不了能让您造出最好的神工器具的材料。” “听你说,你是可以给我上等材料了?”宗判随意问。 “说一定可以,在下不敢放大话,但若是前辈信得过在下,不如给我张清单,让我看看您都需要些什么,再来看我能不能找到它们。” 说话之中,邱少鹄已经跟着宗判走到了房间里,看到一本账簿直接摆在了桌子上。 那就是邱少鹄的目标。 宗判笑了一下,他自以为把握到了邱少鹄的心思。 对于工匠来说,可以通过使用的材料猜出锻造的手法和工序。在他看来,邱少鹄只不过是一个有些自大的新人学徒,到此来想要看自己平时会用什么东西、进而偷师学艺罢了。 宗判直接坐在了桌子旁,拿起那个账簿,翻到了最后的空白页,提起一旁的毛笔在上面写了什么,随后将整张纸扯下,递给邱少鹄道:“那我平时要用的,就是这些,你自己看看能找到什么吧。” 其实宗判在上面写的材料半真半假,如果邱少鹄真是个学徒,这也算对他的考量,看看他能不能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真正有用、哪些只不过是无用的干扰。 “多谢了。”邱少鹄接过这张纸,又多看了那账簿一眼,转而离开了这里。 现在不走,只会让人怀疑。 宗判看着对方的背影,多少还是有些怀疑。 但自始至终,邱少鹄都没露出任何马脚。 而宗判也觉得,让他拿走一张自己随手写的清单也无伤大雅,毕竟对方不可能凭着简简单单一张纸,就查到自己别的什么。 …… “恩公?”外面狄英等了半天,才看到邱少鹄走出。 “先回去,避人耳目。”邱少鹄回到了狄英的住处,直接用星图将自己拉入了这张清单的视角,随后能看到,宗判在账簿上写着什么。 这张纸是账簿底下最后一张,按理来说什么也看不到。 但只要是写字,上面的纸压着下面,就必然会留下痕迹。邱少鹄就是靠着宗判在纸上写字的触感,来判断他到底写着什么。 在狄英的视角,邱少鹄就是拿着那张纸后,突然就闭目出神,随后喃喃自语着什么:“磷砂、刺苇叶、铭金……” “恩公,你说什么?”狄英不解。 邱少鹄忽然睁眼,立刻从一旁拿出了纸笔,将宗判在账簿上写过的东西一一在纸上列出。 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这个在上无忘岛前就后天习得的本事,不仅帮了他将无忘岛典籍全部记下,此时也帮他将刚刚记忆下来的账簿名录如数记录。 片刻之后,邱少鹄摘录完毕,将这张写满了如沐轩进出货物的纸递给狄英,说:“你看看,上面有什么疑点?” “没什么疑点啊,都是正常的一些炼器材料。宗判按理说在这方面不会出错。”狄英自己不过是八重境的铁匠,对于已经是五重境可以称呼为“偃师”的宗判,他总是带着一些敬意。 “看这一列,”邱少鹄道:“上月初五,如沐轩给港口运去的那些东西,排除掉一般的建材器械,再排除掉那些常见的炼器材料,剩下的就是这几样:紫峦竹、素炎精、阴龟甲……” “不太明白。”狄英还是看不出什么问题。 “单看这些是看不出问题,但如果再加上一样东西,就不同了——朗国的魄心凝。”邱少鹄道:“这几件东西加在一起,其性大阴,有破灭元神、束缚魂魄之能,能让阴魂无法超脱,不断积累煞气,是大凶之物。” 邱少鹄在无忘岛的《丹经素问》上看过这个配方,典籍中特意指出这几样东西有损于神魂,炼丹时要避免混在一起。 唯独没想到,居然在今天就看到有人反其道而行之,按照这个方法来炼制拘魂之物。 如沐轩为什么要做这些东西? 震康神宫要做什么? 那个神秘女子,在此又扮演了什么身份? 再想到港口旁的那口井,束缚着那些海底亡灵,这些事情又都能串联在一起。 邱少鹄感觉,无形之中,一张大网已经笼罩了整个潮门城,而他就是一只不明真相的飞蛾,偏巧在此时又撞在了上面。 不寒而栗。 …… “师兄,最后就剩这里了。”抚勋道。 城外的一处墓地,阴风习习。 “灵谛会来过这里?”其他人也不太敢信。 蒙尘则不这么认为,十几天来把前项册指引的其他地方都找了一遍,只剩下这里,一定会有什么发现。 这里是一片乱葬坟,无人打理,荒草铺满了一个个坟墓,风吹过,“簌簌”声如呜咽。 蒙尘分明能够“看”到,这里的不寻常。 在那些坟墓中,分明埋葬的,是一个个被拘束的暴虐亡灵。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五:最毒不过人心 邱少鹄立刻写了封信,将港口内的枯井、如沐轩的事和炼制拘魂之物这些都写在了上面,随后再度出门,用信局将这封信寄给了成庭栋。 这件事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唯一的希望就只有抚神督能尽快解决。 不知不觉中,整个潮门所有安危,都变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被藏在幕后的一只黑手所掌控。剩下人能做的,就是找寻一切的源头,在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前就让一切重归正轨。 此时唯一能让邱少鹄信任的,也只有成庭栋。这个曾经身经百战的老兵,有着看淡一切生死的气魄,也有能将一切事压服下来的能力。 从信局出来,再度走在街面上,雨声淅沥。来往过客商贩热切,所有人都在清明时节前的现在,采买着各类东西,作为节日的准备。 人来人往,许多人都朝着北面走去,听说是北城区域有庙会一样的活动,唱戏的、说书的、耍把式的、变戏法的等等都在那里,许多人都去看热闹,欢快的声音透过细雨的阴霾,一直隐约传到了这里,传到了人的耳朵里。 一派向荣。 邱少鹄轻叹一口气。 不知眼下的安乐,又能维持多久。 “咦,是先生?”一个声音传来,邱少鹄看到徐举迎面而来,捧着几个大纸包,没有打伞,正用手护着那包裹不使之被打湿。 “你这是又去哪?”邱少鹄看他拿那么多东西太勉强,主动帮他接过了一半包裹。 少了一半负担,轻松了许多,徐举才松了口气,接话道:“我父亲这两天公务繁忙,我就得做一些家事,像是这些干粮,就是今天干完活后老板送我的,这样家里几天吃的就不愁了。” 徐易呈最近一直在陪着成赴先东奔西走,当然顾不上自己家里。 “童试快开始了,你是准备趁这个时候,多挣点路费,也给自己家里减轻的负担吗?”邱少鹄说。 被他直接戳破了心思,徐举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笑了下说:“到底是先生,瞒不过你。” “我早年也经受困顿,知道想读书但真的没钱是什么感觉。那比饿肚子还要无助,毕竟人饿疯了,还会想着去吃土,但没有钱,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邱少鹄道。 “但这其实不是我父亲希望我做的。”徐举有些沮丧说:“我父亲想让我一心苦读,不希望我为了别的事分心。我自己一开始也是这么想,毕竟眼下的困难,挺一挺就能过去。” “只要我过了童试,就是秀才,按照官家法规,考上秀才后,家里就能少交点税,也就能多攒下点粮食来。但到了这几天,我又是忍不住,还是出来做活了,想着给家里一点帮助。但读书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也可能荒废了学业。” “先生,你说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呢?”徐举眼巴巴看着邱少鹄,渴望着一个答案。 “事急从权,为者终成。圣人言‘从一而终’,其实也并不绝对。毕竟倘若是更大的变故发生、自己却毫无改变,也只会被人叫做食古不化。”邱少鹄道: “很多人都想要能贯彻一生永远指导自己的信条,但很多时候,这类道理其实毫无意义。圣人也曾对‘两小儿辩日’不知所答,因为站在不同的立场,自然会有理解。能贯彻我们的,只有自己面对事情的做法。” “去做,永远比自己怎么说、怎么想更重要。” “哦,先生,这个我知道。”徐举道:“你说的这个,是曾经明心学的思想吧:重实干、轻论道。一度影响深远,但也同样因为不认同君子应该用同等的要求严格自己,而也与其他学派格格不入。” “没错,这是明心学的思想,但你在童试时,也不要用这个思路答题。”邱少鹄道:“当今朝堂,以茫山学派为主,而明心学,早已消亡。” 自从五年前,明心学领头人、昭国太保张连科卷入到当年科举舞弊案,被全家抄斩、亲友牵连后,明心学,自此烟消云散。 不多时,他们就走到了徐家,破败的大门前,依旧收拾的干干净净。 这时也正是午饭时间,四处人家户户炊烟。 不远处的庙会已经收尾,只有些许演奏声作为余韵缭绕在附近。 推开门,看到里面的情况,徐举“啪”得一下,手上的包裹纷纷掉在地上,他朝前跑去,飞快将倒在地上的徐家老爷子扶起,惊慌道:“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老爷子徐闲面带黑气,此时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你爷爷他中毒了!”邱少鹄立刻扶起了徐闲。 “啊,这!”徐举不知如何是好。 邱少鹄见徐闲倒在灶台旁,锅里煮着白粥,热气腾腾。他伸手指沾了点粥,在舌头里尝了尝,敏感的味觉却感觉不到异样,其中没有毒。 但徐闲确认是中毒无疑,邱少鹄二话不说,直接拿了个空碗,从一旁水缸里接了碗清水,又从灶台边缘敲下一角砖石,碾成碎屑化开到碗里,随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点药草,同样扔到碗里的水中,走到徐闲面前捏着老人的鼻子扒开他的嘴,将碗里的水都从喉咙里灌了进去。 徐闲打了个激灵,随后感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立刻趴在一旁呕吐不止,虽然难受,但气色却比刚刚好了很多。 看着吃惊的徐举,邱少鹄道:“这是解毒剂,能中和毒性,但还要马上把你爷爷送到医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噗通——” “哎呦……” “呀,这是怎么了……” 外面接二连三,叫嚷声不停,处处惊呼,不知又发生了什么。 邱少鹄隐约有不好的预感,连忙让徐举看好他爷爷,飞快向外跑了出去。 四下街坊,家家中毒。 “这……”邱少鹄能听出来,哀嚎声不止局限于这片街里,顺着北城在不断蔓延。 “哎,”汤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巷另一端,满脸愁容,“世道,乱了。” …… “师兄,还不行吗?”墓地中,抚勋等人还在咬牙死撑。 蒙尘以修为硬抗,步步进逼,以流光溢彩,化为层层屏障,向外扩展,但终究还是强弩之末,难以突破一步。 “淡定,撑住!”蒙尘身为师兄,自然要稳定师弟们的信心。 墓地里这些怨魂,如阴鬼降世,遮蔽人间,极寒煞气在不断浸染四周的土地,拖得时间越久,则阴气越盛、它们的气势也就越强,对蒙尘一伙也就越是不利。 对蒙尘自己来说,他此时若是转身想走,倒是丝毫不难,可还是要护住自己这些师弟。况且此番半途而废,也是颇为不甘,他已经看出,这些怨魂也并非完全无法奈何,倘若能再多出一两个人作为臂助,自己就能破其阵势。 “倘若有万隐、怜墨长老的修为,击破这些怨魂不过随手而为,又哪里会有这般难堪。”蒙尘心里说不出是焦急还是丧气。 一声穿风,忽然从耳畔扫过。 绿竹翠蔓,伴随苍松生机,油然而生,这些怨魂的气势纷纷被阻住。再加上蒙尘的流光挤压,两方夹击下,此番彻底败退。 “死而不宁,徒留怨恨,罪过。”竹籁手持青竹手杖,出现在此。 “竹籁掌门?”见到对方,蒙尘多少也有些错愕。 “这些怨魂都是被人拘禁在此,用心险恶。不过你要的东西,恰巧也在这里。”竹籁用手指着一处新埋的墓地。 蒙尘早就发现,刚刚只有这一处墓地里没有怨魂出现。 而他敏锐的神识,隐约察觉到,这个棺材里埋着不一样的东西。 当下他上前去,将其挖开。 墓穴的里面是一个新埋的棺材,等到将棺材板掀开,包括蒙尘在内,无忘岛诸人都震惊莫名。 棺材里,赫然是灵谛失踪许久的头颅!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六:不可知 “我的个天,这么多病人,都是怎么了!” 申氏医馆,医师祖一贤看着被邱少鹄他们送来的这么多患者,中毒的人密密麻麻躺满了他的大门前还有院落,惊得目瞪口呆,马上开始了施救。 邱少鹄、汤巡还有徐举等人,纷纷给祖一贤打下手,跑得忙前忙后。当适时,烧水的人烧水、熬药的人熬药,先给他们喝下解毒剂稳住情况,之后又连忙治疗毒素在他们体内造成的其他症状。 祖一贤更是以十指悬丝诊脉,一次同时给十个病人号脉,不同人脉象、病情牢记于心,整理药方对症下药丝毫不乱,再加上邱少鹄等人的臂助,半日之内,这些病患的症状纷纷减轻,身强力壮之人已经好转,纷纷和他们道谢告辞。 “简直累死个人了。”直到太阳西斜,这边才忙乎完,祖一贤等人好不容易有时间松了口气,简单吃了些馒头清水,才对邱少鹄说:“半个北城的人几乎都在我这了,怎么安置得下,你看看病情轻一点的就让他们回去,实在撑不住的那几个快点通知他们家人安排后事吧。不过这次一口气救了这么多人,倒是给了我练手的机会,哈哈,一展所长!” 能让自己充分展示毕生医术,祖一贤十分畅快。 邱少鹄则有些不悦:“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一些病重之人你无力回天,只能让其尽量不带痛苦地离开,这点大家也都不会怪你。但你身为大夫,却不盼着世人少遭病痛折磨,反而想着更多病人就有更多给你的机会,未免和‘悬壶济世’的宗旨大相径庭了。” “你这话才说的没道理。”祖一贤摇头说:“你也说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世间有人生病,才有医者为人治病解忧。这些人眼下中毒,才被你们送来我这儿,否则何必需要我这个大夫。我给他们治病,既替他们消灾、又让自己满足,有什么不好?要不我一身的本身,岂不都成了屠龙之术。” 邱少鹄知道,祖一贤也足够有自傲的资格,他能感觉到对方在医师一道也有六重境的修为,在五道所属的人道上已然不容小觑。 正在此时,忽然觉得有点异样,邱少鹄才发现祖一贤一直盯着自己,似笑非笑,不由得心头发毛,问:“你看我干什么?” “嘿,上次我回来后,好好翻了翻书,关于你为何年过弱冠却仍青春如少年这事,总算有了些眉目。” 祖一贤兴致满满地说:“有道是四气调神,春三月为发陈、夏三月为蕃秀、秋三月为容平、冬三月为闭藏。人体九窍五脏十二节,以顺应四气,百骸俱通,此之谓通乎天气,则百病不生。” “但若仅仅如此,也只能让人身体矫健。人之年岁渐长,天癸日衰、精气日减,则纵然身体完好,也是难免仍会衰老。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藏精于身,则可养锐百年不老。” “精生于肾,肾生骨髓,髓生肝,肝主目,肾主耳。所以你精气饱满,则耳聪目明。肾有生机,面色就应像细白的薄绢裹着天紫色的丝绸……” 祖一贤说到这里,愣了一下。 邱少鹄面色白皙不假,但却是红里隐约透着青,如日暮天边清水倒映晚霞,哪里又是他说的那种颜色。 感觉不太确定,祖一贤仍旧继续说:“精气属三部之中下部之地,沿足少阴经太溪穴处动脉游走,与足太阳经互为表里。足太阳经脉气有七十八个府穴,发端之处应在眉头的陷中攒竹穴,如我所料不差,那就应该用俞窍于分理之间的刺针方法,缓慢刺入其中,因为气血浮动,就会有血渗出……” 祖一贤一边说着,真的拿了根银针,朝着邱少鹄眉头刺去。邱少鹄也不躲闪,针头陷入,倒也不痛,然而也没有一滴血流出。 “怎么会不对?!”祖一贤懊恼万分,“难道看漏了什么?”一边说着,他飞快回到屋里,从他那满屋子的医术里不断翻找着什么。 “你这头头是道,不会都是瞎说的吧?我都怀疑你治好了那么多人的毒,会不会也是歪打正着?” “我瞎说?你敢说我瞎说?”祖一贤在里面气呼呼地甩了本书出来。邱少鹄一把接住,就听对方继续道:“你看完这本《内经显隐考略》,就知道我是不是瞎说了!另外,那些人中毒的原因,我也会查清楚给你看,到时候你就不会怀疑我怎么给他们解毒的了!” 祖一贤说完,“砰”得把门一关,闭门谢客。 “像他这样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偏执,但不偏执当不了好大夫。”汤巡在旁边笑着说。 邱少鹄看了他一眼,目光闪动中带着深邃,刚要说什么。 “我要离开潮门了,马上就快了。”汤巡忽然说。 邱少鹄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这个关口,你却要走吗?” 汤巡此时要离开,自然是像他自己所说,世道大乱,而他就准备先行避开。 “术士不能逢凶化吉,就要趋吉避凶,天理使然,有何奇怪。”汤巡说:“也许你会埋怨我一走了之不管其他人死活,但设身处地想,假设说我真的满大街喊‘大祸临头了,大家快都跟着我一起逃命’,会是别人相信我?还是拿我当疯子关起来?我是老骗子汤巡,可不是老疯子。” 这也是为何奇门之术的谶语,大多晦涩难懂。因为洞悉了真相,就算用大白话告诉世人,又有几人真心相信? 汤巡继续道:“况且我将事情告诉了你,已经是最大的干涉。奇门卜算,知道现在的结果,就意味着原有未来的改变。像是在赌坊窥探骰子点数,自己会赢钱,但也改变了其他人的胜负,不知道有多少人又会因此倾家荡产。而因为自己的缘故,干涉其他人的命途因果又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也很清楚。” 邱少鹄当然知道,他亲眼看过《太上记》对他人命途的影响。 “好了,言尽于此,我也要走了。”汤巡一边朝外走,一边说: “我看你是不会轻易离开,最后也给你一个忠告——量力而行。你不过八重境修为,现在总有你惹不了的人。但那样的人,早晚也会有别的人来收拾,到时候记得保护好自己,剩下的让有能力的人去做就行。” 说完,汤巡挤了下眼睛,飞快离开了这里。 邱少鹄有些诧异,汤巡最后的话的意思,看似是那种“恶人自有天收”的老掉牙的论调,但似乎又在暗示什么。 暗示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可以等别人去做? 潮门城还有可以依靠的人? 是谁? 和汤巡有关系,是吴径行? 但吴径行的修为也没有比自己高到哪里,可除了他还有谁? 苦思无果,邱少鹄只能暂时先让徐举在这里看着自己爷爷,随后下一步回到了狄英那里的住处。 关上房间,邱少鹄再度拿出了《太上记》。 既然这本书会吸引他人的命途到自己身边,邱少鹄想尝试着,再次用它,看看能不能引出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将这本书摆在桌子上,以罗盘测算好方位,等乾坤二卦齐聚,邱少鹄以十二宫的方位,将其慢慢引导到“绝”之宫位上。 “绝”为万物之初始,以其为源,可以返璞归真、回归事物的根本。 邱少鹄又点燃一根线香,烟尘缭绕,香为祭祀尊贵之物,能驱邪定神、稳固本源,所以说精神衰弱的人是神魂受损,倘若闻到了线香的气味,就会好上许多。 氛围中带着一种神秘与悠远,邱少鹄一面拿出了一个碗——这就是之前徐闲中毒时所用的那个碗,一面尝试着想要翻开《太上记》。 以之前相关的物品为源,再用《太上记》为引,或许这样就能知道一切的原貌。 “咔嚓!” 那个碗忽然碎成数块,掉在了地上。 “这?”邱少鹄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另一边,《太上记》的书页还是纹丝不动,似乎它自己也不想被翻开。 “到底怎么回事?” 邱少鹄无法理解。 但是刚刚一闪而过,他似乎察觉到,一种杀气? …… “哼,真是大胆。” 白雨在不远处看着他,刚刚就是他出手,阻止了邱少鹄的进一步行为。 《太上记》已经隐约有了超越此方的气息,刚刚邱少鹄的所作所为,就是想用它来窥伺天机,这已经是很危险的举动。 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方才《太上记》有了别的动静,隐约连通了它过去的轨迹。 冥冥之中,白雨感觉到了,一些和当初将《太上记》留下的那个人,若有若无的痕迹。 “我看你这次往哪藏。”白雨离开了这里,“居心叵测,该杀!” …… “砰砰砰!” 外面有人敲邱少鹄的房门。 “谁?”邱少鹄将《太上记》重新收起,又收拾好了屋里的痕迹,才开门看到狄英站在外面。 “恩公,有你的一封信。” “信?”邱少鹄奇怪又是谁写信给自己,然后看到了,信封上李异玄的名字。 …… “怎么又不调查了?”成赴先无法接受,“我好不容易查到了如沐轩的线索,现在……” “如沐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成庭栋一句话,成赴先难以置信。 随后成庭栋将邱少鹄的那封信递给了他,信当然是匿名的,看完了之后,成赴先只能说:“父亲……你到底是怎么每次都能先一步查清……” 对于自己的父亲,成赴先每次都有挫败感。 “如沐轩的事情先放下,你去查另一件事。”成庭栋说:“北城居民忽然接连中毒,道台衙门虽然已经去查了,但我怀疑这不是单纯的下毒。” “又是和震康神宫或者安息之地有关?”成赴先简直无话可说。 “不清楚,但现在全城都因此人心惶惶。近来是多事之秋,衙门应对已经吃力,若是人心再这么浮躁下去,恐怕早晚有更大的不利。” 成赴先听自己父亲这么说,也只能先去查这件事。 心里总觉得最近自己霉运似乎太多了一些。 等他走出这里后,成庭栋一边抽着旱烟,忽然问自己的心腹寻见绩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大人若是觉得震康神宫和如沐轩有勾结,现在,自然最好去港口查看一下,只是……”寻见绩欲言又止。 “说下去。”成庭栋道。 “只是就算这次查清了,之后又能如何?”寻见绩说:“现在天下动荡,才给了这些小人可乘之机。就算我们解决了今天的事情,以后还能一直这么顺利吗?”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成庭栋苦笑了出来,心绪飘远。 他回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还年轻时,曾纵马从家乡跑遍世间。 那时骑马疾驰,从最北边的绝连关能一直跑到最南,所有的土地,还只属于一个国家。 …… 邱少鹄收到了李异玄的信后,直接来到了志乐斋,见李异玄站在柜台边,和她的一些侍从、下人们交代着什么。 “你这是?”邱少鹄见到了李异玄脚边的行李。 “哦,你来了,”李异玄说:“我要暂时离开潮门,去康京一趟,所以想着应该告诉你一声。” “你要去找什么吗?”邱少鹄没想到李异玄也要在这时离开,但她是一个做事很有目的性的人,所以邱少鹄觉得,她离开的理由应该和汤巡不同。 “去,找我自己……”李异玄看着邱少鹄,露出了些无奈的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其实没有五年前的记忆。” “从五年前开始,我所知的一切,就只有这里。” “我既不知道那之前发生过什么,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七:离别终会再见 医馆里。 “爷爷他,还好吗?”徐举看着睡着的徐闲说。 “爷爷他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徐易呈看着平稳睡下的父亲,松了口气,“也难为你一个人,把你爷爷送到这里,你明明还要准备童试……”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帮忙。”徐举连忙摆手说:“就是之前我和父亲您一直提起的那位先生。” “人家帮了咱么这么多,可惜我一直没能当面见到他,好好感谢他。”徐易呈叹息说。 这时时间已然不早,徐易呈看快到时候,和徐举说:“我要先回市舶司了,你自己照看好你爷爷。” “父亲,你最近,都这么忙吗?”徐举有些不舍。 “过了这几天就好了,你栾温叔叔这几天有事,自然我就得顶上他。”徐易呈轻声说。 …… “我,没有五年前的记忆。” 李异玄平静中带着苦涩的话,让邱少鹄十分诧异。 “那你是怎么建立的志乐斋?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邱少鹄问。 “说来可笑,这其实都是一封信告诉我的。”李异玄笑了下,说:“我最后的记忆,就是等我回过神来,就坐在了一个桌子旁,手边放着的就只有一封信。信上写了我的名字、还有我是这个志乐斋的主人,让我好好照看这里。但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 “没人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志乐斋以前的事情。就连里面的佣人,都是在那天后新来的,他们只知道在这之前有人雇佣他们到这里,但对方到底是谁,他们也毫不清楚。” “这么多年,我也试着查清一切,查清楚到底是谁帮我安排好了这些,还有我自己又到底是谁,但每次都是一无所获。而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给我寄信的人,就只有阳斋寒客。” “只有他一个?”邱少鹄说:“那会不会一开始,就是他安排的这些?” “我也曾经这么想过,也试着找到他本人查清一切,但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按照他寄信的地址派人去找,却从没有发现过他的踪迹。” “这么长时间一直徒劳无功,我也心灰意冷准备放弃。毕竟生活不是小说,我们遇到的大部分人,一旦分开,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不会见面。不管阳斋寒客和我以前有什么渊源,见不到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就在昨天,我打算一把火把这些信全都烧了、再也不去考虑它们和自己的关系时,我发现了这一件事。” 李异玄说着,从一旁桌子上拿起了一封已经拆封的信,取过一个火折子,试图点燃。 火焰微弱,但燎烧在信纸的一角,按理来说怎么都能点燃。 然而那火苗只是在不断跳动,信纸却别说烧起来,连熏黑的痕迹都没有。 “这……”邱少鹄从李异玄手中接过了信纸,闻了闻刚刚被火炙烤的地方,还有一股淡淡的芳香。 “荷花的气息,这是‘软荷绢纸’。”邱少鹄明白了过来。 这种纸是康京城特产,以江南的荷花荷叶为原料,采摘后要在背光地方阴干三个月,才能去除水分、又才不会因为暴晒破坏本身的香气。随后用特殊方法制成纸张,看似和寻常纸无异,实际工序要繁杂许多,并且成纸之后不怕火烤水泡、又耐磨防虫。 因为其本身的珍贵,昭国朝廷用它作为官方用纸来书写圣旨、抄录皇家典籍,京城的官员也以能得到这样一张纸来写诗作画为荣。 为了彰显它特殊的地位,朝廷有令,凡出了康京城外其他地区一律不允许使用软荷绢纸,并且除了达官显贵外一般人也不得使用,而如果有官员离京带着这种纸张写成的典籍、书录等,也只允许珍藏,不得私自流出,故而外人都难得一见。 所以哪怕是像成庭栋、张奉荣这样的官员,一旦离京,就基本只能闻其名、而不见其纸了。 可现如今,李异玄收到的这些信,居然都是用软荷绢纸所写的,那就太惊人了。 “原来如此。”邱少鹄明白了,如果不是李异玄之前心灰意冷想要把这些信烧掉,还发现不了这件事。毕竟软荷绢纸如果不用火烤,就和寻常纸张几乎毫无区别。而除非情况特殊,谁又会特意用火去烧一封信? “所以,我在想,或许阳斋寒客,他本人其实一直在康京,甚至可能就是一位达官显贵。”李异玄说:“我现在迫不及待就想找到他了,想问问他到底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志乐斋会一直在卖他的书?还有我,到底又是谁?” “百丈巨木发于土,然知其根部;燕雀南飞起于空,亦记其归处。你这么选择,其实很对。”邱少鹄道:“这边事情结束,我也准备去一趟康京,去那里看看我的母亲。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 话是这么说,只是于心于理,李异玄此时就要这么离开,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见面的,毕竟,我还构思好了一部以你为原型主角的小说!”李异玄忽然兴奋地说,拿出了一卷手稿给他看,“现在还只是草稿,但大概的内容都已经有了,你看看满不满意,题材还是写我喜欢的志怪故事,开篇打算用这种方式。这可是远人无名生第一次超过阳斋寒客的大作……” 邱少鹄突然就被塞了一堆草稿,仓促之余,只能按李异玄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去看。 不过看了一会儿,就让他稍许有些无奈,“这个人真的是我?怎么就傻乎乎的感觉了。还有,我居然还有一个替身,两个人其实本来是一个人、之后就在争夺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这又算什么展开?而且哪家主角又是刚开局就死的啊……” “现在的故事就流行这样的出乎意料,难道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李异玄柳眉如弯月,显得很是兴奋,“当然,这只是初稿,你要不满意还可以修改,以后的一些内容我都会再交给你,可以随时交流。” “交流?”邱少鹄没明白她的意思,之后一段时间,二人应该没法通信,又该怎么交流? “我教你一个方法,以你的修为,应该一学就会。”李异玄说着,用自己的气息凝结出一枚印信,随后取出一张普通的信纸,在上面随意写下了一句话,末尾写上了“邱少鹄收”,在上面盖上了印信的章后,直接用火折子点燃。 盖了印信的纸燃烧飞舞,继而向上如小旋风般飞出,消失不见。 邱少鹄的手中,则多出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的,就是如何以自身元气凝结出这种印信的方法。 “这是我想出来的方法,只要对方的气息,盖上这个印信后要让信件离开你的视线范围就能把信寄给对方,不一定要烧掉。我叫它‘碧落印’,取其意为纵然相隔碧落黄泉,亦可相通。” “这个方法,还当真神奇。”按照李异玄的指示,邱少鹄也凝结出一枚碧落印,上面充满了星宿般的璀璨悠远,又和李异玄的那枚印信完全不同。 邱少鹄忍不住问:“能想出这种办法,你到底是何等修为?” 照猫画虎不难,难的是从零开始构建一个新的术式方法。 要知道同样的方法,邱少鹄就算背尽了无忘岛的道藏三千,现在的她也根本想不出来。 “我不知道,”李异玄无奈笑了下,“我说过,我失去了以往的记忆,所以我自己的修为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我应该很强,以前阳斋寒客给我写信的,好像也提及过,说我是‘人道索文四重境’,这层境界叫‘剧外人’。” 邱少鹄为之讶然。 不仅惊讶于李异玄修为之高,比蒙尘、成庭栋等人还要更强,还吃惊于阳斋寒客不仅知道人道这个道境,还知道其中更为细致的分类名称。 李异玄所在的四重境被叫做“剧外人”,也很符合她的实际情况。 她以写作入道,能将一切演变为“剧情特定”,而自己则超然物外。 …… “感谢竹籁掌门出手相助了。”蒙尘说。 “你不必谢我,我本意除了帮你,也是为了这潮门城的安危。毕竟如果任由这些邪魂作祟,必然大乱。”竹籁拄着青竹翠杖道。 “竹籁掌门有如此气度,在下敬佩不已。不过您既然出手相助,我还有事相求。”蒙尘客气道。 “是想让我帮你找回那个狼崽子吗?”竹籁知道对方是为了邱少鹄,摇头说:“我不会帮你。” “这……”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竹籁会拒绝。 “他自有他的路要走,别人强求不得。我的确见过他、也帮过他一次,不过是因为怜墨大师和岭川宗的渊源。我们的确受过怜墨大师的恩惠,却没有受过万隐大师和无忘岛的。” 竹籁说完缘由,也就直接离开了这里。 “师兄,我们,已经找到了灵谛的头颅,按理来说,这里的事就该完结了,真要再去找那个狼崽子?”抚勋他忍不住问。 “当然要去找。”看着不解的师弟们,蒙尘说:“他总归,是我们已有为数不多的牵绊。” 无忘岛遗世独立,虽然是清心寡欲的修行圣地,但远离人世,总归是让人觉得孤单。 和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邱少鹄,对他们来说,就是和人世间还有的不多连接,就像是俗世中的亲人一样。 是啊,到底终究,他们一起生活了很久。 蒙尘也难免有些感慨,这时不知不觉,也有了些新的想法: 他们知道的邱少鹄的经历,都是从十五岁之后开始的。 邱少鹄十五岁时被云地村收留,两年后云地村遭遇劫难、他则流落荒野与野狼为伍,一年后才被怜墨发现并带回无忘岛,然后又过了两年一直到今天。 这些事在无忘岛基本已经人尽皆知。 那在这之前呢? 邱少鹄十五岁之前的岁月,又经历过什么?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八:“一见如故” 戏台上吹拉弹唱,旁边看客驻足。 泰安楼是整个潮门城最大的戏坊,名动全城,别说寻常游人,连达官显贵闲时也往往会来这里,听一段花腔玉音,洒一把金瓜子到台上作为赏钱,和四周看客一起叫好。 此时偌大的剧班子里,听众坐着一层又一层,包括上下台阶边,都是前来听戏的戏迷,给此时正在唱戏的台柱子蓝小菊叫好。 邱少鹄也坐在其中,倒是无心听戏。台上此时唱的是《卖画劈门》,讲了一个人忍辱负重、男扮女装深入敌营,最后为国杀贼的故事。 邱少鹄实际上不怎么懂戏,幼时的贫困和少年时的波折让他根本没有接触戏剧的环境,他只知道有些曲目好听、有些故事耐听,就足够了。 栾温坐在他前面一排,是被他找来询问情况的。毕竟栾温现在作为他的线人,可以打探到许多自己找不到的情况。 这个地点和座位,也是邱少鹄特意安排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最近有什么事发生?”邱少鹄问,这个座位距离,他们说的话别人都很难听到,更何况此刻台上戏曲高潮,周围人只顾得上听戏叫好了,哪里管得上其他。 “她,还是没联系我。”栾温说的人自然就是那个神秘女子,见邱少鹄没有反应,知道他是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于是跟着道:“安息之地的人,似乎都离开了,最近都没怎么听说他们。震康神宫的人好像最近也藏了起来,但还留在城里,不知道他们又要干什么。港口里现在还有东西从外面偷偷运进来,但他们干的十分神秘,每次我想仔细过问他们在运什么都没机会……” “有没有从朗国运进来的物资,是送到如沐轩的?”邱少鹄忽然道。 “这个……不清楚。”栾温说,“有几次是同僚替我顶班,他不知道这里面的隐情,我也来不及查看。” “尽量查清楚里面的事情,看看有没有符合我描述的东西。”邱少鹄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关于扩建港口的工地,如果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及时和我说。” “如果你想知道港口扩建的事,我现在就能带你过去,”栾温对于邱少鹄安排的这些事情都感觉压力倍增,已经迫不及待想办法甩掉一些,“你自己去看个明白,难道不是更清楚一些吗?” “今天,还是算了,我有别的事情。”台上锣鼓擂动,台下欢呼声不停,邱少鹄在此时起身准备离开。 “就这么走了?”栾温对邱少鹄走得突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活人要关注活人的事,但死人的事还没了结。”邱少鹄最后留下了这句话,不见了踪影。 是徐举和他约好,今天一起去挑一口好棺材。 …… “校尉大人,我们去查看了附近每个角落,一无所获。” “校尉大人,我们查了一遍,这么多人同时中毒的原因毫无共同点。” “校尉大人,我查看了一番,没见到有人下毒的线索。” “校尉大人,没发现……” “校尉大人……” “好了,好了!”北城区域,在这里奉命来调查中毒事件的成赴先,听着属下七嘴八舌的汇报,终于也是忍无可忍,“给我一个一个地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你们的意思,什么也没找到,难不成这么多人都中毒这件事,是子虚乌有?” 久劳无功,他也不由得焦躁起来。 抚神督几个属下对视一眼,当下还是一个人将情况梳理了一番后说道:“大人,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么多人一起中毒,我们和您一想,首先想的就是有歹人大规模投毒。” “但我们查看了所有,包括这附近的井水、河水,还有吃穿用具,甚至他们用过的锅碗瓢盆都查了一遍。结果发现,他们当时吃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毒,也没有任何人投毒的迹象。”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我从锅里盛了一碗饭,刚吃了一口就毒发,完了又告诉我,其实锅里的饭没毒、也没有人来投毒,但我吃了那一碗饭后就是中毒了?荒唐!” 成赴先听到这么个离谱结论,简直气都不打一处来。 属下面面相觑,当下只有一个人壮着胆子道:“大人……我们也的确觉得荒唐,但事实……确实是这样。” 另一个人道:“北城居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里面倒是有不少人前日庙会时拿到了城里行会特意下发的救济粮。我们也曾怀疑过这点,但同样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好好好,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但这么多人,中的是什么毒总得验出来吧。现在仵作呢?郎中呢?验毒的人呢!” 气稍稍消了些,成赴先仍旧显得急躁。 “那个,的确让一些大夫过去了,但毒确实还没验出来……”有人道。 “他们医术不精,就找全城最好的郎中来!”成赴先道。 “已经找了,申氏医馆的祖大夫早就开始验毒了,直接闭门谢客,谁都见不到。”属下顿了顿,道:“他还说……” “说什么?” “说他早晚要把下毒的人揪出来,让大家放心。但问题是,谁也不知道那得什么时候。” 正在此时,四下街坊里一阵喧哗,不少北城的人家开始集体出门,有人愤怒、有人愁苦,集体朝着道台衙门的地方赶去。 成赴先知道,这又是百姓集体行动,要找衙门要个说法去了。 要是不能早点找出个缘由,这种事只会没完没了。 一念及此,成赴先只觉得头痛不已。 或许成赴先用事实证明,经常拜佛也驱赶不了霉运。 …… “这个棺材,二两银子。”棺材铺的老板袁迢说。 “二两银子,那可是一千两百文钱,够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了。”徐举带着央求的口吻道:“能不能再便宜点。” “唉,你也别来求我,最近这些日子风波不断,这附近的棺材铺几乎都被买空了,我这也是好不容易才又进了一批,给你看的已经是最便宜的了,剩下的还有十几两更贵的,那些压根不会和你说。” 袁迢多看了徐举一眼,道:“不过看在你是马上要参加童试的士子,二两银子这次倒可以先赊给你。我知道你是替你隔壁的王家买的,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还不会这么容易答应你。” “那就多谢店家老板了。”徐举感激地说。 一旁的邱少鹄此时轻笑了一下,“赶考的士子,万一登科,这辈子可就是飞黄腾达。能在这之前处好关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冲这一点,他的面子只值二两银子,未免也太便宜了一点。” 被邱少鹄一语戳中心事,袁迢不再言语,徐举则有些惊奇。 邱少鹄也不客气,拍着他们订好的棺材说:“我们就两个人,实在拿不走这么大家伙,你派人帮我送过去吧,直接送到王家。还有什么丧葬要用的其他东西,像是什么寿衣、纸钱、碑文,麻烦也都一并来一套算了。至于葬礼司仪什么的就不用了,都是穷苦人家,不讲什么排场。” 邱少鹄这边显得狮子大开口,袁迢这边却无一反对,而是全牌照办。毕竟就像他说的,徐举一个士子的面子,还不至于就那么点。 “先生,可以了可以了。”徐举连忙阻止邱少鹄说:“咱们是替王家来买棺材的,不必这么为难人家。” 此番中毒,徐闲老爷子倒是身体硬朗,休息几天就没什么大碍,可怜隔壁王家老爷子却没能挺过去,而这种情况,也不仅仅是一家独有。 “北城多不幸,不如早安歇。”邱少鹄道:“丧葬之事,人这一生也只有一次,若不趁着有机会风光一点,恐怕对穷人来说,这辈子也再没这么好的机会。” “是啊,”徐举也道:“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二两银子,难怪穷人家下葬,只能裹一身凉席。唉。” “这也还不算什么了,虽然草草,至少也算入土为安。却不想天下动荡时,饿殍毙于路边,无人掩埋,景象凄惨。他们活着时又受过什么恩惠,死了难道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以至于连草草埋葬都没有。” 邱少鹄说到这里,闭上了双眼。 也正是因为不想让亲近的人遭受曝尸荒野的结局,当年在云地村的人死后,邱少鹄拼尽了力气,也把他们一一安葬好。 那天大雪,十指冻僵,冻土挖不到三尺即硬如磐石,冰寒之中四肢脱力,苦不可言。但邱少鹄仍旧挣扎着,坚持到把最后一个人入土为安。 此时邱少鹄和徐举办完了事,打算要离开。 从另一个地方,背对着他们走进来一个人。穿着常见的简衣短袍,一进来和袁迢开口说:“这位掌柜,和你打听个事,离这儿不远的另一家棺材铺,人家主人去哪了?你们都是同行,可有什么听闻?我这远道而来,还望行个方便……” 操着不属于潮门的口音。 邱少鹄忽然停下。 “先生?”徐举奇怪邱少鹄的举动,看着邱少鹄低头停下,忍不住凑近想问问怎么了。 直到他见到,在他眼中一直通情达理的邱少鹄,此时低头的眼底,是噬人的血红。 根本就像是一只狼,披着温文尔雅的人皮,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残暴。 是廉央! 是廉央! 这个人是廉央!!!! 邱少鹄在心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像是一只濒临疯狂的野兽,迫不及待要用爪子扑倒这个和自己切骨之仇的人,再用牙齿把对方撕得粉碎。 三年了,自己一直在心底里不断回忆着他们的容貌、声音,就是让自己能牢牢记住这些人。 不管每次想起他们,都会让自己恶心的想吐,邱少鹄都在逼迫自己时时刻刻牢记着他们的一切,就是害怕一旦有一天遇到,自己会因为遗忘而错过了对方。 这个语气、这个语调,就是廉央! 当初就是因为他,云地村才毫无还手之力! 还有谭英,那个小男孩,就因为发现了他下毒,被他亲手掐死的,那个才六岁的孩子! 我要杀了他! 杀! 杀!! 杀…… “这位老兄……”廉央看来是找那痞子的,从袁迢这里没问出什么,转身看到了邱少鹄,试着也打算问问。 邱少鹄默默转头,二人相对。 “我见过你吗?”廉央觉得对面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 “没有,”邱少鹄眼底是清明的黑色,“我没见过阁下,但确实有一种亲切感,似乎和你‘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四个字,邱少鹄说的很清楚。 神色如常。 卷一:夜照九州明 八十九:前缀 “原来你在海外的见闻如此丰富,和你相比,我的一生,倒显得狭促多了。” 酒楼之中,廉央和邱少鹄被包裹在热切的氛围中。二人“一见如故”后,自然来到这里,“把酒言欢”。 佳肴丰盛,廉央沉浸在美酒之中,同时也给邱少鹄倒了一杯。 推杯换盏,邱少鹄接过酒杯,却并不饮用,让廉央多看了他一眼。 既有疑惑,也有着对他敬酒不吃的不岔。 “廉央兄台误会了,”邱少鹄淡淡地说:“我并非不饮酒,只是这次,不想因为喝醉,就减少我与兄台相处的时间。” 恭维对方。 …… 傍晚的海港,宁静的海湾中,是无数光华在雾气中朦胧升起,照亮过往。如同海底中深藏的游龙浮上海面,龙鳞反射着粼粼波光,带着深海的隐秘。 在路灯的照亮下,无论是海港装卸的货物,还是另一边扩建港口的工地,人来人往,都呈现着一种井井有条的氛围。是在一天的末尾,即将结束劳碌前,平稳地最后收尾。 “安逸是人所追求,但正因为求之心切,得到后,也往往会沉溺其中。” 成庭栋站在海港大堤上,居高临下审视着一切,拿着烟袋,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缭绕不停的烟气。 此时的他身穿粗衣,头未戴正冠而是以斗笠覆盖,来往路过的人,都只会把他当成寻常渔人看待。 “但这岂非民众所想?若是太平安康,谁想要刀马兵戈。想来你我当年逃难时,梦寐以求的,也不过如此。”张奉荣此时也穿着简衣,丝毫没有一个知府的架子。 “若是太平一统,自然理所应当,但现在朝廷偏安一隅却不思进取,呵——”成庭栋说话中,走下大堤,来到港口一侧的海滩上,平视着如车水马龙的海港。 离海岸近了些,才看到此时海水的颜色有些深沉,近岸如深色染坊,浪花拍下,留下淅淅沥沥的颗粒沉淀,清水退回海中,又重新浑浊。 “远海有地动,将海底的沙子震了上来,才让海水变浑,这在海边可不是好兆头,”张奉荣说:“过两天,说不定就有大浪要来了。” “你身为潮门知府,这时候不在衙门待着,却和我在这闲逛,不怕传到朝中御史耳朵里,让那些言官们上奏参你个渎职?”成庭栋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味。 他此番过来,是特意顺着之前的线索,来查潮门港隐藏的问题。只是碰到张奉荣,纯属巧合。 “我?我若能安心待在衙门,又何必来此。”张奉荣破天荒露出苦恼,“民意汹汹,来讨公道的人快把我的衙门冲塌了,下毒案水落石出前,我也只能四处躲躲。我又不像你,身子硬朗着,年过四十了还能在马上颠簸一天不下来,万一出个好歹,朝廷就得派人来接我的班了。” “我早告诉你,别总一天到晚只顾着看文案,你这细胳膊细腿,不好好锻炼一下,怕是真成了说书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文人了。”成庭栋知道,身为五品官的张奉荣,论修为不相上下,但到底是文官,要是真打起来,对方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 “练,和谁?你练?行啊,把你家传的武经‘大灭修罗诀’教给我,我就和你学。”张奉荣到底和他是多年深交,这时候即便“狮子大开口”,也不会让人觉得恶意。 “武盛绝连,大灭修罗”。原本绝连关成家威震关中的绝技,现在也只能在江南偏安处,在两个老友的谈笑间,隐约显露曾经的峥嵘。 成庭栋嗤笑一下,道:“你既不姓成、又没拜师,我凭什么教你。” 说话间,成庭栋听到了一些“嘶嘶”的声音,低头一看。 他们现在离水陆交接的地方已经很近,时不时有什么混杂在海中,被浪花拍上岸边,到他们脚下。 是一只奇特的小鱼,通体银色,却反射着蓝光,长着一双小的几乎看不到的眼睛,却有着一张几乎比脑袋还大的嘴巴,以及满口把嘴巴都撑起来合不上的尖牙。 这小家伙的性情还十分凶猛,一见到成庭栋过来,就急不可耐在沙滩跳动着它小小的身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似乎就要跳到成庭栋身上用它满口的利齿咬上一嘴,然而不过是原地徒劳。 成庭栋随意一脚把它踢回到海中,又听张奉荣继续道:“这是银蓝鬼鲷,本应生活在深海中,应该也是被海底的地震给赶上海面的。” “它的性情很奇特,如果只有一两只,就十分温和,只会寄生在一些大鱼身上,靠吸血为生。但若成群结队,就变得集体凶残无比,会主动攻击他们遇到的任何东西,用自己的尖牙啃光猎物的血肉。但奇特的是,在它们咬人时,嘴里分泌的唾液却能促进伤口愈合,是医家不可多得的疗伤圣物。” “照你这么说,做它们的猎物,应该很痛苦,一边被不断啃食,一边伤口又在愈合,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啃噬干净。”成庭栋说:“而且它们只有成群结队才有这个胆子,一旦落单,就不敢造次。恃强凌弱,倒是和一些歹人一模一样。” 他说话中,眼睛紧盯着不远处的港口。 港口仍旧闪烁着明亮的光,光线之强烈,让他连幕后黑暗里又藏着什么,都看不清了。 …… 邱少鹄从酒楼出来,与廉央分别,走在夜色的街巷。 背后是尚未散去的欢声缭绕,他脸色铁青,忽然蹲在巷子角落,呕吐不停。 为了稳住对方,他强行忍下自己心中滔天的恨意,去和廉央虚与委蛇。 这种感觉,让他自己发自内心的恶心,指甲也不知几次刺入自己的皮肉中。 邱少鹄没有贸然下手,因为他没有发现机会。廉央的修为和他不相上下,如果一次失手,他怕自己此生再也没有杀死对方的机会。 同样的,他几次也想给廉央下毒,但他同样没有任何机会。廉央就像一个狡猾的狐狸,始终没有露出自己的破绽。 而邱少鹄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到了最后,和对方约定,明日一起去泰安楼“看戏聚会”,廉央最后满意离去,只等明天。 一直吐到再无可吐,恶心的感觉仍旧缭绕在邱少鹄心中。既是对于自己需要虚情假意和对方谈笑的不适,也是对于明明机会近在眼前、自己还要忍耐的愤懑。 他的手不断颤抖着,是一种极端的愤怒、不甘、还有激动的心情。 明天,明天正好是清明,就在那个祭奠的日子,他要送对方彻底上路! “哎呦,你这是怎么了?”赶来的栾温看到他这幅样子,吃了一惊。 他是被邱少鹄提前让人找来的,这次却第一次看到邱少鹄如此失态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被抢走了玩具、又重新抢回来的孩童,欣喜中带着让人不安的恐惧。 “明天,泰安楼,做好准备。”邱少鹄对栾温交代了一些事情,最后说:“我要,杀一个人。” 从他的眼底,那澄黄的颜色,闪烁着一种纯粹而平静的杀意。 像是他不是准备杀人,而只是做一件普通的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 这又让栾温不寒而栗。 也让他再次想到,自己之前见到那个神秘女子的场景。 …… “哎,快点,那边赶紧把砂石搬上来,要不就来不及了。” 扩建海港的工地上,监工顾迎指挥着一切。潮门海岸本不具备天然良港的条件,要让货船能随意通行而不搁浅,就要挖一块巨大的深水区,同时修筑防波堤、引渠堤和最外围的升降巨铜闸门三层防护,才能保证城池不被海水淹没,故而是个极大的工程,所以监工这个岗位就极其重要。 所有人都在顾迎的指挥下完成着自己的工作,这些也让他多少有些得意。 “看来这扩建的海港,能按时完工了,这样市舶司也有个交代。”徐易呈在旁边记录着什么,他作为市舶司的代表,时不时也要来这边勘察。 “那是自然,还请转告郑大人那边,请他放心。”顾迎客气地说。 “嗯,不过这防波堤,还是要注意加固,毕竟在海港闸门完全修好前,全靠它来作为海浪防护,如果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照常地吩咐了一些后,徐易呈就带着今天的记录离开这里回去交差。 等徐易呈走了之后,顾迎又吩咐了一些,转而趁着不注意,绕道去了防波堤的工地后面,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坑道,走到里面,看见了两个工人正在往外搬运一些砂石。 “怎么样,好了吗?”顾迎问对方。 “好了,头儿,今天两百担防水砂,都运走了,按你的吩咐,用土填了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两个工人运走了那么多砂石,显得很劳累,但这样大赚的一笔,也让他们很兴奋。 顾迎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后面一个声音道:“一担上好防水砂,保守估计也要一两银子,二百担就是二百两,工地上每天都需要这么多,一个月下来,那就是三千多两。换上一般的劣质土以次充好,保守估计,里外里偷工减料,就能留下两千两进自己的腰包……” 徐易呈忽然去而复返,在念念有词,一边把这其中利害给他们算明白了,一面看着三个人脸色发白。 “你……”顾迎没想到还有这一手,面露凶光,想着只有徐易呈一个人发现了,正好杀人灭口。 偏巧他刚刚这么想,一个渔人打扮的中年壮汉,忽然出现在徐易呈身后,面带微笑,正是成庭栋! “成……”这三人都认出了这个抚神督的杀神,都呆若木鸡。那两个工人更是不济,当下跪倒在地,一边带着哭腔一边说:“这不是我们干的,都是他……大人饶我门一命……” 成庭栋不近人情的可怕,可是名声在外的。 顾迎当下觉得不妙,立刻拔腿就跑,他是有别的心思,想着只要还能离开这里,靠着他背后的人,未必不能翻盘。 但跑没有两步,他就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威亚,像是整个天地,都在注视着他,如无数山峦巨岩逼迫到他的眼前,让人喘不过气。 随后他就见到,张奉荣出现在他的眼前,带着朝廷命官所独有的威慑,是天道一般操纵着一切的生杀大权尽在掌控,让他再也不敢造次。 “大人……大人饶我这一次……”顾迎终于精神崩溃,道:“我说,是如沐轩,是如沐轩让我这么干的!他们让我把每天从他们那送来的修建大堤的材料,每次都克扣一些,再趁着晚上没人注意偷偷送回去给他们,我只是听他们的命令,求大人从轻发落……” “如沐轩!”听到这些,成庭栋内心冷笑。 总算抓到他们的把柄了。 在这之前,就算查到一些消息,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如沐轩宗家到底可以死不认账。 但这一次,港口修建事关重大,如沐轩还敢弄虚作假,而且人赃并获,这下他们就没有申辩余地了。 还能顺藤摸瓜,名正言顺把震康神宫的那些事,统统挖出来! …… “你们说,震康神宫的人,为什么要杀灵谛师弟?” 灵谛的墓前,无忘岛的弟子们聚集在这里,准备将灵谛的头颅与尸身合为完整。 “其中隐秘,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蒙尘捧着灵谛的头颅,摇头说。 “师兄,真的要把灵谛师弟葬在岛外吗?”抚勋还是有些不解。 “淡定一些,出世之人,不知家之所在,至少将死处作为归途,有别的土地来宽慰他的亡魂,也算弥补自己的一些遗憾吧。” 蒙尘说着,就要把灵谛的头颅放回到打开的坟墓中。 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一些异样。 灵谛的嘴角,沾着一点白色的东西。 原本蒙尘没有在意,然而等到此时方才发现,那个东西一直延伸到了灵谛的嘴里深处,而不是单纯一点脏东西。 蒙尘试着撬开灵谛的嘴巴,把那个东西摸了出来。 是——一张纸条。 白纸的正面,画着一张符文。 背面,则空空如也。 蒙尘焦躁不安。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开幕之前 三月初四,子时二刻。 清明当天,紫桐花的香气,到达了极点。 “快点,帮我收拾好了。” 汤巡的住处,一片杂乱,他自己则带着大包小裹,一副要收拾细软跑路的样子。 “要是让白老大知道你擅自逃跑,下次必定不会饶了你。”吴径行拖着跛足,在狭小的房屋里帮他收拾着东西。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这次要是不抓紧走,潮门真就是大祸临头了。”汤巡一边将自己给人算卦时那些破烂旗子、卦书、还有铜钱等一股脑扔进了包袱里,说:“你要不和我一起?” “相信一个老骗子的话,提前跑路?”吴径行摇头。 “你个老瘸子怎么也这么说,不走就不走。”汤巡气呼呼道:“那你脚程快,能不能趁现在,替我去田家通个气,让他们也趁现在快点离开。好歹有些交情,我也不想看着他们遭难。” …… 三月初五,丑时三刻,清明节当日。 “恩公,都给你准备好了。” 狄英将一件件东西拿出,郑而重之地说:“这个锁盔笠,原本只是常见的军队制式装备,这次我重新锻造了一遍,更加坚固,锤子都砸不烂。” 狄英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一个大锤,“当”得一下砸在了上面。 他是铁匠出身,一膀子力气,但这般砸在了一个斗笠形制的头盔上,上面却连个凹痕都没有。 他放下了铁锤,又拿起了一直在修缮的机关箱,说:“还有这个箱子,不仅把里面的机括修好了,还增添了许多的机关功能,不仅增添了暗器种类,收纳刀剑的方式也改成了分层的,只要背在背上,可以方便从各个方向抽出武器。外壳我也进行了再加固,而使用方法是……” “不用了,我已经了解了。”邱少鹄只是在机关箱上触碰了一次,七杀星宿的权能敏锐触觉,就让他立刻清楚了里面的一切机关构成。 “啊,还有,”看着邱少鹄将那件狼皮大氅又穿在了身上、一边带着锁盔笠一边将箱子背上,狄英又继续说:“那把断刀的形制图,我耗费了三日,总算也是画得完全了。这个刀形,真是前所未见,我也只能通过一些细节来推断它应有的样子,若是日后恩公重新按照这个图纸打造,估计这种刀的威力也会非同小可。” “知道了。”邱少鹄接过狄英的图纸,只是看了一眼,就收了回去。 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除了认准的那件事情,别的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邱少鹄准备离开,而看着他的背影,狄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恩公!”狄英知道,他是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但仍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邱少鹄停住了迈往大门的脚步。 “保重!”最后,狄英还是如此说:“若来日恩公还有机会路过这里,别忘再来小店坐坐,你永远是这里的座上宾。” “我会再来找你的。”邱少鹄淡淡回答。 说话中,他离开了这里。 …… 三月初五,刚过卯时。 “父亲,你又要离开吗?”徐举看着准备出门的徐易呈,说:“刚过煮好的粥,你不吃吗?” “嘘,别吵醒爷爷,”徐易呈摸了摸儿子的头说,“父亲有事去工作,等回来再吃,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很快回来。” “嗯,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们都等你!”徐举说着,就这早上灶台的火继续看书。 …… 三月初五,清明节当天,卯时一刻。 信局刚刚开门,就看到一个人等在了外面,看门的人也吃惊这么一早就有人来。 “寄信,可以在这里现写吗?”邱少鹄问。 “啊,可以,纸笔在这边,想写什么?”信局自然也有代写信件的生意,毕竟识字的人始终还是少数。 邱少鹄却没管他,径直走到了一旁书案,拿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封信: 母上安康, 儿最近琐事即将解决,等此间安稳,会去看望母亲。 心甚挂念。 最后的收信地址在康京,而收件人的姓名是“邱念唯”。 …… 卯时三刻。 “谁啊?”听到敲门声,徐举还以为是父亲回来了,开门却看到了邱少鹄。 “先生?”徐举既惊讶于他这么早来,也吃惊于对方的打扮。 黑大氅、铜斗笠,整个人的沉闷打扮,让徐举原来熟悉的那种书生气息,变成了一种难言的居高临下压迫。 让这个年轻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你父亲,他不在?”邱少鹄道。 “他刚刚出去,”顿了顿,徐举补充说:“父亲他,一直想见见先生你。” “你在看书吗?”邱少鹄见到了灶台上的那本书。 徐举原以为邱少鹄还是要考他一些书本上的内容,却没想邱少鹄又突然道:“如果你真的中举,之后一路金榜题名、仕途坦荡,等你做了大官,你想做什么?” “我……”徐举想了想,说:“这太远了,我还没想好,只是想过,如果我能当上大官,父亲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所以,你是指望仕途能让你飞黄腾达,从此荣华富贵吗?”邱少鹄被斗笠边缘遮挡的脸,只能看到嘴角在笑,却见不到他的眼睛。 “先生,我错了吗?”徐举怯怯地道。 “不,错的不是你,”邱少鹄似乎是为了让他安心,摸了摸他的头,说:“很多教书人,一面教导自己的学生,他日若登上仕途,必然金玉满堂;一面又告诫自己的学生清正廉明。但那些来自底层的士子,见到了官场的诱惑,所想的也只会是多年辛劳有回报,又岂会考虑其他?” “或者,是我们都错了,当士子的书上,给那些贫寒的书生教育‘书中自有黄金屋’,就别指望他们成名后会安于清贫。” “那……”徐举说。 “我不会要求你也一辈子安于清贫,但我最后,只想告诉你一点。”邱少鹄一边说着,指了指他的心。 “问心无愧吗?”徐举明白了他的意思。 “问心无愧,明心而动。”邱少鹄说:“文人文人,读书学了这么多文,终究也还要学会做人。” 看着深思的徐举,邱少鹄又离开了这里。 “先生!”直到他马上走远,徐举才如梦初醒,“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徐举能感觉到,这一次,邱少鹄真的要离开了,所以才会特意赶来,给他上最后一课。 “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你。”邱少鹄最后说。 …… 清明辰时,阴气下沉,适合食补。 医馆里,祖一贤在给最后一个病人号脉,一边看他的气色,一边问:“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但还是心闷得厉害。”病人说。 “给你开点牡蛎散,用水煎服,记得饭后吃,吃饭五副之后,就能好了。” 祖一贤写下了药方,送走了最后的病人,稍加思索,转而将今日遇到的病例再度记录下来。 病例书中,密密麻麻都是最近他医治的中毒病人,这几日他始终在反复对比他们的症状,推测中毒的原因。 最后,他落笔在翻开的新一页,写下了这样的话: “总结以上病症,中毒根源,逐渐有所眉目……”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一:暗语 笔迹上的墨汁逐渐变淡,祖一贤在砚台上又蘸了下,继续在病例中写着: “毒者,凡以外邪入体、触五脏,伤其根,邪气发病,此皆为毒。 前日诊治诸人,虽皆为饮食后毒发病重,并多言其舌上略有苦涩,似乎因吃下毒物而致病。然而诊脉所见,诸多人皆为阳脉,眼下为春季,阳脉微弦,则胃气充盈,并无衰败之兆,与吃下毒物的症状不符。证明其毒发,饮食均为表象,实际另有缘由。” 祖一贤此时所写,条理清晰,病因、病象、表征等无一疏漏,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人道六重境医师的真才实学。 “前日中毒者,皆气喘而有积气在胸,时有心痹发作。此皆为赤脉之征兆。赤脉之毒,蒙蔽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是以若毒发引其赤脉,则人可至昏迷无神,最终致死。” “赤以生热,性为忧,窍为舌,味为苦。故而若赤脉者心生忧虑,则无论品味何种食物,均能尝到苦涩,与诸多中毒者症状相似。” “所以饮食只是他们中毒的引子,根源则另有其他。” “赤脉以入通于心,但开窍则在于耳。人有五感,无论视听口鼻触,皆能感知外物,也皆能受其外邪而入毒于腑。故而若以听觉中毒,外人虽觉不可思议,但以医家来看,其并非完全不可。” “中毒者皆来自北城,当天北城有庙会举办,庙会之中各种声音嘈杂,下毒者大可隐蔽其中,以声音下毒而不被发觉。毒素以耳入体,藏于脉中。中毒人当天还从庙会中领取了救济粮,在听闻声音之毒后,吃下作为下毒引子的粮食,则会立刻毒发,难寻其踪。” “下毒、发粮,本为一体,若能找到救济粮的来源,则可知下毒者真身!” 写到最后,祖一贤的笔重重一顿。 历经多日,他终于找到了北城中毒的真相。 也是在同时,他的房门外,传来一阵异响。 …… 刚过辰时二刻。 邱少鹄准备去泰安楼,去亲赴自己为廉央布置下的杀局。一路走来,他的情绪从波动也逐渐转为沉稳,就像是去要做一件常人习以为常的事情。 不多时,距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而他无意中,发现自己路过了另一个地方——申氏医馆。 医馆的大门紧闭,看不透围墙内的情形。 听说祖一贤这几日一直在闭关,试图寻找当日中毒的缘由,不知他现在又是如何。 之前祖一贤甩给自己的那本《内经显隐考略》,此时还在他的手中,邱少鹄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对方。 不过眼下,似乎不是最佳的时候。 自己还赶着去做另一件事,祖一贤则依旧闭门谢客。 还是下次吧。 邱少鹄想着,重新将拿出来的《内经显隐考略》收起。 不过转而,他看到了一个人,在医馆的大门外不断徘徊着,目光迷离。 邱少鹄觉得对方是来看病的人,因为医馆闭门谢客才无法进去,于是特意走过去问:“你是在做什么?” “啊,我……”那个人如梦初醒,紧跟着看了看四周,说:“这……是哪?” “你是得了遗忘症?”邱少鹄眉毛微微一动。 “啊,不,我没病,只是……”那个人环视一圈,疑惑道:“奇怪,我怎么,来这边的?” 他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忘记了许多事情。 邱少鹄骤然警觉。 眼下祖一贤在闭关寻找中毒的源头,而此时却有这么反常的事情出现在这个大门口,其中的异样,由不得他不警惕。 也在同时,邱少鹄感觉到了,医馆的大门里,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 …… “果然,下毒的人到底见不得光,一旦行迹败漏,就想着杀人灭口。” 祖一贤仍旧坐在屋子里,好整以暇。 大门外,那个袭击者仍旧被隔绝在外面,无法进入。 一个大夫,自然有许多自保的手段,比如现在,门外其实就被祖一贤下了许多的药,药性挥发,将对方直接挡在了大门以外。 “你倒是自信,一定不会被杀人灭口!”袭击者阴森地说。 “我自然有这个自信,你想把事情做得毫无痕迹,只怕还没这么容易。”祖一贤平静地说。 在同一刻,对方破门而入。 …… 辰时一刻。 成赴先直接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父亲,你……”他听说成庭栋已经掌握了绝对证据,就要去查封如沐轩。 一进来,却看见成庭栋伏在桌案,正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扫了一眼,就成赴先就看出那是一封奏折,是打算直接呈给皇帝。而上面的内容,和抚神督现在的事毫无关联,是成庭栋自己说想要再回到军中的意愿。 “你这是?”成赴先不明白。 “啊,你来了。”成庭栋丝毫不意外,说:“我本来也正打算告诉你,我想去重新从军,想回前线。哪怕不受重用也好,从一个小卒子做起也行。” “到底为什么?”成赴先记得,自从母亲梁遥馨去世后,父亲就再也没回过军队。 “或许是因为,我还是想回家,至少能去一个离绝连关近一点的地方,也能让现在的我更安心。”成庭栋说:“这里,终究是陌生了一些。江南处处好,尽归江南人。” 成赴先明白了。 二十年前,他还很小,已经不记得北方家乡的感觉。 但对自己的父亲,那是整整前半生,所生养他的土地。也是在那里,他才会遇到母亲、之后成家立业。 “好了,不说那么远的事,”成庭栋说:“今天是清明,按照惯例,知府需要去泰安楼,与民众一起组织祭祀的戏曲。我让你和梁勉和梁立一起跟着过去保护张奉荣。注意安全。” “还是你那边更危险吧。”父子分工明确,成赴先道:“你要重新去投军,正好之后我也无事可干,做完这次的任务,我也想着给自己放一个假。倒是你,不管是现在去如沐轩、还是以后在军中,都要注意好自己的安危。” “放心,我还没老到照顾不好自己的时候,你还没成家,我怎么也要活到我孙子出生的时候。”成庭栋笑了。 此时的二人,只是一对寻常的一家父子。 …… 推开门的一瞬间,邱少鹄意识到自己来晚了。 祖一贤坐在座子上,已然气绝。 他似乎死的很仓促,心口被开了个大洞,鲜血飞溅,四处脏乱。来暗杀他的人也很仓促,连把痕迹收拾干净的时间也没有,就急忙离开怕被人发现。 一切都和仓促,所以祖一贤的病历本还留在桌上。邱少鹄拿起看了一眼,立刻就知道了其中缘由,知道是有人以救济粮为引、同时暗中以声音为毒源,才让那么多人中毒,当真是防不胜防。 一定是因为祖一贤发现了幕后人的真相,才会被对方灭口。 那到底是谁? 这时,邱少鹄才看到病历本的最后,还有着一行小字,像是祖一贤匆忙中写下的,十分潦草。 “得四时之胜,其类金以畜。” 没有上下文,不知其为何意。 邱少鹄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熟。 思索之后,立刻想起,这就是祖一贤给他的《内经显隐考略》上面的话。 但这两句话,本来是在两个不同篇章、说明两种不同病情的两句,彼此也毫无关联。 为什么祖一贤要留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 不过邱少鹄还记得,这完整的两句,都应该是六个字。 虽然整本书他只是大概扫读了一遍,但过目不忘的记忆,让他对每句话都牢记于心。 现在这两句都缺了一点,各自只剩下了五个字。 完整的两句话应该是…… 一股藏于隐秘的气息,笼罩了他的全身,夹杂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凄厉声音,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死灵,要将自己堕入无间。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二:揭露 抚神督的人将如沐轩团团围住,成庭栋一马当先,直接一脚踢开了楼阁的大门。 “砰!”生铁铸造的重门沉重跌倒,成庭栋走了进去,里面一片昏暗,空无一物。 “昨天探查后他们还在这,难道短短一天就走得这么干净?”跟着成庭栋一起的寻见绩也不可置信。 成庭栋略微皱眉,道:“你们在庭院找一下,看看有没有暗道。我不信,他们就能人家蒸发!” 如沐轩虽然家大业大,但成庭栋就不信,这里的掌柜宗判凭空扔下这么大的家底,就一点可惜都没有。 寻见绩领命,立刻带着人在四下寻找。 成庭栋的步伐沉稳,在大厅中不断踱步。他会下这个判断也有理由,常年战场的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种本能,每当进入危险的领域,就像是猎人深入了野兽的领地,他能感觉到一种敏锐的气息,一种像是四面八方,有人注视着自己的感觉。 而现在,他就有着类似的感觉,这意味着,在这个楼阁中,肯定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他很相信自己的本能,实际上在战场上,如果连自己的感觉都不相信,根本活着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成庭栋走到大堂的中央,停了下来。 这里放置着一个精致的机关人,四肢雕刻精湛,面容栩栩如生,当然各个关节都是被锁死的,实际只能作展示之用,而无法移动。 如沐轩把整个楼层搬空,却单单留下了这一个雕塑? 成庭栋觉得蹊跷。 当他注视着机关人的面容时,那用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如同真人的瞳孔,深邃的目光几乎要把人的灵魂吸入。 成庭栋心中一凛,陡然感觉到一股杀机,整个人骤然警惕。 然而机关人没有动,四下里也再无其他人,除了外面的人还在找暗道的痕迹,不放过任何线索。 成庭栋回头,才看到一个和人一样高的铜镜,清晰地反射着自己的模样。 刚刚的杀气,也全因自己紧张而生,透过镜面反射再让自己感觉到。 真是自己多心了? 成庭栋疑惑中,绕开了机关人雕像,去了别的地方查找。 一丝不谐,在他心中萦绕,不过片刻,骤然让他如梦初醒。 不对,刚刚的铜镜里,只看到自己,怎么却没见到机关人的倒影! 成庭栋想要反应,但已经慢了一步。 大堂正中的机关人雕像忽然一沉,底下的地面打开,雕像整个掉入,不见了踪影。 由此,像一连串的开关被打开,那面诡异的铜镜,在不断扩张、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反射的镜面不断逼近,有一种慑人的压迫。 “大人!”外面也感觉到了不对,大喊着要冲进来,但四下里所有的出口,忽然被全部封闭,千斤重的闸门从上面纷纷落下,把剩下的人都堵在了外面,只留下成庭栋一个人在里。 “哗啦!”四面八方的镜面破碎,碎片四溅,比最为锋利的兵刃还要尖锐三分,如漫天暴雨般朝着成庭栋铺洒而来,根本是密不透风。 成庭栋暗呼失策,他早就想到如沐轩以机关见长,此番过来少不得一些麻烦。但唯独想不到,宗判他们居然把整个如沐轩楼阁都变成了一个机关大阵。 其内杀气森森,机括声音不停,眼前的一切不过还只是个开始,之后必然还有更狠辣的杀招! 身处绝境,成庭栋不慌不忙。此时若是自乱阵脚,无异于自取灭亡。 无穷危机之下,他身上气息陡盛,血气如滔滔江水般奔腾不停,将他地道五品武节的实力毫无保留地发挥了出来。 “生灭,死灭,诸天寂灭,大灭修罗!” 伴随着他的低语,破灭的气息,浸染了一切。 …… 阴暗的气息笼罩,邱少鹄全身抖动,仿佛被黑暗吞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仿佛一瞬,仿佛亘古,一切似乎在刹那中凝固,又仿佛瞬息中变幻莫测。等到时间再次流逝时,不过弹指之间,就是万钧的雷霆震怒光芒,从刀尖上涌动而出。 雷光奔涌,如有形质一般,在整个室内不断游走,连带着邱少鹄凤泊鸾漂的身影,追逐着一股独特的气息,牢牢不放。以雷霆之威以力破力,硬生生将诸多黑气震散开来,直奔其根源而去。 半空之中,平白生出无形的屏障,邱少鹄右手雁翎刀愈发沉重,受阻之后的速度也减慢下来,直至最后一动不动。连带着上面的电光熄灭,最后一些的力气也彻底耗尽。 邱少鹄的左手反手之中,乌丸短刀出现,被他不知何时从背后的箱子中抽出,如捉刀代笔的威势,刀刃如笔锋,变幻莫测,不过随手就掌控四方之途径,从屏障几乎毫厘的缝隙中穿插进去,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向着对方逼迫过来。 刀刃抽向虚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停,像是在抽打着沙粒的声音,阻碍重重。才思泉涌的权能带来元气也近乎无穷无尽,让邱少鹄的刀刃也汇聚的气息也愈发强盛,无论何等阻碍统统如薄纸般,无坚不摧。 也在同时,邱少鹄的脚下,忽然传来另一阵阴冷的气息,歌舞重重,似鬼魅妖舞,让人目不暇接,心神为之摇曳不停,眼花缭乱,让人失魂落魄。 杀机的种子,从外到内,逐步潜入到邱少鹄的体内,只要植入他的心中,则杀气猝发,生机断绝。 魅惑人的能力,几乎让人防不胜防。 邱少鹄的肩膀一动,机关箱内另一个机括随之开动,两枚细小的飞镖飞出,带起飓风,将整个房顶都掀开。 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邱少鹄也一跃而出,趁机躲开了对方诡异的攻势。 阴冷的气息,再次从他的背后出现,一只手,似乎已经搭在了他的肩头,仅仅随意的动作,就代表着一股俯视于人而不可触碰的权威。 也代表着他在不知不觉,实际上就落入到最大的危机之中。 背后箱子的机括连动,一阵红光爆发,是烈焰燃烧,轰鸣比雷鸣更响三分,接二连三的爆炸,硬生生将背后的人逼退数步之外,也让邱少鹄重新拉开了距离。 灼浪扩散,带着焦土的气息,让一切都显得有些狼狈。这次爆炸却并不是因为赤阳符,而是火药的引燃。 火药一直被视为违禁品被官方严格管控,即便是神工门和如沐轩也无法轻易获得。 但火药本就是用外丹之法的炼丹副产品,邱少鹄早已看遍无忘岛丹道典籍,以合适的材料加以时间试验,摸索出配方并在前不久炼制出一批火药,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间不容发的对拼后,此时开始了一段诡异的沉默。 邱少鹄看着眼前的黑影,忽然道:“居然是你!” 他没有想到,杀死祖一贤、暗中埋伏自己的人,就是之前那个神秘女子。 也就是说,包括北城居民被神秘下毒等一系列事情,她都是幕后黑手! 她到底是谁?又想要什么? “我也没想到,事到临头,又是你这个小角色来碍事。”神秘女子的话语中,带着愤怒的阴鸷。 接二连三,每次当她有所准备时,不出意外都是邱少鹄会突然出现大乱一切,让她不由得恼羞成怒。 “你鼓动安息之地和震康神宫四处捣乱,到底是要做什么?”邱少鹄质问道。 “你是在问我?”神秘女子带着一种不屑的轻蔑,“可惜,在我的大舞台里,还容不下你这个小龙套的存在。” 邱少鹄面色微变。 从对方的身上,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仿佛从此刻起,是一把宝剑出鞘,某种屏蔽被打破,锐利的气息焕然一新。 女子身上的气机节节攀升,转瞬之间,就达到了自己所不能及的程度,尤未停止,呼啸的元气,如乌云密布,自天穹之上,朝自己倾轧过来,自己就仿佛暴风之中的枯萎落叶,随风飘荡之中,随时会被碾碎。 绝对超过邱少鹄此刻修为的实力,甚至把怜墨也算上,在他认知的范围中,这个女子的修为也绝对能排到前列。 “四重境的修为!”邱少鹄心中暗道:“这样的高手,到底要在潮门做什么?” …… “今日的商船,不知为何少了许多。”徐易呈整理着今天的记录,忽然对同僚道。 “来往的渔人都说,外海似乎有大风,商船都进不来,只能先躲避风暴,等风平浪静时再说。”一个人回答。 徐易呈仍旧觉得少点什么,之后才想起,栾温今天又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告假去照顾他自己的儿子去了。 海港边的水岸一阵银光,有市舶司的小吏骂骂咧咧道:“今日这银蓝鬼鲷怎么这生多!港里都窜上来这么多条,几个船板几乎都被它们咬破了。” 徐易呈也是奇怪,这种深海的鱼,为何这两日在浅海愈发容易见到。 抬头看向远处,视线尽头,垂入远方天穹的海面,不复往日清澈,黑色翻滚,宁静之下,酝酿着令人不安的氛围。 …… “你这四重境的气息,并不完全。” 看着对方,邱少鹄忽然说:“我如果没猜错,你的真身并不在这里,而是另外在他处。现在我面对的,只不过是一道分身。” 没错,一切理应如此。 实际从刚刚交手,双方就从不容情,现在对方展现出了远超自己的境界,又怎么可能在刚刚的拼斗中不分上下? 唯一的解释,就是女子并没有出全力,或者说,她无法用出全力。 “你的眼力不错,见识却着实短浅。”神秘女子道:“气息的不足,可以用别的办法弥补。但你我境界的差距,才代表着你永远赶不上我的鸿沟!” 邱少鹄的眼前,人影绰绰。 各色人物,三教九流,有杂役、渔人、农夫、小偷、商人,百态百业,如无数画卷,层叠不停,展开在自己眼前。众生的演化,是花样万千,无数的故事走马观花,让自己深陷其中,愈发挣扎不得。 眼前的一切,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虚幻。 而想要挣脱,又谈何容易。 却在此时,人群之中,一道影子,以绝伦的速度飞快而来,如光影经天,无论眼前又是如何变化莫测,他总能找到唯一的通路,恰如其分地到了邱少鹄眼前,拽着他飞快离开这里。 “是你?”邱少鹄没想到,吴径行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吴径行倒是没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当务之急还是离开这里为妙。 对于他的出现,那个女子也是稍微诧异,“飞僵奇速,旱魃无踪,鬼道的雕虫小技,也敢来卖弄。”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三:压轴 地牢之中,几乎不成人形的郎邢,仍旧在喘着气。 他支撑到现在,不死也没有崩溃,甚至呼吸的气息还很平稳。 在他的心中,始终带着一份期盼,期盼他所相信的“圣地”,到最后也不会抛弃他。期盼他可以在接引者的帮助下,找到正确的路途进入其中,和自己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一念及此,他握紧了手中,自己女儿留下的手链,像是握住了自己的一切。 “心怀坦途,则圣地自现。” 这个声音,从他的心底发出,但却不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虚弱的郎邢一惊之间,抬头看到,一个不倒翁,就在眼前。 不倒翁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郎邢知道,这是接引者的信号。 安息之地所有人,实际彼此几乎并无联络,他们只是接收着那个神秘的接引者的信息,去做任何事情。 换句话说,整个安息之地,只有一个共同的首领,就是那个接引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随意联络到接引者,被他选择的人,毫无疑问会被视之为被“圣地”垂青。 “还需要……我做什么……”郎邢知道,接引者不会随意找来。 “心怀坦途,则可过坎坷。大变将至,即可脱离囫囵。耐心等待,圣地将往。” 说完这些话之后,不倒翁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了,一枚虫蛊的卵。 郎邢有些迷惑。 听这些意思,他似乎马上就能脱离这个牢笼重获自由。 但凭什么? 仅仅凭这枚虫卵? …… “鬼道?” 听了神秘女子的话,邱少鹄多看了吴径行一眼。 对于吴径行的修行道统,他早就有所猜测,只是始终无法确信。 如此之快的脚力,却非地道的武术所练就,也没有任何神道修仙气息,和人道百态、天道官秩更是相去甚远。 “人道贵生、鬼道贵终,是生是死,终为生灵之所必然,何来正道左道之分!” 对于女子的话,吴径行只是冷冷回复,随后步伐再变。 身轻如燕,如御六气为臂助;脚分经纬,如步伐划分生死。直接一步之中,就是天堑之别,速度之快,几乎目光及,一下子就直接拉开了距离,再也不见踪影。 以吴径行的修为,和女子也是相差甚远,但一来女子并非以全力阻挠,二来之前邱少鹄已经消耗了一波对方的元气,所以最终还是让二人走脱。 被拽着的邱少鹄只感觉耳畔风声呼啸,吹得鼓膜阵阵作痛。而后突然停下,他见到吴径行面色铁青,本就瘸了的一条腿更是步伐踉跄,让他“老瘸子”的外号显得更名副其实了一些。 显然最后的一步,他也是耗尽了气力。 “你……”邱少鹄首先诧异为什么对方会碰巧出现,按理来说,吴径行应该一直陪在汤巡身边。 “我只是路过。”吴径行喘了口气,不带感情道:“我会把医馆的事情告诉官府,你赶紧去赴约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约要赴?”这件事情,邱少鹄告诉的人屈指可数。 “你的步伐,”吴径行说,“急着赶去某个地方的人,步子都小而快速。你的表现尤其显眼,连手臂摆动的幅度都随着步伐更大了些,就像是害怕自己错过这件事一样。” “我自有我的理由,你碰巧路过,倒是恰当其实。”邱少鹄眼看女子没追上来,飞快说:“那官府那边就有劳你了,就此别过。” 下毒人已经找到,祖一贤也因此身死,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叫官府来处理。 话音刚落,邱少鹄眼看着吴径行消失在了原地,也立马动身飞速赶往泰安楼的所在。 此时已经快到辰时,他和栾温之前的约定,就是要在辰时,给廉央布置好最后的杀局。 不过最后还是不清楚,吴径行路过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 如沐轩楼阁的地底,不断塌陷。 成庭栋呼吸之中,喷出灼烈的热浪,纯阳气息从他健硕的周身散发,灵活的四肢如弓一般掰成最大的角度,积蓄着令人恐惧的力量。 最终,全身坚韧如皮革的筋脉和硬如磐石的骨骼彼此扣动,噼啪剧响后,力道如泄洪之水般迸发,带着磅礴的武道拳劲,轰然砸穿了整个地面,整层楼阁瞬间坍塌下来,其中的机关也彻底受损。 和它们纠缠了许久,成庭栋最后才发现整个机关楼层的死穴——归根结底,无论里面的机关再如何精妙,这也只是个楼阁,一旦底层塌陷,上层必然也连带着倒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只是有一点还是出乎成庭栋意料,就是打穿整个地基,比他预想的要轻松得多。 按照他的预想,刚刚一拳,也只能轰平底下一角才对。先重后轻的受力感,就好像自己打得不是实心地面,而是一个空心的箱子。 刚刚这么想,成庭栋就感觉自己脚下也是一空,地面塌陷蔓延到了各处,让他整个人也直接掉了下去。下落的速度又不知有多快多久,好像凭空地面裂开了几层楼高。 等到最后,“啪”得一下落到了地底,成庭栋才发现如沐轩脚下,居然别有洞天。 四处都是湍急的流水,几乎淹没了他半个人高。整层如洞穴一般,像是被流水在地下冲出的暗河水道,逐渐侵蚀了整个底层,直至地下只剩一个空洞。 “海水?”成庭栋溅起的水花,无意中几滴水掉入他的嘴里,让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海水倒灌侵蚀,居然已经到了这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潮门早就发现,因为海港扩展,致使地脉不稳,海水一直在不断倒灌。一旦到了一个程度,恐怕整个城就会再度坍塌。 再看了眼四周,成庭栋确信如沐轩的人是知道这件事、却故意知情不报的。因为在四下里原来楼阁的基底上,还留下了加固的痕迹,这就证明了他们早就知晓了地下海水的侵蚀,特意做了准备。 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大人,你没事吧!” 寻见绩等人的声音从地板破洞上传来,楼阁坍塌,他们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见到成庭栋掉了下去。 “我没事!”成庭栋正打算让他们把自己弄上去,猛然打了一个寒颤。 战场上被人注视着的危机感,再度笼罩了他全身。 他看到了,四面八方,顺着海水游来的,那一个个无神的怨灵,带着红如鲜血的双眼,重重叠叠,无声挡住了一切通路。 前段时间,潮门城里那些离奇死去的人,都汇聚在了这里。 …… 吴径行到了官府,却发现几乎空无一人。 除了留下几个打杂的,包括张奉荣在内,主要人都不在这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过路人看他一个跛子在知府大门前,奇怪地说:“要打官司?今天可不巧。清明当日,知府大人早就去泰安楼了。” 吴径行不觉动容。 大事不妙! …… 邱少鹄终于赶上了时间,来到了泰安楼。 正好此时,压轴的一场戏刚刚在台上开幕,是那刀马旦舞枪弄剑,台下一阵叫好。 只是此时的情形,还是出乎了他所料。 因为他没有看到廉央,却第一眼看到了张奉荣,坐在了上座最高处。 还有栾温,此时该约好和他碰头,对方却站在台下的另一端,看起来犹豫不决。 …… “这张纸到底是什么?” 抚勋等师弟们围着蒙尘手上的那张白纸看,始终不明所以。 本以为一切已经解决,结果事到临头,偏偏又节外生枝。 为什么它会在灵谛的头颅里出现? “这是个转移符,能把贴在上面的东西转移到预定的地方。”蒙尘看了眼白纸一面的符文,道。 “那这么说,就是因为这张转移符,灵谛的头颅才会单独出现在那个墓地里?”师弟劳哲不可思议。 蒙尘觉得还没这么简单。 这种符文,是无忘岛独有秘法,外人根本不解其中的奥妙。换言之,它只可能是灵谛自己留下的。 也就是说,灵谛从一开始就是故意为之,特意用转移符文要把自己的头颅藏在墓地中,才不会被人发现。 就好像他,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并做好了相关的准备。 可这样又是为什么? 蒙尘觉得灵谛这么做肯定另有缘由,于是仔细再看这张白纸。 随后发现,在转移符文下,还藏着另一种符文,仅仅绘制了一半。 这一半不会影响转移符的功能,同时也能让他猜出另一种符文到底又是什么。 “水坎符,可汇聚水气,常用作清洁来用。”蒙尘认出了这一半的纹路,是个在无忘岛上经常用到的工具符文,根本没什么奇特。 随后想到,难道灵谛是提示他们,要将整张纸浸在水里? 一边这么想,蒙尘真的让师弟去找了碗水,随后将这张纸放了进去。 随着纸张被一点点打湿,原本空白的正面,居然真的出现了字迹。 四下里啧啧称奇,抚勋说:“早有耳闻,用深海墨鱼的墨汁代替松香浓墨写在纸上,干了后字迹消失,等再次见水后字迹会重现,为一大奇闻,俗世之中也有学子以此在考试中作弊,难道就是这个?” 蒙尘没有回答,只是凝重地盯着这张纸。被大师兄的严肃影响,剩下人都紧盯着这张纸。 随后不由自主,每个人面面相觑。 纸上灵谛留下的内容是: “海潮起,灾祸兴,潮门大劫!” “要出大事了!”蒙尘低声道,心中七上八下。 无形之中,他们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撞破了一个大机密,即便本为世外修士,此刻也难以置身事外。 冥冥中的因果,也和自己相连。 …… “叮——” 无忘岛上,谷盈亭里,怜墨的茶盖碰到茶碗,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她看到一个叫逢影的女弟子,正拿着修建树枝的大剪刀,朝着一边走去。 “你这般着急,又是打算去哪?”怜墨叫住了她。 “哦,是万隐大师,从闭关的房间塞了封信出来,被我见到了。”逢影连忙说:“万隐大师说,岛西边的树林,该修剪一下了。” “两生林?”怜墨心知肚明,那片树林,名为两生,吸取冥冥之中的气机而长,一生于岛内、一生于俗世,两生交织。 它们就像是一种预兆,一旦外界交织的因果,与无忘岛的牵连越强,就生长的越茂盛。 “他我是我终非我,色难劫难均成难。”怜墨微微摇头,一切从开始就已经注定。 命途的长河,知道的越多,也就愈发难以捉摸,那错综复杂的轨迹,又会去往何方。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四:淹城 邱少鹄在此之前不知道张奉荣会在今天也赶来泰安楼,见到对方端坐于最前面的上座,也是稍感意外。 张奉荣倒是注意到了邱少鹄的到来,天道掌权,普天之下莫不为其子民,在其掌管地界上,谁人的举动,也都在其感知之内。所以张奉荣稍稍转过头,见到了邱少鹄,微微点头示意。 紧跟着邱少鹄就察觉到一对注意的目光,才发现成赴先就坐在张奉荣旁边不远,面露警惕。看来他这次也是奉命来乔装打扮成普通人在知府大人身边,避免出现什么意外。 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最精彩处,刀马旦的扮演者司马因的唱腔嘹亮,很少有人会有这么好的嗓子。邱少鹄也还记得,看到对方在街边唱戏时,那能一边扮老生、之后唱青衣的百变腔调,配得上这个盛大的舞台。 唯独左右四下里,哪里都不见廉央,似乎对方压根就没有来过。 这不免让邱少鹄有些着急,若恶狼不来,专为对方的陷阱,也就失去了意义。 栾温站在戏院的另一侧,他面露难色,不断朝着邱少鹄瞥来目光,一派坐立不安的样子,似乎想来告诉自己什么。 邱少鹄也想听他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这时栾温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终于迈步朝着他这边走来。 坐在最前面的张奉荣也感觉到了人群里这个唯一没有好好听戏的人,也不由得转头,朝着栾温看去。 就在同一刻,戏台上司马因唱完了最后一句。 精彩绝伦,台下看客情不自禁,纷纷站立起身,鼓掌喝彩。人群如潮水起伏,遮挡了一切视线,也一时不见了栾温。 …… “快下雨了。” 白雨站在大街上,一边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锁。纵然他修为通天,此时也如同稚嫩的孩童一般,被层层锁扣难住,不知所措。 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 雨滴,最终“哗哗”落下,也从这一刻,他好像分身亿万,在整个潮门城中,激荡起无数本源的气息。 神道本就是本源之道,何况他的修为已经极为高深,同样是二重境,比怜墨还要更强半分。 自三重境之后,修士即踏入一个迥然不同的境界,可羽化独立,于万物超然。无忘岛将这一层次,也称之为“玄牝”,取“为天地之根”的含义,暗示它的广博浩大。 无数与世间同属此方的气息,在白雨所感知的广阔范围内,不断涅槃、寂灭,销毁着一个又一个“虚假”的记号,只留下了他要找的真实。 直到某一刻,他真的发现了一道让自己找寻许久的气息,直到这一次对方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立刻消失在原地,追寻而去。 而同样是因为太过在意这次的得失,白雨没有注意到,太过专注于这件事,让他忽略了身边的其他。 …… 人潮汹涌之中,邱少鹄一时目光被遮蔽,什么也看不到。 无眼之五色乱形,短暂失去了视线注意的邱少鹄,突然间不知为何,想到了别的一些东西。 当人缺少一个注意点,就会有脑海中别的来替代。 邱少鹄在此刻想到的,是祖一贤的死状。 还有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两句话。 “得四时之胜……其类金以畜……” 这不是完整的两句,邱少鹄本来记得两句到底是什么,但当时因为突发状况,一时把它抛在了脑后。 完整的两句,应该是“得四时之胜司,其类金以畜马”。 戏园子票友的欢呼中,司马因退场,管事的拿着个箩筐开始收钱。 他第一个冲着的方向就是张奉荣,毕竟按照每年的惯例,知府大人既然来此,也该理应第一个打赏。 张奉荣自然也知道这等规矩,他从公服宽大的袖口中,就要掏银子。 “噌——” 机括轻微的声音,从后面上方轻微弹出。邱少鹄一跃而起,越众而出,胳膊的飞爪链锁一面扣到了房梁上,让自己愈发迅疾。同时另一只胳膊的链锁则拉住了张奉荣的衣服,把他朝后面拽了过去。 几乎在下一刻,在那管事的箩筐下,一把戏曲的花枪抖擞而出,虽为戏枪,尖端寒光锋芒,仍旧令人胆寒。而那管事的则脱下衣衫,如换了层皮一般,变成了另一个人,正是之前的刀马旦司马因。带着慑人的气魄,攻势险之又险地从张奉荣身边擦了过去。 张奉荣文官出身,身手只能说一般,如果没有邱少鹄帮忙,绝难躲开这一击。 而邱少鹄本身也不比对方更快,他之所以能占据先机,全然是因为抢先一步出手,才快了半分。 半分差距,足够改变许多事情。 “保护张大人!”成赴先在同时行动,和他一起来的梁立、梁勉等人,也纷纷起身,朝着这边围了过来。 张奉荣本人也反映了过来,目光如炬,是浩然书卷气从周身而发,层层卷出,神鬼莫侵。 情势从有人暗杀,立刻转变为众人反过来围杀,反转之快,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却在此时,异变突生。 栾温突然一个猛扑,抱住了张奉荣。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张奉荣身边,而且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张奉荣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另一方面,他身为市舶司的小吏,也属于昭国朝廷的一部分,甚至于张奉荣的天道律令,甚至也因为同源的气息忽视了他,给自己留下了最大的隐患。 “大人,对不起!”栾温几乎是撕心裂肺喊了出来,他的身体也开始不正常地鼓胀。 一丝丝黑气,从他的经脉蔓延而出,所到之处,无不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憋闷,几乎是瘟疫降临。 “衰星之气,瘟病丛生!”邱少鹄一瞬间感觉到了这股气息的本源真相,立刻将一张驱邪符飞快贴在了雁翎刀上,朝着栾温斩了过去。 但事发突然,已经来不及了! “轰!” 栾恩全身骤然炸开,四分五裂的一瞬,血肉横飞,那黑色的气息还在他残存的肌体上不断蔓延,让一块块碎肉立刻腐烂、变黑,可想而知他死的一瞬又是多么痛苦。 爆炸威力不大,黑气却殃及池鱼,四下被波及的人,立刻惨叫不停,他们能感觉到,瘟病的气息在体内不断蔓延,吞噬着他们的生机,为邪气作祟。 连成赴先这些武道高手,体魄远超常人,也是面红气喘,感觉头脑发昏,咳嗽不停。 但就算如此,他们这样都算是状况好的。 爆炸正中的张奉荣第一波就首当其冲,气息萎靡至极,已经昏死过去。浩然正气能让他免遭邪祟,却无法抵御肉体侵袭。偏偏他一个弱书生,这方面最为短板。 邱少鹄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先用元气护住了他的心脉,探了探他的脉搏,眉头微皱,和匆忙赶来的成赴先说:“还活着,但需要静养。” 紧跟着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了戏台的司马因身上,炽热如炬。 张奉荣,潮门知府,朝廷五品命官、相当于一个天道五重境的高手,就这么彻底失去了战力。 但细究起来,这也丝毫不意外,单不论偷袭,司马因本身的修为,就要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更强。 邱少鹄也在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偏偏就在关键时刻遗漏了这么重要的信息?“得四时之胜司,其类金以畜马”,少掉的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司马”,祖一贤已经在暗示自己,幕后黑手就是这个戏班子的台柱花旦。 事发当日,北城有庙会,而只有戏班子,才能用戏曲吸引到最多的人暗中用声音在听觉上下毒。 同时每年的救济粮,都是城中商会集中购买,再通过戏班发放给大家的。 这些事本应在第一时间想到,唯独在关键点忽略了它。 还有司马因本人,自己明明在关键节点见过对方好几次,但偏偏因为对于“戏班子都是男人”的观念先入为主,反而让他忽视了,一个能同时唱“老生”和“花旦”的人,一个有着多变唱腔嗓音的人,怎么就不能是个女的? 以致犯下大错。 成赴先等人对司马因怒目相向,就要动手。 司马因嫣然一笑,尽管脸上画着重彩,仍能看出她的风华绝代。 “你们还有更多的人要去救!” 伴随着这一句话,她的身上,是万丈光华闪耀,以四重境的修为,连通着天穹之上,隐隐元气暴动,带动着法则的变化。 邱少鹄遽然变色,这种力量,分明来自于星空! 伴随着远方,是阵阵隆隆巨响。 …… “闸门的枢纽本来就是这样吗?”徐易呈在港口奇怪地问。 港口那一个巨大的主闸门,万分沉重,人力畜力都难以撼动,只能用复杂的机括,才能调节,以此在浪高时护住港口。 此时徐易呈发现,是本该关闭的一个重要枢纽,此时却打开了。 “这个是中间一个连动装置,按理来说应该一直自动关着的,否则闸门也无法关闭。”旁边人也是疑惑道:“或许是那边港口扩建,要维修什么东西,有人手动把它扳开了。” 徐易呈觉得没这么简单。 正在此时,他们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初时远而轻微,不过须臾刹那,就变得震耳欲聋。 那是千军万马横冲直撞,都达不到万分之一! 徐易呈他们这些人下意识朝着港外看,立刻看到了一副终身难忘的可怖景象。 是黑浪滔天,裹挟着山呼海啸,如同整个苍穹倾塌半边,遮蔽天光,疾风如刀割锐利,伴随着吞没万物的毁灭声势,隆隆朝着整个狭小的潮门城港压来。 大浪淹城!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五:大灾 徐易呈下意识就要惊叫出来。 因为他知道,港口北侧由于扩建,那里的一切设施都还处于初级阶段,外侧闸门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大浪。 如果换做平时,里面的防波堤倒是还能勉强挡住一些海浪。但也正是在不久前,他和成庭栋恰恰发现,那里修建的偷工减料的最为厉害! 而眼前的主闸门,枢纽又恰恰出了问题,此时根本关不上! 这样会有什么后果简直显而易见。 他刚准备告诉同僚,赶紧去采取行动。 第一波浪涛已经猛烈扑来,海啸夹杂着巨量的海水,迅速淹没了沿途覆盖的一切。 徐易呈遽然被浪头拍倒,只感觉到自己一切感官都被水填满,全身漂浮,不由自主被激流裹挟,上下来回冲撞中迷失了方向。 一阵冰寒。 …… 看着司马因身上那璀璨的星辉,邱少鹄一步上前,就要冲过去问个清楚。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为什么她身上有星空的力量? 种种疑惑萦绕在脑海,几乎冲击的邱少鹄脑袋要炸开。 然而下一刻,司马因整个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喂,你……”成赴先扶着昏迷的张奉荣,就要找他问个清楚。 “快离开这里!”邱少鹄只是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转而飞爪从背后机关箱里弹出,勾到了顶端房梁上,他整个人就这么从楼顶翻了出去。 紧跟着下一刻,成赴先等人只听到了一阵“轰隆隆”巨响,像是巨人的脚步在冲刺过来,也像是荒野中的群兽受到了刺激疯狂朝着这边逃窜。大地在不断颤动,人虽不明所以,但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是海浪的震动!”成赴先的耳朵极为灵敏。 抚神督众人对视了一眼,也几乎在同一刻,“哗啦”一声,整个建筑的墙壁被冲开,急速的水流奔涌而入,迅速累积到一人多高,所蔓延之处,墙柱不断垮塌着,到处是砖石碰撞的声音。 “上二楼!”看着汹涌的海水逐渐淹没了这里,成赴先当机立断,立刻带上昏迷的张奉荣,和梁立等其他人一起,朝着二楼跑了过去。 戏班子里其他人此前早就跑了个干净,他们顺着阶梯往上,四处都空空荡荡。 刚刚踩上二层的地板,成赴先就差点一个踉跄,碰到了一个原本在二楼摆放的城隍神像。二楼整层楼板都倾斜了下去,伴随着一起的,是底层支撑的廊柱,在海水的冲刷下,已经逐渐断裂。 泰安楼整栋都是木式结构,在海啸的侵袭中,根本抵抗不了多久。 成赴先习惯性先扶稳了神像,没让它毁掉。到了此时,他还保持着自己敬神的习惯。 “去外面,到别的楼顶上!”眼看这里不能久留,梁立直接抽刀,砍掉了一旁的窗户,带头从这里先跳到了对面的建筑上。 成赴先等人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也鱼贯走出。这一处的建筑是整个砖石构建,要结识许多,也能在浪涛中坚持更久。 他们刚刚走过来,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所有人都是沉默无语。 …… “往日繁华,一朝付之东流。”另一处房顶上,邱少鹄闭上了眼睛。 繁华潮门,已然半城滂沱。巨量的海水从港口处不断涌入,肆虐之下,锦绣烟华,被滚滚浪涛冲刷得只剩残垣心寒。半个城池都被淹没,流水声夹杂着人的哭喊、叫嚷、惊呼,是无数人心断肠。一具具尸体在水面上沉浮不停,即便死去,也像是在诉说着他们各自的不甘。 他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司马因到底要什么。 一国之气运,可保佑一方风调雨顺、安居乐业。虽然昭国现在只剩半壁江山,但潮门本就是人气鼎盛之处,也保证了这里长久以来没有大的灾祸。 但完事都不绝对,天道以教化统御万物,使人各司其所,气运的终点,就会到一人的身上。 就像民间许多志怪故事里,若当地父母官是清官好人,则可斩除奸邪、驱赶山野精怪,当地也就人杰地灵。而若是一个佞臣,则当地也会灾祸不断。 落实到潮门,掌控这一方气运的人,就是知府张奉荣。他与潮门一荣俱荣,所以一旦他这边出了问题,潮门也就不再有气运庇护。 如果在此时,灾难又“正巧”袭击了潮门呢? 这必然是一个长期的谋划,而司马因这么做,恐怕就是为了自己再度破境。 从四重境迈向三重境这个重要的关口,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功力或者元气的提升,而是道心的累积。 像是雏鸟的破壳、蝴蝶的化蛹,打破一点束缚的代价,是修士终日参禅也要苦思参透的迷思,或者是老僧扫地时突然顿悟说出的一句佛偈。仅仅为了想通的一点、为了这心性的稍许圆满,不知多少人耗费了多少心力,也不知多少人为此做过多少疯狂的举动。 而她最后的选择,就是牺牲一城的生命作为垫脚,以此让自己更上一步。 无数命途的交织下,机关算尽,构成了人间惨剧的叵测之心的底色,为自己的峥嵘化作血染的光辉。 “你的道,就是牺牲别人,成全自己吗?”邱少鹄想到自从司马因出现以来,太多人因为她死去。 一道阴风,冷冷吹过。 邱少鹄忽然反手拔出了雁翎刀,侧削而去。 一个邪异的影子,被邱少鹄斩断后,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随后邱少鹄看到,一个个怨灵,顺着水流飘荡过来,沿着建筑攀爬,朝着他越来越近。 在水下,这类东西不知还有多少。 和当初在那口水井中发现的怨灵如出一辙。 潮门遭劫,它们就像被打破了束缚,此刻纷纷被放了出来。 …… “梁立,你赶紧去带着张大人找郎中!梁勉,你这边和我来,赶紧去四下救人!”成赴先刚刚吩咐下去,忽然感觉全身一冷。 像是一道闪亮的阴影,笼罩了自己。 他来不及回头,只能用余光看到,似乎无数重叠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 正在此时,一道人影忽然从被淹没的街道上一跃而出,潮湿的身体,在浑身炽热的纯阳之气下,纷纷蒸腾为水汽,如仙人般烟雾缥缈。 “父亲!”见到对方,成赴先欣喜大喊。 成庭栋手上拿着一根长棍当做长枪,一瞬之间,长棍抖擞,犹如横扫千军,附近怨灵被他的纯阳劲力统统一扫而空。 成庭栋是当初边军出身,久经战阵,若论武艺,自然是兵刃还要更胜拳脚上的功夫。 “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成赴先看着远处不断靠近的邪灵道。 “恶灵,水鬼,随便你怎么叫。前段时间,城里离奇死掉的人,恐怕都在这里了,这是有人早有预谋!”一招解决强敌,成庭栋毫不停顿,直接对所有人道:“留下必要的人去救人,剩下的赶紧去港口!” “为什么?”每次对自己父亲突如其来的命令,成赴先都是本能的不解,因为在此前从不曾解释过原因。 “那边现在更要紧!”成庭栋近乎大吼了出来:“你现在听到了什么!” 港口处,爆裂的声音接二连三,却明显不是浪涛的声响,而是,舰炮的疾速射击声。 “朗国战舰!”所有人意识到了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朗国的九婴战舰,再度趁着潮门大劫,来此进攻了! …… 邱少鹄一面应付着这些邪灵,一面飞快朝着港口处赶去。 他能够感觉到,从刚才开始,漫天星辉的气息,就以港口为中心,向外不断扩散。 恐怕司马因本人,此时就在那里。 作为整场事情的策划者,所有的命途全都交织在了她的身上。 但事项的因果从无法轻易的承担,恐怕司马因自身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已经耗尽了全力。 所以在刚刚她才要匆忙离开。 但这样就能趁机打到她、结束这一切吗? 邱少鹄心里有些没底。 如果没有事先的准备,现在的他怎么也不可能对抗四重境的高手。 他忽然想到了《太上记》,想着这本奇特的书,既然能窥探他人的命途,说不定这次也会有所帮助。 所以他第一时间,试图把它找出来。 但却未能如愿。 身边每个放东西的角落,他都寻找不到这本书。 这本书在此之前明明一直就被他随身带在身边,唯独此时,不翼而飞了。 …… “师兄,我们把剩下的居民都撤到北城安全的地方了。”劳哲气喘吁吁赶来,对同样在帮着潮门居民撤离的蒙尘说:“还有那些怨灵,我们能见到的都解决了。” “继续帮剩下的人撤离,不要停!”蒙尘发号施令道。 从发现了灵谛留下的信息开始,蒙尘等人自知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就也开始帮着当地人避险。等到大浪袭来后,他们掩护的人也是第一批撤走的人,得以幸免于难。 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还不清楚,但蒙尘感觉到,自己既然在此,就也要再出一份力。 正当他准备再度返回去救人时,眼前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件东西,潮湿而泥泞的地上,有一本干干净净的书。 书页上写着《太上记》。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六:同谋 虚空之中,是无数斑驳点影,如波光粼粼,播撒在四周。混沌下,如雾气弥散,晦暗与光线交错,像朦胧的梦境,氤氲在每个角落。 这里是星空,在地面上举目遥望,能看到的黛蓝如洗的光幕,靠近后,也会发现其本相并不是如此。天地之间,各种元气在此汇聚,演变为最为错综复杂的图景,会让人好奇它的另一边又存在什么,却也因自身的神秘而让人望而却步。 “星空之上,是禁忌。”不仅因为没人知道星空之后到底有什么。更重要的是,千变万化的秘境,没人能找到准确的道路。 此刻,是几乎超脱于世间之外,两道身影流光般在星空的边缘闪过。 “给我站住!”白雨浑身散发着如天灾刑罚般让人窒息的气息,追逐着那一道身影,连续数月后,终于抓到了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的踪迹,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前一道身影如梦魇般的漂浮,即便看似轻柔,也始终让白雨追赶不到,刻意拉出了一段距离。 白雨彻底被激怒,在他手上,是无数符文显现,接连之中,化作一整个囚龙。自边缘开始,无数虚空崩塌,气息破碎,是万物之本,都开始涅槃重生,化为最纯粹的气息。 这种威能,超然于时空之外,发乎于人,与天地隔绝,至圣者随心所欲。也是因此,白雨的这种能力,也可以被叫做“道德”。 前一道身影终究被这股气息所围困住,再往前就是星空的深处。 身后,是白雨那至杀的气息,毫无保留地逼慑了过来。 无路可逃。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直藏头露尾,又有什么打算?”白雨质问对方。 “无打算。”那个人文质彬彬,与其说是修士,倒是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学者。“自始至终,潮门城里的各种事,就和我毫无关联。” “言不由衷,该杀!”白雨杀气更盛,道:“万般因果交缠,是命途的轨迹,以往每一个节点,都能发现你,还敢说自己只是置身事外?” “旁观人知真相却非始作俑者,寻迹人捕风捉影难见真实源头。就像你现在一意追逐我,却反而忽视了,潮门城中真正发生的事情。”那个人缓缓道。 白雨一惊,才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往后看。 是目光,无形中穿过了层层迷雾,看到了潮门此刻的状况。 如真实炼狱。 白雨浑身一颤。 但他此时,是在此方的边缘,超脱于时间之外的存在,对于时间之内的事情,已经无法干涉这一刻时间潮门的情况。 而也是在他分心的同一刻,被他追逐的人,忽然闪身,进入到了混沌星幕之后,不见了踪影。 明明是禁忌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找寻到路径的星空内,他似乎单纯为了避开白雨,而独涉其中。 此间,变得静悄悄。 …… 留下梁立等几个心腹就地疏散百姓,成庭栋等人立刻朝着港口处赶去。 潮门地势北高南低,所以北城区域暂时还没有被大浪波及,可以避难。 与之相反,他们现在赶去的南城低洼,越是前行,地上水深就愈发明显,还有浪涛从海边不断波及这里,冲刷声不停,连带着听到耳畔建筑不断倒塌,化为瓦砾无算。 繁茂商港,几代人经营后才共同建造的城池心血,一朝面目全非。 “这些邪灵倒是少了许多,但一直还是缠着我们,简直烦人!”成赴先一面飞快划桨,一面用船桨当武器,狠狠朝着海水下纠缠着他们的邪灵打去。 为了行动方便,几人找了几块木板作为木筏,朝着港口飞快赶去。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船,终究还是比涉水方便许多。 成赴先想起近日来的不顺,则更为气恼,连番下来的不顺已经让他都分不清胸中的愤懑到底是对谁的了,船桨狠狠地向着水里一划,同时将看得到的水下的一条鱼打飞了出去。 然而当他将船桨重新拿起时,却是一愣。 原本完整的船桨,此时却平白少了一半,上面参差的断痕,像是被什么啃咬过一样。 紧跟着,就看到水面下,无数银光朝着他们的位置飞快游来,同时反射着蓝色的波光。 “是银蓝鬼鲷!小心,成群的它们会啃噬一切!”成庭栋大喊道,猛然将手上的船桨用力投入水中。 船桨入水,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像是炮弹一样掉了下去,直接在鱼群中炸开。然而很快,更多的银蓝鬼鲷就从后面游来,将众人所站的船板团团包围住。 …… 飞爪链锁不断弹出,邱少鹄以此在房梁上飞快朝着港口接近,一面却在警惕着暗中的司马因。 他始终觉得,以那个女子的习惯,不会单纯借助一场天灾就让所有人应付不暇、自己就这么稳坐钓鱼台。 她此刻肯定也埋伏在暗中,像是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样,准备着致命的一击。 “轰!”四处轰鸣的声音,将他荡在半空的身躯差点震落下去。他直接翻身到了一处几乎被淹没的楼阁顶端,才稳住了身形。 这里已经极为靠近港口,透过另一边的窗子,就能直视此时海港的情况。 浪涛之下,是无数火海,火红的色彩在蔓延着,灼热的气息,蒸发着海水,散发出浓重的烟雾。原本规整的港口和市舶司所在,一切建筑都变成断壁残垣。 海港最前面,原本修缮的工地都已经被浪潮摧毁,而本应关闭的巨大闸门,此时也不知为何敞开着,海量的海水正从中不断灌入。天边远处的黑线,似乎在积累着下一波的巨浪。 望楼最高处,那两门神威大炮不断开火,抵御着远处朗国的舰船。但火力完全被那两艘黑色的九婴战舰所压制。 麻烦不仅仅是两艘战舰的炮火,而是在港口内,还有着另一群人在不断进攻,消耗着市舶司本就所剩无几的守卫。 看来朗国提前就派人偷渡上岸,此时准备里应外合攻下港口。 而如果失去港口的控制权,没法关上主闸门把海水挡在港口外面,恐怕整个潮门城都将被淹没。 港口的海岸,在大浪的冲刷下,已经开始塌陷。 看着袭击港口的那群人时,邱少鹄身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很强烈的波动。 就像是恶狼再也忍耐不住嗜血的颤抖。 因为他看到了,进攻港口的那群人中,廉央赫然也在其中! …… 成庭栋带着成赴先等人,摆脱了银蓝鬼鲷后,从偏北的另一侧绕了过来。 这个位置距离闸门的方向更近,想要夺回港口,确实是更好的路线。 远远地,高大的先英碑的轮廓可以看见,成赴先还是按照自己习惯,遥遥拜了一下。 但成庭栋的感觉一直就很怪异。 他从北侧赶过来,唯一的异样,就像是自己是猛虎在巡视丛林,而旁边藏着一群老鼠,在暗中观察着自己。 他毫不怀疑自己是被监视,但对方监视他的目的,似乎也不是准备要监视他。 正在这么思索时,高大巍峨的石碑出现在眼前。那座先英碑旁边,围着许多的邪灵,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般,前赴后继踊跃而来,就连水下那群银蓝鬼鲷的鱼群,都被它们甩在后面。 自然的,先英碑上汇聚的前代先烈们不屈的愿力,明耀得如同一盏长灯,那些邪魂就像是飞蛾扑火,纷纷在靠近后被燃烧、熄灭。 可是在那其中,成庭栋敏锐地发现了另一群身影,他们都拿着铁锹、镐头之类的工具,又各自带着震康神宫的标记。 镐头?为什么不是刀枪等武器? 这些震康神宫的人,一开始还没发现他们,丝毫不像是准备阻拦他们的样子。 稍加思索,成庭栋才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震康神宫的人,最终的目标,居然是打算偷走先英碑?! 一种荒诞的感觉,从成庭栋心里油然而生。 …… “叮叮当当……” 外面传来许多零碎碰撞的声音,郎邢抬起眼睛,看着牢门外面照旧空无一人。 不过很快,一股强烈的颤动传来,湍急的流水卷席这大量的碎石,直接冲撞了过来,将他的牢门一侧的墙壁整个撞开,随后从更低洼的通路中流走。 所过之处,整个地牢内一片狼藉。 郎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够看出,此刻牢门已经被打开,他可以随意走出去,没有束缚。 …… 蒙尘从地上捡起了那本书。 平平无奇的书册,除了封面上三个大字,恐怕不会再有别人注意。 他根本没注意到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看到了它的一刻,他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蒙尘试图翻开《太上记》,书页一动不动。 “师兄,怎么了?”几个师弟过来疑惑道。 “你们看这个,”蒙尘道:“这本书,恐怕就是灵谛之前找到的、万隐大师丢的那本书。” “居然这样?” “没想到它在这里。” 他们啧啧称奇。 蒙尘看着《太上记》,目光灼灼,道:“有了它,说不定就能改变潮门的劫难!” 身为无忘岛的大弟子,他自然知道这本书的真正价值,也知道上面连接着许多人命途的气息,又能有多么神奇的效果。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七:攻防战 港口里,残垣处熊熊燃烧的烈焰,与清明尚显冰冷的波涛相互交映,呈现一种冰火两重天。 望楼上,为数不多的守卫在死守着这里,和入侵者咬牙死拼。他们都是市舶司的卫队,自然知道这种关头如果他们都失守,等待着全城的又会是什么下场。 虽然长久以来,朗国的舰船骚扰就从没断过,但像今日这样危机的情况也真是前所未有。就连郑岭,从一开始就被炮火波及,被抬到了另一处昏迷不醒。 耳畔是“隆隆”巨响,那两门巨炮在奋力还击,阻止着海面上九婴战舰的靠近。震耳欲聋的声音,每开一炮听到的人全身都不由自主颤抖一下,像是惊雷在身边炸裂。负责开炮的几个人因为离得太近,耳膜已经被震出血来。 后面和不断靠近望楼敌人交战的守卫,忽然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像是爪子摩擦着地面、还有野兽低吼的声音,像是野兽纷纷袭来。在潮门城中,按理来说,根本不会有这么诡异的声音。 但很快,许多庞大的身影开始冲撞过来,沉重的声势,带着一股腥臭的气息,让人不得不退避三舍。 许多巨大的野猪,疯狂朝着望楼上冲刺,巨大的獠牙带着恐怖的威慑,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如同已经被彻底激怒。它们都皮糙肉厚,守卫的兵刃连续砍在它们身上,才留下一道痕迹。来势汹汹,所以一下子就被冲散了阵势。 而在野猪后面,还跟着许多发狂的羊、鹿、豺、狐狸等,以至于还有一群群的老鼠,同样凶猛地朝着望楼上扑来。 它们像是被人驱使着,作为先锋一般,朝着守卫攻击过来。这些守卫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一下子阵脚大乱。 敌人趁势冲到了望楼上,守卫只能步步退守。 正在此时,那些冲上来的野兽,忽然发出了一阵惊叫,不同的动物开始四处乱窜,像是逃难一样,根本没有了一开始的气势。胡乱冲撞的野猪身上的鬃毛被周边的烈火点燃,立刻惊慌地回头跑去,反而将入侵者的踩踏无数。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在场双方都不知所以。 有眼见的守卫,则看到不远处下面,一道暗色的身影,将长刀刺入到一个人体内。 …… 在这之前不久。 邱少鹄眼看着廉央一伙,指挥着别人不断对市舶司的守卫进攻。 在那之中,有一人手拿一杆鞭子,像是牧羊人一样,挥动驱赶着一群动物,朝着望楼不断冲击。 人道——牧者的能力,或许还应该庆幸在潮门周边没有更为凶狠的野兽山精,否则绝对的操纵下,威力还要更为叵测。 然而就算如此,守卫们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一时也是难以抵御。 邱少鹄知道要是再坐视不理,廉央等人就真要攻占整个港口了,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这般想着,邱少鹄当下将机关箱解下放在了旁边,从中抽出了一柄雁翎长刀,直接向着那个牧者冲去。 凤泊鸾漂,犹如乘风,飞快的速度,眨眼到了对方眼前。 对方初时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鞭子再次挥动,这一次是许多的野獾朝着邱少鹄扑来。这种野兽虽然小巧,却尖牙利齿,而且生性凶猛而不畏死,最为难缠。 邱少鹄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罐,直接摔碎在地上,里面粉尘弥漫。这次不是雄黄酒加水银的驱虫剂,而是硫磺掺入天南花的花粉。硫磺刺鼻,天南花则有极强的挥发性,是野兽极为讨厌的东西。 那些野獾闻到了这些气味,即便神志还是被操纵,本能也还是让它们绕开了邱少鹄周边。 驱动野兽的牧者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邱少鹄可是在荒野中求生多年的人,对于怎么对付这种野兽,早就得心应手。 邱少鹄紧跟着一把飞镖扔出,巽风镖刮起的大风,吹得对方东倒西歪,但这点风力还无法伤到牧者。 只是在飓风末尾,裹挟着另外一枚普通飞镖,风之微末,虽然轻微,也是神速难见。 那枚飞镖,准确而致命地从牧者的眼前擦过,带着一缕血迹,彻底瞎了多方的双眼。牧者发出了惨烈的叫声,同时被他操纵的兽群大乱。他指挥是用鞭子的声音,但指控具体的方位依然还是要靠视力,所以这下之后所有的攻势就彻底散乱。 银亮的刀光,准确刺穿了对方的腹部。一切不过瞬息之中,邱少鹄就斩杀了对方的主要头领之一,也让这群人完全出乎意料。 遥遥地,邱少鹄见到了廉央,因为斗笠外边缘的遮挡,对方没有看到自己的面孔,所以还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敌人而感觉到诧异。 只是下一刻,邱少鹄只觉得脚下一沉。 他此时就站在海岸边缘,海水倒灌,浪涛之下,水已经有半人之高,还能站立在其中已经极为勉强。 浑浊的水下,似乎暗藏着水鬼,从下面将邱少鹄直接拖拽到水中,瞬息不见了踪影。 …… 先英碑一边,震康神宫的发现了接近的成庭栋他们,也是大吃一惊。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阻挠他们。 按照司马因最初的决策,此时应该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可以安心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对。 可一切已经来不及多想,成赴先早就按捺不住,带着人先一步冲了上去。抚神督的精干即刻展现出极强的战力,即便有邪灵阻挠,也是一时不落下风。 成庭栋稍微晚了一步,他则考虑的更多一些,但眼看成赴先已经带人先上去,他则紧跟而上。 不过旋即,一道身影,就挡在了他的面前,如无形屏障,将他和其他人分割开。 那正是这些震康神宫的原官,带着深邃的气息。 “你要来阻挠我么?”成庭栋倒是不慌不忙,甚至从腰带上抽出了别着的烟袋,点燃了里面的烟草。 仅仅一个动作,魄力无穷。 原官也是一阵紧张。 来到潮门后,先后和蒙尘、李异玄交手后,虽然处处下风,但还能全身而退。 唯独此刻,面对着成庭栋,又是绝对不同的感受。 他能感觉到,和之前不同,这次的对手,是实打实准备,真的要打死自己的。 毫无妥协的杀意。 烟袋上只是被点燃了一个小火星,成庭栋深深吸了一口气,骤然就爆燃出一团火焰,将所有烟草一瞬间点燃,散发缕缕青烟。 恐怖的吸力,仅仅一口气吸入,成庭栋的胸膛鼓胀,筋骨被撑开“咔咔”的响声,整个的体型也无形中大了几圈。血煞的气息沉淀,而在他身后,一个虚影在缓缓聚集,伴随着通天踏地的威势,仿佛要冲垮一切胆敢阻拦他的存在。 宛如地狱修罗。 …… 被裹挟的邱少鹄,感觉到自己在水中被拖曳着飞速下潜。 越是往深处,水压之大,已经前后挤压得他胸闷不已,心脏更是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从水流的间隙中瞥见缠住自己的那个人,看到对方则如鱼得水,在水下行动自如。 人道——渔人的能力,能让对方比一般人都更为亲近水性,也就是说在水里,才是对方的主战场。 对方显然是一直拖着邱少鹄,打算将他直接淹死。 但显然没那么容易。 渔人还在向下飞速潜游,忽然整个身形一顿。 就像是自己拉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链子拴着的一块石头,到了极限就再也拉不动对方。 得了这个空隙,邱少鹄一脚踢开了对方,同时胳膊上的链锁在飞速回转,将他拉了回去。 他用飞爪勾住了附近支撑着港口的一个粗大木柱,像是船锚一样固定了自己,才摆脱了对方。 只是在水下由于水流的限制,勾爪飞出的距离就要近了许多,而且收回的速度也要更慢。 邱少鹄能看到那个渔人在水中调转了方位,完全有闲暇朝自己再次袭来。 只是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在水中隔着一段距离,用玩味的目光看着邱少鹄。 邱少鹄心中一紧,敏锐的触觉感知,让他也意识到一些不寻常的颤动。 浑浊中,一团黑压压的影子,飞快朝着自己围来,银色的光芒反射着湛蓝的光华,尖锐的牙齿还沾着血迹。 银蓝鬼鲷!这群凶悍的怪鱼,居然就是对方最大的倚仗。他是渔人,不仅通晓水性,也知道与水族亲和的方法,让鱼群不会攻击自己。 情形更为险象环生起来。 邱少鹄自然知道这种鱼的贪婪,立刻飞速朝着岸边游去,但人的速度在水下怎么能胜过鱼群。 黑压压的银蓝鬼鲷越来越近,不得已,邱少鹄连续扔了几个雷洗珠,炸裂的雷光,震退了一些鱼群,也将海底的泥沙翻涌起来。 浑浊的视线,更加难以视物。而水波之下,邱少鹄感觉到另一股更快的速度在靠近自己。 反手抵挡,邱少鹄感觉右肩一阵疼痛,才知道刚刚是那渔人的鱼叉已经命中了自己,如果不是大氅的防护,此时已经受伤。 渔人借着鱼群的掩护,来回穿梭,不断偷袭着邱少鹄。 像是为了摆脱对方,邱少鹄再次扔出了一件东西,对方早就见识了邱少鹄雷洗珠的厉害,直接避开。 但这一次,炸开的东西,汇聚成一团黄色的溶液,聚而不散,在水中缓慢溶解开。 渔人从中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还没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只感觉身边的银蓝鬼鲷传来了一阵惊恐的情绪,随后鱼群四散奔逃。 浑浊的溶液,紧跟着爆发出一阵火光,飞速扩展,如一道烈焰羽翼,在水中掀开。 以桐油混以火药多加铁屑,能在水中爆炸,威力可波及数丈之外。这是邱少鹄曾在云地村看到了小男孩谭英的铁匠父亲的书上写着,虽然不知道一个铁匠的书上怎么会留下这种威力奇大的武器记录,但毫无疑问,这种东西直接帮助了自己。 火焰在水下不断扩展,攀附到了码头处直插海底的木质支架的底座上。 摇摇欲坠的木柱,被火焰烧灼,彻底损毁,再也承受不住上端码头架子的重量,不断倒塌。 无数硕大的木板坠入水下,卷起沉重的水波,掩盖了一切声势。 黑暗的水下,平添无数障碍,仿佛一座海底迷宫。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八:复仇 无数杂物胡乱坠入到海中,震荡起剧烈的声势,响彻不断。 渔人惊讶之中,只能不断游动,飞快躲避着上方掉落的东西。 灵活的游速,一旦用来逃命,也显得十分狼狈。 荡漾的水波中,渔人感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感觉。 对于水性的亲和,对于环境周遭的波动,其中的敏锐丝毫不弱于邱少鹄的七杀权能。 “叮——”金石交击的脆响,渔人用鱼叉挡住了邱少鹄的刀锋,在浑浊的水下,二人彼此对视,分毫不让。 一击不中,邱少鹄转身便闪,消失在了原地。在水下他自然没有渔人的能力,但此刻上面不断落下的瓦砾,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让他在错综复杂的环境中和对方不断周旋。 眼看邱少鹄就这么消失在原地,渔人也是愈发恼怒,身后震荡出一阵波纹,将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推去。 在水下他不仅有远超常人的迅疾,而且也能感知到周遭水流的流动,也就清晰知道邱少鹄的藏身之处。 鱼叉扔出,刺穿了漂浮的巨大木板,渔人看到了邱少鹄的身影在那之后一闪而过。 见猎心喜的他立刻追了上去,飞快拉进着彼此的距离。 他能看到,前面游动的邱少鹄已经愈发勉强,一团气泡从邱少鹄的口鼻处不断渗出,显然马上就要憋不住气了。 渔人一再加速,已经像一颗炮弹一般,直冲冲朝着邱少鹄的身影追去,鱼叉的尖端,破开了浪涛,直抵邱少鹄的背心。 在那前一刻,渔人才察觉到一丝不谐,如梦初醒了一般。 眼前的邱少鹄,眨眼间不见踪影。自己整个人天旋地转,一时间分不清前后。 而透过水的波动,还能感觉到不知道何时,邱少鹄居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渔人匆忙回身,只是胡乱用鱼叉挥舞了一下,鱼叉直接被邱少鹄打飞,旋转着插到了前面的海底。 渔人也想要有所反应,但之前的速度过快,他往前冲的势头已经停不下来了! “嚓!”渔人眼睛瞪圆,感觉到冰冷的痛感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低头才发现,从自己身上穿过的,赫然是刚刚插在海底的自己的那柄钢叉。 手无力挣扎了几下,鲜血从他的身上渗出,吸引来了银蓝鬼鲷,贪婪的鱼群在不断啃噬着,转眼没有了声息。 邱少鹄稍感放松,忽然胸口一门,一口气差点呛到。 他知道自己在水下已经到了极限,飞快向上划水,朝着水面靠近。 那些银蓝鬼鲷有渔人的尸首吸引,一时也没有注意他。 邱少鹄趁着这个当口游回到了水面上,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大口喘息着。 用尽全力将气息从肺部充盈到全身,也是在用这个方式恢复着体力。 岸边,站着几个人,见到邱少鹄冒出头来,都大吃一惊。这些都是那个渔人的同伴,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他会在熟悉的水下环境败北。 眼下趁着邱少鹄体力不支的时候,他们两个再度欺上,试图趁人之危。 一道模糊的银光,从空中划过。是射出的一支羽箭,准确地射穿了一个人的头颅,同时劲力不止,也洞穿了身边另一个人的胳膊。 还没明白同伴是怎么惨死、自己又是为何中招的,邱少鹄已经从水中飞快起身,一脚踢倒了他。 机关箱从原本放置的地方腾空而起,落到了邱少鹄手中被他重新背上,提前准备的后手幸好在关键是发挥了作用。 又有三个人朝着自己围来,邱少鹄反手从箱子中摸出了几张赤阳符,烈焰缭绕下,伴随着摄人心神的铃铛声,丧心铃的声音让那几个人一时失神,下一秒就被烈火吞噬。 耳畔喊杀声已经逐渐远离了自己,邱少鹄这才抬头看到,廉央他们已经不在了原地。 望楼上,他们攻陷了大半的区域,几乎就要把原来的守卫杀戮殆尽。 只剩下最后两门炮的炮台,还在依靠地形坚守。 另一面,连串的尖啸,像是流星坠落、接连撕碎了空气的声音,在港口码头不断炸开。两艘九婴战舰的管铳排炮发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巨大的战舰压迫靠近,两门神威大炮的火力快不足以压制它们了。 站在岸上,甚至能够看到船板上朗国律州武士的狰狞面孔。 邱少鹄当机立断,用链锁勾到了望楼顶层,翻身跃了上去。 眼前是两个侵入者,嘶吼着冲向了一个已经倒地不起的守卫的身边。 惨烈的厮杀,到此已经接近尾声,似乎只要做好最后的收尾,整个望楼就会彻底易手。 雷光闪动,伴随着近乎无尽的元气,乌丸、雁翎双刀扫过,侵入的人即刻非死即伤。 邱少鹄乘劫光而起,宛如雷神降世,霹雳炸响,仿佛代表着他的心绪一般,是同样的雷霆震怒。 廉央,就在他的眼前。 “是你?”邱少鹄抬起头来,廉央这才看到了邱少鹄的容貌。 以及邱少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水车,放在了残破的地板边,像是珍重地准备着一个给孩童的礼物。 烈焰灼烧着赤红的氛围,刀光闪烁着苍白的心迹,是冷厉的眼神,倒映着澄黄的色彩,如时间的沉淀,剖析着曾经切齿的深仇。 过往的岁月,相似的场景,同样的烈火焚天。火烧的建筑中,在三年前是同样桀骜的少年,用着狼一般的眼神,怒视着廉央。 现在、过去,在这一刻,再度重叠。 “是你!”廉央彻底想起了对方,失声道:“你居然还活着,还是这么年轻……” 在他说话的同一刻,漫天的羽箭已经朝着他射了过来。 邱少鹄几乎将机关箱内储存的箭矢一口气全都用完,密集的箭雨,遮蔽了望楼并不宽敞的空间,一下子让那一边的侵入者死伤惨重。 唯独最想杀死的人,在一瞬就失去了踪迹。 邱少鹄眼看着廉央凭空消失,却并不意外。 早在三年前,云地村中,他就见识过对方的这个能力。 “小心……”旁边奄奄一息的守卫还在提醒着他,“这个人,会突然凭空出现……” 在他还没说完话之际,一只暗箭,忽然就从他身后出现。 洞穿了他的身躯后,再度向着邱少鹄当面射来。 邱少鹄却也并没有闪避,就迎着暗箭的位置而去,刀尖上寒光凛冽,劈出常理来说最不可能的一击。 越是对方攻击,这时候就越要反击。 顺着箭矢的直线,对方就在这个末端,这是理所应当的,不管他怎么隐藏自己,这个位置都不会改变! 四下之中,忽然飞过了数支箭矢,凭空出现,根本毫无规律可循。就像是邱少鹄牵动了一个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都要由他一人完全承担。 从一开始的那一箭,则更像是一个诱饵,一个让邱少鹄不得不出手的饵,让他露出了自己的破绽。 没错,就是“诱饵”。 邱少鹄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人道——猎手的能力。如同在深林中找寻着自己的猎物,追踪、隐蔽、诱饵、射杀,这一系列手段,都是一个合格猎手的拿手好戏。 但邱少鹄,同样是带着猎杀的心思来的。 捉刀代笔的权能使用,这些羽箭无一不改变了方位,无一命中了他自身。 同时丧心铃扔出,铜铃铛摇晃的声音,阵阵声波激发出人内心的恐惧,也让在场中所有人心中都为之颤抖。 伴随着这种声音,边角中一股不自然的波动,终于被邱少鹄所察觉到。 那里就是廉央唯一可能隐藏的地方。 邱少鹄再度扑上,脚步却随之一颤。 内心的颤抖,不知为何而发,源自深处的恐惧,让他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 眼前血红,火场之中,耳畔是无数的刺耳的叫声,几乎就要跌坐在地上。 这也是丧心铃的影响,但按理来说,他拿着相应的符文,不可能会中招。 唯一的解释,就是廉央! 猎手的反追踪能力,让原本用在目标上的能力,反过来作用在其主之上。 至此,也让邱少鹄看到了,他从内心深处,所回避的那个情景的恐惧。 卷一:夜照九州明 九十九:清明祭 血红,无尽的红色,分不出哪些是火焰、哪些是鲜血。 代表了死亡和恐惧,让人心生颤栗,挥之不去的阴影。 过去的场景,与现在相似的一幕,在眼前不断重叠,似乎将邱少鹄再度拉到了那个时刻,拉回到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 这是他一直不愿回首的时候,是他一直避之不及的场景。 三年了……云地村,那些死去的人,他一直牢记着那些人的样貌、名字,一直记着那股刻骨铭心的仇恨。 唯独再也不愿意回想当时的一切,想起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都死了……都死了……和自己生活的他们,收留了自己的他们,在那些人的围攻中,在村子的烈火里,一个个都死了…… “你要……好好活下去……” 只有沐芳姐最后留给他的这句话,在她死前,告诉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那时的自己,甚至来不及多想,她在临死前是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带着多强烈的不舍,才告诉了自己这句悲伤的话。无力的自己,在当时只剩下了恐惧的颤抖,还有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死,自己却活了下来…… 廉央重新现身,捂住胳膊上的伤痕,松了口气。 他之前就被邱少鹄的刀光波及,可以说如果再拼斗下去,早晚自己就会先一步丧命。 索性关键一刻,自己隐藏的能力逆风翻盘,反过来算计了对方一手。 心中也不由得感慨,这个人为了复仇,准备的也真是充分,如果他没拿出那个奇怪的铃铛,也不会有现在。 事不宜迟,还是赶快解决对方。 廉央可不会像那些小说故事里的白痴反派那样,胜券在握还废话颇多,白白给了对方翻盘的机会。 手边没有趁手的家伙,他直接走到了邱少鹄身边,从已经陷入恐惧而失神的对方手中,接过了那把雁翎刀。 持续的战斗,这把刀已经布满缺口,但依旧锋利。 廉央高高举起刀柄,猛然挥刀,朝着邱少鹄脖颈处落下,就要斩下他的首级。 须臾,刀刃距离邱少鹄的头部,越来越近。 但似乎又靠的太近了! 廉央猛然发现,邱少鹄是故意把头靠了过来,凑向自己握刀的手。 像是一个挥动的大锤,坚硬的额头狠狠砸中了自己手指的关节,剧痛之中,手上顿时失去了气力,明显被撞得骨折了。 额头骨一整块是人体最坚硬的骨骼,指关节却处处分散难以聚成整体,所以彼此相撞,常常就是额头占便宜、拳头吃亏。 “咣当”一声,刀掉落在地,因为有铜笠保护,刀刃只是在邱少鹄的侧额头上划过浅浅一道,鲜血顺着他的眼眶流下,让他凶厉的眼神更显狰狞。 澄清的黄褐色,如同琥珀倒映,纯粹的清明,毫无迷茫。 他早就挣脱了那恐惧的幻境,恢复了自己的神志。 廉央吃惊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为何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 下一刻,就感觉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上传来。 低头看到,邱少鹄左手的乌丸短刀,穿透了自己脚面,将自己牢牢钉在了地面上。 连带着看到,在邱少鹄的侧腹部,鲜血潺潺,是和乌丸刀的刀刃一样的痕迹。 刚刚邱少鹄为了保持清醒,直接将短刀刺入自己的腹部柔软位置,用剧痛唤醒了自己的神志。 “到此为止了!”邱少鹄一跃而起,又从背后机关箱摸出了一柄新的雁翎刀,挟持住了廉央。他还没忘顺手一刀砍断了对方的腿筋,让他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你去和三年前的死人忏悔吧!”邱少鹄一手勒住了廉央的脖子,目光如火。 廉央几乎要窒息,但他居然还是笑了出来,“你打赢了我,但你以为自己就赢了吗?” 一边说着,他将视线转向了海港之外。 邱少鹄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同时转头看去。 巨舰上的管铳排炮,已经近在咫尺! 一排排炮管酝酿着赤红的颜色,骤然在同一刻接连发出。如上百惊雷同时在耳畔爆破,所带来的震撼是惊天动地! 炮火覆盖,整个望楼顷刻垮塌。最后坚持在这里的守卫惊恐的叫声中,哀嚎着从高处一个个掉下。两门神威大炮也被波及,放置他们的架子彻底损毁,爆炸的余波中,一门大炮被掀翻到地面,另一门彻底掉入海中。 短短一刻中,整个港口的防御,彻底土崩瓦解。两门巨炮损毁,完全失去了阻止两艘战舰的可能。 黑色的巨舰,即将登陆港口。 情势,陡然朝着最糟糕的方位演变。 …… “嗯?” 远远的山路上,汤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望向了已经是一片火海的港口。 “快点走吧,要是白老大找过来,你我都别想走了。”吴径行不解他为什么停下。 “没什么。”汤巡摇了摇头,只是想:“小子,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啊。” …… 邱少鹄被炮火的气浪掀翻,整个人直接掉到了望楼的角落里,四处都是火海,废墟中,自己被一块木板挡住,也才没有直接掉下去。 顶棚燃烧的一块木板掉下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如果不是大氅和里面鱼鳞甲的防护,这下子他半个身子都会废掉。 廉央还被他抓在手里,此时对方依旧在狂笑着,说:“除非你是大罗金仙,不然休想翻盘了!” “不,恰恰相反,”邱少鹄忽然冷静了下来,“其实三千大道,我一窍不通,只是碰巧,我把它们都背下来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遥遥看着北侧。 港口之外,透过层层迷障,他看到了是十二宫之中,“生”的气息。 就像当初,他在无忘岛中,敏锐探查到了离开的时机,一模一样。 …… “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无忘岛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中,蒙尘已经将手放在了《太上记》上,汇聚着无尽的元气。 光芒乍现,在书页之中,一页页篇章飞速翻开,从中演化着无穷波动,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是何等奇异的神通,也无法做到的玄妙。 以这本书为中心,茫茫多的命途线索,在不断被整理、汇聚。 从中蒙尘可以感觉到,是有许多的命途,被不知名的因素,所认为修饰、篡改过,现在则渐渐重归正轨。 “就是这个!”蒙尘知道了,这就是眼下破局的关键。 让一切如同未曾发生过一般,也是完全不可能。但至少,现在还有修改和弥补的机会。 唯独蒙尘自己没有意识到,在他转动周遭命途的那一刻,自身的命途,也与之愈发紧密的,绑定在了一起。 …… 无忘岛上。 “真是,越来越明显了。”怜墨站在两生林旁,见到这些树木,朝向岛外的那一侧,枝叶在飞速生长,愈发茂盛。 命途之中,因果的连线,纠缠着它们彼此,连接的更加紧密。 伴随着的,不仅是外界的气息不断靠近,还有无忘岛的禁制,无形之中也要打开,让岛内的气息,也与之交融在一起。 仿佛天地,就要降临。 …… “砰!” 成庭栋用木棍作为武器,看着震康神宫的原官缓慢倒下,彻底没了气息,也是暗道对方难缠。 这样的高手,不惜以死纠缠自己,来给其他同伴争取时间。 他们的谋划,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 别处的冲突还在进行不断,成庭栋突然注意到,那些怨魂,不知不觉中消亡了很多。 视野也清晰了一些。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蒙尘使用《太上记》的结果,但能够听到的,是港口处的惊天巨响! 伴随而来的,是九婴战舰的几发炮火,正好打在了先英碑上! 高大的石碑,瞬间倾塌。 …… 邱少鹄注视着一切。 他和廉央一起看到,作为潮门世代以来,纪念先烈的高大石碑,在摇摇欲坠中,整个倒塌下来,砸向了港口的位置。 港口处,两艘黑色巨舰,携带胜利的余威就要靠岸,在船上的人看来,港口的一切,都已经近在咫尺。 巨大的先英碑,带着沉重的声势,在此刻轰然砸落。 那不仅仅是石碑,还有潮门数代先辈的遗志,是带着守护城池的志愿,和有去无回的决心! 傍海而生的人,有着面对任何风浪,都迎难而上的勇气。 石碑上,光芒四盛! “轰!” 两艘巨舰,先后被砸中,不仅仅是甲板被砸穿,还有整个龙骨结构的彻底破坏。 巨大的威势,又引燃了其内贮藏的军火,不过瞬息中,九婴战舰就在爆炸中燃烧着熊熊大火,一艘直接彻底沉没在港口前,另一艘也船身倾斜,在不断下沉。 “这……”廉央没有想到,朗国最强的两艘九婴战舰,就这么沉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切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蒙尘在关键时刻弥补了命途的运转,如果不是成庭栋等人一直死守着先英碑没有让震康神宫得手,如果不是邱少鹄一直在望楼拖延时间…… 有许多如果,造就了现在的情况。 但也有一点是肯定的。 就是代代为了潮门而死的先烈,他们的英魂,依旧在保护着这里。 “活人的账算完了,你我还有死人的账要算!”邱少鹄掐着廉央的脖子,一把将对方提起。 “哈,哈,就算你能找我报仇,你还能怎么样?”自知自己必死无疑,廉央反而死硬到底,“你要是打算从我嘴里问到更多当年的事,那抱歉,别的我全都不可能告诉你——因为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除了痞子,剩下的人,我根本之前也不认识他们。我会愿意和他们跟着一起毁掉你那个村子,也只是为了钱!” “哈哈,很可笑吧,没错,就只是这样,为了一点在你眼里可能不值一提的金子,我就毁掉了你的所有!” “想不到吧?悔恨吧?痛恨我吧!” “不仅你当年什么也做不到,你现在也照样什么都做不到!你除了杀了我,你还能做什么?折磨我?恐怕你没这个时间,现在你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有这么多人要去救,有这么多烂摊子等着你去收拾,你难道会耗费时间单单在我一个人身上?” “可我不一样,我当初不仅拿到了钱,我还折磨了对你最重要的那些人!你说的那个谭英,那个小子,我还记得,当初就是我把他的手指头,听着他痛苦的叫声,先一根一根掰断的……” 廉央近乎于歇斯底里,只是想用这些方式,来给邱少鹄的心底里增添一抹痛苦。 邱少鹄无动于衷。 他淡淡地说:“我忽然不想亲手杀你了,那只会让我恶心。”一边说着,他拎着廉央,走到了望楼边缘。 下面,是上涨的海水,以及水下粼粼的银色泛蓝的波光。 “你认识那是什么吗?”他将廉央的头扭到了海面,说:“那都是银蓝鬼鲷,听说生活在深海中的鱼,有一个独特的点,就是它们虽然会啃噬一切,但它们的唾液,反而会活血生肌、促进愈合,咬下一块肉,就会再立马长好。” 廉央一下子颤抖不停,他立刻知道了邱少鹄要做什么。 可还没来得及求饶,邱少鹄就已经将他扔了下去。 “噗通”入水,所有的鱼都被猎物吸引,纷纷围来,一时只能听到他的不断哀嚎,以及血染海面。 看来传闻是真的,银蓝鬼鲷每啃噬下廉央的一块肉,又让他飞速愈合,不断地被噬咬、复原,周而复始。 万鱼噬体的痛苦,却会留在他的脑海里,一直持续到他的脑子也被啃噬干净。而在这之前,他的脑子也会因为愈合的太快,有机会能把这个痛苦的过程,多记忆几次。 对他最值得的一种死法。 听着海里逐渐安静,邱少鹄拿起了原本放在一旁的那个小水车,燃烧的它,在邱少鹄的手中,不断化作灰烬,就像是对于故人的思念,也随之飘到了远方。 三月初五,清明时分,宜祭祀,忌搬迁。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一百:还未结束 “噗,咳咳……” 徐易呈狼狈从废墟中爬起,咳嗽不停。 之前第一波大浪中,虽然首当其冲,但侥幸被卷到一个墙角没有继续被冲走,才让他勉强捡了条命。 现在他的状况也并不太好,左臂整个耷拉下来,从上臂开始直接断掉。肋骨也多出骨折,每咳嗽一下都带出一口血来。唯独心跳还算平稳,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虞。 再睁眼看到,港口内处处狼藉,海水浸泡着一半口岸燃烧着大火,但听不到任何额外的声音,让人的心思多少沉静了下来。 “咚、咚、咚——”如战鼓的擂动,声音由远及近,纷至沓来。 徐易呈一愣,转头看向了海港之外,瞳孔缩紧。 那是天边尽头,黑色的一条线,在飞速朝着这边扩展。 在海岸生活多年的他,知道这只意味着一件最为恐怖的事情。 他抬头看到了依旧敞开的巨大铜闸门,也清楚只有这一种方法,还能勉强保护潮门城。 于是,他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了闸门的机括处。 这是他作为市舶司的小吏应尽的职责。 …… 抚神督的人赶到了望楼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激战的废墟,还活着的东西几乎不存在,他们来到这里的意义,似乎只剩下了收尸和善后。 成赴先暗骂了一声,也只能先让人去搜救伤员,尽力救治剩下的人,同时防备着朗国那两艘沉船里别再有人跑到岸上。 不过很快,成赴先就有些疑惑:自己父亲又去哪了? …… “你明明做了很多,却从不以正面现身。” 望楼后面,成庭栋叫住了邱少鹄的背影,一边抽着烟说。 “这里该做的事我都做完了,自然要走。”邱少鹄侧过了头,没有转身说。 “要去哪?” “康京,下一步要去。再之后,还不知道。”邱少鹄道。 “需要通关文牒吗?我这里……” “不用,”邱少鹄直接拒绝了成庭栋的好意,“我早就准备妥当。” 成庭栋点了点头,沉吟一下,才说:“谢……” “不需要谢我,我只是为了自己。”邱少鹄又一次说。 成庭栋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年轻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恩惠,但却很看重自己做的事对别人的影响。 他最后只能道:“如果你是我的属下,我一定会因为这么个独断专行的属下而头痛。”成庭栋有些感慨,不过深深吸了口烟袋,又继续道:“但如果你是我的上司,或许我会为敬佩你的敢想敢做。” 为数不多的对话,但是二人最真心的感觉。 但自始至终,成庭栋都没有问廉央的事情,似乎完全将那个人,从记忆中遗忘。 “但你的儿子,却并不太聪明的样子。”邱少鹄转过来说。 他们两个同时,看向了另一边。 偷听的成赴先只能从那里出现。 成赴先也有些尴尬,现在是该和邱少鹄寒暄呢,还是该按照抚神督的惯例去质问他一些线索…… 却在同时,几人听到了那如战鼓般敲响的声音。 应该说不止他们几人,而是整个港口、乃至整个潮门城,都已经可以清晰地听闻。 海面之外,是铺天盖地的浪涛高墙,朝着这边整体压了过来! 震天撼地的声势,如果说是整片外海都被举起砸向了这边,都丝毫不为过! “第二波大浪!”成庭栋大吃一惊,这才想起之前张奉荣就告诉过他,如果外海地震,那么冲击海岸的海啸,就会不止一波,并且往往第二波会更为猛烈异常! “怎么办!”成赴先几乎惊慌失措,因为他知道,现在大战刚歇、港口凋零,闸门无法关闭,而扩建的工地早就有施工问题,第一波海啸后防波堤就已然千疮百孔,根本不可能承受住第二波更大的风浪。 他们费尽心力,救下了潮门,但现在潮门注定要毁在天灾里了。 “轰,轰!” 火焰爆鸣声,更是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 港口外,原本该沉没的一艘九婴战舰,此时竟然奇迹般地再度开动,管铳排炮再度对准了城池。 之前第一艘在前面的战舰,承受了先英碑倒塌的主要力道,所以瞬间沉没,砸到了第二艘上的就只剩下一些余力,才让它幸免于难。 局势,转眼更为险恶。 …… 郎邢走到了监牢外面,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触目惊心。 海浪肆虐后,到处是倒塌的房屋,许多海边的船被掀飞到了屋顶上,破落的建筑,映衬着樯倾楫摧的萧瑟,往日街巷的繁华已然不再。 四下里的人,无不是面如死灰、就是垂头丧气。四下里,哀嚎阵阵不觉,无不让闻者落泪、心灰意冷。不过一日之间,他们就失去了一切,又怎能不让人心寒。 “若这些人可抵安息圣地,那么他们,也会因此而再度满足吗?” 郎邢面对着这一切,感觉到迷茫,而喃喃自语。 这时,他手上的那枚虫卵,开始散发着光芒。 他知道,这是接引者的信号,让他将虫卵扔到地上,虫蛊就会像之前的邪魂一样,充斥着全城。 在耳畔第二个浪涛声,已经阵阵接近的时刻。 …… “还没结束,还有办法!”邱少鹄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道:“去拆掉防波堤!” “这时候拆防波堤,你疯了吗?”成赴先震惊道。 “只有这样,才能救潮门!”邱少鹄道:“首先先去把主闸门关闭,它在潮门伫立这么多年,从未损毁,即便再大的海潮,都能承受住。” “主闸门能承受住,别的地方呢!防波堤那里已经千疮百孔,如果主闸关闭、防波堤垮了,那大浪不还是一样会涌入城里!”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要把防波堤拆掉!”邱少鹄言之凿凿,“工地外围的副闸门已经建好,只要让它们落下,虽然不能挡住全部,但能让阻碍另一部潮水,向着防波堤的方向流过去。我看了防波堤的走势,只要能将其炸开一个缺口,就能引道这些海水,从引渠堤顺着缺口重新流出海外!潮涨潮落,都会按照一定流势的方向,大河的拐角处会有更多的漩涡,也是这个道理!” 因为他这番话太过大胆,成赴先一时被震惊的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就这么干!”成庭栋当即拍板,“你去炸开防波堤,我替你挡住那艘战舰!” 说话时,战舰的炮火,已经再度发射,火焰落到了海港的地面上,炸开许多深坑。 也在同一刻,徐易呈咬着牙,握住了比他的腰还粗的巨大锁链,要把闸门的机括扳动。 机括损坏,只能用人力替代。如果这个机括扳不动,则整个闸门,都无法启动。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一百零一:破浪 蒙尘将自身元气不断注入到《太上记》之中,无形中掀起了风云激荡。 他已然可以感觉到,自其为中心,无数命途的轨迹,在重新恢复、聚拢,变为规整。几个混沌交织的谜点,也愈发清晰。 忽然,一只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阻止了他的所作所为。 “前辈?”蒙尘看着突然出现的白雨,讶异道。 多日不见的对方,此时一脸严肃。白雨对蒙尘说:“别再继续了,你这样只会给你、给无忘岛,招致灾祸。以你为中心,命途的牵连,已经招致了冥冥中许多的窥伺!” 一边说着,白雨随意招手,蒙尘手中的《太上记》立刻飞出,凌厉的气息展露,渗入到四处的虚空之中,《太上记》整本书立刻粉碎,而四面里发出了一阵阵裂解的声音。 蒙尘则感觉到,无形之中,就像是许多关注着这里的视线,都被斩断了,是白雨替他们解决了可能的灾祸。 此时,他们几人不约而同,也都听到了港口海啸的轰鸣。 却没有注意到,白雨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拿着完好无损的《太上记》。 …… 无忘岛上,在山崖峭壁上的怜墨,凝视着远处的海面。 那是天边的海角,像从高山遥望着山底,磅礴的黑气,盘旋而上,如海啸般,倾轧向这个海中孤岛。如同千军万马,冲锋向最后的孤城。 …… “我父亲他们会掩护你,我去主闸那里把机括开启,你赶紧去堤坝那边!”冒着战舰密集的炮火,成赴先朝着邱少鹄大喊道:“你给我注意点,千万别死了!” “我还有仇没报完,不会死。”邱少鹄道。 轰鸣的炮声接连不断在他们身边炸开,压得他们只能找地方隐蔽,完全抬不起头来。 两门神威大炮都已经损毁,在岸上可以说没有任何方法能阻止它的靠近,唯一能对它造成威胁的,甚至只剩下了他们手里的弓箭。 成庭栋一马当先,从躲避处跃出,手上铁胎大弓挽如圆月,劲力积蓄到了极致。这张弓之前成赴先也使用过,此刻到了他的手中,更是增添了一分灵活。 足足三十支箭矢在弓弦上,刹那间被他同时射出。如流星经天,化为万千火星,既而汇集于一点,力贯长虹,凝练的血气灼烧着恐怖的高温,如同九天之上太阳陨落,朝着那艘已经残破不堪的战舰直接砸下。 “轰!”船首被直接砸穿一个大洞,巨大的劲力,让船身都被带偏,所有的管铳排炮跟着一起偏离了准头,火力旺立刻稀疏了许多。 趁着这个当口,邱少鹄和成赴先立刻行动,二人兵分两路,一个朝着主闸门的机关处跑去,另一个则眨眼之间,如乘风般奔向了更远的堤坝处。 耳畔中,呼啸声阵阵不停,带着灼烈的气息,宛如将他拉入到烈焰地狱之中。 在最初的失去准头后,九婴战舰的火炮也在不断校准,落点朝着邱少鹄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成庭栋的攻击,虽然争取了一定时间,但那艘战舰本身就已经千疮百孔,根本不在乎再多被砸出一个坑。 成庭栋等人也被重新压制,甚至一枚炮火直接擦过了成庭栋的身边,将他带倒在了地上。 “大人!”抚神督的几个人想赶到他旁边支援,却被密集的炮火压的脱不开身。 “我没事,这点伤还难不倒我。”成庭栋脱下了被引燃的衣服,露出了他壮硕的身体。 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匍匐朝着战舰的方向靠近。 邱少鹄已经到了防波堤上,冒着层层的炮火,将最后的赤阳符和雷洗珠统统拿出来,塞到了堤坝的空隙中。轰然爆炸间,防波堤被炸出了一个不小的缺口,连通着外界海面,引屈堤的水立刻随之连通,向外不断倾泻而出。 持续暴露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邱少鹄感觉到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得麻木了。但就算如此,他也能隐约听到,阵阵海啸声,已然越来越近。 第二波海浪就将到来,到时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另一头,成赴先刚刚跑到了闸门底下,就被猛烈的炮火压制在一面墙的后面,根本动弹不得。 九婴战舰的舰尾也有数门排炮,而且因为位置靠后没有被波及而依旧保存完好。舰尾的位置正好朝向了成赴先,密集的炮火根本无法让他再进一步靠近。 “见鬼的!”成赴先屡次想要冲出,却都被炮火压了回来,最后心头发狠,决定不管如何,都要先冲出去再说,否则主闸门也根本关不掉。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不远处的闸门,机括发出了“咔咔”的响声,继而吃惊地看到,那些沉重的齿轮连带着巨大的锁链,迟缓地移动着,沉闷的金属声中,巨大铜闸门终于缓慢关闭。 …… 闸门的控制室内,徐易呈拖着脱力的身躯,在最后关头的前一刻,强行扳动了关闭的机括。中间最为重要的一段承力杆断裂,他硬是用自己的身躯作为支点,支撑着整个复杂机关的正常运转。 “咔咔”的响声,联动的力道,在本应用金属承担的位置,都压在了他的肉身上,从腿骨、到胸骨不断断裂,他硬是承受着这几乎要将他压碎的痛苦,无声支撑着一切。 …… 邱少鹄来到了副闸门的机括前,这里毫无遮蔽,依旧暴露在战舰炮火的覆盖中。 邱少鹄见到这里一些机括已经被震坏,仓促之中根本无法修复,也就无法正常启动机关。当下只能再度抽出乌丸短刀,用锋利的刀刃斩断了用来限制闸门那一部分机关的零件,这样虽然副闸门依旧无法正常启动,但却因为没有了控制,等到所有的机括都损坏后,原本用铁链吊起来的闸门也会因为重力落下。 匆忙之中,只觉得灼热的气息,如暴风般已经扑面而来。此时他站在一处固定不动,对于对准他的舰炮,无异于最佳的一个靶子。 数十门管铳排炮,接连运作上膛,大小不一的炮火同时发出,直指岸边尽头那道看起来细小的影子。 仿佛要将他埋葬在烈火炼狱之中。 邱少鹄深吸一口气,双手双刀齐出,团团挥舞如同旋风车轮,将他周身护住。 单单靠着这样,他自然没有把握硬挡住那恐怖的炮火,但他另有办法。 七杀星宿的权能,源自于触觉的敏锐,触觉则是人对于自己接触的东西的掌控,也就意味着,如果到了极致,邱少鹄可以随心所欲,控制住自己接触的任何东西! “当!”刀身磕到了排炮射出后炸裂的细小炮弹碎片,力道的掌控中,这枚弹片立刻偏移了方位,从邱少鹄的身体一侧偏了过去。 接连不断的挥刀、连续不停地磕碰,三尺之内,一切火光在彼此的接触中,尽数改变了方位,从邱少鹄的身体两侧偏出。他则仿佛站在波涛中的孤影,海浪自他当中,为他而分为两半,没有一滴水能溅到他的身上。 火星划过,擦伤了他的手、脸,也在须臾中即刻愈合。 炮火之后,码头海岸一片狼藉,而邱少鹄依旧站在原地,安然无恙。 那艘战舰都似乎停顿了一瞬,似乎难以置信,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准备着下一波炮火。 “来个这个试试!”一声怒喝,如猛虎咆哮,自平地而起,闷雷一般炸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眼见成庭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那艘战舰最近的地方,整个人腾空而起,是靠着强大的腿力,硬生生从地面上跳到了和战舰甲板几乎一齐的高度。 并且,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居然还举起了之前掉落入海中的那门神威大炮! 一声大喝,他用着惊人的蛮力,将整门大炮,直接朝着战舰扔了下去。 太过用力,他的筋骨和经脉都被力量撑起到了极致,萦绕着可怕而惊人的血气,澎湃冲刷着全身,带来了如潮水般的声音。更聚集在那门被扔出的巨炮上,燃烧着炮管内残存的火药,酝酿着修罗般毁灭的气息。 战舰上的人发出惊恐的叫声,伴随着爆炸的响彻,整艘船至此彻底报废。 成庭栋也颓然掉在了地上,刚刚那一下,他就耗尽了全力,此时连扭动脖子的力气都没有。 眼珠勉强移动,筋疲力尽地喘息中,他见到邱少鹄迎着不断靠近的大浪,朝着副闸门飞奔了过去。 邱少鹄顺手将两把刀都扔掉,刚才之后这两把刀都已经完全损毁,哪怕是狄英精心锻造的乌丸刀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 他也近乎于力竭,但还是利用氐宿的权能不断给全身注入着源源不断的元气。 第二波海浪已经近在咫尺,听着比第一次的浪涛更为恐怖的轰鸣,邱少鹄知道,如果再不动手,恐怕整个潮门都会被从地图上抹去。 手上红光闪烁,从后背的箱子里,他直接摸出了那把断刀,那把名为烽龙刀。 飞锁弹出,邱少鹄直接将自己勾到了闸门的支架外,刀柄挥动,这一侧悬吊着的锁链直接被斩断。这把刀虽然折断,依旧锋利无匹,斩这等精钢锁链居然也像切纸一般。 闸门立刻倾斜了一下,支架也随之颤抖,似乎就要支撑不住。邱少鹄立刻到了另一边,听着近在咫尺的隆隆浪涛声,再次挥刀,斩断了最后的一根锁链。 整个闸门,轰然落下。 面对着如高墙一般无边的巨浪,邱少鹄忽然察觉到,在那其中,还藏着另一股气息。 如同有人透过浩瀚星空,用觊觎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是司马因的气息! 这种源自于星空的感觉,邱少鹄唯独不会认错。 当下,他双手紧握住烽龙刀,以源源不断的元气,尽数汇聚到其中,迎着巨浪,挥出了最后一刀。 凝聚着历经千军万马的杀伐,这一刀,近乎于斩断天地! 整个海浪,从中一分两半,带着湮灭的气势,冲击到了紧闭的闸门上,传来让大地颤抖的声音。 邱少鹄的身影消失在了浪涛中。 成庭栋、成赴先等抚神督的人找掩护躲避着余波。 主闸门承受了最为直接的冲撞,摇摇欲坠中,甚至开始有些扭曲。 海水淹没了徐易呈所在的机关中枢,湍急的流水,一部分从工地处涌入,之后顺着防波堤的破口,顺着堤坝飞速流回到大海中。 自始至终,海浪都没有淹没过港口的位置。 …… “爷爷,那怎么了?” 北城较高的地势,很多人在这里躲避,徐举指着港口的位置道。 “没关系的,”徐闲安慰着孙子道:“会有人保护我们的。” 人群中,郎邢也在里面,仍旧捏着那个虫卵。 小小的虫卵上,半透明的外壳,能看到里面蠕动的虫体,似乎已经迫不及待破壳而出。 在他的意识中,接引者的声音,还在不断驱动着他,让郎邢释放这个虫蛊。 但最后,他将它碾得粉碎。 “杀千万之人,成一己私欲,”郎邢眼神迷离,“这就是圣地之路吗?” 他已经软软倒地。 在他的心口上,插着那一把邱少鹄留给他的锉刀。 最后一刻,他仍旧紧握着自己女儿的手链。 “他怎么了!”四周人见状纷纷诧异。 竹籁出现,扶住了郎邢的身体。 在刚刚,竹籁也带着岭川宗的弟子,救助着市民。 竹籁看着这个曾经执着于想象中完满安息之境的人,看着最后被众人围在其中关切的迷茫人,对大家说:“他寻找到了自我。” …… 海啸的余波逐渐消退,伴随着轰隆声的远去,港口的海水也逐渐退去。 邱少鹄从地上爬起,刚刚他被浪涛直接从闸门顶端推下,千钧一发之际他用飞爪勾住了闸门,才以此为遮挡,躲开了海浪正面的冲击。 一切,终究还是结束了。 他在吐出一口气时,胸口遽然一凉。 低头看到,是一柄长枪,洞穿了自己的心口。 一柄只有在戏台上,才独有的刀马旦的戏枪!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一百零二:夜照九州明 长枪上,源源不断的破灭气息,带着撕裂万物的法则,氤氲着死亡的阴影。 是热血透过被穿过的胸膛,洒在奋战后的海港上,带着不甘心熄灭的温度。 最终,黑暗遮蔽了一切。 长枪抽出,邱少鹄缓缓倒下,司马因消失在了原地。 “混蛋!”成赴先看着眼前的一切,怒不可遏,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咆哮着冲了过去。但当他冲到了这一边,司马因已经彻底无影无踪,只剩下邱少鹄孤独地倒在血泊中,手上仍旧牢牢握着那柄锋利的断刀。 “我还有仇没报完,不会死。”成赴先想起了邱少鹄和他最后说的话,颤抖着扶起了邱少鹄的身体,双拳握紧,指甲死死嵌入到皮肉中。 成赴先曾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死在面前。那是在南下逃难的路上,他们和父亲走散,就在一个破庙中,在那个神像下,他的母亲梁遥馨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那之后,他就无神不敬、无像不拜,不仅仅为了自己死在神像下的母亲祈福,还是用这种方法在提醒自己,永远不再会因为自己的弱小、错误,而看到别人死在自己面前。 但就在刚刚,自己眼睁睁看着司马因杀了邱少鹄、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对此无能为力…… 羞愤交加,成赴先忽然站起来,朝着司马因最后离开的方向大吼着:“卑鄙小人,胆小鬼!藏头露尾的混蛋!只敢偷袭的怂包!你暗中用那么多手段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顾忌的事情比你们多多了!我们一边要保护潮门的安危,一边又要防备着你们这群小人的下作!你知道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吗!我告诉你,你根本比不上他!你听到了吗?被你杀死的这个人,其实最后赢得是他!他是堂堂正正破坏了你所有的计划,你一点也比不上……” “啪!”成赴先大脑一阵空白,被一个嘴巴狠狠打倒在了地上。转过头,看到成庭栋威严地瞪着他。 而成庭栋打了自己儿子一巴掌还不够,顺势又是一脚,将已经跌倒的成赴先踢得人仰马翻。 “爹!”成赴先从地上爬起,看着自己的父亲,目中含泪。一时间,羞愧、委屈、不解,统统涌上了心头。 “你哭,就有用吗?”成庭栋大声喝问:“你现在哭,死了的人就能活过来吗?” 成赴先呆住了。 成庭栋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道:“如果哭有用,我的那些同袍,他们就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就是战争,最公平的事情。没有输与赢,只有生与死!” 伴随着他的视线,看到的是海啸之后,夕阳刺破天边,撒播一片晚霞。 海港上,波光粼粼,像燃烧的火与血,一片赤红。 …… 潮水逐渐退去,海港的一切才展现在世人眼前,后续赶来帮忙的市民百姓看到这一片惨烈,一时也是没有了言语。 也是在善后时,所有人才发现,先英碑上的浮雕,缺失了一部分,应该是最后被震康神宫的人趁乱带走了。那是潮门英烈的代表,震康神宫的人费了那么大周折,居然只是想要这个,他们的行事作风果然一直很奇怪。 也是在机括间里,赶来帮忙的人,最后见到了几乎不成人形的徐易呈,见到了这个用自己的身体充当连杆,关闭了最后闸门的人。 垂死之际,徐易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有个……要去考试的儿子……” …… 夜晚,星野垂幕。 海滩上,放置了许多艘小船,为了保护潮门而英勇战死的人,都被放在了那一艘艘船上。星星点点,无数市民自发前来,打着火把,在他们重新收拾干净的港口中,用这种方式,纪念着保护了他们的逝去英魂。 灾难过后,就是重建、复兴,顽强的潮门人,就是这样一代代拼搏、一代代繁衍,在这个地区,建立了举世繁荣的港口。 “他说他还有仇要报。”成赴先站在放置着邱少鹄的船前,对成庭栋说,“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成庭栋摇了摇头,说:“他,是个桀骜的人。就让他生前用过的这些东西,和他一起,继续陪伴着他,在死后,也去杀尽那些他想杀的恶人吧。” 一边说着,成庭栋将邱少鹄留下的东西,也都和他放在了一起,包括那个机关箱、大氅、斗笠,还有那柄烽龙断刀。 “我们也要用这种方式安葬他吗?”成赴先又说,“或许,他更想入土为安。” 自始至终,他们都不知道,邱少鹄到底又是哪里人、会秉承哪种丧葬风俗。 “他是为了潮门而死,是潮门的英雄,就让我们,用潮门纪念英雄的方法,来永远怀念他,也让他在我们心中,就依然存在吧。”成庭栋最后道。 成赴先点了点头。 一艘艘船,被逐渐推入海中,火把点燃上面的柴火,那些小船,在夜幕中,乘着火光,渐渐漂出海港。 等到载着邱少鹄的那艘船,也漂流出海时,一个人跑到岸边,朝着海里扔了一朵花——那是一朵紫桐花,只有在清明节当日,才开放的最为明耀的花。 注意到成庭栋他们的目光,周拂云只是说:“我来,也是送一位我敬佩的人。” 远行的火船,直上海边天际,达到云霄之顶。那是夺目的亮光,闪烁中与星光同辉,与天地共存。 是夜照九州明。 …… 无忘岛上,那无边的乌云,在冲击到海岸的前一刻,异变突生。 湖泊小屋中,传来一阵强烈的波动,所及之处,岛上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虽为真实,但却无形体般,如梦似幻,再无涟漪。 虚无的气息,从整个岛向外扩散,那些乌云与黑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一开始也从未出现。 “是万隐大师!” “万隐大师刚刚出手了?” “发生了什么?” 岛上所有的的弟子,无不感觉到了这股气息,纷纷诧异连连。 他们知道,这是只有万隐的一重“虚无”境界,才能达到的事情。 下一刻,“咚咚”声,自岛内中央而发,声音穿透世间,回响不绝。所有人听到这个钟声都明白,这是发生了重大事情,万隐大师才会召集所有人。 …… “你们要回去了吗?”白雨对蒙尘说。 “是的,”蒙尘回答道:“前项册有异动,是万隐大师发消息,让我们全部回去。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这么匆忙,恐怕是岛上又出了什么状况。” 一边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云游令,这枚令牌不仅是无忘岛出去的许可,还会指引他们回去的道路,才能安然返回。 “万隐的召集,呵,不错,那你们确实该回去。”白雨不冷不热地说。对他来说,《太上记》已经回收,神道的法则之物又多了一件,也就没有继续跟着蒙尘等人的必要。 于是,他又把之前的九连环拿出来,心想这东西也别有意思,环环相扣一通百通,和大道也不谋而合,当真高深莫测,以后能多找一些就好了。 “前辈,”蒙尘犹豫之后,还是道:“我知道前辈有自己的秘密,但既然不能告知你的完整姓名,能否将你又是修行的何种大道,告知给晚辈,也算是为晚辈在将来修行之路上的一个点醒。” 这也是在旁敲侧击地询问对方的身份。 白雨多看了蒙尘一眼,面无表情地说:“车斤大道。” 车斤大道? 蒙尘初时不解,继而猛然惊觉。 车斤大道! “车”和“斤”两个字合在一起,岂不是一个“斩”字? 这是斩人的杀孽不祥之道! 蒙尘在心里叫了许多声“淡定”,仍旧冷汗流出,他想到一个可能,但此时根本不敢当着白雨的面说出来。 不,应该叫他“白雨斩仙”。 对方说过“白雨”只是他的姓氏,而这恐怕这才是他的全名。 为什么蒙尘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他在岛上曾无意中看到怜墨的一份手记,那是在她自己的房间中,连邱少鹄背下三千道藏都未曾见到过的,只记载了无忘岛秘闻的手记。 多年之前,无忘岛曾有过一次浩劫,许多弟子在那时丧生,故而蒙尘才成了无忘岛第一的大弟子,岛上却再也没有和怜墨同辈的修士。万隐大师也是从那之后写完前项册就闭关不出,显然是伤及到了本源。 而其中的始作俑者,怜墨清晰地在手记中写出了对方是“小白,斩仙”。 …… “警钟长鸣,这是在召集所有岛内外的弟子,蒙尘他们也全都要回来,以应对可能的不测。”怜墨想:“时隔多年,无忘岛也要再起风波了。” 一边想着,怜墨走下山崖,从羊肠小路,走到了另一个地方。 沿着山洞建造的,是一个宽大的建筑,名叫“如影阁”。 雁过留声、人过留影,一个人在世间,就会留下各种痕迹,如影随形。 在阁内,放置着千百面铜镜,镜子里,倒映着岛内弟子一个个的身影。都是用特殊手法,留下的他们各自的印记,只要活着,镜中影,就会存留。 当初就是因为灵谛的印记消失,岛内才会知道他已经出事。 眼下之中,怜墨查看着一面面镜子,见到蒙尘、抚勋等离岛的獬豸堂弟子,一个个的影子都在其中,自然知道他们都安然无恙。 走到最后,怜墨停在了最后一面镜子前。 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自承天机之气,背诵下神道三千典籍,在完成应尽之事前,自也不能轻易消失,而存在依旧。” 镜子中,是邱少鹄。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一百零三:说书人 深夜的城池内,悄无声息。 劫后余生的街巷,空无一人中,只有说书人单独在这里,在摊位上敲着响木,和那些并不存在的看客,诉说着自己听来的故事: “时局向前推进,我所讲的一切,也只是听来的浩荡大势中的微小注脚。” “毕竟,说书人只能陈述自己所听到的故事,而无法左右故事的结局。” 说书人喝了口茶,继续说着他所知道的一切: “事情的起始,源于在潮门的无忘岛弟子灵谛。他在无意中找到了无忘岛丢失许久的典籍《太上记》,但也在这期间,接触到了震康神宫和安息之地、以及幕后的司马因,因为洞悉了这些人的秘密,所以被他们杀死。” “司马因以安息之地和震康神宫各自想要的东西作为条件,让他们配合了自己的计划。她试图以整个潮门城作为献祭,让自己踏入三重‘帝先’之境。” “用仙门的称呼,这层境界也叫作‘玄牝’,是成为造物主至关重要的一步。为了踏入这层境界,足够让许多人不顾一切。然而,仅仅为此舍弃一城之人的性命,即便对于他们,修行本就意味着你争说书人夺,司马因也是其中最为极端的一个。” “对于安息之地和震康神宫的人来说,他们的合作者是疯狂还是正常,都差别不大。怀揣着各自目的,他们只需要完成自己的目标,别的都不需要在意。” “安息之地试图找到潜窟里遗留下来的那一份真正的星空图,他们相信自己的‘接引者’所传递的‘圣地’真相,就隐藏在星空的幕后。” “震康神宫的目标就更为复杂,他们一边在收集阳斋寒客的书,一边试图偷走先英碑的一部分。虽然奇怪,但震康神宫实际上一直在收集这类东西,收集着那些与过往的历史有关的遗留物,似乎那些历史对他们有特殊的意义。” “由于《太上记》对命途的影响,灵谛发现了司马因他们的打算,却也被司马因等人发现。为了避免消息走漏,灵谛被司马因他们灭口。但在这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灵谛就留下了提示的信息。他知道如果自己死去,无忘岛那里就会派人来调查,所以将印着符文的纸条藏在自己嘴里,在自己死去后,首级就会被转移到一处坟墓中藏起,纸条的另一面则藏着司马因的谋划。” “也是在灵谛死去的同一天,邱少鹄从海外赶来。他是察觉到了天地中契机的变数,才选择这个时间离开。” “在他的身上,似乎带着某种特殊的东西,说书人想要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所以进行了试探。邱少鹄靠近港口时,说书人招来了乌云,试图观察在他身上的变化。但反而也招致了白雨的注意,为了避免他直接找到说书人,说书人只能暂且离开。一切都因此发生了一些改变。” “为了躲避乌云的大雨,汤巡来到了一个酒馆中,遇到了邱少鹄。汤巡将从灵谛那里得到的那本书留给了邱少鹄,此举导致邱少鹄在酒馆里多停留了一会,间接也导致又遇到了成赴先,从而让邱少鹄得知了岭川宗的事情。” “成赴先的父亲成庭栋早就有计划,试图让抚神督以岭川宗为诱饵,将安息之地一网打尽。邱少鹄由此去调查岭川宗的事情,同样从无忘岛而来的蒙尘等人则在此时去调查灵谛的死因,导致双方自此彻底错开。” “通过自己的线人狄英,邱少鹄察觉到了岭川宗的事和安息之地有关。同时白雨在从汤巡处得知详情后,手段则更为简单粗暴。在对安息之地一个人施展以酷刑后,他基本得知了司马因的图谋,但仍旧认为说书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对于说书人的执念,使得他忽视了真相。” “通过了成赴先,邱少鹄知道了想要接近安息之地的人,就需要他们的‘信物’。也是在此时,他无意中发现了那些漂在河中的尸体。那些是震康神宫故意留下的,以此增加恐慌、滋生城内的阴气,更有利于他们的计划。” “白雨主动去和蒙尘接触,他毕竟和无忘岛大有渊源,并且对他来说,借此找到在灵谛死后就消失不见的《太上记》,更为迫切。” “安息之地察觉到了有人去调查了灵谛的事情,所以去灵谛生前的住所查看,邱少鹄因而遇到了他们。但当时蒙尘等已经离开,也让邱少鹄再度和无忘岛的人失之交臂。” “通过这个线索,邱少鹄找到了安息之地的‘信物’,也遇到了吴径行。‘名不副实之人’里,老疯子和老瘸子素来形影不离,他会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应当。这个‘信物’婴儿心属于田边鹤死去的幼子,汤巡此时在田家超度,吴径行要帮他把它找回来才能完成。” “安息之地在岭川宗试图找到潜窟的遗迹,但那里只是潜窟的洞窟之一,并不是真正的宗门所在。而通过‘信物’邱少鹄得以接近安息之地在岭川宗的聚会。” “说书人给了邱少鹄一点提示,让他去找到了震康神宫的痕迹,实际上是想看一看他到底会引起那些变数。” “震康神宫拿走了灵谛的许多书,包括之前汤巡给邱少鹄的那本,也是在他第二次到达灵谛的居所才发现了真相。” “蒙尘在白雨的提醒下,意识到了鬼道易形的药材是关键,只是蒙尘还不知道白雨的真实身份。但之后蒙尘发生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邱少鹄居然真的从灵谛的居所找到了线索,准备去罗氏商会。这按理是不可能的,他身上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又如何帮了他?” “邱少鹄正巧遇到了发生在罗氏商会的绑架案。这是司马因特意策划,用来替如沐轩打压神工门的准备。” “邱少鹄和蒙尘本来差点能救下所有人,但司马因一直在附近的戏班子中观察情况。关键时刻司马因点燃了狞烈石想要杀死所有人掩盖真相,但还是被成庭栋从残存的线索里发现了端倪。” “说书人在那时将《太上记》留给了邱少鹄。在灵谛死后,这本书就在说书人手中。白雨实际上一直在找它,此次把它留给邱少鹄,也是为了转移白雨的注意力。但没有想到,白雨却没有直接从邱少鹄那里把它拿回来。他对于说书人的执念,已经超过了那本书。或许对白雨来说,附近修为最高的人才最有威胁——这可能和他的经历有关。” “成赴先通过赵麟查到了邱少鹄,但因为《太上记》的影响二人没有见面。” “也是因为《太上记》,邱少鹄再度遇到了汤巡。安息之地欺骗了田家,用田家幼子的心脏作为找到潜窟的道具,并且发现了潜窟的宗门已经沉入了大海,而这一点也被邱少鹄发现。” “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李异玄的帮助,邱少鹄也对这个女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当然和她真正的秘密相比,潮门的这点事其实根本还算不上什么。” “安息之地借助走私船靠近潜窟的遗迹,最后被邱少鹄发现并进入到里面。” “潜窟的遗迹里,邱少鹄拿走了绘制着星空的图像,这似乎和他身上的那件东西有关,而那也是安息之地这次的目标。郎邢也在之前将准确的海图交给了司马因,让她赶到现场。” “司马因出现,她对这么一个人就破坏了她原本的计划而感到愤怒,但邱少鹄依旧从那里离开。最后安息之地只能拿走一些剩余的星空图像,结束他们和司马因的交易。” “成庭栋在这其中发现了震康神宫在测算海岸的情况,却一时没想到他们的目的。” “白雨一直在追查说书人的踪迹,实际上他找错了方向。” “也许因为怜墨的提醒,邱少鹄发现了河中的死尸与震康神宫的痕迹,震康神宫一直在进行着司马因的下一步计划,即通过城里的死人化为邪灵。” “邱少鹄借此发现了自己仇人的线索,廉央和痞子之间相互联系,实际上是在帮朗国和震康神宫做事,间接也是帮助司马因,只是邱少鹄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一次刺杀知府张奉荣是震康神宫和司马因之间的相互利用,震康神宫需要试探官府的实力,司马因也想看到震康神宫合作的诚意。尽管这只是一次试探,但张奉荣和成庭栋所表现出来的实力还是让双方感觉到失算,也促成了司马因最后的计划。而成庭栋私自放走邱少鹄,则是想通过这个年轻人试探到更多的情况。” “邱少鹄找到了栾温这个司马因的接头人,却没想到自己再次和司马因擦肩而过。司马因则由此感觉到时不说书人待,加速了自己的计划,之后无论是北城下毒、还是戏班子里再次袭击张奉荣,都是源于这个原因。 “邱少鹄间接和李异玄一起发现了一个震康神宫的养魂之地。与此同时,蒙尘他们也在寻找灵谛的首级过程中,找到了另一个墓地里藏有邪魂。这就是司马因众多葬魂之地的其中两处” “李异玄发现了阳斋寒客的信,导致她在此时准备离开。这一切似乎太过于巧合。” “成赴先已经查到了如沐轩,成庭栋也发现了港口扩建工地的蹊跷,发现了灵谛接触的一群人,他们是曾经在港口干活的工人,震康神宫的人为了自己的计划,消除了他们的一部分记忆。发现如沐轩和司马因的勾结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在如沐轩这一块邱少鹄调查的却更快,他很快就发现了如沐轩宗判和司马因的勾连,这或许是因为运气,但更多也归因于他缜密的思维。” “司马因通过给其他人下毒,以此来动摇潮门知府的气运。实际上她太过着急了。祖一贤就很快发现了她的端倪,如果不是她耗费巨大代价提前引来的海啸从而提前了计划袭击时间,恐怕她会先受到抚神督和知府衙门的围攻。” “这期间邱少鹄也犯了一个错误,因为第一次发现廉央而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仇人身上,导致忽略了祖一贤给他留下的线索。” “说书人也犯了一个错误,为了不让白雨找到,说书人不断抹除自己的存在,存在的错误导致城内一些人的记忆出现了缺失。其中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就碰巧出现在祖一贤的医馆门口,邱少鹄才察觉到祖一贤的事情,否则他会直接去埋伏自己的仇人。” “灵谛留下的秘密被发现,但为时已晚。” “大浪淹城,朗国趁机进攻,司马因是在准备仓促中开始了自己的计划,而邱少鹄和成庭栋一方则要争分夺秒阻止对方。此时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在和时间赛跑。” “为了避免被白雨发现,说书人从邱少鹄那里又拿走了《太上记》,将它重新交给了蒙尘,但也导致无忘岛招来了更多觊觎。” “邱少鹄他们在努力中解决了整个潮门的危机,破坏了司马因的计划,但邱少鹄也被恼羞成怒的司马因杀死。在当时张奉荣重伤、成庭栋力竭、竹籁和蒙尘去救人、白雨和说书人在追逐无暇分心时,也是司马因杀死邱少鹄的最好时机。” “司马因的破境失败,被迫离开。震康神宫拿到了一部分的先英碑浮雕,安息之地也拿到了小部分星图。潮门城得以被保存,劫后余生,幸存下来的人将继续重建潮门城。” “这就是故事的全貌。” “或许其中有细节不清楚、有情节让人不快,但说书人只是说书人,只能将知道的故事讲述出来,而无法改变其中的一切。” “至此,结束。” 一场书说完,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书人像是照常般敲响了最后完结的响木。 清脆的声音,他眉头紧蹙。 故事完结,但他心里始终还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让他在明明说完后,还是多说了一句: “邱少鹄,真的死了吗?” 话音刚落,说书人稍许迷茫,继而猛然转醒,意识到刚刚自己最后的念头不知为何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只记得自己留下了一个疑问,但完全忘记了那是什么。 这是冥冥中一种影响,即便到了他这个境界,也会受到的影响。 可以称之为无可改变的“权能”。 卷一:夜照九州明 一百零四:结束,没有结束 成赴先看着紧闭的房门,犹豫着不知该怎么推开。 从昨天之后,他的父亲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中,一步也没有离开。里面一直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也没见他出来吃过任何东西。 成赴先知道,父亲需要点时间来消化一下自己的情绪,而眼下作为他唯一的儿子,自己就算推开门去打扰他,又能说什么呢?是告诉他朝廷的诏令刚刚到了、要他回去复命?还是劝他说现在只有和潮门百姓一起重建家园,才能告慰死去的那些人…… “是先儿吗?”思索中,成庭栋的声音已经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成赴先这才发现,房门其实根本就没有锁,自己想要进去,随时能推门而入。 一步跨入后,成赴先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吃惊。 成庭栋端坐于椅子上,背对着他,最让人诧异的,就是地上满是碎发,成庭栋把自己的头发剪掉,变成了只剩下短短一寸的寸头,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公认礼仪大相径庭。 不仅如此,成庭栋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特殊的戎装,窄袖宽袍,既区别于抚神督的燕服,也和边军的短服大相径庭。 “很奇怪吗?”成庭栋淡淡地道:“这都是当年陆承昭留下来的。陆承昭被称为‘贤将’,相比较排兵布阵,更为擅长的就是练兵之术。他规定了参军的人必须留这种发型,在受伤后便于包扎;改进了这种戎装,使之防护性更强、更为实用。” “他也改良了一批军械武器、以及研究了与之配套的训练战法,是当之无愧的军事大家。若无陆承昭,则无陆家军最后的辉煌。” “我知道的,父亲你曾经是陆承昭的手下。”成赴先说:“当年也是你最怀念的时光。” 那年风华正茂,上有贤将明主,下有同袍将士,开疆立业,何等豪情万丈。 但也是在那后不久,朝廷暗弱,陆承昭独木难支战死沙场,出生入死的陆家军也彻底覆灭。皇帝景许酌南渡,昭国耻辱地丢弃了半壁江山换来残喘的平稳。而她的妻子,也死在那个时候。 曾经的热血,也在碌碌无为的失意中,变得凉透麻木。否则成庭栋这个边军大将,为什么甘愿委身抚神督这个清水衙门里,去做那些和修士打交道的琐事。 但现在,成赴先见到,自己的父亲重新穿起了当年的戎装、剪回了以往的发型,似乎在这一刻,二十多年的沉沦,重新变回意气风发。 这代表了一种决心,是他不甘的热血,在推动着成庭栋,去为昨日的浩劫、死难的烈士,以及那个在最后仍旧像狼一样桀骜的年轻人,去讨回一个公道。 到了最后,成庭栋还是不知道邱少鹄的仇恨的有哪些,也许这个年轻人一死,他的秘密就再也无人知道。 但至少,自己能再去为他的死去复仇! “你想去调查那件事?”成赴先主动提及了邱少鹄。 “是,”成庭栋说,“你还记得,杀死他的女子的样貌吗?” “没有看清,”成赴先摇头,“但我记得,父亲你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但,”说到这里,成庭栋居然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的,我看女子,素来脸盲。” 成赴先笑了,他知道自己父亲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除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就从没记住过其他女人的容貌。 “让我们回京述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成庭栋说:“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宣镇司已经派人来询问。抚神督本就是宣镇司下属机构,我身为总司,必然要汇报清楚。” “那我就让人准备,即日起收拾回康京?”成赴先道:“还有张大人,他醒了之后,就一直在忙赈灾和重建的工作,父亲你何时见他一面?” 成庭栋点了点头,于是成赴先离开这里就去准备。 他刚走没多久,梁立、梁勉和寻见绩三人就同时走进来,各自拿着这一日整理的情报,交给了成庭栋。 成庭栋对这几个心腹的效率十分满意,接过他们的情报开始扫读,越看心里就愈加震动。 事情平息后,他就让人去查找始作俑者的消息,很快就查到了震康神宫、安息之地等一系列的谋划,进而找到了真正的幕后人就是司马因、这个女子一直藏在不远的戏班子中观察情况。 朝廷庞大的信息网一旦全力开动,任何接触过的人都无所遁形。 但重要的还不在于司马因本身,而是她的身份。在继续挖掘之下,成庭栋已经发现,司马因似乎并非自己一人,而是和京城司马家有着密切联系。 这个在皇室南渡途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家族,被御赐丹书铁券世代相传,此即为皇恩浩荡,外人轻易动他们不得。 单单如此的话,也就还则罢了,更棘手的情况是,司马家和夏侯家更有着许多说不清的关系,夏侯家是更为有名的豪门望族,在康京的关系盘根错节,势力之大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情形之复杂,若是随意调查后处理不好,谁人都得落得个飞蛾扑火的下场。 就连当今朝堂之上,皇帝最为倚仗的两个人之一,就是现在夏侯家的家主,位列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被世人称为“武略中丞”的当朝正一品大员、当今太傅夏侯策墉。 “夏侯策墉,”成庭栋收起了眼前的汇报,语气沉静,“最后还是会查到你。” 丝毫没有自己可能会与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为敌而感到恐慌。 在以前,陆承昭和夏侯策墉的关系,就并不好。 当初昭国朝廷南渡的决策,也是以夏侯策墉为主,一群官员力谏施行的。 …… 去往康京的运河上。 “嗯,快点划船,哎,别,还是也别太快,稳点,船上桌子摆不稳,我写字都花了。还有,有什么吃的吗?” 一艘不小的船上,船员们愁眉苦脸,听着坐在最上层的一个女子的指挥。只是这些人,各个满脸横肉,看着绝非善类。 “姑……姑奶奶……”这些人的老大看着怡然自得像是在游山玩水的李异玄,苦着脸说:“咱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买卖,你要是想杀谁就吩咐,咱绝对不推辞……但,弟兄们是真不知道怎么伺候你啊。” 这些人都是河上的水匪河盗,平日里仗着船快水性好,没少为非作歹,眼下却撞在了李异玄的手上,直接从豪强跌落成奴仆,也是大大的倒霉。 “少废话,你们平时劫掠过往客商,杀人越货,也该聚敛了不少家财,现在又没让你们出钱,只是让你们送我到康京城,就这么不愿意?”李异玄一边在纸上写小说的稿子,随意地道:“等到了京城,把赃物上交,自己去找官府,我会作证你们是主动自首投案的,算是给你们留点体面。” 四下里河盗们脸色难看。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划船啊!”李异玄见他们一动不动,催促说。 面面相觑,大家只能苦着脸去划船,期望着这小姑奶奶别再又想出什么事来折腾,却也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毕竟她刚出现时,那一手直接把整艘船从河上举起来的一幕,可是把大家吓得着实不轻。 李异玄没有管那些,继续构思着自己的书。她这次没有选择直接最快到康京,而是走水路四处逛逛,就是想多看看沿途的风土人情,给自己的小说作为素材。 对于新书的主角设定,李异玄反复构思,还是不满。这次是用邱少鹄作为原型,只是她和邱少鹄相处的时日不多,一些事情还是不太清楚,也就写不出太过出彩的桥段。 “或许,可以直接问他?”李异玄一边想着,拿出了碧落印就打算给对方写信。 不过想了想,还是把印信收了回去,“他说过,之后也要来康京。还是等下次再见,面对面亲自去问吧。” 在她心中,仍旧牢牢记得对方。 …… 外海中,被浪推走的小船上,火渐渐熄灭了。 余烬之中,被作为烈士安葬的躯体,焚烧后已经所剩无几。 只是,忽然。 闪烁不定的火苗中,一道星光,显得格外璀璨。 星图展现,天上是无数星空耀眼,光华在彼此应和。 这一刻,时间似在此凝固。 扰动的火苗,也在一瞬的停滞,随后,再度复燃。 随着火焰一点点的重新燃烧,不断蔓延的火势,带来是一处处肢体在飞速复原、愈合。 连带着身上的衣服,那件大氅、箱子,也从烈焰中,反射着如新的光芒。 在火焰到达鼎盛的那一刻,邱少鹄一跃而起,所有的火焰,在他的身上彻底熄灭。 浴火重生。 一开始,他的眼中还有些迷茫,似乎是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此。 不过很快,他手中握着那个星图残卷,立刻,锐利的光芒,重新在他的眼底出现,是澄黄的如狼一般的色彩。 我是邱少鹄。 还有仇人,等着我去杀! 卷一:夜照九州明 附录:邱少鹄的笔记: (以下是目前整理的信息) 已经杀死的仇人: 痞子汪胡、廉央。 备注:他们只是为了钱才跟着一起袭击云地村,除了彼此外,对于其他人的身份并不知情。 (备注后的补充内容):但我通过廉央的神魂,使用星图再现他过往的经历,或许能查到剩下那些人的线索。星图可以帮我找到他们。 关于星图: 这个从我幼年时就无意得到的东西,现在也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本身残破的星图,在吸纳了对应九野的星空图案后,就会慢慢补完。但现在的问题是,已有的任何星宿记录,都无法和它对应上。 备注:去康京,找寻天监关于星空的测量记录,也许能有发现。 关于道统: 上古圣皇帝鸿将大道划分为五种:天、地、人、神、鬼,至今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大体仍旧是延续这个脉络。 备注:疑似有外道的存在,可能是星空之道,司马因就施展了星空的法则,但还不确定。 (思考后的补充):如果圣皇帝鸿划分了前五种道统,就不可能忽视星空的力量。禁忌的星空,即便是圣皇是否也能够查清真相?为何现在却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星空之道,和我的星图有什么关联?但我按照九野的方法修行入道,和司马因的力量似乎也有差异,并不完全类似。 已知的道统: 天道: 如果天道真的就是百官之道,那么一到九品对应的应该就是修士的九重境界。张奉荣作为五品知府,功力的底蕴,实际上就和同为五重境的蒙尘相差无几,但实战经验就差了很多,和武将出身的成庭栋差距就更大。 (思索后的补充):按照帝鸿的安排,皇帝为君、百官为臣,皇帝应该就是天道的极限,那么是否他的境界是超过了一重境?但我曾亲眼见过昭国皇帝,虽然他有着皇威浩荡,但绝对连二重境的怜墨也比不过。 目前还不知道天道每一层境界的名字,难道仅仅是每一层次所对应的官名吗? 地道: 目前接触的地道是成式父子二人,成庭栋是五重武节,成赴先则是九重发陈(这两重境界的名字是后来问到的)。 疑问:他们二人都是属于官府的人,也是习练的军队武学,如果是民间武学会有什么区别? 人道: 目前公认最为驳杂的道统,已知如下: 医:九重晓方、八重行剂、七重配伍、六重医师、五重用使、四重制佐,后续未知(代表人,祖一贤,这些境界的名称也都在他给我的那本书上) 工:九重学徒、八重铁匠、七重锻造、六重械成、五重偃师,后续未知(狄英告诉过我相关的事情,像是宗判就是五重偃师) 农:暂时未知 商:暂时未知 牧:九重存者,八重牧者,后续未知 猎:九重存者,八重猎手,七重匿踪(廉央应该是七重境,但他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渔:九重存者,八重渔人(牧、猎、渔三种道统是我无意中打探来的,但第九重境三者却都一样,意味着三者同源) 乐:暂时未知(司马因肯定有这个道统,但还不清楚星空之道她又修行到什么层次) 文:九重索文、八重勘订,后续未知(李异玄告诉我,她应该知道这个道统的所有境界,但她的记忆并不全面,只记得这些。同时她还说,这个道统似乎不仅仅有这一个修行途径) 其他人道的道统未知。 补充:百工之道千变万化,或许谁也不知道人道的道统到底有多少种。 神道: 目前了解最多的一个,包括如下: 长生一门: 太明:九重化根、八重政元、七重太明、六重玄明、五重观明、四重妙成、三重龙变、二重太清、一重大罗(怜墨的修行方式,目前她是二重境,有突破到一重境的希望) 渊通:九重化根、八重政元、七重七曜、六重荧惑、五重堂曜、四重渊通、三重神明、二重道德、一重太上(蒙尘的修行方式,和怜墨相比前两重境相同,之后有所差别) 大圣:九重化根、八重政元、七重太皇、六重大圣、五重恭华、四重渊通、三重神明、二重涅槃、一重寂灭(与蒙尘的修行方式相似更多,但些许的差异造就了根本的不同,据说这种修行方式是极为霸烈的一种以杀入道之法,怜墨提及的“小白”似乎就是按此修行,但从没见过他) 奇门一门: 云遁:九重化根、八重遁甲、七重值符、六重云遁、五重结炁、四重乾健、三重玄门、二重见微、一重虚无(万隐的修行之法,但也从未见过他) 龙遁:九重化根、八重遁甲、七重三奇、六重龙遁(之后不清楚,汤巡告诉我的就到这里) 丹鼎一门: 外丹:九重化根、八重始气、七重灵化、六重施炬、五重原烬(后续未知,无忘岛上关于外丹的炼丹术就记载到了这里,其中似乎有缺失) 内丹:九重化根、八重始气、七重梵辅、六重真品、五重须延、四重皓庭(后续暂时未知) 补充:外丹的法门还发展出了火药的炼制,不知道道统又有何区别。 游魂一门: 九重印魂、八重出窍、七重尸解、六重阴神、五重辟梦、四重斩尸、三重解形、二重阳神、一重羽化(常数樟所留下的,极为详细) 补充:此四种基本覆盖神道的各类道统,但因为神道极难突破、修行极为耗时,历代传承下,多少神通因为人的寿数将尽无法突破而彻底失传,不知道又有多少道统因此而有所缺失。 鬼道: 震康神宫、安息之地和真池教这三灵教主要就是鬼道,但目前对它的了解知之甚少。唯一所知的,还是吴径行告诉我的他的修行道统:九重亡魄、八重风吼、七重旱魃。 补充:如果吴径行没有告诉我假话,那么按照他的说法,修行鬼道的人,有相当多似乎本来是按照神道的方法来修炼的,二者似乎可以互通? 笔记结尾:已知的各类大道信息目前整理在此,后续如果有别的内容,会继续补充。 但不管是哪一种,慎重考虑自己修行的方向,始终是重中之重。毕竟,歧路无道。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零五:鲲鹏 “震惊!宣镇司酷吏横行,忠良将含冤入狱,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无情鹰爪还要残害无辜到几时……” “内部披露,康都附近无地游民已成最大风险。太子洗马表示新政施行稳中向好,百姓情绪稳定,将采取更为积极的措施,保证政策又好又快执行……” “河盗横行、漕运受阻,太傅大人表示已派军解决,收效明显,近日来进入京城的水路畅通无阻……” “会试临近,科举辛劳,数千士子从各地奔赴京城赶考。今年主考仍为当朝太师大人,考试范围仍可从往年茫山学院的书籍中推测……” “消灾祈福,金榜题名,士子若想要科举高中,特推荐这款由繁声寺大师亲手开光的……” 邱少鹄坐在船舱,随手将这份民刊扔到一边,索然无味。 来往京城附近的舫船上多销售此类刊物,一方面用来给船上旅客解闷,一方面让他们了解京城里近来的一些消息。但这类民刊为求销量,往往弄一些夺人眼球的题目,实际空洞无物,只能沦为哗众取宠的笑谈。 邱少鹄本打算通过这种方式多少了解一些京城今日的动向,没成想却彻底落空。 外面细雨绵绵,落入河中,与船桨卷起的涟漪一起,碧波飘散。潺潺中,些许清新气息飘入船舱,与船内嘈杂声混合,氤氲升腾到远方。 邱少鹄打算坐船走水路直达康京,根据之前的线索,有几个仇人此时正在康京之中,双方一直保持着联系,甚至原本痞子汪胡开棺材铺的钱,都是他们资助的! 但邱少鹄却还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几个人、平时又都在哪里,因为在廉央的记忆中,他只看到了他们一直都只是通过书信联系,多年再未相见。 不论怎么说,这些人必须要死!邱少鹄还记得他们的人数,除了高密的汪胡,下毒的廉央,剩下的人还有大概六个。 而且他去京城还有其他目的,不仅要去找寻天监看看他们最新的观星记录能否将他的星图补全,更重要的,他还要去康京看自己的母亲。 邱少鹄的身旁,放着两封信件,都已经封好。其中的一封,是新写好的,打算下船后寄给自己的母亲。而另一封,看着却十分破旧,似乎已经放置了许久还没有拆开,上面的字迹也并不是他所写。 “客官,上好的船点,刚做的,热乎着呢,您……”船上小厮一手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各种造型的点心,老虎、飞鸟、桥梁、猴子……被船上灵巧的厨师用精湛技艺做出的栩栩如生,与其说是吃的,更像一种工艺品。 这种大型舫船,能载上百人,常来往于京城附近,乘坐者多为达官显贵,所以船工也是费尽心思讨好他们,给人果腹的点心都要精雕细琢。 见年轻人无动于衷,小厮也不恼,伺候达官显贵的人自然也得保持修养,谁知道眼前的人看似平平无奇、实际上又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毕竟去京城的人别的不多,随便扔一砖到处都能砸到几个不显山不漏水的大官。 小厮一面吆喝着去伺候旁人,身影消失在了嘈杂的人群中。邱少鹄看到,船里人人皆锦衣玉带,谈吐皆引经据典,呼朋引伴间,进显风流倜傥。三两成群,在甲板看水泊平阔,一时诗兴大发。旁有女伴皆身着锦绣绮丽,才子佳人,群贤毕集。 这般情景,或许让人觉得,昭国太平安康…… “各位,各位,抱歉……”船老大忽然走到了人群中,面带歉意,“各位,对不住了,咱的船,到不了京城了……” “怎么回事?” “怎么又这样了?” “这都换了第三艘船了,怎么还不行!” 船内叽叽喳喳,立刻为主船老大让他给个交代,之前的文雅谈吐完全不见,急的船老大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 “果然。”邱少鹄倒是见怪不怪了,从三月初他离开潮门,到现在折腾了半个多月,始终在康京附近打转,原因无他,都是因为河盗肆虐,堵住了周遭一切水路。 康京附近,水网众多,航道发达,无论是自然水系还是人工运河,来往运输、行商皆以此为生,往年税收也凭借水路运抵京城,可以说是朝廷命脉也不为过。但越是重要,越会被虎视眈眈,动荡时节贫民皆以乡邻为党聚集为匪,平日靠着这些水路劫掠为生,早已渐渐成祸害。就算派人来清缴,人家船小轻便又熟悉地形,往往能逃之夭夭,等官军一走,就再次出来为祸,周而复始。 是以此番又因为被河盗阻塞而不得不中途停靠别的地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不管别的乘客再怎么不满,这艘舫船终究是慢慢驶向岸边。 邱少鹄早就习以为常,所以也没有什么表示。收拾了下自己拿着的箱子,里面放着行装,就要等大船停稳了下船。虽然他把所有东西都扔到罗盘空间里更方便,但要是一个出远门的人两手空空,反而惹人生疑。 却在此时,他忍不住回头。 “看这位仁兄,并不因为河盗耽误了行程而苦恼啊。”来人是个壮年男子,穿圆领宽袍大袄,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但唯独八字胡和眯着的眼睛,显得有些狡黠的滑稽。 邱少鹄面无表情,“那边是柱子,我在这。”他指着这个对船内立柱谈天论地的男子道。 “啊,不好意思,”对方似乎视力极差,听着邱少鹄的提醒立刻转过身,尴尬地笑了笑,飞快从袖子里掏出一对透明镜片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对着邱少鹄上下看了好几遍,才认清了对方,安心地把镜片收起,庄重道:“不好意思,任某唐突了。” 邱少鹄道:“连水晶叆叇都买得起,为何不直接打一个学士镜戴在脸上。”海外汇交盛产透明水晶,能磨制出来他的千里镜镜片,自然也能做出来矫正视力的东西,民间一般将之称为“叆叇”“士子镜”“读书镜”,对那些长期苦读而视力受损的书生,的确是方便之物。 可像这人这般,不是一起打造一个框架架在脸上,而是平时带着两个镜片有用的时候才拿出来,邱少鹄真的第一次见。 “此话怎讲?”姓任之人正色道:“君子存世当不假于外物,若生出依赖,岂不有损德行?把一对镜片时时刻刻放在脸上才能看清,那和瘸子需要时刻拄拐才能走稳又有何两样?君子既遭磨砺,当以坚定心志克服外在缺陷,才是正道。” “你随意,还有,我不在那边了,别对着空气说话。”邱少鹄也没心情批判对方那古怪想法,说话时已经走到船舱门口就要走出去。 此时舫船进入港口,已经靠稳。 “啊?仁兄?你在哪边?等一下!”这人费了好半天才分清东西南北,拼命跟在邱少鹄身边。 “你到底要干什么?”邱少鹄有些不耐。 “抱歉,始终没说正事。”来人正色道:“在下任川宁,此番并没有恶意,只是看仁兄似乎要去京城,然而现在路途被阻,行程耽搁。仁兄若有意,我倒是能提一个办法,能送仁兄一程,价格的话自然也公道。” “这船里达官贵人众多,你不去帮他们,为何要来帮我这一个白丁?”邱少鹄道:“况且,我并无急事,此番也并不着急。” “哎,仁兄此言差矣,”任川宁堆笑道:“我看仁兄气质不凡,孔武有力,和那些文弱之辈决然不同。我既然要帮,自然是帮仁兄这样果敢英勇的人,其他人怕还没这个机会。” 一个视力不佳的人,上来说“看”邱少鹄气质不凡,也不知道是用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不过邱少鹄隐约听出来一些别的,皱眉道:“难道你这方法,需要冒一些风险?” 听对方的言下之意,好像只有胆大心细的人,才敢用他的方法。 任川宁一僵,随后立刻道:“哪里的话,仁兄这倒是言重了。风险……倒是谈不上,只是这种方法,我确实也是尝试不多,此番更是第一次实际来用。但却能保证安全抵达十拿九稳,而且从这里到京城更是只要一盏茶的时间!” “这么快?我倒是有点兴趣了。”邱少鹄好奇道。确实,这番下来他也耽搁了太久,若是能快点到康京也是求之不得。而且,他也真的好奇,这任川宁到底有什么神通,能保证他一盏茶的时辰就能到康京。 要知道从这里到康京,就算走最快的水路,也还要足足一天。 “就等仁兄这么说了,跟着我来就好。”任川宁来了兴致,立刻转身带路,却没看到脚下的一块石头,刚一走就跌倒在地。 “嘿嘿,见笑,见笑。”任川宁爬起来也不尴尬,拍拍灰就往前走。 旁边一条小路,七拐八拐,他却像走惯了一般,带着邱少鹄熟练向前。 身旁都是高大的芦苇,翠绿色遮蔽了视线,邱少鹄一时有些好奇,他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难不成芦苇后藏着一个马场,他在里面有上百匹快马? “仁兄,到了,请看!”任川宁忽然用手一指,豪迈地说。 眼前豁然开朗,邱少鹄见到空旷之上清理出一大块平地,四周有几间小屋,里面放着各类机关器具,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忙碌不停。 视野的尽头,是一条绵长的跑道,宽阔无匹,足足能容纳五辆马车并排行驶。跑道的末端,停放着一个庞然大物,高达四丈,躯体细长越有十余丈,上有四个宽大翅膀,若冲天神鹰,气势威严。通体用精钢打造,看上去坚固无比,其内部能看出机械复杂,最前端一个视野宽阔座椅旁有无数连杆,似乎就是操纵这么个庞然大物的地方。 就在旁边,除了来来往往帮忙的人,还站着另一群人,约有十来个,各个都是旅途打扮,身边还放着行囊,一个个望着眼前的东西,发呆之余,都有些战战兢兢。 “怎么样,仁兄,不虚此行吧!”任川宁再度拿出了自己的一对镜片放在眼前,要好好欣赏自己的杰作,“这就是我穷尽一生,用了各类机关妙术,造成的无匹神器!有了它,即便是普通人也能腾云驾雾,扶摇九天而上!与前代圣人书里描述的鲲鹏别无二致。听说北边定国军队里,也有一种会飞的武器被叫做神火飞鸦,我的这个神器,就叫做神火鲲鹏!” 一边听他说着,邱少鹄看到,那些忙来忙去的工人里,有人拿着一大桶东西,到了这个神火鲲鹏的后边往里面倒。那里面放的都是黑色粉末,闻着有极强的刺鼻气味,居然都是黑火药。 邱少鹄恍然大悟,才明白为何旁边那些人战战兢兢。 这个任川宁,居然敢拿火药当这东西的动力!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零六:上九天 “冯大人,您怎会在此?” “我有要事回京,要急着去准备会试的事情。王老板,您怎么……” “哎,我那老婆要生了,我也是急着回去,要不然怎么……” “你说这玩意靠谱不靠谱?我怎么觉得那姓任的就是个……疯子?” “应该……没问题吧,应该……” “是啊,我看这是铁做的,摸着够结实。” “但他往里面放的燃料是火药!要是万一……” “是啊,上次我就听说京城里一处军械库因为失火爆炸了,整个城都能听到……” 这群人虽然被任川宁哄着坐到了这架大“鲲鹏”的里面,但一个个仍旧不免心里发怵,于是开始议论纷纷,言谈间尽显不安的感觉。 邱少鹄坐在靠前的一个椅子上,四下扫视着,从里面的视角重新观察着这个任川宁耗费心力所造出的“神器”。看到内部许多机括暴漏在外,一些金属棱角还没有磨平,显得十分粗糙,看起来确实有种不靠谱的感觉。 如果不是任川宁保证这一趟也会和他们一起,恐怕真没人敢坐他这个东西。至少大家还觉得,他还不至于疯到会想着把自己摔死。 “各位,欢迎你们到来,你们即将和我一起,成为这架神火鲲鹏的第一批乘客,”任川宁此时也走到里面,随着他的进入,外面的工人将整个舱室外各个门都关上。顿时,他们就像被关在了小黑屋里一样。 “别紧张,这东西能飞的非常快,各位一会儿只会觉得自己腾云驾雾,梦里一般就到家了。”任川宁打开了里面的灯,闪耀的光线从他的头顶照亮了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 “各位应该觉得荣幸,你们是亲身体验了这个伟大的时刻的人,你们用你们的无畏和胆识,即将见证帝国内最伟大的发明一飞冲天!这架神火鲲鹏的成功,就是各位勇气的赞歌!” 伴随着任川宁的慷慨激昂,隆隆的噪声响起,这架沉重的铁影开始开动起来,头上一连串复杂的机括齿轮开始运转,“吱嘎吱嘎”的声音,缓慢向前挪动。 “谁想要什么勇气,我现在怕的吓人!”周遭里有人已经忍不住嘀咕,“看他面无表情、眼中无神,根本不像善类,是不是真的想要我们的命?” “你想多了。”听到这话,邱少鹄看着转身走到了前面驾驶位置,摸索着坐到了驾驶员旁边的任川宁说:“他只是单纯看不清你。” “轰!”伴随着这句话,整个铁匣子里忽然一颤。仿佛惊雷在头顶炸裂,震荡巨响从后面不断传来,整个大家伙转瞬间加速到了极致,千里快马也没有这么快。隐约间,邱少鹄能看到,爆炸的火星不时跳到这边,伴随着烟尘呛鼻,显然是密封还做的不好。 用火药爆炸的力量作为助推,整架神火鲲鹏瞬间到达了起飞的速度,即便坐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也能感觉到自己在腾空而起,向前歪歪扭扭地浮动。 剧烈的颠簸和强大的加速惯性让许多人东倒西歪,更有几个直接扶着椅子吐了出来。任川宁则一个人跟着驾驶员坐在最前排,透过前窗欣赏着起飞的瞬间。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眼看自己的心血真的飞起来了,任川宁兴奋地大呼小叫,“看这天下美景,壮丽空前!” 他也没戴上镜片,也不知道这么个视力又怎么看清飞在天上的景色的。 “飞的很好,但,”邱少鹄此时也凑了过来,站在任川宁身旁对他说:“你这前舱和后面是互通的,这可不好,后面的人很容易来干扰到前面的驾驶。就算在船上,驾驶舱一般人也是进不来的。” “而且,我更想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带我们这些人安稳着陆。燕子的雏鸟一般三个月就会飞,但到了五个月才能飞出巢外,就是因为起飞容易降落难,即便是鸟如果降落不好也会直接摔死。我想,你这架大家伙上,应该也装着减速的机关吧。” 邱少鹄扫视着前面架势位上的一系列复杂连杆。 任川宁的笑转瞬僵住。 是啊,自己一直在想起飞了,但,降落呢? “那个,老版,这玩意怎么停……”旁边的驾驶员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尴尬地提醒说。 三个人皆心照不宣,无声的氛围中窘迫了许久。这段时间里,整架神火鲲鹏虽然摇摇晃晃,但一直平稳地向前飞行,天上的云朵被它巨大的体型冲散,白色的涡流卷席着向后退去,留下白色的痕迹,如同在天上铺就出一整条路。 天上的视野在不断拉近,远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已经若隐若现,高大巍峨,有无数道路、河流以其为中心不断汇聚,俯视之下,映衬着夕阳西斜,金光镀尽,整座康京城当真恢弘万千。 然而此时知道真相的几个人都没心情欣赏这一切,任川宁还真没骗邱少鹄,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飞到了康京,然而要是再不想办法安然降落,他们只能算“掉”到康京了。 “怎么办,怎么办……”任川宁也心急如焚,不断想办法。只有先断绝动力想办法减速,才能考虑下一步。但他当初之所以冒险用火药做燃料,就是看准了它爆燃后巨大的威力,可火药又极为易燃难灭,而今已经烧起来,想要熄灭又谈何容易。 “你这东西,要是彻底熄火,能慢悠悠飘到地上吗?”邱少鹄在旁边忽然开口。 “应该可以,”驾驶员说:“在这之前,我开过老板设计的第一架鲲鹏,当初那架就没有动力,是从高山上直接推下来滑翔在天空的,最后也是我开着它稳稳落地了。” “那就好,”邱少鹄说:“我去后面,把你的那些火药都熄灭了,你们两个就想办法让它安然落地。” 康京城附近都是一望无际的平野滩涂,如果速度能慢下来,找地方降落的确也不难。 分工完毕,邱少鹄直接走出了前驾驶舱,朝着后舱位置而去。整个内部前后都是互通的,只有一些内部机括作为阻隔,想要绕过去倒是丝毫不难。 邱少鹄走到了最后,见到几个铁箱子被牢牢焊在舱壁上,复杂的机关装置链接着它们,箱子内不断传来爆燃的声音,顺着一根根铁管将它们燃烧的气体输送到外面作为动力。 不用说,里面放着的肯定就是作为燃料的火药。想要熄灭它们,邱少鹄倒是有很多办法。 但此时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邱少鹄之所以愿意参与任川宁这个疯狂的行为,想快点到康京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想借机会从这里取一些火药。 此番进入康京,邱少鹄预感恐怕凶险异常,必然要提前做一些准备。之前在潮门他就想要一些火器,但这不同于刀剑,一直被朝廷严防死守,外人除了逢年过节的爆竹,连一些火药都弄不到。但邱少鹄却发现,被任川宁拿来做燃料的,居然都是军用火药,又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况且如果不是他一路跟着,恐怕这趟所有人都会落得个从天掉落摔死的结局,到时候任川宁就罪大恶极了。邱少鹄也算间接帮他消灾,取一些报酬也理所应当。 正在这般想时,邱少鹄忽然有所异样。 抬头他看到,一只鸟居然在尾舱里,站在装火药的箱子上,斜眼看着他。鸟通体绿色鲜艳,眼大头小,看着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莫名。 哪来的一只鸟? 邱少鹄疑惑,眼中琥珀的黄色闪过,让他骤然警觉。 他分明看到,在这只鸟的眼中,涌动着一股特殊的气息。 “妖气!” 居然有妖出现在康京附近? 紧跟着,邱少鹄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铁鲲鹏都在震颤,似乎遭遇了雷击,马上就要坠落。 他所能听到的,是精钢打造的舱外,密密麻麻的撞击声、抓挠声,叽叽喳喳,嘈杂不绝,就要将整个舱段砸穿。 无数凌乱拍打着翅膀的声音,仿佛有无数的飞鸟在外,悍不畏死地冲撞着他们所搭乘的庞然大物。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零七:留名佛 凌乱的拍击声不绝于耳,如同被锣鼓包围,乱糟糟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外面无数的飞鸟,如同被操控一般,完全悍不畏死,疯狂地撞击着整个神火鲲鹏。坐在舱内的人眼睁睁的看到,精钢所铸造的外壳,接二连三,在里面被撞出一个个凸起,如一张破纸一般,就要彻底散架。 “天啊,这么多……这都是什么啊!”任川宁在前面大叫,他的视力齐差,此时根本看不清状况,然而却能知道情形绝对不妙。一旦整个结构都被撞散架,到时候他们就算不掉也得掉下去。 难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飞天之梦,第一次就要折戟于此? “别慌!只是一群鸟!里面坐着的人不要乱跑,你们两个控制好飞行准备降落,剩下的我来解决!”邱少鹄大喊之中,实际上隐藏了最重要的秘密。这些鸟绝对是被妖术操纵的,有妖物藏在其中,专门等着袭击他们。 康京城作为昭国南都,是帝国龙脉所在,南部气运尽汇聚于此,为何偏偏还会出现妖物? 飞进里面的那只鸟还在他面前不断乱飞,试图袭击他。邱少鹄反手一指,正中飞鸟额头,鸟当场毙命,余势不止撞到舱壁上,鲜血中流出一丝黑气。 邱少鹄看着那黑气有些讶异,却听到“砰”得一下,就在鸟撞在上面的同一位置,从外面又传来一声闷响,恰巧外界又另一只鸟撞在了同样的位置上。力道奇大,硬是撞出了一道裂缝。之后接二连三,仿佛外面的鸟群约定好了一般,朝着同一个突破口不断撞击,最后轰然撞出一个大洞来。 舱壁破损,外界狂风瞬时灌入,大风吹袭,撕扯着破损的地方,精钢铸造的外壳也承受不住,如草席一般被不断卷起,破口越来越大。 更多被妖物操纵的鸟,就要从这破口直接跃进,到时候直接袭击舱内的人,大家都凶多吉少。 却在此时,一个铁箱子,被邱少鹄一脚踢了出去。箱子连接的管道破口,火星不断冒出,在高空掉落时巨风携带的大量气流灌入,瞬息燃烧成熊熊大火,吞没了一大片飞鸟。只听得鸟哀嚎声不停,不断坠落。燃烧的热浪推动着巨大的舱体,整个神火鲲鹏都随之偏移了一些。 邱少鹄直接将一个装满火药的燃料箱踢出去,解决了眼前作为迫切的危机。后舱段这样的铁箱一共有五个,眼下少了五分之一的动力,神火鲲鹏的速度也随之一缓。 “砰!”却也在同时,在他的身后在此传来了碎裂的声音,另一处舱壁又再度被撞破,由于刚刚火药的爆炸,余威波及导致整个后舱更为脆弱,此时另一个破口就被更快地撞了出来。 无数飞鸟在此时统统涌入进来,在邱少鹄反应过来前直接冲向了他。显然刚刚那一下,操纵它们的妖物已经知道邱少鹄是最难缠的对手,要先把他这个麻烦解决。 飞鸟进入,引来舱内一阵惊慌。那些鸟直冲邱少鹄身边,然而却如同纷纷迷失了方向一般,绕着他迎头乱撞而找不到目标。 角宿“百代文宗”的权能给他争取了时间,邱少鹄趁机直接冲到第二个火药箱旁,一手一把弩机出现,另一手数支弩箭狠狠刺穿箱子的铁皮,箭矢上沾满了火药的粉末,直接放在弩机上射出。 空气摩擦的高温引燃了弩箭,火焰在半空中接二连三飞舞,将舱内的飞鸟尽数射落。等到最后一只鸟也被清理干净时,第二箱的火药正好也用完。 “所有人注意,马上就要落地了!”任川宁忽然大声喊道,所有人这才透过前面的视野看到,铁鲲鹏已经滑翔到了离地不足百丈的位置,巍峨的康京城墙也近在咫尺。 神火鲲鹏上,忽然传来一阵震颤。 邱少鹄看到,仿佛是数把尖刀利刃刺穿外壁,扎入到整个尾舱后端。 下一刻,那些“利刃”收拢,整个尾舱被彻底掀开。众人这才看到,原来是一只无匹的雄鹰,翅膀之宽大,简直和整个神火鲲鹏不相上下。刚刚的那些“利刃”,就是它的爪子,它要用蛮力,将整个飞行器彻底掀翻。 这等巨鹰,若说它已经通神,恐怕也毫不夸张。 “这就是操纵那些鸟的妖物?”邱少鹄看到了它的眼睛,“不像,鹰眼敏锐清明,而它的眼睛却是黑色迷茫的,和之前那些鸟一模一样!” 刚刚黑气从鸟身上飘出,邱少鹄就注意到,正是这些黑气迷失了这些鸟的心智。 又是鬼道的力量,还是安息之地? 天上的巨鹰,忽然张开了巨大的嘴巴,朝着神火鲲鹏猛吸了一口气。足以吞天的气息,舱内不断有东西从被掀开的破口处飞出,被巨鹰不断吞入腹中。 “它要把我们全都吞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了!”里面其他的乘客惊恐地喊出。 “既然要吞,不如试试这个!”邱少鹄闪身而跃,“凤泊鸾飘”的权能让他在舱内灵活躲闪,再将一个火药箱踢了出去。犹自觉得不够,邱少鹄接二连三,把最后三个铁箱一口气都踢了出去。 爆炸声不断,巨鹰受到重创,堪比刀刃的羽毛上鲜血淋漓,但仍旧死死地缠着他们。刚刚的火药并没有全都被它吞下,其中有一个在外面就抢先爆炸,威力大打折扣。 邱少鹄皱眉,正另寻良策。 斜眼一看,地面城墙上,无数光芒飞出,直奔苍穹,刹那间,宛如焰火绽放,千树花开。流光溢彩涌动中带着森森寒气,直奔巨鹰而来。 是康京城墙上的守卫,见到天上的情景,先是诧异,旋即反映了过来,朝着巨鹰不断射箭。 成百上千的羽箭飞过,巨鹰中箭,嚎叫着跌落。但他们也被殃及池鱼,许多羽箭叮叮当当射在了外面,又是吓得里面乘客一阵躁动。 “不好了!”任川宁忽然在前面大呼小叫,“他……他中箭了!” 邱少鹄心中一惊,飞快赶到前面,眼看驾驶员正面一根羽箭刺穿了他整个前胸,虽然性命暂时无虞,但已经无法操纵机括。 失去了驾驭,整个神火鲲鹏立刻歪歪扭扭一头朝着地上撞去,失重的坠落让剩下的人无比惊慌。 “对准……那个连杆,能保持平稳……”驾驶员奄奄一息,但还在给他们想办法,“还有那个把手,把它……拉到最后面,能把翅膀收起来,减慢速度……这样……” “连杆……哪里有连杆?”任川宁匆忙拿出镜片,想要看清要把哪几个连杆对准。 “我来找连杆,你直接拉住这个把手。”邱少鹄直接让视力不好的任川宁去控制速度。剩下的几个连杆机括虽然复杂,但他眼疾手快之下,还是纷纷对到了正确位置。 然而,他们下落的趋势没有丝毫减缓。 “这个把手根本拉不动!”任川宁几乎要哭了出来,“我知道了!是刚才射箭的时候,这后面的机括也被射坏了!整个翅膀重达数百今,没有那些机括辅助,除非你天生神力,否则根本别想把它收起来!” “给我让开!”邱少鹄已经被一连串的事情搞得焦躁不安,把任川宁一把推开,直接拉住了那个把手,用尽全力向后拉开。 气息沉稳,他的双脚就如铸在了山上不可撼动,血气沉浮,带着星辉,周身元气尽数汇聚到他的手上,带着“才思泉涌”的权能,不断汇聚着无尽气力。 没有省力机括作为辅助,他硬生生靠着自己的蛮力,讲整个机括拉起。所有人只听到舱顶发出一系列密集机括运转的声音,整个鲲鹏翅膀终于被拉动,趋势愈发平稳。 地面已经无比接近,任川宁此时就算眼睛再不好,也能看到下面无数水网密布,夹杂着绿油油的稻田充斥着视野。 “咚!”携带着缓慢而沉重的声势,神火鲲鹏终于落入地面,巨大的惯性在潮湿的平地上拖行出一条长长的沟壑,里面的乘客东倒西歪。 直到某一刻,它整个身躯终于停了下来,烟尘缭绕,无声诉说着刚刚经历了什么样的惊心动魄场面,然而一切还是尘埃落定。 “这就,结束了?”任川宁惊魂不定,气喘吁吁的邱少鹄最后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下次……记得做降落装置……还有,你这玩意,真是够结实的。” 按照邱少鹄一开始的想法,就算大家能平安落地,整个铁架子也得摔得四分五裂。 “不对啊,按理来说它应该摔坏了,我用的只是一般的钢材。”任川宁的话却出乎意料,邱少鹄眉头蹙起,这才看到整个舱内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清新的光滑,犹如梵光诵唱。 外面传来一阵惊呼声,好像有人目睹了这一切。邱少鹄感觉到了什么,立刻闪身到了外面。 眼看一老一少,两个脚夫推着一个大车,像是在运货途中撞见了这一幕。 而一看到车上的东西,邱少鹄的眼底立刻闪现出澄黄的色彩。 “你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少年脚夫咽了口吐沫,问道。 “啊,是啊,是啊,不过没事了,二位受惊了。有劳两位指个路哪里有医馆,我们这边有人受伤了。”任川宁摸索着也跟了出来,道。 “真是福大命大啊,你们这样都没事,说不定,也有佛陀保佑呢。”年老的脚夫一边说着,看着自己车上运的东西,充满了崇敬。 在它的车上,装载着一尊完整的威严佛像,眉目低垂,眼角含光,看得出是出自名家工匠手下才能雕刻而出。最为奇特的,是整个佛像,虽然只有一张脸,但无论那个角度看过去,所能见到的都是佛的正脸,真可谓佛只以正身示人了。 邱少鹄从一开始就盯着他,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佛像身上,带着类似的光。 “这佛像,真是神了……”任川宁也拿起了镜片赞叹道。 “这就是繁声寺订制的一批佛像之一,托我们送过去。这尊佛法号是‘莫道世间不留佛’,传闻它最为慈悲,乐于助人却从不留名,只是用实际行动完成宏愿,希望世人记得真佛仍存留于世,让人不忘教诲。”老脚夫本身似乎也是寺庙信徒,说起这些典故如数家珍。 “既然不留名,为何还会传颂法号。真佛助人,反而索取供奉,并非贪婪,而是让人明白万事皆有代价,不可不劳而获,让人珍惜来之不易的善缘。不问是非就助人以此传播信仰,反而是邪祀所为。”邱少鹄语气不善,因为他从这尊佛平静的眉目间,看到的不是慈眉善目,而是如同人一般深沉的城府,藏着不可捉摸的情绪。 以及佛像眼中,和之前那些鸟身上类似的黑气。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零八:雨中客 “谁人在此喧哗?到底怎么回事?” 远远的,只看到水网河流间,几艘快船朝此飞速而来,船上既配备齐整军械,而且上挂着一面威严军旗。原来是他们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护卫京城水路的军营“南湖卫”。 船行靠岸,一列甲士鱼贯而来,均身穿轻质纸浆甲胄,行动灵活,掉在水里也不会沉底,适宜水战需求。 “小的是这次的主管,这只是个大风筝,不小心掉下来罢了,不知你们?”任川宁倒是反应快,眯着眼睛不断扫视着最前面几个军士。 “有什么事和我说,”军士的小队长看出来他视力不便,皱着眉道:“风筝?在京城附近飞这么大的东西,你申报手续了吗?” 一边说着,这军官给后面人示意,如果有任何不对,就地拿下。 “有,有,自然有,”任川宁倒是准备充分,从袖筒里掏出来一堆材料,“这是兵马司的手续,这是都尉盖章的许可,这是衙门李大人签字的凭证……都在这里,我早就通报过了。最后,还有一点孝敬,行个方便。” 伴随着这些申报文案,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张银票。 看来为了这次飞行试验,任川宁确实准备齐全,什么都想到了——除了他们可能真的掉下来。 军士核验完毕,确实无误后,也就没什么再问的了。那小队长只是说:“既然通报过了,就赶快派人把你这堆东西收走,天子脚下有这么大个破烂像什么话!还有,你们是怎么掉下来的?” “哎呦,只不过在天上出了点意外,多亏我那仁兄……仁兄?仁兄你人呢?” 任川宁左右环顾,即便将他的镜片放在眼前,四下里也见不到邱少鹄的踪影。 …… 看到引来了那些军士,邱少鹄也就悄然离开。 此番进入康京,他可不想引来太多关注,否则就是节外生枝。 在潮门那一番的动静已经太大,邱少鹄知道,此时一定有人前往京城通报了这件事。如果自己再在京城里引来太多注意,对自己做什么都是束手束脚。 特别是,在康京中,他还有几个故人。 天上飘着细蒙蒙的雨,此时已经接近谷雨时节,降水充沛。沿着城外小径行走,道路两旁间,翠绿的嫩叶围着一朵朵花苞,半遮半掩的娇羞。 清新的怡人,萦绕着馥郁的气息,回味悠长。 邱少鹄走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四周,露出一种怀念的感觉,“想不到,又回到了这里。” 一边想着,按照自己记忆中的路径,邱少鹄轻车熟路,在小径中穿行自如,飞快向前走。 他自然熟悉这里,从他幼年到少年的相当漫长的时光,他一直生活在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条路径,曾经还是孩童的他都曾经在玩闹中跑过。 那时的天总是很蓝,河边有着自己抓不完的鱼虾,草丛后似乎就是另一片天地,绕开树林就是新的世界等待自己的冒险。树林后有着一整片繁忙的村庄,每天玩够了、玩累了,回去后都能看到邻居们的欢声笑语,是东家的大娘又做了新的糕点分给自己,村头的爷爷笑着把捡来的核桃砸开和自己吃……一切都其乐融融。 这就是他幼年对于自己生活的记忆。 在那时他的脑海中,只要跨过了最后的“山坡”,就是自己温馨的家。 草地湿凉,雨天踏上去泥泞不堪。四面荒芜,似乎因为经常被水浸泡而寸草不长。邱少鹄踏上了最后一个小土坡,看向了原本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眼前只有河流湍急,崩裂的土地中,一整块塌陷的河岸,如同瀑布一样冲刷而下。只有靠近河岸的断壁残垣,还在昭示着曾经居住的痕迹。 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邱少鹄现在知道,自己幼年的记忆对曾经的生活,是有一些美化的。实际上当初自己住在这里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村落”。只是一些失去了生计的流民,因为这里地势平坦、靠近河流取水方便,所以不约而同一起在这里扎下了窝棚,最终形成了一个聚集点。 每天大家的生活,就是承受着生存的重担,想尽一切办法去果腹。有的进城去帮大户做帮工,一天下来能换来一个铜板、两个馒头,有的直接去偷、去抢,然后被官差抓现行,等晚上走回这里的窝棚时已经遍体鳞伤。自己生病了,还能硬挺着去抗。如果谁家的孩子病了…… 繁荣的京城就在旁边,但为什么京城的繁荣,却偏偏和他们这群人无关呢? 望着滔滔的流水,邱少鹄不语,任由雨点打在身上。 “湍急的河流,靠得太近,也容易掉下去啊。”一个声音忽然提醒说。 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钓鱼人,一手拿着鱼竿,坐在河边垂钓。钓鱼人看上去年过五旬,样貌平平,表情既没有享受钓鱼的闲适,也没有必须钓到的鱼的紧迫。似乎钓不钓得上,只是他随意而为。 “那你呢?”邱少鹄反问道,“钓鱼人离岸边最近,就不怕落水吗?” “落水了,也不怕,因为有河母庇护。”钓鱼人漫不经心地道。 “河母?” “传说守护这条河的母亲之神,会救助落水的人,但凡不小心掉下去的孩童,都会被慈悲的她救上岸。当然,就不知道我这个老头子要是落水,她会不会也保佑我了。” “应该会的。”邱少鹄沉默些许,道:“慈爱的母性,一视同仁。” “而且也只有在这里,才可能钓得上鱼。”钓鱼人指了指瀑布一样的流水,“水流过这里,河里的鱼都被拍晕了,也更容易咬钩。京城附近其他河里,因为钓鱼的人太多,鱼都学精了,不会咬鱼饵。只有趁着这里的鱼头晕脑胀,才能有咬钩的机会。” “看来你还是更在意自己能不能钓上鱼。”邱少鹄哑然失笑。 “钓不钓得上无关紧要,但若是连机会都没有,岂不是毫无意义。”钓鱼人看得通透。 沉吟中,邱少鹄开口询问道:“敢问,这里……” 他想问这里原本的聚集点,又发生了什么。就算这里只有一群困苦的流民,也不该走得像眼下这般干干净净。 “你说这个?很简答啊,都被水冲走了。”钓鱼人指着河岸塌陷的地方,漫不经心地说:“两年前京城大雨,河水暴涨,河岸被冲垮,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搭建的住所都被洪水卷走,自然什么也不剩了。不过那些人,倒是无碍,听说因为在此之前寻天监观察到了天象有变会生灾祸,皇帝有好生之德,提前把那些人都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那他们后来?” “谁晓得,兴许都走了吧。他们本来就没家,聚集在这里只是因为方便,现在整个河岸都被毁了,自然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钓鱼人收起了鱼竿,道。 “的确,”邱少鹄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他们本就是流民,自然可以去任何地方。” 流民四散,就是天涯海角,今生再难相遇。终究,一起生活过的人,再也无缘见到。连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也不剩下任何痕迹了吗? “天要下大雨了,你也快点走吧。”雨点更急促了些,钓鱼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听闻最近京城里常有妖邪作祟,四处害人,你也当心别碰到了。” 好心提醒后,钓鱼人快步离开了这里,消失在茫茫雨幕后。 邱少鹄注视着对方的离去,只剩他自己,仍旧站在岸边,一动不动。 追忆着往日的时光,仿佛他也化作了时间洪流中的一座雕塑,伫立在亘古的永恒。 不知不觉,星光浮现,星图的力量交织着元气,勾勒出一条条细线,在眼前原本曾聚集的地方,同样的位置描绘出一幕幕浮光虚影。声音嘈杂,人来人往,门前鸡鸣,山后犬吠,炊烟袅袅,人群相谈……记忆中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作为最后的怀念。 星图伴随着邱少鹄的补完和境界的提升,展现的能力也越来越多。原本它只能展现出一个单独的视角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则能把曾经发生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展现出来。 雨越下越大,银色的珠子,打散了虚影的图景,一切重归荒芜。 邱少鹄想要转身离开。 忽然间,他看到了,河的对岸,隐约浮现了一抹红色倩影,撑伞看着这里。 隔着疾风骤雨,红衣女孩的身影仿佛缥缈幽魂。但邱少鹄知道,她一定一开始就准备来这里,就和自己一样,才会在此处停留。 相互凝望。 “那天珠落成线,你我撑伞面对面,虽近在咫尺,已看不清彼此容颜。”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零九:月狂 “进城缴纳城门税,一人十文,商人加倍,士子免税!” 此时天色已晚,大雨止歇,从河边离开,邱少鹄来到了城门前,想要进入康京,直接就听到了登记造册的门卫这番喊话。 “喂,你!”一个门卫见到了邱少鹄,大喊道:“要进城快点,别磨蹭,晚上马上要关城门了。白天的时候来了一群刁民我都没让他们进,把他们都轰走了,现在你一个商贩,想进来就抓紧门路!” 他见邱少鹄是个生面孔,也不像进京的士子,直接就把对方当成了路过的商人,正想着怎么从对方多盘剥点银子下来。 “这位可就说错了,在下并非商户,而是走江湖的郎中。敢问这样我的城门税要交多少?”邱少鹄一边说着,微笑着走上前,一边递过一个小包裹,同时递过一个通关文牒。 这次他给自己的假身份是郎中,毕竟康京不像潮门,对商户的监视很严重,这时候反而没有医生的身份来得方便。 “郎中?哼,缴纳十文就行了。”门卫见状“哼”了一声,直接拆开了邱少鹄的小包。在他看来,这里面起止十文,看来这走江湖的野郎中还挺懂道行,知道多出来的是孝敬他的。 没想到包裹一打开,里面一分钱没有,只有几个黑漆漆的药丸。 门卫盛怒之余,就要喊人把邱少鹄拿下。 “长官别恼,这可是救你命的东西。”邱少鹄好整以暇,慢条斯理地说:“我看您这眼睛发红、印堂发暗,估计有重病在身,若不医治……” “哼!卖大力丸的骗钱手段,敢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老子我……”门卫正说的起劲,忽然眼睛一颤,只觉腹痛难忍,浑似有千百把尖刀烧热了之后在肚子里滚来滚去,疼得他冷汗直冒,喊都喊不出。 “哎呀,神……神医救我……”门卫惨哼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犯病吗?”看着疼得缩成一团的门卫,邱少鹄道:“就是因为平时作威作福太多了,气血太盛,在全身胡乱流窜,以至于生机减弱。要是想治好,那也不难,吃下我这药,然后从此往后,不得随意呵斥、动怒,否则只要一次,就前功尽弃,到时候你小命……” “哎呀,我听,我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神医,我这就照做!”门卫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同时飞快从那个包裹里拿出一粒药丸,挣扎着扔进嘴里。 邱少鹄点头,随后直接进了城门。 说来也神奇,一颗药进肚,立刻疼痛全消。那门卫好了一些,立刻将包裹拿起,珍重放在手上。 “头儿,换班了,咦?”来交岗的人看到了他,吃惊道:“头儿,你……拿着树叶子干什么?” “树叶子?”门卫一惊,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拿着的可不就是一堆树叶子,哪有一颗药丸。 “这就是神药!”门卫只是犹豫片刻,就坚定地说:“我身患重病,只有拿这些药煎水服用,才能治好!” 丝毫没怀疑,自己是被骗了。 …… “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啊。” 邱少鹄此时漫步在康京之内,看着这座自己已经熟悉的城市。 城墙巍峨,如绝云之壁,在黑夜中与苍穹融为一体,显现一种无声的威严。“远山排云外,孤城绝碧涛。”一座康京城横亘在山川平野内,隔断了南北水系的走向,前代诗人的评价绝不夸张。 城内则灯火通明,即便夜间,来往喧闹声也不绝于耳,繁华程度比之潮门丝毫不逊。更为高大的长信灯伫立在路边,机括连接源源不断注入着灯油,辉煌的灯火比潮门更要热切三分。 一条条河流经过道路两旁,一座座桥梁上下跨越,彼此纵横交错,更有许多桥面平坦宽阔,丝毫不输主街大道,无数小贩、有人在此驻足,来往喧嚣,热闹纷繁。桥梁高低比邻、彼此重叠,整个康京城也如同被分为数层,彼此上下交织,最下面就是湖泊,变为一座水上的立体城市。 而在这里,邱少鹄还看到,一群群挑夫焦急地等待在大户的门后,等着主人家有没有生计赏给他们;瘦弱的脚夫虚弱地躺在街角无人问津,身旁放着已经扛不动的大包裹,里面不知放着给哪家送的粮食;如果有辆大车的话,些许运送这些沉重货物,就不需要人提肩扛了,但邱少鹄也正巧看到,一些人赶着那种大车,正在往城外运,运送的是大量的冰块。这么多冰,也只有从皇家才能供应的上,相当于征用完了所有的车辆。 显然,邱少鹄说的“一点没变”,不仅仅指这座城池的外在。 “哎,这位客官,烤肉要吗?”旁边一个摊子上,一个大汉正支着一个炉子,烤着大块的肉,香气四溢,“看你十几岁的年纪,干嘛愁眉苦脸的,来吃点肉吧,今天三月十五,正是满月。年轻人吃肉、赏月,岂不快哉?” 一边说着,他拿出了一份考得香气四溢的肉在邱少鹄面前。 “还是算了。”邱少鹄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这烤肉上涂抹了太多的香料,尤其是胡椒的气味,颇为刺鼻,和邱少鹄的吃饭习惯不符。 海外多胡椒,汇交等地的小国每次进贡也多送此类特产,一时间在国库堆积成山,甚至到了用它来给朝内臣工充作饷银的程度,因此京城内处处也常见花椒做调味,不过这对邱少鹄就不是什么好消息。 “月亮升起来了!”四下里,来往行人忽然看着天边,啧啧称奇。一些达官显贵,此时也不由得叫佣人停轿,穿着身穿华丽贵服的走出,一起观赏天边。 满月升起,当然不是指只有在这个时候月亮才出现,而是京城的城墙实在太过高大,只有到了此时,月亮才能高过城墙遮蔽,进入城内所有人的视野中。 邱少鹄也随之一起看去,视线触及到月光的一刻,他立刻双目恍惚,如同头部受到了一阵冲击,刺痛不已。眼前发黑,但这种感觉却并不因视觉而传递,而是听觉。 忽远忽近,在自己的耳边,邱少鹄听到了一阵阵声音,如千百大僧梵唱,经文高低起伏,绕梁三日而不绝。但那秘语神音却不能引人入胜,反而像一把把钩子,始终紧绷着人的神经,再稍加用力就会彻底折断。 邱少鹄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片刻之后,才慢慢醒转过来。却似乎无事发生。旁边其他的人,照旧赏月交谈。自己再看了一眼满月,也再没有之前的感觉。 “奇怪?”邱少鹄反复看了几眼月光,对自己刚刚的遭遇迷惑不解。 “杀人了,快救人啊!” 街巷一角,忽然传来一阵惨叫,一个人一边跑一边惊慌呼喊,“月徒出现了,快救人!” “月徒?” “月徒!居然是真的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恐慌立刻传播开,似乎所有人都听说过这个传闻。 邱少鹄转头看到,一个中年工匠身穿粗衣,惊恐地逃窜。在他身后,另一个男子手持锤子,正在疯狂追杀他。 事发突然,四面连官差都没有,大家唯恐避之不及,又哪里赶去阻拦。 那个男子如同发疯了一般,完全是豁出命的追赶,癫狂地朝着中年工匠抡锤。 中年工匠眼看就要命丧当场,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年轻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把追他的男子踢倒在地,锤子远远飞出。 男子挣扎着还要起身,邱少鹄反身又是一脚踩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谢……谢谢你……”在二人身后,跑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妇人,看来一直追着他们,“谢谢你,把他制服……” “大嫂,没事,”中年工匠对着邱少鹄说:“有劳这位小兄弟,帮我把他送到我家吧。” “你还护着他,认识他?到底怎么回事?”邱少鹄不解。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他……这是中了月徒的邪术了。”中年工匠擦了擦汗,解释说:“从前段时间开始,不知为什么,每到满月的时候,总会有一批人会突然发疯失去理智,大家都说,这都是被月徒邪术勾了魂,也变成只会杀人的月徒了。” “他从前几天就精神衰弱,本以为没事,没想到……”妇人似乎是这发疯男子的妻子,这时已经泣不成声。 “居然是这样。”邱少鹄皱眉,不是自己的错觉,发生和月亮有关的怪事,是确有其事了。 …… “怜墨长老,不知您今日召见我们,有何事情?” 无忘岛上,议事厅里,蒙尘带着一众师弟,对着上座的娇小女子行礼,却有些不解。 自己因为灵谛的事情刚刚回岛不久,眼下…… “岛外,出了些动荡,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你们去看一看。记住,如果发生了什么,先不要做任何事,记得立刻告诉我。”怜墨一边喝茶,好整以暇。 蒙尘等人却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怜墨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显然是认为以他们的实力不足以应对。但此时岛上万隐大师闭关不出、只有怜墨一人坐镇,相当于她无法轻易离开,才会让自己等先去看看情况。 众人领命,当下不敢耽搁,立刻离开。 “满月之时,元气的动荡,又出现了吗?” 只剩怜墨一个人,她不由自言自语。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天街 “大夫,他没事吧。” 妇人担忧地说。 “没事,他只是睡过去了,醒来后就好了。”邱少鹄安慰对方,妇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邱少鹄就在这对夫妻的家里,屋舍拮据,但并不透风漏雨;装饰也极为简朴,不过收拾的很干净。在康京中,并不富裕的平民拥有这样一个小家,已经足够安心。 邱少鹄还注意到,房子后面还有一大片院子,但没有直接过去的门,应该是这家人单独租用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粗炭,一半已经处理好,被磨成了炭粉,屋子里除了厨具,也放着各种加工炭的工具。 看来这户人家是以卖炭为生,京城的达官贵人烧炭格外讲究,粗炭不能直接烧,要加工好,混入蜂蜜、黏土和各种香料,捏成各种好看的动物形状,这样放进火中烧炭取暖,既雅致也能减少烟灰。 思考片刻,邱少鹄说:“你丈夫他,以前有过什么症状?” “症状?别的到没有,但他从小到大,和其他人比起来,一直显得精神衰弱、体力不佳,看了多少郎中也没能把身体养好。这位大夫,你看他这病……”妇人还是对邱少鹄存着一线希望。 踌躇了一下,邱少鹄还是说:“用酸枣仁磨成粉,每天煎水服用,如果有机会,多吃一点安神的药物。还有,不要让他受到什么刺激。这样过个一两年,兴许有所好转。” “谢谢,谢谢大夫了。”妇人千恩万谢。 邱少鹄心里却悄悄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这男子是什么症状,无忘岛上的典籍《神魄经》里提到过,这是天生的三魂不全、神魂虚弱,故而常会被妖邪趁虚而入,医生则常将此成为“离魂症”,虽有差别,但大同小异。由此造成的身体虚弱,当然靠着补药是养不好的,因为根结在精神。 这样的人神魂天生缺陷,就如同四肢天生残疾一样,即便吃药也只能缓解、无法治愈。毕竟有些病,即便再妙手回春的医生,也是治不好的。 “我要再给他温养一下精神,期间必须保持安静。你出去把门关上,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听了邱少鹄的话,妇人立刻点头应允,飞快离开了狭小的屋子,转身将绳子系着的木门带上。 四周再无他人,邱少鹄伸出一根手指,将元气汇聚于其中,忽然点在沉睡中的男子眉心,意识全部投入,整个精神如同遨游在大海一般,在其中不断寻找着什么。 《神魄经》里不仅提过人分三魂七魄,三魂化神、七魄入体,是为神道修行根本之一。其中还提到过一种“搜魂之法”,可以借助魂魄的根源,探查别人的记忆,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邱少鹄想知道这个男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每逢月圆,就有月徒出现,加上他自己之前看到月光的那种刺痛感,邱少鹄猜测,恐怕必然有人在此期间作祟。 搜查他人的记忆,实际上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会以一个完整的图像形势来展现在人的眼前。实际上,即便对当事人来说,记忆都是很散乱的东西,常常会有重要的事情被忘却。 所以像是这类搜魂法门,也只对睡着的普通人有用。清醒的人念头杂乱容易混淆记忆,修士则能有意识关闭自己的精神让人找不到记忆的源头。 邱少鹄的视野中,自己在对方的精神只有一个一个奇特的小点,每一个点都是一个记忆的环节,一个个点跳跃着变成一条线,紧跟着线连接在一起,就交织成完整的记忆。其中有许多点是缺失,就证明这里也早已被忘记。 可以直观看到的,就是有些记忆是发光的,证明这段记忆对当事人很美好;另一些则是无比黯淡的,那就是当事人不愉快的一些会议。 邱少鹄查询对方今晚的记忆时,只有那么一点,是黯淡无光的。时间也与满月时正好可以对应。 而在邱少鹄碰触到那个黯淡的点的一刻,它消失不见了。 意识重归本体,邱少鹄立刻再度拿出星图,用它还原刚刚自己见到的场景。那一点记忆在对方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邱少鹄必须强在对方彻底忘却之前查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星光闪烁,最终交织在一起,然而空无一物。 但是在邱少鹄的耳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声音,与他在满月中听到的迷幻经文一模一样。梵音诵经,却不予人排忧解难,反而折磨得痛苦不堪。 “又是这个声音?它是伴随着满月一并出现的?”邱少鹄眉头紧蹙。 还原出来的声音,实际上比当初自己亲耳听到的还要模糊不清,也就还是不知道这到底说了什么。 这个男子先天魂魄缺陷,精神也就更为敏感、同时更脆弱,所以即便他听到了一些不如自己清晰的声音,也依然能把他逼疯。 同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如果每个满月都会如此,恐怕也足够官府头疼一阵了。 “好了,你可以进来了。”收好了一切,邱少鹄出声招呼妇人进屋。 开门的颤动,在邱少鹄的感知中,显得格外敏锐。 七杀的权能,却也从中,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颤动。 即便极为微小,小的像是空气中飞虫拍打翅膀,但邱少鹄还是注意到了它。 因为自己之前就不止一次见过。 邱少鹄飞快转身,看到了就在旁边的窗子上,一只黑色的虫子,在窗框旁边,观察着自己。 它的眼睛小到根本看不见,但邱少鹄却仿佛能感觉到,扫视着自己的目光。 邱少鹄骤然警觉,然而那虫子却飞快爬出窗外,不见了踪影。 身如长虹,邱少鹄飞快追了出去,只留下妇人站在原地一脸愕然。 街巷的角落,没有长信灯的余光,偏远的小巷中昏暗不已。 飞奔的邱少鹄眼中,澄黄的光彩如炬,死死盯紧了暗中飞快潜行的那条黑虫,如同孤狼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是安息之地的虫蛊!原本在潮门邱少鹄就吃过它们的苦头,想不到刚来康京,就再次遇到。 那条黑虫借助暗夜的掩护,不断改变着行迹。同时细小的身躯,稍微不慎就能在缝隙中将其漏掉。并且它的体型虽小,速度却着实快的惊人。 一连追过数条街巷,邱少鹄如惊鸿飞影般一连掠过数个屋子,追逐着那道暗夜浅影。翼宿“凤泊鸾漂”的权能被他用到了极致,几次就要追上它。但那黑虫却极为刁钻,利用自己身小灵活的优势,不断变化着方位,一直持续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不远的地方,隐约光影浮现,马上就要追到主街,嘈杂人声,再度渐渐听闻。 视野里,那条逃窜的黑色细线,忽然再度变换方位,笔直地向前而去。 邱少鹄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再度加速,穷追不舍。同时看着笔直而行的黑虫,一手深入衣襟深处,就打算将藏着的弩机、符文之类的拿出使用。 光芒大盛,主街两旁灯光明亮,看热闹的行人川流不息,围绕着眼前一座白玉桥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 那黑虫飞快钻到桥底下,就要消失在阴影后。 邱少鹄见状,眼看就要掏出什么武器作为辅助。然而忽然又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手却迟迟不动。 仅仅这一个耽搁,那黑虫就直接掉入桥下,彻底不见了踪影。 邱少鹄心中一急,立刻掠过众人,在周遭诧异而迷惑的眼光中,朝着桥下看去。 桥分多层,依次往下折叠,如同楼阁阶梯,错综复杂,这一下子又怎么能看出来黑虫到底跑到何处,也就彻底跟丢了。 “喂,你干什么,不要随便靠近皇宫官道,快退开!”道路旁一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挥舞着长槊驱赶着邱少鹄,让他离开。侍卫的盔甲齐整,气息沉稳,显然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特意选做皇家护卫。 邱少鹄不语,默默离开了这里。他刚刚没有用武器,就是因为看出了这里是皇宫官道,不想节外生枝。 官道宽阔,比寻常主街还要宽上一倍不止,足足可以并排走上十辆大车。平时被严加看管,严禁私人随意行走,更不许商车路过。这不仅仅是为了体现皇家威严,也是为了时刻保持通畅,修的这么宽敞,就是为了在皇帝出行时,能容纳下所有的礼仪队伍。 每次皇帝出巡,帝辇之下都需要上百人抬轿,前有千乘精骑开路,后有数百卫士两边守护,旁边鼓乐不停、歌舞不断,声势浩大常常数里以外仍清晰可闻。每每引来无数人前来观赏,堪称盛况空前。如此排场,才称得上“天子”。也是因此,这条官道,也常被历代文人称之为“天街”。 但此时隔着宽阔官道,向前看去,却看不见宫城围墙,也就不知道深宫之内又藏着几许幽秘。 “现在皇宫的守卫,似乎都是宣镇司所独管?”邱少鹄稍加思索,很快又去想那黑虫之事。 毫无疑问,那就是安息之地的虫蛊,和他们以前的手段如出一辙。 但他们为什么在监视自己?到底又想要做什么? 自己此番前来康京,刚一来就遇到了妖物、满月的诡异,随后又见到了安息之地的虫蛊,是否又有关联? 但不论如何,自己和安息之地是敌非友,此番他们也出现在康京,证明自己必须多做一些准备了。 看样子去看望自己母亲的事情,只能暂时先往后推了。 邱少鹄重新拿出了自己给母亲的那封信,看了一眼后,又把它收了起来。 而一起拿出来的,还有之前那封老旧的信。 自从来到康京,邱少鹄就一直把这两封信带在身边。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一:公卿骨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 “听说了吗,今年还是当朝太师段大人当主考官,据说主考的题目都选好了,我听我一个在茫山学院的同门讲……” “兄台可曾准备薄礼要去见太师大人?你看我这从诏远来的特产……” “砰!”邱少鹄顶着惺忪的睡眼,从自己投宿的客栈直接推门而出,看着刚巧路过的掌柜面带愠色。 一大早晨,就被一群士子们熙熙攘攘的声音给吵醒。 “不好意思啊,这位客官,”掌柜带着三分歉意、七分无奈,指着大堂说:“那个……士子们近日准备赶考……” 邱少鹄自然也明白,再过几日就是会试开考,从各地汇聚京城赶考的这些士子,这几日经常呼朋引伴,在各处茶楼、客栈等宽敞处聚集,一方面复习功课,一方面探讨今年试题的变化。 一旦考试高中,从此就是鱼跃龙门,一生富贵不可限量。邱少鹄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因而对于这些士子的热切也无法说什么。 直接走到大堂,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一边打着哈欠,邱少鹄一边要了些白水煮肉,打算先吃早饭填饱肚子再说。 “喂,”却在此时,邱少鹄听到面前传来声音,“这是我的位置。” 邱少鹄一怔,稍稍低头,才看到一个少年坐在自己对面。头戴青巾、身穿深衣,手上还拿着把折扇,一副读书人打扮。鼻梁上顶着一副学生镜,颇为学识渊博的样子。唇红齿白,长相也颇为俊俏,倘若他最后得中进士,应该就会在殿试上被钦点为“探花”,这个前三甲中只有容貌秀丽者才能得到的称号。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少年太矮了。娇小的身材,不仅撑不起他的那一身衣服,在大堂中一群士子间几乎要被淹没,难怪邱少鹄没有看到这张桌子其实坐了人的。 邱少鹄轻笑一下,直接说:“这位兄台既然一个人在此,想必是个喜欢清净的人,碰巧在下也是。对在下来说,没有比这里更清净的地方;对兄台来说,在下如果离开,兴许这里就会来更多人。不如让我继续坐在这里,一张桌子只有两人,对你我来说,都是最为清净。一件事,双方皆犹豫接受,则对双方都可接受,不是吗?” “双方皆犹豫,则双方接受,倒是妙言。”戴眼镜少年点头道:“这也是哪位圣人言?” “是我刚想出来的。”白水煮肉已经端了上来,邱少鹄一边吃一边说。 少年学士点头,算是认可了对方,随后他只是喝茶,一边看着邱少鹄吃东西。 不过片刻,邱少鹄就吃的差不多,一边擦嘴一边说:“兄台既然也是赴京赶考,为何却不与他人在一处,反而一个人在这里?” 对赶考的士子们来说,越是凑在一起,就越能交流更多的讯息,说不定哪条消息就直接左右了他们的成绩,所以像这少年这般,倒真是罕见。 “庸人一群,何足与谋。”少年淡然道。 “哦?”邱少鹄来了点兴趣,看对方的样子,不像个心高气傲之人,为何却会这么说,于是道:“这群士子,均是举人出身,一身的本事,若是回到乡间,当个乡贤毫不为过。为何在你眼中,他们却偏偏是庸人?” “尚未开考,他们就要去巴结太师,如何不是庸人?” “太师段后兴刚正不阿,倒是不会理会他们。他们要是想去投其所好,的确是想错了。”邱少鹄认可道。 “我不是指这个,”出乎意料,少年倒是否认了他的说法,“慕强本是人之常情,反而不用指责。我所不屑的,他们不懂何为真圣人言,要去讨好的人却是段后兴。” “从三十年前一篇《节孝论》名动天下,其‘字字看来泣血,句句无声听惊雷’,段后兴从此成为当朝士人之首,无人敢撼动其地位。恐怕你也是多年以来第一个这么评价他的人。”邱少鹄道。 “我只针对其学识,不针对其人。”少年道。 “原来,你是不喜欢茫山学派的‘考据学’。”邱少鹄了然,道:“‘以古观今,可知未来兴末’,若说对前代圣人言寻章摘句的本事,恐怕没人比得过他们。” “只知考据前人学识,而无自身见解,与无知何异。岂不闻‘学而不思则罔’。”少年露出了讥讽的神态。 “那点梅学派,当朝第二大士子投奔的学府,你又觉得如何?”邱少鹄道:“修身克己,洁身自好,可算君子之行?” “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样样兼备。若只知自修,与深山寺庙的僧人和异?”少年道。 “你既然如此挑剔,那按照你的看法,当世可有谁算圣人?”邱少鹄倒是想听听对方怎么说。 “当然有一人,”少年字句清晰道:“前代士子、十五岁中举人头筹的时忆。” “你却推崇的是他,”邱少鹄无动于衷,也没有表现得意外,“那,你觉得他何处出众,甚至让你觉得强过当朝太师?” “我才疏学浅,他的文章,确实没机会拜读过。不过,听说京城附近,就有他住过的一间破寺,每年这个时候常常有士子去祈福希望也能有个好成绩,我也想去看看。” “你既然学圣人言,又为何也在意这等虚无缥缈的祈福之事?”邱少鹄道。 “我并非也想祈福,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才造就了时忆他这样的人。”少年展开了折扇,轻轻扇动。 “喂,快走啊,今天诗会又要开始了,听说赢的人打算亲自掏钱,去给时忆住过的寺庙带头进香,咱们赶紧去看看!” 每逢考试之前,南来北往的士子往往都会选良辰吉日吟诗作对,也算切磋彼此学识。今天又有诗会在附近开始,在座士子闻言也纷纷兴奋起身,前去一看究竟。 呼啦啦一下,大堂里的人就走了个一干二净,如同开闸放水,每个人在里面都是个不起眼的浪花,看不穿人来人往。 等人都走光,邱少鹄看到,对面的少年,也已经离开了。 …… “父亲,我们此番回京,却不是直接去述职,你却要先带我这是去哪?” 川流不息的大道上,成式父子骑马并排而行,成赴先如此询问成庭栋道。 “我带着你,就是打算去述职。”成庭栋拿着烟袋慢悠悠在马上抽着,说。 “那,我们是要去宣镇司的衙门?”成赴先说,毕竟抚神督也属于宣镇司下属所统辖,名义上的宣镇司最高指挥使,也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共同上司。 “不,我们是要去见江濒,但不去宣镇司!”成庭栋一边说着,策马疾行。 成赴先心中一凛,倒是没想到自己父亲直接就要带他去见那个人。 若说皇城脚下有哪些人是大家都不想打交道的,宣镇司从三品指挥使江濒一定榜上有名。他看上去胖胖的为人和气,但手段毒辣,可是有着“胖阎罗”这个称号。 父子两起一前一后,很快到了一座宅邸外。京城内达官显贵不少,这类宅邸也是处处常见。见大门修建规制,估计是个六品官员的家。 二人下马,还没进门,只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声。随后成庭栋带路,走到里面正堂,见里面两个人坐在八仙桌旁,一左一右。左边的是国子监司业郭子谦,此时他头上汗迹淋漓,一手端着茶碗却不喝茶,只是不住颤抖。右边则做着一个胖子,满面红光,小脸小眼,身穿蟒服,倒是毫不介意地拿着一盘糕点大口吃着,正是京城百官人人惧怕的江濒。 “郭大人,你和已故的都察院都事栾大人到底有什么交往,都说了吧,对你我都方便。”江濒一面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拿着糕点浑不介意地说。 郭子谦一言不发,余光却不住地扫视着左边角落一个柜子,连已经站在门口的成庭栋二人都没看到。 “大人!”这时,另一个宣镇司士兵带着一个老者走了进来,对江濒行礼说:“人带到了。” “父亲!”见到老者,郭子谦大吃一惊,一边惊恐地飞奔到哪柜子处拿出一个盒子死死护在怀中,一边对老者说:“我不是传信告诉你,有人来找你问什么你都别说吗!” “我没有啊?”老者满脸迷茫,“可是,不是你找人叫我过来,说要商量给我做寿的事吗?” 郭子谦全身血液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呆滞地望着江濒,满眼不可置信。 “呵呵,郭大人,你还是说吧,”江濒肥胖的脸上,小眼睛中突然挤出了一丝锋芒,“你是个孝子,应该不想让你父亲也为难。” “胖阎罗”手段,当真名不虚传。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成赴先不寒而栗。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二:非常收获 “庆祝会试,全场大酬宾,商品一律八五折,买一送一,速来抢购!” 巨大的红底横幅用烫金的大字写成贴在匾额上方,比匾额还要大几分,让邱少鹄一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但看着几乎被遮挡得微不足道的“登云阁”三个大字,邱少鹄又能确认自己没找错。 “名扬海内外的炼丹宗门,什么时候也成商帮贩子了。”邱少鹄忍不住自言自语。 是的,眼前这高楼大门,看似与寻常商会无异,但实际上登云阁却是大陆之上最为知名的修行宗门之一,尤为以炼丹之术见长,寻常金石炉火在他们的淬炼中,也能起到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有传闻,他们炼制的顶级仙丹,更可以生死人、医白骨,逆转乾坤。 传闻是真是假不可知,但确信无疑的,是曾经登云阁用自己的仙丹治好过昭国皇帝的病,当年的皇帝欣喜之余,恩赐其可在南都康京开宗立派,直到今天。而邱少鹄也没想到,这个怜墨提及也要称赞几句的炼丹大宗,在迁往天子脚下、与皇权朝夕相处这么久后,居然也变得这么——世俗…… 摇了摇头,将多余的想法抛到一边,邱少鹄直接踏步沿阶而上。这些都和他不相关,不如反过来说,他这次来登云阁本就是有求于人家想要一些东西,如果对方直接做起了生意、明码标价,反而对他来说是要轻松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入大门的里的那一刻,邱少鹄一瞬间有些晃眼,忍不住眯上了眼睛。 大厅里,灯火辉煌,一座座雕栏玉柱撑起了高大的穹顶,一件件精美的展品就摆放在四周大厅,珠光宝气,即便是皇家王府,也未见得有如此气派。来往行人,熙熙攘攘,每个客人身边,都有侍从陪伴。彼此相谈甚欢,完全成了一个商会。 邱少鹄:“……” “这位客官,面生的紧,可想买点什么?”就在邱少鹄在门口稍微站了这一会,立刻赶上来一个随从,他看邱少鹄衣着平平、但气度不凡,料定对方定然是个深藏不漏的大佬,此番要是谈成,就能给自己的业绩再上一个台阶。 “我……”邱少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自己是来买东西的,那倒也算吧,但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么个处境。 “那请跟我来吧,”随从也不管那么多,上来直接带路,领着邱少鹄朝着大堂一侧走去,“我看这位客官年纪轻轻,定然是个少年才俊,此番莫不也是来京城赶考?若是这样,我推荐您来买一下我们的‘醍醐丹’,只要吃一颗,立刻神清气爽,背书行文皆如醍醐灌顶一般。”随从指着柜子里珍藏的一刻淡蓝色药丸,对邱少鹄道。 “我不需要,我……”邱少鹄本来想直奔主题。 “那看公子气宇轩昂,必然能得佳人垂青。若是如此,这‘养颜丹’对您来说,就是必不可少的了。”随从又带着他走到另一边,拿过一个沉香木盒,里面放着一粒芬芳扑鼻的药丸,“这养颜丹,只要吃上一颗,就能让人容貌焕发。长期服用,更可常保青春……” “我像是来买这种闺中之物的吗?我……”邱少鹄有些无语。 “那您一定需要这‘三阳丸’了,这是我们登云阁的大师用关外的上等千年成精人参炼制而成,壮阳效果……” “听我说话!”邱少鹄已经不耐烦了,直接打断了对方,道:“我想要炭磷石,你们卖不卖?” 随从闻言,有些愣了。 要说炭磷石他们有没有,那自然是有。登云阁平时为了炼丹,什么矿产都会备一些。但有人想买这东西,确实出乎意料。毕竟那只是炼丹加工好后的粗制产品,其中的荒谬程度,就像有人去卖馒头的店铺却指点名要买和好的面一样。 “这……你说的我们确实是有,但像卖他,恐怕我还做不了主,我先带你过去。”随从想了想,怪人天天有,也不需要太惊讶,反正只要主管开口,倒时候卖什么不是卖。 “那就带路,去找管事的人。”邱少鹄说。 随从带着邱少鹄,沿着大堂一侧的路往前走,路两旁修着连贯的扶手,脚下每隔五步都有一块特意突出的石砖,像是为了方便人的认路和行走。 “这路修的倒是方便,难道专门为了盲人客户准备的吗?”邱少鹄道。 “啊,这个……”随从还没等回答,邱少鹄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展台为什么还是这样?我不是让你提前布置了吗?” “主管……已经布置好了,是您没看清……” “哦,哦,那就好。那个,谁帮我沏杯茶。” “主管快放下!那不是茶壶,是我们放砒霜的桶啊!” “我知道,我难道看不清这是砒霜吗?我就是来检查一下,不用搀我,难道我还会走不稳道吗?” 任川宁一边说着,转头一个看不清,迎面撞在了邱少鹄身上。 “这位是?”觉得眼前的身影有点眼熟,任川宁爬起来定了定神,从袖子里掏出镜片放在眼前吃力地看着,惊喜道:“仁兄,居然是你!” 邱少鹄也想不到,居然在登云阁又见到了任川宁。而且看样子,对方在这里颇有身份。 还没等自己做什么,任川宁已经激动地拉住了他,说:“仁兄,当真是你我有缘,又能在这相遇。你既然来此,一定是有事要做,什么事都可和我商量,任某虽然修为平平,但必然竭力而为,才能报答前日之恩。” “那个,主管,”旁边的随从、还有之前跟着任川宁的人都有些为难,一个人上前递了个包裹给他,道:“这还有别的事情要你处理,是另一个客人订的……” “哎呀,我知道,我回头就处理。走,仁兄,我们去后面说。”任川宁一把接过了那个包裹,拉着邱少鹄往别的地方走去。 眼见四周人渐渐稀少,一切冷清下来,邱少鹄悄然松了口气。既然任川宁在此,一些事情倒是简单了。不过他还有些疑惑,说:“不知你在这里……” “哦,我算这里的主管,只要和买卖有关,登云阁大小的事都是我说了算。”任川宁倒是爽快,“南渡以来,当朝一贯不喜修行宗门,不仅太师提倡‘敬鬼神而远之’,太傅也让人组建了抚神督专门约束我们。登云阁作为天子脚下修行宗门,自然要作为服从王化的表率。” “但日子还是要过的,所以登云阁就专门对外做了些生意。我本是外门弟子,对修行并不太精通,不过对生意和处世比较擅长,所以特意让我来主管这里大小事务。” 原来如此。邱少鹄心中了然,怪不得任川宁有财力造那个神火鲲鹏,而且还能在京城附近申请到飞行的许可。 “不知仁兄到这里,有想要什么?”任川宁眯着眼睛,道:“刚刚如果我没听错,你是想要炭磷石?” “没错,难道不卖?”邱少鹄淡淡道。 “自然不是,按照朝廷法度,炭磷石只不过是炼丹的一点副产品,不算违禁,自然随意买卖。只是这类东西颇为生僻,若不是专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敢问仁兄,除了炭磷石,你是否还想要点湛精钢?” 说道这里,任川宁那高度近视的眼睛,前所未有地出了些精光。 “哦?”邱少鹄倒是没想到,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猜了出来。 “当然,湛精钢也不属于管制物资。只是对于炭磷石,就有别的用处了。若是冶炼方法得到,用高温灼烧湛精钢辅佐以炭磷石淬火,炼制出来的钢材就硬度极佳,虽然韧性较差,不能用来炼制刀剑。但这种钢材却极为抗压、抗高温,常被用作——火器。” 任川宁说到这里,又是爽朗一笑,“当然,在下只是随意说说,登云阁生意公道,只要官家许可的东西,都自由买卖,也不问对方买去的用途。只是想告诉仁兄,若是还有什么需求,可以尽管来找我,我都能给你个公道价格。” 最后一句话,已经是明示邱少鹄,对方能帮自己了。 “京城近日,似乎有妖邪作祟,人心惶惶,不知你又可否有防身之物?”既然对方这么说,邱少鹄也就不再遮遮掩掩。 “这个吗,自然有的。”说话中,二人已经走到了后面一个单独的房间,似乎就是平时任川宁处理事情的地方。证据之一就是,在这里的书案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镜片。 任川宁将之前拿着的包裹放在了一边柜子里,随后又在柜子中一通翻找,一边说:“若是想要炭磷石,我这里现在就有一些,你可以直接拿去。至于想要的防身之物吗……” 一边说着,他转身交给邱少鹄一把包裹,以及一把装潢精美的大刀,“这把刀是上次千军卫的大人来买东西,高兴了送我的一把军刀,本身在官府登记过,不用担心有人追查。我也不会武艺,不如就送给仁兄你作为纪念。要是那位大人问起我,我就说不记得放哪了。左右每天来的人不知送我多少礼物,我又怎么能一一记清。” 邱少鹄接过短刀,抽出一看,寒光刺眼,隐隐有锋芒逼人,通体为雁翅造型,刀背厚重,挥舞起来威力奇大无比。这把好刀,估计不会是武库司统一配发,如果不是那位军官单独订制,就是一把家传古刀。 “承让了。”对于这份大礼,邱少鹄郑重道。 …… “进来城内妖邪作祟,即便你刚回来,也听说了吧?” 让手下刚把郭子谦压走,江濒仍是一边吃着盘子里的糕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成庭栋说着:“这件事,你就去查吧。”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三:波折不断 交代好其他的事情,邱少鹄离开了登云阁。 最终,不仅从任川宁那里拿到了一些炭磷石,而且连湛精钢也请他帮自己订购了一些,几日后就能拿到。 虽然任川宁自告奋勇,说如果他想要配置火药的材料、或者直接配好的火药,也不是不可以。但邱少鹄还是婉言谢绝了,这方面他准备另寻渠道。 不是他不信任任川宁,而是避免给对方带来麻烦。毕竟邱少鹄之后要做的事情,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到时候任川宁难辞其咎。不如分散渠道,也能间接分散风险。 “就是怕,要是让任川宁给我采购火药,他视力不好,别一不小心直接错拿了木炭给我。”邱少鹄掂了一下手中装炭磷石的包裹,心里暗想。 包裹触手的感觉,温软微热,邱少鹄微微一怔。 凭借这手感,似乎有点不对。 炭磷石属于矿物,棱角分明,根本不该是这种瘫软的感觉。 再看这包裹,好像和之前任川宁自己拿着的包裹一模一样,总不能整个登云阁都是用同一块包袱皮吧? 邱少鹄心觉不对,当下将包裹三下五除二打开,但看里面却是一团团灰土,又哪里是什么炭磷石了。 “任川宁这个近视,果然又拿错了。”邱少鹄无语,正准备转头回去换回来。 鼻子抽动两下,与此同时他却闻到了这些灰土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心中好奇,忍不住低头仔细闻了闻,才明白为什么,“老城墙土,能炼硝,是火药的原料!” 不知道又是谁,经登云阁这边,要买这种东西。 正在此时,邱少鹄抬头发现,街边角落中,隐蔽着两个人,若隐若现地看着自己。 他们的视线,就盯在邱少鹄手中的包裹上。 …… “关于潮门城的汇报,大人就不想听?”成庭栋抽着烟袋,一副闲适的样子。虽然论官阶,成庭栋不过正五品,江濒是从三品,但一来成庭栋曾从军的背景本就意味着资历深厚,二来论年龄他也比江濒年长,故而眼下面对着自己名义上的上级,他依旧云淡风轻。 “飞鸽传信,不是已经说了大部分。剩下的细节,等去了衙门公事上再说。但你私下里来找我,显然不是为了公事。”江濒吃完糕点,擦擦嘴,眼神看着的确实成庭栋身旁的成赴先。 成赴先下意识躲闪,不晓得对方的意思。 成庭栋点头,在旁边椅子上磕了磕烟袋里的烟灰,说:“不知妖物之事,交给了抚神督去查。那大人自己,近日又在查什么?为何要难为郭大人。” “都察院都事栾大人不久前死于非命,他既为朝廷命官,太傅自然下令我们彻查这件事。你我皆知,近日来太子洗马的土地新政,朝中多有反对,这栾大人更是带头反对的最激烈的一个。偏偏在这时候,呵呵……” 成赴先心知,太子洗马是太子学问、政事的人,相当于是太子的老师,倘若当今皇帝撒手人寰、太子继位,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帝师,相当于当今太师的位子。 所以太子洗马推动的政策,背后没有太子的手笔是不可能的。 但历朝历代,太子干政,极易为皇上所不容。 也就是说,都察院都事暴死,看似简单,背后却夹杂了当今圣上和储君之间的事情,在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牵涉其中的人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这种事,也只有他江濒敢在这时候直接接手调查。 “哦?”不过,成庭栋似乎另有所想,“听江大人之言,若非太傅夏侯大人让你调查这件事,似乎你还不愿意牵涉其中?” 成庭栋思索的,明显比自己的儿子更多、更细致。 “这话就有失恭敬了,”江濒皮笑肉不笑,“无论太傅还是你我,都是吃皇粮、听皇上调遣,各自为皇帝尽心尽力。既然同样是为了皇上出力,那听谁的,又有什么区别?你我都要尽心啊。” 说完,江濒拍了拍手,宣镇司其他侍卫领命,和他离开这里。 空旷的府邸内,一时只剩下了父子二人。成庭栋轻笑了出来,将烟袋收回了怀中。 “父亲,你还笑得出。”成赴先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江濒就像一只胖老虎一样,我根本喘不过气。他对其他人也都是这样皮笑肉不笑吗?” “仅对太傅不一样。”看着不解的儿子,成赴先解释说:“当年南渡的时候,江濒的父亲死在乱军中,是太傅夏侯大人帮他父亲收的尸,还有选的墓地、办的葬礼,也都是太傅一手操持的。从那之后,他江濒就对太傅唯马是瞻了。这次太傅让他查案,他知道太子洗马与太傅素来不和,必然会想方设法针对太子洗马,不留情面。” “牵涉到了太子和皇上,现在太傅也牵涉到里面,宣镇司在调查这种事,父亲你还敢在这种时候带我来见他,幸亏他直接打发我们去查妖物的事情,而没有让我们也跟着一起。”成赴先还有些后怕。 成庭栋忽然哈哈大笑,笑完之后继续道:“你这就想简单了,正因为我是带你过来见他,他才会让我们去调查妖物,而不是和他一起查案。” 成赴先不解。 成庭栋冷笑道:“他江濒素来看人低劣,见我带着你,一定觉得我是想给自己儿子在朝堂上铺路,才带着你去四处见各个高官、提前熟悉人情往来。这样一来,他也会故意捡一些手头上重要却不那么麻烦的事情给我去做,也是给你立功的机会。毕竟这个顺手人情,他也乐得去做。但他江濒却没想到,我是故意这样,如此一来,你我都有时间,去做别的事了!” 成庭栋看透了江濒,才会由此谋划。而江濒也想不到,自己给成庭栋单独调查的机会,反而会被对方用来调查自己的恩人——当朝太师夏侯策墉。 司马家和夏侯家关系匪浅,如果想调查司马因,两家都是成庭栋无法绕开的矛盾,所以他必须早做准备。 …… 毫无疑问,自己被跟踪了。 这是邱少鹄能确定的。 一连两天,他特意去了京城不同地方,就是为了特意试探。 每每都能发现,两个人疑神疑鬼,一直在跟着自己。 他们也不试图靠近,也从不远离,但不管到哪,邱少鹄都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而有一次,邱少鹄试探着将拿到的那个包裹扔在一个地方,然后自己走开。两个人立刻分开,一个准备去拿那包裹,另一个则继续跟着自己。 直到自己又转头将包裹取了回来,他们意识到了可能已经被察觉,于是一段时间内消失了,但过了一天,就再度出现。 真是阴魂不散。 如此一来,的确是自己错拿的这个包裹吸引了这些人,老城墙土可提炼硝石,是制作火药的重要材料,也是炼丹的材料之一,登云阁会出现这种东西不足为奇,但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又想要它干什么。 邱少鹄考虑过直接去问任川宁,但想到或许对方也并不知情、而自己这么做可能反而给对方造成麻烦;也想过或许直接将这个包裹扔掉,再甩开他们就一了百了。 但此时康京之内,已经接连出现一系列怪事,妖物、满月的诡异经文、安息之地的黑虫,现在又不知何人偷偷收集火药,其中牵涉的隐秘恐怕更为复杂。 或许自己的仇人,也牵涉其中。 这种可能,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 邱少鹄考虑的有些烦躁,一边想着,走到了眼前一处小巷中,消失在拐角后。 在他离开后不久,两道脚步声紧跟着而来,但看小巷深邃,其中不知所谓,这两个跟踪者对视一眼,随后一个人把守在出口,另一个小心翼翼,进去找寻邱少鹄的身影。 把守的那人见左右无事,一边靠着墙休息了起来。 目光无意中扫视地面,前日下雨在地上积了一滩水,水光中反射着邱少鹄站在墙上审视着他的倒影。 这个人大吃一惊,正要呼喊,邱少鹄一跃而下,正中对方额头,打得他不省人事。 眼看无人惊动,邱少鹄又小心翼翼,紧跟着进入了小巷里。 深巷中,很快传来了另一声惨叫。 “好的,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是谁?”看着昏迷的二人,邱少鹄开始搜身,他们二人身上都各自背着一个包裹,邱少鹄将其先拿下来打开,映入眼帘的—— “镐头、铲子、锤子、梯子……”邱少鹄越发奇怪,“沾着土,不像农具,也不像木匠的工具,这是?” 正在此时,从那些工具上,一股阴冷的气息忽然出现,让邱少鹄全身一个激灵。至暗的感觉,犹如死气,在不断蔓延。 然而这股气息却没对着邱少鹄,在他反应过来前,死气飘入昏迷的两人身体,让他们两个彻底断气。 “好狠毒的手段,这是怕我查出来什么吗?”邱少鹄仍旧心有余悸,“和安息之地那种诡异不同,这种感觉,就像是真的面对着死尸一样,毫无生机。尸体……” 猛然醒悟,邱少鹄立刻明白,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了。 他们背着的那些东西,分明就是盗墓的工具。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四:鬼市 天过子时,夜深无人。 即便是更夫,在这个时间也会忍不住去打盹睡个回笼觉。偌大的京城,街边深巷里也褪去了白日的繁华,浸透着一种萧索的寂寥。 宵禁之后,无论是坊市商人,还是街府衙门,按照法度,任何人皆不许出行来往。四面屋舍,皆门户紧闭,只有城楼上守军侍卫的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但在此时,南街的一条小巷中,隐约却透露着一点熹微光华。一盏黄色的灯挂在街巷门口,随风摇曳,无声中,闪现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小巷深处,却并没有灯火,晦暗之中,却隐约可见一道道人影,来往穿梭,窃窃私语,像是刻意不想被人发现。昏黑不清的街角,行踪隐秘的影子,更像是鬼魅集会。 一个老头,就靠在街口的柱子旁正在打盹,杂乱的白发不修边幅,看着和寻常的看门大爷倒是无二。 听到了一串脚步声,老头睁开眼看了一下,见到是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于是又闭上了眼睛,直接说:“进入鬼市,缴一两银子。” “啪嗒。”邱少鹄也不说二话,直接扔了些碎银子到地上,老头看也不看,直接划拉一下全都收起,放他入内。 一走进街巷,邱少鹄就感觉到四周许多眼睛盯在了自己身上,不过那些人很快又转移了视线,把注意放在了自己的生意上。看着一个个摊位旁,许多人在挑选货物,还有人在小声与摊位主人讨价还价,倒是与寻常的街市无二。特殊的压抑感,无声之中也消散了许多。 “夜不入其门,昼不见其影。人不言商,鬼行其市”。传说中的鬼市,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玄。每逢夜深天亮前,以往总有小贩为了抢一个好摊位提前来街市占地方,来得早的人也就能提前出手自己的一批好货。天长日久下来,在特定的地方晚上出摊,也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慢慢也就有了“鬼市”之称呼。 由于夜晚的隐秘性,在鬼市里也常常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借此出手,其中不乏一些惊艳之物。也常有人慕名而来,想要在这里淘得一两件东西试试自己的手气,当然这种人往往遇到假货都会败兴而归。 不过鬼市中更多的也还是熟客,常人若没有门路,到了晚上恐怕连鬼市的大门都找不到。也是因此,邱少鹄初来乍到,才会引起一阵关注。 幼年生活在京城之外,邱少鹄就听说过“鬼市”的大名,此番找来,自然也不费力气。 他这次过来,就是来调查那两个盗墓人的事情。白天在书舍里翻遍了近几日的官刊民刊,都没有写近几日京城周边有什么盗墓的消息。用星图探寻两个人的过往经历,也没发现什么疑点。 既然明面上的调查一无所获,那么就要用点暗地里的渠道。无论是招募盗墓同伴还是销赃所盗之物,鬼市都是绕不开的一个环节。来这里,或许就别有收获。 从黑暗街市中走过,短短一小段路途,邱少鹄就见到了无数“奇珍”摆在两边摊位,不是神兵法宝,就是灵药仙丹。虽然鬼市里的小贩不会主动招揽客人,但只要问起,各个言之凿凿,都说自己的东西来历有多么神奇,不是悬崖下九死一生捡到、就是宗门里千辛万苦偷来,期间经历之曲折,都描绘的绘声绘色。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你自己不拿去用,偏偏要拿出来卖?”邱少鹄心里暗暗腹诽,这种拿假货骗人的套路他自然看得多了,也就从不理会。 正在此时,一个摊位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个小摊上,摆着的大多是锅碗瓢盆、瓶瓮瓦罐等各类东西,偶尔摆着一两个三色陶马,每件东西看着都脏兮兮的,似乎摊主也懒得打理。 这个摊位,就是专门来卖各色古玩的,古董的交易在鬼市也是一个大头,只是鬼市一条街作假技术高超,谁也不知道哪个摊位上的东西是上周做旧的,还是真从以前坟墓里扒出来的。 见邱少鹄走上前来,摊主倒是也不起身,依旧坐在地上,说:“看上了什么,自己看,小心别打碎了。刚从城外新进一批货,是那些贫民挖了自家祖坟刨出来的宝贝。” “天下间还有人挖自家祖坟?”邱少鹄道。 “能换口饭吃,为什么不呢?祖宗再好,死人也没法赏快饿死的人一口饭,还不如拿点先人的东西,来接济接济自己的后代。反正外面那群流民,连自己的地都丢没了,还管什么别的。”摊主道。 “不看货,问个事。”邱少鹄开门见山。 “打听事?不说。”摊主直接回绝了他。 邱少鹄无言,直接两块银子甩到了对方面前。 “呵呵,你有什么吩咐,尽管问。”摊主立刻变了脸色,收起了银子笑呵呵地道。钱给够了,倒是知无不言,毕竟来鬼市的人,都是各怀目的,反而没有隐瞒的必要。 “这些工具,应该也是从鬼市流传出去的吧。”邱少鹄说着,把一个包裹扔在了对方面前,里面放着的就是之前那两个人的盗墓家伙。“你这里近来,可曾听说过相关的事?” “你也是要入行的?”摊主眼前一亮,拿起那个包裹里的东西看了一番,说:“但凡周边坟地里刨出来的东西,十有八九都要经过鬼市,这不假。但这些工具,呵,你可就为难我了。” 邱少鹄又扔给他一块银子。 “这类家伙事,鬼市里到处都是,能做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确实不知道你的这几件来路,不过,”收下银子,摊主继续说:“近来确实有一些风声,只是……” 说到这里,摊主刻意拉长了声音。 邱少鹄又扔给他一块银子。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收起了银子,摊主带着歉意道。 “把银子都还给我。”邱少鹄无语,上前一步就要把自己的银子都拿回来。 “别急呀,听我说完。”摊主急忙护住自己拿银子的手,道:“街市里一些消息,都逃不过那些街溜子、小瘪三的耳目,你去问问他们,一准能知道。” 邱少鹄转身便走。 花了这些钱,虽然没问到自己想知道的,至少有了一个眉目,也算有所收获。 “啊……”街市一边,如同野兽的哀嚎,在黑夜中经久不息。鬼市里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也不奇怪,只是道:“那老疯子又来了?” “是啊,天天这样,也不嫌烦。” “呵,看样子又要被那群小瘪三戏弄了,也算可怜。” “可怜什么,一个疯子罢了。” 众人叽叽喳喳,倒是勾起了邱少鹄的好奇,于是忍不住朝着那声音的源头走去。 走不多久,果然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哀嚎,伴随着的,还有一些少年的叱骂声。 “你这老家伙,怎么还不去死啊!” “呸,又老又丑的废物!” “别说的那么难听,他要是哪天真死了,不是就没人让我们欺负了吗?” “老疯子,你天天让我们打,怎么也不还手啊?” “他已经疯了,什么都不懂。” “那你们说,我们给他吃狗屎,他吃不吃?” 绕过拐角,看到了小巷的里面,一群小乞丐围着一个老人,正在又打又骂。老人衣衫褴褛,只有头埋在地上,看着已经神志不清。而那些小乞丐,则争先恐后地围打着老人,稚嫩的脸上,带着天真的残忍。 生于污浊的他们,从小记事起,就面对着生存的丑恶,自然毫无怜悯之心。 “喂,你们,”邱少鹄忽然出声,所有的小乞丐都停手,看向了他,“一群小子欺负一个老者,很有意思吗?” “嘿,看你白白净净的,居然想给这个脏老头子架梁!”带头的小乞丐不客气地说。 “小孩子别这么冲动,”看着跃跃欲试的他们,邱少鹄打算用银子打发一下他们,“我有事要问你们。” 话音刚落,就看着从那些小乞丐的手里,掏出了各种家伙,小刀、棍子、锤子,甚至还有几个人拿出了军队制式的长枪,就要动手。 这种成群结队的乞儿,当然不只是单纯在街边乞讨,抢劫偷包、甚至绑票勒索都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所以下手也格外狠辣,常常没个轻重。 “我说了,年轻人别这么冲动。”邱少鹄看着这群小子,真又好气又好笑,给钱打发他们的心思也跟着没了,打算下手先教训他们一通再说。 “上啊!”喊着口号,乞儿们一拥而上。 …… “今年的会试,又要开始了。” “是啊,托这个福,这两天我们书斋的试题又卖的特别好。” “不过你们觉得,今年会试头榜又会是谁?之前听闻一个十三岁的举人,名叫安瑾的也来参加这次会试了,算是破了时忆当年十五岁中举的记录了吧?” “但时忆当初是乡试解元,是举人第一名,这个安瑾仅仅是年纪比时忆小却不是头名,才学能否超过时忆,还是不能确定。” 康京志乐斋分号里,里面的人在讨论着会试的事情。忽然见到一个女子走进来,立刻毕恭毕敬,“老板。” “嗯,”李异玄只是淡淡应承,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今年的试题集,道:“这就是今年刊印出来的?” “是啊,老板,今年……”志乐斋的随从正要仔细说,却见李异玄眉头紧锁,在考虑着什么,也就没敢继续搭话。 不用别人介绍,李异玄自然知道,往年朝廷礼部主管科举,为了方便士子们复习,也会特意刊印一批这种题集,通过各大书商销售,让来京士子们随意采购,礼部与书商彼此分成获利。 换言之,只有朝廷,才有刊印这类题集的资格,其他书商若是私自刊印加印,轻则抄家,重则以舞弊之名株连三族。统一都是朝廷垄断的渠道,只会有唯一的来源。 不过今年,刊印这些题集的纸张,和以往似乎有所不同。 “软荷绢纸。”李异玄从上面,闻到了这股清新而熟悉的味道。 也是阳斋寒客给她寄出的信,所用的纸张。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五:知恩 看着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乞儿们,邱少鹄微微一笑,当下也是玩心大起,打算先逗逗他们。 当下站在原地,看似一动不动,凤泊鸾漂的权能却已经用出,乞儿们和他的距离,不知不觉中也毫无变化,任凭小乞丐们跑得多块,也没法拉进一点彼此的距离。 乞儿们纷纷一惊,忽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眨眼间,邱少鹄却主动凑了过来,双手指头弹出,正中最前面两个人脑门。乞儿吃痛中,惨叫着不断后退,眼泪都从眼角中挤了出来。 “啊哈,哪里走!”一个小乞丐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锁链,甩的“哗啦”作响,猛然朝着邱少鹄缠了过来。锁链头如怪蟒出洞,在空气中呼啸着扫过,当下就缠在了邱少鹄脖子上。 那个乞儿还没等得意,眼前忽然就是一花,不知为何,自己转瞬之间,就和邱少鹄调换了位置,铁链不受控制地反缠着他身上,逼得他手忙脚乱,立足不稳,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同伴身上,倒地一片人。 “并肩子一起上!”这些乞儿平时同住同吃,情分深厚,最是重视义气,眼看同伴受挫,不但没有让他们害怕,反而激起了他们的火气。当下一人拿着短刀直接扑上来,其他几人则拿着长枪从旁辅助。 那持刀人进退有据,刀锋迅疾,显然练过几天拳脚。刀刀所至,处处皆为邱少鹄周身要害。加上一旁的长枪干扰,一时真把他逼得有些束手束脚。 邱少鹄暗暗皱眉,心想这些小孩子出手怎的如此狠辣,自己单纯只是没想和他们动真格,否则他在山野里屠狼练就的武艺,可是真不懂什么叫“点到即止”,招招只会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他这般犹豫,那些乞儿可就不跟他客气。持刀者当下看准机会,大喝一声,当头朝着他一刀斩来,刀锋之快,直接劈向了他的胸口。 乞儿面露得意,这手“逆风斩”是他观看军阵演武偷学来的,平日中用这招在周围乞儿里立威,向来无往不利,今日得手的也如此轻巧。 谁晓得未曾转念,他的刀忽然就无法寸进,如同浇筑到了秤砣里一样,变得沉重不堪。 抬头看到,那把刀的锋刃已经被邱少鹄用两个手指夹住,一动也不能动。邱少鹄面沉如水,指尖用力,整把刀直接折断,余势不止,震破了乞儿的虎口,刀柄直接反过来砸在了对方的胸口上,让这乞儿直接昏死过去。 这下邱少鹄心中有怒,无意中用了真力。也在此时,另一柄长枪忽然朝着他再度当面而来,用枪者没想到同伴那么快败北,长枪势头也是无法收住。 邱少鹄迎面而来,就要想办法应付,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黄色瞳孔的眼底,忽然看到那枪头上,隐约有着火光闪烁。 “砰!”如铁炮爆响,火光四溅,带着一道金属闪光,划过空中。邱少鹄飞快闪动,才险之又险避开这当面一下,差点就阴沟里翻船。 谁曾想到几个乞儿手里,居然就有这么危险的火器。 对方没想到这样一击邱少鹄都能躲开,一时有些不可思议。邱少鹄可毫不耽搁,当下一手搭在这枪杆上,稍稍用力,长枪就从对方手里脱手而飞,直接被自己抓在手中。长枪倒持,邱少鹄犹如秋风扫叶一般,枪杆挥出,最近的三人直接被扫到,小腿骨折,捂着腿龇牙咧嘴地倒地不起。 剩余二人见状不妙,当下将自己手中的长枪也对准了邱少鹄,正要再次开火,“砰!”“砰!”两声,不知为何他们手中长枪里藏着的火药却直接先行爆炸,直接将枪杆炸开,当先一个人被直接炸倒。 另一个则后退两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忽然觉得一股大力涌来,打在自己小腹上,也身不由己仰面倒下。乞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邱少鹄拿着一把长枪指着自己,冷冷开口,“你们年纪还这么小,下手却这么阴毒,我处处手下留情、你们却处处想要我性命,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他说的毫无波动,但乞儿已经冷汗冒出,深刻感觉到了对方的怒意。 因为长枪的锋刃、以及枪头燃烧的火花,都代替邱少鹄自己,说清楚了他的态度。只要邱少鹄此刻心情稍微有一点不好,枪头里藏着的弹丸就会直接被他发射,到时候乞儿就必死无疑。 “我们下手狠辣,因为我们都不小。乞儿从出生就得在街头讨生活,哪里有给我们长大的机会?若是宅心仁厚,恐怕我们都活不到今天。”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听着有几分粗野,说话却慢条斯理。邱少鹄转头,看着自己等待的人果然出现。 来人是另一个乞儿,比在场的其他人都年长些许,同样穿着破衣破袍,满脸污垢,但不同的是他却带着一顶帽子,尽管也是个破破烂烂的帽子,但那就像他的身份也与众不同一样,眸子中也带着一分其他乞儿所没有的沉稳和狡黠。 “果然是你,”邱少鹄自然认得对方,道:“也只有机灵如你,才能弄到这些虎头快枪。” 虎头快枪,就是邱少鹄手中的长枪的名称,枪头里暗藏弹丸,可以出其不意发射,集中长枪和火器的优点于一身,也是昭国标准的军队制式武器,所以一开始它们居然出现在一群乞儿手里,邱少鹄才会吃惊。 “但再机灵的人,若是换不来饭吃,当初要不是你给我的一个蒸饼,恐怕黄跃这个乞儿,也就饿死在乡下了。”叫做黄跃的乞儿头朝着邱少鹄一笑,露出了整齐的白牙,也道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却没想到,当日分手时,你说自己想去京城是真的,更没想到,到了京城,你还是做的老行当。”邱少鹄不再拿长枪对着地上的乞儿,但依旧不客气地说:“你的手下,可是欠缺教养了一些。” “若你觉得不岔,我可以补偿,像是这个虎头快枪,你想要多少,都可以拿走。我看你此次来京城,也是初来乍到,依你的性子,此时也必然在寻找趁手的武器,这些快枪,也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吧。” 黄跃擦了擦鼻尖上的泥,继续道:“要是还不满意,实在不行,你就报官,让官府来料理吧。” 最后这话着实出人意料,邱少鹄都忍不住怔了下,随后轻笑道:“你就不怕官府来了,看到一群乞儿却拿着军队的武器,到时候解释不清吗?是啊,乞儿怎么有虎头快枪?” “是啊,乞儿怎么会有虎头快枪,说出去谁会相信?”黄跃也笑了,“倒是晚上,有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拿快枪打伤了一群乞儿,这倒是谁都看到了的。到时候官府真来了,又怎么解释呢?” 三言两语,期间的情况,倒是被黄跃颠倒了过来,足以看出他在京城底层厮混多年磨炼出的厉害。 “你这般说的,似乎我不放过你们,也是不行了。”邱少鹄随意一句话,收起了这个虎头快枪。快枪本身可以折叠,也方便随身携带。 黄跃立刻给自己手下的乞儿用了个眼色,那些人会意,还能动弹的立刻搀扶起了受伤的同伴,退开了这里。 “但我还真有件事要问你。”此时一开始的那个老疯子也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邱少鹄眼看四下里再无旁人,才道:“最近京城,你又可曾听到什么风声?又有什么要紧的事?” “风声?呵,除了照常的城外农民过得越来越惨,再就是那些酸儒又要来考试,天南地北的蠹书虫一下子又都来了,真让人讨厌。”眼看邱少鹄面色不变,黄跃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对方想知道的,沉思片刻后,才继续说:“要说不对劲的,除了前几日听到了什么妖怪的消息,再有就是,忽然来了一伙神秘人,找到我几个手下,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邱少鹄隐约觉得自己问到了重点。 “去城里的公共墓地,帮他们看看情况,也就是替他们踩盘子。”黄跃也奇怪道:“要说是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也见得多了。但偏巧第一次,这是有人让我们去墓地踩盘子,他们还不像是一般盗墓的。” 邱少鹄眉毛微微扬起。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六:辰夜变 “有人找黄跃他们去墓地踩盘子?钱给的特别多?还不像一般盗墓的。这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安息之地在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火药,为什么那些人需要火药?难道还想把整个墓地都炸上天?” 和黄跃等那些乞儿分别后,思索着今天知道的信息,邱少鹄毫无头绪,到了后来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他毫不怀疑安息之地之流会打墓地的主意的可能,对于这些“鬼道”修士来说,做出任何古里古怪的事情都毫不奇怪。 但唯一拿不准的,就是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毕竟潮门的遭遇,仍旧心有余悸。 带着这般念头,邱少鹄趁着夜色,直接去城北公墓的方向。同时以防万一,此时已经把各种装备都佩戴整齐,鱼鳞甲紧贴在里衣,狼皮大氅、锁盔笠都穿在外面,机关箱背在后背,同时乌丸短刀紧贴在长衣里面随时抓在手心,以应付任何不测。 这一番打扮,让他看上去更像是潜行暗夜的刺客了。 墓地所在的地方极为偏远,越到城池边缘,周遭也就愈发荒凉。荒草丛生,无人打理,入春后苏醒的虫子在地里各处鸣叫,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冷风,如同无数鬼魂在暗中呜咽。 琥珀色的眼底,倒映着黑夜中的一切,清晰可见的,是视野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排排的墓碑,在夜空中僵硬伫立。 忽然间,邱少鹄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在目的周围,一点黯淡的亮光,缓慢浮动着。 “谁?”邱少鹄忍不住握住了刀柄。 “这该我来问吧,”一个苍老的声音,随之传来,那点亮光越走越近,原来是一个守墓的老者拿着灯笼。 老人驼着背,借着灯笼的光上下扫视着年轻人,道:“这个时间来上坟,难道墓地里有你挂念不下的人吗?” 伴随着老人的话,凌晨的天边,刚刚出现第一抹破晓的晨光,大地上光暗掺半。此时夜色刚过,清晨阳气尚未浮动,是阴气最为沉重的时刻,也是传说中“百鬼夜行”的时间。若是要上坟,的确不是个好时辰。 “是上坟也好,是干什么也罢,自己进去就行,但要注意好礼仪,别冒犯死人的规矩。活人有尊严,死人也有。”老者也不管邱少鹄的目的,自顾自转身往前走。 邱少鹄有些诧异,也就跟着他朝着墓地里走。眼看这片公墓,各个坟头东倒西歪,墓碑也没几个整齐的。遍地杂草,不知道多久没人打理过。一些坟墓前连贡品也没有,甚至没人祭拜过的痕迹。 邱少鹄忍不住道:“这里,都是你一个人在打理吗?” “怎么?嫌乱吗?”听出了邱少鹄言下之意,老者开口道:“就我这一个老头子,能看好这些坟就不错了,又哪来的力气一个个打理它们。” 这倒是实话,邱少鹄看着这老者皮包骨的瘦弱,似乎一阵风吹过他就会直接倒地不起,是真的“弱不禁风”,也没法让他多做什么。 说话间,邱少鹄见到就在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小屋站在众多坟墓的中间,应该就是这老者的住处。在门板上,则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风万骤。 “风万骤?那是你的名字?”邱少鹄忍不住问:“为何要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门上?” “万一哪天我突然死了,来的人不管是谁给我收拾,至少知道会在我的墓上刻下我的名字。那样,我也算有名有姓地死,而不是曝尸荒野了。”风万骤直接道:“人死有个墓碑,总也好过城外那些饥民那般,连把骨头都没人去埋。” “人终有一死,有坟没坟、有名无名,又有什么区别么?终结一切变为泥土,重归于天地,始于虚无、终于虚无,留下什么,又有意义吗?”邱少鹄说出这些话,带这些嘲讽的笑。对于失去了太多的他,活着才有意义,如果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终究都是一场空。 “坟墓的意义不在于死人,而是对活人。活人给死人立碑,意味着他们还记得去世的人。只要留下了名字,他们总还是存在于别人的心里,就像他们还活着一样,这样,难道还不好吗?”风万骤咳嗽了两声,似乎是累了,于是对邱少鹄道:“你想去做什么,都随便你吧,我要去休息了。” 一边说着,风万骤吹熄了手中的灯,直接走入到小屋子里,片刻后屋子内的灯光也彻底熄灭。 邱少鹄隐约觉得,自己碰到的这个老头多少游戏怪。但自己遇到的怪人已经太多,对此也并不在意。 转身面对着众多坟墓,邱少鹄直接拿出了罗盘,开始推演着此地的不同。 公墓里坟头众多,他当然不可能一个个去查看异样。如果说守株待兔,等着某些鬼鬼祟祟的人过来,然后再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也许现实点,但终究也还是有太多不确定。 邱少鹄索性从根源入手,看看这整个公墓到底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既然有许多人来此探查着什么,肯定会留下一些特殊的痕迹。 罗盘依照先天八卦之法,不断推演。由于测算时间的指针早已损坏,邱少鹄只能靠自己的感觉来预估此刻的时间,无形之中也就是事倍功半。 “咔嚓——”指针停下,留在了“复卦”的位置。 “阴极阳长,衰弱到了极点,自然就要生长,万物即将萌发。”想到了复卦的含义,邱少鹄开始思索:“阴极阳长,倒是应了日出之时。但萌发、生长?什么东西要生长?” “哗啦啦……” 一处异响,突兀在静夜中出现,邱少鹄眼看坟地的另一边,隐约有一个影子出现。想着或许是又有人过来做什么,于是过去一探究竟。 各处坟地高低不平,如丘陵般遮蔽了邱少鹄的视线。等到邱少鹄站在了最高处,直接看到,一个呆滞的影子,正在从坟地里缓慢地向外走。 阴沉的身影,内敛了一切气息,如同一个空洞般让人捉摸不透。邱少鹄凝视着对方的背影片刻,暗自诧异这种让自己都看不透的感觉。 当下,一把弩机拿在了手上,弩箭遥遥对准对方的背影,箭矢在暗夜中带着破风声划过空中。 “嘟……”很奇怪的声响,箭矢直接射中了后背,对方却无动于衷,继续往前呆滞地走着。 邱少鹄稍稍震惊,片刻之后,又想到了什么,直接纵身向前赶去,跑过了那个身影,正面拦住了他。 自始至终,对方都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一直无动于衷。 “稀奇。”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邱少鹄也忍不住说:“这种事,还真让我碰到了。” 皮肤枯槁如树皮,面容腐烂的不可辨别,这根本就是一具尸体。民间传说的“诈尸”之事,今日居然让邱少鹄亲身碰到了,又岂不稀奇。 但一切立刻发生了变化,接近邱少鹄周边的一刻,羸弱的尸体忽然停顿一下,猛然朝着邱少鹄扑了过来。 声势之强,犹如猛虎下山,凡人都要退避三舍。 据传尸体腹中藏有余气,则可诈尸。尸体为阴气,若遇活人之阳气,彼此吸引,则会受本能驱动的狂暴,攻击周遭的一切。 邱少鹄见状,直接躲开了尸体第一波扑杀,胳膊死死锁住了对方。哪想到尸体没有感觉,自然也不会痛,攻击也就毫无限制,爆发出了比生前还要大得多的力气。 尸体甚至拧断了自己被邱少鹄锁住的胳膊,再度嘶吼着用另一只手朝着邱少鹄抓来。枯槁的手犹如一双利爪,带着阴森的瘆人感。 “给我定!”邱少鹄食指连动,在对方的额头飞快画下一个符文。符文光芒闪动,尸体也随之安静下来,重新变回平静。 变回了普通的尸体,邱少鹄看着它倒在地上,心中暗自诧异,偏偏在此时墓地里的尸体发生了尸变,绝对不能是巧合。早已听闻有些邪派有那种引尸之法,可以让尸体跟随引尸人一起行动。恐怕这具尸首,也是被人用类似法门招引走的。但对方又在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哎呀,”邱少鹄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些事,但凡施展这类法门,都是需要提前准备的。所以在这具尸体的墓地里,必然有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这般想着,沿着尸体刚刚走过的路线,邱少鹄寻找了过去。果然在一个坟地前看到了刚刚被扒开不久的棺材盖子。尸体自行从坟墓里爬出,将四处的地面搅得一片狼藉,但是在混乱中,邱少鹄也还是发现了一点血红的痕迹。 “朱砂混合血液做出的颜料,邪异不得见红,他们却用这种方法给尸体画符文、设禁制。”邱少鹄看出了端倪,但却无法用星图还原出来是谁留下了这些禁制。对方为了防止被发现,也是用了各种手段。 想到这种事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去问看坟的风万骤,也许能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 这般想着,他立刻回头朝着风万骤居住的小屋走去。房门紧闭,邱少鹄敲了敲门,同时站在外面等着里面的声音。 这个时辰叫醒一个老人,自然很不礼貌。但邱少鹄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屋内悄无声息,邱少鹄稍稍着急,再次敲门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马上破门而入。 逼仄狭小的房间里,风万骤倒地不起。 “你怎么了!”邱少鹄大吃一惊,立刻查看他的情况,当心他受到什么暗算。随后发现,对方的生机衰弱,呼吸越来越小,但整个人身上并没有其他不妥的地方。 “只是单纯病倒了吗?”沉吟中,邱少鹄也毫不迟疑,立刻背起风万骤,飞也似的离开了坟地,跑到城内带他求医。 邱少鹄也不清楚京城内具体布局,哪里有医馆更是一无所知,也只能碰运气在城内四处寻找。 此时刚过寅时四刻,街边上大部分门户都没开张,即便有几家医馆,也紧闭大门,让邱少鹄暗暗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眼看着前面一家大医馆,门口飘扬着幡旗,即便这么早,也已经开门收治病人。 匾额上,写着“申氏医馆”四个大字。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七:风云际会 珽邰申氏,悬壶济世。这家医馆,早在潮门邱少鹄就与之有了无数交集。没想到,来了康京,还能再次遇到。 邱少鹄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背着风万骤直接推门而入。 到了前堂,就看到一副奇特的场景。 一个阔老爷躺在一个担架上,被一群人抬进这里放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眼看一副要死的样子。一个少女正蹲在地上,把着阔老爷的手腕像是在给他把脉,又一副嫌弃的样子。少女皮肤黝黑,脸上长着雀斑,一副高高壮壮的样子,其貌不扬,和乡下村姑别无二致。 还有一个青年男子坐在不远的椅子上慢悠悠地品茶,男子倒是白净许多,但白的有些苍白、也太瘦弱了一些。而尤为引人注意的,是这个男子年纪轻轻,头发却是半黑半白,枯槁的发梢,更显憔悴。 但他的气色却很好,悠然喝茶的样子,也让人看不出,他是不是有什么疾病。 阔老爷的家人围在一边,夫人颇为交集,不断看着青年男子,道:“大夫,他到底有没有事?”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没有放在那个黑皮少女身上,好像真正看病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男子。 青年“呵呵”一笑,放下了茶碗,慢条斯理说:“人体之病,在乎九虫。身外有微虫千万,细如菜子,令皮肤瘙痒,为人大风疮,并恶疮、癣瘑、痔漏、阴蛆、湿痒,能食人牙齿,蚛落无故血出,恶臰冲人,皆虫之所为也。” “九虫之一,名为鬲虫,令人六识昏迷,少语多睡。睡后梦游,他邑登山,峻岭连绵,坠落。此是阴气荡动,阳气全输。艳媚牵情,灵根斩伐,皆为色欲所伤,脱失精气,形转伤残……” “完了……完了……”阔老爷没等青年说完,已经哭丧了脸,“按照大夫这说法,我怕是得了不治之症了……” “不!老爷!”夫人已经泣不成声,趴在了老爷身上,“老爷,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夫人,别哭,没事,人早晚都得死。我死前最后的日子天天享福,也是值了。我告诉你啊,这么多年我攒下的家产,它们都藏在哪了。你可千万守好,绝对……绝对不能被我那几个贪心的兄弟给霸占了啊!”阔老爷语气颤抖,已经在交代后事。 “哈哈,”青年忽然笑了出来,微笑着说:“这位老爷,你放心,你得的不是那种病。” “什么?不是?”老爷躺在地上,有点不敢相信。 “是啊,我那只是随口说说,其实不是。再说,哪有要死的人还这么中气十足的。” 青年话音刚落,少女已经起身,像是号完了脉,走到他的身边看了他一眼。青年心领神会,于是接着对阔老爷说:“老爷你只是安逸日子过的太久了,有少动多食,郁结之气挤压在腹部,才会全身无力。这样,我开张方子,夫人直接去柜台抓药,按照方子上写的,吃几天就好了。”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了!”夫人这边千恩万谢,等青年写好了药房,立刻拿着它带着自己的丫鬟去抓药。 “还有你们,也别闲着。”青年看着抬着阔老爷过来的佣人道:“病人现在身子虚弱,受不了风寒阴气,你们几个人阳气不够,现在都给出出去跑几圈,发发汗,等身上阳气够了,再回来抬你家主子回去。”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阔老爷见自己几个手下有些迟疑,立刻催促道。那几个人马上争先恐后往外跑,恨不能再多长出几条腿。 这下子,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阔老爷躺在担架上正要松口气,冷不防青年仍旧坐在原地,对他笑着说:“这位老爷,以后到了晚上,可要量力而行啊。” 阔老爷的脸随之僵住,“我不明白……” “行了,病人对医生就别隐瞒了,我特意支开了别人,就是在给你留面子。”青年摇头,继续品茶道:“阳气全输,艳媚牵情,脱失精气,皆为色欲所伤。作祟的虽然是虫,但引来虫的,可是人的色心啊。因色致病,可是大大不该。” “你怎么……”阔老爷当真惊骇莫名,的确,昨天晚上他推脱去见朋友瞒着自己夫人离家,实际上是去勾栏青楼寻欢,热切之下,以至纵欲过度,今早起床后就全身瘫软,不得已来看医生。这等事情,他自然无颜告诉自己夫人和家人,却没想被这青年三言两语,都说了出来。 青年摸了摸鼻子,道:“说来惭愧,除了我这助手给你号脉发现的异样,另一个原因就是从老爷您身上,我闻到了一点奇特的香味。前几日‘醉仙楼’的一些姑娘妇人家的病犯了,请了我前去诊治,闻到的味道和这个别无二致。不过那些姑娘,即便只是看病,她们也忍不住对在下卿卿我我,可当真热情,我倒是能理解老爷您为何……” “先生!”眼看自家先生越说越没个正行,那黑皮少女不满道。 “呵,不说了,说远了,”青年把话题拉了回来,对阔老爷继续说:“你这病,倒也好治,等尊夫人回来,那一包药里别的都可以不管,只管拿出来熟地黄,煎水服用,连续数日,必然弥补亏损。期间不得行房、不得思淫,否则的话,下一次老爷您来,恐怕就不是送到我这里了。” “我听,我听,我一定按照您的吩咐做!谢谢大夫了。”阔老爷千恩万谢。 这会功夫,夫人已经取药回来,几个佣人也喘着粗气跑步回来了。一群人围着阔老爷,又是喧闹着离开。 眼看他们离开的背影,青年摇了摇头,继续喝茶一边说:“因邪生毒,毒而致病,可惜人心邪不改,纵然有万般丹药,也难治其根本啊。”像是无限感慨。 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邱少鹄才走过来,对着青年说:“麻烦您……” “惊厥之病,无伤大雅,取一些牛黄泡酒,以药酒灌入,静养几日即可,没什么要紧的。” 青年头也不抬道。 “可是你还……”邱少鹄没想到对方只是看了一眼,就给出了诊治方案,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医者,望闻问切,望是第一,”青年笑了笑,说:“而且我看这老者衣衫褴褛,想必过得拮据。若是想让他好的快些,建议找个安静的点的地方让他修养。至于你吗,” 青年上下审视了邱少鹄一遍,特意在他脸上多看了看,才说:“建议多吃点黄芪,泄泄肝火。人啊,不要一天总那么苦大仇深。” 邱少鹄面色微变。 “卫先生,我家主人请你,去给老太爷看病。还是老毛病,您知道的。”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来了一个随从,身穿青袍,足蹬黑靴,仪态上佳,不卑不亢。显然是达官贵人家的佣人,才能培养出这种气度。 “果然,又来了,小芙,跟我一起去。我们去给老太爷瞧瞧。”青年人一边从一旁拿出一根拐棍,一边被黑皮少女扶着,跟着随从往外走。看样子,这个青年虽然医术高超,但自己也真的有病,始终要人陪同。 邱少鹄此时暗暗头疼,要说给风万骤买药、煎药,倒是不难,难的是之后还要找个僻静之地修养。他自己在坟地的家就别想了,阴气森森,根本就不是适合助人的地方。但近几日客栈也十分紧张,赶考士子甚多,所有的空房基本都被他们包圆了。剩下的合适的地方…… “我要的丹参清心丸,做好了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在医馆药堂传来。 “来了,来了,客官好了,这就给你。”药柜之后,一个小厮慌张把一个包袱要递了过去。之所以慌张,因为站在他的位置,根本没看到对面的人。 药柜修的很高,几乎快赶上一些当铺的柜台,来人又特别矮小,伸出手也差点够不到,还是要踮起脚才行。 少年接过药,松了口气,转头才看到邱少鹄。 “是你?” “居然是你?” 双方皆有些诧异,邱少鹄也没想到,在这里,又碰到了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那个轻视当朝太师、唯独青睐时忆的奇特士子。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八:意料之外 “随便坐吧,”少年士子对邱少鹄道:“把他放在床上就好。” 此时邱少鹄在这个少年的家中,南街中一处狭小房屋,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少年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似乎喜欢整洁,到处都清理的一尘不染。 “想不到,你是本地人。”邱少鹄放下风万骤躺平后,坐在一旁说:“不知你的父母……” “过世多年了,”少年平淡地说:“我自己一个人,也尽量不去想他们。” “那你很坚强,”邱少鹄似乎感慨着什么,“故地、故屋,处处都是故人的痕迹,很难不去想他们。” “居于京城,繁华之地能有一片安身之所,已经足够满足了,不是吗?”少年一边说着,递给了旁边一盘炉果给邱少鹄,道:“你吃吗?” 邱少鹄不答,看到少年主动拿起一块炉果,掰开一点吃下后,他才跟着拿起了另一块。虽然破军星宿的权能让他百毒不侵,但有些事情还是稳妥为好。 点心入口,里面只有一点点盐和糖,清淡的口味很符合他的喜好。唯一的问题就是,整个吃起来又硬又糊,火候大了太多。 “不太好吃,”邱少鹄直白道,“没有我母亲当初做得好。” “你也是京城人士,”少年忽然道:“除了京城,我还没见过其他地方的人,吃这种点心会掰开一小块一小块地吃。” 这种吃法,的确是康京周边才有的习惯。京城内达官显贵平日风雅,吃点心时也要先用手捏碎成小块,一口一个,配上茶汤等饮品,才是不失气度。京城人也跟着有样学样,即便没有茶点相配,吃点心时也要如法炮制。 邱少鹄不料这么容易就被这少年看出自己的秘密,说:“算是吧。” “那你是很久没回来了么?”少年道:“为何感觉,对于京城,你处处都很陌生?” 沉默片刻,邱少鹄才继续道:“人都有自己的一些故事,像是为何你不告诉我,你的父母又是因何去世?为什么你才十三岁,年纪轻轻,也就要去考试?”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了?”少年道。邱少鹄这么说就是完全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以十三岁年纪参加会试的士子,今年仅仅有一个人。 “‘安瑾’两个字,已经写在你自己的书上了,一眼就看到了。”邱少鹄指着一旁桌子上放着的书,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 安瑾的书案,和一般的士子无异,整齐摆放着各种书。 “十三岁参加会试,若你当初是举人头名,也已经破了时忆的记录了吧。我却没想到,你这个年纪,居然也会崇拜时忆的事情。时忆是五年前风头大盛的吧,那时你才八岁,也会对他的事情有印象?” 邱少鹄道。 “当时不清楚,后来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讲的。”安瑾淡然说:“单单时忆在立冬之时,为了达成约定按时还他借来的书,大雪夜在别人门外一动不动等了一晚,任凭雪花将他埋没如一座冰雕。仅仅如此,已然超过了点梅学派的‘修身立德’,也不需要像茫山学派那般追忆先圣。以身作则、知行合一,他自己,就已经和圣人无异了。” “这般话,你自己平时说说就好,真到了几日后会试时,也就别写出来了。”邱少鹄道:“当朝太师,一定不会喜欢。” “当朝太师,学识上毋庸置疑,但手段,未免太霸道了些。”安瑾道:“我不喜欢这样。” 邱少鹄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太师段后兴,如果手段不强硬,恐怕他就不会有“倾天学士”这种称呼了。 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号为“倾天”,谁心里都觉得这对于“天子”的皇上是不敬,但也没谁提出质疑,就可见一斑。 二人彼此无话,安瑾照例收拾自己的书案,邱少鹄则坐在一旁,等着服完药的风万骤醒过来。 目光无意触及安瑾那一边,邱少鹄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的,眉头渐渐皱起。 安瑾的毛笔,是放在一旁的笔枕上,而没有挂在笔架。 只有会刚刚写完字后,才会随手把蘸着墨的毛笔放在笔枕上,方便随时再拿起来用。而如果不会再用毛笔,则会把笔重新洗干净,再挂在笔架上。 可是这根毛笔,却是洗干净的,端端正正放在笔枕上,根本没有用过的样子。 一旁的笔架,也和带着墨汁的砚台一起,太过靠近桌角了,似乎完全不担心可能会把它们不小心碰倒在地上。 这就像是,有外人曾经闯入安瑾的家里,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笔架,他的毛笔掉在地上,随后又赶快把它捡起来却错放在了笔枕上而没有放回原位。 果然,安瑾收拾书案时,忽然一停顿,说:“我丢东西了。” 语气中,带着一分焦急。 …… “你其实,不用一并跟来的。”邱少鹄站在一边街角,对身旁的安瑾说。 “我必须来,”少年稚嫩的声音显得很决绝,“他们偷走的,对我很重要。” 邱少鹄倒是没什么表示,看着街角另一边,那一座目标的建筑。 那是一座制墨工坊,此时正当晌午,却不知为何大门紧闭,显得一派神秘。 运用星图,邱少鹄轻而易举追踪到了小偷的踪迹,中途又去问了黄跃等一众乞儿,对于城内一切风吹草动最敏感的他们,很快也告诉邱少鹄,近来这个制墨厂的人都深居简出,显得十分可疑。 唯一让邱少鹄有些意外的,就是安瑾无论如何都要亲自跟来。 或许,他也能理解这种感觉。对于任何一个士子,如果是自己记录的手记被偷走,谁都会很焦急。 那不仅仅是他们荣登榜首的底气,也是他们一步步寒窗苦读的见证。 “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没有我的招呼,先别跟着过来。”为了稳妥,邱少鹄安排安瑾道:“如果里面只是几个小蟊贼,直接就能收拾了,如果……” 邱少鹄可不觉得仅仅是几个毛贼这么简单。一般的小贼,偷士子的书干什么?而且还藏在这么大的一个工坊里。 自从来到康京,邱少鹄只感觉自己遇到的怪事就太多了。 所以先让安瑾留在外面,反而对他安全一些。毕竟现在光天化日,也没人敢对大街上一个士子出手。 “如果只是几个小贼,你就能手拿把掐?”安瑾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而且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我们不先去报官?” “因为当你真的金榜题名、进入官场之后,才知道不和官府打交道,也是一种交道。”邱少鹄也没多解释什么,直接戴上了锁盔笠遮住面容,从侧面围墙,翻到了工坊里面。 一进入其中,澄黄的颜色出现在邱少鹄的眼底,贪狼之眼的权能运转到极致,不敢放松。既然安瑾帮他安顿好了风万骤,他也要帮对方找回来丢的东西才行。 整个工坊里,空无一人,昏暗之中,也没有开灯。墙壁狭小的窗户透过的细微光线,也无法照亮尺寸之外的区域。 不过无人,并不代表工坊的工作停了下来。在邱少鹄的身旁,就看到一整条轨道机械,在机关的作用下,不断往前输送着原料。轨道尽头,放着一个个木桶,将不同的原料分类收集。木桶下炉火旺盛,将制墨原料加热后,紧跟着通过机括输送向下一个环节,依次类推,直到最后纯黑的墨被制出,不需要一个人来操作,都可自动完成。 邱少鹄看四周无人,也就放松了一些。他伸出手,检查了一下这种制墨的原料。乳白的液体盛放在桶里,和一般的松香差别很大。 “是生漆?”邱少鹄闻到了这股味道,猜出了这是什么。 从漆树上采得的生漆,是制作漆器上好的原料,初次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用途,当然也可以用来制墨。漆墨不仅色泽沉稳,而且防虫,比一般的松香墨要好许多,价格也是格外昂贵。 更不用说,漆树本身就极为稀少,一日所能采摘的漆就更为珍贵,常人没有渠道,根本也无法接触到一星半点。 这么来看,这座磨坊,背后的主人也不简单啊。 不知道京城里哪位显贵,才建得起这完全用机关驱动、不用人力的磨坊。 “呼!”周遭一座炉火,忽然旺盛地燃烧,随后又逐渐减小。邱少鹄看到,是那座制墨炉子的燃料耗尽,管道立刻补充了燃料过来,重新打火,点燃了火炉。 火焰舞动,赤红跳跃不止。火焰遮盖之后,邱少鹄立刻看到,在另外一条输送的轨道上,有一堆杂物,在随着机关的运动,慢慢输送到前面炉子中。 而那堆东西,里面充斥着各种书目、毛笔、试卷等等和士子相关的东西。 邱少鹄暗自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要烧掉它们。但想着安瑾的笔记可能也就在里面,当下也不敢耽搁,立刻从各种机械中绕过,直接来到了那条轨道旁。 在被输送的那群杂物之中,他果然再次看到了一个本子,正面写着“安瑾”的名字。 然而在他就要将其拿回来时,另一件事情,却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以至于他耽搁了一下。 仅仅这一个耽搁,导致安瑾的笔记,彻底掉入火海之中。 邱少鹄一惊,马上冲到炉子前面,将那个本子硬是从火炉里捞了出来,但他还是慢了一步,整个笔记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邱少鹄暗自惭愧,但又想到了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于是往回走了两步,重新检查地面。 在地上,一块灰烬并不显眼,仔细观察,就能看到,这块土的痕迹和别的土壤很不一样。白、灰、黑三色交加,像是被人特意混合在一起的。 “三色土,这是墓地里常用来防水的,即便路过墓地也不可能会粘在脚底,除非是把墓穴整个挖开!” 邱少鹄暗自诧异,又有些庆幸。 想不到在墓地中没查清楚的事,居然不经意间,从这里又发现了。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一十九:人心古怪 “找到你的笔记了,抱歉,已经被烧了一部分。” 到了外面,邱少鹄将笔记交还给了安瑾,带这些歉意说。 安瑾接过了烧焦的本子,一言不发,或许是觉得难过。 邱少鹄想着安慰一下对方,于是道:“书本不过记录言语之物,言语因智所生,学识所在,书即不朽。你也……不要太挂怀。” “智慧因心而生,心既跳动,智慧不灭。明心学的观点,对吗?”安瑾忽然道,“我看过这句话。不过有时我在想,既然明心学强调‘智慧不因外在,全然天成,有德者可寻之’,但这句话本来就是明心学用来告知弟子遵循的准则,坚信智慧来源于自身的明心学,又该不该听这句话呢?” “你要是这般说,那就是无休止的循环,没完没了。但,这可不是明心学的本意。顺心而行,心既然向往,就听信本心去做,这才是明心学要强调的,去做自己认为对的就足够。”邱少鹄微微笑了下,说:“如果风万骤在你家醒过来,让他回去就好。我现在有别的事情,要暂时离开。” 说完,没等安瑾回复,邱少鹄就离开了这里。 眼下调查坟墓的那件事,才更为紧要。 看着邱少鹄消失离开,安瑾也没说什么。他只是翻开了已经烧剩一半的笔记,看着上面的残卷,一页页翻阅。 上面的字体,工工整整,算不上十分文雅,但苍劲有力。就像写字的人从未刻意联系过书法,但力求字迹清晰,能给人看懂一样。 而在书的最后一页,则写着“时忆”两个字。 这根本就不是安瑾的笔记,而是收集而来的,源自时忆的记录。 少年的眼神,如雨滴打落在水面,泛起无数涟漪,让人看不懂。 …… 从墨坊离开,邱少鹄开始调查墨坊背后的主人又是谁。 京城之内商铺林立,每一家背后的关系千丝万缕,这又给邱少鹄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 邱少鹄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根基,想要查这种事自然千难万难。 所幸黄跃那群手下也颇为机灵,通过这一条线,不过到了当晚,就查清了其中的门路,由黄跃带领,邱少鹄直奔康京东郊而去。 “这里倒颇为荒凉,不像京城应有的气概。”邱少鹄看了身边带路的黄跃一眼,道。 此地越是向前,周遭越是破败,与公墓附近的疏于打理不同,千奇百怪的树木枝杈,完全是一种人迹罕至的荒凉。眼前暗色下巍峨的巨影,夜风呼啸中卷起阵阵尘埃,带着枭阴森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压抑。 一般人也难以想到,在京城之中,居然就会有一座完整的山横亘在这里,隔断了南北的视线。 “有繁华,不就同样有贫困,这才是世间的真相么?就像是京城里住满了达官显贵,也还是有向我这样的人栖身于角落。”黄跃淡淡一笑,眼角却满是阴鹜。 “可你也还是选择来到这里,不是吗?”邱少鹄说。 “这里就是昊山了,传闻昭国开国皇帝曾在此处祭天,能聆听到昊天之音,故而得名。”黄跃明显不想再纠结这件事,继续道:“我的人查到,和那个墨坊有关的线索,就在这里。” “藏在京城的山里?”邱少鹄反问了一句,“对方既然把墨坊开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就是想‘大隐于市’,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来‘小隐于野’?” “你们读书人话多,懂得这么多道道,我可就不明白了,总之那些人就在里面,要不你自己去看?”黄跃耸了耸肩,继续道。 邱少鹄一笑,也没继续追问。 二人一前一后,顺着山脚走去,不多时,果然看到一条小路,矮草遍地,曲径通幽,显然是被人长久走过踩出来的。并肩而行,路线曲曲折折,沿着它走到了山的深处,四周愈发阴森且隐秘。 到了最后,一个若隐若现的山洞,出现在二人眼中。 那个山洞里,没有一点亮光,不知有什么藏在里面。 “也许,有人就在那里面吧。”黄跃指着那里,就要往前走。 “等一下,”邱少鹄忽然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这条路,能容纳下我们两个人呢。” “你在说什么?”黄跃不理解。 “我是说,你难道没发现,整条小路我们走过来,似乎显得太宽敞了些,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都绰绰有余,”邱少鹄直接道:“深山小路,按理来说应该极为隐秘,但这条路却如此宽,证明平时有很多人在这里经过。” “也许,他们有很多人吧。”黄跃道。 “还不仅如此,四周都杂草丛生,唯独山洞口那里格外平坦,这不可能是人踩出来的,一定是特意被人清理出来;地面还有拖行的痕迹,证明就在不久前那里还摆着各种东西,却临时被人伴奏;洞口有些烧剩下的灰烬,则证明平时在里面的人会引火照明,可此时里面却黑漆漆的。” 邱少鹄似笑非笑,道:“还有你刚才的表现,一看到那个洞口,就迫不及待想往前走,根本没有犹豫,哪里有你平时那么谨慎狡猾的样子。之前你带路的脚步顺畅,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已经走习惯了这里,对于里面有什么再清楚不过!” 黄跃冷汗渗出,紧跟着就感觉肩膀剧痛,琵琶骨甚至都要裂开了,一时龇牙咧嘴地喊出了声。 邱少鹄冷道:“这里根本就是你们这些乞儿平时藏身、居住的地方!说,到底是谁勾连了你们要在这里害我!” 从靠近这里的一刻,邱少鹄就感觉不对,但还是无法确定。直到一路上的蛛丝马迹,才让他最终肯定,黄跃这个曾经受过自己恩惠的人,最终还是背叛了自己。 如何不让他盛怒。 “砰!”草丛之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继而轰鸣不断。之前藏在那里的乞儿,纷纷匆忙冲出,举起虎头快枪朝着邱少鹄不断发射。 虽然黄跃没给他们发约定的暗号,但这些乞儿平日聚集为生,最是讲义气,一听到首领的惨叫,也就慌不忙冲出要来抢人,一点也不管是不是坏了计划、和这快枪开火会不会伤到黄跃。 漫天飞舞的火星,如萤火虫一般,朝着邱少鹄迅疾而来。 邱少鹄直接抖开了衣服,狼皮大氅被他穿在外面,背对火星,刀枪不入的杰世狼皮纷纷挡下了那些。这些乞儿们的快枪虽然是军械,但显然弹丸这类消耗品他们就难以搞到了,发射出来的都是铁砂,威力着实要小了许多。 同时,他还把黄跃护在身后,不是顾及对方的性命,而是怕这叛徒真的死了,自己少一个人质在手,总能让对方投鼠忌器。 烟尘沉落,眼看那些乞儿们纷纷拿着长枪,已然张牙舞爪冲了过来,邱少鹄眼色发寒,衣内乌丸短刀抽出,这可不比之前只是逗逗他们的心态,眼下他可是准备和这群乞儿玩真的了。 “快……走……”黄跃望着自己的小弟,咧嘴中想要出言提醒,他可知道眼前这位主起了杀心是有多六亲不认,但刚要出声,邱少鹄就再次用力,疼得他硬是把接下来的话都憋了回去。 未及转念,邱少鹄忽然感觉一股大力从自己左侧涌来,左手抓着的黄跃不知从哪生出来的一股气力,硬生生拽着他,朝着另一边冲去。 低头见到,一股黑气沿着黄跃的身体,顺着对方的肩膀,不断朝着自己这边蔓延,邱少鹄抓着他的手的指尖也已经隐隐变成黑色,躁动的漆黑,像是无数虫子一般,顺着手指开始朝自己的身体内部不断潜入。 邱少鹄想要松手离开这个祸端,奈何一下居然纹丝不动,黄跃的身体如同一个漩涡,牢牢吸住自己的掌心,当真是分毫也无法离开。 邱少鹄心中发狠,右手短刀挥出,直接砍断了黄跃的胳膊,以此脱身。左手劲力骤然用到空处,整个人身不由己向后跃去。 黄跃惨叫一声,握住断臂倒地不起。邱少鹄一边运用周身真气抵抗着那股黑气入体,一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骤然冲到自己眼前,三拳两脚,自己周身就被围绕在劲风之内。 邱少鹄正要设法拆招,只听得“咔嚓”几声,对面整个人影突然就在自己眼前炸开。四分五裂的躯体,每一块却似乎都有生命一般,一条胳膊、一只脚都能单独行动,围绕着邱少鹄不断攻击。看到眼前这种景象几乎都让人来不及惊恐,诡异的招式,脱离了躯体的束缚每一下都打在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地方,让人防不胜防。 邱少鹄快刀如风,护住了自己周身,水泼不进。寒光锋刃涌现,一节节肢体都被他纷纷砍断,然而碎裂的每一部分,又飞快重聚成另一团血肉,再度向他攻击过来。 此刻那些乞儿,也一并冲了上来。虽然眼看漫天肢体乱飞足够震撼,但他们平时在城内阴暗之处厮混,什么稀奇古怪的都见过,在短时间愣神后就再度回过神来,一并参与了对邱少鹄的围攻。 “叮铃铃……”一阵铃铛的声音,摇曳心神,让在场的空气都随之呆滞。继而,那些靠近的乞儿宛如看到了平生最为可怕的景象,纷纷哀嚎大叫。 即便那些漫天飞舞的残破肢体,此时一块块碎肉也呆滞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丧心铃响,给邱少鹄争取来了宝贵的时机,赤阳符一张张扔出,灼烈的气息浸染了大地,猛火如同浇油一般,乘风骤然而起,将那些残破肢体一一吞没。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昊山之底 烈火炙烤,“滋滋”的声音不绝于耳,对面也是发出了惨痛的哀嚎。 分散的肢体越多,越是出人意料,但相应的躯体也就更为细碎、就越难承受大的打击。邱少鹄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落入下风,之后想好了破局之策。 但刚刚解决完眼前的危机,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另一道身影忽然从那洞中窜出,上下在空中起伏不定,如同猿猴一般灵活。靠近邱少鹄后,身影也矮小如同一只猴子,在他的周身上下跳动。 但这可不仅仅是一只猴子跳跃,每一拳一脚,都趁着邱少鹄周身防护的间隙,打在了最要命的位置上。胸口、后背、腰侧……邱少鹄结结实实挨了不止一下,如果不是自己外有大氅内有鱼鳞甲,恐怕已经被这股怪力震倒在地。 邱少鹄看准那道灵活的影子,又是一刀砍出,不料那个矮小如猿猴的身影反而正面迎上,一手伸出死死抓住了邱少鹄的刀锋,任凭手上被利刃切割的鲜血如注,另一只手朝着邱少鹄当头拍来。 对方早就看出,邱少鹄的左手被毒素所困扰,这么久以来一直在运转元气抵抗,一时根本抽不出手来应对。 却没想到邱少鹄却真的举起了左手,带着涌动的元气,和对方掌掌相抗。 初时邱少鹄的功力不如对方深厚,一时间落入下风。但随着时间推移,氐宿“才思泉涌”的权能发动,源源不断的元气汇聚在他的周身,不断冲击着对方的经脉。此消彼长之下,最终澎湃的元气如同水坝之上倾泻而出的洪水,尽数冲击到了对方体内。 “咔咔咔咔……”五脏六腑被邱少鹄震得移位,夹杂着骨骼断裂的声音。那猿猴般的身影最终周身鲜血倒飞出去,直接不省人事。 而邱少鹄的手上也是充斥着一团黑气,似乎随着这一下的分心,毒素尽数沿着他的脉络流入体内。 “他中毒了,快一起上!”从丧心铃的声音中恢复出来的乞儿们这时也看出来了,纷纷再次一拥而上。 “哼!”邱少鹄露出了些不屑的表情,左手随意一扬,那团黑气即刻如雨点般洒出,直接笼罩了他们全部。 乞儿们只吸入了一点,立刻惊叫声不停,黑色的气息瞬息充斥着他们体内每一个角落,血管暴起,里面流动的血液也变成了漆黑。死亡的恐惧蔓延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他们叫嚷、哭喊,但终究一个个无声倒地,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毒居然这么烈?”邱少鹄也有些意外。“破军”星宿的权能让他百毒不侵,也着实费了些心思才将这些毒都逼出体外。 “你……”断臂的黄跃眼看着自己的同伴都因邱少鹄而死,一时躺在地上也是怒火喷张,瞪着邱少鹄的双眼几乎要布满血丝。 邱少鹄无感地看了一眼他,即便再机灵、能当上乞丐头,到底也还只是个瘪三,欺软怕硬又贪生怕死,根本没有杀人前自己也会被反杀的觉悟。 还没等他想太多,忽然就看到从山洞之中接二连三窜出一连串的影子,似乎都是原本打算在山洞之中埋伏他的,此时听到外面传来了别的声音,也就纷纷从里面冲出。 邱少鹄没想到这些人如此麻烦,眉头一皱,就要退走。 刚刚想着朝后面迈出一步,邱少鹄僵在了原地,如芒在背,再也不敢随便移动。 他隐约能察觉到,一个高手,此时就在他的身后,遥遥锁定住了他。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黄跃到底有什么门路,才能说动这种人也一起对付自己。 但能感觉到,对方绝对比自己要强。 按照他八重境的修为,正常是感觉不到那个人的,但在雪山中磨练出的敏锐感官却帮了自己。 隐藏的人从一开始没有贸然出手,就是因为自己之前应付的游刃有余,对方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眼下如果自己退后半步,恐怕立刻就会给对方机会。到时候前后夹击,自己就真的疲于奔命。 一切迟疑不过须臾,那群人已经冲到了自己眼前。 伴随着他们的身影,阴冷的气息弥漫开来,几乎容不得他再做计较。 不假思索地,邱少鹄朝着眼前的人正面冲去,左手上那把从任川宁拿来的雁翅刀从背后的箱子中抽出,锋利的大刀,如满月般熠熠闪光。 以硬碰硬,一切发生的如此理所应当,以至于这些人似乎没有多想,邱少鹄原本的背上,有那个箱子吗? 似乎还有人注意到了这点不对劲的地方。 一并注意到的,是从邱少鹄背后箱子的不起眼地方,一道细微的光点,闪现而过。 伴随的,却是万丈飓风。 巽风镖突如其来的出现,让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暴风之下,东倒西歪。这些人歪歪扭扭地倒地,又飞快后退,生怕邱少鹄在乘势攻击。 然而趁着这个间隙,邱少鹄却直接不管他们,身影窜入那个山洞中,消失在黑暗里。 这些人完全想不到之前困境中的邱少鹄居然直接“自投死路”,诧异中面面相觑,随后立刻再次追来。 “砰!”最前面一个人接近洞口的一刻,里面发出了震耳的响声,是之前邱少鹄拿到的那把虎头快枪,枪声响起,最前面的人呢应声而倒。 其余所有人立刻四散让开了洞口,只是在这里不断徘徊,却再也不敢深入。 邱少鹄守住洞口,无人再敢接近,一时间彼此僵持不下。 “放火,放火,你们快放火!”倒在地上的黄跃嘶吼着,像是发了疯的野兽,“我在洞口埋着一些火药,你们快放火直接炸死他!” 这些人闻言,立刻拿出一个个火把,各自取出火折子点燃,纷纷朝着邱少鹄的方向扔了过去。 邱少鹄暗叫不妙,只能离开洞口,朝着洞穴更深处而去。本来他直入洞口,就是想着以黄跃的狡猾,他们藏身的山洞必然另有出路,狡兔三窟,到时候这些人守在洞口等累了,自己再去从另一边出来,自然能甩开他们。 却没想到这些乞儿也是够狠的,居然干得出在门口埋炸药这种自断后路的事。想来是他们想着万一有一天敌人攻入了他们的藏身地,他们直接堵死所有入口,就和对方同归于尽。 在山洞中刚跑出十步之外,就听到了背后一阵爆炸的声音,紧跟着天塌地陷,上方碎石不断落下,地面都在颤抖不停,如同大地在震颤。 邱少鹄一开始有些心慌,转而开始了疑惑。 就算他们提前埋下了百万的炸药,威力也不该这么强,怎么可能整个地面都在摇晃? 不曾想正在此时,脚下立刻一空,整个人身不由己,朝着下面裂开的地缝里跌落下去。下面是被炸开的另一个洞穴,整个错综复杂,比上面原本的洞穴还要深不见底。 机关箱里飞爪弹出,死死勾住旁边的岩壁。邱少鹄整个人垂直地荡在洞穴中,听着头顶的石头不断落下,掉落到底,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 “下面有条河?”邱少鹄心中想,“有流水穿过,证明有出路。但应该不行,听那水流的声音,也太深、太急了,我根本没办法游出去。” “当……当……”另外两块石头落下,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再度引起了他的注意,“有地面?或许我能下到那里看看情况。” 一边这么想着,邱少鹄控制着机关箱,不断把自己往下送。琥珀色的瞳孔朝着下面扫视,贪狼之眼在黑暗中也亮如白昼,一切历历在目。 很快,他就看到下面不远的地方,果然还有着另一个洞口,地下暗河的流水湍急从它的前面流过,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直接落在了这个洞口里,邱少鹄察觉到这个洞口并不是天然形成的,棱角分明的边缘,还留下了明显开凿过的痕迹,甚至每隔几步,就留有精心雕刻过的浮雕,云纹即便经过了岁月的侵蚀,仍旧清晰可辨。 “有人花费大力气开凿出的洞穴,为了什么?肯定不是那群乞儿们干的。”邱少鹄沉思,“这么一看,之前那个山洞,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可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凿出这么多的山洞?难道这一整座山,都被挖空了?” 就在邱少鹄沉思间,另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雕刻中的云纹里,还有着另一种奇特的装饰。 一个个错中复杂的点组成的轨迹,看起来就像是,星宿? …… 安瑾回到家中,刚刚把手中烧焦的笔记放回桌面,注意到另一件事。 原本躺在床上的风万骤,不见了踪影。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一:沉静之地 “这些壁画都比较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古老,至少不会超过昭国立国的年代。”邱少鹄看着岩壁的绘图,沉思不已。 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不知走了多久。开凿出的洞穴地势平整,还码着青石砖,如同官道一般整齐。路上中间是用大块的砖石铺就,层层严密,两边则用鹅卵石填充剩下的空隙,变成了左右两条小路,主道、副道泾渭分明,如果不说这是深山内的一个洞穴,说这是大户人家的花园小路,恐怕也不足为过。 单单如此,还不足为奇。更让人惊讶的,是在岩壁左右,都雕琢出一幅幅精美的石壁画,流畅的线条如游龙走势,堆叠的云朵似燕雀翻飞,边缘都被特意用磨石打磨干净,轮廓像画家的笔一呵而就,整体宛如纯粹浑然天成。 开凿出这样的洞窟,需要的人力物力何止以千万计数,不知是何人当初居然在京城群山内留下了这样的遗迹。如此巧夺天工,若示之于外界,恐怕足够引起一片哗然了。 最让邱少鹄在意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壁画上不仅有雕刻,还有各类色彩描摹。黛蓝的色彩象征夜空,被描绘在山洞穹顶,幽邃中还用砗磲的纯白绘制出一个个耀眼的夺目光点,作为一颗颗星宿的替代。然而这些星辰,却大半隐匿于云纹所代表的云朵之后,难以看清。 正是通过绘制这些星空的颜料,邱少鹄才判断这些壁画雕琢的时间不会太久,否则上面的颜色早就褪尽了。但上面所描绘的星空,是否还藏着某种秘密? 联想起无忘岛上关于“星空是禁忌”的告诫,以及自己星图的残缺、还有现在的星图却和它格格不入,或许在这里有一些别的发现。 带着这样的想法,邱少鹄就顺着路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期间脚下的道路越发宽阔,而两旁的壁画也开始有所变化,除了那些云纹作为装饰,还雕刻出了一些神兵利刃。气势威严,如同真的凶刃被直接镶嵌在了墙上,让人目不敢直视。 越往前走,这些壁画也就愈发复杂,在兵刃之后,就是百兽、长灯、花卉、果树……一点一点,如同云纹只是从天界的接引之物,引人踏上凡尘之途,回归大千的万紫千红。 “在这些石壁上,还有着长明灯的痕迹,”邱少鹄在想:“证明这些路造好之后,就是为了给人走得,但之后却许久没人来过了。” 但不知不觉,邱少鹄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因为眼前,出现了多条岔路。 每一条路中都是错综复杂,幽深处不知道又分出了多少条岔路,不知道到底还能通往何方。 更关键的,邱少鹄在前面的岔路口处见到了一块石头。 突兀的巨石,就摆在道路正中央,与周遭精心雕琢的地面和岩壁如此格格不入,倒像是仙鹤群中不知怎么跑进来一只短腿鸭子。 “这块石头?”邱少鹄看得出,这明显是有人特意搬过来的,但到底是做什么的? 难不成,修好这条路之后,为了防止跑马,还特意在这里搬了块拒马石? 带着这种心思,邱少鹄直接拿出了星图,用璀璨星光,试图重现当初这块石头的经过。 随后他就看到,曾经的场景之中,同样幽深的道路,一个人不知从何处寻找到了这块石头,然后搬到这里,放下,自己则坐在石头上,一手拿笔一手拿纸,开始对着棚顶的星空壁画不断描摹。 这块石头是后来搬过来的,在自己之前还有别人来过这里! 邱少鹄暗自吃惊,想要再看一看这个人到底在做什么、又是从何处走进来的。 星图的图像再度变化,回归到了一开始对方出现的时候,展现出他是从最左面的那条岔路,直接走过来的。 星图现在不只局限于单独的视角,而是能从更全面的图像,看到原本周边所看不到的事情。 沿着当初对方行走过的道路,邱少鹄一路向前,星图中不断闪现出曾经对方出现在这里的景象,好比一场跨越了时间的追逐,一直走到彼此希冀的终点。 但自始至终,邱少鹄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无论哪一处图像,自始至终对方要么低头、要么背对着自己,就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他一般。 这也让邱少鹄十分诧异。 忽然间,图像中的那个人影,却突然回过头来,对着邱少鹄这边笑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怪异,按理来说,对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怎么可能对现在才出现的邱少鹄露出笑意。 邱少鹄可以把这个当做巧合,然而不知为何,他能敏锐的感觉到,那个笑就是对着自己的,如同横穿漫长的时光,对方也能发现自己对他的窥探,从而淡然一笑。 黑暗中,仍旧掩盖了对方的面容,只留下了那道笑意。 星图内一切景象戛然而止,如同黑暗中被掐熄的火苗,一切归于沉寂。邱少鹄吃惊之后,再度催动星图,试图重现当初的情景,却再也看不到分毫。 “对方的境界,恐怕高的匪夷所思,”邱少鹄暗自想,“传闻到达一定道境的人,冥冥之中对于涉及到自身的一些事情都能有所感知,甚至可以超脱于时间的阻隔。也许从一开始,对方在以前就感觉到了今天的我在寻找他的痕迹,于是掩盖了一些最重要的事情。” 一念及此,邱少鹄又不由得想,“这么说来,以往对于怜墨的一些想法,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能感应到我的念头?” 平时没这么想,可一旦想到,这件事还真是够细思恐极的,邱少鹄立刻断了这个念头,不敢再胡思乱想。 重新收回了注意力,邱少鹄才注意到眼前的一切,不由得有些怔住。 仍旧是黑暗的山洞,空旷之余,却几乎无边无际。不再有刚刚的逼仄,黑暗如同一种雾气,均匀地分布在每一处细小角落,让人朝着任意的方向,都看不透此间的边界。 如果说刚刚的那些在山中凿出道路可以称之为巧夺天工,眼下的庞大洞窟可就当真是惊世骇俗。几乎可以怀疑,一整座昊山都是被挖空,才能创造出如此规模空前的神迹。 “到底是谁创造了这一切?”邱少鹄好奇之中,点燃了一张烈焰符文,想要照亮周遭,让视线更清楚一些。 明耀的光华投射向四方的一刻,恍惚之中,有些夺目。 金碧辉煌的反光,如同地下天国,将一切的荣华以最为夸张的方式塞入到邱少鹄的视野。朱砂殷红的墙壁、金粉璀璨的琉璃,以及那些一幕幕栩栩如生的壁画,图中人在画中,是来往出游、把酒言欢、河边垂钓、街市喧嚣,宛如将繁闹的街景,也尽数照搬来这山洞之中,让这所有的一切,都如宫殿处于闹市,享受人间的欢愉和祝福。 然而。 “这里的风水,并不对。”邱少鹄感觉到了些许异样,“阴气为下、阳气为上,格局前有通路、后无宣泄,虽可引生机滚滚,但浊气也淤塞其中,无法排解,典型的有进无出的绝途之象。唯一的解释,就是修建这里的人,根本不在乎出去,进来之后,就打算一直在这里。” “这里根本就是一处墓地!”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二:古道 这种想法或许太过离奇,以至于一开始邱少鹄都无法确定。 但最终,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在这里修建了规模如此恢弘的陵墓? 难道…… 邱少鹄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一侧的边缘,顺着修正好的岩壁走动。 此处的壁画无论是技巧、风格与之前的那些别无二致,可以想见是出自同一批工匠的手笔。 但这里的穹顶绘制的星宿,也如之前的一样,若隐若现,根本看不清晰,对他也毫无意义。 也不知道,之前的那个人,为何要在这里摘录星宿的图像,又能通过这些模糊的图画发现什么。 不知不觉,邱少鹄就绕到了整个洞窟内宫殿的后面,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的意料。 整个洞窟内,第一次出现了壁画之外的东西,却并不算什么吉利的事情。 眼前地面上,摆满了各种骸骨,所有的遗骸铺满了整个地面。骸骨千奇百怪的状态,有的被其他骸骨压在了最底下,就像是生前发生了推搡争抢。有的骸骨彼此抱在一起,像是死前还在相互安慰。更多的骸骨则都堵在一整面墙的前面,墙上出现了无数指甲的划痕,像是他们在生前挣扎着想要从这里逃出去。 这些骸骨的衣衫破碎,但大多保持完整,还有各种工具散落在四周。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些人是突然被关在这里,然后活活被堵死的。 “让知情的工匠,一并留在墓穴内殉葬,使之不会泄露出相关的消息。这种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能发生。” 邱少鹄走到尸骸当中,见到有几具尸体一起趴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于是走了过去,将上面的尸骸推开,见到是一块石碑样的东西,上面镌刻着关于这里的一些消息。在外面,但凡是一些重要的建筑,都会留下类似的石碑,上面刻着包括工匠的姓名、修建的耗时以及经过等信息,作为事后验收的凭证。 而碑文的第一句话,就清楚雕刻着这几个字——“宏英三十年……” “‘宏英’的年号,”邱少鹄想,“果然是昭国开国君主的年号,看来这里,也是他下令修建的。” 从之前黄跃说昭国的开国国君曾于昊山处祭天,邱少鹄就猜测这里和他的关系。 配合碑文上的内容,在结合昭国立国之后的一系列历史,邱少鹄渐渐明白了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昭国开国,定都于南都康京,开国皇帝宏英大帝即在昊山祭天后,选择了这里作为历代皇陵所在,于是发动了众多工人一起,凿空山体,修建了一条条通道,沟通起了山内一座座预备修好的恢弘皇陵。 但还没等第一座陵墓修好,宏英大帝即去世,之后继位的皇子一方面派遣工匠仓促收尾修缮完毕后,就封闭了整个皇陵,使其不得走漏消息。而在之后,昭国即北上迁都到武都城,连带着宏英大帝的尸体也在北都令寻良帝安葬,至此康京内这处皇陵就此被废弃。一直到二十多年前昭国南渡,康京重新变为独一无二的都城。 但历经多年,其中的秘闻,也已经不为外人所知了。 “以万民之心,成就一己私欲,难道这就是‘天道’,这就是皇帝吗?”邱少鹄再次看到了这些事实,一时也有些感慨。 自圣皇帝鸿划分五道、并自居为天道之主,往后的天子,似乎并没有完全按照这位上古圣皇的意愿,全都能尽到自己的责任。 邱少鹄一边如此想,忽然发现,碑文到此为止,还没有完全结束。 尸骸层层堆叠的下面,还藏着一行小字,毫不起眼,就像是随手刻上去的,与上面端正的楷体并不一致。 邱少鹄本来还以为,是这些被困死在此的工匠临死前的遗书,可仔细看完,才意识到并不是。 因为这洋洋洒洒的一段话,和生死毫不相关,而是“在此观星,甚幸。” “这恐怕是以前来到这里的那个人所留,这间陵墓恐怕也是他打开的,不然工匠被封死在这里的陵墓,按理来说根本不会有出入的地方。”邱少鹄想着,这个人留在这里的记录,或许能告诉他穹顶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星辰到底画着什么。 可是继续看下去,才发现记录的内容要比他所预料的更惊奇。 “世间出于混沌,分清浊二气。清升空为天、浊气沉下为地。清中带浊,故天分日月星辰;浊中带清,故有山川走兽。故天地同根、浊清同源。则星宿走向,依照地脉变化之理,亦可彼此对应。” “过往观星之人,常注视其星宿本身变化,而忽略其对应之地脉走向。吾深入昊山之中以观其地脉,无意中到此,倒也颇为意外。一则可在山内观测地脉,二则可借助壁画之星宿。两两对照,收获颇丰。” “只是那开国之君顽固,壁画星宿依旧与帝鸿所留毫无区别,甚为遗憾。其不知周天星宿变化莫测,于今日已大不相同。曾经的星宿法则,也不复存在。但变化之详细,仅凭寻天监之观测,似乎也不得要领……” 余下的字迹再难以辨认。 “这人当真天纵之才,居然能凭借地脉的走向,推导星宿的变化。”邱少鹄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 上面说的简单,似乎不过是清浊之气彼此对照,但只有通晓奇门之术,才能知道其中的千难万难。地脉之中,各种气息交织,杂而不纯,且天地相距何止万里之遥,想要从中寻找到能和星辰对应的气息,又是谈何容易? 就好比打渔人在水中寻找鱼群的踪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是干扰,还要让人透过水波、只凭借水里的震动,就找到哪里有鱼、鱼有多少、又分别是哪几种鱼,单单这份精细的心思,就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而且,上面的文字说“圣皇时期的星宿法则今日不复存在”,又是什么意思? 寻天监明明就是观测星辰最为准确的机构,为何又要说他们“不得其要领”? “至少要找一份寻天监最新的观测记录,看看能不能和星图对应上,才知道这上面所写的到底又是何意。” 邱少鹄打定了主意。 如此一来,自己此番无意中闯入这里,也不算一无所获。 却在此时,一点微弱的色彩,突然闯入他的周遭。 蓝绿的颜色,如同鬼魅萤火,在身边上下翻飞不停,如同地狱的鬼火。 邱少鹄轻而易举地就扑灭了一种一处火焰,蓝色的鬼火却接二连三飘出,不断从一个角落中出现,最后追赶着他的踪迹。 “鬼火属阴,自然会被我的阳气吸引。但,这些鬼火,又是从何而来?”邱少鹄一边躲避着,一边在想这陵墓之中可能还藏着些别的东西。 于是他直接绕开了这些青色火焰的纠缠,直达它们的源头。 却不曾想,在陵墓的另一边缘的角落,看到了一个破开的洞口,正有许多火焰,在从中不断冒出。 “难道是当年被封在这里的工匠,有一部分人从这里逃走?”邱少鹄仔细观察后,得出了判断,“不像,这洞口没有挖掘的痕迹,更像是自然坍塌的。毕竟这陵墓在当年仓促完工后,就再也没人修缮。而且看这塌陷的痕迹,似乎就在不久之前。” 好奇心被勾起的邱少鹄,一时间也没什么犹豫,直接从这个刚好能容他通过的洞穴走出,外面是另一处洞穴,崎岖不平的道路,倒像是天然形成的溶洞,与陵墓中处处精心雕琢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处洞穴中到处都是水迹,似乎是雨天的积水全都从顶部渗透下来,处处湿滑,寸步难行。 不过简短的一段距离,邱少鹄也是费了番心思,才真的走过了这段路程。绕开一个拐角,来到了眼前稍微平坦的地方,一具具棺椁,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整齐地摆放在这里。 “这些棺椁?”邱少鹄本来还怀疑它们与那陵墓的关系,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对,这些棺椁都很新,但那个陵墓至少是百年以前了。而且,” 他仔细观察了这些棺椁的外围,从上面捻起了一些尘土,“这些尘土,分明是曾经下葬后的棺木,又被挖出来的。” 还不止于此,在这些棺木上,邱少鹄还见到了一系列的标号。但凡是贩卖棺材的铺子,为了方便运送、下葬,都会把买家的住址、以及要下葬的墓地位置,清晰地标记在棺材的一处位置,以此避免送错。 通过这些标记,邱少鹄就发现,眼前的这些数目众多的棺椁,就来自京城各个墓地,甚至一些大户人家的祖墓的都有。而最多的,还是来自于他去过的那个公墓。 “砰!”一声响动,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如鬼魂厉叫般骇人。邱少鹄看到,一个棺椁的盖子突然被从里面掀翻,一具尸体从里面缓慢起身,随后走了出来。 尸体全身完好,似乎刚刚去世没多久,但目光空洞。它完全没注意到邱少鹄,径直朝着另一边走去。 邱少鹄立刻跟着它,想要看一看它又要去哪。伴随着僵硬的脚步,尸身“吱嘎吱嘎”地前进,洞穴内的温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提升。 紧跟着邱少鹄就看到,一座燃烧着烈火的熔炉,在山洞的尽头,散发着炽烈的高温,常人只要靠近一丁点,恐怕骨头都会被烧化。 “那是……”邱少鹄眼睁睁看着,那具尸体无视了这种高温,直接走入到那熔炉之中,已经毫无感觉的躯体肉眼可见的崩解、融化,最终,只剩下一些白色的灰烬,掉落出熔炉之外。白灰已经堆积到了一起,不知是炼化了多少具尸身,才聚集了这么多。 “那是,从尸身中炼制出来的磷?”邱少鹄眼看着热气波浪扫过,一点白灰被从聚集处吹走,其中的磷在高温中变为一点点火苗,蓝色的磷火顺着气流的方向,一路向外不见了踪影。 再联想之前那些盗墓人的事、以及墓地中尸体的不翼而飞,他立刻知道了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居然有人偷尸体单纯为了炼制磷粉,可是这么多的尸体,这是要炼制多少磷出来……” “啊——”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从外面不断传来,从那些棺椁中,所有的尸骸突然全部一跃而出,朝着邱少鹄这边冲了过来。它们就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操控,一齐围攻向他。 整个山洞内,瞬息变得阴气森森。 “他们找到我了!”邱少鹄第一时间意识到,之前的那些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同时自己闯入到山洞深处,也就意味着发现了对方的秘密,他们必然不想留下活口,于是就驱动这些尸体来对付自己。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三:逢凶 从一开始进入山洞,邱少鹄就猜测整个山洞中不止有一个出入口,所以一直到废弃的皇陵之中,他随时在提防着黄跃引来的那群人会突然出现。 眼下突如其来的事情,很可能对方正从另一侧的山洞不断向着他这边赶来,而这些被驱动的尸骸,只是拖住他的第一道阻碍。 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里。 邱少鹄也不啰嗦,当下直接朝着尸群正面而去。受到他气息的牵引,那些腐朽的尸体嚎叫着朝着他加速冲来,腐烂的喉咙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嘶嘶”的响声,配合着惊人的数量,却比咆哮更为让人毛骨悚然。 “接着吧!”邱少鹄屈指一弹,一枚赤红的珠子忽然从他的手中飞出,随后自己飞快止住去势,不仅用大氅护住了自己,也拿机关箱挡在了面前。 珠子用纯铜雕刻而成,看上去和之前的雷洗珠别无二致,可此次爆裂开,却不止是电闪雷光,还有的是烈焰焚天。 “轰轰轰!!!”更为猛烈的爆鸣声在山洞中经久不息,岩壁被撕裂,头顶的碎石不断掉落,那些被操纵的尸体也是彻底尸骨无存。 邱少鹄重新炼制的一批“烈雷珠”,参照了《太阳元精经》的炼丹手法,威力更盛以往,不过须臾间就冲破了尸群的阻碍,为自己再次争取到了来之不易的机会。 趁着这个空挡,邱少鹄一个闪身,“凤泊鸾漂”的权能之下,犹如乘风而行,顺着来时的那条道路飞奔回去。 尸群走过来的那条路,应该有另一个出口,但那边恐怕也是对方封堵的方向,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重新回到一开始的路上。 邱少鹄还记得,那条路之外还有一条地下暗河,虽然不清楚那条暗河具体通往何处,但终归要比眼下坐以待毙来的好。 顺着原路而下,再次通过之前的那个洞口回到前代皇陵之中。听着后面“轰隆隆”的声音仍然不停,崩塌的洞窟将一切退路都给封死。这也是邱少鹄选择回到这里的一个原因,毕竟是匠人修建的皇陵,即便废弃了,也要比单纯的山洞结实很多。 然而就在邱少鹄刚刚站稳的那一刻,看到了眼前的情况,忽然才想起来另一件事,暗道:“糟!” 果不其然,就在他落地的同一刻,那些被闷死在陵墓之中的工匠的尸身,忽然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历经百年,他们的身体只剩下了累累白骨,所以能站起来的,只是一截腿骨、脚掌骨,而包括肋骨、脊骨、手臂骨在内,全都漂浮而起,枯槁的手爪像是钢索一般,疯狂朝着邱少鹄凌空扑了过来。 在皇陵之中,存在着更多的尸骸,可以被对方所利用,这是邱少鹄之前差点忽略的。 “以神见虚,以实破虚!”邱少鹄刹那之间,真气运转到极致,贪狼、七杀、破军三宿的权能也竭力运转,感知探出,用尽全力去找寻破局之法。即便身陷重围,也在劲力周旋。 这些工匠的尸骸原本在这里还是好好的,此时他再过来就发生了变化,这么仓促之中,对方必然不会和那些棺椁中的尸骸一样也是用符箓操纵的,其中必然有其他的缘故。 乌丸、雁翅双刀在手,雷光闪现,霹雳在黑暗的皇陵之中震慑十方,邱少鹄牢牢守住了十二宫之中代表了“生”的几个位置,始终不让自己处于险境。 黄色的眼底,如同夜色下的狼一般,倒映出一切想要看清的细节。邱少鹄旋即发现,在这些所有尸骸的身后,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白色虚影,似乎裹挟着这些尸骸,进退有据。 “皇家陵墓,一切奸邪宵小在此作祟,似乎太不应该了吧!”邱少鹄手中刀光如潮水般起伏不止,轸宿“捉刀代笔”的权能用出,周遭一切的方向须臾调转,那些白色虚影随即调转,从藏在后面出现在了邱少鹄的刀光之下。 雁翅刀光携带着亢宿“雷霆震怒”的权能,沉重的大刀以力破巧,万千虚妄尽数消解于无形。 然而再进一步,却处处受阻。 一个更为庞大的影子,随即出现在眼前。身高十丈,面若罗刹,一手拉着无数锁链,那些其他的白影都被锁链困住,连接在他的手上,最终操纵着一切。 “果然,”眼看逼出了正主,邱少鹄也是达成了目的。但那白色罗刹,手中铁链“哗哗”作响,接二连三朝着邱少鹄挥来。铁链之上,带着极为阴寒的气息,每一下抽动着空气,都伴随着如同无数怨魂嚎叫,当真是鬼哭狼嚎。邱少鹄毫不怀疑,如果是真被这铁链缠在身上,自己恐怕也会失去神志,变成受对方驱使的傀儡。 这铁链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很快邱少鹄就难以近身,甚至也无法反击。 仓促之中,他再度拿起了之前的那杆虎头快枪,快枪一次只能激发一枚弹丸,早在山洞前面开了那一枪之后邱少鹄就装填好了第二发。 “砰!”火焰四溅,弹丸直接打在了白色罗刹的身上,却像是被冰封在雪山里,片刻后动弹不得。和那白色巨影的庞大相比,微小的弹丸就像是一刻嵌入里面的灰尘一般,根本就毫不起眼。 罗刹的脸上,也隐约出现了嘲弄的表情。 只是下一刻,变故再出。 炽烈的波动从那“弹丸”中激发,旋即雷火冲天,爆炸的趋势将白色的虚影撕扯的残缺不全。从一开始邱少鹄用快枪打出的就不是普通弹丸,而是另一枚烈雷珠。那罗刹不明就里,直接吃了这个暗亏。 摆脱了对方的纠缠,邱少鹄也再不拖延,直接顺着来路飞快离开,去往那条暗河的方向。之前走过来的错综复杂的道路,路线都被他记忆在脑海深处。 想象着这里曾被当做是皇陵,假如真的送葬,在这条路上,理应是万千宫人,集体为帝王送葬。是兵勇仪仗,带着乐师演奏哀乐,人群铺满了整条道路,一派震撼中的萧索,尽显皇家威严。 而现在,除了一些鬼邪作祟,就只剩下自己在此地逃窜。 不多时,他就到了原本的出口位置,听到了耳旁湍急的流水冲刷,邱少鹄聚集了周身真气,虽然“才思泉涌”的权能能让他比正常人多在水中坚持许久,但此次谁也不知道这条暗河到底有多长,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出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邱少鹄当下没有犹豫,直接跳入暗河之中。激流裹挟着他,飞速向着下游滚落。极大的落差带来的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一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暗河之水源自深邃,终日不见日光,故而极为阴冷,即便是邱少鹄八重境的修为,此时也感觉寒冷刺骨。一个又一个漩涡冲击着他的脑海,不断摇曳着他苦苦守住的最后一丝清明。 转瞬之间,邱少鹄感觉到就像被激流裹挟着冲入到一大片湖泊之中,水势立刻减缓了下来。平静的流水,这下几乎感觉不到流动,也能让他更好地控制住自己在水中的身体。 但刺骨的冰冷,仍旧无时不刻在侵袭着他的身体,邱少鹄着急中,还是想要立刻浮上水面,去找寻一条出路。 刚刚有这个念头,邱少鹄马上感觉全身一沉,整个身体身不由己,朝着水底沉了下去。 黑暗的水下,隐约可见是几个阴影,已经拉住了他的四肢,要把他拖入到无尽深渊。 “溺伥鬼!”邱少鹄马上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传言中被淹死在水中的魂魄无法消散,只能变成鬼魂,来找一切活人索命,也要把他们都生生淹死。 邱少鹄挣扎着摆脱了这几只溺死鬼的纠缠,同时扔出了几张符文,光芒闪耀,圣光之下,阴影再也不敢靠近。 水流的趋势,忽然更为迅疾。邱少鹄隐约能察觉到,就在水中,多出了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自己这边赶来。 转过头去,就能看到,数目众多的溺伥在水中诡异而灵活的游动,几乎遮蔽了整个湖泊。数目众多的鬼魂,散发的阴气,让本就寒冷的湖水隐约结出了一层冰霜。 而在那众多阴影之后,隐约还有着另一股更为庞大的气息。 “是一开始,隐藏的那个高手!” 邱少鹄没有想到,从一开始对方就躲藏在暗河的尽头,一直等待着自己来自投罗网。 无声的咆哮,那些溺伥鬼如旋风般汇聚,在平静的湖泊中掀起波涛,将邱少鹄围在中间,不断逼仄着他回旋的余地。 湖泊上的冰层愈发厚重,一层层波涛荡漾,一片片坚冰凝结,凝固成波浪的冰面,参差如同人濒死前在地上撕扯的痕迹。 “啪嗒……啪嗒……”人踏在冰面的声音,此时此刻也分外清晰。 像是一个人在巡视着自家后院,思考着今日如何打理。 在邱少鹄诧异之中,一个手忽然破碎了头顶湖面的坚冰,直接拎住了他的衣服,一下子把他给从下面掀了上来。 重新到了湖面上,邱少鹄大口喘着气,同时看到了对方苍老的面容,“风万骤?”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四:救场 “万千魂灵,束缚于此,大孽难消,于情难安啊。”苍老的守墓人摇了摇头,原本拿在风万骤手上的招魂灵旗,对着当空,摇了几下。 那些溺死鬼,旋即安安静静地待在了原地,失去声息。 “超度?”邱少鹄讶然看了风万骤一眼,类似的手段,他之前只是有所耳闻,这次还真是第一次切实见到。与仙门神道常见的驱邪之法有所类似,但根源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神道驱邪,是完全上位者对宵小的碾压,风万骤的这种手段,更像是作为亲友之间的,一种为了逝者安息的祈福。 在湖泊深处,传来一阵深沉的咆哮,是隐藏起来的那个人,对于风万骤突然插手的不满。 被他操纵的溺伥,再次活跃起来,黑影纷纷跃出冰面,如遮天黑风,团团缭绕,不断靠近二人的位置。 风万骤从怀中掏出一沓黄纸,凌空舒展开,黄纸纷纷燃烧起来。这可不是邱少鹄那样的符文,而只是单纯的纸钱。以烧纸祭死人,寄托活人的哀思,缭绕的烟火,散发着人情的气息。 那些鬼魂,至此又再度安静下来,随着风万骤将这些纸钱洒满了地上,一道道黑影纷纷追逐着天上还没落下的黄纸,争先恐后将其抓在手中。 邱少鹄看着这一幕,多少有些哑然。 有道是“有钱能让鬼推磨”,没想到居然还是真的。 “哼!”从湖底发出了更为冷厉的声音,伴随着那人的冷哼,一个个溺伥鬼忽然停下了动作,接连传出痛苦的哀嚎。 嚎叫声不断,鬼魂的身躯一个个忽然炸开,化为一道道气息,最终朝着湖泊飘去。这些元气杂而不纯,按理来说如果引入人体,只会让人癫狂。但对方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将所有溺死鬼的气息统统吸入体内,如雷鸣般的声音在他的五脏六腑中隆隆作响,酝酿着如同暴风雨之前的气息。 “亵渎亡灵,一己私欲,难道你就不担心自己百年后,也死无全尸吗?”风万骤眼看这一切,忽然眼角流下两行泪水,继而开始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几乎将那雷鸣般的响动也掩盖了下去,让人闻之也不由得怆然落泪。 这一切太过突如其来,连邱少鹄都差点被吓了一跳。可转过来,他就发现,风万骤并不只是单纯的哭泣。 “呜呜呜……”“我不甘心啊……”“呜呜,我不想死……”伴随着风万骤的哭声,哭泣的声音,在场间不断蔓延,像是随着哭丧者的节奏,在葬礼中弥漫着共同的悲伤。唯有悲伤和喜悦,是属于所有人共同的情感,而能引动万人其哭。 从湖底隐藏的那个人身上,则发出了痛苦的吼叫,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本被自己吞噬的元气,似乎变回了那些死去的亡灵,重新从他的身体浮现,与这哭声共同悲戚。伤心欲绝的感觉,极端悲伤也无法遏制地从他的心头浮现,似乎自己要为此而忏悔。 “装神弄鬼,一个守陵人而已!”对方强行压制下来这些元气的暴动,从湖底一跃而起,周身涌现着暗红的色彩,最后变为一个血红色的骷髅。 骷髅对着二人不断嘶吼着,大张的嘴巴,带着吞天般的吸力,几乎要将一切都吞入其中。 邱少鹄感觉到,自身血液都在躁动不安,似乎就要不受控制般,破开自己的身体离体喷薄而出。连带着周身元气,如果不是自己竭力压制,恐怕也早已不再受控。 风万骤随之腾空而起,手中幡旗挥出,劲风扫过,似要扫清世间一切业障。而那血色骷髅张开大口,猝然间咬中了他的招魂幡,旗帜撕裂,骷髅乘势再次要将风万骤也一并吞下。 “喝!”在风万骤的手中,突然再次出现一件东西,是一块沉重的石碑,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在了骷髅的头上。毫无震撼的感觉,有的只是一种奇异的安宁。因为石碑就代表着坟墓的记号,是一个人去世后一生的终点与总结。 风万骤这是打算强行超度对方了。 “啊——”骷髅的气息在飞速流逝,似乎都被这块石碑镇压住。精气耗尽,最终变回了那个人,气息萎靡。但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反击打了风万骤一下,同时趁机脱身,一跃到了那片湖泊中,借着地下暗河,消失了踪影。 “你没事吧!”邱少鹄立刻上前,扶住了风万骤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没事,只是……与点晕,老毛病了。”风万骤朝着邱少鹄摇了摇头,似乎要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 邱少鹄也能看出来,刚才那一下风万骤确实伤得不重,那么现在他的情况,完全就是因为他自己所说的那个“老毛病”所导致的。 邱少鹄正要详细询问对方为什么要赶过来帮自己,忽然间一个踉跄。 昊山似乎都在随之颤抖,大地更是开始迸裂。 与这等惊天动地的声势相比,自己刚才经历的,都更像是小打小闹。 “是军队……”风万骤虚弱地说。 “军队?”邱少鹄讶然,他们为什么会碰巧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从我来的那条路出去……”风万骤此时已经虚弱到极致,只能由邱少鹄搀扶着,顺着旁边一条黑暗的小路,缓缓向外走去。 一路上山洞在不断崩裂,头顶的碎石不断落下,差点把两个人活埋,所幸通过这里,再没绕几个弯,就直接到了外面,看来那条地下暗河的确把邱少鹄冲出一段很远的距离。 到了外面,风万骤再也忍不住,直接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你说是军队,不知是谁会在此时攻山?”邱少鹄看着风万骤在地上喘气,忍不住问。 风万骤没有回答,喘气的气息愈发粗重。邱少鹄片刻后感觉不对,因为风万骤的声音,就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样,窒息中鼻子的响声几乎要通不过气体。 “你没事吧?”邱少鹄忍不住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忽然被对方一把死死掐住。 邱少鹄一惊,紧跟着看到,风万骤死死瞪着自己,眼睛是血一样的红色。 “啊——”从风万骤的口中,发出了癫狂的嚎叫。 “是你?”邱少鹄这才发现,原来他就是之前在鬼市里,被黄跃手下的那群乞儿欺负的那个老疯子。 …… “呵,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是个前代皇陵。” 江濒站在地宫的位置,看着四周精美的建筑,不由得啧啧称奇。 “大人,”宣镇司一个侍卫走上前,对他道:“那些邪教贼子都已经逃脱,原来在这里的乞儿的巢穴,也被我们清缴了个干净,他们的首领我们也发现了,但……” “但是怎么了?”江濒带着人过来,专门就是为了找黄跃的。按照他的调查,都察院都事栾大人去世前,和这个乞儿有过密切接触。朝中大员与一个乞儿有交集,这本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或许其中隐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但是那个乞儿的头领,我们发现他是,已经断气。初步判定,是那些邪教贼子干的……”侍卫说到后来,愈发颤抖。一方面他还记得黄跃惨死的状态,苍白的尸体只剩下皮包骨,就像是精华都被从里面吃干净了一样。即便是他也能猜出,这一定是那些能驱赶鬼魂的人,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所以牺牲了这些毫无价值的乞儿。 但更让他恐惧的,是眼前的“胖阎罗”,如果不满这个结果,又会对他有什么发落。 “算了。”出乎意料,江濒却没有放在心上,“人死不能复生,纠结这个也没办法。把抓到的人都押回诏狱严加审问,我们带来的那些攻城器械都送回武库司里,不要丢失一件、也不要让人知道我们征用了它们。” “是!”这个侍卫这才如释重负。 “还有,”江濒扫视了一下四周,道:“把这里都给我封死,不要让任何人再发现这里。” “可是大人,这里可是……开国皇帝曾建造的陵墓,我们也不上报一声,就这么封死了……”这个侍卫还有些不同意见。 “看来你很想让人知道,有奸邪乱党曾聚集在开国太祖建造的陵墓里,图谋不轨、祸乱龙脉,是吗?”江濒似笑非笑,“你要这么希望让人知道,大不了我就把这件事以你的名义上报,就说你带人清除了盘踞在皇陵中的贼匪,还太祖一个安宁,让朝中都记住你的这份‘功劳’。” “不敢,不敢……”侍卫明白了过来,要是这件事报上去,有没有功不说,这么长时间以来贼人都在这里、他们却一直视而不见绝对是失察之过。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开国皇帝曾钦定的陵寝,却疏于管理任由奸邪荼毒,到时候被朝中那些别有用心的言官三言两语一说,添油加醋后任凭怎么解释都说不清。 “今天到此为止,全都回去。”江濒一声令下,“也都走回去,反正咱们的衙门,离这里也不远。” …… “居然是宣镇司的人。”昊山的山坡上,邱少鹄用千里镜注视着宣镇司的人马离去的身影。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五:记录的过往 此番折腾到了最后,邱少鹄倒是有几个没想到。 一个没想到是手眼通天的宣镇司,居然也会特意来找黄跃这个小瘪三,看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这些乞儿们真是接触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另一个没想到,就是宣镇司的衙门府邸,居然也在昊山,就在山南另一边的位置,此时正好在他脚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山中平坦的地界,划分出了最大的一片宅邸,专门作为宣镇司平日处理事情的地方。 可也就是在这宣镇司的眼皮底下,不仅昊山里藏着的陵寝他们那么久以来都没察觉,甚至连这里也被一伙乞儿当做巢穴也一无所知,可能也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但就是不知道,宣镇司此番甚至不惜动用那些破城器械,也要深入昊山中,有没有查清一些事情。至少那些被搜刮来的棺椁,应该也已经被他们发现。邱少鹄刚才就看到,被他们一并运走的,除了那些从武库司中擅自调配出来的攻城锤等,就是那一口口棺材。 尸体被盗后的隐秘,恐怕比一般人想象的还要惊人。从尸体中炼制出来的磷粉,也是属于炼制火药的原料,与之前在登云阁发现的东西都能对应上。 可邱少鹄怀疑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因为如果要偷偷造火药,其实获得原料的门路有的是。但那些人却冒险去墓园偷尸体,证明他们绝对在造大量的火药,量多的惊人! 但到此为止,这件事情,已经超脱了他所能掌控的范畴。既然火药属于朝廷严加管控的军械之一,而宣镇司代表朝廷已经查到了那些人头上,剩下的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做,邱少鹄也就失去了调查的必要。而那些人此番遭受重创,应该也能老实一段时间。 只是,他们又是谁? 邱少鹄本来怀疑他们和安息之地的关系,但对方所展现出来的鬼道的手段,和安息之地却似是而非。 “哎呦……”不远处,传来一阵呻吟。 至于风万骤,此时就在躺在那里。刚刚为了制服他,邱少鹄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幸好他发疯时神志不清,才趁机用了昏睡符让他重新睡了过去。 但就算如此,匆忙中邱少鹄也还被对方打了几下,现在胸口也隐隐作痛。 “这等修为和实力,恐怕你就是汤巡和吴径行等人齐名的‘五老’之一,‘名不副实之人’的‘老疯子’吧。”邱少鹄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毕竟之前对方展现出的人道守陵人的手段,也足够出神入化。 但不管怎么样,眼下都得先把风万骤带离这里,也不知道他这疯病发作起来到底有没有个固定时辰,到时候除了给他喂点在申氏医馆开好的汤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哎呦,你这可真沉,是不是该减肥了。”邱少鹄吃力地又把风万骤背起,从刚才到现在折腾了整整一天,邱少鹄早就全身瘫软。 “嗯?” 刚走出没两步,他忽然察觉到,脚下一阵不自然的颤动,“怎么回事?”七杀星宿的权能,让他的触觉极为敏锐,他能够察觉到,震动的源头,似乎就在身后的地面下。 此处是昊山山腰,因为地下暗河之前把他冲到了另一个位置,已经距离拿出皇陵极远,身后则是背对山脊的一处悬崖。 “也许是穿山甲之类的动物。”邱少鹄想着,因为就在刚刚,那些颤动就不见了。 可是没走两步,他就又感觉到,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谁!” 邱少鹄回头去看,目光扫视,除了自己背上的风万骤,哪里还有其他人。 当下也不去多想什么,邱少鹄飞快离开了这里,转眼间,偌大的山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踪迹。 唯独在他刚刚待过的位置,阴暗处垂落下的影子,在轻微颤动。 …… 宣镇司门口,随着江濒等人率众回来,又引起一阵忙碌,只是很快就再度冷清下来。 此时夜已渐深,宣镇司的大门前,只剩下一个侍卫还在守门。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忽然听到一声轻巧的招呼声,“喂——” 侍卫见左右无人,低头一看,才看到台阶下,一个唇红齿白的士子正站在那里。 “我就这么不容易发现?”安瑾言下之意有些不满。 “宣镇司重地,会试期间士子也不得靠近。若无紧要之事,还请离开。”侍卫无心和这个矮小的学士有什么交流,只是按照本职照常所说。 “我有要紧之事。”安瑾道。 “你?”侍卫真不相信,此时一个寻常士子,又有何要紧之事要通报。 “会试结束后,士子除被获准在乘辇塔留诗外,登科后的士子皆被恩准在之后与皇上共同在夜里泛舟同游,以讨论学文和朝中局势。游舟之时,士子的护卫皆有一直以来保护皇家安危的宣镇司负责,所有士子都需去前往宣镇司登记造册,以此方便管理,这都是往年间的惯例,”安瑾慢条斯理,“我就是来登记的。” “有趣,”听安瑾的话,侍卫来了点兴趣,“可按照规矩,就算登记,那也得等会试结束之后。眼下距离会试还有几天,你怎么就这么认定,自己就能在那金榜之上?况且你当这宣镇司的门,这么容易进。” “若无把握,何放大言。来此若无敲门砖,又怎能铺金路。”安瑾说着,随手拿过一个小包,扔给了对方。 侍卫接过一捏,心里就有了计较。朝廷对士子格外优待,凡秀才贡生,一月皆有纹银二两。眼下安瑾给他的银子虽然不多,但也必然是积攒了很久才有的,相当于侍卫自己快一年的俸禄了,这份礼着实也不算小。 “也罢,我可以带你提前登记,你也跟我来。”侍卫想过这些,对着安瑾一笑,于是主动在前面带路。 对于安瑾身上的傲气,他还真有些欣赏,况且这士子既有此才学,日后必然非富即贵,入金榜也肯定名列前茅。像是这类优秀的新科士子,也都要茫山学院先挑选的,那都属于当朝太师的势力,谁也不想得罪他们。反而若是早日交好,以后的回报,又何止白银千两? 宣镇司内部的格局极为复杂,小路直通后院,中间连通数个门通往不同的房间,晚上还在这里执勤的宣镇司官吏在各处忙碌。侍卫带着安瑾到了外围院落的一个房间中,这里堆满了各种文书,其中很多都是历年来士子登记的造册记录。 “今年的士子,就写在这里吧。”侍卫给安瑾拿了一份新的名单,对他道:“你是第一个登记的人,也在此祝你能……” “呀——”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莫名的躁动,一阵尖叫中,侍卫本能地警惕起来,随后直接冲到了外面动荡的源头。 毕竟宣镇司之内,也不都是武官,日常的事务很多都要一些文官来打理,他们相比较之下就脆弱得多。 眼看对方离去,安瑾马上起身,去查找自己要找的资料。 他所找的,是前一年登记的造册记录,因为往年所有的记录都按照年份分类摆放在附近,找起来倒是丝毫不难。 一开始就是他计划好的,他提前写了一封恐吓信,先寄送到了宣镇司专管联络的部门,为了让那封恐吓信更有冲击力,他还用红色的墨汁来代替“鲜血”。并且为了计划稳妥,他还提前调查了清楚,知道宣镇司当差的人之中,负责信件的人最为胆小、一定会尖叫引来其他人,而门口站岗的侍卫则最为贪财,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要求。 很快,安瑾就查到了自己想要的,翻出前一年会试后士子留下的记录,他很快就找到了“时忆”的名字。 然而只有名字,在详细的登记信息处,上面整篇都是空荡荡的,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个人。 …… “最后还得来这里,不过你这里真是不适合住病人啊。” 公墓旁的茅草屋内,邱少鹄一边给躺在床上的风万骤熬药,一边感慨道。 不好意思再继续麻烦安瑾,邱少鹄只能带着风万骤回到了对方自己的住所。而让邱少鹄怀疑的,是平日里风万骤到底是怎么才能在这里生活下来的。整个茅屋里,锅碗瓢盆等必需品一样都没有,邱少鹄都是现从街市上买回的瓦罐,才能继续给这个老疯子熬药。 风万骤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此时依然躺在床上沉睡不醒,呼吸也极为平稳,看上去十分安静,似乎之前那个癫狂的样子,完全也都是假的。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你也不像是这种书中所写的超然物外的圣人吧。”药煎好了,邱少鹄倒在碗中走到风万骤面前,沉声说:“但你能忍受这些,证明你觉得相比较你想要的,这些痛苦也就不值一提。” 风万骤还是在沉睡中,没有回答。 或许即便他醒过来,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六:街巷华贵 邱少鹄也不愿意深究对方的秘密,此时只是在想,若是把药给他喝下,过后要不要再帮他做些什么?比如说用银针刺激穴道? 但自己并不怎么通晓医术,万一…… “忍受困苦不一定是在图谋什么,可能恰恰只是单纯想陪伴在这里。至于他的病,你倒是不用担心,他每次犯完病,等过一会就自然好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邱少鹄转过去一看,汤巡正靠在门口,玩弄着手上的几枚钱币。 “嘿,”汤巡对着他笑了一下,“要我帮你算一卦吗?放心,童叟无欺,老骗子从不骗人。” “是你?”邱少鹄倒是有些意外之喜,毕竟经历了潮门那些事后,在康京能再见到自己熟识的人,也有些意外的亲切。 “嗯?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之后要来康京吗?”汤巡说:“不过正好顺路来看这个老疯子,没想到你却先来一步。” “是,这样吗?”邱少鹄真的记不清,对方有没有告诉过自己这件事。 “不过我还得谢谢你,在这老疯子发病的时候,还有你来照顾。”汤巡一边笑着走过来,一边拍着邱少鹄的肩膀,说:“这件事,我替他谢谢你了,为了报答你,要不要我替你做点事,比方说,帮你算一卦最近的财运?” “这就算了,你老骗子的手笔,还是算一下自己能不能摊上一个大主顾,一下子发财吧。”邱少鹄揶揄道。 “老骗子从不骗人!再说了,带着目的去算卦,那就不灵了。”汤巡不满道,紧跟着眼睛一转,说:“这样吧,这几天正好是尚礼大街前面最热闹的时候,趁着会试士子都到了,整条街张灯结彩、舞狮杂耍干什么都有,我带你也去看看,一起感受感受气氛!” 一边说着,汤巡也不管邱少鹄的反应,直接拉着他就往门外走。 “是你自己想要去看热闹吧。”邱少鹄在心里吐槽道。 一路向南,到了尚礼街附近,远远的喧嚣,还真能听出人声鼎沸。五颜六色的花灯装饰在街头巷尾,虽为夜色,灯火通明的街巷,却亮如白昼。 街市正中,是一座白玉桥,桥分南北,沟通着一处宁静湖面。湖上有万千荷叶,只是现在没到时间,荷叶上都没有开花。湖泊两旁,绚烂的牡丹却正当其时,朵朵芬芳,彼此争奇斗艳。湖水中一条条纸船上摆着点燃的蜡烛,一路顺流而下,灯火交织中波光粼粼,犹如天上彩卷。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前人的诗词写的是真好,我是无缘见得二十四桥横跨长河是什么景象,但见康京城中这一座‘烟牡桥’夜跨静泊,旁边有灯火通明至通宵达旦,也是不枉此行了。” …… “父亲,我们不去调查妖物的事情,你却带我来调查司马家,这是不是……”尚礼长街外,成赴先跟着成庭栋,有些迟疑。 “呵呵,儿子,你在这官场厮混的年月到底浅了一些,也分不清楚,有时候上头交代的事情,自己未必要照本宣科去做。”成庭栋将烟袋在鞋底磕了磕,把里面的烟灰抖了出来。 “可这么一来,不就是,抗命?”成赴先还有些转不过来弯。 “怎么叫抗命?妖怪的事情,我不是都给寻见绩、梁勉、梁立他们去查了么?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些自己的私事罢了。”成庭栋理所当然地说。 “但你要我去查和司马家相关的人,咱们这么偷偷摸摸干什么,他们是京城望族,随便找人打听打听不就知道?”成赴先有些叫苦,看来之前的调查他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糊涂,司马家的势力在康京错综复杂,你我却是北归军的一份子,在南方毫无根基。朝廷上下对北方之人格外多疑,若是走漏了风声别人会怎么想?难道又要人传出谣言,说‘北方军士阴谋对付南方世家、撬动朝堂根基’?这种事只能暗中来,由不得我们不小心。”成庭栋训斥道。 “父亲教训的是,是我疏忽了。”成赴先立刻道,随即自言自语,“南北军士关系如此紧张,无怪朝堂连陆承昭将军的事迹都不愿意多说。” “你说什么?”成庭栋道。 “没什么。父亲,我之前查清楚了,一个叫伊俊的人和司马家有交集,但凡是司马家订购的各类物资,最后他都有经手,所以接触的人很广。他有一个名单,上面记录了一段时间以来司马家和他交易的各种人。我们只需要拿到那份名单,就能知道司马家一些人脉的具体消息。” 成赴先一边和自己父亲说明这次他发现的情况,一边带路说:“但这个人平日生活却极为小心,不仅名单随身携带,而且基本上除了做外出做正事外,就是回自己家里,所以我也很难发现他的踪迹,也就没机会把那份名单拿过来。可唯独有一个地方是例外,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路过这里,那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走入热闹的街巷,来往喧嚣中,二人站在一处建筑前。 “青楼?”成庭栋看着眼前“梨春院”三个大字,回头看了成赴先一眼。儿子带着老子来青楼,古今中外这都算是头一遭吧。 “咳,我也没办法,他只会来这里。”成赴先也有些不自然地辩解。 …… 汤巡一边带着邱少鹄走上这座桥,一边解释说:“但凡来康京就任的官吏,要是赶上运气好,能恩准在某日晚上和皇帝一起来此赏花观夜景,用城外仙来山上的泉水,配上这湖边的牡丹一起煮茶,香气馥郁,做看桥下明月静泊,当为人间一大享受。” 汤巡一边说着,摇头晃脑,似乎在想象着那种场景。 “皇帝出游,即便有百官陪同,也是需要卫士清场开道的。也就是说,在皇帝来此观景时,四周的百姓都被赶走了,是不允许靠近的。你要是想体验那种场景,眼下可是不可能。”邱少鹄看着周遭嘈杂的环境,说。 在这一座桥上,密密麻麻已经挤了很多人,不说摩肩接踵那也差不多,可是丝毫静谧感都体验不到。 “嗯咳,咱就是说那个意思吗。”汤巡说着,眼睛一抬,笑了,“不过那种排场咱们没机会体验,仙来山上泉水泡牡丹茶,还是能体验一把的。我特意叫人去山上取些水回来,眼下就要到了,今天咱也体会一把皇帝喝的茶是个什么滋味。” “这算命的老头就是在说笑,”旁边有人听到了二人的话,嘲笑道:“那仙来山据此不下数十里,每天只能晚上取水,而且必须要在三个时辰内送到,否则泉水见风,立刻失去其甘甜本味,泡茶也大打折扣。每次皇上要喝的水,都需要提前遣数十匹快马兼程往返,才能保证送到。就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周遭人只感觉一阵风扑面而来,卷起了灰尘,四下里人纷纷扯起袖子挡住眼睛。等视力恢复再一看,在场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一手提着一个水壶,走路一瘸一拐,把水壶放在了汤巡眼前。 “你要的水。”吴径行把水壶放下,无动于衷道。 “多谢,多谢,”汤巡一笑,取出火折子,就地就要生活烧水泡茶,一边问:“怎么这么慢才回来?依你的脚力,应该更快啊。” “那边的泉眼被一群卫士围住了,说是皇家财产,轻易无法靠近。我费了点心思才取回这一壶水来。”吴径行说话间,看到了旁边的邱少鹄,也是并没有太过惊讶。 “久违了。”邱少鹄抱拳道。 吴径行随即回礼,但素来寡言的他,此番再也没多说什么。 泉水滚烫,片刻就已经烧开,汤巡又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茶叶,吴径行这时又去湖边的牡丹树上摘了许多花瓣下来,等茶滚好了,三杯茶每一杯上面点缀了一片花瓣。 这一花瓣,真如画龙点睛一般,花的芬芳混合着茶的清香以及仙来山泉水的甘甜,馥郁中引人心旷神怡。 三人彼此在夜下玉桥饮茶代酒,举杯互敬。 “好茶,”邱少鹄感慨,说:“可惜我不怎么喝。” 他所回忆起来的,是还在无忘岛上时,替怜墨沏茶的时光。 …… “来嘛,大爷,我陪你喝一杯。” “小哥,干嘛不理人家,青竹给你弹一曲?” 青楼之内,成式父子二人被一群风尘女子围在一处,当真是说什么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左右为难,尴尬到了极点。 “你不是说他马上就到了吗?怎么会现在还不到?”成庭栋小声怒道。 “我也不知道,按理来说该是这个时候。”成赴先血气方刚,此时被这么多妙龄女子围住,也是叫苦不迭。主要是自己从没见过这个阵仗。 “他到底来不来?都等了半天了,我一把年纪在这里,成何体统?”成庭栋推开旁边一个勾肩搭背的女子,对他来说最眼花缭乱的就是他看女子脸盲,这些女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哎呀,伊大爷,你可算来了,这都等你半天了。”老鸨谄媚的声音忽然传来,父子二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向着大门口看去。 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正在那里和老鸨寒暄,但身后却跟着许多护卫。 成庭栋对自己这不靠谱的儿子怒目而向。 “我怎么知道这样。”成赴先小声嘀咕。 人家到哪都戒备森严,这可怎么下手?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七:局外之事 “看这南北之人,来往不停,仅仅看一次眼前美景,就已经觉得心满意足。又怎知那些达官显贵,却是能经常来此,你所稀罕的,对人家来说,却都是习以为常。” 汤巡一边将最后一口牡丹茶喝尽,一边看着湖泊月色,感慨不已。 “你这老骗子,喝了茶也能醉倒,说这些昏话吗?”吴径行罕见地说道:“天下人能力有所不同,获取的地位自然不同。你只身走天下,却能敛财万贯,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算卦手段。而那些被你骗的豪门大户,各个都有庄园千亩、仆婢万人,若反过来由你去管理他们的家产,你又可否有这个能力?就算你现在喝的茶,也还是有赖于我的本事才能享受国君的待遇。难道这也要怪我的本事不济、不能带回来更多的水,把这种茶分给所有人吗?” “人有能力不同,但无贵贱之分。世间万物,皆为天生天养,自应该平等相待。”邱少鹄也跟着说:“但世间总有人滥用权威,致使上下离心离德,贵贱有别。像是皇家和官吏,可以靠着快马去山上打水给自己享用,但每次来到这座桥,却都要驱赶走旁边的百姓,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些。” “嗯,的确如此,”汤巡称赞道:“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你比我嘴巴灵巧多了。” “我也只是有感而发。”茶喝完了,邱少鹄靠在桥边栏杆上,怔怔出神。 桥边湖泊,天涯中此景似随处可见,但相同的景色,才能勾动过往的记忆,产生不同的情绪。 一瞬间,邱少鹄想到的,又是什么?是在无忘岛上日夜苦背经典,是在雪山中和沐芳等人岁月凝固的时间,还是更过往的时辰,在自己还是个孩童生活在京城附近…… “纵然身份悬殊,但每个人来京城,都有自己的目的,”汤巡又一次凑了过来,说:“像是我,除了为了再去骗……啊不,赚更多的钱,就是过来看看故人了。你呢,不知你这次来康京,又要做什么?” “去看母亲。”邱少鹄道。 对他来说,这次的目的似乎有很多,包括查清安息之地的事情、找到仇人、还有李异玄也来了这里……但最初的目的,依旧没变,只是为了自己的母亲。 一边想着,邱少鹄从栏杆上起身,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为何被染黑了,随后才看到,在这个白玉桥的栏杆上,写了很多字迹。 “这都是跟皇帝一起出游来此的官员写的,”汤巡看了一眼,解释说:“和皇帝一起出来的,都是康京的一些地方官,他们和朝堂上真的京官可不同,人家是身居高位,天天能见到皇上。当地的地方官只是仗着位置离皇宫近一点,名义上在京,实际上和那些穷乡僻壤的县令区别也不大,品级太低,平时连面见的资格都没有。” “皇帝也清楚这件事,所以时不时把他们叫来慰问,也算是给他们面圣的资格了。这些人里面,偶尔有一些就会趁此机会向皇帝表忠心,就不是在桥上写一幅墨宝希望皇帝赏识、要么就是写下一些豪言壮语发誓一定对皇帝尽心尽力。” “嗨,其实都是一些闲话,这些字,多下两场雨,也就被冲没了。” 汤巡毫不在乎。 可是邱少鹄却盯着一块字迹,眼中隐约有血红。 他还记得廉央记忆中和其他人的信件,过目不忘的记忆,即便是那些人写的字迹形态,也记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些给廉央的回信,上面的字迹,与此刻桥上留下的,一模一样! “母亲,看来我去找你的时间,又要延后了。” 邱少鹄在心里说。 …… “那个人,好像是,陈严,他也是从北方归来的军士一员,我在军队见过他,不知他什么时候解甲去给大户当护卫了。”成庭栋忽然认出了伊俊身后护卫的头领,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成庭栋眼睛一转,有了主意,随后对自己儿子说:“我有办法了,一会我去找他,和他攀交情,拉着那群护卫们去喝酒,让他们和伊俊分开。伊俊自己是来寻欢的,过后他肯定会上楼,你去跟着他,把他的名单偷过来。” “一定,要我去?”成赴先有些迟疑,“偷鸡摸狗的事,我……” “人是你找到的,计划是你定的,你总得做点表示,”成庭栋直接说,“或者说咱们换换,你去和陈严他们攀交情!” 成庭栋的话说的平静,成赴先却能听得出其中带着些许不满。 “那我还是去偷东西吧。”成赴先只能暗暗苦恼,早知道这样,要是多带几个人一起来就好了。 成式父子立刻分工协作,成庭栋拿着一壶酒,主动去找陈严等那些护卫。此时伊俊已经被老鸨单独拉在前面,陈严等人正要跟上,冷不防忽然见到了成庭栋。陈严刚刚一惊,不过随后看清了是成赴先,整个人又放松了下来,显然也记得对方,双方都是北人,而且他手下的这些人,基本上也都是从康京之外的地方来的。此时同在异乡,也是倍感亲切,所以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陈严就带着其他的护卫,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与成庭栋喝酒交谈甚欢。 这样一来,伊俊和自己的护卫就彻底分开,另一面成赴先偷偷跟着他,这边听着老鸨谄媚地说什么“你老不来,姐妹们都等的厌倦了。”那边伊俊则笑着回复“那这次来,一定先多陪老妈妈喝几杯。”这边老鸨又说“可是婉仙儿在楼上天字一号房已经等着伊大爷了,可不能让她等的太久”等等……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成赴先听得头晕脑胀,要不是父亲的交代,恨不能拔脚就走。直到听到“天字一号房”几个字,才眼睛一亮,心说我不在下面陪你浪费时间,左右你都要去那里,我就先去那儿等着,看你到时候来不来。 主意已定,成赴先这边也就不盯着伊俊,直接翻身上楼,认准了天字号房的方向,直奔里面而去。 但看最里面一个装饰着香薰红木的房间大门口,贴着一个大大的“一”字,猜测这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天字一号房”了,再看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却空无一人,猜测老鸨口中的“婉仙儿”应该也还没来,自己正好先进去找藏身的地方。 推开门后,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却是“突突”个不停。成赴先也是暗自好笑,心想自己从小到大,生死之局见过不少,唯独这么偷鸡摸狗的举动,还是头一遭。如果有选择,他宁肯选去上战场。 “各方神仙保佑,千万不要出岔子!”成赴先心里暗暗想,同时看到旁边女子的梳妆柜旁,居然还摆了一尊菩萨像,凭借他无神不拜的习惯,于是也忍不住拜了一拜。 但看室内装潢,极尽奢华,镶金的碗筷、雕花的木柜、夜明珠装饰的棚顶……成赴先去过很多大户人家,若说是装修成这样倒也无伤大雅。但想一下这个房间却是给卖身的青楼女子准备,一时也就多了些讽刺。 “好像那些青楼女子,也有三六九等之类的,最高级的叫什么……花魁?这么好的房间,还是第一号的,难道就是专门给她们准备的?”成赴先极力在脑海中回想着自己关于青楼那点微薄而贫瘠的知识。 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找地方先藏起来再说。成赴先竭力压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心说父亲交代个自己的事情,这次千万不能办砸了。看这桌子似乎够大,藏这底下好像也行。这边柜子也很宽敞,但万一人家进来之后打开了。还有这人…… “啊!登徒子啊!”一个披着浴巾、浑身水滴的曼妙女子,忽然大叫了出来。 “不是,姑娘,我……”成赴先连忙解释,“你先别喊,我是那个……对,是那个伊俊大人的下属,他让我先过来……” 可那花魁婉仙儿又怎么会相信,一边尖叫一边拿起身旁的梳妆盒朝着成赴先砸了过来,弄得成赴先狼狈不堪。 成赴先确实吃了知识不够的亏。一方面他不知道,花魁的房间极为宽敞,单单后室里的浴室都占据了极大面积,在接待尊贵的客人前,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在自己房间里沐浴梳妆,这段时间房间里不可能没人。 另一方面,这类头牌,可不是随便就能见到的,即便是伊俊,都要现在门外送以贵礼,焚香静候里面梳妆完毕,才被允许入内。所以就算伊俊有事不能来,又怎么可能叫一个手下随便就闯进对方的房间,这根本就不合青楼的规矩。 也是因此,婉仙儿才能断定,成赴先必然是闯进来非礼的“歹人”。 但这种青楼的规矩,成赴先又怎么可能提前知道? 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八:山上有行云 “真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要来这里了。” 望着眼前的昊山,邱少鹄感慨道。 从烟牡桥上看到仇人的手记,邱少鹄就要查清它的来历。可是那些文字已经模糊不清,运用星图的力量,也无法还原全貌,也就只能通过别的途径。 桥上的文字,都是康京的官员所留,如果按照官员身份这条线索去查询,邱少鹄能想出的,只有两个途径: 其一是朝廷的吏部档案,昭国境内凡是任免官吏,其人记录都要在吏部档案中留存,概莫能外。既然自己的仇人也是其中一员,如果邱少鹄能查到其中的档案,必然能有所获知。 但这里可是中央都城,不比在潮门地方,皇宫的深宫大院,里面侍卫林立、高手如云,又哪里是他轻易能进去的?所以思索再三,邱少鹄断了这份心思,转而去找另一个途径。 其二,就是地方县衙的公文。如汤巡之前所说,能来那座桥上题字的,都是京城的地方官吏,这类官员与朝堂官员不同,出来要记录吏部档案,还要在地方县衙留存自己的名字,好方便衙门管理。 所以邱少鹄的仇人,必然混迹在了县衙的官吏队伍中,县衙的守卫,必然就要比皇宫之中松懈许多,自己必然就能有所发现。 “我给你算一卦啊,哎呦,这可是乾卦,大吉大利,你这趟必然有所收获。但要注意别去太深入的地方,要不然就‘亢龙有悔’了。”来之前,汤巡还给他算了一卦,如此道。 邱少鹄倒是没纠结他后来的话,此次过来也只有他一个人,汤巡、吴径行本来也想要跟他来,但都被他拒绝了。 自己的仇怨,还是自己去解决为好,他不想牵涉到其他人。 “在以往因为我的缘故,牵涉的人已经太多了。”邱少鹄现在一念及此,自嘲一笑。 昊山是一整片连绵的山丘,此时在邱少鹄眼前的,是另一边的断崖绝壁。之前邱少鹄用千里镜观察就发现,康京的地方县衙不仅也修在了昊山附近,反而就在这片绝壁之上。这种看似反常的情况,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当初朝廷南渡,迁都康京,原本的县衙等就统统腾了出来,划给从北方远道而来的皇室子弟和达官显贵居住,本来的县衙班子反而被排挤到了这里,时间久了大家习以为常,居然就再没想过搬走到另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眼前这片绝壁或许因为过于险要反而无人看管,如果顺着这里爬上去,直接能通入到县衙后院的围墙,到时候自己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主意已定,邱少鹄当下把一切装备都穿戴整齐,后背机关箱的抓钩弹出,牢牢钩在了悬崖上面的岩壁上,机括转动,带着他飞快向上移动而去。 夜色下,隐约一个人影在山间飞速攀援,如猿猴般灵活,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幕,只怕会目瞪口呆。毕竟对邱少鹄来说,曾在冰雪荒原中攀登冰山也如履平地,眼下有着机关作为臂助,自然更不在话下。 “磁翻过来,必定要有所发现,”邱少鹄心中想,“按照从廉央那里得到的消息,在康京中至少还有两个人,如此一来……” “嗯?”邱少鹄未及转念,忽然感觉到一阵不自然的颤动,此时背后机关箱一松,原本勾住上面的飞爪突然掉了下来。 眼下他顺着山崖一路攀登,已经快爬了百丈的距离,全身都悬在半空中。失去了勾爪借力点,整个人身不由己,直接向下掉落。 “怎么回事?”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邱少鹄的动作已经比思绪更快,他原本戴在手腕上的两个飞爪也纷纷弹出,试图重新勾住其他的岩壁。 光秃秃的峭壁上,除了这些石头,连一块草的立足之地都没有,此时身处半空,邱少鹄也没有太多可以借力的地方。 然而弹出的抓钩虽然勾住了的岩壁,却还在不断向下滑落,如同根本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邱少鹄一时无可奈何,当下直接从后背抽出了那把雁翅大刀,直接刺入到岩石之中。这一次,下落的趋势才终于止住。眼看下方深渊,自己凌空漂浮,真有些“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恐慌感。 “油?”邱少鹄检查了一下刚刚打滑的勾爪,才发现上面沾满了润滑的油脂。回想起来就在要靠近顶峰的岩壁上,似乎到处都涂满了油。 如此一来,自己倒是低估官府了,人家早就考虑到可能有人偷偷趁此攀上县衙,提前有了准备。 而且还不止于此。 “这雁翅刀,刺入岩壁的感觉,也有些不对。”在岩壁上找了个地方固定住自己的身体,邱少鹄将刀抽了出来,回忆着刚刚的触感。 刀头入山,很快就有一种滞涩的坚硬感,就好像是,里面刺中了铁块…… “咔嚓……”“咔嚓……” 细微的声响,在夜色下显得极为清晰,此时就是在从紧贴在身边的岩壁里传来。 “谁!”邱少鹄警觉地问,他能感觉出来,山崖的里侧,是有人在挖土。 对面的声音立刻停下,像是被人撞破的沉默,之后,才有一个声音沙哑传来:“你……你是,神仙?” 口齿不清,似乎他已经很久不开口说话了。 “神仙?”邱少鹄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摸不着头脑。 “要……要不是,神仙,那,你就是鬼魂了。”随着几个字吐出,对方的话语,也愈发流畅起来,“否则,你怎么可能在水里和我说话。” “天底下有神也有鬼,但我都不是。而且水里?说话?什么意思,”邱少鹄被对方搞得更迷糊了,“哪里是水里?” “你那边不是昊山湖吗?”对方好像也意想不到,显得很吃惊的样子。 “昊山湖?当然不是,这边是县衙后面的那片绝壁。”邱少鹄直接道。 对面再次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说:“原来宣镇司和县衙居然近在咫尺,诏狱旁边就是县衙的绝壁,难怪那边不怕有人越狱。”继而又开始气急败坏,“见鬼的,我又搞错方向了!” “诏狱?越狱?”邱少鹄这才明白过来,感情对方是个想从诏狱中挖地道逃走的囚犯。 …… “对不起啊,你……你不会死了吧。” 看着不小心被自己打昏的婉仙儿,成赴先一时手忙脚乱,一试鼻息,发现对方呼吸平稳,真的只是单纯晕了过去,才松了一口气。 继而放下的心又重新悬起来,心说她现在昏过去了,一会又该怎么办?要是伊俊趁着这个时候上来了又该如何是好? 刚刚婉仙儿对他的反应太过激,匆忙间成赴先也是脑子发热,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了她一下,却丝毫没考虑怎么收场。 “藏……藏……对,得先把她藏起来,不能让别人发现。”成赴先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先掩盖痕迹,一边扶起了婉仙儿,想着要把她藏到床底下。可是刚刚碰触对方的身体,曼妙女子唯一披着的那条浴巾也就掉了下来,峰峦叠嶂中起伏有致。 “哎呀,罪过了。”成赴先尽量让自己不睁着眼去看,但他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正当成年的男子,仅仅走了几步就出了一身汗,在他的脸上也是黏黏的感觉。 成赴先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才看到自己身上也满是脏乱。刚刚婉仙儿情急之下,把自己的什么胭脂、白霜、眉粉什么的都扔到了他的身上,此时和他身上的汗这么一混合,身上也就像是鬼画符这般的乱。 “哎呀,真麻烦。”成赴先无奈,将婉仙儿塞到了床底下之后,见自己的衣服实在是太脏,实在是耽误事情,当下三下五除二,先把衣服脱了,顺手放到了床边一个衣架子上,转而再回头,收拾地上的狼藉,尽量不要让外人看出来。 就这么着忙着慌地收拾了一会,连成赴先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是堂堂抚神督校尉,怎么就这么倒霉,来这里干酒店小厮的活? 但抱怨归抱怨,活还是得干完。这边终于将一切收拾整齐,他也准备松一口气时。 “仙儿,你在里面吗?”老鸨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成赴先吓了一跳,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心说可千万不能出声,眼睛左右扫视,想着退路。 “怎么,仙儿不在吗?”伊俊的声音也传来,却显得有些神志不清一般。 “嗨,她可能还在梳妆呢,伊大人你一会就自己进去,你们两个自己叙旧吧,我这边就不奉陪了。”老鸨说着,就要离开。 “好说,好说,老妈妈你走吧。”伊俊忙不迭道。 “不好,他要进来了!”这下可真是没办法,特别是成赴先低头一看,自己衣衫不整,连外套都没穿,这下子要是被抓个现行,一准以为自己和床底下那个女子发生了些什么。自己二十多年清白,可不能毁在今天。 当下一把冲到床边衣架,将自己的衣服拿起来,就要准备穿上。 “哎呀,这怎么……”成赴先这才看清,自己刚刚太匆忙,没注意到衣架子上挂着的还有另一件衣服,此时拿在手里的,却是一件轻如薄纱的粉色女装。 “仙儿,不好意思,我在下面吃酒太久了,冷落你了,我这就给你赔不是。”此刻伊俊已经推门进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其实按照规矩,他也不该这么唐突,但喝多了的他此时已经不记得那么多了。 几乎就在同一刻,成赴先一个闪身到了床旁边一个屏风后边,才没有被对方发现。 “仙儿,你在哪?”伊俊醉醺醺地,在房间里四处乱窜,步履蹒跚,按照记忆里这个房间的布局,绕过屏风后,终于见到了一个大浴桶前,一道粉色的背影。 “仙儿,原来你在这啊,我想死你了,你想我吗!”伊俊一个虎扑,就把穿着婉仙儿衣服的成赴先从后面死死抱住。 “我想你个大头鬼!”成赴先此时的心中,已经无比郁闷。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二十九:怪人 “原来如此,”听到了邱少鹄大概说了一下外面山崖的情况,里面的人有些苦恼地说:“我本来的打算,是从诏狱挖地道一直到南边的那个湖泊里,结果搞错了方向反而挖到了山北边的这个断崖上去了。哎,看来这次越狱,又失败了,我还是先放弃这件事,回去歇着吧。” 那人的语气显得十分惫懒,似乎逃不逃得出去,他也并不在意。 “等一下,”邱少鹄道,“现在我都能听到你的声音,证明你离外面就剩一步之遥,既然已经挖地道了这么久,为何不一鼓作气,直接挖出去?” “嘿嘿,你道我不想吗?”对面嘿然道:“听你所说,在那顶端的悬崖上,官府为了防止有人爬上来,在上面涂满了油。这件事他们都想得到,难道就想不到诏狱里会有人挖地道从这边逃出来?我猜他们对此,也就早有准备。比方说现在你我之间,看似只隔着一层岩壁,但这山里面,恐怕也藏着钢板,那我又怎么可能挖的穿?” 听他这么说,邱少鹄心中暗暗称奇,山里面可能夹着钢板的事情,自己明明没有告诉他,他却猜的八九不离十。 “况且这个办法,是我苦心孤诣所想出来的。但既然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就证明我想错了,坚持一个一开始就错了的事,有什么意义吗?这可不是我的作风。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你,我就算挖出去了,我在悬崖边上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不如尽早止损,也能省去一点成本。” “有趣,原来你是个商人。”邱少鹄道,同时也对他的想法感觉新奇。 “我是商人,自然要算计利弊,当然不能像你,为了自己复仇那样纯粹。”岩壁后的他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复仇?”邱少鹄骤然有些警惕,这件事自己明明没有提过。 “简单啊,你知道山崖上面有油,证明你上去过山崖顶上的位置,但此刻你却在半山腰,这就证明你又从上面掉下来了。这可就够玩命的了,可是听你的意思,你还是打算继续往上面去。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会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拼呢?一定就是想要别人的命了。所以猜你是为了复仇,有什么奇怪的吗?” 对方言之有理地继续道:“这是我猜得出的,当然也有些我猜不出的,比方说你谈吐文雅,像是一个学士;可是却相信神鬼之事,对我一开始问你是神是鬼不但没嗤之以鼻,还深以为然,这倒像是一个修士;然而你能在这绝壁攀登如履平地,如此身手,倒更像是个武士了。嘿,我活了一辈子,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你这一辈子?说的你像是七老八十了一样。”随着他说话越来越多、口齿也愈发清晰,邱少鹄听得出来,对方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我虽然年轻,但见识可不少,当商人的少不了走南闯北,什么人也都见识过,口蜜腹剑、机关算尽、穷凶极恶的人,我也都打过交道。” 对方似乎被关的时间太长了,此时难得有个说话的人,一聊开了也不管,开始谈天说地的和邱少鹄交流起来,“话说回来,你也真是奇怪,明知道我是个被关在诏狱、还试图逃跑的囚徒,居然不害怕我?” “怕什么?”邱少鹄道。 “不怕我其实是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没想过其实我可能手上血债累累?就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和我聊天。”对面笑道。 “一般的江洋大盗,即便交由刑部三堂五审,也还没资格进诏狱。”邱少鹄道:“宣镇司抓进诏狱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中栋梁,这些人往往只是有过,却未必有罪。朝中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仅仅因为一时站错队,万劫不复之后,又能说这是犯了什么错?童谣也有云:诏狱深似阎王殿,十万孤魂十万冤。” “照你这么说,我被抓进来,似乎还是个光荣了,”对面叹了口气,接着毫不在意地轻松道:“不过你说的没错,若说冤屈,我确实够冤。本来我一个商人,又和朝中没多少交集,怎么突然间宣镇司就查抄了我的家产、然后不问三七二十一就逼我画押,把我扔到这诏狱最深的九幽地牢之内。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肯定有人出卖了我,但具体原因,我也就不清楚。这宣镇司也是当今太傅的势力,我可记不得,我在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连太子东宫都要退避几分的‘武略中丞’。” “然后呢?”邱少鹄也是好奇,“你既然被无来由地关进这诏狱之中,就没人想把你救出来?” “这诏狱之森严,鸟飞不出,水泼不进,里面什么情况,外人怎么清楚?我也没办法把我被关在这里的事情传出去。况且我常走南闯北,一去就是半年,粗粗算来,我在里面关着的时间,也还不到三个月,外人恐怕也只以为我又出海行商去了,哪里想到我已经身陷囫囵。”对方说。 “你在牢里,怎么知道过了多久?”邱少鹄问道。 “你这算在试探我吗?”对面“嘿”了一声,道:“你说的也不算错,按理来说,我是不该知道的。有倒是说,诏狱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关进去的人,能保证全须全尾地出来——但仅限于肉体,精神有没有被折磨崩溃,那就两说了。” “这九幽地牢,就是其中最可怕的。深藏在山里,白天见不得光、夜里听不到声,一片黑暗空虚,就算是大吼大叫,也没人能回应你。每天唯一和外界的交集,就是每天送饭的时候,一天一次,从地牢顶上开一个小窗,把饭食用绳子给你顺下来,但送饭的人都被割了耳朵、拔了舌头,为的就是让他们不和你说一句话。” “给你吃的饭不好也不坏,让你不饱也不饿。宣镇司就是故意这样,让你活着,但比死了都难受;让你知道他们既不会折磨你、也不打算放了你,时时刻刻让你觉得自己就这样会被关在这里一辈子,最后不堪折磨,自己把自己也给逼疯。” “可是我不想疯,那就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我给自己找的事,就是查心跳。说来也奇怪,在外面需要用手按着才能感觉到的心跳,在那么安静的地牢里,居然听得那么清楚。从他们送完今天这顿饭开始,每次我差不多查到十万下心跳,他们就会来送下一次,证明一天就过去了。于是自己每过十万次心跳,我就用指头在地上刻下一道痕迹,算作自己过了一天。就这样,我知道了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被关了两个多月了。” 对方说的轻描淡写,但言谈之中,邱少鹄还能感觉到,那种隐藏的刻骨铭心的恨意。 这多少让他有些肃然起敬。 身遭折辱,过后活下来的人,很多却选择了放弃、原谅,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不敢恨、不愿恨,只要还恨,就会想起来曾经不堪回首的记忆,无法忍受那种痛苦。 恨,其实也是一种勇气,是一种甘愿面对悲怆、哪怕再不堪回首,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勇气。 “所以呢?”邱少鹄的语气缓和了些,“你又是怎么想要逃跑的?” “逃跑对我来说确实是最难的事,毕竟我被关在九幽地牢前,就已经身无长物,他们怕我逃走,把我身上什么都拿走了,就连一件东西都不会留给我。” “嗯?”邱少鹄听得诧异,按照他这意思,难道他现在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对方却似乎没注意,自顾自道:“所以我首要的事情,就是至少去弄一些能帮忙的工具。可是我唯一能和外界交流的机会,就只有送饭的时候。于是那之后每次我吃完饭,都会把送饭的碗砸碎。” “所以,你是用那些挖洞过来的?”邱少鹄诧异? “怎么可能,那些不过是陶瓷的,能当挖洞的工具。”对方继续道:“重点是之后,我天天把碗砸碎,宣镇司他们也受不了啊。不过他们再生气,饭还是要给我送的,毕竟他们也不打算真的饿死我。所以之后给我送饭,他们就是用铁腕了,不过是和送饭的篮子焊在一起的,这样既不怕砸碎、我吃完之后他们照样能收回去,毕竟他们也知道,要是有铁器留下来,我可能就会用它逃走。” “但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我就用之前砸碎的陶瓷片,每次他们来送饭,我就会从上面刮下来一点碎铁屑。每次刮一点,这么天长日久下来,积攒的铁屑也就很多了。就这样,我就用这些铁屑,换来了一把工具……” “等一下,”邱少鹄忽然打断了对方,道:“这里我没听懂,你本来只是拿走那些铁屑,又是怎么就换来工具的?从哪里?” “这该说,是我的能力?具体的我也没太明白,但我在走南闯北之中,确实碰到过一个云游仙人,他告诉我,我在行商一道,已经入道,怎么也有‘七重境’的修行,有着常人无可比拟的能力。他说的好像是修行道行,这我不太明白,但我确实像他所说,有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能力。”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步步进 说到这里,他的口气有些得意,“而我用的,就是属于商人的一个手段——零存整取。对我来说,只要是一定数量的东西,我都能一定程度,把它们凭空交换成等价的完整之物——当然,打碎的珠宝、古董之类的,我就换不成了,因为这些东西碎了,就真的一文不值。” “但铁屑不一样,本身仍旧有价值,于是我就拿它们,直接换了一把完整的铁镐。” “居然还可以这样。”邱少鹄惊异之余,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商道属于人道分支,而同为上古圣皇划分的五道之一,能接受神道的飞天遁地,为什么不能接受商人这样互通有无?毕竟这本身就是人道的生存方式之一。 “咯咯咯——”野鸡打鸣的声音,在山野间传响。邱少鹄转头一看,东方隐约已有些泛白。不知不觉中,他在这里居然耽搁了这么久。 “外面是天亮了吗?”对方隔着岩壁,也能听到这个声音。 “是的,我还要去县衙,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邱少鹄不想再浪费时间。 “你要走吗?”对方有些焦急,似乎很久没人陪他说话,这样一来还有些不舍。 “我可以明天……”邱少鹄想着这个人肯定还不会放弃越狱,到时候只要自己再来这里,就还会遇到。 “明天,呵呵,你明天,还会再来吗?”对方沉默片刻,语气有些奇怪。 “有什么不妥?”邱少鹄不理解。 “没什么,只不过,突然想到一个故事,讲给你听啊。”对方忽然道:“从前在一个医馆里,关着两个傻子,两个傻子从没见过外面,于是就约定,如果在这里治好了病,就要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然后呢?”邱少鹄问。 “然后有一天,一个傻子终于治好了,他就先出去了,当然临行前,他没有忘记和自己另一个傻子朋友说好,会在外面等着他,再履行那个约定。” “然后?” “没有然后了。”对方的故事戛然而止。 邱少鹄听懂了。 于是沉默。 按照故事正常的发展,应该是另一个傻子也治好病,然后二人一起完成了约定,在快乐中走向结局。 但现实往往不是故事,真正的现实,总是像这样,每每在这种时候就草草结束。 似乎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一个傻子的约定。 但治好了的傻子,还是傻子吗? 不傻的人,还会遵守和一个傻子的约定吗? 至少对方是不相信的,所以也在暗示邱少鹄,别把他当一个会轻信约定的傻子。 亘古一般的沉寂,知道日出的晨光打在邱少鹄脸上,他们彼此也再没有多说什么。 忽然,邱少鹄继续道:“你不相信约定,但我现在能给你的,只有约定,因为身在囚笼的你,拿不到我除此之外的东西。” “这可不一定,”对方忽然道,“我是一个商人,除去约定之外,我更看中交易。因为约定往往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只有被施舍的人才能从中满足。但交易,可以让双方都共同获利。”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可以凭借交易,就让我继续来找你,甚至帮你越狱?”邱少鹄道。 “当然,而且如果遇到的不是你,我的交易也无法成立——不,或许来说,恰恰正因为是你,才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并遇到我完成这笔交易。”对方说的有些神秘。 “那就说说,你有什么可交易给我的?”邱少鹄饶有兴致。 “这是一笔长期交易,但至少眼下,我就能给你兑现一部分,那就是——你其实不用去县衙了。早在两个月前,那里就失了一把火,把整个地方都烧得不剩什么了,剩下的人也已经搬走,去了别的地方。这是我在地牢里无意中听到的。” “什么?”邱少鹄吃了一惊,“那县衙里的档案……” “都烧没了,这也是他们现在头疼的地方,我听说宣镇司的人手都被调配过去不少,专门帮着他们善后。”对方的话颇有些幸灾乐祸。 沉稳下来后,邱少鹄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道:“可是你说你自己被关在与世隔绝的九幽地牢,又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我能用心跳记录日期、用铁屑换来工具,自然也有能力打听到一些别的事情,毕竟我既然要越狱,总不会单纯准备挖洞这一个法子。” 对方道:“不过如果你在意的是县衙里的档案,我倒是能再给你提供一个线索。一个月前,为了重新修缮被火焚毁的县衙,那些官吏公开向京城大户举行了一次募捐,募捐的告示书,他们也通过官刊这个渠道,在市面上印发了许多,你去找一找当时的刊物,说不定能在里面发现什么。” “怎么样,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交易成立了吗?我说过,如果碰巧不是你,这个交易还无法进行,因为除了你之外,没人对这类消息感兴趣。我还可以继续在这诏狱中,一边准备逃走、一边再给你打探一些类似的情报。其实关在牢里,有时候一些消息,反而比外面更灵通。” “好,那就依你所说,”对邱少鹄来说,这还真是个无法拒绝的交易,“所以,我要现在帮你脱困?” “现在还不需要,我说了,我要换个方法离开,你就定期来看我就好,至于你要帮我做什么,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对方语速有些加快,就像在赶时间,“好了,今天先到此为止,我的心跳又快到十万次了,他们马上就要来送饭了,我要是不及时从地道回去,他们就要知道我准备逃跑了。下次,一定记得来看我。” 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等一下,”隔着山壁,邱少鹄大声道:“我至少要知道你的名字,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罗——远——身——”三个字最后飘来。 “罗远身。”邱少鹄想,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罗远身? 罗…… 邱少鹄遽然想到一个可能,难道是唐台罗家? 罗氏世代行商,在各处均有极大名头,商户遍布南北。 而之前在潮门,当地的商会出事前,就听他们议论,商会的掌柜似乎牵扯到什么事情当中,许久没有出现了。 时间也正好能对得上。 “难道,是他?”再一联想罗远身被莫名其妙关进诏狱里,隐约似乎有一条暗线,将彼此不知不觉,都牵连在一起了。 …… “喝,喝,再继续喝!” 酒过三巡,梨春院一张桌子旁,七扭八歪躺了十来个人,正是伊俊那几个护卫,就连他们的头领陈严,此时也已经躺在了桌子下面,鼾声大作不起。 “喝呀,怎么不继续喝?”唯一清醒的成庭栋还在起哄,眼看四下里人都被他喝趴下了,还有些意犹未尽,“怎么了,这就不行了,喝啊。” “父亲……我回来了。”成赴先的声音阴阴传来。 “哦,回来就好。”成庭栋一扫刚才的醉态,眼中十分清醒,一下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点烟一边问:“怎么样啊?” “……我不想提。”成赴先一边将自己身上的女子衣服扔在地上,一边把身上五颜六色擦干净。 “伊俊呢?”成庭栋看着自己儿子有些狼狈的样子,隐约猜到了什么,笑道。 “……和花魁一起睡着了,祝他们有个好梦,明天一早他们醒了,应该会以为自己度过了难忘的一夜。”成赴先带这些吐槽的语气。 是的,肯定难忘,他不仅把婉仙儿打昏了,之后喝多了的伊俊把他当成了婉仙儿,浑身上下又是摸又是亲,成赴先当时不胜其烦,最后还是直接打晕了对方了事,随后趁着对方睡着,从伊俊身上摸出来那个贴身的册子,然后用闺房里的纸币飞快抄录了一遍后离开。 成赴先可不会蠢到直接把这个册子拿走,那样就相当于留下了把柄,毕竟在抚神督干了那么久,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成庭栋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着老鸨喊了一声“这桌的酒算我付账,不用找了”,随后拿着烟袋,带着自己儿子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外人也只道他们是玩够了的客人,也就没人拦着。 一出门,走过拐角无人处,天刚蒙蒙亮,成庭栋对成赴先说:“那个名单给我看看。” 成赴先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他摘录的那一份。 成庭栋不过翻了两下,就皱眉,说:“你没抄错吗?” “字字无错。”成赴先肯定道。 “这样啊……”成庭栋多问一句只是确定一下,而不是怀疑自己儿子。 因为这份册子记录的十分详细,不仅和伊俊有过交集的司马家的人名字,而且他们当时在哪里、干了什么,也都记录了下来。 而按照这上面所写,就在一个月前,还有另一个司马家的人,在潮门逗留了一段时间。 正好和司马因潜入潮门的时候对应的上。 “所以说,对于她的所作所为,司马家都是知情的吗?”成庭栋深深吸了一口烟袋,烟气遮蔽了他深邃的双眼。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一:旧故人 清晨时分,日出的光照在稀疏的天边云朵上,反射着五彩的斑斓。稀薄的空气中,几只鸟在喳喳啼叫。 “京城县尉衙门发的官刊,这里有吗?”一大早,邱少鹄直接站在刚开张的书摊前,问。 “一大早过来你说你要来买几份官刊,你有病啊?”摊主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才几点,官府的人还没送来呢,想要的话……” “砰!”邱少鹄扔了一大锭银子在他的摊子前,懒得废话,直接说:“不是要今天的,往前一个月左右的,你都留着吗?” “爷,您这边请,我这以前没卖完的,都在这里呢,您自己挑,想要多少拿多少。”摊主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捧着那银子满眼发光。 前倨后恭,惹人发笑。 直接用最高效的方式解决问题,看着旁边那一堆杂乱的旧刊,邱少鹄也不浪费时间,开始逐页翻找。 这是一个极为枯燥、单调又耗时的工作,他想要找到一个月前某一日的某份官刊,却不知具体的日期、刊号,甚至连具体的内容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上面大概写了关于县衙被焚烧、请求募捐的情况,以及上面带着自己仇人的字迹。 太阳随着风的飘浮,逐渐升高到了头顶的位置。从清晨一直找到现在,邱少鹄水米未进,一连折腾了几天没休息的他也有些感觉劳累不堪。 刚刚把那些旧刊翻过一半,邱少鹄忽然眼睛一亮,拿起了上月初的时候那一份官刊。上面主要版面内容写的和罗远身所说相差不大,主要就是“求豪绅募捐云云”。而尤为让他在意的,是这份官刊的字体,就是他所认识的自己仇人的字迹。 一部分官刊为了表示官府的决心,常常不使用现成字体进行刊印,而是由某官员定稿、手书之后,再交出去由匠人按照这份字体逐一刊印出来,用亲自书写这种方法来显示自己的重视程度。 现在的这份刊物,显然就是他的仇人亲自手写之后印发出来的,这点毫无疑问。 但问题是,上面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署名,以至于就算要去查,实际上也无从查起。 “这又该怎么办?”邱少鹄深思,“难道直接找官府的人问?但京城重地,其内官员何止上万,彼此多不隶属,就算去问,也未必能问出来。就算用星图,这么一张普通官刊,也只能查到它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印出来的,到底是谁人写的它还是一无所知。” 邱少鹄皱眉苦思。 “霍霍,你买下这么多废刊,是打算做往事集锦么?不过收集这些官府套话也没意思,想要的话我可以推荐你基本好的小说。” 一声轻灵中带着调侃的声音,在他毫无察觉中闯入他的耳中。邱少鹄一惊,转过头看到,李异玄素衣绿纱,头发梳成了垂挂髻,宛如天真少女。只是她手上的动作,可和妙龄女子不太搭——因为她正拿着一碗糕点,在大路上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及形象。 “吃吗?”看邱少鹄有些意外的表情,李异玄倒是毫不见外,直接给了他一块麻薯问。 “你怎么……”邱少鹄也是有些饿的不行,直接接过了麻薯三口吞下。随后才想起,李异玄之前也说过要来康京。 “作为一个知名作家,也要经常来书摊逛逛,一方面看看今年读者喜欢什么书、一方面看看自己的书卖的怎么样。”李异玄一边说着,眼睛一转,看到了书摊上署名“远人无名生”的新书,不由得拿起了一本自己的佳作,一边看着自言自语,“似乎销量还不错。” “你不是要去找阳斋寒客吗?现在……”邱少鹄知道,李异玄来康京和自己一样,也是有所目的。 “我现在就是在找她。”她浅浅一笑,似乎也不愿多说。 李异玄的目光一转,无意中放到了邱少鹄手中的官刊上,眼神中立刻流露出狐疑的神色。 “啊,这是……”邱少鹄正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拿着这个,就听李异玄继续道:“我见过这个字迹。” “在哪?”这可真是意外之事,邱少鹄一瞬间甚至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在……”李异玄苦思片刻,她这几天为了找寻阳斋寒客的踪迹,接触了太多的书册,一时间也想不起具体在哪里见到过,况且只有类似的字迹,也极易混淆。 “是题集。”她之后道。 “题集?”邱少鹄眉头微蹙。 “对,就是题集。”李异玄想起来了,“我看到过这个字迹,往年这个时候,为了方便会试的学子最后温习,礼部都会主动送出一部分题集,作为当今士子的参考。为了让他们更能理解今年考题的重点,还会在上面加上当今官员对于一些细节的批注。志乐斋里也进了一部分这类题集,其中一些上面,我就看到了与之相似的批改字迹。” “那你……”邱少鹄刚要这么说,不想李异玄直接一摊手,道:“抱歉,我现在忙着,还真没时间帮你去找。不过你若自己想去,其实随便找个大点的书斋,里面自然应有尽有。” “那就够了!”邱少鹄此时也有些急不可耐,对他来说,能指点给他一个方向就已经足够,至于别人帮忙多少,全然是身外之事。 眼看邱少鹄风尘仆仆地就离开了这里,望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李异玄不由得嘀咕道:“行动力还是这么强,当心别把自己累倒了。” 话刚说完,她自己又想起一件事,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正是阳斋寒客的软荷绢纸。 “我查了这么久,为何你最后,却是在神工门出现的踪迹?” 李异玄之所以不去帮邱少鹄,主要放不下的,依旧还是阳斋寒客。 对于新认识的年轻小友,还有无数再相见的机会;但对于故去的旧交,有时候错过,就是一生也再无法找到。 …… 礼部的院子外,是一处小榭亭台。亭子里,许多士子正在对着新发下来的历年士子的题集,彼此交流讨论。 “原来现任户部尚书李大人,当年的策论是这么写的,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还有去年的状元张集,听闻他现在正在翰林院供事,这文章写的不仅字迹优美,而且思路流畅,果然不辱状元的名头。” “是啊,能真的观摩这些大学士以前的真迹,以往都是想都不敢想。” “朝廷还是关心我们的,怕咱们考不好,往年的参考试题都给我们了。” “这可是礼部给士子的恩典,只有咱们才能拿到,在外面多少钱也买不到。” “之前历代学子试卷的精华都在这,谁会舍得去卖啊?” “这倒不一定,听闻即便朝廷三令五申,这类前代士子的真迹不得外传,否则以舞弊罪论处,抄没家产、取消成绩,每年却都有士子忍不住诱惑,把这些题集卖给了外人。” “这就是因小失大了,倘若留着这些题集,高中金榜的概率也大了很多。以后能和写出这些妙文佳作的人平起平坐,又哪里会少得了钱呢?” 士子们叽叽喳喳,在亭子里闲话说了许多,对上面真正的内容却讨论了没几句。 “不对!”在他们之中,安瑾忽然开口道。 他的身材娇小,在众人中极不起眼,声音也小的几乎微不可闻,所以对他的话,也没人在意。 他自己则拿着自己的那份前代士子的题集,看着一篇策论,感觉蹊跷。 这篇策论上面的署名,是“时忆”,里面的内容,则都是涉及到“仁孝忠君”“体国爱民”等一系列话题,写的妙笔生花,当真是才华横溢。 然而安瑾就是知道,这不可能是时忆本人所写的。 因为上面,处处像一个老学究一般,充斥着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稳妥,缺少了时忆的那种,让人灵光乍现的干练。 …… “这里的题集都在哪里?” 去了一家名为“尚儒书馆”的书商,邱少鹄开门见山,直接和这里的人说明了自己的要求。对方见他年轻干练,只当他也是今年的士子,也没有疑心他的目的,只是带他到一处书架,让他自由选取。 邱少鹄翻开了一篇篇题集,都没有在上面见到仇人的字迹。一直等到他把这些所有的题集全都翻完,也始终没有任何线索。 旁人则对于他这么快的翻看速度感觉诧异,心说这年轻人看书这么快,能看清吗? “居然什么都没有。”邱少鹄有些失望,“看来要换一家书商去找找……” 正在他忙于眼前的事情时,门外再度进来了一个人,他在四处书架上看了一番,路过邱少鹄的身边。 邱少鹄似有所感,多看了对方一眼。 随后,就听这个中年男子直接问这里的书商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前代士子的真迹?” 他语气说的平稳,和一个寻常的书生别无二致。 邱少鹄的全身骤然绷紧。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二:不经而遇 从对方进来的一刻,邱少鹄就有一种警惕的感觉。 这种感觉的源头,就是对方的格格不入。 如同雪山上不该出现的脚印,环境中闯入了本不属于这里的对象,往往意味着更深的阴谋。 就像邱少鹄能看出来,那个人穿着的程子衣太过宽大,松松垮垮的,根本不合身,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衣服。 还有他的帽子也带歪了,声音也太粗犷,言谈举止,与其说像个来买书的人,倒不如说,是个强装士子、不希望别人看破他身份的人。 他到底要来做什么? “啊,这个,怎么会有啊?”书商对他的要求也很意外,“这类东西不是……只有朝廷才有,你难道没从那边拿吗?” “啊,那个,我的那份不小心搞丢了,所以想来这边碰碰运气。”那个人似乎也害怕说的太多露馅,于是之后就匆匆离开了这里。 邱少鹄不动声色地跟着对方一通离开,随后一直尾随在他的身后。 会试即将开始、自己仇人的笔记出现在相关的题集上、有人出现试图购买以前士子的卷子。这一系列事情出现,让邱少鹄觉得未免太巧合了一些。 特别联想到,自己经历的一些其他事情,包括之前偷盗尸体制作火药的那群人,也曾经闯入安瑾的家中,偷窃这个士子的笔记。这一系列事,让他总觉得似乎没这么简单。 邱少鹄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但既然自己牵涉其中,奇怪的事若不查个清楚,早晚也会连累自身。 前面的那个人走得不快不慢,在街市当中时不时在各个摊位前逗留,或者看看别人卖的字画,偶尔看看小贩吹出来的糖人。看似漫无目的,但邱少鹄隐约能感觉到,那人其实弯弯绕绕,却一直在朝着一个方向走。于是自己先快一步,超过了对方,提前到了街边一处杂货铺旁,等着他的到来。 跟踪最重要的,不是不能跟丢,而是无论如何也不要被察觉。用一切方法让自己保持隐秘,始终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无论是荒野中跟踪猎物,还是闹市里跟踪别人,道理都是一样。 果然,在这里没等多久,那个假扮士子的人就再次出现,路过了杂货铺,转身去了旁边另一条小巷之中。 这条巷子里没有几个人,而且空旷笔直,从头到尾没有其他岔路,除了跟上去,找不到别的路能绕过去。 邱少鹄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入到箱子里,一直跟着对方。 小巷里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极易被察觉,但此时也没别的办法。 邱少鹄也想过,要不要直接超过那人,和刚才一样在小巷的出口等他。但在这一条巷子中,这样反而显得太刻意,所以他就一直跟在后面。 尽管他步伐轻盈,但两种不一样的脚步声,还是在小巷中能清晰可闻。区别只在于前面的脚步是正常响亮的声音,而后面的脚步却显得刻意在隐藏。 那人也察觉到了什么,意识到或许有人在跟着他,飞快转过头来。 “卖——茶水。”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寻常的货郎,挑着担子,在走街串巷地卖茶。 看着货郎走出了巷子,那人迟疑一下,才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于是也从这里走了出来。 躲在小巷口、看着他走出来的邱少鹄,悄然松了口气。刚刚还真是险,要不是自己及时用了“百代文宗”的权能,恐怕也骗不过对方。 不过“百代文宗”,只能引诱其他人的思绪,迷惑他见到自己想见到的场景。 那人刚刚看到的,似乎是个卖茶人,难道他自己渴了才会想看到这件事? 带着些许的疑虑,邱少鹄眼看着那人走到街头,转身去了旁边一处茶馆里,茶馆四处透亮,二楼一张桌子上,两个士子已经坐在那,看到他走上来,于是一起迎上。 “他原来是在茶馆和人有约,那两个人似乎是真的士子,穿着的是——茫山学院的服饰。” 邱少鹄眼见这里就能把他们的位置看得清楚,索性也就不再靠近避免再被发现。 眼看茶楼上的三个人相谈甚欢,那人明明是冒充的学士,却也和另外二人交谈,从没露出任何破绽。 他们说话间,那两个人之后各自拿出一套题集,三个人继续交谈着。 “那两个人拿着的,恐怕就是真的以往士子的真迹,据说朝廷礼部发放一批给今年的士子当做温习的笔记,但对此要严加看管,不允许他们私自泄露出去。”邱少鹄想,“那个人,或许就是来要和两个人交易这个的?” 邱少鹄紧紧盯着三个人的一举一动,却不曾想,几人只是继续说着什么,并没有交换题集的意思。 这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三人茶水喝了许多,那人似乎要方便,和其他两个士子说明后,一个人先走到了楼下。 邱少鹄本以为他要出来,但走到茶楼楼梯的拐角后,就消失了踪影。 “兴许,茅房就在那里。”邱少鹄就等着,看他接下来打算何时出现。 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半天,少说一炷香的时间,那个人依旧不见踪影。 茶楼上的两个人,也依旧坐在桌边原来的位置,等着自己的同伴回来。 一动不动。 “嗯?”邱少鹄忽然意识到些许的不对劲,于是他也走到了茶楼大门,顺着楼梯上到了二楼。 他们原本坐着的位置,就在窗边。那两个士子依旧坐在原处,即便邱少鹄靠近,也没有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接近而有所狐疑。 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两个身影,邱少鹄轻轻拍了拍他们,果然如邱少鹄所料,两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妈呀!”旁边端茶过来的店小二看到这样,吓得直接喊出了声,“出人命了!” “别乱嚷,他们只是昏过去了。”邱少鹄发现两个人还有脉搏,虽不知昏迷的原因,但还不至于送命,“去给他们叫个大夫过来。” “哦,好,好……”小二已经吓破了胆,当然是邱少鹄说什么就是什么,此时忙不迭地跑到楼下。 邱少鹄检查了二人的状况,紧跟着发现,他们两个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题集,此时里面都变成了白纸,如同所有的字迹都被一并偷走了。 这种古怪的手段,邱少鹄从没见识过。 可是当务之急,还不是探究他用了什么手法,而是那人到底去哪了。 邱少鹄马上也到了楼下,楼梯的拐角,一边是通往后侧茅房,而另一侧,则有一个直通下面的楼梯。 想着那人可能就在这下面的地窖中,邱少鹄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也继续往下走。 乌丸刀已经握在了手上,走到最下面,才发现这里只是茶楼的后厨,许多准备好给茶客的小菜,此时已经准备好,放在门旁边的桌子上,一些已经放凉。 邱少鹄在这里听不到任何人的气息,皱眉中,走到最里面,见到本该是在这里准备的厨师,此时也已经倒在地上。 “你在这里啊,我已经叫来了一个郎中,你……”刚刚的小二也恰在此时跟着进来,看到后厨的景象,又是惊得下巴几乎都闭不上。 “来了就正好,顺便让他给你们的厨子也看看吧。”邱少鹄抬眼看到了偏上的一处窗子,外面正对着后面的一条街巷,平时是用来给地窖采光、通风的,正好能勉强容纳一个人通过。 邱少鹄随即也从这个窗子处一跃而出,见到小巷尽头,跟着也就是一片闹市,一直追到这里,四处都是吵吵闹闹的人群,又哪里找得到那个人的踪迹。 “居然就这么跟丢了。”邱少鹄暗自也懊恼自己的大意。 “哎,客官,”旁边摊位上,香气四溢的烧烤,气味格外勾人,“你要烤肉吗?近来肉价便宜。” 邱少鹄无心去理他,仔细观察着周遭。 壮实的工人在朝着城外运送着大量冰块、裁缝铺里人进进出出许多士子想给自己做一身新衣裳、眼前的脚夫正在把一个大包裹装箱……不过朝谁去询问,都不像能告诉他那个人去向。 “喂,小心点,当心打破了佛像,这可是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的。”一个新来的脚夫有些毛手毛脚,老板立刻训斥道。 运输中的那个脚夫不小心将装在车上的包裹又掀开了,露出了那个佛像的头,眉目低垂,眼中含光,不管从哪个方向能看到的都是它的正面,然而眼角中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正是邱少鹄曾在城外无意见到的“莫道世间不留佛”。 “是它?”邱少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还能再见到它。 这个佛像,似乎就是刚刚在其后面的店铺中,被雕刻好后要送走的。 随着巨大的佛像被运走,遮挡街道的障碍也就不复存在。邱少鹄得以看到对面店铺完整的匾额——神工门。 “难道……”邱少鹄隐约有所猜测,在那道门后,他似乎看到了一道影子。 …… “师兄,我们回来了。”无忘岛外海周边,抚勋带着人朝着蒙尘这边集结,所有师弟们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淡定,慢慢说,怎么了?”蒙尘望着眼前一艘搁浅在海岸上的大船,说。 这里距离无忘岛还有百里,周遭小岛星罗棋布,如一颗颗珠子般,点缀在无忘岛周边外海的区域,也是进入无忘岛最外围的屏障。 从前几日他们来到这里,就发现了这一艘船停在这里。这似乎是一艘商船,听船上的人自己讲,似乎因为遇到风暴,他们才流落到了这里。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三:画中人 自从听怜墨的嘱托,他带人来这边调查,蒙尘就一直紧盯着这些“商人”。无忘岛周围少有人迹至此,如果对方真的是误入,自己大可发动群岛间的迷阵,让他们无法探明无忘岛的准确方向,然后再想办法“礼送出境”就可以。 但是蒙尘总感觉,这次的事情没这么简单。不过既然怜墨告诉他们先盯紧这些人,有什么情况立刻上报,他自然要打探清楚具体的情况。 “师兄,我们去了旁边的另一座岛屿,那座岛上,也有一处这样的搁浅船,大小几乎都一模一样。”抚勋把自己发现的情况说了出来,“那些人看着也像是商人,但和这边的情况联系在一起,这就很奇怪了。” “原来如此,”蒙尘露出了平静的表态,心头了然。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奇怪。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让不止一位师弟去分散调查,得到的结果基本一致。 零零散散各处岛屿上,突然都出现了搁浅的商船,还有一群商人上岸,四处想要找人寻求帮助。 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况,说是戏剧的“剧本”,都显得太过雷同。 蒙尘可以肯定,这些人一定是带着目的前来的。如果是浩浩荡荡的船队太过大张旗鼓,所以各自装扮成商人掩人耳目。 “植松怎么还没到?”师弟劳哲忽然奇怪道,“他还没回来吗?” 蒙尘派师弟植松所去的那个位置确实更远,现在还没有回来也是正常。不过既然师弟问道了,蒙尘也拿出自己的云游令,开始朝着那边询问情况。 他们的云游令除了是獬豸堂的身份证明、以及出岛的凭证外,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可以彼此联系。 然而蒙尘这边的消息过去了,却一直没有收到师弟植松的回复。 白色的令牌上,只有沉默。 …… 缓步走入了“神工门”大字匾额下的大门,邱少鹄步步小心,警惕地望着四周。 这里相比较一个店铺,倒是更像一个仓库作坊,大大小小的工具摆放在四周,有的凌乱放在工作台上,有的则规规矩矩放在箱子里。 四面地上,摆着许多器械,成品、半成品,应有尽有。有的看起来是给官府打造的出游马车,轮子还只装了一边;有的是为皇宫水榭制造的一个喷泉,一个个喷管随意放在地上,不知道最后要摆出什么造型;有的则是给官府大门打造的一对石狮子,本身硕大无比,最为奇特的是眼珠居然还会动,当看到邱少鹄经过身边,两对拳头大小的石眼就滴溜溜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活灵活现。 听说不同工匠都会有各自不同的习惯,制造机关器物也都有着自己的摆放位置和安装顺序,一旦被不明就里的人打乱那些孤傲的工匠自己就会大发雷霆。所以一般这类工坊都会任由工匠自己随意放置东西,不强求他们保持整洁,避免破坏工匠的习惯,显得很乱,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乱有乱的章法。 现下邱少鹄可没心情探究这类工匠的小习惯,绕开这些在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挤在一起的机关器物,走过被各类杂物堆满的地上仅存的小路,邱少鹄在这里绕了几遍,也没有见到任何踪迹。整个地方都空无一人,连应该在这里的工匠,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处小屋,只有刚刚进来的一个出入口,而且正对着他刚刚走过来的小巷。如果之前那个人真的从小巷中走过来到了这里,也不可能从后门离开,如果走前门,自己也会提前察觉。 “不在这里吗?”邱少鹄疑惑之中,无意间转身,忽然有了一种警惕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当有人注视着自己时,他的一个本能反应。 一个激灵之后,邱少鹄才发现冷冷清清。在场之中,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的注意。 四周里,依旧是那些机关死物件,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邱少鹄有些诧异,自己再检查了一遍,才发现了端倪。 正对着他的,是一个巨大铜镜的背面。铜镜厚实的这一侧,雕刻着游龙戏凤,顺滑的线条,如同被水流冲刷过的一般光滑清凉。 而另一侧的正面,光滑的镜面,却照不出人影,本来该反射倒影的一面,透过它却正好能看到铜镜后面的景象,透亮如窗子,一切历历在目,仿佛这不是一面铜镜,而是一块剔透的水晶。 那对石狮子,其中一个正好就对着这个铜镜的正面,它那双会动的眼睛就通过透光的镜面,继续盯在了邱少鹄身上。而站在后面就被铜镜的背面挡住,邱少鹄自然就没马上发现其实是这只石狮子盯着自己。 “透光镜?这种镜子制作极为复杂,除了赏玩毫无用处,而且由于水晶玻璃的替代,现在基本已经失传,没想到神工门居然还会做这个。”邱少鹄啧啧称奇,心中不知不觉放松了一些。 这时才看到,就在这个透光镜旁边,还放着另一个“大箱子”。通体黑色,看着极为沉重,只有前面开了两个孔,孔的大小位置正好和人的眼睛能对应上,孔上各自放了一块用透光水晶磨好的凸面镜,隐约还从中透出了光,显得十分神秘。 “远海画戏?这也是神工门打造的?”邱少鹄还真有些感兴趣,因为这是他之前听说过、却也没见过的东西。 此物从海外汇交之地传来,故而名字中带“远海”二字,传闻是海外小国仰慕大陆天朝,故而常派官吏来此朝贡,其中一个小国的官吏对于大陆的皮影戏极为感兴趣,想要试着带回汇交。但皮影一来制作复杂、而来传承严密,他一个海外小岛之人,当然无缘学习其中的技巧。 失望之余,这个官员却也是个聪明人,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就召集能工巧匠,在一个箱子中仿造皮影戏搭出来一个布景,又为了能让人看得更清楚,于是在箱子里加装了光源、外面又加上了两块眼睛大小的透镜,能让人通过放大镜看得更清楚。箱子里的布景则是他自己设计了一套能连环动起来的图画,每次机关扣下,里面的画就自己动起来,演完一个完整的故事,故而叫做“画戏”。 这种汇交之地引以为傲的技术,引入昭国后也是大受欢迎,尤其受到孩子的喜爱。常有卖糖的小贩也放在摊位旁边一个,以此吸引路过的孩童,糖酥一文一个,多给一文就能让小孩子看完一整场画戏,收益也是格外的好。 没想到神工门居然也会造这种东西,而且还是别人订制的,箱子旁边就放着订单,上面写着“殷薄所订”。 对这类自己只是听闻、从没实际见过的东西,邱少鹄也是别有好感,透过那两个小孔的光,见里面的场景在不断闪烁交替,也是觉得有趣。 当下,他也忍不住将眼睛凑了过去,看到里面不断移动的图画。 场景里,是一个村镇,一个少年带着行囊,和自己的母亲扣头辞别后,就踏上旅途。但他这一去,也并不是像其他邻居的年轻人一样去考取功名,伴随着他的脚步,他所游览的,是万水千山的壮阔画卷。 “迟遥生?这是他的故事?”对于这个前辈之中以“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出名的人,邱少鹄也有所听闻。此人家中并不算富裕,却天生喜爱自然,想要游览尽天下名山大川。可是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家中的母亲,“父母在不远游”,故而迟迟难以下定决心。他的母亲看出了他的志向,于是鼓励他主动离家去开拓眼界。也正是在母亲的支持下,他才能踏出最初的一步。 “有家可遮风避雨,家人相互扶持,虽然困苦,也足够温馨,足以成就事业,谁也何尝不是如此。” 邱少鹄恍惚之中,似乎将画中人带入了自己,以曾经的亲身经历,变为演绎的戏剧。 小的时候家境困苦,衣不蔽体,母亲总是为了生计日夜奔波,年幼的自己无从帮助她,可是在记忆中,母亲从来都对自己露出笑意。 街坊四邻常常接济他,和他讲在外面更广阔的故事。自己也常被大人们逗笑,虽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望不到顶的山、万马奔腾的草原、海外山一样大的鱼、还有飞天遁地的仙人都是真是假,但从那时起,想要见识外面广阔的天地,就成了他的愿望。 幼小的他觉得,自己的家很大、外面的街道很大,天子住的城池更是大的没边,那整个世间,又该有多么大? 母亲看出了自己的愿望,于是也笑着鼓励他,走出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于是自己就带着一腔热忱与期盼,去游历世间,等待着再次归来时,所见到的一切,再把故事慢慢讲给母亲…… 刀出鞘,如闪电划破了夜幕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锋刃迸发,尖端潺潺流血,被刺入者痛苦万分。 “你为什么……”那人瞪大了眼睛,盯着本该被迷惑进画戏里的邱少鹄,满是不可置信。 “你就是殷薄?这个手段还真是防不胜防。”邱少鹄认出了对方就是之前在暗河中与风万骤过招的那个神秘人,带着些许不屑对他说:“你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出错了,自然骗不了我。” “因为和迟遥生不同,我的母亲并没有支持,是我自作主张离家的。”这是他没有说出的话。 从他自己的故事开始,就完全是与事实天差地别的幻境,自然无法让他沉沦。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四:你来我往 殷薄的喉咙中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尖啸,从他被洞穿的腹部鲜红的血迹旋即化为了黑色的青烟,之后整个身躯也变成烟气,遽然爆开。 这一下当真出人意料,邱少鹄匆忙之中,也追不到那些黑烟的尾巴,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了原地。 前日殷薄与风万骤的对战之中,应该已经受创,今日才会在突如其来中又被邱少鹄重创,否则邱少鹄自己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得手,单单看对方在暗河中的招法,怎么也是鬼道六重境的修为,要比自己更为高强。 只是邱少鹄也没有想到,即便如此殷薄也能脱身。然而他能意识到,这也不过只是障眼法,眼下对方恐怕还藏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中。 邱少鹄眼中琥珀色涌动,一切感官被他运用到了极致,如同一个老练的猎人,观察着环境中任何细微的变化与蛛丝马迹。 他还在不断思考着殷薄可能使用的手段,之前看他在暗河内与风万骤交手,使用的驱使溺伥鬼的手段,在这里是岸上,应该都大打折扣。 只是依旧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刚刚他脱身的手法,自己完全没有想到,天知道他还藏着什么隐藏的手段没用出来。 脚步踏在地上,七杀星的权能在感知着每一寸的颤动。 忽然之间,地上不断震动。 邱少鹄飞快转身,只听到“嗡嗡”声不绝于耳,紧跟着从杂货堆处,两个木陀螺飞快在地上旋转着出来。 这些陀螺只是孩童的玩具,内部另有机关,能让它们加速转的更久。 然而就在陀螺后面,却跟着牵连出了两个大小不一的圆球,圆球通体用玄金打造,两个连接在一起,凑成了子母连环的形态。 “不好!”邱少鹄暗叫不妙,飞快扯出了那件狼皮大氅,甚至来不及穿在身上,直接挡在了自己面前。 “嗖嗖嗖!”下一刻,两个子母球直接炸开,漫天的钢针从里面射出,房屋之内破碎声不停,那些成品、半成品的机关器材彻底遭殃,原本精美的两个石狮子这下也成了马蜂窝一般,场地一片狼藉。 这两个子母球明显是走江湖的人找神工门订制的暗器,与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不谋而合。此番邱少鹄突遭这等江湖凶器的暗算,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怪哪怕在无忘岛的典籍中,也要告诫弟子“凡尘江湖险恶,修炼者不得不防”。 一道人影,趁此机会向着唯一的大门飞快跃去,正是殷薄。正如邱少鹄所想,化为黑烟只是障眼法,目的是让他藏于不起眼的地方,而不能直接变成烟尘远离这里。此番趁着邱少鹄被直接困住,他又焉有不跑之理。 “别走!”邱少鹄哪里肯放走对方,殷薄的境界比他要强,此番如果不趁着对方受伤直接拿下他,日后等他养好了伤必然是大患。 当下一边“凤泊鸾漂”的权能用出直接追过去,一边一脚踹到了旁边那个半成品马车上,只装了一个轮子的马车歪歪扭扭,拖着搭在地上的车辕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直接抢先一步撞在了大门上,把整个门给封死。 殷薄的身体就此被一挡,一瞬也是迟疑了一下。 邱少鹄借着这个机会,上来先是乌丸刀挥出,同时另一只手直接从罗盘空间里拿出了那个机关箱,把里面的虎头快枪折叠展开后取出,毫不犹豫对着殷薄就是一枪。 “砰!”响声大作,外面街市的人都被惊了一下,不由议论纷纷中,围了过来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见到小小的房间中两个人在打斗,当下一半人吓得掉头就跑,另一半还算清醒,立刻跑着去报官。 这也是为什么邱少鹄一上来就着急用了快枪,就此耽搁下去外面的人迟早会发现里面的动静,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拿下对方。 这一下开枪突如其来,邱少鹄本以为怎么也是十拿九稳。但殷薄的周身,一圈圈黑烟再次鼓荡而出,这次不是要再用障眼法,黑烟弥漫之下,原本不可见的空气中轻微的颤动,此时纷纷历历在目。 快枪之所以厉害,一来在于枪头内还藏着弹丸的突然性,而来就是弹丸本身速度来无影去无踪的隐蔽。但邱少鹄现在可还弄不到军械弹丸,一直以来都是用铁粒代替,威力自然小了一些,速度也更慢。黑雾笼罩之中,弹丸的轨迹也清晰可见,原本的隐蔽就大打折扣。 殷薄因此一面从容不迫地躲过了这一枪,如果这一下能直接打中对方,基本就宣告终结。但这次邱少鹄先用快枪却失手,下一发弹丸短时间内又无法填充,等于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先机。 要是直接用烈雷珠,或许邱少鹄能直接摆平对方,但这里到底还是神工门的所在,他还是有些投鼠忌器。 殷薄出手却肆无忌惮得多,眼看邱少鹄再次追来,他忽然将手伸到了一边,不知拉动了什么东西。 “哗啦啦——”一整张帷幕一样的东西,横亘在二人之间,挡在了邱少鹄眼前。这是一整块机关窗,可凭借拉线自动升降,是京城内的大户、尤其是富家小姐的闺房最喜欢的物件之一。 此番这个东西挡在了邱少鹄面前,终究是将他阻碍了一下。邱少鹄当下一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刀将其劈开了两半。 一个黑影,呼啸着冲到了邱少鹄面前,趁此机会一把咬住了他的胳膊,在不断吸取着他的精气。这是殷薄所驱使的一个溺伥之一,如邱少鹄所想,到了岸上它的威力果然减弱了许多,以至于殷薄还要先用别的东西给自己打掩护,再突然放出来偷袭邱少鹄。 那溺死鬼明明咬到了邱少鹄,但紧跟着就像是晕头转向般,在原地打转,分不清方向。邱少鹄直接用“捉刀代笔”的轸宿权能,不断调转对方的自身的方向。 同时又见到殷薄连续放出了另外几个溺伥,直接将他包围在中间,显得极为难缠。 邱少鹄正在思索对策,眼前忽然见到了摆在旁边桌子上的另一件事物。当下一刀砍出,亢宿“雷霆震怒”的权能如天上刑罚,震慑得四方不敢作祟。然而这些溺伥在殷薄的驱使下,仅仅是稍作迟疑,就再度朝着邱少鹄合围过来。 但邱少鹄那一招却不仅仅是一招,雷光打出的火花,在经过不远处桌子上的时候,点燃了一个蜡烛,蜡烛幽香的气味,犹如梵音静喃,令人灵台空明。 这类“明王烛”最初被用作佛寺的诵经早课中以此来给佛门弟子清明思想,慢慢流传到寺庙之外,也被各类平民或者大户买来用以清净身心。 神工门的这支显然也是特别定做的,不仅尺寸比寻常的大上许多,而且效用更强。这类清心静神、培元固本的东西,对于邪灵往往都是大害,那些溺伥鬼闻到了这类气味,此时纷纷僵在了原地,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 当此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邱少鹄直接脱离了溺伥的包围,再次朝着殷薄冲了过去,同时刀光划出,“家徒四壁”的张宿权能用出,殷薄只觉得自己被孤立在层层天地之中,眼前只有越来越近的那道刀光。 但他的修为终究要比邱少鹄深厚许多,硬是靠着深厚的功力,硬是挣脱了邱少鹄的束缚。殷薄的手掌变为血红色,居然直接抓住了邱少鹄的刀。 鲜血四溅,对方的血溅到了自己脸上,邱少鹄只感觉自己全身热血沸腾,血流丝毫不受控制,气血逆行,似乎全身的血液就要涌出,让自己爆体而亡。 邱少鹄不得已放开了刀柄,乌丸刀直接被殷薄夺过。殷薄反持短刀,又朝着邱少鹄飞快扔过来。 “嗤——”刀刃入体,邱少鹄身上沾满了血迹,直接倒下。殷薄也没想到自己能一击得手,庆幸之余,直接冲上前,想要最后结果邱少鹄。 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吼叫之中,带着无上的威严,诉说着一种肃杀的不容侵犯。 这种震慑的感觉,对于殷薄正好是克星,他在惊恐中竟然看到,那两个石狮子,本来是死物的它们,突然吼叫了出来。 然后本来重伤的邱少鹄,此时手持雁翅大刀,再次杀到了他的眼前。一切形势转变之突兀,让人目不暇接。 这都是邱少鹄算计好的,方才殷薄对着那面透光镜的背面,他从镜子背面看不到自己被挡住的动作,自己在正面却能看到他一清二楚。于是邱少鹄一边用“百代文宗”角宿的权能迷惑了对方,同时暗中启动了旁边石狮子的另一个机关。 邱少鹄早就发现,这个石狮子既然眼睛能动,嘴巴同样能动、能发声。大户用来镇邪的狮子,既然是神工门打造的,必然能用啸声震慑宵小。 刹那间的转折,让殷薄一下子从生地逼入绝境。 “聆圣,圣音倾听!”在此时绝境中,殷薄忽然大吼出了这句意义不明的话。 随后异变突生,钟声大作。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五:佛缘 “叮叮咚咚——”高低起伏的声音,回味悠长,绕梁三日而不止,直达人的心中,让人震撼无比。 这与其说是一个钟声,倒更像是一整套大大小小的钟在交织演奏,声音之洪亮,震动寰宇。 邱少鹄立刻呆滞在原地,耳畔内各种声音彼此混杂,“嗡嗡”的感觉刺激得他头都开始发麻,无形之中,他几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铜钟虚影,将自己倒扣在里面,困住自己寸步难行。 这不是殷薄自身的力量,邱少鹄能感觉出来,这完全超出了对方的掌控。如果说是对方用了什么法宝,能瞬息让自己再难动弹,也未免太过于强大了。 而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困住邱少鹄后,殷薄却也再不敢上前与邱少鹄纠缠,只是趁着这个机会,忙不迭地逃离这里,连头都没敢回。 邱少鹄就被留在原地,此时外面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四下里,听到议论纷纷。 邱少鹄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恐怕过不了多久,官府马上就会赶来,到时候自己要是还不能脱困,就是糟糕至极。 正在他准备有所动作时,在不经意间,一只手掌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一声叹息,也似佛吟。 “世间之人,终究太多纷争,理不清,阿弥陀佛。” 金光乍现,邱少鹄立刻感觉全身随之一轻,然后就能正常活动。 他下意识踏出两步,随后回头看去,只看到一个年老和尚站在身后,白眉白须,低眉颔首,双手合十放在前胸,倒真有几分宝相庄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当口,京城兵马司的人已经来到了这里,他们平时负责街道的治安,带头的军官一步走了进来,先看到邱少鹄,等见到那个老僧之后,脸色明显缓和了一下,开口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两个狂徒,在此纠缠不清,相互斗殴,现在没事了,一个人已经逃跑,劳烦惊动大人了。”还没等邱少鹄开口,这个老僧主动说。 “没事就好,近来会试临近,各方宵小都趁机混入城内,你等也要注意防护,若有丢失什么东西、或者见到可疑之人,立刻上报。”兵马司军官交代了几句,也就带人离开了这里。毕竟他们每日的公事繁忙,如果能少一事,也没人愿意纠缠。 四下人叽叽喳喳议论,大部分已经离去。邱少鹄诧异之中,转过头看了老僧一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帮自己。 “我非帮你,实则帮那些普罗大众。”老僧如同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道:“官府若纠结于你,则少了精力去解决这条街上别的事。你既非歹人,何必以歹人之事论处。不如让他们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原来如此,但有道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法师你刚才支走那些差人,倒是说谎了。”邱少鹄道。 “我自本心透亮,又何来说谎?况且,我有何说错?我说‘两个狂徒在此’,你方才与另一人在此,难道不是两个人?大打出手,难道不是狂徒?我又说‘一人已经离开’,若非他不离开,怎么只剩下你一人。”老僧平静说。 “这就是没说谎,”邱少鹄哑然失笑,“你确实没说谎,只是陈述了部分事实,但加在一起,却也不是真相。法师如此,却不像出世修行人的本性,倒有几分入世俗人的狡猾了。” “出世入世,皆是修行,又何来区别?若明心见性,身处闹市也是佛;若心怀愚昧,深山避世也难成正果。”老僧说话时,突然睁开了双眼,干涩的眼睛,灰色的瞳孔毫无光彩——他是个盲人。 听他这么说,邱少鹄倒有些肃然起敬,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区区明毫,不值一提。”明毫法师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到了场内杂物之中,看他步伐流畅,丝毫不像一个看不清的盲人。他对邱少鹄道:“施主对这里不必介怀,这里堆放的,本就是一些残次品,若你不来,早晚我也会将之付之一炬。” “你?”邱少鹄听他这么说,反而搞不懂了,“你不是个僧人吗?” “贫僧自然是繁声寺的僧人,但也是神工门的工匠,身份兼得,又有什么冲突?”明毫无动于衷,“人生在世,本就有多重身份,于父母、于亲友、于属下,若无法兼得,才是咄咄怪事。施主是个聪明人,自当比老僧更能明白这个道理。” “旁人身份可以兼得,对法师来说,似乎不妥。”邱少鹄带着几分冷笑的意味,“神工门接单,不问来路,所接触之人,也正邪莫辨。里面打造的东西,自然有长信灯这样能造福大众、在夜晚为人照亮路途的,也有无数奸邪之辈,借用神工门的机关,为非作歹。刚刚那个人,也是有赖于神工门的工艺,才差点暗算于我。” 他一边说着,用手指向了那个远洋画戏箱。 “与其说不辨正邪,不如说广开门路。人心难测,工匠接单,又怎知对面是好是坏?况且即便是邪门暗器,依旧有正道人士用它行侠仗义;即便正常器物,邪道之人何尝不会利用它们变为伤人利刃?看来施主也很熟悉神工门,过往该常常在这里订购机关。倘若我们也于你细细分辨,只怕你的东西,十有八九最后都到不了手上。”明毫如此说。 “法师有理,对于禅之一事,也深得其中三味,只怕在繁声寺中,地位也绝不会低吧。”邱少鹄也算被对方说服,因而也就不再纠结于这件事。 只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因为殷薄此番一走,他的这边线索还是断了,到最后也还是不知道,这群行踪古怪的人,到底又是什么来头、又打算做什么。 “如果是那个人,施主倒不用担心,”明毫双眼失真,继续道:“他所在最后借来的力量,既不属于他自己,强行使用,必遭反噬。想来未来几天,他应该没心情来打扰施主了。” 明毫语气平和,却似乎言之凿凿。 “你好像很懂我的心思。”邱少鹄道。 “眼睛瞎了,心总要更透亮些,才能看清世人。”明毫不卑不亢,“世间万物,总落在一个‘缘’字上,若施主还有缘,自然能再见到对方、找到自己想要的事情。而我和施主今日预见,也算有缘,不如为你我结缘,送施主一件东西。” 一边说着,明毫手一伸,一个东西就落在了邱少鹄手中。 “这是什么?”邱少鹄看着手中符文模样的纸条,奇怪道。 “繁声寺亲手开光的‘金榜题名符’,施主若带在身上,必定能高中进士,金榜题名!”明毫说道这件事,一改刚才沉稳的语气,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我给施主的一个祝福,若施主仍旧觉得不保险,可以再直接去我们繁声寺,求首席方丈来亲自为您祈福开光,这价钱也好说,只需要捐一点香油钱……” 老僧的嘴里滔滔不绝。 “停!停,谁告诉你我是今年的士子了!”邱少鹄哭笑不得,刚以为这老僧是什么得道高人,没想到居然也这般世俗。 “嗯,不是吗?不应该啊……”明毫颇为意外,但却毫不气馁,紧跟着又道:“但没有关系,符文可以留着护身,但这终究是他人功德,借人功德,终并非圆满,关键还是需要端正自身、积累功德。我不如送施主这个东西。” 一边说着,明毫又从宽大的袖口中拿出一个奇特之物,看上去像一个空箱子上绑了一个小锤子,还是用齿轮连在一起的。 “这是什么?”邱少鹄不解。 “我自制的‘机关木鱼’,只要你按下这里,它就会……”明毫一边说着,一边演示,随后上面那个小锤就自动敲下来,一下又一下,敲在了下面的木鱼上,“哒哒”木鱼声接连不断。 “它就会自动敲木鱼,我眼睛看不到,不方便敲木鱼,就做了这个,有助于积累功德。”明毫理直气壮。 “它自动敲和你眼睛看不见有什么关系?法师你失明了还能做出这种东西自然很厉害,但你这样亵渎法器,佛祖真不会怪罪吗?”邱少鹄已经无奈到开始吐槽了。 “这个不适合?没事,我还有。”被接二连三拒绝,明毫倒也不气馁,随后又掏出一串佛珠,主动戴在手上,给邱少鹄演示,“这个就更厉害了,只要你戴在手上,念佛的时候转一下,”他一边说着,转动了第一枚佛珠,手串上发出了清晰的声音,“一,二,三……” “这什么意思?在这查数玩?”邱少鹄有些懵。 “对啊,就是记数!”被邱少鹄看出了作用,明毫还十分自豪,“佛珠其实一开始就是记数用的,一边查数一边把玩,自己内心也能得到清净。但很多人查到后来,很容易忘了数到多少,那样功德就不圆满了,我就给它设计成自动记数……” “大师,我就此告辞,您现在让我离开,就是最大的功德!”邱少鹄实在处于崩溃的边缘,对于眼前这个人跳脱的思路,他实在脑回路跟不上了。 “哎,别走啊!”明毫一边说着,最后扔给了邱少鹄一件东西,“那这个‘开窍锁’,就送给你吧,它有助于你打开一切身心,别太封闭,藏着太多秘密!” 邱少鹄随手借住,不胜其烦,也没看那到底是什么,就要扔还给对方。 正在此时,他忽然看到,门口旁边,本来堆着一堆杂货,此时早已倒下。 而在那里面,几杆长枪一样的东西,映入眼帘。 邱少鹄心中一动,他回头看了下,瞎了眼的明毫听不到他的声音,以为他早就走远了,也就没再继续显摆他的那些古怪机关。 自然也注意不到邱少鹄此刻的动作。 邱少鹄小心翼翼,把那几杆长枪悄悄拿起,没发出一点声音,随后卷包带走,飞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那可是几杆梨花枪,也是有名的火器,在军队中和虎头快枪一样为军械物资严加看管,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能够遇到,邱少鹄早就想找上几个,眼下一时忍不住就顺走了它们。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六:押注 既然明毫说这里的都是废品,想来丢了几杆梨花枪,他也不会在意。不过既然是废品,那到时候用起来,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之前那些石狮子、远洋画戏箱也能正常使用,这几杆梨花枪应该没那么容易出问题——吧? “原来你想要的是那些,早说啊,我自然送些给你。”知道邱少鹄已经走远,明毫苦笑一下,喃喃自语。 “法师,这里……”外面来了另外几个工人,正是神工门的人,见到这里面一片狼藉,不由也有些吃惊。 他们知道,这里是独属于明毫一个人的工坊,完全由他自己看管,神工门绝不过问。为了拉拢这个老僧居然花费了这么大的手笔,也是在神工门内极为罕见。 “这里没事,我自然会找人清理干净。”明毫淡淡道,“你们来此何事?” “还是登云阁的事情,任川宁老板说,他上次订购的那些钢铁大翅膀,还需要更多,你看……”两个工人说道这里,心里也是忍不住暗自琢磨,那任川宁异想天开的事,到底还要折腾多久。 “放心,让他等着,很快就好。”明毫似乎早有计划,也是不慌不忙。 此时他随手拿起旁边一个小锤,开始在一个石狮子上敲敲砸砸,像是要把被刚才邱少鹄他们打坏的石狮子恢复原样。 “还有一件事,”另一个工人说:“贵寺订制的那一批佛像……” “佛像,什么佛像?”明毫转过头,语带疑惑。 如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在他身旁,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但他根本瞧不见。 邱少鹄趁着早晨,去了信局门口,将自己给母亲的信寄了出去。 即便无法按照原计划去看望母亲,但这封慰问的信隔了太久不去寄送也并不合适。 从信局走出,邱少鹄原本随身带着的两封信,手里拿着的就只剩下那一封老旧的信件。 寄给母亲的信代表对亲人的思念,这封旧信,又和他来康京有什么关系? 信封是牢牢封住的,如果不打开,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内容。 但可以看到的,是在信封外面,印着的红彤彤的打印,居然是昭国朝廷,才被准许使用的官印。 正在此时,周围嘈杂的声音,忽然打乱了邱少鹄的思绪。 “今日会试开考,来往路过的老少爷们一起来赌一把啊,看看押注今年谁能高中榜首,今年士子的赔率都在这里写明,放榜之日即为咱们开盘之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都来赌一把,今年的榜首又是谁!” 旁边一个赌坊门前,一张张红纸上写着今年最为知名的几个士子的名字,都列成一个完整的名单,名单上将他们这些年来的成就、在各地乡试中取得的名次也都写的清楚,由大家自行判断每人的文采,最后汇总成赔率写在最下面。 许多人路过,看到这个,也就走来一个个押注,来支持各自看好的士子,并祈祷他们能高中,最起码别让自己的钱赔了。 “这可真是……”邱少鹄路过这里,心里也是觉得好笑,“京城的人真是又有钱又有闲,连这等事也要单独拉出来赌一把。” 说是这么说,邱少鹄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人可不是单纯赌博上瘾。倘若他们中有人真压中了自己看好的士子,到时候还能以此为由,继续去巴结对方,这可是京城中人谁都求之不得的事情。毕竟一成榜首,今后就飞黄腾达,有了这层关系,以后随便通过对方赚取些许,今天下注的那些钱也不过都是添头,这些人自然都舍得下血本。 不过看这那些人兴高采烈,这几天他可就丝毫开心不起来。无论继续去各大书斋找寻士子的题集,还是跟着四处寻找殷薄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两方面都如同彻底去人间蒸发了一样,让他查不到任何音讯。 仇人的笔记方面,他也考虑过再去志乐斋找李异玄,然而李异玄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去忙什么了,每次去京城的志乐斋找她都不在,用碧落印信联系她也少有回复。 不过邱少鹄倒是见识到了康京城的志乐斋规模有多大,如此庞大的一间建筑居然只是一家书商,里面几乎汇聚了全天下的各类书籍,当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邱少鹄再次感慨这个女子的本钱当真雄厚。 另一方面殷薄那边他通过各种途径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黄跃的那群小丐帮整个覆灭后,他就失去了这个消息源,也就没法从这些本见不得人的渠道去获知什么。为了获知消息,他甚至还偷偷溜去宣镇司,想看看他们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当然,这期间他没忘再去看看罗远身,还是去山崖上那个被他挖出的地洞旁两个人隔着岩壁交流。听对方的意思,这段时间他即便在诏狱里过的也还不错,毕竟原来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人陪他说话解闷,现在有了邱少鹄自然不发愁,这又让邱少鹄感慨了一下这个罗氏的商人心理也是当真强大。 但是在地牢中,尽来罗远身也确实没发现什么其他消息,不能给邱少鹄别的帮助。而他自己下一个越狱计划,罗远身还是要从长计议,这就要邱少鹄再时不时去看他了。 连续几天徒劳无功,邱少鹄索性也不再执着这些事,开始考虑先放松一下自己,毕竟一直紧绷着神经,也不是个办法。 “眼见世人多愚蠢,有人用这愚蠢赚钱,有人用这愚蠢取笑。”天青如黛,朝阳下赌坊门前络绎不绝,许多人纷纷下注今年的士子,有的想要证明自己的眼光,有的则相信自己的运气。 邱少鹄看得好笑,心想要不要自己也凑个热闹,于是也跟了上去。 “呦,这位小哥,打算押多少?猜谁?”赌坊的杂役一看邱少鹄过来,立刻招呼过来问:“你要是看看今年新科会元可能是哪位吗?那我推荐这位谢纲谢才子,人家不仅一表人才,而且才华过人,一手台阁体字迹写的更是漂亮,小人曾亲眼见过他的卷子,那就像画出来的似的,那……” “他的年龄,已经年过三旬,想必考了很多次,却仍旧屡屡不中吧。”邱少鹄看着贴出的名单上的个人信息,道:“屡次不中,心气未免就有所不足,等到卷子最后一道策论踢时,难免会保守回答,不敢针砭时弊,这样虽然稳妥,但也难出众,不会有什么亮点。” 邱少鹄一边摇头,转眼见到了“安瑾”的名字,再一看他的赔率,居然高达一比十,这已经是极为离谱的一个数字。也正是因为这一个赔率,吓得周遭人都不敢买他最后能拔得头筹,随意押注者寥寥。 “这却古怪。”邱少鹄道;“我看这安瑾今年不过十三,正是一少年天才,倘若他能高中,当为开朝以来从未有过之事,皇上也必然对他别有青睐,怎么却没人买他?” “哎,客官,噤声。”这杂役却突然谨慎起来,眼看四下无人注意,才继续和邱少鹄道:“本来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贴出来的,这安瑾虽然年轻,但太过气盛了,恃才傲物,这几天和他接触的士子,都说他目空一切,连人都不理,哪像一个成大事的人的样子。而且啊,我告诉你,” 说到这里,杂役刻意压低了声音,对邱少鹄道:“这个安瑾啊,他可是明心学派的人。” “明心学派,”邱少鹄有些好笑,“自从五年前明心学大家张连科被刺死,门下弟子都作树倒猢狲散,天下哪还有什么明心学派了?” “哎呀,你小点声!”杂役急忙提醒,“前代大学士张大人到底怎么死的,朝廷也没给个说法,咱们可不敢乱说。但自从张大人暴毙之后,这内阁可基本就由段后兴段大人一个人说了算了,张大人生前两个人就不太对付,段大人人家是茫山学派的,崇尚考据,哪里容得下明心学那种学说。” “我听说啊,这安瑾,虽然没证据表明他是明心学派的人,但很多人都说,他每次答卷,明里暗里那笔法,都和明心学派不谋而合。今年的主考官还是段大人,你说,段大人能容得下这么一个人当榜首吗?” “这倒有趣,”邱少鹄道:“不过你越是这么说,我倒越想押押看这个卓尔不群的士子了。” “那,你要押多少?”杂役见劝不住邱少鹄,也就只能随他去了。心想这个人顶多是个玩票的心思,估计顶多也就是押个一二两银子,到时候赢了小赚、输了不亏。 “一百万两白银!”哪知邱少鹄语出惊人,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差点给这杂役一口气噎回去。周遭的人听到他的话,也是纷纷来看,惊疑不定。 一百万……白银? 朝廷一年的税收,也才上千万银子,还得看年景,要是什么地方遭灾甚至都没这么多。 他不但要拿昭国十分之一的税来赌,万一要是赢了,相当于把全国一年的税银都压给他可能还不够! 这家伙不会疯了吧。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七:抵押信 邱少鹄的声音不小,也没有刻意要隐藏的意思,因而周边许多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一时之间议论不停。 那个杂役也是定了定神,才发现邱少鹄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在开玩笑。 惊疑不定之中,杂役只好说:“你这个……玩得有点太大了。我……我得去请示一下……” “去吧,直接找你们说了算的人。”邱少鹄依旧笑意不改,“我可以一直在这等着。” 杂役说完,一股脑后退飞快跑进了赌坊之内,片刻之后他和另一个带着老人镜的老学士走了出来,对方一副文质彬彬的感觉,像是这个赌坊的账房先生。二人一并在周围诧异又羡艳的目光中把邱少鹄请了进去,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处,二人等在外,单独请邱少鹄入内。 邱少鹄一走进去,门就从外面自动关上。但见其中房屋空旷,四下里一面架子上摆着各种奇珍异宝,另一边则摆着各类书籍画册,整体装修成了书房的风格。 就在他正前面摆着一张屏风,屏风以上等天蚕丝编制而成,绘制出万马奔腾的景象。屏风前摆放着一张红木大桌,一个中年人坐在那里等着邱少鹄。 邱少鹄也不见外,直接坐在了对面,问:“你就是这里的管事?” “是,我叫康璜”,中年人康璜点头,看着他皱眉说:“就是你说在外面要用一百万两银子买安瑾能拔得会试头筹?” 邱少鹄含笑点头。 “狂妄,”康璜面露轻蔑之色,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我赌坊一个月进项,总共也不过十万。你今日却直接口出狂言,要拿百万作为赌注,是嘲笑我这店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还是嘲笑这京城来往之人都不如你出手阔绰?我念你年纪尚轻,又是初犯,这次也就不为难你,你还是趁早离开,免得黄口小儿,被人笑话去了。” 说着,挥了挥手,就算下了逐客令。 邱少鹄仍旧稳坐在原地,有些无奈地道:“我本没有指责人小气的意思,但听您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些这么觉得了。” “你说什么?”被这样说,康璜隐约可见一些怒意。 “我此番前来,自己赌大赌小,倒是其次,主要的,是给你指一条康庄前途。”邱少鹄似乎秉持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态度。 “前途?”康璜几乎要被邱少鹄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给气笑了,直接道:“这里已经是全京城最大的赌坊,你告诉我没有前途?” 邱少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你不懂?” “懂什么?”康璜反问。 “看来你不知道,”邱少鹄自言自语,“也许我找错了人。” “莫名其妙,别一个人自说自话,”康璜直接摊牌,道:“而且你说你要赌一百万,好啊,先拿钱来,钱呢?” 他倒是要看看,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到底是富家子弟还是士绅之后,是要拿银票交易还是用宝物抵押。 谁知邱少鹄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一分钱也不想出。” “那……”康璜被他这一句话,也是噎得有些发愣。 “但我就要赌这一百万的赌注。”邱少鹄也没放弃自己的目标。 “来人啊!”康璜终于忍无可忍,他认定了眼前这个混小子就是纯心来捣乱的。 “我说了,你给我冷静一下!”邱少鹄直接站了起身,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用气场压过了对方,道:“我是在给你、或者说,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压中今年榜首、日后结交朝中重臣的机会。” “你根本不是我想找的人,叫你们真正主管的人过来!” 邱少鹄一针见血道。 “啪啪啪——”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声,紧跟着,邱少鹄眼见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来人身穿圆领袍服,头戴翼善冠,气度不凡,比之眼前的康璜更有一种自上而下的威严。 “上任登科士子、翰林院编修常永。”邱少鹄道:“我果然猜的不错。” “你却认得我?”常永没想到邱少鹄直接交出了他的身份,自己却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倒是谈不上。只是这京城中,只有这一家赌坊,敢公然拿会试士子的消息来赌博,这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就不问可知了。” 邱少鹄一开始就猜测,恐怕这赌坊就和朝廷官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眼下连身为朝廷命官的常永都出现在这里,就不问可知了。 毕竟一般人,哪来的那么准确的情报,去预测这些新科士子此次的成绩的? 常永既然已经出现,之前那个康璜就自觉退出了这里。毕竟正主已经出现,他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 书房里,此时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人,气氛,却有一些说不出的微妙。 “你刚刚说,‘给我们一个结交重臣的机会’,难不成,指的就是的安瑾?”常永直接问道。 “不错。”邱少鹄直接道:“你也是上届新科士子,应该知道其中的意义。安瑾今年不过十三岁,却已经在一众士子中脱颖而出,前途不可谓无法限量。偏偏现在又无人看好,这样的人现在去结交,日后好处都是无法形容。你已经身在官场,这种道理,应该不用我来告诉。” 应该说,邱少鹄的话说的很直接,没有空谈什么大义,而是直接和对方晓之以利害。 不过常永却无动于衷,只是道:“但我只知道,今年最出类拔萃的士子,是茫山学院的蓝启卓,不仅他是大家押注最多的人,而且当朝太师也曾对他夸赞不已,一篇《节孝论考》名声大噪,我实在想不出,安瑾凭什么能从他手中,把这个榜首之为抢过来。” “不过一欺世盗名之徒,何足道哉。”邱少鹄直接道。 “你说什么?”这次,常永真的有些怒意。 邱少鹄手一推,道:“我知道常编修也是出身自茫山学院,自然对同门多有袒护,但你先别恼,那《节孝论考》我也看过,文字句句流畅,的确尚佳。但他蓝启卓,说到底,也只是在当年那篇名动南北两京内外的《节孝论》的基础上多做了一点考据和修饰,咬文嚼字的本事不错,真材实料却一点也无。若是凭此就想成为当朝状元,不是太可笑了一些?” “字字皆琢磨,才能文章练达。句句考据,方不失体面。”常永说的,都是茫山学院教导之道,眼看邱少鹄不以为然,又继续说:“况且那安瑾到底太年轻了一些,心性轻浮,年少成名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当年的时忆同样一度名声鹊起,现在不是也终究默默无闻了。” “说来说去,你和我眼下这些争论,都毫无意义。到了最后,还是要看他们自己在考场上见真章。”邱少鹄道:“而你还没说,你这个赌坊,到底愿不愿接受我的赌注?” “可是你说了,你想要下注一百万,却分文没有,天底下岂有空手押注百万的道理?”常永带着嗤笑的感觉。 “自然有,因为你会替我出这笔钱。”邱少鹄语出惊人,“只要过一会,我出去之后,你放出风,说你们愿意为我这次赌注担保,到时候以你们赌坊的名声,必然能吸引大量人跟风。这样一来,如果我赢了,你们也能从中获利;如果我输了,按照赌场的规矩,一起押注的钱,也都会被你们庄家收走,怎么对你们都是稳赚不赔。” “庄家亲自下场为赌客站台?这是坏规矩的!”常永断然拒绝。 “你在和我开玩笑?”邱少鹄似笑非笑,“赌场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出千、下毒、偷窥、暗杀……什么阴谋诡计在这里没出现过?你们庄家不也经常请赌托,暗中蒙骗客人,来给自己牟利。怎么眼下又要和我装得这么讲规矩?” “好,那就算这样,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常永最后道:“你又到底是谁?我凭什么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这种担保?”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认得这个就行。”邱少鹄说着,再次拿出了那个旧信封,在桌子上甩给了对方。 常永初时诧异,等到接过信封,一看到上面的红印,面色立刻大变。 “替我转交给太师大人。”邱少鹄道。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常永拿着这封信,有些颤抖。 这上面的印记,是当朝太师段后兴的私人大印,平时极少使用,连他自己即便曾出身茫山学院、甚至听过段后兴亲身讲课教导,也从没得到过被太师亲自写信送来的殊荣。 也就意味着这封信的价值到底有多大,在常永眼里,邱少鹄只拿他抵押一百万纹银,恐怕都显得太便宜了。 “你不用问那么多,只需要交还给太师,他自然知道。”邱少鹄道。 交易自此达成,邱少鹄也就直接离开了这里。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常永沉思片刻,又将那康璜叫了回来,吩咐道:“把这封信交给太师大人,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还有,派人盯着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事情都向我汇报。顺便……” 顿了顿,他才继续说:“以我的名义,再押十万注,蓝启卓能赢得榜首。”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八:开场 “这……我们不是已经答应他,作保押注安瑾了吗?”康璜不解。 “哼,往年之中,榜首历来属于茫山学派,即便是点梅学派,也要避其锋芒,从不因一两个人能反了天。我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也不知他和太师大人又是什么关系,但茫山学派世代忠良,就算有他给太师带信,也不能改变分毫。” 常永说:“更何况,我听闻那安瑾看似毫无根基,实则处处偏向曾经的明心学派、事事以当年的时忆和张连科师徒为标杆,这却正好反了太师的忌讳。料想太师,自然会秉公处理!” …… 邱少鹄直接走出了赌坊,纵然外边的人看着他出来纷纷投以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却不为所动,直接离开。 似乎刚刚下注一百万,又和他毫无关系。 只是没走几步,他就感觉到了一些动静。 本以为是赌坊派人来跟踪他,这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然而转眼间,他却看到,一个小巷中,一个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 …… “不好了,不好了……”赌坊里,康璜慌慌张张,回来报告:“出事了!” “怎么了?”常永皱眉。 “外面,死了一个人……” “那些赌鬼,每天都要死几个,清理掉不就行了,干嘛大惊小怪。”常永不耐地挥挥手。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康璜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是刚刚那个少年,他发现了这件事后,然后就……消失了,我们跟丢他了……” “跟丢了?”常永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 “嘿嘿,快瞧,地上那不是伍老六吗?” “就是,这个赌鬼,输个倾家荡产,还敢再来赌坊?” “也不知道这次他又把什么输没了,以至于这样装死?” “谁知道呢,反正每次他输光了都这样,躺在地上就是不起来,期待别人可怜可怜借他点钱好再去赌,什么玩意。” “走吧走吧,别理他。” 四下里所有人都对此司空见惯,也就纷纷没拿那个人倒下有什么稀奇。 邱少鹄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到了对方身边,“你怎么了?”但是当双手触及对方的一瞬,他就明白怎么回事。 这个人并没有装死装昏,身上明明还带着温热的感觉,却早已气绝,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似乎全身的筋骨都塌陷了一般,如同是被什么猛兽,在突然间将一切生机尽数吞噬。 如此邪异的手段,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四下里,似乎根本看不到,是谁下的毒手。 然而小巷的末尾,在他如炬般澄黄的眼底,反射出了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那边一闪而过。 “别走!”邱少鹄身形如电,眨眼间追了过去。 如果这次又是殷薄他们在搞鬼,正好趁机抓他们一个先行,也避免他们再在暗中算计自己。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如果不抓住机会尽快解决对方,天天提防着对方,早晚有防不胜防的一天。 那道影子却速度飞快,不论他怎么追赶,始终也无法拉进任何距离。 京城之内,这种小巷异乎寻常的多,道路复杂,几处反复拐弯之后,眼看那道影子就彻底失去了踪迹。 邱少鹄追到了末尾,四下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对方出现的痕迹。 并且就在眼前,已经到了小巷的尽头,封死了一切的出路。 难道凭空消失了? “或者上天入地了?”邱少鹄没来由,忽然来了一个这样的念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不过抖机灵是一方面,该找的痕迹还是要找。 正在此时,他却在墙角处,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似乎有什么藏在那里。 这种细微的颤动平时可能会视而不见,但眼下敏感的时刻,他还是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关注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然后,他就看到,一直猫从墙角的一个破洞中钻出,小家伙似乎介意邱少鹄侵占了它的领地,全身都炸毛,在小声低吼地恐吓着他。 “我打扰你了吗?”邱少鹄忍不住笑了出来,似乎看着一只猫在威胁自己而感觉好笑,“没关系,我马上走。” 他在说话间,却发现,那只猫的眼底,涌动着一种不自然的黑色。 “那是……” “喵!” 猫发出了凶厉的声音,几乎让人想不到,它这么小的身躯还会发出如此凶猛的叫声。 朝着邱少鹄猛扑了过来,然后,一口咬在了邱少鹄手上。 邱少鹄一动不动,猫的四肢悬空,咬着他的手却死死不放。尖利的牙齿让他感觉到了疼痛,但实际上这只猫根本没有咬伤他。早在大雪山里,他的筋骨皮肤就被残酷的环境磨炼的极为惊人,哪怕是寻常的野狼也无法给他造成伤痕,更别提一只猫。 “妖气。”从这只猫身上,邱少鹄感觉到了那股不应该存在的气息,“不是自发性的修行所成的妖气,更像是被人强行灌入的。” 邱少鹄随手一挥,那只猫被他甩到了地上,轻而易举地被他摆脱了麻烦。 但猫却还不满足,仍旧对他虎视眈眈。 “赶紧走开,我没心情和你在这耗。”邱少鹄像是在下逐客令一般。 然而刚刚开口,四下里嘈杂的声音接二连三,许多古怪的东西,纷纷出现在了这里,将他的去路四面八方全都封住。 三只野狗跑来,堵住了他的后路;一群老鼠从地道中爬出,朝着他飞快跑来;天上不仅飞来了一群乌鸦,甚至还有一大群的蜜蜂不知从何而来“嗡嗡”不停…… 一时之间,自己陷入了层层包围。 而类似的情景,在刚刚来康京的时候,自己就经历过。 “妖物作祟,”邱少鹄心想,“偏偏在今天,会试开始的时候。” …… “请全部学子有序入场,各自进入自己分配到的考场单间,进入之前每人别忘了领取蜡烛三根,进入之后即不许随意说话,等待试卷的分发!” 会试考场上,在最初的焚香、主考官员带头按照礼仪规矩率领百位学子一起祭拜天地后,在宣旨太监的奉诏传谕下,对于帝国士子最为重要的一项事宜、由礼部全程主持的会试,在今天终于开始了。 伴随着焚香尚未散尽的气息,众多学子争先恐后,朝着考场内飞快跑去,像是着急赶去争抢着什么,又或者在这里跑慢了,待会儿答题一样会屈居人后一样,不敢有任何放松与懈怠。 唯有安瑾,在人群之中走得不快不慢,慢条斯理,一边背着自己的行囊,一手拿着折扇,是不是托一下鼻梁上的学士镜,这幅样子与其说是来赶考,倒更像是来散步的。 但他这么做,仔细想来反而正常。他那小巧的身躯,如果和其他人一样,一股脑地往前冲,只怕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其他人几飞到一旁了…… 他几乎是最慢一个,才走进考场之中。眼看自己分到的单间就在前面,正要跨入。 “这是安兄吗?”一个声音,忽然在旁边传来。 安瑾转过头去,抬头一看,见到一个国字脸学士挺拔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想了一下,然后道:“蓝启卓?” “惭愧,惭愧,”蓝启卓笑道:“难为仅仅一面之缘,安兄还能记得在下。” “还好,还好。”安瑾随意回答。其实自己也没太记得对方,当初确实如他所说只在士子们的交流中有一面之缘,而能记住的原因,无非是在安瑾的印象里,这个人不仅身材高大,而且肩膀笔直、脸型长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大方柱上顶着一个小方柱…… “每年到这时,赌坊之中,总有一群人来押注,谁能夺得榜首。我可听说,有人花了大价钱,押安兄能力压群雄,”蓝启卓拱手道:“我这边先恭喜安兄了。” “只是一群人凑热闹,与我何干?又何来恭喜?”安瑾无动于衷,“况且,去猜傍上排名,有何意义?考试本意并非让人竞争一二,而是人尽其才。才学既到,行文自然妙笔生花。而所谓的排名,也不过是他人的一个评价,又对自身的学问有何影响?” “哦,那按照安兄的意思,就是说在你看来,这个第一本就是你的才学应得的,甚至都不需要和人比试了?哪怕是在下,也没被你放在眼里?”蓝启卓心说自己好不容易来客套一下,对方却如此不给面子,当真怒从心头起。 安瑾有些烦闷,本来对方突然来搭话他就不喜。 正打算随意说两句敷衍过去时,传令太监的一声喊,忽然从平地中经久不停: “主考官到——” 伴随着声音,一行人缓缓从大门走进,这些人都身着红色朝服,上绣从飞禽走兽到麒麟祥瑞等各种图案,代表着朝廷最为尊贵的殊荣。朝中重臣的出现,在场的气氛都随之一变,尽管他们还未发号施令,却已经能让天地都折服于他们的威严。 特别是最前面一个人,年过五旬却气色不衰,长眉长髯,眉眼凌厉,犹如年画上镇邪的门神,举手投足间,却尽显文人的气度,风雅翩翩,让人不自觉就被其所折服、感染。 此人正是这次会试的第一主考官、当朝唯二的正一品大官、太师段后兴。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三十九:蚀日 太师大人居然亲自坐镇,即便大家早有耳闻这次主考还是太师亲自担任,但一到此时,还是纷纷从房间中重新出来,想要亲自一窥太师大人的真容。 安瑾也有些意外,按照常理,段后兴贵为正一品大员,即便身为主考,也不应随意露面。要知道朝廷法度,实权官职顶多三品到顶,自三品之上则都是荣誉虚职,皇帝极少赏赐与人,以此可显皇恩浩荡。 而当今昭国,唯二的正一品大员,除了段后兴的“太师”职位,就是夏侯策墉“太傅”之职,这二人还分别兼任了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权势之大,足以平分朝野,甚至连太子储君都要避其锋芒。 如此一个人,居然亲身来到了考场之中,坐镇学子之间,又怎能不让安瑾诧异。 “大胆士子,既然见了诸位大人,又为何不行礼叩拜?”沉思之中,一个突兀的公鸭嗓子在自己耳边炸开,安瑾才回过神来,眼看那原本的传声太监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 再看四周,以段后兴为首的那些朝廷命官已经走到自己眼前,四下里出来的士子都是纷纷行礼,纳头便拜。唯独自己孤零零地杵在原地,跟个棍子那般笔直显眼。 其他的士子,包括蓝启卓在内,看着自己面色各异,有的诧异、有的恐惧、有的无奈、有的甚至在偷笑,显然是幸灾乐祸。 安瑾倒是毫不惊慌,立刻也是思索出了对策,当下双手作揖,略一行礼,也并不叩拜,只是对着众官员道:“这里是朝堂、还是考场?若是朝堂,在下为一草民之身,见诸位大人,自然叩拜;但既是考场,诸位是考官,职责在公平公正、选贤任能,我为士子,理应思学守礼、以身护道。考场之中,天地为本、人心为鉴、学问为大。学生若要拜,也只能拜学识真理。否则以官场之道对待诸位考官,岂不成了阿谀奉承之徒?” 一番话下来,不卑不亢又合乎情理,倒是让诸多官员都刮目相看。 唯独其他士子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一个个差点脸都气青了,面色极为难看。 心说就你非要显摆,显摆就显摆呗,最后还要非要拉上我们。话里夹枪带棒这么一说,倒显得你清高,完了我们成了谄媚小人了。 诸人的不满自然可想而知。 “有些才学,但还是傲气了一些。”作揖的安瑾没有抬头,就感觉一道目光看着自己,如旭日当空,虽然也让人觉得温暖,却不敢抬头直视。 段后兴走到安瑾面前,语气平稳,“刚刚听你所说,考试本为个人能力验证,也无关排名,故而无需与人争夺一二。这么说,倒是有失偏颇了。朝廷每月花费众多来供养你们,每次给你们提供考试的场地和机会,同样要调配大量人手、耗费海量资源。之所以为你们做这么多,唯一的希望,就是想看你们倾尽全力,去把自己最好一面尽力发挥出来。朝廷既然对你们有如此期望,你们自然也不能辜负。” 段后兴言下之意,倒是批评安瑾的态度是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了。 “太师悉心教导,学生莫不敢忘。”蓝启卓当下抢道:“稍后,学生必以全部才学写出一篇旷古名篇,必然不辜负太师曾经的教导,也不会辜负您那篇曾震铄南北的《节孝论》的文采。” “我等……也必尽全力。”安瑾也不喜与人争执,对方既然觉得自己说得对,那就由他去了,当下也是如此道。 “时辰已到,供应各位大人入馆,请诸多学子各自回到房间,等待考试!” 传令的太监看到日晷的时间到了,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却在下一刻,所有人都看到,阴影自天穹而出,遮住了所有的光芒。日晷被阴影所挡,从此无法使用。 九天之上,整个太阳先是如同被咬掉了一口,黑色的缺损触目惊心,继而阴影还在不断扩大,不消片刻,整个太阳在天空只剩下了一个浅浅的圆环,还在隐约透漏着微光。 “时逢日蚀,其岁大凶,这……”蓝启卓面色苍白,日食往往都是不好的预兆,却正好和科举会试这一天撞上了,这…… “无需惊慌,各回考场,考试照常。”段后兴举手投足间,带着极大的魄力,也对于在场的人心是个安稳。 他一身书卷的浩然正气,以及代表着朝廷最高权势的言语,每一字说出,都如律令一般无可撼动,无形之中,笼罩了整个考场,万法莫侵,让这里如同狂风巨浪之中的避难港口般,保持着绝对的安宁,没有任何邪祟敢于靠近。 安瑾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这次太师大人要亲自前来。 他就是代表朝廷,特意来镇住此次考试的气运,避免发生任何不测。 安心下来的学子,也就陆续到了各自的单间中。 不多时,试卷就从门外的小窗里放了进来,安瑾随之拿起,却第一时间,先闻到了纸张上那如荷花一般的芬芳。 …… “……阳斋寒客曾经和神工门定制了一类特殊的纸张,之后神工门在钻研之中,给他造出了这种软荷绢纸……” 李异玄在空白的书页上,写出了这一种故事,以此来推演过往的可能。但故事写到这里,之后的情节就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下去,随后前面的字迹,也逐渐消失,证明事情的发展,不可能是按照这个趋势。 李异玄摇了摇头,证明自己的这个思路彻底作废,重新理顺了一遍自己已知的前因后果,又再次动笔,在纸上推演着另一个可能: “……神工门盗窃了朝廷之中垄断的软荷绢纸的配方,但因为官方的严查,他们并没有途径可以将之转变为产品卖出。于是他们找到了阳斋寒客,借用这个作者的名义,将他的全部书籍都用这种纸作为包装,即可大量销售出去……” 还是有些部分无法自圆其说,这种可能也在李异玄的推演中彻底消失。 事已至此,她多少有些烦躁。她的能力,是可以用故事的方式,近乎表现出世间的一切真实之事,但唯独这次在推演过往,却始终不得要领。 “是线索太少,还是因为什么?”李异玄在不断猜想,“之中,即便是没有从一开始就找到足够的线索,但在不断的推演之中,始终都能把握到尚未发现的痕迹。可是这次却百般推演也没有头绪,好像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一般,南辕北辙。” 自暴自弃的她,此时也自嘲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南辕北辙”四个字,猛然惊醒。 是啊,从一开始,一个相反方向的可能,就一直被自己忽略了。 她按捺住自己的心情,重新在纸张上,推演了如下可能: “……阳斋寒客想要软荷绢纸,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自己确实通过各种方式,得到了这种特殊的配方。随后他主动找到了神工门,来将之变为市面上流通的产品……” 在这种推演中,阳斋寒客由之前被动接受,变为了一切的主导。 随着这种可能的不断推演,李异玄的笔下,种种情况环环入扣,最终构成了一副完整的情景。 甚至不需要她再主动添加任何细节,一切在她的眼前,就开始自然而然的演替。 她找到了过往,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然而。 天边阴影,突兀出现,打断了她的一切推演。那些景象,也随之淡去,化为烟雾消散不见。 “这是?”李异玄抬头,见到了天上日食。 “太阳遮蔽,阴气大盛,是有什么要发生了吗?” …… “真麻烦!”邱少鹄那边,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妖物的纠缠,甚至直接跑到了京城街市中心。 无数桥梁高低起伏,堆叠如高塔般横跨各处街巷,邱少鹄眼看这里人多眼杂,那些妖物应该也不会再追来,才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天边的黑暗,此时笼罩了各处,让一切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邱少鹄抬头看到,烈日只剩下边缘的一圈,还在散发着光芒。涌动的阳气,如同烈焰在蒸腾,在不断消散,被中央的那个如黑洞般的阴影不断吞噬。 “啊!” “怎么了?” “月徒又出现了!” 四面里,在这一刻,忽然传来了嘈杂的惊叫。只有在满月之中才会被影响出现的月徒,此刻再次不受控制,肆意袭击着周围的人。 邱少鹄的头,也如同被锤子狠狠地打了一下,随后就是万千根针透过他的双耳直刺他的脑海,在他的头脑中不断搅动似乎要将他的头整个撕开般痛楚。 伴随着这一次月徒出现,那个神秘的声音听得也更清晰了一些,然而还是不知道,这个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 “太阳之气被吞噬大半,直视阴气极盛,宛如满月之时,才导致月徒再次出现了吗?”邱少鹄强忍着头痛,隐约也把握到一些脉络,“所以这个声音,本质上是和阳气相冲,只有在阳气极弱之时,才会出现。而那些妖物,同样也是预感到日食将出、阳气衰减,跟着出来作祟的吗?”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机关算尽 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不适的感觉才再度消失。这一次那些梵音在邱少鹄的脑海中响彻的时间要更为持久,等他彻底复原后,发现周遭早就大乱不已。 且不说此次日食发生的突然、月徒作祟毫无征兆,今日正巧是会试当天,朝廷为了预备不测,早就将大量的城内守卫都调到了考场那边去,去保护那些答题的帝国未来栋梁,故而在此时的街巷之中,各处守卫都极其薄弱。那些被袭击的人恐慌之中,也根本没人来帮助他们,只能任凭慌乱在不断地蔓延之中。 “怎么会这样?”恢复过来的邱少鹄,正要准备去阻止那些月徒,天边突然传来另一阵杂乱的声音。日蚀昏暗的天穹之上,一大片黑影扇动着翅膀,乌云般骤然冲下,四面中引起惊叫不停。 那是一群渡鸦,漆黑的羽毛上此刻不知为何纷纷染上了一层赤色,已经变得同样血红的双眼,宛如地狱的使者,来到凡间要收割这些平民的灵魂。 邱少鹄一眼就看出,它们与之前的那些妖物一样,早已被操控了心神,只剩下最纯粹的杀戮欲望。 眼看这些渡鸦在横冲直撞不停,邱少鹄反手两枚巽风镖扣在了手心,突然扔出。 飞镖携带的万丈飓风,将那群黑鸟吹得东倒西歪,歪歪斜斜的鸟群,再也无法成完整的阵势。继而鸟群为首见到了袭击它们的邱少鹄,再次发出一连串尖利的长啸,直接朝着邱少鹄冲了过来。 邱少鹄就是要将它们引来,以此尽量减少周围的混乱。眼见那渡鸦群真的朝自己过来,他同时也转身便跑,身影在小巷屋舍中不断穿梭,继而见到眼前的白玉桥,桥上桥下层叠的道路,高低起伏,构成一个立体的迷宫。 邱少鹄转身,沿着一座玉桥上一跃而下。身在半空,手腕上的抓钩飞出,牢牢抓住了上边的桥墩,借着惯性将他稳稳地荡在了下一层的地面上。 转向之突兀,那些渡鸦群纷纷躲闪不及,接二连三,全都撞在了上面的桥上,哀嚎中不断坠落。末了只有最后的几只,堪堪在末尾停住了去势,继而发现自己势单力薄,也就转身纷纷振翅离开。 最后的一只渡鸦正也要飞走,冷不防邱少鹄忽然去而复返,趁着它落单,立刻将其牢牢抓住。不管这乌鸦在手心的挣扎,邱少鹄直接对它用了搜魂之法,想要看看它到底有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线索。 这类妖物,显然都是被人操纵才会如此,若是能将幕后的人直接揪出,恐怕一系列的谜题都能直接迎刃而解,运气好的话,能发现自己的仇人也说不定。 然而动物的思绪可要比人的念头复杂的多,并且没有成形而连挂的逻辑,导致邱少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断断续续的记忆光电,还在排斥着邱少鹄的窥视。 邱少鹄皱眉,开始思索要不要直接更换方法,用星图的质量回溯它的经历。但眼下四周人已经不少,纷纷围在不远的地方惊奇地看着自己,那么做的话,只怕星图会直接暴露。 “哎呀,哪来的这么多老鼠!” 惊恐的声音,再次从另一个角落传来。周遭的人纷纷逃离此处,全都避之不及一般。邱少鹄则已经看到,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老鼠,浩浩荡荡地从街角跑来,目标直指自己。那可怕的数量和密度,一眼从头看不到尾,如果说眼下整个京城的老鼠全都聚集在了这里,恐怕也差不多。 就在邱少鹄看着眼前这景象有些愣神的时候,那只渡鸦已经挣扎着逃离了他的束缚,眨眼飞到了天上不见踪影。 再看地上那鼠群,一路走来如验证的军队一般,势不可挡。萦绕着腥臭的气息,让人闻着几乎就要作呕。 “我刚才打过的那些妖物里面,有你们的同类吗?”邱少鹄看着这些鼠群气势汹汹,仿佛拿自己当成了仇人。再一想之前在小巷里打发的那群妖邪之物,里面隐约也有几只老鼠,故而才有这么一问。 “咔!”“咔!”地面忽然开裂,邱少鹄飞快躲开,紧跟着几只妖鼠即从地面上钻出,差点偷袭了刚刚的自己。整个地面,还在不断开裂,老鼠打洞的习性,让它们不断从地面之下朝着邱少鹄步步紧逼。 邱少鹄翻身再次从身旁的桥上跃下,直接朝着更下层落去。和这些老鼠纠缠倒是并不可怕,关键就是极为麻烦。况且对方既然已经盯住了自己,眼下要是被缠住,天知道再往后还有什么厉害的妖物等着自己。 眼下京城各处的动静,城内禁军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只需要等他们过来收场,一切自然尘埃落定。 不过在此之前,邱少鹄还是要解决一件事。 再往下一层,就是城内的人工水道,下方游船数艘,邱少鹄直接避开了它们,直直跌入到水中,又一跃而出。眼看那鼠群紧随而至,从上面纷纷悍不畏死一般跳下,掉到水里,一半直接被巨大的冲击力砸晕淹死,另一半则顽强地从中露头,再次朝着邱少鹄游来。 老鼠的水性极佳,游得也是飞快,眨眼间就把和邱少鹄的距离缩短了一半。 邱少鹄却直接朝着它们,扔出了一个圆球。烈雷珠轰然炸开,在整个河面上都引燃了熊熊烈焰。那些鼠群躲闪不及,纷纷被烈火波及,惨叫声一时刺耳不断。 等到火焰逐渐熄灭,邱少鹄眼看残余的几只老鼠,飞速背对着他,逆流而上,显然是要逃之夭夭。 邱少鹄直接放任它们的离去,同时看准了其中一只的踪迹,遥遥跟了上去。 既然无法通过搜寻这些小妖的记忆来获知它们的指使者,邱少鹄直接转变了思路,直接将它们吓回去,兴许它们直接能带自己到它们的巢穴那里,没准就有其他的发现。 老鼠身材娇小,更是擅长隐藏钻洞,极为难以跟踪。邱少鹄也只能凭借着对方大概的踪迹,去判断它要去的方向。沿着它的脚步一直跨过了三个街区,邱少鹄忽然发现,这只老鼠的气息,就此消失了。 像是一点火苗突然被人掐断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邱少鹄诧异之中,快步赶到它的气息消失的区域,发现那只老鼠不知为何,已经死在了地面上。 而在周遭,则留下了一股股更为阴冷、邪异的气息。 “糟糕了。”邱少鹄能感觉到,就在不远的地方,有某些更强的妖邪在附近。这只老鼠恐怕就是被殃及了池鱼,才突然丧命。 此时就在旁边,一个院落门户之中,传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伴随一起的,是一股可怕的怪物啸叫。 …… “司马大人,请随我过来。” 此时京城的另一处,安静的小巷之中,成赴先毕恭毕敬,正在给一个人引路。 对方身穿锦缎华服,正是司马家一个人名为司马霆参,此人虽为在朝廷供职,但在司马家的地位也着实不低。 司马霆参跟着成赴先,多少有些不耐。此番是他听说宣镇司有要事找他,才勉为其难跟来的。但要知道对于宣镇司,京城之内对这些酷吏可是没任何好感。至于司马霆参本人,则更是与其谈不上什么交情。 故而在内心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到了地方后,发现对方来者不善,他也来个一问三不知,谅对方看在司马家的面子上,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司马大人,就在这里。”成赴先领路,带他来到一处大院门前停下,说:“您请先进去,有人在里面等着,而我要去别的地方通报一声。” 司马霆参狐疑地看了四周,这里名为褐轩巷,到处都是深宅大院,因为此处比较幽静,京城那些达官显贵大多都会在此也购置一两处别院作为闲暇时居住、放松的地方。眼下这个大院,也看不出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因此他也就听司马霆参的,直接走了进去。 一进入其中,只看水榭亭台,处处杜鹃花开,环境清幽。湖泊之后,有一屏风遮蔽,屏风后隐约有琴声袅袅不绝。 琴声如高山仰止,继而水顺流而下,忽而沿瀑布直落千里,又再次随飞鸟缓缓盘旋而上。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引人心旷神怡。 司马霆参听得入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琴声最终停止,他也回过神来,忍不住拍手赞叹。 那弹琴之主,听到了声音,此时也放下了琴,在屏风后走出。 一个女子,出现在了司马霆参的面前。 二人彼此对面,却都忍不住愣了一下。 “是你?” “怎么会是你?” 他们本就彼此认识,但却想不到,此时会在这里再度碰面。 “呵呵……”一声持重的小声,伴随着烟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 成庭栋不知何时,带着成赴先,还有梁立、寻见绩等其他抚神督的人,纷纷现身在这里,唯独不见他的另一名心腹梁勉。看着在场的二人,笑意不停。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霆参隐约觉得不妙,但一时还摸不准对方的脉,于是忍不住色厉内荏地大喊着。 成庭栋放下了手中的烟袋,道:“司马霆参,眼前的这位夫人,名叫茹莺,是你大哥司马勤陌所养的外宅侍妾之一,这你应该比我清楚。眼下你却不顾礼教,和自己大哥的侍妾在此私通。期间过程,我们这些人都有个见证。你却反过来指责我,有点没道理了吧。” “你!”司马霆参一直提防着对方,却也万万想不到,堂堂朝廷命官居然给他玩仙人跳这么下三滥的手段,还是拿他大哥的侍妾当目标,当真气的七窍生烟。 这个计策,从开始就是成庭栋定下的。既然要找司马家的人调查情况,自然要先敲打敲打对方,捏住他的把柄,自然才是万全之策。虽然算是下策,但也不失为一个好用的办法。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一:他心 “你……你带着一群人污蔑我的清白,难道说出去别人就会相信?” 那个女子茹莺也是被气的全身发抖,显然连她在内,也是被一并算计进去了。 从一开始,她就也是被成赴先单独请到了这里,说有人要见她。还嘱咐说她只需要在屏风后面弹琴就好,等到有人来了之后自然就知道。但未曾想,居然是这种毒辣的计策。 “夫人说的是,凡事都要讲证据,只有我们的一面之词,确实不可信。” 寻见绩作为成庭栋的心腹,此时自然知道该说什么,上前一步,拿出了一个账本似的东西,一页页翻看着道:“我们大可以找你家老爷司马勤陌对峙,当然,我们的话他信不信两说,但我手里这件东西,还是要请他看看的——这上面不仅写了您最近一个月某时某刻在某地见过哪些男子,其中还以年轻俊美的男士居多,更在其中好几个人的家中逗留不止一晚……” “当然,我们完全相信夫人您的清白,但您家老爷要不要调查一下这些男子具体和你的关系,也就由不得我们了。” 寻见绩越说的清楚,茹莺的脸色就愈发苍白。污蔑她和司马霆参私通自然子虚乌有,但那本子上记录的她和男子的不正当关系,却句句属实。倘若让她家老爷知道,就算司马家饶得了她,官府对通奸的惩罚也是罪不容诛。 连这种事情都调查的清清楚楚,显然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此番是吃定他们了。 看着司马霆参脸色铁青,梁立也从后面站出,同样拿出一本笔记,一边翻看一边说:“至于司马老爷您,这份资料上显示,过去几个月您多次为家族出去办货,但却屡屡出现问题,不是碰到大风把货吹跑,就是碰到河盗将东西给劫了。当然,您司马家财大气粗,这么一次两次,真无伤大雅。但每次您回来,都要再借您儿子的名义,又在城外购置了大量的田产。呵呵,想必您儿子,必然是个生财有道的后起之秀。既然如此优秀,又何妨让您家大哥,也了解了解呢?” 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心腹在和这两人说明情况,成赴先只是笑眯眯地抽着烟袋,没再多说什么。 “够了!”司马霆参忽然大喊一声,既而冷冷道:“你们到底想通过我得到什么?” 他到底还是有些谋略,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对方如此处心积虑,肯定是想要通过他完成一些什么,这样在他们达成目的前,自己肯定是安全的。 “好,”成庭栋点了点头,道:“既然阁下如此通情达理,我们也不好过分相逼。只是我很想知道,就在上个月,阁下前往潮门,到底是做了什么。哦,对了,当时阁下应该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和阁下同属于司马家族的女子,应该是叫司马因的,当时也在那里。” 成庭栋目光死死盯着司马霆参,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他如此作为,除了想清楚司马因到底在做什么,更重要的就是想知道,对于这女子的所作所为,司马家到底知不知情。 如果司马家其实不知情、潮门的事情都是那女子一意孤行,一切倒是简单了;可如果司马家知情甚至默许的话…… “你们想知道的,居然是她的事吗?”司马霆参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那你们问错人了,司马家内部制度森严、人情冷漠,内部身份相差的人,根本少有联系。她司马因贵为‘预备圣子’,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外事主管。她的事情全都由家族高层商议才能知情,我根本不清楚。” “但你既然是外事主管,司马家相当一部分资源的买卖,都要经过你的手,不可谓不位高权重。你却说自己不知情家族高层的事情,未免有些开玩笑了吧。” 成庭栋冷冷一笑,显然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 搞笑,早在几十年前他还混军营的时候,就知道了一般负责军械采购的人不仅握有极高的权力,而且能通过采买的物资知道很多常人猜不到的秘密。 一个大家族之中,不同成员物资分配必然有多有少,谁能多分、谁能少分,每个人又分到了什么,这里面都是门门道道。 他司马霆参只要知道这段时间家族又给司马因分配了什么,对于这个女子的情况就能猜的七七八八,结果现在居然告诉成庭栋他一无所知? “城东边,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个隐蔽的仓库,你可以去那里看看!”眼看瞒不过成庭栋,司马霆参咬了咬牙,只能最后说了实话。 “那里有什么?”成庭栋沉声问。 “我不知道!”看着那群人警惕而虎视眈眈的眼神,他赶紧又叫道:“我真的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司马因从潮门城回来,家族也通过潮门的海港,运了一批东西到那里,但一直封存着,不让任何人接近。我也只是借手负责将它们记录了档案,但前因后果就知道这么多,别的我也不清楚!” “怎么能靠近那?”既然获得了一些消息,成庭栋的脸色也就缓和了一些。 “需要高层的手谕才能靠近,我也没这个权限。”司马霆参说到这里明显有些低落,他是真的帮不了忙。 成庭栋也是不急,照旧慢条斯理地抽着烟,随后转头对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茹莺道:“夫人,那这就看你了。” “要我做什么?”茹莺没好气地说。 “您家老爷司马勤陌虽然外宅很多,但唯独最宠爱的就是你。既然如此,她或多或少,应该会留给你什么东西吧。”成庭栋说到这里,皮笑肉不笑。 “哼!”茹莺愤愤不平,但也只能认了,从怀里直接掏出块令牌,甩到了成庭栋脚下,说:“这是他留给我的,是他独有的手令,方便我去他家有什么事找他。我看司马家的那些人,都认得这个手令,应该能帮到你。” 顿了顿,她的语气缓和了些,道:“你用完了之后,希望能快点还给我。他说了,这个东西很重要,不能私自给人,如果他知道……” “尽请放心,用完之后我们马上物归原主,此时绝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成庭栋示意成赴先将令牌收好,自己放下烟袋一拍手,道:“好了,眼下二位都没什么事了,可以从哪来、回哪去了。我们也没给二位备午饭,那就后会有期了。” “求之不得!”司马霆参看似恼怒,实际知道短期内这些人不会再威胁自己了,心里大大松了口气,飞步离开了这里。茹莺也是跟着后面,马上走出。 “好了,我们也走吧。”成庭栋收起烟袋,就要带着大家离开。 偏巧正在此时,一阵阴气散出,他们都是一颤。 在场大家都是武人,血气充裕,对于这种感觉都极为敏感。 抬头看到,不知何时一轮烈日只剩下圆环闪烁,大地如被阴影笼罩。 “寻天监有说今天有日蚀吗?”成庭栋皱眉询问,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清楚。 天上忽然传来一阵鹰啸,他们抬头看到,是抚神督的传令鹰隼,此时来给他们传递消息。 成赴先接住了鹰隼落在身上,从它的脚下解开一个纸条,匆匆看了一眼,面色大变。 “怎么了?”成庭栋道。 “你们自己看!”成赴先将纸条递了过去,随后说:“梁勉传信,城内有妖族,暴动了!” 原本近几天成庭栋叫来大部分人去查司马家的事,妖族的事情一直是梁勉一个人在调查。 但一切从今日开始,全都失控了。 …… 邱少鹄朝着小巷里小心翼翼走了进去,眼看一个房间内空荡荡的,悄无声息。 这个房间,格局显得与众不同。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摊子,踩在上面极为柔软,似乎害怕有人走着会突然跌倒。房屋内的道路,旁边都摆着各种家具,无论是桌子、椅子,每个都在必经之处的旁边,猜测屋子的主人,应该十分虚弱,平时走路需要随时扶着有借力的地方,才会如此。 走到里面,果然看到了一张床,床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方便有人随时醉在椅子上,照看躺在床上的人。 床头旁,还放着一个药罐,这家人显然走得很匆忙,药还在熬制中,里面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药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深入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已经深入到这里居住的人的生活中,无时不刻,都无法离开药物,也意味着离不开疾病的烦扰。 “身体虚弱,长久卧床,经年服药,如同灵魂被囚禁一样,思维也无法脱离自己病态的身躯,每天过着如同坐井观天一样的生活。” 邱少鹄带入这种思绪,闻着锅中煎熬的药味,恍惚中,也能想象出病榻上,这个人的一生。 只是。 “不好!”邱少鹄暗自心惊,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愈发沉重,如同也要瘫痪一般,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这是中毒了!”他望着那罐煎熬的药,滚滚蒸汽,随着他的嗅觉,不知不觉封住了他的经脉。 以四周的景物为引,一点一点卸去他的防备之心,再用熬煮药物的气味给他下毒,神不知鬼不觉,环环入扣。 如果不是邱少鹄醒悟得更早,恐怕他此时已经被彻底迷倒。 四下里,隐约中他听到了一个剧烈的风声。 似乎一个极为沉重的东西,从上到下,朝着他当头砸了下来。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二:鬼事 邱少鹄视野不清,隐约只是能看到,似乎已经无比巨大的影子,携带沉重的声势,朝着自己猛地扑来。如果说是整个一头牛朝着自己压了过来,都丝毫并不为过。 手上抓钩飞出,猛然勾住身后的房梁,带着他整个人朝后飞快拉了过去,堪堪躲开了那个黑色的巨影。 对方发出了一声惊“咦”,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但那个黑色的巨影却极为灵活,紧跟着邱少鹄的走向,不论他如何在房间中灵活闪躲,最终总能被这个巨影追到身后。 不过对方的心惊,要是远甚于他了,明明已经下了毒,哪知他不仅没有被迷倒,反而还能四处游走。这种体魄,当真让人意外。 紧跟着,对方眼前似乎一花,邱少鹄的身影在房间之内,转瞬中不断变换,不断调整着方位,四面八方,无所不至,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还没反应过来,邱少鹄直接一手,点在了那黑色巨影上,听得“咚”得一下,稍加施展一些力,就完全借力打力,整个巨影朝着一旁摔去,地面都被震出了道道裂痕。 此时方才看清,原来那个黑影是个巨大无比的铜鼎,不知什么人居然能拿它当兵器挥舞的这般灵活,也真是蛮力惊人了。 “喝!”一声清喝再次传来,一个高壮偏黑的身影,此时挥拳朝着邱少鹄打来。对方的动作看上去很生疏,唯独一拳所过,破空声却接二连三,可见其拳势之沉重。 邱少鹄探手而出,如同鹰爪一般,直接死死握住了对方的胳膊,知其蛮力甚大,也没有和对方硬抗,而是稍稍向下胳膊弯曲,用力一沉,对方整个力道顺势也就被带弯,整个人身不由己,滴溜溜转着朝着地上倒下,如同陀螺一般。 邱少鹄正要顺势一脚,再给对方一个重击。但千钧一发之际,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却不由得一怔,“怎么是你?” 黑皮少女趁势挣脱了邱少鹄的手,力道之大,连邱少鹄也带了一个踉跄。重新从地上站起,后退两步,再看着邱少鹄,黑皮少女带着惊疑不定的语气,道:“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解了毒?还这么轻易就避开了我的攻击?” “小芙,住手,他不是歹人!”一个有些弱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随后一个头发半黑半白的青年,拄着一根拐杖,慢慢走了出来。 “果然是你们。”邱少鹄自然还记得对方,之前在申氏医馆,他们也给老疯子风万骤看过病。这青年似乎姓“卫”,因为听别人叫他“卫大夫”。 “一别多日,再次重逢,阁下当真让我出乎意料。不仅是灵敏的反应,而且百毒不侵,这般体魄,从医学上讲,阁下天癸之气极为充沛,日后长命百岁,不在话下。”青年大夫说道这里,拄着拐杖咳嗽了两下,才继续说:“在下卫朔,这是我的助手申心芙,请不要多心,我们没有恶意。我和小芙外出看诊,不想却遇到那些妖邪之物。为求自保,才躲在这个房屋中,以毒来迷惑那些歹人。但没想到,阁下却直接冲了进来。还请原谅我们的冒犯。” 一边说着,青年似乎想给邱少鹄行个礼,但拄着拐杖的躯体,摇晃两下差点跌倒,旁边那黑皮少女赶忙扶住了他。 “好说,非常时刻,都为自保,我刚刚也差点痛下辣手。承蒙之前关照,替我那朋友看病。在下邱少鹄,我自那之后,一直心心念念着二位,却一直没机会再去拜访答谢,不想今日直接在这里遇到。”邱少鹄见对方客套,自己脸色也缓和了一些,道。 既然是对方,邱少鹄倒有些能理解了。这个叫卫朔的郎中,之前见到他时,就知道他的医术极高,而会治病的人,自然也会下毒,毕竟医家之中,“药”和“毒”本就是一体两面。但他自己医术如此高明,自己体质却这么差,也是当真古怪。至于他这个女助手申心芙,倒是正好相反,一身的怪力,甚至让他觉得不去学武反而学医可惜了。 不过卫朔是申氏医馆的郎中,却也并不姓“申”而姓“卫”,反而申心芙姓“申”,这其中的关系,倒是比他想的复杂。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没太多功夫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正当他准备询问一下,看看这两人有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毕竟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声音,才把自己吸引过来。 房间之中,角落中一个阴影,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那个影子,伴随着黑气缭绕,周身隐约有闪电缠绕,电光在黑气后闪烁不停,隐约可见它的背后有一对车轮般大的翅膀,如同蝴蝶,头在下、脚在上,一条长长的舌头从嘴中伸出,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卫朔的位置飞快扑来。 “蝴蝶怪!”邱少鹄心中第一个念头却是这样,“志怪故事里看过的妖物,居然今天还真碰到了。” …… 群岛之上,蒙尘带着抚勋他们,悄悄朝着植松等人失踪的地方赶去。 怜墨对他的交代,是无论有任何发现,都要第一时间汇报,而不得轻举妄动。这点蒙尘自然牢记在心,但眼下的情况,也不由得他不随机应变。 因为不仅是植松联系不上,使用云游令在给怜墨长老联络的时候,同样毫无消息。包括蒙尘在内,所有师弟用了各种手段,始终也无法和怜墨、或者岛上的任何人取得联系,仿佛他们此刻就被天地所隔绝,永生抛弃在这里一般,毫无依靠。 所有师弟都要抓狂的时候,蒙尘他自己作为大师兄,自然要淡定一些。他稍作沉思,就想出了办法:一方面让劳哲带着一部分师弟,赶紧回去报信,将此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怜墨大师,请她速做决断。另一方面自己则带着另一部分师弟,赶去植松他们失踪的地方,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此,有一部分师弟赞成,另一部分则反对。眼下植松等人失踪,正好应了怜墨大师的交代,此间的事情恐怕不是他们能解决的,还不如等怜墨主动过来,以她的修为深湛,肯定不怕任何突发情况。 但蒙尘还是力排众议,让一部分师弟先回去。他极为了解植松,这个师弟做事稳妥,连他也没有回应,必然是遇到了难以想象的事情。 蒙尘身为师兄,有责任将师弟救出麻烦之中。 不过为了求稳妥,他也没有忘记,将随着带着的前项册再拿出来看一下。 现在虽然还在周边海域,但也属于离岛之外,这个前项册对于他们的指引,应该还是起作用的。 翻开的书页上,空白一片,不过片刻,就出现了四个字——逢林莫笑。 “这是什么意思?”在一旁,抚勋也看到了这句话,奇怪道。 蒙尘也无法理解,当下也只能把它重新收起,沿着海岸的道路往前走。 这里处于海岛避风的一面,平时风暴侵袭不到这边,故而四周的植物郁郁葱葱。兼之受到无忘岛周遭充裕灵气的影响,地上的草纷纷长得有一人之高,遮蔽了一切的视野。 “哎,你们谁看到延德了?”隔着草甸,忽然听到另一边的师弟叫嚷,“延德?延德!他去哪了?谁看到了!” 四下里,师弟们恐慌的声音,此起彼伏,因为大家发现,原本就待在身边的同伴,真的平白无故少了一人。 “淡定!小声点,不要随意大喊,这里附近还有外人!”蒙尘大声提醒道,同时说:“留下两个人去找延德,剩下的和我来!” 然而这次他的声音喊出,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仿佛全都在那一刻,一个个都消失了。 “延德?致情!逢吉!抚勋!”蒙尘也有些慌了,他大声喊着,招呼着自己的师弟。 “师兄,我在这里!”高大的草丛之中,最后只有抚勋一个人跑了出来,眼看着四周,心里惊疑不定。 “他们其他人呢?”见到了抚勋,蒙尘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即便只剩一个人,也好过他自己在这。 “我也……不知道,等回过神来时,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抚勋心有余悸地看着周遭,忽然指着前方,说:“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手指,一片丛林,出现在他们面前,那里的树郁郁葱葱,十分高大,不知在这里生长了几百上千年。 蒙尘带着师弟赶了过去,见无数树枝随风飘摇,自己心中也是诧异,因为他从不记得,这里什么时候有这片树林。 “哎呀,延德?你怎么在这里!”抚勋忽然大喊了出来,惊讶地跑到一棵树前。 在那棵树上,师弟延德被无数藤蔓缠绕,绑在树干上,整个人乍一看几乎和树融为了一体,几乎难以发现。 蒙尘也是一惊,不知延德怎么会变成这样。 正在设法将师弟解救下来时,他的目光无意中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见到那里站着几个人影。 “植松?”等到看清楚了,是自己一开始杳无音信的师弟,蒙尘心里一块大石头忽然落了地,他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全身一僵。不仅外在像是被藤蔓层层绑缚住,动弹不得,连自己的体内,也僵硬得如同变成枯木一般,整个思维都开始愈发缓慢。 “不好……这是……笑……颜……树。一旦在它面前……露出笑意……自己就会被……它同化……” 蒙尘终于想起了,无忘岛周遭,所生长的这种可怕树木,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前项册会写着“逢林莫笑”。 恍惚中,他的眼皮都开始变得沉重。最后的视线,自己面对着的,是一颗颗高大巨木,那些树的树皮上,如同裂开了一张张嘴,带着丑陋的微笑。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三:蝶魅 传说之中,蝴蝶怪极为凶残,嗜好人的血肉。眼下从它的身上,散发着阵阵凶残的气息,那股子血气如有形质一般,在层层向外扩散,如同搅动着血云,阴森地压了下来。 邱少鹄正要有所动作,眼看那蝴蝶怪身上,黑云裹着团团惊雷,朝着他接二连三地炸了过来。惊天霹雳声音不绝,电闪雷鸣间,将邱少鹄整个身影都彻底淹没。 “邱兄!”卫朔行动不便,申心芙还要护着他,二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邱少鹄的身影被雷光吞没。 可是那怪物的黑影,转瞬之间,已经朝着他骤然而来,庞大的体型,速度竟然如此之快,当真让人意想不到。 蝴蝶怪那硕大且长的舌头,朝着卫朔的头猛然缠了过来。它嗜好人肉,也是极为狡猾,从一开始就看出了邱少鹄在其中最强、而卫朔则最为虚弱。故而一开始就将卫朔作为了第一波的目标,邱少鹄则先用其他的办法缠住。 长而鲜红的舌头,倒是更像是蛇的信子,不仅分叉,上面还带着许多倒钩,锋利的感觉,似乎直接要从卫朔身上,狠狠刮下一层肉下来。 “先生!”申心芙大喊一声,但此时那条舌头已经缠在了卫朔身上,一切几乎已经来不及再做什么。 暗红色的舌头灵活如河中游鱼,在刚刚接触卫朔身上的一刻,继而如遭炙烤般,惨叫着重新向后退去。 在卫朔的手上,一个青色的石砭,隐约闪着寒锋。这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工具,此时也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那蝴蝶怪像是承受了莫大的打击,明明仅仅是被针刺了一下,却绕着卫朔不断打转,再也不敢靠近。 “哪里走!”申心芙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她就像勇武的武将一般,直接朝着那怪物扑去。去势之猛烈,看来她不是身法灵活,而是完全仗着一身蛮力,以极致的爆发力将自己“推”了出去。只是手上拿着的却不是什么长槊大刀等利刃,而是一把药杵。 她和卫朔都只是行医看病的,随身当然没有武器,仓促之中拿着这种东西防身,也已经是极限。 蝴蝶怪闪动着翅膀,腾空而起,团团黑烟搅动着飓风不停,来往的速度飞快,无论申心芙怎么靠近,双方的距离都越来越远。 然而不久之后,这怪物的速度就缓慢下降,如同深秋之后衰败的万物,气息愈发萎靡,渐渐生机流逝。 蝴蝶怪也意识到了自身的异样,猛然间瞪着另一边的卫朔,血红的眼睛中凶光毕露。 医者用针,以其调理周身气息,理顺经络之表里,以此治病。但既知解法,同样也知道搅乱真气的方式。方才的一针,卫朔以石砭搅乱了这怪物体内各大脉象,使其有力而不得用。虽然妖物和人体各有不同,但同属于天地所生,只要还是肉身,必然就有相通之法。 “轰隆!”另一边,裹挟在黑雾之中的雷光骤然炸开,邱少鹄犹如惊鸿振翅,乌丸、雁翎刀同时被他握在手上,同时没忘顺手将那雁翅大刀甩给申心芙。 “用这个!应该正合适你的蛮力!”申心芙眼看一道白光朝自己甩来,下意识结果,随后就听到了邱少鹄的声音。 稍微有些愣神,紧跟着她就看到,邱少鹄双刀如电,来往须臾,锋利的刀刃很快到了那怪物周遭,狠狠一刀劈在了蝴蝶怪的翅膀上。 “当!”火花四溅,发出了金石交击的声音,蝴蝶怪晃了一晃,居然毫发无损。不知道它这翅膀到底是何等材质所做,钢刀加身,也能视若无物。 邱少鹄却也毫不在意,漫天白光飞舞,双刀被他耍到了极致,宛如流星经天,垂落之下,勾勒出星云灿烂,依旧寒风凛冽。氐宿权能汇聚着无穷无尽的元气,邱少鹄刹那之间,不知道砍出了成百上千刀,每一下都斩在了怪物的翅膀上,犹如狂轰滥炸一般,“叮叮当当”打铁般的声音不绝于耳,气势震撼人心。 怪物全身铜皮铁骨,邱少鹄的奋力斩刀,似乎只是在做无用功。但这绝不可能是邱少鹄的本意,他从来不会浪费自己分毫的力气。实际上在这般重击之下,蝴蝶怪的身影已经摇摇欲坠。虽然刀锋无法斩破它外表的防护,但实打实的力道,瞬息之间如同无数锤砸棍打一般,已经让它疲于奔命。 “喝!”一声暴怒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邱少鹄抬眼看到,申心芙这怪力少女,握着自己给她的大刀,猛然跃起,刀头抄上,以厚重刀背为武器,朝着蝴蝶怪的头狠狠砸了下去。 她看出来这怪物刀枪不入,索性也就不用刀刃,直接拿厚重的刀背像锤子一样直接砸。那雁翅刀本就比寻常刀剑沉重许多,申心芙更是天生蛮力惊人,如此武器被她这般用法,反而用出了锻造兵刃的人从未设想过的奇效。 “咚!”这一下砸得结结实实,声音极为沉重。蝴蝶怪一个踉跄,眼冒金星,再也忍不住,直接倒在了地上。邱少鹄趁势而起,虎头快枪已经被他拿在手中,枪头被点燃,弹丸蓄势待发。 那怪物也闻到了灼热的气息,凭借本能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从它的周身之上,无数雷电裹挟着黑雾,再度浮现出来,邱少鹄首当其冲,被这股力道震得倒飞出去,枪也失去了准头,“砰”得一声,快枪弹丸射出,却歪到了十万八千里。 原本在卫朔的针刺搅乱了对方经络、邱少鹄的快攻和申心芙的最后一击之下,三人联手,才将这怪物逼入绝地,此番又被蝴蝶怪找准时机再次翻盘。它全身气血更浓,煞气惊人,其忽然仰天长啸,声音经久不息,穿透力极为惊人,刺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它是在呼唤同伴,不能让它得逞!”邱少鹄直接听出了其中的门道,心说要真是被它再叫来其他妖物,场面愈发混乱,恐怕真有些棘手了。 一点异香,忽然被邱少鹄闻到,仿佛空谷幽兰,清新之中,有一种让人神清气爽的感觉。回过头来,邱少鹄只见到卫朔手中拿着一包药粉,被他打开,随着香气溢出,那些药粉也在随气流凌空飞舞,隐约有无数光彩洒下,如金粉一般,十分绚丽。 卫朔一边拿着药粉,撑着拐杖走到原本那个药罐前,申心芙会意,直接将药罐拿起,放在了他的面前。这主仆二人极为有默契,双方仅仅一个动作,甚至连眼神也不需要,就能知道对方的含义。 卫朔紧跟着将药粉撒入到罐子中,受热蒸发,原本清新的味道,一时间变得腥臭无比。刺鼻的气息,仅仅闻到些许,就会感觉如同烈火在喉咙中翻滚,继而如无数小刀在嗓子中不断切割。 如此刺激的味道,申心芙和卫朔长年累月与药物打交道,似乎习以为常。邱少鹄却再也受不了,咳嗽声不停。 受到最大影响的,显然还不是他们。那蝴蝶怪被这般气体炙烤着嗓子,很快也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嘶哑的吼叫,却再也无法穿透身边的墙壁,等同于一切的声音,都被困在了它自己的身体里。 “蚀林土,本身是栽培植物的一种土,性燥热,本来对人无害,加热之后也只是有微毒,难以伤害人体,除非对方在大吼,就会烧伤声带,让嗓子发不出声。”卫朔微微一笑,像是在说一些理所应当的事情。 眼看自己无法出声,那怪物彻底被激怒,翅膀振动,眨眼之间,疾驰如雷,朝着卫朔二人的所在而来。 “砰!”得一下,邱少鹄挡在了他们面前,感受着自己手上的刀柄剧振,对面的力道比一开始大了一倍不止,不由得也只能转头对卫朔说:“这下糟糕,你是真的激怒它了!” 邱少鹄眼看这怪物周身的血气愈发凝结身后,心中了然,要是让这怪物元气近乎无止境般继续积累下去,恐怕才是有大麻烦。 他直接刀光闪动,朝着对方当头劈下,同时张宿和轸宿的权能一并用出,“家徒四壁”加上“捉刀代笔”,两个招式协同之下,周遭的空间都被他所扭曲,来往之中,这怪物的形体几乎也不受控制。 但唯独这一次,效果却并不理想。蝴蝶怪振翅悬空,来回穿梭不停,纵然一时失去了方位,瞬息之间再度又朝着相反的方向猛飞,来往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砰!”卫朔如同被人猛推一把一般,远远跌了出去。刚才刹那之间,蝴蝶怪就飞到了他的身边,翅膀拍打,将他击飞到了一旁。 “先生!”申心芙赶紧将手上的药罐放在一边桌子上,急忙要去把卫朔扶起。 电闪雷鸣,忽然从空地上炸开,以那怪物的身体为核心,四下里电流滚滚,房屋内被搅乱得一片狼藉,也是让人寸步难行。 邱少鹄紧跟着从它的背后扑上,手中刀光吞吐,亢宿“雷霆震怒”的权能用出,以雷克雷,硬生生靠着元气的充沛,从中撕开了一条道路,想着对方猛扑过去。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四:爱婴鸟 他的手中还同时扣着三件东西,巽风镖、丧心铃和赤雷珠,方才他忌惮卫朔的身体情况,担心波及到对方,眼下这怪物攻势愈发猛烈,也顾不得其他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自然的气息,引发了阵阵的颤抖,似乎让人心悸。 邱少鹄黄褐色的眼底下,倒映出了一些奇特的纹路,在从这怪物体内不断涌现出来。 “不好!”邱少鹄一惊,从他的感知中,自己仿佛掉入到冰窟之中,在深渊里不断下坠,五感甚至都在被不断剥离。 而从蝴蝶怪的身上,一道道黑色的纹路,顺着空气,在不断扩散。漆黑的妖纹,随之而来的,似乎将空气都凝结在一起。 但凡是能修成的妖族,必然有其国人之处,常常隐藏着人所不知的手段作为底牌。像是这蝴蝶怪的妖纹,恐怕就是它修行的精华所在,才能镇住邱少鹄,几乎难以动弹。 类似的手段,邱少鹄在无忘岛见识过的有定身咒一类的法门,但现在都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此刻卫朔、申心芙二人被雷霆逼到了另一边,而蝴蝶怪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它连翅膀都收了起来,站在地上蹒跚走动,不断靠近。甚至血红的眼神,都在颤抖。 显然动用这些妖纹,对它的代价也是极大,此刻它也已经快到极限,消耗到太多的蝴蝶怪也无法再做任何事情。 邱少鹄挣扎着发现自己的手勉强还能动弹,如果直接炸开赤雷珠,也许能改变眼前的局势。 虽然自己也离得太近,难免被波及,但有破军的自愈能力,而且自己里面还穿着鱼鳞甲,应该能挡住大部分威力。 拼了! 邱少鹄眼中发狠,露出了狼一般的桀骜。 那蝴蝶怪也在同时感觉到了邱少鹄身上一股子煞气,一瞬也骤然紧张莫名。 “哇,哈哈……” 正在此时,一点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忽然闯到了邱少鹄的耳朵里。 好像是孩童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一分烂漫。 邱少鹄愣神中,紧跟着就看到,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婴儿,忽然在地上不停地爬动,眼看就要爬到它这边。 蝴蝶怪因为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邱少鹄身上,反而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另一旁的卫朔和申心芙倒是都看到了,但谁也没敢出声。 这孩子爬到了邱少鹄身边一个桌子附近,也没有在意,继续爬动,一下子就撞到了桌角上。 因为婴儿爬的极快,撞得也就结结实实,整个桌子立刻跟着颤了一下。 那个婴儿也是被撞疼了,立刻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这一下子,终于引起了那蝴蝶怪的注意,让它也是转身一看。 但它所在的位置,正好也在那张桌子的前面。桌子这么一晃,本来被申心芙放在边上的那个药罐,摇摇欲坠地掉了下来,正好朝着蝴蝶怪的位置掉下去。和常人相比,这怪物颇为矮小,因而这个药罐子,也就正好掉在了它的背上,正中中心。 那怪物立刻发出了一阵惨叫,即便之前它的声带就被卫朔封住,此时也能听出它声音凄厉的惨哼。那药罐不仅烧得滚热,而且里面的药物,可都是卫朔之前熬制的毒剂,其烈性之强,原本邱少鹄闻到一点就差点被迷倒,更成遑论此时直接被倒在了身上。 眼看这蝴蝶怪惨叫几声后,就直接倒在了地上,没了声音。 邱少鹄惊疑不定,直接转头看向了卫朔,没想到这毒居然这么要命,快赶上见血封喉了。而对方之前,居然是拿这一罐子毒来对付自己的。 “咳,加了蚀林土,药性有些变化,但气味没那么致命,主要是不要被淋到身上。”卫朔笑意不改,被申心芙从地上搀扶起来,脸上却多少还有些尴尬。 “哎,别碰啊!”申心芙余光见到了一件事,吓得忍不住直接喊了出来。 原来是刚刚那个婴儿,往前爬了几步,就要碰到洒在地上的毒药。 “哇,啊?”这婴儿也真的停了下来,不解地歪头望着他们。刚刚他哭了半天,没人理他,所以就再度自顾自地爬了起来,险些酿成大祸。 “我在外面听到的哭声,难道是你?”邱少鹄有些好奇,盯着这个婴儿道。这个孩童看上去还不到半生日,是个男婴,头发乌黑,脸也是肉嘟嘟的,黑色的大眼睛如同珍珠一般镶嵌在眼眶里,看上去十分机灵,应该会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小孩子。 但这婴儿似乎十分调皮,从爬出来就忍不住在地上动来动去,对自己无意中“闯了祸”也害死了那个怪物,似乎丝毫不觉。 “这个婴儿……你们的孩子?”邱少鹄抬头道。刚刚他就看到这个孩子是从里面的房间爬出来的,之前在这的只有他们两个,所以要猜只能往他们身上靠。 “胡说八道,乱嚼舌头根子。”申心芙啐道,即便她皮肤偏黑,仍能看出她此时的面颊羞红。卫朔也是有些无奈,只能道:“他是我们的病人的儿子,这次正好和我们在一起,不知怎么原来在里面睡觉、此时却爬出来了,眼下……” 他似乎正要解释清楚,这孩子的父母去哪了。 “呀,着火了!”申心芙见到角落里不知为何起了一团火,慌忙中立刻将之扑灭。 可是一团火熄了,却还有其他几团小火,接二连三,不断浮现出来。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一直在几人面前跳跃着。 “小心,这不是普通的火。”邱少鹄隐约看出来,这青色火焰的与众不同。有些类似磷火,却有似是而非。眼下京城内妖物出现,恐怕这也与之相关,不得不防。 地上那婴儿也是极为好奇,眼看身边那一团团浮动的青火,不但丝毫不怕,还天真地爬来爬去,试图抓住它们,“哈哈”的稚嫩笑声,显现出童真的欢愉。 “啪!”一个红点,不知何时落到了他的额头上,婴儿伸出手掌,懵懂地摸了摸那个红点,是红色的鲜血,被他抹满了手心。 “那是……”邱少鹄眼看着这一切,“青火浮现,红血滴落,那不是……” 几乎在他有所预料之前,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如暗夜的阴影,毫无声息。邱少鹄在之前毫无察觉,不仅因为它的飞动毫无声音,而且连空气中的颤动都没有丝毫,真的像一个纯粹的影子,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形体。 仅仅出现的一刹那,才能看出来它似乎像一个飞鸟,速度奇快。飞进来之后,不过一个照面,地上的婴儿就消失不见。抬眼只能看到一个黑影又从门口远远飞出,伴随着的还有那个婴儿渐行渐远的喊声。 “哎,它把那孩子抓走了!”申心芙焦急地喊了出来。 见到如此,卫朔也无法保持冷静,他拄着拐杖正要动作。 邱少鹄已经飞身冲出,手上抓钩弹出,勾住四周建筑,以绳索之力,让自己在空中不断飘动飞舞,朝着那只鸟穷追不舍。 那是奇谈中的姑获鸟,生性喜欢掳掠孩童,每个被它看中的孩子都会被滴下一滴血作为痕迹,随后趁其不备将之抓走。 它在把孩童吃掉之前,都活先把掳走的婴儿好生照料一段时间,所以短期之内倒是不用担心那婴儿的生死。但此时它带着孩子飞上了天,谁知道那孩子会不会被吓坏。这么幼小的孩子,一旦在这个年纪过度惊吓、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影响他的一生。 姑获鸟带着婴儿疾飞在街巷之中,邱少鹄也借着抓钩翻身到了街巷里建筑的顶上,疾行追赶着对方。翼宿“凤泊鸾漂”的权能让他牢牢追着对方,丝毫也没有被拉下距离。 姑获鸟察觉到邱少鹄正在接近,张口忽然叫声不停。它的叫声,如同女子的哭泣,哀伤异常,令人闻者断肠。 邱少鹄只感觉这声音极为刺耳,之后就听到,四面里扑腾声不停,仿佛无数飞鸟在眼前聚集、飞过。随后只见天边黑压压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鸟,都被这姑获鸟叫了过来,气势惊人。 邱少鹄被那黑压压的群鸟团团包围,片刻之中无法脱开身。 姑获鸟见对方被困,自己也就放宽了心,继续展翅飞舞着。 耳畔风声不停,姑获鸟的眼前忽然一花,整个天地似乎都为之颠倒,自己的东西南北方位全都乱了,甚至直直朝着地面直接掉了下去。 另一面,忽然看到邱少鹄整个人一跃而起,双手朝着它高高伸出,就要将那婴儿抢回去。 姑获鸟慌乱之中,再次展翅向上飞,就要避开他。 但在下一刻,眼前的邱少鹄却再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缤纷的火焰,转瞬之间将它吞没。 铁树梨花枪,之前从明毫那边顺走的火器,此时终于发挥了作用。枪头上的烈焰发出,真如万千梨花开放,在空中夺目异常。 邱少鹄接连使用“捉刀代笔”和“百代文宗”的权能,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姑获鸟打了下来,被它抓住的婴儿此时从半空中不断向下掉落。邱少鹄眼看距离不近,几乎要来不及赶上,立刻手中飞爪弹出,千钧一发之际,细钢线才将那婴儿缠住,扔回到了他的身边。 将婴儿抱在怀里,感受着孩子的温度,邱少鹄才松了口气。 低头一看,这孩子还眨着大眼睛,笑着看自己,似乎刚刚对他来说是经历了一场好玩的事。 “……刚才这么危险,亏你还笑得出……”邱少鹄无奈吐槽。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五:真神 “咔……哗啦……” 黑暗的地牢之中,唯一放饭的窗口被打开,盛满了饭菜的铁篮子从上面被缓缓吊下。摇曳的光影,顺着那个窗口,清晰地照射了进来,如同地面上生长的爬山虎,一点一点抽动生长。 罗远身拿着铁镐,本来在墙上刻着那些弯弯道道的图案。自从上次越狱失败,他就尝试着用这把铁镐不如做一点别的事情,比如尝试一下挑战自我,看看一片漆黑中只靠触觉能否画出完整的画。 但既然是漆黑一片没有视觉,也就无法自己验证画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一副能看出来的画,所以现在一切他只是在做、也就根本无法去观赏。 听到饭放下来了,罗远身也就随手把铁镐一扔,赶紧去饭篮子那里。今天送来的东西和往日无异,粳米饭配煮豆腐,一碗汤上面飘着几根菜叶子,外加一整罐满满的清水。 诏狱里的伙食就会这样,不会特意用那种令人难以下咽的饭菜羞辱你,但也不会让你吃好。粗茶淡饭满足你吃饱、又不会特别饱的程度,维持你那颗渴望出去、又不至于彻底绝望寻死的心,算是继续在玩弄你。 但罗远身到了这份上,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来送什么照吃不误,当下也不客气,没有餐具完全用手抓,大口大口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将碗里的一切吃干抹净,犹如他吃的不是牢饭,而是醉仙酒楼的饕餮大餐。 饭都吃完,罗远身坐在地上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满是享受。 身陷囫囵,吃饱的感觉,也是一种难得的体味,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能让你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是和一具行尸走肉不同的时刻。 拿起旁边的水罐,“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感觉到清水凉爽的畅快。 上面见他吃完饭,又要把篮子收回去。 罗远身趁着这个机会,朝着上面窗口处那个送饭的人大喊道:“今天又是你,谢谢了!” 这个送饭的人朝他摆了摆手,示意离开。实际上这个送饭的,既是聋子、也是哑巴,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只是知道,罗远身在里面对他喊话罢了。 小小的窗口再度关闭,唯一透进来的光,也被彻底掐灭。 四周归于沉寂。罗远身沉默中,忽然拿起了手中的纸条,从一旁打开了火折子,借着火光看着上面的内容。 火折子是他用“零存整取”的能力换来的,纸条则是刚刚送饭的时候,一起偷偷藏在饭碗下面的。 …… 四下里,看着邱少鹄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周遭人在吃惊之余,也就开始窃窃私语。 不过马上,那群被邱少鹄引来的飞鸟,失去了姑获鸟这个主导者,开始四散而去,不断袭击周遭的人。惊恐的情绪,在顺着一旁不断传导。 邱少鹄皱眉,眼下这局面在不知不觉,可是真的愈发杂乱了一些。 正在他想办法应对时,一阵整齐的脚步纷至沓来,“将这些妖物都给我打下来!”官差此时终于赶来,手里拿着各种家伙,开始混乱之中加入了对这些妖物的围殴。虽然暂时乱上加乱,但终归局势在不断稳定。 邱少鹄心想官府总算是来了,这些官差应该还只是第一波,剩下的等一会估计禁军之类的就要来收场了。要是被那些军士盘问一遍,那可就糟糕,还是赶紧先撤退为妙。 一边这样想着,邱少鹄赶紧将手上的家伙,像是长刀、梨花枪都收了起来,看准路线,找清楚刚刚从哪边来的,飞也似地离开这里。 “啊,哈哈……”怀里的婴儿一边在笑,一边看着他拍手叫好。 “……我们不是在赛跑!”邱少鹄心说这么大的孩子真就是麻烦。 一路上眼看官差越来越多,甚至骑兵的部队都出现了,市容也从混乱之中逐渐整顿,邱少鹄情知这次妖物动乱总算到了尾声。但唯独不知道,它们突然又为何乱了起来?到底又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些妖物?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沉思之中,他已经到了之前与卫朔所在的那个房间。见那郎中被申心芙搀扶站在门口,旁边还等着一对夫妇。 那妇人原本忧心忡忡,见邱少鹄跑过来,随之精神一振,还没等邱少鹄上前,她就迫不及待跑过去,将邱少鹄怀里的婴儿一把接了过去,对着婴儿又抱又亲,口里念念有词,“我的宝贝,你可吓死了妈妈了,妈妈在这儿,别慌,别慌……” “哎——呜啊……”婴儿却有些抗拒似的,可能受不了自己母亲这般亲吻,每当夫人把脸靠近他,婴儿都会抗拒地拍手。 “多谢这位侠士,多谢你救了我的儿子了。”另一个男子则一边心有余悸,一边走过来连连行礼,道:“在下杨亥,在东宫中谋个差事,若是日后侠士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看在今日的情分,我绝对不推辞。” “我也只是随意而为,杨大人客气了。”邱少鹄规规矩矩道。却没有想到,这杨亥居然是太子家令,身为储君的身边人,权力可能不大,好处可是远超想象。 “哪里,哪里,我也只是太子身边一个听吆喝的人罢了,‘大人’二字,太过言重了。”杨亥谦虚地说。 二人这般你一眼、我一语,也没说太多的话。 邱少鹄忽然见到,申心芙那边做了个眼色,似乎示意他过去。 这边和杨亥说完,邱少鹄直接到了卫朔二人身边,眼看那对夫妻抱着孩子,已经匆忙离开了这里。心中暗想,或许对于一般人来说,那样的生活,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平稳了吧。能谋一个差事、成一分亲事,还有自己的一个骨肉…… “杨家夫妻也是我的病人,今天本来是出诊碰到的他们,顺便看了看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状况……怎么说呢,小家伙真是太有精神了。不过半途就遇到了那些妖物,我和小芙带着小孩子和他们走散了,幸好他们二人都安然无恙。”卫朔一边说,看了邱少鹄一眼,道:“不过刚刚,小芙见到了个这种东西,我和她都不认得,但想你应该比我们二人见多识广,所以也就想着,拿来给你看一看。” 卫朔这边说着,申心芙那边就将一个物件递给了邱少鹄,当然没忘一起将之前的那把雁翅刀也一并还给他。 邱少鹄接过来一看,是个丝带一样的东西,原本应该是缠在什么东西上,上面充满着一种奇特的花纹。正面平平无奇,背面却有四个字——“唯一真神”。 “这是?”邱少鹄隐约有所猜测。 “是原本刚刚,系在那个妖物身上的。”申心芙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 “诏狱里,最近又送进来一批人,还有一些奇怪的家伙。” 罗远身一边翻看着那张纸条,一边自言自语——这里也没有别人和他说话,除了上次的邱少鹄他要是想说话,也就只能和自己说,否则就会被憋疯。 “而且这里面还有为数不少,怀疑是真池教的信徒。唔,这群信仰唯一真神的疯子,居然也被关进了诏狱?这可这是稀奇。诏狱抓他们进来干什么——呃,我倒是忘了,其实诏狱抓我进来,也没什么用处。” 罗远身自嘲似的道。 …… “唯一真神?这是真池教的东西。”邱少鹄有些难以置信。 “真池教?”卫朔也是一改往日淡定,有些变了脸色,“居然是他们?” 邱少鹄当然可以肯定,这绝对是真池教的手笔。世间信仰千千万,信哪种神的都有。正神、邪神都有人供奉,算上各种道尊、城隍或者佛陀,说是五花八门也毫不为过。 但只有一种信仰,只认同自己的神是唯一的真理、不承认其他任何供奉的神祇。而且也不留画像、不塑神像,只以“唯一真神”四个字作为独特的供奉对象,拿这个简单的甚至粗陋的信仰,构筑成他们独一无二的纽带——这就是同为三灵教之一的真池教。 想不到前脚刚在潮门港见识了安息之地和震康神宫、后脚就又在京城遇到了真池教。 要说京城地方大、人也多且杂,所以什么都能遇到、成遑论三灵教之一会在这里发展信徒,这倒也说得过去。 但从来的一开始,邱少鹄就不止一次遇险。无论是偷取士子的题集和试卷、或者操纵妖物四处作乱、还是售卖乞丐替他们打探消息、又或者偷盗尸体去炼制火药的材料,一系列事合在一起,隐约透露着这群人分同小可的图谋。 要是再深究下去,恐怕就不寒而栗。 天边的阴霾,此时散去了一些。 日光,重新照向大地,一切重归温暖。 日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 …… “这日蚀,要多久啊?” “不知道,昨天好像也没看到寻天监说有日蚀的预报。” “偏偏赶在这时候,我这心里真有些发慌。” “是啊,今天这么多士子在这考试,本该也是个良辰吉日,结果咱们这还……” “但是有太师坐镇,应该没关系吧。” “是啊,不仅当朝太师,你看,礼部尚书、户部侍郎他们,列为大人们不是都来了。” 考场外,很多人还在议论纷纷。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六:才思之光 “而且太子少师也在这,人家可是堂堂点梅书院的院长。这次会试,点梅学派也是风头正盛,那士子迟信现在也在考生之中,是这届榜首的有力竞争人选。” “但这次大家看好的,不都是蓝启卓吗。况且往届之中,殿试、会试第一,都只会在茫山学派的士子中选择,已经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太师作为文人之首,他的茫山学派隐隐已是当今文坛正宗。点梅书院向来以修身为本,应该也不会与太师争这一时虚名。” “是啊,况且点梅学派支持的是东宫,太子少师、太子洗马,都是出身于点梅学派的,那都是太子的人。谁都知道,现在朝廷里无论是太傅还是太师,那都和东宫不对付。虽然人家是储君,可是现在,天下至少还是皇上的,太傅和太师都权倾朝野,这就……” “嗯,哼!”考场之上,两个小吏似乎太过无聊,监考间隙也就开始窃窃私语。冷不防听到一声干咳,抬头一看,内监传令太监冷冷看着他们,吓得二人立刻噤声。 “再敢胡言乱语,丢出去拔了舌头!”太监冷冷警告他们后,也不管这二人,径直走到了考场之中,在一个个小屋窗子前来回溜达。 实际上从考试开始后,这太监的活就算干完了,现在还留下,纯粹是代表皇家。否则坐在高位的那几个官员,无论是太师还是尚书、正一品还是三品,都要比他更有资格留在这士子斗文的“战场”,体悟当代学士的文坛书卷气息。 “看来今年这届士子也着实不错,作文之时,一个个思维精炼,隐约若有神光,隔着这门户,也能隐隐看到。”这传令太监走在小屋之前,隐隐赞叹道。 忽然之间,从他面前的这个房屋之内,传来一阵夺目异彩,几乎让他无法直视。 “太师大人,您看今年,哪个士子,最有希望拔得这头筹。”太子少师徐登年过古稀,坐在最上面一排的位子上,微微眯眼,似是半梦半醒。他作为点梅书院的领袖,一派之尊,身上却没有任何花架子。即便走在街上,也只会让人觉得是个平易近人的老者,而和太子少师这个当朝二品大员联系不到一起去。 “自然是蓝启卓。”太师段后兴同样眼睛半睁半闭,气势却更为惊人一些。就如同雄狮假寐,威不可当,结合他在朝中的一个另类称呼——倾天学士,更能理解其中三味。 “哦?”徐登倒是没想到,段后兴居然这般直白。 “非我有所偏爱,贵书院的迟信倒是才学过人,但少了些许锐气,难堪大用。点梅学派以‘修身’为根本,须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此次会试,最后一题,乃是论述‘忠孝’之本。按贵学府所教授,并非其所长。是以我猜那迟信难答到这一论题的精妙之处,自然不低蓝启卓。”段后兴沉稳的声调,似乎胸有成竹。 “呵,或许吧,”徐登道:“倘若明心学派仍在,一切又未尝可知。” 简单一句话,却如霹雳一般,在场诸位官员,脸上皆露出不自然的情绪。 即便是稳如段后兴,此时眉间也不由得一颤,装作无事般说道:“张连科已去,明心学不再,何必执着于过往尘隙。” 徐登于是也是一笑,也就不再说话。 在其之下,无数士子的房间内,接二连三,那股思绪练达的精光,不断出现。意味着他们都在用自己的笔,写就一篇篇佳作。 这些高座之上,地位超然的官员,正等待着,他们属文的完成。 “那个,太师大人……”段后兴的手下,一个小吏,趁这个功夫,悄悄接近,附在他的耳边,飞快地报告了一系列的事。无外乎就是将此时外面京城里的那些骚乱,大概叙述一遍。 “知道了,你们自己去处理就好。必要时,拿着我的手令,调‘千军卫’也一起去维持平稳。”段后兴随意道。 千军卫,是独属于内阁的护卫,只有内阁首辅的手令,才有资格调配。 …… 城内渐渐安稳了下来,官府和军队逐渐扫清了街道中的那些妖物,开始最后的收尾。 邱少鹄在此时悄悄出现,趁着没人注意,在做自己的事情。 他还是在跟踪那些妖物,并且这一次一口气给好几只飞鸟下了印记,一直跟在它们后面,看看它们最后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自从发现是真池教的人在背后悄悄控制着这些妖物,邱少鹄就怀疑他们的图谋。要知道,和一心寻找圣地的安息之地、或者行踪诡秘的震康神宫不同,真池教本身就是一群极致的疯子,从他们认同自己的信仰为“唯一真神”,就能看出为了他们这种独一无二的信仰,他们做得出任何事情。 那么此时他们出现在京城,又会谋划什么? 邱少鹄不敢想,但唯一能确定,无论是拆皇城、还是屠市民,必要的时候只要这群疯子认为何时,他们都敢去做。 这就不由得邱少鹄不暗中小心一些。 毕竟从一开始,自己就屡次撞破他们的行踪,天晓得自己是不是已经上了他们的黑名单,要被专门针对。 人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邱少鹄想的是自己先一步找到他们的踪迹,随后将消息透露给官府,让朝廷直接处理了他们,就算清理了后患。随后和自己无关,专心再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太阳重新出现,此时却接近黄昏,日头西斜,渐渐被高大的城墙所遮蔽,夕阳的嫣红色,如秀美的红唇,明艳中,在缓缓泣血。 邱少鹄的计划却并不顺利,应该来说,他找的那群鸟,本身就不太靠谱。 群鸟脆弱,此时妖物大势已去,自然早就四散奔逃。而城内的士兵为了立功,往往对这妖物斩尽杀绝,但凡有鸟飞过,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打下来。 弄得邱少鹄有些哭笑不得,心说你们就算要“一只鸟都飞不出去”,也犯不上这时候吧,保卫京城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起劲。 正在这般想着,邱少鹄忽然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细节。 在他标记的其中一只飞鸟,忽然改变了原本的方向,飞行着一个特殊的轨迹。 这种路线,和他以往注意到的都极为不同,因而他看准了那个方向,直接追了过去。 康京多层堆叠,在白玉桥的最下层,靠近潺潺河水,一条街巷蜿蜒向前。 这里压在多层桥梁之下,平时少见阳光,此时临近夜晚,更是显得晦暗不堪。 靠近水源,气息潮湿,地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铺在凹凸不平的砖石上,蜿蜒向前,如同一条通向地底幽深的道路。 邱少鹄走到尽头,眼看无数飞鸟,在道路尽头,其中一座房顶上,不断盘旋。 夜色下,翅膀扑动的喧闹,以及无数飞羽落下,如同一场盛大、而无声的殡葬礼仪,在祭奠尘封的过往。 …… “《忠孝论》,这次会试的最后一题,倒是有趣。我原以为不是去分析现在国家对外政策、就是探讨如何赈济灾民。难为我提前准备了那么多范文,此时统统用不到了。” 会试考场中,其中一件小房内,一个青年略带自嘲地想。他眉眼清秀、表情明快,丝毫没有因为文题的出乎意料而自暴自弃。此人正是迟信,被称为“点梅书院十年难遇的天才”,世人皆道倘若他无心于官场,将来必然接替自己的老师徐登执掌书院的。 面对这次出乎意料的最后一题,他稍加思索后,开始动笔写下自己的答案。 “凡是忠孝,皆为人之道德。躬耕自省,不外乎一个‘仁’字,牢记心间。时时修身,切莫自懈。”迟信一边写,一边在想,“当然,我如此属文,必然和朝廷大政相左。太师作为主考官,想看的不会是我这等修身文学。罢罢罢,此次头榜,也就让给他蓝启卓吧。君子不争,事事争先,也非君子之心。” 他迟信倒是洒脱。 “看那,那个房间之中,思维之光,足足有两尺之宽。” “那是谁?居然有这般才学。” “看那房间,正是迟信啊。” “不愧是徐大人的高徒。” 虽然身居高位,他们看不到房间里每人的具体情况,但通过观察外面的光辉,依旧能猜出每人的才学几何。 “徐大人,真是有个好高徒啊。”段后兴不动声色地道。 “哪里,哪里,我这宝贝徒弟,让各位谬赞了。其实他在上届科举,就可以参加的。但我舍不得他离开我这么早,硬是让他多陪了我三年。毕竟这是以后要传承我衣钵的人。”徐登笑道说。 “嗯。”段后兴的脸色缓和了些,继续稳坐高台。 “哎,快看,那个房间之中,光芒更盛,足足有四尺宽了!” “那,恐怕就是蓝启卓的房间吧。” “先是迟信,然后是蓝启卓,天啊,多少年没见到这样的情况了,真是精彩。” “看来朝廷,后继有人啊。” 此刻的房间内,蓝启卓不知外界情况,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文章中,一气呵成。笔法干练,从忠孝论述到国家、百姓,无所不包、无所不往,句句引经据典,读来令人感叹。 “今日考场,舍我之外,上百士子,尽皆庸才。此番头榜,我是要定了!”蓝启卓极为自负。 “段大人的高徒,当真了不得啊。”徐登捋着胡子,道。 “照常发挥罢了,何足挂齿。”段后兴城府深沉,此时也看不出他的喜怒。 “这样一来,今日头榜,当为这蓝启卓无疑了。” “是啊,即便到了殿试,还有一番争夺。但这会试头名,还是要花落茫山学派之下了。” 众多官员讨论中,话音未落。 从那考场之中,一个偏僻的小屋内,骤然爆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光亮如白昼,浩然入圣。带着超凡的气势,浩浩如瀑布奔腾,让人无法直视。足足有丈许宽的思维之光,淹没了周围的一切,也震动着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七:不吐不快 “天,那是谁在答题?” “不知道,好像,那个房间里,既不是点梅书院的弟子,也不是茫山学院的。” “我查到了,只是一个普通士子,名叫安瑾的。” “安瑾?他师从于谁?” “并没有,他……好像一直是自学的。并且这次是第一次参加会试,也才十三岁。” “如此贤才,今日会试,不仅有迟信、蓝启卓,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才,我大昭将来有望啊!” “但如此看来,他恐怕,就会是今日的榜首了,这……好像驳了太师大人的面子……” 最前面的座位上,段后兴闭目不言,似乎毫不在意。 但以他的地位,天道一品的修为,不用闭眼,自然也能知道场内发生了什么,知道自己的弟子,这次是被实打实的压了一头,而毫无翻盘的可能。 “呵呵,段大人,不觉得眼前的情况,很熟悉吗?”徐登的声音,悠悠传来,“没有师门的少年、自学成才的士子、一鸣惊人的考场,才思之盛,光照丈外,一切如此历历在目。想不到时隔五年,相同的场景,还能再次见到。” “没有师门,言过其实了吧。”段后兴终于睁开眼,冷冷道:“当年的时忆,受张连科多次教导,实为其明心学门下。但张连科早已不再,所以时忆,也只有那么一个。” 考场内的安瑾,笔走龙蛇,还在薄薄一张纸上,抒发着自己的情绪。 从一看到最后一题,他就不吐不快。压抑的情绪,从胸膛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 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想到了时忆,想到了他的那篇被曲解的文章。练达的文笔,却失去了他自己的锋芒,为了迁就文章的主题,不得不压抑自身。此刻安瑾自己也身临其境,一想到如此,刹那间,似乎也理解到了,时忆他自己在同时刻的悲哀与愤懑。 于是,他也就毫不遏制自己。 “此题名为‘忠孝’,处处要探讨大道,以圣人之言作为规训。但却忘记,圣人言之中,也分为‘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十二德行。每种德行,也有三六九等。前五个是大德,后七个是小德行。其中‘智、仁、勇’更被称为是三达德。” “前人言,‘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今天讨论圣人,却忽略其大智、而只学其小道,是为舍本逐末。” “圣人以好学为智,正是因为空谈道理是为故步自封,而因地制宜,则为圣人之本。” “凡是内心有缺憾的,必然有所遮掩。正因为没有杂念,所以才坦坦荡荡。” “这样即便人有所错误,也不失为聪明正直。庸人会疑惑,做错了事,算什么聪明正直?却不知在圣人看来,有错能马上察觉,就是聪明;知错能改,就是正直。” “现在,朝廷的言论,过分强调‘忠孝’,就是在不允许人犯错、也让人故步自封。对所有人,都用同一套标准来评判,对于不足的人,就是一种煎熬。而与众不同的人,则是一种折磨。这样最后选出来的,也只是那种不好不坏、善于钻营奉承之人。却不知天地难以接纳隐士,因为天造地材,本就是希望有所作为,如果所有人都无所改变,那么天下人也不会进步。” “朝堂之上,汇聚了天下的英才,却听不到任何有见解的声音,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扼杀了这种可能。难道以众生之谋,岂不能容一人之智?以天下之大,不能忍一人之奇?” 字字辨析入理,毫无掩饰。文无修饰,却处处可见其通达、洗练。 冥冥之中,仿佛是一种感觉,驱动着安瑾,写出了他所体悟的那种呐喊。他与时忆的精神,在这一刻,似乎跨过了时间的长河,在此相合。 …… 邱少鹄小心翼翼,走入到这个院落之中。 古老的门户,很久没人踏足其中,此番再度被人唤醒,尘封的气息,从中扑面而来。 邱少鹄能看出来,这个院落真的很久没有人打理了。墙头的杂草,已经堆积了一人之高,破败的房檐,到处都在渗水,处处都显示一种离开的荒芜。 住所失去了“人气”,就会自然而然破落。这是一个很玄之又玄的感觉。人只要还住在这里、就算疏于打理,荒芜的气息,始终也不会踏上一点。但只要人一离开,用不了几天,原本宜居的场所,立刻就会大变样。 似乎屋子和人,本就是相互滋养,互为整体。人失去了房屋就变成了漂泊无根的游子,房屋失去了人就成了无主之地。 整个庭院,除了堆满了稻草,看上去也平平无奇。不知为什么,那群鸟会汇聚在这里不愿离去。 邱少鹄走到房间里,立刻发现了与众不同。 在腐朽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张纸。一切都在衰败,唯独这张纸看上去完好无损,像是逃过了时间的冲刷,历久弥新。 而以这张纸为起点,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股特殊的氛围之中,似张网捕巢,天地间的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被这里的气息捕获,从而难以逃离。 难怪外面的那些鸟无法离去,其实根本就是被束缚住了。 邱少鹄试图伸手,将那张纸拿起来看个清楚。 没想到刚刚触及的一刻,整张纸立刻粉碎,变为无数灰尘,再也拼凑不起来。打破了尘封的时光,重新历经洗礼在当下,它也逃不过岁月的摧残。 与此同时,这里那种束缚的感觉,立刻消失不见。屋外听到传来阵阵鸟叫,拍打着翅膀纷纷远离了这里。 “那张纸上,似乎写了什么,但现在已经无法恢复了。”邱少鹄这般想着,同时拿出了星图,试图恢复过往这里的情景。 星空闪烁,交织倒转,变化出曾经的图像。 那时整个小房间,还崭新如洗。桌子旁,码放着许多不同的书籍,可以看出这里的主人是个爱书之人。 一个人伏在书案上,正在不断写着什么。而他面前,已经有了一对草稿,第一张纸上,则写着一个清晰的名字——阳斋寒客。 “这里居然曾经是阳斋寒客的房间!”邱少鹄大吃一惊,没有想到最后居然和这个出名而又神秘的作者,又扯上了关系。 正当他想要看到更多的细节时,画面中的阳斋寒客,忽然抬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随后,整个画面,彻底消失不见。 连对方的容貌,都没有看清。 …… “老板,我们的新书,又上市了。” 志乐斋之中,一个伙计对刚刚回来的李异玄道。 “新书?什么新书?我怎么没听说?”李异玄奇怪道。本来在外面调查的事情一无所获,就让她有些心力交瘁。眼下伙计突然和她自己说了一件没头没尾的事情,自然让她更为困惑。 “老板,不是你说的,但凡阳斋寒客的新书,不需要审阅,直接上市吗?不过这次,我还是看了看。他的文笔一如既往的好,这次的故事,是写一个少年在群星力量的帮助下,稳固了帝国江山的事情。写的精彩极了……” 伙计还没说完,李异玄已经忍不住走到他身边,把他手里的新书一把夺过。 “阳斋寒客”的亲笔签名,仍旧一如既往。 并且在这本书上,李异玄还闻到了那似曾相识的荷花清香。 …… “又是这样!”邱少鹄十分诧异。 类似的情况,他早就见识过一次了。每到关键的时刻,对方就像是能跨过时间的长河,察觉到自己的窥视一般,每次图像都在关键时刻断掉。 与之前在前代皇陵之中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说,原本在皇陵中,所见到的那个在过往之中,摘抄星空位置的人,也是阳斋寒客? 不,还并不能确定。 实际上,天下之间道法各异,强者无数。邱少鹄能猜测,可以在冥冥之中察觉到自身窥探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这其实倒是提醒了他,日后再用星图查看什么事的时候,都需要极为谨慎,说不定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刻,其实还有更为强大的存在,在暗中窥视他所在的窥探。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比方说邱少鹄现在就能确认,假设他突然用星图想去看怜墨的情况,恐怕也会被对方第一时间察觉。曾在无忘岛上与之朝夕相处,他深信那个神秘的女子,一定有这样的力量。 不过对于当下,倒是还有些细节,可以尝试去弄清。 邱少鹄重新用星图,回看着刚刚一切的细节,在阳斋寒客让一切消失中断之前,有那么一刹那间,对方在桌子上写的内容,可以被展现出来。 使用星图,现在可以回归原本的景象,去看在最初所无法发现的细节,从中找到另一些证据。 最后能见到,阳斋寒客在桌子上的纸,可以读出来如下内容: “……京城之内汇聚学识之处……与帝鸿之道相关……” “就在京城?圣皇帝鸿之道?汇聚学识之处?”邱少鹄有些诧异。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八:又见 就在京城,这件事邱少鹄可以理解。毕竟阳斋寒客当初特意留在京城、还买了这样一个小屋,肯定是有他的用意。也许京城存在着什么,在吸引着他。或许他已经找到、或许还没有发现。 圣皇帝鸿相关的道,要么是和“五道”有关,要么就是单纯的天道。这两点什么都有可能,还无法确认。 但“汇聚学识”之处,又是何意?哪里满足这个地方? 翰林院?帝国的藏经阁?还是会试考场?这个有名的作者单单在最重要的地方说的不清不楚、在这里打哑谜,真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打从来到京城,接触的一直是莫名其妙的事情。”邱少鹄有些无奈。 一念至此,他忽然想到了别的事情。 如果说一开始彼此还很难关联起来,但到了眼下,猜测阳斋寒客来到康京有着自己的目的,似乎这般联想,也就理所应当了。 是那个声音! 在满月之时、阴气最盛十分,出现的那种刺耳的梵音。 它能把灵魂虚弱的人也逼成月徒,定然也会引来其他的注意。 难道阳斋寒客,就不会来找寻这件事的缘由? …… 安瑾在考场引发的轰动,还是没有平复下来。 在场的考官,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这时候也顾不得官场的礼仪,纷纷在期待这个士子将卷子交上,自己来一窥其字迹。 这种感觉,让段后兴也有些不快。他以太师身份来此,就是作为百官之首,彰显朝廷的威仪。 但在眼下,似乎同僚们把这件事都给抛在了脑后。 特别是徐登,这个太子少师在一旁,因为年纪太大,已经闭眼打盹了起来,隐约还能听见,他的呼噜声。似乎眼见自己的门徒做不了头榜、而他段后兴的门徒也被一个突如其来出现的士子压了一头,就彻底放松下来。 段后兴脸色阴沉,正在此时,旁边见一个小吏,悄悄走上前来。 “太师大人,我有要事禀报。”他说话很快。 “这是会试考场,到处都是要事,有什么事说。”段后兴不悦道。 “是,是,大人您说得对,”小吏自知失言,触了个霉头有些恐惧。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传话的,还能捅什么篓子不成?所以胆气也就更足了一些。 “翰林编修常大人,说有封信带给你,让太师您千万赶紧来看。他还说了,这封信必须亲自交给您……” “常永?他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我就行,干嘛还要寄信?”对自己这个弟子,段后兴一直有些不满,他一直做什么都是拖拖拉拉的,难怪现在还只是个翰林编修。 “不不不,常大人特意交代过,这封信不是他要给您的,他只是个转交的,然后让我把这封信也转交给你,说要把信转交给你的主人,你一定知道。”带话的小吏心说他们当官的说话怎么就这么磨叽,直接说有第三个人要把信转交过来不就行了?还得让他原原本本说这么多废话。 “转交给我?我一定认得?”段后兴眉头皱起,从对方手中接过那封已经有些破烂的信封。最近几年,他从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人,毕竟以他当朝太师的尊贵,还有资格给他写信的人都屈指可数。 可等他看到那封信时,面色骤然铁青,特别当他看清楚了上面原原本本的印着自己的私印,一切更是让他无比凝重。 等他拆开信件,看到了里面的内容,原本沉静的脸,更是无比失态。 小吏只觉得有些奇怪,他看到权倾朝野的太师大人,此刻握着一封老旧的信件,居然在不断颤抖着,而且手心愈发用力。 “去叫常永,别让他……”段后兴差点失态,当即准备对这小吏吼出来。 一言吓了周边的人都是一跳,包括差点睡着的徐登,也是被这一句话惊醒。 “嗯?天亮了?”太子少师大人年老甚至有点糊涂了。 “大……大人……你有什么吩咐……”小吏知道刚刚的话是对自己说的,当下颤抖道。 “算了,不用叫常永去找他了,”段后兴旋即恢复如初,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他敢回来找我,就知道我必然找不到他。” “那……”小吏还是不明白,这都哪跟哪啊?谁找不到谁?自己这带信算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你去,叫梦间遥来见我。”段后兴直接说:“就说我有要事,让她快点,别像以前那样拖拖拉拉。” 这点小吏倒是记住了,慌忙又从这里跑了出去。 谁都知道,这个梦间遥是太师大人的助手,但凡重要的事,她都会出现在太师身边,必不可少。并且其人以……从不守时、常常迟到闻名京城。但凡京城内仰慕其美貌而来试图与其约会一窥芳泽的公子哥,往往对这点都刻骨铭心。 …… 邱少鹄离开了曾经阳斋寒客居住过的小屋,打算在城内继续寻找真池教等人的踪迹。 当然,离开之前,他也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将那个已经破败的小屋,重新找人来修缮一番。 只是最后觉得阳斋寒客兴许自己还会回来,到时候他面对修缮一新的故居,又该有什么反应?故而作罢。 而邱少鹄调查真池教的线索,还是以那些妖物作为切入点。 实际上,那些妖物的行踪看似隐蔽,但终究还是妖而非人,少了些许灵智。 只要发现它们的踪迹,顺藤摸瓜,多少都能带出一些幕后之人的痕迹。 对方试图掩盖的越多、越容易留下破绽,也就越容易被他所趁。 “嗨,晚上好啊。”邱少鹄在街道旁,见到了一只小狗,正懒洋洋的打着哈欠,“最近你有碰到自己的朋友吗?” 邱少鹄故意说话吸引着它的注意,随后在它看着自己的时候,突然手指上光芒闪烁,在小狗的头上,飞快画了一道符文出来。 这叫做“御兽符”,是专门用来让一些动物或者妖物听从指令的。看似能让对方言听计从,实际上颇为鸡肋。 因为这种符文使用,需要很多限制:其一是使用的对象不能智力过低,像是蜘蛛、螳螂之类的虫子,压根没有那个智商理解人的指令,自然无用。 其次,使用的对象,还不能智商太高,比方说这种符文对人就完全没有效果,因为人的智商能理解到你在操纵他,从潜意识深处就会生出极强的抗拒情绪,也就会极大的削弱这个符文的作用。 第三点就是施展的对象本身发力修为不能比你更强,而且还不能对你有敌意。正是因此,对于之前的那些妖物,邱少鹄也没办法用这类符文。 这三点综合下来,几乎没多少动物能满足使用条件。学会的人最多也就是用来控制一些猫猫狗狗的东西,让它们更为听话。所以即便在无忘岛上,都有类似的笑话,即:所谓的“御兽符”,不如叫“宠物符”。 不过眼下这个“宠物符”,倒是帮了邱少鹄一点忙。邱少鹄知道,眼下城内到处都在镇压妖邪之物,那些妖怪应该早就躲了起来。与其指望自己找到它们的蛛丝马迹,不如让这只小狗为自己代劳。左右同类更擅长寻找同类,而且它的灵敏嗅觉也能找的更为准确。 小狗听了邱少鹄的指令,摇头晃脑,开始四处闻着气味,在路上乱窜着。 邱少鹄马上跟上,眼见这一人一狗,在夜晚的街巷之中,不断寻觅着什么,景象颇为古怪。 “还没有找到吗?”邱少鹄眼看,这小狗走了一段路后,就在原地转圈,不由得有些焦躁,“难道它的意思,有妖物藏在地底下?” 随后,邱少鹄就看到,小狗在地上刨坑,挖出了一根肉骨头。 “……”邱少鹄无语。 “汪汪!”刨出了骨头的小狗,显得更为振奋,叼着骨头,朝着一边飞快跑去。 “哦,我明白了,它这是找寻到了同类的踪迹,所以想用食物去讨好对方,才会如此。”邱少鹄恍然大悟,立刻跟着这小狗的步子,跑到了一个花园中。 小狗的动作十分灵活,三两下就窜入到茂密的林子中,不见了踪影。 “真是……”邱少鹄正要跟上,脚步却不知不觉停在了原地。 “看样子,我还真找准了。”黑暗里,影影绰绰,几个亮色的眼睛,如同灯笼般,在夜色下透过阴暗死死盯着自己。 自己就像是掉入陷阱之中的猎物,不知不觉被团团包围。 “这种场景,我也经历过,不过之前都是在雪山猎狼,反而第一次,我把自己置入险境之中了。”邱少鹄的眼睛,也变成了如同贪狼一般的琥珀色。 同时也能感觉到,原本给那只小狗的“御兽符”,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彻底失去了感应。 四面之中,野兽的嚎叫不断,在一齐扑向了他。 …… “李大人,你且说吧,栾大人曾经找人,秘密给你带信。那正好是在他死之前,你们到底说了什么?还请一五一十告诉我,最好别有什么隐瞒。” 一个亭子之内,江濒肥脸上堆着笑意,在慢悠悠地喝茶。他对面坐着的官员,此时满头大汗。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四十九:兵战 四下里,站着无数宣镇司的守卫,他们如同最忠心的护卫,但此时在这李大人眼中,恐怕也堪比索命的修罗。 “说吧,李大人,你也别让我为难。”江濒就着茶吃着茶点,天顺斋炒的花生,油脂极多,配上清茶,清香之中有一种浑厚的口感,也算是一大享受。 “江濒,我认得你,我也知道你那个唬人的绰号,但别以为我就怕了你!”李大人色厉内荏地喊道,“我早就知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们宣镇司到处为非作歹,无缘无故抓了很多人到你的诏狱之中。滥用私刑,你们还讲不讲王法了?” “李大人,您也不是第一天入朝为官,和我说‘王法’,不觉得太可笑了一些?”江濒笑意不减,“什么叫王法,不过都是皇家的家法。你我都是食俸禄、为君分忧,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李大人您在内务府当差,每天经手的钱财无算。你敢说每一笔钱,过了你的手里,就都那么干净吗?看来这‘王法’到底是什么,您心里应该比我门清。总不能自己肆意妄为的时候,就忘了这王法;等自己倒霉的时候,就扯出来王法给自己掩护吧?” “就算如此,我充其量不过是中饱私囊,却不像你,这样残害忠良!”李大人被戳破了私心,颇为恼羞成怒。“有你们宣镇司在城内到处抓人,百官人人自危,又如何能让人安心?” “李大人,我们抓人,反而是为了保护大家。若置之不理,那才是人人自危。”江濒冷冷道:“都察院都事栾大人离奇暴毙,种种迹象都指明了东宫和太子有不可推卸的关系。若是这件事不查的清楚,下一个离奇会死的人,又是谁?是当朝太师、还是皇上?” “这都是一面之词!”李大人盛怒道。 “是一面、还是两面,这些你我说的都不算。但谁都知道,李大人你和东宫关系匪浅。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你的私人感情,影响了朝廷办案。”江濒喝茶到了茶杯见底,也觉得这茶越来越索然无味,直接把残茶一下子都泼到了旁边的栏杆外。 看着对方还是沉吟不语,江濒笑了下,道: “李大人,你如果再婆婆妈妈的话,恐怕觉得为难的,就不止我一个人了。” 江濒笑着,拍了拍手掌。 一个宣镇司的守卫,这时推着一个轮椅车,走到了亭子里。轮椅上坐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张着眼睛好奇张望着。 忽然见到了李大人,女孩欣喜地喊道:“爸爸!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啊?” “小……雪……”李大人见到爱女,初时欣喜,他这个女儿天生残疾,难以走路,所以常在家里待着,很难出去外面。这几天他本来答应女儿,要带她出去的。但因为公事繁忙,始终没有时间。所以此番能在外见到她,李大人也是意外之喜。 但马上,他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被江濒带来的,而这又意味着什么…… 冷汗,就从他的头上冒了出来。 “呵呵,李大人,您既然有家事,就不要忘记常陪陪家人啊。我看您的女儿,真是也真是懂事可爱呢。”江濒看着面如死灰的对方,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令爱的病,也并非完全不治之症。我认得一个好大夫,可以推荐给李大人,对令爱的腿,也许能有帮助——虽然那个大夫自己,总是衣服病恹恹的,但他的医术确实极为高超。如果有需要,记得来找我。” 说完,江濒给手下示意,带头离开了这里。 言尽于此,他相信自己给对方的信息,都已经带到了。 剩下的,就看李大人自己的选择了。 …… 夜色下的隐蔽之中,四周飘浮着无数翠绿色的眼睛,从各个方向上,几乎要将邱少鹄整个刺穿无数透明窟窿。 凭借狩猎的本能,邱少鹄都能猜出来,这些妖物现在就是在审视着自己的实力,估算自己出手的成功率。如果自己露出任何破绽,它们此刻都会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要将自己撕得粉碎。 纯粹本能的猎杀,一切只是凶性的毕露,这种事情在荒野之中,邱少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 “都是妖邪作祟,有心情去捕猎,却没那个头脑来规划啊。”邱少鹄看出了这些妖物的破绽,一边将雁翅长刀抽出。 兵刃在手,阴影中的妖兽群里又传来一阵慌乱,显然雪白的锋刃能让它们意识到难言的危机。 特别是眼前这个男子黄褐色的双眼,那种凌厉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个人,反而让它们有了一种同类的威亚。 是一种绝对上位者的,气势压迫。 “嗷呜——”一阵阵刺耳的嚎叫,音波扩散,忽然从四面八方而来,朝着邱少鹄整个冲刷过去。 邱少鹄只觉自己如同被罩在了一个铜钟之内,层层扩散的杂音从双耳刺入脑海,整个灵识变得混沌一片。 那些妖物的确等待不到机会,邱少鹄从不会给对方留下任何破绽,哪怕是后背的位置都不会让人觉得有机可乘。如果这么一直等待下去,相信邱少鹄可以一直和它们耗到地老天荒,都不会让对方先出手。 但它们会主动创造机会,用嚎叫的声音,震慑它们的“猎物”,在趁着对方混乱的时刻,纷纷扑上,进行残忍的猎杀。 这几乎是高超的军队谋略,此时被一群妖物施展开来,几乎比它们本身的实力更为让人印象深刻。 最前面的一只大型妖物,朝着邱少鹄的后脖颈,猛然咬了过来。尽管它离着邱少鹄,还有丈许的距离,按理来说绝对碰不到他。但这妖物的脖子,忽然像蛇一样扭曲伸长,如同弹簧一般,一下子弹到了邱少鹄的身边。 一切鲜血四溅,如艳丽的花开,以芬芳收割死亡与毁灭。但血液的源头,却不是邱少鹄,而就是那个妖物。 邱少鹄用长刀挡在了自己身后,对方的牙齿全都咬在了钢刀上,伴随着他手腕翻转,刀柄转动,整个刀刃阴森的气息,将对方的尖牙利齿整个削了下来,伴随着一阵哀嚎,还有鲜血和碎牙齿掉满地的狼藉。 还是货真价实的“狼藉”。 “狗?”看着朝自己冲过来的那群漆黑的身影,邱少鹄道:“不对,应该说是狼。纵然还是狗的血统,但不停人的指令、以血性捕猎,已经是狼了!” 没错,在他的眼中,这样群聚为祸患的野狗群,和荒野中的狼,已经别无二致。 这些野狗群——或者说狼群,见到他如此快地就恢复过来,一时也是有些乱了章法。 但这对邱少鹄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破军星的权能,让他百毒不侵。而这些音波的干扰,某种意义上,也属于一种外在的“毒”,同样可以被他很轻易地清理出体外。 邱少鹄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趁着对方自乱阵脚,挥刀直接杀了上去。交战之中,任何时机都不容疏忽。 最前面的两只野狼,在邱少鹄的锋刃之下,明显有些愣神,似乎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 “嗷呜,呜呜呜——” 狼群中,又一次嚎叫,这次更具穿透力,在场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同战阵中发号施令的号角,这一下之中,不仅稳定了军心,还调整了作战的方法,让整体的举止更为有度。 邱少鹄紧跟着就看到,野狼群立刻退避三舍,不和自己正面冲突。然而围绕着身边的身影,却从来也不少。它们明显改变了策略,试图用游斗的方式来拖垮自己。 “哦,它们居然也会用策略。” 邱少鹄沉稳之中,倒是有了见猎心喜的感觉。 这些妖物本来蠢笨,眼下却有人在指挥它们,证明幕后操纵的人就近在咫尺。 此番调查,却直接找到了正主,若不开心,还能怎样? 狼群在团团环绕之中,速度愈发飞快。眨眼间,邱少鹄只看到接二连三的影子,从自己面前飞驰而过,如同飞鸟一般,接二连三,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随后骤然之中,它们不约而同,再次在邱少鹄的眼前,忽然又纷纷停下。 从极动到极静之间的转换,如此突兀,心脏的跳动,几乎都多跳了一拍,让人感觉分外不适。 随后,这些狼群,里三层、外三层,分层明确地,朝着邱少鹄的位置,又一齐冲了过来,宛如严整的军阵,保持着万众一心。 从刚才的试探,它们也很快发现了眼前的敌人一个最大缺陷——数量。不管邱少鹄如何防守严密、如何不留破绽,但对这些妖物来说,他终究也只有一个人。这样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分心太多,同时兼顾多个方位的攻击。 这群野狼也就是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相约一起进攻。凭借着数量,压也要把邱少鹄给压死。 按理来说,这也确实有些糟糕。 邱少鹄的预想,如果这群狼妖——或者叫狗妖,没什么严密的组织与动作,自己完全可以将它们各个击破。 但眼下,它们整齐划一的举动,毫无疑问地打破了自己之前的想法。群体之中每一个细节,都像同一个人的规划一般,彻底的如臂使指,对邱少鹄来说,就从逃脱对方的合围,变成了彼此间一对一彻底的硬碰硬。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现行 群狼的影子,已经接连砸了下来,它们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来硬抗邱少鹄的刀锋。悍不畏死般的顽强,即便是最精锐的甲士,看到这种架势,也难免会退避三舍。 然而当那些影子接连落下后,却再度茫然起来。 在它们的感知中,邱少鹄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失去了踪迹。 哪怕是它们灵敏的嗅觉,此时也找不到任何端倪。 就如同蓄势的大力一拳,结果直接砸在了棉花上,根本毫无受力之处,对这些狼群来说,此时面对的,也是这种困惑的情况,让它们都无所适从。 正在此时,狼凄厉的惨叫,忽然从一边角落之中传来。 一个影子,往来迅疾,如灵巧的飞鸟在丛林之中穿梭,在狼群中不断游荡。犹如死神的刀锋,每经过一处,那里的就会传出惨叫的声音。 这一下,整个局势突然逆转,原本狼群从占据先机,变成了处处受制。邱少鹄以快打慢,不断削减着对方的攻势,重新占据了上风。 群狼之中,嚎叫接二连三。它们再度又从慌乱之中恢复了章法,离邱少鹄最近的那些狼群,纷纷让开了周遭的道路,留下了一整块空地。 邱少鹄的身影,由此彻底失去了遮蔽,再度暴露在视野之中。 他可以看到,那些群狼的气息,遥遥之间,开始汇聚到一处。纷乱的妖气,交织着一种杂乱的观感,最后凝实为一只巨大的利爪。如有形体般的锋刃,朝着邱少鹄当头笼罩而来,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整个大地,在转瞬之间裂开了无数痕迹。 利爪轰然撞在了邱少鹄的身上,但如想象中的那般锐不可当的场景,终究是没有出现。 凝聚着妖气的利爪,撕扯在邱少鹄的身上,却连他那大氅的一个边缘,也无法撕破。 “很惊讶是吧,”感受着狼群的再度慌乱,邱少鹄冷笑道,“这可是冰原之上,你们最坚强的同类的皮毛所打造的防具!” 在他的披风之下,数道寒光闪过。是隐藏的弓弩所射出的羽箭,准确命中了其中几只狼妖,在它们的惨叫中终结了它们的性命。 同伴被杀,阵势再乱,妖气也就再无法保持凝聚,开始不断溃散。 并且那几根羽箭后,还绑着丧心铃。铃铛的声音清脆不停,激发着它们最深处的恐惧,恐慌的情绪,在其中不断传播着。 雷霆的光辉,在邱少鹄的刀锋处闪耀。以长空霹雳,如鬼神刑罚降临,扫荡者一切。电闪雷鸣之中,群狼的惨叫不绝于耳,烧灼的气息,它们的皮毛都被烤焦,散发着阵阵烧糊的恶臭气味。 而邱少鹄就如那雷罚之神,以手握权杖,反复纵横,无可抵挡他一合的威势。 当头之中,一股凛冽的气息,却不由让他停住了脚步。 仍旧是狼叫一般的声音,却和之前再也不同。 声音高低起伏,分为三个音调。 第一个音调落下,邱少鹄的身形受挫,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的湍急水流之中一般,整个人寸步难行。 第二个音调之后,四周里那些雷电,如雨后烈火一般,开始不断熄灭。 等到第三个音调,邱少鹄能感觉到,仿佛无处不在的危机降临,扑面而来一股凛冽的杀气,自己整个人,都几乎要被这股气息给彻底撕碎。滔天的血煞,面对的如同一整个种群的仇恨,无论逃脱到哪里,都逃不过这种可怕的追杀,直至自己的生机断绝。 几乎不用看自己的方位,邱少鹄都能肯定,自己此时肯定处于“死”这个宫位上,并且被牢牢限制在了这里。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逢凶化吉。”邱少鹄一刀斩出,这次还是张宿“家徒四壁”的权能,而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使用权能的对象,却是自己。 用独一无二的权能,将自己隔绝在了天地之间,逃脱了单纯宫位的掌控。于死地之内,硬生生开拓出一条自己的生路。 凛冽的杀机,骤然消失不见。邱少鹄目光如炬,准确锁定了狼群之中一只躲闪的身影。它原本就隐藏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才会突然发动如此可怕的攻击。 邱少鹄如翱翔在天上的雄鹰,牢牢锁定住了自己的目标,疾驰而下,他直接冲向了那一道影子,手中寒锋如一轮圆月,刀光所致,所向披靡。 “当!”如同砍到了巨石之上,整个刀锋随之一顿。邱少鹄身形也随之一停,他能感受到斩到的目标的坚不可摧。 从刚才开始,就不断有其他狼群来试图抵挡他的刀锋,甚至以身接刀、企图给其他同伴争取更多时间的也不在少数。但邱少鹄的雁翅刀本就是特殊工匠专门打造的,锋不可当,那些群狼的肉身触及之后,就如同砍豆腐一般,直接从它们身上穿了过去。 唯独此刻,挡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彪形巨狼,足足有一人多高,通体乌黑,此刻全身毛发都如同钢针一般,根根立起,带着极为坚固的感觉,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刀锋。 邱少鹄再度抽刀,挥刀斩下,“当”得一下,刀锋再次被这只巨狼的皮毛挡住,双方都是向后一颤。对方被邱少鹄的劲力所伤,邱少鹄也无法完全撼动它那庞大的体形。 而这还没有结束,随着邱少鹄后退,他再次看到,对方又有了其他的变化。皮毛上那根根如同钢针一般的毛发,纷纷从这只巨狼身上离开,宛如暴雨倾盆,继而朝着邱少鹄整个扑来。 这些狼毛,实际上极为细小,所以能从周身防护薄弱处穿过,直刺邱少鹄的本体。 邱少鹄全身内有鱼鳞甲贴身、外有大氅护体,双层防护,本该万无一失。但到了当下,却仍旧有为数不少的狼毛从缝隙处钻了进去,直接刺入他的皮肤上。 一根两根,看似无伤大雅,但这些狼毛几乎无穷无尽,全追着邱少鹄到处都是,片刻应对都极为难缠。 趁这此时,那些狼群重新整理了阵势,再次朝着邱少鹄而来,将他死死围住。 群狼不断压缩着他闪转腾挪的余地,就要将他牢牢逼死。 黑暗之中,万千光芒闪烁,如烟花、似流星,璀璨万丈。 邱少鹄直接拿出了铁树梨花枪,热浪喷涌,无数灼热的射流刺穿了这些群狼的皮毛,顷刻将它们烧得只剩下骸骨。 只有那黑色巨狼,仗着皮毛厚重,硬生生挡下了邱少鹄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并且不退反进,朝着邱少鹄猛扑了过来。 当此之时,只要它能再将邱少鹄的势头压制下去,终究还是可以翻盘。 邱少鹄手中长枪抖动,将对方牢牢限制在一定距离之外。就在这巨狼想要凭借体型优势,强行压上时。 枪尖之上,忽然一阵热意抖动,进而“砰”得一下,弹丸射出,准确打中了它的眼睛,直接从它的脑后穿出。 邱少鹄不知何时,已经将那梨花枪换成了虎头快枪,此番突然使用,再次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同伴接连死亡,非但没有让这些狼群退缩,反而完全激起了它们的火气,此时它们纷纷围来,就要和邱少鹄拼个你死我活。 从原本的围猎、反围猎,现在变成了生死斗,也就彻底模糊了猎物、猎手的界限,双方只知道只有彻底杀死对方,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带着这种极强的杀意,剩余的狼群,像是决死的死士般,朝着邱少鹄最后发动了一轮冲锋。 但却看眼前这个年轻的身影,忽然掉头,远远跑了出去。 因为刚刚群狼的合围实质上已经被他打破,对邱少鹄来说,如果突然转身想走,倒是正好没人阻拦。 然而这一切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按照这种氛围,谁都会觉得他也是要拼个死活的,但唯独没想到他却在这种时候突然玩“遁”字诀,直接溜之大吉。 转折之突兀,在场群狼也愣在了原地,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别跑!”但邱少鹄转瞬之间,却再次掉头。这次“捉刀代笔”的权能还是给自己使用的,他直接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花园里一处树丛里直接追了过去。 那里一个影子见到邱少鹄直奔自己而来,立刻转身就跑。 即便打到了最后,邱少鹄也没有真的上头,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目的,就是把幕后操纵这些妖物的人给揪出来。 早在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方就在附近,近在咫尺。所以刚刚的一切,实际上都是为了麻痹对方,趁机抓他一个现行。 邱少鹄追着对方,在数条街道之中来回飞腾,眼看对方钻入了一个小巷里,直接跟进去,却再也见不到任何踪影。 黑暗的角落,邱少鹄感知着周遭的一切,忽然间,地面的细微颤动,让他立刻察觉到了什么。 刀锋所向,黑暗中一个角落被他直接掀翻。 一只小狗在他的刀下,不断呜咽着。 “别装了,就是你!”邱少鹄当机立断,“你差点连我也骗过去了!” 那正是一开始被邱少鹄施符的那只小狗,但实际上,它才是幕后操纵一切的人。 所以它才能将邱少鹄引入到陷阱里,也能在不知不觉中解除他的符文。 这个形象,的确极有欺骗性。正常人任凭如何警惕,也不会想到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狗,会那么可怕。 小狗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不甘,忽然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人话,道:“该死的真池教,你有本事杀了我啊!” 而且还是个女子的声音。 “什么?”邱少鹄愕然,“你不是真池教的?” 双方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立刻明白了什么,也好像误会了什么。 “哦,对哦,”邱少鹄自言自语,“差点忘了,这其实也很正常,真池教操纵了妖物,但谁说京城里的妖物,就都是被它们操纵的?” 漆黑夜色,枯木枝头下,隐约传来了乌鸦的叫声。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一:细节决定成败 在会试的数日后,京城内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一日,天下着蒙蒙小雨,初春的灰暗,笼罩着一种芬芳的清凉与心醉。 无论是会试之时学子们的激动,还是当日中突遭日蚀的不祥,或者是之后妖物的骚乱横行,到了现在,一切都重归尘埃落定。人总以为自己会对一些特殊的事记忆犹新,但最容易习惯的,反而是每天都会经历的日常。对于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最初的震惊后,往往也就会被平日的琐碎再度填满,重归每日的生活。 唯一例外的,可能就是参加考试的士子,现在每日都在焦急等待着,自己考试的结果。等到了放榜之日,看到了自己的排名,届时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这样的日子中,一个年轻人牵着一条狗,在外出行,也就显得十分平常。 邱少鹄穿着一身轻身短衣,手上乘着一把油纸伞,轻巧散布在街市上。此时天色尚早,雨势渐大,街头巷尾的人烟都极为稀少。旁边摊位的一些主人,都支着挡雨棚,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有的甚至因为没客人,直接打着盹。 “哎呦,小哥,你这是出来遛狗啊。”一个卖包子的摊位老板倒是健谈,看邱少鹄路过,主动搭话起来,“看你这狗也是养的真不错,油光水滑的,平时费了不少心思吧。看看这天下雨,也得带出来遛,来,给你的小家伙一个肉包子吃吧。” 老板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从笼屉里扔了个刚蒸好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到地上,想给他牵着的那只小狗。 不想这只小黑狗只是闻了闻地上的包子,却没有吃,一双灵巧的眼睛反而盯着摊主,似乎在表达不满。 “怎么,它不喜欢?”摊主不解其意。 “没有,没有,它当然喜欢,只是太高兴了。”邱少鹄连忙打圆场,直接蹲了下去,一把将那个包子抓起,直接往小狗的嘴里塞。“你看,它这不是就吃了吗,它平时最喜欢包子了,你说,是不是啊,你最喜欢包子了。” 小黑狗被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还在邱少鹄的怀里不断挣扎。 “好了,老板,我先走了,谢谢你的包子了,回见。”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可能要露馅,邱少鹄也不敢再多待,当下直接把小狗抱了起来,快步离开了这里。 三两下间,走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被抓在手里的小黑狗“噗”得一下将嘴里的包子一口吐掉,然后张嘴狠狠要了邱少鹄胳膊一下。 “好疼!”邱少鹄吃痛,一把将小黑狗扔到了地上。 “哼!”这小狗倒是毫不愧疚,发出了女人一样的声音,道:“活该,你居然真的敢拿我当宠物!” 听它这言下之意,倒是不仅不满邱少鹄给它塞包子,还不满一路上邱少鹄牵着它了。 “你是化外妖物,闲散惯了,不知道这人间的规矩。倘若刚刚反过来,是你拿着根绳子牵着我到处走,恐怕走不出这条街,我们就都得被围住了。”邱少鹄直接道。 “哼!”这小黑狗也知道邱少鹄说的在理,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自从前几日,一人一狗不打不相识后,双方复盘了一下,才发现不过都是个误会。邱少鹄想找真池教的人,而小黑狗的同伴这几日也莫名失踪了很多,经过调查,才发现有人在暗中奴役这些妖兽,于是就把对它下符的邱少鹄也当成了敌人。误打误撞之下,才有了后来的那般事。 而在邱少鹄思索之后,发现与之合作,可能是最方便快捷的一个选择。那群狼妖狗妖都听命于它,它们的嗅觉本就是极大的助力。自己有星图在手,可以对它们找到又丢失的线索进一步搜寻,两两结合,绝对是事半功倍。 于是这几日,邱少鹄就和对方达成了简单的同盟,一起去找真池教的人。但一个人带着一只狗,如何走在街上才能不显眼,就是另一个问题。邱少鹄思索之后,就有了自己的方法,于是就有了刚刚发生的那些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居然都不恨我,倒是稀奇。”邱少鹄看着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小黑狗,知道对方此时也在通过气味寻找踪迹,“我明明杀了你们那么多同伴。” “你是凭实力杀的它们,它们若不死,想杀的就是你,技不如人,死了又有什么稀奇。”小黑狗道,“妖没有人的那么多弯弯绕,我们不懂仇恨与爱,只知道活着与生存。” “用这么软的语气,说这么狠的话,倒是让我意外,”邱少鹄道:“那你又是怎么学的人的语言?还有你的声音,你是母的吗?” 小黑狗转过头来怒视着他。 “好好,我多嘴了。”邱少鹄道:“不过我总得知道,你叫什么吧?要不然一直叫你小狗?” “雨瞳。”对方直接说。 “雨瞳?”细雨茫茫之中,她望着自己小小的眼神,如此纯粹而清澈,真的纯洁如“雨中的瞳孔”。但不知为何,邱少鹄听到这个名字,有了一种其他的感觉。 还没等邱少鹄开口询问,雨瞳似乎就发现了什么一样,忽然快步向前,远远跑了出去。 邱少鹄马上跟上,这几日中,除了中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城内搜寻着真池教的踪迹,整体沿着一个很清晰的路径,还没有走错过。 雨瞳到了一块平地,四下里左右无人,她抬起头叫了几声,从一边草丛里飞快窜出来几只大狗,彼此相互叫了几声后,这几只大狗又分头跑开不见了踪影。 “它们说什么?”邱少鹄跟过来,道。 “在这里附近,有过我们追踪的那个气味的人路过,但已经是几天之前,现在下雨,找不到他们的痕迹。”雨瞳说:“我让它们四下里去继续找找,看看有没有其他发现,但应该不会留下什么。” 这般说着,她直接看着邱少鹄,言下之意,就是该让他来帮忙了。 邱少鹄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手上星光涌现,点点光辉不断朝着这里汇聚。他现在不直接拿出星图,照样可以借用其中的力量,将过往的场景展现在眼前,而不会暴露星图本体。 邱少鹄此时展现的,就是原本游荡在附近的那几只狗的视角,它们平日之中在这里,不是找吃的、就是在晒太阳,对于大路上走过几个人,根本也就不在意。指望它们会注意路过的人到底是谁,基本是不可能。 “找不到吗?”雨瞳道。 “等一下,”邱少鹄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将某个场景放大仔细查看。 在一个视角的偏僻处,原本不会被人注意的地方,有一个人路过了这里。 他看似平平无奇,但邱少鹄却发现,对方拿在手上的带子,看似是一只牵狗的绳子,但带子的末尾,却有一个“神”字,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而且它的材质,和邱少鹄之前拿到的那块“唯一真神”丝带,也一模一样。 …… “大人,李大人那边有消息了。”宣镇司里,属下给江濒汇报,“他死了。” “哪个李大人?”江濒放下了碗,说了这一句话。 他刚刚吃的,是江南特有的清汤面,用调好的汤头浇在拉的细长如发丝一般的面条上,吃之前再加上一大块卤肉作为料头,肥腻的肉块埋在面和汤的下面,汤的热量将里面的油脂都浸出来,在汤上浮上一层厚厚的油,和面头一起吃下去,热意驱散了雨天的清冷,身心格外舒适。 “这面不错,配合江南的气候,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但如果在北方,就要配更粗、更劲道的面条,更浓厚的汤汁和大块牛肉了。”江濒用牙签剔牙道。 作为一个战乱南下避祸的北人,他终究还是忘不了家乡的习惯。 “就是之前你见过的,内务府的李大人。”属下知道“胖阎罗”吃到好吃的东西,就会忘记其他的事情,也是习以为常,于是解释道。 “他怎么死了?”这时候,江濒才想起来对方的身份,道。 “自杀的。”属下顿了顿,补充说:“他死之前,留有认罪名录,自承认因为贪污内帑,挪用了皇家的钱,所以畏罪自杀。刑部和大理寺已经介入调查,他所有家人也都被监视起来了。” “嘿,好手段,”江濒赞道:“他这么一死,既保全了自己的名节,还护住了自己的家人,也让他知道的秘密再也走漏不出风声。嘿,真是个狠人。他这样的人才,混内务府太可惜了,怎么之前没发现他,挖角他来宣镇司啊。” 对自己要调查的人突然死亡、线索中断,江濒非但没有任何恼怒,反而对于对方开始赞不绝口。 说完,江濒才对自己的手下继续道:“那他家的东西,你们就没有拿到一点,都被刑部的人卷走了?” “属下去得早,倒是拿回来了一点东西,但,和这次要调查的事情,似乎毫无关联。”属下有些犹豫,道:“剩下的那些,都是一些书信,和太子洗马等一些人的交流,我特意查看过,上面没有什么疑点,也当不了证据……” “找到了书信,这就是证据,何必要‘当’?”江濒从椅子上走下来,挺着自己肥大的肚子,道:“走,咱们就去查这些书信,一个个的查,倒是先要看看,他和太子洗马的交情,到底有多深!”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二:目标已至 “你们就断定,今天出来,一定能有收获。” 沿着找到的踪迹一路搜索,雨瞳问邱少鹄道。 “因为现在是白天,还下雨。”邱少鹄顿了顿,见对方仍旧不解,解释道:“白天视线终究比黑天好,雨天则不会有太多人出门,如果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总是要比月黑风高夜来得方便。” 邱少鹄一边说着,眼见面前又是一条岔路,于是对雨瞳说:“接下来,你继续带路。” 一人一狗,两者就这么交替走在前面。能闻到气味的地方,就是雨瞳引路,失去了对方踪迹就改邱少鹄继续用星图探索。两两结合,确实效率极高。不知不觉中,他们就搜索了极广阔的一片区域,开始觉得自己离对方越来越近。 “你这种能力到底是什么?我从没见过,甚至听都没停过。”看着邱少鹄再度引动星光,展现着过去的场景,雨瞳道:“我似乎看到了你的一个秘密,都要怀疑这件事之后,我自己会不会被你灭口了。” “灭口倒是不会,那样太麻烦了。”邱少鹄算是在毫无表情地开玩笑,无动于衷道:“我有办法,能直接抹掉你的一部分记忆,那样不是简单多了。”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雨瞳道。 邱少鹄只是随意说了一个段子般的话,本来都没当真,没想到对方的回复差点惊到他。 “失去了自己牢牢记住过的东西,遗忘了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浑浑噩噩,似乎那一切都不存在,你不觉得,这是比死还痛苦的事情吗?”雨瞳道:“至少死,还是明明白白的。” “等一下……”邱少鹄忽然叫住了她,二人都停在了一个岔路口前。 眼前的人,比之前多了一些。尽管雨还没停下,四面人声已经喧嚣起来,声音隔了很远依旧清晰可闻。 这里像是一个小型港口,桥边的小河,一个码头处密密麻麻,停了许多的小船。江南水乡,泽国密布,船是常用的工具,即便进京的十二个城门,也是四个陆路、八条水路,水网密布,可见一斑。 这里停泊的船,大多是走内陆江河的摆渡舟,船底小且浅,能涉浅滩,却能装下大量货物,是来往行船之人,最常用的舟楫。 “安静,别说话。”邱少鹄似乎发现了什么,让雨瞳不要再和他交流,继续装作他宠物的样子。 “此间事结束,我定然要拿狗链牵着你,也让你当一把我的宠物!”雨瞳恨恨不平,但还是听了邱少鹄的话,乖乖跟在他脚下。 来往码头的,大多都是脚夫拎包的工人,即便下雨,也要照常完成自己的活计。 其中,一个年轻力壮的脚夫,吸引了邱少鹄的注意。 他看上去,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干完自己的活,下工之后,现实去一旁酒肆,打了一壶烧酒。然后拿着打好的酒,又去旁边的小店,要了两块饼子、一碗菜,在那里慢慢吃着。 他的举动和习惯,完全和一个普通脚夫无异。 但邱少鹄偏偏盯紧了他,片刻不离。 “他有什么问题?”见四下无人,雨瞳问道。 “他是个船上的脚夫,但身上却沾满了土。”邱少鹄道:“常在船上的人,经常接触水,即便衣服脏了,也是蹭的像是油一样,整个衣服都被染了色。但他的衣服,却更像是下地的农民,沾满了泥土,明明是一洗就掉的,却一直让它粘在身上。” “也许他就是个农民呢,毕竟最近这段时间,京城外的流民闹事,也一直不少。”雨瞳这句话,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 “看着吧,他肯定有问题。”邱少鹄不想争辩这些无关紧要的,道。 过不多时,那个年轻的脚夫,已经吃完了东西,照例离开了那里。 邱少鹄和雨瞳立刻跟上,这次还特意拉开了一定距离,毕竟有嗅觉灵敏的雨瞳,也不怕跟丢。 沿着河流,一直往前走,两旁的建筑,逐渐高大起来,遮蔽了下落的雨滴。康京的白玉桥在头上层层折叠,构成了一座环绕的立体迷宫。 他们一直走在最下面的河岸处,河边一艘船,忽然逆流而上,破浪而行。 脚夫就在那里等着,那艘船很快停在了他的旁边,从船上下来一个人,连带着一起,还牵着一匹马,交给了那个脚夫。随后对方回到船上,乘船飞快离开。 那匹马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匹好马,通体青色连一根杂毛都没有,四肢纤长、躯体流畅,马头如砖一般棱角分明,倘若充作军马,在缺马的南军之中,恐怕这一匹就价值不凡。即便在北方,如果不是大漠北关营、或者朗国律州部,其他地方也难觅这一匹良马。 “看来传闻是真的。”邱少鹄道。 “什么?”雨瞳不解。 “京城里早有小道消息,说马贩子用船偷偷将良马运到城里,再由专人送到特定的地方,之后找人将马出手,里外里以此就能赚取百两的银子。只是京城关口众多,对于此事也大多是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也就无人去查看具体情况。更有不少官员从中与商人勾结,中饱私囊,从中不知道攫取了多少利润。”邱少鹄道:“这样一来,我倒是理解他身上的土,又是从何而来了。” “可是我们跟着他,有什么用?”雨瞳道:“我们是在找真池教,不是在找马贩子。” “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越容易藏下三教九流。码头那种汇聚了各方之人的地方,什么人都能发现。我们一直跟踪真池教的踪迹,正好到了那附近,就遇到了这个人,其中必然有所关联。”邱少鹄道;“一直跟着他,看他最后要去哪。他牵着这匹马,不可能一直在附近游荡,一定是要把马送到一个地方。” 二人这般谋划,继续跟着这脚夫。 对方十分谨慎,接到马之后,一直在四周转来转去,像是刻意要甩掉可能跟踪的人。 不过当然他想不到,会跟踪的是邱少鹄和雨瞳两个,于是见后面无人之后,他也就放宽了心,走过一个街角后,放心牵着马往前。 四周里土地逐渐平旷,有草地在旁,一眼望去,如同跑马场般。 视野的尽头,一整座庄园般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其面积颇大,占地少说得有五十亩地之多。 从那庄园之内,隐约传来一阵阵羊叫,“咩咩”的声音,格外嘈杂刺耳。 “圉牧场,如果说把走私来的马藏在这里,就很正常了。”邱少鹄恍然大悟。 昭国国都本身在北方武都城,靠近山川和草原的分界,平原颇多,居民喜食羊肉。这个风气在朝廷南渡后,也随着朝中官员的习惯一并带了过来。但江南的气候,不适合像北方那般有着大片的草场养羊。所以官方就将这个生意,承包给了京城附近的商人,建立了圉牧场无数,专门养羊,用来提供给朝中大臣和城内大户。自此之后,康京吃羊肉,也蔚然成风。 养马和养羊一样,都是牲口,一样需要大量草料。所以将走私来的马藏在这里,简直不要太过合适。而且但凡圉牧场,说是民间商人设立,事实是每一座牧场背后,无一不有某个官员背景。也就是说,走私马匹的事情,他们也一定知情。如果朝廷沿着这个线索追查,一定能查到许多事。 看来今天,还真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你看,那个人!”雨瞳忽然提醒他道。 邱少鹄闻言看去,脚夫将马迁到后门那里,从中走出了一个人,将马接过,随后脚夫掉头离开,另一人则将马牵到里面。 此处距离过远,邱少鹄有些看得不太清楚,于是拿出了千里镜,直接看了过去。 随后就看到,在对方的身上,也有着那根“唯一真神”的带子,甚至他牵马的带子,就是那一模一样的丝带。 “圉牧场,养羊的地方,藏着骏马,看来还藏着些别的东西。”邱少鹄和雨瞳对视一眼,对于彼此的想法,已经不问可知。 …… “爹,是这里吗?”看着城门附近的一个仓库,成赴先道:“咱们找了好几天,可别找错了地方。” “就是这,还能有错。”成庭栋一边点燃了烟袋,在嘴旁边深深抽了一口,吐出了烟雾。 成赴先一边躲着父亲吐出的烟,一边说:“那这次怎么办?咱拿了司马家的令牌,直接去把他们骗开?” 仓库前面,还有许多守卫,戒备森严的样子,不像是随便可以接近的。 “没那么简单,咱们得先探探他们的口风,不能那么直接。” “那这次怎么也得咱们一起上吧,别像之前青楼那次似的,你在下面我等、我去挨累受苦,可太不公平了。”成赴先抱怨道。 “臭小子,还和你老爹记仇!”成庭栋骂道,直接拿烟袋敲了自己儿子脑袋一下,道:“你这次看着,看看我怎么做的。” 成庭栋也不废话,直接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直接向前走去。 那些守卫很快发现了他,直接道:“什么人?来这干什么?” “看一下,来你这边随意转转,”成庭栋装作漫不经心,道:“你这营垒,漏洞百出,难道在以前,陆将军带你练兵,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对方脸色立刻变了。 成庭栋早就调查过,这些守卫,多位北归军,以往在北方时,也都是陆承昭将军的部下。对于陆承昭的鼎鼎大名,早就如雷贯耳。 所以对于这些人,提到在军中已成传奇的“陆承昭”之名,往往就能起到特殊的效果。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三:巧妙找寻 圉牧场的大门前,两个直接看门的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这个时候,本身就比较清闲。羊是秋天最为肥美,春季刚刚过冬最为瘦小,肉质也最为干柴。所以一般此时,也不会有贼来关顾,对他们守门的来说,就犯不上特意警戒着什么,后院中的那些羊都可以高枕无忧。 两个人正说的起劲,冷不防眼前一花,一个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等到看清楚了,发现是一只小黑狗时,守卫有些发怒。 “去去,别在这里闲逛,赶紧滚!”一个看门的要驱赶小狗离开。毕竟这个时候虽然偷羊的贼基本没有,但惦记着羊的可不止有人。野狗、黄鼠狼、毒蛇之类的在外面游荡,对里面的羊群始终也都是威胁。所以他们都被叮嘱,禁止任何其他的野兽靠近,哪怕是一只猫也不允许。 谁知这只黑狗非但没有被赶走,反而和他们愈发热络起来,小黑狗直接扑在了一个守卫的身上,不断地摇尾巴表达着亲热。 “喂,王伍,你居然敢违反规定,把狗带来!”另一个守卫怒不可遏。 “谁说这是我的狗?”被叫做王伍的看门的惊愕不已。 “不是你的狗为什么和你这么亲热!哎呦……” 另一个看门的说话间,这只小狗已经扑倒了他的身上,狠狠地咬了他一下。气得他暴跳如雷,立刻就要抓住这只该死的狗。但追了很久,小狗在地上跑来跑去,走位灵活,急的他不论怎么追,也追不上。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养的这该死的狗!”最后,他暴怒之下,直接迁怒到自己的同伴身上,上去一拳就打在了对方脸上。同伴吃痛,愤怒之下也不甘示弱,一拳回击,二人就这么扭打在一起。 “怎么了,为什么要打架?”门里面、还有旁边的一些守卫,纷纷被这里的纷争吸引了过来,试图调解二人的矛盾。 就这么一耽搁,其他地方的守卫就相当于松懈了。邱少鹄鬼鬼祟祟,趁着他们不注意,直接就从一个偏门溜到了围墙里面,完满潜入。 有时候做这些事,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点小手段,就能声东击西。 “你是轻松,但我却要负责把他们引开。”雨瞳这时候也摆脱了那些人,偷偷从墙下一个地方挖洞钻了进来。“如果没有你,我直接进来,不费吹灰之力。” 雨瞳一边说着,就直接往前走。 “还没过河就打算拆桥吗?”邱少鹄吐槽了一下,忽然间感觉到了什么,七杀星宿的权能,对于颤动的敏感,直接给他提了一个醒。 “小心!”邱少鹄眼看雨瞳还没有知觉地直接往前闯,一下子冲了过去。 “咣当!”从上面掉下来一个笼子,正巧落在了雨瞳原本所在的位置,差点就把她关在了下面。 如果不是邱少鹄正好伸手,捏着她的后脖子,把她像一个玩偶般拎了起来。 “放手!”雨瞳感觉被冒犯到。 “安静,别吵,我们可能已经被发现了!”邱少鹄提醒,看着眼前的笼子,道:“看这个大小,不像是专门的陷阱,而就是抓老鼠、野狗之类的,倒是给你设计的。” 的确,正常思路,谁也不会指望眼前这个小巧的笼子,能起到什么机关陷阱的作用。看来是有外面的守卫,这里的主人对于内部的警戒就松懈了一些,自以为高枕无忧。而眼前附近堆着许多杂货,乱七八糟的箱子,倒是极容易遭老鼠,难怪会布置下这种捕鼠笼子般的东西。 正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一阵脚步,有人在往这边过来。 “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快!” 邱少鹄顺手一扔,将雨瞳小巧的身体扔到了杂物后,跌落在杂物里,被一顶草帽翻过来将她直接倒扣在下面。邱少鹄自己则藏在了一个箱子后,警惕地盯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一个人正在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过来,看着神情极为放松。他的衣服短小贴身,正是适合干活的打扮,而且衣服上还沾着许多草料,显然是一个负责喂羊的人刚刚干完活。 对方也知道这附近机关偶尔会抓到一些野兽,刚刚听到了声音,也只以为是机关又抓到了一个老鼠,所以也没什么防备。 在他不经意间,却没看到脚下多出了一根绳子,直接将他绊倒在地。对方正要挣扎,白色的细丝却越缠越紧,将他整个人都裹住,如同一个粽子一般,让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这么直接晕了过去。 “好了,解决了,走吧。”邱少鹄说着,握住丝线的另一端,将其从晕倒的对方身上又收了回来。这是他这几天特意炼制的“云罗丝”,也是按照无忘岛典籍所炼制的法器,不仅能随心所欲地缠住自己想让它捆住的人,还能有许多其他的作用。 既然猜到找人的几天难免要潜入什么地方,邱少鹄也是早有准备,毕竟和赤雷珠、巽风镖这些相比,云罗丝动静更小,也是更适合这种用处。 “前面有很多人,还有一大群羊在平地上,再往前左边人多、右边人少,我们去哪里?”雨瞳这时候从藏身处出来,嗅了嗅空气,知道了整个牧场中大概的情况。 “自然去右边,他们既然在这里面也藏了什么东西,肯定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这里多数人只是养羊的,其他的基本一无所知。” 邱少鹄认准了方向,首先看雨瞳在前面带路,自己则在后面跟上。 毕竟现在小雨蒙蒙,但还是白天,他整个人太过显眼,远不如雨瞳擅长隐藏。如果没什么掩护,倒是极容易暴露。 从小路走出,靠近一片平原,听得耳旁“咩咩”声接连不停,草场上,触目可及的都是羊群的身影。连绵不断的纯白如云朵般汇聚、慢慢移动,从这边走到那边,在地上优哉游哉地吃草。偶尔抬起头,看着周遭的事物,即便见到了邱少鹄的靠近,羊群也没有太多的奇怪,依旧淡定地继续吃草。 眼看雨瞳的身影,直接窜入到羊群中,彻底被白色掩盖。 邱少鹄也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挪动到羊群之中,用它们的身体作为掩护,向前继续移动。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从羊群中穿过去,整片草场,毫无遮蔽,四下里的牧羊倌却不少,倘若不用这些羊作为掩护,光天化日下,他就会被直接发现。 “咩?”邱少鹄几乎是在羊群中匍匐前行,众多山羊也对多出了这么个不速之客而感觉古怪。不小心他还压在了地上的一两颗草上,耽误了羊的用餐,这些羊还不满地用头撞他、用犄角拱他,想要把这个影响它们的人赶走。 邱少鹄真是哭笑不得,心想在荒野中即便是狼群他都照杀不误,眼下真是虎落平阳,被这一群羊用犄角撞、用蹄子踩,哪里经历过这么惨的事。 由此也不由得暗自感慨,可惜自己那狼皮大氅虽然刀枪不入,但却不能隐身,要不然何必这么麻烦。 正在这时,邱少鹄把为了躲避羊的践踏,不断用手护着头。把头一歪,他看到了旁边的马厩。 草场养羊的旁边就是养马的地方,方便一起饲喂草料,倒是习以为常。 那些马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是农家的驽马,只能干农活、没法骑乘,但走私而来的一些良马也混在其中,显然是用来避人耳目。像是邱少鹄之前看到从外面牵来的那匹大青马也在其中。 偏偏那些马的站位十分奇怪,马厩中并没有并排挨在一起,好几匹马中间空了一大片的空当,像是那里根本无法立足。 邱少鹄留了心,悄悄在地上趴着,侧面一滚,即在所有人注意到之前到了马厩旁边,趁着没人在意,很快潜入到马厩之中,到了那片空荡前面。 “怎么了?”雨瞳在另一边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跟着过来。 虽然因为马厩里的骏马一般脾气很暴躁,雨瞳差点被一匹高头大马尥蹶子踹飞,还是避开了对方,到了邱少鹄面前。 地上铺着一大块布,邱少鹄将布整个掀开,一个地窖的入口,就出现在这里。 看来马厩才是用来避人耳目的,在这下面,还藏着别的一些什么。 “这里面应该藏着些重要的东西,我居然一点气味也闻不到。”雨瞳道:“很奇怪,里面的密封做的极好,就像是怕有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一样。” “藏得越深,越说明里面有猫腻。”邱少鹄道:“下去看看。” 此时牧场里其他人都在各自忙着眼前的事情,还真没注意他这里的一点小动作。 轻轻从地窖的入口跳入,映入眼帘的,是各类奇怪的麻袋、木桶。在下面堆得满满的,像是正常的储备一样。 然而邱少鹄将一个个袋子打开,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其他的麻袋,完全是用来撑起口袋掩人耳目的。木桶也完全是空的,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对方怕这里被发现,还真是大费心思,即便被人找到,也很容易当成一般的地窖一带而过。 但越是这样,越说明了这里肯定藏着其他的东西,不想被人知道。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四:藏私 “这里,好像藏着什么机关。”雨瞳发现的端倪,一个木桶纹丝不动,但其中的一块木板却可以活动,这根本也不是一个正常的情况。 邱少鹄听着雨瞳如此说,也是当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那个不是什么机关陷阱之后,于是直接将那块木板扳到了一边。 整个地窖中,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如同大象拖着脚步走过地面,带来沉重的摩擦声。 “吱嘎吱嘎”的响声后,前面再次出现了一个洞口,这下里面极为深邃,顺着老旧残破的台阶,一眼几乎看不到底。 “还是没什么味道。”雨瞳仔细嗅了嗅,说:“里面肯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事已至此,说不下去看一眼,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人一狗,小心翼翼,朝着阶梯上迈步,缓慢向下走去。 这个阶梯虽然老旧,但却清理的十分干净,江南气候多雨水,特别是像这种地道,极容易滋生青苔一类,但整个阶梯踏上去却很干净,显然是常有人在这里走动。 不过这里的坡度倒是极陡峭,稍微不留神,可能就会摔倒。 “你没事吧?”邱少鹄出言提醒,毕竟雨瞳的体型很小——主要是腿不够长,走这种陡的长阶梯,很容易出事。 “你还是管好自己吧。”雨瞳说完这句话,反而多朝前面跑了两步,然后也没了声息。 邱少鹄也不介意,但又走了两步后,突然感觉到不对。按理来说,雨瞳这边也太安静了点,怎么连走步的声音都没了? 刚有这种想法,邱少鹄就跟着一脚踩空,随后整个人向下跌落。 他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想要喊,但怕被外面的人发现,硬生生收住了叫声。 整个阶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陡坡,光滑如镜,和滑梯一般,邱少鹄倒在了上面,整个人身不由己,朝着下面飞速划了下去,直达最底下。 “砰”得一下,听到他摔到了最下面。倒是不怎么疼、也没受伤,然而心里多少有些憋气。 某种意义上,自己算是被“暗算”了,而且因为这个地道里很缺德的一个设计。 回头一看,就知道了其中的端倪。整个楼梯除了最上面的几级,之后中间大部分就是这样光滑的斜坡,只有旁边最右侧才是一点给人走的台阶。猜测应该是为了搬运方便,往下运什么东西直接从斜坡上滑下来就好,旁边的路就用来走人。 这样设计当然能省下很多搬运的力气,唯一的问题就是对不熟悉的人很容易继续沿着中间走、然后像这样直接摔下来。 “这也算是用心险恶了。”雨瞳在一边说,看她灰头土脸的样子,显然也摔得够扫面子。 “哦,这倒是正好,”邱少鹄站起来,说:“这里又有一扇门。” 邱少鹄和雨瞳都是夜眼,即便身在黑暗,也能明察秋毫。 黄褐色与蓝绿色的眼睛,倒映出眼前一个庞大的铁门。这是用生铁整个浇筑的,极为坚固厚重,用手敲在上面,沉闷的声音如同铁锭,可以想见其可怕的厚度。将这样的一扇门铸造、并运到这里放置在地道下,其中的成本,恐怕把外面所有的羊和马全都卖了,也不够补足这个亏空。可想而知,这整个牧场,恐怕都是为了掩盖这个铁门后藏着的东西,所做的一个庞大的掩护。 “恐怕用炸药,也炸不开它。”邱少鹄说。 “真的没办法吗?”雨瞳道。 “一点也没有,除非,”邱少鹄看着大门正中间那个复杂的机括,道:“能找到钥匙。” …… “爹,你还真有办法。”城门附近,成赴先往仓库那边走,和成庭栋说:“三言两语,还真让他们放咱们进来了。” “这都是人情世故,你还差着呢,什么都得历练。我告诉你,有时候这方面用好了,比武功要重要的多。”成庭栋叼着烟袋,有些得意。 整个过程,比父子二人预期的还要简单,现在他们就在司马家的仓库大门前,司马霆参告诉他们的东西,就在这个大门之后。 “糟了,爹,他们钥匙没给咱们!”成赴先眼看这个大门被紧紧锁住,道。 “钥匙?”成庭栋皱着眉头,仔细看了几下。 忽然间,他明白了什么,然后拿出之前从茹莺那要到的令牌,正好能和大门的缺口对上。 用它当钥匙,门“咔”得一声,缓缓打开。 …… “不行,不行……不是这个,这个也不行……真就没别的了吗?” 地道之中,邱少鹄直接把罗盘拿下,把里面放着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 他不管怎样,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看看能不能帮忙把这个门打开。 但无一例外,不管是飞镖、弩箭、还是火药枪,都不可能对这个大门伤害分毫,成遑论打开它了。 这让邱少鹄也颇为沮丧。 “不行的话,我将我的同族叫来,大家一起从别的地方打洞,看看能不能挖进去。”雨瞳对邱少鹄道。 “算了吧,你以为这仅仅是一个铁门?恐怕整个密室里,四面八方都是同样厚度的钢铁夹层,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挖洞怎么可能挖进去。” 邱少鹄这般说着,看到了修长的刀柄。那把断刀在机关箱内,隐藏着锋刃的光。 用烽龙刀的锐利,倒是可以试一试,说不定…… “咦,这是什么?”邱少鹄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一大堆行李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奇怪的事物。 它看上去四四方方,有棱有角,通体是一块块木头交织拼凑而成,彼此用类似榫卯咬合,极为密实,看着倒像是一个,奇特的锁头。 可是邱少鹄一时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 直到他突然想起,就在几日前,神工门里,遇到的那个盲眼老和尚。 “开窍锁……有助于打开一切身心……别太封闭……” “明毫给我的开窍锁?”邱少鹄这才想起来,有些诧异,心道:“之前的不是自动木鱼就是自动佛珠,他造的这个东西,又真的有用?” 正在这般想,他忽然察觉,手上的这个锁,发出了些微的颤动。 原本邱少鹄就注意到,整个锁头虽然是榫卯结构,但极为密实,无论哪里都找不到拼接点,也就是说这整个的锁头名为“开窍”但根本打不开。 然而此时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从外面的颤动处,拼接点出现了一点裂缝。 随后邱少鹄轻轻一动,就发现那一块被自己打开。 第二块拼接的榫卯,也就跟着一起松动,同样很容易地拿了下来。随后第三块、第四块…… 一直到最后,整个锁头都被他打开,才能发现整个锁头的内部,精细的程度到底有多么惊人,不知怎样细致的雕琢,才能造出来这么巧妙的东西。 然而, “这又有什么用?”邱少鹄才猛然反应过来,无奈道:“这不就是一个儿童益智玩具?还说什么‘打开身心’,是觉得我玩完了之后,会开心吗?” “咦,这个门……”一旁之中,传来了雨瞳惊奇的声音,“这个锁头,怎么……” 邱少鹄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眼前铁门的机括,已经被打开,沉重的大门,裂开了一条虚掩的缝隙。 “居然这样……”邱少鹄望着手中被打开的开窍锁,当真意想不到。 雨瞳可不知道他那么多想法,这时候已经忍不住,从打开的缝隙处挤进去,想要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咦,这些是?” 里面发出了她疑惑的声音。 …… “父亲,这是?” 仓库的大门打开,成赴先望着这一群堆积如山的东西,也有些发愣。 眼前的一切,通体发黑、细长如发,干瘪的样子又像是树枝,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息更像是药材。谁也没见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哪怕是猜,也毫无头绪。 “是虫子,晾干的,但不知道什么品种。”成庭栋还是见多识广,拿起来一根细长的黑色“树枝”,立刻有所判断。 “找来这么多虫子的干尸,又是要做什么?司马家在倒卖药材?”这些让成赴先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事情有些麻烦了。”成庭栋忽然道。 “何出此言?”成赴先还是不理解。 “但凡药材,不是治病,就是强身。司马家财大气粗,要是真是家里有人有病需要珍稀药材,大可不必如此遮遮掩掩。这么多的药材,倒是让我想到,练武的时候,总是需要各种药方作为辅助,才能更好的提升体魄。” “所以,你是说……”成赴先恍然大悟。 “这些东西,恐怕都是司马因用来,提升境界的准备!而且还是司马家替她所采办的,意味着司马家不仅对她的所作所为全都知情,甚至是默许乃至支持的!” 成庭栋面沉如水。 …… “这些是,蛊虫?” 眼前海量的晒干的虫尸,让邱少鹄万分诧异。 它自然认得,这些虫都是那些虫蛊,倘若活着,就是十二分的诡异。毕竟之前在安息之地那里,他就吃到过这些的苦头。然而安息之地的那些虫,和眼前的这些,还有些似是而非。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五:重病之命 「这些到底是什么?给我一种不安的感觉。」 雨瞳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有一些不寒而栗。 嗅觉的灵敏,不在于单纯能闻到什么,更在于对于一些警醒的事情的提前预知。 眼前的这一切,虽然只是无数细小虫子的尸体,但依旧给了她难言的异样之感。仿佛随时随地,它们都会再活过来,海量的数目将自己淹没,爬在自己身上,将自己啃噬干净…… 「嘶——」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安就对了,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邱少鹄的表情无比凝重,他怎么也没想到,在整个仓库之中,居然还藏着这样的东西。 不过即便是安息之地,用的虫蛊也都是活的,但真池教的人,收集这些死的虫子要做什么? 看来自己下一步,倒是要查清它们的来历了。 沉思片刻,邱少鹄继续用星图,探查这里过往的痕迹,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曾经的蛛丝马迹。 星光浮现,以往的场景历历在目,只是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在过往的时间段之中,这里唯一发生的事情,就是时不时有人搬着箱子到这里,然后将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放在仓库,随后把箱子搬走,自己跟着再一起离开。运来的东西千篇一律,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交流,来往之中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你要是直接出去,问在这里的工人,说不定还能有点收获。」雨瞳道。 「外面那些人,可能什么也不知道。看这里运东西的人,全都是生面孔,和牧场里的并不是一批人,他们平时应该会特意错开时间,并不清楚彼此在做什么,甚至他们可能都不清楚这个地道的存在。」邱少鹄道。 如此一来,唯一的机会,就是藏在这里,等待下一批工人再运东西进来,抓他们一个现行? 但这样,未免风险也太大了。 正在此时,过往场景之中一个细节,又被他察觉。 于是他立刻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了让自己在意的地方。 在其中一个箱子上,印着红彤彤的通关印。按理来说,从京城之外的东西运送到城内,类似的通关印记都不会少。 但这个却不同,邱少鹄认得出来,这是属于朝中大员才享有的专属印记,相当于特事特办,可以不走一般的关口就能送到城里。朝中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员,才有这种特权。 并且在那个箱子上,还是用药材的名号,带着申氏医馆的标记! 「申氏医馆。」邱少鹄沉吟些许。 想起了那个病恹恹的医生,还有那个壮硕的少女,如果有可能,他倒真不希望,这两个被牵扯到这件事情之中。 「掌柜的,按照你的吩咐,我倒是去查了,确实有那几个屋子在京城里。它们都是无主的,好像很久没人来过。」 「掌柜的,我找人问过,那些屋子的邻居,都说从没见人住过,但据说以前这里肯定是有人的,之后也就一直放在那里。」 「我也查到了,好像说很久之前,是有一个什么人,时不时还会去那里住上几天,但据说,好像都是很久之前了。其中一个老爷爷都有些糊涂了,他说那都是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的事情了,是真是假都说不好……」 算账的柜台前,李异玄听着伙计们的汇报,头痛不堪。 她用手支着脑袋在桌子上,显得很苦恼的样子。其他人见老板娘如此烦闷,也就不再说什么,陆续离开。 根据自己查到的线索,她发现阳斋寒客似乎确实在康京逗留过一段时间,但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和现在的时间点根本就对应不上。至于和神工门的联系,再怎么调查,也是若有若无,不仅 没有发现他们和阳斋寒客联系过的证据,甚至连他们造过软荷绢纸的迹象,都没有发现。 唯一一点收获,就是像刚刚她的伙计们汇报的那样,阳斋寒客曾经在康京留下了许多的宅邸,作为自己的家。但购买那些家产,肯定不是以「阳斋寒客」的名义,也不是用任何人的名义。仿佛当时的人和一切的痕迹,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人间蒸发了。 「看来,只能我一个个亲自去调查,看看那里都有什么了。」 李异玄发现最后还是得劳烦自己,真是有够烦的。 「哎,上好的藕粉,过来尝尝啊!」 临近黄昏,街道上的人依旧川流不息,一个个小摊,也没有要收拾的架势。京城的人都有吃晚茶的习惯,一碗晶莹的藕粉冲泡出来,里面撒上一把芝麻,加上一勺花生碎,然后再加入几块麦芽糖,当真是芬芳四溢,伴随着此时牡丹芬芳,当为春季最好的茶点饮品。 只是来往的茶客,看着最外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都不由得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多看几眼。因为他买了茶汤,却没有自己喝,而是将碗放在地上,任由跟着自己的那只狗舔舐。 窃窃私语中,在他们眼里,邱少鹄已经变成了一个外出遛狗的纨绔,所以才如此爱惜自己的狗,买东西也要给它吃。 邱少鹄可没想这么引人注目,他坐在「申氏医馆」不远的地方,等卫朔回来。这个年轻医生看来又是出去看诊了,医馆里空空如也。 但不多时,他就注意到,前面一个年轻人头发半黑半白,拄着拐杖,身旁跟着一个黑皮少女搀扶,朝这边缓缓走来。他们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年纪轻轻,气度不凡,像是王公家的公子,和卫朔交谈,也是彬彬有礼。 「老爷子有您的医治,最近也是好多了。」 「哪里,客气了,老太爷自己老当益壮,只是年老之后,气血难免有些衰弱,只需要按时调养,就能痊愈,甚至都不需要我来看。只是正巧赶上我去看了,才让我摊上了这个功劳。」 「卫大夫如此谦虚,倒显得在下有些惭愧了。」 「公子无需如此多礼,我看你为了家事日夜操劳,身体劳形,不如我给你一个调理的方子,也就不算无功受禄了……」 卫朔说到这里,发现了等在医馆大门口的邱少鹄,微微一笑,道:「阁下又来了?」 「这位是?」那位公子问道。 「无名之辈,找卫大夫看过病,今天也特意来拜见一下。」邱少鹄淡淡道。 「原来是这样,倒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夏侯万春,之前请卫大夫给我家老爷子看病,此番特意送他回来。」夏侯万春行了一礼,倒是礼数周全。 「夏侯万春,莫非你就是夏侯家大少爷?」对方的名声,邱少鹄在京城也略知一二,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是夏侯家家主夏侯策墉的得力助手,看来他说的「老爷子」,就是夏侯家老太爷了。 「区区贱名,何足挂齿。既然卫大夫这边还有客人,我就在此告辞。」夏侯万春身上,倒是丝毫没有京城子弟的那种跋扈气势,当下最后对着卫朔行了一礼,就此离开。.. 「阁下今天又是为什么要来拜访我?我看你气色很好,不像你有病的样子,难道,是它?」卫朔将目光转向了邱少鹄身边的雨瞳,看来是把她当成了邱少鹄收养的流浪狗,道:「要是狗生病了,我真有点难办。毕竟我只会给人看病,可不是兽医。」 「具体的事情,进去再说。」邱少鹄可没心情和对方打趣,直接指着大门,用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这倒是像自己成了这里的主人、我们是客人一样。」申心芙不满道,跟着搀扶卫朔走到了医馆里。 刚刚走进大门 ,忽然就听到邱少鹄在身后说:「你和夏侯家老太爷,交情似乎不错。我记得,这不是你第一次去给他看病了。」 「先师和他有些交情,所以我和他也颇为熟络罢了。归根结底,他对我,比较信任。老人家总是会认那几个熟悉的人,有时候说见到我,他的身体就感觉好多了。」卫朔道。 「你的老师是?」邱少鹄道。 「就是将这个医馆,传给我的人。」卫朔用拐杖指了指「申氏医馆」的匾额,道:「他姓申,不过已经去世了。」 说道这里,申心芙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小芙,你去后面,帮我把我的茶叶拿些过来。」卫朔知道,接下来邱少鹄或许会和他说一些重要的事情,于是特意把申心芙支开。 申心芙作为他的助手,早就和他有了默契,当下也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一言不发,离开了这里。 「但你和这京城很多达官显贵,似乎都关系不错。不仅夏侯家,恐怕像是还有很多大人物,都会找你看病。」邱少鹄直接道;「你的人脉,不是一般的好。」 「职责所限,没什么大不了罢了。毕竟我是个看病的,人所在世,所经历的,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只要会生病,就有可能有求于我。加上我性格原因,不会特别反感谁,所以谁和我的态度,都会更好吧。」 卫朔说到这里,笑了笑道:「你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就好。」 他这般表态,已经是开门见山了。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六:源自浩瀚的诡异 邱少鹄无言,突然一个闪身,到了卫朔身边,身形一矮,朝着卫朔身下扫了过去。 卫朔在京城行医,名声颇好,人脉也宽广得恐怖。对他来说,想要在京城中的一个庄园地下藏着那么多东西,简直是轻而易举。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就和真池教有着说不清的关系,那么之前妖物动荡中的表现,这个人可真就城府深得可怕。 眼下他的病,可能也完全是为了避人耳目,特意装出来的。 利风呼啸,直接席卷而来。邱少鹄对准的是卫朔的拐杖,算是一个试探。 「啪叽——」卫朔的拐杖被打飞,他整个人倒在了地上,直接爬不起来。 「你干什么!」申心芙此时从后面跑来,见状十分生气,就要冲过来。 雨瞳直接挡在了她的面前,尽管身躯小巧,但申心芙从她的身上,真的感受了一股只有猛兽才有的气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你果然有病?」邱少鹄见卫朔勉强起身,也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刚刚卫朔的表现,明显是真的重病缠身,直接倒地,但凡是假装,绝对会有些迟滞,但他并无任何作伪的样子。 「我没病,」卫朔笑了下,看着不解的邱少鹄,道:「治得好的,才叫病。这是我打娘胎里带来的,只能叫命。就连我的老师,也不可能治好我。医生,只能治病救人,不能改天换命。」 邱少鹄示意雨瞳,小狗将申心芙让开,申心芙立刻跑到了卫朔身边,将他搀扶起来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同时对邱少鹄怒目而视。 「无妨,无妨,我能感觉到,他其实也没有恶意。」卫朔对申心芙道。 「你到底是什么病?」邱少鹄看着体弱的卫朔,像是天生的气血不足,但瞧他气息平稳、面色红润,又不像是那样。或许因为他擅长医术,可以调理自己。但就算气血充足,卫朔却依旧四肢无力,仿佛整个肢体的机能都被剥夺,显得重病不治,到底又是为什么? 「枯木病,或者叫痿症,」卫朔无所谓似的笑了,说:「像我这样的人,看着健康,但却像是断了根的树,慢慢的,四肢就会像树枝一样枯萎,然后就是身体,不仅没法走路,之后可能慢慢,连收缩胸膛呼吸都做不到。我的老师当年就和我说,等我过了二十岁,就会失去一切活动的能力,变成一个躺在床上,能听、能思考,却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木头人。所以到了现在,我还能勉强走路,简直已经是最幸运的事。」 「这种病,不会把你从世界上夺走,但却会把你的世界,一点一点夺走,让你如同被冰封在自己的身体里,渐渐被冻僵,一切都开始麻木。」 「所以,也有人叫它,渐冻症。」 卫朔表情如常,就像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先生……」但申心芙的表情,已经伤心欲绝。只有在身边照料他的自己,才知道那么多漫长日夜,卫朔的病,到底有怎样的煎熬。 邱少鹄沉默。这种病,他之前也有所耳闻。无忘岛的典籍之中,也记载过这种人,明明看着还十分健康,气、血、骨,都毫无病症,但突然就会行动滞涩,并随着年岁增长,行动也愈发困难,直至最后衰竭而死。 医生很难找出这种病的病因,最后也只能归结于气血衰竭、筋骨痿变,所以称之为「痿症」。但修行之人,却从另一个角度,给出了一个不同的解答。 常人孕育于阴阳交合,受先天之气而生,先天之气在成长中转变为后天,渐而分化为三魂七魄。三魂属神识,以此人有灵智可分辨是非;七魄属身体,因而人有体力可行动八方。三魂七魄,既相合、又相分,在人活着的时候,都共属于同一身体,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但万事并不绝对,天下之间,就存在这种特殊的现象,即七魄尚存,但三魂却渐渐衰弱,人因而癫狂,失去理智,进而变成行尸走肉;或者反过来,三魂存在,人的灵智不减,但七魄却日渐衰竭,就会是卫朔现在的情况,行动愈发受到阻碍。 这种事看似反常,但却是天生带来的,几乎无法改变,只能任由七魄衰竭而无法逆转。就像卫朔所说,这与其说是「病」,更是他的「命」。 无忘岛的修行之书也只是提出了这个现象,却并没有提出根治的方法。应该来说,神道修行之法,本就极为严苛,尚且要看人的天赋,又怎么会有专门弥补人的天赋不足的手段?就像是教人跑步,双腿健全的人尚且嫌一般人跑得慢,又怎么会专门考虑瘸子怎么训练能变成正常人? 「也许潜窟的游魂之法,有办法?」邱少鹄想到了,潜窟那种依靠于灵魂的修行术,兴许对卫朔眼下会有帮助。但潜窟早就消失多年,又从哪里找他们来帮卫朔? 「我知道一些导引之术,可以强身健体,或许……」邱少鹄道。 「我知道,五禽戏之类的我也试过,但对我没用。」卫朔摇了摇头,道:「导引之术,可疏通经络、加速血流,但我说了,这种病,就像是树断了根,源头已断,气血根本无从而来,又何谈疏通经络?若是说培元固本,倒是还有一些疗效。我给自己开过几服药,但实际吃下去,效果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都是事倍功半。现在想来,或许是应了「医者难自医」这句话,自己给自己看病,总是很难专心,该下一些猛药,都下不定决心。」 「先生,你别说了,」申心芙低落地说:「怪我……」 「不怪你,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见邱少鹄不解,卫朔解释道:「我这助手,和我一样,有天生从娘胎带来的毛病。我神识尚存、体魄虚弱,无法给人号脉,但小芙正好相反,她天生体魄精强,肌肤筋肉格外敏锐,正好能代替我去给人号脉。但相应的,她的体魄发达,思维却不够活络,她背不下那么多医术,也记不住什么病该吃什么药,所以她只能给人看病,却不能去配伍、给人诊治。也就没法帮我,看看我给自己配的那些药,到底对不对。」 「或许人都是有缺憾的吧,我和她的不幸在于,缺憾相比较一般人太过显眼。但也幸运在于,我们的缺憾正好互补。」 「所以说,你也不愿意轻易任命,也还是觉得自己的是病,尝试去治疗,对吗。」邱少鹄道:「那你想要治好自己,到底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不同,还是因为自己对于命运的反抗。」.. 「是因为治好我,本来是我的老师毕生的追求。」卫朔说:「我老师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病人,他治病如痴,最后的遗愿,也是希望能把我治好。」 「就这么简单?」邱少鹄诧异,卫朔的言下之意,倒是根本没把自己的情况放在心上。 「其实我早已习以为常。我不像我老师那样,痴迷于治病,也从没想过做一个医生。什么叫「病」,一般人看似清楚,其实却并不理解。治得好的是病,治得不好的是命。但所谓「治得好」,到底又是谁说了算?一个人咳嗽,咳嗽就成了病,需要治好。但倘若天下人生来都咳嗽,只有一个人不咳嗽,不咳嗽是否反而成了需要治好的病?总有人不同,并不是什么都要习以为常。就像鸟比人会飞,活却比人短,这也是习以为常。」 「但,把我治好,终究是我老师最后的愿望,我,不想让他失望。」 「你是个纯粹的人,纯粹的不像一个坏人。」雨瞳忽然说话,而卫朔和申心芙都对这个会说话的小黑狗吓了一跳。 雨瞳可不管他们的惊诧,自顾自道:「但我们现在,需要你的帮助。这种东西,之前曾打着你的医 馆旗号,被运送到一个地方藏了起来。它似乎是一种药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雨瞳说着,直接将一节黑色如同树枝般的东西扔给了卫朔,真是之前从那个地道仓库中拿走的一节虫蛊干尸。 卫朔诧异之中,让申心芙将其捡起,拿来看了一看。不消片刻,他忽然就说:「伏虫。」 「什么?」邱少鹄不解。 「常人生病,大多是偶感风寒、阴阳失调、体质不察,以至内里失衡。这类病,但凡对症下药,用心调理,都能痊愈。至于外伤一类,只需正确用药,也不在话下。但唯有九种病,是寻常诊治,难以确定病源的。历代医师总结,认为其为九虫所致。九虫,即伏虫、回虫、白虫、蹂虫、肺虫、胃虫、鬲虫、赤虫、蜣虫,既是九虫,亦是九病,也可视为九邪。但凡人生于天地之间,有阴阳二气,或多或少,万物生长都无法离开,都乃正气。唯独此九种,似乎专门为了治病而生,除此之外对于人体并无任何好处,所以为邪气。」 「这伏虫活着的时候,应当是青色。可食人精血、散人真元。但医家却从来找不到它的源头,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又如何寄生在人体身上。」 「只是有所耳闻,天下间,似乎有些人以此为修行,作为他们驱使的道具。并且因为这九虫都不晓得其在天地间的源头,有人认为它们源自于彼方,传递着并不属于此方世间的力量。甚至有人认为它们诞生与星空,专门抓这类虫,试图借用它们的力量,直上星辰。」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七:找到 「直上星辰?」 邱少鹄眉头紧锁。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卫朔忍不住笑了,「这只是外人一家之言,是真是假还未必可知。况且即便是前代医家,所言也未必全都为真。医学之中,一些莫名的病症其实司空见惯,一些人怕光、一些人怕见风,还有一些人闻到烟味就头晕,这些也常常找不到生病的源头,用「九虫」也无法一语概括。即便这是伏虫,也不能说明什么。和你要调查的那些奇异的事是否有关联,谁也不清楚。」 「多半是真的。」邱少鹄似乎完全没听到卫朔的话,只是在自言自语,同时飞快联想着一些事情。 阳斋寒客当初曾长期逗留在康京,到底要找什么?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可能是无的放矢,不管是「汇聚学识」之处,还是「帝鸿之道」,肯定也都与此相关。 而且「月徒」的出现,似乎也佐证了这个说法。就在康京之中,肯定存在着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在冥冥之中影响着整个城池的气运。 现在还有这些伏虫的出现,如此庞大的数量,是谁在收集它们?又打算用它们做什么? 一件件事联系起来,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你若不放心,我就去与你一起找找,看看是何人在收集浙西东西。」卫朔支着拐杖,重新站起身来。 「先生,可是你的身体……」申心芙有些反对。 卫朔一挥手,申心芙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主仆二人一贯默契,于是她也就不再说什么。 「你要去帮我?」邱少鹄倒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对这种大事,你会劝我早点报官,不要掺和到里面呢。」 「听你方才叙述,有人在冒用我的医馆名号运送东西,而我却一无所知。这种事情,我当然要查个清楚,否则一旦传出去,我「申氏医馆」四个字的名头就被坏了,我又岂能置之不理。至于报官……」 卫朔微微一笑,接下来说的话,却有些发人深省,「既然有人能私自冒用名号,将这些怪异的东西运进,证明对方背后,必然有朝中重臣撑腰,而且是一般人难以触碰到的势力。对这样的人物,现在一无真凭、二无实据,只靠着一条真假不知的伏虫干尸,就想要扳倒对方,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你真的是医生吗?」邱少鹄道:「这般见识,和那些朝中学士相比,也分毫不让。难道是从太医院出来的?」 「太医院的药方、武库司的刀枪,一系列并称京城不靠谱,早就成了笑料,你还是莫拿其来消遣我。」卫朔罕见地有些严肃,「况且,家师早有遗言:宁流落街头,不供职太医!」 「安学士,昨日休息的可好?」 馆驿内,侍从对刚刚起来的安瑾恭恭敬敬地说。 「还好,」安瑾打了个哈欠,其实还有些没睡醒,一面想着为什么这么早就来叫他,一边觉得可能这就是宫里的规矩。 此时他所住的,是朝廷专门为会试士子提供的房间。但凡士子,参加会试后,皆按照朝廷法度,都要来此居住,一来显示朝廷对读书人的优待,二来等放榜之日时便于通知,也便于朝廷对这些读书人的动向加以管理。 对此,一切安排的也都很周到,房间不大,但各种日常用品一应俱全,每个士子还专门有一位侍从来帮助料理日常。 对于这些安排,安瑾倒是没有感觉什么不方便,唯一有一些意见的,就是他的这个侍从……太高大了些,每次与之对话,自己都要尽力抬头,显得很累。新 「今天又有什么事?」安瑾走到桌边倒茶,也不抬头说。既然仰脖子说话很累,自己也就索性试着和他说话时不直视眼睛,至少能省点力气。他也知道,一般这么早来叫 他,肯定是朝廷又有什么旨意要传递下来了。 「安学士莫不是忘了?」侍从提醒道:「今天按照规矩,应该去乘辇塔,与各位士子一起题诗、观景,交流学问,这是往年的惯例,马虎不得的。建议您现在提前准备好要提的诗,到时候一鸣惊人。」 「乘辇塔。」安瑾的茶喝了一半,忽然停住。 是啊,自己也要,去上面题诗了。 当初时忆,也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笔记。 「为何偏偏要这么早?」 卫朔答应了帮邱少鹄调查伏虫的来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才不到寅时三刻,卫朔就把自己吵醒,要一起来大街上。 此时,他们的一行人的构成,颇为有些古怪,一个打着哈欠的年轻人,旁边跟着一直小黑狗。一个弱不禁风的头发半黑半白的青年,不仅拄着棍子,还需要一个见状的黑皮肤少女搀扶。即便清晨人少,但看到这个组合,也不免要多看几眼。 「按照医馆的规矩,但凡买卖药材,都是要趁着早晨,大宗的药材,也是在这个时候入库。」卫朔温和一笑,道:「所以我们如果要查,也是这个时候去最好。」 「大清早药材入库?哦,我懂了,因为这个时候药性还没挥发,效果最好。」邱少鹄恍然大悟。 「不,单纯因为趁早能买到第一波收来的药,最便宜。」申心芙直说。 邱少鹄:「……」 他们一行人七拐八拐,从医馆走出来没多远,就走到了一处仓库前。康京的土地寸土寸金,十分值钱,甚至有为数不少的商家买不起仓库,只能在自家商户二楼临时搭个屋子当仓储,而申氏医馆的药库居然如此庞大、并且还不止这一处,其财力与在京城地位之雄厚,也可见一斑。 「卫大夫,申小姐,」仓库前,一个人正在清点里面的药材,见到了二人,立刻客气地打招呼,显然是医馆的工人,彼此早已熟悉。 「小张,早啊,」卫朔熟悉地回应对方,随后道:「今天的药材,都过目了吗?」 「都买好了,分门别类,全都入库了,保证没有问题,不信卫大夫你来看……」小张说着,将自己记录的数据拿给对方。 「你带我们去仓库里看一看,我想清点一下具体的库存。」卫朔简单说着,让申心芙搀着自己,往仓库中走。 「哦,好的,」小张多看了邱少鹄一眼,主要是没见过对方,特别是他居然还带着一条狗,按理来说药仓库不是不允许狗进入的吗?但看着卫朔走在前面,自己也只能去前面带路。 邱少鹄则直接跟在了后面,倒是要亲眼看看这个仓库之中,又有没有什么猫腻。 雨瞳本来也想要跟进去,但一来觉得这样似乎真有些不妥,犹豫了一下。 这么犹豫,就彻底落在了后面。 看着邱少鹄的脚步走在前,她想了想,还是准备跟上,毕竟那个管仓库的小张其实也没有驱赶她。 「呜——汪!吼!」 低沉的嘶吼声,忽然被她所听闻,她转过头,见到草丛中,窜出几只野狗,在朝着她不断狂吠。 小黑狗的全身立刻炸毛,那种猛兽般的威压释放出来,雨瞳低沉的声音,在恐吓着对方。 然而下一刻,她绝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自己是这里的领袖,威压一出,即便是寻常妖族,也会退避三舍。 但这些野狗,却丝毫不觉得恐惧,还在跃跃欲试。 如同它们,已经没有了正常的心神。 「难道……」雨瞳猜到了一种可能。 但那几只野狗,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立刻转身就跑。 「别 走!」雨瞳立刻追了上去。 当然要追,因为她再次见到了***纵的同伴,又怎么能弃之不顾? 「嗯?」邱少鹄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雨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邱少鹄不清楚对方去了哪里,但想到雨瞳本来就是个妖,会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也实属正常,故而其实也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余光看到另一边卫朔已经停在了仓库最里面,当下觉得还是这边重要,于是也是跟了上去。 「金银花,牛黄,菊花,还有珊瑚……一些药材,都在这边,」看仓库的小张对卫朔道:「所有的药材,我都按照您之前的要求,分门别类,全都在这里,放置整齐了。」 他的言下之中,对自己能管好这里,还颇为骄傲。 「所有药材的数目,都备足了吗?」卫朔咳嗽了一声,拄着拐走到了一个箱子前,打开的箱子,里面放满了赤红色的珊瑚,他随手拿起一段珊瑚,检查着它的成色。 「数目、成色,都毫无问题,也都是按照您的要求来的。」小张看卫朔一直瞧着那个珊瑚,不明白这又出了什么问题。 「小芙,你来看,这药材有什么问题。」卫朔一边笑着,将手中的珊瑚交给了申心芙。 「我,看不出来,」申心芙粗略看了一眼,摇头说。她确实只知看病、不通治病,对于药理自然也一窍不通,自然看不明白这珊瑚有什么门道。 「给我一下,」邱少鹄忽然道,随后接过了那株珊瑚,只是掂量了一下,就说:「颜色暗了一点,重量轻了一点,比我想象的轻,但无伤大雅,对于药性没什么影响,并不耽误治病。」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八:失药 邱少鹄说到这里,也是不解地望着卫朔,不知道他突然拿这个珊瑚,却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他怀疑有人借机以次充好,似乎却也不是这样,那卫朔单单说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 「是啊,卫大夫,这珊瑚,品质也没什么问题,有什么不对吗?」小张也是据理力争。 「那好,我问问你,」卫朔接过了那个珊瑚,对着小张开口道:「你是管理药材的,又可知道为什么这个珊瑚,会偏轻?」 「这……小人又不是郎中,没看过书,所懂的那些药性,也都是卫大夫您告诉我的,你没告诉我这个,我自然也不清楚。」小张踌躇道。 「你不知道,好,我现在告诉你,」卫朔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珊瑚产自深海之底,性寒、属水,喜潮湿阴凉,所以存放,也要放在不能见光的地方。但它还有个特性,珊瑚多聚居生长,倘若单独,就极容易枯萎。即便捞出水中,也同样如此。所以但凡珊瑚存放,都要大量存放在一起,一旦同时存放的珊瑚少于二十斤,它们就会飞快脱水,就像现在这样。」 卫朔一边说着,转过头给了申心芙一个眼色。 申心芙会意,马上将刚刚那个放珊瑚的箱子扛起,力量迸发,整个将其翻转了过来。 大量的沙子,被从箱子中倾泻而出来,弄得一地狼藉。整个箱子里,居然放了大半的箱子作为填充,珊瑚只有最上面那一些,整个都是作为障眼法一般,如果不仔细检查,根本无从得知。 「这……这……」眼前的一切,几乎让小张不可置信,看着三人警惕的目光,情急的他一时无法可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语无伦次地说:「这个……我,你……卫大夫,我……这我属实不知情……到底……」 「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卫朔道:「你不是说,自己对运进来的所有药材,都清查无误吗?怎么会犯下这种疏漏?」 「小人……确实一无所知,」小张擦了把汗,整理了下思路,才道:「我每天一清早来到这里,首先都要把入库的药材清查一遍,随后守在这里,每天要运进运出什么药材,都要经过我的记录,一直到晚上离开。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没出过任何疏漏。但眼下……我确实也不知道,问题在哪了。」 「把你每日记录的账单给我拿来,我亲自看。」卫朔道。 「是,是!」小张不敢怠慢,飞也似地将自己近日来所有的记录全都取了出来,放在了对方面前,令其过目。 卫朔翻看了一眼,就说:「这上面倒是记录清晰,货款分明,证明你确实尽心尽力。而且看你的样子,你也真的对这件事不知情,我倒是可以既往不咎。」 「谢谢,谢谢卫大夫。」小张如释重负。 「但是,」卫朔话锋一转,道:「你做事勤快,却不能掩盖你的疏漏。眼下,确实有一批药物无故失踪,你却一无所知。这不得不说,是你的失误……」 「那……」小张又紧张了起来,不知道对方要怎么发落自己。新 「你的账目记录清楚,但实际的药材却根本对应不上,其中必然有所隐情。」卫朔道:「药材的进货渠道,以及使用的途径,这些记录,都还在吗?」 「我可以去找,」小张立刻道。 「负责他们的人呢?」 「我马上叫来!」刚刚说完,这个看管货仓的人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你这还真有两下子,一瞬间我倒觉得你不像是个郎中,倒像是个老爷了。」邱少鹄道。 「治病先救心,有人犯错,也是一种「病」,郎中既然悬壶济世,也要给他们补救的机会。」卫朔语气平静。 小张 刚刚出去没多久,不多时就又带回来两个人来,一个是个精壮汉子,虎背熊腰,大光头上有个明显的疤痕,是他以前从军时留下来的,本身姓刘,所以外人都叫他「疤头刘」,是专管药材从药行运到仓库的人。另一个人则是个老者,戴着一副老年镜,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以前也是个举人出身,一直在官府当幕僚,年老之后退了下来,才被医馆请来做算账的先生,平时管路药材从仓库运到医馆的记录以及在医馆里的使用,旁人都尊称他为「李老」。 卫朔见三个各自主管的人到齐,沉声说:「你们三人,分别负责药品的运送、管理以及使用,每日药材运进多少、消耗了多少,你们都记录在案,分毫不差,是不是?」 「那是自然,我老刘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识数,想要糊弄我以次充好,那是门也没有!」 「少爷,老朽虽然年老,但还没老眼昏花,记得账自然历历在目,从没有过疏漏。」 疤头刘和李老都如此道。 「好啊,那现在我在这,就在这个货仓里,你们拿着以往的记录,对照货物,就给我查,我倒是想看一看,那些缺失的药材,到底是不是不翼而飞了。」 卫朔一言之下,几个人不敢怠慢,立刻搬货的搬货、翻账本的翻账本、查账的查账,几个人集体合力,整个货仓的货物,都被一一清点完成。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一句话,无形的压力,就像是悬在头顶的一个锤子般,催促着他们准确而迅速的动作。 邱少鹄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几人,发现他们记录的账目都十分清晰,果然没有一点疏漏。 卫朔被申心芙搀扶着,等待着结果。 一直等到一个半时辰后,所有的一切才清点完毕。疤头刘浑身是汗,小张也累得不轻,李老扶了下眼镜,对卫朔道:「少爷,所有的货物,我们都清点了一遍,但凡是入库、运输,还是使用的那些药材,全都能对得上,确实记录无误,只是……」 「只是什么?」卫朔道。 「只是也确实有一份药材,按理来说应该还在药行之中,却从没有人见过。在一个月前,这份药材是药行用赊账的形式,欠了我们的,当时说好半个月后就会给我们补足,所以一开始也没人放在心上。然而到了现在,却也没人见过。」 李老如实说道。 「那缺的那份药材,又是什么?」 「不清楚,因为当时药行是按计价折算的银两给我们记录的,我这里也就只写了欠了我们多少钱的药材,但这比货款,至今也不知道一开始到底该买什么药材。」 「疤头刘,」卫朔说:「每次从药行那里取药材,都是你负责的,你可知道?」 「我也不清楚,」疤头刘说:「倒是确实有这么件事,如果我去药行问的话,他们倒是应该能告诉我。」 「那现在就带我们过去,找药行的人。」卫朔说着,就要对方带路。 疤头刘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在前面引路,请自家主人到了药行大门。 只见这里来往之人进进出出,马车运货的人络绎不绝,与其说是做药材的商帮药行,倒不如说更像是个比刚才还大上几倍的另一个药物仓库。 康京之中各大医馆,虽然都有各自的进货渠道,但大宗的药材货物,也还是通过药行,来统一采买,这样有个明确的统一价格,也能节省很多成本,也能省去自己看管货物的很多精力。 疤头刘经常来这里,早就已经十分熟悉,他直接叫住了,一个小厮,说明了情况。 小厮见是卫朔亲自前来,马上上去客气道:「卫大夫,想不到,您亲自来了……这,药行的几个掌柜,都在忙活着别的事情,没空来看你,你看… …」 「我不是来见他们的,」卫朔道:「一个月前,你这个药行欠了我们这里的一批药材,我想看一看,那都是什么?」 「这,那我去那当时的账单,给你看一下。」小厮也有些不明所以,当下也就离开了这里,去取账单过来。 不一会,对方就拿着厚厚的一本记账册,走了过来,翻看给卫朔,一边道:「账目就在这里,倒是清清楚楚,一个月前,我们确实拖欠了你们一批货物,现在还放在库房里,上面记录着,分别是二十斤肉桂、三十斤陈皮、五十斤白芷、四十五斤香叶、还有八十斤胡椒,以及八十斤的八角……」 邱少鹄越听越皱眉,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药行,还是烤肉店?怎么入库的都是这些香料,药材呢? 卫朔倒是面色平常,毕竟炖肉料一类的香料,在药店医馆本也就不少,这不足为奇,于是他对这小厮说:「既然在库房,能带我去看看吗。」 「去看看,倒是可以,不过……」小厮说着,为难地看了邱少鹄一眼。 药行的规矩,但凡是外人,都不允许靠近药材库,否则一旦让别人泄露出去药品的成色、种类,就可能将其他医馆的药方泄露出去,这都是犯忌讳的。 邱少鹄也看出了对方的意思,于是只是说:「你们去就好,我就在这等你。」 「那我们稍去后就回。」卫朔说着,和小厮等人一起,朝着后面仓库走去。 眼看对方走远,邱少鹄无事之余,也想着去大门口等着,这样还能清净一些。 刚刚走到大门口,一个人路过了他,让他不由得多看一眼。 继而,如同在荒原之中,那种闪电掠过脊梁的警觉,让他顿时生出了一股寒意。 因为,对方他见过,而且不止一次!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九:丧魂之地 不仅那个背影似曾相识,自从来过康京,邱少鹄就见过他不止一次。 而且对方的身上,传来了一种熟悉的气味。 是陈皮、肉桂、八角……等等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也是刚刚,卫朔所说的,药行所欠的他的那些药材的味道。 自己刚刚来这里调查,就遇到了对方还带着卫朔所丢失的那些药材的气味,难道仅仅是碰巧? 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邱少鹄定了定神,决定先不等卫朔,一个人悄然跟了上去。 毕竟眼下如果让对方走掉,才是追悔莫及。 「卫大夫,你看,都在这里了。」 小厮将卫朔引到了最里面的一个仓库,其中放置了许多麻袋,虽然没有打开,一股股混杂着草木味道的芬芳就已经沁人心脾。 这里就存放着拖欠卫朔的那些药材,在申心芙的搀扶下,卫朔支着拐杖走到了一个麻袋前,打开了袋子,里面确实放着许多香料,颗颗胡椒的味道有些呛鼻,倒是分毫不差。 「那个,卫大夫,您看……」看着卫朔在一个个检查这些袋子,小厮说:「要是确认无误,您看看,是什么时候,你让人把这些药材给运回去,这样我们和你也就货款两清了。」 「嗯?」卫朔又打开了一个袋子,里面放的,是满满的香叶。 翠绿的叶子,被烘烤干后,颜色也没有褪去,仍然保持着一种娇嫩的色彩。用手抓起一片,稍稍碾碎,厚重的清香感,就留在手指之间。 「你带人,将这些药材,都送回去。」卫朔对疤头刘说,然后话锋一转,又对那小厮说:「请问,当初这些药材,是你们哪个当家的,要批给我们的?」 药行是城内药帮一个利益集合体,主事人不止一个,而无论是谁,都和卫朔有些交情。 「哦,我看一看,上次你的这批药材,最后批准的人是……是赵先霖赵掌柜。」小厮从账本上查了清楚,说。 「他现在在哪?」卫朔说:「我想见见他。」 「他……应该在卖牲口的地方,说是今天有一块上好的牛黄,他要去看看。」 「现在带我过去见他。」卫朔道。 跟着前面的身影,邱少鹄越是向前走,感觉周围的场景,就愈发沉闷。 道路两旁,高大的围墙,遮挡了太多的光线,地面上坑坑洼洼的石砖,上面染着一块块黑色的污垢,不知道是多久没有清理,也不知道在这上面都沾染过什么脏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如同一种混合了很久的酸臭,空气像是一直不流通般,始终在憋闷着,让人难以呼吸。 这种污秽感,让人下意识就想远离。唯独前面的身影,一直走得不快不慢,甚至有着几分悠然自得。似乎在这里,已经让他习以为常。 邱少鹄的心里也愈发压抑,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来这里。 沿着肮脏的小巷,前面的人一直往前走,忽然走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转头向着左边走去。 邱少鹄悄然跟在后面,见到在那里,有着一间小房子。 房屋的地面前,到处都是斑驳的污迹,似乎很久没人打理。房屋也十分破败,外墙上的表皮已经开始脱落,门户也是用绳子拴上的。和周遭污秽的环境比,倒是相得益彰。 邱少鹄眼见对方推门走了进去,自己也跟着,先是到了外围墙边。 听到对方进入里面后,许久都没发出什么声音。邱少鹄沉思片刻,也跟着小心翼翼推门,走入了其中。 看着其中的情景,邱少鹄心中一震。 雨瞳跟着那几只野狗,一直到了城里屠宰场的附近。 这里,到处都是一些嘈杂,无论是农户的叫嚷声、所贩卖的牲口的叫声,还是各种被屠宰的牛的惨叫,种种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只会让人心烦意乱。 地面上,也到处都是各种污秽,无论是那些牲口的排泄物,混合着宰杀之后的血水流下,与地面上的泥沙混在一起,冲刷后,整个地面如同混合了一层腥臭的泥浆,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雨瞳知道,唯独这里,是她的同族最喜欢的地方。屠宰场里,总是更容易找到食物,不管是偷偷扯走的一块肉,还是屠宰后弃之不用的骨头、内脏,都会被周边的野狗们拖走,所以慢慢成为了它们的聚集地。 也唯独在这里,倘若有妖物藏在其中,也是丝毫都不奇怪。 雨瞳跟着那几只野狗的踪迹,小心翼翼避开身边嘈杂的人群,越过草丛,找准方向朝前而去。 在这附近,用矮小的围墙,简单围了几个院子,雨瞳的感知中,那几只野狗,就在其中一个院子里。 从围墙的破口走进去,雨瞳小心翼翼不被别人察觉。 她忽然看到了,就在院落之中,那几只野狗,围在一个人身前,十分恭顺的样子。 那个人也拿出一块块肉,扔给了这些野狗,野狗纷纷用嘴接住,贪婪地吃着。 「那是……」本来是寻常的一幕,可是从中,雨瞳却有一些不好的感觉。 邱少鹄看到,在房间之中,放着几个笼子。 每个笼子里,都装着一些动物,不管是野狗、兔子、猪、乌鸦、鹰……飞禽走兽,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全都被关在了里面。 但它们所有的,都在笼子中一动不动,似乎早已气绝。笼子中,充满了各种污秽,似乎很久都没有打理。各种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刺激得人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 邱少鹄走进里面,查看着这些动物的状况。 发现它们的确已经气绝,但通体却没有任何伤痕,从它们的状态,也看不出有什么病症的样子,似乎都是突然暴毙而亡。 「奇怪,」邱少鹄自己看不出原因,于是在想卫朔要是也在,是不是能发现什么。毕竟虽然他自称「不是兽医」,但好歹是个医生,总能比自己看出来什么。 「啊,吼……」正在此时,笼子中的野狗,忽然抬起头,对邱少鹄嘶吼了起来,凶厉的表情,就好像恨不能将邱少鹄生吞活剥。 邱少鹄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发现,对方其实真的已经死了。 因为从那一声之后,它就继续在笼子里,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似乎刚刚的举动,只是它在死之前最后的执念,催动着自己的身体在行动。 或者说,是有什么东西,替代了它的意识,操纵着它的身体。 「诈尸?不,并不仅仅如此。」邱少鹄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一点异样,「体内又残余的另一股气息,像是提线木偶般操纵着它,即便本身已经死去,残余的气息仍旧在继续操纵,直到也完全耗尽,就像是一种本能。」.c 「这倒是和之前被真池教操纵的那些妖物,有些相像。」 邱少鹄想要检查一下,这个房屋中还有什么。 顺着笼子看去,发现就在另一侧的地上,放着一个桶。 桶里面混杂着各种东西,有红色的、黑色的,剩下的则让人分辨不出色彩,各种肉酱般的东西,有一种粘稠的感觉,散发着种种令人厌恶的气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邱少鹄心中厌烦,想要远离这里。 抬头一看,一些碎肉,就在眼前,用绳子串起来,从梁上悬挂垂吊下来,就像是在晾晒风干肉一般。 还有许多肠子、脾脏、心肝肺……如同一个 屠宰场一般,宰杀之后的每一点东西,都不能浪费。 但直接看到这一切,还是有些摇曳人心。即便是邱少鹄,见到这么赤裸裸的血腥,也还是吃不消。 「你来做什么?」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的身边响起。 「就在这里了。」 牛场交易最里面的一个房间,申心芙扶着卫朔,跨过了门槛。 前面的椅子上,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人,即便只看背影,也能看出来那是赵先霖。 「许久不见了。」卫朔走上前一步,和对方打招呼。 赵先霖没有回头。 「能告诉我,你利用我的名号,到底要做什么?」卫朔直接开门见山,道:「你私自扣下我的那批药材,换了一批香料,但里面的材料根本不对。」 「这根本就不是香叶,而是十分类似的苋毒草。这种草与香叶十分相似,但却有剧毒,以往常有人无法分辨,误服后死亡。」 「但苋毒草除了剧毒,还有别的特性。生于阴寒之处的苋毒草,本身也极为邪异,不仅容易让人丧事神志、沦为毫无理智的空壳,而且还容易招来邪毒之物,不仅是各种毒虫,包括九虫,都十分青睐这种草,可以用它来,孵化虫蛊。」 「你,到底做了什么?」 卫朔语气低沉,一字一句说的清楚,赵先霖却依旧背对着他坐着,似乎是不敢面对。 场面,一时有些怪异。 申心芙感觉有些不对,和卫朔对视了一眼,得到了对方的许可后,小心翼翼,朝着那个背影前进。 申心芙越靠越近,对方仍旧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最后,走到他的后背,黑皮少女直接一把,扶在了他的后背上。 然后,赵先霖整个,就被申心芙「拿」在了手上。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见邪 没错,就是拿。 因为这哪里是什么赵先霖,分明就是赵先霖的,整张人皮。 鲜血淋漓,自前胸被整个剖开,里面彻底被掏空的,赵先霖的人皮。 尽管看病之时,免不得要见一些血,但如此露骨的情形,还是把申心芙当场惊吓的不轻。 「啊——」少女直接喊了出来,下意识将那张人皮扔到了一边,再也不敢多去看一眼。 「怎么了?」卫朔诧异,继而发现了眼前的事实。 沉吟之中,他倒是无所畏惧,直接快步上前,检查着那张人皮的情况。 「这是赵先霖,看这血迹,是刚死不久。」卫朔倒是客串了一把仵作,仔细检查一番后,看出了些许端倪,「这张皮,不像是被剥下来的。」 「那……还能是怎么……」申心芙小心翼翼靠近,但还是别过了头,不敢多看一眼。 「你看这里面,充满了齿痕,顺着皮肤里侧,还有为数不少的肌肉和血管,不可能是被用利器整个剥落的。」卫朔说:「我能想到唯一的可能,就是被许多猛兽一样的东西,不断地啃噬,生生地将里面吃光,只留下了外面的这一张皮。」 他这般说着,毫无表情,却只让申心芙更加不寒而栗。 这般之后,卫朔才注意到,自己又算是老的毛病犯了,只记着自顾自,忘了自己的助手有些胆小。 他正要出言,安慰申心芙几句,说不用担心。 四下里,忽然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细微的响动,窸窸窣窣的响声,从小到大。 整个房屋之外,整个地面上,都开始震动不停。 像是无数野兽,在不断啃噬,最后的结果,就是要将二人,也彻底一并吞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声音,从身边突如其来的传来,邱少鹄看到,一个大汉,手里拿着一个锅子,在看着自己。 对于自己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大汉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或者不快的情绪,他淡淡看了邱少鹄一眼,甚至有些木讷地说:「你,想要一点烤肉吗?」 「是你?」邱少鹄确实不止一次见过对方,从一开始进城,见到月徒的那一天,街边就有这个汉子,在问自己要不要他卖的烤肉。.. 并且在神工门的那一日,自己照旧也见到了对方。 眼下,这已经是第三次。 这大汉一直拿着自己手里的锅,始终不愿意放下一般,在里面搅和着什么。鲜红的颜色不断溢出,还有着些许香料的味道,按照这个大汉的职业,猜测应该就是腌制要卖的烤肉。但无论是卖相还是气味,都和常人能理解的烤肉相去甚远。 「所以,那些香料,」邱少鹄开口道:「你拿走了,是吗?」 「是……」木讷的大汉,稍微思索了一下,直接回答,道:「我做的烤肉,需要那些香料……需要,很多……」 「为什么需要很多?」邱少鹄感觉对方有些不对劲。 「因为,我要……喂很多宠物……」大汉说着,用手指着那些笼子里的死去的动物,道:「它们,都是我喂养的……我给它们……配制了上好的烤肉……但,它们却吃不下去,最后……都死了……」 「为什么都死了?你到底配制了什么烤肉?这些到底是什么肉?」隐约之间,邱少鹄已经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上好的烤肉,都是新鲜的肉。我趁着他们刚死了,就拆解了他们的尸体,把身上的肉,顺着经脉一点点剔下来,用香料腌上,保持新鲜……内脏,也要留下,心肝脾……那都是,上好的东西,都要留着……」 大汉的声音,如同 勾魂的鬼差,在用无波动的语气,隐约透露着一个恐怖的真相。 一边说着,他在弯腰,似乎在找着什么。 「那些……都是人肉!」邱少鹄厉声道。诡异的场景,气氛的压迫,已经到了极致。 「人肉?是肉,他们是……」大汉一边说着,拿出了什么。「他们,是……人。」 在他手上的,是一截完整的人的躯干,被切断的胳膊,还在流着鲜血。 「砰!」邱少鹄再也不废话,一跃而起,雁翎刀出鞘,朝着对方当头劈下。 真池教的人,真是一群疯子,居然用人肉做引,喂养这些妖族,以此供他们所驱使。 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与之相比,安息之地人都算是温良恭谦的。当下解决了对方,才是最直接的手法。 那个大汉,已经木讷到了极点,看着邱少鹄的刀来,也是不躲不闪。直到刀锋,正中他的脑门。 「咔——」刀刃锋利,鲜血四溅,雁翎刀直接劈开了对方的脑袋,但是大汉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他反而用自己的手,慢慢伸了上去,一边摸着自己被砍开的脑袋,一边用只剩下了半张的嘴开口说:「你……刀……」 这样的行为,简直都不像是一个人了。 「你……」邱少鹄感觉到了诧异,继而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连你,也是个被人操纵的傀儡吗?」 雨瞳紧紧盯着那两只野狗,从它们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极为血煞的气息。 那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野兽被人所豢养,身上的野性应该慢慢消散。但唯独这些野狗,反而越是接近人,就愈发凶暴。 似乎那个人,给它们投喂的并不是肉,而是戾气、凶狠、残忍……等等负面情绪的集合,那种凶厉,完全是人为所刻意培养,单纯为了造就,纯粹的杀戮机器。 「那是,人肉?」雨瞳想到了这个可能。 妖都生长于蛮荒,看淡生死。唯独人,在死前会凝聚种种负面的气息,长久不散。这也是为什么,只有人死去才有怨魂。用惨死的人肉喂养妖物,这种心思,也当真够歹毒了。 「吼……吼!」 在雨瞳的身后,传来一阵阴森的气息。如同一把尖刀抵在她的后脖颈上,些许阴森,就让人心头发寒。 几乎是下意识的,雨瞳一跃而起,两只野狗同时扑在了她刚刚的位置上,疯狂的野兽,将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包括墙砖、草石,统统被疯癫的它们,用牙齿咬住,撕得粉碎。 雨瞳落回到地面,从她的身上传来一阵猩红的气息,如同一堵厚重的围墙,直接将那两只野狗压在了地上,让其动弹不得。 经过之前,雨瞳已经知道,疯癫的它们光靠气息,是不足以震慑的,那就只能用上真本事,直接压服它们。 一道金光,从上方笼罩过来,雨瞳的气息如冰雪一般,见到太阳,纷纷消融殆尽。 一个金色的笼子,自上而下,整个倒扣过来,携带着吞山吐海的气息,仿佛整个天地,也在它的笼罩之下。 雨瞳不得已,只能再次闪避,「咣当」一声,金笼整个砸在了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不知其是何等材质所做,居然这般沉重。 雨瞳躲开了这一下,却没有任何轻松。 她碧绿的眼睛,忽然一凝。 那个落在地上的金笼子,整个体积,开始骤然庞大,封闭的边界,在向外不断扩展,眨眼之间,就吞没了大半的空地,要将她也囊括在内。 雨瞳只能再度躲闪,身影如梭,在四周不断变化,飞快后退。 那个笼子的边界,始终也是慢她一步,向外扩张之中,也无法将其禁锢 于其中。 一边后退,雨瞳也在不断聚集着气势,伺机反扑。同时她灵敏的眼、耳、鼻,都在警觉地探查着四方,想要找到那个幕后黑手的所在。 金笼子的体积愈发庞大,夺目的金光也愈发耀眼。 雨瞳只感觉自己的视野之中,耀眼的颜色充斥了每个角落,几乎根本看不清其他任何东西。 「叮——」一声清脆而清晰的金属敲击声,在耳畔响起,却不由得让她一震。 紧跟着,她就看到,自己已然,被困在那笼子之中。 金光所至,尽为束缚。目之所及,皆为边界。笼子为囚笼,天地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无法逾越的囚笼。既然在囚笼之中,又何来逃脱? 雨瞳正打算要再次挣脱这个束缚,四下之中,无数细线,忽然凭空出现,将她的身躯刺穿,牢牢地困缚在笼子之中,一动不动。 「小芙,靠过来!」 卫朔感觉到了不妙,断然道。 申心芙立刻到了卫朔的身边,将他护在了后面,同时随身拿出了一把砍柴的斧子——她没什么兵刃,但为了保护卫朔的安危,那是带了一把这样的家伙防备不测。 看着自己的助手如此兴师动众,卫朔也不由得笑了一下,随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箱子。 箱子里,放着许多东西,像是手术的小刀、银针、火罐、艾草……他平时出诊,偶尔也会治个急病,所以这些工具,一直也是贴身携带。 「轰隆!」整个房间,忽然坍塌了一半。 墙土飞溅,随后二人就看到,从各个破损的地方,一滩滩黑色的影子,缓缓渗入进来。 如同无声流淌的,黑色的血。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一:血肉重生 大汉那粗壮的手,忽然伸出来,死死抓住了邱少鹄的刀。 他不过是肉体,抓着钢刀的手,鲜血淋漓,但却死死地握在上面,始终没有放开。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如此大的力气,即便是邱少鹄,一时也无法将刀夺回来。 邱少鹄并不与之僵持,左手锋芒再度闪现,乌丸短刀出现在手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对方的手腕处猛然划了过去。 他要直接砍断对方的手,以此来挣脱。 黑影如一堵围墙般,朝着他直接压了过来。大汉用自己的身体当盾牌一般,朝着邱少鹄直接撞了过来。 视他的锋刃若无物,甚至用胸膛直接挡在了他乌丸刀的锋刃上。 邱少鹄能直接感觉到,自己的刀锋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但对方居然丝毫没有停下。 那庞大的身影,朝着自己的身躯,猛然张开了粗壮的胳膊,如同一只熊一般,扑向了自己的猎物。 邱少鹄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被对方禁锢住,恐怕全身的骨头都会在瞬间被压碎。 一根银亮的线出现,如同灵蛇吐信,灵巧缠在了大汉的脖子上。 继而,云罗丝紧紧缠绕,另一端拴在了房梁上,将他整个身躯从上面吊了起来。 而邱少鹄也趁机拔出了自己的刀,同时飞快后撤,脱离了对方的掣肘。 一边深呼吸,一边用左手死死拉住了那根细线,让对方无法剧烈挣扎。 如果不是他一开始就准备了后手,在亮出乌丸刀的同时,也将云罗丝暗中布置下来,恐怕现在要遭殃的,就是自己。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整个形势就骤然反转,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如此细线,勒在人的脖子上,加上对方的重量,此时早就应该被勒晕,或者勒断了脖子。 但那个大汉,却依旧完好无损一般,在颤抖着身体,同时他剩下的一只眼睛,用着近乎于恳求的目光,看着邱少鹄。 「请……杀了我……」他沙哑的声音,说出了最后的话,随后,再无一言。 「这是你的遗愿吗?」邱少鹄知道,那是对方用尽最后的意志,所能说出的唯一的话。操纵他的人之强,让他根本无法反抗,只能用这种卑微的方式,乞求自己将他从这个***控的命运中解脱出来。 但还没等邱少鹄有所反应,在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股一样的喧嚣。 那些在笼子中关着的动物,本来该早已死去,此时纷纷如同诈尸一般,一个个全都再度爬起。 它们全身就像爬满了虫子,在不断地来回摇摆一般,看着也分外诡异。原本干涩的双眼,此时再度充斥着红光,一双双眼睛瞪着邱少鹄,如同要滴血一般,看着他面露凶光。 「不是操纵。」邱少鹄感觉到了,其实眼下根本没人操纵他们。 与其说此时的他们是***纵的傀儡,不如说更像是那些被下达好指令的机关。 神工门能造出特殊的人偶,只需装好机关,扣动机括,就会自动走路、眨眼,剩下的都不需要外人帮助。 眼下这些尸体,就与之类似。而显而易见,它们收到的指令,就是——同归于尽地,杀了自己。 「砰!」笼子里一只兔子,头部骤然炸开,整个脸就像是被砍掉了一般,鲜血淋漓,然而它的嘴巴,还留在原来的位置,失去了表面的皮肤和筋肉,只剩下了沾着血的森森白骨与牙齿,看着与其说是兔子,倒不如更像是一只嗜血猛兽。 炸开的那些血肉,则如一根根利箭般,朝着邱少鹄不断飞溅而来。血在半空的轨迹之中,飞快变为黑色,如同火焰炙烤过一般,发出「滋滋」的声音,令人心神骇然。 邱少鹄飞快躲开,「啪啪」几下,那些血尽数落在了地上,声音就像是钉子砸进了地上,异常响亮。而且还烧穿了整个地板,甚至还在冒着青烟。 正在邱少鹄盯着刚刚的场景,还有些愕然的时候,一个笼子被骤然撕开,原本关在里面的,是一只野猫,此时它的体型扩大了一倍不止,嘶吼的叫声也分外毛骨悚然,说是猫,倒不如此时更像猛虎了。 邱少鹄的刀光如电光,引动无数雷霆,轰鸣声不断,自平地上炸响。从刚才,他就知道这些***纵的尸体,根本就不怕一般的伤害,唯一的应对手段,就是将其彻底毁掉。所以也一改之前的谨慎,直接上来就用了雷霆震怒的权能。 同时,火焰悄然划过,赤雷珠也被他扔出,炽热的气势蓄势待发。他要用无可比拟的爆裂,直接炸掉这里的一切。 「咔——轰!」 一个黑影,却在此时,从一边的头上坠落下来,直接朝着邱少鹄本来所在的位置,如泰山压顶。 邱少鹄整个身躯灵巧而动,躲开了这一招沉重的倾轧。同时再回头一看,瞳孔骤然缩紧。 之前被吊在棚顶的那个大汉,此时已经挣脱束缚掉了下来,他的脖子上已经空空如也,一只手则拿着那颗人头,人头上残余的眼睛,还在滴溜溜转动,最后看向了自己,用一种悚然的造型,在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想必刚刚,对于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细线,他是直接用手将自己的头整个揪了下来,以这种惊悚的方式,来摆脱了束缚。 被拿在手中的人头,眼睛一转,又看到了被邱少鹄扔在半空、尚未引爆的赤雷珠。紧跟着,大汉的手甩过,他自己的头就被直接扔了出去。正好扔到了那枚雷洗珠的附近,人头残破的嘴巴张开,将那枚尚未爆炸的赤雷珠直接吞了下去。 「轰!」几乎就在同一刻,整个赤雷珠炸开,伴随着那枚人头,也被不断烧灼。黑烟缭绕不停,但这股黑烟,似乎带着奇特的魔力,将赤雷珠爆炸的威力,降低到了极致。 火焰的灼烧,将那大汉人头的血肉都彻底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了白色的骷髅,处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但这个骷髅头,也没有因此而停下,它仍旧大张着嘴巴,正好迎向了原本扑向邱少鹄的那只野猫,将其整个吞下。 「咔嚓」一声,整个嘴巴猝然关上,伴随着拒绝的声音,「吱嘎吱嘎」,是筋骨血肉都被嚼碎,所发出的声音让人打从心底里发毛。 将那野猫的血肉吞下,骷髅头上再度重新长出了肌肤,然而却没有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扭曲的无关,突出的面颊,整个人头的,看着就像是另一个大号的猫头和人头的混合,两种迥然不同的特征混在一起,看着诡异不已。 这还没完,从那个笼子中,所关着的动物,此时纷纷冲了出来,继而连三,朝着的却不是邱少鹄,而纷纷想着那大汉的位置跑去。 野狗咬在了大汉的手掌上,还在不断啃噬吞下他的骨和肉,但野狗紧跟着,却变成了一个手臂一般的样子,长在了大汉的身上。大汉的另一只手,则砸穿了那兔子的脊椎,随后兔子的血肉也化为了大汉身体的一部分。还有大汉的头,吞噬了那野猫后,也重新长回到了大汉的身上,但却没有长在脖子,而是长在了腰上。因为原本头颅的位置,伸出了一只鹰的爪子…… 大汉的血肉,不断地吞噬着那些动物,自己也在被它们吞噬,双方就这样不断啃噬纠缠,最终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一般人的言语,绝对无法形容得出的东西。第一眼看过去,就如同是屠宰场各种碎肉的合体,那一块块的血肉,只是简单拼接在了一起一般,而且还在各自活着,如人呼吸一般在收缩、扩张,无数的血肉碎块,造就了这种令人作呕的东西。 「 即便是传说中,贪婪好吃的饕餮,面对这样的东西,也会恶心的毫无胃口吧。」邱少鹄冷冷开口,同时从自己的罗盘中,拿出了那个机关箱。卫朔打开了自己的行医箱,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捆艾草,芬芳却有些刺鼻的味道,立刻充斥着当场,和周围涌动的黑影相互应和,倒是有些奇异的观感。 申心芙站在卫朔的面前,一开始有些心慌意乱,但看着自家先生慢条斯理,不知不觉,她自己的身心,也放松了许多。 从小时候,自己在申家帮工,就见到了这个总是在微笑的男孩。申家的医生申枉当时绞尽脑汁要治好他,不知在他身上试验了多少药方,会让他承受多少痛苦。但这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男孩,却一直微笑着默默承受了一切,甚至还会给自己讲故事,和自己一起交流他今天治病的感受,即便自己没有学医的天分,他也会不厌其烦的将申枉交给他的医术再告诉自己一遍…… 多年的相处,申心芙和卫朔彼此早已知根知底,常常是对方一个动作,不用说话,自己已经心照不宣,默契地一起做完了一切。即便二人,行医是也如同一体般,无法割舍。.. 所以此时,卫朔冷静,申心芙也就并不慌张。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二:死斗 那无数的黑影,骤然间,汇聚在一处,紧跟着如同狂风般席卷,层层扩散,朝着二人呼啸而来。 明明那只是影子,并无实体,这般如狂风怒吼,也真的如同风卷残云般,搅动得一切声音震颤。 申心芙只感觉眼前昏花,如同暴风扭曲了一切的景象,让自己无法窥见真实的情景。随后才猛然醒悟,虚影无法掀起真正的风暴,那一切只是自己心神摇曳,所造成的幻想。 但即便它们无法产生真的狂风,也还是有着可怖的力量。 整个地面,随着黑影的不断靠近,在「吱嘎吱嘎」的声音中,不断消解、破碎,这些影子,就如同无数的白蚁,每前进一步,都在啃噬着周围靠近的一切。 恐怕也就是它们,在之前啃干净了赵先霖的血肉,只剩下了一张空空的皮革。 「呵……」卫朔轻笑一声,将点燃的艾草直接举起。 微小的火苗,在这一刻,骤然爆燃。整个草茎,在熊熊燃烧之中,烟雾缭绕,白茫茫的烟尘所过之处,将二人所在的位置彻底遮盖住。 转瞬之间,种种不适的感觉,消散殆尽。那些黑影,在靠近这个范围后,也止步不前,似乎无法多踏前一点。 艾草燃烧,有定神静心之效,驱散虚妄,对于这类黑影,倒是对症下药。 但随着艾草逐渐燃烧殆尽,烟雾也逐渐淡去,这种效果也就逐渐消失,那些黑影的距离,也就愈发迫近。 卫朔又从身边的箱子之中,取出了一个竹筒,平时他拿来给病人拔罐治病的工具,此时也真的像是正常治病的用法,用还没烧光的艾草,在里面滚了一下,竹筒之内,热意盎然,被卫朔直接脱手扔了出去。 拔罐治病,可吸走风邪寒毒,以此还人体健康。随着这个竹筒被扔出,也对这些邪祟黑影,产生了极强的吸附之力。 那些黑风,朝着竹筒之中不断投入,周遭的风暴,也随之不断减缓,凛冽的冷意,从四周消退,直至彻底不见。 一道道人影,从那些广阔的黑影中随即脱身而出,木讷地站在卫朔二人的周遭,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毫无动作。邪祟被清理干净,它们自然也就失去了控制,彻底安静了下来。 「小芙!」卫朔见状,立刻道。申心芙会意,挥动着斧子,猛然冲上,大斧高高举起,朝着半空中那个竹筒挥下,猛然将其斩碎。连带着其中的邪异,也被其一并摧毁。新 四下里,至此彻底安静无声,只有那一道道影子,仍旧站在原地,像是一群失去了目标的人,完全不知所措。 「这些……到底是什么?」申心芙放下了斧子,看着周遭的一个个黑影,有些瘆人。 「影子,而且,是真人的影子。」卫朔很快看出了端倪。 「怎么可能,」申心芙似乎无法理解,「影子只是光照在东西时,没有被照到的部分,这里既没有光、也没有人,影子怎么会单独出现在这里。」 「你所说的也不错,但只是表象。」卫朔凝重地道:「因为影子,还不仅仅是个影子,它……」 卫朔正要解释清楚,忽然一怔。 血红的颜色,从这些黑影之中逐渐浮现。 从下往上,那些血红,如同是逆流而上的水波,逐渐向上流淌,浸染了那些黑影的全身。 随着最后一点黑影,也完全被这红色覆盖。那些影子上,再度浮现了种种狂暴的气息,甚至于比之前还要更为猛烈! 「不好!」卫朔心说,这次可是真的糟糕了。 他随手一挥,从身旁箱子中,拿出了好几种银针。 长短粗细,各有不同。 每一种针,都代表他一种独 门手法,足可以应对许多顽疾。 此时却要同时用上这么多,可见对他来说,这种场面,也足够棘手了。 看着被束缚在笼子中的雨瞳,真池教的人很满意地走了过来。 这次不仅饲养了一批药物,而且还无意中收获一个这般强大的,绝对是莫大的运气。 看来这次,他在真池教内部的地位,又能提升了。 虽然他作为会首,地位比真池教内一般教徒要高,但终究还只是最低级的首领。而无论在哪,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权势会少。毕竟要是真的清心寡欲不求回报,自己为何要加入真池教?直接去繁声寺吃斋念佛,不是更好? 正在这般想着,他靠近了雨瞳的身体,想要收纳下这个「战利品」。 一个身影,突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如同凭空出现般,让人捉摸不透。 一双纤细的手,朝着他当面而来。手看似柔弱,却分外凌厉难测。如同道道利刃切割,空间都似乎被其割裂。而那锐风之下,令这个真池教的会首大吃一惊,只能狼狈后退。 那些切割的锐风,此时却遍布空中,如同一道道黑色的细线,不断飞舞,变化着各种形状,总之都是围绕这对方,始终紧追不舍。 然而实际上,那些所谓的「黑线」只是被切割后的痕迹。如同一张纸被折叠,就在上面留下的折痕。它本身毫无意义,但是却意味着,背后的锋锐,是多么摧枯拉朽。 一条条金线,凌空飞舞,和那些黑线不断纠缠着。金线则都是实体,原本困住雨瞳的就是它们,但此时与黑线在接触之后,却纷纷折断。 然而这样,终究还是争取到了一些时间,真池教的会首借此不断后退,摆脱了那些摧枯拉朽的切割气息的纠缠。 随后他抬头,见到了的,是一个有些奇特的少女。 少女说不上绝色,但很耐看,额头双目眉心之间,有一个白色的奇特痕迹,如同一滴雨点,灵巧的点缀在那里,也像一个多出来的瞳孔。但她整个给人的感觉,却并没有太多灵气,也没有那种大家闺秀的柔弱。反而是眉眼之间,反而有一种凌厉的野性。尤其是她屈指成爪的双手,真的像是野兽一般,打算将眼前的敌人,彻底撕碎。 然而这个少女最为令人奇特的点,就是她整个看上去,是如此「不真实」。相比较一个人,更像一个虚影,就像是脱离了肉体的束缚一般,似乎随时就可以乘风而去。 「元神?这个妖孽,居然修炼出了元神?」真池教的会首见到这一幕,端的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这次收获当真不小,要是真能收服一个炼出元神的药物,自己在真池教的地位将极为可观;但惊的是,对方已经修炼出了元神,恐怕想对付,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没错,这个少女,其实就是雨瞳的元神。当她自己的身体被束缚住之后,她第一时间,就以元神离体,借此用特殊的方法,来摆脱这种困境。 元神不同于灵魂,既以身体为根基,但也可以离体行动,虽然终不能完全脱离肉身,但也是赋予了雨瞳极大的自由。 原本缠在她身上的那些线,被她轻而易举就斩断。这样,自己的肉身,也就重新落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中。 乍一眼看上去,一个少女抱着一直小黑狗在怀中,倒是颇有几分大家小姐的风范。 然而雨瞳那噬人一般的眼神,却意味着她还是那个诞生于荒野的妖,对于触怒她的人,只有杀死一途! 那个由碎肉块构成的特殊生命体,此时还在不断膨胀。 邱少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个东西了,甚至用「生命体」来说,都显得不够确切,因为连它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自己都无法证实 。 从那堆碎肉快一般的东西里,污秽之气还在不断扩散,种种狂暴的气息,只需要沾染一点,就会彻底被其同化,到时候邱少鹄都不用被杀死,恐怕自己就也会变成那堆碎肉快的一部分。 更何况这里,旁边就是屠宰场,如果让它扩张到极致,同化了那里的血气只怕更加无法节制。 眼下,就必须立刻阻止它。 邱少鹄直接掏出了虎头快枪,弹丸带着炽热的气息,直接被弹出。 灼浪刺穿了那些污秽,直接打在了那个碎肉块的肉团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痕迹,从中也飞溅出无数血污。 但那些血污,如喷泉般喷射而出后,却凝聚成一个个形体,是许多狼头,带着凶狠的气息,朝着邱少鹄张开血盆大口而来。 如同之前被这肉块所吞没的东西,眼下又被其所变化了出来。 邱少鹄暗自吃惊,当下也只能避其锋芒。凤泊鸾漂的权能用出,又一边扔出了两枚巽风镖。 暴风吹动,却无法撼动那些污秽分毫。 那些血液凝聚而成的狼头,也依旧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任何躲开的机会。 平地之间,一道道纵横交织的大网,忽然挡在了它们面前。雷霆闪过,如同电光交织,那些血液狼头在碰触的那一刻,就纷纷溃散。 云罗丝为网罗利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其上,极容易附着一些特殊的元气,使之在使用时,能展现出不同的能力,如同使用者的肢体延伸一般,当真是千变万化。 正如刚刚,邱少鹄就将雷霆震怒的权能,也附着在了上面。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三:取道 雷声轰鸣,电光霹雳之间,处处化为狂暴,种种元气在***之下,如同烧开的沸水一般,不断翻涌,将那些血气蒸发得干干净净。 雷霆的狂暴直接轰到了那些碎肉快所组成的肉球上,骤然爆发出了极为刺耳的声音,如同万千野兽,在同时发出痛苦的哀嚎,高低起伏,如鬼声乱叫,万分凄厉。期间夹杂着血肉被炙烤的声音,发出「滋滋」的响动,青烟之中,还缭绕着种种刺鼻的味道,令人倍感不适。 然而邱少鹄却愈发凝重,他早已在云罗丝上又附着了氐宿才思泉涌的权能,此时元气汇聚源源不断,那些雷霆更是经久不息。如此漫长的轰击之下,那个诡异的肉球,居然硬生生都承受了下来,而且居然,污秽之气还有继续向外蔓延的势头。 「它在同化着我的元气!」邱少鹄暗自吃惊,他已经感觉到,那雷霆之上,有十之二三被对方直接震开,剩下攻击到的十之七八的雷霆,也有十之一二被这些污秽之气在不断同化、扩充着自己,威力已经大打折扣。 「啊——」一声尖利的啸叫,如长空鹰飞,振翅于天,自那血肉之团上,两枚断骨被雷霆击碎,飞舞于半空之中,却没有化为齑粉,碎骨在半空中不断拼接,最终变成了两只鹰的样子,朝着邱少鹄展翅飞来。锋利的骨爪上,反射着如金属般锋利的光泽。 邱少鹄将云罗丝分出来一部分,银色的细线迎风招展,纵横交织后,如同一整张大网一般,朝着那两只骨鹰整个兜了过去。丝线上附着了「家徒四壁」和「凤泊鸾漂」的权能,整张网如有生命一般,在半空中飞快地四处网罗,朝着那两只骨鹰步步紧逼。 那两只鹰在半空中灵活飞行,左右变换着方位,尽管小巧,但和那张大网比,却处处占据着主动,让云罗丝只能在后不断追赶。 来往须臾之间,那两只骨鹰倒是如同疾风扑面,转瞬之中,它们就调转了方向,朝着邱少鹄迎面而来。 速度之快,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云罗丝的大网在后面不断追赶,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们拦在下面。 一切如镜花水月,虚实之间,转瞬即变。邱少鹄将轸宿「捉刀代笔」的权能也赋予在了云罗丝上,整个大网即刻调转了方向,从后面眨眼变换到前方,堪堪挡在了邱少鹄的面前,正面朝着那两只骨鹰挡了过去。 两只骨鹰,也似乎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如此一下,一瞬有些踌躇,但电光火石之间,岂荣人所疏忽?那张网已经当头罩下,即便它们奋力展翅高飞,朝着上面不断蹿了上去,试图逃出生天。 但从那大网的尽头,依旧分出了两根细线,准确无误地缠在了两只骨鹰的脚上,将其紧紧拉了回来,彻底控制住。 无论附加了再多权能,云罗丝的最终能力,始终都是要困缚住所接触的一切,那么就不会放走任何目标。 洁白的细线,缠在了同样森森的白骨上,不断缠紧用力,在骨头上发出了「咔咔」的撕裂声。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啊!」「啊!」尖利的啸叫,整只骨鹰纷分解,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头部,在半空中飞速冲击,朝着邱少鹄迎面而来。尖利的鸟喙,如同两把挂肉的钩子,在迅雷不及掩耳之中,刺穿层层的网罗,直抵邱少鹄的心口。 阴狠的感觉,如同草丛中的毒蛇,突然露出了最为致命的一面。 甚至在它们的鸟喙尖端,还带着浓重的墨色,那都是污秽的气息,此时堪比最为可怕的剧毒。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一幕,邱少鹄也只能不断后退,凤泊鸾漂的权能此时重新用在了自己身上,如同御风般,向后疾驰。 但那两颗鹰头仍旧越来越近,眨眼之间就要撞在他的身上。 千 钧一发的时刻,邱少鹄猛然间抽出手来,乌丸刀挥下,刀锋锐利,将一个鹰头直接砍得粉碎。另一只鹰头,则直接撞在了邱少鹄的胸口,但却没有如愿一般刺入里面,反而像是钉在了墙上,再也一步不前。 趁着它被鱼鳞甲挡在外面的时机,邱少鹄的刀锋再动,直接又将其斩落。 然而就算自己贴身穿着的鱼鳞甲没有被刺穿,整个大力还是从前到后,将他给震了个不轻,向后直接撞了出去,一直到撞碎了一面围墙,方才停下。 从烟尘瓦砾中爬起,邱少鹄心中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反而如临大敌。 刚刚为了应变,自己不得已松开了所有的云罗丝,放弃了对于那肉球的压制。 此刻,雷霆止歇,邱少鹄还没等看清另一边又是什么情形,就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黑气弥散,那污秽之气,骤然以那肉球为中心,猛烈炸开。 遮天蔽日,邱少鹄首当其冲。 漫天银光,如同雨点珠落,在半空中反射着无数寒光。 卫朔手中的银针间不容发,每一次都又快又准,精确地刺在了那些黑影上,自前而入,直没入其中,直留下一个尾部。 他所用的,都是通心针,中间是中空,在给人看诊时,这种针也都是刺入穴道之内,放出毒血,以此排出其中的阴邪之气。 此时用上,每一针之后,从那针的尾部,都有黑气缭绕而出,伴随着红色的如血一般的烟雾,将其中的血煞放尽。那些黑影失去了煞气,也就重新停下,僵直在原地。 但不论卫朔如何快速发针,这些黑影终究还是又多又密,而他随身携带的银针也有限,这般下去,终究是捉襟见肘,那些黑影,离他们越来越近。 「先生,这样下去,我们就算不被打死,也要被累死,这些玩意,简直无穷无尽!」在一旁,申心芙照例拿着斧子,拼命阻止着这些黑影靠近。 这些影子,看似无形,实际上也像是有形体一般,一旦被她劈开,立刻就倒地不起,如同人彻底气绝。 「天地纵然亦有穷尽,仅仅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无穷无尽?」卫朔一边说着,再次从医箱中,拿出了另一种银针。 针头分开,如同梅花,七根尖细的顶端各自反射着耀眼的光,如同艺术品一般的夺目。 梅花针亮出,照例被他不断刺出。临近的那些血色黑影,一旦靠近,立刻被钉入一枚银针。 然而,这一次那些黑影,却照例在活动,没有一个停下了脚步。 「没用?」申心芙诧异。 「有用。」卫朔微笑道:「梅花针多用于保健,被刺针者,会神清气爽,周身更为轻松。」 「那这不是在帮它们?」申心芙简直无法理解自家先生的话。 「但针刺,多只用于缓解,治病人若以为疾病全消,则是大大误解。更可能沉迷在这种看似的清爽中。」 卫朔一边说着,又从医箱中拿出一系列药物,眼花缭乱,放入随身的一个药钵里,有用药杵将其完全捣碎,变为混合的粉末,让他洒到了空中。 最早接触到这些药粉的,也是被他刺入梅花针的那些黑影。 他此时配置的这些药粉,名为「还阳散」,当然这个名字可并不意味着它能让死人还阳,而不过是可以让疲劳的人振奋精神,甚至重伤者也能以此暂时忘却疼痛。 只是仓促之下,配置中少了几味药,药效比之完全还是查了一些。 但接触到这些药粉的黑影,却各自停在了地上,任由这些药粉洒落在身上,似乎在享受着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转而马上,这些黑影就在不断颤抖,一个个如同积累了 大量的精力但无从发泄,极端的舒畅感,已经淹没了它们全身上下,却单单缺少一个宣泄的渠道。 紧跟着,申心芙就看到,这些影子,有的跪在原地,似乎在哭嚎。有的在不断来回奔逃,再也不管他们二人。更多的则是和其他的同伴纠缠、打斗在一起,完全不分敌我。 如果这些诡异的黑影变成人,那么说眼前的乱局,是许多人在街市中喝多了撒酒疯,也不足为过。这般种种,当真让人出乎意料。新 「治病,是为人排忧解难,但治愈的快感,有时却也能让人失去神志。人向此屈服,那就是身体上的病治好、心上的病又犯了。若非如此,五石散这种害人的药方,也不会流传出去遗祸无穷吧。」 卫朔看着这种情况,有些感慨。 他是医生,却要用这种颇为违背医道的方法解除困境,也是有些讽刺。 正在此时,他们再度听到,大地上,传来一阵强烈的震颤。 震颤的源头,不在此处,而就在不远的另一个地方。 二人回头看去,见到的是那里,不仅火光冲天,灼热的气浪,如同万马奔腾般,横冲了过来。 真池教的会首被逼得畏首畏尾,简直要抓狂。 雨瞳的动作,招招凶厉,每式怪异。往往出乎他所意料,必攻其所意料之外。是他从未应对过得,当下也是应对的疲于奔命,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四:灭绝 眼前一个少女的身影,下手竟然如此狠辣,也是出乎他的想象之外。当然,他知道对面的少女只是个元神,真神实际上是个十分凶悍的妖物。但就算这样,也是打碎了他心中原本的想法。 不是说元神都缥缈如仙吗?不是说练成了元神的都应该是大智慧、大气度之人吗?就像他在教中所日夜叩拜的唯一真神,就经常撒播他的元神创造神迹,以此赐予他们福报。 但眼下的这个,顶着一张清秀的容颜,下手却凶残的让人触目惊心,手如爪钩,每一下都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愤怒的眼神瞪着他,几乎也让他不敢直视,生怕和雨瞳的目光对视,自己就会胆怯三分,彻底丧失对抗的勇气。 如此凶悍,难道单单因为她是个狗的元神? 但不论如何,会首都要拼到最后,眼下要是落败,和送死都没什么两样。 他还要活着,还要活下去。加入真池教,给了他以往所无法想象的财富、地位,他还要更多,还要更多的自己的财富,去让自己彻底出人头地! 他最后狠了狠心,一咬牙,把一个东西扔到了地上。那是一个奇特的纸人,和葬礼是作为祭祀的一模一样,呆滞的面孔,配合苍白的皮肤,第一眼看过去,真是分外渗人。 这个纸人,当然直接被雨瞳撕碎。 纸张破碎,发出了清脆撕裂的声音,然而紧跟着,另一道庞大的影子,从碎裂的之人中一跃而出,朝着雨瞳横冲直撞。 高大的身形,腿如石碾,臂粗如柱,一个牛头顶在脖子上,喘着粗壮的呼吸,双眼血红,大如铜铃般骇人。整个看上去,和传说中那勾人下地狱的牛头马面中的牛头,几乎也是一模一样。 这个本来属于一个守护灵,是真池教的这个会首曾经在教内得到的奖励,被他视若珍宝,眼下为了自保,也不得不用出。 牛头灵影一出现,果然改变了眼前的状况,携带着力压泰山的气魄,将雨瞳小巧的身影逼得连连后退。 同时她的一只手,还抱着自己的肉身。黑色的小狗安安静静趴在一个少女的怀中,这场景无论如何都该是比较唯美,然而如果加上一个牛头的庞然大物一直在追着她,就看着也分外怪异。原本她要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肉身,本就是分心,之前压制那会首,也显得有些勉强,此时反而被对方逼迫,也就更加力不从心。 雨瞳的双眼锐利如箭,此时紧盯着那牛头灵影,试图找出它的破绽。 余光所见,另一道影子,朝着自己飞快袭来,正是那个会首,此时趁势偷袭。 他放出这个牛头的灵影,原来并不是打算直接逃走,依旧想着拿下雨瞳。他心心念念的,始终还是自己的地位,只要能拿下这个已经修炼出元神的妖物,自己必然前途不可限量! 也看出了对方的心思,雨瞳的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与不屑。 然而此时,那些金色的细线,再次从四周浮动,在自己之上不断汇聚,最终变成了那个金色笼子的形状。 金线和金笼,本为一体,从一开始就让她吃够了苦头,此刻再度用来攻击她,雨瞳自然留了心,身影灵活,避开了那些金线和笼子的攻击。 但这样一来,就难免顾此失彼。那牛头将头抵在地面,如犁刀一般,在地上整个拱了过去,大地破碎,尘土飞溅,横扫千军般的气势,顷刻间将雨瞳逼入险境。 但即便如此,雨瞳仍旧展现出了自己凌厉的一面。她的一只手爪,此时上下翻飞,如灵蝶飞舞,避实就虚,躲开了对方最为猛烈的共识,在劲力衰竭的时刻,猝然探爪伸出,刺入那巨大的牛头脑壳之中。 牛头坚固,她的爪力,却如割豆腐一般,浑不费力,简直堪比神兵利刃了。 但这样一来,雨瞳全部的心神,也就都放在了对方的身上,再也无暇他顾。 会首猛然间蹿到了她的身侧,无数金线汇聚在他的后上,如一把匕首般,朝着她刺去。 这般突袭,雨瞳也是一时别无他法,只能再次后退。 但这样一来,她就顾不上其他。原本防守严密的地方,也彻底露出了空挡。 会首猛然间再次变招,身手直指少女怀中的小黑狗,将其一把夺过。 会首心里无比得意,从对方刚刚一直护着自己的肉身,就能想到这对她一定非同小可。想必元神出窍后,肉身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只能任人摆布。但肉身却又是元神所凭依的根本,自己抓住了她的肉身,也就抓住了她的命脉。 怀中火热,这个小狗还带着很高的温度,让会首有些意外。 却也在同时,他感觉到,那个黑色的小狗,明显动了一下。 正在他低头看时,见到了小狗抬头,带着血色的眼神,蕴含着无比的凶厉。 惊愕间,狗的利齿张开,死死咬住了他的喉咙,颈部动脉洞穿,鲜血四溅。 他连惨叫声都无法发出,仰面栽倒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 继而四肢无力抽搐两下,颓然死去。 而另一旁的牛头灵影,因为失去了主人的操纵,此时也没有了力量源泉,也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且随着元气的耗尽,逐渐消散。 少女的雨瞳眼见此处事情已经解决,才松了口气,站在原地,朝着那小黑狗挥了挥手。 小黑狗立刻跑过来,跳到了她的怀中,软靠依偎着。. 这份场景,有些温馨。 但配合屠宰场的血腥,看着就是颇为惊悚了。 但如果想到,这只小黑狗、和眼前的少女,其实本为一体,并且小狗才是她的原型,又显得分外怪异。 会首最后会栽在雨瞳手下,归根结底,还是对她所修炼的元神并不了解。 元神并非三魂七魄,硬是要说,反而更为接近用自身的元气以及精神力量,所造就的另一个承载自我意识的「容器」。故而元神离体,但三魂七魄仍旧存在于原身上,并不存在元神出窍后、肉身就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当她的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元神上,对肉身的操纵,的确也就不那么灵活,而且这时候使用肉身的能力,反而肉身更像是一个,她的法宝了。 不过虽然打败了对方,但眼看着他的尸体,雨瞳还是颇为不解气,想想对方既攻击自己、又之前控制并残害了自己那么多同族,真就是越想越气。再看对方用的那个金笼子就在旁边,还愤愤不平地踩了它一脚,将其彻底踩得粉碎。 妖的观念,的确和人有很大不同。对于杀死对方剩下的法宝,一般人会将其视为战利品捡走,但雨瞳看来,那都是自己仇人的东西,自然要一并毁掉。 「啊,对了,」这时她才想起来另一件事,「要告诉邱少鹄,这里的事。」 「轰!」一阵地动山摇,让她分外诧异。 转过头,看到不远处,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炽烈冲天而起。 黑气弥散,邱少鹄首当其冲。 这般的污秽,沾染之下,处处浸透着一种绝望与死亡的气息,仿佛地狱降临,将一切化为恶鬼的居所。 那团肉坨,也在这种气氛中,不断扩张着,充斥着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实际上到了现在,它已经是在耗尽全力而外扩,并没有足够的元气补充。 但只要它能再度吞噬邱少鹄,这些元气都不在话下。 之前邱少鹄所用的的权能,「才思泉涌」所带来的近乎无 穷的元气,让它十分垂涎。 到了现在,它并没有任何认知,一切都是依靠本能的行动。 在它的视野中,邱少鹄和它一样,只不过是另一坨肉,但是一坨让它渴望、最想要吞掉的肉。 然而当它扩张到了邱少鹄原本所在,那里却是一无所有,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这一个肉坨,即便没有灵智,它的本能也还能告诉它什么叫「吃惊」,以及「意外」。 因为四周的黑气,不知何时也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只是它的「错觉」。 没错,依照本能,依旧会有「错觉」,甚至因为它的灵智几乎没有,认错的感觉,反而会更强烈。 一道红光,在此时自上而下,犹如白虹贯日,视一切若无物,刺破了污秽的业障,将所有横扫为清明。 凶煞的气息,却不带有任何残酷与血腥,所有的只是极致的杀意。纯粹的杀伐,如同久经战阵的统领,统帅上万大军,长刀所向,白骨累累。但对于杀死的敌人,却并没有任何仇恨。但不掺杂任何情绪,依旧要毁灭对方的心,才是最为的可怕。 长柄断刀在手,邱少鹄以近乎无尽的元气注入其中,催发了它极致的威力,一刀劈出,神鬼俱惊。 从他发现这个肉球灵智全无、但依旧有着粗糙的认知,可以被蒙蔽后,就想好了对策。他之前用「百代文宗」的权能,让对方对于之前的黑气以及将自己吞没,全都变成了想当然的错觉。继而抓住机会,用烽龙刀再度袭击,试图一击结束一切。 原本烽龙刀的威力过大又太过神秘,这等利器邱少鹄本不想轻易使用。可不能轻易使用,但凡用了,就必须一击制敌。 纯粹的刀光,从上到下,将整个肉球分裂为两半,而原本邱少鹄即便使用虎头快枪,也只能轻微伤害到对方。 但这个肉球,不愧是汇聚了那么多尸体相互吞噬所变成的奇物,即便被劈开,也还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依旧在不断蠕动。 甚至,它们两个,还想着要相互吞噬,再次融为一体。 邱少鹄自然也不会给对方这个恢复的机会,手上细线滚动,云罗丝再次化作大网,将两个分裂的肉球彻底困缚住。 云罗丝虽然算是天罗地网,但邱少鹄早就知道,就算如此,也无法完全遏制对方。 但他还有后招,收起烽龙刀,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许多黑色粉末从中洒出,全都倒在了云罗丝的网兜中。 从之前离开登云阁,他就一直在收集火药的配方,期间自己不断实验,终于炼制出了这些。 火药本为仙门炼丹的产物,结果却并没有创造出让人如愿超凡入圣的仙丹,反而带来了毁灭的烈火。 黑色的粉末撒入,伴随着之后,邱少鹄一张赤阳符扔下,团团烈焰,闪灭之后,继而就是猛烈的爆燃。 裹挟着冲天的热浪,声势足以撼天动地。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五:无鬼 那是赤色的融天,带着焚烬的气息,空气也全都烧灼,要将空间也全都融化。如地狱的使者,踏着毁灭的脚步,将一切染成了虚无的色彩,转瞬之间,一切有形的,尽数灰飞烟灭。 此刻除了血液,再也没有比这,更为耀眼的红色! 邱少鹄眼看着那一团团血肉,在烈焰之中蒸腾为青烟,其中不知夹杂了多少怨魂的哀嚎与惨叫,一瞬之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仿佛真正的无间地狱,也都不过如此。 即便这场大火是由自己亲手引燃、引火的火药是自己亲手配制,眼前的一切,还是太过超出他的想象。 这还仅仅是一点火药,要知道现在无论昭、定二国,军队之中皆有为数不少的火器,甚至定国神威府专门以火药闻名于天下。在伏尸上万的战争中,那就会是成千上万的火药,倾泻到敌人身上,将一切尽数化为焦土。如此场景,恐怕才是真的修罗战场。 「这火,却是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卫朔的声音,忽然传来,邱少鹄看到,申心芙搀着他,朝着这边已经尽量快的走了过来——如果再想更快,就要黑皮少女背着他跑过来了。 「你们?」在邱少鹄的认知中,他们应该还在药行看药才对。 「一些变故,结果发现,我们就在附近。」卫朔将刚刚的经历简短说了一番,最后道:「都在附近,看来此间的事情,也都密切相关啊。」 「你刚刚说,这火「神圣」。」邱少鹄倒是更在意他刚才说过的话,「我原以为医生悬壶济世,当有好生之德,理应对这等焚灭一切的祸事并无好感。」 「若能驱邪,自然扶正。医生救人,也不外乎如此。我看此处本来污秽甚重,看来想必就是你刚刚所对付的那个怪物所至。眼下将其烧得干干净净,污秽驱除,剩下的岂不就是神圣?」 卫朔微笑道。 「这里怎么了?」二人交谈时,眼见一个少女,身着简装,怀抱一只小黑狗,朝着这边飞驰而来。看着眼前的烈焰,少女又沉默不语。 「雨瞳?」邱少鹄的注意力一开始放在了她怀中的小狗身上,不过片刻后又感觉不对,将注意看向那个少女,有些疑惑说:「你……才是雨瞳?」 「都是!」雨瞳听邱少鹄这么说,有些气鼓鼓,「你也是个修行者,元神没见过?」 「我可不算正统修士,不仅没加入过宗门、没行过拜师礼,连仙门正法也没学过。」邱少鹄这般说着,心里也忍不住揶揄了一下怜墨,心说倘若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可也别埋怨自己。毕竟当初不入弟子、不为师徒都是她说的。 「切。」对邱少鹄的话,雨瞳自然不信的,但也没有深究。 「不过没想到,你还真的是「雨瞳」。」邱少鹄看着她元神之上,眉间的那个雨滴痕迹,感觉也有些新奇。 他也知道,那个痕迹也未必有什么实际意义,元神如同人之第二身,一般人身上,都会有一些痣、或者胎记等痕迹,也都没有特定的意义,元神自然也不会免俗。 「哦,想不到雨瞳这个样子,居然就是元神。」卫朔倒是更感兴趣,对着雨瞳现在的模样上下扫视,啧啧称奇道:「我行医多年,倒还真没机会看一看元神到底是什么样、和一般人体相比,是否也有奇经八脉、五脏六腑,气息运转又和人体有什么异同?雨瞳小姐要是有时间,能否和我回一次医馆,为我答疑解惑?」 「我可没那个时间,你还是算了吧。」听到卫朔这种请求,雨瞳只能翻个白眼。 申心芙见状有些恼怒,但卫朔也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你刚刚去哪了?」此时火焰渐渐熄灭,邱少鹄忽然想起了这件事,问向雨瞳。 「见 到了操纵我同族的那个真池教的混蛋,把他收拾了。」雨瞳无所谓般的话,让邱少鹄的心却骤然一紧,他直接转向了对方,飞快询问,「你直接看到了真池教的人?他现在在哪?」 毕竟卫朔刚刚所说,也只是见到了一些古怪的影子,就算猜测还是真池教在搞鬼,也没有见到幕后黑手。 但眼下雨瞳既然说了她确实见过真池教的人,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自然见到了。」看到邱少鹄的这个反应,意外的反而是雨瞳,她将自己刚刚的经历大概说了一下,最后道:「我已经杀了他了,算是给我的同族报仇了,你也不用担心了。」 「你居然直接把他给杀了。」不仅邱少鹄扶额,连卫朔也露出了些许无奈的表情。 「是啊,怎么了?」雨瞳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邱少鹄此时只能苦笑应对,还能再说什么,或者顶多感慨一句,妖的脑回路和人就是不一样。 「邱兄,应该是想留个活口,借对方问明白,真池教到底还有什么打算,却没想到,雨瞳姑娘直接斩草除根了。」卫朔替邱少鹄,把他想说的说了出来。 「这……」雨瞳才明白,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 「没事,没事。」邱少鹄还能说什么,只能指望稍后再用星图看一看,还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了。 火势熄灭,那些血肉球都化为烟尘,随着风的摇摆,彻底散尽。 四下里断壁残垣,被烈焰吞噬之后,都已经残缺不全,无力支撑着自身的重量,自身开始不断垮塌。 建筑倒塌,连带地面出现无数裂痕,随后也跟着整个地面彻底塌陷,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洞穴所在的位置,就在原本的那个房间的上面。 随后,顺着这个破洞,几个人看到了里面惊人的场景。 数量惊人的尸体,有男有女,全都赤身***,在那个地洞中,排的整整齐齐,并列站在其中。 如同一整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只是带着死亡的气息,并且他们的脸上,都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苍白。 给了别人一种,置身于死亡国度般的,遍体寒冷。 「也对。」从开始的惊异中,邱少鹄最先明白过来,「真池教喂养妖兽,用的都是人肉,虽然可通过屠宰场避人耳目,但这里附近,也都没有像是仓库的地方,可以藏那些尸体。想不到,原来都藏在地底下了。」 「阳斋寒客在自己的那么多房子里,到底都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前这是李异玄调查的最后一间房子,毫无疑问,还是属于当年阳斋寒客的、只是眼下早已无人居住。 不过此时,她想到了搜查前几间房屋所见到的东西,难免也就在心中吐槽。 第一间房屋之中,她首先看到的,是堆满半个屋子的稻草,旁边还有个水池、早已干涸,以及破碎机、纸榨、纸臼等东西,相比较住人的地方,倒是更像一个造纸坊;然后第二间房屋里,除了这些造纸的东西,还有一个个大缸,里面留下了各种五颜六色,倒像是染坊了。 这还没完,第三间房屋里,放着的是各种的树皮;第四间就是堆满的芦苇,还有第五间、第六间…… 一路找下来,李异玄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整个来看,阳斋寒客到这边,不像是来京城安心写作的,倒是更像来研究造纸术的了。甚至到了后来,屋子里还放着兽皮、鱼皮等材料,不知道他到底又是怎么想的,似乎要把一切材料都实验完毕,才算结束。 「所以,就是用这种方法,他才弄明白软荷绢纸的配方吗?」李异玄一边推开了眼前这最后一道门户、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等着自己,一边在心中想,「 不知道他到底要写出什么惊世大作来,需要研究多么惊世骇俗的纸,才能承载他的文字。」 开门的一瞬,她先是一怔,继而寒意涌上心头。 虽然很快就恢复过来,知道不过虚惊一场,但看着眼前的景象,是个人,都会紧张三分。 一张张人皮,风干在房梁上,随着她的进入,风从外面拂过,人皮无声随风摇摆。 「这些尸体,死去的时间并不一致。」在下面的洞里,卫朔开始充当仵作,检查这些站立的尸体,「有三年前死去的,也有刚刚去世不久的,看样子这个洞,在这里存放很久了。」 卫朔扒开了尸体的眼睛,看了看里面的浑浊程度,道。 「也就是说,真池教在这里的谋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邱少鹄沉吟。 「但为什么那么久,这些尸体还没有腐烂?」雨瞳则颇为不解。. 卫朔笑了一下,道:「让尸身不腐,很多方法能够做到。传闻繁声寺前代高僧方丈坐化,尸身至今仍然栩栩如生,放在寺庙内供人敬仰,是为包身舍利。当然,本身若非大功德、大修为之人,想要维持死后不朽,也会在生前主动服毒,以此麻痹全身,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当然,这种效果,也仅限于外表,像是瞳孔,永远是死去的时间越长越浑浊,所以才能判断死亡的时间,却是无法改变的。」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六:露骨 「闲话少说,我们要快点检查,看看有没有值得注意的东西。刚刚动静太大,官府怕是用不多久就要过来了。」邱少鹄语速飞快,仔细检查着每个角落,生怕漏下任何细节。 琥珀色的瞳孔清晰如镜,但他还生怕看的不够清楚,还是点燃了一枚火折子,以此作为辅助光源。 微弱的火光,在阴暗处却足够清晰,找到了这些尸身上,发出了蜡一般的光泽,清晰可见。 只是。 「咦?」邱少鹄还没等说话,雨瞳也发现了蹊跷,惊讶道:「你们看,这怎么……没有影子?」 一点也不错,随着邱少鹄的火光照射,大家才发现,光线打在了这些一个个站立的尸身上,却从未出现任何阴影,仿佛它们的存在,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即便他们能直接触碰,也并不真实。 「这到底……」邱少鹄也从没见过这般诡异的事情。 「原来如此,」卫朔却似乎早有预料,此时不由得沉思起来。 「你知道怎么回事?」邱少鹄道。 「有些猜测,但无法确定。」犹豫了一下,卫朔才道:「之前你拿给我的伏虫,属于九虫之一,它们被看做很多病的源头,这是我说过的。虽然怀疑它们本不属于此方这并无真凭实据,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它们会夺走人的「依存」。」 「夺走依存?」邱少鹄没太明白。卫朔朝着申心芙示意了一下,申心芙会意,也从他的医箱中取出一盏油灯,点燃后放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尸身前,果然也照不出任何阴影在后面。 卫朔用拐杖指着这具尸体,道:「先问个问题,什么样的东西,没有影子?」 「虚假的,本身就是影子。」邱少鹄道。 「水,透明的。」雨瞳也说。 「换句话说,就是本来看不到的,并没有依存的,也就不会有影子。人受先天之气而生,诞生于世间,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人依附于世间天地而生。万物所在,即为所存,所行所为,皆有痕迹。于是人走路会有脚印,证明曾在这里行走;所在会有影子,证明自身依存。所以说,影子也可以是个指代,证明你还是个存在于世间的人,还有所依存。」 「但是,那些九虫,偏偏会侵蚀这种依存,是吗?」邱少鹄道。 卫朔点头,继续说:「之前我和小芙遇到的那些影子,就说明白了这些。影子本身并不重要,但影子却会独立存在,证明「人」和「依存」本身已经被分割,实体的人失去了依存,虚无的影子却是切实所在,这才是一切诡异的源头。也是因此,我对付那些影子时,本来是用来给人治病的医术,对它们也有用。因为医术本身,都是针对人的存在而被研究出来的。」.. 「所以说,真池教是借用了那些奇怪的虫子,将影子上的依存分割了下来,再用这些尸体的肉,去喂养其他的妖?」雨瞳道。 「现在来看,确实如此,但这么大费周折,又到底为了什么,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卫朔放下了拐杖,说。 「诡计越多,谋划越大,真池教对此计划的天衣无缝,甚至连后路都找好了,将多余的血肉,做成了烤肉,在城内出售。」邱少鹄想着不知多少无知的城内居民无意中吃下了人的血肉,就有些恶心的要反胃。 「或许这里,还留着其他的什么东西。」想着真池教的「人证」已经被雨瞳干掉,不如多找些「物证」来,邱少鹄当下听卫朔解释完,在这里找的倒是更为起劲,想看看还有没有留下一些什么。 「咱们要不还是快走吧,我感觉官差应该快来了。」申心芙道:「要是被牵扯到这些是非,我家先生……」 「小芙,无妨。」卫朔似乎带着和邱少鹄一样的心思,也不 打算简单就离开。毕竟事到如今,也已经和申氏医馆息息相关,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正在此时,邱少鹄发现了最中间的几个尸身,所排列的有些奇怪。 其他的尸体,同样是站在地上,都是横平竖直的排列,所以第一眼看过去,才如同死亡军团一般的震撼。 但唯独这边的几具尸体,摆放的位置就有些七拧八歪,姿态也分外怪异。 他走进了一些,想要看一看,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在他视野没有触及的地方,当他靠近那个范围,从地上,一个细微的火苗,忽然被点起,沿着一个轨迹迅速燃烧。 「别靠近!」雨瞳鼻子抽动,嗅觉灵敏,遽然间注意到了什么,大声对着邱少鹄道。 邱少鹄听到这声提醒,已经慢了一步。 流窜的火光,透过那些特别摆放的尸体,光芒向外扩散。尸身没有了影子,自然也就没有遮蔽,让光可以完全穿透它们。 每一具尸身的里面,都有一个光点,被串联起来,等到所有的光电汇聚成团,最终一股凶厉的气息,在他们之中酝酿、翻转,猝然爆发。 黑色的飓风,席卷当场。 「黑风劫!」邱少鹄没想到,在这尸身中,还藏着如此可怕的东西,必然是真池教怕人发现,所留下的后手。 转头看到,卫朔和申心芙二人还并不知情,因为卫朔行动不便,他们两个,反而最容易受到伤害。 几乎是不假思索,邱少鹄动用了凤泊鸾漂的权能,第一时间冲到二人面前,在他们反应过来前,先将两个人从这里甩了出去。 那股黑风,此时却在背后,已经抵在了他的脊梁上,风寒入骨,挤压着他的全身,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都彻底吹散。 黑风劫,是以「三灾」之中的风灾为原型所创造的神通,业障圆满,风灾即起,天地之间,一切皆为风所消散。其可怕的威力,自然也可想而知。 正当邱少鹄只能选择硬抗时,一道身影,立刻冲到了他的身边,带着远远地冲了出去。 是雨瞳,元神在世间的牵绊更轻,行动也就更为迅疾,所以她带着邱少鹄,依旧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了黑风的范围。 「砰!」「砰!」卫朔和申心芙二人从大坑之中被甩出,掉到了地面上。 「先生,你没事吧。」申心芙毫发无损,马上起身去扶卫朔。 「半条命都快没了。」卫朔苦笑,只能在搀扶下拄着拐杖起身。 站起的一刻,二人见到从那之前的地底坑洞中,剧烈的狂风吹席,黑风遮蔽了半边天,洞里原本的那些尸体,纷纷被撕扯的粉碎吹了出来,碎肉快掉的到处都是,这下算是彻底毁尸灭迹。 紧跟着,就见一个少女抓着邱少鹄,从那里一跃而出,颓然掉在了地上。旋即,在他们的身后,那些黑风慢慢止歇。 卫朔和申心芙立刻赶上去,就见雨瞳的元神已经支撑不住,彻底消散,回到了她的身体中。 「你……干什么?」邱少鹄从地上爬起,看着她的情况,知道是雨瞳刚刚救了自己,「你其实不用管我的,我有护身的东西。」 如果到了万一的地步,邱少鹄还能把星图直接拿出来硬抗,或者是把烽龙刀亮出试图劈开这些黑风。 但雨瞳却还是在关键时刻救了他,带他逃离了那里,也是她替自己,承受了最猛烈的一波风灾。 「我……但这样,就能还你……杀了那个人,欠你的人情……」雨瞳说出最后几句话,直接昏了过去。 对于杀死了那个真池教的人,导致邱少鹄无法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她始终无法释怀。 「真是个执拗 的家伙。」邱少鹄无奈道,但听雨瞳能这么说话,也意味着她至少没有性命之虞,还是悄然松了口气。 「不对!」正在另一边,忽然听到卫朔惊异的声音。 哪怕刚刚,见到这些数目众多的尸体、发现它们都没有影子,他都没有流露出如此惊讶的感觉。 「怎么了?」邱少鹄知道不是一般的情况绝不会让他如此。 只见卫朔一脸严肃,拿着一节掉在地上被扯断的胳膊,对邱少鹄道:「骨头,不见了!」 邱少鹄一震。 是啊,这些尸体的骨头呢? 地上血肉四溅,到处都是被扯碎的尸体,甚至五脏六腑都可以看到,可是唯独,肉身里面的骨头,全都不见了踪影。 疼。 疼。 好疼…… 蒙尘感觉自己的头就像被打了一棍子,都要炸开了一样,突然睁开了眼。 自己此时,是躺在一片树丛中,四下里都是高大的灌木,遮挡了周边。 这里是哪?怎么会到这来? 蒙尘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在外海的岛上,被笑颜树困住了…… 对了,自己的师弟们呢? 带着对他们的担忧,蒙尘一跃而起,分开了眼前的灌木,朝着外面走去。 隐约能听到,外面流水的声音,那里应该就是海滩,到了那里,就能分清方向。 眼前的翠绿幽深,蒙尘不断披荆斩棘,才给自己开辟了一条路。 走到了海滩上,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浩浩大海,如银河倾泻,自九天之上,冲刷而下,环绕着整座岛屿。银河的尽头,是一双巨大的骷髅的手,紧握着大海的源头。水从骨头的缝隙中流出,远远不断,如同苍穹之泪。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七:单行的终点 蒙尘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在无忘岛周边,他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辽阔的外海,世人眼中最接近星空的地方,这里有着浩瀚的苍穹从身边经过,能看到深海中如同小山一样庞大的鱼和海兽,还有海面上悬浮在天空中的小岛,或者天边十年一次的绚烂极光……凡此种种,他都见识过。 可唯独眼前的这种场面,他也真是第一次看到。 那天上的巨大骷髅,如同仙人的遗骸,定格在天空中,在垂泪哭泣。 随着那些海量的水滔天席卷,如重锤般在落在海岛周边的海面上,卷起一个个接连不断的漩涡,将周遭的波涛都扯得粉碎,之后浪花重新汇聚,朝着岸边滚滚拍来,如黑影坠落,小岛发出隆隆的巨响,似乎也开始随之摇曳。新 看着这种景象,蒙尘也忍不住心神激荡,几乎要失去自控。这时候他也只能在心底里给自己不断打气,说:「淡定,蒙尘,这只是普通的事情,习以为常,不要怕,淡定!」 「师兄!」黑色的海水中,隆隆之下隐约传来一个呼喊的声音,钻入到他的耳朵里。蒙尘精神一振,继而向着前面看去。 远处一叶扁舟之上,一个人影在上面不断摆手。狭小的舟楫,在惊天的浪涛中上下摇摆,是不是被海水冲刷、浪涛淹没,继而再次从波涛中钻出,险象环生。几乎让人担忧,下一刻这羽毛般渺小的舟楫,是不是就会被这狂暴的海浪给埋入水下。 那是师弟植松! 「师兄……」小船上的人,也注意到了蒙尘发现了他,因而奋起全力,朝着他这边呐喊。 这时,蒙尘才彻底听清,他喊得到底是什么——「师兄,救我啊!」 险恶的海况下,全力呼喊的求救,听起来如此微不足道。 「雨瞳……姑娘,她应该没事。」 医馆里,看着躺在船上的小狗,卫朔一边斟酌着字句,一边说:「我看过她的情况,皮外伤无伤大雅,即便是内伤,也只需要调理一段时间,自然痊愈。当然,药还是要正常吃的。」 「你之前好像还说过,你不是兽医,自己也想不到现在也还要充当一次了。」邱少鹄听他这么说,一边放下了心,一边也忍不住揶揄了一下。 「虽非本职,但事到临头,也不得不逼自己一把了。不然雨瞳姑娘的伤和其中隐情,恐怕城内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处理了。」申心芙给卫朔拿来了椅子,他直接坐在了上面,道。 之前的事情中,果然官府的人很快就问询赶到,幸亏几人离开的及时,才没有被直接撞见。事后听人所说,除了街市的破坏,倒是没什么其他人死伤,倒是让他们放下心来。 于是一行人回到了卫朔的医馆中,算是暂时以此作为据点,修整了一番。卫朔自然不用说,他本就是重病在身,经过那么一遍折腾,早就到了极限。邱少鹄也需要点时间,来让自己好好缓一缓。 在他感觉中,自从来到了京城,似乎就从没有什么轻松的时刻。 「可怜了我这根拐杖,上等的梨花木,在屠宰场那种污秽的地方,也都弄脏了。」卫朔拿起了自己的拐杖,露出了惋惜的表情,随后交给了申心芙,道:「还是以往的清理方法,先用水洗,三遍之后不要用毛巾擦,放在阴凉的地方自然风干。等干了之后,用桐油涂三遍、上漆擦两遍,整个过程不要见阳光,不然容易干裂的。」 申心芙点头,接过了拐杖,朝着后院走去。 邱少鹄忍不住笑了,他说:「本以为你为人随和,也该没什么讲究。想不到唯一细致的地方,却是对那一根拐杖。」 一边说着,邱少鹄却没停下要做的事,在雨瞳的床边找了个有桌子的 地方坐下,取出了一些材料部件和其他东西以及工具,在用它们做着什么。 之前从任川宁那里拿来的炭磷石虽然拿错了,过后抽时间他还是换了回来,而且湛精钢也已经到手。加上之前的火药等,一切原材料都准备完毕,他也要做一件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了。 先将炭磷石磨成粉末,放在一个陶钵里,随后取出一块湛精钢,将陶钵中的粉末一点点刷在钢材的表面,随后再将整块刚才包裹在赤阳符中,火焰符文散发的温度,堪比铁匠的炉子,将钢材整个淬炼完毕。 淬炼后的湛精钢,不仅褪去了原本的黑色,而且反射着银色的光泽,外表似乎坚不可摧。这么处理好了一块,剩下的邱少鹄也如法炮制,将其一个个加工成自己想要的状态。 「那是我的独特习惯。」卫朔看着邱少鹄的举动,道:「我天生和常人有异,多根拐杖,才走得和一般人一样稳当,所以拐杖对我来说,和自己身体另一部分也没什么区别,自然也要好好爱惜。况且,我名为「朔」,加上一木,才是「槊」,拄着拐杖,才是利刃,又怎么能不用心一些。」 卫朔说话的时候,手上也没有停下动作,他拿出了许多银针,将自己上半身的衣服脱下,对照身体的穴位,从指尖开始,一个个将银针刺入。不久之后,他的一半身体,就刺满了银针,如同一个刺猬一样。 被千百根针刺入体内,这种痛苦应该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卫朔却连眉头也没皱,每一下都刺得又稳又准,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不久之后,卫朔就满头是汗,从针尖里,隐约有黑色的血珠冒出,他的皮肤绷紧,上面开始有了皱纹,肌肉里的青筋也紧绷了出来。随着针刺治疗,他的肌肉恢复了一些常人所有的机能,也因此感觉到了疼痛。 但卫朔的脸也更加苍白,本就半黑半白的头发此时也失去了许多光泽,如同枯萎的植物般,显现出他的元气也被极大的损耗。 卫朔抿着嘴唇,承受着其中很大的痛苦,再从一旁的医箱中取出几样药物,人参、鹿茸、黄芪、当归等,还有许多邱少鹄叫不出名字的其他药物,全都放在了一旁一个碗中,再往里面倒入高度烈酒,没有用煎煮的方式,而用酒精萃取其中的药性,再拿起这个碗,将药酒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卫朔的脸才恢复了一些红润,不知是药性起效,还是被酒精刺激。 邱少鹄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道:「你一直像这样给自己治病吗?」 「能用的办法,都已经用过了。」卫朔笑了下,说:「你看着或许很痛苦,但实际上,这已经是许多尝试后,最管用的方式了。我老师活着的时候,曾经求过一个巫医的方子给我尝试,以活鸡取血和心,配合金蝉和毒蛇,强行服下,说是可以「保续根源」。如此有伤天和的做法,但也只是一时有用,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效用愈减。」 邱少鹄猜测,这恐怕就是用巫蛊之法,以动物之魂弥补七魄,误打误撞,算是方法对了,但卫朔天生七魄残缺,元气自然也是补充多少就流逝多少,时间一长,自然也就没用。 「老师活着的时候,治好我,真的就是他最大的执念。他为此,几乎倾尽了所有,而且也尝试过许多,太过于过激的方式。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有时候暴躁、任性,很有争议。但对于我,他确实是个好老师。」 卫朔一边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了追忆的神色。 「还有个方法,或许你可以尝试一下,」邱少鹄想着,将自己之前想过的游魂之术和七魄的关系,大概也给他说了一下,末了道:「倘若知晓七魄自先天之气演化的根源,若以游魂之法,对你也未必没有用处。」 「哦?」卫朔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这次也算长了见识, 入神地想了一下,对邱少鹄道:「你知道的,还真多。」 「道法三千,我一窍不通,只是背下来过。」邱少鹄如常说道,手上也忙碌不停。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最后,卫朔还是摇了摇头,道:「你也说过,要找到游魂之法,才能奏效。但我一介布衣,擅长行医,对于这种法门,却从知晓。以天下之大,又去哪里寻找?岂不闻「生死有命」,眼下我和我老师两代人尝试,有了今日治疗我的法门,已经足够欣慰满足。医者能做的,也莫不过如此,人生是一条直面死亡的单行终途,即便用尽手段延缓,也免不了生老病死、直至终点的那一刻,尘归尘、土归土。」 邱少鹄道:「你倒是豁达。」 「医生就没有不豁达的,看惯了生死离别,更何况自己也疾病缠身。」卫朔一边说着,开始将自己身上的银针一一拔下,收回到医箱中。 「可惜,我就豁达不了。我的经历,让我只有嫉恶如仇,对于敢冒犯我的人,都要以命相偿。」 邱少鹄说话间,将最后的几个零件,用锤子雕琢好后,最后放在桌子上。一系列散乱的零件,此时被他一一拿起,钢管、铆钉、木柄……全部组合完成后,两把精良的火铳,即刻出现在桌面上。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八:无声 邱少鹄拿起了其中的一把,放在眼前,眼看火门、扳机、准星都准确无误,又开始校正枪管的笔直,这样弹丸开枪打出去,才有完美地弹道。 「龙头铳?」卫朔认得这种武器,即便在昭***队中,这也属于精锐部队才有资格装备地。「连违禁武器,你都有,我都在想,要不要我直接报官,和官府举报你了。」 卫朔这般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别,这可不是违禁武器,京城人都讽刺「武库司刀枪」为不靠谱,即便是禁军所用的,和我打造地这两个相比,都算粗制滥造。」邱少鹄对自己地手艺也很满意,将两把龙头铳收了起来,然后看了下卫朔,道: 「况且违禁,你和我又不是差不多?看你刚刚用地那颗人参,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人参多产自绝连关以北,那里现在早就是朗国的地盘,所以分外难得。加上资源本就稀少,即便在朗国群山之中,但凡想要采集百年以上的人参,都要朗国的特许证。而在昭国朝廷里,管理的就更为严苛,这类千年山参,甚至成了皇家专属,除了太医院,外面医馆一律不许私藏,你却直接拿来自己治病?」 「你刚刚也说了,「武库司刀枪」为京城人群嘲的不靠谱,那应该知道,与其并称的还有「太医院药方」。侍奉皇上的那些庸医,好话能说一箩筐,却治什么病都犹犹豫豫。这等药材,就算留在他们手中,也是暴殄天物。」 卫朔说道「太医院」,总是带着难掩的不屑。 「你和太医院……」邱少鹄觉得,这里面一定大有原因,毕竟之前卫朔就和他说过「宁流落街头,不供职太医」这类话。 「家师和太医院,有仇。」卫朔淡然地说出了这个在旁人听来,或许足够震惊的事实。 「先生,你的拐杖。」这时候,申心芙已经将那根清理、保养好的拐杖拿了过来,感觉屋内气氛有些微妙,不由得也觉得诧异。 不过她和卫朔多年在一起,此时也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也就不再过问,道:「先生,外面还有件事,等着你去。之前那个东宫的大人,叫做杨亥的,此时又带着孩子,说要请你看看。」 「杨亥?」邱少鹄一听,很快想起了对方。之前在妖物作怪时,自己救了他刚满月的儿子,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所以刚开始说到他的时候,邱少鹄还是对他的儿子印象更深。 「他这拖家带口,倒是常来,看来对自己这个独子,倒也是上心。」卫朔接过拐杖,在申心芙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道:「走吧,我去给他看一看。不知这次,又是什么病。」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邱少鹄道。对于那个小男孩,自己也想看看他现在又是怎么样。 毕竟雨瞳现在安然睡下,即便不用人照看,也是可以。 一行三人出了这里,到了前院,刚刚走进医馆的正厅,就看到一对年轻夫妻抱着一个婴儿,正等待着那里。 杨亥似乎有些焦急,都忍不住在地上打转。而他的妻子,则抱着他们的孩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面色有些憔悴。 一件卫朔走来,杨亥眼睛一亮,才立刻迎上,道:「卫大夫!哦,这位,邱侠士,你也在这里,好久不见了。卫大夫,你快来我家孩子还有夫人看看吧。」 「好说,已经来了这里,就不用着急。」卫朔坐在了对面另一张椅子上,观察着夫人和那婴儿的脸色,道:「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看尊夫人的脸上,可是有明显的离魂症的样子。」 「唉,也不知怎么着,我这孩子和夫人,最近整晚整晚睡不着,孩子天天晚上哭闹,就算我和夫人轮流看着,也始终无法入睡。而且,我的夫人也是这样,即便很累,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觉。我倒是还好,休息什么的,都很 正常。」 杨亥很快,将他们的情况复述了一下。 「我看令夫人脸色憔悴,令郎倒是还很有活力,就先给夫人看看吧。」卫朔说着,给申心芙示意,让她给夫人号脉。 夫人摇了摇头,道:「大夫,我了解你的好心,但还是先给我儿子看看吧,他要是睡不好,我自然也睡不着。」 即便她的双眼因为劳累,已经眼眶黑的有些水肿,也还是在为自己的儿子着想。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给令郎看一看。」征得卫朔的同意后,申心芙点了点头,打算先给他们的儿子看一看。 婴儿看病,照样需要号脉。不过这孩子此时似乎顽皮心起来了,怎么也不愿意伸胳膊到桌子上,肉嘟嘟的小嘴还嘟着,似乎满脸的不愿意。 「冯儿,乖,把手伸出来。」还是杨亥,上来帮忙将他的孩子的一个手固定在了桌子上,才让申心芙成功号脉。 同时看着邱少鹄,杨亥又道:「冯儿,就是我家孩子的名字。我夫人姓冯,就拿她的姓当做名字,这名字也是简单了些。」 「初为人父母,孩子的名字里就带着双方的姓氏,也算是父母对其的心血倾注,倒也没什么苛责的说法。」邱少鹄道。 说话间,他看着这个名为「杨冯」的婴儿,看到他还是不太配合的样子,又想到之前救他的时候,明明那么多妖物,他却不但不哭、还觉得好玩笑了出来,真是太过顽皮了一些。.. 「先生,号脉完了。」果然,申心芙那边一结束,婴儿杨冯立刻将手缩了回去,又笑了出来。之前苦着脸、眼下却直接变笑,婴儿的喜怒果然无常。 申心芙替卫朔号脉多年,彼此早已有默契,一个眼神交换后,卫朔就知道了情况,说:「令郎身体无恙,只是火气太旺,但孩童精气充裕,这本就没事,还是给夫人也看看吧。」 随后,申心芙又给夫人号了脉,之后卫朔也就知道了情况,道:「尊夫人和令郎都没有什么大碍,我给开两副安神的药,到时候夫人和孩子一起吃同一种药,夫人吃七分、三分留给孩子,药先吃上三副,应该就可以了。」 「谢谢卫大夫了。」杨亥道。但他们的儿子,似乎因为听说要吃药,此时重新嘟起了嘴以示不满。 「但还有一点,」卫朔又道:「成人精力不比婴儿,尊夫人连日休息不好,已经伤了元气,单纯服药,恐怕不够。请先将夫人请到后面,我为你针灸几下,调理一下身体。之后再吃药,药性才能完全吸收。」 「那就有劳大夫了。」杨亥的妻子闻言想要起身,但因为太过虚弱,又一下子重新坐了回去。 「夫人,慢点。」杨亥立刻扶稳了她,又想从她怀中将孩子接过,但他两只手,要是扶着自己妻子,就抱不下孩子,一时左右为难。 「这……」申心芙看了卫朔一眼,她要照看卫朔,也没法顾及这个婴儿。 「你们先过去吧,孩子我替你们看着。」邱少鹄道:「我之前救过他,也算有缘,现在再照看他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就有劳你了。」杨亥当下对邱少鹄千恩万谢,当下将自己的孩子交给了他,带着自己的妻子跟着卫朔走去。 一边是申心芙搀着卫朔,一边是杨亥搀着自己妻子,两拨人就这样消失在屏风后。 此时前堂,就只剩下邱少鹄和这个婴儿。他看着婴儿,婴儿也看着他,黑色的大眼睛,圆溜溜地转着,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邱少鹄试着逗了逗他,婴儿立刻开心地笑了出来,似乎觉得他很有趣。 再一看旁边正好有个圆球,也是杨亥他们一起带来哄孩子的,当下邱少鹄就将这个婴儿放在了地上,将那个球也放在他眼 前,看着婴儿开心地在地上玩球,跟着球来回爬着。 邱少鹄站在孩子的背后,眼神却有些深邃。 他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有些不同寻常。 之前被妖族又追又抓,他却一声不哭,也就罢了。 刚刚的表现,又似乎太过「正常」了一些。 无论是不想伸胳膊看病,还是喜怒无常,又或者邱少鹄一逗他就笑,种种「正常」的表现,实际上很刻意。那是一般人认为的婴儿会有的表现,却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合理表现。 邱少鹄知道,所有出生不久的生灵,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其实都是一个懵懂的状态,对于这个世界、人物的认知,应当一片混沌,这样无论是哭、是笑,都只是在确定这个混沌的边界。那应该是一种自然的状态,而不会像这样,仿佛什么都想好了一般,十分刻意。 或许,杨家的这个孩子,没想的那么简单? 为了确认这一点,邱少鹄打算试一下。 桌子上,正好放着一个茶碗,邱少鹄将其轻轻拿起。趁着现在婴儿专注于玩球,背对着他,邱少鹄悄然将这个茶碗,放在了婴儿背后不远的半空中,随后,直接放手。 「啪」得一下,清脆的碎裂声,在地上响彻。 婴儿转头,第一眼看着邱少鹄。 他没有被吓哭,但邱少鹄见他有一个抽鼻子的动作,显然一开始,他是准备哭的。 但见到邱少鹄一直紧盯着他,如同发现了什么,婴儿也就没有哭,用着同样的目光,回望着邱少鹄,与他对视。 无声的淡然,从那双清澈的乌黑双眼中,邱少鹄看到了很深的一种情绪,深得他也看不懂。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六十九:汇聚学识 邱少鹄怔在了原地,单纯因为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 如同坠入深渊的人,在黑暗中,也要用一种清澈地眼睛,注视着天边地光明。从不掩饰他对于生存的渴望,也同时掩饰了他坠入这个境地经历了何等地苦难。 绝不是一个刚满月地孩子,会有地眼神。 杨家的儿子绝对有问题。 邱少鹄正要再有所动作,忽然就听到了杨亥的说话声:「多谢卫大夫,您费心了。我们也不打搅你了,这边抓了药就走。」 杨亥扶着自己的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夫人脸色恢复了常态,看来卫朔的治疗真的很有效果。 卫朔跟着申心芙也走了过来,一边走没忘给杨亥夫妇交代回家后的注意事项,包括按时吃药、通风清凉、注意保暖以及莫行房事等等……卫朔是大夫,见得多了,说出这种事倒是不尴尬,但包括杨亥夫妇、以及申心芙都尴尬到了极点,但他还是自顾自在说,脸上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宝贝,和妈妈回家吧。」杨亥的夫人见到了地上玩球的孩子,还以为他和邱少鹄相处的很开心,慈母将婴儿温柔地抱起,那个孩子也作出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似乎是和常见的孩童一样玩累了想要休息。 被这么一打岔,邱少鹄也失去了直接找这个婴儿对峙搞清楚情况的机会,毕竟他现在其实无凭无据,难道直接要当着人家夫妻的面说「你们儿子有问题」。凭什么?就凭自己一句话?凭这孩子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并且没法被吓到? 别说他们不会信,恐怕卫朔也不会信自己的话。 看来这件事,只能以后有机会再查清楚了。毕竟不管这个婴儿再怎么有问题,既然和杨家夫妇相处这么久都没问题,应该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危害。.. 「明明你妻儿都是抱恙,你这般着急回去,可是东宫还有事情需要你处理?」这般想着,邱少鹄就将那婴儿的事暂时放下,转而去和杨亥试着套话皇宫里面的事情。毕竟他是太子家令,总会知道很多别人难以知道的事情。 毕竟查找自己仇人的字迹,还是要落在官府这条线索上,而自己查了许久,始终都没什么收获。 「东宫还好,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倒是太子这两天,确实有些忙碌。」杨亥也不有疑他,反而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都随口说了出来,「这两日会试成绩马上就要放榜,也是士子去乘辇塔上题字吟诗的时候,太子可能也会去。」 「东宫也要去吗?我原以为只要会试考官去就可以了。」邱少鹄本想说「按理来说应该是皇上去,何时轮到了东宫」,但这么说就有挑拨太子和皇上关系的可能,所以换了个说法。 毕竟当今天下谁都知道,皇上景许酌对于太子景墨沉虽然并非不满,但也是态度暧昧。特别在彼此之间还夹着太傅、太师这两位当世重臣,这种话说不好轻则是非议朝政、重则就是僭越,所以邱少鹄也只能避重就轻。 「太子是要去学习。」杨亥说:「我大昭人才济济,这次会试的士子,更都是才学经验之辈,传闻就在考场上,有文采光华大盛,光照一丈不止,考官皆啧啧称奇,说是我朝难得福分。既然士子如此优秀,太子作为储君,又怎能自甘落后?自然也要去乘辇塔与其探讨才学,讨论国家治理之道。」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真不知道是哪位士子,如此才华惊艳。」邱少鹄说完这个,才想起自己在赌坊里,其实还有一个赌约。却是不知道,那个学子是不是安瑾。 「太子如此好学,也为我朝之喜事。」卫朔在一旁,微笑着说。这句话正常来说,应该是夸赞,但联想他不管说什么始终都是一副笑脸,真实含义,或许就不明确了。 「乘辇塔 汇聚了历代学子题字真迹,书卷才气之盛,当世罕有。太子为皇室贵胄,以此洗礼,也能增加见识。」 邱少鹄也随口附和了一下,本没有放在心上。 一道灵光,却碰巧在此时,从他的脑海之中乍现。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让他也不清楚隐约想到了什么。 但那道灵光,却越来越清楚,将他原本看过一眼、没有想明白又差点忘记的事情,再度串联了起来。 「……京城之内汇聚学识之处……与帝鸿之道相关……」 这是他查到以前,阳斋寒客留下的笔记。 汇聚学识之处,难道指的就是乘辇塔? 「安学士,今日似乎兴意阑珊?」 天色已晚,乘辇塔上的事情已经结束,士子们成群结队,在侍从的陪伴下,朝着居住的馆驿处往回走。一路上,这些人大多叽叽喳喳,热烈讨论着。一方面,自然在说今日白天在乘辇塔上题诗时,各个人的感触和见闻,另一方面,则是在讨论着,马上就要放榜,今年到底谁又会成为榜首。 谈论这等事情,也就少不了相互攀比。其中以蓝启卓为中心,聚集了最大的一群人,其他士子少不了恭维他,让蓝启卓享受着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好不得意;另一部分人,则在迟信身边,与他亲切交谈着,丝毫并不见外。 这两拨人泾渭分明,显然也代表了「茫山学派」和「点梅书院」两大朝中的文人群体,彼此关系的一个缩影。即便是争得这会试头榜,也少不了一番攀比暗斗。毕竟如果让对方多一位榜首,对自己也都是一分削弱。 当然,在他们之中,此时显然又分出了第三个「势力」——安瑾和他的侍从,脱离了其他的士子,单独走到了最后面。既不去恭维蓝启卓,也和迟信保持着距离。若是换做他人,应该很害怕这种孤立。唯独安瑾,倒是满不在乎,甚至有些怡然自得。 「安学士,和不与他们一起同行?」侍从在皇宫中见多识广,对这个奇怪脾气的少年,也是见怪不怪。「之前在塔上,你的题诗,无论之前的考官,还是其他的士子,都啧啧称奇,为何也不与他们讨教一二?」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他们既然看法不一,何必讨教?况且,我的诗,是一般人啧啧称奇、一般不屑一顾,算是毁誉参半。」安瑾不动声色道。 「将来学士要和他们同朝为官,早晚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提前处好关系,岂不合适?」侍从还是在劝安瑾。 「同朝为官,不为友,既不是倾心之交,又何必做倾心之事?」安瑾倒是坚持己见。 「既要为官,若无势力,岂不尴尬?诸多士子之中,只有安学士孑然一身。我看之前在塔上,太子少师大人,倒是对你青睐有加,何不趁此,加入点梅书院?」侍从道。以他在皇宫中走动的认知,像安瑾这样的新科士子,早晚要加入其中一方的势力。 「今日的题诗,太师段大人倒是公务繁忙,明明他才是主考,却从未现身。」安瑾忽然这么说。 侍从有些诧异,「你想,直接见太师大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独来独往的安瑾,居然钟情于茫山学派? 「并不。」安瑾摇了摇头,只是说:「我的意思是,见不到准备见的人,和谁也见不到,也没有区别,倒不如谁都不见来的干净。」 「那你,又是打算见谁?」安瑾的话,可是让侍从愈发疑惑了。 安瑾这次却没有回答,而是回头,看向了身后,带着复杂的表情。 一座巍峨的高大古塔,静静伫立在白雾纱巾般的月光下。浩瀚古朴的书卷气息,各处缥缈而出。 「想不到,到底还是要这样。」 邱少鹄打 着哈欠,黑夜中站在房檐上,用千里镜观察着前面。 此时已经过了戌时四刻,夜色已黯。天边只有一轮月弯弯如钩,以及点点星辰沿着苍穹四处不断延伸。大街上,长信灯光熹微,此地偏僻,来往也少有行人路过。唯有这巍峨高塔,在夜色中白雾飘飘,如同随时将羽化飞升。 这乘辇塔,邱少鹄自然听闻,其上共有九层八棱十二柱,每一面墙壁上,分别刻着大展鸿图、万马奔腾、群雄逐鹿、问鼎中原、仙人指路等一系列壁画,其工笔流畅,栩栩如生。最为奇特的,就是其所在地势特殊,每到晚上,无论晴天下雨,塔身四周都有白雾缭绕,遮挡塔顶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如一座巨大的车辇,恍惚仙人乘云而行,直抵天边尽头,故而得名「乘辇塔」。 自前朝几百年中,就是南康京知名的景点之一,因其名气,无数文人墨客都曾在此游览,题诗吟句,风雅无双。而自从昭国朝廷南渡之后,此处就更是成为科举士子聚集之处,新科士子沿袭以往风俗,也在此题诗留念,留下无数著名诗篇,使其更是名噪一时。长久以来,约定俗成也就成了朝廷惯例,由朝廷亲自恩赐,留其顶楼,专门为新科士子题诗开放,更为这镌刻着无数书卷之气的著名高塔,增添了一分皇恩浩荡之气。此刻在邱少鹄的千里镜视野里,自然也就显得一派磅礴。 卷二:故去远人行 第171章 一百五十五:寻诗 邱少鹄猜测,阳斋寒客所提及的“汇聚学识之处”,恐怕就是指的这里。偌大的康京,符合这个特点的,一共无外乎科举考场、朝廷藏书阁、皇家翰林院等屈指可数的几个地方。但藏书阁、翰林院等地都在皇宫之内,戒备森严,外人难以进入。恐怕就算是阳斋寒客,也不可能自由出入此处,并从那里找到什么。 甚至在邱少鹄的认知中,哪怕怜墨,也没有这个能力。 怜墨的二重境修为,放眼当世,固然极为罕见,但要知道,当今朝堂之上,可还有太师段后兴、太傅夏侯策墉,这两个货真价实的一品大员坐镇数十年,此二人才是当今昭国真正的基石所在,其底蕴之深厚,纵然世外仙人,也绝对讨不到好处。朝中百工臣属,日夜操劳,心力磨炼,方为天道之本,实不在神道修行之下,这也是世俗帝国得以在世间立足的底气。 皇宫大内,常人难以进入。生下可以考虑的,也还有考场。每次科举,都由礼部专门组织特定地点,作为考试所需。但那里放在平日,也不过是些普通厢房,而且为了防止考试学子作弊,每次考试前后,都要专门检查几遍,确保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恐怕那里,也没有什么阳斋寒客想找的东西。 唯一剩下的,也就是乘辇塔了。这里放在平日,也只是一个随意放开供人参观的地方,其上还有酒楼生意,想要进入,可就简单了许多。而且塔上,到处留有文人士子的字迹,如果说阳斋寒客想要从这只言片语中找寻什么,倒是也说得过去。 邱少鹄倒是想看一看,阳斋寒客来到康京,到底是为了什么。神秘的声音、月徒的出现、真池教的图谋、阳斋寒客曾经的行动……这些事情如锁链般串联在一起,而眼下,唯一的钥匙,就是眼前的巨大高塔。 至于另一方面,邱少鹄也想看一看,自己的仇人,到底有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字迹。之前的调查,只知道仇人似乎和这次科举有关,但无论怎么查找,却都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对于眼下,他也是留存了一些希望。 用千里镜远远检查了四周,眼看周遭再没其他人,自己此番即便过去,也不会被人发现。邱少鹄也才悄然松了口气,一边收起了千里镜,一边掏出狼皮大氅和锁盔笠,同时将装满了各种武器和道具的机关箱也背在后背,从手臂护腕上弹出飞爪钩锁,一下子远远勾住了那高塔的第一层房檐,将自己整个荡了过去。 如同一个影子般,邱少鹄悄然落在了房檐瓦片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刚刚站稳,他就闻到很多气味,是花香、檀香、百果香、酒香、美食香……种种香气混合在一起,非但没有呛味,反而彼此融洽,如箫鼓齐鸣、琴瑟相合,协调为一,让人心旷神怡。 邱少鹄知道,今日会试士子刚刚在这里题诗,此时应该是他们离开后不久,乘辇塔内,还留着盛宴的余韵。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邱少鹄才匆匆请卫朔照看受伤的雨瞳,拜别他们后,马上赶来了这里。毕竟既然新科士子刚刚题诗不久,新人才气与此处沉淀的旧书卷气相互呼应,也许更能有其他的一些变化。 邱少鹄这般想着,从房檐上翻身进了二楼。一楼完全是供人上下的台阶,到了二楼,此处场景,才彻底展现在自己眼前。 眼看四处昏暗,墙边还放着尚未完全烧完的蜡烛,隐约散发着袅袅青烟。金丝楠木的桌子,在这一层被收拾得整齐,散发着淡淡清香。 邱少鹄的眼底如琥珀,澄黄的色彩倒映着此处的每一个角落,夜眼环视着周遭,一切细节都逃不过他的观察。 旁边的墙壁上,留下了无数诗人的墨宝,代代相加,此处积累的诗句何止上千。若是要一个个去查看,恐怕一年也看不完。 对邱少鹄来说,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拿出星图,看看当年阳斋寒客到底来没来过这里。但经历了之前的一些事情,意识到对方即便跨过了时间的阻隔,仍旧可能感知到自己,他又不敢轻易窥探这样的高手。 其中的事情,冥冥间已经牵涉到了天机,劫难降下,可不是他此时可以承受的。这也是怜墨告诉过他的,但凡涉及到超出他此时认知的东西,都要慎之又慎。 不过,至少也还是有别的办法,来看看这么做到底安不安全。 他直接拿出了罗盘,先测算了一番周遭的风水——其实按理来说,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此处能游客繁盛、百年来文人络绎不绝,又岂会有风水不好一说?但为求谨慎,即便是多此一举,邱少鹄也觉得十分重要。万一有什么被自己忽视了的隐患,那才是因小失大。 风水探查无误,他又直接卜了一卦,是鼎卦,元吉亨,倒也不坏。 然后为求稳妥,他又抽签,看看能抽到是好是坏,还是上签,也不错。 但之后,他又直接拿出了三个铜板,再算了一下…… 他在来回折腾中,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神机奇门之术都用了一遍,得出的结果有好有坏,但基本没有大凶征兆,也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就算是如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次他显得,确实太谨慎了一些。 为了确保万一,他最后还是一边拿着星图、一边拿出了烽龙刀来给自己护法。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邱少鹄相信,用这把断刀的凶厉之气,足够斩断一切不祥。 主意已定,邱少鹄这才催动星图,展现着过往的场景。 一切如白驹过隙,沧桑变化,漫长的时间,弹指而过,在星图展现的一幕幕场景之中,令人目不暇接。 邱少鹄紧盯着这些飞快闪过的场景,寻找着其中,那一道曾经的身影。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一点点流逝,天上月色,不知不觉倾斜,已经可以透过一侧的窗弦,照射到邱少鹄的身上。 邱少鹄的眼睛立时一顿,紧盯着某一刻,在塔上人群中的一个身影。 即便仍旧看不清面孔,但邱少鹄依然能够认出,这就是阳斋寒客。 邱少鹄注视着画面之中的对方,这次就要小心的多,他没打算直接看到阳斋寒客打算干什么,但只要能看出一些端倪,按照线索去查,总归是不会出错。 但过往的阳斋寒客,却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直接沿着台阶,上了三层。 “不在这里吗?”邱少鹄沿着对方走过的路径,踏着同样的脚步,向着上一层走去。到了三层后,这里放置着许多尚未收走的乐器,似乎就在刚刚不久,还有盛大的歌舞,在此演奏。 再次见到了过往中对方的身影,但阳斋寒客依旧没停留,继续向上走。 “我倒要看看,你最后又要去哪。”邱少鹄倒也是不着急,继续顺着星图向上走。 这般反复之下,到了后来,一直到了第八层,阳斋寒客的身影,至此却也彻底消失了。 左右如何去找,也找不到任何端倪。 但眼下,一个门户,却出现在邱少鹄的眼前。 这是通往最上面第九层的台阶,自从皇帝下诏,将此处专门划给新科士子题诗后,这里就被单独隔离了起来。门上放置着密密麻麻的机括,是皇家工匠打造的御用的门锁,若无皇帝许可,断然无法打开,以此来防止他人随便进入。 “难道,阳斋寒客进入了第九层?”邱少鹄诧异,“他是怎么进去的?” 但无论如何,星图中在整个第八层都再也找不到对方的踪迹,唯一的可能解释,就是他的确去了再往上一层。 可这眼前的门锁,又要怎么解决?要知道这种皇家工匠倾力打造的机关,肯定不是简单能打开的,蛮力破开也别想。 而且就算真用破坏的方式——比如说就用他此时手中的烽龙刀,恐怕第二天就会掀起一片哗然,昭国朝廷必然深究下去,到时候才是麻烦不断。 “对了,可以试试那个。”邱少鹄想到了之前明毫给他的开窍锁,原本用它,邱少鹄就打开过之前地窖中的门锁,就是不知道此时有用。 拿出四四方方的榫卯锁,在门户前试图将其拆解。但这一次,榫卯的扣合要更为紧密,想要打开也就更加困难。有些时候,甚至他费了半天力气,才拆开一点。 看来这个开窍锁的难易程度,也是随着要打开锁的难易而有所变化的。 但最后,邱少鹄还是将最后的榫卯拆下,彻底打开。 与此同时,只听得“咔嚓”一下,眼前的门户,也在同一刻打开了所有的机关,缓慢在眼前打开。 邱少鹄悄然松了口气,当下收起了开窍锁,带着星图和烽龙刀走入其中。 最后一层,四下里窗户敞开,从此登高遥望,整个康京的景象都尽收眼底。 每一处墙壁上,到处刻着曾经士子的诗句,按照年份依次划分,就在身边的那一面围墙上,就是今年新科士子所留下的。 邱少鹄多看了一眼,但见今年士子之中,蓝启卓、迟信等的名字赫然名列其上,此二人也是之前猜测头榜排行中最为靠前的两个。 不过,他却没有看到安瑾的名字。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六:万载成空 「奇怪,他难道没来?」 生怕自己看错了,邱少鹄还特意多看几眼,才确定上面的确没有留下安瑾的名字。 围墙地空白处,倒是特意留了一块位置,似乎单单为了一个人而预备,然而那个人,最后也没有出现。 不过也没有过多好奇,邱少鹄想着,还是先完成当下地事情,才更关键。 他重新拿出了星图,展现着过去的种种场景。在相似地时间节点,却怎么也没有看到阳斋寒客曾经地身影。 仿佛他走到了这里,就彻底消失不见。 「奇怪?」邱少鹄觉得太过蹊跷,于是扩大了搜索地时间范围,将整个第九层之中,一切所有可能的时间点,统统再现了一遍。一时之间,眼前的场景之中,人来人往,如一出出戏剧开幕、落幕,是无数的学子,在此驻足、留下字迹,却也无一,是他所期待见到的最后的人。 然而,却也在此刻,他的视线,见到了曾经的一个身影,瞳孔立刻一震。 那是一个出现在这里,也理所当然的身影。却也是在此时,最能给他触动的身影。 是一个,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 「是啊,」他轻「呵」了一声,「是我追寻着过往的曾经,但所期望的,并不是曾经,反而恰恰是,希望那一切不会再现。但,却错了不止一次。」 那是他所不愿意面对的,痛苦之一。 实际上,早在云地村之前,他就有过类似的经历。失去最重要的人、孑然一身,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经历。 他曾有过一切,但又转瞬失去。云地村又接纳了他,恍惚以为让他重新拥有,结果却只是另一个幻觉。 所以之后,无忘岛没有完全接纳他,反而让他感到庆幸。因为这样,他就不需要再有任何牵绊,只需要考虑去复仇。 「但过往的经历,也是让我们今天前进的原因。失去过往,很多人也就没有未来。」 听到了邱少鹄之前的话,在这乘辇塔的最高层之上,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小小的影子,在此时走了进来。 安瑾看到了第九层的门居然开着,就试探性走了进来,却没有想到,里面的人居然是邱少鹄。 「是你?」邱少鹄也没有想到来人居然是这个少年士子,飞快将手上的星图、断刀收起。低头看着对方,说:「你是,去而复返?」 他猜测,就在之前,对方恐怕和其他士子一起,刚刚离开乘辇塔,此番却不知为何,再度折返。 「没错。」安瑾点头,说。他多看了邱少鹄一眼,走到对方面前,道:「这里是历年之中,会试的士子,受皇恩特许,所题诗的地方。每到那一日,塔内外都盛况空前。但这个顶层,外人却绝对不允许踏足。五年前,时忆来此题诗,资助过他求学的那些街坊四邻,也只能远远地等在外面。但今天你却私闯禁地,见到我倒是不怕我去报官?」 「你若是去而复返,此番反倒应该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将门打开,恐怕你现在也进不来。」邱少鹄笑了一下,显然没有将安瑾的话放在心上。 「你说得对。」安瑾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不是你打开了这里的门,恐怕我的选择,也只是走到这里,在外面徘徊一阵,然后再度离开。但我去而不舍,也是因为我自己的执念。」 安瑾一边说着,环视着周遭的墙壁,流露出些许惆怅的表情。 「执念?」邱少鹄的眼睛微微眯起。 「时忆的诗。」安瑾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一看,他曾经在会试之后,也留在这里的诗句。」 「所以说,你多年寒窗苦读,参加科举,也只是为了追寻时忆的脚步 ,站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看一看他留下的痕迹?」邱少鹄沉声说。 「不然呢?」安瑾认真地道。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会试之中一鸣惊人,是多少士子的可望而不可求,但却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已经是怎样的一种超然。 但是,他真正的目的,却已经落空。 在这个汇聚了昭国南渡以来,二十多年士子题记的塔顶之中,却也没有任何一处手记,属于曾经的时忆。 这才是他,所无法释怀的。 「原来如此,」邱少鹄轻笑了出来,道:「你想要看时忆留在这里的诗,当然会落空。因为他曾经留下的诗句,已经被人给抹掉了。」 一语惊人,安瑾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话。 「这里可是朝廷禁地,没有诏令,一般人禁止进入其中,到底谁有这么大胆子?而且,时忆到底写了什么,为他人所不容?」 安瑾无法接受这一切。 「他并没有写什么,只是写了很普通的一句诗——笑看天街花繁时,毕阳山下云外天。那时他也年轻,又是以贫寒之身一鸣惊人,于是由着年少气盛,写下了这种意气风发的话。只是倘若后来他能提前预知之后的事情,恐怕他再也开心不起来。在后来,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去世了。」 「然后呢?」安瑾继续追问,有些焦急,「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时忆从那之后,就彻底默默无名,再也不知道他的去向?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他从此心灰意冷,归隐山中了吗?」 邱少鹄这时却没有继续回答,只是说:「你去问别人问题,却不告诉我原因,似乎也不太好吧。像是为什么,你对时忆的事情这么执着?为什么想知道他曾经的一切?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还有,你今天来乘辇塔,按理来说,应该也该在此题诗,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到你的笔迹?」 「我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当初,我欠了他一个人情。至于墙上的诗,我也的确写了,但,眼下恐怕是和时忆一样,被人抹去了。」 安瑾说:「和时忆不同,我写的诗,并没有那么意气风发,反而让人毁誉参半。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朝廷要在我离开后,将其刮掉,不让后来人看到。」 「所以,你写了什么?」邱少鹄问道。 「这次乘辇塔题诗,主考官太师段大人不在,而是副主考太子少师徐大人出题,要我们以高塔为引、以京城为题,以此作诗。众人众,蓝启卓和迟信最先写成,他们的诗分别是「高塔凌绝今朝会,金城畴昔豪情生」,以及「乘辇塔上乘辇游,云影康京江天流」。」 「那你呢?」邱少鹄丝毫不意外,以那二人的性情,会写出这样的诗。 「千年康京皆为影,百丈阁楼终成空。」安瑾平静地语气,道:「这就是我的答案。」 看空一切的诗句,却有着淡淡的哀伤,如同一个人穷尽一生,依旧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只能选择放下一切。 「所以,」邱少鹄明白了,「在你的眼中,这座乘辇塔是空的,康京是空的,甚至整个昭国、乃至世间,一切都是空的。」 「是的。」安瑾淡淡地说,「因为这一切,都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 「好大气魄。」邱少鹄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他并没有嘲笑这个年轻人那有些「出世」的眼光,反而还有些期待。 因为也只有这样的人,反而才最为执着。 「并非是什么气魄,只是在我眼中,世间,也本就如此。」安瑾似有些惋惜,说:「我的生命,本就是用另一条生命所换取而来的。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本就不属于我。」 「但将生 命换给你的人,未必也会希望你这么看。他会希望的,或许,反而是你去代替他,看遍这世间的一切。那样,或许你就会有不同的感觉。」邱少鹄道。 「世间的一切?」安瑾不解。 邱少鹄露出了追思的感觉,说:「在我小时候,唯一能玩的地方,就是自家的房前屋后,曾经我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就很大,外面的山更大,家旁边的康京是天子住的地方,肯定大的没边了。但是后来,我有幸离开了这里,看过世间的一切,才发现其实原来一切都很小,昭国也很小,大陆上的一切很小,甚至在许多人心心念念的世外,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身处大地,自然觉得星空高远。但只有星空之上,才知道还有另一个彼方。」 「那后来呢?」安瑾问。 「没有后来了。」出乎意料,邱少鹄却摇头,道:「看过再远的地方,生活的还是身边的数里。看过的一切,是让你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而不是永远追求着那种虚无缥缈。繁星闪烁,若是看不到它照射的光,也就毫无意义。像是你有想去找寻的人,那就不要裹足不前,继续追寻他的脚步,去找自己想要的方向。即便最后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但至少在最后一刻,你也没有停下,不是吗?」 「就像我,找寻当下的痕迹,也是为了不再忘记过往。」 月色朦胧,此时已过子时,朦胧的光,透过外面的窗户,照射进来,如同白纱铺在二人身上。 月色下,邱少鹄看着对面的少年,带着一种柔和的感觉。 但也正在此时,一道虚空的影子,在他们面前穿行而过,朝着一面缓步踏去。 「谁?」 二人都看到了这个影子,也全是一惊。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五十七:大权旁落 但很快,他们就发觉,这个影子,并不像一个真正的人,他从窗边走来,朝向大门,然后消失。不多时,就重新再次在窗边出现,继续朝着大门而走。周而复始,如同一段循环过往的图片。 「这到底是什么?」安瑾不明所以,纵然他饱读诗书,也没见过这样奇怪地景象。 「这个影子,有些眼熟。」邱少鹄多看了几眼,立刻察觉,这岂不是阳斋寒客地身影? 反复在过往之中查看了多次,唯独这道影子,他绝对不会认错。 这里果然藏着些什么。 他看了安瑾一眼,也顾不得这个少年会不会看到和自己有关的秘密,毕竟自己和他关系还算融洽,也不想直接动手打晕他。左右从之前地相处,他应该不是那种会泄密地人,大不了之后再想办法搪塞过去。 当务之急,是要趁着这个时间,别错过了眼下地机会。 对着这道虚影,邱少鹄试着用星图的力量,展现过往的场景。 即便没有拿出星图,手上的光团涌现,依旧吸引了安瑾的注意。 一个停顿之中,仿佛整个时间短暂停滞。 随后,骤然霍亮。 以这个阳斋寒客的虚影为中心,层层浩瀚星光,展现在二人眼前,如同深处高空星系之间,无边的光彩,在向外不断延伸。 整个塔顶如同透明一般,与九天之上的星空遥相呼应,垂落下无穷的璀璨,在他们二人的眼中,熠熠生辉。 那是浩瀚的雄奇,带着无言的震撼。 「这是……」安瑾被眼前的景象,震动得无以复加。 眼看身边的邱少鹄,眼睛却死死盯着这片星空,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这是,九野之,南方炎天!」 邱少鹄认出了,这就是星图之上,所缺失的另一片星空。 自己的星图,毫无征兆地出现,残缺的图卷,此时作为焦点,不断完善着自己本来残缺的那一片星空。 以其作为媒介,同样的星空,也不断汇聚在邱少鹄的脑海之中,沟通着他身体的百骸,在其中源源不断灌输着属于这片天穹之上的独有元气。 安瑾惊讶地看着邱少鹄,在他的视野中,只能看到从刚才开始,邱少鹄就一动不动,但是气势却又突然间在节节攀升,如同伐毛洗髓般,整个人开始脱胎换骨。恍惚之中,似乎就要破开苍穹,跨出这个世间。 过多的浩瀚充斥着邱少鹄的脑海,让他也的确一开始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就在梳理着这一切,让炎天星宿的元气,也在自己体内,与原本的钧天、阳天融会贯通。无忘岛的典籍,此时统统化作了他学识的一部分,也变为了他吸纳这部分元气的底气。毕竟,他是背下来道法三千的人,凡是过往的积累,皆成了此时的厚积薄发。 缓缓的,星图吸纳完毕,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此时的星图上,已经有了完整的三片分野,残缺的九野已经集齐了三分之一。以此为臂助,邱少鹄的境界则再度突破,此时已然是七重境的修为,让他对于将要做的事情,也就更有底气。 「你没事吧?」这时候他才听到了一个略带担忧的声音,回过头,才看到安瑾一直在盯着他。 「没事。」邱少鹄道,看到他有所回应,安瑾才松了口气,说:「我看你一直不动,还以为你是出了什么事。这片星空,有什么奇特吗?」 「我也不太清楚。」邱少鹄这么说,算是搪塞。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要解释很麻烦,另一方面,关于这星图的秘密,他也知之甚少。单单星图上的绘制和真实的星空无法对应,就足够他苦恼的了。 继续顺着这些星光,朝着整个穹顶看去。邱少鹄眼底的琥珀色,才在 不知不觉浮现。 这时,他也才发现了一件事,就在穹顶这片星空旁边,居然还留着一些小字! 而且看字迹,分明也就是阳斋寒客所留下的。 上面如此写: 「昔日故交所留此星图描绘于塔顶,今日旧地重游,心甚遗憾。吾等宏愿,皆愿看九州一同。然当今天下动荡,群雄并起,生灵涂炭,不知持续何时。天道治下,大权旁落,虽仍有无数州官作为天道末次递补,但唯一之尊,已一分为二,不复一统。如过往王朝末年,君主昏聩,纵然依旧统一,也无至尊实权。成遑论此时,则无人可独领此至高之境。」 看这字迹,已经有些斑驳,不知是多少年之前,阳斋寒客所留下的。 但仅仅这段文字,所暗示的内容,就足够多了。 乘辇塔上的星空,居然是阳斋寒客的故人绘制的?对方是谁?又为什么要在这里留下这样的痕迹? 之前曾拿到的一份观星记录,却与星图格格不入。眼下阳斋寒客的故人所留,却正好能对应得上,难道说,是在康京,才能观测到正确的炎天分野? 而且还不止于此,从阳斋寒客留下的笔记中,能够看出,天道还是具有唯一性的。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天道之下,臣属的数量,可以是实际情况自由填充缩减,但至高的位置,也只有皇上一人,这是古已皆知的事实,也是天道的真相。 就像怜墨也曾和他透露过,哪怕神道一重境,依旧不是终点。那么放在朝堂之上,纵使正一品大员,也依旧是一人之下。天道的终点,就是这第一无二的皇帝,也是唯一无可撼动的位置。这也是天道的残酷性,纵然已经是一重巅峰,却远非顶点,而且那也不是能轻易觊觎的位置。 但是眼下,情形却有所不同,昭、定二国分裂,更不用说朗国虎视、靖昌国不轨,天下失去共主,自然群雄逐鹿而无人问鼎,天道的唯一性也被破坏,相当于无人可统率这至尊之位,号令天下。 如果放在修行的角度来看,这就远非圆满,甚至大有损害。 并且还不止于此,纵然是太平盛世,也不免出现皇帝大权旁落。更不用说前代每个王朝末年,即便天下一统,皇帝昏聩,百官沆瀣一气,依旧会出现权臣架空皇帝的情况,到那时,一个皇帝的地位,恐怕还真不如手下的臣属,这也是天道的「僭越」。 这样看来,即便最为天道的至尊唯一,恐怕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开国帝君,那些气运、文韬、武略、胆识等集于一身的人,才有真正的鞭挞宇内、威震天下威严,才真正有相当于修行之道超脱于一重境的实力。 阳斋寒客在这里留下了这一番话,难怪他会说这里和「帝鸿之道」有所关联了。 「这样一来,只怕是当今昭国的皇帝景许酌,也只能落得个有名无实的下场了。」邱少鹄心道。 「咦,消失了?」 身旁的安瑾,显然没有看到之前的那些文字。但眼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再度消失。塔顶恢复了原样,那些浩瀚的星光,也重归不见。 估算时间,此时刚巧过了子时,天边隐约有些亮光。看来是因为子时处在一天的交汇点时刻,乾坤之气交换,这些图案才会在此刻出现。 「走吧。」邱少鹄对安瑾说,毕竟继续留在这,等到天亮了朝廷发现,也是个麻烦事。 安瑾点头,正要一起离开。 邱少鹄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翅膀扑腾声,随后就看到,窗户边,一只红眼黑色乌鸦,刚巧落在那里,警惕地望着他们。 邱少鹄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警觉起来。 自外面,无数火光闪耀,如流星经天,划破了晨曦的寂 静,朝着这边不断飞射而来。半空之中,还在不断地爆炸,显然是火药的威力。 外面有人,试图将这个汇聚了过往无数学子笔迹的高塔,化为一片火海。 是真池教!无论是驱使妖物、还是偷偷收集火药,都是他们的作为,此刻他们终于再次现身! 并且,邱少鹄也明白,为何他们要袭击这里。 以往真池教,有过偷窃士子题集的奇怪举动。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但眼下,他们又再度盯上了乘辇塔! 「植松,撑住,我来救你!」 海岸边,蒙尘不顾浪涛汹涌,朝着海中那一叶扁舟冲了过去。七曜浑天功用出,一团团光耀保护着他的周身,乘风破浪一般,向前席卷过去。 他的修为,还不足以长久飞行,但短暂滞空,已经足够。一团团七彩的光耀,如同踏板一般,身影起落,在波涛间距离那小船越来越近。 最终,他直接落到了船舱之中,看到了植松。对方一见到他,就欣喜道:「师兄,果然是你,你来救我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他师弟呢?」蒙尘说:「要是没事,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师兄,我叫你来,正是要你帮我,否则,恐怕我就走不了了。」 植松这般说着,惨笑了出来,露出了他的脚。 蒙尘这才发现,植松的脚,被用铁链穿过船板紧紧绑着,另一端直入水面之下。铁链坚固,将他和整个大海困在了一起,如同一个被束缚的鬼魂,再也无法离开。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七十三:欲壑难填 那漫天的萤火,犹如春华绽放,在黑色的帷幕中挥洒出银白绚烂,似波光粼粼,继而化为赤红,燃烧地热浪,却携带着要吞没一切地恐怖气息。 那一道道火光,从四面八方而来,一部分打在了塔身外围的墙壁和砖瓦上。火药爆鸣,发出了震天动地地声音,如同雷霆降世,接连轰击到整个乘辇塔上,塔身都随之开始摇晃。 「小心!」为数不少地火焰,从窗口窜入其中,像是疯狂地银蛇,在狭小的空间中来回穿刺。邱少鹄一面将安瑾挡在了身后,一边施展了张宿家徒四壁的权能,将这几个火焰牢牢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 火焰后继乏力,在挣扎中颓然熄灭。但后续仍然有更多的火焰,在接连不断从外界袭来。 邱少鹄一面应付着这一切,一面转头对安瑾说:「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这里的墙壁……」安瑾本来想说,恐怕这顶层墙壁上的诗,要因此被毁了。哪知转头一看,周遭被火焰经过的地方,纵然墙壁熏黑了一些,上面的字迹依旧历历在目,如同刚刚写上去的一般栩栩如生。 「朝廷给士子题诗的墨,都是上等的龙涎香墨,遇水不散、遇火不焚,抬手起笔,即可入木三分,传说能万年留存。这墙被熏黑了,回头只要擦干净,这些诗句照样一字不差!」 邱少鹄道。 「哦。」安瑾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对于这里,你似乎很了解。」 「我还知道,这个乘辇塔从当初修建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各种被破坏的可能,所以外面这些人没那么容易得手。但眼下似乎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邱少鹄话音刚落,就听到「轰隆」一声,伴随着「吱嘎嘎」机括转动的声音,如同老旧的锁头,此刻再次被开启,在沉稳之中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几道厚重的石墙,从上方落下,将四周的窗户给封了个严严实实。类似的声音接连不断,似乎每一层的门户,都被机关自动封住,以此来隔绝外界的侵入。 而且还不止于此,就在围墙外,隐约有水声流动,包括塔内,各处角落之中,水流如注,将室内的火焰,也全都熄灭。剩下的一些火焰跳跃到了顶棚的大梁上,也没有引燃木头,散发出一缕青烟后,就颓然熄灭在上面。 经过历次不断修缮,乘辇塔早就完善了一切功能,不仅墙壁是特意加厚的,内部布置的机关可以防火、防盗、防止有人恶意破坏,甚至围栏上涂的漆都是特制的防火漆,置于烈火之中也不会随之燃烧。 整个高塔,立刻成了一个封闭的堡垒一般,坚固如铜墙铁壁,外人绝难以入内。 二人在第九层上,只听到外面的轰鸣声依然不停,许多火药持续打在了塔外的墙壁上,但在机关发动后,都如蜉蝣撼树般,根本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是唯独,邱少鹄注意到一件事,感觉有些不妙。 「不好。」他盯着开着的门户,道。 「怎么了?」安瑾不解。 「这第九层的门,还在开着。」邱少鹄说:「原本这里是最为隐秘的地方,若非我打开了门,你我谁也进不来。但机关启动,外面被封住,这个门却没有被一起关住。可以想见,从一开始设计机关的人,也没想过在这种时候将下面每层都分别割开,让已经进入里面的人无法随意移动。如果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依旧能上到这里。」 「可是外面的机关既然已经启动,他们应该也都无法再进来了吧。」安瑾倒是明白邱少鹄的意思,可还是不知道其中的门道。 「呵,」邱少鹄道:「那些人用出什么手段,你最好都别惊讶。」 早在之前,他就见识过真池教的种种诡异之处。因而如果说只靠这乘辇塔的机关,就能将他们拦在外面,那 是怎么也不会相信。 「我下去看看,你就在这里,如果我没上来,那应该也没什么事。」 邱少鹄对安瑾道。 安瑾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还有,」邱少鹄考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了自己之前做的一个龙头铳,对他道:「拿着这个防身,要是有什么人或者莫名其妙的东西上来了,直接拿枪口对准对方,扣这里就是了。」 火铳的威力,不仅对人,对于相当的妖邪都是一种伤害,而且使用简单,此时拿来给手无缚鸡之力的安瑾防身,倒是正好。 「这……好像是军械吧……」安瑾还没等问明白,就看邱少鹄一个转身,已经消失在了这里。 邱少鹄到了外面,从第八层的围栏往下看,但见层层楼阁,依次蜿蜒,如群山之峰连绵不断,一入到底。 眼见其下,在最底层时,隐约真的有几个影子,在那里颤动。要么他们是在这之前就已经潜入其中,要么是在机关启动后才想办法进入到这里的。 邱少鹄如长鹰展翅,从上面一跃而下,轻盈如影,飘然朝着地面落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再度提升境界,他整个人都得到了特殊的升华,无论是反应力、敏捷、还是必要的轻盈,都远比之前来得更为得心应手。 即将落到第一层时,手腕之上爪钩飞出,直接勾住了二层的围栏,让他稳稳落在了上面。 落在了第二层里面的屋檐上,看着下面的人的动作,发现这些人在谨慎地寻找着什么,看到了围墙上的诗句,也就拿出了一个个工具,像是凿子、钉子、锤子之类的,就打算硬来,将这些诗连带整个围墙都撬下来搬走。 但乘辇塔的围墙何其坚固,即便用锤子硬砸,也留不下任何痕迹,这些人也只能束手无策。 的确是真池教的人,看来他们不光觊觎士子的手卷,此次连乘辇塔上的诗篇也盯上了。 正在其中一个人挠头苦恼的时候,突然一惊。 在他反应过来前,云罗丝一惊将他捆得严严实实,连嘴巴都给勒住,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说,你们来这里,到底干什么?」邱少鹄无声出现在身后,如同鬼魅一般,发话问道。 可也就在同一刻,一道阴冷的气息,同样勒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自己也动弹不得。 「这,到底是什么?」看着植松脚下的锁链,将他相当于和整片大海连在了一起。蒙尘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样。难怪刚才的波涛之中,以植松的实力,按理可以轻易登陆岸上,却要向自己求救,原来他是真的被困在这汹涌海潮之中。 「这是海神的诅咒。」植松带着凄苦的表情,道。 「海神的诅咒?」蒙尘莫名其妙,在无忘岛周边,何时来了一个这样的「海神」? 「我也不清楚,但事实就是如此。」植松说:「看到天上那骷髅了吗,那就是一切要开始的预兆。在波涛汹涌时,还留在这里的人,都会受到这种诅咒,再也无法离开,只能变成海神的祭品,等着自己一点点,被它活吞吃掉。」 植松用着毫不带感情的平静语气说着这样的话,让蒙尘也不由不寒而栗。新 他直接抓住了师弟的肩膀,道:「淡定!别提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们是无忘岛的弟子,岛上有万隐和怜墨大师,怎么会让这种妖邪作祟,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正要赶过来救你!」 「那你能联系到他们吗?」植松面无表情,「从刚才开始,在云游令上我们就联系不到任何人了,不是吗?」 蒙尘哑口无言。 「不过师兄你要是想解救我,还是有办法的。」植松一字一顿,道:「那 就是,阻止海神的献祭。」 「阻止?怎么阻止?」蒙尘越听越迷糊。 「就像是牲口被宰杀前,都会松开它们脖子上的链子。海神在拿我们当祭品之前,也会解开我脚下的锁链,那时就是我逃生的机会。但它会在解开的一刻,就将我吃掉。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但,也还有一个办法。」 植松指着波涛汹涌的海面,道:「等在一会儿,漩涡的中心处,会有一个亮光,那就是锁链的钥匙,只要师兄你在海神行动前,先把那个钥匙抢过来,打开我的锁链就可以了。但我觉得,你没那么简单。」 「海神很强?」蒙尘问道。 他本以为唯一的阻碍,就是这个不知底细的所谓「海神」。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件事。 海面的情况,比原本好了一些,一道道水流,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圆心,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漩涡,一眼看不到边。 而就在这片水域之内,蒙尘分明看到了,另外几艘小船,同样在漩涡的边缘,盯着中央的位置,上面的人,眼睛之中都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在那些船上,同样存在着一条条锁链,将他们牢牢困在了这片海域之中,可是看他们炽热的眼睛,紧紧盯着海面之下,似乎自己反而是来寻宝的。 「那些是,原本乘船到这附近的商人?」 蒙尘认出了他们。 「可叹凡尘之中世人贪婪,视大祸临头于不见,即在囚笼之中,依旧自以为胜券在握,将诱惑当成自己的奖赏。」 植松叹气道。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七十四:五鬼搬山 阴冷的绳索,如同从黑暗之中探出的一根毒蝎地尾巴,从后边猛然刺来,朝着邱少鹄地脖颈最脆弱的地方。 在离他还有一尺远地时候,邱少鹄就感觉到了这个诡异地东西,从他境界提升之后,他地每种权能都提升了许多,七杀的触觉也比以往更为敏锐,空气中的些许律动,都在他的感知之中,让他得以提前脱身。 身若游龙,邱少鹄迅疾如风,躲开了身后的层层纠缠。此番翼宿「凤泊鸾漂」的权能用出,他似真的长了翅膀一般,在半空中跳跃不定。 然而身后那股阴森的感觉,无论如何躲闪,都像是跗骨之蛆般,久久无法散去。 对方的速度丝毫不比他慢,无论他如何躲闪,阴冷的绳索始终即将缠在他的脖子上,而且越来越近。 黑色的绳索,最终死死勒在他的脖颈上,连带着将他全身都死死地捆住。 然而转瞬之间,一切如同幻象般,烟消云散。 邱少鹄用角宿的权能短暂迷惑了这段对方的认知,同时使用了轸宿「捉刀代笔」的权能,瞬间调转了彼此的方位。 这一刻,就是邱少鹄在对方身后,彼此的位置立刻反转,也让他直接看清了一切。 眼前的事实,却似乎让他呆滞了一瞬,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虚影,容貌大概是他的样子,被一个绳索牢牢拴住,整个的形象,和他之前用云罗丝捆住的人,几乎一模一样。 一切仿佛因果倒转,当他捆住对方的一刻,也就意味着同样的命运,将降临在自己身上。 虚影不过是一切的预演,黑色的绳索才代表着真实的束缚。 它意识到失去了目标后,再次掉头,朝着邱少鹄翻转过来,向他的位置层层缠绕不停。 邱少鹄手中雁翎长刀挥动,银色的光泽如雪,在黑暗中反射出粼粼波光一般,猛然斩向了那根绳索。 雪白的锋芒,在半空中的挥动也如同凝结成冰,让空气的寒意更甚以往。但斩到那黑色绳索之时,却也像划到空气中一般,整个穿了过去。 绳索距离邱少鹄越来越近,刹那之间,他又连续劈出数刀,皆作为无用之功。 不得已,邱少鹄再度后退,但这一次,两个鬼影,却同时出现了他的背后,拦住了他的去路。 邱少鹄一刀挥出,试图斩出一条来路。但诡异的是,这两刀同时再度落空,刀锋所向,这鬼影如同烟雾般消散,很快又再度凝聚,如同嘲笑般,发出了「嗤嗤」的声音。 随后两道影子,骤然穿透了他的身影,一瞬间,邱少鹄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同被人捏住了一般,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并且那道黑色的绳索,在这个当口,也已经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眼下之中,似乎他的命运,也即将和虚影成为一致。 邱少鹄紧闭住了双眼。 俄而,当他再度睁眼时,同样是琥珀色的双眼。 但与此同时,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竟然也从他的身上浮现。 这股气息是如此的熟悉,与之前遇到的妖物、鬼魂、还有那些真池教的人修行的气息,几乎别无二致。 仿佛他一直以来,也不是用星宿之力入体,而是同样修行的鬼道。 炎天鬼宿的权能,积累尸气于自身其上,原本自身所无法使用的种种偏门能力,也照样可以使用。 如同要对付鬼魅,也要身入地狱,化身为厉鬼。 就在同一刻,从他的身上,传来了惨叫的声音。 并非他在惨叫,而是原本侵入他体内的那些鬼影,受到了本源的气息压迫,纷纷溃散。 原本它们都无实体,全靠那股阴森的气息支 撑,邱少鹄也就无法伤害到他们。 但眼下,邱少鹄的气息,也同它们一模一样,本源的压制,而且是更为强悍的气势,直接令其神魂俱灭。 同样的雁翎刀,此时在邱少鹄的手中,比之原来,更有了一番其他的感觉。从原本的霸烈刚猛,此时却更为阴暗冷厉。刀锋所向,宛若死神的镰刀,从无声之中,收割着一切的灵魂,无情地将一切拉入地狱的深渊。 带着这样的气息,那道绳索,此时也被邱少鹄轻易斩断。连带着那个代表着邱少鹄被困缚住的虚影,此刻也直接消散。 如同锚定的因果,此刻被直接斩散。地上被邱少鹄困缚住的那个人,也彻底气绝。 但也正是在此时,这边的动静,又重新吸引了其他的人,他们见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赶了过来,将邱少鹄合围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身体更是直接炸散开来,遍地狼藉,污秽化为团团瘴气,如遮天蔽日,朝着邱少鹄当头压了下来。 那黑云之中,如鬼哭狼嚎,翻动着无数的血气,如魔神降临,要将他直接碾碎。 对方也是感觉到了邱少鹄身上类似的气息,所以直接同样以更为强势的威压,要彻底压垮他。 就在邱少鹄要有所动作前,异变再生。 邱少鹄如同提前感觉到什么一般,惊讶地朝着一处看了过去。 那是高塔的第一层中,一幅巨大的屏风。屏风上,是未来佛在讲经教化世人。慈眉善目的佛像,此刻冒出浩瀚金光。诵经声接连不断,如真的佛祖降世,来此降妖伏魔,诸邪溃散。 那股邪魔的气息,如融雪一般纷纷溃散,像是猎物遇到了天敌,只能任由宰割。佛光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如同要给触怒它的人,以最深刻的教训。 在这个范围内,邱少鹄也受到了一些波及。在佛光加身的一刻,散发着同样诡秘气息的他,也是必须要驱除的「妖邪」。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热火不断煎烤,而且还洒了一层油,「噼里啪啦」的响声,炽烈的气息在从外到内侵蚀着他的身体,连同他呼吸的空气,此刻都变成了热气。 不得已,邱少鹄只能收起鬼宿的权能,重新恢复到以往的状态。那种热浪加身的感觉立刻消失不见,浩瀚圣光在他眼中只起到了照明的作用,将整个大堂都映照得无比多彩。 邱少鹄诧异之中,重新看向了那个屏风,猜测它或许就是繁声寺所给予的礼物,被佛寺开光的屏风,同样作为乘辇塔的一个防护手段,一旦感知周遭的邪异气息,就会发动起来。 看来自己多少还是小看乘辇塔了,内部的防护机关,肯定还有不少,只是自己之前全都没有遇到。 邱少鹄如此想。 正在此时,剩下的几个人影,再次呈环形,朝着邱少鹄同时攻来。吸取了之前同伴的教训,这次他们不再用那些诡异的气息作为武器,而是直接使用武艺,以此避开那个屏风的力量。 邱少鹄眼看这些人的举动,知道他们各个都是身手极佳的高手,如果被他们缠住,恐怕要有一番血拼。 然而现在,他最为欠缺的,就是和他们消耗的时间。 之前遇到的真池教的人,被不知情况的雨瞳直接杀了,邱少鹄自然要抓住眼前这个机会,在此处的动静引来官府之前,先把这些人都拿下,问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霹雳的声音,在邱少鹄的身体里不断酝酿,如火山喷发,累积了足够的能量后,彻底炸开。. 亢宿「雷霆震怒」的权能,在他的运用之下,也愈加得心应手。以他为中心,四处雷光闪烁,精准地控制了每一分的力量,此次不再是雷霆大范围无差别覆盖,而是有所侧重的,将大部分雷霆力量,全都集中在 了那几个人身上。如同滴水穿石,凝于一点,自然无坚不摧。 几人被暴雷覆盖,震惊之中,只听得接连哀嚎,直接倒地不起。空气中,隐约还有雷霆闪烁过后的焦灼味道,再看那几人,仍旧倒在地上抽搐,但始终也还活着,留了一条命。 这是邱少鹄故意为之,就是要趁机问清楚情况。 刚刚朝着几人的方向走出一步,隐约从楼上,传来其他嘈杂的声音。像是机括的发动,带着闯入者的哀嚎,以及倒地的声音。 邱少鹄暗自吃惊,本以为最下面这几个已经是全部了,上面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这个问题没有想太久,他才想起安瑾还在最顶层,要是放任那些人不管,恐怕那个少年最后凶多吉少。 当下直接纵身而起,爪钩弹出,勾住第二层的栏杆,整个人再次攀身而上。 一到这里,邱少鹄就看到,遍地的刀屑碎片,如雪花般零落散乱一地,躺在地上的还有几具尸体,身上也插满了类似的刀片。显然真池教的人无意中闯上来,触动了什么机关,旋即这天女散花般的刀片就扑了出来,让没有防备的他们立刻命丧当场。 可他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就在邱少鹄好奇时,一股凉风的吹过,让他有些在意。 转而看到,一个小鬼,在地上满地乱跑,像是从虚空中搬运着什么。同样的小鬼,还有四只,一共五个小鬼,全都到位之后,明明空无一物的地上,一个活人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那里。 「五鬼搬山术?」邱少鹄诧异,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这种偏门的挪移之法。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七十五:龙蛇 天下万物,看似为一个整体,实际上处处存在着肉眼所看不到的「空隙」。 这种「空隙」,可以被称之为「缺陷」、「意外」、「缝隙」等,而对于人来说,就是难以察觉的「弱点」,让一个整体出现了预料之外地瑕疵。 一旦存在瑕疵,就会有各种东西乘隙而入,从这个瑕疵中进入各种整体地内部,达到自己的目地。这件事卫朔肯定知道得更为清楚,人体各种疾病基本不外乎都是如此,个人体质一旦出现问题,就会有各种邪毒侵入,造成种种病症。 而所谓地「五鬼搬山」,利用地就是这个方法,通过找寻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各种「空隙」,以此趁虚而入,用奇门之术将整体的各种东西分解搬走、在通过「空隙」后整体拼回。以小见大,就算搬走一整座山,最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所以名为「五鬼搬山」。 邱少鹄早就在民间志怪故事中见过这种戏法般的手段,但一般而言,都是贼人用此种手段来偷窃一些东西的,眼下却直接把大活人从外面搬运进来,倒是第一次见。 对方刚刚站稳,就见到了眼前的邱少鹄,没有想到这里除了自己人外还有其他人,也是大吃了一惊,就要动手。 却没想到,对方刚刚一动,就听到了「砰」的一声,震颤从二层回廊处发出,隐隐约约,颤抖的地方,就在此刻自己的脚下。 「扑通」一下,二层的整个地板,直接被抽走,这人立刻踩空,毫无防备地朝下跌去,直接到了一层的地面。而且一层在同一个位置,还赫然露出了一个大洞,如同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一般,对方整个身影跌入了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彻底不见了踪影。 眼看这个机关启动后,楼梯板又铺了回去、缓慢恢复了原状,邱少鹄哭笑不得之余,也有些庆幸自己刚刚是直接跳下来的,否则一层层走过,怕是自己先把各种机关触碰了个遍。 但当下摆脱了对方,却还不能掉以轻心,既然能用五鬼搬山送进来一个人,肯定还有更多的人在上面。 正当此时,就听到头顶正好传来一阵颤动,如同完全兽群在狭隘的地方跑来,灰烬从头顶不断落下,若非整个乘辇塔足够坚固,恐怕早就已经坍塌。 果然,就有一个人正好在楼上。邱少鹄一个翻身跳跃,直接抓住了三层的栏杆,再次上到了这一层上。 烟尘四散,伴随着擂鼓隆隆,金戈铁马,杀伐声震,如已然置身于战场之中,遍地都是血腥与尸横遍野。 邱少鹄恍惚之中,只看到烟尘之中,各处英灵喊杀声不断,已有的几个真池教的人被这些英灵团团围困在中间,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四下的墙面和廊柱上,则镶嵌着各种武器,刀枪剑戟等一应俱全,邱少鹄本以为,这些不过都是装饰所用,但到了此时才发现,这些看似「装饰」的武器,每一件却都有所缺损,如同历经了战阵一般,上面昂扬着极强的战意。 此刻,那些战意,就化作了眼前的英灵,在抵挡着入侵的宵小。 邱少鹄恍然大悟,知道这是一个「英烈战阵」,朝廷以战死沙场的战士的武器作为阵眼,驱动着整体再现战场的凶悍。这已经不仅仅是机关精妙,就能够一语概括的。若非制作者本人必须亲历过战场,恐怕也难以再现这种气魄。 然而此刻,尴尬的却是,这个英烈战阵本身可是无差别的攻击,当感知到邱少鹄靠近之后,马上将他也视作了敌人,一道道英魂,对他持续进行了无差别的攻势。 邱少鹄无奈之中,只能应对,乌丸、雁翎刀同时出鞘,用自身灵活的身法,和这些曾为国捐躯的英灵的残魂们游斗不断。 他这边一旦动手,其实就分担了其他人那边的压力,四个真池教的人,立 刻觉得轻松了许多,转而发现了邱少鹄,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转眼,这些人有意无意的,都将其他的英灵朝着他这边引,无形之中,最后的结果就是邱少鹄反而代替他们,成了最后的集火点,他们则得以脱身。 邱少鹄自然也发现了这个趋势,心中暗自觉得不妙。正巧眼前又有一个真池教的人要跑过,那人身后跟着许多英灵,显然又要将他引过来,自己再最后跑路。 邱少鹄闪身之间,身影直接从层层杀伐之中脱身而出,如疾风席卷,眨眼间直奔对方面前。 对方只感觉眼睛一花,邱少鹄已然到了面前,惊愕之中,没等反应过来,自己与对方的身影,即刻彻底翻转过来,邱少鹄脱身而出,反而留下对方身陷层层的英灵包围,寸步难行。 正在邱少鹄将对方困住时,耳旁忽然听到一声冷笑,「接好了,这个!」 邱少鹄转头一看,几枚铜钱,即朝着他反转着投了过来,那是祈福用的铜钱,但凡祈求神灵的庇护,皆以此作为媒介,作为沟通神灵的根本。 邱少鹄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是拿他当做神灵才会扔出这些铜钱,其中必然有自己想不到的作用。故而第一反应,也是暂时退开,避其锋芒。 从那几枚钱币上,隐约之间,浮现出层层异乱的气息,虚空之中,如同在同一刻张开了无数的眼睛,同时死死盯着那枚铜钱。继而隐约时,空间都似乎被割裂开,未知的存在,要在同时降临。 陡然整个地方的气势都开始凝固,像是法则预感到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将要出现,出现了极强的抗拒。 以及这里的英灵亡魂,纷纷朝着这边聚集,要用杀伐的战意,一起抵抗这个异物。 但邱少鹄正巧也在其中,此刻就被彻底纠缠住,再也脱不开身。 剩余那三个真池教的人也就此一笑,他们从没指望这个东西能解决邱少鹄,但只要让他抽不出手,就是他们的最大的胜利。 此时四下中,再也没有人干扰他们,他们直接从栏杆上向着更上的一层跃进。既然知道了这里存在着各种机关,他们理所当然也不会直接走楼梯过去。 没成想几个人的身影刚刚跃到半空,一道赤红的光芒就从空中闪过,如猛兽的怒吼,吞没了他们的身影,连带着将他们的惨叫都一并盖过,直接变为灰烬,颓然从半空中落下。.c 此刻邱少鹄还在尽力摆脱这些英灵的纠缠,无意中也是看到了这一幕,惊讶之中,还没等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熄灭的火焰,骤然再度复燃,团团篝火,在半空中不断飞舞,汇聚成一条长龙,朝着邱少鹄的位置,轰然袭来。 「昭国守城火器之一,火龙抬头!」 邱少鹄眼看着怒号的火龙,却怎么也没想到,朝廷居然将这种东西,也装了一门在乘辇塔里。 「这些人,都是冲着那个「钥匙」来的?」 蒙尘有些不可思议,这些商人,就是他们来无忘岛外围调查的原因,也是他们陷入这里陷阱的缘由。 「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觉得那个钥匙是一个绝世珍宝,所以过来,都想要将其抢到手中。」植松道:「但实际上,他们自己也被困在这里,和我一样,都无法离开。」 「淡定,他们开始行动了!」蒙尘说话之间,眼看着那些人划着小船,争先恐后朝着漩涡中心冲了过去,波涛汹涌,丝毫无法熄灭他们眼中贪婪的炽热。 对于这些人来说,甘愿抛家弃子,千里迢迢乘船,冒着海浪与乘船的风险,到了这片未知的海域,除了对于财宝的贪婪和发达的渴望,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过眼前的异宝所给予他们的诱惑。 这是常年远离尘世、清心修行的蒙尘,所根本无法 理解的。 但不管怎么样,那钥匙只有一把,为了自己的师弟,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夺走。 所以只不过稍许的犹豫,蒙尘也从船舱中一跃而起,加入了抢夺那钥匙的队伍。 其他人眼看他一飞冲天,虽然短暂吃惊了一下,但很快,他们的注意也就被漩涡中心那一道光芒所吸引。 最前面的一个人,划船最为迅速,他的小舟如飞一般,不断接近着中心那一个光点,成功的喜悦,让划船人的笑愈发夸张。 然而,他的船到此为止,却也没法再向前任何一点,那人吃惊之余,也开始不断发狠,试图再将船划得更快一些。 可是他的船终究是停了下来,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的船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在缓慢升起。 「淡定,可以不这么着急。」蒙尘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身边,身边团团光芒闪耀浮动,包裹着整个船体,在不断向上漂去。 眼看自己受到阻挠,划船人本来发狠时,也不顾蒙尘做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要扑过去与其拼命。 然而整个船,却忽然一沉,如同触礁一般,一股冲力贯穿了整个船身,船底破了一个大洞,划船人挣扎不及,直接从破洞掉了下去。 蒙尘也是出乎意料,听到对方的惨叫,正要试图救援。 水面下,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一双巨大的牙齿,从海面下陡然伸出。蒙尘只能一跃而起,飞到半空中,眼看无数尖利的牙齿,如同死亡的囚笼,将那个人吞没下去,瞬间,惨叫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血液的流出、以及骨头的碎裂声音。 蒙尘吃惊地望着这一幕,随后只听海面上的惨叫接连不停,那个巨大的黑影,极为迅速地在海水下斗折前行,不断将靠近的船舶一个个击破,一时之间,整个海面充满了碎裂的船板和残破的衣衫,血晕开在水面之上,继而被新翻滚上来的海水冲淡、消散,如同被更深的隐秘所吞噬殆尽。 而原本漩涡中的那个「钥匙」,此刻则距离海面更高了一些,甚至在左右摇摆。 「原来海神,是一只巨大的海蛇,而那所谓的「钥匙」,就是那海蛇的尾巴!」 蒙尘眼看着大海之中,一只巨大的海蛇,瞪着青色的眼睛朝半空中的自己吐着蛇信子,心中惊骇之余,只能不断告诫自己「淡定」。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七十六:以备 那是火龙的飞舞,狰狞着旋转不停,喷出了无数火舌,在夜色之中,挥舞出无数绚烂的颜色。如铁树银花,在刹那间盛开,团团热浪,渲染着波澜的明艳,但所带来的,却并非惊奇的耀眼,而是死亡的炙烤! 火龙轰然冲击在这层廊道上,无数热浪蒸发,熊熊吞没了一切,包括在这里原本那种诡异的氛围、以及战阵的英灵,在此一刻通通挥发殆尽。 即便乘辇塔内,各处回廊和立柱都用的是特制防火材料,这一下也是遍地狼藉。原本放置在此一层的桌椅,此刻纷纷化为乌有,燃烧着无尽的灰烬,与冲击碎裂的碎屑一起,洒满了各处平地。 余烬在爆燃之后,缓慢熄灭。 灰烬之中,许多烟尘无风自起,随后逐步汇聚,变成了邱少鹄的样子。 邱少鹄解除了「鬼宿」的权能,悄然松了口气。之前看到了真池教的人的「五鬼搬山」,受此启发,他倒是想到了在无忘岛上无意中看到的另一门小法术——五行遁,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样是顺着天地间一些元气的漏洞,从中找寻脱身的路径。 但和五鬼搬山之法类似,这种遁术多数用来潜入、逃脱,算是宵小之道,偏于阴厉失和,难上台面。故而在无忘岛上其实没人修行这种法门,毕竟修为深厚之后,直接飞天遁地,可是要比顺着元气找小路来得方便得多。 如果不是邱少鹄开通的鬼宿的权能,自身阴厉的气息正好与此相称,他也不会用这种方法来躲避火龙抬头的攻击。毕竟刚刚自己运用这个法门,真是险而又险,以自身阴气,在无尽的元气中寻找一条出路加以躲避,真的就像一只老鼠在一面墙上寻找出去的窟窿一样,显得万分狼狈。 难怪这种法门,不过是宵小之道。 「能运用这种法门的权能,同样不属正道。而群星之中,偏偏还有鬼宿,似乎也正迎合了天地平衡,有正自然有奇,二者缺一不可。」邱少鹄心道:「而今连这种权能,也被我不分好坏地得到,如同一个人不加分辨就得到战利品般,不如就叫这招「藏污纳垢」吧。」 这般想着,邱少鹄的动作倒是丝毫没停,脚下飞快从这里离开,这次倒是老老实实走了楼梯,没再从栏杆上翻上去。 一方面走得匆忙,既是被火龙抬头吓到,害怕自己在半空也被又来了那么一下,一方面也是看到,三层墙壁上镶嵌的那些英灵武器,此刻酝酿着波动,随时要再度出现。看来刚刚的火龙抬头,只是消耗了它们的元气,被朝廷用来守护乘辇塔的战阵,果然难以摧毁。 顺着楼梯到了四层,这里倒是空无一人,刚刚火龙抬头,就是在这层出现的,也是让邱少鹄不得不小心。刚刚走过,发现果然热气蒸腾,无数烈焰从地板上喷涌出现,炙烤着周遭。.. 战战兢兢从这里经过,倒是再没有什么动静。看来之前是那些真池教的人把火龙抬头引来的,自己只要不用鬼宿的权能,这里就相安无事。 毕竟此刻用外人的视角,他与一个普通人,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到了第五层,依旧空无一人,眼看整个回廊空空荡荡,真池教的人明显还没来到这。 但邱少鹄走了几步,就感觉到了不对。 地面在天旋地转,看似简单的回廊,周遭平平无奇的景物,也在不断重复、变化,整个如同一个大迷宫般,在不断变化着路径,也在向外不停延伸。 四处里,还有着无尽的凶兽嚎叫的声音,眼前隐约之中,无数狰狞的身影接连从眼前晃过,如同深处莽荒之中,只会让人不断迷失。 邱少鹄的眼底之中,琥珀的颜色几乎要穿破虚空,用他前所未有程度的贪狼之眼的权能,才看清就在这层的地板上,是用凶兽的血,绘制着种种符文封印,以 其凶性留在这里,作为这一层的守护。一旦有外人入侵,就会将此变为令人迷失的莽荒迷窟。 既然被邱少鹄一眼看破,想到从这里离开的方法,自然也手到擒来。邱少鹄顺着这些封印边缘的地带,避开了这些凶兽的所在,最后安然无恙,从这一层脱身而出,继续向上。 继续向上,邱少鹄依次在一层层楼上,又见到了突然出现的森林、正统仙家的符文、以及各种迷幻的药阵,在这其中,邱少鹄已经看到很多真池教的人不是被种种奇怪的植物给捆住,就是被***迷昏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邱少鹄无暇顾及他们,一路直接闯到了最顶层,毕竟安瑾还在这里,这个少年的安危,是最需要注意的。 只是刚刚到达第八层,还没从最后的门户通往最上面,邱少鹄就感觉到些许不协调。 整个八层,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机关,但就是有一种诡异的沉寂。 这种感觉,邱少鹄在之前也并不陌生,像是之前在丛林冰原之上,自己无意中闯入到其他猛兽的领地,被一群野兽注视着,还对自己流露出虎视眈眈。 邱少鹄在地上,忽然发现了一些细微的东西,忍不住低头仔细查看。 用手拈了拈,像是一些细微的绒毛,有些粗糙,是黑色的,但很轻薄。 似乎,是为了方便飞行,所生出的容貌。 邱少鹄赫然转身,手中刀光朝着上面劈出,雷霆万钧的权能尽数涌出,雷光迸发下,上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许多黑影化作烟雾一般,朝着邱少鹄不断飞来,其中夹杂着翅膀的扑腾、以及那嘶哑的啸叫。 无数的蝙蝠,犹如暗夜的使者,在此时操纵着黑夜的诡异,向着邱少鹄倾巢而来。 邱少鹄正要再挥动刀柄,忽然听到了一旁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如同响板的扣动,在楼梯的最后一层传来,对于这些蝙蝠,就像是指挥的号角般,让它们灵活地躲开了邱少鹄的攻击。 显然有人操纵着它们,并且此时就在楼上! 邱少鹄无心与它们恋战,此刻再次使用鬼宿「藏污纳垢」的权能,整个人的气息再度阴暗起来,身如鬼魅,在空气之中无形穿梭,直接绕开了这些蝙蝠,直奔上层而去。 到了楼梯顶上,直接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边是安瑾战战兢兢,一手拿着自己给他的火铳站在角落,旁边飞满了蝙蝠,绕着他不断转圈,但就是没有靠近,不知道是忌惮他的火铳,还是因为他本身是士子,正气凛然,难以靠近。 另一边则是一个矮小的人,被无数蝙蝠托举着,才能和墙面上的一些诗句平齐,他正用手拿着锤子和凿子,想把墙上的诗句都拆下来。 这个人的身材十分古怪,甚至有些可笑,比安瑾还要矮一个头,而且完全是一种畸形的体态。安瑾虽然不高,但是一种小巧的精致,身体很匀称,有一种纤细的流畅。 而拿蝙蝠当坐骑的这个人,则完全是个怪人,头大如斗,几乎赶上了半个身子,连带着身子也是又大又圆,短手短脚,和他的头与身子比都不成比例的小,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大皮球上直接套着一个小皮球,十分滑稽。 这个圆滚滚的怪人也察觉到了邱少鹄,也是很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怪人手上拿着一个响板,刚才就是它发出的声音,此刻再度敲响。 声波既出,邱少鹄的身影一阵恍惚,如同感觉自己被标记了一般,继而从头顶上,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更为明显。 更多的蝙蝠,从塔顶的一个破口,不断涌入其中,看来这个怪人是直接将房檐上撕了一个口子,从这里落下来的,才直接到了最上面。 那些蝙蝠纷纷朝着邱少鹄涌来,连带着之前的所有蝙蝠,一股脑的 都朝着邱少鹄冲来。 邱少鹄本来想继续用刀锋来抵挡,但到了此时,忽然见到那个怪人,肥大的嘴唇上,带着一抹奇特的笑意。 所有的蝙蝠,离着邱少鹄还有一定距离,就再也不靠近,朝着邱少鹄不断张嘴嚎叫。一只蝙蝠的叫声,还很细微,这么多的蝙蝠在一起,共振的声音,直击邱少鹄的本源,几乎要将他的大脑给撕裂。 这怪人见邱少鹄棘手,所以刻意拉开了距离,想用这种办法来消耗他。 这些声波,如同一堵堵厚实的墙面一般,将邱少鹄挤压在了原地,寸步难行。 邱少鹄只能拿出一枚赤雷珠,就要强行破开眼下的状况。 忽然,「砰」的一下闷响,那个怪人如遭重创,随后头晕眼花,软软倒在了地上。 安瑾,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拿着那个火铳,一手握着枪管、用枪柄砸了那怪人硕大的脑壳,直接将他打晕了。 所有的蝙蝠都去了邱少鹄那边,他这里自然没了阻碍,给了安瑾偷袭的机会。 失去了操纵,这些蝙蝠也就如没头的苍蝇乱撞,很快就从原地散开。 邱少鹄看着安瑾,倒是没想到这个少年还有这个胆识。也忍不住道:「为什么不直接开枪?」 「龙头铳的子弹只有一发,要是用了,下一次怎么办?」安瑾道:「你给我的,自然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用。」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七十七:独照 对于这少年的胆识、机智,邱少鹄又有新的看法。看来他还真不是那种书呆子,日后若进入官场,必然更有所作为,前途不可限量。 「就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得到榜首,」邱少鹄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自言自语,「在他身上,我还有个千万里的赌约呢。」 「你说什么?」安瑾没有听清。 「有很多人来这边了,应该是官府,这次速度倒是不慢。」邱少鹄岔开了一个话题,站在塔顶上,隐约能够听到,下面传来了一阵喧嚣,除了兵戈声,就是各条街道中,朝着这边涌来了许多身影,在夜色之下,他们身上的甲胄隐约反射着暗色的光彩,前进的步伐整齐划一,正是京城的各处守卫。 邱少鹄大概估测了一下,从最初传来动静到现在,一共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和之前妖物闹的动静比,这次京城护卫的动作已经极为迅速。看来是乘辇塔到底是皇家游览之地,也是分外重要。 如此一来,邱少鹄倒是需要好好盘算一下,怎么从这些人之中走脱了。 真池教的人在外面,也还没有完全撤退,眼看京城军队到来,他们彼此已经交火。站在高处,能看到下面火光冲天,原本用来攻击高塔的火器,此刻纷纷对准了军队,火花四溅,如银蛇飞舞。 这些军队纷纷有了些散乱的迹象,他们都属于京城步兵衙门,说是「步兵」,但每日干的,更多的是城内治安、追捕小偷、维护市容等工作,少有和强硬的敌人真刀真枪对决的机会,更比不上千军卫、宣镇司等这类重要禁军。 此番遇到了这种强硬的敌人,这些卫队自然有些慌乱,但还是仗着人多势众,还是从四面八方,强行顶着这些火光,朝着这边不断逼仄过来。 而越是被逼到极限,下面真池教教徒的反击,也愈发疯狂,双方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僵局。 邱少鹄看了片刻,突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从真池教的教徒们的举动之中,虽然癫狂,但却有一种刻意的情绪。仿佛眼前的一切,对于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 违和的感觉萦绕在他的心中,突然恍然大悟,然后又眉头紧锁。 是这些真池教的人,一开始的举动,就太过醒目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目张胆地用朝廷禁用的火器,来攻击乘辇塔,搞得声势浩大,生怕不被注意到一样。 可单单进入塔中,唯一的目的,却是盗取墙壁上的诗文。大张旗鼓不说,还收效甚微,简直像是,刻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刻意?没错,真池教前面一系列行动,能够看出来他们在康京早就图谋许久,又怎么会连这乘辇塔守卫森严、极易引来军队都不知道?」 「这些都是刻意做出来,就为了吸引注意力,好让他们真正要做的事,给掩盖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你怎么了?」眼看邱少鹄的脸色飞快变化,安瑾觉得他肯定是又发现了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 邱少鹄不答,飞快转身,就要抓起原本被安瑾打晕的那个地上的大头怪人,问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下一步又有什么打算。 一道黑影,在此时猛然朝着他们冲了过来,伴随嘈杂的声音,以及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快速,眨眼消失在了原地。等到邱少鹄再次看清时,只见到无数蝙蝠扇动着翅膀,将那个怪人围在中间,风也似的从棚顶的破口飞了出去,伴随着的,还有蝙蝠群中,那个怪人手上的响板,不断敲击的声音。 安瑾到底身材小、力气也小,刚刚打那一下,对方很快醒了过来,然后趁着邱少鹄疏忽的间隙,马上操纵着蝙蝠带他离开,再也不敢回来。 这倒是出乎邱少鹄的意料,一时间,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对方 眼睁睁消失在天上夜色之中。 再一听下面,军队的人已经冲到了乘辇塔里面,和真池教的教徒继续纠缠。此时若再想下去把之前被打倒的真池教的人找一个问话,照例会撞到那些京城护卫,到时候自己怎么也说不清了。 眼下似乎,除了趁着对方还没发现,赶紧闪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以这些京城卫队的本事,等他们发现真池教的真实目的,早就来不及了!」 邱少鹄想出了一个办法,或许能用这个法门,找到真池教们的真正目的。 他忽然就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安瑾本来想问,眼看军队的人就要上来了,他们问起来,两个人该怎么说? 但此时在他的眼中,邱少鹄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变了。 似有无形之风,自平地而起,明明没有吹动他的衣服,却好像围绕着邱少鹄的身体,缓缓相绕,无处不在。 隐约之中,有一种浩瀚而广博的感觉,从邱少鹄的全身散发出来,带着一种玄之又玄的韵味,如同他整个人还在原地,却已经神游物外,翱翔于九天之上。 其实这是没错的,此刻邱少鹄的视角,就是在「九天」之上。 如同超我之界限,以更为清晰的角度,在更高的地方,用无形之眼,审视着触及所在的一切。 邱少鹄的第七重境界,南方炎天之中,分为三宿,分别是鬼、星、柳。其中鬼宿的权能,之前邱少鹄已经使用过,以诡异见长,和他之前修行的,似乎都格格不入,然而却也能将原本的神通发挥出另外的作用。 此刻所用的,则就是星宿的权能,此宿属于朱雀之目,能以超然的视角,将邱少鹄的视野拉伸到同一个档次,观察到冥冥之中,所不能看到的一切气息。和无忘岛正统修行的神识之法有些相似,但本质上,依旧是五感的延伸,只是可以用这种方式,将所有感官延伸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 以超然之目,昂然自上而下,观察一切,故而邱少鹄将这个权能命名为——孑然独照。 而此刻,在他的视野里,果然看到了一些微妙的趋势。 在下面那些真池教人的周遭,隐约留下了一些气息,是他们来到这边的痕迹。 而顺着这些痕迹的方向,沿着它们观察,则能看到,有两团气息,在某个焦点,一分为二,去了不同的方向。 而此时另一些气息,正在褐轩巷的,地方,悄然浮动。 邱少鹄猛然收回了自己全部的注意,眼底中熠熠闪光。 「怎么了?」安瑾注意到邱少鹄恢复了过来,问。 「走!」邱少鹄却没说其他,一下子将安瑾拉在了怀里,纵身从顶层那个破洞也跃了出去,避开了下面军队的注意,用飞爪勾住了旁边建筑的房檐,如飞翼滑翔,飞快离开了这里。 本来因为事出突然,安瑾还惊呼了一小声,但发现邱少鹄是要带他离开,还是强行忍住了叫声,不让下面的人发现。 身处半空,邱少鹄听着安瑾尚有些稚嫩的声音,怀中感受着对方靠在自己身上的矮小身躯,忽然发觉,他比自己想的还要轻一些。 「老爷,差不多到时候了,休息吧。」 褐轩巷中一个小屋内,杨亥的妻子一边抱着自己的孩子哄他睡觉,一边对仍旧挑灯处理着桌边文件的杨亥说。.. 「哦,好的。」小屋之中,油灯的光华,氤氲着一种温暖的氛围。杨亥放下了手头处理的东宫一些事,就要熄灯休息。 外面,却隐约传来了一种喧嚣,如同蛮横的野兽,不讲理地闯入到这里。 「发生,什么事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 觑,却不知要不要出去看看。 夫人怀中的婴儿,忽然在此时,睁开了双眼。 康京的各条街巷两旁的建筑,新旧高矮都各不相同。像是邱少鹄来的这边,因为年代偏久远,各种屋檐都特别低矮。 邱少鹄借着抓钩在各种屋檐上来回翻飞,最后翻到了一个围墙后,眼见四下无人跟来,才把安瑾放下,松了口气。 眼下所在,正是一个街巷的入口处,入了这条巷子,里面就是邱少鹄之前感知到的真池教的人聚集的地方。 邱少鹄定了定神,对安瑾说:「把火铳还给我。」 「啊?」安瑾还没明白过来,邱少鹄已经从他手中把那把龙头铳拿了过来,道:「出了这条巷子,你去前面走,过了一条街左拐,应该有个官府衙门,你去告诉他们,这里有邪教妖人,要他们赶紧带兵过来!你是新科士子,说的话他们会相信。既然要报官,这件东西就别拿着了,被发现你带着这种犯禁的武器,对你大大不利。」 安瑾这才明白,邱少鹄是为了他着想,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那你呢?」 「我自然是去里面,看看他们在搞什么。」看着安瑾担忧的目光,邱少鹄忍不住笑了,道:「别担心,你也看到我的本事了,实在碰到打不过的,我完全可以跑。在我要做完我要做的事情前,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好,我去找官府,很快就会带人过来。」安瑾倒是答应的干脆,一边又伸手对邱少鹄道:「拿来。」 「什么?」邱少鹄真被他这突然一下弄迷糊了。 「把火铳还给我,我带人回来,还要来帮你,总得有个武器防身。」安瑾说的理所应当。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七十八:过往如幻 看着这个倔强的玉面少年,邱少鹄忍不住笑了下,从对方决绝的眼神中,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了一些亲切。 「给你,小心火门,别提前碰到扳机,子弹就一发,打到自己也得不偿失。」邱少鹄一边将龙头铳交还给了对方,一边看着安瑾矮小的身躯,头顶还刚到自己的胸口,忍不住伸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下。 这个动作,纯属一时兴起,因为他想到了,无论是年幼在康京,还是曾经在云地村,自己的母亲和沐芳姐,都曾这样用摸头的方式,安慰过自己。 能摸到自己头顶的人,毫无疑问是另一个更高大的人,这样的人理所应当会带来压力,但却反而用轻抚的方式,来主动接触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摸头这个动作,会让人感觉温暖的原因。 被突然这样,安瑾也有些下意识想躲,但意识到了邱少鹄的意味后,也是没有真的躲开,而是接受了他的宽慰。 转而,邱少鹄的手,缓缓离开,转身投入到小巷的深处,如黑夜的一个影子般,不见了踪迹。 安瑾看着他消失的所在,镇定了下精神,转而朝着外面跑去。 这小巷之内,处处可见一些因年代久远而有的破败,但却不显得荒芜,四处之中,地面都很整洁,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显然经常有人整理。 这也是理所应当,此处名为「褐轩巷」,前朝代国时期,这里是出名的王公贵胄家族的所在,因当时官府以褐色为尊贵,来往巷子前后的人,多都穿褐色衣服,以此显示地位,故而得名。 到了现在,虽因年代久远、地处偏僻,这里日渐萧索,但前代名气所在,当朝官员南渡以来,多以为此地有贵气,所以也多设外宅和偏宅在此处,平时偶尔,更是会有达官贵人来此居住。 但邱少鹄则知道,这十有八九都是扯淡,所谓官员的「外宅」之类,大多都是金屋藏娇,这些朝中大员与某些女人有染,又不能让外人得知她们的存在,故而特意将她们藏到这片环境尚显得清幽、却远离城内中心的地方,以此避人耳目。或者有些官员私自收受贿赂,也多来此买宅置地,作为洗白自己资产的途径。整片褐轩巷,大部分都是这两类用途。 以上两点,在康京基本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故而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能在这里见到什么官员、并得到对方的帮助。 隐隐约约,伴随着此刻逐渐进入凌晨时分,天边些微的光芒,透过云雾般的扩散,一点一点照进这里,让原本幽邃的巷子内,显得清晰了一些。 也是在这里,原本在外面还能感觉到的那些气息,此刻统统也不见了踪影。 好像他们,全都完好地隐藏了起来。 邱少鹄暗自诧异,在此之前,明明那么清晰的感觉,怎么可能消失得这么快? 难道他们已经全部离开? 为了稳妥起见,邱少鹄先拿出了云罗丝,使之在地面上不断延伸,向着四面八方延展了过去。 云罗丝上可以附着任意的权能,此番他就将「孑然独照」的星宿权能附着了上去,相当于以此借助云罗丝,再次扩展了自己观察的范围。 却不曾想,此番以云罗丝的延展,附着了他的权能,能够观察到的,又是什么? 空。 彻彻底底,一种完全的虚空感,仿佛覆盖的范围,周遭的一切完全不复存在。无论是围墙、道路,甚至于地面、或者四周的空气,一切原本有形的、无形的东西,在此刻他的感知之下,统统是为不存在。 除了「空」,邱少鹄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形容这种完全无法感知、无法触碰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他唯一能想象到的,就是恐怕真池教的人不知用了什 么方法,如同迷阵一般,将整个区域隔绝了起来。 真池教多以诡异见长,他们会有这样的手段,倒是也并不足为奇。 既然这样想,邱少鹄于是收起了云罗丝,再度运转了鬼宿「藏污纳垢」的权能,让自己也带着这种诡异的气息,以此避免被察觉。 却没想到,刚刚在同一刻,整个天地,陡然倒转了过来,四周的景物为之一变。 邱少鹄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自己如同被调换了一个方向,此刻就在一个空地上,眼前四周,都是高大的围墙,将自己隔绝了开来。 围墙正前面,还有一个大门,门上绘制着鎏金的猛兽,栩栩如生,烫金的色彩,从上面几乎要飞出来。 邱少鹄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之间就重新来到了这里,而且周遭的一切,有些熟悉,但还有些陌生。 尝试着谨慎走到了大门前,敲了敲门,门却直接打开了。 从这里走到外面,仍旧是一条小巷,巷子中各处整洁,像是刚刚搭好一般。 「这里,好像还是褐轩巷。」邱少鹄认出了建筑风格,但接着想,「可是太过崭新了一些,是真池教的人在搞鬼吗?」 正在此时,从小巷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如同许多人在那里聚集,不知在干一些什么,喧嚣声在整个巷子中变为回音,经久不息。 邱少鹄一惊,按理说这个时候,恐怕不会有人在这里聚集,难道还是真池教的教徒,又发现了一些什么? 他赶紧朝着那个方向赶了过去,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耳畔的声音,也愈发明显。 到了后来,他所见到了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那是小巷的出口,人山人海,聚集在那边。人群分为两列,当中一个地位显赫之人,从容地在中间走过,心安理得接受着其他人的膜拜。 而且他们的衣服,全都是褐色的锦绣华服,那种褐色,和寻常农家的粗布衣服,有很大不同,边缘的隐约之中,似乎还在发射着金色的光华。 「褐衣华服,王孙恭迎,这是曾经历史中记载的事情,也是褐轩巷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邱少鹄暗自吃惊,「以前的事情,怎么会再度完全展现在我的眼前?即便是星图的力量,也只能展现许多破碎的场景,不可能这样连贯。难道说,我现在看到的,都只是幻象?」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邱少鹄的意识就是一震,如同因为发现了某些重大的事情,一切豁然开朗。 眼前的场景,紧跟着,开始节节崩碎,从外边缘地缥缈,如同有个固定的界限一般,彻底瓦解。 破裂的碎片,如雪花般翻飞,最终落入地上,彻底消融不见。 邱少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站在一开始的原地,在进入褐轩巷之中不远的地方,一片寂静之中,听着偶尔刮过的风声,他不知为何,感觉反而安心了许多。 「这是脱离了幻想,所以回来了?」邱少鹄一边想着,当下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更为谨慎地向前移动,「那像是个幻想迷阵,但威力并不大,从我可以轻而易举就脱身来看,甚至不如说,布置得极为仓促。恐怕只能起到,暂时拖延外来人脚步的作用。」 「真池教到底要做什么?如此害怕被人发现?」 正在这般想时,一件事情,让他整个人都警觉了起来。 就在前方不远处,地上直挺挺躺着两个人。 他们身上,都带着真池教的标记。 蒙尘身在半空中,惊讶地看着下面的一切。 海面之下,是波浪翻滚,如金蛇狂舞,海蛇巨大的身躯,在整片海域之中,掀起了万丈波涛,海水被掀 翻到半空之中,随后如暴雨的雨点一般密集打落,伴随着风云呼啸,一时之间,它如同真的海神一般,可以呼风唤雨,掌控整个天地。 「原来之前的漩涡,也不过是它在海中不断环游,才造成的。」尽管可以理解这一点,但眼看这个巨大的海蛇,不知道活了多少的年月,这般庞大的身躯,却在这里兴风作浪,蒙尘一时之间,也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可怖的情绪。 「守护着宝物的妖怪出现了!杀了它,就能拿到宝物了!」 但那些小船上,在里面的一个个商人,却非但没有惊恐,反而更加欢呼起来,他们已经见到了「金山」就在眼前,又怎么会因为最后的阻碍就前功尽弃? 「放雄黄,毒死这只蛇妖!」 他们也是有备而来,此刻纷纷从随船的一个个木桶里,倒出来许多黄色的粉末,将其全部倾倒入海中。深蓝的海水,此刻纷纷被黄色浸染,隐约变成了一种幽深的绿色,顺着水波,向中心不断扩散。刺鼻的气味,也在海面上不断翻滚了起来。 「呵,」不远处的小船上,植松看着这一切,露出了嘲讽,「他们却不想想,如果这海蛇真有这么容易被杀死,又怎么敢自称「海神」?」.. 果然,随着雄黄在海水扩散,干净清澈的水被污染,这只巨大的海蛇立刻暴怒,巨大的蛇眼中的光芒,如同利箭一般,所及之处,那些商人的小船纷纷被洞穿,那些人慌张落水,狼狈不堪。 巨大的蛇神,直接朝着落水者的方向冲了过去,庞大的体型,速度却丝毫并不显得笨拙。 这些人本就是它抓来的祭品,现在它就要等不及开始,要将冒犯它的人提前吞下。 遍天之上,闪烁着无边光芒,化为一道围墙般,忽然横亘在它的面前,让这只海蛇止步不前。 蒙尘化为一道流光,朝着海蛇飞快袭去。 他不忍见这些人全都葬身蛇腹,还是终于出手了。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七十九:浮光 邱少鹄快步上前,看着倒地的二人,心中多少也是不明所以。 真池教的人明明是主动进来的,怎么还会遭这样的暗算? 可是看着他们呼吸平稳,又不像是有性命之虞。沉吟之中,邱少鹄开始检查他们的状况。 全身没有明显伤痕,呼吸平稳,体态正常,甚至闭着的眼睛,眼皮也还在微微颤动,脉搏则比正常人慢了许多,与其说是晕倒,不如说,他们两个,直接睡着了。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被下了***?」邱少鹄始终无法理解,「可惜我不通药理,要是卫朔在这,没准能看出来一些门道。」 不过倒是还有别的方法,此时趁着他们昏迷倒地、心神无法自持的机会,邱少鹄也直接对二人用了搜魂之法,想着看一看,到底有没有关于真池教的事情。 在对方的脑海之中,不断深入其中,邱少鹄却陡然之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甚至他不得不再次检查了一下,这两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因为从对方的脑海之中,他什么也看不到。 一点的意识碎片,都全然不存在。如果不是他们已经死了,就是他们已经彻底变成了白痴、什么事都不记得,才会这样。 这样即便使用星图,恐怕也从他们的脑海中什么也看不到。 「这里还有其他的高手!」邱少鹄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如同在荒野中误入其他野兽领地的孤狼,整个人骤然紧张了起来,甚至连后背,都不由自主地紧绷。 显然真池教的教徒,是受到了另外的袭击,才会这样。 那么,整个褐轩巷中,还藏着哪个高手,有这般手段? 「气息纯正,不像是鬼道的手段,有些像无忘岛的手笔,但却似是而非。」邱少鹄确信,在无忘岛看的道法三千之中,绝对没有这般的手法。新 就好像将人的神魂,彻底从身体里抽走,但又没有伤及本源,而是禁锢在意识的沉睡之中,让他的一切思维在其中漂泊,如同迷失在汪洋大海,再也找不到归路。 梦境,梦? 邱少鹄若有所思,却也在几乎同时,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和谐的感觉。 如同一个黑影,在他的身后闪过,等到他回头的时候,却一无所见。 随后再次转身,就发觉,如同无数的黑影,雾气般漂浮在四周,离他有一定的距离,但也没有靠近。 它们如同虚无,又好像有些实体,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却能始终与邱少鹄保持距离、又不会太近。 像是无数幽灵,刻意在监视着自己,同时还在无时不刻给他施压,让他有被压迫、却也无法摆脱的感觉。 邱少鹄的刀光猛然朝着它们挥出,这些黑影,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四散而去,却还在分开后,再次聚集在一处,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向着巷子深处的一个拐角处如风一般而去。 邱少鹄还有些吃惊,本以为这些黑影还有些本事,哪想到它们来得快、去得也这般飞快。 可是转而,他就感觉到一股不自然的颤动,从四周传来。 第七重境界后,七杀的各种权能,也是再上了一层高度,触觉的敏锐,让他在隐约中,能察觉更多异样的感觉。 包括在那些黑影离开的区域,有一阵密集的脚步。像是有人匆匆忙忙,正在朝着那边赶去。 「真池教的教徒?」邱少鹄也用了「凤泊鸾漂」的权能,飞也似的追了上去。 拐角的尽头,是另一个高大的门户,沉重的乌木大门,如同被封死了一般,没有任何缝隙留在上面。 但是在门户里面,此刻,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惨叫。 突兀的叫声,在整个夜色下,都显得万分清楚。 邱少鹄听得心中也是一急,也不顾这里到底是谁的大宅,直接从门上一翻身跃进其中,想要看看真池教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刚刚落地的一刻,邱少鹄只看到,是一个宽广的庭院,中间一个亭台水榭,点点波光,从湖水中漂浮而出,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光柱,淡蓝色散射的光华,带着阴沉的光彩,轻盈地充满了每一个角落,邱少鹄看到,一个个光点,像是蒲公英被吹在半空一般,在自己周遭不断浮动。 而围绕那个光柱,却是无数的身影,那些真池教的人,一个个双目无神,在光柱上下来回飞舞飘动,如同拴着线的风筝。之前的那些黑影,则一一对应,就在他们的身体旁边,上下一起飞舞,倒更像是伴随的飞鸟。 而就在光柱的正中央,是一个女子,被困在那里,一根根钢针刺穿了她周身,把她如同一个人偶般被钉在了地上,但那些可怖的钢针,又显然避开了她周身各个要害,这个女子鲜血淋漓,但还活着,缓慢起伏的胸膛,暗示了她此时极为的虚弱。 这又是什么阵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邱少鹄看着这如同邪祭祀一般的场景,不知道对方的下一步举动又是如何。 地上的尘土,无风自起,整个地面,如同都被掀翻了一般,尘埃飘散在邱少鹄周边。 而那些黑影,连带着一起的真池教的教徒,伴随着凄厉的嘶吼,掉头过来,像是南飞的大雁,整齐朝着他冲来。 邱少鹄左手乌丸、右手雁翎,双手双刀,正要拆招。 一件异样的事情,却打断了他的一切准备。 他现是感觉自己脚底一空,像是踩在了空荡的地方,根本无法受力。 不仅仅是脚,紧跟着就是整个躯干、胳膊,连带着头,都是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整个人就要飞起来了一样。 而且之后,他整个人,真的腾空而起,丝毫不受控制,向上不断漂浮着。 全身的重量,仿佛在这一刻,都全部消失,邱少鹄感觉自己就像一整块棉花一般,全身上下丝毫不受力,也没法控制分毫。 邱少鹄这才明白,在刚刚所有的异样感,到底来源于哪里。原来这被淡蓝光柱照射过的地方,所有的重力全都消失了,难怪刚刚的地面上那些烟尘也全都自行飘浮了起来。 可是那些教徒和黑影,却依旧在笔直朝他冲过来,他们如同飞鸟一般灵活,划动着锋利的气息,像是一道道黑色的闪电,连空气都似乎被它们切割碎裂。 无数气流,在邱少鹄的身后汇聚,如同虚空之翼,托举着他,在半空中不断变化着方位。那些黑影,一个个冲刺到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却纷纷扑了个空,无一能准确把握住他的动向。 邱少鹄使用「凤泊鸾漂」的权能,可以在失去自身掌控的情况下,依旧用乘风而行,操纵着自己的身躯。然而到底是失去了重量在天空之中,而非在地面上,期间的一系列举动,始终并非那么得心应手,甚至可以说处处掣肘。 那些黑影,也看出了他此刻的难堪,再次朝着他兜剿过来,每一道黑影,带着一个教徒的身躯,二者彼此既为一体,又相互独立,一时之间,分不清这些黑影到底是教徒的神魂,还是邪魅反过来操纵着他们自己的躯体。 邱少鹄的黑影,也在突然之间,变得飘忽不定,如一个空洞的影子般,在整个空间之中,四下飘荡,随着风声,也在一同摇摆。 他再次使用了鬼宿的权能,从此一刻,这些诡异的气息,也同样在他的掌控之中,为他所用。 而那些黑影,每每到他的身边,反而会被他所控制,同样的气息在相互交缠,本源的纯粹 碰撞,比拼的就是谁的元气更为雄厚。 在同时有「才思泉涌」的权能加持下的邱少鹄,气息几乎是源源不断的,在这样的对拼之中,也就根本不会处于下风。 眼看和邱少鹄的对峙,根本无法取胜,这些黑影又再次开始了变化,一部分的黑影,忽然连带着它们操纵的身体,开始不断分裂。黑影可以一分为二后,如同分身一般,变为两个独立而又完整的个体。但那些活生生的躯体,在这个过程中,硬生生被撕裂,流出的鲜血,加重了场中的血煞戾气。 而另一部分黑影,则将自己的躯体重新吞没。是的,按照邱少鹄的理解,这些影子,本来就该是躯体的神魂,按理来说,应该是神魂没入躯体,可实际却正好相反,是黑影将躯体,吞噬的干干净净。而且还没有停下,黑影之间,彼此还在不断的吞噬、融合。 分裂的黑影,最后变得铺天盖地,在各处将邱少鹄四周围得水泄不通。而合体的黑影,则变成了一个庞大无匹的巨物,甚至遮蔽的光柱的淡蓝光芒。 眼看着,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首领,驱使着手下无数的豺狼甲士,围攻着邱少鹄这个小小的身躯。 撼天动地的声势,却因为气息的阴寒,而没有一点声音,才是最为让人毛骨悚然的。 然而此时,或许也是因为眼前的事情太过于牵涉心神,邱少鹄也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 光柱之中,那个被万针刺穿的女子,身体不可查觉的,动了几下。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狂物 万千道黑影,密密麻麻,朝着邱少鹄直冲而来,遮天蔽日,比蝗虫还要夸张许多。 自上到下,无孔不入,但凡还有一些闪转腾挪的地方,都被彻底填满,堵死了邱少鹄所有的路途。 如乌云盖九霄,密不透风,也看不到任何出路。 一点银色的光芒,如云中月华,透露出异彩的耀眼,这些许微光虽然细小,却始终也不曾被完全掩盖。无数丝线,穿透了那无数的黑影,如一整张大网,朝着整个虚空之中,四下里不断张网扩展。. 那是邱少鹄的云罗丝,原本它只能绑缚有形的物体,却根本无法束缚这些虚无之物。然而在上面也叠加了鬼宿的权能,使其本身也处于相同的维度。 一个个黑影,全都被牢牢束缚在其中,想要挣脱,却也是彻底动弹不得。想要再次逞凶,也终归是有所不能。那一张张的大网,也像坚固的囚笼一般,让人根本无从突破。 至于那些黑影自身的气息,也在飞速的消磨着。 那上面,一并也有着张宿「家徒四壁」的权能,处于极阴之气的状态加持下的束缚状态,对于那些黑影,本身也是莫大的煎熬。如同冰库之中,无处不在的寒意,始终在消磨它们的元气。不过多时,这些黑影全都萎靡不振,如同被抽走了精髓,再也无法振作。 眼看那些黑影就要全军覆没,最后那个庞大的影子,终于动了起来。 巨大的身影,漂浮在最上面,骤然坠落下来。 如同此刻,唯独它自身的重力突然恢复,以泰山压顶的气势,横扫当场。 但这一切当然只是表象,实际上,以这个巨大的黑影为中心,卷起了无数罡风,源源不断,将一切卷席向它的中央,巨大的风力,几乎要将一切给挤压成碎片。 也挤压得邱少鹄的全身骨头,都「咔咔」作响,听上去让人心惊不已。 然而此刻,邱少鹄却忽然放开了云罗丝,将其中束缚的黑影,全都放了出去。 那些黑影,立刻被罡风给卷到了正中去,统统被碾成碎片。 爆裂的气息,在半空中被挤压得也不断炸开,之后又变为狂乱的元气,在半空中经久不散。 但此刻的元气,却统统成了邱少鹄与对方之间的缓冲,那个庞然大物下坠的趋势,整个开始缓慢了下来。 也趁着这个空档,邱少鹄却迎面而上,在「凤泊鸾漂」权能的加持下,如御风而行,快速而准确地到了对方面前,刀锋骤然挥出。 仍旧是隐含雷光,但此刻的雷霆,却并不是暴烈,而是如黑云之后,所酝酿着的一种潜藏的威胁,似刀剑藏锋,在见到它真正的威慑之前,谁也不晓得其中的厉害所在。 但其中潜藏的威力,骤然爆发之后,却比那绚烂的雷电,威势要更为出人意料。 邱少鹄的一刀,准确斩在那庞大黑影其中一个薄弱的位置,刀光吞吐,直接将对方一截躯干彻底削下。 整个巨大的影子,传来了轰鸣的声音,如同野兽受伤的怒吼,连带着它的气息,随着这一刀下来,整个也萎靡了许多。 这个庞然大物,到底是由许多黑影组合而成,终究不是浑然一体,周身上下,必然存在许多破绽。 邱少鹄用云罗丝作为臂助,在上面附加了「孑然独照」的权能,相当于分心二用,从另一个视角,来帮助自己寻找到它身上薄弱的地方,以此避实就虚,节节瓦解对方。 这样虽然极为耗费他的精力和元气,但在当下已经是最高效的方法,可以最快摆脱这种棘手的境地。 眼见邱少鹄也化作那隐秘的一部分,反复消失、又再度出现,手上的双刀如藏身在乌云其后,隐匿锋芒,却更为不可捉摸,不可 见的利刃,也比以往要更为可怖。 邱少鹄如庖丁解牛般,将那个黑影沿着薄弱的地方,不断肢解。庞大的黑影,气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消散了大半。巨大的影子发出凄厉的声音,几次想要抓住邱少鹄,却也都被他灵巧躲过,无济于事。 巨大的身影,剩余的部分,忽然缩作一团,变成一个浑圆如球体一般,还在酝酿着奇特的黑色。像是已经对邱少鹄的攻击无济于事,而打算缩成一团以此自保。继而,这个球体又开始不断扩张,酝酿着的气息,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躁动感,它是要用自爆,和邱少鹄同归于尽。 那无数银色的丝线,继而再次缠绕过来,在整个球体彻底成型之前,用无尽的元气牵制着它的每一部分,将它彻底束缚得无法动弹。 此刻它最深处的核心,已然在酝酿着一股威势,但被匆忙打断,整个气息顿时散乱了起来。 邱少鹄看准了机会,铁树梨花枪从机关箱中抽出,长枪舞动,锋利的枪尖直接插入到它的核心之上,同时扣动机括,里面蓄势待发的热浪喷涌而出,道道火花炙烤着空气,抵近而发,带着极强的冲击,最终将整个核心彻底打散。 整个巨大无匹的黑影,瞬息重新分裂成无数黑影,相当于被打回了原形。只是和最初相比,不仅数量少了很多,而且大多都残缺不全,可以想见邱少鹄对它造成了怎样本源的损伤。 梨花枪的火焰,剩余的一部分依旧在不断飞舞着,炽烈的气息,一部分飞一般地砸在了地面,带着巨大的声势,熄灭后,仍旧散发着阵阵青烟。 那些黑影,都像是败北的野兽,即便被逼到了最后仍旧困兽犹斗,对着邱少鹄,源源不断散发着威慑的气息。 对这种外强中干的行为,邱少鹄也并不在意。 就在他拿出了一枚赤雷珠,打算直接解决对方时。 从下面,一只巨大的手掌,直接向着上面,蛮横地抓了过去。 那一只手,真的配得上「一手遮天」的形容。所有的黑影,都在那一握之中,化为乌有。 而且那个巨大的手,粗糙的表面,却没有任何皮肤,青筋、血管都从上面暴起,透过血色的管道,还能看到里面的红色的液体在不断流淌。 并且整个手臂,都钉满了各种粗大的钢针。 毫无征兆的一件事,突然就在这发生,甚至骗过了邱少鹄的一切感知。 他所出乎意料的,就不在于突如其来,而恰恰就是他一无察觉。 向下看去,那个硕大手臂,在不断延伸,自上而下,越来越细,最后变得如同一个正常手臂的粗细,所连接的,正是原本在地上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人,浑身上下依然钉满了各种钢针,然而她却已经无声站起。头部低垂,隐约可见她的轮廓,却也看不清任何容貌。 她的皮肤,原本就鲜血淋漓,此时更是不断开裂,如同皮肤之下有什么在膨胀,马上就要鼓胀出来。 「啪!」 她的头,最先炸开,随后是整个皮囊,都被撑开胀破。一个更为巨大的怪物,从里面缓缓起身,山一般的身躯,即便是遮蔽的阴影,都给人以莫大的压迫。难以想象这样的躯体,一开始是怎么塞入一个女人大小的身躯下面的。 整个怪物,没有皮肤,全身的筋肉血管都在外翻,像一座可以活动的人形肉山,比之前在屠宰场遇到的那个异物,更为让人作呕。 散发出来的阵阵腥臭的气息,让人头晕目眩,它庞大的身躯,却带不来一点身躯,诡异般的寂静,却是异常的灵活迅疾。 仅仅一个眨眼,就直扑邱少鹄而来。 邱少鹄想不到任何应对之策,唯一的办法,恐怕也只剩下逃之 夭夭。 但空气的挤压,在不知不觉,风声将他全部包裹,根本无处可逃。 唯一安静的地方,反而就是那怪物的方位。 它安静的就像一个影子,连一点震颤也没有! 没有一点震颤? 邱少鹄忽然发现了这个纰漏,继而恍然大悟。 这怎么可能? 伴随着他想通了这一层,周围的景物,瞬间再次改变。 那种软绵绵的漂浮感立刻小时不见,邱少鹄回过神来,能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脚踏实地的触感,让他安心。 再看周遭,依旧是之前那个庭院,但却一切如常。小榭亭台中,流水潺潺,让人内心平静。 邱少鹄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彻底摆脱了幻境,但也同时心有余悸,因为从何时、哪次开始,自己就完全在幻境之中,却一无察觉。 但最后的时候,还是自己的本能,让自己脱离了陷阱。七杀星的权能,触觉极为敏锐,除非刻意隐藏,否则那么大的一个怪物,怎么可能连空气中的一点震颤,都让自己一无所觉。 唯一的解释,就是一切根本不是真实。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就从幻境中脱身了。 眼看庭院里,东倒西歪,还是躺着许多人,他们都是真池教的人,看这穿着打扮,似乎和自己刚刚在幻境之中对峙的那些人,也一模一样。 只是此刻,他们毫无伤损,并且和之前两个人一样,躺在地上纷纷昏睡不醒。 然而还有另一个人在这里,邱少鹄见到,一个身影,就躲在亭子的桌子下,还在小声啜泣。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一:乱真 桌椅下的黑影,呜咽的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狗,受够了惊吓,只敢夹着尾巴藏起来,无法再面对一切。 邱少鹄缓慢靠近,发现对方没什么威胁,才松了口气,直接走了过去。 还没等走近,他就听到了这个女子的呢喃自语。 「别害我,别害我!大人,大人救我,救我……」 失魂落魄的声音,连邱少鹄的接近,都毫无察觉,似乎已经彻底吓丢了魂魄。 「喂,」邱少鹄轻声说,想用尽量温柔的语气,叫醒她,「你刚刚……」 他准备询问,之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靠近我,别害我!」女子却如见恶鬼,惊叫之中,一个跳起来,用头甚至顶翻了整张桌子。她也不顾头上的疼痛,望着邱少鹄,惊恐地在地上向后爬,「别过来,别过来!」新 「这女子的体态,有些眼熟?是了,刚刚在幻境之中,光柱中那个女子,就是她的外貌。不过她本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终究一切都是假的罢了。」 邱少鹄心里道。 若是成赴先在这里,就会认得这就是之前他找过的茹莺,还用点特殊的手段,从对方手中骗到了司马家的令牌。 然而此刻这个本来风华绝代的女子,却披头散发,如同一个孤魂野鬼般,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邱少鹄也是不知道她到底见到了什么,会把她吓成这样,也可能根本不足挂齿。毕竟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半夜看到一个黑影,就够吓掉她半条命。 「安静,安静,没事了,这里没人伤害你。」邱少鹄一面用言语劝慰,一面拿出了一根安神线香点燃,这是卫朔给他的,说是可以帮助平复心神,他也试图用这个手段,来让茹莺安定下来。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邱少鹄道,对方现在神经兮兮的,脑海必然充满了警惕和紧张,这时候用搜魂之法,也无法看到什么完整的意识片段。 「你别骗我,你不用骗我!」出乎意料,茹莺却根本不听他解释,这安神线香的袅袅清新,对她根本不起作用,似乎她本人即便这般歇斯底里,也是很清楚地相信自己在做着什么。 「都是假的,你们都是假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幻象!你们别想伤害我,别想杀我!」 茹莺一边大喊着,不顾一切朝着邱少鹄冲了过来,对着他又抓又咬,完全就是一个泼妇。 「喂,喂!」邱少鹄外有大氅护身、内有真气护体,这几下对他无关痛痒,但终究还是很麻烦。 茹莺则完全把邱少鹄当成了一个鬼魂一样的东西,打邱少鹄还不够,甚至把头上歪歪扭扭的钗子拿了下来,当成武器,朝着邱少鹄就刺了过去。 「啪!」就在此时,茹莺的后脑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女子全身一颤,紧跟着软软栽倒,也是不省人事。 「麻烦。」邱少鹄无奈,只能先将她打昏,以此让她好好「冷静」一下,才能不至于被继续纠缠下去。 「她到底怎么回事?」联想对方刚刚的举措,邱少鹄感觉有些蹊跷,「她的外貌看着疯狂,却依旧很清醒,然而受到了刺激,也是真实的。看起来,她觉得自己是被困在了什么虚假的场景中,对于眼前的一切,都不敢相信。」 「这么说来,我刚刚的经历,不是也类似?经历了两次幻境、又两次想方设法脱困,如果再多来几次,恐怕我也难免会像她一样,到了真实,也不敢相信了。」 「倒是地上的那些真池教教徒,此时还都昏迷着,和睡着了一样,不知道有没有做什么美梦。」 「梦……梦?」 邱少鹄头脑一震,如同一道寒流,从脊柱上流过,让他愈发清醒。 是啊,刚刚自己经历的,可不是梦境? 不知不觉就陷入其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一旦发现这是虚假,就会立刻清醒从中脱离,这不是就和做梦、梦醒一模一样吗? 无论是真池教的人,还是茹莺,其实也都是被困在同一个梦境之中,区别只不过,教徒们仍在梦境、却以为是现实而无法清醒,茹莺明明清醒、却以为还在梦境而难以自拔。 这种让人防不胜防的手段,让春日的夜色中,也多了些寒意。 七道流光,在天边变化无穷,如同七轮盛大的烈日,炙烤着高温,带着如同要煮海的怒意,在水面上掀起巨浪。 蒙尘上来就没有丝毫留手,他看得出这个海蛇的可怕,修行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它,不知元气会有多么深厚。自己必须速战速决,才能彻底将它拿下。 那海色潜入水下,唯独一对青色的大眼睛,在深海之下如同两个灯笼般,依旧清晰可见,带着骇人的光芒,似乎就要将蒙尘撕碎。 从海面上,迷茫的颜色,不断蒸腾,雾蒙蒙一片,化为灰白,让一切都介于虚实之间,浓雾之后,令人无从捉摸。 七道烈日般的光辉,照射在那浓雾之后,被雾气所遮挡,灼烈的气息被不断削弱,锐利的光华在浓雾外围灼烧着「滋滋」的声音,高温在顺着空气不断传递,在海中的水面上「咕嘟咕嘟」冒泡,甚至开始沸腾。 周遭的商人,原本看着蒙尘大展神威,还围在两旁,观看着传说之中的「仙人」,不时啧啧称奇。 但很快,见到了这足以焚山煮海的场景,宛若末世天灾,他们这些人终究还是吓破了胆,惊恐之中,一个个奋力拉起船桨,想着外围划去。 他们此番,全为求财,利字当先,可以为了钱财性命也不顾——但这都是在他们的利益看得见、摸得着的前提下,可看此时这神仙打架的场景,他们作为凡人,自保就已经是极限,又哪里敢有另外的心思。 无数小船四散离开,船桨在万顷波涛之中,也在奋力划动,试图带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他们终究是忘了,自己此刻只是砧板上的鱼肉,而且还是被锁死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 连接着他们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在他们还没有离开多远时,纷纷将他们固定在原地,这下一动也不能动。 那巨大的海蛇,此刻发现了自己的猎物想要逃脱,猛然再度从海中蹿起,血红的蛇信子从它的口中吐出,如同在嘲讽他们的无知,既而张开了血盆大口,深紫色的气息,从它的嘴中散射而出。 那些紫色,准确来说,并不是从它的口中喷涌,而是从它前两颗巨大的牙齿上飞溅出来。蛇的獠牙中,存满了见血封喉的毒液,飘散出的一刻,破败的气息,几乎让整个世间都黯然失色。 「轰!」就在此时,天上的七道光华,此刻汇聚在一起,彼此交融,化为一个浑圆的光珠,带着纯澈圣洁的气息,破开了层层浓雾,也驱散了那些毒气。 曜天之光暂时解除了危局,蒙尘趁势而下,朝着那海蛇的头化为一道流光而去。 那海蛇全身的鳞片,层层立起,阴寒的气息,在此刻呼啸而出。天地之间,瞬间变为万里冰寒,无数冰晶落入水面,瞬间凝结成万丈坚冰。 无数冰柱,从冰面上接连破出,极寒的气息,将一切化为冰封国度,把蒙尘的身影,也死死地冻在了坚冰之下。 那海蛇见到把蒙尘已经封在了下面,露出了贪婪的笑容,即便它张着大嘴的样子极为丑陋,还是能看出来它是在笑。 那些商人此刻被锁链拴住,无法脱身,又见到蒙尘被困,而那条巨大的海蛇,此时 再度朝着自己而来,都纷纷露出绝望的表情。 海面之上,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震荡,厚实的坚冰,纷纷裂开无数沟壑,继而被一股灼热的气息撕成粉碎。 风雪弥漫着漫天的冰晶,蒙尘的身影再次脱困而出。但那一道身影,流光溢彩之中,却没有再袭向海蛇的头部,而是调转了方向,朝着它的尾巴而去! 蒙尘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那把钥匙,一直未曾变过! 事发突然,海蛇匆忙转身,巨大的蛇头也向着尾部而去。 蛇全身都是一个整体,击尾首应,彼此互相支援,也是极为迅捷。 但那个汇聚了无穷光芒的圆球,此刻也锋芒毕露,朝着海蛇的硕大头部,同时猛砸了过去。 光华喷涌,如旭日爆发,刹那之间,海面上的波涛反射着万丈霞光,在粼粼的水花之中,反射着五彩斑斓,如同无数彩虹,在半空中缤纷着绚烂。 海蛇的头被蒙尘直接轰碎,只剩下一截蛇身,在颓然中带着沉重的声势砸向了海面。漫天的鲜血如雨点般坠落,将方圆数里的海水都染成了殷红。 海神已死,祭祀也就不复存在。那些商人庆幸劫后余生之时,也纷纷开始想方设法,要弄断拴着自己的链子离开这里。 此刻,蒙尘身形在波涛间起伏,已经回到了植松的船上,手上拿着的,正是一把钥匙——那个海蛇的尾巴最后一段。 「太好了,师兄,快把它给我!」植松惊喜说,「就算海神死了,还是只有这把要是,能解开我的锁!」 「植松。」蒙尘却把钥匙收了回去,「淡定一下,既然这一把钥匙,能打开很多锁,为何不妨先把那些人都放了,他们只是凡人。」 「师兄,他们可并不无辜,那群利欲熏心的人,一开始来这里,就带着贪婪的念头。难道在你眼里,你的师弟还不如一群外人吗?」 植松政地有声地道。 蒙尘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 一边说着,他把手伸了过去——却没有把钥匙交给植松,而是刺穿了对方的身体。 看着植松吃惊的样子,蒙尘面冷如冰,带这些恨意说:「你根本不是植松!」 蒙尘清楚,自己的师弟,长久和自己在世外修行,内心清净恬淡,根本不会说那种视他人如无物的话。 而且,他之前也悄悄用过前项册,来指点下一步的举动。结果在本应贴身携带的前项册,却彻底不见了踪影。 自始至终,他都在一个幻象之中。幻境可以塑造一些肤浅的以假乱真,却无法伪造出前项册这个顶级法宝。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二:掩护 自己居然不止一次陷入梦境之中? 难怪每次都毫无察觉,而且周遭的场景,都会莫名变化。 可是进入梦境的契机又是什么?怎么避免类似的事再发生? 到底是谁在做这一切?是真池教的人?可是明明他们也中招了。 邱少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只要他能意识到眼下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那么就不会彻底沉沦。 「说是这么说,但会不会,其实眼下我已经彻底睡死了,自以为清醒,其实却是个处处真实无比的梦?」 邱少鹄一边想着,自嘲一下。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至于证据,就是他怀中的星图,依旧能够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力量,在通过这张残缺不全的图卷,连接着浩瀚星空。 只要还能感觉到这股元气,那么自己毫无疑问,就还在真实之中。 刚刚安心的感觉还没过多久,邱少鹄就感觉一阵震颤,由远及近,到这边已经逐渐清晰可闻。那像是许多人跑来的脚步声,以及武器的挥动声、甲胄的摩擦声,伴随着的,还有许多人大声吆喝的响彻。 不用想,肯定是安瑾带着城里的护卫来这边了,前后估摸不到两盏茶的时候,他就带人回来,已经算是不慢了。 这些甲士若不是朝廷的亲兵卫队,往往也疏于武艺,但他们既然来了,总比没来要好得多。 邱少鹄这般想着,直接从这里庭院的围墙一跃而出,想要寻着声音,看看去找那些甲士的方向。 却不曾想,刚刚跳到外面,就看狭窄的小巷之中,一整面围墙,忽然像是长了腿一般,整个朝着自己压了过来。 「这么明显,肯定又是梦境。」邱少鹄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像是习以为常,索性站在地上一动不动。 围墙高大,呼啸的风声吹面,隐隐有些刀锋般的利刃刮过的痛意,鼓动的噪声在耳朵里不断刺激着耳膜,像是针扎一般的疼痛。 邱少鹄猛然回过神来,脸色一变,意识到了什么。 整个人向后翻腾,一跃而起,生怕还不够,胳膊上的飞爪弹出,勾住了更高处的屋檐,让自己一下子上升到足够的位置。 「轰!」整个围墙,直接撞塌了他原来所在位置的后一堵墙,尘土飞溅,地面上处处瓦砾,整洁的道路也被毁于一旦,破败不堪。 邱少鹄惊出了一身冷汗,刚刚他差点来不及察觉到不对,不管怎么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一堵墙压向了他也是无法改变的景象。而且听到了那种急切的风声,更不像是虚假的幻境。 一切居然是真的,差点让他阴沟里翻船。 同时听到了前面的喊杀声,邱少鹄又抬头向前看,眼见倒塌的围墙后,是几道人影,在彼此追逐交战。一面穿着甲胄,手持长枪,想来就是京城的护卫。另一边则阴暗如鬼魅,明显就是真池教的教徒。 军队到来,真池教的人意识到自己被发现,索性也就不再隐藏,直接大打出手了起来。 整个褐轩巷之中,处处喊叫声不断,原本巷子里住着的为数不多的人,此刻纷纷从各个住处探头,要么询问发生了什么,要么直接惊恐地跑开,还有的胆子大的趾高气扬说自己认得某个达官显贵,让人不要闹事否则没好果子吃……总之一切都乱成了一团。 邱少鹄正要收回勾爪先从房檐上下来,一个黑影,忽然直接就朝着他当面扑来,如一只鹰隼一般,腥臭的气息,却有一份令人不安的诡异。 邱少鹄闪身躲开,凤泊鸾漂的权能直接用出,眼看那鹰隼到了自己面前,却如一道烟般,消散无踪。 正在同时,他忽然感觉自己左肋下面一阵 剧痛,像是被一个锤子狠狠砸了一下,连气都喘不过来。 邱少鹄吃痛不已,破军的权能显现,暗伤也在飞快自愈。 此刻他的眼前,忽然一暗,继而再度清明。 眼前所见,还是在房檐上,却多出了一个人,手持大斧,直接朝着自己砸了过来。 这才明白,原来刚刚看到鹰隼的一刻,自己再度踏入梦境中,却也在同时被对方所趁,这个真池教的人直接偷袭了自己,痛楚又让自己再次清醒,而如果不是外有大氅护身,恐怕自己就直接被砍成了两段了。 而再一看,就是眼前的人挥着利斧,忽然就不动了,显然就是他也在这一刻也陷入到梦境之中,直接倒了下去。却不知道在梦里,对方是看到了直接斩杀了邱少鹄,还是与之缠斗不断。 邱少鹄心中苦笑,看来这次在这里不断遇到的梦境,真真假假,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啊。.c 「砰砰砰!」 接连的爆炸声,从身后的巷子深处不断传来,邱少鹄转头看过去,见到那边火光冲天,无数火花银蛇飞舞,将夜空一时也染得金黄。 是真池教又用了火器,显然碰到了他们自认为难缠的事情,但京城护卫的脚步,却还没深入到那里,所以必然他们是碰到了什么其他的问题。 「也许,那就是他们的目标?」 邱少鹄当机立断,也就朝着那边飞快赶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为了确保自己不再轻易被牵扯到梦境之中,他一手深入怀中,时刻注意着星图的情况。 星图隐约与天空浩瀚相连,彼此的元气互通,以此可以作为凭证,让自己知晓是否还在现实。只是这种连接十分微弱,若不用心感应,也容易有所偏差,故而实际上,这就牵涉他太多的精力。 因为担心精力不够,难以分神留心周围的隐患和偷袭,邱少鹄走得也极为谨慎。 赶到了褐轩巷深处,眼看这里附近道路愈发复杂,一些房屋火焰缭绕,已然靠近了刚刚烈焰肆虐之处。 四下里,时不时有几个人从这里跑出,都是住在附近的人,一见到邱少鹄,也生怕他是和真池教一伙的,此刻纷纷远离他逃走。 「真池教这下弄的动静太大了。」邱少鹄心想,「住在这里的,都和当朝官员有所联系,这算是把他们一口气都得罪了。此番之后,要是京城不挖地三尺将他们都抓出来,才叫稀奇呢。」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正在此时,一阵叫嚷声,又从另一边传来。只见两个人影一瘸一拐,狼狈在前,身后则是另一群黑影,对着他们穷追不舍。 真池教似乎对这两人格外感兴趣,旁边逃出去的人都可以不管不顾,唯独对他们,就是一副誓要追到底的样子。 冷不防此时眼前,又突然多出一个人,身穿长衣大氅,周身雷霆环绕,如万千暴雷炸裂,震得他们眼睛也睁不开。 再回过神来,看他们只见这个人护着另外两个人,向着巷子出口跑去,当下也不说二话,立刻再次朝着他们追了过去。 实际上,邱少鹄此时,正拉着他们几个,就躲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用百代文宗的权能,迷惑了真池教离开,以此避人耳目。 杨亥看着邱少鹄,颇为吃惊地道:「邱侠士,你怎么在这?」 「你们还好吗?为什么那些人要追你们?」邱少鹄直接反问了对方最关键的问题,再看他们夫妻的状况,都不算特别理想。杨亥的一条腿受伤,并不能快跑。夫人则要抱着孩子,体力已经耗费太多。 唯独他们的儿子,此时安安静静在自己母亲怀中,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追我。」杨亥道:「事发突 然,我和夫人之前在家,不知何时起就听到了外面喧闹不停,然后这些人就打了进来。一开始大门的千斤闸还挡了他们一下,之后他们就直接放火烧屋,我和夫人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他们一直穷追不舍。好在我儿子他没事,可惜就是太子殿下交给我的那些嘱托,慌乱中是都带不出来了。」 「他倒是一直睡着,没有被吵醒,也是难得。」 邱少鹄看了那婴儿随口说了一句,一边回望像杨亥所指的地方,那里已经火光冲天,烈火蔓延,将附近的房屋全都波及,一时也是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外人也再难以进入。 恐怕因为杨亥是太子东宫的人,此番真池教,恐怕就是为了他而来。但这件事,邱少鹄一不想深究,毕竟大内的事,牵扯进去有很多麻烦,而且他现在麻烦已经够多了;二来也不打算将此告诉杨亥,否则徒增对方烦恼。 「跟我来,我先带你们离开。」邱少鹄知道,再过一会估计京城护卫的精锐就都会赶来,到时候也就没什么大碍了。但眼下,还是要注意别再让真池教发现他们。 邱少鹄一边在前面带路,一面记得问了他们一下:「你们之前,除了见到这些怪人,有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比如……」 话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因为不知道怎么和对方形容被拉入梦境之中的那种分不清真假的感觉。 「古怪?异常?」杨亥倒是没理解。 「没事就接着走吧。」他们二人都行动不便,邱少鹄也就不废话,只能迁就二人的速度。 只是碰巧,在经过一个拐角时,他停了下来。 一个小巧的身影,从阴影后走出,一手拿着龙头铳,警惕地望着他们。 「安瑾,你这是什么意思?」邱少鹄看着严肃的对方,有些好笑,也拿出了自己的火铳,和对方彼此枪口相对。 此刻要是谁先扣一下扳机,就…… 「不是幻象。」安瑾忽然松了口气,放下了火铳道。 「看样子,你也发现了。」邱少鹄道。他知道,安瑾必然也发现了梦境的事情。而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虚实交替,仍旧能分辨真假、保持清醒,足以见他的意志和智慧。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三:危若累卵 两方人彼此见到,在此刻不约而同,有了一种心安的感觉。 此刻局势危急,夹杂着无尽幻境,虚实之间,敌友莫辨,而能够确认眼前的人是自己认识的真实的人,才有一种切实可靠的感觉。 “你不仅真的带人过来了,而且还自己跟着进来。”邱少鹄道:“看你的样子,是和军队走散了?” “他们从踏入整个巷子中,就陷入到无休无止的幻象里,我看到有些人止步不前,有些人更是四处乱撞,不知不觉就和他们全都分开了。”安瑾说出了自己大致的经过......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玄幻一剑,青鸾剑道第一仙脑洞,雪中奇幻升级,爽文土豆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zongheng☆★☆★☆ 《圣域鸿儒》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三:危若累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四:真相 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嘈杂神隐匿于黑暗之中,如同篝火,在极盛的燃烧后,慢慢熄灭。 杨亥的夫人依旧在啜泣不止,哪个母亲又不担心自己的孩子。杨亥此时的心情则更加复杂,一边要安慰妻子,一边则还要尽量提醒她别哭得太大声、不然会把真池教的人引来。 倒是邱少鹄最为轻松,安瑾那边要说他完全不担心也是不可能,但一来他相信安瑾的能力,二来关于杨冯这个婴儿,始终藏着很深的秘密,并不简单。 这样两个人,就算万一遇到了真池教的人......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同人武侠,雪中玄幻土豆,全军列阵奇幻都市,脑洞剑来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zongheng☆★☆★☆ 《圣域鸿儒》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四:真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五:接敌 一道锐风,撕开了阻拦在道路中的火焰,一个身影从中飞快穿过,如云雾乘风而起,来去无踪。 邱少鹄将杨亥夫妇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近乎是倾尽全速在向着褐轩巷深处重新赶去。他完全视周遭燃起的熊熊烈火于无物,哪怕一丁点火苗从他防护的空隙中穿过,擦在了他脸上的皮肤,刺痛感也被他熟视无睹。 邱少鹄一直在回忆的,是刚刚和杨亥的对话: “你的家里到底有什么?”邱少鹄立刻对杨亥逼问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我……”杨亥有些吞吞......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穿越,都市土豆,全军列阵剑仙同人,搞笑盖世玄幻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zongheng☆★☆★☆ 《圣域鸿儒》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五:接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六:两分焰 那乌云笼罩了邱少鹄全身,如同一种坠入的冰窟的感觉,让他从灵魂深处似乎也全被冻僵。 从乌云中,无形之中伸出了许多手臂,将他身体各处都死死拉住,如同要将他拉入到地狱之中,在无间痛苦之中永世沉沦。 邱少鹄犹如晴空之中一处爆点,周身流光溢彩,带着惊人的霹雳声音。团团雷光自全身而出,“雷霆万钧”的权能毫无保留用出,将周身的黑云彻底撕碎。 然而这些乌云却如跗骨之蛆,驱之不散、赶之不走,即便被短暂震散,又很快重新聚合......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玄幻都市,雪中土豆一剑,全军列阵穿越剑仙,同人爽文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zongheng☆★☆★☆ 《圣域鸿儒》卷二:故去远人行 一百八十六:两分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