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 第一章 今川 天文五年(1536)3月15日夜,东海道骏河国善德寺。 统治东海道骏河、远江两国的战国大名今川氏的四子——也是当下今川家当主今川氏辉的同胞弟——未来大名鼎鼎的今川义元——现在还是一个叫做梅岳承芳的少年和尚——正在寺内借着烛光阅读着经书。按照武家的惯例,为了避免兄弟争权,大名的其他子嗣往往都会被送去出家,今川家也不例外。但梅岳承芳出家时并没有剃度,而是将飘逸的长发在脑后盘起,美其名曰带发修行。 不过,熟悉梅岳承芳的人知道,附庸风雅的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因为剃光头而有损自己俊朗的容貌罢了。不过比起一向宗那些娶妻生子、饮酒食肉的大和尚,好歹还吃素的梅岳承芳已经算是僧侣里的清流了 当然,熟悉梅岳承芳的人也一定知道,一向贪玩的他,是断然不可能熬夜读佛经的。 太原雪斋就是最熟悉梅岳承芳的人,作为今川家里指派给梅岳承芳当了十几年老师的得道高僧,他倒是按照佛门规矩剃度了。不过深夜才回寺的他,手里却拎着一个滴着油的大鸡腿,身上的白色袈裟也凌乱不堪,脖颈上清晰可见女子的唇印,身上还带着浓浓的胭脂味。不用多说,也知道这个不正经的老和尚是从哪里回来的。 太原雪斋此刻正悄悄地靠在梅岳承芳的房间外,隔着窗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内的梅岳承芳。太原雪斋比谁都了解自己这个天赋异禀却从来不好好念经的弟子,自然熟悉他的秉性——他肯定是假装在读佛经,实际上在偷看“闲书”。之所以驻足观望了许久,只是在判断梅岳承芳到底是在偷看花鸟图还是和歌集罢了。 观察罢了,太原雪斋便重重地咳了一声,随手扔下鸡腿,推开房门,大踏步地向里迈去。听到声响的梅岳承芳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合上面前的佛经,却被杀到身后的太原雪斋一把抽出了夹藏在经书里的花鸟图。 “说,又是从哪里搞来的?”太原雪斋用刚刚拎着鸡腿的油腻大手抖着从梅岳承芳那里缴获来的花鸟图,“前天刚收你一本和歌集,怎么又在偷看?不能好好念经吗?” “喂!老爷子!别用你那油手碰我的画啊!脏死啦!”梅岳承芳看着自己珍爱的花鸟图上瞬间沾上了油渍,急得满脸通红,就要上前去抢,却被太原雪斋大手一抖收进怀中,颇具威严地喊了一声:“没收!” 梅岳承芳瞬间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了头,闷闷不乐地别过脸,赌气般一屁股坐了下来,嘴里嘟囔着:“真是没办法呐…” “你这臭小子倒好,在外人面前都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唯独在为师我面前这么不客气!小时候还叫我一声老师,现在倒好,天天‘老爷子’、‘老爷子’得叫!”太原雪斋越说越生气,随后也一屁股在梅岳承芳对面盘腿坐下,清了清嗓子道,“老规矩,罚你听为师讲经。” “又是那个赤鸟的故事…”梅岳承芳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靠在桌案上假装打呼噜。太原雪斋倒也不以为意,而是自顾自地道:“你没参透,为师就一直讲!讲到你懂为止!” “初尝闻,骏河之北生峻岭,峻岭之林栖凶鸟,通体羽赤…” 熟悉的故事刚讲了个开头,梅岳承芳顿时睡意丛生。虽然他平时也受不了这个枯燥的故事,但这次未免也困得太快了,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也流了好多好多的泪。 可是在他被恼怒的太原雪斋摇醒时,却一下子什么都不记得了,隐约间只剩两句话在耳边萦绕—— “雨秋平…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你又懂什么?这是家督殿下的觉悟啊!” · 同一个夜晚的同一轮明月下,相模国北条家的居城小田原城内。 北条家和今川家是几十年的盟友,最初北条家还是今川家的家臣。北条家初代目北条早云是梅岳承芳父亲——今川家九代目当主今川氏亲的舅舅,是拥立今川氏亲上位的功臣,因功被封赏骏河东部的兴国寺一带。北条家以此为基,逐步向骏河以东的关东地区发展,侵蚀了伊豆国、相模国和半个武藏国,如今已经成为了和今川家实力相当的大名。不过两家靠着姻亲关系和频繁的往来,仍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个月,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辉就带着二弟彦五郎共同造访小田原城并逗留多时,以彰显“骏相同盟”的稳固。如今北条家二代目家督北条氏纲和上下家臣,正在为今川兄弟举办茶会送行。 在小田原城的后厨里,北条氏纲的嫡子北条氏康正躲在灶台后大快朵颐,品尝着美味的茶泡饭。而其叔北条幻庵——北条家里有名的僧人和茶人,正巧回后厨沏茶,和北条氏康撞个正着。 “少主,不去茶会上陪客人,反倒躲在后厨,成何体统?”北条幻庵一边打发小姓们把沏好的茶端过去呈给今川兄弟,一边批评北条氏康道。 “那也比擅作主张给客人下毒要成体统的多吧?老爹还不知道这事呢吧?”北条氏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继续扒着饭,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道。 北条幻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有说话,而是眯着眼盯着北条氏康看着。 “叔叔你不必瞒我,那茶里下了慢性毒药吧,两天后发作即死。风魔忍者里不久前刚调配出来的,完全看不出中毒痕迹的新药。”北条氏康咽了口饭,随后朝着北条幻庵笑了笑,“今川家家督和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即将在同一天死于非命,而今川上总介(今川氏辉)还没有留下子嗣吧……剩下的继承人就是他的两个弟弟——玄广惠探和梅岳承芳,到底谁会赢呢?啧啧……今川家,马上就要大乱了啊。到时候北条家以盟友为名,出兵主持公道…啧啧…这骏河,可就是我们说的算了。” “少主最好多吃饭,少说话。”北条幻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案上的一杯茶水,往北条氏康的碗里浇了下去。 “哎,叔叔你这懂什么?”北条氏康匆忙端走了碗,好悬才没让北条幻庵把茶水浇进去,斤斤计较地道,“茶泡饭啊,茶汤浇多了,就不好吃了啊。” “那少主想吃什么?”北条幻庵一抖身上宝蓝色的袈裟,斜靠在灶台上看着北条氏康。 “老爹他总是念着和今川家的旧情,即使那上总介(十代目今川氏辉)软弱如此,也对今川家不动一点贪念,还非让我娶了已故修理大夫(九代目今川氏亲)的女儿,真是了不起的好人啊。”北条氏康摇了摇头,随手把碗里剩下的茶泡饭往垃圾桶里一倒,将空碗伸到了北条幻庵面前,“但我可不一样啊,我不是什么好人。骏河、远江这两块大肥肉,我可馋的不行,这不比茶泡饭好吃?” “少主要吃,贫僧就给您取来。”北条幻庵冷笑了一声,和北条氏康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叔叔说得好——”北条氏康把碗送到了嘴旁,将里面剩下的茶汁一饮而尽,随后抹了抹胡子拉碴的嘴巴,低声笑道,“今川家,已经在嘴边上了。” · 也几乎在同时,骏河国遍照光寺寺内。 今川家中排行第三的庶子——在遍照光寺出家的玄广惠探,如今已经泪流满面。他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随后又看向面前信件末尾的签名——“玄广惠探”四个字清晰可见。他一遍遍地抚摸自己的面庞,一遍遍地整合脑内属于两段人生的不同记忆,最终还是痛哭出声。 “苍天有眼啊…让我这不肖子孙穿越回几百年前的祖宗身上。我们这一系祖祖辈辈无数人,在被驱逐追捕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做梦都想着要重振今川家啊…没想到苍天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还是在这最好的时间点…”玄广惠探把手摁在信件上,抬起头重新凝视着镜子里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喃喃地自语着,“断绝的嫡流,失去的领土,还有那被玷污了的今川家……过往一切的光荣,今后都将由我来守护,就以这玄广惠探的身份来守护。父亲,祖父,曾祖父,今川家的列祖列宗们……请赐予三郎我力量吧。” 随后他看向信件尾端的日期——天文五年(1536)3月15日。玄广惠探清楚地记得今川家历史上每一件大事的日期,自然不会漏过花仓之乱。再过两天,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辉和其弟今川彦五郎就会在今川馆(骏府城)内双双暴毙,决定今川家命运的家督争夺战——花仓之乱也将爆发。如果历史不曾改动,作为嫡子的梅岳承芳将在太原雪斋的策划下,得到其母寿桂尼和一众谱代家臣的支持,并求得北条家的援军,击败势单力薄的玄广惠探。随后改名今川义元,带领今川家走向辉煌——和辉煌后的毁灭。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玄广惠探擦干泪水,缓缓起身,心中许下一个誓言。 · 将视线移回骏河国善德寺。 “臭小子,为师的故事就真的有这么无聊吗?”太原雪斋看着睡眼惺忪的梅岳承芳,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一眨眼,你也能睡着?” “啊,老师,总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梅岳承芳含糊不清地支吾着,揉了揉有些睁不开的眼睛,“头好晕好晕,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没办法呐。” “出家人不打妄语,你分明才睡着片刻,能梦到多少?”太原雪斋忍俊不禁地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说说看,还记得什么?” “雨秋平…好像有这几个音节。”梅岳承芳皱着眉头,嘟囔着报出了自己仅剩的记忆,“是说秋天要下雨了吗…还是和歌…还是说…” 是一个名字? 师徒二人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在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章 买椟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清晨,善德寺外的山路上。 梅岳承芳怀里揣着太原雪斋给的钱,哼着在京都时跟公卿们学的歌谣,踏着木履,轻快地走下山去。 “老爷子也真是的,自己喝酒喝多了,还差我下山去买醒酒药,不能拿茶将就一下嘛…”梅岳承芳虽然嘴里正在抱怨,但是热爱赏景的他还是挺喜欢于清晨在山林间漫步。 “之前那个久病缠身、每隔几个月都要来祈求安康的施主好像说,西边山脚下有一个新的城町?”梅岳承芳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往西边望了望,“若是如此,就不用专门往蒲原城跑一趟了。” 那位抱病的施主所言非虚,还没走到富士川,梅岳承芳就遇到了那个依山而立的小城町。町虽小,人却不少,来往客商熙熙攘攘、颇具活力。不过,一派祥和之下却也有人在作威作福——梅岳承芳一眼就看到了三四个提着棍棒的壮汉在欺负一个摆摊的小贩。那个小贩身体瘦弱,衣不蔽体,看起来是外来户,所以才被赶到了大路旁的泥地边摆摊。骏河刚下过雨,他自己坐在脏兮兮的泥泞中,身前铺着一块破旧的小毯子,上面摆着七八个竹篾编制的小玩意,手艺算不上好。 “喂,小七郎,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上个月的维持费就欠着,这个月也不想交了?”领头的那个人扬了扬手里的短棍,指着被唤作小七郎的小贩道,“还想不想在这混下去了?” “还请大人通融一二,近来实在拮据,生意也不好…”小七郎脸露难色,低三下四地俯身乞求道。 “你这破东西还指望生意能好?”领头者轻蔑地看了眼小七郎的小玩意,不屑地往上面啐了一口。随后似乎是还不解气,直接一脚踩了上去,把那几个小玩意里做工最精致的一只竹兔子给踩扁了。小七郎惊呼出声,起身想要抱住领头者的腿,却彻底惹恼了他。领头者抬手一棍照着小七郎脸上打去,把人直接打翻在泥地里,鼻血横流。 “以后大爷俺每天都来,交不出你就来一下。”趾高气扬的领头者往小七郎脸上吐了口痰,和其他几人大笑着离开了。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小七郎看着那被踩坏了的竹兔子,眼泪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笨拙地用满是伤痕的双手想要复原那个一看就修不好的残品。 梅岳承芳心生不忍,但是也没有与这些壮汉冲突的意思。他自己身份敏感,在骏河若是以势压人,难免会招致兄长和母亲不快。他于是摸了摸怀里的荷包,打算买完醒酒药后拿剩下的钱把这个小贩的货物给全包了。他顺着壮汉们离开的方向望去,却忽然出了神。 街上虽有小七郎这样的可怜人,但也有不少幸福的人家:一对年轻的父母轮流抱着孩子,怀里的孩子则探出手想要买摊贩手里的风车;一个父亲把孩子扛在肩头,让他能越过人群看到杂耍的艺人,听着孩子开心的笑声;一个庄稼汉扛着自己的锄头,而他的女儿则拎着一个装着农具的小篮子,蹦蹦跳跳地跟着父亲;一个半大的孩子吃了一口手上拿着的糕点,随后便踮起脚尖想喂母亲也吃一口,母亲脸上笑意连连,却推脱着摆手,让孩子自己吃完…… 梅岳承芳眼中的羡慕掩饰不住,他也试图在回忆里捕捉自己和家人们相处的幸福点滴,却只是一场空。那为数不多的能想起的和父母有关的记忆,也并不让人愉快—— “娘,孩儿不想被送到寺里去。孩儿发誓绝对不会和大哥抢爹爹的位置,可以别把孩儿送走吗!孩儿想和爹娘一直待在一起…” “老师,我爹娘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回去啊?” “老师,父亲和母亲什么时候会给我写信呀?” “什么…父上…去世了…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我还没见他最后一面啊…就这么担心我回去争权吗?” “哈?回骏河?干嘛回去,这京都潇洒自在!母上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大哥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弟弟?切。” “随便随便,他们不来看就不来呗,老爷子你别整天念叨这些,我无所谓。今川家?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姓今川,‘天下一苗字’,了不起死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 不过,梅岳承芳的童年也不全是灰色,那个总是笑眯眯却又不正经的老和尚太原雪斋,为它添上了不少色彩—— “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儿了,为师罩着你,莫担心,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为师。要是寺里有人欺负你,你也来和为师说,为师替你修理他一顿。” “徒儿,听说你很喜欢踢蹴鞠,为师路过市町顺受给你捎了一个来。哎哎哎!别抢啊,记得别给寺里其他小和尚看到了啊,不然又该说为师偏心。” “承芳,你看看这是什么?怎么样,喜欢吧,下次还给你带。” “嗯?没想到你对和歌和书画这么感兴趣嘛。这点倒是挺像你父母…哎哎哎好好好,不提他们,不提他们。” “你这孩子,又从哪里搞来的花鸟图?全院的僧人难道都是你的细作不成?上个月刚收掉你三本!现在是念经习武的时间,不准整天搞这些花鸟风月!” “臭小子,你在为师的佛经上画了什么?可恶!你有本事别跑!给为师站住!” …… 想得入神,梅岳承芳不禁微笑起来。可等他回过神时,却发现刚才握在手里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那个原本坐在泥地里的小贩也不见了。转头一看,发现那个小贩正一溜烟向町外跑去。 · 小七郎一路飞奔回了山中的破茅草房,再三回头确认没人追过来。是啊,那个看起来保养很好的富家公子哥在山路上怎么可能跑得过自己呢?何况他还穿着木履。随后,小七郎才敢打开荷包看一眼里面的钱,却一下子吓傻了。一小袋的碎银子,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匆忙推门进去,病榻上的母亲听到声响也挣扎着抬起头来,咳了几声后开口问道:“小七郎,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娘,东西都卖完了,赚到钱了,孩儿就这就去给您抓药。”小七郎心里有鬼,不敢直视母亲,而是直接跑到家里仅有的一张桌子上拿起之前郎中开的药方,就要往外走。 “你咋没把毯子拿回来?”母亲发现小七郎少带了东西,“咱家就那一条宝贝毯子,你给弄丢了,以后拿什么摆摊?” “这…”小七郎一时语塞,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这孩子…”母亲一眼看出了小七郎的古怪之处,打量了几眼自己的孩子,“莫不是去偷、去抢了吧?” “孩儿岂敢!”小七郎闻言大惊失色,额头上瞬间沁出汗水,连连摇头。 “没有就好,可莫要给你不在了的父亲丢脸啊…你父亲坦荡一生,到死都没做过半点亏心事…咳咳咳…”母亲话还没说完,便再次重重地咳了起来,这次直接咳出血来。小七郎忧心忡忡地赶紧上前扶着母亲躺下,随后便转身要出门,结果房门却再次被推开了。只见一个一表人才的公子哥拎着木履、靠在门框上直喘气,嘴上还抱怨着“累死了,真是没办法呐”——正是刚才被小七郎偷了荷包的梅岳承芳。 “七郎,你真的去…”母亲看到这状况,心下已经明白,气得满脸通红,就要开口呵斥,话未说出却又化作几声重咳。小七郎瞬间羞愧得面如死灰,几乎要直接跪了下来。 然而梅岳承芳扫了一眼小七郎家里的状况和母子的表情,心里却大概已经明了了。他没有开口掏钱,反倒有些尴尬地编出了一个蹩脚的借口给小七郎解围: “那个…我是路过的行脚僧!打扰施主清净了!请问…”梅岳承芳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木履,正想开口化缘,却无意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脚,顿感一阵恶心,于是脱口而出道,“可否有地方洗脚?” “行脚僧…”小七郎的母亲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那个怎么看都没有受过半点风霜打磨的少年,“要洗脚…” “大师稍等,小的这就引您去附近的小溪!”母亲不明就里,但小七郎却已经明白那个好心的公子哥是在给自己圆场,匆忙把梅岳承芳拉出门外。 · 刚出门还没走多远,小七郎就立刻给梅岳承芳跪了下去,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多谢公子宅心仁厚,帮小人在母亲面前保住颜面!”小七郎一边给梅岳承芳磕了几个响头,一边狠狠地甩了自己几个耳光,同时从怀中摸出梅岳承芳的荷包,低着头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偷了公子的财物,但还一文钱未花,请公子拿回吧!公子若要出气,但请打罚,小的都受着!只求公子莫抓小人去治安奉行处,不然家中母亲实在无人照料!愿公子开恩啊!” 小七郎感到手上重量一轻,荷包已被梅岳承芳拿走。不过随后却传来了细碎的一阵响声,紧接着就感到一把碎银子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小七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去,发现梅岳承芳正把空空的荷包揣入怀中,而包里的全部银子却都留给了他。 “令堂看起来病得不清,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抓点药,再买点吃的补一补吧。”梅岳承芳轻巧地打了个响指,微笑着道,“不必客气,拿去用吧,我也不是缺钱之人。你也是为母才行此苟且之事,情有可原。切记,下不为例。” 说罢,也不等目瞪口呆的小七郎道谢,梅岳承芳就故作潇洒地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然而,还没走出去几步,梅岳承芳就一脸狼狈地跑了回来。 “那个,给我留点买醒酒药的钱,顺便再告诉我一下小溪在哪里啊,我真的需要洗脚。” · 梅岳承芳来到附近的小溪边,一边嘟囔着“脏死啦”,一边认真地清洗自己沾满黏土的双脚。穿上木履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怀里的荷包检查了下,确保自己小时候从太原雪斋那里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没有被弄坏。要不是为了这个荷包,他也懒得追这么远过来。 就在他准备原路返回时,却忽然发现一队骑士策马而来,在他面前匆匆返身而下,为首的正是太原雪斋的亲信小原镇实。 “公子,您怎么跑到这来了?找了好久才寻到您?请速速上马,随在下回寺。” “怎么了吗?”梅岳承芳把荷包揣回兜里,不明所以地问道。 “御台殿(梅岳承芳之母寿桂尼)在午时忽然来了善德寺,点名要见公子。” 第三章 还珠 “这烦人的老爷子…” 策马回善德寺的路上,梅岳承芳抱怨个不停。 寿桂尼住在今川家的本城今川馆(日后的骏府城),离善德寺只有50里左右,坐马车过来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但是寿桂尼十几年来却从未来探望过出家的梅岳承芳。梅岳承芳嘴上虽然说着母亲已经忘了自己,但心里还是替她找好了借口——一定是太忙了吧。 政务繁忙的母亲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看自己,可是太原雪斋却没提前和梅岳承芳说,害得他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在外面——母亲吃晚饭前怎么说也要回去了,母子十几年来团聚的时间一下子就从三个时辰变成了一个半时辰,梅岳承芳越想越是生气。 他策马直入寺内,一直到屋敷门口才翻身下马,拉开屋门后就看到寿桂尼和太原雪斋对坐在桌案两侧。一别十几年,梅岳承芳还是能一眼认出母亲的容貌——虽然寿桂尼在丈夫今川氏亲死后已经落发为尼。她一身紫色袈裟,裹着白色裹头,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老师,你怎么不和我说母上要来?”梅岳承芳刻意不去看母亲投来的视线,而是侧过脸来率先对太原雪斋发难。太原雪斋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贫僧也不知道御台殿会来啊。” “承芳。”没等梅岳承芳调整好情绪,寿桂尼已经用那有些苍老的嗓音唤道。梅岳承芳久违地听到母亲的声音后,浑身上下都微微颤抖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理了理额前的乱发,随后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在太原雪斋身侧坐下,向母亲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母上。” 随后,他再也绷不住思念之情,也不顾什么礼数,抬起头来端详着母亲的脸庞,险些流出泪来。 “您怎么突然来了,都没什么好招待您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梅岳承芳顾左右而言他,他正想问候寿桂尼身体情况,寿桂尼却已经冷冷地开口了。 “没有事情,老身岂会因为儿女私情来这里?” 寿桂尼的话让梅岳承芳咽了口口水,刚刚准备好的话也被吞回了肚子里。寿桂尼没有耽搁片刻的意思,直接继续道: “今天凌晨,今川家家督与其弟先后暴病离世,没有留下子嗣,今川馆无主。” 寿桂尼说的每个字梅岳承芳都能听懂,但是一下子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只是呆滞地让那些音节飘入耳中。 “消息已被封锁,但走漏风声只是早晚,领内必定大乱。老身命你即刻还俗,改名今川氏元,继承大统。” 直到听到“今川氏元”这四个字,梅岳承芳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刚才那句话所携带的信息也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 七代目今川范忠时期,今川家在协助幕府平定关东的永享之乱时立下大功。由于这一功绩,时任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教赐予了今川家罕见的恩典:天下一苗字——从今往后,只有今川家嫡流可以使用“今川”苗字,庶出、非长子者一律改姓,由此衍生出了堀越、濑名等多家分家。自此以后,“今川”二字便是今川嫡流高贵血脉的代名词。 而轮到梅岳承芳这一个出家的四子使用“今川”苗字,就意味着——宗家绝嗣。 大哥…二哥… 梅岳承芳惶恐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可是寿桂尼古井无波的脸上却不见任何表情。他又扭头看向太原雪斋,想要向他求证。太原雪斋微微点了点头,随后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大哥和二哥怎么会突然在同一天?”梅岳承芳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焦急地追问起来,“发生了什么吗?他们是怎么走的?” “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立刻返回今川馆继位。你若是动作迟了,等到玄广惠探反应过来,必定会以庶三子的身份,在福岛氏的拥立下来争位的。一旦家督继承战爆发,今川家必然元气大伤。”寿桂尼说完这句话后,便长身而起,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后却发现,梅岳承芳并没有跟上来。 “怎么?”寿桂尼低声道。 “所以母亲过来不是来看我的,是为了让我去继位的……如果没有出这件事情的话,您根本不会来找我,是吗?”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梅岳承芳,没头没尾地问出了一句话。 “是。”寿桂尼倒也不含糊,干脆地答道,同时补上一句,“别浪费时间。” “您的眼眶一丁点都没红……大哥和二哥今天早上过世,您连一滴眼泪都为他们流吗?”梅岳承芳又不着边际地冒出了一句。 “老身没有时间哭,你也同样没有时间耽搁,快。”寿桂尼眉毛一沉,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只是没料到寿桂尼还没发怒,梅岳承芳却突然爆发般地抬高了音调吼道。 “快什么?您这也能算是母亲吗?是不是哪怕哪天我死了,您也不会留一滴泪?甚至不会来看一眼?如果不是为了让我回去继位,您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来看我了?”梅岳承芳怒极反笑,蓦地站起,眼眶里憋了许久的泪水讽刺般地滚滚落下,仿佛在挖苦梅岳承芳十几年来思念母亲的自作多情,“害怕我篡位,把我小小年纪一个人撵出家门扔到寺院去的是您,现在让我回去继位的也是您?十几年来没来探望过我的人是您,忽然来了却连一句问候我的话都不愿意说的人也是您?来了也不是为了看我,而是为了家督之位?您就真有这么冷血?不把我当儿子,反倒把我当成夺家督的工具?” “你想说什么?”寿桂尼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我不去,爱谁去谁去,今川家这糟糕透顶的冷血家族跟我有什么关系?三哥想继位就让他去呗!”梅岳承芳狠狠地把怀里最心爱的青边折扇给摔在了地上,同时大吼道:“为什么要让我去当这今川家的家督?就因为我是您的儿子,而三哥是侧室的儿子吗?他上位不利于您把权是吗?” “玄广惠探的才能不如你,无法领导今川家走向昌盛。”寿桂尼给出了梅岳承芳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既然嫡长两难全,老身只有立才。” “反正我不去。”梅岳承芳双手抱胸,转过身去一屁股坐下来,故意不去看看寿桂尼,“我在寺里待得好好的,图个清闲自在,谁要回武家受罪?没完没了的权谋杀伐,家里还满是您这样的冷血之人,想想都令人作呕。” “这是今川家的大事,由不得你胡来。”寿桂尼面色一冷,抬起手来,跟她而来的武士们就准备一拥而上架走梅岳承芳。梅岳承芳也不含糊,拿起放在桌边的戒尺就要反击。太原雪斋见状匆忙起身,拦在梅岳承芳身前,同时对寿桂尼笑着解释道:“让御台殿见笑了,这孩子个性不羁,是贫僧平日疏于管教。请御台殿先走一步,等贫僧说服承芳后,马上赶来今川馆。” “老爷子您别掺和,不干你事,我肯定不去!”梅岳承芳闻言还要开口抗议,可是被太原雪斋回头瞪了一眼后却只得老实地闭上了嘴。 “有劳大师了。”寿桂尼和太原雪斋对视了一眼后,拍了拍手,示意随行武士呈上了一把宝刀,“这是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的‘龙丸’。” 随后寿桂尼也没有多话,并未再看梅岳承芳一眼,就转身离去。 第四章 将就 “老爷子你乱迎合什么?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寿桂尼前脚刚离开,梅岳承芳马上就嘀咕了一句。不过他边嘀咕,却边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刚才摔在地上的青边折扇,心疼地检查它有没有损坏——那是他被送出家时母亲送他的临别礼物,上面有母亲的题字,十几年来一直被他随身珍藏。 “承芳,你也是傻,大好的机会不要。这世道,小小国人众的当主就已经炙手可热,一城之主则会令无数人抢破头。而如今天下名门今川家的家督放在那里求你去当,你这孩子居然不去?”太原雪斋拿着龙丸,把门在背后关上,随后转过身来笑对梅岳承芳。 “都十几年了,老爷子你还不懂我吗?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和抱负,对功名利禄也没什么兴趣,跟什么武家、什么天下更是完全不搭边。人活几十年,早晚要死的。死了之后,那些身后浮名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为此征战沙场、勾心斗角、滥杀无辜,一辈子不得安歇,最后不得好死。倒不如好好享受人生,吟诗作对,名山大川,花鸟风月,岂不快哉?”梅岳承芳非常放松地往后一靠,摊开双臂,看向了太原雪斋,“我今年也十八了,人也就最多活个六十,三分之一的人生已经过去了,我不想把余生浪费在追求浮名上。老爷子你也四十多了,还能有几年呢?” “我只想好好地陪着重要的人,如果有家人那就尽享天伦之乐,但看我那母亲的样子,家庭注定是与我无缘了。没有家人,只能勉为其难和老爷子你将就着,读读佛经,看看山水。”梅岳承芳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微红着脸吹了吹口哨,随后叹道,“这样轻松悠闲的人生才是我想要的,老爷子觉得不对吗?干嘛非要把我卷进今川家那摊浑水里。” “嘛…”太原雪斋听完梅岳承芳的话后长叹了一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他心里知道,梅岳承芳说得并不错。比起那些被终日的打打杀杀蒙蔽了双眼的武士,佛门中人的见解有时候却更通透一些。 “承芳,但人啊,有时候不能那么颓废,总还是要有些追求的吧。这世道这么艰难,没有些追求,人是撑不下去的。” “老师,我懂您的,您其实和我不一样,是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负的吧。”梅岳承芳换上了恭敬的称呼,语气神态也为之一变,“我其实知道,您有一直在悄悄看地图、看文书、看忍者们送来的奏报。您那满腹经纶、文韬武略,应该也不甘心岁月蹉跎,就以一个僧侣的身份终老吧。” 太原雪斋闻言不置可否地一笑,却被梅岳承芳误以为这是会心的笑。他看着太原雪斋额前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想起他无数个夜晚对着今川馆方向的叹息,最终故作欢快地凑到太原雪斋身旁打趣道:“这样吧老爷子,如果是为了你那问鼎天下的追求,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将就着去当家督,毕竟只有我当了家督,你才能掌权对吧?你才能施展你的宏图大略是吧?不过事先说好,之后我就还是和现在这样游山玩水,和歌花鸟,一切政务军务都交给老爷子你来负责。怎么样?哦,还有个条件,你必须把前天没收我的花鸟图还我!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去。” “哈哈…多少真心话是以玩笑的方式说出的呢?如果这么想可以让你心里好受点,为师倒是没意见。”太原雪斋大笑了两声,梅岳承芳却是一头雾水。 “傻孩子,你不懂政治的险恶。你以为你不去争家督,别人就会放过你吗?”太原雪斋话锋一转,双眼意味深长地看向梅岳承芳,“你是家中嫡子,怀璧其罪。如今令堂尼御台大权在握,若是你三哥玄广惠探上位,必然视这非亲生的母亲为眼中钉,两人之间早晚必有一战。到了那时,玄广惠探为了永绝后患,必然会来除掉你这个可能被尼御台拥立来抢家督的嫡子啊。如果你自己想活下去,如果你不想牵连为师我和你一起被杀,如果你不想令堂被玄广惠探除掉,就只有去抢家督这一条路。不是你除掉你三哥,就是你三哥除掉你。没办法的,生在武家,躲不开的。不想死,就只能去战斗。你以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太原雪斋的一席话让梅岳承芳一阵恶寒,背上也隐隐冒出冷汗。他沉默良久,最终露出了一抹苦笑,“躲不开的…嘛。那可真是没办法呐。” “那老师,您前天没收我的画放到哪里去了?”梅岳承芳缓缓起身,开口又是一个跳脱的话题。不过熟悉梅岳承芳的太原雪斋明白,这表明前者已经接受了这一安排。 “都烧了,想得美吧,老老实实去当家督,你刚才的第一个条件为师倒是可以答应,你就安心当个游山玩水的闲散家督吧,政务军务都交给为师就可以了。”太原雪斋笑了两声,看着梅岳承芳气得直跺脚。 “那你现在赶紧去今川馆,先给令堂陪个罪,然后就继承大统吧,今川五郎氏元殿下。你现在已经不是僧侣,而是武士了。”太原雪斋把宝刀龙丸系在今川氏元腰间,拍了拍手,打量着眼前的爱徒,换上了新称呼。 “那老爷子你呢?”今川氏元反问道。 “我去收拾一下细软,召集一下我的部属,后脚就到。”太原雪斋边说边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今川氏元却在后面笑了起来。 “老爷子,你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就是你那个破箱子罢了。” “臭小子,为师警告你啊,除非我死了,不然谁都别想碰我的宝贝箱子。” · 今川氏元左腰别着龙丸,右腰别着青边折扇,带着几个侍从,急匆匆地策马上路。在转过山角时,他回头最后望了眼善德寺,心中满是不舍。不过一想到当了家督,或许就能天天和母亲相见,今川氏元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哪怕那母亲冷血地让今川氏元汗颜,他毕竟也是母亲。 渡过富士川,再经过蒲原城,前方就是关东通向近畿的宽敞官道了。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赶到今川馆。还没等今川氏元盘算出和母亲的相处模式,利箭却突然从路旁袭来。措手不及之下,今川氏元坐下马被直接射死,腰部也被擦中,直接摔翻在地。等他从眼冒金星的混乱里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血泊之中,身旁跟来的几个侍从已全数身亡,眼前的惨状比腰间的疼痛更让人惊心。这个养尊处优几十年的公子哥,好悬没直接吐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暗杀。 也才意识到,这是武家。 美好的憧憬、平静的生活,与地狱般的杀戮,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刚刚还在畅想未来的今川氏元,转眼就要面临杀身之祸。 道旁的灌木后越出了一个武士装扮的中年人,和十几个弓手。为首的武士大步向前,一边沉声道:“抱歉了四公子,在下奉我主之命,取汝性命,”一边就抽刀在手就向今川氏元砍来。今川氏元仓促间抽出腰间龙丸格挡,然而打击感却没有传来。他凝神去看,发现那个中年人已经停下了手。 “这是先主和老主公的佩刀龙丸…”武士停下了手,向身后诧异的部下们解释道,“看起来,四公子已经成为武士了。” “有何分别?”今川氏元捂着腰间的伤口,努力地把腿从马的尸体下抽出,自知已无法幸免——伏击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不由得后悔,怎么到现在才领悟出太原雪斋所说的政治和武家的险恶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还是僧侣,在下为自家公子谋杀老主公之子,只需要事后切腹谢罪,就可以前不愧我主,上不愧老主公。”武士把刀插回腰间刀鞘,帮今川氏元扶起了压住他的马匹,又搀扶着他站了起来,“但既然四公子已经还俗成了武士,那在下以偷袭暗算此等卑劣手段杀害武士,就有悖武家道义,将成为家族之耻和历朝历代的笑柄,也无面目见先人先主于黄泉之下。” “武士要取武士性命,唯有通过堂堂正正的一骑讨。死于无名之辈,则是武士的遗憾,请互通姓名。”那个武士又退开半步,向今川氏元恭敬一礼,“在下福岛家剑术指导,田沼滴新,向四公子讨教了。” “今川五郎氏元。”今川氏元抚摸着腰间的伤口,把腰带往上提了提,草草按住止血,“那若是我赢了呢?” “自然是放您离开。”田沼滴新理所当然地应道。 “我三哥派你来的?”今川氏元又问了一句。 “四公子有问,在下只敢如实回答,确实如此。家督之争,各为其主,刀剑无情,望四公子海涵。在下之后自当自杀去向老主公请罪。”田沼滴新深深地一鞠躬,随后摆好了架势。 “你不怕误事吗?若我赢了,难道真要放我离开?”今川氏元仿佛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岂不是没办法完成我三哥的任务了?放我离开,若是我最后胜利,害得你家三公子兵败身亡,你又该如何交代?” “若是只有成功者才能保全名节,那这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对武士可是有些太残酷了,岂不是有大半武士最后只能身败名裂?所以武家道义才明言,失败不可耻。只要践行道义高贵地献出生命,那就死得漂亮。在下既报老主公知遇之恩,又守武士之道,哪怕身死族灭,也是面上有光。”田沼滴新抽刀出鞘,催促般地沉声道:“四公子,多说无益,请指教!”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没有其他选择,也是把刀架好,“如你所愿。” “多谢四公子成全!”田沼滴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四公子地位尊贵,请先攻。” 第五章 良心 “好。”今川氏元调整了些许呼吸,进入了他往日里习武时最熟悉的呼吸节奏,随后足下生风一般,一个箭步竟已跃至田沼滴新身前。田沼滴新匆忙抬手格挡,却被今川氏元借力打力,一个舒展地横拨,把整个人击飞了半步。 “好身手,不愧是老主公之后!”田沼滴新由衷欣慰地啧啧赞叹,随后也是一刀刺来。今川氏元却是没有格挡,以非常灵活的脚法踏了个碎步,轻巧地转身让过这刀,翻身一刀已经是直奔面门而去。田沼滴新被逼得有些狼狈,猛地后仰躲过这一击,可是重心却已失去。今川氏元在停下碎步的同时顺势右腿一扫,踢向田沼滴新的下盘,把他扫翻在地。田沼滴新连忙向后滚了数圈,才大跳着起身——不过今川氏元并未追击。 “谦谦君子,不愿趁人之危。”田沼滴新心底再次赞叹了一句,“若非立场相悖,倒真是一位好武士。只是主命难为,还是要在这里取他性命。” 田沼滴新再次提刀迎上,以暴风骤雨般的刀法发动侵袭,可是那今川氏元的身法却好得惊人,靠着脚下细碎的步伐和灵动的身躯,竟不用格挡就一一躲开所有攻击,偶发的几下反击就打得田沼滴新难以招架。田沼滴新久攻不下,汗水竟已浸透衣裳。他喘着粗气看向今川氏元,才发现后者依然呼吸平稳,不见半点慌乱。 他忽然意识到,今川氏元的武艺,恐怕远在他之上。意识到后,随之而来的屈辱却几乎将这个武士击垮。 “为何不用全力?”田沼滴新沉声喝问道,“刚才在下数次露出破绽,公子早有机会杀我,为何不动手?” 话刚出口,还未等今川氏元作答,田沼滴新自己已经想清楚了答案。 “您在拖延时间是吗?您还有其他部下会来救援?”田沼滴新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个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推测,“您信不过在下和在下的部下,觉得即使赢了在下,在下也不会放您走是吗?所以选择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今川氏元依旧没有作答,因为田沼滴新猜的没错。可是他觉得如果开口承认,说不定会激起他的怒气,招致乱箭射杀——不过田沼滴新显然没有这样阴险的打算——但他的情绪确实已经羞怒到了极点。 “身为剑术指导,却在剑术上被如童稚般戏耍;身为武士,却在一骑讨中连让对方全力以赴都做不到;身为男人,却无法令自己的诺言得到信赖…哈哈…”田沼滴新干笑了两声,脸色难看至极,“奇耻大辱啊…公子,就这么看不起在下?要杀便杀,何必百般折辱?” 话音未落,只见道路另一侧的灌木里忽然飞出了数十把手里剑和苦无,刚才的猎人在毫无防备之际转瞬间就成了猎物,被纷纷射杀,田沼滴新也被一把苦无正中眉心,闷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徒儿?”原来是太原雪斋策马赶到,身后的忍者和武士们从灌木里鱼贯而出,把今川氏元保护起来,同时警惕地打量着那些尸体和周围的灌木。 “三哥…派人来刺杀我。”今川氏元收刀归鞘,同时点了点地上那些尸体,“领头者自报家门,说是福岛家剑术指导田沼滴新。” “怎么可能…”太原雪斋瞬间脸色一黑,几乎是难以置信般喃喃自语道,“家督遇害是凌晨,御台殿已经封锁消息,我们也是中午方才得知…玄广惠探如果能在这个时间就埋伏十几人在蒲原城旁,那说明他至少也是在今天早晨就得知了消息…甚至要更早…这是怎么办到的?” “搜尸,看看有无可用线索。另外,刨开胃部,看看有没有吞下密信以保密,这是福岛家的忍者常用的手段。”太原雪斋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忍者们就齐齐上前。今川氏元看到小原镇实随意地扒开了田沼滴新的衣甲,就要抬刀去解刨时,忽然有些不忍,抬手阻止道: “老师,方才若不是这位田沼大人手下留情,我已死于非命。他念着先父恩情,又看我已经还俗成了武士,所以没有暗杀我,而是留我一命要和我一骑讨,我方能拖延时间。” “你觉得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武士,所以想留他全尸?”太原雪斋看出了今川氏元的心思。 “是。” “但在为师看来,这人愚不可及,他的迂腐葬送了玄广惠探的好局,说不定会害得玄广惠探最终落败。这种人,有什么好怜惜的。”太原雪斋不屑一顾地摇了摇头,随后便向麾下的忍者头目土原子经招了招手,“子经,你来善后。其他人,跟我速速前往今川馆。玄广惠探已知消息,刻不容缓了。” 策马而去的一路上,今川氏元一言不发。太原雪斋自然明白徒弟心里想着什么,斟酌了片刻后还是放慢了马速,对今川氏元道:“承芳,说吧,你在想什么。” “徒儿不认同老师怼田沼大人的评价,徒儿觉得他是了不起的武士。”今川氏元毫不避讳地吐露了新声。 “迂腐的观念要抛在脑后,想成大事者要不择手段,岂能像他那样瞻前顾后?念着什么先主之恩、武士之道,最后误了大事。”太原雪斋摇了摇头,并不动容。 “可是徒儿那‘迂腐’的观念,不是从小到大您向我言传身教的吗?‘知恩图报,谦善守正,为人处世,勿悖良心’,不是您一直教导我的吗?不也是您一直和我说,要做一个好人吗?田沼大人不就是那样的好人吗?他没有为了达到目的而泯灭人性,反倒是秉持着自己的良心。”今川氏元单手握缰,另一只手则向太原雪斋摊开,就像他小时候请教问题时那样真挚,“为什么您现在又教给徒儿和小时所学截然相反的道理呢?” 今川氏元的诘问让太原雪斋无言以对,他把视线缓缓移开,望向右侧身后的群山——群山深处就是师徒两人修行多年的善德寺,也是太原雪斋教育今川氏元的地方。 沉默半晌后,太原雪斋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不忍和今川氏元对视,而是依旧选择自顾自地继续看着群山,缓缓地道: “是的,为师之前是这么教过你。但当时为师以为你可以一辈子在寺里当个闲散和尚,自然希望能像个好人一样活下去。好人虽然吃亏,但是良心不痛,活得最为自在。坏人虽然得利,可是良心有愧,日日夜夜受煎熬。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可是在乱世的武家,好人是活不下去的。留着良心,就留不下命。既然你要来武家,就不能当君子了。既然是要当小人,为师当然要教给你一套完全相悖的道理。为师知道你本性善良,想改过来很难,但也还要努力。” 太原雪斋将那口气长叹出来,这才非常内疚地转过头来看向今川氏元,却从后者眼里看到了那熟悉的“不服”和“正气”。 “为师知道你不认同,但这事非改不可,不过你可以慢慢来。有为师在,一切脏事恶事都可以帮你干,你不需要弄脏你那白皙的羽毛,为师来就可以了。” “不过啊…”太原雪斋话锋一转,凝视着今川氏元的双眸,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等为师不在了,那些脏事就要你自己来了。如果你还是守着正道和良心,不肯染红羽毛的话…小心身死族灭啊…” · 路过小溪时,今川氏元执意停下来清洗手部和腰间的伤口。太原雪斋知道,今川氏元有些洁癖,不喜欢身上被脏东西沾着。但是他也明白,今川氏元这次想洗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良心。 ·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下午,申时初刻,今川馆东门外。 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今川馆出人意料地没有戒严,还有行人商贾正常出入。守城的门卫是寿桂尼的亲信瑞林虎太郎,看到众人到了后匆忙下来引路,同时低声嘱咐道:“尼御台在天守阁等公子和大师。” “知道了,多谢。”太原雪斋嘴上如此应着,心里却隐隐有了不安。因为他看到,今川馆北门的屋敷里明显有着福岛家的旗号。玄广惠探之母出自福岛氏,玄广惠探本人也是福岛家现任当主——今川家赫赫有名的宿将——福岛正成的外孙。玄广惠探如果要夺家督,福岛家必然是头号支持者。它的旗号出现在这里…说明局势不妙了。 “为什么三之丸北门边会有福岛家的旗号?”太原雪斋压低声音向瑞林虎太郎确认道。 “在下也不知晓,大师还是亲自去问尼御台吧,这些事情下人不好擅自揣测。”瑞林虎太郎非常谨慎地应道,太原雪斋也没有多做纠缠,带着人就向天守阁走去,进了二之丸的大门。不过在进本丸的大门前,太原雪斋却下令随行的忍者和武士们全部止步,同时向小原镇实嘱咐了几句,又安排一个人出城而去。 “现在局面微妙,还是不要带太多人进本丸为好,以免他人生疑。”看到今川氏元不解的目光,太原雪斋向他解释道。进了本丸后,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天守阁,在寿桂尼侍女的引导下快速向上走去。 “谱代重臣们都在吗?”太原雪斋看了眼本丸那些谱代屋敷里的炊烟,好奇地问道。 “回禀大师,前日适逢春日大评定,重臣们都来了,现在还没走。”侍女恭敬地答道,把两人引到了寿桂尼的屋前,“御台殿有令在先,不必通报,两位请进吧。” 今川氏元于是拉开门,和太原雪斋走进室内。还没等他和端坐于屋内的寿桂尼问好,四下却忽然走出多名武士,下一刻便是刀兵四起,几把利刃架在了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身上,门也在身后被重重地关好。 “母亲…”今川氏元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太原雪斋则皱紧了眉头。 “抱歉了,承芳,老身改主意了。”寿桂尼抬起头来,眉眼间已经是杀意毕露,“老身决意让玄广惠探继位,而你作为后患,必须除掉。” 第六章 良真 “什么…” 惊变当前,今川氏元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彻底愣住了,脖颈上刀刃传来的冰冷让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房间内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稀薄了,连呼吸都非常困难。 “御台殿,近日来寝事可好?”太原雪斋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目视着寿桂尼轻声问道。不过寿桂尼却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雪斋大师不必对先主留下的暗号,老身没有被玄广惠探挟持,而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另外,三公子玄广惠探此刻已还俗,更名为今川良真。” “贫僧僭越了,想要一个理由。”太原雪斋扭了扭头,让刀剑离自己的脖子稍微远了一些。 “理由很简单,谁对今川家更有利,老身就支持谁。在老身回城后不久,良真殿下忽然进城求见。老身本想将其除掉,可是他的那一番谈吐却令老身刮目相看。内政也好,外交也好,军略也好,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也好,令老身有醍醐灌顶之感。良真殿下的实力已远在承芳之上,甚至连老身已故的丈夫(今川氏亲)也比之不及。那横溢的才华,只让人想起到当年的小鹿范满。” “老身已将良真殿下引荐给了谱代们,他们此刻正在本丸屋敷内召开评定,想必也已经为他的才华所折服了吧。”寿桂尼非常平淡地叙述着,话语的内容却震撼无比,“当日选择承芳还俗继承,只是因为其才能在良真殿下之上。但如今一看,良真殿下数年来的成长令人刮目相看,若让这样的英杰统领今川家,天下也可期。” “而且他对今川家的忠与爱远胜承芳,字里行间那渴望振兴今川的志向是掩饰不住的。相比于他,承芳对今川家毫无感情可言,纵情花鸟风月,必然不会勤于政事。孰优孰劣,一看便知。既然如此,承芳已无作用。为了避免作为嫡子的承芳有朝一日被有心之人拥立着回来夺位,引起今川家内乱,还是先除掉为好。所以就在你们进城前半个时辰,老身改了主意。” “够了吗?”寿桂尼说罢后,冷眼看向了太原雪斋和今川氏元,“这个理由,足够让你们坦然赴死了吧。” “承芳,学到了吗,这就是为师刚才教你的,成大事者必须心狠手辣,不为私情所动。”太原雪斋长叹了一声,对目瞪口呆的今川氏元低声教导了一句。 就在这一个下午刚刚改的主意吗…如果我当时没有耽误时间…而是直接跟着母上回去,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今川氏元懊悔至极地看向了太原雪斋,心中的想法已经令他愧疚难当。 太原雪斋一眼瞧出了今川氏元眼底的悔恨,故作轻松地朝他露出了微笑,随后扭过头来面向寿桂尼,“御台殿,可否给贫僧一盏茶的时间,让贫僧说服您回心转意。” “雪斋大师的游说之才,老身早已领教过,自然是不想给你这个机会的。不过事关今川家的未来,如果大师能提出些许建议,也未尝不是好事。”寿桂尼直起腰来正襟危坐,随后伸出手道,“请吧。” “御台殿容禀,无论如何今川良真殿下也非您亲生骨肉。如今您虽然拥立他上位,但等他羽翼渐丰后,必定对您心有怀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如若他能带来今川家走向繁盛,老身自当拱手让权。如果他还不放心,为了今川家,杀了老身又何妨?” “御台殿对今川家的心意令人感动。但是您恐怕还不知道,贫僧和承芳之所以耽搁了行程,是在路上遭遇了良真殿下安排的伏击,承芳侥幸逃过一死。我们带来的尸体可以证明身份,御台殿如若不信,可以派人检验。” “老身已明言,良真殿下之才无可匹敌,今川家无人可出其右。只要其为家督,杀了老身和承芳都无妨。只有心狠之人,方能成大事,方能壮大今川家。他伏击承芳一事非但不会令老身起疑,反倒是更令老身赞许。” “御台殿可否有些误会?贫僧想说的是,良真殿下居然能在御台殿封锁消息的情况下,早早安排人在承芳回骏府的路上伏击。以善德寺到遍照光寺的距离测算,他至少也要在今日早晨就知晓了上总介殿下和彦五郎殿下暴毙的消息。” “能以出家庶子身份布局中枢,如此之快得到消息,更说明此人能力之强。将今川家交给他,足以无忧。” “御台殿还是误会了。世上当真能有这么顺利的刺杀部署吗?说服福岛家在局势未明朗之前刺杀家中嫡子,该花费多少口舌?他又如何拿到准确的证据证明两位殿下已死?这些事情是能在瞬间完成的吗?” “大师想说什么?” “如果把所有需要的时间都考虑在内的话,良真殿下很可能在两位殿下身死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们会在今日凌晨暴毙了。” 寿桂尼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屋子里其他的武士们也都微微颤抖起来。 “大师想说,是良真殿下谋杀了老身的两个儿子?毕竟两人在同一天忽然暴毙,本就不寻常。老身调查多时,也是一无所获。”寿桂尼的目光逐渐收敛在太原雪斋脖颈边的刀刃上。 “一切未有定论。但除非良真殿下有未卜先知之能,否则他与两位殿下暴毙之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屋内的其他武士有些躁动,今川氏元却感觉呼吸忽然顺畅了一些。直到现在,他才逐渐理清楚了发生了什么,对险些来临的死亡的后怕也涌上心头。 “那又如何?”没想到,寿桂尼的下一句话却直接将今川氏元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心情打入谷底,“老身已认准良真殿下的才能,只要他还是今川家的血脉,是老身已故丈夫的孩子,他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带领今川家走向昌盛,哪怕他为了上位谋杀了老身和老身的两个儿子又何妨?杀伐果断,方才说明他得堪大任。” 疯了吧…为了今川家,她已经疯了。 这是屋内所有人在那一刻对寿桂尼的看法。 只有太原雪斋明白寿桂尼没有疯。相反,这个经历了太多次至亲逝去、生离死别的女人,为了守护今川家的利益,已经冷静、冷酷、冷血到了何种境界。 “御台殿还是误会了,在下所指并非此事。”太原雪斋微微拨动着手里的念珠,轻轻掀开了自己最后的底牌,“御台殿方才对良真殿下的才华赞不绝口,但贫僧却觉得言过其实。如果真的才高八斗,又岂会不明白家族人丁兴旺的重要?今川家经历数次内乱,如今嫡流子嗣已是稀少。古往今来多少家族因为缺乏子嗣而陷入危机?御台殿又岂会不明白?” “包括良真殿下在内,先主这一代五兄弟还都未留下后嗣。五弟氏丰早已过继给尾张那古野氏,而良真殿下先谋杀长兄和次兄,如今又对四弟动手,这岂不是自绝老主公之后?刀枪无眼,风云难测,万一良真殿下自己再遭遇不幸,今川家岂不是面临绝嗣之危?为了自己上位而透支今川家的人丁,这才华真的不是本末倒置、徒有其表吗?御台殿又放心把家族交到这样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人手中吗?就算真的要交给他,御台殿不打算留下承芳性命以免今川宗家绝嗣吗?” 一番说辞之下,屋内的武士们已然被说动,纷纷把焦急的目光投向寿桂尼,等待寿桂尼改注意。但寿桂尼的神色却依然是波澜不惊,只是在思考片刻后,缓缓开口道: “大师说得有理,但这只是因为您没见过良真殿下本人罢了。若是见了他,自然会为他的才华所倾倒,也难免漏考虑些事情。” “那贫僧之言,可否入耳?”太原雪斋露出微笑。 “雪斋大师的口才,老身又领教了一次。”寿桂尼微微俯身向太原雪斋行了半礼,“听令,留四公子和雪斋大师性命。在良真殿下稳定局势之前,扣押于二之丸地牢内。” “贫僧并非长于口才,这是善说事实罢了。”太原雪斋目视周围的武士们,他们个个都心悦诚服地放下了刀。 “但有一些事实您没有说,比如您麾下的小原镇实被留在了本丸外,现在已经前去二之丸地牢周围埋伏了吧?您故意此番说辞,就是想诱使老身把承芳押至地牢,好趁机劫狱。”寿桂尼神色如旧,挥了挥手道,“派人佯动,把小原镇实的部署引出城外。将大师和承芳改押至三之丸西城牢房,派专人监守。朝朋,你亲自去。” “是。”高黎朝朋拱手应道,而太原雪斋的脸色则变得有些无奈。 “把‘龙丸’卸下,转交良真殿下。”寿桂尼又抬手指向了今川氏元,瑞林虎太郎立刻上前一步,从腰间取下了今川氏元的佩刀,同时低声道:“四公子,得罪了。” 不过他取的这一下力道稍微有点大,连带着另一侧腰带上别着的青边折扇也掉了。本来已经要被押出门外的今川氏元见状匆忙回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沉声命令道:“把扇子捡起来还我。” 瑞林虎太郎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照办。寿桂尼看着那把自己十几年前赠与孩子的临别礼物还被好好珍藏着,看着孩子被押出门外的落魄身影,眼神第一次颤动了一下。 第七章 峰回 “四公子,大师,在下僭越押送两位,还请原谅。”押送的路上,带队的高黎朝朋不停地向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致歉,“但是尼御台有命,在下也不敢不从。” 高黎朝朋是今川氏元在今川馆内为数不多认识的人,他是父亲今川氏亲当年的那批老旗本侍卫,在今川氏元小时候就照看过他们。今川氏元记得这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的大叔,他总是操着一口东北陆奥地区的方言,小时候自己每次哭闹,父亲都会让高黎朝朋用胡子扎自己,自己反倒会乐起来。 “还请公子放心,尼御台心里肯定还是念着您的,虽然这家督之位是不可能了,但是保您一生平安肯定是没问题的。您怎么说也是老主公的骨肉,尼御台不会为难的。若是那三公子良真殿下一定要害您,我们这些看着您长大的老侍卫一个都不会答应。”高黎朝朋边说边拍着胸脯,一如小时候哄今川氏元时那样。身后那些跟随今川家多年的旗本侍卫们也纷纷点头,“就算豁出命来,在下等人也定要护四公子周全。” “是吗?我倒是不怪你们,各为其主,之前已经领教过了。如果要在押送路上处决我们的话,也请尽快吧,不要再来什么一骑讨了。”今川氏元虽然被侍卫们的话感动了,但是看着队伍刚好走到了一处适合暗中处决犯人的阴暗小巷里,便随口抱怨道。这云淡风轻的一句玩笑话,却让高黎朝朋一下子跪了下来,整个队伍也为之一滞。 “四公子何出此言折辱在下?可是信不过在下?在下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高黎朝朋猛地跪地一礼,抬起头来时已经是双眸含泪。 “在下出身草莽,幸得老主公提拔才有今日之位,对老主公和今川家忠心耿耿。今日迫于命令押送四公子,已经是令在下不堪受辱,又岂敢以下犯上?老主公之子若是有所闪失,在下何面目见老主公于九泉?在下高黎朝朋以性命起誓,只要在下还是看守一日,就必不让公子有分毫之危。哪怕御台殿再来命令处决您,在下也定当抗命,死谏御台殿收回成命。若是不成,那就切腹以谢老主公知遇之恩!” 高黎朝朋此言一出,其余护卫的武士们也纷纷跪下行礼:“吾等皆为今川家旗本武士,受老主公、先主公厚恩,怎敢恩将仇报?还望四公子放心!” 今川氏元的喉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二十几个忠直汉子眼里的泪水令他动容。这就是父亲和兄长御下的魅力吗?竟能育出对今川家如此忠义的武士。 “好徒儿,你倒是学得很快。” 太原雪斋忽然在今川氏元耳畔低语了一句,今川氏元一头雾水。还没等他反问是什么意思,就只见小巷两旁的屋敷里伏兵尽出。护卫的武士们都还跪伏在地没有警戒,一时间有大半人手都直接被击杀。高黎朝朋见状匆忙翻身而起,抽刀在手就护在今川氏元身前,同时大喝道:“全体听令,保护四公子!” 然而今川氏元看着袭来的敌人,却逐渐意识到不对——领头者正是太原雪斋的亲信忍者土原子经——他不是留下处理尸体了,怎么会在这里? 二十几个忍者暴起发难,护卫队们还要分心保护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寡不敌众,很快被接二连三地击杀。高黎朝朋和最后几个武士也抵抗不过,力竭被擒。 “大师。”土原子经完工后向太原雪斋行了一礼,被俘的武士们这才如梦初醒,可是嘴里被绑住的他们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小原镇实那队在二之丸佯动的部署只是疑兵,诱使御台殿不要把我们押到戒备森严的二之丸地牢去,而是改押西城三之丸牢房——想在二之丸地牢劫狱又谈何容易?但三之丸可就简单多了。”太原雪斋从容不迫地向今川氏元解释道,随后满意一笑。 “为师在入城时就看出不对,密令土原子经他们速速混入城内,前往西城三之丸牢房的路上接应我们。没想到你学得很快,即使为师没告诉你计划,你自己看到这最容易伏击的小巷,也猜出了这里是动手地点,主动开口分散守卫们的注意力,好让我们大功告成。” 高黎朝朋和其他几个刚刚还誓死守护今川氏元的武士们听到此言后,顿感自己之前的一片赤诚都毫无意义,屈辱激动地连连挣扎,眼睛里几乎流出血来,不甘地瞪着今川氏元。今川氏元手足无措,想向高黎朝朋解释自己并非此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全部杀了,不留活口,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我们也没有多余的人手看守他们。”太原雪斋给土原子经打了个手势,土原子经立刻动手处决。今川氏元抬手想要阻止,却被太原雪斋冷冷地把手给摁了下来。 “今川馆里的忍者不是瞎子,押送队被劫的消息不久后就会传回天守阁,我们要在那之前逃出城,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不杀他们,死的就是你和为师我。你以为我们被老老实实押送到牢里去,玄广惠探,哦不,今川良真事后会放过我们吗?他为了权力连当任家督都敢谋杀,又怎么不敢杀我们?坐以待毙只有等死。我说过,脏事为师帮你做,你不用弄脏羽毛,看着就行。” 太原雪斋目视今川氏元,那威严的目光让今川氏元不得不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对今川家忠心耿耿的老侍卫被一人一刀放倒在地,脑子里就想着一句讽刺的话: 在乱世的武家,好人是活不下去的。 · 与此同时,天守阁内。 今川良真(玄广惠探)结束了和谱代们的对话,回到天守阁顶楼,向寿桂尼复命。 “谈得如何?”寿桂尼正在草拟公布今川良真继位的公文,眼皮头没抬,直接问道。 “正如御台殿所料,诸位殿下们都认可了在下的能力,一致同意推在下为当主,继承家督之位只欠您一道公文罢了。只是在下觉得,有三家可能有异心。”今川良真向寿桂尼行了一礼后,低声指出道。 “谁?”寿桂尼停下笔,抬起头。 “首推朝比奈,其次是冈部、濑名。”今川良真冷声报出了今川家三位家老重臣的苗字。 “何以见得?”寿桂尼再次对面前这人的判断感到出乎意料,“朝比奈备中(朝比奈泰能,朝比奈家当主)是老身侄女婿,也一向对今川宗家的决断言听计从,为何言他有异心?” “历史,或者说时间会证明在下的判断,他们都会是四公子的党羽。御台殿请‘拭目以待’,多多留心即可。”今川良真没有明言,而是故作深沉地道。就在这时,一个忍者忽然急匆匆地赶来,跪下沉声道:“御台殿,不好了!雪斋大师不知何时又混入城了一队忍者,在西城三之丸劫走了四公子和雪斋大师。” “小原镇实是诱饵?”寿桂尼一下子反应过来,随后毫不犹豫地沉声道,“在本丸城楼点燃篝火,示意三之丸各门守卫立刻封城,禁止一切出入!同时让本家直属的忍者尽出,搜查下落!” “是!”忍者领命而去,而今川良真却看向了西城的方向。 “他们在三之丸西城的话……西门那边的屋敷是朝比奈家的吧?朝比奈家驻扎在今川馆的部队就在那里吧?”今川良真别有所指地看向了寿桂尼,“朝比奈备中殿下方才结束评定后已回本家驻军处。御台殿觉得,会发生什么?” · 与此同时,今川馆三之丸西大门。 “就差一步…尼御台的动作可真快啊。”太原雪斋看着逐渐被关上的城门和附近突然开始巡逻的卫兵们,苦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脑壳,拉着今川氏元重新躲入了屋敷后。周围的街道上不时有骑马的传令兵高声呼喊,让大家捉拿潜逃的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提供线索者也可受重赏。变装了的太原雪斋不得不戴上帽子以掩饰自己的光秃秃的头顶——不过戴帽子本身也已经很可疑了。 “忍者马上就会全城搜捕,咱们藏不了多久。”回到藏身处的太原雪斋向今川氏元和手下们吩咐道,“为今之计,唯有从城门处硬闯了。” “二十几个忍着去冲几百人守卫的城门?”土原子经第一个表示了反对,“大师,请三思。” “靠我们这些人当然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援军。”太原雪斋抬手遥遥一指不远处飘扬着左三巴旗帜的朝比奈家府邸,“朝比奈家在今川馆的驻军就在西门内外,屋敷里有一部,西门外的城下町有一部。如果能说服朝比奈家帮忙,我们就可以夺门而出。” “老师打算怎么说服他们支持我?”今川氏元面露难色,“母上不是说,我三哥已经在和他们谈话了吗?连我的亲生母亲都被三哥一席话说服得改变立场,这些谱代家老们肯定也会选择支持三哥吧。” “谁说是我去了?明明是你去说服。”太原雪斋在今川氏元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随后指了指自己那不伦不类的装束,“为师这个样子一出去就是引人注目,估计在走到朝比奈家府邸门口前就已经被抓走了吧,肯定是你去啊!” “我?”今川氏元难以置信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就是一个只懂花鸟风月、诗词歌赋和蹴鞠的还俗和尚,天下大势、文韬武略我一概不晓,怎么说服朝比奈家不支持三哥而支持我?” “自己想办法去!想不出来咱们就都只有死!”太原雪斋又在今川氏元的脑袋上敲了一下,随后一把将他推了出去,“你说服失败了也回不来了,人家肯定直接把你扣下。给你三刻钟,如果没回来,为师就要在城里放火,鱼死网破了。” “真是没办法呐…” 今川氏元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向府邸。 第八章 路转 今川氏元故作坦荡,在街上向着朝比奈家的府邸走去,以最大的从容应对街上来回巡逻的卫兵的视线。他走到门口扣门,门口的侍卫刚要盘问,门内就走出一人。 “非常时期,敢来朝比奈府上,我亲自来问。”来人一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后,随后把手摁在自己的刀柄上,低声道,“我乃朝比奈纪伊守泰长,敢问阁下何人?” “已故修理大夫四子,今川五郎氏元。”今川氏元也不知道心里没底的自己为何如此坦荡地报上了姓名,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装得有气场一点,说不定能唬住对面。 “四公子…”朝比奈泰长闻言面色一紧,小心地看了眼周围,“满城现在都在通缉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怎敢堂而皇之来我府上?” “来说服朝比奈家助我一臂之力。”今川氏元继续狐假虎威道。 “别多想了,家兄方才回家时已说,谱代重臣们的评定会议已经商讨一致,由三公子还俗继承家督。”朝比奈泰长压低声音生怕周围人听到,“念在先主和老主公待朝比奈家甚厚,在下冒着违令的风险放您走,就当做没看见,快些离开吧!” 离开了也只有死,老爷子也会被我害死……今川氏元心底默念,想着太原雪斋的命也握在自己手上,心底里居然涌起了无尽的勇气,毫不动摇地沉声道,“劳烦纪伊守殿下带我见家主,我要亲自说服他。如果说服失败,朝比奈家可直接将我押送天守,不失为大功一件。” “有胆气,不愧为老主公之后,那就有请了。”朝比奈泰长愣了一下后,颇为赏识地一笑,随后让开半步抬手一指,“家兄正在后堂饮酒,在下引四公子前去。” · 当今川氏元看到那个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后,却有些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纪伊守殿下,不是说令兄方才评定会议回来吗?”今川氏元看了眼位子上那个半敞着胸脯,喝得酩酊大醉的武士。 “家兄嗜酒如命,从醒到睡无时无刻不想饮酒,评定会议上也是一样。已到傍晚,喝了一天,醉成这样也无足为奇。”朝比奈泰长笑了两声,不过却摇了摇头道,“不过公子放心,家兄从未因酒费事。” “兄长。”朝比奈泰长提高声音唤道,看起来都已经不省人事的朝比奈家主朝比奈泰能却一下子坐了起来,虽然脸颊依然通红,但刚才的醉态已然消失不见。惺忪醉眼的目光骤然收敛,落在了今川氏元的身上。 “…可是四公子?”朝比奈泰能抹了抹嘴角的酒水,随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随口问道。 “正是,朝比奈殿下识得我?”今川氏元闻言一愣。 “自然是不识得,只是公子长得和令尊与令堂,真的很像啊。”朝比奈泰能不修边幅的脸庞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笑意,“特别是那眉眼,像极了老主公啊。” “这个时候来,想必是做说客的吧,游说朝比奈家在家督之争里助你一臂之力?”朝比奈泰能不用问也猜出了今川氏元的来意,便拍了拍手,朗声道,“传令,把在府邸里的朝比奈家的亲族、家老们通通叫来,听四公子游说。” “兄长?”朝比奈泰长觉得也有些不妥,上前一步道,“此事机密,怎好闹大?” “没事,把麻烦事情放在一起解决,不就方便多了吗?”朝比奈泰能不以为意地连连摇头,“方才评定会议已经一致决定,由三公子良真殿下继位。这一决议都已在朝比奈家中通报,连誓书都已上交。若要反悔,谈何容易?我这个当家主的也不能一言而决家族命运啊,还不是要家臣们都同意?既然如此,就把大家一起叫过来,由四公子一并说服吧。如果说服不了,我们就直接扣下四公子,移交天守阁。” “不一言而决?这可不是兄长您的风格啊,到头来还不是听您一个人的…”朝比奈泰长苦笑连连地腹谤着,但还是照办。不一会,朝比奈家留在今川馆府邸内的重臣们就悉数聚集而来。 “兄长,何必节外生枝?”朝比奈亲德刚一落座,就忍不住向朝比奈泰能抱怨道,“方才评定会上,良真殿下绝伦逸群之才,天下恐无人能出其右,家督之位已是板上钉钉,我们朝比奈家也已经交上誓书,何必浪费时间在这里。万一传出去,良真殿下和御台殿怪罪我们朝比奈家首鼠两端,可如何是好?” “还未考过四公子,老弟你怎敢断定他不如三公子?”朝比奈泰能大笑着灌了一口酒,随后便甩手指向今川氏元,“来,四公子,咱们直接点。在下先考您,取天下该先取何处?” “…京都?”今川氏元没有想到朝比奈泰能会直接发问,犹豫了一下后才答道。 “错,三公子有言,京都势力盘根错节、近畿关系错综复杂,只会让人作茧自缚。真要取天下,尾浓、关东得一即可。两者皆是地大物博,尾浓四通八达,关东自成天地。得尾浓进则千古霸业在手,得关东退则可保两百年基业。” 朝比奈泰能复述今川良真的一席话,顿时让今川氏元感到莫大的压力在身——这番见解和大局观,已经远超常人之上——怪不得一众谱代会对他心悦诚服,也怪不得母亲会为了他临时改变人选,宁可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也要让今川良真统领今川家。 “再考您,今川家若要发展,该向何处?” “相模北条、甲斐武田?”想到之前今川良真刚刚判断说的“尾浓、关东得一可得天下”,今川氏元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向东进军,拿下关东。 “又错。”朝比奈泰能再次一摆手,“三公子有言,北条家前依天险、后赖民心,且子孙繁盛、人才辈出,非易取之辈,东进只会徒耗时间。而甲斐民风彪悍、武田狼子野心,必然从中搅局,令我们寸步难行。为今之计,唯有与二者结成三家同盟,后顾无忧后进军尾浓。三河自松平清康死后已是一盘散沙,松平内乱,国人林立,取之不难。” “但尾张织田有尾张之虎织田弹正(织田信秀)坐镇,如今对三河也是咄咄逼人,岂是易敌之辈?”今川氏元察觉出今川良真话里的漏洞,立刻开口反驳道,“我们若是取三河,织田必然插手。三河路途遥远、补给困难,只怕陷入持久战后,不利今川。” “三公子有言,尾张之虎虽勇,但家族不合。后有同族羁绊,内有阋墙之危。织田弹正已有两庶子,嫡子吉法师时年方两岁,已有顽劣之相,不得家臣所喜。而其母近来又新填一丁,将来无论是嫡庶相争还是废长立幼,都会让织田家万劫不复,何惧之有?” 连远在尾张的织田家的内部情况都了如指掌吗…今川氏元咽了口唾沫,对自己那个兄长的知识储备深感震撼。 “再考您,当今天下大势,强力大名又有哪几家?” 朝比奈泰能连珠炮般地发问,今川氏元却已经是难以招架,只得勉强答道,“近畿细川,西国大内,关东两上杉。” “全错!”朝比奈泰能沉声打断道,又豪饮了一口酒,随后才将今川良真的言论吟诵而出,“细川内乱不远,恐为家臣下克上;大内小富即安,领地分隔海峡,难有宏图大志;两上杉已是风烛残年、冢中枯骨,看似庞大,实则不堪一击。往后天下大势,九州推大友、岛津;关西仗尼子、毛利;近畿主三好、六角;关东看武田、北条、长尾。而有机会问鼎天下的,则是尾张织田。” “什么…”今川氏元彻底愣住了——这一系列的大名有些他还算是有所耳闻,但剩下的完全都是些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小人物——他们怎会成事呢? “四公子所推大名,皆是现在强势者,须知他们外强中干,已经腐朽不堪。自源平合战以来数百年,多少光荣化为枯骨,多少曾权倾朝野、制霸天下的大名亡族灭种,历史不可逆,天行有常。不看当下,要看未来。”朝比奈泰能将酒坛重重往桌案上一拍,也不顾溅起的酒水,而是抬手指向今川氏元,“三公子这番教诲,真是令在下茅塞顿开啊!更别提兵农分离、撤废关所、家臣集住等策,更是闻所未闻,令人叹服不已。” “四公子之才远不及三公子,依老臣看,此事不需再作争论了。”朝比奈家家老近藤忠用率先开口,屋内的一门众和重臣们也连声附和。今川氏元则是面如死灰——今川良真的大局和远见真的令他醍醐灌顶,自知相差甚多,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就在他已经准备放弃,束手就擒时,抬起头却发现,朝比奈泰能仍在注视着自己,视线里满是期待。仿佛在鼓励自己说出口,鼓励自己去游说,去说服朝比奈家支持自己。 可是在今川良真如此耀眼的才华之下,今川氏元已经无处遁形。原先准备好的许多说辞、许多承诺,如今却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但是不能放弃…就这样放弃的话,自己会死,老爷子会死,甚至连母亲也会在未来的斗争里被害死。无论如何也要说些什么,可是和今川良真相比,自己又有什么拿得出手呢?能说什么呢? “我不想死。” 今川氏元脱口而出的竟是心里话。 第九章 恃才 “我不想死,如果我就这样放弃的话,我会死,雪斋大师会死,家慈日后也肯定会被家兄除掉。我不能让他们去死,所以我不能放弃,但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因为我自问比不上三哥,让大家见笑了。而支持我去争家督也是希望渺茫,现在允诺以后的封赏,也是空口无凭,但也只能说。” 今川氏元越说越是尴尬,越说越在众人讥讽的眼神里说不下去,但还是忍着屈辱、硬着头皮道:“若是能侥幸事成,叛乱者的领地自当分赏给朝比奈家。我也会去游说其他家族,请他们支持我…” “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想要支持吗?”朝比奈亲德听不下去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四公子莫要说笑了?肯放您进来游说,已经是把朝比奈家的命运推到悬崖边了。事后追究我们通敌,可如何是好?” “丹波守(朝比奈亲德)大人说的是。”近藤忠用也立刻跟上,向朝比奈泰能道,“殿下,还请速速将四公子交予良真殿下和御台殿,以证朝比奈家清白。四公子这等水平,我们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他不可能说动任何一个人来支持的,不会再有新的支持者了。” “就说我们是为了引诱四公子余党落网才假意收留的吧。”朝比奈泰长苦笑着看了眼今川氏元,“四公子,得罪了,但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莫怪莫怪。” “是啊,这才华连三公子百分之一都不及。” “这样的口才,也好意思来游说的吗?” “哪有去游说别人,什么道理说不出,什么好处给不出,就一个劲地说自己不想死的?” 屋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将今川氏元奚落得体无完肤,今川氏元只觉得面上都在渗血。可是他仍然不愿服输,绞尽脑汁地思考游说之法,急得眼眶通红,却还是一无所获。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能力不足。 然而朝比奈泰能却不在乎这些,而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今川氏元,注视着那和今川氏亲神似的眼神。看着那个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多少委屈、一身傲气的公子哥,一次次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又一次次咬着牙抬起头试图继续开口。 “要放弃了吗,四公子?”朝比奈泰能玩味地看向今川氏元,轻声问道,“横竖难逃一死,何必临死前反复自取其辱呢?” 今川氏元没有回答,但是他眼里的倔强已经给出了答案。 朝比奈泰能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我决定了。”朝比奈泰能缓缓起身,屋内也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朝比奈泰能指向今川氏元的手掌缓缓握拳—— “朝比奈家,举家追随四公子。” 屋内一下子更静了,鸦雀无声的安静。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其他人同样惊讶的表情让他们彼此印证:大家都没有听错。而最惊讶的要数今川氏元,他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酒鬼。最终,打破沉默的不是朝比奈家的家臣,反倒是今川氏元自己。 “为什么?” 他替朝比奈家所有的家臣们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那眉眼像极了令尊。”朝比奈泰能大笑着回答,让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不是喝糊涂了。 “仅此?”今川氏元难以置信地追问了一句。 “就是这样。不够吗?”朝比奈泰能向前几步,随后猛地弯下腰来,把脸凑到今川氏元身边,刺鼻的酒气熏得今川氏元够呛。而朝比奈泰能,则在最近的距离下端详着那双眼眸。 “那即使狼狈不堪却仍然倔强的求生欲,和老主公一模一样啊。” · 朝比奈泰能缓缓起身,面向周遭那些困惑到几乎愤怒的家臣们,朗声解释道: “战国乱世,最不缺的就是才华,多少天赋异禀之辈横空出世,最后却又落得什么下场?远的不说,当年小鹿范满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武勇更是令数国赞叹。以至于今川一族内无数人为其倾倒,宁愿抛弃嫡流遗孤(今川氏亲)也要拥立他上位,朝比奈家也在其中。哪怕小鹿范满最终败亡后,为他求情的人仍将今川馆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老主公(今川氏亲)不得不留下叛逆的一族,还破格允许小鹿范满的遗族使用‘今川’的苗字,这才勉强收拢人心。此等人望,不下今日的今川良真殿下。” “然而我父亲还在时屡次和我提起,他平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因为才华吸引而去追随了小鹿范满。正是在小鹿范满——这今川家百余年历史上唯一一个可以和左京大夫(今川贞世)媲美的才俊的带领下,今川家却几乎失去了远江,骏河也大乱。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小鹿范满太有才华了。恃才者必傲物,而傲慢才是在这乱世生存下来的最大障碍。” “当人专注于大志,眼里只有远方和梦想时,就会忽视脚下的危险,那败亡也就不远了。小鹿范满致力于攻略三河、开疆拓土,看不上领内弱小的豪族和国人,没有去认真监察那些小人物的动向,招致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叛,最终耗尽了今川家的国力。而当年的早云公在小鹿范满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罢了,小到根本不需要去在意,可谁能料到小鹿范满就败在早云公这一介浪人的手里?” “想当初,左京大夫(今川贞世)不更是天纵奇才?孤身入九州,军配所向,弹指间,困扰幕府多年的南朝顽疾便灰飞烟灭。然而结局呢?还不是因为才华而招致嫉恨,又傲慢地轻视小人物暗中的诽谤,最后惨遭幕府的怀疑陷害,几乎害得今川家族灭。真正把今川家的血脉延续下来的,反倒是左京大夫那平平无奇、却又谨小慎微的兄长(今川家四代目——今川范氏)啊。往日里中务大辅(今川范氏)总被旁人嘲笑,说他才华远不如弟弟、没有丁点存在感,甚至连左京大夫也看不起自己的兄长。可最后还是中务他在夹缝里为今川家求得了一线生机,保住了弟弟的性命。” “乱世不比太平时,明枪总是引人注目,但暗箭最为难防。可恃才傲物者恰恰最容易自视甚高,轻视低微处那些致命的危险。真正能让家族在乱世里存续的,往往都不是盖世英杰,而是那一个个深知自己的弱小和敌人的强大、但仍然为了求生拼尽全力、时刻提防一切危险的普通人们。他们或许没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却真真切切地守护着家族。就像老主公当年,哪怕是孤儿寡母、无处安身,哪怕军略才华远逊小鹿范满,哪怕举目无亲、全族皆叛,仍然倔强努力地苟活于世。” “老主公是这样的人,他的儿子也是。而我老爹犯过的错,我这做儿子的,可不能重蹈覆辙啊!如今三公子还未功成,可是眼里的傲慢和自大却已经掩饰不住,仿佛不将全天下放在眼里。等他真的当上了家督,那还得了?早晚如左京大夫和小鹿范满一样身败名裂,将今川家陷入万劫不复。与之相反,四公子那在全城追捕、众叛亲离之际,孤身入我府游说的胆色;那在满座奚落、无地自容之际,仍然挣扎的顽强——却和老主公一模一样。四公子,才是能守护今川家的人,才是值得我们朝比奈家信赖和支持的家督。这就是我朝比奈泰能的判断!” 朝比奈泰能直起身子,抓过酒坛,往今川氏元身前一送,飞溅而出的酒水洒了今川氏元一脸,“那么四公子,就请痛饮这坛美酒,在心里把朝比奈家也当作雪斋大师和御台殿一样,当作您忍辱负重、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目标吧。朝比奈家上下,托付给您了。” 今川氏元接过酒坛,一饮而尽。 · “如三公子所料,今川氏元的余党全都陆续进入朝比奈家的府邸了。” 二之丸西侧城头上,今川良真正带着一众亲信监视着朝比奈家的一举一动,见到今川氏元果真自投罗网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今川氏元会去找朝比奈家,而朝比奈家也一定会答应协助。” “要动手吗?”福岛正成非常客气地站在自己那外孙身后半步,以往暴脾气的他很少会对晚辈如此有礼数。只因这几天今川良真绽放而出的才华实在是让他心悦诚服,发自内心地想像侍奉今川氏亲和今川氏辉一样把今川良真当做新的主公,“其他几家谱代的部队或许还无法调动,但是福岛家和今川家直辖的部队都听候公子指挥,足够消灭朝比奈家驻扎在今川馆内外的部队。” “不,再等等。”今川良真举起手来示意不要着急,“现在我们围上去,那朝比奈备中只要立刻将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送上,就可辩称他们是在诱捕乱党,我们没有口实对他们动手。要等到朝比奈家起兵夺城门时,我们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讨伐叛徒,一口气把这个钉子拔掉。” “刚一上位就对家中第一重臣动手,好大的魄力。”福岛正成低声赞了一句,“老人家我倒是已经没有这种心气了。” “朝比奈家和御台殿有姻亲关系,未来必是御台殿的左膀右臂。我上位后早晚和御台殿有冲突,自然应该先铲除其羽翼。”今川良真却是毫不动摇,自信满满地道,“要取得天下,每一步都不能有差池,否则只是耽搁时间。” “公子,眼线回报!朝比奈家派出传令兵要从西门出城,同时暗中派忍者在三之丸西城附近刺探。”又一个赶回来的侍卫恭敬地汇报道,“要允许门卫放他们的传令兵和忍者出去吗?西城门外的城下町就驻扎着朝比奈家的300人,朝比奈家肯定是想与他们取得联系。” “放行,不要打草惊蛇。”今川良真再次举起手来,云淡风轻地道,“现在严加封锁只会让他们警觉,而如果联系不上城外的部队,我估计朝比奈备中也不敢靠手头的200人就动手吧?他若是打了退堂鼓,我们还怎么以叛乱为理由剿灭他呢?就要让他顺利联系部队,就要让他顺利部署,就要让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才会放心地起兵。” 侍卫领命离去后,今川良真双手抱胸,一只脚踏在女墙城垛间的豁口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西城的方向,心中不屑地自言自语着: “今川义元(今川氏元),太原雪斋,朝比奈泰能…你们一定觉得现在自己正在策划了不得的事情,会让我大吃一惊吧?可惜啊,你们就算是一时英杰,和我这个未来人相比,仍然不是一合之敌。我所接触和学习的知识,你们几辈子都见不到。而你们这些‘历史人物’的心理和一举一动,我也全都了如指掌,在你们做之前我就知道你们的想法了,你们又凭什么赢我?徒劳罢了。” “在穿越者眼里,天下不过是一盘棋局。你们的每一步,都清楚地写在我的棋谱上。”今川良真冷笑一声,仿佛能看到朝比奈家府邸内满头大汗地准备着的朝比奈泰能、今川氏元、太原雪斋等人,对他们的努力嗤之以鼻。 “你们这些棋子,又能掀起什么波浪?” 第十章 傲物 “报,朝比奈家的部队动了!西城外的部队出营了!府邸内的部队似乎也在调动!” “知道了。”今川良真得到消息后不紧不慢,对等候多时的福岛正成道,“敌人肯定是‘声西击北’。朝比奈家知道我们福岛家的部队在北门,以为我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往北门进攻。所以他们在西门大做文章,想把福岛家的部队引过去,咱们部队一动,他们就会直扑北门而去。” “越前(福岛正成)殿下,请您带兵假装被引走,先从三之丸北门处一路南下进入本丸,再绕路去西门,袭击朝比奈家的府邸。”今川良真对福岛正成吩咐了一句后,又转向寿桂尼派来的瑞林虎太郎,“瑞林大人,请您传令今川家直辖旗本在二之丸北门内待命。一旦朝比奈家有攻门迹象,你们就从后杀出!” “是!” · 与此同时,朝比奈家府邸内。 “诱饵成功了吗?”朝比奈泰能向从外回来的朝比奈泰长问道。 “成功了,福岛家的部队已经动了。”朝比奈泰长指了指北门的方向,“完全被我们蒙在鼓里。” “好!”朝比奈泰能闻言大喜,举起酒坛子就往喉咙里灌了一口烈酒助兴,“发信号,让西门外的部队按照计划北行,再折而向东,往北门前进!” · “公子,朝比奈家在城外的部队向北门移动了!” 二之丸城墙上,今川良真再次收到了最新的奏报。 “反迹已现,但还不急。”今川良真依旧不慌不忙,“城外的调动可以用‘追捕可疑人士’、‘驱逐盗匪’之类的借口掩饰过去。只有等他城内的部队动了,咱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动手。强行出手,只会让其他谱代兔死狐悲。” · 不久后,今川馆三之丸北门外。 “朝比奈备,你们的军营不是在西城城下町吗,怎么来了北城?” 北城城头的今川家门兵队长对着引兵前来的朝比奈泰智高声问话道。 “发现可疑人物在移动,我们全军立刻出动追捕,但是他们还是跑掉了,追不着!”朝比奈泰智一边大喊一边指向了错综复杂的今川馆北门城下町,“请求城内忍者和骑兵出城协助追捕!” “朝比奈家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吗,城兵岂可轻离四门?”门兵队长不由分说地拒绝道。 “那就请代为通报御台殿这里的情况,请御台殿定夺!”朝比奈泰智向门兵队长拱手抱拳道,“朝比奈家就先在此待命了!” · 北门的使者赶回今川良真处后,却是让他这几天来第一次犯了迷糊。 “为什么北门外的部队都就位了,朝比奈家的府邸还是没有动静?”今川良真有些疑惑地看着朝比奈家静悄悄的武家屋敷,“不里应外合的话,单靠城外的人不可能攻下北门的啊?为什么他还不调兵去北门?难道他察觉出了我们要伏击他?” “那公子,要行动吗?”瑞林虎太郎也是面露难色,“刚才尼御台发来指示,让今川家直辖旗本们谨慎行动。毕竟尼御台和朝比奈家也是姻亲,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只怕…不好办吧。” “那就再等等,你们还是在北门附近待命。”今川良真嘴上这样答应了,心里却有了其他想法——朝比奈家这一拖,倒是让寿桂尼反应过来了。本来寿桂尼已经把指挥权全权委任给今川良真,可是现在估计后悔了,还是不想对朝比奈家动手。如果到时候今川良真下令攻击,而寿桂尼却示意今川家旗本不准进攻的话——比起还没有正式就任家督的自己,今川家的直辖旗本肯定会听命于已经辅佐两代家督的寿桂尼吧。 “把福岛殿下的部队从西门附近调回来,靠近北门。”在瑞林虎太郎领命离开后,今川良真对亲信低声吩咐道,“旗本不一定可靠,到时候还是需要福岛家来和朝比奈家对阵。” 亲信离开后,今川良真也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手心也隐隐沁出了汗水。如果今川家的旗本不能完全掌握的话,现在手头无兵的他还真未必能应付得了朝比奈家的夺门行动。不过没多久,福岛军的部队就匆匆赶回了本丸附近后,今川良真才安下了心。 而这时,北门外再次传来了消息。 “报,公子!朝比奈家说他们抓不到贼人了,所以已经从北门外退兵了。” “退兵了?”今川良真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道,看了眼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难道他们放弃了?” “这么说,朝比奈家马上就要把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送来了?”福岛正成走上楼梯,来到了今川良真的身旁,“既然他们已经放弃了的话,肯定要想办法自证清白吧。” “还是打草惊蛇了吗?我明明都下令西门的门卫不要盘查朝比奈家的忍者和传令兵了啊。”今川良真颇为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了,没能趁这最好的机会把朝比奈家铲除掉,之后若是和尼御台起了冲突,他们必为大患啊!” 等等… 今川良真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退兵,他们往哪里退?”恍然大悟的今川良真喊住那个刚刚报信的传令兵,“是退回西门吗?” “正是。”传令兵如实答道。 “糟糕,中计。”今川良真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立刻向福岛正成道,“殿下请赶快带兵回西门!好一个‘声西击西’,原来北门才是幌子,就是想把今川家的旗本和福岛家的部队都骗过去…地利在他们手,朝比奈家的目标一直都是西门啊!” · 今川良真和福岛正成快马加鞭,亲自率领着福岛家的部队直扑西门而去。今川良真脑内仿佛已经有了画面:朝比奈家留在府邸内的部队暴起发难,配合从北门急行军退回西门外的援军,夺下西门城门,簇拥着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扬长而去。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当福岛家的部队千辛万苦地跑到位置时,发现西门外安安静静的,一点开战的迹象都没有。 今川良真匆忙登上城头,发现西门外的朝比奈家营地里并没有多少士兵。他转头往北边看去,只见朝比奈家从北门外返回的部队正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刚刚绕过今川馆的西北角,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放弃了吗?”今川良真看向朝比奈家左三巴旗帜的目光变得复杂,“如果放弃了,为什么还不把人交出来?我们的兵都到他们府邸边上了啊。” “公子,现在不失为另一个机会。”一旁的福岛正成捋着自己下巴上的白须,低声建议道,“我们现在大兵直扑朝比奈家府邸,将他们包围起来,不让人员出入。只要搜出太原雪斋和今川氏元,就可以治朝比奈家一个‘私藏要犯’之罪。虽然不能以谋反罪将其连根拔起,但削其三四成领地还是不成问题,其他家臣们想必也不会有异议。” “好,越前殿下说得有理。” · “福岛殿下这是何意?三公子此来又是何意?” 朝比奈家府邸门口,朝比奈泰长正一脸诧异地迎接气势汹汹的福岛正成和今川良真,“我们朝比奈家一向信服今川宗家决议,刚才在评定会议上也已经表态支持三公子,誓书都已缴上,又怎么会和叛党私通款曲呢?” “多说无益,我们的忍者看到有人进出你们府邸,老老实实让我们一搜,搜完了自然可以证明清白。”今川良真不由分说地一挥手,福岛家的部队仗着人多势众,立刻鱼贯而入,朝比奈泰长和几个门卫阻拦不住。然而还没等他们进入中厅,一个大酒缸却忽然从天而降,发出一声巨响,酒水和碎片飞溅,把福岛家的武士和足轻们吓了一跳。 只见朝比奈泰能喝得满脸通红,连步子都有些迈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到庭前,靠着柱子,抬起手指着福岛正成,醉醺醺地道,“越前你这老不死的,我和你说,你搜可以。要是搜不到,你就在这儿跪下来给我们朝比奈家磕个头谢罪,洗刷我们无辜被冤枉的屈辱。” “只怕搜完之后,要跪下谢罪的就是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了吧。”福岛正成气得胡子横立,指着朝比奈泰能大骂道,“给老夫搜!” 福岛家的部队一股脑地涌入府邸,当着手足无措的朝比奈家武士们的面,把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随着一队又一队的士兵灰头土脸地回到中厅,福岛正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直至搜索彻底以无果告终。 “磕吧。”朝比奈泰能上前几步,用脚在地上蹭了蹭,把灰尘蹭蹭开,“就这。” “你这混小子,可不要蹬鼻子上脸。”福岛正成一把年纪了,岂能受得了这般屈辱,青筋暴起的他抽刀在手就要上前,被福岛家的众人们匆忙拦住。 “殿下,不必如此。”今川良真抬起手来示意福岛正成不要动怒,同时自己微微弯腰,算是给朝比奈泰能陪了个不是,“情况紧急,事急从权,冤枉了备中殿下,还望见谅。” “哪敢让未来的家督亲自给在下鞠躬啊,快快请起。”朝比奈泰能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满意地看着今川良真攥紧了拳头。后者正咬牙切齿,低声恶狠狠地骂道: “今川氏元…太原雪斋…你们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第十一章 如棋 与此同时,今川馆东十几里外,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一行人正把朝比奈家忍者和传令兵的行头给换掉。太原雪斋背后还背着他那宝贝箱子,即使是在狼狈不堪的逃难路上也没有扔下。 “城内的朝比奈备中故布疑阵,应该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了吧。”太原雪斋回头看了眼已经小得和点一样的今川馆,“就算发觉我们已经出城,日落前也追不上我们了。” “大师真的好算计。”随行的土原子经忍不住赞叹道,“算准了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今川良真猜中,又算准了今川良真打算诱使朝比奈家夺门从而一举拔刺,必然不会打草惊蛇,而是会允许朝比奈家的忍者和传令兵自由出入、不加盘查。万万想不到,我们早就混在第一批出城的朝比奈家忍者和传令兵里溜掉了。” “那今川良真既然自诩未卜先知,贫僧就让他猜到我的第一步。”太原雪斋一边操控着坐下马,一边笑道,“有时候想得太多也未必是好事,徒增破绽罢了。老老实实封闭四门,哪会让我们溜出去?” “接下来该怎么办?”从城外绕远路隐藏踪迹赶来会合的小原镇实开口问道。 “承芳,你打算怎么办?”太原雪斋没有回答,而是扭过马头看向身后一言不发的今川氏元,“现在已经逃出城外,无论是去北条家寻求庇护也好,隐姓埋名躲到西国也好,你来选吧。” “我要留在骏河争家督。”今川氏元的答案却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之前嚷嚷着打死也不要去当那家督的不是你吗?怎么现在反倒主动要当了?”太原雪斋明知故问地看了今川氏元一眼,随后笑道,“是不是你在游说时承诺了朝比奈家什么东西?现在为了兑现承诺也要去当家督?” “正人君子,一诺千金。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短短一天之内,原来那个逍遥自在的小和尚变已经连续遭遇三次生死危机,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转变。 “不过为师我要嘱咐你一句。在这乱世里,谁都不值得百分之百的信任,朝比奈家也是一样。你以为朝比奈备中是欣赏你才支持你,说不定他只是觉得你软弱可欺。比起野心勃勃、势必要推行改革以至于危害朝比奈家利益的今川良真,你要更容易控制得多。”太原雪斋不忘狠狠地给今川氏元泼了盆冷水。 “老师你也不值得我百分之百的信任吗?”今川氏元呛了太原雪斋一句,却让后者大笑起来。 “哈哈……为师自然希望你不要百分之百信任我,但为师也知道,你这臭小子定然是办不到的。” “既然老师明知道我办不到,还说这些干什么?”今川氏元非常干脆地轻声道,“我办不到现在就去怀疑刚救了我一命的朝比奈备中殿下。我也办不到过河拆桥,答应好的事情我得去做。我只有抢下家督,才能护老师和朝比奈家周全。” “好,既然徒儿有这份雄心壮志,为师自然是要帮上一把。”太原雪斋满意地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 “我三哥才冠古今,如今母上已经宣布支持我三哥,家内谱代重臣们也都一致拥戴,全数军队和今川馆都在三哥手上了,老师难道还有逆转之法?”今川氏元脸上满是不解,歪着头向太原雪斋问道。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选择逃跑吗?”太原雪斋笑着打趣道。 “老爷子,这种时候就别拿我寻开心啦!”今川氏元哼了一声,却让太原雪斋再次大笑起来,笑够了后才沉声道:“有办法,莫慌。” “胜算几成?”今川氏元有些期待地追问道。 “五成。”太原雪斋抬起手来,动了动五根手指头。 “这种局面还能有五成胜算?”今川氏元不由得大跌眼镜,“我们连一百人都凑不来啊。” “仅在今川家内,现在是难有作为了。可是别忘了,还有咱们的盟友,相模北条啊。”太原雪斋把抬起的手向东边一挥,顺势打了个响指,直指小田原城的方向,“令尊当年孤儿寡母,落魄的境地比你今天还惨,不也是在早云公(北条早云)的帮助下一举翻盘吗?镇实,我这就草拟一封书信,你带去小田原城求见北条幻庵大师,我在他那里有些薄面,请北条家出兵援助我方。” “就靠着薄面就能让北条家出兵吗,老爷子莫非在说笑?”今川氏元皱了皱眉头,抽出腰间的青边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除了薄面,还有亲情在嘛!北条家少主的妻子正是你胞姐(瑞溪院,今川氏亲与寿桂尼之女),看在这份上也得出兵帮你不是?”太原雪斋笑着解释道,“北条家当主左京大夫(北条氏纲)还是挺有人情味的,放心就好。” “昨天老爷子和我说人情味有用,我可能还信,经历了今天的事情,我是再也不信了。北条家会因为人情和面子来帮我才有鬼。”今川氏元没好气地唏嘘道,同时摇了摇头,“退一步讲,哪怕北条家愿意介入今川家的家务事。但我三哥如此了得,处处料人先机,肯定也猜到了我们要去北条家求援了,势必也会派出使者去游说北条。一边是已经得到母上支持和家臣拥戴的才俊,一边是我这个众叛亲离的普通人,北条家凭什么会帮我们而不是去帮我三哥呢?” “说的没错啊,那今川良真仿佛真的如有神助、未卜先知啊。”说到这里,太原雪斋仍难以置信一般连连摇头,不断咂舌,“如果不是他暗杀了家督的话,那他就是提前预知了家督会暴毙,预知了彦五郎公子也会暴毙,预知了他们暴毙的精确时间,预知了御台殿会来找我们,预知了你通过富士川附近的时间然后设下埋伏拖延,自己则抢先入城说服了御台殿和家臣们支持他。随后,预知了你会去说服朝比奈家支持你,也预知了朝比奈家肯定会答应……” “这每一次预知都那么不可思议,这些展开哪怕提前告知为师,为师也未必敢相信,可是今川良真却真的预测对了…真是了不起的能力啊,简直像是从未来回来的人一样。” “但恃才者必傲物,傲慢就会留下破绽,有了破绽我们就有机可乘。为师我刚才说了,既然他能未卜先知,我们就让他猜到我们的下一步,再用‘他自己预知的未来’去算计他。” 太原雪斋一勒马缰,眼里已满是胸有成竹,自信地回望夕阳。 “为师跟你夸口了十几年为师有多厉害,这大半天却被人像丧家犬一样赶来赶去,实在是在徒儿面前大失颜面。现在,为师要找回场子了。” “在他眼里,天下恐怕不过是一场棋局罢了,”太原雪斋迎着落日余晖放声大笑,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向着今川馆的方向打出一个响指—— “不过,轮到贫僧执白了啊!” · 入夜后,今川馆本丸城墙上。 今川良真还在夜幕下指挥着忍者搜索城外城下町,寻找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的下落和逃跑路线,但两个不速之客却已经悄然而至。今川良真听到脚步声后扭头看去,发现来的正是今川氏辉的和歌老师——今川家外交僧人冷泉为和,今川氏辉的第一亲信——冈部家家主冈部亲纲。 “两位…”今川良真刚要开口问候,却已经被冈部亲纲粗暴地直接打断。 “在下是粗人,说话直接。”冈部亲纲无视今川良真身后的武士们,直接将手摁在了刀柄上,瓮声瓮气地喝道:“三公子最好给我一个交代,先主公到底是怎么死的?” “左京进(冈部亲纲)殿下为何来问我?”今川良真被这个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反问道。 “百姓间也好,重臣间也好,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三公子不会觉得先主离奇去世的消息还能瞒得住吧?”冷泉为和冷眼审视着今川良真,“其中传得最广的,便是说您先毒杀了先主和二公子,随后又在四公子回来的路上截杀,只为夺位。所以您才能在今川馆封锁消息的情况下得知先主的死讯,抢先一步入城。” “一派胡言。”今川良真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岂会做出刺杀主君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也就是后半句话您并不否认?”冷泉为和的目光变得更加凶狠,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塞到了今川良真手上,“老僧和那被三公子通缉的太原雪斋有旧,他今天下午失踪前委托忍者交给老僧了一些首级,都是福岛家的亲信,这纸上是名单。他们暗杀四公子不成后被杀。证据确凿,三公子是否需要去自己点验一下?” “这事是确实的,只是家督争夺乃生死相搏,冷泉大师也不是稚子,岂会不明白这一道理?伏击又如何?”今川良真看都没看一眼那张纸,而是直接应道。 “问题是伏击的地点就在善德寺山脚,想把人部署到那里去,至少也要在上午卯时出发。问题是那时,连随身侍奉先主的贫僧都不知道先主已经不幸,远在遍照光寺的三公子又是如何知道的?”冷泉为和的语气骤然降至冰点,目光几乎能将空气凝结,“除非三公子未卜先知,要么就是…人是三公子您杀的。贫僧两日前陪同先主从小田原城回来时还好好的,如果不是有人暗害,又怎会突然离世?二公子又怎会一同离世?” “善德寺山脚…”今川良真闻言一愣,匆忙解释道:“我设伏之处明明在富士川和蒲原城以西,绝不是在路途更远的善德寺山脚下。我也是得知死讯后才作出部署,怎么可能未卜先知?” “去伏击的人都死了,雪斋和四公子也下落不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僧又如何求证?”冷泉为和再次冷哼了一声,随后狠狠地瞪了一眼今川良真道,“下午评定会议老僧不在,不然岂会让您在澄清嫌疑前就当家督?事后您若是不能给出一个说法,解释您为何能那么早得知先主死讯,老僧绝不会放过您。” “在下更直接。”冈部亲纲没有多话,只是抽刀在手,遥遥地对着今川良真比划了一下,“给出解释之前,冈部家绝不听命于您,只奉尼御台之指令。事后若是发现您与先主之死有关,哪怕您已经当上了今川家家督——” “冈部家全族上下豁出命来,也要您血债血偿。” · ——“小九郎,你听说了吗,三公子回来夺位,就在今早刺杀了家督,现在还在满城追捕四公子呐!这主家的忍者满地都是,搞不好是真的呐!” ——“听到了啊!俺从仗助那边听到的,他说搞不好连尼御台都遇害了!据说就是被拉去西城处决的!” ——“难怪下午那里那么大动静!” ——“这三公子当真不是东西啊,为了争权,一日里杀了三个兄弟,还把义母给杀了…啧啧啧…” · ——“大人,今天下午开始,城内的谣言您可有所耳闻?” ——“都说是谣言了,还理会它干什么?本家没有证实的消息就不要乱传。” ——“可是家督大殿遇害的消息都已经传得满城都是了,却也一天都不见家督大殿出来辟谣啊?莫非真的有情况?” ——“是啊,大人,在下也从冈部家那里的同乡听说了,搞不好是三公子谋杀的家督大殿和二公子!这可是大逆不道啊!那庶子怎能做出如此…” ——“据说他们还派人伏击四公子,现在人赃并获,被扭送到冷泉大师那里审问呢!” ——“都说了,不要乱传谣言,上面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不过…事情确实有所蹊跷,西城和北门外今天都有不小的事情发生。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肯定是今川家内乱无疑,三公子也有最大嫌疑。反正你们都留个心眼,如果是三公子的命令,先不要领命,只服从有尼御台附属的命令。” · 冷泉为和、冈部亲纲离开后,今川良真立刻让出城搜索的忍者们改为去调查城内外的流言,这才发现太原雪斋入城后并没有闲着,早就安排其部署在今川馆和城下町各处散播今川良真大逆不道的消息。 百姓们和武士们也看出今川馆今日的反常,再联想起不久前全城的戒严和西城的动静,不少人都对这流言信以为真,越来越多的版本也在传开。一传十、十传百,如今都已人心惶惶。这种半真半假的流言最为致命,因为有些事实是今川良真无法否认的——而这就让今川良真在否认其他指控时缺乏公信力。武士和百姓们的不满在入夜后达到顶峰,甚至有几处一揆在城内发生,今川良真不得不全力弹压。 “流言可以杀人啊…如此一来,在下不得不在城中全力弹压流言,没有多余的人手去追查他们的下落。而且人人怀疑在下,在下还如何调动兵将?武士们恐怕都怀疑在下对先主不利了吧。”找到寿桂尼的今川良真无奈地求助道,“在下之前算是轻视那老和尚了,眼下该如何是好。” “无妨,日后查清了自当证明清白。”寿桂尼对这流言却无动于衷,只是强调道,“城中各部虽然不信殿下,但仍会对老身惟命是从。老身信你即可,不必多虑,老身自当统帅诸军协助良真殿下。” “多谢御台殿。”今川良真闻言以子女见过母亲的礼节深深一礼,但寿桂尼却是眼神复杂。他并不是相信今川良真与今川氏辉、今川彦五郎的死无关;她相信的只是一个未来:作为今川家的骨血,才华横溢的今川良真必然能守护今川家的利益,带今川家走向繁荣。至于眼前这人是否大逆不道,是否是她的杀子仇人,又是否想杀她自己,她都不关心。 第十二章 谋定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夜,亥时四刻,骏河国庵原郡庵原城。 “叔父?”庵原城城主庵原忠胤在城头看到了打着火把的太原雪斋,匆忙将其引入门内。太原雪斋之父庵原政盛是先任庵原城主,如今的城主是庵原政盛之孙、也是太原雪斋的侄子庵原忠胤。 “家督殿下于今晨暴毙,死因不明,极有可能与三子玄广惠探有关。他改名今川良真回今川馆夺位,派人谋杀四公子,贫僧携他潜逃至此。”太原雪斋开门见山,一连串的信息量就让庵原忠胤彻底愣住了。他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赶紧想派人整备城防。 “没用的,今川家大军若来,小小庵原城能抵抗多久?”太原雪斋摇了摇头,果断制止了这一行为,“烧毁城内辎重,带着庵原家上下和城中能动用的兵士,跟贫僧走。” “了解了。”庵原忠胤听罢后毫不犹豫,立刻照做。半个时辰后,庵原城内就燃起了熊熊火光,一家老小在两百多个庵原家士兵和太原雪斋带来的几十个随从的掩护下匆匆向东逃去。 “庵原大人。”终于得空后,今川氏元忍不住向对太原雪斋言听计从的庵原忠胤问道,“老师仅仅一席话,大人您就将几十年的积累付之一炬,弃城追随,这是为何?哪怕您念在同族之情的份上不愿意向我三哥举报我们,也大可将我们拒之门外啊。” “四公子,您跟着在下叔父这么多年了,怎么却还没在下了解叔父和叔父的能力?”庵原忠胤闻言露出了令今川氏元安心的笑容,“叔父已然是胸有成竹。以他的才能,吾等族人从命便是,何必多想?连祖父在时都是对叔父言听计从,更别提在下这晚辈了。” “胸有成竹嘛…”今川氏元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这逃难一般的队伍,“也不知道老爷子哪里来的自信。” 不久后,一行抵达庵原郡横山城。横山城兴津氏是太原雪斋之母的娘家,以兴津港为根据地,统领今川家的兴津水军,掌握骏河海运。太原雪斋入城没多久后,漆黑夜幕下的横山城、兴津港也和庵原城一样燃起了熊熊火光。兴津氏同样拖家带口,弃城弃港追随太原雪斋而去。 · 天文五年(1536)3月18日凌晨,丑时四刻,今川馆。 “报,在庵原郡发现太原雪斋和今川氏元踪迹!庵原家烧城、烧辎重,兴津家烧城、烧港,都弃城追随太原雪斋而去了。蒲原城城主蒲原满氏回报,在入夜前看到不明身份的传令兵越过富士川东去,估计是太原雪斋的部署。但是太原雪斋本队在入夜后已经不见踪迹,不知现在何处。” “往东去…”得知消息的今川良真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事态正逐步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往东…是相模北条。 · 天文五年(1536)3月18日清晨,为了绕过蒲原城的监视,太原雪斋一行人跋山涉水,终于回到了富士郡善德寺。重回这寺里,今川氏元只觉得恍若隔世一般——明明只过了一天。昨天清晨出发去买醒酒药时,他还只是一个打算一辈子与花鸟鱼虫为伍的世外僧人。而一天后,他已经卷入九死一生的家督争夺战里,已经背负着并且即将背负着更多人的性命。这不真实感撕扯着今川氏元的意志,让他痛苦万分。 “大师,接下来作何打算?”兴津家当主兴津正安刚刚安顿好家人,就匆忙找了过来——随后发现他其实已经是最后一个到的了。今川氏元、庵原忠胤、庵原忠绿兄弟和土原子经等部下,已经都在寺内会客屋里等候了。 “昨日我前去今川馆,看那城内谱代重臣的旗号,西骏河和中骏河基本都到了,唯独东骏河的家臣和豪族因为路途遥远,估计还没到,说不定他们还没收到任何来自今川馆的消息,连先主已死都不知道。所以我要切断富士川以东的河东地区与今川馆之间的一切联络,伏击所有来往忍者、客商和传令兵,任何一人都不能放过。”太原雪斋吐露出了那野心极大的目标,令今川氏元为之一振。 “可是老师,河东这么大,路途那么多,如何尽锁?”今川氏元第一个提出了异议,“东骏河大小豪族、国人无数,更有葛山、富士这样的大族。我们只有几百人,哪里应付得过来?” “徒儿觉得,为师我在善德寺是干什么的?”太原雪斋自信一笑,连鼻子下的两抹胡须都跟着翘了翘,“你以为先主为何要把在京都修行的我们召回河东善德寺?就是因为数年前河东地区不稳,要为师我暗中布局,经营此地的谍报。河东一带所有大小道路、忍者据点、各家传令兵偏好的路线,我都了如指掌。想要封锁,又有何难?” 说罢,太原雪斋便摊开地图,一条小路、一条支流、一个山头地布置任务、分配兵力,将麾下数百人部署地滴水不漏。评定会议完成后,众人都已是信心满满。 “那就动起来吧。谣言先至,今川良真忙于应付,暂时没有兵力来疏通交通线和对付我们。而这情报迷雾,就是贫僧我落下的第二子。”太原雪斋大手一挥,朝着西边今川馆的方向打了一个响指: “贫僧要五天之内,今川馆一封来自河东的信都收不到!” · 奔波了一天,又彻夜未眠,今川氏元在忙完之后便倒头就睡。睡醒起来,觉得身上臭烘烘的今川氏元嘟囔着“脏死啦”,赶紧去洗个了澡,回来却发现太原雪斋不在寺内,他便下山去寻。然而在山路上,却正巧遇上了故人——昨日的小偷小七郎,他似乎是上山砍柴归来。 “这位公子!”小七郎见状非常惊喜,放下柴火就要上前道谢,今川氏元却灵机一动,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看你在山地里脚力不错,若真想谢我,不如帮我个忙?事成之后,雇你来当我的侍卫。”今川氏元凑到小七郎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 天文五年(1536)3月22日,今川馆内的谣言已基本控制住,但今川良真却为另一件事情而心急如焚。 自18日中午开始,富士川以东的骏河就完全没了消息。不仅一个信使没来,今川馆派去的传令兵也都无一归来、全军覆没。今川良真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由于骏河东部距离今川馆较远且地势险恶,一直和今川宗家的关系不够密切。之前今川氏辉暴毙而亡,寿桂尼为了谨防风声走漏,也没有向河东地区派出过使者。换而言之,河东地区现在对今川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如果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真的逃到了河东——那他们说什么,河东地区的家臣和豪族们可能就已经信了什么。 “为什么会一个人都回不来…”今川良真百思不得其解,“太原雪斋的部下会合了庵原家和兴津家,最多也不可能超过500人。以500人之力,无论如何不可能完成情报封锁。那么说…难道是河东地区所有今川家的家臣和领主都归顺了今川氏元?所以才既不向今川馆派传令兵,也把今川馆派去的传令兵全数扣下了?” “可是就凭今川氏元带去的500多人,如何能压得住庞大的河东地区,让当地的家臣们心悦诚服呢?” 难道…… 今川良真只觉得心口绞痛起来,不得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可能发生了。 相模北条,入局了。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花仓之乱爆发之后,玄广惠探(即今川良真)和梅岳承芳一度形成僵持,还是玄广惠探先发制人攻击梅岳承芳一方。虽然梅岳承芳得到了寿桂尼和众多谱代的支持,但在玄广惠探一方的奋战下,局面仍在五五之间。真正改变整个局势,让玄广惠探兵败如山倒的,就是相模北条氏的出兵。他们作为梅岳承芳的援军进入骏河,那庞大的军力瞬间击溃了玄广惠探一方。 难道这次历史将要重演?逃到河东去的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即将故技重施,请北条家支援?如果北条家答应了的话,那现在河东发生的一切就不足为奇了。河东地区最强的豪族——骏东郡葛山城葛山家的当主葛山氏广是北条早云的三子过继过去的,一直和北条家关系紧密。如果北条家出兵河东,葛山氏必然当先响应,再配合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的兵力,那压制整个河东地区并号召他们归顺到今川氏元一方也就不足为奇了。也就是说,之所以河东地区杳无音讯,最大的可能就是北条家已经决定援助今川氏元,甚至已经出兵了。 由于今川馆尚未把今川氏辉的死讯和今川良真继位的消息公布于整个今川家,寿桂尼草拟的文书也还在今川良真手中——因此整个远江地区的今川家力量还对家督纷争一无所知,无法调用。像朝比奈家、濑名家这些本据地在远江的家臣,在今川馆并没有多少驻军。换而言之,今川良真必须依靠手头能动员的8000余人,与今川氏元控制的河东地区的2000余人和北条家可能派来的上万援军作战——这胜算太低。 更何况这8000人里,还有不少人因为盛传的“今川良真谋害先主”的谣言,而对他离心离德,不一定愿意为了他拼死奋战。 在原本历史上,花仓之乱后的北条家因为不满今川家与武田家结盟,发兵进攻骏河。刚刚经过内乱的今川家就无力招架,把整个河东都丢给了北条家,史称第一次河东之乱。而现在,如果今川良真要与今川氏元和北条家的联军作战,局面只会比历史上的第一次河东之乱更糟——说不定连今川馆都会丢掉。 “必须要阻止北条家支援今川义元(今川氏元)…”今川良真在心里默念着。可想要把已经决定支持今川氏元的北条家寝反到自己一边,就必须要给出足够的利益才行。今川良真,又能给出什么? 苦思冥想后,今川良真仿佛想开了。 “反正如果历史不被改变,由今川义元继位的话,河东地区也马上会被北条家抢走。既然如此,那不如我自己亲手把河东地区割让给北条家,以此为条件换取北条家放弃今川氏元而支持我。只要我能继位,来日方长,靠着我穿越者的知识,夺回河东、制霸天下只是早晚的事罢了。如果舍不得河东,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今川义元继位,历史也将回到原来的样子,今川家嫡流就会走向灭亡的命运……” 想通后,今川良真也不再犹豫。他召来亲信柳城达地,打算让他出使北条家,割让河东地区以换取北条家的支持,可是在临行前却犯了难。从骏河去相模,必然途径河东。但河东的交通线已在今川氏元控制下,若是信使被擒获可如何是好? 今川良真站在今川馆城头,望向骏河东方。绵延无际的山脉南边,就是骏河通向关东唯一的官道——那里已经被今川氏元切断。可是在官道南边,还有一望无际的海洋——骏河湾。 今川良真笑了,这是穿越者得天独厚的优势——在这个普遍注重陆地的中世纪,多少人忽视了制海权的重要性。太原雪斋为了退走,居然下令兴津水军自焚战船,将骏河湾的制海权拱手相让——这就是中世纪战国英杰们无法克服的先天偏见。 “走水路,在伊豆登岸,去见北条家,必然可以躲过封锁。”今川良真对柳城达地下令道,“我要策反北条,给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来个釜底抽薪。” “邀请北条家,在富士川畔,会猎叛逆。” 第十三章 后动 天文五年(1536)3月25日清晨,骏河国庵原郡,富士川上游的稻子地区。 “又来人了。”埋伏在此的土原子经看到又一队今川馆派来的传令兵向此道驶来。 似乎是之前杳无音讯的同伴给他们带来了压力,这队传令队居然有10人之多。不过太原雪斋早就料到了今川良真会扩大传令队的人数,并调整了部署——如果说前几天太原雪斋部下的情报屏障是细密的薄网的话,这几天的情报屏障已经变成了粗壮的疏网。 细网遍布各个通道,用来捕漫山遍野乱窜的小鱼;而粗网则放弃了那些偏僻难行的小路,集中兵力于要道来抓大鱼——因为今川馆方面能够调动的人手有限,他们增加了每一支传令队的人数,势必要减少传令队的总数——那些不利于大队人马通过的小道也就可以不必个个盯防了,安排几个岗哨即可。 在传令队进入伏击圈后,土原子经当先甩出手里剑作为暗号,两侧路旁埋伏的士兵和忍者们立刻拉起绊马索,将传令队全数摔得人仰马翻。随后他们一拥而上,快速解决了战斗。 “清理现场。”土原子经向手下们下令道,他们经历了多次伏击,如今已经驾轻就熟。 “一个人都别想从河东过去。” · 几乎在同时,相模国小田原城天守阁内,走水路抵达的柳城达地正跪伏在北条氏纲和北条幻庵、北条氏康身前,献上了今川良真的亲笔信。 “割让河东?以此为条件让我们背叛今川氏元,转而支持你的主子?”北条幻庵读完信后满意地颔首,看向了柳城达地,“比之前那个空手套白狼的四公子明事理多了,怪不得你家公子能够得到群臣拥戴,而那四公子已经狼狈地败走河东。” “那这么说,北条家是允了?”柳城达地抬起头来看向慈眉善目的北条幻庵,一旁的北条氏纲的脸色倒是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允了,我们北条家改为支持良真殿下,这就出兵河东。”北条幻庵看了眼身旁沉默的兄长,笑着替他答复道,“贫僧这就请兄长草拟一封回信给贵使带回去,确认河东一事的所领归属,还望贵公子守约。” 柳城达地退到屋外等候时,一直注意着父亲脸色的北条氏康便一下子急得站了起来。 “父亲,您不会不允吧?河东这么一大块肥肉,人家送到嘴边,咱们没有不吃的道理啊!”看到父亲不为所动,北条氏康忍不住继续劝说道,“您不会真的念着和今川氏元的亲缘,不想背叛他吧?” “千代丸啊,为父并非迂人,岂会与家族利益作对?”北条氏纲摇了摇头,慈爱地看向了那面相凶狠、长得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嫡子,“我念旧情,仅限于攻下今川家后愿意留他们后人安度一生、传承家名。平日里的仁慈只不过是做给百姓和盟友看的罢了,真的要是如此优柔寡断,早就在乱世被灭掉了,北条家又怎么可能在为父手上发扬光大呢?” “那父亲为何犹豫?”北条氏康一脸疑惑,但北条幻庵却是懂得北条氏纲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兄长想必想的是,这今川良真才华横溢,咱们扶持他上位岂不是给自己增添麻烦?倒不如让那个闲散和尚今川氏元继位,以后今川家不就是嘴边肥肉了?” “哦!”北条氏康恍然大悟地看向父亲,北条氏纲也微微颔首,认可了北条幻庵的推测。但北条幻庵却话锋一转,又补上一句道: “但依贫僧之见,那雪斋和尚之才同样恐怖。若是今川氏元继位,必将家中大小诸事委于此人,今川家还是会成北条劲敌,结果无差。倒不如先答应今川良真,吞下河东,让今川家和北条家的势力此消彼长,再徐徐图之。” “不,北条家不帮今川良真。”北条氏纲摇了摇头,北条氏康闻言一下子失望地耷拉下了脑袋,但父亲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为之一振。 “先灭氏元,再灭良真。”一贯慈眉善目的北条氏纲神色一厉,却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像狮子。 “河东河西,一并取之。” 天文五年(1536)3月25日下午,北条家出兵骏河。 · 天文五年(1536)3月25日傍晚,骏河善德寺。 “大师,这是这次伏击缴获的信件。”回来复命轮班的土原子经将一捆卷轴交给了太原雪斋,“没有让一个人过去。” “办得不错。”太原雪斋满意地颔首,随手把那捆卷轴放到一边,同时示意土原子经坐下休息,“北条家已于下午发兵,不需要再封锁了,你们可以休息了。” “援军终于来了吗?”土原子经看了眼已经从北条家出使归来的小原镇实,“肥前守大人,多亏您了。” “客气。”小原镇实点了点头,显然是以武士的身份,不想和土原子经这个身份低微的忍者多说话。土原子经也知道前者秉性,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大师,舍弟的埋伏得手了!”此时,兴津正安也急匆匆地跑入室内,将一封书信递给了太原雪斋,“如您所料,分毫不差。” “好。”太原雪斋不动声色,将那封书信小心地收入怀中,同时下令道,“各部将家眷老小先迁入富士川畔的山区藏匿吧。要打仗了,善德寺可能成为战场,要随时撤离。等我们打赢了,直接让他们就地过河,回富士川西岸,再回本领。” “是。”众人领命而去后,今川氏元则留了下来。 “终于要结束啦。”今川氏元伸了个懒腰,向着东边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北条家援军一到,我们就赢了吧。之前可说好的啊老爷子,我当上家督后,一切政务军务都交给你负责,千万不要反悔。” 太原雪斋笑了两声,“自然不忘,约好的嘛。” 他又看了今川氏元两眼,却皱起眉头来,低声问道,“但为师总觉得,你这臭小子好像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额…事到如今,看起来倒确实是坏事了,没想到北条家还挺有人情味的,真的为了亲情和面子出兵了。”今川氏元笑着挠了挠脑袋,像小时候捣蛋被太原雪斋抓住时那样。提心吊胆了多日,今川氏元终于放松回了往日里洒脱自在的状态,“老爷子,您看现在胜算有几成了。” “七成。”太原雪斋用手比了个七。 “这才七成?”今川氏元哑然失笑,“之前我们只剩几十人狼狈逃窜时,老爷子都说有五成。怎么现在我们胜券在握,却只涨了两成?” · 天文五年(1536)3月26日,北条家8000大军在北条氏康的率领下,和今川家在河东各家族的2000部队合兵一处,进驻三岛。天文五年(1536)3月27日上午辰时七刻,北条军抵达善德寺附近。只见旌旗招展、甲坚兵利,相模的精兵光是行军,气势就已经是惊人。 “终于来了,有了他们,我们就可以打回今川馆去了。再加上朝比奈家作内应,今川馆定可一战而定!”在山顶靠着栏杆望着深蓝色的北条鳞纹的今川氏元不由得感慨道,“当年家严身处绝境时,看到早云公不远万里来援,也就是我当下这般心情吧。” “老师?”然而,在今川氏元扭头看向太原雪斋时,却发现后者的表情不是很好,“您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对。” “刚才派去北条家确认的两个使者都没回来。”太原雪斋双眸紧缩,凝视着北条军的军容,“而今川家的部队不知道为何走了另一条路,偏离了战场,似乎是被有意带偏的。领头的部队似乎正是葛山中务(葛山氏广)的旗号。” “啊?”今川氏元闻言怔住,没有往下想——因为他也不敢往下细想这句话里潜藏的含义——他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过现实很快击碎了今川氏元心底逃避的伪装,北条军在善德寺山脚下停下了脚步,行军队列缓缓展开成了战斗队列。为首的武士们正操着相模腔高声喊着口令,指挥着部下准备包抄上山,目标正是善德寺里的今川氏元。 “撤。”太原雪斋毫不犹豫地下令道,早已准备好作战的随行人员立刻掩护着如坠冰窟的今川氏元迅速向山下撤离。今川氏元手忙脚乱地拿起青边折扇和几件爱惜的书画,狼狈不堪地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山下跑去。平日里走惯了的山路此刻却显得如此陡峭惊悚,今川氏元甚至险些摔了两跤。 他们满头大汉地跑到山脚时,北条家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一里外。太原雪斋也不含糊,带着众人拔马就向西边的富士川畔逃去。北条家见人跑了,立刻安排几队骑兵奔袭而来。两队人一队跑,一队在后面追,距离正在不断缩短。 再过了一刻钟,北条军追兵已经来到了百丈外,用肉眼都能看清骑士的轮廓。不断有羽箭从身后飞来,离弦声如同催命般响起。不时有倒霉的人被一箭正中后背,哀嚎着甩下马去,可逃命的人已经顾不上他们了。 “北条家为什么要对我们动手,他们不是来支援我们的吗?”策马狂奔的今川氏元有些慌乱地看向一旁的太原雪斋,却发现后者淡定地仿佛身后真的是友军一样,背上还背着那个不知道藏了什么宝物的宝贝破箱子,“老师,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怕?” “你自己不是之前都说过了吗,北条家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因为亲情和面子就出兵帮忙呢?”太原雪斋稳健地把控着缰绳,把今川氏元之前的话甩回给了他,“既然出兵了,那肯定是别有所图啊。” “那老师还…”今川氏元被太原雪斋的话呛得不清,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羽箭还在不断飞来,身边陆续有人倒下,身后传来的喊杀声催促着今川氏元一个劲地拔马奔逃,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了。 就在这时,终于跑到了富士川边的一行人,赫然看到富士川西岸那等待已久打着今川二引两靠旗的庞大军势和赤鸟马印——倒放的红色木梳上嵌有鸟头纹样,是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的马印。不需多言,来的正是今川良真亲自率领的6000今川大军。 “他们怎么到了这里……” 今川氏元等人匆忙一勒马缰,停在了富士川边。而身后的北条军,则已杀到了身后。 “完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情势在几刻钟内急转直下。刚才还志得意满准备收复今川馆的今川氏元,转瞬间就和几百狼狈逃窜的部队一起被上万大军包围。陷入绝望的今川氏元已经彻底傻了眼,可是身旁的太原雪斋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让今川氏元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子,你说说现在还有几成胜算?” 太原雪斋高高举起手来,比出了一个数字“九”。 “这反倒有九成了?”今川氏元不由得严重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那天忘了买醒酒药回来,太原雪斋醉到现在还没清醒。 第十四章 釜底 地狱的另一侧就是天堂,富士川西岸的今川良真此刻已是志得意满。 “太原雪斋,今川义元……和我斗?我都说了,和穿越者斗,徒劳罢了。” 他也举起手来,本想喊几句鼓舞士气的口号,随风却送来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快看,快看,雪斋大师比了‘九’,是暗号。” 今川良真正要去寻找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是出自谁之口时,却发现大军已经骤然骚动起来。前军的今川家旗本队簇拥着寿桂尼的轿子忽然脱离战线向东而去,左翼的朝比奈备和右翼的冈部备、濑名备、关口备也纷纷响应,近4000人瞬间离队。转瞬间,今川良真身边的就只剩下福岛备、三浦备、长谷川备、一宫备、由比备和蒲原备这2000余人。 “四公子,快过河!”朝比奈备在摆脱了阵型后,迅速来到富士川的浮桥边,向今川氏元招呼道。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率众过桥后,朝比奈备的士兵们就一拥而上,将这一段唯一的浮桥拆毁,把北条军隔绝在了宽阔的富士川对岸。北条家的追兵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在波涛汹涌的富士川前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情况?”云里雾里的今川氏元终于安稳地来到了对岸,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得到了数千今川军的拥护。 “害怕军中有内奸,一直瞒着你们。”太原雪斋笑着给今川氏元解释道,“承芳啊,还没反应过来吗?为师的第一招谣言过后,今川良真便已失威信,能调动的部队乏善可陈,军权大半回到了令堂御台殿手里。家督之争的关键从一开始就不是别的,而是看你和今川良真谁能得到御台殿的支持啊。为师的第二招,就是为了游说御台殿而去。只要御台殿回心转意,拥护承芳你,自然就有大批部队来投。” “那为什么…母上会突然放弃了三哥,选择了我呢?”今川氏元看着寿桂尼的轿子在武士们的拱卫下缓缓靠近,而诸多将士也追随而来。 “你还不懂令堂吗?他可以允许今川良真贪得无厌,可以允许今川良真心狠手辣,可以允许今川良真大逆不道,甚至可以允许今川良真杀她的儿子乃至于她自己。但是她唯独不允许的,就是今川良真出卖今川家的利益。她看中今川良真的,只有他那能振兴今川家的才华。但如果这才华没有用于振兴今川家,那今川良真便再无用处。” 太原雪斋对着寿桂尼轿子的方向打了个响指,而寿桂尼也正好掀起门帘,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日兴津正安呈交给太原雪斋的书信。 “那是…” “那是今川良真和北条家达成的交易——割让河东,换北条家背叛我们,转而支持他。但是陆路交通全断,所以今川良真想去找北条家,就只有走水路。回程之时,携带誓书的使者便被我埋伏的兴津水军的船队擒获,书信被转交尼御台。但是一封书信还不足以让她回心转意,只有等她今日亲眼看到北条军在帮助今川良真袭击我们时,一切才证据确凿。” “兴津水军?可是老师不是把船全烧了吗……等等…难道兴津家那天晚上烧的不是船,只空烧了港口?”今川氏元说着说着才恍然大悟,一切蹊跷的事情也都合理起来,“老师之前之所以让庵原家在撤离时把城里的辎重都烧掉,也是要让我三哥误以为老师您所过之处都会烧光一切带不走的东西?让他误以为兴津家也把战船全烧了?” “孺子可教。”太原雪斋看今川氏元开窍了,颇为欣慰地解释道,“火烧庵原城是障眼法,而兴津家在兴津港烧的也只是港口、茅草和几条废船,不过今川良真的忍者在深夜里是辨别不清到底烧了哪些东西的。实际上,兴津水军的主力船队已经趁着夜幕出海。就等着今川良真误判兴津水军已全灭、海路安全,让使者走水路去北条家。” “可老师怎么知道今川良真一定会去找北条家?又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达成割让河东的协议?” “哈哈,之前不是说了?那今川良真既然未卜先知,就一定能猜到我们会去找北条家,又岂会束手待毙?可北条家里也有个僧人和为师我一样‘不是吃素的’,眼见河东这块大肥肉,又怎会不提条件就甘为今川良真做嫁衣呢?今川良真只要答应了损害今川家利益的条件,他就败了。为师只需要拿到他心术不正的证据呈给令堂,御台殿自会对其失望,串联亲信部众反对今川良真。” “尼御台只要宣称:‘经过忍者调查,是今川良真谋害的先主’,还有多少先主旧臣愿意跟随今川良真?他们可不是令堂那样,一心为了今川家利益最大化的铁石心肠。谋杀先主亲兄的恶贼,哪怕再有才又如何服众?如今他们又亲眼看到今川良真内通北条家,让北条家帮着追杀我们,更会坐实今川良真谋害先主的说法。别忘了,先主死前可就是去了北条家啊。这些谱代重臣们肯定怀疑,是今川良真勾结北条家害死了先主,又引北条家进河东围攻我们。” “如此一来,还有谁会为他效命?有朝比奈家带头,再加上令堂的威信,拨乱反正者数不胜数。”太原雪斋分别指了指那些向今川氏元靠拢过来的部队和留在今川良真那边的党羽们,“剩下那些,不是对今川宗家有所不满的,就是福岛家的暗中盟友。令堂害怕计划泄露才没有提前联络他们。我们把他们引到野外来,一举歼灭。” “但这计划还有一成变数。”太原雪斋说到这里,脸色逐渐郑重了些许,回头看向富士川对岸正在临时打造木筏、寻找渡口的北条军,“北条狼子野心,必然不会止步于河东。我们必须要在北条军渡河前击溃今川良真,统一今川家,方能抵御北条于富士川。” “如果老爷子担心的是这个,那倒大可不必。”被双方往复计谋弄得晕头转向的今川氏元,多日来终于得意地笑了一次,也学着太原雪斋打了个响指,指向河东北部的山区,“我之前干的坏事来了。” 太原雪斋顺着今川氏元的手臂望去,只见山区里隐隐有烟尘腾起。片刻后,先锋部队已经杀出山谷,赤红的武田菱高高飘扬。 “你这臭小子把武田家也给引来了…?”太原雪斋瞠目结舌,大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那也是没办法呐。之前本来担心,老爷子那个一点报酬都不愿意给的求援请求,北条家根本不会搭理,所以我就把今川家内乱的消息告知了武田家。武田和咱们今川是世仇,自然不会客气,肯定会趁乱出兵。武田军一进河东,就可以把水搅浑。我想着若是北条家不来,咱们也实在敌不过我三哥,再差不也可以投奔武田家那里当傀儡吗?” 今川氏元看着武田军快速南下,而原本正准备渡河的北条军却愣在了那里,随后便决意转向,去应战突然到来的武田家,“没想到歪打正着。武田和北条也是多年仇敌了,冤家路窄,都来抢河东,必然大战一场。咱们就可以专心应付我三哥了。” “为师怎么没有收到手下的报告,你这臭小子是怎么通知武田家的?派谁去的?”太原雪斋狐疑地看了眼土原子经等人,他们都老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四公子没叫我们去。” “遇到一个故人,之前帮过他一次,这次就请他帮忙跑腿。日行一善,功满三千啊。”今川氏元笑着答道,想起了小七郎那腼腆的笑容。 · “今川家直辖旗本共三备2100人,700披甲战兵,1400辅兵,还有100马廻众。马廻众领军者绯村羊羽、赤井黑高,旗本第二备领军者山田景隆,第三备领军者浅井政敏,第四备领军者牧山名左,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朝比奈备500人,170战兵,领军者朝比奈泰能,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冈部备800人,270战兵,领军者冈部亲纲,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濑名备300人,100战兵,领军者濑名氏贞,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关口备280人,90战兵,领军者关口氏禄,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庵原备200人,70战兵,领军者庵原忠胤,向四公子报道!” “兴津备160人,50战兵,领军者兴津正安,向四公子报道!” “总兵力4300余人,战兵1500余人。”太原雪斋点算完毕后,看向今川氏元,“承芳你觉得胜算几成?” “兵力是三哥两倍,而且对方人心惶惶。如果全交给老爷子指挥,十成胜算不为过吧?”今川氏元打定主意当起了甩手掌柜,往后面一缩。 “不,九成九。”太原雪斋摇了摇手指头,随后把将手边念珠收入怀中,系紧了衣带,“胜利之前永远不要傲慢地觉得己方必胜,自以为是的下场就和今川良真一样。” 而这时,寿桂尼所乘的轿子也缓缓地来到了今川氏元身边。今川氏元自然是不指望能得到母亲一句道歉的,不过母亲在这最后时刻选择站到了自己一边——虽然纯粹是利益考量——但也让今川氏元心里微微泛起涟漪。 寿桂尼轿子外跟随的瑞林虎太郎上前一步,将一面旗帜捧给了今川氏元。今川氏元打开一看,正是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的赤鸟马印。 “良真那面是赝品,这面才是真的。”轿内的寿桂尼冷声开口,“今川良真天纵奇才,却不以今川家的利益为重,实在可惜。出卖家族利益之徒,无论再有才华,也不配继承家督。退而求其次,承芳,你来当家督。打起马印,剿灭叛徒,把龙丸佩刀自己抢回来吧。” 说罢,抬轿子的侍卫们立刻起轿,向阵后移去,把指挥权留给了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 “若是让令堂知道了,你这臭小子为了搅混水把今川家内乱的消息告诉了武田家,令堂估计要气死。你三哥把河东割给北条好歹还换来援兵,你卖给武田那才是白送今川家的领土。”太原雪斋凑到今川氏元耳边,低声调侃道。 “老爷子,我早就说了,今川家这势利又冷血的家族跟我有什么关系?它的利益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来抢家督,只是不想让自己和老爷子——现在还要带上朝比奈家,不想让大家死而已。至于今川家,要灭就灭了咯,与我何与也?”今川义元摊了摊手,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笑容。 今川氏元打起了赤鸟马印,看着空中迎风猎猎作响的那抹血红,周遭的今川家武士和足轻们纷纷欢呼起来,向今川氏元致以敬意。但今川氏元自己心中,却满是讽刺和唏嘘。 今川家的列祖列宗们啊,你们肯定想不到,在你们视作最高荣誉的家传马印下,此刻站着的是一个对今川家没有半点感情的风雅和尚、不肖子孙。如果我能置身事外,我巴不得这家族明天就灭亡。 第十五章 抽薪 在另一面赝品赤鸟马印下,另一个今川家族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态。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导向了今川义元那边…”今川良真完全没能察觉寿桂尼这两天来在今川馆内暗中做的串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难以置信,“难道说从一开始就是设计骗我的吗?寿桂尼和这些谱代们都是傻子吗?分不清谁才更有资格统领今川家吗?北条家又为什么退兵北去了?不管我了吗?武田军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绝对不能在此败北…”今川良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呼吸,“如果我输了,历史就会变成和原来一模一样,今川家嫡流也会走上绝路…可恶…混账…” “越前殿下,我们还有多少人?”今川良真看着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部队和士气,匆忙向弹压部队归来的福岛正成问道。 “福岛备850人,280战兵;三浦备600人,200战兵;长谷川备120人,40战兵;一宫备120人,40战兵;由比备120人,40战兵;蒲原备280人,100战兵。总兵力2100人,战兵700人。”福岛正成毫不避讳地直言道,“只有对方一半。” “战力呢?” “朝比奈备勇冠三军,冈部备同样坚忍不拔,今川家直辖更是军中精锐,我方只有我部福岛备能勉强抗衡,其余各备不是对方对手。”直性子的福岛正成没有半点委婉。 “三公子,不如赶紧退入蒲原城里!在下的居城就在5里之外的山上,海拔30余丈(为了便于写作,本书的长度单位换算采取以下标准:1丈≈3.3米,1丈=10尺,1尺=10寸),易守难攻!只要退入城中,敌人短时间内纵使有千军万马也打不下!”蒲原满氏凑到今川良真身旁,就差拉着今川良真的缰绳了,满脸通红地急道: “咱们只要守城,再向远江发信!远江国堀越家、饭尾家都不满今川家已久,看到今川家内乱必然起兵!朝比奈家和濑名家的居城都在远江,必然撤兵回援,今川本家也得派兵平叛!到时候咱们再与北条家联络,定可克敌!” “蒲原殿下所言甚是。”今川良真立刻被说服了。因为在前世的历史上,花仓之乱后的远江就爆发了以堀越家和饭尾家为首的大规模叛乱,害得今川义元没办法全力对付入侵河东的北条。今川良真于是立刻安排使者径直向西而去,同时挥各部向西北的蒲原城退去。 玄广惠探的原本人格在十几年的修行里倒是涉猎了不少今川家内通用的旗语,这些继承而来的记忆在指挥时帮了今川良真大忙。“蒲原备开路,引辅兵们先行撤退。三浦备护住东北侧左翼,由比、长谷川、一宫三备护住西南侧右翼,福岛备断后!” · “今川良真现在想着的肯定是退入蒲原城坚守,以待北条家援军和远江叛乱。”太原雪斋一眼就看穿了今川良真方的动向,同时下令道,“传令各部,将一半的骑兵集中给备中守指挥,沿官道向西疾驰,绕过敌军阵线后北上,袭击地方战力孱弱的右翼,在他们退入山区之前拦住他们!” “是。”朝比奈泰能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来一个酒葫芦,痛饮几口后便率领骑兵众奔驰而去。 “冈部备、兴津备、庵原备,以行军队列跟随备中守骑兵队而去,沿官道前进后再北上展开攻击!” “是。” “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以行军队列沿北方通往山区的官道北上,绕到敌方左翼后展开,不必攻击,牵制即可!” “是。” “今川家旗本队第二备和第四备,正面尾随敌方福岛备而去,务必牵制住敌方。第三备和马廻众留守马印,作为预备队!” “是。” “承芳,好好看,以前读的那些兵法兵书什么都是虚的。真想精通军略,还是要靠实战。”太原雪斋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低声嘱咐道,“这仗你不需要指挥,看着学就行。” · 天文五年(1536)3月27日上午巳时六刻,内战爆发。 “快,冲过去,别理会那些绵软无力的羽箭!” 官道上的朝比奈泰能一马当先,率领着打着各家靠旗的250余骑兵队们一骑绝尘,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官道向西冲去。早已离开了官道退向西北丘陵的长谷川备、由比备、一宫备的移动速度远远不如骑兵队,水平距离正在不断缩短。他们也试图射箭来阻碍,但是距离过远,根本造不出多少杀伤。 “跟上去,不要落后太远!” 在骑兵身后,冈部亲纲正带着冈部备、兴津备、庵原备400余战兵追赶着朝比奈泰能的步伐。这一路上吃着马蹄扬起的烟尘可把部队们呛得不轻,但战斗的兴奋感却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不适。 而此时,福岛备阵地内,福岛正成正指挥着部队且战且退,不过身前的今川家本队也没有强攻的意思。福岛正成望向东北方的三浦备阵地前,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同样在以行军阵型沿着山路北上,没有着急展开战斗队列的意思。 “原来如此,老夫算是看懂了。”作为久经战阵的宿将,福岛正成很快阅读出了太原雪斋的意图,“他看似是要阻止我们返回蒲原城,实则另有所图。” “越前殿下怎讲?”今川良真虽然是穿越者,但到底也是一个没打过仗的菜鸟,这个时候只能乖乖请教。 “他知道此役我们军心动摇,所以想要先攻击立场不坚定的长谷川、由比、一宫三备,迫使他们倒戈回到今川氏元一方。”福岛正成指向了左翼那三家豪族,“所以那支骑兵队不会试图迂回到全军身后,而是会在绕到那三备身侧时就会动手。” “传令,让长谷川、由比、一宫三备急行军向蒲原备收缩靠拢,引那支骑兵队进入不利骑兵的丘陵地形。蒲原备弓箭队准备,朝比奈备中的骑兵一旦冲阵,就乱箭掩护。随后一同反击!”福岛正成看了眼正在飞快和己方后续步兵拉开距离的那支骑兵队,“在敌人步兵援军抵达前,现在丘陵里歼灭这支骑兵队,让对方减员一成半,这仗就有转机了。福岛备也停止撤退,就在这个小山头上坚守,阻止敌方援兵!” 福岛正成的马印摇动后,长谷川备、由比备和一宫备的120战兵立刻加快了步伐,折而向北直冲丘陵而去。而蒲原满氏也立刻疏散跟在蒲原备身后的辅兵们,将30名弓箭手调出阵型,向着骑兵的朝向瞄准。 “在引我们进丘陵啊,这下酒菜不错。”朝比奈泰能见状干笑了两声,随后回头看向太原雪斋的旗号变换,“好,弟兄们,咱们痛饮一杯!” · “福岛越前猜得倒是没错,贫僧无意留下全军。此役他们人心惶惶,只要战况不顺就可能大范围倒戈回来。”太原雪斋把手指向朝比奈泰能的骑兵所部,随后径直向东北方向画了一个弧,“只是贫僧的目标不是那三备,而是家中重臣三浦家啊!” 得到转向命令的朝比奈泰能率领着骑兵向东北直插而去,原本想要引诱骑兵进入山地的长谷川、由比、一宫三备向北的急行军非但没有奏效,反倒撕裂了阵型,给朝比奈泰能让出了一个口子。朝比奈泰能从此长驱直入,贯穿今川良真方的整个阵线中央,在福岛备身后呼啸而去。 福岛正成匆忙调兵防备身后之敌,想要依靠山势来阻挡这支骑兵,却发现朝比奈泰能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径直穿过,直奔东北左翼的三浦备而去。 太原雪斋再次示意赤鸟马印挥舞,得到指示的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齐齐向三浦备发动猛攻。三浦备兵力虽多达200战兵,但一向不以善战为名,被三支备队牢牢牵扯住。而此时,三浦氏满才惊讶地发现,朝比奈泰能率领的骑兵队已经不知何时越过友方的阵地,杀至眼前了。 “快,保护殿下!”三浦家的旗本武士们见大事不妙,立刻拍马迎上,可是仓促间无法把马速提高。在骑兵对冲里,马速至关重要。谁的马快,谁就无往不利。 朝比奈泰能抽刀在手,身先士卒向前杀去。他在马上以娴熟的马术一个腾挪,就让过了两把挥来的武士刀,随后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身侧那个敌人的坐下马上,看也不看被坐骑掀翻在地的武士,就继续向前冲去。舞了个刀花,将两个迎上的步行武士逼退,又纵马一跃,撞翻了另一个持刀的武士。转眼间,三浦氏满就已在面前。 三浦氏满愣愣地站在自己的马印边,看着人高马大的朝比奈泰能已经一带马缰,拎着带血的武士刀,勒马于自己身前。而派出去应敌的旗本武士们,也在大队今川骑兵面前溃不成军。 “我说老弟啊,上次你们家就追随小鹿范满,这次又追随三公子,可真是不长记性啊。”朝比奈泰能一边调侃着,一边在敌我两军几百士兵的注视下,悠然自得地解开衣襟掏出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随后也不管顺着下巴淌下的酒水,就把酒葫芦往三浦氏满的身前一甩,“当年的笔头家老三浦氏,如今每况愈下。这次站队又站错,还想剩下多少领地?不如早点弃暗投明,还能保住家老的地位啊。” 三浦氏满看了眼战线上被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全部牵扯住无法脱身的本家部队,又看了眼那些狼狈不堪地被押解在地的应敌旗本,最后看了眼在自己身前驻马的朝比奈泰能和他身后的大队骑兵和远在百丈外没有反应的友军,苦笑着解下了自己的佩刀: “三浦家,愿为四公子奉献忠诚,请备中守代为转达。” “明智选择!”朝比奈泰能收刀归鞘,随后望向了赤鸟马印所在,“雪斋大师,下一步怎么说?” 第十六章 兵败 “三浦家…”今川良真怔怔地看着三浦备的阵地上停止了抵抗,“这难道是投敌了吗…” 就在今川良真慌神的时候,西南侧的右翼阵地上也传来了阵阵哀鸣。今川良真扭头看去,只见一宫备已然被跟上的冈部备击溃,溃兵正狼狈地跑下丘陵,追着当主一宫宗是的马印向今川良真的马印跑来。 而由比备和长谷川备此刻也是颓势尽显,在冈部备的继续追击下节节败退。兴津备和庵原备一左一右,试图包抄他们。幸得蒲原备翻身支援,才避免了被包围的厄运。不过蒲原备止步也就意味着今川良真方撤退的行动已经被打断,他们回不去蒲原城了。而原本在有序撤退的辅兵看到战况危机后也失去了秩序,正漫山遍野地逃走。 “收拢散兵!”福岛正成向着逃跑的一宫宗是不断打着信号,“让他往我们这边来,把溃散的部队聚集一下。只有几十人而已,来得及整理的,之后就和我们福岛家合兵一处对敌。” “那边的三浦备虽然投降了,但是他们的部队还堵在丘陵上,接受他们投降需要一定时间,可以把我们再拖住关口备、濑名备和朝比奈备一会。敌人看似切割了我们的战线,但他们自己何尝没有被分开?处处落单!给了我们内线机动、以多打少的机会!我们福岛备刚才为了应付朝比奈家的骑兵已经完成了向后转向列队,这就是一个大好时机!” 福岛正成亲自抽刀在手,一勒马缰便转向西边,“江成,你带50人留下断后,给我拼死拦住今川家旗本队一刻钟。老夫这就配合蒲原备,夹击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先消灭他们!让蒲原备的箭队立刻居高临下选好位置,老夫一到他们就要立刻攻击!没有时间了!” “可是朝比奈备中的骑兵若是扭头回来袭击我们侧翼怎么办?”福岛正成的从弟福岛胜成大声向福岛正成道,“我们这样向西,若是侧翼被袭击就是死路一条!” “希望他能被那些溃逃的辅兵和民夫吸引走吧。”福岛正成挖苦似的自我安慰了一句,可是福岛胜成却仿佛没听出家主话里的意思,不可思议地质疑道。“殿下您在说笑吗?朝比奈备中乃多年宿将,岂会分不清主次?” “闭嘴!你这分家的庶子!”已经恼怒至极的福岛正成对福岛胜成破口大骂道,“那你还有别的方法反败为胜吗?不也只有赌吗?难道投降不成?” 福岛正成也不废话,一马当先引兵就向着西边冲去。他从自己所在的小山丘上冲下,不断招手示意足轻们跟上,向着冈部备、庵原备和兴津备背后掩杀而去。战场不大,这点距离转瞬即逝。这三支部队本来正动用全力围攻长谷川备和由比备,没有发现福岛备早在不久前就调整了阵型对着后方——对于中世纪的日本军队,在交战的战场转向和掉头都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崩溃,因此耗时许久。 他们本以为福岛备就算想要后退来夹击,也要先让整个部队调转方向,这会给他们留下充足的预警时间,可谁想到福岛备为了提防朝比奈泰能的骑兵队已经提前转向好了,现在西行包夹的速度比预料中快了一半不止。等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察觉到身后杀来敌人时为时已晚,匆忙调整部队转向应敌,可这在激烈厮杀的战线上又谈何容易? 就在这关键时刻,蒲原备早已占据地势的弓箭队发动了几轮居高临下的乱箭齐射,瞬间杀伤了二十几个士卒,庵原备和兴津备在混乱中都出现了战线断裂引起的局部崩盘,只有冈部亲纲靠着冈部备强悍的战力完成了简单布防,但也仍然没能抽调足够的部队向后御敌,被突袭而来的福岛备打得苦不堪言。 今川良真眼看局势有了转机,立刻亲自策马举着赤鸟马印冲到福岛备阵前鼓舞士气。在今川良真身先士卒的勇猛表现下,福岛备的武士和足轻个个奋勇,眼看着就要将腹背受敌的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击破了。冈部亲纲甚至不得不带着侍卫亲临一线,填补战线的空档。福岛正成立刻让本部所有骑马武士轮流引领部众对冈部备的战线发起冲击,还集中了20个骑士迂回侧翼袭击,险些就将冈部备的战线击穿了。 然而就在这时,西北的山顶却忽然传来了哀嚎。 “完了,完了,快跑啊!”蒲原家的弓箭手们在上一刻还正聚精会神地瞄准着庵原备的士兵,毫无压力地收割着他们的性命。下一刻,就发现朝比奈泰能率领的骑兵队已经不知不觉绕到了他们所在的山岗的侧后。马蹄声响起时,他们想逃都来不及了。 今川氏元方的骑兵队纵马踏来,几个正拉开弦的弓箭手狼狈不堪地扭转方向射向冲来的骑兵,却只有一人命中了坐下马,随后便被乱刀砍倒在地。更多的人连上弦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骑兵冲到身前。绝望之中,剩下的20个弓箭手纷纷扔掉武器跪地求饶。朝比奈泰能也不二话,反身就向蒲原满氏的侧翼杀去。 “彻底没了…”蒲原满氏本来就对反败为胜保毫无希望——哪怕福岛胜成能够抢先围歼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等到今川氏元方后续的兵力压上来也还是不敌,最多也就争取一点撤退的时间罢了。但是看到自己家的弓箭队已经被摧毁了,蒲原满氏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战意。 “撤了撤了,没机会了,准备上降书吧,先逃回蒲原城去。”蒲原满氏招呼着部队向西北方向逃去,避开朝比奈泰能的兵锋,“这仗没法打了。” 蒲原备一撤,损失惨重的由比备和长谷川备也顿时失去了战意,脱离战线向西逃去。冈部备得以全心全意应付身后之敌。冈部亲纲花了点功夫把原本攻击蒲原备的队伍全部转向列阵,向着福岛备反扑而来。而与此同时,关口备、濑名备和朝比奈备也越过了三浦家的阵地,从侧翼向福岛备掩杀而来。 而此时,福岛江成驻守的山头也已经被人多势众的今川家直辖部队攻陷,福岛江成本人正拼命地且战且退,向着福岛正成主军的方向靠拢,可是一队一队越过山头追击的今川军仍然让仅剩40人的他疲于应付。而太原雪斋留在本阵的预备队也加入了战场,沿着官道杀来;朝比奈泰能的骑兵队则径直向南迂回,和预备队两翼齐飞,如同一个钳子一样想把福岛备全数包围。 兵败如山倒。 今川良真真切地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曙光转瞬即逝,战败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 “走,带三公子突围!”福岛正成也明白了战局无法逆转,立刻指挥着骑马武士们护着今川良真,飞快地向着包围圈的缺口冲去。身后的福岛家步兵们拼命追赶,但还是被越甩越开。今川良真已经没工夫去看身后的友军了,在流矢乱飞、满是烟尘的战场上,他只能用尽全力操纵着坐下马,才能跟上骑兵队的速度。 喊杀声逐渐停止了,整片战场上已经看不到还在战斗的今川良真方的部队了,但今川良真却侥幸逃出生天。福岛胜成安排了一队又一队敢死的士兵反身拖延时间,终于拉开了安全的距离——此时,今川良真和福岛胜成身边只剩下40多人——主力被太原雪斋干干净净地围歼了。刚才如果不存着反败为胜的心思,而是在三浦家投降后直接率领部队脱离战线撤退,说不定还能保留部分的有生力量。 福岛正成气得狠狠一锤大腿,右手都被腿部的裙甲给划开。而今川良真则满是不甘地回头看向了方才的战场——不到两个时辰,全军已经都完了。 · 福岛正成护着今川良真一路西行到了今川馆,可是他们此刻已经不敢入城——寿桂尼能临阵带来部队倒向今川氏元,说明她早就在军中暗中串联,那今川馆里剩下的2000多今川家旗本肯定也已经奉了寿桂尼的命令。福岛正成一行人从城北绕过了今川馆,一路向西北的福岛家居城花仓城逃去。 天文五年(1536)3月27日上午,今川良真与今川氏元在骏河蒲原大战一场,是役今川氏元大胜,今川良真几乎仅以身免,史称蒲原合战。战败的今川良真和福岛正成在傍晚前逃入了花仓城中,发动剩下的士兵和领民守城。入夜后,今川氏元率领追兵赶到,将花仓城重重包围。 天文五年(1536)3月28日清晨,寿桂尼在花仓城外正式宣布由今川氏元继承今川家家督之位,是为今川家十一代目。而今川良真则被寿桂尼打为谋杀先主今川氏辉、今川彦五郎的逆贼,号召全今川家家臣共同讨伐。 此令一出,无论是站在今川氏元一方的朝比奈家、冈部家、濑名家等家族;还是先前未收到消息,直到现在才被通知的骏河北部山区里的安倍家、鹈殿家、荻家等家族;亦或是本来站在今川良真一方的三浦家、蒲原家等家族——全今川家的家臣,除了福岛家以外,均献上誓书,承认今川氏元继承家督之位,并群情激奋地要为今川氏辉报仇。 寿桂尼将今川家中一切政务、军务大权转交给今川氏元,而今川氏元则任命太原雪斋为家宰,代他处理大小事宜。 第十七章 忠义 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仓城天守阁内。 “冷泉大师,别浪费口舌了。”福岛正成一边用牙齿咬着绷带,在自己血迹斑斑的右臂上缠绕着,一边对坐在对面的冷泉为和道,“若不是看来的是您,老夫早就轰出去了。” “福岛家乃今川重臣,侍奉今川家多代,为了一个弑主叛徒葬送全族,值否?”冷泉为和似乎仍不死心,继续劝说道。 “老夫已经说了多次,三公子绝不是那样的人,那孩子我比你们更熟悉。为了夺家督,四公子的确是他伏击的,但是他绝做不出刺杀当任家督之事。”福岛正成缠完了绷带,调整了下坐姿。 “家督殿下已明言,只要福岛家愿降,仍可保全家纹,领地也不会全失……” “但他却始终不愿意留三公子一命。”福岛正成冷笑了一声,“这是福岛家唯一的条件,如果不同意,根本没有谈的必要。” “家督殿下早已松口愿意留下兄长一命,宅心仁厚,着实不已。是雪斋和尼御台打定主意要今川良真切腹。”冷泉为和将今川家里的情况如实告知,并不隐瞒,“他们说今川良真才华横溢又心狠手辣,将来必然能重新笼络家臣而威胁到家督殿下。但此子心术不正,竟意图出卖今川家的利益,将河东割给北条家。这样有异心又有才之人,万万留不得,否则必成后患。” “那冷泉大师怎么看呢?” “老僧没有雪斋和尼御台他们想的那么现实,老僧只知道先主是今川良真谋害的,那老僧自然想将其碎尸万段。”冷泉为和提起自己过世的学生今川氏辉,语气也再次寒冷下来。 “那就没得谈了。”福岛正成摇了摇头,端起茶水想要送客,手臂上的脓血却有好几滴落入了杯中。 “福岛家百年基业,甘心这样毁于一旦吗?越前殿下您也是家中忠直之臣,老僧不忍看您白白去死。” “忠直之臣岂会卖主求荣?三公子就是老夫我福岛正成拥护的主公。”福岛正成将茶杯放下,恳切地最后一次努力道,“是老夫怂恿他起兵争家督,一切责任都可由老夫承担,老夫甚至愿意带领福岛家全族武士切腹来为三公子赎罪,还请网开一面。” “已经说了,今川良真必须死。”冷泉为和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劳烦大师向‘现任家督’带话吧。”福岛正成将那碗血茶一饮而尽,随后将茶碗拍碎在桌上,“福岛家全族,在花仓城里为主殉葬,以全武士忠义之道。上不愧祖宗,下不愧先主。” · 送走冷泉为和后,福岛正成双手背在背后,登上了花仓城本丸的城墙,墙面上遍布的尸体让他找不到多少落脚之处,而城头的鲜血几乎可以没过脚面。墙上福岛家的靠旗已经是七零八落,而城下的今川军则再次摆开了阵势,重新发动攻势。他们已死守多日,如今终于要到极限了。福岛正成抽刀在手,看向身后伤痕累累却仍然愿意追随的残部。 然而还没等他发号施令,本丸西门却传来了剧烈的嘈杂声。福岛正成不剩多少力气了,只是慢悠悠地转头去看——守卫西门的福岛家分家当主福岛胜成带头投降,正在打开城门,迎今川军入城。 “早晚会发生的事情罢了。”福岛正成在夕阳下露出了惨笑,坦然接受了败亡的结局,“在乱世,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忠臣。忠臣也好,好人也罢,都是活不下去的啊。” “江成,你来为老夫介错吧。再安排人,送胜千代突围逃走。”福岛正成看向身后跟着的族弟福岛江成,另一个可悲的忠臣,“老主公,在下为今川家奉公一生,自觉无愧于心,这就下来见您了。” · “天守阁烧了?” 入城的今川军愕然发现,花仓城的天守阁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们本以为福岛正成既然已经在城墙上切腹,就不会再焚烧天守阁了。 “今川良真可能在里面。”随军的冷泉为和向今川氏元汇报道,“老僧先前入城,未在其他地方见到今川良真,极可能在天守阁楼顶吧。” 话音未落,只见作为先锋的冈部亲纲越列而出,带着一众旗本就向火光冲天的天守阁里冲去。冈部久纲、冈部贞纲和周围的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带着人一起跟了上去。等到今川氏元匆匆从城墙上下来,赶到天守阁边时,已经看到全身上下多处烧伤、被熏得黝黑的冈部亲纲从天守阁里跑了出来。他前脚刚出来没几个呼吸,天守阁后脚就在烈火里倒塌了下去。 “左京进(冈部亲纲)?”今川氏元被冈部亲纲的举动吓得不轻,匆忙迎上去道,“这是为何?哪怕是为了今川良真的首级也不需要如此以身犯险啊?差点就葬身火场……” “在下是怕先主留下的传家遗物付之一炬。”冈部亲纲用烧焦了的衣服擦了擦手,随后将烧得变了颜色的手伸入怀中,将“龙丸”掏了出来,随后单膝跪地,双手呈交给今川氏元,“请家督殿下收下。” “就为了这把刀…”今川氏元非常不理解地接过刀来。和被熏得面目全非的冈部亲纲相比,被他护在怀里的刀倒是保存良好。 “龙丸乃八幡太郎(源义家)佩刀,为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是今川家血脉和荣耀之证,也是先人意志所寄托之物。在下亲眼见证老主公在病逝前将此刀交给先主,叮嘱他敬刀如父,先主痛哭流涕、发誓遵守。先主在时,每日擦拭保养此刀,晨起夜寝时必恭敬跪拜,未有一日怠慢。” 回忆起两任已故当主的往事,冈部亲纲这个粗狂武士的语气也难得的细腻起来,随后俯身向今川氏元一礼,“先主体弱,曾多次吩咐在下,如果有朝一日他遭遇不幸而无法亲手移交龙丸,就让在下代他转交下任家督。也望殿下您侍此刀如侍父兄,继承今川家的荣耀,不负所托。” “侍此刀如侍父兄…吗?”今川氏元喃喃应道,心里却是唏嘘不已。 可我父亲和兄长根本不在乎我,出家十余年,未曾有一次探望、一次来信,弃之如敝履、视之如草芥。我母亲根本不在乎我这儿子,连我被伏击都毫不关心,甚至为了今川家要亲自杀我。我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一个流着今川家血脉的工具罢了,被他们推上家督之位稳定局势的工具罢了。至于我,梅岳承芳,我自己这个人,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又何尝有些许关心? 如果这就是乱世武家的绝情,如果这就是这冷血家族的荣耀,如果这就是今川家… 今川氏元又叹了一声,狠狠地捏紧了龙丸的刀鞘,恨不得将它捏碎。 要我如何侍奉此刀? 真是…没办法呐。 · 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仓城沦陷,福岛家全军覆没。然而即使搜遍全城,也仍然没有找到今川良真的身影,而福岛家的要员也对今川良真的去向守口如瓶。太原雪斋怀疑,今川良真甚至可能在围城前就逃出去了。而福岛家拒不供出今川良真下落的负隅顽抗,也给家族的历史画上了句点。 天文五年(1536)4月3日,花仓城外的原野,除了少数逃亡者外,福岛家上下男丁均被捆绑至此。奉太原雪斋之命,即将被尽数处决。而在这些男丁中,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那日开城门放今川军进城的福岛胜成,福岛家分家当主。他本可以凭借此功为分家保住性命,可是他自己的庶子却趁投降之际,刺杀冈部家武士,终于给分家也招来杀身之祸。 最终,太原雪斋只饶过了福岛胜成及其妻子和嫡子福岛安千代三人,将他们贬为奴隶。不过太原雪斋也给福岛胜成准备了别样的惩罚——这惩罚对于一个武士而言甚至比死更难受——让福岛胜成在处死福岛家男丁的现场监刑。此刻,他就站在处刑台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昔日的亲人被绑至刽子手前。 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武士,都会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再骂他个狗血淋头。福岛胜成此刻已经是脸色惨白,嘴角隐隐有血迹渗出。而其中骂得最难听的当属福岛正成的从弟福岛江成,在为切腹的福岛正成介错后,福岛江成率领残部和今川军血战至最后,力竭被擒。 “叛徒,福岛胜成你这厮,叛贼!”福岛江成在从福岛胜成面前被押过时,便顶开押送的人员,昂首挺胸,仰着脖子对着福岛胜成大骂道: “殿下待你甚厚,福岛家待你甚厚,你身为福岛家的一员却恩将仇报!开城通敌!你让福岛家蒙羞!你让列祖列宗蒙羞!你让此役无数英勇就义的福岛家武士蒙羞!你让本可以举族殉节、青史留名的福岛家如今只能成为笑柄!后世只会记得你这个数典忘祖、不忠不孝的畜生!我们就算化作厉鬼也会日日夜夜缠着你,要你不得善终!要你全家不得好…” “全家不得好…” “不得……” 骂到一半,福岛江成却突然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他那年迈的母亲、体弱的妻子和妻子手里牵着的刚满三岁的女儿。 满头白发的老母亲看着儿子被摁倒在地即将处刑,一下子就跌坐在地,干张着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妻子则双手掩面,不敢去看,但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才三岁的小女孩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祖母和母亲在哭什么,似乎在喊着“爸爸为什么要跪着呀!去把爸爸扶起来!”之类的话,挣扎地想要向前,却被几乎不成人形的母亲给死死地拉住。 “阿纯,你带母亲和孩儿回去,别在这里待着!有什么好看的!”福岛江成扯着嗓子向远处的家人喊道,身后刽子手的抽刀声这时显得是那么刺耳,“娘!孩儿为主尽忠而死,死的漂亮啊!别为孩儿哭!别为孩儿哭啊…” 身后传来刽子手引刀的声音,福岛江成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嘴巴张了张,但那句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娘,阿纯,孩儿……你们以后要好好活。 这个年代,在临终前袒露真情对武士而言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反而是满口的忠义,更能博得世人的称道和喝彩。世人并不关心死者身后的孤儿寡母,他们只在乎你的死能不能给他们茶余饭后增添一句谈资。 无数武士深谙此道,对英勇就义的前辈大加赞颂,而对儿女情长的牺牲者嗤之以鼻。他们究竟是对这被塑造而出的古怪价值观毫无察觉,还是已经被驯化,亦或是明知如此却也心甘情愿。没有人知道。 一刀落下,鲜活的生命画就此消散。 第十八章 慈悲 “老师,真的有必要杀这么多人吗?有必要做到灭族这种程度吗?” 同样在围观人群里,今川氏元不忍继续去看,扭过头来向太原雪斋低声道。 “你认为为师残忍?”太原雪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残暴不仁。”今川氏元简短地给予了评价。 “承芳啊…你以为为师这是残忍,其实为师这才是乱世里最大的慈悲啊…出家人一向以慈悲为怀。杀他们,是为了救更多人。”太原雪斋倒是坦荡,将双手背在了背后。 “知道这次今川家内乱死了多少人吗?骏河至少千人。这死去的一千人里谁没有家中老母?谁没有怀中眷属?谁没有膝下孩儿?只是他们都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的无辜百姓都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罢了,难道他们的死就不会让你悲伤吗?” “如今今川良真下落不明,估计在城破前就逃了吧?这些福岛家武士各个都对他忠心耿耿,一旦今川良真回来振臂一呼,他们必然又会掀起战乱。而你这次不严惩叛逆家族,下次叛乱者只会更多。到时候战端一启,又是成百上千的百姓家破人亡。把福岛家男丁族灭,死的不过五十多人,却即可消除后患、又可震慑宵小。避免了下次战乱,不就救了成百上千人吗?孰轻孰重,一称便知。” “歪理邪说,大言不惭。”今川氏元听罢陷入了沉默,但良久后还是开口反驳道,“老爷子你之前出去寻花问柳、喝酒吃肉,不也能找出一套什么‘食色性也’的冠冕堂皇的说辞,证明自己没错吗?这套借口和之前的又有什么分别?” “哈哈…人心毕竟不是铁打的,亏心事做多了,自己会受不住的。总得找些正义凛然的借口说服良心,让自己好受些啊。”太原雪斋苦笑了两声,但笑容却逐渐收敛,“不过为师刚才所说,也并非全为托词啊。” “但我觉得手上沾满了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今川氏元又看了眼周围那些痛不欲生的家小们,有些不安地将手在衣襟上擦拭着。 “你怕羽毛弄脏,为师替你来,没事的。”太原雪斋摇了摇头,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便看向刑场,随口问道,“为了救家人出卖家族的福岛胜成,和为了忠义先家人而去的福岛江成,你更欣赏那个?以你那视家族如草芥的性格,想必会更欣赏福岛胜成吧。” “重视亲人、家人,和不忠不义是两回事吧?”今川氏元并不如太原雪斋所说,“福岛家待他不薄,叛徒终究是令人不齿。” “哈哈…什么叛徒不叛徒。忠也好、义也好,伦理纲常也好,什么主辱臣死之类的观念,不都是上位者塑造出来为自己服务的价值观吗?天皇主政时就是忠君爱国,幕府主政时就是武家之道、竭诚奉公,等到哪日幕府也被推翻了,天下推崇的就又会是另一套价值观了。” “你何时见过不为统治者服务的价值观?什么殉国殉城殉主、什么荣誉、什么气节,都是那些卑劣的肉食者们编制而成的谎言,从小灌输到大,之后送那些忠直的傻子们去死,好保住他们蝇营狗苟所得的利益罢了。” 太原雪斋在笑,笑声却是冰冷刺骨,仿佛在嘲笑千百年间所有的王侯将相和忠臣英烈,“为自己好好活着,守护自己内心真正珍爱的人和物,就够了。那些敢于突破价值观的约束,宁愿背负世俗的骂名、承担天下唾骂,也要守护家人的武士,才是最了不起的。承芳啊,别被那些外在施加的价值观所左右人生啊。” 今川氏元这次沉默地更久了。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道,“但我觉得…还是有些内在是正义的价值观是值得遵守的。” “每个人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答案,只要是你自己思考所得的,什么样的价值观都可以。”太原雪斋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再次指了指福岛胜成在远处树下围观的家眷——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那么再回答一次吧?你是更想成为福岛江成,还是福岛胜成?无论如何,至少福岛胜成的家人还活着不是吗?” 今川氏元顺着太原雪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半大的小男孩靠在大树下,眼睁睁地看着往日里无数的亲人长辈被处死,看着父亲被骂得狗血淋头、百般受辱,眼泪不断地流下——这又岂是一个半大孩子能承受的?但即便如此,他却仍然轻轻拍打着母亲的背部、安慰着母亲,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今川氏元于是离开人群,向那棵树走去。树下的妇女和孩子看到今川氏元来了,匆忙跪下行礼,今川氏元却示意不必。他弯下腰,缓缓地抱住了那孩子,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福岛…安千代。家严说,以后元服就叫福岛安成。”福岛安千代怯生生地回答道。 “那好,福岛啊。记住,以后要做了不起的武士,像你父亲那样保护家人,好好守护那些对你而言重要的人。我不是什么好主子,福岛家也不是,你以后要找到一个真正善良正义的好人来作为自己侍奉终生的主公。”今川氏元缓缓起身,摸了摸福岛安千代的头发,“我看好,你一定可以的。” · 攻陷花仓城后,今川氏元便率领大军返回今川馆。他这个现任当主,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入城——上次他可是狼狈不堪地从城里逃走了。街道上,武士和足轻们向新任当主献上欢呼,不过今川氏元倒是意不在此,只是无感。 “你不该如此行事。”走在今川氏元身后的寿桂尼冷冷地指出道,“会让家臣们觉得你不可亲近。作为家督,要对家臣的忠诚予以回应。一次还好,若是你次次如此,今川家岂不离心离德?” “今川家和我有什么关系?”今川氏元同样冷冷地回应道,对母亲的态度很不感冒,“本就是你们逼我来的,不久前您还看不起我、打算处死我呢,现在就指望我能像一个合格的家督一样吗?您有给我一句像样的道歉吗?还是您指望我为这冷酷无情的家族拼命工作呢?这冷血家族的合格家督应该是我那冷血的三哥,您去找他好了。” “乱暴之言。”寿桂尼冷眼看向今川氏元,今川氏元则毫不畏惧地对视回去。 “作为今川家的家督就要负起自己的责任。”寿桂尼应着今川氏元的视线,再次重申道。 “我说了无数次了我办不到,我只想当个悠闲散漫的和尚,对家督根本没兴趣,现在当家督也是被逼的。先是您逼我回来继位,随后又逼着我如果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去抢这家督之位,这样您还指望我心甘情愿地扮演一个好家督的角色吗?强扭的瓜不甜,母亲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雪斋大师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寿桂尼提高了音量,隐隐已经遏制不住怒气,“你该好好反省自己了。” “老师教出来的是个有血有肉的好人,而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工具。”今川氏元甩下一句话,便独自策马而去,“该反省的人是母亲您吧?您就是这么对自己的亲身骨肉的吗?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看到今川义元对寿桂尼如此放肆,追随寿桂尼几十年的亲信侍女阿常忍不住要出口呵斥,却被寿桂尼抬手拦下。望着今川氏元远去的身影,阿常不禁有些委屈地低声道:“御台殿,您如此待四公子,他反倒不领情,还……” “别说了,有些秘密就让它烂于心中,身死后便灰飞烟灭,不会有人记得。”寿桂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淡地道。 “可是御台殿平白无故受这委屈,奴婢实在是……” “为了今川家,老身受的委屈还少吗?并不差这一件。”寿桂尼的眼角微微泛起涟漪,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进入天守阁后,天守阁里的小姓便引他去了当主居住的房间——今川氏辉没走多久,屋内的布置还是他生前的模样。今川氏元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回忆着十几年未见的兄长的模样,却只能想起小时候那稚嫩的长相。 “兄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今川氏元掏出腰间的青边折扇,用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打量着屋内的布置。今川氏辉过得颇为朴素,远没有今川氏亲当年的奢华,屋子里的布置也很简单。 唯一一个引人注目的摆设,便是桌案上今川家的传家宝千鸟香炉——炉身呈青蓝色,炉盖黝黑,其上还有鸟的翡翠微雕。今川氏元自然不会忘记千鸟香炉,他小时候还住在今川馆时,就对它颇为喜爱。他点燃了焚香,轻嗅着那熟悉的香味——也不知道他怀念的究竟是这儿时的香味,还是这儿时香味里和父母兄长同居一室时的温馨。 “承芳,怎么还没出来?”就在今川氏元发呆的时候,门外却想起了太原雪斋的声音。 “怎么了,老爷子?”今川氏元打开房门,发现太原雪斋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姓手里正捧着如山高的公文。 “这十几天里今川家大乱,堆积如山的事情没有处理,等着你这个新任家督来拍板呢。”太原雪斋看到今川氏元的脸色好像不是太好,便想开个玩笑调剂一下,“咱们快点弄好,为师我还要赶紧去城下町的鲸屋里找姑娘们呢。好久没来今川馆了,姑娘们可念我念得紧啊!” “今川家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本来就被寿桂尼弄得心情很糟的今川氏元文言彻底爆发了,要不是太原雪斋教养下一直以来极佳的涵养,今川氏元险些就要骂出脏话,“今川家的公务,老爷子你喜欢干就自己干,母上想干就让她干!反正和我没关系!不是早就约好了吗?” 说罢,他便将门狠狠一关。 第十九章 愧疚 把自己关在屋内一段时间后,今川氏元的气也渐渐消了,开始为自己刚才的糟糕态度而感到懊恼。不过他现在也拉不下脸去道歉,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步起来,寻找着能打发时间的东西。他看了眼桌案和几个公文柜,里面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类档案和文件,什么新意都没有。在边上的一个废纸篓里,光是写坏的毛笔就扔了有七八支——兄长平日里工作得这么辛苦吗?这就是那该死的家督要承担的工作吗… 今川氏元想想都觉得烦。 他努力在屋内搜寻一些生活的气息,试图让自己找到安慰——未来的家督生涯应该不会那么枯燥吧,总该有些娱乐吧——然而却一无所获。于是今川氏元开始翻箱倒柜,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到些东西,终于在衣柜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已经褪了色的破旧蹴鞠——从未听说兄长喜欢踢蹴鞠啊?小时候踢蹴鞠时,兄长甚至踢不过小他多岁的今川氏元。 今川氏元捡起那个蹴鞠,发现那蹴鞠虽然有些破旧,但并不脏,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拿出来擦拭。不知为何,他越看这蹴鞠就越是眼熟,思索许久后终于想了起来——这是十几年前,他小时候在今川馆里最爱踢的那个蹴鞠。 今川氏元沉默了… 兄长一直留着吗?而且…还会经常拿出来看看? 既然还挂念着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却不肯来看我一次、不肯给我写一封信呢?就是为了避嫌吗?害怕给我和家里带来麻烦吗? 今川氏元叹了口气,准备把蹴鞠放回原处,却发现在原本放蹴鞠的地方有一个小箱子。打开小箱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本日记。今川氏元打开日记看似随意地翻着,其实心里还是隐隐有一些期待,期待兄长的日记里会出现和他有关的内容,不过这日记主要还是记录平日的起居为主。翻到最后几页,就当今川氏元有些失望地想要放下时,却突然发现了有些奇怪的一段,那就是两个月前的一天: · 日方升,便赴善德寺访吾弟。母上东去富士宫,若知吾此举必动肝火,不孝实为罪过。然思吾弟甚紧,终是耐不住。 辰时七刻,见吾弟于寺内,一切安好,仍是天真烂漫、飞扬洒脱,似已荒废佛经,仍未改小时顽皮之态。较去年见时,似又高些、状些。托其为吾诵经,祈灾病远离。吾弟虽未照经本,却出口成章。见其天赋,吾心甚慰。问其最近饮食,仍忌荤腥,似是颇守佛门戒律。但此正乃揠苗之时,空食果蔬何以果腹?雪斋大师素无忌口,何不将此传授吾弟? 诵经后,吾弟复归庭,与一众小僧戏蹴鞠。身手矫健,持蹴鞠时,四五人也触碰不得,只让吾怀其少年之时。年方四岁,便已精于此道,连愚兄也自愧不如。戏毕,及回手洗沐浴,替其衣裳,憎汗臭、污渍仍如少时一般,时刻清洁己身。观之可掬之态,吾亦笑。 临别前,吾弟问吾何地有市集,吾便将新兴之町所址告之。观吾弟喜形于色,日后必潜逃出游。雪斋大师,莫怪莫怪,兄长护弟之心难却。 · “这…这是…” 今川氏元怔住了。 “那个…告诉我西边山脚下有个新开的市町…的那个旧病缠身的善德寺常客…是我大哥?” “可是那个施主经常来啊,每两个月就要来一次…难道…”今川氏元嘴上一边嘟囔着,一边快速翻找着今川氏辉的日记。果然,基本每隔两个月,都可以看到一篇去善德寺探望今川氏元的日记。 今川氏元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懵。 那个自称住在今川馆城下町,身体不好的施主…怪不得总是不辞辛劳跑这么远来善德寺上香祈福;怪不得每一次都不让其他更厉害的僧人帮他念经,即使我不在也要专门点我来念;怪不得每次都来去匆匆,但却还要和我聊上几句;怪不得老爷子每次都会对他多加照看,亲自送下山…… 今川氏元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了。 大哥一直没有忘记他,一直惦念着他,还一直有去看他。 “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呢…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他飞快地把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想看看今川氏辉在人生最后时刻写了什么,却发现日记只定格在了天文五年(1536)2月13日,他出发去小田原城做客的前一天。 · 嗟呼,天下动荡,东国纷乱,置身其中如履薄冰。今日小康之家,明日便可妻离子散。今日昌盛之族,来年或将万劫不复。家严已逝,今川家重担皆在吾一人之肩。三河之西有尾张之虎,其目眈眈;骏河之北有甲斐悍军,犹如心上悬剑;关东北条虽为多年秦晋,却是野心勃勃,不可不防。结盟只图利,若今川势弱而无用,北条岂有坐视之理?如今之际,唯有频繁造访,与之固好。 重担在肩,非夜以继日不可以成。然吾托此病体,十天七恙,久坐便不支,劳累亦难忍,如何护今川家周全?氏辉愧对家严,愧对祖宗,愧对今川家上下。吾日夜祈福,唯愿后继者身体安泰、精明强干。但吾膝下无后,彦五郎亦是如此,而其久病更甚于我。若吾二人不幸,家族之责便只可托付吾弟承芳。 承芳虽天赋异禀,却自幼不喜政务,性灵洒脱不羁,当寄情于花鸟风月为上,不失为一代文人骚客。若其不生在武家,该是何等善事?只叹家中无人,来日重担落其身恐不可免,哀哉。望其不似愚兄这般孱弱无能,代吾护佑今川。 拜托。 拜托。 承芳,愚兄愧对于你啊。 不觉之间,竟书数百字诉苦衷,何有武家男儿之相?令人不齿。然情难自禁,不吐不快。吾弟承芳,愿你安好,千万珍重。待吾从相州归来之际,再往善德寺托汝为愚兄祈福。 · 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竭尽全力方才忍住。亡兄叮咛在心间萦绕,可却已无缘再见,痛心至极。更痛心的是,兄长在时,自己从未知晓其思念之情,一次感谢之语都未曾说过。 要我代大哥你……守护今川家… 我…… 今川氏元不忍再看下去,草草把日记合上放在一边,却又在那箱中发现几封文书。打开一看,全是太原雪斋给今川氏辉的回信。最后一封,也是在今年二月回的,很简短,没有太多客套。 · 拝启 殿下可曾安好?平日疏于问候,乃贫僧之责,望殿下恕罪。今日得殿下书信,贫僧荣幸之至。然书中所言之事,还请容贫僧拒绝。殿下礼贤下士,数次邀贫僧回今川馆任家宰、主领家中军政,可贫僧却未能体察恩宠、感激涕零,实在惭愧,该死该死。一是贫僧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二是骏东危机重重,仍需贫僧坐镇善德寺。 三是承芳尚幼,虽有一身浩然正气,但仍不晓人情世故、世间险恶,贫僧放心不下。是贫僧教诲不当,只授其光明正道,而对旁门左道避之不及。但承芳本性纯良,谦善之至,羽翼晶莹如雪,实在不忍以污血玷之。贫僧任性,便一再护其安住寺中,与俗世污秽隔绝。唯恐离他而去后,承芳遭他人暗算陷害,故不敢寸步相离。贫僧斗胆,还请殿下再收回成命。家宰之职,可托冷泉大师。望殿下体察贫僧之愿,留贫僧在善德寺看护承芳。 敬具 雪斋 · 这一次,今川氏元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决堤而出,心防也悄然垮塌,泣不成声。 这老爷子…平日里不是说着什么自己有野心抱负,不是说着什么想回今川家里担任要职、一展宏图吗?怎么大哥邀请他回去当家宰还不去?还拒绝?信上说着什么是为了保护我……鬼话,谁会信啊…… 切… 今川氏元拉开门,快步向太原雪斋的房间走去。夜已深了,可房间里仍亮着灯,隐隐能听见笔墨之声和太原雪斋疲倦的哈欠。 臭老爷子… 你那鬼话…我才不信呢。 今川氏元悄悄擦干眼泪,揉了揉眼睛,随后一把拉开房门就快步走了进去,在桌案对面坐下。也不跟太原雪斋对视,低下头去拿起毛笔和文书就闷声不肯地开始批改。 太原雪斋看了眼今川氏元眼角的泪痕,刚要开口询问,今川氏元自己却抢先打断道: “事先说好啊老爷子,我可不是怕你累了给你来帮忙什么的,也不是回心转意了要好好当家督、守护家族什么的,这只是做交易。”今川氏元一边忍着哭腔,一边别扭地找着借口,“等我把这些公文处理完了,老爷子你得想办法给我弄花鸟图和和歌集来。” “哈哈,你如今都是今川家的家督了,想要这东西,下面想奉承你的人翻着花样都能给你弄来,还需要为师我?”太原雪斋大笑着调侃道,让今川氏元的脸瞬间羞红起来。 “吵死了老爷子,赶紧批!批完了去睡觉了!真是没办法呐…可恶。” 第二十章 道歉 早晨醒来时,今川氏元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屋内睡着了。他靠在太原雪斋带来的宝贝破箱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而坐在桌前的太原雪斋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左手举着一块猪肘大口地啃着,桌上放着几瓶喝完了的酒,右手还握着毛笔在不断批改。 “老爷子,你是刚醒还是没睡?”今川氏元本想上前关心,却忽然发现有一滴油水顺着太原雪斋的嘴角划了下来,直接滴向了纸张。今川氏元眼疾手快,匆忙把那张公文抽走,看着那污浊粘稠的油滴落在了桌案上,又赶紧拿抹布去擦——扭头才看见,边上批好的公文上全是太原雪斋滴下来的油渍。 “脏死啦!!!老爷子你在干什么!”洁癖的今川氏元瞬间暴躁起来,刚才的心疼之前转瞬即逝。 “被吵啦,别打扰为师办公。”太原雪斋一边啃着肉,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用手上拿着的油腻猪蹄向今川氏元挥去,把穿着干净衣服的后者吓得连连后退,“刚才有人通报,天守阁门口有个少年自称是来求见你的,你睡着了我没叫醒你,你现在去看看吧。” · 今川馆天守阁的门口,小七郎正有些后怕地站在一旁,悄悄扭头往门里看去。他本名早坂小七郎奈央,其父是今川家里的军资奉行。因为不肯替贪污的上级作伪证,事后被迫害得家破人亡,只留下孤儿寡母。早坂奈央为了糊口,将家中的武士刀都当掉了,自己也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自然也就不再配用武士的苗字了。 似乎是先父的忠诚打动了上天,早坂奈央巧遇了贵人今川氏元,在帮忙去给武田家报信后,得到了成为家督侍卫的机会。因此他也得以恢复家名,重回今川馆。 “小七郎?”今川氏元看到了门口的早坂奈央,便出口唤道。早坂奈央顺声寻来,看到今川氏元后微微一愣,随后立刻跪下行礼。 “以后就是我的侍卫了,不必如此拘礼。”今川氏元笑着道,“平身吧。” “是,公子…哦不,殿下!”早坂奈央起身后再次恭敬一礼,身上背着的那破旧的包袱险些掉下来。 “只有这点行李吗?”今川氏元微微叹了口气,随后又问了一声,“令堂呢?之后你要随侍在我身边,把她也接到本丸吧,方便照顾。” 然而今川氏元话刚出口,早坂奈央却一下子低下头去。片刻后,竟然呜咽着流出泪来。 “怎么…”今川氏元说了一半便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扶住早坂奈央,非常歉意地道,“抱歉…提起伤心事了。可是十几天前,令堂的情况分明还尚可……怎会如此之快就…” “对不起!殿下!”早坂奈央却不顾今川氏元的搀扶,骤然跪了下去,竟然向今川氏元磕起头来,不断喃喃重复着:“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反倒是我不通情理了,没让你为母亲守孝就过来复命了…令堂的丧事办完了吗?” 听到今川氏元的话,早坂奈央反倒哭得更凶了,“世上怎会有殿下这样的善人…在下真的是…对不起殿下啊…” 就在今川氏元犹豫着该如何去安慰早坂奈央时,小原镇实却匆匆赶来。 “殿下,雪斋大师有请。” · “我不是刚出来吗,有什么急事吗?”今川氏元一边安排人带早坂奈央去住下,一边跟着小原镇实匆匆返回了天守阁。这才发现太原雪斋已经不在屋内了,反倒是和今川家的重臣们齐聚评定室。今川氏元刚一落座,太原雪斋便开口道: “高天神城小笠原左京(小笠原春义)发回的最新情报,今川良真于昨日在远江国正式现身了。他带着尼御台之前任命他为今川家家督的诏书,聚集远江的今川家家臣支持他继位。难怪远江有如此多的家臣和豪族在接到由殿下继位的文书后并没有向今川馆发来誓书、送上人质。” “其中可以确定的是,堀越家和饭尾家已经明确表示支持今川良真继任家督,三河的户田氏、奥平氏、吉良氏也加入其中,叛军兵力以达到三千,正向饭尾家居城引马城聚集。朝比奈备中和濑名陆奥(濑名氏贞)已经率军启程,返回远江居城。” 在前世的历史上的花仓之乱后,远江那些支持今川良真的豪族们也勾结东三河的势力发动了对今川家的叛乱。更别提这次今川良真没有死亡,而是逃去了远江亲自聚集力量了。 “需要立刻平叛。”冈部亲纲第一个大声疾呼道,“岂能容谋害先主的逆贼如此猖狂地蒙骗家中武士?在下愿为先锋,定拿下今川良真头颅告慰先主。” “远江虽不比骏河富庶,但地大物博,人口不少。今川良真有今川血脉,若是让他在远江蛊惑人心、经营势力,今川家离分裂就不远了。”关口氏禄同样开口表态道,“在下同样支持速速平乱,在今川良真立稳脚跟前收复远江。” “那今川良真的确口才了得,在知道他居然谋害了先主前,连在下也被他骗过。所托非人,望殿下赎罪!”三浦氏满一边为自己之前支持今川良真的行为请罪,一边向今川氏元道,“若是放任他在远江信口开河,恐怕被蛊惑得就不止眼下这几家了,还望殿下速速定夺!在下愿将功补过,率军出征!” 三浦氏满开口后,不少一度支持今川良真的家臣们纷纷附身谢罪,今川氏元自然也没有为难他们。形势所迫,由不得人。 “诸位所言甚是。”太原雪斋肯定了前面几个家老的观点,随后却话锋一转,“但是眼下北条军已经和武田军形成均势,河东北部归武田,而河东大部为北条家占领,葛山家等豪族均已归附北条,北条军正在围攻富士城。富士城一陷,便有余力越过富士川西进蒲原城。” “蒲原家本就在先前内乱中站在花仓之乱一边,随已反正并献上人质,但终究难消隔阂。如今蒲原城已经连续三日发回信使警告北条军的动向并求援,如果我们不派援军,蒲原城的动向便难料了。当务之急,还是要保住蒲原城和富士川的天险,以免北条军渡河。骏河众以冈部左京为首,主力皆进驻蒲原城协助防守。” “雪斋大师,我们主力全去富士川,难道要放任那逆贼在远江不管吗?”冈部亲纲瓮声瓮气地开口质疑道,显然是对今川良真的首级“念念不忘”。 “管,我们派一个人去即可。”太原雪斋微笑了一下,随后以目视今川氏元。 · 评定会议结束后,太原雪斋先拿出富士城发出的一封书信给今川氏元。 “富士城城主,也是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的大宫司,富士兵部(富士信忠)的来信。”太原雪斋把信交给了今川氏元,让他自己读阅,“他说之前北条家暴起发难侵吞河东,葛山家立刻响应,不少小豪族反应不及只得投降,富士家也孤掌难鸣。如今城池坚守多日,已到极限。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暂且向北条家降服,作为卧底留下来。等到日后今川军东进收复故土时,富士家必然率先起兵响应。” “言辞恳切,应是忠臣。”今川氏元读罢全信后感慨了一声,“河东豪族里有不少应该都是迫于形势才投降的吧,那就不要难为他们留在骏府的人质了,尽数放回吧。回信给富士兵部,就说我允许他降服了,感谢他几日来为今川家的誓死坚守。” “好,为师派人去拟。” “不,这样的忠臣,我亲自写回信吧。”今川氏元摆了摆手,随后却问道,“只是老爷子你让我一个人去远江平乱,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远江有朝比奈、濑名、小笠原、松井家四家重臣拥护你,兵力有2000余人,挂川城、社山城、高天神城、二俣城等东部重镇也都还在控制之下。你有家督的大义名分,在争取其余远江豪族支持时必定不落今川良真下风,何惧之有?” “但我三哥的辩才大家都是有目共睹,那日我仅仅从朝比奈备中那里耳闻,都倍感震撼,我肯定说不过他…”今川氏元说着说着又抱怨起来,“再说了,本来不是说好了,我只需要当一个名义家督,自管自的游山玩水就行了嘛?昨天帮你处理公文仅仅是帮忙而已,可不是表明我真的就愿意做家督做的事情了啊。这次为什么又安排我去远江?平叛什么的可是你们的事情啊。” “那不是实在抽不出人手,为师只好请爱徒帮个忙嘛。不然到时候叛乱遏制不住,今川家灭亡,咱们还是难逃一死。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太原雪斋坏笑着给吃软不吃硬的今川氏元来了个台阶,随后指了指今川氏元手里的那封信,“再说,你不去,远江很多像富士兵部这样的忠臣就只能委身于贼,岂不是寒了忠义之心?” “呼…”今川氏元长叹了一口气,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没办法呐。那就勉为其难地再帮老师一次吧。说好了,这种破事,下不为例啊。” 大哥,替您守护今川家这种事,也是下不为例啊。 第二十一章 人质 今川氏元带着早坂奈央和一小队护卫,快马加鞭地于天文五年(1536)4月6日傍晚赶到了远江国东部佐野郡的挂川城,也是朝比奈家的居城。衣衫不整的朝比奈泰能一早就在三之丸门口等待今川氏元的到来,看到今川氏元在门前翻身下马后,就拎起一个酒瓶就塞到了今川氏元手里,自己也打开了一瓶。 “四公子,现在是殿下了啊。来,痛饮此杯,庆贺公子继位!”朝比奈泰能热情洋溢地邀请道,不顾自己已经喝得通红的脸颊。 “兄长,还有军务呢…”一旁的朝比奈泰长害怕今川氏元不满,匆忙开口打圆场道,“好歹请殿下进城了再…” “哎!有军务也不能乱了规矩啊。咱们挂川城的城门,不饮一杯酒,是不给客人进的。”朝比奈泰能大大咧咧地想道,随后自己先一饮而尽,再向今川氏元比划了一下,“殿下,请吧!” “备中守说的是,哪有因军务废酒事的道理?喝酒不比军务有意思多了?”今川氏元微笑着应道,也是一饮而尽,朝比奈泰能立刻满意的大笑起来。 “殿下,对在下胃口,真给面子啊!”说罢,朝比奈泰能便请今川氏元重新上马,随后从早坂奈央手里夺过缰绳,醉醺醺地亲自为今川氏元牵马,“那我泰能,也得给足殿下面子不是?” 走在朝比奈泰能身后,朝比奈泰长侧过身来,向同样跟在后面的朝比奈泰智问道,“老弟,你觉得兄长他真的醉了吗?” “醉了,你没看兄长都走得摇摇晃晃的吗?早上喝了那么多,哪可能不醉?”朝比奈泰智耸了耸肩膀,随后意味深长地道,“但也没醉啊……他这牵马,是牵给全远江的豪族们看的。殿下年纪尚浅,又刚通过内乱继位,总有人不服。但如果连家内第一重臣都愿意放下身段亲自挽缰…殿下的威望一下子就起来了。” · 入城后,朝比奈泰能将今川氏元引入天守阁,濑名家、小笠原家和松井家的要员早就等候在此。 濑名氏出自今川氏的分家——远江今川氏,其祖先是今川家三代目今川范国此子,赫赫有名的九州探题今川贞世。其兄今川范氏受封骏河,是为今川宗家的骏河今川氏。在远江今川氏传到第六代时,由于骏河今川氏的当主今川范忠立下大功,被授予了“天下一苗字”的殊荣,远江今川氏作为分家也只得更改苗字。 远江今川氏六代目今川贞延的长子改苗字为濑名,是为濑名氏始祖濑名一秀;次子改名为堀越,是为堀越氏始祖堀越贞基。濑名氏现任当主,濑名一秀之子濑名氏贞便是今川氏元的支持者;而堀越贞基及其子堀越氏延则加入了今川良真一方,正聚兵远江国要冲引马城。 远江小笠原家则是信浓守护小笠原氏的分支,现任当主小笠原春义娶了今川氏亲之女、今川氏元之姐,成了今川家的一门众。 而松井家的松井贞宗则是今川氏亲时期的老臣,因为忠心耿耿而被受封为城主,坐镇远江要冲二俣城。其子松井宗信便是今川家旗本队的领军备队长之一,同样是武威赫赫。在原本的历史上,松井宗信也是今川义元在桶狭间遭遇奇袭时少数几个能发起有力抵抗的武士之一。他为了保护今川义元而在马印前殊死奋战,直至所部全军覆没,自己也战死沙场。他的武勇,令织田家的武士都后怕不已。 濑名氏当主濑名氏贞虽然方才40多岁,但视力似乎已经下降得厉害,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等到今川氏元走到近前方才认出,匆匆行礼。小笠原春义同样对自己的小舅子非常恭敬,没有依据亲缘而摆谱,行了一个见过家督的大礼。松井贞宗作为今川家的老臣,自然也是对从骏河赶来平叛的今川氏元颇为亲切,一躬到底。 “也不瞒诸位,我初出茅庐,军务政务一概不通,眼下该如何是好也没个定数。诸君如果有任何建议,都请畅所欲言。”今川氏元在主位上坐下后,立刻毫无架子的请教道。濑名氏贞听罢也不含糊,直接开口道:“殿下容禀,如今今川良真在堀越家和饭尾家的拥戴下进驻引马城,三河的奥平家、户田家、吉良家都对其表示了支持并派遣援军,隐隐已经聚拢了3000军队。” “那其他远江的豪族呢?有表态吗?”今川氏元开口问道。 “远江和骏河不同,由于祖上和今川宗家战争不断,一贯不向今川馆送人质,因此也更难统御,目前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小笠原春义替濑名氏贞进行了回答,“目前我方兵力不及叛军,首要任务还是游说其它远江国人众和豪族们加入我们,共同平叛。” “好的,我马上亲自写信游说他们。至于军务上的部署和安排,可能需要麻烦备中守了。”今川氏元看向朝比奈泰能,朝比奈泰能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随意开口道,“那在下待会散会后就去琢磨一下部署,告知陆奥(濑名氏贞)殿下和左京(小笠原春义)殿下。” · 散会后,众人纷纷离开评定室。不过没多久,濑名氏贞就带着其子濑名氏俊去而复返。濑名氏俊和今川氏元差不多年纪,也是一表人才,但五官却要柔和不少。此刻的他正红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父亲身后。 “跪下,给家督殿下谢罪。”濑名氏贞扭过头来,音调不高的一句话却对濑名氏俊充满了威慑性。后者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随后双手从怀里捧出一封信,向今川氏元递去。 “这是什么?”今川氏元一边招手,让早坂奈央把信给他取来,一边开口问道。 “殿下容禀。贱内是堀越贞基的女儿,在叛乱爆发前正好回娘家省亲,却被堀越贞基和今川良真扣留下来。他们威胁若是我们濑名家不加入叛军一方,就要杀害贱内。”濑名氏贞诉说着妻子的遭遇,脸上却不起一丝波澜,仿佛事情和自己无关一样。但是今川氏元看得出来,他是在努力控制,只不过掩饰得很好而已。 “在下对今川家忠心耿耿,自然不为所动,已将威胁信移交今川馆,不过好像和殿下擦肩而过了,但雪斋大师应该已经收到。”濑名氏贞昂首说完此话后,语气就降了半吊,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濑名氏俊。 “只是在下教子无方。当在下回绝要求后,叛贼仍不死心,也给逆子发了威胁信。但逆子竟不能明辨是非,非但没有主动上缴信件,反倒来游说在下加入叛贼一方。在下已经在家中教育过逆子了,但仍嫌不够。故携他来亲自向家督殿下谢罪,以防他以后再有这些歪心思。” “大殿赎罪。在下罪该万死。”濑名氏俊闻言立刻拜服下去,今川氏元看向濑名氏俊,可以从衣襟间看见他的胸膛已经被皮鞭抽得血痕累累,看来真的是被“教育”过了。 “可是陆奥守不是说,令正是堀越贞基之女吗?堀越贞基怎会谋害自己女儿性命?”不解地今川氏元刚把这句话问出口,自己却已经开始嘲笑自己的“迂腐”——他母亲不久前不就刚为了家族利益想对自己的孩子痛下杀手吗? 果然,濑名氏贞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殿下,乱世不比太平时,亲情在家族和忠义面前微不足道。在下是如此,那逆贼们自然也是如此。如果能胁迫濑名家,区区一女在他眼里又算得上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跪伏在地的濑名氏俊也悄悄抬起了头,颤颤巍巍地低声开口道:“那今川良真和外祖父把母亲的一根手指切了下来,装在信里送过来,在下看到后吓坏了。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动了邪念,想去救母亲。因为…因为…因为……” 因为后面的话,濑名氏俊开口了多次却终究没能说出来。泪水不争气地留下,他抿紧了嘴唇不发出哭声,似乎觉得自己因为这种事情而哭泣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濑名氏贞同样为自己儿子的哭泣感到耻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濑名氏俊被吓了一跳,匆忙胡乱擦脸想止住泪水。可是一想到母亲的安危,一想到母亲的疼痛,一想到母亲此刻该是多么无助和害怕,濑名氏俊的泪水就止不住地越流越多,最后竟然隐隐发出呜咽之声。 “在下实在是教子无方,让家督殿下见笑了。”濑名氏贞看儿子这般表现,愈发感到羞愧和生气,“儿女私情和家族利益、忠诚大义之间居然无法做出取舍,还惺惺作小女儿态,实在是武家之耻。回去之后,定当严加管教。” “因为心疼母亲吗?” 今川氏元没有理会濑名氏贞,而是帮濑名氏俊说出了他刚才一直羞于说出口的话。濑名氏俊闻言哭得更凶了,但一边哭泣却还一边挣扎地磕头谢罪,辩解道:“家督大殿责骂的是!在下有悖武家忠义之道,给濑名家丢脸了!在下对今川家、对殿下忠心耿耿,还望殿下原谅这次失态!” “濑名,不哭。抬起头来。” 今川氏元却是不为所动,而是抬手指向濑名氏俊,看着那泪流满面的脸颊不解地抬了起来,看着闪烁着泪光的双眸无助地望向了自己。 “我以家督之名,要你记住。”今川氏元掏出青边折扇点着濑名氏俊,非常郑重地对濑名氏俊道: “心中有‘爱’并不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至少比‘六亲不认地忠于家族’要值得骄傲得多。” 第二十二章 温柔 濑名氏俊困惑地看着今川氏元,又扭头去看了一眼濑名氏贞,后者也同样愣住了。 “濑名,你就回信说,虽然令尊不同意倒戈,但是你愿意为堀越家做内应,刺探情报。希望他们看在这个份上,留令堂一命。” 今川氏元不容置疑的吩咐道,见濑名氏贞要开口,立刻便补上了一句:“这是作为家督的命令。” “大殿…可是要在下当双面间谍?”濑名氏俊思索了片刻后就反应过来,但随后却又后怕地开始颤抖,“只是若是…最后被拆穿了,敌人定然恼羞成怒,母亲岂不是更要受到…” “闭嘴!你这逆子!”濑名氏贞恼怒之际地喝止了濑名氏俊的话,把后者吓得一个哆嗦,“不要老念着儿女私情,你这样不仅会让我和濑名家蒙羞,连你母亲都会因为养育出你这样的懦弱之徒而感到羞辱!” “是!”濑名氏俊匆忙俯身,向今川氏元恭敬地道,“在下领命。” “不,你误会了,濑名你就直接当间谍就可以了,堀越贞基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需要为我方传递任何假消息,也不需要去套对面的情报。”今川氏元摇了摇头,制止了濑名氏贞和濑名氏俊的过度联想,“这样的话,令堂就可以保命了吧?” “殿下,不必挂念贱内,更不必因此费事。”濑名氏贞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若是真让犬子当了内应,殿下该如何平叛?” “内应还差濑名这一个吗?我三哥之前在今川馆布局了那么久,肯定有留下其他内应啊。反正信息都会被泄露,由濑名泄露还是别人泄露有什么区别?”今川氏元强撑着吹了个牛,随后看向濑名氏贞,“怎么,陆奥守信不过我?” “自然不敢,只是这终究…亲情和家族利益,儿女私情和武士忠义之道,孰轻孰重…” “我对感情和家族利益之间的权衡和陆奥守不一样,我们也都不可能说服彼此,没有必要再争论了。”今川氏元连连摆手,随后再次命令道,“但这是家督的命令,既然濑名家恪求忠义,那就忠于家督的命令吧。” “谢…谢大殿!”濑名氏俊得到这个命令后一时语塞,好半天才憋出来这句话,随后便连连叩首,“殿下宅心仁厚,在下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愿终生为殿下鞍前马后!” 和感激的濑名氏俊不同,濑名氏贞的神色却是五味杂陈。良久后,还是向今川氏元行礼领命,“殿下,在乱世里,重感情的人是活不下去的。重家族的人,说不定还能保住感情。” “不必再说了,陆奥守和我老师的说辞如出一辙,但我已经决定好了。”今川氏元不由分说地别过头去。 濑名氏贞入神地看着今川氏元的侧颜,从那样貌里寻找着先人的痕迹。他叹了口气,既看向今川氏元,又看向濑名氏俊,喃喃地轻声道: “您太温柔了,只希望您那能过分地感受他人痛苦的温柔,不要给自己带来痛苦才好。” · 与此同时,在35里外的引马城天守阁内,今川良真同样在夜色里沉思。十几天来遭遇的一连串的失败和那被人像野狗一样追捕的经历,彻底改变了这个穿越者的心态。 “之前真是自以为是到了极致…仔细想想,我在我那个年代也不过是中人之姿,而我面对的却都是这个时代的人中翘楚。我虽然在大局观和知识储备上远胜他们,但无论是近代化改革也好,科技树也罢……都要等有了自己的领地后才能实现,否则都是空中楼阁罢了。在那之前,单论耍阴谋,我本就处于下风,怎么能在那黑衣宰相面前大意轻敌呢?我能依靠的是只有历史,一旦历史改变了轨迹,我就沦落成了普通人。” 今川良真走出屋外,看向夜空下的满天星斗。几千年来,或许它们都没什么变化,更别提他穿越所跨过的数百年的光阴了。而他要做的,却是要改变星空下的历史,要让今川家浴火重生。他不会忘记在花仓城沦陷时,自己钻狗洞逃跑时的屈辱;不会忘记在福岛一族殉死后,苟活的自己引人耻笑时的羞愧。 但是他必须活下来,他和这个年代那些忠义的迂腐武士们不一样,他明白生命的可贵。只有活着,才能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才能拯救今川家。为了今川家,哪怕受尽屈辱也无所谓。因为这是他前世的族人们,一代一代所传承下来的使命,仿佛有千钧之重。 现在我还有另一次机会,夺回今川家家督的另一次机会。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输了。 · 一封又一封要求豪族归附的信件从挂川城发出,今川氏元只觉得自己写得手都酸了——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密集地写过这么多字。一贯懒散自在的他无数次想从这高强度的工作里偷跑,去看看他差早坂奈央买回来的花鸟图、和歌集,但是一想到太原雪斋对他的嘱托——今川氏元还是决定去偷懒了(完全把太原雪斋的嘱托抛之脑后)。 “呐,还是偷懒开心啊!”此刻的今川氏元,正将和歌集舒适地平铺于桌案,自己斜靠在椅子上,打开青边折扇扇着风,反复吟诵着其中的佳句。“天高皇帝远,老爷子可不能来这儿没收我的和歌集咯。花鸟风月,不比那些繁琐的公文有意思多了。工作什么的真的太累人了,烦死了,手都快断了。” 话音未落,早坂奈央就传来了濑名氏贞、濑名氏俊求见的通报。今川氏元倒也没在意,就传濑名父子进来。濑名氏贞走到今川氏元几步外后,忽然发现桌案上摆着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是他眼睛不好,也看不清切,于是便向前了几步,凑近了一看——这才发现是和歌集。 “殿下,现在危急关头,岂有空吟诗作对?”濑名氏贞一下急了,在今川氏元反应过来之前就跪了下去,言辞恳切地进谏道,“今川家正直危急存亡之秋,殿下应当殚精竭虑,怎可有片刻荒废?殿下一刻不开始工作,在下就一刻不起来。” “额…陆奥守说的是…”今川氏元怎么也没想到,昨日那个看起来颇为在乎君臣之分的老臣,居然会以进谏的方式来“没收”自己的休闲时间——莫非这是一个工作狂?迫于无奈,今川氏元只得悻悻得把和歌集收好。 “在下敢问,现今状况如何,有多少豪族前来归附?” “已经收到的有两家,舟谷城新野家和堀江城大泽家,均已将子弟送来。”今川氏元边说边看向身后的两个孩子,左边那个虽然小小年纪就已经一身正气的是新野亲种之子新野亲矩,也是前世历史上在井伊家落魄之时收留了井伊直政的远江国人。 右边那个虽然稚气未脱,但已然显出沉稳坚毅的,则是大泽基相的长子大泽基胤,在前世的历史上,他对今川家忠心耿耿。在今川家的最后关头,即使远江已经全数沦陷在德川家手中,他仍在奋力坚守,令德川家久攻不下,战况惨烈不已。直到今川氏真亲自写信,允许大泽基胤投降后,堀江城方才开城,被传为一时佳话。 “舟谷城就我方的高天神城、挂川城东南,新野家已经举兵表示支持我们。而堀江城却紧贴滨名湖东岸,四周是饭尾家、堀越家的领地,孤立无援,因此不敢明面举兵,所以暗中表示归顺。” “忠臣子弟。”濑名氏贞非常敬佩地向两位小辈行了一礼,把两个孩子吓得连连还礼,“如此一来,我方兵力又添400。” “井伊谷城井伊家、犬居城天野家等强势国人众也答应会大力相助了。”今川氏元看了眼北边的方向,非常轻松地露出微笑,“不过他们好像不大愿意送出人质,可能也是想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吧。等到我们平定了叛乱,应该就会送来子弟了。” “家督殿下岂可如此轻信?”濑名氏贞闻言眉头一皱,非常严肃地向今川氏元道,“前日的争论暂且不提,但是这件事情殿下还需听在下一言。战国乱世,不是所有人都是殿下这样一诺千金的君子。对国人众而言,毁约和欺骗就如饮水用膳一样平常。仅仅是一纸空文罢了,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说不定只是在虚与委蛇,暗中还在和今川良真来往。” “那我也没办法核查真实性啊,但我觉得把握还是很大的。”今川氏元自信地指了指桌面上他正在草拟的一封信件,“我是得到了母上和诸位谱代重臣们认可的正牌家督,而我三哥却是谋杀了先主的叛贼,正义在谁哪边一目了然。远江的今川家臣们,又怎么会抛弃正统家督而去追随弑主者呢?” “殿下还是太年轻了,不过这种事情急不来。”濑名氏贞叹了口气,“有时候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黑白分明的。” 第二十三章 安逸 “怎么样,濑名?”和濑名氏贞聊完后,今川氏元屏退了旁人,把目光投向濑名氏俊,“这几天来把我们的动向都如实汇报给我三哥和你外祖父了吗?” “前面几天都有,今天还没有。”濑名氏俊同样小心地压低声音,非常不安地道,“殿下…大泽家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大泽家的堀江城身处敌后,若是被知晓已经跟随了我们,必然会招致灭顶之灾。” “但如果不能给出足够的信息,你又该如何取信于人?”今川氏元反问了一句。 “但如果如实交代的话,大泽公子的家人就会面临危险了…在下怎么能为了救自己的家人,就将忠义之士的家人往火坑里推呢?在下不想让大泽公子也承受在下所承受的痛苦了。”濑名氏俊低下头去,非常诚恳地低声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行事。” “那你就装不知道此事吧,反正这件事情也算是最高机密。取信的话…”今川氏元犹豫了几下后,向濑名氏俊道,“你就告诉他们,此役我老师雪斋大师和母上尼御台都没来,骏河也一个兵的援军都没有。” “此等军事机密岂可泄露?”濑名氏贞刚要开口打断,今川氏元却是灵机一动。 “我老师说,我三哥才华横溢,也最是容易傲慢轻敌。若让他知道我这里的真实情况,说不定会更加轻敌,这不是有利于我们破敌吗?这样的话,濑名既没撒谎,又可有利于我方,两全其美。” · 不久后,远江国引马城天守阁。 “太原雪斋没来,寿桂尼没来,骏河一个兵没派,目前献上人质的也只有新野家。”今川良真读着濑名氏俊送来的情报。 “请殿下放心,这些与我们侦查所得一致,濑名氏俊想必是可靠。”饭尾乘连翻看着忍者送回的奏报,“从骏河到挂川的官道的确再无军队来往,而昨天我们的忍者还在蒲原城一带发现了太原雪斋的行踪。之前他提供的军事部署也详细而周密,虽然我们的忍者没办法进入挂川城核实,但是从高天神城、二俣城和社山城部队调动的情况来推算,显然也是无误。如果不是真实情报,他是不可能捏造得如此贴合的。” “那孩子我从小看着的,温柔而重感情,优柔寡断,和冷血根本沾不上边。”堀越贞基对自己的外孙更是了如指掌,“看到母亲被扣,又收到母亲的手指,想必是坐不住的。” “既然如此,就按照计划继续行事。”今川良真眼角闪过一抹凶光,“把敌人一网打尽。” · 天文五年(1536)4月9日上午,军事评定会议再次与挂川城天守阁内召开。和几天前相比,会议的气氛严肃了不少,因为目前的局面并没有想象中乐观。除了新野家和大泽家,再没有其他豪族和国人愿意送来人质了。 “拖延对我方不利,我们应该去进攻引马城。”松井贞宗一直是主动进攻的积极倡导者,“现在今川良真初来乍到,根基不稳,依靠的全是远江豪族的支持。只要我们大胜他一仗,那些支持者自然树倒猢狲散,远江也就可以平定了。但若是让他站稳脚跟,得以培植自己的势力,那就麻烦多了。” “但是我方人数有限。”上一场蒲原之战是今川氏元的初阵,也是他所经历的唯一一次合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兵力优势的情况下对方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就被太原雪斋歼灭了,“还要主动进攻,恐怕不妥吧。” “嘛,殿下啊,我们2500人,他们3000人,差距也没有多大,完全是可以一战的。”朝比奈泰能大大咧咧地开口道,“再说了,您是堂堂正牌家督来平叛的,结果被叛贼吓得躲在挂川城里不敢动弹,成何体统?之所以没有多少豪族愿意过来投效,可能也是见您主动示弱,所以才选择观望形势的吧。咱们作为平叛者自己都没底气进攻,凭什么叫其他人加入我们啊?” “备中守说的是…”今川氏元沉吟了一下,但还是有些犹豫。朝比奈泰能盯着今川氏元的脸色看了一会儿,随后便打了声酒嗝,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今川氏元的身前,双手就往桌案上一撑,这无礼的态度可把大家给吓坏了,索性随和的今川氏元没有生气,只是问道:“备中守这是何故?” “在下可就直说啦,忠言逆耳,殿下听了勿怪。”朝比奈泰能扶着桌子,身体前倾着向今川氏元道,“殿下您几天是不是过得有些太安逸了点?待在这安全的坚城挂川城里,就忘记了乱世的凶恶和危险了吗?是不是感觉回到了寺里的日子,又可以每日悠闲自在地吟诗作对了?” 今川氏元被朝比奈泰能说的脸色一红——的确如此,他这几天却是有些懈怠了。 “看起来您还没完全弄明白现在的情况啊。估计您也是大胜一场,觉得内战已经是十拿九稳,才这么不思进取的吧。但在下和您说啊,眼下局面的危机程度,和您当日狼狈地进朝比奈家府邸求援时刻差不多啊。稍有不慎,今川家也好,您也好,都要面临灭顶之灾啊。” 今川氏元被朝比奈泰能嘴里的酒气呛得不轻,但还是保持着听人说话时的礼节——而且朝比奈泰能的话也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局面真的有恶劣到这个程度吗? “在下并非危言耸听,杞人忧天。正如松井殿下刚才所说,我们来平叛的就应该速战速决,不宜拖延。若是让今川良真站稳了脚跟,他就能在远江和我们形成割据,甚至进一步侵吞远江。远江有25万石的领土,但骏河却只有15万石。虽然骏河的人口和富庶程度都与远江不相上下,但那也是建立在骏河发达的海陆商贸的前提下。” “之前骏河西部是自家的远江、残破的三河、同样重视商贸的尾张,东边是同盟的北条,东海道的商路才能畅通无阻。如今北条家已经与我们决裂,若是远江再给叛军夺取,那这条东海道商路就注定要陷入连年战乱里去了,还要多少商人愿意走这条路?骏河税收一旦大减,哪里还比得上远江的地大物博?更别提现在骏河东部的三分之一已经被北条家吞下了。” “平乱失败就意味着失去远江,失去远江意味着今川家实力一落千丈,不仅再也无法和50万石的相模北条抗衡,连占据了远江的今川良真也比不过。到了那时,在东西夹击下,今川家灭亡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朝比奈泰能说罢,便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今川氏元,“殿下还没有感受到危机感吗?这场战斗的成败可能直接决定今川家的命运。在下斗胆进言,您应该拿出当日里绝地求生的战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逸地浪费时间。” “备中守良言着实逆耳,但我明白了。”今川氏元苦笑着用折扇翘着自己的脑袋,朝比奈泰能这才满意地坐回了座位上去。 “既然如此,我们就主动出兵引马城,打出平定叛乱、为先主报仇的旗号。大义本就在我方,等豪族们看到我们主动进军后,想必就会争相来投了吧。” · 天文五年(1536)4月10日上午,平叛军从挂川城、社山城、二俣城等地出发西进,总兵力2500人,目标直指远江国引马城。平叛军打出了“讨伐弑主逆贼”的旗号,一路上陆续不断有豪族加入。孕石家、久野家,乃至于井伊家、天野家都先后献上人质,率军前来投奔。平叛大军也走走停停,等待这些豪族的到来。平叛军的总兵力,很快就上涨到了4000人。 在马上向后望去,只见笔直宽敞的官道上满是人,向后蔓延了数里。军队们以五颜六色的靠旗为区分,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圈子,中央簇拥着的便是马印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家督和其他骑马武士们,外围的则是打着靠旗的武士和足轻,后面跟着的就是作为辅兵被征调过来的民夫们,他们扛着、推着大军所需的盔甲军械、帐篷棉被、食物作料、斧头铲子。 “没想到真的一出兵就能获得这么多的支持。”早坂奈央随侍在今川氏元身旁,回望着人山人海的队伍,不由得感慨道。 “我说了,大义在我方,谁不想为主报仇?”今川氏元自信地笑着,看着那面白底黑字的大旗,“这面‘讨伐弑主逆贼’,甚至比赤鸟马印还有威力啊。” 不过在天文五年(1536)4月13日,作为先锋部队的朝比奈备在行进到挂川城与引马城中间的天龙川后,却忽然在东岸停了下来。今川氏元不明所以,便策马向前找朝比奈泰能询问。 “之前濑名氏的公子已经把我军的底细都透露给今川良真了吧。”朝比奈泰能虽然依旧如醉鬼般昏昏沉沉的,但脑袋却是很清醒,“骏河一个援军都没来,雪斋大师和尼御台也不在。” “确实如此。” “而我们大军的动向、兵力和部署,濑名氏的公子也都如实告知了今川良真,他们现在应该对我们的一切了如指掌。” “没错。” “这些远江豪族沾亲带故,虽然加入了我们的军队,但指望他们真的为我们竭力奋战是不可能的。到头来,我们真正的战力也和叛军相差不多。考虑叛军不少来自三河,必然不愿意被围在引马城里。换而言之,他们可能会寻求一战。”朝比奈泰能伸出手来,比起大拇指,随后反过来向下,指向从身前流过的天龙川,“而最好的野战地点就是这里,天龙川。趁我们大军半渡,袭击我们。” “有派出探马去侦察吗?”今川氏元看向天龙川对岸几处可以辅兵的森林和丘陵, “被敌人的探马和忍者阻碍了,而且遇到的抵抗很顽强。没有军队掩护的话,我们的探马可能难以再进。”朝比奈泰能望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引马城的轮廓,“引马城距此不过15里,半个多时辰的路。一旦我们开始渡河,敌人可能就会出兵了吧。” “在此扎营吧,殿下。”朝比奈泰能看了眼天色,“明天先派先遣队过河,站稳脚跟后再做打算。” 不过在入夜后,局势却突然大变,营地内的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 第二十四章 歪打 “今夜月色明朗,今川良真试图在后半夜暗中出城,在天龙川下游渡河,于凌晨袭击我方大营。”濑名氏俊在只有今川家核心成员参加的紧急评定会议上将今川氏真暗中送来的书信展示给众人,“今川良真授意在下,想办法影响局面,促使家督殿下把大军调去天龙川上游防备。” “可是更好的渡口的确在上游。”小笠原春义熟悉远江地理,“下游那个渡口反倒渡河不易。” “所以今川良真才想出其不意。”松井贞宗的居城二俣城就在天龙川边,对天龙川的水文了如指掌,“殿下,只要我们在渡口设伏,给今川良真来一个半渡而击。依着4月份天龙川水流的湍急程度,他们在下游渡口那里一段落水,就只能等着被冲入海水里去了。” “源五郎,你的内应身份有被今川良真怀疑过吗?”濑名氏贞看向自己的孩子。 “绝对没有,在下一直在信中如实禀告,每一个事项之后都已被印证。” “刚才埋伏的忍者也汇报,引马城南门有军队进出的迹象,应该是往下游渡口无疑。”朝比奈泰长补上了一句。 “那就在下游渡口设伏吧。”朝比奈泰智跃跃欲试地建议道,“打他们个片甲不留。” “只是敌人下游渡口既然不适合渡河,我们把部队埋伏在下游就很反常,敌人也会意识到濑名他是双面间谍吧。”今川氏元看向了不安的濑名氏俊,已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他内心的彷徨,随后便看向濑名氏贞,“陆奥守,令正可就危险了。” “不必以贱内为念,一切以大局为重。”濑名氏贞凛然一礼,随后目视濑名氏俊,后者也匆忙行礼以表决心。 “没必要再重复一次之前的争论了吧?我不认可。”今川氏元坚决地否定了提案,“主力防备容易渡河的上游渡口,在大营里只留下那些新附的小豪族们的部队。” “殿下…” 看到众人没有一个认同,今川氏元却是举起了手,“放心,我也不是愚昧到为了救一个母亲而葬送全军的烂好人。主力防备上游仅仅是做个样子,只安排朝比奈备和濑名备进驻上游渡口旁的山上,而松井备、小笠原备、新野备虽然也在上游渡口附近驻扎,不过随时准备回援大营。敌人看到渡口边这么多旗号,应该就以为濑名他已经完成目标了。” “终究不是最佳部署…”朝比奈泰能一边抿着小酒,一边提出了最后的建议。 “敌人在军中可能还有其他细作,谁能保证这些小豪族里没人给我三哥通风报信呢?做出了最佳部署,敌人发现计谋已经被看穿,想必就不来了吧。如果让他们退入引马城,我们再进攻反倒更麻烦。”今川氏元本来只是想找个借口,没想到自己越说逻辑却越顺,“这样假装中计,反倒能把敌人引过河,不是吗?” “殿下说的倒是有理,只是这到底是‘原因’,还是借口呢?”濑名氏贞一眼看出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恐怕他还是为了保住濑名氏俊的母亲,才做出这样的部署吧——只不过这个部署恰巧也算是合理的。 “这并不重要,快点去执行吧。” · 夜深了,帐内鼾声连天。与紧张备战的今川家谱代不同,远江的外样豪族们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睡得安祥。这种现象在战国乱世也是常态——主君信任的往往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一门众和多代侍奉本家的谱代家臣。而那些新降服、归附的外样们,往往是提防的重点。当然,跟随的时间长了以后,外样也可能会变成忠心耿耿的谱代。 考虑到这些外样豪族未必会与同为远江国人的叛军死战,平叛军的大营在一开始必然会受到从下游渡河的叛军的冲击。因此,为了保证今川氏元的安全,朝比奈泰能执意让他把马印留在大营里,而自己来到北边上游渡口重兵的保护下。到时候战端一开,今川家的谱代们就约定好一起看朝比奈泰能的马印行事。 朝比奈泰能早早地就以“明天要打一大仗,现在需要养精蓄锐”为由去休息了,那不修边幅的宿将一碰枕头就能睡着,倒是让今川氏元颇为佩服他的心理素质。睡不着觉的今川氏元自己披着衣服起来,看向本家的阵营。 今川氏元所在的朝比奈备驻扎在上游渡口边的小山上,视野良好。从上向下望去,小山上打满了火把、插满了朝比奈家的左三巴纹。而濑名备则驻扎在渡口边的桥头和浅水滩处,营地里同样打了不少火把,照亮了今川家亲族濑名家所持有的二引两纹。回头往南看,便是松井备、小笠原备和新野备的营地,再往后则是在夜里也灯火通明的大营。 营墙上的岗哨士兵们借着火光,一丝不苟地警戒着周围。仅仅是数千人,营地就已经颇具规模。今川氏元不禁想到,若是像应仁之乱那样十万人规模的大战,该是多么壮阔——随后他就狠狠地摇了摇头,把这念头从脑子里挥去。打打杀杀,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源氏物语》所描绘的那诗情画意的宫廷更让人向往。 不过眼下却不是遐想这些东西的时候,今川氏元把目光重新投回南方下游的渡口。那里虽然河水湍急、桥梁稀少、浅滩数目也有限,但也正给了今川良真出其不意的机会。不久后,今川氏元就在西南方向天龙川下游的对岸看到了一支部队模糊的身影。为了达到奇袭的效果,他们没有打火把,因此行进速度也非常有限。而在正西方向的上游渡口外,也出现了另一支队伍——那应该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的佯动部队了。 · “上游渡口后全是灯火和靠旗,如果都是真旗,那旗帜下不得有2000人?怎么可能?肯定是故布疑阵,看来敌人已经中计了。” 今川良真此刻正策马走在北路驻军的队列内,堀越家、饭尾家、奥平家、吉良家的主力尽皆在此,而南路的下游渡口只有户田家的500疑兵罢了。 “濑名氏俊前世历史上可是今川义元的铁杆亲信,还娶了今川义元的妹妹,怎么可能会背叛呢?分明是今川氏元授意的双面间谍。”今川良真胸有成竹地望着对岸,“那想必也把我的计划盘托而出了吧?南方那一片漆黑、看起来空无一人下游渡口,此刻应该布满了伏兵。而我真正的攻击方向可是北边的上游渡口啊,这个渡口不比下游渡口要方便多了?你以为濑名是你的双面间谍,实则我将计就计,已经将你的主力引开。” “传令户田弹正,一切照旧,请进攻吧。他吸引注意后,我们就大举渡河。” · “这支疑兵的队伍好长啊…” 今川氏元把朝比奈泰能喊了起来,睡得晕乎乎的朝比奈泰能便干了几口烈酒来提神。定了定神后,朝比奈泰能指向河对岸的大队,“乌漆嘛黑的,看不清切,还是我眼花了?最多几百人的疑兵愣是把队伍排成了两千人的大小。” “不知道,但反正南边的敌军已经开始渡河了。”今川氏元看向下游渡口边骤然点起的火把和开始借着月色渡河的叛军,“备中守,我们是不是该发信号让大营戒备了。” “发吧,主力一起南下回援,大家枕戈待旦,调动起来极快。”朝比奈泰能一边吩咐着部下点燃篝火,一边看向山脚下的渡口,“这里留下濑名备的500人应付对面的疑兵应该就绰绰有余了。对方看到咱们在上游渡口有如此多的火把和旗帜,想必是认为我们已经中计,不会为难濑名陆奥的妻子了。” 信号一出,平叛军大营内那些一无所知的外样豪族们就骚动起来。不少传令兵冲向今川氏元的马印所在,却发现马印下空无一人,更加混乱。不过很快今川氏元就命令早坂奈央前去传令,取回赤鸟马印上山的同时,也要求营内的豪族们固守营盘。谨防南面渡河之敌。 “怪了…”朝比奈泰能一边目送着己方的部队南下支援大营,目光却一直锁定在那支在下游渡口渡河的敌军身上,“打起了这么多火把是为什么?既然是偷袭,不是应该尽量少打火把吗?可他们足足打起了快500把,反倒是大张旗鼓的。而且过了河后自己先愣住了,没有趁势进攻也没有后退。” 几乎在同时,他们对岸的上游渡口处也亮起了火把,向河对岸发动了进攻。朝比奈泰能和今川氏元本来没把这队疑兵放在心上,但是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上游渡口的战况看起来异常激烈,濑名备的营地似乎已经有多处被突破了——那支“疑兵”的数目多得超乎想象。 “家督大殿!备中守殿下!”一个濑名家的传令兵飞奔上山,冲到今川氏元和朝比奈泰能的马印下就急急地道,“我部遭遇敌人重兵袭击,人数恐怕上千,还请快些支援!” “上千…”冷风一吹,消息以来,朝比奈泰能只觉得酒全醒了,片刻后却大笑起来。 “殿下,谁说好人没好报啊?您对濑名公子母亲的恻隐之心,反倒是歪打正着帮了我们一把。敌人南面的部队才是佯动,敌人的主攻方向一直是上游渡口。今川良真以为您不会信濑名公子的报告,必然布重兵于南方渡口。谁曾想您为了假装中计,却把大军留在了北面。他在第三层,殿下却在第一层,反倒是算计了他。”朝比奈泰能指向上游渡口,同时沉声下令道:“让南下支援的各备立刻北返上游渡口!” 第二十五章 正着 “见鬼了…” 随着天色逐渐微凉起来,今川良真也看清了战场的局势。今川氏元居然真的把大军留在了北边,那些营地和旗号不是虚设,反而就是驻兵之地。而南方之所一片漆黑也不是故意隐藏,而是真的就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濑名氏俊真的不是双面间谍,反而真的把今川氏元骗过去了?骗他到北边伏兵了?”今川良真只觉得无语,眼前的状况让他啼笑皆非,“那我反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殿下不必自责,阴谋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吃准谁算的中谁。”饭尾乘连在一旁倒是看得开,“阴谋无非一环套一环,一步胜一步。但你若是多想两步,反倒会搬石砸脚。” “幸好他们完在看到南方的户田弹正(户田康光)举火后,把主力从上游渡口调走南下了,现在才召回来,浪费了一点时间,让我们的先头部队得以登岸。”饭尾乘连看着已经杀入濑名备营地内的堀越备、饭尾备和已经快要完成渡河的奥平备、吉良备,“不然被半渡而击的就是我们了。” · 两边计谋互发,最终的结果反倒是在北方上游渡口展开的正面决战。饭尾备、堀越备、奥平备、吉良备的2500人,对阵朝比奈备、濑名备、小笠原备、松井备、新野备的2500人,各自都是800余战兵展开厮杀。叛军的辅兵们没有渡河,而平叛军的辅兵们则躲在了东侧的战场外。 此刻的濑名备170战兵,已经在饭尾备和堀越备三倍兵力的夹击下陷入了危机之中,连濑名氏贞和濑名氏俊都不得不亲自提刀上阵。濑名备的东侧背后是今川氏元和朝比奈泰能指挥部所在的小山,北侧是饭尾备的200战兵,南侧是堀越备的300战兵,西侧则是天龙川,被堵在了死地之中。 “上,把濑名备的弟兄们救出来!”率先赶回战场的朝比奈泰长率领100战兵直扑堀越备背后,领军的堀越贞基立刻安排自己的嫡长子堀越氏延分出一部100战兵应敌。朝比奈泰长带着几个旗本武士,催动着坐下马向堀越氏延的战线杀去。堀越家因为是仓促调动,没能把长枪手调到最前,反倒是让十几个持刀的士兵来抵挡骑兵——这自然是挡不住的。朝比奈泰长率众纵马踏去,左右挥刀撑开空间,便已经在战线上开出一道口子。身后的朝比奈家足轻们高呼着掩杀而上,眼看着就要将堀越氏延击退。 就在这时,西侧却忽然飞来一阵箭雨。当先冲锋的朝比奈泰长肩甲上连中三箭,匆忙向后退去,其余几个武士也被乱箭逼退,一个倒霉的人甚至摔下马来被乱刀砍死。朝比奈泰长扭头看去,只见还在浅滩上挣扎着渡河的奥平备为了掩护友军,调出了弓箭队向岸上袭击。不过水流湍急,距离也远,这箭队没能造成多少杀伤,只是延缓了朝比奈泰长所部的攻势。 “第一备的,快腾出地方!”此时,跟在朝比奈泰长身后回援的朝比奈泰智所部100战兵被堵在了路上,忍不住催促道。他们只能看见前面羽箭乱飞,听到喊杀声不断,但是在人头攒动里却根本不知道前面的情况如何。而在他们后面,朝比奈亲德率领的朝比奈家第三备130战兵同样被人群拥挤得前进不能。 “此山和河流之间的间距太小了,全被堀越备堵住了。”本阵山上的朝比奈泰能一目了然地看出问题所在,示意今川氏元的旗手开始摇动赤鸟马印,“让肥后守(朝比奈泰智)率军上此山,随后翻山而下,直接进入濑名备营中救援。再让丹波守(朝比奈亲德)率军从东绕过此山,从北边杀回来,袭击饭尾备身后!” 赤鸟马印缓缓发出指令后,原本拥挤在岸边的朝比奈家第二备和第三备就快速离开。而在其后,松井备的80战兵、小笠原备的100战兵和新野备的70战兵也跟了上来。朝比奈泰能发现绕路的两条道路都已经被挤满,便下令他们原地待命。 “挺住,援军马上就到!”濑名氏贞看着山上旗号的摇动,知道朝比奈泰能正在指挥解围,便高呼着鼓舞部下们的士气。为了避免被流失所伤,濑名氏贞选择了下马指挥。 和南面战线不同,濑名氏俊亲自上阵的北面战线的情况要恶劣许多。南边的士兵们一边抵抗还能一边看到远处努力救援的朝比奈所部,可是北边却只能徒劳招架饭尾备的猛攻。濑名氏俊好不容易才退下来休息一会儿,用袖子擦拭着脸颊上的血迹。然而看到又有不少饭尾家的骑马武士引领着足轻们冲锋后,不得不再次提刀补了上去。濑名氏俊平日里是个稍显内向的人,没办法像其他武士那样大吼着提振士气。可是他那稍显文弱的身子不惜危险地拼杀在前线,本身就已经鼓舞着濑名家的士卒。 酣战许久,濑名备的伤亡逐渐接近三成——这对于中世纪日本军队而言已经是个很危险的数字了。眼看着战线即将断裂,欢呼声却忽然从阵后传来。濑名氏俊扭头一看,只见朝比奈泰智的大军正从本阵山上杀下来,而朝比奈亲德的援军也绕到了饭尾备身后,逼迫饭尾备分出部队防守,濑名备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 · “让肥后守接替濑名备的阵地,把濑名备替到阵后稍作歇息。”朝比奈泰能向旗手发布着命令,同时又看向了南方,“让小笠原备沿着朝比奈二备的路线上山,进入本阵作为预备队。再让松井备和新野备…” “让他们做什么?”今川氏元见朝比奈泰能陷入犹豫,不解地问道。 “在下想让两备反向渡河,迫使对方刚刚登岸的奥平备和吉良备再回援本阵。”朝比奈泰能抬手指向了今川良真那赝品赤鸟马印下空虚的本阵,“但总觉得像个陷阱,没道理会把本阵敞开得这么空,仿佛完全没有防备一样。” 朝比奈泰能斟酌了片刻后,还是下了命令,“让两备渡河。那今川良真说白了也只是一个打过一仗,还是大败仗的菜鸟,我没有在他露出破绽后还不抓的道理。” 下完命令后,朝比奈泰能舒了一口气,从腰间摸出了酒葫芦,就开始往嘴巴里灌了好几口酒。刚才战局胶着时,他都没机会小酌一口。 “胜券在握了?”今川氏元从朝比奈泰能的肢体语言里读出了些信息。 “只要等大营的豪族们收拾掉那支作为佯攻疑兵的户田备就可以了,三倍的兵力优势,没道理不赢。”朝比奈泰能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望向了南边他一直没怎么关照的大营,但是喝酒的速度却逐渐放慢,直到停止了。 因为在高处一眼便可以看出,户田备和远江的国人众们显然是在“打默契的假仗”。看似箭矢乱飞,刀剑相交,但实际上战线基本没有任何变化,伤亡也只有零星的十几个。两军明显就已经私通款曲过了,约定好互相都不动真格。 “这是…他们想保存实力,便于之后与主家讨价还价吗?”朝比奈泰能放下了酒葫芦,费解地猜测道。 “会不会是串通我三哥谋反?”今川氏元给出了另一种可能。 “那断无可能,他们的子弟都已经作为人质送进挂川城了,哪可能反?这可和堀越家嫁过门的女儿不一样,都是族中长子,哪能说弃就弃?”朝比奈泰能想都不想就反驳道,“不过也无所谓,即使不靠他们,我们正面自己也可以打赢。” 今川氏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了正面战场的战局,天已经逐渐亮起。三路朝比奈家援军抵达后,濑名备已经缓了过来,反而是登陆的饭尾备和堀越备陷入被夹击的颓势。而渡河的松井备和新野备也立刻牵制了敌军的援军,好不容易渡过河去的奥平备和吉良备只得再次反身迈入湍急的河水里,赶回去援救本阵。连夜行军而来,穿着盔甲具足在浅滩淌水两次,这两支部队未等作战就已经耗去了大半体力,真的打起来了恐怕也难有多少战斗力了。 今川氏元看着渡到河对岸的松井备和新野备,又看了眼在大营里举止诡异的远江国人们,脑子里忽然闪过了几个念头。片刻后,他就把念头串成了思路。 “备中守,我有一个糟糕的想法。”今川氏元苦笑着嘟囔道,“感觉要…没办法了。” “殿下什么意思?”朝比奈泰能扭头问道。 “如果现在大营里的这些远江国人倒戈北上,攻下松井备和新野备刚才渡河的渡口,那已经渡河的两个备队就被困在对岸了,纪伊守(朝比奈泰长)的备队的背后也会被他们包抄。”今川氏元自己说着说着都有些不愿意说下去了,似乎是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到时候这三支备队被俘。我三哥用他们交换远江豪族们的人质,我们有拒绝的余地吗?” “糟了。”朝比奈泰能霍然起身,南边的大营却已经变了天。 第二十六章 拯救 只见对岸的今川良真本阵腾起狼烟信号,随后今川氏元的大营内就发生一阵骚动,井伊家和天野家等豪族带头倒戈,孕石家、久野家等豪族立刻响应,纷纷让出道路,放户田备北上,随后便追之而去。还剩下一些可能不知情的豪族愣在营内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他的远江国人们临阵被寝反。远江的倒戈国人众加上户田备,足足500战兵、1000辅兵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北杀来。转瞬间,就已经到了朝比奈泰长所部的身后。 “这是…”先前负伤的朝比奈泰长左臂上还缠着绷带,本来正在前线指挥,却忽然听到身后喊杀声阵阵。他本以为是本阵的远江国人们在和户田备交战,结果那喊杀声却是越来越近。等到他回过头来时,只看到五倍于己的战兵杀向了自己毫无防备的背后。 “快转向迎敌!敌人从后面来了啊!”朝比奈第一备的武士们高呼着组织足轻们反身,可是在混乱的战场上却没有多少人响应,只能聚集周围的几个人随自己迎敌。可是这些零星的抵抗如何挡得住远江大军,防线顷刻被摧毁。正在与堀越备激战的朝比奈备士兵们一下子腹背受敌,被连连砍倒在地。随着“远江国人众反啦”的哀嚎声逐渐蔓延,整支备队的士气也就此崩溃。 “小笠原备,护送殿下回挂川城。朝比奈第二备,掩护濑名备翻山撤退。朝比奈第三备立刻脱离战线,协助友军撤离。至于对岸的松井备和新野备…让他们自己决定吧,要么突围逃生,要么就投降吧。”朝比奈泰能面色凝重地发布着撤退的命令,兵败如山倒来得太过突然。二十天前今川良真感受的绝望,今川氏元今天也在战阵上体会到了。 原本还焦灼的局势,随着那1500生力军的反水,变得毫无悬念。己方的部队被从侧后袭击,截成两段。 “那备中守你呢?”今川氏元看朝比奈泰能没有撤退的意思,反倒是聚集起了身边的旗本骑士。 “朝比奈家有祖训:只要主家今川还在,朝比奈家的武士就绝不投降。这是朝比奈家几百年来的习惯,舍弟一定会抵抗到最后的。”朝比奈泰能拔出佩刀来,指了指山脚下被前后围攻的朝比奈泰长所部,“而朝比奈家的家主也从来没有抛弃部下的习惯,在下去救部署们出来,随后便追随殿下去挂川城,请殿下先行一步。” “就凭这二十三人吗?”今川氏元看向了朝比奈泰能身边打着左三巴靠旗的骑士们。 “殿下请快些离开吧,没有时间了。回去之后,代我向尼御台和雪斋大师请罪。就说泰能我大意了,招致大败,责任由在下担。”朝比奈泰能简单和今川氏元交代了几句后,便一夹马腹冲下山,也不管眼前的敌人有多少,径直向着朝比奈泰长的马印而去。不过在他冲进敌阵之前,却看到右侧一个身影闪过。他转头看去,只见今川氏元向他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故作轻松地笑道:“现在是二十四人了。” “殿下,您出了差池可如何是好?在下叫您离开,您怎么…”朝比奈泰能顿时大惊失色。 “从小到大,老师也没教过我抛下同伴先逃的道理。”今川氏元横过手来,示意朝比奈泰能不必再说,“而且我也不会出什么差池,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生命宝贵得很,哪能为了什么武士之道就白白牺牲在战场上?我还有数不尽的画卷没赏过、和歌没吟过,怎么会死在这里?人生可是要好好享乐的啊!” “冲阵救人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朝比奈泰能还想再说,却被今川氏元直接打断。 “冲阵是备中守的事情,我只负责让你‘冲的阵’稍微单薄一些。”今川氏元边说边一夹马腹,越列而出,在严加防备骑兵冲阵的敌阵前一勒马缰,战马高高人立而起,而今川氏元则抽刀在手,顺势高呼道:“吾乃今川宗家十一代目,今川五郎氏元!想取我首级者,报上名来!” “什么?” “今川氏元?” “家督?” “就是那个四公子?” 今川氏元的大吼立刻引起了军阵内的一片骚动,而腰间龙丸金光闪闪的刀鞘和刻着飞龙纹的刀身也佐证了他的身份。 “井伊家冈山如齐,特来讨教!”如此大的功劳摆在面前,血气方刚的武士们哪个忍得住?井伊家的侍大将冈山如齐便率先拍马举刀而出。今川氏元也不多话,一带马缰迎上去一个侧身让过了冈山如齐的劈砍,反手一刀砍向他的大腿,将冈山如齐直接掀翻在地。 “还想要我首级的,就跟上来!”今川氏元在对方的弓箭队反应过来之前便策马向东北冲去,远江叛军的军阵顿时混乱起来,不少抢功心切的武士便带着部众追了上去。 “此般胆色和英武之气…别说是老主公了,连八代目治部殿下(今川义忠)也要甘拜下风了吧。”朝比奈泰能一边趁着今川氏元引开追兵的机会率军冲阵救出了朝比奈泰长,一边感慨着今川氏元那惊人的勇气,随后引军退去。但当他再举目望去时,却发现斜刺里有一小队堀越家的骑兵直奔今川氏元而去。今川氏元刚才一直留意身后的追兵,没有注意这队绕路堵截的骑兵,那马速已经是躲不开了。 “糟糕!”朝比奈泰能几乎惊呼出声,眼睁睁地看着今川氏元被这队骑兵淹没。 片刻后,便看到那白马少年在一片血花里纵马而出,好似穿花蝴蝶,片叶不沾,身后的五个骑士纷纷滚落在地。 “这武勇…莫非是八幡太郎(源义家)在世吗?堪称东海道第一的武士啊。”朝比奈泰能也算是见多识广,平日里也一直都是处变不惊,但这次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想到那看起来游手好闲、附庸风雅的公子哥,竟有这般骄人的武勇。难怪太原雪斋在写信回来时总是对他的悟性赞不绝口,恨不得寸步不离地教诲。 等朝比奈泰能率领着败兵撤过今川氏元刚才交战的场所时,他整个人却惊愕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地上那五个被今川氏元击倒的堀越家武士,没有一个受了致命伤。不是被砍中马匹摔下马来,就是被砍伤了手臂和大腿。生死相搏的电光火石间,出手却还能留有这般余地和分寸。 这令人激赏的武勇……和这般爱惜羽毛的洁癖,即使在战阵之上仍不愿杀生的慈悲之心…… “雪斋大师,你教出一个好学生啊!” 战败之际,朝比奈泰能的心中却腾起无尽的希望,他仿佛已经看到今川家问鼎天下的那一天。 · 然而,哪怕今川氏元的武勇多么惊艳,也无法掩盖今川宗家在天龙川合战里大败的事实。跟着今川义元返回挂川城的部队只有1500人不到,大批部队崩溃逃散。朝比奈备和濑名备损失不小,靠着小笠原备断后才得以脱身,松井备和新野备更是在被包围后被迫投降,之前归附的豪族也尽数投奔到了今川良真一方去,对方的兵力达到了惊人的4500余人。远江的局面,可谓是惨淡。 也不出今川氏元所料,今川良真一方并没有穷追而来,反倒是派来了使者,要求以被俘的松井备、新野备和濑名氏贞的妻子为筹码,交换在今川氏元手上的远江国豪族的人质。以此,来彻底收拢远江豪族的心。今川氏元没有选择,只得答应。可就在他放人之前,太原雪斋却带着小原镇实等一帮手下急匆匆地赶赴挂川城。 “老师,您怎么来了?”今川氏元看到太原雪斋后大吃一惊。 “你在远江败成这样,为师能不来吗?”太原雪斋半开玩笑般责备了一句。 “都是在下无能,请雪斋大师降罪。”朝比奈泰能第一个跪了下去,替今川氏元开脱道。 “降罪?罚备中守一月不饮酒,如何?”太原雪斋也是笑着调侃了一句。 朝比奈泰能闻言就脸色大变,后怕不已地连连摆手道,“大师,那倒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 “殿下,人质呢?”小原镇实却仿佛没有开玩笑的心思,直接向今川氏元问道。 “都在这里了,准备派人带过去交换我方被俘者。”今川氏元指了指厅内那些被武士们看护着的豪族子弟。 “不可以放还人质!”小原镇实上前一步,斩钉截铁地进谏道,“法度规矩不可坏!既然这些国人众和豪族们敢反,我们就要把他们的人质尽皆处死,悬首挂川城上,以儆效尤!若是交出人质,今川家岂不威信扫地?以后哪家豪族还将人质当回事?不是说反就反?哪怕这次处决会招致远江暂时动荡,也必须立住规矩。规矩一乱,家族必亡。” 小原镇实并非只是恐吓,在原本的历史上,他真的干出了处斩全部人质的事情。今川义元在桶狭间败亡后,三河等地的豪族纷纷背叛,追随松平家独立。他们兵临小原镇实坚守的吉田城下,要求小原镇实将三河豪族送去今川家那里的人质全部送还。谁曾想小原镇实丝毫没有一点手软,用刺刀将三河地区的人质尽数杀死,悬首成串。后来小原镇实也为今川家尽忠到了最后时刻,在愤怒的三河众的报复下惨淡被害。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寒气四溢。那些人质们看着杀机毕露的小原镇实和他血红的双眼,一个个吓得不寒而栗。 “阁下做出这番丧尽天良之事,有违人伦正义,真令人不耻!”厅下一个少年人质丝毫不惧,倒是挺身而出,指着小原镇实骂道,“一丝情面不留,若是有朝一日事败,必然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这人是谁?”小原镇实没好气地问道。 “天野景泰次子,天野权兵卫景德。”负责人质名录的早坂奈央如实答道。 “黄口小儿,又懂什么?”小原镇实走紧几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天野景德和他那清澈的双眸,“为了家族利益和自己追随的主公,总得有人干脏事。我们连下地狱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不得好死?你现在不懂,长大后就会明白。等你有了自己认定的主公,等你有了宁死也要完成的事业——到时候你做的脏事、杀的人,说不定要比我还多几倍、几十倍、几百倍!” 第二十七章 副策 “镇实,不必如此。”太原雪斋抬起手来制止了小原镇实,“现在情势紧迫,我们需要小笠原家和新野家回来,也需要濑名家的人质回归,不要节外生枝了。” “小七郎,带他们去吧。”太原雪斋目视早坂奈央,后者闻言立刻就带着人质们走出,生怕小原镇实真的提刀追上来一样。 “此次大败,军心动摇,家督的威信更是一落千丈。不出贫僧所料的话,那两个被俘的备队的士兵被放回回来时,必定带来新的谣言,说先主是你刺杀的。”太原雪斋拍着今川氏元的肩膀,叹了口气道,“你这个正牌家督没斗过冒牌的,把大半个远江的国人众都输给人家了,之后今川宗家要难做了啊。” “我都说了我不擅长军务,是老师你非要让我来的。如果老师你自己来,又岂会被算计?”今川氏元非常懊恼地连连摇头,随后叹道,“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些豪族为什么会背叛我?”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家族之间,只讲‘利益’二字。”太原雪斋苦笑了一声,将分析娓娓道来。 · “家族之间,只讲‘利益’二字。” 与此同时,挂川城西城城下町外等待交换人质的今川良真,也在给亲信们解释他此役的计谋。 “远江与骏河不同,骏河多半是谱代,而远江几乎全是外样。谱代对今川宗家忠心耿耿,先主的恩义更是牢固。因此他们对‘我谋杀先主’的谣言才会这么敏感,一窝蜂地倒向今川氏元,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但骏河的外样跟先主可没什么感情,也不关心先主是谁杀的,他们关注的只是谁能给他们更多的利益,谁能,就跟谁。” “今川氏元若是主政远江,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没有。真的有了好处,也都是骏河的谱代们的。可我来了就不一样了,我不比今川氏元,我根基不稳,肯定要更多地依赖他们,给予他们更高的自由度换取支持。而我没有嫡系手下,未来从今川家也好、三河也好,若是打下了新的领土,有不少也要分封给他们。” “那你说,如果你是远江国人,你愿意跟谁?今川氏元打着‘讨伐弑主逆贼’的旗号,当真可笑。他以为远江都他在骏河见的那些忠臣?还是以为国人众都是他在寺里见的那些好人?” “所以我定下此计作为副策。濑名氏俊那一线的主策哪怕不成,也可以吸引走他们全部的注意力,而副策就会被忽视。太原雪斋那老和尚不在,谁能察觉此计?我早就和对今川宗家不满的井伊家、天野家等大豪族们约定好了,让他们先将人质交到挂川城,以取信今川氏元。随后我把战场选在天龙川畔,放空本阵,骗敌人过河偷袭。只要敌军一过河,远江的国人们就暴起发难,击破其主军,擒获过河的副军,再以他们去交换人质。” 今川良真冷笑了两声,“上次吃亏了,这次我已经学会了。主策不成,就走副策,你横竖都要中招。人质一到手,远江大半就在我手了,骏河亦不远矣。今川家,终于还是能回到我的手上。” · “原来如此…”听完太原雪斋的解释,恍然大悟的今川氏元不得不感慨自己之前想的太简单了。 “无论如何,现在要先想办法挽回你的威信,不然之后以今川良真那口才来游说,对你的才能失望而倒戈者只会数不胜数,在正面对决里大败实在是太伤了。”太原雪斋回过神来,看向了濑名氏俊,“贫僧听说濑名陆奥之子是在家督授意下和今川良真有所沟通?” “正是。”濑名氏俊点头应道。 “那便把罪责推到你身上吧,就说你枉顾重恩,卖主求荣,出卖情报给今川良真,招致大败。现在事发,被迫切腹。”太原雪斋毫不留情地说出了惩罚,“如此,便可挽回家督威信,此乃非战之罪。” “在下愿意承担。”濑名氏俊跪下后抱拳行礼,“家督大殿待在下甚厚,为了在下救母,甘愿让在下将情报拱手送出。如今母亲即将安全返回,氏俊死而无憾,这就切腹已报家督殿下之恩。” “不可以。我说了,不要再以‘愚忠’和‘死’为傲了。”今川氏元不满地瞪了濑名氏俊一眼,“你还没和令堂团聚呢,不是吗?” “就说濑名氏俊的侍卫内通了我三哥,他本人御下不严,予以追放,这不行吗?”今川氏元向太原雪斋据理力争道。 “可以是可以,只是效果不如前一计。不过为师自知犟不过你,就按你说的办吧。”太原雪斋这次倒是非常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今川氏元这才如释重负。 “大殿…”没想到今川氏元会如此袒护自己的濑名氏俊再次怔住了,片刻后已经感动地眼含泪花。今川氏元却只是朝他笑了笑,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低声道: “濑名,不哭。” · 众人离去后,今川氏元被告知大泽基胤求见。其父大泽基相因为居城堀江城身处敌后,不便响应,所以在先前的天龙川合战里严守中立。可是如今今川良真大胜而归,势必会要求全远江国人臣服,大泽家也躲不过这一次。如果届时没办法交出嫡长子大泽基胤的话,大泽家事先就已经暗通今川氏元的事情就会败露,大泽家也必然遭到今川良真的清算。 “你打算悄悄回去是吗?”今川氏元自然明白大泽基胤的难处,善解人意地道,“没关系,回去吧,去我三哥那吧,我准了。大泽家的忠义,我心中已经记下了。” “在下的确是来请殿下放行的,不过在下回去不是去引马城做人质投降用的,而是要去助家严守城。”大泽基胤跪下后双手抱拳,向今川氏元恭敬一礼,“先祖父当年在远江作战时,一度濒临绝境,是今川家老主公率侍卫拼死救下的,大泽家铭记在心,发誓代代终于今川宗家,怎会倒向弑主逆贼?” “你们不投降,马上就会遭到5000大军围攻。堀江城只有200余人,算上居民也不过2000,如何防守?我们今川家新遭大败,暂时也无力兴兵,你们外无援兵。”今川氏元摇了摇头,“不必为难。” “堀江城三面环水、易守难攻,我们大泽家代代相传防御军略,岂会轻易被人落城?”大泽基胤信心满满地用大拇指指向胸脯,“大殿什么时候发兵来救,堀江城就守到什么时候。” “好,真了不起,我都没有你这样的志气。”今川氏元闻言大笑起来,被大泽基胤的豪情壮志所感染,“但如果真的守不下去了,不妨保住家族性命。今川家已经记下你们的忠义了,绝不追究。” “不会有那一天的,请大殿拭目以待。”大泽基胤最后一礼后,便转身离去。 “只是好言诓骗你的,回去就投降了。”太原雪斋在一旁看完了全过程,忍不住开口揶揄道。 “凛然正气,岂会是宵小之人?”今川氏元不为所动地摇了摇手指,随后对太原雪斋道,“老师愿不愿意赌一赌?你赢了,我一个月不碰蹴鞠、和歌和花鸟图。我赢了,老爷子你一个月不喝酒吃肉逛鲸屋。” “这不是要了为师的命嘛……好好的师徒,干嘛要赌命呢?为师今晚还要去挂川城的鲸屋快活呢,那里有个花魁,为师可是垂涎已久了啊…哈哈哈哈…”太原雪斋边说边憨笑起来,嘴角都挂着一地哈喇子。 “为老不尊。”今川氏元没好气地抱怨道。 “马上要收拾你这臭小子战败留下的烂摊子了,为师还不得先放松一下?”太原雪斋反过来瞪了今川氏元一眼。 “我知道我不行,我也从来没说过我行,是老爷子你非要推我来远江的。”今川氏元越想越是生气,索性撂挑子不干了,“说好我当家督后不理政务军务的,远江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我就回今川馆踢蹴鞠、赏花鸟、吟和歌去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东西,谁愿意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儿?” “行,我准你几个月假,你去京都玩玩吧。京都不比小小的今川馆好玩?”太原雪斋笑眯眯地凑近了今川氏元身旁。 “真的?”今川氏元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来,京都可是他最喜欢的风月之地。可是在看到太原雪斋那眼神后,熟悉自己老师的今川氏元就有些警惕起来,“怕是没有这样的好事吧?说,老爷子想让我去干什么?” “平定远江的主策走不通,就只有走为师的副策了。”太原雪斋在今川氏元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你去京都,拜见公方殿,朝廷和幕府里都已经帮你打点好了。幕府说,只要你人到,表示诚意,公方殿就会把‘晴’字赐给你。之后你再请公方殿裁决今川家家督之争,让他把家督之位判给你。大功告成后,你带着大义名分回来,看看远江还有哪家豪族不从?” “幕府将军赐字?”今川氏元闻言一愣,随后苦笑道: “那我又要改名叫今川晴元了吗?好难听啊…真是没办法呐。” “臭小子,将军赐字你还一堆要求?”太原雪斋哭笑不得地摇头。 “可以让将军把通字赐给我吗,我觉得‘今川义元’还不错。”今川氏元笑嘻嘻地朝太原雪斋做了个鬼脸,随后便在太原雪斋臭骂他之前跑开了。 第二十八章 早安 天文五年(1536)4月17日中午,三河国设乐郡,东荣。 “小七郎,你确定你的地图没错吗?怎么越绕越偏了呢?” 娇惯的今川氏元拄着拐杖,在颠婆的山路上叫苦连天——即使全部的行李都背在早坂奈央的身上了。 “殿下,是这条没错,要绕道南信浓,这样才可以避开可能出现的今川良真的忍者。”早坂奈央拿着手里的地图,反复确认着方位。主仆二人已经在这山林里兜了两天了,今川氏元总觉得自己一直在走回头路——同一条小溪就路过了三次了。不过好处是,路过小溪就意味着今川氏元可以洗个澡了。不然出一身汗还没几件衣服可以换,可是要了今川氏元的命。 这次今川氏元孤身上洛,是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但太原雪斋也没有心大到让今川氏元这个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侍从就上路的道理,远处一直有忍者在暗中保护。但为了避免引起其他势力的关注而节外生枝,忍者们始终和今川氏元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今川义元很怀疑这么远的距离下,万一自己真的出了事情,那些忍者来不来得及救援。 “殿下,到底为什么要大老远跑一趟上洛啊?”早坂奈央有些不解地问道,“而且还不安全。” “公方殿的裁决啊,幕府将军的命令啊,虽然威信不比应仁之乱以前,但在天下武家间还是受用的。”今川氏元一边在山路上吃力地走着,一边解释道。 他说得没错,1536年的幕府虽然远没有百余年前那样威震天下,但还是很有影响力的——至少没落魄到1570年前后——即使落魄到了1570年前后,暗杀足利义辉的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仍然会声誉扫地,而末代将军足利义昭也能拉起声势浩大的信长包围网。在1536年,哪怕是细川家这种体量的巨无霸大名,也要对幕府将军礼让三分。 或许幕府奉公众的力量没办法实际性地影响到近畿以外的地区,但是百余年来塑造的“忠于幕府”、“将军乃天下之主”的观念却长存武士和百姓心中。那些爬到顶点的大名或许对此嗤之以鼻,但耐不住麾下的武士和领民们很信这一套。如果被幕府将军指定为叛逆或是讨伐对象,自己麾下的武士便会离心离德、领内也将爆发一揆,周围的其他大名也会以“大义”为名分,群起而攻之。 或许那些围攻的大名并不是真的相信这幕府将军的旨意,他们却能以此为由名正言顺地发兵,也能得到麾下武士和领民们的认可。因此无论是在领地纷争、家督内战、同盟缔结还是停战斡旋方面,这个年代的幕府将军都还是有很大能量的。 “当年六代目上总介(今川范政)在上杉禅秀之乱里立下盖世之功,被幕府将军任命为‘天下副将军’,一时威名赫赫。但当他晚年想要废长立幼时,将军仅仅一纸裁决就让他徒劳无功、黯然离世。幕府将军裁定七代目民部大辅(今川范忠)继位,而否决了六代目溺爱的幼子小鹿范赖。今川家的家臣们得知消息后便不再支持主公,反倒是拥护七代目。” “后来我祖父、八代目治部大辅(今川义忠)还专程上洛感谢将军,将军也将足利家通字‘义’字赐下,恩宠无限。家严(今川氏亲)当年和小鹿范满争夺家督时,小鹿范满也一度凭借才能而获得了家族内外无数支持,而家严所能依靠的却仅有早云公(北条早云)。但早云公却替他从时任将军手里要来了裁定家严继承家督的御内书,自此大局逆转。越来越多的家臣从小鹿范满那边转投家严,最终家严成功继位。将军裁定的威力,可见一斑。” 今川氏元回忆着往事,也逐渐明白了太原雪斋的用心,“今川氏出自足利氏,自古便有着‘公方无嗣吉良继,吉良无嗣今川继’的歌谣,我们今川家也和幕府关系密切。之前两次今川家家督之争,就都是依靠幕府裁决的。老师和母上都在京都有关系,想必是要让我效仿先祖故事,从将军那里拜领一字,再让将军裁决由我担任今川家家督。” “如此一来,有两次先例在前,当我以将军裁定的名分出征远江平定叛乱,便可事半功倍。远江国人们若敢抵抗,就是与幕府为敌,其麾下的武士们都会起来反对他们。” “原来如此。”早坂奈央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但又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那为什么不直接让公方殿把裁军的御内书发来骏河呢?” “好歹也是幕府将军,总得要点面子吧。咱们上洛拜访一趟,也是应该。”今川氏元笑着回头向早坂奈央解释,一不留神脚下却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面前的树下竟睡着一个少女。 似乎是被不速之客打搅了美梦,少女眉头轻皱,呢喃间伸了下懒腰,揉着惺忪睡眼,没睡饱般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望向作为陌生人出现的今川氏元。不知为何,她朱唇微启,忽然懒散地打了个招呼: “早安呀,先生。” · 像猫咪一样的女孩子——这是今川氏元对少女的第一印象。 他看了眼少女,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即使这是非常失礼的举动,但一向知书达礼的今川氏元却也无能为力——少女慵懒双眸里的那抹温柔和妩媚,让人一经对视就丢了魂魄。 她上身是一件白净的羽织,下身是一条酒红色的长裙。如此朴素宽松的衣着,却也难掩她曼妙玲珑的身段。绸缎般的长发散乱而蓬松地垂至腰间,额前两抹八字刘海后,描出来般的柳眉若隐若现。乌黑的发鬓衬出白皙姣好的面容,而那五官更是精致得不似人间之物。少女眉眼的线条很柔和,看起来便很没有干劲,仿佛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小憩一样,却温柔得让人很想亲近、一览芳泽。 饱读诗书的今川氏元,挖空心思想要找出些词汇来描绘眼前的少女,却仍然束手无策。他只能出神地凝视着她,只觉得十几年来游过的所有名山大川、赏过的一切珍奇书画、吟过的千万良诗佳句,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因为这少女,本身就美得如同画卷中走出的一样。 · “发乎情,止乎礼。” 今川氏元心中一直不断默念着此句,可却还是不忍移开视线,甚至连眨眼都舍不得。于是念着念着,就变成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太失礼啦,先生。”少女在少年炽热目光的注射下,脸颊仿佛也有了温度。不过她倒不似古书里那些被陌生人看了便害羞地以扇掩面的公家女子,反倒是微笑起来,大方地调侃今川氏元道,“莫不是匆匆几瞬,便以心相许了?” 那笑容更令今川氏元倾倒,只得强撑着自己微微弯腰,错开目光,低声道:“失礼了,小姐勿怪。” “打扰我午睡,怎能不怪?”少女轻笑着起身,随手挽过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系了个马尾,舒展间身体的曲线更加诱人,今川氏元不得不咽了口口水,再次别开视线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少女察觉到了今川氏元的目光,又是一笑,“说吧,该当何罪?” 就在这时,树旁的岩石后又拐出一个少年。他的五官棱角分明、不怒自威,与少女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腰间别着的武士刀,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他看了眼早坂奈央,又看向了今川氏元。 早坂奈央看到那人突然出现后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后立刻也将手摁在了刀柄上,上前一步将今川氏元护在身后,低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是我该问你们才是吧?”那人同样非常警惕地做出了戒备的姿态,“靠近我姐姐干什么?” “令姊?”刚听到对方前半句话时,今川氏元一度心情失落得仿佛溺水一般,以为少女已经名花有主。可是在听到“姐姐”这个词汇后,却又被人从水底一把捞了起来,大口呼吸着香甜的空气。 “我们只是路过行人,碰巧遇见,没有恶意。”今川氏元退开半步,和气地解释道,“这位阁下勿怪。” “原来如此,看你面相也不似为非作歹之人。”那人仔细端详了眼今川氏元,又看了看早坂奈央,终于放下了心,非常直接地道:“我是中杉虎千代,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品川五郎。”今川氏元报上了自己的化名,同时看向早坂奈央,只是简单介绍,而没有替他报上名字,“这位是在下的侍从。” 早坂奈央会意地猜出了今川氏元的意思,便主动自报姓名道:“早坂小七郎,见过两位大人。” 果不其然,早坂奈央也自我介绍完后,少女也自然而然地开口道:“小女子银杏。” 今川氏元诡计得逞,得闻芳名,嘴角也不自觉地浮上了微笑。然而他的小心思却仿佛被聪明的银杏一眼洞穿,后者坏笑着挖苦了一句,“先生,想得知女子闺名,居心不良啊。” “姐姐,别这么说…” “何时轮到你来教训姐姐了?”银杏眉头一皱,便瞪了中杉虎千代一眼,不过那温柔如水的眉眼却无论如何也威严不起来。不过中杉虎千代似乎很听银杏的话,老实地闭嘴,换上了另一个话题:“听口音,品川先生是东国人?” “对,关东人,小时家住京都,回家探望一下。”今川氏元面不改色地答道——这也不全是撒谎,“最近三河、远江、骏河都是战乱,不敢走官道,就绕山路了。” “哈哈,爽快人!我们也是去京都的。”中杉虎千代闻言一喜,“我们是越后人,不过一直住在信浓,此次是去京都,去吊唁父亲的。本来也是想取道北陆道官道,结果遇到一向一揆,被迫反向绕路了。” “啊…抱歉。”今川氏元刚想宽慰几句,一旁的银杏却开口道:“喂,虎千代,就算我们老爹是个该死的混蛋,你也没必要咒他已经死了吧。上京都去拜师就拜师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哈哈,姐姐说的是,大丈夫何须掩饰自己才疏学浅?爽快点不好吗?”中杉虎千代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随后看向今川氏元,“既然同往京都,品川先生不妨同行?最近不太平,路上多盗匪,多个人也多个照应。” “求之不得。”今川氏元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下来,一旁的银杏则露出了微妙的笑意。 今日方知周幽王之乐。 今川氏元在心底暗暗感慨道。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第二十九章 谎言 天文五年(1536)4月18日,三河国设乐郡山区内。 “殿下在搞什么?” 远处带领着忍者暗中保护今川氏元的土原子经看到队伍里莫名其妙就多了一男一女,且挥之不去后,非常不满地抱怨道,“怎好随便拉生人同行?” “算了算了,一并保护起来吧。” · 不过佳人在侧的今川氏元却丝毫体会不了下属们焦急的心情。中杉虎千代和早坂奈央在前面引路开路,今川氏元就和银杏两个人在后面攀谈,聊了一天一夜还不够,竟还颇为投机。 “先前,银杏小姐和令弟为何对令尊怨言如此之大?”今川氏元忽然想起了昨日银杏的吐槽。 “因为我父亲确实就是那样一个混蛋啊。”银杏谈起自己的父亲,眉头便皱了起来,滔滔不绝地控诉着他的恶行: “我知道他是一家之长,知道在乱世里家族活下去不容易,也体谅他的很多所作所为,但是真的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他穷兵黩武、滥杀无辜,丝毫不顾百姓死活,只为了扩张领地。对我们儿女也都是冷酷无情,一年也未必会来看我们几次。我敢打赌,如果我死了能给他换来半郡之地,哦不,哪怕是一座小城,他都恨不得亲自动手。” “那和我家倒是挺像。”今川氏元感同身受,也是忍不住吐槽起来,“我们关东那边,家族里不是嫡长子的孩子按照规矩都要送出家。家严和家慈在我才几岁的时候就把我撵出门去,之后十几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一封信都没给我写过。甚至为了防我抢家主之位,还真的想动手杀我。百兽尚且舐犊,人又岂能做到这般地步?若是如此待子女,当时又何必生我下来?” “哈哈,不生孩子哪里有可以利用的工具?当做人质也好,壮大支脉也好,送去联姻也好…子女在他们眼里都只是用来服务于家族利益罢了。”银杏似乎比今川氏元还有深恶痛绝。 “满口家族利益,丁点亲情不讲,但凡有了儿女私情就会被当成奇耻大辱。却不知自己已不似人,更近兽。”今川氏元想起自己的种种遭遇,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折扇,险些就没能忍住破口大骂,“这家族利益简直…” “简直狗屁不如。”银杏狠狠地帮今川氏元补上了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下半句,随后仿佛消气了一般,沉默了许久。良久后,她转过头来,用别样的眼光重新审视今川氏元: “没想到竟得觅知音,我还以为在这乱世武家里,已经找不到一个‘人’了呢。我弟弟小时候也同样对父亲的冷血感到愤怒,可是长大后却和父亲越来越像,周围的子弟也不外如是。小时候,因为族中战死一两个长辈,便会哭上十天。长大了,自己在外讨取了一两个敌人,就能笑上半年。殊不知,他们手中的首级也是别人的父兄啊……” “可能因为我一直住在寺里吧,说不定在武家的环境下被熏陶个几年,也就同流合污了。”今川氏元苦笑着叹了口气,双臂在脑后相交,使劲地拉伸了一下,“我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抱负,不图问鼎天下,不求制霸一方,也不想让自己的武名标榜史册。我只是想能好好活着,踢踢蹴鞠赏赏画,享受生活的美好。所以我每天都想着逃离武家,回到那清净的寺里去。可是家族里渐渐有了挂念的人,也放心不下了,恐怕也难以一走了之了。” “谁不是呢?谁不想逃呢?要是能逃的话…”银杏的声音逐渐变轻了,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有些无力地垂下了头,眉宇间的忧愁和之前那个活泼的少女判若两人。半晌后,她才低声吐露了心声: “父亲为了婚姻同盟,想把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哎?”今川氏元愣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嫁”是什么意思,“婚姻同盟”又是什么意思,心仿佛直直地跌入谷底。 “政治婚约,乱世的武家女子,谁能逃得过?”银杏的眼里似乎隐隐有泪花闪烁,便抬起头来望向晴空。情绪起来了,话匣子也打开了,“自懂事起就要学那些烦人的礼仪、被灌输武家女子的觉悟。到了年龄就要被当筹码一样摆上桌子,等待父兄斟酌利弊后,嫁给一个能个家族带来最大好处的人家,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没有时间享受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没有时间去追寻只出现在书本里的‘爱’和‘幸福’。在离家千百里外的陌生家族里谨小慎微地活着,就像被囚禁在牢笼中的鸟儿,只为维系那不知何时就会因为新的利益而破裂的同盟。同盟破裂后的日子将受尽冷眼,不受待见。” “若是同盟侥幸得以维系,自己也得以成为家族正妻,那也不会有片刻的好日子。等待着你的只是无尽的生儿育女,把儿子送上九死一生的战场,再看着丈夫为女儿挑选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家族,把养大的女儿亲手送走,看着她走上和自己一样的命运。” 今川氏元怔住了。银杏的话语里虽没用什么华丽的词藻,可那浸透了哀伤和绝望的语句却让人更感到无力,也让人看到了无数挣扎于命运中的可怜女子,看到了乱世中那可悲的女人们。我母亲,又何尝不是其中之一呢……她是不是也是自知逃不出命运,最后就选择了同流合污来报复这武家社会?变得比男人更冷血无情? “谁不想逃呢?可是又逃到哪里去呢?举世的武家不都是一个样子?”银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心擦拭了一下自己不易被察觉的泪水,“有时候真的好羡慕你们…何苦生作女儿身啊…” 似乎是觉得话题太沉重了,又似乎是觉得不该和刚刚相识的陌生人说这么多,银杏摇了摇头,双手重新理了理鬓角和刘海,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就已经换上了平日里那慵懒悠闲的笑意。但是这假笑,却更令今川氏元心疼。 “失礼了,先生,不该抱怨这么多的。” “为什么还叫我‘先生’,而不是‘品川先生’?”今川氏元也是会意地岔开了话题,“直接叫‘先生’,没有这种奇怪的语法吧。” “山里人不善修辞语法,风雅的城里人勿怪啊。”银杏笑着摇头,又看向今川氏元,“再说了,‘品川’是假的吧?怎会有武家之子在遇上陌生人后就自报家门呢?我们的‘中杉’也是假的。” “哈哈,银杏小姐说话倒是直接。”今川氏元苦笑着颔首。 “我平素不喜说假话,只因乱世武家谎话连篇,连亲人都骗,看不惯罢了。”似乎是说话太多有些乏了,银杏打了个哈欠,今川氏元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银杏,银杏道了声“谢谢”,喝了口水后,随意地调侃道,“‘品川’是假的,但‘先生’总假不了吧?虽然先生你容貌娟好,但也不似女扮男装,叫‘先生’总归不会错了吧。” 银杏的话把今川氏元给逗乐了,“那行吧,银杏小姐若是喜欢叫‘先生’,就‘先生’吧。” “喂,虎千代。”走了几步后,银杏似乎觉得更累了,便有气无力地挥手喊道,“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姐姐还没走几步,怎好又要休息?”中杉虎千代不满地扭过身来,却发现银杏已经在树下的青石上坐下了。今川氏元向早坂奈央招了招手,喊他回来。等今川氏元回头去看银杏时,却发现少女已经蜷缩成一团,飞快地睡着了。 “真是的…”今川氏元哭笑不得,“刚才还聊得尽兴,忽然就睡了。” “我姐姐素来爱偷懒睡觉,倒头就睡,之前还在马背上睡着过。”中杉虎千代无奈地给今川氏元解释道,“品川先生还请多多体谅。” “既是朋友一场,叫我‘五郎’就行。”刚才银杏不喜说谎的表态似乎触动了今川氏元,他也是一个一向真诚待人的人,听多了“品川”这个假称呼也有点不顺耳。 “哈哈,我没看错,五郎果然是爽快人。那好,五郎也请叫我虎千代吧。”中杉虎千代倒是豪迈,毫不拖泥带水地应道。 “那虎千代,你对政治婚姻是怎么看的?”今川氏元似乎对刚才的话题还颇有感触。 “什么?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中杉虎千代哑然失笑,“这有什么怎么看的?” “我的意思是……和那些私下由爱而起的婚姻相比……”今川义元斟酌着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毕竟他是不知道“自由恋爱”这种表述的。 “哈哈,那太少了啊,只存在于书里吧。”中杉虎千代听懂了今川义元的意思,却只是摇头,“就算没有政治婚姻,婚事又何尝是小辈自己决定的?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有何分别?”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歹是奔着挑一个合适的去的,可政治婚姻明摆着就是为了家族利益吧。”今川义元抽出腰间的折扇,有些烦躁地敲击着大腿。 “连面都没见过,就算算卦象就能挑到合适的了?自欺欺人罢了。”中杉虎千代闻言大笑起来,“都一样啦,反正也不会有追求真爱的机会,那还不如为家族利益做些贡献呢。至少家族强大起来,以后总归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第三十章 弁庆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好不容易睡醒的银杏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走了一段后,便向拿着地图领路的早坂奈央发难道,直率地表示了不满,“左边山路不是更近吗?还能早点到村庄休息。” “左边路不好走,右边平坦些。”早坂奈央看了眼今川氏元,后者的脚上已经磨起了泡,走路都显得有些别扭。不过为了在银杏面前装男人,倒是没有表露出来——但这瞒不过服侍他多日的早坂奈央。不过,早坂奈央的目光却出卖了他,银杏一眼就看透了他在想什么。 为了自己能够偷懒少走段路,银杏装出一副瞧不起似的语气,向今川氏元问道:“城里人走不贯山路?” 恋爱中的男性素来是一激就中,今川氏元果不其然摇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少走段路挺好的,就依小姐的。” 于是,一行人绕向了左边的山路。路途崎岖难行,碎石遍布,今川氏元拄着拐杖都颇为吃。倒是银杏,虽然穿着布裙,但是步伐却很是轻盈,让今川氏元羡慕不已。 绕着绕着来到一条颇宽的山溪边,溪上只有一座小石桥。在这偏僻的山林里,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人烟。可是在这桥上,却靠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布衣青年。他穿的颇为随意,裤子也磨破了几个洞。虽然有携带武器,却不是别在腰间的武士刀,而是背在背上的两把大得夸张的剑。他身旁放着一个大背篓,里面横七八竖地扔着十几把武士刀。 “卖刀的?在这种地方?”早坂奈央困惑地自言自语道。 “我看倒有点像在‘刀狩’的武藏坊弁庆。”今川氏元笑着开起了玩笑,“当年武藏坊弁庆在京都刀狩,决定夺取千把武士刀。他就守在五条大桥上,路过的武士想过桥就必须和他单挑,输了就要把刀奉上。就在他收集了九百九十九把时,却遇上了九郎判官源义经,向他发起挑战。然而九郎判官在桥栏上纷飞,武藏坊弁庆虽然力大无穷,却始终没能碰到九郎判官,最终力竭认输,成为了九郎判官最忠心的手下而追随终生。” “哈哈,那他为什么不先扔掉一把太刀,留着九百九十八把,去和九郎判官打。按照故事的套路,他只有差一把的时候才会输,那他不就能赢九郎了?”银杏也在一旁笑着打趣。 “那边的!”靠在桥上的那人注意到了桥边欢声笑语的一行人,抬起手直指着面门大喊道,“要过桥,把刀留下。不想留刀,就打赢俺。” “啊?还真是弁庆?”今川氏元闻言乐了出来,而一旁的中杉虎千代却是跃跃欲试就想上前,“我去会会他。” “干嘛白费力气,还有可能受伤。”今川氏元一把将中杉虎千代拉了回来,就要往边上走,“咱们绕路便是。” “就是。”银杏发现自己为人处世的风格居然和今川氏元莫名搭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逞一时之快而生是非?” “其他几座桥都被小爷俺拆了,别想了。”桥上那人看到一行人作势要走,便大喊道。 “都是石桥,怎么可能一个人拆掉?”中杉虎千代冷笑着摇头,“休要唬人。” 那人也不多话,从背后拔出一把巨剑,随手向石桥的栏杆抡去——就仿佛在拿筷子夹菜一样随意,连发力的动作都没做出。但一声巨响后,那段石制栏杆已经被劈得粉碎,碎石滚下山溪,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好家伙。”今川氏元倒吸了一口凉气,被眼前这人的蛮力给吓了一跳,“看来真得绕路了。” “想绕路过河,就只能沿着你们来时的那条山路走回去,绕一大圈。”那人把大剑重新插回剑鞘,抬手往今川氏元背后一指。今川氏元回头看了眼那段不愿意再回想哪怕一秒的陡峭山路,又动了动脚趾感受了下脚底的水泡,二话不说就迎头向桥上走去。银杏看出了今川氏元的小动作,忍俊不禁。 “真是没办法呐。”——“真是没办法呀。” 今川氏元和银杏异口同声说出了同样的口头禅。只不过前者在抱怨,后者在挖苦。今川氏元回头,和银杏相视一笑。 “哎?先生,不绕路了吗?”银杏又挖苦了一句。 “不绕了,还是正面闯比较方便。”今川氏元被奚落得尴尬不已,只得干笑着回应道。 “拦路者,报上名来。”今川氏元在桥前停了下来,向那人高声问道。 “吉良玮成。”那人傲然报上了名号。 “吉良?”见对面谈及了今川家曾经的宗家,今川氏元一下子来了精神,“土佐吉良还是三河吉良?” “额…”吉良玮成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那个地方离得更近,“三河吉良。” “那是东条吉良、西条吉良还是北条吉良?”今川氏元又问道。 “北条吉良。”吉良玮成又选了最后一个。 “根本没有北条吉良啊,编出来诈你的啦。”今川氏元闻言坏笑起来,“哪有武士不配武士刀的?吉良先生分明就是冒称名门之后。” “关你屁事?小爷就叫玮成还不行?”吉良玮成被今川氏元问得不耐烦了,“打还是不打?你能不能不要一直问?你自己说说你从上来到现在,除了问还干了什么?” “这么说你不是武士,也不需要守武士一骑讨那些麻烦的繁文缛节?”今川氏元轻松地笑道。 “武士个屁,小爷俺是战士,天下第一狂战士。”吉良玮成彻底忍不住了,身体一靠栏杆便站了起来,右手举起,从背后抽出那一把巨剑,狠狠地道,“来!” · 今川氏元轻巧地跃上桥梁,正准备自报姓名。不过吉良玮成显然不是一个武士,没有互通姓名的习惯,抬手一剑就狠狠劈来。今川氏元也不硬挡,脚下步伐一变,一个侧身让过这一击。巨剑狠狠地劈在石桥上,发出一声巨响,在坚硬的桥面上砍出不小的一个坑。 “这剑得有多沉…”早坂奈央在后面看得吓人,生怕今川氏元有个闪失。 “五郎他的选择很明智,这种力道的敌人根本没有硬抗的余地,只有闪避一条路。”中杉虎千代摸着下巴,微微颔首赞道。一旁的银杏却是笑着摇头,“依我看呐,他只是想起了刚才九郎判官戏弄武藏坊弁庆的故事,所以也想‘角色扮演’罢了。” 不得不说,还是银杏更懂今川氏元。此刻的今川氏元就在桥梁上辗转腾挪地回避着吉良玮成的攻击,一次格挡都没有,甚至都没将刀从刀鞘里抽出来过。 “为什么不格挡?”吉良玮成趁着攻击的间隙大吼着问道。 “你那剑力道那么重,我怎么格挡?再说了,明明能躲开的事情,为什么要浪费气力格挡?”今川氏元仗着自己长年累月踢蹴鞠练就的脚步和身法,肆意妄为地闪躲——在平日的剑术修行里,他也更偏好闪避而非格挡。 “好,躲得开是吧。”吉良玮成冷哼了一声,随后抬起左手,将背上的另一把巨剑也抽了出来,上前一步,大吼一声的同时双剑齐挥,颇有开天辟地之势。两把剑的攻击范围比一把剑大了一倍不止,今川氏元没办法再依靠小碎步调整,只得猛地向侧边一跃,调到桥栏杆的石狮子上躲过这一击。双剑落地之时,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随即烟尘四起。 飞尘间,只见吉良玮成转身蓄力一剑砍来,那势大力沉的厚锋仿佛将空气撕裂,把弥漫在桥上的烟尘一扫而空。今川氏元借着刚才下蹲的势头,猛地向上一跃。下一刻,就听到脚下传来炸响,刚才蹲的那个石狮子已经被两剑砍碎,碎石飞溅。 今川氏元刚一落地,吉良玮成又是两剑先后砍来。今川氏元猛地向前一跃,以一个惊人的动作从两把剑锋间扭身穿过,毫发无损——但巨剑掀起的剑气却把他的衣服划破了几个口子。还没等他站稳脚跟,吉良玮成又跟上两剑。今川氏元猛地借力一个前空翻,再次让对方的攻击落空。 小小的窄桥上,奈何吉良玮成的攻击多么凶猛,却始终无法打到今川氏元——后者的刀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安然插在刀鞘里,连拔出来的意图都没有。他此刻正自在地立于栏杆之上,双手抱胸,悠然看着几步外的吉良玮成。 吉良玮成被戏耍得有些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地双步向前,一左一右两剑封住了所有腾挪的空间——但这种打法毫无疑问是中门大开,如果今川氏元现在拔剑直刺面门,吉良玮成就只能一命换一命了。不过今川氏元显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是向后一个后空翻,直接跃下桥去——却没有传来落水的声音。 吉良玮成不明所以,但是两把巨剑已经无法收住,重重地砍在了栏杆上,几乎将石桥右侧的栏杆全数砍断,无数碎石沙尘骤然腾起。还没等吉良玮成收剑,就只见烟尘里那矫健的身影一闪,今川氏元单手扒着桥边,以惊人的核心力量从桥下翻身而上,借着扭身的机会,抬脚大力抽射,将一块下落的碎石踢向吉良玮成的面部。 “中。”碎石飞出之际,空中翻滚着的今川义元潇洒地打了个响指,食指直指碎石的轨迹。 吉良玮成躲避不及,被一下子踢中胸口,狼狈地连连后退多步,胸前的衣襟也被撞破了一大块口子。 “我说,玮成啊,你这架不能这么打啊。”今川氏元站稳了身子,在烟尘里呛了好几口,掏出青边折扇使劲扇了扇,随后看了眼一片狼藉的石桥,“你不是还指望这渡桥来‘刀狩’呢吗?要是把桥打坏了,你去哪里打劫?” “那你以为之前几座桥是如何塌的?”吉良玮成站起了身,没好气地应道,“都是这么打塌的。” “那么,还要继续吗?”今川氏元笑着问道。 “不必了,我有自知之明,不是你的对手。”吉良玮成把双剑插回背上的剑鞘,草草抹了把额头上的血。 “天下第一狂战士,居然认输了吗?”今川氏元着实有些意外。本来吉良玮成那嚣张的态度,还让他以为这次不把对面的体力耗光是无法善了了。 “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现在是天下第二狂战士了。”吉良玮成干笑了两声,随后便大度地一抬手道,“请过吧。” “马上,先等我一下,你这个过桥权限没有时间限制的吧?”今川氏元一边再三确认着,一边快步走到小溪河岸边,捧起水来开始洗自己被烟尘弄花了的脸和胳膊。 “脏死啦…这打法是真的呛得慌啊…” 第三十一章 动物 “先生有这么严重的洁癖吗?” 过了吉良玮成拦路的桥后,一行人继续向下西边长筱城外的下一个村庄走去。路上,银杏忍不住对今川氏元吐槽道。 “怎么能算是洁癖呢?爱干净而已。”今川氏元边说边用毛巾擦拭着背上的汗水,“刚才打架弄得脏兮兮的,不得洗一下吗?”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大家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中杉虎千代自告奋勇地去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就拎着一只山鸡走了回来。 “好箭法。”今川氏元看着中杉虎千代手上的战利品——那山鸡是被一箭命中心脏,箭矢甚至穿透了身体——用如此劣质的软弓射出这样的成果,着实不容易。可是夸完这句话后,他却意识到不对——中杉虎千代手上分明拎着一只山鸡啊!鸡肉啊! “山野之人,打猎自然有些窍门。”中杉虎千代倒是也不谦虚,反手就把山鸡递给了银杏,“姐,剩下的我就我不懂了。料理的事情,还是得麻烦你。” “哎呀,麻烦死了,你先去河边把它的毛拔了吧,之后我再来。”已经坐在石头上开始休息的银杏对起身干活有一万个不情愿,把腿往石头上一蜷,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中杉虎千代也拿自己的姐姐没招,只得苦笑连连地走向河边。 而一直到这时,对着山鸡目瞪口呆的今川氏元才回过神来,插上一句话道:“我们…真的要吃山鸡吗?” · 不久后,四人围坐在篝火边,看着银杏用简单的作料烤出了香喷喷的鸡肉,中杉虎千代和早坂奈央都是口中生津,只有今川氏元愁眉苦脸。 “你不是都还俗了吗,先生?”银杏看到今川氏元对自己的厨艺并无兴趣,有些不满地道,“怎么还不吃肉?” “虎千代和银杏小姐不也是武家出身吗?哪怕不是,就是庶民,也不能对禁肉令如此视若无睹吧。”今川氏元满脸黑线地看着眼前冒着香气的烤鸡肉,在京都长大的他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大逆不道”: “就不提猪肉和鹿肉了。这可是‘牛马狗猴鸡’里的鸡肉啊,天皇陛下明令禁止过的啊。杀生本就有违佛理,鸡肉更是不洁之物,吃下去会败坏灵魂的啊…” “哈哈,山野之人,没那么多讲究。”中杉虎千代毫不避讳地拿过一只鸡腿,大口大口地就啃下去,也不过油渍沾满了嘴巴。今川氏元越看越反胃,不得不错开视线。 “先生若是不吃,那就看我们吃咯。”银杏也白了今川氏元一眼,自顾自地拿起鸡翅膀,小口吃了起来。早坂奈央也被这香味诱惑得不行,眼巴巴地看着今川氏元。今川氏元无奈之下非常快速地点了点头,如蒙大赦的早坂奈央立刻拿起一串肉,也是啃了起来。今川氏元一个人看着三个人吃得香,自己的肚子却抗议般叫得愈发大声。 “算了,我给先生烤点蘑菇吧,真是没办法呀,给我增加工作,烦死啦。”银杏非常懒散地抱怨了一句,又捡起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串上了些采来的蘑菇,放到了篝火上一起烤着。等差不多烤熟了,便拿着递给了今川氏元。今川氏元本想伸手去接,可是看到那根棍子末端握的地方沾满了泥巴,一下子又有些抗拒。犹豫了片刻后,卷起衣袖,把手裹在衣袖里接过了木棍。 “真是的,这还能说是爱干净?分明就是洁癖嘛。”银杏又白了眼今川氏元,嘴上抱怨道,“城里人可真麻烦,难不成要我拿着喂先生吃啊?” “吃完就去洗衣服洗手。”今川氏元虽然吃着银杏烤的蘑菇,嘴上却一点都不肯让步。 随后两人对视了一眼,齐声叹道: “真是没办法呐。”——“真是没办法呀。” · 用罢午饭后,一行人继续赶路,总算在傍晚赶到了长筱城北边的一个小村落,到村里唯一的一家旅宿住了下来。用罢晚饭后,中杉虎千代和早坂奈央去收拾行李,今川氏元则和银杏在村落的街道上散步。 还没走几步,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垃圾堆里有一只巴掌大的瘦弱小橘猫正在努力翻找着吃的。可是村落本来就穷,没什么东西吃,少数的残羹剩饭也被其他野猫和野狗瓜分干净了。这只小橘猫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父母带着,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努力觅食,却是一无所获。 看到有人来了后,野猫野狗们都一哄而散。只有这只小橘猫或许还没学会怕人,居然小心翼翼地往今川氏元和银杏这边凑了过来,抬起小小的脑袋,可怜巴巴地喵喵叫了起来。 银杏本以为这臭烘烘的小猫会让洁癖的今川氏元感到不适,但没想到今川氏元却主动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刚才买来准备明天当干粮的面饼,撕下了几块放到了小橘猫面前。小橘猫立刻乖巧地叫了几声,随后便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你看它,多乖。”今川氏元笑着对身旁的银杏道,“多好呀。” “先生觉得这很好吗?”银杏却是摇了摇头。 “银杏小姐何意?”今川氏元不解地扭头望向银杏,夜色下,她眼眸里的神色让人看不清。 “它之所以这么乖,这么会讨人欢喜,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就没有东西吃,就会饿肚子。”银杏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也不只是在说猫,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这份委曲求全的‘懂事’,难道不更令人心疼吗?如果任性了也不会被抛弃,谁又不愿任选呢?比起它,那些衣食无忧的高冷宠物们,反倒是更‘好’,不是吗?因为它们知道,哪怕对主子爱答不理,也不会被主子抛弃,下一顿饭也会有着落。” 今川氏元陷入了沉默,怔怔地望着身前吃着来之不易的食物的小橘猫。它那瘦弱的尾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断了一截一样,无精打采地摇晃着,身上也脏兮兮的,难道是被别的人或者猫打过吗? “困死啦,先回去睡了。”银杏打了个哈欠,似乎完全不受刚才骤然涌现的伤感影响,又恢复了往常那慵懒活泼的语调,“先生也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但转过头去,眼里的哀伤却是掩饰不住。 猫咪如此,女人也是一样。 · 第二天清晨,银杏醒得比往常要早很多。她一贯还睡懒觉,也睡得很沉。如果没人叫的话,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也绝无问题。可是心里有事情的她,昨夜却没睡好。也不知是不是早上起来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但总之银杏起身敲开了今川氏元的门走了进去。 随后她惊讶地发现,贴在今川氏元的枕头边,用换洗的衣服叠了一个小窝。小窝里,昨天那只路边的流浪小橘猫正蜷缩成一团甜甜得睡着。它的身体被擦干净了,尾巴上还被缠上了一个小绷带。脸就凑在今川氏元身边,胡须随着呼吸而轻蹭着今川氏元的脸颊,仿佛因此而睡得格外安心。 “银杏小姐?”今川氏元也醒着,一直注视着枕头边的小猫。察觉到有人进门后,也不舍得移动。 “早安呀,先生。”银杏也打了个招呼,目光也和今川氏元一样停留在猫咪身上。随后便上前几步,在猫窝边上坐了下来。 两人的动静吵醒了小橘猫,它仿佛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随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了嘴里的小舌头,随后才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我给它起名叫苗苗。”今川氏元笑着给银杏介绍了新成员。苗苗仿佛听懂了今川氏元的话,乖巧地叫了一声,便凑到了今川氏元的怀里蹭了蹭。随后,它发现了身旁坐着的大姐姐。似乎是对银杏那蓬松的乱发很感兴趣,一溜烟地便窜到了银杏的肩头。同样没睡醒的银杏被弄痒了,笑得不行。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喜欢猫咪吗?”银杏抬起手来,轻轻地撸着肩头的猫咪,美眸里荡漾的温柔令今川氏元看得出了神。苗苗也仿佛很受用地呼噜了几声,开心地摇晃着尾巴。 “因为被依赖的感觉真的很好。”今川氏元看着凑在银杏修长脖颈边的小橘猫,不假思索地答道。 “先生,你真懂我。”银杏会心一笑,笑容里仿佛有千种风情。 苗苗仿佛能听懂男女间的对话,眨着自己的眼睛,可爱地摇晃着尾巴。发现房间里有一只小飞车飞过后,立刻从银杏身上弹射般地跳了出去,一把将飞虫扑死在地上。随后得意洋洋地靠了过来,就要往今川氏元怀里钻。 “哎!哎!哎!”今川氏元刚才可是清楚地看到了苗苗右爪是怎么拍死飞虫的,匆忙连连躲闪,在一旁抓过了一个手帕就要去擦苗苗的爪子,“你别直接往我衣服上蹭啊!” “蹭他,我给你撑腰!”银杏笑嘻嘻地一把抱起了苗苗,就往今川氏元身上放,今川氏元狼狈地躲藏,最终衣服下摆上还是被抹上了一块脏兮兮的黑印。 第三十二章 意外 天文五年(1536)4月19日下午,一行人转而北行。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就能进入南信浓地界。在青山绿水间说说笑笑,原本漫长的行程,竟也变得有趣起来。 苗苗仿佛爱上了银杏肩头的位置,一直赖在那里不下来,也特别喜欢被银杏撸毛。而今川氏元这个做主人的想要碰碰它的时候,苗苗却会生气般地“哈”几声,不给今川氏元撸。 “这苗苗,真是不识好歹,不知道谁才是喂他的人,反倒跟外人亲。”今川氏元笑着吐槽道,看着那只可爱的小猫依偎在银杏肩头——难道是它也和今川氏元一样,觉得银杏是像猫咪一样的女孩子,所以才选择跟同类亲近吗? “这多好。”银杏的眼里也满是笑意,温柔地抚摸着苗苗,“敢对先生发脾气了,说明它知道,即使它凶你,先生也不会丢下它的,这就是安全感呀,不比之前可怜巴巴的乖样子好多了?” “银杏小姐说的是。”恋爱期的男士自然不会反驳任何一句女生的话。不过一想到眼前的少女和自己终究只是一趟旅途的缘分,等她回去后便要嫁与他人,今川氏元心里就不是滋味,神色也黯淡下去。 一行人走路山林,仍旧是谈笑不断。中杉虎千代本来在聊关东的局势,但今川氏元显然对这些大丈夫该关注的“天下大势”并不感兴趣,反倒是在中杉虎千代提到茶道时来了兴致,给中杉虎千代科普起几种茶饼的差异。两人聊得尽兴,早坂奈央也侧耳听着,不知不觉已经快走过了大半森林。 忽然就,银杏却突然停了下来。肩膀上的苗苗察觉到了少女的一样,开始叫了起来,今川氏元、中杉虎千代和早坂奈央见状纷纷停下。 “怎么了?”今川氏元看向银杏,“又想停下偷懒一会儿?” “我们很久没有惊起林中飞鸟了吧,大约已经有四里地没看到什么飞鸟了。”银杏认真的态度却和平日里懒散的状态判若两人,冷静地低声道:“如果有人走在我们前面把飞鸟都惊起了,那我们应该看到脚印。如果有人和我们对向走来提前惊起了前方的飞鸟,那我们也早该和他们相遇了。但事实上都没有。”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明白了银杏在说什么。 “三哥,您可真是阴魂不散啊。我都跑到三河来了,你也要派人伏击我。” · “头儿,发现一队忍者,人数与我们接近。” 与此同时,一里地外暗中保护今川氏元的土原子经等人也发现了异动。 “和我们接近?这么多?那应该就是今川良真的人吧。”土原子经沉下脸来,对身后跟着的几十个忍者们下令道,“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接近殿下,一个也不准放过去!” · 一阵手里剑向着袭来,一行四人匆忙躲避,仓促之下,今川氏元和银杏滚到了山路东侧,早坂奈央和中杉虎千代则滚到了山路的西侧。混乱之中,原本待在银杏肩膀上的苗苗也不见了踪影。 “别关心它了,先生比它更容易死。”银杏发现今川氏元正在私下找猫咪的身影,冷静地开口道。话音未落,就只见原本埋伏在前方林子里的几十个忍者冲杀而出。 “奇怪…负责保护我的忍者呢,难道全被干掉了吗?”今川氏元心里满是腹谤,不过此刻却没有时间抱怨了。另一侧的早坂奈央试图翻过山路来找今川氏元,却被今川氏元大声喝止道:“别上来!会被打成筛子的!你自己往西边跑!” 今川氏元喊罢后,早坂奈央还犹豫地不想走。可是中杉虎千代却比他现实多了,拉着他二话不说就逃向了山林。 “银杏小姐,你和我分头跑吧!”今川氏元自己也转变转身钻入山林中,同时对银杏道,“冲我来的,你别和我走一路,他们不会追你的。” “可是先生这城里人连山路都不会走,如何在山林间逃跑?”银杏白了今川氏元一眼,随后俯身,狠狠地撕开了自己那制约移动的布裙,便拉着今川氏元的手向山林里跑去,“我带先生跑,还有一线生机。先生自己跑,必死无疑。” “何苦拖累银杏小姐?” “给先生办理丧事繁琐得很,我想偷懒,想想还是救您比较方便。”银杏苦中作乐,不忘调侃道,“真是没办法呀。” · 银杏拉着今川氏元在山路上飞奔,不得不说,银杏还是颇通山势,即使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还总是能选择合适的逃跑路线。身后的忍者们追个不停,但一时间也追不上。 “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今川氏元对自家忍者的救援效率感到了绝望,既然指望不上救兵了,就得自己想办法甩开追兵,“往这里跑!” “植被偏多,树木南侧茂盛,那边必然为水流所阻,不是出路。”银杏看了眼今川氏元指的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但是今川氏元这次反倒不听银杏的了,二话不说便一使劲,拉着银杏往自己选的那条路上跑。不过这条路也正如银杏所说,不是很好走,很快就被身后的忍者们追近了距离。 “这条路搞不好是死路啊!”银杏急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先生要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一枚手里剑就向着今川氏元的后背,今川氏元自己没有发现,情急之下银杏只好将今川氏元的佩刀抽出,猛地一击挥砍挡下了暗器。 “银杏小姐居然还会武功?”今川氏元有些惊讶地道。 “关心你自己吧。”银杏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一边留意着身后的袭击,一边脚步仍然不停。还没等他多走出去几步,又是两把苦无照着今川氏元的双腿袭去。银杏也是轻巧两下,将攻击尽数挡去。紧接着,又来一把手里剑直奔今川氏元的后脑,银杏来不及提刀,只得抽出今川氏元的刀鞘向上一挥,挡下了那一击。 “先生帮我看着路,后面已经应付不过来了。”银杏气喘吁吁,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袭击仍然片刻不停地到来,“我可提醒先生,他们已经追到了很近的距离了。如果继续在这不好走的路上跑的话,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包抄了。” “我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了。”今川氏元一边奋力逃走,一边却嘟囔了一句。 “终于发现前面是死路了?”银杏挖苦了一句,同时又帮今川氏元挡下了三发袭来的暗器。此时,已经有不少一身黑衣的忍者出现在了两人侧面,正在树林间穿梭,试图堵到他们前面去。 “不。”今川氏元说话的同时反身一扭,从银杏的手里夺回了自己的武士刀,随后反扭银杏的手腕,把她整个人一下子拥进了怀中,紧接着就把刀刃架在了银杏的脖子上,对身后的忍者们沉声喝道:“你们敢再接近,我就杀了她!” · “啊?”银杏被今川氏元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些追击而来的忍者也都纷纷停下,面露惊恐地看向了今川氏元。 果不其然,不是冲我来的。 今川氏元为自己之前先入为主的误判感到好笑——是啊,他自己的确是身份尊贵,但跟他同行的中杉姐弟也是豪族之后啊。他怎么能一口咬定追兵就是冲他来的而不是冲银杏来的呢?怪不得那些追兵一个劲地对他丢暗器,而不敢攻击银杏——他们想必是带着挟持银杏的任务来的吧。此刻看今川氏元先下手挟持了银杏,反倒个个投鼠忌器地愣住了。 “你…你居然骗我?”银杏在片刻的慌乱后,用颤抖的声音道。 今川氏元刚想解释一句“我刚才不知道追兵是冲你来的,误导了你了不好意思”。可是话还没出口,银杏却几乎哭出来般娇滴滴地抽噎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枉我这么相信你!” 啊? 这次轮到今川氏元愣住了。难道银杏现在误以为自己接近她是为了绑架她吗?这都是意外啊,如果真的要动手绑架她怎会等到现在?而且这说话的腔调,明显不是银杏平时说话的风格啊。 在转念一想后,今川氏元就反应过来银杏要干什么了——她是想配合今川氏元演戏,骗对面的忍者误以为今川氏元是友军。 今川氏元心里暗暗惊叹与他和这个相识没几天的少女那惊人的默契,也毫不犹豫地继续演下去道,“不好意思了,银杏小姐,各为其主罢了。我奉主公之名来挟持你回去,请小姐别多做抵抗了。” “啊?”追过来的忍者齐齐傻了眼,他们本以为跟在银杏边上的男子只是个仆人,谁曾想到却是这样的展开——难道他们主公之前就派人卧底到目标身边了? “来的可是山村首领吗?”今川氏元记得中杉虎千代说过,他们姐弟是越后、信浓人,想必也是那里的豪族了。他于是就随口诌了一个越信地区最常见的苗字。“是主公让你们来接应在下的吗?” “我是南条左兵卫,你是山村大人的部下?”领头的上忍头目开口答道,今川氏元闻言心中窃喜——没想到还真的蒙到一个苗字有山村的? 第三十三章 演员 今川氏元刚想应和,忽然间脚面却被银杏以难以察觉的小动作踩了一下。他瞬间反应过来银杏的意思,横眉冷对地呵斥道:“贼人休来诈我!我家根本没有什么南条左兵卫之流,你们到底是哪家忍者里的忍者?我怎么会没见过你们?” “是真货,应该是山村大人的人。”上忍听到这个反应后松了口气,和边上的几个部下点了点头确认了一下,便开口道,“我是福岛右助,奉主公之名来挟持此女,你可以把人交给我们了。” “请恕在下难以从命,之前向在下发布命令的都是山村大人,如果看不到山村大人的指示,我是不会放人的。”今川氏元边说边挟持着银杏缓缓向山路的后方退去,“在下平日里很少回本部,执行的都是卧底任务,认不出头领您的面貌,害怕是敌人来诈我,请头领勿怪。” 福岛右助见今川氏元不肯从命,反倒是向后退去,心里也起了疑心,一边示意着部下缓缓跟上,一边开口问道:“我也没听说过主公有派人去卧底接近,你该不会是忠心耿耿的仆人想演戏框我吧。” 糟糕…今川氏元暗叫不好,没想到对面那个忍者比想象中有脑子得多。 “是在演戏的吧,是在演戏的对吧……你其实是想要保护我的对吧?”就在今川氏元纠结对策的时候,他怀里的银杏却又开始“发力”了,动情地呜咽道:“你是在演戏的对不对!你不是他们的人对吧?不是的吧?你没有骗我吧,当时许下的那些海誓山盟都不是假的吧?对吗?你快回答我啊!” 我去…今川氏元被银杏突然挤出的眼泪和哭腔给吓得不轻,真没想到这小姐这么能演啊,入戏是真的快。而对面的忍者也看呆了,眼前的戏码从“主仆情深”瞬间变成了“私通仆人的小姐”,让他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今川氏元一边向后退去,一边也动情地安慰道,“小姐别这么说!在下虽奉主命而来,但对小姐也是一份真心,是真的动了情的。之前说的话又岂会作假?小姐放心,主公不会要小姐性命。在下回去后哪怕拼上一死,也要护小姐周全!” 银杏听到今川氏元的话,却是直接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决堤般地往下流。今川氏元狠狠地咬了咬牙,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以免接不上这高超的对手戏。 “这……”刚才还有些怀疑的福岛右助看到银杏和今川氏元这般表现,也逐渐消去了戒心。既然两人的情感能深厚到这般地步,肯定是主公派去卧底有一段时间了吧?这种绝密任务为防泄露,没有告知他们也是正常的,毕竟福岛右助也刚升任上忍不久,之前接触不到什么绝密情报。 看着仍然挟着银杏不断往山下退去的今川氏元,福岛右助主动开口让步道,“这样吧,这位兄弟,我们不从你手上抢人,但给你派几个人手,保护着你回信浓,这样可行?” “叫山村首领过来!”今川氏元此刻却是不依不饶,“否则我断不从命。” “山村首领远在北信浓,怎么可能回得来?莫要让我难做啊。”福岛右助的眉头紧皱,缓缓抬起手来,边上的忍者们见状也逐渐逼近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 今川氏元看眼下局面不好,便悄悄地用小手指在银杏的胸口点了点,银杏立刻会意地又大哭起来,同时情绪激动大喊着道:“我不要和你们回去!我不要和你们回去!你若是敢来硬的,我就死在这刀上给你看!放我回去!放我回去!”说罢,便剧烈挣扎起来! “小姐,可不要这样!”今川氏元假装控制不住银杏,和他踉踉跄跄地向后连连退去。后面绕过来的忍者生怕撞倒了自己,把那明晃晃的武士刀碰到银杏脖子上去,一个个都是束手无策、面面相觑。 “你就算不在乎我的命,却难道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管了吗?那可是你的骨肉啊!” 银杏又哭着吼了一声,这却把今川氏元也给吓到了——银杏小姐啊,你这也演得太逼真了吧——戏码从“仆人私通小姐”进一步演变成了“年度大戏,武家不伦”。 而今川氏元片刻的惊愕,非但没有让忍者们起疑,反倒起到了正向效果——那些忍者们被银杏动情的演技所感动,还以为今川氏元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已经怀上自己孩子的事情。 今川氏元还没回过神来,就感到腹部一痛,被银杏一脚踹翻在地。银杏二话不说,顺着今川氏元刚才后退的那条路就继续往南边跑去。今川氏元立刻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提刀冲了上去。追过来的忍者们还在回味刚才的狗血剧情,起步就已经慢了半拍。想要追击时,却因为山路狭窄而不得不排在今川氏元的后面——他们现在误以为今川氏元是友方的忍者,也不好进行攻击。 银杏、今川氏元和忍者们你追我赶,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狂奔着。好不容易冲开一圈藤蔓,眼前豁然开朗便是一条又宽又深的山溪。 “先生,我和你说这边是死路,会为水流所阻,你还不信?”银杏开口埋怨,今川氏元却是笑而不语,拉起银杏的手就沿河向东跑去。 “银杏小姐以为我在乱跑吗?”今川氏元扭头向银杏露出微笑,两人转过一处巨石后,便看到了不远处山溪上的那座一片狼藉的石桥。吉良玮成依旧靠在石桥上,边上还放着那个背篓,里面有多了两把武士刀。 “原来你要往这里跑。”银杏恍然大悟。 “玮成,在吗!”今川氏元高呼一声,吸引了吉良玮成的视线。吉良玮成起身回头,瞬间就被今川氏元和银杏背后那几十个追来的忍者给吓了一跳。 “刀给你!”今川氏元随手把手中的武士刀扔向吉良玮成的背篓,优秀的投壶技巧展示得淋漓尽致,稳稳命中,随后对他大喊道:“让我过桥!” 在从桥上跑过时,今川氏元还不忘回头,向着追兵的方向打了个响指,同时对吉良玮成大喊着提醒道,“后面那几十个都是忍者,一把武士刀都没有,交不出过桥费!快把桥砍断吧!帮个忙!之后我去买几十把武士刀给你!” “哈,好买卖。”吉良玮成虽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笑着照办。他把背篓往背后一背,顺势抽出两把大剑,狠狠地乱剑砍向本就因为连日破坏而摇摇欲坠的石桥。一连串的巨响后,石桥轰然倒塌,碎石烟尘腾飞。而那几十个追到岸边的忍者,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今川氏元和银杏消失在对岸的丛林里。 · 今川氏元和银杏摆脱追兵后又一口气在森林里跑了好远,直到夜色降临,已经跑不动的两人才在树林里坐了下来。 “呼…”今川氏元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树下用折扇扇着风,“差点命就没了,没想到居然是伏击银杏小姐的人,我还以为是来找我麻烦的呢。” “父亲杀人无数,仇家自然也多。”银杏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过刚才银杏小姐可是真能演啊,把我都给吓着了。”回忆起刚才的脱身经历,今川氏元不禁笑了起来。 “真是的,还不是先生最早开始表演的?”银杏捋了捋散乱的头发,非常哀怨地埋怨道,“我个女孩子家的可是吃亏吃大了,又被先生抱着半天吃了豆腐,又是和先生主仆私通,甚至连孩子都给先生怀上了。” “哈哈,不管怎样,合作愉快。”今川氏元笑着向银杏伸出手来,银杏也笑着和他一击掌,齐声笑道: “真是没办法呐/呀。” 就在这时,今川氏元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本来舒服坐着的银杏一下子就满脸不愿意,非常生气地白了今川氏元一眼,扶着树干站了起来,“累死了,困死了,我现在真的可以倒头就睡,可还得起来去给你这不会做饭的城里人解决肚子问题。你知道这对于一个昏昏欲睡的人有多难吗?” “心知肚明。”今川氏元笑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过错。 “那好,待会我做了什么你就要吃什么,不准挑食。”银杏奸计得逞般地一笑,朝着今川氏元挑了挑眉毛。 · 半个时辰后,当今川氏元面对着身前的烤山鸡,不禁对刚才的承诺追悔莫及。 “烤好了,快吃吧。”银杏一边熄灭着坑里的火——挖坑做饭是为了避免火光吸引追兵,一边对今川氏元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她忙活完了看向今川氏元,却发现后者看着烤鸡的表情比看着泔水还难看,便笑着提议道,“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你要是输了你就老老实实去吃,怎么样?” “玩什么?”今川氏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睁大了眼。 “我小时候经常玩的。先生想一个东西或者人,必须是我知道的。我用十个问题问出来,你只用回答‘是’或者‘否’。”银杏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举起了手里的一串鸡腿,“要是被我猜出来了,先生就老老实实把这鸡腿吃了。” “好。”今川氏元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先生想吧。”银杏换了个坐姿,舒服地靠在了身后的树上,把双手枕在脑后,似乎是想小憩一下。然而她这一动,却无意间走了光。之前逃跑时银杏撕开了自己的布裙,而此刻的坐姿下,布裙的缺口一直开到了大腿根,丰满修长的玉腿在朦胧的月光下若隐若现。今川氏元看着那致命的白色诱惑,只觉得身体莫名地火热起来。 “我想好了。”今川氏元有些害臊地低声道。 “是人还是物?”银杏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地问道。 “物。”今川氏元答道。 银杏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望向今川氏元——每次她困倦时的眼神都那么妩媚。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眸正狐疑地望向今川氏元,仿佛把他心里的小九九看了个遍。 “先生想的是我的裙子吗?”银杏瞥了眼今川氏元脸颊上的红晕,坏笑着问道。 “是。”今川氏元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这游戏是这么玩的吗……一个问题就了结了?” “哼。”银杏嗔怪了一声,整理了下自己的布裙,把腿部好好地遮了起来,“变态。” “吃吧。”得胜的银杏指了指架在火坑上方的烤鸡腿。 今川氏元看了眼木棍上的污泥,犹豫了一下,又想用衣服垫着去拿。银杏看到她这个举动后,便双手叉腰,嘟起小嘴佯怒道:“不准垫着,直接用手拿。” 今川氏元仿佛斗败的公鸡般垂下了头,老老实实地拿起了木棍。 第三十四章 君心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对吧?” 看着如同嚼蜡般吞咽着鸡肉的今川氏元,银杏歪着脑袋问道,“是先生的心理作用吧。” “反正如果不是打赌输了,我绝对不会吃这些不洁之物的,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咽下了最后一口,感觉自己反倒是那个被玷污了身子的人一样,满脸“被玩坏了,好不起来了”的表情。 “哈,那就再赌一次。”银杏笑嘻嘻地歪了歪脑袋,“先生,再想一个。” “想好了。”今川氏元想都没想就应道。 “烤鸡?”银杏于是也直接地问道。 “不对。” “泥巴?” “不对。” “木棍。” “不对。” “禁肉令?” “也不对。” “喔?”白白浪费了四次机会后,银杏有些困扰地揉了揉脑袋,“那我要好好猜了。” “是活的东西吗?” “是的。” “是人吗?” “是的。” “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的。” 银杏一连三个问题,就把进度大大推进,让今川氏元顿感局势不妙。 “可是先生怎么确定你认识的我也认识?是名人吗?”银杏怀疑地看了眼今川氏元,“如果最后的答案是我不知道的人,可是要判先生输的哦。” “这是一个问题吗?”今川氏元向银杏确认道,“‘你是否认识’这个问题?” “不,问题改成‘先生是否可以确保我认识这个人’?” “是的。”今川氏元不得不佩服银杏的才智,瞬间就把范围缩小了好几倍不止。 “哦,可是先生确认我认识的人,还是我这样一个没见识的山里姑娘认识的人,总共又有几个呢?”银杏似乎已经猜到了今川氏元的答案,巧笑倩兮,仿佛在和今川氏元得意地炫耀。 “只剩两个问题。”今川氏元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不想被调戏得太过狼狈,于是故作镇定地比了个数字二,“银杏小姐别得意的太早。” 可是今川氏元那别扭到可爱的自尊心,反倒是让银杏更想好好调戏他一下。 “那么……我的问题是——” 银杏的身子缓缓前倾,靠近着今川义元。她把右手轻柔地搭在了今川氏元的肩膀上,脸颊几乎凑到了今川氏元面前。今川氏元已经能感受到银杏的发丝摩挲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着她淡淡的吐息。银杏从今川氏元的腰间抽出了青边折扇,用扇柄轻柔地托起了今川氏元的下巴,逼迫今川氏元直视着自己。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看着她因为劳累而泛着浅红的脸颊和一双勾人心魄的慵懒美眸。 “是先生喜欢的人吗?” 银杏俏皮地吐出了这几个音节,随后便满意地看着今川氏元瞬间羞红了脸,她得意洋洋地抽身离开,舒服地往树干上一靠,枕着双手闭上了眼,“快点回答咯,先生。” 银杏猜得没错,今川氏元想的人正是面前的少女。 微风拂过,吹起地上的落叶,火坑里残留的温度随风而来,却让今川氏元的心有些发凉。片刻的暧昧过后,留下的却是令人心痛的事实,一遍遍地提醒着今川氏元——眼前这个活泼慵懒的少女,和自己注定只是旅伴的缘分。哪怕多么投机,等到旅途结束回家后,她都要被父亲嫁给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此后的余生,今川氏元怕是都没有再见她的机会了。 这段感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那还要继续下去吗?投入太深,是否会伤人伤己?那份潜藏在心底的爱,该告诉她吗?如果说了,会不会反而打破了现在那甜蜜的窗户纸,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古怪呢? 不知道纠结了多久,也不知道内心的意见们来回交战了多少次。等到火坑里已经再无余温,今川氏元才轻声答道: “是的。” 然而耳畔并没有传来预想中少女羞涩的嗔怪和调侃,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呼吸声。 今川氏元抬眼看去,发现靠在树干上的银杏早已甜甜地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银杏迷迷糊糊地醒来,摊手去寻,握住了今川氏元那细腻而有力的手掌。 “早安呀,先生…”银杏困困地嘟囔着,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她眨了眨眼,修长的睫毛格外好看。 “我睡了多久?饭吃完了吗?”银杏回过神来后一下子坐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想让自己精神一些,随后诧异地道,“怎么都早上了?” “你昨晚玩到一半就睡着了呀。”今川氏元笑着答道,“怎么,你失忆了?” “啊?”银杏懵懵地歪着脑袋,看了眼地上的鸡骨头和烤火的痕迹,显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人家是喝酒喝断片,银杏小姐是睡觉睡断片?”今川氏元看着银杏傻乎乎的样子,忍俊不禁。 “老毛病了,如果不是好好地躺在床上睡着,而是突然睡过去的话,醒过来就会把睡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的记忆只到……只到我游戏赢了你,逼你吃了一口鸡肉为止。”银杏委屈巴巴地嘟囔着,似乎是对自己的脑袋恨铁不成钢,“所以昨晚我们商量过什么吗?现在去哪里?我记得我们是甩掉追兵后才到这里的吧?” “嗯…没干什么。”今川氏元斟酌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将昨夜的暧昧与悸动当作秘密留在自己心中,“我们和令弟还有我的侍从失散了,待会得想办法找到他们,也得想办法和暗中保护我的忍者取得联系。” “我也得想办法联系上暗中保护我的忍者,也不知道他们昨天事发时都干什么去了,一个人影没看到。”银杏非常不满地抱怨了一句,随后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了今川氏元——今川氏元也同时扭过头来看向了他。 “该不会他们两队忍者撞在一起,误以为对方是敌人了吧?” 今川氏元和银杏异口同声地道。 结果反倒把真的刺杀者给放过来了… · 今川氏元和银杏重新上路后,不得不换一条路走——原本山溪上最后一座石桥已经被吉良玮成昨天毁了,没法过河了。不过他们走着走着,却在偏僻的山林里看到了一个非常小的村落——更像是难民棚。在山洞里打着几个帐子,而山洞外的几处还算平坦的土地上,种着不少粮食。而在山洞门口,则摆放着一个背篓——就是吉良玮成背的那个。 “玮成,在吗?”今川氏元试着呼唤道。没多久,就看到一身布衣的吉良玮成扶着山洞走了出来,看到今川氏元和银杏后非常好奇地道:“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绕路的,桥不是被你毁了吗?”今川氏元边说边看向那个背篓,里面空空的一把刀也不剩下了,“你抢来的刀呢?” “拿去长筱城城下町卖掉了啊。”吉良玮成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抬手指向山洞内,“不然怎么养活这么多张嘴?” 今川氏元看向山洞,这才发现洞里面住着几十个半大孩子,有几个稍微大些的在管着其他疯玩的小孩子。 “所以你拦路打劫不是好勇斗狠,而是劫富济贫?”今川氏元对吉良玮成的感官一下子高了不少。 “都是战争的孤儿,父母死于战乱,家族毁于战火,无处可去,俺就把他们收到这里来,勉强有口饭吃。”吉良玮成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中抛着。 “了不起。”今川氏元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就凭这个,你就比那些功勋赫赫的武士们更了不起,甚至比你冒称的那个名门吉良氏里的武士们也都要了不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救助这些孩子们的?” “战乱几十年了,这样的战争孤儿,全天下估计要有成千上万吧,几十个人又算什么?”吉良玮成苦笑了一下,这还是今川氏元第一次见他露出负面的情绪。 “俺也是个战争孤儿,也是被这样养活的,俺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山洞里长大。”吉良玮成用拇指向后指了指山洞里的孩子们,“后来俺们的据点被人一把火烧了,养俺们的几个大哥都被杀了,俺侥幸逃掉,干起了和他们一样的事情。俺只记得有一个大哥的祖上好像在吉良家里干过活,就管自己叫吉良了。” “那你既然不是为了宣扬武名,何苦专挑武士打劫他们的武士刀?武士个个有功夫在身,打起来多危险?抢锅炉的百姓和商人不好吗?” “这世道,谁都不容易。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也好,终日奔波不得回家整点辛苦钱的商人也好,俺哪里狠得下心去打劫他们?你们这些武士们养尊处优、吃饱穿暖,却为了抢那么几个破城处处惹是生非、挑起战火。你们就是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孤儿的始作俑者,不打劫你们打劫谁?”吉良玮成不屑地看了眼今川氏元,往地上啐了一口。 “骂得好。”今川氏元还未说话,一旁的银杏却是笑着认同道,“满天下的武家,就没有几个好人。” “无比认同。”今川氏元也是颔首,“甚至可以把‘几个’去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动静从山林里传来。吉良玮成一下子警惕地站起了身,今川氏元却示意他不必。来的人不是袭击者,而是土原子经带领的忍者们。 “公子,可让我们好找!”出门在外,为了隐藏身份,今川氏元不让土原子经喊他殿下,而是喊公子,“昨日营救来迟!实在抱歉!罪该万死!在下不小心遇上了另一队忍者,是公子您同行的那位公子哥的护卫。结果我们互把对方当成敌人,对峙了半天,反倒是让真的袭击者得手,险些酿成大错。现在他们去找那位公子了,我们也来找您了。” “无妨,下次注意便是。只是身边没有个强力保镖,走路实在是不安心啊。”今川氏元点了点头,随后看向吉良玮成,又看了眼他身后山洞里的孩子们,发出邀请道:“怎么样,天下第二狂战士,有没有兴趣接受我的雇佣,给我当侍卫?” “你看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好人,只是俺走了,这些孩子们怎么办?”吉良玮成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今川氏元也不含糊,朝土原子经招了招手,土原子经就从怀里掏出了几两金子,塞到了吉良玮成手里。 “这…这是…”吉良玮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安家费,把孩子们在城下町里买个住处安置起来吧,我看有几个大孩子,应该能照顾他们。住到城町里,不比在这都是蚊虫野兽的山里好?”今川氏元用手点了点吉良玮成的肩膀,笑着道,“你就跟我走吧,路上如果遇到其他需要你帮助的孤儿,也可以顺手捎回来。” “没想到在这乱世真能遇上傻子。”吉良玮成干笑了两声,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随后便草草行了一礼,“行吧,听您的。这条贱命换这么多钱,俺可没有不要的道理啊。” 第三十五章 好人 “五郎,一定要重回这里吗?那只猫早就不在了。它可是流浪猫,怎么可能在原地等你?” 天文五年(1536)4月20日,和今川氏元重新碰头的中杉虎千代拗不过今川氏元——后者执意要重回他们当日被袭击的地方,因为苗苗就是在那里走失的。 “找找看。尽人事,听猫命。”今川氏元却是铁了心,冒着再次被袭击者盯上的风险也要去。中杉虎千代本指望自己的姐姐帮忙说服,然而银杏却也支持今川氏元,让中杉虎千代和早坂奈央只得无奈地跟着。不过这次有了两队忍者各自暗中保护,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苗苗——苗苗?”今川氏元在路旁的草丛里大声唤着,喊了半天也没见回应。不过他却没有放弃的意思,大有找不到不走的意味。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等待了大约一个半时辰后,那只小小的橘色身影出现在了草丛里。在看到了今川氏元和银杏后,立刻小腿快跑地冲了过来。银杏蹲下要抱起它,苗苗熟练地便跳到了她的肩膀上。 “差点就又成流浪猫咯,你个傻苗苗。”银杏心疼地撸着苗苗背上的猫。 “可不要再走丢了。” 今川氏元望着银杏肩膀上的橘猫,和少女那倾世的容颜,心中默默念着。 · 天文五年(1536)4月21日,一行五人继续北上,这一次的队伍里多了吉良玮成——今川氏元的新进护卫。他们进入信浓地界后,就折而向西北,准备绕道进入美浓。一如既往的,还没走几步,银杏就开始喊累。众人不得不在一处废弃的亭子里停了下来,坐下来休息。 “银杏小姐,怎么老是偷懒,真是毫无干劲啊。”今川氏元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对坐在栏杆上休息的银杏吐槽道。 “先生还好意思说我?”银杏伸着懒腰,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不也是和我一样毫无干劲,活一天算一天嘛。” “没干劲但还是有追求的呀。”今川氏元看向银杏,“银杏小姐的追求是什么?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吗?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嗯…好像没有,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银杏斟酌了片刻后给出了这个答复,“所以我只想混吃等死,活一天算一天,轻轻松松地多好。” 今川氏元哑然失笑。 “哦?那先生的追求是什么?”银杏脸上写满了不满,但还是问道,“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今川氏元的脑中瞬间闪过了太原雪斋和银杏的影像,不过出于面子考虑,还是回答道: “名山大川,花鸟风月,诗词歌赋,还有蹴鞠、良茶、美酒……这些富有生活气息的东西我都喜欢。”他舒展地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眼前的青山绿水,“我不求上进、不求武家功名并不是在偷懒,而是因为我本身就热爱着享受人生,这就是我的追求。不能因为我和主流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不去追寻主流观念里要求武士追寻的那些功名利禄,就说我偷懒嘛。像银杏小姐那样没有什么追求,只是一味地逃避辛苦和劳累,才是偷懒。” “那我的追求就是偷懒,不行吗?”银杏白了今川氏元一眼,笑嘻嘻地道,“我的追求就是不用劳累,每天睡到自然醒,下午还能补个觉。反正都是与主流观念不符,先生和我有有何区别?” “真是没办法呐。银杏小姐这么说也没错。只是我老师和我说过很多次,世道艰难,人总是要有点追求的。有的人追求权力,有的人追求力量,有的人追求宗教,有的人追求女人……如果没有追求的话,活得会很累的,银杏小姐或许可以试着找找看。” “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文绉绉的。”吉良玮成不屑地抱怨了一声,“活着就是活着,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哈哈,我就是五郎口中的俗人啊,想着学成一身本事,将来建功立业。”中杉虎千代大笑着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可莫要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等到以后我的家族被人灭亡了,我落魄之际可是要来虎千代这里当食客的。”今川氏元也是大笑着应道,“虎千代,到时候可千万要收留我啊。” · 因为银杏的存在,一行人总是走走停停,普通脚程三天能走完的路,竟也拖了五天。一直到天文五年(1536)4月26日,才来到了美浓国地界。傍晚,一行人在美浓国东部惠那郡的岩村城城下町下榻。 “这里的领主远山左尉门卫(远山景前)是个虔诚的佛门子弟,当政这几十年来,在岩村城城下町修了不少佛寺,倒是香火旺盛,远近闻名。”中杉虎千代带着大家在城下町间穿梭,漫步在满是佛寺的南城城下町,倒颇有一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感觉。其中远山家的菩提寺大圆寺更是装点得古色古香,很有格调,一看就造价不菲。 “这远山左尉门卫倒是不错,领地治理得有声有色。”今川氏元自己也曾是僧侣,跟着太原雪斋游学十几年来倒是见过不少佛寺,可是能形成佛寺群的却屈指可数。虽然比不上京都和奈良,但像岩村城城下町这种规模和水准的佛寺群,放眼天下也可排至前十。 “是吗?”吉良玮成轻蔑地啐了一口。 原来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穿过了南城城下町,来到了东城城下町,剧烈的反差让大家都愣住了。和南城的一派祥和相比,东城的破落和萧瑟显得那么突兀,就仿佛里约热内卢高楼大厦脚下的贫民窟一样。町里毫无人气,远处的农田尽皆荒芜,残破的房子里鲜有炊烟升起,脏乱的街道上或坐或躺着不少拖家带口的乞丐,乞求过路人能给口饭吃。而但凡还走得动的,早就携家带口搬离了这里逃难去了。 “远山左尉门卫热衷佛门,大肆把军费挪来建寺、请高僧、捐香火,却疏于军务防备。每次南信浓豪族来犯,便只派重兵守卫佛寺所在的南城,而对东城城下町不闻不问,任敌劫掠。他认为只要对佛虔诚,就能超脱事件一切不幸,每次战乱后也都会在寺里为死者祷告。”中杉虎千代指着这一片狼藉的东城,“久而久之,就是这样。” “狗杂种…”吉良玮成狠狠地骂了一句。有理由相信,如果远山景前此刻出现在他面前,即使身后隔着几百大军,吉良玮成也会一剑把他砍了。 今川氏元看着那些可怜的乞丐,不由得叹了口气。离他最近的一处断壁墙垣边,躺着一家三口。男主人显然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全家为数不多的家当上——一张破草席。边上的女主人衣衫褴褛,右腿已经被人打断了,伤口触目惊心,却没有钱医治。她搂着怀里同样衣不蔽体的小姑娘,面前摆着一个缺了好几口的瓷碗,不停地俯身请求往来的人施舍一点。小姑娘显然还不完全明白母亲在做什么,但还是有样学样,懵懂眼睛里微弱的光亮更让人心疼。 可在这市町里,又有谁有闲钱呢?而像这样的惨状,整个城下町里更是数不胜数。 今川氏元向前几步,走到最近的墙垣边,把怀里剩下的干粮递给了正在乞讨的一家三口,又将兜里揣着的盘缠尽皆洒于周围其他的乞丐。在乞丐们感恩戴德的一片跪拜声里,今川氏元却是悄然抽身而去。 “伪君子。”中杉虎千代双手抱胸,似乎对今川氏元的善举很不买账,“你明知街巷深处还有更多的乞丐没人救济,怎么却回来了?” “身上就这些了,都给出去了。”今川氏元拉开了空荡荡的衣襟。 “护卫你的忍者身上应该还带着不少盘缠吧?”中杉虎千代却仿佛一点余地也不想给今川氏元留,满意地看着今川氏元沉默了。 “我不是什么为了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以牺牲一切的烂好人,那些钱都是之后路上用的,不可能全部给出去,不然之后我吃什么?”半晌后,今川氏元大方地承认道。 “所以其实你在乎的并不是那些乞丐的生活会怎么样,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心里的感受罢了。你觉得帮助他们能让自己有一种满足感,一种成为好人、善人的满足感,所以你才去帮忙的,不是吗?这不就是伪善的君子吗?乱世多少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的好人,其实不都是这般德行?远山景前不也同样通过念佛而心安理得?哪管治下的百姓到底在遭遇什么疾苦?”中杉虎千代咄咄逼人地追问了一句,随后朗声道: “我和五郎你不一样,我就是真小人。每一分钱都是我家里辛辛苦苦挣的,这些百姓和我一点关系,也不帮不了我什么,我凭什么给他们钱?再说了,你给这点钱有什么用,真的能救活这几家人吗?就算救活了几家人有什么用,全天下成千上万人你救得过来吗?” “我不会为了那伪善的满足感而大发慈悲,我想的是怎么平定乱世,终结这一切不幸的根源,让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至于这过程中会死多少人,会滥杀多少无辜,我不在乎。和天下百姓相比,这点牺牲又算什么?在乎这些眼前牺牲的人,才是伪君子。” “圣人论迹不论心。”银杏显然对弟弟那套价值观非常不认同,一边撸着苗苗的毛发,一边轻声道,“流浪猫救不过来,但至少苗苗不用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了。天下百姓也救不过来,至少先生让十几个家庭今晚不用挨饿了,但你呢?因为救不过来,就一个都不救吗?你又何尝不是找了一套为自己的冷漠所开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不一样是为了自己的感受?” “……银杏小姐,虎千代倒也说得不错。”今川氏元笑着举起手,示意银杏不用为自己说话,“虽然我没有虎千代说的那么恶劣就是了。我帮助别人时,倒不全是想着自己的感受。我只是看到他们的痛苦,心里觉得很不好受,所以就想帮他们去分担那些痛苦罢了——好像你说这是在乎自己的感受也没错哈哈……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世间常理罢了。” “这样来看,我也就是个卑劣的逃避者。”今川氏元把双手缓缓放下,背在背后,驻足而观,无限唏嘘地道,“我没办法拯救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也没有那份去拯救他们的心气。我的善意和帮助,仅限于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看到可怜人,我心里过意不去,就会帮忙。但乱世里无数我看不见的痛苦,我都没有那么感同身受,我也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想他们的遭遇。” “我还不如我的老师高尚,他和虎千代想成为的那类人很像。虽然他滥杀无辜、心狠手辣,虽然他对目之所及的可怜人们好像毫无怜悯之心。但是他心忧天下,他想着天下无数受苦的人,试图通过杀伐结束乱世,拯救那些寂寂无名的天下黔首。” “而我只是胆怯地把自己局限在视野范围内,自以为尽力去帮助能看见的受苦的人,就可以问心无愧了。我躲在我老师身后,看着他为了我杀人,为了我染红双手、做尽脏事,自己却没有勇气以牺牲利益为代价去阻止他的恶行,反倒是坐享其成。我自以为没有亲自动手就不是作恶,自以为这样也能算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殊不知旁观就是最大的恶行……我这不就是在逃避吗?逃避这乱世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成千上万的受苦的人。” 今川氏元有些悲哀地叹了口气,抽出扇子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看似我更正义,但我追求的只是手段和程序的正义,迂腐地在这乱世里自缚手脚,最终的结果却是对这乱世的无尽痛苦毫无建树。看起来我的老师恶贯满盈,用尽了肮脏手段,但他的目的却比我正义得多——他想要救赎天下苍生。在他眼里,只要目的是正义的,手段和程序并不重要。而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也保住了一方太平,以牺牲少部分人为代价,让更多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先生,不是这样说的。”银杏显然有着自己的看法,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背,想让他振作一些,“你以为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为了天下百姓着想,所以要大开杀戒、统一乱世的人真的是为了百姓吗?他们为的不都是自己的野心?只不过找一套让自己心安理得、让手下心安理得、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可以用无辜者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双手的借口罢了。一个真的念着百姓疾苦、生命易逝的人,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去滥杀无辜呢?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去发动战争呢?” “照姐姐这么说,若想要成为真正的好人,就必须要——不仅对目之所及范围内所有人毫无保留地伸出援手;还同时心忧天下地致力于平定乱世开太平;并且在统一乱世的过程中一点阴谋血腥的手段都不能用,始终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作战;在战斗中还不能忘了要保护百姓。”中杉虎千代说出了一连串苛刻到难以附加的条件,哂笑道,“你觉得这有可能吗?这到底是人,还是圣子?这样的烂好人在乱世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没有,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人的。这就是乱世的悲哀。就算出生的时候有,在这肮脏的乱世里长大,心灵也早就污秽不堪了。”银杏也笑了,不过却是苦笑。 “乱世越长,好人越少。”今川氏元对银杏的话深表赞同,“因为乱世里,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家族灭亡时,战死的都是忠心耿耿的好人,而那些卖主求荣的坏人活了下来,摇身一变,又成了新主子的奴仆。改朝换代,不外如是。如此的天下,又何时能远离战乱?虎千代你又为何觉得,结束了乱世,就不会有新的一场乱世了呢?凭借那些在乱世里苟活下来的宵小之徒,能开创长治久安吗?” 是啊,今川家内战一场,死的不都是好人吗? 秉持武士之道、要堂堂正正和今川氏元对决的田沼滴新,被偷袭暗算。 记着先主之恩、为了报答恩情誓死要护今川氏元周全的高黎朝朋,反而被今川氏元一方的人所杀。 福岛家满门忠烈,即使早就可以投降置身事外,却对今川良真忠贞不二,战至最后,全族殉死。 这些忠臣良将都死了。反倒是首鼠两端、立场不定、苟且偷生的坏人们活了下来,成为了今川家的新成员——取代了那些好人们。 这就是乱世的悲哀。 今川氏元悲怆地看着眼前天地。 银杏读懂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但在这血淋淋的现实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遗憾地叹道:“如果真的要有那样纯粹的好人的话……恐怕得自幼有高尚的父母师长言传身教;治学后便饱读圣贤之书,不闻窗外事,与这肮脏的乱世隔绝;直到某一天,才偶然地闯入这乱世。这样的人,才会是拯救乱世人心的人吧?” “都说了这种人不可能存在了。”中杉虎千代干脆地下了判断。 “我觉得会有的。哪怕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今川氏元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他,一定会有这样的人。今川氏元试图转头去捕捉这声音,却是一无所获,只是怔怔地望向了东南方——那是骏河的方向。 会在骏河出现吗?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好人的话。” 今川氏元望向昏暗的苍穹,夕阳仍在拼尽全力地把最后一抹光线洒向即将漆黑一片的人间。 “他将是我毕生最敬重的人,我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 第三十六章 美浓 “上好的美浓纸,真是可惜了。” 天文五年(1536)4月28日,一行人已经从东美浓的山路里长途跋涉而出,抵达了中美浓可儿郡明智城城下町。出了山区后,今川氏元等人就花重金买了马匹,脚程也快了不少,道路上,逃难的行人们神色匆匆,路两旁遗弃着不少细软和货物。苗苗便跳到了货物上,用小爪子翻找着吃的,被银杏一把抓了回去。 今川氏元此刻蹲在一个倾覆的破板车旁,有些惋惜地捡起了一沓已经被泥水浸脏了的纸张,叹道,“美浓特产啊,这等成色,若是用来作青山之画,当为上乘。” “美浓守护之争都快20年了,还没打完。”中杉虎千代站在板车边的石头上,望着远处为了躲避兵灾而背井离乡的人群。而更远处正在刀兵相接的两家部队,他们腾起的硝烟在数里外仍清晰可见,“两位土岐殿下眼界也太窄了些吧,为了家督之位空耗国力,真以为四周没有人窥伺美浓吗?到时候他们争出结果了,美浓也丢给外人了,岂不是让祖先蒙羞?” 就在几人攀谈的时候,又看到一队面露菜色、风尘仆仆的难民,快步从他们身前的官道上经过。人群里老的老、小的小,父母牵着踉踉跄跄的孩子们,步履匆匆地跟着大队前进。子女们搀扶着走不动路的老人,拼命跟上队尾的步伐。这些可怜的逃难者并没有携带多少行礼,也不知是穷得身无长物,还是担心带太多了反而走不快。从逃难的方向来看,他们的家乡应该正处两军交战的战场。 “几十年战乱,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落草为寇的可不少。这里是尾张和美浓的边境,更是有不少山贼。”中杉虎千代双手背在身后,看向了周围的山林,“若是遇上了强盗,这些难民们估计就难以幸免了。拼命赶路,跑进了尾张就算安全些了。” “尾张不也在内战,能好到哪里去?”今川氏元又是叹了口气,用折扇缓缓敲打着掌心,“几家织田家也斗了多年了,只是现在稍微和平了些,说不定哪天又打起来了。这乱世里,不是守护之间的征伐,就是争夺家督的内斗,要么便是下克上的叛乱。偌大一个天下,恐怕找不出一郡之地可以安享太平、置身事外。我们一路走来,又遇到过几个安宁的城町?” “所以我才说要不择手段地平定乱世啊,死掉几十万人,总比让千万人日日夜夜挣扎在地狱里要好吧。”中杉虎千代向今川氏元笑道,也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后者的不认同。就在中杉虎千代思考着措辞,准备在这三天内第七次挑起这个话题,说服今川氏元认同自己时——老天爷却眷顾般地给他送上了论据。 一大群山贼拦路而出,将刚才那队南逃的难民截在了半路上。山贼们也不含糊,拿着粗制滥造的棍棒刀枪就涌上前来要抢夺财物。难民们纷纷跪地求饶,老实地奉上全家老小赖以过活的微薄盘缠,祈求山贼们能给自己留下点,却是徒劳无功。少数壮丁似乎舍不得千辛万苦攒下来的这点家当,起身和山贼们争执,却被乱枪捅倒在血泊内。弱小的妻儿们痛哭出声,扑在男主人身上想要帮他止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流逝。 山贼们抢完了财务却仿佛还不尽兴,又在人群里挑挑拣拣了几个还算有些姿色的女子,就要往山寨里拽去。一个妇女手里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却被那个山贼不耐烦地一把夺走,摔向了远处的地面。孩子嚎哭了几声后就不再做声,眼见是不得活了。妇女见状后几乎昏死过去,被山贼扛在肩上带走了。 “这些山贼在落草前也都是活不下去的良民罢了,如今为了生存和财务却要对乡里乡亲下死手。五郎你说,要让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悍匪,需要几年呢?需要沾几次血呢?又需要遭遇什么样的绝境才会让他第一次动手杀人呢?”中杉虎千代看着眼前的惨剧,有些唏嘘地感叹道。一旁的今川氏元有些不忍心,将折扇插回腰间,而握向了腰间的武士刀。 “大人,干吗?”吉良玮成似乎早就忍不下去了,见到今川氏元有这个动作后便急切地问道。 “这里毕竟是美浓境内,如果让暗中掩护我们的忍者出动,只会暴露身份,还徒增麻烦。”中杉虎千代给今川氏元和吉良玮成泼了碰冷水,还不忘又补了一句,“还是说你们两个打算孤身对付几十个山贼?” “未尝不可,乌合之众罢了,我觉得可以解决。”今川氏元对自己的武艺似乎很有信心。 “前提是五郎你要有杀人的觉悟,要有双手染血的觉悟。”中杉虎千代在身后冷冷地道,“刀兵相交,生死之间,一丝善念都可能害死你。看五郎的样子应该是没杀过人吧,到时候遇到几十个人围攻,可没有留给你‘不下死手’的余地啊。” 今川氏元怔住了,这恰恰是他的软肋。但是在看向了那些泣不成声的人群,看向了几个半大的孩子拽着母亲的脚不想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山贼掳走,却被拳打脚踢地掀翻在地时,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要去,虎千代你会帮忙吗?”他扭头看向中杉虎千代。 “你若是不去的话,把刀借我,我陪先生去。”银杏用有些刻薄的语气挖苦道。 “哈哈,怎会不去?舍命陪君子,爽快!”中杉虎千代豪迈地笑了两声,就大踏步地走向今川氏元和吉良玮成。 “小七郎,护好银杏小姐。”今川氏元向早坂奈央嘱咐道。 “遇到危险时,建议这位小哥把刀给我,我反倒可以更安全一些。”银杏似乎也对自己的武艺很有自信,笑着看向满脸狐疑的今川氏元,“巾帼不让须眉,先生休要小瞧了山里女子啊。” “走吧。”今川氏元也不多说,便向山贼的方向打了个响指,三人翻身上马就要前行。结果在这时,却突然看到了一队兵士从斜刺里杀出,截住了山贼们离开的道路。这支军队打着水色桔梗的旗帜,为首一个20岁左右的青年英姿飒爽,厉声指挥着部下们向山贼杀去。 “好人不止先生一个。”银杏欣慰一笑。 “桔梗旗,明智家的旗号,守土一方、职责所在,哪里称得上好人?”中杉虎千代显然对此不屑一顾,“像五郎这样仗义出手、多管闲事的才是好人。” “也有人明明是一方父母,却对百姓横征暴敛。”银杏提起了自己的父亲,脸上的愤懑之情掩饰不住,“这样一比,这位明智大人岂不就是好人?” 交谈间,山贼已经被明智军驱赶逃散。今川氏元看向策马向自己这边来的一小队骑兵,笑着道。“看,好人来了。” “几位,叨扰了。”领头的骑士正是刚才指挥军队的武士,他在一行人面前下马,彬彬有礼地道,“鄙人名讳明智光秀,明智城城主之孙。方才见三位似有拔刀相助之意,先代百姓谢过诸位了。” “明智大人客气了,人之常情不足谢。”今川氏元同样下马,恭敬地回了一礼。 “观阁下言谈举止,不似小人物。”精通礼仪的明智光秀仅仅一眼就看出了今川氏元不简单,微微改变了音调道:“为何口音似东国又非东国,似京都又非京都,而仪态分寸却全是公卿之态?” “明智大人见微知著,在下佩服。”今川氏元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实不相瞒,在下关东人,小时候常住京都,此行是回家省亲。” “若是如此,倒是鄙人多心了。”明智光秀再次一礼,向今川氏元为自己的怀疑致歉。他看到今川氏元脚边散落着的美浓纸似乎有翻动过的迹象,今川氏元顺着明智光秀的目光看去,也明白了明智光秀在想什么,便有些惋惜地道,“好纸,可惜。” “是好纸,不过更可惜的是美浓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比起万民之苦,几张纸又算得了什么?”明智光秀弯腰捡起了那些沾着泥水的纸,眼中所见的却仿佛是沾上鲜血的美浓,“不过好在战乱快结束了。鄙人觉得要不了五年,美浓就会太平了。” “五年?”中杉虎千代闻言一乐,有些不信地质疑道,“两位土岐殿下都打了二十年了,怎么可能再五年内就分出胜负。” “不,统一美浓的不会是这两位昏庸无道、不吝民力的殿下。”明智光秀摇了摇头,看向了北方稻叶山城的地方,“鄙人最近在美浓小守护代长井家里发现一条蝮蛇,倒是认为他有可能统一美浓。” “美浓守护的家臣的家臣的家臣?”中杉虎千代又是笑了一声,似乎对明智光秀的判断毫不认同,“要三次下克上?” “那条蝮蛇是个好人,如果由他来统领美浓便是再好不过。只要他毒杀了小守护代长井家和守护代斋藤家的家主和子嗣们,便可兵不血刃地先篡长井家、再夺斋藤家,随后继续架空土岐家,大事可成。”明智光秀自己都已经为那条蝮蛇想好了篡权之路,“这几家大人都眼高手低,容易忽视身边的危险,非常好得手。” “谋杀主君,以下犯上…这也能算好人?”今川氏元皱紧了眉头,刚才还给了他很好印象的明智光秀的形象瞬间变得阴狠起来,“如此不忠不义、大逆不道之人,也配成为一国守护吗?” “阁下此言差矣,鄙人反倒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温柔。”明智光秀缓缓摇头,依旧非常温和地回应道,“如果是像两位土岐殿下那样堂堂正正地以兵戈夺位,战乱蔓延后将波及无数无辜百姓,美浓这20年的惨状便是最好例子。但如果是以阴谋、暗杀等手段直接消灭昏庸之主、从内部取而代之,反倒是不会伤及百姓分毫,这不是以最小的代价拯救了万民吗?” “难道阁下你,比起这些下克上的‘坏人’,更推崇那些光明磊落的奉着大义四处征伐、反倒把无数百姓卷入战火的‘好人’吗?在乎‘正义’的好名声,却不在乎百姓性命的那些忠臣良将们,对百姓而言,反倒才是‘坏人’吧?” “不愧是明智大人。”今川氏元陷入了沉默,但中杉虎千代倒是颇为认同,兴致勃勃地赞道。 第三十七章 误会 辞别了明智光秀,一行人继续西行,于天文五年(1536)5月2日抵达了美浓国西部的不破关——日本关东关西的划分就是以此为界。从此继续向西通过关原,便可进入近江。不过,一行人却不得不在关原停了下来。 “这位老爷,求您帮帮忙吧!” 官道旁,一个青年男子声泪俱下地跪在今川氏元的马前哀求道,“小的收到家书,说我父亲已经挺不住了,咽气只在旦夕之间。小的本来骑马从近江要赶回尾张的家中,可那该死的马却不知为何在半道上不停腿软,根本站不起来。小的走得匆忙,身上也没带闲钱,只得撇下那匹马徒步,但是根本来不及啊!求求老爷您借马匹一用吧!小的把这传家玉佩留给您,等小的回家送完父亲,马上回来找您!请您在这儿等等,我回来拿玉佩!” “别理他,肯定是骗子。”中杉虎千代对眼前那青年嗤之以鼻,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你这马是良马,要上百贯呢,哪能随便借与他人?” “求求大人开恩吧,求求老爷开恩吧,让小的能见我爹最后一面吧!求求大人了啊!” 面前那人磕头如捣蒜,额头上隐隐都有血迹渗出。今川氏元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接过了青年交出的玉佩,看着后者忙不迭地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地向南而去。 “五郎啊,都说了是骗人的了,你还真信?”中杉虎千代对今川氏元的行为非常无奈,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他是要回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今川氏元沉默了良久,终于回了这么一句话。 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今川氏元自己人生里最大的遗憾。同情之心一起,便再难遏制住了。 “一般人也不会拿自己父亲的性命开玩笑吧。”今川氏元看向中杉虎千代,笃定地低声道,“为了骗一匹马,就把自己父亲往死里说,不至于吧?” “我可是为了掩饰自己要上京拜师,都能把父亲往死里说的。这可是上百贯呢,有什么说不得的?乱世的穷人,什么做不出来?你给他上百贯,让他亲手杀他父亲,他都下得了手。”中杉虎千代大笑着连连摇头,“罢了,五郎若是害怕因为自己多疑而害得人家父子见不上最后一面,那也没辙。宁可信其有,上当了就上当了吧。” “这玉不错。”银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今川氏元手里拿走了那枚玉佩,对着阳光看了看,“虽说比不上先生的良驹,但也造价不菲了,应该不会拿这个骗人吧。” “既然姐姐和五郎都觉得人家不是骗人的,那就在这儿等着呗。我反正觉得可以现在就走了,他绝对不会回来。” · 中杉虎千代说的没错,一行人等了足足五天,一直到天文五年(1536)5月7日,都没有见到那个青年的影子。按理说有那良驹的马速,五天足够在尾张和美浓的任意地方往返了。哪怕他的家在知多半岛的最南端,也完全来得及。 “也有可能是遇到变故了,还没赶回来。”坐在客栈大堂休息的今川氏元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是被骗了,也不愿意相信当时那个青年眼里对父亲真挚的思念是假的。而苗苗则跳到了桌子上,站起了身子玩弄着今川氏元手里握着的青边折扇。 “哈哈,五郎开心就好。”中杉虎千代嘲笑着今川氏元,自己抛着那枚玉佩,“再等一天吧,明天再不回来,我们就继续上路,可不能耽搁太久行程。” “好困啊…”同样坐在桌子旁的银杏打了个哈欠,有些疲乏地趴在了桌子上,任由满头秀发散乱开来,朝今川氏元眨了眨眼,“先生,我眯一会儿,到饭点了叫我。” “才刚起床没多久吧?”今川氏元小声控诉了一句,但被银杏瞪了一眼后便老实地举起双手,微笑着道:“好嘛,困了就睡吧。”话音刚落不久,银杏就已经安然进入梦乡。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嘈杂声。今川氏元抬头望去,只见吉良玮成牵着缰绳,连拉带拽地把一匹马拉到了店门口,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大人,马找到了!”吉良玮成大声招呼着今川氏元,“就拴在客栈外的马厩里。” “你看,还回来了吧!”今川氏元闻言一惊,随后便笑着起身,拍了拍中杉虎千代的肩膀,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还没等今川氏元走到门口,就只见店外一柄长刀袭来,直奔吉良玮成面门而去。吉良玮成也不躲,拔剑在手就是一击横劈,把袭击者逼退半步。随后吉良玮成大步踏上,又是一剑砍去。 “怎么回事?”今川氏元匆忙冲出店,便看到吉良玮成正在和那个袭击者打了起来。吉良玮成的功夫今川义元是知道的,可是此刻在袭击者那有板有眼的刀法攻击下,吉良玮成竟然有些狼狈——可见那袭击者的刀法相当了得。不过吉良玮成很快找到了机会,一个重劈逼得袭击者格挡,两个人开始互相角力。 袭击者一身黑色布衣,身材略显单薄,力气明显不如虎背熊腰的吉良玮成。但即便如此,他也坚持只用一只左手和吉良玮成角力。可能是因为看到吉良玮成只用了一只手,那个袭击者处于尊严考虑也没有双手持刀,自然被逼得连连后退。 随后今川氏元发现了不对——那个袭击者并不是故意不用双手持刀,而是因为他本就只有一只左手,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难怪身材看起来单薄。不过即便身带残疾,那个袭击者也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咬紧牙关和力大无穷的吉良玮成拼命对抗。 “就这点力气?”吉良玮成看着袭击者脸上竭尽全力的严肃神情,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随后猛地一发力,抬手一扬,就把袭击者给震飞了出去。巨大的打斗声显然也惊动了他人,在马厩后就跑出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武士,看到袭击者被撞飞在栅栏上后,匆忙上前将他扶起,低声关切道:“健太郎?” “师傅…”被唤作健太郎的袭击者嘴角已经渗出血迹,看来刚才那一击着实不清,“那个人…偷马。” 中年人斜眼看来,目光里已经是杀气毕露。吉良玮成却是不爽那目光,往地上啐了一口——这彻底激怒了中年武士。 他缓缓起身,向吉良玮成便步迈去。每走一步,吉良玮成就能感觉到武士身上蒸腾而出的杀气强上一倍。等到那中年武士接近吉良玮成时,剧烈杀气带来的压迫感竟然比千军万马还要强烈,让吉良玮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狂战士竟也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此刻也意识到来者不善,非常谨慎地将另一把剑也拔出,以罕见的认真程度摆好了架势。但武士却仿佛毫不把吉良玮成放在眼里,依旧自顾自地迈步,甚至连戒备的姿势都懒得做。 直到踏到吉良玮成攻击范围内的那一步,他才将手摁在了刀柄上。吉良玮成为了摆脱那剧烈的压迫感,壮胆般大吼了一声,随后高高跃起,将两把巨剑举过脑后蓄力,两只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猛地发力,抡圆了胳膊狠狠地向武士劈下。那武士不慌不忙,右手单手抽刀出鞘,不躲不闪,正面砍向吉良玮成的双剑。 “坏了!要出人命!”今川氏元可是见识过吉良玮成的蛮力的,连坚硬的石桥都能被他斩断,何况脆弱的人身呢?硬接吉良玮成居高而下的一击,不死也残啊! 然而战局的发展飞快地超出了今川氏元的想象。刀剑相交的那一刻,中年武士的身体只是微微一顿,而吉良玮成却仿佛使上了浑身力气般颤抖起来。但是随着中年武士的左脚向后使劲一蹬地,惊人的气力便顺着身体涌入刀内。武士刀横向一挥,便将吉良玮成双剑的力道和全身的重力尽数盖过,反倒将吉良玮成一刀给挥飞了出去。吉良玮成那健壮的身躯此刻却轻盈地如扑克牌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掀翻,重重地撞到了健太郎刚刚撞的那个栅栏上,把栅栏当场给撞塌了。 “就这点力气?” 中年武士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随后把目光投向了今川氏元。 今川氏元打量着眼前的武士,他一身粗布黑衣,因为多次换洗而显得有些发灰。一双剑眉下,棱角分明的五官孔武有力,而他腰间别着的刀鞘虽然样式普通,可是武士刀却绝对属于精品——硬接吉良玮成的一击而没有任何豁口。 “真是没办法呐…” 意识到一场一骑讨即将爆发,今川氏元便遵循着武家的礼节,恭敬通名,同时抽刀出鞘,“在下品川五郎,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大胡秀纲,讨教。”中年武士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在后世,这个中年武士会有一个更响亮的称号——剑圣上泉伊势守信纲。 第三十八章 剑圣 大胡秀纲报上名号后,反而做出了与今川氏元相反的举动——他把刀插回了刀鞘里,随后微微伏下了身,做出了蓄力的动作。今川氏元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做好了防备——殊不知这次细心救了他自己的命。就在下一刻,只见大胡秀纲身形一闪,几乎在眨眼间就已经闪现在今川氏元身前,同时左腹刀鞘的位置闪起刀光,那武士刀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道被从刀鞘里拔出,顺势径直斩向今川氏元的脖颈。 今川氏元全屏本能地向后猛地一仰,锋利的刀尖就在他下巴下方半公分的地方划过,剧烈的剑气划开了皮肤,鲜血绽放而出。今川氏元就势一个后空翻拉开距离,这才有暇品味刚才那一招。 “香取神道流——一之太刀。” 今川氏元淡淡地吐出了刚才的招式。拔刀之快,出刀之准,挥刀之狠,都已经是超乎常人之上,必然是达到了免许皆传的水准。今川氏元意识到,他们已经招惹上了一个剑豪级别的人物了。即使是今川氏元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身法和速度,恐怕也稍落此人下风,更别提剑道的细节了。 “麻烦大了,真是没办法呐…” “能躲过我的一之太刀,你是第一人,不错。”大胡秀纲似乎对今川氏元颇为赞许,连连颔首道,不过散发出的杀气却没有些许削减。下一刻,他又猛地一个箭步攻来,拔刀直刺今川氏元心腹。今川氏元不敢硬接,猛地侧身闪过,衣襟又被那锋利的剑气划开了一个小口。大胡秀纲见今川氏元躲过了这一刺,立刻手腕一抖,变刺为砍,仅凭手部的力量就在极小的蓄力空间里完成了横劈。 今川氏元大吃一惊,匆忙向后下腰,看着这一刀从胸脯上方划过。紧接着,大胡秀纲借着横劈的力道一个转身,将刀举过头顶,一个势大力沉的下劈照着没来得及起身的今川氏元砍来。今川氏元足下生风,愣是利用娴熟精妙的脚法一顿一蹬,配合着右手撑地,弹出了去一步之距,将将躲开了那一击。而他身下的石板则代他受创,两寸多厚的石板被直接一刀两断。 “好身法,我大胡秀纲愿称你为最强。”大胡秀纲似乎也被今川氏元的身法惊艳到了,嘴上赞不绝口,可斗志也愈发旺盛,誓要击中今川氏元。他快步逼上,刀锋如雨点般袭来。今川氏元抽刀在手,左闪右挡,辗转腾挪间且战且退,虽然毫无还手之力,但也愣是没有被大胡秀纲击中。 忽然,今川氏元猛地一个后撤步,因为迈步幅度过大而露出了些许破绽。大胡秀纲抓住机会就猛地向前一个突刺,逼得今川氏元翻滚躲避。就在大胡秀纲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今川氏元却忽然喊道:“玮成,在吗?” “在!” 大胡秀纲的身侧传来一声大吼,只见刚才被打飞在栅栏上的吉良玮成已经不知何时康复过来,手持双剑高高跃起,狠狠地向大胡秀纲劈来。大胡秀纲刚才打得太过忘我,没有注意到身侧的杀气,原来今川氏元一路后退,只是为了把他引到吉良玮成所在的地方。他仓促躲避之下险些被砍中,身上的衣带也被吉良玮成的剑气划短。 “阁下太强,我们决定二打一,勿怪勿怪。”今川氏元爬起身来,干笑着向大胡秀纲解释道。 “随意。”大胡秀纲倒是满不在意,一步不退,反倒是向两人挺身逼来。 “再来!”似乎是对刚才被打飞而感到丢脸,吉良玮成战意盎然,一剑又一剑向大胡秀纲斩来。可是他的动作虽然势大力沉,准头和速度却有所欠缺。连今川氏元都可以轻松避开,更别提大胡秀纲了。一旁的今川氏元蓄势待发,观察着大胡秀纲的举动——一旦他试图反击吉良玮成,今川氏元就准备出刀。大胡秀纲也留意到了今川氏元的举动,非但没有更加小心,反而是轻蔑地一笑,骤然挺身直刺吉良玮成。那出刀之快,让今川氏元瞠目结舌。 本来准备袭击大胡秀纲的他不得不挺刀去为吉良玮成掩护,刀锋相交间,巨大的力道震得今川氏元虎口几乎出血,双手也挡不住大胡秀纲单手的突刺——连吉良玮成的双剑下劈都能被大胡秀纲硬接,一向不以力道见长的今川氏元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呢?但他的格挡也稍微改变了大胡秀纲此刀的轨迹,吉良玮成趁机一闪,避开了要害,但肩膀还是结结实实地被划了道口子。 大胡秀纲转身一个侧劈就奔着今川氏元而来,始料未及的今川氏元举刀格挡,而刚被刺中左肩的吉良玮成也举起右手的大剑为今川氏元掩护,两个人合力,还是被大胡秀纲一个转身劈给震飞出去,齐齐滚落在了泥地上。 “脏死啦…新换洗的一身衣服都毁了…”今川氏元在泥地里爬起来,看了眼自己白衣服上狼狈不堪的污泥,顿感烦躁万分,“玮成,怎么搞的?你这个天下第二狂战士配上我这个天下第一,还拿不下对面一个人?” “搞不定他,现在是天下第三狂战士了。”吉良玮成倒也实诚,往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使劲拍了拍,随后便再次握起双剑。 “二打一看来是行不通啊。”这时,屋内听到打斗声的中杉虎千代也循声而来,抽刀在手,站在了大胡秀纲的身后,“五郎莫慌,我来助你。” “大胡大人,不介意我们以多欺少吧?”今川氏元苦笑着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随意。”大胡秀纲依旧是一脸轻蔑,完全不将三人放在眼里。 “好,爽快人。”中杉虎千代豪迈地大笑了几声,随后便挺身向大胡秀纲背后刺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胡秀纲听到背后脚步声起,猛地扭身就是一个侧劈,快得惊人。中杉虎千代不得不变刺为挡,稍微卸去了这一击的力量,但还是被余力震得弹飞在了地上。 “我去,这么强的吗?”挣扎着爬起来的中杉虎千代抱怨着问道,“五郎,他叫什么?” “大胡秀纲。”今川氏元报上了他的名号。 “我去…”中杉虎千代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咽了口唾沫后叹道,“上野国有名的剑豪啊,居然被我们在这里遇上了。” “微名不足以入耳。”打法狂妄嚣张的大胡秀纲,在礼节上却是滴水不漏,颇为谦逊。不过出招之狠,却让人完全不看不出这是同一个人。 话音刚落,他已经闪身到今川氏元身前,照面就是一剑。今川氏元猛地侧头,在分毫之际避过。随后大胡秀纲又用他那夸张的腕部力量变刺为劈,猛地向下一砍。今川氏元再次用那灵活的步伐以极快的速度和频率辗转腾挪,躲开了这一击——直到这两个回合的交手都已经结束,站在今川氏元身旁的吉良玮成和中杉虎千代才反应过来开始反击——足见大胡秀纲和今川氏元身法之快。 吉良玮成两剑劈来,中杉虎千代也是一刀横扫,而转身回来的今川氏元同样是一刀直刺,几乎封住了大胡秀纲的所有退路。可是他愣是不慌不忙,先是侧身让过今川氏元的一剑,随后右手横刀挡住吉良玮成的下劈,同时左脚一个侧踢踹向了中杉虎千代握刀的手腕,把中杉虎千代手中的武士刀踢飞。 接着便借着踢力,反身顶向吉良玮成,把后者逼得连退数步。大胡秀纲抓住这一个空档,挥刀直砍今川氏元脖颈——万万没想到中杉虎千代没有去检那飞出去的刀刃,而是赤手空拳地近身而来,一拳打向大胡秀纲腹部。大胡秀纲匆忙一个扭腰让过,但砍向今川氏元的那一刀也失了力道,被今川氏元格挡闪开。 今川氏元瞄准格挡后大胡秀纲收刀的瞬间,抬手突刺点向大胡秀纲的手腕,逼他以更别扭的姿势收回武士刀。而吉良玮成也站稳了脚跟,又是一个下劈,大胡秀纲不得不连续两个后跳闪躲——守候已久的中杉虎千代捡起武士刀一个拦腰横劈,大胡秀纲只得持刀格挡,而今川氏元又是紧接着一刀刺来。 大胡秀纲咬牙一发狠,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扭身一转,在用力道弹开中杉虎千代的同时砍向了今川氏元的腹部,今川氏元躲避的时候突刺也丢了准头,被大胡秀纲轻松扭头让过,跟上就是一脚踢飞了今川氏元。吉良玮成再次持刀斩来,却没想到大胡秀纲根本不应敌,而是快步向着今川氏元杀去。吉良玮成收力不及,而中杉虎千代刚从地上爬起,都来不及支援,今川氏元只得自己勉力格挡。 “公子!”从外面买草料回来的早坂奈央刚走到马厩边,就发现这里已经战作一团,匆忙拔刀来护卫今川氏元。可是他的实力与今川氏元、中杉虎千代、吉良玮成三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连和大胡秀纲过一招的资格都没有,被一下子就连人带刀地给打飞了出去,撞破了客栈的墙壁。 早坂奈央的奋力一挡甚至都没能争取到多少时间,大胡秀纲还是本着今川氏元杀来。中杉虎千代和吉良玮成快步赶去支援,但总觉得还是要慢半步。今川氏元连滚带爬,凭借自己浸淫多年的蹴鞠身法,多次在生死之际狼狈躲开大胡秀纲的攻击,直至被逼到客栈墙壁上无路可退。就在今川氏元准备豁出去了和大胡秀纲对刺一刀时,刚才早坂奈央撞出的木墙豁口里却骤然刺出一刀,直指大胡秀纲面门。大胡秀纲第一次吃了一惊,没想到那里也能有攻击袭来,赶忙一个后跳让了过去。 今川氏元抬眼看向救星,却意外地发现是一身白衣的银杏。她右手拿着早坂奈央掉下来的武士刀,左手还在揉着睡眼,嘴上念念有词地抱怨着: “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吗?才睡没一会儿就闹成这样,困死了。” “银杏小姐真的会武功?那太好了了!”惊喜的今川氏元爬起身来,“咱们四打一吧?我们三个也搞不定那个剑豪。大胡大人,您不在意的吧?” “随意。”大胡秀纲依旧是那句话。 “真是没办法呀…”银杏长叹了一口气,随后柳眉一皱,竟也是英姿飒爽,“扰人清梦,罪不可赦啊,这位剑豪阁下。” 第三十九章 默契 今川氏元,银杏,中杉虎千代,吉良玮成四人拉开了阵势,站成一个四方形,把大胡秀纲围在其中。深陷四个高手包围的大胡秀纲却仍是云淡风轻,淡然地保持着平常的剑道姿势,未见有一丝匆忙。今川氏元给三人使了个眼色,随后微微一点头,四人就一拥而上,向大胡秀纲杀去。 只见那大胡秀纲微微逆时针侧身扭腰,似乎是在蓄力,随后猛地顺时针扭身一转,杀气迸发而出,刀锋快如风暴一般,让人几乎看不清轨迹。金属碰撞感和凛冽的剑气扑面而来,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将四人一起震开了一步,踉踉跄跄才勉强站稳。 店里本来跑出了不少旁观的人,远远地看着这里的战斗,而店老板和店小二更是想凑上来劝架。可是在看到刚才这一击后,所有围观的群众都被吓得三五成群地逃离,店老板和店小二更是给一屁股震得坐到了地上。 “好强啊。”银杏换成左手拿刀,摸着被震得生疼的右手,“我觉得我们需要配合。” “玮成负责压制,我和银杏小姐来攻,虎千代援护。”今川氏元一边和吉良玮成调换了下位置,让自己站在了和银杏正对角的地方,一边吩咐道。 “先生,哪有这样布置的,那位剑豪阁下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啊。”银杏埋怨似的嘟囔了一句。 “那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今川氏元灵机一动,笑着提议道。 “十个问题?”银杏仿佛心有灵犀般明白了今川氏元的想法。 “我想你猜。”今川氏元点头笑道。 “想好了吗?”银杏眉眼带笑地追问道。 “想好了。”今川氏元用左手打了个响指,越过大胡秀纲,直指背后的银杏,“银杏小姐,请吧。” “有心吗?”银杏提问后的下一刹那,拔刀刺向大胡秀纲的左胸。今川氏元没有回答,也是十分默契地同时攻向了左胸。前后两人打向同一处的打法让大胡秀纲有些棘手,让过这一击的同时试图攻击今川氏元。中杉虎千代立刻一刀干扰,而吉良玮成也是双剑劈下,逼得大胡秀纲不得不转身让开这一击。 大个子力气大,但是速度慢,在他动手之前攻击为上——大胡秀纲心里是这样盘算着的,但是身后的少女却又开口问道:“两条腿吗?” 随后,银杏挺剑刺向右腿,而今川氏元也是一刀刺向右腿。大胡秀纲格挡的同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少女说的话本身没有太多信息量,只是示意那个少年和他攻击同一处的暗号罢了。至于攻击的是哪里,则取决于那句话本身附带的指示。 再挡开这两击后,大胡秀纲对着中杉虎千代做了个假刺,逼得后者招架自己,大胡秀纲则趁机一刀刺向银杏,而银杏也在这时又问道:“脑袋一直不困吗?”随后一刀刺向大胡秀纲面门,似乎要把大胡秀纲的身形向下逼去。 又要攻击同一处?攻击的是脑袋?那品川五郎在身后,我就护住后脑。大胡秀纲一边俯身来让过银杏的一击,一边拔出刀鞘想要格挡刺向后脑的突刺。然而今川氏元却剑风突变,反倒是一刀向大胡秀纲腿部刺来,这着实让俯身的大胡秀纲难以招架,以失去平衡为大家躲开了这一击,险些被吉良玮成的两剑砍中。 “为什么?”大胡秀纲纳了闷,为什么前面两击打得是同一个地方?第三击就变了?是什么奇怪的暗语吗?如果破解不了暗语,打起来就麻烦了。 大胡秀纲不是没有遇到过以一敌众的情况,但围攻者往往散乱无章,一个人打多个人看,说白了也不过是单挑而已。 他也遇到过对面有指挥的情况,在指挥者的命令下,围攻者可以整齐地同时攻击,还可以互相配合着限制被围攻者的动作和走位,战斗力比各自为战时的纷乱进攻要高上数倍不止。但是被围攻者也能听到这一指令,就算对方用的是暗语或者方言,在重复了几次后也可以大概明白,便可以顺势躲开这些攻击了。 但现在对方使用的暗语却不重复,大胡秀纲完全摸不着套路。少女和少年既占到了同时攻击的便宜,又可以在大胡秀纲听不懂的情况下互相交流攻击的方式,从而达成有效配合。 不过银杏显然没有留给大胡秀纲思索的时间,而是又高声追问道:“心里喜欢父亲吗?”说罢,又是一刀直奔心脏而来。 “他会打哪里?我的后心吗?还是其他地方?”大胡秀纲感到有些焦虑,为身后那也同时发动的攻击的动向而焦虑。迫不得已之下,他不得不分神照顾两侧。让过银杏一刀的同时,挡住了今川氏元刺向自己腿部的另一刀。同时,他随手反击的一刀也没能充分发力,被中杉虎千代拼尽全力给挡了下来。 “懂了,两下打同一个位置,另外两下少女自己进攻,而那个少年会打腿。”大胡秀纲多年在生死间积累的战斗经验是可怕的,很快就摸索出了一个规律。“那么下一击,会打同一个地方。” “喜欢捏小猫的脖子吗?”银杏又开口问道。但是大胡秀纲已经了然于胸,猛地一扭头,让过了前后同时刺向脖子的两刀,随后以奔袭之势一刀砍向今川氏元。中杉虎千代匆忙双手握刀格挡,却也被轻易地打飞出去。今川氏元被这一刀逼得险象环生,在吉良玮成的全力支援下才幸免于难,但大胡秀纲也彻底没了牵制,得以肆无忌惮地发动反击。 “带披肩吗?”银杏又喊了一声,可是大胡秀纲此时已经彻底不怕了。按照惯例,这一下应该是双方同时刺肩。果不其然,银杏照面一刀刺来,被大胡秀纲轻松地一刀调开,还反过来把银杏击退了数步。大胡秀纲还同时微微屈身,想要让过今川氏元刺向后肩的一刀——却让了个空。 “难道是刺腿?”今川氏元和银杏忽然的配合变化大胡秀纲吃了一惊,匆忙脚一点地,试图抽腿规避伤害。然而背后呼呼作响的风声却宣告着大胡秀纲猜测的失败——是本着脖子来的。银杏刚才那一刀就是想要逼迫大胡秀纲屈身,好让身后今川氏元的那一刀能够直奔后脑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大胡秀纲全屏核心力量让身体一扭,猛地一低头,让过了今川氏元身后的一刀,但是头上的发髻却被今川氏元给挑掉,满头长发披散下来。 “为什么是刺脖子?”大胡秀纲惊叹于少年和少女之间惊人的默契,“估计是并肩战斗多年的伙伴吧,才能形成如此配合。” “喜欢睡觉吗?” “记性好吗?” 银杏又连着抛出了两个问题,今川氏元和银杏那难以言书的默契配合打得大胡秀纲狼狈不堪,只得疲于应付,而没了主动进攻的能力。 “银杏小姐,八个问题咯。”今川氏元在进攻之余向银杏使了个眼色,“再猜不出,你要输了。” “那,穿裙子吗?”银杏也和今川氏元对了个眼色,同时动了起来。银杏刺向左腿,今川氏元则同步地刺向左腿。大胡秀纲猛地一跃,双腿劈叉般地横空而起,躲过了这两刀。 吉良玮成趁着他在空中无法调整姿势之际,势大力沉地两剑斩来。大胡秀纲见状猛地收腿,落在今川氏元和银杏的两把刀刃上,狠狠地向下一蹬,把两人蹬得一个踉跄,随后借力高高跃起,让过了吉良玮成的横劈,再次猛地一个劈叉,一腿踢向吉良玮成,另一腿踢向中杉虎千代,把两者踢得晕头转向地摔倒在地。 “最后一个问题。”银杏看准了大胡秀纲下落之际的破绽,上前的同时,出剑快如毒蛇吐信,但声线却是温柔地道:“是你喜欢的人吗?” 今川氏元和银杏双刀齐出,直指大胡秀纲心脏——以大胡秀纲现在的姿势,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这一击的。然而大胡秀纲却没有格挡,而是刚刚举起手中的武士刀——今川氏元认出了那是投掷的姿势——随后大胡秀纲就把武士刀向着银杏的面门甩出 。银杏惊呼一声,匆忙抽刀格挡。而今川氏元也乱了阵脚,甩出武士刀打向大胡秀纲扔出的刀,替银杏拨开了这一击。两人都放弃了攻击,给了大胡秀纲从容落地的机会。 “果不其然,儿女情长,战阵之上就是致命的破绽。”落地后的大胡秀纲电光火石般地捡起被弹落在地上的武士刀,也不管身后的今川氏元,对着银杏所在就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猛攻。银杏没有今川氏元那样的身法,如何躲得过?没有半个回合,手中的武士刀就被跳飞出去,人也被一脚踹翻在地。 大胡秀纲上前一个箭步,对着银杏的喉咙就要刺下去。手中无刀的今川氏元情急之下竟然空手冲出,扑到了银杏并在地上顺势滚了一圈,躲开了这一击。而大胡秀纲不依不饶,跟上又要补上一刀。今川氏元虽然自己还能躲开,但是自知他的体力不支持他拉着银杏躲开这一击。 生死关头,他心下一横,竟然猛地起身,张开双臂就要替银杏挡刀来争取时间——周围的忍者虽然不会预料到在客栈内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但也应该已经察觉到客栈内的打斗了吧?只要在争取一会时间,忍者们就会赶到的。 “先生!”银杏急得几乎出了哭腔,刚想爬起来拉开今川氏元,但腹部那一下被踹的不轻,一时间竟没使出力来。 危急关头,只听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吼: “大胡大人,且慢!” 大胡秀纲闻言立刻停手,以惊人的把控力收住了全力刺出的一刀,刀尖就停留在今川氏元胸口一寸之外,分毫不差。死里逃生的今川氏元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软瘫下来。 第四十章 误会 “事情就是这样,这匹马是我昨天从一个尾张佬那里买来的,转手又卖给了大胡大人您。但我当时就怀疑这批宝马怎么会被轻易转手售卖,所以又跟了上来想询问情况,恰好遇上了几位的争斗。看起来,这匹马就是那尾张佬从品川大人那里骗来的。品川大人的侍从看到马就想拿回来,却被大胡大人的徒儿误以为是偷马贼,两边于是打了起来。” 客栈内,那个刚刚喊停两拨人的商人向大家解释道。不知为何,今川氏元总觉得这个商人很面熟,对他也有些莫名的亲近感。 “原来如此,倒是我错过品川大人了,还险些害了大人性命。”大胡秀纲听闻了故事的始末后,非常歉意地躬身致歉。 “大胡大人不必如此,是我的侍从太过鲁莽,直接抢马,招致双方误会。”今川氏元一边拿着折扇扇着风,一边摇头宽解道。 “说到底,是我教徒无方,毕竟是他先动的手。”大胡秀纲看向身后一脸歉意的独臂徒弟,严厉地命令道,“健太郎,过来给几位赔罪。” “在下田沈健太郎,方才莽撞,险些酿成大祸,向诸位请罪。”田沈健太郎双膝跪地,非常诚恳地对着今川氏元和中杉虎千代俯身一礼。 “没事了,人没事就好,要赔罪也该给店老板赔罪。”今川氏元看了眼被砸的面目全非的小店和已经人去楼空的大堂——刚才那些被吓跑的顾客多半都还没付钱吧。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了几两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战战兢兢地侍立在一旁的老板手里,“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品川大人倒是位好武士,宁肯受骗也不愿因为自己的怀疑而害得父子见不到最后一面,自己遭遇此等麻烦却还惦念着百姓。”大胡秀纲似乎对今川氏元的表现非常赞许,“武艺、谈吐皆上品,定非池中之物,祝大人早日功成名就。” “大胡大人谬赞了。” “我这徒儿虽然身有残缺,实战上略有欠缺。但是修行刻苦,我的剑道已基本上全部传授与他,已有免许皆传之资。”大胡秀纲看了眼田沈健太郎,示意他再向今川氏元行一礼。 “如果品川大人不嫌弃,我希望他能随侍大人左右,历练历练。我观大人的剑道颇有灵性,只是还欠缺些火候。鄙人不才,自认自己的剑道可以对大人有所裨益,故而想让他僭越地对大人指点一二。也算是让他为自己的莽撞谢罪。” “师父有命,徒儿自当顺从。”田沈健太郎向大胡秀纲行了一礼后,又对今川氏元行了一礼,“请品川大人收留。” “剑豪之徒,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要劳烦大胡大人割爱,实在是…”今川氏元礼节性地推脱了一下。 “也算是帮我一个忙吧,这孩子深陷家族纷争。他虽是嫡长子,却是双生子,被视为不祥之兆。考虑到他天生有缺,而其弟身体健全,家族便将他遗弃。只是如今其弟过于强势,引起家中不满,有家臣想拥立健太郎回去继位。我担心他若是回去,恐遭毒手,才带他外出修行,但仍被他家的忍者盯上。如果能让他跟随品川大人远走高飞,想必他的家族也不会再对他追着不放了吧。”大胡秀纲语重心长地解释道,随后长叹了一口气,“请品川大人成全。” “没问题,交给我吧。”听到这里,今川氏元便不再犹豫,而是果断地应承下来。 “我还有约在身要前往大和,先失陪了,多谢品川大人。”看到今川氏元应允后,心口落下大石的大胡秀纲便拱手一礼,转身离去。今川氏元起身将其送至门口,挥手告别。 · 等到今川氏元回来后,那个商人才笑着开口调侃道:“这位品川大人倒是有趣。大胡大人说他的徒弟剑道高超时,您不为所动。反倒是听说他有可能招致仇家的报复后,慨然允诺收留,当真不怕找惹麻烦?” “哈,商人和武士的所见所想自然不同。”今川氏元笑着搪塞道。 “武士和武士也不一样啊。”中杉虎千代没好气地吐槽了一句,“把宝马借给陌生人的事情,能有几个武士做得出来?” “还不是怕他们父子见不上最后一面?一片善意,谁知道是骗人的?”今川氏元自己也是非常恼火地连连使劲扇了好几下扇子,银杏肩头的苗苗也感受到了今川氏元的愤怒,奶凶地“哈”了一口气,似乎在替今川氏元出气。 “在乱世啊,善意这种东西,早扔早好,不然早晚吃亏。品川大人看起来家财万贯,这匹百贯宝马估计是不够您长记性的,日后吃了大亏,才会‘痛改前非’吧?”商人皮笑肉不笑地挖苦今川氏元。 “无奸不商,商贾又怎敢妄言‘善意’?”银杏见商人说到了今川氏元近来最敏感的痛楚,便又站出来护着今川氏元说话,“当真可笑。” “这位小姐此言差矣,成为商贾之前,我倒是也曾善意满怀。”商人看了眼银杏,随后又盯着今川氏元道。 “那老板你又是吃了设么亏,才把善意丢掉的呢?”今川氏元抬眼看向商人。 “巧了,和品川大人一样,是怕别人父子见不上最后一面。”商人苦笑了一下,仰起头回忆着心酸的往事,“我当年也曾是一方城主,继承了父亲的家业。虽不是什么豪强,但日子也过得不错。附近有个友邻大名,虽说恶贯满盈、劣迹斑斑,但却喜欢连歌,和我志趣相投。我当时方才10岁出头,对他也没什么戒心,两家经常来往,互相到对方府上做客、办连歌会。” “但四年前的夏天啊,哈哈…”说到了故事的关键,商人忽然冷笑起来,表情也变得讽刺而狰狞,“他在我城里办连歌会时突然昏倒,随后便一病不起,我找遍城中的郎中也无法查出病因。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装病又怎么可能找出病因呢?但我当时不知道啊,只是为这知音的病情急得上下忙碌。” “两天后,他说自己要不行了,想见儿子最后一面,托我请他儿子过来。我不疑有他,匆忙派人去请。当晚,他儿子就带着上百家臣匆匆赶来。我家中的家臣觉得已经入夜,不好放这么多人进城,在城门口与他们交涉。可是我看我那好友的病情已经愈发严重,生怕他们父子见不到最后一面,便强令部下开城放行。” “谁曾想他们一进城就暴起犯难,而我那重病的好友也从床上一跃而起,直接烧了我的天守阁。城里一片大乱,那家的大军也趁势攻城,里应外合之下,我全军覆灭、仅以身免,靠着拙荆的关系逃到了近畿,做起了小本买卖。吃了大亏以后,自然便把善意丢尽了屎坑了。” “很抱歉听到你的故事。”今川氏元长叹了一口气,面前商人的经历显然比他惨上许多。 “所以说啊,善意就是弱点,被人利用起来就会万劫不复。想在乱世武家活下去,唯有泯灭善意。”商人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桌子,大笑着连连摇头。 “不,我觉得善意和别的弱点不一样。”今川氏元郑重起来,一向温和的他少有地露出了憎恶的神色,“贪意也好,色意也好,颓意也罢,这些容易被利用的弱点,往往是人放纵自己欲望所致,是人性劣根。但唯有善意不同,它不是放纵所致,反倒是克己所得,是值得被赞赏的高贵品质。” “利用他人的贪意、色意等弱点谋利,虽然也是不对,但还可以接受,毕竟这些弱点确实难以克服。唯独利用他人的善意谋利,最为不耻。因为那些宵小不明白,善意并不是那些好人无法弥补的弱点,仅仅是他们处于高尚的追求而不愿意同流合污罢了。不是办不到舍弃善意,而是不愿做。真要比肮脏,谁又不如谁呢?如果那些他们算计的好人真的铁了心要作恶的话,谁算计谁犹未可知。如此欺凌善意,只会致使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书生之言。”中杉虎千代简短地给今川氏元得到长篇大论下了个定调,“五郎,一看你就是被人保护得太干净了,见不得一点脏东西。这在乱世,可是早晚要吃亏的。” “那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了屋外的蓝天,仿佛能看到小时候,太原雪斋每日教导自己为人处世的正道时循循善诱的模样,“我就是这样的人。” “好吧。”商人有些失望地起身准备告辞,“话不投机。” “一路顺风。”今川氏元虽然对商人的说辞并不感冒,但毕竟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礼数还是很周全的。他也跟着起身,将商人送到了门口。 “后会有期了,品川大人。”商人翻身上马,深深地看了今川氏元一眼,“希望下次见到您时,您已经吃过亏了,也把那无用的善意舍掉了。” 第四十一章 正义 一行人重新启程前,银杏却抓住了一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向今川氏元问道。 “先生,先前你为何舍身替我挡刀?你不是一直说着生命苦短,要好好享受生活吗,怎可这般轻易地豁出命来?” “我不是回答过了吗?”今川氏元自己回想起当时为情所动的疯狂举动,也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便搪塞着回答道。 “回答?回答什么?”银杏狐疑地问道。 “你的第十个问题。”今川氏元笑着道。 银杏歪着小脑袋,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川氏元的意思。这个一直落落大方、在争论里从不落下风的少女,却罕见地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用刀回答的不算。”片刻后,银杏就调整好了表情,又换上了那副知心大姐姐挑逗学弟的神态,浅笑着看向今川氏元,“我要听先生用嘴来回答。” 那动容的笑让今川氏元只觉得神魂颠倒,比银杏还要狼狈地红着脸低下头去,快步走开了。 · 天文五年(1536)5月9日,一行六人抵达了近江国坂田郡的镰刃城城下町。在这里,他们不得不因为战乱而又一次停下步伐。 “在打仗的是浅井家和六角家。”从前面问路回来的早坂奈央向坐在客栈二楼雅间内等待的今川氏元等人汇报道,“战场就在南边不远,官道暂且都被浅井家征用了,不允许行人通行。” “可以绕山路吗?”中杉虎千代作为山里人,自然想到了他最喜爱的山路。 “据说六角家战败,有不少散兵逃到了附近的山区,可能不是很太平。”早坂奈央边说边指了指同样在官道旁止步休息的不少商队,“那些商队都有几十人的护卫,此刻都不敢上路,依在下看,我们还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今川氏元打开窗户,望向了南边隐隐腾起的烟尘,隐约可见不少插着三盛龟甲菱纹的浅井家足轻浩浩荡荡地赶向南边支援。而和他们相反的方向也驶来了一队人,不少其在高头大马上的武士正押送着一大队灰头土脸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赤脚走在泥地里,双手被绑在背后,上百个人都被绑成了一长条,在武士们的马鞭下闷声不吭地向北走去。 “那些是谁?”银杏开口问道。 “好叫那位小姐知晓,都是六角家的百姓。”隔壁桌的一个浅井家武士打扮的中年人大笑着夸口道,“全是乱捕掳来的,这下小谷城里可不缺奴仆了。” 不过今川义元等人并不知道,这个中年人就是日后鼎鼎大名的“浅井家海赤雨三将”之一的海北纲亲。 “怎么能干这种事?”吉良玮成有些恼火地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拍,“浅井家怎么乱抓人家百姓?” “听口音,这位壮士是东国来的客商吧,不知道近江这里的事情倒也正常。”海北纲亲的脾气倒是不错,耐着性子给吉良玮成解释道,“几十年了都是他们南近江六角家欺负我们北近江人,每次六角军国境,北近江的城町都是一片狼藉,被洗劫得干干净净。不逃难,就等着像这些人一样被抓回南近江当奴隶吧。如今我们浅井家在主公的带领下终于扬眉吐气了,还不能报复回来?这可是我们北近江人的复仇之战啊!” “浅井家必胜!”浅井家武士的话引起了店内北近江武士和百姓们的齐声喊好,一时人声鼎沸。 “战争皆不义,风水轮流、攻守异势,但无论那方得胜,受苦的都是百姓。”银杏不忍去看官道上那些被驱使着背井离乡、终身为奴的劳苦百姓,而是冷眼瞥向店内的人,“什么复仇、大义都是武家的借口罢了,谁开边衅、谁动兵戈,谁就是百姓的罪人。” “这位小姐怎么说话的?不和你一介女流计较。”另一个年轻的浅井家武士对银杏的话嗤之以鼻,他是“海赤雨三将”中的另一人——赤尾清冈:“只准六角家打我们?我们不能打回去?要你那么说,打仗的都是罪人。如果六角家打过来了,我们还不能还手不成?我们难道只要束手就擒、卸甲归乡才不是罪人?才对得起百姓?” 银杏摇了摇头,重新阐述了自己的主张: “我说战争皆不正义,并不是说你们不能抵抗。敌人打上门来,也只有战斗一说。但并不是说,如果你们是被迫应战的,你们的战争就是正义的了。战争意味着杀戮,战争会死人,会死很多无辜的百姓,杀戮和死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正义之物。你们为了保卫家园而发起战争,实际上是在被迫去做不正义的事情,虽然罪不在你们而在侵略者,但这战争也不是一件只得骄傲的事情。”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对待战争的态度。打赢了就弹冠相庆,打输了就图谋报复,这样下去战争何时能了解?所有人都应该以战争为耻,哪怕打赢了也要为死去的人感到悲哀,而不是为胜利而欢呼。” 好脾气的海北纲亲又开口接茬道。“战争是让人遭罪,我们也知道。但这战争,也要分正邪不是?六角家打我们,我们要保家卫国,我们要复仇打回去,这不就是正义的战争吗?” “保家卫国倒是没错,但复仇可从来和正义没什么关系吧?你们虏获别人的无辜百姓更是和正义没什么关系吧?”今川氏元举起手来,示意正要反驳的银杏不必开口,而是自己朗声道: “一场战争若想要是正义的,就必须同时符合正义的开战目的和正义的战时手段。只有为了自卫和安全的战争是正义的,一切想着扩张领土、谋取利益的战争皆为不义,而因为复仇等私情驱使的战争就更加与正义无关。而在战争里也必须守正道,你的攻击对象只能是敌人的士兵,又怎么能对无辜百姓动手呢?有时候是被迫伤及无辜,尚有讨论的余地。浅井家这样有计划地奴役南近江的百姓,和正义简直是背道而驰啊。” “战争真的打起来,谁顾得上什么正道和仁义道德?”海北纲亲无奈地看向今川氏元,“小兄弟,你还没打过仗吧?战场上妇人之仁会害死自己人的啊。你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部下的残忍。你心软,你不肯抢百姓的粮食供给军粮,你不肯驱使百姓攻城,你不肯掠夺百姓搬运军资,但别人这么做了。此消彼长,你哪里打得赢敌人?到时候打输了,就是你自己领内的百姓受苦了啊。” “五郎,我倒觉得那位大人说得有理。”中杉虎千代也像今川氏元制止银杏一样,制止了想要开口的今川氏元,“战端一开,那还顾及得了道德?只有活着的人才配讲道德,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为了活下去,难道不是任何手段都能用吗?往小了说,武士在某一场战争中就可以不择手段。往大了说,一个家族想要在乱世活下去,在每一件事情中都必须不择手段。能壮大家族利益的战争就要打,哪里管什么正义不正义?” “呼…虎千代别再这么说了……”今川氏元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拍了拍中杉虎千代的肩膀,让他来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指向窗外:“看看官道上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谁没有父母妻儿?谁没有家?可是现在却只能饱受欺凌折磨地流落他乡、终身为奴,最后化作孤魂野鬼。” “你满口讲着家族利益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他们也想活下去啊,活下去可不只是武士的专利啊,百姓难道不配活着吗?如果你的父母妻儿也落得像他们这样的下场,如果你的父母妻儿就在这队人里的话,你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你刚才那段话吗?” 今川氏元的话第一次触动了中杉虎千代,望着那些眼神灰暗、蓬头垢面的可怜人,他着实怔了一会儿。不过半晌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就是为了不让我的父母妻儿变成他们那样,就是为了不让我的家族沦落至此,我才要不择手段地战斗下去。” “歪理邪说。”银杏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自己的弟弟,而是望向了和她志同道合的今川氏元,后者的眼里也写满了无奈和困惑,对战争的无奈与困惑。 “在下的师父也曾思索此事,只是静修多日后仍是不得其解。”安静了许久的田沈健太郎缓缓开口: “最后师父对在下说,‘战争的正义’一论,或许根本没有定数。乱世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理念,也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这就注定了每个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会是不一样的。‘战争都是不正义的’也好,‘目的和手段都正义的战争才是正义的’也好,‘战争需要不择手段’也好,没人知道谁是对的。因为最后记叙乱世里各家思潮的人,只会是活下来的胜利者。” 第四十二章 蹴鞠 天文五年(1536)5月17日,经历了诸多麻烦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都。今川氏元也没想到这一路上居然会耽误这么长的时间,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了今川家的局势。大泽家估计已经在堀江城发动起义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顶住远江叛军的攻击?北条家估计还在河东纠缠,也不知道有没有越过富士川?老师和母上他们又怎么样了呢? 不过,今川氏元对今川家的短暂忧虑很快就被京都丰富的娱乐活动所驱散了——对嘛,我和老爷子说好了,我此行名义上不就是为了游山玩水来的嘛,只是顺便申请一个公方殿的裁决罢了——正在蹴鞠场上奋战的今川氏元如是想到。 在一击漂亮的翻身抽射洞穿对方的风流眼后,蹴鞠场周围已经是欢声雷动。 “连胜十三阵了,这还是人吗?”蹴鞠场的庄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今川氏元那飘逸的身姿和华丽的进球表演,“又破了自己的记录?这京都几百年的连胜七阵记录被他破了还不算完,又一口气连破五次?” “老板,今天的生意格外好啊!”兜售小吃的小贩在庄家面前兴高采烈地抖动着装钱的盘子,“从连胜五阵开始,陆陆续续就有好多人聚过来看这位公子那神乎其技的表演了!看到连胜不断,人也越来越多,又吸引了无数的挑战者想过来攻擂,感觉半个京都的人都来围观了啊!” “开球开球!继续下注!白衣公子一赔一两一分银,攻擂队一赔二十七两银!”庄家已经兴奋得不行,大吼着招呼着客人。 “一赔二十七?”一个刚到不多时的豪商客人听到这数字后吓了一跳,“老板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要给大家送钱吗?” “上局一赔二十三可都没几个人买啊,全都冲着那白衣公子买,比钱庄还稳,稳赚不赔啊!”庄家闻言瞪了那个客人一样,“不抬到一赔二十七来引点人买,大家都去重注买那公子,你等着看我破产呐?” “一赔二十七,傻子才不买。”那个豪商闻言确是不屑一顾,“都十三连阵了,早就累的没力气了,谁还踢得动?”说罢,他便将三锭金子直接放庄家左边的桶里一放。 “有老板三锭金子买白衣公子输啊!三锭金子啊!有人要跟吗?”庄家见状后干嘛把桶给抱了回来,生怕豪商反悔似的,全场观众看着豪商的眼神也仿佛看着送财童子一样。但凡看过今川氏元一场比赛,也能明白这巨大的实力差距,绝对不是体力消耗所能抹平的。 不过,架不住人傻钱多啊。不少新来的观众看到这一赔二十七的赔率,还是纷纷“慷慨解囊”,乐得庄家和那些下注今川氏元的人合不拢嘴。 · “准备!”裁判见下注都下得差不多了,便高声吆喝了一声,把手中的蹴鞠高高举起。新上来的那队六个人也是京都赫赫有名的蹴鞠名手们了,本来他们都在鸭川边上赏景,听说这边有人破了连胜纪录才匆忙赶来,一路上都害怕这队连胜的人被别人给攻下了垒——不过他们倒是杞人忧天了——今川氏元自登场后就一局没输过。 “小兄弟,看你那姿势和脚,不像常踢蹴鞠的人啊。”京都大名鼎鼎的蹴鞠天王——梅山二郎看向自己对位站着的早坂奈央,忍不住开口调侃道,“难道是什么异域流派?” “实不相瞒,我们这六人里只有那位白衣公子会踢,大家都是现学的。”早坂奈央指了指今川氏元,又看了眼身后的队员们: 虎背熊腰的吉良玮成对蹴鞠一窍不通,第一局上来还直接用手打爆了一个蹴鞠,只配安排去站在风流眼前守门;田沈健太郎虽然略懂规则,但是少了只手终究不够平衡;中杉虎千代的身体倒是不错,上手挺快,比早坂奈央他自己是学得快多了;而队伍里唯一能给今川氏元帮上一点忙的就是女扮男装上场的银杏,她的天赋极好,一点就通,外加那灵活的身手,已经给今川氏元送出了好几脚助攻。 “啊?那你们是怎么赢到现在的?”梅山二郎看了眼另外五人的站姿和准备动作,也明白早坂奈央没有在故作谦虚,不由得大跌眼镜。 “这比赛不是谁先进三个就赢吗?”早坂奈央反倒是不解地反问道,让梅山二郎彻底懵了圈。不过没等他们聊完天,随着裁判一声令下,蹴鞠就被高高地跑入了场中。 “太郎坊,把球抢下来!”梅山二郎对着站在中间的伙伴大喊道,他那老天给的大块头,在争第一球的时候几乎没有落败过。 谁能料到,太郎坊对面的今川氏元实在快得惊人,在蹴鞠刚被抛出的时候就宛如一道闪电般向落点窜了过去,太郎坊只看到眼前一阵白衣闪过,匆忙跟去时已经落后了半个身位。就在太郎坊紧赶慢赶着想要夺下球权的时候,身前的今川氏元却忽然一顿,反向跳去,把太郎坊晃了个踉跄。 那蹴鞠刚好落在太郎坊身前,但是被今川氏元遮住视野的太郎坊却没能第一时间反应,只能看着弹地而起的蹴鞠越过自己的肩膀落到身后——而今川氏元膝盖一扭,就已经绕过了太郎坊,跳到了他的身后抢到了蹴鞠。刚一拿球,就已经过掉一人。 “又是这招!”围着蹴鞠场里三圈外三圈的观众们再次兴奋地大吼起来,而今川氏元则没有半刻停歇,带球就直奔风流眼而去。边上的四个人立刻过来围堵,但只见今川氏元身形一闪,以难以想象的花哨步伐一阵腾挪,那蹴鞠仿佛黏在他脚上一般,无论如何也抢不下去。 四人围堵,却还是让今川氏元左闪右冲地突出重围。面对最后一个扑过来的防守者,今川氏元假意拔腿射门,其实给蹴鞠加了一个很强的旋转,蹴鞠向前飞向了一小段后就落地弹回,而防守者却已经被晃开了位置。只见今川氏元迎着弹回的蹴鞠一脚凌空抽射,那蹴鞠便以惊人的速度径直奔向防守者身后的风流眼而去,分毫不差地贯穿而出。 全场掌声雷动,而那六个蹴鞠名手却是傻了眼——今川氏元的五个队友甚至都不需要移动,就看着今川氏元一打六进球了——怪不得梅山二郎刚才看早坂奈央连汗都没出。 不过他们也都是老手了,并没有因为先丢一球而气馁,立刻开球发动反攻。谁想到今川氏元连防都不防,就笑着放梅山二郎从身边经过。他身后的五个队友靠过来防守,不过显然没有什么蹴鞠技巧,被梅山二郎和队员们的配合轻松晃开,拔脚射门——1:1。 “这……”毫无还手之力的丢球和不费吹灰之力的进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这些蹴鞠名手们感到无所适从,“对面那五个一点都不会,一球都防不住,怎么赢这么多场的?” 话音未落,对面开球的今川氏元便带着蹴鞠冲阵而来。这次他们有了上次的教训,所有人过来慎重地围堵今川氏元,不给今川氏元一点腾挪的机会。好歹也是蹴鞠名手,六防一还是有把握的。今川氏元也不膨胀,轻巧地把蹴鞠往身后一传,接球的银杏用脚背轻巧地勾起蹴鞠,随后使劲一踢,让蹴鞠高高飞向空中。 而今川氏元也向后跑了几步,与向前跑来的吉良玮成在中场相遇。吉良玮成微微弯腰屈身,今川氏元则顺势高高跃起,踩在吉良玮成的肩膀上,猛地一跃跳向空中,以惊人的核心力量翻滚着身躯,迎着银杏的传球顺势一个倒挂金钩——蹴鞠在空中越过对方防守者的头顶直奔风流眼而去,那六个蹴鞠名手谁都没能意识到今川氏元会以这样的方式直接攻门,眼睁睁地看着球进。全场再次响起欢呼,为今川氏元那神乎其技的表演喝彩。 “没事,他们也防不住。”梅山二郎安慰了几句同伴后便再次开球,越过了不回防的今川义元,再靠着与同伴们默契的配合,轻松地把今川氏元的队友们过了个干净,一脚打门精准命中——2:2。 又轮到今川氏元开球,这次他居然选择了起脚便直接打门,可是从开球点到风流眼的路线上沾满了人,无论如何都是打不进的。果然,今川氏元那求歪的离谱,斜向上径直向场外飞去。就在蹴鞠名手们准备喊人帮忙捡球时,今川氏元却突然朝着蹴鞠的方向打了个响指,胸有成竹地露出微笑: “中。” 话音刚落,在空中急剧旋转的蹴鞠就直直地往斜下方坠去,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洞穿了蹴鞠名手们身后的风流眼。 “又来了!一脚致胜!” 欢呼声震天动地,整个场边一脚陷入了沸腾,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蹴鞠天王梅山二郎,回想着早坂奈央刚才的话: · “这比赛不是谁先进三个就赢吗?” · 原来他的意思是…哪怕他们一球都防不住,但那白衣公子却也一球都不会丢,连进三球,不就赢了吗? 连胜十四阵,连进四十二球。这技艺,哪怕是难波家和飞鸟井家的名手来了,也只有甘拜下风吧。 第四十三章 金平 连胜十七阵后,筋疲力尽的今川氏元终于选择弃赛,围观的人山人海立刻丧气般地哀叹起来,而排着长龙想要挑战的攻擂者们更是遗憾无比。不过片刻后,整片蹴鞠场就为今川氏元响起了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向这天下蹴鞠第一人致以古都京都的敬意。 绕了好几条小路,在忍者的掩护下,今川氏元好不容易逃离了粉丝们的追踪,回到了自己下榻的旅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把身上的汗臭冲掉。他这才有空回到房间里打开刚才守擂赢来的礼品包,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奖品。 “先生?”恰巧这时,银杏也推门而去,发现今川氏元正在看包裹,便笑着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好东西?” “有金平糖,是舶来品,可好吃了。”今川氏元嘴里含着糖果,含糊不清地对银杏笑道。 “金平糖?没听过哎!不过我最喜欢甜食了。”银杏闻言一喜,立刻凑到了今川氏元的身边,“在哪里?快给我一个!” 今川氏元于是伸手去掏,递给了银杏一个宝蓝色的包装纸。但期待万分的银杏打开了包装之后,却发现里面只装着一块小石头,立刻扭头嘟着小嘴看向今川氏元。 “就这一颗哦。”今川氏元坏笑着把嘴里的金平糖送到嘴边,又含回了嘴里,“没你的份了。” 被戏弄了的银杏双手叉腰,微微侧着头,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那可爱的模样把今川氏元逗乐了。银杏看着今川氏元温暖阳光的笑意,忽然有些出神。 下一刻,今川氏元的嘴唇只感到柔软的触感——银杏那灵巧的小舌在嘴中一拨,便将那块金平糖给偷去了。等今川氏元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银杏已经退开了半步,笑嘻嘻地用舌尖在嘴边挑弄着作为战利品的金平糖,得意地望着今川氏元,风情万种地柔声问道: “先生,甜吗?” 今川氏元望着少女婀娜的身姿和倾世的笑颜,骤然吻了上去,掠夺着糖果和少女的香甜。银杏惊呼一声,没来得及阻止,也坠入了温柔乡中。 …… 直到糖果在炽热的嘴中化尽,今川氏元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银杏,轻声笑道:“很甜。” “先生是坏蛋。”银杏如同小猫咪一般缩在今川氏元的怀里,幽幽地抱怨了一句。似乎是觉得不够威严,又学着猫咪一样从嘴里“哈”了一口气。 “银杏小姐不是让我用‘嘴’来回答吗?”今川氏元坏笑着低头看向银杏,银杏因为自己那被曲解的意思而再次羞红了脸,别过头去轻声抗议道:“这不算。” “我爱你。” 今川氏元忽然开口,柔声给出了少女想要得到的承诺,银杏的眼眸瞬间为泪水充盈。 “我也爱你,先生。” “为什么?”今川义元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不安的地方,“银杏小姐为什么会爱上我?” “我也是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很像嘛……我们都有相似的伤痕,名曰家族,或曰冷血……”银杏抬起头来,眨着含泪的眼睛,望着今川义元,“感觉我们就像是互相舔舐伤口的流浪猫一样……即使什么都没有,即使看不到未来,但是有先生在,就会很安心……” · 眷侣久久相拥,却都不约而同地落下泪来。 每一对最终走向悲剧的情侣,在热恋开始时却总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而这对情侣的悲哀就在于,哪怕是在热恋中,也都知道这段感情是没有未来的,连些许逃避欺骗的空间都没有。 旅途结束后,他们就要各奔东西。银杏会嫁给家里为他定下的夫婿,而今川氏元也会听从太原雪斋和寿桂尼的安排,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乱世的武家是没有爱情可言的。 “对不起。”今川氏元轻声道。 “不怪你,先生。”银杏轻拍着今川氏元的背部,想哄孩子一样希望他止住哭泣,“这样就足够了。” “人终有一死,不管拥有怎样长久的爱情和幸福,也都是要死的。死后化作黄土,千万年间在世间游荡,什么都忘记了、也什么都想不起。爱情是持续了几天还是几十年,在千万年的黑暗和虚无之中,又有何分别?” 银杏柔声诉说着,双手环住今川氏元的脖颈,再次吻了上去。 “至少在这一刻,在那无尽历史洪流中的一瞬,我们的心意相连,永远地铭刻在时光里。这就够了。” 爱是多么奇妙的情感……世间真有如此奇妙之物,居然能让人可以一时忘却死亡的绝望。 · “大人,有急事。” 门口响起的声音打破了情侣的缠绵。方才的情愫还未退去,明明只有一个时辰,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之久。今川氏元万分不舍地送别了银杏,将早坂奈央迎入屋内。 “骏河急信。”早坂奈央掏出怀里的信件,交给了今川氏元,“忍者发现,今川良真似乎也离开了引马城,去向不明。雪斋大师怀疑,他也很可能是上洛来谋求公方殿的家督裁决了。” “三哥也来了?”今川氏元闻言一惊,看着太原雪斋那熟悉的笔迹,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到哪里了?” “具体方位不清楚,但他出发上洛的时间,应该比我们至少晚半个月。”早坂奈央复述着太原雪斋心中的判断,“雪斋大师催促殿下您快些行事,虽然尼御台在宫中有关系已经提前打点好了,但若是被今川良真抢先,用那口才说服了公方殿,可就糟糕了。” “家督之争时的翻版吗?把原本支持我的母上给游说到他那边去了。”今川氏元自然是不想重蹈覆辙,立刻便开始换衣服,“路上耽误了许久,搞不好已经被我三哥追上了。那我们这就去御所边上求见,希望明天、后天能得到传唤。” · 今川氏元下榻旅宿不远处的一座亭台上,今川良真正双手抱胸,带着一众忍者,冷眼看着今川氏元等人趁着月色急匆匆地出门。 “果不其然,你按照历史在行动,要谋取幕府将军的支持。只是没想到,你会亲身上洛,看来我的到来已经产生了蝴蝶效应,让这历史微妙地出现了偏差。但是没有用,蝴蝶终究飞不出蛛网。” 今川良真一挥手,身后的忍者们就消失在了黑夜里,前往事先准备好的埋伏地点。他本人也准备抽身离开,却在路上和一个飞奔而过的青年撞了个满怀。明明这下撞击的力度没有很大,今川良真却只觉得身体被电流穿过了一样,足足麻了半秒。 “小心些,走路看路。”今川良真有些不满,但还是颇具风度地嘱咐了一句。 “多谢。”那个青年发现自己撞了武士后,却没有露出庶民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也令今川良真有些惊讶——在这个时代,武士完全有资格当街格杀冲撞自己的平民。 他定睛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他蓄着头发没有剃度,断然不是僧侣;没有剃月代头也没有佩刀,肯定也不是武士;他没有涂黑牙齿,没有描眉毛,没有在脸上扑粉,也不是公卿——应该只是平民才对。只是他眉宇间那昂扬的意气,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才养育出来的——难道是富商之子吗? 不过今川良真急着有事,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隐约间觉得那个青年的气质有些古怪。 今川良真离开后,那个青年却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先是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身体刚才与今川良真相撞的部分,随后又一遍遍地在嘴里盘算着什么。 沉默良久,才终于低声叹道: “神力者…怎么会是他呢?” 第四十四章 兄弟 “大人,有急事。” 门口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情侣的缠绵。方才的情愫还未退去,明明只有一个时辰,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之久。今川氏元万分不舍地送别了银杏,将早坂奈央迎入屋内。 “骏河急信。”早坂奈央掏出怀里的信件,交给了今川氏元,“忍者发现,今川良真似乎也离开了引马城,去向不明。雪斋大师怀疑,他也很可能是上洛来谋求公方殿的家督裁决了。” “三哥也来了?”今川氏元闻言一惊,看着太原雪斋那熟悉的笔迹,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到哪里了?” “具体方位不清楚,但他出发上洛的时间,应该比我们至少晚半个月。”早坂奈央复述着太原雪斋心中的判断,“雪斋大师催促殿下您快些行事,虽然尼御台在宫中有关系已经提前打点好了,但若是被今川良真抢先,用那口才说服了公方殿,可就糟糕了。” “家督之争时的翻版吗?把原本支持我的母上给游说到他那边去了。”今川氏元自然是不想重蹈覆辙,立刻便开始换衣服,“路上耽误了许久,搞不好已经被我三哥追上了。那我们这就去御所边上求见,希望明天、后天能得到传唤。” · 今川氏元下榻旅宿不远处的一座亭台上,今川良真正双手抱胸,带着一众忍者,冷眼看着今川氏元等人趁着月色急匆匆地出门。 “果不其然,你按照历史在行动,要谋取幕府将军的支持。只是没想到,你会亲身上洛,看来我的到来已经产生了蝴蝶效应,让这历史微妙地出现了偏差。但是没有用,蝴蝶终究飞不出蛛网。” 今川良真一挥手,身后的忍者们就消失在了黑夜里,前往事先准备好的埋伏地点。他本人也准备抽身离开,却在路上和一个飞奔而过的青年撞了个满怀。明明这下撞击的力度没有很大,今川良真却只觉得身体被电流穿过了一样,足足麻了半秒。 “小心些,走路看路。”今川良真有些不满,但还是颇具风度地嘱咐了一句。 “多谢。”那个青年发现自己撞了武士后,却没有露出庶民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也令今川良真有些惊讶——在这个时代,武士完全有资格当街格杀冲撞自己的平民。 他定睛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他蓄着头发没有剃度,断然不是僧侣;没有剃月代头也没有佩刀,肯定也不是武士;他没有涂黑牙齿,没有描眉毛,没有在脸上扑粉,也不是公卿——应该只是平民才对。只是他眉宇间那昂扬的意气,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才养育出来的——难道是富商之子吗? 不过今川良真急着有事,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隐约间觉得那个青年的气质有些古怪。 今川良真离开后,那个青年却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先是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身体刚才与今川良真相撞的部分,随后又一遍遍地在嘴里盘算着什么。 沉默良久,才终于低声叹道: “神力者…怎么会是他呢?” · 今川氏元带着早坂奈央、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趁着月色匆匆过了鸭川,来到了将军所在的二条御所外。连年的战乱让二条御所这过去的天下中心失去了往日的气派,但该有的警戒还是不会少的。今川氏元向警卫表明了自己深夜造访的来意,报上了自己的名号,递交了太原雪斋和寿桂尼的亲笔信,并请求通报——第一次听到今川氏元真名的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都吓了一跳,也明白了为何今川氏元要隐瞒姓名——“今川”这个苗字实在是太耀眼了。 不过警卫却说,将军足利义晴此刻并不在二条御所内,而是外出打猎了,等将军回来后才会代为通报。今川氏元无奈之下,也只得原路折返。 “怪不得殿下一直神神秘秘的,对身世讳莫如深。”田沈健太郎跟在今川氏元身后,小心地道,“‘今川’苗字一出,就意味着您是天下名门的嫡流,想打您主意、找您麻烦的人数不胜数,防不胜防啊。” “是啊,天知道在哪里就会遇到刺杀,我那三哥下手狠辣,早就想除掉我,我可不敢公开自己的行踪,暗箭难防啊。”今川氏元自己也是有些担忧地感慨道,“而且我那三哥神机妙算,仿佛能未卜先知一般,总是能先我半拍猜到我之后要干什么,提前设下埋伏。” “那他会不会料到殿下来京都了呢?”吉良玮成随口嘟囔了一句。 话音未落,就只听到两侧屋敷上方的瓦片发出了阵阵异响。众人见状都是一愣,纷纷站住了脚步,侧耳去听声音的来源。 片刻后,只见屋檐上站起两排忍者! “小心!”田沈健太郎赶忙喊道。 紧接着,苦无和手里剑就如雨点般被甩了下来。田沈健太郎眼疾手快,挡在今川氏元身前,抽刀连连格挡,把这一轮攻击给挡开。可忍者们也不含糊,立刻一拥而上。 “玮成,能不能少说几句?”今川氏元满脸黑线,二话不说带头便跑。前来接应他的忍者就在南边不远处的街区,只要赶到那里会和就没问题了。然而不熟悉京都地形的他,一不小心却跑入了一个死胡同。等他掉头想要退出去时,却发现埋伏的忍者们已经逼了过来,把入口给堵死了。 “殿下,您会不会带路啊?”吉良玮成一边抱怨着一边抽出双剑,护在今川氏平身前,早坂奈央和田沈健太郎也是摆好了护卫的姿势。今川氏元叹了口气,同样抽刀出鞘。 “真是没办法呐…” 今川氏元叹了口气道:“不过对面的忍者看起来也就几十个人的样子,咱们守住小巷,坚守一会儿,援军就到了。” 话音未落,就看到小巷两旁的屋檐上,也冒出了不少忍者,居高临下地看向了底下的活靶子。 “殿下,您能不能也少说几句?”吉良玮成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今川氏元一句,把右手的大剑插回鞘中,一把抓过小巷里临街住户的一扇大门,不顾屋内的惊呼,把门板拆了下来,遮在头顶,挡住了一连串扔来的暗器。 “殿下,躲进那户人家里去吧!”早坂奈央看着逐步逼近的忍者们,有些焦急地向今川氏元道,“在巷子里防不住天上的暗器啊。” “进了屋子不是被瓮中捉鳖?一把火咱们就完了。”今川氏元摇了摇头,正在纠结之时,忽然看到另一扇住户的门被推开了。屋里弹出一个脑袋,低声招呼道:“品川大人,来这边。” 今川氏元见状一愣,立刻认出了那是前些日子倒卖了他马匹的那个商人。情急之下,也只好抓住救命稻草,带着三个侍卫在满天暗器的袭击下躲进了屋里。那个商人把门在身后关死,随后立刻推开了墙后的一扇暗门,让他的一个仆人带着今川氏元他们躲进去。等到最后一个人也钻了进去后,商人自己匆忙跳进暗门,随后把门死死关上,用石板顶好。 “这里有暗道,直接通到南面的街区,暗道重点是我在几个街区外买的另一处仓库。”商人打起火把,向今川氏元解释道,随后便带着一行人钻入了暗道。而这时,商人家的正门似乎已经被突破,一堆忍者正在屋内翻找着什么,寻到暗门也只是时间问题。今川氏元迫不得已,只得跟着商人一路顺着暗道俯身往前赶路。 “老板怎么在这里?”今川氏元低声问道。 “我不是说了,我被从居城赶出去后,就沦落到京都做些小生意了吗?”商人实诚地答道,“那个小巷里的房子就是我的住处。” “小生意人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参与这种明显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暗杀?”今川氏元再次低声追问道,“你可能都不知道你得罪的人权势有多大?刚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出声不就好了。” “哈哈,我知道我得罪的人是谁,也知道我救的人是谁,这就是我救你的理由,也是当日我出面喊停大胡大人的理由。”商人扭过头来,看了眼今川氏元。今川氏元借着火把的光线,越发觉得这商人面熟,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面熟?今川殿下?”商人轻笑着报出了今川氏元的苗字,身后跟着的几人见状都是一惊。若不是狭窄的地道里实在施展不开,他们估计都要抽刀出来戒备了。 “你是谁?”今川氏元停下了步伐,非常警惕地看着前方的背影。 “何必如此见外,四哥?”面前那人也停下了步伐,回过头来,向今川氏元笑道。 今川氏元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那武士的容貌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了——因为那容貌像的正是镜中的自己。 · “你是…五弟?被过继到尾张那古野氏的…竹王丸?”今川氏元认出了今川氏丰——根据天下一苗字的规定,现在应该叫他那古野氏丰。 “四哥果然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没出家,我没被送走的时候,咱们整天在一起踢蹴鞠,还记得吧?”那古野氏丰笑着接茬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之前我听说你继承养父的位置成了那古野城的城主,然后…”今川氏元说到一半,恍然想起了多日前那古野氏丰与他在美浓客栈里相遇时讲述的遭遇。 “没错,城被人窃取了,那个利用父子之情算计我一片善意的,就是织田信秀那厮。之后他的嫡子吉法师,据说还是在我的那古野城里出生的,真是讽刺啊。”那古野氏丰干笑了两声,继续缓缓地前进,但步伐明显沉重了些: “我被赶出来后,靠着贱内那边的关系,流亡到了京都,做起了小生意。前些日子在美浓遇到了四哥你,我认出了四哥,但四哥没认出我。所以我才豁出命来要救四哥,想不到四哥刚才还怀疑我。” “实在抱歉。”今川氏元非常诚恳地给自己的弟弟道歉,“当时没往这个方面想。” “听说四哥在和三哥争家督?今川家分裂成了骏河和远江,河东也被那背信弃义的北条家夺取了?” “实在惭愧。”今川氏元虽然对家族利益丝毫不感兴趣,但是父兄打下的两国之地,如今在他手上只剩残破半国,还是令人羞愧。 “所以我说,四哥你太善良了,好人在乱世是活不下去的。唯有舍弃善意,才能在乱世立足,否则就只能像老弟我一样,被人利用善意,从居城里灰溜溜地赶出去。”今川氏丰自嘲地笑了两声,使劲地摇了摇头。 “难怪你那日明明是作为一个和我没有交集的商人,却那么想说服我放弃善意,原来是念着兄弟之情。既然如此,当时为何不与我相认?”恍然大悟的今川氏元追问了一句。 “那日你身旁有两个口音像是山里人的姐弟,哪敢贸然相认?岂不是暴露了四哥的身份?”那古野氏丰忽然侧过头来,微妙地看了眼今川氏元,“四哥和那位小姐好像都还挺在乎对方的,莫非是意中人?” “哈,被你说中了,不过现在没工夫说这些吧。”今川氏元看着逐渐走到了头的暗道,向那古野氏丰问道,“三哥的忍者正在追杀我,五弟有什么脱身之法吗?” “不知道他们的忍者有没有跟上来。”那古野氏丰钻出了暗道,来到了一处存放谷物的货仓里,几个看守货仓的仆人看到那古野氏丰后都吓了一跳,匆忙过来帮忙将大家从暗道里拉出。 “四哥虽然暗中上洛,但应该也有不少忍者跟随保护吧?”那古野氏丰看着今川氏元正在使劲拍身上的尘土,便开口问道,“四哥和四哥的侍卫此刻恐怕不变露面,被三哥的忍者盯上就麻烦了。你把你忍者所在的位置告诉我,再给我一个调动的令牌,我暗中派仆人去叫他们来仓库护卫。” “好主意。”今川氏元摸出了怀中藏着的令牌,“应该就在我刚才遇袭小巷的南边街区,领头者是土原子经首领。” “没问题,请四哥稍安勿躁。”那古野氏丰点起了油灯,把令牌交给一个随从,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个随从立刻小心翼翼地摸出门外,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便一溜烟地向南方街区跑去。 “不知四哥此次上洛是为了什么?”忙完了之后,那古野氏丰把仓库的门小心翼翼合上,转身向今川氏元问道。 “求一个大义名分,等公方殿裁决我为今川家家督,我就可以回去平定远江了。”对于自家兄弟,今川氏元自然是知无不言,同时还开口邀请道,“竹王丸有没有兴趣和我回骏河?回家看看母亲。” “那就不必了吧,我在这京都清闲得很,不想再回武家了。武家里没一个好人,天天都是勾心斗角,稍有一个不留神就是家破人亡,实在太累了。”那古野氏丰笑着连连摇头,显然是被之前的窃城事件弄出来心理阴影。 “你以为我想啊?我也不想当这破家督,是被我老师和母亲硬着头皮架上来的。而且我三哥也是真狠啊,小时候明明都带着我们玩,此刻却换着花样想置我于死地。我不当这家督就只有被他杀死的结果,没办法了才被逼着当家督。”今川氏元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抽出折扇,缓缓地敲打着掌心,“真是没办法呐…有选择余地的话,谁不想过清闲日子呢?谁会想来当这家督呢?” “这里好暗啊,能不能再点一些油灯?”一旁的吉良玮成大声抱怨了一句,“小爷俺夜盲,这点火什么都看不见。” “还不照做?”那古野氏丰听到吉良玮成的话后,立刻对几个仆人使唤道。片刻后,又是几盏油灯被点起。 “那四哥…” 那古野氏丰刚想说话,却发现今川氏元已经抽刀在手,把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四十五章 阋墙 “四哥,你这是?”那古野氏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被吓坏的不只是那古野氏丰,还有那古野氏丰和今川氏元的侍卫们。大家纷纷抽刀在手,护卫在了自己的主子身后,仓库内的气氛顷刻间变得剑拔弩张。 “我就说刚才那些袭击的忍者为什么没有着急发动进攻,反倒是刻意地把我往小巷里逼一样,原来你们是一伙的。”今川氏元眉头紧锁,眼中隐约有怒火闪烁,“说吧,为什么骗我?我们是亲兄弟不是吗?” “哈哈……久闻四哥天资聪慧、深得雪斋大师真传。今日一看,名不虚传啊。”那古野氏丰干笑着举起了双手,无奈地道,“我想知道,四哥是怎么发现的?” “你身后那个仆人,就是那日谎称父亲重病、问我借马的人,别以为只有一面之缘,又躲在阴影里,我就认不出来了。”今川氏元一眼看到了仓库里站在角落的那个人,“所以那借马买马卖马,是你一个人自导自演的吗?” “没错,都是为了延误四哥的行程罢了。”那古野氏丰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为什么要害我?你我无冤无仇,还是亲兄弟一场。”今川氏元的怒气更加浓烈了。 “我和四哥是兄弟,难道和三哥就不是兄弟了吗?三哥早在半个多月前就联系了我,让我设计阻挠四哥的行程,好让三哥能先你一步进入京都,再布局伏杀你。”那古野氏丰冷笑了一声,理所当然地道,“本来三哥联络我对付四哥的时候,我还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在你们两个人之前选哪个。但是接触你之后,发现四哥你完全是妇人之仁,一片善意只会把自己送入火坑,毫无前途可言。反倒是三哥心狠手辣,怎么看都是能成大事的人。” “那你刚才派出仓库去的仆人是干嘛的?”今川氏元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 “四哥已经必输无疑,告诉你也无妨。我们之所以不在小巷里直接围攻你,就是害怕你随行的忍者赶到支援。所以我设计把你和忍者分开,再骗取你的信任,拿着你的令牌们把你的忍者调出京都外,让他们来不及救援你。之后——” 那古野氏丰大笑了两声,就只见仓库的大门被一把推开,今川良真带着一众忍者大踏步地走入了仓库内。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和早坂奈央都是神色大变,已经知道此次难以幸免了。 “之后我来亲自收拾你,承芳。”今川良真向今川氏元露出了微笑,“初次前面。” “应该是好久不见,三哥。”今川氏元摇了摇头,非常坦诚地道,“我一直想和三哥谈谈,却没有机会。咱们兄弟一场,小时候三哥还带着我们玩。如今相煎何必如此之急,非要置于死地才满意?” “这是战国乱世,不是过家家。想要守护今川家,不狠心怎么行?”今川良真扬起了手臂,身后的忍者们立刻蓄势待发,“承芳啊,你根本不把今川家放在心上,所以才任性地坚持着自己的良心。任何一个下定决心拼死守护家族的人,又怎会没有舍弃一切善意的觉悟呢?我有,你没有。今川家的家督也该我当,你不合适。” “这点我不否认。如果三哥能不那么执着地要置我和我老师、母亲于死地的话,我也根本没有兴趣和你抢家督,安心当我的和尚不好吗?只是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怕是没有回头路了,只好以死相搏。”今川氏元侧过身来,把那古野氏丰挟持在身前,调整了下武士刀的姿势,好让自己更加稳健地控制人质。“三哥,放我离开,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你以为你能吓到我?我又怎会受人质威胁?”今川良真冷冷地摇头,直接下令忍者攻击,“你连杀一个敌人的觉悟都没有,又哪里能下手去杀亲弟弟?” 苦无和手里剑毫不留情地袭来,根本不区分会打到今川氏元还是那古野氏丰。田沈健太郎、吉良玮成和早坂奈央拼命格挡,才勉强护今川氏元周全。 “三哥,您疯了吗?先救我啊!”那古野氏丰见状急了起来,若是这样打下去,哪怕今川氏元不杀他,他也会被今川良真的忍者给打死。他本以为就算自己被挟持,今川良真也会先救自己再杀今川氏元,因此刚才还一直信心满满。哪想到今川良真六亲不认,居然要连自己都杀。 “三哥能对我下杀手,难道还会顾忌你的安危不成?”今川氏元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甚至顾不上挟持那古野氏丰了,自己也拿着刀开始格挡射来的苦无。 “三哥,之前说好了事成之后,你让我重回今川家,助我重返尾张找织田信秀报仇,难道忘了吗?”那古野氏丰的情绪有些激动,对着今川良真大喊道,“怎可背信弃义?对盟友动手?” “多说无益,无差别攻击,不需区分。至于我五弟,既然已经撕破脸了,那就不必留情。”今川良真根本没有回应那古野氏丰的意思,手臂一挥,麾下的忍者们就一拥而上。 “你之前自己讲的时候不是口若悬河吗,说什么‘成大事就要舍弃善意,否则只有被人利用’,那你自己现在怎么还相信‘信用’和‘承诺’这种东西呢?”今川氏元彻底顾不上那古野氏丰了——没有威胁力的人质还要他何用,一把放开了他,同时大喊道,“竹王丸,我奉劝你一句,想活命的话,就带着你那几个人帮我,一起逃出去!” 说罢,今川氏元带着自己的三个侍从就准备从正门硬冲突围。那古野氏丰刚获得自由,就险些被三支飞来的手里剑插中脑袋,在手下们的掩护下才狼狈退下。 “三哥……啊不,玄广惠探,你这厮…竟敢耍我!”气得火冒三丈的那古野氏丰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随后就对几个手下吩咐道,“走,跟我突围。” “四哥,仓库那边有侧门!”那古野氏丰快步跑起,拉住了准备硬干的今川氏元,就往侧面跑去。为了掩护那古野氏丰撤离,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都被乱刀砍倒在地。那古野氏丰只觉得心在滴血,终于冲到了侧边的暗门,撞开门就和今川氏元等人一起闯了出去。 身后的忍者们见状立刻追了上来,那古野氏丰则带着今川氏元冲入仓库后的马厩,夺马而逃。忍者们本想再追,却被今川良真挥手叫停。 “天快亮了,毕竟是在京都界内,大街上闹出太大动静也不好。”今川良真摇了摇头,同时胸有成竹地露出了一抹微笑,“再说,咱们还有王牌,不愁我四弟不回来。” · 今川氏元四人和那古野氏丰侥幸逃出生天后,一连向南几乎冲出了京都市町外才安下心来,可那古野氏丰的手下却全部折在了仓库里。孤身一人的那古野氏丰双目尽赤,却是欲哭无泪,紧紧地在马上握紧缰绳,对天咆哮了一声。 “念在竹王丸你最后帮我突围,我就不计较你之前骗我的事情了。赶紧告诉我,你把我的忍者都调到哪里去了?”今川氏元叹了口气,一带马缰来到那古野氏丰身边,“我要和忍者们会和,然后再去一次二条御所找公方殿。” “我派去的人和他们说,四哥已经被护送着往延历寺去了,此刻他们估计都出京都十几里地了吧。”那古野氏丰老实地答道,同时认真地向今川氏元道,“我奉劝四哥一句,赶紧跑吧,你不是玄广惠探的对手。” “也不是不行,那我也得先回一趟下榻的旅宿,我朋友们还在那里。”今川氏元也非常坦诚地道,随后看了那古野氏丰一眼,“竹王丸,你现在孤身一人,又被三哥盯上,恐怕生命安全也难以保障。要不先跟着我,我护你一程。你若是想跟我回今川家也行,不想的话我就在半路上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你放下来。” “我都那样对四哥了,四哥还要帮我?”那古野氏丰闻言诧异地一笑,心中忽然有些触动,但又觉得这样太过弱势单纯了,随后故作轻蔑地连连摇头,嘴硬道,“到死你都舍弃不了那善意,早晚吃大亏。这次教训还不够吗?” “兄弟一场,又是同胞,我只是略尽人事罢了。你爱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今川氏元显然也没有和那古野氏丰多说的意思,策马就向京都走去,同时安排早坂奈央去北边召回忍者们,让他们回来会和。 那古野氏丰望着今川氏元的背影,忽然间百感交集。一股莫名的悸动在心底颤抖,竟让他有了为这个好人——为这个和之前的自己同样善良的好人效命终生的冲动。到底是为什么呢?那古野氏丰也说不清楚。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这个好人和之前的自己那样吃下大亏、家破人亡罢了。也可能是因为他被孤身送去尾张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血缘的亲情——这再普通不过、但是在乱世里又无比奢侈的感情。 “我不是什么良心发现的好人,有善人送上门来给我利用,我也没有不利用的道理。”那古野氏丰拍马跟上,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还是在今川氏元身后故作高冷地念叨着,“在脱险前,先勉为其难地跟着四哥混吧。” “随你。”今川氏元有些无奈地答道,“非要把话说这么难听,真是没办法呐。” “若要说好听也可以,四哥如果能答应我,以后打到尾张去,帮我报复织田信秀,我就和你回今川家,为四哥竭诚奉公。哦,现在报复的名单上还要加上三哥那家伙。”那古野氏丰话锋一转,就开出了条件。温柔的今川氏元自然听出了嘴犟的那古野氏丰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没问题。” “好,那这条命就给三哥了。” 可是当他们策马绕路进入京都东边的城下町,向着他们之前下榻的旅宿而去时,今川氏元却忽然发现了不对。本来一派祥和的旅宿,此刻却依旧是门可罗雀,周围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小吃摊也全关了。在旅宿二楼的围栏上,依稀可见几十个忍者打扮的模样。今川氏元匆忙勒马停下,躲在了暗处的街巷内。 完了。三哥真的本着我下榻的旅宿来了。既然竹王丸是三哥的人,肯定早就把我和银杏、虎千代他们两人交好的信息告知他了吧?他是要去挟持他们为人质,逼迫我就范吗? 今川氏元只觉得心脏骤然往下一沉。 银杏,虎千代…… 就在他祈祷着银杏和虎千代已经在己方忍者的掩护下平安逃出时,中杉虎千代却突然出现在了小巷的另一头。只见他身边还剩下四个带伤的忍者,自己的腹部也受了一击,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四个人正簇拥着他,猫着腰在街巷间逃跑,刚好撞上了今川氏元一行。 “五郎,快跑吧。一伙人突然袭击了旅宿,还在路上设伏,我家的忍者赶来救援时被伏击了,几乎全军覆没,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正在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也陷在里面了。”中杉虎千代看到今川氏元后,明显吓了一跳,惊讶地低声道。 可是那句“你也陷在里面了”里的“也”,却让今川氏元一下子喘不上气来。 “令姊呢?”今川氏元咽了口唾沫,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 “没走掉。”中杉虎千代的回答击碎了今川氏元全部的希望。 第四十六章 英雄 “四哥,走吧,没得救了。”那古野氏丰毫不客气地给今川氏元泼了盆冷水,“刚才看,玄广惠探的忍者至少有五十人。我们手边就这七八个人,如何和围点打援的玄广惠探斗?上去只是送死罢了。和中杉家来救援的忍者一个下场。” “如果能近身就有机会,忍者的武艺和武器都不利于近身格斗。”今川氏元眯着眼睛看着那个旅宿,“我们只要冲进旅宿里,在狭小的走廊上和那些忍者展开白刃战,就能打赢。” “怎么可能?他们几十个人在放哨,旅宿周围又是一片半开阔地,我们一现身就会被发现,然后被暗器射成筛子。”那古野氏丰又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现实。 “可以等我家的忍者回来,他们可以掩护我们冲进去。”今川氏元喃喃地低声道,随后又狠狠地骂了一句,“真倒霉,这一路上每次遇到危险,忍者们都不在。又要隐藏身份不能让忍者跟得太紧太显眼,一路上又是危险重重需要随时救援,根本就是矛盾的嘛!真是没办法呐…” “来不及的,那些袭击者已经开始搜索边上的街巷了,我们不跑就会被抓住。”中杉虎千代捂着腹部的伤口,压低声音道。 “而且如果他们是把中杉小姐当作人质的话,肯定会马上把她转移到更隐秘的地方,你现在不上就来不及,没机会等忍者回来,但你现在要上的话,就是送死。”那古野氏丰又冷酷地补了一句,“放弃吧四哥,一个女人罢了,全天下那么大,怎么会找不到?” “五郎,没事,你若是放弃,我也不会怪你。”中杉虎千代上前一步,扶着今川氏元的肩膀道,“眼下局面恶劣至极,姐姐也是喊我先跑,主动断后才会被擒的。姐姐已经做好了觉悟,肯定不希望我们为了救她而回去送命的。连我都已经准备逃离了,五郎你不必勉强。” “我要去,谁跟我?”今川氏元没有多废话,只是抽刀出鞘,扭头看向了身后的人。 “俺去。”吉良玮成拍了拍胸脯。 “在下定当从命。”田沈健太郎也毫不含糊地拱手。 中杉家的四个忍者对视了一眼后,纷纷点了点头,拱手道:“在下等愿助公子援助小姐。” “你若真想去救我姐姐,我自然也只有豁出命来,但是我真的建议五郎你别逞强。”中杉虎千代还想再劝,今川氏元却只是干脆地扭过头去。 “疯了吗?四哥要留你那该死的善意到什么时候?”那古野氏丰似乎觉得今川氏元已经无可救药了,惨笑着骂了一句,“非要急着投胎去?这人也要救?为了个一个月不到的情愫,把命丢了?” “竹王丸你不是说了吗,吃了亏就会把善意扔掉了。但我眼下吃的亏还不够大,做不到对心上人见死不救,也不敢想象她如果得知了我根本没去救她时,该有多绝望。”今川氏元转过身来,对着那古野氏丰挑了挑眉毛,“这次我去吃大亏了,吃完亏,以后说不定就把善意扔了。” “吃完亏命都没了,还何来善意?”那古野氏丰又是往地上啐了一口,随后也是抽刀在手,“罢了,四哥。刚才你留了我一条命,现在我再把命还你吧。” “好。”今川氏元神色一沉,左手向着戒备森严的旅宿甩了个响指,“我们上。” · 不过在今川氏元等人出发硬闯之前,一个青年却从街巷角落里拐出。他一身青色的布衣,看起来只是平民打扮,但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足以说明此人非同小可。怪异的是,他却也没有丝毫武家和公家的痕迹——没有月代头,手部没有握刀磨起的茧;没有涂黑牙齿、剃掉眉毛,脸上也没有涂抹脂粉。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位大人,可是要进那旅宿?”青年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道,“只是那旅宿里现在怕是要有几十忍者,周边街巷的高点和要害之处也全被占领。凭这几个人硬冲,恐怕没等挨到旅宿的门,就已经凶多吉少。” “难道你会帮我?”此刻,担心银杏安危的今川氏元也没空去追问这青年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又是怎么得知自己的目的的,而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问道。 “京都乃千年古都,不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地下的暗道也同样如此。皇室也好、幕府也好、私人也好,为了躲避兵乱和灾祸,一千年来在京都修了数不胜数的暗道,虽然已荒废不少,但仍然可用。”青年手一横,指向那处旅宿,“那旅宿在被私人买走之前,曾是六波罗探题的一处据点。我知道一条地道,正通其下。若是从屋内突然袭击,任那旅宿外警戒了多少忍者也是没用。只要进入近身的格斗,忍者又岂是武士一合之敌?” 说罢,青年就像愣住的今川氏元伸出手来,“如果大人愿意,我可以帮你。” “有什么条件吗?”半个月来被算计了多次的今川氏元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人好事,怔怔地握住了青年伸来的手——只觉得体内忽然有微弱的电流流过一般,非常奇妙的感觉。 “不,这就够了。”青年满意地松开了手,“大人和令兄不是一类人。” “这位公子是想夸我是个好人吗?”今川氏元啼笑皆非地连连摇头,“好人有好报这种事情,一个月前我或许还信,现在是断然不信了。” “我怎会关注如此肤浅的特质?你们两个的不同是天差地别的。” 他是神力者,而你不是。而我的神力,只需要肉体的接触,就可以辨别同类。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和今川氏元吐露实情的意思,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出了今川氏元听不懂的话。 随后他招了招手,示意今川氏元不要多闻,直接跟上他,“简单一点说,大人你是死是活,我不是很关心。但令兄的死活,对我很重要。准确而言,我巴不得他死掉。” · 与此同时,旅宿内,银杏被绑在二楼她自己居住的客房内,今川良真审问她无果,最终只得退出房间。 “殿下,为何不对这女人用刑?”跟来的上忍在身后问道。 “本来我和四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是拿到这重要的人质后,我却有机会让他为我所用了。他的才华,可注定是罕见的人才啊,怎能让人不垂涎三尺?这女人是重要的谈判筹码,她如果受了些伤害,以我那四弟的秉性,极有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我可没有兴趣和不理智的人谈判。” 今川良真一边解释着,一边看向了门口。几个负责看守的忍者正挤在门边上,微微拉开了一道门缝,盯着屋内被绳索紧紧束缚住的银杏看个不停。 “我再说一遍,谈判之前,谁也不准碰那女人一下。”今川良真瞪了眼那几个忍者,厉声呵斥道,“否则以死论罪!” “那殿下,谈完了呢?”门口的看守显然是不死心,居然冒着冒犯今川良真的风险也要开口问道。 “如果我四弟答应为我所用,那女人就继续留在我这里当人质。如果他不答应,被我杀了,这女人随你们处置。你们想几个人处置,处置多久都无所谓。”今川良真抛出了一个大饼,立刻让那几个忍者们连着咽了好几口口水,恨不得现在就亲手把今川氏元杀了。 今川良真吩咐完后,就转身上楼,要在三楼亲自坐镇,观察附近情况。然而他还没坐下多久,楼下却突然传来了银杏的尖叫声: “啊!不要!不要碰我!放开你的脏手!不准你碰我!啊——唔——不要!” “什么东西?这帮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中世纪下等生物……”今川良真听到呼喊声后气得暴跳如雷,起身就往楼下走去,身后的上忍也是冷汗直流,忙不迭地替下属们开脱道:“还请殿下恕罪啊!小的们平日里去的鲸屋,都只有些庸脂俗粉,哪见过这样的美人!忍不住也算正常…” “那也不能坏我大事,现在我挟持了重要人质,终于有机会让我那四弟为我所用,若是被他们给搞砸了…”今川良真越想越是生气,风风火火地跑下二楼,发现那四个看守的忍者已经全部进了屋里,房门则在背后虚掩着。 今川良真直接抽刀在手闯进门去,看到今川良真进来的四个忍者匆忙跪下行礼。而原本被绑在凳子上的银杏,此刻也摔倒在了地上,缎子般的秀发散乱地披在脸上,衣襟有些不整,眼眸慌乱,满面绯红,不住地小声喘息。 “你们在搞什么?把我的话当放屁吗?”今川良真举刀就想砍人,好在被上忍给拉住了。 “冤枉啊殿下!我们几个什么都没有做!是那女人忽然在屋里自己大喊大叫起来,我们听到动静不对匆忙进来,结果就这样了!”看守忍者跪着磕头不断,几乎吓得流出泪来,“冤枉啊殿下!我们可什么都没干啊!” “谁信你们的鬼话?”今川良真破口大骂,一边把银杏的椅子重新扶起,一边用刀尖指着那个忍者的头大吼道,“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门外,谁再敢进门一下,我就砍谁的头!” 说罢,他气恼万分地摔门而去。几个看守的忍者面面相觑,等今川良真走后才向银杏恳求道,“姑奶奶啊,我们可啥都没干啊,您说您瞎嚷嚷什么啊!待会您再来一嗓子,我们几个命都没了啊!” 银杏见今川良真已经走了,瞬间就从刚才那不知所措的慌乱表情,变回了不屑的神色。 “别管那疯女人,我们待会就在门外,哪怕她在里面喊床我们也不进去!”另一个看守忍者有了主意,“只要咱不进门,主公下来就不会冤枉咱,就会发现她是在里面自己演戏。” 说罢,那四个看守纷纷推出门外,把门死死关牢。似乎是觉得不放心,还找了把椅子挡在门口。 “呼…真是没办法呀。”奸计得逞的银杏晃了晃小脑袋,把额前的乱发转到了一边去。随后扭过头去,对一直藏匿于柜子角落阴影处不敢之声的小猫咪轻声唤道,“来,苗苗,帮妈妈一个忙,也不知道你的牙齿和爪子行不行呀。” 第四十七章 徒劳 今川氏元一行人此刻正跟随着那个拿着火把的青年,走在一条阴森的暗道里,死老鼠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让众人都好悬才憋住没吐出来。暗道里满是蜘蛛网,一看就是许久没有人使用过了——如果不是这个青年带路,今川氏元也想不到一处破旧茅草房里发霉的榻榻米下居然藏着暗门。 借着火光,今川氏元开始打量起这条地道。这条地道比那古野氏丰的那条地道的截面积大上两倍也不止,直立行走毫无问题。每走几十步,就能看到一处岔口,四通八达地通往各个方向,一看就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地道群。想挖掘这么庞大的地道群而不被人发现,需要的人力物力和对京都的掌控力,都是难以想象的——这地道要么就是几百年前皇室挖掘的,要么就是镰仓幕府、室町幕府还如日中天时为了监视天皇而建造的。 “你到底是谁?”今川氏元隐隐有些不安,轻声向面前的青年人问道。 “布衣武士,扈从凤辇,此般物语,未曾有闻。” 青年人引用了五百年前藤原为房的诗句,含糊不清地做出了答复。博览群书的今川氏元自然知道青年人指的是什么:当年白河天皇执政时,为了护卫出行的天皇免于频发的僧人一揆的袭击,今川氏先祖——八幡太郎源义家率领家丁,随侍天皇左右。不过源义家等人当时都还没有官职,只能算是平民。为了便于作战,也没有穿朝廷正式的束带礼服,而是取而代之以便于作战的布衣,手持弓箭跟随与天皇的轿子旁。 这样的做派在当时的宫廷可谓是不伦不类,藤原为房于是便留下了记载。谁曾料到,此事开了皇室雇佣无官职在身的武士的先河,也是大名鼎鼎的“北面武士”的开端。自此之后,日本历史的焦点从皇室逐渐转向武家。 就在今川氏元琢磨青年用这句话答复的含义时,青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到了。” “出口在哪里?”今川氏元环顾左右,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通道。 “这里。”青年指向了他们脚边的一条小沟,“从这里钻过去十几丈,再向上爬半丈,就能进入旅宿了。” “旅宿的哪里?”今川氏元被水沟里发出的刺鼻气味呛得不清。 “粪坑。”青年毫不避讳地干脆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剩下的你们加油。” 今川氏元用火把向那边稍微照了照,就可以看到这条水沟里遍布着屎尿粪便,还有不少正在啃食粪便的老鼠。 “呕——”身后跟来的那古野氏丰终究是没绷住,一口就吐了出来,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和那四个中杉家的忍者也都是面露难色。连要救自己姐姐的中杉虎千代都是一阵阵打退堂鼓,不过他倒是没打算自己提出——反正洁癖到连沾着污泥的烤串都不肯拿的今川氏元,无论如何也不会—— 还没等他想完这个念头,就看到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今川氏元毫不犹豫地钻入了屎沟里,手足并用地向前爬去。老鼠们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纷纷从他身下和身侧四散逃开。 “不是吧…”中杉虎千代忍住了翻腾的胃液,狠狠地咬了咬牙,也跟着今川氏元爬了过去。“算了,总不能看着五郎那傻子一个人送死吧!” · 就在水平距离和今川氏元不过几十米的旅宿内,二楼门口的忍者们却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刚才屋里传来了细琐的一些声响,他们还以为是银杏正在挣扎,也没多想。有人提议进门看看,却被其他三人一起否决——害怕一进门银杏又开始大喊“被非礼”,今川良真循声下来,看见他们几个在屋里可就麻烦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屋内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但是过了一会儿后,却又全无动静了。几个忍者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不敢自己开门,便上楼去向今川良真禀报,请他亲自下来看看。 “这点小事还要我亲自来,你们几个都是饭桶吗?”得知通报的今川良真又是气得不清,但四个忍者却是有苦说不出。等到今川良真推门进去后,所有人却是大吃一惊——捆着银杏的绳索已经落在了地上,屋子的窗户被打开了,而银杏已经不知所踪。 “你们这群…”今川良真恨不得立刻就把面前那几个办事不利的下属碎尸万段,但还是忍住了怒火,快步跑到窗户边看了一眼——后面就是一块街区。 “有看到人质跑掉吗?”今川良真对二楼走廊上和窗户后边街道上盯梢的忍者们大吼道,大家都是面面相觑。 “一帮饭桶!简直跟空难救援的部队一样没用!”今川良真对麾下忍者的办事效率感到深深的无语,立刻大吼道,“应该没跑多远!全部出去在周围街区给我搜!” 说罢,他便暴跳如雷地迈步出门,身后的忍者们磕头请罪后也匆忙跟上。 “呼——怎么这么久才走,我都快睡着了,困死了。”其实躲在屋内壁橱里的银杏听到脚步声终于离去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怀里苗苗的毛发,“表现不错,给你加鸡腿。” · 终于从屎沟里爬出的今川氏元也不顾身上那恶劣到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恶劣气味和粘稠的附着物——若是在往常,这样的境遇足以让他生不如死,恨不得立刻自杀——不过现在他要赶紧去找银杏——他当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要去救援的人质已经自己脱身了。但是他知道,如果他看到银杏受了委屈的话,自己这个秉持戒律十几年来从未杀人的好人,可能也会愤怒地大开杀戒。 在今川氏元之后,中杉虎千代、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那古野氏丰和四个中杉家的忍者也都从屎沟里钻了出来。他们个个拿起武器,贴到了厕所的门边。等到今川氏元比了个手势后,就一齐冲了出去。 旅宿一楼厕所旁盯梢的两个忍者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出现敌人,瞬间就被冲在最前的今川氏元砍倒。然而今川氏元一如既往地没有下杀手,这些忍者都是为了执行任务不惜代价的亡命之徒,发现自己还有一口气后,就掏出暗器想要在最近距离下袭击今川氏元。当今川氏元察觉时,已经为时已晚。 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中杉虎千代快步赶到,狠狠地补上两刀,直直地刺入那两个倒地忍者的咽喉,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 “五郎,都什么时候了,快下死手啊!不然死的就是你了啊!”中杉虎千代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抱歉了虎千代,添麻烦了。”今川氏元看到自己的心软却害得中杉虎千代不得不双手染血,非常歉意地道。 “算了,这就是兄弟吧。你豁出命来救我姐,我脏手帮你善后就当是还人情了。”中杉虎千代干笑了两声,招呼着今川氏元继续往走廊冲去,“走,我们上!” 此时,今川良真刚好带着人走到一楼,被今川氏元等人迎面撞上。忍者们虽然擅长暗杀和袭击,但是在正面的对决里却绝非武士对手,人数再多在这狭小的走廊里也施展不开,被今川氏元一行人打得节节败退。今川氏元虽然还是没狠心杀人,但是中杉虎千代却配合默契地跟在他身后,一刀一刀地把倒地的人给补死。 “见鬼,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外面盯梢的忍者们难道都在打盹吗?被这么多人混进旅宿都连一次示警都没有!”今川良真在一个时辰内连续被手下的忍者给坑到,已经是气得生无可恋。本来他带着忍者抢先一步进入旅宿,用暗器压制住周围的开阔地,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谁层想今川氏元却不知怎的直接出现在了旅宿内。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今川良真抱怨自己手下的忍者们不堪大用时,今川氏元带来的忍者却罕见地给力了一次。 “早就察觉到不对了,果然是调虎离山,不然殿下怎么会派一个陌生人来传令?” 被调往北边不久后,怀疑有变的土原子经便带着大半属下反身赶回京都,正巧遇上了来传令的早坂奈央。听到早坂奈央的汇报后,忍者们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匆忙赶向今川氏元下榻的旅宿。发现旅宿内已经打起来后,立刻加入了战团。 今川良真的忍者们内外受敌,又被突如其来的袭扰给打得自乱阵脚,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下去了。今川良真意识到事已不可为,二话不说就带着身边的人撤出门外,趁着土原子经的人还没控制马匹,夺马向东而逃,直接向京都外撤去。剩下的忍者们见今川良真自己都撤了,立刻如鸟兽散,各自逃生。今川氏元也没工夫去追他们,而是满旅宿的开始搜索银杏的下落。 他自己直扑银杏的房间而去,却发现房间里已经人去屋空。银杏的物品被随意地扔在了角落里,反倒的椅子边还有一截断掉的绳子。今川氏元跪下来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却发现了几根修长的头发散落在地。他捡起一根头发送到鼻子边闻了闻,正是银杏的味道。 银杏…已经被带走了… 今川氏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大脑也完全无法运转,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体仿佛也不能使唤,一下子摔向了墙壁边的壁橱,把壁橱的门给拉开了。 结果他却惊讶地发现,壁橱里摆放的几套床褥上,安然睡着一个少女。少女的肚子上,苗苗也睡得香甜。 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动静给打扰了,银杏眨了眨眼,随后伸了个懒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向了今川氏元,一如初见时那样——慵懒地打了个招呼:“早安呀,先生。” “银杏小姐,你…没事吗?”失而复得的今川氏元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结结巴巴地问道。 “没事呀,我自己想办法逃出来了,但是不好出旅宿,就躲在这里了。又没有光,又困,这不就睡着了。”睡的晕晕乎乎的银杏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今川氏元是废了多大的力气和风险才闯进来的。 “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今川氏元有些紧张地检查着银杏的肌肤和衣衫,发现没有异样后才松了口气。 “没有呀…”银杏揉着眼睛继续嘟囔道,“说是要拿来当威胁你的人质,哪敢对我怎么用?好着呢。”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今川氏元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可是想着想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所以我们不来救你,银杏小姐也能自己脱险?” “啊?你们是来救我的?”终于从半睡半醒的状态康复过来的银杏微微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是啊,我自己就搞定了啊,你们白忙活一趟。” “那…”今川氏元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俯身看向自己沾满屎尿的“棕黄色”衣服和散发着臭气的躯体,精神崩溃得比刚才还要剧烈。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旅宿内响起,只见一个浑身上下沾满秽物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了一楼的澡堂里,足足一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 一场混乱过后,为了避免治安奉行官的排查,今川氏元一行人换了另一家旅宿住下。索性京都外围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们的打斗才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今川氏元此刻正一脸悲愤地躺在床褥上,每每回想起自己今天的遭遇——那壮烈的视觉、嗅觉双料冲击,就让这个严重洁癖的少年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不干净了…我不干净了…我好不起来了…” 今川氏元像小和尚念经一样,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推门而入的银杏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听小七郎说,先生在这里足足躺了一下午?我弟弟连拜师都拜完了,想找师父要的兵法书都取回了,你还躺着?”银杏温柔地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胸膛,随后开始拨弄他额前的乱发,“好不起来了?给先生买点金平糖吃?” “好不起来了。”今川氏元缓缓地举起右手,摁在了自己的脸上,“我快裂开了。” “我已经听说了。你说说你,平时爱干净到连沾了点泥的烤串都不愿意碰,干点什么事情都要事后洗手,怎么看到屎坑还能往里跳呢?”银杏被今川氏元的样子逗乐了,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 “还不是担心银杏小姐?”今川氏元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随后便想起了当时揪心的感觉,后怕不已地叹道,“我怕小姐遇到意外,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小姐。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来救你,哪还管什么洁癖?” “哈哈,我这不是没事嘛。山里姑娘,本事大得很呢,可不像你们京都姑娘那样娇滴滴的,一定要有人护在左右才没事。先生别担心,不会以后再也见不到什么的…”银杏被今川氏元的话感动到了,但还是故作不在意地自夸道。 “可是银杏小姐以后要嫁给他人了,恐怕终生都难以再见了吧?”今川氏元侧过身去,害怕被银杏看到自己微红的眼眶,轻声道。 “哎…”银杏也被今川氏元的话惹得有些伤感,但为了宽解今川氏元的情绪,却仍是强颜欢笑着打趣道,“方法多嘞,我可以和先生出去偷情,或者先生把我未来的婆家给灭了,然后强行占有我。不过先生倒是要留下个贪图美色、豪夺人妻的恶名咯。而我估计也会被称作红颜祸水,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人说先生是为了得到我才发动的战争呢。” 今川氏元没有被玩笑逗笑,而是忽然起身,握住了银杏的一双玉手,郑重地凝视着银杏的双眸。 “银杏小姐,我们结婚吧。” 银杏一瞬间被今川氏元眼中那动人的光芒所吸引,心跳骤然加快,只觉得魂魄都不知去向了。 片刻后,才意识到今川氏元在说什么。 “先生…在…在说什么啊…”银杏一下子红了脸,匆忙从今川氏元手中抽出手来。深呼吸了两下,试图平静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无能为力。最终羞涩地一扭身,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外去了。 第四十八章 忠义 天文五年(1536)5月21日,历经波折后,今川氏元终于得到了幕府将军的接见。不过接见的地点却不在二条御所内,而是在京都东北郊外的猎场。看起来,将军的狩猎还没有结束。 今川氏元看着眼前那个比自己大了七八岁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晴,他一身朴素的戎装,坐下马的毛色也绝对谈不上是上品,更是没有要求自己行见过将军的大礼——完全没有一点天下之主的气派。 “觉得没有武家栋梁的气度?”足利义晴看出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公方殿言重了,在下惭愧。”今川氏元倒也实诚,没有反驳,而是认了下来。 “哈,如今幕府已经残破至斯,将军可是如强力大名手中的提线人偶一般,我要那些排场和气度又有何用?”足利义晴自嘲地笑了两声,随后指了指在远处收拢猎物的那些奉公众们,“还不如省下些钱财,多养一个兵算一个兵。” “公方殿倒是务实。”今川氏元由衷地赞了一句。仅凭这一点,足利义晴就比那些亡国之际仍然摆着架子、自诩尊贵的末代权贵们强了不少。 “爱卿是不是又在拿我和其他末代当主相比?”足利义晴再次一眼看出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这个方才25岁的青年将军察言观色的本事着实一流,“但我跟你讲,末代当主往往都与我一样认清了现实,励精图治地试图再兴家族,最后却是一无所获。” “史书上不是这么写的,末代当主都是昏庸无道。若是像公方殿这样脚踏实地,家族岂会倾覆?”今川氏元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因为史书都是胜利者写的,又岂会写几句亡国之主的好话?亡国之主若不是昏庸无道,胜利者又怎么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足利义晴冷言戳破了史书的谎言,“历代君主又不是傻子,怎会教出史书上那般傻子式的继承人?家族都已经落魄到那种程度了,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济于事,末代家主们又怎会毫无察觉?又怎敢醉生梦死?” “如果真如公方殿所言,那那些家族是如何灭亡的?” “只因对手更强更狠,而且更愿意做脏事。”足利义晴说话直接地让今川氏元都有些不适应,“只是那些脏事难登大雅之堂,不会写进青史罢了。既然这些事情不能写,总得找些别的借口吧?要么是红颜祸水,要么是奸佞误国,要么就是末代当主顽劣不堪,三选一。” “公方殿真是直白,在下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今川氏元本以为来拜见幕府将军,就是不停地打官腔,他事先也做了些许准备,可是此刻却完全用不上了,“只是公方殿贵为天下之主,为何不坐镇二条御所?反倒是来这东郊游猎,多日不回。若是被后世撰史者得知了,怕不是又要说公方殿您纵情于犬马之道,不理国政?” “哈哈,爱卿说笑了。我从出生到现在26年,能安稳地待在二条御所里的日子,连6年都不到,早就习惯了在外漂泊。”足利义晴追忆起往事,脸上的心酸苦楚掩饰不住: “我出生不在京都,是时先父正流亡近江,在那里诞下了我。2岁时先父便离世,我也被送去播磨抚养。10岁时,京都内斗,前任将军被撤换,毫不知情的我便在各方势力的交易下成为了新任傀儡。殚精竭虑5年,好不容易经营起些许实力,为幕府恢复了些威严,却又被细川和三好赶出京都,重新流亡近江,漂泊7年之久。2年前,细川、三好两虎相争,细川家与幕府重臣佐佐木六角氏达成协议,方才将我迎回京都。” “每次一进京都,糟糕的麻烦事就接踵而来,连半夜如厕都会被人监视再禀告给幕后的人,这日子过得还不如笼之鸟自在。反倒是在这京都之外,天高云阔,更有精力处理政务军务。”足利义晴苦笑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几个随从,他们手上就捧着几沓待批阅的公文。 “公方殿着实不容易。”今川氏元闻言感触良多,不由得叹了一句。 “再不容易,至少也能衣食无忧,比起乱世里那些为下一顿饱饭奔波的黔首、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严冬的难民要好得多就是了,又哪敢怨天尤人?”足利义晴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东海道名门今川家又何尝不是如此?雪斋大师和中御门氏的来信我已经看过了,爱卿是想要一个平定家族内乱的大义名分是吗?” “正是,希望求得公方殿裁决家督归属的御内书,还斗胆僭越,想拜领公方殿名讳里的‘晴’字。”今川氏元还是按照礼数,向足利义晴行了个大礼。而足利义晴却是连连摆手,示意手下递来一副弓箭,牵来一匹黄马。 “爱卿陪我狩猎吧。”足利义晴向今川氏元露出一个不容拒绝的笑意,“讨好纵情犬马的末代将军,怎么说也要献艺一番才能‘买官进爵’吧?” “哈哈,那在下就当一次佞臣了。”今川氏元倒是与足利义晴颇对胃口,也是大笑着应了下来。 · 今川氏元翻身上马时,足利义晴已经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在乱石断木密布的林间如履平地,让今川氏元吃了一惊——他小时候虽然爱偷懒,并没有刻苦磨练武艺,但是靠着那过人的天赋,无论是剑道也好、马术也罢,都可堪上乘,十几年来未曾见过比自己强的。但是这足利义晴的马术却好得惊人,隐隐有不下今川氏元之势, 今川氏元于是拍马跟上,不多时就赶到了足利义晴身后。 “爱卿马术不错,不愧是名门之后。”见今川氏元完全不落下风后,足利义晴赞了一句,但又话锋一转,“但是爱卿显然还有余力未出,没必要为了照顾我的面子而跟在身后。” “这次是真的谬赞了。”今川氏元迎着呼呼作响的大风,提高了声音道。 “听闻你以前皈依佛门,近来才还俗,怎会如此善于骑术?完全看不出一点佛门中人的影子,倒更像是武士出身。”足利义晴有些诧异地向今川氏元问道。 “老师教导有方,而我也有些小聪明,故而学得快些。”今川氏元谦虚地应了一句,“和战阵之上磨练出的马术还是没法比的。” “常言道,武士当习弓马之道,弓马娴熟者方可元服。爱卿的马术令人激赏,不知弓法又如何呢?”足利义晴抬手指向远处坡前被惊起的大雁,沉声喝道,“爱卿,为我取此雁!” “得令。”今川氏元回应的同时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的动作快到让人几乎看不清拉弦和瞄准的样子,就已经听到了利箭离弦的声音。只见箭影一闪,直奔大雁而去,精准洞穿右翼,将大雁在还未飞高之时便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好箭法。”足利义晴赞了一句,又指向了另一只飞过的大雁。他手臂还未落下,今川氏元的箭就已经凌空而出,将另一只大雁的右翼也钉在了树上。 两人策马奔腾向前,林中惊起飞鸟无数。只见今川氏元左右开弓,不慌不忙间快箭四射,无一失手,全数命中。 “名门之后,名不虚传啊。”足利义晴看到这动人的弓术,不由得赞叹不绝,“此等弓法,怕是连六角家中的弓术指导都不如你。当年源平屋岛之战,那须与一于波涛之上、百步之外,一箭落扇的弓法,想必不过如此啊。” “公方殿过誉了,岂敢和‘弓神’与一相提并论?”今川氏元连连逊谢。 “只是我有一个疑问,为何都只射翅膀,不射腹心?”足利义晴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今川氏元,“难道是不忍杀生?这倒是有点像佛门中人的样子了。” “公方殿明鉴。”今川氏元诚恳地答道。 “只是爱卿已将其射中,不久后我的侍从便会将猎物捡起杀死,那些生灵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射翅膀还是射腹心,又有何区别?反倒是射腹心能让减少临死前的痛苦吧?”足利义晴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他的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缓缓停留在了今川氏元的脸颊上。 “让公方殿见笑了。在下近来已经想明白了,在下十几年来自以为是的善意,不过是伪善罢了。我自私地不愿弄脏自己的手,而将杀戮脏事交给别人去做,自以为这就可以置身事外、问心无愧,其实旁观者也不过是黑暗的帮凶罢了。就像这狩猎,在下明知射中翅膀便是杀了那鸟儿,可是只要致命一击不是我补的,在下就仍可自欺欺人,说自己从未杀生,多么讽刺。” 今川氏元毫不留情地剖开自己心中的劣根,脸上的神情则羞愧万分,“实在惭愧。但在下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做不到万事以善为先。” “不,这份惭愧的伪善反倒令人羡慕,比起那些以杀戮为荣、以鲜血为傲的武家恶人好上许多,至少爱卿会因伤害他人而羞愧,会因他人受难而悲伤。舍己为人的光明大义在这乱世里不过是一番苛求,能像爱卿这样保有着明辨是非的恻隐之心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足利义晴仰头看天,天却不语,“不求人人亲手行善,但求人人心中有善。如果人人都像爱卿这样不忍亲手作恶,那世上也不会有作恶之人,更不会有不得不作恶以求生存之绝境。若是如此,这世道又怎会在几十年里沦落至如此暗无天日的乱世?” “是啊,几十年间,曾经强盛的幕府却已经…”今川氏元唏嘘不已,也是长叹了一口气。 “几十年前,爱卿的祖父(今川义忠)也曾上洛谒见先代将军,与先代纵马狩猎于东郊。”足利义晴策马闯出了森林,绕道向他自己的营地而去,同时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地面,“不知几十年前,先代与爱卿的祖父又谈了什么?” “先祖父对幕府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立志勤王。”今川氏元想起那些只能见诸于书中的关于今川义忠的记载——因为英年早逝的今川义忠早在今川氏亲幼时就已过世了,更别提见到今川氏元这辈人了。 “不止令祖父,今川家代代皆是幕府忠良,为将军前驱,秣马富士、震慑关东。每每幕府有难,今川家都挺身而出,血洒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天下一苗字’、‘征夷副将军’,实至名归。”足利义晴追忆着今川家的往事,态度也变得尊敬起来。 不知不觉间,足利义晴和今川氏元已经策马回到了营地。让今川氏元意外万分的是,营地里留守的小姓居然抱出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了足利义晴和今川氏元马前。足利义晴翻身下马,亲手抱起了孩子,走向今川氏元。 “幕府衰落,我早已看开,自认已经能够接受一切结果。但是数月前得此子,却又有放心不下之事。先父早逝,而我多年颠沛流离,身体也有恙,京都刀枪无言,不知我还有多少岁月。只恨不肖族弟背叛,苦于家中无人。若是我不幸,此幼子只得劳烦爱卿多多照看了。不求让他继承大统,也不求你为幕府竭诚奉公,只求爱卿保他一世平安,我愿足矣。若是他遭遇危机,烦请爱卿提兵上洛,解救其于危难之中。” 足利义晴的这席接近“托孤”之语让今川氏元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得匆忙下马,匍匐与足利义晴身前。 “令堂和尊师的来信里,说想要爱卿从我这里拜领‘晴’字,但我觉得这还不够。这点恩赏,如何能表达我对今川家的心意。” 足利义晴微微俯身,以令人五体投地般威严而又慈爱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沉声道: “赐将军家通字,‘义’字与你,即日改名今川义元。” 今川义元再次怔住了,没想到当日他临行前和太原雪斋的玩笑话居然成真了。拜领将军赐字本已是武家人人羡慕的荣誉,而得幕府将军赐下代代相传的通字,则是举世瞩目的恩典。 为什么要给予如此隆恩? 今川义元抬起头,万分不解地看向足利义晴,他的眼神已经代他问出了心中疑惑。善于察言观色的足利义晴自然看出,微笑着抬起手,按在了今川义元的发髻上,轻声答道: “今川家代代的忠义,幕府铭记在心。” 第四十九章 银杏 辞别了足利义晴返回旅宿的今川义元,忽然觉得心里怪怪的,多了些许陌生的情感——世人将其唤作“忠义”。在寺中长大的今川义元,本以为这些武家才会有的情愫,他终生也不会领悟。但是置身其中,也难免有所感触。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足利义晴的倾心相交和那近乎托孤般地嘱托,竟涌起了一抹为他效力终生的冲动——随后今川义元不满地摇了摇头,想把这想法驱逐出脑袋:“我可是要当一个纵情山水书画、附庸风雅、不理政务的闲散家督啊,给幕府尽忠管我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门却忽然被推开了。银杏似乎是刚沐浴完,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今川义元只是看了一眼,顿觉血气上涌,若不是躺在床褥上,险些留出鼻血。平日里那宽松衣服尚且掩饰不住银杏的玲珑身段,更别提如今这贴身的浴巾了。 “银杏小姐,你走错门了吧!”今川义元一边说着,一边移开视线,心里念着“非礼勿视”,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试图压下心中杂念,以免自己身体的异样被银杏看出端倪。 “那可没有哦,先生~”银杏掩上门,向今川义元露出了妩媚的一笑,脸上因沐浴而染上的潮红更令今川义元心醉。她缓缓靠近,浴巾束缚下,身段随着步子而扭动,一颦一笑都是那么风情万种。 “银杏小姐,事先警告,我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啊。”今川义元觉得自己已经快绷不住了,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声线。 “是吗?我倒是觉得先生坐怀不乱呢。”银杏坐在了今川义元的床褥边,身上那抹迷人的清香立刻顺着发丝传来,让今川义元几乎瞬间失语。 …… 随后的一切,也都顺理成章。但就在最后一步前,今川义元却忽然发现——银杏的身体很凉。明明刚洗过澡,却凉得可怕。 满腔的激情瞬间退去,今川义元停下了动作,转而将银杏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热度去温暖她。 “先生…”今川义元忽然温柔的举动让银杏心旌动摇,柔声道,“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冷?”今川义元有些心疼地轻声道,“你又为什么忽然来找我?” “我…不是来嫁给先生的吗?”银杏犹豫了一下,有些羞涩地缩进了今川义元的怀里,轻声道,“先生前日不是向我求婚了吗?” “我说的不是这种嫁,是真的嫁给我。我想对你负责,一辈子护着你,就和护着苗苗一样。”今川义元把怀里的人儿搂得更紧了,“银杏小姐和令尊说,请他取消婚约,把小姐嫁给我。我也一定说服家里的人,让他们同意我迎娶小姐。虽然我家的领地可能和银杏小姐家有一些距离,但是实不相瞒,我们家实力不弱,在京都也有关系,肯定能帮小姐家里摆平周围的一些麻烦的。和我结婚,令尊也一定会应允的吧?” 今川义元无比认真的一段话却让银杏陷入了沉默,良久后,竟小声啜泣起来。 “没用的先生,我们是逃不掉的……乱世武家的子女,何时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我父亲盘算多时才选中了这最有利可图的亲事,早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未来要去的婆家也只会比先生家对我家的帮助更大,父亲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的。先生家也不可能听先生一席话,就允许先生迎娶我的。” 银杏显然被今川义元刚才的话触动了,不仅声音在抖,轻柔地抚摸着今川义元的胸膛,连称谓都不知不觉地改了,“先生有这份心,小女子已经知足了,不敢奢求什么天长地久,这样就够了…很好了……” “可是你这样失了处子之身,以后去了婆家被刁难,可如何是好?”今川义元知道越后北信一代一向对女子的贞洁最为看重。 “那又如何?比起失去先生的痛苦,比起一想到自己之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先生的痛苦,那点刁难又算什么?小女子好害怕先生会忘了我啊……也好害怕以后自己会忘了先生啊……” 怀中女子的哭泣让今川义元只觉得心都碎了,汹涌的洪水不断冲击着脆弱的心防,除了紧紧搂着她,他却也别无他法。 “所以我才来找先生,才想在今晚就嫁给先生。”银杏眼带泪花地抬起头来,瞬间又是两行清泪顺着泪痕淌下。她往前挪了挪,双手搂住了今川义元的脖颈,呜咽着认真道: “小女子要把第一次给先生,也要先生把第一次给我,我们要把爱人间每一件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抢在先生未来的妻子和我未来的丈夫之前都做了。这样的话,以后先生和明媒正娶的妻子行夫妻之礼时就会想起我,我和那父母指派的丈夫行夫妻之礼时也会想起先生。只要每一件事都趁现在做了,以后做什么事情时就都会想起彼此了吧,对吧!这是小女子能想到的,唯一让我和先生不会彼此忘记的办法了啊……” 说罢,银杏在今川义元怀里痛哭失声,泪水打湿了今川义元的胸膛。今川义元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怀里这个平日里这个打嘴仗从不认输、会护着自己哄着自己、看起来比谁都要强独立的少女,内心其实也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小姑娘。她和从小缺少亲情的今川义元一样,对每一份亲密的关系视若珍宝,生怕联系的纽带会破裂。 “所以,先生。”银杏努力止住泪水,恢复了往日的强势,望着今川义元的双眸,郑重地道,“不要在乎什么我的处子之身,不要自以为是地替女人决定什么才是重要的,我就要先生在这里娶了我。” 今川义元将银杏压在身下,笨拙地摸索着入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可看到少女楚楚可怜的泪眼,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刚才的兴致了。 “不准走哦。”银杏看出了今川义元的退缩,嘟着嘴揪住了今川义元的衣角,“看过了女孩子的身子,却碰都不碰就走,很伤我自尊的哦。” “等你暖合起来了,我再娶你。”今川义元被银杏的话逗得破涕为笑,俯身下去,再次紧紧地抱住银杏,同时深深地吻她,将自己全部的爱意传递给少女,用尽自己的温柔,柔声承诺道: “银杏小姐,我哪怕忘记自己是谁,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这是我许给你的。” “嗯…”银杏含糊不清地应着,感受着少年传递而来的那份炽热的心意。 …… 直到满腔的热情都已散去,脱力的银杏如同小猫咪一样蜷缩在今川义元的怀里,乖巧地舔舐着他脖颈间的汗水。而今川义元则拿来了被子,将银杏好好地裹入了被窝。 “都是什么古怪的姿势呀……先生是变态。” 银杏哀怨般幽幽地柔声道。 “从老爷子偷藏的春宫图上看到的。”今川义元坏笑了一声,随后在银杏额前落上一吻,用手指像撸猫一样轻揉着银杏的下巴,少女立刻就如同猫咪般乖乖地蹭了蹭,随后嘟囔道:“我困了,先生。” “困了就睡吧。”今川义元笑着拍了拍她光滑的脊背。 “也不瞒着你了,我的真名叫今川义元,是骏河今川家的当主。”犹豫了半晌后,今川义元缓缓开口,轻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银杏小姐呢?你的真名是什么?” 怀里的少女没有回答。 今川义元低头看去,才发现银杏已经甜甜地睡着了。 “睡得可真快啊。” 第五十章 豪赌 第二天,疲惫的银杏已经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午饭的时候都要到了,才迷茫地睁开了眼,探手去寻,找到了早已醒着、正端详着自己睡颜的今川义元。 “早安呀,先生。”银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娇声问好道,随后拉着今川义元的手去给自己揉眼睛。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今川义元想起银杏断片的前科,“银杏你又突然睡着了。” “啊…脑袋空空。”银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随后突然脸一红,狠狠地锤了今川义元一下。 “痛的。”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银杏的力气可着实不小。 “就记到先生这个下流的变态要从后面。”银杏噘着嘴别过身去,“看起来知书达理,没想到背地里这么坏。” “哈哈,那忘了就忘了吧。”今川义元笑了几声,随后在被子里拍了拍银杏的屁股,“该起床啦,吃午饭了。” “午饭!”银杏顿时一惊,这才察觉到屋里的光亮程度已经到了中午。她匆忙爬起来想要穿衣服,才发现自己昨天是裹着浴巾过来的。 “先生,怎么办啊!现在走廊上肯定到处都是人,我总不见得裹着浴巾出去吧?”银杏拉起浴巾的一角,掩住自己的胸前,尴尬地脚趾头直抠床褥,那娇柔可人的样子让今川义元一下子又来了精神。 “那就先别出去了。”今川义元起身,随手扯掉了银杏拿着的浴巾,将银杏一把压在身下,俯身又要吻去。 “大白天的!唔……”银杏正要抗议,樱唇却又被今川义元俘获了。 “所以不能出声哦。”今川义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否则就会被别人发现咯。” · 就这样,这对年轻的情侣一直缠绵到了下午,才终于起了床。银杏穿着一件今川义元那里拿来的大一号的男式便服——她觉得还不如裹着浴巾出去呢,不伦不类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更衣。索性中杉虎千代一早就继续去找老师学艺了,没有来找银杏。而今川义元的几个侍卫自然也不会来坏主公的好事,让他们得以安享了清净的一天。 太阳即将西斜的时候,今川义元带着银杏出门,去逛傍晚繁华的京都。他在京都生活过很长时间,对这里的街道了如指掌。今川义元带着银杏走街串巷,满意地看着少女手里捧满了特色的小吃,吃得大为享受;他还带着她看了倾奇舞,看着银杏惊讶的样子直乐;银杏也拽着今川义元进了一家今川义元眼里明明很贵却不好看的和服店,把今川义元无聊地晾在一边椅子上做了好久,掏着今川义元的荷包买了几套和服和一副首饰,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两人还逛了几座有名的神社,一起焚香祈愿,在京都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里留下了热恋的身影。一路上,无数行人向这对神仙眷侣投来了羡慕和祝福的目光。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逛街,所以才想把情侣间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做尽。直到夜半三更,最后几家夜市也都关门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旅宿。 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该多好? 对视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猜出了对方心中所想,在月色下尽情地拥吻。 ·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今川义元知道自己需要早日返回领内——因为今川良真已经知道他去京都了,而且也已先一步返回远江。天文五年(1536)5月24日,中杉虎千代也结束了拜师之旅,今川义元一行人准备启程。不过在临行前,今川义元还想再去拜访一下和他颇为投缘的足利义晴,也算是道别。 然而等他到了二条御所后,却发现御所外站了不少打着九曜纹的细川家士兵,反倒是看不到幕府自己的奉公众。 “这是怎么了?”今川义元有些费解地嘀咕了一声,没想到身旁却传来了不屑的笑声。 “还能怎么样?背着细川家的意思,偷偷见了些不该见的人。不听话的将军,可不需要关禁闭吗?” 今川义元转身一看,只见一个一身蓝色武士服的英俊少年武士迈着步子走来,他看起来比今川义元还年轻些许,但举手投足间却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气场和成熟。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相阴狠的中年人,他脸上有一条斜贯脸颊的刀疤,可能就是这条刀疤让他显得阴狠——今川义元脑补了一下,如果把这刀疤去掉,这中年人还挺慈眉善目的。 “将军乃天下共主,细川家也是幕府家臣,怎可言此乱暴之辞?”从小到大都严守礼节的今川义元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什么天下共主?害得天下大乱,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共主?这种人也配当共主?”少年武士不屑一顾地摇头。 “天下之所以大乱,不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目无尊长法纪的乱臣贼子吗?”今川义元也没好气地呛道。 “阁下最好搞清楚先后顺序,如果日子能过下去,能和父母兄弟一起安享天伦之乐,有谁愿意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都是被逼反的忠良啊。”今川义元的话仿佛戳到了少年武士的痛处,让后者的语气里隐隐带上了愤怒的情绪。 “该弄清楚先后顺序的反倒是阁下你吧?”今川义元抬手指向那些二条御所外趾高气扬的细川家士兵,“天下大乱不就是从应仁之乱开始,从细川家架空将军、独揽政权开始的吗?如果所有人都尊奉幕府,又岂会有天下战乱?” “谁说幕府就一定是足利家的了,足利家的天下也是打下来的。天下之大,有能者居之。谁能让天下太平,就该由谁来坐天下。”少年武士掷地有声地喝道。 “但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想着改朝换代,天下要战乱到什么时候?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就真的是最能让天下太平的呢?”不过今川义元显然不认同这种弱肉强食的观念,“既然不能确定,那大家一起维持现有的秩序不好吗?如果所有人都想着维护幕府,当幕府出现问题时也想着匡正它而不是推翻它,以天下如此多仁人志士的才能,难道办不到吗?天下不乱,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啊。” 说完这一段话,今川义元自己都有些惊讶。一向不关心天下大势,只想着花鸟和歌的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些话呢?难道是因为前些日足利义晴对他的恩典,让他念起了幕府的好和今川家祖祖辈辈对幕府的忠义,所以也涌起了想要维护幕府的感情吗? “歪理邪说,房子的栋梁已经腐蚀了,再怎么修修补补又有什么用呢?只有把它拆掉,再盖一座新的才是办法。”少年武士非常大气地一挥手,随后伸出两指,指向今川义元,“敢赌吗?谁是对的。” “有什么不敢赌的?”今川义元毫不畏惧地应战,同时非常不满地看着少年武士指着自己面部的两根手指,沉声道,“无礼之徒,报上名来。” “三好长庆。”少年武士自豪地报上名号,同时反问道,“阁下呢?” “今川义元。” “喔,你就是前几日偷偷来见将军的人啊。名门之后,却只会夸夸其谈,言过其实。”三好长庆再次轻蔑一笑,随后手势一变,对着今川义元打了个响指,“以三十年为赌期,我实现我的天下给你看。” “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敢扬言三十年取天下?”今川义元惊讶于三好长庆的野心和胆量,“阁下才是夸夸其谈、言过其实吧。” “成与不成,三十年后翻牌便是。”三好长庆的手势再次一变,举起一个大拇指,手部一翻,径直指向脚下的地面,“三十年后,你来京都,看看我赌没赌赢。” “赌注是什么?”今川义元好奇地问了一句。 “赌命如何?敢吗?”三好长庆神色一狠,小小年纪,身上的杀气却已经不逊色于沙场宿将。 三好长庆本以为自己这昂扬激情的话,会让同样是血气少年的今川义元也情难自禁,跟自己立下赌约。谁曾想今川义元却一下子打了退堂鼓,摆了摆手,歪着头笑道,“谁要和你赌命啊,性命珍贵得很。” “没意思。”三好长庆也被今川义元给逗笑了。 “不过三十年后我会来的,只是我不和你订这赌注便是,要和你赌的人天下大有能人在,我就来看个结果。”今川义元看了眼三好长庆身后二条御所上飘扬的足利二引两——和同宗的今川家一样的旗号。“我始终认为,你喊的那套不过是野心家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的借口,只会造成无辜百姓的牺牲。如果真的想要和平,只有遵循旧道、维护幕府一途。不过我只是个没什么抱负的风雅人士,这条路也轮不到我来践行,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说罢,今川义元便策马离去。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三好长庆倒是颇有兴趣地笑了起来,扭头看向身旁的中年人。 “弹正觉得这是个怎样的人?” “善良单纯的好人,一看就是从小被精心呵护在花园里的花朵,没见过多少世道险恶,才会说出这些空有正义感的话。”被唤作弹正的男人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没什么干劲,没什么豪情壮志,对政务和军务仿佛也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对繁文缛节颇为重视。如果没有什么变故的话,一辈子也就是一个纵情花鸟风月、不思进取的守成之主。” “那看来是个小角色了。”三好长庆略微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但他肉眼可见的天赋异禀,一旦认真起来,可能会成为主子你最大的劲敌啊。” 男人又不上了一句话。 “喔?弹正对他评价这么高?”三好长庆好奇地侧过头来。 “主子莫以为在下在信口开河。”男人抬起手来,缓缓地捋着下巴上的那撮小胡子,“我松永久秀相人,从未错过。” 第五十一章 别离 天文五年(1536)5月24日下午,一行人离开京都,走上了返乡的回头路。来时的路上尽管遇到了不少麻烦,可是途中却充满了欢声笑语。归途虽然一帆风顺,但今川义元和银杏却是闷闷不乐——他们知道别离的时刻终将到来。每多往前走一步,离分别就近一步。但作为家督的今川义元又不能耽误时间——因为今川良真已经知道他不在领内了。 这对眷侣几乎在每个晚上都共赴云雨,希望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把两人间的羁绊互相缠绕得越紧越好。直到他们抵达信浓南部旅宿的那个夜晚,今川义元和银杏几乎是哭着结束,泪水而不是汗水浸湿了两人的身体——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将是他们渡过的最后一晚了。 天文五年(1536)6月10日,信浓国与三河国的交界处。 “先生,别再送了。”银杏看着已经一路送入信浓界内多里的今川义元,努力收敛眼眶里的泪水,向今川义元挤出了一个笑容,“终有一别的。太远了,晚上就要在山里过夜了。出了那么多汗,先生不洗澡,哪里受得了?” 今川义元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他送行的路上一句话也是一直沉默着。让身为女子的银杏不停强颜欢笑地维持着气氛,今川义元心里也是不好受,可就是说不出话。到最后,连“别再送了”这句意味着分别的话也是由银杏说出口的,更是让今川义元觉得自己没能承担起男人的责任。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我们无比努力想要追索之物,最后却只是无能为力。反倒是一些毫不在意的事情,最终水到渠成。”银杏强忍着泪水,希望给今川义元留下的最后的印象是自己的笑,“所以我才说啊,为什么要去找自己的追求呢?到最后只是徒增悲伤罢了。一辈子偷懒,不也省得伤心。” “苗苗,妈妈不在了,之后也要照顾好自己哦。”银杏凑近了今川义元,温柔地抚摸着停在今川义元肩膀上的小橘猫。苗苗似乎也察觉到了离别的气氛,没精打采地低声叫着。 “五郎,你别担心。”中杉虎千代也上前了一步,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肩膀,豪迈地笑道,“之后我姐嫁给谁了,我就派人把那个狗男人毒杀了。我姐再嫁,我就再杀。杀到我姐克夫的名声在整个越信都无人不晓时,我姐就嫁不出去了,我父亲估计也没辙了吧。到时候五郎你来提亲,我父亲肯定把我姐当烫手的山芋一样甩给你,事不就成了?” “哈哈,虎千代…”今川义元被逗笑了,可笑里却带着泪,也使劲拍了拍中杉虎千代的肩膀,和他拥抱了一下,“好兄弟,这一路上麻烦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下次见面,说不定就要管你叫姐夫了。”中杉虎千代不忘调侃今川义元一句,同时招呼着自家的忍者和今川义元的侍卫们各自离开,“先回避一下吧,让他们两个说说话。” 众人会意地为这对情侣留下了独处的空间后,今川义元心中的不舍之情再也安耐不住,无数离愁别绪的诗词涌上心头,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心酸苦楚。他上前一步,将那柔软的身段死死地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不必分离。银杏把脸颊埋在今川义元的怀里,侧耳倾听,倾听着今川义元那慌乱急促的心跳声,也是流出泪来。 “这就是爱吗?” 银杏喃喃地开口,那声音就仿佛她这个山里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海时那般不可思议,“生命真是奇妙,两颗心之间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遮掩,却能够通过如此单薄的语言和神情,甚至是这单调的心跳,将自己的爱意如此完整而清晰地传递给对方。这就是爱的力量吗?让人心意相通,让人爱不释手,让人仅仅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就能感到难以言述的幸福,让人愿意和对方分享一切,为对方付出一切,不求回报……你会永远记得我的吧,先生?” “当然,就和银杏小姐一样。” 两人在翠绿的山林里久久相拥,仿佛在祈祷,他们的爱意也能如翠绿的叶子一般常青、永不褪却。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日头西斜,才终晓离别已不可避免。 “先生,最后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银杏抬起头,努力收拾着情绪,望向今川义元。 “好好睡觉,好好吃饭,睡觉时盖好被子,别在陌生的地方睡着了,多吃蔬菜……”今川义元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堆琐事,引得银杏竟轻笑起来。 “好啦先生,这些东西哪用你说?和我说说你最想嘱咐我的事情吧。” 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明明有很多事情想要嘱咐,可是如果是“最想嘱咐”的事,一时间却是挑不出来。到最后,他才抓住了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虽然银杏不认同,但我觉得你还是要去找到自己的追求,不然活着会很累的。” “好的先生,我会去找的。”银杏柔声应道,用被泪水打湿的樱唇,蜻蜓点水般在今川义元的脸颊上落下最后一吻。两人凝视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的每一处轮廓和肌肤都刻入脑海中,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翠绿的树叶在晚风下沙沙作响。 “再见了,先生。” · 天文五年(1536)6月14日,满脸阴沉的今川义元回到了今川馆。等他进了天守阁时,却忽然听到了三楼太原雪斋的房间内传来了女子嬉笑的声音。本就心情糟糕到极致的今川义元快步上楼,一把拉开房门,只见醉态尽显的太原雪斋左拥右抱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姑娘,正让他们轮流给自己斟酒喂肉。 “哈,承芳,你回来啦?”太原雪斋一边拍了拍怀中女子的屁股,一边醉醺醺地招呼道,“怎么样?远江带回的姑娘,是不是和骏河的不一样?” “请她们出去。”今川义元侧过脸,不去看这糜乱的画面,努力保持着礼节低声道,“我有事情找老师。” 太原雪斋再熟悉今川义元不过,敏锐地听出了自己徒弟的心情糟得不能再糟了,便有些遗憾地打发女子们出去,自己则胡乱收拾了几下身上的唇印和胭脂。 “听先前汇报的忍者说,一切顺利,不仅拿到了裁决家督的御内书,还超乎所料地拜领了公方殿的通字作为赐字,怎么会这般苦着脸?”太原雪斋示意今川义元坐下,但今川义元却是一动不动。于是太原雪斋便自己站了起来,凑到了今川义元的身边,“不会吧,难道忍者带回的那个‘趣闻’是真的?你小子和同行的一位姑娘情定终生了?” 今川义元没有说话,但太原雪斋已经知道了答案。 “说吧,是哪家的姑娘?”太原雪斋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肩膀。 “不知道,但可能是南越后、北信浓一带的,而且她父亲好像已经给她找好了人家,不久就要嫁人了。”今川义元方寸大乱,有些焦急地问道,“以我们今川家的身份,可以去向越信的豪族提亲吗?会不会离得太远了?” “战国乱世,认的只有实力。只要你够强,你想娶将军的女儿都没问题。”太原雪斋毫不避讳地诉说着婚姻里赤裸裸的利益,“像令尊全盛时期的今川家,别说是越信了,哪怕是陆奥地区的豪族,能攀上今川家都了不得。” “可如今今川家内乱,河东也被北条家夺取,你手上就只剩下20万石不到的领土,如何要人家越信的豪族舍近求远来和你结盟?而今川家自己也是内忧外患,稍有不慎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你又怎么说服令堂允许你把‘自己的婚姻’这一重要筹码拿去追求儿女私情?令堂肯定想着让你娶一个甲斐、南信浓或者三河、尾张、武藏的豪族之女,给今川家提供一个近在咫尺的强援啊。” “所以只要我尽快地平定内乱,再从北条家手里夺回河东,恢复到今川家全盛时期,我就有机会赢取那小姐了?”今川义元显然没有被太原雪斋描述的困难打倒。 “哈哈,难不成你要像个好家督一样励精图治了?”太原雪斋闻言也乐了起来,“江山美人,果真是世间难题啊。我这对江山毫不感冒的徒儿,居然要为了一女子认真了?也好,我管你这臭小子是为了什么呢,只要好好治国理政就行。” “那我现在就把公方殿赐下的御内书公布,然后以此大义名分去远江平叛。”今川义元从怀里掏出了足利义晴给他的文书,跃跃欲试地就要行动。 “先不急。”太原雪斋抬手制止了他,“你这御内书一出,我们和今川良真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但眼下我们刚遭大败,仍需休养生息。等待准备完善后,你再亮出判决不迟。” “我哪还有时间等?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嫁人了。”今川义元焦躁地低声道。 “不等一等就只有吃败仗,到时候就彻底吹了。”太原雪斋一把拉住今川义元,不由分说地道,“你小子老实听话,别闹腾,等平定了远江,为师我亲自给你写信提亲。你也先别和令堂说那小姐的事。若是让令堂知道了,肯定立刻就给你说下一门亲事来。” 第五十二章 麾下 “听说你此行招了不少人回来?”太原雪斋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还把老主公的五子那古野公子带回来了?” “是,路上巧遇。”今川义元如实答道。 “你那两个同行伙伴的身份你一开始不好好查证也就罢了,现在都带回今川馆了,你这臭小子还不查一下?心真大啊。”太原雪斋苦笑连连地又抿了口小酒,“为师替你去查查清楚吧。” “吉良和田沈都是直率的好人,我弟弟倒是不清楚心思如何。”今川义元想了想,还是决定没有隐瞒,“他一开始在京都和我三哥联合,打算一起对付我。不过我三哥想连带着他一起斩草除根了,于是他就倒戈过来帮我了。不过他看起来已经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据说妻子也在不久前回娘家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心思吧?” “有没有心思,查查才知道。不过为师我现在精力有限,政务、军务就已经焦头烂额了,你之后派另一个人盯着五公子吧。”太原雪斋看了眼今川义元,向他解释道,“家族的情报网不只是对外,还要对内,以防有宵小包藏异心、勾结外敌。你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吗,把监察家内的任务暗中派给他,最好是没什么背景、和家臣们也没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的人。” “那就交给早坂吧。”今川义元想了想,报出了早坂奈央的名字。 “他才刚来你身边一个月,连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够清楚,怎可如此大胆?”太原雪斋摇了摇头,“罢了,让他先负责监视五公子吧,如果没有差池,再作提升。在把他提拔起来之前,还是为师我一个人事无巨细吧。至于五公子,鉴于他之前与你为敌,也不方便现在就给予他领地和任职什么的,让他先跟着你做参谋。” “明天早上我安排一个家中重臣的评定会议,你这臭小子自打继承家督以来,还没正式开过一次评定呢,成何体统?在这之前,你去军队里看看吧。”太原雪斋用手指了指今川馆内的兵营,“本家直辖旗本队,对今川宗家忠心耿耿,也是你最依靠得住的力量。好好把握,千万别让下属离心。既然你想着快速振兴家族去迎娶你那心上人,就拿点干劲出来吧。” · 陪同今川义元去视察旗本的,是今川家马廻众的正副笔头:绯村翔太郎羊羽和赤井龙阳丸黑高。两人也都是从今川氏亲时代就护卫当主左右的宿将了,自然对军务颇为熟悉。 “殿下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间颇有王霸之气,倒是深得老主公遗风。” “殿下身姿挺拔、骨骼惊奇,一看就是习武的好手。” “殿下谈吐得体、知书达理,和歌之才想必非同凡响。” “殿下不因赞美而沾沾自喜,反倒神态自若,佛门中人,当真看得通透。” “别的不说,殿下这身衣裳,就非是一般人能穿得好的。” 一路上,绯村羊羽就找遍一切角度,恨不得从头到脚地把今川义元给吹捧一便。然而他和寻常的阿谀奉承者却是不一样,丝毫没有谄媚的态度,却仿佛陈述事实一般一本正经——但那一本正经里却透露着浓浓的调侃的气息——丝毫没有通过吹捧来得利的打算。 “我说绯村,能不能不要再捧人了?”今川义元本来对绯村羊羽这老资格还比较客气,但是实在被烦得耳朵起茧,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什么捧人?在下只是在说事实罢了。”绯村羊羽闻言连连摇头。 “我怎么没觉得我有你说得那么天花乱坠呢?”今川义元白了绯村羊羽一眼。 “那是因为殿下自由天赋异禀,常在富士山巅,自然不懂吾等蝼蚁的视角下,殿下是多么伟岸。”绯村羊羽毫不客气地接过话头,再次开始侃侃而谈。今川义元一脸黑线,无奈地把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赤井黑高。 “哈哈,殿下习惯就好,绯村大人一向是这样的。连老主公都拿他没办法,殿下您这小毛孩子自然没辙。”赤井黑高操着一口浓浓的东北方言,嗓门很大,说话也直接得很,把今川义元呛得够呛——一看便也是陆奥来人,“不过到了战场之上,绯村大人就会如同他吹捧别人时一样英勇了。” “赤井,你嘴里为什么一股牛肉味?”今川义元嗅了嗅鼻子,有些抗拒地低声道,“违反禁肉令了啊。” “殿下懂什么?不吃肉还让人怎么活?骏河这些南方人的饮食简直淡出个鸟来。顿顿这么吃,非得把在下吃死不行。而且啊,殿下您之前一直在寺里,估计不懂这些。多吃肉,才能壮阳,方才能像在下这样轮转如飞啊!不吃肉,到了鲸屋里都被女人笑话。”赤井黑高又呛了今川义元一句,后者黑着脸别过了头。 “到了。”没多久,三人就走到了二之丸内的兵营里,这是今川家旗本队操练的地方。 “本家旗本队满编编制是4500人,分为5个备队,每备900人。4500人中有1500人均是不事农耕的精锐,常年在今川馆内训练、值守、协助政务军务。到了出征时,先主和老主公便会从领地里再征伐3000领民兵,协同作战。他们虽然都承担着辅兵的任务,但是平时也有训练。若真到要紧关头,让他们拿上武器作战也无妨。”绯村羊羽向今川义元介绍着今川家旗本队的概况,“当真是东海道名门才有的财力啊!” “只是如今内忧外患,财政收入也锐减,这样养兵已是入不敷出。”今川义元看过太原雪斋递给的税收文书,“还是要快些平定内乱、打通商路才行。” “殿下雄心壮志,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绯村羊羽又夸了一句。不过今川义元此刻已经学会了和他相处的方法——把吹捧当成耳旁风,不理便是。 “你不是说他们常年在操练吗?”今川义元指了指远处有些冷清的校场,“怎么才这点人?” “回禀殿下,此时正是午休之时,太阳毒得很。” “那为什么那支备队还在练?”今川义元又指了指校场上唯一正在训练的300人,他们队列的边上打着一面写着“一”字的今川二引两大旗。 “那是旗本第一备,家中最精锐的部队,他们哪里有午休?还想午休?做梦呢?”赤井黑高笑了起来,“自从松井大人接手第一备备队长后,第一备就再也没有午休过了。” “但也练出了家中骄子、勇冠三军的强兵啊。”绯村羊羽不忘补上一句,“放眼整个东海道,我们今川家旗本第一备都可以自称最强。” “松井?”今川义元听到了这熟悉的苗字,“和远江二俣城的松井山城(松井贞宗)有何关系?” “回禀殿下,松井殿下原先是老主公马廻众出身,算是我们的前辈嘞。后来立下战功,被封到远江国二俣城。而先主念着松井家的忠诚,对松井家也是极好。将松井殿下送来当人质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第一备的松井大人,提拔来当马廻众。”绯村羊羽讲起过去的丰功伟绩,立刻侃侃而谈,“松井大人脾气急得很,特别在乎荣誉和尊严。哪怕是同僚,你敢辱没他一句,他也会跟你拼命。” “去年先主公出征甲斐,在都留山和武田军大战一场。武田家和咱们今川家是世仇,打起来自然分外眼红,一度被那骁勇的甲斐山猴子杀到本阵。结果啊,那帮山猴子有个人不识相,当着正厮杀的两军将士的面,骂松井大人是‘毛孩没长的小屁孩’,松井大人当场就爆炸了。居然以一人之力,连杀十三人,还把那挑衅者生吞活剥般地撕成两半,吓得敌我两军都不敢接近,就此击退了那般甲斐佬。他也因功被破格提拔,顶上了阵亡的第一备备队长的职务。” “原来如此。”今川义元边说边走向了校场里正在操练的第一备,“可是年纪这么轻,统帅最精锐的部队里那么多老将,能服众吗?” “殿下看看就知道了。”赤井黑高有些幸灾乐祸地挖苦道,“松井大人在军中打人的次数可是比在下都多啊。” “不不不,那可不敢比。论在军中寻衅滋事打架,谁能是赤井大人一合之敌?”绯村羊羽闻言立刻一顶高帽奉上,赤井黑高非常受用地大笑了起来。 “为什么我觉得你还很光荣呢?”今川义元又白了赤井黑高一眼。 第一备的武士们看到了家督本人前来,本来想要放下武器行礼。然而松井宗信仅仅是冷哼了一声后,这些武士们便一个个瞬间停下了动作,纷纷闷声不肯地继续操练去了。 “衣甲在身,难行大礼,请家督殿下勿怪。”松井宗信朝着今川义元一个抱拳,微微俯身,不卑不亢地沉声道。今川义元看向眼前这个就比自己大几岁的青年武士——他正如那个挑衅的武田军说的那样面白无须,看起来是一张书生脸——但眼眸中散发着的肃杀之气却证明着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士。 原本的历史上,松井宗信也是战功赫赫。桶狭间之战中,今川军本阵因为奇袭陷入一片混乱,只有松井宗信的部队保持着建制。松井宗信披坚执锐,在今川义元马印前死战不退,直至全军覆没。 “无妨,训练之中自然以训练为重,松井也好、部下也好,都不必行礼。”今川义元笑着应了一句,让那些碍于松井宗信威势而不敢行礼的武士们松了一口气。 “在下斗胆僭越,请问殿下,何时出兵远江平叛?”松井宗信也是真的直接,“请殿下给在下一个日期。” “暂时还不行,不过肯定会去的。” “无论何时去,请殿下点在下为先锋。”松井宗信再次俯身,斩钉截铁地请战道,眼睛里隐隐渗出血丝,“家父在先前与叛军一战中被俘,害得本家交出了远江豪族们无数人质,实在是松井家奇耻大辱。身为其子,更是羞愧得夜不能寐。唯有亲手讨回荣誉,方能告慰先祖之灵。” “好,我答应松井。”今川义元自己也憋着一口气要收复远江,好壮大今川家的实力。 “多谢殿下恩准。”松井宗信抬起头来,浑身散发而出的战意已经掩饰不住,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在下松井宗信,愿为今川家之矛,为本家撕裂一切阻碍。” 第五十三章 评定 从兵营离开后,天色尚早,今川义元便决定带着侍卫策马出城逛逛。正值盛夏,炙热的太阳烤得身体发烫,没走都远就已经是大汗淋漓。过去的酷暑天里,今川义元都是躲在寺里的凉亭内不肯出来,一天能洗三次澡。不过今川馆外农田里的农夫可不比今川义元的悠哉,一个个都深深地弯着腰,在庄稼间劳作着。 “好热啊,还很闷,真是鬼天气啊,老人家不休息休息吗?”今川义元策马来到一处田埂边,向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民问道。那个老人家赤裸着上身,浃背的汗流几乎成股流下,而下身穿着的粗麻裤子也已经被浸透了。 “好叫武士老爷知晓。”老伯匆忙跪下行礼后,发现这个武士倒也随和,便倒撑着锄头,一边扶着腰喘口气,一边对今川义元道,“天热,那日光就足;天闷,那就说明要下雨咯。又有太阳又有雨,今年的收成就好嘞,哪还敢说天气不好?” “怎么还叫您出来劳作?”今川义元仔细打量了下老伯,发现他的须发都已经斑白,牙齿也缺了不少。 “两个儿子都应征,没啦。一个前些年跟着武士老爷死在三河了,还有一个几个月前死在蒲原了,尸骨也没找到。”老伯谈起自己两个孩子的死,却仿佛没有流露太多感情一样,“但这日子还得过不是,俩孩子的娃娃还指着俺养活呢。俺那大儿子的孩子现在也下地了,能帮俺干些活。” “非常抱歉…”今川义元闻言神色一暗。 “这有啥的,不都这样吗,谁家没几个死人的?俺爹和俺弟弟当年也是应征死的。”老伯活动了下自己的筋骨,长叹了一口气,“咱们骏河算好的嘞,几十年没怎么打仗了。若在那战乱的村子,武士老爷们一过,庄稼地就全被抢没了。” 老伯边说边指了指东北边远处靠近官道的一处荒芜的田地,隐约可见田地里有几个渺小的身影正跪在泥土里,试图寻找些许还存活的庄稼,“那里,之前福岛家的武士老爷们逃难时经过,踩坏了多少庄稼,千代婆婆家今年的收成算是没咯,一家五口不知道咋过呢。” “今川家没有给抚恤和补偿吗?” “抚恤有,补偿吗,天下有哪家会发的吗?今川家好歹荒年会免些租子,就已经不容易啦…”老伯倒是豁达,乐呵呵地笑了几声,轻柔地捧着长势喜人的稻穗,“但是抚恤也不够啊,俺家好几口吃饭的嘴呢,那守寡的儿媳也病了,抚恤钱早就拿去买药了。” “谢天谢地,骏河就打了那一仗。要是现在打起来了,在征一波民夫……”老伯扶着锄头,看向了不远处仍旧在埋头除草的小孙子,“俺家没男丁了,估计那孩子就得被征去了。俺一个人可收拾不来这么大一片地。秋收要是耽搁了,今年欠的债也还不上了,饭也吃不上了,这冬可就不好过咯……” 说完这句话,还没歇多久的老伯就和今川义元告了声罪,继续弯下那已经衰老不堪的腰部,埋头在田间劳作起来。今川义元翻身上马,看向广袤田野内无数为了生计而竭尽全力的农夫们,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即使是最普通的一件了,还是比这些农民们最好的衣服要好上无数倍。他看了眼老伯手上斑驳的老茧,又看了眼自己白净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 天文五年(1536)6月15日清晨,今川馆天守阁内,今川宗家的家老重臣们齐聚一堂,这还是今川义元继位后第一次正式召开的评定会议。今川义元本人坐在主位,作为摄政家宰的太原雪斋则坐在斜侧,而寿桂尼则在屏风后旁听会议。 在今川义元的左侧,依次坐着朝比奈泰能、三浦氏满、冷泉为和、小笠原春义、鹈殿长持、安倍信真、蒲原满氏、兴津正安、一宫宗是;而在右侧,则坐着冈部亲纲、濑名氏贞、关口氏禄、松井贞宗、庵原忠胤、荻清誉、由比安忠、长谷川元长、新野亲种。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坐在更下方的旗本直臣们:松井宗信、山田景隆、浅井政敏、牧山名左、梅山氏高等人。以上众人,便是如今还追随今川宗家的全数重臣。 众人按照礼节向作为家督的今川义元俯身行大礼,并逐一汇报了领内的情况。由于战乱影响,除了交由安倍家管辖的梅岛金山可以正常提供盈余外,其余各家的财政都有些吃紧,局面不容乐观。太原雪斋一边草草在纸上记着,一边苦思着之后的对策。今川义元倒是轻松一些,在众人汇报完后率先开始了活跃气氛的闲谈,向早就看到的朝比奈泰能桌案上摆着的酒瓶发难了。 “朝比奈备中,连评定会议上都要喝酒吗?”今川义元佯装不满,笑着问道。 “哈哈,殿下第一次参加评定,难怪不晓得。当年早云公立下大功,被老主公赐予了‘着履上殿’的恩典。而在下我立下大功后,则向老主公讨要了‘带酒上殿’的特权。”朝比奈泰能边说边豪饮了一杯,周围的同僚们显然也习惯了他那特立独行的做派,居然没有一个人表露出异常。 “可惜早云公的子孙们却是忘恩负义。”冷泉为和冷声接茬,作为今川家的外交僧,他曾多次到访小田原城,维持与北条家的联络,如今也最为愤慨。 “先主尸骨未寒,北条家就背信弃义,得亏先主临死前还出访小田原城一月之久,此般情谊却是喂了狗。”冈部亲纲也是恨得牙痒痒。北条家在今川氏辉死后的光速破盟,只会让后世觉得今川氏辉一系列旨在巩固骏相同盟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难免会对今川氏辉大加嘲笑和贬低——这是作为今川氏辉第一亲信的冈部亲纲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富士家、葛山家不是一样深受恩宠,如今北条家一来,照样反了。”接下来开口的是荻清誉,他的领地在富士川西岸,与武田家控制的骏北和北条家控制的河东都接壤,一直以来承受着最大的防务压力,却从未抱怨一句,而是依旧对今川宗家忠心耿耿。以他的身份,的确最有资格谴责那些导向北条家的河东豪族。 不过今川义元知道,包括富士家在内的部分豪族,内心是不想投向北条家的,只是迫于形势。富士信忠在局面危机时还上表今川义元,得到允许后才向北条家投降,暗中也仍然和今川家保持着联系。当然,在评定会议这种人多耳杂的环境下,是万万不可能替富士信忠表白的,只能让他暂时蒙受冤屈了。 “北条家就算是狼子野心,好歹也还是念着祖辈的情分的。”关口氏禄缓缓开口,似乎是想要缓和一下大家的情绪,“无论如何,也没有再越过富士川西进今川馆了。” “那是不想吗?分明只是因为武田家在骏北牵制罢了,他们担心一旦西进,武田家从北而入,到手的河东就没了。要是武田家的人从边界调走,北条家那些宵小指定第二天就打过来了。”冈部亲纲对北条家的态度显然恶劣到了极点。 “堀江城的大泽父子倒是忠志之士,当日放大泽公子回去时,本以为他会倒向叛贼一方,没想到却真的举兵起义,奋力防守数十天而城不失。”濑名氏贞同样不想看到大家的态度逐渐激化,便转移了话题,提起了远江的局势,对大泽基相和大泽基胤赞不绝口,“如今家督殿下已然回归,那今川良真知晓我们大军将至,故而不得不收缩兵力了向东布防,堀江城压力骤减。前些日子,堀江城甚至已经往我们这里派来忍者通信了。” “天野家分家的天野安艺守(天野景贯)也不错,上个月响应我们对远江豪族发出的反正号召,试图从叛逆的天野景泰手里夺下犬居城。本来几乎成功,可惜被今川良真及时派兵弹压了。”远江二俣城的松井宗信提起自己邻居家里的变故,不由得有些惋惜地叹道,“现在他逃到了在下城中寻求庇护,仍日日夜夜念着打回犬居城,让天野家重回今川宗家名下。” “殿下,何时点兵平叛?”朝比奈泰能又干了一瓶酒,随后摸了摸嘴,跃跃欲试地看向今川义元,“早一天平定内乱,我们也早一天可以从北条家手里抢回河东。” “在下愿为先锋,为先主报仇雪恨。”冈部亲纲越列而出,言辞恳切地恨不得现在就点兵杀往远江。 “请将先锋交给在下!僭越了,左京进殿下莫怪。”松井宗信见状也向前跪下。 一时间,请战者群情激奋。都是一腔热血的武士,此时又有谁甘于人后。 太原雪斋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眼今川义元。虽然他和今川义元之前约好,让他等到今川家稍微整顿一段时间后再发兵远江,但是考虑到今川义元现在肯定满脑子想着快些壮大家族以迎娶佳人——若是他此刻顺应军心,答应下来立刻出兵,太原雪斋也好不反驳了。他也没想到,朝比奈泰能的一句闲谈,就把会议的节奏带到了这般程度。他刚才一直闷头琢磨怎么精简收缩财政,一个不留神就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 “还是秋收后在出兵吧,准备完善后,我们才可以一蹴而就,着急不得。” 出乎太原雪斋意料的是,今川义元居然主动站出来制止了请战的势头,之后又好言安抚,平息了大家的不满。 会议结束后,重臣们悉数散去返回领地,今川义元在送走了大家后便悄悄地扭头就走,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太原雪斋一路尾随到了天守阁,发现今川义元桌上摊开着几本没怎么看的和歌集,人则站在桌案边,有一下没一下闷声垫着蹴鞠。 “为什么不急着出兵了?”太原雪斋靠在门框上,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徒儿倒是有懂事的时候吗?” “不是老师你说不要急着出兵的吗?”今川义元没有抬起头,没精打采地答道。 “你心里念着佳人,也想快些出兵,为什么又打退堂鼓了?还明说要秋收后再……喔——”太原雪斋说着说着,自己却忽然明白过来,露出了欣慰而带着几分调侃的笑,“听说你昨天下午出城兜圈是去了农田,莫非承芳你这孩子又起了恻隐……” “老爷子你烦死啦!”今川义元瞪了太原雪斋一眼,没好气地上一脚蹴鞠踢向太原雪斋,把太原雪斋吓得踉踉跄跄地退出了房间。今川义元随后快步跟上,随后一把将门在身前关上,“今天公文你自己批去!” “哈哈…承芳你这臭小子……”被赶出门的太原雪斋却是一点都不生气,乐呵呵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在榻榻米上坐下,用手缓缓抚摸着他那珍藏多年的破旧箱子,轻声念叨道: “你这臭小子。” · · 笔者按:开学了,之后开始两天一更了,大家见谅! 第五十四章 阳谋 三个月后,天文五年(1536)9月12日,骏河国今川馆。今川家正式宣布,今川义元拜领了足利义晴赐下的通字,同时公布了征夷大将军的御内书,裁决今川义元为今川家家督,继承骏河、远江两国守护。 御内书一经公开,远江支持今川良真的豪族们就被幕府从名义上给打成了叛军。上至家主、重臣,下至武士、足轻,乃至领内消息灵通的百姓们,一时都是人心惶惶。不少中下级武士开始向上进谏,要求家族转而支持今川宗家,遭到拒绝后更是人心思变。同样的,北条家控制下的河东地区的豪族也微微产生了骚动,对非法占领骏河守护今川家领土的北条家颇有微词。 与之相反,今川宗家的支持者们则是斗志盎然。有了大义名分在手,武士们都是自信十足,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前往远江平叛。今川宗家发出了领内总集结令,要求各家家臣以最大限度的比例集结军队,准备前往远江平叛。 这个年代的幕府裁决虽然不如百余年前那样一言九鼎,但也足以改变人心向背。 · 天文五年(1536)9月15日,远江国,引马城东北13里外的西崎城。在远江局势稳定下来后,今川良真就从饭尾家的引马城里搬了出来,侵吞了今川宗家在远江的直辖领地,将西崎城作为居城,开始发展自己的独立力量。如今,已经隐隐有了300战兵。 而在西崎城天守阁内,今川良真正在接见暗中前来拜访的北条幻庵。 “殿下倒是练得好兵。”北条幻庵看着小小的校场上那些用奇怪的口令操练的部队,忍不住赞了一句,“令行禁止、进退自如,单论整齐,贫僧可从未见过如此得体的部队。”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第一班,报数!”——“第一排,清点人数!”——“第一连,清点人数!” 听着校场山传来的口令,北条幻庵又感慨了一句,“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过这种口令,没见过这种军制。短短几个月,就把军队编练得井井有条,殿下大才。” “幻庵大师谬赞了,雕虫小技罢了。”今川良真如今已经不再像刚穿越时那样狂妄,连番的失败让他清醒意识到了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可以在古代横行无忌,而如今的事态已经大大偏离了原本历史的轨迹,让失去了“预言能力”今川良真无所适从。 “一切正如幻庵大师所料,今川义元上洛果然是为了拜领御内书和赐字而去,也确实选在了秋收后公布这一切。他们趁着士气正旺,要对远江动手了。如今大义名分已在敌手,我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殿下大可不必惊慌,北条家早已准备好了。既然殿下您割让的河东已经落在我们手里,那我们北条家自然兑现承诺,送殿下上今川家家督之位。”北条幻庵双手合十,向着今川良真行了个佛礼,“雪斋那老和尚,走不了啦。” · 天文五年(1536)9月22日,就在今川宗家的各家家臣已经在领内枕戈待旦,准备向西前往远江平叛时,变故的消息却突然传来。深夜,今川馆天守阁内,太原雪斋和今川义元满脸凝重地阅读着河东地区紧急送来的情报。 “北条家一口气把河东地区的豪族人质全放回去‘省亲’了?”今川义元读着富士信忠送来的奏报,满脸地难以置信,“富士兵部请求我们趁机出兵河东,他说他会举兵响应我们。” “葛山家发回的情报也确证了这一点。葛山家的庶子葛山氏清是为师我安插的人,他还说,这几天来,北条家风魔里忍者对河东地区的监管都松了很多,军队也后撤了不少,因此他才有机会送密信回来。不只是葛山家,今宫家、上井出家、岩波家也都派了密使来和我们联络,说想要趁着人质回来的机会,反正回归今川家。” 太原雪斋玩味地看着送来的密信,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好家伙,我们刚拿到统治骏河的名分,北条家生怕河东的豪族们不往今川家靠,一口气把人质全放回来了?” “是陷阱吧?”今川义元敏锐地判断道,“北条家想引我们和这些豪族联系,进军河东,然后伏击我们。甚至这些豪族里都有人内通北条家,故意来诱骗我们。” “不,为师觉得恰恰相反。”太原雪斋却是连连摇头,用手点了点今川义元的脑门,“徒儿再好好想想。” “想想…”今川义元皱起了眉头,“可是这北条家分明是别有所图啊。北条家当主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真的把人质全都放回去?他肯定有目的的吧。” “那我问你,如果你是北条家的人,你想引今川家进河东然后伏击他,你会怎么办?”太原雪斋循循善诱,微笑着追问道。 “营造一个有利于对今川家的环境,让对方放松警惕。”今川义元飞快地答道。 “那你觉得现在今川家放松警惕了吗?”太原雪斋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没有。”今川义元思虑片刻后给出了回答,“他们做得实在太明显了,哪有一口气把所有豪族人质都放回来,然后自己还撤兵撤忍者的道理?摆明是心里有鬼啊。如果我是北条家,如果我真的想引诱今川家进河东,我可能就只会放回一两家和今川家关系密切的人质,撤兵也不会那么明显。他们如此明目张胆,难道是生怕今川家不怀疑其中有诈。” “那你觉得北条家的谋划者是傻子吗?”太原雪斋笑眯眯地眯起了眼。 “自然不是。”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道。 “那你说北条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今川义元闻言再次陷入了沉思,“故布疑阵,让今川家不敢进军河东?” “那他这不是多此一举?我们本来就没有进军河东的打算啊,明眼人也知道我们的第一目标肯定是远江。”太原雪斋边说边拿起桌上的肉干,往嘴里送了一粒,“北条家只要维持自己之前的部署不变,我们也不会打河东的主意,他何必打乱自己的部署呢?万一今川家真的是个愣头青,一头撞进来,他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那……”今川义元又一次长考起来,“北条家的目的如果是不让今川家进军河东的话,只要维持部署不变就行了。他既然改变了部署,肯定是想让今川家进河东的。” “说的不错,然后呢?”太原雪斋没有急着给出回答,而是一如小时候教导今川义元时那样,鼓励他自己思考。 “北条家想让今川家进河东……而且想让今川家也知道,北条家想让他进河东……”今川义元沉吟了片刻后,立刻理顺了逻辑: “如果北条家想伏击今川家,肯定要隐瞒自己的意图,不让今川家意识到‘北条家正诱使今川家进入河东’。但北条家此次行动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大方地放回了所有的人质,撤出了大部军队和忍者。所以说,北条家毫不避讳地告知了今川家自己的意图——就是想让今川家进河东。既然如此,他大概率也不会伏击今川家了。因为今川家早已打起警惕,不会轻易中招。” “说的不错,那北条家图的是什么呢?”太原雪斋抚掌大笑,对今川义元的回答非常满意。 “北条家非常迫切地想让我们去河东,甚至为了让我们放心地进河东,甘愿放弃伏击我们的机会,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今川义元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往下整理,讲着讲着却突然恍然大悟,抬起头来望着太原雪斋,“他害怕我们去远江平叛?” “恭喜你。”太原雪斋向着今川义元的额头打了个响指,“这才是战国大名的思考层次。” “北条家深知,一旦今川家平定了内乱,实力将大大增加,之后再回头来争河东,他就不好应付了。所以北条家打死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去平定远江,会竭尽全力地想要保住今川良真。”太原雪斋这才娓娓道来他的分析: “但是现在北边有武田家大军牵制,北条家也很难越过富士川继续西进。他们想要牵制我们今川宗家的军力,就只有引诱我们进入河东和他们对战这一条路。但我们今川家也不是傻子,如果进入河东存在风险,为什么要放弃利用大义名分平定远江的大好机会呢?所以北条家就只有自己弱化自己在河东的掌控力,且把这一行动老老实实、坦坦荡荡地展示给今川家看,送我们一个进军河东的好机会。只有这样,才可能把今川家引过来。” “所以…”今川义元虽然自己已经推断出了结果,可是倒过头来思索还是难以置信,“北条家真的就……拱手给了我们一个夺回河东的好机会?” “承芳,你还不懂,真正杀人的计谋从来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太原雪斋用手拨弄着念珠,语重心长地教诲道: “阴谋不过是一环套一环,在‘是与否’之间做抉择,欺骗对方上当。如果对方看穿了,算到第二步,己方就要大败亏输。为此,己方就只能再算一步,到第三步,才能治住到第二步的敌人。但是讽刺的是,如果对方真的愚笨,只停留在第一步,那到了第三步的你,反倒会被搬石砸脚,被对方歪打正着。即使是能算到九十九步的宿将,也可能败在只算到第一步的雏鸟手中。阴谋实在太危险,终究还是旁门左道。” “而阳谋不一样,阳谋不需要欺骗,只是把所有选项摆在你面前,选什么都是往坑里跳,要么就是给出你根本无法拒绝的选择。”太原雪斋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古往今来无数可怕的阳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如果北条家只是策划了一个在河东伏击我们的阴谋,一旦被看破他们就完了。可他们此刻用的是阳谋,就是把一个收复河东的大好机会丢在我们脸前,看我们去不去罢了。去了,远江平叛遥遥无期。不去,错失收复河东的绝佳机会,也寒了河东地区豪族的人心——他们会想,现在名分在手、人质放归、北条撤兵,连这么好的机会,今川宗家都不出兵,是不是真的放弃河东了?那我们还有效忠的必要吗?下次再想收复河东,人心丢了,可就难上加难了。” “那老师,我们选什么?”今川义元在这狠辣的阳谋面前无所适从,只好低声询问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已经走不了啦。”太原雪斋笑着举起了手,做出了一副投降的动作,“北条家里有能人,盛情相邀贫僧去赴宴啊。” “当然,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束手就擒。”太原雪斋的笑容逐渐收敛,随后逐渐演变为一抹冷笑,“承芳,你打着家督马印,大张旗鼓地进军远江,入夜后再安排人打着火把趁夜东返。为师我亲自坐镇富士川畔,等着你派来的兵。咱们要把今川良真和北条家都给骗过去,看看谁是鱼,谁才是渔夫。” 第五十五章 阴谋 天文五年(1536)9月24日夜,岛田城外,今川良真的亲信忍者——上忍桃三郎正扮作村庄里打更的更夫,在街道上徘徊着,注视着官道上的动静。岛田城是骏河和远江之间往来的必经之路,来回调动的部队都只能从此处通过。 自9月23日今川宗家以“讨伐叛逆、收复失地”为名发兵远江以来,宗家就几乎派出了麾下所有的忍者随军西行,依次排查附近每一个可能瞭望到大军动向的山头和高点。而同时,今川家的马廻众和旗本队里的骑士们也终日在官道两侧徘徊,驱离一切可疑的人士。在这重重防范下,今川良真的忍者即使竭尽全力,也难以侦察到正在西进远江的兵力。 不过,白天这样高强度的警戒也严重消耗了今川宗家忍者的体力。在夜晚里,潜伏多时的桃三郎等人终于得到了靠近官道的机会。从昨天夜晚开始,官道上就一刻不停地有人向东返回——那是往河东的方向。不过天太黑,也看不清有多人。虽然打着的火把数量有限,但桃三郎凭多年的直觉推断,大概率是有大部队通过。 桃三郎心里默默点算着今夜通过火把的数量,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但一想到这是为了报答今川良真的恩情,他便觉得一点都不困了。 一直到25日清晨,官道上东返的火把才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又一批西行远江的大军,而忍者和骑士们也再次开始构建情报屏障,不让闲杂人士接近。退到官道远处村庄里的桃三郎刚想在树下小憩一会,就发现被派去富士川畔侦察的部下已经回来了。 “头儿,不会错的,就是雪斋大师本人。他没有西去远江,而是向东去了富士川。”返回的中忍信誓旦旦地向桃三郎汇报道,“我之前在今川馆见过他本人,绝对不会认错,他此刻人就在富士川畔的岩砦里,小心翼翼地露面了几次,看来是害怕被人看见。” “确定没有看错吗?”桃三郎非常郑重地确认道,“那老和尚真的在那里?” “小的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中忍斩钉截铁地承诺道,同时指向自己的几个手下,“他们也都看到了,不会错的。” 几个中忍的手下们闻言也是纷纷点头。 “那岩砦里有多少人?”桃三郎又压低声音问道。 “太远了看不清楚,附近也戒严了,蒲原家的那些忍者熟悉地貌,总是蹲在最要害的地方,我们渗透不过去。”中忍有些惭愧地请罪,不过随后又低声道,“不过晚上一直可以看到一批批打着火把的部队从西边往岩砦里赶来,这都两天了,估计来的人不少吧。” “北条家给的情报搞不好是真的……怪不得让我们注意盯着夜晚行军的部队。”桃三郎深吸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双眸里此刻却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着光彩,“今川宗家白天大张旗鼓地西进,装作要去远江平叛。一到晚上,就把部队趁夜分批调回东边的富士川畔,打算去抢河东呐……连太原雪斋都在富士川啊…” “我亲自回去把这些情报汇报给殿下。”桃三郎向自己手下的另一个中忍低声吩咐道,“你们还要继续在这里盯梢。” · 天文五年(1536)9月25日,远江国西崎城。 今川良真听完了桃三郎的汇报后,不由得对身前端坐的北条幻庵心悦诚服。 “幻庵大师当真了不起,仅仅略施小计,就把今川义元的人引往河东去了。”今川良真嘴上赞叹不已,心里则不由得暗自感慨。他读过的历史上,北条幻庵不过是北条家的一介僧人,没有什么过人的功绩,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他之所以能被不少人知晓,还是因为他在《野望》系列游戏里曾经担任过教学关的解说罢。(笔者按:13代野望里,北条幻庵说相声般的新手指南真的好玩) 没想到,北条幻庵在现实中居然会是如此强大的谋士。那这乱世里,究竟还有多少能人未能在历史里留下自己的笔墨?果真不可小窥天下人啊。 “这是主公(北条氏纲)制定的计谋,贫僧又怎敢居功?论阴谋,贫僧还有些手段。但若是这堂堂正正的阳谋,贫僧便差主公许多,只能从旁协助了。”北条幻庵倒是谦虚,把自己的功劳推得干干净净。 “我们在河东地区的忍者也发来了奏报,确认了今川宗家又大量军队靠近。”逊谢后,北条幻庵继续谈起了正事,“今川家戒备森严,我们也没办法探得具体人数,但估计也在7000人上下了。” “7000吗…那几乎全骏河的兵力都去了啊…”今川良真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大张旗鼓地往远江的大军全是疑兵,暗地里全趁夜调回去了。太原雪斋这老和尚好是厉害,好一招声西击东。一方面用吓阻我不敢进军、只敢老实固守远江;另一方面麻痹北条家不设防,他们则趁我们远江不敢动作、他们后顾无忧之计,突袭河东,一举把河东拿回。” “机关算尽太聪明啊……只是这种阴谋,一旦被看穿就是死路一条。”北条幻庵缓缓地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袈裟,“既然计谋已成,贫僧也要回相模,准备协助家督殿下应敌了。烦请殿下您派一位亲信随贫僧回去,共同商讨之后的对策。” “自当如此。”今川良真立刻点头应下,对自己身后的桃三郎吩咐道,“桃三郎,你亲自去。” “那殿下,之后远江今川家应该干什么,想必您也心中有数吧。”临走前,北条幻庵回过头来,向今川良真嘱咐道。 “那是自然,请幻庵大师和北条家放心。”今川良真冷笑一声,透过天守阁的窗户看向东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今川义元不把我放在眼里,指望靠疑兵吓住我,自己把主力都调去河东——那就别怪我从他背后一口吞下东部远江了。” · 天文五年(1536)9月25日夜,早已集结多时的今川良真军趁夜向东进发。远江的今川家势力与三河等地的援军加在一起,总军势达到了7000人至多。 “现在今川宗家能动员的总兵力也不过9000人左右,如果有7000在富士川畔的话,远江和西骏河最多只剩2000人。”今川良真轻声盘算着敌方的总兵力。 “殿下,即便只有2000人,我们仓促间也难以取得太多进展。”堀越贞基在远江多年,自然熟悉远江局势,对今川良真劝谏道: “朝比奈家的挂川城乃远江要冲,想去骏河就必须先打下挂川。可是挂川城易守难攻,乃是远江数一数二的坚城。城南紧贴逆川,城西北两里外则是仓真川,城西有名为‘大池’的湖泊,逆川之南更是有名为‘思惟之森’的大片森林,易于攻城布阵的开阔地有限。而挂川城东北的大山子角山是挂川周围的最高点,仓真川北岸的和光山同样利于驻军。一旦朝比奈家在此布下两军,与挂川城互城掎角之势,坚守待援,我们就难有作为。” “没事,我们又不求直接攻下挂川城。”今川良真熟知今川家的历史,自然明白挂川城的险要。在他的前世,今川义元死后数年,武田信玄便撕毁了与今川家的盟约,和德川家约定共同夹击今川家。腹背受敌下,今川家的抵抗土崩瓦解,最后只剩下朝比奈家驻守的挂川城,今川氏真本人也逃入其中。然而就是这一座孤立无援的挂川城,却足足抵抗了半年之久,逼得德川家最终选择与今川家议和,放今川家的家臣团逃亡相模北条。 “那殿下的意思是……”堀越贞基猜不透今川良真心里所想。 “围点打援。”今川良真淡淡地吐出了他的计划,“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我们围住挂川城后,佯装攻城,实则派兵占领堀越殿下您刚才说的那些要害之地。挂川城被围,今川家其他在远江的家臣肯定要来支援,我们就先把濑名家、松井家、小笠原家、新野家的援军各个击破,有限杀伤他们的有生力量。等到他们再也没有机动兵力可用,我们再逐一攻取远江各城。” “殿下妙计。”堀越贞基闻言不由得心悦诚服地连连颔首,“倒是我们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太小家子气了。” · 天文五年(1536)9月26日凌晨,子时七刻,今川良真军开始渡过仓真川。丑时六刻,作为先锋的今川良真旗本队、堀越备、饭尾备、久野备抵达了挂川城西城城下町。挂川城立刻全城戒严,守城的士兵们打着火把连夜巡城。 不过今川良真军并没有攻城的意思。今川良真的旗本队300战兵和堀越备的900人折而向北,绕过大池湖,经挂川城城北向东而去;饭尾备的600人和久野备的240人则进驻挂川城西南的南乡村,开始在逆川流域寻找渡河的桥梁和浅滩,准备向南渡过逆川,从而继续东进绕过挂川城。 与此同时,今川良真军后续的部队也不断渡过仓真川,吉良备的500人、户田备的500人、奥平备的500人、井伊备的800人和其他远江小豪族的1500余人先后抵达挂川城城西。随后奥平备没有停留,直接向北而去,开向仓真川北岸的和光山。而天野备和孕石备则没向向东渡过仓真川,而是直接沿着西南-东北向的仓真川北岸前进,向西北的和光山挺进,计划与奥平备沿两条路共同进占和光山。 寅时八刻,南线的饭尾备和久野备渡过了逆川,抵达了与挂川城隔河相望的上内田村。饭尾备继续在逆川南岸行进,向东前往佐束村。久野备则再次开始寻找渡口,试图在东进一段距离后重新北渡逆川,绕到挂川城东的山口村,将挂川城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包围起来。 同样在寅时八刻,孕石备、天野备也抵达了和光山山脚下。奥平备则进驻了与和光山隔着仓真川相望的雨樱村,随时准备渡河上山。 卯时初刻,今川良真的旗本队和堀越备也抵达了挂川城北的西村乡。接下来他们只要继续东进,占领挂川城东北的高地子角山,就可以实现对挂川城的全面压制。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连夜赶路的今川良真不由得觉得有些疲乏,在马背上微微打起了瞌睡。直到一阵凉风吹来,把他吹了个激灵,才重新恢复了精神。他借着朦胧的光亮打量了一圈周围的部队,士兵们也纷纷熄灭了火把,期待地看向东边子角山后的鱼肚白——不久后就会迎来日出了。 然后,不知是哪一个人先停下了脚步,反正全军上下都或早或晚地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子角山的方向。 子角山上,赤鸟马印正高高飘扬。 · (笔者注:在书评区里上传了此战的地图,方便大家理解底线!纯手绘,大家将就着看。) 第五十六章 挂川(1) 时间回到四天前的天文五年(1536)9月22日的傍晚,今川馆。 “老师的意思是,我带领大军按照原计划向西平定远江,而老师您则赶到富士川畔坐镇。”今川义元复述了一遍太原雪斋刚刚面授的计划,“之后我夜里暗中派小股部队东返河东,装作是有大军回去的样子?” “是的,北条家肯定暗中和今川良真有了沟通,准备把我们引向河东。他们的忍者如果发现我们白天对军队的规模遮遮掩掩,而晚上又有人打着火把向东而去,肯定怀疑我们向西的大军是疑兵,而主力已经来到了河东。” 太原雪斋轻轻地拨动着手里的念珠,口中的计谋却是狠辣,“而为师我本人也会在富士川畔的岩砦里现身,让他们的忍者看得清清楚楚。北条家和今川良真看到连我都在富士川畔了,自然会对他们的猜测确信无疑。到时候今川良真肯定要趁着我们大军东进,提兵袭击东远江,你只要带着大军在挂川城那里等着设伏,就可以守株待兔。” “问题是……老师这计谋不是阴谋吗?”今川义元回想着太原雪斋方才有关“阳谋阴谋”的教诲,忍不住开口道,“靠着欺骗对方来博取胜利,一旦被看穿就是满盘皆输。我三哥那么厉害,一向料事如神,万一他看穿了计谋,没有进攻而是按兵不动,那我们岂不是平白浪费了平定河东的机会?” “哈哈,阳谋从来都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方才有余地发动的必胜之计,能用阳谋的机会少之又少。像我们这些处于逆境中的弱势者,想要‘下克上’,不都要靠阴谋来赌一赌?哪会给你四平八稳地用阳谋的机会?”太原雪斋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毛,随后话锋一转,看向今川义元: “只不过,为师的计谋里有一个缺憾。想要骗过今川良真和北条家——让他们真的以为我们的主力和目标都在河东,为师我就必须在河东现身。那远江与今川良真的战斗,可能就需要承芳你来指挥了。你还没怎么打过仗,办得到吗?还是让朝比奈备中暗中从挂川城里出来,辅佐你指挥?” “这有什么?”今川义元当时笑着回答道。 · 视线切回天文五年(1536)9月26日清晨,挂川城东北的子角山上。 “打仗什么的,又不讲究韵律和意境,无非就是那么回事,不比和歌容易多了?” 今川义元站在山巅,俯瞰着宛如棋盘的战场和棋子般大小的敌我两军,背着日出,在第一缕晨光刺破云端投向大地的那一刻,向着今川良真的马印打了个响指—— “徒儿看了两次,早就学会了。” · “别怕,是疑兵无疑!” 今川良真注意到自己的部下因为看到了子角山上的赤鸟马印和今川二引两旗帜而有些动摇后,立刻高声弹压道,“这里至多2000敌人,宗家的主力都已经去河东了!” “殿下说得对,不必惊慌!”堀越贞基也匆忙大声喊道,同时示意自己的嫡子堀越氏延、次子堀越贞丰立刻带着马廻众在部队间游走,稳定局势。 与此同时,子角山上,今川宗家4500直辖旗本已经整装待发,1500战兵和300马廻众均已披挂完毕,只等赤鸟马印的出击命令。 “松井。”今川义元抽出腰间折扇,指向了一身白甲的松井宗信,沉声勉励道,“我许给你的先锋之位,现在兑现。” “殿下厚恩!万死无以为报!”松井宗信用几乎撞到骨头的声音狠狠一抱拳,猛地俯身一礼道,“一个时辰,今川良真马印不动,在下提头来见!” · 同样是卯时初刻,北线仓真川北岸的和光山山麓。 “濑名二引两!是濑名家的部队!和光山早就被人占了!” 天野景泰一眼认出了山顶濑名氏贞的旗号,同时急忙向身后的传令兵喊道,“快去请示殿下,是否需要强行攻山?” “我部只有500人,敌方人数却超过1000。”山头的濑名氏贞看着己方依托险要山势布下的防线和山下陷入犹豫的天野备、孕石备和仓真川对岸正要渡河的奥平备,“按照殿下先前嘱咐的,北线只要拖住即可,各部谨守战线!” · 卯时初刻,南线的逆川南岸,佐束村。 “报告殿下,前方遭遇抵抗,村庄内有伏兵!旗号是三阶菱,是小笠原家的部队,人数有数百!” 本来保持着行军队列向佐束村进军的饭尾备在村内遭遇了伏击,先锋一下子被打得节节败退,狼狈地撤出了佐束村。 “居然有敌人在这里?”饭尾乘连得知消息后着实吃了一惊,随后亲自爬到一处二层建筑上瞭望局面。只见小笠原备已经占据了村庄内各个要害和制高点,哪怕饭尾备有几乎一倍的兵力优势,想要仓促间攻下村庄恐怕并不容易。 “让久野备快点渡过逆川,从逆川北岸迂回佐束村背后。”饭尾乘连向正在渡河的久野备派出了使者催促道,“顺便向殿下请示,南线遭遇抵抗,该如何处理?” · “如何处理?便宜行事吧!” 同时接到了北线和南线的传令兵后,今川良真却焦头烂额地没有时间考虑,只想着将还在挂川城西待命的吉良备、户田备、井伊备和远江小豪族们的3000余主力调到城北来——不过他们需要绕过大池湖,估计要一段时间。 而在他面前,今川宗家的1500战兵已经呼啸而来,山上隐约可见3000辅兵。而他的手边,只有自己手头的300战兵和堀越家的300战兵、600辅兵罢了。 “为什么各处都有伏兵…仅仅是现在露面的,都要有快7000人了吧。”今川良真只觉得头疼地快要裂开,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的忍者明明看到今川宗家的人趁夜返回了,明明都看到太原雪斋那和尚出现在富士川畔了啊……难不成都是疑兵?可是北条家就在富士川畔,他们不是看到至少有7000今川军在富士川畔吗?难不成幻庵大师在骗我?我和北条家是共同对抗今川宗家的盟友,他有什么理由骗我?” · “阿嚏——” 此时,从远江国出海返回相模国的关船上,被人背后提起的北条幻庵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大师,可是身体有恙?”今川良真派来的亲信使者桃三郎见状匆忙起身,想把北条幻庵迎回船舱内。 “三郎头领你看,远处那可是今川宗家的船只?”北条幻庵却突然抬起了手,指向了桃三郎的背后。桃三郎闻言吓了一跳,匆忙转身去看,结果海面上却是空无一物。正当他想揉揉眼睛时,腰部却突然一凉,一把刀贯穿了腹腔,紧接着剧痛就传遍全身。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刀捅入腹部,他彻底没了反抗的力气,吐着血倒在了船舱上。临死前,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北条幻庵拿着一把染血的肋差,狞笑着看着自己。 “什么兵农分离、撤废关所、家臣集住……又是什么织田家将会崛起夺得天下……还有那古怪的练兵之法与兵制——10人1班,5班1排,8排1连……呵呵……天下怎会有人说出如此荒唐之话,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北条幻庵用雪白的袈裟随意擦拭着染血的刀刃,嘴角的笑意已经掩饰不住。 “今川良真,我管你是谁,给老子去死吧,骗的就是你啊!” · “殿下真是天下奇才……” 挂川城天守阁上,朝比奈泰能正扶着围栏,瞭望者战场四周的局势,不由得对今川义元的天赋赞不绝口。 “他从还俗到现在不过数月,所目睹的战役也不过两次,就已经领悟到这种程度了吗?” 朝比奈泰能清点着战场上今川宗家的部署,又看了眼处处吃瘪的叛军。 “每一处有利地势都已经抢先占下,兵力的调度和分配也完美无缺,和我说这是久经沙场几十年的老将我也信。” 朝比奈泰能大笑着怒饮了一大坛酒助兴,随后打着酒嗝感慨道:“难怪殿下平日里不甚用功,雪斋大师也未曾指责。有此天赋,想必从小到大,学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又如何要他悬梁刺股?” 随后,他笑意更浓,不禁挖苦起自己。 “亏我数月前在家督之争里,还觉得四公子与三公子相比,是个能静下心来的普通人。现在一看,他的天赋更在今川良真之上啊!” “他恃才而不傲物,即使天赋异禀,却仍然谦虚谨慎,这不正是最为难得的吗?” 第五十七章 挂川(2) 天文五年(1536)9月26日卯时三刻,挂川城北的正面战场上。 “今川良真做得最错误的事情不是此役大意中伏,而是上一仗里俘虏了松井山城老殿下,害得咱们松井大人大失颜面啊。” 和马廻众一起随侍在子角山上的绯村羊羽遥遥地指向了今川家旗本第一备的旗帜,仿佛不忍看般地眯着眼道,“愤怒的松井大人……连地狱的鬼魅看到,都会害怕地让路吧。” 此时,正面战场上。 今川家旗本的五个备队1500战兵摆出了一个标准的锥形阵,松井宗信的第一备一马当先,其余四个备队则在两侧依次展开。而在第一备中,松井宗信本人也一马当先地冲锋在前,单手提着一把硕大的太刀。他那整洁干净的面容此刻煞白地可怕,紧咬的牙关和几乎绷出棱角的眼眶更是杀意毕露。别说是敌人了,就连跟随在他身后的部下们此刻都被那杀气震得发憷。 “放箭!放箭!” 此时,堀越氏延正在前线指挥着本家的弓箭手,向着冲锋而来的今川家旗本抛洒羽箭。不过这样的距离下,抛射的羽箭并不能对身着精良具足的旗本队造成伤害,只有几个被命中面部和腿部的倒霉蛋退了下去,更多的今川军仍然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几十个弓箭手又怎么可能阻止上千人冲锋呢? “平射!”堀越氏延看到距离逐渐接近,再次一挥手中的武士刀,沉声下令道。弓箭手们调整了角度,拉满了弦将羽箭水平射出。几十米的距离上,这些水平射出的羽箭还是很有杀伤力里的。有五个武士在这一轮齐射里负伤,更有一人直接毙命。 不过弓箭手的表现也就到此为止了,看着今川家旗本队前锋推进的速度,他们是没有机会射出下一箭了。身后的步兵们给他们让出了间隙,让弓箭队退到阵后,用抛射继续掩护作战——堀越备本以为战局会这样进展,直到变故突生。 只见今川家第一备的战线中忽然有一骑越列而出,那武士高高举起太刀,疯狂地夹着马腹催动马匹冲锋,以远超身后部队的速度,一人一骑径直闯向了饭尾家的战线。不是别人,正是第一备备队长松井宗信。 正在后撤的弓箭手们被突然杀来的骑士吓了一跳,瞬间乱了队形,手忙脚乱地向后逃去。被留在队尾的弓箭手们更是乱作一团,眼看着那凶神恶煞的杀神逐步逼近,听着那马蹄声催命般地越翘越向,一个个都是拼命地向队伍里挤去,手足并用地拨开身前的同伴,只为了让自己能多往前挤一个身位。 “拦住他!别让他冲散阵型!”毕竟过去也是同僚,堀越氏延一眼认出了松井宗信,明白他的武勇非同小可,匆忙招呼着身侧的武士们和他一同上前,带着步兵们试图拦住松井宗信。然而松井宗信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纵马一跃,几乎是越过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武士,落入了阵型之中。马蹄纷飞下,几个躲避不及的弓箭手被踩倒在地。 松井宗信也不多话,抿着嘴就大开大合地抡起那沉重的太刀,呼呼风声下血花大作。几个武士试图挺刀上前应战,却在兵器相交的那一刻就被借助马势的松井宗信给击飞出去,在空中打着滚一样落入人群里。松井宗信在阵中策马,横行无忌,一时间竟无人能挡。 堀越备前军一阵大乱之际,第一备的士兵们也掩杀而来。他们在武艺高强的骑马武士的带领下,高呼着号子,一个个沉肩撞入阵来。刀光剑影间,堀越备的防线几乎是瞬间被开出了好几个口子。 “没想到松井看起来是一个没什么心思的猛将,结果却有勇有谋。他时机选择得正好,就是要在弓箭手和步兵轮替时,抓住这一破绽冲进去。比那些在弓箭手还在阵前瞄准或者长枪兵已经列阵完毕时往里冲的有勇无谋的武士强上数倍,今川家第一猛将倒是名不虚传。”今川义元被松井宗信那不要命的打法给震撼到了,情不自禁地夸赞道。随后,便向田沈健太郎吩咐道: “田沈,去传令,让第二备和第三备协助第一备进攻,第四备和第五备则转换为行军队列,直接朝从北侧迂回而去,攻击今川良真的马印。” · 今川家的旗本变阵后,今川良真顿感压力激增。本来他想指望着堀越备能坚持一段时间,好让他西城的3000援军能够顺利抵达。但今川义元显然不给他这一机会,没有选择投入全部兵力一举击溃陷入颓势的堀越备,而是让两支备队直接向自己的马印迂回。 今川良真自问有信心用自己以现代练兵之法精心训练的300旗本挡住迂回的两支备队,可是不远处安静的挂川城北门却让他感到不安——朝比奈家在城中有1000的兵力,战兵也有300多人。如果他们顺势开城门杀出,与今川家旗本第四备和第五备南北夹击,那今川良真的300旗本为了守住本阵势必会损失殆尽。 这样或许可以为援军的到来争取时间,但却和今川良真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他的最终目标是统一今川家并建立强有力的集权体制以巩固自己的权威,从而乾纲独断地引导着今川家走向正确的道路。但这就需要他拥有足够的强大的直辖力量,而不能像现在这样处处依靠麾下重臣。今川义元自己手头能调动4500余人的直辖旗本,而今川良真手下却只有300人。哪怕是这300人,也是他几个月里辛苦招募训练的,无论如何也不想赔在这里。 “撤退,往西撤!”于是,今川良真很快做出了选择,本阵的300旗本就准备拥护着他向西撤离。然而,已经被缠住的堀越备想快速撤离又是谈何容易。堀越贞基使劲了浑身解数指挥着部下且战且退,但还是难以招架面前的攻击——第一备的攻势还在继续加强,第二备和第三备也从两侧配合进攻——这种情况下一旦强行撤退就很有可能变成溃败。 “向殿下求援!分一点人帮帮我们吧!不然是撤不掉的!”堀越贞基急得双手直抖,对着传令兵大吼道。传令兵二话不说,拔马就向今川良真的马印下冲去,好说歹说才拉住了一心想撤的今川良真。 “好吧,分出200人去支援!记住了,不要死拼,不要牺牲太多人,拖住就好!保持距离拉扯!”今川良真担心寒了堀越家的心——比较堀越家可是自己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他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支迂回而来的今川宗家旗本队,一边快速下令道。 就在今川良真张望的时候,却忽然又听到一阵马蹄声急促地逼近。今川良真扭头向东看去,却发现来的不是打着堀越家靠旗的传令兵,而是一个背后插着两面今川二引两旗帜、从头到尾浑身浴血的白面武士——松井宗信当着两军所有的人的面,硬生生从堀越备的阵线里杀出一条血路,直奔今川良真的马印而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今川良真马印所在和堀越备的战线不过百余米的距离,战马奔驰间转瞬即至。今川良真的马廻众侍卫和旗本们都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只看到杀到马印下的松井宗信抬手一刀,砍向今川良真的面门。 今川良真情急之下举起刀鞘格挡,靠着玄广惠探十几年练就的一身好身体,才勉强接下了这一击,但也被打得人仰马翻地摔落在地。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一面拥护着今川良真和马印匆忙转移,一面四下而起围攻松井宗信。松井宗信也不恋战,舞了个刀花拉开距离后,潇洒地拍马而去,将太刀插回了刀鞘,双手向远处子角山上观战的今川义元慨然一礼,自言自语般地沉声道:“今川良真马印已逃,在下不辱使命!” 看到正面战场大获成功后,今川义元便一挥手,向早已准备多时的早坂奈央下令道,“点燃狼烟,让松井山城和关口刑部动手。” · 卯时七刻,北线的和光山战场,孕石备和天野备正围着濑名备的阵地猛攻。 “来,跟我上,夺下拿个小山包!”天野家家督天野景泰的嫡长子天野元景此刻正带着十几个手下围攻一处濑名备士兵把手的山头,一番奋战之下终于得手。他也没去追击撤退的濑名备士兵,而是急忙地招呼本家弓箭手上来,准备居高临下地射击山路上一处壕沟栅栏后的濑名备士兵。然而,还没等弓箭手站稳脚跟,他们反倒先迎来一波乱箭,死伤数人后不得不退下了山包。 “可恶……”天野元景抬头看向了更高处的一个峭壁上,十个濑名备的弓箭手就瞄准着他刚才打下的那个山包,显然是早有准备。 “戒骄戒躁。”天野景泰看出了孩子的愤懑,便隔着部队向天野元景喊道,“咱们这里仰攻本就不容易,只要拖住濑名备的全部备队就好!等到奥平备渡河从南边攻山,濑名备的兵力就不够用了!” 听到父亲的话后,天野元景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心情,同时望向了东南处的几处浅滩,奥平备的部队正从雨樱村出发,蹚水渡过仓真川,先头部队已经上了岸,正准备列阵攻山。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仓真川的水流却忽然湍急起来,激流大浪涌来,瞬间将不少站立不稳的奥平备士兵直接卷入河水里,滚滚地冲向下游。奥平备的士兵们顿时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逃回了岸上。还没等他们站稳脚跟,从西北上游的方向就看到一军向着惊魂未定的奥平备杀来。 “叛军果然要北渡仓真川来进攻和光山,殿下真是料事如神啊,让我们事先用沙袋堵塞了河流上游,待敌渡河时撤去沙袋、以水冲之。”正领军向雨樱村进发的松井贞宗对今川义元的水攻之计心悦诚服,大笑着对部下们道,“执行家督殿下的下一步部署,把留在仓真川南边的奥平备给收拾掉!” · 在南线佐束村战场上,逆川的水流也骤然汹涌而来,同样正在渡河的久野备被冲了个七零八落。与奥平备不同的是,久野备大半已经渡过了逆川,向他们迎面杀来的,是早就埋伏在逆川北岸上游山口村里的关口备。 “水攻之计已成,遵循殿下将令,击其半渡!”关口氏禄催动着部下向南杀去,直指河畔滩涂地上乱糟糟的久野备。 “糟了…敌人事先阻断了流水吗?敌人难道早就料到了我们的行动?”饭尾乘连看到了不远处久野备的遭遇,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立刻向自己的亲信马廻众佐野信满下令道,“这么说我们面前佐束村的部队也不是守军,反倒是伏兵吗?信满,你亲自去,快去告知殿下!我们可能中伏了,面前的可能不是疑兵,而是敌人的主力啊!请殿下他赶紧作出决断,给出下一步的指示!” 话音未落,就看到南边两里外的千滨村内,又杀出了新野备的部队,饭尾备的部队瞬间乱作一团。 “点起狼烟回应家督殿下,就说新野备已经出动,前去袭击饭尾备的侧翼。”新野亲种挥着手中的军配,指向了正在全力围攻佐束村而没有顾忌身后的饭尾备。 第五十八章 挂川(3) 兵荒马乱的战场上,饭尾乘连派出的传令兵佐野信满却是找不到今川良真的位置。他之前记得,开战前今川良真的马印应该是在挂川城城北。所以佐野信满冒着巨大的危险策马渡河,在挂川城和关口备的阵地间北上穿了过去,险些被羽箭击中,才九死一生地绕到了城北。结果他到了城北后,却只看到今川家旗本大军和他们踏过之地的一片狼藉——不少尸首、武器和靠旗掉在血水里,与今川良真共同行动的堀越备似乎已经被击退了。 “见鬼,大殿在哪里?”佐野信满一勒马缰,难以置信地看着城北已经全是今川宗家的控制范围。还没等他搞清楚局势,挂川城头又是一阵乱箭袭来,把他逼得拔马就逃。 “被击退,那应该是往西边了吗?”佐野信满一边极目远眺寻找着今川良真的马印,一边策马向西边赶去,“退到哪里了呢?急死了,得赶紧把信息传到啊!若是耽搁了军旗,可如何是好?” 向佐野信满一样陷入迷惑的传令兵不在少数。由于整片开阔战场上的今川良真军都遭遇了今川义元布下的伏击,一时间都是陷入混乱,纷纷向今川良真派出了传令兵,请求后续的指令。然而今川良真的马印此刻却被松井宗信追得收不住脚,不停地后撤移动着,让各部派来的传令兵根本找不到人,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只好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 今川良真自己也明白,在通讯方式单一的古代的战场上,移动本阵和将旗将极大地阻碍部队间的沟通和指挥,也会动摇士气。此刻的他,就已经失去了对北线和南线数支备队的掌控,根本联系不上他们。但是面对着那来势汹汹的今川家旗本的攻击,他除了后退也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现在,今川良真才逐渐理清了思路——他们的确是中伏了。面前的今川宗家部队的数量可能接近甚至超过了己方,也已经抢先占下了所有适宜布兵的地势——能有如此手段,肯定是太原雪斋亲自在指挥。那这么说,北条家要么是侦察时犯下了愚蠢的失误,要么就是在故意欺骗自己了。今川家趁夜派往河东的才是疑兵,主力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西进远江。 “该死……”今川良真想到这里,不禁深深扶额,为自己的冒进和中计感到懊恼。他本想直接把自己的本阵和马印立到子角山上去,结果却遭遇了今川义元的迎头痛击,马印被人追得连连后退,把本军的通讯线全给搅乱了。 不过来的也不全是坏消息,在今川良真带着自己的旗本和堀越备向西节节败退了好一阵子后,终于看到了从城西绕来的主力部队。吉良备500人、户田备500人、井伊备800人和其他远江小豪族的1500人陆续来到了城西北,在垂木村和大池湖之间列阵。 加上今川良真的旗本和堀越备,他们总兵力已经达到了4500余人,战兵数目达到1600余人,足以和今川家的1500旗本战兵分庭抗礼。看到前方遭遇了劲敌,今川义元也带着手边的300马廻众驶下子角山,赶到了今川家旗本战兵的身后,立下了自己的赤鸟马印,决意亲自指挥。 今川良真把自己的旗本队300人当作本阵留在阵中,让损失不小的堀越备的240多战兵退到阵后作预备队。吉良备的170战兵紧贴着南方的大池湖布阵作为右翼,这里都是滩涂沼泽、不宜行军,留下这点人就够了;井伊备和户田备的440战兵作为中央战线;而远江小豪族们的500战兵则作为左翼进驻了北方的垂木村里,这些小豪族们势力都不大,每家都只带着十几个、几十个战兵,统一指挥起来非常困难,今川良真索性把它们安排到村落里,让他们以屋敷、街区为单位各自为战也挺好的。 “列阵不错,不愧是三哥。”来到阵后的今川义元看了眼今川良真的布阵,非常佩服地感叹了一句,“借助地形缩短了战线,让军队更集中。部署和兵力的调配也很得体,物尽其用。尤其是他的南边有这大池湖做阻隔,挂川城里的330余朝比奈备战兵就算想出城袭击,也必须绕过大池湖,这就给了我三哥预警时间,让他可以把堀越备调过去补漏。” “殿下有什么主意?”经过了昨夜的布阵和今晨的临阵调度后,绯村羊羽对今川义元的军略已然是心悦诚服,“烦请殿下快说给在下听听,在下已经急不可待地想听您的高见了!” “我们想办法把三哥作为预备队的旗本调出来打。”今川义元的嘴角露出了坏笑。 “可是殿下容禀,根据在下刚才观察的结果,那队旗本战力极高。虽然战斗经验尚且不足,但是临阵调度又快又稳,纪律性极强,隐隐已有百战强军的风采了。”绯村羊羽即使夸起对手,也是口若悬河,“把他们作为突破口,只会搬石砸脚,恐怕不妥。” “你有没有发现,我三哥一直护着他那队宝贝旗本,舍不得他们损失。”今川义元从刚才的战斗里已经看出了端倪,“即使是去掩护堀越备撤退,也是不情不愿的。真的接敌了,也不舍得他们白刃相交。” “殿下的意思是?” “我三哥非常想保存那队旗本队的实力,一旦轮到要让旗本队遭遇大损失的战况,他肯定会犹豫再三,甚至露出破绽。”今川义元一如小时候恶作剧偷藏玄广惠探的鞋子一般,笑着朝今川良真那赝品赤鸟马印的方向打了个响指,“三哥最不想我做什么,我就偏要干什么。” · 随着赤鸟马印的快速摇动,只见挂川城的西门缓缓打开。朝比奈泰能带着朝比奈家330战兵,径直驶出西门,绕着大池湖就向今川良真军战线的后方包抄而去。 “在正面接敌前就把朝比奈备给派出来?”今川良真对今川义元的这次调动感到不可思议,和先前那个在布阵指挥时颇有宿将之风的今川义元完全判若两人,“朝比奈备藏在挂川城里动向不明,而且是战力彪悍的生力军,这可是今川义元手上最大的杀招啊。只要朝比奈备一刻不露面,我就一刻不敢放下心,要留出大量兵力防备。哪有先把自己的底牌摊出来的道理?” 不过不管如何,既然今川义元犯下了错误,今川良真也只好笑纳了。他安排堀越备在大池湖西北列阵,以逸待劳地等待绕路过来的朝比奈备。不过他也知道,方才战败的堀越备损失不小,士气也较为低迷,肯定是挡不住今川家部署中第一善战的朝比奈备的。于是,终于站稳脚跟的他开始向北部战线和南部战线派出传令兵,指示他们暂时放弃面前之敌,向后收缩,到挂川城西北与主军汇合。 就在今川良真加紧部署的时候,面前的今川义元军却再次有了移动。只见今川义元分出了200马廻众骑兵,忽然脱离战线,由赤井黑高带领着向西北方向绕去。看他们的行动轨迹,估计是想从垂木村的北部绕过正面战线,从侧后袭击今川良真的本阵。骑兵的马速很快,不一会儿就已经绕过了垂木村的村庄外围。 今川良真这时最合理的做法,就是让自己的旗本队面对后方布阵,可是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让自己的宝贝旗本直面200今川家精锐骑士的冲击。虽然他对自己旗本队的长枪阵很有信心,可是两边硬碰硬一撞,自己这边怎么说也要死掉一百多人…… 为了招募和训练这批士兵,今川良真已经几乎花光了身边所有的钱。他本来想这次回师后,让这些有了战斗经验的老兵做苗子,继续练新的一批新兵。如果老兵们在就这死掉一半——今川良真光是想想就肉疼。可是堀越备刚刚已经被朝比奈备吸引向了南方,他手头也没有其他预备队可以用了。 “把户田备从中央战线上调出来!再从垂木村里调出200战兵来,过去帮忙!”犹豫了片刻后,今川良真还是想要保住自己的旗本队,“调到后方去应对即将抵达的马廻骑兵!” “殿下,为何不用旗本?”今川良真的几个侍卫们纷纷表示了不解,“从战线上调人,很容易引起混乱的。” “无论何时,手上都要保持充足的预备队。”今川良真引用了拿破仑的名言掩饰自己的心虚,“再说正面战场上还没打起来,调动也不成问题。” · “三哥可真听话啊。”今川义元看着今川良真居然真的舍不得旗本队,而是调出了其他部队去防御马廻众后,笑着下令道,“第五备,拖住垂木村里的远江豪族。第四备,分出一半兵力留在本阵作为预备队,剩下的全部去南边看住吉良备。第二备,第三备,猛攻中央战线的井伊备。第一备,留在马印下待命。” 第五十九章 挂川(4) 随着今川宗家旗本队大举压上,今川良真军的战线立刻出现了不稳的迹象。今川宗家的旗本队都是不从事生产、日夜训练的常备兵,南征北战多年更是经验丰富,身上的装备也是富裕的今川家挥斥重金配置的。 反观今川良真一方,井伊备虽然是远江地区的一支劲旅,但来自三河的户田备和吉良备却从未因善战而闻名。他们本身和今川良真也不是主从关系,只是作为援军帮助今川良真而已,自然没有为他拼命的觉悟。顺风局可以指望他们锦上添花,逆风局期待他们雪中送炭那就是没道理的了。 果不其然,今川家的旗本队刚动真格的,户田备和吉良备就陷入颓势。吉良备身处大池湖畔的泥沼地里,倒是易守难攻,可以退得安稳。但户田备可不一样了,在平原上直面山田景隆的第二备,很快就被打得狼狈不堪。 “就不该来掺和这团浑水。”户田家家督户田康光此刻不得不后悔自己先前的决定,一面指挥着部下且战且退以避免被骁勇的今川家旗本队分割包围,一面心里不断腹谤道,“牧野家那些家伙早就垂涎我的领地了,若是我的部队在这里损失惨重,回去后,才到手的吉田城怕不是要被他们给抢回去了。” 和户田家不同,井伊家此刻却是战意盎然。若要提及今川家在远江的历史,就绝对绕不过井伊家这个祖传反骨仔。早在远江今川分家还统治远江的时候,井伊家就一直作为不稳定因素,时常掀起叛乱。而在后来远江今川家势微,骏河今川宗家开始与斯波家争夺远江之时,井伊家同样站在今川家的对立面,与斯波家一起和今川家大战多年。 直到九代目今川氏亲时期,骏河今川家才终于压制了远江。井伊家抛弃了作为盟友的斯波家,选择向今川家臣服。但即便如此,井伊家也仍然不安分,总是暗中抗拒今川家的统治,寻找机会东山再起。在原本的历史上,井伊家就在花仓之乱后掀起了叛旗,与堀越家、饭尾家一起收拢了今川良真的余部,共同对抗今川义元。 若是要在远江评选出一个“反今川一本枪”,那非井伊家莫属。只要是对抗今川家的战斗,你一定能在人群里看到井伊家的身影——也难怪后来的今川义元、今川氏真和寿桂尼对井伊家如此苛刻,稍有风吹草动就严加戒备、大开杀戒,杀得井伊家几乎灭族——这都是井伊家多代反骨招致的猜忌和怀疑。 而在这一世,井伊家同样坚定地站到了今川良真的身后,抵抗今川宗家的攻击,在战场上格外卖力。不仅是家主井伊直平,井伊直宗、井伊直满、井伊直义、井伊直元等井伊家亲族齐上阵,势要和今川宗家拼个你死我活。 “挡住他们!跟我来!” 一看到北侧的战线被开出了个下口子,井伊直宗立刻提刀迎上,带着几个武士就向着十几个今川家旗本冲去,舞着太刀挡住了他们前进的步伐。缓过劲来的井伊家足轻匆忙补上战线,还没等站稳脚跟,侧面却又冲来一军。 “见鬼,左面为什么有人?”井伊直宗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打得有些狼狈。 “井伊家的小鬼头,除了造反还是造反,活着就是给人添乱!”那队从侧面袭来的小队的领军者正是旗本第三备的备队长浅井政敏,作为今川氏亲的女婿,他深受今川家的信任,被委以统帅旗本的重任。 “闭嘴吧,骏河佬!”井伊直宗气得不清,横刀迎上浅井政敏,与其战作一团。可是几个回合后,他却发觉了此人的武艺远在自己身上,井伊直宗逐渐只剩招架之力,而没有还手的机会,刀法也在逐渐稀松散乱。几个侍卫眼看着主人不敌,不得不上前插手——在武士的一骑讨里帮忙是对落于下风的一方的不尊重,但是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几个侍卫一动,井伊备左线的战线就被牵扯地有些变形,今川家旗本第三备的士兵们源源不断地向其中涌入。 “户田备到底在干什么?”井伊直平看着自家的战线逐渐被从北迂回而来的第三备包抄压缩,气得直骂,盯着不断后退的户田备道,“第二备被我们牢牢挡住,可这第三备明明是户田备的敌人啊,让户田殿下想办法拦住他们!” · “户田备看到战况不好,就出工不出力了。”今川义元一眼看出了户田备的动摇和井伊备的挣扎,同时观察着今川良真马印的动静,“怎么样,三哥,派不派你的宝贝旗本过来?再不来,中央战线要被我们打得凹进去了。” 此刻,今川良真同样是如坐针毡。正面战场上的局面已经落于下风,他全部的希望都被寄托在北线和南线部队的回援上。然而天野备和孕石备被钉在和光山下,奥平备则被侧击的松井备拖住,虽然在努力往垂木村靠近,但还有着将近一里地的路程。南边的饭尾备更是在前后夹击下陷入苦战,而渡河被半渡而击的久野备几乎已经战败,正沿着河岸向挂川城南城的城下町退去。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奥平备了…奥平备之后能抵达垂木村,那我是不是可以再从垂木村里分出一部去支援井伊备和户田备呢? 但他重新打量了一下中央战线,思索片刻后,最终还是决定派出自己的旗本队。现在中央战线的局面非常危险,再从垂木村里调远江豪族的部队过来不一定来得及,而且他们的战斗力也较为有限,还是派出战斗力强大的旗本队比较稳妥。而且旗本队加入战团后也不需要独自面对实力强大的敌人,只要援护友军即可,遭受的损失想必也不会太大。 就在今川良真的马印开始晃动,示意旗本队前进之时,今川义元的马印也骤然剧烈摇动起来。 “等你好久了,三哥。”一直盯着今川良真马印的今川义元见他一动,就下令在马印下等待已久的旗本第一备投入中央战线,直直地杀向了正在后退的户田备。“想让你的旗本队和我的旗本第一备硬碰硬的话,就来吧!” 当今川良真看到今川旗本第一备的旗号时,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多时辰前的经历他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忘记——松井宗信带着第一备干脆利落地击垮了战力不俗的堀越备,松井宗信本人更是直接从堀越备阵中杀穿出来,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刀,把自己打下马来。 要让自己的旗本和这第一备对拼的话,会死多少人? 今川良真一把拉住了自己的马印,中止了让自己的旗本前去增援的命令。旗本们得到指令后都是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马印的方向。今川良真仿佛感受到了部下那炽热的求战的神情,又看了眼危在旦夕的中央战线,明白这不是自己保存实力的时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想通了这一切的今川良真再次挥动马印,亲自率领自己的旗本队浩浩荡荡地迎了上去。不过战场上分秒必争,他刚才的犹豫已经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先一步加入战线的旗本第一备将本就士气低迷的户田备打得落花流水,兵无战心的户田备草草抵抗了几下,就掉头向后跑来。户田康光本人也没有了抵抗的欲望,在旗本的簇拥下举着自己的马印,一溜烟地向西边跑去。无论今川良真怎么想派人喊住他都没用。 危急时刻,奥平备终于抵达了垂木村。看到局面危机后,立刻从垂木村西面绕路而过,到垂木村的西南补上了战线,和今川家旗本第一备接上了火。而今川良真的旗本队也快速上前,填补了奥平备和井伊备间的空缺,与旗本第三备接战。 · “可惜了,差一点就完胜了。”今川义元不无遗憾地看着补上战线的今川良真旗本,“三哥再犹豫个半盏茶的时间,整个中央战线就会被击穿了。” “殿下的计划已经很完美了,不必苛求全功。咱们利用今川良真不想使用旗本的犹豫,在好几处战线上谋取了优势,现在我们手头还有250战兵的预备队,而今川良真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而且我们的战局还是优势。”绯村羊羽看到情况大好,毫不客气地就是一顶高帽送上,“接下来只要您随便选取一个地方,把这250战兵投入进去,敌人就完了。” “是吗……”今川义元沉吟着回答,目光却离不开今川良真的旗本队——他们居然硬生生挡住了战力不俗的旗本第三备,“但是我三哥的那支旗本队……好像比你说得还要强一些啊……这是什么古怪的兵法?” 第六十章 挂川(5) “见鬼了……” 此时,旗本第三备的指挥官浅井政敏面对着眼前那诡异的阵势,不由得一遍遍抱怨着。 今川良真的旗本队列出了非常密集的阵型——浅井政敏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密集的队列,简直就像是排队领救济粮的难民一样。而且他们没有配备昂贵而锋利的武士刀,反倒是人手一把长枪——这种只有没钱置备行头的足轻才会用的武器,今川良真怎么会用他来装备旗本队呢?当真穷得什么都不剩了吗? 可就是这些叫花子般的旗本队,刚刚爆发出的战斗力,却几乎骇人——旗本第三备此刻都已经停下了进攻,心有余悸地看着那片长枪林——和死在长枪林前的十几个己方旗本。 浅井政敏刚遇到这支旗本队时,还将他们误认成了奥平备的部队——因为穷到只剩长枪的备队一看就是三河来的。于是他立刻挥师迎上,打算拉近与这支旗本队间的距离后展开白刃战——他的判断没有错。长枪兵虽然因为武器更长能够先一步发动攻击,而且因为长枪直刺的攻击方式,可以排出更密集的队列。但是一旦被持刀的士兵近身了,长枪就只能当棍子用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也将开始。所以长枪队里往往需要配备相当数量的刀盾手,用来掩护长枪兵免受近身的突击——但今川良真的旗本队里并没有配备这类兵种。 就在浅井政敏向他想象中的鱼腩部队发起冲锋时,变故却突然发生了。随着几声口令,面前的那支长枪队几乎整齐划一地同时突刺,密不透风的阵列里捅出了同样密不透风的长枪,几乎如毒蛇吐信般让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旗本瞬间被乱枪捅死。浅井政敏自己都好悬中招,左格右挡才退了回来。身后的部队看着那血淋淋的场面,一个个都停下了脚步。 “怎么办到这么整齐的……”浅井政敏目瞪口呆地看着今川良真的旗本队随着几声命令后再次整齐地收枪而立,几十上百的士兵却宛如一个人一样整齐。 就在浅井政敏愕然的时候,旗本第二备的一队士兵绕到了今川良真旗本队的南边,打算袭击长枪林致命的侧翼——和使用刀剑的灵活士兵不一样,战阵长枪笨拙得很,想要临阵调动可谓是难上加难。一旦被摸到侧翼,基本就宣告战斗结束了。 然而—— “第五至第十列,全体都有——向右转!” 随着一声口令响起,今川良真旗本队的右半边部队就仿佛从主军里切下来了一样,所有士兵抱住长枪指向天空,随后脚底下步子一转,半边的部队就毫不拖泥带水地转向了南方。冲过来的那一小队士兵目瞪口呆——他们接触过的战阵调整,最多就是把一支部队作为整体,乱哄哄地引向另一边再列阵,像这种干净利落地以单兵为单位的三面转法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闻所未闻。在战场上贸然下达这种命令,可是极容易引起部队混乱崩溃的啊! “快停下!别上了!”浅井政敏看到今川良真的旗本队落下了长枪,摆出了刚才的架势,匆忙大喊,但是已经迟了。 “预备——刺!” 随着口令再次发出,几十杆长枪齐齐攒刺而出,那队迂回的士兵们根本格挡不过来,就被乱枪捅死多人——没有人有机会近身。 “这……” 这下子连旗本第二备的士兵也傻了,松懈之际竟然给了井伊备反击的机会。 “这简直像是刺猬一样,碰不得啊。”浅井政敏一时间想不出解决之法,竟然开始担心起来,“若是他们转头反击,可该如何是好?” · 不过就在这时,马蹄声却在身后响起。浅井政敏扭头去看,才发现今川义元不知何时已经亲自策马来到了阵后。 “第二备,第三备弓箭手出列集合!”今川义元扬起手中的折扇,大声下令道。 看到家督亲临,旗本队里的弓箭手们各个不敢怠慢,200弓箭手飞快地来到了今川义元的马前。 “第一排蹲,第二排半蹲,对准西方,拉弦,作平射准备!第三排,抬弓上二,抛射准备!顺风!”今川义元一边吩咐弓箭手,一边对浅井政敏喊道,“浅井,让你的部队南北散开!” “是!”虽然知道在战场上贸然让部队分作两半可能会招致严重的混乱,甚至无法聚拢部队,但是浅井政敏还是立刻照办。他的兵一散开,没了阻碍的今川良真的旗本队就踏着整齐的步伐,向着东边杀来,试图直接贯穿浅井政敏的部队,随后向南席卷第二备的侧翼。 直到他们看到了散开的第三备身后那久等多时的200弓箭手。 “对付长枪,只有用箭。” 今川义元向着今川良真的旗本队甩了个响指。 一声令下后,箭如飞蝗般袭来。由于长枪的重量和长度,长枪手从来都不持盾牌。而长度更长的战阵长枪也不比刀剑灵活,没办法用来拨开羽箭。当面临弓箭袭击时,长枪手就是最无助的兵种,没有之一。 这些刚才还在战斗里击杀了二十多个精锐士兵的旗本们,在乱箭面前却是如此脆弱。今川良真的财政捉襟见肘,全靠从今川宗家在远江领地的库房内搜刮所得,能招募300士兵就已经是极限,自然没办法给他们配备精良的装甲。如此近距离的齐射,瞬间就射倒了30几个士兵。 “快撤!快撤!”看到自己的宝贝旗本如割麦子般毫无还手之力地倒在了羽箭下,今川良真只觉得心在滴血,高呼着下令手下撤退。 “马廻众,跟我上!”看到今川良真撤了,今川义元毫不犹豫地带着今川家的马廻策马追击。马廻众们都是弓马娴熟的精英武士,骑马射箭自然不在话下。而早坂奈央、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三人没有持弓,便小心翼翼地策马挡在今川义元身前,以防突然有冷箭袭来。 今川义元眯着眼睛瞄准了一下,随后亲自弯弓搭箭,对着撤退的今川良真旗本的背部喊道: “顺风,上一,放!” 又是一轮箭雨袭来,躲避不及的今川良真旗本队又倒下了8个人。 “射得好准,这可是在马背上攻击移动目标啊!”今川良真的旗本队们遭遇袭击后叫苦不迭,显然没想到马弓骑兵的准心有这么高。 “调奥平备和井伊备的弓箭手来支援!”今川良真疾呼着求援,可是在奥平备和井伊备的援军抵达之前,他的旗本队又挨了两轮乱箭,才好不容易把今川义元的马廻众逼退。 “难了……”今川良真看着眼前的局势,心下已经清楚,这仗肯定是败了。同样是7000多人打7000多人,2400多战兵打2400多战兵,可是自己却败成这幅惨样,每一处战线都处于下风,被今川义元最终击溃也只是时间问题。才一个上午不到,原本志在必得的一仗就变成大败亏输,好不容易积累起的威信估计也要扫地了。 就在今川良真放弃了反败为胜,而是思索着该如何把部队尽可能多地撤回去时,遥远的子角山上再次燃起了狼烟,而且狼烟的浓度还远比上一次大——上次狼烟燃起时,仓真川和逆川就同时爆发了大水,把正在渡河的今川良真军给冲得狼狈不堪。那这次更大的狼烟,又是什么意思? 今川良真有些惊恐地环顾战场,却没有见到今川义元的部署有什么调整。直到身后的部下们或早或晚地开始惊呼,今川良真才扭头看向了身后的方向。 在他们的来路上路过的思惟之森里,忽然杀出了近千人的部队,其中战兵数量超过300,而他们的旗号更是今川家里与朝比奈家齐名的善战之族的家纹——冈部左三巴。这支生力军整整等待了一整个上午,始终埋伏在今川良真军的归路上,就等着在战局已定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今川义元胆敢将自己八分之一的部队始终置于战局之外——也说明了他那过人的信心。 冈部备出现后,整片战场上的今川良真军顿时丧失了所有士气。不等今川良真的命令,各家豪族就已经自行开始脱离战场,试图绕过冈部备逃生。但今川良真的主军位于仓真川和逆川之间,已成瓮中捉鳖之势,无论如何也是躲不掉了。 “我三哥和他的铁杆堀越备、井伊备都在这里,远江小豪族的主力也在。”今川义元看着被困在中间,走投无路的主军,终于胜利般地放松道,“把他们歼灭了,远江的叛乱就结束了。” “三河几家豪族的家主也在。”绯村羊羽指向了正拼命想要渡河逃跑的奥平备和户田备,以及被困在泥沼附近无路可退的吉良备,“抓了他们,三河东南也可以传檄而定。” “让冈部左京进军吧。”今川义元示意赤鸟马印给冈部亲纲下令,“围歼敌人主力,一个都不要放走。” 就在各条战线上的今川宗家部队势如破竹地准备展开追击时,变故却不期而至。只见远远有几个骑兵从东边直直地策马而来,走进了才发现,他们居然都是满身血迹,身上和坐下马上都插着几支羽箭。为首一人,正是太原雪斋的亲信忍者土原子经。 土原子经直直地冲到今川义元的马前,翻身下马之际就一下子跪了下去,颤抖地急道,“殿下,不好了,北条家好像和武田家达成停战协议了,近万人越过富士川打过来了。雪斋大师躲避不及,没来得及退入蒲原城里,此刻已经被围在河边的岩砦内了!北条家攻势凶猛,岩砦又不牢靠,雪斋大师恐怕只在旦夕之间啊!砦内还有兴津备、庵原备、荻备、一宫备、长谷川备和由比备的700多人!在下拼死突围,来向殿下求援!” 今川义元一下子怔住了,清醒过来后的下一刻就下达了收兵的命令:“全军停止追击!远江叛军已无战力,只留下松井备、小笠原备和新野备防守即可。其他的人,全部跟我回援富士川!” 那古野氏丰自知自己一门众的身份敏感,自出兵以来就一直谨言慎行,没有发表过什么看法,默默地跟在今川义元身边。可是眼见今川义元真要撤兵,就再也坐不住了,急得匆忙拉住了他的马缰,“四哥!四哥!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只要再追哪怕两个时辰,今川良真就完了,远江也就平定了啊!三思啊!” “那小破岩砦哪挡得住10000人?”今川义元却是不由分说地甩开了那古野氏丰的手,带头策马向东冲去,“现在分秒必争,哪敢耽搁两个时辰?再耽搁下去,那臭老爷子的命怕不是都要没了。” 第六十一章 狩猎(1) 死里逃生的今川良真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可以将自己数千大军置于死地的今川义元军草草退去,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而远在90多里外的富士川畔,北条家在富士川西岸设置的本阵幕府内,北条家的要员们齐聚一堂。 “真狠啊,幻庵。”北条氏纲念着自己出使远江、尚在归途的弟弟,“明知道富士川畔是疑兵,明知道去远江的是今川家的主力,却硬是不告诉今川良真,让他蒙在鼓里一头撞上去送死。” “至少叔父的计谋为我们拖住了今川家的主力。”北条氏纲的养子北条纲高却是兴奋地跃跃欲试,“今川良真去和今川义元的主力拼命,我们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越过空虚的富士川了。”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计谋,等幻庵回来了,要亲自问问他。为什么要力排众议,坚决执行这个计谋。”北条氏纲眉头紧锁,发出了几声不满的轻哼: “如果只是要把今川义元的主力拖在远江,完全可以在计划成功后,提前半天告诉今川良真。告诉他今川宗家的主力可能往远江去了,让他小心提防不要中伏。幻庵又何必把盟友往死里整?今川良真一蹶不振了,日后远江对骏河形不成威胁,我们可就要单独面对今川宗家的全部兵力了。实在是损人不利己。” “只可惜富士吉田城和都留郡的那么多领地了,还有白送给武田家的海盐。”想起被割让的那些土地,北条氏纲的三子北条为昌仍然是忍不住连连惋惜,“为了和武田家停战,把之前辛辛苦苦打下的领地割回去了。” “万一武田家不满足呢?”北条氏纲的四子北条氏尧忍不住提醒道,“我们主力全来了骏河,剩下的人也要防备两上杉,可没有多余的兵力应付武田家了。若是他趁势入侵相模和河东,可就不好办了。” “武田家不是傻子。”北条氏康满不在乎地拍着胸脯,大大咧咧地道,“他若是真的敢继续进军,我们北条军也只有回去和他血战一场,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武田和今川可是世仇,他巴不得我们和今川家大战一场呢吧?他只要按兵不动,就能看到我们和今川家两败俱伤,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也是为父想问你的,千代丸。”北条氏纲把严肃的目光投向了北条氏康,“为什么你这段时间力荐这一计划,宁可把都留郡白送给武田,只为了换取一个进军中骏河的机会?你不是也知道这可能会和今川家两败俱伤,让武田家渔翁得利吗?” “都留郡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民风还彪悍,有什么甜头?割了就割了。”北条氏康再一次满不在乎地道,“哪里比得上富饶的骏河?而且打武田家什么时候都可以打,但打今川家的机会可不多啊。现在趁着今川家主力不在,一举吞下中骏河,兵临今川馆。江尻港、兴津港这两块肥肉,不就在我们嘴里了吗?” · 此时,今川义元正率军飞驰在东海道的官道上急着去富士川畔支援。然而对于古代部队的行军速度而言,90里的路程即使再快,也要两天。更别提今川家刚刚长途跋涉去远江,连夜进入阵地,早晨又大战一场,体力也消耗严重。估计三天能赶到河东,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天文五年(1536)9月26日晚,大军回到骏河国地界,进驻岛田城休息。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今川义元就催动着部下再次赶路,与中午时分抵达了今川馆。一路上,各家家臣紧急从领内征调来的士兵也作为补充兵员编进了部队。奉命在今川馆留守的三浦氏满、安倍元真和鹈殿长持也赶忙向今川义元汇报了从富士川畔传回的完整战况: 9月26日凌晨,富士川流域就爆发了战斗——今川义元根据时间推算,那甚至是在自己伏击今川良真之前——难道北条家早就看破富士川畔的今川家大营是疑兵了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告诉今川良真呢? 在富士川西岸的今川军显然也没料到北条家居然会出动上万大军进攻——因为北条家明明还需要防备关东的两上杉和甲斐的武田,没道理能抽出这么多机动兵力。后来才有消息传来,北条家很有可能是和武田家秘密达成了和议。富士川一带的今川军总数不到1500,几乎没有阻止北条家渡河的能力。太原雪斋试图率部撤往蒲原城内固守,却率先渡河的北条氏康率领北条家旗本拦下,不得已退入临时修建在富士川边的岩砦——富士砦坚守。也就是在那时,太原雪斋派出了土原子经突围西向求援。 随后不久,全面渡河的北条军就将蒲原城和太原雪斋所在的岩砦包围起来,北条家的忍者和斥候也快速向西推进,形成了一道强大的情报屏障。今川馆方面就此和蒲原城、富士砦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富士川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不过横山城留守的兴津家家老汇报,他们目前还没有侦察到北条家继续西进的动向,这说明蒲原城和富士砦应该还在坚守。 得知消息的今川义元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立刻率军继续向东增援。不仅如此,他还把留守今川馆的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也全部带上,也不顾家臣们的劝谏,带着8000余大军,几乎空国而出地杀向富士川。 天文五年(1536)9月27日晚,今川军抵达了横山城,距离富士川不过20里的路程。今川义元想要继续连夜赶路,却被朝比奈泰能、冈部亲纲、濑名氏贞等老臣联手拦了下来。 “殿下,这次是真的急不得了。”朝比奈泰能非常坚决,甚至都提着酒瓶拦到了今川义元的马前,制止他继续行军,“步卒奔走多日,又大战一场,体力已经濒临极限。明日与北条家主力必有一场恶战,不休息好就是必败无疑。” “谁知道富士砦能顶到什么时候呢?万一就是今晚沦陷了呢?”想起太原雪斋的安危,今川义元竟然急得红了眼眶,幸好在夜色下看不清切。 “那就是大师命不好,谁都没办法。但如果殿下执意要连夜行军,就是去送自己和全军的命。”冈部亲纲同样不由分说地进谏道,话说得很是难听。 “殿下啊,月黑风高的夜里,即使打着火把,在下还是连路都看不清。像在下一样,晚上看不清路的士兵本就多。”濑名氏贞几乎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是那昏花的老眼在光亮如此不好的夜里还是不行,“更何况前面全是险要山路,黑夜中可如何行军?” 濑名氏贞说的不错,骏河国本就是以山地为主的令制国。富士川以西的骏河,除了西南地区肥沃的平原,几乎全是山地。自今川军所在的横山城以东的道路更是险阻:通向关东的路就只有一条并不宽敞的官道,北边是崇山峻岭,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除了这条路外再无其他坦途。因此,这段官道上总是挤满了通过东海道往来于关东和近畿的商人,也给今川家带来了大笔关税收入。不过当军队通行时,这段通行量非常有限的道路却是一场噩梦。 “我知道了。”今川义元心里清楚家老们说得对,最终无奈地应了下来,“扎营休息吧,明天凌晨,天色一亮到支持行军,我们就出发。” ·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寅时四刻,今川义元却比想象中更早地被早坂奈央叫醒了。 “殿下,有紧急军情。”早坂奈央有些焦急地摇着今川义元的肩膀吗“您快出来看看。” 今川义元草草起身,早坂奈央在他身上披了件衣服,便把他扶出帐外。只见已经有不少人围在瞭望塔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见到今川义元来了后,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让今川义元亲自爬上了瞭望塔,向东边望去—— 一束狼烟在朦胧的天色下隐约可见,而且在以剧烈的幅度变换着姿态。 “蒲原城的方向。”早一步抵达的那古野氏丰拿着地图比对着,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也是点了点头。 “十万火急……”赤井黑高念出了这个狼烟信号的意思,随后对今川义元道,“殿下您听,隐约能听到那边攻城的声响吧?北条家在连夜攻城。” “蒲原城快守不住了吗?”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吩咐早坂奈央去安排部队准备起床出发。然而就在他离开瞭望塔的前一刻,远处的东方再次隐约地腾起了一抹狼烟——来自蒲原城东南几里地外的方位——那里是富士砦所在的地方,是太原雪斋被困的地方。 而狼烟传递的信号是—— “不要靠近。” 赤井黑高和绯村羊羽两个人怔怔地念出了狼烟的含义,“雪斋大师让我们撤退。” 在古代战场上,通过狼烟这一简陋粗糙的手段远距离传递的命令里,通常无法包含太多信息量,而只能是简单的指示。 但对今川义元而言,这一命令的信息量却让他几乎流出泪来。 “臭老爷子,天天就知道对我说教,谁要你管啊?” 今川义元无视了富士砦发出的信号,率领着今川军拔营而起、向东而去。 第六十二章 狩猎(2) · (笔者按:由比合战的地图已经上传至书友圈和书评区!此战地形较为复杂,建议书友们配合地图阅读!如需查看往期地图,请在书友圈中选择作家说一栏) ·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清晨卯时三刻,今川军进抵浜石山南麓山脚,也正式进入了东海道官道最狭窄的路段。北侧的左手边是巍峨的山峦和茂密的森林,南侧的右手边就是一望无际的漆黑海洋。在这样的地形下行走,行进速度无论如何都是快不起来的。更别提在秋日清晨的山林里,弥漫的厚重浓雾严重制约了视野。浓雾中,今川义元的心情也是非常阴沉。 从小到大,他虽然常常顶撞和作弄太原雪斋,可他也比谁都尊敬自己这个不正经的酒肉尚老师。对他的教诲,哪怕今川义元嘴上不在意,但也都是会往心里去的。 为什么让我不要靠近? 是已经来不及了吗?是在岩砦陷落前发出的最后信号吗?还是说,老师你觉得远道而来的今川军打不过北条军? 辰时初刻,作为今川军先锋的旗本队抵达了阵笠山山脚下。而在这里,他们也在土原子经之后,第一次遇到了来自富士川畔的传令兵。只见一个打着蒲原家靠旗的传令兵浑身浴血地从浓雾中钻出,背上插了七、八支羽箭,坐下马也是遍体鳞伤,几乎是全靠着意志强撑到了今川军阵前。在看到赤鸟马印的那一刻,他就脱力般一猛子摔下马去。 “是蒲原殿下的旗本笔头,大村洋平。”绯村羊羽一眼认出了那个传令兵,“我认得他,是个了不起的勇士。” 早坂奈央和田沈健太郎赶紧下马,将大村洋平扶了过来。那古野氏丰往他脸上泼了杯凉水,总算让他恢复了意识。 “大殿…”大村洋平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今川义元,嘴巴里的血泡不断泛出,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有些难以说出,断断续续地道: “快去救救……蒲原城和富士砦……上万大军连夜猛攻……顶不住……马上就要不行了……” 话还没有说完,大村洋平脑袋一歪,就咽了气。 “殿下,加快速度吧!若是蒲原城和富士砦丢了,我们再想跑路就不容易了啊!”赤井黑高见状急了起来,竟然连敬语都忘记了,“殿下愣在这干啥呢?这种窄路过去容易回去难,到时候敌人从后面追过来捅我们的屁股,我们所有人都挤在这官道上,至少得被杀掉半数啊。” “是啊殿下,趁蒲原城和富士砦还在坚守,我们只要及时赶到、里应外合,定能把城下连夜攻城的疲惫敌军一举击破!”绯村羊羽一握拳,也是发狠地沉声道。 不过今川义元的目光却还落在那个英勇牺牲的传令兵身上,看着他背上那触目惊心的八支羽箭。他不敢想象,是怎样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他在挨了多下重创后还能一路跑到这里。他不忍心看到这有些残酷的画面,便上前一步,准备把那八支插在身上的羽箭都拔下来。 然而拔了两支之后,他微微感觉有哪里不大对劲。若是平常,估计他也不会多想。可是一想到之前太原雪斋发出的“不要靠近”的信号,今川义元就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 他又抬手拔了两支箭,心中隐隐有了个糟糕的猜想。 于是再拔出后面两支箭的时候,他几乎全神贯注。等到还剩最后两支羽箭时,他不由得仔细打量着羽箭没入衣甲和身体的伤口。随后闭上眼,缓缓地将羽箭抽出,将感官全部放空,屏气凝神地感受羽箭拉出肉体的那瞬间的粘滞感。 “咋了,殿下?”吉良玮成看出了今川义元的怪异之处。 片刻后,今川义元的脸色变得煞白。 “实不相瞒,我对弓术还算略有涉猎。如果我刚才的感觉没错的话,那八支羽箭是由同一个人站在几乎同一个距离上射入他的身体的。” “殿下为何这么说?”早坂奈央时完全没有看出来。 “这几支箭虽然有刻意地变换角度和力道,但是在身体上留下的伤口却都有一个相似的地方。”今川义元指着大村洋平背上还渗着血的伤口,“都稍稍向右侧拧了一点点。” “硬要说有也是有的,不过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田沈健太郎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随后低声道。 “俺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吉良玮成瞪大着双眼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能说明啥吗?” “说明这个人在射箭的时候有一个不自觉的习惯,会在拉弦时微微捻一下箭羽。这种射箭时的小习惯每个人都不一样,很难模仿。这八个箭伤能够如此接近,只能说明这是同一个人所为。”今川义元的神色愈发凝重,“而且这种在羽箭离弦时的轻微扭动能够反映在伤口上,只能说明射击的距离不长,最多也就10丈左右。” “怎么可能有一个传令兵在决死突围的时候,会被同一个敌人在同一个距离上连射八箭呢?” 今川义元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傻的人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继续行军,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马上厚葬大村洋平。”今川义元一边吩咐着一边上马,装作布置普通军务一般,却对身旁的侍从和马廻众笔头说出了骇人听闻的话: “因为我们边上的浜石山南麓和阵笠山里可能就有伏兵,所以我们要表现得一切如常,以免被发觉。” 转瞬的震惊后,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严峻起来。 “殿下何意?”绯村羊羽压低声音问道。 “一切都是我的推测罢了。但我认为,蒲原殿下可能已经投敌,大村洋平就是他在北条家的授意下派来诈我们的。”今川义元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缓缓道,“我老师之所以看到蒲原城发出狼烟信号后,立刻点狼烟告诉我们不要靠近,就是因为他已经看到蒲原城投敌了,害怕我们上当。” “而蒲原城发‘十万火急’也好,大村洋平说‘敌人都在围攻蒲原城和富士砦,让我们快去救援’也好,都想给我们传递一个信息——所有的北条军都还集中在富士川畔,本方城池危在旦夕。换而言之,蒲原殿下和蒲原殿下背后的北条家想把我们的部队尽快引向富士川。而他们的主力可能根本就不在富士川畔,而是早就来到了我们身边的山林里设下了埋伏,就等着我们冒进后一举杀出,把我们歼灭在这狭窄的官道上。” 今川义元说出这句话后,身边的几人都有些后怕地看向了身侧的阵笠山、背后的浜石山南麓和前后一望无际的山林,以及被夹在山林和大海间的小小官道。山林寂静得可怕,让人不禁开始哆嗦起来。 “如果真是如此,殿下为何不立刻率军撤退?是想不开要寻死吗?”赤井黑高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大嗓门,用细密的声音说话,却显得很是滑稽,“我们所在的这官道太窄了,根本没办法列阵,也没办法指挥调动。而且我们现在都是行军队列,具足盔甲都在辅兵手上,连披甲都没完成。若是周围山里真有伏兵,他们现在杀出来,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现在撤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有三分之一的部队进入了伏击圈。一旦我们表现出撤退的意思,浜石山南麓和阵笠山上的伏兵就会立刻杀下来,三分之一的兵力就没了,军队的士气也就垮了。死伤三成半还能再战?我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军队。” 今川义元低声答道,“所以我们不能撤,只有继续前进。” “我猜测,北条家此役是想钓大鱼,一举把今川家主力全部歼灭。如果他们只是想击败我们的话,早就可以让伏兵出动了,没必要让我们走这么远,还又派一个蒲原家的传令兵过来把我们往更深处引。” 大难临头,今川义元却是比几个月前镇定多了,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如果是想毕其功于一役,那北条家就肯定想把我们今川军引入最深处的时候,再发动伏击,围歼我们全军。这里的地形我以前帮我老师买酒时经常走,熟悉得很。最合适的伏击地点并不是现在所在的浜石山南麓和阵笠山,而是前方10里外的中尾山,那里距离蒲原城很近,而且官道最窄。” “我要是北条家,我就会在今川家先锋走到那里的时候再伏击。还要在今川家全队都走入狭窄路段后再伏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有三分之二的部队拖在浜石山南麓的西边。换而言之,在我们先锋走到中尾山之前,在我们全军都进入伏击圈之前,北条家可能不会攻击。但只要我们一表露撤退的意思,北条家的伏兵意识到埋伏暴露了,肯定就会立刻出动了。所以我们不能退,只能一直进。” “殿下着实是高人,说的话在下是一点都听不明白了。”绯村羊羽满脸黑线,还不忘捧今川义元一句,“只是明知前面的山林里可能都有伏兵,干嘛还往前走?到时候不是更多人进了伏击圈?一个都走不掉啊。” “不,前面那段路虽然都很狭窄,但也不全是山海之间的狭路。”今川义元回忆着自己无数次走过的那段路,“从阵笠山山脚下渡过和濑川继续向东,再往前5里,可以看到由比川。由比川是条大河,从东北的林香山流入骏河湾,和从北往南流的番古川在下游交汇成一处,冲击出了一小块平原,唤作由比平原。那里,有足够宽敞的地势可以布兵。” “殿下的意思是……”绯村羊羽好像听懂了今川义元所想。 “对,我们索性破釜沉舟,全军继续往前,装作是在往中尾山-蒲原城一线走,其实突然向北转进由比平原列阵,再回头迎击这些伏击我们的北条军。” “可是如果输了,我们全军都被关在山区中间的由比平原里,一个都走不了啊。”那古野氏丰苦笑了一声,又补上一句道: “四哥,北条家如果真的在山林间埋伏的话,肯定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的要害高点。他们到时候甚至不需要进攻我们,只需要派一部从浜石山和阵笠山南下,切断我们的来路和粮道,就可以把我们饿死在这里。他们据险而守,我们是不可能再回头突围的,官道就那么窄。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强行攻击那些据守在险要山势上的北条军,那不是送死吗?”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总会有机会的,不赌一把怎么知道?”今川义元完全没把那古野氏丰的话听进耳朵里,“现在就撤,难道看着我老师等死不成?” “封锁消息,不要告知军队,以免引起恐慌,全军继续东进。” 第六十三章 狩猎(3) 辰时三刻,阵笠山上的丛林里。 埋伏在此的北条为昌透过浓雾,隐约能看见今川家的大军在几乎不设防的状态下,以行军队列走在狭窄的官道上。他到底是年轻气盛,已经好几次差点安耐不住要出击了。 “还不能打嘛……”北条为昌嘴上不停地抱怨着,双目死死地盯着北条氏康马印所在的地方。此役北条氏纲带着偏师留在了富士川旁围困太原雪斋,而将主力交给了北条氏康指挥。 在旁人眼里,这或许是北条氏纲在历练自己作为接班人的嫡子。但只有北条家的人知道,那仅仅是因为北条氏康更强罢了。哪怕只有22岁,他的军略却已经超越了他的父亲和北条家里的一切宿将,在关东无人能出其右。在6年前他第一次上阵时,年仅16岁的他就把扇谷上杉家打得屁滚尿流。 正因如此,北条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信服北条氏康的指挥和判断,作为弟弟的北条为昌自然也是如此。北条氏康没有下令,哪怕憋死,他也不会动一根指头。 他扭头向西边看去,北条纲高埋伏的浜石山下,仍然有大量的今川军还未通过。他又扭头向东边看去,今川义元的前锋进展似乎也不是很快——不过雾太浓,他也看不清楚。按照原计划,只有等“今川军全部越过浜石山”、“今川军先锋抵达中尾山下”这两个条件都满足时,伏击才会发动。北条为昌不止一次地感慨,自己这兄长的胃口是真的大——居然敢定下一口气全歼今川家主力的计划。 “磨蹭死了,骏河佬,真的是慢啊……”北条为昌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看向了身后的青年,“你们骏河人一向都这么磨蹭吗?” “不磨蹭的都死在花仓了。”青年咬牙切齿地低声答道。 北条为昌正想回应,却忽然被一缕缓缓升起的狼烟吸引了。他定睛看去,发现这正是今川义元马印所在之处燃起的狼烟信号。 “这是什么意思?”北条为昌向身后那个青年招呼道,“纲成,你看得懂吗?” “是‘稍等’的意思。今川义元不知道是要放慢行军速度还是要原地休整一下,想告诉蒲原城,让他们再坚守一会儿。”名为北条纲成的青年冷冷地道。 他本姓福岛,是骏河花仓福岛家的嫡长子,也是那场浩劫里除了投降的福岛胜成一家以外唯一逃出的福岛家男丁。他在家臣的拼死掩护下逃过富士川,被北条家收留,拜领北条氏纲的赐字,改名为北条纲成,成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北条为昌的养子。复仇心切的他也不管这些年龄和辈分,只要能和今川军交战,他做什么都愿意。 “哈哈,可真是磨蹭。”北条为昌不耐烦地往身后的树干上依靠,翘着二郎腿就开始休息,“那就等呗,反正今天都要死,是早是晚没区别。” · “这个狼烟能奏效吗?” 早坂奈央看着自己刚刚召集辅兵们在浓雾里点燃的狼烟,有些不安地看向今川义元。 “能骗到一处伏兵算一处。他们估计各自埋伏在山林间,沟通不易,没办法及时共享情报。但我燃起的狼烟,每一处北条家的伏兵都看得到。”今川义元抽出折扇,扇了扇有些靠近自己的浓烟,随后便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走吧,绕过前面的树林后,身后那几处伏兵在浓雾里就看不见咱们的动向了。今川家旗本听令,随我全速前进,渡过由比川,抢占由比平原上的最高点——本光山!” · 辰时六刻,今川旗本队渡过由比川,向着东北方向的本光山挺进。 本光山位于被群山包围的由比平原的最东端,东边1里地的位置就是最适宜伏击的中尾山。而在本光山北面不到1里地的位置,则是林香山,由比川就是从这里向西南流入由比平原的。林香山西边3里,则流淌着自北向南注入骏河湾的番古川。番古川汇入由比川的地方,由于水源丰富,滋养出了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覆盖在两条河水的交叉点周围,被称为石切森林——石切森林大约在本光山西边4里、林香山西南6里的位置。 “北边的山上应该有无数眼睛在看着我们吧?”今川义元驻马于由比川畔,仿佛能隔着浓雾感受到无数北条军的视线,“部队先沿着官道向东走,装作在往中尾山去,迷惑敌人。到了本光山南边再垂直转向北,抢占本光山。” “传令后军准备加速!我们先锋一上本光山,北条家估计就会反应过来他们的埋伏已经被发现了,战斗就会打响。如果他们那时还没有远离阵笠山并进入由比平原列阵的话,就会立刻被击溃。所有武士和足轻,在渡过由比川后就从辅兵手里取回自己的装备,自行披甲,做战斗准备。朝比奈备和冈部备追随我而来,濑名备和关口备趁着大雾先进入石切森林埋伏,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尽快渡河。” “快点!”今川义元招了招手,示意由比川几处桥梁和浅滩上渡河的士兵们加快速度,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河水。 · “来了。” 辰时八刻,中尾山上埋伏的远山纲景有些兴奋地低声道。作为北条氏纲的亲信江户众的首席,远山纲景所部一向以善战为名,因此也被委以了在中尾山上埋伏的重任。此刻,看着今川军的先锋簇拥着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不断向东袭来,他的心情也激动到了极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意的今川军以行军的队列急匆匆地走在山海之间的狭窄管道上,仿佛看到了在如狼似虎的北条军杀下中尾山时,这些猝不及防的今川军是如何被一举击溃、四散奔逃的。 为了这一刻,北条军在两天前就开始了布局。风魔里的忍者齐出,将兴津以东的情报完全封锁。随后迫降蒲原家,让蒲原家的向导带路,引导北条家8000大军布局于各处险要山势上,就等着急着赶来救援的今川家主力自投罗网。为了进一步诱骗今川军进入伏击区,北条氏康甚至要求蒲原满氏贡献出了自己马廻众的笔头,由他诈死传令,谎报军情说北条家的大军正在围攻蒲原城和富士砦。 一切计划完美无缺,就等今川义元自投罗网。 远山纲景缓缓起身,举起了手中的武士刀。埋伏在山上的北条军江户众已经完成了列阵,看着今川军越走越近,就等远山纲景一声令下,他们便要冲下山去。 然而面前的今川军却忽然转了个90度的直角弯,在那面赤鸟马印的带领下,直直地向北而去,冲向了本光山。 “什么意思?迷路了吗?” 远山纲景一脸困惑,不知所措地放下了刀。 · 而此时,今川义元正一马当先,率领着旗本们登上本光山。万幸的是,北条家并没有占领这座由比平原上的小山,给了今川义元一个制高点,可以瞭望整个战局。 登至山顶时,雾气已经逐渐散开。今川义元勒马驻足,回头望向西边的由比平原。今川家的8000余大军,已经有7000多渡过了由比川。只剩下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还在河边等待渡河。 “差不多了,北条家马上就会意识到上当了,要开打了。” 今川义元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忽然间,北边几百米外林香山山头的树林间,隐约有光线被反射出来,正好晃了下今川义元的眼睛。今川义元不消多想,也明白了林香山上藏着什么。他左手从腰间取下长弓,右手从箭囊里抽出羽箭,优雅地弯弓搭箭,对准了比自己的本光山矮一头的林香山山顶。随后借助腰劲猛地一拉,以几乎夸张的幅度和姿势把弓弦拉到了接近崩断的地步。 眯上眼,随意地瞄准了下,离弦声便在耳畔响起,利箭破空而出。 “自以为是的家伙,出来,看看谁才是猎物。” 今川义元轻笑着低语道。 · 羽箭以惊人的力道射入了密林中,惊起无数飞鸟。 林香山山顶,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正歪着头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就在他耳边分毫之处的树干上,钉着刚才那支射来的羽箭。箭头入木三分,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抖,发出刺耳的嗡鸣。如果不是他歪了这下头,被羽箭命中的就不是树干,而是他的眉心了。 周围北条家的旗本和马廻们大惊失色,匆忙围上来想查看自家少主有无受伤。不过北条氏康倒是满不在乎,只是干笑了几声,脸上的刀疤也随着肌肉的改变而显得有些狰狞。 “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你是在打猎吗?” 北条氏康站起身,使劲晃了晃脖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一把扯下了钉在树干里的羽箭,在手上折成了两半,随意地往山下一丢。随后抬起眼,恶狠狠地看向了本光山山头的赤鸟马印。 “猎人,你惹上狮子了。” 第六十四章 狩猎(4) 随着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在林香山上升起,整个林香山山麓瞬间站起了一片打着北条鳞纹靠旗的大军,人数隐约来看就有2000多人。今川军的队列内立刻一片哗然——他们可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北条军。 “小七郎,派人通知各备队的备队长,把我的推测和计划告诉他们,再让他们各自弹压部队,稳定军心。” 今川义元立刻下令,但他很快发现军心的动摇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了。 只见阵笠山和浜石山南麓杀出了北条纲高的赤备900人和北条为昌的黄备900人,如猛虎下山般扑向了今川家的来路。走在队尾的辅兵们吓得狼狈逃窜,约莫有400辅兵溃散——他们都来自走在队尾的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而赤备和黄备也飞速切断了今川家的粮道和退路,把今川军锁在了由比平原内。 “北条五色备的赤备和黄备。”绯村羊羽一眼认出了那颜色鲜明的旗帜,“北条家军中翘楚,战力甚至在旗本队之上!” 此时,今川军的主力基本都渡过了由比川。今川义元的五个旗本队已经来到了本光山四周,朝比奈备的1000人和冈部备的950人紧随其后,再后面的是刚进入石切森林的濑名备的500人和关口备的280人,以及还在由比川东岸整队的三浦备600人、安倍备120人和鹈殿备120人。今川家的军队被从天而降的北条军吓得有些慌乱,而后路和粮道被切断更是在他们心头来了重重一击。哪怕是朝比奈备和冈部备这样的强军,此刻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摇。 “该怎么部署?其他敌人又埋伏在哪里?” 就在今川义元对眼前的局势一筹莫展的时候,北面的林香山上却是鼓噪大作。只见800北条家旗本战兵呼啸而下,簇拥着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咆哮而来,直奔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所在。而在本光山侧后方的中尾山上,远山纲景也率领着江户众的300战兵扑来。 随着这千余战兵同时出现的,还有这片山区里骤然响彻的鼓声。天知道北条氏康在山谷里提前安排了多少鼓手作为疑兵,但是此刻群山回响之下,今川军却仿佛被数十万大军包围一般,军心大乱。 “一点思考时间都不想给我留啊……”今川义元抿紧了嘴唇,自己的心里也不免躁动起来,“我这狮子姐夫,下山来咬人了。” “殿下!请快些夺回后路和粮道,稳定军心!”赤井黑高此刻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我们只有2天口粮。如果没有粮草也没有退路,军心会稳不住的!指望大伙饿着肚子打仗吗?” “我不知道其他的伏兵在哪里,怎么敢回去打通后路?”今川义元看了眼官道北边那绵延不绝的山地,“官道那么窄,我们必须集中兵力。这个时候万一伏兵从侧边杀出,我们连调整阵型的空间都没有!” “可再不做出反应的话,全军都有崩溃的危险啊!一定要让步卒们有事情做,他们才会觉得主帅没有慌,他们心里才会踏实!”绯村羊羽也急了起来,“不管打哪里,先做点事情啊殿下!” “我都说了,问题是我不知道剩下的敌人埋伏在哪里?我又该怎么部署呢?我们可是在被包围的境地啊!”今川义元看了眼响彻鼓点的群山,却也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部署。他凝视着北条氏康袭来的马印,心里暗暗叫苦。然而看着看着,却忽然来了主意。 “真是好运气,我主力布阵的地方挨着的正好是北条家少主所在的地方。” “我管他其他的伏兵在哪里。”今川义元破罐子破摔般地哼了一声,随后掏出折扇,就指向了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落在后面的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就地列阵,防范后路之敌。濑名备、关口备,在石切森林待命。剩下的部队,除了旗本第五备防守本光山以外,旗本其余各备和朝比奈备、冈部备一起,全部给我围攻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绞杀北条氏康本人!” “这可是你们的少主,我不信你们不出来救。”今川义元狠狠地扫了眼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峦,“乖乖地现身吧,北条家的伏兵们!” · “老四,你猜今川义元是怎么看穿有埋伏的?” 正指挥军队攻向本光山的北条氏康向身边的四弟北条氏尧随口问道。 “不应该啊,我们都拿蒲原家马廻众笔头的命去取信于他了,怎么还引起了警惕?”北条氏尧也是一脸不解,随后摇了摇头,“果然,玩这种阴谋还是要等幻庵叔叔在,我们是弄不来的。居然让今川义元骗过,给他了一个在由比平原列阵而战的机会。” “哈哈,不过结果都一样,今川家会在这里全灭,只是过程变得艰难了一些。”北条氏康咧嘴干笑了几声,看了眼今川家已经被切断的粮道与归途,“但是狩猎嘛,总要有点难度才有意思。猎物不反抗的话,要猎人干什么?” 北条氏尧也被兄长的自信感染了,忍不住附和道,“今川义元不过一个上过两次战场的雏儿,据说还都是旁观者,能有什么指挥经验?看到这满山鼓点的阵势和我们埋伏的大军,估计已经被吓破胆了吧!这些骏河的女武士,肯定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夺回后路逃跑。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其他伏兵就是在等他们往回打啊。” “老四,不要太轻敌。那雪斋和尚十几年精心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怎会是平平之辈?”北条氏康虽然指挥的风格非常狂妄,可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 “索性敌在明、我在暗。那今川义元不知道我的伏兵在哪里,就算想夺路而回,也不知道该把防备的部队部于何处。但今川军总共就2天的兵粮,没得选,只能去打通后路和粮道。所以咱们在林香山和中尾山的部队才要立刻出兵,咬住他的尾巴,让他想掉头突围时难上加难。” 然后北条氏康才发现,太原雪斋教出的“得意门生”,真打起仗来比他自己还疯。 “报,少主!正面发现了今川家四个旗本备队的旗号!正在与我部接战!敌人战兵数量有1200之多,我们已经不占优势!” “报,少主!右侧有朝比奈备的300多战兵迂回而来!正在侧向列阵!请提防左翼!” “报,少主!左侧有冈部备的300多战兵绕过来了!正面朝我军右翼列阵!” “疯了吗?”接到传令兵一连串的奏报后,北条氏康有些难以置信地环顾了左右。今川军摆出了一份“极限一换一”的姿势,完全不管后路和粮道,也完全没有中伏后要撤退的意思,一门心思就向着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冲了过来。 “往后撤,撤上林香山固守!”北条氏康匆忙指挥北条家旗本在被今川家旗本黏住之前,掉头向后退去,“山势险要,我就死守了,你还能把我吃掉不成?吃不掉我,你后路也没了,就等死吧!” · “今川军疯了……他们总共就2800多战兵吧,一口气拿了三分之二的人去围攻大哥?” 此时此刻,在阵笠山下,本来奉命局限扼守,阻止今川军夺回退路的北条为昌却傻了眼——今川义元哪有半分在乎退路的意思,他似乎只想和北条氏康换命。可是他总共就2天的兵粮,即使换掉了北条氏康,也没有力气再战了,只能被困在由比平原里饿死。今川义元怎么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行动呢? 只是,不管今川义元多么不理智,也不管今川军这么打最后会不会全军覆没——但北条家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接受以北条氏康的性命来换取这场胜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接受。北条氏康就是北条家众望所归的嫡长子继承人,也是天赋异禀的统帅,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北条为昌没有二话,立刻就率领着黄备脱离了既定阵地,向着由比川杀去,准备给北条氏康解围。 “三公子(北条为昌),您这是要干什么?”赤备的备队长北条纲高看到友邻部队毫不犹豫地脱离了既定的部署后,着急地策马上前大喊道,“少主给我们的命令是坚守今川家退路所在啊!” “大哥现在人都快没了,常陆介(北条纲高)还管什么命令吗?”北条为昌急得用手中的马鞭指向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 “如果少主需要支援,自然会给我们发命令的!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应该坚守阵地吧!” “大哥现在被打得马印一直往后撤,哪里还发得出命令啊?若是大哥有了闪失,这退路还有什么用?这胜利还有什么用?”北条为昌急得眼眶发红,不再理会北条纲高,自己策马向东冲去,“常陆介快些跟上来吧!快去救我大哥!” “那也没办法啊……还是少主性命要紧!”北条纲高毕竟是北条氏纲收养的养子,家中的话语权和地位自然不如北条为昌这样的亲生儿子,只得从命,率领赤备也追了上去。 不只是黄备和赤备,连埋伏在浜石山东麓的白备的900人和青备的900人也坐不住了。笠原信为和富永直胜也都是侍奉北条家多时的老臣,眼看着北条氏康陷于险境,也匆忙从藏身的山林里杀出,向东边的番古川移动。试图先越过番古川、再越过由比川,来救援北条氏康。 · “这不就出来了吗,藏起来的伏兵们。”位于高点的今川义元一目了然地看到了正在向东移动的北条家四个备队的援军,“让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借助由比川的阻碍,拦住黄备和赤备!埋伏于石切森林的濑名备和关口备不要轻举妄动,等待白备和青备渡过番古川时,再进行攻击。冈部备立刻向西北渡过由比川,务必抢在白备和青备渡过番古川前确立阵地!” “殿下,只怕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不是黄备和赤备的对手啊。我们三备只有不到300战兵,对面两个备队足足有600战兵,且战力也远胜我们,叫他们如何抵抗?”绯村羊羽看到局面紧急,也少有地以强硬的语气提出了建议。 “所以我才要调冈部备立刻渡过由比川。”今川义元边说边指了指远处由比川的河水,“这附近我很熟悉,由比川、番古川汇合后下游的水位比往常低了不少。但从交叉口到林香山一带,都没看到人对由比川动手脚——说明肯定有北条军驻军于番古川的上游,阻碍了番古川的水流,就等着放水水攻。我前几天刚用过这招,岂会不熟悉?” “传令,让冈部备渡过由比川后立刻顺着番古川北上,从北条家手里抢回番古川水道的控制权,清理河道,让番古川的水流恢复正常。番古川一通畅,由比川下游的水位就会高不少,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防守河岸也就更容易了。不过,千万注意北条家可能在附近伏兵!就等着有人去疏通河道!” 第六十五章 狩猎(5)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巳时七刻,林香山。 北条氏康到底也是久经战阵,虽然费了些功夫,但还是成功避免了被今川家旗本缠住,退到了林香山上。可是他刚一上山瞭望战局,却发现战场上的北条军已经全部乱了套。他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北条军各部因为担心他的安危纷纷赶来救援,可是却把原来的部署弄得一团糟,伏兵的位置也全都暴露了。 “就这么信不过我吗?以为没人救我我就会被干掉?”北条氏康忍不住抱怨着,同时下令道,“让各部返回原处!坚守自己的阵地!切断今川军的退路!既然今川军不理智地想要和我们搏命而不想着打通退路,咱们就不需要再出击了,各部都要主动避战!依山势而守,今川军是打不下来的!两天之后,可观敌军自败!” 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摇晃着下达了指令后,本来想要冲上前来和今川军大战一场的北条家各个备队纷纷停止了脚步,掉头就向自己原来的驻地退去。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见状都松了一口气,有了时间让麾下的辅兵开始沿着河岸构筑防御工事。而冈部备更是抓住机会渡过了由比川,一路沿着番古川北上而去。 “真的一点亏都不想吃啊。”今川义元看着北条氏康的布置,心底隐隐腹谤道,“明明有优势却不想通过正面合战来一决胜负,而是只想着固守险要之处,待敌粮草士气耗尽时再反击?这就是‘相模雄狮’的兵法吗?我倒是领教了。” “不过你真的以为,你那1000旗本和不到2000的辅兵,退守在林香山上,我就打不下来吗?”今川义元请笑了一声,低声下令道,“旗本第四备,向东北进入山林!接近林香山东南!携带该部辅兵进入!” “携带辅兵?”牧山名左对今川义元的命令感到了困惑,“殿下,都打起来了,为什么还要带辅兵?让他们躲在本光山上的本阵里不好吗?我们也可以不必分心去保护他们。” “多个人手总是好,又不是让你们去打仗。”今川义元抬起头,望着迎风猎猎作响的赤鸟马印,朝着林香山的方向打了个响指—— “东南风,你们就去林香山东南山麓放火!” ·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午时三刻,当熊熊烈火在林香山东南山麓燃起,并趁着风势疯狂地开始吞噬林香山的山林后,北条氏康不得不重新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命令。 “吃屎啦……今川义元这厮,花活倒是挺多。”北条氏康知道,距离这山火烧到自己本阵没有多久了——至少比今川军吃完粮食的时间要短得多,“传令各部,别返回驻地了,快过来救老子!立刻对今川军展开总攻击!” “你的失误可是救了我一命啊,让我有机会重整部署。”今川义元看着已经准备就绪的各备队,胸有成竹地用折扇敲击着手心。冈部备已经接近了番古川的上游,马上就可以疏通河道,让敌人难以越过番古川和由比川下游攻击。而富永直胜的青备和笠原信为的白备一旦渡河,就会遭遇埋伏在林中的濑名备和关口备的半渡而击——但急着来支援北条氏康的青备和白备别无选择,只能被围点打援,落入今川军的埋伏中。 · “老四,你猜义元现在在想什么?”被随风吹来的浓烟呛得有些狼狈的北条氏康不忘向弟弟吐槽道。 “他在想大哥您刚才怠误了战机,白白让大军跑了个折返,还把冈部备给放到番古川上游去了。”北条氏尧毫不留情地吐槽了老哥。 “哈哈,我就是要他这么想。”北条氏康干笑了两声,随后神色再次变得狠厉起来,“不过也多亏他放火了,我也能演得逼真一些了。他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犯下这种低级的失误吧?不会真的以为,他有机会反败为胜吧?” ·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午时五刻,冈部备摸索到了番古川的上游。在几堆巨大的乱石后,他们看到了被沙袋和碎石块阻断的水流,周围的土地已经被漫出的河水湿透。不过让冈部亲纲稍感意外的是,这里漫出的积水并没有很多,最深的地方也才到踝深,都顺着地势向其他基础低矮的沟壑里流去了。 “就是这里,警戒四周。”冈部亲纲看到人为设置的堤坝后,就立刻警惕地派人侦察附近几处可以伏兵的林木和丘陵。今川义元刚才特意派传令兵提醒过,要提防堵塞了河道的北条军还在这里蹲点。 在侦查了一番后冈部备周围一圈可以称得上安全。不过冈部亲纲仍然没有掉以轻心,让所有战兵都在番古川边列阵准备,而让其弟冈部久纲开始带着辅兵清理河道。 “还真是小心翼翼啊……义元不仅察觉到我要水攻,还察觉到番古川上游会有伏兵了吗?”北条氏康在林香山上观察着冈部备的举动,不由得啧啧赞叹了一句,但转瞬就冷笑起来,“不过我早就知道你要察觉到这两点,也早就料到你要派人去疏通河道,到底你还是棋差一招啊!” 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使劲地原地顿了顿,随后前后挥舞了两下。今川义元不明所以地看着北条家发出了奇怪的信号,正好奇这是在想谁下令,番古川上游却忽然传来了大水咆哮般的动静。 正在清理河道的冈部备士兵们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直起了身子,扭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番古川更上游的地方,汹涌的河水在这丰水季里,顺着河道奔涌而来。 “两层堤坝!北条家造了两层堤坝,下面这层只是为了把我们骗到河道里来清理,真正堵住大水的是上面那层啊!”幡然醒悟的冈部亲纲匆忙招呼着部下们离开河道,但却为时已晚,“难怪没有什么漫出的积水!真正的大水流被堵在上面的堤坝里了!” 积蓄多时的大水呼啸而至,还在河道里工作的600冈部备辅兵在冈部久纲的带领下仓促逃离,但还是有一小半人直接被河水瞬间吞噬,卷向了下游。那200多个倒霉的辅兵在河水里拼命挣扎,试图抓住一切能抓住的礁石、水草、芦苇,但还是无法与自然的力量抗衡,一个个打着转一样被浪花扑入水底。 而这河水的流量也超乎了众人的想象,甚至冲出了河道,波涛向冈部备的战兵袭来,转瞬间就淹没到了膝盖。冈部亲纲匆忙率领战兵往东北方向的高地撤离,大家在逐渐上涨的水位里艰难跋涉,好不容易脱离了洪水。还没等部队喘上一口气,满天的箭雨就从北方袭来。 只见在北方不远处的另一个更高的高地上,多目元忠率领的黑备900士兵已经久候多时。在看到冈部备被洪水驱逐到高地后,立刻趁他们立足未闻,发动了猛攻。中伏的冈部备仓促列阵,但还是瞬间陷入了苦战。 · “番古川……糟了……”本光山头的今川义元目睹了番古川上游遭遇的惨状,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安慰的,“不过也好,番古川的水流恢复一半后,由比川下游的水位马上就会上涨,适宜渡河的浅滩数量就会变得非常有限。” 今川义元把目光投向下游,北条为昌的黄备正在对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把手的几座桥梁发动猛攻。而在他的北边,北条纲高的赤备却没有加入战团,而是移动到了番古川汇入由比川的交叉点,试图从那里的桥梁过河,直接进入河流交汇点的石切森林。 “传令濑名备和关口备,准备伏击了。”今川义元盯紧了赤备的动向,只要他一深入森林,就准备安排埋伏在石切森林里的濑名备和关口备暴起,给他致命一击。 然而北条纲高并没有深入石切森林的意思,远远地率队等在了森林南方。今川义元一头雾水,直到他看到烈火和浓烟在林木里腾起。 “只准你放火?”林香山上的北条氏康看了眼越来越逼近自己的火势,抹了把已经被烟灰熏黑的脸,随口骂道,“你这兔崽子倒是提醒我了,谁还不会放火呢?真的是?” · “糟了…” 石切森林内,林火和浓烟一起顺着东南风席卷全林。濑名氏贞和关口氏禄试图组织士兵救火,但是没多久就宣告失败了。火焰的炙烤和呛鼻的浓烟把濑名备和关口备的士兵熏得够呛,最终忍耐不住的近800士兵只得狼狈地从石切森林北面抛出。迎接他们的,就是早已守候在番古川对岸的北条军白备和青备的一阵箭雨。 乱箭齐发下,濑名备和关口备损失不小,阵型大乱,不得不向着东南方向撤去,将河岸拱手让出。笠原信为和富永直胜见状立刻催动着1800人渡河,600战兵在前,1200辅兵在后,而濑名备和关口备几乎没有还手的能力。 “虽然结局不会有改变,但如果猎物不肯使劲挣扎的话,还是让狩猎颇为无趣啊。身体热不起来,到时候打到的猎物吃起来也是食之无味。”北条氏康连出两计,就已经将今川军的两只别动队逼入险境。虽然身旁的旗本们已经开始催促他退下火势越来越大的林香山,但他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今川义元的马印。 “义元,继续出招啊。” 第六十六章 狩猎(6)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最早点火的林香山里的山火蔓延地也最快。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未时二刻,北条氏康就不得不率领部队退下了林香山,直接走山路退到了由比川上游的西北岸,然而今川军的主力部队——朝比奈备和五个旗本备队此刻都还在由比川的东南岸。 同样在由比川西北岸,濑名备和关口备剩下的700多人要同时面对白备、青备、北条家旗本一共4300余人的夹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今川义元也没有别的选择,一边把入林放火的旗本第四备调回本阵,一边授意朝比奈备、旗本第一备、第二备和第三备剩下的一共3500余人,从东北至西男全方位强渡由比川,试图牵制住北条家剩下的2400多旗本,为被困的濑名备和关口备分担压力。 然而北条氏康早就预料到了今川义元的行动,马印一挥,北条家旗本就迎向了各个桥梁和浅滩,势要半渡而击,把今川军给全部堵在由比川对岸。 “不行啊,打不过去!” 今川军冲锋数次,仍然难有建树。由比川上游的桥梁数目非常有限,早就被北条家的步兵和弓箭手堵得死死的。想要突破,唯有从浅滩涉水而过。但由比川的水流本就湍急,再加上北条家在对岸严阵以待——今川军每次涉水渡河后都没有机会结阵,就被迫在刀枪和乱箭里败下阵来。北条军到底也是关东强军,战力一点不比今川家的旗本低。 “我亲自带头来一次!”刚从前线退下来包扎的旗本第二备备队长山田景隆眼看战局不顺,也是发了狠,提着刀、拎起一面圆盾,又奔着一处浅滩而去。他召集了几个骑马武士,选择了水位稍微较深、对面防备不是很严密的地方,策马就往里冲。河水一下子漫过了马的腹部,马匹的行进也一下子举步维艰。 几个骑马武士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北条家守军的注意,在山田景隆冲到一半的时候,乱箭就向他这里飞来。他举着圆盾上遮下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大腿上中了两箭。坐下马则更惨,被数箭射中,哀嚎着就往水里倒下。但山田景隆也趁着这个时候猛地向前一跃,几乎跳到了岸边,随后大吼着一个跨步,就跃到了滩涂地的碎石上。 两个北条家的旗本足轻挺枪迎上,山田景隆也不躲不让,举着圆盾撞了上去,将全身的力气寄托于圆盾上。碰撞的刹那,那两把长枪的竹制枪杆就应声碎裂。两个足轻猝不及防,被山田景隆转身一个横扫击杀。 身后的武士抓住了山田景隆闯出的空档,也是快步跳上岸边。在他们身后,不少第二备的旗本武士和足轻纷纷跳入河中,手足并用地闯来。 战局的变化甚至引起了北条氏康本人的关注,他看到河岸防线有被突破的危险后,立刻就安排十几个自己的马廻骑兵策马赶去支援。山田景隆自己的坐下马在渡河时就被射死了,现在在由比川西北岸的今川军骑兵一共就3人,根本应付不过来北条家马廻骑兵的冲击,被纷纷挑落马下。 山田景隆情急之下抢过一个北条家阵亡士兵手中的长枪,于乱军中猛地向一个北条家马廻骑兵突刺而去,将他掀翻下马。随后自己翻身上马,骑着那匹抢来的马迎头杀向几个马廻骑兵,与他们战作一团。第二备的冲击分散了其他进攻部队的压力,第一备和第三备面前的阵地都有所突破。 眼看滩头阵地越闹越大,北条氏康本人坐不住了,亲自来到一线督阵。北条氏康的亲卫武士尽出,几下围攻就把上岸的今川军打得节节败退。山田景隆本人也被刺中一刀,狼狈地退了下去。另外几处滩头阵地上登陆的士兵也始终有限,只能勉强结成圆阵抵抗,最后还是被赶回河里,在撤退时又被乱箭射倒了一批。 · “不行啊,殿下,这样打不是办法。”赤井黑高眼看着今川家的旗本武士不断倒在由比川畔,连河水都被染红,忍不住高声抗议道,“死太多人了!打不过去的!” “没事,再拖一会儿就好了,我只是要拖着北条家主力,让他们不要去围攻濑名备和关口备就行。”今川义元忧心忡忡地看着被困在对岸的濑名备和关口备。 “四哥,说句难听话,哪怕北条家的旗本不去参与围攻,光是白备和青备就已经不是濑名备和关口备能应付的了,崩溃是早晚的事情。不能为了救援一部,就把全军往火力推,妇人之仁要不得。”那古野氏丰一眼就看出了濑名备和关口备此刻的颓势,明白他们的崩溃已经为时不远。 “不,再拖一会就好。”今川义元不由分说地拒绝道,“马上就会有转机了。” 在今川义元的坚持下,今川军仍然前仆后继地冲向由比川,无畏地付出着宝贵的性命。 而他则抬起头,看着逐渐向西靠去的太阳,又看向自己头顶飘扬的赤鸟马印,看着旗帜从猎猎作响到逐渐偃旗垂下,再到缓缓地反过来向着南方飘起。耳畔略过的疾风,也转变成了凌厉的北风。 “每到太阳西斜,由比地区的山风都会从南风变成北风。”今川义元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所有燃起的林火、山火,现在都将改变方向,“北条军抢先一步入侵骏河,就算能取地利,如何能占天时?” · 呼啸的北风吹起后,战场的形势瞬间为之一变。石切森林里向北蔓延的大火骤然放缓,紧接着就扭头向南烧去,浓烟也滚滚地随之而行。本来已经被逼入绝境的濑名备和关口备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向着森林里再次逃了回去,借助林间的复杂地形来构筑防线。而与之相对的,本来在石切森林南端放火的北条纲高所部赤备却傻了眼,眼睁睁地看着烈火和浓烟向自己袭来。 被风向改变波及的战局不止石切森林一处,原本在东南风里烧向林香山的山火也戛然而止,扭头冲着南边的中尾山而去。漆黑的浓烟乘着风势铺天盖地而来,把站在下风口的位置进攻本光山的远山纲景所部江户众熏得七荤八素,不得不狼狈地向后退去。如果风向维持不变的话,他们甚至要直接被熏出战场,退到蒲原城那边躲火。本光山本阵压力一轻,今川义元也得以只留下旗本第四备,而将第五备也投入战线。 “朝比奈备,趁着山火止步的机会,赶紧上林香山,再从林香山里跨过由比川,到由比川西北岸袭击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和我们正面渡河的部队前后夹击!”今川义元看了眼战场的局势,又嘱咐了一句,“再让朝比奈备的辅兵砍伐足够的圆木,一头削尖,备用!” “传令冈部备,让他们摆脱黑备的纠缠,回到他们最初疏通河道的地方,把那个第二处堤坝彻底疏通开,让番古川的水流恢复到最大!” · “走,我们上山!”朝比奈泰能得到命令后便横带马缰,一马当先地向燃着大火的林香山上冲去,“弟兄们,上山喝烧酒去咯!” 看到朝比奈泰能身先士卒,朝比奈备的士兵们也不再含糊,一个个跟着闯入了浓烟滚滚的林香山。 “殿下要我们把河道疏通开?”冈部久纲看到赤鸟马印发出的命令后一脸为难地看向战局,“我们还哪里有多余的人手?能维持住战线就不错了啊!” “殿下的命令大如天,殿下哪怕让我们此刻跳进番古川里,我们也要执行。”冈部亲纲不由分说地沉声道,随后抽刀在手,带着旗本侍卫亲自上阵,“美浓(冈部久纲),你再带着人去清理河障,北条家由我来挡住。” “分出一队?这是要再次去疏通河道吗?”足智多谋的多目元忠一眼看出了冈部备调动的目的。虽然他不知道下游的战局现在如何,但是本能告诉他,不能让冈部备的举动得逞。“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过去!” 多目元忠分出50作为预备队的战兵从战线上脱离,转而向西南绕去。冈部备由于刚才遭遇了洪水和乱箭袭击,部队减员严重,维持战线就已经是极限了,显然也没有多余的预备队可以调动——除非冈部亲纲自己亲自上。 然而,那50黑备的战兵刚想掠过冈部备的阵势,却只见迎头有10个人杀了过来。他们个个衣甲鲜明,分明是旗本侍卫才会有的装束。领头者,正是冈部亲纲本人。 “我冈部备名为家中强军,但之前在远江,各部皆死战,唯有我部最后却一箭未发便撤离战斗,实在是面上无光。如今被殿下委以重任,若是再无功而返,有何面目回今川馆?有何面目见冈部家列祖列宗与泉下?” 冈部亲纲也不顾身边侍卫的阻拦,当先就舞刀冲向敌阵。身后的武士们见家主如此英勇,个个也是热血沸腾,高呼着追随而去,与这队绕道的部队战成一团。 第六十七章 狩猎(7) “大人,不行啊!这里河水太急了!” 赶到河畔的冈部备辅兵们眼看着上流冲下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打在这个堤坝附近,先前之蔓到脚踝的积水此刻却深了数倍,连靠近河道都有些艰难。 “用命去换也要把那些沙袋和碎石搬开!”冈部久纲不由分说地吼道,自己第一个脱下身上具足,光着膀子挣扎地冲向河道,在激流里步履艰难地顽强前进,“连家主都豁出命来了,我们又怎能退缩?” 可是河水实在太急,走到河道边便难以前进,更别提在水流里搬开沙袋和碎石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辅兵被水流冲倒卷走,冈部久纲咬了咬牙,随后猛地纵身一跃,跳向了北条家修建的堵河水坝。他一把扒住了一个沙袋,借着水流的冲击力猛地一蹬腿,愣是把沙袋拖了出来,和河水一起被冲走,好不容易才抓住岸边礁石,爬了上来。 冈部备的士兵们看到一门众亲族都如此拼命,人人都也血脉偾张,光着膀子跳向激流,拼尽全力地把沙袋和碎石搬走。有些人还能侥幸爬上岸,有些人则直接和那些障碍物一起,被大水卷向了下游。 “怎么还没绕过去?在干什么?”黑备的备队长多目元忠看到番古川上第二道堤坝已经被拆掉了一半,番古川上游的积水正源源不断向下流去,不由得有些着急,看向了自己派去的别动队——他们愣是被少数几个人给挡在了半路上。 多目元忠于是带着自己的十个侍卫亲自策马赶到了战线西南边别动队的战场,发现己方人多势众的战兵们居然停止了进攻,一个个手持武器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几个人。 “你们都在磨蹭什么?为……”多目元忠催马来到阵前,正想呵斥自己的部下,却一下子也被面前的景象给吓到失语。 只见冈部亲纲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右手提着一把已经砍缺了刃的武士刀,左手倒提着一把滴血的肋差,身边横七八竖地倒着好几个北条家的士兵。他歪着头,头盔已经不知何时被打飞出去,血水就顺着头发滑落,滴在破碎的肩甲上。那模样,像极了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冈部亲纲是今川氏辉的亲信,多次随今川氏辉造访小田原城,多目元忠自然认得。眼看着昔日的熟人如今杀成了这副模样,多目元忠也是一阵阵胆寒。 “还有谁要试试看?”冈部亲纲活动了下脖颈,“嘎吱嘎吱”的响声透露着难以言述的恐怖,“只要我还要有一口气,谁都别想过去。” ·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申时初刻,在冈部备的决死奋战下,番古川的水流被彻底疏通,积蓄多时的水势奔涌而下,瞬间就让番古川和由比川下游的水位漫出了河道。 “可恶……”本来正要从石切森林南端渡河重回番古川西岸的北条纲高瞬间傻了眼,面前的浮桥和几处浅滩顷刻间就被大水吞没,“上游的黑备在搞什么?不是事前说好,只放开一道大坝就行了吗?怎么把番古川上方的积水全给放出来了?” “殿下,快想想办法啊!火已经烧到身后了啊!” 赤备的士兵们狼狈不堪地从石切森林里逃出,北风趋势下的浓烟和林火已经烧到了屁股后面,把他们逼到了番古川边。 “没办法了,解下具足,全军游泳回西岸!”当断则断,北条纲高此时却是果断,“不然全都要被烧死在这里!” “可是殿下,扔了盔甲又游泳回去,建制就全散了啊,想恢复战力至少要半个时辰!” “那也比全军覆没要好吧!”北条纲高倒是现实,让旗手给北条氏康打了个“本部即将溃散”的信号,随后就放倒了旗杆,抱着旗帜向番古川对岸游去,“都走了都走了,别多想!” · 同样被洪水波及的还有由比川下游的黄备,他们此刻正在尝试强渡,攻击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把手的河岸。看到水位不断提升、上游的洪水正汹涌而来后,今川军的士兵们已经开始了欢呼,而北条军则是面色凝重。由比川下游的河道虽然比番古川宽不少,不至于像赤备那样直接被切断归路,但也会有大半的浅滩和桥梁无法通行。 任凭北条为昌平时多么英勇,此刻也打起了退堂鼓。虽然他们已经拿下了部分滩头阵地,但一旦河水涨起来,导致后援跟不上,送上滩头的部队就可能被围攻致死。也难怪今川军阵地上欢声雷动——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意味着防守的成功。 然而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却对着黄备骤然摇动起来——他的指令是让黄备不准后退,继续进攻。北条为昌收到命令后还没有做出反应,身边已经有一骑飞驰而去,扬着武士刀就冲向了滩头——正是北条纲成。 “大水马上就到,胜负就在一线之间!”冲到阵前的北条纲成振臂高呼,身上的甲胄也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不想被困死在河对岸的话,跟我上!杀光那帮骏河佬!” 喊罢,北条纲成便一马当先,纵马踏入三浦备的阵中。三浦备的足轻们早就瞄准了这个正在动员士气的显眼武士,转瞬间就是几把长枪向他刺去。但北条纲成却以夸张的马术横向一带,躲过了弃刺,自己则侧身一刀,瞬间就砍翻了三个足轻。他借着势头直接翻身跳下马来,看着马匹一头撞向了敌阵,自己则趁着马匹闯出的空隙,提刀杀了进去。 “都愣着干什么?跟上去?”北条为昌见状也是立刻拍马跟上,对黄备的武士和足轻们高喊道,“少主命令我们进攻!谁都不准后退!大水来了,咱们要死就死在河对岸!人家那个新人都如此骁勇,你们踟蹰不前,对得起关东武士的威名吗?” “嘿!嘿!吼!” 黄备的士兵们大吼着响应主帅的命令,袭来的大水非但没有摧垮他们的士气,反倒像是设了ddl一样让他们的斗志更加盎然,大吼着扑了上去。 反观今川军这边,本以为涨水后黄备就将退军的士兵们稍有懈怠,一个大意,反而被突击的黄备给打得节节败退。 “什么情况?”三浦氏满根本没有料到眼前敌人的突然奋迅,准备不足之下,三浦备把守的几个桥头一下子就全丢了出去,甚至有一部北条军已经冲到了他的马印前。他匆忙指挥部下抵抗,却为时已晚。那部孤入敌阵的北条军出人意料地骁勇异常,即使是三浦家的旗本队也阻挡不住。领头的人是个年轻的猛将,非但不说相模话,反倒操着一口骏河的口音。 “敌将的马印!” 北条纲成指着马印大吼了一声,让隔着人群的三浦氏满都为之颤栗。 大吼声后,人随声至,北条纲成一个猛子便扎入人群,武士刀大开大合地挥舞,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都远在常人之上,无数三浦家的好手都不是一合之敌,纷纷败下阵来。北条纲成一时大有无人能挡之势,兵锋直指三浦氏满的马印。他身上那股复仇怨念散发出的气势,让和他交战的武士都是不寒而栗。 “殿下,撤吧!”三浦氏满的侍卫们眼见局势不妙,架着三浦氏满就向后撤去。三浦氏满的马印一退,整个三浦备的士兵们都慌乱起来。从部将以下,武士和足轻们都是军无战心,生怕家主扔下军队就跑了。即使还想奋战的士兵,也会担心周围其他士兵抛弃自己,最后自己反倒成了留在最后殿后的替死鬼。恐慌的气氛如同螺旋一般在军中上升,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撤退中的马印上下颠簸,撤退中的指挥官更是无暇他顾,自然是没有时间指挥部队的。失去了统一指挥的部下们更是不愿恋战,胡乱抵抗了两下后就跟着马印一起撤退了——这也是为什么在古代战场上,马印绝对不可以轻动的道理。 “三浦殿下在干什么?”“三浦殿下?” 位于中央的三浦氏满一撤,两翼的安倍元真和鹈殿长持立刻傻了眼。如果他们再不撤,很可能就会遭遇包夹围歼。无可奈何之下,两人即使还想再打,也不得不率领着部下跟着三浦氏满一起后退。 “别让他们跑了!” 一看今川军要撤,北条纲成立刻上马,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跟上来,当先就追了上去。北条为昌看到战机大好,也没等后续部队渡河,带着已经过河的100战兵就直奔三浦备而去。三浦氏满显然没料到黄备会不毫不整顿地就追击而来,仓皇之下又想下令部队转向应敌。然而三浦备的士气此刻已经非常低迷了,这道命令一下,立刻引起了混乱。 各个部将率领着自己的队伍想要转身,却和其他队伍撞了个满怀。而有几个人根本没有回头应敌的意思,带着自己的人就继续向后退去。还想战斗的几个部将眼看部队迟迟整顿不好、无法列阵,而敌人却越追越近,也是心急如焚。一半的人选择转身后退,最后剩下坚决抵抗的不过20人罢了。 这小队的抵抗瞬间就淹没在北条家的追兵中,剩下的三浦备士兵们彻底慌了。看到身后追来的如狼似虎的北条军黄备,斗志全无的他们再也没有抵抗的斗志,而是接二连三地抛下了武器和具足,头也不回地四散奔逃。三浦氏满此刻也失去了收拢部队的能力,而北条纲成又追着他的马印不方。无奈之下,三浦氏满弃军而逃,一路向着东北的本光山本阵逃去,三浦备也宣布溃散。 三浦备一崩,两翼的安倍备和鹈殿备瞬间失去了掩护,他们两倍的战兵数量不过数十,面对包抄而来的黄备也是阵脚大乱,没能抵抗多久就先后崩溃。安倍元真和鹈殿长持在侍卫的掩护下仓促逃离,连马印都被放倒,生怕引来敌人的注意。 第六十八章 狩猎(8)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申时三刻。 “由比川下游的部队全崩了……这北条家的黄备好生了得…” 今川义元看着那糟糕的战局,却是无能为力。他手头只剩下旗本第四备,还要负责守卫本阵才行。他也万万没想到,本来守得中规中矩的河岸,居然会在涨水之前被黄备一举突破。 不过在正面战场上,今川军却已经取得了巨大优势。北条家在正面战场上的人数本就比今川家要少,全靠着由比川的阻隔才得以支持。随着朝比奈备冒着火势从林香山上绕下,出现在了北条氏康本阵的侧后,北条军在由比川上游设下的沿河防线已经再无意义,战局也在顷刻间向今川军的方向倾斜。 北条氏康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应付朝比奈备,压力一轻,今川军旗本第一备、第二备、第三备和第五备就纷纷冲过由比川去。在河对岸憋了好久的他们终于可以施展自己兵力上的优势,对着北条家的旗本一阵穷追猛打。没了河流的阻碍,兵力处于下风的北条氏康节节败退,亟需白备和青备的支援。 · 与此同时,石切森林内,濑名备和关口备正在林间且战且退。白备和青备攻势凶猛,但是森林里地形复杂、阻碍较多,一时半会却也打不下来。 眼看着本阵危机,白备和青备似乎是不打算与濑名备和关口备的残兵纠缠了,就缓缓地退出森林想要去支援正面战场。今川义元看出了他们的举动,也知道这两支备队一旦加入战场,正面战场的局势就会被逆转。于是他也打出信号,让关口备和濑名备务必拖住面前敌军。 “粘着他们的尾巴,别让他们轻松就跑了!”关口氏禄看到今川义元的旗号后,立刻策马向前,高呼着督促部下。 “可是殿下,咱们的伤亡已经不小了,再勉强出战……” “关口家乃今川庶流,代代发誓效忠今川家,如今正是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岂可有半刻懈怠?”关口氏禄闻言大怒,对提出异议的部下厉声呵斥道,“全军跟上,哪怕豁出命来,也要拦住敌人!” 随着关口备发动的猛攻,正要撤出森林的白备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分出部分士兵断后。关口氏禄立刻指挥者部下在林间的各条小路穿行,调动手上仅剩的几十个战兵,疯狂地予以袭扰。白备挣扎多时,好不容易才退出林外。 然而,就在关口氏禄策马冲出森林,打算继续追击之时,却发现白备阵线的东方,青备的八十名弓箭手赫然列阵,闪烁着寒光的箭尖正对着关口氏禄所在。 “关口刑部还是老样子啊,一如既往地身先士卒,我就知道你会当先出来。”青备的备队长富永直胜和关口氏禄也是老相识了,在骏相同盟稳固期间曾多次互相拜访、切磋弓术,他比谁都更了解关口氏禄作战的习惯。此刻,富永直胜正驻马于弓箭队后,在看到关口氏禄的身影出现在树林外的那一刻,就狠狠的一挥刀,“放箭!刀剑无情,刑部勿怪啊!” 乱箭破空,直指关口氏禄。关口氏禄本人正策马向前,见状匆忙一勒马缰想要躲避,身后的侍卫们也纷纷舍身上前掩护,可终究晚了一步。关口氏禄和坐下马一同身中二十余箭,一声不吭地就摔倒在了血泊里。 “殿下!殿下!” 关口备的侍卫们疯了一样的冲了上去,可是家主却已经咽了气。临终前,握刀的右手仍然坚定地指向了白备的后队。 “给殿下报仇!” 目睹了家主的惨状,关口备的士兵们失去了理智,就要冲向白备。可是他们此刻已经追出了树林,再也没有灌木的掩护,在平原上又怎能以一敌众?白备翻身迎击,而青备也侧击而来。奈何关口备如何奋勇,还是如雪花溶解般快速解体。 “接应友军!”匆忙赶到森林外的濑名氏贞看到的已经是关口备崩溃的景象,立刻让部队协助友军撤退。但仅凭濑名备的兵力,已经难对敌人造成威胁。笠原信为率领着白备入林追杀关口备的溃兵,一同袭击濑名备的战线。而青备则直接掉头离去,赶向主战场支援。 有了青备的帮助,北条氏康虽然解了燃眉之急,却仍然处于下风。今川旗本队正面猛攻,而朝比奈备也在侧后不停地袭扰,打得北条军疲于应付,不得不连连收缩阵地。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不断摇晃着,向由比川东南岸的北条军发出进攻的指示。黄备的北条为昌收到命令后,立刻带着草草整顿过的黄备扑向今川义元的本阵本光山,试图围魏救赵。 ·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申时五刻,北条氏康再发火计。北风呼啸下,在石切森林北部的白备点燃了森林。早已被炙烤了半天的树木此刻已经变得干燥异常,一点就着,火势飞快地扑向了濑名备和关口备的溃兵。由于石切森林南部此时还燃着大火,濑名备和关口备根本无处可逃,只得从石切森林东部退出了森林。而白备立刻紧追而来,在濑名备立足未稳之际发动猛攻,一举将濑名备击败。 情急之下,濑名氏贞做出了和北条纲高一样的选择,让部下们涉水逃亡,想要渡过由比川逃到东南岸——虽然东南岸附近最近的部队也是北条家的黄备,不过濑名氏贞已经别无选择——索性黄备正急于向本光山发起进攻,没有理会这些败逃的士兵。 然而,由比川的水流此刻却颇为湍急,渡河尤为不易,进展也非常缓慢。白备追到身后,就对还没来及渡河的濑名备和关口备士兵发动了袭击。濑名备和关口备留下的武士自发组织足轻抵抗,但还是快速败下阵来。大批的溃兵沿江逃亡,有些跳入河中,有些则试图逃向东北的旗本第一备的阵地。 笠原信为本想继续追击,但北条氏康却猛打信号,让他不要贪图战功和斩获,而是立刻越过由比川,配合黄备一起进攻今川义元的本阵本光山,大有一副极限换家的气魄。笠原信为也不二话,率领着白备就渡河而去。 · “是时候了,放!”今川义元看到白备集体涉水过河,立刻让马印发出信号。没多久,就只见流经林香山的由比川上游的河水里冲出了几十个削尖的圆木——那是朝比奈家的辅兵刚才按照今川义元的要求准备的,就等着北条家有人想渡过由比川来换家。圆木顺流而下,在激流的加持下越冲越快,最后几乎是以步兵冲锋的速度撞向了河中的白备。 此时,白备刚有几十战兵渡河,大队都还在河中。被这圆木阵一冲,瞬间就是七零八落。有的人正好被圆木撞到腰腹、脖颈,哀嚎一声便沉下水去。更多的人则是被这些圆木给撞倒在水里,被水流席卷着冲向下游。整个白备的渡河行动,完全被硬生生地阻断了。 遭遇惨重损失的白备也几乎丧失了战斗力,笠原信为不得不放弃了进攻,派人赶去下游捞人,收拢散兵。白备进攻的停止也让今川军缓过一口气来——如果白备也加入了围攻本光山的行动的话,今川义元的本阵就将被一举端掉 逃过岸来的濑名备和关口备残兵本来已经毫无士气,可是看着刚才残杀了自己同袍的白备如今也只剩几十个人留在岸边,报仇心切的士兵们各个都是反身杀了回去。在滩涂地上,两军的士兵毫无阵型可言地捉对厮杀。 · 此时,黄备也杀到了本光山山脚下。今川义元毫不含糊,立刻让牧山名左的旗本第四备在山麓上迎击。黄备虽然在先前的战斗力有了减员,但是刚刚连破三备的他们士气如虹,一上来就打得旗本第四备有些被动。但旗本第四备战局居高临下的地利,又是养精蓄锐的预备队,很快调整过来,和黄备战成一团。 今川义元为了能尽快击败这支敢战的黄备,亲自策马来到山麓,近距离观察黄备和第四备的战局,寻找着黄备阵型的破绽。 ·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的赤备也有了动静。北条纲高花了好多的时间,总算是重整了部队,但是武器和盔甲却是损失了大半。他们正沿着番古川西岸北上,试图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渡河,来由比川西北岸支援北条氏康的本阵。 “不准过来!” 然而此时,北条氏康却仿佛杀红了眼一样,亲自从旗手手里抢过了马印,摇晃着向赤备下令,“给我直接渡河!去打今川义元的本阵!” “大哥,你疯了吗?”北条氏尧看到北条氏康的疯狂举动后,都忍不住上前劝谏道,“刚才咱们在林香山上还算守得游刃有余,可是现在四面受敌,再没支援我们就要定不住了啊!” 北条氏尧说的没错,在平原上遭遇围攻的北条家旗本队现在整体伤亡已经超过两成,并且由于兵力的劣势,北条军还在持续流血。朝比奈备和今川旗本处处发狠,每一处战线上的北条军人数都不足,北条氏康甚至已经把马廻众、侍卫甚至是传令兵都派出去堵漏了。若不是青备即使赶来支援,北条氏康的本阵已经被攻克了。 “要死一起死呗,就比哪家的人先沉不住气回援本阵!”北条氏康恶狠狠地笑着,就仿佛困兽犹斗的雄狮一般,“义元,有本事和我一起下地狱啊?” “先下地狱的是你吧!”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吼,北条氏康匆忙回头,才发现一队打着朝比奈家靠旗的骑兵已经杀到眼前。在他们背后,北条家兵力单薄的防线已经被贯穿出了一个口子,无数想要赶来拦截的北条军都被这队骑兵甩在身后。为首的一人,正是朝比奈泰能。 “列阵!保护少主!”北条家仅剩不多的侍卫和小姓们匆忙结阵,把北条氏康护在身后。那队骑兵倒也没有硬闯,而是绕着马印周围打起了圈。但是这队骑兵却把北条家的阵势搅得大乱,不仅有朝比奈备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缺口里涌入,各条北条家旗本队的战线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断裂。富永直胜的青备忙于救火,却是应付不过来。 第六十九章 狩猎(9)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酉时二刻,本光山。 重整而来的赤备一路上捡起溃败部队扔下的武器和盔甲,穿得不伦不类,却是步履坚定地向今川义元的马印杀来。这300战兵一加入战团,旗本第四备瞬间应付不过来了。黄备和赤备是北条家中战力最强的两部,指望旗本第四备以一敌二显然是不现实。 “派出马廻众去增援吧。”今川义元看到旗本第四备已经陷入了苦战,决定动用自己手上最后的预备队。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领命而去,有了200马廻众骑士加入战线后,局面一下子稳定下来。不过此时的今川义元手边,也再也掏不出任何一支预备队了。换而言之,一旦战局出现了变故,今川义元根本没有去施加影响的能力。 “要是现在再打来一支部队,殿下是不是就要落跑了?”吉良玮成咒了今川义元一句。 “闭嘴。”今川义元可是记得这乌鸦嘴的功效。 话音未落,远山纲景的江户众的旗号就重新出现在了本光山的东南。 “怎么可能?”那古野氏丰见状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得看着江户众身后的山火和浓烟,“他们不是应该已经被熏回富士川了?怎么可能穿过火海过来?” “是从河里……”今川义元一眼看出了他们出现地点的蹊跷,那里正是蛭泽川所在,“他们退到下游后,顺着河道游过来,就不会被火烧到了。” “都是疯子吗?”那古野氏丰被北条家这不要命的打法彻底震撼到了。江户众的士兵们几乎没有着甲,只是拿着武器,一个个从河里爬了上来,草草列阵后就向本光山冲来。 “让绯村带150马廻众回来。”今川义元面不改色地下令道,“再告诉牧山,让他带着第四备顶住赤备和黄备,两刻钟就行。” “四哥要用150马廻在两刻钟里干掉以善战著称的江户众的300战兵?”那古野氏丰只觉得今川义元怕不是疯了。 “是150马廻加三个剑道高手。这种百人规模的战斗,靠着武士一逞匹夫之勇,还是可以在乱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吧。”今川义元边说边拍了拍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的肩膀,又向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吩咐道,“竹王丸,你和小七郎两个人留守本阵。虽然有些寒酸,但本阵下总不能无人吧。”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后从腰间抽出龙丸,振奋精神向赶回的马廻众们高呼道,“诸君,随我出阵!” · 此时,远山纲景正带着江户众的300战兵奋力攀山,向空虚的赤鸟马印下方杀去。今川义元看起来真的没有余力了,都被江户众侵入到这个地段了也仍然没能派出部队阻击。不过随后,马蹄声就从山上传来,150马廻众浩浩荡荡地沿着山路而下。 “只剩马廻了吗?”远山纲景拍了拍肩膀上的烟灰,同时沉声下令道,“结阵,利用山地!骑兵在山上跑不起来的,一旦有停顿,长枪手立刻跟上!” 远山纲景的判断没有错,在看到江户众列出的密集阵型后,久经沙场的马廻众们自然知道直接骑马硬冲的后果,纷纷翻身下马,抽出武士刀展开步战。今川家的马廻众个个都是军中翘楚,再加上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一时间竟短暂压制住了江户众。不过江户众的人数优势很快发扬了出来。远山纲景跳上一处小土岗,摇动马印指挥着部下左右迂回包抄,逼得马廻众不得不连连后退。 “今川义元……”远山纲景看着眼前战局正好,不由得志得意满地瞪了眼那飘扬在山顶的赤鸟马印,“给我等着!马上就打到你跟前去!” “不用等了,就在这里。” 身边传来飒爽的笑声。 远山纲景扭头去看,发现有一个骑士以惊人的骑术从山坡上不断跳下,直奔他自己立在高处土岗上的马印。两军都在拼命厮杀,战场混乱,竟然没人注意到这个突击马印的骑士。 “江户众的领军者,找到了。” 今川义元策马直向远山纲景而去,抬手一刀就本着面门而来。远山纲景的侍卫们谁都没想到居然有人拥有如此精湛的马术,能翻山而下,一时间都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来得好!” 远山纲景看到强敌后却是兴奋异常,一夹马腹迎上也是一击。今川义元侧身躲过了远山纲景,但自己刺出的一刀也有失准头,只是把远山纲景的头盔给挑飞了出去。 这时,远山纲景的侍卫们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要围攻今川义元。今川义元自然不会恋战,拔马就走。远山纲景眼看敌方主将送到身前,立刻带着侍卫们拍马就追了上去。 “田沈,挡!” 今川义元看到追兵来到了身后,立刻高声喊道。 “有!”田沈健太郎听到指令,立刻斜刺里拍马杀出,只放过远山纲景一个人去,而将身后他的侍卫们都拦截了几招,随后自己才拍马而去。 “哪里跑?”远山纲景早就注意到了身后的侍卫已经被隔开,也注意到今川义元是想引诱自己到山上的今川军所在之处,但仍佯装自己中计一样大吼着追来。实际上他已经在怀中掏出肋差,准备一个飞刀取下今川义元性命。之后哪怕是他中伏身死,换掉了今川义元也已经不亏,北条家就将大胜。而远山纲景,早就做好了为北条家的胜利而牺牲的觉悟。 “玮成,在吗!” 然而今川义元却突然大喊了一声。 远山纲景不明所以,道路前方并没有伏兵出现。但是下一刻,身侧的一处矮崖上却传来轰然巨响。 “在!” 只见一个彪悍的男子应声而出,从崖上一跃而下,横持着两把巨剑,狠狠地砍向下方措手不及的远山纲景。吉良玮成将浑身的重量和冲击力灌注于双剑上,以开天辟地般的力道劈下,用剑面连人带马地直接把远山纲景拍死在地上,化作一滩模糊不清的肉泥。 远山纲景临死前向今川义元扔出飞刀,却被刚好回头看吉良玮成的今川义元发现了,猛地一个闪身躲过,只是被划破了一道血痕。 “脏死啦……”今川义元一边擦着自己的血迹,一边皱着眉看着吉良玮成留下的一地狼藉,“能不能不要杀得这么粗暴啊……” “殿下,你行你来?”吉良玮成更也不和今川义元客气,直接呛了回去。 “好险命就没了?”今川义元心有余悸地看向那把飞刀,无论是力道还是准度都可堪上乘,“要是我没回头看你,恰好瞥见那飞刀的话,现在也陪着他倒在地上了。” “别废话了殿下。”吉良玮成调转身形,拔剑在手,和赶来的田沈健太郎并肩迎向了愤怒寻仇而来的江户众武士们,“先把他们解决了!” · 此时,本光山西麓的战场上,旗本第四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颓势之中。黄备和赤备的士兵们轮番冲击、多点开花,人数处于劣势的旗本第四备应付不过来,没过多久战线就多处断裂,甚至有北条军开始尝试迂回身后。 “大人,撤吧!”第四备的几个侍大将眼看局势不妙,就想劝牧山名左撤离。然而亲自拼杀在一线的牧山名左却连回头都没回头,便大声喊道:“不能退!再退就是马印下了!让他们绕到殿下背后怎么办?殿下让我们挡住两刻钟,我们就要在这里挡两刻钟,哪怕死也要死在这里!” “旗本第四备听令!”牧山名左扯着嗓子厉声嘶吼道,“不准撤退!坚守战线!但凡有人敢撤,后队斩前队!” “是!”旗本第四备的武士和足轻们都齐声应道,一个个杀红了双眼,也不管包抄而来的有几个敌人,咬紧牙关就地死战。 右前方又是一处战线断裂,一个北条家的武士带着几个足轻冲了进来。牧山名左眼疾手快,一个箭步窜上去封住了进路,就和那个北条家的武士缠斗起来。牧山名左先前已经拼杀许久,右肩和左膝上都已经受了重伤,随手缠了几条绷带就算包扎了。但是靠着他过人的武艺,竟然也把这北条家黄备的武士打得节节败退。 黄备的足轻们眼看己方武士不敌,立刻挺枪上来助战。今川军的武士和足轻们也想上来帮忙,可是战线缺口太多,无论如何也走不开,赶来支援的只有2个足轻。草草交锋几下,就被北条军以多欺少的击杀了。到了最后,只剩下牧山名左一个人应战面前的北条家武士和7个足轻。任凭他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过来了。 随着两枪先后刺入牧山名左的腹部,几口鲜血立刻从嘴中涌出。牧山名左收刀在手,一刀砍断枪杆,也不顾身体里插着的两柄枪尖就想继续战斗,可是动作已经慢了很多,被对面的北条家武士一刀挑飞了武士刀。 “还不退?”北条家武士冷笑了一声。 “不退。”牧山名左低吼了一声,径直扑向了面前的北条家武士,却被北条家武士一刀捅入胸腔。但牧山名左居然还是没退,任由血块从嘴中翻涌而出,也是拼尽全力地伸出双手,掐向北条家武士的脖子。 下一刻,又是几把长枪捅向牧山名左。大腿、手臂、腹部、胸部皆中枪,整个人前进的动作就仿佛戛然而止一样。牧山名左垂下头去,又狠狠地咳了几口血,随后厉声大吼,猛地发力,大踏步向前,居然将北条家的武士和足轻们顶得连连退后。 “不退!”牧山名左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旗本第四备,一步不退!” 北条家武士手起刀落,这个追随今川家三代的英勇旗本战死沙场。 第七十章 狩猎(10) “差点命都没了……” 从江户众阵中好不容易逃出的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身旁的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也是浑身是伤。 “但凡刚才身边有任何一个重臣在,都能劝住殿下。”田沈健太郎显然对今川义元的举动非常不满,“您贵为家督,孤入敌阵与敌方一将搏命,成何体统?” “大军是因为我的一己私情才被带入险地的,如果不是我为了救那臭老爷子,大家本可以拿下唾手可得的远江,随后就回家和家人团聚。是因为我的命令,全军才一口气冲到这里中伏的。我不拼命,对不起为我拼命的将士。”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您是家督,他们是今川家的武士,为家督拼命是本分。”田沈健太郎却用武家道义作出了反驳。 “老师说,这‘本分’不过是上位者编造出来送忠义之士去送死的谎言罢了。我反正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大家为我去死。我之前一直是僧侣,不是武士,不懂也不喜欢武士愚忠家族的那一套。虽然如果真的遇到这样的人,我会很尊敬就是了。” 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同时使劲地用衣服擦拭着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想把血污擦掉,嘴上轻声抱怨着:“脏死啦……烦死了…好脏啊。” 远山纲景和他的侍卫武士们都被讨取后,群龙无首的江户众陷入了混乱。今川家的马廻众们趁机猛攻,江户众狼狈地败下山去。今川义元分出了50人继续追击以防他们重整,而率领剩下80余骑返回了山顶的马印下,却只看到被压缩到山顶的第四备战线,和那遍体鳞伤地躺在马印下的尸首——正是牧山名左。 “大人被近十人围攻,力竭而亡,到死都没后退一步。”奋力抢回尸首的那个侍大将看到今川义元回来后,就含泪朗声向他汇报道,“第四备不辱使命,为殿下争取两刻钟。” 今川义元单膝跪地,看着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下属就这样躺在了血泊里,狰狞的面孔说明了他临死前正多么努力地奋战,想要执行今川义元下达给他的命令——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愚忠于家族的……“愚蠢”武士。 今川义元眼含热泪,用好不容易擦干净的右手,一把握住了牧山名左那满是污血的伤手。 “杀牧山的是那支备队的?”今川义元扭过头来冷声问道——这还是早坂奈央追随今川义元许久,第一次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凌厉的杀气。 “北条军黄备。”侍大将沉声答道。 “好。”今川义元缓缓起身,翻身上马,带着马廻众和侍卫们就向本光山西麓杀去。 刚越出山顶的土丘,就一眼能看到黄备那高高飘扬的旗号。那面旗帜正不断摇摆着发动命令,指挥部下一次次地向今川军的防线发起冲击。 今川义元也不含糊,抽箭在手,拉弓搭弦,趁着马匹腾空而起那稳定的刹那,眯着眼睛略微瞄准,随后便松弦放箭。 “中。” 他轻声念道。 片刻后,利箭划过一道精准的轨迹,干脆利落地射中了旗杆,深深地嵌入了旗杆里。巨大的冲击力让握着旗杆的旗手险些没站稳,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 “降旗。” 今川义元再次念道,跃马间又是一箭射出。这一箭精准无比,分毫不差地射在了上一箭打出的缺口上方,直接将旗杆射断。黄备的大旗骤然落地,本来正在猛攻的黄备士兵们一时都是不知所措地回望着刚才马印所在的地方。 “不要慌张!继续进攻!” 北条为昌没有被对面突然冒出的神射手惊到,而是立刻跃马在阵中不断奔驰,大声疾呼着稳定士气。原本陷入恐慌的黄备士兵们在北条为昌的鼓舞下重新冷静下来,继续发动猛攻。 “玮成,在吗?” 今川义元看没有射击角度,便高声喊道。 “在!” 吉良玮成大声应道,随后会意地往今川义元马前一带马缰。今川义元调整了下骑马的姿势,随后就在马上奋力一跃,跳到吉良玮成的肩膀上又是一跃,整个身体凌空而起。他借着身体在空中旋转的势头弯弓搭箭,对准了北条为昌所在。 “下马!” 今川义元大喝一声,利箭以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射去,在两军阵线的头顶一闪而过,径直命中了北条为昌的马头。战马哀嚎一声,四蹄直立而起,随后便摔倒在地,把北条为昌直接给掀翻到了地上。 今川义元稳稳落地,而北条家的黄备此时却是一片慌乱——他们刚才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北条为昌,可北条为昌却突然落马。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士兵们瞬间停止了攻势,不知所措。 · “再去解决赤备!” 今川义元调转马头,带着马廻众和侍卫直奔西北麓而去。可还没等他跑到地方,山火却骤然在本光山北边的山林间腾起。北条家赤备点燃了北麓山林,想趁着北风让火势烧向山顶,把今川义元给赶下山。 “拜托啊,我只是放了一次火而已啊……”今川义元看着滚滚的浓烟瞬间就顺风扑来,淹没了自己和马廻众所在的地方,呛得直咳嗽,“你们至于放这么多把火吗?” 一片视线不清的烟雾之中,马蹄声却骤然响起。马廻众们本来警惕地看向来人的方向,却发现那人操着骏河口音大声喊着“殿下在哪里”,便也放下了心,以为是本家的传令兵回来了。 “在这儿!”吉良玮成大喊了一嗓子。 下一刻,只见那骑士已经冲到身前,可是穿着的却不是今川家的具足,而是北条家的…… “死!” 骑士一刀照面向今川义元砍来,所有的侍卫和马廻众都没反应过来。措手不及的今川义元侧身躲过一击,却被那直冲而来的骑士连人带马地给撞下了山坡,一路向着北麓的火场滚去。不知道滚了多少圈,不知道磕了多少下,直到重重地撞到树上时,今川义元才停了下来。撞击传来的巨响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肋骨估计是骨折了,浑身上下也都是擦伤,膝盖和脚踝也都已经严重扭伤。 那个一起滚落的骑士虽然也是伤痕累累,却没有半刻停顿,方才站起身就又提刀向今川义元冲来。今川义元本想闪躲,可肋骨、膝盖和脚踝的伤势却让他一下子动弹不得,只得抽出龙丸格挡,被那武士一刀给震退到了树上。 “来者何人?”今川义元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沉声问道。 “从花仓的地狱里爬出的冤魂!” 北条纲成高举着手中的武士刀,一刀向今川义元劈下的同时,几乎是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地对着今川义元近在咫尺的脸庞厉声大吼道: “来替福岛家上下几百口人索命!你这草菅人命的杀人魔,还我族人命来!” · 北条纲成几乎搏命般一刀一刀重重向今川义元斩来,丝毫不考虑防守和收刀时的破绽,一心只想把今川义元置于死地。今川义元自然没有和他同归于尽的想法,但是浑身的伤势让他无法施展往日里最为得意的腾挪身份,只得绕着背后的树不断躲藏。 北条纲成每一刀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砍在那粗壮的松树上仍是“入木三分”,飞溅的木屑仿佛都带着火星。今川义元虽然已经尽力闪躲,但还是被北条纲成抓住了一次破绽,不得不又掏刀格挡,立刻被那吓人的力道震得踉踉跄跄,狼狈地退向了另一棵大树。 “连还击的勇气都没有吗?”北条纲成冷声讽刺道,随后又是一个势大力沉地横劈,“那你他娘的又是哪来的胆子把福岛家上下那么多人族灭的?我呸!” 今川义元一个下蹲躲过这一击,头上方立刻又传来了利刃砍入树干的闷响。下一刻,北条纲成便踩着树干把刀给抽了出来,又是一刀下劈,今川义元匆忙拉着树干用刀鞘一点地,绕到了树的后面。 “你是福岛家那个失踪出逃的少主?福岛胜千代?”今川义元一边狼狈地绕树躲避,一边不忘开口分散北条纲成的注意力。 “对,今川家叛逆之后!被你们屠灭满门的叛逆之后!”北条纲成干笑了两声,随后又是跟上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挥砍。今川义元似乎因为伤势而毫无招架之力,连格挡都没有格挡,只是不断利用树干规避着攻击。最后,索性向后连着退了好几步。 “就只有这点本事?不都说你武勇过人吗?不敢还手也配叫武士?”北条纲成见今川义元就是不还手,但自己也迟迟拿不下他,一边快步向他逼去,一边有些急躁地骂道,“我们福岛家居然败在你这失格的武士身上,真是奇耻大辱!” “我的确不是什么合格的武士,但战斗也不仅仅是靠身体的。”今川义元退后了半步,笑着把手中的龙丸忽然旋转着扔了出去,另一只手则打了个响指,指向了自己的脑袋: “也要靠头脑。” “你指的‘头脑’就是偷袭暗算吗?”北条纲成猛地一个后仰躲过了飞来的武士刀,同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还不如去当忍者呢?这般低贱的勾当,你以为打得中我吗?” 下一刻,北条纲成忽然听到了利刃切断木头的声音。又下一刻,一声粗重的折断声就在耳畔响起。他怔怔地扭头去看,只见一棵参天大树正飞快地倒下,向自己的地方砸来。 “那是……”北条纲成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那正是刚才今川义元不停地转圈躲避的松树。他的很多刀都砍在了树干上,已经把树砍得摇摇欲坠。今川义元扔出的飞刀的目标不是自己,而命中了他身后的那棵松树——这一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松树也轰然倒塌。 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姿势的北条纲成匆忙向后一跳卧倒,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倒下的树干。然而还没等他爬起身来,他却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倒下的那棵松树虽然没有砸中自己,却砸中了另一棵被他砍得摇摇欲坠的松树。那棵松树被重重地撞到后,也是躯干一歪,猛地砸了下来——正中北条纲成的腰腹。沉重的一击几乎让北条纲成咳出血来,在大树下动弹不得。 北条纲成终于明白,今川义元是在打斗中故意引诱他砍树,又故意把他引到这个位置的。 第七十一章 狩猎(11) 然而,今川义元连一秒钟开心的时间都没有。他好不容易拖着重伤的身体制服北条纲成,就看到北条军赤备的士兵已经循声而来,先今川军一步,包围了今川义元所在的树林。后有大火,前有敌军,今川义元已然是插翅难飞。 他上前一步,把龙丸的刀刃架在了北条纲成的脖子上,对面前的赤备士兵大喊道:“都不准动!谁敢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是…黄备的那个新人?” “对,北条纲成大人…” “不是说三公子刚收了他当养子吗?” “是啊,为昌殿下的养子啊…这可如何是好?他要是出了差池,我们怎么跟三公子交代?” 今川义元的举动一下子让赤备的士兵们投鼠忌器,可是被压在树下的北条纲成却突然扯着脖子大喊起来: “不要管我!直接杀了他!不要管我!这是命令!这是今川义元!今川家家督!杀了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在等着你们!” 北条纲成这一嗓子过后,赤备的士兵们立刻惊讶地看向了今川义元,各个两眼冒光,蠢蠢欲动起来。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今川义元瞪了北条纲成一眼,低声抱怨道:“真是没办法呐……抓个俘虏,结果又是个愚忠的武士……” “你们愣着干嘛?”见还没有人动作,北条纲成继续大吼道,“我都记住你们的模样了!我警告你们,如果不在这里动手,等我回去后就参你们怠误军机、内通今川、放走敌方要员!要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我说你能不能别说了?”今川义元满脸黑线,一边在同样脏兮兮的衣服上徒劳地擦着沾满泥土的手,一边对北条纲成道。 “要杀就杀!我绝不可能被你挟持!”北条纲成扭过脸来,血红着眼对今川义元吼道,“既然天要我们福岛家亡在你这厮手上,那就同归于尽!” “忠臣之后,为何杀你?”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把架在北条纲成脖子上的龙丸收了回来。 “忠臣?”北条纲成愣住了,片刻后却哑然失笑,继续破口大骂道:“我做梦都想砍了你的人头去祭奠我的族人,家父做梦都想砍了你的头来送良真殿下上位,你管我叫忠臣之后?” “立场不同而已,福岛家也好,福岛越前也好,都是了不起的忠直之人。”今川义元转过身来准备应对这数十个赤备的士兵,不再去看北条纲成,“念在福岛家代代为今川家奉献的忠诚上,饶你一命。下次再来,我不会留手。” 北条纲成又愣住了,这次却是没能说出话来。 他本以为随着福岛家在家督之争里失败,随着福岛家被灭族,几百年来属于这个家族的一切荣耀和忠义也都将被抹去和忘却,盖棺定论地只会是“叛逆”二字。没想到,在最该记恨福岛家的现任今川家家督口中,居然能听到福岛家的好话——他居然认可了福岛家过去的忠诚和意义。 “如果你有点良心的话……等到北条家收兵之后,麻烦替那个叫太原雪斋的花和尚求求情,让北条家饶他一命,就算还我人情了。”今川义元对身后被压在地上的北条纲成低声嘱咐了一句,随后惨笑了一声,“我已经重伤,连动弹都难,肯定是冲不出去了。真是没办法呐……居然死在这种鬼地方。我那些还没赏过的花鸟风月、诗词歌赋……还有银杏小姐和老爷子……对不起啦。” 背后的大火随着风势逐渐逼近,而身前的赤备士兵们也高呼着向今川义元冲来。就在今川义元准备迎接自己最期的时候,身后却忽然卷来带着热气的疾风。下一刻,今川义元愣愣地看着一个浑身衣甲都燃着火的“火人”,从身后的火场里冲了出来。 今川义元费了好大劲才认出这是松井宗信,他那白净的脸此刻被浓烟熏得如黑炭一样。在他身后,又陆陆续续冲出了十几个旗本第一备的武士。 “救驾来迟,殿下勿怪。”松井宗信也不顾阵羽织上燃烧着的火焰,便横刀拦在了今川义元身前,沉声请罪道。 “你们怎么……过来的?”今川义元扭头看了一眼那林火,不可思议地问道。 “看到本阵有难,匆忙带着武士们从对岸赶回。在由比川里往身上泼了水,就冲进来了。”松井宗信扯下了被用来掩住口鼻的湿布,干笑了两声。 “那松井你好歹先灭个火吧?”今川义元被松井宗信身上跃动着的火苗渗得发憷。 “用敌人的鲜血来浇灭吧!”松井宗信豪气万丈地大吼一声,便带着旗本第一备赶来的武士们咆哮着迎向了赤备士兵们手里雪亮的刀剑。 “旗本第一备自今川初代目起,已追随三百年,但凡家督有令,‘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若是能战死在家督身前,实乃三生之幸,祖辈面上有光!” “旗本第一备听令!护卫殿下,随我杀敌!为了今川家!” “为了今川家!”旗本队第一备的武士们大吼着冲向前去。 · 与此同时,北条氏康的五色段马印下,两军往复的尸首已经堆起了半人高。 “我们就死在这里!”北条家的旗本侍卫们高声喊道,迎向一波又一波袭来的今川军。北条氏康自己都已经提刀亲自上阵,杀得刀刃尽血,手臂累得都快挥不动了。 围攻北条家马印的今川家同样也筋疲力尽,他们在几日里奔波了近百里,经历了两场大战,拼杀至最后时刻,几乎已经全是咬紧牙关在靠意志支撑。两军在正面战场上犬牙交错的战线已经毫无阵型可言,各备、各个侍大将、甚至是各个足轻大将、足轻头在率领着部下各自为战,和敌人捉对厮杀。 北条军和今川军都吊着最后的一口气,上万在由比平原杀至最后一刻的士兵也都吊着最后一口气,比谁先坚持不住,比谁先向那摇摇欲坠的夕阳一样沉下山间。这场合战的结果已经脱离了总大将的掌握,脱离了武士们的掌握,甚至脱离了每一个士兵们的掌握——胜负的天平,只有看天。 天公不作美,几乎粗暴地给这场“由比合战”画下了胜负不分的句点。 几声闷雷后,暴雨倾盆而至,几处山林、森林里的大火也随之缓缓熄灭。而在豪雨的傍晚,能见度虽未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但也已经不在支持战斗了。还在战斗的今川军、北条军各部或早或晚地自发停手,脱离了接触。今川军先后向番古川、由比川西边退去,北条军则缓缓地退向了林香山一带。似乎是因为两军都已经耗尽了力气和精神,即使相互撤退的部队距离已经近到百米,也再没有人有兴趣去挑战了。 · 天文五年(1536)9月28日戌时八刻,今川军先后回到了和濑川畔临时修建的大营里,各部都在点算着伤亡人数。身负重伤被搀扶着回到营内的今川义元刚刚坐下,就在评定会议上迎来了噩耗——他看到原本属于关口家的位置空着。 “关口刑部阵亡了,其余各部战死的武士也很多,光部将级别的就有十余人,侍大将更多……”等在营内的濑名氏贞向今川义元传递了讯息,后者闻言后,神色也逐渐暗了下去。 “其他各部伤亡呢?” “基本上伤亡都在两成以上,溃散的关口备、濑名备、三浦备、安倍备和鹈殿备,还有死战到最后的旗本第四备伤亡最重,大约都在三、四成。”清点完毕的绯村羊羽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难掩哀伤地低声道, “我军8300余人,此役阵亡1127人,负伤1364人,还有200余人不知所踪。”赤井黑高拿着一沓纸,交到了今川义元手中,“死伤超过三成,断然无法再打了。咱们落跑吧,殿下。” “跑了的话,困在富士砦的老师怎么办?兴津备、庵原备、荻备、一宫备、长谷川备和由比备的700多人怎么办?”今川义元虽然还是这么说,但是语气已经弱了很多,今天一天的惨烈伤亡实在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刚才他甚至不敢去看运回的遗体。 “是啊,北条家的伤亡一样惨重,甚至还略多于我们,恐怕也无力再战了吧?”那古野氏丰明白自己兄长想得什么,虽然私下里肯定会劝他别再打了,但是在评定会议这样的场合,还是替今川义元帮腔道。 朝比奈泰能、冈部亲纲等人虽然也是拼得浑身是血,但不忍抛弃太原雪斋和其他同伴的他们也纷纷应和,主动请战——毕竟他们的备队还有战斗的余力。 “但是他们处于守势,只要扼住中尾山我们就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濑名氏贞站出来当了坏人,指出了此行的凶险,“更何况北条左京(北条氏纲)本人还没有露面,他手边一定还有一支生力军。若是那支部队赶来支援,我们断然没有战胜之机。” “或许还有一条路。”因为部队溃散而灰头土脸的三浦氏满缓缓开口,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帐内众人,似乎是怕自己的发言引起众怒。 “三浦殿下想说谈判?”冈部亲纲冷冷地开口,愠色已经掩饰不住。 “谈个屁。”朝比奈泰能往喉咙里松了口烈酒,随后狠狠地把酒葫芦往桌子上一拍,“局面全在北条家掌控之下,这个时候谈判不是去送的吗?” “如果想要救回雪斋大师和那700同袍,恐怕这就是唯一的机会了。”三浦氏满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强撑着解释道。 就在这时,帐外有了动静。田沈健太郎探身进来,行了一礼后低声道:“殿下,北条家来使,说想请殿下去由比川畔和北条家谈判。” “去就去吧,我去听听看,总归没什么坏处。”今川义元不等众人们说话便长身而起,救太原雪斋心切的他可顾不得那么多。 第七十二章 会面 今川义元带着一众侍卫在夜雨中来到了由比川边,由比川中停着一艘小船,里面隐约有两个人影。 “今川殿下放心,里面是本家少主和幻庵大师,都没有携带武器。”引今川义元过去的北条家使者非常诚恳地解释道。 “但船是你们的,难免有手脚,我们家殿下必须带刀上船。”那古野氏丰立刻据理力争道。 “我家少主提前嘱咐过了,可以。”北条家使者爽快地应了下来,反倒让那古野氏丰更加担心其中有诈。不过今川义元似乎没有多想,而是干脆利落地上了船。 船很小,仅仅容得下三个人做。船舱里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桌案上点着几根蜡烛,还摆着两碗茶泡饭和一杯茶。茶水背后坐着的是一个一身宝蓝色袈裟、鬓发半白的僧人。而茶泡饭的背后则坐着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蓝衣青年,脸上有一道醒目的刀疤。 今川义元在摆着茶泡饭的另一个位置坐下,北条幻庵立刻开口致歉道:“今川殿下勿怪,我家少主顽劣,不肯沏茶,硬要用这茶泡饭迎客。” “无妨。”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在烛光下抬起了头,北条幻庵却突然愣住了,有些出神地望着今川义元。 半晌后,失礼的北条幻庵才连连告罪,随后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年迈者一样,唏嘘着感慨道:“真像呐……和龙王丸(今川氏辉)也好,和令尊(今川氏亲)也好,那眉眼真是像极了……甚至能看出我已故的姑姑(北川殿,北条早云之妹)的样子。一晃几十年啊,时间可真快啊。” “表叔。”看到北条幻庵如此念着今川北条两家的姻缘之情,今川义元也有些触动,没有用对敌方外交僧人的称呼,而是以辈分称呼到。他随后看向北条氏康,也是微微一礼:“姐夫。”(北条氏康之妻为今川义元之姐,瑞溪院) “我这小舅子,当真有本事啊。”北条氏康也打量着今川义元,随后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是雪斋那老和尚的徒弟,自幼天赋异禀,早就对你十分重视,我老爹也一直提醒我不要小瞧了你。可是没想到我自以为没有小瞧你了,最后还是小瞧了你。” “姐夫过奖了。”今川义元拱手逊谢,北条氏康却是摇了摇头。 “义元啊,你是不知道。我自16岁初阵以来,战必胜,攻必克,大小数十战无一败绩,甚至连‘小胜’都少,每一战都是酣畅淋漓。”北条氏康举起了茶泡饭,像敬酒一样对着今川义元比了比,随后自己就大口扒了起来,“而你是第一个在战场上逼平我的人,更何况这还只是你亲自指挥的第二战,当真了得。这还是我第一次品尝打不赢的醍醐味啊,那味道真像吃了苍蝇拌屎一样。” 不过今川义元看了面前那茶泡饭一碗,却是没有敢吃。 “担心下毒?”北条幻庵意味深长地看了今川义元一眼。 “没有,只是晚上已经吃过了,不饿了。”今川义元摇了摇头。 “你看,我就说不要准备茶泡饭吧?”北条幻庵有了把柄,立刻回头去蹬北条氏康。北条氏康却是满不在乎,吃完了自己的那碗茶泡饭后,就把今川义元面前的那碗也拿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同时嘟囔道,“武人就该有无穷无尽的胃口。义元不吃,我自己吃。” “表叔和姐夫请我来,想必是为了和议。”今川义元没有再多打太极了,救太原雪斋心切的他直奔主题,“不知有何意见?” “今川和北条两家本身数代姻亲,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重修秦晋之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北条幻庵立刻缓缓开口,却被北条氏康不耐烦地挥着筷子打断了。 “我方愿意放回雪斋大师,再把河西所侵占的领土还给你们。”北条氏康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随后抬起头来道,“怎么样?” “条件呢?”今川义元看了眼北条氏康嘴角残留的几颗米粒。 “就一个条件。”北条氏康又抬起头,猛地扒拉了几下,把碗里的茶泡饭全部囫囵吞下,随后将空碗筷往桌上狠狠一拍。 “你姐已经怀有身孕了,估计明年就能生产,是我的嫡子。到时候义元你认你外甥当养子,继承今川家。” “姐夫好大的胃口。”今川义元冷声答道。 “那你是不答应咯?”北条氏康颇具玩味地看了眼今川义元。 “答应,当然答应。” 今川义元话锋一转,险些让北条幻庵和北条氏康缓不过劲来。 “今川家的利益和我有什么关系,随便拿去,别客气。”今川义元笑着摊开了手,仿佛一个热情好客的店老板一样,“只要你们把我老师那臭老爷子放回来,今川馆给你们都行。” 未曾设想的道路……未曾设想的谈判对手…… 北条幻庵和北条氏康虽知道这样会显得自己落于下风、很没底气,但还是疑惑地面面相觑。 他真的是今川家的家督吗? 两个人心底都起了这样的疑问。 “可是当真?”北条氏康狐疑地看了眼今川义元。 “当然,先让我看到老爷子再说。”今川义元微微颔首道。 “就在你背后呢,想看自己看。” 身后忽然传来了那最熟悉的声音。 刚才还胸有成竹的今川义元转瞬间就方寸大乱,猛地转过头去,才发现太原雪斋已经操着小舟,划到了小船的旁边。那最亲密的身影,哪怕是化成灰今川义元都会认得,绝不会看错。 “好啦,幻庵大师盛情难却,但这谈判是不必谈了,贫僧这不成器的徒儿贫僧也自己领回去了。”太原雪斋向今川义元招了招手,示意他踏上回程的小船,自己则向北条幻庵翩然行了个佛礼,“有缘再会啦,幻庵大师。” · “老爷子,你是怎么……”刚一踏上岸边,焦急的今川义元就忙不迭地拉着太原雪斋的袖子问道。 “你们那边打成那副鬼样,快把整片由比地区的山林都烧了,我们富士川畔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我趁着北条军主力被你引走,其他看守我们的人也分心的时候,率军向东突围。北条家留守的部队都防着我们往西跑回今川馆或者往北进山区,根本没人想到我们会往东边的富士川跑。北条家自以为在几座桥梁上留下人,就能挡住我们了。” “但为师我带人拆下了富士砦的木墙,事先打造成了木筏,遇到富士川就直接跳了进去,顺着富士川一路漂流跑进了骏河湾。北条军的清水水军被兴津水军引走了,我们就趁机一路跑掉了。刚找到大军的营地,就听说你被北条军骗去谈判了,赶紧把你这臭小子喊回来。” 太原雪斋若无其事地道出了这常人根本猜不到的奇计,连今川义元听得都目瞪口呆。 “不过有一点,为师这好几天一直都想明白,总觉得对面藏有后招。”不过太原雪斋却话锋一转,眉头紧皱地低声道: “北条家在你进攻远江的同一天、甚至是同一个早上就派兵渡过了富士川,攻向为师把手的富士砦和蒲原城,说明他们当时就知道我们在富士川畔的都是疑兵,主力去了远江,不然他们哪敢如此大胆地全线摊开了渡河攻击?如果说是等着今川良真派出使者告知他们今川军主力在远江的话,那是绝对来不及的,今川良真就算在被伏的第一刻就派出忍者通知北条家,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里从远江跑到河东。” “而且北条家此次能够出兵,全靠早就和武田家达成的割地停战和议,而这绝对要耗费时日才能完成。说明他们早在战斗开始前多日,就已经算中了我们会有疑兵之策,算中了我们在河东的富士砦里全是障眼法。”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告诉今川良真呢?为什么要白白看今川良真中伏呢?如果承芳你没有回来救为师我,那今川良真此刻已经灭亡了。他们有什么必要这样对待盟友吗?今川良真可是北条家牵制今川宗家的重要棋子啊,他被灭了对北条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把今川良真往死里坑啊。” “哪怕北条家是想骗今川良真和你的主力交战,来为他们进军空虚的富士川防线争取时间,也完全可以在今川良真发兵后告诉他有埋伏。那样今川良真小心一些,承芳你也没办法大获全胜,反而能拖住主力更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今川良真一个上午就大败亏输,让今川家的主力得以迅速从远江回援富士川,逼得北条家不得不大战一场。”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北条家在自己明明看破疑兵之计的情况下还选择瞒着今川良真,绝对是不理智的行为。” 太原雪斋的一番话让今川义元陷入了沉思——没错,北条家为什么要做出如此离谱的行为呢?今川义元苦思良久,终于找到了点头绪,看向了太原雪斋。太原雪斋自然明白自己的学生在想什么,缓缓地点了点头道: “除非在北条家的某位决策者眼里,坑死今川良真,要比打下骏河来的更加重要。” 第七十三章 自私 “那老师,我们这一仗算是白打了吗?”今川义元一想到现在的局势,便忍不住沮丧地道,“辛苦取回的大义名分也错过了最有效的时机?” “是,不仅没拿回远江,连蒲原城一带都丢了。我们之后打回蒲原,就必须走浜石山、阵笠山、中尾山那一带要命的狭窄官道,北条家随便留点兵当着我们都过不去。而且部队也损失惨重,没有个一年是缓不过来了。但等我们缓过来,今川良真也缓过来了。索性今川良真和北条家也是受创严重,没办法发起进攻,不然我们连本领都守不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今川义元只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不是我们自己策划发起的作战吗……” “还不是都怪你这臭小子?”太原雪斋在今川义元的脑袋上使劲敲了一下,“你当时根本不需要来救为师!你只需要6000人就能把远江借机彻底平定,然后再带1000人回援今川馆,在横山城那里设下防线。北条家想要从骏东打过来,就必须走那条窄得要死的山海间的官道,那条路根本不支持大军长期消耗的补给,任凭他有千军万马也打不过来。等你把远江安顿好了,再回师骏河,大事可成。” “结果你非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远江。哪怕你留2000、3000人收复几城也好啊?非要全师回来救为师,和北条家拼个两败俱伤,不是竹篮打水了吗?” “我不回来,老爷子你人都死了,谁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教?”今川义元撇着嘴,没好气地回道。 “你这臭小子,这么看不起为师?就算你不来,为师也有脱身之法!” “随便老爷子好了。”今川义元别过脸去。 “你这臭小子也真是的,之前不是心心念念地要壮大今川家,好去向你那意中人提亲吗?如今弄成这般样子,今川家自顾不暇,稍有不慎就是灭亡之灾。等到明年秋收后,今川良真也缓过来了,北条家又再次进军骏河,咱们位于两面夹击下,便是动弹不得。令堂还怎么会同意你去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提亲?肯定会在附近的强援里给你说一门亲事。那心上人的家中又怎么会答应舍近求远,把自家女儿嫁给一个摇摇欲坠的旧名门呢?” 太原雪斋把今川义元越说越难过,甚至连顶嘴的兴致都没有了。 “不过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太原雪斋看出了徒弟的失落,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北条家此刻必然松懈,我们如果趁夜突袭,未尝没有胜算。有为师带回来的600余生力军作为先锋,北条家苦战一天,不一定应付得过来。如果能在这里大败北条大军,蒲原城和河东的战事就都有转机,你的亲事也就还有救。” “真的吗?”今川义元有些惊喜地问道。 “真的,不过要为师回营准备一下再说,你也先休息一下吧,看你伤得不轻啊。”太原雪斋借着火光看了眼今川义元缠满绷带的双腿和泛着血色的阵羽织,有些心疼地低声道。 · 今川义元走回营内,本想直接回主帐休息,但却被深夜里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吸引了。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这哭声并没有那么明显,但仍然清晰可辨。 深夜在军营里哭泣,是各家军队里明令禁止的事情。乱世的可怜人本就无数,谁没有伤心事?不去想倒还好,但若是听到哭声,士兵们也难免共情,极容易导致士气低迷,甚至引起哗乱和营啸。 不过今川义元倒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地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声音的来源——那是安置战死士兵遗体的大营。雨水压住了味道,倒是让营内的气味没有那么不堪——不过等雨停了,雨水开始蒸发之后,这里就会刺鼻得让人难以靠近了吧。 今川义元循声走入一顶营帐内,发现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士兵,正跪伏在一具尸体边,小心翼翼地掩嘴而泣,泪水落在尸体上的声音却比雨声更加淅淅沥沥。他显然悲伤至极,都没有注意到今川义元的靠近。借着帐内朦胧的灯火,今川义元能看到,那具尸体的脸庞还很稚嫩,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士兵,估计是这个中年人的儿子吧。 中年人正用自己沾着血迹的袖子,反复徒劳地擦拭着孩子的脸,想将上面的血块擦掉,却只是越抹越花。 今川义元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却被中年人听到了。他转过头来,发现来人似乎是个衣着高贵的武士后,立刻吓得六神无主,一个猛子跪了下来就开始磕头谢罪。 “没事。”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只觉得身体非常无力。他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条干净的手绢递给了中年人。中年人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看清楚是手绢后,却忽然崩溃般地大哭起来。 “请大人恕罪啊……恕罪啊……”中年人一边哭又一边道歉,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违反了军规,却怎么也忍耐不住,只能不住地磕头,“俺家娃儿这趟出征前,一直念叨着回去要用赏钱提亲。那姑娘家都允了这门亲事了,那姑娘也是送了这样一个手帕给俺家娃儿……那姑娘家都说好了啊……都说好了啊……回去就要成亲了……但俺家娃儿已经没了啊……” 今川义元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不忍再去看面前的中年人,转过身去,却发现自己身旁草席上那个躺着的尸体,右手紧紧地握着什么东西。 今川义元轻轻地掰开了那满是血块和伤痕的手,发现里面攥着的东西是一个香囊。原本的颜色是什么已经看不清楚了,它已经完全被血液浸透,风干后变成了一片漆黑。但是从那香囊小巧的样子和上面绣着的猫咪图案看出,这显然是出自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的手笔。 今川义元知道,骏河地区有个风俗。女子在男方下聘后,往往会回一件亲手缝制的丝织品作为定情信物——手帕、香囊都是很常见的选择。 今川义元的头疼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心也抽痛起来。他直起身子,看向帐内躺着的密密麻麻的尸体,又看向帐外十数个和这件帐篷一样的停尸帐,眼眶微微红了起来。 这么多人死了,都是我害的。是我为了救老爷子,是我为了壮大家族迎娶银杏,把他们带上了战场。 他们每个人也有父母,也有孩子,也有自己的梦想和幸福,也有一个等着他们回家的心上人,等着他们迎娶的未婚妻…… 但他们都死了,回不去了,等待着他们的家人和爱人的该是怎样的悲痛和绝望? 都是我发动的战争。 今川义元只觉得有些难以呼吸,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帐外,扯开了胸前的衣裳,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沾着雨水的冰冷空气,却还是越来越难受,心里只回荡着不久前银杏在近江目睹战乱时袒露的心声: · “战争皆不义,风水轮流、攻守易势,但无论那方得胜,受苦的都是百姓。”银杏不忍去看官道上那些被驱使着背井离乡、终身为奴的劳苦百姓,而是冷眼瞥向店内的人,“什么复仇、大义都是武家的借口罢了,谁开边衅、谁动兵戈,谁就是百姓的罪人。” …… “我说战争皆不正义,并不是说你们不能抵抗。敌人打上门来,也只有战斗一说。但并不是说,因为你们是被迫应战的,你们的战争就是正义的了。战争意味着杀戮,战争会死人,会死很多无辜的百姓,杀戮和死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正义之物。你们为了保家卫国而发起战争,实际上是在被迫去做不正义的事情,虽然罪不在你们而在侵略者,但这战争也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银杏摇了摇头,重新阐述了自己的主张,“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对待战争的态度。打赢了就弹冠相庆,打输了就图谋报复,这样下去战争何时能了结?所有人都应该以战争为罪,哪怕打赢了也要为死去的人感到悲哀,而不是为胜利而欢呼。” · 战争皆不义……说出这句话的人,该是遭遇过多大的伤痛,也该是一个多温柔的人啊。 我如果为了迎娶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还要再次挑起战争……银杏若是知道了,该如何看我? 今川义元站起了身子,快步走回了大帐。太原雪斋已经召集了一种家老重臣,正在紧急部署待会夜袭的任务。 “老师,不打了。”今川义元一把摁在了地图上,不由分说地把地图抽走,“撤兵吧,我们回去,把死难士兵的遗骨送回去。” 朝比奈泰能和冈部亲纲等人都是一愣,正想劝说,太原雪斋却已经点头了。在太原雪斋的授意下,家臣们逐一退出了营寨,结束了评定会议。 “依你的。”太原雪斋叹了口气,走到今川义元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扶出了帐外,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今川义元低下头去,没有去看太原雪斋,只是任由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滑落,双手紧紧地握拳,憋住一切哭声。 “即使没办法迎娶你的那位心上人了,也不要紧吗?”太原雪斋轻轻地拍着今川义元的背,柔声问道。 “真是…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咬紧牙关憋住哭腔,故作不在意,实则别扭无比地低声道,“在战国乱世,这本就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好孩子…”太原雪斋缓缓地把今川义元搂在怀里,一如小时候哄他那样,轻轻地磨着他的脑袋,“好孩子……” 第七十四章 枫红 天文五年(1536)9月30日,今川军留下一部驻守横山城后,主力便返回今川馆,各家家臣各自解散了部队。在看到今川军退兵后,北条家同样退兵里去,留下一部进驻富士砦,监视新投降的蒲原家,主力则全部返回了相模。 此役今川家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在撤军的时候缴获了北条家原本设在浜石山、阵笠山里多个伏兵大寨里留下的辎重,补上了财政的亏空。今川义元也以此为由,罕见地干预了政事,把现有的抚恤金翻倍,发放给了阵亡者的家属。然而人都已经不在了,钱再多也只是聊表寸心罢了。 离出征远江不过过了几天,再回到天守阁里的今川义元却恍若隔世一般。但一想到那心心念念的佳人,恐怕今生也难有再见的机会,今川义元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太原雪斋搜罗来的书画也一丁点也看不进去。 苗苗在屋内打着转,跳上了今川义元的桌案,挪到了今川义元的膝盖边轻轻地蹭蹭。今川义元用手帮它撸着背上的毛,可是手法依旧没有很好,弄了几下就把苗苗弄得不舒服了,跳回了桌案上,对着今川义元哈了一声。 “我没有你妈妈弄得好……”今川义元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眶微微泛红。苗苗察觉到了主人的悲伤,也一下子小小地蜷缩了起来,无精打采地发出了几声哀鸣。 “你也想妈妈了……对不对?”今川义元轻轻地挠着苗苗的脑袋,眼前浮现的却全是银杏撸猫时那温柔又可爱的模样。他只觉得又有些喘不上气来,站起身子拉开门,就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里,承芳?”隔壁办公室里的太原雪斋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开口问道。 “出去散散心。” “伤还没好好养呢,注意点啊。”太原雪斋提醒了一声,又吩咐了一句,“记得带上忍者和侍卫。” “好。”今川义元应了下来,看向跟过来的土原子经,对他低声道,“稍微离我有一点距离,我想一个人待着。” “全听殿下吩咐。” · 今川义元策马出了今川馆的北门,却不知该去何处,索性就一路向北而去,进了今川馆北边的山区里。在山林里策马漫步,呼吸着清澈的空气,沉浸于幽静的山景里,躁动的内心倒是微微平静了一些。 他跃马上了一个山头,爬到了山顶,绕过一块大石头,后山也赫然收入眼帘。眼前那惊心动魄的美景,一时竟令今川义元心醉。只见后山载满了枫树,风中作响的红叶如烈火燎原,铺满整片天地。山林间的绿色反倒像是稀有的点缀一般,提醒着观赏者——树木的本色是绿色,而非红色。晴空万里的蓝天下,周身环绕的青山中,那一片赤红冲击着今川义元的视觉,竟让他有不真实之感。就仿佛在青山绿水的画卷正中,突兀地画上了一抹丹砂。 情难自禁之下,今川义元翻身下马,快步走入这枫树林,感受着秋风拂过耳畔,感受着周遭包围着的火海。头上落的,身边立的,脚下踩的,尽皆是红色,天地的颜色忽然变得单调了起来。 直到今川义元走到后山的尽头,绿色的山林才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可是这绿色的骤然出现,却仿佛一下子惊醒了这绯红的梦。登上山顶的心情瞬间如坠深渊,方才的喜悦也反噬般地化作痛苦,加倍地向今川义元袭来。 是啊。枫红了,已经是秋天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初见银杏时的初夏,那时的山林是碧绿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他希望时间能在那一刻停止,让一切停留在碧绿的回忆里,仿佛常磐的榊叶一样永不褪色——他多么希望自己和银杏间的情愫也能如此。 可如今的心却已经被这红叶侵染得一片血红,血红得好似神社前的鸟居一般,分离了人界和神界,哪还剩下半点绿意?又哪里还能给那脆弱美好的情愫留出半点安身之地? 这红,这绿,多么讽刺地契合,仿佛在嘲笑乱世里无数情定终生的眷侣,最终有缘无分。银杏小姐……你是不是也在同样的枫林里赏着红叶,和我涌起一样的思绪? “心似红叶染神榭。” 陌生的女声在耳畔响起,一言道尽了今川义元心底波涛汹涌的哀伤。 “常磐秋色契君心。” 今川义元不假思索地对出了后句,满腔的悲情都倾注在这诗句里,仿佛随着音节的发出而排离了体外,心里一下好受了很多。 (笔者注:这首和歌的原句是:心をば紅葉に染めて榊葉の常盤の色を契りともかな。是笔者从小最喜爱的一首和歌,也是这首和歌引导着笔者选择学习日本外交、撰写日本战国的小说。上一本作品《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补更》便是围绕这首和歌命名和展开的。因为小时候不懂日语,最早接触的是这个翻译版本,如今也找不到翻译的出处了。但笔者认为,这首和歌的中文译句的意境非常好,甚至与原句不相上下,所以笔者选择了引用译句。) · 直到心底的波澜逐渐平静,今川义元才有余暇打量刚才给出前句的少女。她正端坐在树下,和银杏一样的满头黑发,和银杏一样的八字刘海,像极了的眉眼,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她不似银杏那般慵懒而活泼,反倒是文静而含蓄,扑面而来的是淡雅的书卷气,身子也有些瘦弱。 “常磐秋色契君心……佳句,绝对……”少女反复吟诵品鉴了多遍今川义元刚才对出的后半句,忍不住啧啧赞叹,望着今川义元的眼神也满是欣赏和憧憬。但片刻后,她却仿佛能洞穿人心般忽然哀伤下来,随后轻声问道:“公子可是在思念佳人?” “正是。”今川义元也在树旁坐下,望着眼前美景,自顾自地吟诗哀叹道:“相思人不见,不见有常思。” ——“最是难堪处,心情辗转时。”没想到少女却轻声吟出了下句。 今川义元一愣,望向少女。少女倒没有今川义元的这般思念之苦,反倒是面带微笑,似乎是示意今川义元继续出招。也不知是因为少女和银杏很像,还是今川义元太想倾诉了,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决定向这个陌生人吐露自己的感情。 “隐恋避人眼。”今川义元回想起自己和银杏那终究无法和家族坦白的爱恋,喃喃吟道。 ——“莫如瞿麦开出花,日日得相见。”少女依旧是脱口而出。 “人世间,恋情频发。”见少女如此爱和歌绯句,今川义元心底也涌起知音之感,便继续将满腔的悲伤以诗句派遣,等着少女一一接出那些经典名篇。 ——“苦有加,何必作梅花?” “恋君留无计,犹如苇中鹤。” ——“朝夕,放声啼。” “临去,泣如空中雁。” ——“今日更近日,说来经年。” “为君漫不经心去。” ——“朝朝相思苦,虽不为重聚。”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尘事无常,相乐山,素来无缘。” ——“如今,一见心牵。” …… 今川义元和少女一唱一和,不知不觉间已对了数百句之多,直至日头西斜。从名诗集再到名不见经传的那些小诗,少女却仿佛尽数看过一般。无论今川义元说什么,总能对出来。这等过目不忘之功,令自幼天赋异禀的今川义元也赞叹不已。 而他心中的相思之苦和绝望之情化作诗句吟诵,说出来竟好了许多。难怪古往今来无数名句,都是在寄托难以发泄的感情。等到日头西斜之时,今川义元才想起,他还没问少女的名字。 “小女子霜叶。”少女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望着今川义元的眉眼间满是神采,“得觅绯句知音,三生有幸。” “霜叶小姐过谦了,我本自以为在和歌绯句里已涉猎颇多,今日一见方之山外有山。”今川义元向霜叶行了一礼,感激地低声道,“也感谢小姐拨冗,为我排遣相思之苦。” “世道纷乱,人心浮躁,愿意静下心来看书的武士不多了。”霜叶看了眼今川义元的装束,明白他估计是个地位不低的武士,“像公子这样的武士,小女子还是第一次见。见过不少文人墨客,也只有公子的才学能挠到小女子的‘痒处’,实在是相见恨晚。” 随后,霜叶又有些酸酸地低声道:“您的心上人也真是幸运,能遇上您这样知书达理的武士,而不是嫁给一个只懂舞枪弄棒、不解风情的俗人。” “有缘会再会的。”今川义元看到天色已晚,明白自己该回去了,便长身而起。 看到今川义元要走,霜叶仿佛才从一下午“才子佳人”的意境里清醒过来,眼神微微颤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没能把那句话说出口: 枫叶落尽之前,小女子会一直等在这枫林里的。 今川义元笑着打了个响指,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霜叶用清澈的眼眸,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红叶中。 · 傍晚回到天守阁内,今川义元的情绪也不似之前那么消极了。果然,遇到难过的事情还是要说出来,哪怕是说给一个陌生人听,也会好上许多。 但是夜深人静时,听着苗苗睡觉时轻声的喘息,银杏的一颦一笑还是浮现在眼前。今川义元又觉得思绪难忍,便翻身而起,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不知从什么角落里掏出了一沓黄纸。点起油灯,端坐正桌前,一番辛苦后,折出了一枚纸银杏。 在火光前对着那枚银杏,今川义元只觉得泪花溢出眼眶。哭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从那以后,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思念银杏时,便折一枚纸银杏寄托哀思。 到年终时,小巧的纸银杏已经堆得像人一样高了。 · 笔者注:本文中引用了许多日本的和歌绯句,为了便于阅读,都选择了引用译本(比如《万叶集》部分引用的是赵乐甡老师的翻译)。 第七十五章 年终 每年的年末,今川家中都会召开一次评定会议,全部侍大将以上级别的武士都要到场,今年自然也是一样。去年这时,坐在主位上的还是今川氏辉,今川义元还在善德寺里玩雪。座位还是那个座位,但物是人非,如今龙丸已经被别在了今川义元腰间。 而同样换了人的,还有关口家的座位。 关口氏是侍奉今川氏庶流,自初代目创业时起,就一直追随今川宗家。先任当主关口氏禄也是侍奉今川家三代的老臣,却在由比合战里力战而亡。关口氏禄并没有留下亲生子嗣,而是过继了濑名氏贞的次子濑名氏广,让他改名为关口氏广(历史上德川家康正妻筑山殿的生父)继承关口家。 濑名氏贞一如既往地勤勉工作,哪怕是年终评定会后的酒宴,也是早早到场,带着没有批完的公文,伏案阅读。酒宴本就是在晚上,灯光昏暗,濑名氏贞的老花眼更是看不清切,几乎把脸贴到了桌案上。 一盏油灯被放在了桌边,公文上的文字一下子亮堂起来。濑名氏贞抬起头,发现今川义元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厅内,在他身后还跟着新就任家督的关口氏广。 “多谢殿下厚恩。”濑名氏贞依旧是礼数周全地道谢。 “父亲,您的眼睛都已经这样了,就别在天黑的时候看东西了吧。”关口氏广不忍濑名氏贞如此辛苦,低声劝谏道。 “我已经不是你的父亲了,你现在是关口刑部的儿子,关口家的家督,须与我平分相称,岂能辱没了关口家的门第?”听到儿子的关心后,濑名氏贞却是勃然大怒,把笔重重地往桌案上一摔,对关口氏广训斥道,“和你说了多少遍都记不住?非要在家督殿下面出丑?” “是!濑名陆奥殿下!”关口氏广脸色一白,立刻换了称呼。 今川义元看着和往常一样严厉的濑名氏贞,无奈地笑了笑,随后便开口问道:“陆奥守,令郎最近怎么样了?” “在下和逆子已经断绝联系,濑名家也和他划清了界限,岂会和因过被主家放逐的罪人私下沟通?”濑名氏贞听到今川义元提起了濑名氏俊,立刻正色道。 “不不,陆奥守,我不是这个意思。”今川义元连连摆手,随后非常诚恳地低声道,“只是想问问濑名他最近怎么样了。您也知道,他是为我顶罪才被放逐的。” “倒是劳烦殿下替犬子费心了……”濑名氏贞闻言叹了口气,“但濑名家为了避嫌,确实也和他没有再联系了。只知道他好像去今川馆的城下町里开了家算账的铺子,以此营生吧。” “算账?”今川义元倒是一愣,“濑名吗?” “犬子自幼精于算数,倒是有些心得。靠着手艺果腹,应该不难。”濑名氏贞回想了濑名氏俊小时候的样子,脸上也微微有了些温度。 · 晚上的酒会今川义元倒是不感兴趣。比起酒会,他显然更偏好风雅的茶会。今川家历代都有和茶人、公卿们交流茶道、和歌的风俗,也时常会办茶会,不过年终一般都是以酒会收尾,让这些武士们快活快活。 和今川义元不同,太原雪斋就吃喝得尽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活脱脱一个山贼模样。手脏了就随便往袈裟上一抹,把雪白的袈裟弄得全是油渍——今川义元光看着就已经引起不适了。 朝比奈泰能则更为尽兴,这种放肆喝酒的机会可再适合酒鬼不过了。他拿着酒杯,身后跟着朝比奈泰长、朝比奈泰智、朝比奈亲德三个人帮他拿着酒壶,似乎想要依次敬遍全场。然而他敬着敬着,却突然发生了事故。 “备中守,你这是什么意思?” 冈部亲纲那沉闷的声音赫然响起,让宴会上的人都为之一振,把目光投向了冈部亲纲和朝比奈泰能——今川家里两大重臣所在之处。早在多代以前,朝比奈家和冈部家就一直不大对付,互相争夺着今川家家中第一重臣的地位。之前结下的梁子,自然也影响着每一代家主。虽然他们在战场上依旧精诚合作,但是在平日里却大小冲突不断。 “哎,左京进,这反倒是你不够意思吧?”朝比奈泰能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地要给冈部亲纲敬酒,“我给你敬酒是看得起你,你就喝那么小小一口,算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 “好叫备中殿下知晓,我家兄长一向不喜饮酒,还请多担待着点。”冈部贞纲看到两人似乎要起冲突,干嘛起身想要说好话劝架,却被冈部亲纲一把给摁回了座位上。 “干嘛说这些和气的废话?不必给我解释,我就是厌恶喝酒!喝酒误事!武士岂可沉醉酒色?别人没有备中守这恶习,你还逼着别人效仿?” 冈部亲纲说话素来直来直去,但这次未免有些太直了。大庭广众之下,下不来台的朝比奈泰能瞬间绷起了青筋,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冈部亲纲也不甘示弱,反手把自己的酒杯也扔在了地上。 眼看着事态有激化的风险,朝比奈家的众人和冈部家的人纷纷把两位家主架着离开。喝醉了的朝比奈泰能还骂了几句,以冈部亲纲的脾气,自然也是毫不客气地还嘴。太原雪斋赶忙出来打圆场,又是敬了一轮酒,才把气氛给拉了回来。 · 然而酒宴过后,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聊起此事,后者反倒笑了起来。 “备中守和左京进吵成那样,老爷子你怎么还幸灾乐祸?”今川义元抽出了折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脑袋。 “家里的两大重臣铁板一块反倒不好吧?”太原雪斋理所当然地答道,随后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肩膀,“去给令堂问个安吧,也算是新年问候了。” “为什么要去给她问安?”今川义元没好气地答道。 “你刚才悄悄揣了几块好吃的点心,是要带给令堂的吧?以为为师没看见?”太原雪斋毫不客气地点破了今川义元的小心思,满意地看着徒弟懊恼地扭过了头,“去吧,和令堂早日和好,怎么说也是你母亲,而且……” “而且什么?”今川义元不知道太原雪斋为何话里有话。 “没事,快去吧,你要是不好意思,为师和你一起去。”太原雪斋推着今川义元的背,和他一起来到了寿桂尼居住的屋敷,向侍女阿常通报了求见请求。很快门就拉开了,寿桂尼还是那一身紫色的袈裟,正坐在桌案后,桌案上点着油灯,放着好几卷领地税收的文书。 今川义元看到母亲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熬夜办公,微微有些心疼。但不知为何,藏在怀里想带给寿桂尼吃的点心却是怎么也拿不出来。还处于冷战状态下的母子俩,谁也不愿意先开口给对方一个台阶。 “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寿桂尼看今川义元半天不说话,垂下了眼,挥手准备送客。 “御台殿,承芳是和贫僧一起来向您贺新年的。只是承芳刚才喝的有点多,说不出话来,失礼啦……”太原雪斋笑着圆场,同时在背后揪了今川义元一把,示意他俯身行礼。今川义元有些抗拒地挣扎了一下,但还是乖乖照做。 “多谢。新年也要继续以家族为重,努力工作。”寿桂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便继续低头看起公文。今川义元见状瞬间也没什么想说的了,把带来的点心悄悄地放在了一旁的柜子里,转身就向门外走去。随着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寿桂尼微微叹了口气。 “御台殿……”太原雪斋欲言又止。 “老身知道雪斋大师想说什么,但是没必要,这样也挺好,承芳他也不差我这一个母亲。”寿桂尼抿了口桌上的茶水,淡淡地道。 · 回到屋里的今川义元关上了门,苗苗就扑了上来,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今川义元笑着坐了下来,把苗苗抱到了桌案上,帮他梳理着背上的毛发,听着它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苗苗,你是多大的时候和爸爸妈妈走丢的呀?还是一出生,爸爸妈妈就不见了?” 今川义元用极温柔的语气和苗苗说话,就仿佛在哄小孩一样。苗苗抬起头眨了眨眼,摇了摇自己的小尾巴。 “你也不知道?”今川义元擅自解读了苗苗尾巴的信号,可是那尾巴又有一茬没一茬地摇晃起来,似乎和猫的本体根本不是一个意识来控制的。 “我是四岁那年被从家里赶出去的,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我爸我妈当时对我好不好。唯一的印象啊,就是和几个兄弟一起踢蹴鞠,还有我爸的那几个老侍卫。” 今川义元絮絮叨叨地讲着,怀里的苗苗好似能听懂一半,疑惑地转着眼珠。 “但是被赶出去后,和家里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后来我爸死了,我妈也从来没找过我。即使现在回来了,她还想杀我,之后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仿佛我根本不是他的儿子一样。我和你一样呀苗苗,我们都是流浪的孤儿。” 今川义元说着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苗苗似乎在抗议自己的按摩工人停下了动作,有些不满地轻咬了今川义元一口,今川义元于是又笑着撸起毛来。 “父爱…母爱…还有天伦之乐……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样的意思呢?我好想知道啊。书里写的那些都太含蓄,也看不懂。被爸爸疼爱,被妈妈照顾,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苗苗低鸣了一声,有些难过地扭了扭身子。 “等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加倍地对他好,把我父母欠我的那份都补给他。”今川义元笑着拍了拍苗苗的脑壳,随后拿起桌案上的黄纸,在灯火下折起了纸银杏。 多希望未来孩子的母亲能是你呀,多希望能和你一起照顾孩子、疼爱孩子,尽享天伦之乐……银杏小姐。 第七十六章 算账 天文六年(1537)的第一天,从摸鱼开始。 今川义元在天守阁后的庭院里垫着蹴鞠,和早坂奈央对练。早坂奈央学的到快,已经勉强能做到接球再传回给今川义元了。一旁亭子里的石桌上,摊开着几幅上好的山水图和一本和歌集。如此快哉的生活,是今川义元过去在寺里就求之不得的。 去年几个月的辛勤工作,全是为了壮大家族,为了迎娶银杏。如今这一目标破灭,今川义元自然是毫无干劲,消极怠工。 “还在这儿玩呢?”太原雪斋拎着一个啃到一半的鸡腿,从天守阁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今川义元大声道。 “之前约好的,政务军务全归老爷子。”今川义元猛地向上踢了一脚蹴鞠,带着极强的旋转,直奔太原雪斋窗口而去。太原雪斋吓了一大跳,匆忙缩回窗里,手上的鸡腿也没拿住,掉到了天守阁二楼的回廊上。然而那蹴鞠却没有撞上窗户,而是在窗户前分毫不差地旋转着坠了下来,回到了今川义元脚上。 “你这臭小子!你害得为师的午饭没了!”太原雪斋看着鸡腿不翼而飞,气得暴跳如雷,对着今川义元大喊道,“快上来赔为师的鸡腿!拿一沓文书批好!为师就勉强饶你这一次!” “好好好……”今川义元笑着双手一伸,随意一脚,将蹴鞠正好踢到了亭子里的座位上,便沿着楼梯缓缓上楼,到了太原雪斋的屋子里——立刻就意识到受骗了。 在桌案边摆着一个箩筐,箩筐里面还塞着七八只热腾腾的大鸡腿。 “你这臭老爷子!”今川义元登时发怒,看到太原雪斋用那油腻的手摸着毛笔,更加不适。 “之前说好的!说到做到!”太原雪斋最吃得准今川义元,立刻抬起手来示意今川义元刚才还答应过。今川义元满脸黑线地叹了口气,斗败的公鸡般垂下了头,抱起一沓检地数目的文书,就灰头土脸地往屋外走去。 然而还没等他走进自己的屋里,却忽然灵机一动,笑嘻嘻地捧着文书下了楼,嘴上哼小曲般嘟囔着: “真是有办法啦!” · 半个时辰后,今川义元来到了今川馆西门城下町里的一家店铺外。那家店铺很狭小,门面也不好,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写着“算账”的牌子,算是表明了这家店铺的业务。而在店铺里唯一一个桌子旁,则坐着一个青年,和他父亲一样把头埋得很低,伏案计算着账目——小小年纪,隐隐也有了工作狂的前兆。桌案边角里还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有半个剩馒头。 今川义元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便抱着那一沓文件,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店门口,往桌案上一放,“老板?帮忙算账吗?” “啊!有!”濑名氏俊算的投入,一时间没听出今川义元的声音,立刻站起来点头哈腰地准备迎客,却发现来的是今川义元,不由得惊讶道:“大殿?您怎么……” “来算账的啊,不然来店里干嘛?”今川义元笑着指了指店铺上挂着的牌子,“你看看吧。” “这……”濑名氏俊虽然还没反应过来,但还是狐疑地翻阅起今川义元送来的账单,随后发现那都是骏河豪族的检地数据和去年秋收的收成…… “这可是家中要务啊,大殿!”濑名氏俊一下子急了起来,绕过桌案,忙不迭地凑近了今川义元耳边,压低声音道,“怎好拿到这里?” “不是请你帮忙算账嘛,别的你就不要多问。不显露主顾的信息,可是算账买卖的基本要求啊。”今川义元右手撑在那沓纸上,左手则摇着手指头。 “如果大殿有命,那在下…哦不,草民岂敢不从?”濑名氏俊一边行礼,还没等继续说下去,今川义元就把一袋银子放在了他的桌上。 “这些是算账的酬劳,也是封口费,不要把这些信息透露给别人。”今川义元仿佛真的在做生意一样,故作神秘地吩咐了几句。 “岂敢收大殿的钱?”濑名氏俊匆忙把银子推还给今川义元,却又被今川义元一把推了回去。 “你现在不是今川家的人了,就是个平民,这就是生意,一码归一码,难不成我们今川家还要强抢民财?你想败坏我们今川家的名声吗?”今川义元知道濑名氏俊的秉性,立刻上纲上线地坏笑道。果然,濑名氏俊听今川义元这么一说,立刻便说不出话来了。 “那也不需要这么多啊……”濑名氏俊打开袋子,看了眼里面鼓囊囊的银两和碎银子,“在下算五年都未必有这么多收入。” “这可是今川家的绝密任务啊,不值这点钱?你这是看不起今川家?”今川义元又上纲上线了一句,把濑名氏俊未说完的话噎了回去。 “买点好的吃,也添置点家什。”今川义元看了眼濑名氏俊桌上的剩馒头,又看了眼屏风后那简朴到几乎破旧的起居室,“把身体养好了,可不要到时候我把你召回来当侍卫的时候,你已经骨瘦如柴得挥不动刀了。” “大…大殿……”濑名氏俊彻底愣住了。 “你那次只是帮我顶罪罢了,大家都知道你没做错什么。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就给你平反,把你招回来。不过令尊陆奥一向铁面无私,未必肯松口让你回濑名家。你就先来我身边,帮我处理政务吧。”今川义元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安排,可面前的濑名氏俊却忽然低下头去呜咽起来。 “大殿隆恩。在下真的……无以为报。先前大殿就不辞万难搭救母亲,如今又…” “好了,濑名,不哭。”今川义元拍了拍濑名氏俊的肩膀,“怎么都这么大个武士了,还跟爱哭给一样,动不动红鼻子呢?早点休息,别和令尊一样太累了,累坏了眼睛可怎么办?我还指着你帮我干30年活呢。” · 回到今川馆天守阁里,离得老远就听到了走廊上的打斗声。不用想,今川义元也知道那肯定是冈部二郎(未来的冈部元信)和朝比奈菊千代(未来的朝比奈泰朝)在打架。冈部家和朝比奈家的恩怨显然被两家留在今川馆里为质的嫡子们继承了,两人在天守阁里动辄大打出手。 “打得好!快看,朝比奈公子这一拳可是力道十足啊!但是我们看,冈部公子丝毫不慌,稳稳地接下这一击,还以一肘!命中啦!朝比奈公子倒下了!他还能站的起来吗!哎!冈部公子,停一停,对手倒了不能在追击了啊,要有点武家风度啊!哦,我们看!朝比奈公子站起来了,顽强的朝比奈公子还没有倒下,他还在输出……” 同样是离得老远,今川义元就能听到赤井黑高那激情盎然的解说声。这两个孩子能天天打架,绝对有赤井黑高的一份功劳——作为人质监管的他,天天不劝架,反倒是在一旁拱火,生怕两个孩子不打起来。这打架狂人,自己经常斗殴也就算了,还要把坏习惯传授给孩子。 “赤井,差不多行了,非得看他们天天打架你才满意?”今川义元走上楼梯,同时朝楼上的赤井黑高喊道。 “殿下,您懂什么?男人都是不打不相识,越打关系越好!他们两个以后都是本家栋梁,在下在帮他们建立友谊呐!”赤井黑高一本正经地答道,似乎他没有在找借口,而是真的就相信这套歪理。 “朝比奈,干什么呢?干嘛又和冈部打架?”今川义元笑着扶起了被打翻在地的朝比奈菊千代,他今年才7岁,比冈部二郎小了3岁,打起来自然是打不过的。但这不服输的小子哪怕每次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却还屡败屡战,次次都是主动惹事的那个。 “他管我闲事,我喝酒管他什么事?”朝比奈菊千代指着冈部二郎的鼻子喊道,“就和他爹那样多管闲事!” 没错,朝比奈菊千代也是一个年轻的酒鬼,充分遗传了朝比奈泰能的基因,也遗传了他的好酒量。虽然只有7岁,但却能把一般的马廻众都给喝趴下。 “大殿,听笑话吗?”冈部二郎冷冷地开口,说话间那沉闷压抑的语气也和他父亲冈部亲纲一模一样。不过冈部二郎似乎是在刻意避免成为父亲那样太过直接的人,每次都会以“讲笑话”来开始自己的发言。 “都说喝醉的人永远不觉得自己醉了,别人永远叫不醒他,在下就想试试。” 太冷的笑话了…… 冈部二郎的笑话让刚才还开开心心看热闹的人群瞬间冷场——没错,冈部二郎即使努力避免像冈部亲纲那样说话直接,但他讲出的笑话也只有更直更冷,用的都是老掉牙的烂梗和包袱,讲起来也一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在背书一般。每次冈部二郎说自己要讲笑话时,大家就已经明白之后的结局了。 “你们两个真是的……”今川义元笑着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随后白了赤井黑高一眼,“赤井,我看你带孩子,早晚把两个人弄得和你一样天天斗殴。这样吧,这俩孩子就调来给我当侍卫吧。你通知备中守和左京进一声。” “殿下要是不怕烦不闹闹腾,在下当然是没异议。”赤井黑高怀笑了两声,做了个遵命的手势,显然是准备看好戏了。 第七十七章 矛盾 “你这混蛋!别拿我的筷子!快给我换回来!” “为什么就是你的筷子了?讲个笑话,居然有人不知道先到先得的道理?” 天文六年(1537)2月7日,今川义元再次在天亮前被惊醒。天知道明明没有到饭点,朝比奈菊千代和冈部二郎到底是怎么抢起筷子来的。枕头旁的苗苗也打了个哈欠,显然因为被吵醒而非常不满。 “你们两个,能不能等我起床了再吵?”今川义元一把拉开门,对着在走廊里扭打的朝比奈菊千代和冈部二郎喊道。 “要打去外面打。”今川义元看到了同样从房间里被吵醒的早坂奈央迷迷糊糊地走出屋外,就给他指派了任务,“小七郎,把朝比奈和冈部带到后院去。这个点,田沈肯定在外面修炼剑道了,让他看着这两个孩子。” 没错,在今川义元还在呼呼大睡的点,修行狂人田沈健太郎肯定已经在修炼了,说不定都已经练完了一套刀法。今川义元直到和他接触后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天生独臂的剑客却能修炼出如此精湛的剑道,以至于让他那个战力惊人的剑豪老师大胡秀纲赞不绝口,称他已经有了免许皆传的资质——靠的就是夜以继日的努力。 当然,也有例外。即使在天守阁四楼,今川义元仍然能清晰地听到吉良玮成大作的鼾声。显然这里的动静没有吵到他分毫,他每天都可以安然睡到巳时。天赋型选手,不需要苦练。 看着早坂奈央把朝比奈菊千代和冈部二郎送出了天守阁,今川义元才打着哈欠准备回去补觉。这个时候,却刚好看到同样被吵醒的那古野氏丰顺着走廊走来。 “这可是朝比奈家和冈部家未来的家督啊,要是关系成这样,以后可如何是好?”今川义元向那古野氏丰露出了苦笑。 “哈哈,朝比奈家和冈部家有些矛盾不是再好不过吗?”那古野氏丰却是笑了两声,在今川义元身边低声道。 “你怎么和我老师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今川义元白了那古野氏丰一眼,走到他的身侧,也是轻声道,“说真的,竹王丸,你其实不是我老师那样熬成精的老狐狸吧。” “哈哈,是或者不是并不那么重要,但是脏事总要有人干,不是吗?”那古野氏丰退开了半步,半转过身去,打量着走廊上摆放着的瓷器,不和今川义元对视。 “但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那古野氏丰又补上了一句。 “想明白什么?”今川义元不解。 “想明白,是什么样的动力,支撑着好人甘愿去做脏事,凡事都往坏了想。”那古野氏丰凝视着瓷器器壁映出的今川义元那模糊的倒影,轻声笑道,“说不定雪斋大师也是这样想的呢。” · 天文六年(1537)5月3日,今川馆天守阁。 时光飞逝,一眨眼已经是盛夏。此时的今川义元,正在本外内的道场里跟着田沈健太郎练剑。虽然论实战,田沈健太郎不是今川义元的对手。但今川义元明白,那仅仅是因为对方缺了一只手臂罢了。无论是基本功也好,对剑道的领悟也好,田沈健太郎的造诣都远在自己之上。 之所以今川义元没有去踢蹴鞠而是来道场练武,是因为他踢蹴鞠的伙伴早坂奈央今天上午被叫走了。早坂奈央快一年来的竭诚奉公赢得了太原雪斋的信任,太原雪斋开始安排他参与监察目付的工作,监视本家内部是否有可疑的迹象。 同样的,那古野氏丰也让太原雪斋逐渐消除了戒心,判断他没有威胁今川义元位置的企图。毕竟也是今川氏亲的血脉和今川家的一门众,太原雪斋也让他和早坂奈央一起从事目付之责——这种容易得罪人的工作,还是让一门众和家督亲信来做最为合适。 “殿下,在下僭越,但请稍微认真一点吧。”看到今川义元又开始偷懒了,田沈健太郎忍不住督促道。 “知道啦,田沈,哦不,教练。”今川义元打着哈欠,重新摆好了架势,练着田沈健太郎从大胡秀纲那里传承而来的剑道起手式,嘴上则抱怨着“真是没办法呐……” “不是在下阿谀奉承,殿下学得真的很快。”田沈健太郎露出了羡慕的神色,由衷地称赞道,“在下当年学此式的时候,足足百日才有些样子。在下的师傅曾说过,就连他当时都练了月余才掌握精髓。可殿下习此不过十日,却已经颇有建树了。您有此般天赋,若是肯努力练习,来日剑道造诣恐怕将与在下的师傅不相上下啊。” “田沈,这你就不懂了吧,‘努力’也是‘天赋’之一啊,并不是人人都能努力的。”今川义元摇头,用竹刀缓缓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小时候在寺里,经常会有人家送自己的孩子进来念佛。有的孩子很认真,但是悟性不行,怎么学也学不进去。遇到这种,我老师就会夸他们用功。” “还有的孩子悟性高,但不肯努力,读的经比别人少很多。遇到这种,老师就会说他们虽然聪明,但是不肯努力。若是努力了,之后肯定会有成就。” “雪斋大师说的有什么错吗?”田沈健太郎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并不是说想努力就可以努力的,也不是说想认真就可以认真的。能在一件事情上集中精力而不被外界分散注意力、忍受劳累和枯燥,这所谓的‘努力’本就是一种天赋,不是靠着后天的训练就能练出来的。有些孩子天生就不能集中精力,没必要为难他们,就想有些人天生就没有悟性一样。甚至我敢说,比起悟性,努力的天赋要更加难得和罕见。” 今川义元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回忆着小时候的往事,“每次遇到哪些不用功的,老爷子总是和他们父母说这孩子不努力。那些父母就气得不清,狠狠地训他们孩子,逼他们用功,不听话就打骂。可这也不是逼能逼出来的啊,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罢了。那些用功而没悟性的孩子们就幸运多了,父母不会说他们什么。但其实他们本质上不是都是一样吗,缺少一种天赋罢了。” “殿下高见,在下受教了。”田沈健太郎认真地品味着今川义元所说的话。 “你是在夸自己吗?”今川义元被田沈健太郎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田沈,你就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了。你是在夸自己有天赋异禀吗?” “殿下折煞我也,岂有此意?”田沈健太郎被今川义元一下子闹得脸红起来,连连逊谢不止。 就在这时,吉良玮成赶了过来,告诉今川义元有人来天守阁求见。今川义元于是便走了,可是吉良玮成却被田沈健太郎给缠住了——去年在驿站交手时,吉良玮成以力欺人,击败了田沈健太郎。要强的田沈健太郎显然对此耿耿于怀,每次有机会都要拉住吉良玮成比试——吉良玮成拗不过他,只得当起了陪练。 · 回到天守阁后,今川义元发现来的正是堀江城城主大泽基相的嫡子大泽基胤。自去年第一次远江平叛失败后,大泽家就在堀江城起兵反对今川良真。在孤立无援的整整一年里,堀江城坚守不落,始终抵抗着今川良真方的攻击。这份忠义和坚韧,令今川宗家上下都是感动不已,也给予了大泽家极高的礼遇。 “堀江城还能守吗?”今川义元笑着向作为使节的大泽基胤问道,也得到了他想象中的答复—— “大殿什么时候发兵来救,堀江城就守到什么时候。” “若是一直没援兵呢?”今川义元接过大泽基胤带来的信件,同时随口调侃了一句。 “那就一直守。”大泽基胤却是颇为认真地给出了承诺。 今川义元读罢了大泽基相的亲笔信,正色地看向大泽基胤,向他发出了邀请,“大泽,今川家旗本第四备的备队长于去年阵亡后,此职一直空缺,你是否愿意就任?” “在下吗?”大泽基胤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 “大泽家的嫡子值得这个恩典。”今川义元面不改色地答道——这确实也是实话,想必今川家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家主本人担任城主,而其子也能在本家担任备队长——这在今川家里是只有松井家才有的恩典。但大泽家此番的表现,也完全不下昔日松井家。 但真的促使今川义元做出这个决定的,却是因为大泽基相信中的内容。大泽基相没有自己的孩子那样豪情壮志、信心满满。旷日持久的守城战极大消磨了守军的士气,没有援兵的日子也让守军看不到未来。大泽基相担心家中有人背叛,导致堀江城沦陷,所以才提前送出孩子到今川义元这里,希望替大泽家留下血脉。 这份对今川宗家的忠诚,连今川义元这个素来不喜家族利益的人都为之震撼。哪怕是为了回馈大泽基相,今川义元也要把旗本第四备的备队长一职交给他的孩子。 “敢问大殿,第四备的备队长是如何战死的?” 就在今川义元思索的时候,大泽基胤却主动提出了疑问。 “死守本阵、为我争取时间而战死的。”今川义元回忆起牧山名左战死时的惨烈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那这支备队很对在下的胃口。”大泽基胤用右手重重地锤了锤胸膛,朗声对今川义元道,“请大殿…请殿下放心,在下必继承先任的遗志和家族的绝学,将旗本第四备练成今川家最强之盾!不负殿下所托!” 今川义元望着大泽基胤,后者那年轻的眼眸里闪烁着斗志的火光。显然,这个年轻人不是很懂人情世故,错会了今川义元的意思。他不明白这个任命本质上是为了褒奖大泽家,而是将其当做了对自己能力的认可。但这份年少轻狂的自信,却令人激赏。 “大泽,我会拭目以待的。”今川义元微微低下头,凝视着大泽基胤的双眸,沉声勉励道,“等你练好了兵,我们就回去给堀江城解围。” 第七十八章 困惑 两个月后,天文六年(1537)7月8日,远江国西崎城。 今川良真很困惑,最近越来越困惑。 虽然本丸校场里那300旗本依旧操练地有声有色,而且有了去年那一战的实战经验,他们的战力只会更高。 但今川良真却越来越困惑。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没有获得像他前世阅读的穿越小说里那样一呼百应的地位,反倒是不断栽在土著手里,一败再败。 他在最初的失败后其实已经醒悟——虽然他是穿越者,但在他的那个时代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穿越后的那些对手,都是可以青史留名的一时才俊。如果不给他足够的攀爬科技树的时间的话,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历史,一旦历史走向发生改变,输掉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他现在越发觉得奇怪,只觉得他这个穿越者在这个时代,做每一件事情都不顺心。 他也清楚,去年损失不小的今川宗家在秋收后就可以大致康复,估计会有进一步的动向。为了加以应对,今川良真试图寻找盟友。他先是派人去了松平家,但是内部有些混乱的松平家自顾不暇,拒绝了他的请求。 随后他又找到了织田家,这个前世历史上即将一飞冲天的家族,家族里有着数不清的人才和将才。如果能得到织田家的援助,对今川良真可谓是如虎添翼。织田信秀同样是颇具野心,肯定会愿意插手今川家的内斗吧? 果不其然,正如今川良真借助历史知识判断的那样,织田信秀对今川良真提出的结盟请求很感兴趣,与今川良真派去的使者相谈甚欢。就在盟约即将签订前,变故却发生了。今川良真的使者在大街上走路时,被一个满大街乱跑的小毛孩给撞到了,那个小毛孩居然还咬了一口使者的腿。气得不轻的使者狠狠地踢了一脚小毛孩,将小毛孩踢飞出去,随后才看到了一众跟过来的孩子群和孩子群身后的织田家的侍卫。 他踢的不是别人,正是织田信秀的嫡子,未来的战国风云儿织田信长,当时还是时年三岁的尾张小傻瓜。 得知消息的织田信秀勃然大怒,险些就把使者给砍了,好不容易才被左右劝住,将今川良真派出的使团驱逐出境。得到回报的今川良真气得没亲自把使者砍了——怎么这种倒霉的事情都能给他碰上?真就穿越过来后,一件顺心事都没有吗? 他又想起了在京都的变故。明明他已经先今川义元一步设下埋伏,利用那古野氏丰把今川义元的忍者调走,最后拿下了今川义元的心上人作为人质,固守旅宿、守株待兔,今川义元已经是必死之局。谁曾想今川义元却从旅宿里突然冒出,把他的人给砍了个七零八落。 不甘心的今川良真后来派人回京都调查了一次,这才发现那间旅宿的粪坑下面居然连着一条废弃已久的地道,几乎无人知晓——那今川义元是怎么发现的?于是,今川良真又派人去四处打听,这才从旅宿旁边街区里一个卖菜老板那里得知了事情:那一天,有一个青年引路,带着今川义元等人走进了那条密道。老板目睹了这一切却没敢吱声,事后看到那个青年一个人从密道走出后,才自己去确认了一下那条密道到底是什么。 “这个碍事的青年又是哪里蹦出来的?” 今川良真一边腹谤,一边努力检索着从玄广惠探那里继承来的前半生的记忆,死活也找不到这个青年的长相——完全就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啊。而且玄广惠探也从未在京都有仇家啊。那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帮今川义元一把,愣是把今川良真往死里坑呢? 再有就是北条家,北条家真的最为离谱。今川良真本来派了自己的亲信忍者桃三郎跟北条幻庵回去,却再也没见他回来。北条家说桃三郎自己失踪了,今川良真又是如何肯信? 而且事后复盘去年秋收后的战役,今川良真又发现了蹊跷。北条家居然在自己中伏的当天早上就派兵打过富士川了——可是那时候今川良真派去通知北条家的使者还在路上啊,北条家是怎么提前知道今川家的主力来了远江而不在富士川畔呢? 面对今川良真的诘问,北条家的解释是:他们在今川良真中伏的那天上午,碰巧也突然推测出太原雪斋用的是疑兵之计,这才决定进兵为今川良真缓解压力——这今川良真是更没办法相信了? 摆明着就是北条家早就看透了这个计谋,所以才预先和武田家议和,做好了进军的打算。可是北条家却没把这计谋告诉今川良真,害得他中伏,大败亏输。若不是今川义元救师心切,整个远江都要被平定了,今川良真自己也是难逃一劫。 这北条家是要把今川良真自己往死里坑啊——今川良真如何也想不通北条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一个可以在远江牵制今川宗家的盟友。难不成他希望今川良真被灭掉,然后面对一个重新统一的今川家? “为什么人人都在针对我?为什么走到哪里了都倒霉?为什么穿越后就没一件顺心的事情?为什么京都那素不相识人的人要害我?为什么盟友宁可舍弃家族里一也要害我?” 今川良真扶着栏杆,心中的困惑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却渐渐有了水落石出的迹象。 · 秋收后,天文六年(1537)9月5日,今川宗家重新起兵,由冈部亲纲作为总大将,率军东进,准备夺回丢失的富士川沿岸地区。但北条家早有准备,派遣了北条为昌和富永直胜坐镇浜石山;北条纲高、多目元忠和笠原信为进驻由比平原;而后北条氏康更是亲自率领主力渡过了富士川,在蒲原城内驻扎,大有一举夺下今川馆的架势。 想要攻向富士川畔本就需要通过狭窄的官道,又有北条家大军阻隔,今川宗家收复失地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几乎变成了不可能。而与此同时,今川良真也在身后起兵,率军围困挂川城。今川宗家本就不多的兵力,不得不分出一半去远江驻守。 而北条家则趁势进军,兵临横山城下。清水水军开始在骏河沿岸活跃,压制今川家的兴津水军。北条氏纲更是雇了数百艘商船,来回搬运物资,以减轻后勤的压力。远江和相模两面夹击之下,今川宗家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灭亡的危机。 今川义元早有预料,但却最为担心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 天文六年(1537)10月11日晚,今川馆天守阁内。 没有亲自出征的今川义元留在今川馆内,每天晚上都雷打不动地在油灯前折着纸银杏,今天也不例外。直到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是太原雪斋的脚步声——但太熟悉自己老师不过的今川义元可以听出,这脚步和平时的脚步不一样,似乎在刻意掩饰什么。他的心往下一沉,却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太原雪斋拉开门,看向了屋内的今川义元。金黄色的纸银杏如今已经堆满了半个屋子,而今川义元则坐在银杏堆里,巧手折着纸。今川义元没有说话,太原雪斋也没有说话,师徒二人就在尴尬的沉默中一言不发。 “承芳啊…”纠结了很久,太原雪斋终于还是决定开口了,“你也知道,眼下我们的处境不是很好,两面受敌……” “谁家的女儿?” 今川义元直接开口打断了太原雪斋的铺垫。而他自己手上的动作反倒没有停下,而是和一年里的每一个夜晚一样,飞快娴熟地折好一枚又一枚的纸银杏。仿佛手上的动作继续,那被小心呵护的情愫就也可以继续。 “是武田家的女儿。在蒲原城被北条家夺取后,武田家的海盐供应就断了,武田家已经无法忍受了。武田家同样不愿意看到北条家壮大,这点和我们一拍即合。” 太原雪斋努力维持着音调的稳定,“是令堂和为师我一起帮你说下的亲事,前几天就定了,只是直到今天才和你说。有了武田家的帮助的话,我们就有机会击败北条家,夺回失地。因为是暗中联姻,不会兴师动众地大办婚礼。武田家送来的女儿明天晚上就到今川馆了,你准备一下吧。” 今川义元没有回答,但是动作却骤然停止了。他死死地盯着手上那还差最后一步就可以折完的纸银杏,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银杏上,努力不让听觉神经和思维神经运作,努力地把太原雪斋说出的话定格在没有意义的音节上——只要不去思考,就不用去面对,就可以继续逃避。 然而终究是躲不过的。 自己终究是太天真了,银杏早已想明白的事情,自己却直到最后关头才肯认清现实。 乱世武家里的儿女,是逃不掉的。他们的婚姻,也从来由不得自己。 “抱歉。” 太原雪斋轻声念道,少有地向自己的徒弟以这样的态度道歉。 苗苗有些烦躁地用爪子抓着榻榻米,对着太原雪斋重重地“哈”了一声。 “不怪你,老爷子。” 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枚银杏的最后一角折好,缓缓地收入怀中。抬起头来时,两行清泪顺着泪痕滑落。 “我早就做好觉悟了,躲不过的。” 盛年不再,倏忽此生。京城奈良,不见而终。 尝有所思,斯世如磐。孰料浮世,惟留驻难。 你我相伴,路行尚难。今如何去,茕茕越秋。 暮秋银杏,如露凋零。来世有缘,连理皆然。 第七十九章 命运 自知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今川义元也没有挣扎,便起身策马,向今川馆北山的枫林而去。直到已经来到了枫林里,今川义元也没有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往这边走。或许是因为上次最难过的时候,看了这枫林,心情就好些了吧。 黑夜里,红叶的颜色看不清。同样看不清的,还有眼前的路,未来的路。 直到一声惊呼传来,今川义元才发现,在上次相遇的那棵枫树下,他又和一年前那枫林里的少女相遇了。 “霜叶小姐?”今川义元认出了霜叶的声音,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道,“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恰…恰巧罢了。”霜叶支吾着答道。 “这么巧?”今川义元看了眼挂在夜空里的月亮,“你一个女孩子家,大晚上在这里多不安全?” “小女子的家就在附近。”霜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木屋,屋里隐隐的火光在黑夜里倒是清晰可见,“我是…是取水路过罢了。” “那还真是巧啊……”今川义元不由得感慨了一句,随后惨笑了一声,“说来惭愧,还要麻烦霜叶小姐当个听众,听我一诉苦衷了。” “只要是公子所托,小女子洗耳恭听。”霜叶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在黑夜里却是看不清切。 · 或许是因为知音的缘故,又或许单纯是因为投机;那些埋藏在心底、难以启齿的情愫,在霜叶面前,今川义元却可以大大方方地盘托而出。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就和一年前他诧异自己为何能和陌生的女子对上一下午的俳句以排遣相思之情一样。 两个人在枫树旁坐下,在漆黑的月色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这样也好,今川义元也得以不顾脸面,用那最直白幼稚的语言道出心意。 “我在四岁时便出家了,之后的十几年一直在寺里渡过,未曾见过几个女子,不知道‘爱’为何物。读着那些因爱而起的和歌时,总是云里雾里。直到今日,方才体悟其中心意,果真是痛彻心扉啊。” “她是我第一个好好接触的同龄女子,美的不可方物。她就像一只猫咪一样,慵懒,没有干劲,总是想着偷懒,动不动就睡着,睡着了还会断片……可是她很温柔,温柔地体察所有人的苦难,温柔地去宽解所有人的痛处。她很活泼阳光,虽然有很多烦心事,却总是笑得那么开心,让人仅仅和她待在一起就会感到元气满满。”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我和她就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流浪猫一样。我们都被那冷血的家族伤过,都憎恨满口家族利益的恶人,都憎恨战争,憎恨给乱世增添不幸的一切。所以我们分外投机,也不知是不是这个让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 “虽然从相见到分别不过几十天,我们却有数不清的故事可以讲。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她就在树下打盹,被我吵醒后就自来熟地和我打招呼;我们被忍者追杀时,她戏精一样地和我唱双簧,演得那么动情,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我们一起玩过十个问题猜答案的游戏,一起踢过蹴鞠,一起逛过京都的夜市,一起吃了小吃。” “我们还遇到过很多次危险,但每一次都靠着那惊人的默契化险为夷——我们只不过认识短短的时间,就能有那样的默契,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吧?” …… 今川义元絮絮叨叨地讲着,霜叶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从深夜到清晨,从清晨到日暮,却终不觉得累、不觉得饿。直到太阳再一次西斜,今川义元那兴奋的神采才逐渐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 “但不幸的是,我们都是武家儿女。她在北信越后,我在骏河,相隔千里。我的家族也好,她的家族也罢,都不可能同意这样的亲事,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在她与我相遇之前,她家里就已经为她挑选好了一门亲事,可以把家族的利益最大化。” “而我的家里,就在今天告诉我了,他们也为我说定了亲事。” 今川义元仰天长叹一声,随后认命般摇了摇头。 “我早该明白会有今天的,本就不该抱有那么多的期待,我和她注定是有缘无分。分别都过去一年多了,想必她也已经嫁人了吧,说不定已经有了孩子,她还会记得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霜叶抬起眉眼,非常坚定地轻声道。 “为什么如此笃定?” “因为小女子也是女人,女人最懂女人心。”霜叶有些不安地捻着衣角,柔声叹道,“女人一旦爱上了男人,是不会那么容易变心的,一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往后的一辈子呢?她会一直记得我吗?” “何必追求这些呢,公子?”霜叶却是笑了,“人就是在不断走向死亡,不断走向忘却,无论是再怎么珍贵的记忆,终究是要被忘掉的。在这残酷的乱世,能找到让自己心灵的归宿便实属不易。哪怕是片刻也好,纵情其中便是,何必畅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永恒?你们曾经炙热地相爱过,曾经满眼都是对方,曾经以为拥有了全世界。这样转瞬即逝的感情就已经够了。樱花本就是美在飘零时,又怎会强求长青?” “霜叶小姐说的是,倒是我矫情了。”今川义元笑着起身,却是笑里带泪,“这样已经很好了,不是吗?能在这乱世寻获一份真正的爱情,就已经是常人没有的福分了。就和山雨过后云雾缭绕间的彩虹一样,美丽而短暂。” “多谢小姐指点迷津,三番五次叨扰,我倒是不好意思了。”今川义元翻身上马,知道再不走,今川馆就会催他回去了,“不知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这就够了。”霜叶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没有多作解释,“公子若是日后有什么困惑的,还可以再来找小女子,小女子随时恭候。” · 策马回到天守阁后,今川义元被太原雪斋告知,武田家的公主已经在傍晚时分送进了天守阁,就在天守阁顶楼今川义元的卧室里等着今川义元。 “为什么要等我?”今川义元不解地问道。 “自然是去等你圆房,行夫妻之礼啊。”太原雪斋看着自己的徒弟,以为他还不开窍,却不知他早已什么都做过了。 “政治婚姻也需要这些吗?”今川义元带着些怨气地挖苦道。 “这就是你未来的正室了,甲斐那老虎(武田信虎)的女儿。你要和她生下你的嫡子,作为今川家的继承人。你就算不想圆房,也是早晚的事,没必要躲。”太原雪斋一本正经地向今川义元解释着,发现后者却是无动于衷。 于是太原雪斋便换了个腔调,像是一个纵横情场多年的老手一样,拍着今川义元的肩膀,油腻地指点道,“而且你小子不懂啊,为师和你讲,就是这种公主味道最好。甲斐那老虎的女儿,怎么说也是个小母老虎吧?肯定是从小伺候到大,没受过丁点委屈,要强尊贵得很。这样有野性的女人,能把她驯服了,那才叫有感觉。鲸屋里那些一推就倒、花枝招展地逢迎着的女人,一点滋味都没有,哪有老虎得劲啊!” “我还是喜欢猫咪。”今川义元看着从楼梯上一路跑过来的苗苗,喃喃地低声叹道。他蹲下身,让苗苗爬上了自己的肩膀。 “走吧,快上去吧,别让人家公主久等。”太原雪斋又在今川义元的背上推了一把,把他推上了楼梯。 “反正是政治婚姻,即使我不圆房,武田家和今川家的婚姻同盟也不会改变,不是吗?”今川义元已经吃准了这里面的门路,头也不回地抱怨了一句。太原雪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苦笑着摊开了手。 · 来到卧室的门外,今川义元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拉门。 他不是没有幻想过日后的家庭生活——恰恰相反,缺乏亲情的他幻想得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在所有的想像中,那个扮演着妻子和孩子母亲的人,一直都是那个慵懒的少女。如果要突兀地把这个形象换成另一张脸,今川义元心里接受不了。 他在逃避,他不想面对,他缓缓地在客房外坐了下来。似乎只要不去打开这扇门,门后的妻子,就仍然可能是她朝思暮想的佳人。他知道这不过是懦夫的行为,他早晚要接受这一切,可是能多苟延残喘一刻,能多畅想一刻自己和银杏未来的天伦之乐,都令他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 银杏小姐在嫁人前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呢?她守在房间内,等着丈夫来开门时,会不会也存着同样的心绪?会不会也期盼着拉开门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心上人呢?那当幻梦最终破碎时,当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时,她又该有多绝望和悲伤呢?会不会为了家族的利益,哪怕悲伤到了极点也不敢流出一滴眼泪,而是要强颜欢笑地侍奉在丈夫身下,把和今川义元做过的事情一一复刻。 仅仅是想到这些,今川义元就觉得心痛不止,几乎难以呼吸。时间飞快地流逝,而今川义元则在这无尽的折磨里挣扎着,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可是他转念一想,却忽然释然了。 屋内等着的那个武田公主,又何尝不是和银杏一样苦命的武家女子呢?她是不是也曾有自己的爱人,是不是也曾有刻骨铭心的海誓山盟,是不是也无数次畅想着和爱人的天伦之乐,是不是也在门后苦苦期盼着——期盼着打开门的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而是自己的爱人。 今川义元缓缓起身,拉开了卧室的门。一缕晨光顺着门缝而入,洒在了屋内女子的身上。她没有如同今川义元想想的那样,如坐针毡地背对着门而坐,反倒是安然地裹着床褥睡着了,丝毫没有等待自己丈夫的意思。 阳光和动静似乎打搅了女子的美梦,她呢喃了几声,随后深深地伸了个懒腰,把胸前的乱发拨弄到了身后。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直起了身。睁开那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望向了门口的来客,慵懒地嘟囔道: “早安呀,先生。” 第八十章 就好 今川义元怀疑没睡醒的是自己,因为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直到自己肩头的苗苗兴奋地跑向了女子,跳到了她的肩头等着她撸猫时,今川义元才缓缓地接受了这一切。 “银杏…小姐?” 今川义元的声音都抖了起来。 “嗯哼,先生?”银杏一边揉着苗苗的背,一边向今川义元挑了挑眉毛,“你怎么才回来?人家等了你整整一晚……好吧,我早就睡着了。” “你怎么知道会是我?”今川义元一下子问出了自己纠结了一整夜的问题,“你不怕进来的是别的男人吗?” “我到卧室就看到苗苗了,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开心得乐得不行,又哭又笑的,还害得你们今川家的马廻众以为我是个疯婆子。”银杏苦笑了一下,把苗苗搂到了怀里。 “所以你是……” “武田银杏,见过今川殿下了。”银杏在床褥间随意地行了个礼节。 “你说令尊早就给你找好的亲事……” “就是今川家呀,我父亲早就想和今川家联盟了。可先生当时一直说自己是关东的人,我哪里知道?”银杏似乎因为被骗的事情耿耿于怀,嘟着嘴抱怨道,“虽然我也骗了先生没错,我不是什么北信浓的人,我是甲斐的山里姑娘。” “但我当时……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今川义元吗?”今川义元的声音还是在不断颤抖,没有完全从喜悦带来的惊喜里走出来,只是不断语无伦次地确认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什么时候?”银杏一脸茫然。 “在…第一次鱼水之欢之后……”今川义元边说边回忆着当时的事情,随后便恍然大悟,“哎呀!想起来了!你当时突然睡着,起来就断片了!不记得我和你袒露身份的事情了!” “都怪先生,害得小女子白提心吊胆了一年,头发都掉了不少。”银杏瞪了今川义元一眼,用手拨弄着自己的长发,随后嫣然一笑,“不过现在好啦,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件会让我担心的事情啦。先生,小女子是您的妻子咯。” 是我的…妻子…… 今川义元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明白了眼前这戏剧般的结果对他而言是多大的幸运。他猛地上前,一把就将银杏扑倒在床褥里,吓得苗苗赶紧跳走。屋子里堆着的纸银杏也被震到,“哗啦”一声洒了今川义元和银杏一身。可是今川义元却顾不得这些,只是死死地抱紧了银杏,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飞了一样。片刻后,就呜咽起来。 “好啦,没事了,先生。”银杏到底是比今川义元多消化了一晚情绪,此刻虽然也是眼眸含泪,但已经平静了许多,轻拍着今川义元的背,“我们再也不会分别了,就这样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人生的尽头。” 年轻的情侣在满屋的纸银杏间紧紧相拥,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向对方传递着自己那掩饰不住的爱意。这是这对情侣第一次真正舒心地相拥,不用担心着这次相拥是否会是最后一次,不用担心着那看不清的未来。那踏实的幸福,却胜过无数郎情妾意。 今川义元向银杏吻去,拥抱也愈发火热。 “先生,好歹让我先吃点东西嘛,饿死啦……嫁到了你们今川家里,还一顿饭都没吃上呢。”银杏用双手轻推着今川义元,幽幽地抱怨着。可那欲拒还迎的动作,却只是让男人的动作更加猛烈。 “马上你就有东西吃了。”今川义元把银杏摁在了床褥上,居高临下地向她坏笑了一下。 “先生是变态……”绯红飞快地爬上了银杏的脸颊,她抿着嘴轻声抗议道。 · 一直到日上三竿,今川义元和银杏才终于精疲力竭,一整年的思恋也化作激情,尽数传递给了对方。 “我要喝水,再给我毛巾!”银杏紧紧抿着嘴,幽怨地瞪了今川义元,“先生是变态。你不是最爱干净了嘛,干嘛把我弄成这样!真是的!” “好好好,给你拿!”得逞了的今川义元从桌案上拿过一杯茶水和一方丝巾,银杏接过后便使劲地漱口,又拿着丝巾在身上擦拭了半天才终于满意。 “走吧,去吃饭吧。”今川义元草草地开始穿衣服,但衣衫不整的银杏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了。 “我困了,先生。”银杏嘟囔着躺到了枕头上,眼睛瞬间就闭了起来。 “哈哈,困了就睡吧。”今川义元一如既往地答应了女子贪睡的请求,也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睁不开了。毕竟熬了这么久,还消耗了这么多精力。于是便也解开了衣服,准备倒头就睡。 然而就在他刚刚“倒头”,“就睡”之前,银杏的呼吸却已经变得均匀起来——分明是睡熟了。 “这傻丫头……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宠溺地把银杏拥入怀中,银杏半睡半醒间也顺从地枕到了男人的肩上。今川义元看着那白皙的肌肤因为激情而染上了绯红,便伸手去抚摸那曼妙的曲线,女子身上湿漉漉的汗珠却让他担心起来。他扯过被子,盖到了银杏肩膀的地方,把她好好地给裹了起来,生怕她着凉。无处安放的手也顺势搭上她缎子般的长发,轻轻在手指尖打着卷。 一旁的苗苗目睹了成年人类繁衍的全过程,似懂非懂般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爬到了枕头上,在今川义元和银杏的脑袋旁边乖巧地缩了起来,一下子就睡着了。而今川义元怀里的银杏,也像一只猫咪一样蜷缩着安睡。 今川义元感受着银杏的呼吸,感受着她胸脯的微微起伏,也感受着苗苗的呼吸。怀里那炽热的温度并没有褪去,而是更加温柔起来。 她是我的妻子,我最爱的心上人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可以一起安度余生。过往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不会化作回想时的悲伤,而是可以不断续写。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她,看着她的笑,看着她睡觉,听到她“早安呀,先生”的问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我会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她会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我们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孩子也会开心地成长,不会像我们两个的童年那样…… 这样就够了……老天已经对我足够好了……即使其他什么都没有,这样也就够了。 我的人生再没有什么别的追求了,这样就好。 · 等银杏在醒来时,今川义元已经端着早餐坐在了桌案边。 “早安呀,先生……”银杏被香味吸引着起床,嘟囔着直起身子,随手披上了衣服。 “吃饭吗?”今川义元欣赏着女子起床时那最为慵懒的妩媚神态。 “呐…我说先生……”银杏没有回答,而是从落满了床褥和榻榻米的纸银杏堆里捡起了一枚,送到眼前反复打量着,“这些银杏……都是为我折的吗?” “嗯,每次想你时,都会折。”今川义元颔首道。 “那先生折一枚要多久?”银杏歪过头来,狐疑地看向今川义元。 “嗯…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今川义元举起了桌案上的茶杯,大概估算了一下。 “哦,真是没办法呀……”银杏应了一声,随后就俯下身去,嘴上嘟囔着“一,二,三……”开始清点起纸银杏的数量。 “你这是要干什么,银杏?”今川义元被银杏那认真的样子逗乐了,“这哪里数的过来?” “我要算算先生一年里有多长时间没有在想我……”银杏嘟着嘴,白了今川义元一眼,忽然间就委屈地仿佛要哭出来一样,泪水险些留出,“人家可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先生啊……” 银杏那委屈的模样和言语让今川义元的心都快碎了,赶忙上前一把搂住,生怕女人化了一样。 “还是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吗?”银杏侧耳聆听着今川义元坚实的心跳,小手抚摸着他的背,泪水打湿了今川义元的衣襟,“先生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撑过来的吗……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害怕自己要嫁给一个不是先生的陌生人;害怕所有和先生的美好回忆都只能成为遗憾,每次回想起只会哭、不会笑;害怕再也见不到先生了;害怕分别时的拥抱和吻都是最后一次了……只是想想就会心痛得不行啊,怎么会有这么痛的事情呢……” “没事,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今川义元拍着怀里的女子,吻着她的长发,柔声道,“银杏,往后请多指教了。” “嗯,先生,请多指教。” 第八十一章 各怀 在中午时分不伦不类地吃了早饭的今川义元不会想到,未来和银杏这个小懒猫睡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再也没有准点吃过早饭了。 卧室外有人敲门,传来了今川义元陌生的女声。 “夫人,要和殿下汇报,这里一切顺利里吗?” “嗯,你给我父亲发信去吧。”银杏向门外吩咐了一句,随后对今川义元道,“我带来的侍女贵树,望月家的女忍者。” “这就是你口中的‘山里人’吗?”今川义元笑了起来,“公主的侍女不是小家碧玉,反倒是忍者吗?” “嗯哼,和你们骏河的女武士自然不一样,据说你们的小姓个个弱不禁风,连筷子都提不起来,只供家督使用罢了。”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我还记得上洛时你们今川家的忍者啊,就没有一次能准时赶到的。” “土原他其实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啦,那次是因为我嘱咐过他们不要跟得太近才变的那么拉胯的。”今川义元为属下开脱了一句,随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银杏你是武田家的公主的话,那你弟弟中杉虎千代他……” “中杉虎千代是化名,和你那品川五郎一样。”银杏笑着报出了弟弟的名号: “真名是武田胜千代晴信。” · 而此时,天守阁外,银杏带来的侍女望月贵树正放飞一只猎鹰,让它回甲斐传信。 “主子,一切顺利,无人起疑。”望月贵树面色有些阴沉,低声自语道,“等待您的下一步指示。” · “要出门?去打仗?”看到今川义元开始着装后,银杏忍不住戏精一样故作哀伤地抱怨道,“新婚的第一天,就要留妻子独守空房吗?先生好狠的心呀!” “哈哈,你不是知道的嘛。今川和武田的甲骏同盟,在那些大人眼里,可不是为了成全我们两个的爱情才缔结的啊。”今川义元一边在腰间揣好折扇、别好龙丸,一边笑道,“是为了对付北条家啊。” “先生以后不会变的和那些武士一样吧,整日就是什么家族利益、打打杀杀。”银杏双手叉腰,嘟着嘴故作严肃地道,“不可以那样哦。” “放心,我可是摸鱼第一名。能不处理政务军务,绝对不会处理。”今川义元举起手来保证,同时笑道,“但这次看在家慈和老爷子歪打正着地给我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的份上,我就亲征一次,算是帮他们一把。” “而且啊,我也想见见虎千代那家伙……”今川义元的眼神逐渐兴奋起来,“没想到,居然是武田家的少主啊。” · 今川义元从楼上走下时,所有的侍卫和马廻众都向他投来了艳羡的眼神——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听墙根是今川家的祖传艺能。今川义元不明所以,满脸问号地走了过去,恰巧遇到了正缓缓上楼的寿桂尼。 “甲骏同盟已成,武田家已经出兵河东,与今川家夹击北条军。你也去做出征的准备吧,别耽误时间。”寿桂尼看到今川义元后,以为他肯定因为这桩政治婚姻而愤恨异常,便冷声呵斥道,“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没有啊母亲,这次可要谢谢您呀!”然而今川义元却开心地笑了起来,着实让寿桂尼愣住了,“我出生这十几年,您可算办了一件母亲该办的事情咯!” “怎么,就是你的心上人?”也从楼梯上走上来的太原雪斋早就从清晨的反应里猜出了事情的原委。 “老爷子,今天我心情好,亲自出征。”今川义元笑着向太原雪斋打了一个响指,“咱们走吧!去富士川畔,把北条军包个饺子!” · 天文六年(1537)10月13日晚,今川义元率领马廻众亲临横山城前线,赤鸟马印飘扬的那一刻,今川军的5000大军士气大振。不过北条军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就是了,7000人枕戈待旦,就等着后援部队全数到齐后发动进攻。 夜晚,北条家的营寨里。 “风魔里的忍者汇报,武田的透波里忍者走山路小道,向骏河送去一个要员,身份不明。”掌管风魔里的北条幻庵在评定会议上汇报道,“一切正如殿下先前所料。” “幻庵叔父,看人可是真准啊。”北条氏康放下碗饭,手上抖着风魔里忍者送回的密信,“一早就看穿了武田家和今川家的鬼蜮伎俩,埋伏人在他们两家通信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抓个现行。这两家一看我们北条遏制不住了,就暗搓搓地准备联手了,想一起饱餐一顿呐。” “按照叔父的原计划,在横山城外虚设疑兵。”北条氏康冷笑着作出了部署,“其余人,每次船队往前面运往粮食后,就悄悄上船,赶回蒲原城一带,设下埋伏准备迎击武田军。他们看着我们大军都深入骏河,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切断我们的后路和粮道,把我们困死在由比平原周围了吧。” “只是少主,如此多的粮食全部送到横山城下,到时候我们的疑兵一被今川义元发现,今川义元一进军,这些辎重不是全便宜了今川家吗?”富永直胜有些舍不得,苦笑着劝谏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点粗粮有什么好吃的?再说了,我可是也给今川义元准备了一份大礼啊!这粗粮他想吃,也得先掉层皮!而咱们,可是要回蒲原城吃肉的。甲斐山里新鲜送来的猎物,不必小米粥好吃?”北条氏康大笑起来,用手上的密信随手擦了擦嘴,沉声道,“诸将,我们打猎去了!” · 天文六年(1537)10月15日清晨,横山城城头。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用完早膳,正在城头漫步,瞭望着北条家塞满了官道的一望无际的连营。 “应该是虚设疑兵。” 太原雪斋冷不丁地蹦出了一句。 “疑兵?”今川义元没跟上太原雪斋的思路,“老师在说什么?” 太原雪斋抬起手来,扶着城垛指向了远处北条家的营地,“那里面可能没几个人在。” “为什么这么说?”今川义元有些惊讶,定睛看向了北条家营地边临时修筑的港口,“老爷子,你是不是眼睛看不清楚了啊,每天从后方的伊豆相模运来的粮食都是数不胜数,在港口边堆积如山,怎么可能是疑兵。” “为师我的视力可比濑名陆奥强多了,没轮到你嫌弃为师老花眼的时候呢。”太原雪斋笑了两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看那些船,回去的时候吃水一点不比来时浅,划得还慢,有半点空船轻舟的样子吗?” “老师的意思是……”今川义元终于明白了太原雪斋在说什么。 “北条家的士兵乘着运粮后的空船回去了,正准备埋伏武田军呢。”太原雪斋冷笑了两声,一边拨弄着念珠,一边啧啧赞叹道,“左京(北条氏纲)那狮子儿子,水平还不赖嘛……还是说,这是幻庵的主意啊?” “那我们还不赶紧去通知武田家?”今川义元见状急道,转身就想走,“我去安排使者!” “哎,别急。”太原雪斋一把拉住了今川义元的袖子,“你现在去通知他们干嘛?” “武田家不是盟友吗?老师之前不还批评过北条家隐瞒信息卖队友的行为非常不明智吗?”今川义元回想起之前北条家卖了今川良真的事情。 “我让你等,又不是让你不通知。”太原雪斋抬起头来看了眼天色,“明天晚上,或者后天,你就可以派人去通知了。” “为什么要等?”今川义元不知道太原雪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是不是傻,我们一去通知武田家,武田家部署一变,北条家就会发现疑兵之计已经被识破了,留在这里做障眼法的辎重肯定也会被运回去。”太原雪斋大手一挥,指向了港口被那堆积如山的粮草,“那么多粮食呢,抢回来可是不少钱啊,能把过去一年失去领土的损失都补上一小半也不好说呢。” “那为什么我们不现在就去把辎重抢下来?”今川义元怀疑太原雪斋是不是糊涂了,“现在我们进军,然后通知武田家,不就好了吗?” “为将者岂可不识天文?”太原雪斋举起了手,指向了天空,“为师观天色,明天或者后天必有大雨,我们就要趁雨进攻。等雨开始下了,你就可以派人去通知武田家了。” “等下雨?”今川义元皱紧了眉头,凝视着北条军的连营,随后恍然大悟,“老师担心北条家在粮食里混入易燃物,在我们深入连营掠夺辎重时纵火?” “这么长的连营,若是深入其中,一把火烧起来,左边是山右边是海,哪都没得跑。外加现在刮东风,火烧得更快,人挤在官道上跑都跑不掉,少说一两千就没了。”太原雪斋双手抱胸,抬起脚踏在了墙垛上,“但是下雨了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要不是林火,是烧不起来的。” “那万一武田军就在下雨前的这两天进军中伏了怎么办?”今川义元还是有些担忧,“他们之前和我们约好的,不就是说在18日之前他们会进军蒲原城,与我们两面夹击吗?” “我看你这臭小子就是被美人计迷昏了头,胳膊肘往外拐,什么都给你那岳丈着想去了。不过也难怪,那姑娘倾国倾城的姿色,还那么‘善战’,是个男人都得被迷得神魂颠倒。”太原雪斋坏笑着看着自己的徒弟,在他的屁股上狠狠拍了拍,随后大声笑道: “你以为武田左京(武田信虎)是和你一样单纯的雏儿吗?他心思多得很,说不定比为师我还坏呢。指望他按照约好的时间出兵?怎么可能?他巴不得我们先和北条家拼个你死我活吧!放心吧,那老虎精得很,怎么可能乖乖中伏?” 第八十二章 鬼胎 天文六年(1537)10月17日早上,蒲原城城头。 北条家的大军已经陆陆续续暗中潜回了富士川畔,在周围的各处险要地势设下了埋伏,只等武田军自投罗网。而在南边的官道和富士川的几座桥梁上,从伊豆相模出发的运输队还在慢吞吞地搬运着粮草辎重,于官道上拖出很长的一道人流,作为诱饵吸引着武田军到来。 “怎么还不来?”城头的北条氏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可是武田军还没有出现在视野内的迹象——远处的山林里,甚至看不见腾起的飞鸟。根据风魔里忍者不容易获得的情报,在10月7日前后,武田军就已经在领内集结动员完毕,这个时候早就该打过来了吧? “依贫僧之见,兴许是武田家想坐收渔翁之利,看我们和今川家先血拼一场后再出兵,抢下河东一大片领地。”北条幻庵提出了一种可能。 “若是如此……”北条氏康的神色变得锐利起来,“我们不如先一步焚烧大营,这里火光浓烟冲天,说不定能把武田军引出来。” “那火烧今川军的提案就搁置了吗?”北条为昌有些舍不得如此精妙的计划。 “三公子,依贫僧所见,少主的火计虽是精妙,但肯定瞒不过雪斋大师。看他们昨天没有进兵,估计是已经看穿了吧,不必多等了,以免节外生枝。” 就在众人商量的时候,北面的山林里忽然惊起了飞鸟。北条军的将士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动静,却没看见腾起的烟尘——难道来的只是少数斥候? 随后他们发现,来的都不是“少数”斥候,而只是一人一骑。走进了才发现,是个披着袈裟的和尚,斜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向蒲原城这边走来。 “是弘信大师。”北条幻庵认出了武田家外交僧的样貌。 “武田弘信?”北条氏康本想从城头站了起来好好看一眼情况,可是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这里露面——北条氏康本人出现在蒲原城不就暴露了北条家的计划了吗?怎可被武田家的人瞧见?于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躲在了墙垛后。 “北条大公子啊,小时候咱们可经常见面呐,长大了怎么还怕生起来了呢?躲着不肯见小僧?”然而,来到城下的武田弘信却大笑着向城头唤道,“小僧知道大公子在的,何必扭捏作小女儿态,不肯以面目示人?” “吃屎啦……被看透啦。”靠在城垛后的北条氏康忍不住大骂了一句,周围的其他几个北条家要员也都是面色铁青。 “弘信大师别来无恙啊。”城头的北条幻庵主动开口问候,试图岔开话题,“甲相两家如今已经停战交好,弘信大师来这前线干什么?若是要去拜访,也该去小田原城拜访啊。” “什么停战交好呀,本家已经和今川家结盟了,联手对付你们。”武田弘信坦诚地笑道,随后指了指东边的方向,“至于小田原城嘛,我家殿下已经亲自全师而出去问候了,所以才派小僧一个人来这里问候北条少主,和你们说一声抱歉嘛。” 说罢,武田弘信就换了个姿势,转身拍马而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北条家众人。 几乎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小田原城的传令兵赶来,汇报了在三增峠附近发了武田军的紧急军情。 小田原城……父亲那里可没有留下多少守军啊。 北条氏康瞬间吓出一身冷汗,赫然起身。 “为什么武田家不来富士川,反倒去小田原城?”北条氏康微微有些失态地低声道,“看到我们大军深入骏河,他们只要切断富士川就可以全歼北条家的主力,这样的大好机会他们为什么就放过了?反而要去打硬骨头小田原城。” “说明武田家早就料到了‘北条家会料到他们会和今川家加盟’这件事,所以将计就计,让我们误以为他们要来富士川,其实主力去了相模。”多目元忠略加思索后就已经判断而出,但却更加疑惑,“但武田家是为什么能猜到‘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和今川家结盟’了呢?我们风魔里的忍者埋伏得很为小心,按理说不会被发现才是啊。” “再说,武田家和今川家的结盟不也是绝密事宜吗?连婚礼都没办,就是为了暗中结盟,好突袭我们啊。看武田家现在的部署,他们看来早就知道走那条山路会被我们的忍者发现。既然如此,他们如果想瞒着我们结盟,不是应该想方设法地绕一条更偏僻的小路以避过我们的耳目吗?如果武田家是故意想让我们知道此事的话,又何必不办婚礼?” 北条氏康越说自己的脑袋越晕,已经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也想不清楚武田家是为什么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的。斟酌了片刻,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除非武田家里有人知道——我们北条家中有人早就料到了‘武田家会和今川家结盟’,而且我们北条家还会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得知这个结盟消息’是非常困难的,困难到武田家一定会认为北条家料不到此事。只有满足这种条件,武田家的部署才是能够解释的。” “他们知道北条家已经提前猜到了武田家会找今川家结盟,所以也一定会提前派人埋伏到小山路上监控来往的使团、忍者,所以他们才放心大胆地走那个偏僻小路,而不担心我们发现不了。如此一来,我们的北条家便自以为是地以为我们掌握了武田家的秘密,在富士川畔设下埋伏,而他们却直接进兵小田原城了。” 说完这番话后,北条氏康自己都笑了起来,“逻辑倒是理顺了,虽然绕得不行。问题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呢?除非我们北条家有一个能预知未来的阴阳师,前知五百年后,后知五百年。而且武田家也知道我们有个算命先生?” “别想这些了,大哥,赶紧回援吧,顺便把大营点了,阻碍今川家进兵。”北条为昌催促着北条氏康,“大火一烧能烧好久,今川家也别想着把蒲原城打回来了。” “只能如此了。”北条氏康点了点头,便率领众人准备离开。可是他都走到楼梯边了,却发现北条幻庵还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女墙边。 “叔父,怎么还不走?”北条氏康向北条幻庵招呼道,“撤军了!” 然而北条幻庵还是没有反应,甚至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怎么可能……怎么暴露的……难道是我坑今川良真坑得太明显了吗……不会吧,也没有很明显啊。仅仅通过这个,武田家就有人能推测出来吗?还是说,这神力有什么其他的功能我还没有领悟,可以直接锁定其他的神力者是谁……” 直到北条氏康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北条幻庵才如梦初醒。 “怎么了,叔父?魔怔了?”北条氏康大大咧咧地笑道。 “不,少主,要小心。”北条幻庵定了定神,非常严肃而沉重地低声道,“武田家,可能已经比今川家更危险了。” · 北条氏康派人点燃了大营,看着长达十余里的联营里一连串地燃起了火光和浓烟,他也放心地率军渡过富士川撤退。这火如果波及山林,烧个个把月是绝无问题,到时候留下的废墟和灰烬也足以把官道全埋了。到时候冬天一下雪,再结点冰,路就彻底没法走了。今川军想打过来,至少也要明年开春了。 北条家大军撤过了富士川后,为了有效利用道路的通行量,一路由北条为昌带着走南线大路,一路则由北条氏康亲自带着,走北线山区的小路,约定在吉原会合。 “少主,这一路上山林丘陵纷杂,可埋伏的地方太多,再加上这毕竟是新打下的骏河地区,我们忍者力量薄弱,没有覆盖完整。”北条幻庵策马跟在北条氏康后面,一直不住地提醒着,“万一今川家或者武田家有埋伏忍者,暗中刺杀您,可如何是好?到时候可应付不过来啊!” “怕什么,几个刺客又能奈何我?开胃小菜罢了。”北条氏康满脸不屑,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催促着部下不断赶路,“老子是狮子,狮子是丛林之王,又何惧山林?” 话音未落,周围已是鼓噪声大作。下一刻,就只见道路两旁的森林和丘陵里,无数赤红的武田菱高高飘扬。 “武田军……”北条氏康见状愕然,匆忙一勒马缰,北条家的先锋也慌乱地止步,“不是全军都去小田原城了吗?怎么会有一支部队埋伏在河东?” “上当了,说到底那不过是弘信大师的一家之言罢了。”北条幻庵缓过劲来,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我们当时太过震惊,以至于武田弘信说什么,我们都当了真。” “那就打吧,让南边的主力立刻过来增援!这支武田军深入河东埋伏,又没有惊动我们的忍者,说明人数肯定不多,只是支别动队,何足惧也?”北条氏康在马上振臂高呼,对身后的士兵们大吼道,“再说了,狮子在林间,又怕过谁?” “哈哈,是吗?” 就在北条氏康所在之处不远的山头上,传来了一声豪迈的大笑。北条氏康扭过头去,只见一人傲然立马于坡顶,身后尽是武田家的旗本精兵。 “狮子,小心啊。” 武田晴信轻挥军配,对着北条氏康大喝一声: “老虎来了!” 第八十三章 欺少 武田军人数虽不多,但是在已经提前占据了地势,居高临下地发动突袭,瞬间把匆忙列阵的北条军打得阵脚大乱。北条军的各备分散在绵长的山路上,一时间无法集结兵力,各处战线都被冲散。 “真是吃了大便了……”陷入苦战的北条氏康不由得破口大骂,“甲斐这些山里的乡巴佬当真烦人啊。” 索性北条为昌等人率领的五色备已经即时从大路上返回,赶到山路支援。主力回归后,北条家立刻士气大振,开始发动反击。让北条氏康有些不解的是——武田家却没有退兵的意思。 “还不走?等着留下来吃我给你拉的大便?”北条氏康困惑地看着马印下一动不动的武田晴信,“你那点人能打的赢我主力?还是说……武田家会有援兵过来?也没有啊……” 北条氏康不安地用手遮着阳光,向北边的山区望去,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在他扭头回来看向西边时,却发现富士川西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浓烟也变得稀疏。他微微抬头看去,才注意到富士川西边上空满是乌云,估计已经下起了大雨。 “这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北条氏康一下子紧张起来,抓过左右的侍卫便问道。然而北条家上下刚才都全神贯注地在应付武田家的埋伏,谁有闲暇关注西边二十里外的天气? “糟了……火要是还没烧旺就被雨浇灭了,那官道岂不是畅通无阻。”北条氏康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也明白了武田家不肯退兵的原因。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只见富士川畔的山脚后,绕出了打着二引两旗帜的今川大军。 此时,今川义元正跃马于富士川前往吉原的官道上,隐隐已经可以看到北条军和武田军厮杀的战场。而在北方一处高山的山头上,武田军的马印正高高飘扬。马印下的武田晴信,也注意到了今川家的赤鸟马印,转过头来看向马印下的今川义元。 一时间,两人仿佛都回忆起了一年前并肩作战时的场景—— · “二打一看来是行不通啊。”这时,屋内听到打斗声的中杉虎千代也循声而来,抽刀在手,站在了大胡秀纲的身后,“五郎莫慌,我来助你。” “大胡大人,不介意我们以多欺少吧?”今川氏元苦笑着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随意。”大胡秀纲依旧是一脸轻蔑,完全不将三人放在眼里。 “好,爽快人。”中杉虎千代豪迈地大笑了几声,随后便挺身向大胡秀纲背后刺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 今川义元向着武田晴信所在打了个响指,率军直驱北条军的背后,“虎千代莫慌,我来助你。” 武田晴信好似隔着老远也能猜到今川义元在说什么一样,用手重重地锤了锤胸口,大笑道,“狮子啊,不介意我们以多欺少吧?” 山路上的北条氏康看着前后夹击的今川-武田联军,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自然没办法像剑圣大胡秀纲那样说出“随意”这种逼格十足的话,而是干笑着骂了一句:“晦气,今天光吃大便都吃饱了。” 就在北条氏康以为大事不妙,准备部署部队分头撤退时,吉原东南方向却又杀来一军,打着的正是北条鳞纹的旗帜。北条氏康认出了,那是在小田原城的本家旗本守军。 看到北条军援军抵达,武田军和今川军也不敢强上,而是立刻占据了险要位置,卡主了北条家主力撤退的路线。而北条氏康则找到了领军前来支援的北条氏尧,一把就抓住他的领子问道: “老爹疯了吗?他不是已经知道武田信虎带着人奔小田原去了吗?怎么还派2000人过来支援?” “不支援的话,大哥您现在不是已经没了?”北条氏尧指了指两侧的武田军和今川军,“老爹已经在小田原城唱空城计了,但是担心你撤退时中伏,才派我们过来接你回去。” “这怎么回去?”北条氏康看向东北和西南方向据险而守的武田军和今川军,“退路全被卡主了,难道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去吗?” “那就去求和,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不然小田原城怎么办?”北条氏尧不由分说地对北条氏康道,“这是老爹的死命令!” · 而此时,今川义元则策马在去见武田晴信的路上。一路上,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都劝个不停,认为今川义元不该只身去武田家的军营里,实在太过危险了,不过今川义元却是毫不担心。就在他们走到武田家大营的山脚下时,刚好遇到了匆匆下山的武田晴信一行人。无独有偶,武田晴信身旁的板垣信方、甘利虎泰等人也在苦劝武田晴信不要只身去今川家的军营里,实在太过危险了。 “哈哈。”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见到彼此后都是大笑起来,随后就猛地互相拥抱了一下,各自笑着对身后的部下们道,“我就说过,不用担心嘛。” “五郎。”武田晴信退开半步,在今川义元的胸口锤了一下,豪迈地大笑道,“还是说真的该叫你姐夫了?” “虎千代之前还说要毒杀自己的姐夫呢,怎么,还毒吗?”今川义元也是笑着提起了当时的玩笑话。 “五郎你若是孱弱不堪,我马上就毒杀你,再去吞并今川家。”武田晴信半点情面不留,边笑边直接地开口道,“你也别笑啊,我可是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那你姐姐可是要守寡了啊。” “我怎么会在乎这些事情呢?” 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再次大笑起来,武田晴信非常大方地伸出手道,“这样的争论之前都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没必要再说了吧。” “是,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今川义元也是伸出手来,使劲地握住了武田晴信的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同盟,各取所需。” “希望五郎你给力点,不要弱到我有朝一日下定决心吞掉今川家的地步啊。”武田晴信用另一只手拍打着今川义元的肩膀,今川义元则用另一只手潇洒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军。 “我倒是无所谓,但那你也得问问今川家的人答不答应啊。” · 等今川义元回到营地时,太原雪斋已经在大寨里等他了。 “北条家遣使求和,要找我们和武田家谈判了。”太原雪斋拿出了北条家使者刚刚留下的信,当扇子一样缓缓给自己扇着风。 “现在谈判?”今川义元闻言笑了起来,“北条家有什么资格谈判?现在它不是任人宰割吗?只要我们不和他们谈和,他们的部队就回不去,小田原就是一座空城。我那岳丈(武田信虎)哪怕打不下来,也能把城下町劫掠一空,北条家几十年的努力就白费了。所以北条家根本没有谈判的资格吧,我们开什么条件他们就必须答应什么。” “哦?你是这么想的吗?”太原雪斋大笑起来,随后站起身,随手把那封密信卷成纸卷,在今川义元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臭小子,太嫩了啊!” “啊?”今川义元被太原雪斋敲得有点蒙。 “我问你,假设我们就是不和北条家谈和,就是把他们的主力拖在这里,对我们今川家有什么好处?去小田原城抢得盆满钵满的是武田家的部队啊!到时候北条家主力急着回去救援,狗急跳墙之下必然和咱们血战。武田家总共就带来2000人,到时候顶在前面的可是咱们的5000人啊。死人死我们的,抢到的战利品都是武田家的,你要做这种傻事吗?” 今川义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太原雪斋则在一片笑骂道:“我看你真的是被那武田公主迷昏了头吧,真把武田家当自己家了?我们在这之前可是几十年的仇敌啊!但凡有利可图,武田家分分钟就能背叛我们,你为他们的利益考虑干什么?” “要是谈判者只有我们和北条家两家,是不是就简单多了?”今川义元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加入了武田家这第三方,三方利益纠葛,局势就变得复杂起来。” “你设想的是:如果全天下只剩下两个家族的话,那根本没有谈判的必要,也没有谈判的可能。双方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又何来谈判的必要?是这样的意思吧?”太原雪斋说到这里后却是话锋一转,摇了摇手指道,“但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不可能存在‘内部意见完全统一、只有一个声音’的家族。” “一个让大名趋之若鹜的领土交换的协议,却可能让争议领土上的家臣恨之入骨;一个邻国间减免关税的协议可能让商人们赚得盆满钵满,却可能让弱势一方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家破人亡。大名和家臣间有矛盾,一门和外族间有矛盾,谱代和外样间有矛盾,不同地域的豪族间也会有矛盾;更不要提农民和商人、武士和平民间那数不胜数的矛盾了。” “一个家族内部有数不清的利益团体,也有数不清的声音在影响着作为谈判者的大名。大名又怎么可能全凭自己心意就达成协议?他应付得了国内的汹涌反对吗?事实上,每一次外交谈判的结果,都是每一个家族里数不胜数的利益团体和另一个家族中数不胜数的利益团体共同达成一致的结果。哪怕只有两个家族谈判,牵扯其中的博弈者可能多达数十,怎么会出现你口中那样简单的情况呢?更何况我们现在是北条、武田、今川三家在谈判。” “想不到外交中有如此多的学问。”今川义元听罢太原雪斋的一席话,喃喃自语着感慨道。 “哈哈,欢迎踏入家族政治(国际政治(不是))的思考领域。”太原雪斋向打了个响指,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只是入门,里面的门路,可多了去了。” 第八十四章 国政(1) “外交的准备,本质上是要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同时猜到别人想要什么。知己知彼,才能在谈判桌上游刃有余。”太原雪斋指着今川义元,当先发问道,“来吧,最简单的,武田家想在这次外交谈判里得到什么?” “拖住北条家,不让和议达成,给武田左京率军攻掠小田原城的机会,谈判拖得时间越长越好。”今川义元对答如流,“如果实在要达成和议,也要狠狠地宰北条家一笔,至少要能弥补武田军洗劫不了小田原城的损失。” “思路是对的。”太原雪斋颇为满意地微微颔首,“那北条家呢?” “尽快达成和议,为之不惜牺牲较大的利益,火速退兵回小田原城。”今川义元斟酌了片刻后答道。 “那这‘较大的利益’到底是多少?北条家肯为了议和牺牲多少利益呢?”太原雪斋这次没有点头,而是微微前倾身子,盯着今川义元追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这不是北条家自己决定的吗?”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不,你必须知道,你必须知道你的谈判对手的底线在哪里。”太原雪斋摇了摇头,随后用手中的纸卷点着今川义元的额头,随后直起身子,背着双手道: “外交谈判里,每一方都有自己的底线。一旦超过底线,协议便无法接受,谈判也只有破裂——这是大多数情况下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因为即使是强势的一方,大多数情况下也偏好于兵不血刃地取得利益,而不希望再进行一场战争了。” “可是……如果这么说的话,谈判的结果和谈判者有什么干系呢?不应该是早就注定了吗?”今川义元困惑地提出了问题,“每一方的实力和他所掌握的情报决定了它的底线,而双方的底线在谈判开始前就注定了谈判的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错,大错特错!”太原雪斋闻言连连摇头,随后非常严肃地教导道:“千万不要小看谈判者扮演的角色!” “如果双方的底线是冲突的,那谈判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如果双方的底线刚好重合,那谈判最终的结局也是注定的,就是在互相的底线上达成一致。” “但在绝大数情况下,谈判双方间的底线是留有很大的余地的。这片余地,就是双方谈判者自由博弈的场所。尽可能地把协议推向对方的底线,尽可能地在这自己区域里为本方争取更多的利益,就是谈判者的工作。” “如果负责谈判的只是两个没有感情、不会劳累、任何时候对绝对理智的神明,即使双方底线间留有余地,谈判的结果也是在谈判开始前就注定了——注定了会趋向两家实力对比所决定的那个必然结果。” “但谈判者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他们会累、会疲乏、会沮丧、会羞愧、会慌张、会愤怒。有的时候,他们本可以在底线之上为本方争取一些额外的利益,但他却为人的情感所束缚,而没能如此行动。” “有的时候是因为连日谈判拉锯带来的劳累,只想草草达成协议了事,结束这漫长的折磨;有的时候是因为己方底线被猜到的慌张,失去了继续虚张声势的信心;有的时候是因为一次次重复同一句话而无法被对方理解的疲乏;有的时候是因为精心准备的方案被否决的沮丧;有的时候是因为对方义正言辞的谴责和己方违背道义的恶行带来的羞愧……” · “关键就在于底线。因为底线之上的一切利益,都是你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所争取的。” “所以每一个谈判者,都要尽可能地通过分析时局和观察对方谈判者在谈判里的反应,猜测对方的底线在那里,尽可能地把条件推行无限接近于对方底线的位置,以此为本家牟取最大的利益。同时,每一方的谈判者也必须竭尽所能地隐藏己方底线所在,因为对方无时无刻不在揣摩你的底线。必要时刻,甚至要对对方加以误导。” “一旦你的底线被人摸清,你在谈判里就会被动万分。对方知道,哪怕提出的要求已经很过分,但你是完全有余力答应的。这个时候,对方谈判者的态度就会非常坚定,哪怕你舌绽莲花、哭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但如果对方不知道你的底线,他在谈判时就束手束脚,害怕提出的要求太过苛刻而导致谈判破裂。这是弱势一方的谈判者在外交谈判里为本方保住利益的唯一手段。” “当然,除非是侥幸截获了对方的通信,或是在对方谈判者的身边安插有内奸,否则是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得知对方的底线的。大多数时候,只有靠猜。而这,就是外交谈判的精髓。双方在谈判桌上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互相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试探着对方底线所在,而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本方底线不被发现。” “当你在试探对方底线时,一定要自信地予以表露,让对方能感知到你的胸有成竹,这样的试探才有意义。如果让对方一眼看出你是蒙的、诈的,哪怕真的被你摸到了底线,对方也会认为你是运气好,而不会承认。” “同样的,当对方在试探你的底线时,你也一定要保持自信。哪怕对方真的猜对了你的底线,你仍需要坚定地予以驳斥。一旦你露出了动摇之态,就会让对方确信他掌握了正确的底线——说不定他只是蒙的歪打正着呢?当然,也有更高明的谈判者会在对方猜到错误底线时演出‘动摇之态’以误导对方,但稍有不慎就是弄巧成拙。” “常规而言,每一方谈判者都应该在名义上把自己的‘底线’宣称在较高的位置,以更妥善地保护本家利益。即使对方提出的要求在你的底线之上,如果你很确定对方并不知道你的底线的话,你也可以果断拒绝。对方就会误以为这已经触及了你的底线,而不敢进一步逼近。” “但谈判双方也都会对此心知肚明,都知道对方表露出的底线一定是虚高的。当然,你的底线也不能高得太过离谱,以至于对方和自己都不信。你声称的底线,一定要是能让对方相信你真的是把它当作底线才行。这个时候,就看哪方掌握的资料更多,哪方在谈判桌上的态度越坚定自若。” “双方的谈判者都会在这样一场复杂的游戏里一刻不停地卖力表演,拼命观察,绞尽脑汁地思考,直至筋疲力尽。有时候,分毫间一个表情的破绽就会泄露本分的底线;有时候,多坚持一口气、坚持一盏茶,可能就会打消对方的疑虑。” “这样的外交谈判是对谈判者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考验,说谎和表演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别提在谎话连篇的谈判桌上不断表演、还要判断哪些是对方的谎言。在漫长的拉锯战里,哪方的外交谈判者先无法坚持了,哪方先沉不住气了,哪方先伪装不下去了,哪方就将败北,将胜利的果实拱手让出。” · “现在明白等在你面前的谈判是什么了吧?还不给为师我打起精神来!” 结束了长篇大论后,太原雪斋才扭头看向今川义元——发现后者根本没有在听的意思。 “你这臭小子!”太原雪斋瞬间气得暴跳如雷,用手里的纸卷狠狠地往今川义元脑袋上打去。 “老师你既然这么懂,就自己去谈啊!干嘛要我去!”今川义元一边躲避着太原雪斋的攻击,一边嬉皮笑脸地应道。 “为师肯定是要去的,但是你小子也必须要跟来!”太原雪斋打了半天发现自己终究是打不到今川义元,气鼓鼓地扔下了纸卷。 “真是没办法呐……又有差事了。不过没事,老爷子,你说的我都已经记在脑子里了。”今川义元笑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有在听的,有在听的。” “希望你真的听了。”太原雪斋瞪了今川义元一眼,随后再次开口道:“那现在你先猜猜看,北条家与我们谈判时,愿意牺牲利益的底线是什么?” “嗯……如果他们的谈判者是纯粹的理性人的话,只要这个牺牲的利益要小于‘小田原城城下町被掠夺一空,甚至小田原城被攻陷的损失’,他们都会答应吧。毕竟如果谈判达不成,武田军不就打到小田原城城下了?”今川义元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后,就有了答案。 “你说得不错,如果左京(北条氏纲)他老人家亲自在这里谈判的话,这可能真的是他的底线了。”太原雪斋有些遗憾地连连摇头,“但这次在这里的谈判者是那个23岁的少主北条氏康,年轻气盛的他可没有那么‘理性’。若是让他屈辱地签下丧权辱国的和约,别说他自己的自尊心能不能接受了,北条家愿不愿意让这个丢脸的继承人继续继位都是个问题。所以对北条氏康而言,他的底线要高得多。” “可是……照老爷子所说,我那舅公(北条氏纲)应该是比姐夫(北条氏康)更理智的谈判者吧?但如果我舅公的底线更低,岂不是说明我们可以从一个更出色的谈判者身上拿到更多的好处?”今川义元摊开手来笑道,“这不是悖论吗?” “理智的谈判者不一定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出色的谈判者,理智只能保证家族不会灭亡,但无法保证利益最大化。而鲁莽的谈判者虽然有时候可以误打误撞地凭借气势和蛮劲博得巨大利益,但有时候就会招致灭顶之灾。”太原雪斋显然看得清楚多了,“具体哪个更好,就要看情况了。” “比如这次呢?”今川义元用手敲了敲桌案。 “哈哈,显然是鲁莽的谈判者更好。”太原雪斋苦笑了两声,“无论是我们也好,还是武田家也好,都没有做好彻底消灭北条家的打算,也未必有拼命攻下小田原城再拼命歼灭北条军主力的决心。既然没有灭绝之忧,那显然鲁莽的谈判者更适合争取利益。” “在缺乏消灭北条家决心的情况下,我们断然没有办法实现利益最大化,迫使你姐夫做出最多的让步。除非承芳,你和那武田少主能够演得够逼真,仿佛这次行动已经策划已久,就是为了一举消灭北条家而去。如果你们的演技真的骗过了那北条少主,那他自然会大幅妥协。” “但为师觉得你们根本演不出,就算演出了,北条的少主也根本不会信。毕竟事实摆在那里——今川家和武田家没有吞下北条家的实力,外交谈判者再怎么演都没用,还是要根据实际出发。” “所以我姐夫的底线是什么?”今川义元反问了一句。 “为师哪里能平白无故推测而出?这些是要你在谈判桌上通过不断的对话、试探来摸索的。但是你已经大概有了一个预估,心里有底,谈起来也就稳健许多。”太原雪斋话题一转,再次问道,“那你觉得武田家的底线是什么?” “武田家……如果和议谈不成的话,武田军就可以洗劫小田原城。那武田家的底线至少也是,北条家割让的利益要和洗劫小田原城带来的收益差不多?”今川义元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了下去,却招致太原雪斋一阵嘲笑。 “怎么可能?武田家的底线怎么可能那么高?真要那么高还谈什么?直接打就完事了。你定的那指标,是武田家的最高追求还差不多。”太原雪斋奚落着今川义元,满意的看着他气得满脸通红,“别再想着洗劫小田原城的事情了,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为什么?”今川义元问道。 “为什么?就因为北条家和今川家都绝对不想看到它发生啊。北条家理论上的最大损失就是武田军洗劫小田原城,那它在谈判里哪怕割让出最多的利益也可以避免这最坏结果的发生。而今川家同样不会坐视武田军洗劫小田原城,因为这意味着谈判破裂,今川家什么都捞不到。” “你要搞清楚,现在这里,今川家有5000人,北条家有9000人,武田家只有2000人。如果是今川家和北条家都反对的事情,你觉得武田军能促成吗?我估计武田家那少主心理也没想过真能美梦成真。武田家在这次谈判里横竖都是赚,它基本没有付出任何成本,自然底线也不会太高,能敲一笔竹杠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今川义元点了点头。 “好了,接下来就是我们今川家自己了。”太原雪斋指了指今川义元,“知彼更要知己,那么,今川家的底线是什么呢?” 第八十五章 国政(2) “收回河东?”今川义元思索了一会儿后给出了答案,“把今川家的领土恢复到内乱之前?我们今川家是收复故土,理所应当,这个底线应该会让北条家相信吧?” “你在做梦呐,承芳。河东这么肥一大块地,而且骏东郡还是连接相模和伊豆的官道所在,乃北条家交通中枢。真要都还给我们,北条氏康宁愿选择和我们血战一场夺路回去。而且富士郡、骏东郡北部很大一块领地还被武田家控制着,怎么可能还给我们?”太原雪斋大笑连连,“不过你倒是可以把‘收回河东’作为展示出的第一版本底线。如你所说的那样,北条家考虑到我们收复骏河故土的决心,应该是会有三分相信的。” “那我们的底线应该是什么?”今川义元放弃了思考。 “你自己想。”太原雪斋并不想让他偷懒。 “嗯……河东的一半?富士郡还给我们,再把富士郡豪族的人质全部退还。”今川义元这次沉思了良久,“这样富士家、今宫家这些忠心耿耿的国人就可以回归了。” “可以,就是稍微有点保守了。毕竟我们现在打到了吉原,蒲原家已经再次倒向我们,而半个富士郡也在我们控制下了。”太原雪斋这次倒是点了点头,“还可以再加点别的。” “加点什么?”今川义元又想偷懒。 “临场应变吧,这个现在说不好,也要看看对面的底线在哪里,愿意额外让出哪些利益来补偿。反正如果你只要收回了富士郡,我们今川家是还可以勉强接受的,只不过是非常不痛快罢了。”太原雪斋拍了拍手,示意今川义元打起精神,“接下来为师要给你讲讲谈判里要注意的事情,以免你小子犯浑。” “什么?为什么要和我讲?不是老爷子你打头,我跟着听就行了吗?”今川义元立刻大声抗议起来。 “人家来谈判的一个是武田少主,一个是北条少主,都是未来的继承人啊!为师我去和他们谈,身份不对等,先天就吃亏,只有你去才可以。肯定是你主力,为师我只能从旁辅助。”太原雪斋瞪了今川义元一眼,后者只好举起了双手,无奈地嘟囔道: “真是没办法呐,那老爷子你讲吧。” · “首先第一点,记牢了,今川家的利益只能由今川家来守护。我们的利益和北条家的冲突,和武田家也有诸多分歧,不要指望依靠别人,只能依靠你自己。必要的时候,要把武田家当成敌人一样来考量。” “那还要同盟有什么用?”今川义元歪过脑袋,笑着挖苦道,“之前老师您和我母上费了好大劲给我说了门亲事,缔结了甲相婚姻同盟,现在您又说没用了?” “同盟本就是无比脆弱的东西,只是建立在共同威胁和共同利益上的产物,不要把它想得太好,以为结盟了就是永远的朋友。”太原雪斋围着今川义元缓缓兜着圈子,如小时候授课讲经那样,“盟约的缔结,是为了让双方互相确认对方也感知到了同样的威胁。促使双方合作的,也不是一纸盟约,而是共同威胁。” “同盟条约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在共同威胁和共同利益发生变化时,延缓盟约双方对这一变化所做出的‘背叛’反应。以免出现‘前脚共同威胁刚一消失,后脚盟友就背刺’的情况,从而让双方都可以放心地应付共同威胁。因为盟约缔结之后,两家必然会有所往来,高层武士间沾亲带故,在背叛时会有所顾忌,也会担心沾上‘背盟不义’的名声。” “但同盟条约也只能延缓‘背叛’,绝不可能阻止‘背叛’。只要北条家这个共同威胁还在,哪怕盟约再简单,武田家和今川家就还会是盟友。如果北条家不在了,哪怕盟约写的天花乱坠,同盟也无法维系,在双方下定决心后必然破裂。武田家想着的肯定是自己在消灭北条家的过程中壮大自身,反过来压倒我们今川家,而我们考虑的也是同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双方虽然在对抗北条家上是一致的,但是在分赃上绝对是存在矛盾的。” “所以我不用管武田家了?”今川义元顺着太原雪斋的逻辑推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试图证明太原雪斋所说的是不对的,“不用把它当盟友,爱怎么坑它就怎么坑它?” “当然不行,如果你做的太过分了,小心武田家和北条家结盟,一起对付你。”太原雪斋在今川义元的脑袋上敲了个板栗。 “可北条和武田是世仇啊,怎么可能立刻结盟?”今川义元哑然失笑。 “今川和武田也是世仇啊,这不就立刻结盟了?”太原雪斋反过来直接呛了今川义元一句。 “那是因为武田左京把银杏嫁……”今川义元还想狡辩,却被太原雪斋干脆利落地打断道: “怎么,你是觉得武田家缺女儿还是北条家缺儿子?这种东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那怎么办,我又不能把武田家当朋友,又不能不管它?”今川义元摊开手,再次放弃了思考,“这同盟困境该怎么解决?” “同盟困境永远都不可能解决,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和罢了。”太原雪斋似乎是走累了,又在今川义元对面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把自己毕生所学和体悟传授给今川义元。 “同盟困境无外乎两种,被牵连和被抛弃。弱势的一方害怕被强势的一方抛弃,所以愿意为同盟付出更多;强势的一方害怕被弱势的一方牵连进入他不想涉及的事态里,所以会减少对盟友的支持。但当弱势的一方不断付出时,也会因为卷入同盟太深,而担心被卷入强势一方的激烈冲突里,无法明哲保身;同样的,当强势的一方不断减少支持时,也会担心同盟变得脆弱、附属国离心离德,最终抛弃自己。” “目前而言,武田家最弱,手头只有2000人;而今川家和北条家又有姻亲和几十年同盟的基础在。所以武田家肯定害怕被我们抛弃,害怕我们和北条家结盟攻击他。因此,武田家会愿意在这次谈判里为今川家做出很多,力挺我们,以避免被抛弃的风险。同时,由于他自己兵力少,即使打起来了也不会成为主力,所以他完全不担心被牵连,也不担心局势激化、不担心谈判破裂后的战争。” “而我们今川家实力较强,同时我们是很想促成和议的,想通过和谈让北条家把河东还给我们的。因此,我们不希望和谈破裂,不希望被卷入战争之中。比起被武田家抛弃,我们更担心被武田家牵连进和北条家的冲突里。武田家自己光脚不怕穿鞋,肯定会在谈判里对北条家‘老虎大开口’,冒着谈判破裂的风险索要诸多利益。反正即使谈判破裂,他也不没什么损失,反而可以让武田左京的主力在小田原城发笔横财。” “所以说,我们绝对不能给予武田家过分的支持,因为我们的支持会让武田家更自信,更强硬地向北条家提出条件,这可能会导致谈判破裂。相反,我们要让武田家时刻感到被抛弃的恐惧,让他意识到如果他在谈判里胡搅蛮缠,我们很可能不会支持他。只要武田家收敛一些,和谈就更容易达成。但你也不能做过了,武田家如果太过失望,可能会放弃甲骏同盟。你要把对武田家的支持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既不让他心灰意冷,又不让他过于自信。” · “怎么样?听懂了吗?”再次说完了一套长篇大论后,长喘了一口气的太原雪斋看向今川义元。 “虽然我很想说‘这都什么啊,不想听了’。”今川义元笑了笑,再次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放心吧,老爷子,都记在脑子里了,完全理解了。” “哦?真的吗?家族政治和外交可是门了不起的学问啊。为师觉得,至少先学个四年打基础,再进修个五年,才称得上入门。你就听为师几句话,就自以为‘完全理解了’?”太原雪斋被今川义元的样子给逗笑了。 “这种东西说白了都是虚的,老爷子刚才那番话,找一个经常给大名拉牛车的车夫,也能侃出来,乍一听不都很有道理?可到底准不准,只有真刀真枪地检验过才知道。问题是普通人哪有那样的机会呢?”今川义元毫不客气地挖苦起了这门学问。 “那要是以后私塾和寺庙里开始教这门家族政治(国际政治(不是)),你学不学?”太原雪斋饶有兴致地抛出了问题。 “不学,傻子才学。”今川义元果断地连连摇头,“王公贵族家的孩子学学还好,普通人家的子弟学出来有什么用?又没地方施展。等到了太平年代,你让他们怎么拿这门学问谋个营生?” “让他们继续去教书啊,继续教其他人学家族政治。”太原雪斋提出了一个建议。 “哈?继续误人子弟?弄得和一向宗在传教一样。到时候人越来越多,总有撑不下的那一天吧?” “学这学问的人多了,天下自然就大乱了,那他们也不愁找不到营生了。”太原雪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今川义元满脸黑线。 “总之是门没什么用的学问,建议别学,哪怕是在全天下最好的几个私塾里也别学。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举起手来,给谈话最终盖棺定论,“那么老爷子,谈判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 “为师已经和武田家和北条家的外交僧敲定好了。”太原雪斋缓缓起身,向着东北方向的山头打了个响指。 “明天一早,善德寺见。” 第八十六章 国政(3) 天文六年(1537)10月18日清晨,骏河国富士郡善德寺。 故地重游,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都是感慨万千。本来以为河东失陷后,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机会回来了。不过北条家倒是也不在意这善德寺,没有派兵来占领,寺里的僧人们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原先的起居室也都收拾得很整洁。 等不多时。武田晴信就带着武田弘信赶到了。根据约定,甲相骏三家都只上山两人,不带武器,武士们统一在山下等候。今川义元也亲自来寺门口迎接,和武田晴信撞了撞拳。 “虎千代,待会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今川义元满含笑意地提醒了一句。 “爽快!五郎,就等你这句话了。”武田晴信也是豪迈一笑,拍着胸脯道,“早就想和你较量较量,待会可别亏得连裤衩都不剩下!” “弘信大师。”“雪斋大师。” 两位外交僧也是旧识了,互相行了个佛礼,一切尽在寒暄中。 然而四人在会客室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北条氏康带人过来。按理说,北条家才是最急着议和的那个,毕竟他要退兵回去救小田原城呢,怎么他反倒不是最先来的,还要迟到? 难道有什么算计在里面吗? 左等右等,北条氏康还是不来。今川义元本来正在心里一遍遍地过着准备好的说词,见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竟隐隐有些急躁起来,紧张的情绪让心情平静不下来。 “稍安勿躁。”太原雪斋察觉了今川义元的异样,在身后轻声念叨了一句,“会议迟到,本就是消磨对方锐气和心态的大好利器,你要沉住气。” “是。”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着气息。 就在这时,寺门口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叔叔,这根本没什么好谈的!谈个屁,打就完事了!咱们9000人打他们7000人,有什么好怕的?干嘛非拉着我过来?” 离得老远,就可以听到北条氏康大嗓门的抱怨和北条幻庵宽慰他的声音。 难道他根本不想谈吗?怪不得要迟到。 今川义元心里开始打起了鼓。 “啪”的一声,纸门被拉开,北条氏康一脸杀气,大踏步地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坐下后也不行礼,把一只脚往桌案上一搁,就自顾自地干了一杯茶水。北条幻庵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赶来,不住地行礼,给两旁的人赔不是。 “翘就翘呗,谁不会呢?”武田晴信很是不满北条氏康的态度,直接将两只脚都搁在了桌案上,像在躺椅上一样往后一靠,同时对今川义元努了努嘴,“五郎,一起啊?” “这我可不大擅长啊……”今川义元苦着脸解释道,从小知书达理的他的确比较文雅,弄不来这些。不过更让他不爽的点在于——北条氏康和武田晴信的鞋底明显脏的很,就这样放在干净的桌案上,灰尘和泥土都掉了半桌子——让今川义元的洁癖瞬间又犯了。 “那就谈吧,搞快点!”北条氏康喊了一嗓子,指着天花板就沉声道,“你们两家给我麻溜地滚回家吃晚饭去,别拦着老子,不然休怪北条家无情!” “这就是北条家的条件?”武田晴信挑了挑眉毛,冷笑着看着北条氏康。 “不服就打呗,我们人比你们多还怕你们不成,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北条氏康狠狠地一拍桌子,转过头来指着今川义元的鼻子就骂道,“上次还没领略够我的厉害?要不要再来一次?再杀个几千人给你看看?给你们骏河添几千个孤儿寡母?” “北条殿下,既然是来谈判,好歹也客气一些吧,又不是我们逼你来的……”今川义元努力维持着心平气和的语气,想要解释,却被北条氏康一挥手打断道: “老子根本就不想来!老子一直想的就是杀出一条血路回去!有什么好谈的?是家里那老爹和其他老家伙——”北条氏康边说边回头瞪了眼北条幻庵,“硬要把老子拖到这里来谈判!谈个屁!老子现在想的就是赶紧谈崩,回去打架,懂了吗?” 今川义元微微吸了口气,一瞬间有些失语。 难道北条家根本不想谈吗?北条氏康只是为了应付北条氏纲和北条幻庵的指示,才来这里走个样子的吗? 就在他想要回头向太原雪斋确认时,却感受到太原雪斋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脖颈,隐隐有些发烫。 今川义元回忆了一下太原雪斋之前传授自己的那些知识,略加思索后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这个时候不能乱,不能表现出慌张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北条氏康肯定是在和北条幻庵唱双簧,他怎么可能不想谈判呢?若是在这里血战一场,甲相联军虽然不一定能赢,但至少能拖住北条家几天,也让北条家吊一层皮。这样的疲惫之师赶回小田原城时,整个小田原城城下町估计都被抢过了吧?就算他们赶回去了,打得过龙精虎猛的武田军吗? 所以于情于理,北条家都是最不想打仗的,都是最想议和的那一个。但是在外交谈判里,哪一方更迫切地想要达成和议,哪一方就会在谈判桌上处于被动,不得不做出诸多让步。北条家就是为了避免被抓住这一弱点,才装出自己根本不像谈和的样子,以掩饰他们达成和议的迫切。 北条家威胁自己要诉诸武力,想迫使兵力处于下风的今川家和武田家主动求和,这样就可以反过来把谈判的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上。因为武田家兵力少,自然在诉诸武力上没有北条家那么有底气。而今川家即使在这里和北条家血战一场拖住了北条军,自己也什么都得不到,只是白白便宜了带兵去小田原城的武田信虎——所以今川家也不敢诉诸武力。 那现在就是要打掉北条家的虚张声势,让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自己才是急着要议和的那一边。方法就是——表露出决心,表露出今川家有在这里和北条家大战一场、鱼死网破的决心,根本不怕你的这些威胁。只要今川家不怕打仗,北条家的威胁就无法奏效。到了那时,北条家还是要乖乖地求和,让出主动权。 今川义元于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向门外走去。 太原雪斋一眼看出了自己的徒弟在想什么,配合地唱起了双簧:“哎,承芳,你去哪里?” “去备战啊。”今川义元回头应道,同时向武田晴信也招呼道,“走吧,虎千代,既然北条殿下不想和咱们谈,那也没办法了。我们就在这里和他血战一场吧,我们人没死光,他们也别想过去。便宜令尊了,他可以在小田原城下町大发一笔了。不过这就算我给武田家的聘礼吧,可不能让令尊白白把那么好的女儿嫁给我啊。” “哈哈,爽快,求之不得!”武田晴信也是大笑着起身,同时向北条氏康挑了挑眉毛道,“我之前想都不敢想啊,居然真的能演变成对武田家最好的结果。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北条氏康的脸色仍然不变,似乎觉得开口挽留实在是太怂,便狠狠地道,“那就打吧,看老子把你们的头砍下来泡着茶吃!” “走。”今川义元逍遥自在地就走出门外,武田晴信也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太原雪斋和武田弘信见状也起身准备出门,向北条幻庵道了声再见。 “两位且慢!”北条幻庵眼看谈判真的要崩,终于沉不住气了——这是北条家绝对无法接受的最差结果啊。他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儿,似乎是在埋怨他唱双簧唱得太过,同时对太原雪斋和武田弘信道,“先前是我们少主失言了!贫僧给二位赔罪!北条家来此,自然是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何必徒增伤亡?烦请两位大师将自家公子请回!” “既然是幻庵大师所托,贫僧自然从命?”太原雪斋和武田弘信笑呵呵地走出门外,准备去把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喊回来。武田晴信的确是就等在走廊上,似乎早就料到北条家会出口挽留,不过今川义元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臭小子?不会当真了吧?”太原雪斋顿时满脸黑线,刚想夸今川义元演得不错来着。他急忙快步追出去,到了门口一看,下山的路上也没有人。 “奇怪了,那臭小子呢?” 太原雪斋四处环顾,才在寺庙的庭院里看到了今川义元。后者正悠哉悠哉地颠着蹴鞠,展示着自己高超的脚法——刚才指定是回房间里拿蹴鞠去了。 “臭小子!回来!”气得不轻的太原雪斋跑到今川义元身边,提着今川义元的耳朵就把他拽了回来,“这种关头你居然也能抓住空闲偷懒?为师可真是服了你了啊……” “那我又不能真走!可不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谁知道北条家这么快就认怂了。”今川义元抱怨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被太原雪斋拉回了会客室内,谈判继续。 第八十七章 国政(4) “既然幻庵大师和北条殿下把我们叫回来,显然是想要求和的咯。”太原雪斋在众人都落座后,就立刻发起了攻势,把谈判的主导权抓回自己手上,“那么,总得证明一下自己谈判的诚意吧?说吧,如果想让我们今川家和武田家退兵,北条家愿意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北条氏康闻言不为所动,而北条幻庵则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今川义元也大致看明白了北条家二人组的分工——北条幻庵唱红脸,北条氏康唱黑脸。所有妥协的话估计都由北条幻庵来说,而北条氏康只要负责凶就好了。 那既然如此,北条氏康之后说什么,都可以无视了。 “把富士川以西,我军占领的地区返还今川家。该地区的豪族人质,包括蒲原家等,也一并返还。此外,我军此役运到富士川以西的粮草辎重,全部赠予今川家。另外,赔偿今川家3万石,武田家1万石的粮草作为军费。不知意下如何?” 今川家和武田家的四人闻言都是哑然失笑。片刻后,武田晴信就大笑着骂道:“你们在打发叫花子吗?” “爱要不要,不要还没有了呢!”北条氏康立刻也是狠狠地一拍桌子,反唇相讥道。 “这富士川以西已经被我们收复,蒲原家等豪族也都已经反正回了今川家,你所说的那些赠予我们的粮草都已经被我们缴获。哪怕不谈判,也都是我们的了。”今川义元则与武田晴信打着配合,负责讲道理的角色,“这么算下来,我们放北条家回去救小田原城,你就只给我们两家4万石粮草?光小田原城城下町被洗劫一空的损失,就要有30万贯朝上了吧?” “你凭什么说武田家一定能打赢?”北条氏康再次发狠道,“我老爹已经召集了小田原城的领民们保卫领土,人人都发了武器。那些百姓里从过军的至少上万人,会怕武田信虎那几千人?” “终究是乌合之众,如果不怕的话,北条家也不会坐在这里和我们谈和吧。”武田弘信缓缓开口,语气虽然缓和,逻辑上却是一针见血,“北条家不妨坦诚些,你们自己是最耽误不起时间的,没必要重复着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把戏。先开一个如此低的条件等我们还价?浪费时间罢了。” “那不如请今川家和武田家的几位先说说自己想要什么?贫僧愚钝,揣测不出诸位心里的算盘。”北条幻庵索性以退为进,将皮球抛给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 “把河东换给我们,北条家退出骏河东部。”今川义元干脆地沉声道。 “你吃大便啦!”北条氏康彻底被惹毛了,猛地站起,指着今川义元的鼻子大骂道,“你怎么不说让我们把小田原城割让给你呢?” 若是在往常,被人指着鼻子骂,今川义元多半会有些慌乱。不过这次他早已做好了准备,面色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北条家正在诈今川家的底线,想看看今川义元提出的这个条件到底是不是真的底线,还是只是一个虚高的报价。这个时候,今川义元必须表露出足够坚定的态度和对这个底线的坚持,才能让北条家怀疑这可能真的是今川家不容让步的要求。 如果不够坚定的话,结果就会像刚才北条家提出的那个赔偿要求一样,被一戳就破——只是随口报的要求。 “小田原城是你们北条家自己打下来的,是几十年的居城,我怎么会提出非分要求?但这骏河是今川家代代相传三百年的领土,从未易手。如今在我手上丢了,叫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今川义元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那些自己往日里从来不信的家族情怀,但显然对在座这些传统的武士都很受用。 “现在我要收回我们今川家自己的故土?有什么不妥的吗?北条家若是不肯,那我们也只能奉陪到底了。毕竟我们可能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收复领土了!” “不可能!”北条氏康毫不退让地大吼道,让今川义元也摸不清北条家的底线在哪里,“我这个少主出兵去打河西,回头把河东全给丢回去了,你让我如何面对家臣?我这少主之位还做不做了!河东这么大一块战略要地,还能不经一战,说还给你就还给你不成?” “再说了,这河东地区还有不小的一块在武田家手上呢,不是吗?”北条幻庵在北条氏康后也补上了一句,老奸巨猾的他显然比北条氏康在外交上有经验的多,不忘离间今川和武田的关系,“今川殿下若是要收回河东,是不是要把武田家的那一份也一并收回呢?” “武田家没问题啊!”武田晴信见状立刻跳出来接过话茬,显然是早有准备,“就当是给我姐姐送去的嫁妆好了。只要北条家答应退出骏河,武田家立刻就把富士郡和骏东郡北部我们占据的领土还给今川家!如果今川家是想要收回骏河的话,武田家全力支持,愿意和今川家并肩作战,打下的领土也一并交给今川家!” 此中有诈…… 太原雪斋之前有过提醒,今川义元本能地从武田家的好意里感到了不对。 武田晴信说的是,如果北条家愿意退出骏河的话,武田家才归还领土。但北条家绝对不可能答应这一条件,因为武田家的承诺也不过是口头的罢了,却要卖今川家一个大人情。武田家在骏河领土争端上如此力挺今川家,那今川家投桃报李,也不得不在之后武田家提出的其他要求上力挺武田家。可如果武田家有了今川家撑腰而信心百倍,转而向北条家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那就可能导致谈判破裂。 这就是老师之前说的,被武田家牵连的风险。而我,必须要告诉武田家,今川家对武田家的支持是有限的,才能约束武田家不要大胆地进行冒险行为。 “不,多谢虎千代的好意了,但我们今川家岂有从盟友手里抢地的道理?”今川义元抬起手来往下摁了摁,向武田晴信示意道,“不必如此。” “如果真想给嫁妆的话,把虎千代腰间那柄名刀给我就行。”今川义元笑着指了指武田晴信的腰际——那是武田家赫赫有名的宝刀——宗三左文字。 “哈…五郎想要,自然当奉上啊。”武田晴信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大力支持会被今川家回绝,有些磕巴地回应道。 “少主,遇到高手了啊。”武田弘信在武田晴信身后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 · “无论如何,还回河东是没有可能的。”北条氏康咬定了不松口,只是微微做出了让步,“把今川家目前占领的领地退回去倒是可以。” “北条殿下是不是没有搞清楚状况?”今川义元脸色一沉,施压般地威胁道,“此次出兵,收回河东就是我们今川家的底线了。别的要求尚且不提,如果你们都不让我把今川家祖传的领地收回去,我该如何面对舍身奋战的家臣?” “你怎么说也没用啊,任凭你把嘴皮子说破了,不行就是不行。”北条氏康不为所动,“退一步说,就算我答应了你又能怎样?我只是北条家的少主,归还河东那么大的事情我说了又不算,最后拍板的还是我老爹啊。我老爹肉眼可见地不可能答应这要求,你想什么呢?” 今川义元眉头一皱,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谈判桌上正处于微妙的劣势。 他本以为自己作为家督,而另外两个谈判者都是少主,那他应该更有优势——因为他有更大的权限。但事实证明并不总是如此,北条氏康就可以拿“家主不会同意的”为理由,轻易地化解今川义元的攻击。但今川义元本人作为最高决策者出现在谈判桌上,却不得不回应每一次攻击而没法找借口。 反倒是更不能在自己家中说话算话的谈判者,在谈判桌上更强势。因为如果达不到他的主公给他开出的条件的话,即使他在谈判时同意了,谈判所得的协议也是无法得到他的主公认可的——那岂不是不得不向他做出让步? 换而言之,自家家中在某一问题上的立场越苛刻,谈判者越是在家中无能为力,他在外交谈判里反而更有优势。反而自己家中对某一问题的立场越灵活,而谈判者自己在家中的权力越大,他在外交谈判里就更被动,因为他被其他人认为是更有能力做出让步的人。 今川义元不知道,他自学成才地摸索出了后世“双层博弈理论”中“获胜集合”的概念。 随后今川义元和北条氏康便陷入了车轱辘般的争论,双方各执一词,都认定自己的条件不肯让步。 “先休息一会儿吧,大家用个午膳。”太原雪斋眼见谈判逐渐陷入僵局,这样磨下去对作为新人的今川义元不利,便主动出来提议了休会,“午膳后,再细细详谈。” 第八十八章 国政(5) 斋饭归来,武田晴信抢在今川义元开口前,向北条家发难: “北条殿下,既然您和今川家是谈不拢了,不如先来和武田家谈谈,如何?” 武田家的时机选择的确非常有见地。经过一上午的拉锯,北条家和今川家的谈判者都有些疲乏,而只有武田家保持着饱满的精力和状态;其次,急于达成协议的北条家眼看和今川家难以达成一致,也肯定会希望在和武田家的次要谈判里取得突破,以推动与今川家主要谈判的进展;因此,北条家不免会在和谈判里软化其立场,向武田家让步。 “1万石粮草。”北条氏康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条件,然而武田晴信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 “2万石粮草。”北条氏康于是竖起了两根手指。 “太少。”武田晴信不动声色地干脆回绝。 “2万5千石。”北条氏康又加了一点。 “还是太少。”武田晴信再次回绝。 “4万石。”北条氏康说完这句话后,便把桌上的茶杯往前一推,放到了桌案边沿,“爱要不要,就这些了。北条家一年的税收不过20万石,你还想要多少?” “6万石。” 武田晴信淡淡地吐出了一个数字,脸上的神色却仿佛胜券在握。 北条氏康的心里咯噔一下——武田晴信报出的数字恰好是北条家此次谈判的底线。他一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五官,不让表情露出马脚,一边开口骂道:“6万石?你怎么不直接去小田原城城下町里抢呢?一年三分之一的收入都给你?北条家俸禄还发不发了,仗还打不打了?” “6万石。” “不可能,北条家根本给不起,我老爹也不可能同意!” “6万石。” “你自己去小田原城的库房里找啊?翻空了库房你能找出6万石能动用的粮食吗?” “6万石。”然而武田晴信却仿佛油盐不进,不管北条氏康说什么,都只是重复着刚才的数字。 这下北条氏康心底微微有些慌乱了——莫非自己刚才的反应露出了破绽,已经让武田晴信猜中了北条家的底线吗?才敢如此放肆地叫价,而不害怕和北条家谈崩。 “若是武田殿下此般固执,那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见到北条氏康乱了,他身后的北条幻庵便缓缓开口道,反而把目光投向了今川义元,“今川殿下,我们之后也不用谈了。两边直接回去备战吧,看来此役是绝无善了了。” 今川义元读懂了北条幻庵的暗示——北条幻庵希望今川家作为同盟中强势的一方,约束自己的盟友武田家不要做出过激的举动,以免激化局势、破坏谈判。在这一立场上,今川家和北条家利益一致,都不希望武田家“老虎大开口”。 但是今川家和武田家为了怎么说也是盟友,在谈判桌上直接予以斥责,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也会给北条家一种“今川家与武田家并不团结”的感觉,诱使北条家更加强硬。这个时候,只能私下里给予盟友额外的补偿,换取盟友在谈判中的让步。 “虎千代,可否借一步说话?”今川义元于是向武田晴信做了手势,武田晴信便会意地起身,随着今川义元走出屋外,来到了一处凉亭里。 “实不相瞒,我们今川家在富士川以西的官道上,缴获了大批北条家的辎重。如果虎千代不嫌弃的话,可以当做武田家这次支援今川家的军费……”今川义元斟酌着开口,武田晴信却已经大笑起来。 “别这么扭扭捏捏的,五郎,爽快点。”武田晴信拍着今川义元的肩膀,把头凑到了他脸前,“说罢,今川家愿意补多少差价给武田家?” “1万石。”今川义元报出了一个数字,“以后的海盐供应也必然足量。” “可以。”武田晴信爽快地应了下来,“成交。” · 回到会客室内后,武田晴信没有落座,而是直接站在桌案旁,抬起一只手掌,对北条氏康道,“5万石,一粒米都不能少。” “可以。”北条氏康这次没有再推诿了,只是冷哼了一声,“别吃撑到就好。” “武人就该有无穷无尽的胃口。”武田晴信拍着自己的肚子大笑起来,随后便坐回到了桌案上——剩下的谈判已经和武田家关系不大了,他们只要尽可能地拖延谈判的进程就可以——让武田信虎的主力在相模多抢一天是一天。 “那就回到正题吧。”北条氏康收回视线,端正了下坐姿,看向了今川义元,“河东,不可能还你的。想要别的补偿,倒是可以。” “河东必须还给今川家。”今川义元立刻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咬定道,“河东200多年来都是今川家的领地,自去年失去后,我们今川家上上下下每一个武士都将其当做奇耻大辱,矢志不渝地想收回失地。如今我们大动刀兵,杀回河东,你却叫我空手回去?这不可能。” “这天下200年前还是镰仓幕府的呢,如今呢?北条氏这苗字200多年前还是权倾天下的幕府执权呢,如今不是连后人都找不到了,被我们把苗字也给偷了?河东的兴国寺原来还是我们北条家龙兴之地呢,我们就不能想着要吗?”北条氏康咧着嘴,颇为讽刺地连连摇头,“扯这些没用,乱世只看现状。” “那你觉得现在北条家的实力比得上我们今川武田两家联手?”今川义元冷冷地逼问道。 “若不是我急着回去,你以为你们能靠这7000人压制我的9000人?”北条氏康反过来问道。 “可你确实是要急着回去不是吗?我们也有实力让你没办法及时回去。”今川义元顺着北条氏康的话头,也是反唇相讥。 “不回去又怎么样?大不了在这里和今川家血拼一场,小田原城任武田信虎抢去,你今川家一分钱的便宜都别想占到!”北条氏康似乎是骂得上了头,赌气般地指着今川义元吼道。 “哎,北条殿下啊,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太原雪斋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咱们之所以谈判,就是都不想打仗,不是吗?您自己心里也清楚,眼下的局面,北条家不割块肉是不行了,何必逞强?现在口头逞一时之快,来日您回小田原城后,令尊和家臣们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那就把河东的西半部,整个富士郡都还给你们。”北条氏康端起茶杯,随后狠狠地往桌上一顿,“这他娘的就是我们北条家的底线了,到此为止了啊,别再想多说什么了。” 今川义元此刻的心情和北条氏康刚才被武田晴信猜中底线时一模一样——今川家在领土上的底线此刻也被北条家点出了。 “不行,富士郡和骏东郡,整个河东必须一并归还。”今川义元咬定他的要求不肯放,但是不自觉间语气却稍弱了一些。因为在谈判前他和太原雪斋的沟通里,太原雪斋就已经推断出,北条家肯定不会归还整个河东。 果然,今川义元片刻间的破绽已经被北条幻庵看出。北条氏康还未说话,北条幻庵就抢先出来给事情定调,“今川殿下,真的不能再多了啊。实不相瞒,我们此次来谈判前,家督殿下就已经指示了,最好只归还今川军已经占领的半个富士郡。如果实在不成,再将整个富士郡归还,这已经是北条家的底线了啊。” “让我们把骏东郡一起归还什么的,真的是恕难从命啊。哪怕我们答应了,家督殿下也不会答应,回去之后也是没办法兑现的。我们是不想欺骗今川殿下,才在这里据理力争。如果我们没有诚意的话,现在就答应下来了。但是这真的办不到啊。” 北条幻庵真挚无比的一席话,让今川义元的决心再次动摇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北条幻庵没有说谎,这真的就是北条家的底线了。 然而在谈判者上,哪怕是一刹那的表情波动也会被对手尽收眼底。此刻今川义元短暂的失语和沉默,无疑已经泄露了今川家的底细——他们的底线也仅仅在于要回富士郡,而不是整个河东。看到这个信号的北条氏康信心大增,直接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便笑道:“就这样吧,差不多就行了,你们本来也就只想着要回富士郡吧?” 随后,北条氏康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今川义元,心里暗自嘲笑:到最后,这个外交场合的雏鸟终究是没崩住,心态和毅力上不如北条氏康和北条幻庵这两个久经考验的谈判者。 然而,今川义元却忽然露出了微笑。 · “不好了,殿下,今川家的武士抢着要进善德寺!” 屋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几个北条家留在寺外警戒的士兵大声喊道。 “你这是要干嘛?”北条氏康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腰间,却发现武士刀早就在进寺前摘掉了。 不过和北条氏康想象中的不一样,闯进来的不是今川家的伏兵,而是以冈部亲纲为首的一系列家中重臣——他们都是一身布衣,没有携带武器。跟在他们后面的几个北条家士兵和院里的僧人面面相觑,无奈地解释道:“几位殿下一定要进来,我们也阻拦不住!看他们没带武器,便放进来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今川义元看到今川家的武士闯进来后,立刻大声呵斥道,“不是勒令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等在山下,不得上山干扰谈判吗?” 第八十九章 国政(6) “请恕在下无礼,事后殿下若要治罪,在下愿打愿罚!”冈部亲纲“扑通”一声就在走廊上跪了下来,“只是在下刚听到消息,说殿下不打算收回河东了?可是属实?” “这……”今川义元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 看到这个反应后,闯进来的冈部亲纲、荻清誉、庵原忠胤、兴津正安、鹈殿长持等武士都是咬牙切齿、双目血红,一个个一声不吭地就俯身下去,重重地在走廊上叩首。 “殿下容禀!我们今川家贵为骏河守护已经两百余年,守护骏河领民也已经两百余年!这期间无论是关东混战、甲信寻衅、一揆反乱,我们今川家从来都是守土不失!禅秀之乱和永享之乱时,数万叛军兵临箱根,即使局面险恶到这种程度,骏河也从未易手,始终是幕府进军关东的桥头堡!今川家代代的无数荣耀功绩,也都赖此而得!” 冈部亲纲把头几乎在地板上磕出血来,声色俱厉地沉声道: “然而先前家督纷争,我们坚守两百余年的河东,居然未发一箭,便拱手让与北条,实在是奇耻大辱!如今我们卧薪尝胆两年,历经多战死难上千人,终于有机会收回河东!怎可功亏一篑!若是北条家不归还河东,吾等家臣绝不罢休!哪怕殿下您下令退兵,吾等自己也会留下死战!” “吾等自当留下!”今川家的武士们齐声嘶吼道。周围其他北条家武士和善德寺的僧人都被这气势吓得不清,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北条氏康和北条幻庵的脸色则黑到了极点,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明白你们的心意了,一定会寸土必争,不让牺牲者的血白流。”今川义元向着部下们重重一抱拳,微微俯身承诺道。这些武士们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齐齐一礼后退出寺外。走在最后的那古野氏丰悄悄向今川义元打了个手势,今川义元则满意地微微颔首——这一切都被北条氏康看在眼里。 · “这就是你午休时候干的好事?”北条氏康干笑了两声,恶狠狠地道,“派手下煽动部众情绪,上寺来给我们逼宫?” “正如你所说。”今川义元非常大方地揽起了衣服的下摆,往身后一甩,“现在我和你们北条家一样了。如果我只收回富士郡的话,回去没办法跟家里交代。我答应了也没用啊,家里不会答应,到时候还是兑现不了。” “你他娘的吃苍蝇吃饱了?你自己煽动的部下,还来这里糊弄我们?”北条氏康捡起茶杯,狠狠地向今川义元扔去。今川义元轻巧地侧头躲过,茶杯撞碎在身后的墙壁上,弄出一场虚惊。 “是我煽动的没错,但是今川家家中此刻群情激奋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也只是基于事实的基础上和北条家对话而已。事实就是,如果今川家得到的是仅仅只有半个河东,我们是不会答应的。”今川义元笑了笑,把北条氏康之前的话原番不动地还了回去,“扯这些没用,乱世只看现状。” “你……”北条氏康被今川义元气得青筋暴起,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 “高啊,实在是高啊……”而另一旁,在边上看戏的武田晴信则向武田弘信轻声赞誉道,“之前五郎他一直因为自己是家督的身份而吃亏。我们两个少主都可以搪塞说:‘家里给的底线就在那里,我们改不了’。但他自己就是家督,想改底线就能改底线,被动得不行。现在倒好,他自己人为地在家里给自己煽动起了一道‘底线’,逼得自己无路可退。也让北条家的人看到了,今川家已经无路可退了。谈判的局面,一下子就大变样了。” 煽动民意以缩小国内层次的获胜集合,从而让自己在国际层次的谈判上占据主动,迫使对手让步——这样率性的手段,在当时也只有今川义元这种半路出家的便宜家督才敢用的出来。 “河东一并还给我。”今川义元无视北条氏康的怒火,直视着他仿佛在燃烧的双眸,沉声道。 “不可能。”北条氏康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榻榻米,气恼地几乎要把榻榻米扣碎一样,“休要欺人太甚。” “你还要继续这样车轱辘一样的重复同样的对话吗?”今川义元冷笑了两声,“我大可以在这里陪你说上半个月,但是北条家拖得起吗?” “我们拖不起,难道你就拖得起吗?”北条氏康即使到了这个份上,嘴上也不肯服软,“若是真等到武田信虎抢了小田原城,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反正城下町都被抢光了。到时候,你今川家毛都要不到。” 今川义元和北条氏康还在唇枪舌剑般地比拼耐心和毅力,一旁的太原雪斋却陷入了困惑。他看着逐渐西斜的日头,忽然觉得事情逐渐奇怪起来。今川义元说的不错,北条家现在是最急着达成和议的那个。他在明知道今川家已经不可能让步的情况下,仍然没有寻求改变来推动谈判,仿佛主动消耗着时间。 难道说北条家还有什么底牌嘛……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击制胜的底牌,只是还没到施展的时机,所以没有用。 就在太原雪斋思索的时候,今川义元和北条氏康的争论也还在不温不火地进行着。今川义元仍然锲而不舍地讲着道理,试图说法北条氏康。 “北条殿下,你觉得不能做主的话,你可以把我的话带回去说服令尊,相信他一定会认可的。说真的,北条家对河东应该没有什么执念才对,至少比今川家要少得多得多。你们当时趁我们内乱拿下河东,没有付出任何伤亡,什么代价也没有。就算把河东还回来,也没什么吧?又不是让你们把一处牺牲了无数北条家性命才得到的城池交出来那样有心理负担。” “谁说没有损失了?”北条氏康对此却是嗤之以鼻,挥着手大喊道,“你们今川家不就是我们最大的损失吗?” “你在说什么?”今川义元一脸懵逼。 “就是你们啊!”北条氏康点了点今川义元的身子,“今川家和北条家是几十年的婚姻同盟和最重要的盟友。我们为了拿河东,背叛了今川家不是吗?随后就和今川家破盟了不是吗?为了这河东,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最重要的盟友啊!再加上北条家中有无数要员和今川家的武士交好,在我们破弃了和你们的同盟后,表示困惑的可是大有人在啊!这还能说我们没有损失吗?” “河东本就是今川家和北条家之间的战略要地,如果我们把河东还给你们,就相当于我们这两年里什么都没干,还白白失去了最好的盟友!而且那盟友还会会变成死敌!一旦你们驻兵河东,东迫相模、南压伊豆,我们北条家最重要的两块领地间的交通就保不住了啊!我们怎么可能把河东还给你们?这让我们如何接受?” 今川义元一时竟然真的被说服了……北条家说的还没错。因为他自己总是从今川家的立场出发,就没有考虑到这点——对北条家而言,河东是拿破盟换的。河东地区对北条家的领土连贯非常重要,之前今川家是盟友,所以北条家觉得河东是盟友的领地也无所谓,不会阻碍自己的通行。一旦今川家变成敌人,北条家根本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咽喉上被卡着这样一颗钉子。 所以北条家愿意归还河东西边的富士郡,而对于东边的骏东郡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归还——因为骏东郡直接和相模国、伊豆国接壤,小田原城和韭山城间的官道也要途径骏东郡。 见北条氏康说到这个份上,今川义元也打起了退堂鼓——确实,骏东郡对北条家的战略安全实在是太重要了,北条家不可能拱手让出这块要地,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 · 但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沉默许久的北条幻庵忽然发难,一开口就是杀招。 “今川殿下,做笔交易如何?” 北条幻庵缓缓地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大念珠,慈眉善目地看向今川义元,那慈爱的面容让佛祖都自惭形秽。 “如果今川家愿意和北条家重修旧好,我们就把河东还给今川家。之后我们两家重新缔盟,现在这里剿灭武田晴信,再去小田原城伏杀武田信虎。武田家主力全灭后,我们一并北上,打下一片空城的甲斐,两家平分。” “如果今川殿下不放心的话,少主可以送到你们那里当人质。” 北条家的底牌轻轻掀开,会客室内的温度也瞬间降至冰点。 太原雪斋沉默了片刻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实在是无法拒绝的条件,对今川家而言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唯一的疑点就是北条家的信用,但如果北条家愿意给出北条氏康做人质的话……一切都迎刃而解。 武田晴信和武田弘信瞬间脸色铁青,几乎要立刻夺门而走。刚才还在一旁看戏的武田家,转瞬间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武田弘信惨笑了两声,低声抱怨道:“少主,咱们完蛋啦。” 而北条氏康和北条幻庵更是胸有成竹,自信地笑着,看向了今川义元,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第九十章 国政(7) “来吧,今川殿下,和我们重修旧好吧,北条家立刻就把河东奉上。”北条幻庵伸出手来,向今川义元的方向探去,“就和之前几十年一样,让我们两家并肩作战,不辜负先辈们的情谊。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交情也没有很好吧?不过是刚刚因利聚首的死敌罢了,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只要和我们重新结盟,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还是说,你宁可和北条家血战一场,牺牲无数,也不愿意答应这个条件吗?” 今川义元低着头沉默许久,故作犹豫地微微颤抖,半晌后,他才缓缓地低声问道:“如果我……今川家和北条家重新结盟的话,你们真的会把河东还给我们吗?” “是啊,北条家答应你,我们的时间不多,快点定夺吧。” 北条幻庵和北条氏康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今川义元,看着他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浮现的却是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但是,我拒绝(搭嘎,口头哇路だが、断る)。” “什么?”北条幻庵和北条氏康难以置信地皱眉。 今川义元则是哈哈大笑起来,抽出腰间折扇,悠闲地给自己扇了扇风,“骗你们的,刚才都是我装的,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答应这种条件。” “我就知道,害得我白担心一场,耍我,五郎你真是一点都不爽快!”一旁如释重负的武田晴信也是大笑起来,得意洋洋地看着北条幻庵和北条氏康,“你们这些相模的老滑头,以为五郎是和你们一样老奸巨猾的政客吗?他就是个潇洒率性的便宜家督!” “是啊,背叛这种可耻的事情,我弃若敝履,怎会自己去做?”今川义元笑着向武田晴信的方向打了个响指,“哪怕是为了妻子,我也会不会和她的婆家兵戎相见啊,更不会杀他的父亲和弟弟啊。不然岂不是活成了她最讨厌的那样?” “都是什么鬼……”北条幻庵恨不得把自己的念珠扯碎,咬着牙低声道,“今川殿下,您是认真的吗?” “别在挑拨离间啦,臭和尚!”武田晴信使劲一拍桌案,大喊着抗议道,“一句话,河东交不交?不交就准备去打仗吧!等着小田原城陷入一片火海吧!” “是啊,痛快点!”今川义元也配合着武田晴信,提高了音调给北条家施压,“河东地区奉还,再把河东地区的人质交回来,一口价。” “休要欺人太甚!”北条氏康已经炸毛了,却被北条幻庵死死拉住。后者明白,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谈崩——否则最亏的是北条家自己。武田家这么急着拱火,把谈判推向死胡同,就是因为他知道一旦谈崩了,最赚的就是武田家。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越往后拖北条家越亏。如果明天早上还不能启程回师的话,就来不及救援小田原城了——留给北条家的时间不多了!而北条家之前之所以能不慌不忙,仰仗的全是那个北条家自以为只要提出就可以奏效的底牌——谁曾想却被今川义元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遭遇重挫后,北条幻庵已经方寸大乱,急得光头上全是汗。而北条氏康更是已经失去了冷静,眼看着无法继续谈判了。 “今川殿下,骏东郡关系到北条家命门,无论如何都不能改,还请您高抬贵手,通融一二。其他的方面,北条家会尽量补给今川家的!只要不过分,什么都可以!” 北条幻庵言辞恳切,几乎是俯身在向今川义元求情了。 “如果我……答应把骏东郡留给北条家。北条家真的会……什么都答应我吗?” 今川义元模仿起了刚才的语气,再次开口道。 这声线一出口,北条幻庵就已经紧张地开始发抖,生怕今川义元又来一句“但是,我拒绝”。他此刻内心不由得恼怒万分——自己一个谈判了半辈子的老外交僧,怎么会在一个新人面前忐忑成这个样子? “那好。”今川义元满意地大笑起来,将早已准备好的条件娓娓道来。 · 善德寺谈判结束后,回到营内的太原雪斋仍在品味着今川义元最后提出的条件。 “要北条家的清水水军交出所有战船,还有他们租来运输的500条商船……承芳你是怎么想出这种奇怪的点子的?” “老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今川义元笑嘻嘻地问道。 “先来假的吧,臭小子。”太原雪斋笑着摇头,在马扎上坐了下来,拿起桌上早坂奈央沏好的茶水想喝,却发现稍微有点烫。 “清水水军一旦交出船只,我们兴津水军的实力就将暴增,同时也此消彼长地消灭了竞争对手。整个骏河湾乃至东海道都将在我们控制之下,往来的商船都要向我们交一份过路费,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啊。再加上我们要来的这500条商船,咱们可以拿他们去堺町跑海贸,还可以去东北跑海贸,往来又是数不胜数的收益。” 今川义元摇了摇手指,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而且北条家明显更重农业而轻商业,重土地而轻海洋,对制海权和水军不怎么在乎,我这样的条件他们答应起来也很爽快。” “不错,能有这份远见,相当不错。等我们控制了整片海疆,再把海贸跑起来,兴津港和江尻港就会成为东海道最大的商业港,甚至和堺町、石上町齐名。这里面的收入,足以顶上一国乃至数国的领土产出。”太原雪斋闻言连连颔首,给今川义元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为师我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太原雪斋说的没错,今川家一向以鼓励航运出名。在《今川假名目录》里,就专门废除了骏河、远江的航运税,还要求保护漂流船只的财产权。 “那真话呢?”太原雪斋沉醉于“桃李满天下”的错觉后许久,才想起了今川义元还有真实的原因没说。他一边饮茶,一边问道。 “我想给银杏买金平糖,好像必须到堺町才有买,路上海盗太多,所以需要水军护航。” “噗——” 太原雪斋气得一口茶水喷到了今川义元的衣服上,后者看着被黄色茶水弄脏的白衣服,瞬间也是气得不轻。 “你这钻到美人被窝里就爬不出来的臭小子!” “你这邋里邋遢还整天弄脏别人东西的臭老爷子!” · 三家达成合意后,北条幻庵、北条为昌作为人质来到了今川家军中,今川军和武田军让开道路。放北条军归去。而武田晴信也通知武田信虎撤兵,在北条军抵达之前撤回了甲斐。 天文六年(1537)11月13日,北条家向今川家移交了庵原郡、富士郡中豪族的人质,蒲原家、富士家、今宫家等豪族回归今川家。富士家当主富士信忠亲自来今川馆向今川义元谢罪,今川义元自然也不会难为这位忍辱负重的忠臣。他给富士郡加封了领地,授命其担任富士郡郡代,替今川家监视富士郡、骏东郡边境上北条军的动向。 完成了人质和领土交接后,今川家放回了北条幻庵。之后,北条军也将允诺给武田家的粮草送至边境,同时将500艘商船和清水水军的船只停泊在了富士川出海口处,由兴津水军全数派人开会。多余的船只让兴津家的人手和港口都应付不了,今川义元于是提拔了伊丹元扶作为另一位船大将,在江尻港附近筑造军港,停泊北条家移交的船只。一切交接事项全部完成后,今川家放回了北条为昌。 收复了半个河东,缴获了大批船只和军饷,勉强也打消了之前被他自己煽动起来的不满情绪。今川家于是厉兵秣马,准备扑向远江,一举消灭远江叛军。谁曾想天不遂人意,东海道突然遭遇了几十年难遇的大雪,道路尽数被阻,今川家也只得遗憾收兵。 · 天文七年(1538)1月27日,今川馆天守阁。 冬天里,有了暖和的被子,没了刺眼的晨光,银杏的懒觉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不到午前是绝对不会醒的。不过今天,她倒是被那熟悉的甜味诱醒了。 “早安呀,先生……”银杏迷糊地睁开了眼睛,捋了下额前的乱发,却忽然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今川义元手里的东西——金平糖。那是今川家的海贸船队,从堺町最新运回的货物。 “唔!”银杏一下子坐了起来,可是随之而来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哆嗦,又缩回了被子里去,嘟囔着道,“先生,把糖果给我。” “起床了就给你。”今川义元坏笑着提出了条件。 “不要嘛,先生~”银杏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嘟着嘴撒起娇来,“你拿过来给我吃。” “不行。”今川义元仍是笑着,似乎颇为享受银杏的撒娇。 “要嘛要嘛!”银杏在床褥里打着滚,见今川义元还是不为所动,就皱着眉嗔怪道,“哼,不吃就不吃,真是没办法呀。” “真不吃了?”今川义元见银杏这么快就放弃了,不由得有些遗憾。 “苗苗!冲!” 银杏见今川义元一松懈,立刻喊了一句。只见边上的柜子上跳下一只小猫,一口把金平糖从今川义元手里抢走,叼过来送到了银杏手上。 “哼~”银杏满意地把金平糖送入口中,奖励般地撸着喵喵的毛,同时得意洋洋地看了今川义元一眼。 “苗苗,竟帮着妈妈,坏孩子。”今川义元笑着蹲下来,在苗苗的脑袋上轻轻敲了敲。 “以后我们的孩子肯定也向着我。”银杏一边吃着金平糖,一边也是笑着打趣道。 “谁说的,孩子肯定会喜欢我。”今川义元对这方面似乎到颇为自信,“我可会和小孩子玩了。” “是吗?先生?那走着瞧吧,明年就知道了。”银杏一边把苗苗揽入怀里,一边对今川义元道。 “那就走着瞧呗。”今川义元和银杏贫着嘴,直到半晌后才明白过来银杏话里那巨大的信息量,愣愣地看向银杏。 “嗯。”银杏点了点头,脸上那温柔的笑容却令今川义元心醉。她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轻声应道,“贵树帮我找郎中看过了,应该是不会有错。” 没料到,今川义元骤然吻了上来。 银杏本想拒绝,但是在缠绵中还是情难自禁,不自觉地回应着今川义元的热情。 “我们会当一对好父母的,对吧。” “当然。” 第九十一章 心事 天文七年(1538)3月5日,今川馆天守阁内。 今川义元外出蹴鞠归来,前脚刚踏进天守阁的门,就听到了屋里女人的争吵——婆媳矛盾,每一个已婚男人都绕不开的问题。 “身为家中主母,如此懒散怎做表率?” 天守阁四楼的走廊上,寿桂尼正对银杏大加指责。 “睡了懒觉怎么了嘛,母亲也真是的。”银杏倒是没有和寿桂尼吵架的意思,反倒是为自己找着借口。 “自从你嫁入之后,家中不少子弟都不再晨练,反倒是倦怠于床榻间,连侍女也变得拖沓。”寿桂尼历数着银杏的“罪行”,用手杖重重地在地板上敲了敲,“五郎本就已经散漫放荡,你身为主母,更应该加以劝谏,以身作则,又岂可同流合污?” “就是因为先生他散漫放荡,我才会看上他的呀。”见寿桂尼提起了今川义元,银杏的态度也强硬了些许,“若是他和母亲您一样,是个满口‘家族利益’的‘好武士’,我才不会多看他一眼呢。” “你在说什么儿女情长?这是武家女子该说的话吗?令尊是如何教导你的?”寿桂尼被银杏的话噎得够呛,“你是作为武田家的女儿,为两家同盟稳固而来,可不是什么谈情说爱,请放正你的姿态。你现在是今川家的人,就要尽今川家主母的本分,而不是扮演者五郎恋人的角色。” “我偏要勉强,家族利益和我有什么关系?武田家的利益我都不在乎,我还会在乎今川家的吗?我只在乎先生一个人罢了。”银杏素来就任性,根本不吃寿桂尼这一套,靠在门框上向寿桂尼道,“母亲啊,您也就别管我怎么样了,我和先生开开心心就行,您还不满意吗?真是没办法呀……” 寿桂尼闻言愠怒起来,身旁的侍女阿常就要上前,而银杏带来的女忍望月贵树也毫不示弱,抬起手横在了自家主人身前。 “啊……御台殿,主母,还请息怒!”一旁被这架势吓得够呛的早坂奈央按捺不住,出来劝架了。 他先给寿桂尼鞠了一躬,连连谢罪,随后低声道:“御台殿,主母现在还怀着身孕呢,可不好动气!御台殿您大人有大量!” 随后,他又转向银杏,不断告罪着低声道:“主母,御台殿她也是……” “没事,不为难你。”银杏摇了摇头,随后便正了正身子,草草一礼,算是给寿桂尼赔了个不是。但寿桂尼面色不改,还欲继续发难。这时,今川义元已经走上了四楼。 “好好管教你的妻子吧。”寿桂尼见状也没有多说,而是冷声给今川义元吩咐道。今川义元只是一笑,不置可否地就侧身而过。待寿桂尼下楼后,今川义元才挽着银杏走回了屋内。 “先生不会也要对我说教吧?”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 “那怎会?我平日里被家慈念得头都要炸了,家督这东西就根本不适合我。”今川义元看了眼压在桌案上的几沓公文,和公文下方被压在最底下的和歌集和花鸟图,“真是没办法呐……” “是啊,真是没办法呀……本来在武田家里,我父亲就整日整日地灌输这些东西,说什么我们是武田家的子女,无论何时都要以武田家的利益为最优先考虑。哪怕嫁到别人家了,也要想方设法地把持政权,与武田家暗中联系、传递情报,争取吞并掉夫家。”银杏毫不避讳地讲着敏感的话,因为她知道,与她志同道合的今川义元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东西。 “那你给令尊发了什么?”今川义元不由得哑然失笑,心里隐隐已经有了答案。 “啊,我说我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把持了今川家的大权了。我先用美人计把先生给治得服服帖帖。还在家中大肆偷情,和雪斋大师、朝比奈、冈部、濑名等重臣都有染了,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全部匍匐于我的裙下。只等我父亲一声令下,今川家就俯首向武田家称臣。”银杏边说边乐,笑得花枝招展。 “哈哈,那令尊看了有说什么吗?”今川义元被银杏的说辞逗得忍俊不禁。 “谁知道呢,他给我的回信我一封都没看过。”银杏边说边指了指榻榻米上,苗苗正在玩的那个废纸团,“那个就是昨天来的密信。” “你可真行。”今川义元大笑起来。 “怎么,先生不喜欢?”银杏则扭过头,向今川义元妩媚一笑,将胸前的长发缓缓拨于耳后,举手投足间的慵懒却是让今川义元骤然心悸。 他一步上前,一个壁咚把银杏摁在了墙上,随后便吻了下去。 “不,喜欢极了。” 今川义元便品尝着银杏口中的芳香,便笑着道:“咱们简直是天下武家里,最般配的一对了。” “是,家族利益就是狗屁。”银杏巧笑倩兮,邀功般地在今川义元怀里蹭了蹭,随后却有些哀伤地叹道: “不过这天守阁里待着可真烦,每天都是数不尽的武家事务,哪怕是敷衍和应付也把我累得不轻。好想回到和先生初见的时候呀:一起在广袤的天地里旅行;没有人约束没有人管;什么武家的士气也不用搭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早上想睡到几点都无所谓,晚上也可以和先生一起在夜市里逛个痛快。” “谁不想呢?”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天守阁墙壁的眼色显得有些刺眼,“这天守阁就像牢笼一样,把无数武家儿女囚禁在家族之中,终生不得解脱,只得压抑自己的天性。” “呐,先生。你说,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以后,我们可不可以就把家督传给他,然后咱们两个就退隐去,自由自在地生活?”银杏在怀里仰起头,眼里满是憧憬。 “难呐……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那些家臣还是要来找我们这些隐居的人的。”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怀中的佳人也陷入了沉默。 “那我们可以假死!”思索了片刻后,银杏忽然有了念头,笑嘻嘻地说出了她的奇思妙想,“假装我们两个死了,然后偷偷逃走!” “那尸体怎么布置?”今川义元笑着指出了计划里的破绽。 “嗯……就说咱们是被烧死的,在某个天守阁里烧死,尸体也辨认不出。”银杏皱着眉头想了想后便又有了鬼主意,指了指今川义元腰间的龙丸、宗三左文字和青边折扇,“把这些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留下,装作是我们死了。” “好像还真的可以……”今川义元居然被银杏的奇思妙想给说动了,但转念一想后却摇了摇头,摸了摸银杏微微隆起的小腹,“但对孩子也太不公平了吧,把他一个人留下了,把家族的破差事都丢给他。” “到时候看他自己的意思了,说不定他是像你母亲那样,或者像我父亲和弟弟那样的‘家族狂人’呢。”银杏想起肚子里的小生命,语气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如果他想就给他,不想的话就带着他一起跑了呗,让你母亲和雪斋大师发愁去,过继个旁支来继位。” · 而此时,天守阁门外,早坂奈央则和望月贵树安静地等待着。各自作为今川义元和银杏最信任的心腹,几个月来两人也算是有些交集,熟络了不少。 “看起来你似乎有很多心事?” 望月贵树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问道。 早坂奈央有些困惑,他知道望月贵树非常得高冷,只听银杏一个人的话,对今川义元都是爱答不理——绝不是一个热心到会来问候自己的人。 “望月小姐言重了。”于是早坂奈央非常谨慎地推脱道。 “你的心事是不是没和你家殿下说过?”望月贵树又看出了早坂奈央的心绪。 “望月小姐为何这么说?”早坂奈央看着望月贵树那从未露出过笑意的冰冷面孔,“倒是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呢?” 望月贵树在这反问里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淡淡地低声开口道: “我曾是一个复仇者,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父母都是忍者,在刺杀任务失败后遭人报复,被残忍地杀害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我做梦都想手刃仇人,看他不得好死。” 早坂奈央听着那悲哀的往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别扭地道:“为什么小姐要和我说这些?”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有些事情埋在心里不舒服,说出来就会好很多吧……可是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这件事情也不能和夫人说,思来想去也只能和你说了。” 望月贵树叹了口气,又看向早坂奈央,“也许是我觉得,你看起来和我很像,才会主动和你提及此事吧。你是不是也有不能说的秘密,埋藏在心里很难受呢?” “只要能看着殿下的背影,就足够了。”早坂奈央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做梦都想成为殿下那样的好人,只是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了。” · “贵树,你怎么了?” 从屋里出来后,银杏察觉了走廊上望月贵树脸色的异常。 “无碍,请夫人不必挂念。”望月贵树匆忙调整了下面部表情。 “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银杏走上前,撸了撸望月贵树的头发,仿佛在撸猫一样,温柔地轻声道,“你跟我的时间不是很长,我也不是很了解你。总觉得你一直冷冰冰的,好像有什么心事藏着。你年纪还怎么小,怎么可以就有了心事呢?长大了会愁坏的。没关系的,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都可以和我讲。” “夫人……”望月贵树闻言有些触动,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低头轻声道,“对不起,有劳您了。” “没事,不愿意讲也不要紧。”银杏莞尔一笑,“小姑娘总是会有心事不想和他人提及的,以后想告诉我的话,随时洗耳恭听哦。” “嗯。”在这如母亲般的温柔下,望月贵树的眼里隐隐有泪花闪动。 第九十二章 长线 天文七年(1538)5月7日,今川馆天守阁。 春耕结束后,今川宗家上下无数武士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去远江平叛,不过他们的家督倒还乐得自在。 今川义元如往常一样,早早地把自己要批改的公文送到了濑名氏俊那里,自己则偷偷地到道场里练习剑道——鬼才信呢——其实是踢蹴鞠。田沈健太郎教他个一刻钟,今川义元就会以休息为名踢上半个时辰的蹴鞠,然后再说自己踢累了,一边品茶一边看和歌集休息。 他光自己踢还不够,为了能踢比赛,还把早坂奈央、吉良玮成、那古野氏丰等侍从一并叫来,还有朝比奈菊千代,冈部二郎和其他小姓们。田沈健太郎只得苦笑着在道场里装上了风流眼,看着自家主公取乐,而自己则在一旁继续练习。 很快,冈部二郎和朝比奈菊千代就因为一次配合失误而吵了起来。 “讲个笑话,有人不用脚接球,反倒用屁股接球。”冈部二郎奚落着朝比奈菊千代刚才的失误,气得朝比奈菊千代大喊着就冲他挥拳,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讲你个锤子的笑话,不会讲就不要讲!” 早坂奈央忙着劝架的时候,今川义元也抽空休息下,四处张望了一圈。看到田沈健太郎还一直在边上一丝不苟地修行着,今川义元便一边擦汗一边笑着问道:“田沈,你怎么不迎合一下上意?一起踢蹴鞠讨我开心?” “殿下勿怪,只是每日的练习实在不可荒废。一天落下了,之后一个月也赶不回来。”田沈健太郎挥汗如雨的同时向今川义元解释道。 “练武可真是麻烦,要是能让人帮我练,然后武艺长到我身上就好了。”今川义元把擦过汗的毛巾仔细地在水池里清洗了一下,挂在了栏杆上。 “就像把公文交给别人批,回头和为师汇报的时候却把工作量算在了自己头上?” 身后传来太原雪斋的声音,今川义元顿感大事不妙。转过身去的同时,才发现太原雪斋身后跟着灰溜溜的濑名氏俊和小原镇实——后者怀里则抱着那些被“缴获”的文书。 “大殿……”濑名氏俊满脸苦涩,“被雪斋大师发现了……” “老师,这是我的主张,不能怪濑名啊!”今川义元赶忙笑着解释,闹着自己的脑袋向搪塞过去。 “为师知道不怪濑名公子,而他批的比你这臭小子自己批的要好多了。”太原雪斋狠狠地瞪了今川义元一眼,随后就把缴获来的公文全部扔给了今川义元。 “知道了老爷子,我自己做还不行嘛…”今川义元只得老实接住,灰头土脸地准备回去批改。 “不,我都说了,濑名公子批的比你好,干嘛还要你批改?”太原雪斋摇了摇头,随后示意小原镇实把另一沓文书放到了濑名氏俊的手上,“我只是要换一类文书去给濑名公子批。” “这是……”今川义元和濑名氏俊一起把目光投向那文书,发现正是今川家在远江各处粮仓的储备情况和补给队的路径、时间、任务出勤。 “放长线,钓大鱼。”太原雪斋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咱们夏天就不出兵了,鱼儿什么时候上钩,我们就什么时候去远江平叛。” · “濑名氏俊送来的密信……” 两天后,天文七年(1538)5月9日,远江国西崎城天守阁内,一种叛乱豪族的家主们正围在桌旁,研究着濑名氏俊送来的信。 “因为被追放而怀恨在心,图谋报复今川义元。碰巧我那四弟心肠好,还把重要的文书给他批改?”今川良真看着信上的内容,忍不住连连摇头,“太拙劣了,这是谁出的计谋?有人会信吗?” “殿下何出此言,在下倒是觉得合理。”堀越贞基却是有自己的看法,“我这外孙之前不就作为我们的内应立下大功吗?只是殿下您不信它,才导致计划没能成功。” “那他既然已经被今川家发现是内奸了,自然该严加看防,怎么会又给他一次来给我们当内奸的机会呢?我那四弟又怎么会真的把家中机密交给一个被追放的内奸来处理呢?”今川良真对此嗤之以鼻,甚至认为这不是一个值得考虑的计谋。 “大殿容禀,在下已经跟踪侦察濑名氏俊多时了。”这次轮到堀越贞基的次子堀越贞丰开口了,他一直以来带着忍者亲自潜伏在今川馆城下町。 “濑名氏俊被追放后,今川义元似乎觉得毕竟是濑名氏俊的手下通风报信而不是他本人背叛,因此没有严加处罚,而是允许他在今川馆的城下町开了家算账的铺子。在下的忍者扮作布料店的老板去了多次,此事确信无疑。” “而在下在街道上布置的眼线也发现,从去年开始,今川义元就开始往濑名氏俊的铺子送公文,请濑名氏俊代为批改。据说是因为今川义元本人不喜政务,但家中又要求他勤政,所以他才依次偷懒。最初只是一些财报和检地数据,后来今川义元逐渐放下戒心,什么都交给濑名氏俊处理。这样的情况以及持续快一年了,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 “这样嘛……”今川良真这次倒是有些疑惑了。 “在下觉得,濑名氏俊很可能是真的想帮我们,他利用今川义元的大意,为我们送来了至关重要的情报。如果因为怀疑而错失机会,实在太过可惜。”堀越贞丰见今川良真还在犹豫,便又补上了一句,“再说了,大殿觉得,如果今川义元和那雪斋和尚真的要用计,怎会用如此拙劣的一招呢?任凭谁也不会让已经被发现的内奸再去当一次双面间谍吧。” “但还是觉得太牵强了……”今川良真依旧下不了决心,理智告诉他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那殿下不妨去查查看嘛,濑名氏俊给的情报。”饭尾乘连拿过桌案上的密信阅读起来,“都是今川家在远江各处粮仓的存量、运输和补给情况。我们去查查看,是不是属实,就知道濑名氏俊的真假了。” 五天后,天文七年(1538)5月14日,前去调查的忍者陆续归来。由于今川家戒备森严,他们没办法靠近。但是从来往的小荷驮队的数量来看,和濑名氏俊提供的情报惊人地吻合。 “难道真是真的?”今川良真难以相信居然有这样的好事,“今川家里就没人管管吗,今川义元居然把自家的机密交给一个被追放的武士处理?今川家也没有其他人监视这个潜在的内奸?” “似乎是没有。”堀越贞丰摇了摇头,“在下从未发现。” “如果这些粮仓和运输的情况为真的话,今川军应该会再次发动攻势了,走上次的南线,沿着海岸线直指引马城。”饭尾乘连发现今川宗家的兵锋可能对准自己的居城后,不由得有些紧张,“殿下,咱们或许该早日布防,在天龙川畔布下防线,如此一来便可阻挠敌人渡河。” “不过根据濑名氏俊提供的情报,今川军在夏季没有出兵的打算,反倒是想在秋收后起兵。”井伊直平指了指信上的一行字,“咱们没必要现在就开始布防,空耗粮草。” “说不定这就是雪斋那和尚的计谋。”今川良真被井伊直平的话点醒,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们就是要让濑名氏俊提供半真半假的消息,骗我们尽信他所言。其实敌人就是想要在夏季进攻,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今川良真的推断得到了众人的认可。于是,今川良真一方的豪族们便先后在领内集结了部队,赶往天龙川畔布防。由于今川良真担心今川宗家还有诈,因此没有把所有的部队都集中在南线,与天龙川上游的北线也留下了大量部队驻防。 然而,他们干等了1个月,却什么动静都没看到。朝比奈家、濑名家、松井家等边境重臣都是按兵不动,没有一丝一毫进攻的意思。堀越贞丰安排在骏河的眼线也回报,今川宗家的旗本队和骏河的豪族们都没有出兵的意思。 而在这1个月里,濑名氏俊的密信也先后到来,都在告知今川良真方——今川宗家虽然在远江国南线不断储存粮草,但是依旧没有立刻动兵的打算——事实也确实如此。 今川良真一开始还觉得这不过是太原雪斋的计谋,就是想骗远江豪族退军,趁着他们解散部队的机会发动进攻,因此他也咬紧牙关不肯撤。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秋收也越来越近,今川宗家的部队依然没有出兵。反倒是远江的豪族们怨声载道,盼着早些回去就秋收。今川良真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撤军。事实证明,濑名氏俊所说分毫不差。 “难道真的是我多虑了……”回到西崎城后的评定会议上,今川良真不由得质疑起自己的判断。在前年的天龙川合战里,就是因为他太过多虑,认定濑名氏俊必定是双重间谍而改变了部署,才导致本来可以偷袭得手的己方不得不与对面主力决战。 莫非这一次,也是他多疑了。濑名氏俊和前世历史上那个今川义元的铁杆已经不一样了,是他穿越导致的蝴蝶效应改变了他,让他变成了一个叛徒? “大殿足智多谋、一步三算,又岂是多虑?正是有大殿这样的家督领导,吾等臣下才能安心。”堀越贞丰满脸逢迎地给今川良真送上一顶高帽,“不过如今可见,濑名氏俊应当可信。想必他也是仰慕大殿您的风采,才下定决心弃暗投明的吧!” “过赞啦,过赞啦。”今川良真显然对堀越贞丰的话颇为受用,自己之前的错误判断也都被堀越贞丰用褒义词给圆了过去,“既然如此,那就相信濑名氏俊的情报吧。等到秋收后今川义元发兵,我们就提前在他们进军路线上设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散会后,各家家臣都带人回到自己的领地秋收,堀越家也不例外。然而在堀越家的一行人回城前,堀越贞丰却暗中叫来一个亲信忍者,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 “回去告诉雪斋大师。”堀越贞丰压低了声音,但还是难掩眉飞色舞的兴奋,“濑名氏俊已经得到信任,今川良真上钩了,任务完成。” 第九十三章 虚实 天文七年(1538)9月7日,秋收完成后的东海道迎来了连日的大雨,而今川宗家大军也剑指远江,将近5000人的军势浩浩荡荡地从骏河西进。今川义元据说是为了陪护待产的妻子而没有出征,将总大将一职委托给了太原雪斋——但这个消息却让远江的叛军倍感压力。 “怎么样,濑名公子,事先安排的事情都做好了吗?” 临行前,太原雪斋不避耳目、正大光明地来到了濑名氏俊的铺子里——因为他知道,负责监视的忍者都是他在堀越家新发展的内应——堀越贞丰的人,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 “一切都按照雪斋大师的指示,如实发往西崎城了。”濑名氏俊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我的信中告知他们,我们的粮草储备尽在南线的天龙川下游附近,远江北部的粮仓几乎没有什么运输队前往。” “很好,辛苦濑名公子了。此役成后,承芳便会提拔你作侍从,重回今川馆了。”太原雪斋满意地颔首,便策马而去。他暗中授意在远江前线的土原子经,下令忍者们放松戒备,从而让今川良真方的忍者可以一窥虚实,确认今川宗家在远江北部的二俣一带没有储备粮草。 · 天文七年(1538)9月9日,今川宗家大军抵达挂川城,召开了战前的评定会议。 “濑名氏俊得到了今川良真的信任,此刻他已经被我们迷惑。”太原雪斋对着桌案上铺开的地图,指向了南边沿着海岸线的官道,“我们所有的粮草储备都集中在这里,他肯定以为我们要走南路而去。我在堀越家的内奸也已经回复我,说今川良真的大军果真都去南线布防了。” “所以雪斋大师准备走北路奇袭西崎城?”朝比奈泰能把玩着手上的酒瓶,砸着嘴提醒道,“可为了让这出戏逼真一些,咱们北路可真的没有储藏什么粮食啊,只能依靠随身携带的3天口粮来作战了。” “而且我们手边只有5000人,敌人这次虽然不再有三河豪族的支援了,但保守估计也会有5500人。”濑名氏贞同样表示了异议,“雪斋大师有把握能在3天里打赢吗?若是打不下,我们就只能退兵了。” “3天就够了。”太原雪斋自信一笑,“贫僧甚至觉得,都不用3天。” · 天文七年(1538)9月10日,今川宗家分出朝比奈泰能的1000人走原本的南路,大张旗鼓地虚设旌旗,试图迷惑敌人。而太原雪斋自己则率领主力趁着大雨的掩护,暗中直奔远江北部的二俣城,准备在天龙川上游渡河,直接袭击今川良真的居城西崎城。此计一旦成功,就可以把空虚的西崎城、井伊谷城、引马城、舞坂城等叛军的居城一并拿下,在叛军主力从天龙川畔回援前奠定胜局。 一路上,为了避免远江北部包括天野家在内的诸多豪族暗中给今川良真报信,太原雪斋几乎把所有的忍者和斥候都洒了出去,在天龙川东岸疯狂巡逻,构造了情报屏障。犬居城的天野家即使发现了今川宗家主力的行动,却无奈无法通知今川良真,只得安排人走山路去通风报信——不过这至少要好几天了。 天文七年(1538)9月11日,今川宗家的部队开始渡河。但是由于连日暴雨,天龙川水位暴涨,一时间竟给部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直到傍晚,今川宗家的部队才渡河完毕。在二俣城里最后补给了一次后,他们便带着3日份的口粮,向西崎城杀去。 · 天文七年(1538)9月12日,天龙川西岸。 作为马廻众的笔头,绯村羊羽此刻正率领着一小队骑兵,冒着大雨沿着天龙川向南侦察——这是最危险的一路,自然也交给了最受宗家信任的马廻众。 如果计划圆满的话,今川良真已经被濑名氏俊欺骗,全军都会在天龙川下游的南边官道旁部署——那里正是2年前平叛军和叛军作战的地方。今川良真一方肯定会期待着在那熟悉的战场上复制之前的胜利,当然不会想到他们对面的朝比奈泰能只是在虚设疑兵。 根据朝比奈泰能的汇报,南线天龙川对岸的营盘非常扎实,而且规模巨大,估计是秋收前就已经修筑好的。虽然豪雨导致能见度不高,但营寨里面旌旗招展,大概率也有几千人。朝比奈泰能自己人少,不敢轻率渡河侦察,就把侦查的任务交给了已经从上游悄悄渡河的今川宗家主力。 也就是说,绯村羊羽越是往南,就越是危险,越是接近叛军的主力。他这一小队骑兵随时可能遭遇敌方斥候和忍者的伏击,因此绯村羊羽每靠近一处丘陵、森林和灌木,都有遭遇伏击的可能,但绯村羊羽也不可能避开。在这豪雨的糟糕能见度下,不走进了根本看不出这些地形里有没有布兵。他只能一次次地以身犯险,带着部下策马踏入这些极佳的伏兵之所——也一次次地虚惊一场。 渐渐的,马廻众武士们的心态开始有些受不了了。他们逐渐意识到,这样的“虚惊”不可能是无止境的,因为敌人的大营就在南方十几里外,他们终究会遇到敌人的军队。越前进,遇到的概率越大。 他们已经无数次设想过——在踏入下一处森林时,周围乱箭齐发,将他们全部射于马下;或者说踏入一片丘陵时,丘陵后的斥候和忍者在近在迟尺的距离上对他们发动突击——只要他们还在前进,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要发生。更令人绝望的是,在发现敌人之前,他们是不可能退军的。也就是说,这支侦察队唯一的结局就是在发现敌人的时候遭遇袭击,为后面的友军示警——简直是九死一生。 一次两次还好,这些身经百战的马廻众武士早就有为了今川家献出生命的觉悟。可是当这样的折磨重复十几次、几十次、甚至是百来次时,再坚强如铁的汉子也是顶不住的。当他们前进到南方官道5里外时,终于有人绷不住了,开始请求后退。 “大人,已经确认了将近10里的安全范围,我们不需要再前进了吧。”一个武士有些羞愧地当先开口,立刻得到了同伴们感激的一瞥——这是大家都想说又羞于说出口的话。 “不行,必须要找到敌人所在,这是命令。”然而绯村羊羽却是决绝,往日里总是端着笑脸捧人的他,此刻却严肃得像是换个了人。 “可是大人,已经足够近了,再往南,说不定就在下一个丘陵里就有伏兵。”部下的手有些颤抖地指着东南方河畔的一个丘陵,“趁着现在我们还有命,回去复命吧!” “我知道现在很难熬,但命令就是命令。”绯村羊羽摇了摇头,没有半点动摇地继续策马向南而去,“诸位,就当做自己已经在半个时辰后已经是个死人了吧。拖着这副将死之躯,为主家效命到最后。莫要让祖先蒙羞,莫要让腰间的武士刀蒙羞。”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心中的一番血性也被激发而出,各个大声应“是”,拍马跟上。 · 最艰难的时刻渡过后,侦察队的士气却仿佛触底反弹一般愈发高涨。他们抢着闯入每一个可能伏兵的地方,恨不得立刻就能发现敌人。就这样,一处又一处的森林、丘陵被踏遍,一处又一处伏兵之所被发现空无一人,直到叛军的营寨已经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都明白出大事了。任何一个指挥官,都不会不在大营附近留下岗哨,让敌人直接摸到眼皮子底下。 果不其然,当绯村羊羽带人纵马冲入营寨时,才发现这几乎是空营一座,少数的忍者也没有抵抗的意思,纷纷四散逃离。 比起这样的结果,绯村羊羽倒是更希望自己刚才在闯营时被乱箭穿心。因为那样,死得至少只有自己。 “速速回报雪斋大师,南路是空营,濑名公子的诈降已经被识破了。”绯村羊羽一勒马缰,二话不说就掉头而去,“再派人通知备中守殿下,请他立刻渡河!运粮来支援!” · 绯村羊羽不知道,在他派出传令兵的前一刻,北线的战场上就已经局势大便。 “报,雪斋大师,井伊备和饭尾备忽然出现在我们渡河的后路上,拆毁了我们的浮桥!” “报!孕石备和久野备在西北的山区里出现,卡住了我们的退路!” “报,我们正前方发现了今川良真的旗本队、堀越备还有其他远江国人的部队,总兵力估计超过3000人,已经进驻了有利地形!” “好家伙……南边的大营真就一个人都没留啊?”骑在马上打着伞的太原雪斋一边听着手下的汇报,一边望着周围的雨幕,想象着雨幕后先后杀出的敌军伏兵,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三公子,不简单啊,竟将贫僧的阴谋完全看穿。” ·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此刻,今川宗家先锋队西南两里外,今川良真正统帅着大军严阵以待。 “那濑名氏俊历史上就是今川义元的忠臣和亲信,人的本性又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这就是历史注定的,逃不掉的,他这辈子都会是今川义元的鹰犬,怎么会反过来向我效力?他果然是诈降的……” 今川良真不由得感慨于自己的坚持,如果他当时真的听信了堀越贞丰和其他人的劝说,相信了濑名氏俊的话——那此刻傻傻地等在南线的他,就只能目睹今川宗家的大军偷家了。 他看了眼被捆在一旁如粽子一样的堀越贞丰,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低声骂道:“怎么,还要给太原雪斋通风报信吗?我决意改变部署去北线埋伏后,就一直派人盯着你们那些当时极力主张相信濑名氏俊的人,果真给我抓个现行!”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堀越贞丰忙不迭地磕头如捣蒜,一句别的话也说不出。 “也多亏你了你这个内奸路出马脚,我才能用你的名义给太原雪斋报假信息,把他们引上钩来。”今川良真用手擦去了脸颊上的雨水,狠狠地看向了东北方雨雾里那若隐若现的军势,“只带着3天口粮越过天龙川啊……好大的胆子。我都不需要打赢你们,只要切断你们的退路和进路,就可坐观自败。” “上次你们用阴谋算计了我,这次还想再得逞一次吗?你们真以为阴谋能次次都中吗?不把我当人看啊……这次就让你们搬石砸脚、自吞苦果。” 今川良真有自信,用自己特训了2年的近代化旗本队,在正面战场上将一切中世纪的日本军队摧垮。哪怕只有500人,也足够了。 · “被看穿了,雪斋大师。”在战场的另一端,小原镇实不无遗憾地向太原雪斋叹道。 “哈哈,终究是不能成全功,毕竟对面也不是2年前的雏鸟了,正常正常。”太原雪斋倒是毫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笑着,“阴谋这种东西只是搏命时用的,没那么靠谱。不会真有人以为,贫僧在优势在握的时候,还会搞这些一层套一层的阴谋吧?” “我的主力,尚在画外啊。” 随后,他在雨幕里,向着西南的方向打了个响指:“不过,我要收回之前说的‘3天就够了’的话。” “3天说多了,1天就行了。” 第九十四章 浮海 天文七年(1538)9月12日上午,滨名湖南方的远州滩海面。 “知道吗,滨名湖原本是一个淡水内湖。但是几十年前的一场大地震,把它南端的沙坝震塌了,从此变成了一个与大海相连的咸水湖。每到雨水丰盈时,其上便可过舟船。” 今川义元冒着大雨,站在今川水军一艘安宅船的船头,指向了不远处的滨名湖入海口,向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这几个外乡人解释道。 在他身后,是浩浩荡荡两百余艘今川水军的船只,以及更多运输着今川家旗本队的商船。他们趁着暴雨下的涨水,直接从远州滩的海面上驶入了滨名湖中。 · 天文七年(1538)9月12日下午,今川义元率领的水军抵达了滨名湖东岸的堀江城,在堀江城西的港口停泊,冒雨让部队分批登陆,进入了堀江城城中和城下町潜伏。大泽基相本人亲自来到港口迎接今川义元,却发现自己的孩子大泽基胤如今已经成了今川家旗本第四备的备队长。 “这……”受宠若惊的大泽基相看向今川义元,“大泽家何德何能……” “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与敌境中困守孤城2年,大泽家担得起这荣誉。”今川义元向大泽基相微微躬了躬身,更是把这老臣吓得够呛,连连逊谢。 “情况如何?”今川义元也没有多客套,而是直接问道。 “雨幕里看不大清楚,但叛军应该全去东北埋伏了。”大泽基相立刻答道,“附近的引马城、西崎城、舞坂城都是空城了。” “东北,不是东南吗?看来老师的阴谋没骗过去啊,不过也都一样了。无论我三哥是算中了也好,没算中也罢,他只要没有选择守城就是中计了。濑名的诈降本就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一道引子,给敌人一个算计我们的契机,把他们引到野外来决战。”今川义元笑了笑,大手一挥,直接下令道: “旗本第一备,攻击引马城。旗本第二备,攻击舞坂城。旗本第四备,随我一起攻击西崎城。入夜之前,将空城全部拿下!” 快点结束战斗,我还急着回去陪产呢——今川义元心里如是想到。 · 没有悬念的战斗在日落时分就结束了。今川良真为了和今川宗家的主力决战,带着麾下几乎全部的兵力空城而出,唯一的别动队也是在引马城东边设防,阻止朝比奈备可能的进攻。留守在各城里的都只剩下维持治安的兵力——哪里挡得住凶猛的今川家旗本。舞坂城、引马城、西崎城依次落城,各家豪族的家眷和粮草辎重也一并落入了今川义元的手里。 今川义元也没有停歇,立刻指挥部队继续攻占其它远江小豪族的居城。而渡河的朝比奈备也配合起今川义元的行动,一路向西而来,攻城略地。 入夜后,本打算“坐观自败”的今川良真军却是“坐观”到了“自败”,收到了后方居城发来的消息。 “你说什么?”今川良真听完使者的汇报后,足足怔了小半刻钟,才终于从震惊里反应过来。在这之前,堀越贞基和堀越氏延父子已经至少向使者核实了几十遍——才确认他们没有听错,使者也没有发疯。 “今川义元的人是飞过来的吗?”今川良真依旧无法接受这事实,苦思冥想了许久,才想到了唯一的可能——今川义元是从海上来的。但远江一带都是礁石,几乎没什么大型军港,他是怎么登陆的呢?难道是从外海趁着涨水进入了滨名湖…… 想到这里,今川良真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作为一个深知海权重要性的穿越者,却被中世纪的人用登陆战摆了一道——实在是无地自容了。 “传令各部全数撤军,停止伏击。”今川良真扶着桌案缓缓坐下,还不愿意接受大势已去的事实。 · 天文七年(1538)9月13日,雨停了,埋伏在各处的远江叛军也先后赶回了大营,主帐内的气氛一片死寂。豪族的家督们各怀心事,今川良真自己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连之前被捆起来的堀越贞丰也被释放,希望利用他的渠道去和今川家讲和。 “雪斋大师说了,可以接受远江豪族的降服,但唯独不接受殿下您的。”从今川宗家主力部队那里返回的堀越贞丰对两边都用上了尊称,俨然一副今川宗家家臣的模样。 不过在这个帐篷里,已经没有一个像当时的福岛正成那样,可以硬气地说出“不留今川良真的命,就没必要谈判”这样的话了。这些远江的豪族们支持今川良真只是为了利益,而不是忠于他这个人。要背叛他的话,随时都可以办得到。 于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驳斥堀越贞丰的话——这让今川良真的脸如火烧一般难熬,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但他知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如果再这样对待部下,马上就是众叛亲离的下场。他于是长调整了下情绪,自己亲自开口道:“太原雪斋如果是这样的态度,那也没办法谈了,咱们只能想办法反败为胜了。” 这些豪族的家督们说白了也是武士,要些脸面,自然没办法公开说出“殿下你去死吧,让我们投降”之类的话,不然岂不是成了后世笑柄。但今川良真也明白,等到散会后,这些豪族们一定会私下串联投降,想着怎么在绝望的局面下为自己的家族谋一条生路。 今川良真必须想个办法驱散着“我方必败”的氛围,才能稳住军心。于是他想到了还在敌后的天野家——这或许是他唯一一个可以仰仗的重臣。 在前年,天野家里发生了动荡,庶流的天野景贯在今川宗家的支持下试图下克上,取代宗家的天野景泰。天野景泰一度被逼到绝境,还是今川良真及时派人赶去支援,才帮他稳定了政局。天野景泰因此对今川良真感激涕零,也是唯一一个在今川良真眼里发自内心地向自己宣誓效忠的豪族。 犬居城位于远江北部的山区里,在天龙川和二俣城东北,也就是在今川宗家大军的背后。 “诸君,我们并非毫无胜机。”今川良真清了清嗓子,振奋精神地向在座众人沉声道,“太原雪斋的主力此刻一定以为我们会回师夺回居城,必定放松警惕。如果我们对他们发动奇袭,就有机会反败为胜!” “谈何容易啊,殿下。”饭尾连龙因为引马城的失陷而忧心忡忡,忍不住开口劝道,“雪斋大师的手腕,咱们早就领教过了,岂会是易与之辈?” “我们可以请天野家出兵,袭击他们背后!”今川良真重重地一挥拳,赌徒般压上了自己最后的期望,“今川宗家此刻虽然占尽优势,但太原雪斋的主力身边存粮仍然不多。天野家袭击他们背后的辎重,必可致其大乱。我们趁乱进攻,还是有一线生机的!此时乖乖地回去攻城,把后背暴露在太原雪斋主力的面前,那才是必死无疑!” “可天野家此刻想必也知道了我们局面的恶劣,孤悬敌后的他那还敢发兵?说不定已经遣使投降了吧。”堀越贞基也早也没了之前的心气,没精打采地反驳道。 “不会的,我对天野殿下有恩,他定然不回反。”今川良真说完这句话后,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一直以来瞧不起所谓的武家忠义的他,在绝境关头,居然要把所有的指望寄托在武家忠义上。 · 天文七年(1538)9月13日晚,犬居城。 天守阁内,天野家刚刚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天野景泰收到了今川良真的求援请求后,执意要前去袭击今川宗家主力的背后。但天野家的家臣几乎没有一个人认同家督的行动——眼下远江叛军主力的居城都已经沦陷,今川良真和他的部队被困在野外进退失据,被消灭只是早晚的事前,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了今川义元。 家臣们认为,天野家应该明哲保身,趁讨伐军还没打上门来前先行臣服,说不定还能多保住一些领地。这个时候为了今川良真去主动攻击今川宗家,简直与送死无异。 但天野景泰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他心里一直念着今川良真对他的恩情。他还记得在前年的动乱中,庶族出身的天野景贯暴起发难,进攻犬居城的天守阁。而他的这些家臣们一个个首鼠两端,没有一个愿意为天野景泰牺牲。眼看着天守阁就要沦陷,天野景泰几乎都要带着妻儿自戕了——今川良真的援军却到了。 今川良真不远万里赶来支援了犬居城,将天野景贯驱逐而出,重新帮天野景泰稳固了家中之位。和冷眼相看的家臣们相比,今川良真的雪中送炭令天野景泰热泪盈眶,真诚地宣誓向他效忠。如今,昔日的恩人濒临绝境,他又怎能坐视不理?而如果作为家臣的他坐视主公被消灭,岂不是和天野家当年那些袖手旁观的家臣们一样令人不齿吗? 天野景泰的固执令家臣团感到绝望,甚至有人扬言要拥回天野景贯,不过天野景德都不在乎。他知道此役是必死之局,但也仍决定要带着每一个能动员的士兵前去赴死——回报今川良真的恩情,也尽到一个家臣的本分。 第九十五章 乌鸦 评定室内的争吵还在继续,屋外的走廊上,天野景泰的长子天野元景则在安慰着自己的弟弟天野景德。 “哥哥会跟父亲一起去袭击今川军,此役九死一生,估计是回不来了。”天野元景站在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弟弟面前,用那一如既往的温柔声线嘱咐着他,“你年纪还小,不用上战场,留在这里就好了。之后天野家估计会被改易,不少参与袭击的族人都会被处死。但你要活下来,活下来照顾母亲。母亲太脆弱了,遭遇这些事情可能会活不下去的。” “哥哥,既然知道肯定会输,肯定会死,你和爹爹为什么还要去?”天野景德两眼通红,拽着哥哥的衣角不想放他离开,“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好吗?” “父亲为主尽忠,回报大殿当年的恩情,这是武士的本分;我为父亲尽孝,与父亲同生共死,这是儿子的本分。”天野元景把双手搭在了天野景德的身上,似有些无奈地垂下了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哥哥也好,父亲也好,当然也想和权兵卫还有母亲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时局把天野家推到这样的风口浪尖,我们已别无选择。” “如果不去殉死的话,父亲就对不起武家道义,我就对不起人伦道德,只会败坏天野家的名声,为后世所不齿。为了天野家的清誉,我们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吩咐完后,天野元景最后看了眼弟弟,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便转身离去,到城内整顿部队了。天野景德不知所措,茫然地闯入了卧室里,想寻求母亲的安慰。 “娘……”天野景德跌跌撞撞地走向母亲,焦急地轻声问道,“我们到底该怎么办?爹和哥哥一定要去……” 幼子的一句话,却让已经忍耐了一个晚上的母亲崩溃了。他一把抱住孩子,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一遍遍地轻声念叨着: “别怕,权兵卫,别怕……不管发生了什么,娘都会陪着你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爹和哥哥一定要去……”天野景德含着泪水问道。 “啊……那是因为我们生在乱世的武家啊。为了正义,为了伦理纲常,你爹爹和你哥哥只能那么做啊,没有别的办法啊……”母亲大哭起来,搂着天野景德不住地哭着,“没有别的办法啊……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啊……” 怀里的天野景德却是忍住了泪水,思绪不断地蔓延着。他知道,身为男子汉,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 没有别的办法…吗? 退出了卧室,一个人走在天守阁的走廊上,天野景德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他清楚地记得,前年今川宗家的大军围攻花仓城,福岛家分家的福岛胜成靠着开城投降的功劳,救下了一家性命。 如果我也主动投降,我也主动供出天野家的行动,今川家会饶我们家四口人的命的吧?只要我在天野家出兵前就告发,让今川家免于损失,他们就不会一定要置父亲和哥哥于死地的吧! 天野景德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羞耻感随着这个念头的蹦出而传遍全身,浑身上下都仿佛被烈火烧灼一样难熬。生在武家,耳濡目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在父亲尽忠、兄长尽孝之时,他却不忠不义地背叛了家族,出卖了父兄——这般卑劣无耻的行径将会永远地钉在天野家乃至整个远江的耻辱柱上,被后人唾弃。 他的名声也好、人生也罢,就将彻底毁掉。再也不会有人正眼看这个叛徒,再也不会有人认可他、称赞他,甚至连父母和兄长都会鄙夷自己,路过的行人也会恨不得在他这个小人脸上吐一口唾沫。他的名字将成为叛徒的代名词,哪怕日后再怎么发达,也只能成为人们背后咒骂的对象。众叛亲离,千夫所指。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哪怕仅仅是想想,这般滋味都让人难以忍受。天野景德从小都立志要成为一个正义善良的好人,可是眼下的这件事情却要让他几乎毁掉自己多年来的一切,毁掉自己的良心。 可是如果留着良心的话,如果还想做一个正义善良的好人的话,父亲和哥哥都会死…… 天野景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叫做小原镇实的人两年前对自己说的话: · “黄口小儿,又懂什么?”小原镇实走紧几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天野景德和他那清澈的双眸,“为了家族利益和自己追随的主公,总得有人干脏事。我们连下地狱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不得好死?你现在不懂,长大后就会明白。等你有了自己认定的主公,等你有了宁死也要完成的事业——到时候你做的脏事、杀的人,说不定要比我还多几倍、几十倍、几百倍!” · 当个好人很简单,反正不需要天野景德他自己上阵。安然待在天守阁里,等着父亲和哥哥战死的消息,被追放后赡养母亲,每年为牺牲的父兄扫墓——这就足够给他迎来一个忠良子弟的名声了。日后找些门路,说不定能以孝廉义士的身份再次出仕。他的所作所为,也都与正道相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义之处。 但这样的话,父亲和哥哥都会死,家里无数的叔伯长辈也都会死。 为了家人,为了自己宁死也要守护的人,总需要有人做脏事。 一边是良心、正义和一辈子的名声,一边是父兄和族人的命,幼小的天野景德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抬头望天,洁白的明月和繁星之后,满是无尽的黑暗。 · 天文七年(1538)9月13日半夜,天龙川西岸太原雪斋的大营内。 “你说的都属实吗?”太原雪斋看着匍匐在身前的天野景德,严肃地低声道。 “不会有假,在下亲耳听到的。”天野景德努力控制着声音不要发抖,但耻辱还是瞬间吞没了他,“还请雪斋大师看在在下主动坦白的份上,绕过在下那昏聩父兄的性命。” “自然没问题,如果我们能在他们造成实际损失前制止的话。”太原雪斋招了招手,唤来了小原镇实和土原子经,“你们立刻带忍者和一队骑兵,突袭犬居城,擒拿天野景泰和天野元景。” “算了,我亲自拿去。”就在小原镇实和土原子经出发前,太原雪斋却忽然改了主意,拍了拍天野景德的肩膀,“是叫权兵卫是吧?跟我一起来吧,带路。” · 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凌晨,天亮前,太原雪斋率众抵达了犬居城。天野景德骗开城门后,今川宗家的忍者和骑兵立刻一拥而上,将正在兵营内做战前准备的一众天野家的武士当场擒获。天野家的家臣们本就不满主公的决定,此刻自然是作壁上观。天野景泰和天野元景父子见势不妙,匆忙带着旗本退入天守阁内,被太原雪斋带人团团围住。 直到天野景泰和天野元景在人群里看到了天野景德的身影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意识到为什么敌人会在他们动手前就兵不血刃地杀进城来。 “权兵卫……”天野景泰满脸铁青,用刀指着自己的次子,颤抖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父亲,还请不要再抵抗了!孩儿已经和雪斋大师约定好了,只要我们放下武器,就不会伤及我们全家性命!”天野景德有些焦急地抢出一步,对天守阁上的父亲大声喊道。 “你这逆子!给我住口!”天野景泰几乎是撕扯着自己的嗓子,对这天野景德破口大骂道,“你这混账玩意居然敢出卖家族和父亲,不知廉耻,猪狗不如!还敢在这里狂吠,巴不得把我们天野家的脸全丢尽吗?让全远江都知道老子有个叛徒儿子?老子就当没生过你,他娘的!叛逆!狗杂种!我恨不得生啖汝肉!” “父……父亲!”天野景德被天野景泰骂得抬不起头,眼眶瞬间红了。 “给老子死!” 天守阁上又传来一声大吼,只见天野景泰径直从天守阁二楼跳下,提着刀冲向天野景德,抬手就向他的脖颈砍去。土原子经和其他忍者见状赶忙上前保护,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这一击——天野景德也被震得摔倒在地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凶神恶煞的父亲那野兽般凶残的双眸,就仿佛看着死仇一样狠狠地盯着自己,把天野景德吓得方寸大乱。 “死!给老子死!你这畜生!老子今天亲自清理门户!”天野景泰仿佛疯了一样,一刀一刀向天野景德砍来,打定主意要取他性命。土原子经等人终究是忍者,光凭格挡是防不住天野景泰的,逼不得已之下只得还手以迫使天野景泰后退——谁曾想天野景泰躲都不躲,任凭几把苦无捅入他的腹部,仍然锲而不舍地攻向天野景德。 几下重击后,重伤的天野景泰边口吐鲜血着跪了下来,腹部的伤口涓涓地流着血,眼看是活不长了。天野景德惊慌失措,扑上去想要帮父亲止血,谁曾想天野景泰又是一刀劈来。若不是土原子经眼疾手快,把天野景德给拉了回来——后者就要一命呜呼了。 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父亲,天野景德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隐约间只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遗言: “我就当没生过你这畜生。” · 今川宗家的忍者攻击天守阁,天野元景奋力抵抗,最终也是无奈失守,自己退入了二楼的内室。当天野景德急匆匆地跑上二楼,想劝自己的哥哥不要抵抗时,却只看到了已经切腹倒下的兄长。 “哥哥,哥!”天野景德上前抱住天野元景的身体,徒劳地查看他的伤口,试图为他止血。然而兄长却只是摇头,那眼眸里残存的冷漠和失望让天野景德如坠冰窟。 “你让父亲和我沦为不忠之徒,让自己沦为不孝之辈,如今可满意了?”天野元景呕着血,冷笑着问道。 “哥哥为什么要要寻短见!为什么不一起好好活下来照顾母亲啊!”天野景德已经快崩溃了,只能感受到兄长的生命正在不断流逝。 “投降了,我也好,父亲也好,天野家也好,从今往后便再也抬不起头了。想要洗刷你出卖父兄和家族投敌的屈辱,唯有切腹,挽回些清誉了……”天野元景又呕出了一大口血,隐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天野景德明白了天野元景的意思,跌跌撞撞地跑向卧室,想要找到母亲。然而拉开门,却只看到已经悬梁自尽的母亲,和她那发紫的脸。 · 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中午,天野家所有阵亡者的尸体被拖到了天守阁外的空地上清点。空地旁,宛若一具行尸走肉的天野景德浑浑噩噩地沾着,已经麻木得不剩半点表情。直到太原雪斋走到了他的身后,天野景德才终于开口,让周围的人意识到了他并不是一个哑巴。 “雪斋大师,为什么……”天野景德用沾着父兄鲜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脸,颤抖着低声道,“所有人都被我害死了,是我错了吗……” “不,你没错,相反你是最了不起的。小小年纪,就有了做选择的勇气,就有了为了自己所要守护之人舍弃名声和道德的觉悟,当真了得。你不知道,这样的勇气和觉悟,有些人一辈子也办不到,哪怕是那些戎马半生的王侯将相,也办不到。” “那是我父母和兄长错了吗?”天野景德再次茫然地发问。 “他们也没错,他们只是选择了一条和你相反的道路罢了。比起生命,比起家族的存续,比起利益,他们更重视那些虚无缥缈的正义。比如恩情,比如忠诚,比如孝道,比如三纲五常……”太原雪斋拨弄着念珠,仿佛在细数那些品质,“他们是高尚的好人,值得尊敬。他们明知道当好人会吃亏,却仍然坚持正道。就是有了这些人,世道才可能好起来。” “大家都没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天野景德木讷地举起手,指向那满是鲜血的尸体们。 “因为错的是乱世。” 太原雪斋掷地有声地叹道。 “正是乱世让好人活不下去,正是乱世逼迫着无数的人做出你这样的选择。因为不扔掉善意、良心、正义,不扔掉这些人类最崇高伟大的品质,在乱世里就活不下去。好人斗不过恶人,只有恶人能活下来,只有恶人能结束乱世——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乱世的悲哀。” “如果乱世结束后,活下来的都是恶人,没有好人,那该是个怎样的地狱?那样的世道仅仅是想想就让人害怕。你指望一个滥杀成性、背信弃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统治者在统一天下后立刻转性、颁布仁政吗?不可能的。他已经习惯了杀戮,任何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除掉,哪怕挡着的是无数无辜的百姓。” “这就是乱世带来的绝望。挺过乱世的都是恶人,这些恶人统治下的太平时代也满是黑暗和肮脏,终会招致下一轮的乱世。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 太原雪斋抖了抖袈裟,在天野景德身前蹲了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眸。 “恶人,注定是没办法治天下的。恶人能做的,就是甘愿以堕入黑暗为代价,去保护着那些羽毛白皙的好人平定乱世,再把一切都托付给他,指望他为我们带来一个太平盛世。” “权兵卫,记好了,这就是我们这些做脏事的恶棍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人,我们终其一生的所作所为就只是如地狱的魑魅一样丧尽天良。但如果能找到那样的好人,我们一生的肮脏也有了意义,得以用这残躯铺就一条往生净土的路。” 太原雪斋拍了拍天野景德的肩膀,向他发出了邀请。 “跟着贫僧修行吧,我会把毕生所学都交给你。找到一个好人,为他做尽脏事,让他安定天下,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雨停了,一只乌鸦循着血腥味飞来,没有去尸体里觅食,反倒是落在了天野景德的肩上。似乎他身上的气味要更腥臭一些,比尸体更吸引人。天野景德那清澈的双眸,也逐渐浑浊起来,变得如乌鸦的眼睛一般昏黄——昏黄的眼眸里倒映着血泊里父母和兄长的尸体,和自己年轻时那不切实际的志向。 “遵命,雪斋大师。” 天野景德郑重地应道,心中只剩一抹疑惑——真的会有那样羽翼白皙的好人吗? 第九十六章 疑云 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下午,天野父子阵亡、犬居城沦陷的消息传到了叛军大营内,今川良真最后的指望也化为乌有。他没有召开评定会议,而是一个人退入了帐内,任由大营内舆论汹汹。 居城沦陷,外援断绝,腹背受敌——远江的叛军已经到了绝境。所有豪族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开始琢磨着如何投回今川宗家一边。然而,直接投降实在是太有损声望了,豪族们都欠缺一个借口。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今川良真居然自己把借口送上门来了。 在傍晚时分,今川良真忽然催动着自己的旗本队,肆意地攻向麾下各家小豪族的主帐,似乎是想要一举控制所有的家臣。惊魂未定的小豪族家督们逃回自己部队所在的位置,刚想派人向今川良真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只见今川良真像疯了一样,同时对几千远江国人众的部队发动了猛攻。不得不说,今川良真亲手训练出的旗本队的战力真是惊人,一瞬间竟然以一敌众,把远江国人众的数千大军打得节节败退。 远江的豪族们在最初的惊讶后,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虽然不知道今川良真失心疯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家臣出手的行为,已经注定了他不再有资格当家督了——这给了远江的豪族们合理的反叛理由,而不会被世人耻笑。于是远江的豪族们在简单串联后,同时掀起了反旗。一面向今川宗家报告今川良真的发疯行为,便声明自己愿意反正;另一方面则点齐兵马,对今川良真群起而攻。 得到消息的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都是大吃一惊,匆忙率军赶向叛军大营。可等他们赶到时,寡不敌众的今川良真的旗本队已经战败,大营中心的地方燃起了熊熊的火光——看起来是点火自焚了。 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顾不上接受远江国人众的投降,赶忙去查看今川良真的状况——今川宗家的部队拼命扑灭了大火,却无法在一堆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里辨认出今川良真。 “难道又被三哥跑了吗?”今川义元有些无奈地向太原雪斋道,“这下可如何是好。” “随便找一具尸体,就说已经发现了今川良真的遗体,向今川家全领公布它的死讯。”太原雪斋倒是很快地决定道,“然后接受远江国人众的归附,让他们全部献上人质。之后再处理对叛乱者的处罚和对立功者的褒奖,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叹了口气,将沾了不少烟灰的手在手帕上使劲擦着,同时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同时那万一我三哥没死,又活着出来捣乱呢?” “他是不是活着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世人想不想让他活着。如果远江国人众还需要一个造反的旗帜,即使他已经死了,远江国人众也可以说他活着,找个人冒充他。但如果远江国人众已经归附,无心再反,就会说他死了。哪怕他真的活着出现,也会被大家说成是冒牌货,麻利地处决掉。”太原雪斋露出了那招牌式的微笑,“没错,世道就是这么险恶。” · 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远江的叛乱终于被平定,历时两年半的今川家内乱画上了句点。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率军进驻了今川良真曾经的居城西崎城,颁布了对各家家臣的奖惩布告。 首先,在2年前就已经被族灭的福岛家的领地,自然全部予以改易。而今川良真在远江窃取的今川宗家的领土,也一并收公。其次,对于此次支持今川良真谋反的远江国人众们,考虑到今川义元刚上台不久,为了稳定局面不宜大量改易旧臣;又念在他们最后弃暗投明——最终决定宽大处理,但惩罚仍不可避免。 叛乱的两大主力——堀越家和饭尾家:堀越家的25000石领土被削减为15000石,饭尾家的18000石领地被削减为12000石。其余参与叛乱的各大族:井伊家的22000石领地削减为17000石,孕石家的8000石领地削减为6000石,天野家的12000时被削减为10000石,久野家的8000石领地削减为6000石……还有诸多小豪族的减封程度,与他们基本上一致。而先前投靠北条家的蒲原家,也从7000石被减封到5000石。 而对于此役的有功之臣,今川宗家自然不会吝惜封赏。远江众方面:朝比奈家从26000石被加封为36000石,濑名家从14000石被加封为20000石,小笠原家从10000石加封为14000石,松井家从8000石加封为12000石,新野家从6000石加封为8000石。而据守孤城两年的大泽家,更是从8000时被直接加封为15000石,一跃成为了远江地区的重要家臣。 骏河众方面:冈部家从23000石加封为33000石,兴津家从4000石加封为7000石,庵原家从5000石加封为8000石,富士家从5000石加封到8000石,荻家从3000石加封到4000石,安倍家从3000石加封到4000石。而新受命担任船大将的伊丹家,也在江尻港附近获得了2000石的知行。 除此以外,为了稳定远江的局势,今川家还把大量在骏河地区的谱代转封到了远江。作为亲族的关口家被转封至东远江的小山城,领有10000石;鹈殿家被转封至远江与三河交界处的三日城,领有6000石;三浦家被转封至挂川城和引马城之间的见付城,领有15000石;其余的由比家、一宫家、长谷川家等豪族,也纷纷被分封至各处要害之所。 而今川家在平定了远江叛乱、收复了半个河东后,石高重新回到了将近400000石。而今川宗家通过收回部分叛臣的领土,更是将直辖领地的数量从原本的60000石直线扩大到了110000石。山田景隆和浅井政敏则率领着今川家旗本第二备和旗本第三备进驻了西崎城,保持着今川宗家在远江的存在。 对于东三河地区的奥平家、吉良家、户田家等曾经在今川氏亲时期隶属于今川家而如今已经脱离的豪族们,今川家也发出了警告,要求他们重新臣服。东三河的豪族眼见今川家兵锋正盛,不敢硬抗,虽然没有送上人质,但也遣使表示归附。 奖惩事宜颁布完成后,太原雪斋就留在远江主持大局,负责领地的改易、转封、移交。而爱妻心切的今川义元本人则匆匆赶回了今川馆,去陪护已经进入了预产期的银杏。 · 天文七年(1538)9月20日,今川馆天守阁内。 “算先生还有点良心。” 银杏看着匆匆赶回的今川义元,轻笑着埋怨了一句,“妻子十月怀胎,先生嘴上说着要留在今川馆陪护,实则却率军奇袭去了。果真啊,男人的话一句都信不得。” “那都是那老爷子的计谋,可不能怪到我身上。”今川义元轻抚着银杏的肚子,一旁的苗苗也好奇地看着那隆起的小腹,悄悄地摇着自己的尾巴。 “这小子就是不肯安静,每天都在闹腾,一晚好觉也不给我睡。真是没办法呀……”银杏轻轻拍着小腹,感受着腹中婴儿的胎动,“已经快小半月了,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连饭都吃不下了。” 今川义元看着银杏那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神色,有些心疼地搂着她,“不让你睡觉,可是要了我们家银杏的命了啊。” “就是……等孩子生出来,就由你去哄他,或者找个乳娘。”银杏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郎中说就这两天了,我可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 天文七年(1538)9月22日,预产期到来,银杏的肚子也准时地痛了起来。早就在今川馆内待命的产婆和郎中们立刻准备起来,给自家主母接生。按照惯例,这种污秽之事,今川义元是不得靠近的,只得老实地等在天守阁的一楼。 虽说银杏的身子一直很好,郎中也说多半是顺产,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今川义元还是不免紧张起来,在屋内来回地打转,急得额头上都快出汗了。平日里从来没好好读过佛经的他,居然不知从那个角落里翻出了几卷。虔诚地跪在蒲团上,为银杏诵经祈福。 然而就在这时,那古野氏丰却带回了诡异的消息。 “四哥,请你来一趟。”闯入室内的那古野氏丰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正在诵经的今川义元。 “要干什么?”今川义元显然非常不满,担心自己的停顿会招致佛祖不快,“没看到我正在诵经吗?” “见个人。”那古野氏丰压低声音道,显然是不想让周围的其他人听到。 “现在这时候我哪里有闲情逸致见人?”今川义元烦躁地摇了摇头,“你们自己处理,我现在真的没心思。” “这个人非你见不可,我们其他所有人都拿不定主意。”那古野氏丰把身子弯得更低了,几乎是凑到今川义元的耳边轻声道。 “是谁?”那古野氏丰的反常终于引起了今川义元的重视。 “咱们三哥,今川良真。” · 跟着那古野氏丰急匆匆地赶去二之丸地牢的路上时,今川义元才有空问道: “你确定吗?没认错吗?” “绝对不会有错,我在京都见过他,那样貌不会认错的,四哥你忘了?” “他是怎么来到今川馆的?”今川义元又追问道。 “一开始他自称是三河来使,拿着奥平家的印信,门卫核对了一下没有错,于是搜完身就把他带过来了。接见他的是我和早坂小七郎,我俩看到后吓了一跳,才发现居然是三哥那厮。他果然没在远江自焚烧死,而是又跑出来了。”那古野氏丰边说边恨恨地骂了一句,连脚步都变得暴躁起来: “就是不知道这厮打的什么鬼主意,明明都逃出生天了,居然又回来自投罗网。他和我说他要单独求见四哥,而且不能让其他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和四哥有要事相托。我俩于是瞒过了其他守卫,我来找四哥,小七郎把他悄悄地押送到地牢里了。” “搜身搜过了吗?”今川义元跟着那古野氏丰快步下了地牢。早坂奈央看到他们两个来了后,立刻上前带路,走向了关押今川良真的那间绝密房间。 “搜过了,请殿下放心,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早坂奈央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同时拉开了面前的那扇门。在地牢中跪坐着的,正是今川良真本人。 第九十七章 宿命 “三哥……”看到面前的确实是真人无疑后,今川义元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氏丰,还有那个小姓,你们出去,我只和义元一个人谈。”今川良真看了眼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不由分说地沉声道,“而且离远一点,不要听到我们的谈话。” “怎么可能?要是你又想耍花招,行刺怎么办?”那古野氏丰冷声质问道。 “不能让殿下和你共处一室。”早坂奈央也沉声抗议道。 “你们还嫌刚才搜身搜的不够吗?我赤手空拳地有可能打赢义元吗?”今川良真不屑地摇了摇头,似乎根本不想与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废话,“再说了,如果我真的还想耍花招,怎么会回到今川馆送死?早就跑到三河或者相模去了。” “休想。”那古野氏丰哼了一声。 “那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直接杀了我好了。”今川良真的态度则更为决绝。 “没事,按他说的办吧。”今川义元看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还想再说,便抬起手来示意他们不必,“三哥说的没错,他不是我的对手。” “四哥你自己小心,要是有危险了立刻叫喊,我就带人等在走廊尽头。”那古野氏丰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最后嘱咐了一句,才退出了屋子,在背后把门关上。早坂奈央则满是不安地打量着屋内,生怕今川良真有留下什么陷阱。 “说吧,三哥,你回来是要干什么?”今川义元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狼狈不堪的今川良真,“你知道的,我老师和母上一定会杀了你的。无论如何,你也不可能活着离开今川馆了。” “我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再说了,‘今川良真’已经死在远江的大火里了,请务必坚持这一口径,就说我那个时候自焚而死的。千万不要告诉外界说我还活着,我是逃到今川馆里才被处死的。”今川良真面不改色,反倒是嘱咐起了一些今川义元不明所以的事项。 “三哥是想换个身份在家中效力吗?”今川义元自以为读出了今川良真的潜台词。 “不,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今川良真拖长了音调,抬起头来,凝视着今川义元的双眸,“就是让你亲手杀了我啊,义元。” · “为什么?”今川义元彻底不明白了。 “在这之前,不妨先听个故事?”今川良真忽然笑了,舒服地往身后铺着稻草的墙角一靠。 “三哥请讲。”一头雾水的今川义元也不知道今川良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前有一个家族,本身天下数一数二的名门,却在最鼎盛之时因为家督的意外战死而家道中落。其后,家族被外敌消灭,嫡流也被篡夺,剩下的族人踏上了复兴家族嫡流之路。可是篡夺家族嫡流的人正是当朝幕府,又怎会允许遗族嫡流归来?族人们事败后被迫流亡海外。” “虽然幕府宽宏大量地没有追求责任,但是全天下满是想要向幕府邀功的人,都在拼命追捕族人的下落。族人只得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在全世界辗转流亡。渐渐的,愿意追随的人越来越少。而随着世界的发展,能留给族人们藏身的灰色地带也越来越少。” “有一个孩子,就是遗族嫡流残存的男丁。自打记事起,他就终日跟着父母和族人在肮脏的贫民窟里流浪。终日见不得光,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夜好觉。捡到的一台手机,便是他学习和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了。他用这手机看书,玩游戏,其中就有他最爱的《野望》系列。可就是这台手机无意间暴露了族人的信息,招致了追捕者的追杀。那孩子的父母都被杀掉,剩下的族人也几乎被一网打尽。” “是那孩子的错吗?一个孩子想要了解世界是什么样的,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这该死的命运吧。如果家族没有被篡夺,他的父母便不会死了吧,他的族人也不用终日像野狗一样四处流亡了吧,他的人生、无数人的人生也会就此不一样了吧。” “如果他得到了一个改变这一切的机会,得到了一个扭转家族衰败命运的机会,得到了一个让家族的嫡流不用走向那绝望未来的机会,你说他会怎么做呢?” 今川良真含着泪讲完了他的故事,最后嚎啕大哭了起来,可今川义元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没事,义元,你不用知道,也不要知道这些。知道得越多,你越危险。如果我知道的事情你全都知道了的话,我的死将毫无意义。”今川良真擦干了泪水,向今川义元露出了微笑,“你只需要知道那些有限的、有用的就可以了,那些能够帮助今川家强大,却又不至于给今川家招致灭顶之灾的就可以了。” “三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川义元彻底困惑了。 “我说了你不用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这两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川家。我对今川家的爱,远在你之上。为了今川家,我愿意献出性命乃至我所有的一切,但是你办不到。”今川良真的眼眶又红起来了,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 “但是我醒悟得太晚了,我直到木已成舟时才醒悟过来。我原以为我只要和无数前世读过的小说里的剧情那样,展现我那超越时代的学识,就可以在乱世里闯出一片天,就可以带着今川家问鼎天下,永远守护这伟大的家族。可是我错了,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为什么天真地觉得我是唯一一个天选之子呢?” “我愚蠢地暴露了自己,而其他人都好好地藏匿着身份,竭尽全力地要坑死我这个同类。每坑死一个,他们的竞争对手就少了一人。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年里我干的每一件事情都不顺心,无论到了哪里都有人给我使绊子……我终于懂了。在我轻率地亮出身份的那一刻,我就注定会被无数的明枪暗箭集火而死。” “‘今川良真’这个身份,我这张脸,已经永远上了他们的死名单。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有数不清的攻击向着今川家袭来,根本防都防不过来。因为那些攻击不是为了家族利益,就是单纯为了消灭我这个人。” “我比谁都更想亲手保护今川家,保护今川家的嫡流,可是如今我做不到了,‘今川良真’这个身份做不到了。只有我死掉,今川家才能不再是‘众矢之的’,其他人才不会把矛头对准今川家。所以我只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义元,由你来接替我的使命,替我守护今川家。” 今川良真直起身子,缓缓地向着今川义元走来。今川义元有些后怕地向后退去,警惕地把手摁在了刀柄上,今川良真却毫不在意。 “别怕,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我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今川家。之前我想杀你,是因为我想自己来保护今川家。如今我办不到了,那我就只有仰仗你了,又怎会对你动手?” 他顿了顿,非常郑重地望着今川义元,用前所未有的低沉声音嘱咐道: “之后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要永远埋在心里,不能和任何人说起。一旦消息走漏,就会给你招致灭顶之灾。我知道你可能不能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也办不到守口如瓶,但我没法和你解释它的重要性。因为解释这件事情本身,就会暴露太多的信息。所以我只会选择性地告诉你一部分知识。这样哪怕泄露了,也不至于把今川家害死。” “第一,我的那些改革,你可以统统付诸实施。军制改革也好,政治改革也好,商业改革也好,全部延续下去。对外,你可以说是继承了我之前留下的政策。如果你觉得操之过急的话,不妨一个个过来,不要紧的。但你要始终记住,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绝对是未来的趋势。” “第二,22年后……不,不只是22年后。只要你想要上洛,在路过尾张的时候,绝对绝对不要走桶狭间,绝对绝对不要在雨天行军,绝对绝对不要接收当地土豪献上的劳军食物,绝对绝对不要在山区停留,绝对绝对要小心织田家的奇袭。”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今川良真的双眸里燃起了令人战栗的仇恨之火。 “20年后,在骏河,会有一个明国渡来人因为船只失事漂流而来,名叫雨秋平,他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雨秋红叶。他是古往今来的最强之人,没有之一。军略也好,治政也罢,强大得都让人难以直视。更夸张的是,他居然是个好人,普世意义上最纯粹的好人,心地善良到令人难以置信,如圣子一般纯洁。生平几十年,未尝做过一件坏事,羽毛如雪般白皙。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这肮脏的乱世里活下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屹立于天下之巅的强者,却是今川家的千古罪人。就是他害得今川家灭亡,害得今川家嫡流走上了不归路……就是他。” “义元,你记好了。如果你有把握驾驭的了他,就用他,他会为你夺得天下。但如果不行,立刻杀了他,不要犹豫!绝对不要犹豫!你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吧?如果你希望你的血脉能够传承下去,如果你不想让你孩子的后代流离失所、像老鼠那样四处逃亡的话,就杀了他!” “雨秋平……”今川义元喃喃地念着这个耳熟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何时听过的。 · “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由你杀了我吧。”今川良真在地上重新跪好,引颈就戮,不忘最后嘱咐道,“杀了我之后,把门口的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也杀了,不能让任何一个知道‘今川义元亲手杀了今川良真’的人活在世上。否则你就会遭遇和我一样的命运,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无数人做梦也要除去的靶子。” “为什么……” “不要问啊蠢货,知道越多你越可能暴露,越可能成为目标,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安全!”今川良真对今川义元破口大骂道。 “那为什么一定要我亲手杀你?”今川义元咽了口唾沫,握着刀柄的手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我是出家人,我这20年,从未亲手杀人,也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不要多问!” 今川良真的守口如瓶让今川义元再次陷入了困惑,但他却没有再提问——他知道,即使问了,今川良真也不会回答的。 “这样吧,如果你实在背负着罪恶感下不去手,我自己切腹,你帮我介错,总可以了吧?只要你亲自补上最后一刀就行。”今川良真长叹了一口气,退了一步道,“如此这般菩萨心肠,让我如何放心把今川家交给你啊。” “可以。”今川义元点了点头,就伸手想去怀里掏切腹用的肋差。 “可以把龙丸给我吗?”今川良真却是指了指今川义元腰间的传家宝刀。 “你要用武士刀切腹?”今川义元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合手的。” “拜托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念在你和‘今川良真’兄弟一场的情分上,请答应我吧。”今川良真深深地拜伏在地,言辞恳切地让今川义元难以拒绝。他于是摘下了龙丸,递给了今川良真。自己则抽出宗三左文字,站到了今川良真侧后。 “千万记住,就对外界说我已经死在远江的大火里。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是你亲手杀的我。也一定要对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杀人灭口,不能让他们泄露了你亲自处决我的消息。”今川良真不厌其烦地最后嘱咐了一遍,今川义元只是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今川良真于是抽出龙丸,用双手握紧刀刃,不顾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仿佛能从冰冷的刀刃上感受到今川家无数代当主的体温,无数代人所传承的意志和光荣。他缓缓地把龙丸切入了自己的腹中,横向拉开了一道口子。忍着剧痛,挣扎着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今川家,拜托你了。” 义元,继承我的意志和力量活下去,代我守好今川家。 今川义元手起刀落,今川良真的性命也就此终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杀人,今川义元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痛感向头部攻来,居然撑着墙呕吐起来。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匆忙闯进门内,才发现今川良真已经切腹了。 · 不知缓了多久,今川义元才逐渐重拾神志,只觉得脑内剧痛无比。反应过来后,他发现他已经被早坂奈央和那古野氏丰搀回了天守阁。 “封锁消息,不准向任何人泄漏今川良真是在今川馆里切腹的。就维持今川家官方的说法,说他是在远江自焚的。你们两个也必须守口如瓶,一丁点风声也不能走漏。”今川义元向两人叮嘱道。早坂奈央和那古野氏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是老实地点头。 “殿下,夫人生了!”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兴奋的呼喊声,和一声婴儿的啼哭。今川义元急匆匆地赶上楼,不顾产婆们的阻拦进了产房。虚弱的银杏正躺着床褥上,怀里抱着那刚刚出生的小生命——是个男孩,却哭得格外大声,小小的手还没有知觉,就抓着银杏的衣襟不放。 “怎么回事,赖着妈妈不走呢?”今川义元看着母子俩的样子,一时间竟感动地落下泪水,只觉得生命的一切都圆满了,却还是故作坚强地开玩笑道,“以后可别成一个软弱的哭包啊。” “那妈妈就一辈子照顾你,乖。”银杏满脸是汗水,疲惫地几乎要沉沉睡去,却仍然强撑着哄着孩子,轻声呢喃道: “以后你不需要成为一个多伟大的武士,只要活得开心快乐就好,记住了吗?” · · · 第一卷至此完结,第二卷开始要上架了,非常抱歉。因为一直拖着不上架,已经被编辑提醒过了,而且也没办法新建新的公章章节分卷了。之后我会把已经发在第二卷里的《第八十七章国政(4)》改成第二卷第1章,也就是第98章,让之前不小心错点订阅的书友们不至于白花钱。 第九十八章 初生 两年后,天文9年(1540)年9月3日,今川馆天守阁。 “妈妈,饿饿,饭饭。” 小婴儿张开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向刚回来的银杏。银杏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汗水,一边笑着弯下腰来,抱住了孩子,柔声道:“好,五郎乖,妈妈马上叫人给你做。” “爸爸,我也,踢蹴鞠!”看到今川义元也在 《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第九十八章 初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九章 追求 “帮你是可以,只是我们今川家可以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呢?”太原雪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反问道。 “松平家愿与今川家结为同盟,发誓永远不与今川家为敌。”松平广忠再次俯身,非常诚恳地低声道。 “仅此而已吗?”太原雪斋露出了玩味的微笑。 “这……”松平广忠一时语塞,斟 《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第九十九章 追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章 轿子 “那请问松平殿下,此役需要我们如何相助呢?”结束了闲谈,今川义元主动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上。 “说来惭愧,我如今手上没有多少人,算上还留在东条城附近的家臣,也就200人不到。家中虽然还有五井松平、藤井松平、东条松平,这三家分家支持我,但是他们之多也就能动员1000人不到。东条吉良家的吉良持广先前收留过我,但实力也不足,仅仅能动员300人罢了。” 松平广忠非常诚实地将三河目前的局势盘托而出,没有为自己辩解和美言的意思,“但我曾祖父的松平宗家能动员1300人,三叔祖父的樱井松平家也有1300人,支持他们的松平三木、福釜松平又能动员1000人。兵力上,我处于非常大的劣势。而且居城冈崎城目前也在三叔祖父手里,冈崎城是坚城,没有数千大军估计是打不下来的。” 数千大军——这个在普通豪族眼中不可企及的天文数字,但对今川家而言却不是难事。今川家在统一了远江、收复了半个河东后,能动员兵力的总数已经达到了16000人。如果把东三河那几家名义上重回今川家的豪族也算是的话,就快接近20000人了。当然,今川义元肯定不会把他们算进去。他们在今川氏亲、今川氏辉时期就时常听调不听宣,如今连人质都不肯派,能够靠得住才有鬼呢。 “那你需要多少人?”今川义元直接问道。 “4500人左右。”松平广忠报出了一个颇为精确的数字。 “为什么?”今川义元觉得松平广忠喊少了,“这点人够用吗?” “如果人数太多的话,我害怕松平的分家都以为是今川家要借我之手侵吞三河,团结起来抵抗我。”松平广忠诚实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人数少一些的话,或许可以减轻族中的疑虑。” “人数少一些的话,今川家就算真的想夺三河,也可以被松平家联手制止,对吗?”今川义元则更加直接了一些。 “冒犯了,但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松平广忠非常歉意地俯身一礼,“实在是太失礼了。” “松平殿下倒是实诚,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口头上永远瞒着不承认吗?”今川义元忽然觉得松平广忠的态度很有意思。 “毕竟有求于今川家,无论如何都不该撒谎,不然岂不是通过欺瞒他人来为自己谋利?实在是令人不齿,有悖武士之道。”松平广忠坦然解释道,随后再次躬身谢罪。 “不错。”今川义元竟然对眼前这个诚实而倔强的落魄武士有了一份欣赏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好人总是能令人欣赏。 当然,在乱世的武家,好人也总是活不下去的。 “那就答应你了,请问需要今川家何时出兵?” “还请尽快,麻烦了。我会先一步回东条城收拢旧部,到时候就等待您的消息了。”松平广忠最后向今川义元一礼,“拜托了!” · “什么?先生要出兵三河?” 今川义元回到房间后,和银杏交代了一下之后的行程安排,立刻就招致了银杏的抱怨。 “在家里好好的待不了几天,又要出去打仗,果真天下武家都是一样黑的嘛……” “哪有!”今川义元闻言立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无辜,“我不是都快2年在家相妻教子了!” “但我生气了,我现在很失望,觉得先生和其他武士都是一路人!”银杏双手叉腰,故作愤怒地嘟起了嘴。 “那怎么样才能让我们银杏消气呢?”今川义元也是“逢场作戏”,笑嘻嘻地向银杏问道。 “带我一起去吧!” 银杏“星星眼”地望着今川义元,话锋转得让今川义元都反应过不来,“这骏河也太闷了,嫁过来三年,最远也就到过富士山玩玩,都快闷死了!” “你要上战场?这怎么行?”今川义元反应过来后便连连摇头,“太危险啦。” “这次任务有什么危险,先生以为我不懂啊?”银杏从今川义元腰间抽出折扇给自己扇着风,“西三河一片混乱,几个姓松平的打来打去,都是小打小闹。今川家大军拥护着正派嫡流家督一到,那些族人肯定就乖乖地站队回来了,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不得不说,银杏说的确实是实情——今川义元自己也是这么理解此次任务的。在今川军压倒性的物量差面前,松平家各族也没有拒绝松平广忠回归的道理。他只要带着部队武装游行一番,把松平广忠送进冈崎城,再惩处一下作乱的松平信定就可以里。原本的历史上,事情也确实是如此发展的。 “但主母随军出征,无论如何都不成体统……” “我可以扮作先生的侍女!杏儿!” “但母亲知道了又要说我们……” “母亲她老人家这次去善德寺和富士宫,还要顺便教育五郎,没有个把月不会回来的,咱们早就结束任务归来了!” 见自己的借口逐一被银杏驳倒,今川义元也只得苦笑着认了下来。看着银杏那充满期待的眼巴巴的小眼神,他也实在不忍拒绝了——再说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想无时无刻与爱人黏在一起呢? 谷“不过我倒是有一个问题。”全面得胜的银杏自己忽然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我就算扮作侍女,马廻众里认识我的人也不少,岂不是会被发现?” “可以把你藏起来呀。”今川义元想都不想就答道。 “怎么藏?骑在马上往哪里躲?”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 “我自有办法。”今川义元坏笑了一下,鬼魅伎俩涌上心头。 · 于是,天文9年(1540)年9月15日,今川军西行的队列里,多出了一顶令人侧目的轿子。8个人抬着轿子在官道上走着,倒是四平八稳。轿子后跟着今川家的侍卫和马廻众,骑士们簇拥着高高飘扬的赤鸟马印。 “坐轿出征,这是何等风雅啊。殿下雅量高志,果真非常人所能及。”绯村羊羽此刻已经对这安排赞不绝口,但赤井黑高和吉良玮成却是嗤之以鼻——他觉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什么用。田沈健太郎有些忧心今川义元不思进取、荒废武艺和骑术。而那古野氏丰则认为轿子目标太大,一旦成为攻击目标时可能难以快速转移。 只有早坂奈央和望月贵树两个人知道轿子内是什么情况,却是不敢吱声。 “真有先生的,什么鬼主意都有。” 轿子内,银杏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窗帘,透过窄缝打量着外面的大军。就在这时,一双手却忽然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先生!你要干什么!唔……”银杏嗔了一声,正要抗议,却被今川义元直接吻住,顺势压倒在了轿子里铺的垫子上。 “外面都是人……”银杏一边捋着散乱开来的长发,一边小声谴责道,“先生又要乱来什么?” “所以说杏儿要小声一点呀。而且外面脚步声那么响,听不清楚的。”今川义元露出标志性的坏笑,俯身下来,肆意地一览芳泽,开始褪去银杏的衣裳。 “先生!这不是小声的问题了吧,轿子会震的呀!” · 虽然轿子里正发生着古怪的动静,但是周围护送的本家旗本却都是无动于衷——即使他们想动,按照军规也是不可以的——这得益于今川义元两年来的训练成果。 今川良真死前的嘱托,今川义元一直还记得——他让今川义元全盘继承他的所有政策。但那些政策都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今川义元本人在仔细研读后虽然参透了一二,却没有把握能说服家中其他重臣——他也懒得这么做。于是,他只是挑了其中最简单的付诸实施——今川良真的治军之法。 毕竟今川良真那支旗本的战斗力,今川家家中重臣们都已经有目共睹。当今川义元在本家直辖旗本里推行那套军制和训练方式时,也没有遭遇太多阻力。 每一支备队扩编到400战兵。10人为1班,5班为1排,8排为1备。其中1个骑兵排,2个弓箭排,5个步兵排,还会搭配800辅兵。所有人打散原来的建制,统一归类到这个建制下。统一军制,统一装备。不再像过去的部队那样——每一个小领主带来的部队的人数、建制、装备都五花八门)而是统一按照这个标准进行整编。 对于今川家中的其他家臣的部队而言,这样的要求可谓是天方夜谭。但对于今川义元本人的直辖旗本而言,却是有可操作性的。 今川良真留下的书中还写到,赐予每一支备队自己的番号、旗帜也更有利于士气和凝聚力。于是今川义元大笔一挥:松井宗信的旗本第一备成了戈矛备,军旗为长矛;山田景隆的第二备成了镇西备,军旗为险关;浅井政敏的第三备成了安远备,军旗为节仗;大泽基胤的第四备成了檄盾备,军旗为战盾;梅山氏高的第五备成了光东备,军旗为雪山。 同时,日常训练除了武艺和阵型外,还加入了大量三面转法、行军队列、令行禁止的练习,而且对纪律非常重视——这些都是今川良真留下的兵书里要求的。戈矛备的备队长松井宗信和檄盾备的备队长大泽基胤对这个练兵之法推崇备至,率先开始在他们的备队里实施。训练初见成效后,剩下几个备队也开始了效仿。 具体训练成果就是,今川义元轿子旁的戈矛备此刻正踏着鼓点,迈着整齐的步伐,横平竖直地在官道上行进着。即使轿子里传出的古怪动静让士兵们非常好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扭头看一眼——因为备队长没有允许他们休息。这时候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被军法官发现后,都会招致松井宗信的一顿毒打。 不过这时,队列里却突然传来了松井宗信的命令—— “全体——立定!” “一,二,三,四!”士兵们齐声喊了四声口号后,就整齐划一地停下了脚步。 “向右看齐!”松井宗信再次喊道。 士兵们听到命令后纷纷快速向右甩头,脚下生风般地踏起小碎步,飞快地向右对齐,原本有些散乱的队伍瞬间恢复成一条条直线。 “向前看!”松井宗信又喊了一声,士兵们再次如一个人一般,齐齐地扭回头来。 “前方经过村镇,便步过,不要扰民。” 得到命令的士兵们如蒙大赦,终于轻松地开始走路。发现整齐的脚步声消失了后,今川义元害怕动静太大,也只得悻悻地放过了身下的银杏。 第一百零一章 吉田 (三河地区地图已上传至书评区,请点击“作家说”查看) · 于是,天文9年(1540)年9月18日,今川义元在远江引马城汇合了家臣。随军的共有戈矛备的1200人、檄盾备的1200人、光东备的1200人、100马廻众,鹈殿备180人、松井备360人和大泽备450人,总兵力4700余人,以今川家旗本队为主。 天文9年(1540)年9月19日,今川军从滨名湖以南的官道西进,正式踏入三河地界。田原城的户田家、月谷城的西乡家、牛洼城的牧野家、久保城的奥平家和野田城的管沼家等名义上臣服于今川家的东三河豪族,纷纷派出使者慰问。在东三河豪族的坚持下,他们决定在9月20日于户田家控制下的吉田城设宴,为今川义元接风洗尘。 “鸿门宴,不可以去。”那古野氏丰想都没想就准备替今川义元拒绝这次邀请,“这些东三河豪族向来不服今川家的统治,户田家和奥平家之前更是加入三哥一方与我们作对,一看就没安好心。” “他们五家加起来不也就2500人不到吗,怕什么?”朝比奈泰朝却是不屑一顾地抱着双臂,吊儿郎当地在马上晃悠着,手里还拎着一个刚喝完的酒葫芦。 “你怕不是想去要酒喝才要进城。讲个笑话,你们朝比奈家的人,不喝酒就会死。不是说你今年那个刚出生的弟弟,喝奶不开心,非要喝酒才肯睡觉吗?”冈部元纲在一旁讽刺了一句,险些又害得朝比奈泰朝和他打起来。 “但麾下豪族邀请,我们身为主家却不肯应约,岂不是显得我们没有气度?”田沈健太郎向来对身为武士的荣誉看得很重,“只怕会被世人耻笑。” “就是嘛,人家好心相邀,我们却过门不入,可不是做客之礼。”今川义元把头从轿子的窗户里探了出来,对在轿子旁讨论的家臣们笑道。 “但吉田城可是在户田家控制之下的,如果他们在城内设伏,可就不妙了。”那古野氏丰还是担心,于是退了一步道,“如果他们一定要在吉田城设宴的话,我们必须带兵进吉田城。如果他们不同意,那就算了。” “这倒是可以。”今川义元颇为认可地颔首道,向那古野氏丰挥了挥手,“竹王丸,那就拜托你啦,去和他们交涉吧。” · 似乎是真心想要向今川家示好,面对今川家提出的“率军进城”的请求,户田家并没有反对,反倒是欣然同意——并不担心今川义元会趁机霸占他的城。既然如此,今川义元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在20日晚大大方方地带着部队开入吉田城内。 东三河的豪族们早就在吉田城天守阁内备下了宴席,但为了保险起见,那古野氏丰还是派土原子经带着忍者四处排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埋伏、饭菜里没有手脚后,才让今川义元入席。 “恭迎今川殿下!” 见到今川义元后,东三河几个大豪族的家主就依次出来见礼。作为东道主的户田康光恭敬地把今川义元迎到了主位上坐下,其余几个人则依次坐在了左右手两侧。而那古野氏丰等跟来的随从,则坐在了下手位。 “今川殿下大驾光临,小小的吉田城真是蓬荜生辉啊!”户田康光喜笑颜看地欢迎着今川义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今川家忠心耿耿的谱代呢——实际上他是和井伊家程度差不多的反骨仔,不久前还跟着今川良真打了今川义元三年。 “切……” 今川义元还没等回应,就听到对面的席位上发出一声冷哼。牧野保成死死地捏着筷子,瞪着户田康光的双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今川义元在临行前看过濑名氏俊准备的资料,对东三河豪族们间的恩怨情仇大致有了些了解—— 不久前,这吉田城还是牧野家的居城。可是势力遍及渥美半岛的户田家近几年来兵锋正盛,从牧野家那里侵夺了吉田城。如今,户田康光就以吉田城主人的身份在这里迎接今川义元,自然把牧野保成气得不清。直性子的他也不含糊,把筷子狠狠往桌面上一拍:“你这厮,休要慷他人之慨!” “岂可在家督殿下面前撒野?”户田康光没料到牧野保成居然连形式上的面子都没给他,在宴席上的第一句话就骂了起来。 “也不知是谁之前背叛今川宗家去支持弑主叛逆,现在反倒装起忠臣来了?”牧野保成毫不客气地直至要害,破口大骂了一句,同时转向今川义元,深深一躬道:“家督殿下容禀,户田家在我们东三河都已经重新归附今川宗家后,私自对同僚用兵,抢夺在下居城,请殿下做主!” “哦?”今川义元闻言就来了兴趣,饶有兴致地看向户田康光,“这可是属实?” “这……”户田康光一时语塞。牧野保成说得确实是实情,但当时东三河豪族只是象征性地归顺了今川家,自然还是各打各的。只是如今今川义元已经率军来到了吉田城内,这段解释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了。 “请家督殿下做主!”牧野保成见事情有戏,干赶忙补上了一句。 “我懒得去……”今川义元刚想懒散地开口推脱让自己裁决这件事情,那古野氏丰见势不妙就已经抢先开口道:“家督殿下日理万机,此行又是有要务在身,自然没空亲自审理。不过吉田城的归属问题,将发回今川馆交由奉行们平定,在此之前,吉田城先有宗家监管。” 今川义元被那古野氏丰打断了话,只好向他苦笑了一下,可是那古野氏丰却是不由分说地摇了摇头,显然对自己兄长在政治上的迟钝非常不满——这样大好的机会,既可以在三河立威,又可以打压户田家这个反骨仔,怎么能错过呢? 户田康光听到判决后,脸色立刻黑了下来——没想到他好心在吉田城里设宴讨好今川义元,想要洗刷一下之前的罪行,反倒是把吉田城都给丢了出去。 · 宴席不欢而散后,今川义元倒是没有什么遗憾——反正他也没指望在这种政治氛围浓厚的宴席上有什么好的用餐体验。 “竹王丸,你刚才干嘛节外生枝?”今川义元有些不满的向那古野氏丰抱怨道,“吉田城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四哥,您现在是今川家的家督,全今川家的事情都和您有关系,今川家治下的豪族自然也不例外。”那古野氏丰看了眼自己兄长那随性的态度,只得苦口婆心地解释道,“在东三河,今川家的统治本就徒有其表。豪族们都只是名义上臣服我们,实际上既不会给我们派来人质,也不会遵循我们的命令,我们在这里的影响力是非常弱的。” “现在大好机会送上,牧野家的人主动提起,给了我们介入东三河领土争端的机会。而我们又刚好带兵过来,控制了领土争端涉及的城池,有能力对东三河的局面施加影响,又怎能不好好把握?若是这次能成,我们不仅可以打压在东三河风头正盛的户田家,还能施恩于牧野家,又可以把手伸入东三河,以后干预东三河的领地纠纷也有先例可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人家好心把我们请进城里吃饭,我们反手把人家的城抢了,以后谁还敢迎今川军进城?”今川义元摇头抱怨了一句,但也没多说什么,“反正我不想操心,你如果觉得这样处理合适,你就这么弄好了,派个使者回去跟我老师说一声。” “遵命,不过也需要殿下留下一部在此监管,以防我们军队一走,户田家就把城抢了回去。”那古野氏丰警惕地补了一句。 “那让鹈殿备留下吧,他们的领地距离这里也近。”今川义元随意地安排了一句。 · 天文9年(1540)年9月21日,今川军再次出发,北上渡过了吉田城北的丰川,经过了牧野保成当下的居城牛洼城。热情的牧野保成想邀请今川义元进城答谢,可今川义元不想再生是非一次了,便婉拒了提议。今川军在森短暂停留后,折而向西,沿着南边三河湾的海岸线前行,准备先去松平广忠栖身的东条城接上松平广忠,再北上前去冈崎城。 9月21日晚,今川军在蒲形安营扎寨,如果顺利的话,他们明天再行军一天,就可以抵达西边30多里外的吉良家东条城了。 傍晚,营寨里,银杏捧着一盆洗脸水走入营帐,肩膀上还挂着一条毛巾,嘴上碎碎念地抱怨着:“先生,我已经开始后悔了。真是没办法呀……” “毕竟也是我带出来的侍女嘛,总不能一点侍女的事情都不干吧。是吧,‘杏儿’?”今川义元坏笑着享受银杏的伺候,一边看了眼帐内整理着东西的早坂奈央和望月贵树,“你看小七郎和望月,这不是干得挺好的吗?你这个新人,也要多多向他们学习啊!” “先生,你就等着吧。”银杏使劲地用毛巾搓揉着今川义元的脸部,把他弄得直喊疼。 “算了,看在这几天路旁风景和吉田城那小吃的份上,饶了你一次。”银杏嫣然一笑,好好地帮今川义元轻揉着太阳穴,看着他在舒服的手法下逐渐放松下来,“也不知道苗苗在家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委托濑名去照顾了,他办事周到,没事的。”今川义元享受着银杏的服务,满意地嘟囔了几声。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让今川义元不由得有些烦躁地从按摩里清醒过来。银杏也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装作在收拾东西,以免被来人看出端倪。 “殿下,有军情。”来的正是冈部元纲。 “发生什么事情了?”今川义元有些警觉地坐直了身子,“这么晚。” “讲个笑话,不会真的有人信,东条吉良家的家主是刚好在这个时候‘病死’的吧?”冈部元纲摇了摇头,将密信递给了今川义元,“刚收到的,松平殿下的告急信。一直以来庇护他的东条吉良家当主——吉良持广殿下忽然离世了,被宣称是病死的。而西条吉良家的吉良义尧深夜发兵来到东条城外,不知要干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吉良 三河吉良家有两个分支,作为宗家的西条吉良家和作为分家的东条吉良家。西条吉良家的现任当主是吉良义尧,和今川家是多年的宿敌。吉良氏作为名门,也是今川家的宗家,本来在远江国滨松庄领有大量领地,但后来却遭到了骏河今川氏的进攻。吉良义尧便和斯波氏、大河内氏结盟,共同对抗今川氏亲。 不过在今川氏亲的猛攻下,远江联军很快战败,吉良家在远江的领土也全被今川家吃下,吉良义尧自己狼狈逃亡三河。当然,今川氏亲也没有对先前的宗家赶尽杀绝,反倒是将长女嫁给了吉良义尧,两家和解。这样算下来,吉良义尧还是今川义元的姐夫。 但在之前的今川家内乱中,吉良义尧却派兵支持今川良真,站到了今川义元的对立方。在今川良真被消灭、今川义元统一了今川家之后,西条吉良家也没有派使者来祝贺,某种意义上已经结束了两家的和睦关系。 不过与吉良义尧的西条吉良家不同,作为分家的东条吉良家却没有参与到此前与今川义元的战争中去。东条吉良家的当主吉良持广收留了落难的松平广忠和他的家臣们,成为了今川家此次在三河行动的潜在盟友——毕竟大家有着共同的目标:支持松平广忠。 而西条吉良家则反对东条吉良家支持松平广忠的行动,选择了和控制冈崎城的松平信定结盟,联合起来给东条吉良家施压,一度把松平广忠驱逐到了伊势。 在对待今川家和松平广忠上选择了不同的立场,让西条吉良宗家和东条吉良分家之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吉良持广并没有子嗣,最早是收养了宗家吉良义尧的次子吉良义安作为继承人。但由于吉良义尧的继承人——长子吉良义乡——在远江与今川义元作战时意外受伤、不治身亡,西条吉良家的继承权一下子出了大问题。 吉良义安自己想要返回西条吉良家来继承宗家,可是吉良义尧和家臣们却反对已经被过继出去的次子回归,反倒是支持吉良义尧的三子吉良义昭。因为比起蛮横跋扈的吉良义安,谦逊正气的吉良义昭明显更得家臣认可。 家督继承的争端,让两个吉良家逐渐水火不容。 于是,在今川军大举进入三河,准备拥戴松平广忠回归的时候,积压许久的家族矛盾终于爆发。 · “松平殿下回报,说根据他们侦查所得的信息,吉良持广可能是吉良义安暗杀的。”那古野氏丰拿着最新送来的密保,向今川义元汇报道: “吉良义尧和吉良义安很可能达成了交易。只要东条吉良家宣布不再支持松平广忠,吉良义尧就把西条吉良家的当主之位也传给吉良义安,让两吉良家统一。但吉良义安和养父吉良持广商量后却被拒绝了,吉良持广一心要支持松平殿下,反过来威胁要剥夺养子继承东条吉良家的权利。” “吉良义安一怒之下暗杀了养父,想要控制东条吉良家,却遭遇了家臣们的反扑。松平殿下察觉有变后,也立刻加入抵抗。于是吉良义安向生父吉良义尧发出求援信息,吉良义尧立刻就带兵出发了。估计是想趁机吞并东条吉良家,再捉拿松平殿下。” “所以说……”让众人听的晕晕乎乎的吉良家族内乱,吉良玮成这个平日里缺根筋的壮汉,却是很快理明白了,“现在是松平殿下和东条吉良家的家臣们,对阵吉良义尧的西条吉良家和吉良义安?” “哈哈,这次脑子转得倒是很快嘛,不愧是‘吉良’加的人啊。”今川义元笑着打趣了一句,随后便认真地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只能连夜拔寨起兵,赶去东条城支援了。松平殿下和东条吉良家的家臣,可挡不住人多势众的西条吉良宗家啊。” “殿下此刻倒是很积极嘛?”那古野氏丰看了眼今川义元,明知故问道,“为何昨日在处理家族事务时,却是爱答不理?” “上次是一群唯利是图的人在计较那些蝇头小利,这次可是去救个诚实可靠的朋友,自然不同。”今川义元一边起身披挂,一边低声解释道。 · 今川义元为了保存大军体力以应付三河境内可能遭遇的敌人,并没有让全军连夜出兵,而是亲自率领光东备和马廻众先行出发。等到第二天凌晨后,再让后续部队逐一跟上。 天文9年(1540)年9月22日凌晨,今川义元抵达了东条城外10里之处。朦胧的月色下,外围侦查的斥候和忍者们匆匆返回,向今川义元汇报道: “殿下,西南发现一军,人数大约有300人!” “谁家的部队?”今川义元沉声问道。 “似乎是东条松平家,领军者是松平义春!”亲自带队归来的土原子经报上了信息,“他们也在向西运动,距离我方大约2里,是否需要派人联络?” “东条松平家……之前松平殿下好像说,这是为数不多的支持他的分家吧?”今川义元的记性很不错,听过一遍的事情便很难忘记。 “是的。”几日来一直在阅读三河情报的那古野氏丰对这些主要分家的情况可谓是如数家珍,“松平右京殿下(松平义春)素来对松平宗家和广忠殿下忠心耿耿,与樱井松平家的松平信定更是势不两立。当年松平信定篡夺冈崎城时,右京殿下就专程去冈崎城要为广忠殿下讨回公道。他和松平信定起了争执,最后两人竟然拔刀互刺,索性没有大碍。自那之后,东条松平家就再也没有和冈崎城有过往来。” “如此蛮横,倒是真性情的忠臣,应该是友军。”今川义元微微颔首,随后便挥手示意道,“田沈,你带我的口令去松平右京那里出使,就说我们是去救援松平殿下的,问他是不是也是同样目的。如果是的话,是否有意合兵一处。” “是。”田沈健太郎领命离开,单手打着火把绝尘而去。不久后,就匆匆赶回,身边还跟了一人。 “在下松平右京次子,松平忠茂。”来人见到今川义元后就行大礼通名,“东条松平家誓死效忠松平殿下,此行正是前去救援。若能得今川家相助,松平家三生有幸!家父为表诚意,差在下前来为质,愿与今川殿下合兵一处!” “好,让令尊靠过来吧。”今川义元也没有含糊,立刻应了下来,“你亲自回去传令就好。” “啊?”松平忠茂闻言一愣,“殿下不需要在下做人质吗?” “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何须人质?”今川义元笑着向东条松平家的旗号打了个响指,“回报松平右京,就说我信任他,今川家期待盟友的活跃!” “是!”松平忠茂听罢也是热血沸腾,狠狠地向今川义元一抱拳,沉声道:“请今川殿下拭目以待!” · 拂晓时分,急行军的今川-松平联军抵达了东条城下。远远可以看见,东条城的天守阁周围已经燃起火光,不少打着松平三叶葵靠旗的武士正在天守阁上奋战,而更多打着吉良二引两靠旗的士兵则在周遭猛攻。 “幸好连夜赶来了。”今川义元见状松了一口气,立刻下令部队去增援。东条松平备一马当先,抢在今川家光东备之前就冲向了东条城。吉良宗家的部队似乎没有完全控制东门,不少吉良分家的残兵还在奋力抵抗,给了东条松平备入城的机会。东条松平备的100战兵也不含糊,直直地杀入城中。 西条吉良备显然没料到援军来的如此之快,仓促之间来不及调整阵势,被东条松平备打得节节败退。吉良义尧赶忙安排部下在本丸街区内迂回,袭击东条松平备的两翼。然而在东条松平备背后,今川家光东备也加入了战团。在今川义元的指挥下,光东备的士兵们快速登上本丸的城墙,沿着墙面进攻,将西条吉良备在本丸上的部队一扫而空,随后居高临下地对着街区放箭。 吉良义尧见势不妙,只得下令部队撤退。今川义元一边加以阻击,一边让马廻众在东条城城下町外迂回而去,想要封锁西条吉良备的退路。但关键时刻,吉良义昭带领着西条吉良家的马廻众赶到,护住了退路,终于保着西条吉良备安全撤退。今川义元知道自己的部队连夜前来,人困马乏,见状也没有穷追,而是在东条城内安顿下来。 在东门外,今川义元还遇到了东条吉良家的家老富永忠安,刚才就是他率领着东条吉良分家的部队在东门坚持抵抗,等到了援军的入城。东条吉良家的这些武士们如今已经是面如死灰——家主绝嗣而亡,唯一的养子还是谋杀养父的凶手——之后吉良分家该找谁来继承呢? 而松平义春连安顿部队都顾不上了,也不防着可能还在城内活动的吉良备残兵,孤身就往天守阁里冲去,要寻找松平广忠的下落。等到今川义元带着侍卫抵达时,已经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松平广忠一行人在松平义春的搀扶下走出了天守阁。 第一百零三章 物归 “多谢今川殿下仗义驰援,否则我的命怕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松平广忠走路的时候还有些磕绊,显然伤得不轻,却依旧礼数周全地向今川义元问好,丝毫没有在乎自己伤势的意思,“今川殿下连夜赶来的这份恩情,广忠也已经记在心里了。” “松平殿下没事就好,不必放在心上。”今川义元示意松平广忠身后的侍卫们不用在乎礼节,赶紧给松平广忠包扎,“今川家的后续部队随后就到,之后松平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自然是早些返回冈崎城为上。”松平广忠擦拭了下嘴角的血迹。 “不需要休息一下吗?”今川义元觉得松平广忠或许还是先养伤为好。 “不需要,家中忠义之士等待已久,当下今川家率军前来,望我回归者更是翘首以盼,每拖延一刻都有可能寒了忠臣之心。”松平广忠看到两个侍卫在自己手臂和腿上认真地打着绷带,便有些不满地动了动,示意他们简单处理就可以了。 “但可能需要麻烦今川殿下留下一部分人驻守东条城。”松平广忠有些歉意地补上了一句,“西条吉良家势大,今日虽然已经退去,但主力未损。来日若是卷土重来,东条城定然守不住。吉良持广殿下待我甚厚,我又怎可将他的家业弃之不顾?等我返回冈崎城后,变为东条吉良寻找嗣子,再惩处西条吉良家擅动刀兵、暗杀族人之罪。” “我留下光东备在这里吧。”今川义元看了眼本丸内外靠着墙垣、稻草休息的旗本士兵们,“他们连夜赶路又大战一场,体力消耗颇大,刚好休息一下。” · 天文9年(1540)年9月22日中午,今川家大军和东条松平家的部队一同拥护着松平广忠向东北方的冈崎城而去。他们沿着矢作川的河岸北上,在傍晚时分与冈崎城西南25里外安营扎寨。而在河对岸的西侧,则可以看到松平利长的藤井城和松平信定的樱井城。藤井城就紧贴着矢作川,而樱井城则在藤井城北7里外,再往北9里就是三河重镇安祥城。 “那樱井城就是我三祖叔父(松平信定)的居城,不过他现在人应该在冈崎城里。”松平广忠看着仇人的居城,却因为同族的缘故,语气里没有带上多少怨恨,“安祥城周围不少宗家的领地,都在几年内被他渐渐侵吞。” “令曾祖父(松平长亲)也是真有意思。”今川义元用折扇缓缓敲打着手掌心,同时忍不住吐槽道,“自己的嫡亲曾孙被三儿子欺负,他非但坐视不管,反倒在一旁煽风点火。可真是家庭和睦,和我家中乃一丘之貉。” “这事情是有渊源的,到也不缺怪曾祖父。”松平广忠倒是护短,被落魄地赶出门来了,还想着为自己的家人辩解,“听长辈们说,三祖叔父从小就被曾祖父偏爱,喜欢得很。而我的祖父(松平信忠)虽是个好人却没什么才华,但仅仅一个好人是当不了好家督的。他从隐退的曾祖父那里继位后,被家中一门和臣子们认为太过暗弱,一时间谋反者不断,祖父也不忍对他们下死手,招致了更大规模的叛乱。” “在当时,曾祖父就有了废立的念头,想要让三祖叔父取代祖父当家督。可是毕竟念在嫡长子的情分上,在废除了祖父的家督之位后,最后还是选择让嫡长孙,也就是家父(松平清康)继位。家父英武无双,却是英年早逝。而我年纪尚小,也没有家父的才华,反倒是更像是祖父。曾祖父不喜我也属正常,暗中默许三祖叔父侵吞宗家领地,或许也是在补偿当年没让他继位的遗憾吧。” “你倒是会为别人开脱,却是不为自己考虑。”今川义元笑了笑,心里对松平广忠的评价却是更高了一些。 “在下说这些,是想请今川殿下行个方便。若是擒住了我的曾祖父和三祖叔父,还望看在我和他们同族之情的份上,留他们一条生路。”松平广忠非常郑重地向今川义元行了一礼,“如此,广忠多谢。” “这是你们松平家的家务事,我自然不会干涉。”今川义元打开折扇,自顾自地扇着风,毫不在意松平广忠提起的要求,目光则投向了矢作川对岸的藤井城,“对了,藤井松平家的当主呢,什么时候派人来与我们会合?” “五祖叔父(松平利长)情况比较特殊,他虽然反对三祖叔父驱逐我,却也没有像四祖叔父(松平义春)那样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松平广忠略微有些遗憾,但语气里更多的则是钦佩,“五祖叔父他的领地和织田家很近,因此他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御敌上,对我们松平家内部的纠纷一般不做什么过多参与。” · 天文9年(1540)年9月23日,今川-松平联军继续北上,向冈崎城进发。在未时三刻,就抵达了冈崎城南5里之处,隔着乙川与冈崎城相望。冈崎城里的松平长亲、松平信定、松平信孝、松平康孝等人也是如临大敌,动员了超过3000人的部队严阵以待。 今川义元一方的手边有戈矛备、檄盾备、马廻众、大泽备、松井备和东条松平备,总人数在3600左右。虽然占据兵力优势,但也不具备强攻冈崎城的能力,便也在乙川南岸安营扎寨。 “今川殿下请稍安勿躁,我这就派人进城,劝说过去的旧部和族人转而支持我这一边。”松平广忠在日落前找到了今川义元,身侧还跟着他准备派进城游说的使者——家老阿部定吉。 “现在局面不稳,进城游说恐怕是有去无回。”今川义元不忘提醒了一句,“阿部大藏又何必以身犯险?” “之所以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全是因为在下教子无方,酿下大祸。”阿部定吉仅仅是提起往事,眼睛里就瞬间布满了血丝,“我这罪人早该万死以谢,但主公却宽宏大量,让我以戴罪之躯活到现在。这条命随时都准备好献给松平家,又何惧之有?” 阿部定吉所说的,正是松平家历史上著名的灾难——守山崩。当年英主松平清康横空出世般统一了三河后,就把兵锋对准了尾张织田,一路打得织田家节节败退。在天文四年(1535),松平清康打到了守山城下,可是军中却忽然谣言四起,说阿部定吉有内通织田信秀的嫌疑。 松平清康为了稳妥起见,暂时将阿部定吉软禁。阿部定吉自己对松平家忠心耿耿,自然对主家的一切安排毫无意义。他还嘱咐儿子阿部正丰,万一自己遇到意外,阿部正丰一定要在家督面前替他证明阿部家的清白,不可让祖先蒙羞。 然而阿部正丰却是个急性子,担心父亲出事的他瞬间方寸大乱。在12月5日那天,松平家的旗本在营内追捕受惊的马匹,却让阿部正丰误以为他们是要处决自己父亲。在松平信定的暗中教唆下,阿部正丰居然悍然谋杀了松平家家督松平清康,让这个名满天下的青年才俊的征途止步于25岁。痛失英主的松平家一片混乱,自此陷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内乱之中。 不过松平广忠在辨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认定阿部定吉本人没有罪责,力排众议地保住了阿部定吉和阿部家,令阿部定吉感激涕零——但儿子犯下的大错却更让他无地自容。自此以后,阿部定吉寸步不离地追随松平广忠,屡屡豁出性命保护,才护得松平广忠周全。 · 阿部定吉离开后,今川义元就回了大帐,搂着银杏安然入睡。半夜起来起夜时,才发现松平广忠一直等在营门口的望塔上,在冷风里披着件衣服,根本没有合眼的意思。 “你在担心阿部大藏吗?”今川义元走到望塔下,向松平广忠喊道。 “是的。”松平广忠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掩饰,“大藏追随我多年了,如何能不担心?” “那为何还派他去?”今川义元不解地抬头问道。 “因为这是他该做的事情,而我也有我该做的事情,我们每个三河武士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躲不开。哪怕是死,也只有硬着头皮上。” 松平广忠迎着凌厉的北风,傲然答道。 就在这时,迎风送来一阵马蹄声。松平广忠一下子来了精神,向外面探出头去。只见阿部定吉打着火把,一路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营门口的门卫匆忙放他入城,把他带到了营内。 “主公,好消息!”阿部定吉喜形于色,忙不迭地向松平广忠和今川义元跪了下来汇报道,“老主公(松平长亲)和藏人佐(松平信孝)见您有今川家大军支持,都答应了要重新迎回您!松平信定那逆贼说服不了老主公和藏人佐,眼看大事不妙,已经要准备出逃了!” “立刻进城,还是派人去拦截松平信定?”今川义元把决定权交给了松平广忠。 “先进城吧,之后我会派使者去见我三祖叔父,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松平广忠到底还是心软,“如果他不肯回头,我们再去讨伐他不迟。” 第一百零四章 原主 天文9年(1540)年9月24日凌晨,今川-松平联军簇拥着松平广忠,浩浩荡荡地渡过了乙川,向冈崎城南城城下町开去。松平长亲(松平广忠曾祖父)和松平信孝(松平广忠的叔父、三木松平家当主)主动打开了城门,迎松平广忠入城。而松平信定自知无力抵抗大军,已经狼狈地开西门出逃,渡过矢作川返回自家的樱井城去了。 等到安顿下来时,已经到了上午,松平广忠进城去会晤自己的族人并安抚部下。而今川义元则将部队安置在城下町没有进城——这也是松平广忠的要求,他不希望被松平家的族人看成是引狼入室的卖国贼。不过为了表示对今川义元的礼遇,松平广忠邀请今川义元带着马廻众入城作客。谨慎的那古野氏丰立刻提出了条件——今川军必须掌控一座城门以确保今川义元能安全进出,松平广忠便将南门的守卫全部撤走。 策马走在冈崎城内,今川义元感受到了和今川馆截然不同的氛围。虽然同样是一国首府的大城,甚至冈崎城的面积还要更大一些,但给人的感觉却远不如今川馆。具体一点说,今川馆更有生活的气息:百姓富足,娱乐和餐饮也更发达。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茶馆,供文人墨客吟诗作对所需。 而冈崎城却明显有一股萧瑟之感,街道上扛着农具和作物的百姓们行色匆匆,似乎不愿在外多留一刻,衣着也破旧简陋。城下町和城内的街区,都鲜有餐饮店和摆摊者,商人也不多见,少数的旅宿生意也都不好。 一看就是乱了很多年的地方。 想着这些,今川义元已经来到了天守阁前。在阿部定吉的亲身带领下,一路到了天守阁的评定室内。松平广忠自己坐在主位,而将左手侧的第一客席留给了今川义元。屋内还坐着三人:一个隐隐已经有了70岁高龄、须发斑白的武士想必就是松平长亲了。而另外两个武士的容貌到颇有些相似,大的那个是松平信孝,小的是松平康孝,兄弟两人都是松平广忠的叔辈,松平清康的弟弟。 “辛苦今川殿下了。今川军对我和松平家的再造之恩,吾辈定当铭记在心。日后松平家自当为今川家盟友,永世固好。”松平广忠当先向今川义元行礼,把他迎入坐席,松平家的其他几人也是俯身见礼。 “客气了。”今川义元点头坐下,却发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那里似乎起了些争执。松平家的旗本好像想请今川义元的侍卫到楼下的客房等待,但那古野氏丰无论如何不肯让步,带着早坂奈央、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冈部元纲、朝比奈泰朝等人一步不退,硬是要在天守阁旁护卫今川义元的安全。 “无妨,就让诸位等在门外吧,给他们上茶。”松平广忠自然明白今川家侍卫们的忧心,大手一挥,毫不介意地吩咐道。 “这次我们家里的家务事,还劳烦今川殿下大老远来斡旋,实在是见笑了啊……”坐在对面的松平长亲和蔼地笑了起来,像极了一个关爱后辈的老者,语气也缓慢地几乎让人睡着,“今川殿下一表人才,倒是英雄出少年,颇有令尊当年的风采啊。” “出云大人过奖了。”今川义元拱了拱手,不失礼数地向松平长亲逊谢道,同时悄悄打量着这个在三河翻云覆雨的老妖怪。当年他父亲今川氏亲率军征讨三河,北条早云亲为先锋,就是被这个松平长亲给奋力击退,一度连马印都被冲下。想到谋略过人的舅公北条早云居然败在他的手上,今川义元着实不敢小看这人——可是松平长亲看起来却是垂垂老矣,仿佛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 “能见到松平家重归于好,广忠殿下重回冈崎城,今川家就已经很是欣慰。”今川义元再次拱了拱手,“望两家以后守望相助,不要再如先代那样兵戈相向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松平长亲闻言连连点头,衰老的面容上也露出笑意,“能和今川家交好,乃松平家一大幸事。竹松丸(松平广忠)这次办得不赖,倒是老夫我以前总是看轻他,偏爱那不成器的三儿子,给松平家带来了无数麻烦啊……” 说罢,松平长亲就转身向松平广忠,也不顾辈分和年龄,深深俯身要行大礼谢罪。松平广忠吓得不轻,赶忙上前扶起了自己的曾祖父,“您这可如何使得?莫要折煞在下了!” “是太爷爷我这老人家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你早逝的父亲。我没能替他护好幼子,反倒是一时糊涂心软,放任那混账三儿子欺负你们孤儿寡母,当真不是个东西啊……”松平长亲一把抱住了松平广忠,老泪纵横地道,“你从冈崎城出走后,我每一夜都会梦到我那死去的长孙啊,梦到他问我‘竹松丸’在哪里?每次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都是骤然惊醒,实在对不起他啊……” “好在你如今安然回来了,给了我这老不死的家伙弥补之前犯下罪行的机会。以后这松平家就都是你的了,谁若是再敢对你动手,老人家我第一个不同意。那不成器的三儿子若是不肯臣服,老人家我就亲自去樱井城里活剐了他!” “太爷爷……”松平广忠在松平长亲的怀抱里,听着那感人肺腑的话语,直肠子的他又怎能不落泪?一样哭得稀里哗啦,不断低声承诺着:“请您放心,我绝不为难三祖叔父。只要他肯归附,樱井松平的旧领定当不变。” “好孩子,好孩子……” 看着眼前温馨的画面,今川义元也不得有为之动容。难道他错怪松平长亲了?当年的他或许是诡计多端的一代枭雄,可是人老了以后也没那么强干了,怕是只想着儿孙满堂、家族和睦吧。 就在这时,土原子经却匆匆赶到楼上,求见今川义元。今川义元知道是有要紧的军情,便匆匆来到评定室外。 “殿下,在昨天夜里,户田家忽然起兵要夺回吉田城,一口咬定牧野家蒙蔽了您。鹈殿殿下自己人数不多,外城被攻破,赶紧向牧野家求援。现在两家合兵一处才勉强保住吉田城本丸,局面危在旦夕。但西乡家和奥平家隐隐也有异动,似乎有不稳的迹象。”土原子经焦急地低声汇报道,“还请殿下赶紧发兵回援!” “这户田家……当真不给人省心。”今川义元叹了口气,计算了下这三家豪族可能的反乱人数,便低声吩咐道,“让戈矛备、大泽备和松井备一同回去平叛,稳定我们的后路和粮道。” “只是殿下……该让哪位殿下来指挥呢?”土原子经闻言有些犯难,“松井左卫门佐大人(松井宗信)的部队最多,但大泽左卫门佐殿下(大泽基相)的资历最老,而松井兵库殿下(松井贞宗)还是松井左卫门佐大人的父亲……” “好问题。”今川义元闻言也陷入了沉思。在战国时期,武士间的上下尊卑是非常关键的,指挥权如果安排不好,就可能酿成悲剧——一个武士可能因为不满意另一个武士来指挥自己,愤而切腹。最极端的例子莫过于明智光秀,有一种说法说,他就是不满意于织田信长让他接受羽柴秀吉的指挥,才愤而发动了本能寺之变,把主君直接给烤了。 “竹王丸,麻烦你去一趟吧。”振作再三后,今川义元把目光投向了门口的那古野氏丰,“你作为一门众亲族来监军,协调各部的进展,具体指挥权交给他们自己。” “是。”那古野氏丰也觉得今川义元的安排颇为巧妙,立刻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看到南门外的今川军分出了近2000人的部队,浩浩荡荡地向东南方的来路开去。 “今川殿下,可是有什么事情?”见到今川义元久久未回,松平长亲亲自来到门外寻找。 “无妨,继续茶会吧,庆贺松平家的统一。”今川义元微笑着回避了问题。 · 天文9年(1540)年9月26日,三河国冈崎城。 在这两天里,回到冈崎城的松平广忠向各家松平家分家发去了信使,也得到了松平家族内的一致拥护和支持。连福釜松平家这些原本站在松平信定一方的分家也宣布回归,松平一族离形式上的统一只差一步——令人遗憾的是,经过了两天多的交涉,松平信定仍然不愿意归附松平宗家。松平广忠和松平长亲哪怕再念着旧情,此时也是无法忍受了,决意向樱井城派出了讨伐军。 “请将此役交给老夫吧。”评定会议上,松平长亲力排众议地主动请缨,“这个不孝之子,老夫也只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了。竹松丸你虽为家督,但毕竟辈分比他低,可能不好下狠手。但老夫我是他父亲,教训他可谓是名正言顺。” “怎好让您年过古稀了还要率军出征?”松平广忠闻言连连摇头。 “是啊,怎可劳烦老主公?”阿部定吉和大久保忠后这些松平广忠的亲信们也出言劝阻——不过他们想的就是另外的事情了——他们不想让松平宗家的军权回到松平长亲手上。 “竹松丸啊,这一切的乱局终究是因为老夫我所起,如果不让老夫我来亲自收拾这乱局,亲自把松平家再统一起来,我死后又该如何面见列祖列宗和你的父亲、祖父?”松平长亲说到动情处,竟然再次流出泪来,“还请你看在老人家一片苦心的份上,给我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吧!” “太爷爷……”松平广忠闻言一愣,言语间已经找不到拒绝的借口。 但是阿部定吉却是机警得很,担心松平长亲带着松平宗家的部队一过矢作川,就重新倒戈回了松平信定一边,必须得有人监视。他还担心松平宗家大军一走,今川义元就有机会控制冈崎城——虽然在留下一部于东条城、又派出部队回吉田城平叛后,今川义元手边只剩下檄盾备和马廻众的1300人——但那战斗里仍然不容小觑。于是,他出口建议道:“若是如此,还请今川殿下一并率军出征。” “可以。”今川义元自然听懂了阿部定吉的潜台词,倒也没有多做回绝。他现在想的只是赶紧了结此事,回到今川馆去看太原雪斋那宝贝破箱子——这可是太原雪斋许给他的交换条件。 “麻烦今川殿下了!”浑然不知的松平广忠非常感激地向今川义元投去一瞥,“家曾祖父就麻烦您关照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天罗 由于冈崎城离樱井城非常之近,今川义元便把粮草辎重和50马廻众留在了冈崎城南城城下町内,由银杏、绯村羊羽和早坂奈央看管。自己则带着剩下的50马廻众和檄盾备的1200人,跟在松平长亲的1300宗家直辖身后,在天文9年(1540)年9月27日渡过了矢作川,进驻安祥城。当天下午,大军南下向樱井城进发。 今川义元本人没有率军投入战斗的意思——他不想为了松平家的家务事而徒增伤亡。如果松平长亲解决不了问题,他再投入战斗也不迟。因此,今川军只是在后方远远地看着,扮演着监军的角色。 樱井松平家同样有着1300左右的兵力,在纸面上和松平宗家的部队不相上下。不过眼下,松平家全族均已归附松平广忠,只有樱井松平家一家被指为叛逆,士气低落不已。眼看着松平宗家和今川家的讨伐军已到,不少人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松平信定本来在城外列阵准备一战,见此光景也不敢野战了,匆忙撤回了城内。 松平宗家的部队抵达樱井城北门外后,附近福釜松平家和藤井松平家的部队也先后赶来会和,堵住了樱井城的西门和南门——而樱井城的东门紧靠着矢作川。眼看已经无路可逃,松平信定终于放弃了抵抗,遣使投降。 不过松平信定的态度却令松平家的族人非常不满——之前你不肯归附,如今死到临头了才降服?这种反抗的姿态,注定了樱井松平家不可能一点惩罚都不接受就保留旧领。因此,松平长亲强硬地要求樱井松平家开城受降。兵临城下之计,松平信定也没有拒绝的资本,只得大开四门,自己也将双手自缚,前来向松平长亲认错。 松平信定当着众人的面,在松平长亲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像个3岁的孩子一样。松平长亲看着自己当年最疼爱的孩子落到如此下场,也是于心不忍,抱着松平信定痛哭起来。今川义元对这父子相认的剧情并不是很感兴趣,自己带着马廻众等在了本丸外,琢磨着晚饭该怎么解决。 夜深了,城里的松平宗家的部队还在四处忙碌,搜寻着可能潜藏的樱井松平家的余党——今川义元倒是觉得大可不必,松平信定自己都没有抵抗欲望了,找这些又有什么必要?不过既然松平家的人想要折腾,他也懒得管。 不过松平长亲的谨慎倒也给今川义元提了个醒——他自己毕竟是孤身率军在松平家的领地里,万一松平家中有那么一两个人心急脑热的人,因为不满今川军插足三河,想要刺杀自己——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于是,当松平长亲邀请今川义元进天守阁共进晚餐时,有些担心的今川义元婉拒了这个请求,准备和部下们一起用餐。 没过多久,天守阁里就响起了觥筹交错的欢笑声,看来松平信定的投降事宜已经处理完了。闻着天守阁里传来的香喷喷的饭菜气味,又看了眼自己和马廻众们手上拿着的粗粮,今川义元不由得有些后悔了——应该进去一起吃饭的。 就在这时,今川义元忽然看到一小队骑兵打着火把在夜色里向天守阁驶来。近了些才认出,那对骑兵簇拥着的正是松平广忠。 “松平殿下?”今川义元见状便笑着打招呼道,“您也是来赴宴的吗?” 然而松平广忠看到今川义元后,神色却忽然变得狠厉起来,骤然扯着嗓子大吼道:“快跑!今川殿下!快跑!曾祖父要对您不利!” · 话音刚落,松平广忠身边的十几个骑士就是大惊失色,一拥而上地堵住了松平广忠的嘴巴,把他控制起来。今川义元这才发现,那十几个骑士不是松平广忠的侍卫,反倒是三木松平家的松平康孝的旗本——而松平康孝本应正留守在冈崎城。 虽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今川义元已经知道大事不妙。 “快走!”今川义元当机立断,招呼着马廻众一起往马厩跑去,准备夺马而逃。那十几个错愕的松平家旗本还没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没能追上。可是这里的变故似乎也被天守阁察觉了,天守阁的楼顶瞬间燃起了熊熊火光——在一片漆黑里格外醒目——那是信号! 今川义元只听到利箭离弦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他下意识地俯身躲避,只感觉三四发羽箭从头上掠过,右臂也骤然传来剧痛。 黑暗中,无数羽箭从本丸城头和天守阁的方向射来,猝不及防的马廻众顿时就被射倒了快十个,连今川义元本人的右臂上也中了一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无数松平宗家和樱井松平家的部队合兵一处,从天守阁里冲出,向今川义元杀去。马厩也已经在樱井松平家部队的控制之下,断然无法接近了。 “走,我们去北门!” 今川义元情急之下只得率众步行逃走,试图从本丸北门冲去。可是他初来乍到,哪里熟悉樱井城的地形,看到往北门的大街被堵住了,就只得无头苍蝇一般的乱跑。他在小巷里不停地绕圈,试图接近北门,可是无论绕到那里,前面总是有松平家的人在等着,逼着他狼狈不堪地在追兵攻击下左躲右藏。 樱井松平备和松平宗家的旗本已经处处设伏,堵塞了几条要道,让今川义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原来他们刚才的调动并不是在搜查余党——而是在事先构筑对今川义元的包围圈。 “我去……”被逐渐包围的今川义元捂着自己的伤口,已经是面色铁青,“这是在搞什么……” “殿下!往这边!” 慌乱之中,只听到本丸东门城墙上响起一声大吼——那是大泽基胤的声音。今川义元此刻也顾不得别的,在乱箭和追杀中带着人就向那边冲去。兵荒马乱中,只见一队松平家的武士忽然从屋敷屋顶跳下,乱刀向今川义元砍去。今川义元猝不及防,手臂上还带着伤,一下子被扑倒在地。 危急关头,马廻众的副笔头赤井黑高大吼着赶到。他一刀捅翻一个来犯者,但那个松平家的武士居然死死地抱着武士刀不放。赤井黑高没工夫和他角力,抛弃了自己的武士刀,赤手空拳地向另外几个袭击者打去,抡圆了的铁拳愣是把那几个持刀披甲的武士打得连连败退。 赤井黑高一把提起地上的尸体,以可怕的臂力把尸体舞得虎虎生风,连人带刀地向松平家武士们抡去,把那几个进犯者砸得眼冒金星。 “玮成,在吗!”赤井黑高大吼一声,就只见混乱中冲出了另一个壮汉。吉良玮成把双剑抡得大开大合,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而赤井黑高则拎小鸡般地把受伤的今川义元背到了背上,跟着开路的吉良玮成一路向东逃去,身后的马廻众们也且战且退。 · “把东门抢回来!” 松平信定此刻正亲自率领着部队围剿今川义元,却发现本丸的东门不知何时被今川家檄盾备给占据了。眼看今川义元已经跌跌撞撞地要从那里冲出去了,他赶忙组织部队反攻。 “殿下,那里的箭太猛了!”松平信定麾下的马廻众笔头从门口灰溜溜地退了回来,“门口边的那个旅宿二楼全是今川家的箭手,我们正面上不去。” “那就从城墙上打!”松平信定大手一挥,麾下的另一支部队便在旗本武士的带领下快步沿着楼梯往城墙上冲。然而还没等他们冲到城头,就看到一片火把向楼梯上扔来。漆黑的夜里,这火把晃花了松平军的眼,也把他们自己照得清清楚楚。而今川军的士兵们则在黑暗中,乱刀乱枪捅向了这些火把边的活靶子。 “靠,守门者有几把刷子啊。”松平信定往地上啐了一口,随后立刻带着自己的弓箭队开始绕路,“咱们上东北那座东荣家屋敷的屋顶,从那里有个角度可以直接射击城头!把那些今川军都给射下来!” 松平信定和大队的箭手靠着自己对自家居城地形的熟悉,即使不打火把也可以熟练地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很快就摸到了东荣家的屋敷边。几个士兵简易地打了个人梯,就把弓箭手们一队一队地暗中往屋顶送去。黑夜中,谁也看不清楚。 然而还没等他们立稳脚跟,就看到几发火箭向这边射来。被打中的松平家弓箭手吃不住痛,惨叫了一声。听到这喊声后,本丸东门的墙头立刻响起了一片预警声。 “放箭!”松平信定大吼着下令,看着屋顶的弓箭手们把一轮密集的箭雨射向了城头。然而城头的今川军们早有准备,躲在墙垛后规避了这一轮射击。还没等松平家的箭手再来一轮,就只看到墙后的今川家箭手们翻身而起,反过来就朝着屋顶一轮羽箭袭来。无处躲避的松平家弓箭手们顿时被射到一片,哀嚎着跳下屋敷来。 “靠,他们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屋顶?他们难不成比我还熟悉自家的居城?”松平信定已经忍不住骂娘了,一时怒火攻心,带着自己的旗本就要走街巷间的小路冲向另一座上墙的楼梯。然而他的部队进入小巷一半后,忽然就只见小巷两边的屋敷里暴起了十余个今川家檄盾备的旗本,乱刀向毫无防备地松平军砍来。 “这里居然还能有埋伏?”松平信定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他们又怎么知道这里是必经之路的?” · 此时,今川义元好不容易率领着马廻众的残兵们冲到了本丸的东门门口。在墙上指挥防守大泽基胤一看今川义元到了,立刻就举火为号,下令各部撤离。 “骑兵第一排,掩护殿下!弓兵第一排,立刻去二之丸东门外的仓库二楼布防,看到我举火为号后就向主路放箭!弓兵第二排,停止攻击屋顶,撤回城门上方掩护友军撤退!步兵第一排分散到二之丸内的街区里埋伏,就按我事先的布兵图!步兵第二排,去控制现在还没人管的二之丸东门,走小路,不要走大路,顺便指挥本家辅兵撤离!步兵第三排、第四排撤回本丸东门边,沿阻敌人!步兵第五排现在立刻反击,短暂打退敌人后掩护友军撤离!” 大泽基胤流水般地发布着命令,本人则把马匹让给了今川义元,护送着他东去。 “大泽,你怎会对这樱井城的地形如此了解?”今川义元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忍不住向大泽基胤赞道,“要不是你守住东门,我就要栽在里面了。” “防守之法,首推地利。我们大泽家家训,无论到了何处,武士的第一要务都是摸清地形。在下下午进城后就在城里转悠了。”大泽基胤胸有成竹地向今川义元答道。 “后面还有几十马廻众没撤出来,东门还能坚持多久?”今川义元看了眼身后混乱的战局,有些焦急地问道。 “殿下放心!”大泽基胤右手握拳,重重地锤了锤自己心脏的位置,“殿下要在下坚持多久,在下就守多久!” 第一百零六章 地网 “幸好没有进天守阁吃晚饭……” 天文9年(1540)年9月27日深夜,好不容易冲出城外的今川义元死里逃生地长舒了一口气,“不然就要死在天守阁里了。真是没办法呐……” · 而此时,樱井城天守阁内。 “竹松丸,还真是不听话啊……”松平长亲此刻正站在主位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押送过来的松平广忠,“太爷爷不都和你说了,只要你邀请今川义元进来吃晚饭,把他骗进天守阁就好了吗?” “为什么?”松平广忠疯狂地挣扎着,死死地瞪着下午在冈崎城里突然发动政变扣押了自己的叔叔松平康孝和现在站在面前的主谋松平长亲,“太爷爷,叔叔,你们究竟要干嘛?” “你没看那今川义元进了户田家的吉田城后,就把吉田城给抢了吗?你如今还敢引狼入室,把今川义元带到冈崎城来?你是把松平家百年的基业送人吗?”松平长亲抬起手来,对松平广忠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不肖子孙可真会乱搞啊!自己暗弱被赶出城去还不算完,居然敢带着外人回来要挟自己的族人了?” “今川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君子!岂会做出巧取豪夺、鸠占鹊巢之事?”松平广忠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辩白着,“他看我患难仍对我伸出援手,连夜来支援我,到了冈崎城下为了避嫌都不进城,对松平家有再造之恩,太爷爷您怎可恩将仇报、谋害于他?” “这就是你宁可不要家督之位也要救他一命的理由?幼稚至极。武士里怎会有君子?”松平长亲冷笑着走到了松平广忠身前,“我都和你说了,只要你把今川义元骗进天守阁,那这松平家的家督之位就还是你的。我把你大老远加急从冈崎城押到樱井城来,你以为就是为了让你忽然大吼一嗓子把今川义元给放走了的吗?宁可自己的家督之位都不要了,也要提醒那今川义元有埋伏?” “今川殿下待我厚恩,我发过誓的,永远不背叛他。”松平广忠狠狠地一咬牙,朗声道,“三河武士,从不食言!” “那就如你所愿吧。来人,把他押送回冈崎城。”松平长亲失望地摇了摇头,向周围的人一挥手道: “传下去,松平广忠勾结今川家图谋颠覆松平家家业,失败被捕,剥夺家督之位,暂时由我本人代理。告诉城南的藤井松平家,还有在那冈崎城里负隅顽抗的东条松平家、冈崎城北的五井松平家,如果想保住松平广忠的性命,就乖乖臣服,不要乱来,随我一起把侵入三河的今川军歼灭了,再处理家务事。” · 松平广忠被押回去后,松平康孝立刻屏退了左右,压低声音对松平长亲道:“祖父,一切如您所料。” “户田家和吉良家的人如何答复?”松平长亲笑着坐回了座位上。 “都在按您的计划行事,好一招削兵之计,好一招同仇敌忾之计。”松平康孝此刻不由得对自己祖父的谋略心悦诚服,“矢作川的渡口已经全部由三叔父(松平信定)带着宗家、福釜松平备和樱井松平备封锁了,那今川义元再也别想回矢作川东岸了。” “当年连今川修理(今川氏亲)和早云公(北条早云)都奈何不了老夫,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义元,凭什么觉得他能和老夫斗?”松平长亲彻底大笑起来,连白胡子都笑得乱颤,哪还有半点老迈虚弱的样子,“从他踏入三河地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任由老夫摆布了!” 原来,松平长亲在发觉松平广忠去向今川家求援后,就已经定下了计谋——生擒今川义元。如今今川家亲族稀少,今川义元的继承人还是雏儿。只要能松平家那擒获今川义元,今川家就立刻会群龙无首、一片混乱。在那之后,松平家无论是自己攻略今川家的领地,还是谈判来迫使今川家献出大量利益,都是手到擒来。 在听说今川义元为了主持公道而将吉田城收归共有后,松平长亲立刻就在族内添油加醋地散布这一信息,说今川义元巧取豪夺,假借路过之名强占家臣领地。这立刻引起了松平一族的恐惧——担心今川义元名为拥护松平广忠,实则是来霸占三河的。同仇敌忾的情绪一起,松平长亲再要布局就简单多了。 但今川军人多势众、甲坚兵利,想要拿下今川义元,可谓是难上加难。于是松平长亲又布下削兵之计——先挑拨吉良家内斗,迫使今川义元在东条城留下一部。再唆使户田家叛乱,逼今川义元派那古野氏丰带人回援。等到今川义元剩下的人不多了,便把他骗到矢作川西岸来讨伐樱井松平家。 此时,冈崎城内除了东条松平家的300人外,再无支持松平广忠的部队。留守的松平信孝、松平康孝于是暴起发难,扣押松平广忠和今川义元留下的部众,再封锁消息不让今川义元得知。樱井城这边,松平长亲准备诱使今川义元入城,再一举把他拿下。 谁曾想今川义元非常警觉,不肯和部队分开。松平长亲只得把松平广忠从冈崎城压来,逼他来骗今川义元进天守阁——可是松平广忠却为了今川义元连命都不要了,大吼着让今川义元快跑——这也是松平长亲这几天唯一算错的一次。 不过今川义元虽然跑出去了,身边却没多少粮食,1200人也不是松平家大军的对手,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松平家眼下已经封锁了矢作川所有渡口,今川义元甚至连一个信使都派不过去,休想联系上自家的部队。 “派人去通知那古野氏丰,让他不要支援今川义元,别来西三河碍事。最好叫他把在东条城的光东备也调回东三河去,远离矢作川流域,不能让这支今川家旗本发现我们正在河对岸围攻今川义元。”思来想去后,松平长亲决议再给布局加上一道保险: “就和他说,今川义元一没,今川家就要轮到他这个仅存的成年一门众来当家督了。就是不当家督,也能混个后见役当当吧?他应该会很乐意看到今川义元被擒吧?何苦过来救他呢?我听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多好吧。” · “到底发生了什么……松平殿下被擒的话,难道冈崎城有人政变吗?” 在城外暂时安顿下来的今川义元等人惊魂未定,立刻召开了仓促的评定会议来商讨局势。 “肯定是松平长亲那个老不死的狐狸在搞鬼吧。”别看赤井黑高是个粗人,这个时候的直觉却是敏锐,“他一边安排留守的三木松平家抓了松平殿下,一边又在樱井城里要抓我们。” “所以……之前吉良家的内乱和户田家的叛乱……都是松平长亲的削兵之计?”今川义元也立刻反应过来,几乎在毫无信息的情况下猜出了松平长亲的布局,“他看我人数太多,不好下手,所以故意把我的人支开?还是说他是看到了我人少了,才起了歹念?” “应该是前者。”今川义元自己权衡了片刻后,下了判断,“他这次计划如此周密,樱井城和冈崎城同时动手,我们的忍者一点风声都没收到,松平殿下也一个来自族内的告密者都没遇到,说明肯定是筹划很久了……所以他就是假装向松平殿下投降,其实是想让我们麻痹大意,把我和松平殿下一起解决掉。” “讲个笑话。”冈部元纲冷笑了两声,摩拳擦掌地低声道,“松平家这种土包子不会真的敢招惹今川家吧?还敢对咱们殿下动手?若是让那护犊子的雪斋大师知道了自己宝贝学生差点被人杀了,能把松平家的骨灰都给他扬了!” “问题是我们现在联络不上矢作川东岸的大军。”今川义元叹了口气,又看向土原子经,后者伤得不轻,身边带着的忍者也是人人带伤。 “矢作川上所有能渡河的桥梁和浅滩却被松平家人的控制了,我们往上下游找了十里都没找到能过河的地方。河岸两边全是探马和忍者,想偷渡也不可能。”土原子经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自己的部下们,“我们几次尝试渡河回去传递情报,都失败了,牺牲了不少兄弟。” “我们的口粮能坚持多久?”今川义元再次发问道。 “2天吧,3天不到。”刚刚清点部队和辎重归来的大泽基胤汇报道,“兵士还有1200左右,400战兵、800辅兵。矢作川西岸的敌人的数量大约在3000人上下,估计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的藏身地。藤井松平家已经撤军了,没有支援我们的意思。”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抽出折扇有些烦躁地扇了扇,“我们如果找一个河口硬冲,能冲回矢作川西岸吗?” “难,松平家已经层层戒备。我们大军一旦出现,他们就会立刻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时间不够我们突围。”土原子经非常现实地给出了悲观的预测,“除非能联络上我们在矢作川东岸的援军,东西夹击。” “对了殿下,冈崎城的状况怎么办?”朝比奈泰朝担忧起了他们留在冈崎城的50马廻众,还有绯村羊羽、早坂奈央等人,“我们的留守部队是不是也被扣下了?怎么营救他们?” “估计是的。”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平静下来,“不过别担心,那里有个强得很的人,自己一定有办法逃出来。说不定到时候不是我们营救他们,而是他们营救我们。” “殿下是在说绯村大人吗?”田沈健太郎问道。 “不,另有其人。”今川义元的嘴角浮现出微妙的笑意,“能搞定她的人,世上还没出生吧?” 更别提她的名义身份还只是个普通侍女,根本不会引起关注。 · 此时,冈崎城本丸的地牢内。 下午,今川留守的部队都被暴起的松平家士兵们控制住了,甚至连派人报信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也没料到松平家会突然背叛。绯村羊羽和早坂奈央一个是马廻众笔头,一个是今川义元的亲信,都被谨慎地关押到了地牢最深处。而银杏和望月贵树作为今川义元的侍女,则是被关押在了地牢的一间普通牢房里。 “姐姐……”害怕泄露银杏身份带来麻烦,望月贵树此刻只敢以“姐姐”来称呼银杏。 “别怕,有姐姐在呢。”银杏一边安慰了一句,一边打量着地牢的布局和警备。 望月贵树咽了口口水——是啊,小姐现在都没有慌,我作为小姐的女忍更不能慌了,要找机会把小姐救出去。她于是和银杏一样,开始研究起地牢里的局势,琢磨着逃跑的路线和方案。 她思索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还算成熟的方案。她悄悄挪动着身子,打算用自己腰间藏着的手里剑把银杏手腕上的绳子割开,再让银杏帮自己解开绳索。可是在望月贵树向银杏轻咳了几声示意她注意时,银杏却是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 什么意思?难道小姐发现了有人在监视我们,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吗?还是小姐发现了更好的机会? 就在望月贵树苦思冥想的时候,她突然在安静的牢房里听到了银杏那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她侧过头一看,自己小姐居然在牢房的茅草地上,香甜地睡着了…… · 天文9年(1540)年9月28日清晨,吉田城外今川家的营地里,那古野氏丰受到了松平长亲连夜加急派人送来的亲笔信。看罢之后,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做出了选择。 那古野氏丰当着松平家使者的面,喊来了一个传令兵,让他去把还留在东条城的今川家光东备召回,理由是“平叛不顺、需要援军”。传令兵走后,那古野氏丰笑着把密信收进怀里,同时对松平家的使者吩咐道: “没问题,和你家主公说,我答应他的要求了。我会向今川军主力隐瞒今川义元中伏的消息,把全军都约束在吉田城这里,不会回西三河。今川义元他一个援兵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我有个条件——”那古野氏丰冷笑了一声,拖长了音调道。 “今川义元必须死,不要活的。” 第一百零七章 浑水 天文9年(1540)年9月28日清晨,矢作川西岸,今川军檄盾备的临时营地里。 “那殿下,我们此刻该怎么办?”讨论了半天讨论不出结果,赤井黑高有些上火地向今川义元道,“实在不行,我们拼死渡河,找一个渡口把殿下您送过去。就算我们全军来不及渡河,让少数人突围还是没问题的吧?” “不用,我有办法。”今川义元蹲在营地内一处水源边清洗着双手,一边对身后的部下们吩咐道,“咱们故技重施。” 土原子经听懂了今川义元的意思,其他人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连今川家的利益,出卖起来都没有二话,松平家的又算什么? “派人告诉织田家,就说松平家内乱了,安祥城几乎空城一座,他们爱拿不拿。”今川义元笑着起身,向着西北的方向打了个响指,“把水搅浑,咱们就有操作的空间了。” · 天文9年(1540)年9月29日下午,樱井城天守阁内。 松平长亲看着忍者们发回的奏报,心中已经大概明确了今川军的方位——他们正往西南矢作川下游的方向逃跑,可能是希望驻扎在东条城的光东备能够救援他们——遗憾的是,光东备此时已经接到那古野氏丰的调令,往吉田城方向去了。 松平长亲于是也大手一挥,安排松平宗家的部队和樱井松平家的部队沿着矢作川两岸平行向南运动,以两倍的兵力围堵今川义元可能的渡河行动。而福釜松平家、藤井松平家的部队则留在了樱井城、藤井城一带,以防今川义元杀个回马枪。 冈崎城内,三木松平家的部队在松平信孝的带领下已经控制住了局势——东条松平家虽然仍抗议要求放回松平广忠,但已经停止了武力抵抗,而是派出使者开始谈判。冈崎城北的五井松平家也多次遣使想要确保松平广忠的安全,没有发兵的迹象。 “瓮中捉鳖。”松平长亲很贴切地形容了眼下的局势。今川义元哪怕插上翅膀,也是不可能渡河了。 松平长亲甚至开始盘算起来,在生擒了今川义元并攻略今川家之前,要不要先趁着松平家部队已经集结起来的便利,去把水野家的刈谷城打下来。水野家在松平清康时代本来是松平家的从属,但是在松平家内乱后,就倒戈到了织田家一边去。如今时局扭转,松平家即将再次统一,那也是时候收回失地了。 不过水野家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在松平家大动干戈的这半个月里,水野家也在领内集结好了部队,不知道有没有向织田家本部求援。 就在松平长亲盘算着未来的发展时,松平康孝却急匆匆地闯入了天守阁: “祖父,情况有些不妙。” “怎么了吗?”松平长亲有些意外,他不觉得今川义元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机会,“今川义元往哪里去了?” “不是今川义元,是织田家!”松平康孝指着西北的方向急道,“刈谷城的水野忠政、鸣海城的山口教继、沓挂城的近藤景春,引兵犯境!” “不要慌张,有多少人?”松平长亲狐疑地活动了下脑袋,听着老迈的关节发出轻响声。 “2000人左右。”松平康孝如实答道。 “只有2000人?不用担心,织田军定然不敢深入,只是袭扰罢了,把福釜松平家安排回去防守就行。”松平长亲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他们又不知道我们正在内乱,2000人哪敢入侵三河腹地?等到织田信秀在那古野城集结了主力而来时,至少都过去十天半个月了,咱们也早就解决了今川义元,到时候再应战也不急。” “但是敌人直扑安祥城而来,先锋的水野备已经抵达安祥城10里外了!”松平康孝哪有松平长亲这么淡定,此刻已经是方寸大乱,“祖父,安祥城的部队都被咱们调来围攻今川义元了,几乎是空城一座啊?” “为什么?”松平长亲一下子坐不住了,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织田军怎么会这么笃定地就要来打重镇安祥城?只凭着2000人?难道我们正在内乱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了?” “报告!安祥城发现敌情,藤井松平备请求立刻入城回防!”此时,藤井松平家的使者也急匆匆地赶了进来,“殿下,请下命令吧!” “报告!福釜城外有敌情,福釜松平备请求允许回援居城!”福釜松平家的使者也前后脚地就跟了进来。 “祖父,先不要管今川义元了,安祥城一丢,咱们在矢作川以西的领地就都要守不住了啊!”松平康孝此刻也是急得满头大汉。 “好家伙,该不会是义元那小子联系的织田家吧?”松平长亲却依旧逐渐想明白了,冷笑着连连摇头,“倒是真狠啊,当真不怕玩火自焚吗?” · 天文9年(1540)年9月29日傍晚,矢作川西岸下游。 今川义元看着原本一直在矢作川边徘徊跟随的松平家仓皇北去,意识到自己的奸计已经得逞了。 “他们回去救安祥城了,织田家的人反应得可真快啊,简直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天,所以提前集结兵力等着一样。”今川义元对织田家的快速反应很是满意,挥了挥折扇,引领着自家部下继续往下游走去,打算寻找一个合适的渡河地点。夜色渐渐深了,今川军打起火把方便行动,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一支部队正在悄悄尾随。 · 天文9年(1540)年9月30日凌晨,矢作川东岸。 “都到齐了吗?”松平长亲最后和各分家的家主确认了一边。 “除了五弟(松平利长),都来了。”松平信定压低声音向松平长亲汇报道,“他执意要带着藤井松平备回援冈崎城,说着什么寸土不可让与敌。” “彦四郎一直都是这个性子,随便他吧。之前家里内斗,他不也几乎是两不相帮?”松平长亲倒也熟悉自己的孩子,没有多做勉强,“有宗家、樱井松平家和福釜松平家的兵力,也就够了,是今川军的两倍多。” 黑夜中,本该去支援安祥城的松平军主力却在松平长亲的指挥下全数悄悄渡河,潜伏到了矢作川下游的东岸,就等着对岸打着火把的今川军渡河。 “只是祖父,只有藤井松平备,安祥城断然是守不住的。”松平康孝还在一旁不断碎碎念着,甚至提议了好几次把他们三木松平家控制冈崎城的兵力调去支援。 “和你这孩子说了多少次,不要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松平长亲横眉一怒,对松平康孝训斥道,“安祥城丢了就丢了,只要咱们抓到今川义元,要土地有土地,要钱粮有钱粮,目光怎可如此短浅?” “那今川义元肯定觉得我们要回安祥城支援了,所以必然会选择今夜大摇大摆地渡河,那我们就守株待兔,在河对岸等着他们,把今川家一举歼灭。”松平长亲借着月色打量着河对岸那些打着火把的部队,“安祥城不要了,也要拿下今川义元!” · 没过多久,矢作川西岸的大军就开始渡河。松平家的部队潜伏在暗处,如同捕猎的猛兽一样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在着猎物靠近。松平长亲早有嘱托,一定要等到今川家渡河完毕后再进攻,优先切断退路,确保能抓住今川义元。 然而大军渡河的速度却非常磨蹭,即使有两座桥梁和三处浅滩,他们走了半天却仍然没能走完——可能是在夜里渡河实在太费劲、太不容易维持秩序了,即使打着火把也仍然是一片混乱。松平军等着等着,紧张和兴奋的情绪一过,困意就涌起了,不少人甚至都开始打起了瞌睡。连一把年纪的松平长亲自己都有些熬不动了,靠在树干上小憩了一会,嘱咐松平康孝待会摇醒自己。 等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天色已经微亮,磨蹭的今川军才终于全数渡过了矢作川。早已等待多时的松平军一拥而上就发动猛攻,但今川家好似早就料到了眼前的局面,不急不慢地列阵布防。 松平长亲打量着眼前的战局,却横竖觉得不对劲——今川家的人数明明应该有1200人左右,可是眼前的部队分明不到1000人,也没有见到赤鸟马印的踪影……难道这是今川义元抛下了大部队作为诱饵,自己带着亲信逃了吗?而且对面部队虽然打着今川家的靠旗,但旗号、阵型和章法却和今川军差异甚大——反倒是更像织田家? 松平长亲一下子愣住了。片刻后,也不顾阻拦,亲身策马来到了阵前,想要确认自己的疑惑。他发现,像他一样产生困惑的武士们不在少数,或早或晚地停下了攻击。他对面的部队也没有反击的意思,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 还在爆发战斗的地方,隐隐可以听到双方的咒骂声——一边是三河土话,而另一边——显然是尾张的口音。 眼前打着今川家旗号的是织田军……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松平长亲已经意识到了一个糟糕的结果—— 那战场上肯定有另一只打着织田家旗号的部队,其实是今川义元率领的今川军。 “撤!快撤!”松平长亲大喊着下令道,“不要和织田军纠缠了!快撤!” · 此时,樱井城东的矢作川渡口上,一只打着织田军靠旗的部队正急匆匆地渡过矢作川。看旗号,是山口家的部队。安祥城头的松平利长发现了这支企图入侵三河腹地的“织田军”,疯狂地点燃狼烟向后方示警。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这支“织田军”刚渡过矢作川去后,就忙不迭地把背上的靠旗拔掉了。 而在渡口的桥头,今川义元则留在了最后,将取下的山口家马印交还给了来送行的山口教继。 “谢了,山口左马助。”今川义元笑着用折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帮大忙了。” “生意人,谈什么‘谢谢’?”山口教继如市井商人一般露出了职业的“好客笑容”,向今川义元伸出了手,“别忘了鄙人的条件啊,今川殿下。” “那是自然。”今川义元握住了山口教继伸来的手。 “合作愉快。”山口教继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摸鱼 时间回到昨夜,天文9年(1540)年9月29日午夜。 今川军正沿着矢作川打着火把正寻找着渡河的地点,土原子经却忽然如临大敌地赶了回来: “殿下,北方有一支军队靠近!” “松平家的人吗?”今川义元看着黑暗中那支蠕动的军队,神色也严肃起来,“没有去救援安祥城,反倒过来追击我吗?这么狠?那可真是没办法呐……只有打了。” 然而,还没等今川义元下令弓箭手攻击,对面那支队伍就亮起了火把。火光照耀下,隐约可以看出他们背后的靠旗不是松平三叶葵,反倒是鸣海城山口氏的家纹——那是织田家的人。 今川义元不明就里,但还是先示意部下不要着急。没多久,就看到山口备军中一人一马越列而出,来到了今川义元阵前。 “鄙人山口教继,斗胆想与今川殿下一晤,不知可否赏脸?”山口教继打着火把,非常谦卑地低声道,那语气仿佛店小二在招待客人一般。 “我在这里。”今川义元在阵后回应道,“什么事情?” “人多耳杂,想和殿下单独谈谈。”山口教继再次请求道,“您大人有大量,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你来我军中。”今川义元谨慎地回应道。 “那自当如此啊,今川殿下出身高贵,又岂有到鄙人这名不见经传的下等人军中做客的道理?”山口教继陪着笑脸,低三下四地答道,“您肯赏光让我进今川家的军中,已经是鄙人莫大的恩典啦!” 随后,山口教继也不犹豫,立刻单骑来到今川义元军中,对今川家旗本的白刃视若无睹。这份胆色,很难想象是一个阿谀奉承之徒能展现出来的。 “不知山口殿下要谈什么?”在军中辟出一块区域后,今川义元便低声向山口教继问道。 “谈生意。”山口教继笑着搓了搓手掌,“鄙人就是个生意人,自然也只会谈生意。” “谈什么生意?”今川义元倒是觉得眼前人有些好玩,“兵凶战危,眼下我都有灭顶之灾,哪有空谈生意?” “今川殿下明鉴,就是谈这个的呀。”山口教继轻飘飘地一顶高帽奉上,随后继续道,“今川殿下时间也急,估计没工夫陪鄙人在这里闲扯,不如我们直接点?” “你说。”今川义元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根据织田家的情报,松平军根本没有来安祥城。今川殿下的驱虎吞狼、浑水摸鱼之计,似乎已经被那松平出云(松平长亲)看穿了。”山口教继若无其事地道出了今川义元心中所想,也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情报,“如果鄙人所料不差,松平家主力此刻已经在矢作川对岸设下埋伏,就等殿下您自投罗网。” 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 “不过鄙人此来,就是为今川殿下排忧解难的!”山口教继笑意吟吟地俯身一礼,“山口家和今川家无冤无仇,自然也无意和今川家为敌。如果今川殿下不嫌弃的话,山口家愿意和今川家互换旗帜。山口备在此地渡河去骗出松平家的伏兵,而今川殿下可以跑到上游的地方直接渡河。不过鄙人不会和松平家血拼,只负责拖住他们一会儿,然后就撤了。” “哦?还有这等好事?”今川义元满脸不信地摇了摇头,“山口家平白无故地要帮我们脱险?” “都说了,鄙人是来做买卖的,自然是要报酬的啦!”山口教继笑容不改,“今川殿下回去控制了冈崎城大局后,请给鄙人行个方便!鄙人预计会在3天内打下安祥城,但鄙人主公的援军估计要10天后才能到达。在这之前,烦请今川殿下约束松平家的部队,不要来夺还安祥城。” “为什么?”今川义元对山口教继提出的条件感到了困惑,“安祥城是战略要地,织田家怎会把它交给你这个外样?打下来了也不是你的。” “是是是,今川殿下说得对,鄙人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鸣海城的一介小小地头,哪里配得上安祥城这样的重镇呢?”山口教继闻言立刻应了下来,每一句话都在奉承,“所以鄙人只是想挟城邀功,让我家主公能把鸣海城南知多半岛的领地赏我一些作为交换罢了。知多半岛乃是荒蛮之地,我家主公日理万机,自然是顾不上的,交给我这个小人物去打理,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仅论条件而言,我是无法拒绝的。牺牲的是松平家的利益,但换来的是我自己的命。”今川义元也非常诚实地答应了下来,却还是有一个疑问,“只是松平家有多家分家的领地尚在矢作川以西,安祥城一丢,这些分家的领地都危在旦夕。我毕竟是今川家的外人,如何约束他们不去夺回安祥城?” “哈哈,今川殿下所言甚是,但鄙人也早有准备。”无论今川义元说了什么,山口教继总是能保持着脸上那商人般的职业笑容,“内部消息啊,今川殿下莫要告诉他人。水野家家督水野下野守(水野忠政)最近和织田家闹得很不愉快啊,都怪他那臭儿子水野藤七郎(水野信元)。” “藤七郎虽然年纪不大,却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和他老爹关系不好,家臣间也隐隐开始分批站队。一边支持家督,一边支持少主,不过总体而言还是支持水野下野守的比较多。但那藤七郎一看斗不过自己老爹,居然暗地里和主家织田家攀上了关系,两边私通款曲,连他名字里的‘信’字都是织田信秀赐下的。藤七郎也仗着主家的外援来和自己老爹斗,把水野下野守气得不清。” “水野下野守本也是织田家的臣子,可是被这么一弄,就开始怀疑其织田家来,担心织田弹正(织田信秀)扶持他儿子篡位。鄙人和水野下野守平日里有些交情,他就私下里来找鄙人诉苦。鄙人乐善好施,帮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趁着织田弹正大军亲临安祥城——松平家大敌当前之计,对松平家施以援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尚未婚配的松平家家督广忠殿下,水野家也就此倒戈回松平家一边。有着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松平家想必不会追究水野家过去的叛离。而有了刈谷城做依靠,矢作川以西的松平分家领地也有了保障。织田弹正进退两难,只得留下人驻守安祥城,无奈退军。” “妙计。”今川义元由衷感叹道。 “不敢不敢,生意人的一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比得上今川殿下的大智?”山口教继连连摇头,随后拜谢道,“等到今川殿下控制住冈崎城局势,赢回广忠殿下后,鄙人就安排水野家把女儿送来。请殿下在那之前务必约束部队,好让鄙人能安稳控制安祥城,把它献给主公。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如你所愿。”今川义元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成交!”山口教继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向今川义元伸出了手。和今川义元握手后,就转身告辞,去安排山口备和今川家交换靠旗的事宜。 而今川义元抬起手闻了闻,手上那股浓郁的铜臭味让他差点背气过去。 · 计划顺利执行,天文9年(1540)年9月30日上午,今川军已经顺利地在松平家伏击处的北方渡过了矢作川,挡在了松平家大军回冈崎城的路上。山口教继也率军离去,赶去围攻安祥城。 “赶紧派人去联络在东条城的光东备!”今川义元一边在矢作川东岸、乙川南岸的一处土岗上列阵,准备迎击回援冈崎城的松平军,一边飞快地派冈部元纲和朝比奈泰朝带人去传令,“让他们立刻赶过来,与我们南北夹击松平军。再通知竹王丸,赶紧从吉田城赶回来。不过他离得太远,估计是来不及了。” 今川义元布置得没错。眼下他虽然成功渡过了矢作川,可是兵力只有1200人。与他相对,松平长亲手边却有将近3000人。渡河过来并不是为了选择战场的,而是为了赶紧联系援军前来。 与此同时,松平长亲则在率领大军向东北赶去,远远地就看到了在高地上列阵的今川军。 “居然没跑吗?那小子觉得自己还有胜算?”策马驱驰的松平长亲本以为今川义元早就溜之大吉,逃回远江去了。看到今川义元没走后,立刻转忧为喜,大笑着讥讽道,“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不,刚好飞到餐盘上了,还省了我不少功夫。他难道以为,自己还会有援军吗?” 松平长亲指挥着松平军全面压上,冲向檄盾备的阵地。大泽基胤依托地势奋力防守,一时间也是抵挡住了敌人的攻势。不过随着投入战线的松平军数量越来越多,寡不敌众的檄盾备也渐渐陷入了颓势。 “一点预备队都不留吗?”今川义元看着笃定的松平长亲那几乎全空的本阵,心下已经是胜券在握。待会光东备一赶到,松平长亲就只有在腹背夹击下崩溃的份了。 不久后,在西南的方向,隐隐可以看到烟尘腾起。今川军的士兵们见状纷纷欢呼起来,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但令他们意外的是,松平军却是丝毫不乱,甚至连调整阵势回援本阵的意思都没有。 当远处援军的部队进入视线后,所有人都傻了——他们打着的不是今川军的旗号,反倒是西条吉良家的部队——是松平家的援军! “这是什么情况……光东备呢?”今川义元大吃一惊,而这时,也可以看到冈部元纲带着那一队传令兵,绕了好远的路向本阵逃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松平军的追兵。今川义元赶紧派檄盾备的骑兵排赶去接应,把冈部元纲给接了回来。 “怎么回事?”今川义元有些急迫地问道。 “讲个笑话,殿下,说好的一个援军都没有,敌军倒是有不少。”冈部元纲的右腿中了一箭,一边掰断箭杆,一边向今川义元道,“东条城内外和周围都找不到光东备的身影,听留守的富永大人说,他们两天前就离开往吉田城去了。” 随着吉良备加入战斗,今川军的兵力劣势达到了惊人的1:3。哪怕是擅守的檄盾备,也根本没办法再这样的兵力差下维持战线。大泽基胤不得不指挥着部队缓缓回退结成圆阵,以免被包抄迂回。松平军见状立刻从山地的两边绕过,想把今川军全数包饺子。 “殿下,在下坚守阵地为你争取时间,您带着骑兵先撤吧!趁着我们还没被被围住!”见到局面已经恶劣到极致后,大泽基胤便扯着嗓子向今川义元喊道,“等你从吉田城带着援军回来了,再给在下解围!” “没有城池没有岩砦,你怎么守?”今川义元一边活动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一边抽出龙丸在手,已经准备好亲自上阵。 “殿下要在下坚持多久,在下就守多久!”大泽基胤大喊着请命道,“殿下先撤!” “要撤一起撤,我带马廻开路。”今川义元却是不由分说地驳回了意见。就在他翻身上马,准备亲身冲阵时,局面却又出了变故。 第一百零九章 转机 只见东南方向的几片森林后,骤然绕出一支人数超过3000的大军,打着今川二引两的旗号。他们不管不顾,直直绕向松平家战线的背后。为首的正是今川家的旗本戈矛备,他们在松井宗信的带领下正以行军队列飞速地前进,转瞬间就已经赶到了战场。在他身后,则是梅山氏高的光东备,以及大泽备和松井备。 “是那古野氏丰带去吉田城平叛的主力……”松平康孝看到此举后,惊慌失措地险些从马上摔下,忙不迭地凑到松平长亲身旁,“祖父,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那古野氏丰……脑子怕不是有毛病?”松平长亲愤恨不已,死死地攥着马缰,几乎把老迈的手掌攥出血来,气恼地破口大骂道,“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好好等在吉田城,就有今川家后见役乃至家督的位置奉上……为什么要回来救今川义元?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雏儿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 与此同时,军阵中的那古野氏丰正催促着部下往松平家主力身后迂回,势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引出来了,松平家果然上当了。”那古野氏丰冷笑着连连摇头,“以为我不会来了?所以就大大方方地派所有部队拉出来,没人防备身后了吧。全歼他们,一个都不要放走!” “可不要小看兄弟间的血脉亲情啊……”那古野氏丰一边纵马向前,一边望向松平家的马印,揣测着马印下的松平长亲此刻该是如何咬牙切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是总会有一些人,会让他人甘愿‘天诛地灭’,也想要去帮他。” · 今川家主力的出现,让整场战斗瞬间变得毫无意义。松平家早已全军压上,摊开了围攻今川义元的马印,本阵里一个兵都没有。哪怕一支百人规模的战兵,也足以摧毁松平家的指挥所——更别提来的是千人规模的战兵——这和松平家全军的人数都差不多了。 战局已经没有任何收拾的余地了。 松平长亲毕竟是纵横沙场半辈子的老将,选择逃跑是毫不含糊,带着松平康孝、松平信定等一众亲信们弃军潜逃,二话不说就向西北而去。他们打算绕过战场,渡过乙川,跑回冈崎城。 而松平家的士兵们就没有那么走运了,当在前线厮杀的他们或早或晚地发现那支呼啸而来的大军出现在自己背后时,所有人都是心惊胆战、不知所措——如果不能及时调整阵型的话,被袭击侧后的松平军将瞬间崩溃。每个武士、每个足轻,这个时候都把目光投向了马印所在,希望他们的指挥官能想出办法——看到的却只是被砍倒的马印和人去营空的本阵。 战场东侧的松平军的士气骤然瓦解了,各部先后退出战场,聚集在自家武士的带领下四散逃生。少数还想抵抗的武士立刻被包抄而来的今川军援兵包围歼灭,而更多的人则是在逃跑时被铺开阵势的今川军先后迫降。 溃逃的浪潮从东卷向西,越来越多的松平军意识到眼前正发生着什么,庞大的军势也如鸟兽散。可是退路已经尽皆被今川军封锁,在这河畔的平原上他们根本无处可逃。少数人渡过矢作川游向了西岸,更多的人只得扔下武器、跪地请降——松平宗家、樱井松平家和福釜松平家几乎全军覆没。 · “不要慌,不要慌,还有机会!” 拔马而逃的松平长亲一边回头看着追逐而来的今川家骑兵,一边不断地安抚着周围人的情绪,“竹松丸(松平广忠)还在我们手上!今川家不敢胡来!我们逃回冈崎城,以竹松丸为人质和他们谈判,定然不会让今川家得逞!” “可是这仗我们全军覆没,松平家大半的兵力都没了,剩下的人如何与今川军斗?”松平信定急得不行,“何况织田军也在围攻安祥城,说不定明日就渡河来冈崎城了,咱们可如何是好?” “这就是我们存活的机会啊,蠢材!”松平长亲对着松平信定骂道,“无论是织田家还是今川家,都想得到松平家力量的支持,我们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再说我们有冈崎城坚城,城里的五井松平家、东条松平家和三木松平家也还有上千人,坚守一会不成问题,绝不会被今川家一鼓而下的!” “就是!有我兄长(松平信孝)和我家的军队在,冈崎城绝不是没有攻城器械的今川家靠着几千人就能打下来的!”松平康孝被松平长亲这么一说也来了精神,给自己打气般地沉声道,“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一行人从乙川的桥梁上匆匆通过,一路奔向冈崎城南城城下町。在他们背后,今川家的骑兵也追到了乙川桥梁处。城下町里的居民们被突然飞驰而来的骑士吓得够呛,都是惊慌失措地躲入了自家房中。而松平长亲则直奔南门门口,向城头大喊道:“老夫是松平出云守,快开门!” “祖父?”城门上传来了惊讶的呼喊,片刻后就看到留守冈崎城的松平信孝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城头,扶着墙垛探出脑袋来,“您怎么来了这里?不是要在南边伏击今川军吗?” “败了败了,别说了,赶紧开门放我们进去,没看到追兵就在身后了吗!”松平长亲急得上火,也不顾自己一把白胡子,大吼着喊道,“快开门!” “是…是…这就开!”松平信孝的声音里几乎出了哭腔,缓缓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到楼梯边的阴影里后,才颤颤巍巍地乞求道:“女侠,能不能把刀移开点,脖子都划破了!”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痛?真是没办法呀……”拿着刀抵在松平信孝脖颈上的银杏轻笑道,随后柳眉一皱,沉声呵斥道,“还不快叫人开门,放他们进来后就地拿下!” · 时间回到昨夜,天文9年(1540)年9月29日深夜,松平信孝正从地牢里缓步离开。 他来这里是来看望被关押在此地的松平广忠——再怎么说松平广忠也是他的亲侄儿,松平信孝还是念着这份亲情的。说句心里话,其实比起松平信定,松平信孝还是更支持松平广忠当家督。他本来已经暗中筹划着在冈崎城里发动政变,把松平广忠迎回来——谁曾想松平广忠自己居然去拜托了今川家,引狼入室,把今川军带到了三河。 之前今川家抢夺吉田城的事情已经闹得松平族内人心惶惶,松平信孝自然也不例外——他担心今川义元以松平广忠为大旗,侵夺松平家的领地。于是,当祖父松平长亲私下串联众人要对付今川义元时,松平信孝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加入。他和与松平广忠势不两立的松平信定不一样,他不是想针对松平广忠,只是想保住自家领地。 于是,当松平广忠失手被擒后,松平信孝立刻替他向松平长亲求情——不过松平长亲对自己的曾孙倒是凶狠,直接把他关入地牢内。松平信孝于心不忍,便私下里来看望松平广忠,给他送些饭食。 看完松平广忠后,松平信孝就准备离开地牢,返回冈崎城天守阁坐镇。现在松平军和今川军的斗争已经进行到白热化,作为冈崎城留守的他一定要尽忠职守——他脑子里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偶然路过了那间关押今川义元带来的侍女的牢房。 在看到那个唤作“杏儿”的侍女后,松平信孝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仿佛迈不开步子——难怪这么多狱卒别的地方不待,就喜欢在这间牢房外面打转。今川义元的侍女当真出落得国色天香——怪不得有传言说今川义元天天醉身于床榻间,不理政事——有了这般侍女,谁还能从床榻间抽身? 不过松平信孝还是要面子的,直接从牢房里把女囚带走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于是他轻咳了两声,目视着自己的马廻众笔头。笔头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松平信孝这才满意地回到了天守阁——随后就沐浴更衣,期待得摩拳擦掌。 没过多久,办事得力的笔头就把人带进了天守阁。松平信孝听到楼下的动静后,就立刻兴奋地大喊道:“来人,把那小娘们给我带上来!” 侍女被送到寝室门口后,立刻被天守阁顶楼那一圈衣甲鲜明的武士们吓得够呛,一下跌倒在地,不停地发抖。松平信孝于是清了清嗓子,似乎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般地喊道:“都下去,给我到底楼带着!难不成还想听我的墙根?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上楼!” 武士们纷纷下楼后,侍女才踉踉跄跄地低着头走入了寝室。 “过来吧,美人儿!不会害你的,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保准你没事。”松平信孝露出了猥琐的笑意,向女子张开怀抱。 侍女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点脚步,不安地小手无处安放。 “再近一点!”松平信孝有些焦急地催促着,自己也上前了几步,“还不够近!” 侍女似乎被松平信孝的举动吓得不轻,转身就向屋脚跑去。松平信孝顿时兽性大发,饿虎扑食般追了上去。那侍女逃到了武具架边,再没了退路,背靠着墙壁慌乱地开始发抖。松平信孝此刻哪还顾得上什么吃相,一把就扑了上去——然后迎接他的并不是温柔的软玉,而是冰冷的寒意。 他愣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侍女以惊人的速度从武具架上抽出刀来,以分毫不差的精准指向了自己的脖颈。 “这下够近了。”银杏轻蔑地笑了两声,微微变换了刀刃的角度,将武士刀缓缓下压,同时沉眉呵斥道:“给本小姐跪下!” 这次轮到松平信孝六神无主了,还没缓过劲来的他只是老实地照做。 “真不把猫咪当老虎看?”银杏冷冷地看了眼面前的武士,“它们无非就是体格上存在些差异罢了。” “对着屋外喊,让你的人把另一个关在地牢里的侍女松绑送过来。”银杏不容置疑地开口吩咐道,“就说:‘来人,把另一个小娘们也带来’。一个字都不准改,我刚才听你和你的手下就是这么对话的,不要想着传递暗号。” “这位姑娘……”松平信孝直到这时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侍女”不是善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别多想了,冈崎城已经在本小姐的手上了。”银杏再次在刀上一使劲,疼得松平信孝几乎叫出声来。 银杏没有多话,只是嗤笑着原话返还: “不会害你的,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保准你没事。” 第一百一十章 不语 没过多久,望月贵树就被武士带到了楼顶。在银杏的胁迫下,松平信孝勒令武士不准进来,而是放望月贵树自己进了寝室。那武士以为自己的主子正在行房中之事,自然不好意思撞破,远远地就离开了。 望月贵树冲入室内时,本已经做好了和眼前玷污主子的混账男人搏命的觉悟——可是却发现松平信孝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脖子上还架着利刃。 “小姐……”望月贵树目瞪口呆,一不小心却说漏了嘴。 松平信孝听到这个称呼,才意识到他可能招惹到了谁,瞬间就是脸色惨白。 “你拿着松平信孝的肋差和印信,暗中离开天守阁,去城里找东条松平家的松平义春和五井松平家的松平信长。告诉他们松平信孝已经被我控制,这肋差和印信就是证明。”银杏不假思索地开始布置任务: “让东条松平家忽然作乱,松平信孝的人肯定要来找他问对策,我就逼着他调动全城的人去平叛。然后再让五井松平家去劫地牢,带着松平信孝的印信去开门,把今川家的马廻众和广忠殿下救出来,再回来占据天守阁,控制住松平信孝。之后,以松平信孝为人质,逼迫全城的三木松平家的部队臣服即可。” 松平信孝听完这一环扣一环的狠辣计划,此刻已经是汗流浃背——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破局之法,想着怎么样传递信号给自己的属下,才能阻止银杏。 “小姐,既然已经挟持了三木松平家的家督,为什么不直接勒令他们投降?把我们家的马廻众和广忠殿下放出来?”望月贵树对此提出了异议,“为什么要大作周张?” “我不确定三木松平家里会不会有人有觉悟不顾主公的安,宁死不从,反倒对我们被扣押的人下手;不确定如果松平长亲回来了,是不是能取代松平信孝来指挥三木松平家;不确定三木松平家会组织什么样的营救行动,但我一个人肯定是防不胜防;更不确定三木松平家的人不会回反过来以今川家的人和广忠殿下作为人质要挟我们放走松平信孝。” 银杏一口气报出了大量的不确定因素,随后话锋一转道,“所以在这个时候就直接摊牌激化局势,实在太过冒险。我现在手头能动用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力量薄弱,很容易出意外。我们要避免打草惊蛇,在敌人没有注意到政变发生的情况下,先把友军聚集到手边,控制天守阁和松平信孝。到了这时候,我们在要求三木松平家投降,就稳妥多了。” “遵命,小姐!”望月贵树领命正要离开,却忽然被银杏叫了回来。银杏凑到她耳边,低声不知道在嘱咐着什么。望月贵树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银杏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哪怕松平信孝伸长了耳朵去听,还是什么都听不清。 银杏叮嘱完了后,望月贵树就快步离开。打开天守阁的窗户,在夜色里顺着墙壁缓缓爬下——这是忍者的必修课。 · 望月贵树办事非常利落,没过多久,松平信孝就可以在安静的夜色中听到二之丸东南角的地方传来了嘈杂的打斗声和火焰燃烧的声音——那里正是东条松平家营地所在。 察觉到东条松平家的异动后,三木松平家的武士们纷纷上天守阁来求见松平信孝,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松平信孝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不断盘算着自己的计划。虽然这计划也是凶险异常,但也比在这里干等着冈崎城被银杏控制要来的好。就等武士们来到门前,松平信孝就准备开始行动。 快到了,快到了。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千万不能有差池。 冷静。冷静。冷静下来—— “准备好了吗,你反制的计划?” 银杏忽然开口,却让紧张不已的松平信孝瞬间方寸大乱。 “你应该是要等到你的武士来门口请示时再开始行动吧。”银杏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轻蔑不屑,“可别让我失望啊。” “什么意思……”松平信孝的额头上瞬间沁出汗水——难道银杏已经知道他不甘心坐以待毙了吗? 那为什么银杏丝毫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松平信孝忽然想到了,银杏在那个女忍者临走前对她轻声吩咐的几句话——那几句话是松平信孝没有听到的。 而松平信孝设想的一切反制的计划,全是建立在银杏之前公开向女忍者吩咐的方案的基础上——银杏并不在意这个方案让松平信孝听到。 难道说这个方案只是诱饵?对方真正的行动方案是她后来低声和女忍者吩咐的?她早就料到我会挣扎,也料到了我会干什么,所以提前准备了后手? 所以她才会这般不慌不忙? 汗珠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榻榻米上,声音清晰可闻。 松平信孝只感觉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一般,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来。 “奉劝一句,别做多余的事。”银杏最后补上了一句话,彻底催垮了松平信孝的意志,“对局面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白瞎自己的一条性命罢了。” 三木松平家的武士们赶到了寝室门口,他们都知道松平信孝正在里面和两个女子行鱼水之欢,也不方便进门,只是在门口喊道:“殿下!东条松平家的人作乱了!该如何是好?” “把所有人都调过去,火速灭了那帮自寻死路的混账!”松平信孝如银杏吩咐的那样,大吼着骂道,“别来烦老子,你们自己解决!” · 之后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三木松平家调走所有部队去围攻东条松平家后,留在城北的五井松平家立刻暴起发难,打下了地牢,把松平广忠和今川家的马廻众们救了出来,随即占领了天守阁。但三木松平家的部队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腹背受敌,家主也落在了今川家马廻众的手上。 双方对峙了一个上午后,三木松平家最终选择了就范,向控制局面的银杏投降。于是,就有了冈崎城南门内发生的那一幕—— 当松平长亲带着一众亲信逃入冈崎城内的那一刻,路面上忽然绊马索四起,把他们全数掀翻在地。松平长亲这一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重重地摔到地上后就是不省人事。其余的松平信定、松平康孝等要员,也被埋伏在一旁的今川家马廻众尽数擒获。 “不赖。”银杏满意地笑着,看向南方正朝着冈崎城接近的赤鸟马印,“先生也不赖嘛,不用我去救你了,可算是让我有机会补个觉。熬了一晚,困死人了。” “这位女侠……”举着双手的松平信孝看到松平长亲等人尽数被俘后,终于开口道,“可以放开我了吗?” “哈,可以。”银杏轻巧地收刀,随手把剑插回了刀鞘里,同时对松平信孝随口道,“自己下去吧,找个马廻众把你捆起来,别碍事。” “是,是,这就去!”松平信孝点头哈腰地应了下来,可是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恳请女侠为我释疑。我看五井松平家和东条松平家昨夜的行动,与女侠事先吩咐侍女的没有差别啊。那女侠后来暗中和侍女说的方案,究竟是什么呢?” “我问她明天早饭吃什么。”银杏理所当然地答道。 “啊?”松平信孝闻言一下子就呆住了,“所以女侠您没有后手……我是被虚张声势了吗?那女侠您怎么还有那般气魄?” “我乐意。和你有什么关系?”银杏显然没有和松平信孝多说的意思,用鞋尖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快滚下去。” · 此时的城外大军内,那古野氏丰则找到了今川义元,亲自下马叩首,向今川义元致歉。 “四哥,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想把松平家全数引诱而出后再一举歼灭,害得您身处险境,实在抱歉!”那古野氏丰一边俯身,一边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这是松平长亲那厮发来的信,请您过目!” 今川义元草草地读了读后,便随意地把信撕成了碎片,往脚下一扔。同时伸出手来,把那古野氏丰拉了起来。 “四哥,你不怪我?”那古野氏丰诧异万分。 “我倒是更好奇,你为什么还会来救我?”今川义元反而笑得开心,“那信上许诺的不是挺好的?我被俘了,你就是我儿子的后见役,可以大展身手了。你不是总嫌弃我人太好,当不了家督吗?现在有机会取而代之,怎么不做呢?” “哈哈,人总是会变的嘛。”那古野氏丰见状也是开怀大笑,“再说了,我以前不是一个比四哥你还要善良的好人吗?” 世人都清楚,正不胜邪,只是不愿承认这世道是如此黑暗。 无数为了生存选择邪道的人,又何尝不渴求正道?就算自己办不到,也希望能见证和保护一些人,步履艰难地在正道上行走,去践行“邪不胜正”的天理。 正道的存在或许无足轻重。但它至少可以让身处邪道的人,在回顾自己过去那已被抛弃的善意时,感到的是些许怀念和唏嘘,而不是无尽的痛苦。 人心向善,天性使然。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义弟 天文9年(1540)年9月30日,今川家大军控制安祥城,松平长亲、松平信定、松平信孝等人及其党羽全数被俘,松平广忠以松平家家督的身份重新掌控了局面。 为了对抗松平长亲此前散布的“今川义元是借机来渗透三河”的谣言,今川义元主动约束部队退到了冈崎城外,而让松平广忠自主处理冈崎城内的政务。 “好你个先生啊,是不是盼着我出意外没了,你好换个知书达理的美貌小妾?” 此时,冈崎城南门外今川家的主帐内,气鼓鼓的银杏正拎着今川义元的耳朵凶道,“我问了你的几个侍卫了,你这几天一次都没担心过我,还说不用来救我,是不是?” “那事实不是证明,银杏你不需要救嘛!”今川义元苦笑着举起双手投降,示意自己的无辜,“真是没办法呐。” “拜托,我可是被叛军扣在冈崎城里,差点被人欺负了啊!你这做丈夫的,怎能如此铁石心肠?”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故作楚楚可怜地道。 “结果呢,不是你把别人欺负了,还直接把冈崎城抢下来了?”今川义元笑着给自己解释道,“我这是相信你呀,这种小场面怎么可能难得倒我们银杏?” 银杏并不想轻易地放过今川义元,又佯装哀怨地噘着嘴,“我自己被关在地牢里时,还每天都在担心你的下落呢,你倒好,负心汉!” “什么嘛,我听望月说,你在牢里睡得可香了。”今川义元毫不犹豫地揭穿道。 “贵树?”被戳穿的银杏瞬间满脸通红,转身瞪向望月贵树。 望月贵树见状匆忙跪了下来,不知所措地道:“小姐容禀,奴婢从未和殿下说过此事啊!” “对,她是没说过,不过我现在知道确有此事了。”诡计得逞的今川义元哈哈大笑起来,被骗出了话的银杏着实气得不清。就在她思索着如何反击时,面前的男人却忽然起身,一把搂住了她。 “没事就好……”今川义元轻轻地抚摸着银杏的长发,将女子拥入怀中柔声安抚着。银杏愣了一下后眨了眨眼,掩饰泛出的泪花,随后也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 天文9年(1540)年10月1日,安祥城式微,藤井松平备拼死突围,逃回了居城内,而山口教继等织田军随后则成功压制了安祥城。 同时,松平广忠也公布了对此次叛乱族人的处置。宅心仁厚的他最终也没有狠下心对亲人下死手,只是将松平长亲、松平信定软禁起来,松平信定的樱井松平家由其子松平清定继承,领地也减封不少。而考虑到叔父松平信孝一直对他不错,此役也及时反正(虽然是在胁迫下的,但并没有反抗),仅给予他减封处分。 听到松平广忠的处置方式后,那古野氏丰就摇头不止: “他这么妇人之仁,三河的乱事永无止境。叛乱者不严罚,如何震慑宵小?叛乱者的领地不收回,岂不是给了他们再次作乱的本钱?如此懦弱之辈,怕是担不起一族之长的责任。他生在民风彪悍的三河和分家林立的松平家,更是一场灾难。” “松平殿下可不是懦弱的人,别忘了,就是他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大吼着提醒我撤离,不然我都死在樱井城里了。”今川义元对松平广忠的评价却与那古野氏丰截然相反,“他是个了不起的硬汉子,只是对族人抱有一份柔情罢了。” “这份柔情会害死他和松平家的。”那古野氏丰断然预言道。 “你是在借机劝谏我吗?”今川义元闻言笑了起来,拍了拍那古野氏丰的肩膀,“我既没有松平殿下那么刚强,对待亲族却搞不好比他更温柔,那我也会害死自己和今川家?” “四哥你知道就好。”那古野氏丰没好气地道。 就在这时,早坂奈央匆匆走过来道: “殿下,松平殿下请您入城一叙,说要商议军务。” “让松平殿下来我们的营帐里谈。”那古野氏丰果断替今川义元回绝道,“几天前我们刚在松平家的城里险些出事,怎么可能再送上门去。” “放心啦,松平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今川义元笑着起身,带着一众侍卫就策马入城而去。 · 今川义元跟着松平家的侍从来到天守阁的会客厅后,却发现大门敞开,松平广忠已经跪在中央,向今川义元恭敬地行了一套大礼, “松平殿下这可使不得!”今川义元见状匆忙上前扶起松平广忠,“我们是盟友,本就该守望相助,何须此般相谢?” “因为感谢的话,如今实在是难以启齿了,今川殿下勿怪。”松平广忠苦笑着抬起了头,不敢去和今川义元对视: “几天之内,三番两次靠着您搭救,甚至害得您也一度身陷险境,全是广忠的不是。此次变乱,若不是今川家拼死相助,我根本不可能回到这天守阁。道谢的话这半个多月来已经说了太多此,可是今川家给我的帮助却一次比一次情深意切,要我如何再一次开口言谢?又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才能道尽我的感激之情呢?” “之前在樱井城,不也是松平殿下您豁出命来,大喊着提醒我危险吗?咱们的救命之恩是互相的,谁也不欠谁。”今川义元善意地宽解道,似乎是不想看到松平广忠有这么大的压力。 “今川殿下的气度和雅量,当真让我佩服不已,若是我有朝一日也能像您这样就好了。” 听到今川义元的话后,松平广忠反倒是更受触动。他犹豫了片刻后,忽然深深地拜了下去,不由分说地沉声道:“如蒙殿下不弃,我斗胆想与您结为义兄弟。您大我几岁,直呼我竹松丸或广忠即可!唯有如此,方才能表达我对您的感激!” “自然没问题啊,这也是我的荣幸。”今川义元闻言立刻应承下来,笑着拉起了松平广忠,“广忠,以后你也直呼我五郎即可。” “礼数不可废,五郎兄长!”松平广忠最后俯身行了一个见过兄长的礼节后,这才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起誓道:“只要愚弟一息尚存,无论遭遇何等变故,也绝不背叛五郎兄长!您的大恩大德,愚弟终世不忘!松平家也会将今川家的恩义代代授予后人,让他们铭记于心,永远不可背叛今川家!” “言重了,能有广忠这样刚直正义的义兄弟,能有松平家这样的盟友,比什么都珍贵。”今川义元也是对着一礼,随后道,“既然城中局势已稳,就请广忠派人来我营中,将先前被俘的松平宗家、樱井松平家和福釜松平家的部队接回吧!把他们派回各地驻守,毕竟安祥城如今已经沦陷。” “此番请兄长前来,也是为了此事。”松平广忠愁眉不展地接过话茬,“安祥城乃三河重镇,如今失守后,矢作川以西的各家领地都是岌岌可危。在下准备提兵夺回安祥城,烦请兄长待我守护冈崎城了!” “虽然作为外人的立场,说出这样的话不大合适,但我倒是建议不要去夺回安祥城。” 今川义元斟酌了下措辞后,缓缓开口道,心里的负罪感让他有些煎熬——因为他知道他之后说的理由其实都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不想让松平广忠去夺还安祥城,只是出于和山口教继的约定。眼前的义兄弟刚刚掏心掏肺地和自己表白,自己转头就用谎话骗他,暗中出卖松平家的利益——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惭愧。 “请兄长明言,愚弟洗耳恭听。”单纯的松平广忠却没有想到那么多关节,而是很认真地请教道。 “织田家在安祥城里也有2000余人,松平家想要打下,非要全师尽出不可。但如今松平家大乱方定,不宜大肆兴兵。当务之急,是要安顿人心,重新得到那些反叛的武士们的效忠,不可为了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就冒险。战场上谁也说不准,万一战败,你威信尽失,族内怕是又要掀起战乱。而且你大军离开冈崎城,也给了令曾祖父和祖叔父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再说,松平家刚经过内乱,同族间刀兵相向,矛盾不小。追随你的各家还好,那些刚被俘投降的各家的士兵们的心思怕是更加复杂。指望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怕是有些困难。更别提松平家的旗本先前都跟着令曾祖父反对你,如今你要指望他们来保护你的安全,也是存在隐患吧?” “兄长所言极是……”松平广忠被今川义元这一席话说动了,也陷入了犹豫,“只是……福釜松平家、樱井松平家、藤井松平家还有松平宗家都有诸多领地还在矢作川以西,总不能一并放弃吧?若是我在外敌面前如此示弱,岂不是招致族人的不耻?” “稳住矢作川以西领地的方法还有一个,不一定非要打安祥城。”今川义元话锋一转,“你看刈谷城如何?地理位置一样关键,可以代替安祥城,作为矢作川以西的支点。” “刈谷城?”松平广忠闻言一愣,“那不是水野家的领地吗?水野家虽然之前是我松平家的从属,但早已离返到织田家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曾考虑婚配?”今川义元抛出了山口教继给出的提案,“水野家近来与织田家不睦,水野下野守为了避免家族被篡夺,有意叛离织田家。不如由你来迎娶水野下野守之女,两家共同对抗织田家。” 第一百一十二章 收拾 天文9年(1540)年10月10日,在山口教继和今川义元的暗中斡旋下,水野家从织田家离反而出。松平广忠迎娶水野忠政的次女于大,两家结为婚姻同盟。 松平-水野的同盟一经确立,侵入三河的织田军的处境瞬间被动起来。樱井松平家、藤井松平家和福釜松平家与刈谷城相呼应,隐隐对安祥城形成半包围之势,安祥城的粮道也受到威胁。织田军不得不将主力撤回尾张,减免粮草补给的压力。织田信秀一面在知立建立岩砦,保障粮道的安全。一面让庶长子织田信广留守安祥城,保住织田家在三河的领地。 作为要来安祥城的交换,织田信秀将知多半岛的自由攻略权给予了山口教继——这是今川义元从眼前这个山口教继派来的密使口中得知的。 “在下本多忠信,拜见今川殿下。”那个有些文弱的武士开口,语气却是不卑不亢,低声向今川义元见礼道,“奉吾主之命,来向殿下道谢。多谢殿下信守承诺,约束了松平家没有来攻击安祥城,让吾主得以成功以城邀功。” “你的态度比山口殿下要直爽多了,反而是他看上去更像是下人。”今川义元对本多正信的气度颇为欣赏,赞了一句。 “吾主是生意人,自然要客气些,客气了才容易谈成买卖。在下觉得那没什么不好的,反倒更容易让他人轻视,给自己谋得牟利的机会。”本多正信非常硬气地为自己的主人山口教继辩护道,“我们都是些小人物,自然比不上今川殿下雅量高志。小人物想生存,面子什么可是最要不得的。”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山口殿下那么‘客气’?”今川义元饶有兴致地反问了一句,“按照你的道理,你不是比他还要小的‘小人物’吗?” “在下和吾主一样,都是生意人。只是在下觉得,以耿直的形象示人,更容易博得信任,从而有机会在暗地里算计对方。”本多忠信倒是实在,还不避讳地直言道,把今川义元呛得不清。 “行了,也不必说什么谢谢,毕竟是山口殿下先帮我了一个大忙。”今川义元摆了摆手,示意本多忠信可以离开了。本多忠信于是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留下一句话: “吾主说了,今川殿下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要点兵上洛。若是再来尾张,可别忘了他这个老客户。” “上洛嘛……”今川义元略感诧异,这个词汇连他自己都未曾考虑过。 · 织田家退兵后,今川家也没有继续留在冈崎城的理由了。今川义元于是向松平广忠辞行,而松平广忠则亲自出城10里送别今川义元。 “不必再送了,广忠。”今川义元举起手,同时一带马缰,侧身拦在了松平广忠身前,“你的这份情谊,我已经感受到了。” “屈屈10里,又哪里比得上兄长的恩情?”松平广忠却只是摇头。 “你现在可不好离开冈崎城太久,以防生变啊。”今川义元笑着找出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快回去吧,莫要让你我两家死了这么多人、废了这么大功夫才稳定的局面付诸东流啊。” “兄长教训的是。”松平广忠闻言立刻应道,再次郑重地向今川义元拜别:“祝您一路顺风!若是下次有机会再来三河,愚弟亲自为兄长接风洗尘!” “好,后会有期。” 今川义元也是拱了拱手,送上了这句无常乱世里珍贵的祝福。 · 离开冈崎城后,今川义元并没有直接返回东三河,而是先南下东条城、西尾城的吉良家领地。在吉良持广遇害后,东条吉良家的传承成了问题。而先前屡次与今川宗家为敌的西条吉良家,也必须好好教训一番。 今川军大兵压境,而松平家如今又已经是今川家的盟友,吉良家自知是没有抵抗的机会了,只得遣使投降。在那古野氏丰的坚持下,今川义元宣布罢黜了吉良义尧的吉良家家主之位,由其三子吉良义昭继承,同时废除了谋害养父的吉良义安继承东条吉良家的权力,把两者都带回今川馆软禁。 可这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之后该让谁来继承东条吉良家呢?吉良持广已经绝嗣,而吉良义尧也只有三个孩子,如今长子早逝,次子被废,三子已经继承了宗家,没有子嗣可以过继到吉良分家了。 就在今川义元烦恼此事的时候,吉良义尧的三子吉良义昭却主动找上门来。 “罪臣,见过今川殿下。”吉良义昭在被早坂奈央领入帐后,立刻附身请罪道,“在下替父兄不忠不义不孝的胡作非为,向今川殿下谢罪!您能饶恕他们二人一命,在下感激不尽!” “你父兄的所作所为,又不干你的事情,何须道歉?”今川义元在来之前就已经打探过,这位三子吉良义昭的风评在领内很好,为人正派清廉,和他那混账父兄完全是两路人,因此才会得到吉良宗家的一致支持。 “父兄之过即吉良家之过,吉良家之过即我之过,焉能不谢?”吉良义昭恭敬地再次俯身拜倒,在泥土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低声道:“此次前来,是想斗胆请今川殿下允许,让在下继承吉良分家。” “哦?”今川义元闻言有些差异——这样的表态可和吉良义昭先前给今川义元留下的好印象不符啊。他居然想趁着吉良分家绝嗣之际,由自己一人继承两家,把分家一并吞并吗? “是。”吉良义昭面不改色地答道,“还想请殿下允诺一事,在下想将吉良宗家的家督之位让给在下兄长之幼子。” “啊?”今川义元这次更加吃惊了——吉良义昭居然想要放弃领地庞大的吉良宗家的继承权,而是想主动过继到兵微将寡的吉良分家,还要把宗家的继承权还给他叛乱的兄长。 “还请殿下恩准!”吉良义昭深深地拜伏下去。 “我需要一个原因。”今川义元不动声色地问道——其实是他自己好奇罢了。 “如今吉良分家绝嗣,必须要过继一人去继承。可是吉良家嫡流剩下的男丁,就只有在下和在下的父兄以及兄长的幼子。在下的父兄犯下大罪,断然无法重回领地。而在下的侄子尚且年幼,若是让他过继到人生地不熟的吉良分家,恐怕日子会过得无比艰苦。毕竟持广殿下(吉良持广)就是被在下的兄长所杀,东条吉良家的家臣们肯定不会欢迎这个仇人之子。” 吉良义昭平静地叙述了原因。 “所以你决定由你过继过去?”今川义元发问道。 “是,在下毕竟已经成年,能应付得来这局面。让兄长幼子在宗家继位,也能得到照顾。” “可是宗家的领地要比分家的领地大得多……本来没有这次叛乱的话,不也是你来继承宗家吗?你明明什么错都没犯,又怎可反倒把你过继到分家去?” “兄弟名分不可变,在下本就对这一安排颇有微词。岂有弟弟继承宗家而兄长继承分家之理?这不是有悖伦理纲常?与义理相比,世俗的几石领地又算得上什么?”吉良义昭摇了摇头,义正言辞地道,“所以想趁此机会,请殿下恩准。” “好,可以答应你。”今川义元为吉良义昭的正气所打动,有些动容地道,“只是令兄之子尚且年幼,无法处理政事,该如何是好?” “让家中诸臣辅佐便是。如果今川殿下担心他们再次作乱,不妨指派一人作为后见役,监护兄长的幼子和吉良家,吉良家对此绝无怨言!”吉良义昭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好,我就指派你去担任后见役。在令兄幼子成年之前,由你来统帅两吉良家。”今川义元抬起手,向着吉良义昭打了个响指,后者却直接愣住了。 “殿下……这…” “你不是说‘吉良家对此绝无怨言’吗?”今川义元笑着追问道。 “但是,这岂不是成了在下趁人之危,吞下两家……”吉良义昭还要再说,却被今川义元直接打断了。 “我指派你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肩负着让吉良一族重回正道的使命。”今川义元抽出腰间折扇,对着吉良义昭的胸口点了点道,“我们今川家本出自吉良家,此份亲缘不可泯灭,我们自然也希望吉良家能够安定昌盛。但这次叛乱里,吉良家内自相残杀,令尊和令兄合谋暗杀族弟与养父,实在是罪大恶极。如此家风,定会让吉良家为天下忠义之士耻笑。吉良家受辱,今川家自然也面上无光。” “所以我指派吉良你来重振家中风气,消除此乱对族内人心的蛊惑,为吉良家光耀门楣,重新成为一个晓理明义的堂堂名门,不要给我们两族共同的祖先蒙羞!如此重担,非你莫属。你,还要推脱吗?” 看着今川义元如此严肃的神色,吉良义昭一言不发地附身领命。良久后,才缓缓起身,沉声应道:“殿下放心,在下定不辱使命,身体力行地教化家中人心,让吉良家的忠义代代相传,为天下传颂,洗刷此次屈辱!” “好,那我拭目以待。” · 今川义元不知道,自己小小的一个举动,却令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若干年后幕府的一场宴会上,担任接待役的浅野长矩自己记错了流程出丑,反倒迁怒于身为幕府礼仪指导的吉良义央,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其大加指责。吉良义央不堪受辱,拔刀砍伤浅野长矩。根据武家法度,于将军居城伤害同僚的吉良义央被判当场切腹,吉良家改易。 消息传回吉良家的本领西尾城,家老富永内藏助不服幕府判决,暗中串联四散成为浪人的昔日家臣为家主复仇。吉良家的武士代代牢记先祖吉良义昭定下的忠孝义理,也皆是义愤填膺,共有47位武士加入了复仇行列。他们潜伏数年,终于等到机会,一举刺杀浅野长矩,将仇人首级带到家主墓前供奉,随后尽数切腹殉主——史称“西尾四十七义士”。 第一百一十三章 班师 西三河的乱局解决后,今川义元便提兵东返,向归路而去。一路上,那古野氏丰无数次在马背上不甘地回头西顾,却只是一次次叹气。 “怎么?你不想走?”今川义元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织田信秀就在那里,离我们最近的时候不过20里地。”那古野氏丰有些愤懑地死死捏着马匹的鬃毛,让坐下马都有些暴躁,“好几年了,我做梦都想着亲手砍了他,把我的城夺回来……之前是离他最近的一次,却不能动手,实在是让人难受。” “那你当时怎么不提议出兵和织田家开战?”今川义元没有把他和山口教继交易的事情告诉部下们,那古野氏丰自然也不知情。 “当时进兵不过是为了松平家火中取栗,还有可能鸡飞蛋打、痛失好局,我又怎能做出这种劝谏?一切当以今川家利益为上,我的私仇又算什么?”那古野氏丰又是长叹了一口气,随后使劲摇了摇头,把脑内的沮丧情绪驱逐出去。 “可是之前我们不是约好,只有我帮你报复织田弹正,你才跟我回今川家吗?”今川义元提起了当年两人在京都的约定,“那你跟我回今川家的第一目标不应该就是去报仇嘛,怎么倒是为今川家的利益考虑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有个不称职的兄长吗?”那古野氏丰也有些怨念地抱怨道,“身为家督却什么都不操心,只能让人越俎代庖。在今川馆里有雪斋大师,到外面了就只能靠我这弟弟。” “好嘛哈哈,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笑着用折扇敲了敲脑袋,“那就再帮我操操心,说说吉田城和户田家该怎么处置吧?” 说罢,今川义元便翻身下马,钻入了一旁的轿子内,把那古野氏丰满脸黑线地晾在了外面。 “你们不是在谈公务吗?”银杏本来正听着两人的对话,看到今川义元忽然进来后吓了一跳。 “那有什么好听的,没意思。”今川义元边说边把自己身上的具足尽数揭开,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布衣,搂着银杏便往垫被上一靠,坏笑着轻薄道,“美色在前,谁人早朝?” · 天文9年(1540)年10月13日,今川大军回到吉田城。本来在那古野氏丰全军而出去救援今川义元时,几乎空城一座的吉田城就被户田家给打了回去,牧野保成也只得退兵会牛洼城。但随着今川义元扶持着松平广忠重新夺回了西三河的控制权,并提兵回师后——户田康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于是,户田康光赶忙把部队全数派回领地,把吉田城让出,自己则倒缚双手,亲自到吉田城北边丰川的桥梁上跪好,迎接今川义元的到来。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洗刷自己叛乱的罪责吗?”策马率先到来的那古野氏丰冷声问道,驻马与户田康光身前。 “好叫五公子知晓,在下对今川家一向是忠心耿耿,可从未有什么逆反的心思!只是在下素来不喜牧野保成那奸贼,看他巧言令色、蒙蔽上听地把吉田城抢回去了,心里无论如何也按耐不下这口气!一气之下,这才做出了糊涂事!”户田康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动情哭诉道,“在下打的也只是牧野家啊,五公子当时援兵一到,在下不就停手了?岂敢和今川家为敌?” “那是因为你打不过了,只好围城,我人一走你不就又把吉田城抢回去了?”那古野氏丰冷笑了两声,狠狠地责问道,“而且,先前你打长门殿下(鹈殿长持)的部下就不算打今川家了?” “在下知错!在下知错啊!”户田康光忙不迭地磕头如捣蒜。 “家督殿下不愿见你,你自己滚回田原城去吧。”那古野氏丰指着户田康光的鼻子骂道,“收回吉田城及周围10000石的领地,户田家可有异议?” “不敢不敢!”户田康光头也不敢抬地俯身应道,“在下以后定当对今川家竭尽全力地奉献忠诚,上刀山下火海绝不推辞,以弥补此刻犯下的大错!谢五公子海涵!谢家督殿下宽宏大量!” “滚吧。”那古野氏丰骂了一句,户田康光赶忙灰溜溜地逃了。 户田康光前脚刚走,牧野保成后脚就跟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要求见今川义元。今川义元于是拉开了轿子的窗帘,接受了他的问候。 “吉田城已经收回了,牧野出羽守可以重回自家本领了。”今川义元向牧野保成简单交代了两句,没想到牧野保成却摇头拒绝了。 “殿下容禀,在下并非不知好歹!只是这吉田城乃是三河重镇,牧野家实力弱小,却是怀璧其罪。若是户田家和其他豪族再次来犯,在下也是断然保不住的,只会平白招致东三河局势动荡。” 牧野保成说完这段话后,非常诚恳地俯身,“因此在下斗胆,愿将吉田城奉上,借与今川主家管辖,请殿下您在吉田城留下部队,控制东三河局势。等到有朝一日三河平定,再还给牧野家也不迟。” 牧野保成走后,今川义元有些意外地向那古野氏丰吐槽道:“这牧野出羽守当时在宴会上的表现,就像个直来直去的粗人一样,没想到居然也粗中有细?吉田城留给他,说不定改日就又要被夺走,到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叫我们再帮他拿回来一次了。若是把吉田城让给我们,既可以帮他当主周围几家豪族的势力,让牧野家可以安然发展;也不用担心吉田城的防务,东三河的稳定也有了保障。” “在这乱世能活下来的,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识时务?户田康光也好,牧野保成也好,都精得很。”那古野氏丰边说边借机挖苦了今川义元一句,“我敢打赌,除了你之外,家督里面不会有傻子的,四哥。” · 天文9年(1540)年10月18日,今川家大军回到了今川馆,解散了部队。今川义元一边嘱咐银杏悄悄回房间,一边去找太原雪斋汇报此役的成果——随后屋内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老爷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这次成功后就给我看你那破箱子,怎么还藏起来了?” “你这也好意思叫成功?”太原雪斋挥舞着那古野氏丰呈交的文书,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道,“中了人家削兵之计,被人差点给生擒了,松平家乱成一锅粥,东三河还叛乱了!你这是去给添乱的吧!” “那结果是好的嘛!”今川义元摊开手,绕着太原雪斋不停打转,据理力争道,“松平家成了我们的盟友,松平一族里反对我们的人也都被清洗掉了,吉良家换上了个亲近我们的家主,东三河的门户吉田城也来到了我们手上!” “你本来不用费这么大劲也可以达成这个成果,还有你这臭小子你难道对这结果很满意?”太原雪斋说着说着也站起了身,把鸡骨头随手往垃圾桶里一扔,就要用沾满油污的手来拍今川义元,把后者吓得连连后退。 “你和松平家同盟了,而且还认了那广忠殿下当义弟,咱们和松平家的名分不就定了?平等的兄弟之盟啊!你本可以趁人之危,让松平家送个人质来我们这里,给我们当半个附庸的啊!而且你从松平家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再说了,松平家里你以为清理干净了?樱井松平家和三木松平家还在,三木松平家的当主松平信孝甚至没收到多少处罚。” “还有啊,你本可以把东三河异动的豪族借机清理一遍,让他们吐出几块肉来,结果就只要来了吉田城和10000石的领地,我们还要为了维持东三河的稳定派好多人去,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啊?”今川义元闻言愣住了,“我还以为老师你肯定会很乐于看到我们把自己的势力伸入三河的。” “那也要计算成本,如果我们那里有50000石的领地,肯定是要派人去维持的,领地的税收也可以抵上开支。可是现在我们在那里只有10000石的领地,但想要在豪族林立的东三河里站住脚,却要为此赔上小2000人去驻防,你觉得划算吗?” 太原雪斋连连唉声叹气,随后用油手挠了挠自己本就油光发亮的脑壳,“这样吧,把原本在远江西崎城驻防的山田右近卫门卫(山田景隆)的镇西备调去吉田城,再让镇实他一起去。山田右近卫门卫负责军事,小原镇实他来负责政务和暗处的脏活。” “不过一个备队的1200人又太单薄了,但派两个旗本备队过去,其他地方的防务该怎么维持?”太原雪斋越想越愁,最后索性叹气道,“真是愁人啊……” “而且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财政负担啊,真会给为师我出难题。”太原雪斋用另一只不油的手,在今川义元的头顶狠狠敲了敲,“就这样,还指着为师我给你看宝贝箱子?做梦去吧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旧 闷闷不乐地从太原雪斋的房间里出来,今川义元很快就遇到了更令他闷闷不乐的事情。四楼寝室的门口,银杏已经和寿桂尼大吵起来。 “堂堂今川家主母,偷偷跑出去扮作侍女的模样随军出征,成何体统?若是传出去了,岂不是令今川家蒙羞?” 寿桂尼一贯平静的嗓音此刻却有些尖利,可见他真的气得不清。 “母亲您要是怕传出去,还喊这么大声干嘛?当天守阁里都是聋子吗?”银杏也是毫不客气地呛道,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笔者按:这里第一遍码字的时候,打成了“当天守阁里都是龙子吗?”,忽然泪目了一下,啊,龙子啊……) 本来还在远处偷听的朝比奈泰朝听到这句话后吓得够呛,忙不迭地跑下楼梯,正好撞到了上楼的冈部元纲身上——少不了又是一场打斗。 “你这是谢罪的态度吗?”寿桂尼的音调继续提高,今川义元甚至能听到后者的手杖在地板上颤抖的声音,“给老身跪下来谢罪!” “母亲,我已经对您很克制了,请您也留一份尊重吧!我嫁过来是给先生当妻子,而不是给您当丫鬟使唤的,您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寿桂尼的态度显然也激怒了银杏,一贯和善的她此刻也略带薄怒。 “母亲,银杏,你们两个要不就……”今川义元战战兢兢地沿着走廊缓步靠近,试图劝开这她们。然而吵架中的两个女人去齐齐转过头来,第一次意见一致地沉声道:“别管!” “哦!好!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闻言二话不说就转身撤退,身后那怨念的气场让他巴不得赶紧溜之大吉。在楼梯上,还顺手拉开了正在打架的冈部元纲和朝比奈泰朝——不得不说,给男人劝架比给女人劝架要方便多了。 “婆媳吵架已经够麻烦了,你们两个不能给我省点心吗?”今川义元揪着两人的衣服后领,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讲个笑话,有人没喝酒也想喝醉了一样,不长眼地在楼梯上乱跑,撞了人还不道歉。” “什么嘛,你当时让一下不就好了?你没让不是自己也没长眼?还好意思说我?” 果不其然,冈部元纲和朝比奈泰朝又开始了拌嘴。 · 逃出天守阁后,今川义元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晃,忽然想起现在正是深秋时节,北山的枫林应该是最是好看。于是他便策马向北,带着冈部元纲、朝比奈泰朝这两个护卫北上而去。爬上半山腰,绕过那处巨石,熟悉的满山枫红便映入眼帘。今川义元嘱咐着两人在外面守候,自己则孤身入林赏景。忽然睹物思人,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在枫林里和自己吟诗作对的女子。 下一刻,就在那棵熟悉的枫树下,看到了一个依偎在树边,不住地四处张望的女子——正是霜叶。 “霜叶小姐?”今川义元见状一愣,便开口唤道。 “公子?”霜叶闻言后先是怔了片刻,随后便难以置信般地转过身,惊喜地几乎流出泪来。 “这不巧了吗?我难得来北山赏一次枫,居然又遇上了?”今川义元大笑起来,可是笑了片刻后,却发现霜叶已经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这欺心的骗子……”霜叶死死地攥着衣角,咬着嘴唇低声道,“为什么两年没来了?” “哎……”今川义元错愕了一瞬后,立刻明白了少女话里潜藏着的含义——这两年里,她一直在枫林里等着今川义元,甚至可能更久—— 在天文5年(1536),两人在枫林里偶遇。而天文6年(1537),今川义元又在枫林里遇到霜叶的那次,可能不是偶然——而是像现在这次一样——霜叶一直守候在枫林里,等着今川义元,所以才会和偶尔来一次的今川义元相遇。 可如今已经是天文9年(1540)了……距离上次相遇已经过了3年,难怪霜叶会问“为什么两年没来”……也就是说,这两年里,少女一直在寂静的枫林里,日日夜夜地守候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只为了不错过那珍贵的“偶遇”。 已经五年了…… “霜叶小姐……”今川义元只觉得自己心里很不好受,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开口确认道,“可是一直等在这里?” “公子知道,还不肯来一次?”霜叶红着眼反问道。 “实不相瞒,我真不知道……”今川义元露出了尴尬的苦笑,“之前也没有做过……每年都要来这里相会的约定吧。” “人家不是说了,‘公子若是日后有什么困惑的,还可以再来找小女子,小女子随时恭候’吗?”霜叶发觉自己含蓄的心意丝毫没有察觉后,又羞又恼地垂下头,眼泪也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公子听不懂其中的含义吗?” “啊……”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局势越发棘手了。他沉思了许久,虽然觉得可能冒犯,但是还是打算把话说清楚,于是便用最委婉的方式开口道,希望霜叶可以理解今川义元的潜台词:“小姐……可曾婚配?” “哎?”可之前一直很敏感的霜叶这次却想得过于简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提问让她直接心乱得没法思考。她慌了一下后,瞬间抬起头来,脸颊已然绯红,用细若蚊呐的音量轻声道:“没有……” 真是没办法呐…… 今川义元感觉自己身上的罪恶感愈发深重,居然不得不开口挑破潜台词,把话说得如此直接,以至于伤到这个痴情少女的心。 “是这样的小姐,请原谅我唐突。”今川义元先是深深鞠了一躬,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在下接下来的话会非常失礼,实在有违礼数,对女孩子说实在是太过难堪了。但在下思来想去,还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不然岂不是耽误小姐的终身大事。” “哎……”霜叶又愣了一下,显然是把今川义元接下来要说的话误以为是求婚——这只是让今川义元的负罪感更加沉重了。 “我在3年前就已经婚配了。”今川义元压低声音道,似乎以为声音低了就可以降低对霜叶的伤害。 “小女子知道啊,当时公子不是和我讲过?”霜叶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再纳妾的打算……”眼看躲不过去了,今川义元只得硬着头皮道。 “哎?为什么?”霜叶有些疑惑,倒还没有发展到伤心的程度,只是单纯地困惑而已,“要为那个……父母之命的政治婚姻,一生不纳妾?” “并不,当时算是闹了误会。我的妻子,就是我之前遇到的心上人,只是我们为了保护身份都没有透露真实姓名,后来新婚之夜才发现一切竟是天造地设。”今川义元将自己的一切盘托而出,希望霜叶能够理解,“她就是我一生最爱的人,也是唯一爱的人,所以我不会再纳妾了。虽然这样说真的很失礼……但小姐,如果你是在等我的话,请不要等下去了……我对小姐仅有知音之意,绝无爱恋之情。” 今川义元说完后便低下头去,不敢看霜叶的表情。但仅仅从那几乎瞬间停滞又随即变得紊乱急促的呼吸里,也可以明白少女此刻经受了怎样的打击。 良久后,他才缓缓地让视线对焦。面前的少女已然哭成泪人,可是却一声都没吭过,咬紧的嘴唇隐隐淌出血来。 最宝贵的5年青春空耗,任凭哪个女子也是无法接受的吧? “实在是非常抱歉,小姐,是我让你产生了误会。我愿以尽一切努力来弥补我的过错。”今川义元内疚万分地又是一礼——但他知道,他这个承诺也只能聊表寸心了。任何补偿,也抵不上少女逝去的真心。 “真的是‘一切’都可以吗?”霜叶颤抖着开口,声音已经轻微地难以分辨。 “除了‘爱’,都可以。”今川义元诚实地答道。 “我不会提出那样过分的要求的,也不想让你为难。”霜叶正了正神色,努力恢复了语气的稳定,“每年枫叶红时,来今川馆北山的枫林里找我一次,陪我聊聊和歌绯句,可否?” “自然没问题。”今川义元没想到少女的要求竟如此简单,心里又受到了罪恶感的一次冲击,“只是我身在武家,常有军务在身,恐怕没办法约定一个固定的时间。” “没关系。” 霜叶轻叹着,说出了五年前没能说出口的话: “枫叶落尽之前,小女子会一直等在这枫林里的。” 当时如果直说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般误会?自己也不会为情所困,日日夜夜地在枫林里等一个不会来的人?爱意如果没有陈酿的机会,是不是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浓烈,醉得人发晕。 “好,一言为定。”今川义元答应了下来,“小姐也请忘记我吧,早日寻个夫婿。” “当真再也不会纳妾了吗?”霜叶遏制不住心底的感情,明知失礼,也明知得到的只会是否定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日后你可能会厌倦旧人,可能发现她对你最爱的诗词歌赋毫不感兴趣。武家身边的诱惑数不胜数,又怎能保证会从一而终?” · “三途三界三叩首,一生一世一双人。” 今川义元起身告辞,轻声留下了诗句,诉说着自己对银杏的爱意——它如常青不灭的磐石一般不惧风吹雨打,又如神榭下染血的红叶一样刻骨铭心,岂会输给春秋更替? 心似红叶染神榭,常磐秋色契君心。 · 望着心上人远去的步伐,留给霜叶的却只剩悲叹: “万物皆贵新。但只是,人以故旧亲。”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生子 回到天守阁后,银杏和寿桂尼的争吵似乎已经结束了。心中对妻子有些愧疚的今川义元进了屋后便主动开始帮苗苗收拾小窝和屎盆——平时这些都是银杏做的。她虽然懒得不行,但是在照顾苗苗的时候倒是从来不偷懒。 “先生?”银杏看出了今川义元的反常,有些狐疑地望着他,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哈哈,不是看母亲和你吵架了嘛……”今川义元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银杏倒也没多想,而是顺着吐槽了一句:“先生的母亲真的和我父亲一样烦,满嘴都是什么家族,听着就头疼。” “习惯了就好,我倒是觉得她最近已经变了不少。”今川义元想起了当年差点被寿桂尼处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以前她就是一声不吭,冷眼看你。现在至少和我们吵架了不是嘛,有一点家人的感觉了。” “可能是当奶奶了,心态就不一样了吧。”银杏听到走廊上传来的摇摇晃晃的脚步声,知道是五郎回来了,便起身开门,一把抱住了跌跌撞撞的小孩子。 “妈妈!”今川五郎紧紧地钻到银杏的怀里不肯松手,“妈妈怎么那么久没来找我!” “妈妈出差了呀,去了趟三河。”银杏拍着孩子的背,柔声哄道。一旁的苗苗也跳了过来,用小爪子轻拍着五郎,似乎是在帮银杏哄孩子。 “不知道是哪个野猫把我们苗苗搞怀孕了,真是的。”今川义元看着苗苗那大大的肚子,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挫败感,“之后要找几个有经验的郎中……虽然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种郎中,帮帮她生孩子。” “我生孩子的时候都没见先生这么上心。”银杏有些嫉妒地白了今川义元一眼,不过怀里五郎的哭闹却让她失去了继续挖苦今川义元的机会。 “那妈妈去三河干什么了呀,为什么都不回来看我!”五郎在银杏怀里折腾着,非要母亲给一个答案才行。 “去给咱们五郎买礼物了呀。”银杏不假思索地答道。 “什么礼物?”今川义元和今川五郎父子俩异口同声地问道——后者是不知道银杏准备了什么,前者是不记得银杏有准备什么。 “给你生个弟弟妹妹。”银杏轻声笑道,今川义元和今川五郎父子俩也一起愣住了,连愣住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 “啊?”今川五郎一下子从母亲的怀里溜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银杏的肚子,随后钻到了今川义元的怀里。今川义元抱着儿子,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对银杏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还没看过郎中,但是和怀五郎时的感觉差不多。”银杏微微点了点头,苗苗则趁着今川五郎离开的时候跳入了银杏怀中,取代了今川五郎的位置开始撒娇。 “那……难道是我们在轿子上……”今川义元回忆着过去一段时间的起居,喃喃地念叨着。 “孩子还在呢!”银杏赶忙打住了今川义元,皱着眉头嗔怪道,“可别把五郎教成你这样的变态坏蛋!” 今川五郎睁着大大的眼睛,来回望着父母。 · 天文9年(1540)年11月9日,苗苗顺利生下了一只小猫。可能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猫爸爸也是只橘猫,小猫的毛色是纯橘的,今川义元管她叫“苗小苗”。 天文10年(1541)年7月3日,银杏也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先出来的是个小女孩,被取名为“阿松”;后出来的是个小男孩,被取名为“长千代”。 · 天文10年(1541)年8月6日傍晚,今川馆天守阁的寝殿内。 “岳丈大人想要来骏河探望我们,顺便看看外孙和外孙女?” 今川义元有些意外地听完了银杏的话。 “对。”银杏怀里抱着阿松,轻轻地摇晃着,哄她睡觉。一旁虚岁才4岁的今川五郎也懂事得很,有样学样地抱着弟弟长千代的襁褓,轻轻晃着。和这两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相比,苗小苗如今已经能够活泼地满地乱跑,正和苗苗做着游戏,互相踢着几卷纸团——寿桂尼上次看到后气得不清,说连小猫都学会了今川义元踢蹴鞠这些不良爱好。 “他见了这三个可爱的小家伙,肯定会喜欢得不清吧?”今川义元看着今川五郎兄妹三人,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凑到银杏身边,接过了她怀里的阿松,想帮忙哄一哄。可是阿松一到爸爸怀里就开始哭闹起来,不得已之下,银杏又把她给抱了回去。 “少来。他能在乎亲情才有鬼?我看他这次来,指不定又打什么坏主意。”银杏对自己父亲的怨念深得可怕,从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 “哈哈,不管怎么样,也是孩子们的外祖父不是?该有的礼数可是不能少的。”今川义元笑着摇头,并不在意这些话。 · 今川义元于是来到了太原雪斋的屋内,和他说了武田信虎想来这件事情。没想到,太原雪斋的反应却和银杏无二。 “那头老虎?”太原雪斋一边饮着小酒,一边披着公文,头都没抬就没好气地说道,“肯定没安好心,小心提防着点,边境的警戒也好,你自己的护卫也好,都不要掉以轻心。来可以,不准带兵,我们也要随手派人盯着他。” “至于嘛,老爷子。”今川义元哑然失笑,在太原雪斋对面坐了下来,“我岳丈说,他只是来探亲,看看女儿和外孙、外孙女的。一个老人家,看看宝贝女儿和孙辈,至于到这程度嘛。” “有什么不至于的?”太原雪斋又往嘴里放了块切好的鸡腿肉,含糊不清地嚷嚷道,“你是不是傻?一把年纪的半老头了,戎马半生杀了成千上万人,哪有什么善心会喜欢什么小孩子?武家里可没有关爱孙辈的慈祥老爷爷啊,全都是恶贯满盈的杀人犯,更何况是那只老虎。为师敢打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目的……” “雪斋爷爷!雪斋爷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今川五郎兴奋的喊声。他拉开门,抱着苗小苗冲了进来。苗小苗此刻不知为何,正不停地拨弄着今川五郎脖子上挂着的观音玉佩,开心地“喵喵”叫个不停。 “您看!您上次送我的玉佩,苗小苗可喜欢啦!”今川五郎邀功似的向太原雪斋甜甜地笑道,“谢谢雪斋爷爷!” “哎哎!五郎啊,快过来给爷爷抱抱!”太原雪斋看着今川五郎可爱的模样,脸上一下子就笑开了花,一边在衣服上擦着油手一边向今川五郎张开了怀抱,“工作了一天可累坏爷爷啦,快来陪爷爷玩玩!” “好!”今川五郎笑嘻嘻地跑了过去,一把扑到了太原雪斋的怀里。太原雪斋慈祥地搂着怀里的孩子,那样子和今川义元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把太原雪斋给喜欢得不行,在脸上和额头上狠狠地亲了几口,还用下巴上的胡子去扎今川五郎,后者连连喊痒求饶后才停下来。 怀里的苗小苗发现了太原雪斋的念珠,立刻舍弃了原本的玩具,用爪子拨弄起太原雪斋那宝贝佛珠。平日里对佛珠爱护得紧的太原雪斋居然毫不阻止,任由苗小苗摆弄,和今川五郎对视了一眼后,一起大笑了起来。 “来,吃烤鸡肉!”太原雪斋又从一旁的餐盒里拿出一块香喷喷的鸡肉,送到今川五郎嘴边。今川五郎一口吃下,随后便示威般地看了今川义元一眼,又扭过头来在太原雪斋怀里撒娇道:“雪斋爷爷,家严平时总是不给我吃这些好吃的,只让我吃鱼肉!” “承芳,你怎么回事?”太原雪斋闻言就皱起了眉头,威严地瞪着今川义元,开口训斥道,“孩子正在长个子呢,你怎么不给五郎他吃东西?” “违反禁肉令啦,老爷子……”今川义元看着太原雪斋和今川五郎其乐融融的样子,微笑着解释道。 “禁肉令管它作甚,都是迂腐的臭玩意,好吃就行!”太原雪斋满不在乎地辩驳道,同时慈爱地摸了摸今川五郎的头,“五郎,你说对不对?” “就是嘛,雪斋爷爷说得对,是爸爸你不懂变通!”有了太原雪斋撑腰,今川五郎立刻插着腰向今川义元道,“以后我就是要吃鸡肉!” “好好好,老师说的是,咱们五郎最聪明了,要跟着雪斋爷爷好好学习哦。”今川义元只是开心地笑。 武家里可没有关爱孙辈的慈祥老爷爷……吗? 谁会信你的鬼话啊,臭老爷子。 “小七郎,你去找一下冷泉大师,让他出使甲斐,向左京殿下(武田信虎)提出访问邀请吧,请他来骏河看看,把面子关系做足。”今川义元向屋外的早坂奈央吩咐道。 “殿下,在下刚才看见冷泉大师好像外出了,要不就请允许在下去吧。”平日里不管今川义元吩咐什么都会应“是”的早坂奈央却少见地主动请缨道,“在下之前去过甲斐一次,熟门熟路。” “也行,那就你去吧。”今川义元也没多想,便应了下来,“那我写一份亲笔信,你带过去。再去通知冈部一声,让他担任接待役,准备随行陪同我那岳丈。”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入乡 天文10年(1541)年8月11日,甲斐国与骏河国的边境口岸,松野城。 “我说,元纲啊,你们今川家的人好像不是很欢迎我这个亲家翁啊!” 武田信虎带着一小队侍从,策马走在山路上,向一旁前来陪同担任向导的冈部元纲笑道。原来,松野城的荻家非但没有列出仪仗队欢迎,反倒是全军戒备着武田信虎的到来。 “讲个笑话,不会真有人以为几年的婚姻同盟就能抹平过去几十年的血仇了吧?”即使是面对外人贵宾,冈部元纲那刻薄的冷笑话也没有收敛的意思,“荻图书助殿下与贵国交战了半辈子,现在武田家侵吞的骏北地区里也有不少流亡的浪人逃到了图书助殿下这里托庇,左京殿下莫非盼着荻家能给您好脸色?” “哈哈,你这毛头小子懂什么?要打就往死里打,但既然和睦了,就不该念着过去的恩怨,这才是成熟的武士该有的样子。”武田信虎放声大笑,满脸的横肉和络腮胡几乎挤在了一块,那豪迈的样子和武田晴信如出一辙: “别的不说,你老爹冈部左京进当年可是入侵甲斐的主力,每次都和我打得死去活来,甚至有一次我和他亲自白刃相向呢。我们甲斐人在冈部家手下的认人命不计其数,可我现在不也让他家的孩子给我当向导吗?你和你老爹倒是挺像,长得也是、性格也是,都是一个冷酷刻薄的闷葫芦。” “讲个笑话,在下一点都不想来给您当向导,全是家督大殿指派的。”冈部元纲一点都没有和武田信虎套近乎的意思。 “哈哈……我那女婿拍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来迎接我,想必是不打算给我好脸色了?”武田信虎自嘲地笑了起来,随后连连摇头,故作哀伤地叹道:“真悲哀啊!老人家想念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不远千里,孤身来女婿家拜访,却遭冷遇,实在是人情冷暖。” “讲个笑话,您比我会讲笑话。”冈部元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真的开始钻研起武田信虎讲笑话的技巧。 “要是在今川家混不下去了,欢迎你来武田家,甲斐还蛮大的。奉公累了就直接退隐,没问题的。”武田信虎在马上扭过身来,看向落后半个身位的冈部元纲,意味深长地发出了邀请,“我常常收留一下被放逐的浪人,如果你不要来的话,也没有关系。如果要来的话,我等一下可以把武田家的通字赐给你,就叫‘冈部元信’喔。” “讲个笑话,疏不间亲。”冈部元纲对武田信虎的要求嗤之以鼻,“公然挖盟友的墙角,实在是太逊了。” “哈哈,都几岁了,还那么幼稚,信这些鬼话。我看你,完全是不懂喔。”武田信虎闻言再次大笑起来,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懂什么啊?”冈部元纲冷声问道。 “你想懂,之后今川馆里有的是好康的。”武田信虎不紧不慢地卖了个关子。 “好康?是兵变?”冈部元纲已经把手摁在了刀柄上,全神戒备地沉声道,“奉劝左京殿下,别在今川家领内给盟友添麻烦。” “什么兵变?比兵变还刺激!还可以教你,变大人喔。”武田信虎一边颔首一边露出中年男人特有的怪蜀黍般的微笑,“来啦,之后好好看着,来看就知道了。你以为你家大殿和那个雪斋和尚,会是省油的灯吗?” · 天文10年(1541)年8月12日晚,骏河今川馆。 “啊呀啊呀,怎敢劳烦你们这么破费?”在今川馆东门的门外,武田信虎就已经看到了张灯结彩的街巷,对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的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连连客气道。 “岳丈大人亲来,小婿又岂能不表表心意?”今川义元笑着向武田信虎鞠了一躬,说的话倒也是真心,“能得令爱为妻,小婿三生有幸,自然对您也是心怀感恩。” “哈哈,银杏那丫头能讨你这夫婿,也算是命好!”武田信虎满意地大笑起来,在今川义元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身材不错喔,蛮结实的啊!” “岳丈大人谬赞了。”今川义元一边逊谢一边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您入城。” 在今川义元身后,无数今川家的武士和百姓点着灯笼夹道欢迎。在人群的欢呼和簇拥下,武田信虎乐得合不拢嘴,仿佛之前在边境线上遇到的不快也全数忘记了。 “这骏河,当真是富庶啊!”武田信虎借着火光打量着两旁的武士和百姓,“这百姓穿得,在我们甲斐就只有武士能穿得上了。而这武士衣裳的布料,哪怕我自己家里都掏不出几件啊!” “左京殿下若是喜欢这种风格,别说是几件了,哪怕是成千上万件,我们把骏河搬空了也要给您送过去不是?”太原雪斋笑吟吟地接茬,“但贫僧反倒更喜欢贵国的服饰呢,用料质朴,更能修养心性。年纪大了,再适合不过了。可不比那些小年轻,天天打扮得和倾奇者一样。” “雪斋大师这是哪里话?人可以老,心不能老。再老,也不能和钱过不去是吧?”武田信虎同样是慈眉善目地笑着,“我们甲斐山里人都是过苦日子出身的,小时候一个人就一条裤衩一件衣服,穿脏了都没得换洗,小心翼翼地不敢磕碰。若是把衣服弄破了,回去就得挨父母一顿骂。” “所以说啊,你们从骏河送来的衣服再多,总归也是穿着不踏实。毕竟破一件少一件嘛,哪敢穿。”武田信虎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脑袋,“但我这人天性好动,闲不住、呆不住,总想着往山里野路上跑,一天不打猎就难受,那衣服哪里经得起折腾?你们送我的那些漂亮衣服,根本不都不敢穿,估计也就洗完澡后敢穿着睡觉吧。” “那照左京殿下这么说,是想要一个富庶得能自己做衣服的地方咯?”太原雪斋依旧笑着,可话里的含义却逐渐微妙起来。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骏河的富人呐,没过过穷日子,哪里懂我们山里人的苦?”武田信虎似是在哀叹自己的生活,却也巧妙地岔开了话题,“这里当真是繁华,我这穷了一辈子的乡巴佬都有些乐不思蜀了啊!” “更乐不思蜀的还在后面呢。”今川义元接过了话头——一行人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天守阁门口,“请吧,岳丈大人,我们已经备好宴席了。” · 今川家上下无数重臣齐聚会客室内,备下了丰盛的宴席迎接武田信虎的到来。银杏自己牵着今川五郎、抱着长千代,而身后的望月贵树则抱着阿松,一起等着见外公。 “哎呀,宝贝女儿啊,可想死做父亲的啦!”武田信虎一进门,也不顾周遭今川家重臣们的眼神,毫不在意礼数的就向银杏快步迈去。本来要起身迎接的寿桂尼尴尬地僵在了那里,颇有微词地皱了皱眉,终究是没说什么。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银杏看着自己父亲以从未有过的亲切态度和自己说话,心里只觉得恶心。父女俩这么久没见,第一次见面却要表演给其他人看吗? “看你生了三个孩子,身体还是这么好,也没胖,为父就放心啦!”武田信虎眼眶一红,竟然真的挤出几滴泪来。银杏不得不被迫出演这“父女情深”的戏码,却安耐不住地一阵阵反胃。 “来,让我看看我的外孙和外孙女儿们!”武田信虎倒是真的把这天守阁里当成自家的了,乐呵呵地就接过襁褓想要抱孩子。谁曾想本来在银杏怀里安安静静的长千代,一被武田信虎抱就嚎哭起来。银杏赶忙把孩子抱了回来,在怀里哄着。武田信虎又转向望月贵树怀里的阿松,同样立刻就把孩子给弄哭了。 武田信虎有些尴尬,但也只是笑着加以掩饰,蹲下来想去和今川五郎打招呼。可今川五郎似乎也被这个面相凶恶的络腮胡子大爷给吓坏了,一贯懂事的他此刻却连连后退,先是躲到了银杏背后——再发现武田信虎不依不饶地想要过来抱抱他时,他直接跑向了太原雪斋那里,抓着太原雪斋的袈裟躲在了他两条腿后面。 “孩子不会说谎,也不会逢场作戏。”银杏以只有武田信虎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讽刺道。武田信虎却是装作没听见一样,面色如旧。 “哎,孩子们跟我这外公都不亲啊,反倒是和雪斋大师您这个外人亲。”武田信虎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摇头之余连连叹气,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失意的老人家,“是我这身上戎马气息太重了吗?” “哈哈,这么小的孩子那分得清什么亲疏辈分,谁平日里陪他玩得多,他就粘着谁。”太原雪斋慈爱地笑着,抬手摸着今川五郎的头发,“五郎啊,那是你外公。听雪斋爷爷的话,去和他打招呼。” “左京殿下好。”今川五郎扭捏了一下后,还是规规矩矩地以大礼问好道。 “和外公见外什么,还叫什么‘左京殿下’?”武田信虎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外公可想你了,几年来一直想见你,你不想见见外公吗?” “想孩子们的话,岳丈大人不妨常来今川馆看看,住一段时间也行。来得多了,孩子们和你熟络了,自然就亲近了。”今川义元站出来笑着圆场道,自己则牵着今川五郎到位子上坐下。 “哈哈,家里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天天往外跑?这次来骏河,已经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嘞。”武田信虎挠了挠斑白的头发,苦笑着叹了口气道。 “咱们闲话也不多说了,来为岳丈大人接风洗尘!诸位,见过武田左京殿下!”今川义元拍了拍手,在座的今川家武士立刻齐声向武田信虎问好。 “客气客气,都是亲家了,没必要!”武田信虎倒是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往自己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咱们快吃吧,不然酒菜都凉了。按照你们骏河那烦规矩,是不是得我来第一个动筷子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随俗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主宾尽欢,一时间也是其乐融融。 “雪斋大师啊,这杯酒,信虎我是必须要敬你的!” 武田信虎被敬了好几轮酒,仿佛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说话也不利索,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到了太原雪斋的桌案前要敬酒,“这门亲事,当年就是大师你主动牵头说下来的!要是没有大师你啊,我哪能抱来这么几个可爱的孙辈?” “左京殿下啊,贫僧可是已经不胜酒力了。”太原雪斋平日里虽然也是喝酒吃肉,但酒量却谈不上好,便拉过坐在自己下手位的朝比奈泰能挡酒道,“要不,就请咱们备中守殿下陪左京殿下痛饮?” “旧闻朝比奈备中好酒,千杯不醉,乃今川家里第一酒鬼!”武田信虎于是有扶着桌子来到朝比奈泰能桌案前,大笑着举杯道,“来!你来!” “左京殿下有命,在下岂敢不从?”朝比奈泰能最喜欢的就是这热闹的酒会,刚才就已经一杯一杯喝得不亦乐乎。看到牌面最大的贵客亲自离席来敬自己,更是来了劲头,给自己直接拿起了一坛酒,“左京殿下厚爱,在下可不敢拿酒杯与您对饮!您一杯,我一坛,方才对得起左京殿下的身份啊!” “好!是条汉子!”武田信虎豪迈地哈哈大笑,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而朝比奈泰能则双手捧着酒坛,仰脖对嘴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等把最后一滴酒水也灌入喉咙里后,满面酒红的朝比奈泰能才畅快地把酒坛子往桌案上一拍。 “好酒量!”武田信虎见状乐得不行,竟然也拿起一坛酒,想要和朝比奈泰能对饮。喝得痛快了,便随手把衣襟也解开了,坦胸露乳地豪饮连连。 “左京殿下,还请注意礼数啊。”终于有些看不下去的寿桂尼冷声提醒道,“屋内还有女眷在。” “啊,亲家母在乎这些干什么?”武田信虎似乎真的喝高了,对寿桂尼也没用敬称,而是大大咧咧地一边摸着嘴角的酒水一边道,“咱大老爷们,干什么害得跟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一样?怎么爽快怎么来!你们一介女流啊,就是不懂我们爷们的快乐!” “乱暴之言。”寿桂尼脸上带着愠色,语气不善地低声道。还没有全醉的今川家家臣们见状都紧张起来,害怕两人起了冲突。 “怎么?我们爷们喝酒还要尼姑管不成?”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武田信虎发觉寿桂尼语气不好后就直接火冒三丈,居然非常无礼地对寿桂尼发难道。 “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左京殿下教出的女儿在今川馆内也是这番德行。”寿桂尼似乎是估计两家同盟的脸面,不便直接指责武田信虎,便把火气对着银杏撒去,指桑骂槐地道,“作为今川家正妻,却不肯以身作则。反倒是终日懒惰、不思进取,甚至违背法度。” “母亲?”银杏可谓是身在席间坐,锅从天上来。一贯性格直爽的她可受不得这种委屈,直接怒目而视道,“这是什么意思?” “好你个老尼姑,还挑起我家女儿的不是了?”武田信虎本就在气头上,被这样一说也是挂不住了,直接把酒坛往地上一摔,指着寿桂尼就骂道:“骏河的武士各个都像娇滴滴的姑娘家一样文弱,捧着个礼数当成什么金科玉律,堕落如此还好意思说我们甲斐源氏?我们把女儿嫁给你们那也是看在你们来求的面上,看在你们今川家快被灭亡的面上,现在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看不起我们山里人?” “住口吧。”从宴会开始到现在一直滴酒未沾的冈部亲纲霍然起身,大有一副冲上来和武田信虎搏命的势头——冈部家和武田家之间欠着多少血债,冈部亲纲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主家为了利益和武田家同盟,冈部家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但看着武田信虎在今川家的宴席上借着酒劲撒泼,倍感受辱的冈部亲纲又哪里还忍得住?一旁的濑名氏贞小心地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快。 “怎么?还是鸿门宴不成?”武田信虎不屑地瞪了一眼冈部亲纲,又看向寿桂尼,骂骂咧咧地道,“谁还看不起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女儿给我的来信里什么都说了,你这老尼姑天天就知道挤兑我女儿,找我女儿的麻烦,你们是看不起我们甲斐武田家吗?以为我们嫁出去的女儿好欺负不成?” “散了吧,送客。”寿桂尼直接长身而起,一抖袈裟,头也不回地往内室退去。 “两位都请息怒啊!”太原雪斋见状干嘛起身,一边示意今川义元却安抚银杏,一边自己则迎向了武田信虎,“左京殿下还请消消气,我们尼御台的脾气一向是急了点,我先送您回屋休息,咱们明日再喝!” · 今川义元陪着银杏一路走回寝室,但银杏却是一言不发。直到了门口,今川义元才发现银杏竟然已红了眼眶。 “我知道母亲一直看不上我,觉得我这不好那不好,但我也无所谓。可是有必要当着我父亲和这么多家臣的面,当面数落我吗?明明是她和我父亲闹不愉快,为什么要迁怒于我?” 银杏的声音有些低沉,不似往日地活泼: “这样一点都不痛快,真的很没意思,我一点都不想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每天都心烦。” “银杏……”今川义元出言想要宽慰,银杏却是直接摇头: “先生,不干你的事,我只是生母亲的气。” “那我们就先歇息吧,睡一觉就好了。母亲也是在气头上,明天应该就消气了。”今川义元陪着笑脸解释道。 “这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吗?母亲每天都在挑我的刺,从早上醒来到晚上睡觉。”银杏深吸了一口气,“我真是……” “今晚你就睡外面吧,别进来了!”银杏走入屋内,随后狠狠地把门在身后拉上。屋里的两只猫咪被巨大的声音惊醒,都开始喵喵叫了起来。 “不是说‘不干我的事’吗?”门外的今川义元苦笑不止。 “那我总得找个地方撒气不是?怎么说也是你的母亲,你就挨训吧!”银杏倒也实在,在屋内高声抱怨道,“那也是没办法呀。” · 灰溜溜地走下天守阁的今川义元,刚好遇上了把武田信虎送回客房的太原雪斋。 “老爷子,今晚和你挤一屋凑合一下吧,我被银杏撵出来了。”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摇头道,“母亲和我那岳丈也真是的,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最后反倒是我遭殃,真是没办法呐。” “哈哈,你觉得他们吵起来了?”太原雪斋顿了顿,别有深意地低声道。 “嗯?”今川义元闻言一愣。 “你岳丈是在甲斐那破地方戎马半辈子统一一国的人精,而你母亲冷血到为了家族利益连儿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你觉得他们两个,会为了一时之气,当着今川家那么多武士的面吵架?你觉得他们两个连这样的情绪控制能力都没有吗?还是说,你难道觉得御台殿是一个把礼数看得比家族利益重要的人?” 太原雪斋的话让今川义元陷入了沉思。 “母亲是有什么计划吗?”今川义元思索良久后,隐隐有了些预感。 “不,是你岳丈先出招的,御台殿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太原雪斋摇了摇头,随后又话锋一转,“你想想,自银杏姑娘嫁过来以来,你母亲是不是每天都在找她的茬?” “是啊,都快把银杏烦死了,婆媳关系也闹得很僵。”今川义元谈起自己“三夹板”的悲哀日子,忍不住长吁短叹道。 “如果为师和你说,御台殿这四年来和银杏琐碎的争吵、这四年来刻意塑造的糟糕婆媳关系,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刻,你会想到什么?”太原雪斋把话藏了一半,意味深长地道。 “啊?”今川义元这次彻底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演起来逼真,不容易露馅。”太原雪斋看到今川义元那懵比的样子,便满意地大笑起来,“而且就连为师我,也不敢说参透了御台殿的全部用意。咱们还是看着就好,别画蛇添足了,等着御台殿继续拆招吧。” 就在师徒二人闲谈时,寿桂尼拄着手杖,缓缓地从走廊的另一侧靠近。 “母上。”“御台殿。”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见了寿桂尼,赶忙拱手行礼。这才发现寿桂尼的脸上哪还有半点愠色,分明冷静得可怕。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有这么多人在场,若是传出去,外人肯定以为今川家和武田家的同盟岌岌可危,对我们不利。”寿桂尼冷声开口道,仿佛刚才的争吵不是她激化的一般分析道,“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再让我们所有参加宴会的今川家重臣们统一口径,对外都说是这个原因。” “什么理由?”今川义元出言问道。 “作为接待役的冈部元纲伺候不周到,给武田左京上了发臭的鱼肉,招致武田左京不快,大闹宴席。”寿桂尼三言两语,就决定了第二大重臣家中嫡长子的命运,“此番罪过,主家本想令其切腹。但看在冈部家竭诚奉公多代的面子上,饶其性命,予以追放。”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拍 “什么鬼?这到底在搞什么?我不服!” 第二天一早,天文10年(1541)年8月13日清晨,天守阁门外就传来了大吵大闹声。闹事的不是冈部元纲,反倒是他平日里的死对头朝比奈泰朝。 “家督大殿,雪斋大师,御台殿,您们在里面的对不对,为什么不出来见我!给我个说法?干嘛要冤枉元纲?昨天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根本不是什么元纲伺候不周啊!凭什么追放他?” 朝比奈泰朝不停地大吼着,试图冲入天守阁,却被门口站岗的赤井黑高牢牢地挡在外面。 “小子,适可而止吧,别以为你是朝比奈备中殿下的嫡子,老子就不敢打你。”赤井黑高被闹腾了半天的朝比奈泰朝惹得不厌其烦,一边把他狠狠推开,一边沉声骂道:“你爹我当年都打过,你以为我不敢和你动手?” “那就打啊,谁怕谁?”朝比奈泰朝也是干脆地撸起了袖子,“今天不讨个公道,我是不会走的?你们凭什么平白无故冤枉人?我要个解释!” “行啊,来啊,打赢我就放你进去。”赤井黑高笑着一提裤腰带,大步就向朝比奈泰朝走去。朝比奈泰朝弓着腰扑过来一个擒抱,却被赤井黑高单臂给拦了下来,反手重重地摔在地上。朝比奈泰朝也不顾自己一屁股的灰,起身又乱拳打向赤井黑高的下盘,被赤井黑高干脆地一脚踹飞。 “可恶,不就仗着自己块头大吗!”年方12岁,个子还没长大的朝比奈泰朝吃了一嘴巴泥,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屡败屡战,嗷嗷叫地扑向赤井黑高,再次被干脆利落地打飞了出去。 “行了行了,菊千代。”赤井黑高看到朝比奈泰朝的手臂和膝盖上都已经划破了皮,估计过一会儿就要青了,也不好意思再下手了,“赶紧回去吧,大人的事情还轮到你来管。” “你放屁!今天哪怕是家督大殿拦在这里,我也要讨个说法!”朝比奈泰朝抹了一把嘴边混着沙土的血迹,扭了扭脖子就又要冲上来,却忽然被拉住了。朝比奈泰朝回头一看,发现来的正是冈部元纲。 “元纲,你拉着我干嘛?”朝比奈泰朝见状一愣,“帮着我一起冲进去找家督大殿啊!” “讲个笑话,有人想靠两个人硬冲主家的天守阁。”冈部元纲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刻薄,哪怕朝比奈泰朝是在帮他出头也是一样。 “我在帮你说话,你倒好,反过来扯我后腿?”朝比奈泰朝有些气恼地推搡了冈部元纲一下,“你他娘的要被追放了你不知道吗?之后他娘的在天守阁里就见不到你了!以后打架都找不到人了!” “跟我出来,我和你讲。”冈部元纲依旧冷着脸,只是低声示意道。 · “什么?”听完冈部元纲的讲述后,朝比奈泰朝不由得大跌眼镜,“是为了掩饰武田家和今川家的矛盾,所以找你背锅?” “是,御台殿已经和我以及家父谈过了。”冈部元纲面不改色地道,“家父也认可了这一处置。” “你爹就这样答应了?看着你蒙受冤屈被赶出家去?”朝比奈泰朝有些抓狂般地吼道,“这还是人能忍的事情?” “身为武士,早就该做好为主家奉献一切的觉悟,在你元服并向主家宣誓效忠的那一刻就该有了。”冈部元纲回头看了眼今川馆的天守阁,“武士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被放逐?” “可这样毁掉的是你的名誉啊,名誉不比性命中要多了?能一概而论吗?”朝比奈泰朝转头就想回天守阁去,“他娘的,原来是因为这个,那我更要找家督大殿他们讨个说法了!真他娘的岂有此理!”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冈部元纲的一声低吼止住了朝比奈泰朝的步伐,让后者怔怔地呆在了原地。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在大人庇护下撒野打闹的小孩子吗?家父也好,令尊也好,雪斋大师也好,老一辈的人早晚都会老去,未来会交到我们这一代手上。讲个笑话,有人明明已经到了该承担责任、尽到义务的年纪了,却还幼稚得像个撒泼打诨的黄口小儿一样。” “我走后,好自为之吧。希望下次有机会遇到你时,你已经是个成熟的武士了。”冈部元纲一甩手,把朝比奈泰朝打开,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宴会不欢而散,武田信虎自然也没有多留的意思。他在和今川义元、银杏和寿桂尼草草会面了一会儿后,就起身告辞。与来时的隆重不同,走时送行的队伍却颇为冷清——来的高级武士只有一人,还是那个和武田家有着血海深仇的冈部亲纲。 “哈哈,这就是送客的礼节吗?骏河人守礼数,果真名不虚传啊。”武田信虎看着面前的冈部亲纲,大笑着挖苦道。 “在本家洗尘宴上闹出如此丑态,还将阁下礼送出境,已经是今川家最后的礼数了。”冈部亲纲同样没有和武田信虎多说一句话的意思,毕竟为了掩盖武田信虎惹出的麻烦,自家的嫡子还被迫放逐。旧仇新怨,又怎会给武田信虎好脸色?他冷冰冰地道:“不送了,好自为之。” 武田信虎也不多话,一甩马鞭就带着侍从扭头离去。出了今川馆没多久,一骑却在身后追了上来,来着正是被放逐的冈部元纲。 “之前您说,如果在今川家混不下去了,可以来武田家。”冈部元纲开门见山,也没多客套,“讲个笑话,不会言而无信吧?” “那怎会?武田家最缺的就是才俊,来者不拒。今川家如此不仁不义,为了掩盖主家丑闻就肆意凌辱家臣。来我们武田家,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讲个笑话,天下武家一般黑。” “黑不黑,也得来了才知道。”武田信虎向冈部元纲伸出了手,做出了欢迎的动作,“为表诚意,武田家的通字就赐给你了。骏河人不会嫌弃我们山里人的通字吧?来吧,冈部元信。” · 第二天一早,天文10年(1541)年8月15日中午,武田信虎带着冈部元信和一众侍卫,慢悠悠地走到了今川家和武田家的边境线处。岩砦上的武田军正如临大敌地警戒着,不知在提防什么。 “怎么回事,今川家还是北条家有异动吗?”武田信虎策马来到岩砦前,发现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两大重臣居然亲临一线,便有些疑惑地问道。 “回禀殿下,不是。”板垣信方朗声答道。 “那你们在防什么?”武田信虎更加困惑了,也因为板垣信方的态度而有些上火。 “回禀殿下,不方便告知。”这次轮到甘利虎泰回答了。 “你们两个狗崽子,这是和家督说话的态度吗?”武田信虎暴躁地用马鞭空抡了一下,发出一声炸响,随后指着砦门吼道,“赶紧开门,放老子进去!看老子不治你们的罪!” “回禀殿下,庶不从命。”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齐齐一礼,却是油盐不进地回绝道。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武田信虎终于从空气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便对着两人身旁的其他武士吼道,“其他人呢?也要跟着送死?都不想活了吗?你们是受谁的指示?” “受武田家家督的指示。”砦墙上一个胆子大点的武士高声回应道。 “老子就是武田家的家督!”武田信虎又策马上前一步,指着自己的脸道,“你他娘的不认识老子吗?还不快开门放老子进去!” 砦墙上的武士们无动于衷。不久后,却传来一阵豪迈的大笑声。 “武田家的家督,现在是我了啊,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一同出现的,是缓缓踏上砦墙的武田晴信。他走到女墙边,扶着墙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门口的武田信虎。 “晴信?”武田信虎吃了一惊,但反应过来后立刻气得破口大骂道,“你活腻了吗?还敢造反?赶紧给老子滚下来谢罪!他娘的!” “父亲啊,你在领内横征暴敛,闹得天怒人怨,族内也是人心浮动。儿子也只是顺应民意、为民请命罢了。得亏您心大,都到这般地步了,居然还敢亲身离开踯躅崎馆,去探望什么女儿和外孙。”武田晴信对武田信虎的威胁嗤之以鼻,毫不放在心上,“您不如猜猜,现在领内还有几家豪族是支持您的?” “你这不孝子……”武田信虎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恨不得把武田晴信立刻生吞活剥了。 武田晴信举起手来,砦墙上的武士们立刻弯弓搭箭,指向了砦墙下的武田信虎。同时,两侧的山路上,也涌出了不少封路的武田军。 “念在我们父子一场的份上,我可以放父亲离开,不想闹出血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胜券在握的武田晴信颇为惬意地往墙垛上一靠,大笑着威胁道,“走吧,甲斐不欢迎您了。可不要不识抬举,以卵击石啊。” “你给老子当儿子这么多年,不清楚老子是什么样的人吗?会吃你这一套?”武田信虎被武田晴信的态度激得勃然大怒,大声吼道:“给我打!把这不孝子给我抓下来!” 话音刚落,四周的森林和山地后,数千潜伏至此的今川军呼啸而出。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两散 “今川家旗本戈矛备的1200人,旗本大泽备的1200人,冈部备的1300人,三浦备的450人,荻备的160人,安倍备的160人……” 砦墙上的一个武田家武士清点着今川军出现的旗号,已经是满头大汗。而当赤鸟马印赫然出现在视野中后,他更是骇然地说不出话来。 “不是说主公(武田信虎)他在骏河和那尼御台大吵一架,闹掰了吗……不是说他被今川家灰溜溜地赶出来了吗?”另一个武士不自觉间已经用回了“主公”的称呼来指代武田信虎,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今川军为什么跟在他身后?他是早就料到我们要政变,所以把今川军喊来当援军?还是本就打算着引今川军进甲斐啊?今川家和我们不是盟友吗,又为什么帮着主公来打我们?” “具体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武田晴信倒是保持着冷静,云淡风轻地下令道,“全军撤退吧,眼下我们的兵力根本不是今川军的对手。” “往哪里撤?”武士们一边跟着武田晴信走下砦墙开始集结部队,一边开口问道。 “撤回身延城,利用山势据险而守,同时让中野城的原美浓(原虎胤)赶紧带人来支援。”武田晴信果断地下令道。 “撤回身延?那不就回甲斐了吗?”众人闻言闻言一惊,“那咱们在骏北占领的这些今川家的领土难道都不要了吗?”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武田晴信不由分说地直接翻身上马,“不要打必败之仗,撤!” · 今川军似乎也没有和武田军血战的意思,虽然衔尾追击而来,却迟迟没有接战,而是跟着武田军一路北上而去。到了天文10年(1541)年8月15日晚上,他们已经追到了甲斐、骏河边境处的身延城,将原先在花仓之乱里被武田家占领的骏北领土尽皆收复。今川军在身延城外安营扎寨,今川义元一边派人安抚各地豪族,一边则亲自迎接武田信虎入账。 “一如岳丈大人所料,晴信果真发动了政变。”今川义元恭敬行礼,心悦诚服地向武田信虎道。 “我的孩子,我自己自然最了解。”武田信虎冷笑了两声,有些唏嘘地叹道,“没想到到最后了,能指望的不是亲生骨肉,反倒是女婿。” · 时间回到三天前,天文10年(1541)年8月12日夜,今川家的洗尘宴不欢而散后。 和太原雪斋聊完的今川义元本想和他一起回寝室休息,却忽然被寿桂尼的侍女阿常告知,寿桂尼要在寝室里接见他们。今川义元一头雾水,太原雪斋却仿佛已经了然于胸。两人进了门口,才发现屋内不只有寿桂尼,还坐着武田信虎——本来烂醉如泥的他此刻哪还有半分醉色?正小口抿着茶水,好不自在。 “啊?”今川义元瞬间大跌眼镜,不明白武田信虎怎么会出现在他母亲的房间里,难道—— 随后他赶紧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都到齐了,那我也就直说了,省得耽误各位睡觉的时候。”武田信虎放下茶杯,随意地盘了盘腿,压低声音道:“领内也好,家中也好,族人也好,一直都有人对我不满。近日来,这暗流愈演愈烈。” “所以我主动离开甲斐来到骏河,给那些反对派暗中串联的机会。在放出风声,说我要拥立我那老二(武田信繁),逼吾儿晴信倒向反对派。他们必然趁我外出之际沆瀣一气,发动政变拥立晴信上位,再封锁边境不让我回去。” “但如此也好,所有乱党都可以干脆利落地一并引出,再一网打尽。我假意和你们今川家闹掰,让乱党放松警惕,不担心今川家会助我回归。以晴信的性格,肯定会留主力在踯躅崎馆稳定政局,自己带小队在边境拦截我。” “当我回甲斐之时,请今川家率军暗中跟随。一旦晴信和乱党动手封路,就麻烦今川军帮我剿灭他们。他们定然想不到今川军会来,仓促之间在边境聚集不了多少兵力,只能束手就擒。” “事成之后,所有侵占的骏河领土,返回今川。”寿桂尼缓缓开口,却是不容置疑地低声道,“老身再安排家臣冈部元纲‘被流放’到您身边去,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以防左京殿下动歪脑筋。” “自当如此,亲家母勿忧。”武田信虎笑着满口答应下来,“家务事邀请你们帮忙,实在见笑啦。” “那令郎生死,该如何处置?”太原雪斋也是笑意吟吟地补上了一句,却瞬间让屋内的气氛降至冰点,“杀也不是,但不杀,岂不是给他东山再起之机?” “雪斋大师有何建议?”武田信虎的笑容也是戛然而止,反过来看向太原雪斋。 “正如左京殿下所说,这是武田家的家务事,我们哪好指手画脚?”太原雪斋连连摇头,拨弄着自己怀里的念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还真想请教请教外人的意见。”但武田信虎却是不依不饶地微微前倾,逼问过来。 “送至今川馆当人质,让他与武田家家臣隔绝,便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寿桂尼冷声开口,面部却仍是古井无波,“以后若是武田家与今川家无敌,我们便像拥护您回甲斐一样,再拥立令郎回甲斐。” “中。”武田信虎哈哈大笑起来,“行,没问题。那就要劳烦小婿暗中率军,随我回甲斐了。” “额……”今川义元有些汗颜地环顾了一圈,“三位难道……事先都对这计划有了默契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吧?” “承芳啊,能不能别在外人面前给为师丢脸?你就装作你其实也什么都懂了不行吗?”太原雪斋笑骂了一句,而一旁的寿桂尼却是不发一言。 “还有为什么要让我去?”今川义元再次出言抗议,“我已经不管今川家的军务和政务很久了,让老爷子带兵去吧。” “怎么,我这岳丈要走,你这小婿连送一程都不愿意?”武田信虎闻言立刻拉下脸来,“我那千金在你们今川家就是这般地位吗?怕是连上桌吃饭都不行吧?” “这…岳丈大人何出此言?”武田信虎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今川义元也没办法回绝了,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小婿就送您一程吧。” 得到答复后,武田信虎才满意地告辞。待太原雪斋把武田信虎送回房去后,寿桂尼却是走到了今川义元身边,以那低沉的嗓音轻声嘱咐了一句: “与虎谋皮,务必小心。” · 时间回到当下,天文10年(1541)年8月15日晚,身延城南边的今川军营地里。 “之前听你百般抱怨令尊,真到了相见时,却还是舍不得嘛。” 今川义元笑着吐槽着主帐内的银杏——后者又扮成了侍女随军出征,就是想在临走前多和父亲待几日。今川义元似乎有些明白了武田信虎为什么要点名让他亲自送行——不然银杏也没有理由跟来了。 “我父亲倒还不领情,刚给他送去晚饭,连句谢谢都没有。看到我随军来见他,也半点惊喜的神采都没见到,装都不能装一装吗?”银杏一边把毛巾随手地扔到了一旁的脸盆里,一边在马扎上坐下,嘴上还在不断碎碎念着。 “那我的晚饭呢?”今川义元摊开了手。 “马上就到了,先生的饭和父亲的饭是我一起做好的,马上就有人给你送过来。” · 与此同时,武田信虎住的营帐外。 “元纲,你这才搞什么?你怎么成了武田家的侍从了?” 随军而来的朝比奈泰朝在厕所外揪住了冈部元信,压低声音质问道,“你难道追放到武田家去了吗?” “讲个笑话,叫错名字最为尴尬。”冈部元信摇了摇头,一边挣扎开朝比奈泰朝,一边低声道,“我现在叫冈部元信了。” “你还要了那家伙的赐字?你当真不回今川家了吗?”朝比奈泰朝有些着急地追了几步,面前的冈部元信却突然停下了,转过身来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你是不是真的是傻子?”冈部元信压低声音道,“没看出一切都是计划吗?武田左京殿下在和咱们大殿合作,对手是武田晴信。” “啊?啊……”朝比奈泰朝一下子愣住了,仔细思索着几日来的时局变迁,才缓缓回过神来,“所以你是假意倒戈到武田左京那边去的?是去监视他的?” “这是任务,不要多嘴。”冈部元信甩下最后一句话后,就急匆匆地往武田信虎的营寨走去。 也就在冈部元信被朝比奈泰朝缠住的这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武田信虎的帐篷里。 “总算把那烦人的冈部元信支走了,一刻不停地跟着我,看来是那老尼姑吩咐的啊。”武田信虎一边大快朵颐着晚餐,一边看着面前匍匐在地的武田家忍者,低声审问道,“怎么样,晴信那里搞定了没?” “回报主公,少主已经准备就绪,武田家8000大军已经全部进入身延城,即可就将发兵夜袭今川家营地。”忍者沉声汇报道,“请主公一看到火起就快些想办法脱身,以防被今川家捉去当人质。” “哈哈,我这当主还轮不到你这屁大点的忍者来提醒。快走吧,别被我身后跟着的‘眼睛’赶回来撞到了。”武田信虎笑着把忍者打发走了,随后安然地在垫子上做好,脑内回想着他六天前从踯躅崎馆出发时与武田晴信的对话: · 六天前,天文10年(1541)年8月9日,踯躅崎馆。 “父上要去骏河探亲?这个时候?”武田晴信听到武田信虎的打算后有些困惑,“现在领内暗流涌动,您还是留在踯躅崎馆坐镇为好,怎么会这个时候突然惦念起儿女情长的事情?这可不像您啊,父亲。” “你也知道不像就好,父亲会是那种想女儿和外孙的人吗?”武田信虎听到武田晴信的答复后,满意地大笑起来,“我此次去骏河探亲,实则是引蛇出洞。我和今川家说甲斐领内有人想反对我,必然趁我离开之际起兵。以此为由,我向他们借兵来甲斐帮我平乱,把今川家的主力骗到边境,一举歼灭。” “晴信,你亲自率领主力埋伏在身延城附近,我会把今川军引到这里。你把他们一口吃掉后,就挥师直入骏河,把今川家给吞下来!” “父亲的胃口好大。”武田晴信听罢后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老虎,能不多吃点吗?”武田信虎重重地在武田晴信的肩头拍了拍,意味深长地道,“晴信,老虎的胃口比你想象中还要大啊!” 第一百二十章 即合 天文10年(1541)年8月15日晚,身延城城头, 秘密潜入今川家营寨的忍者已经匆匆返回,向武田晴信汇报道:“少主,已经通知好主公了!主公随时都做好了撤离的打算,今川家的大军目前毫无防备!” “好,先下去吧。”武田晴信把忍者打发走了,随后继续屹立在城头,目视着今川家大营内的点点火光。半晌过去,仍没有行动的意思。随侍一旁的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微微有些急躁,忍不住开口道:“少主,请问我们何时行事?” “行事?行什么事?”武田晴信故作疑惑地问道。 “少主?”板垣信方闻言一愣,随后低声提醒道,“按照主公的计划,咱们要突袭今川家的大军,随后侵夺骏河。” “‘主公’?”武田晴信连连摇头,“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我才是武田家的主公?” “少主别说笑了,此时大事要紧。”甘利虎泰也忍不住开口劝道,“夜长梦多,若是今川军反应过来这是计谋,加以提防,可如何是好?” “那不也挺好,咱们就收兵回去呗?”武田晴信满不在乎地活动了下脖颈。 “啊?”甘利虎泰愣住了,“可是主公还在今川家营里啊……” “我不是说了吗,现在我才是武田家的主公。”武田晴信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怎么,还没有听懂吗?” 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都是咽了口唾沫,反应过来武田晴信是想干什么——假戏真做,借着这个计谋,真的放逐了武田信虎,以下克上成为武田家的家督。 “如今领内反对我父亲的力量声势汹涌,且拥护我上位的格局木已成舟,你们不会觉得他还有归来的机会吧?”武田晴信凝视着家内两大重臣的双眸,“他自己闹得天怒人怨,现在也算是自食其果。” “少主……”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都是怔住了,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叫‘主公’。”武田晴信背过双手,沉下眉眼,一时间也是杀气毕露,“我知道你们都是在甲斐割据一方的地头蛇,也知道你们在甲斐众里影响力不小。丑话说在前头,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束手束脚。支持我,你们的领地和权力自然如数保全。若是执意要迎我父亲回来的话,那你们就自己去面对群情激奋的族人和家臣们吧。” · 此时,今川家的大营内。武田信虎周围的侍卫们左等右等,都不见武田军举火发兵,,不由得有些急躁。但武田信虎本人却是毫不在意,好整以暇地躺在床褥上。 “主公,少主怎么还不动手?”侍卫队长越等越急,还是忍不住向武田信虎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吧?” “哈哈,不出变故才奇怪吧?我那虎崽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会不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大?野心有多大?”武田信虎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大手一挥,沉声下令道,“把帐外那个跟屁虫冈部元信抓起来!” 虽然不明白武田信虎要干什么,但是武田家的侍卫们还是立刻暴起发难,把猝不及防的冈部元信给打昏了过去,抓回帐内捆成了粽子。 “主公的意思是?”侍卫队长一边检查着冈部元信身上的绳索,一边低声确认道。 “那小子肯定想着假戏真做,借这机会真的把我放逐了,好自己来当武田家家督。”武田信虎翘起了二郎腿,惬意地哼着口哨,“但老子早就料到他没安好心了,已经准备好了副策。” 话音刚落,帐外就传来了一阵如野猫般细不可闻的脚步声。片刻后,就见到一个女忍闪入帐内——来的正是银杏的侍女望月贵树。 “要你做的事情都做好了吗?”武田信虎低声问道。 “回禀殿下,按照您的吩咐行事。”望月贵树战战兢兢地俯身答道,“趁小姐做饭食时,我已经在今川义元的那份里下了迷药。用饭一个半时辰后必然昏迷,一睡不起至少一整晚。” “好,不枉我让你跟着侍奉我女儿这么多年。”武田信虎哈哈大笑了几声,抬起手来摁在望月贵树的脑袋上,“只要你好好地听我的指令办事,回去后我就给你报仇,让你能够手刃仇人。他们如今就关在踯躅崎馆的地牢里,洗干净脖子待宰呢。” “是!殿下!只要是为了报仇,奴婢什么都愿意做。”望月贵树感激涕零地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随后匆匆在夜色里离去。 “懂了吗?”武田信虎看向一旁的侍卫队长,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我早就安排自己的嫡系潜藏到身延城东边的山区里,就等着我举火为号,便会杀向今川军。而今川义元已经昏迷,麾下部队群龙无首必然大乱。潜伏至此的武田军看到今川家的乱象,肯定会人人请战。晴信那崽子根基不稳,定然约束不住部下,只能放任他们出击。” 谷“到时候战场一片混乱,我们直取身延城,控制住晴信。他身边都是我的旧部,没几个人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只能束手就擒。搞定后,我再转而号令出击的武田军听命于我的指挥。有了此役的战功和肥沃的骏河,之前再多的矛盾也得以化解,我只要颁布大赦令,就可以让叛乱消弭于无形。” “好险的计谋……主公容禀,请恕在下直言,这计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想要执行成功全靠运气……”危急关头,侍卫队长也不顾上什么礼节了,直接开口道,“主公,请三思!这真的不像是您平日里计谋的水准啊……” “富贵险中求,此般大计,怎可能一点风险都不冒?想要一举缓和国内的不满、扩张领国的势力,又怎可能不兵行险着?”然而,武田信虎却仿佛已经吃定了这一计谋,“我算是看透了,我那女婿的性格注定了他会轻视、也不屑于去关注黑暗里的阴招,最是防不住这种孤注一掷的奇袭。” “动手吧,再等一刻钟,给他下的迷药就差不多要发了,咱们就举火为号。”武田信虎不由分说地一摆手道,“按我的命令行事!咱们都已经把今川家派来监视的冈部元信打晕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要做只能做到底!还有,我……” 然而话还未说完,武田信虎突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般,一股几乎难以克制的眩晕感传遍全身。还没等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意识就已经失去了,一下子躺倒在了床褥上。 · 与此同时,今川义元的主帐内,正收拾细软的望月贵树竭尽全力地维持自己神态的平静,但实则一直偷偷观察着今川义元的动态——等待药效上来的那一刻。就在这时,一旁的银杏却突然开口向她道: “贵树,你往饭里加的那个药不会致死吧,确定只是迷药吧?” 早就绷紧了弦的望月贵树瞬间被吓得惊慌失措,手中拿着的衣物也一下子落在地上。一旁的早坂奈央也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捡起地上掉的衣物,但是看到这气氛,也老实地站到了一旁。 “我知道的,你是为了报父母之仇才加入武田家的忍者里的吧,因为你的杀父母仇人逃到了武田家里当忍者,你想暗中刺杀他。”银杏一言道出了望月贵树一直以来隐藏着的秘密,“父亲刚把你指配给我当侍女时我就好奇,翻找过你的资料。” “小姐恕罪!小姐恕罪!”望月贵树此刻已经方寸大乱,跪了下来不住地叩首道,“奴婢是真心想要追随小姐的,也觉得小姐真的是一个好人!只是奴婢为了报仇……” “我父亲是不是说,只要你按照他的指示去做,就给你手刃仇人的机会?”银杏打断了望月贵树的自白,直截了当地逼问道。 “是!左京殿下要奴婢在家督殿下的饭菜里下迷药!说事成后,就把仇人给我,任我处置!”望月贵树慌乱之下,竟将实情全数袒露而出。 “啊?”后知后觉的今川义元苦笑了下,看了眼自己放在一旁的餐盘,“不是吧?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因为我在最后时刻把两份饭调换了,先生的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的送给了先生。”银杏露出坏笑,歪着脑袋叹道,“真是没办法呀……也是他自己自作自受。” “小姐早就看出奴婢有异心了吗……”望月贵树顿感一盆冷水浇至头上,“那为何还对奴婢这么好?” “你也是被逼的可怜人,何必为难你呢?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根本没必要为我父亲效力。”银杏叹了口气,随后伸出手来,示意望月贵树起身,“你的仇人早就在几年前的一场任务里死了。我父亲是为了利用你,才一直瞒着你没说的。” 望月贵树顿时怔住了,几年来的表里不一、说谎成性似乎也变得毫无意义。 “忘记仇恨,好好活下去吧,你父母也肯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活在世上。”银杏微笑着扶住了望月贵树,凝视着她的双眸道,“如果你还想给我当侍女,自然没问题。如果你想走,我也不拦着,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所以现在被迷药放倒的是我岳丈咯?”今川义元在一旁笑着开口,舒缓了下有些压抑的氛围。 “是的,先生和我弟弟应该是暗中串通好了吧,假戏真做,把我父亲真的流放了,让我那弟弟来当武田家的家督,而把我父亲留在骏河养老。”银杏似乎早就明了了一切,只是笑着向今川义元问道,“之所以还假惺惺地率军暗中跟随我父亲,装作要帮他平定叛乱,其实只是想顺路把今川家被侵夺的骏北领地打回来吧。” “正如你所料。但你早就看穿了,也不提醒你父亲一声,反倒把他给迷倒了?”今川义元大笑起来,一边拿出他和武田晴信互相约定的密信递给了银杏,一边抽出腰间折扇敲击着掌心,“别人家的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你倒好,简直是父亲的小寿衣啊。” “我这也是为了她好,男人又懂什么?”银杏别过脸去,插着腰叹道,“年年征战,早晚有个好歹。就算是命大没有死在战场上,搞不好也死在领内的乱党手里——他可不是一般的不得人心啊,想杀他的人整个踯躅崎馆都装不下。就算又侥幸没死,那他整日操劳家族的烦心事,估计也累得活不长吧?我父亲他年纪也不小了,退下来隐居也挺好。在今川馆还有我陪着她,还可以看看外孙和外孙女,尽享天伦之乐,人也活得自在,说不定能比我弟弟还长寿呢。” “自己偷懒还不满意,硬要拉着自己父亲一起偷懒?”今川义元笑着戳破了银杏的小心思。 “让他老人家享享清福有什么不好,真是的,说不定他会更爱上这种生活方式呢。”银杏也是笑了起来,“又有谁不爱偷懒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恶虎 迷药的效力比想象中还有厉害,当武田信虎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今川馆的客房内。护送他回来的冈部元信和朝比奈泰朝在门外的吵闹上,把他给折腾醒了。 “明明是卧底,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朝比奈泰朝嚷嚷的声音格外响亮。 “讲个笑话,有人会在去卧底前把这事公之于众?”冈部元信冷冷地挖苦道,“这是去卧底吗?这是去送死吧。” “那你既然都回来了,干嘛不把名字改回‘冈部元纲’?”朝比奈泰朝似乎总能找到发难的角度,缓了一下后又嚷嚷道,“干嘛留着那甲斐人的赐字?” “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大殿都没意见,关你什么事?”冈部元信冷淡地回绝道,见朝比奈泰朝还想说话,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屋里好像有动静。” 武田信虎起身的声音被冈部元信听到了。 “去叫雪斋大师和御台殿来吧,左京殿下醒了。”冈部元信对另外两个小姓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太原雪斋和寿桂尼就被引来了客房,拉开门走了进来,看向了刚刚起身的武田信虎。 “令郎宣布把您流放了,武田家上下也都拥护令郎,怕是难有立足之地了。承芳他试图攻城,奈何武田军人多,又据险而守,没什么太好的机会。”太原雪斋说着惨败的事实,脸上却是笑呵呵的,“我们的人发现您突然昏迷不醒,就赶紧给您送回来了。令郎已经派人来说,让我们收留左京殿下,武田家愿意提供生活所需的费用。” “可恶!肯定是我那不孝子在老子的侍卫里安插了内奸,给老子下药。他派了这么多人来边境堵老子,肯定是有内奸告诉了他老子的计划!”武田信虎回过神来后立刻暴跳如雷地猛锤榻榻米,“我这就去把我那帮侍卫全给砍了!” “哈哈哈哈……左京殿下啊,在座的也都是明白人,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在那里演戏啦。”太原雪斋被武田信虎的样子逗得捧腹大笑,笑得胡子都快掉下来了,“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您的算计之内吧,包括您现在的狼狈样子。” “哈,雪斋大师不让演戏,这政治岂不是平白少了不少乐趣?”武田信虎瞬间恢复了如常的表情,刚才的愤怒和不满仿佛过眼云烟一般消散,也是笑着调侃道,“那雪斋大师不妨猜猜,我又是在唱哪出呢?” “那贫僧就斗胆乱猜一二啦。”太原雪斋笑了两声,便缓缓开口道: “左京殿下南征北战数十年,虽然以雷霆手段将混乱分裂的甲斐至于统一之下,却因为滥杀无辜而结仇过多、因为横征暴敛而民怨沸腾。甲斐国内,想杀了您的领主、家臣、百姓恐怕是数不胜数。武田家看似强大,内部却是矛盾重重。如此一来,武田家根本无力扩大领地,注定要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维持稳定上。” “想要逐一解决矛盾、团结内部,无异于痴人说梦,只会越搞越僵。所以您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继续倒行逆施、飞扬跋扈,让自己一人吸引所有领内的不满和仇恨,把领内的一切矛盾和不稳定因素的矛头聚集到自己身上。如此一来,问题的解决也就变得简单——只要把‘万恶之源’的您给除掉,整个甲斐所有的仇怨和矛盾都可以消解。而亲手除掉您的人,就将成为甲斐的英雄,得到众人的拥护和爱戴。” “献祭自己一人,可得全盛甲斐。孰轻孰重,一称便知。” “哈哈……雪斋大师,越老越精啊。”武田信虎被看穿了心思,也是抚掌大笑起来,“只是这出戏,要唱得真实,就不能给甲斐的家臣和百姓们知道,不然难免路出马脚。于是只能借今川家一用,让你们来遮掩我的小心思了。” “您以为我们不知道?”太原雪斋连连摇头,恭敬地向身旁的寿桂尼一礼,“御台殿早在4年前,承芳和令爱喜结连理时,就已经预料到会有此计,这才未雨绸缪地恶化自己和令爱的关系。” “喔?”武田信虎闻言有些意外,看向寿桂尼道,“亲家母既然早已料到我的阴谋,为何不反手一击,将我和武田家坑害致死?” 见寿桂尼没有回答,太原雪斋便自己开口,耐人寻味地道:“害死您,对今川家会有什么额外的好处吗?” “何解?”武田信虎皱起了眉头。 “天下并不是只有今川和武田两家,我们之间也并不是零和。就算武田家被我们算计得灭亡了,今川家也没有机会吞下甲斐的全部国土,最后只是给人做嫁衣。到时候我们不仅失去了武田家这一盟友,还不得不与诸势力竞逐甲斐,给今川家徒增敌人。”太原雪斋拨弄着怀里的念珠,毫不避讳地道: “所以我们选择将计就计,配合着您的计谋行事。留住武田家,我们在东北就有一强援,可以守望相助。同时,我们还能借机把骏北的土地收回,振奋家内士气。” 谷“武田家也能从此计中得利,团结领内;今川家也能从此计中得利,收复失地。你我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这不比不死不休地把对方往死路上推,最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来得强得多?” 太原雪斋笑着向武田信虎伸出手来,而武田信虎也笑着和他一个击掌: “真正的妙计,从来都是各取所需。” · “老身有一个疑问。” 一直在一旁缄口不言的寿桂尼却冷不丁地开口:“为何不将实情告知令郎?” “好问题。”武田信虎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仿佛一个独具匠心的工匠终于被人问到了作品设计最精妙之处一般,“亲家母是觉得,我该把一切计谋都告诉他?让他陪着我唱双簧?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这个父亲在为儿子铺路?你觉得这样对他更好吗?” 寿桂尼沉默不语。 “错,大错特错!”武田信虎忽然兴奋起来,摇着头厉声呵道,“一个乱世当主需要的不是父慈子孝,需要的不是天伦之乐,需要的不是父亲的期望与嘱托,他需要的是‘狠’,是‘恶毒’,是‘心狠手辣’,是‘无恶不作’!成大事者要舍弃一切凡人的感情,那只会成为决断时的束缚,让人束手束脚,做不出选择!” “我就是要让晴信背负上‘逐父’、‘不忠不孝’的恶名,我就是要让他亲手驱逐我甚至杀死我,让他终生活在罪恶的阴影下!只有这样他才能成长,才能舍弃那些无聊的儿女情长,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的恶棍,成为一个能守护和壮大武田家的人!” “你们骏河靠水吃水,土壤丰饶,还有四通八达的商业,武士也好百姓也好,在这沃土上都能安居乐业,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不说别的,你们骏河百姓家家户户穿的衣服,就是我们甲斐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因为富裕,因为很容易就能活下来,所以你们习惯安逸。尤其是我那好心肠的女婿,胸无大志,满脑子都是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仿佛生活是用来享受的,仿佛觉得活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我们甲斐不一样啊,穷山恶水里除了贫穷、饥饿、战乱这些丑恶之物,什么都没有。对我们而言,活下来本身就是最大的追求。大家会为了半亩勉强能耕种的破旱田打得死去活来,死掉上百人也要抢下——但这田放到你们遍地水田的骏河,可能连最穷苦的农民都不愿意看上两眼。可是在我们甲斐群山里,这可能就是一家子人过活的希望啊。” “所以你们骏河人注定不会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我们这些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山里人,那份拼尽一切也要活下去的决心吧。”武田信虎干笑了两声,那笑容里尽是心酸苦楚,却又带着一份别样的骄傲: “我们可以没日没夜地劳作,只为了收获那少得可怜的丁点庄稼;我们可以为了一口饱饭、一床被褥拼命,和任何人杀得刀子见红;我们可以在逃难时为了让孩子活下去而把双亲留在山上等死,而老人也会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但这千辛万苦留下的孩子,我们却可以狠得下心在饥荒时易子而食;我们吃过土、喝过尿、刨过坟、杀过人,什么都做过,只是为了活下来而已。我们只是想活下来,又有什么错呢?” “只要为了家族的生存,我们甲斐人什么都愿意做,也什么都敢做。这就是我们甲州军善战敢死的由来啊!而我们武田家贵为甲斐之主,自然比任何一个家族都更要狠得下心。也正是因为我们如此凶狠,方才能站到甲斐山巅之位啊!” “我们甲斐不出你们这样附庸风雅的女武士,穷山里只出恶虎。而老虎在培养幼虎时,可从来不会有半点温情可言。心软的老虎在山里是活不下去的,只有够狠,狠到连父母和孩子的骨肉都能下得去嘴,才有在这甲斐群山里生存的资格!” 但是一山不容二虎…… 武田信虎傲然昂首,望向窗外,仿佛能通过层层的峰峦,看到甲斐群山里那只踩在父亲尸体上咆哮的幼虎。 信虎走矣。 吾儿晴信,汝为甲斐之虎!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女婿 天文10年(1541)年8月17日晚,身延城内。武田晴信备下酒席,款待今川义元和银杏。 “五郎,合作愉快!”武田晴信端起酒杯,狠狠地和今川义元一个碰杯。 “合作愉快。”今川义元也是笑着应道,“恭喜虎千代执掌武田。听说你上来就颁布政令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实乃百姓之福。你嘴上说着什么不在乎民间疾苦,心里却还是惦念着的嘛。” “哈哈,确实是五郎你会关注的点。不过我之前说的不挂念的只是别人家的百姓,自己家的百姓自然是要放在心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哪里来的赋税?哪里来的兵源?总不能像我父亲那样竭泽而渔吧?照那样下去,甲斐早晚会被他榨干的。” “承认自己也有好心肠,对你而言有这么难吗?还要找这么一长串的借口?”今川义元笑着挖苦了一句,随后又抿了口酒。 “不管怎么样,我父亲以后就拜托你们照看了,每月的生活费我们都会打过去。”武田晴信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含糊地道。 “照顾丈人,哪里需要你们出钱?”今川义元连连摆手,“不必如此客气,都是一家人。” “就是。”坐在今川义元身侧的银杏也补上一句,“他不是嘴上说着想来看孩子吗?那就让他留在家帮我看孩子好了。” “哈哈,姐姐已经和五郎夫唱妇随了啊。”武田晴信看着般配的今川义元和银杏,笑着感慨道,“那五郎啊,此役返还你们的骏北领土,就当做是我姐姐的嫁妆了,以后可莫要让我姐姐受了委屈。” “放心。”今川义元笑着看了眼银杏,随后又看向了武田晴信,“话说回来,此役之计当真精彩啊。不损一兵,便让甲斐变天。” “这算什么?雕虫小技罢了,雪斋大师和令堂不是在几年前就察觉出了吗?”武田晴信挑了挑眉毛,微微将身体前倾,凑到了今川义元身边,压低声音道: “五郎,我的计谋,现在才刚开始啊。” “此言何意?”今川义元也是正色问道。 武田晴信顿了顿,方才意味深长地笑道: “我父亲的女婿,可不止你一个啊。” · “此言当真?” 在同一个夜晚,信浓国上原城天守阁内,听完忍者奏报后的诹访赖重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道。 “千真万确!小的怎敢有所欺瞒?就在两天前,武田晴信趁着其父左京前去骏河省亲的时候发动政变,夺取了武田家政权,将左京殿下关在甲斐国外。左京殿下于是召来今川家的援军,要强行打回去复位,现在两军正在甲斐南端的身延城下对峙!”带队归来的上忍诚惶诚恐地回禀道。 “好啊…好啊…竟然出了这等事情。不忠不孝,此子人人得而诛之!”诹访赖重在屋内来回踱步着,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心里想的却尽是家族利益。 诹访家代代都是甲信地区最重要的神社——诹访大社的大祝,也凭借着神社的力量成为了雄霸诹访地区的大名。诹访赖重本人就与村上义清、小笠原长时、木曾义康三人并称为“信浓四大将”。 而诹访赖重和今川义元一样,同样是武田家的女婿,他迎娶了武田信虎的三女弥弥。换而言之,他和今川义元一样,此刻有着“声讨政变逆子,拥立岳丈复位”的大义名分可以进军甲斐。 诹访地区和甲斐国西北毗邻,是信浓前往甲斐的必经之路。如今武田家内乱,主力尽在南部边界与今川家对峙。诹访家若是起兵南下,定当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直抵踯躅崎馆城下。沿途领土、辎重,也将尽皆归诹访家所有。 想到这里,诹访赖重明白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多考虑的了,当下大手一挥道: “集结部队,我们这就出征甲斐,代表神明讨伐这不孝子晴信,匡正秩序,拥立左京殿下回归!” · 天文10年(1541)年8月19日,匆忙集结了1500部队的诹访赖重就率军踏上了征途,嘱咐叔父诹访满鄰集结完后续的1500人后火速跟上。8月20日晚,诹访军就已经侵入了甲斐地界。诹访军顺着信浓通向甲斐的山谷一路前行,于8月22日中午越过了甲斐西北的枢纽若神子——这是南北信浓通往甲斐国官道的交界处。往北去是北信浓、上野,往南去就是甲斐。 然而在往南的官道上,却赫然看到远处烟尘滚滚。诹访赖重瞬间打起了精神,下令部队赶紧列阵。等到敌人逐渐接近,诹访赖重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来的正是打着武田菱的武田军,数量足足有数千人之多。 “这么多人调回北边来,南边的今川军他们不管了吗?”诹访赖重一时间大惊失色,恨不得立刻就把那个来报信的忍者给碎尸万段,“疯了吗……宁可把甲斐拱手让给他姐夫,也不要灭了我这个作妹夫的?” 谷“快撤,快撤,山路狭窄,他们不好追,留下一部断后!”诹访赖重也不犹豫,扭头就带着部队向后退去。然而还没等他们撤到若神子,就看到北边的来路上也开来了一支大军,干脆地截断了他们的退路——而他们打着的旗号是今川二引两。显然是早就在若神子前去上野的官道上埋伏好了,一等诹访军路过,就杀出截断了退路。 诹访赖重彻底蒙了,搞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战斗的过程变得简单而单调,1500诹访军哪里是5000今川军和7000武田军的对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地就遭到团灭,自家主诹访赖重以下尽数被俘。 “诹访家已经完蛋了。”战斗结束后,武田晴信在大营里遇到了今川义元,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计划完美成功。放出消息说我们在甲斐南部对峙,诹访家肯定坐不住要入侵,但咱们早就来北边埋伏好了。” “这次我们今川军进入武田家的领地支援攻略,也算是彰显两家联盟的坚固,让那些因为左京殿下的变故而蠢蠢欲动的敌人安分一点,一举两得。”今川义元已经摘掉了甲胄,洗个了澡换上了舒适的常服,正用折扇给自己扇着风,“对了,我那连襟呢?” “你说诹访赖重?那个废物?”武田晴信提起年纪比自己还大5岁的妹夫,言语里却是一点尊重都没有,随手往右边一指,“俘虏们都在那里呢。” 今川义元侧眼看去,被俘的诹访军们个个灰头土脸地被绑成了串,身上的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条破布缠在腰上护住私处。每个人赤裸的臂膀上都满是血红的鞭痕,垂着头赤脚走在泥土地上。两边押送的武田家骑士不时挥舞马鞭抽向那些他们眼中“偷奸耍滑”的俘虏,呵斥着他们乖乖前行。 “这是干什么?干嘛把人家衣服都脱了?”今川义元微微皱了皱眉头。 “诹访人的衣服可都不错,比我们甲斐穿得好的多了,难不成还能留给他们不成?”武田晴信开怀大笑,随后弯下腰,捡起了一件从俘虏身上拔下来的衣服给今川义元看,“你看,这布料,这材质。我也知道你们骏河人有钱。定然看不上这些,但我们甲斐可喜欢得紧啊。” 武田晴信拎了拎衣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于是伸手到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儿,一把抽出了一个小纸团。他把纸团三下五除二地扒开,里面裹着一小块碎银子。武田晴信将碎银子收入怀中,反手把纸团随意地扔到了脚边的泥水里去。 “这是什么?”今川义元不解地问道。 “哦,甲信这里的习惯。出征的士兵会在怀里揣着家书,里面裹一枚碎银子。如果不幸战死沙场或是被俘无法返乡,希望有人在打扫战场时能捡到这家书,帮他寄回家里去,里面裹的银子就是酬劳。”武田晴信一边和今川义元解释着,一边挥手招来了一个负责搜身的年轻小姓,对着他一通劈头盖脸地臭骂道: “源助,你们这些杂碎他娘的是怎么搜身的?我随手一摸摸出了碎银子,那这里堆的那么多衣服里还能剩下多少?不知道好好搜搜吗?” “是!在下罪该万死!”那个长得颇为俊美的小姓被骂得狗血淋头,赶忙带着人重新去那一堆衣服里摸索起来。他很快又找出了十几封家书,一边把银子装到袋子里,一边把家书揣入怀中。 “源助,你留那东西有屁用?”武田晴信见状上了火,上前揪住春日虎纲(日后的高坂昌信)的衣领,从他怀里把那些家书抽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还往上面踩了几脚,“别耽误时间,赶紧给我搜!” “是!是!主公!”春日虎纲赶忙照做,吓得冷汗直流,再也不敢有片刻耽搁。 今川义元则从泥水里捡起了武田晴信刚才扔下的那封家书,一边用手帕擦着弄脏的手,一边大概扫了几眼——字迹歪歪扭扭的,总共也没几列,错别字倒是不少,大概意思就是让家里人好好过,别担心自己。信尾还留下了家里的地址——不过显然是没有用了。 武田晴信转过身来时,发现今川义元正在读那封家书,不由得大笑起来,“不会吧五郎,你该不会想把这些家书给他们送回去吧?” “你会拿这些俘虏怎么样?”今川义元低声问道。 “还用说?押回甲斐当奴隶挖矿啊,你们今川家不是喜欢拿奴隶守城吗(笔者按:比如未来的知立城),我们武田家的习惯是让他们去开矿。”武田晴信遥遥一指甲斐的方向,“就让他们这样赤条条地进去,不给他们在衣服里夹带黄金出矿的机会。但我和你讲,这些人真是穷疯了。之前居然还有人把金子吞下肚子混出去,让人帮忙剖开肚子,把金子寄回家的人。真的是不可理喻,全家都被我抄斩了。” 今川义元看了眼不远处那些俘虏们,他们一个个都是面色惨淡,双眸无神——显然也明白自己下半身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在漆黑肮脏、直不起腰的坑道内没日没夜地劳作,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宿好觉,直到被折磨致死,随便找个坑给埋了。父母也好,妻儿也好,都是此生不可能再相见。一家人再次聚在桌旁吃饭的画面,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了。至于离开了家中的顶梁柱,病弱的双亲和嗷嗷待哺的孩子能不能活下去——这可能是在他们死前最后思考的问题了。 像这样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这乱世发生着。到底是被俘后奴役终生来得好,还是在战场上一死了之来得好,没有人说得清楚。 “既然他们永远也没机会回家了,把这家书给他们寄回去不也挺好?反正我们也要打到诹访去,顺路的。”今川义元提出了一个建议,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幻想到太原雪斋、银杏和自家的三个孩子遭遇这种折磨的画面后,又忍不住开口道:“虎千代,你这不也算是拿了人家的银子,收了酬劳了嘛。不然人家家中父母和妻儿一直惦念……” “不会真有傻子干这事吧?这传统延续这么多年了,我们甲斐就没人遵守过。”武田晴信被今川义元的话逗得捧腹大笑,“谁管他家里老母和妻儿啊?” “没人遵守,为什么大家还会延续这一习惯?”今川义元更加疑惑了,“一枚碎银子,也能顶上家里小半个月的伙食了吧,干嘛白白浪费。” “也不是‘没人’吧,说不定就遇到一个五郎这样的傻子呢。人都是怕死的,总归想存个念想咯,骗骗自己也好。你口中那些父母妻儿也担心孩子丈夫一去不复返,哪怕节衣缩食小半个月,也要凑出一枚碎银子给他带上啊。”武田晴信大笑着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肩膀,“你要去寄信就去吧,不拦着你。走,你刚才不是要看你的连襟吗,我带你去看。”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连襟 “你怎么把诹访左近也折腾成这样?” 被武田晴信带到了关押诹访赖重的帐篷后,今川义元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诹访赖重也和诹访军的普通俘虏一样,被扒得赤条条地,灰头土脸地捆在地上的一个桩子旁,嘴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 “少来那套‘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公家规矩,我晴信一直都是一视同仁的。只要是俘虏,都是这待遇。”武田晴信插着腰站在诹访赖重身前,“他身上的衣甲还更值钱呢,自然不能给他留着。” “也行。”今川义元这次倒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说到底,战争都是位高权重的‘肉食者’发动的,恐怕没有哪个老实本分的百姓愿意开战吧?如果打完仗,被俘的百姓只能奴役终身、客死他乡,而被俘的大名却可以好吃好喝地供着送回去,那也太不公平了。” “说得好!爽快人!”武田晴信大笑起来,在今川义元的胸口锤了两拳,“我素来不喜欢搞那些虚的。” “只是诹访左近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夫,我的连襟啊。”今川义元看着地上那仰着头,拼命想要说话却被破布给塞住嘴的诹访赖重,“既然是亲戚,还是不该做这么绝吧。令妹知道了得多伤心?” “武家的女子早该做好觉悟,嫁出去后就是敌人了,哪怕我把她丈夫杀了,她也不该有半句怨言。”武田晴信完全无所谓地摇头道。 “要是有朝一日我被你俘虏了,你是不是也要这么对我?”今川义元看了眼诹访赖重的惨状,故作心有余悸地问道。 “哈哈,所以尽量别被我俘虏啊,也别让今川家孱弱到值得我破盟的程度啊。”武田晴信豪迈地大笑起来,把今川义元也逗乐了。 “就算你真的要扒光我的衣服,到时候记得给我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关起来,不要赤身裸体扔泥地了,顺便帮我洗个澡。”今川义元不忘补上了一句。 “哈哈,都是俘虏了还敢摆谱?”武田晴信在今川义元的背上狠狠拍了拍,“消停会儿吧,我到时候肯定能把你的洁癖治好。” “不过说认真的,还是给诹访左近穿上衣服吧,也别一直捆着了。”今川义元正了正神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好歹看在他是我连襟的面子上,也照顾照顾令妹的感受嘛,不然令妹心里肯定难过啊。” “行行行,随便五郎。”武田晴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招呼下人,“去给诹访左近换身衣服。” · 从营帐内离开后,今川义元把早坂奈央给叫了过来,向他低声吩咐了几句。 “把那些家书收集起来带过去?”早坂奈央听到命令后有些诧异。 “照做就是,举手之劳罢了,不想让他们家里人天天惦念——虽然这家书寄回去了也没什么用,他们肯定还是会挂念流落他乡的亲人。但我也不是会为了这个劝盟友释放俘虏的烂好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今川义元不由分说地道。过了一会儿后,才发现早坂奈央并没有如往常那样领命而去,反倒是沉默地怔在了原地。 “怎么了,小七郎?”今川义元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早坂奈央低下头,掩饰眼角的泪花,“殿下真是个好人。” “哈哈,别说这些矫情的话了。”今川义元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摆了摆手,“快去吧。” “对不起,殿下。”早坂奈央在今川义元身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这就吩咐人去。” · 早坂奈央走后,躺在屏风后床褥上的银杏便笑着开口道:“怎么啦,我们先生又发善心了?” “看你的样子还挺开心?”今川义元走到银杏身边坐下,把佳人拥入怀中。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了。”银杏在今川义元的脖颈上轻轻吻了一下,似乎是在给今川义元一个奖励。 “说起来,银杏和令妹弥弥熟悉吗?就是嫁给诹访左近的。” “我出嫁时她才10岁出头,几年未见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银杏回忆起妹妹,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她从小就懂事,不争也不抢,从来没什么非分的要求,一个很安静很乖巧的小姑娘。” “那样就好,这次诹访家估计无法幸免了,最多成为武田家的家臣。希望令妹能劝劝诹访左近,放平心态,好好侍奉武田家,能过上平静日子也不错。”今川义元闻言长出了口气,放心地笑道。 · 天文10年(1541)年8月25日,武田-今川联军反手打到了诹访湖旁的上原城下。诹访满鄰带着剩下的1500人闭门不出,疯狂地派出信使向诹访分家的高远家,南信浓的木曾家、知久家、藤泽家等豪族求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武田-今川联军在当晚就包围了上原城。 当主落于敌手,全家上下有半数武士和足轻都被俘了,上原城内此刻已经是人心惶惶。一片混乱之下,诹访家的家臣们决定临时拥戴诹访满鄰为当主,由他代替被俘的侄子诹访赖重来主掌大局。 然而,在连夜召开的第一次评定会议上,诹访家内部就爆发了剧烈的争吵。诹访满鄰本人似乎没有坚定抵抗的欲望,也认为自己凭借士气低迷的1500残兵武力抵抗武田-今川的上万联军。更何况诹访家的正牌家督还在敌人手上,若是武田晴信要求诹访赖重写信劝降城内武士、瓦解守军意志,或是逼着诹访赖重亲自上阵——那作为代理家督的诹访满鄰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显然没有伊达政宗那样大义杀亲爹的觉悟) 无论怎么说,诹访家也算是武田家的亲家。哪怕投降被迫臣服,估计也能保有一些领地。想到这里后,不少家臣的心思也动摇起来,琢磨着要不就向武田家投降了吧。 然而,家内还有一些死硬派,他们大多是领地在诹访湖南边的家臣。如果诹访家要向武田家臣服并割让土地割武田家的话,他们的所领肯定首当其冲——他们指责那些领地在北边的家臣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割的也不是他们的地。 不过,由于代理家督本人诹访满鄰更倾向于投降派,在家内的争论里,还是投降站到了上风。只是家臣们心里毕竟仍存有着诹访神社大祝的骄傲,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向一个他们眼里的“甲斐山猴子”臣服,这才僵持了下来。 · “听起来有机会不流血?” 从细作那里得知了城内的争论后,今川义元立刻找到了武田晴信——后者也在着手做着准备。 “是的,我打算把你连襟放回城里去劝降。”武田晴信指了指营门口。今川义元顺着他的手臂望去,才发现诹访赖重已经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套得体的衣服,被几个武田家的武士护送到了营门口。 “把诹访左近放回去?”今川义元闻言本能地眉头一皱。 “是啊,这几天的囚禁和虐待估计已经磨平了他的心志吧,他肯定满脑子就想着赶紧投降,哪还有半点抵抗的念头?他难不成还想再被我抓来一次?”武田晴信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仿佛已经胸有成竹。 “我怎么觉得,以我那连襟的性子,会因为曾经被你虐待而怀恨在心,故而选择回城后力排众议地殊死抵抗呢?”今川义元看着营门打开,诹访赖重一骑绝尘地策马逃离后,忍不住有些担忧地道。 “没事,我威胁过他了,如果抵抗的话就屠灭上原城全城。”武田晴信的笑容逐渐收敛,最后在一抹冷笑出停滞,“五郎,你觉得他能扛得住这样的压力吗?” “有人会因为扛不住压力而投降,有的人会因为深思熟虑后决定背负着上万人的性命去战斗,这些都是审慎的人。但虎千代你也不能忘记,世界上有愚蠢的人,因为一腔怨愤就想都不想地拉着全城送死也说不定呢。” 今川义元只觉得一阵阵郁闷,随后补上了一句:“我怎么觉得我那个连襟不大审慎的样子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恶贯 今川义元所料不差,诹访赖重的确不是一个审慎的人。回城后当晚,他就拘捕了包括诹访满鄰在内的全部主和派,怀着对武田晴信虐待他的刻骨仇恨,要求诹访家上下抵抗到底,绝不向甲斐侵略者投降。 和平交涉失败,战争也不可避免。天文10年(1541)年8月27日,武田军正式开始了对上原城的猛攻,今川军则驻屯于城池西北,提防援军的前来。上原城是诹访家代代经营的据点,而作为诹访神社大祝的诹访家也深得民心,上原城上下于是团结在坚城之中奋力抗战,给武田家造成了巨大伤亡。 武田军苦战两天,最终靠着诹访满鄰忽然带着一众主和派起义打开城门,这才攻入城中,最终压制了上原城的抵抗。诹访赖重的家督之位也被武田晴信剥夺,转交给了诹访满鄰,后者立刻向武田家表示了臣服。 得知上原城最终落城后,驻扎于城外几里外的今川义元便带着侍卫策马而来,想向武田晴信恭贺胜利。然而到了城下町后,他却发觉气氛有一些不对劲。一片片街区的街道上都空无一人,每家每户都是门窗紧闭,只有少数的武田军士兵在街道上巡逻。 寂静的环境下,今川义元一行的马蹄声显得格外刺耳。在听到街道上有动静后,路两旁的不少家中都会隐隐传来恐惧的抽咽声,还能隐约听到父母安慰孩子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今川义元在马上弯下腰来,向一个正在街角站岗的武田家足轻问道。 “回禀今川殿下,正在戒严,等待指令。”武田家的足轻一个鞠躬,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等待指令,什么指令?”今川义元狐疑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侧耳去听,可以在东边的另一片街区听到剧烈的哭闹声。今川义元于是也没有多问,带着侍卫就策马向东边而去。 一路上,今川义元心底莫名地焦急起来,马速也越来越快。到了那个街区后,只见无数的百姓被武田家的足轻们从自己的住房里赶了出来,在街道上被迫站好。武田家的士兵们拿着长枪和皮鞭,稍有不从的百姓就免不了一顿毒打,随后被抓着头发和衣服连拖带拽地从屋里拉出,踢翻到街道上。 等到人清得差不多了,这些百姓便被驱赶着向东边而去,拥挤混乱地簇拥成一团,在周围虎视眈眈的武田军足轻们雪亮的刀光下,老老实实地走着。不时有哭声在队伍里爆发,但这毫无例外地会招致一顿毒打——武田家的足轻把哭闹的人拖出队列外拳打脚踢,有的人直接就咽了气。剩下的人见状个个都是不敢吱声,只得咬紧牙关崩住哭泣,悄悄地流泪。母亲把孩子们紧紧地抱在怀里,捂住他们的嘴巴,泪水不住地淌下。每家每户的百姓都没带行李,只是拿着家里的锄头和铲子、扁担。 今川义元顺着队列的方向继续策马而去,这才发现这条通往城东荒地的土路上已经排满了人,都是被驱赶而来的上原城城下町里的百姓。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地里,浑浑噩噩地向前而去。 今川义元带着侍卫们在土路旁的丘陵上策马飞奔,一路腾起两人高的马蹄尘,终于赶到了这漫长人流的终点——那里翻滚的尘土却足足有五人高。只见丘陵后的一大片荒地上,数千武田家的士兵正围着数千上原城的居民——监督着他们挖坑。 男女老少拿着铲子、锄头、扁担……各式各样的工具,在荒地上挖刨着大大小小几百个坑。他们一边挖一边哭,灰尘和着涕泪往下掉,让土地的颜色都如被雨滴打过一遍一样呈现出深棕色——随后又被挖出来的干土盖住。 而在今川义元的来路上,更多的百姓还在源源不断地被驱赶而来,在武田家士兵的引领下走到一处荒地边,开始挖坑。四处尘土飞扬,呛得难受。 今川义元本能地用折扇掩住口鼻,意识到这样一趟下来,身上的衣服肯定脏得没法穿了,还得回去洗个澡。他催马找到了边上高地上的武田晴信,翻身下马后问道: “这是在干嘛?” 武田晴信似乎没有理解今川义元的问题,诧异地看了眼今川义元,“在挖坑啊。” “挖坑干什么?”今川义元也不理解武田晴信的困惑。 “不然刀会钝啊。”武田晴信似乎彻底不懂今川义元了,感觉两个人之间简直有代沟。 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对视了许久,今川义元才明白过来两个人之间问答的误会在哪里,只觉得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 “你真的要屠城?”今川义元低声问道。 “当然,之前不是说好了,如果诹访左近不投降就屠城。”武田晴信背着手看向了底下的“工地”,“我一向说到做到。” “你来真的?”今川义元还是再确认了一边。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见屠城吧,五郎?”武田晴信逐渐理解了今川义元为什么如此古怪,便笑着道,“这是乱世,屠城是家常便饭,这年头哪个大名没屠过城?” “这是几千条人命啊。”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没有强硬地表示反对,而是留了个台阶,“虽说我无意干涉你们武田家的决定,但杀生终究不好。” “佛门中人,看不得这些也算正常。”武田晴信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但我们武家见得血多了,无所谓。” “但这好歹也是数千人力,留着不好吗?甲斐人力贫瘠,多要些人口也不是坏事吧?押回去做奴隶也挺好的吧?”今川义元换了个角度——他明明是对屠城于心不忍,可为了自己的劝谏能够被武田晴信听进去,却也只能用利益来说事了——和米提列捏处置辩论时的狄奥多图斯是何其相似? 相对的,武田晴信自然就扮演着克里昂的角色——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些诹访人从来都瞧不起我们甲斐人,觉得我们是蛮荒之地的乡巴佬,当年甲斐还弱小之时,屡屡遭遇诹访人欺凌,两边的血仇可是数不胜数啊。”武田晴信狞笑了两声,随后甩了甩手,“这份深沉大恨和傲慢在,诹访人就永远不可能为武田家所用。既然用不了,那就都杀了,以免他们给我们添堵。我又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说过了投降免死、不降屠城。既然他们自己选择了宁死也不服从我,那就应该做好死的准备。” 今川义元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五郎你好心肠,可是心肠好早晚是要吃亏的,在这乱世当家督的,都得心狠才行。你心软,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害死更多的人。我心狠,虽然作恶多端,但是最后却能让更多人活下来。”武田晴信转过身来,走到今川义元的身侧,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别的不说,就算简单的人命账吧。”武田晴信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打这上原城,我们武田军就伤亡了500多人,上原城军民的死伤估计得有1000多人。不算伤的,就算死的也有600人了吧?” “你知道这信浓有多少城吗?别的不说,就只算诹访家其余的分城和诹访家分家高远家的城池,就有15座之多。整个信浓,哪怕只算南信浓,都有40余座城。我要是一座座打下来,要死多少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在上原城屠城,整个南信浓都会为之震动。连最强的诹访家都无力抵抗,其他豪族和国人肯定也知道他们注定无法在武田家的兵锋下保住所领。不投降的下场他们也都看到了——我向他们证明了我武田晴信是有屠城的决心的,不是为了吓唬人说着玩玩的。我不仅有实力,还有使用实力的决心,更向他们证实了这一点。” “如此一来,还有谁敢轻视我的屠城威胁?还有谁敢抵抗?重压之下,我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迫降他们。屠一城,降百城,最后能少死多少人,五郎自己不会算吗?” “和我老师的歪理邪说一模一样,你们这些手染鲜血的恶鬼是不是在地狱里投胎过来之前就统一过说辞?”今川义元又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刻薄地讽刺道。 “这是英雄所见略同。一个人说的是歪理,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悟出的就是真理了。”武田晴信张开了双臂,仿佛在虔诚地拥抱眼前的万人坑,“我不是在屠杀,我是在救赎。” 第一百二十五章 满盈 “所以你刚才是说……你想屠城,但是不想让士兵来杀人,害怕刀钝了,所以决定坑杀活埋,是吗?”今川义元回味着武田晴信一开始的回答,低声问道。 “是啊,后面还要打仗呢,在这里杀了数千人,估计得砍坏不少刀。而且砍完了还要找地方埋尸体,不然就会有疫病,太麻烦了。挖几千个坑得耗费多少力气?我怎么可能把军队的体力浪费在这里?万一敌人来突袭怎么办?”武田晴信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同时用脚尖指了指面前初具规模的万人坑: “所以我让这些百姓自己挖坑,挖完了之后把他们推进去埋了,一举两得,省事。” “他们知道挖的坑是要来埋自己的,为什么还肯挖?”今川义元看着荒地上面色惨白的人群们,不由得唏嘘道。他们一个个埋着头,就仿佛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样,麻木地用手里的工具,机械性地重复着挖土的动作。那些动作慢的、犹豫的、或是偷偷抹眼泪的,只要被看到了就少不了一顿鞭打,最后还是不得不起来继续挖。 “当然也有人不肯啊。”武田晴信指了指西边突然发生的一起小骚动:十几个壮丁忽然暴起,拿着铲子和扁担想要闯出一条路,立刻被武田家的士兵们干脆利落地砍倒,一身血污的滚落在了坑里。还有一个妇女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趴在地上蜷成一团不肯挖,哪怕被鞭子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肯动弹,最后被一脚踢入了坑里。 周围的其他百姓却仿佛已经认命了一般,对坑内的尸体视若无睹,仍然一铲一铲地挖着。 “不过大多数人就是这样,‘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当未来的结局糟糕到无法承受时,他们就会选择性地忽视这一结局,放弃思考。不去考虑如何挣扎,而是想着眼下,想着其他那些他们能够承受的小事。”武田晴信露出了一抹玩味的微笑: “明知道会死,最多再活几个时辰。可是为了这几个时辰里不被鞭打,他们就会老实照做,减轻一下自己在死前的痛苦。人呐,注定了就不是一个善于思考未来的生物。最简单的例子:明知道‘老大徒伤悲’,不还是有大群大群的人‘少壮不努力’吗?” 傍晚前,坑已经被挖好了。坑边监督的武田军在野战锅里烹饪起了简单的美食,不过这些马上要上路的百姓注定是没命去吃自己的最后一餐了。他们被一群一群地驱赶着踹入比人深的坑内,等待武田军用完饭就来填埋他们。 直到这时,之前一直回避思考结局的百姓们才被迫接受他们注定到来的死亡。接二连三地有人崩溃了,嚎哭声和悲鸣声在无数个大坑内发出,很快传遍了数千居民。有的人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拼命地想要翻出坑外,却被武田军守卫的士兵们几枪捅了下去。更的多人则是扒在坑沿边,声泪俱下地恳求着素不相识的敌国士兵,说尽一切好话,希望他能饶自己一命。 有些新入伍的足轻似乎心软了,在坑边有些动摇,不过那些见惯了这一切的武士们却早就不以为意,只是冷眼相看。他们随口训斥了几句动摇的足轻,倒也没有担心什么——多见几次这个场面后,他们就会麻木的,谁都需要成长的过程——这就是乱世。 离今川义元他们所在高地最近的一个坑里,有着一个托着自己襁褓里婴儿的妇女,颠着角扒着土,使劲地想要把孩子举到地上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好辨认,让今川义元可以清楚地听到她说的话。 “这位老爷,求求您了,收留这娃儿吧!” “好养活的,她不哭也不闹,随便喂点就能活,以后养大了给您当个丫鬟佣人什么的也行啊!” “求求您了老爷,俺存的这点钱都塞在娃儿的衣服里了,您一并拿去吧!只是个小娃儿,不碍事的!” “求求您了啊老爷,求求您了啊老爷,实在不行您把她捡出去,随便找哪个人家门口一扔也行啊!之后就看她自己造化了啊!” “老爷,您行行好吧,行行好吧,算俺求求您了……” · 今川义元终究还是一口饭都没吃下。 “我如果想阻止你屠城,有可能吗?”今川义元看向一旁大快朵颐的武田晴信。 “不可能。”武田晴信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口面,含糊地嘟囔道,“这时候要是停了,我威信何在?世人如何看待我?” “留下妇孺呢?”今川义元明白武田晴信说的是实情,非常干脆地退了一步。 “不行。”武田晴信也干脆地答道,“这是我们武田家的事情,俘虏也都是武田家的俘虏,怎么处置是我们的事情。五郎你一向知书达理,何必越界?” “只留孩子。” 今川义元最后低声道。 “每个月给我们甲斐多送半成的海盐。”武田晴信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填了半碗面。 “可以。”今川义元答应下来,随后长身而起。 “你带着今川家的人去把孩子都接起来吧,只能接不高过马腹的。”武田晴信又补上一句。 “好。”今川义元放下了碗筷,让早坂奈央、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他们去传令。 “那如果你这幅菩萨心肠,我到后面每遇到一座城就要屠城,你还能每座城都用半成海盐来换不成?”武田晴信笑着挖苦了一句。 “人总是会去回避那些无法接受的事情。”今川义元引用了武田晴信刚才的话,“希望虎千代别把我逼到无法接受的地步啊。” “屠城是很正常的事情,真的,五郎你只是第一次见,有些难受罢了。每年,估计都得有上百座城被屠灭吧,只是上原城碰巧人多了点,场面壮观些罢了。”武田晴信顿了顿,随后半开玩笑地问道,“你不会因为这个和我们破盟吧?” “不会,我不是幼稚的雏儿,没办法为了信浓一城素不相识的百姓的性命去破弃自家的重要同盟。说句难听的,我这个伪君子做不到烂好人那样。”今川义元摇了摇头,目光却变得有些无力: “但我希望会有这样的烂好人,希望未来的今川家可以由他来统领、” · 今川义元带着今川家的武士开入坑地内,武田家的武士则纷纷让开了道路。坑中等死的百姓们看到地上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都涌起了死里逃生的希望,一个个感恩戴德地向今川军欢呼。今川义元看着百姓们脸颊上那仿佛从绝望中迸发出的喜悦,却不得不亲手将其浇灭。 “我只能带走不高过马腹的孩子。” 今川义元走到了刚才那个拼命托举着襁褓的妇女面前,悲哀地沉声道。 大坑内瞬间一片死寂,仿佛一把剪刀硬生生地将刚才的欢呼和喜悦剪断了一样。百姓们脸上的喜悦先是定格,随后逐渐凝固,再缓缓褪去,最后涌起的只是无尽的悲凉和痛楚。近千双眼眸仿佛都失去了色彩,空洞黝黑地令人恐怖。亲眼目睹那大喜大悲的失落和随即而来的绝望——简直是对旁观者最惨无人道的酷刑。 今川义元的心痛得厉害,以至于他不得不开始幻想来逃避内心的愧疚。他幻想自己是一个正义善良的英雄。不管什么家族利益、不管什么大局取舍,在看到这么多受苦受难的无辜百姓时,就是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要把他们救出来,就是要制止武田家的屠城。如果武田晴信反对的话,自己甚至会率领今川军当场破盟和他死战一场,也要救走这些百姓。 然而这样的自己终究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现实里这样纯粹的烂好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只会早早被乱世淘汰。剩下的,只有一个个因为残酷现实而不得不将善良束之高阁以求苟活的普通人,和少数能够肆无忌惮地践踏良心从而所向无敌的恶人——当然,恶人们成功后就会被供奉进神社里,被世人当做神明权现一样来参拜。他们的污点会被精心擦拭干净,百余年后便为人所忘却,留下的只是一个个光彩亮丽的乱世英杰的形象——没有人记得他们杀了多少人,反正死人是没有办法开口说话的。而真正如同史家为恶人们塑造的仁爱形象那样的好人,早就在乱世里死绝了。 “谢谢武士老爷。” 面前那妇女的声音打断了今川义元的思绪。 她将孩子举过头顶,送到了今川义元手中。今川义元弯腰抱起襁褓后,那妇女便虔诚地双手合十,向今川义元跪拜下去。 “谢谢老爷!”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救走俺家娃儿!” “您真是活佛转世!” …… 越来越多的人送上了自己的孩子,接受了自己死亡的命运,把生的机会和一切的思念眷恋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孩子们扒着坑沿不愿离去,嚎哭着与父母告别,但那些父母们却已经不再哭泣,只是不住地向今川义元道谢。 当死亡绝望地来临之际,人类会呈现出怎样的颜色?今川义元总算是略知一二了。 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坑地,武田家的武士重新补上了位置。他们扬起铲子,将大堆大堆的黄土扑向人群,溅起无数烟尘。今川义元亲眼看着刚才那个送上孩子的母亲,逐渐被黄土覆盖,直到最后绝望中伸出的手不再挣扎。当烟尘终于消散时,悲鸣也终止了,剩下的只是微微隆起的荒地,消失的也只是几千个微不足道的生命。 到底死了多少人?今川义元没有去数。5000还是6000,都不重要了,反正只是一个数字而已,漫长历史里一个微乎其微的数字。在后世的史书里,它只会轻飘飘地成为一页上的几行墨迹,作为对武田晴信的暴行略表不满的谴责。如果武田晴信最终统一了天下,那这行墨迹甚至都可能没有。 可这微不足道的一滴墨水,落到一个人头上,就是将人卷入无尽深渊的惊涛骇浪。 如果他落到了自己头上呢?如果刚才的坑里站的是银杏,是太原雪斋,是五郎他们,或者是我自己……那心情该是何等绝望。 今川义元仅仅想想就愈发难熬,也愈发渴望着刚才幻想中的那个英雄的存在。他不禁开始在脑海中为他勾勒一个人设——那么善良正义的人,一定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满身正气,温文尔雅;他肯定不会和那些滥杀无辜的武士不一样,不会剃月代头,而是会有着满头黑发;还会有什么特征呢?会有什么独特之处,让他一眼就和别人不一样呢? 今川义元望向远方,远处的山岭间隐隐可见一片枫树林,环绕在山麓之上。 或许他会有一件红叶做成的披肩,戴在肩头? 会是三哥说的,那个将在十几年后来到骏河的渡来人,那个叫做雨秋平的人吗? 想到这里,今川义元自己都笑了。是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呢?这不过是残酷的乱世里那些无力与现实为敌但却还保有着一份良知的“伪君子”们,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他们呼唤一个英雄的存在,替他们去当他们想当而又当不了的烂好人、真君子,去做他们想做而又做不了的好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罄竹 把收留的孩子们安顿在营里,身心俱疲的今川义元本想就躺下来休息,却被告知银杏离营外出了。她和今川义元一前一后去了上原城的方向,只不过她没有到城外屠城的地方去,而是直接进了上原城内,想去找她的妹妹。 “夫人,请千万小心!” 一路上,望月贵树一直双手握着暗器,小心翼翼地警戒着四周。城内兵荒马乱,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意料之外的危险。 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到处都是正在大肆乱捕的武田家士兵。他们三五成群地活动,凶神恶煞地冲入一户户百姓家中,扬着雪亮的刀刃厉声怒喝,逼迫着苦苦哀求的百姓交出家中所有财物。哪怕再恭顺的百姓,都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稍有不从的,立刻就是身首异处。但即便如此,这些住在城内的百姓也比城下町里那些被屠城的邻居们要幸运多了。 武田家的士兵们在屋敷里大闹一通,随意地破坏者家具和器皿,直到抢得盆满钵满才满意地从屋内离开,有些恶劣的甚至会顺手把屋子点燃。武士们离开时还会倒抓着头发拖走几个女子,女人们满面泪流、哀嚎着请求士兵们放她们一马,却只是徒劳无功。他们的丈夫和父亲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目睹着这一切,同时死死抱住想要去找回妈妈的孩子。 望月贵树自然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却也没有阻止的理由。这年头当兵也没几个饷钱,如果不是图着打赢后的乱捕和烧杀抢掠,又有谁会愿意参军呢?乱捕,可以说是乱世武家里大名和军队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不过,她的主人可不是这么想。 “把人放开。”银杏在一队劫掠了几个妇女的武田家武士面前勒马停下,不容分说地呵斥道。 “长公主殿下?”那几个武田家武士都是踯躅崎馆的卫兵,认出了银杏的面容,一时间都是面面相觑。 “别做愚蠢的事情,钱财既然已经都抢了那么多了,就放过那几个女子吧。”银杏冷冷地开口,并没有留下任何商讨的余地,那几个武士也不敢在此得罪银杏,只得作罢,悻悻地放走被掳来的妇女。那几个妇女见状都是喜极而泣,在银杏马前连连叩拜后,就忙不迭地逃回家去。 “再问一句,我妹妹在哪里?” “弥弥公主应该在天守阁里。”武士恭敬地应了一句后,就转身离开,似乎准备去下一处屋敷劫掠。银杏微微发怒,但此刻也顾不上阻止他们了,而是直接策马向上原城天守阁而去。 一路进入本丸,都没有人来阻挡,街道上全是乱兵和逃亡的百姓。一直到了天守阁门口,银杏才勉强看到了几个武田家的士兵。他们每个人拎着一大包袱抢来的财物,在门口玩忽职守。 “我妹妹呢?”银杏也不和他们多话,劈头盖脸地问道。 “就在三楼。”几个武田家的士兵们老实地答道,“主公有令,让我们不要去难为公主。” “知道就好。”银杏甩下一句话,随后就翻身下马向楼上快步走去,望月贵树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天守阁里似乎已经没有诹访家的人了,整栋楼都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夫人,请小心!”就在银杏准备上二楼时,望月贵树忽然上前一步,拦在银杏身前,压低声音道:“三楼有血腥味!务必小心!还是去请底下的士兵们上来吧!” 不过心急如焚的银杏可顾不上这么多,她担心自己妹妹出事,毫不犹豫地就顺着楼梯而上。望月贵树见拦不住自家夫人,便抢先几个箭步窜上楼去警戒,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怎么了?”银杏有些诧异地跟上,扭头一看,同样怔住了——那恶心的场景险些没让她直接吐出来。 就在三楼起居室门口的走廊悬梁上,吊着一具已经被千刀万剐的尸体。身上几乎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血液也早已流干,脚下的血迹已经凝结成黑色的血块。而那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诹访家当主——弥弥的丈夫诹访赖重。 银杏皱了皱眉头,掩住口鼻,推门而去起居室内。昏暗的屋子里,一眼就可看见她那熟悉的妹妹的身影。弥弥背对着大门跪坐着,整具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也是死了一样,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银杏微微叹了口气,放满了脚步,缓缓走到了弥弥身旁坐下,轻柔地搂住了自己的妹妹,冰凉的体温让银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然而弥弥却仿佛被这温柔的动作吓了一跳,浑身上下一阵哆嗦。她转过头看向来人,双眸漆黑空洞得仿佛没有丁点光亮。而那机械僵硬的动作,更是宛如提线人偶一般。 银杏注意到,弥弥扭头的幅度非常小心,严格地不超过60度。她愣了一下后就反应过来——因为只要扭头的角度再大一点,她的余光就可以看到身后门外被活剐后吊死的丈夫了。 “别怕,是姐姐我……”银杏小心翼翼地摸着弥弥的头发,在她耳畔柔声道,“不用担心哦,姐姐会保护你的,现在你是安全的。” 银杏那温暖的话语似乎重新给这具人偶注入了生机,弥弥的体温逐渐恢复,双眸里也隐约重拾了些许光彩。但没多久,她又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乎是刚刚回到身体里的意识又想起了灾难的记忆,恨不得立刻重新躲藏起来。银杏一把将妹妹拥入怀中,不断地拍打着她的背部。弥弥僵了许久,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姐姐……我好怕……” “武田家的人把我丈夫杀了,就在我的屋外!我听着他在屋外惨叫,却不敢回头去看,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也不敢回头去看哪怕一下!我都不知道那一个时辰我是怎么挺过来的!” “城里被杀了多少人?我听说城下町里的百姓都被兄长坑杀了啊……” “我不想活了啊姐姐,我不想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已经完全完蛋了……心好痛好难受,仿佛有个人在撕扯我的五脏六腑一般,真的撑不下去了姐姐,让我死了吧!” 听着妹妹撕心裂肺地哀嚎,银杏瞬间流出泪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无能为力,除了自己的怀抱和翻来覆去的几句安慰,什么忙都帮不上。 “胜千代这家伙……”银杏想到自己弟弟武田晴信那令人发指的恶行,就忍不住狠狠咬牙,“杀了那么多无辜百姓,还把自己的妹妹往绝路上逼,当真是没有心吗?你比我们那混账父亲还要混账啊!” 一阵大风吹来,挂在门口的诹访赖重的尸体微微摇摆起来,又有几滴未干的血水滴落在地板的血泊中,这清脆的“啪嗒”声却让弥弥几乎崩溃了。她整个人脱力般地软瘫下来,哭干了的眼睛里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水。 “先跟姐姐回营,别待在这里了。”银杏扶起妹妹,解下衣带蒙住她的眼睛,扶着她踉踉跄跄地向屋外走去。银杏看了眼挂在门口的尸体,有些不忍地叹了口气。向望月贵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尸体取下安葬。 然而就在她分神的这一刻,她搀着的弥弥却忽然挣脱了银杏的手,一把拉下蒙在自己头上的衣带,在近在咫尺的距离清晰地看到了丈夫的死状。银杏一下子怔住了,捡起地上的丝带想重新捂住弥弥的双眼。然而弥弥却忽然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地两大步,翻过栏杆后向天守阁外纵身一跃,一头撞向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 天文十年(1541)年8月29日傍晚,上原城天守阁旁。 银杏站在妹妹的尸首旁,看着闻讯赶来的武田晴信指挥着部下面无表情地收敛了弥弥的遗骸。 “是自杀的,可不是我杀的。”武田晴信察觉到了银杏眼里那要杀人的目光,笑着为自己辩解道。 “妹夫不是你杀的?上原城城下町的几千百姓不是你杀的?”银杏冷冷地问道。 “那也不是她该自杀的理由,幼稚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点乱世武家该有的觉悟都没有。诛杀敌对大名也好,屠城也好,都是乱世里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武田晴信满不在乎地摊开了手,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可没打算为难她,本来要把她接回踯躅崎馆的。” “弥弥从小是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你以为她扛得住这样的灾难吗?”银杏上前一步,指着武田晴信的脸就狠狠地骂道,“为什么非要把她留在天守阁里?你要处死诹访左近的话,不知道把弥弥带到别的地方吗?一定要让她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你这是存心把弥弥往死路上逼啊!” “姐姐息怒,实不相瞒,当时恰好有点事,所以不在现场。”武田晴信坦诚地回答道,“手下人不懂事,没把弥弥带走就开始行刑了,回去我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你指的有事,是在城外坑杀百姓吗?”银杏没好气地骂道。 “不,那是之后的事情了。”武田晴信连连摇头,随后拍了拍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小轿子,“在那之前,我是去找了个人。” “找人?什么人比妹妹的命还重要?”银杏看向了那个轿子,随后便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掀开了门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她蜷缩在角落,哭得和泪人一样,一看到生人出现就吓得瑟瑟发抖。 “她是谁?”银杏回头瞪了武田晴信一眼。 “诹访左近和妾侍的女儿,年纪不大就已经出落得颇为别致,长大以后定是难得的美人。”武田晴信也是缓缓走了过来,把手撑在轿子的门上笑道,“我就不客气地笑纳了。等以后生了孩子,让他过继回来继承诹访家。” “把自家妹妹逼死,活剐其父又强娶其女……简直是禽兽不如……”银杏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冷冷地咒骂了一句,“你要不是我弟弟,我当场就想杀了你。” “也正是因为我是你弟弟,姐姐才会用这么苛刻的道德标准来要求我啊。”武田晴信靠在轿子上放声大笑,把轿子内的诹访姬吓得哭了出来。 “怎么,在什么道德标准下,你能不是个恶棍?”银杏一点面子都没给武田晴信留,甩下一句话后转身就走,“好自为之吧,你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 “哈哈,这被千刀万剐悬尸天守的诹访左近和上原城的屠城惨案就是我最好的征伐檄文,等待着我的将是望风归降的信浓诸城。没有抵抗和战斗,信浓少死的人,不比诹访左近和上原城居民加起来多多了?”武田晴信对着银杏远去的背影喊道,“姐啊,你就和姐夫一起看看,我晴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法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难书 天文十年(1541)年9月7日,高远城下。 今川义元不得不承认,武田晴信是对的。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南信浓大半就望风而降。上原城的惨剧已经传遍各地,而当武田军骑士趾高气扬地拖着一串又一串的首级扔到城下町前时,一座座势单力薄的小城也再无抵抗意志,纷纷开城遣子。武田晴信宣布了,但凡有敢抵抗的城池,下场就和上原城一样——这些小大名自问自己没有诹访家的实力,又有谁还敢抵抗——武田晴信已经证明了他不是在吓唬人,几千人他说杀就杀。 荒神山城、春日城、野濑城、松冈城、饭田城、阿岛城、福与城……南信浓的重镇接二连三地传檄而定,整个南信就只剩下木曾福岛城和高远城还在抵抗武田家的侵略。木曾福岛城位于信浓西部群山之中、易守难攻,而木曾义康也是信浓四大将之一,自然不甘心不战而降。而高远城的高远家是诹访一族的庶流,宗家被屠灭的血海深仇让他们难以忘怀,故而没有立刻投降。武田晴信也不含糊,率军驻兵于高远城下,号称五天内高远城不降,就屠尽全城。 和厉兵秣马的武田军不同,今川军的营地里倒是——有些像难民营?事情的起因是武田军的随处劫掠——他们虽然遵守了“投降不屠城”的规定,但是在城下町里大掠一场却是少不了的——这就催生了一系列无家可归的难民。 而今川义元当时正在犯愁怎么照顾从上原城那里收留的小孩子——有些孩子需要奶水,更多的孩子不停地哭闹,让五大三粗的士兵们照顾也照顾不来。于是,今川义元就收留了一批逃亡的妇女,让他们帮带孩子。可是此例一开,却是收不住了,越来越多的难民在被武田军劫掠时跑向今川军的营地寻求避难,今川义元也不忍为难他们。最后,当部队行进到高远城下时,今川军收留的难民已经隐隐有2000人之多。 “这么多难民可如何行军?”武田晴信来到今川义元营地里串门,看到大营外的一处简易营寨里,拖家带口的难民们稀稀拉拉搭得一堆帐篷,不禁感慨道,“到时候敌军要是来了,你不就得抛下他们了?何苦带着他们跟你走这么远?” “不会再有敌军了吧,南信浓都平定了。”今川义元倒是若无其事地用折扇给自己扇着风。 “怎么,姐姐看起来还很高兴?”武田晴信看到了今川义元身后的银杏,后者正靠在帐门扣,面带微笑地看着难民营地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至少他们不用挨饿了不是吗?”银杏白了一眼武田晴信,“还是你觉得,害得这么多人家破人亡,你很光荣?” “你看,是不是少死了不少人?”武田晴信看银杏提起了这个话头,不由得洋洋得意地炫耀道,“几十座城要是一个个打过来,伤亡人数是不是会比上原城的几千人要多?” “单从绝对人数上来说或许你是对的。”能看到少死不少人,今川义元心里也是欣慰的,“只是这个手段本身太恶劣了,让人接受不能,我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才说你是伪善的伪君子。”武田晴信大笑起来,银杏则连搭理自己弟弟的意思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叹了口气,随后摇头道,“说起这个,虎千代对令妹未免也太狠了些吧。银杏这几天难过得不行,茶饭不思,一直在念叨令妹的事情。” “我都说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虽然确实下了命令把诹访左近千刀万剐,但没有逼死弥弥的意思。”武田晴信也是摇了摇头,“说到底,诹访左近要是乖乖投降,不就没这么多事情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武田家的传令兵从高远城的方向一路奔来,在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面前下马道:“回禀主公,高远城遣使投降了!” “明智选择。”武田晴信满意地大笑起来,“整个南信浓除了远在天边、自顾不暇的木曾家外,全都已经臣服我们武田家了,他连一个兵的援军都等不来。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坚守的必要呢?” “居然克制住了宗家亲族被杀害的仇恨吗?”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唏嘘还是欣赏,“高远信浓守……至少在保全族人这方面,他做的比诹访左近好多了就是了。” · 天文十年(1541)年9月7日中午,武田晴信率领武田军进城受降。高远赖继将部队尽数约束在本丸的屋敷内,自己亲自带着一众家臣在天守阁内向武田晴信纳上誓书。今川义元跟着武田晴信一同进了天守阁,看着武田晴信随手从单膝跪地、双手齐眉的高远赖继手里接过了誓书,揉了揉揣入了怀中。 “虎千代,太不礼貌了。”今川义元凑到武田晴信耳畔,以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岂可如此折辱降将?” “就是要杀杀他们的锐气,别整天还以为他们是南信浓的地头蛇,以后这里都得听武田家的。”武田晴信倒是满不在乎,扯着嗓子就大声答道。 “何必失了人心?”今川义元有些担忧地看了周围一圈,不少高远家的家臣都是面露愤恨之色。若是在平时,谁敢这么折辱自家主公,他们这些武士早就抽刀上去拼命了——只是此刻形势所迫,才不得不在屋檐下低头。在家臣之中,有一个面向硬朗的武士更是已经恨得直咬牙——看他武士服上的家纹是并九曜,估计是身为家老和枪术达人的保科正俊吧。 “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礼贤下士的,对有些小角色,最好的方式就是恩威并施。”武田晴信一边冷笑了一声,一边从怀里抽出一封所领安堵的文书,甩到高远赖继身前,后者忙不迭地谢恩接过。武田晴信也不多说,一转身就拂袖而去。 今川义元跟着武田晴信出了天守阁,来到高远城三之丸的城头,却忽然发现城下町里此刻已经是一片大乱。武田家的足轻们在城下町里大肆劫掠,挨家挨户地闯进门去,夺走家里一切有钱的物件。稍有不顺,就对反抗的百姓拳打脚踢,轻则纵火焚屋,重则血溅当场。 “不是都投降了吗?”今川义元愣住了,随后诧异地问道,“为什么还要……” “这有什么?不是没屠城吗?我说好的投降不杀,又怎么会出尔反尔?不然以后谁还投降我。”武田晴信也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今川义元,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在问我,为什么安排‘乱捕’吧?” 今川义元没有答话,眼神里的困惑已经代他做出了回答。 “那这不是废话吗?你是不是没打过仗啊?哦,你打过,但都是在自家领内的内战,沾亲带故地不好下手是吧。”武田晴信思索了片刻后便恍然大悟,随后大笑起来,“出外打仗不一样啊,不给儿郎们点甜头,谁愿意应征入伍跟你出来打仗?为了武田家?为了我武田晴信?为了忠义?武士说这话我还能信,唤作是平头百姓的足轻和你说这话,你信吗?谁会信?” “大家把脑袋挤在裤腰带上和你上战场拼命,没点好处,可能吗?那你能给他们什么好处?无非就是分钱分地分女人呗。地就那么多,怎么分地?甲斐那么穷,怎么分钱?女人更没法分了啊。可不就得让他们自己在敌人领内抢吗?抢满意了,他们打起仗来也猛,就想着打赢了可以纵兵大掠,下次还愿意跟我来。不给他们抢,下次征召的时候,你信不信我连2000人都拉不出来?” 武田晴信用直白的话语诉说着残酷的现实,让今川义元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沉默了片刻后,只得无奈地开口道,“那你不是也答应了不杀人吗……你看城下,明显不少地方都闹出人命来了,你不管管吗?” “管?怎么管?你要为了敌国里素不相识的百姓和你自家忠心耿耿的部下过不去吗?要因为他们杀了人就把自己的兵杀人偿命吗?真要这样谁还愿意跟你打仗?这不是成心给自己和家族添堵吗?”武田晴信啼笑皆非地连连摇头,“出了点小摩擦,不要紧的。我事先嘱咐过了,让手下都看着点,别杀太多人。” “但你一路行事如此暴戾,真的不怕遭天谴吗?”今川义元在武田晴信的话术面前词穷了,最后只是搬出了老天爷。 “天谴?我会怕这个?会怕这个就不是我武田晴信了。”武田晴信被今川义元逗得笑出了声,“我只信实力,不信天。全南信浓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我哪怕在高远城再背信弃义屠城一次又如何?谁能奈我何?天命从来只助强者,不怜弱者。这就是乱世,这就是乱世大名的生存之道。” “说来说去,你所说的一切‘是非’,都是从‘家族利益’出发。有利于家族的就是对的,不利于家族的就是错的。杀人这种罪大恶极的暴行,一旦被冠以‘家族’的名义,就变得冠冕堂皇甚至是大义凛然。可是,家族难道就是最高的正义来源吗?在家族之上,难道就没有属于人和天道的更高的义理吗?” 面对今川义元的质问,武田晴信没有回答,却只是抬头望天,随后大笑着结束了谈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道 天文十年(1541)年9月10日,在纵兵大掠3日后,武田晴信准备征讨南信浓尚未臣服的木曾家。然而在出征前的军议上,武田军中却发生了争吵。 “主公,差不多是时候收手了。如今南信浓已经大半臣服,没有必要再动干戈。”会议伊始,甘利虎泰就当先出来反驳武田晴信的主张,“快到了秋收的时候,地里的庄稼不能不管。” “你管这种程度就叫臣服?”武田晴信显然对甘利虎泰的乐观嗤之以鼻,“都是一矢未放就投降了的,同样也可能转身就叛乱回去。咱们必须要把南信浓所有的反对势力都击败,然后再在这里进行大规模的转封才能保证我们对南信浓的控制,怎么可能现在就退兵?到时候南信浓豪族一反,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就要吐出去一大半。” “主公啊,咱们甲斐一隅之地,想要一口鲸吞南信浓又何谈容易?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板垣信方同样站到了甘利虎泰的一边,对武田晴信劝谏道,“如果耽误了领内秋收,那可是伤筋动骨啊。” “领内的那点庄家和南信浓的20万石领土哪个重要?”武田晴信冷冷地反驳道。 “主公啊,听我们老臣一句劝,饭要一口一口吃,急不得的。”甘利虎泰摆出了自己老资格家老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以我们武田家的实力,一次性吃下诹访家的领地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敢奢求把整个南信浓纳入掌控呢?让他们名义上臣服于我们就可以了。” “是啊主公,当务之急还是我们自己领内的秋收,还是赶紧解散部队归国为上。”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一唱一和,再次提出了归国的建议,帐内不少老资格的家臣也纷纷出言支持。 武田晴信冷眼看着那些反对派,沉默了半晌后,又重新开口道:“只是兵士们刚刚大掠一场,军中都是群情激奋,想要再去木曾家领内劫掠。此时退兵,有损士气和武田家威望。不知诸位大人,打算如何向部众解释?” 武田晴信的这句话倒是戳到了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的痛楚,他们自然也知道这几日汹涌澎湃的请战浪潮。这个时候要求撤军,免不了被士兵们背后记恨。 “就是啊,撤什么撤。”饭富虎昌见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没有说话,当先出来帮腔道,“去木曾家领内大掠一场,哪怕打不下木曾福岛城,也能把损失的秋收抢回来。” “支持。”马场信春瓮声瓮气地开口,一如既往简短地表达了立场。 这两人说话后,家中那些年轻一派和武田晴信的亲信们也群起表态,一时间和以板垣信方、甘利虎泰等人为首的老臣们分庭抗礼。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对视了一眼后,微微点了点头,由板垣信方开口让步道:“既然主公支持,在下这些作家臣的也只有从命。但拖得太久,终归不好。再给主公半个月,9月25日的时候,无论战果如何,都请回师甲斐吧。” “到底谁是主公呢?怎么还轮得到家臣来给主公设时限?”武田晴信的脸色愈发糟糕了。 “主公啊,年轻气盛没什么不好的,但统领家族可和您统领一军时不一样,不能由您这般胡来。”甘利虎泰叹了口气,又操着那浓重的老辈口吻,对武田晴信劝谏道,“我们也都是跟着老主公半辈子的老臣了,吃的盐比您吃的饭还多。多听听家臣的意见,不是什么坏事。” “知道了。”武田晴信冷哼了一声,随后拂袖而去,正巧遇到今川义元过来。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今川义元看了眼武田晴信和他身后帐篷里的武士们,“军议上吵架了?” “家里那帮老东西嚷嚷着要回去秋收,不肯留在南信浓稳定战果。”武田晴信没好气地骂道。 “秋收也是挺重要的事情,百姓们都惦记着呢。”今川义元笑着宽解了一句,“武田家的武士们爱民如子,不是挺好的?” “放屁,他们爱个锤子的民?他们心里算账算得可清楚了。他们知道我要是稳定了南信浓,肯定会把我的亲信转封来这里,扩大的也是我武田宗家的领地和势力,他们捞不到太多好处,反而会因为相对实力的下降而丧失话语权。所以一个个嚷嚷着要回去,因为亏掉的收成是他们自家的。” 武田晴信边骂边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还在那里摆谱,一副老一辈的样子,拉拢一帮人给我扯后腿,耽误武田家的大业。不思进取,井底之蛙。仗着自己是甲斐的地头蛇,不把我武田家家督放在眼里,还以为我是以前那个少主呢?给我等着瞧。” · 于是,武田晴信留下了反对出兵的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的1200人坚守高远城,自己则率领着5500武田军和今川军的5200人合兵一处,向西而去。9月10日晚,他们穿过了伊那盆地,踏进了木曾山脉。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武田晴信的倒行逆施了,居然在木曾山脉上下起了暴雨。风雨交加下的山路变得险峻异常,根本无法通行。联军只好在基础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安营扎寨,打算等雨停了再继续前进。可这雨一下就是三天,直到9月14日清晨才逐渐放晴。 可是3天的耽搁消耗了部队随军携带的大多数口粮,于是联军不得不继续在原地等待补给——辅兵和民夫将粮食正从高远城方向沿着粮道把粮食送来。大雨也阻碍了他们的行进,导致补给速度大幅放慢。 9月15日,甲斐信浓各地的秋收都陆续展开了。武田晴信眼看离约定的撤军时间越来越近,也不由得着急了起来。口粮的积累刚满2日所需,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部队重新踏上西行的山路。 然而就在9月15日上午,变故却忽然发生。一个武田家的传令兵在山路上策马飞驰,急匆匆地扑向了武田晴信的马印所在。 “主公,荒神山方向发现敌军!距离我军粮道40里!” “旗号呢?兵力呢?”武田晴信一边一扬手,示意全军停止,一边冷静地追问道。 “回禀主公!三阶菱,是小笠原家!兵力看不清切,山谷间烟尘太多了!小笠原大膳的马印也在!” “哦?小笠原大膳(小笠原长栋)?拖着抱病的身子亲自来了?”武田晴信闻言皱了皱眉头,罕见地露出了些许郑重的神色,“这是来干什么?自己领内的秋收都不管了,也要来南信浓掺个浑水吗?此举何意?” 也难怪武田晴信如此慎重——小笠原长栋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出身府中小笠原家,自幼弓马娴熟、智勇双全,还曾上洛传授幕府将军武艺。小笠原长栋同样武功赫赫,他历经半生戎马统一了四分五裂的名门小笠原氏,以信浓守护的名分震慑南北信浓。在原本的历史上,英明强干的小笠原长栋于天文11年(1542)病逝,将家督传给其子小笠原长时。靠着父亲留下的雄厚家底,小笠原长时足足抵抗了武田晴信8年之久才被击败。 “毕竟是信浓守护,守土有责,替南信浓驱逐甲斐的‘侵略者’也算是名正言顺吧?”今川义元笑着打趣了一句。 “得了吧,高远家和小笠原家可是死对头,关系差的要死,你说小笠原家会为了高远家而出兵,鬼才相信。”武田晴信被今川义元的笑话逗乐了,“真要出兵救援,为什么不早些来?如今高远家都投降了,他还来救什么?只不过是为了趁机扩大领土罢了。” “但他打错算盘了,竟敢从老虎口中夺食?”武田晴信瞬间神色一变,转手沉声下令道,“我部立刻回师,掩护粮道,在春日迎击小笠原军!” · 天文十年(1541)年9月15日上午,午时初刻,武田-今川联军一前一后向东赶去。今川军还在山路上的时候,武田军已经行进到了春日以西5里之处。令武田晴信意外的是,虽然北边荒神山的方向还隐隐有烟尘腾起,但小笠原军却并没有向南杀来,而是已经渡过了天龙川,向东南方向的高远城杀去,兵力大约在3000左右。 “故作疑兵的烟尘吗?”武田晴信看了眼荒神山的方向,又看了眼小笠原家的军势。小笠原家的领地一共就10万石左右,动员这3000人已经是极限了。“只是想靠这3000人,抢在我回援之前的半个时辰,打下坚城高远城——未免有些托大了吧?” “传令,让板垣骏河和甘利备前坚守高远城待援,我立刻率军回渡,配合他们里应外合,将小笠原军全歼于高远城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轮回 武田晴信军配一挥,武田军立刻就开足马力行动起来。小笠原军似乎察觉到了武田军的行动,分出一支小队来到天龙川河畔的渡口边,试图阻挠武田军东渡回援的进程。不过在饭富虎昌、横田高松等武田军悍将的带领下,武田军轻易突破了小笠原军的拦截,一路向东而去。 而与此同时,小笠原军的主军也抵达了高远城下。他们一路轻装而来,并没有携带多少攻城器材。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两人站在城头看着小笠原军的军势,不禁感到一些不解——3000军队——其中1000战兵。2000辅兵,想要不依靠大量的云梯、攻城橹就攻克1200人把守的高远城,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高远城内还有高远家的降兵可以动用。虽然武田晴信已经把高远家的部队解散,只在城内留下了200余武士,但也足够帮上大忙了——毕竟武田军也只有400战兵而已。 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里,随后愣了片刻后,都是面色凝重。 这些高远家的武士的确会帮忙,但到底是帮哪边的呢? 就在这时,城墙下已经是鼓噪大作。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回头去看,只见城内的高远家武士暴起发难,突然冲向高远城西门,砍杀三之丸内武田家正在搬运滚石和檑木的辅兵,引起了一大片混乱。仓促逃亡的辅兵堵塞了城内狭窄的街巷,扔的遍地都是的滚石檑木更是阻碍了其他武田家援兵的赶来。 就在这时,城外的小笠原军同样发动猛攻,直奔城门而来。而城内的高远军也里应外合,杀向西门的武田军守卫。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清楚得很,一旦城门被攻破,他们城内这1200武田军就再无幸免之理了,立刻带着身边的旗本侍卫冲下城墙,与来抢城门的高远军搏杀。 “主公到底在搞什么?”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一边抽刀上阵,一边在心里咒骂道,“他还是少主的时候不就一直掌管家中的透波里忍者吗,几年来的目付工作也从未失手,这次是怎么回事?监管高远家降兵这么重要的任务,居然出了差池吗?没看住高远家也就罢了,连高远家要谋反都一点风声没打听到?硬要人家反了我们才知道?” 不过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很快就没工夫抱怨了,因为高远军的武士已经杀到身前了。为首的保科正俊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周遭的武田军武士没有一人可以近身。作战阵之用的长枪有长短之分,像今川良真的旗本队那样结成枪阵的士兵用更长的长枪,而单打独守的武士则偏好更加灵活轻便的短枪。因为长枪虽然范围长,一旦被近身却是束手无策。相比长枪,短枪就有了更多辗转腾挪的空间,哪怕是近身格斗也能有一战之力。 然而保科正俊明明是一个单人长枪手,却操着一把比战争长枪还要略长一些的巨枪。可他硬生生靠着过人的腕力、臂力和技巧,把这硕大的长枪舞得如同短枪一般精巧。突刺、横扫、格挡间的切换一气呵成,以一敌众仍气势如虹。 在保科正俊的引领下,高远家的几十个先锋向着高远城北门步步为营地前进,眼看着已经到了二十步之外。城门外此刻也传来了撞门的声音,小笠原军举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圆木,一下下地冲击着城门。武田家的足轻们拼死堵在门口,但木门还是渐渐地摇摇欲坠。 高远家的武士还在不断推进,而武田家的援军却被堵在两侧街区里过不来。大路上满是障碍物和逃散的队伍,想要绕小路的武田军也被更熟悉底线的高远军设伏阻拦。有几个侍大将试图带着部下上城墙赶来支援,立刻遭到了城下小笠原军的乱箭招呼。小笠原家的弓术一直都是天下闻名,麾下弓手也调教地颇有章法,给武田军带来了不小的伤亡。 增援到不了,城门的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腹背受敌,一切都完了。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环视了一圈绝望的战场,对视了一眼后心下一横,便双双挥刀迎向保科正俊,打算身先士卒地鼓舞士气,拼死击退这支高远军,挽回战场局势。然而这两个衣着一看就是家老级别的武士一加入战场就引起了保科正俊的主意,二话不说一套枪花向两人招呼过来。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年纪也不小了,武艺早已稀松,比不上年轻力壮的保科正俊,没几个回合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保科正俊看到有机会,猛地挺身一个直刺,硬是崩裂了板垣信方格挡的刀刃,枪尖直直地捅入胸腹。随后他猛地收枪一拧,血花就在板垣信方的胸口绽出,整个人也闷声不哼地倒了下去。甘利虎泰见状一惊,本想趁着保科正俊露出破绽的机会跟上一刀,却被保科正俊横扫枪尾给打翻在地,随后被一枪补死。 眼见家中两大重臣先后阵亡,武田家的足轻们立刻如鸟兽散,但甲斐的武士们却个个都是双目尽赤,拼杀上来要夺回自家主人的尸首。就在保科正俊准备挺身应战之时,背后却忽然传来了鸣金之声。只见不久前才被高远家夺回的天守阁上,高远赖继的马印正疯狂摆动,示意部队撤军。保科正俊还以为天守阁遇到了危险,赶忙放过武田军撤了回去。 武田军虽然群龙无首,但也在几个武士的率领下重新堵死了城门。缺乏攻城武器的小笠原军仓促之间也拿高远城的高墙毫无办法,只是不停地在城下打转。 “该死!”城外的小笠原长时被气得胸闷,老迈的身体差点上不来气,“为什么城里突然没了动静?说好里应外合的高远军怎么了?” · 而此时,保科正俊和其他高远家的武士方才匆匆带人赶回天守阁,就只看到一众武田家的忍者在一个独眼黑衣人的率领下,将高远赖继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央——周遭的小姓和侍卫也都被控制住了。高远赖继的脖子上被独眼人架着一把苦无,面色惨白地苦笑着,示意部下们不要抵抗。很显然,这支武田家的忍者早就埋伏在了城里,就等着高远家起兵夺城门时挟持周遭无人的高远赖继,随后逼迫他下令鸣金收兵。 “你早就等着……”高远赖继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了眼前在发生什么,“故意放小笠原家的忍者来约我内外夹击……” “我不是你的人,没义务和你解释。”独眼人摇了摇头,随后看了眼周围一圈警惕着的高远家武士,干笑着道:“无妨,但请投降便可,我家主子许诺既往不咎。你们也好,你们高远殿下也好。” “我们刚刚讨死了你们武田家两个重臣,你以为我会信你‘既往不咎’的鬼话吗?”保科正俊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死死地盯着独眼人喝问道。 “我山本勘助就是主子的一条狗,只是按照主子的吩咐行事,没资格擅自揣测主子的意思给你们听。至于你们信不信,就是你们的事了。”独眼人山本勘助似乎懒得解释,又只是摇了摇头,把苦无缓缓地在高远赖继的脖颈上移动,割开了一长条口子。血液开始缓缓流出。他微微低下头,凑到了高远赖继的脖子边,伸出舌头,舔了一大口血液,津津有味地抿着,把高远赖继吓得脸色惨白。 “放开我们主公!”不是高远家的武士都是冷战直流,厉声呵斥道。然而山本勘助却仍是故我,自顾自地品尝着血液的味道,饶有兴致地看着周遭的反应。 “快!快投降!快放下武器!没听到这位大人的话吗,武田殿下允诺既往不咎!” 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高远赖继仓皇下令道。高远家的武士们束手无策,挣扎一番后最终纷纷放下了武器。 “明智选择。”山本勘助满意地露出了微笑,招呼着手下们把他们押入地牢看守。他自己则叫来一个亲信,弯下腰在他耳畔压低声音吩咐道:“去回报主子。” “板垣、甘利已除,借刀杀人之计功成,可以回师解高远城之围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不义 “等死吧。” 催动着大军过河的武田晴信看着高远城下进退失据的小笠原军,冷笑着道。小笠原军全部的指望都落在高远家的起义能帮他们打开城门上,一旦失败,就只有在坚城下束手无策。而武田军一旦全数渡过天龙川,就可以把小笠原军全部围歼在天龙川和高远城之间的平原上。 不过令武田晴信有些意外的是,小笠原军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狼狈翻山而逃,反倒是寻找到了一处丘陵,试图列阵固守。看到一片棕白三阶菱的旗帜在丘陵上晃动时,武田晴信着实有些迷惑了:“固守有什么用,我哪怕围困也能饿死他们。这时候要么跑,要么趁我没完全渡河,半渡而击拼一波。固守?那不是等死吗?” 虽然对手恰到好处的愚蠢让武田晴信有些困惑,但对手露出破绽也没有不抓的道理。武田晴信于是继续在天龙川西岸指挥部队渡河,饭富虎昌和马场信春的先锋已经扑向了小笠原军。局势一片大好,直到荒神山的方向再次腾起烟尘为止。 战场上的武田军或先或后的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地扭头向北,看向了小笠原军的来路。在天龙川西岸的荒神山山麓后,浩浩荡荡地绕出了大批部队。剩下的部队还隐藏在山间,但从扬起烟尘的规模来看,人数至少也要达到5000。屋代家、须田家等一众北信浓豪族的旗号都赫然在列,而为首的正是北信浓赫赫有名的武士——信浓四大将之首的村上义清的马印。 “坏了……这是什么鬼……”出征以来一直算无遗策,连高远家的叛乱都是一手操办的武田晴信第一次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他们的领地距离这儿至少都有上百里,怎么可能大老远地赶来为小笠原家火中取栗?宁可耽误秋收,也要隔着别人的领地和无冤无仇的武田家为敌?他们图什么?” 直到武田晴信看到北信浓联军的军势上方那大旗上的大字—— “奉天道,讨不义。” · 而在北信浓联军的对手,村上义清策动着坐下良驹,一马当先地奔驰在信浓的黄土上,向着身后的士兵们振臂高呼道: “武田晴信穷凶极恶、背信弃义、滥杀无辜,率一众甲斐宵小在信浓肆意妄为。杀吾兵士,屠吾子民,掠吾城町。此等罪行,人神共愤!现小笠原守护殿下号召吾等信浓义士奉天道而战,守土安民,讨伐武田逆贼!诸君当随吾奋勇当先,杀贼讨逆,把甲斐盗寇赶回甲斐去!” “嘿!嘿!吼!” 北信浓的武士们各个神色冷峻,恨不得将武田军生吞活剥。上原城的惨剧和武田晴信的滥杀早已传遍了整个信浓,自然也激起他们心头的熊熊怒火。 “快让部队进高远城暂避!”武田晴信一把抢过旗手手中的马印,亲自挥舞着向天龙川对岸的武田军主力下达命令,看着他们好不容易脱离了和小笠原军的接触并缓缓撤向高远城时才安下了心。然而,他马上就意识到,他该担心的不是天龙川东岸的武田军,而是他自己的马印所在。 北信浓联军没有渡河向天龙川对岸而去,反倒是直接顺着天龙川的西畔,从北向南杀向了武田晴信的本阵!武田晴信的本阵此刻只剩下1000多人,如何面对5000余敌军的冲击? “完蛋了……”武田晴信深吸了一口气。 “主公,现在该怎么办?”随侍身侧的春日虎纲此刻已经是方寸大乱,急得冷汗直流。 “还能怎么办?识时务者为俊杰。”武田晴信干笑了两声,随后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倒了自己的马印,招呼着旗本骑兵们往南逃去,同时高喊道:“传令各部,各自逃生吧!” 武田晴信马印一倒,还留在天龙川西岸的武田军立刻如鸟兽散、四散撤离。就在河畔附近的备队忙不迭地从桥梁和浅滩处逃过河岸,剩下的都向着四处的丘陵和森林逃去。北信浓联军一时间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该向何处攻击,但踯躅了片刻后,就转身向西,冲着今川军而来。3300余辅兵被留在原地,1700余战兵则如猛虎下山般扑去。 今川军本来安然地跟在武田军的身后,不觉得自己马上会遭遇战事,甚至连队形都还是行军队列。现在发现1700余北信浓联军战兵气势汹汹地冲脸而来时,瞬间就阵脚大乱。 “在官道上列阵!”冈部亲纲抽刀疾呼道,“快!敌军已到阵前!” 冈部亲纲一声令下后,作为前队的冈部备立刻在官道上展开了防守横队,牢牢地挡在了北信浓联军之前。 “上山岗!第一排和第二排跟着我上东北的山岗布防!第三排去东南的小山包上,多设旌旗,以作疑兵!”在冈部亲纲身后,大泽基胤也立刻下令。他率领檄盾备抢先占下了附近的几处高地,遏制住了北信浓联军冲向今川义元赤鸟马印的最短路径。 不过村上义清的指挥风格倒也是飒爽利落,在发现有人挡路后丝毫不耽搁,他留下了屋代备、须田备和其他北信浓小豪族去牵制今川家两支仓促列阵的备队,自己则飘然而去。他完全不顾后路的危险,率领村上家的千余主力绕过防线,划了一道弧线向今川义元的马印杀去。 今川义元见状立刻带着马印撤向中军的方向,但村上家家老乐严寺雅方的备队却悍勇异常,以极快的速度直插今川义元马廻众的退路,试图一举围住今川义元。而此刻,今川军的中军主力才刚刚接到敌人来袭的警报,完全来不及列阵。 就在今川义元感到大事不妙,准备抽刀在手带领旗本队应敌时,斜刺里却突然闯出一支备队——旗号正是松井宗信的戈矛备。他们以行军阵型的四列松散纵队,愣是迎头撞向了来犯的乐严寺备。 “掩护殿下撤退!不要管阵型!”松井宗信策马当先跃于阵前,带头向敌军冲去。戈矛备的士兵们也丝毫不怯场,在身侧没有几个友军掩护的情况下,也咬着牙以一敌众地杀向乐严寺备,倒是把大吃一惊地乐严寺备给打了一个踉跄。随着戈矛备的后续部队逐渐跑到战线所在,乐严寺备的攻势也为之一滞。 “一帮疯子。”乐严寺雅方对面前这些不要命的今川军深恶痛绝,骂骂咧咧地指挥着部队后退调整。就在他扭过头去,试图寻找村上义清的马印时,却发现它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村上义清已经彻底冲疯了,竟然在战场上抛下了所部的足轻,带领着400骑士以极快的速度继续绕向今川义元的马印,铁了心地要打下本阵。但随后赶到的三浦备并没有戈矛备那样的魄力,而是试图先列阵再去参战,但时间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了。村上义清催动骑兵当先冲阵,三浦备的阵地几乎一触即溃,就被掩杀而至的北信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官道上的溃兵挡住了其后的部队,在后军的荻清誉和安倍元真看得上火,竟然率军从官道两侧抢出来,想要以行军队形来驰援本阵。村上义清分出家老清野清秀的一备去阻挡援军,自己则亲率主力直扑赤鸟马印所在。 “坏了。”今川义元只觉得背上沁出冷汗,被村上义清这拼命三郎般凌厉的侵攻打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是中军是今川家所有辎重、辅兵和收容来的难民所在,今川义元不可能抛弃,只得带着300马廻准备硬抗,同时勒令各部立刻回援马印。 马廻众列阵的几个瞬间,村上义清所部已经跃上了中军旁的一座小山丘,距离赤鸟马印的直线距离不过半里,今川义元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村上义清马印上的纹路。村上义清身侧的400多北信浓战马嘶鸣着,陆续又有200多足轻跟来,同样摩拳擦掌,就等着以两倍的兵力和悍勇的气势将今川家的本阵摧垮。 谷底的官道上,今川家的中军却是瑟瑟发抖。无数的辅兵和收容来的难民大惊失色,看着眼前势单力薄的马廻众和更远处气势如虹的村上军,只觉得噩梦将至。哪怕马廻众和马印能够幸免于难,这些人数也绝对护不住数千规模的中军。到了那时,从两侧迂回而过的北信浓士兵就将虎入狼群般地杀向这些手无寸铁的辅兵和难民。辅兵勉强还能维持秩序,但这些刚从信浓各地收容而来的难民却已经携家带口地准备逃难。母亲纷纷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儿女则搀扶着年迈的老人。 就在所有人都咬紧牙关,等待着那殊死相搏的一刻来临时,北信浓联军却骤然停止了步伐。就好似一泻千里的瀑布在入水前凭空停滞一般,随着村上义清马印的挥动,大军的行动在今川家中军阵前停了下来。 上至今川义元,下至民夫和难民,每个人都怔住了,将目光一头雾水地投向了村上义清马印所在之处。 只见在北信浓形形色色靠旗的簇拥下,一人一马缓缓驶出。那人一身绛紫色的厚重具足,身侧的马印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信浓四大将之首,北信浓之霸——村上义清。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带马缰,侧过身来,双手在身前遥遥地向着今川家中军的方向重重一抱拳。今川义元本以为村上义清在看自己,可是却发现自己想错了——村上义清目光的方向并不是今川义元,而是今川义元背后那数千被收拢的信浓难民。 村上义清重重地咳了一声,随后,山丘上的北信浓武士也是整齐地向着今川家中军的方向一个抱拳,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鄙人村上义清,奉义而战,仅代信浓义士,向义元公的义举,致敬。” 言罢,村上义清拔马而走,率领着北信浓大军飘然而去,脱离了战线。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战 村上义清收兵离去后,并没退去太远,而是在天龙川西岸扎下了营盘,与天龙川东岸丘陵上的小笠原军遥相呼应。在村上义清营地南方5里的春日是今川家的营地,而武田家则全军退入了高远城。 入夜扎营后,今川家的武士们还是在对下午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 “久闻信浓多义士,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绯村羊羽惊叹于今天村上义清仗义退兵的选择,滔滔不绝地吹捧了起来:“居然真的因为我们殿下的义举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东国武士,自有上古遗风。”出身上野的田沈健太郎显然对东国武士的气节非常自豪,“舍生取义、大义赴死者比比皆是,又怎会为了一场战役的得失而弃大义于不顾?” “我们殿下的好人好事倒是有了点效果嘛,捡回了不少部下的命来。”吉良玮成笑着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马札上揶揄道。 “肯定是诡计。”只有那古野氏丰固执地坚持己见,和其他同僚们格格不入,“世上岂有这等好事?率领半国豪族远征而来,仅因为看到敌人收拢了国中难民就率军离去,你们相信会有大名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这不是已经做了吗?你瞎吗?”赤井黑高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村上周防这不就已经退走了吗?” “他若真是这样的人,村上家早就灭亡了,怎么可能在他的手上发扬光大?”那古野氏丰对这个观点嗤之以鼻,“肯定是有别的算计,你们等着看好了。” 话音刚落,早坂奈央已经匆匆赶入帐内。 “殿下,清野伊势求见。”早坂奈央报上了村上家家老清野清秀的名号。 “看吧。”那古野氏丰得意地一摊手,“我就说了。” · “今川殿下仗义出手,收拢吾土难民,宅心仁厚,和那滥杀无辜、为祸乡里的武田晴信当真是云泥之别。”清野清秀行礼后也不多客套,以信浓人惯有的直爽风格开口道,“我家主公奉义而来,自然无意与义士为敌。所以想与今川殿下定下不战之约,北信浓联军不与今川军为敌,今川军可自行退军或驻于营内。同样,也请今川军不要干涉吾等讨伐甲斐的武田逆贼。” 听到清野清秀如此表态后,帐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那古野氏丰向帐内的其他诸人挑了挑眉毛,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村上义清没安好心,之前不打我们,就是为了和我们私下媾和,好专心对付武田家”。 不过,帐内的众人也都知道今川义元会做出什么样的回答。 “周防殿下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背弃盟友私自媾和,岂不也是不义之举?”果不其然,今川义元口头上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不过他心里想的不是武田家和今川家的盟约,而是他个人和武田晴信的友谊以及银杏的因素。 “哈哈,我家主公在差遣在下过来前,就说今川殿下一定会如此作答。”清野清秀闻言笑着答道,丝毫不意外,“但今川殿下一片赤诚,那武田晴信却是包藏祸心。今日兵凶战危之际,他毫不犹豫便抛下您逃生,留下您单独面对北信浓大军。这样的所作所为,您又何须对他心存愧疚?无论怎么说,信浓也与今川家无关。您作为援军,又怎须为不义之盟友火中取栗,反倒赔上自家儿郎性命?” 清野清秀的话让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倒不是因为他挑拨离间的话语而沉默,而是考虑到了伤亡问题。的确,信浓一役与今川家并无多少关系,此次出兵援助武田家的信浓攻略,也只能得到些许钱粮的回报。 根据太原雪斋在出征前的指示,今川军所需要承担的工作仅仅是掩护援助武田军,撑撑场面罢了——谁能想到北信浓联军全师而来?如果还要继续作战,免不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恶战,这可是与今川家实事先的预期不符了。 “烦请清野伊势先行返回吧,容我思索些时间,也与家中和武田家商议一下,隔日傍晚再给您答复。”今川义元纠结了一会儿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他的理想情况是,说服武田晴信一同与村上义清议和,做出部分让步后就退兵——反正此役武田军打下的领土也够多了。 “那在隔日傍晚答复之前,我军与贵军暂时休战,互不为敌?”清野清秀确认了一句。 “可以。”今川义元爽快地答应下来,“也请贵军暂且不要对武田军动手,我会去和武田殿下沟通,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就再好不过了。” “我们可不愿意和甲斐的贼寇化干戈为玉帛。”清野清秀苦笑着摇了摇头,但还是应承道,“不过既然今川殿下要求了一日停战之期,那就依您的意思吧。” · 清野清秀前脚刚走,后脚早坂奈央又带来了武田晴信亲自求见的奏报,这可让今川义元吃了一惊。他匆忙迎出帐外,发现武田晴信带着他那个独眼侍从山本勘助,快步走了过来。 “虎千代怎么来了?”今川义元诧异地问道,“亲自前来也不打个招呼,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都是自己兄弟,客气什么,想来就来。这不是过来和你赔礼道歉的嘛,白天丢下你就跑了。”武田晴信一边满不在乎地笑道,一边凑到今川义元耳边低声道,“但是五郎最好解释一下,刚刚出去的那个村上家的使者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在私通款曲?”刚刚还为了盟友情谊婉拒了村上家休战提案的今川义元顿感自己错付了,抽出腰间折扇,有些烦躁地点了点村上家使者离去的方向,“村上家想和我停战,我考虑到你的感受才没有答应,说要和你商量后再做决定。你反倒好,白天丢下我撤离,晚上又来埋怨我?” “哈哈哈哈!怎会怎会,说着玩玩的罢了。”武田晴信又是豪迈地笑了起来,非常自来熟地走入了今川义元的中军大帐,“试探试探你罢了,见五郎是这个反应,自然放下心来。”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在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帐门在背后拉上。 “那你们具体是怎么说的?”武田晴信在早坂奈央搬来的马札上坐下,接过田沈健太郎递上的一杯茶水后就痛饮起来。 “村上家想和我休战,我说要和武田家商量后方可,明日傍晚前给他答复。在此之前,两家暂时互不进攻,村上家也答应了不进攻武田家。”今川义元复述了一遍刚才的对话,随后看向武田晴信,“怎么样,觉得如何?反正此役武田家也已经赚到半个信浓了,就此休兵回去秋收也不错吧?” “村上家真的答应在明天傍晚前不动刀兵?”武田晴信没有接今川义元的话茬,而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可能的陷阱,“该不会是诱骗你大意,好借此突袭你的吧?” “不至于吧,他若真想对我军动手,今天白天一轮冲锋就可以摧垮我的本阵,这不比夜袭劫营成功率高多了?”今川义元稍加思索后就做出了判断,“应该是真心想暂时休战一天。” “那行。”武田晴信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就撑着膝盖缓缓起身。今川义元本以为他要答应和谈的事情,谁曾料武田晴信脱口而出的却是—— “那我这就回去动兵,准备夜袭北信浓联军大营。” “你在说什么?”今川义元闻言大跌眼镜,也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村上家既然是真心想要休战,又得到了你的保障,肯定疏于防备。他们远道而来、长途跋涉,士卒体力损耗不小,肯定会趁此机会让士卒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所以说,这一晚就是村上家和北信浓联军最虚弱的一晚。”武田晴信犀利狠辣地道破了北信浓联军的要害所在,“今夜夜袭,武田军从东、今川军从南,两面夹击北信浓联军本阵,定可大破敌军。” “但我已经答应过村上家,明天傍晚给他答复前暂时休战了。”今川义元面不改色地拒绝了这个极为诱人的提案。 “哈?真的有人在乎信用这种东西吗?”武田晴信这次也是大跌眼镜,随后捧腹大笑起来,“五郎啊,你们善德寺的僧侣戒律都如此森严吗,一句诳语都打不得?” “你这次言而无信,之后谁还敢和你谈判?”今川义元有些不满地反击道。 “死人要怎么和我谈判?”武田晴信抬手一指北信浓联军营地的方向,“此役过后,他们都是死人了。” “风水轮流转,早晚也有你倒霉的一天。等你求着和别人谈判时,就会后悔今天为什么要把一个家族的信用弃若敝履了。”今川义元摇了摇头,油盐不进地拒绝道。 “那行吧,今川家不用动手,我们武田家自己去,反正奇袭也不图人多,只有我们武田家一部就够了。”武田晴信见自己说不动今川义元,只好苦笑着退而求其次,“五郎就看着就行,总可以了吧?算是还你今天白天我独自撤退的人情。” “但我都请求过村上家,让他们不要对武田家动手……”今川义元还想再说,却被武田晴信直接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 “但你没答应过武田军不对他们动手,对不对?” “是。”今川义元诚实地回答道。 “那不就得了!”武田晴信心满意足地颔首道,“你也保住了信用,我也收获了胜利,一举两得。” “但归根结底,北信浓联军之所以会麻痹大意,是因为我的承诺。”今川义元犹豫了半晌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事情传出,今川家几百年在东国累计的信用就将扫地,以后再也不想有人和今川家谈判了。我怎么可能为了武田家的利益,舍弃今川家自己的信用?” “那你打算怎么办吧?”武田晴信被今川义元的态度气得不轻,一屁股往马扎上一坐。 “我会派人告知村上家,终止暂时停战一天的协议。”今川义元正了正神色,凝视着武田晴信,“如果你还是想去夜袭,我不拦着你。” “行,你以为这样我就打不赢了吗?”武田晴信倒是出乎意料地不介意,站起身来就招呼着山本勘助往外走去,同时扭头向今川义元道,“你最好快点去通知,我一回营就会动兵,可别通知晚了,来了个不宣而战的奇袭,最后怪到我头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难 安排早坂奈央带着亲笔信赶去村上家的营地后,营帐内的今川义元却有些心神不宁。他嘱咐了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整备部队以防夜战,自己也是辗转反侧。 “先生,怎么还在想刚才的事情?”枕边的银杏之前听到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的对话,自然明白自己的丈夫在想什么,“真是没办法呀……你一直翻身,我都睡不着。” “我们银杏居然也有睡不着的一天?”今川义元开了个玩笑,可自己却没能笑出来。 “你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不是为了今川的信用和利益才说的。”银杏也没有笑,而是翻过身来,趴在今川义元的胸膛上,望着他的眸子道,“对不对?” 今川义元无言地点了点头。 “你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吗?觉得不该利用他人的善意和信任去伤害他们。”银杏又猜了一句。 “我很矛盾。”这次今川义元没有点头,而是长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也很好奇这一点。”银杏侧过脸颊,乌黑秀发披散在了今川义元的脖颈间,“你已经认同了你作为今川家家督的身份了吗?是已经按照这个身份在行事了吗?还是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在以‘今川义元’这个个体的身份在行事?” “我很矛盾。”今川义元重复了一遍,却也笑了出来,不过是苦笑,“还记得5年前,我刚被赶鸭子上架当家督的时候,我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干,所有的政务都甩给了我老师。但当时今川家随时都有灭顶之灾,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率军出征,算是尽了些家督的本分。但我自己的追求和家族的利益是截然不同的,我每天都想着花鸟风月,根本做不到像别的家督那样勤政。” “再后来,遇到了银杏你,我的心态就不一样了。我当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尽快壮大家族,这样就可以向你的家族提亲。于是,我自己的追求和家族的利益微妙地重合了,我在追求自己的夙愿时,也在无意间满足了家族的利益,我也在那小半年里活得像个真正的家督一样。” “但那样微妙的默契并没能持续很久。天文五年(1536)秋天,我率军和北条军在由比血战一场,死伤上千。看着那么多鲜活的性命就此流逝,我当时真的心如刀绞。虽然在外人眼里,这只是我作为今川家家督,为了夺回今川家的领地而发动的一场战斗,有所死伤也在所难免。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关心的不是什么今川家的利益,只是我自己的情愫。”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账,为了一己私利把这么多人带上战场送死……我受不了了,我没办法再那样继续下去了,我没办法继续欺骗自己,欺骗自己说:被我送下地狱的那些部下都是为了今川家的利益而不是我自己的私利。于是我彻底放弃当家督了,我又变回了那个甩手掌柜一样的闲散和尚,不再背负任何人的性命,把家督的工作全扔给了我老师。这样我落得轻松,心里也自在。” “迎娶了你之后,我彻底放下了,因为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和家族利益相契合的个人追求了。我想着的只是尽享天伦之乐,没有什么进取心,也不想着什么壮大家族。但同时,我也放弃了思考,不再思考自己的诉求和家族的利益之间的矛盾。我在逃避,我觉得只要不思考,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矛盾而虚伪的。我依旧把所有政务军务委托给老师,而如果老师需要我去扮演家督的角色替他完成一些出征任务时,我也会答应,当然不是那么情愿就是了。出征三河也是,这次出征甲信也是……” “但今晚虎千代和我的对话,戳破了我一直以来可以逃避的矛盾——我到底是在作为今川家的家督而行事,还是在作为今川义元自己在行事呢?如果是作为今川义元自己的话,那我根本不应该接受这场出征的任务,背负着那么多士兵的性命去异国他乡送死;如果是作为今川家的家督的话,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劝阻虎千代屠城、去收留信浓的难民。” “在我反对虎千代夜袭的建议时,我的出发点究竟是今川义元自己的善意,还是今川家的利益呢?我不知道。我是因为自己不想违背善意和信用,所以不想毁约攻击村上家呢?还是因为担心此次毁约给今川家的外交信誉蒙上阴影而影响了未来的谈判,所以要求信守承诺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既不是一个单纯的好人,也不是一个为了家族无所不用其极的好家督。” 银杏安静地听着,感受着今川义元呼出的热气和胸膛的心跳,直到今川义元沉默下来后,才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家族(国家)真的是最高的正义来源吗?” “怎么说?” “每个人在这乱世行事,都是会有一套自己的‘正义’,坚信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好让自己心安理得。”银杏叹了口气,随后解释起来,“很多武家中人,心中坚信的‘正义’都是家族。对他们而言,家族利益就是至高无上的‘正义’。只要是为了家族利益,他们可以舍弃一切。人伦也好,义理也好,纲常也好,都不重要。所以我弟弟才会觉得偷袭是理所应当的,觉得屠城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都是为了将武田家的利益最大化。” “可凭什么家族是最高的‘正义’呢?这是谁规定的?是苍天吗?是神佛吗?都不是吧,他们都没有说过吧。除了家族利益之外,还有其他更普世的‘正义’吧?仁义礼智信也好,亲情、爱情、友情这些感情也好,善良的原则也好,不都也是‘正义’吗?凭什么它们就要服从于家族利益呢?凭什么为了这些‘正义’而背弃家族利益的人就要被谴责呢?真正能够传唱千古,真正能够被后世所铭记歌颂的,不都是这些更纯粹的‘正义’吗?” “所以我觉得,先生你完全不需要有什么自责和矛盾。先生内心所坚持的‘正义’,并不是逊色于家族利益的存在。做你想做的,做一个正义的人,而不是一个好家督。做一个自己内心认可的人,而不是一个家臣眼里称职的家督。” “你倒是活得比我明白。”今川义元笑了起来,心里也舒畅了很多,轻轻抚摸着银杏的长发,“看你平时什么都不想,天天偷懒,除了睡就是吃,没想到……” “你在说什么呢,先生,休要污人家清白。”银杏不满地白了今川义元一眼,发现后者还是有些愁眉不展,便开口问道,“怎么了?不都给你开导完了,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我在担心你弟弟呢。”今川义元挑了挑眉毛,“我都已经派人告诉村上家了,他如果还去偷袭,不会被埋伏吗?” “不用担心他,他机灵得很,死不了。”银杏提起自己的弟弟,却是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虽然我巴不得他这个没心肝的混账早点死了算了。” · 此时,北信浓联军大帐内的气氛非常压抑。村上义清挥手示意清野清秀将早坂奈央送出营外,后者刚刚送来了停战协议立刻终止的消息,并代今川义元传达了歉意。 “主公,请早做准备,今晚恐怕会有变数。”乐严寺雅方抢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骤然站起急道,“这今川家前脚刚与我们达成协议,片刻后就来毁约,说明肯定是要动兵了。” “如果真的要动兵,何必来通知我们?”屋代家的家督屋代政国也是眉头紧锁,眼前的局面超出了他过往的经验范围,“趁我们麻痹大意,偷袭岂不是更好?” “谦谦君子,不愿趁人之危。”村上义清的神色倒是如常,淡淡地吐了口气道,“先礼后兵,纵使即将殊死相搏,决斗前仍不忘互通姓名致意,这才是武士之道。” “周防殿下莫非觉得此中无诈?”须田满亲面露苦笑,“难道觉得那今川殿下是真的好心在动兵前来通知的?世间怎会有这等好事?若那今川殿下真是这样的‘好人’,今川宗家早就灭亡了,怎么可能在内战里得胜?” “若是‘好人’坦诚,咱们就应该整兵备战。若是‘坏人’使诈,我们也只能兵来将挡。无论如何,今川殿下此举都是在向我示警,今夜必然有变。”村上义清倒是豁达,丝毫没有被负面情绪影响。 “有变,具体是指什么呢?”屋代政国一头雾水,“该于何处设防?还是主动出击?是否要通知河对岸的小笠原大膳殿下?” “去抓个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村上义清一挥手,帐外几个等待的上忍立刻领命而去,带着部下们在夜幕里向东南而去。 “周防殿下此举何意?”须田满亲低声问道。 “那今川殿下前脚还拿不定主意,让我等他答复,后脚就忽然派人来中止停战,显然是有什么信息让他在短时间内改变了想法。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来自武田家的信息,而且是由非常重量级的人物传达的,才能这么快地说服今川殿下。”村上义清缓缓起身,凝视着月色下的黑暗,“不是武田晴信亲自去了他的营地,就是信使带着亲笔信去了。此时,恐怕还没到武田家营地。派人拦截,十拿九稳。”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反制 没过多久后,村上义清派出的忍者真的有了收获。只见他们押着一个捆成粽子的独眼武士,进了审讯帐后就把那个武士随手往地上一推,后者踉踉跄跄地摔翻在了地上,来了个狗啃泥。随后也不含糊,立刻挣扎着磕头如捣蒜,不断念叨着:“小的什么都招,还望周防殿下和几位忍者兄弟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命!小的定当鞍前马后,为周防殿下效犬马之劳!” “主公,我们在今川家大营回武田家大营的路上设伏,抓到了这个独眼瞎子,应该是武田家的信使。”领头的上忍对摇尾乞怜的山本勘助一脸鄙夷,根本没有搭理他,而是向村上义清俯身汇报道,同时从怀中抽出了一沓纸递给村上义清,“还在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村上义清接过信,随手拆开信封浏览了一遍,随后看向山本勘助,冷声道:“这就是今川殿下给武田晴信的回信?” 被绑缚在地的山本勘助披头散发,仍是一个劲地求饶,连话都说不利索。 “武田家要在下半夜进攻我的大营,结果今川义元说什么今川家不会出兵,而是打定主意遵守和北信浓联军的约定。武田家若要出兵,今川家只有作壁上观?”村上义清把信甩回到了山本勘助的脸上,“拿这种小把戏来骗我,以为我会信?这么重要的事情,今川家居然会留下回信?然后信使还会恰好被我军劫到?而且送这种信的人居然还是软骨头的渣子?被捕后不第一时间销毁信件,反倒是不打自招?” “滚回去吧,我本来还以为今川义元是个君子,没想到居然联合武田晴信,一同使这些鬼蜮伎俩来诈我。”村上义清冷笑了两声,一脚把山本勘助踢翻了出去,“滚回去告诉武田晴信和今川义元,有本事就放马过来,北信浓义士又岂会惧你?” · 把山本勘助赶走后,村上家的忍者都是疑惑不解。 “主公,还不容易拿到一个软骨头的要员,为什么不好好审问一番?”领头的上忍开口问道。 “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你真以为那是个软骨头?”村上义清自嘲地咧了咧嘴,随后摇头道,“承担这种机密送信任务的必然是家中亲信,深受主子重恩,都是视死如归的,哪个会是软骨头?” “可是他刚才……”上忍还想再说。 “那是在演戏。”村上义清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没完没了地误导,嘴里不知道几句是真话,审问他反而会浪费时间精力,这种人最是麻烦。” “那不是应该杀了他吗?如果是这样有勇有谋的信使?” “不,我要放他回去,利用他反过来帮我误导一下武田晴信。”村上义清抹了把粗糙脸颊上杂乱的络腮胡,粗狂面容下的心思却是异常细腻,“让他误以为,我们北信浓当真会认为今川家也会出兵。” “啊…?”忍者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村上义清的话里绕了出来,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主公的意思是认为,今川家不会出兵配合武田家?” “没错。”村上义清微微颔首道。 “所以武田家想让我们误以为今川家会出兵?”另一个上忍也是恍然大悟。 村上义清再次简单点了点头,没有回答,而几个上忍却是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但武田家如果真的想让我们误以为今川家会出兵,又为什么布置一场如此拙劣的骗局呢?不是应该演得逼真一些吗?” “对啊,如果这种一眼能看穿的布置,那信上不是应该写着‘今川家不会出兵’吗?好误导我们以为‘今川家会出兵’?” “可如果这么布置了,我们反倒会起疑吧?” “难道像现在这样我们就不起疑了吗?” …… “够了,别废话了。”结束了长考的村上义清轻咳了一声,忍者们立刻收声。 “想这些没有用,阴谋就是一层套一层,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中计了还是得逞了。”村上义清站起身来,竖起一个指头,“但是阴谋有一个不变的本质——” “能用阳谋的人,断然不会用阴谋。” “你们试想,如果今川家真的会配合武田家出兵,那武田晴信何必要多此一举,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今川家的方向,难道不是巴不得我们疏于防备吗?就是因为今川家不会出兵,导致武田家觉得仅凭自己的兵力对付不了我们,才逼得武田晴信使出疑兵之策,希望诱骗我们分心分兵。阴谋再怎么绕,也跳不出虚虚实实。可如果本就是‘实’,又何必饰之以‘虚’?” 说罢,村上义清打发忍者离开,转而召集自家家老和北信浓诸豪族家督前来。 “今川家断然不会出兵了,甲骏联盟已生间隙。”村上义清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同时厉声命令道,“全军趁着夜色潜行,离开大营,前往天龙川畔埋伏!武田家若要袭击我方大营必然要渡河,我们趁夜击其半渡,定可一举破敌!” · 不久后,灰头土脸的山本勘助也赶回了武田家的营地。 “辛苦了,勘助。”武田晴信大笑着在营门口迎接山本勘助的回归,“如你所料,那村上周防当真把你放了回来。” “是的主子,聪明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而‘大人物’也看不上我这种‘小人物’的性命。”山本勘助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随后向武田晴信一礼道,“任务达成,村上周防已经上钩了。” “好。”武田晴信冷笑了一声,随后豪迈地沉声下令道:“全军渡过天龙川,准备夜袭!” · 天文十年(1541)年9月16日凌晨,信浓国天龙川西岸,北信浓联军悄然潜伏在河滩后的各处丘陵、森林处,等待着武田军的到来。在天龙川东岸,隐隐可以看到少数火把晃动的迹象。在月光不够亮的夜晚,想指望夜盲症比例如此高的军队抹黑前进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打火把本身就会暴露本家部队可能的动向,导致对方察觉夜袭——因此武田家选择了折中的方案,让少数打着火把的士兵伪装成正常来往的斥候和探马的样子,在不让对方起疑的前提下引导本方部队——不过在早就有所察觉的北信浓联军眼里,这就是欲盖弥彰了。 “不要轻举妄动。”村上义清不厌其烦,一遍遍地派出使者通知各家豪族,“等到武田军渡河近半,再看我的篝火信号出击。”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河对岸的武田军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依旧只有零星的火把在河对岸来回往复地做着“简谐运动”。不少北信浓的豪族都微微有些沉不住气了,担心是否有变故发生——这是否是武田家的阴谋?一波又一波的使者被派向村上义清这里,又被村上义清原话打发了回去——“不要轻举妄动”。 “主公……”清野清秀有些不安地提示了一句,村上义清自然知道他的家老在想什么。村上家和这些北信浓的豪族并没有严格的隶属关系,他们只是响应村上家的号召而出兵的。村上义清并没有指挥他们的权力,仅仅是这些北信浓小豪族愿意“给个面子”而已。如果村上义清连续发出让豪族们感到困惑的命令,豪族们可能会阳奉阴违,甚至自行其是。 “主公,是否需要去注意今川家的动向?”乐严寺雅方忍不住开口,质疑起了村上义清之前的判断,“是不是……武田家只是故作疑兵,把我们牵制到天龙川畔,而真正的主攻由今川家来承担,直驱我们空虚的大营?我们是不是该收兵回营了?” “不可能。”村上义清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今川家绝不可能出兵。” “主公……”清野清秀同样面露难色,“还请三思……” “之前不是已经做出了判断了吗,今川家不可能出兵。”村上义清只是重复。 “但那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确凿的实据。如今武田家动向反常,还是应该多加考虑微妙。”清野清秀斟酌着措辞,委婉地再次劝谏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打仗哪有什么‘确凿的实据’?”村上义清对家老的建言嗤之以鼻,慷慨激昂地沉声道:“真要是每个情报都要确认到百分百,就只能一辈子龟缩在居城里不动弹,什么都做不了。打仗就是要冒着风险,双方都要冒风险。为将者,相信自己的经验和军略,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判断,把成败交给命数即可。如果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朝令夕改,那只有败北一条路,连赌命数的机会都没有。” “我判断今川家不会出兵,就是不会出兵。不要管今川家,继续在这里埋伏武田家。执行我的命令!或者你们立刻出奔!” “遵命!”见村上义清如此表态,村上家的家臣们都是慨然应诺。 事实证明,村上义清的判断分毫不差。直至天边已经隐隐泛起鱼肚白,今川军仍然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南方回来的探马不断地重复着这一情报,也让村上家的家臣安下心来。然而,令他们困惑的是武田家的行动——既然今川军没有出兵的打算,武田军又为何迟迟不动呢?他们究竟在等什么?马上天亮了,还夜袭什么呢? 等到天色更亮一点的时候,村上家的斥候已经能在天龙川西岸看到东岸的情况——不少起伏的丘陵山地和树林中,都有着不少武田家的旗帜。 “是疑兵,不然怎么可能直到现在都没有惊起飞鸟?”村上义清一眼识破了武田家的布置,“问题是这里是疑兵,那武田家的人呢?想攻击我军大营,只有从这里渡河。难道武田军本就不打算动手,反而是疲兵之计,想要消耗我方体力?” 村上家的家臣们也是面面相觑,无人知晓武田晴信在想什么。 片刻后,火光和烟尘便在北方的山路上腾起——那里是北信浓联军粮道的方向。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断粮 等到村上义清带着北信浓联军匆忙赶向粮道的方向时,只能看到灰头土脸的小荷驮队狼狈南逃。在他们背后,一股股浓烟拔地而起——那是远道而来的北信浓联军为数不多的存粮在燃烧。 武田军没有渡河袭击北信浓联军的大营,反倒是到北边10里处的渡口渡河,袭击了北信浓联军的粮道。村上义清将主力部队均调到了河畔埋伏,致使粮道被袭击时,大营没有足够的增援部队可以派出,延误了增援的时间。 “瞒天过海之策。”村上义清看着被焚烧得焦黑的辎重,和粮道上那高高飘扬的武田菱文,咧着嘴摇了摇头道,“在信件里把‘攻击目标是大营’当做前提条件藏在了行文里,而把我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了‘今川家会不会出兵’上,而把‘攻击目标是大营’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想到,真正的攻击目标是我们的粮道啊。好计,自愧不如。” “主公,那现在……”清野清秀此刻已经是脸色煞白,“我们的存粮坚持不到两天……” “进攻。”村上义清简短地下达了命令。 “啊?”清野清秀、乐严寺雅方等一种家臣都傻了。 “向天龙川对岸的小笠原军打信号,让他们和我们一起进攻。武田军为了袭击我们的粮道,此刻分兵在天龙川两岸,相互支援不易,是我们的绝好机会。”村上义清抽刀出鞘,向天的方向笔直扬起,“不用两天,两个时辰就够了。” 就在这时,一骑打着武田家靠旗的信使却匆匆来到。近了一看,村上义清才认出来,这就是昨夜被他们擒获的那个独眼信使。 “周防殿下,在下奉吾主之命前来求和。”山本勘助翻身下马,径直来到村上义清的身前,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和昨晚的胆小如鼠简直判若两人,“吾主不愿两家兵士平白死伤,想化干戈为玉帛。吾主愿意让开贵军的归路而撤退,不干涉贵军的行动,也希望贵军不要再攻略南信浓已经为武田家所压制的领土了。” “倒是很会挑时间啊,趁着我们粮草刚刚被焚烧,正惊慌失措之际,以为可以靠施舍些优厚的条件就谈和吗?”村上义清冷笑了一声,淡淡地摇头道,“休想,告诉武田晴信,准备迎战吧。此时的部署,你以为武田家还能有多少胜算吗?” “周防殿下或许有意与我们一决生死,但北信浓的其他殿下是否愿意呢?”山本勘助却是不慌不忙,用那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村上义清,“此时,和在下一样的使者已经前去了北信浓各部,传达了吾主求和之意。周防殿下莫非觉得,以您刚刚失策后的威信,还足以命令北信浓诸位殿下与您一同放弃和平的归路,而是血战一场么?” 山本勘助此言一出,清野清秀、乐严寺雅方等村上家的家臣都是面色一紧。山本勘助说得不错,这个时候村上义清如果要强令北信浓诸豪族再战一场,说不定就会引起哗变。 “那又如何?仅凭我村上家一部与小笠原家,就足以重创分居两岸的武田军了,哪里还需要其他援军?”但村上义清仿佛仍未被吓到,而是继续冷笑着接茬道,“给你那主子带话去,准备迎战吧。” “周防殿下没有援军,但吾主可不一样。”山本勘助仍是面不改色,仿佛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实不相瞒,今川殿下与吾主的约定是,昨夜若是武田家发动奇袭,今川家出于信誉考虑不会协助。但到了今晨,周防殿下莫非还以为今川家会按兵不动吗?” “虚张声势罢了。如果今川家真的会出兵,你又怎会告诉我们?难道不是巴不得我们不知道吗?”乐严寺雅方闻言,不屑一顾地驳斥道。 “信与不信,便是周防殿下自己的事情了,吾主已经通知过了。”山本勘助倒是没有多费口舌,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就拍马而去,留下了面面相觑的村上家诸臣。 “主公?”村上家的家臣们把目光投向村上义清,等着他拿主意。 “这次是真的。”村上义清长叹了一口气,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若那今川殿下有坐观成败之意,昨日我方派人私下媾和时就会答应,可是他却顾忌盟友,不肯允诺。他爱惜自身信用,在得知武田家即将动兵后通知了我们,并不是不想和我们为敌,只是不想背信弃义。如今我们和他已经没有停战协议,而武田家的奇袭也已告一段落。堂堂正正的战阵对垒,这样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会对盟友见死不救?” “事已不可为,撤军。”村上义清无奈地摇了摇头,非常抱歉地看了眼高远城,随后又看向了小笠原家的棕白三阶菱马印,“给小笠原大膳殿下打信号吧,只能撤退了。” · 北信浓联军缓缓撤去,武田军也并未试图阻拦或者追击——武田晴信虽然狠辣,但也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没有兴趣逼着北信浓的军队和自己拼死一战。在北信浓联军通过荒神山撤走后,武田军和今川军也双双收兵回到了高远城。 “没想到你真的搞定了。”今川义元由衷地向武田晴信赞道,“盟友在一旁作壁上观,还透露了你将夜袭的信息,即使这样你都能赢?” “这就是我的军略。”武田晴信显然也对今川义元的称赞颇为受用,哈哈大笑道,“五郎,等着看吧,我迟早会站上这乱世的顶峰!” “接下来要干嘛,准备收兵回去秋收了吧。”今川义元趁着武田晴信心情正好,给他递了个台阶,“不然板垣骏河和甘利备前又要找你劝谏了。” “他们吗?”武田晴信闻言只是摇头,“昨天在高远城里战死了。” “什么?”并未得知高远城具体战况的今川义元愣了一下,随后向低声道,“请节哀,家中两位重臣……” “没事,死得正好。”结果武田晴信却冷笑起来,“那两个老东西仗着自己的老资历,恨不得把我架空起来,自己在甲斐里说了算。没了他们,我才能大展拳脚。” “终究是为了武田家奉公一生的老臣,有些权力冲突也在所难免,怎能这么说他们?”今川义元皱着眉头表示了不满。 “那当然,所以我这不是要去给他们报仇了嘛。”武田晴信的笑容转瞬间变得更冷了,眯着眼看向了高远城的方向,“高远赖继贼心不改,降而复叛,害我重臣。这个罪责,哼哼……” “你不会又要屠城吧?”今川义元颇为机警地问道。 “那不至于,我又不是残暴的杀人魔,我的屠城都是有目的的,怎么会乱屠?”武田晴信对着今川义元连连摇起了手指头,“但是高远家的家名,可就别想要了。” · 不久后,高远城天守阁内。 “不是说好既往不咎的吗?”高远赖继被绑成了粽子,此刻正跪在天守阁顶楼的地板上,向武田晴信和山本勘助不断哀求请降道,“武田殿下,这位大人之前转达过您的话,说您说了,只要在下投降,就既往不咎啊!” “哈哈,我武田晴信说的话能信?有几句是能信的?”武田晴信被高远赖继的态度给逗得忍俊不禁,“堂堂一家之主,不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反倒寄托在别人的信用上,何其荒唐?” 高远赖继瑟瑟发抖,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远宗家改易,麾下的保科等豪族全部独立。至于高远信浓你嘛……”武田晴信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那撮小胡子,笑着威胁道,“流放诹访,也算是让你‘荣归故里’了。老老实实别给我添乱,还是能保你一生平安的。若是想串联部众作乱,就别怪我无情了。” “这次的承诺是能相信的吗?”高远赖继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低声问道。 “谁知道呢?”武田晴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就要想办法在押送途中,甩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奋力逃跑,冒着被乱刀分尸的危险潜回高远城旧领,再一封封地给往日部众写信——或许绝大多数都会被回绝,甚至有人会举报你。等你终于聚集起来了千来人,再靠着他们与武田家开战,一旦输了就是全族覆灭的下场。怎么,你有决心和毅力,去支持你‘不信’吗?” 在武田晴信的一番话下,高远赖继面如死灰地垂下头去,顺从地跟着武田家的武士离开了高远城。 “弱者就是这样,有时候会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去相信那些根本不可能的承诺,只是为了逃避困难罢了。他们宁可在虚假的希望里空耗时光,也不愿意冒着失败的危险去拼搏一场。如果是我,如果明知道敌人的承诺是不可信的,哪怕只能着急几十个人,也要困兽犹斗。”武田晴信看着高远赖继的背影,轻蔑地耻笑道,随后对山本勘助打了个手势,“去吧,在押送的路上把他结果了,斩草除根。”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丧事 天文十年(1541)年9月16日,随着北信浓联军的退走和高远家的改易,武田家对南信浓大部的压制宣告成功,只剩下木曾家仍在抵抗。不过武田家也到了回去秋收的时节,没有时间继续留在信浓,便班师回甲斐。武田晴信留下了马场信春、秋山信友等亲信驻守南信浓要冲,计划在秋收后对甲斐、信浓的豪族进行大规模地转封——一口吃下了几乎等于本领大小的南信浓,武田家着实是有点消化不良。 和武田晴信别过后,今川义元就带着武田家给予的作为军费补偿的金银辎重——以及拖家带口的难民们回了骏河。所幸此役今川军的伤亡非常有限,让今川义元可以安心地回家。 天文十年(1541)年9月24日,大军抵达了骏河国蒲原城,预定休息一夜再继续西返。蒲原家的前任当主蒲原满氏备好宴席,为今川义元接风洗尘。在先前的花仓之乱里,蒲原家就加入了今川良真一方与今川义元为敌。而在北条家入侵富士川以西一役中,蒲原家更是向北条家投降,甚至派出马廻众笔头诱骗今川义元进入伏击圈。直至1537年今川家收复富士川以西和富士郡,蒲原家才重回今川家的麾下。 但先前的两次罪责,已经重到足够将蒲原家改易。不过念在蒲原家也是今川家庶族,再加上蒲原家也算是为今川家奉公多年的谱代,太原雪斋才决定饶过蒲原家一次,只是削去了其不少领地。不过蒲原家当主蒲原满氏也被迫隐退出家,由其子蒲原氏德继位。眼下今川义元驾临蒲原城,蒲原满氏为表歉意,自然亲自设宴作陪。 “先前三番两次忤逆殿下,罪臣虽然也有身不由己之处,但想来仍是罪无可赦。”蒲原满氏还没等今川义元开动,就已经离席跪到了他身前,深深叩首道:“但殿下您宽宏大量,还饶了罪臣一条贱命,不至于让祖宗基业毁于一旦。罪臣实在是无以为报!” “实不相瞒,决定对蒲原家惩处的不是我,而是我老师,要道谢的话蒲原下野应该去找我老师。”今川义元的回答显然出乎了蒲原满氏的意料,让他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茬。 “不过蒲原下野也不必如此道歉,过去的我或许还会责备蒲原下野为何要背弃忠义,但现在的我已经更懂事了。”今川义元摇了摇头,也离席而起,将蒲原满氏扶了起来,“并不是所有的一家之长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可以把家族的重担全部托付给别人,自己只去追随那些虚无缥缈的‘正义’。” “对你们,对天下大多数家督而言,家族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吧。蒲原下野也只是为了自家的生存而做出选择罢了。虽然我不认同你的所作所为,但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动机。就像甲斐的武田殿下说的那样:‘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罢了。像我这样衣食无忧,连家臣的惩处大权都不愿意操心的人,也没资格来谴责蒲原下野。” “殿下……”蒲原满氏被今川义元的话说得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不由分说地再次拜了下去,“蒲原家上下真的感激不尽……殿下今日的谈吐,竟让罪臣仿佛看到了当年早云公的风采。” “我表祖父?”今川义元听到蒲原满氏提起了北条早云这个风云人物,不禁有些意外,“蒲原下野见过他?” “罪臣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活得久了些罢了。”蒲原满氏已经剃发出家,满头白发自然是不在了,但斑白的眉毛仍诉说着这个武士所经历的岁月,“那是在延德年间的事了。当年的早云公还被唤作伊势新九郎,向已故老主公(今川氏亲)借兵要去打伊豆,老主公派出的援军正是罪臣。只见早云公以区区数百之众,屡施奇谋,竟将那堀越公方(足利茶茶丸)打得落花流水。” “早云公的故事听起来,感觉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人物了,没想到亲历者居然尚在。早云公是老来得子,但现在连我表叔(北条氏纲)都已经五十多了,也不知道他身体进来如何。”今川义元也是感慨万千,“年幼时,家严也时常和我们兄弟几人讲起早云公的故事,让我们不要忘记当年千钧一发之际的救命之恩。” · 闲谈之际,却有变故发生。 “殿下,山本大人求见。” 早坂奈央急匆匆地赶到了会客室内,在纸门外跪下,向今川义元低声汇报道。 “虎千代那个亲信?”今川义元眉头一皱,缓缓站起身来,向蒲原满氏、蒲原氏德父子告了声失陪,就转身离开。他跟着早坂奈央到了天守阁外的武家屋敷里,才发现山本勘助已经等得有些着急。 “殿下,绝密消息。”山本勘助压低嗓音,还未向今川义元见礼,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道:“北条左京死了。” 今川义元闻言愕然。 还没等他反应,早坂奈央再次赶了过来。 “殿下,天野大人求见。” “老师那个弟子……这么急着过来……”今川义元心下大概已经明白了。 “殿下……”天野景德进屋后,发现屋里有个生人,有些警惕地看向今川义元。山本勘助本想告退,但今川义元却摇头示意他不必。 “北条左京去世了?”今川义元向天野景德问道。 “是,雪斋大师收到消息后立刻差在下过来报信。”天野景德多看了一眼山本勘助,大概也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估计是武田家也已经得知了这一消息,所以派人来通知今川义元。 “什么时候?”今川义元再次追问了一句。 “9月22日。” “9月20日。” 然而,天野景德和山本勘助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今川义元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向山本勘助和天野景德,不过这两人反倒对视了一眼,随后微微点头。 “殿下容禀,死亡时间的不同才说明这则情报更可信。”天野景德也是跪坐下来,向今川义元低声道,“如果不同家族的忍者探知到的死亡时间一模一样,那要么说明忍者们的信息来源是同一个,要么就说明这是对方刻意统一的口径。前者意味着孤证不立,后者意味着对方完全有能力把控局势,甚至会散布假消息来加以误导。” “言之有理。”今川义元虽然肯定了天野景德的推理,但还是向山本勘助求证道,“武田殿下怎么说?” “吾主对这一情报深信不疑,此刻已经率兵往相模去了,希望殿下能领军配合,进军骏河国骏东郡。”山本勘助平静地答道,可话里的信息却让今川义元着实愣住了。 “还要出兵?”今川义元只觉得眉头已经皱成一团了,“现在解散部队也已经耽误秋收一会儿了。士兵们在信浓征战了那么久,不让他们回家秋收,反而又出兵远征……武田殿下不怕部下哗变吗?” “吾主说,比起劫掠所得,一亩三分地上种出的些许作物又算什么?”山本勘助倒是毫不介意今川义元的不满,“士兵们在信浓抢得盆满钵满,此刻士气正旺,再去抢一场又有何不可?” “那是相模北条,可不是诹访家、高远家那样的软柿子,搞不好就是一场血战……”今川义元抿紧了嘴,显然是回忆起了当年和北条家在由比合战里的惨重伤亡。 “那是在北条左京还活着的情况下。”山本勘助再次向今川义元转述了武田晴信的原话: “如今北条左京一死,北条家上下必然动荡不安,以至于如此快地让北条左京死亡的消息走漏了。吾主已经把这一消息通报给了山内上杉家和扇谷上杉家,不多时两家想必也会入侵武藏。到时候,我们四家兵马杀向北条所领,殿下觉得群龙无首的北条家该如何抵抗?更何况北条家军中领民兵数量不少,此时正在秋收,集结不易。哪里像你我两家,刚好有未解散的部队可用。仓促应战,北条家必然大败亏输。今川家不仅可以收回河东的另一半,说不定还能染指伊豆、相模。” “请殿下立刻率军东进吧!吾主此刻已经在赶往富士吉田城的路上了。” · 然而,天文十年(1541)年9月25日,渡过富士川的今川家大军在行进至善德寺后,却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往前了。 “我军行进至此,也可以为武田家牵制一部分北条家的兵力了,算是尽到了盟友之谊。”今川义元是这样回答山本勘助的。 “殿下,大片大片的土地和人口就在前方等着您,唾手可得啊……”一向冷静从容的山本勘助此刻却在今川义元的面前略显失态,“为何要在边境线前止步?” “伐人丧,非礼也。”今川义元只是淡淡地道,随后抬起手,指了指坐下马的马蹄。 “去回报武田殿下吧。就说今川军,止步于此了。” · (ps:昨天看了个讲浅井初的剧本杀,被她对小谷城的执念emo到了,于是写了个番外,算是给大家情人节加更了。番外和本作剧情没有太大关系,不好意思发在本作的收费章节里,于是我发到了笔者的前作《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补更》的第九卷后记里面。《番外篇1:浅井茶茶的小谷城》。有兴趣的书友们可以看看!)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祈福 天文十年(1541)年9月25日下午,骏河国善德寺。 “劳烦富士兵部了。”今川义元向匆匆赶来的富士信忠微微一礼。 “既然是殿下之命,那就是在下职责所在。”富士信忠没有着戎装,而是一身神社大宫司的打扮,身后跟着的也是诸多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的神官,“只是在下未曾料到,殿下居然会放弃进军的机会,反而要在寺里为北条左京的亡灵祈福。” “怎么说也有一份亲缘在。血亲故去,做晚辈的又怎能不焚香祈福?”今川义元叹了口气,看向了东方的去路,“我已经差冷泉大师去小田原城吊唁了,但我肯定是不能亲自前去的,就在这里为我那表叔父诵经吧。劳烦富士兵部在寺内布置一二了。我老师走后,善德寺的住持一直空缺,没人能应付这场合。” · 富士信忠在寺内布置,今川义元则带着一众侍卫来到了善德寺后山之上,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山景。今川义元本以为自己在善德寺住了多时,肯定会很舍不得这里。然而真的故地重游后,却并未有多舒心。小时候,明明寺里、山里的一草一木都令他欢心,明明度过的每一天都让他感到充实。能在空闲时偷看一二诗集画册,便再好不过了。可是此时此刻,当时的心情却再也体会不到。 今川义元终于明白,他所怀念的并不是善德寺本身,而是有太原雪斋的时光。那个时时刻刻想没收自己宝贝的臭老爷子不在,再好的花鸟鱼虫也是索然无味。 今川义元顺着山麓下山,走了另一条回寺的山路,却恰巧在路边的凉亭里遇到了一行旅人。为首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打理得颇为干净,但岁月操劳留下的皱纹是掩饰不住的。他脸色也不是很好,垂垂老矣,不剩什么生气。身后的几个随从都背着些小行李,看起来是来往的客商。 田沈健太郎和吉良玮成见到生人,都是向前了一步,把刀按在了刀柄上,而将今川义元护在身后。不过今川义元本人倒觉得没什么,那一行人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杀气,不像是有危险的人。 “这位大人容禀……”那个中年男人看到今川义元的侍卫来者不善,匆忙开口解释道,“我们是过路商旅,本想入善德寺焚香,却被告知寺内正在准备法事,将我们拦在屋外,这才在山上凉亭暂避,想等结束后再入寺。” “那可能要多等许久了,你们先找个旅宿过夜吧,至少要后天了。”今川义元也是颇为好心地提醒道,同时示意田沈健太郎和吉良玮成不要太过无礼。 “要这么久吗?”那个中年客商闻言颇有些遗憾,“方才听闻有旧识故去,这才匆忙想入寺祈福。若是要等这么久,那可……” “抱歉了,算是今川家的公务,无法通融。”今川义元有些歉意, “若是往前,要多久才能遇到寺庙?”客商又问了一句。 “这里往前,过了富士川,在蒲原城城下町便有。只是眼下……”今川义元指了指来路。客商顺着今川义元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道路上满是今川军的营盘,估计不会让客商通过了。 客商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今川义元于心不忍,便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想为何人祈福?若是不嫌,可告知于我,我入寺代您进香。” 客商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如实相告:“小人这种市井小民都知道了,今川家的大人想必也已经知晓了吧。实不相瞒,小人在小田原城内经营店铺,当年多受北条左京殿下的关照。如今听闻左京殿下故去,这才想替他的亡灵祈福。” 今川义元闻言一愣,和那古野氏丰对视了一眼——如果连普通的来往商旅此时都知道了的话,说明北条家要么是没想封锁死亡信息,要么就是局面完全失控、控制不住了。不过北条氏纲已经在年前传位于北条氏康,事实上已经隐居,可能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才没有封锁消息的吧。 “若是为此,阁下也不比分心了,今川家此举,正是为了为北条左京祈福。”今川义元向着善德寺的方向遥遥拜了拜,“我带着阁下的一份心意,一并诵经吧。” “啊?”客商却是怔了一下,斟酌了半晌后,似乎是觉得发言有些不妥,但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小人看来路上军队云集,还以为今川家是要趁着左京殿下过世之际,攻打北条呢。” “别多嘴啊。”那古野氏丰发现这个客商有试探情报的意思后,立刻冷冷地提醒了一句,那个客商见状连忙道歉。 “伐人之丧,终究于礼不合。”今川义元倒是不在意,而是有些感慨地叹道,“当年治部殿下(今川义忠)意外离世,留下修理殿下(今川氏亲)孤儿寡母,灭顶之灾只在转瞬间,全靠早云公才得以保全。如今轮到早云公之子北条左京离世,北条家四面受敌,此刻怕是也风雨飘摇。若是修理殿下之子(今川义元)反而趁人之危入侵,岂不是令祖辈蒙羞?实在是罔顾恩义。今川与北条如今虽是敌人,也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岂能行此非礼之事?” “这位今川家的武士大人倒是知书达理之人。”客商也被今川义元的谈吐感染到了,“希望尊上也是如此思考的。” 吉良玮成听到这话后笑出了声,对着一旁的田沈健太郎吹起了口哨。 “那小人就不多等了。看起来这官道也不知何时才会通,先打道回府了。”客商向今川义元深深一礼,随后就带着随从们下山了。今川义元告别之后,也一路回了善德寺里,看看富士信忠准备的如何。 他不知道,那一行客商却是绕到了十几里外的山后——那里,满是打着北条鳞纹靠旗的伏兵。 “父亲,您去哪里了?”北条氏康看到北条氏纲带着人回来后,有些不满地迎了上来,“找了半天都没看到人。” “今川军不会进兵了,撤伏吧,去三增峠等着武田军吧。”北条氏纲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也不再掩饰脸上的病态。他一边把身上背着的行礼交给了随从,一边嘱咐道,“河东地区不用留兵了,伊豆也是。全部调回去,提防扇谷上杉家。” “啊?老爹您怕不是老糊涂了?”北条氏康哑然失笑,“让您按时吃饭嘛,这不吃,饿得脑子都不转了。” “我没有在说笑。”北条氏纲却只是摇头,朝着部众们招了招手,再次重申了他的命令。 “为啥?”北条氏康见北条氏纲如此郑重,也是严肃了下来。 “那眉眼像极了他父亲,但为人处世却是完全不同的人啊。伐人之丧,于礼不合,没想到这世上真会有谦谦君子?”北条氏纲开口,却说着北条氏康听不懂的话,自己则转身向营寨外走去。 “老爹觉得我那小舅子义元察觉到您是诈死的?也察觉到这里有伏兵?所以不进军了?”北条氏康跟着北条氏纲的步伐,不解地追问道。 “没有,他就是单纯不想趁人之危。因为我的父亲当年在他的祖父阵亡后,曾雪中送炭,帮了他父亲一把。现在轮到我‘死了’,他不愿恩将仇报。作为今川修理的儿子,他想还当年那次的人情。”北条氏纲说着说着,嘴角竟浮现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世上不会有这等白痴的,老爹。”北条氏康再次大笑起来,“真要是这样,灭掉今川家不是弹指间的事情?” “你觉得他是白痴?” 北条氏纲却是骤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北条氏康,眼眸里的凝重是北条氏康此生都未见过的。 “父亲何意?”北条氏康结结巴巴地问道。 “人性本恶。而这世道,谁更恶劣,谁就能赢。有些人骨子里不够坏,早晚是身死族灭。有些人随波逐流,虽然也做坏事,却是不够狠心,一辈子庸庸碌碌,而少数人天生就是恶棍,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恶意,就可以称霸一方。但有的人不一样,他们在大恶的世道里逆行而上,克己复礼,以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力压制心底的一切恶意。该是怎样强大的修为,才能让一个武士在乱世成为君子呢?”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再用这精神力去压制恶意,反倒是助纣为虐,会怎么样?他压抑了大半生,爆发而出的恶意会是寻常人等难以招架、更难以想象的。所以啊,还是希望这样的君子永远是君子才好。” 北条氏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条氏纲把双手背在背后,沉默良久,看着飞向小田原城的鸟群,看着飘向小田原城的云彩,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 “之前假死时,我不是留下了‘五条训诫’给你们?现在不用了,留一条就够了。” “千万别把那个君子逼成恶人,别把他心底的厉鬼从地狱里放出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解脱 天文十年(1541)年9月27日,本打算等到武田晴信捷报就退兵的今川义元,得到的却是武田军在三增峠中伏惨败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满身是血的山本勘助带来的绝密情报。 “北条左京根本没有死……他亲自率军在三增峠设伏,我军的探马都看到他本人了,他诈死骗我们进军!” “什么?”今川义元得知消息后深深扶额,“我那表叔为了胜利……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缓过来后,今川义元匆忙吟了几句佛号,似乎是在向神佛忏悔——毕竟他几天前刚刚诵经为北条氏纲的亡灵祈福过——谁曾想到竟在神佛面前欺妄。 “那武田殿下现在如何?”今川义元又追问了一句。 “已经撤兵回甲斐了,马上会解散部队。”山本勘助看似有些狼狈地回答着今川义元的问题,实则悄然打量着今川义元那细微间的表情变化——想判断今川义元究竟是察觉到北条氏纲未死才选择不进军,还是真的因为不想伐人之丧才不进军。 山本勘助本来更偏向于前者:今川义元毕竟是一方霸主,怎会因为这些毫无意义的儿女情长而放弃大好战机?肯定是因为今川家的忍者发现了北条氏纲未死的秘密,悄悄报告给了今川义元,今川义元才不肯进攻,而是放任武田家去送死——好一招借刀杀人。 不过武田晴信却不认同山本勘助的判断,他认为今川义元就是单纯地不想趁人之危,尤其是那人还是当年救了自己父亲的恩人之子,根本没有获得什么进一步的情报。山本勘助在来之前还对武田晴信的推测嗤之以鼻,可在真的看到了今川义元眉宇间的错愕、向神佛撒谎后的内疚和对武田晴信的担心等细微的情绪变化后,山本勘助意识到了武田晴信才是真正了解今川义元的人。 “两上杉家也进军了吧,需要派人提醒他们吗?”今川义元补上了一句。 “吾主已经派人去了。”山本勘助如是答道——但武田晴信根本没有通知。坐观扇谷上杉家和山内上杉家和北条家血拼一场,这可是武田家乐于见到的。 “就算北条家确实是赢了,但哪有这样妄言自身生死的?”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显然还是对北条氏纲的欺骗有些不满和费解。 · 天文十年(1541)年9月30日,今川义元率领今川军回到了今川馆,准备解散部队回去秋收——实际上已经赶不上了。作为补偿,今川义元向每户服兵役的家庭都发放了额外的俸禄。 不过在今川馆东城城下町外,今川义元却意外地发现道路两旁站了不少百姓。远远地看到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后,随风就送来了百姓们的欢呼和感恩——今川军可从未有过这样待遇。等到今川义元走进了才发现,前来欢迎的百姓正是他从信浓带回的难民。太原雪斋把他们安置在了今川馆周围还未开垦的田地边,他们在得知今川义元班师而回后,就纷纷自发地赶来迎接。队伍中,还夹杂着不少懵懂的小孩子们——他们是从上原城屠杀里救下的孩子。 在百姓们感恩戴德的欢呼声里,今川义元微微红了眼眶。他只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明明可以做更多,可以救下更多人,但他没有,因为考虑到了今川家的利益而放弃了——但仅仅这些小事,在可怜的百姓们眼里,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天大恩德。 真是没办法呐…… “多好。”身后轿子里的银杏轻声叹道,“比甲斐那些为了劫掠所得的财富而向大名欢呼的声音,要好上多少倍呢?” “嗯……”今川义元微微颔首,最终长叹了一声。他还不知道,他在信浓的一系列善举,即将随着老实巴交的百姓们的口耳相传,随着每一个普通人对善意的渴望和赞美,传遍整个东海道,为他带来一个“东海道第一仁者”的美誉。 · 天文十年(1541)年9月30日,今川馆天守阁内。 “总体而言,这次你办得还不赖,帮我们的盟友扩大了领土,自己也没多少损失。南信浓都拿下了,我们远江北部的防务也就轻了不少。而且武田家之后肯定要花很多的精力在南信浓领土的兼并上,势必会更加依赖我们。”太原雪斋阅读着今川义元此次出征的卷宗,最后还算满意地表扬了几句,不过随后就话锋一转道: “但是这每月多向甲斐输送的半成海盐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了阻止武田家的屠城——事实上你也只是救了一部分小孩子罢了——还是和我们骏河完全没关系的信浓人——答应了每月多送海盐?” “是我的问题,老爷子你就别念叨了。”今川义元抿着嘴摇了摇头,在榻榻米上有些烦闷地扭动了一下身躯,“真是没办法呐……” “海盐都给出去了,现在知道错了?”太原雪斋干笑了两声。 “我就算是错了,也是错在没能救下全城的人。”今川义元却是抬起头,看了眼太原雪斋,“但我不可能因为这个和武田家破盟,我即使再为不满也忍住了,我就是个为了世俗利益而放弃了原则的伪君子,这点上我确实错了。” “那你后来坚持不肯趁着北条左京之死进军,说什么不伐人之丧,这次倒是成功坚持原则咯?”太原雪斋挠了挠自己油光发亮的脑壳,调侃了今川义元一句。 “不能做恩将仇报之事……”今川义元有些不开心地顶了一句道,“再说了,事后不是发现,老爷子你打探到的就是假消息,我表叔父没有过世。要是真按您说的进军了,第一个中伏的估计就是我们自己了吧。” “承芳你这臭小子,就知道嘴硬。”太原雪斋笑骂了一句,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今川义元见状也沉默下来,眉宇间不见往日的神采。太原雪斋自然明白自己爱徒内心的纠葛与矛盾,便笑着站起了身,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背:“走吧,为师给你新从京都搞来了几幅名家的花鸟图,不如来看看?” · 和一回来就去找太原雪斋的今川义元一样,银杏也是兴致勃勃地想去找武田信虎。出乎她意料的是,武田信虎并未待在天守阁二楼今川家给他留的屋敷内。银杏有些意外,但还是决定先回自己的卧室,却听到卧室里传来了今川五郎和武田信虎的笑声。 银杏于是没有进门,而是如同小猫咪一样踮起了脚尖,静悄悄地靠近了卧室,把耳朵贴在纸门上,去听里面的动静。 “外公,外公,快扔呀!”今川五郎嬉笑着喊道。 “来啦,外公这就扔过去,接好咯,可别被苗苗抢到了!”武田信虎笑着,可银杏却险些认不出这声音——这样慈祥和蔼的笑声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父亲能发出的吗? 随后银杏听到屋里传来了投掷的声音,应该是在扔纸团——这是苗苗最喜欢的游戏。毫无疑问,这只贪玩的小猫咪肯定会去扑那个纸团。 屋里又传来了一阵动静,然后又是今川五郎的笑声——看来他抢在苗苗之前拿到了纸团。随后他又喊道:“外公,接好咯!” 又是一声投掷声,这一次屋内的动静更加“鸡飞猫跳”,随后传来了武田信虎懊丧的抱怨声和今川五郎开心的笑声: “您没拿到!您没拿到!是我赢啦!” “怎么苗小苗也来添乱!”屋内的武田信虎看着眼前那只更小的橘猫,她嘴里叼着纸团,开开心心地递给了她的妈妈,和苗苗玩起了踢纸团。 “反正您就是没拿到!”今川五郎的跑步声响起,随后又是一个跳跃和物体相撞的声音——估计是扑到了武田信虎的怀里。 “来!给外公抱抱!” “这会儿倒是知道疼孩子了?真是没办法呀……”银杏拉开门,脸上似笑非笑,但还佯装生气地对武田信虎道,“嗯?父亲大人?小时候怎么不知道这样陪我玩呢?” “武田家的家督哪有功夫陪孩子玩?”武田信虎一边抱着怀里的外孙,一边对银杏道,“但现在,一个已经被赶出家门的落魄老头,自然有的是精力和时间。” 银杏一边打发今川五郎去把一团糟的房间收拾一下,以免待会寿桂尼过来又要责骂。一边凑到武田信虎耳边,以今川五郎绝对听不到的音量低声道: “希望您是真心想和孩子玩,而不是又策划着什么鬼蜮伎俩,想和孩子套近乎来施展您的计划。” 银杏说完这句话后便沉下了眉,武田信虎生平第一次从自己那女儿身上感受到了凌厉的杀气,一旁的苗苗和苗小苗似乎察觉到了,也有些不安地停下了玩闹。 “您利用我,利用我弟弟我妹妹都无所谓,但不准利用那孩子,不准拿我的孩子们做你们武家的筹码。”银杏咬着嘴唇,一字一字地对武田信虎警告道,“别把五郎那孩子掺和到你们武家那摊烂泥里去,否则我会杀了您的,说到做到。” “哈哈,逃不掉的,五郎他生在武家,这是早晚的事。”武田信虎却是大笑起来,仿佛丝毫没有被女儿的威胁吓到,“只有等到他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被放逐隐居,才能获得片刻清闲。” 就在这时,门口的走廊上又传来拐杖的声音。银杏立刻意识到是寿桂尼来了,赶忙想要收拾屋子,但还是被婆婆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卧室和正在打闹的今川五郎与两只小猫。银杏在这几年里已经多次经历了这种场合——之后免不了一顿训,还要数落几句不懂礼数的山里姑娘。她倒也无所谓,全当耳旁风就好了。 然而这一次,寿桂尼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看了眼屋内而已。 “母亲大人,这次不教训我了?”银杏见状诧异不已,忍不住开口揶揄道,“莫非是看在我那同为山里人的父亲的面子上,不想当面挑儿媳的不是?真是没办法呀……” 寿桂尼依旧没有答话,古井无波的脸上哪有半点不满和愤怒?简单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怪了,母亲以前每次看到这样子,都会大发雷霆,恨不得天天找我麻烦。”银杏目送着寿桂尼的背影离开,有些困惑地喃喃自语道。 “弄僵和你的关系,只是那老尼姑计划的一部分,只是为了引我入局,让甲斐变天罢了。现在计划已经达成,你觉得那冷血到连亲生儿子都能下杀手的老尼姑,会介意你一个外人的生活作风吗?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怒吗?”武田信虎咧嘴笑了笑,看着寿桂尼的身影,眼眸里的情绪却有些复杂: “某种意义上,我和你那婆婆是同类。为家族操劳,没有时间关注什么儿女情长、天伦之乐。区别就是,我已经解脱了,但她还要继续纠缠其中。只有彻底失势或者死亡,才是这无尽折磨的终点。”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也善 天文十年(1541)年10月15日,枫林正红。今川义元没有忘记和霜叶的约定,如约前往今川馆北山的枫林。虽然他自问自己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而且在这个年代,丈夫、特别是武家男子,即使做出了出格的事情,妻子也应该表示欢迎,毕竟这有利于开枝散叶——但今川义元心里仍然有强大的负罪感,觉得自己在瞒着银杏和外人私会。 不过枫林里的霜叶可不曾想过这些,翘首以盼的她看到今川义元的身影后,脸上的喜悦之情已经按捺不住。今川义元明白,女子并没有如他所祝福的那样寻一个好夫婿,而是继续日日夜夜守在这枫林里——担心哪一天没来,甚至是哪一个时辰不在,就错过了自己这个时间不定的“不速之客”,错过了一年才有一次的见面机会。 而今川义元自己,为了尽可能减少和霜叶接触的时间,还特意选在了日落前来。这样,就有借口快些脱身。 可她这样不会太卑微了吗? 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明白霜叶这样的感情是不健康的,却也无能为力。他不知道霜叶为何会爱上自己。 “公子,或许该叫您殿下?”在今川义元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霜叶却已经开口了。 “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殿下’?”今川义元从未和霜叶提起自己的身份。 “一年的时间,足够我把整个今川馆都打听一遍了吧。”霜叶闻言露出苦笑,可苦笑里却还带着些许得意,“天文六年(1537)成婚,妻子来自他国,文采横溢的今川馆武士,总共又有几人呢?家督殿下?”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遮掩了。”今川义元坦诚地认了下来。 “想听实话吗?本来小女子还对自己和公子的未来有些非分之想,但在得知公子的身份后,就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霜叶眼眸里的哀伤淡淡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撕心裂肺。但今川义元明白,这已经是沉淀多时后的结果——谁会知道女子刚得知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崩溃呢? “身份不该成为阻碍爱意的险阻。”今川义元虽然并没有和霜叶进一步发展的企图,但还是本能地对这一观点进行纠正,“神佛之下,众生平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霜叶却因为今川义元会错了意而微微有些懊丧,想要开口,却又觉得有些尴尬,斟酌了半晌后才吐出了一句话: “我自问只是欣赏公子的才华和谈吐。但若是公子的身份如此高贵,我还要继续勉强追求,岂不是会让人误以为小女子我趋炎附势?” “我怎会这么想?”今川义元果断地否认道。 “公子怎么想并不重要,但小女子也是爱惜羽毛的人,断不会去做这些可能引人非议的事情。”霜叶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意再谈这个问题了,反倒是说起另一件事:“公子这次在信浓的所作所为,倒是不错。” “嗯?怎么连霜叶小姐都听说了?”今川义元自己是没想让这件事传得这么广的,“真是没办法呐。” “‘东海道第一仁者’……”霜叶念起了今川义元在民间的称号,也忍不住笑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女子虽然潜心诗画,但也不是不闻窗外事之人啊。” “名不副实,以后还是少叫为上,听了只觉得烦心。”今川义元却是笑不出来,“当时武田家屠城,如果我足够强硬,自问是能够阻止屠城的。但我不想损害今川家的利益,不想让甲骏同盟生隙,也不想让我和武田殿下的关系破裂,最后选择了妥协。我根本不是百姓们口中的仁者,真不知这样苟且的伪善,何德何能为万民传颂。”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其他只知舞枪弄棒和不见民间疾苦的丘八而言,公子已经是好得多了。伪君子也是君子,总比真小人好。”霜叶的观念倒是和银杏颇为相似,自发地为今川义元解释道,“相信公子如果不是生在武家,没有这么多利益的纠葛,想必是可以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真君子吧。只是肉食者自然不能如游侠骚客那样任性,必须要顾虑家族啊。” · 天文十年(1541)年12月11日,远江国社山城,一行人冒雪赶到了城门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川义元、太原雪斋、濑名氏俊和一众旗本侍卫。外面风雪很大,行人的蓑衣上已经盖满了白雪。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里都非常费力,更别提人了。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这一趟出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今川义元不该屈尊赶来家臣的城内—— 因为濑名氏贞快不行了,这个为今川家奉公一生的一门众老臣,想在临死前再见今川义元一面。 “父亲才40多……怎么就突然……”濑名氏俊引着今川义元等人向天守阁走去,自己的眼眶却再次通红起来。 今川义元知道,自己这个爱哭的家臣,在12月初得知父亲忽然病重后,就已经悄悄地躲在无人处痛哭了多场。只是在今川义元面前,他从来都是努力地忍住眼泪,在天守阁里尽职尽责地处理公务。连今川义元给他准假让他回去看父亲,都被他拒绝了。直到濑名氏贞命在旦夕,请求今川义元来见自己一次后,濑名氏俊才终于等到了探望父亲的机会。 “如果父亲知道我因为担心他的病情就扔下公务不管,肯定会非常失望地骂我一顿。”当时的濑名氏俊是这么回绝今川义元的,“我从小都是个柔弱的人,让父亲操了无数的心,担心我没办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武士。我不能让父亲在最后关头都对我失望,我要竭诚奉公。” “濑名啊,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家族利益看得比亲情和感情还重。”今川义元拍了拍濑名氏俊的背,跟着他一起大踏步向里走去,“要是留下了毕生的遗憾,你会追悔莫及的。” · 卧室内,濑名氏贞躺在床褥上,紧紧地闭着双眸,气息也微弱得可怕。濑名家的小姓和侍女看到今川义元和濑名氏俊来了后,就会意地退了出去。濑名氏俊赶忙在他们背后关紧了门,生怕冷风吹了进来。 似乎是被来人的动静惊扰到了,濑名氏贞重重地咳了两声,缓缓地转过头来,睁开眼看向门口。今川义元本要打招呼,却发现濑名氏贞的目光并没有锁定在他的身上,而是漫无目的地摇晃着——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是源五郎吗……”濑名氏贞抬起手,颤颤巍巍地向着门口比划,喊着濑名氏俊的幼名。濑名氏俊赶忙上前跪下,一把握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是在下!是孩儿!”忍了多天的眼泪骤然决堤,濑名氏俊泣不成声地应道。 但濑名氏贞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是源五郎吗……” 今川义元意识到,重病的濑名氏贞已经看不见,也听不清了。但即使视觉和听觉都被剥夺,这个一直以来不近人情、一切以家族利益至上、对子女严苛狠厉的武士——却还是能仅凭感觉就认出自己的孩子。 看到父亲的模样,濑名氏俊哭得更凶了。他把父亲虚弱苍老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那……家督殿下来了吗?” 濑名氏贞又是咳了两声,随后缓缓问道。濑名氏俊立刻有点了点头,濑名氏贞这才放心地长叹了一口气,把手缓缓地垂下。 今川义元在床褥前盘腿而坐,随后深深一躬——他知道濑名氏贞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要向这位为今川家奉公三代的老臣致意。就像濑名氏俊说的那样,濑名氏贞才45岁,酒色等不良嗜好一概不沾,也没有什么风寒疾病。之所以身体会变成这个样子,完全就是累的——没日没夜的工作,终于把身体拖垮了。今川义元忽然感到有些内疚——自己整日悠闲取乐的时候,家臣们却殚精竭虑地工作着。 “家督殿下啊……老臣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还剩几句无用之谏,还望您拨冗听听。” 濑名氏贞深吸了一口气,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长长的一段话: “老主公过世后,老臣就日日夜夜为今川家的未来担忧。先主也过世后,家中一度纷乱,老臣夜不能寐,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能安邦定国。但如今殿下您天赋异禀,又有雪斋大师相辅,今川家家内安泰,故土已复,老臣就算走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殿下您的性子。老臣知道,您不想当家督,也是被御台殿和雪斋大师硬推上来的。可是眼下没人能替您,今川家的家督只有您才能当。所以没办法。您得收收您的性子,不能整天把心思放在风雅上,要处理政务。一是雪斋大师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把什么都拜托给他了。” “第二啊,老臣说了估计您不爱听,但老臣还是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别人说这些话怕得罪人,但老臣一个将死之人就不怕了。老臣知道您和雪斋大师师徒情深,也知道雪斋大师对您忠心耿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哪怕雪斋大师不会有非分之想,也难保他身边人会不会动歪脑筋。要真是架空了雪斋大师对您不利,您该如何应付?家中的大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最稳妥。” “老臣知道,让您勤政,怕是比登天还难。”濑名氏贞重重地咳了好几下,随后再次抬起手来,抓住了濑名氏俊,“所以啊,老臣斗胆,还请殿下您把犬子留在身边。老臣死后,犬子虽然继承濑名家,但请把在远江这边的领地事宜都交给老臣的族弟贞清来处理。让犬子随侍您左右,替您处理政务,这样才不至于将一切权力都交给雪斋大师一人。若是日后雪斋大师周围有宵小有异心,殿下可依赖犬子,濑名家生生世世都是今川宗家的羽翼。” “源五郎,为父死了,你要挑起担子来。为殿下竭诚奉公,鞠躬尽瘁,不可有一日一时之闲。若是玩忽职守,就是忤逆为父我的亡灵。”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将死 濑名氏贞最后还有几句话要叮嘱濑名氏俊,于是今川义元便退出了房间,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这对父子。太原雪斋就等在走廊上,看到今川义元面色阴郁地出来后,拍了拍自己徒儿的肩膀。今川义元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叹气。太原雪斋看出了爱徒心中所想,也是摇了摇头,随后低声道: “生离死别,人生常态,不必过于介怀。老一辈终究都会先你而去,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你要学会面对。” “就是太累了才会这样,濑名陆奥就是太操劳了……”今川义元靠在墙壁上,理了理额前的乱发,“要是都像我这样好好享受生活,珍惜和父母、妻、子的天伦之乐……” “要是都那样,今川家就亡了,你还有什么天伦之乐可享?”太原雪斋干笑了两声,随手扫去了脑壳上飘落的雪花,“为师我回去还有一桌子的公务等着处理呢,你还不……” “老爷子,你也会先我而去吗?” 今川义元忽然开口,打断了太原雪斋的话。太原雪斋看向今川义元,发现后者的眼里竟然隐隐闪着泪花。太原雪斋一时语塞,看着那长大了的臭小子眼里的慌张,忽然觉得自己眼眶里也温热起来。 “少来了,为师我肯定活得比你长多了。”太原雪斋立刻发出大笑,随后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绕起了圈,其实就是想背对今川义元,不让他发现自己表情的古怪,“为师我顿顿都是有营养的猪牛肉,还是得道高僧,活个八九十肯定不成问题。倒是承芳你啊,端着那禁肉令,净吃些没油水的,房内还有美眷娇妻,早晚纵欲过度就没了。为师我啊,都已经准备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啦!” 太原雪斋本以为这次插科打诨可以和往常一样把徒儿糊弄过去,但今川义元却没有接话,没有笑骂一句“臭老爷子”。 半晌后,今川义元却换上了郑重的称呼:“老师。” 太原雪斋明白,这个问题是躲不过去了。他于是转身回来,看向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今川义元,就仿佛老父亲在看着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 “人都是要死的。”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却诉说着人世间最悲怆的真理。 “为师也是人。” “所以为师我也是要死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很丧气。”今川义元摇了摇头,示意太原雪斋他并不想得到这样的答案,“如果注定是要死的,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一想到老爷子如果死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老爷子了,我心里就难受到无法言述。可以想到自己早晚也是要死的,会忘记和老爷子、和银杏、和很多很多人的点点滴滴,我就更加难受了,而且无可奈何。” “相信来世或许是个不错的逃避。”太原雪斋干笑了两声,拨弄着念珠,却说着一点不像佛门中人的话,“但是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有来世。如果死亡就是一切的尽头,往后什么都没有,那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你之前不是一直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享乐吗?” “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死,是统一了天下,在成千上万人的歌颂下驾崩;还是儿孙满堂,欣慰地看着后生们,咽下最后一口气;亦或是平平淡淡地走到人生尽头,在最后时刻回想着过往的不甘;再或是身死国灭、横尸街头——不都是一样的吗?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努力?结局不会有改变的。那还不如好好抓住一切时间,享受世间的美好。” “那现在你改变你的观点了?”太原雪斋循循善诱地问道。 “没有,我始终觉得我对人生的理解是对的。只是觉得空虚罢了。”今川义元倒是一如既往地嘴硬。 “那为师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好好记着。”太原雪斋正了正衣襟,凑到了今川义元的耳畔。后者见到老师难得如此郑重,也是全神贯注地等待老师的教诲。 “为师真的觉得能比承芳你这小子活得长。” “臭老爷子!”今川义元吊起了半天的心思却被这样戏弄了,不禁笑骂着狠狠推了下太原雪斋。 · 天文十年(1541)年12月12日,濑名氏贞病逝,由其子濑名氏俊继承濑名家家督之位。他将领地事宜委托给叔父濑名贞清,自己则跟随今川义元返回今川馆,作为家老协助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处理政务。 而他们处理的第一则消息,便是从相模传回的密报。 “北条左京殿下又死了?”今川义元得知消息后哭笑不得,“这次是真是假?” “甲斐的武田殿下说他打死也不信了。”出使归来的天野景德带回了武田晴信的口信,“他说他不会出兵。” “但这次搞不好是真的。”太原雪斋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却是若有所思,“而且如果这次的死是真的,上一次假死也就说得通了。” “请雪斋大师明示。”濑名氏俊不解地问道。 “北条家毕竟是外来户,即使改了苗字,在关东这种极为重视传统的地方仍是不受待见。关东公方也好,山内上杉和扇谷上杉也好,房总的里见也好,还要加上甲斐的武田,它们都曾受到过北条家的攻击,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本来北条家还有我们今川家这一个唯一的盟国,现在也没有了。” 太原雪斋分析着局势,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北条家能在关东立稳脚跟,靠得全是自身的实力,而这实力也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早云公和左京殿下这两位杰出的领袖。北条左京的威望,可以震慑敌人和领内的不满势力。但他也知道,一旦他死了,所有视北条家为眼中钉的人都会把这当做最好的时机,同时暴起发难。刚刚经历家督更迭的北条家必然内部不稳,固然应付得了一家两家,但绝对没法同时抵抗这么多敌人。” “北条左京自己也深知这一点,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今年每况愈下,决意想办法在他死前解决问题。他挑准了我们今川家和武田家没有解散部队的时机,对外宣布自己的死讯,诱使我们进军,先击破今川军和武田军。而这一时机恰巧又正值秋收,两上杉和关东公方的部队想要集结需要时间,而去年遭遇饥荒的里见家更不可能在秋收出兵,让北条军得以在击败武田军后再回师应战东边来犯之敌,先一步把他死后群起出现的北条包围网各个击破。” “所以老师觉得,北条左京这次是真的死了?”今川义元翻弄着眼前的情报,“可您上次不也判断他真死了?” “那是因为之前收到了好多说北条左京身体不佳的消息,我才信以为真,谁知道他是将计就计。”被徒弟质疑的太原雪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后笑道,“罢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 · 2天前,相模国小田原城天守阁内。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了,退出去吧。” 北条氏纲对跪坐在床褥前的北条氏康吩咐道。他知道,卧室外估计同样坐着不少北条家的亲族,默默地向老当主告别。没有人哭,因为这是对北条氏纲的不尊重——北条氏纲希望看到的是北条家在自己死后也能被一门众们保护得好好的,而不是一群哭天抢地、惊慌失措的泪人们。 北条氏康努力憋着眼泪,故意做出刚强的样子。北条氏纲对他的举动和心理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当年北条早云走时,北条氏纲也扮演着同样的角色。而这一次,北条氏纲也终于体会到了北条早云当年的心境——有不舍,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安心和欣慰。北条家一定能在他们下一辈的手上发扬光大的。 “出去吧。”北条氏纲再次命令道。这一次,北条氏康没有再坚持,而是俯身深深一礼,随后就起身离开。 “把幻庵喊进来。”北条氏纲在北条氏康出门前,却又吩咐了一句。北条氏康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兄长。”北条幻庵进门后,将纸门在身后拉上。 “熟悉吗,这样的情景。”北条氏纲想要挤出微笑,结果发现却是办不到。 “和父上当年走的时候一样。”北条幻庵点头应道。 “你原来记得当时的情景吗?”北条氏纲叹了口气,随意的一句话,却瞬间让北条幻庵脸色大变,额头上骤然沁出汗水,一时间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知道你不是‘幻庵’了,但某种意义上,你还是‘北条幻庵’不是吗?”北条氏纲似乎对北条幻庵的反应完全没有意外,而是继续淡淡地道,“你和北条家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就算你不是‘幻庵’了,也还会守护北条家的,对吗?” “殿下……”北条幻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天人交战间一下子跪倒在地,“您早就看出来了……” “不要紧的……没关系。”北条氏纲长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听说风魔里的忍者死亡前,都会由你来亲自补上最后一刀?今川良真当年那个随侍左右的亲信忍者,也是被你在船上亲手杀死的?” 北条幻庵彻底说不出话了,身体石化般僵住了。 “我虽然不懂其中机理,但却大概明白。”北条氏纲干咳了两声,随后缓缓扭过头来,看向跪在身前的北条幻庵滴落在地板上的汗水,“亲手杀了我的话,对你也会有很多帮助的,是吗?” 北条幻庵沉默了。 “回答我。”但北条氏纲却不由分说地逼问道。 “是。”北条幻庵终于选择了如实回答。 “那就来吧。如果不想留下伤口惹人非议的话,闷死我就可以了。”北条氏纲看了眼腋下的被子,向北条幻庵建议道。 “殿下……”北条幻庵彻底被眼前的男人所压制了,“您知道我不是……您不怕我篡夺北条家吗?您既然早就看出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至少身体是的,不是吗?你留着父亲的血,你是北条家的一门众。哪怕篡夺了,也只是兄弟阋墙,肥水不会流到外人田的,”北条氏纲扭回头来,望向了那熟悉而略显陈旧的天花板,“除了为北条家奉公之外,你其实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所以我不杀你。如果你是外族,我早就除掉你了。” “没有时间了,我的生命就快结束了。” 北条氏纲最后向右扭过头,深深地望向窗外,看着熟悉的小田原城外的湛蓝天空,感受着这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来吧,北条家就拜托你了,‘幻庵’。” 第一百四十章 私仇 天文十年(1541)年12月29日,今川馆天守阁。 田沈健太郎往日修行的道馆一如既往地被今川义元挪用来踢蹴鞠了,不过这次的蹴鞠队里却多了三个面孔——武田信虎、银杏和今川五郎——他们此刻正在场地里二对二——其实本来是三对三的。但是吉良玮成和赤井黑高踢球对抗的时候踢急眼了,两个人直接在场边扭打起来。赤井黑高本就是今川家中寻衅打架的狂人,而吉良玮成也是个不伺候的暴脾气,自然是打得不可开交。 “你这南人,倒颇几分蛮力嘛!” “给小爷俺闭嘴,虾夷来的鬼佬,看俺不把你头拧下来!” · “你们爷俩啊,就不如我们父女俩!”球场上,刚刚打进一球的武田信虎志得意满,拍着胸脯对自己女婿道,“就说了嘛,你们骏河的女武士,哪里是我们‘甲斐虎将’的对手?” “五郎啊,补位要及时。”今川义元看了眼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爱上蹴鞠的儿子,勉励了一句道,“踢蹴鞠时一定要想着多跑动,多跑动才可以。” “明明是爸爸只进攻不防守!”今川五郎听今川义元这么一说倒是不乐意了,插着腰就和银杏一样嘟起了小嘴,瞪着今川义元:“妈妈和我对位的时候还会让着我,外公可从来不让我,我哪里追得上他!爸爸不来帮忙,根本守不住!” “就是啊,先生。”银杏也在一旁帮腔道,“明明最不爱跑动的就是你自己嘛。” “我知道的,你们骏河人连出门都想坐轿子,哪里舍得跑步?”武田信虎再次大笑着嘲笑起来,“这蹴鞠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学学就会了!” “可不能给人看不起了!”今川义元走到今川五郎身后,弯下腰来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五郎,打起精神,这是为了今川家的荣耀!” “为了今川家的荣耀!”今川五郎也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低吼了一声。 “真希望你们父子俩不要只在蹴鞠时才想起这‘今川家的荣耀’。”刚巧进门的太原雪斋看到了这滑稽的一幕,忍俊不禁地乐了起来,“承芳啊,为师要去一趟善德寺,检查一下河东的忍者里,午饭不在天守阁里吃了,不必等我,估计后天回来。” “那不是连新年都错过了?”今川义元停下了脚面上的蹴鞠,回头望向道场门口的太原雪斋,“有必要这么着急吗,老师?” “老师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太原雪斋笑了笑,朝武田信虎挥了挥手算是打个招呼,随后就转身离开。今川义元愣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太原雪斋为什么这么急——鲸屋过了年可是要停业个半旬的,可不是要赶在年前去吗?老师好像还在善德寺那边的鲸屋里有了老相好的姑娘呢。 · 不过太原雪斋前脚刚走,后脚濑名氏俊就来了,打断了今川义元的蹴鞠比赛。 “殿下,松平家的使者来贺新年了。” “不是都先安排在旅宿住下,30日再统一一起谒见的吗?”今川义元一边把蹴鞠熟练地停下,一边扭头问道。 “松平家的情况有些特殊……”濑名氏俊欲言又止,似乎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起。 “那走吧。”今川义元于是悻悻地整理了一下着装,同时对早坂奈央等人吩咐道,“你们继续陪左京殿下蹴鞠。” “是什么事情?”今川义元在走回天守阁的路上对濑名氏俊低声问道,同时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大雪天的,刚刚运动一身汗,被冷风吹一下可是够受的。 “还是请殿下听阿部大藏大人亲自讲吧。”濑名氏俊为难地解释道。 “阿部大藏亲自来了?松平殿下怎么派他来当贺使?”今川义元愣了一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一些——阿部定吉可是松平广忠的亲信和笔头家老,他居然亲自作为贺使来了今川馆,肯定有要事相商。 “不,贺使是三木松平家的松平藏人佐大人(松平信孝)。”濑名氏俊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比脚踏在碎雪上的声音还轻,“已经按照惯例安排到旅宿住下了。而大藏大人是暗中前来的,没有和松平家的使者团一道。” · 谷狇等今川义元回到天守阁后,阿部定吉早就在此等待了。他没有穿着松平家的武士服,反倒是一身黑衣,似乎是不想引人注目。 “阿部大藏,好久不见。”今川义元率先开口问候。 “今川殿下,久疏问候,风采不减当年。”阿部定吉同样是客气地一礼,但显然没有心思继续客套,而是急急地切入了正题,“在下此行前来,有要事相告。” “请讲。”今川义元吩咐濑名氏俊去奉上一杯茶水,自己则开始回忆太原雪斋上次给他讲的松平家的近况,面前的阿部定吉也将一切娓娓道来。 在今川义元拥立松平广忠回到冈崎城后,宽宏大量的松平广忠并未严苛追究那些参与叛乱的亲族。虽然始作俑者的松平长亲和松平信定被软禁退隐了,但同样参与此事的松平信孝却安然无恙,领地也没有被削减。而在松平长亲和松平信定远离政治中心后,松平信孝更是隐隐成了“反广忠派”剩余力量的核心,在松平家中的话语权进一步提升。 松平信孝得势后,和其弟松平康孝的关系也逐渐紧张,甚至开始侵吞松平康孝的领地。松平康孝向松平广忠申诉,但松平广忠却不想因此与叔父翻脸,而是仅仅予以调节——这自然助长了松平信孝的气焰。可心软的松平广忠念着当年松平信孝对自己的善意和恩情,始终没能下定决心铲除松平信孝,致使他的势力在三河愈发扩大,隐隐已经有和宗家分庭抗礼的趋势了。 阿部定吉、大久保忠后等家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是无能为力——无论他们怎么劝,他们那好心肠的主公却总是没办法狠下心对亲族动手。于是,这两人想出一条毒计——借刀杀人。既然松平广忠狠不下心,那就让今川义元来对松平信孝动手。 在他们的推动下,松平信孝担任了松平家今年的贺使,前往今川馆向今川义元恭贺新春。阿部定吉希望今川义元能够找理由借机扣下松平信孝,直接宣布将其放逐,这样三河的松平宗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松平信孝的领地。 但今川义元一向有着守礼的好名声,肯不肯为松平家的内斗蹚浑水就不好说了。再说了,今川家和松平家只是兄弟之盟,而不是主从关系——这样蛮横地放逐盟友的重臣,可是站不住脚的,今川家的霸道也必然会招致松平家家中的不满。 阿部定吉说完这段话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要让盟友帮忙背黑锅。他抬起头,试探性地看向今川义元——果然,后者脸上满是怒容,似乎想起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今川殿下请勿动怒,一切都是在下等家臣的主意,和家督无关。若要怪罪,在下等愿意切腹谢罪。”阿部定吉俯身下来,但他显然会错了今川义元的意思。 “不,我并非此意。”今川义元摇了摇头,随后冷声回答道:“没问题,就按你们的意思办,我直接把松平信孝抓起来,投入地牢。” “啊?”阿部定吉一下子愣住了,显然不明白今川义元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 就是这个松平信孝,当年想在冈崎城里欺负我家银杏…… 今川义元一想起当时的事情,眼神也变得怒意毕露。虽然当时碍于两家情面没有发作,但现在既然松平信孝已经和松平广忠闹掰了,今川义元也就不客气了。 公报私仇。 · 刚和阿部定吉谈完,今川义元就旋风般地带着望月贵树和一众马廻扑向了松平信孝下榻的旅宿。还没等松平信孝人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好几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这…今川殿下……”松平信孝吓得面如土色,腿肚子也不禁打起哆嗦,“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 “是他吗,没认错吧。”今川义元没有理会松平信孝,而是向跟来的望月贵树确认道。 “就是他,对夫人图谋不轨。”望月贵树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松平信孝,“就是这个人。” 看到望月贵树居然跟在今川义元身边后,松平信孝感觉人都傻了——虽然他也知道他当年估计惹上了今川家哪个武士的女眷,但万万没想到惹上的居然是今川义元的女人。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今川义元上前一步,冷冷地扫了松平信孝一眼,“给你留一份脸面,就说你图谋窃取今川家机密情报,现在已经被我们扣下。” “投入地牢。”今川义元一挥手,马廻众们就一拥而上,把汗如雨下的松平信孝给直接压了下去。尾随而来的阿部定吉就在旅宿的不远处看着,确认事情了结后赶忙向今川义元道谢。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今川义元摇头示意不必,“后续的事就是你们松平家的家事了,我就不过问了,让广忠殿下自己处理妥帖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公报 天文十一年(1542)年1月7日,当太原雪斋回到今川馆时,才得知了松平信孝事件的原委。 此时,今川义元扣押松平信孝一事也已经传回了三河,松平家中一时间陷入剧烈争论。在阿部定吉等人的强烈要求下,松平宗家的部队在松平康孝的带领下开始接受松平信孝的领地。但松平广忠本人仍然不愿意激化事态,上书向今川义元陈情,希望能释放松平信孝——这自然被今川义元果断拒绝了。 得知反馈的信孝派家臣群情激奋,松平忠仑、酒井忠尚等人举兵于居城之中,抗议松平广忠和今川义元的处断,樱井松平家的松平清定和福釜松平家的松平亲次也纷纷响应,要求释放松平信孝。 “你小子这次倒是学得快嘛。”太原雪斋看到今川义元的一番操作后,忍不住啧啧赞叹,“现在知道铁板一块的松平家对我们渗透三河不利了?不过这次干预也算及时。你要是再不出手,松平信孝很快就会独揽家中大权,架空松平广忠了。但他本人在今川馆被扣下,他的党羽群龙无首,一个个就都冒出来了。松平家一片混乱,给了我们插手西三河的大好机会啊。” “啊……老师说得对。”其实只是想替上次被欺负的银杏公报私仇的今川义元听到太原雪斋的称赞后,略微有些尴尬地连连点头,装作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那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吗?”太原雪斋难得对今川义元公务上的行动表示了满意,立刻循循善诱地追问了一句。望着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今川义元有些尴尬——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然今川义元不知道该怎么样处理最好,但他清楚地认识到他绝对处理不好公务。知道自己“不行”,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行”。因为只要说出自己认为最不靠谱的方案,那就一定是最正确的方案。 “把松平信孝放回去?”今川义元于是笑嘻嘻地回答道——哪有把人刚抓起来就放回去的,这不是开玩笑吗? “孺子可教!!!” 没想到太原雪斋听到这方案后兴奋地一蹦三尺高,随后走过来,用那两只油油的大手抓住今川义元的白衣服就使劲摇了起来,“你小子可算开窍了!” “脏死啦你这臭老爷子!”今川义元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望向自己的肩膀,两个大大的油手印让洁癖的他几乎瞬间窒息。 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太原雪斋话里的意思—— “这和老师您想的方案不谋而合吗?” “是啊,收你为徒快20年了,你终于继承为师的衣钵了吗!”太原雪斋感动地手舞足蹈,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为师终于可以放心了,哪怕为师我以后不在了,承芳你也能管好今川家啊!” “啊……老师说得对!”今川义元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好不容易才憋住笑。 “要是不把松平信孝放回去,松平宗家用个小半年的时间就可以把反对者各个击破,重新统一,我们当然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再关一段时间后就释放松平信孝,理由就是松平家的反对声音让今川家压力很大。把松平信孝放回三河,让他回去统领反对派和松平宗家对抗。两边斗得越凶,也就越会有求于我们。”太原雪斋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今川义元这才意识到自己随口胡诌的方案有多靠谱。 “记住了,永远不要相信什么所谓的感情,即使一个家臣、一个盟友对你再忠心耿耿,你也一定要想办法给他添堵,让他不得不受制于你。感情是会变的,但权力是实打实的。”太原雪斋不厌其烦地再次向今川义元教导道,“这次我们给松平广忠殿下找个敌人,就是这个道理。” “但真的要把他就这样放回去吗?”一想起松平信孝当年试图对银杏不利,今川义元就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当着银杏的面,他有点羞涩,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的愤怒。如今银杏不在身边,他的怒气就再也掩饰不住。 “嗯。”太原雪斋点了点头,“再关一段时间,等局面在发酵一下。” “我可以修理他一顿再放人吗?”今川义元异想天开的提出了一个任性的提议,已经准备好被太原雪斋笑骂着驳回了。 谁曾想太原雪斋思索片刻后,居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今川义元: “承芳啊,几日不见我就刮目相看了啊,你这是长本事了啊。没错,是可以打他一顿。打完他一顿后,他自然是对今川家心有怨气,必然不想再和今川家合作了。换而言之,也就把松平宗家更推向了我们这一边。如果你是想与松平宗家合作的话,这样的举动可谓是向松平广忠殿下释放了足够的善意——表明我们对他的支持是坚定的、不留其他选择余地的。” “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川义元哑然失笑。 “看明白什么?”太原雪斋着实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今川义元一边拖下身上被太原雪斋弄脏的衣服,准备去换一件,一边笑着道。 看明白,只要我故意和心目中正确的行动反着来,我也是政务大师了。 · 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7日,今川馆地牢内。 已经被关了3个月的松平信孝每日都是望眼欲穿,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头,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不过毕竟是想要欺负人家今川义元的女眷,他如今也说不出什么委屈的话来,但他心里还是一百个郁闷——怎么会有这样的奇葩,把自己的夫人带着上战场的啊? 不过今川义元也好,今川家也好,或许就是乱世武家中的奇葩。刚被押入地牢时,今川义元指明了要把松平信孝押到条件最差的一间去。松平信孝本以为自己要遭罪了,肯定是那种渗水、泛着尸臭味、四处都是老鼠蜘蛛粪便、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牢房——三河最差的牢房就是这样的。 然而事实上他想多了,那一间牢房非常干净整洁,地板上铺着稻草,还有一个破旧的床褥,大小也还行——松平信孝甚至能在里面做做活动。他从狱卒那里打听到说,这是今川义元继位后少有的亲自干预的政事——在视察了一次地牢后,洁癖的今川义元完全无法忍受里面的环境,于是把整个地牢进行了一次大翻新。 于是乎,松平信孝住的“今川馆里最差的地牢”的条件,居然要比“冈崎城里最好的地牢”的条件还要好上一二。那他不由得开始向往“今川馆里最好的牢房”,会不会比旅宿的环境更好呢?要是有机会能住住就好了——他居然涌起了这样的念头。 不仅如此,今川家的狱卒总是会准时地送来三餐——松平信孝自己在三河有时候都只能吃两餐,被关到了监狱里反倒能吃三餐了——而且味道都还不错,狱卒也不会像三河那样往饭食里撒尿。 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松平信孝知道这是送饭的人来了。不过脚步声却有些密集和嘈杂,看起来有三四个人——平时来送饭的可只有一个人。松平信孝于是有些警惕地直起了身子,透过铁栅栏向外望去——来的正是今川义元和两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 “先告诉松平一个好消息吧。”今川义元也没有多废话的意思,直接开口道,“松平家中要求释放你的呼声很高,所以明天我就会放你离开。” “多!多谢今川殿下!”松平信孝得知消息后喜形于色,忙不迭地俯身道谢。 “坏消息是我不打算就这么便宜你。” 今川义元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后传来了牢房门锁被拧开的声响,跟在今川义元身后的赤井黑高和吉良玮成踏入了房内。 “你们两个不是都喜欢打架吗,与其在道场里对打,不如打他,允许你们打个痛快,别打死就行。”今川义元在赤井黑高和吉良玮成背后把门关上,随后嘱咐了一句。赤井黑高和吉良玮成相视一笑,两个大胳膊碰了下拳——而跪在地上的松平信孝看着眼前两个遮天蔽日的彪形大汉,已经是吓得面如土色。 · 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8日,狠狠地把松平信孝打了一顿后,今川家以“迫于松平家内反对压力”为由释放了松平信孝。果不其然,鼻青脸肿的松平信孝一回到三河,立刻就召集旧部夺回了三木城,随后与松平忠仑、酒井忠尚等反对者一同对松平宗家施压,要求松平宗家致歉。 “看不出来嘛,我们先生还是有点良心的。” 今川馆天守阁里,银杏趁着孩子们出去玩了,便抓住机会挖苦今川义元,“当时呀,我还以为人家想欺负我,先生一点都不生气呢,根本没打算帮我出头。” “就知道取笑于我。”今川义元一边撸着苗小苗的下巴,一边对银杏笑道,“男人嘛,有些话是不好意思说的,要看我们的行动才知道。” “哦?”银杏狐疑地凑近了今川义元身前,俯下身子抬起头,故意让今川义元能够一览她胸前春光,同时坏笑着问道:“那先生求爱的时候,怎么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呢?” “看我不好好治治你的小嘴,取笑我都是厉害着嘛。” 今川义元一把搂住银杏就要去吻她,门口却好巧不巧地响起了敲门声和早坂奈央有些尴尬地问候声。 “小七郎,什么事吗?”今川义元一边吻着银杏,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殿下,雪斋大师想找您商量事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速 “老爷子,什么事情吗?”今川义元拉开太原雪斋的房门,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屋里的一股酒味让他这一大口吸气险些背气过去。 太原雪斋一看今川义元进来,立刻就放下了手头的笔,还破天荒地用手巾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油渍,更是把一旁装着猪肉和鸡肉的餐盒的盖子给盖上了。 事出反常者必有妖——今川义元一下子警惕起来。 “想让你去趟三河。” 果然,太原雪斋提出了这个要求。 “说好我不处理政务军务。”今川义元再次搬出了多年前师徒二人的约定。 “就当帮为师一个忙。”太原雪斋也一如既往地吃得准今川义元“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开始软磨硬泡,“这次松平家内乱牵扯甚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需要我们今川家见机行事。留在这今川馆,信息往来太慢,应付不过来。” “不是有山田右近卫和小原肥前吗?”今川义元满不在乎地答道,“山田右近卫刚毅而沉稳,小原肥前多智而机敏,他们二人率镇西备留守吉田城,有什么应付不来的?” “松平家的内乱真的闹大了的话,今川家甚至要在里面挑选更合适的代理人取而代之,甚至要对三河乃至尾张边境用兵。这种程度的事情,你觉得他们两人有资格拍板吗?一旦犹豫,就会错过战机。决策权有限,也会导致束手束脚。”太原雪斋也是侃侃而谈,把今川义元驳得哑口无言,“这种时候,当然要让一个能拿主意的人就近坐镇才可以。” “那老爷子你自己去不一样?”今川义元理屈词穷后,只得强行辩解。 “我去也行啊,你来帮我处理公务。”太原雪斋指了指房间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公文,今川义元仅仅看了一眼后就连连摇头。 “那可以让母亲去吗?”今川义元又想出了一个方案。 “令堂年纪都这么大了,你还舍得让她一个老太太不远千里跑去三河指挥打仗?再说令堂也没打过仗啊。”太原雪斋故作夸张地看向今川义元,把他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这样吧,你要是此行去三河成功了,为师就你看我的宝贝箱子!”太原雪斋眼看局势大好,立刻后退一步给了今川义元一个甜枣——边说边拍了拍身侧那个破烂木箱子。 “嗯……”想知道太原雪斋的破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宝贝,是今川义元自记事起就有的念头,上次他也就是被这个奖励给骗去三河的。听到太原雪斋又开出了这个条件后,今川义元也陷入了沉思。 “但是要事先说清楚。”想到上一次三河之行归来,太原雪斋一口咬定今川义元不算成功所以不能看箱子的糟糕经历,今川义元这次留了个心眼,主动补上一句道,“老爷子你先说好,怎么样算成功,怎么样算失败。” “这哪能说,局面到时候瞬息万变,为师给你定下了明确的胜利条件,你不就会被束缚住思路吗?”太原雪斋连连摇头,但说的还颇有几分道理。 “大概,大概给一个。”今川义元只得让步道。 “嗯……让松平家成为我们的附庸,把松平广忠殿下刚生的独子送来当人质。”太原雪斋沉吟了片刻后想出了一个条件。 “太苛刻了吧。”今川义元听完就打退堂鼓了,理了理衣襟,有些丧气地叹道,“这让我如何成功?广忠殿下以真心待我……” “别管这些,你去了就知道了,到时候形势比人强。”太原雪斋却已经见好就收,下逐客令要把今川义元撵走,“对了,留意织田家,小心他们插手。” · 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10日,今川义元率领一众侍卫和200马廻骑兵出发东进。一路上,赤井黑高一直乐呵呵地傻笑。今川义元一开始还没想理他,可是他却笑得越来越大声,今川义元便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赤井,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老婆之前怀上了,等这次出征归来,估计就能给我添个大胖小子了,我们赤井家也算是有后了。”赤井黑高豪迈地大笑起来,丝毫不顾想说悄悄话的今川义元的尴尬神色——在别的侍卫看来,还以为今川义元在八卦呢。 “你年纪都这么大了,居然才有孩子?”今川义元看了眼赤井黑高,那茂密的胡须和健硕的体魄也不像是不行的样子啊。 “看不惯你们骏河的女人,个个娘们唧唧的,托老家的人说了门出羽的亲事,还是我们北方女子能干活,而且人家也愿意吃肉。”赤井黑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随后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哪像你们骏河的女的,连口荤腥都不肯粘,就吃鱼。” “都要当父亲了,还不稳重点?还在道场里和人打架?”今川义元斜眼白了赤井黑高一眼,随后又看向吉良玮成,“玮成,你也是,差不多该说门亲事了吧。” “不要您管。”赤井黑高和吉良玮成齐声回复道,把今川义元给噎得够呛。 · 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14日,一行人暗中抵达了东三河吉田城,准备坐观松平家之变。不过,还没等今川义元洗个澡换身衣服,却被告知织田家已经暗中派来了使者,就在吉田城天守阁里等他接见。 “什么情况,织田家怎么知道我来了?此行是暗中出行。”今川义元瞬间警惕起来,对赶来通报的小原镇实道,“该不会是诈我的吧?要回答说‘今川义元’不在吗?” “听殿下定夺。不过依在下之见,来使似乎颇为笃定,认定殿下一定会在。”小原镇实并不避讳地如实答道,神色也狠厉起来,“估计是走漏了风声,建议殿下严查左右。” “之后再说吧。来使是谁?安祥城织田大隅(织田信广)的人吗?”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随后问道。 安祥城本是松平宗家的领地,与松平家本城冈崎城隔着矢作川相对。但在上一次松平家内乱的斗争中,安祥城被山口教继攻下,献给了织田信秀。织田信秀于是任命庶长子织田信广作为安祥城城主,保持织田家在西三河的影响力。 “不。是鸣海城山口左马助的人,那人自称本多忠信,还说之前见过殿下。”小原镇实报上了来使的名号,却让今川义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山口左马助……”今川义元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他来三河,在矢作川西岸中伏受困,就是这个之前素不相识的山口教继帮他脱身——作为交易,他让今川义元约束松平军不得援助受到山口家攻击的安祥城,随后山口教继还和今川义元共同促成了松平广忠和水野于大的联姻。 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异常大胆地向敌对家族的家督伸出援手,索取的好处也是很脚踏实地的小利。 低调,清醒,同时果决——这人不可小觑——当时今川义元就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而这次山口教继突然遣使来访,更让今川义元打起了十万个警惕。 “让他来吧。”今川义元犹豫了半晌后,还是决定见一下山口教继的使者。没过多久,早坂奈央就引着本多忠信来到了吉田城天守阁内。 “拜见今川殿下。”本多忠信一个周道的大礼献上,同时低声道:“吾主久疏问候,特遣在下前来请罪。” “山口左马助殿下是织田家要员,怎好与今川家频频来往?久疏问候才是忠义之举。”今川义元不软不硬地给了钉子,随后也是低声问道,“先回答一个问题吧。山口左马助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实不相瞒,是猜的。”本多忠信倒是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非常坦诚地答道,“吾主听闻今川家突然扣下松平信孝,不久后又释放,引得松平家内乱不止,推测肯定要有今川家要员来三河坐镇,以作应对。不是雪斋大师,就只有殿下您了。” “山口左马助倒是敏锐啊……”今川义元微笑了一下,眼神却变得有些复杂,“那山口左马助遣你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真的是为了久疏问候而道歉吧?” “殿下明鉴。”本多忠信立刻接过了今川义元的台阶,“吾主想做生意。” “又是做生意?”今川义元哑然失笑,“这次要做什么?” “吾主可以帮今川殿下把松平家变成从属,但希望今川殿下能够帮吾主杀了水野家的长子水野信元。就算杀不掉本人,也要重创他的党羽。”本多忠信平静地叙述了山口教继的条件,但其中的内容却是狠辣异常,让今川义元都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水野家如今是松平家的姻亲,我们今川家又是松平家的同盟,岂能对盟友动手?”今川义元想都不想就回绝道,“当年松平家和水野家的联姻还是我与山口左马助共同促成的,如此行事岂不是背信弃义?” “无妨,吾主在在下临行前说过,今川殿下现在是绝不会同意的。”本多忠信再次躬身一礼,却没有半点被拒绝的遗憾,“吾主只是想留个楔子,让今川殿下遇到麻烦后,别忘了尾张还有个可以做生意的买卖人。” “我会遇到麻烦?”今川义元敏锐地察觉到了本多忠信话里的意思。 “今川殿下英明神武,吾主可不敢说丧气话。吾主只是让在下带话,如果殿下愿意和吾主合作的话,就可以少掉很多麻烦。”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睦 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15日,松平宗家联络忠于宗家的五井松平家、藤井松平家、东条松平家等分家,正式开始清缴叛乱。酒井忠尚、松平忠仑等人先后战败,率领残部投奔三木城的松平信孝。 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21日,松平广忠亲率大军征讨三木城,松平信孝笼城死守,一时间难以攻克。松平广忠于是试图通过围城落城,开始着手封锁三木城的城门。 然而在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25日,松平信孝却突然率部突围。他留下其子松平重忠坚守三木城,自己和松平忠仑、酒井忠尚等人则带着马廻众向南出逃。松平宗家的部队都聚集在乙川北岸,没能及时拦住松平信孝等人渡河。松平信孝逃过河后,沿着乙川一路西逃,跑到了矢作川和乙川交接的河口渡河。藤井松平家留守藤井城的家臣试图拦截,却被松平信孝击败。之后,松平信孝逃进了松平清定的樱井城内。 樱井城是樱井松平家的居城,上任家督松平信定就是上次松平家内乱的始作俑者之一。在被今川义元击败后,松平信定已经因罪退隐,被软禁在冈崎城中,将家督之位让给其子松平清定——松平广忠也确实是好心肠。哪怕松平信定联合他曾祖父松平长亲侵夺宗家土地、甚至把他赶出冈崎城,他都没有严加惩处。 如果在太平时期,松平广忠这样的菩萨心肠定能名垂青史,甚至感化不少昔日的反对者。可是在乱世,他的妇人之仁招致的却只是一轮又一轮的麻烦。 果然,樱井松平家收留了逃亡而来的松平信孝等人,拒不向冈崎城移交。松平广忠于是派人提出严正交涉,命令樱井松平家不得庇护叛乱者,却依然被松平清定拒绝。更夸张的是,被禁足于冈崎城中的松平信定居然趁着兵荒马乱之计逃出了住所,一路跑回了樱井城。他到樱井城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又一次掀起叛旗,率军攻向了藤井松平家的藤井城。 松平宗家的主力部队还困在三木城下,一时间无法支援藤井城,只得向矢作川西岸的福釜松平家和水野家求援。水野忠政率军出发后,安祥城的织田信广立刻高度警戒——毕竟安祥城孤悬三河腹地,周遭全是敌人。在安祥城集结部队后,水野忠政也不敢大摇大摆地离开刈谷城,只得与织田信广对峙起来。而福釜松平家的松平亲次本就是同情松平信孝一方的反对派,更不可能征讨樱井松平家。 松平广忠只得留下部分宗家部队、东条松平家和五井松平家的共1000人继续围困三木城,自己率领剩下的1400人回援藤井城,但还是没能赶得及。外无援军之下,藤井城于天文十一年(1542)年4月30日沦陷。此时,松平宗家的部队刚刚抵达矢作川渡口。 藤井城一丢,藤井松平家的立场也变得尴尬。虽然一众亲族和家小已经在城破前出逃,但大量的领地和辎重还是实打实地落到了樱井松平家的手中。藤井松平家的家督松平利长本就对松平家内的内战很不感兴趣,以此为由便退出了讨伐军,以宣布中立为条件,换樱井松平家退出藤井城。 这一下,松平广忠的兵力变得更单薄了,只有松平宗家的2100人、东条松平家的300人和五井松平家的300人。而与之相对,叛军的兵力则囊括了三木松平家的700人、樱井松平家的400人以及立场暧昧的福釜松平家的300人。松平广忠一方的1000人和东条松平家、五井松平家的部队在三木城围困三木松平家的700人和酒井忠尚、松平忠仑的余部,剩下的1100人则与樱井松平家的400人隔着矢作川对峙。 这些有限的兵力是不足以在任何一个战场取得突破的,可是松平宗家也拖不起——时间越久,就越给了织田家干涉三河的机会,也越容易让松平家的分裂成为定局而长期固化下去。于是,松平广忠选择了向今川义元再次求援。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日,吉田城的今川义元就已经收到了松平家的求援消息。在他的指示下,从属于今川家的吉良家、牧野家立刻在领内集结部队。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6日,吉良义昭的900人和牧野保成的300人率军出动,抵达冈崎城城下町。 与此同时,今川义元也向远江国内的今川家旗本和家臣们发出了动员令,要求他们集结部队等待可能发出的命令。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1日,原本坐镇远江国西崎城的浅井政敏的安远备抵达了吉田城。留下安远备驻守吉田城后,今川义元公开了自己抵达三河的消息,随后亲自率领镇西备的1200人和200马廻众向冈崎城方向进军。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4日,今川义元抵达冈崎城。至此,聚集在冈崎城边的今川-松平联军已经达到了3700余人,对矢作川对岸的樱井松平家和福釜松平家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 “兄长,又劳烦您不远万里来三河支援,实在是过意不去。”见到今川义元后,松平广忠立刻行了一个拜见兄长的大礼,同时给今川义元赔了个不是,“战局紧张,未能远迎,兄长勿怪。” “无妨,盟友本就是守望相助。”今川义元挤出了一个微笑,努力不去想着太原雪斋给他布置的把松平家打压成附庸的任务,“广忠打算何时进军?” “指挥还是委托给兄长吧,战阵指挥着实非我所长,况且眼下这3700人里,大半都是今川家的部署。”松平广忠非常谦逊地想要让渡指挥权,爽快地让今川义元都有些意外——而松平广忠身后的阿部定吉则是干着急,匆忙开口打圆场道:“主公,还请背负起自身的责任啊!今川殿下远来不熟地利,吾等三河武士正应竭尽全力奋战,岂能泄气!” “阿部大藏说的是。”今川义元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欲望,见阿部定吉推脱,便也点头认可道,“指挥一事,你我双方商量着来便好,还望松平家多多协助。” “正当如此。”松平广忠慨然应下,随后又有些扭捏地叹道,“只是我还想给反乱的亲族一个机会。眼下今川家援军来到,叛军已如风中残烛,无力抵抗。我想派人劝降他们,还是不要动刀兵为妙。” “主公!”阿部定吉见状都有些上火了,也不顾外人还在,就开口进谏道,“您念着同族情分,可那些乱臣贼子哪还有半点顾忌?之前三番五次好言相劝都是当耳旁风,如今又怎能再给他们机会?上次宽容,这次又反。这次宽容,岂不是还有下次?就应抓住此次契机,把同族里的二心者一并肃清!” “阿部大人……”松平广忠被阿部定吉说得脸色一红。 “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再去劝降一次。”今川义元在一旁帮了一句,收获了松平广忠感激的一瞥,随后继续道:“毕竟是亲人,手下留一线也挺好的。只不过这次哪怕他们投降了,你也必须严加惩处。” “多谢兄长谅解。”松平广忠长舒了一口气,“我这就派人去。” · 然而,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4日当晚,松平广忠派出的使者便灰溜溜地回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多忠丰等武士见状已经彻底暴怒,“都这般境地了,还不肯归附?” “该下决心了,主公。”阿部定吉则立刻看向松平广忠,后者的眼神躲闪着,不敢和阿部定吉对视,只是尴尬地点头。 或许失去过亲人陪伴的孩子,长大后会尤其重视亲情吗? 某种意义上,今川义元对松平广忠的“懦弱”和“坚强”感同身受。唯一不同的是,今川义元幸运地遇到了那个臭老爷子,而松平广忠并没有这样一个可以扮演“父亲”角色的人。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5日,松平广忠正式下达了对樱井松平家的讨伐令。今川-松平联军汇聚到矢作川的渡口和桥两边开始渡河,而两军的探马则率先过桥,在樱井城、藤井城周围散开情报网,侦察叛军的动向。 “报,矢作川西岸无人驻防!” “报,樱井松平家全军聚集于樱井城内笼城,没有出城的打算!” “报,藤井松平家同样没有出兵,并表态不会参与内战!” “报,福釜松平家的部队离开了樱井城,似乎正在向福釜城的方向撤退!” 渡口旁,探马流水般地赶回,将战场局势复述给两位统帅。松平广忠认真权衡着部队调度,而今川义元则关注于退路的确保——没错,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上次的糟糕经历。同样是征讨樱井松平家,同样是松平宗家的部队带着他过河——结果松平宗家卖了他,和樱井松平家联手把他堵在了矢作川西岸,差点没回去。虽然这次已经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了,但今川义元还是留了个心眼,安排镇西备进驻了渡口边的几个高地和官道要冲。 “如果没有福釜松平家和藤井松平家的帮助,樱井城的落城只是时间问题。”那古野氏丰站在一处山岗上,看着松平宗家的部队和吉良备、牧野备缓缓地向矢作川边的樱井城包抄而去。 “这次也和上次一样顺利呢。”今川义元自嘲地浅笑道,却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山口教继的警告—— 如果不和他做生意的话,可能会遇到麻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变故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5日上午,午时初刻,今川-松平联军完成了对樱井城的包围,大量事先打造好的攻城器械也被推到了城下。令人有些在意的是,福釜松平家的部队在撤离到5里外后就不再继续西撤,反倒是停了下来。今川义元安排镇西备分出两个排100人的战兵去提防福釜松平备,其余的主力仍被他扣在手边。 午时八刻,用过了午膳后,松平备、吉良备和牧野备共同展开了对樱井城的围攻,樱井松平备在城头苦苦支撑,但还是飞快地陷入了颓势。福釜松平备看到这个架势也不敢上来支援,只是远远地等在西边观望成败——今川义元甚至怀疑,福釜松平家的松平亲次会在樱井城沦陷的那一刻立刻降服——反正松平家这些墙头草也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樱井城会在两天内沦陷。但三河同样是一个充满意外的地方——今川义元上次也是在樱井城下觉得没什么意外了,结果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于是,在遇到突发情况后,今川义元立刻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 织田信广的部队摆脱了水野家的部队,南下向着樱井城的方向靠近了,人数足足有1500左右。 “让镇西备立刻移动到樱井城北侧,掩护我方攻城部队的背后。”看到织田家来者不善,今川义元二话不说就安排山田景隆出动。 “小七郎,你去织田军中问一下织田大隅,此行所为何意?”今川义元的良好修养让他保持着先礼后兵的习惯。无论如何,织田家和今川家此前并未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过。 · 没过多久,早坂奈央策马而回。 “织田大隅怎么说?” “回禀殿下,织田大隅说他无意与今川军为敌,也无意干涉松平家的内战。但他怀疑此役松平宗家试图与水野家一道围攻安祥城,所以要阻止两家会和,这才出兵。”早坂奈央把织田信广的回复转述了一遍。 “无意干涉松平家内战?假得不能再假。”小原镇实对织田信广的说法嗤之以鼻,“樱井松平家眼见我们大军压境却还是不肯降服,肯定是有他的底气在,估计就是织田家答应了会支援他们吧。殿下,请以和织田家开战的觉悟指挥调度吧。这也是雪斋大师派您来亲自坐镇拿主意的用意所在。” “知道了。”今川义元微微颔首,随后对早坂奈央吩咐道,“那替我去给织田大隅带话吧。今川家同样无意与织田家为敌,但作为松平宗家的盟友,我们有义务帮助他平定领内的叛乱。如果织田家想要阻止松平家平乱,或是想要为樱井松平家提供帮助,那今川家就是织田家的敌人了。” “再去通知松平殿下,麻烦他让水野下野(水野忠政)快些率军向樱井城附近靠拢,协助我军一同对抗织田大隅的部队。”今川义元犹豫了一下,随后向早坂奈央摆了摆手道,“算了,小七郎,麻烦你再去一趟水野军中吧。我们今川家和松平家共同求援,更能让水野下野重视。” ·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5日上午,未时三刻,今川军镇西备移动到了樱井城北侧,与织田信广的安祥城守军对峙。与此同时,水野忠政的900人也快速移动到了樱井城西,顶替镇西备的两个排开始盯防福釜松平家的部队,同时还有余力分出一部绕道城北,与镇西备的主力一道压制织田军。 “多亏水野下野守了……”樱井城西的松平广忠在看到水野家的部队即时赶到后,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刚才织田信广的大军出现时,松平广忠一度都想停止攻城。没想到作为松平广忠岳父的水野忠政如此够意思,绕了这么大一圈赶来樱井城下支援。 “继续攻城,务必加速!”松平广忠催促着部下们再次向樱井城的城墙发起冲击。因为他明白,既然织田信广出兵了,那干涉松平家内战肯定就是织田信秀的意思了——那织田家的大军说不定也正在集结,不日后就会抵达三河。一定要在那之前平定内乱。 为了鼓舞部下士气,松平广忠带着马廻众来到城下,把马印就插在城门一箭之地外,亲自督阵。松平宗家的武士引领着足轻们前仆后继地冲上城头,和樱井松平家的军队反复搏杀,渐渐地把他们从城头压下去。而此时,樱井城的三之丸西门也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就在松平广忠觉得势头大好之际,却忽然看到城北的镇西备的险关旗飞快地摇摆起来,似乎是在示警,但松平广忠并不能看懂今川家的旗语。他茫然四顾,周围也不少注意到今川家旗号的武士们也都在面面相觑。直到他扭头向后,才发现今川家提示的是什么——水野备不知道何时开始向着樱井城西门快速移动——那正是松平宗家所部的背后。 · 谷逇“水野备这是在干什么?”不久前,还安然留守在矢作川渡口上的今川义元于一座山岗上瞭望着局势,水野备的异动也被他收入眼底,“不是由他们盯住福釜松平备吗?怎么忽然向樱井城靠拢了。” “水野家本就是西三河地头蛇,和织田家、松平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任何时候背叛都不奇怪。”小原镇实从来都以最恶劣的态度去揣测三河豪族,“殿下,要小心。” “两家可是姻亲同盟啊。”今川义元皱紧了眉头。 “北条家和今川家也是姻亲同盟。”小原镇实没好气地补了一句,立刻打消了今川义元的犹豫。 “小七郎,你刚才去水野备军中,有发现什么异常吗?”今川义元于是扭头看向刚刚求援归来不久的早坂奈央,“他们有试图对你不利吗?” “没有。”早坂奈央一下子也愣住了,低下头攥着马缰,努力回想着刚才的细节,立刻就反应过来道:“对了殿下,刚才在下前去军中,并未见到水野下野守,而是其子水野藤七郎信元接见了在下,但在下当时并未起疑,所以也没有多问。” “水野藤七郎……”今川义元顿感事情不妙,立刻看向身旁的小原镇实和那古野氏丰,“没记错的话,他是和织田家关系更好是吧?之前他还和水野下野对立,水野下野害怕他勾结织田家篡夺水野家,这才和松平家缔结婚姻同盟为外援的。” “是。”那古野氏丰立刻应道,小原镇实也是微微点头,大家都神色都阴沉下来。 “派使者提醒松平殿下,让松平家立刻停止攻击,防备背后!”今川义元当机立断,亲率马廻众向西而去,同时流水般地下令道,“传令,让山田右近卫小心身侧的水野军,立刻后撤汇合吉良备和牧野备,向矢作川退却!再派人去水野军中询问情况,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早坂奈央领命就要拍马离开队列,却突然被今川义元一把拉住马缰给揪了回来。 “殿下?”早坂奈央吓了一跳。 “算了,别去水野军中了。”今川义元修正了刚才的命令,“正要背刺的势力太危险了,可能会对你不利。” · “水野家……水野下野守……这是……” 当松平广忠看到列着战斗队形冲向自己的水野军战兵时,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在发生什么。松平宗家的1100多人里,300多战兵都挤在樱井城城下奋战,留在马印后的只有700多辅兵,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作出调整。而水野家的先锋却是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松平家的辅兵就乱刀砍来。这些征召而来的辅兵立刻一哄而散,向南北逃去。 “水野下野殿下在干什么啊?”松平广忠面色铁青,在马廻的簇拥下仓促北逃,战场上兵荒马乱,被乱军撞了几次后,身边竟只剩下数人。混乱的辅兵冲散了战兵的队列,而樱井城里的守军也趁势杀出,与水野备里应外合,将正在攻击西城的松平宗家的战兵尽数击溃。不少武士走投无路,与绝望之际在城头切腹。更多的士兵则是顺着城郭拼命逃生,被飞来的羽箭射倒在地。 “我们要回去断后,掩护部队撤离!”松平广忠眼看着水野家的部队包抄而来,估计会有大半的松平宗家的部队被围堵在樱井城西,已经急得双目尽赤,抽刀在手大吼道,“回去,都和我回去!” “主公,不能回了!”阿部定吉死死地握着松平广忠的马印不肯松手,“兵凶战危,现在回去您的安全也不能保证,您要是没了,松平宗家就完了!快撤啊!您冷静点!” “这要我如何冷静?”松平广忠几乎要哭出血来,看着一个又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倒在城下。他这致命的犹豫也给自己带来了灾难——一队水野家的骑士包抄而来,直直地杀向松平广忠所在。 第一百四十五章 麻烦 “主公,您快走!”危急关头,随侍在松平广忠身侧的本多忠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狠狠地在松平广忠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看着阿部定吉等人护着松平广忠离去,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几个马廻扭头杀向水野军的骑兵,瞬间就被大军淹没,但也为松平广忠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广忠,这边!” 危急关头,今川义元率领200马廻拍马赶到,一阵乱箭逼退了水野家的追兵,松平广忠这才有了喘息之机。放眼望去,今川军镇西备和吉良备、牧野备的部队都开始汇合撤退,严密的阵型让织田信广找不到攻击的机会,只是在缓缓尾随。 “尽可能收拢松平宗家的散兵。”今川义元看了眼樱井城西的局势,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松平宗家带来战场的1100人,最后能回来200多就不容易了。 不过水野备显然没有给松平家重整的机会,立刻又拍马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福釜松平家的部队。织田信广所部不敢硬冲今川军,但是对于松平宗家的溃兵还是很有兴趣的,也径直向南杀来,甚至堵住了福釜松平家进军的路线,逼得福釜松平家只得从樱井城城西北绕去。这也让松平家往北逃的溃军被彻底包围,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跪地请降。 “兄长,水野家这是!”松平广忠的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满头乱发蓬松地披着。 “反叛了,水野下野可能已经被人控制了,搞不好是水野藤七郎在主政,自然向织田家靠拢了。”今川义元一边向松平广忠复述着今川家的推测,一边却是极为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那眼下该怎么办?”松平广忠已经彻底抓狂了,恨不得立刻就杀回乱军中去救松平家的部下,却被阿部定吉等人死死拉住,含泪劝谏道:“主公,您可一定要冷静啊!我们赶紧撤回安祥城吧!您的命是本多大人和无数武士们换来的啊,您可不能再这般胡来了!” “倒是真的有反攻的机会。” 今川义元平淡的一句话在危局下却显得如此沉着,松平广忠等人闻言都是愣住了。眼下织田军、水野备、樱井松平备、福釜松平备的联军加起来要有3000人之多,而松平宗家的部队溃散后,今川义元只有镇西备的1200人、吉良备的900人和牧野家的300人罢了。更何况今川-松平联军新败,士气涣散,各部也都在后退之中,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反攻的样子。 “你们看,现在织田大隅的部队已经都杀到樱井城城西了,而福釜松平家绕路的部队反倒在他们北边,挡在了织田军回安祥城的路上。”今川义元抬手一指,就道出了敌军阵势的巨大破绽: “我们现在大军停止退却,直奔安祥城去,织田大隅肯定要立刻北上回援,毕竟那是他自家的城。但福釜松平家可不会愿意去守安祥城,不可能为了织田家的城和人数是他们几倍的今川家血战一场。到了那时候,福釜松平家一犹豫,就会挡住织田大隅的部队。他们和织田家本来也就是刚刚结成的便宜盟友,没什么信任和默契可言,难免会有冲突和混乱,能把他们两军的阵势都搅得一团糟。我们趁势而击,就有机会击败他们。” “现在樱井城西一片狼藉,水野家、织田家、樱井松平家的部队交织在一起,都在追捕松平宗家的溃兵。一旦前方友军战败反卷战线,他们也来不及重整阵势。他们部队一退,就有机会把溃散的友军救出了,再不济也可以俘虏呼唤。” “怎么样?”今川义元回头看向山田景隆、小原镇实、那古野氏丰等人。 “在下觉得可行,殿下下令便是。”多年宿将的山田景隆颇为欣慰地一拱手道。 然而小原镇实和那古野氏丰对视了一眼后却都是摇头,今川义元即使不问也知道他们的潜台词——何必为了救松平宗家的人而让本家部队冒险? “先前在信浓,兄长可是半点都不愿意为武田家的冒险而火中取栗啊。”那古野氏丰意味深长地劝谏道,在不至于引起松平家众人反感的情况下表达了自己的抗议。 “情况不同。”今川义元却只是微微一笑,随后向着安祥城的方向打了个响指,“镇西备,向安祥城进军!吉良备,掩护侧后,阻碍织田军回援!牧野备,警戒樱井城的城门是否有敌军进出!” 谷庬· 今川军在今川义元的指令下停止退却,反过来一转攻势,向安祥城杀去。织田信广刚刚还忙着抓捕松平宗家的逃兵,等到他发现今川军的异动后已经有些迟了。 “不会吧,这个时候不撤反而要反击吗?”织田信广匆忙跃马于一处小山丘上,看向今川军旗本队的旗号确实是向着安祥城去的,这才急了起来。 “立刻回援安祥城,不要再管俘虏了!”织田信广大吼着催动马匹,向着一切还磨蹭着不愿离开的士兵们空甩着马鞭,“快走!把抢来的东西都扔下!撤!再敢逗留着军法从事!” 织田信广下达了如此严厉的命令,各级武士也不敢拖延,纷纷督促着自己的部署不情不愿地向北而去,然而在樱井城城西北角的平地上,却被追击而来的福釜松平家给堵住了。福釜松平家的部队正在战场上搜刮着溃兵扔下的金银细软,几百人的队伍却拖得又长又乱。 “让他们立刻去挡住今川军,不然就给我们让开路!”织田信广顿时心中火起,对使者大骂着下令道,“快点,让那帮三河佬滚!” 受了一肚子气的使者自然没有给福釜松平家的松平亲次好脸色,严厉地转达了织田信广的指示,却让松平亲次也瞬间板起了脸:“织田大隅守这是什么意思?两家本就是临时的盟友,我们怎会归他指挥?我又不是他的家臣,哪轮得到他来呵斥?” 不过松平亲次也不敢和人多势众的织田信广翻脸,但满腹牢骚的他自然也没有去救织田家的城的意思,只是不紧不慢地开始约束部队,给织田信广留出了几条回援的通道。织田信广赶忙催动着部下穿过福釜松平备北上,可是建制却有些散乱,先头部队好悬才赶在镇西备之前进了安祥城。然而还没等领头的几个织田家侍大将上城防守,就发现镇西备改变了方向,反倒向着有些混乱的织田信广的马印所在杀去了。 织田信广见状大惊失色,匆忙要调整阵势营地,可夹在福釜松平家部队里的本方士兵也如何能快速调动,瞬间多出了好几处乱局。松平亲次现在也才如梦初醒,赶忙列阵御敌,可他们的兵力又实在是太单薄了。织田信广和松平亲次立刻向水野家求援,水野家匆忙收拢部队想要过来,但却被织田军和福釜松平备挡在了身后,只得汇合樱井松平家,试图从樱井城内穿过,袭击今川军的侧后——然而吉良备和牧野备早就提防着,列好阵势让他们无机可乘。 就在织田信广和松平亲次的部队乱作一团,今川军的反击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麻烦却又来了。只见安祥城北骤然绕出了一支织田军,不只是何时悄悄潜行至此,看旗号正是鸣海城山口家的部队,人数已经有了1200多人——比今川义元上次见山口教继时多了300人,看来他这几年着实发展得不错。 如果今川军继续前进,山口备就随时有机会侧击今川军的侧翼,把他们堵在安祥城和樱井城之间的豁口里。今川义元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了,只能遗憾地下令部队立刻撤退。不过山口教继倒是很客气,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把今川义元礼送出境。 · “经此大败,松平宗家已经完了。” 在矢作川的渡桥上,那古野氏丰略微有些幸灾乐祸地向今川义元道。今川义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以看到松平广忠只带着稀稀拉拉的数十人的部队渡河东归。这些松平宗家的残兵败将们背上的靠旗都是七零八落,盔甲也是破烂不堪,都是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逃出归队的。而剩下近千人的部队,都葬送在了矢作川对岸的樱井城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俘,有多少人战死,又有多少人逃出了生天,只是还没找到机会逃回来。 但一下子失去了近半部队和武士,松平宗家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随着水野家的破盟和樱井松平家、福釜松平家的背叛,矢作川以西的三河也彻底脱离了松平宗家的控制。再算上在松平清康死后就独立了的东三河豪族们,如今松平宗家能控制的土地只有冈崎城周围小小一圈,主要分家里也只有东条松平家和五井松平家还支持松平广忠。 “是我们把势力深入三河的好机会。”那古野氏丰又凑到今川义元耳畔低声道,“无论是趁此机会控制松平家也好,还是好好清理一遍东三河那些听调不听宣的豪族也好,都在四哥您的选择之内。东三河那些豪族虽然名义上臣服我们今川家,但既没有人质也不服兵役。以前我们顾虑到松平家的影响,还不敢大肆吞并他们,害怕他们和松平家联合起来对抗我们。如今松平宗家已经垮了,这可是我们的好机会。” “几家欢喜几家愁。”今川义元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了松平广忠落寞的身影——他正含着泪回望着西三河的土地。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意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5日,由于同盟水野家突然叛变倒向织田家,今川-松平联军在樱井城下惨败,松平宗家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狼狈退回矢作川东岸。回到冈崎城后,松平宗家甚至连冈崎城的守卫都凑不出来了,只能紧急从三木城下将剩下的千余松平宗家的部队调回。 这样,三木城下只剩下东条松平家和五井松平家的600人,连封锁三木城都成困难。今川义元于是也写信回西崎城和今川馆,要求今川家增派援军——因为织田家已经有插手三河的迹象了。 5月15日当晚,冈崎城迎来了一个使节,不是别人,正是藤井松平家的家督松平利长本人。他是松平长亲的第五子,同样是松平广忠爷爷辈的祖叔父。在前一次的家督争夺战里,他就采取了中立的立场,并未出兵加入内战,反倒是赶到安祥城驻防与趁乱入侵的织田家大战了一场。而在此次变故中,松平利长同样因为居城被攻陷而退出了内战,在今日早些时候爆发的战斗里并未出现。 “五祖叔父。”冈崎城天守阁内,刚刚包扎完伤口的松平广忠就急忙出迎,他有着他着急的理由——随着织田家的插手、水野家的变节和樱井松平家、福釜松平家的背叛,矢作川以西如今已经再无松平宗家的立足之都。而藤井松平家的居城藤井城就在矢作川西岸,是名义上忠于松平家的最后一寸矢作川西岸的领地,如今他的立场对松平家至关重要。 “主公,非常抱歉,罪臣此行是来向您告辞的。”松平利长也是个直爽的人,没有任何推诿和搪塞。但这一席话,却仿佛劈头盖脸地给松平广忠浇下一大盆冷水,让他嘴角好不容易堆出的笑意瞬间僵住。 “是……是啊,矢作川以西已经全部沦陷了,五祖叔父就算要抵抗,也是寡不敌众,还是暂且脱离松平宗家明哲保身为妙。”松平广忠怔了片刻后,就支支吾吾地开口,想为松平利长开脱,让场面不至于这么难堪。 “请主公谅解,罪臣也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自家的生存。”松平利长长叹了一口气,深深一礼,向松平广忠行了一次主从大礼,“三哥已经向罪臣来了劝降使者,他说樱井松平家已经和水野家、织田家都缔结了同盟,之后怕是要来打冈崎城,想将您取而代之,自己来当松平家的宗家了。还请主公多多小心。” 松平广忠咽了口唾沫,轻声道了句谢谢。 “罪臣不会参与松平家的内战的,之后哪怕三哥胁迫我进军,罪臣也会一兵不发,请主公放心。”松平利长再次一礼,几乎是将额头贴在了地面上。这一次,松平广忠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道谢了。 “主公,还请多多保重,祝您武运昌隆。” · 与此同时,在冈崎城城下町今川家的大帐内,今川义元也迎来了一位客人。即使他还没进屋,今川义元就已经辨识出来者的身份——那浓重的铜臭味,除了山口教继就不会有别人了。 “今川殿下,许久不见啦。”山口教继进了帐内后就拜倒在地,点头哈腰着行了一套大礼。 “左马助殿下不妨有话直说。”今川义元却是没有和山口教继绕弯弯的意思。之前山口教继就派本多忠信给今川义元留个了“会有麻烦的”口信,然后今川-松平联军就在樱井城大败,山口教继本人还率军及时赶到,制止了今川义元反败为胜的逆袭。很显然,这一系列行动背后都有山口教继的影子。让今川义元在和眼前的大敌客套,他可着实没有心情。 “哈哈,今川殿下雅量,可莫要把鄙人当成敌人啊。”山口教继听出了今川义元语气中的不善,赶忙赔了个不是。 “那该把左马助殿下当什么?”今川义元挑了挑眉毛。 “生意人,生意人,做些买卖罢了。”山口教继立刻陪着笑脸抬起了头,“先前的一些小手段,也无非是鄙人这些小本生意讨价还价的吆喝罢了。您这样的贵公子,听不惯我们市井之音,也是正常,还请息怒息怒!” “左马助殿下都耍了什么小手段呢?” “哈哈,既然是要和今川殿下做生意的,那鄙人也不敢有所期满,自当如实相告。”山口教继闻言立刻直起了身子,猴子献宝一般盘托而出,“水野下野守在去年年末就已经病的不轻了,只是那水野家为了家中稳定一直隐瞒,不过鄙人在水野家中有些人脉,自然也就略知一二了。” 谷椝“鄙人之前在水野家内乱中押宝,是押在水野下野守身上的。但这死人总归是没法做买卖的咯。所以看到水野下野守快不行了,在下就转换了门厅,和之前关系不好的大公子水野藤七郎(水野信元)和好如初了。” “大概一个多月前吧,水野下野守就已经病重得不理政事了。鄙人推波助澜了一下,水野家家中大权就尽归水野藤七郎之手啦!那水野藤七郎和织田家交好,自然是图谋和织田家联络,想破弃和松平宗家的婚姻同盟。而刚好,当时松平家里也闹得不可开交,松平樱井(松平信定)、松平三木(松平信孝)也是和宗家关系紧张。” “后来水野下野守病逝了,于是鄙人就又推波助澜了一下,让松平樱井把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安祥城的织田大隅(织田信广)和水野城的水野藤七郎,织田家、水野家、樱井松平家三家缔结同盟,一起给松平宗家点颜色瞧瞧。水野家假装还是松平家的盟友,对水野下野守之死秘不发丧,其实就是要把松平家骗过矢作川平叛,然后突然背刺,联合盟军一举将松平宗家歼灭。” 今川义元听到这里后直摇头,抽出腰间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降降火,随后低声道:“全是些背信弃义、不宣而战的鬼蜮伎俩。” “嘛,今川殿下勿怪嘛,我们做生意的人,难免都有些歪脑筋,无奸不商嘛!”山口教继立刻又谄媚地致歉道。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低声问道:“那左马助殿下都已经盘算着要把我歼灭了,还说不要让我把您当敌人?” “那这,您刚来三河的时候,鄙人就想找您做生意,您不是不愿意嘛。”山口教继翻出了一个月前的那次使节来往,“那您不愿意,鄙人也就只好吆喝吆喝,告诉您鄙人在这尾张三河还是有些能量的,好让您回心转意嘛。反正今川家也未在此役里遭受损失,您也没什么好记恨鄙人的嘛。” 何止是有些能量。这山口教继不声不响,暗中布局的人脉却可以在转瞬间把这尾张三河边境之处搅得天翻地覆。 “那你想做什么交易?”今川义元吃了个大亏,此刻也只能问道。 “还是和之前一样,烦请今川殿下帮鄙人杀了水野藤七郎,若是杀不掉,重创他的亲信家臣也可以,削弱他对家里的控制力。毕竟他是新上位的少主,家中诸多老臣对他不服,没了亲信可就指挥不动什么人了。”山口教继抛出了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的条件,“不知今川殿下意下如何?” “为什么要杀水野藤七郎?你不已经拥立他上位,两边重归于好了吗?” “嘛,水野藤七郎那孩子心比天高,哪甘心当个傀儡?人家心思多着呢,还有织田家做外援,这样的人哪里方便控制?”山口教继咂了咂嘴,随后笑道,“鄙人看中了他弟弟水野藤九郎(水野信近),水野下野守的三子。他呐,老实,也没什么家里的背景,若是拥立他上位,那以后水野家要干什么,就得看山口家的脸色了。” “嗯……”今川义元沉吟了片刻——水野家的家督争夺他自然不关注,如果能给今川家换来些好处,方便之后回去给太原雪斋交差,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那左马助殿下给的报酬呢?” 山口教继顿了顿,清了清嗓子,随后才把计划娓娓道来:“哈哈,也是和之前一样,我们会放出谣言说,松平宗家打算与今川家破盟,转而和织田家结盟。织田家也有打算以松平宗家为名号来插手三河。眼下矢作川以西尽失,小半松平族人都倒向了松平樱井这边,松平宗家早就是人心惶惶。这谣言一出,马上就能传得满城风雨。到时候松平宗家为了取信于殿下您,就只能乖乖地把刚出生的嫡子松平竹千代奉上。” “计划是好计划,只是如此算计盟友,实在非君子所为。”今川义元闻言长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他那忠直的义弟松平广忠,又想了想自己在筹划的这些龌龊计划,只觉得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殿下是好心人,只是这天下是乱世,由不得您啦。”山口教继再次向今川义元伸出手,势在必得地低声道:“那么今川殿下,先预祝合作愉快了。” “合作愉快。” 今川义元最终还是答应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报酬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17日,几股流言开始在西三河蔓延: 有人说,随着半数族人都投向了松平信定一边,现在松平信定才是名副其实的松平宗家,松平家也该变天了——据说连已经退隐不问政事的松平长亲都打算再次复出,要求松平广忠向松平信定移交家督之位了。 还有人说,松平信定此刻正以被俘的大量松平宗家武士和足轻的性命相要挟,要求松平广忠臣服自己。在他的逼迫下,大量松平家的俘虏开始给自己在冈崎城里的故旧和家人写信劝降,一时间冈崎城里人心浮动,连不少松平家的重臣都动摇了。 还有更狠的谣言说,松平广忠已经准备好与今川家破盟了。织田家给松平广忠开出了条件,如果他能当场擒获今川义元,织田家就会转而与松平宗家结盟,支持松平宗家统一松平家。 一连串的谣言攻势下,西三河已然是风雨飘摇。在小原镇实和那古野氏丰的强烈要求下,为了确保安全的今川义元退出了冈崎城城下町,同时要求在吉田城的安远备立刻西进与自己会和。在安远备离开时,远江的今川家家臣也陆续率军抵达:朝比奈家的1400人、濑名家的600人、堀越家的450人、小笠原家的420人、天野家的300人、松井家的360人、井伊家的500人、大泽家的450人、三浦家的450人、关口家的300人和饭尾家的360人,驻扎在吉田城的今川军数量就达到了近6000人。 而今川义元自己手边,还有旗本镇西备的1200人、旗本安远备的1200人、200马廻众、吉良备的900人和牧野备的300人——今川家在三河的总兵力合计已经近万,大有“松平家一旦破盟就立刻会被踏平”的势头。甚至有传言说,今川家要先下手为强,在松平宗家可能的背叛行为发生前就接管冈崎城。 在察觉到今川家和松平家的矛盾后,矢作川以西的联军也大局压上,全部来到矢作川畔安营扎寨,摆出了渡河进攻的态势。今川义元于是下令驻扎在吉田城的7000余今川家主力做好西进的准备。 在此期间,松平广忠一直努力修复两家的关系,澄清自己绝无叛意。然而今川家的家臣拒绝让今川义元进冈崎城见松平广忠,而松平家的家臣也不敢让松平广忠孤身去见今川义元,害怕被直接扣下——两人也一直未能有效地沟通,今川家和松平宗家的紧张关系不断加剧。 ·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25日,松平广忠却忽然消失了。他躲开了冈崎城内家臣们的视线,孤身来到了今川家军中参见今川义元。 “广忠?”今川义元在得知消息后赶忙跑到了营地边的一处小帐篷里和松平广忠会面,“你孤身过来干什么?多危险?” “我不相信兄长会把我扣下,不相信兄长是那样的人。”松平广忠毫不畏惧地挺胸答道。 “我确实不会,但我的家臣们万一做出不理智的事情该怎么办?”今川义元有些歉意地低声道。 “两家闹成现在这个尴尬的样子,就是因为缺乏沟通,导致两边的家臣们都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为了主家好,盲目地怀疑对方。”松平广忠有些急切地前倾身子,摊开手沉声道,“如果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早就可以消除误会了!我绝对不会背叛兄长,我是发过誓的!兄长难道不信我吗?” “广忠啊,我信你,但是我的家臣不相信松平家的家臣,你也知道这种家国大事不是一个人就能一言而决的。如果家臣们意见一致,即使是家督也不能逆着来。”今川义元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却是很不好受,“今川家中有不少人都主张率先行动,想必松平家里也有不少人动摇了,想去和樱井松平家、织田家结盟了吧。” “是这样没错,如此想的家臣不在少数。”松平广忠在今川义元的一席话下也有些惭愧,缓缓地低下头来,“先前那战败得太惨,太多人被俘了,宗家也是威信扫地。松平族人都是沾亲带故的,经不起游说,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了。” “所以说,今川家的家臣怀疑松平家也是正常的事情,我也没办法说服他们。”今川义元叹了口气,这次说的倒是实情——每次说实话都可以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该怎么样才能打消今川家家臣的怀疑,让他们相信松平家呢?又该怎么样才能让我的家臣不要再首鼠两端,坚定地跟着今川家打回西三河的领地呢?”松平广忠狠狠地握拳一锤地面,因为自己的愚笨和无能而自责道,“兄长有什么主意吗?请教教愚弟!” 今川义元咽了口唾沫,终究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是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松平广忠把他刚出生不久的嫡子松平竹千代送到今川家做人质。有了这个保障,今川家也可以相信松平家的诚意,松平家的家臣也没了其他选择,只能追随今川家了。 但今川义元却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因为这正是今川义元的目的所在,也是他和山口教继约定好的阴谋。本来背着义弟做这些事情就已经很令他自责了,更别提主动开口引导对面按自己的目标行事了。 在今川义元陷入沉默的时候,松平广忠却仿佛突然想通了里面的关节。他抬起头,眼眸里闪过片刻犹豫后,就满是坚决,“兄长,这样吧,我将刚出生的嫡子竹千代送到您这里去当人质。如此一来,今川家上下也可以相信我们,我们松平家也自己切断了其他退路,不会再朝秦暮楚了。” 真是没办法呐…… 今川义元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点了点头。送松平广忠离去后,今川义元回到了主帐内,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脏死了。” ·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25日晚,尚在襁褓中的松平竹千代被阿部定吉带人送到了今川军的营帐内,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乳娘、几个侍卫、侍女,由他们来照顾无法自理的孩子。侍卫里甚至包括了一个才6,7岁大的孩子,好像是酒井家的子嗣——由此可见松平家此刻的人手已经有多吃紧,连小孩子都派来了。 “少主就多多麻烦今川殿下照顾了。在下僭越,敢请今川殿下找个好老师,教他些本事,莫让他荒废了年岁。”临走前,阿部定吉仍然舍不得离开松平家的独苗,在帐门口不停地回首张望松平竹千代,絮絮叨叨地向今川义元嘱咐着,今川义元也很有耐性地听着。 “请放心吧,我们自然会善待这孩子,回去了就交给我老师来带他。”今川义元也随着阿部定吉的视线看向松平竹千代,他就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睁着大大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在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里却是不哭也不闹。 “听家里的老旗本们说,这孩子长得不像父亲,反倒更像是他爷爷。”阿部定吉远远地望着松平竹千代的面容,不由得黯然神伤,“当年若是不孝犬子没有做那伤天害理之事,若是先主还在,松平家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啊……希望这孩子长大以后能像先主那样英明神武,复兴松平家,光宗耀祖啊……” 今川义元安排了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让他们过几天就带着50马廻众护送松平竹千代回今川馆,自己则把目光投向了矢作川西岸——眼下,河对岸的织田-水野-樱井联军还不知道松平家已经把质子送到了今川家这里,换而言之,这也是今川义元最好的进攻机会。他需要兑现给山口教继的承诺,把水野信元击破。 · “主公,这么麻利地就帮今川家把事情办完了,不怕今川殿下拿到了人质后翻脸不认人,不管我们的约定了吗?”此时,矢作川畔山口家的营帐内,本多忠信一边观望着对岸今川家的动向,一边向山口教继确认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山口教继倒是轻松,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吹着口哨。 “哈哈,主公骗了小半辈子人了,这会倒是相信信用了?”本多忠信笑了起来。 “我是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山口教继歪了歪脑袋,把手深入怀里摸了摸怀中的铜钱,仔细地摸索着上面的花纹,随后冷哼了一声: “再说了,翻脸不认人这种事,今川殿下那样的君子干不出来,但我这种小人做起来可麻溜多了。” “主公何意?”本多忠信愣住了。 山口教继把手中的铜钱抛向本多忠信,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了下来。 “上好的永乐钱。”山口教继一副见钱眼开的表情,舒服地大笑起来,“那‘尾张大傻瓜’给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傻瓜 第二日,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26日,尾张国那古野城天守阁,织田信秀和林秀贞并肩站在天守阁三楼的围栏边,看着织田吉法师在院子里乱玩。他上身斜穿着一件露出大半个胸膛的破烂羽织,腰上缠着一条虎皮围裙,衣带上挂着水葫芦、肋差一堆小零碎,而胸前斜拉着一串永乐钱则随着他的跑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没有穿着其他武士穿的木履,而是踩着一只破烂草鞋——另一只脚的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佐渡啊(林秀贞),特意请你来给那孩子当老师,结果却教成这样?”织田信秀奚落了林秀贞一句,随后撇了撇嘴道,“监物(平手政秀)他都快急疯了,天天嚷嚷着说吉法师如果不学好他就切腹。你倒好,也不着急,就看着他疯玩。” “主公啊,小孩子多玩会没什么不好的,小时候调皮的孩子长大了才聪明。”林秀贞双手抱胸,微笑着看着满身大汗的织田吉法师。 “家里都有不少人说,该让勘十郎(既未来的织田信行)来继位了。勘十郎从小知书达理,为人处世也周到,礼仪兵法也都有好好修行,这才像点武家的样子。”织田信秀意味深长地看向林秀贞,林秀贞却只是笑着摇头: “主公啊,何必拿这些话来试探在下?在下认准了吉法师了,这孩子未来是能让织田家问鼎尾张的啊。勘十郎虽然面面俱到,但才华也就只有中人之姿,没什么好期待的。” “哈,全织田家也就只有你和我这个当爹的对吉法师这么有信心了。”织田信秀连连用手指敲击着栏杆,同时叹道:“知道吗,外面都管吉法师叫做‘尾张的大傻瓜’。这称号已经传遍东海道了,据说连近畿的人都开始讨论我这傻瓜儿子了。” “尾张乃四战之地,有个大傻瓜当家督可不是坏事。”然而,林秀贞却是依旧故我,“周围每个邻居都担心哪天这个‘大傻瓜’发疯就倾国来打自己了,谁敢和织田家善开边衅?只有这样,织田家才能博得半日清闲。” “得了吧,佐渡你就知道找话来给吉法师开脱。”织田信秀抚掌大笑,嘴上却依旧犟道,“看不出来啊,你这狠毒至极的人对孩子倒是蛮温柔的。” “仅限于织田家的孩子。”林秀贞淡淡地补上了一句。 “把松平次郎三郎(松平清康)坑死了,现在又要搞死人家儿子?”织田信秀的笑意也是骤然收敛,“松平家的人打死也想不到,阿部正丰那暴脾气傻子的随从就是你的卧底,被你那么一挑唆,居然真的拔刀把自家的英武当主给杀了。” “可惜借刀杀人计没能成功,那冈崎三郎(松平广忠)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对部下是真的信任,居然没有除掉阿部大藏(阿部定吉)。”林秀贞颇有些遗憾地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本来在一旁疯玩的织田吉法师却忽然被一个人叫走了。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后,就兴冲冲地向跑向了织田信秀和林秀贞这边,站在天守阁底下大声喊道:“爹,师父,咱们去打三河吧!” “打三河?怎么打?咱们可没有口实啊。”织田信秀不以为意地反问道,“那松平樱井也是老狐狸了,把矢作川以西的松平族人都统一在他的名下了,他那女婿水野藤七郎看似和我们挺亲,其实也不想我们插手三河太多,一直在那里阳奉阴违。三河的国人脾气可不小,我们现在进三河,没有名分就是寸步难行,打下来也全便宜了松平樱井。你没看我们之前占了安祥城,但周围的豪族没几个听话,反倒浪费了我们不少兵力在那里驻守嘛。” “咱们把松平广忠的嫡子劫回来不就有名分了吗!”织田吉法师兴冲冲地向着织田信秀挥手。 “嗯?怎么劫?打进冈崎城里去劫?”织田信秀被自己的傻儿子给逗乐了,“别犯傻了,今川家来了快小一万人了,我们怎么可能打下冈崎城?” “松平广忠已经把他的儿子交给今川义元了,过几日就会由今川家送回骏河去。” 织田吉法师语出惊人,让织田信秀和林秀贞都愣住了。 “少主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林秀贞眯着眼睛低下了头,脑内已经飞快地盘算起来,“莫非是松平广忠为了弥补两家关系的裂痕,就把独生嫡子给送出去了吗?” “鸣海城的山口教继!”织田吉法师一挺胸脯,骄傲地答道,“我花钱从他那里买的情报,刚送回来的!” “山口左马助?这种小喽啰的情报你也敢信?”织田信秀一提起知多半岛那边的地头蛇,就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天天点头哈腰,没有半点武士的气节。” “试试才知道嘛!”织田吉法师却已经兴奋地手舞足蹈,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了,“渥美半岛的户田家先前屡次被今川家打压,还被收了大半领土,肯定对今川家不满。他们的领地就在从三河会骏河的官道边,联络他们去劫人质!” “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动脑子想想,户田家干什么要为了我们火中取栗?”织田信秀摇头笑道,“还有,能不能上来说话,隔着两层楼喊多累啊。” “爹,你不派人去我就不上来!”织田吉法师一看织田信秀不同意,当场就在天守阁下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撒泼打滚。 “你知道那今川义元是什么人物吗?就敢去招惹人家?那可是把北条家打得落花流水,在三河一人打服一众松平族人的骏河武士啊!”织田信秀也是朝着楼下的儿子大喊道。 “今川义元没什么了不起的,徒有虚名罢了!真要让我对上他,一仗就能取下他的首级!”织田吉法师哪管那么多,二话不说就顶嘴道,“出兵嘛出兵嘛,老爹你怕不是怂蛋?为什么不出兵!” “主公,傻瓜都下令了,您就老实听命呗。”林秀贞压低了声音,凑到织田信秀的耳边低声道。 “我知道,但是隔墙有耳,那傻小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密谋’,我还能答应不成?”织田信秀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随后又补上了一句:“对手是今川家,还有那雪斋和尚,你有信心吗?” “在下之才远不如雪斋大师,但他在明我在暗,这就是我的优势。全天下人现在都知道今川家有个厉害的和尚,却没人知道织田家里有我这个林佐渡。”林秀贞的嘴角浮现起冷笑,“干脏事的人,总归是名声小点比较好。” “那就走吧,去会会今川义元那家伙。”织田信秀于是一甩披风,转身就向楼下走去。 小心了义元,尾张也有老虎啊。 ·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26日,矢作川边,今川义元观察着对岸敌军的布阵,寻找着攻击水野军的机会。 “没必要吧,四哥,人质都已经到手了,还去给那个山口教继履约干什么?”那古野氏丰一直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答应好的事情,人家也确实尽职尽责地做了,我们不能爽约。”今川义元倒是实诚。 “算了,随便四哥。”那古野氏丰露出了无奈的苦笑,随后自我安慰般地补充道,“也是,上次四哥您信守承诺,帮山口教继拿下了安祥城,这才有了这次的交易。如果这次也合作成功,说不定他下次还会来找我们合作。” 矢作川西岸的敌军,总兵力大约在3600人左右,其中织田信广的1500人就驻扎在自家的安祥城中,樱井松平家的400人和福釜松平家的300人驻扎于樱井城中,藤井松平家的300人驻扎于藤井城中。比较尴尬的是水野家的900人,他们的居城刈谷城距离此地有20里的距离,没有城池可以落脚,因此就在藤井城南扎下了营盘——相对于有城池依托的其他几部来说,水野家的确更容易袭击。 “四哥有什么计划吗?”那古野氏丰在高处看了眼水野家的营盘,虽然谈不上出彩,但也至少是中规中矩了。 “竹松丸有何高见?”今川义元看向身后的弟弟。 “我们不需要击破水野家全军,只需要干掉水野藤七郎本人就行了是吧?”那古野氏丰微微一笑,鬼蜮伎俩已经涌上心头。 “你想干什么?”今川义元一下子警惕起来,“偷袭暗杀这种事可不是武家所为。” “这怎么能叫暗杀呢?堂堂正正的战阵对决罢了。”那古野氏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无辜,“四哥你可以不用管这事了,交给我就行,您专心去安排松平家人质的后送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陷阱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29日,今川家的大军离开了冈崎城城下町,渡过乙川南下,顺着矢作川的流向一路往下游而去。河对岸的织田-水野-樱井联军见状也都是警惕起来,担心今川家是要在矢作川下游渡河发起作战。 水野信元自己的大营就在联军阵地的最南边,自然也最担心今川军的迂回行动。但他毕竟才继任家督不久,对于战阵指挥不是很熟练,也生怕部下们对他缺乏信心。于是,他决定表现得像一个成熟勇敢的家督一样。虽然他和父亲关系不是很好,但他内心还是尊重父亲的,也牢记着父亲的教诲——一个好的家督绝不会只待在幕府和本阵里。 于是,他带着一众亲信和侍从,策马来到了矢作川畔的高地上,打算居高望远地看清楚今川军到底要做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在高地上立稳脚跟,就只听见对岸传来利箭离弦的声音。数百支羽箭飞蝗般地射来,水野信元身边的部众见状都是大惊失色,赶忙挺身上前格挡。而水野信元的小姓也猛地一把将水野信元扑下马,摔倒地上卧倒,才将将躲过一击。然而乱箭之下,跟随水野信元前来视察的亲信们却是死伤惨重。 “搞定收‘弓’。”那古野氏丰满意地带着弓箭手们翩然而去,“新兵蛋子果然就爱自以为是地往高地跑。这下哪怕水野藤七郎不死,身边左右也要死伤惨重了,可以给山口教继交差了。” “竹松丸,如此偷袭行径已经接近于暗杀了,哪有这样行事的?”今川义元看着满载而归的那古野氏丰,忍不住吐槽道,“会被天下武家耻笑,遗臭万年的。” “那怎么,四哥不会觉得打仗之前需要双方互通姓名,列好阵势再对冲吧?”那古野氏丰被今川义元逗得大笑起来,“战争一旦开始,一切规则都作废,赢者通吃,输家一无所有,谁还管什么礼节风度?四哥以后要小心,可别让别人把你给偷袭暗杀了。我看啊,织田家的人也都阴得很,无时无刻不再耍阴招。” · 与此同时,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29日下午,三河国吉田城东南25里外的白须贺,执行护送松平竹千代任务的绯村羊羽正带着50骑策马奔驰在官道上,队伍里还有一架马车。往东看,滨名湖的轮廓已经隐隐可见。过了白须贺,就是远江的地界了,到时候饭尾家会派人接替护送,绯村羊羽就可以返回三河了。 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官道拐角后的丘陵里,却突然冒出了上百人的弓箭队,弯弓搭箭直直地指向了队列。绯村羊羽匆忙下令部队止步,骑兵们也纷纷翻身下马躲在马腹后。片刻后,绯村羊羽才有时间去看一眼这写拦路者的旗号——是田原城户田家。 还没等绯村羊羽等人喘口气来,官道四周陆续又冒出了数百人的部队,为首的骑兵簇拥出了一个武士——正是田原城城主户田康光。 “户田弹正大人这是何意啊?”绯村羊羽又翻身上马,随后对户田康光朗声质问道,“光天化日之下,要对主家的马廻不利不成?好大的本事啊!” “非也非也,在下是奉家督殿下的命令,前来协助护送马车中松平家的人质的。”户田康光也是向前了几步,皮笑肉不笑地指向马廻众队列中的马车,“烦请绯村大人把马车移交给我们吧。” “你在说什么?”绯村羊羽眉头一皱,但还是装作不明所以地答道,“什么松平家的人质?” “不必装蒜了吧,绯村大人。”户田康光拍了拍腰间的武士刀,“我是奉了家督殿下的命令的,绯村大人莫非要抗命?” “哪怎敢怎敢?”恢复了冷静的绯村羊羽也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捧人技巧,“只是没想到户田弹正大人如此神机妙算,居然能未卜先知地猜到我们押送人质的时间,还是说背后自有高人指点?” “别废话了。”户田康光狞笑一声,随后猛地举起手来,“车辆留在那里,我可以放你们人离开。” “不愧是弹正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举手投足间就竟满是王霸之气,令在下不敢不从啊!”绯村羊羽大笑着拱了拱手,随后居然真的带着马廻众扔下马车,掉头就准备向来路跑去。 “有鬼。”户田康光只要不是傻子,也能查觉出里面的问题了,立刻派人冲上官道。还没等他摸到绯村羊羽,就看到官道另一侧的丘陵和树林后杀出了数目几乎是户田备两倍的今川家伏兵——那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军——旗本檄盾备,领军者正是大泽基胤。 “户田家谋逆,袭击本家马廻,试图劫持人质,罪证确凿。奉雪斋大师之命,剿灭叛军!”大泽基胤登高一呼,檄盾备的战兵就呼啸而出。与此同时,绯村羊羽也率领马廻众反身杀回,堵住了户田家撤回渥美半岛的退路。 “今川家不是只调动了远江的家臣和国人吗,为什么连在骏河驻守的檄盾备都过来了?”户田康光此刻气得不清,明明之前今川义元的调令也送来过田原城给他看的。他担心今川义元特意伪造了调令骗他,还专门问了西乡家、奥平家等另外几家豪族,都是一样的命令才对啊。他本以为远江的今川家部队都已经被调到三河前线去了,在这三河、远江交界的腹地肯定没有什么兵,因此才敢悍然出手的。 “快撤,快撤!”此时此刻,户田康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疯狂指挥着部队向渥美半岛的方向退去。织田家之前约定好了,如果他能截获人质转交织田家,那织田家就能以此为名分一举打进三河腹地,拥立松平竹千代为家督控制松平家,而将今川家彻底从三河驱逐出去,到时候户田康光也可以抢回吉田城这些领地了。哪怕计划失败了,织田家也承诺愿意接受户田康光的流亡——所以当务之急是逃到港口,坐船去尾张。 户田康光自己都一心想撤了,手下自然也是军无战心,被檄盾备草草两下击溃。但是户田康光自己已经带着旗本骑兵扬长而去,直直地向西边逃窜。 “雪斋大师有令,此次务在战场上必将户田康光和户田家赶尽杀绝,以免战后处置时殿下又宅心仁厚。”随军前来的天野景德扮演着太原雪斋在前线的目付,对大泽基胤指示道。大泽基胤也不含糊,抛下了漫山遍野的溃兵不追,硬是直接冲向了田原城的方向。 但步兵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骑兵的,天野景德于是又策马来到绯村羊羽率领的马廻众那里,向他传达了同样的指示。 “雪斋大师远在骏河,居然也一眼看出户田家要派人劫人质?”得到指示的绯村羊羽愣了一下,一边安排手下骑兵追击而去,一边对天野景德道,“我还以为檄盾备是恰巧换防路过呢。” “家督大殿也看出此事了?”天野景德闻言也是一愣,“那为何不回报今川馆?雪斋大师还以为是家督殿下漏算了这种可能,听说了家督殿下和山口左马助的约定后,就立刻派人檄盾备西进,以防户田家趁机劫持过路人质。” “回报了,可能信使还没到吧,刚好和你们擦肩而过。”绯村羊羽皱了皱眉头。 “既然家督殿下早就猜出了户田家会劫道,怎么还把人质陷于险地?”天野景德扬起马鞭,指向了被扔在官道中央的马车,“刀剑无眼,万一出了闪失可如何是好?” “哈哈,殿下英明神武,岂会犯下这等错误?马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枕头罢了。”绯村羊羽得意地吹捧起今川义元,“真正的松平竹千代由赤井大人护送,还在冈崎城东南没出发呢。” · 此时,冈崎城东南的城下町里,一身便衣的赤井黑高带着十几个同样身着便装的马廻在一处闹市旁的酒家里歇脚,抱着松平竹千代的乳母就跟在他们身边。 “不知道绯村大人那边解决了没有。”急性子的赤井黑高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一直在桌子下面抖着腿,“烦死了,这鸟三河全是腌咸菜,连块鸟肉都没有,再不让我们出发,晚饭都混不到肉吃。” 的确,和富庶的骏河相比,三河这边的确比较荒凉,即使是人口最多的冈崎城城下町也是一样。不过,就是在这贫穷萧瑟的破败街区里,孩子们却也像野草一样顽强的生长着,他们在街区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仿佛丝毫没有受到苦涩生活的影响。 就在赤井黑高落脚的酒家边,就有十几个孩子操着古怪的乡音叫嚷着、追逐着。至于内容——反正赤井黑高这个东北人和马廻众这些骏河人是肯定听不懂的。如果听得懂,他们肯定会被小孩子们议论的话吓一跳: “果然呐……今川家的人果然察觉到了我们派人找户田家劫道,原来真正的人质是由便衣护送的嘛……好算被我找到了。” 第一百五十章 小鬼 “胜三郎,你们几个绕到屋子后面,准备放把大火!”领头的一个奇装异服的半大孩子兴奋地喊道。 “好嘞,吉法师大哥!论纵火,全尾张有谁是我胜三郎的对手?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另一个孩子把挺着的胸脯拍打得震天响。 “得了吧胜三哥,牛皮快吹到天上去了!”一个年纪稍小些的孩子忍不住吐槽道。 “藤八,你也别闲着,待会带几个人把路旁马厩里的马全部惊起来,让他们在路上乱窜!”被唤作吉法师的孩子不满地瞪了眼那个吐槽的孩子。 “好嘞,吉法师哥哥!”孩子赶忙行动起来。 “阿犬,你溜到后厨,找一大桶水,待会往他们油锅里倒,再把后厨给我点着!”吉法师继续兴致勃勃地边跑边发号施令。 “包在我身上!”被唤作犬千代的孩子一脸英气地应道,眉宇间和刚才那个吐槽的孩子十分相似,估计是亲兄弟。 “少主,咱们能不能别胡闹了,您一个人千金贵体离家出走,跑到敌境三河上万敌军眼皮子底下抢人,出了什么闪失,在下全族上下切腹也担待不起啊!” 一群调皮捣蛋的人来疯里,只有一个长得文静的孩子里执着地劝着吉法师,急得满头大汉。 “万千代,别念了别念了,你长大以后早晚会比平手老爷子还烦!让你找的婴儿找来了没?”吉法师非常不满地抱怨了一句,随后也不顾拉着自己的万千代,当先就迈进了酒家,用浓厚的尾张方言大喊道:“捉迷藏啦!尾张坏孩子军团,出动!” 话音刚落,在房子后面的池田胜三郎就点起一把大火,瞬间烧着了干柴和煤炭,院子里一下子鸡飞狗跳起来。酒家的小二们纷纷赶去救火,店内的客人和赤井黑高等人也是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满地看了过去。看到这些小二们折腾了半天还没灭火后,赤井黑高忍不住问道:“喂,要不要我们帮你们个忙?” “如此,就多些几位老爷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小点火头就这么猛!”掌柜的也是焦头烂额,看到有人愿意帮忙,也没多想就答应下来。赤井黑高安排几个人留下来看着松平竹千代,随后命令附近的其他马廻警戒四周是否有忍者趁乱接近,自己则带头去挑水灭火。而刚进酒家的织田吉法师等孩子同样装作热心少年,装模作样地帮忙灭火,实则在添乱。 就在赤井黑高提着水桶进了后厨的时候,早就等在这里的前田犬千代迫不及待地把一大桶水直直地泼入着火的油锅里,顿时油、火四溅,浓烟在灶台边爆发开来。赤井黑高被熏得够呛,忙不迭地在一团浓烟里退出了后厨,结果发现烟雾已经先他一步窜入了大堂内,不少客人都咳嗽着逃出门去。赤井黑高自己的脸也被熏得黝黑,不过由于他本来脸就很黑,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别乱!别乱!”赤井黑高大吼着提醒自己的部下,“警戒周围!” “大人!”一个在附近盯梢的马廻大喊着回应道,“放心,没有敌方忍者靠近!只有客人和一群小孩。” 话音刚落,又是一股浓烟和火苗从后厨中吹出,把大厅内搅得一团糟,什么都看不清。赤井黑高等人呛得不轻,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才发现大街上同样是一团糟。不少人赶着过来救火,和逃跑的人撞了个满怀,水撒得到处都是,让赤井黑高当场滑了一跤。 “他娘的……”赤井黑高摸着爬了起来,好悬没被乱窜的人给踩一脚。他定睛一看,不远处他们拴马的马厩居然也闹腾起来,十几匹马不知道给谁放了出来,正在街道上狂奔,踩倒了好几个过路人。 “金太郎,护住人质,转移!”赤井黑高大吼了一声,被唤作金太郎的马廻赶忙在一片浓雾中从乳娘手里接过人质,死死地护在怀里。赤井黑高带着部下们向上风口走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混乱的人群。等到他们终于来到一处旅宿,用水洗了把大花脸后,乳娘却忽然惊叫了出来。 “怎么了吗?”赤井黑高沉声问道,心下已经觉得不妙。 “少主被人换了!”乳娘难以置信地看着马廻众怀里婴儿那陌生的面孔,“这个不是少主!” · 与此同时,冈崎城城下町旁的山区里,一群小孩正急匆匆地赶路逃跑。 “到手到手!”在一片混乱里成功狸猫换太子的织田吉法师兴奋地大笑着,池田胜三郎、前田犬千代、佐胁藤八郎等一众小孩子们也都是手舞足蹈,只有丹羽万千代仍然不安地警戒四周,生怕有人追上来。 “放心吧,他们马都跑光了,聚集起来又得老半天,谁能来追?”看出丹羽万千代不安的织田吉法师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再说了,肯定是去排查周围的可疑人士啊,谁会在乎一群小孩子?” 随后织田吉法师振臂一呼,意气昂扬地大吼道:“大傻瓜坏孩子兵团,万岁!” “万岁!”孩子们热情洋溢地高喊道。 “给我看看这小‘狸猫’。”织田吉法师边笑边从丹羽万千代手里接过了松平竹千代,那孩子即使被烟熏了半天,又被人抢走颠簸着跑了一路,却仍然是不哭不闹。 “倒是挺能忍耐的,这样了都不哭,以后估计能成一番事业。”织田吉法师掐了一把松平竹千代的笑脸,颇为满意地点评道。 “就是个怂包,没想到三河武士也有这么怂的。”一旁的池田胜三郎却是看不起松平竹千代,“他这种武士啊,长大了上战场,十个也顶不过我一个!松平家算是后继无人咯。” “少说两句吧你啊,就知道吹牛,小心之后死在他手上。”织田吉法师瞪了池田胜三郎一眼,取笑了一句道。 · “怎么会这样……” 冈崎城南城城下町,今川军主帐内,今川义元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来请罪的赤井黑高和刚刚调查归来的土原子经,“居然被一群小孩子把松平家的人质给劫走了?” “在下犯下大错,愿受一切惩罚。”赤井黑高也不为自己辩解,非常痛快地俯身道,“若殿下让在下切腹,在下也绝无半句怨言。” “别这样,你怀着身孕的妻子还在等你回家呢,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 “在下的错误在下必须要承担……”赤井黑高却是不管不顾地再次俯身。 “也不用这么自责,谁能想到敌人居然会派小孩子作忍者呢?”今川义元摇了摇头,示意赤井黑高不必懊悔,“也是我的失误,以为敌人只有户田家一个,居然大意地指示你们在冈崎城城下町停留。土原,事情到底是怎么样,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土原子经拱手应道,“一群来自尾张的少年团,在冈崎城城下町里抢了一个农户家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尾随跟踪到赤井大人所在的酒家边,随后放火惊马引起骚乱,在混乱里掉包了孩子。松平家的少主已经被他们劫走了,目前还没有找到他们的行踪,大概率已经渡过矢作川回去了。” “殿下,不要紧,事情并非无法转圜。”小原镇实突然开口,打断了今川义元的思绪,指向那个带回来的婴儿,“我们就假装无事发生,说这个婴儿就是松平家的少主。小孩子的样子十天一变,长大了谁也认不出来。” “织田家那边肯定会大肆宣传劫持了松平家的少主,到时候松平家派人来查看,真相就大白了。”今川义元却只是摇头,“没意义的。” “松平家的人就算知道是假的又能怎么样?我们大军就在冈崎城南,他们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只能咬牙说是真的,继续追随我们,给一个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的台阶就可以了。”小原镇实见今川义元油盐不进,再次开口劝道,“但殿下如果承认了松平总家的嫡子已经被劫走了,那织田家就有了进军三河、统一松平族人的名分,松平宗家这边也会有不少人心思活络。” “别说了。因为我的失误把松平殿下的孩子弄丢了,还要欺骗他去认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为己出?万一织田家那边恼羞成怒,把质子杀了怎么办?松平家的人会怎么看我们?以后我们又真的要让这个农户的孩子继承松平家吗?松平家的人怎么会答应?又会怎么看我们?”今川义元坚定的态度让小原镇实只得放弃。 “把婴儿先还给那家农户吧,父母丢了孩子不知道得多着急。”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十分歉疚地用折扇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我还不知道怎么和松平殿下交代呢……” 丢了孩子不知道得多着急。 “真是没办法呐……” · 天文十一年(1542)年5月29日晚,冈崎城天守阁内。 “什么?”得知消息的松平广忠大吃一惊,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摔碎在了地上,“竹千代……” “非常抱歉。”今川义元躬身谢罪,“一切都是我的疏忽。” “这……”松平广忠有些语无伦次,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在今川义元面前失礼,而是强撑着道,“这怎能怪兄长……织田家的人是怎么知道松平家已经把人质给今川家了?肯定是有人走漏风声,搞不好就是出自松平家……” “是我的问题。”今川义元知道自己和山口教继有过密约,大概率是山口教继那边向织田家泄露了信息,“实在是无颜面见广忠了,但还是要说清楚,所以我亲自过来谢罪了。用不了多久,织田家就会对此事大加相传,拥立令郎为家督,统帅矢作川以西的松平家各族,和广忠你分庭抗礼了,到了那时甚至会有相当多松平族人动摇。这一切都是我们今川家的失误。” “兄长不必……”松平广忠还想再说,却被今川义元打断了——一向有涵养的他很少会打断别人说话: “更重要的是,如果织田家以令郎的安全位要挟的话……”今川义元顿了顿,随后很认真而诚恳地望向松平广忠,“这也是我今天想来找你说的事情。” 松平广忠咽了口唾沫。 “如果松平家因为这件事情决意跟随织田家的话,今川家不会苛责,我会约束部队退出西三河,不过东三河的豪族与国人无法归还你们,不然我回今川馆了不好和我老师交代。” 今川义元坦诚的一席话,却让松平广忠一下子红了眼眶,努力抑制住哭腔道: “兄长何必说这些话?松平家是不会背叛今川家的。” “可是……” “我发过誓的啊。”松平广忠忽然举起了手,打断了今川义元,随后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发过誓的啊,兄长!松平家世世代代都会是今川家最坚定的同盟。只要今川家有难,我们必定誓死援护!今川家先前的恩情,松平家将一代一代教诲给后人,绝不相忘!如果没有今川家的相助,我已经不知道流落到哪里,松平宗家也不知何时才能光复,又怎会有今日?” “我们三河武士决不食言!” “那令郎的安危可如何是好?”今川义元于心不忍,还是给松平广忠送上了一个台阶,“你也不用违背誓言,你可以先假意与织田家交好,等要回了令郎再与我们今川家同盟,我不会介意的。之前河东被北条家侵占,我们今川家里也有不少家臣如此行事的。” “那孩子虽然小,未来也是三河武士,是三河武士的就都要有觉悟。”松平广忠狠狠地深呼吸了一口,随后向今川义元重重地抱拳道:“请兄长放心,松平家绝无朝秦暮楚之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豆(1)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2日,织田家宣布松平宗家已经将嫡子松平竹千代送至尾张,遣使向织田家臣服。消息一出,松平宗家立刻否认,但为了向家臣们交代,只得承认了松平竹千代已经被织田家劫走的事实。 织田家又以松平竹千代和所俘虏的近千松平军的安危为条件,要求松平宗家与今川家破梦,转而与织田家结盟,这也同样被松平广忠所回绝。织田信秀于是便放弃了沟通,集结了大规模的军队,大举进入西三河,屯驻于安祥城内。他以松平竹千代为家督,另立松平宗家,要求樱井松平家、藤井松平家、福釜松平家等矢作川以西的松平族人向他臣服。 松平信定等人虽然不情愿,但出于与松平宗家对抗的角度,还是选择了接受松平竹千代为当主。由此,松平宗家正式分为两支:矢作川以西的西松平宗家,家督为松平竹千代;矢作川以东的东松平宗家,家督为松平广忠。 面对织田家的大举压境,今川家和东松平家同样做好了应敌的准备。大泽基胤的檄盾备在田原城剿灭了户田氏,并将户田康光族灭后,便赶到西三河与今川义元的主军汇合。今川义元安排檄盾备的1200人开进到冈崎城东南的三木城下,接替东条松平家和五井松平家,对三木城内的松平重忠所部700余叛军进行包围。而东条松平家和五井松平家则赶回冈崎城,与东松平宗家汇合,兵力约为1600人。 与此同时,今川义元则亲自统帅9400余今川军,驻扎在冈崎城西南——矢作川和乙川的交汇点,与敌军隔着矢作川对峙。据忍者和探马汇报,织田家的总兵力大约在10000出头,作为其盟友的西松平宗家可以动员1000人左右,水野家则可以动员900人左右。在整个三河战场上,今川-西松平联军的人数达到了12000余人,而织田-东松平-水野联军的人数则接近了13000人。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6日,今川军军情评定会议上。 “这样打不划算。” 作为在座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笔头家老,朝比奈泰能率先对目前的部署提出了异议:“殿下啊,咱们在这西三河对峙,离本领实在是太远了,辎重粮草的补给实在吃不消,也没办法动员足够的人数。但织田家却是近水楼台,区区半个尾张就能拉出和我们今川家人数相当的部队。” “朝比奈备中所言甚是,一直在这里对峙确实不利于我们。”今川义元一向听得进部下的谏言,但还是打趣了一句道,“不过备中守您真的不是因为这几日酒水的配给没及时,才想要退兵的吗?” 今川义元的话让帐内的氛围欢快起来,大家都看向了朝比奈泰能空荡荡的腰间——那里平时应该挂着一个酒葫芦的。而朝比奈泰能也罕见地没有红着脸来军议,显然是因为没酒喝了。 不过,作为今川家在三河的留守重臣,镇西备备队长山田景隆却一向不解风情,对这类玩笑话不是很感冒,而是继续一板一眼地进谏道: “在下附议。在这西三河耗着,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就算打回了领地也都是松平家的。松平宗家虽然口头上承诺不背叛我们,但其实已经人心思变,谁也不知道这同盟还能维系多久。与其在西三河与织田家大军对峙,还不如退回东三河,好好巩固一下我们对东三河的统治。眼下户田家刚被剿灭,东三河最大的钉子没了,我们应该趁热打铁。” “山田右近卫还请稍安勿躁。”今川义元转身看向山田景隆,压了压手掌示意后者不必着急,“再等等,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转机很快就来了。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9日中午,矢作川与乙川交汇点,今川家军营内。今川义元被早坂奈央从主帐里叫出,登上了营地内的一处瞭望塔上——矢作川对岸的织田-松平-水野联军在沉寂多日后,终于开始了行动。 这还是今川义元第一次目睹上万人的敌军在眼前机动,壮观的景象令他也有些失语。目之所及的整片滩涂地上布满了敌军的士兵和五花八门的靠旗,摇晃着向河岸涌来。无论是往南、往北还是往西看,一眼都望不到边,全都是攒动的人头。几处渡桥边都簇拥着成百上千人做着强渡的准备,后面的辅兵队源源不断地将打造好的木料运至河边,搭建更多的浮桥,滚滚的洪流仿佛奔腾的江河水一般。 大片大片的木瓜纹涌向了赤鸟马印所在的方位——直扑今川义元本人,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不过就在他身前的土地上,同样有成百上千的打着二引两靠旗的今川军挡在了他的身前,用他们坚实的后背给今川义元带来了难以言述的安全感。 而打着水野泽泻和三叶葵的水野备和东松平备则缓缓地向北而去,沿着矢作川寻找着上游靠近冈崎城的渡口——那里是西松平宗家的防区。今川义元顺着他们行进腾起的烟尘向北望去,却发现他们的对面是空荡荡的——西松平备并未出城防御渡口,反倒是将宝贵的地利拱手相让。 “松平宗家在干什么?”不少今川家的武士都困惑不已,今川义元也派出使者向冈崎城催促他们出城布阵——不然敌军就要轻松渡过矢作川了。 回答今川义元的不是返回的松平家信使,反倒是东北方向退路上燃起的大火和滚滚的浓烟——西松平宗家出城了,不过不是向西迎击,而是向南焚毁了今川家的补给线和粮草。那支补给线从远江开始,一路向西经过吉田城,沿着官道来到冈崎城南城脚下,再通往矢作川沿岸——如今,却被西松平备拦腰截断。 看到粮道被断的今川家军中一片哗然。 · 几个时辰前,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9日清晨,安祥城天守阁内。 “阿部大藏?”负责接见的林秀贞发现来使居然是东松平宗家的笔头家老时,微微有些意外,“此来何意啊?” “紧急军情,求见织田弹正殿下。”阿部定吉在林秀贞面前一躬到底,非常焦急地低声道。 “主公还在睡着,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便好。”林秀贞却是不紧不慢地搪塞着,但阿部定吉的额头上却已经急出汗来:“劳烦林佐渡殿下代为通报一下!” “也罢,请稍等。”林秀贞最后看了眼阿部定吉,随后转身上了三楼。不久后,草草收拾了一下的织田信秀便和林秀贞一同来到了会客厅内。 “拜见织田弹正殿下!在下有紧急军情要通报!”阿部定吉也等不及了,立刻叩首问候道。 “你们的紧急军情和我有什么关系?”织田信秀大笑了两声,“之前让你们归附过来,你们不来,倒是硬气得很。现在我们认可的松平宗家的家督是松平竹千代大人,你们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管?” “先前都是我家主公任意妄为,在下替主公向弹正殿下赔罪了!”阿部定吉忙不迭地又磕了个头,话里传递的信息量却让织田信秀和林秀贞都是皱眉。 阿部定吉也没有等二人的回复,而是俯身自顾自地把一切都盘托而出: “弹正殿下容禀!我家主公一向重情义,先前念着和今川义元的义兄弟之情,无论如何都不肯与今川家破盟!但先前我们松平家有千人被俘,写回来的家书已经让松平家中人心惶惶,不少人都主张不如与织田家同盟,重新让分裂的松平各族归于统一。而如今少主也在织田家那里,更是让族内有了议论:说不如放逐我家主公,所有松平族人统一向少主臣服,就可以结束松平家的内斗。” “眼看族内议论汹汹,冈崎城内已经是不稳,在下等人尽力弹压,可是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终究是力不从心,但主公却仍然是固执己见。若是这样下去,族中必然爆发一揆,松平宗家也彻底完了,主公的性命甚至都保不住。无奈之下,在下等家臣只得代行其事,起兵暂时软禁了我家主公。我们松平宗家的家臣联合附署,愿与织田家同盟,请求弹正殿下应允,送还少主,让两松平家统一。在下等人愿意让主公隐居,让位于少主!若能如此,尚能保全松平家纹,保全松平宗家血脉!” “还请弹正殿下应允!” 织田信秀和林秀贞陷入了沉思,良久后对视了一眼,林秀贞缓缓地点了点头,织田信秀于是便扭回头来,看向阿部定吉:“若是松平家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织田家自然是乐于见到的。但眼下今川家大军在侧,松平家想要反正又谈何容易?” “这也正是在下等人苦恼之处!”阿部定吉忙不迭地接话道,“今川家在冈崎城中遍布眼线,昨夜软禁主公的政变怕是已经被察觉,今川军可能很快就会行动。若是让今川军控制了冈崎城迎回主公、放逐在下等家臣,那松平家统一之事便再遥遥无期了!在下此次前来,就是想请织田家快些出兵,援护冈崎城,驱逐今川军!松平宗家愿意与织田家里应外合!” 织田信秀再次陷入沉默,而林秀贞则是起身到了门外,只留下汗如雨下的阿部定吉跪坐在厅内。不久后,林秀贞快步回来,凑到织田信秀的耳边低声道:“忍者回报,确实看到了冈崎城内发生政变,天守阁一度有打斗。几支备队控制了冈崎城内的局面。” “你觉得呢?”织田信秀同样低声问道。 “要看主公的本事了。”林秀贞不置可否地答道。 “那行。”织田信秀爽朗地大笑起来,仿佛对林秀贞的答复很是受用,大手一挥便对阿部定吉道,“织田家允了,即刻出兵!回去准备里应外合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豆(2) {ps:小豆坂合战的地图已经上传至书评区,请点击“作家说”查看}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9日下午,西三河。 随着冈崎城内的忍者将情报陆续传来,今川军的武士和足轻们也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东松平宗家的家臣不满于松平广忠对今川家的依赖,发动了兵变扣押了松平广忠,随后倒向了织田家一方。织田家承诺会放还被俘的千余松平宗家士兵,并以松平竹千代为家督统一松平家。 粮道被断,今川军已经不可能再在矢作川畔的营地坚守了。再加上既然东松平宗家已经背叛,那今川家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在西三河与织田家对峙了。于是,今川军一把火烧毁了他们在矢作川、乙川之间的营盘,渡过乙川向东撤去。 “把桥梁也都销毁。”今川义元在最后一批部队渡过乙川后,就向断后的朝比奈泰能下令道。此时,织田家的部队还被挡在今川家营盘的大火后,一时半会赶不过来。看着一座一座桥梁在辅兵的作业下坍塌入河水,溅起一人高的水花,今川义元便继续下令部队撤退。 没过多久,织田家的追兵就再次出现在了视野中——他们在乙川的西岸开始重新搭建浮桥,而先锋部队甚至直接在几处浅滩蹚水过河,追击今川军而来,根本不打算放今川军离开。 “丸二雁金,尾张柴田家的旗号。”今川义元看着那支先锋部队的靠旗,知道领军者是尾张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勇将柴田胜家。 “备中守,劳烦您在此列阵,阻挡先锋。”今川义元明白,撤退的肯定跑不过追击的,只有留下断后部队层层掩护阻击才可能让大军成功撤离。 “交给在下。”朝比奈泰能抱拳一礼,率领朝比奈备反身应战。 “主军,向北靠近官道,走官道撤离。”今川义元抽出折扇,指向了乙川南侧的官道,“不要再走荒地了,太多的田地、丘陵和灌木了,会被追上的。” “濑名备、关口备、小笠原备,向北封锁桥梁,掩护官道北侧,阻止冈崎城边的敌军南下。” “安远备,向南离开管道,列箭阵,待会负责援护朝比奈备后退。” “松井备,大泽备,警戒队尾,小心提防游骑袭扰。” …… 柴田备在渡河列阵后,立刻咬向今川军的尾部,却被朝比奈备牢牢挡住。柴田备虽然也是织田家军中翘楚,但朝比奈备同样是今川军中的敢战劲旅,一时间也无法突破,被有兵力优势的朝比奈备牢牢钉在河边。 柴田备之后,织田信光的守山众和织田信广的安祥众也先后渡河而来。与武名平平的织田信广不同,织田信秀的弟弟织田信光可是织田家中第一勇将,多次身先士卒、披坚执锐地奋战在一线,几十年来立下了赫赫战功。织田信广的安祥众还在列队之际,织田信光就已经带着人向南侧绕去,试图包抄朝比奈备的侧后。 浅井政敏的安远备见状立刻乱箭伺候,勉强挡住了织田信光的一轮冲锋。今川义元见状立刻摇动大旗,示意朝比奈泰能率军退后。朝比奈泰能于是策马向前,奋力发动一轮反击逼退了柴田备数步后,立刻率领部队转身撤离。柴田备追击而来,官道上的松井备和大泽备赶忙出手掩护。 朝比奈备退至官道后重新建立了防线,交替掩护安远备向后撤去。而濑名备、关口备和小笠原备也放弃了对几处渡口的坚守,快速后退与主军河流。也就趁着这段功夫,织田信秀的主军开始从搭建好的浮桥上渡河,其后的佐久间备、山口备、近藤备都是蓄势待发。今川义元于是催动着部队快速向东南退去,但织田军的先锋仍牢牢缠着断后部队不放今川军离开,逼得今川义元不得不陆续展开部队掩护,进一步拖慢了撤退的进度。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9日入夜前,今川军只撤出了10里不到,连冈崎城都还能清晰地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织田家的后队因此得以腾出手来,在冈崎城附近大肆乱捕,劫掠了无数村庄和城町,强抢壮丁和妇孺随军。入夜后,被洗劫的城町纷纷燃起了熊熊烈火,在黑暗的夜空下格外显眼。 · 入夜后,今川家的营地内也是灯火通明,看来是准备连夜撤退了。一队一队的士兵打着火把消失在夜色里,顺着官道向东南而去。不过夜晚的通行量和通行速度终究是有限的,一直到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0日天明,今川家撤出的部队仍然有限。 为了最大限度的撤离,摆脱织田家的追击,今川军选择了让辅兵和战兵分头撤离,最大程度地利用道路的通行量。今川家的1000旗本战兵簇拥着今川义元的马印贴着乙川南岸的小路撤走,而今川家的6000余辅兵和剩下的战兵则在官道上快步逃离。 而织田家的反应也非常凶狠——他们看都不看一眼沿着官道撤离的今川家辅兵,全师直奔今川义元的马印而来。两军一前一后地前进,最终,在乙川南岸的小豆坂,今川军终于停止了退却,似乎打算再次列阵阻击,为主力部队的撤退争取时间。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0日中午,午时初刻,织田信秀于龙美山上设立本阵,而今川军则在龙美山东南6里外的美合町布阵。就在两军对峙战场的东北,乙川从东南向西北流过。而在乙川的对岸,大泽基胤的檄盾备仍然封锁着三木城里的叛军。 织田信秀将6000余辅兵安置在龙美山上的本阵里,己方的3000余战兵则做好了出阵的准备:织田信秀的200马廻众,700旗本;织田信光的650战兵,织田信广的500战兵,佐久间盛重的500战兵,柴田胜家的350战兵,泷川一益的170战兵,山口教继的400战兵和近藤景春的200战兵,合计3670战兵。 而在今川义元设在美合町的本阵里,人数可就少得多了。只有200马廻众,镇西备的400旗本和安远备的400旗本,合计1000战兵左右。 然而,今川家上下却没有一人慌张。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两军行动的每一步都还在今川义元的计划之中。 · “总算是把那帮尾张佬给引出来了。”本阵内,之前被尾张的小孩子摆了一道的赤井黑高摩拳擦掌地想要报复回来,“拉到这三河腹地,看我们不狠狠扁他娘的一顿。” “殿下,您说织田家真的信了松平殿下的诈降吗?”绯村羊羽倒是比赤井黑高多了些心思,始终对计划的起手式忧心忡忡,“虽然阿部大人、大久保大人他们已经演得很逼真了,但难免会露出马脚。” “肯定不全信,不然何必要留下水野家和樱井松平家那些人在冈崎城盯住松平殿下?不然又为什么不派人进冈崎城?本来还想让松平殿下起兵帮我们突袭织田军的后路,眼下估计是不行了。”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不过这都不重要。不管织田家信或者不信,他们的部队都已经追入三河腹地,给了我们和他们野战一场的机会。拖下去对我们不利,速战速决才是更好的选择。” “而这小豆坂,就是我选定的战场。” · 在织田家布阵的龙美山东南1里外,是一片茂密的山林,被三河当地人唤作棚田森林,此刻棚田森林里正埋伏着朝比奈泰能率领的东远江众共710名战兵,包括了朝比奈备、小笠原备和关口备。他们借助林木和起伏山地的遮蔽隐藏其中,暗暗观察着织田军的动向。 而在棚田森林东南1里外,又有着一座小村庄——全寿町,全寿町里同样潜伏着三浦氏满率领的中远江众的570战兵,包括了三浦备、濑名备、天野备和松井备,他們隐藏于居民的屋敷里和谷仓中。 在全寿町东南1里则坐落着南丘神社,神社内驻扎着西远江众的590战兵,领军者为饭尾乘连,下辖了井伊备、大泽备、饭尾备和堀越备。他们躲藏在神社的院墙后,规避织田家的侦察。 而在南丘神社南边半里的光之山上,还驻扎着三河众的吉良义昭的300战兵和牧野保成的100战兵,他们同样没有打出旌旗,而是藏身于后山山坡。 这近2000的战兵就是在昨夜打着火把撤出的,他们在离开了织田家的视线范围后就折而北上,埋伏在了小豆坂周围的险要之处,这几处伏兵之处共同构成了一条伏兵弧线。如果织田家想要追击今川义元的马印,就必须要从乙川和这条伏兵弧线间的小路上穿过:走龙美山——白鸟神社——大西町——美合町一线。 一旦织田家走到大西町的位置,就完全进入了伏击圈。今川家的各处伏兵只要一拥而上,就可以把织田家围困在河边,将其逼入背水列阵的窘境。哪怕织田家想要渡过乙川东撤也是不行的——和大西町隔着乙川相望的是三木城的城下町大平町。大泽基胤的檄盾备看似这几日都在围困三木城,其实已经按照今川义元的指示在乙川东畔构建了大量的防御工事,以阻碍织田军东渡逃亡。 整个乙川在三木城附近的流域里,只有两座可以允许大军快速通过的桥梁。一座是在北段下游的北大桥,离战场很远。另一座则是在美合町旁的南大桥,被今川家所控制。换而言之,织田军是无法得到良好的渡口的。 这就是今川义元的完整计划——让东松平宗家诈降,把织田家引过矢作川来追击自己。再以赤鸟马印为诱饵,看似分兵撤退,实则是把织田家引入今川家设在小豆坂的包围之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豆(3) 第一百五十三章小豆(3)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0日,午时三刻,织田军开始行动。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作为先锋的不是织田信光、柴田胜家等猛将,反倒是织田信秀的庶长子织田信广。他的部队的构造也很奇怪,除了500战兵外,还裹挟着将近2000没有着甲的部队——难道是织田家的辅兵吗?哪有都要开战了还带着辅兵的战兵?又怎么会把辅兵裹挟在战兵队列里呢? 今川义元等人站在美合町旁的一座山丘上,非常费解地看着织田信广的大队笨拙地向着白鸟神社进发,一路上的行进速度都很低,部队走得也磕磕绊绊。心中疑惑难解的今川义元派出绯村羊羽带着探马前去侦察,不一会儿绯村羊羽就赶回来汇报: “殿下,织田信广的安祥众押着的2000多人是之前在樱井城之战中被俘的松平宗家的士兵,还有织田家此次进军时在冈崎城和所过城町乱捕抓来的三河老弱妇孺。” “这是要做什么?”今川义元本能地感到了厌恶,也将目光聚焦到了织田信广所部身上。只见安祥众大摇大摆地前进到了白鸟神社后便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往伏击圈进发。而是再调整了片刻后,直直地向东边的乙川开进。 所有在观望战局的今川军都愣了一下。 难道他们要直接在这里渡河,给三木城解围吗?问题是这里根本没有合适的渡口啊。要蹚过齐腰深的河水过乙川,再去冲击以逸待劳的檄盾备的阵地——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织田信广如果要这么打,安祥众死掉一半都不一定能够在檄盾备的防线上打开哪怕一个口子。 直到哭喊声开始在安祥众的队列里传来,今川义元等人才意识到织田军要干什么: 他们把抓来的俘虏和妇孺捆在一条条麻绳上,一串一串地把他们赶下河,让他們步履艰难地向乙川对岸游去。这些手无寸铁的俘虏和百姓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被推下湍急的河水,踉踉跄跄地艰难前行。但凡有一个人摔倒,就会导致整串绳子上的人一同翻下水去,被河水溺死冲走。不过二十丈宽的乙川,此刻却仿佛成了万丈深渊一般,无情地吞噬着生命。 织田军在驱动百姓和俘虏冲阵,想用这些炮灰来趟过乙川对岸的檄盾备的防线。 “要放箭吗,大人?”檄盾备的弓箭手此刻都愣住了,面对着逼迫俘虏和百姓送死的织田家,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放箭,不要犹豫。”大泽基胤虽然年纪还小,面庞尚青涩,但心却是狠,“若是让他们扑上来搅乱了阵型,安祥众再渡河冲锋的时候,我们就再无防线可言了。” “放箭!”大泽基胤厉声下令道,檄盾备的弓箭手们也不再犹豫,张满了弓,乱箭向乙川中射去。俘虏和百姓们哀嚎着中箭倒下,但剩下的人还是只能继续向前冲去——往后退就只有被织田家督战队处决的命,冲过去还有一线生机。 · 在混乱的人群里,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她家住在冈崎城城下町,是在昨天被强行掳来的。母亲被织田家的武士拖走,再也没有回来,父亲试图阻拦却被狠狠打了一顿,险些断了气。此刻,她左手拽着父亲的衣襟,右手拽着奶奶的手,抿进了嘴不断流着泪。 “爹,爹,这是要干什么?”女孩看着一队一队的百姓被推下乙川,又被乱箭射倒,声声哀嚎和凄厉的哭声随风传来,让女孩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俺们会不会死……娘呢,娘在哪里?” “别怕,别怕……”被捆在女孩身前一个身位的父亲艰难地转过身,用被打得满是血口的手摸着女孩的头,“小葵,别怕,待会就跟着爹。” “别乱动!你这杂碎!”父亲的动作立刻招致了身旁织田家武士的一身怒吼,拔出明晃晃的武士刀就向父亲走来。父亲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转回身去不敢再言语。 就在这时,小葵他们右边的队列被武士们逼迫着开始向前,小葵的奶奶也被推搡着向前挤去。小葵紧紧地拽着奶奶的衣裳不看撒手,险些被带倒在地。奶奶惊呼地要扶起小葵,却被后面的人给推翻了。一把老骨头哪里站得起来?可是拴在腰上的绳子还拖着老人家连滚带爬地向乙川走去,还没到河岸边就仿佛已经没了气。 “奶奶!奶奶!”小葵哀嚎着想要扑向奶奶的方向,却被父亲死死摁住,这个刚刚失去了妻子和母亲的男人生怕女儿的哭闹会招致织田家武士随手的一刀。没过多久,他们这一队也被催动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走过满是污泥的坦途,随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了湍急的乙川中。 浅滩处的河水虽然不深,但也可以没到腰腹,个子还小的小葵哪里够得着水面,很快就呛了好几口水。走在身前的父亲赶忙要回身抱起小葵,把她扛到自己的肩上。 就在这时,队列后方的一个松平宗家的被俘武士忽然疯了一样地闹了起来。武士们的待遇和这些老弱妇孺不一样,他们的双手也被捆了起来,不给他们扯断绳索的机会。可是这个武士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七扭八绕之下,居然在河流里硬生生挣脱了绳索,跳入水中就想往下游游去。但这一切都被岸上的织田家士兵尽收眼底,毫不含糊就是一顿乱箭招呼,那个武士也被当场乱箭穿身,闷哼了几声就被水流冲走了。 刚才还鼓起勇气想要带着孩子逃走的父亲瞬间蔫了下来,仿佛失去了一切斗志,漫无目的地跟着队伍向前走去。就在这时,走在他前面的一个人被羽箭正中眉心,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连带着整个队伍都摔翻在了乙川里,被汹涌的河水呼啸着冲走了。 · 织田军似乎也铁了心了要等到檄盾备的战线被冲开了才去进攻。安祥众就好整以暇地等在白鸟神社里,逼迫着俘虏和百姓冲阵,自己一动不动。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了乙川中,血水渐渐染红了河水。而檄盾备弓箭手的体力也在不断流逝,放箭的频率越来越低,也有越来越多的俘虏和百姓得以站上乙川的东岸,趴在滩涂地上不敢动弹。 安祥众见状也开始渡河,士兵们卷起衣袖,快步从河里冲来,他们显眼的衣甲招致了一轮又一轮的射击,但还是有不少士兵成功登岸,用明晃晃的刀枪逼迫着那些累瘫在滩涂地上的俘虏和百姓再次冲向檄盾备的阵地。这些俘虏和百姓被织田家的军队当成了肉盾和沙包,顶在身前挡羽箭。冲到了檄盾备的防线面前后,也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的,就往壕沟里一推、往拒马上一撞,用来填平檄盾备的工事。 “大人,我们可不可以解救他们?”又有下属向大泽基胤提出了建议,“我们只攻击织田家的人,把那些俘虏放过来。” “不行。”大泽基胤再次果断地否决了提议,“阵型绝不能乱,胆敢冲阵者杀无赦!” · 与大泽基胤的果决不同,远处的今川义元却是动了恻隐之心。 “织田弹正在领内不是一直有体恤百姓的明君之称吗?”今川义元忍不住向周围的人抱怨道,“这又是在干什么?战争是武家的事情,为什么要把无辜的百姓卷入战场,还逼他们行此等必死之事?那些多半是妇孺啊!” · 与此同时,龙美山上,织田家的本阵内。 “探马和忍者看过了,棚田森林周围都戒严了,大概率是有伏兵。”林秀贞听完目付们的报告后,转身向织田信秀道,“正如主公所料,今川义元果然是诈退,就为了引我们进入伏击圈。” “那我们就偏不进,主力留在龙美山上,只派一部偏师进驻白鸟神社,横渡乙川给三木城解围,但就是不南下大西町。”织田信秀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歪着头道,“不进大西町,你们的伏击就打不到我们。但我们可以一波一波地攻击乙川对岸的大平町,早晚有攻下的一天。看今川义元那毛头小子着不着急。” “今川义元有‘东海道第一仁者’之称,见到我们驱使百姓和妇孺冲阵,难免不忍,必然会出手相救。”林秀贞双手背在背后,意味深长地笑看着战场,“都不用等到他因为战局而着急,他很快就会因为百姓和俘虏的伤亡而坐不住的。” “少开玩笑啦,佐渡,那今川义元是‘仁者’,又不是傻瓜。”织田信秀被林秀贞的“幽默”逗乐了,忍俊不禁地道,“我还有‘尾张下四郡仁者’的称呼呢?那你看看我现在正在三河境内干什么?谁会在乎敌国百姓的生死?” “我的仁慈只针对自己的民众,他国百姓又不能为我所用,不给我服兵役也不给我缴粮食,关我什么事?死了就死了。三河的百姓每死一个,松平家就弱一分,我们织田家就此消彼长,我还巴不得三河的百姓死绝呢。” “哈哈,主公快言快语。”林秀贞也开心地笑了起来,随后却是摇了摇头,“不过据在下所知,那今川义元以前是个一心向善的和尚,可不是主公这种武家的思维啊。” “那你难不成觉得今川义元那个‘东海道第一仁者’会出兵救下这些百姓和俘虏?”织田信秀指着白鸟神社边渡口的惨烈景象大笑道,“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被称为仁者,打赢了才能施仁政,才能有好名声,输家什么都没有。哪有为了百姓舍弃胜利的道理?要是输了,他救下的百姓不就都变成敌人的人丁了吗?” “拭目以待吧,主公。”林秀贞胸有成竹地微笑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豆(4) 一刻钟后,织田信秀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驻扎于美合町的800今川家旗本战兵和200马廻簇拥着赤鸟马印倾巢而出,越过大西町向白鸟神社杀去。 · 一刻钟前,美合町,今川家的本阵内。 “我打算攻击白鸟神社的安祥众,把那些被裹挟冲阵的俘虏和百姓救出来。” 今川义元向一种家臣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后,立刻被家臣们想看怪物一样看着,那眼神仿佛在说: 殿下您没病吧? 殿下您是不是有大病? 殿下,有病咱得治啊,不能讳疾忌医? 没救了,投胎吧。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救他国的百姓而行动的。”今川义元无奈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清白,不知不觉越来越活成了狄奥多图斯的样子。 “你们看,织田军前进到白鸟神社就不再前行了,宁可跨过乙川去进攻大平町,也不肯再往我们本阵的方向前进一步了。”今川义元用手中的折扇点了点织田家的方位,“显然是察觉到了我们在西侧有伏兵。如果就这样耗下去,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平町被打下,檄盾备被迫撤退,三木城也被解围。” “所以我们要做点什么。”今川义元说到这里,再次环视了一圈,发现家臣们的眼神和善了许多,但还是不大理解。 “做点什么——指派人去救一些和我们毫无关系的百姓和俘虏。”最没大没小的赤井黑高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不,不是派人去,而是我打着我的马印亲自去,全师而去。”今川义元摇了摇头,但给出的命令还不如他摇头前的合理呢。 这下家臣们都愣住了,不明白今川义元想要干什么。 “我是去诱敌的。”今川义元打开折扇扇着风,从容地解释道,“织田军看到我的马印出现了,肯定会分出大部主力过来围攻我。到时候我向南跑,不就可以把他们引入伏击圈了吗?” “可是殿下,您自己刚才说,织田军之所以止步于龙美山和白鸟神社,就是因为看出了我们的伏兵,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追呢?”浅井政敏被今川义元自相矛盾的逻辑弄得有些头晕。 “织田家之前不也看出了松平宗家的阿部大藏很有可能是去诈降的嘛,但他们不还是应邀进军了?”今川义元又悠闲地一把合上了折扇,用折扇缓缓地敲击着掌心,“他们在将计就计,假装中计,其实是在谋求一个反过来算计我们的机会。” “所以我现在再给他们一个‘将计就计’的机会。”今川义元轻笑了一声,神色间也终于认真起来,“我大摇大摆地到白鸟神社救百姓,只带着1000战兵把自己的项上人头送到织田军面前,你猜织田弹正和织田家那些血气方刚的武士会不会动心?会不会想再‘将计就计’一次?明知道我是来诱敌的,但他们也会觉得他们能够在今川家的伏兵赶到之前杀了我。” “太危险了,如果真的想把织田军从龙美山上引下来,殿下就必须真的深入敌军才行,但那样我们该如何保证殿下的安全?”小原镇实第一个当先反对。 “放心吧,我惜命得很,怎么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亲临险地?我相信我的部下们,也相信我自己。”今川义元把折扇插回腰间,不由分说地下令道,“执行命令,行动。此计如果成功,我军的伤亡相比可以降低不少。” “殿下,三思。”这次不仅是小原镇实了,山田景隆、浅井政敏、绯村羊羽、赤井黑高等人都是开口想要劝谏, “这是家督的命令。”今川义元笑着回绝道。 · “不是吧,今川义元打着马印亲自过来了,就为了救那些俘虏和百姓?”织田信秀皱紧了双眉,一遍遍地眨眼,但眼前的局面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是为了引我们进伏击圈吧。”林秀贞又看了眼棚田森林的方向,“他想用马印吸引我们的注意,等我们大军压上去围攻他的时候,伏兵就会杀出,把我们逼到背水列阵的境地。” “那佐渡你的意思是?”织田信秀看了眼今川义元过于深入的马印。 “主公觉得,如果是少主他看到这种情况,会说什么,又会怎么做呢?”林秀贞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意味深长地反问道。 织田信秀摸着自己的胡子,思索着儿子的音容笑貌,忍不住笑道: “吉法师那孩子啊……肯定会说着什么‘送上门的便宜没有不捡的道理’、‘都这样了难道还不打吗’、‘赌上织田家的命运’、‘打赢了今川家可一战而定’、‘目标是今川义元的首级’、‘敌在白鸟神社’之类的话,然后就不管不顾地带着几百战兵冲下去了吧。” “那主公现在如果害怕埋伏就退缩了的话,回去会被少主笑话的呀。”林秀贞依旧保持着那不温不火的无聊声线,却是在织田信秀心头狠狠拱了一把火,“人家今川殿下都到脸上来挑衅出招了,主公您该不会不敢接招吧?” “敢,我堂堂尾张之虎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和原计划有些出入嘛。但和这种级别的对手对垒,又怎么可能处处都按照自己的计划来?”织田信秀坦然一笑,翻身上马后就大声下令道,“目标是今川义元的首级!在敌人的伏兵赶到之前取下他!诸君,随我出阵!” · 与此同时,白鸟神社。 今川家200精锐马廻和800旗本战兵杀到,织田信广的安祥众自然不敢抵挡,飞快地从河边撤离,退回了白鸟神社和它附近的建筑物坚守。 今川义元也丝毫没有和安祥众死战的意思,他让山田景隆的镇西备盯住安祥众,自己则率领马廻众和安远备直奔乙川岸边,去解救那些被绑成串的俘虏和百姓。那些俘虏和百姓们刚看到今川军烟尘滚滚地杀来时,还以为大事不妙,一个个都是绝望地跪地求饶。 “别害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今川义元在人群前一勒马缰,将握着马鞭的手向下摁去,示意大家不必惊慌,随后对身后的部下们吩咐道:“切断绳索,让他们自行向南逃生,不要让他们混入军队队列。” 在意识到来的不是屠夫,反倒是救星后,死里逃生的俘虏和百姓们却再次跪了下来,这次不是求饶,而是眼含热泪地感激今川义元的救命之恩。一根一根的绳索被切断,一批一批的百姓和俘虏们重获自由。他们向南跑去,在路过今川义元的马印前时纷纷跪下磕头谢恩,随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南跑去。 “殿下大恩大德!” “感谢武士老爷救命之恩!” “殿下长命百岁!” “殿下,还请去河里捞捞人啊,俺家娃儿被冲到河里了!” …… 有不少百姓都提到了河里的情况,让今川义元也不禁扭头望向乙川的方向。乙川的溪水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粉红色,裹挟着不少尸体和还在挣扎的百姓向下游冲去。而在滩涂岸边,能看到不少被侥幸冲回岸边的百姓,正在努力地挣扎着。 “来一部分人,去救一下岸边的。”今川义元打了个手势,几十个马廻众就跟着他策马向乙川河畔而去。滩涂地上走马有些困难,好不容易来到了岸边,马廻众们赶紧下马替俘虏们割开绳索,让他们自行离开。 一队松平宗家的俘虏得到释放后,忙不迭地向南跑去。但今川义元眼尖,发现他们跑动路线的前方还躺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泥地里挣扎,赶忙一夹马腹向前拦住了他们——不然被这十几个人踩过去,孩子可受不了。 今川义元翻身下马,扶起那个小孩子,发现是个小女孩,头上扎着两串小小的麻花辫,有一串还被今川义元不小心给碰散了。小女孩满身污泥,衣服也破烂不堪,正呜咽地喊着“爸爸”。 今川义元掏出手帕,小心地帮小女孩把脸上的泥水和眼泪擦擦干净,但小女孩还在继续哭泣,小手一摸又花了脸。 “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川义元于是耐下性子,蹲了下来平视着小女孩,温柔地开口问道。 “小葵。”小女孩抽泣着嘟囔道。 “那小葵你听好,不要害怕,你已经安全了,跟着那边的人一起往南走,会有人来引导你们的。”今川义元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向着后方指了指。 “可是俺爸爸和奶奶不见了。”小女孩撅起嘴,哭腔再次漏了出来,“俺要去找爸爸。” “我们会帮你找的,你先到更安全的地方等着好不好。”今川义元站起身来,拍了拍小葵的肩膀,“乖,听叔叔的话,现在叔叔要去救其他人,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嗯。”小葵使劲地点了点头,混着旁边的人流一起向南而去,“那你们也要加油哦。” “好呢。”今川义元笑着朝她摆了摆手,便翻身上马。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豆(5) 今川义元带着马廻众回到白鸟神社附近时,龙美山的方向已经鼓噪大作了。不过今川义元周围没有什么高地,从平地上看过去,也不知道织田家究竟来了多少人。但仅从烟尘的规模判断,战兵数量也至少有1500人了,还能看到织田信秀本人的马印正向白鸟神社这边冲来。 “向后撤,引他们进伏击圈。”今川义元看到目的达成后,毫不犹豫地下令掉头撤退。然而,就在镇西备试图转换为行军队列后退之际,白鸟神社内的安祥众却忽然从西侧冲出,向镇西备发动了一个侧击。山田景隆赶忙调整阵势,将将完成了列阵,却被安祥众逼向了东边——靠近乙川的方向。 “让安远备结阵掩护!”今川义元立刻命令刚才在疏散百姓的安远备回头应战,他们向南移动护住了镇西备的退路,和镇西备交替地向后撤去。 也就在这时,从龙美山上杀下的织田军来到了近前,为首的就是织田信秀的马印和他的200马廻骑兵。200匹战马奔腾的气势颇为骇人,安祥众看到自家家督抵达也是纷纷欢呼。织田信秀不管正面战场,立刻策马从白鸟神社西边绕过,直直向南边的大西町而去,似乎想要画一个圈,包抄到今川军后方。 今川义元立刻派出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带着马廻众去掩护退路,但还是稍稍晚了一些。织田信秀的马廻众先今川军一部闯入了大西町,封锁了今川军南退的道路。今川军的马廻随后赶到,但在街巷间骑兵也难以发挥,没办法快速地夺回大西町的控制权。织田信秀则找到大西町的一处酒家二楼,插上了自己的马印,开始居高临下地指挥赶来的织田军对今川义元进行包抄合围。 “向东南撤!”今川义元看到径直向南退回大西町的退路已经被封锁后,当机立断命令镇西备和安远备沿着乙川向东南退去,穿过大西町与乙川间的滩涂地撤回美合町。“让绯村和赤井盯住大西町的敌军,绝对不能让他们继续向东了!” 不过在镇西备和安远备退却的路上,却可以看到大批大批正互相搀扶着向南撤离的俘虏和百姓,他们之前被押送殴打着折腾了两天,体力已经濒临极限,脚程自然也不好,步履蹒跚着根本走不快,很快就被镇西备和安远备赶上了。 “靠边!让他们靠边!”山田景隆大呼着挥动马鞭,生怕这些俘虏和百姓冲散了今川军的阵型。不过这些俘虏和百姓都是一团散沙,又怎么可能干脆地指向让路的命令?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下,还是有不少人无头苍蝇般地在滩涂地上乱转。但身后的织田军已经追来,镇西备和安远备别无办法,只得以排为单位快速穿越人群,向南撤去。 “殿下,若是织田军突然杀来,咱们的队形散乱,应敌恐怕会很是困难啊。”浅井政敏看了眼周围三五成群的人群,又看了眼各部有些分散的靠旗,向今川义元建议道。不时有百姓被人潮推向今川义元的马印所在,侍卫们拼尽全力才把他们拦开,人流碰撞间局面有些混乱。 “没事,织田军没有机会进攻我们了。”今川义元时刻注意着南下的织田军的旗号——织田信秀的旗本、织田信光的守山众、织田信广的安祥众以及家老佐久间盛重的部队都已经追击深入到了大西町附近,试图围剿今川军。而更远处,龙美山上似乎还有烟尘腾起,应该是后续部队还在跟进。不过今川军已经没机会等到所有的织田军都踏入陷阱了——再不发动伏击,今川义元的马印就会有被冲击的危险。 “开始行动。”今川义元让旗手挥舞起赤鸟马印,向着棚田森林、全寿町、南丘神社三处的伏兵下达了攻击的指令。不过他还留了个心眼,让光之山上的三河众保持待命状态,作为预备队。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0日,未时二刻,今川家三路伏兵出动。棚田森林的东远江众、全寿町的中远江众和南丘神社的西远江众齐齐出兵,直指大西町的织田军。刚才还在以2500战兵围攻今川家1000旗本战兵的织田军,转瞬间就面临背后近1900战兵的袭击。 “这么多啊?”织田信秀看到这情况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比想象中多一倍还不止。今川家做的这么绝的吗?跟着辅兵撤退的战兵是一个都没有啊,全部拉来这里埋伏了。他不怕我直接去冲辅兵吗?” 伏兵杀出后,战局也在顷刻间逆转。大西町里的织田信秀不得不分出大量围攻今川义元的兵力,转身应对多路杀来的远江众辅兵。本欲围攻今川义元马印的织田信秀,自己的马印倒是被今川家三面反包围在了大西町内。 “还是我们快一步。”在奔走的俘虏和百姓人流中停止后退脚步的今川义元让旗手挥舞马印,示意旗本镇西备和安远备准备集结部队,西向反攻。不过到处都是四散奔走的俘虏和百姓,乙川边的滩涂地实在是有些混乱。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今川义元的马前。几个侍卫见状匆忙抽刀拦住,那个男人吓了一跳,赶忙跪到今川义元马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这位武士老爷容禀,请问您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的小姑娘,扎一个单麻花辫!”那个男人手忙脚乱地在面前比划着身高,慌张地向今川义元道,“我和我女儿走丢了,找不到她在那里。” “单麻花辫?穿一身蓝色衣服。”今川义元想起了小葵的样子,便向面前的男人确认道,“确实有个这样的小姑娘在找父亲。” “啊对!请问武士老爷,她往哪边走了?”男人的眼里仿佛瞬间有了光亮,忙不迭地追问道。 “南边。”今川义元扭头回去,向东南美合町的方向指去。下一瞬,趁着今川义元分心回头的时机,那个男子暴起发难,抽出一把肋差猛地上前,直刺今川义元的腹部。两侧的侍卫都反应不及,连提醒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然而今川义元扭身一躲,转手就是抽刀劈来,倒是反过来把那个男子逼得险象环生,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 “你已经看出来了?”袭击不成的男子有些诧异地干笑了两声。 “那小姑娘见我的时候还是双麻花辫,被我碰散了一根辫子。如果你和她是之前失散的,那你要找人,肯定会说找‘双麻花辫’的小姑娘,怎么会说是‘单麻花辫’。”今川义元面色不善,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刺客,“分明就是躲在一旁看到了我扶起那小姑娘,只看到了她单麻花辫的样子,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才来假冒小姑娘的父亲行刺。” “哈哈,脑子倒是机灵,不过这么机灵的人是怎么蠢到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来救别家的百姓和俘虏的?”男人自顾自地笑了笑,也不装了,摆出了单挑的架势,“既然发现我是刺客,刚才怎么不先下手为强?” “我怕推测错了,不小心误伤那孩子的父亲。”今川义元也是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 “世上真有这般好心肠的武士?”男人歪了歪脖子,发出了“卡卡”几声,“是吧,今川义元?来一骑讨吧。” “既然是一骑讨,刚才为何要偷袭?”今川义元也握着龙丸摆开了架势,“阁下,报上名来。” “织田丰后守信光,讨教了。”那人报出了织田家中第一猛将的名号。 “堂堂一城之主,怎能身着布衣,行此苟且之事,偷袭伤人?”今川义元没想到眼前这个刺客居然是织田家家中要员,心中的不满更甚。但他看了眼织田信光手中寒酸的肋差,还是向身边的早坂奈央示意,让早坂奈央给他一把武士刀用作决斗武器。早坂奈央于是解下自己的佩刀,递给了织田信光。 织田信光拿过刀后却是连“谢谢”都没说,转手就一刀砍向了早坂奈央。今川义元大吃一惊,匆忙一个垫步上前替早坂奈央格挡,随后狠狠地训斥道:“织田家的武士就是这样‘一骑讨’的吗?礼义廉耻何在?” “我们尾张人只要胜利,不要廉耻。”织田信光干笑了两声,顶开今川义元的同时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动手!动手!今川义元在这里!” 话音刚落,本来在边上逃亡的难民队列里就突然冲出六七个布衣装束的织田家武士,拔出短刀砍向今川义元的侍卫们。侍卫队措手不及,被一下子放倒多人,而今川义元的坐下马也都被乱刀砍倒在血泊里。 混乱并不只在今川义元身边发生,整个大西町东的今川家队列里此刻都是乱作一团。只见上百身着便装、混在俘虏和百姓队伍中的织田家武士闻声暴起,循声而来,向着今川义元的马印冲去。今川家的旗本们没想到自己收拢的难民里居然事先藏着这么多织田军,一时间手足无措。而受到惊吓的百姓们也顿时如鸟兽散,冲乱了今川家的队列。 · “成了。”此时,龙美山上的本阵内,林秀贞满意地抚掌大笑。他事先安排上百军中精锐混在俘虏和百姓里被今川军救走,就是要等一个接近今川义元后擒贼先擒王的机会。 “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啊,今川殿下。我们织田家向来深谙此道,所以不讲武德,只想要你的项上人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豆(6) 一片混乱的滩涂边,织田家埋伏的武士前仆后继地涌向今川义元所在。而织田信光的守山众和织田信广的安祥众也两面杀来,让试图救援马印的镇西备和安远备动弹不得,在乱军中苦苦支撑。于是,今川义元和少数随侍左右的侍卫只得以寡敌众,面对人数是自己几倍的敌军。 此刻,今川义元就正被7个织田家的武士轮番围攻,靠着自己的身法拼命辗转腾挪,才免得被乱刀分尸。他在泥地上一个前滚翻短暂跳出人群,可身上的具足和阵羽织瞬间一片狼藉,沾满了泥巴,脏兮兮得让今川义元直恶心。 “脏死了……”今川义元也不知道是在嫌弃自己的衣服还是在骂人,环顾了一眼围攻自己的7个织田家武士,“这就是你们织田家‘一骑讨’的方式吗?” “你‘一骑’,我们‘讨取’你,怎么不是‘一骑讨’了?”织田信光拿着早坂奈央的佩刀舞了个刀花,狞笑着走向今川义元。 “都是些下九流的野武士打法,武士间岂有不通姓名就动手的道理?”今川义元冷哼了一声,随后用龙丸点了点剩下的6个织田家武士,“无礼之徒,全都报上名来!” “织田信房!” “冈田重能!” “佐佐政次!” “佐佐孙介!” “中野一安!” “下方贞清!” “好。”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双手握住武士刀,正面迎上了织田信光的一刀。还没等他调整气息,织田信房跟后面就是一刀刺来。今川义元一个跳步躲过,可是身后又跟来佐佐政次和佐佐孙介补上两枪。今川义元用刀挡住一枪,又侧身让过另一枪,但马上又是冈田重能和中野一安的两刀砍来。他在毫厘之间翻身躲过,等着他的又是下方贞清的一击横批…… 无穷无尽的围攻下,连今川义元这样一个极其灵活的武士也有些山穷水尽了,大腿和肩膀都被划开了两道口子。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等侍卫想要赶来救援,却也被困在远处难以接近。 危急时刻,马蹄声在背后响起,只见绯村羊羽带着几十个马廻众策马赶到,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今川义元身前。不过他们前脚刚后,后脚守山众的士兵就再次围追堵截上来,打定主意不想放今川义元离开。 “殿下,上马!”绯村羊羽示意身边的一个马廻众下马,那个武士二话不说就翻身而下,让出坐下马,将今川义元扶至自己的马上。今川义元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这个武士的样貌,只看到他的头上似乎系着一个白色发带。 “走!”绯村羊羽看到今川义元坐稳了后,立刻就率众突围。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也匆忙拍马赶来会和,再次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路来,护着今川义元向南离开。而刚才那个毫无怨言地把坐下马让给今川义元的武士,则步战断后,飞快地被淹没在织田木瓜的海洋里。 今川义元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对绯村羊羽低声问道:“刚才那个让马给我的武士叫什么?” “小田切茂盛。”绯村羊羽飞快地答道,在察觉到今川义元的悲伤后,简单地补了一句:“他被先主拣拔于草莽,深受今川家厚恩,能够为现任家督替命战死,是他的荣幸。殿下不必挂怀。” 就在这时,今川义元忽然注意到在乱军深处还有一支在奋战的今川家马廻众,人数大约也在五十人上下,可是他们已经被数目庞大的守山众和安祥众团团包围,不少人都被打落马下,眼看是难以幸免,却还在大呼酣战。 “那是?”今川义元用龙丸指向了那个方向。 “是赤井大人率领的别动队。”说到多年同僚的名字,绯村羊羽的语气也难免有了波澜,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他们作为诱饵当先冲阵,引开敌人的注意,在下才有机会率军冲到殿下这里将您救出。” “赤井……那他们……”今川义元一边在马廻众的簇拥下策马前驱,一边看向赤井黑高周围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和不断流血的马廻众们。 “赤井大人说,这一次战斗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丢失了人质导致的,那他就该负责,就该以死谢罪。为家督牺牲是他们的荣幸,也是今川家的荣幸。武士马革裹尸,是本分,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殿下不必太过挂怀。”绯村羊羽已经不愿意去看好兄弟的最期,而是将目光移开,故作冷静地沉声道:“殿下请赶紧撤离,不要辜负了他们的牺牲。” 今川义元沉默了半晌,想了很多,也想起了很多事情。 随后他却是忽然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嘶鸣声吓坏了周围的侍卫。 “诱敌的命令是我下的,我也应该为他们的性命负责,我要回去把他们救出来。” “如果殿下执意如此,那在下带人回去,殿下请先行突围!”绯村羊羽见今川义元的语气如此坚定,在战场上也没有时间劝他收回命令,便如此答复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您贵为家督,爱兵如子是好的,但没必要做到以身犯险的地步。” “我会回去救人,至于来不来是绯村你的选择,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今川义元环视了身后的马廻众们一圈,随后低声道,“这不是家督的命令,只是‘今川义元’的选择而已。” “你们都自己选吧,做无悔的选择吧。” 说罢,他拍马而去,从腰间将另一把佩刀宗三左文字也抽出在手,毅然决然地反身杀向了织田家的大军。 · 织田家的重重包围中,赤井黑高正不知疲倦地奋战着,可周遭的部下却是越来越少,不过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坦然——他们知道自己每多坚持一刻,家督脱险的机会就大了一分。每一个马廻众都是对主家和家督忠心耿耿的武士,也早就做好了为主家而死的准备。 一支暗箭射来,正中赤井黑高坐下马的马头,马匹哀鸣着跌倒在地,也把赤井黑高给摔下马来。赤井黑高摔得不轻,右腿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随即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估计是骨折了,但他还是强撑着起来要继续战斗,可是刀光却已经映到眼前——他知道这就是死期了,遗憾的是没能见到他即将出生的孩子一面。 然而刀剑砍入身体的痛感却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马蹄踏地的重响,赤井黑高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骑士横刀立马于自己身前,将敌军震退数步。他坐下白马的鬃毛已经被血色染红,左右手各提一把武士刀,其中右手的那把正是今川家的家传武士刀——龙丸。 赤井黑高一下子意识到眼前的救兵是谁。 “殿下?您怎么来这里了?”赤井黑高猛地爬起身来。 “回来救人。”今川义元简单地回答道,在翻身下马的同时对赤井黑高道,“你的腿伤得不轻吧?上马,我来断后。” “殿下?”赤井黑高完全愣住了,片刻后甚至有些恼怒:“您回来干什么啊!” “回来救你们,你怀孕的妻子不还在等你回去吗?”今川义元一边挥刀应敌,一边指挥着杀回来的马廻众们援护同伴后退。 “在下不需要啊殿下!为家督战死是在下的义务,也是在下的荣幸,您不需要……” “你觉得我是个好家督吗?”今川义元打断了赤井黑高的咆哮,没头没尾地抛出了个问题,让赤井黑高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而今川义元则自顾自地爽朗大笑道: “我和你说,我连一卷公文都没有好好批过,所有的政务军务都是甩手给我老师的,我也从来没有为今川家的利益操过哪怕半天的心,更别提什么殚精竭虑了。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不思进取的昏庸之主,你觉得我是个好家督吗?我值得你们为我去死吗?” 是啊,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把自己当成今川家的家督过,我也不想当家督,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好好尽到过家督该尽的义务,哪怕一天都没有。扪心自问,既然我是一个从未称职地履行过责任的家督,我又有什么资格去享受家督的特权?我又有什么资格以家督的身份坦然地要求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为我赴死呢?这不可耻吗? 既然不想当家督,就不要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家督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更不能大言不惭地接受部下献上的忠诚和性命。 所以我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和每一个家臣并肩作战,绝不抛弃任何一个部下撤退,与他们平等相待。 “我的命并不比你们珍贵,你们也不需要为我而死。” 今川义元向着胸口打了个响指。 只有这样,在面对部下那真挚的忠心时,我才能勉强做到心安理得。因为我虽然没能尽到家督的责任,却以平等的身份尽到了我对部下们该尽的义务。 以后的我,永远站会在战场的最前线,和所有的家臣部下站在一起,同生共死。 · “值得!” 一旁的赤井黑高却忽然大吼了一声。 “值得什么?”今川义元不解地问道。 “值得为您去死!”赤井黑高大吼着回应道,不顾自己的伤腿也要抽出刀来应战。 “为一个纵情于花鸟风月、声色犬马的便宜家督?”今川义元自己都笑了。 “为一个肯为了部下豁上性命的家督!为一个愿意和走卒同生共死的家督!”赤井黑高振臂一呼,扯着喉咙咆哮道:“为了家督殿下!为了今川家!” “为了家督殿下!为了今川家!” ——马廻众们声势如虹地齐声吼道,那震耳欲聋的嘶吼和视死如归的气势让围攻的织田军不禁愕然。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小豆(7) “骏河的女武士,倒是有些胆色啊。”织田信光看到今川义元居然去而复返后,先是诧异,随后又意识到了这是了不得的机遇。他带着刚才袭击的精锐武士们再次披挂上阵,亲自绕到今川军突围方向的前方去阻击今川义元的突围行动——不过这一次,他们拿着的不再是短刀和肋差,而是武士刀了。 今川义元看了眼拍马来到阵前的织田信光,和他身后跟着的6个武士,一眼认出了是刚才围攻自己的那些人。 “玮成,田沈。”今川义元向左右的两个侍卫低声道,“来,我们3个把他们解决掉。” “区区3人也敢应战?”织田信光冷笑了一声,翻身下马,舞刀就杀了上来,“我们织田家的武士各个以一敌十,你要用3人打70人吗?” “巧了,这里是3个百人敌。”吉良玮成也不含糊,抽出双剑就护在今川义元身前,“300打70,优势在我!” 吉良玮成挥动巨剑一个竖劈,登时将眼前的土石砸得支离破碎。织田信光虽然也以勇力见长,但无论如何都不敢硬接这一下,只得侧身让过。在织田信光身后,织田信房从烟尘中闪出,挺刀刺向吉良玮成。吉良玮成也不怕,挥起另一把剑斩向织田信房。 田沈健太郎眼尖手快,上前一步一个轻挑,拨开了刺向吉良玮成的那一刀。而佐佐政次和佐佐孙介兄弟俩则齐心协力架刀格挡,替织田信房挡下了吉良玮成的横劈,却被震得几个踉跄。 而在另一边,冈田重能、中野一安和下方贞清则三人围攻今川义元。冈田重能一刀直刺今川义元面门,被今川义元一个扭头让过。中野一安接上一个侧劈,今川义元则是借着扭头的动作,顺势转身一个格挡,同时右手挥着龙丸反过来砍向中野一安。下方贞清抬刀为中野一安格挡,而今川义元却左手拿着宗三左文字变向一刺,靠着膝盖的扭动硬生生调整了方向,直刺下方贞清腹心。 一旁的织田信光眼疾手快,向下方贞清这里猛地一个箭步。今川义元本以为他是要来替下方贞清格挡的,还微微调整了一下突刺的角度,哪曾想织田信光根本不顾下方贞清的死活,反倒是挺刀向今川义元的小腹刺来。 今川义元吃了一惊,可仓促下也来不及收刀。电光火石间,他在松开宗三左文字的同时一提腿,把刀鞘抬到了左手能摸到的位置,左手顺势抽出刀鞘一挡,蹭在织田信光的刀背上,改变了这一刀的轨迹。武士刀蹭着小腹层面划去,虽然割出了一道口子,但好算是没有受重创。 “殿下!蹲!” 疾步赶来的吉良玮成大吼了一声,今川义元会意地就地一个前滚翻,捡起落在土地上的宗三左文字。就在他弯腰的这一刻,就只听到脑后上方呼呼风声响起,紧接着就能感到一阵凌厉的剑气呼啸而过。冈田重能、中野一安、下方贞清、织田信光四人不敢硬接,都被吉良玮成的剑气逼退。 在吉良玮成身后,佐佐政次和佐佐孙介双双追来,试图袭击吉良玮成背后。田沈健太郎想要援护,结果被织田信房拼命缠住。今川义元看到吉良玮成转身不及,索性垫步一下后腾空跃起,踩在吉良玮成的肩膀上向他背后跳去。佐佐政次和佐佐孙介哪能料到这种打法,被从天而降的今川义元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川义元左右两手同时变换角度,龙丸挑飞了佐佐孙介的佩刀,宗三左文字则在佐佐政次的胳膊上狠狠地划开一长道口子。而在另一侧,织田信房也不是田沈健太郎的对手,被后者连续在大腿上刺中三下,狼狈地退后。 织田信光带着冈田重能、中野一安、下方贞清赶回支援,然而吉良玮成却不管不顾地挥动着自己硕大的双剑,舞得虎虎生风,逼得四人一时进不了身。而在另一侧,今川义元双刀纷飞,落花般快速刺向佐佐政次和佐佐孙介,两人应付不来,先后被刺翻倒地,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殿下,还不下死手吗?”田沈健太郎看到今川义元的刀法仍然留有些余地,忍不住感慨道,“战场之上,该杀生就杀生,破戒也是在所难免。那些得道高僧尚且大开杀戒,殿下已经还俗,何必拘泥于此?” “可以,但没必要。”今川义元收刀回鞘,转身就向吉良玮成那边冲去,双手摁在刀柄上,几乎在接近下方贞清的瞬间左右两手同时使出居合斩,两刀刀光划过,下方贞清用来格挡的武士刀瞬间断成三截,身上也被划开两道巨大血口。 “霍,殿下,您这双手剑是什么时候学的,有两下子啊。”吉良玮成看到今川义元的表现后难得地啧啧赞叹了几句。 “看你战斗那么多次了,早就记下了。”今川义元也是轻笑了一声,随后便再次展开攻击,一个俯身蓄力后猛地跃起,右手直刺织田信光面门而去。织田信光挥刀架开,刚要扭腰反击,今川义元的另一把刀已经刺至脸前,逼得织田信光猛地一个后仰身躲过。今川义元随即跟上一个提膝,把织田信光给顶得飞了出去。 冈田重能刚要舞刀接应,吉良玮成已经是两剑铺天盖地地砸下,冈田重能赶忙后跳躲开这一下,但吉良玮成直接一个沉肩撞了过来,把他在空中撞得转了个圈,一个狗啃泥摔在了远处。 中野一安眼见不妙,立刻招呼着守山众的士兵们来把织田信光给抢回去。田沈健太郎眼疾手快,一步跃至中野一安身前,当胸一刺,险些把中野一安刺了个对穿。中野一安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但腰部还是瞬间绽放出血花,狼狈地倒在地上。守山众的士兵们见领头的武士接连落败,也是军无战心,草草抵抗几下就向后退去。 “不要恋战!走!” 今川义元看到眼前那7个挡路的武士已经被解决,立刻招呼着部下继续向南突围。马廻众们一路拼杀,而大西町南侧的西远江众也努力北进援护。终于,眼前最后一队阻截的士兵也败下阵来,今川义元终于带着马印和部下撤到了安全的地方。 “伤员后送回美合町本阵。”今川义元长出了一口气,随后试图找个高地瞭望一下现在的战局——被围着打了一个多时辰,他都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等他爬上一处山丘,就已经看到河对岸大平町里的檄盾备的战盾旗正飞快地挥舞着,那是求援的信号。 今川义元焦急地催动马匹,跃马于山丘顶后,小豆坂的战局也清晰起来。某种意义上讲,今川义元的诱敌作战并没有失败。在经历了一番波折后,今川义元自己成功脱险,而织田信秀、织田信光、织田信广、佐久间盛重等人也被三面杀出的织田家伏兵围在大西町。镇西备和安远备虽然一度被混在百姓中的织田家武士给打得手足无措,但现在也重整了战线,加入了对大西町的围攻——现在反而是织田信秀的马印岌岌可危了。 不过今川义元马上意识到,麻烦大了。 乙川对岸的檄盾备并不是在平白无故地示警——织田军山口备、近藤备和泷川备已经不知在何时通过北大桥渡过了乙川,迂回来到乙川东岸,向南杀向檄盾备设于大平町的阵地。而三木城内的三木松平家的余党也在松平重忠的率领下打开西门冲了出来,攻向大平町的檄盾备营地。 一旦大平町失守,绕到乙川东岸的织田军就可以向南在南大桥渡河,直取今川家设在美合町的空虚的本阵,切断全军的退路。 今川义元匆忙向命令之前留在光之山上作为预备队的三河众去支援,然而放眼望去,却发现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今川义元在纷繁混乱的战场上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三河众的旗帜——他们在全寿町和棚田森林西南的明大寺町,正在与迂回到战场西侧的织田家柴田备激战,被柴田备打得节节败退,没有要支援就不错了,更别提支援别人了。 几个呼吸间,今川义元已经大概醒悟过来,明白了织田家的战场布置是什么。如果说今川家是在执行一个小的诱敌计划,用今川义元本人的马印把织田军主力引到小豆坂中央的大西町随后包围的话——那织田军就是在执行一个野心勃勃的大的诱敌计划:用织田信秀和织田军的主力做诱饵,把今川家的全军聚向大西町,随后又两路别动队分别从东西包抄,迂回今川家的本阵,反过来再将今川家包围在小豆坂。 “危险了。”今川义元重新把目光投向乙川对岸的檄盾备——他们正以400战兵,迎击三木松平家的230余战兵、山口备的400战兵、近藤备的200战兵和泷川备的170战兵——将近1000人。 “传令大泽,让他坚持住。再让安远备快些脱离战线,赶回本阵布防!”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豆(8) 和刚才一度被困,不得不亲自拔刀应战的今川义元不同,大泽基胤一直关注着整片小豆坂战场上战局的发展,也清楚地意识到此刻他坚守的大平町阵地的意义。在中午,檄盾备已经在和渡河而来的安祥众的战斗里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要面对人数超过自己两倍的敌人,着实艰难。 “弓箭手占据町内靠东的几处制高点和建筑物,足轻以班为单位,进入指定东边各街区布防。”早就摸清了大平町内地形的大泽基胤纵马与街巷间,向部下发布指令,逐一提醒各部的站位和防线设置,“放弃难以防守的开阔地,扼住关键的路口,我们人数不足以遮蔽全町,但必须要阻止敌人南下!” “另外,弓箭队注意,向三木城西门朝南的小路进行火力压制,把三木城出城逆袭的守军逼向北方。”大泽基胤最后意味深长地留下了一道指示。不久后,檄盾备的武士们就明白了大泽基胤命令的意义。 三木城内的松平军被围困多时,早已士气低落,且在之前的围城战里消耗不小,战斗力十分有限。在对大平町东侧发动一轮试探性进攻后,立刻被密集的箭雨和坚定的抵抗给挡了回来。松平重忠熟悉大平町的地形,在意识到檄盾备把主力都布防到了大平町东后,当机立断绕到北侧发动攻击。 “转移,转移,快!”大泽基胤立刻安排原本重点布防于大平町东的各个排、班迅速转到了大平町北面的预设阵地和制高点,利用内线机动的优势再次完成了防线布置。于是当三木松平家试图进攻时,马上又一头撞在了墙上,被乱箭和巷战逼退。 而就在这时,近藤备、泷川备也抵达了战场,这些养精蓄锐的织田军可和三木松平家的鱼腩不一样,战力高昂。然而,大平町夹在三木城与乙川之间,北面入口并不宽阔,此刻已经全被三木松平家堵住了。 “这三木松平家,现在算是敌人还是盟友?”近藤景春回忆了一下目前的局势——三木松平家原本在反抗松平宗家,其家督松平信孝已经跑到了樱井松平家的领地里。樱井松平家现在是织田家拥立的西松平宗家的家臣,共同尊奉松平竹千代为当主。那这么说,三木松平家留守的少主松平重忠应该也是西松平宗家的臣子,那也就是织田家的盟友。 “但我还巴不得他们是敌人呢。”近藤景春看了眼三木松平家的部队,只觉得碍事。他们挤在大平町前,却又不肯卖力进攻。 毕竟留下的松平重忠作为少主在家中威信有限,没办法有效指挥部队。而这场小豆坂合战又是今川家和织田家的殊死相搏,他们小小的三木松平家又有什么动力去参与其中?付出几十人的伤亡来从今川家的精锐旗本手下打来几个阵地,对三木松平家难道有什么好处吗?他们可不是织田家的武士,要服从织田信秀迂回包抄的命令,只是想夺回自家居城三木城周围的土地罢了——那就不急于这一时,反正打完了仗都能收回来。 “如果不想打的话,就让他们让开!”近藤景春受够了三木松平家磨洋工一样的进攻方式,他们织田家可拖不起。正面战场上,大西町内的织田信秀正被今川家的旗本和远江众围攻,而今川家显然也有一个备队正试图从战场脱离,回援本阵。要是让他们赶回去可就糟了。 近藤景春的传令兵到了三木松平家军中后,却让三木松平家有些不满。这年头,不少武士本事不大,脾气却是不小。他们觉得西松平宗家虽然是织田家的附庸,但那也只是西松平宗家要听织田家的命令,三木松平家自然只会听自家家督松平竹千代的命令。凭什么织田家的一个家臣可以越级来指挥他们?在没有军衔制的古代,不同指挥系统间的指挥难题也非常常见——朝比奈家的家督甚至没办法指挥冈部家的一个足轻。 不过磨蹭了半天后,三木松平家还是给近藤备和泷川备腾出了道路,自己绕到了大平町东边重新发动进攻,由近藤备和泷川备在北面主攻。不久后,山口备也加入战场,檄盾备面临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两倍多的兵力劣势下,今川军靠着大泽基胤布置的错落有致的火力和街巷内层出不穷的伏兵,才勉强将敌军挡住。 虽然在联军的攻势下,阵地和街区仍在一个一个的丢失,但大泽基胤总算松了口气——以这个速度的话,傍晚前大平町是不会失守的,那个时候正面战场的今川军就可以取胜了。 但当他注意到织田军的行动后,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山口备忽然脱离了战线,转身就向东而去——他们打算绕过三木城,直接从南大桥上冲击今川军的本阵。可眼下的檄盾备自顾不暇,没有办法分出部队去救援。 · “来不及了。”今川义元在看到山口教继的行动后,立刻就意识到本阵的失守是不可避免的了。但反正本阵里也没什么东西,他心一横,索性直接对朝比奈泰能下令道:“给朝比奈备中守打旗语,让东远江众停止对大西町的围攻,反过来直接去冲龙美山上织田家的本阵!” 一切战术转换家,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织田家的鹤翼虽然包抄得很快,可是本阵的兵力已经所剩无几,经不起一冲。在察觉到东远江众正向龙美山移动后,在大西町里奋战的织田军顿时有些慌乱——今川家的辅兵都撤走了,可织田家的辅兵都还在龙美山呢。要是被东远江众杀伤俘获,那对织田家的人力可损伤不小。 但织田信秀也狠下了心,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和今川军决个高低。他不管脱离战线的东远江众,集结全部兵力猛攻今川义元的马印。织田家的武士们仿佛打了鸡血,在看到织田信秀马印发出的总攻令后,都是咆哮着猛冲而来。 “织田信秀不要命了吗?”今川军的武士见状都是愕然,没见过这种眼见辅兵和粮草辎重被威胁还无动于衷的打法。 由于缺少了东远江众的战力,今川军原本占据优势的大西町战场也陷入颓势,在织田家的攻势下被迫节节后退,退向美合町的本阵。 今川义元这时不由得后悔自己刚才下令换家时的草率。如果此时,万一山口教继的部队渡过南大桥后没有冲向空无一人的本阵,而是转头沿着乙川西进,配合织田家主力两面夹击今川军,那腹背受敌的今川军的麻烦就大了。哪怕山口备不过河,而是选择在绕过三木城后直接北上,配合其他几部围攻大平町——那样一面是乙川、三面是敌人的檄盾备就凶多吉少了。 但山口备似乎没有这个打算,硬是在一堆正确的选择里选了哪个唯一错误的——他冲向了今川军的本阵,驱散了少数的守军,随后耀武扬威地开始放火。但今川义元的马印又不在本阵里,此举对动摇今川军的士气没有太大的帮助,反而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与此同时,朝比奈泰能也带着人冲进了织田家的本阵,织田家的辅兵们见状纷纷北逃,朝比奈泰能也不穷追,开始点火焚烧织田家带来的粮草辎重。这下子,织田信秀终于坐不住了,向全军下达了总撤退的指令,战场上各部织田军纷纷沿原路撤离。今川义元也为穷追,赶紧命令各部回撤本阵,以免被织田家包围。而三木松平家的家老和武士们在看到织田家似乎有撤退的意图后,也拖家带口地抛弃了三木城,跟着织田家一起撤走了。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0日傍晚,今川军扑灭了本阵内的大火,而之前绕路撤离的辅兵也在那古野氏丰的带领下赶回来与主军汇合,为主军安营扎寨,救治伤兵,烹饪晚饭。经过清点,今川军此役阵亡300余人,受伤700余人——织田家的伤亡数字估计也差距不大。 而今川义元并没有回营,而是带着小部分马廻打着火把徘徊在战场上,检查是否有遗漏的伤兵没有归队。大西町的战场很乱,敌我交错,难保有人在撤退时没能跟上队伍。折腾了个把时辰,真的被今川义元找到了十几个躲在尸堆里不敢动弹或是不能动弹的伤兵,把他们扶上马后策马回了本阵。 让今川义元有些意外的是,明明已经是到了就寝的点了,本阵内却似乎还有些躁动,火光也很明亮。他策马进了营门,刚想找人来询问情况,忽然就看到本阵内所有的武士和足轻都站了起来,如人浪般壮观。他们高举手中的武器,在团团篝火间向今川义元献上了热烈的欢呼。欢呼声一波接着一波,在寂静的小豆坂上久久回荡。 “今川家万岁!” “家督殿下万岁!” “今川家万岁!” “家督殿下万岁!” …… “这是在干什么?”今川义元向策马过来的绯村羊羽问道,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我们也没打赢啊。” “您在合战里杀入重围、亲临险地救回部下的事迹已经传遍了全军。”绯村羊羽向今川义元恭敬一礼,随后转身摊开手,指向满营的热情士兵,“这欢呼不是献给一个百战百胜的猛将的,而是献给那个爱兵如子的温柔武士的。” 今川义元沉默了,驻马于营地正中,感受着那些男子汉们真挚的感情,良久后竟已是热泪盈眶。 是啊,在这个被数不清的伦理纲常束缚的时代,低贱者为上位者牺牲已经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乃至于一个家督仅仅是做出了与部下同生共死这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就足以收获此般的忠心和感激。对于常年活在不平等的等级压迫下的人们而言,“平等相待”就已经是弥足珍贵的善意了。 “真是没办法呐……” 第一百五十九章 闲话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0日,今川军与织田军在三河境内的小豆坂爆发合战,双方厮杀半日,最终不分胜负,伤亡均在1000人左右。织田家在战役结束后连夜拔营撤离,今川家也并未追击。事后,织田家宣传己方获胜,扬言是在以织田信光为首的“小豆坂七本枪”的奋战下,织田军力挫今川军,不禁救走了三木松平家困守在三木城内的武士,还焚烧了今川军的本阵。战况激烈时,甚至一度逼得今川义元狼狈逃窜。 虽然小原镇实等人也反过来宣传是今川家获胜了,不过单从整体的局面而言,的确是织田家更加潇洒一些——他们进入三河腹地耀武扬威,事后又扬长而去。因此,三河地区的舆论普遍认为是织田家小胜一场——当然今川家的武士对此并不认同。当然,这也和今川义元没有重视宣传有关。他在小豆坂合战后忙着将解救的难民和松平宗家的俘虏们送还冈崎城,顺便安抚周遭被乱捕的城町。 论及小豆坂合战的胜败,今川义元心里其实是承认己方的失利的。如果山口教继在迂回过桥后没有选择浪费时间焚烧本阵,而是加入主战场,今川家的伤亡数字可能会翻倍。这一认知在山口教继的使者暗中拜访后更加清晰起来—— “吾主差在下来向今川殿下谢罪。”本多忠信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先前吾主口风不严,不小心走漏了松平家人质的行踪,导致人质被劫走,实在是抱歉。” “真是令人遗憾。”今川义元本就没有对山口教继的道德感有太高的指望——一个背着主家和敌国大名做交易的二心者,又怎么可能是什么守口如瓶的守信之人? “但吾主也不想失信于今川殿下的,只是花钱买情报的人实在给得太多了,再加上吾主也觉得,松平宗家分为两支对我们山口家更有利一些,所以才透露了情报。身不由己,殿下勿怪。”本多忠信再次俯身,道歉的语气倒是颇为诚恳,但却非常直白,一点场面话都不说。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川义元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将信用视为珍宝。” “今川殿下这样说就太伤人了。我家主公虽然这次没能守信,但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本多忠信闻言立刻开口反驳道,“殿下也看到了。我家主公为表歉意,特意在战阵之上放水,希望这点心意可以让今川殿下少些不快。” “左马助殿下真的是故意的?”今川义元眯了眯眼睛,右手摸索着掌中的折扇。 “是,吾主无意和今川家为敌,所以山口家的部队才没有加入战斗,希望今川殿下能理解这一心意。”本多忠信诚恳地低声道。 “左马助殿下是想让我说声‘谢谢’吗?”今川义元冷声问道。 “不敢不敢。”本多忠信赶忙摇头,“只是一番赔罪的心意罢了。” “若是我也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让织田弹正殿下得知了左马助殿下与敌人私通款曲、战阵之上纵敌的事情,不知左马助殿下打算如何向织田弹正解释?”今川义元反过来握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 “今川殿下不会的,吾主说了,今川殿下是言而有信的君子,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本多忠信倒是混不吝,非常直接地转述了山口教继的原话,“为了能够少些麻烦,我家主公未来还很想继续与今川殿下做生意。先告退了,今川殿下后会有期。下次再来三河时,请务必想起吾主。”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1日,唯恐夜长梦多的织田军退过矢作川,尾随而来的今川军接管了渡口。两家的实际控制区域恢复到了小豆坂合战以前——以矢作川为界,西边为织田军支持下的西松平宗家,而东边则为今川军的同盟东松平宗家。 一场恶战过后,织田家和今川家都没了继续作战的意图,也知道以目前的兵力,两家谁都无法再进一步了。于是,织田家主动派出使者,试图和今川家暂时休战,各自撤军。派来的正使是平手政秀,副使则是林秀贞。一路上,万分怨念的平手政秀碎碎念个不停,到了今川家的营帐里还在抱怨,一旁的林秀贞只有苦笑,生怕他待会在谈判时也说错了话。 “少主真是越长大越不服管,上次是在家臣的屋敷里放火,这次就是带着一堆小毛孩跑到别人的领地上公然打劫今川家,下次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要是不好好教养,以后可如何继承织田家啊!这都是我的错啊,等我回去了劝谏少主,他不同意我就切腹给他看!”平手政秀满脸黑线,怨气几乎都在从七窍中渗出。 “哈哈,监物莫要大动肝火。少主还年轻,等以后成熟了就不会如此了。”林秀贞在一旁打着哈哈,宽慰着平手政秀的情绪。 “什么啊,等他年纪大了,翅膀硬了,你信不信他敢跑到清州城下去放火?”平手政秀又自顾自地抱怨了一句。 “去大和守殿下的居城放火?”林秀贞都被平手政秀大开的脑洞给惊到了,“监物在说什么呢?” “佐渡以为他不敢吗?少主那性子当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看来我不切腹训训他,他是不会听话了!”平手政秀越说越气,挥舞着双手仿佛立刻就要切腹一般。 “监物还是别老提‘切腹’了。不记得了吗?少主小时候你第一次说要切腹,把那孩子吓得够呛,扑在你门口哭,求你别切腹。可后来这招用多了,少主都不信了,每次你说要切腹,他就会说什么‘啊,平手老爷子又要切腹啦?随他去!’之类的话。”林秀贞苦口婆心地在一旁笑着劝道,“狼来了的故事,监物不知道嘛?可一可再不可三啊。” “主公把少主托付给我教养,我却把他带得如此顽劣不肯,论罪过切腹一百次都够了,还不是放心不下少主?”平手政秀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等哪次我就真切了,让他长点记性,以后切勿不可这般乱来了。” “少主才智过人,所以行事才天马行空,没什么不好的。比那些虽然中规中矩,但却才智平平的武家继承人好多了,以后是能成大事的。”林秀贞拍了拍平手政秀的背,“监物,凡事要往好了看嘛。” “聪明是好,但他这样我行我素,只会让更多人厌恶他的才智而不是欣赏,将来反对者不计其数。要知道,这世上总是平庸的人多,他们希望循规蹈矩,事事顺着自己熟悉的老规则,遇到标新立异者就恨不得群起而攻之,生怕这动了他们的饭碗、坏了他们的传统,根本不去思考这些创造是否是正确的。少主若是依旧这么纨绔,早晚会把平庸的人得罪一遍,最后身死族灭啊!”平手政秀越说越是担忧,说到最后,左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怎能让人不发愁?” “若是要当这尾张一隅的家督,选个能迎合平庸大众的人也不错。但如果志在天下,哪还有闲心在乎脚下尘埃里那些平庸的喽啰。看不惯少主的人甩掉便是,少主才华横溢,自有有才之士四方来投,只留下那些能跟住少主脚步的人就行了。”林秀贞一如既往地对织田吉法师抱有着无穷无尽的信心,“扫天下者,不必扫一屋。” “佐渡说的我又何尝不懂?但如果忽视了脚下的危险,那些平庸者的暗中反对也是致命的。别说扫天下了,连屋敷的门都出不去。一场一揆,一场政变,甚至是一场刺杀——这些平庸者也能手到擒来的把戏,就能毁掉一个天才。”平手政秀忧心忡忡地深深扶额。 “那就是我们做家臣的事情了。”林秀贞冷笑了一声,“跟在他的背后,替他看清脚下的路,看清阴影里危险。” “佐渡……”平手政秀还要再说,但林秀贞已经摆了摆手。 “今川家的人都要来了,闲话就到此为止吧。”林秀贞听到了帐外的脚步声,随后便对平手政秀低声道:“老规矩,你是正使,我是副使。” “知道。”平手政秀点了点头,老搭档之间的默契不必多言,“佐渡点头,我就答应。” “嗯。”林秀贞也是微微颔首,“署名署你的,我不要留名。” “两位,久等了。”今川义元打开帐门,向平手政秀和林秀贞打了招呼,“我是今川义元,身后这位是小原肥前守。” “见过今川殿下,肥前大人。”平手政秀和林秀贞都是一礼,随后平手政秀也向今川义元做了自我介绍,“在下平手政秀,奉吾主之名,想与今川家议和。” 平手政秀话音刚落,林秀贞就恭敬地俯身,双手捧出织田信秀的亲笔信,递给了今川义元。今川义元接过信件,果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林秀贞的身上,而是将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随从。 而这样的流程,林秀贞早已熟悉了无数次了。 第一百六十章 尊重 “织田家想议和?”今川义元读完织田信秀的来信后,有些困惑地看了眼平手政秀。 “怎么,今川殿下莫非没有此意?”平手政秀也是硬气,毫不客气地怼了回来道,“若是不想议和,回去再战便是。” “尾张的礼节是以这样的方式说话的吗?”今川义元对平手政秀的态度略微表示了不满,但也没有动怒的意思,而是调侃道:“太失礼了,平手监物。” “我们尾张人说话直接些,没有骏河那么多繁文缛节。”平手政秀也是借坡下驴,但话里话外却没有让步的意思,“如果今川殿下想和谈,那就直接说。不想和谈,就回去备战。没必要明明想和谈,却还要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逼得我们织田家好话说尽才肯和谈。”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要和谈的话,不应该是分裂的两家松平宗家进行和谈吗?”今川义元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击着榻榻米,“我们今川家是广忠殿下请来的援军,而织田家则名义上是拥护竹千代少主而来的。如要和谈,自然也是松平宗家内部的谈判,哪里轮得到我们双方越俎代庖?” “骏河人果然就讲究这些没意义的形式。”平手政秀连连摇头,“明眼人都知道,西松平宗家就是我们手下的傀儡,家督松平竹千代也是个襁褓里的孩子,你让他如何和谈?明眼人也知道,东松平宗家眼下风雨飘摇,只能唯今川家马首是瞻。织田家和今川家谈妥了,事情就解决了。两个松平宗家谈,能谈出什么结果?难道他们谈出的条件,你今川家就会无条件接受吗?” “自然不会,但出于礼貌,也不能绕过他们直接由你我双方当成协议,我建议召开一次包括四家在内的和议。广忠殿下会到场,也麻烦你们安排竹千代少主也派出一个代表吧。”今川义元陈述了自己的立场,随后举起折扇示意道,“另外需要纠正一个措辞。‘西松平宗家’和‘东松平宗家’的称呼在私下里或是由旁人说出,并无问题。但在正式的外交场合,作为竹千代少主的支持者,你们织田家怎能称呼他们为‘西松平宗家’?你们应该坚持他们才是唯一的‘松平宗家’才对,就像我们只会管广忠殿下的松平家叫做‘松平宗家’一样。” “哈哈,骏河的风雅之士果然就喜欢咬文嚼字。”平手政秀哭笑不得,“没必要在乎这些吧。直接点吧,今川家愿意以怎样的方式停战撤军?” “我希望能通过四方会谈解决,至少广忠殿下必须要到场。”今川义元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立场,“我觉得这很重要。今川家已经很对不起松平家了,这起码的尊重是必须给到位的。事关松平宗家的内乱和领地划分,如果在他们自己都不能到场的情况下,和议就已经被决定了,对松平宗家而言是莫大的屈辱。” 平手政秀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身后的林秀贞却是以微妙的幅度点了点头。平手政秀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故作沉吟了半晌后,缓缓点头应道:“行吧,那就按今川殿下的意思办,明日再会吧。”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12日,矢作川畔的今川家营寨里,今川义元和松平广忠正等待着织田家使节的到来。 “兄长费心了。”被邀请前来的松平广忠半天没有说出话,最后也只是憋出了这样几个字,“为了愚弟不至于在祖宗面前颜面扫地,还特意邀请我前来。” “这是盟友间该做的事情,先前今川家也有很多地方对不住你们。”今川义元有些歉疚地低声道,“没能在小豆坂拿下织田军,非常抱歉,害得你们白演了一场,估计也在家里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吧。” “没事,兄长请宽心,阿部大藏他们都是识大体之人,岂会怪罪于一场假的政变计划?”松平广忠赶忙摆手。 “但是这次和谈,估计矢作川以西的领土是没办法要回来了,只能留给令郎了。矢作川以西的各分家也无法回归了。松平宗家的统一,只怕要等到下一个机会了。”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因为念着旧情,没有对樱井松平家过于追责,后来又放任叔父(松平信孝)专权,终于还是酿成大祸。”松平广忠很是懊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立下什么誓言,最终却还是泄了气,“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对族人狠下心肠,可能天生就不适合当家督吧。” “天生不适合当家督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啊。”今川义元干笑了两声,打开折扇向着面庞扇了扇风,“彼此彼此,太懂你了。” 不久后,织田家的使者再次到来。小原镇实引着平手政秀、林秀贞和松平重忠来到帐内——后者是松平竹千代的代表。 “见过今川殿下。”来访的三人齐齐向今川义元一礼,随后就在席位上落座,没有向一旁的松平广忠打招呼。松平广忠一时有些尴尬,但逆来顺受的他也没有表露出不满,害怕让今川义元难做。不过一向重礼数的今川义元又怎会不明白眼下的处境,神色也是变得有些难看。他咳了两声,没有回礼,而是老僧坐定般地一言不发,打定主意要给松平广忠撑场子了。 “见过松平殿下。”见今川义元如此表态,平手政秀、林秀贞和松平重忠也只得向松平广忠一礼,今川义元这才满意地回礼。 平手政秀面带不快,显然是不满于今川义元硬要拉着松平广忠来谈判,还把他的位置放到了和今川义元平起平坐的地步。而松平重忠的表情则有些微妙,毕竟他的处境和松平广忠很像,都是本该被忽略的角色。织田家对松平广忠的态度,也能反映出织田家是如何看待他们西松平宗家的。而林秀贞则较为超然,他缩在靠后的位置,饶有兴致地暗中观察着今川义元。 “昨日已经客套过一番了,今日就不必了吧,今川殿下?”平手政秀抬眼看了眼今川义元,随后便干脆地开口道,“我们织田家愿意来到今川家的营地里谈判,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希望今川家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 “平手监物但讲无妨。”今川义元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家松平家以矢作川为界,矢作川以西归‘西松平宗家’,矢作川以东归‘东松平宗家’。”平手政秀显然没有采纳今川义元昨天的建议,依旧用着非常现实的称呼,“今川家和织田家暂时休兵,各自撤军,停战半年,不知今川殿下意下如何?” 今川义元品味着织田家开出的条件——这可以说是非常良心的条件了。矢作川是天然的地理分界线,也是目前两方实质控制区域的分界。以此来区分,再合适不过了。显然,织田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打算,就想赶紧谈完结束。 要是老爷子在这里,肯定会怀疑织田家是不是后院起火了急着回去,然后狠狠的敲一笔竹杠,拖延时间——今川义元在心里暗自腹谤道。不过他也没有兴趣在三河久留,劳师远征对今川家的粮草消耗颇大,而且之后还要回去秋收。而且他出征三个月了,想银杏和孩子们想得厉害,也不想再耗在外面了。想到这里,他就对拖延谈判没了兴趣。 今川义元这时才意识到太原雪斋当时的教诲——即使在同样的客观环境和国力对比下,不同的外交谈判者也会导致不一样的结果。太原雪斋比他更坚定、难缠、执著、狠辣,如果是太原雪斋在这里,一定能从织田家那里再咬下一块肉。而他自己一是不够有野心和抱负,觉得能交差就行了。二是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劳心劳神的谈判拉锯,如果能轻松解决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松平殿下觉得如何?”今川义元于是把目光投向松平广忠。后者虽然对失去家族一小半的领土感到痛心,但是形式比人强,松平家如今也不具备收复失地的能力。不愿意给今川义元添麻烦的他便点头认可。不过一旁的小原镇实却疯狂目视今川义元,示意后者不能答应,但看到今川义元已经拍板后,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烦请东松平宗家把现在已经臣服于西松平宗家的几家松平分家留在冈崎城内的人质移交安祥城。”平手政秀又补上了一个条件,这一次,今川义元却是微微皱了眉头。 有这些人质在手,藤井松平家、福釜松平家这些分家虽然名义上臣服了西松平宗家,但肯定也不敢和东松平宗家大打出手。日后若是西松平宗家再次强势,这几家分家倒戈回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如果把人质送去了安祥城,那东松平宗家就可以在实质上控制这些松平分家。日后东松平宗家若是想统一一族,也得费尽心思先把人质要回来——因为这些人质是处于织田家的监护下的—— 水原子经的忍者已经侦察归来,松平竹千代虽然名义上是以安祥城作为东松平宗家的本城,但谁都知道安祥城是掌握在织田信广的安祥众手上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民心 “有些强人所难了吧。”今川义元于是开口拒绝,“松平宗家和今川家本就不承认你们所谓的‘西松平宗家’,我们把它定义为叛乱者,只是迫于形势没办法立刻平乱,不得不暂时停战。这并不是两个独立平等的家族在谈判,这是内乱中的正牌家督和叛乱者在谈判。又哪有家督把家中人质交给叛军的道理呢?” “今川殿下,就别纠结这些浮于表面的虚名了。”平手政秀已经明显表露出了不耐烦的迹象,“您也看到了,我们织田家根本没有兴趣和您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没开出的条件都是织田家很正常的诉求,我不理解今川家为什么不同意。要清楚,在之前的战斗里,今川家并不是胜利的一方。只要您答应条件,织田家马上退兵。若是不答应,就只有再战一场了。” “不是我说了算的。”今川义元没有替松平家做决定的意思,而是看向了松平广忠,“松平殿下,您怎么说?” 今川义元本意是帮松平广忠做个台阶,让他顺势拒绝。但是在看到松平广忠的表情后,今川义元就意识到后者显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可以放还人质。”在沉吟了片刻后,松平广忠给出了回答,“但是,那只是把人质送还给各松平分家,而不是送至安祥城。织田家也不得强行要求人质,如果织田家可以办到的话,我可以接收。” 平手政秀听到这句话后,立刻看向今川义元,试图从他脸上寻找郁闷和愤怒的表情——叫你自己非要把松平家拖来谈判,现在好,骑虎难下了吧?不过,今川义元倒是没有动怒,而是认真地对松平广忠道:“松平殿下,您要想清楚,我们没有任何措施来确保织田家会兑现承诺。” “是啊,松平殿下请三思,此事断不可行。”小原镇实也赶忙跟了一句道。 “今川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松平广忠面露难色,今川义元于是也会意地起身,和平手政秀等人告了声罪后就离开了帐篷。 “广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今川义元和松平广忠来到一块无人处。 “兄长,是这样的。分家不少子弟也都还是小孩子,涉世未深,我不想把他们卷入纷争中。如果未来真的刀兵相见,哪怕我不想与他们为难,家中也说不定会有强硬派伤及他们性命,那我们松平族人间就彻底不死不休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将他们先送回各自家中,留有一份情面在。将来统一时,也不至于仇深似海。” 松平广忠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有一些不好意思。前脚刚说过自己太过懦弱,后脚却又重蹈覆辙。但今川义元自己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家督,没什么立场去谴责松平广忠,只是点了点头:“毕竟是你的家事,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我也没有理由阻拦你。只是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兄长可以阻拦我。”松平广忠看向今川义元,自己的眼神却有些躲闪,“眼下松平家孱弱如此,能否生存全仰仗今川家,也不敢再说什么是和今川家平等的兄弟之盟了。兄长还维持着形式上的尊重,愚弟已经感激不尽,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今川家有指示,松平家只有照做。”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吧,只要别日后想起来后悔就行。”今川义元释然地笑了。是啊,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当一个好家督,又怎么勉强别人去做呢?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22日,三河国冈崎城。 随着松平广忠的妥协,今川家、西松平宗家也和织田家、东松平宗家握手言和,暂时休战,今川家和织田家各自从矢作川畔撤军。为了感谢今川家三番五次的援助,临行前,今川义元和今川家的家臣们被邀请到冈崎城天守阁内做客,松平广忠带着家臣们亲自设宴款待。 席间,朝比奈泰能一直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给自己灌酒,喝完了一壶酒就让松平家的人继续添。松平家的经济状况本就不是很好,酒水现在也都算是有些小奢侈的消费品了。看着朝比奈泰能喝个没完,今川义元忍不住开口道:“备中守,小酒怡情,醉酒伤身。客人家中,还请克制一二。” “殿下,您又懂什么?”朝比奈泰能爽朗地大笑起来,还不忘满满地打了个酒嗝,通红着脸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下高兴,还不能痛饮几杯吗?您作主公的,这点自由都不给家臣,小心招致一揆啊!” “明明世人皆说,是我们今川家打了败仗呐。备中守还在这里兴致勃勃地痛饮‘庆功酒’,莫不是被寝反了?”今川义元忍不住开了玩笑,逗得今川家的家臣们都是捧腹大笑,“打了败仗,有羞耻心的武士不应该都是以泪洗面,日日磨炼武艺,图谋复仇吗?怎么备中守反倒喝出将军肚了?” “殿下,您懂什么?”朝比奈备中却又是仰脖干了一大口酒,大笑着岔开了话题。 · “真是抱歉,兄长。”席罢,松平广忠和家臣们还依依不舍地亲自把今川义元送下天守阁,再送出冈崎城的城门去。送行的路上,松平广忠为刚才提起的几日来在三河一带兴起的谣言向今川义元致歉,“由于我们松平家送还了人质,世人皆以为今川家在小豆坂合战里败北,有辱兄长武名。” “流言蜚语,未曾入耳,刚才只是随口一提,和朝比奈备中守逞些口舌之快罢了,不必挂怀。”今川义元这几日都深居简出,没怎么仔细听忍者的报告,自然不知道这些传闻到底是讲了什么。当然,他也并不在意自己的武名如何,“我军离开之后,矢作川的防务就在你们自己身上了,请务必小心。” “本来兵力堪称是捉襟见肘了,多亏了兄长帮我们救回了那近千被俘的士兵,不然松平宗家真的是难以为继了……一下子失去军队里小半男丁啊。”松平广忠感慨良多,再次对着今川义元连连道谢,“原本冈崎城内外,无数失去顶梁柱的家庭都日夜哀哭,现在终于得以团员。” “真是太好了。”今川义元露出了舒心的微笑,策马出了冈崎城东门,带着原本就停留在城下町的军队东返。这时,他却赫然发现城下町的道路两旁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漫长的队伍估计有几千人之多,一直蔓延到了城下町之外。 “这是?”今川义元有些诧异地向身旁的松平广忠问道,“设宴宴请我们君臣就已经是尽了宾主之仪,又何必以如此大的阵仗来欢送我们?岂不是劳民伤财。” “不是安排的,都是自发前来为兄长送行的。”松平广忠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语气里的钦佩是掩饰不住的,“他们大多是被您从战场上救回的本家士兵和被织田家乱捕掳走的百姓。他们和他们的家眷听说您今日要走了,特意赶来送行,从大早上就汇聚过来了,生怕挤不到路边的位置,已经等了半天了。” 今川义元怔住了,只觉得连空气的味道都是热烈的。 数千三河百姓自发地汇聚而来,在官道两旁排成长长的队列,感激而又带着几分敬重地望着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他们大多只是平头百姓,不敢和武士对话,也不敢凑上前来,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今川义元,不敢说话,但眼神和人海的长度已经说明了他们的心意。 今川义元策马走在百姓间,心底的思绪却是难以说出口。这异样的感觉让他陌生,却也让他幸福,但幸福后却隐隐带着些哀伤,带着对这些挣扎在乱世里的可怜人的命运的同情。对他们而言,是今川义元挽救了他们和他们的家庭。这些老实而善良的黔首没有什么别的报答方式,只能以最朴素的办法来表达谢意。而那些忠诚而勇敢的士兵们,也碍于松平家士兵的身份,无法直白地抒发内心对今川义元的感激,于是也只能选择远观。 在人群里,今川义元一眼认出了那日在战场上遇到的那个名叫“小葵”的女孩。然而,她的身边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而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泪眼汪汪地挤在人群里,瘦小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淹没。 今川义元瞬间就明白了小葵遭遇了什么,也不敢去想这几日里这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是怎么挺过来的,更不敢去看周遭的人群里还有多少同样孤苦伶仃的战争孤儿。他于是翻身下马来到路边,走向小葵,牵着她的衣袖,把她扶上了自己的马,打算收留这个可怜人。小葵说不出话,只是爬在今川义元的背上哭。 今川义元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在心中自言自语着: “如果虎千代(武田晴信)在这里,肯定又会说我是虚伪的伪君子。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在等着救济,我却只救了其中一个小女孩。但我就是动了恻隐之心,就是不忍心看一个小姑娘受苦,就是忍不住想帮她,我有什么错吗?没有能力也没有足够的觉悟去救所有人,那我救其中一个就是错吗?有限的善也是善意,又有什么错呢?” · 朝比奈泰能忽然策马向前,手里拎着自己的酒葫芦,搭到了今川义元的肩膀上,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知道吗,殿下,知道这几日世人的传言是什么吗?” “是什么?”今川义元问道。 “哈哈,百姓虽然愚笨,但也是最分得清好歹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朝比奈泰能大笑着拍着今川义元的肩膀: “殿下以为世人在传什么?世人皆传,今川殿下为了救下百姓,甘愿放弃到手的胜利!宅心仁厚,古今罕有!东海道第一仁者,名不虚传!” “殿下说,这仗输了吗?三河民心也好,松平家将士军心也好,尽数归附于您!织田家以为自己拿了些蝇头小利就算赢,殊不知那都是您挑剩下的。您说我们这些作家臣的,能不高兴吗?能不痛饮吗?” 说罢,朝比奈泰能大口灌了一口酒,随后借着酒劲,扯着嗓子大喊道: “今川殿下,万岁!” 原本寂静的队列和人群瞬间躁动起来。 “今川殿下,万岁!”今川家的士兵们几日来第二次为他们的家督欢呼。 这一次,连送行的人群也鼓噪起来,零零星星响起了“今川殿下,万岁”的呼声,最后终于演变成了数千人的齐吼。 “今川殿下,万岁!” 那一刻,是今川义元军旅生涯里最满足的一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安定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24日,今川家大军回到了吉田城,对东三河的消化和吸收也正式纳入议程。渥美半岛的东三河地头蛇户田家已经在之前的叛乱里被彻底清除,大泽基胤的檄盾备在攻陷了田原城后,依据法度将谋逆的户田家族灭。户田家原本的领地中,一部分补偿给了先前被户田家侵吞了土地的牧野家,另一部分则被今川宗家收为己有。 至于族灭的请示文书,今川义元直接选择了逃避——他没有打开,而是让大泽基胤发给了今川馆的太原雪斋处理——太原雪斋也做出了今川义元意料中的处置。不知道这样的“伪善”能否缓解今川义元良心的拷问,逃避虽然可耻但或许有用? 从家族利益的角度出发,太原雪斋的处置也一贯是正确的。有最强的户田家作前车之鉴,其余豪族也不再敢造次。今川义元向西乡家、奥平家、管沼家等东三河豪族们发出指示,要求他们交出人质,理由就是户田家的反乱令今川家对东三河豪族失去了信任。奥平家、管沼家这两家较强大的豪族还想交涉一二,可是其他豪族早就乖乖听命。无奈之下,他们也只得交出了自家子弟,送至吉田城,由小原镇实监管。由此,今川家完成了对东三河的进一步控制。 虽然今川家还没有对东三河的豪族进行检地,也并未征召过他们参与作战。但愿意上交人质,已经意味着东三河在事实上接受了今川家的领导,而不是只把服从停留在口头层面。 “如果这些豪族有异动,你不会真的把人质全砍了吧?”临行前,今川义元忽然想起了小原镇实当年在挂川城力主要斩杀所有叛乱豪族人质的发言,有些不安地确认道。 “人质收来不就是为了杀的吗?”小原镇实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差点没把今川义元给噎住,“他们如果叛乱了,谁先反我就先杀谁家的人质,扒皮充草挂在吉田城的城头。” “那希望他们千万别叛乱。”今川义元后怕地连连摇头。 · 天文十一年(1542)年6月27日,今川义元率领主军抵达了挂川城。一路上,从远江集结而来的各家豪族的部队已经先后解散,回归领地,旗本安远备也回到了驻地西崎城。跟着今川义元的,就只剩下身边的檄盾备和朝比奈备。天色已晚,明天就会回到骏河地界。朝比奈泰能于是在挂川城天守阁里备下酒宴,款待今川义元。 说是酒宴,那还真的就是“酒”宴。吃得总共没有几个,酒瓶、酒壶却是堆积如山。今川义元虽然有些酒量,但从来都不喜饮酒。不过朝比奈泰能性质大好,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着,今川义元也只好陪他浅酌一二。朝比奈泰长、朝比奈泰智、朝比奈亲德等人看不下去了,纷纷给今川义元赔罪,吩咐后厨好歹上几个热菜给今川义元。 “酒有这么好喝吗?”今川义元在等饭菜的时候,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朝比奈泰能笑着打趣道,“备中守每天从早喝到晚,就没停过。可我觉得这酒的味道也没什么好的,还有些呛,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饮品。” “哈哈,殿下,这你就不懂了吧。能让人上瘾的,从来不是什么‘好喝的’、‘好吃的’,都是有怪味的。”朝比奈泰能抹了把嘴,拎着酒葫芦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靠到了今川义元身前,用肘子撑着桌案,俯身下来笑道,“烟啊,酒啊,哪个第一次吃,不是把人呛得不轻?可最后最让人上瘾的,还是这些有怪味的。” “为什么呢?”今川义元笑了,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朝比奈泰能这种解释。以前遇到的酒鬼(特指太原雪斋),都是说着什么酒有多好喝之类的。 “因为不喝更难受呀。”朝比奈泰能用酒葫芦重重地砸了砸自己的脑袋,酒水都飞溅出来,“你们没有上瘾的人是不明白的,不明白一天不沾酒有多不舒服。就是因为不喝太不舒服了,喝一口可以缓解这不舒服,不就是另类的‘舒服’吗?你们不上瘾的人,本来也没有不舒服,自然不会觉得喝酒有多舒服。” “哦,这样嘛,那备中守当年是怎么上瘾的呢?”今川义元看朝比奈泰能酒葫芦里的酒都撒光了,便自己斟了一杯酒,送到朝比奈泰能面前,朝比奈泰能立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醉了,脑子就乱了,就记不起事了。这世道下,能被记起的事情多半都是烦心的,能忘了简直再好不过,就能过个一两时辰的舒坦日子,还能睡个好觉。”朝比奈泰能难得地吐了些苦水,这还是今川义元第一次见他在自己面前说丧气话。 “备中守居然有什么发愁的事情吗?”于是今川义元也笑着揶揄了一句,帮朝比奈泰能恢复了他以往的人设。 “哈哈,骗殿下的啦,我就是单纯想喝酒!”朝比奈泰能也立刻顺着话大笑起来,随后打了几个酒嗝,竟靠在今川义元的桌案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今川义元洗漱完了就准备出发。朝比奈家的人都说,朝比奈泰能这样宿醉一场,怎么说也得正午才能起来了,今川义元也不打算等他了,和朝比奈泰朝、朝比奈泰智、朝比奈亲德等人道别后就让部队开拔了。 然而他的人还没走出去多久,后面就忽然腾起了马蹄尘。今川义元驻马回头望去,发现来人正是衣衫不整的朝比奈泰能,身后追着几个有些狼狈的侍卫。近了些才发现,朝比奈泰能的身前还驮着一个3,4岁大的小男孩。 今川义元见状也脱离了队列,拍马向后迎去。 “殿下。”朝比奈泰能一边招呼身后跟来的侍卫留在远处,一边自己策马来到今川义元马前,拍了拍怀里那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犬子松千代,就送去今川馆给您当个侍童吧,也让他张长本事。” 朝比奈泰能说得委婉,但今川义元又怎会不明白此中含义?一般而言,重臣都会把家中子弟送来送到家督居城当人质,朝比奈家也不例外。家里的嫡长子朝比奈泰朝一直都在今川馆作为今川义元的侍卫。按理说,没必要再把嫡次子也送来。 见今川义元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朝比奈泰能却只是爽朗地笑着,似乎没有兴趣和今川义元解释他所谓的“烦心事”,而是开玩笑道:“怎么,殿下看不上犬子?” “自然不会。”今川义元端详着朝比奈松千代的面相,年幼无知的他也正扬着脑袋打量着今川义元。虽然小脸还圆嘟嘟的,但一双浓眉大眼却显得格外有精神,长大后估计也是一表人才。 “那就把他拜托给殿下了。”朝比奈泰能向今川义元草草作了个揖,便一只手提起朝比奈松千代的后脖衣襟,把他塞到了今川义元的马上。 “这么小的孩子,离开父母不要紧吗?”今川义元还是有些不安心,他自己就是很小的时候被送走的,给心理留下的影响一直存在着。 “没事的,让他给少主做个伴吧,年纪也差不多。”朝比奈泰能倒是看得开,伸出大手在朝比奈松千代的脑袋上使劲揉了揉,把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 · 回到今川馆后,今川义元把带回来的小葵交给望月贵树去安置,自己则牵着朝比奈松千代的手来到了天守阁,打算让他认识认识今川五郎这个玩伴。今川义元本来还担心有些认生的今川五郎会排斥这个小朋友,谁想到今川五郎一眼看到朝比奈松千代后就来了劲,蹦蹦跳跳地凑到了他的身边,抬起双手开始玩朝比奈松千代那浓密的眉毛。朝比奈松千代被今川五郎弄痒了,开心得乐了起来,两个小孩子居然就这样自来熟了。 “我叫五郎!”今川五郎伸出了小手,“今年5岁了!你是不是比我小?” “我叫松千代!”朝比奈松千代也是抬起小手,使劲地和今川五郎握了握,随后有些嘴硬地道,“今年……快4、5岁了!” “那就是比我小,叫我‘五郎’哥哥!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今川五郎立刻得胜一般地挺起胸膛,朝比奈松千代有些郁闷地耷拉下了脑袋,喊了声“五郎哥哥”。 “挺好。”一旁的银杏笑意吟吟地看着儿子来了新朋友,自己则在怀里撸着两只猫,“除了苗苗和苗小苗外,五郎他总算是有玩伴了,还会主动交朋友了。”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朝比奈泰朝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天守阁边,笑着对今川义元道:“殿下,听说我弟弟来了。” “在这儿呢。”今川义元指了指朝比奈松千代。朝比奈泰朝立刻扑上去,想抱一抱自己亲弟弟。然而朝比奈松千代却是警惕的很,不给朝比奈泰朝抱,反倒是摆开了格斗的架势——在他出生前朝比奈泰朝就已经来今川馆做人质了,小时候也从未见过这个哥哥。他绷直了身子小小的身子,奶声奶气地喝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我是你哥哥呀,还能是谁?”朝比奈泰能不满地插着腰,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看,我们像不像?我和爹爹像不像?” 朝比奈松千代皱紧了眉头,两团浓密的眉毛几乎挤到一起去。歪着脑袋思考了许久,还是不肯放下警惕,继续摆着格斗的架势——看起来是脑袋不大好使的样子。 “别说,还有点令尊朝比奈备中的气势。”今川义元看着精力充沛的朝比奈松千代,笑着勉励了一句,“以后肯定是习武的一把好手。” “我要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士!”朝比奈松千代被今川义元一夸就骄傲起来,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大拇指,“把所有人都打趴下!” “你懂什么,小弟,想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士,可不止靠打架,还要会治政、会练兵!”最近一直在勤奋学习武家事务的朝比奈泰朝忙不迭地炫耀起自己的学习成果,甩出了好多朝比奈松千代一看就根本不可能懂的词汇,想在弟弟面前狠狠装一把,确立起自己兄长的地位。 “额……”果然,这段话把朝比奈松千代给难住了。他又歪着脑袋思考了很久,最后嘴上还是不肯服输,硬是犟嘴道:“那我就收一个全天下最会治政、最会练兵的小弟,让他帮我!” “真有那么厉害的人,为什么是他给你当小弟,而不是你给他当小弟呢?”一旁的今川五郎也笑嘻嘻地凑到朝比奈松千代耳边挖苦了一句,朝比奈松千代顿时急红了脸: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收那么厉害的小弟!” “那就先学好蹴鞠!”今川五郎立刻从一旁捧起了蹴鞠,开开心心地跑开了几步,一脚向朝比奈松千代踢来,“松千代,陪我玩!” 第一百六十三章 跟踪 出征归来后,一如既往地迎来了今川义元的农民工讨薪环节。他料理完了手边的事就敲开了太原雪斋的房门,得意洋洋地张开手:“来吧,老爷子,把你那破箱子打开来给我看看。” “真是令人寒心啊,哎——”太原雪斋停下了手中的笔,随后就连连摇头,故作唏嘘道,“徒儿数月未见,想念的不是师父,反倒是师父的财物。” “别搪塞了,老爷子,这次还有什么理由不给我看?”今川义元志得意满地向太原雪斋的箱子走去,却被太原雪斋一把给拉住了衣角。 “你这臭小子,谁在小豆坂打了败仗?是不是你?”太原雪斋赶忙站起身,用油光华亮的大脑壳向今川义元顶去,把今川义元吓得连连败退。 “战报了不都说了嘛,是平手,老爷子怎么还信起那些传言了呢?”今川义元立刻举起手为自己辩护道,“再说了,三河的民心也好,松平宗家下级武士的人心也好,现在都向着我们今川家了!这还不能算胜利?” “少来,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太原雪斋拦在今川义元的身前,一步都不让他过去,“你是收获了松平家和三河的民心了,问题是只剩一半了啊!松平家也好,三河也好,一小半都被织田家给挖了去了,你还觉得自己很成功嘛?” “那是松平信孝和水野信元的问题啊,是他反了才导致这一系列后果的,我即使不去,松平家也会分裂,水野家也会倒向织田家,矢作川以西的三河还是会丢。”今川义元这个时候的思路倒是很清晰。 “那松平家的少主你怎么解释,至少在你去之前,松平家的少主还是在松平家里的吧?”太原雪斋把念珠拨弄得响当当的,继续历数着今川义元的罪状,“你去一趟可好,让你搞回的人质没搞回来,反倒送给织田家了。人家织田家入侵三河,现在要名分有名分,要代理有代理,以后可就不好搞了。” “那至少东三河被我消化得差不多了。”今川义元说不过太原雪斋,只好又找出其他理由。 “你本来也可以收复得差不多。”太原雪斋毫不客气地皆传道,“跑到西三河胡搅蛮缠一通,反倒便宜了织田家。” “上次去三河,老爷子就各种吹毛求疵,这次又是。”今川义元索性不辩了,有些懊丧地往蒲团上一坐,“不想给我看那破箱子就不看,谁稀罕呢?反正这三河我是再也不去了,要去老爷子你自己去。” “好呀,下次为师我亲自去,让你看看为师是怎么收拾织田家那些虾兵蟹将的,不把他们搓扁捏圆就算为师没本事。”太原雪斋轻轻拉着自己的小胡子,仿佛织田家的猛将们还不如他的几根胡须,“对了,过年后还有趟任务,你要和为师来吗?” “再也不会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让我去给你帮忙了。”今川义元气鼓鼓地别过脸去,双手抱胸,“说话不算话的臭老爷子,我再也不会答应你了。” “真的不去吗?” “绝对不会去。” “你不后悔吗?” “一生一世都不会后悔的。” “去京都一趟。” “可以!” 听到京都两个字后,今川义元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能跑出去玩谁不开心呢?随后,他意识到太原雪斋刚才说的是“和为师来”。 “老师也要去京都?”今川义元诧异地问道,“那今川馆里的政务军务怎么办?谁来批?” “你这臭小子还好意思问今川馆里的政务军务怎么办?”太原雪斋气得上前一步,拎着今川义元的耳朵就把他往起拽,“那都是你这个家督该干的啊!甩给为师了,你还理直气壮了啊,承芳?你也别来了,留在今川馆批公文吧!” “不不不,我去!”今川义元赶忙服软,但还是颇有职业素养地担心了一句,“那这些政务怎么办?都留给母亲吗?” “源五郎(濑名氏俊)、你五弟(那古野氏丰)他们两人可以应付的,都锻炼得不错了。实在不行,还可以麻烦冷泉大师嘛。”太原雪斋倒是想得充分,“本来我不想带你去的,毕竟一家家督老是往外面跑也不安全。但看承芳你挺郁闷的,就给你画个饼,让你到时候出去散散心呗。” “那为什么不只让我一个人去,老爷子你留在家里呢?”今川义元终于坏笑着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方案,被太原雪斋狠狠地在脑袋上敲了个板栗。 “此次是去给你和武田殿下讨官职的,毕竟都是一家家督了,没个位阶面子上也不好过。”太原雪斋开始交代其这次任务的具体内容,“要在朝廷里上下活动的,你应付得来吗?而且啊,咱们今川家在京都的人脉都是历代积攒下来的,之前是为师和令堂御台殿在努力维持。但御台殿已经嫁过来多时了,为师也很久没回京都了,关系难免也疏离了些。这不是要回去叙叙旧嘛,以后办事也方便。” “哦,那还是老师和我一起去吧。”今川义元故作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把太原雪斋气得够呛。 “什么‘为师’和‘你’一起去,明明是为师捎上你。”太原雪斋把一封信甩到了今川义元脸上,“我还邀请了武田殿下和我们一起上洛,三条夫人也会一并前去回去省亲,所以这趟上洛才能带上你,不然你以为令堂会同意吗?” “呐,那可真是谢谢老师啦!”今川义元听到这里更是喜上眉梢,“既然武田殿下和三条夫人都来,那我也可以带上银杏咯?” “三条夫人回去也是为了打点武田家在京都的人脉和关系的,你那夫人又是为了什么?”太原雪斋哭笑不得地连连扶额,“罢了罢了,想出去郊游就随便你们了,反正你们在今川馆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什么时候走?”今川义元兴致勃勃地问道,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 “还早呢,明年开春吧,你呀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太原雪斋一边笑着起身,一边紧了紧自己的裤子,便迈步出门道,“为师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 回到卧室后,今川义元赶忙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银杏,快在今川馆里闷坏的银杏也是开心地跃跃欲试,巴不得第二天就能出去玩。 然而今川义元却发现,刚才还在卧室里玩的几个小孩子,此刻却是不见了踪影。 “五郎和松千代他们呢?” “刚才开着窗户踢蹴鞠,蹴鞠掉下楼了,应该去捡了吧。”银杏往窗户外张望了一眼,没有看到两个孩子,“长千代和阿松在我父亲那里玩呢。” “这样嘛。”今川义元也凑到了窗户边往外望去,没看到自己的孩子,却发现了太原雪斋的身影——他换了一身便衣,带了个斗笠,行色匆匆地朝本丸外走去——即便这样还是被今川义元一眼认了出来。 “老爷子这是去干嘛的?这么神秘。”今川义元一下子来了兴致,对银杏使了个眼色道,“怎么样,银杏,要不去跟踪一下?” “先生都多大的人了,还干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今川义元却不依不饶地抓着她的手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好嘛好嘛,去,去还不行嘛。”银杏被今川义元烦得没辙,只得苦笑着换了身衣着,“真是没办法呀……” · 太原雪斋悄悄离开后,今川义元和银杏也是悄咪咪地留出了本丸。不过今川家的忍者也不是瞎子,自然能认出主公主母和家宰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他们这样打扮是为哪般。 暗中跟在太原雪斋身后,今川义元仿佛能感受到童年时期的快乐——他当时就经常这样跟踪太原雪斋,想找回自己被没收的花鸟图、和歌集,不过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家家户户都是炊烟袅袅,摆摊的摊贩和市集里的客商都已经收摊回城外了,不少进城买东西的百姓也都赶着城门关闭前离开。而太原雪斋也顺着人流,缓缓向城北走去。今川义元和银杏也是扮成一对夫妇,若无其事地走在人群中,跟着太原雪斋来到了今川馆三之丸外。 “先生,你猜雪斋大师会去哪里?”银杏靠在今川义元肩头,轻声问道。 “风月之地。”今川义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怎么可能?”银杏一下子笑了出来,险些引起旁人瞩目,赶紧收声道:“雪斋大师都年近半百了,又是佛门中人,哪会……” “拭目以待吧。”今川义元拍了拍银杏的肩膀,“我跟着老爷子快二十年,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那先生还非要带我来!”银杏一下子红了脸,狠狠地扯了一下今川义元的衣襟,“带我来这种风月场所,是何居心?” “哪有?可别冤枉我!” “就有,先生是变态!” 第一百六十四章 鲸屋 今川义元猜得不错,太原雪斋在夜色下穿梭着,很快来到了城下町里少数在深夜还灯火通明的街区——风月场,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家鲸屋。门口站着的接客的姑娘看来也是认得太原雪斋了,笑意吟吟地把他迎进门,随后就朝里面喊着某一位姑娘的名字——看来是老主顾了。 掌握了太原雪斋“罪证”的今川义元于是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明天打算好好奚落他一番,然而却被银杏拉住了。 “怎么了?”今川义元扭头问道。 “来都来了,先生不进去看看吗?”银杏坏笑着指了指鲸屋的门。 “我可从来没去过这地方!”今川义元怀疑银杏在钓鱼,立刻举起双手投降,以示清白。 “我们这不是要跟踪雪斋大师嘛,肯定要跟到底咯。万一这个鲸屋是今川家忍者的情报站,雪斋大师其实是进去处理公务的,你不就错怪他了嘛?”银杏笑意吟吟,嘴上的借口一套一套的。 “银杏……”今川义元现在有点慌了,“你不会想进去看看吧。” “去啊,为什么不去?”银杏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了今川义元的领口,把今川义元吓得往后下腰,却被银杏给提了回来,“刚才先生明知道是鲸屋还要带我去的时候,不是可神气了嘛?现在怎么却又怕了?” “这…我……银杏……”今川义元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却都在银杏那狡猾的坏笑面前被堵了回去。 “走,跟我进去。”银杏反客为主,拉着今川义元的手就往鲸屋里面走。 “哪有女子进鲸屋的?再说,一男一女进去算什么嘛?”今川义元用另一只手捂着脸,似乎已经没眼看了。 “就说是如胶似漆的小情侣追求情趣呗。”银杏倒是一如既往地放得开,毫不介意地笑道。 “两位……客官?”门口的两个姑娘在看到一男一女走来后,都是愣了一下,但还是打招呼道,“里面请!请问有想点的姑娘吗?” “把店里最有姿色的都请上来!”银杏小手一招,笑嘻嘻地道,颇有一副财大气粗的多年老客人的架势,这可把今川义元给吓坏了。那银铃般的笑声在今川义元耳中就仿佛催命的丧钟,赶紧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们就两个人里面坐,来点酒菜就行。” “这位客官,是要普通的酒菜,还是特别的酒菜?”门口的老鸨也发现了这对奇怪的情侣,以为他们有什么特殊的需求,便上前招呼道。 “不用不用,就普通的就行!”平时今川义元虽然有些恶趣味,但真到了这种灯红酒绿的环境还真是应付不过来——周围的桌案边坐着不少衣衫不整的姑娘,正在主顾怀里寻欢,莺声燕语听得今川义元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 “哼。”银杏哼了一声,对一旁等待客人挑选的姑娘们笑道,“我家先生不行,害怕应付不过来这么多姑娘,不想漏了怯,这才不点,你们莫要见怪呀~” 姑娘们被银杏的话逗得花枝招展,今川义元的脸色却是红一块黑一块,好说歹说才把银杏拖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角落坐了下来。银杏一坐下就扬起小脸,双手抱胸一副得逞的样子。 “我道歉,我道歉!”今川义元算是被这姑奶奶给治得服服体贴。 “还想欺负我?哼?也不看看是谁欺负谁?”银杏似乎没有作罢的打算,在轻咳了两声后,就换上了一副柔美的嗓音,开始了角色扮演。 银杏端起酒杯,把度数颇高的烈酒一饮而尽,脸颊立刻飞上了两抹红晕。借着酒劲,她微微解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让今川义元可以隐约看到那抹若隐若现的白皙春光。随后便缓缓地靠在今川义元身上,用凹凸有致的曲曼妙线缓缓地蹭着他的腰背。小嘴则凑到了今川义元耳边,对着耳廓呢喃吐息,学着姑娘们的嗓音柔声道:“客官,想要什么呀~” “想要银杏小姐饶我这一次。”今川义元使出十足的定力,保证自己不要像禽兽一样当场发作。非礼勿视。今川义元轻声念着口诀,甚至都开始想吟诵起佛经来,可是身子仍然逐渐酥麻下来。 “先生~”银杏又嘤咛了一声,在今川义元的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后柔柔地一侧身,顺势躺在了今川义元的臂弯里。她媚眼如丝,那双眼眸里似拒还迎的妩媚让今川义元的理智快速燃烧。似乎是嫌今川义元的火烧得还不够旺,她又缓缓起身,贴到今川义元身前,用食指轻戳着娇嫩的樱唇,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指尖。 “想不想和小女子,一夜春宵~” 今川义元一把抱住银杏,把她摁在桌案上,狠狠地吻了下去,双手则伸入衣襟,暴戾地蹂躏着她身体的曲线。银杏似是嗔了一声,但也马上环住今川义元的腰,回应着这热烈的吻。 周围的其他客人似乎也被今川义元和银杏的热情感染了,纷纷行动起来,整个大厅内一时间打得火热。 今川义元虽然已经几乎失控,但残存的理智还是让他一把抱起银杏,快步向二楼跑去,同时对姑娘喊道:“请带我去雅间!” “遵命~”几个姑娘们会心一笑,看着被银杏撩拨的热情似火的今川义元,不急不慢地走向二楼,可把今川义元急得够呛。 · 几度云雨过后,终于进入贤者时间的今川义元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荒唐的事——大晚上的,今川家的家督不在天守阁里休息,反倒带着自家主母跑到鲸屋里寻一夜激情——这要是传出去,今川义元的脸可往哪里搁啊。 坐在自己身上的银杏却是得意洋洋,随手披上了衣服后就俯下身来,贴在今川义元胸膛上,邀功般地吻了他一下。 “要是被人知道了,可就身败名裂了啊。”今川义元满脸黑线,可是看着银杏那近在咫尺的倾世容颜和她脸颊上那雨后的潮红,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也回了她一个吻,“我们家银杏可真是个勾人的小妖精。” “这有什么,武家男儿个个血气方刚,好色才是正常。”银杏在今川义元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哪有像先生这样,一个妾侍都不纳,也不积极给家族开枝散叶。要不是我领教过先生的厉害,还以为先生不行呢。母亲她搞不好以为我是个泼妇,禁止你纳妾呢。其实就是你自己道德洁癖啦。” “哈哈,洁癖确实是洁癖。”今川义元在一旁拿起毛巾,替银杏擦拭着身体,专挑着曲线去擦,“帮你擦擦干净。” “你那是擦嘛,先生那是占便宜。”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自己拿过毛巾清理起来。 就在两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却隐隐听到隔壁雅间传来的声音——今川义元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把他来这里本来的目的忘得一清二楚了——跟踪太原雪斋。 今川义元于是凑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隔壁的谈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正是太原雪斋的声音——身边还有3个姑娘的声音——真不愧是老爷子。 今川义元心里暗暗吐槽道,嘴角也带上了笑意。可等他听清楚隔壁到底在聊些什么时,却是愣住了。 · “雪斋大师呀,您说您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不讨个婆娘留个后呢?”一个姑娘的声音传来,似乎在嬉笑着调侃太原雪斋,“再过几年,您可都要不行了,到时候就后悔啦,要绝后啦。” “哎,说什么呢,佛门中人早已看破红尘,谁在意这些世俗的传承?再说了,佛门中人怎好娶妻生子?”太原雪斋那洒脱的声音也是响起了,同时还传来了姑娘的几声呻吟,估计是太原雪斋的手在不安分地做些什么动作。 “哪有佛门中人干这个的呀?”姑娘似乎是拿住了太原雪斋干坏事的手,随后又是笑着道,“雪斋大师呀,分明就是个花和尚,和净土真宗那些酒肉和尚一样,娶妻生子也没什么吧?” “就是!”另外两个姑娘也开始起哄,“什么时候抱个儿子来给小女子们看看呀。” “有啦,有啦,已经有个徒弟臭小子跟着了,不需要再要儿子了。”太原雪斋又是大笑起来,笑容里却满是父母炫耀孩子时的自豪,“那小子小时候顽劣不堪,带他带得我都要夭寿十年了,哪敢去生个自己的孩子?那不得再夭寿十年,好不容易攒来的修为全亏回去了。” “没血缘的徒弟哪里好跟亲生骨肉比呀?只有亲儿子、亲孙子以后回去给您上坟,没血缘的人,过了几代就不记得您了,到时候您连墓前都没人打扫。”那个姑娘又开始开口,撺掇着太原雪斋,“生一个吧,雪斋大师。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不会懂这种感觉的。到时候您就明白了,没血缘的人一点都不亲,肯定就去疼自己的孩子了。” “哈哈,那还是不生了吧,这样就挺好。那臭小子从小就没爹疼,我要是也疼别人去了,谁去疼他?”太原雪斋又干笑了两声,但今川义元比谁都懂他,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 另外两个姑娘还要再说,太原雪斋却佯怒起来,随后传来了清脆的两声拍打声:“呔!妇人怎好乱嚼舌根!莫要再进谗言!” “那就用美色吧。”几个姑娘坏笑起来。 “正和贫僧心意,阿弥陀佛。你们以后若是有了孩子,可莫忘了咱们这‘化缘’的情谊啊,记得要让他们来给贫僧墓前洒扫一二啊!阿弥陀佛!”太原雪斋还假惺惺地念了句佛号,随后欢笑声又再次响起。只是听着听着,今川义元却从这笑声里听出了些许落寞。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亲缘 “走吧。”今川义元站起身来,扶着银杏站了起来,“回去吧。” “客官也真是的,好歹也是一夜情动,连觉都不让睡,就赶人家走~”银杏却是还没玩够,继续柔柔地嗔怪道。 “好啦,这不是明媒正娶,把你娶回家了嘛。走吧,跟我从良。”今川义元也是笑着在银杏的额头上轻戳了一下,发现外面的晚风有些冷后,便解下自己的外套,罩在了银杏身上。 “谢谢官人~”银杏又是笑着一礼。 “还是叫先生吧。”今川义元被这称呼弄的头疼,哭笑不得地人数道。 “客官要小女子叫先生,小女子就叫先生~客官想要小女子做什么,小女子就……”银杏继续坏笑着进行角色扮演,话说到一半却赶紧收声——眼尖的她发现在鲸屋门口的转角处,躲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贴在窗户上听着里面的动静,远处似乎还有忍者在暗中保护。 定睛一看,分明是今川五郎和朝比奈松千代。 今川义元和银杏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完蛋了”的神色。 “五郎,松千代,你们在干什么!”今川义元难得以威严的语气责问道。 今川五郎和朝比奈松千代被吓了一跳,赶忙转回身来,才发现今川义元和银杏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 “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银杏也气势汹汹地追问了一句道。 “我……我们跟踪!”今川五郎被抓了个现行,学着爸爸那样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无辜,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朝比奈松千代也是有样学样,飞快地举起了双手。 “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吗?”今川义元走到今川五郎和朝比奈松千代身后,检查窗户纸有没有被抠破。 “听到里面有人在叫!”朝比奈松千代兴高采烈地挥着小手答道,被今川五郎一把捂住嘴,狼狈不堪地解释道:“什么都没听到!” 完了……今川义元和银杏又对视了一眼,心中冒出了同一个念头——这俩孩子以后不会变成变态吧。随后,又同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怪你! 都怪先生! “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放任两个孩子往这边来?”今川义元看向一路暗中跟踪的忍者们,有些不满地问道。 “少主说想玩跟踪游戏,我们也不好阻止,再说也都在安全范围内,周围也都有警戒……”那个带队上忍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们看殿下和夫人都往这来,根本没想到这里会是……” “别说了!打住!”今川义元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猛地举起手来示意忍者住口——这么多忍者都看到了,之后家督和主母结伴逛鲸屋的传闻肯定要传开了,“全部保密,这是最高级别情报,知道了吗!” “是。”忍者们都是低声应道。蒙面面罩后面,今川义元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偷笑。 今川义元又转过身,打算好好教训一下今川五郎和朝比奈松千代,好好地玩什么跟踪?但是话还没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他自己不也是玩跟踪才跟过来的? 今川义元无奈地苦笑,而一旁的银杏也从他的笑意里猜出了他的心理活动。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一起无奈地摊开了手: “真是没办法呐/呀……” · 回天守阁的路上,今川义元忽然意识到了一个点,便拉了拉今川五郎的小手,对走在自己身侧的儿子问道: “你知道那间房子里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今川五郎摇头如拨浪鼓一般。 “那为什么松千代承认他听到叫声的时候,你要去捂他的嘴?”今川义元若有所思地问道,也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今川五郎一下子红了脸,被今川义元攥着的小手都开始冒汗。 “五郎是不是偷听过我们?”今川义元于是凑到银杏耳边低声问道。 “怎么可能?每次都是趁着五郎不在的时候呀……”银杏皱着眉头回忆起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都会让贵树帮我站岗的。” “那是不是望月她玩忽职守?”今川义元又提出了一种可能。 “怎么会?贵树她可敬业了,即使是值夜班也没见她打过盹,这都是忍者的必修课。”银杏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一边却忽然停了下来。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隐隐可以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正在谈情说爱——不是望月贵树和早坂奈央又是谁? 早坂奈央和望月贵树看到今川义元和银杏来了后,都是吓了一跳,脸色通红着,有些局促地赶忙行礼。 “没事,你们也挺好的。”今川义元倒是毫不在意两人的贴身侍卫发展恋情,“不必瞒着我们。” “多谢殿下。”早坂奈央和望月贵树闻言非常感激地俯身道。 “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们两个是怎么聊到一起去的?”银杏却比今川义元要八卦得多,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两个下属。早坂奈央和望月贵树却都是有些尴尬,支吾着不该如何回答。 “放过人家吧,情人间都会有些见不得人的私房话的。”今川义元抚掌大笑,搂着银杏的肩膀把她拉走。 “这一路上可是见了不少事情。”银杏低声吐槽着这一晚的跟踪之旅。 · 昨天折腾得恨晚,又好了不少精力,今川义元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隐约间,昨晚好像还做了个怪梦——梦到自己被绑在一个山洞里,动弹不得。今川义元自己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想找人吐槽一下。但银杏还在被窝里赖床,失去倾诉对象的今川义元也只好作罢。帮她掖好被子后,就自己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太原雪斋早就在房间里办公了。 “起得挺早啊,老爷子。”今川义元是知道太原雪斋昨天晚上干了些什么的,也知道他肯定回来得比自己晚。没想到年纪这么大的人了,精力却是不错。 “这有什么早的,是你自己起太晚了。”太原雪斋吹着胡子瞪了今川义元一眼,被今川义元发现了他的黑眼圈。 “吃完饭午睡一会儿吧,别太累了。”今川义元也笑着应了一句,便准备回去叫银杏起床。然而他还没走出几步,太原雪斋却有些别扭地开口喊住了他。 “喂,承芳。”太原雪斋一边对今川义元说话,一边却故作不在意地继续着手上批改公文的动作,随口道,“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今川义元看出了太原雪斋的异样。 “嗯……就是说……”太原雪斋斟酌着措辞,似乎是有些难以开口,却被他掩饰成了办公时闲聊的心不在焉,“等为师死了以后,把为师葬到善德寺去吧。” “太远了吧,去祭扫也不方便。”今川义元也是随口答道,随后才意识到太原雪斋在说什么——看来昨晚那些鲸屋姑娘说的话还是触动了太原雪斋的内心。即使是个极度功利的现实主义者,太原雪斋终究是个老和尚,还是很看重死后的那些身后事的。 “哟?你小子还知道来祭扫为师?”太原雪斋故意哼了一声,但言语间片刻闪过的欣喜还是掩饰不住的,“不过也就你了,之后你的子孙们就不记得为师这个老和尚咯。” “五郎和你那么亲,肯定也记得你的呀。”今川义元巧妙地回避了话题,随后开玩笑般补了一句道,“在我们浅间神社或者临济寺(今川家的菩提寺)边上帮你修一座菩提寺算了。以后历代家督去祭扫先人的时候,顺路去看看你这臭老爷子。” “得了吧,谁要你祭扫?谁稀罕?”太原雪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向今川义元重重地一挥毛笔,墨水溅了今川义元一身。 今川义元看着白净的衣服一下子墨迹斑斑,气得暴跳如雷:“脏死啦!!!你这臭老爷子!你死了以后我就把你埋到富士山的火山口里,喷上天算了!” “随便你,谁先死还不一定呢,你这臭小子!”太原雪斋笑着起身,把要找自己算账的今川义元给推出了门外,在他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对了。”屋内的太原雪斋又喊了一声,把准备离开的今川义元隔着门叫住了,“小豆坂合战里,为师听说承芳你这小子居然亲临一线和敌人战斗。太危险了,以后不要这样打了,你真以为你小子的身手无敌了?该躲在后面就老实躲在后面,下次遇到敌袭,给为师乖乖地待在阵后。” “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老爷子您别派我去出任务了,我待在安全的今川馆里,不就好了?”今川义元一边笑着搪塞而过,一边便快步离开了,“我真要到了前线,老爷子能管得着我?” “臭小子。”太原雪斋又骂了一声,示威性地踹了下门,随后却是笑着坐了下来,看着角落里的破箱子,傻乐了半天。 回到卧室,今川五郎也在,正试图用后厨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引诱银杏起床。银杏的小鼻子动了动,却没有睁眼,还是在舒服暖和的被窝里流连忘返,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 “五郎,和你说个事。”今川义元在一旁的榻榻米上靠着坐了下来,把今川五郎手里端着的饭菜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父亲请讲。”今川五郎看到今川义元颇为郑重,也是认真地坐好问道。 “以后去祭扫我的时候,别忘了一并去给雪斋大师的墓前供奉些祭品。”今川义元笑着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手心,“还要啊,别忘了也和你的儿子说,让他以后也要记得去祭扫雪斋大师,也要让他告诉他的儿子同样的话。这就算是我们今川家的家训了,代代相传,不可遗忘,不可疏忽。” 第一百六十六章 约定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天文十一年(1542)年9月15日,今川馆北山的枫叶又红了。看着那美丽的枫林,今川义元却只感到头疼——他知道,他又不得不要去履约,见那个痴情的女子了。 “你要出门?”天守阁卧室内,银杏一边逗着两只小猫,一边看着换衣服的今川义元。 “嗯,出去兜兜风。”今川义元很是不好意思地对银杏撒了个模棱两可的谎,心里的罪孽感让他刚加抗拒去见霜叶。 “带我一起去嘛!先生!”一听到可以出去玩,银杏又来了兴致,一下子站起了身。就在今川义元犯愁的时候,今川五郎却突然跑了进来。 “爸爸要出门吗?”今川五郎眨着可爱的眼睛看着今川义元。 “爸爸要去趟北山看枫叶。”今川义元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妈妈也想去,五郎要一起来吗?” “哇!北山的枫叶!”今川五郎也继承了父亲对自然景观的审美,听到美景后眼睛就亮了起来,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后却还是摇了摇头,看向银杏道:“但我想踢蹴鞠!妈妈陪我去院子里踢吧!” “找松千代陪你玩好不好,妈妈想和爸爸出去散心。”银杏想要推脱,但今川五郎却拉着银杏的裙子不松手:“松千代他踢不过我的,没意思!” “那怎么不找爸爸陪你踢,爸爸更厉害。”银杏又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背,但今川五郎又再次摇起头来:“我踢不过爸爸,没意思!” “踢不过才要努力呀。”银杏笑了起来,“小孩子正是努力变强的好时候。” “我不想努力,就想玩!”今川五郎却依旧摇头,索性撒起娇来,“就要妈妈陪我玩嘛!” “好嘛。”银杏到底还是心软爱孩子,经不住今川五郎这样撒娇,“妈妈跟你去!让爸爸一个人去兜风!” · 松了一口气的今川义元策马来到北山枫林,直直地来到两人相会的那棵枫树下。不出意外,霜叶仍然等在那里。而她发束的模样也表明了这个痴心的女子仍未婚配。 “霜叶小姐。”今川义元翻身下马,因为刚才在家里不得不说谎的缘故,他的脸色也比较糟糕。本来满心期待的霜叶看到今川义元是如此表现,眼神也渐渐暗淡下来。 “真的不值得。”今川义元重复着和上次一样的话术,“我不值得你等,我们之间也绝无可能,小姐请不要再空耗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了,早些寻个夫婿吧。” “今川殿下日理万机,小女子一介民女,就不劳您操心私事了。”霜叶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小女子觉得这样很开心。” “问题是霜叶小姐开心,对我而言却是煎熬。”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抚摸着心脏的位置,“每次出门见小姐,我都觉得自己在背叛自己的妻子,今天还对妻儿撒了谎。” “这有什么?为什么不能直说?”霜叶有些困惑了,不解地眯起了眼睛,“男人有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前一天动情地留下挚爱诗句,后一天就移情别恋的风流才子也不在少数,殿下何必为这些事情撒谎?又何必为这些事情感到困扰?” “这是我自己对爱情与婚姻的理念,也是我自己的私事,不劳小姐费心。”今川义元原话奉还,语气不自觉间也有些重,“反正对我而言,每年的这次约定见面已经是一种折磨了。霜叶小姐,请在好好想想,是否还要继续这古怪的约定吧。” 霜叶闻言陷入了沉默,今川义元也因为自己刚才略重的话语感到有些抱歉。 “真的好可笑啊。”霜叶愣了半晌后却是笑了出来,笑容里满是辛酸和讽刺,“一个生怕错过一年一次的见面机会——日日夜夜守在空无一人的枫林里——等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的清贫女子;和一个随便挑一天来枫林里走一趟就行的负心汉,究竟谁更折磨?” “我对小姐并无男女之情,何来负心汉之说?” “但殿下约好了每年来这里一次不是吗?”霜叶上前一步,不给今川义元回旋的余地。 “是,我的确约定好了,如果霜叶小姐坚持,我也会遵守约定每年来的。”今川义元先表示了自己的诚意,随后非常诚恳地劝说道,“但我从霜叶小姐的朋友的角度——如果小姐把我当朋友的话——想要劝说你,真的不值得。” “我都说了,值不值得是我自己权衡的事情,与殿下您无关。” “可是为什么你会对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有如此的执念呢?”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维持在平静的状态,“我不理解。” “我本以为你会理解的,能吟诵出那样的和歌的殿下,为什么会是不解风情的凡夫俗子呢?”霜叶只是摇头,没有多做言语。沉默了良久后,才缓缓开口道:“一年总共就只有这点时间相见,不能聊点开心的吗?为什么一来就要吵架呢?你知道我这一年有多想你吗?” “小姐,我真的需要说明,你不该把我当成您的丈夫或者爱人。你刚才这段话并不是该对一个朋友说出口的,更像是对久别重逢的情侣所说。这样的心理很扭曲,你早晚会疯的。”今川义元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好吧,也就是殿下的意思是,只要我有了丈夫和孩子,您以后就能正常和我相会,正常和我聊天,正常和我吟诗作对?”霜叶有些赌气般地急道。 “可以。”今川义元索性应了下来,“如果小姐的丈夫不介意小姐和外人私会的话。” “那好。”霜叶于是扭头便走,一眼也不看今川义元,就向山林深处走去,“明年见吧。” · 今川义元策马回城,进了本丸后,正巧看到今川五郎被寿桂尼灰头土脸地抓了回去——寿桂尼的侍女阿常手上还抱着缴获来的蹴鞠。 “功课还没念完,今天的字还没识玩,又跑出来玩?”寿桂尼对今川五郎沉声责问道,今川五郎则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不敢和奶奶顶嘴。 这也算是今川馆内的常态了,贪玩的今川五郎总是会被来巡视的寿桂尼给抓回去。不过这孩子也逗,每次都是诚恳认错,坚决不改——但今川义元了解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很耐得住性子,但是对于家族继承人这种攸关今川家生死的大事,她早晚会有忍不住爆发的一天。 · 果不其然,不久后。天文十一年(1542)年10月21日,今川馆天守阁书房内,寿桂尼正和太原雪斋对峙,门口站着瑟瑟发抖的今川义元,而桌案上则躺着睡得香甜的今川五郎。 “雪斋大师,你负责的事务,老身一般是不干涉的。”寿桂尼指着今川五郎和他面前的宣纸,终于忍不住爆发道,“只是老身把五郎的教育托付给你,你却放任这孩子不学无术。老身每次路过书房,看到他不是在和猫玩闹、就是在颠蹴鞠,要么就是在睡觉。” “五郎还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贪玩也正常。玩累了,可不就嗜睡了嘛。”太原雪斋为今川五郎开脱道,说话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似乎是担心吵醒了今川五郎。 “别的武家子弟都在废寝忘食地用功,抓住每一寸光阴学习文韬武略,以期未来壮大家族。五郎倒好,明天给他那么多时间出去踢蹴鞠,剩下不多的功课时间还在睡觉偷懒。”寿桂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重重地用拐杖在地板上敲了敲,把今川五郎给迷糊糊地震醒过来:“以后若是五郎对上其他武家的家督,可如何是好?靠踢蹴鞠取胜吗?雪斋大师满腹经纶,不能好好教教他吗?” “五郎聪明得狠,认字和算数都很快,不需要学那么久。”太原雪斋一片拍着被寿桂尼的责骂声惊醒的今川五郎,一边笑着袒护道,“比承芳他小时候还要聪颖许多。” “少时了了,大未必佳。聪颖能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养成勤勉的习惯才是正道。”寿桂尼走到今川五郎身前,严厉地对他训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而五郎你尚未精于业便已精于嬉。等你这点小聪明用完了,就会被别的人甩开差距。懒散惯了,以后也不可能勤政。当上家督了,你的权力更大了,阿谀奉承的人也更多了,只会变着法子的诱惑你纵情于声色犬马。到了那时,今川家该如何是好?” “怎么感觉在说我呢……”站在门口的今川义元感到了浓浓的指桑骂槐的意味。 “更甚于你,五郎简直是你的翻版,更恶劣的那种。”寿桂尼没有放过今川义元的碎碎念,转过来对他也呵斥道,“就是你整日不理政事,游手好闲,只念着花鸟风月和蹴鞠,五郎受你影响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每一个人都在溺爱纵容这孩子,你们会毁了他的。”寿桂尼最后叹了口气,随后便走向今川五郎,“以后也不要跟着雪斋大师学习了,老身亲自带你。”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教育 (ps:之前因为涉及违规内容,导致本书暂时被屏蔽了数日,非常抱歉!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的支持,笔者以后一定多加注意!) “我不要,我不要跟着奶奶学!”今川五郎被寿桂尼的话给吓坏了,看了一眼严厉的奶奶后,赶忙抓住了好说话的太原雪斋的衣角开始求情,“雪斋爷爷,我不要跟奶奶学!” “那你还不快给御台殿露一手?展现一下你的学习成果?”太原雪斋于是拍了拍今川五郎的脑袋,“不好好表现,以后就要被抓去和奶奶学习咯。” 寿桂尼没有答话,而是退了半步,似乎打算看今川五郎的表现。 “给奶奶背一遍天下六十六国的国名。”太原雪斋得意地下达了知识。 “远江,骏河,伊豆,相模……”今川五郎闻言后立刻爆豆般地把各个令制国的名字依次报出,而且并不是简单地报——今川义元停了片刻后就反应过来——今川五郎是按照逆时针的顺序,依次把各个令制国成串一样地报出来。就仿佛在地图上做了一个“一笔画”。那说明今川五郎不仅认识了这么多字和词的读音,还记住了这些令制国大致的地理位置。 一般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别说认地图了,能不能认识这么多字还不一定呢。 “再来珠算。”太原雪斋对今川五郎的表现心满意足,接着从柜子里摸出一把算盘塞到了今川五郎手里,又向寿桂尼出招道,“请御台殿尽管出招。” 寿桂尼没有自己出题的意思,而是看向今川义元。今川义元想了想,决定还是给孩子留点面子,开口道:“二加三?” 今川五郎听到这道题后就愣住了,随后抬起头,一副无语的表情看着今川义元——那表情就好像在说: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三十九加八十七。”今川义元故意报出了一个很大的两位数破百加减,算作给今川五郎顶嘴的惩罚。 “一百二十六。”谁曾想今川五郎手指纷飞,三下五除二就在算盘上打出了结果。 “这么快?”今川义元着实一愣,他之前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这么聪明呢,“一百五十六加一百四十五。” “三百零一。”今川五郎再次飞速求得结果。 今川义元似乎不信邪了,之后出的题目一个比一个难,最后都到了四位数的加减——今川义元自己都不知道今川五郎算的对不对了——但今川五郎还是能很快地在算盘上拨弄出答案。 这一下,连寿桂尼都有些愣住了。她知道今川五郎了有些小聪明,却没料到不曾好好学习的他,居然连算术都进修得如此之快。 “怎么样,奶奶?”今川五郎得意地扬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道:“孙儿还是有用功的!” “这么聪明的孩子,这么好的天赋,要是就此荒废实在可惜啊。”寿桂尼长叹了一口气,心里的失落反倒更重了,拄着拐杖缓步离去,“雪斋大师,务必好好带这孩子啊。” 回到自己的房间,寿桂尼心头糟糕的预感却迟迟挥之不去。 他总觉得今川家会败在这个孩子手上,败在这个比以往他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聪明的今川五郎手上。他太聪明了,以至于在学习上完全不用花功夫钻研。他父母幼年都缺乏家庭的关爱,所以也格外宠溺这孩子,让他吃不得一点苦。 没办法沉下心来工作,也不能吃苦——若是在太平时,当一个花花公子也好——可在乱世这却是要命的。当家督可不是光凭聪明就能当好的,贪图享乐更是会让家族分崩离析。 最致命的是,今川义元和银杏这对夫妻太想让今川五郎成为一个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了,不想让他了解武家的那些污秽肮脏。可天真善良的孩子是当不了家督的,他会把一切想得太简单,把所有人都当成和他一样的好人——但在乱世里,根本没几个好人能活下来。能站在他面前的,和他对话的,多半都是恶人。反而一个成长在糟糕家庭里,每日每夜都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隐忍煎熬的孩子,更适合当家督。 不过这孩子也有个好处,就是谦虚和善。未来如果能为他找个良辅,就好似太原雪斋之于今川义元一样,说不定能保今川家一世平安。他肯定也乐于放权,把家务事交给家臣处理——只担心那些家臣不似雪斋大师那样忠心。若是遇到一个有二心的重臣,可是万万留不得。以今川五郎的性子,肯定会对他听之任之,今川家的家业也只有拱手相让了。 寿桂尼暗暗下了个决心——如果未来遇到可能威胁今川五郎地位的人,一定要在她自己死前把他处理掉——因为好心肠的今川五郎断然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的。 · 走廊上微微传来了些动静,寿桂尼便起身拉开房门去看——只见在走廊的另一头,今川五郎正抱着一个蹴鞠,拉着朝比奈松千代,蹑手蹑脚地向着另一侧的楼梯绕去——特意避开了寿桂尼的房间。 在发现寿桂尼的门被拉开后,今川五郎和朝比奈松千代齐齐回头。刚来不久的朝比奈松千代还不懂这些关节,不明就里地呆在原地。但今川五郎却是脸色一红,赶忙把蹴鞠往朝比奈松千代手上一塞,自己一溜烟地就往书房跑去,看都不敢看寿桂尼一眼。 “你们去吧。”寿桂尼摆了摆手,淡淡地留下一句话,就转身关上了房门。 已经跑到书房门口的今川五郎也参不透奶奶到底是什么意思,纠结地站在原地半晌,最终还是选择踮起脚尖向楼梯走去,拉着朝比奈松千代缓缓走下楼,离开了寿桂尼的视线后,立刻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 本丸内的道场里,田沈健太郎在一旁修炼着基本功,余光里则看着那些小孩子们在蹴鞠场上挥洒汗水——这风流眼本来是给今川义元装的,但今川五郎用得都快比今川义元勤快了。因为今川义元除了蹴鞠外,还有和歌和赏画的爱好。但今川五郎目前还不懂那些,自然是一有空就往道场里的蹴鞠场跑。 “陪太子蹴鞠”的是今川义元的侍卫和各家豪族留在今川馆的少年人质——毕竟谁不想抓住和未来少主套近乎的机会呢?当然,近来最受宠的还是朝比奈家的二公子——外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初来乍到的愣小子就能光速得宠,甚至连今川义元他们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为什么这么投机——但反正今川五郎最喜欢找朝比奈松千代玩,而朝比奈松千代自己也乐呵呵地跟着今川五郎的屁股后面跑东跑西。 此时,今川五郎接到朝比奈松千代的一脚传球,开始悠然自得地双脚轮流颠球,试图晃过他眼前那个防守人。那个防守的孩子也是家臣的子嗣,自然知道轻重,不敢硬抢自己少主的球。 不过很快那个小孩子就发现,这蹴鞠也不是他想抢就能抢的——即使他比今川五郎大了好几岁,可面前这小孩子的球技却远超他的想像。那蹴鞠一会在脚尖盘旋,下一刻就飞上肩头,手臂一抖就顺着胳膊滑倒肘部,一抬肘又落回了脚上。只见今川五郎后脚跟轻轻一夹一磕,蹴鞠又一下子弹了起来,在肩膀上轻轻一蹭落到胸前,被今川五郎用胸脯一顶,一低头,又被顶在了头顶的发髻上。 在场的小孩子们都被今川五郎精湛如杂耍般的叫法看呆了,纷纷鼓掌喊好,连一旁的田沈健太郎也看的坐不住了,快步走到了蹴鞠场边近距离观摩。只看到今川五郎一个人球分过,随后抓住蹴鞠弹地而起的瞬间用左脚把蹴鞠往上一勾,脑袋一晃把蹴鞠摆渡到右脚,一脚凌空抽射,蹴鞠精准洞穿风流眼。 “好!”陪玩的小孩子们兴奋地大喊起来,而田沈健太郎却再也没办法把目光从今川五郎身上移开了。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道了声“失礼了,少主,请借一步说话”,就把今川五郎从蹴鞠场里拉了出来。 接着,田沈健太郎不由分说地就给今川五郎跪了下来,恭敬一礼道:“少主,拜托了,请允许在下教导您剑道武艺吧!” “啊?”今川五郎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打开方式,“田沈大人,您这是……” “您的身体天赋和运动天赋实在是太好了,在下看得羡慕不已,简直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与殿下的天赋不相上下。”田沈健太郎这个武痴满眼闪着小星星,想看举世珍宝一样看着今川五郎,“殿下那么好的天赋,年少时却没有认真打好童子功,长大后也没有勤加修炼。即便如此,只靠着蹴鞠练就的身法,殿下的武艺仍然出类拔萃。若是能十年磨一剑的苦练,武功造诣绝对是当世剑豪。” “一想到这么好的天赋被浪费,在下就心痛不已。幻想着若是能让殿下一夜之间回到幼年时期,对他好好加以栽培,那武艺该是多么耀眼!” “眼下‘幼年版的殿下’出现在在下眼前,在下怎能容忍再次暴殄天物?少主,还请您务必跟着在下好好修行,日后在下再把您请来师父或是其他剑豪好好调教您,定能让您的武艺问鼎天下,让剑道史上留下您的名字和今川流的流派!请务必不要再浪费天赋了!” 说罢,田沈健太郎重重地在地板上叩首,言辞恳切地几乎能滴出血来。 今川五郎一向心地善良,不忍别人难过失望。看到田沈健太郎认真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该如何搪塞,只好点头应下。田沈健太郎立刻把今川五郎拉到一旁的修行场上,掏出一把竹刀就往今川五郎手上塞,似乎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想浪费,就要开始传授基本功。今川五郎哭丧着脸,开始后悔起今天干嘛要来踢蹴鞠——还不如留在书房里做功课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疑惑 (ps:今日二更,算是勉强弥补一下之前几天被封禁的缺失) 天文十一年(1542)年12月24日,今川馆天守阁。今川义元在卧室里点起了他最爱的千鸟香炉,淡淡的熏香味让身心都放松下来。一旁的银杏拿着小小的指甲剪把苗苗剪着锋利的指甲,苗苗则有些烦躁地“哈”了她几声。 “苗苗乖嗷,咱们不生气嗷,妈妈很快就帮你剪好~”银杏好言好语地哄着怀里的小猫,但苗苗却是不领情,猛地咬了银杏一小口,随后纵身一跃,飞快地跑到了柜子底下躲好。 “真是没办法呀!臭苗苗!”银杏有些不开心地嘟起了嘴,随手把指甲剪往桌上一放,“可难伺候了,比男人还难伺候,剪个指甲都要费三四次,趁你睡着了才能剪。” “无妄之灾。”一旁的今川义元笑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无辜。在他身边的桌案胖,长千代和阿松正互相扔着小纸团,逗弄着苗小苗。 “五郎呢?”今川义元等了半天也没见小区吃早饭的五郎回来,便朝银杏问道。 “被田沈大人拉去练习剑道了,说是要为年末的家内武道大会做准备。”银杏笑了起来。 “是田沈说的,还是五郎说的?”今川义元闻言也乐了,这话一听就不像今川五郎会说的话。 “自然是田沈大人,五郎当时哭丧着脸呢。” · 道场内,今川五郎无精打采地跟着田沈健太郎修炼,看起来对所谓的武艺和剑道毫无兴趣。可是每当田沈健太郎兴致勃勃地指导自己时,今川五郎也不得不逢场作戏,看似认真地模仿着这些招式——模仿着模仿着居然也是有板有眼了。 “少主果然是天赋异禀。”田沈健太郎对今川五郎的悟性赞不绝口,已经安耐不住想把自己全身本领都一股脑地塞给今川五郎——仿佛他都能立刻领悟一样。但生怕揠苗助长的他不得不遏制住这些年头,耐心地先教他基本功,看着今川五郎拿着一把小小的竹刀摆着架势。 “五郎哥哥,五郎哥哥!” 道场门口传来了朝比奈松千代的声音,虽然他还是小小年纪,但嗓门可不小,走到哪里都是声音先到,全天守阁和本丸都能听到他的呼喊声。 “松千代?”今川五郎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想要站起身来休息一会儿,可是在田沈健太郎那认真的目光下,只得继续扎着马步。 “咦,五郎哥哥又在玩这个?”朝比奈松千代蹦蹦跳跳地靠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今川五郎——后者正一动不动地维持着一个动作。 “五郎哥哥,你不能动吗?”朝比奈松千代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能,田沈大人要我站够两刻钟,动了就白站了,要重来。”今川五郎如实答复道,同时提醒了一句,“别碰我。” “哦~”朝比奈松千代闻言却反而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凑到了今川五郎身边,小小的脸蛋上露出了坏坏的笑容。 “松千代,你要干嘛?”今川五郎瞬间如临大敌,下一秒,朝比奈松千代就扑了上来,拼命地给今川五郎挠痒。 “停下!停下!”今川五郎赶忙求饶,但朝比奈松千代却是不停,今川五郎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姿势也全乱了。田沈健太郎刚巧擦完竹刀走了回来,就看到了今川五郎的这一幕,便开口道:“少主,姿势乱了,重站一次吧。” 朝比奈松千代心满意足地捧腹大笑,今川五郎却是气得黑了脸,便生气得报复道:“田沈大人,可以拉着松千代一起修行吗!” “自然是可以,朝比奈二公子也是习武的好苗子啊。”田沈健太郎走到朝比奈松千代身侧,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摁了摁,“虽然比不上少主和殿下那样的天赋,但若是好好修炼,超过在下和吉良大人是绝无问题的。” “我不要修炼!”朝比奈松千代顿时垂下了脸,但还是拗不过田沈健太郎,老老实实地也被拉了过来陪今川五郎修炼。 “朝比奈二公子是陪臣,以后是要做少主的羽翼的人,那自然要在武艺上成为少主的陪练。”田沈健太郎一边劝说着朝比奈松千代,一边开始指导他一些最基础的姿势。 “田沈大人,可以问个问题吗?”一旁的今川五郎忽然开口插嘴道。 “少主但讲无妨。”田沈健太郎非常恭敬地应道。 “田沈大人为什么没有右臂呢?”今川五郎歪着小脑袋,一脸困惑地问道,“和田沈大人的师父大胡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是殿下还是夫人和少主说起的吗?”田沈健太郎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答道,“还是早坂大人和吉良大人说的?” “是不方便透露吗?”今川五郎赶忙鞠躬致歉,“是我偷听爸爸妈妈讲话时听来的,但没听清楚,所以一知半解。冒犯了田沈大人,非常抱歉!” “哈哈,少主何须为家臣道歉?家臣也本不应该对主家有任何隐瞒。”田沈健太郎忙不迭地扶起今川五郎,“那在下就说实话了,还请少主也为在下保密。” “一定。”今川五郎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下的家族本是上野国的小豪族,在下是家中嫡长子,按理说应该继承家督之位。但在下有个弟弟,同样非常优秀,家中有人希望让舍弟继承家督。” 故事才刚开了个头,田沈健太郎就停了下来——按理说这是再正常的武家故事不过了,不知道为什么田沈健太郎却如此慎重。 “但舍弟和在下是同一天出生的双生子。” 田沈健太郎缓缓开口,低声诉说着有些沉重的事实——在战国时期,双胞胎被视为不祥之兆,是被魔鬼附身的生灵。这两个孩子有朝一日终会兵戎相见,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遗弃或者杀害其中一个,才能保佑另一个孩子平安。 即使是今川五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似乎也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听到过类似的传说,因而有些悲哀地低下了头。 “在下生来没有右手,身体孱弱,而舍弟是个健康的孩子,家族自然选择了舍弟而遗弃了在下。”田沈健太郎平淡地诉说着,仿佛事情并不是他自己经历的,而是其他人的故事一样。 “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呢?”今川五郎的脸色低落下去,轻轻地嘟囔了一句。 “少主哪里话?在下的父亲和家臣们已经对在下很好了,没有把在下仍在野地里不管,而是送到了深山老林里的一出猎户家里。虽然日子过得苦,但也还不错。”田沈健太郎却是摇头,显然对自己的人生已经很知足了:“在下三生有幸,幼时在山中玩耍时,得以结识在下的老师,大胡大人。” “大胡大人不嫌弃在下的残疾,待在下如亲父一般,日夜传授剑道。在下也刻苦修炼,终于略有所成。不过好景不长,后来家族纷争,有些家臣对舍弟不满,想拥立在下回去继位。但在下不愿在牵扯进家族事务中,既是害怕给家族带来厄运,又是不想和舍弟为敌,所以拒绝了这一要求,跟着师傅出山,云游四方。后来又听说,舍弟和家中重臣为了杜绝后患,又派忍者来刺杀在下,不过在下和师傅已经远离了上野,后来又跟家督殿下来了骏河,他们也就不了了之了。” “原来如此吗?”今川五郎无精打采地答了一声,或许是因为这糟糕的故事而感到有些悲伤。 “所以在下很感激殿下,愿意收留在下,将在下庇护在今川家中,不用在担心是否哪日就会突然死于非命。”田沈健太郎由衷地叹道,随后又面向今川五郎,“为了报答殿下的恩情,在下也只有努力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少主您。” 就在这时,一旁的朝比奈松千代却突然暴起,想趁着田沈健太郎和今川五郎聊天的破绽偷袭他。他高举其木刀,从背后打向田沈健太郎,同时低喝了一声:“得手啦!叫你非逼我训练!” 然而田沈健太郎虽然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朝比奈松千代身上,但却仅凭脚步声推断出了攻击的位置,一个侧身让过,随后用左手一把掐住了竹刀的刀背,把竹刀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朝比奈松千代着实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田沈健太郎。随后他努力扭动竹刀,试图挣脱,却还是分毫不动。但这孩子却也是机灵,看到挣脱不开,索性松开竹刀就掉头向道场的门口跑去,嘴上还嘟囔着:“我才不要练武呢,我要跑出去玩!” “松千代还小,也贪玩,田沈大人勿怪。”今川五郎开口把朝比奈松千代解释了一句。 “无妨,小孩子都是如此,越是爱闹越是聪明。”田沈健太郎却是毫不在意。 “也有从小就安静内敛,其实也很聪明能干的孩子的吧。”今川五郎不知为何却是反驳了一句。 “少主说的是,凡事都不能求绝对,小小年纪就明白这个道理,当真不容易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武道 天文十一年(1542)年12月30日,今川家在今川馆本丸内召开了武道大会,让今川家内各家、各族的亲族子弟和武艺名手得以大展身手,也是为了鼓舞家中尚武之风。 没错,这个建议正是寿桂尼提出的。她觉得今川家在今川义元这个整日纵情于诗词书画、花鸟风月的家督的影响下,正愈发向公卿文化靠拢,长此以往必然武备废弛——特别是考虑到少主今川五郎最喜欢的还是蹴鞠这一爱好,未来的今川家也看不到重整武德的机会。为了一震家中的颓势,寿桂尼一手操办了这场武道大会。 “我也必须参加吗?”今川义元一边在银杏的帮助下整理着戎装——他已经很久没有穿戎装了,一边还在不断地碎碎念着。 “你都已经挑了最容易的‘弓术’了,不就是不想出汗嘛。要是你这个当家督的一个都不去,母亲不是要骂死你?”银杏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坏笑着,顺受帮今川义元紧了紧衣襟。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走出门去,同时把银杏也拉了出来。 “干什么嘛,先生,我还想睡个回笼觉呢。”银杏同样是一脸怨念。 “去给五郎加油吧,你也别想闲着。” · 左侧别着龙丸,右侧别着宗三左文字,腰间别着折扇,今川义元哼着乐曲走入了本丸内的大道场。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侧门悄悄溜了进去,想避免一堆散发着荷尔蒙的肌肉猛男向自己欢呼的场景。 道场被划分出了几个区域,有的地方在比弓术,有的地方在比剑道,边上还有几个区域在比试摔跤——按照寿桂尼的安排,下次还要让今川义元带着家中重臣去今川馆郊外狩猎,比试骑术和箭术——今川义元光想想就感到麻烦了。 今川义元悄悄地凑到了剑道区边上,想去看看目前的战况如何,却意外地发现有几个头破血流地武家子弟正被大家搀扶到边上包扎。 “这是怎么回事?”今川义元眉头一皱——他分明记得他特意在武道大会开始前,强调这次务必点到为止,不要把人弄伤。今川义元走到那些伤员边,往比试的大型榻榻米上张望,耳边也传来了无奈的抱怨声: “冈部大人也太狠了吧。” “冈部左京真是的,怎么教孩子的,下手没个轻重,把我侄儿给打成这样。” “这毛孩子,收手都不知道收一下的。” 今川义元看到了道场上站着的冈部元信,后者手里握着一把沾着些许血迹的竹刀,一丝不苟地站在大榻榻米的一端,等待着下一个挑战者的到来。浅黄色的榻榻米上溅着斑斑血迹,看一眼就知道冈部元信下手有多狠。而在一旁的观战席里,还可以看到冈部亲纲就背手站在一边——并没有对儿子的行为表示不满。 “冈部大人,还请注意一二啊。您的武勇,今川家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万万不可伤了和气啊!”一旁做裁决的绯村羊羽也看不下了,干忙上前提示道,“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这有什么?打架就是要打个痛快才行,武人间不打不相识,打出血了的兄弟感情才好!”赤井黑高对绯村羊羽的言论嗤之以鼻,一把夺过他裁判的位置,“下去吧,让我来当裁判。” “在决斗里不出全力是对对手的不尊重,这才是最伤和气的事情。”冈部亲纲倒是对冈部元信的行为颇为满意,也是朗声对绯村羊羽抗议道。 “是啊,全力相搏才是武人表示好感的方式。”冈部元信也是开口道,同时扭头看向一旁的其他武士,脸上努力挤出了和善的笑容:“讲个笑话,‘打是亲骂是爱’,我这是在亲爱你们。” 太冷了…… 几年过去了,冈部元信讲笑话的本事非但没有提升,反倒让今川义元险些就冻得一个哆嗦。 “那来啊,我来和你全力相搏!” 就在这时,场地边传来一声大吼,就只见朝比奈泰朝以一个有些夸张的姿势跳入场中,拿着竹刀迫不及待地就想要上去开干,差点都忘了互通姓名,好悬才被绯村羊羽拦住。 “儿子,干爆那个冈部家的小子!让他们看看今川家的武士到底是谁说话算数!”场边的朝比奈泰能看到冈部亲纲在场,立刻憋足了劲对朝比奈泰朝大吼道。同时他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酒葫芦,一个塞到了朝比奈泰朝手中,另一个则自己掰开了盖子,“来,上阵前喝一杯,助兴活血!” “好,干,老爹!”朝比奈泰朝也是大笑着掰开盖子,和朝比奈泰能痛快地一碰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大口酒。而边上个子还小小的朝比奈松千代居然也拿着一个迷你版的酒葫芦,拽着父亲的裤脚,把小葫芦遥遥地往上比了比,仿佛是在一同碰杯,随后也喝了几大口。 朝比奈泰朝和冈部元信也算是欢喜冤家了,多年来的死对头,真的对上了自然是毫不手软,针尖对麦芒地就互砍起来。朝比奈泰朝虽然也在青春期里发育得和冈部元信差不多高了,但到底还是小冈部元信几岁,武艺和力量都稍有些逊色,刀法在仓促间落于下风。 但周围有这么多人看着,好面子的朝比奈泰朝又怎能忍下这口气?于是,他索性不格挡了,每一刀都对着冈部元信挥去——只要不格挡就看不出刀法上的差距,大不了就是一人挨一刀,看谁耐揍罢了——竹刀又打不死人。 冈部元信到底比朝比奈泰朝成熟和冷静些,不想让堂堂的剑道大会变成两个人互砍的野蛮人搏斗,努力地挡开朝比奈泰朝的攻击。可如此一来,在场面上自然也落入下乘——因为格挡往往都要配合着反击才有意义,但朝比奈泰朝根本不管冈部元信的反击,而是无脑地不断进攻。而冈部元信的水平也没有高到可以在一边挡开朝比奈泰朝攻击的情况下,一边快速地刺中后者。 终于,冈部元信连续两下被不要命的朝比奈泰朝砍中了肩膀和小臂,场地边的围观人群立刻响起了欢呼声。冈部元信心中顿时火气——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武士都不会容忍一个武艺不如自己的敌人靠着这种方式占自己的便宜。于是,冈部元信索性也不格挡了,反手一刀就砍向朝比奈泰朝的大腿,抽得朝比奈泰朝一个踉跄——后者也毫不含糊地又是一刀打来。 本来比试剑道的比赛,硬生生变成了你一刀、我一刀的抗打击能力测试。今川义元不想继续看这对欢喜冤家的“死斗”,便笑着离开了场边。 · 绕着绕着来到了另一个场地边,今川义元一眼看到了被他一起拉来的银杏——后者正坐在边上的蒲团上休息,而本来要给她带的今川五郎却不见了踪影。今川义元来回看了看,找到了今川五郎的小小身影——他骑在濑名氏俊的肩头,正向摔跤道场上望着,两只小手下意识地抓着濑名氏俊的发髻,把后者的发髻都给抓乱了。 “五郎,快从濑名大人身上下来。”今川义元向今川五郎挥了挥手,举起手想把今川五郎抱下来,“赖在别人身上,成何体统?你可不是小孩子了。” “不要,我就要和濑名大人贴贴!”今川五郎却是小嘴一撅,对着今川义元做了个鬼脸。 “能讨未来的家督欢心,濑名你以后也是有福了。”今川义元于是也是笑了起来,拍了拍濑名氏俊的肩头。 “殿下和夫人外出时,御台殿总是让我来服侍少主,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些。”濑名氏俊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点头道,“岂敢有阿谀巴结之意?” “先生他就是随便说说的,濑名大人何必在意?”一旁的银杏笑着起身,随后把今川五郎从濑名氏俊的肩头抱了下来,放到了地板上,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五郎,该你上场了,准备准备吧,看看你的对手是谁。” “孩儿不想去摔跤,弄得一身汗,搞不好还会受伤。”今川五郎又嘟起了小嘴,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向银杏和今川义元撒娇着求情道。 “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没办法呀。”银杏坏笑着白了今川义元和今川五郎一眼。 “如此懒散,也不知道是像谁呢?”今川义元自然不会在口头上让着银杏,反唇相讥了一句,两人相视一笑。 今川五郎于是在今川义元和银杏的拉扯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向着另一侧的场地走去——那里是给未元服的小孩子们比的地方。场地上,一个年纪和今川五郎差不多大的小孩子正在做着热身,也准备上场了。那小孩子的头上系着白色的发带,上面沾染着一片一片的褐色痕迹。 第一百七十章 执着 今川义元只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便向身后巡视的绯村羊羽问道:“这孩子是哪家的子弟?” “回禀殿下,是小田切茂盛大人之子——小田切彦次郎。小田切大人在之前的小豆坂合战里阵亡了,这是他的遗孤。”绯村羊羽看了眼后就认出了他,“小田切大人是先主时期入伍的,孤身一人流落到骏河,因为武勇被先主赏识,提拔到了旗本之位。但是他的妻子在生育后病逝,只留下彦次郎一个孩子,小田切大人也并未再娶。” “是那个……把马让给我逃生,自己断后战死的小田切吗?”今川义元回忆起了小豆坂合战时的战况——当时他身陷重围,绯村羊羽率众来援,全靠一个头上系着白色发带的武士把战马让给自己,才得以杀出生路。 “正是。”绯村羊羽有些赞许地低声道,“烈士之后,自然不会亏待,抚恤已经如数发放。希望这孩子长大后能继承其父的勇武,不要辱没了小田切家的名声。” “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吧……这么小的孩子就没有了父母,也是很不容易……”今川义元长叹了口一口气,目光逐渐聚焦在小田切彦次郎头上的发带上——那估计是他父亲的遗物了。而发带上斑驳的褐色印记,可能就是小田切茂盛战死时染上的血迹风干后的样子。 这遗物估计是这孩子从遗体上取下的。他甚至都没有去清洗血迹,可见对父亲的死和荣誉有多深的执念。带着父亲的遗物上场比赛,肯定是想要用自己的勇武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多不容易的孩子。 但他的对手偏偏就要是同样准备登场的今川五郎,当家少主肯定不可能输掉比赛,不然岂不是在家臣面前大失颜面?任何一个明些事理的武家子弟肯定都会让着自家少主的。但这对于小田切彦次郎而言未免有些太残酷了吧——明明是想要一展武艺来追思父亲,最后却不得不变成“默契的假赛”。 果然,当小田切彦次郎站上场地,却发现和他对垒的恰巧就是今川五郎,还未脱稚气的脸庞上立刻浮现起复杂的神色。虽然他年纪还小,但也不是不明白里面的规矩。 “今川五郎。”今川五郎虽然不喜武艺,但礼仪上还是很周到的,恭敬地一拱手道:“烦请阁下通名。” “小田切彦次郎。”小田切彦次郎诚惶诚恐地鞠躬道,“请少主多多指教。” 通名罢,小田切彦次郎和今川五郎就纷纷拿着小一号的竹刀摆好了架势。小田切彦次郎自然不敢忤逆先攻,便等今川五郎率先发难。今川五郎也没有犹豫,似乎也知道自己身份的敏感和其他家中子弟的顾虑,便大大方方地挺刀向前。 小田切彦次郎本来正在苦恼,该怎么样应战才能既衬托出少主的武勇,又让自己巧妙落败——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今川五郎的剑道比他想象中要强得多——并不是传闻中那个整日不习武艺、只喜蹴鞠的公子哥,反倒是小小年纪就有板有眼、颇具灵性——根本不比从小就刻苦习武的小田切彦次郎差。 小田切彦次郎顿时就把脑内的那些人情世故都抛之脑后,认知地开始和今川五郎对垒——他意识到如果不好好对待这个对手,而是想着因为对方身份尊贵就让着他——那是对这个好对手的不尊重。 · “五郎的剑道倒是有可圈可点之处嘛。”一旁观战的今川义元看着今川五郎的表现,不禁喃喃赞叹道。虽然还只是两个小孩子的打斗,但今川五郎的天赋和悟性已经一览无遗。于是,今川义元扭头看向身后随侍的田沈健太郎:“他不是才跟着田沈你练习没多久吗?怎么就这般老成熟练了?” “回禀殿下,少主的天赋非比寻常,自然学得快。”田沈健太郎微微颔首,随后却是皱紧了眉头,“但依在下所见……少主他……” “五郎他没出全力?”田沈健太郎话还没说完,银杏却已经看出了端倪,轻声问道。 “夫人明鉴。”田沈健太郎点头应道,让今川义元着实愣了一下。不过有了这个心理暗示后,让今川义元再次带着目的去观察今川五郎的一招一式,很快就发现银杏和田沈健太郎说得不错。 今川五郎看似和小田切彦次郎打得电光火石、你来我往,好看是好看,但其实很隐蔽地放弃了一部分致胜的机会——以他的速度是能办得到的,可是他却仍然选择了直来直去的攻击。 “这孩子……”今川义元有些讶异,但稍加思索后就明白了今川五郎的用意——他肯定是刚才在大人们边上听到了刚才有关小田切茂盛的对话,所以才想让小田切彦次郎能够酣畅淋漓地大展身手,告慰他父亲的亡灵。 问题是该怎么收场呢?比赛最后总是要分出胜负的。虽然面对少主力战而败,对小田切彦次郎也是不错的结局了,但他肯定是想要获得一场胜利的吧? 就在今川义元思索这个的时候,场上的局面一下子发生了重大变化。只见今川五郎忽然上前一个挑斩,小田切彦次郎没想到今川五郎的速率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快的变化,赶忙格挡却没来得及站稳,手中的竹刀一下子被挑飞出去。而几乎在同时,今川五郎手里的竹刀也意外脱手,和小田切彦次郎的竹刀一起飞向场外,差点砸到围观的观众。 失去了竹刀,比赛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平局。今川五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小田切彦次郎一个抱拳,小田切彦次郎也赶忙鞠躬行礼。直到这时,看得意犹未尽的场边观众才为这两个小武士的对决献上了迟到的欢呼声。 “小小年纪就学会‘假赛’了。”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但笑意慢慢地还是带上了欣慰。 “长大之后,一定是和殿下一样温柔的武士吧。”濑名氏俊轻声叹道,也是笑了起来。 ·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5日,武道会结束不久,太原雪斋和今川义元、银杏等人就准备启程上洛了。不过在他们出发前,还要先等从甲斐出发的武田晴信、三条夫人来骏河与他们会合。今川义元本想派个使者去迎接一下,随便敲定一下行程,但早坂奈央却再次自告奋勇: “殿下,请把出使武田家的任务交给在下吧。” “每次去武田家出使的任务,小七郎你都格外积极呀。”今川义元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毛,“怎么,是因为你第一次为我执行的任务就是去武田家,所以有了情怀?” “殿下说笑了。”早坂奈央的神色有些僵硬,只是木讷地点头。 今川义元见状也是愣住了,细细品味着早坂奈央表情中的苦涩,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因为……去武田家的路会经过你的故居吗?令堂是不是就安葬在那里……” “殿下……对不起。”早坂奈央的眼眶里一下子就有泪水在打转了,把今川义元弄得有些狼狈。 “该是我道歉才是,没有意识到……”今川义元赶忙扶起早坂奈央,“那以后去武田家的出使就都拜托你了,你也可以顺路去令堂墓前看看。平日里一直在今川馆奉公,怕是没什么时间回去看看她吧。” “多谢殿下!”早坂奈央深深地一鞠躬,随后赶紧转身离开,掩饰自己的泪水。 ·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8日,骏河国今川馆,今川义元迎来了武田晴信。随行的还有武田晴信的妻子三条夫人,外交僧武田弘信,亲信山本勘助以及一众侍卫和忍者。 本来按照太原雪斋的原计划,一行人会在骏河搭乘海船出发,一路绕制堺町上岸。然而,武田家的使者却表示三条夫人有严重的晕船症——严重到小时候一次在琵琶湖上乘船出行时险些呕吐至死——于是一行人只能选择走麻烦而危险的陆路。 “我姐姐怎么还没到?” 今川馆城下町的车队中,武田晴信和今川义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等了半天也没见银杏出来,便疑惑地问道。 “今天早上,家慈正巧在本丸里散步,银杏得想办法躲开她的耳目溜出来才行。”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叹道,“我都和她说过了,家慈现在已经不管我们了,一门心思想教好五郎就是她唯一的盼头了。但她就是不放心,害怕被家慈看到她又偷偷出游,免不了一顿说教。” “哈哈,你们家里可真是有趣,一般的武家里不都是相敬如宾吗?你们倒像是小孩子躲猫猫一样,不错,不错。”武田晴信闻言大笑起来,不过笑容里却没有羡慕的意思,显然是对这种生活方式并无多少向往——那笑意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感到有趣。 就在这时,一个背上背着一个大箩筐,一身破旧布衣的妇女忽然从街巷中转出,快步扑向了车队。 第一百七十一章 妒忌 “什么人?”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见状都是吓了一跳,双双上前一步护在今川义元身前,吉良玮成更是把一把剑都抽出来了。但那人刚一摘掉帽子,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就吓得连连请罪——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银杏。 “银杏,你怎么弄得这般狼狈?”今川义元看着银杏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她穿着一身土灰色的破衣裳,上面打着不少补丁——也不知道这衣服是她从哪里找到的。头上带着一个农民才会戴的破草帽,脚上踩着的也是草鞋,头发还被弄得乱蓬蓬的,整一个灰头土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村妇呢。 “这不是为了瞒过母亲,从本丸里混出来嘛。”银杏得以地笑了起来,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小酒窝,把背后的箩筐往马车上一放。今川义元掀开苫布,才发现箩筐里装的是银杏的换洗衣服。 “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家慈之前刁难你,只是未雨绸缪地应付令尊的计划。现在计划已经结束了,便不会再与你为难了。”今川义元伸出手来,将银杏拉上马车,同时拿出手帕帮银杏把她脸上的灰尘全部小心翼翼地擦掉,一边抱怨了一句:“脏死啦…真是没办法呐……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被别人看到还以为我强抢民女呢,岂不是怀了我的名声?” “先生这么洁癖的人,连点灰都见不得,哪会找什么民女呢?”银杏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却正巧和马车上另一个女人看了个对眼——她一身典雅的和服,举手投足间尽是上流气息,脸上厚厚地抹着粉,眉毛尽被剔去,只留下两个黑点,牙齿也被涂黑——白面黑齿——标准的公家贵族的打扮。 “见过姐姐。”那女人礼节周到地深深鞠躬,甚至连每一根手指的位置都有板有眼。 银杏意识到面前的女子应该就是他的弟妹,武田晴信的正妻三条夫人——出身清华家的内大臣三条公赖之女。 银杏下意识地想要仿效三条夫人的礼节还礼,但是立刻意识到不习礼数的她必然只能做出一个四不像的姿势,索性就作罢了,而是随手一礼道:“妹妹客气了,山里人不必这般多礼,见怪了。” 今川义元本能地感到了两个女人间骤然腾起的火药味——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她们是怎么在初见的电光火石间杠起来的。 在他面前,雍容华贵的三条夫人和灰头土脸的银杏之间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两个世界的人一般——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家小姐坐着牛车路过一处贫民窟,遇到一个操持烟火之事的民女。不过今川义元倒没有什么往比较这方面想,他只是想着赶紧把银杏头发上的灰尘擦掉,脏死了。 “姐姐说笑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过谦?”三条夫人婉转地开口,话里却没留下多少余地,“义元殿下如此知书达理,今川馆也是风雅之邦,今川家的主母又怎会‘不多礼’呢?” 正在帮银杏擦着头发的今川义元莫名被战火波及,一时尴尬,下意识地诌了句和歌为银杏开解道:“方寸得体,自明礼,何须习?” “日日操习躬醒,终得片刻妥帖。岂有不学之礼?”三条夫人显然为今川义元脱口而出的才气所激赏,颇有兴趣地道:“没想到今川殿下对俳句也有如此深的造诣?” “粗通一二,不敢言深。”当着妻子的面被另一个女人这样夸,今川义元可不敢造次,连连逊谢道。 “殿下,贱妾想与今川殿下切磋和歌,不知您可允否?”三条夫人于是又向武田晴信恭敬一礼,低声请求道。 “请便。”武田晴信微微抬手,也是恭敬地回答道。随后他起身挪出了马车,笑着向今川义元点了点头,“五郎的才气我是知道的,你们在马车里对吧。我们这些没文化的山里人就到外面骑马去了。” “这……”今川义元顿时更加尴尬了,试探性地看向银杏。后者柳眉一皱,气哼哼地别过头去,故作生气地不搭理今川义元,转身就轻盈一跃,跳到了马车旁的马匹上。今川义元赶紧举起双手苦笑,示意自己并非故意。 “好自为之吧,先生。哼,去和人家有文化的女子好好对你的和歌吧,小女子才疏学浅,和您搭不上话嘞。”银杏又白了今川义元一眼,这才一扬马鞭和武田晴信向队列前处去了。 · “女人家最是善妒,弘信大师莫要见笑。” 马车后方的另一辆马车上,太原雪斋和武田弘信目睹了前方马车上小夫妻们的闹剧后,太原雪斋便笑着为自家主母开解道。 “哈哈,岂敢岂敢,明明是我们甲斐的山里人,和风雅之人说不上话嘞。”武田弘信笑眯眯地敲打着放在身前的木鱼。 “是啊,我那徒儿别的不说,附庸风雅可是当世一流。我们主母虽然个性跳脱,但肯定私下里也会因为共同语言的缺乏而遗憾吧,所以才会羡慕贵家主母那样的才女,能和我那徒儿这般交流。”太原雪斋揣度着女人心思,打量着前面马车的状况,却忽然发现本该是志得意满的三条夫人居然比银杏更加闷闷不乐。 “只是……到底是谁羡慕谁呢?”武田弘信发现太原雪斋也注意到了这个点后,才慢悠悠地缓缓开口道。 · “你们平时说话都是这股公卿腔吗?”马车前,并肩骑马的银杏忍不住向武田晴信吐槽道,“又是什么‘贱妾’的,又是什么‘请便’的,怎么这么冷冰冰的?像是去京都卖官鬻爵的人在和公卿客套一样。整天这样说话不累吗?” “公家女子,可不就这样吗?总是端着一副架子,吃饭睡觉干什么都要摆谱,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她,说话可不得毕恭毕敬?”武田晴信咧着嘴抱怨道,“她既然想这么说话,那我就陪她说咯,谁还欠谁呢?” “说不定人家乐在其中呢,觉得这能彰显自己的高雅。”银杏轻笑着挖苦了一句,“有文化真好啊,还能吟诗作对的,不比我这山里来的土姑娘强?” “哈哈,得了吧,人都是娘胎里长大的,两个眼一个嘴,心里想的都差不多。再举止高雅的女子,也都是想听些甜言蜜语、你侬我侬的,不然皇室公家那有那么多越轨乱伦之事?”武田晴信倒是看得通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那老婆不想听甜言蜜语?不想像姐姐和五郎那样亲密无间地对话?她想,她想得要死,所以看到五郎亲昵细心地帮你擦脸擦头发,听到你们那开心悠闲的对话,才会醋意横生,愣是要挤兑你。” “呀,既然她自己不想,干嘛不好好说话呢?非要继续端着架子。”银杏歪着脑袋问道。 武田晴信却仿佛积怨已久,毫无顾忌地大放厥词道:“你以为这架子是想放就能放的吗?哪有那么容易。人总归都是要脸的,越弱的人越在乎自己的几分薄面,立好的人设哪里能轻易搁下来?非得有人给她台阶,求爷爷告奶奶地伺候,她才能舒舒服服地下台阶,还要说一句‘这可是你勉强我的啊’之类的屁话。谁伺候呢?” “啊呀呀,看起来夫妻关系很不和善呢,这怎么行?家族不睦可是武家大忌啊。”银杏学者武田信虎当年的语气,搬出了“家族”这一个武田信虎、武田晴信爷俩都异常在乎的点,坏笑着挖苦道。 “‘夫妻关系’?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她只要帮我生下家族的继承人就行了,只要让我可以动用三条家的人脉就行了。至于什么温柔乡,我去找我的小诹访不就好了,要她何用?”武田晴信往地上啐了一口,“就当是干木头了呗,能生孩子就行。” “真是没办法呀……”银杏长长地叹了口气。 · 另一边,马车内,今川义元和三条夫人的和歌对却没有持续多久。今川义元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前方马匹上银杏的反应,而银杏也时不时地回头瞪今川义元一眼,每次今川义元都是遥遥地苦笑着赔罪。不过武田晴信似乎对马车里的事情完全不在意,一次都没回头看过三条夫人,自由自在地看着路旁风景。三条夫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对着对着就开始闷闷不乐,话也渐渐少了。今川义元察觉到三条夫人没了兴致,自然也没有继续接话的意思。 “真是好。” 良久后,三条夫人却忽然叹了口气道。 “什么?”今川义元显然没听懂。 “殿下夫妇的相处方式。”三条夫人喃喃地吐出了一个主谓宾不明的短语,甚至没有加敬语。 “哦?原来夫人您喜欢这种吗?”今川义元愣了一下,“我还以为您和武田殿下平日里都喜欢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呢。” “谁知道呢?”三条夫人又用和歌的局势轻吟了一句,随后摇了摇头。 第一百七十二章 心境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3日,一行人进入到了三河地界,于14日晚来到了矢作川畔。再往前,就是西松平宗家控制的范围了,今川义元他们自然也不敢大摇大摆地坐着马车前行了。于是他们沿着矢作川一路向北,进了地广人稀的山区,打算从这里扮作旅人悄悄混进尾张。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5日一早,一行人准备徒步从旅宿出发。不出意料,银杏果然赖了床,被今川义元折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起床,这时距离预定的出发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两家的侍从们自然不敢对自己的主母(长公主)发火,但在外面干等了好久的三条夫人却没有给银杏好脸色。 “姐姐可真是不拘小节。”三条夫人阴阳怪气地恭维了一句,“兴起而出,倒是颇有一番文人墨客之风。” “呀,妹妹今天的妆容倒是很漂亮呢~”银杏见状也不甘示弱地挖苦了一句——既然是要扮作行人,三条夫人自然不能维持着过往的公卿打扮,“比那白面黑齿的模样好看多了,以后也请多多画这个妆容,让姐姐我好好学习哦。” “耽误了众人行程,怎好如此不以为意?”三条夫人扫了眼周围的侍从,冷声呛道,“姐姐未免做派有些太大了,可是和姐姐的礼仪不相称啊。” “我耽误了多久?半个时辰?四刻钟?”银杏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没好气地白了三条夫人一眼,“那待会若是妹妹喊累要休息的时间超过了半个时辰,是不是就是你耽误了更久?” 三条夫人脸色一变,身旁的侍女也是面带愠色。银杏倒是没有动气的样子,脸上依旧露出了那慵懒和善的笑容,微微摆了摆手,“开玩笑啦,走吧走吧。” 说罢,银杏便带头朝着山路走去,走过今川义元身旁时,还不忘故意抬高声音道: “先生,待会可别喊累啊,你们城里人那娇贵的小脚和木履,一直走不来山路的,对吧?”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苦笑连连地看着妻子和弟妹怄气。 “夫人,还请慢些,我们这两个老骨头可是跟不上了啊。”在银杏身后,太原雪斋和武田弘信并肩搀扶着在山路上走着,叫苦连天地抱怨道。 “就是啊,公主,体谅体谅我们老人家吧!” · “什么嘛,老师你这不是走得飞快嘛。”傍晚时分,三河尾张的边境山区里,拄着拐杖的今川义元步履艰难地跟在足下生风的太原雪斋,而另一个刚才一起抱怨的武田弘信已经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当然,走在最前面的银杏也已经不知道走出去多远了。 “那可不?”走在前面的太原雪斋停下脚步,熟练地把本来扛在左肩的行囊换到了右肩——今川义元的行李可是一直拿在早坂奈央身上的。“承芳啊,别看为师喝酒吃肉、沾染女色,但为师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苦修僧啊,拿着个饭钵就徒步走遍大半天下,这脚程岂是你这些娇生惯养的贵公子能比的?” “难得地令我刮目相看啊,老师。”今川义元闻言也是笑了起来,“希望您游走八方的时候没有四处留情。” “那些都是风流往事啦,不必谈不必谈。像为师我这样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又怎会没有那么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段一夜情呢?也不知有多少女子会昼思夜想,等着为师再次回来。只是男人啊,注定都是不回家的。”太原雪斋边说边淡淡地抚摸了一下自己已经满是胡茬的下颌线,臭美的样子给今川义元逗得大笑起来。 “当然啦,有些胸无大志的男人倒是爱回家,巴不得整天和老婆孩子腻在一起。”太原雪斋说罢又白了眼身后的今川义元,“殊不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事不是凭空长出来的,只有亲身出体悟才行。为师的文韬武略,也是在行走大半天下、体察各地风土人情、兵法韬略后才领悟的啊。” “哪有?我现在在外面玩得不就挺开心的吗?”今川义元摇了摇头,也在山路上停了下来,缓缓张开双臂,迎着清爽的山风,仿佛在拥抱身前的夕阳下绿水青山,青山环绕里的那座炊烟袅袅的孤村,和孤村旁尚未开放的樱树: “落日远山樱,孤村无路,但见花荫。(入日さす遠山桜ひとむらはくるるともなき花の蔭かな)” “承芳倒是一直有这闲情雅致。”太原雪斋愣了一下,随后也直起了身子,出神地扭头看向略显萧瑟的山景,“只是分明无花,又岂作花之绯句?” “上次和老师出来游山玩水的时候,樱花开得正艳呐。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今川义元有些唏嘘地一句话,却让太原雪斋看得更加出神了。他仿佛看到了在远处的山路上,一个老和尚正拖着一个调皮的小孩子踉踉跄跄地走着。 “不知道下次能和老爷子一起出来玩,是什么时候?等我们两个都退隐了吗?也不知道五郎那孩子能不能担得起重任。”今川义元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再次舒心地笑了起来,仿佛已经把糟糕的情绪抛之脑后。 “等退隐了之后,为师带你回善德寺隐居吧,那时候也不用督促你学本事了,每天都可以游山玩水,怎么样?”太原雪斋却忽然提议道。 “哎?回寺里吗?那银杏怎么办?她难不成还有落发为尼?我可舍不得她的头发。”今川义元笑着顶嘴道。 “怎么,你这臭小子以后不想和为师混了?” “那没有,如果老爷子愿意给我看看你那宝贝破箱子,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伺候一下你的晚年起居。” 就在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拌嘴的时候,走在后面的武田晴信也跟了上来,发现两人正在看山景——于是便也扭头看了过去。 “虎千代也喜欢赏山?”今川义元颇为感慨地向武田晴信挑了挑眉毛,“整日待在甲信群山里,还没有看够么?” “不,我刚还想问你,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武田晴信双手抱胸,歪着脑袋看了片刻后就摇了摇头,“不过啊,倒是看出些门道。” “怎么说,可是要吟诗一首?”今川义元顿时来了兴致,“我可以奉陪到底哦。” “我是在想,要是我在前方左侧的那两个相对的山麓和村落里布下500锐士,对方要多少人才能攻下?”武田晴信砸了咂嘴,随后意犹未尽地道,“这可真是绝好的布兵之处啊,要是甲斐和相模的交界处也有这样的地势就好了。” “无趣,不解风情。”今川义元兴趣索然地取笑了一句,随后便扭头继续追赶银杏而去了。不过他还没走几步,就在路边的一处大树下看到了银杏的身影。她背靠着树干坐着,微风扶起她鬓角的碎发,美得像极了两人初见时的模样。 “先生?”银杏听到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看来是还没睡。 “怎么了,累了?我们家银杏又要偷懒了?”今川义元在银杏面前蹲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这不是要等等后面那个娇生惯养的‘公家小姐’嘛。”银杏一边把脑袋靠在今川义元的肩膀上,一边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走太远了,她跟得上?” “夫人倒是识大体。”太原雪斋赞了一句。 “哪有,她就是困了而已,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今川义元却是笑着反驳道,本以为银杏会生气地掐自己一下——然而肚子处却迟迟没有传来痛感——今川义元定睛一看,就是说两三句话的功夫,银杏居然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 绕了好大一圈山路,一行人终于在尾张国春日井郡和三河国的交界处混入了尾张国的地界。这附近没有织田家收税的哨卡,行人也稀少,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支来自东国的旅人。众人一路向西北而去,打算用三、四天的时间慢悠悠地穿过尾张,前去美浓。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5日晚,一行人在尾张国长久手的一处客栈下榻。银杏迫不及待地就去睡觉了,而今川义元却并无睡意,就邀请武田晴信陪他一起去散步,后者自然是显然允诺。两人爬到客栈边的一座高山的山腰,默契地开始各看各的——今川义元看风景,武田晴信看地势。 “长久手这里不错,如果想要从尾张东部迂回进入三河的话,长久手附近的道路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路线选择。”武田晴信一边摸着自己的那撮小胡子,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理,也不管今川义元有没有在听,便自顾自地嘟囔着:“不过就是容易被伏击。如果三河一方的势力在这里布下一军,很有可能让尾张方的人有来无回。” “说起来,之前松平次郎三郎(松平清康)入侵尾张,是不是就走得这一线?”武田晴信用肩膀顶了顶身旁的今川义元,向他求证道,“我记得好像是打到了守山城下,结果遭遇了意外被部下给砍了是吧?”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地点,可能是吧。”今川义元没有把眼睛从西天的晚霞处移开,而是敷衍地应了一句。 “要是我是织田家的人,肯定就要在前面20里外的末森筑城,遏制住这条官道。不然有朝一日若是松平家复兴了,或是你们今川家想要打尾张了,从这条路长驱直入,就可直入尾张腹心的那古野城,织田家可受不了。”武田晴信狠狠一挥手臂,做出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你说得对。”今川义元现在开始关注起了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后的夕阳。 “拜托,这是你们今川家以后西进的路线,自己能不能关心点啊,五郎?”武田晴信在今川义元的背上狠狠拍了拍。 “你倒是很关心的嘛?”今川义元摇了摇头,随后揶揄地瞥了武田晴信一眼,“怎么?未来你还能用得上这条路不成?作为我们今川家的援军一同西征?” “说不定是我已经把今川家吞下,自己准备上洛呢。”武田晴信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五郎啊,你若是一直这服不上心的样子,今川家说不定真的要被我吞下肚了。” “到时候记得扶持你外甥当个傀儡。”今川义元毫不在意,也是笑道,“把我抓去踯躅崎馆当食客就行了,那里山景不错。”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关所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6日,一行人再次出发。本来他们打算徒步前行,但现在队伍里却不得不多了一辆买来的牛车——因为三条夫人的两只脚经过了昨天的山路后起了一堆水泡,根本没办法走路了。三条夫人此刻正坐在牛车里,紧紧地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地忍受着疼痛。 牛车边传来几声细响,片刻后帘子就被拉开了——来的是银杏。三条夫人立刻别过脸去,嘴里已经开始酝酿着改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反击银杏即将到来的调侃。 没想到银杏并未开口,反倒是掏出了针。 “火上烧过了,放心吧,干净的。”银杏在三条夫人对面坐好,随后便直爽地伸出手,“来,把脚拿过来吧,帮你把水泡挑破,好得快。妹妹从京都带来的那个侍女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干这些粗活的样子,还得我们山里人来。” 三条夫人愣了一下,抿着嘴没说出话。 · 此时,牛车外。 “没想到银杏还会这些?”今川义元想起了平日里自己那个巴不得天天睡懒觉,什么活也不愿意做的妻子,忍不住感慨道。 “小时候父亲常年出征在外,母亲生了我们后也从来不管孩子。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是大姐她照顾的啊。”武田晴信回忆起儿时的岁月,倒是难得地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我们最爱漫山遍野地疯跑,又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很多时候都是光脚去,磨出水泡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都是姐姐来帮我们处理的。别说水泡这些小事了,我们吃的饭,穿的衣服,玩的小玩意,大多都是姐姐弄的。” “我只知道她的料理很好吃。”今川义元想起了当年和银杏在树林里被追杀后,银杏做的那顿烤鸡——那是对鸡肉深恶痛绝的今川义元唯一觉得尚能下咽的鸡肉了,“看她平日里那么悠闲懒惰,还以为她不会操心这些呢。” “可能就是小时候拉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操劳太多,姐姐现在才越来越懒的吧,想把小时候吃得苦都补回来。”武田晴信揣度着银杏的心思,随后笑道,“倒是‘姐夫’你吃了大亏,享受不到姐姐的伺候咯。” “这样才好嘛。”今川义元倒是摇头,借着风吹起门帘的机会,望着银杏认真的背影,“不想她终日操劳吃苦,能悠闲地偷懒多好呀。” “你就是太宠姐姐啦,姐姐也真是好福气,能讨到五郎这样的夫婿。” ·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8日中午,一行人到了那古野城城下町,城下町的繁华令今川义元这样见惯了今川馆城下町的人都感到了震惊。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城下町周围满是摆摊的小贩,不乏有大型商队过往——难怪今川义元等人一路上都没怎么受到排查,因为对尾张而言,这样的人员流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承芳,你看这那古野城,比今川馆如何?”太原雪斋打量着街景,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算海贸的话,那古野城的繁茂在今川馆之上。”今川义元坦诚地答道,随后皱了皱眉,“怎么办到的?尾张多年征战,地理也不如骏河那样关键,怎会有如此之多的客商?”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多少收税的关所,只在入境尾张时看到了一些,还是守山城的。进入了织田弹正的领地后,就只有一两个了。”太原雪斋理所当然地答道,“关税少了,自然来往的多。” “没有关税的话,领地再繁荣,对大名有什么用?”武田晴信冷哼了一声,“不过是肥了这帮刁民罢了。” “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本就是无上功德,何必在乎这些?”今川义元几乎脱口而出地反驳道,但马上就意识到了武田晴信会用怎样的话术反驳—— “不收关税,武家没了收入,养不起兵,敌人打过来了就只有大败亏输。那你这么繁荣富饶的城下町,不就是给敌军乱捕劫掠的吗?这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果不其然,武田晴信说的话和今川义元想象中一模一样,后者也只好苦笑摇头。 “非也非也,别小看了领地繁荣的好处。”一旁的太原雪斋却是飞快地拨弄着念珠,仿佛打算盘一样打得叮当响,“不收关税,商人就多。商业越繁盛,人口就越多,反过来又推动商业的发展,逐渐聚集庞大的人力。有了这些人力,兵源、劳役就都不愁了。织田家自己就可以组建几支商队从事经营,有这么大的市场不愁没钱赚,这不比那丁点关税多得多?而且有这么多人口、这么多需求,各项物资的价格自然而然也降了下来,织田家自己购买粮食、军械、建材也都会比其他地方便宜不少。” “说得对,我回去就改革。”武田晴信雄心壮志地一击掌,但随后却又犯了难,“可是甲斐那地方也不好走,更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废了关所也吸引不来几个人,搞不好还倒亏出去。” “骏河倒是可以。”今川义元琢磨着骏河的地理位置该如何削减关卡,却忽然愣住了——他清楚地记得,今川良真去世前曾经要求今川义元效仿他的全盘改革——其中就包括了撤废关所。不过当时今川良真只实行了短短一年多,没有见到什么效果,所以今川家的人也都对这个叛徒的离经叛道之举不以为意——没想到他的思路居然真的有可取之处吗? “怎么了?”武田晴信察觉到了今川义元的神色,眯着眼睛认真地打量着他,“想到什么了?你也想这么改革?” “额……”今川义元本想应下,可是又突然想起了今川良真临终前最后的嘱托——千万不能泄露今川义元从今川良真那里听到的任何一个字。于是,他只是摇头搪塞了过去,“回去看看情况,至少那古野城的成功还是很有借鉴价值的。” “据说这些改革都是织田弹正的嫡长子提议的,忘了叫什么名字了。”太原雪斋一边嘟囔着一边随口提了一嘴,“织田弹正本来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效果不错,就在领内大规模推行了。” “什么?”武田晴信一下子大吃一惊,“真的吗?织田吉法师?那个尾张大傻瓜?不是才几岁大吗?这消息可信吗,雪斋大师?具体是怎么说的?” “哦,好像是乳名确实是叫吉法师来着。”太原雪斋挠了挠头,似乎是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不满,随后看向随侍身侧的天野景德,“权兵卫,是你上午在市集里打听到的吧?具体是怎么说的?” “是土原大人打听来的,在下具体也不清楚。”天野景德摇了摇头,“土原大人外出侦察了,暂时不在队伍里。” “噢……”武田晴信舔了舔嘴唇,似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多追问什么,而是自言自语了一句道:“没想到那‘尾张大傻瓜’竟有这种本事?” “哈哈,真以为他是傻瓜的人,自己才是‘大傻瓜’吧。”太原雪斋闻言却大笑起来,“离经叛道之人才会被说成是‘傻瓜’,但这类人最该警惕。不是疯子,就是天才,但绝不会是傻瓜。真正普通的傻瓜,哪会传出这么大的名声?连甲斐人都听说了。” “肯定是个有趣的人。”今川义元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他一面” · 在那古野城城下町用过午饭后,一下继续向西北而去。但走了没多远,太阳刚刚西斜,武田晴信就不打算走了,硬是要在爱知郡的中村乡休息一晚再走。 “这才几时?”武田弘信看了眼尚早的天色,不禁对自家主公的决断颇有微词,“主公啊,之前您不是一直风风火火要赶路的吗,怎么此时却突然想起休息了?我们毕竟孤悬领外,自己也好、家中也好,都不安全,还是早些结束行程回去为妙。” “夫人的脚疼得厉害,今天早点休息,让她养养吧。”武田晴信回头看了眼牛车,随后对身旁的武田弘信低声答道。 “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有点良心。”银杏闻言挖苦了一句,“之前怎么没见你去关心一眼弟妹呢?都疼了一天多了。” “男人总是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即使心里想着,那别扭的自尊还是会阻碍心意的传达。”今川义元一边搂住银杏的肩膀,一边替武田晴信开脱道,“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别点破了。” “先生的嘴倒像抹了蜜似的,什么甜言蜜语都能说?”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显然对男性间的袒护很是不满意,“随便吧,早点休息我还能早点去补个觉,随你们。” 于是,一行人在中村乡里找到了一处条件最好的旅宿——说是条件最好,也仅仅只是相对而言——相对的是今川家天守阁的地牢。 第一百七十四章 针线 这地方也能住人? 今川义元的满腹牢骚从踏入旅宿的第一步就开始发酵了——出于礼节,他在店老板在的时候努力维持着正常的神色——不过老板一走,他的满腹怨念就几乎映在了脸上。 榻榻米是发霉的,有些地方甚至没有榻榻米只有茅草。 作为茅房的旱厕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清理过了,散发出今川义元上次在京都钻屎坑时的粘稠味道。 墙壁都渗水严重,甚至天花板上就真实地在渗着水。 后厨脏乱差得难以直视,泔水桶和菜板几乎贴着放。 虽然今川义元没有开口,但银杏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洁癖丈夫内心的悲愤,便坏笑着摊了摊手:“真是没办法呀,又要苦了我们先生了。” 说罢,便从壁橱里取出床褥,在一块还算干净的榻榻米上铺好,钻进被窝就进入了梦乡——明明还没到吃晚饭的点。 “虎千代,我后悔了。”今川义元转头出来就找到了武田晴信,“我真不该答应你,在这地方睡一晚的。明明那古野城那么繁华,怎么这里会破败成这个模样?” “有钱的去那古野城享受,有力气的去那古野城卖命换点钱,剩下的可不就是老弱病残了吗?你还指望这里有多好?”武田晴信指了指附近那些略有些荒芜的农田,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农和带着孩子的妇女在耕种。 “都是苦命人。”今川义元看了一眼挣扎在泥土里的穷苦百姓,又想起自己刚才对全村最好的旅宿挑三拣四的抱怨,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四处转转?”武田晴信提议道。 “好。” · 萧瑟的街道,没什么人也没什么生气。转着转着,武田晴信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定要爬上一处无人的屋敷二楼去瞭望附近的地形。今川义元拗不过他,便自己随意地在街道间兜兜转转。绕过一处街角后,在半人高的墙垣边发现了一个摆摊的小贩。定睛一看,才发现说“小贩”也有些说大了——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半大孩子罢了——不过个头是真的很小。 他面前摆着一个破布,上面零散地铺着一些针线用具,做工都非常粗糙。冷风吹来,把衣不蔽体的他冻了一个哆嗦,裸露在外的手掌、脖颈、脚踝都已经冻得通红——让今川义元想起了初见早坂小七郎时他的模样。 路过了不少行人,但没有人拿正眼看他一眼,似乎早就习惯了在这里摆摊的小贩。但即便如此,小贩仍然卖力地吆喝着,张罗着生意,只是招致更多人的白眼——甚至有几个人还往他的铺子前吐了口痰,骂几句“呦,这不是臭猴子吗”,小贩也敢怒不敢言。 今川义元打量着眼前的孩子——他很瘦小,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小小年纪就帮家里干活、也吃不上几顿饱饭的那种。明明还是长头发的年纪,额前的头发就隐隐有后退的趋势。脸很尖,两个耳朵全是很大——像一只小猴子。今川义元心底涌起这样的想法后,他立刻感到有些失礼——怎能这样去想一个受苦的孩子? “这位……大人?”小贩悄悄地打量着身前人的衣着和举止,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身着便服的武士,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便怯生生地开口道:“可是要买针线?” “嗯。”今川义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人的针线质地又好,又便宜,大人要多少有多少!”小贩立刻猴儿献宝似的夸起了自己的货物,年纪虽小,恭维的话却已经说得比寻常商贩更加熟练,“今天出门前卜了一卦,说是有大吉,果然遇上了大人这样的贵客,实在是小人三生有幸啊!大人尽管挑,小人给大人便宜点!” “怎么这么小就出来做生意?”今川义元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低声问道,“家里人呢?” “俺爹病得重,俺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俺出来帮点小忙,给俺爹挣点药钱。”小贩依旧维持着嘴角的笑容,但提起父亲的病情,那笑容里也变得有些苦涩。 看着眼前的小孩子为了生计和父亲的病,极尽谄媚之能事,今川义元略微有些悲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锭,随后微微屈膝,弯下腰,把银锭递向小贩。小贩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眼睛一下子就直了,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伸出两只脏兮兮的黝黑小手接过银锭,也不嫌手脏,就把银锭往嘴里送,生怕银锭飞了一样。他轻轻地咬了一口,随后立刻愣住了——是成色最好的白银。 今川义元则捡起地上的针线,挑了一小把做工最差,一看就最不容易卖出去的铜针,收入怀中,随后低声道:“祝令尊早日康复。” “啊…啊!谢谢这位大人!大人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啊!”今川义元的声音让小贩如梦初醒,从天降横财的震惊里康复过来,干忙拜倒在地,一个劲地把脑门往冻得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磕去。 “早些回去吧,过一会儿天就冷了。”今川义元自己都感到温度有些下降了,更别提面前衣衫褴褛的孩子了。 · 简单道别后,今川义元就绕路去找武田晴信——后者刚从那处房子上爬下来。武田晴信听完今川义元讲完刚才的故事后,立刻大笑着挖苦今川义元道: “肯定又被骗啦,好心肠的五郎。你忘了我们俩几年前第一次上洛,也是有个人说什么‘要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管你借马’吗?最后还不是偷了你的马转手卖给别人。这个小贩也一样,什么‘病危的父亲’,每个人都能编排出一套催人泪下的心酸往事,就和鲸屋里姑娘们的故事一样多,你居然还信?” “哈哈,一如既往地犀利而不留情面啊。”今川义元只是笑笑,似乎已经没有兴趣和武田晴信争辩。 “你买了什么?”武田晴信有些好奇地看向今川义元怀里揣的东西。 “针线。”今川义元从衣服里掏出了刚才买的一把铜针,“给了一锭银子。” 武田晴信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一把铜针。 “你是不是要嘲笑我‘这东西能值一锭银子’?”今川义元仿佛已经猜到了武田晴信的台词。 “咱们要不跟过去看看?”然而武田晴信没有答话,反倒是急切地四处张望起来,“你刚才在哪里遇到的小贩?” “那边。”今川义元抬手一指,武田晴信便就拉着今川义元抬起的手向那个方向走去。 “怎么了?”今川义元哑然失笑。 “去看看那个小贩拿到钱后到底有没有去给他父亲抓药,看看他是不是骗你的。”武田晴信大笑着答道,脚下越走越快,今川义元都险些有些跟不上。 “好了好了,我认了我被骗还不行嘛?一定非要让我当场被揭穿,颜面全无吗?”今川义元认输般地笑道,“干嘛非要去看?赶紧回旅宿吧。” “去看看嘛。只有让你亲眼看看自己被骗得有多惨,下次才能长教训。”然而,这次武田晴信却是不肯听劝,头也不回地拽着今川义元往前一步,“快,带路!”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满脸写满了不情愿。 · 紧赶慢赶,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终于追上了小贩的步伐——他正佝偻着背,把小小的包裹背在肩头,快步向西走去。就在他路过的街道旁,坐落着一家药局——他显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径直走了过去。 “好了好了,我被骗了,根本没有重病的父亲,我又恻隐之心泛滥了,我忏悔,咱们可以回去了吧?”今川义元求饶般地笑道,但武田晴信却仍然坚持,反而反过来替今川义元狡辩道: “说不定是前面有其他药局呢,继续跟着看看!”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的台词反了吗?”今川义元没好气地抗议了一句。 “不重要,快跟来。”武田晴信不由反驳地再次拿了主意,“现在要是回去了,你肯定又会心存侥幸,我必须要让五郎你亲自撞了南墙去悔过。” · 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拉着手,走在正月的傍晚下,越想越是别扭——如果是和银杏一起在满月下散步,不失为一种浪漫——和武田晴信一个男人又算是什么事?更别提甲斐还一直有好男风的传统了。 于是两个大男人又鬼鬼祟祟地尾随了小贩一路,路是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偏僻,治安感觉也不是很好。今川义元这个时候倒是觉得和武田晴信一起走还不错了——至少不会被人盯上。 连两个大男人都感觉有些阴森的夜路,那个小孩子小贩走起来却是轻车熟路,一点都不害怕——看来已经是习惯了。明明才这么小的年纪,却已经这么能吃苦了——这让今川义元不由得联想起了小时候的银杏——不过现在她倒是可以享福了,当然这个小贩可没有这么好的命。 谁叫他生在贫农家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呐。 不过小贩倒是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反倒是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隐约间还能听到他哼的歌——相比是因为这笔横财带来的快乐吧。 在道路旁的秸秆堆边,是几户农家,今川义元在那里看到了另一群玩耍的小孩子,他们似乎认识这个小贩,远远地看到他后就开始挥手打招呼——准确说不是打招呼——而是在嘲笑。 “哟,这不是摆摊的猴子吗?猴子来啦!哈哈哈……” 第一百七十五章 欺凌 “你管谁叫猴子呢?我叫木下藤吉郎!”木下藤吉郎听到“猴子”一词后就仿佛听到了什么刺耳的声音一样,气急败坏地冲了过去。 “离我远点,别过来,满身屎味擦不干净!” “别凑近啊,太丑了,脏我眼睛!臭猴子就滚回林子里去啊!” “什么藤吉郎?明明就是日吉丸,还藤吉郎?臭猴子起什么人名?还好意思带个苗字?你爹就是个捡破烂的土农民,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人群里立刻起哄起来,几个大孩子带头把木下藤吉郎给奚落得体无完肤。 “俺亲爹是武士,是武士!”这一下子更戳在了木下藤吉郎的痛点上,急得他直跳脚。 “你亲爹是武士,怎么让你混到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能摆摊捡破烂啊?”人群里又大笑起来,还有人朝木下藤吉郎啐了一口,“呸,垃圾堆里的臭猴子。” “那是俺爹为了锻炼俺,让俺吃苦!”木下藤吉郎高声嚷嚷着,可孩子们却是不以为然地哄笑起来: “又是那套说辞,那怎么没见你爹来接过你啊?” “来了,今天就来了,怎么没来了?”木下藤吉郎大吼着打断了孩子们,似乎是早有预谋一般,脸上浮起“扮猪吃老虎”式的“我摊牌了”的笑容。他从怀里把今川义元给他的那枚银锭掏了出来,在孩子们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朗声道:“看到没,这就是俺爹给俺的零花钱!” 这下孩子们傻了,都被那月光下明晃晃的银锭闪得睁不开眼睛。愣了半晌后,他们看向木下藤吉郎的眼光都变了——木下藤吉郎似乎很受用这种目光,高高地挺起了胸脯,岔开腿,不紧不慢地开口,学着武士的腔调磕磕绊绊地道: “你们几个,叫俺一声大人,以后给俺当跟班,见面就给俺鞠个躬,俺就带你们去吃小米饭,顿顿都吃!俺爹那边每天能吃两顿小米饭呢!晚饭还能有咸菜!一年还能吃上三次大米饭!” 看起来过惯了苦日子的他,连想象大人物们的生活都办不到——颇有些皇帝的金扁担的感觉。 “什么嘛,这么大块银锭,肯定是那臭猴子从哪里偷来的!” “看他贼眉鼠眼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是偷的!” “就是就是!” 不过孩子们还是难改长久以来对木下藤吉郎的歧视,在反应过来立刻想出了别的借口开始抨击,大伙一起哄,木下藤吉郎的脸一下子就如同猴屁股一样涨红起来:“俺就算再穷也没偷过东西!血口喷人!” “得了吧,快把偷来的东西交出来!”一个大孩子一声招呼,孩子们就一拥而上,要去抢木下藤吉郎的银锭,吓得他扭头就跑,原路返回——差点就遇上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两个人赶忙躲到了路边,在夜色下继续追踪而去。 然而等到孩子群们离开后,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却发现木下藤吉郎并没有继续走刚才那条路——而是走上了另一条路——似乎另一条路才是回家的路。 “那他刚才特意往那边走是为了什么,明明知道会遇到那些欺凌他的孩子,还要去?”今川义元有些费解地对武田晴信道。 “为了显摆。”武田晴信露出了了然于胸的笑容,“平日里又穷又丑,被欺负惯了,好不容易拿到了能显摆的东西,自然要找回场子。自卑又不甘的人都是这样的。” “怎么这么说人家孩子?”今川义元小声抱怨了一句。 · 两人又远远地跟着小贩到了一处旱田边的破败屋敷,木下藤吉郎便推开木门走了进去——看起来是他的家。木门开合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音,而屋敷有小半边甚至已经倾斜严重,称重的房梁都搭在了墙上,估计离塌陷也没多久了,但也没有得到整修。墙上仅有的一个窗户也没有窗纸,在外面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屋内发生了什么。 屋里没有点油灯,不知是因为穷还是已经就寝了。但即使隔着很远,还能闻到淡淡的劣质酒精的味道。木下藤吉郎前脚刚几门,后脚屋里就传来了动静,先是一个妇女问了句“怎么才回来”,随后就是一个有些粗鲁的男声问了句“卖了几个钱?”。 “好了,我承认错误,我被骗了还不行吗,他父亲的确没得病。不过也挺好,一家人在一起,日子哪怕苦一点也无所谓。”今川义元苦笑了下,随后拍了拍武田晴信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回去了。他本以为武田晴信会露出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奚落一下怜悯心泛滥的自己——但武田晴信却没有动作,而是继续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小屋里的发展。 屋内传来了男人翻身而起的细碎声,随后便醉醺醺地大吼了一句:“说!你这畜生今天卖了几个钱?” 骂自己儿子是畜生?哪有这么骂人的?——今川义元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忽然意识到木下藤吉郎的家庭并没有比从小“几乎丧偶”的今川义元要幸福多少。 “没……没卖到钱…”木下藤吉郎战战兢兢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后,木下藤吉郎被打翻在地。女人惊叫了一声,似乎是去扶起儿子,而男人的唾骂又接踵而至:“没用的东西,真的是白瞎了给你的那口饭!” 几声咒骂声后,男人捡起了散落在地的针线包借着月光瞅了几眼,立刻发现了不对,恼怒地厉声大吼到:“怎么少了一把针?丢到哪里去了?一文钱都没卖到反而把针丢了?” 今川义元反应过来了——少的那本针就揣在自己怀里呢。不过木下藤吉郎为什么不把自己遇到贵人的事情告诉他父亲呢?难道是想藏着钱当私房钱吗?他那么小一个孩子,揣着那么值钱的银锭,又能干什么呢? 木下藤吉郎支支吾吾地没有回答,殴打声随后又传来,其中夹杂着母亲的劝架声,和另一个被惊醒的幼儿的哭喊——但木下藤吉郎始终一声不吭——直到一声清脆的“哐当”声响起。 他藏在怀里的那枚银锭,被打落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嗯?”男人弯下腰来,捡起落在地上的银锭,对着月光看了一下,眼睛立刻就直了。片刻的欣喜若狂后,随即到来的却是暴怒,猛地踹向木下藤吉郎: “好啊,知道藏钱了,每天是白给你这狗畜生吃饭了,没有俺你早就饿死了,不知道感恩还在这里偷奸耍滑?” “你把钱还俺!”木下藤吉郎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想要夺回银锭,却又被一脚踹翻在地。 “还敢藏钱?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了!” 男人一脚接一脚地揣着,木下藤吉郎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尖着嗓子大吼道: “谁需要你?没有你难道俺就活不下去了?俺再也不回这破家了!” 吼罢,木门被突然推开,木下藤吉郎光着脚冲出门外,头也不回地向远处的荒野跑去。 “跟上去!”武田晴信二话不说就拉着今川义元向前,都没给今川义元商量的机会。 “今天的你格外爱管闲事啊。”今川义元彻底迷惑了,费解地叹道,“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看不出来吗,这孩子是难得的人才,我肯定要把他收入家臣团的。”武田晴信兴奋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得连步伐都轻快起来。 “想听实话吗?看不出来。但是随你吧,真是没办法呐……”看着同伴胡来,今川义元也只有苦笑。 · 两个人又追着木下藤吉郎在月色下七拐八弯地跑了一路,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一处荒塚堆,里面遍布着浅浅的坟墓,大多数甚至没有墓碑。也难怪,这年头的普通百姓一生都没什么消费,唯有婚丧嫁娶的时候会颇费一番——但一块好棺材和一块好坟的价格可不是一般家庭负担得起的,木下藤吉郎的家庭现在就没有钱。 木下藤吉郎借着微弱的月光,跌跌撞撞地摸到了一处坟头,膝盖一软便跪下来,随后就开始放声大哭: “爹啊……爹啊…孩儿没用啊,连座像样的坟都没办法给您修。好不容易遇到好人家给了点钱,本想着明天就去给您买块棺材让您风光再葬,让厢里厢邻能瞧得上咱们家……但钱又被那杀千刀的混蛋给抢了啊!” 看来是生父病逝,母亲再嫁,生了个小儿子,养父自然不待见这个非己出的大儿子;自家都不待见,自然在村里人面前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而他那有些丑陋的面容更是会让他成为被调侃欺凌的对象——今川义元已经大概推测出了木下藤吉郎的身世。 “走吧,我去给那小猴子点钱,给他爹买个棺材,就足以收买人心了,把他招入我麾下。”武田晴信摸了摸怀里的银两,胸有成竹地对今川义元道。 “倒也是好事,至少能让那孩子不至于饥寒交迫。”今川义元虽然对武田晴信的措辞和动机略有不满,但还是觉得这是件善举的。 然而武田晴信该迈出一只脚上前,身体就僵在了那里。片刻后,他飞快转头,死死地瞪向两人来路上的一处稻草棚——那里隐隐有几个人影闪过。 第一百七十六章 立志 “少主,好像被那两个人看到了。”丹羽万千代察觉到武田晴信的动作后,赶紧把趴在稻草棚上的几个小孩子都拉了下来,“我们没有忍者在身边,敌不过两个大人的!” “怕什么?他们又不知深浅,哪敢贸然动手?”织田吉法师倒是不慌不忙,居然还有闲心翘起了二郎腿。 “吉法师大哥可真是神啊,啧啧,这未卜先知的能力快和我不相上下了。”池田胜三郎砸了咂嘴,难得夸了别人一句,“有事没事就拉着我们来这小破村子玩,还真给我们撞见了敌方的忍者。把这事情报给那古野城的‘大人’们瞧瞧,看看谁还敢小瞧我们?” “这两个人也是奇怪,干嘛非跟着那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摆摊小贩。”佐胁藤八郎一头雾水,“全村子都没人会拿正眼瞧一眼那小猴子,他们两个倒是跟了一路。” “所以说肯定是敌方的忍者别又所图啊!”前田犬千代已经摩拳擦掌,拎着刚才路边捡来的小树根就准备冲了,“赶紧上去抓人啊,不然要给他们跑了!” “不要打草惊蛇,继续跟着。我已经派人回去叫援兵了,这个点平手老头子和佐渡肯定都没睡,援军用不了三个时辰就能到。”织田吉法师的眼神中已经是锋芒毕露,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那两个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你们往哪里跑?” · “五郎,不妙,有人在跟着我们。”武田晴信一边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今川义元不要回头,一边压低声音道。 “啊?”今川义元也是着实吃了一惊,“这穷乡僻壤,会有织田家的忍者埋伏?” “还不清楚是谁家的忍者,反正已经盯上我们了。”武田晴信倒是很快冷静下来,镇定地做出吩咐,“他们没有立刻行动,肯定是人手不足,估计只有盯梢的一两人,没信心拿下我们,而是在等大部队支援。在这之前,必然不会打草惊蛇,所以我们可以分头行动。五郎,你去带走那个猴子,直接往西北走,把监视的人引开。我趁机溜回旅宿通知其他人,带着大家出村与你汇合。旅宿边上就有个马厩,我们高价买下那里所有的马匹,不卖的话就强抢,全员骑马离开。” “可以。”今川义元初一听计划觉得没什么问题,便答应下来,可是细细思索后却感到了一丝怪异,“为什么你觉得监视我们的忍者会都被我引走?我们不是各自离开吗?他们应该也会分头跟踪吧?” “别问那么多了,现在一刻时间都耽搁不起,立刻行动。织田家可是你们今川家的敌人,我武田家的无所谓,你们的人要是被拿住了可不好办啊。”武田晴信有些不满地推了今川义元一下,“快。” “行。”今川义元于是也没有多纠结,径直走向了跪在坟头哭泣的木下藤吉郎,而武田晴信则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到了一旁的田埂下,随时准备开溜。 看到深夜里一个陌生人影向自己走来后,木下藤吉郎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借着月光认出了这是今川义元。发现来人是傍晚施舍自己的贵公子后,木下藤吉郎非但没有吓得逃走,眼神里仿佛闪烁着一些兴奋之火。在今川义元停下脚步前,就猛地向前一步,跪到在今川义元面前,以头抢地地道: “这位大人,敢问您还收不收仆从?小人斗胆,愿意追随您!小人脑袋机灵,算账打交道都会,还识几个字,会干杂活!别看小人瘦,小人的力气可不小,脏活累活都能做!只要您愿意收留小人,让小人跟着您走,给您做牛做马,提鞋都行!” “你不害怕我是人贩子或者强盗?”今川义元出于好意提醒道。 “不怕,只要能出人头地,俺什么都不怕!”木下藤吉郎毫不犹豫地应道。 木下藤吉郎的热情让今川义元措手不及,也让他刚刚准备好的用来消除木下藤吉郎戒心、邀请木下藤吉郎跟自己一起走的说辞完全浪费了——今川义元本以为,自己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想平白无故把一个小孩子带走,要废不少口舌呢。 没想到这孩子为了出头的那颗上进心,早就炙热得难以想象,以至于不把任何危险放在眼里。 “可以。如果你有这份心,我也可以把你引荐给另一位大人,不过那要之后再说了。”今川义元对木下藤吉郎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站起来,“我现在忙着赶路,今夜就要离开村子,往美浓去。如果你想跟着我的话,赶紧去和家人道别吧,我没有多少时间。” “没有什么好道别的,小的直接跟大人走。”木下藤吉郎却是毫不留恋,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别这样,要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不要等永远失去了再追悔莫及,也不能因为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家人的陪伴就不以为然。”今川义元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 “这样的狗屁家庭,俺打死也不想回去了,他们都不念着俺,俺还记挂他们作甚?”木下藤吉郎决绝地一甩手,咬牙切齿的面貌一点都不像一个孩子。 “令堂看起来还是关心你的,而且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今川义元不忍看到小孩子如此评价自己的亲情,便宽解了一句 “反正俺将来要是发达了,他们一个个舔着脸也会来寻亲戚。俺将来要是没落了,饿死在路边他们也不会看俺一眼,俺回去道什么别?”但木下藤吉郎却是油盐不进,狠狠地骂了一句。 “那就走吧。”话已至此,今川义元也无法多说什么了,“希望未来你能有回家的一天。” “我会回来的。”木下藤吉郎死死握拳,幼小的双眼里却尽是血红: “总有一天,我要让全尾张的人都高看我一眼,要让这些瞧不起我的人都高看我一眼。” · 今川义元领着木下藤吉郎前脚刚走,远处的黑影后脚就坐不住了,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几个……小孩子?还是一些个子矮的忍者?”今川义元借着月色回头打量,却是看得不够清楚,“难道是搞错了?并不是忍者在追踪我们,而是碰巧遇到了几个小孩子?不会是刚才那几个欺负木下藤吉郎的小孩子想追过来抢钱吧?应该不是,如果是他们,刚才我和虎千代在来路上就应该遇到他们了。” “那就是忍者了……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忍者碰巧都埋伏在这里?奇怪了。”今川义元的眉头皱了皱眉头,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同时小心翼翼地回头继续观察情况。 一切正如武田晴信所料,所有的追踪者都直追今川义元而来。而一旁的武田晴信悄然开溜后,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一个追踪者的注意。 “为什么?”今川义元心底再次腾起疑云。毫无疑问,那些追踪者应该清楚看到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是两个成年人才对。如今今川义元带着一个小孩离开了,那肯定有另一个成年人走其他方向了,为什么他们居然不分人追击? 难道…… 今川义元的目光复杂起来,但是又觉得是自己天马行空了,于是便把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不管怎么样,现在武田晴信已经安全脱离,不消多时多久就会带着银杏和老师他们逃过来会合了。 今川义元于是带着木下藤吉郎穿梭于夜色下的乡间小路中,而身后的追踪者依旧形影不离。今川义元于是开始犯愁——他对尾张的小路完全不熟悉,这样走下去早晚要迷路——幸好还有月亮可以指示方向。问题是待会武田晴信他们带人走的时候,又该怎么通知今川义元方位呢?总不见得打着火把去吧?那样不是等于告诉追兵他们在哪里? 就在今川义元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就看到远处一骑打着火把径直向西而去。今川义元愣了一下,立刻判断出这是田沈健太郎。虽然距离很远,在夜色下完全看不到身形,但那个骑士手中的火把却是在不断上下颤抖——田沈健太郎只有一只手臂,想必是他在一边握缰一边打火把。 不会吧,真的直接打着火把来找我了? 今川义元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后方,原来村落所在的地方同样有零星的火把在骚动,估计是追兵来了。 以武田晴信和老师的谋略,断然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举动的吧? 于是今川义元在片刻的犹豫后,果断带着木下藤吉郎向火把移动的反方向快步走去。 “不好,那火把是诱饵!”跟在他身后的织田吉法师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但黑夜里的他手头也没有工具可以立刻通知远处追来的织田家忍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追向了错误的方向。 第一百七十七章 脱身 沿着村落里唯一勉强称得上“道路”的土路一路疾走,今川义元总算是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凑近了些,立刻认出了人高马大的吉良玮成。在他身后,则是武田晴信、银杏、太原雪斋、三条夫人等一行人。笨拙的马车和细软已经被抛弃,一行人都是轻装上阵。 “哈哈,雪斋大师果然了解五郎。”武田晴信看到今川义元真的往这边来后,不禁对太原雪斋感慨道,“知道他看到火把就会反向走。” “承芳他自小顽劣,就知道和为师反着来,那自然是要‘反’着来了。”太原雪斋也是大笑了两声,随后催促道,“快走吧,别耽误时间。” “啊……这……”木下藤吉郎听着眼前的对话,看着面前几十人的队伍和那些骏马,又捕捉到了“追兵”这个字眼,一下子就愣住了。 “抱歉,本不想把你纠缠进来的。”今川义元十分歉意地微微一躬身,“我们是他国的武士,路过尾张被追击了。如果你想避免纠纷和危险,可以现在离开。” “家督殿下说笑了。”天野景德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不顾僭越的风险也要当面道,“没有放陌生人离开的道理,不然若是他向追兵泄露行踪可如就麻烦了。要么带至安全地点后释放,要么就地处决。” “不必如此,小的不会走的。”木下藤吉郎却是摇头,片刻的惊慌后,眼中却仿佛闪烁起兴奋的火花——似乎越是危险,离出人头地就越近,“小的就跟着您,刀山火海都不怕。” “真是我难以企及的上进心。去给他拿双鞋,拿件衣服,别冻到了。”今川义元暗自感慨了一句,随后便翻身上马,跟着队列向前。走到一半,才差点忘记了事情,匆忙向武田晴信摊开手道,“哦对了,藤吉郎,这位就是我想把你引荐去他家的大人,他是武田家的家督……” “不不不,不用了。”没想到武田晴信却是有些后怕地连连摆手,不由分说地把今川义元的手给掰了回去,“五郎,这孩子跟着你就行了。小孩,听着,你面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海道第一仁者,今川家的家督今川殿下。” “哎?”这回换今川义元懵了。当初一眼看出木下藤吉郎肯定是人才的是武田晴信,一意孤行要去追踪木下藤吉郎把他带走的还是武田晴信,一口咬定一定要收木下藤吉郎当家臣的还是武田晴信——怎么真到了时候,反倒推给别人呢? “别多说了,快走。”武田晴信看了眼远处的动静,催促着岔开了话题,“不然待会就被追上了。” 没有人在意木下藤吉郎在听到那两个鼎鼎大名后,已经是傻了眼——虽然年幼的他还不知道今川家和武田家是怎样的庞然大物——但他反正是得到了大人物的垂青了。 · 众人一路向西北而去,不久后就遇到了快马加鞭赶来归队的田沈健太郎。 “已经都被引向西边了,灭掉火把后他们就寻不到在下了。”田沈健太郎边说边扭头回顾,“没有三、四个时辰,绝对追不上来。” “那行,到了那时候我们早就出了织田弹正家(织田信秀)的地界了,进了清州城织田大和守(织田信友)家了,那古野城的忍者也没法大张旗鼓地追了。”太原雪斋胸有成竹地回道,“可以先在路边休整一下了,连夜出发,草料都没喂足,马匹走不了多远的。” 一行人在路边停下后,随从和忍者们就开始加紧给马匹喂草料,太原雪斋、武田弘信则对着地图研究着之后的路线。直到此时,他们才有空过问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的冒失行为。 “说着去遛弯,怎么莫名其妙地带个孩子回来?”太原雪斋看了眼不远处有些局促地坐在墙垣上的木下藤吉郎,有些不满地对两人道,“我们身处敌境,最应该谨言慎行,怎么好乱惹是非?” 今川义元没有答话,而是看了眼武田晴信——意思是这事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解决。于是武田晴信只好硬着头皮道:“雪斋大师,弘信大师,是我看那个小孩子颇有灵气天赋,想收回来当家臣的。” “可主公之前不还是说,和那其貌不扬的孩子只有一面之缘吗?”武田弘信一脸慈祥,但“不信”却依旧写在了脸上,“怎么就认定他才华横溢了呢?贫僧也看不出那孩子有什么异于常人的面相啊。” “这……”武田晴信也是一时语塞,不过就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了车轮声和马蹄声。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在南边的来路上驶来一辆破旧的驴车。站在最前面驾驴车的小孩子穿得一身奇装异服,裸露半身,拿着马鞭狠狠地抽着驴背,把驴赶得飞快。而在驴后面拉着的四轮小木车上,还坐着四个半大孩子,颠簸得直喊疼。 “警戒。”太原雪斋冷声下令,周遭的今川家和武田家的忍者们全都将手伸向怀里,警惕地看向来人。 “只是些玩闹的尾张小儿罢了。”武田弘信倒是不以为然,半是宽解半是取笑地道,“雪斋大师,这是何必?” “要看看才知道。”太原雪斋笑了笑,平日里不拘小节的他,在遇到事情时却格外地谨慎。 · 看到这么多的忍者和马匹,那一车子飙车的小孩儿们仿佛也愣住了,呆呆地停下了手里的马鞭,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些人。 “衣服的布料都不便宜,营养也很好,年纪这么小手上就已经有习武的痕迹,肯定是织田家的武家子弟。”太原雪斋简单观察了下后,就已经了然于胸,“待会如果故意撒谎说自己是平民,就要立刻拿下他们。” “请问是柴田家的大人们吗?”为首的那个奇装异服的小孩倒是不避讳,大大咧咧地开口问道。 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就已经大致猜出了情况。这个织田家的少年子弟显然是来诈身份的,这个时候今川义元无论怎么回答都难免露出破绽。但如果直接反问对方“你是哪位”,也就承认了并不认识这个武家子弟的事实——某种意义上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于是,今川义元讨论个巧,把回答的重点放在了“大人”上,而绕过了“柴田家”这个要素,拱手答道:“‘大人’不敢当,公子抬举了。不知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我老爹差我来看看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奇装少年织田吉法师大方地道,“说吧,进度如何了?” 这一下子,今川义元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正准备硬着头皮作答,他身后的太原雪斋却忽然抬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今川义元不解地回头,却发现太原雪斋的眼眸此刻已经如鹰隼一般狠辣,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奇装癖少年和他背后的其他几个孩子。 “为师有八成把握,眼前这人很有可能是织田家要员之子,甚至是织田弹正的嫡长子,年龄也合适。”太原雪斋在今川义元耳畔低语道。 “怎么可能?哪有一家少主穿着如此不成体统地在荒郊野外游荡,还孤身接近身份不明的大队面前?难不成是傻瓜……”今川义元自言自语着,说到这里却恍然大悟——那个织田家的嫡长子,不就一直以“大傻瓜”而闻名吗? “何以见得?”今川义元用手遮住嘴,低声向太原雪斋求证道——此刻也顾不得面前那些孩子们看着自己耳语时那怀疑和慌乱的神色了。 “他用‘柴田家’的身份诈你,随后又用自己的‘父亲’来压你,说明了什么?”太原雪斋冷哼了一声,一针见血地道:“说明他潜意识里就是这么觉得的,觉得他自己或者他父亲的权威可以压柴田家的人。那他不是柴田家的少主,就是织田家的少主,不然哪有跨家去管别人家忍者的道理?” “老师说的是……”今川义元闻言也是皱紧了眉头,“但也可能是故意虚张声势来继续骗我们的吧?” “那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反应,不似作伪。”太原雪斋很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如果是织田家要员的话,老师不会想扣下他们吧?”今川义元转念一想就猜出了太原雪斋的念头,“不大好吧。武家本应堂堂对垒,哪有私下绑架他人子嗣的道理?” “松平家的子嗣不就被他们绑去了?”太原雪斋干笑了两声,“收起你那迂腐道德吧,小小年纪比为师这老和尚还迂腐。” “老师当真要抓人?”今川义元一边问道,一边悄悄把手伸入怀中握住肋差,同时观察着那几个小孩的反应——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局面不对,好几个孩子都是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但为首的那个奇装少年却是面不改色,只是稍稍有些紧张地死死握拳。 太原雪斋沉吟了片刻后,却是幽幽地低声道: “不,为师怀疑这是个更上一层的阴谋,是陷阱。” 随后,太原雪斋也不顾众人的差异,猛地一挥手,翻身上马便大喊道:“逃!往西北直接出尾张!别停下!” 话音刚落,太原雪斋就当先拔马而逃。一众人也顾不上思考,赶忙手忙脚乱地上马追随而去。而那几个小孩子也是傻了眼,愣了片刻后架着驴车想追,却追不上,气得织田吉法师站在驴车上直跳脚。 第一百七十八章 疑云 一路亡命狂奔了二十余里,今川义元才终于有机会拉住太原雪斋的马缰,哭笑不得地问道:“老爷子,你这是在做什么?被几个蓬头稚子吓得落荒而逃,传出去岂不是毁了你半生名气?” “你这臭小子懂什么,那几个小孩一看就不简单。”太原雪斋却是连连摇头,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愿闻其详。”武田晴信也是凑了过来,好整以暇地开口问道,显然也是不理解太原雪斋在干什么。 “那些孩子就是送上门来给我们抓的,所以才大大方方地追了上来,毫不避讳地泄露了自己信息。”太原雪斋一本正经地答道,今川义元却是满脸疑惑地追问道: “送上门?如果真是织田家的子弟,怎会不知今川家和织田家已经势同水火,哪敢亲临险地?万一我们真的扣下了他们……” 今川义元话还未说完,太原雪斋已经接上了下半句: “万一我们真的扣下了他们,那织田家的追兵玩了命也会追上我们,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哪怕一路追到京都也会追。” “诶?”今川义元更加困惑了,“为什么非要追我们?” 而一旁的武田晴信听到这番话后,却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一下子呆住了,连手上的缰绳脱落都没有意识到。 “为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可能是那几个小孩子不知怎么识破了我们的身份是武田家或者今川家的要员?”太原雪斋继续向两人解释道,“但是我们也及时发现自己暴露了,所以立刻撤离,那几个孩子凭自己是不可能追上的,只能回去搬救兵,但肯定没有引起织田弹正那些‘大人’们足够的注意。” 太原雪斋顿了顿,笑着看向今川义元:“承芳,为师问你,如果有一天五郎突然跑过来找你,和你说他‘看到了北条家的家督在今川馆闲逛’,请你立刻派人去抓捕,你会怎么办?” “童言无忌,哪里当得真?”今川义元闻言也是哑然失笑,“派一队忍者大概搜一下,搜不到就作罢了。” 说完这句话后,今川义元的表情变得和刚才的武田晴信一样了——他也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了。 “没错,那几个小孩也是担心他们的‘大人’们不信他们说的话,担心忍者们随便搜搜、草草追出去几里就了事,所以决定加一把狠料。”太原雪斋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意味深长地冷声道:“他们决定自己送上门来给我们掳走,这样织田家的忍者和追兵们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追上来。别说是织田弹正家的领地内了,哪怕是追到织田大和家的地界、追到美浓、追到近江、追到京都,他们都会一路追上来的吧。” “那几个小屁孩是有多笃定我们是大鱼啊?”太原雪斋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啧啧赞叹道,“赌上性命也要让自己的人来追捕我们?胡来第一名。若真是那‘尾张大傻瓜’,以后肯定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承芳,多加小心啊。” “究竟为什么对我们如此执着呢?”今川义元也顺着太原雪斋的话想了下去,“是我们的什么行动暴露了我们的身份吗?也没有啊,我们就是普通的露宿城町,然后…去找了木下那个小孩子,没有什么会暴露身份的行动啊。” “可能是家里出了叛徒,泄露了我们的行踪吧,回去之后要严查一下。”太原雪斋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似乎是在盘算家里的可疑人物。而一旁的武田晴信更是眉头紧锁,脸色惨白,今川义元很少看到武田晴信被吓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发现了家中亲近之人可能泄密吗? “不过老师,如果那几个小孩子真的有如此觉悟,拼上性命也要来追我们,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今川义元回头不安地看了眼来路上的马蹄尘,“说不定他会自己假装失踪,派个人回去谎报军情,说自己被一队忍者掳走了。若是如此,哪怕我们没有真的扣押他们,织田家的人也会决绝地追击而来吧?” “说得不错。”太原雪斋微微颔首,随后扬起手,狠狠地甩鞭抽向马屁股,“走!别停下休息,一路往西北去!” · 一行人继续奔波,在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19日傍晚,一行人总算是跑到了尾张国和美浓国的边境,却被横在面前的木曾川给挡住了。大冬天的,这么晚了早就没有摆渡了,而木曾川上的几座桥梁却都有织田家的卫兵在把守。 “硬冲吧,我们这三十多骑,在战场上也是一支不小的战力了,怎么会怕区区几十个卫兵?”武田晴信拍了拍腰间的武士刀,豪迈地向前一指。 “可是我们没有具足,忍者们也不习马战,而且队伍里还有女眷。”今川义元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眼银杏,银杏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摊了摊手,嘴上轻轻嘟囔了一句,似乎是在说“真是没办法呀”。 “怕什么。”武田晴信倒是没有回头看三条夫人的意思,自顾自地笑道,“大晚上的,他们肯定疏于防备,我们一冲就垮。这里距离附近的黑田城至少也有几里地,武士们估计都已经就寝,足轻也都在家,来不及支援。” “嗯……”今川义元沉吟了一会儿,向太原雪斋投去征求意见的目光,见太原雪斋也没有表示反对后,便也将武士刀扶正。 然而就在这时,后方的来路却突然燃起了一大簇火光,隐隐能看到狼烟不断腾起。见到这信号后,本来还安静的黑田城也一下子乱了起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后,黑田城头也燃起了示警的篝火,附近的不少哨卡、渡口见状也是连连举火响应。 “追兵来了?大约30里。”武田晴信眯着眼估算了下起火的位置,“这是要示警围剿我们啊,快些行动吧。” “估计要有伤亡了。”今川义元看到那些渡口的卫士已经从休息的地方起身戒备——他们已经失去了偷袭的机会了,对银杏嘱咐了一句:“银杏,待会你自己多加小心,三条夫人也拜托你了。” “放心吧,先生,照顾好你自己就行。”银杏笑着摊开了手,反倒显得今川义元有些自作多情了。 “诸位,都多多保重,不必追求杀伤,安全通过便可。”今川义元最后环视了左右一眼,低下头,缓缓地抽刀出鞘。就在他准备下达冲锋命令之际,一直安静地跟在队伍里的木下藤吉郎却忽然喊道:“大…哦不,殿下,小人有主意!小人有法子帮大家过河!” “现在有你说话的份吗?”吉良玮成本来都已经全神贯注地准备出击,被木下藤吉郎这一嗓子弄得心烦意乱,“村里来的小土鳖,给小爷俺安静点!你个小毛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对对对对对不起!大人!”木下藤吉郎被吉良玮成吓了一跳,赶忙把脖子缩了回去。可是挣扎了片刻后,居然还是咬着牙再次开口,有些颤抖地道:“但是殿下容禀,小人是真的有法子!” “你活腻了?”吉良玮成恼怒地大吼了一声道,“听不懂人话?” “不敢不敢!”木下藤吉郎被吉良玮成的大吼吓得魂不守舍,但仍是硬着头皮不肯放弃,“只是小的俺……” “不妨听他一言。”一旁的武田晴信突然开口打断道,言语间还颇为笃定。 “这个时候的虎千代不是一般会说:‘情况危机,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吗?’”今川义元模仿着武田晴信的口气来了一句,随后无奈地看向木下藤吉郎,“但既然虎千代你都开口了……那木下,你有什么办法,但说无妨。” “谢殿下!”木下藤吉郎赶忙磕头如捣蒜般地应承下来,随后猴儿献宝般一股脑地盘托而出道:“小的这几年经常跑来这边做生意,给这里附近的一家豪族打过零工,他家靠着木曾川水运做些营生,就在这边上,前面那块林子后面就是,就半里地!小的认识他家,可以让他家的船送咱们过河!” “时间紧迫,三言两语间你一个小孩子能说服他们?”今川义元对此很是怀疑,“这豪族地处尾张美浓之间,正需要在斋藤家和织田家之间左右逢源才能生存。若是帮着我们过河,得罪了织田家,岂不是自绝后路?” “小的有把握,请殿下让小的去试试,就当小的给加入今川家纳个投名状!好博您的赏识!要是小的没成,殿下您就别管小的,直接带人冲也行!”木下藤吉郎狠狠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大有今川义元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好吧,我等你两刻钟。如果需要金钱贿赂的话,多少都答应下来无妨。”今川义元看了眼后方腾起的火光,估算了一下追兵抵达的时间,低声允诺道。 “谢殿下!”得到了这九死一生的命令,木下藤吉郎却仿佛捡到宝贝一样一蹦三尺高。 “木下应该不会骑马吧?”今川义元又问了一句,接着挥手示意了一下吉良玮成,“吉良,你带着盘缠驮着他过去。如果到了时间还不行,立刻赶来和我们会合突围。” “为什么是俺?”吉良玮成脸色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这是命令,快去快回。” 第一百七十九章 川并 月色下,吉良玮成驮着身后的木下藤吉郎,一路朝着西北方向的河滩飞驰。 “大人,绕过去,偏右一点!”木下藤吉郎一手紧紧抱着吉良玮成的腰部,生怕摔下马,另一只手则探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向着北边比划着指路。 “小爷认路,别搁那指指点点!”吉良玮成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猴子可没什么好脾气,骂骂咧咧地吼道,把木下藤吉郎吓得直结巴。 绕行了一段,两人很快就看到了木下藤吉郎描述的小豪族——那是一个依林傍水的小木砦,木墙上仅有两个哨塔和稀稀拉拉的四五个守卫。在看到这一骑两人后,这些本来百无聊赖的守卫也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一边派了一个人下去汇报,一边对木墙外的吉良玮成和木下藤吉郎吼道:“来者何人!” “哎!小六哥,是俺,是藤吉郎啊!小六哥!”然而木下藤吉郎听到这声音后却一下子兴奋起来,在马背上拱起身子,疯狂地朝木墙上的人挥手道。 “你认识?”吉良玮成随口问道。 “认识!是这家豪族的大少爷,蜂须贺小六!”木下藤吉郎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一边忙不迭地翻身下马,一个没站稳就摔了个狗啃泥,还是被吉良玮成一抬手给拎起来的。 “小猴子?”蜂须贺小六听到这声音后也是认出了来人,扶着木墙向楼下问道,“这么晚了你过来干嘛?可是又缺钱用了?还是来讨顿饭食?” “哪有!”木下藤吉郎一下子被说得红了脸,显然是不想让吉良玮成这个新晋同僚听到自己的窘迫,“是有要紧事儿的,快放俺们进去,俺和你讲!” “成,倒是要听听你这臭猴子大晚上能吐出什么来。”蜂须贺小六倒是够朋友,虽然嘴上嘲笑着他的小玩伴,但还是立刻吩咐手下开门,把木下藤吉郎和吉良玮成迎入了屋敷内。 “我父亲现在常年在木曾川北岸的砦里,南边的小砦里我说了算!”蜂须贺小六显然很享受一家之主的感觉,大大咧咧地往主位上一坐,翘着腿便招呼道,“来人,给藤吉郎他们上茶!” “不不不,小六哥,这次来真的是有超级超级急的事情,就不跟小六哥客套了!”木下藤吉郎急吼拉吼地把双手摁在桌案上,探出半个身子向蜂须贺小六诚恳地道,“小六哥,实不相瞒,俺现在在给斋藤家的忍者干活。现在斋藤家有一伙忍者急着回美浓,今晚有紧急任务要复命,可是身后织田家的忍者也一路追来,他们找不到船,想借您的船过河。” 真佩服他那一本正经的扯谎——一旁的吉良玮成看着木下藤吉郎口若悬河,把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人硬说成斋藤家的,不仅暗暗腹谤——人家那蜂须贺首领拿你当兄弟,你上来就这么骗人家。 “好家伙,我还在想附近的织田家城池岩砦怎么都戒严了呢。”蜂须贺小六恍然大悟,随后笑道,“你这臭猴子,越活越有本事了嘛,自己住在尾张破村子里,都敢给斋藤家的人当细作了?而且斋藤家的忍者居然连小孩子都招?” “小六哥,别取笑了,赶紧帮帮忙吧!事成之后,斋藤家的人允诺100贯的报酬!”木下藤吉郎却是没心情开玩笑了,留给他的时间着实不多。 “100贯?”蜂须贺小六听到这数字后也是略微吸了口凉气——这着实不是小钱。但他虽然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却也明白眼下的局势。作为生存在边境上的小豪族,蜂须贺家的川并众不敢得罪木曾川两岸的任意一家大大名。虽然他们平时做水运也会接接织田家和斋藤家的活,但是他父亲蜂须贺正利从来不允许川并众涉及任何攻击这两家大大名的活动。 “容我去和父亲禀报一番。”蜂须贺小六一边点头,一边就挥手示意部下过河,却被木下藤吉郎一把拦住。 “耽搁不起啊,小六哥,织田家的人已经追过来了,过河来回一趟哪来得及?要走就得现在走!”木下藤吉郎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拉着蜂须贺小六的手就急道。 “那也不行,这事儿我哪里做得了主?万一织田家一气之下把我们灭了怎么办?”蜂须贺小六却仿佛王八吃秤砣一般油盐不进,怎么说都是摇头。 木下藤吉郎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情急之下只得“真情流露”道: “实不相瞒啊小六哥,这次被困在尾张的还有斋藤家的家督呐!就是为了救家督,才出动这么多忍者的!也就是为了抓这家督,织田家才全境戒严的!您们这次要是帮斋藤家救了家督,往后的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哪里还犯得着看织田家的眼色!” “啊?藤吉郎?吹牛可不带这么吹的啊!”蜂须贺小六闻言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就大笑起来,“斋藤山城殿下(斋藤利政,即斋藤道三)怎会跑到尾张去?一家家督,哪会像个细作一样乱钻。我之前还有幸经过山城殿下呢,你休要唬我!” “小六哥见过?那太好了!”木下藤吉郎却是反应神速,立刻“一脸惊喜”地道,“那俺直接把他们喊过来,等斋藤殿下到了您砦门口,您就能认出来,知道俺没在扯谎了!然后您再送他们过去?” “当真?”蜂须贺小六这下也被木下藤吉郎给唬住了。 “当然啊!”木下藤吉郎边说边拉着吉良玮成就往外走,对吉良玮成道:“头领,快去通知殿下他们过来!通知完了你就赶紧先回来,我们和小六哥一起去准备船,让殿下他们随后赶来!” 吉良玮成虽然不知道木下藤吉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选择照做。木下藤吉郎于是凑上去耳语了几句,赶紧打发吉良玮成离开。 没多久后,吉良玮成就快速策马回到了川并众的砦内。远处,也隐隐可以看到三十余骑的大队缓缓而来。蜂须贺小六早就把通知蜂须贺正利的使者派过河去,自己也带着木下藤吉郎、吉良玮成和一众川并众的水贼登上木墙,准备亲眼看看来人——他还是不肯相信斋藤利政居然会发疯一个人来尾张,而且居然还被困住了,沦落到要靠一个小小水军国人众来救济。 三十余骑来到木墙前,但是因为光线昏暗,也看不清切。蜂须贺小六打着火把向下比划着,正想喊一声“请通名”,却只听到身后木下藤吉郎那尖尖的嗓子低吼了一声“动手”,紧接着脖子就突然一凉。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才发现吉良玮成已经把一把肋差架在了他的脖颈边。 “小六哥,别乱动,俺保你没事!”木下藤吉郎一边对蜂须贺小六喊了一声,一边扭头对着砦外大吼道:“快!动手!” 周遭的水贼们怔了片刻后,才发现自家的少主被人挟持,一下子慌了神。与此同时,砦下的三十余骑也一齐暴起犯难,冲向砦门。川并众们群龙无首、手足无措,压根没能抵抗就被冲入砦来。这些小小水贼哪里见过这架势,都是乱作一团,被一行人拿着刀剑逼入墙角。 “小六哥,让他们停止抵抗,开船送俺们过去,俺们保证不为难你们,事前说好的100贯也会给你的。”木下藤吉郎一边逼迫着蜂须贺小六下令手下投降,一边好言宽慰道。 “好家伙,你这臭猴子倒是匹白眼狼,我好心拿你当小兄弟,你就这样暗算我?”终于反应过来的蜂须贺小六这才如梦初醒,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 “就是。”一旁老实执行了木下藤吉郎计划的吉良玮成也是不耻,低声骂了一句,“俺还以为你这小泼猴突然急中生智想出什么说辞,原来就是骗人。” “那还不是小六哥你之前不肯答应,俺才不得不诓你。”木下藤吉郎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没有半点羞愧之意,“这火烧眉毛的关头,那还顾得上信誉?再说了,也没害小六哥你们啊,该给的钱不是也给了,也没伤你们兄弟。” “臭猴子,人才丁点大,心眼可多了,长大了以后不得成王八蛋了?”蜂须贺小六笑骂了一句,随后也无奈地咧了咧嘴,“罢了,算你还念着点情分。但你老实告诉我,这伙人是哪里的?” “东国的,北条家的,别多问了小六哥。”木下藤吉郎随口诌了一句堵上了蜂须贺小六的嘴,“赶紧送我们过去!” · 坐着川并众那些摇摇晃晃的小早船,一行人废了好大的劲才连人带马地渡过木曾川去。惊闻儿子被劫持的蜂须贺正利早就赶到了北岸现场,却也不敢和这三十多人动手,只得老实地等在远处看他们上岸。不过今川义元向来守信,既然木下藤吉郎承诺了要放人,今川义元也自然不会食言,渡河完成后就放了蜂须贺小六离开,还留下了约定好的礼金。一行人也不敢耽搁,趁着月色急匆匆地向北而去,远远离开了尾张和美浓的国境线。 第一百八十章 识人 “好一招釜底抽薪。眼看说服不成,没有片刻犹豫,立刻借着混入砦中的机会,策划强行夺砦。”太原雪斋在马队行进中放缓了马速,缓缓退到了吉良玮成的马边,颇为赞许地向他背后的木下藤吉郎道,“十岁都不到,就有这样的心智和狠劲,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谢!谢过雪斋大人!”一路上听众人的对话和态度,聪敏的木下藤吉郎早就知道了眼前这花和尚的名讳和地位——感觉隐隐间比今川义元还要高一头,估计是摄政的家老之类的吧? 今川义元回头看了眼,没有多话——但太原雪斋知道,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一贯和善的他素来习惯于鼓励他人,而如今木下藤吉郎立下这般功劳,今川义元却没有一句表扬,显然是对这种欺骗朋友的手段很是不满。 “怎么,承芳,以为为师看不出你的心思?”于是太原雪斋又向前策马了几步,在今川义元身旁打趣道。 “可不嘛,雪斋大师,我家先生闷闷不乐好久了,刚才冲砦的时候还没我这个姑娘冲得猛呢。”今川义元左边的银杏露出了温柔的坏笑,一只手操控着缰绳,另一只手轻轻地捏着今川义元的耳朵,“是不是呀,先生?” “嘛,怎么说也是帮我们无伤脱险了,差强人意。”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勉强地点了点头道,“只是不知道川并众该怎样面对织田家的怒火呀。木下他和蜂须贺本是好朋友,哪有如此置好友于险地的道理?” “这就不劳承芳你费心了,边境线上的小豪族都是摸爬滚打半辈子的狐狸精,这点小事还是能摆平的。”太原雪斋倒是满不在乎,“蜂须贺氏也算是斯波氏的庶流了,在这尾张好歹也是有些人脉。虽然如今落魄了,但也不至于不堪一击。” “斯波……堂堂武卫家。”今川义元提起了这个位列三管的高贵苗字——可如今却已经残破不堪。越前被朝仓家夺取,远江在和今川家缠斗了几代人后丢失,如今连尾张也都已经被织田家下克上了。现任斯波家当主斯波义统名为尾张守护,其实就是织田信秀手上的傀儡——哪有他父亲斯波义达当年率军亲征远江与今川氏亲大战时的威风。 “所以说,别太在乎浮名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只有实力才是说话的硬道理。”太原雪斋不忘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向今川义元说教,用大拇指点了点身后几个身位外的木下藤吉郎,“看看人家那小毛孩子,才几岁大,看这个都看的比你清楚。清楚啊清楚,清楚的知道什么守信、情谊、友谊都是假的,利益才是永恒的。拿一个未来多年都未必会再见的朋友对自己的信任,换一个为刚刚出仕的主家立下大功讨封赏的机会——多么世俗,却多么识时务。” “老师也知道我不喜欢这些。”今川义元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可惜你这一身好天赋啊……”太原雪斋微微叹了口气,却说不上是可惜还是别的什么情感,“太爱惜羽毛了,人洁癖、精神也洁癖,很多脏事都不愿做,在这乱世里束手束脚,怎么成大事?那藤吉郎小儿的聪颖和承芳你在五五之间,可是为师敢打赌,若他没有英年早逝或是遭遇什么不测,未来他的成就绝对在你之上数倍。”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那孩子的未来,为师也能看个七七八八了。因为他有野心,也有弄脏自己羽毛的觉悟,这样的人会不惜一切地追求自己的目标。但承芳你得过且过,动力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哦?老师居然给了那孩子这么高的评价?”今川义元听着听着却完全没有把握到太原雪斋想让他听的重点,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太原雪斋的态度,眼睛一亮,笑着向太原雪斋道:“之前老师可一直把我吹捧得天下第一,还是第一次见老师说‘别人的天赋与我在五五之间’呐。看来藤吉郎会是个不可得多的人才?” “那当然,所以你那小舅子的眼光才更值得人钦佩啊。”太原雪斋抿了抿嘴,笑意也在逐渐收敛,意味深长地看向远处心神不宁的武田晴信,“为师也是看藤吉郎大展身手后才看清他的天赋。但武田殿下却在初见之时,仅仅从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就判断出这孩子是人才,千方百计地也要把他从村子里带出来。这份识人的眼光可不简单。哪怕是甲斐的穷山恶水,未来说不定也会被他拉起一支才华横溢的家臣团。” “我弟弟哪有雪斋大师说得那么神?他真要认定了那孩子是人才,肯定就自己收了,怎么会推让给先生?”一旁的银杏又是笑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损着自己的弟弟,对他指指点点道:“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你看他,现在后悔了吧?在那边闷闷不乐地生闷气呢!真是没办法呀。” · 此时,木曾川南岸,织田家的追兵一路追到了河边,却只能目送着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一行人扬长而去,进入了美浓地界。织田家刚才在边境的警戒引起了木曾川对岸的斋藤家小豪族们的警惕,各个也都是连夜召集了部队严阵以待。织田家的人见状也不敢悍然过河入侵,只得作罢。而带队前来的林秀贞和平手政秀,也在不远的一座草垛里把躲在此处的织田吉法师一行人给揪了出来。 “少主啊少主,可真有你的啊!”平手政秀抓到织田吉法师后就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几个小毛孩子离开忍者的保护,孤身去和三十多个身份不明的人对峙,要是有个好歹你让作家臣的怎么和主公交代?你福大命大,没被他们为难,然后还差丹羽家的小子回来谎报军情,说自己被抓走了,骗本家的忍者和马廻前去营救?是何居心?嗯?” “老头子,这不是钓到了大鱼嘛!”织田吉法师却是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撅着嘴就反驳道:“您也别愣着了!赶紧带人追过河去,把他们抓回来!趁他们还没走远!” “还嫌没玩够啊?还追?那几个人什么地方得罪您这小祖宗了?”平手政秀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双手紧紧地蹂躏着自己的头发,努力压抑着暴怒的情绪,“不就是一队敌国忍者或者是路过的信使队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您还没玩够?要不要我切腹给你,再把脑袋割下来当蹴鞠给您踢,可好?” “哎,说了您不听,所以我可不得靠骗才能把你们骗出来追人吗?”织田吉法师眼看是说不通了,也是急得直跺脚,“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啦,老头子?您知道您犯了多大的错吗?” “每天在我们境内过境的忍者和信使就得有成百上千个,有什么错的?你还能一个个全抓过来?莫名其妙地得罪人又是为什么呢?”平手政秀恨不得现在就给织田吉法师来一巴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问到了,送人过河的川并众说他们也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只是给钱了他们就办事了。”林秀贞打着火把策马归来,凑到平手政秀和织田吉法师耳边低声道,“不过蜂须贺的儿子提了一嘴,说那些可疑人士自称是北条家的人。” “北条家?”织田吉法师一下子来了精神,抿着嘴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深意。 “要借机收拾一下川并众吗?理由是他们故意与织田家作对。”林秀贞在一旁随口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主公不是在策划,要拥立土岐左京(土岐赖艺)回美浓吗?刚好以征讨川并众为由集结军队,看看能不能迷惑斋藤家一段时间。” “佐渡说的有理,回去和主公商议一下吧,也算是让少主闯的祸能有点用。”平手政秀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一把拎过织田吉法师的耳朵,拽着他就往回走。 ·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20日,美浓国墨俣。连夜奔波折腾的一行人见织田家没有追过来后,才终于有空在小市町内的旅宿里安顿下来,好好休息。他们一口气走了好几天的路,武士和忍者们都是还好,三条夫人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家女子却吃不消了,当晚就大病一场。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在墨俣先歇息一段时日。 然而好景不长,西美浓没过多久竟已经是战云密布。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26日,织田家以川并众蓄意反对织田家为由,出兵征讨川并众。蜂须贺正利吓得魂不守舍,一面把木曾川南的岩砦放弃,让蜂须贺小六带着船只全数划向北岸水寨。另一面则赶紧和西美浓周遭的其他小豪族联系,并向名义上的主家斋藤家发出了求援要求。 斋藤家于是遣使询问织田家为何要对川并众出手,织田家则解释说自己无意与斋藤家为敌,只是要处理一下暗中帮助他国细作渗透织田家的川并众,夺下他们在木曾川以南的领地,希望斋藤家不要有所误会。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卖油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2日,美浓墨俣。随着西美浓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各家豪族都开始集结部队,大量的关卡也都处于半封闭状态,行人和商旅纷纷绕路,街道也变得冷清。一行人本想早些出发,躲避可能到来的战乱。但由于三条夫人的病并没有见好,反倒高烧不断,一行人也没办法再启程了。只能在附近的城町寻访名医,抓些草药,让三条夫人静养。 而武田晴信显然没有陪护的意思,整天走访于周围的山林观察地势,硬是要今川义元作陪。今川义元推脱不过,便和银杏一起陪他四处逛逛。2月2日中午,他们兜完了墨俣西侧毗邻木曾川的一座小山,绕下山后正巧路过一处河畔的小市町,便打算在这里吃午饭。 随便挑了家简陋的酒屋,三人就落座了——确实是很简陋的酒屋,因为它连屋子都没有,就是简单支起了一个草棚遮阳,在底下摆了几副桌椅。店里没什么客人,就今川义元他们三人,店老板上完菜后也去后厨收拾了。今川义元本没指望这里能吃到什么美味,但是端上来的小菜却着实料理得不错,令他眼前一亮。 “腌制得恰到好处。”作为美食达人的银杏可比今川义元这个只会吃不会做的人更要懂行,专业地为他解释道,“在鳞片和鱼身上多切些口子,腌得才更入味。” “回去给我做一次?”今川义元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嘴中。 “想得美。”银杏轻哼了一声,“拿我当佣人啊?” “这不是为了领略咱们银杏的厨艺嘛。”今川义元倒是心安理得,“食色性也。” “我可不卖食。”银杏摇了摇头,随后自然地靠到了今川义元怀中,扬起小脸凑近了今川义元的脸颊,将碎发别至耳后,妩媚一笑,“先生要不买点别的?” “求之不得。”今川义元顺势搂住了银杏的柳腰,赏玩着她满是风情的美眸。 “哎哎哎,我可还在呢,你们两个别在这里卿卿我我。”武田晴信立刻大力地敲击着碗筷表示了抗议。 “用膳时不可击皿鼓噪。”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看了眼武田晴信那不规矩的举止,取笑了一句,“很失礼哦,别被外人笑话。” “五郎和姐姐都没羞没臊地在用膳时聊情了,我敲敲碗筷算什么?”武田晴信豪放地大笑起来。 “反正没人看到。”银杏倒是丝毫不在乎这些规矩。 “我不是人?”武田晴信诧异地反问。 “禽兽不如的臭弟弟,和父亲一个德行,也配当人?”银杏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武田晴信的机会,似乎还对他在信浓的暴行耿耿于怀。 “好吧,哪怕我不算人,好像也有别人嘛。”武田晴信又拿起筷子,点了点草棚外的街巷边,今川义元和银杏于是都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正靠在一个石墩上休息,面容满是岁月沧桑的痕迹。他身上的衣服有十几处补丁,草鞋也是破的。在他身旁放着两个大桶和一个扁担,扁担中间还拴着一大串葫芦,看来是卖东西的行脚商人。 注意到屋内的几人都扭头看向自己后,那个中年男人便干笑了两声,挠了挠头道:“打扰您们啦?那草民这就走。” “不会不会。”今川义元赶忙摇头,出于礼节地客气道:“阁下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哈哈,两位一看就是武士老爷,草民哪敢上桌?”中年男人闻言虽是连连摇头,却毫不怕生地推销起来,“若是可怜草民,不如买些草民的油吧,都是上好的猪油。” “哦?”银杏闻言来了兴趣——她之前一直嫌弃甲斐的油有怪味,到了骏河才好些,“阁下拿来看看?” “好嘞!”一听来了生意,中年男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散发出的精力把刚才的颓唐一扫而空。他颇有仪式感地活动了下筋骨,从扁担上解下一个葫芦放在地上,随后从怀里变戏法一样地掏出一文铜钱,盖在了葫芦口上。 只见他打开油桶盖子,拿瓢舀了一大瓢油,举到几乎和胸腹齐平的地方,手一倾斜,油就从瓢里成一条细密的垂线坠下,在空中泛着油光华亮的色彩,径直穿过铜钱的钱眼中,灌入了葫芦里。滴滴答答的声音停滞后,一瓢油全被倒入葫芦,而铜钱的钱眼居然没有沾上一点油水。 “叹为观止。”今川义元被这夸张的精密度震惊到了,由衷地赞叹了一句,“阁下好手艺。” “无他,唯手熟尔。”中年人露出了游走江湖多年的市侩笑容,“油是好油,两位大人和这位夫人看着买点吧。” “嗯……给我三葫芦吧。”银杏用手指比了个三,同时请推了今川义元一下,“快,付钱去。” “你不会又要拿来刷在鸡肉上做烤串吧?”今川义元一边掏钱,一边警惕地低声问道。 就在中年人笑眯眯地接过铜钱的同时,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为首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武士,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背后的靠旗上引着今川义元熟悉的家纹——明智桔梗——上次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银杏一起上洛的时候,就遇到了明智家的武士。 “可算找到您了,怎么在这里?”那个武士翻身下马,身后跟来的十几个骑马武士也是警惕地看向了店内的今川义元三人。 “无妨,不是越前和尾张的人,是甲信和京都口音。”卖油的中年男子风轻云淡地笑了两声,刚才那副市井气息转瞬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摸爬滚打一声的老武士才有的干练和杀气——甚至隐隐透露着蝮蛇吐信前的阴狠。 “刚才多有得罪,阁下是?”今川义元顿时警惕起来,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大意。 “无名小辈罢了,不足挂齿。”中年男子一边若无其事地挑起扁担,不顾周遭武士的阻止,自己挑着两大桶油走上了归路,“光秀啊,不必为难这三人,看起来都是东国的武家子弟,搞不好来头不小。反正只要不是织田家和朝仓家的人就行。我们得国不正,根基不稳,哪能乱给自己树敌?送他们离开吧。这市町里全是陷阱,一不小心就要丢了小命咯。” “陷阱?”武田晴信眉头紧锁。 “不是针对你们的,放心。”中年男子头也不回地留下了一句话。 “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是为了针对织田家入侵布下的陷阱。”武田晴信附到今川义元耳边低声分析道,“看起来这是斋藤家的武士。他们根本不信什么织田家此役只会进攻川并众的说辞,认定了织田家会过河袭击美浓,所以正亲临一线地在布置防御。” “三位。”那位明智家的武士此时也上前向今川义元等人打招呼,“请吧,我送三位离开。我们美浓武士一向热情好客,此番当尽地主之谊,愿与东国各家广结良缘。” “叨扰了。”今川义元拱手回礼道。 “刚才听那位大人的话语,阁下名叫光秀?”离开的路上,武田晴信提起了刚才他就很在意的话题。 “是,鄙人明智光秀,见过诸位。”青年大方地自我介绍道。 “可实不相瞒,我七年前曾路过美浓,也遇到了一位名讳是明智光秀的武士。按年岁,应该比阁下大上不少才对。”武田晴信快言快语地直接问道,一旁的今川义元觉得有些失礼,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啊,没想到诸位竟认识兄长。”明智光秀闻言有些感伤,“只是兄长已经过世,无法再与诸位相见了。” “哎?”武田晴信更加愣住了,“所以阁下用了令兄的名字?” “我们是落魄小族,声望积攒不易。兄长虽然是庶出,但也算是有一番名堂了,只可惜英年早逝。所以我元服之时,家严让我仍沿用兄长之名。”明智光秀有些惭愧地解释道,“也有他人问起过此事,实在是让诸位见笑了。” · 天文十二年(1543)年1月30日,一切正如那个卖油的中年男人预料的那样。织田家在占下了川并众在木曾川以南的领土后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以拥立土岐赖艺重回美浓、驱逐窃国大盗斋藤利政为名,渡过木曾川发起攻击。 一行人本来歇脚的墨俣,一下子就成为了战乱的中心。此刻大家也等不到三条夫人痊愈了,只得抓紧转移。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战乱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日,墨俣。 一行人现在暂住的市町是个小村落,位于木曾川西北,长良川以东向西。横渡长良川后,就能到达墨俣的主市町。就在他们东南不远处的木曾川河畔,已经可以看到打着浪涛纹靠旗的斋藤军和打着木瓜纹靠旗的织田军正在隔河对峙,漫天羽箭乱飞,时不时还会有几支部队在桥梁出试图过河,爆发一些小规模的战斗。 登高望远,向东南尾张腹地的位置望去,还能看到有源源不断的部队和小荷驮队从尾张腹地向西北涌来。预计等到部队到齐了,织田家就会正式渡过木曾川发动总攻了。 “3天,最多还有3天的时间。”武田晴信估算着织田家的辎重数量和军队人数,“3天之内,我们要赶紧走,至少也要渡过长良川去。不然等织田家打过河来,这里就是前线了,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情。” · 于是,众人在2月1日中午离开了旅宿,向西边的长良川进发。然而还没到渡口处,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无数逃难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身上背着大大小小的破布包袱,步履蹒跚地走在泥泞的河滩上,推搡着想要过河。然而几处桥梁都已经被斋藤家的豪族们所戒严控制,放行数量非常有限。 无处可走的百姓只能求助于长良川上的摆渡,一艘艘小船上都塞满了人,晃晃悠悠地向河对岸漂去。吃水线几乎要没过船舷,以至于不时就会有几艘船在激流里掀翻,把满船的人和他们所剩无几的家当抛向水中,被水流滚滚吞噬。想要救援的船只也不是没有,只是自己的载重也已经濒临极限。这些平日里善良热心的百姓,真到了生死关头,也没有人敢冒着翻船的风险去拉住这些在水中挣扎求助的手。 “战乱来了,百姓们的消息比八百里加急的信使都快。”今川义元看着眼前狼狈的人流,有些唏嘘地感慨道,“这是乱世教会苍生的道理。无数次兵灾、乱捕里,只有会提前逃难的人才能活下来,他们把他们的经验口耳相传,教会他们的儿孙们。而没能学会这些的,早就在战乱里葬身黄土了。” “稻叶家、安藤家、氏家家…都是西美浓的强力国人。”太原雪斋清点着河对岸的斋藤军的旗号,“看来稻叶山城是向这些地方都发出了动员指示了。这么多部队要赶往前线,还有那么多辎重要运,大垣城到墨俣一线的道路肯定都被军队征用了,难怪百姓过不去。” “那怎么办,绕路吗?”武田晴信朝北一挥马鞭,“往北去?到稻叶山城附近再过河往西?” “只能如此了,堵在这里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今川义元一拉马缰,掉头的同时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就是要苦了令正了。” “没什么,该让那些公家小姐吃吃武家的苦了。”武田晴信冷哼了一声。 · 北上的一路上,今川义元他们都没能走上宽敞平坦的官道——因为官道已经被稻叶山城出发南下的斋藤家旗本和中美浓豪族们征用了。于是,一行人只能和北上逃难的百姓们一样,在乡村田野间的泥泞小路和田埂上穿梭。 “让开,让开,别挡路。”武田晴信走在最前面,挥舞着马鞭,驱散着前面路上慢吞吞地走着的百姓——他们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也着实走不快。看到这些高头大马、衣衫靓丽的武士,也不敢有所违抗,老老实实地让到道路两侧的泥水中,不顾孩子的哭闹,纷纷低头向武田晴信致意,生怕招惹他的不快。 “他们衣服都给你弄脏了。”今川义元皱着眉头看了眼路两旁的烂泥地和那些没过脚踝的污水,“鞋里全是泥水,走路得恶心许久,而且现在在逃难也没机会换洗衣服。” “哈哈,都是苦命人,哪有五郎这么矫情,留条命就不错了。”武田晴信在马上笑着取消了今川义元一声。 “我听小七郎上次出使回来说,你在甲斐的名声可是很好。有一次你狩猎归来,农民没有来得及避让你的车架,害怕得伏地请罪,你还扶起他让他先走。”今川义元提起了早坂奈央告诉他的趣事,有些讽刺意味地叹道,“怎么到了一山之隔的美浓,就变这样了呢?” “是我的领地范围内,隔几十座山我也是亲民的好领主。保障他们的人权,保障他们的自由,保障他们的尊严。别人的领地、别人的子民,我待他们好有什么用?别挡我的路,不然我就砍了他们。”武田晴信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腰间的武士刀。 “只有甲信人算人?美浓人就不算人?”银杏也在一旁挖苦道。 “对啊,姑且看在你们今川家是盟友的份上,骏河人和远江人也能算人。其他地方的人都是贱民,在乎他们干什么?谁会把应用在自己领土上的仁义道德用到别的领土上?”武田晴信理所当然地答道,看都不看路两旁匍匐在地的百姓一眼。 “那你这就是假仁假义,实质就是为了武田家的利益,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百姓。对百姓好的那一套,也就是为了安民,让他们心向武田家,别造反罢了。”银杏别过脸去,一针见血地戳破了武田晴信的面具。 “是又怎样?”武田晴信边说话边挠了挠脖子,余光里正好瞟到路旁的一个百姓已经起身了,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一下子跪到了泥水中去。 “得饶人处且饶人。”今川义元微微举起手,示意武田晴信别再欺负百姓了,随后转身向那几个等在路边的人道,“别站在泥地里了,快些走吧。” “谢大人!”几个百姓闻言如蒙大赦,但是还是怯生生地看着武田晴信的背影,不是很敢起身。再三确认武田晴信没有继续为难他们的意思后,才终于站了起来。今川义元于心不忍,于是以非常隐蔽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了几枚碎银子,悄悄地抛在马后。那几个百姓见状都是愣住了,刚要磕头道谢,却发现今川义元顺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赶忙收声,不断对着今川义元的方向鞠躬。 ·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日晚,众人找不到合适的村町,在长良川畔的野外扎帐篷露宿。若是在往常,今川义元肯定是要抱怨的。不过眼下局面不容乐观,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简单休息了一晚后,2月2日清晨,众人再次踏上北上的路。 2月2日中午,马队来到了稻叶山城城南的渡口外。在这里,总算是找到了还没有封锁的桥梁。大部分逃难的百姓都是徒步而来,被马队远远甩在了后面,只有那些提前好几日就出发逃难的人此时才能抵达稻叶山城。不过他们大多也没有必要继续西迁,留在这里就算是安全了。正值春耕之计,不少百姓都开始四处寻找荒地,想想办法种点东西,解决一下家里人流亡时的吃饭问题。 于是,和下游渡口人挤人的混乱局面不同,长良川上游的渡口却是人烟稀少,不用排队就可以过河了。只不过桥梁的守卫看到三十多人的骑马队和马车时有些警惕,不过盘问后发现是东国口音,也没有多问,就放行通过了。 “这就是信息和大局观的重要性。”武田弘信向南眺望了一眼已经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木曾川,“百姓没有这个意识,只是徒劳而慌张挤在下游渡口,殊不知其实只要绕一段路,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 “大师,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有马吗?”银杏在一旁笑了起来,“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大差距呀。他们没有马匹,靠走路太慢了,经不起折腾和尝试,一旦选错了路,就没有时间在敌人打来前离开了,只好一条路走到黑。我们有马匹,走得快,想试什么就试什么,真遇到战乱了也能拔马离开战场。”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3日,一行人踏上了从稻叶山城西进往关原方向的官道。这条官道也是沟通美浓和近江、乃至于关东和关西的重要官道,因此修得颇为宽敞。众人轻车简从,在2月5日就抵达了关原,再往西就是近江国的国界了。 然而就在一行人准备进入近江国,彻底把战乱甩在身后时——却发现战乱再一次拍到了他们脸上。 “三盛木瓜,朝仓家的人……”武田晴信看着眼前浩浩荡荡地开向美浓的大军,不由得愣在了原地,“这是和织田家约好了,要一起夹击美浓吗?” ——武田晴信猜得不错,朝仓家就是和织田家相约出兵的。此役的总大将是朝仓家有名的军神朝仓宗滴,他们拥立另一位土岐家的继承人土岐赖纯回归美浓,名义上同样是要驱逐窃国大盗斋藤家。朝仓家的大军从越前出发,经过了盟友浅井家的北近江,杀向西美浓。 为了应对朝仓家突然的入侵,西美浓三人众不得不立刻回师布防,但还是晚了一步,让朝仓家在关原一带的山区里布下营盘,站稳了脚跟。战端一启,西美浓的百姓们再次开始逃难,反过来向东边的稻叶山城方向逃去。 一行人的队伍在滚滚东逃的洪流里,就仿佛一叶无力的扁舟。而继续前进的道路,也已经被斋藤家和朝仓家的部队封死了,没办法通过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浅井 “现在有两条路,要么退回大垣城去,一路向南进伊势,再从伊势绕到大和,绕进京都。”太原雪斋长叹了一口气,罗列着两个方案——但其实大家听完第一个方案的路线就知道绝不可能这么走,实在是太远了,而且那里的战乱一点都不比美浓少。万一大垣城因为战事封闭戒严了,那没法走官道就更麻烦了。 于是,太原雪斋的第二个方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家的首选:“要么就是向北进山,从山区里绕道北近江小谷城,再走琵琶湖沿岸去京都。” “只是若是进山,这些马匹也带不进去,只能卖掉。”武田弘信虽然也个老和尚,却显然没能超脱于世俗钱财之外,“才买来没几天,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卖了。现在兵荒马乱的,咱们想快点卖出去就只能贱卖,卖不出好价。” “没事,钱是小事,卖给那些逃难搬行李的百姓就挺好。”今川义元倒是不在意这些。 “骏河的富贵公子就是不一样啊,这上千贯的钱说扔就扔,挥金如土。”武田晴信在一旁听着,连连摇头,“我们甲斐人,一文钱恨不得掰开来当两文花。” “休说这些来骗我,别以为我不知道甲斐有多少金矿。”今川义元消遣了武田晴信一句。 “那都是用来备战的军费。”武田晴信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胸脯。 “有那么多钱不能改善一下民生?”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的态度给逗乐了,“非要做出一副穷人扮相?” “你懂什么,五郎?邻居存粮我存枪,邻居就是我粮仓。” · 刚进山时,山路还算是平坦。染病的三条夫人拄着拐杖,在侍女的搀扶下,还能勉强行走。可是越往里走,山势越陡峭,三条夫人渐渐地爬不动了。她那个侍女也是京都陪嫁过来的公家女子,娇滴滴的,自己走路都费劲,更别提馋着三条夫人了。 三条夫人一向性子要强,自然做不出什么主动要求武田晴信来扶她的事情,便故意有些大声地开始喘气,希望能引起武田晴信的注意。 “要紧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关心的声音响起了,却不是武田晴信说给自己的,而是今川义元说给银杏的。 “先生把我当什么人了?”银杏边说边一改刚才有些懒散的步伐,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同时歪着脑袋向今川义元笑道,“可别忘了咱们第一次碰面,某人没走几步脚上就都是水泡。”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苦笑着认输,用腰间的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总是翻旧账,说不过你。” 听到这里,三条夫人只觉得自己脚上的水泡痛得更厉害了。可是心里憋着一股气的她却也打定主意不肯服软,咬着牙也要跟上去。然而她气力早就不足,走路也难免踉踉跄跄,一下子就摔了一跟头。要不是银杏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差点就滚下山去。 三条夫人本想下意识地道谢,可一想到这是之前和自己闹别扭的银杏,就说不出口。银杏倒是没有趁机奚落两句,而是立刻对武田晴信发火道: “你怎么回事?弟妹都累成这样了,你不说扶一把?” “嗯?”武田晴信闻言悠然自得地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三条夫人一眼,依旧礼数周全地问候道:“请问需要我的帮助吗?夫人?” “有劳殿下费心了,不需要。”三条夫人赌气般地顶了回去,而武田晴信显然也没有兴趣陪她玩“下台阶”的游戏,直接结束了对话,自顾自地继续爬山了。 “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都是靠不住的。”银杏闻言怨念地嘟囔了了一句,随后也不等三条夫人说话,就主动退后了一步,把三条夫人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搀着三条夫人往前走,“真到了这时候,还得靠我们女人自己。” “城垣失火,殃及池鱼。”今川义元听到银杏的抱怨,反握着折扇点了点武田晴信的胳膊肘,“我也被一并埋怨进去了。” “怎么,你是说‘人即城,人即垣,人即堀’吗?”武田晴信也是笑着调侃道。 · 在山岭间经历了一段艰辛的旅途后,一行人终于在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1日的山路上看到了远处琵琶湖畔的原野——山路可算是要到头了。透过峰峦叠起的群山间隙,隐隐可见一抹草绿,和草绿背后连着连着蓝天白云的湛蓝湖水与湖水中云彩的倒影——一时间竟让人心驰神往。 “这里就是伊部山了。”太原雪斋踏在一块大石头上,扬起手杖指了指南边,“我年轻时来过这山礼佛,绕过前面的尾根筋,就可以看到小谷城的城郭了。然后顺着山路往下走,就出山了。” “没想到在大山里住了半辈子,最快活的时候还是出山之际啊。”武田晴信双手抱着脑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武田殿下这话倒是有些哲理了,倒是不如随贫僧剃度出家,好好修行一番。”太原雪斋不伦不类地一边跨着腿一边行了个佛礼,对武田晴信打趣道。 “那雪斋大师得给我个气派的法号才行。”武田晴信大笑道。 “听武田殿下这么说,想必是已有中意的了?”太原雪斋只从只言片语里就听出了武田晴信的潜台词。 “德荣轩信玄。”武田晴信不假思索地报了出来,“雪斋大师觉得如何?” “哎,主公,法号都是颇有修为的住持所取,哪有自己胡诌的道理?”一旁看不下去的武田弘信忍不住出言教训自家主公。 “住持?他有几千甲士?”武田晴信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到时候我要叫什么,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取什么。给他们个面子就差不多行了。” “安静点。”银杏忽然开口打断了武田晴信。 “怎么了,姐姐,这般凶悍?”武田晴信笑骂着看向银杏,后者却是不为所动,皱眉了片刻后反倒是跪了下来,把耳朵贴在了地面上。 “地上脏。”今川义元略微有些不满,一边拉起银杏,一边掏出手帕把银杏擦了一下被泥土弄花的脸。 “山下有动静。”银杏却是不为所动,继续往地上贴了下去,随后面色凝重地对众人道,“感觉是兵戈之声。” “哦?”太原雪斋有些惊讶,“土原,上去看看。” “是!”土原子经领命而去,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一座大树,向山岭后的南方看去,随后神色匆匆地跳了下来: “大师,不好了,小谷城好像在发生打斗,天守阁着火了,城门也在争夺中,有一队兵士往后山来了!” “什么情况?”这一下子大家都有些慌了神,赶忙翻上山头观察情况。只见小谷城内浓烟滚滚,天守阁上更是燃起了火光,即使隔得很远,打斗声和喊杀声也隐隐可闻。 “朝仓家假途灭虢?”武田晴信当即有了一个猜想,“莫非是想趁着浅井备前(浅井亮政)方死,浅井家根基不稳之际,借征讨美浓之名,实则一口把浅井家吞下?” “绝无这种可能。”太原雪斋非常笃定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从小谷城的战况和城池周围的局面来看,更像是浅井家内的政变。” “雪斋大师何以见得?”武田晴信还要再问之际,密集而凌乱的脚步声却忽然从另一侧的树林里传来。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只见二十几个伤痕累累的武士正簇拥着一个身着武士的青年,狼狈地踉跄而来。他们在看到一行三十多人后也是大惊失色,纷纷抽刀在手准备死战。 “呸!你们这些混账!”为首的那个黄甲武士在挺刀向前的同时还破口大骂道:“先主尸骨未寒,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就跟着田屋明政那厮犯上谋逆,对得起先主的恩宠和小姐吗?” “烦请稍等!”今川义元在仓促拔出宗三左文字格挡的同时举起了另一只手,“其中怕是有误会所在,我们只是路过旅人,无疑与阁下为敌!” “多说无益!”黄甲武士却是不管这些,招呼着手下们一起狂攻而来,“保护主公!” “弥兵卫,且慢!”就在这时,黄甲武士身后的另一个一身紫色阵羽织的武士却高高举起了手,喝止了这场战斗。 “怎么了,美作守?”黄甲武士粗声粗气地质问道。 “这几位里面有几个人我七年前见过,确实是关东来的旅人,必然不是田屋明政的人。”那个紫色阵羽织的武士向前了一步,把黄甲武士握刀的手给摁了下来。 “是……浅井家的大人?”今川义元端详了片刻紫衣武士的面容,终于回忆了起来——那是七年前他和银杏、武田晴信第一次上洛的时候,在近江的酒家里遇到的人,双方还为“战争的正义”这一问题争吵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镜像 不久后,一行人和浅井家的武士们共同躲到了伊部山的一处山洞内,终于从浅井家的武士口中了解了小谷城内混乱的始末。 浅井家雄才伟略的家督浅井亮政征战一生,终于奠定了浅井家在北近江的版图。令他一直放心不下的是,作为长子的继承人浅井久政性格暗弱,没有武家之风。于是,浅井亮政从浅井家庶族中挑选了一个得意后生,将爱女鹤千代许配给他,将其收作婿养子,赐名为浅井明政。 然而浅井亮政试图改立庶族的举动却招致了浅井家家臣的反对,以海北纲亲、赤尾清纲、雨森清贞为首的浅井家重臣联合反对了主公的行动。浅井亮政于是只得收回成命,在病逝前传位于长子浅井久政,而收回了浅井明政的继承人身份,改苗字为田屋明政。 田屋明政本人及其拥趸自然对此极为不满,暗中开始和斋藤家勾结。而浅井久政的懦弱也在继位后暴露无遗。他不喜政事,不参军务,面对六角家在浅井亮政后不断于边界发动的挑衅也无动于衷,坐视浅井家麾下的豪族接二连三地倒向六角家,更是激起了家臣的普遍不满,浅井家内暗潮涌动。 在朝仓家与织田家突然结盟,共同入侵美浓后,难以应付两面来敌的斋藤家便唆使田屋明政谋反。希望他夺下浅井家的家督之位,破弃与朝仓家的同盟,切断朝仓家大军的后路。田屋明政于是联合反对派起事,袭击小谷城。武备废弛的浅井久政未能提前察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家臣们的拼命保护下才逃出小谷城来。 此刻护送着浅井久政撤离到小谷城后山来的,就是赤尾清纲和雨森清贞以及二十几个旗本。赤尾清纲因为之前见过今川义元等人的缘故认出了他们。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一行人在山坡上观望着山下的局势,筹措着如何安排路线——另一边,浅井家的家臣却是吵成了一团。 “主公,快打起精神啊,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雨森清贞痛心疾首地单膝跪地,摊开双手不断对眼前的浅井久政进谏道,“我们要赶紧想办法联系上镰刃城的海北殿下,镰刃城有不少驻军,海北殿下也对您忠心耿耿!” “这个赤尾殿下去安排就好了。”坐在当中一块青石上的浅井久政消沉地随口回应道。他身子有些瘦弱,身上的武士服也是暗淡的浅灰色,眉目间更是没有半点英武,反倒是死气沉沉。 “主公,此事非需要您的亲笔信不可。”一旁的赤尾清纲上前一步,“现在局势混乱,小谷城已经被田屋明政的人控制,肯定会假借主公和在下等人的名义去信镰刃城,骗取海北殿下的信任。海北殿下一向老成持重,没有看到确凿的证据是不会轻易出兵的。” “有我的印信不就行了吗?”浅井久政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大印,塞向赤尾清纲,赤尾清纲却没有接过来,反而是叹了一口气,言辞恳切地劝谏道: “主公,就是因为您总是这副丧气模样,才会招致此变。当年先主公命令传位于您,家中大半都已同意,那些宵小也销声匿迹。但您日日怠慢武家事务,不理政事,不操军务,连评定会议都鲜有出席,疏远了家中重臣,这才弄得家中离心离德,对您没了信心,给了田屋明政从中作梗离间的机会。眼下想要挽回浅井家的颓势,不是镇压了兵变就够了的。还需要您能够一鸣惊人,一扫往日沉郁之气,像老主公那样精明强干,方才能收拢家中人心。眼下您怎么能坐等吾等家臣替您行事呢?正需要您自己去展现自己的领导力啊!” “为什么非要逼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呢?”浅井久政也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去不敢面对雨森清贞和赤尾清纲的视线,“我那妹婿想当家督,就让他去当啊,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想要这家督之位,还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先父立了我?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干劲也没有用的普通人,指望我改变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们想要一个精明强干的主公,就去投效田屋明政啊,他比我强多了。” “哎!”雨森清贞被浅井久政的话气得直咬牙,狠狠地用手锤了一下泥地,“主公啊,这是您的责任啊!你生在武家贵为长子,这就是您该尽的义务啊!怎么可以把义务就这样肆意地推脱给别人呢?” 浅井久政沉默不语,别过了头去。 然而赤尾清纲还没有放弃,继续苦口婆心地教育道:“主公啊,这次的教训还不够吗?您生在乱世武家,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逃是逃不过的。有些事情您不想面对,事情也会自己找上您的门来!权力您不握在自己手里,等别人掌握了,就会反过来除掉你!就是因为您是先主的长子,怀璧其罪!哪怕不是为了浅井家的基业,就是为了您自己的生存,您也得鼓起干劲来啊!去争啊!不争就会死啊!” “没有意义的。”浅井久政却只是摇头,“再怎么样强大的家族,终究有衰败的一天。鼎盛时站得有多高,亡国时就会摔得有多惨。这是世间几百年的规律,又怎是我一介凡夫俗子可以扭转的。我不想牵涉其中,我现在只想隐姓埋名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安度余生,对武家的打打杀杀没有半点兴致。” “哎!”雨森清贞非常失望地啐了一口,起身就转身离开,身旁的赤尾清纲也跟了上去。不久后,隐隐能听到边上的竹林里传来了挥刀砍竹子的泄愤声,和几声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先主如此英武,怎生出这样一个窝囊废来?被人骑到脸上欺凌了,别提还手,连生气都不知道生气?当真是有&%*的男儿吗?” 也正如雨森清贞骂的那样,即使被家臣如此辱骂了,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浅井久政仍是不为所动,不见半点怒意,只是颓丧地坐在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头发。他身旁的旗本一开始还因为雨森清贞的失礼而个个怒发冲冠,但看到自家主公仍是一副没脾气的样子,也一个个泄了气——这恐怕就是浅井家中所谓的“家中离心离德,对家督失望”吧。 · “看到了吗五郎,这就是你那狗屁人生态度在乱世武家本该有的遭遇。”在边上看戏的武田晴信用手肘撞了撞今川义元腰间的折扇,“不思进取、胸无大志、不理政务、不操行伍、疏远重臣。你本来就该落得这般下场,被失望的家臣们联合起来赶出居城,落魄得如丧家之犬般苟且偷生。” “知道为什么你没遭遇这一切吗?”武田晴信见今川义元没有答话,便自顾自地说道:“一是因为五郎你命好,遇到了雪斋大师这个举世难求的良辅。当年你们今川家内乱,我们都以为你栴岳承芳已经死定了,没想到却被那雪斋大师把死棋下活,反而拥立你取代了你那英明神武的兄长。” “二是因为你自己的天赋才华实在是太耀眼了,即使你完全没有去使用才华的动力,但被抑制的才华仍远超常人,这才让人们不至于对你太过失望。如果你是个和这位浅井殿下一样平庸的普通人,还是这服吊儿郎当的态度,早就被人杀了。但你就不知道可惜吗?我都替你可惜。那么好的才华,今川家那么好的基业,本来该给你一番大展身手、建功立业的机会,却被你自己蹉跎浪费。” “真是没办法呐……被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今川义元露出了苦笑,抽出折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看着不远处沉默不语的浅井久政——就仿佛在看镜子里另一个世界中平庸的自己。 是啊,我本该和他一样的遭遇——只是我运气好罢了。 于是今川义元转了个弯,来到了一旁山坡上瞭望地形的太原雪斋身边,拐弯抹角地把他拉到了无人处,有些惭愧地道:“老师,为什么浅井家的家臣会对浅井殿下如此失望啊?” “你不是都听到那两位大人是怎么骂的了吗?心里没数吗?”太原雪斋想都没想便答道。 “额……”今川义元被说得略显尴尬,斟酌了片刻的措辞后,还是决定试探性地问道:“那我和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差不多嘛,怎么没见家里的家臣对我失望呢?” “呦?我们承芳终于被刺激得开始问这种问题了?”太原雪斋闻言却是大笑出声,“知道吗,这是你当家督六七年来罕见的‘人话’啊!” “所以为什么呢?”今川义元被太原雪斋奚落得脸一红。 “你7年里召开的评定会议的数量,为师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太原雪斋说着还真的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来,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在是3还是4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勉为其难地掰下了无名指,“你连家臣的面都见不到,怎么知道他们讨不讨厌你?对你失不失望?你平日里除了见为师、令堂,还有天守阁里的少数旗本,其他时候不都在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吗?” “之前在小豆坂率军出征的时候,感觉兵士们还是……”今川义元回想起了他率军出征三河时孤身奋战为部下们断后的经历,回想起了士兵们列队向他欢呼的情景,“啊,自夸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反正总归对我印象不坏嘛。” “兵士和武士又不一样。底层的兵士见识少,想得也少,只要你身先士卒、爱兵如子,再来点个人魅力,他们就会爱戴你尊敬你。”太原雪斋却是摇头,话锋一转便道:“但武士们不一样。高层的武士都是历经宦海沉浮,虽然其中也有纯粹的人会为道义所感召,但大多数人心里都装着账本,算着自家的帐。你能满足他们的利益,你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就支持你。否则,自然就是对你失望。” “那我满足他们的利益了吗?”今川义元有些不安地追问道。 “你这六七年来有做过任何事情吗?你觉得你有满足过吗?你连家臣们的面都不见,话都没谈过,你觉得你满足他们的利益了吗?你连他们的利益和诉求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太原雪斋笑着反唇相讥。 “那他们会不会和浅井家的家臣一样谋反?”今川义元被太原雪斋口中的世界吓了一跳,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放心吧,有为师压着你,翻不了天。”太原雪斋却是胸有成竹地大笑起来,在今川义元的背上重重地拍了拍,“你既然把国事都托付给为师了,为师自然也不会辜负你不是?安心当你的闲散家督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奇货 “那现在怎么说?”今川义元向太原雪斋问道,“走哪条路才能绕过骚乱的小谷城?” “走?还走什么?”太原雪斋诧异地瞪了今川义元一眼,随后镇定自若地一甩袖子道,“不急着走。” “那要干什么?留在山上等小谷城的动乱平息吗?”今川义元被太原雪斋的态度弄得有些迷惑。 “不,我们自己出手去平息小谷城的动乱。”太原雪斋理所当然地回答了一个今川义元想都未想的答案。 “老师想插足浅井家的家督争夺战?”今川义元只觉得有些头大,“真是没办法呐……又要节外生枝了,我可一点都不想参与这些麻烦事。” “奇货可居啊,一个落难的家督放在眼前,不好好利用一番怎么行?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帮他一把,以后要改善今川家和浅井家的关系,可就方便多了。”太原雪斋想着想着,嘴角已经渐渐露出微笑,就差流口水了——一个贪婪的老和尚的面貌跃然脸上,“再说了,什么叫‘插足’?多难听。是人家浅井家会主动来拜托我们参与。” “啊?”今川义元更愣了。 “看。”太原雪斋向今川义元身后打了个响指——后者回头望去,发现赤尾清纲和雨森清贞两人和一众旗本已经不知何时向着太原雪斋和今川义元所在处走来。 “求援的来了。” · “贫僧是今川家外交僧冷泉为和,这位是家督的旗本侍大将品川五郎,此次上洛是为了打点朝中关系,为家督求个官职。请问浅井家可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可是要我们帮忙出面调停内乱?”太原雪斋在向浅井家的众人自我介绍时,毫不客气地掏出了自己多年老友冷泉为和的法号,而今川义元使用的依旧是“品川五郎”这个马甲。 “为何冒用冷泉大师的名讳?”今川义元小声嘀咕了一句。 “又要坑蒙拐骗了,不想败坏自己名声。”太原雪斋一本正经地答道。 “调停内乱怕是有些艰难了。”赤尾清纲露出了苦笑,对眼前的局面也是心里有数,“田屋明政就是抱着篡位之意而来,绝无善了之意。” “那美作守殿下(赤尾清纲)想让我们做什么呢?”太原雪斋不紧不慢地回道。 “现在田屋明政虽然控制了小谷城,我猜测,大多数的家臣和本家直辖的旗本估计都还在观望,没有立刻归附于他,所以他所能动用的部队有限。但是,他的人监视几条从小谷城前往镰刃城的官道却是绰绰有余,也随时可能腾出人手来后山搜捕我们。”赤尾清纲面色凝重地望向南方山下: “我们现在迫切需要派信使往镰刃城向善右卫门殿下(海北纲亲)求援,但我们自己前去,恐怕会被田屋明政的忍者认出抓获。所以想拜托贵家的人代我们走一趟。” “这倒是不难。”太原雪斋满口应允下来,“我们以商旅的打扮路过,田屋明政的人也不认识我们,想必问题不大。” “还有就是,想请贵家代为侦察一下小谷城内城外的情况,观察一下田屋明政是如何布军的,也方便我们后续行动。”雨森清贞又补上了一句。 “没有问题。”太原雪斋再次答应。 “当然,我们北近江男儿也不会坐享其成,怎么说今川家也只是过路相助的友人,我们当然不会把所有危险之事都拜托给你们。”赤尾清纲拍了拍胸脯,挺身沉声道:“主公的亲笔信有两份,一份拜托今川家送达,另一份会由我亲自带人突围而出,向镰刃城的方向送去。我们两方,只要有人抵达镰刃城就可以了。如果贵家不放心,就等我先吸引了田屋明政的注意力,贵家再出发也可以。” 身后的浅井家旗本武士们闻言都是齐齐一礼:“拜托了!” “请包在我们身上吧。一切都是为了浅井家和今川家的良缘。”太原雪斋也是行了个佛礼回礼,随后对身后道:“五郎,子经,你们和望月小姐(银杏用的马甲)去镰刃城送信。玮成,健太郎,藤吉郎,你们三人去勘察小谷城内目前的情况。一刻钟后行动,等美作守殿下先行吸引注意。” “是。”众人也都是领命道。 “多谢今川家出手相助了。”赤尾清纲一边起身披甲,一边对太原雪斋再次一鞠躬,“此次若是能得以平息叛乱,浅井家定会报答今川家的恩情。那我就先行出发了!祝武运昌隆!” “祝武运昌隆。” · 赤尾清纲带着五个旗本带上了求援信,牵着马绕着小路下了山。他们找准了出山的路口,翻身上马后就疾驰而去——却在踏出山林的前一刻被数条绊马索悉数掀翻。 “怎么可能埋伏到这里?”赤尾清纲在落马的那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田屋明政的人是怎么知道他会在这里的。 然而等摔得眼冒金星的他回过神来后,才发现伏击他们的并不是田屋明政的人,而是操着甲斐口音的武田家人士。为首的是一个留着一抹八字胡的青年,他身旁的一个独眼男人正指挥着手下把赤尾清纲等浅井家旗本五花大绑。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武田家的人吗?”赤尾清纲难以置信地喝问道,“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当然是和浅井家结一段良缘。”武田晴信背着双手,理所当然地微笑道,“北近江乃东国入近畿之要道,天下兵家必争,旨在上洛者,谁不想和浅井家搞好关系?” “那你们不是更应该支持吾主平叛吗?”另外几个浅井家的旗本们挣扎着吼道。 “非也非也。”武田晴信笑着摇着手指,“反正只要介入浅井家的家督争夺,支持一方获胜即可,为什么非要帮你们呢?我把你们和你们主子抓起来献给田屋明政,对政变上台、根基不稳、不得人心的他,难道不也是雪中送炭吗?他田屋明政继承了浅井家后,不也会对我们武田家感恩戴德吗?抓你们是何其容易,又何苦冒着巨大的危险帮你们推翻田屋明政呢?” “武田家和今川家不是盟友吗?”事已至此,意识到绝无善了的赤尾清纲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今川家都已经答应帮我们了,你们去帮田屋明政,是要和今川家破盟吗?有必要为了远在天边的浅井家丧失武田家唯一的盟友和近邻?” “那你未免把甲骏同盟想得太脆弱了吧,哪会因为这种小事破盟?”武田晴信大笑起来,就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一般,“如果两家利益完全一致,还要什么同盟?两家本就会亲密无间地采取一样的行动。就是因为在许多领域存在冲突和不同意见,核心利益一致的两家才需要缔结盟约,协调克制这些次要领域的矛盾,共同致力于核心利益的维护。” “我们甲骏同盟既是互为后盾,又是对抗北条,这才是我们的核心利益,浅井家又算什么?今川家又怎会因浅井家这点小小冲突而和我们翻脸呢?”武田晴信俯下身,凑到赤尾清纲面前冷哼了一声,“更何况今川家还不一定知道是我们武田家出卖了你们呢,你以为你们能活到什么时候?” “走。”随后武田晴信便一招手,“把这些人和他们身上的求援密信一同押送到小谷城,给田屋一份见面礼。” · 不久后,小谷城天守阁内。 “不知三位如何称呼?”田屋明政一边安排忍者把武田家抓来的赤尾清纲等人押下去审问,一边亲自在天守阁内接待了武田晴信等人。 “在下仁科虎千代,这位是家中外交僧驹井高白斋,这位是家中忍者山本勘助。”武田晴信同样掏出了马甲,隐去了真名。 “真是太感谢武田家的仗义相助了,此次若是能让浅井家拨乱反正,日后必定与武田家世代为盟。”田屋明政亲自一个大礼,同时向手下招呼道,“快快安排几位大人歇息,也请诸位静候佳音!武田家的其余部众,也都安排在本丸旅宿内住下了。” “还请不要为难今川家的人,今川家和武田家本是盟友。”仁科虎千代不忘嘱咐了一句,“今川家有一对情侣和一个忍者去了镰刃城送信,还有一个壮汉、一个独臂武士和一个小孩来了小谷城内侦察。” “那是自然,我们控制局势后就会释放今川家的人,让他们与贵家继续上洛。”田屋明政爽快地保证道,“只是骏河人果然没有贵家的眼力,竟然答应了那懦夫的求援。” “哈哈,石见守殿下倒是快言快语,在下很是受用啊。”武田晴信大笑了两声,便起身跟着田屋明政的人离开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审讯 “啪!” 又是一声重重的皮鞭声,赤裸着上身的赤尾清纲已经被绑在木桩上抽得鲜血淋漓,却还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他知道自己坚持得越久,就能给送信的今川家的人争取越多的时间。一旦海北纲亲的援军抵达,局面就还有翻盘的机会——虽然眼下这种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了。 “隔壁的小田正已经招了。”负责审问的武士森田太郎走进了赤尾清纲的拷打室,对正在殴打赤尾清纲的另一个人武士青木平太说道。 “杂种们,别拿这些把戏诓老子。”赤尾清纲也是宿将了,什么手段没见过?自然知道田屋明政的武士们是想以“你的伙伴已经招供,你再硬挺着也没意义”的手段来摧垮赤尾清纲的抵抗意志,“我们个个都是浅井家的好汉,深受先主重恩,万死不辞,哪会屈服于你们?” “我们把他老母亲和女儿抓来了,再硬的汉子这也顶不住吧。”森田太郎冷笑了两声,打开门,让隔壁老母幼女的哭泣声得以传入赤尾清纲的房中。一同传来的,还有痛哭流涕的小田正的声音和他断断续续的供词。 是啊,都是浅井家的人,大家都知根知底,想找到一些威胁你的把柄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美作守殿下也是浅井家重臣,我们也不想撕破脸,您应该不想我们把您的父母妻儿也请来吧?”青木平太空甩着手中的皮鞭,饶有兴致地看着赤尾清纲,“不如早些弃暗投明,日后赤尾家的领地也得以保全。” 赤尾清纲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淡淡地道:“我不会招的,不然九泉之下对不起先主。反正其他人都招了的话,你们也该知道事情是怎么样了吧?随便吧,想怎么对我都可以。我的家人们也会理解我和我的觉悟。” 森田太郎和青木平太对视了一眼,随后都是摇了摇头,关上了门,没有再为难赤尾清纲了,而是去向田屋明政汇报: “招供的计划和求援信上写的一样,他们想请驻守要地镰刃城的海北善右卫门回援小谷城。除了赤尾美作守之外,还有今川家的一对情侣和一个忍者在前往镰刃城送信,应该没走多久,现在去官道拦截就能拦下来。还有一个壮汉、一个独臂带着一个小孩来了小谷城侦察,也应该立刻揪出他们。” “可信吗?”田屋明政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封密信,皱着眉头问道。 “可信,虽然有些出入,但几个武士招供出来的信息是一样的。”森田太郎和青木平太信誓旦旦地答道。“他们昨天晚上就已经各自出发了,现在应该都差不多快到地方了。” “嗯,我也觉得,这些信息也和武田家的仁科大人所说的一模一样,不会有假。”田屋明政斟酌了片刻后,就对武士们下达了指令,“太郎,你带人去小谷城里搜,目标是就是壮汉、独臂和小孩。平太,你去官道上设卡,但凡看到一对情侣和一个忍者的人路过,就拦下来扣押。” “是!” ·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2日清晨,小谷城南门城下町。 “近江虽然和美浓只有数里之隔,风土人情却是差之甚远。”今川义元带着银杏在小谷城的城下町内走街串巷,一边执行着摸清敌情的任务,一边却是别有兴致地看着城町内的建筑和服饰。街上的行人人数稀少,来去匆匆,看来也都是发现了小谷城昨日的异动,害怕被兵乱波及。 “这是为何?”银杏有些好奇地扬起了头。 “毕竟近江属于近畿,而尾浓属于东国。而历史上,近江和尾浓也很少掌握在同一家的手上,所以各种文化流通得都较为有限。”今川义元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近畿游玩的经历,笑着解释道,“而且近江人一直看不起尾浓,觉得他们是爱吃味噌的乡巴佬。但近江人自己也被山城大和的人瞧不起。” “哈哈,就像你们骏河人瞧不起我这甲斐来的山里姑娘,但在京都人眼里,你们也是附庸风雅的东国蛮子?”银杏一边自黑,一边连着埋汰了今川义元一句。 “真是没办法呐,什么事情都能说到我身上。”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随后继续左右打量着城下町,“从城下町的局面来看,田屋离控制局势还差得远,没有什么巡逻的士兵,估计是兵力不足吧。具体情况还是要进城看看才行。” “他们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放陌生人进城吗?”银杏满脸疑惑。 “土原已经探过了,一切和计划一样,没问题。”今川义元看了眼远处一处屋敷上,土原子经悄悄打得手势,便挽着银杏快步向小谷城南门走去。南门城墙上站着为数不多的卫兵,估计就是田屋家带来的亲信了,门口则有几个武士在排查进出城的人——不过在这危急时刻,也没有多少百姓敢来往于城内城外。 “您好,我是从京都来近江省亲的幕府奉公众,有行礼寄存在三之丸内,取一下便回。”今川义元换上了一副标准的京都腔调,淡定从容地向守门的森田太郎开口道。 森田太郎见状愣了一下——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对可疑的情侣,这个时候眼见小谷城有变数,谁会莫名其妙地往城里走?可是根据仁科五郎提供的情报,以及他们拷打赤尾清纲等人得来的信息——今川家是派了壮汉、独臂和小孩来小谷城侦察,而派了一对情侣前去送信,那眼下这是什么情况呢?为什么情侣反而来了小谷城? 但看眼前这个武士的气质,也是养尊处优,如果真的如他所说是奉公众的人的话,估计在奉公众内也职位不低,要么就是家世显赫。眼下田屋明政得位不正,正是需要得到幕府将军的肯定来维持其权威,最好也不要随意得罪将军家的人。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这对情侣扣下,日后难免有些麻烦。 “请吧。”森田太郎在犹豫了许久后,还是抬手放行,“请快些来回,现在城内有些不太平。” “多谢。”今川义元拱手一礼,就和银杏快步向小谷城内走去了。 “跟上去。”森田太郎对着几个手下悄悄打了个手势,“看看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 “有老鼠跟上来了。”银杏一边扭头指着街边屋敷屋檐上挂着的绳结,一边用余光向后一撇,随后好似女子和心上人分享美景般地悄悄向今川义元示警道:“虽然隐藏得还不错。” “几个人?”今川义元也笑着看向那个绳结,对银杏道。 “那我哪里知道?我要知道了我怎么不去当忍者?”银杏没好气地呛了今川义元一句,“能察觉到有人跟上来就不错了,先生还问人数?” “哈哈,是我得陇望蜀了。”今川义元自嘲着摇了摇头,随后快速地理了两下额前的头发,向已经暗中潜入的土原子经打了个暗号,随后对银杏道,“怎么样,做好准备了吗?” “没问题。”银杏于是干练得将长发系成马尾,又盘成一个发髻。 “好。”今川义元眯着眼看向远处,确认了土原子经用铜镜反光的定位后,低声道:“跑!” 话音刚落,今川义元和银杏就同时沿着三之丸内的街巷向三之丸的西门一路疾驰而去,沿途两旁的兵营和武家屋敷尽入眼帘。 “都闭门不出,看起来是对家督之争目前还持有中立立场,没有选择支持田屋石见守。”今川义元快速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同时脚下的步伐也没有片刻放慢,“一切都如老师所料。” 而此时,在今川义元和银杏身后,原本负责跟踪的那几个武士和忍者见这两人突然跑了起来后,为了避免跟丢,也不得不快步追来,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瞩目。 “这下子老鼠的数量清晰多了。”银杏边跑边扭头数了数,“一共六个。” “看来田屋石见守距离赢得家中人心还差得远啊,这种紧要关头了,居然只能分出这么几个人来追我们,而且连匹马都没带。”今川义元回头看了眼追兵,发现他们已经向三之丸南门和西门的方向发出了信号。 不多时,今川义元和银杏已经冲到了西门门口。西门比起南门,位置上要偏了许多,守卫的田屋家士兵也更加稀少——只有8个武士。他们看到今川义元和银杏冲来后,立刻挡在门前,抽刀在手,正想要喝止两人,却只见一串手里剑从侧面的屋敷上飞来。 武士们措手不及,一下子被击倒多人。今川义元也不二话,上前的同时抽出宗三左文字几个拨挑,就将迎面武士手中的佩刀纷纷击飞。银杏跟上两刀,又将试图还击的武士砍翻在地。 “下手真狠呐,银杏。”今川义元一边一把推开大门,一边和银杏、土原子经在其他守卫反应过来之前冲出了西门。 “我可没有洁癖,奇怪的人是先生才对。”银杏默默吐槽了一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偏差 与此同时,在小谷城前往镰刃城的道路上,设卡盘查的青木平太同样遭遇了和小谷城内的森田太郎同样的困惑。他等了多时也没有看到会来送信的一对情侣和忍者,反而是看到了一个壮汉、一个独臂剑客和一个小孩——这分明是情报里去小谷城侦察的人选。 不过,森田太郎当时还只是将信将疑——毕竟情侣还是很常见的。但壮汉、独臂和小孩的组合,正常情况下可不会轻易出现——因此青木平太等人立刻都是起了疑心。 “大人,不会这么巧吧?”青木平太身边的另一个武士附到他耳边低声道。 “我也怀疑,是不是情报把今川家两批执行任务的人员弄反了。”青木平太同样是面色凝重,但纠结了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问题是,武田家的人提供的情报和我们拷打赤尾美作守等人得到的情报都是一致的啊,都是说今川家已经派人出发了。难道今川家是在出发后临时调整了顺序,还是说今川家不仅骗了赤尾美作守等人,还连自己盟友的武田家也骗了?” “应该不至于吧……”青木平太的副手也是凑了过来低声耳语道,“这种程度的欺骗毫无意义啊。或许森田大人那边会因为看到是一对情侣而放松警惕,但我们这边看到壮汉、独臂和小孩,哪怕情报里说他们会去小谷城,我们这里也绝不可能放他们通过的啊。这种欺骗有什么用呢?真要骗,何必泄露这些具体的体貌特征呢?” “是啊,毫无意义……”青木平太也是抿着嘴斟酌道,犹豫着看向关卡侧边几个埋伏的手下,纠结着要不要把他们喊出来,把面前混在人群里南下的这三人扣下。 · “关卡后有四个人,右边还藏着三个人,左边不知道有几个,但人数也不多。”田沈健太郎观察着四周交头接耳的可疑人士,向吉良玮成轻声报着敌人的分布,“雪斋大师的计划完全成功了,田屋家的人一看到来的人不对,就会低声议论,暴露自己的位置,也给我们争取了袭击的时间。” “不知道殿下那里怎么样。”吉良玮成随口念叨了一句。 “肯定比我们这里还要轻松,毕竟我们实在太显眼了。”田沈健太郎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袖子。 “那你来解决左边,俺来解决右边,然后一起解决关卡后的。”吉良玮成低声对田沈健太郎嘱咐了几句,随后拍了拍木下藤吉郎的脑袋道:“小猴子,你听着。待会俺一声令下,你就往人堆里跑,制造骚乱,吸引他们的注意。” “是!”木下藤吉郎兴奋地沉声应道。 “快滚吧!”吉良玮成也不含糊,一脚狠狠地踢在木下藤吉郎的猴屁股上,把他连滚带爬地给踹了出去。木下藤吉郎摔了个狗啃泥后也不含糊,手脚并用地在人群里撒泼打滚,立刻弄得关卡前后鸡犬不宁。 “什么情况?”青木平太见状后吃了一惊,正准备下令手下上前驱散人群,却发现他埋伏在关卡两侧的士兵们已经分别把那个壮汉和独臂武士料理干净了。下一刻,就只见那个壮汉和独臂武士齐齐地朝着他的方向冲来,吓得青木平太拔马就逃。 · 不久后,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2日中午,糟糕的消息先后传回了小谷城天守阁。 “反过来了?来小谷城的是一对情侣和忍者,去镰刃城的反倒是壮汉、独臂和小孩?”田屋明政听着森田太郎和青木平太带回的败报、 “是的,在下罪该万死!”森田太郎和青木平太都是齐齐请罪,“因为人和情报里对不上,我们没有第一时间动手。但又因为遇到的是可疑人士,所以难免怀疑,和部下们交头接耳,反倒暴露了自己埋伏的位置,被今川家的人先下手为强了。” “这下可好,小谷城内的窘境被对面看光了,往镰刃城求援的信也被他们闯过去了。”田屋明政有效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思索良久后终于有了对策,“快,去把武田家的仁科大人请来。你们继续去地牢里拷打赤尾美作守他们,逼问出浅井久政现在的下落。我们擒贼先擒王,到后山上把浅井久政抓了。这样哪怕海北善右卫门的人到了,也投鼠忌器。” 片刻后,“仁科五郎”、山本勘助和“驹井高白斋”就被带到了田屋明政的屋内。 “什么?今川家的两拨人反过来执行任务了?”武田晴信听完田屋明政的话后,也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本以为是武田家欺骗了今川家,没想到他们一开始就防了我们一手?” “过去的事再追究也没有意义了,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问题。”田屋明政倒是非常务实干练,和很容易丧气的浅井久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我需要仁科大人协助我找到浅井久政在山上的藏身之所,请问仁科大人有无高见?” “没问题,我差手下带石见守殿下去。”武田晴信对山本勘助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向田屋明政一个大礼。 “眼下局面不明朗,我还是要坐镇小谷城中,我让我的手下跟着这位山本大人去吧。”田屋明政非常谨慎地应答到,随后来到屋外对森田太郎和青木平太道:“你们拷打完美作守等人,从他们那里问出位置,再安排一个旗本和山本大人一起带路,以免出现误差。确认两边情报一致再行动,以免有人行骗。” “是”。 ·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2日下午,反复核实情报无误后,田屋明政将自己手上剩下的100士兵尽数交给森田太郎和青木平太,由他们上山搜捕浅井久政。自己毕竟得位不正,浅井家内的家臣们虽然对浅井久政不满,虽然不会支持浅井久政抵抗田屋明政的政变,但也办不到在浅井亮政尸骨未寒之时就改换门庭支持田屋明政,因此都还在观望局势。而浅井家的旗本武士们除了掩护浅井久政突围的之外,剩下的也都是闭门不出,拒绝田屋明政的调遣。 于是,田屋明政此次政变,能动用的部队总共也就是他自己从领内拉出的300战兵和京极家支援的100战兵,而这里面真的值得田屋明政信任的武士,加起来也不过70余人——其中有一小半已经被今川家的两路奇兵袭杀,让田屋明政心痛不已。而400多人的战兵里,有250多人被田屋明政派去看守小谷城各处险要场所,同时监视赤尾家、雨森家等浅井久政的支持者在小谷城的部署。还有50多人在小谷城后山周围巡逻,以防浅井久政溜走——剩下的100人都被他派上山去搜查浅井久政的下落了。 回到屋内坐下的田屋明政开始反思一天一夜一来自己的应对——复盘一直是他的好习惯——却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在武田家刚来向他告发浅井久政和今川家的计划时,他是欣喜若狂的,觉得若是没有武田家的泄密,就会让浅井久政成功向镰刃城求援并摸清小谷城内的局势了——因为田屋明政根本想不到会有外人插手,必然不会想到去阻止今川家的行动了。 可田屋明政越想越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仁科五郎来告密前,他本来是想去做什么的? 田屋明政本来是想去派人搜山,找到浅井久政的位置。虽然不像现在这样,是明确知道浅井久政身在何处后前去抓捕,而是漫山遍野地搜——但想必也不会太艰难。只要打定主意要找,还是能找到的。毕竟浅井久政随行的都是些武士,也没什么在山林里藏身的经验,如果派忍者带人去找,两天之内肯定能抓住他们。 可是仁科盛信告密后,田屋明政看到了取巧的机会——见招拆招——只要把今川家派出求援和侦察的人抓住,那浅井久政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于是,田屋明政放弃了去直接搜捕浅井久政本人,而是把宝贵的兵力和人力拿去追捕今川家的人员——不仅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人也没抓住,还白白损失了人手,浪费了时间。 如果当时武田家没有来派人告密,田屋明政自问自己就会按照原计划,集中所有能动用的兵力去搜山。虽然小谷城内的情况会被对方所了解,虽然镰刃城的海北纲亲收到消息后就会率军北上支援——但那怎么说也是3天后的事情了。在那之前,田屋明政明明都有很大可能已经在山上抓住浅井久政了。 所以说,武田家还不如不告密。武田家不告密,大不了今川家和田屋明政各自进行各自的计划,只是比谁快罢了。武田家一告密,反而把田屋家从原本准备从事的计划上拉了出来,一头栽进对今川家计划的反制里。田屋明政被牵着鼻子走,最后两头落空。武田家纯粹是帮了倒忙,没有武田家,田屋明政现在说不定都成功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田屋明政有些懊恼地狠狠一锤地板,“当时就应该无视武田家透露的今川家的计划,直接问出浅井久政的下落,全力上山抓捕。可所有心思全放在将计就计上了,舍不得这算计别人的机会,反倒把自己给算进去了!那武田家也是奇怪,为什么不告知我们浅井久政的位置让我们直接上山去抓,反倒是说起了什么今川家的计划呢?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抓到了浅井久政,一切不就结束了吗?武田家的人真是糊涂啊。” 就在这时,侍卫却再次敲门,打断了田屋明政的思绪。 “怎么了?”烦躁的田屋明政没好气地问道。 “武田家的仁科大人求见!”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强者 不过不管怎样,随着自己派兵上山搜捕浅井久政,事情总算是回到正轨,在等待仁科五郎过来的时候,田屋明政已经开始盘算起日后复兴浅井家的计划: 朝仓家乃是多代盟友,务必要巩固同盟。至于在背后支持自己篡位,希望自己和朝仓家破盟以援助美浓的斋藤家——鬼才会答应这条件。这分明就是要置浅井家于险地,浅井家可不会为斋藤家火中取栗。等到政变成功,自己站稳脚跟后,田屋明政打算一方面和斋藤家虚与委蛇,看看能不能骗些钱粮回来;另一方面就要第一时间把自己的嫡子送去朝仓家的军营里,稳住朝仓军,证明浅井家对同盟的忠贞不二,并不会因为换了一个家督而改变。 之后,浅井家就会同朝仓家一起攻入美浓,只需要派出一支小部队让朝仓家满意即可,事后可以从西美浓吞并些许土地。美浓南部的尾张织田家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联盟对象,和织田军一起夹击瓜分美浓,能进一步壮大浅井家的势力。 当然,当务之急还是南近江的六角家,它和浅井家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田屋明政要在第一时间宣布出兵南北近江边境,不求决战,只是要打出自己的声势,向全浅井家的家臣和豪族国人们证明,他和暗弱的浅井久政完全不同,他才是更合格的浅井家的家督,只有他才能守护和领导浅井家——以此来收拢家中人心,把对他篡位的内部不满转移到外地六角家身上。 至于浅井久政的处置…若是杀了他,想必会寒了家中人心,但留着他也是莫大的威胁。浅井久政本人虽然是个窝囊废,可是他的血统摆在那里,天然就是浅井家反对派们对抗田屋明政的旗帜,随时可能把他搬出来。要么就流放到琵琶湖的小岛上吧,让他们往来更加不便,给自己争取时间。 · 门口响起敲门声,打断了田屋明政的思绪。 “仁科大人,不知有何要务?”看着半个时辰前才和自己交流完的仁科五郎与他随行的和尚驹井高白斋去而复返,田屋明政的语气里稍显不耐烦——毕竟如果没有武田家横插一脚,田屋明政也不会因为分兵、分心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方才看到石见守殿下将部队全数派往山上,贫僧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未曾提醒殿下。”这次却不是仁科五郎说话,而是他身旁的和尚行了个佛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大师有何事要告知?”田屋明政刚扭头看向和尚,一旁的仁科五郎却忽然一步上前,先是将田屋明政摁倒在地,随后一气呵成地将田屋明政的佩刀抽出,反手砍翻了门口两个赶来护驾的侍卫,最后把刀架在了田屋明政的脖子上。等到田屋明政头昏眼花地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毫无回旋的余地了。 “告知殿下,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天守阁里疏于防备,要小心自身安全啊。”和尚抬起行佛礼的手,手势一抖便朝着田屋明政的脑门打了个响指:“小谷城,已经不在你手里了。” “雪斋大师,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至此,武田晴信心服口服地向太原雪斋微微颔首,“我都想从今川家中把您挖来,将家宰一职双手奉上。这次环环相扣的计谋,我自愧不如。” “哈哈,那可不敢。这种撒谎骗人的事情做多了,名声就败坏了,所以弘信大师死活不肯让贫僧冒用他的法号,反倒是把高白斋大师给卖了。”自称“驹井高白斋”的太原雪斋悠然自得地说着,看也不看倒在身边的两个死人一眼,而被摁在地上的田屋明政只觉得脑内天旋地转。 “雪斋?今川家的黑衣宰相?为什么和武田家的人在一起?”田屋明政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半晌后恍然大悟: “原来武田家根本没有背叛今川家?这就是他们的一场双簧。他们出卖毫不知情的赤尾美作守和浅井家的旗本,泄露了相反的今川家任务计划,以此取信于我,实则是想分散我的兵力,拖住我让我不要立刻上山搜捕浅井久政,争取时间。等我的人被今川家的两路小分队击垮,迫不得已只得把所有人派上山搜查后,他们武田家的人再控制空虚的小谷城天守阁。” 就在田屋明政想着这些的时候,杂乱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已经从天守阁底楼传来——不用想也知道,那肯定是武田家之前下榻在旅宿内的部众。他们突然袭击,留在天守阁内的少数侍卫根本应付不过来,再加上自己已经被挟持——整个小谷城内已经是没法收拾了。 而上山搜捕的田屋明政的兵士也指望不上了,肯定会带路的被山本勘助越带越远,说不定还会遭遇浅井家旗本的伏击。到时候只要等到海北纲亲援军一到,他们就可以把浅井久政迎回,重新获得家臣支持——田屋明政也将一败涂地。 “哈哈,败了,心服口服。”想明白一切的田屋明政惨笑了两声,不再挣扎,而是放弃了抵抗,认命般地任由武田晴信将自己的双手捆死,“可怜我义父辛苦经营的基业,竟然败在你们这队偶然路过的奸贼手里!” “田屋明政啊,你可别误会,我们又不可能接管这浅井家的飞地,也对干涉浅井家内政没什么兴趣,只是让浅井家家督之位物归原主罢了。”武田晴信毫不避讳地大笑起来,“篡位的‘奸贼’是你才对吧?怎么,害怕了?后悔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也随便世间怎么评论我这个犯上作乱的反贼,反正已经输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田屋明政也有些凄凉地摇了摇头,眼里几乎渗出泪来,“我为了浅井家,名声也好,性命也好,全族上下也罢,都可以舍弃!落得这般下场,我早已做好觉悟,大不了就是身死族灭嘛!要是没有这觉悟,我又怎会为了家族的未来谋反?” “怎么谋反的人反倒是站到了大义高地上?”武田晴信却来了兴致,反倒和田屋明政交谈起来。 “你们武田家的家督不也是谋逆逐父?不也是背信弃义地在甲信大开杀戒?嗯?还有脸说我?”田屋明政怒极反笑,扭过头来对着武田晴信破口大骂道: “但我理解那个武田晴信,我明白他在想什么!你们这些小喽啰是不会懂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至高无上的是家族,而不是某个家督!他不合格,他不能守护家族,那就换了他,自己当!骂名什么的自己背,自己的家族自己守护,只要家族能够繁荣昌盛,我就是遗臭万年、万劫不复又如何?” “浅井家和你们武田家、今川家无冤无仇啊,你们倒好,为了自家的利益,硬要把那被我好不容易赶下台的混账软蛋浅井久政扶持回来。有他在,浅井家在这四面受敌的北近江根本活不下去的,早晚沦为他人附庸,被肢解侵蚀得支离破碎,最后身死国灭!我恨啊!我恨我精心筹划的计划竟然败在你们这偶然路过的使团手里!我恨啊,我恨我对不起先主给予我的厚望和嘱托,我恨我对不起我对他发的誓!” “是啊,我和义父发过誓的啊,我答应他要守护好浅井家的啊!他为什么最后不肯坚持相信我呢,为什么信了那帮家老佞臣的话,拥立了浅井久政那混账上台呢?就因为他是亲生的骨血吗?您糊涂啊,糊涂啊!” 骂着骂着,田屋明政已经是涕泪纵横,哭得不成人样,连嗓子都骂哑了。武田晴信难得地露出了欣赏的神色,一旁的太原雪斋也陷入了沉思。 “雪斋大师,我们是不是拥立错人了?”武田晴信转向太原雪斋,露出了一丝苦笑,“如果是近邻或是即将吞并的目标,的确是该拥立一个懦弱的家督方便控制。但浅井家与我们本领相隔百里,当务之急是希望浅井家在近畿能生存下去,这样我们两家与浅井家结下的良缘才有意义。如果让浅井下野守(浅井久政)上台,浅井家说不定不日而亡,那我们不是白干涉一次家督继承了吗?” “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与田屋石见守为敌,还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他必然怀恨在心。日后若是有机会,定然寻求报复你我两家。所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让浅井下野守上位了。”太原雪斋叹了口气,依旧摇了摇头道。 “不会的,不会的,仁科大人,雪斋大师,我想你们保证!发誓!只要你们转而拥立我主政浅井家,我非但不会记恨你们,日后还一定会与今川家和武田家交好!若是不信,我愿将犬子和拙荆分别送至贵家府上!”田屋明政仿佛看到了丁点希望,立刻就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咬不放,猛地在地板上连连叩首。 “多么令人激赏的意志啊,即使糟践自己的自尊,也想要保住性命,守护家族。这份忍辱负重的气概,是多少英雄豪杰都不具备的。”太原雪斋嘴上说着认可的话,面上的表情却仍古井无波,不为所动,“但人终究是感性的,逃脱不了感情的左右。你这份对武田家和今川家的恨意已经种下,绝不可能消除了。” “为了家族利益,这点私情又算什么?雪斋大师贵为一手复兴今川家的家宰,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您难道没有为了家族利益舍弃私情的觉悟吗?”田屋明政见状急了起来,躁动得让武田晴信都差点没摁住他。 “你说得不错。每一个有觉悟的武士,都会站在理性的角度,为了家族利益考虑,尽其所能地抑制自己的私情,以免理性受到情感的干扰。可我们终究是人,人心是肉长的,我们只能做到最大限度地抑制感情,却做不到彻底抛弃。”太原雪斋从怀里掏出佛珠,吟了句佛号,缓缓地拨动着念珠: “贫僧走南闯北,见过无数肯为了家族利益舍弃一切,竭尽全力灭杀私情的人了。和他们中的许多相比,田屋石见守你还差得太远。其中最厉害的一人,便是本家的尼御台。丈夫死在她面前,她一滴泪都没掉,就立刻安排继承和后事。两个儿子同时死在她面前,她只是缓了半盏茶的时间,就收拾好了一切去稳定局面,甚至不惜再杀一个己出的孩子。” “可即便是她那样冷血无情的狠人,心里仍然存在着割舍不去的情感。也正是因为这份情感,才支持着她灭绝人性,也要守护下这个家族。是啊,人就是这样矛盾。你所说的舍弃一切感情也要守护家族,本身不也是因为你对家族的感情吗?人类就是不可能完全舍弃情感的,石见守,不必再自欺欺人。” 听完太原雪斋的一席话,田屋明政面如死灰,再也没能张开嘴来。 “杀了他,以绝后患。”太原雪斋停下了手里的念珠,冷冷地向武田晴信道:“那浅井下野守懦弱念旧情,和承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必然没办法狠心处决妹夫。但留下田屋明政,浅井家后患无穷,还可能给今川家与武田家和浅井家的外交关系带来麻烦。不能留,就说是在打斗里误杀的。” “好。”武田晴信爽快地应道,随后拍了拍被摁在地上的田屋明政,“怎么样?要切腹吗?我帮你介错。” “没意义了。”田屋明政摇了摇头,“浅井家已经完了,武士个人的气节和灵魂,什么都无所谓了。” “好,做脏事的人,祝你一路顺风,让亡魂在地下保佑浅井家吧。”太原雪斋颇为敬重地行了个佛礼,“贫僧会为你超度的,不必担心身后事。” “多谢。”田屋明政淡淡答道,随后便引颈受戮。武田晴信手起刀落,鲜血洒在小谷城天守阁的地板上。 · “武田殿下倒是爽快。”太原雪斋看着武田晴信干脆利落地扮演了刽子手的角色,赞了一句道:“若是承芳在这里,肯定要墨迹半天劝贫僧不要杀人,最后肯定也不可能亲自动手。” “哈哈,五郎他太爱惜羽毛了,这么注重情感,一丁点都不愿意舍弃私情,成不了大事的。”武田晴信也是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太原雪斋道,“怎么样,雪斋大师?有没有兴趣来甲斐?我可不像五郎那般,绝不会让你束手束脚,反倒是能让大师你一展雄才伟略。武田和今川本是同盟,武田家壮大了对今川家也有好处,您也可以左右家中大政,避免武田家和今川家的冲突,保今川家一世平安。” “哈哈,不必了,多谢武田殿下看得起。”太原雪斋也是爽快地连连摇头,一边握住念珠准备为田屋明政吟诵法号超度,一边笑着答道:“贫僧也是人,也有一些割舍不下的感情,也是为此才会抑制自已的私情,做尽脏事的啊。” 承芳那臭小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弱者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3日,之后的一切也都在太原雪斋的预料之中。 武田家的部队接管了天守阁后,小谷城内其他田屋家的兵士瞬间乱作一团,群龙无首。地牢内的赤尾清纲等人也被武田晴信解救出来,武田晴信和太原雪斋还专门替自己的隐瞒向赤尾清纲致歉,得到了赤尾清纲的谅解——他也同样是一个干脏事的人,只要是为了浅井久政,挨一顿拷问又算什么?而山本勘助也将上山的田屋军引入了伏击圈,早就埋伏在此的雨森清贞带着今川家和浅井家的伏兵把这支部队杀得溃不成军。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5日,海北纲亲率领着镰刃城的守军北上,拥护着下山的浅井久政回到小谷城。田屋明政本人阵亡的消息一出,其余党立刻如鸟兽散,浅井家中的叛乱被平定,再次回到了浅井久政的控制之下。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6日,太原雪斋、武田弘信与浅井家海赤雨三位家老暗中敲定了今川家、武田家与浅井家的秘密盟约。盟约没有太具体的细则,主要是要求浅井家日后为今川家、武田家往来京都的使节提供方便。毕竟三家地理相隔遥远,目前拟定太细致的盟约也没有意义,主要目的就是在三家间留下沟通的渠道,以备日后所需。 而在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7日,浅井家在天守阁内召开了评定会议,各家家臣、豪族的家督悉数到场,显然是为了一扫政变带来的阴霾,交代事后的处置,也是为了再次将浅井家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这种重要的会议,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人自然是不会去掺和的,他们打算等三条夫人痊愈后就再次上路了。 没有安排的今川义元便在本丸内悠闲地散步,却意外遇上了此次会议的主角——浅井久政。他没有前往天守阁内,反而是在本丸的小巷里心事重重地漫步兜着圈。听到脚步声后,一抬头才发现今川义元已经走到身前。 “品川大人。”浅井久政自然能认出前几日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今川家的使节。 “见过下野守殿下。”今川义元虽然只是扮演着侍大将“品川五郎”,但该有的礼数却是一点不会少——可不像武田晴信那样,明明扮演着侍大将“仁科五郎”,但派头却比家督还足,见到浅井家的家老都不行全礼——今川义元为此吐槽了他好多次。 “下野守殿下,请恕在下僭越,但是天守阁内的会议已经开始了。”今川义元出于好心,提醒了一下浅井久政。毕竟浅井久政是因为自身的暗弱被家臣看低,才招致了这轮政变——如果又在这样的关键评定会议上迟到,势必会让家臣更加失望。 “我知道,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去也不敢去罢了。” 浅井久政忽然吐露了真言,让今川义元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很奇怪是吧,在品川大人这样一个外人面前,莫名其妙地说这些。但是除了品川大人,我也找不到人去说了,我总不见得和自己的家臣吐苦水吧?”浅井久政也自嘲地笑了起来,可那笑容却古怪得可怕: “我知道一个称职的家督现在应该怎么做,也知道家臣们期待自己的家督做出什么样的表现。无非是满面泪流地来到评定会议上,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的错误,感谢周围人的付出,最后热血沸腾地立志表示未来一定要励精图治。之后,家臣会重新为你欢呼。” “可我就是不想去扮演这样一个好家督。”浅井久政垂下了头,脸上的阴影几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没有兴趣,更没有勇气。我害怕说错话时的尴尬,害怕大家沉默时的窒息,害怕自己说出很多激情的话而得不到回应的冷场,更害怕家臣们投来的期待的眼神——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能懦弱的人,我回应不了他们的期待,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实在是失礼了,品川大人一定也不能理解我。像你们这样优秀的武士,想着的都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我对这些真的提不起半点兴趣,也没有半点天赋。武艺也好,军略也好,什么我都学不来,所以先父才会一度想要另立石见守(田屋明政)。” “消息传来时,一直辅佐我的善右卫门(海北纲亲)、美作守(赤尾清纲)和弥兵卫(雨森清贞)只觉得像天塌了一样,疯了一般地劝先父收回成命。但我呢,说来也讽刺,我当时没有半点难过,我心里全是解脱。我真的不想当家督,不想一辈子困在武家的打打杀杀里,不想因为自己能力的不足给家族带来灾难。或许一个武家继承人如果连自己被废掉都感觉不到愤怒的话,这个人就废了吧——如今的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如果能换人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只不过最后也没换成。为什么因为我是武家长子,这一切悲剧就要落在我的人生上呢?” “品川大人,是不是很想骂我?只是你看起来也是个很有礼貌的武士,做不出这种事罢了,但我的家臣们因为我没有志气这件事可是已经劝谏了我千百回了。”浅井久政深深地扶额,半晌后抬头看向品川五郎: “或许品川大人你不能理解我,但你一定能理解浅井家家臣们愤怒的心情吧,能理解他们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吧。毕竟今川家的情况,和我们简直如出一辙啊。” 今川义元已经怔住了,而浅井久政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听闻贵家的义元殿下,和我一样不想当家督,不过他比我是勇敢多了。他敢在公开场合多次直说自己不想当家督,我却没有这样的勇气。我也听闻,义元殿下从不处理政事,把一切政务军务都委托给家宰雪斋大师处理,家臣们对此积怨已久,只是在雪斋大师弹压之下才没有爆发。” 应该不至于吧,我可没听说过啊……今川义元听到浅井久政的话,心里一凉。 难道真的如老爷子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我整日只待在今川馆天守阁里,接触的都是近侍,很少和家臣联系,才察觉不到家臣们对我的不满的吗? 不不不,肯定没这么惨……今川义元默默地安慰着自己:肯定是浅井家的家臣为了劝谏浅井久政,才故意把今川家的故事说得很夸张,想要鞭策他。 “不知道品川大人是不是也很讨厌义元殿下,觉得他整日萎靡颓丧,不求上进。就像浅井家的家臣们讨厌我那样。”浅井久政看到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还以为自己说中了,便宽慰了道:“也请品川大人以后多多体谅义元殿下。他可能是和我一样的弱者。我们注定成不了强者,没办法杀伐果断、志存高远,也没办法为了家族利益而抑制一切私情,不择手段地壮大家族,我们做不到。”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珍惜家臣、不在乎家臣、不在乎这个家族。我们只是弱者而已。没有能力,更提不起兴趣,也别提动力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们宁愿抛弃一切权力和荣华富贵,把家督之责让给家中才俊,只是这容不得我们来选罢了。我盼着能早些有个成年的孩子,让位给他,把这一切武家的烦心事都交给他,可是又觉得对不起他。若是他是个堂堂武家男儿倒好,但万一他也不喜欢这些呢?” 今川义元不知该如何作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因为他没办法自欺欺人。 “和品川大人说得太多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浅井久政似乎是说够了,歉疚地笑了几声,便使劲摇了摇头,双手握拳,努力给自己鼓劲,“我要回去了,努力扮演一个家臣们心中的好家督。虽然我知道我多半还是办不到,多半还是会让家臣失望,浅井家也多半还是会在我的手上衰亡。” “有时候还真的挺羡慕你们的义元殿下的。”临别前,浅井久政再次回头: “可以不顾及家臣们的感受,坚持做自己,坚持做那个不理政事的‘东海道第一仁者’。要是我也有那样的福分,该有多好?” ·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18日,一行人辞别了浅井家,从琵琶湖坐渡船前往山城国。 夜色下,今川义元却是心事重重,一个人孤坐在船头。白日里琵琶湖湛蓝清澈的湖水,在夜色下却尽是一片漆黑,映照着点点星光和一弯明月。寂静的湖面上,只有遥远的湖畔四周闪烁着些许渔火,而今川义元一人却仿佛置身于幽深之中。 “怎么了?” 耳畔传来银杏的声音,肩膀上也压上了的厚重感——那是银杏给他披上的大衣。 “怎么没睡?”今川义元感受到船体轻微晃了晃,银杏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走了之后被子漏风,冻醒了。”银杏找了个别扭的借口。随后也不知是为了掩饰还是玩心四起,她脱掉鞋子,将双脚自在地浸入冰冷的湖水中,轻轻地拨弄着,“先生怎么回事?好像不大好的样子。” “哎……”今川义元低下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黝黑水面下自己脸庞那模糊的倒影,语气也很是低落:“你说以后,我会不会也落得和浅井下野守一样的下场呢?大家真的对我也很失望吗?我本以为我不会在乎这些的,但真的提起,发现我也不能免俗。可是过去的我已经成型,怕是这辈子也难以改变了。估计今生今世,我也就会是这样一个人了。真是没办法呐……” “啪!” 水花声响起,随后是银杏那银铃般清脆调皮的笑声——她一抬脚,把冰冷的湖水踢了今川义元一脸,湖水还顺着脖子灌入了衣领中。 “好凉!”今川义元被冻得一个哆嗦,第一反应却是把银杏从船边一把抱起——为的是把她的脚从湖水里提起,“怎么把脚泡在这么冷的水里,小心着凉冻风寒了。” “先生也知道冷啊?”银杏缩进了今川义元的怀里,“那还不陪我回来暖被窝。” “好嘛。”今川义元笑着把银杏抱回了船舱的被褥里,银杏立刻就小猫咪般撒娇半地钻入了今川义元的怀中,温暖柔软的躯体渐渐驱散了今川义元浑身的寒意,竟让心情也好了不少。 “我才不管过去怎么样呢,也懒得想未来,反正今天,先生就是可以在身边陪我。” 银杏在今川义元胸口蹭了蹭,轻轻落下一个吻。 “好像那些红颜祸水的女子们魅惑君王的台词啊。”今川义元笑着吐槽了一句。银杏白了他一眼,可是渐渐地却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困了。”银杏轻声嘟囔着,“好困呀。” “困了就睡吧。”今川义元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银杏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在说什么,但却枕在今川义元的肩膀上飞快地睡熟了。 是啊……想那么多也没用。 反正至今的人生已经无法改变,未来会怎样我也一无所知,能做的不是只有珍惜当下这来之不易的美好了吗? 今川义元望着漆黑湖水里倒影的繁星,望着银杏温柔的睡颜,轻声吟道: “昨日なし、明日またしらぬ、人はただ、今日のうちこそ、命なりけれ。(昨日已止,明日不知,人之生逝,唯有今日。)” “好吵……听不懂……”睡梦中的银杏含糊着嘟囔了句梦话。今川义元被逗乐了,在她的唇瓣上深深地吻了一下,便也安然入眠。 今川义元睡得格外踏实。因为他知道,明天早上醒来时,怀里的女孩依旧会赖床不肯起来,会好不容易地伸着懒腰钻出被子,会喃喃地对自己说一声: “早安呀,先生。” 和往常一样,今后也会如此。 第一百九十章 面具(1)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20日,渡船在山城国濑田渡口停泊。 “可惜还看不到京都。”今川义元驻足西望,却只能看到自北向南盘桓的比良山地。 “好多年没回来了。”太原雪斋也是感慨良多,拍着今川义元的肩膀道,“还记得吗承芳?小时候经常带你来濑田玩。当年回骏河的时候,你就是赖在濑田不肯走了,晚上大哭了一场,说舍不得京都的朋友。” “阿啦阿啦,我们先生小时候还是个大哭包呀~”一旁的银杏耳朵和猫咪一样灵,听到今川义元的嗅事后立刻凑了上来。 “臭老头子,你记错了吧!”今川义元被银杏调侃得脸色一红,尴尬地争辩道:“那天晚上你分明去了赌场,赌了通宵,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哦?这附近哪里有赌场?”太原雪斋把手掌遮在额头上挡太阳,故意地左右看了看,“分明没有嘛?” “就是就是。”银杏也立刻应和道,同时向母亲哄孩子一样摸着今川义元的头,“乖嗷先生,咱们不哭嗷!” “肯定有!”今川义元被太原雪斋和银杏一唱一和地奚落得体无完肤,说什么也要犟到底了,“不在这里就在南边的山后,肯定有!” “那我们去看看呗!”银杏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把今川义元的黑点狠狠坐实,便拉着今川义元就要往他指的方向走。 “放你们半天假,天黑前回来。”太原雪斋倒是乐得促成此事,“我们就在码头边的旅宿住下,明日再开拔。” · “真的会有所谓的‘赌场’吗?”银杏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消遣着今川义元,“好啦先生,现在周围没别人了,你要承认就早些承认嘛,小哭包~我保证回去不和别人说起。” “真的有的,你别着急。”今川义元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小山头,向周围的村庄不停地眺望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发现了他心心念念的赌场:“看,就在那边!” “哦?”银杏在看到荒郊野岭的市町外居然有一家规模不小的赌场后也是愣了一下,“怎么会开在这里?能有生意吗?” “很多朝中权贵和幕府奉公众会来这里赌,毕竟就在京都里赌的话放不开手脚。”今川义元止步于此,准备掉头回去的同时向银杏解释道,“但大家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想被互相认出身份。所以这赌场有个规矩,进去前要在门口带个面具。好了,回去吧,你要替我作证哦银杏,老师他那天分明就是自己来赌博了!” “嗯?回去什么回去?”银杏却是撇嘴一笑,别过小脸拉着今川义元就往赌场的方向走,“来都来了,还不进去看看?”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今川义元一边抗拒地想要把银杏拉回来,一边抱怨了一句。 “这有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好姑娘呀!”银杏坏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揪着今川义元的耳朵连拉带拽地跑了过去,“我还从没来过赌场呢,还要戴面具,这么好玩怎么能不进去看看?” · 于是乎,今川义元就这样被银杏拉到了赌场前,交了比入场料,各自挑选了一个像能剧一样的面具带好——果然符合公家和幕府的口味啊。 “咳咳!”银杏故意做出男子的声音轻咳了两声——她把满头秀发盘了起来,美貌也藏在了面具后,仿佛能够女扮男装成一个阴柔的美男子——但她那冬衣也隐藏不住的曼妙身段早就出卖了她的性别。 “银杏的面具倒是还不错。”今川义元看着银杏的那个彩色狐狸面具,倒是少数能剧面具里比较可爱的,和古灵精怪的银杏颇为契合。 “先生的面具丑的要死。”银杏满眼嫌弃地看着今川义元的那个白面黑眉的空洞面具,五官画得都极其渗人阴森——这才是能剧面具的常态,“太阴间了,晚上看了都会做噩梦。” “这位小姐懂什么,这是最近近畿最受欢迎的能剧面具啊。”边上一个碰巧走过的赌客开口为今川义元打抱不平道,“还是这位大人有眼光。” “喔,你们文化人了不起死了。”银杏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把气撒在了今川义元头上,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 进了大门,赌场内分贝极高的噪音和烟酒味立刻把今川义元给呛得不轻。赌徒们各个扯着嗓子在桌前怪叫,大力拍桌子、摇色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想必面具后的人脸也是面红耳赤吧。这一片阴间恐怖的能剧面具和纷乱吵闹的欢呼声、哀嚎声、唾骂声、哭泣声交杂在一起,倒是颇有一副地狱绘图的观感。 “呀,这就是你们文化人呀?”银杏不放过任何一个和今川义元拌嘴的机会,“平日里端着清高,好像自己吟诗作对多文雅一样,真见了钱,和甲斐山里那些地痞流氓也差不多嘛。” “嘛,嘛。”今川义元也是干笑了两声,老实说他也不擅长应付这种环境。虽然很小的时候和太原雪斋来过赌场,但是也没学会几种赌局。银杏倒是感兴趣,东凑凑西看看,研究着各种玩法。今川义元自己则绕到了二楼一处稍微安静些的角落,围观几个看起来是有点身份的武士、公卿赌博,顺便听着他们闲扯着近畿局势。 “要我说啊,这细川京兆家,是没几天日子好过了。”一个带着赤鬼面具的中年男人一边拨弄着双陆棋的棋子,一边信誓旦旦地预测道。 “又来这一套?一天都听你说了好几次了。”和他对垒的那个修罗面具的男子取笑道,“怎么,这么盼着细川家完蛋?” “内幕消息,内幕消息。”赤鬼面具夸张地搓了搓手,吸引了周围几个围观者的注意力后才侃侃而谈道:“别看这细川管领家威风八面啊,内部已经是暗流涌动了。一个木泽左京亮(木泽长政),一个三好筑前守(三好长庆),如今都已经是盘根错节、功高震主,连管领(细川晴元)都得对他们敬畏三分啊。” “木泽左京最近可真是声威赫赫啊。”另一个围观的罗刹面具也是忍不住啧啧感叹道,“大和,河内,纪伊,三国都满是他的党羽,在近畿能动员的部队比细川家自己的人还多。据说他都在评定会议上和管领公开叫板,管领殿下还拿他没辙啊。到底谁是家臣,谁是主君啊?” “是啊,这几年来,木泽左京就是隐隐有压过管领的趋势,据说连细川家的家政都要插上一脚,怎一个飞扬跋扈了得?”修罗面具也是符合了一句。 “那你们是不知道木泽左京最跋扈的一次。”自称有内部消息的赤鬼面具再次卖了个关子,拖长了音调后才开口道:“前几年风靡西国和近畿的阿国歌舞团,你们知道吧?” “知道,就那个巫女阿国带着的倾奇舞团嘛,我还去看过呢,当真不错!”边上坐着的另一个魑魅面具边说边咂起了嘴,隐隐都有口水顺着面具流了下来,“那大白腿露的,还有那两个玉兔,啧啧啧……来看的人络绎不绝,排队排出去十几里地呢,都是来看倾奇舞的!” “有伤风化。”罗刹面具估计是个古板的保守派,听到这个后不禁不满道,“你们那是去看舞吗?分明是去看那些风尘女子的。上流的能剧不看,偏偏去看这些靡靡之音。” “哎,这些不重要,不重要!”赤鬼面具看话题跑偏了,赶紧摆了摆手,把谈话给抓了回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前段时间阿国歌舞团在京都的表演忽然停了吗?” “为什么?”几个人都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不是说是因为有伤风化被禁止了吗?” “才不是呢,那是后来找的借口。”赤鬼面具看大家都不知道,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满意地开口道:“在去年中秋前啊,木泽左京招阿国歌舞团去他府上表演,你们知道吗?” “好大的派头啊!”众人闻言都是一惊,“阿国歌舞团的表演都是一眼难求啊,居然能被请到府上去给他单独表演?” “是,而且不仅如此呐……”赤鬼面具吸了口口水,色眯眯地坏笑道:“那木泽左京看完表演,垂涎阿国姑娘的美色,就要来硬的。” “好家伙。”在座的男士们一下子都兴奋起来,一旁的今川义元却是有些不满地皱眉。 “结果呐,谁想到那阿国姑娘居然誓死不从?要我说她也是傻,傍上现在近畿权势滔天的木泽左京有什么不好的?一辈子衣食无忧,她的剧团以后也可以横着走了。结果她就是不同意,据说还咬伤了木泽左京的钦钦。” 赤鬼面具说完这句话后,在座的男士们都感觉跨下一凉,仿佛疼在自己身上一样。 “于是呐,木泽左京一怒之下就把阿国姑娘给杀了,还把阿国歌舞团从京都给赶了出去。勒令忍者追杀他们,阿国歌舞团只得逃去堺町。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阿国歌舞团只是换了个地方表演呢,其实是得罪上人了。”赤鬼面具继续讲述着他的惊悚故事: “男人嘛,在情场吃了亏,就要在官场找回来。在那之后,木泽左京就对反对派大举出手,一举捕杀了畠山右卫门督(畠山义尧)隐藏十年的余党们,还放逐了细川管领的亲信畠山尾张守(畠山植长),和老冤家游佐河内守(游佐长教)奇迹般地和解,一起拥立了畠山播磨(畠山政国),彻底把河内变成了他自己的王国,连纪伊都被渗透了。” “吼,没想到是因为被女人刺激的?”罗刹面具的人闻言哑然失笑,“我还想着木泽左京这次怎么忽然如此杀伐果断,而且如有神助般地次次判断都对了,和往日判若两人啊。原来是被女人刺激的觉醒了?” / 顶点地址: 移动端:感谢您的收藏! 第一百九十一章 面具(2) 听着那几人的讲述,今川义元也是暗暗吃惊。木泽长政的名字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在他小时候还在京都和太原雪斋修行时,木泽长政就已经是一方权臣了,今川义元甚至还见过他几面。只是当时的木泽长政在今川义元眼里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武士,太原雪斋对他的评价也不高,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厉害人物。 怎么最近一段时间,那个平庸之辈却忽然如此英明神武了呢,乃至于连曾经权倾天下的细川家都快被他架空一半了。 不但是今川义元困惑,连一直关注着近畿局势的太原雪斋都诧异不已,好几次和今川义元吐槽此事,不过今川义元并未认真听,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听到这些闲聊,今川义元才忽然回想起了太原雪斋所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木泽长政。 没想到是因为被女人刺激了,性情大变,励精图治了? 不知道回去把这个理由讲给老师听,老师会怎么说。 “不过比起那木泽左京亮啊,我还是更看好三好筑前守。”那个赤鬼面具的嘴巴没有一刻愿意停下,继续罗里吧嗦地评析起局势来。 三好筑前守? 今川义元在脑海里检索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三好长庆。那是今川义元在天文五年(1536)第一次上洛的时候,在京都遇到的少年,细川家重臣三好家的家督。当时今川义元好像还跟他打赌来着,三好长庆自信能在30年内取得天下。 今川义元当时本以为他在夸口,但事后证明并非如此。三好长庆年仅10岁时便丧父,但仅仅2年后就以少年之姿带着三好家从阿波国卷土重来,夺回父亲旧领,征讨摄津将杀父仇人本愿寺僧兵打得落花流水,还作为细川家的家臣痛击了老对手六角家——现在他也只有20岁出头罢了,比今川义元还小三岁。 “三好筑前啊,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他的才华可不在其父之下啊!”修罗面具提起三好长庆,也是赞不绝口,“自打元服继承家督以来,算无遗策、百战百胜,一举一动皆在计划之中。愣是把三好海云(三好元长)死后濒临瓦解的三好家重新拧成一股绳,杀回近畿,向细川管领家讨回先父旧领,和木泽左京分庭抗礼啊!” “没错,百分之一百的完美家督。”罗刹面具同样对三好长庆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十余年来,未见他犯过一丁点错,在任何场合都没有一丁点闪失,三好家内部对他都是忠心耿耿,曾经四分五裂的家族如今却同仇敌忾,可见其有多得家中人心。” “到底还是英雄出少年啊。”赤鬼面具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唏嘘地道,“我们都老了啊,木泽左京也年近半百了,可这三好筑前还年轻气盛,未来终究还是属于他们的。” · 就在今川义元听得入迷的时候,银杏却忽然找了过来,楚楚可怜地扯了扯今川义元的衣角,眼泪汪汪地哭诉道: “先生,有人欺负人家。” “谁?”今川义元面具后的脸色阴沉下来,“在哪里?” “这里!”银杏拉着今川义元一路过去,指向了一个带着鲶鱼面具,有些局促不安的蓝衣年轻人,看起来比今川义元和银杏都要小几岁,怎么看也不像是咸猪手。 “怎么回事?”今川义元向银杏低声问道。 “我打赌赢了他,他不给钱,赖账。”银杏插着腰,理直气壮地高声道。 “哈?”今川义元瞬间哭笑不得,而那个年轻人则更加不好意思了,一边鞠躬赔罪,一边低头哀求道:“好叫阁下知晓,我也不是赖账的无赖,只是带来的盘缠全被令正赢光了,最后一把我已经没钱了,本想赢把小的赚些赌本,却又被令正赢了,这下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那你这不就是赖账的无赖吗?”银杏倒是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地摊开手,“三两银子,一点都不能少。” “天呐,你是赢了他多少了?”今川义元听到最后的“赢把小的赚些赌本”都是三两银子,顿时吃了一惊。 “不多,五十多两。”银杏笑着拍了拍腰间的宝——今川义元这才发现她的挎包已经厚厚的鼓了起来,而且好像还是换了不少金子——不然这包都装不下。 “还钱!”银杏再次向那个青年摊手道,“你敢赖账,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把手割下来抵债!” “女侠饶命,真的是没钱了。”青年哭丧着脸,仿佛就差跪下了。 “你家里人也没钱?”银杏倒是对黑帮老大的勒索技巧无师自通,咄咄逼人道:“看你衣服不错,谈吐也好,估计是哪家的贵公子吧?家里怎么可能没钱?叫家里人送钱来,否则别想走!” “可不能把这事捅到我家里去,那我可就完蛋了啊!”青年瞬间急了,求爷爷告奶奶地连连双手合十,“女侠啊,您也赢了这么多了,就放我一马吧!” “不行,必须还钱。”银杏仿佛吃定了一般,不依不饶地道。 “那要不您再借我点银两作赌本,我赚些回来陪您?”青年见说不通,只得硬着头皮借钱。 “这次要是再输,就喊你家里人。”银杏似乎猜到了这青年估计是背着家里出来玩的富家子弟,便提出了条件,同时从包袱里摸出了十两银子。 “都依您的!”看到钱,青年的眼里瞬间闪烁起赌徒特有的红光,赶忙接过了钱,兴致勃勃地再赴赌桌。 “跟上去监工,别让人拿钱跑了。”银杏朝着今川义元招了招手,后者只得苦笑地跟了上去。到了桌前,才发现这青年玩的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棋牌,而是单纯的骰子开大小。三颗骰子,各自装在一个骰盅里,依次打开。3-10作小,11-18作大,每开一个都可以选择跟注或者不跟。跟到最后开完骰盅算大小。 “又来了,还没输够?”看到青年重返赌桌后,赌桌边的人都笑了起来,“都叫人小妮子赢得裤衩都不剩了,从哪里借的赌本?” “别废话,快开!”青年往榻榻米上一座,便大大咧咧地掏出一两银子往赌桌左边一扔,“开小!小!” “一两啊,有没有人跟?”看到这么大的筹码后,赌徒们都是吸了口凉气,荷官见状赶紧造势篡夺道,“这位公子压了一两啊!” “跟!”气氛一起,赌徒们也不管那么多了,七手八脚地掏出银两往桌上扔去:“大!”“大!”“小!”“大!” 银杏也放了一两银子上去:“小。” “你是怎么赢那么多的,这个不应该是纯凭运气吗?”今川义元凑到银杏耳边,低声道。 “能算的,往后看呀先生,算得快就好了。”银杏压低声音答道,生怕别人听到了一般。 见众人下注完毕,荷官便开始大力摇晃三个骰盅,随后掀开第一个——是3点! “好!”买小的青年瞬间一蹦三尺高,兴奋地跟合战打赢了的足轻一样,使劲握拳大吼道,“再来二两!” “二两小,有人跟吗?”荷官再次吆喝了一嘴。 “跟!大!”虽然有几个赌徒已经见势不妙就溜了,但还是有几个人坚持跟上,银杏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个小。 荷官于是打开第二个骰盅——是5点! “漂亮!”两个压大的赌徒弹冠相庆,兴奋地吼声下,青年却仿佛跌入谷底,呼吸也变得紊乱,耳根都红了起来。 “你借来的还剩几两啊,小兄弟?”一个带着青鬼面具的赌徒笑眯眯地看着青年手边的筹码,数了数后就一把压上了七两银子,“来,小兄弟,还跟吗?全部压上来一把啊!” 看到眼前落下的那明晃晃的七两银子,青年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要是赌输了,他就彻底亏光了。除非开出1点或者2点,他已经没得赢了。 “不跟了不跟了,下把再来!”看了一眼刚刚开出的5点,青年终究还是泄了气,连连摆手。就当那两个赌徒准备笑眯眯地瓜分筹码时,银杏却扔出了七两银子,同时低声道:“小。” “又是你这小妮子?”青鬼面具瞪了银杏一眼,后者却是不为所动,而是对荷官道:“开吧。” 荷官于是笑嘻嘻地打开了骰盅——2点骰子赫然摆在众人面前。 “啊啊啊啊!!!”看到居然真的开出了2点,刚刚因为胆小而放弃了的青年气得捶胸顿足,懊悔得恨不得把头发都给揪下来。银杏则指挥着今川义元把赢来的筹码全收回来,理都不理另外几个赌徒杀人般的视线。 “你怎么知道是小?”今川义元低声问道。 “我当然不知道。”银杏理所当然地答道,“但可以算的嘛。赌注是七两银子,底下的筹码已经有二十八两了。我赢的概率是三分之一,那就是九两三,比七两大,我为什么不压?” “那也是钱多才能这么玩。” “我这不是很多嘛。”银杏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的包袱。 “再来再来!”一旁的青年早已安耐不住,再次呼唤着荷官开局,“买小!买小!这次我绝对不跑了!” “好嘞,客官!”荷官二话不说又摇了三个骰盅,众人也纷纷再次往赌桌的大小两边扔下了一两筹码。 第一个骰盅开出了一个2点,青年看得眼睛都直了,兴奋地几乎把喉咙喊破: “六两!”似乎是报复上一局一般,小青年直接把自己所有的筹码一股脑地压上,同时一只脚踩在桌案上,环视周围赌徒一圈:“谁敢跟!” “好家伙,神气什么?”赌徒们一下子来气了,竟然又有几人花钱如流水般地砸下了六两银子。而银杏也淡定地继续下了六两在“大”的一边。 “你是不是没钱了?”刚才和青年置气的青鬼面具狞笑着看着青年,自顾自地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两金子,往“大”的方向一扔,“我在加一两金子反踢,你跟不跟?” “你!”青年被这一手弄得有些狼狈,可是已经囊中羞涩,一气之下居然扯下胸前的玉佩,往桌上一扔,“我这传家宝也值一两金子,来啊!” 一旁的银杏也默默放上了一两金子,而周围的其他赌客早就识趣地离开。 “你这是为什么?”今川义元又附在银杏耳边道,“第一个是2点哎。” “对冲。”银杏生造了个词汇回答道,“那小伙买小,我就买大。” 于是荷官打开了第二个骰盅,赫然出现一个6点。 场面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看着越来越激烈的局面,都是兴奋不已,而青年则再次面如死灰——大好局面一下子毁于一旦,胜率只剩三分之一。 “哈哈哈哈哈!”对面的赌徒笑得合不拢嘴,直接把自己的荷包掏空,狠狠地压了五两金子上台,指着青年骂道:“来啊,小兔崽子,还跟吗?” “跟!娘的!”青年也上头了,满面通红之下哪还有半点理智,转头就向着银杏和今川义元鞠躬伸手道,“女侠,大人,再借我五两金子,保证赢回来!赢完了就还你们钱!” “五两金子啊……”银杏看了眼自己的包袱,瞬间就是不舍得了。 “拜托您了!求求您了!”青年急得声音都在颤,不停地向着两人拜倒,“就差这一点了啊!没钱的话之前压的就全没了!” “可是你压了可能会亏更多,比你之前亏掉的加起来还多。赢面只有三分之一,冷静啊。”今川义元出于好心提醒了一句,“你借我们的十两大不了给你免了,走吧,到此为止,别弄到家里去。” “不行,都到这份上了,就差一点了!”青年显然已经输急了眼,不管不顾地哀求道,“再信我一次,肯定能赢!” “好吧。”银杏叹了口气,于是递给了青年五两金子。 “小!跟你拼了!”青年震天动地般嘶吼了一声,把桌案拍得直晃。而银杏也低调地把五两银子放在了对面的大——看来是打定主意减少损失了,不打算赚钱了。 荷官缓缓地把手摁在了骰盅上,满满地一顿一顿地揭开骰盅。 青年紧张地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掉,两条跪坐着的腿抖得桌案都在晃。他屏气凝神,不敢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骰盅。 骰盅被拿起,露出了其下的骰子。 / 顶点地址: 移动端:感谢您的收藏! 第一百九十二章 面具(3) 3点。合计11点。 输了,是大。 青鬼面具的赌徒大吼着庆祝,狂欢一阵后一把卷走了桌上筹码的一半,而银杏则把另一半收了回来——还是亏了不少的,可把银杏给心疼了一会儿。而一旁的青年,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筹码和自己的玉佩被悉数拿光,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桌面和自己空荡荡的荷包,眼神空洞得仿佛没有半点生气。 片刻后,他有些颤抖地站起了身,差点就摔了个踉跄,边上有个人想扶他一把,却被青年撒气般地一把推开,同时大吼了一句:“干你屁事?小爷要你管?” “你有毛病吧?输不起?输急眼了还?”那个好心扶他的人顿时恼怒,一脚踹向青年,青年也二话不说抡起板凳反击。店里的荷官见状匆忙来拉开两人,随后推搡着把打人挑事的青年给推出了门外。天已经黑了,看不清路,青年没站稳,一头摔了个狗啃泥。 今川义元和银杏赶紧跟了出来——今川义元是怕出事,银杏则是想要钱。 而在门口,早有另外一个一身粗布衣服的少年等在那里。看到面具青年被赶出来后,便无奈摇头道:“大哥,又输了多少?” 银杏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今川义元明白她在想什么——看这个粗布衣服的少年的穷酸样子,这家人看起来不是很有钱啊,真的能还得起钱吗?而且他弟弟明明知道他在赌博,和他之前说的“家里不知道”也不符,难道在撒谎? 就在银杏想去逼问刚才的赌徒青年的时候,那个青年却自己爬了起来,郑重地取下面具丢在路边,随手理了理摔乱了的衣服,同时冷声道:“二弟,还他们钱,一共五两金子,十三两银子,还有三十七文钱。” 摘掉面具后,青年言行举止间散发的气质,完全是一个冷酷果决的宿将,和刚才面具下那个又胆小、又上头、心理素质又差的赌徒简直判若两人。 今川义元和银杏两个人见状都着实愣住了。 “大哥每次来都输这么多?”另一个少年抱怨了一句,随后边从兜里掏出了十两金子塞给了今川义元,“懒得找了,就这样吧。”随后,就和那个青年准备离开。 “额……”今川义元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这个赌徒青年前后的变化有点吓人,但还是决定喊住了他们,同时举起了手,手里握着的是青年刚才赌掉的玉佩:“我走之前花钱把这玉佩赎回来了,你要不要拿回去?反正令弟刚才给的钱也比赎金多多了。这不是你的传家宝吗?” “哦?”青年闻言颇有些意外,半转过身来,伸出手接过了玉佩,低声来了句“谢谢”。 然后,便风轻云淡地对他弟弟吩咐了一句:“那就让忍者回来吧,不用去杀那个赢走我玉佩的家伙了。” 今川义元和银杏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也太狠了吧,会不会为了不还钱把我们也杀了呀?”银杏小心翼翼地在今川义元耳边道,“不过我觉得我们两个应该能打赢他们,但是先生,你是不是没带刀?靠你那折扇能打人吗?” 而今川义元却是在模糊的月光下认出了这个面容,虽然和七年前相比已经有些变化。 “三好筑前守?”今川义元试探着问道。 青年瞬间止步,随之腾起的是浓烈的杀气,让银杏都险些没能站住,惊呼出声。 “摘掉面具,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三好长庆冷冷地转过身来,眼中已经是杀意毕露。 “我无意与阁下起冲突,但是也奉劝阁下,二对二的话,你们未必是对手。”今川义元缓缓地摘下自己的面具扔在一边,同时把手摸向怀里的折扇。 “今川义元?”三好长庆皱眉思索了片刻后,叫出了今川义元的名讳。 “直呼其名实在失礼。”今川义元不咸不淡地低声道。 “哈,还是和以前一样在乎这些毫无意义的繁文缛节啊。”三好长庆嗤笑了两声,随后摇了摇头,对身后同样戒备的二弟三好义贤道,“老二,是没有敌意的熟人,无妨,不必动手。” 说罢,三好长庆又转过身来看向今川义元,低声问道:“要不要来赌一把?” “乐意奉陪。”今川义元欣然应道,同时对银杏使了个眼色:“你也先回去吧,银杏,我陪三好筑前赏月。” 银杏会意地点了点头。毕竟不知道这三好长庆究竟要做什么,还是早些回去报信求援比较好。 · 今川义元和三好长庆两人漫步在月色的山间,最终还是今川义元开口打破了沉默: “筑前殿下想赌什么?” “赌你会问我一个问题。”三好长庆笑着应道。 “那你赌赢了。”今川义元也是笑了一下,随后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真的想不到,那位在10年内复兴家族,被世人誉为百分之百正确、杀伐果断、算无遗策的完美家督,在赌场里居然是那么的鲁莽而胆小。” “是在演戏罢了。”三好长庆云淡风轻地应道。 “我也觉得。”今川义元没想到三好长庆这么爽快地就承认了,“那三好筑前故意在赌场里扮演一个如此拙劣的角色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见得就是为了试探我吧?按理说,三好筑前应该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巧遇我才是。” “不,我的意思是平时才是演的。”三好长庆认真地纠正道。 “嗯?”今川义元显然没听懂。 “我是说,平时那个百分百正确、杀伐果断、算无遗策的完美家督才是演的。”三好长庆扭过头来,对今川义元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在赌场里遇到的那个鲁莽胆小的赌徒,才是真实的‘三好长庆’。” 今川义元怔了半晌,随后哑然失笑道:“三好筑前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三好长庆收敛了笑容,再次重复道。 · “我不理解。”沉默了半晌后,今川义元还是老实地答道。 “怎么会不理解呢?这可是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啊。”三好长庆轻笑了一声,显然对今川义元的不理解感到更加不理解: “还是婴儿时,大人就会告诉我们,一个乖宝宝是不该哭闹的。大点了,他们就会告诉我们一个好孩子应该是勤奋、有礼貌的。即使当时的我们还什么都不懂,为了得到大人的喜欢和表扬,也会自然而然地去努力扮演他们眼中‘好孩子’的形象,不是吗?如果你顺着自己的天性去做想做的事,如果你做真实的自己——淘气、哭闹、任性,那就会被大人讨厌。” “是这样没错……”今川义元回忆着自己小时候为了不被今川氏亲和寿桂尼送去出家,笨拙努力地扮演好孩子时的记忆,忽然就有些明白三好长庆在说什么了。 “长大了也一样,我们还是在演,扮演一个好家督的角色。让家臣满意,让亲族满意,让长辈满意。只有得到大家的满意,才能保护家族,也才能保护自己。”三好长庆扬起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也只是在扮演而已,扮演那些历史上被大家所认可的好家督。每当我遇到任何一件事情,每当我遇到任何一个人,甚至在我并非独处的每一刻里,我都会想:‘如果是一个好家督现在应该怎么做’。然后就去模仿,去扮演,戴上一个‘完美家督’的面具,我自然就成了‘完美的家督’,得到了家臣们和世间的一致好评。” “这样不是很累吗?”今川义元露出了苦笑,光是想想这样的日子就有些痛苦,“整日戴着面具,整日在演戏,即使面对最亲近的人也还在表演,不累吗?” “可是不用面具把自己丑陋的面貌遮掩起来的话,是没有人会喜欢你的。”三好长庆止步回头,看向了远处赌场的方向,“赌场里的我才是真实的‘三好长庆’该有的样子。赌的时候不动脑子,只顾着爽,输光了开始后悔,疯狂借钱想要回本,最后只是越输越多,输到急眼了开始骂人打人。你会喜欢那样的人吗?如果你是家臣或是亲族,你会喜欢这样的家督吗?不会吧。但小时候的我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今川义元有些费解,“第一次遇到筑前殿下的时候,筑前殿下不过14岁吧?当时不是小时候吗?” “父亲死掉的那天我就长大了。”三好长庆刻意有些淡漠地回答道,但话语里的哀伤是隐藏不住的,“小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赌鬼,连我弟弟都赌不过,平日里脑子还好些,一上了赌桌就完全不理智了。我天天跑去外面赌场赌博,输光了就回家挨打,但即使被禁足在家里,也会悄悄地和侍卫、家臣们赌博。不过我是真的喜欢赌博的感觉啊,喜欢那赌上一切后听天由命的紧张,喜欢赌赢时的如获新生,甚至连亏得倾家荡产时的醍醐味都令人着迷。” “但10岁那年,父亲死了,我成了三好家的家督,一切都变了,一切担子都落在我的身上。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继续我行我素,继续表露真实的自己的话,没有家臣会继续支持我,没有世人会认可三好家。三好家会败亡,我说不定会死,我的弟弟们也是。明白了这点后,我开始了表演,戴上了‘好家督’的面具,没日没夜地演。” “我勤政,我爱民,我善待部署,尊重家臣,我爱兵如子,身先士卒。我冷静,我沉着,我凡事以家族利益为先,杀伐果断,一步三算。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我只知道历史上那些成功的家督都是如此的,家臣和世人喜欢的也都是这样的家督。于是我便去模仿他们,演着演着竟也成就了一番事业。哈哈,真是讽刺,世上这么多庸才,无非就是连表演都做不到罢了。先人有那么多成功的经验,只要肯模仿就能成功。” / 顶点地址: 移动端:感谢您的收藏!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面具(4) “为什么要和说这些?”今川义元不解地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很特别,今川义元。”三好长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今川义元,“我听到了很多有关你的传闻。你看起来并没有和世上绝大多数家督一样,去努力扮演一个‘好家督’,不是吗?而且你并不是办不到,而只是不想去做而已。” “我不想戴着面具没日没夜地演戏,我觉得很累。人早晚是要死的,来这世上一遭,何苦为了过眼云烟般的功名利禄给自己找罪受呢?”今川义元摊开了手,诉说着他已经不知道诉说了多少次的原因: “我只想好好珍惜时光,珍惜和重要的人相处的日子,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人生和美好。所以我会做真实的自己,哪怕被讨厌也无所谓,那些讨厌真实的我的人,我也没有必要去追求他们的认可。而那些喜欢这样一个不完美的今川义元的人,才是我真正要珍惜的人。” 比如银杏,比如臭老爷子,比如早坂和濑名,或者还可以加上武田晴信? “你觉得你一直以来都在做自己?没有半点面具?”三好长庆有些嘲讽地笑道。 “不是吗?”今川义元理直气壮地答道。 “当然不是,你也在表演啊,今川义元,无时无刻不在表演。你甚至比我更可悲,因为我至少知道自己是戴着面具在表演,而你却不知道,你把面具当成了自己的脸。” 三好长庆短短几句话,让今川义元一下子怔住了。三好长庆于是冷笑了一声,随后上前一步,几乎用脑门顶着脑门道: “我就是要揭穿你,我看不惯你那副了不起的模样,那副‘自以为自己没在表演,反而觉得其他在表演的人都很可悲’的高高在上的模样。你以为你没在表演?你以为你的人生里没有面具?错,大错特错,你也带着面具,只是你的面具不是‘完美的家督’,而是‘不完美的家督’罢了。说到底,不还是面具?”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今川义元也微微有些不满,有些生硬地反驳道。 “不明白?好,那我来告诉你。”三好长庆似乎跃跃欲试,有些兴奋地开始了批驳:“我问你,你不是东海道第一仁者吗?你不是收留了信浓的难民吗?你这么爱惜百姓,那么你看这武田晴信在信浓屠城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竭尽全力去阻止?为什么只是收留了部分孩子就满足了?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一生都完完全全地在遵照自己的本心行动的话,你当时不是应该宁可破盟也要阻止他吗?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没有做自己呢?” 心中的伤疤被干脆地揭开,面对着那血淋淋的事实,今川义元哑口无言。 “因为你戴着面具啊,不知不觉地戴着一个‘不完美的家督’的面具,戴着一个‘好朋友’的面具。一个‘不完美的家督’,虽然做不到事事以家族利益为最优先,但也不是一个完全不在乎家族利益的‘差劲家督’。如果为了一些素不相识的百姓和武田家破盟一战的话,你担心你的家臣觉得你胡来,你担心太原雪斋和尼御台觉得你胡来,你担心武田晴信觉得你背叛朋友,你害怕被他们讨厌,你想要得到大家的喜欢和认可,所以你不敢去做你自己心里真正想做的事。这不就是在表演吗?这不就是戴上了面具吗?” “你不是第一仁者吗?那你在家督内乱后为什么屠灭了福岛家全族?这是你的本心吗?你在做自己吗?不是吧?你只是在迎合太原雪斋的语言,你带着‘好弟子’的面具,你害怕被最重要的老师讨厌,所以你不敢忤逆他。” “你真的就这么温文尔雅吗?真的天生就每一句话都用着这么礼貌的修辞和敬语吗?你难道从小到大没有想过骂脏话吗?不是吧。只是你带着‘知书达理’的面具,你希望成为大家心目中一个有礼貌的人,你觉得这样让你感觉很好,所以在表演而已。” “你真的有这么爱你的妻子吗?你真的没有对其他女子动过心,没有纳妾的打算吗?你不会嫌弃她对诗词书画的一窍不通吗?你不会憧憬一个可以和你吟诗作对的灵魂伴侣吗?不是吧?只是你想扮演一个‘专情的丈夫’,想得到令正的爱而已。” 一连串的诘问,让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他没有气急败坏地反唇相讥,而是认真地品味着三好长庆的话,随后做出了回答: “有些是,有些不是,至少我可以肯定,在对拙荆的感情上,我在做自己。人本来就是复杂的,不是吗?为什么有一点点矛盾就被你说成戴着面具表演呢?” “不,人从来不是复杂的,真实的自我都是很纯粹的,像一张白纸一样干净。小孩子不都是纯粹的,天真无暇的吗?只是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他们明白了要去扮演他人眼中所期盼的模样,为了得到喜欢和认可,他们给自己带上了形形色色的面具。有些面具你还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甚至厌恶这些面具。但有些面具戴久了,就长在了脸上,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面具还是自己的脸了。人之所以会矛盾,就是因为分不清哪些是面具,哪些是自我。” 三好长庆疯狂地讲着,不知不觉语气已经越来越高昂,估计这是困扰了他日日夜夜的问题,所以才在遇到合适的人时不管不顾地一吐为快: “今川义元啊,你和我一样都在扮演。你的面具,是‘不完美的家督’,是‘伪君子’,是‘有限而小心的善良’。比起我这个‘完美家督’的面具,你的面具的确更真实,更像一张人脸。但它归根结底还是面具不是吗?” “敢让大家看看真实的你吗?或者说,你还知道真实的你是什么样的吗?你还能把那已经长在脸上的面具剥离下来吗?” · 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 不戴面具的我,是什么样的? 不需要为任何人的喜欢和认可而表演的我,是什么样的? 今川义元确实不知道,也没能给三好长庆一个答复。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并肩走到了濑田的渡口边。 “今日实在是失礼了。”三好长庆似乎已经逐渐平静了情绪,恢复到了那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的状态,“平日里总是在演戏,确实如你所说,会很累,压力很大。实在顶不住的时候,我就会摘掉面具,把真实的丑陋的自己暴露出来,再带上面具随心所欲地去赌场里大输特输一把,不再表演,而是做自己,心情就会舒畅许多。” “所以,因为三好筑前不需要得到我的认可和喜欢,才会在我面前表露真实的自己?”今川义元仿佛理解了三好长庆的脑回路。 “是这样没错。”三好长庆点头应道。 “那你不是也在令弟面前展现自我了吗?”今川义元好奇地提问,“你应该很需要得到亲族一门众的喜欢和认可吧?为什么在他面前,你表露了自我呢?” 这次轮到三好长庆沉默了。 “他或许就是一个,即使你不带着任何面具,也会喜欢真实的你的人吧。哪怕你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赌鬼。”今川义元笑着宽慰了两句,“刚才听你絮絮叨叨的回忆,你看起来很疼你的弟弟们啊。” “别说这些无聊的话,今川义元。”三好长庆恢复了刚才冷峻的神色,看着港口边今川义元一行人下榻的旅宿,“现在你最好澄清一下,此次上洛,意欲何为?” “只是来打点一下京都关系,顺便求个官职,无意与三好家为敌。”今川义元很坦诚地回答道,“筑前殿下也没兴趣为难我们吧?” “自然没有,眼下我们三好家志在报仇,无心牵扯其他事务。”三好长庆也是爽快。 “报仇?” “杀父之仇。”三好长庆淡淡地回答道,“一向宗,三好政长,木泽长政。一个都走不了。” “这是真情实感还是面具?”今川义元饶有兴趣地提问。 “自然是面具。”三好长庆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今川义元别有用心的提问,“凝聚人心的最好办法,就是树立一个敌人。对三好家的家臣而言,给被陷害的先主复仇,显然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 “那就先行告辞了,筑前殿下,有缘再会了。”今川义元看已经到地方了,便向三好长庆一礼道,“祝你成功。七年前,你说要三十年取天下,赌约还剩二十三年,我可是拭目以待了。” “谢谢。”三好长庆难得回了一礼,同时嘱咐了一句,“对了,我三弟近日正在琵琶湖上泛舟,监视琵琶湖上的运输情况,马上任务结束了要从濑田上岸回和泉了。但如果你们下泊在濑田的话,很有可能会撞上他们,也成为了他们的监视目标。你拿着我的手令,和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不必监视你们,自行离去吧。” / 顶点地址: 移动端:感谢您的收藏! 第一百九十四章 蔷薇 回到了旅宿内,今川义元发现众人没有休息,反倒是围在了码头边。他于是往那边一看,才发现太原雪斋正带着一众人和另一群港口边的渔夫对峙。 “怎么了?”今川义元走带太原雪斋身边问道。 “回来得还挺早啊?”太原雪斋有些意外,“夫人还有点急,害怕你那里出事,我派土原过去了,看来是和你错过了。” “哈哈,遇到了三好筑前,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了,没有为难我们。”今川义元如实回答道,随后指向了冲突现场,“那里是怎么回事?” “哦,有小老鼠跟着我们。”太原雪斋大笑着回答道,“昨日停船前就感觉屁股后面有人跟着,现在直接追到岸上来了。” “这位大师莫要说笑,我们只是过往渔民,何故将我们围在这里不让上岸?”为首的那个少年显然是听到了太原雪斋的话,立刻高声回应道。 “哈哈,小孩子究竟是嫩啊,终日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怎会有你这般细皮嫩肉?”太原雪斋对那个领头的少年道,“去把皮肤晒晒黑,再来扮讨海人吧。” “来者可是安宅神太郎?”今川义元想起了三好长庆之前的嘱托,便主动开口道,“这里有筑前殿下的手令。吾等是今川家的使节,此行过路,已经和筑前殿下打好招呼。” “是。”安宅冬康闻言赶紧上前行礼,“实在抱歉,唐突了诸位,不知诸位是有约而来,鄙人向诸位赔罪了。” “不必如此多礼。”今川义元爽朗地回答道,一边把手令交给了安宅冬康。 安宅冬康确认无误后,还是再次向太原雪斋等人行礼赔罪:“让这位大师见笑了。鄙人日后定当好好磨练,不会再遮阳避雨,贻笑大方了。” “有志气。”太原雪斋勉励了一句。 “那我们就先行告辞,返回摄津了。”安宅冬康向今川义元低头道,“船只留在琵琶湖,如果大人需要,尽可利用。三好家素来善待使节,大人又是家兄旧识,吾等更当以礼相待。” “多谢。”今川义元也是拱手回礼,示意部下让出道路,让安宅冬康的人离开。 这些部署大多一身渔民打扮,皮肤晒得黑里透红,手上也都是老茧。不过在其中,倒是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和这些大老粗们格格不入。那孩子长得文静秀气,沉默寡言,很安静地跟在队伍里,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猫。 “你养的猫吗?”今川义元起了好奇心,便主动向少年打招呼道。 少年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小猫似乎是因为见到了生人,有些害怕地在怀里躁动起来。少年赶忙轻轻地撸着猫的脖颈,安慰着它平静下来。 “这位是舍弟,不久后要去四国赞岐国继承十河家家业了。”安宅冬康见自己的弟弟没有行礼,赶紧上前一步道,“四弟,还不向大人问好?” “十河一存,见过大人。”少年简短地答道。 “这是你元服后的名字,现在怎可乱用?”安宅冬康哭笑不得地责备了一句,再次为十河一存的失礼向今川义元躬身致歉。 “这位大人,您也养猫吗?”十河一存却不知为何,忽然开口向今川义元问道。 “是的。”今川义元笑着应了下来,“怎么了,能看出来吗?” “嗯……”十河一存显然有些腼腆,没能很好地接上今川义元的对话。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决定有话直说,“实在是失礼了。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把这只猫寄养在您那里呢?在下马上要去四国了,大哥和二哥不允许在下带猫去,说是会让十河家的人笑话,看不起在下。可周围没有人养猫,也不愿意代为照看它,都觉得太幼稚了,不是武家该做的事情。” “当然可以。”今川义元还没回答,不知何时过来的银杏却是抢先答道,“这只猫咪多可爱呀,叫什么名字?” “叫墨球。”十河一存温柔地摸着怀里的猫咪,提起了它,脸上也浮现起浅浅的笑意,“虽然是只白猫,但是背上有三颗黑点,像墨点一样,所以叫墨球。” “没问题,墨球。”银杏于是笑着弯下身,从十河一存手里接过了这只小猫——看起来还不到一岁。墨球离开了主人,一下子紧张地连声大叫,疯狂地挥舞着小爪子想要回到主人身边。 “墨球乖哦。”十河一存上前一步,双手揉了揉墨球的脖子,也把自己的脸使劲蹭了蹭他,眼眸里满是不舍,“大哥说,等我以后建功立业,在十河家站稳了脚跟,就没人会说我闲话了,到时候就可以把你接回来了。在那之前,要在东国照顾好自己哦,不准给别人添乱。” “呜——”墨球委屈地低鸣了一声,可怜巴巴地垂下了脑袋,但也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 “拜托了。”十河一存深深地向今川义元和银杏一鞠躬。 “放心吧。”今川义元笑着安慰着面前的少年,“祝你早日成功,带墨球回家。” · 今川义元和银杏带着墨球回屋后,碰巧遇到来兜一圈的武田晴信,立刻招致了后者犀利的吐槽: “怎么又来一只猫?你们俩每出来一次就会多一只猫吗?” “别人寄养的。”银杏向武田晴信解释道,“好像是叫…十河一存来着?他说他要去四国,过继到别人家了,只能把自己养的猫咪拜托给别人。” “哎,那孩子是个多温柔的武士呀,对猫咪都这么好。”今川义元回想着刚才那个青涩腼腆的少年,不禁感慨道:“这样的孩子要是生在太平时该多好,吟诗作对,吹笛诵歌,不失为一代才子佳人。偏偏要把他生在这乱世遭罪。去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家里,指不定要遭遇多少麻烦,未来可能还要上战场。他连猫咪都舍不得,又怎么能狠得下心去杀人?太残酷了……” “别自作多情,把人家想得那么弱不禁风。”武田晴信奚落了今川义元一句,“你以为人人都你一样呢?那孩子搞不好日后就是为恶鬼一样凶神恶煞的猛将,追杀得你哭爹喊娘。” “怎么可能?”今川义元对此毫不相信。 · 与此同时,濑田往京都方向的马车上,十河一存一直依依不舍地看着西方的来路,紧抿着嘴唇,眼眶也有些微红。 “想墨球了?”善解人意的安宅冬康自然明白十河一存心里的念头。十河一存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没事的,那位今川家的大人不也说了,等四弟以后在十河家站稳了脚跟,就可以把墨球接回去了。”安宅冬康摸了摸自己弟弟的脑袋,温柔地安慰道。 “今川家……在骏河远江那边。离我们这里有几百里,好远。”十河一存轻轻地嘟囔着,眼神也是逐渐黯淡下去,“兵荒马乱,生死无常,未必会有再见的机会。” “乱世就是这样的啊。”安宅冬康也是叹了口气,但在弟弟面前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乐观,“没事的,看那对夫妇也都是很温柔的人,会好好地照顾墨球的。” 十河一存无声地撇了撇嘴。 ·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25日,山城国京都建仁寺内,一行人安顿下塌下来,终于要开始他们这次上洛的本职任务——打点两家在京都的关系,为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谋来两份朝廷官职,以彰声威。 建仁寺位于京都以东,是大名鼎鼎的京中的第三位,山号东山,也是临济宗建仁寺派的大本山。据传,其开创者为镰仓幕府的二代将军源赖家。在应仁之乱中,建仁寺一度有大半毁于战火,经历代修缮方才恢复原貌。 今川义元年幼时,就是跟随太原雪斋在京都建仁寺里修行,而他的法号栴岳承芳也正是当时建仁寺的住持常庵龙崇赐予他的。只可惜常庵龙崇已经在数 年前病逝,今川义元也没有机会再次拜访童年恩师了。 “为师我用过早膳就要去各家显贵登门拜访了,三条夫人也早已经安排好行程了,承芳你呢?”太原雪斋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米粥,一边用袖子擦着嘴,随口对今川义元道:“该不会和为师我一起上洛来,就是在边上什么都不做来看戏的吧?” “老爷子啊,这套衣服你待会还要穿出去见人的吧。”今川义元不忍直视太原雪斋袖口的水渍和米粒,满脸嫌弃地道:“先管好你自己吧,这样出去怎么打点关系?” “你小子倒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就躲在寺里谁能见得着?”太原雪斋没好气地站起身,本想用袖子再抹一下嘴巴,被今川义元瞪了一眼后才不爽地改为用手抹了抹——随后反手把手擦在了衣摆上。 “我也会出去来往的,老爷子,人都约好了。”今川义元不耐烦地抽出了青边折扇,刷得一声打开,扇了扇风赶太原雪斋走入。 “哦?约得什么人?”太原雪斋的笑容里充满了怀疑,“臭小子该不会又是邂逅姑娘了吧?” “都是当朝权贵公卿,行了吧?”今川义元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没办法呐,臭老爷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旧识 (ps:西近畿的地图已发布至书评区,作家说部分) 天文十二年(1543)年2月25日中午,京都西北的妙心寺。 和建仁寺一样,妙心寺同样是临济宗的寺庙,作为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大本山而被冠以“正法山”的山号,据说其开创者是花园法皇。 今川义元年轻时和太原雪斋在京都修行的日子里,除了建仁寺,待得最久的就是妙心寺了。而妙心寺内的主持大休宗休也对今川义元的才华赞不绝口,因此还为今川义元向常庵龙崇和太原雪斋说情,破例允许他代发修行。 “宗休大师。”今川义元见到大休宗休后,立刻礼数周全地行了大礼,“久疏问候,大师恕罪。看到您别来无恙,比什么都好。” “劳烦承芳挂念了。”大休宗休多年后再见爱徒,老脸上也立刻笑开了花,“当年那个翩翩少年郎,一晃就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大师倒是没显老。”今川义元发现了大休宗休比几年前花白得更厉害的须眉,但还是乐观地客套了一句。 “瞎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夫已经老得不像话啦。”大休宗休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抚着自己斑白的胡须,“老啦,老啦,这妙心寺的住持实在太耗人心神,老夫已经想退位让贤,远离这京都纷乱之地了。” “宗休大师若是不嫌弃,归隐后不如来骏河?”今川义元热情地发出了邀请,“雪斋大师和冷泉大师经常会念叨您呢。” “哈哈,冷泉大师不好说,雪斋那个老家伙,肯定没安好心,想的是让我去你们那给骏河的临济寺开山吧。”大休宗休敏锐地识破了太原雪斋的伎俩,但随后又释怀地大笑起来,“这是不想让我有一天清闲日子啊。让他亲自来请我,别指望着派承芳你来作数。” “哈哈,全听宗休大师的。”今川义元笑着行了个佛礼。 “也不耽误你们晚辈相约了,大清早得全跑到寺庙里来,也不是为了见我这个老家伙吧?”大休宗休也不多客套,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早就到了,已经备下茶水。” “劳烦宗休大师了。” · 快步来到会客室,离得很远就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今川义元仿佛间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无忧无虑的光阴里。以至于纸门在他面前被拉开时,他还没反应过来。 “来了,神童承芳!”开门的青年大笑着拍手道,“多年不见,当年的栴岳承芳如今已经是东海道威名赫赫的大名今川殿下了啊!” “一条,就别再取笑于我了。”今川义元也是大笑起来,脱掉鞋子走入室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家督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被今川义元唤作“一条”的青年,名为一条兼正,是左近卫中将一条房通的庶子,和土佐一条家同出一族(鼎鼎大名的“大神”一条兼定便来自土佐一条家)。他一身蓝衣,容貌俊美,因为私下出游而难得地没有化上那白面黑齿的妆容——今川义元一直觉得这公卿妆实在糟蹋他的美貌。 “承芳。”屋里另外坐着的两人看到今川义元来后也是纷纷起身欢迎。 左手一人和今川义元的长相隐约有些相似,眉宇间比今川义元还要细腻一些。他名为中御门宣纲,出自名门藤原北家劝修寺流中御门家,是从一位权大纳言中御门宣秀之子,也即寿桂尼的侄子,和今川义元有一份亲缘在。 右手一人则是典型的公卿长相,但略显硬朗的轮廓诉说着他的阅历,年纪也比今川义元等人略大一些。他名为山科言继,出自藤原北家四条家分家山科家,有着羽林家的高贵家格。其父山科言纲是中御门宣胤(寿桂尼之父,今川义元外祖父)的女婿,和今川氏亲算是连襟,所以山科言继和今川义元、中御门宣纲也能攀上亲戚。(山科言继也是后世闻名的战国 时期公卿,和各家大名关系紧密,其日记《言继卿记》也记载了许多当时的见闻。) 也是因为这一份亲缘所在,中御门家和山科家一直算得上是今川家在朝中的代理人,会奉寿桂尼和太原雪斋的指示替今川家上下打点。 “许久不见了。”今川义元向中御门宣纲和山科言继一一见礼,感慨万千地道,“都快认不出大家了。” “听姑姑大人说,承芳你天(1536)的时候来过一次京都的呀。”中御门宣纲有些埋怨地给今川义元奉上茶水,“怎么不来与我们一会?” “那次是秘密上洛,而且有人在追杀我,也急着回去平叛,来去匆匆。”今川义元作了一揖,向伙伴们赔了个不是,“这次有闲了,不就立刻来找你们了嘛。” “是这个原因吗?”一条兼正凑到了今川义元身边,歪着个脑袋,头上的帽子都快耷拉到今川义元肩膀上了,邋遢随性的样子没有半点公卿之风,“我怎么听说,是承芳你上次上洛途中邂逅了一绝美佳人,没日没夜寻欢作乐,这才没空找我们呢?” “空穴来风。”今川义元脸色一红,但还是果断地辟谣道。 “还据说,承芳你虽然娶了甲斐国主的女儿,却仍然爱着那女子,把她金屋藏娇在今川馆北山的枫林里,常会把正妻扔在空房里,去枫林幽会过夜。”一条兼正又掏出了另一个谣言,这次今川义元是彻底不干了,高声替自己辩白道:“空口污人清白。你们不替我澄清,反倒捕风捉影起来了啊!” “所以那女子是确有其人咯?”一旁的山科言继也来了兴趣,撇着嘴角追问道,“承芳不妨给个准信?今日的日记又有题材可写了。” “饶了我,以后我每次上洛都定来各位府上拜会谢罪。”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双手合十,认输般地拜了拜。 “也罢,那就是承芳欠我们一个人情咯。”一条兼正见好就收,轻巧地话锋一转道,“是不是该帮我们一个忙呢?” “嗯?”今川义元闻言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们约我是来叙旧的呢,没想到是有事相托?” “都是成年人了,哪还有纯粹留给感情的时间啊。”中御门宣纲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对今川义元道,“承芳,不知可否让你见个人?” “表兄的意思是?”今川义元于是郑重起来。 “当朝关白。”中御门宣纲向背后做了个手势,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个有些文弱的中年人——正是太政大臣近卫植家(大名鼎鼎的近卫前久之父)。 “近卫相国?”今川义元根本没有想到,旧识间的聚会上居然会突然出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政大臣,仓促间赶忙后退半步后跪下行大礼,“在下今川义元,见过近卫相国。在下未曾事先通帖,也未能至府邸拜谒,实在惭愧,无礼至极,还请赎罪!” 若是放在摄关政治的时代,太政大臣就是权倾朝野、一言九鼎的存在,哪怕是武家统领也需敬他三分,提前半月预约也未必有机会一见。普通殿上臣终身未必有机会见太政大臣一次,哪怕在路上偶遇都需要跪下让路,更别提今川义元这样一个没有当朝官职在身的地方武士了。 可在如今的乱世,连架空朝廷的幕府如今都是风雨飘摇,朝廷自身也就更加可悲了。庄园早就所剩无几,每年朝廷的收入也只能靠地方大名们随缘地供奉,以至于近半公卿都被朝廷派出去走访各地,为的就是让他们自行解决生活所需,并尽力为朝廷筹措些经费。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是虎落平阳的朝廷,还是有欺负欺负鸡犬的本事的。一个位阶高的官职,就足以在地方赢得不少武士和百姓的支持。朝廷长期以来的权威早已经根深蒂固地在人们心中形成了固有观念,即使朝廷本身早就非复往昔,但观念却不会轻易改变。虽然那些下克上的实权大名心里都清楚朝廷已经不行 了,但也奈何不了百姓和中下层武士们就吃这一套,于是他们也只得投其所好,买官进爵。 但近卫植家贵为当朝太政大臣,居然在今川义元没有事先通报请见的情况下,不在自己府邸而是在寺院里,身着便服接见了同样身着便服的今川义元——这实在是礼崩乐坏了。以至于对非常守礼的今川义元形成了冲击——朝廷如今是落魄到什么程度了,才会让太政大臣连丁点礼节都不顾了呢?是有什么要事吗? “今川殿下费心了,只是说来惭愧,府上已经去不得了,四处都是监视的宵小。想要有一丝自由,也只得躲到这寺里来。”近卫植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请平身吧。” “愿为相国分忧。”见近卫植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今川义元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个展开。 “木泽长政,乱臣贼子。”近卫植家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几乎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勾结朝臣,内外串通,欺君罔上,人人得而诛之!” 第一百九十六章 帮助 “木泽左京?”今川义元闻言一惊——没想到近卫植家居然把矛头直指如今在近畿炙手可热的木泽长政。 “木泽长政毫无人臣本分,不仅意欲架空管领(细川晴元),近日来还变本加厉,还想插手幕府和朝廷事宜。”中御门宣纲言辞狠厉,对木泽长政也是直呼其名,看出来是很是不满了,“他与左府(鹰司兼辅)、左大将(二条晴良)、内府(九条植通)勾结,想罢黜相国(近卫植家),拥左府出任新的太政大臣。” “那陛下,公方殿和管领殿下的意思呢?”今川义元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大的阵仗,非常谨慎地确认道。 “陛下早已不问政事,公方殿和管领殿下都不满木泽左京的跋扈,自然是不会同意此事。”山科言继在一旁为今川义元解释道,“但老相国(近卫植家之父近卫尚通,前任太政大臣,曾留下“戦国の世の時の如し”的名句,“日本战国时代”的称呼也由此而来)前些日子因病离世了,所以近卫家也好,我们这些支持相国的公卿也好,近来都是群龙无首,被乱臣贼子们抢得了先机,已经把更换太政大臣一事推上了议程。” “而且管领近来一直下榻槙岛城,率军与近江六角对峙,早已懈怠了京都政事。眼下京都的戍卫,都是由三好越后(三好政长)负责。其人虽出自三好庶族,却和三好筑前(三好长庆)有杀父之仇,因此早就和木泽长政沆瀣一气。在他的布置下,如今京都满城都是其党羽,甚至连吾等公卿的府邸都被监视,诸位殿下难以活动,所以相国才只能拜托吾等行事。”中御门宣纲提起细川晴元的消极怠政,语气里尽是无奈。 “今日我以便衣出行,也不方便久留,不就后就要回府。”近卫植家待几个公卿叙述完毕后,便亲自一挥衣袖,向今川义元道:“特意前来,就是想拜托今川殿下相助。” “相国殿下有名,在下一介武夫岂有不从之理?”今川义元顺从地应了一句,但随后还是很小心地补上道:“只是今川家位卑言轻,距离京都又有千里之遥……” “今川殿下不必担心,自然不会只拜托您一人。”近卫植家摇了摇头,通情达理地向今川义元道,“我已经联络了诸位大名,目前已经有越前朝仓、播磨赤松、丹后一色暗中允诺相助于我。等全部安排妥当后,便会发诏书讨伐木泽长政,届时希望今川殿下与其他诸位大名一同共襄义举,举旗响应。” “明白了。请相国放心。”听到这里今川义元才算明白——或许不需要今川家本身做什么事情。只要到时候近卫植家和鹰司兼辅、木泽长政一派摊牌时,今川义元能在后面摇旗助威,充充场面即可。既然如此,卖当朝太政大臣一个顺水人情还是不错的——太原雪斋一定会这么说。 · 送走了近卫植家后,中御门宣纲却是对今川义元的态度有些失望,在今川义元耳边嘀咕道:“承芳,你也稍微积极些啊。这也是给今川家扬名立万的机会。若是能给相国殿下留下好印象,今川家又能帮上忙,以后我们在朝中为今川家说话时底气也会硬上许多。若是让朝仓家的人大展风头,相国殿下以后肯定就会更亲近那几个朝仓派的公卿,而不是我们了。” “毕竟还没有和老师商量过,我也不好自己拿主意。若是做得太坚决了,不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今川义元也是非常坦诚地回答了自己心中所想。 “哈哈,这么多年了,承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依赖着雪斋大师啊。”一条兼正笑着开始回忆今川义元的往事,“以前被雪斋大师要出去办事,因为没人照看你,就会把你送到寺里来暂住。你就在那里眼泪汪汪地拉着雪斋大师的袈裟不让他走,一口一个‘老师早点来接我,‘老师不准像爹娘一样也把我丢下不管了……”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今川义元赶忙连连摆手,开始担心起这些童年嗅事传到银 杏耳朵里,免不了又是一顿奚落。 “承芳啊,你知道我也不是说闲话的意思,但你是家督,今川家也终究是你的家族,不能事事都全听雪斋大师的。”中御门宣纲犹豫再三后,还是语重心长地开口道:“雪斋大师确实是有绝世之才,但家中大权仅归于一外人之手,终究会引起族内不满的。也就是雪斋大师对你视若己出、忠心耿耿,才能没闹出什么乱子。” “是啊,承芳。”山科言继也在一旁附和了一句,“你在骏河的所作所为,早就在近畿传遍了。都说你是个荒yin无度、不理朝政的昏君呢。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你天天踢蹴鞠,天天吟诗作对,和妻子寻欢作乐。本来我们还不信呢,但一看这些就是你承芳的作风,方才知道估计是真的了。” “哈哈,是这样没错了。”今川义元爽快地承认下来。 “嘛,我们自然不会多说你什么,但你也要注意世人的眼光啊。如果大家都觉得你是个昏君,族内可能就会人心思变了,家臣们想反乱遇到的阻力也会小很多。”一条兼正玩闹归玩闹,真的提意见的时候还是中肯的。 “你们说这些干什么?”今川义元闻言笑了起来,打了个哈哈就把话题岔开,“要听说教,我还来找你们干什么?直接听老师和家慈唠叨不就完了?这么多年没见了,聊点开心的吧。你们近来可好?” · 和伙伴们道别后,今川义元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京都北郊的一处荒山边——这里是他今天约好要见的第二个人——甚至比上午偶遇的近卫植家还要更重量级——幕府将军足利义晴。按照常理,像今川义元这样的大名想要觐见将军,提交申请后至少要等上十天半个月。不过如今幕府也和朝廷一样衰落,足利义晴本人也没有什么撑排场的意思,便万事从简,没几天就安排出时间接见了今川义元。 “爱卿,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足利义晴一如当年一样没有架子,热情地向今川义元招呼道,“几年前那个连半壁江山都岌岌可危的少年家督,如今已经恢复了先祖基业,甚至更进一步了。” “都是在下的老师在背后运筹,怎敢居功?”在外人看来或许是谦虚,但今川义元自己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也是托了公方殿的福气,多谢公方殿在御内书里裁定在下为家督,还赐下将军家通字‘义字,方才令在下有名望统摄骏、远两州。” “雪斋大师的风采我也早有耳闻,只恨未尝有缘一见。”足利义晴颇为感慨地叹道,语气里满是求贤若渴而不得的无奈,“听闻雪斋大师已在朝中和幕府里为爱卿上下打点,连不少我的侧近都被说动了,真不知是怎么埋下的人脉。估计不久后,爱卿所需要的的官职就会被赐下吧。上治部大辅,如此一来爱卿也会成为和今川家先祖一样的‘殿上臣啊。” “今川家自当继续为幕府奉献忠诚。”今川义元拱手应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一个小孩子骑着一匹看起来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哒哒地跑向了这里。身后还有几个侍卫骑着马紧赶慢赶,生怕小孩子摔着了。 “不必看护得如此之紧,武家子弟少不了磕磕碰碰,不然大了以后如何面对更加艰难的风吹雨打?”足利义晴对手下们的小心不以为然,随后示意小孩子下马,并介绍道:“来,菊幢丸,这位是今川殿下。今川殿下,这位是犬子菊幢丸。” “见过少公方。”今川义元礼数周全地跪下一礼,而那足利菊幢丸虽然小小年纪,竟然也有模有样地回礼道:“见过今川殿下。”随后,并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今川义元。 “少公方年纪轻轻,气质却已然与常人不同,想必未来可期。”今川义元看着足利菊幢丸眼神中的那么灵动,忍不住向足利义晴赞道。 “哈哈,当着父亲的面夸孩子,即使是恭维,还是令人愉悦啊 。”足利义晴满意地大笑起来,看着足利菊幢丸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爱意,“谗言入耳,不错,不错。” “怎敢巧言令色,欺瞒于公方殿和少公方?”今川义元赶忙为自己辩白道。 “无妨。爱卿若是真的看好这孩子,日后就还请多多扶持。”足利义晴确实毫不在意,而是顺着今川义元的话头,拉着菊幢丸的手,把他领到了今川义元身前道:“菊幢丸,今川家代代都未幕府出生入死,这位今川殿下日后也是你可以依赖的幕府忠臣,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但可向他求援。” “先谢过今川殿下了!”足利菊幢丸也是立刻拱手应道,同时一顶高帽奉上,“在家中每每听闻师长讲起今川家的忠义,今日终于见到忠良之后,真是三生有幸。” “少公方不必多礼。”今川义元见状赶忙回礼,这对父子俩的一唱一和倒是让今川义元有些应付不来——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如此精通于人情世故了。 然后就在今川义元斟酌着措辞的时候,足利菊幢丸却突然怔了一下,紧接着有些慌张地拉扯着足利义晴的衣袖,急道:“父上,孩儿突然想起,刚才打猎时好像有看到一队身份不明的人向我们这边而来,还是赶紧暂避一下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幼儿 “嗯?”足利义晴愣了一下,但显然也没有把孩子的话当真,“应该只是路过的猎户吧。” “不是的,应该都是武士,孩儿看得清楚,请父上速速移驾!”然而足利菊幢丸却有些焦急起来,不安地不断催促着足利义晴。 “既然看到了,刚才为何不立刻说,等了这么久才说?”足利义晴狐疑地看了足利菊幢丸一眼,随后把目光投向几个侍卫,“你们可有看到吾儿所说的武士?”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都摇了摇头:“启禀殿下,没有。” “哎呀,他们当时都没看到,只有孩儿看到了,但孩儿当时没注意,现在才反应过来可能是危险人士!”足利菊幢丸眼看几个人大人都是不为所动,自己的理由也说不过去,便有些娇蛮地大闹了起来,不仅拉着足利义晴的衣袖不停地晃荡,甚至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今川义元这个外人:“今川殿下,快劝劝父上呀!” “无理无礼,菊幢丸啊,你是不经夸啊。”足利义晴露出一丝苦笑,在足利菊幢丸的脑袋上揉了揉,“客人还在呢,哪有这样大闹的道理?” “反正孩儿要走,不能留在这里了!”足利菊幢丸不管不顾地嚷嚷道,随后竟然自己一人翻身上马,就往东北方向的山林跑去。 “让爱卿见笑了。”足利义晴歉意地笑了笑,不过倒是没有生气,“犬子顽劣,往日里也经常蹦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要求,不按他说的做就寻死觅活。要是爱卿没有别的安排,不如随我再次去山林里游猎一番?” “童言无忌,公方殿言重了。”今川义元拱手领命,便翻身上马,和足利义晴及其一众侍从一同跟着足利菊幢丸进了远处的山林。足利义晴和今川义元正要开弓引箭,足利菊幢丸却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阻止两人,甚至不惜挡到足利义晴的马前。 “危险啊!”足利义晴这会有些着急了,翻身下马呵斥自己的孩子,“小心一点!” “安静点父上,别发出声音!”足利菊幢丸再次不由分说地沉声道,随后小手一挥,越过灌木和树丛指向了一行人刚才停留的平原上:“看那里!” 众人愣了一下,纷纷扭头望去——只见确实有一队十余人规模的骑士策马赶到,在那附近盘旋,似乎是在观察马蹄印的方向。 “没有靠旗?是谁家的骑士?”今川义元发现这些人根本没有携带能够标志身份的旗帜后,逐渐反应过来——肯定是从事见不得人工作的刺客。 “还能是谁?多半是木泽左京和三好越后(三好政长)的。”足利义晴面露苦笑,“管领离京后,京都他们已经隐隐有了说一不二的趋势了。就连我这个将军要去哪里,也要事先向他报备才行。” “那这队人莫非是来找公方殿的?”今川义元追问道。 “不,应该不是,估计是来找爱卿你的。”足利义晴摇了摇头,微微皱了皱眉头,“木泽左京虽然权势滔天,但还没有逾矩之举,虽然对我监视得紧,但也不至于派人来拿我。” “找在下……行踪被泄露了吗?可是在下才刚到京都。”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思索了片刻后便恍然大悟——策划着推翻近卫植家的木泽长政和三好政长,肯定派了很多人监视近卫植家,那今天早上近卫植家前去妙心寺密会神秘人士的消息估计也被传回了三好政长的耳中——这队人,可能就是三好政长派去妙心寺追查那个神秘人士,然后顺着踪迹一路追到这原野来的。 “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以免给公方殿添麻烦。”今川义元于是也不二话,向足利义晴拱手道别。足利义晴也担心今川义元被三好政长的人遇到了会出什么变故,也没多做挽留。倒是足利菊幢丸忽然上前了一步,拉着今川义元的马缰低声嘱咐了一句: “今川殿下,待会下山过河时务必走左边的小桥,不要走右边的山路。遇到敌人,直接跳下水便可。” · 策马下山,今川义元脑中还思索着足利菊幢丸莫名其妙的提示——告诉今川义元走哪条路还算可以理解,说不定足利菊幢丸对这里的地形比较了解——但看到敌人就往河里跳是什么意啊?想不明白,但他还是按照足利菊幢丸的要求,往左一拐,沿着河流向小桥而去。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后面已经响起了追逐而来的马蹄声——看来那些顺着马蹄印追踪的人已经发现了今川义元的踪迹。今川义元于是理了理衣服,随后不紧不慢地开始提升马速,靠着坐下良驹和自己杰出的马术,很快就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而过河的小桥已经近在眼前。 今川义元不禁回忆起自己刚才善德寺还俗归来,遭到田沼滴新的伏击——当时也是在荒郊野外。只不过当年的今川氏元手足无措,而如今的今川义元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利用自身的武艺摆脱麻烦了。 这或许是自己的成长吗?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内浮起,马蹄声就从前边传来了。 今川义元定睛一看,只见另一队伏兵直接从桥梁的另一侧杀来,完全堵死了今川义元的前路——而后方的追兵则封锁了退路。前后夹击之下,今川义元眼看就要走投无路。 成长了个鬼哦…… 直接杀出去?也未尝不可。以我的身手,他们估计拦不住我。只是若是出了死伤,木泽长政和三好政长那边追究起来,岂不是让今川家的外交活动很受影响? 不过,他们这些不知道我的身份,估计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吧?木泽长政、三好政长和我无冤无仇,也不会对今川家的家督做什么。要不就不抵抗,跟他们回去走一趟? 就在今川义元琢磨两条方案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刚才足利菊幢丸的提示——跳到河里去。 于是今川义元扭头望向了河流——河流看起来不是很深,如果骑马的话,甚至有可能趟水而过——该被追上不是还得被追上。 今川义元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异想天开,以至于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离谱建议——但当时他头脑一热,确实就真的策马往河中跳去,随后蹚水一路向南而去。不出他所料,那些追兵们见状也是纷纷策马踏入河中,在背后追来。河道里全是淤泥,河水也增添了巨大阻力,即使马术再好也跑不起来。 就在今川义元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决策时,变故突然发生了。 只听见身后几声低鸣,随后周遭便是水花四起——只见几只鳄鱼凭空而起,放过了已经跑出去几个身位的今川义元,而扑向了身后那二十几个追兵。这些骑士们被突然出现的鳄鱼吓得不轻,坐下马更是慌乱地人立而起,把骑士们纷纷摔入了河水里。后续的同伴赶忙挥刀攻击这些鳄鱼,弄得一片狼藉。人、马和鳄鱼在河道里撕打得混乱不堪,没人来追今川义元了。 “不是吧,这也行?” 被吓出一身冷汗的今川义元在策马逃走后只感到不可思议——难道说这些鳄鱼的位置,足利菊幢丸也提前了解好了?但他怎么能断定鳄鱼咬的不是今川义元,而是身后的追兵呢?这也太离谱了吧。 “犬子顽劣,往日里也经常蹦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要求,不按他说的做就寻死觅活。”——今川义元回想起足利义晴刚才的话——那这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未免也有些太准了吧,简直像阴阳师一样。 不过今川义元也没有时间多想,而是一路快马加鞭,在日落前赶回了今川家使团下榻的建仁寺内。 “已经派土原去接应你了,没想到你小子自己就撤回来了。”太原雪斋看到今川义元有些狼狈地跑回来后,颇为意外地道。 “老师知道什么内情吗?”今川义元一边把缰绳交给早坂奈央,让他去拴马,一边就要回室内换掉脏掉的衣服。 “木泽左京亮似乎正在酝酿对管领(细川晴元)的下克上,和朝中的公卿也有联系,想换掉亲近管领的近卫相国。”太原雪斋靠在廊柱上,端着茶杯抿着茶,“和为师我有旧的公卿也好,与今川家亲近的公卿也好,基本上都是站在近卫相国那边的。你今天去见了近卫派的公卿,估计已经被木泽左京和三好越后的人盯上了,搞不好回去调查追踪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今天遇到近卫相国本人了。”今川义元语出惊人,话一出口,呛得太原雪斋把一口浓茶全喷到了今川义元刚换的白衣服上——后者气得大喊道:“脏死啦!你这臭老爷子!” “你这徒儿怎么不先和为师商量一下,就见了要人?你的身份,见相国合适吗?”太原雪斋喷完茶水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我也不知道会遇上,是近卫相国突然来访,好像是想拉拢各地武家,为讨伐木泽长政壮壮声势。”今川义元一边重新换了套衣服,一边苦笑着如实答道。 “为师联络的那些人也是这么请求的,想麻烦今川家做些贡献。若是能成,给你申请的官职也能快些下来。” “那老师打算怎么行动?”今川义元自己没什么头绪和方向。 “先静观其变,毕竟为师对木泽左京的了解严重不足,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还要观察观察才行。”太原雪斋摸着自己的那撮小胡子,罕见得露出了认真的神色,“之前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平庸的中人之姿,不曾想近来却像变了个人一样,在近畿经营期了如此规模的势力,看来是为师我小窥天下英杰了啊……” “据说是因为他想要临幸那个倾奇舞女阿国姑娘,被拒绝了恼羞成怒,奋发图强。”今川义元把自己在酒馆听到的趣闻讲给了太原雪斋。 “少来了,你会信?”太原雪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但反驳的逻辑却和今川义元想象中的不一样:“倾奇舞女这些姑娘啊,为师我尝得多了,哪有人会拒绝你?都是巴不得逢迎侍奉啊。” “哈…哈哈。”今川义元敷衍地干笑了两声。 “别笑了,你这臭小子,私下面见相国惹出祸来了,那木泽左京亮追查下来后肯定会以为我们今川家要在京都干什么事情了,不得对我们严加盯防?”太原雪斋瞪了今川义元一眼,随后嫌弃似的朝门口摆了摆手:“给你放个假,赶紧离京,去其他地方逛逛,记得让监视你的人知道你是来游山玩水的,好让木泽左京亮放松警惕,为师也好行动。” “没问题。”得到出游的命令,今川义元立刻把刚才衣服被弄脏的不快跑到了九霄云外,“保证完成老师的任务。”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正如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日,摄津国石山御坊城下町。 今川义元和银杏在土原子经等忍者的暗中保护下,大摇大摆地来到了石山御坊游玩,一同前来的还有想来勘察各地地势和军容的武田晴信。 谈及石山御坊,就不得不提到日本战国最另类的特色佛教——净土真宗,也被唤作本愿寺、一向宗。它兴起于室町幕府时期,以起平易近人的戒律而闻名——不必剃度,不必斋戒,喝酒吃肉,娶妻生子,只要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可往生净土。因为这一戒律简单易执行,对于没文化也没条件的贫民而言,要比那些戒律严格的正统教派更有吸引力得多,因此净土真宗也在全国各地网罗了大批信徒。 日本一直有着寺庙拥兵的传统,自平安时代以来僧兵也一直是令朝廷和武士头疼的对象——以至于白河天皇曾经感叹道:“世间不如意者有三物,鸭川的河水,双陆棋的筛子和山法师(即僧兵)。”而净土真宗虽然完全摒弃了日本传统佛教的戒律,却将拥兵一事发扬光大——它保有的兵力远远超出了普通佛寺的范围,甚至盖过了普通大名的动员数量。 本愿寺自身的僧兵数量虽然不多,但却拥有天文数字般的信徒。每当需要战争时,便会由法主或坊主放出动员令,得令的信徒就会扛起锄头、拿起扁担,汇集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净土真宗的寺庙集结,为本愿寺而战,将敌人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信徒们相信教义的宣传:只要是为净土真宗战死,就都可以往生净土。这种动员和战法,也被世人成为“一向一揆”。 靠着一向一揆的威力和净土真宗的号召力,本愿寺在加贺的尾山御坊、摄津的石山御坊、尾张的长岛城等地先后建立了独立于传统武家的势力范围,对控制下的百姓征税,并享有行政和司法的权力——俨然从宗教势力摇身一变成了大名。 这样的行为一开始自然是不为日本武士所容,各地的大名纷纷对其展开征讨,却一次又一次地败倒在压倒性的人海碾压之下。别提正面战场了,如果本愿寺的住持振臂一呼,甚至大名领内的信徒都会立刻发动暴乱,搅得你焦头烂额。无数名将先后败北,甚至有多位守护级别的武士战死于一向一揆里,也让世人为之侧目,不敢再对本愿寺轻率动武。 石山御坊作为全日本本愿寺的本城,也是本愿寺法主本愿寺证如所在之处,更是全天下信徒眼中的圣地。在石山御坊的城下町和周围的大小寺庙村落里,汇聚了数目近十万的净土真宗信徒,随手做好了为法主牺牲的准备。因此,即使石山御坊扼住了近畿的重要出海口,即使石山御坊的地理位置极为关键,近畿的大名们也不敢拿它开刀。细川家也好,细川家的家臣木泽家、三好家也好,都生怕惹上麻烦,重蹈三好元长被一向一揆逼死的覆辙。 几番影响下,摄津的石山御坊成为了公家、武家实力错综复杂的近畿中那一块名副其实的“异国”,孕育着截然不同的文化和风俗——令今川义元深恶痛绝的那种。 · “阿弥陀佛,我开动了!干杯!” 城下町边的寺庙内,今川义元三人正在这里歇脚用斋饭。而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廊下,围坐着寺里的八个一向宗僧人。有三人剃度了,两个人是寸头,剩下三个完全没有剃度过的痕迹。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饭,不伦不类地把佛号和敬语夹杂成风马牛不相及的口号,碰杯庆祝——没错,酒杯,里面全是酒。似乎今天是当地的什么节日,所以他们拿出了一年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打算大快朵颐一餐。 而他们的桌案上摆着的好东西除了咸菜、腌鱼和米饭外,还有肉—— 牛肉。 牛肉。 牛肉。 今川义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得不将头扭向窗外的方向,眼不见为净——最好鼻子也不要闻到牛肉的味道。这已经不仅仅是僧人破戒开荤这么简单的了吧?这是禁肉令啊!牛马狗猴鸡里的第一位——牛啊! 你们在干什么啊——今川义元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内心止不住地悄然呐喊者:不要啊,那种事情不要啊! “呀,这里还有牛肉呀?”银杏看出了今川义元的挑食洁癖又犯了,故意用矫揉造作的语气对上菜的小沙弥道。 “过节了,刚巧昨天有只老牛失足摔死了,就杀来吃了!”一头乌黑秀发的小沙弥笑着回答道,“三位客官要不要也来点?” “不要!坚决不要!”“好呀!”“上,尽管上!” 今川义元、银杏、武田晴信异口异声地答道。 “拜托!”今川义元用求饶的眼神看向武田晴信和银杏——熟悉今川义元的两人都知道,今川义元此刻是真的要认输了。武田晴信这个杀人不眨眼、铁石心肠的男子一瞬间都被今川义元楚楚可怜的眼神打动,一度想要放弃,但银杏却不依不饶地道:“小师傅你尽管上,我们钱管够!” “好嘞!”小沙弥闻言立刻笑呵呵地跑回了后厨,留下满脸黑线的今川义元、笑意吟吟的银杏和坐山观虎斗的甲斐之虎武田晴信。 “不要!”今川义元举起手来,非常坚决地挡在自己和银杏的脸前,言之凿凿地沉声道:“我真的不会吃,打死都不会吃,玩什么游戏都不会吃,鸡肉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不愿回首的罪恶极限!但这可是牛肉啊!怎么不直接吃人肉呢!” “先生要是吃了,我回去就陪你用那个姿势。”银杏于是妩媚一笑,试图用美色诱惑今川义元就范。 “不要!”但这次今川义元却拒绝地异常果断,双手在面前快速摆了个x。 “哦?这都不要?”银杏也犯起难来,她可是没想到这个条件居然都会被拒绝——那可是今川义元梦寐以求却被银杏屡次拒绝的姿势啊。 “其实牛肉也没什么的,吃就吃了呗。”武田晴信依旧热衷于做今川义元的思想工作,“味道不错的,就是有点老,不好嚼。而且吃了长身子,一顿顶三顿。平日里牛都要拉去种地,哪可能杀了给你吃。难得遇上一次,你还不好好珍惜?” “我死都不会吃。”今川义元决绝地斜眼看向武田晴信——让武田晴信竟然感受到了不寒而栗的杀气。 “那些师傅不都在吃嘛,也没看到谁死了。”银杏指了指廊下那些吃牛肉吃得满嘴流油的一向宗僧侣们,“信徒就不算了,你看那三个剃度出家的师傅,不也吃得正香吗?” “那些都是没有好好修行的便宜信徒,真的有修为的得道大师哪里会吃?哪怕是净土真宗的也不可能吃禁肉令首位的牛肉啊!”今川义元使劲地飞快摇头,仅仅是看了一眼那边的餐桌就恶心得赶紧把头扭了回来。 就在这时,寺庙门口响起了悠扬的法螺声。原本坐着吃肉的信徒们愣了一下后便纷纷起身,摩肩接踵地挤向门口,随后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 “法主大人!” “是法主大人来啦!” “法主大人与我们同乐啊!” “法主?本愿寺的法主么?”今川义元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门口,不小心又看到了那碗牛肉,赶紧把目光错开,“贵为法主,居然会亲自来到这默默无闻的小寺庙里来?” “这就是本愿寺能在几十年里光速崛起,收获数以百万计的信徒的原因。”武田晴信倒是没有半点大意,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口的动静,“他们的僧人也好,住持也好,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法主,都愿意亲自来到破败的乡间,行走在泥泞的田埂上,为每一个穷苦百姓讲授佛法。而五郎你心目中的那些正统宗派的‘得道大师’,却只会在一尘不染的佛堂里坐而论道。” 门口那些鱼龙混杂(有的是光头、有的有头发)的人头窜动了一会儿后,只见一个一身土黄色袈裟的青年缓步而入。他手中握着的是最朴素的木念珠,身上的袈裟看起来也是便宜货,脚底的木履同样是粗制滥造的——在骏河,连小寺庙的住持都会换上更好的行头。但是簇拥着他的信徒们却毫不因他的朴素无华而看不起他,反倒满是憧憬和笑意,忙不迭地分享着近日的趣闻,那青年也会耐心地倾听,一一点头回应。 “证如上人。”武田晴信眯起眼睛,把目光收敛在他的身上,“了不起的人物,有着了不起的感染力。有传言说,凡是他亲自劝说入教的人,无一例外全部皈依了一向宗,没人能抵抗得住他的说教。还有传言说,朝中的公卿,但凡见了他一面,就会成为一向宗的坚定支持者,为一向宗在近畿的发展铺路。甚至还听说有一个一向宗的死对头,法华宗里的得道高僧,在和证如上人论教一场后,就主动退出法华宗并加入了一向宗。不久后就圆寂了。” “好年轻啊。”银杏也是感慨道。 “终于遇到一个正经的大师。”今川义元则长舒了一口气,“他肯定不会是那种吃牛肉吃得满嘴流油的人。” 本愿寺证如走着走着,果不其然发现了信徒们桌案上的那碗牛肉,有些惊讶地回头问道:“春耕才刚停止,怎好就把耕牛杀了?明年可怎么办?哪怕是干不动活的老黄牛,也应该记着它往日的辛苦勤劳,送它颐养天年才是呀?” “启禀法主,这是失足跌死的牛,大家不忍浪费,方才杀了吃了。”负责上菜的小沙弥正端着一盘牛肉往今川义元那桌走,碰巧遇到本愿寺证如,赶忙解释道。 “阿弥陀佛。”本愿寺证如有些惋惜地吟了句佛号。 “这才是有慈悲心肠的出家人,和那些连牛肉都吃的酒肉和尚简直是云泥之别!”今川义元赞了一句,随后非常警惕地看着小沙弥把那碗牛肉端到了自己的桌上,赶忙用手捏住了鼻子,同时警惕地看向银杏:“休想让我吃!绝不会让你得逞的!银杏你若是吃了这肮脏的牛肉,我就半个月不碰你!” “哼,哪有拿这事情来刁难女人家的?”银杏别过脸去嗔怪了一声,“就怕是先生自己憋不住。” “吃了这肉,嘴里的味道都能让人恶心,哪还有兴致?”今川义元不依不饶地抗议道:“你也是就知道欺负我,有本事你去让那证如上人开荤吃牛肉呀?他吃我就吃。” 话音刚落,一旁就响起了本愿寺证如和僧人们的对话声: “上人,这牛肉烧得可香了,您要不要来一口?” “恭敬不如从命。”本愿寺证如欣然接受,拿起筷子夹起肉,就当着目瞪口呆的今川义元的面,把牛肉送入了嘴中。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证如 啊这…… 今川义元惊得连嘴都张开了,也顾不上捏着鼻子,牛肉的香味瞬间扑鼻而来,把他给恶心得连连咳嗽。 本愿寺证如刚刚在他心里建立起的完美的得道高僧形象——优雅而质朴,清高而儒雅,虔诚而随和——瞬间因为这一口牛肉支离破碎——变成了一个和太原雪斋差不多定位的酒肉花和尚。 “嗯…不错!”本愿寺证如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牛肉,随后双眼发亮地称赞道。周围的僧人们立刻乐开了花,纷纷坐到自己的桌案边,和本愿寺证如一同品尝佳肴。 天呐… 这可是净土真宗的法主啊…… 他刚才就在我面前吃了肉。 牛肉。 牛肉!!! 法主都这样了,底下还有人不吃肉吗? 今川义元难以置信地双手掩面,恨不得立刻赶回领内发布禁教令,和领地内所有一向宗信徒战个不死不休,再把所有一向宗寺庙连根拔起,哪怕是被指为“佛敌”也在所不惜! “怎么样,先生?”银杏未曾料到事态发展得如此顺利,以至于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立刻笑意吟吟地对今川义元穷追猛打,拿着筷子指着面前的牛肉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你刚才说了,那位法主吃了,你就吃。” “五郎,说话可不能不算数啊!”武田晴信也兴致勃勃地在一旁拱火,“怎么?要反悔?” “真的不行。别的赌约我也就认赌服输了,但这牛肉实在是……”今川义元脸色惨白,悄悄地瞄了一眼煮熟的牛肉,立刻恶心得别开视线,“真的难以启齿!” “哦?这位施主有忌口?不吃牛肉?”就坐在不远处的本愿寺证如听到了今川义元一行人的争辩,有些好奇地起身走来。 “是。我是还俗的临济宗僧人,还俗前严格遵守斋戒,还俗后也谨遵禁肉令,不食牛肉。”今川义元不软不硬地回道,言语里暗示着对本愿寺证如破戒吃牛肉的不满。 “失敬了。”本愿寺证如闻言便双手合十,向今川义元行了个佛礼,“原来这位施主也曾是苦修者。只是既然不食牛肉,为何又要点,岂不是浪费粮食?罪过罪过。” “是我的两位同伴一定要吃,我自己是绝对不吃的。”今川义元无奈地看了眼银杏和武田晴信。 “施主以前想必是没吃过牛肉吧?有道是万物一为始,凡事只有尝试了才知好坏,所谓的戒律也是先贤尝试过之后才禁止的。若是未曾试过,又哪知世间真谛?不如亲口试试,便能知道牛肉到底是何滋味。”本愿寺证如向今川义元露出了微笑,今川义元只觉得身体忽然触电了一般,下意识地回答道: “上人说的是。” 随后今川义元低下头,拿起筷子,捧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牛肉。 · 银杏和武田晴信的瞳孔双双地震,眼前的景象不真实得宛如十八层地狱一般,就仿佛天地颠倒,万物失色一般离谱。五感逐渐模糊,时间的概念也消解了,只有今川义元不断地吃着牛肉的画面和那“吧唧”的吞咽声单调地重复着,回荡在他们的脑海里。在那一瞬,他们只觉得世间一切常识和真理此刻都不复存在,太阳不再从东边升起,溪水不再自上向下流,春夏秋冬不再轮回,昼夜不再更替——就像今川义元不再挑食一样。 但今川义元确实是在大口吃牛肉。 武田晴信目瞪口呆,巴不得能把今川义元现在的窘境定格下来,奚落他一辈子。而银杏则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不得劲后又差点抽刀出来,想砍自己一刀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现实世界,还是梦境或幻术。 好在在那之前,今川义元就已经把一碗牛肉都吃完了。 · 今川义元放下碗,望向坐在对面的银杏,被她那空洞惊恐的眼神吓了一跳。 “怎么了,银杏?”今川义元有些疑惑地问道。 “牛…牛肉。”银杏结结巴巴地答道。 “牛肉?”今川义元更加不解了。 “你吃了牛肉。”银杏用尽浑身力气维持着语气的平稳。 “啊?”今川义元彻底懵了。 “你自己看。”银杏用手指了指今川义元面前的碗。 今川义元低下头,碗里残留的些许肉渣和那扑鼻而来的气息瞬间让他清醒了,刚才的记忆也奔涌而来。他呆滞地看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碗和手里的筷子,那宛如做梦般的记忆也愈发清晰——他刚刚吃了一大碗牛肉。无论是夹起牛肉、送入嘴中、缓缓咀嚼还是大口吞咽,一切的记忆画面都是那么鲜明,唇齿间的感觉是那样真实——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干的。 他打了一个嗝,牛肉的味道逆着胃肠道和食道涌入口中。 他就仿佛一个喝醉酒断片了的酒鬼,事后发现自己趴在粪坑边吃了一晚上的屎一样。 今川义元只觉得五雷轰顶、天旋地转,脸色天人交战,大脑一片空白,全身颤抖战栗,险些就晕了过去。嘴巴里牛肉的味道令他几乎窒息,整个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随后身子一歪,一口气全部呕到了边上的排水沟里。 · 半晌后,靠在墙根的今川义元终于缓过劲来。一旁的银杏端着一个木盆,用毛巾蘸着水替今川义元清洁着面部。 “怄气也不用这样糟践自己吧,先生。”看到今川义元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刚才一直想捉弄他的银杏也心疼起来,“不吃就不吃呗,人家也知道你不爱吃,干嘛非要吃了全吐了,让其他人看笑话。” “我不干净了。”今川义元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着,他只觉得自己握过筷子的手,看过牛肉的眼,闻过味道的鼻子和嚼过牛肉的嘴巴统统都不干净了,恨不得全部挖掉——哦不,恨不得立刻切腹。这感觉,比当年跳入京都的地下粪坑里还要恶心。 “所以五郎你干嘛非要吃?”一旁的武田晴信忍不住笑了出来,“人家上人也就随口一说,那歪理邪说想反驳随便都可以反驳,你干嘛就全吃了?你不会真信了吧?” “我为什么吃了?”今川义元有些不敢相信地缓缓抬起了右手,看着这只刚刚把一碗牛肉送入嘴里的手上的纹路,“我不记得了啊……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吃了。我为什么要吃牛肉啊?完全不记得了,就仿佛自然而然地做了这件事。” 没错,今川义元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喝醉酒断片了的酒鬼,事后发现自己趴在餐桌上吃了一晚上的牛肉。 “该不会是被什么怨灵上身了吧?”银杏有些忧虑地摸了摸今川义元的额头,“找个阴阳师或者巫女帮先生看看?” “好。”今川义元真的像一个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地答应道。 “是不是刚才那个证如上人搞的鬼?”一旁的武田晴信忽然双眉紧锁,盯着证如上人离开的方向,“他会什么操控人心的神力?” “人家是和尚,又不是什么咒术师,少来了。”银杏白了武田晴信一眼,“赶紧去问问附近哪里有厉害的阴阳师和巫女”。 · 于是,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5日,一行三人来到了堺町。 堺町,坐落于摄津、河内、和泉三国的交界处,是整个近畿面向濑户内海最大的港口,也是关西和关东往来贸易货物最大的中转点,是名副其实的全近畿乃至于全天下第一商业城市和商业港,每天在这里吞吐的财富就顶得上一家大名一年的税收。 由于堺町临近石山御坊,又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之地,其形势异常复杂。在种种因素促成下,堺町成了一个颇有些超前的自治城市,由控制堺町的商人众们自行管理,不受任何大名的管辖。堺町虽然也有雇佣兵,但人数比较有限,因此堺町的商人们都十分上道,会定期给周边的强势大名进贡,以换取对他们自由贸易的保障。 富庶自由的堺町吸引着全近畿的人口,由此也形成了繁荣的市民文化——农民、手工业者、商人、武士、渔民、巫***阳师、倾奇舞者、小摊贩、艺人、僧侣、医生、南蛮人……各行各业的从事者一应俱全。武田晴信打听到的厉害的巫女,就住在堺町。 在堺町的巷子里七拐八绕,三人终于找到了那家巫女的店面。装潢简单,但却颇有一副关西的神秘氛围。据武田晴信所说,这人以前还是出云大社的巫女。 “那先生你进去吧,我们就在外面四处转转了。”银杏在门口把依旧魂不守舍的今川义元推了进去,同时醋意横生地叮嘱道:“记得可别跟人家巫女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哦,别以为我不知道巫女平时是干什么的。” “巫女也是如此营生的吗?又不是鲸屋。”今川义元闻言有些诧异。 “进去了你就知道了。”银杏没好气地白了今川义元一眼。 · 今川义元脱下鞋,走入室内,绕过一个完全回旋的走廊,来到了深处的密室。密室空间不大,但收拾得颇为整齐,周遭装点着或明或暗的烛火,而屋子中间的蒲团上则跪坐着一个十几岁大的年轻巫女。她身着着传统的巫女服饰,白衣红裙,长长的黑发用白色檀纸束于脑后。她低着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今川义元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今川义元开始意识到银杏说的没错——因为这巫女的服饰实在是太过修身了,和普通女子宽松的常服相比,勾勒清晰的曲线里充满着关于人类野性的暗示——怪不得室内还放着一个卷起来的床褥。 巫女不是嫁给神的女子吗?一般终身都不可婚配,不可生育,怎么会从事如此有伤风化之事呢? 第二百章 巫女 似乎是读懂了今川义元的心思,面前的巫女缓缓抬头,用她那有魔力般的眸子打量着今川义元,随后又俯下身去低声道:“天钿女命(日本传说里的第一位巫女)尚且衣不蔽体、垂带至私,作神乐之舞。小女子为讨人乐,出卖色相,又有何不可呢?” “巫女可是嫁给神灵的女人,这般说辞怕是不妥。”今川义元在巫女面前恭敬坐下,闭上眼没去看她俯身后露出的春光。 “神灵又怎会介意凡人的身子是否干净?”巫女对今川义元的话不以为然。 “凡人若是想寻欢作乐,自有风月之所,又何必要找巫女?”今川义元叹了口气。 “鲸屋是凡夫俗子所去之地,但总有人自命不凡,不屑于凡人为伍,盼着死后成神,那生前享用下神灵的女人不也没什么吗?”巫女笑了起来,那银铃般的笑声却听得让人有些胆寒。 “说不过小姐。”今川义元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我此来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只是想看病。我一直恪守禁肉令,最忌牛肉。可是前些日子,与一个僧人交谈后,却忽然失去理智,吃了一大碗牛肉,事后才反应过来。担心是不是重了邪术,被怨灵俯身了。” “原来如此。”巫女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得多了,随手从身后的巷子里掏出了张“恶灵退散”的符咒,沾了点符水,往今川义元脑门上一拍,然后草草念了两句咒语,便打发今川义元道:“好了,驱邪完毕了,这位大人可以走了。” “什么?”今川义元一边快速地撤下了脑门上黏糊糊的符咒,掏出手帕使劲地擦了擦,一边哭笑不得地问道,“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巫女非常爽快地答道,一边双手麻利地收拾着左右,“大人还想要什么?” “不是一般要冥想打坐,在周围画结界,贴上一地符咒,再低声吟唱咒语的吗?”今川义元回忆着书上看到的那些巫女的记叙、听到的那些巫女传说。 “都是骗人的啦,功效全在这符咒上,一个就够了。那些贴一地的不过是装神弄鬼,想让客人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一样。”巫女理所当然地笑了起来。 “真的吗?”今川义元半信半疑地看着面前这个一看就没有多少经验的年轻巫女。 “真的呀。大人要是不放心,小女子也可以给你来一套全套服务,让您有些心里安慰,不觉得这笔钱花亏了。”巫女于是站了起身,走到屋角开始去掏那些大家伙。 “这些当真都是没用的障眼法?”今川义元还是不能接受从小到大对巫女的神秘印象就此崩塌。 “真的啊。大人不妨想想,如果小女子对自己的技艺不放心,该怎么做?肯定是做足全套功夫,弄得煞有介事,想着蒙混过去吧。哪怕驱邪没能成功,大人看在小女子这么努力的份上,也不会太生气吧。”巫女于是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向今川义元解释着,逻辑清晰得远超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 “但小女子干了什么呢?非常敷衍地应付了大人,很容易激起大人的不满。大人事后若是发觉怨灵还在身上,肯定会迁怒于小女子,没错吧?但小女子明知道这一点,还是敢就这样简单地应付您。为什么呢?因为小女子对自己的技艺有十足的信心,懒得去弄那一套花里胡哨的东西。” “言之有理。”今川义元被巫女说得心服口服。 “这也是驱邪的一部分哦。”巫女一边做着送客的手势,一边笑道,“让您坚定地相信小女子的本事,才会对小女子的咒术有信心。” “真是没办法呐……”忍俊不禁的今川义元回头又打量了一眼这个巫女,“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巫女,还挺幽默的。” “那大人有没有兴趣来看明天早上在南边剧场的表演?”巫女忽然话锋一转,笑着向今川义元发出了邀请,“这也是驱邪的一部分。” “哎?”今川义元不解地停下了脚步。 “是出云大社的布施演出,替大社募集经费的,小女子也会参加,希望大人多多支持啦!”巫女毫不在乎自己身上那“神性”的服装,大大方方地讨论着世俗的钱财,向今川义元鞠了一躬。 · “这么快就完事了?”武田晴信看到今川义元非常迅速地就出来后,露出了一副男人间觉得对方不行的表情。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今川义元没有回应武田晴信的荤笑话,而是提起了刚才巫女的邀请,“对了,那位小姐说明天在南边剧场有出云大社的布施演出,要不要一起去看?” “呀,看来那个小女巫的服务不错嘛,不仅让先生给了诊疗费,还让您一口答应下来再去布施?”银杏故作吃醋地嗔怪了一声。 “真是没办法啊…果然是一母同胞啊,在消遣我的事情上如此一致。”今川义元满脸怨念地看着武田姐弟俩。 · 但是第二天早上,银杏和武田晴信还是和今川义元一起走到南街来看演出。准确说,武田晴信是走过来的,银杏是被今川义元抱过来的。这么早起床可要了她的命,于是便像猫咪一样赖在了今川义元怀里,靠在胸膛上补觉。 “这样你也能睡着?”今川义元看着怀里的银杏,以及周围人投来的取笑的目光——大庭广众之下的公主抱动作确实会让人侧目。 “别吵,先生。”半睡半醒的银杏嘟囔了一声,“困死了…” “困了就去睡吧。”今川义元从来无法拒绝银杏贪睡的请求,便温柔地调整了下手臂的姿势,让她能够睡得更加舒服。 “可把姐姐给惯坏了。”武田晴信鄙夷地看了眼今川义元,“你这样双手都被束缚,若是遇到敌袭可怎么办?” “土原他们在不远处保护呢,担心什么?”今川义元满不在乎地答道。 “你可别忘了你们今川家的忍者在我们第一次上洛途中到底有多拉胯。”武田晴信怨念地抱怨道。 “知道了知道了。” · 辰时五刻,三人来到了出云大社表演的露天剧场外。今川义元花了不少银子,买到了剧场侧边一个凉亭里的座位坐下,让银杏可以靠在回廊的长椅上小憩。不过银杏倒不准备放过今川义元,依旧征用了他的大腿作为枕头。 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汇聚到了剧场边,剧场上那些垫场的演员也在卖力地表演着。买到前排座位的大多数服饰华贵的商人或是武士,而挤在后排的则以平民为主,还有一些小孩子爬上了附近屋敷的房顶观看。 “看起来挺有名的啊。”今川义元留意着涌动的人潮,对出云大社的布施演出的号召力感到了惊讶,“小几百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就在这时,观众群里忽然响起一阵欢呼,侧耳分辨,喊得依稀是“阿国姑娘”这几个音节。今川义元愣了一下,扭头望向台上,这才发现一个带着面具的少女迈着盈盈的步子,在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舞伎的簇拥下走上了舞台。 “阿国姑娘?”今川义元扒着栏杆扭头望去——奇怪了,她不是已经被木泽长政给杀了吗? “喔,鼎鼎大名的阿国歌舞团啊,原来这是阿国歌舞团的表演,怪不得有这么多人慕名前来。”武田晴信一下子也来了兴致,站起身来向舞台看去,“有传言说阿国歌舞团的幕后老板就是出云大社,甚至歌舞团的很多歌舞伎也都是出云大社的巫女,看起来果真如此啊。那巫女给你介绍的时候,直接就把阿国歌舞团的演出当成了出云大社的布施演出。” “臭男人们。”银杏也被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的动静吵醒了,呢喃着坐起身来,“看到舞女,一个个眼睛就直了。” “空口污人清白。”今川义元抗辩道。 “你看看那些歌舞伎的衣服。”银杏插着腰,抬手就指向了舞台上那些女子的装束——露脐、露肩、露腿——这种三露服饰在这个时代可是前卫到了放肆的程度了。 “再看看那些观众。”银杏动了动手臂,又指向了舞台前狂热的人群们——以男人为主,他们一个个眼睛发直,死死地盯着舞台上的舞女们,口水都快淌到地上了。 “你说他们是来看什么的?真是为了看那倾奇舞吗?”随后银杏便兴师问罪般地撅起嘴,瞪着今川义元,“先生这几天很是过分啊。” “好歹先看看人家舞剧的内容嘛。”今川义元伸出手来抬起了银杏的下巴,把她的小脸轻轻地扭向了舞台的方向,报幕人刚好在热情洋溢地宣布下一场的表演内容: “下面有请阿国歌舞团给我们带来的演出——” 观众们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在这昂扬的气氛下,报幕人喊出了舞剧的名字—— “伊邪那美!” 第二百零一章 古事 听到名字的那一刻,今川义元就猜到了这会是什么演出了——无非就是讲一讲古老的神话故事,那些《古事记》里老掉牙的神灵传说:天地伊始,在高天原最先诞生了天之御中主神,随后是高皇产灵神和神皇产灵尊,分别代表宇宙根本和阴阳两仪。三神乃造化之神,自出生之日起便隐居于高天原。 果然,和今川义元想象中的差不多,一个扮演天之御中主神的演员在音乐下飘然出场,且歌且舞,接着就是高皇产灵神和神皇产灵尊。不过她们的服装倒是和能剧那些古板单调的服饰不同,而是用鲜艳明亮的颜色装点的暴露服饰——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对神灵的不敬。 在之后,别天津神与神世七代依次出场,不过大多数演员都只是过场的配角,唱着歌从场地的左边走到右边便下场,留在场上的只有鼎鼎大名的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兄妹。 而伊邪那美的扮演者,就是带着面具出场的阿国姑娘。在看到阿国后,现场的观众再一次响起了欢呼。 果不其然,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的演员拿着一根长度夸张的棍子,围着棍子跳着舞蹈——应该是在指凝固漂浮物塑造天地的天沼矛吧。 再然后,经典的台词出现了—— 伊邪纳岐对伊邪那美道:“你的身体发育得怎么样了?(让我看看你发育正不正常啊!)” 伊邪那美则回道:“已经成熟了,只是有一处没有闭合。(杰哥,不要!)” 伊邪纳岐于是又对伊邪那美道:“我的身体也成熟了,只是多处一出。(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喔。)让我们互相结合,生育国土吧!(听话,让我看看!)”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为了求爱,用这种蹩脚的借口吗?”没有看过《古事记》这些书籍的银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解释,立刻发觉这里有浓浓的开车倾向,便对今川义元吐槽道:“这伊邪纳岐简直和先生是一模一样的变态,难道你是伊邪纳岐转世吗?” “你这可是渎神啊,银杏。”今川义元不满地揉了揉银杏的头发,随后念了几句法号为银杏开解。 · 于是,伊邪那美和伊邪纳岐分别绕着舞台开始行走,伊邪那美从右向左,伊邪纳岐从左向右,绕场一周后,两人在台前相遇。伊邪那美率先开口道:“好一位英俊的男子!” 伊邪纳岐也立刻回应道:“好一位美丽的女子!” 于是两位神灵就喜结连理了。 “这么简单?”银杏又不安分地开始吐槽,真心诚意地为伊邪那美感到不值,“就这样便宜这伊邪纳岐了?简直比先生追求我还要容易。” “又渎神了。”今川义元暗自叹了口气,再次替银杏向神灵请求宽恕。 · 接下来又这两位女演员开始表演生孩子的过程(没错,伊邪纳岐的扮演者也是女的),虽然看起来有些违和,生下的两个畸形孩子也都是用道具布包来表示,但观众们却看得津津有味。 “为什么我们生下的孩子都不健全呢?我们一起去请示天神吧!”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看着怀中的两个布包,互相凝视着彼此,齐齐用歌唱的调子发问道。 于是,场边又有一个演员出场,在舞台的角落里开始焚烧鹿肩骨占卜——这一烧,至少得烧了一刻钟的时间,期间除了配乐之外没有其他表演,合理怀疑是在水时长。烧完之后,扮演天神的演员才为两个神灵给出了结果:“是因为二位在结合时是先由女子说话的缘故,女子先说话不吉利,必须要再来一遍。” “这又是什么鬼?还不允许女人先说话了?怎么就不吉利了,我看你这天神的占卜也不大吉利的样子嘛。”银杏再次被剧情雷到了,遏制不住地开始疯狂吐槽。 “梅开三度。”今川义元感觉自己已经忙不过来了,一直在为银杏向神灵祈求宽恕。 · 不管怎样,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又按照之前的路径,绕着舞台重新走了一遍。这次又伊邪纳岐先说“好一位美丽的女子”,再由伊邪那美说“好一位英俊的男子”,随后两人重新结合。经过一串复杂的双人舞后,十四个岛屿被生出——这也就是日本列岛的来源。 然而,悲剧也由此开始。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之后又生下了风、河、海、山等诸多神灵,但在生育火神加具土命的时候,伊邪那美却被烧伤难产而死。 一旁的武田晴信的神色稍微有些暗淡,今川义元注意到了,不知如何安慰,便低头向银杏轻声问道:“那件事情对虎千代的打击这么大吗?” 今川义元指的事情,是武田晴信的第一段婚姻。在今川家牵头的武田晴信与三条夫人的婚姻之前,武田信虎曾为了和扇谷上杉家联合对抗北条家,为武田晴信定下了一条政治婚约,与扇谷上杉家的当主上杉朝兴的女儿在天文二年(1533)结婚。然而这位苦命的女子在一年后就因为难产而母子双双夭折了。 “虽说是政治婚姻,但我弟弟和上杉家那小姑娘的关系很好,可疼她了,小姑娘也很爱我弟弟,天天粘着他。贵为扇谷上杉家的大小姐哎,只要一闲下下来给他修补衣物。”银杏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的弟弟,随后对今川义元道:“那小姑娘比我弟弟还小点,孤零零地远嫁到甲斐这条件糟糕的地方,周围的人对她也很凶,刚来的几天每晚都悄悄地哭,我弟弟就一直陪着她,哄她。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弟弟那么温柔的样子。” “但估计是因为年级太小了吧,让小姑娘生孩子实在是太勉强了,就难产了。当时我弟弟疯了一样等在产房外,最后只等来两具冰冷的尸体。他看到尸体后一言不发,亲自帮小姑娘盖上了布,之后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整整三天。之后的两年里,每次在踯躅崎馆里找不到他,多半都是去了小姑娘的墓前,往那走准能寻到他。” “这样吗……”今川义元抿了抿嘴,望着武田晴信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没想到看起来冷血狠辣、凡事利益至上、毫不动私情的武田晴信,居然曾经也有那么感性的一面。 “但后来有一天,好像是天(1536)3月中吧,好像是15日还是哪一天,具体我也记不清了。”银杏回忆着往事,对于容易忘事的她而言,7年前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久远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小姑娘的墓,我和他一起去的。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在墓前嚎啕大哭一场,然后昏死过去,还是我把他背回踯躅崎馆的。” “自那以后,他仿佛就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再也不会去看小姑娘了,也再也看不到他温柔的一面了。性格也好、眼神也好、说话也好,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不像我带大的弟弟,反倒和我那混账父亲一个模样——唯利是图,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哎……”银杏说到这里,惋惜的语气里却也带着一丝心疼: “可能就是上杉家那小姑娘的死伤到了他,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对我弟妹也一直很冷淡。我有时经常会想,如果小姑娘没有死,而是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是不是我弟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混账模样,而是会成为先生这样善良的好人呢?” “人就是由生命中所经历的不同事件所塑造的,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啊……”今川义元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我也时常后怕,如果没有遇到老师,我的人生该会变成怎样…” · 之后的剧情,仍然按照《古事记》里的神话开展。伊邪那美死后,便从人世前往了黄泉国,扮演她的阿国也换了身黑白色的衣裳,走到了舞台的右边角落。 伊邪纳岐因为妻子的死亡悲痛万分,日夜思念妻子,最终决定前往黄泉国接回妻子。伊邪纳岐的演员从舞台左侧走向右侧,两个场务搬上了一座小木 桥放在舞台中央,作为沟通阴阳两界的“黄泉比良坂”。伊邪纳岐于是走过黄泉比良坂,来到了舞台右侧的黄泉国内,向伊邪那美邀请道:“我们共创的国土的任务还未完成,请随我回到人世吧!” “真是遗憾,你怎么不早些来接我呢,我已经吃了黄泉国的饭食,无法再回人间了。”伊邪那美同样面露悲怆,但随后还是勉强应允道:“请容我于众神商量一下,在此期间请不要偷看!” 说罢,伊邪那美的扮演者阿国便转身走到舞台下,绕了一圈上到舞台左边,伊邪纳岐则等在舞台右边,可是约莫有半刻钟(合理怀疑又在水时长),伊邪那美仍没有动静。伊邪纳岐见状有些焦急,没忍住,便走下舞台,绕了一圈来到舞台左边去寻伊邪那美——却撞见妻子脸上尽是蛆,容貌丑陋不堪——这是阿国姑娘摘掉了伊邪那美刚才的面具,换上了一个新的丑陋面具。 伊邪纳岐被吓得够呛,转身就逃。伊邪那美则因为丈夫的嫌弃而恼羞成怒,冲上去就要追杀伊邪纳岐。伊邪纳岐吓得落荒而逃,绕着舞台逃了一周又一周,最后在跑过黄泉比良坂的时候,在场务道具组的帮助下扔下了一颗千引石,放在黄泉比良坂的桥上,挡住了伊邪那美的路,也正式阻断了阴阳两界。从此,黄泉国和人世间不再能够往来。 “男人真的是垃圾。”银杏看着眼前的剧情,怨念仿佛都已经化为水汽从脑袋里蒸腾而出,“妻子为你难产而死,你半天不去找人家,好不容易去了还嫌弃人家人老珠黄。我们日本人都是这个混账男神的后代,怪不得有这么多混账男人。” “银杏,求求你少说几句吧。”今川义元满脸黑线,生怕漫天神灵把银杏今天的抱怨全部听到了。 · 接下来的剧情,今川义元也很熟悉。《古事记》上写,发现无法追过千引石前往人世的伊邪那美愤怒地放狠话:“每天我会杀死一千名人世的人!” 而伊邪纳岐也不甘示弱,隔着千引石喊话道:“那每天我就新诞生一个婴儿!” 由此,有了人的生老病死。 不过,舞台剧的展开却突然大幅偏离了《古事记》,走向了今川义元未曾设想的道路。 · 扮演伊邪那美的阿国忽然跪在千引石前,痛哭流涕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家,我的国,我的爱人,我的一切……” “要是能重来该多好!” “重来吧,让时间回到最初的!” 第二百零二章 轮回 “重来吧,让时间回到最初的!” 伊邪那美的这声呼唤后,整个舞台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扮演伊邪那美的阿国就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站起了身,随后飞快地后退。而伊邪纳岐的扮演者同样倒着退回到千引石处,千引石也被场务重新搬走。伊邪那美和伊邪纳岐再次开始了追逐战,不过这次却是倒过来的——两个人都在倒着走,伊邪那美走在前,伊邪纳岐跟在后。两个人以刚才相反的顺序,围着舞台退了相同的圈数,随后又继续倒退着…… “是在模仿时间倒流吗?大家都反过来做着刚才的动作。”今川义元愣愣地看着台上的演员飞快地运动着,把刚刚演出的舞台剧倒过来全部过了一边走位——逐个诞生的诸神和岛屿被一一收回,直到最后台上只剩下天之御中的演员一个人。 “哎,又是一次轮回吗?”天之御中长叹了一口气,但却没有犹豫,依旧默默地按照第一遍演出的顺序,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和舞蹈。高皇产灵神和神皇产灵尊接着出现,也重复了一遍“哎,又是一次轮回吗”,然后便继续跃动着舞步。诸神继而连三地诞生,直到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双双出现在舞台上。 “你倒流了时间?”伊邪纳岐的演员一边夸张地软瘫在地板上做着舞蹈,一边对饰演伊邪那美的阿国问道。 “现在又见我,为什么不逃了呢?”伊邪那美边唱边来到伊邪纳岐身前,“因为我恢复了往日的容貌?” “求求你原谅我,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再让你死去。”伊邪纳岐起身上前,握住伊邪那美的手,言辞恳切地发誓道:“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会珍惜!” “什么意思?”舞台下的银杏看得发蒙,歪着小脑袋问道:“时间不是倒流了吗?怎么他们还记得前世发生的事情?” “感觉是世间的万物倒流了时光,但几位神灵的记忆和意识还在?随着时光倒流,一起附身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身上?虽然身体变年轻了,但记忆没有回退。”今川义元也没看懂舞台剧在讲什么,努力地理解道。 “但是……” · 没想到,趁着今川义元和银杏嘀咕的功夫,舞台剧就收尾了,两个人都错过了结局,只看到带着面具的阿国姑娘领衔的一众演员上台谢幕,享受着观众们的欢呼。场务们也立刻拿着托盘来到观众席里索求一些捐赠,大方的商人和武士们纷纷掏出银锭,而普通的百姓也凑出几个铜板扔向托盘里。 “我也去给些。”今川义元摸了摸兜里的银两,便转身准备走向凉亭。 “怎么,要给你那小妖精巫女撑撑场面?”银杏无时无刻不忘和今川义元斗嘴。 “我认输还不行嘛,我们银杏说得都对。”今川义元露出微笑,在银杏的头发上揉了揉。银杏被今川义元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愣神,多年的老夫老妻居然脸色一红,别过了头去。.bμtν “虎千代,去捐些钱款吗?”今川义元走过武田晴信身边,但后者还愣在原地,有些六神无主地看着舞台的方向。见武田晴信还是没有从刚才的悲痛记忆里康复过来,今川义元也就不等他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独自离去。 下了凉亭,绕过一片绿植,今川义元本以为会来到观众席,却发现自己不小心走反了方向,直接走到了演员的候场区。迎面遇上的,居然就是那万众瞩目的阿国姑娘——后者正巧在摘下自己的面具。于是,这个让万千男性为之心驰神往的真容,就被今川义元巧合下撞破了。 但今川义元却愣住了,因为这阿国的容貌,分明和他昨天见到的那位给他驱邪的巫女一模一样——没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阿国? “失礼了。”发觉自己一直盯着别人姑娘看后,回过神来的今川义元歉意地一鞠躬,可是却忽然回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赌场听到的传闻——不是说阿国姑 娘被木泽长政杀了吗? “这位大人……”阿国也认出了今川义元,发现后者目光里有所疑虑后,便索性主动开口道:“可是见过前任‘出云阿国"的真容?” “前任?”今川义元抓住了阿国话里的关键。 “是,前任‘出云阿国"被木泽左京杀害了。”阿国眯起了眼睛,掩饰自己爆发而出的恨意和杀气,“不过知道的人不多。” “所以……小姐继承了‘出云阿国"的名号?反正出云阿国从来都以面具示人,即使换了人也无妨?”今川义元一下子明白过来。 “大人也可以这么理解,这在我们剧团或者说神社里也不是什么忌讳。”阿国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这件事情说了也无所谓,“‘出云阿国"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职位罢了。阿国歌舞团的要员都是出云神社的巫女,为出云神社在各地演出募集经费。而歌舞团的花魁,就会被称为‘出云阿国"。自我之前,已经更替了多代了,我不过是新一代的传人罢了。” “原来如此。”今川义元总算理解了这里面的关节。 “还望大人不要多嘴,虽然多嘴了也无妨,这一秘密估计已经被很多人知晓,早就谈不上‘秘密"了,所以我才大方地和大人说了,以免引起您的怀疑。”阿国朝着今川义元笑了笑,盈盈一礼道:“大人看起来也不是小人物,万一是近畿有头有脸的武士,还望日后对歌舞团多多关照了。”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6日,三人去了堺町的海边游玩,主要是为了给看完舞台剧后一直魂不守舍的武田晴信散心。但馋嘴的银杏刚到海边,就很快就被小摊贩售卖的田螺给吸引住了,无论如何也要拉着今川义元去吃,反倒把武田晴信给扔在了一边。 “淀川那边的水田边刚捞上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运来海边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海鲜呢。”银杏捧着一小盘鲜美多汁的田螺,开开心心地在小长凳上坐了下来,“这个总不违反禁肉令了吧?” “嗯…应该吧。”今川义元思索了片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随后便扭头朝小贩道:“不好意思,请问怎么没有筷子?” “筷子?”银杏和小贩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是的,麻烦帮我上一份筷子。”今川义元还以为是自己的修辞太过文雅,便换了通俗一点的文法说道。但小贩听了仍是一头雾水,最后一脸不解地从压箱底的地方给今川义元翻出一双筷子。 今川义元凝视着那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也没洗过的筷子,只觉得有些恶心,但又不好意思当着小贩的面去清洗餐具,便用隐蔽的动作悄悄地拿手绢擦了擦。随后,便拿起筷子,将一个田螺夹到嘴边,试图叼出田螺里的肉——却无论如何也咬不到,嘴唇还被扎破了一点。 “先生,你怕不是没吃过田螺?”银杏被今川义元的动作逗笑了。 “是这样的。”今川义元坦诚地点了点头,“所以该怎么吃呢?” 银杏于是卷了卷袖子,直接用手拿起了那沾满了油水和调料的田螺壳,送到嘴边一口将肉吮吸了出来,也不管下巴和嘴唇边蹭上的油渍,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我拒绝。”今川义元果断否决道,一边拿起两根筷子,在身前交叉,决绝地摆出了一个“x”——他现在只想立刻把银杏的手摁到海水里洗干净,再用手绢帮银杏擦干净她的脸——然后再洗上半个时辰的手绢。 “那先生怎么吃?”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 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难题田螺,最后决定用筷子把田螺肉从田螺里抠出来吃。可是这田螺实在是太油了,在盘子上晃来晃去,怎么也使不上劲。而今川义元碍于餐桌礼仪,又不好做得太过失态,只能在幅度极小的情况下用大力,最后一不小心把田螺挑飞了出去,掉到了今 川义元的白裤子上——瞬间就是一滩油渍。 今川义元气得不清,擦了半天衣服,又再次开始努力,最后终于挑出了半块肉送入嘴中,“也不怎么样嘛,不就是普通的肉的味道。” “哼,娇生惯养的洁癖怪,让你用手吃个饭怎么你了?”银杏嘟着嘴嗔怪道,自己继续美滋滋地吃着田螺,“就是要这样吸一口才有味道,你那样折腾半天哪里会好吃?” · 总算结束了田螺闹剧,今川义元又去找了武田晴信,想和他进行一些男人间的对话——但估计是对于武田晴信这样一个豪迈粗狂的山里汉子而言,和另一个大男人互诉衷肠实在太恶心了——今川义元没能成功和他搭上话。 此刻,今川义元就正站在沙滩上,望着一望无际的濑户内海,陶醉其中。平静的海面上偶有海鸥掠过,一抹抹亮白在碧海蓝天间点缀着,就仿佛绝美的画卷在眼前展开,扑面送来咸咸的海风。太阳泼洒着春日的暖意,溅上阳光的波涛都变得金灿灿的,比沙滩的颜色更加明艳。来往的船只不紧不慢,生怕荡起的水波搅乱了这唯美的诗意。 而在今川义元身旁,并肩站着的武田晴信却有些出神,仿佛在发呆。注意到武田晴信表情的今川义元不禁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挚友的心情: “在群山环绕的甲斐里长大的虎千代,见到这样的大海,还是头一次吧。”(致敬风林火山,大河剧里义元最帅的一次哈哈哈) 武田晴信听到声音后愣了一下,看向今川义元的表情里满是无语:“我来骏河的时候就看到过了啊。” “哦,哈哈。”今川义元尴尬地笑了两声,为自己失败的话题挑起感到郁闷,“但你看海的次数着实不多吧。” “一道歼灭北条后,临海的城有的是,想看多久看多久。”武田晴信豪迈地大笑起来,似乎只要一提起征伐武略,原本的阴郁就会一扫而空:“总有一天,我会自己亲手,走出大山,直达大海的!” “不会是要来我看骏河的大海吧。”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身上散发出的恶臭斗志熏得掩住了口鼻。 武田晴信和今川义元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纷纷大笑起来。 · 就在这时,今川义元眼前那协调的滨海画卷里,却忽然闯入了一抹突兀的黄色。今川义元定睛望去,发现是一片银杏式样的风筝,在海风里飞舞着。顺着那若隐若现的风筝线向下望去,便能看到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和那牵着风筝迎风漫步,向自己缓缓走来的佳人——正是银杏。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纸鸢?”今川义元一边接过银杏递来的线,一边问道。 “那边买的,据说是骏河的风筝呢。”银杏将被海风吹乱的秀发拢于耳后,同时笑着指向远处的摊贩,“怎么样,好看吧先生?” “好看极了。不愧是骏河的风筝,飞得可真高啊。”今川义元抬起头来,看着那片在空中盘旋而上的银杏式样的风筝,随后又看向身侧的女子,“银杏可真好看呀。” 银杏轻哼了一声,嘟起小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今川义元的夸奖,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红晕美得仿佛能让这海滨尽皆失色。 “花了多少钱?”武田晴信关注的永远是现实的问题。 文。”银杏报出了一个有些夸张的数字。 文?”武田晴信一下子给气笑了,“这几文钱的东西,能卖文?” “做工可精致了,而且说了是骏河的风筝,一分钱一分货嘛。”银杏理直气壮地叉腰反驳道。 “骏河的风筝你怎么不在骏河买呢?跑到近畿来买骏河风筝?”武田晴信拿自己的姐姐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姐姐是优渥日子过关了,忘记我们甲斐小时候的穷日子了吗?钱哪里是这么浪费的?” “要你管啊,真的是。”银杏白了武田晴信一眼, 同时挽住了今川义元的手臂,“我家先生愿意给我花钱。” “拿着。”今川义元于是顺势把风筝握把推给了银杏。 “帮我拿会儿嘛,拿着累。”银杏抗拒地连连摇头,连放风筝都想要偷懒。 “不后悔吗?”今川义元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银杏水灵的双眸狐疑地瞧了今川义元一眼,随后勉为其难地接过了握把,手心感受到了一个小东西。 银杏有些疑惑地摊开手,这才发现今川义元把一个用蓝色糖纸包好的金平糖塞在了握把的缝隙里。 “糖!”银杏一下子像得到娃娃的小女孩一样乐开了花,眉眼间的笑意看得今川义元心都要化了。 “我遇到的时候商贩已经收摊了,只剩这一块咯。”今川义元有些遗憾地微笑道,“你吃吧。” 第二百零三章 铁炮 又当了电灯泡的武田晴信错开眼神,不看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在面前秀恩爱。等他们完事后,才故意煞风景地问道:“这糖多少钱?” “一贯。”今川义元已经预料到了武田晴信之后的开火,索性坦诚地回答道。 “一贯?”武田晴信也预料到了今川义元报出的价格会很贵,但没想到贵到了这种程度,“整整一贯钱?买那屁大点的糖?你是不是有病?有钱没处花可以给我,你去给那些女干商干什么?” “好吃,你懂什么,山里来的甲斐乡巴佬。”银杏狠狠地瞪了武田晴信一眼,“没见过世面!” “你说谁是甲斐乡巴佬?你不是吗?在骏河住了几年,都忘本了?”武田晴信毫不客气地和姐姐拌起嘴来。 就在这时,远处快速跑来了一个忍者,手里还托着一根长长的黑管。 “殿下,您要的东西买来了。”忍者把黑管献给武田晴信,武田晴信满意地一把拿起黑管,又从忍者手里接过两个小袋子。 “此乃何物,你可知道吗?”武田晴信颠了颠手里的黑管,得意洋洋的向今川义元炫耀道。 “这是什么?”今川义元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东西应该不简单。 “铁炮。”武田晴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你也可以叫它种子岛。” “花了多少钱。”一旁的银杏没好气地呛道。 贯。”武田晴信淡淡地报出了一个对他而言已经是天文数字的价格,果不其然,瞬间就让今川义元和银杏瞠目结舌。 贯?”银杏惊得险些连手里的风筝都没握住,指着武田晴信手里的铁炮道:“就买了个黑棒子?你还是我那个一文钱都恨不得掰开花的弟弟吗?” “我武田晴信从不花冤枉钱,既然我肯贯买,就说明它真的值得。”武田晴信一边把铁炮杵在地上,一边从袋子里开始掏出工具。 武田晴信先拿出了一个猪毛刷子,把它伸进了铁炮的枪管里,使劲地清洗了几下,捣鼓出了一些黑灰色的碎屑。随后从小袋子里掏出一小把火药,倒进了枪膛之中,然后又用一个木棒使劲捅了几下压实。之后,他掏出了一枚碎石砂砾大小的黑色弹丸,塞入了枪管里,又用槊杖使劲怼了怼。 完成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后,武田晴信又掏出两块燧石,在铁炮***在外的一处火绳上使劲一擦,引燃了蘸着油的火绳。武田晴信于是端起铁炮,斜向上将枪口对准了银杏放的风筝,随后扣动了扳机,火绳浸向枪管后的击发皿—— 只听一声巨响,眼前又是火光一闪,紧接着腾起了硝烟,把近在咫尺的今川义元和银杏都给吓了一跳。下一瞬,就听到空中的风筝传来了纸张被击破的声音。两人抬头望去,才发现风筝的中央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圆孔。 “这就是铁炮的威力。”武田晴信得意地扬起了还散发着硝烟的枪管,对着今川义元笑道,“南蛮来的舶来品,南蛮人的弓箭。射程不比弓箭短多少,但威力是弓箭的好几倍。别说什么皮甲了,连当世具足都是一枪打穿。” “这是……用火药驱动的弹弓吗?”第一次见到铁炮的今川义元显然没弄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射出去了一个石子?” “该不会又是什么妖术吧……”一旁的银杏斜着眼睛看着那黑管,不安地后退了几步,拉了拉前几天刚去辟邪的今川义元,“那么大一声响,远处的风筝就破了。” “姐姐少来那些妖魔鬼怪说得对,这就是射出去了个石子,南蛮人叫它弹丸。”武田晴信边说边从袋子里掏出了那个唤作“弹丸”的黑色小球,在今川义元和银杏面前晃了晃,随后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把火药,“这火药你总认识吧?就是火药被点燃爆炸后迸发出的烟气,把弹丸给推出去的。” “吹一口气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银杏不解地看了眼远处风筝上的豁口,“ 能把这石子推得这么快?” “不信你们再看一次好了。”武田晴信便索性重复了一遍装填的流程,忙活了半天后再次对准了风筝,开出一枪——这次打偏了,不过弹丸飞上天的轨迹还是清晰可见。 “挺好玩的小玩意。”今川义元点了点头,敷衍般地对武田晴信道,“可以闲得无聊时,在天守阁上打打风筝玩。” “什么,你不明白吗?这哪里是用来打风筝的,这是拿来打仗的,而且会给全世界的战斗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啊!”武田晴信被今川义元的愚钝气得直跳脚,面红耳赤的争辩道:“有了这铁炮,战争的格局就会彻底变革。我听南蛮的那些商人们说,南蛮人现在已经大规模列装了这些铁炮,把弓箭都淘汰掉了!” “你是说把它当弓箭一样用来远程射击?”今川义元大概明白了武田晴信的意思,但随后便摇了摇头道,“不行吧……” “怎么不行了?”武田晴信顿时急了,又费了老大劲装填了一发,随后对准了不远处的一个废弃商铺的看板开火——但第一枪却没有打中,子弹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武田晴信有些尴尬,硬着头皮有墨迹了半天装填了一次,再次扣下扳机——一声巨响后,弹丸居然贯穿了那片木板,留下一个布满碎屑的豁口——这是弓箭远远达不到的杀伤力。 “看到没?”武田晴信指了指自己的战利品,“这玩意威力比弓箭大多了,在战场上对身着铠甲的武士也有巨大杀伤,一枪过去,神仙也要倒下。” “可是看起来命中率不高啊。”今川义元指了指天上的风筝,又指了指眼前的木板,“这种距离,弓箭都是百发百中的吧。” “那是因为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玩意,自然打不准,多练练就好了。”武田晴信理所当然地道。 “多练练,这种东西的准确度也和弓箭没法比吧?”今川义元观察了一下武田晴信手上的铁炮,“根本就很难瞄准啊,而且如你所说,它的发射全靠火药把石头炸出去,根本没办法靠人力微调方向啊。” “你硬要说,那肯定是没有你这样的弓术达人射得准,但铁炮可以用面杀伤来改善自身命中率的不足啊。我一百个人站成一排,一起发射就算都歪了不也能打到不少人?”武田晴信提出了一个非常美好的设想,随后继续试图证明自己判断的正确性,“再说了,弓箭再准,威力也是不足啊,哪能和铁炮比?” “确实,铁炮的威力挺大的,用来取代弓箭也有一定的道理。”今川义元开始认真地审视面前的玩物,“但问题是,他发射一枚的时间也太长了吧,都得有小半盏茶的时间了。有这功夫,弓箭手都射出去了。敌人别说是骑兵了,哪怕是足轻都已经走到你脸上了吧。” “有很多办法可以改进的嘛。”武田晴信又像一个推销员一样开始给今川义元唠叨这铁炮的好处,“把火药的分量事先称好装在纸袋或者竹筒里,找一个专门的人替铁炮手装填,或者勤加练习……总归能把射击频率提高的。” “弟弟难得这么热心嘛,也难得这么热衷于向人推荐好东西吧。”一旁的银杏察觉出了端倪,凑到今川义元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生,小心上当受骗哦。要是真的是好东西,我敢保证,我那弟弟肯定是自己私藏起来谁都不告诉,哪会分享给别人家?” “姐姐休要怀疑我,怀疑我的感情!”武田晴信见状赶忙上前拉开今川义元,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做出一副“哥俩好”的姿势,“武田家和今川家是唇齿相依的同盟,谁会不希望同盟变强呢?” “少来了。”银杏哼了一声,也懒得和武田晴信争辩了,靠在一旁的礁石上自顾自地坐下。.bμtν “那既然虎千代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买点回去看看吧。”今川义元拗不过武田晴信盛情难却,值得松口道。 “对嘛,你们今川家 有钱,先试试看,效果好的话我武田家在大规模列装,用这个取代弓箭。”武田晴信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在今川义元的肩膀上使劲捏了捏。 “土原。”今川义元于是喊来了一旁待命的土原子经,指了指武田晴信手里的铁炮,“这个黑漆漆的东西叫‘铁炮",好像是在南蛮商人那里可以买到。你去给我买400把回来,直接走海路运回骏河吧,顺便再买几箱金平糖。” “四…四四四四——百?”武田晴信听着直接傻了眼,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可是整整两万贯,无数小大名一年的收入——武田家这样有金矿的大大名一年的结余都没有这么多,就被今川义元这样眼睛都不眨地花掉了? 早就听说近年来今川家在太原雪斋的治理下富庶多金,没想到居然离谱到了这个程度——当然这里面也有今川义元骗来北条家水军和商船,又大力鼓励海贸的功劳——虽然今川义元的本意只是想给银杏买金平糖。 就在武田晴信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打算生平第一次抛弃尊严去求人——求今川义元给他点钱买铁炮的时候,远处却忽然有一骑策马而来。来人正是太原雪斋的弟子,随行前来的天野景德。 “殿下,雪斋大师请您快些回京都。”天野景德一勒马缰,翻身下马,在今川义元身前低声道。 “怎么了吗?”今川义元从天野景德的语气里判断不出事情的严重程度——因为天野景德虽然小小年纪,却总是一副死人脸,说话也总是死气沉沉——他肩头乌鸦的表情都比他要丰富一些。 “盐川家造反了。”天野景德如实汇报道。 “盐川?”今川义元显然没听过这个苗字。 “雪斋大师说,盐川政年或许只是小人物,但他可能只是大人物们动手的起手式。”天野景德转述了太原雪斋的原话:“近畿,要变天了。” 第二百零四章 副王(1) 在明应政变后,细川家彻底架空了将军,成为了室町幕府的实际控制者。然而管领细川家内部却是暗潮涌动,细川政元的三位养子——细川澄之、细川澄元和细川高国就都窥伺着家督之位。永正四年(1507),细川澄之刺杀了细川政元,细川家正式陷入内乱之中。你来我往的几番争斗后,细川澄之、细川澄元先后死去,大权被细川高国掌握。 但细川澄元的遗孤细川晴元却在重臣三好元长的扶持下卷土重来,在享禄四年(1531)击败细川高国并逼迫其自杀。但之后,细川晴元开始怀疑起功高震主的三好元长,他指示三好政长和木泽长政诱使一向宗信徒攻向堺町,又迫使三好元长自杀——由此结下了和三好长庆的杀父之仇。 在三好长庆从阿波卷土重来后,细川晴元将三好元长当年在近畿的部分领地还给了三好家——摄津国的西南与和泉国。这两片领地并不连通,中间从南至北隔着石山御坊、有冈城的池田家、还有三宅家、伊丹家等诸多豪族国人。因此,三好家在摄津的统治事实上很不稳固,只能对越水城周边的丰岛郡、武库郡、八部郡等地区形成有效控制。 此役造反的盐川家的居城一库城,就位于摄津北部,三好家领地以北的山路要冲。盐川家的家督盐川政年是细川高国的妹婿,和细川晴元和三好家也算有着血仇,但迫于形势如今也归附了细川家。他这一反,可就让整个三好家在摄津国的领地都处于危险之下,甚至连基本的交通线都保证不了。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盐川政年这样一个一无势力、二无靠山、三无野心、四无理由的人,会以卵击石般地造反。”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9日,京都建仁寺内,太原雪斋正为今川义元讲解着面前的局势:“所以显然,背后有人指示。” “三好家、细川家还是木泽家?”今川义元给出了三个猜测。 “木泽左京长政。”太原雪斋十分笃定地报出了他的答案。 “老师为什么这么判定?”今川义元轻轻地旋转着手中的茶杯,低头抿了口茶水,“我们在近畿可几乎没有忍者。” “因为盐川一反,事关三好家领地安危,三好筑前必然想亲自出兵出发平叛,细川管领也必然会差他去平叛。换而言之,这件事情的唯一作用就是把三好家的部队从京都和和泉调往摄津。”太原雪斋右手捋着下巴上的那撮小胡子,左手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对细川管领和三好筑前而言,木泽左京目前都是最大的威胁。细川管领担心木泽左京尾大不掉、下克上,而三好筑前则和木泽左京有杀父之仇、势同水火,自然也不愿意看他做大。眼下有着共同的敌人,这对各怀鬼胎的君臣此刻想必是利益一致的。既然如此,如果是三好筑前和细川管领出于什么目的想把三好家的部队差往摄津,那让细川管领直接下令便可,三好筑前也肯定会执行,何须大费周折安排人谋反?很明显,策划此事的是木泽左京,目的就是把三好家的部队调走,好让他趁机行事。” “为什么不是三好筑前和细川管领故意把人调走,以便请君入瓮,引木泽左京动手呢?”今川义元提出了一个“第三层”的设想。 “不可能,因为三好家和细川家彼此间的信任程度不支持他们进行一个如此繁琐而风险巨大的计划。”太原雪斋将左手反过来按在桌面上,胸有成竹地道: “这种弄不好就会玩火***的凶险计划,从来都只能吩咐给绝对可信的心腹,细川管领又怎会安排给心怀鬼胎的三好筑前?要知道,三好筑前和木泽左京本质上都一样,都是想取管领而代之。区别只是木泽左京现在势力更强,而三好筑前势力较弱,所以三好家才只能依靠细川管领。细川管领行的是驱虎吞狼之事,又怎可能与‘虎"推心置腹,那岂不是与虎谋皮了?万一三好筑前不按计划走呢?万一 三好筑前暗地里和木泽左京约好一同对付细川管领呢?那不是搬石砸脚、引狼入室?” “原来如此。”今川义元细细品味着太原雪斋的推断,“那老师叫我们回来是想让我们干什么呢?” “除掉木泽长政,替近卫家赢下关白之争,好让我们今川家在朝廷里的代理人们平步青云。”太原雪斋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一开口却是语出惊人。 “老师好大的胃口啊。”今川义元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忍不住笑道:“我们手边就这几十人,人家细川家、三好家和木泽家之间都是万人规模的冲突,哪里轮的上我们插手。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们是蛇,他们才是龙。” 太原雪斋露出微笑,随后抬起左手,向着今川义元的胸口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为师自幼专修屠龙术,三尺小蛇亦可戏蛟龙。”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0日,太原雪斋拜别了建仁寺主持,同时嘱咐今川义元、武田晴信、三条夫人等人都和自己在京中的旧友们道别,一行人离京东返。此时,京都的戒备已经比往日严格许多,想来是因为近畿局势有变的影响。京都周围的各个关卡只放人出,但想要近来却是分外困难。 出京都的路上,今川义元不禁向太原雪斋提问道:“老师之前还踌躇满志,说是要大展宏图,怎么瞬间就偃旗息鼓,退避三舍了呢?” “你这徒儿一看就是学艺不精啊。”太原雪斋对今川义元的提问非常不满,“你一条小蛇,难道要和蛟龙刚正面吗?肯定是躲到暗处啊。之前木泽家的人可能都发现你的踪迹了,自然会在意我们今川家和武田家的行动。只有避开他们的耳目,隐藏于无人在意的暗处,我们才有机会成事。所以要先大张旗鼓地离京,让木泽左京以为我们已经走了,对我们掉以轻心。” “问题是现在京都戒严,出去容易回来难。我们再回去,不还是会路过哨卡,惊动木泽家的人吗?”今川义元回头看了眼戒备森严的山科关口。 “会有人帮我们想办法进去的。”太原雪斋一边淡定地笑着,一边挥手向前,指向了不远处山路回转之地,一个蓝衣青年和一个中年人正等在那里: “你看,这不就来了?” · “三好筑前?”今川义元一眼认出了一身便衣的三好长庆,他身后跟着的那个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的中年人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今川义元。”三好长庆简单地和今川义元点了点头,便扭头看向太原雪斋,“想必这位是雪斋大师了?” “没想到是筑前殿下亲自前来啊,贫僧还以为来的只有松永弹正一个人呢。”太原雪斋一边翻身下马,把马缰交给天野景德,一边从容地向边上的那个刀疤脸笑道。 “哦?雪斋大师居然识得小人?真是倍感荣幸啊,不知何时与雪斋大师见过?”松永久秀闻言立刻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微名不足以入耳。” “哈哈,这肮脏的臭味,错不了的。”太原雪斋嗅了嗅鼻子,一句话便戳穿了松永久秀的伪装。 但松永久秀却也是不气不恼,依旧用那商贾式的标准微笑回道:“雪斋大师也是臭不可闻啊。” “他们在说什么谜语?”今川义元悄悄地对三好长庆吐槽道。 “只是你听不出来罢了。”三好长庆无语地看了今川义元一眼,便继续对太原雪斋道:“以后的联络,就交由这位松永了。但是第一次来商议,我还是觉得亲自前来比较好。” “筑前殿下想商量什么?”太原雪斋明知故问道。 “想邀请今川家参加一个赌局。”三好长庆跃跃欲试地笑道。 “我们可没什么赌本,就这几十号人,还急着回骏河呢。”太原雪斋干笑了两声,摆了摆手推辞道。 “不用你 们上桌赌,今川家下注就可以了。”三好长庆仿佛一个体谅赌客囊中羞涩的店老板一样热情。 “那赌的具体是什么呢?”太原雪斋也是正了正神色,视线逐渐聚焦在了三好长庆的脸上。 “赌客是三好家和木泽家,赌注是全族上下的命,赌赢了就能成为近畿之主、日本之副王。”三好长庆笑着伸出手来,好似在发出邀请,又似在索要筹码:“据我了解,今川家在朝中的势力也想除掉木泽长政吧,这是一拍即合的好差事啊。怎么样,东国的客人们,要不要来赌一把?” “吃喝嫖赌,岂有拒绝之理?”太原雪斋闻言纵情大笑,很对胃口地拨动着怀里的念珠,“愿闻其详!” 第二百零五章 副王(2) 三好长庆也不卖关子,干练地开口,将三好家的计划全盘托出: “我们的忍者已经回报,盐川政年的谋反必然是出于木泽长政的授意,目的就是把三好军引入摄津。木泽长政随后就会统兵直驱其后,名义上是协助我们平叛,实则是要将三好家歼主力灭在摄津。” “但既然我们已经察觉到了这一企图,那就有兴趣见招拆招、将计就计,因为我们也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河内国守护代游佐河内(游佐长教)。游佐河内之前虽然和木泽长政一道放逐了细川管领的亲信畠山尾张(畠山植长),拥立了畠山播磨(畠山政国)主政河内,但两家一直是泾渭分明。木泽长政的势力在北河内,而游佐家则在南河内。” “而且比起事事都被木泽长政摆布的畠山播磨,游佐河内其实有着更中意的傀儡——依附于游佐家的畠山左京(畠山长经)。只是当时木泽长政手握纪伊、大和,还有三好越后的支持,势力庞大,游佐河内不敢和他叫板,才同意了让畠山播磨继承河内畠山家。一段时间磨合下来,两边在河内冲突不断,早就是离心离德。因此,游佐河内早就和我们三好家搭上了线,打算一起除掉木泽长政。” “此役,就给木泽长政来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用我们三好家的主力做诱饵,把木泽长政引向摄津,再由游佐河内在领地发动政变,放逐畠山播磨,拥立畠山左京上位,将游佐家的势力从河内驱逐出去。一旦北河内被游佐家攻陷,木泽家孤悬在外的主力就会失去退往大和、纪伊的道路,注定要覆灭。” “只是这个计划有个变数,这也正是我们需要今川家和武田家帮忙的地方。”三好长庆话锋一转,认真地看向了太原雪斋,“木泽长政并不是孤身奋斗,他在细川家里也有自己的同盟——也就是我们三好一族的叛徒三好政长。那厮现在担任京都戍卫,手握细川家在京都部队的兵权。如果他在河内政变之际驰援畠山播磨,游佐河内就难以成功。” “不过三好政长有个弱点,那就是他身边的亲兵不多,细川家在京都的部队和幕府的奉公众只是名义上听他指挥。如果能够控制他本人,就可以阻断他调动部队,细川军和奉公众也就有理由听调不听宣。三好家希望今川家和武田家可以暴起发难,袭击三好政长在京都的住所大莲寺。我们三好家在京都的动向一直受到监视,难以行动,只能依靠作为路人的你们。” 太原雪斋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后,低声提出了一个问题:“可以是可以,只是不知细川管领的态度是怎样的?此役三好家、木泽家、畠山家、游佐家兵戎相见,可谓是细川家中的重大内乱,身为家督的细川管领不可能坐视不理。如果他下令京都的细川军采取行动,该如何是好?” “这个还请雪斋大师放心,主公那里已有授意。如果只是除掉女干佞木泽长政的话,主公非常乐意,甚至承诺会在我们动手后从槙岛城出发重返京都,号召细川军和幕府的奉公众们拿下三好政长。但主公不愿冒险,只有等胜券在握后才会出面,所以必须诸位先初步控制局势才行。”三好长庆目视松永久秀,后者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含有细川晴元画押的密信交给太原雪斋。太原雪斋认真地看完后,便将密信还了回去。 “若是没有异议,就留待诸位自己抉择了。我们会帮你们潜入京都,至于要是否要下注,赌注又要下在哪一边,全看你们自己了。”三好长庆见众人已经默认了,便拱了拱手,没有客套和拖延,翻身上马就翩然离去。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1日,在三好家忍者的暗中帮助下,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一行人重新潜入了京都,在京都东畔的安乐寺周围隐蔽下来。 深夜里,使团的众人已经入眠,但太原雪斋、今川义元、武田晴信三人还在烛火下商议着三好家提出的计划: “三好家目前在近畿能拿出的兵力大约有9000人,3000战兵。木泽家则是18000人,6000战兵。游佐家和畠山家手上都是有3000余人,1000余战兵。戍守京都的三好政长自己只有1000嫡系,战兵不过300出头,而在京都的细川军和幕府的奉公众都是3000人左右。” 武田晴信阅读着收集而来的情报,手里拿着毛笔在边上草草写着数字:“细川本家的直辖军队四散在领内各地,如果近畿生变,仓促间根本调动不出来。槙岛城的10000主力还在南近江边界与六角家对峙,也不可能参与此次政变。” “那就是三好宗家和游佐家的12000人,对木泽家、畠山家、三好分家的24000人。”今川义元估算了一个大概的数字,“如果我们不能成功挟持三好越后的话,在京都的3000细川军和3000幕府奉公众也可能被他调动。但如果我们袭击得手,这6000人就会在细川管领的命令下倒向三好筑前一边。” “是个险局。”今川义元自己算完后都略微有些打退堂鼓,“即使我们对三好越后的奇袭成功了,三好家的兵力仍处劣势。如果失败了,那就是万劫不复。” “有没有可能让细川管领宣布木泽长政是叛逆,让细川家全家讨伐他?”武田晴信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不大可能。细川管领虽然不信任木泽长政,但对三好筑前的信任也没好到那里去,怎会为了三好筑前火中取栗?要是他亲自下场了,细川本家和木泽家的关系也就到了上下反目的地步了,若是输了,细川家就会威名扫地。但只要他不下场,三好家和木泽家的冲突说破天不过是细川家内斗,他还可以出面调停,坐收渔利。”太原雪斋显然把细川家的这些事情看得通透。 “如果这样的话,三好家怎么看赢面也不大,我们真的要参与吗?”今川义元的斗志正随着局势的分析而快速下降,“没必要为了朝中的些许利益就拼上性命吧。” “当然,为师又不傻,我们肯定是坐观其变。如果三好家在前线进展顺利,我们就出来卖个顺水人情。如果他不顺,我们肯定就装作无事发生,趁早溜之大吉。”太原雪斋也是拎得清楚,非常市侩地笑道。 “木泽长政怎么可能是三好筑前的对手?”武田晴信倒是觉得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的小心是杞人忧天,“那螳螂已经被黄雀盯上了,没得跑了。”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2日,细川晴元命令三好长庆亲自率军平定细川高国余党盐川政年的叛乱。三好长庆于是在和泉国点兵5000,经由木泽长政的河内领地踏入摄津。 木泽长政和三好长庆都是细川家的家臣,在两家翻脸之前,木泽长政自然不会阻止三好长庆的军势调动,还亲自带人为三好军设宴送行。 “祝一路顺风了,筑前殿下。”木泽长政高举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向三好长庆致意。 “此酒尚温,留待我功成后,再与左京殿下痛饮。”三好长庆却是没有喝酒,而是将酒杯缓缓地放在了下人托举的卓盘上,意味深长地看了木泽长政一眼:“后会有期。” 三好长庆进入摄津后,便汇合三好长逸在西南摄津的4000人,向北越过了池田家、三宅家、伊丹家等摄津豪族的领地,开始围攻摄津北部山区的一库城。盐川政年自知不敌,也很冷静地选择笼城。 望着坚壁清野、死守不出的一库城,三好长庆笑着对一旁指挥部队围城的三好长逸道:“可知他们为什么主动造反,却又闭门不出吗?” “请主公明示。”三好长逸虽然算是三好长庆的长辈,但对自己这个才华横溢的晚辈家督却一直毕恭毕敬,从不摆架子。 “狗在叫,是因为背后有主人撑腰。”三好长庆挑了挑眉毛,望着河内的方向,轻车熟路地表现着 作为一个英武家督该有的胸有成竹,以赢得家臣的信任:“木泽长政,狗都被打了,你这狗主人怎么还不出来?” · 不过,木泽长政怎么说也是细川家名义上的臣子。细川家虽然不比当年的威势,但也没有虚弱到任人摆布的地步。只要细川晴元没有下达命令,木泽长政是没资格在近畿擅动刀兵的。一库城眼看木泽家不能行动,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甚至遣使向三好长庆和细川晴元求降,自然被两人果断拒绝。而木泽长政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即使棋子危在旦夕,也没有半点急于出头的意思——甚至没有向细川晴元请求出兵的许可。 然而,就在三好长庆准备对一库城发起总攻之际,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7日,摄津国一库城城外。 “殿下,不好了!” 就在三好长庆一身甲胄,亲临一线准备指挥部下攻城时,侦察兵却急忙找到了他。 被打断节奏的三好长庆有些烦躁,但他知道在战场上绝对不能对部下表露出这样的负面情绪,于是立刻调整了面部表情,平静镇定地问道:“发生何事?” “反了,都反了!”三好家的侦察兵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甚至连主语都没加。 “谁反了?”三好长庆也有些心烦意乱,甚至想对面前这个大舌头的侦察兵破口大骂,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殿下快来看!”侦察兵不由分说地指向南方,示意三好长庆跟他过来。三好长庆一边在心里腹谤着他的大惊小怪,一边拍马跟上,跃上一个山岗,向东望去——然后愣在了那里。 只见无数打六色旗帜的部队正向三好家返回领地的后路上杀来,人数超。定睛一看,可以分辨出池田家、伊丹家、三宅家等诸多摄津重要国人。 怎么回事?没有发布命令征召国人众们协助平叛啊,也没有收到这几家国人们发来的联络啊。 三好长庆这时才反应过来“反了,都反了”这句话的含义。 摄津东部的国人,全反了。 而他们兵锋所指之处,正是三好家不设防的粮道——没人能想到安全的后方会有敌人。 第二百零六章 副王(3) (ps:地图已发布至书评区)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7日,池田家、伊丹家、三宅家等摄津东南部的豪族接二连三地掀起叛旗,宣布要讨伐细川家和三好长庆。三好家措手不及,和本领的联系被切断,粮道也被这些反叛的豪族占据。三好军北有坚城一库城,南边的退路则被摄津豪族拦住,瞬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包围之中。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摄津豪族的同时反叛绝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人串联指示——那就是木泽长政——他的暗中活动居然瞒过了三好家和细川家的眼睛。盐川政年只是一道作为诱饵的前菜,而其他的摄津豪族才是他困住三好家的主菜。之所以他眼看三好家围攻一库城,仍是不紧不慢地稳坐钓鱼台,就是因为他有这一手后手在。 “这下麻烦了。”三好长逸清点完营内剩下的存粮后,就急忙回到大营内找到三好长庆,“只剩半个月不到了,粮仓里从和泉运来的粮食全被摄津叛军夺取了。” “这可如何是好?” “要断粮了啊,往南回越水城的退路和粮道都断了!” “赶紧撤退吗?现在往东走还可以撤回山城国,撤回京都!” 听到局面不妙后,帐内的三好家武士们议论纷纷,而坐在主位的三好长庆一如既往地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仍是镇定自若——但事实上他心里也有些没底——只是他知道,一个合格的家督绝对不能在遇到困难时慌乱,否则就会动摇全军的士气。将为军之胆,他乱了,家臣们就全乱了。 “不必慌张,虽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但局面仍在掌控中。”三好长庆高高地抬起手来,随后往下一压,示意家臣们安静,随后转过身对一旁随侍的松永久秀道:“提前通知他动手吧。” “是的,主子。”松永久秀明白三好长庆指的是让游佐长教兵变,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在座的三好家家臣们虽然不清楚具体计划的细节,但看到三好长庆和松永久秀仍是这么淡定,便也逐渐安下心来。 “各部撤回岩砦,严守阵地,不得孟浪出战,等我命令。” · 由于局势不妙,三好家和游佐家不得不强行发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可这个计划的前提条件是把作为“螳螂”的木泽长政引向摄津,待河内、大和空虚时,“黄雀”游佐长教才能发动政变。 三好家本来设想的是,只要三好军将盐川政年逼入绝境,木泽长政就不得不出兵援助。但眼下摄津局势有变,诸多豪族反叛,“蝉”三好家自顾不暇,当然也威胁不到盐川政年,那“螳螂”木泽长政就不用急着出兵,而是可以继续坐镇河内,让“黄雀”游佐长教没有机会从后动手。 “主子,这是游佐长教的答复。”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8日夜,匆匆赶回的松永久秀带回了游佐长教的答复,“他说无论如何也要等木泽长政本人带着半数部队离开河内,他才有机会动手,否则他绝不会起事。游佐河内认为那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也是个精于算计的做脏事的人,自然不会拿家族命运为三好家火中取栗。”三好长庆对游佐长教的表态一点也不意外,而是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密信,递到了松永久秀手上。 “主子,这是?”松永久秀压低声音问道。 “送去槙岛城,给管领殿。”三好长庆的右手狠狠握拳,随后“砰”的一声锤在了桌案上,“既然游佐家没有赌上家族的觉悟,那就由我们三好家来赌这一场。” “信里的内容是?”松永久秀隐约猜到了三好长庆的“豪赌”。 “向木泽长政求援,让他出兵来摄津帮我。”三好长庆的双眼里染上了赌徒才有的猩红色,“这样北河内就空虚了,游佐河内就可以动手了。” “您赌上头了?”松永久秀的 脸色也阴沉下来,“眼下叛乱豪族的兵力已经和我们不相上下,我们粮道还被断,若是木泽长政带兵前来,他们的兵力就会是我们的三倍。” “不,我很自信。”三好长庆的右手用刚才锤桌案的力度狠狠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论阴谋,我或许不如那木泽。但战阵调度,十个木泽也不是我的对手。哪怕三倍的兵力,他也吃不掉我。”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19日,三好长庆亲自向细川晴元上书,请求支援——而在附近能支援他的细川家家臣也只有木泽长政了。于是会意的细川晴元也顺理成章地给木泽长政发出了驰援三好长庆的命令,要求木泽长政率军进入摄津,携带粮草补给断粮的三好军,同时帮三好长庆平叛。木泽长政自然是欣然允诺——他怎会放弃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靠近三好军主力的机会? 但三好长庆清楚的知道,摄津这些叛乱豪族背后的指使者都是木泽长政。眼下,让幕后正主亲自率军进入摄津,和摄津的豪族们里应外合,三好长庆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但三好长庆对自己的统兵能力有着信心,他认为自己可以和木泽长政在战场上做周旋,所以才大胆地发出了求援邀请。 三好长庆之所以要冒险,都是为了将木泽长政从河内老家里引出,好给游佐长教的起事争取机会。只要游佐长教能打下北河内木泽长政的本据地,就可以一举扭转局面。 “真是疯了,这三好筑前怕不是个疯子?自己已经身陷牢笼,还要再添把火?” 若江城头,游佐长教登高望远,面色凝重地看着木泽家的大军不紧不慢地离开饭盛山城向西北的摄津而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宁可自杀也要给我创造动手的机会吗?那好啊,既然你三好家愿意用自己的命来赌富贵,我游佐家就不客气地坐收渔利了。” “传令下去,明日(3月23日)动手。” · 然而在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3日,就在游佐长教准备起事的当天早上,噩耗却突然传来了——畠山长经被毒杀了。 等到全身披挂、准备出阵的游佐长教在少数侍卫的护卫下,疯了一样地赶回高屋城时——畠山长经的尸体都已经凉了。畠山长经是游佐长教准备拥立的新家督,用他来替换掉木泽长政拥立的畠山政国。 前些日子,游佐长教刚刚把他从隐居的高野山里秘密接回高屋城,他的护卫和行踪隐秘一直是最高级别的事项,连游佐家的家老都不知情,怎么可能会突然暴毙?而且畠山长经的死讯在游佐长教返回高屋城的时候就已经传开了,再也没有遮掩的可能性——说明这是蓄谋已久的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游佐长教抓住高屋城内留守侍卫的领子,对他咆哮道。 “在下罪该万死,向殿下请罪后便会自行切腹了断。”游佐家的侍卫面色铁青,“只是在下实在不明白,明明我们戒备如此森严,明明保密工作做得如此好,明明所有看守的侍卫都是亲信,为什么畠山殿下还是被人毒杀了呢?难道畠山殿下来高屋城之前就被下了慢性毒药吗?怎么可能呢?那木泽长政难道未卜先知不成?难道能提前预料到我们会找畠山殿下不成?” “娘的,木泽长政!”游佐长教此刻气得直跺脚,对着畠山长经乌青的尸体张牙舞爪。冷静下来后,他才意识到局面已经糟糕得不行了——畠山长经没有留下子嗣,失去了畠山长经后,游佐长教也没有了可以拥立的畠山家亲族——换而言之,他已经没有了政变的名分和旗帜——拿畠山政国和木泽长政一点招都没有了。 “去告诉三好筑前一声吧,我们游佐家是没辙了,被木泽长政拿捏得死死的,只好继续给那木泽长政当狗使唤了。”游佐长教干笑了两声,使劲摇了摇头,“让那毛孩子也好自为之,早些投降,还能给三好家留下点领地。 ”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4日,三好长庆收到了游佐长教发回的消息。 他看完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烧掉了信后便一言不发地走出帐外,召集部下准备赶紧向东突围,撤回细川家的领地山城国,再想办法绕回和泉国。 既然局面已经难以收拾,及时止损就是一个合格的家督该尽的职责。处处被木泽长政料敌先机,每一处计谋都被他提前看破——技不如人,无可奈何——那就只能接受现实,图谋东山再起。要趁着木泽军赶到摄津切断三好家向东的退路之前,赶紧撤走。 三好家的家臣和士兵们最初接到命令时都是一脸茫然,但眼看三好长庆态度坚决,催得也急,便只得赶紧执行军令,拔营准备撤退。三好长庆一马当先,就准备率军冲阵。然而还没等他出发,全军上下就凝固一般地被钉在原地,傻傻地看向了东方的官道——那里旌旗招展,是木泽家的旗号,人数已然上万。 “麻烦真的大了。”三好长庆驻马不前,神色凝重地看着十里外那支开到身后、截断退路的木泽家大军——太快了,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一日一夜的急行军,才可能冲到这里吧——他们早就料到三好家会撤? 而一马当先的,正是黑衣黄甲的木泽长政本人。他手中托着一个酒杯,正是三好长庆前日拒饮的美酒。木泽长政看了眼三好长庆的马印,摇了摇头,随手便把酒杯里的酒水泼洒在了马前。 “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死到临头连断头酒的好意都不领?乳臭未干的三好雏儿,居然自以为是地想要赢我?”木泽长政狞笑一声,狠狠地对着三好长庆马印的方向空甩了一下马鞭,发出一声炸响:“我倒要看看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谁,才是日本的副王?” 第二百零七章 副王(4)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5日夜里,京都安乐寺。 随着摄津、河内的情报不断传回,太原雪斋、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 “完全被木泽长政摆了一道。”太原雪斋把手上的一沓信纸往边上的火炉里塞去,一边捧起茶水细细地抿着,觉得不得劲后索性呼唤侍从上酒来。 “没想到三好筑前居然会被木泽长政这小人物逼到这般地步?”之前一直对三好长庆非常有信心的武田晴信同样大受打击,“难道是我小窥了天下英杰?之前可从未听过木泽长政这号人物啊。” “就是最近才声名鹊起的,之前不过是细川家手下的一国之主,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突然把势力渗透到了大半个近畿,几乎可以和细川主家分庭抗礼了。”今川义元回忆着从赌场内听来的情报,随后看向太原雪斋:“既然局面都恶劣到这个程度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找机会撤离了?不然等木泽长政讨灭了三好家,回头搜查京都,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还未必,局势还真不一定。”太原雪斋干了一大碗酒,脸喝红了,脑子却转得更快了。 “三好家已经断粮了,兵力也只有敌人的三分之一。木泽长政甚至不需要作战,只需要困住三好家半个月即可。”武田晴信也不明白太原雪斋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罕见地虚心问道:“雪斋大师何出此言?” “京都不就有粮食,直接从京都出发,走北路,绕道丹波国,就可以直接送到摄津国北部的一库城下。”太原雪斋在面前的地图上划出了一道向北的弧线,绕开了横在摄津战场和京都之间的木泽军。 “可是京都也在木泽长政的盟友三好政长的控制下啊,三好政长怎么会给作为死敌的三好筑前送粮食呢?”武田晴信满头雾水。 “三好越后不送,但细川管领会来送的。”太原雪斋非常笃定地判断道。 “为什么?”今川义元这下也懵了,“老师之前不还说,细川管领会观望家臣内斗,然后出来调停、坐收渔利的吗?怎么会为三好筑前拼到这个地步。” “控水温,控水温,温水才能煮青蛙,水温热得太快了,青蛙就跳走了,木泽长政就是不会控水温啊。”太原雪斋连连摇头,随后打了个酒嗝道: “他一下子要把三好家置于死地,那原本准备坐观成败的细川管领可就坐不住了。要是三好家被迫臣服于木泽家,那细川管领连牵制木泽家的棋子都没了,整个细川家的大权就全落到木泽长政手里了。如果三好筑前只是吃些小亏,或许细川管领还不会亲自下场。但如今三好筑前都要完了,那细川管领自然只能全力帮他对付木泽长政了。” · 太原雪斋所料不差,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6日凌晨,细川晴元就已经带着一众旗本连夜策马入京都,直奔三好政长的府上。 “主公大驾光临,未能远迎,罪臣惭愧!”三好政长匆忙出迎,向细川晴元躬身问好道:“只是不知主公深夜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细川晴元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着深夜里的三好政长——后者一身戎装,显然是没有就寝的准备。 莫非他早知我回来此?——细川晴元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些日子来,京都的治安和调度全拜托在爱卿身上,实在是太辛苦了。”细川晴元毕竟也是名门出身,修辞也都是很有礼貌地留有余地,“臣子们如此兢兢业业,作为主君的我也不可继续懈怠。从今日起,我就回京都亲力亲为。爱卿终于可以回领地好好休息,陪陪家人了。” “请主公赎罪!在下不知何事忤逆了主公,还请主公明示啊!”三好政长一听细川晴元要夺自己的兵权,把自己从京都赶回领地,顿时急了起来,连连谢罪。 “爱卿何罪之有?只是不忍爱卿操劳罢了。 ”细川晴元倒是没有时间和三好政长继续墨迹了,便略微直接了些道:“我已经差人去了细川家在京都的军营,也派人通知了公方殿的奉公众,从明日起就由我亲自调度,爱卿的人也可以准备交接一下了。” 说罢,细川晴元身后的旗本武士们纷纷上前半步,将手摁在了刀柄上。三好政长在京都大莲寺的住所里总共也没有多少亲信,自然不是细川晴元精锐旗本的对手。更何况他怎么说也是细川家的臣子,既然主家已经表态到这个份上,他除了乖乖领命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细川晴元是这么想的,但局面并不如他所料的那样发展。 一声响箭后,在大莲寺后的小巷里,赫然绕出了上千打着火把的伏兵。细川家的旗本见状都是大惊失色,匆忙上前将细川晴元护在身后。 等到伏兵逐渐靠近,细川晴元才终于看清领头的武士——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心腹大患——木泽长政。 “爱卿不是该在摄津协助三好筑前平叛吗?怎么回了京都?莫非是连夜从前线赶回来的?”细川晴元的眉毛抖了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擅离职守,可不是木泽左京的风格啊。” “主公不是该在槙岛城提防六角家的挑衅吗?怎么来了京都?莫非是连夜从前线赶回来的?”木泽长政同样冷冷地反唇相讥道,“游手好闲,实在是令臣下寒心啊。” “放肆!”细川家的旗本们闻言都是怒发冲冠,“主公要干什么管你何事?还有半点礼数吗?” “哈,那我就替您说了啊。”木泽长政倒是不怒,反倒是悠然自得地把马匹一横,“主公是想接管京都兵权,再通过丹波国给前线的三好筑前运粮吧?” “何必大费周折?直接让木泽家的人帮忙走直线官道运过去不就好了吗?”细川晴元显然没有捅破窗户纸的意思,见木泽长政说话如此咄咄逼人,只好自己往回圆道:“怎么,莫非爱卿和三好筑前之前又起了摩擦,不愿意帮友军运粮?真是让我头疼啊。” “不不不,在下连夜从摄津前线赶回京都,就是为了替三好筑前运粮的。”木泽长政同样不打算直接和细川晴元撕破脸皮,便也借坡下驴道,“不必主公费心了,摄津平叛的事情交给我们臣下就行了。” “那就有劳你们了。”细川晴元眼见木泽长政人多势众,知道自己强行收回三好政长兵权的可能已经破灭了,便知难而退,示意旗本们准备撤军,“我就再回槙岛城与六角家对峙了。” “不,主公还请小心!”然而木泽长政却是上前一步,同时一挥手,手下的伏兵们就进逼上来,“在下前些日子听闻,京都内有东国的杀手混入,可能就是本着主公来的!” “那爱卿的意思是?”细川晴元眯起了眼睛,握着马缰的手死死捏紧。 “自然是由在下先护卫主公,等抓住了东国杀手,确保京都安全后,再送您离京!”木泽长政将手向下一甩,伏兵们便把细川晴元和他的旗本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胆敢谋逆?” “你是要软禁主公?” “木泽长政,你这是谋反吗?” 细川晴元的旗本们又惊又怒,纷纷指着木泽长政呵斥道。 “哎呀哎呀,看起来主公的近侍对在下的一片忠心有所误会啊。”木泽长政依旧一副尽在把握的自信表情,对旗本们的愤怒不屑一顾,“多少忠臣毁在左右小人的谗言里,还望主公明察秋毫啊。” 说罢,木泽长政便一抬手:“请吧,主公,我护送您去粟田神社。” · 今川义元一行人获知以上变故的时间,已经是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6日清晨了。通知他们此事的并不是今川家的忍者,而是气喘吁吁的一条兼正。 此刻,他正后怕地左右张望,捧着自己包裹的手也不住地发抖。 “我们在街上看见这位公卿大人正狼狈逃窜,记起来好像是殿下的旧识,就协助他隐蔽逃走了。”土原子经一边把一条兼正扶入室内,一边对今川义元、武田晴信和太原雪斋道。 “一条,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今川义元一边又为一条兼正奉上一杯茶水压惊,一边担忧地问道。 “完了,全完了。”一条兼正闻言却只是苦笑,一屁股跌坐在榻榻米上:“木泽长政那厮深夜突然回京,设下埋伏,把来京都试图夺三好政长兵权的管领大人给软禁了啊!” “什么?”在座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连太原雪斋都为之色变。 “不仅如此啊,连二条城的公方殿也被扣了,我们所有反对木泽长政、支持近卫相国这一派的公卿们也被一网打尽!”一条兼正哭丧着脸,狠狠地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我亲眼看到木泽军打着火把往二条城去了,又看到三好政长带着人来了我们公卿住的地方,近卫相国也好,中御门和山科他们也好,估计都被抓起来了吧!他们之后又本着我家来,幸亏我跑得快,又遇到了你们的忍者,不然连我也完了。” 第二百零八章 副王(5) “木泽把大家抓到哪里去了?”今川义元不安地问道。 “估计是粟田神社吧?往京都东南音羽山那边走了。”一条兼正回忆着逃跑前看到的京都内火把的动向,“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当时人都吓傻了,整个京都都是鸡飞狗跳的。” “同时对管领、幕府将军、太政大臣和公卿们下手,一下子控制了整个京都,这木泽长政好大的手笔。”武田晴信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眉已经皱成一团,“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不费一兵,不伤名誉,就把三好家全灭了。”太原雪斋此刻已经反应过来,难得地露出了钦佩的神情,“一环接一环,不简单啊……好计谋。而且,马上就会有下一招。”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6日下午,木泽长政的后手连番发动。 先是由足利义晴宣布任命盐川政年为一库城城主,为一库城周围的领地颁发所领安堵,命令三好长庆立刻停止对其合法领地的入侵。同时,将河内守护代、大和守护代、纪伊守护代三职赐予木泽长政。 再是近卫植家与一众公卿联署,罢免三好长庆的筑前守官职,反手任命木泽长政为上兵部大辅。 最后是细川晴元派使者前去三好家的军营内,拿着细川晴元的亲笔信,痛骂三好长庆平叛不利,要求他立刻放下手边部队,进京向细川晴元亲自请罪。如若不从主命,则视为对细川家的谋逆。 毫无疑问,以上行为都是在木泽长政的胁迫下完成的,但却足以把三好长庆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消息在摄津传开后,叛军们士气高涨,三好家中则是一片哗然,军无战心,连家臣们也开始自寻后路。半月前还踌躇满志的三好长庆,眼看就要走到穷途末路了。 “乖乖坐以待毙吧,三好长庆。”此时此刻,木泽长政正坐在二条御所的院墙上,耷拉着腿,对着摄津的方向放声大笑:“十日后,我就宣布你抗命不肯进京,图谋不轨、目无尊上,是细川家的叛徒,号召全细川家讨伐你。到了那时,你的军队因为断粮已经自行溃散,你的家臣们也会因为绝望而各谋生路,就等着众叛亲离吧。本就是被你仓促凝聚起来的旧部,还真以为能有多忠诚?” “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在这之前率军和我的人拼死一战啊。”木泽长政砸了咂嘴,用着仿佛在安抚一个胡闹的小婴儿的语气,自言自语着:“我志在天下,每一步都不容有失,可不能在这种稳操胜券的战斗里平白无故地损失兵力。你那三好家的家臣团,我可眼馋得不行,早晚是要收归我用的,怎能让他们白白战死?” ·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6日晚,安乐寺内。 “怪了,真是怪了。”太原雪斋将近日来所发生的所有变故列于纸上,一遍遍地反复品味,在屋子里打着转,“太准了,太厉害了,这木泽长政怎会有如此手段?面对三好筑前这个层次的对手,哪怕是再厉害的谋士和宿将,也难免会有一两处失算。而他,居然算无遗策?” “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厉害,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为何却是那么默默无闻?难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隐忍多年就为了让大家轻视他,好在机会来临时一举夺得整个近畿吗?”太原雪斋挠着自己油光发亮的脑袋,不住地思索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加可怕了。” “是啊老师,他太强了。”一直以来就没什么干劲的今川义元,见到木泽长政如此犀利后,退堂鼓已经敲得震天响:“我们就不要插手此事了,快些离开吧。反正木泽长政他再怎么胆大包天,也肯定不会对中御门、山科他们下杀手的,最多是让他们退隐。到时候我就把他们接来骏河算了。” “不,不走,为师偏要插手此事。”但太原雪斋却是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难得地露出认真的神色,“偏要把这木泽长政给拽下马 来!” “老师,这又是何必,他和您无冤无仇吧?”今川义元见状有些费解,赶紧想劝解一下自己上头的老师:“之前您不就说要观望局势吗,现在观望的结果就是木泽长政很强,三好家穷途末路了,那我们还插手什么?难道你们真有过节?您早年在京都的鲸屋里流连时,和他抢过同一个舞女?” “不,如果木泽长政很强,为师会放弃插手。但如果他太强了,为师就必然要插手了。”太原雪斋在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面前坐下,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和斗志是今川义元此前从未见过的程度,“这么强的武士,若是让他在近畿成势,日后天下还有谁能与之为敌?只有在他尚在起势之际摁死,才能避免他成为心腹大患?” “正是如此。”一旁的武田晴信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们早晚是要上洛的,和近畿的领主早晚是要有一战的。如果到时候面对这样一个算无遗策、未卜先知的木泽长政,而且他还坐拥近畿诸国、拥兵十万,哪还有谁能是他的对手?眼下就是他最脆弱的时候,当然赌上一把趁机干掉他!” “近畿离骏河和甲斐远着呢,至于如此嘛……”今川义元满脸无奈,但也拗不过自己老师和朋友都是如此坚决,只要点头应允:“真是没办法呐……问题是,面对这样的强者,局面又已经恶劣到如此程度,三好家几乎是坐以待毙,我们这几十人又还有什么能翻盘的办法吗?” “强大永远都不可怕,局面糟糕也不可怕,你忘了今川良真了吗?”太原雪斋扭头看着今川义元,提起了七年前的那段往事,“我们当时的局面不比现在更糟?今川良真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比木泽长政更强?但强大就会傲慢,傲慢就会轻敌,轻敌就会犯错,犯错了我们就有机会。” “可是木泽左京一点也不像是有犯错的样子啊……”今川义元看了眼太原雪斋在纸上列出的计策。 “不,他有。”太原雪斋刚刚挠过脑壳的手往纸上一拍,瞬间留下了一个大油手印。 “哪有,这不是很完美吗?”今川义元不明就里。 “就是因为太完美了。”太原雪斋重复了一遍今川义元的话,“就是因为他想追求全胜,十全十美的胜利,一丁点非必要的损失都不想付出。” “是的。”一旁的武田晴信双手抱胸,显然对太原雪斋的理念心悦诚服,“打仗追求六分胜就行了。想十分胜,那就必然要多冒出很多风险。在明明可以见好就收的情况下,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仍然让大局游走在崩盘的边缘,这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他本来可以现在就发动对三好家的进攻,三好家现在阵脚大乱,军心不稳,木泽家肯定可以获胜。但是木泽长政舍不得一场战役带来的损失,他害怕三好筑前卓越的指挥会给他带来额外的伤亡,所以他想等,等到半个月后三好军自己瓦解。”太原雪斋接过武田晴信的话,继续对今川义元解释道:“这就留出了宝贵的半个月的时间,给了三好家和我们回旋的余地。” “那该怎么做呢?”今川义元充分发挥了不懂就问的精神,抽出折扇轻轻拍打着手掌心。 “进京。”太原雪斋简短地答道。 “什么?”这次不仅是今川义元,连武田晴信都没反应过来。 “让三好筑前进京,为自己平叛不利的失误,亲自向细川管领谢罪。”太原雪斋舒服地翘起了二郎腿。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武田晴信这个极端现实主义者丝毫不相信所谓的约定俗成的秩序,“京都已经被木泽长政控制了,细川管领和幕府将军被软禁后,细川军和奉公众也在他掌握之下。三好筑前回来,不就是送人头吗?木泽长政会把他立刻扣下,三好家就完了。” “那就拭目以待吧。”太原雪斋似乎没有说服今川义元额武田晴信的动力,反倒是胜券在握地笑道:“等他来了,我们再和 他联络,商讨如何翻盘。” “老师这么笃定三好筑前会真的回京都?”今川义元只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太原雪斋胸有成竹地微微颔首: “别看他像是个冷静理智的家督,其实那就是个赌徒,越是逆境,越会赌红了眼。” · “我要回京。”几乎在用时,一库城下的三好军营寨里,三好长庆斩钉截铁地再次向震惊的家臣们重申了他的决定。 “主公…”三好长逸这个多年的宿将,也被这三好长庆的决心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很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本就是赌局,早该有觉悟。”三好长庆干咧了咧嘴,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加注了,我加上我的一条命。木泽长政,他敢跟吗?” 第二百零九章 副王(6)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27日中午,三好长庆奉召回京,大摇大摆地在京都西北的大觉寺现身,***上身,背负荆条,说是要向细川晴元负荆请罪。他大张旗鼓的行动,引得京都无数人围观,一时满城轰动。 当然,三好长庆同样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自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木泽长政遵守规矩之上。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3000兵马——来自丹波国内藤家的援军,这也是三好长庆所仰仗的底牌所在。 丹波国位于京都西北的群山中,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眼下的丹波国,主要有两家势力。南部的内藤家,和北部的波多野家。丹波国本为细川高国的领地,而内藤家的当主内藤国贞也是细川高国的亲信,但在细川高国败亡后,内藤国贞不得不向细川晴元臣服,就此和三好家搭上了关系。 内藤国贞的长子内藤永贞英年早逝,膝下仅有一女。而内藤国贞也一直忧虑自己细川高国余党的身份,早晚会被细川家清算,因此迫切地想要为家族寻求一份外援。于是,经由三好长庆牵头,内藤国贞秘密地将爱女嫁给了三好家右笔松永久秀的弟弟松永长赖,将其收为婿养子,改名为内藤宗盛。(内藤宗盛的次子内藤如安,便是万历援朝战争中日方有名的谈判官“小西飞”。)由此,三好家和内藤家在暗中形成了同盟,一直密不告人,害怕招致针对。 但眼下三好家已经危如累卵,三好长庆和内藤国贞也都顾不上这些了,只得摊牌。在松永久秀来到八木城求援后,内藤国贞立刻派内藤宗盛率领3000军队,从丹波国入京,掩护三好长庆。 留守京都的细川家部队和木泽家的人事先都未曾收到内藤家可能派军的提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也不敢擅自对名义上的同僚动手,内藤军于是趁势强行占据了京都西北的一片区域。等到木泽长政下令阻拦时,木已成舟。 · “有点意思了。”京都大莲寺内,亲自登上佛塔顶端,瞭望着西北方向的木泽长政一边听着三好政长的汇报,一边自言自语着:“三好长庆的这番胆识,倒是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回京都。”三好政长同样震惊于自己族弟的表现,“本来想以他抗命不肯回京为借口讨伐他,如此一来反倒是陷我们于不义了,毕竟我们还软禁着管领和公方殿。” “越后守以为三好长庆回来是为了这个?”木泽长政不屑地看了一眼三好政长,他眼里居高临下的意味让三好政长有些不适。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狗就要有当狗的觉悟,于是三好政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老实地回应道:“请兵部殿下(兵部大辅,木泽长政的新官职)明示。” “他很实在的,凡事都是从现实出发,不会太在乎‘名分"、‘名声"这种虚的东西。”木泽长政指了指自己的脚下,“他缺什么,就是为了什么来的。” “那兵部殿下的意思是?”三好政长依旧没有明白。 “前线的三好军不是缺粮了吗?”木泽长政冷笑了一声,随后挥手指向西边,“京都西边就有大粮仓,他是想办法劫粮来的。劫粮从丹波运回摄津,可解燃眉之急。” “啊?”三好政长一下子没转过脑子来,“为什么不直接从丹波运?内藤家不是已经在帮他们了吗?” “丹波去年灾荒,几乎颗粒无收,粮草还都是从京都救济的。也正是为了救济丹波,才会在京都西边设立粮仓的。”木泽长政用前脚掌缓缓地踏着地面,嘴角露出了有趣的微笑,“看来三好长庆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冒险入京的。” “那我们要主动攻击吗?趁他们立足未稳?”三好政长指了指远处内藤家军队驻扎的街区,“兵部殿下带来了1000人,我手边有1000人,京都还有3000人的细川军和3000人的奉公众可供调动, 加起来能有8000多人、其中近3000战兵,是他们的三倍,内藤家敌不过的。” “不妥,不妥。”木泽长政闻言却是连连摇头,“内藤备虽然不以善战为名,但有那三好长庆指挥,又是巷战,恐怕讨不到便宜。就算要赢,死伤也不小,不能在这里平白无故地浪费兵力。” “那兵部殿下的意思是?”三好政长明白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得到采纳了,便索性点头哈腰地请示道。 “你带你的人和奉公众的人严守粮仓,我率军驻扎在大莲寺随时准备接应你。”木泽长政挥手一点,向三好政长下令道,“只要我们守住粮仓,让三好长庆一滴粮食都拿不到,那几天后他还是只有死路一条。以不变应外变,何必要冒险出击?” · 与此同时,今川义元等人下榻的安乐寺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化缘化到了门前。本来正在门口观望街道情况的今川义元看这老乞丐有些可怜,便拿出了些饭食给他,哪想到这乞丐却没有走,而是继续赖在门口道:“好施主,好几天没吃上饭了,再给些吧。” “多的斋饭也没有了,除非现做,要不给你拿些盘缠吧。”今川义元刚要伸手往怀里,面前的乞丐却忽然低声道: “今川殿下,在下是松永久秀,快领我进去。” “哎?”今川义元看了眼面前的人——这妆容可太厉害了,完全看不出那中年武士的样子,而且这身破烂衣服和满身的污垢也太拼了吧,身上散发出的垃圾堆一样的气味也扑鼻而来——今川义元自问演也演不到这么脏的地步:“快快请进,来后堂随便吃些吧。” 把松永久秀引入寺内后,今川义元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拉着他去寺内的井水旁洗脸。 “今川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松永久秀连连摆手,“京都里到处是敌人的监视,想混过来只能这副扮相,洗了之后,在下还怎么回去?” “悉听尊便。”今川义元一边改用嘴巴呼吸以阻隔这刺鼻的味道,一边引着松永久秀往太原雪斋和武田晴信所在的会客室里走。不过太原雪斋和武田晴信倒是毫不嫌弃松永久秀的扮相,四人很快开始了密谈。 “吾主已经返京,目前带着内藤家的兵马盘踞于京都西北,但是兵力薄弱,恐怕无力和木泽长政一战。”松永久秀把自己的拐杖放到一边,同时盘腿坐下,“此役,怕是必须要求助诸位了。” “筑前殿下有何安排,松永大人但说无妨。”太原雪斋直率地问道。 “还是和之前一样,麻烦你们突袭大莲寺,袭击敌人在京都的中枢,挟持木泽长政或是三好政长。”松永久秀一边回答,一边躬身接过了今川义元递来的茶水,道了声谢,送到鼻前轻嗅了片刻后,再缓缓地品味起来——鞠躬和举杯的角度都恰到好处,是很标准典雅的茶人动作——和他那邋遢的乞丐扮相完全不搭。看不出来,这满脸凶相的中年武士居然是一个颇有造诣的茶人? “之前拟定这个计划时,京都里只有三好政长的少数亲信,我们这些人尚有机会成事。但如今木泽长政已经率领近千人入京,而细川管领和和公方殿都被软禁,细川军和奉公众的指挥权也都落到了木泽长政手上。他们兵力雄厚,我们这几十人怕是掀不起什么风浪啊。”太原雪斋非常实在的道出了困境。 松永久秀似乎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答道:“雪斋大师不必担心,我们三好家自己的赌局,自然不会让你们代我们去送死。三日后的凌晨,也就是3月30日,吾主会带着内藤备突袭京都城西的粮仓,假装截粮,吸引三好政长和木泽长政的部队。到时候他们定然会派兵来镇压吾主,大莲寺自当空虚。届时,诸位再决定是否行动便可。如果大莲寺里还有大量守卫,诸位也可以自行选择放弃行动。诸位若是得手了,三好军就会立刻配合你们一起挟持木泽长政,逼迫敌军缴 械。” “明白了。”太原雪斋欣然允诺,“那就祝筑前殿下和三好家的各位武运昌隆了。” · 松永久秀也是敬业地做戏做全套,大吃了一顿斋饭后,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寺门口。等他转了好几个弯,消失在今川家和武田家的视野中后,便立刻拐入了一处小巷里——一身黄衣的木泽长政已经恭候多时了。. “松永久秀是吧?动作还挺快的嘛。前脚我刚派人去寝反你,后脚你就连请降书都送来了。怎么,你对你那三好主子的忠心,连一晚上都熬不过去,挣扎都不挣扎,爽快地就叛变了?”木泽长政抖了抖手里的信纸,靠在墙壁上讥讽道。 “哈哈,所谓的忠心什么的,都是上位者编出来哄骗那些傻帽武士的,在下可不信这一套,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谛。有利可图时,该叛变就叛变,名声又算什么?等在下大权在握了,自然有的是文人史官为在下洗白。”松永久秀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陪着笑脸道:“在下见了兵部殿下的使者后有如醍醐灌顶一般,如今三好家已经是穷途末路,木泽家则是如日中天,该去帮谁,在下心里清楚得很呐!所以在下立刻决定与三好家划清界限,为木泽家的大业尽犬马之劳!” “中,我早就知道松永你肯定不会忠于三好家,叛乱什么的想必对你也是如喝水一般轻松吧?弃暗投明,善哉善哉。配合我灭了三好长庆,日后少不了荣华富贵,一国一城之主都不在话下。”木泽长政撑着墙壁直起了身子,满意地看着松永久秀,随后意味深长地道:“你看,那信贵山城怎么样?要不要赏给你?” “兵部殿下也真是明察秋毫,信贵山城在下着实是垂涎已久了!”松永久秀惊叹连连地拜倒,同时开口道:“但愚弟昏聩,竟然出兵相助那逆贼三好,在下之后会努力说服他也拨乱反正。希望兵部殿下大人有大量,放过内藤家。” “没问题,只要弃暗投明,我这里都是既往不咎。”木泽长政大笑着拍了拍胸脯,随后沉下眼睛问道:“说吧,三好长庆交代了你什么?东国是有老鼠藏在安乐寺里吗?还是那是三好长庆的忍者?” “启禀兵部殿下,那逆贼三好长庆勾结了甲骏使者,约在三日后行动。届时,三好长庆那厮会先佯攻粮仓,吸引您和京都卫戍部队的注意力,再让甲骏使者团趁机突袭大莲寺您的住所!还望您千万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际!”松永久秀诚惶诚恐地把计划和盘托出,随后连连叩首请罪。 “很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等我抓住甲骏的使者,就可以拿到朝中当罪证,扳倒那些和今川家勾结的朝中公卿和近卫植家,朝廷也就变天了。”木泽长政满意地用手在松永久秀的肩膀上狠狠拍了拍,随后对着京都西北方向缓缓握拳: “乳臭未干的三好小儿,我倒是要教教你什么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百一十章 副王(7)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30日凌晨,京都壬生寺以西的粮仓边。 三好政长之子,前世鼎鼎大名的三好三人众之一的三好政康,此刻正带着三好分家的部队埋伏在各个街巷的建筑物内,抢占了附近所有的关键碍口和险要之处,就等着三好长庆自投罗网。虽然人数有限,但三好政康也没有很担心——反正按照松永久秀泄露的计划,粮仓这边只是佯攻。 寅时六刻,借着朦胧的光线和京都街巷里零星的灯光,三好政康发现了内藤备正沿着新川边的街道一路向南杀来,兵锋直指粮仓所在。 然而当攻势开始时,三好政康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了,回荡在脑中的只剩下那句谚语——“虎率领的羊群可以击败羊率领的虎群。” “大人,新街口拦不住了!” “大人,右边的屋敷全被占了,他们上二楼了!” “大人,侧后方的街区有人放火,我们这里是下风口啊!” “大人小心,有箭!” 败报雪片般地飞来,从不以善战为名的内藤备,在三好长庆的带领下,却轻而易举地把三好分家的精兵们打得落花流水,从粮仓外的街区里被一股脑地赶了出去。 “我去了,这真的是佯攻吗?”三好政康此刻满脑子空白,心底里第一次开始怀疑起了父亲的决定,“这三好长庆如此英武,定能带领三好一族重回鼎盛,父亲又为何要和他作对?岂不是把三好家家业白白葬送于内斗吗?” · 寅时八刻,安乐寺。 “鸭川以西可以观察到零星火起,还有打斗声,三好筑前已经动手了,错不了了。而且也看到大莲寺的方向有部队打着火把往粮仓方向去了,应该是木泽长政派去的援军。”武田晴信豪放地踏在一处屋敷房顶的瓦片上,瞭望完了西边的局势,随后便潇洒地反身跳下屋檐,对今川义元道:“那就按照计划行事。” “没问题。”今川义元同样是整装待发,“我们上吧” · 卯时二刻,大莲寺东北的平安神宫骤然腾起几簇火焰,火舌在寂静的夜里不断蔓延,很快攀上了墙垣。 “着火啦!着火啦!神宫失火了,快来人啊!”神宫的神官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够呛,赶忙试图打水救火——却发现水井已经不知何时被人提前堵住了。慌乱的神官们只好跑上大街,四处呼救。在深夜里被吵醒的百姓纷纷起床观察局面,有的人喊醒了家里人就要带着细软避难,有的人立刻提起水桶来帮忙,还有心大的人直接转头又回去睡下了。 动乱不断升级,很快就波及到了一里外的大莲寺。在卯时四刻,陆陆续续有大莲寺里的木泽家主军和细川军的士兵赶来救火。他们没来得及披甲,便拎着水桶、提着水盆向大莲寺跑去——谁曾想到街道两旁的小巷里却忽然杀出数十伏兵,将手无寸铁的他们毫无防备地砍倒在地,顿时引起了大片混乱。 “杀人啦!” “杀人啦!” 百姓们目睹了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械斗和飞溅的鲜血,吓得把救火用的水桶和扫把扔的满地都是,四散奔逃。而正要去救火的木泽军和细川军突然遇敌,也是狼狈不堪地向后逃去,想要回大莲寺拿武器再战,却被混乱的百姓给冲散了队形,溃散在了大街上。 “呼,干得不错。”武田晴信一边借着月光打量着刀上的鲜血,一边看了眼街道上横七八竖的尸体们——有的是来救火的士兵,被武田家的人砍死;还有些是来帮忙救火的百姓,估计是在逃亡过程中自相践踏推搡而死。 “幸不在,不然又要念叨我滥杀无辜。”武田晴信自嘲地笑了声,同时定睛向西南看去——果然,在发现敌袭后,大批木泽军和细川军浩浩荡荡地向平安神宫杀来,势要剿灭这些杀人放火的凶手。 “诱敌成功,接下来就看今川 家的了。” · “希望虎千代不要做得太过火了……”此时,暗中潜行到大莲寺东南的今川义元正在一处无人酒家的二楼瞭望着平安神宫方向的动静——看到那里已经“热火朝天”,不由得担心起来。 “就是要过火才好,不过火怎么把人引走?”太原雪斋倒是在一旁云淡风轻,即使要执行这种战斗任务,他也没有穿阵羽织,而是一如既往地袈裟打扮,“木泽长政手上兵力那么多,为人又谨慎,即使粮仓那边打起来了,也未必会把所有人都派去。必须要让武田殿下大闹一场,方能真的把他的部队引走,我们才能有机会动手啊。” · 然而此时的大莲寺内,还好整以暇地埋伏着近3000大军。木泽长政端坐于佛塔顶楼的窗口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粮仓和平安神宫方向的动静。 “一次诱敌不够,还在平安神宫来了第二次调虎离山啊。”木泽长政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的戎装,同时将武士刀缓缓抽出刀鞘半截,满意地让刀面反射的月光映入眼帘,“但反正,你们的目标还是这大莲寺,还是我本人啊。武田家和今川家的使团也好,三好长庆的内藤备也好,无论你们用了怎样花里胡哨的计谋,无论你们怎样声东击西地躲猫猫,最后不还是要来大莲寺吗?不杀了我,你们永远没有翻盘的余地。” “那我就偏不动,就要在这大莲寺里等着你们!” · 卯,壬生寺以西的粮仓边。 经过一番大战,三好长庆已经带着内藤备把三好政康的人从粮仓周围击退,获得了粮仓的控制权。三好长庆也没有多做耽搁,保证周围警戒后,就指挥着内藤备的辅兵用带来的运输工具开始从粮仓里搬运粮草。 “每一辆车都要填满,每一个扁担都要装满!”内藤宗盛站在粮仓的一处小米堆上,对着辅兵们不住地大呼小叫,整个粮仓像蜂巢一样忙碌,疯狂地将粮食搜刮装运。 “弹正,你猜猜木泽长政现在在干什么呢?”三好长庆靠在粮仓的门口,双手抱胸,胜券在握地冷笑道。 “回主子,木泽长政肯定乖乖地率领大军等在大莲寺里,守株待兔呢。”松永久秀干笑了两声,脸上的刀疤都仿佛乐开了花。 “说真的,你就没有动心吗?”三好长庆忽然转过身来,面带和善的微笑看向松永久秀,“木泽长政写给你的劝降书,我可是读过了。那家伙,收买人的时候可真是不手软啊。你一个小小的三好家的右笔文书,他就愿意花半个大和来收买你,还要把信贵山城封给你。那不是你心心念念好久的城吗?” “哈哈,主子说笑了,在下若是有异心,又怎会在收信的第一时间就把信笺上缴给您,事后还按照您的吩咐,用诈降反间计去诓骗那木泽长政呢?”松永久秀连忙陪着笑脸为自己辩白道:“现在木泽长政不就以为我们的目的是去袭击他本人吗?这不是上当了嘛。他按兵不动保护自己,才给了我们劫粮回丹波的机会啊!” “谁知道你现在是在骗谁呢,弹正?说不定,放任我截粮也是木泽长政计划的一部分啊。”三好长庆挑了挑眉毛,随后便上前一步,逼视着躬身的松永久秀道:“所以说,木泽长政怎么会知道你想要的是信贵山城呢?此事,除了我以外,你不是说你从未和外人提及过吗?嗯?而且,三好家的官方文书可从来不会出现你啊,你不是什么都要躲在幕后的吗?那在外人眼里,你松永弹正应该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罢了,木泽长政又怎么会专门来寝反你呢?” “这…在下就不知了,可能那木泽长政真的神通广大吧。就像在下即使已经努力隐姓埋名,还不是被雪斋大师认出?”松永久秀的鬓发间瞬间沁出汗水来,努力为自己辩白道:“但在下也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还请主子相信在下对三好家的一片赤诚!” “哈哈,这不重要,你 对三好家忠诚也好,不忠诚也罢,该用你的时候我还是会用你,为了你的才华,哪怕忍受一些遭背叛的风险也无妨。不该用你的时候,我肯定会杀你,哪怕你对三好家忠心耿耿也一样。”三好长庆却是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弹正啊,好自为之吧。” “谢主子!”松永久秀罕见地有些狼狈,只得向三好长庆鞠躬致谢,同时开口道:“那今川家那里,需不需要派人去提醒一下他们,不要再去袭击大莲寺了。毕竟大莲寺里肯定留有重兵,一旦袭击就是有去无回。” “管他们干什么?三好家为什么要在乎远在天边的今川家和武田家的安危?”三好长庆歪了歪脑袋,理所当然地答道,“棋子就是棋子,互相利用罢了,我们都想除掉木泽长政,这一点一致,但我们可没有保护彼此的义务和理由啊。倒不如说,我还希望他们去袭击一下,把弹正你的诈降演得逼真一点,多迷惑木泽长政一会儿,好让我们自己的计划顺利实施啊。那把的雪斋大师同样也不是善类,又怎么会不明白这点?” 第二百一十一章 副王(8) 与此同时,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30日,卯时六刻,大莲寺。 “你们猜猜三好长庆此刻在干什么?”大莲寺的佛堂内,依旧悠哉悠哉的木泽长政笑着向自己的旗本们问道。旗本们自然是答不上来,一个个摇头请示。 “他在想着怎么把粮仓里的粮食运回丹波再送去摄津前线,这帮蠢货,真因为我看不出这么劣等的诈降反间计吗?”木泽长政冷笑了两声,狠狠地把手里的蒲扇往地上一摔:“那松永久秀以为能骗过我?还说什么他们的目标是袭击我,攻击粮仓只是佯攻。我看他们就是想假戏真做,骗我把主力留在大莲寺,他们好借机把粮食运走。” “可是……”旗本们闻言面面相觑,“咱们的确留了大军在大莲寺附近埋伏啊。” “谁知道三好家和那些甲骏使团在第几层呢?万一他们真的是要袭击大莲寺呢?哪有主帅会在优势在握之际,不留重兵保护自己,给对面翻盘的机会呢?”木泽长政露出一副稳如老狗的表情,随后话锋一转道:“而且啊,我们如果不留大军在大莲寺,我们如果不装作被三好家的诈降计骗了的样子,三好家又怎么敢大胆截粮?” 旗本们彻底愣住了:“殿下的意思是?” “我早就在他们返回丹波的原路上设下埋伏。”木泽长政大手一挥,指向了京都西北——内藤备归路的方向,“等到他们大包小包的背着粮食回撤的时候,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 而木泽长政设下的埋伏,就是和三好长庆有着血海深仇的三好政长。本来奉命留守粮仓的三好政长,其实只在粮仓留下了其子三好政康率领的1000余自家亲信,而他则带着3000奉公众埋伏在京都西北与丹波国交界的大觉寺-清凉寺一线,就等着“满载而归”的内藤备自投罗网。 奉公众的战斗意志虽然不高,但是袭击运粮队还是问题不大。只要趁着内藤备没反应过来之前先把其运粮的辅兵队冲散,波及战兵,那三好长庆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翻盘。篳趣閣 “三好长庆已经袭击京都粮仓,公然谋反,这是对公方殿和管领殿下的挑衅,尔等作为公方殿的亲卫,自当讨伐逆贼。”此刻,三好政长正扯着嗓子向身后的奉公众们做着战场动员——毕竟要让幕府的直辖武力为自己卖命,还是需要一些理由的——眼下三好长庆堂而皇之的谋反行为无疑给三好政长提供了借口。 虽然大多数奉公众的武士们都对这个理由将信将疑——毕竟他们也知道三好长庆和三好政长之间的恩怨。但无论怎么样,三好长庆确实是带人在京都里擅动刀兵、袭击粮仓,奉公众们讨伐他也是说得过去的。 在刚才粮仓爆发战斗时,三好政长就已经让埋伏的部队披甲。而在粮仓处的战火逐渐熄灭后,三好政长更是随时做好了开战的准备,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猎物进入伏击圈——等待着那个在名望上一直压他一头的族弟的死期——就和三好长庆同样声名赫赫的父亲一样。 然而三好政长左等右等,三好长庆和内藤备却是迟迟不到。眼看着东方的鱼肚白愈发清晰,甚至连太阳都隐约可见,三好政长彻底焦急了起来——三好长庆人呢? “去搜!快去搜索内藤备的踪迹!”此刻,三好政长也顾不得埋伏可能被发现的事情了,一股脑地将麾下的探马尽数派出,想要找到三好长庆的下落。 半个时辰后,辰时二刻,糟糕的消息传来了。 “启禀殿下,从脚印和周围居民的口供来看,三好筑前的部队劫完粮仓后就运粮向南走了!” “殿下,已经联系上少主了!少主说,的确没有看到三好筑前向北去,估计是向南了!他向殿下请示,是去追击还是来找您会和?” “殿下,在长圆寺附近发现内藤备的踪迹了!三好筑前往南了!” “为什么会 往南?往南是要去哪里?”三好政长怔在了原地,目瞪口呆,“丹波在京都西北啊,他不运粮回丹波了?往南去是摄津啊,那里都是木泽家的大军啊!他难道要运着粮食硬闯过木泽家的营地,冲过去送到一库城吗?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三好长庆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做得到——眼下他不就做出了木泽长政所有计划里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吗? “赶紧南下追击!同时通知木泽兵部殿下,让他赶紧率军向西南,包抄三好长庆,不能让他跑了!”三好政长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对传令兵矿吼道。 · 与此同时,内藤备正运着粮食不紧不慢地向南赶去。 “主子,这是要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往南?”松永久秀眼看着部队越走越往南,离西北的丹波越来越远,忍不住问道:“想运粮去前线只能绕道丹波,再往南走就是摄津了,会遇到木泽长政的主力的。我们之前不是准备劫粮后原路返回丹波的吗?” “你问为什么?”三好长庆斜眼看了松永久秀一眼,“那自然是因为我防着你一手啊,弹正。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出卖我,自然不能按照原计划行事。万一你把计划透露给了木泽长政,或是木泽长政猜到了我的真实目的就是运粮,他肯定会在西北的退路上埋伏一支军队,等着我们回去。” “主子,在下真的是一片赤诚!”松永久秀再次被三好长庆的话吓了一跳,赶忙在马上连连摆手,“但无论怎么说,往南走也是不行的吧?” “别急啊弹正。”三好长庆摇了摇头,再次回到了他往常的状态——那百分之百的完美家督的状态——足以让任何一个家臣无条件相信他判断的状态。 “木泽长政已经落完了子。但我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 辰时四刻,大莲寺内的木泽长政第一次感到了焦躁。 既因为京都西北三好政长的伏兵迟迟没有传来动手的信号,难道三好长庆这么半天都没完成劫粮出城的任务吗?他在干什么? 又因为大莲寺这里实在是安静地可怕了——除了最早在平安神宫放火的人外,再也没有任何人来袭——说好的甲骏使团会来袭击呢?奇怪了。难道这只是三好家忽悠我的障眼法?还是说刚才那队来放火的人就已经是甲骏使团的全部兵力了? 虽然目前而言,局面并没有出现木泽长政难以应对的变故,但这过分的沉默仍然令他心烦——而且很快变故就发生了。三好政长的传令兵急匆匆来到大莲寺门口,翻身下马后都没来记得拖鞋,就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到了佛塔顶部的门外汇报道: “兵部殿下,大事不妙了,三好筑前没有向西北走,而是带着粮草往南去了!越后殿下正在追击,请求您立刻出兵,包抄三好筑前!” “往南?”木泽长政一下子站起了身,随后走到了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旁,反复确认着京都西南的官道,“没有可以通往前线的啊?” “难道他想通过水路?”木泽长政凝视着地图许久,还是将信将疑,“通过淀川的水路运粮?也行不通吧……他到底要干什么?” “算了不管了,全军立刻随我出发,拦住三好长庆那厮,不能让他出京都,把粮食都截回来!趁着三好长庆还在京都,把他解决掉,以免放虎归山,又让他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木泽长政思索片刻后便不再犹豫,快步走下佛堂后就披挂上马,率领木泽家的部队和细川家的京都守军向西南的方向前进,打算配合尾追的三好政长夹击三好长庆。 · “木泽长政终于沉不住气了啊。”此时,大莲寺东南的街巷里,太原雪斋正满意地看着大莲寺腾起的烟尘和浩浩荡荡向西南开拔的大军,“到底是被三好家给引出去了。” “一切正如老师所料,不是三好家没安好心把计 划泄露给了木泽兵部,就是木泽兵部自己猜到了我们要去袭击他本人,居然在大莲寺里外留了这么多伏兵。”今川义元看到那一队又一队从藏身地里走出的敌军,不禁有些后怕——如果今川家真的去袭击大莲寺的话,凭他们这几十个人,估计还不够伏兵塞牙缝的。 “那就按照计划行事吧,我们去粟田神社。”太原雪斋搓了搓手,便挥手指向东南方——粟田神社是木泽长政软禁足利义晴、细川晴元和一众公卿的地方,“大莲寺的主力都已经被他调去围剿三好筑前,那粟田神社可就再没有援军了。” · 辰时八刻,粟田神社。 守卫这里的是木泽长政的亲信旗本们,他们也知道此处关押人物的重要性,自然是寸步不离,几百来号人把小小的神社围得水泄不通。然而就在不久前,他们看到大莲寺的主力纷纷离开了驻地,向着西南而去,隐约感到了有变故发生——不过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是不会知道的,只有领头的旗本队长松本纯二得到了通知。 “大人,我们……”一个好奇的旗本侍卫主动向松本纯二打听到。 “别担心,我们这里没什么事情,是城西出了点麻烦。”松本纯二的口风也很严,不过只要他说了“我们这里没什么事情”,大家也就放下心来。 话音刚落,神社门口居然传来了敲门声。松本纯二一下子警惕起来,赶忙亲自带着几个人来到门口,发现是一个容貌温柔秀气的青年站在门外。 “在下品,想求见管领殿下,麻烦代为通名。”今川义元恭敬地一礼,却让木泽家的侍卫们都是一惊——眼前这人是怎么知道细川晴元被软禁在这里的? 看到旗本们此般反应,今川义元也是心下明了——一条兼正提供的情报没有错,诸位要员就是被扣押在这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松本纯二冷冷地回应道,同时把手摁在了刀柄上,身后的旗本们也纷纷照做。 “既然如此,烦请阁下通名。”今川义元叹了口气,也是握住了腰间的宗三左文字。 “你是什么意思?”松本纯二更紧张了。 “焉有与不知姓名之人决斗之理?”今川义元坦然道。 “好,我乃松本纯二。”松本纯二也是冷哼了一声,“你还想单人闯关不成?” 第二百一十二章 副王(9) “敌袭!”“敌袭!” 当粟田神社内的守军们接二连三地感到发出打斗声的门口后,松本纯二和其他几个旗本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在血泊前站立的白衣男子,身上甚至未曾染血。当然,今川义元仍然秉持着自己“不可杀生”的戒律,只是把这些旗本们击伤,并未留下任何可能致命的伤口。 “鞋底脏了。”今川义元用余光看了眼脚下的血水,暗自吐槽了一句。不过幸好衣服没脏——看来偶尔跟着田沈修行一下剑道还是对武艺很有帮助的。 “你是什么人?”木泽家的旗本们围聚过来,大声喝问道。 “骏河来使,想要求见管领大人,不过看起来不是很方便。”今川义元拱手辞谢的同时,使劲将刀鞘敲向门口的石柱,“那也只能扣门告退了。” · “是信号!殿下诱敌成功了!” 神社的后方外墙边,埋伏已久的今川家武士和忍者们听到响声后纷纷准备就绪。 “一条殿下,您的情报没问题吧?”计划即将发动前,太原雪斋再次向一条兼正确认道。 “肯定没错,这粟田神社我来了好几次,住宿条件好点的庭榭就在这墙后面不远。”一条兼正同样有样学样地穿了件阵羽织,使劲地指了指面前的墙壁,“翻过去就是了。” “好。”太原雪斋于是点了点头,轻轻挥手,示意开始行动。 “去吧,你这小臭猴子!”吉良玮成抡圆了胳膊,把腰上捆着一圈麻绳的木下藤吉郎狠狠地扔向院墙内的大树——只见木下藤吉郎双手抱膝,在空中旋转了十几圈,就像一个被扔出去的皮球一样飞向了神社里的古树。 “这孩子真是为了功劳不要命啊。”一旁的田沈健太郎暗自倒吸了口凉气,“稍有不慎就是摔死啊……” “那小猴子机灵着呢,没事,怕啥?”吉良玮成做出了“无关心”的表情。 · “刚才那是什么?”神社内的木泽家旗本们只听到大树上一声响,纷纷扭头看去,随后便看到一个黑影在树上窜来窜去,疯狂地向下滑去。 “猴子吧。”一个木泽家的旗本大致看了一眼就没了兴趣,“小心正门,好像有敌袭!” “嗯。”另外几个木泽家的旗本也都做出了“无关心”的表情,认可了上树的是一只猴子的判断——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 木下藤吉郎抓住机会,把绑在身上的麻绳解下,一圈又一圈地牢牢困在了古树粗壮的树干上,随后快速地连抓了三下,发出了信号。 “爬!”吉良玮成收到信号后,立刻给周围的武士和忍者们做了个手势。大家背靠墙搭好简单的人梯,随后便拽着绳子接二连三地爬上墙头。 而木下藤吉郎也没有闲着,甚至完成了他任务之外的事情——他跑到院墙反方向的角落,使劲地发出动物一样的怪叫——一下子就把守军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那边。也就是这短短的几瞬,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土原子经等人已经率队突入院内,把手足无措的木泽家旗本打了个落花流水。 等到原本在粟田神社大门的木泽家旗本意识到神社后方遇袭后,已经太迟了。今川家的人已经攻入了神社后院的庭榭内——那里是看守着足利义晴、细川晴元和诸多公卿要员的地方。人多势众的木泽家旗本想立刻反攻,但今川家的人已经遏制住了各处制高点和转弯处,让他们也无从下手。 “不要慌,他们没有多少人,我们来把这庭榭周围围住,让他们插翅难飞!”旗本队的副笔头迅速恢复了冷静,接过了队伍的指挥权,同时对周遭的士兵们下令道。木泽家的旗本立刻散作多队,从多个方向团团包围了庭榭,打算把今川家的使团和各位被软禁的要员一网打尽。 “要进攻吗,大人?”在围住了庭榭后,木泽家的旗本们跃跃欲试地问道。 “不要盲目行动,万一伤了里面的贵人们可如何是好?我已经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殿下了,一切等殿下定夺!”副笔头大手一挥,喝止了属下们冒进的行动,“严守岗位,一只苍蝇也不能让他们飞出去!” · 与此同时,庭榭内。 “让诸位受惊了,贫僧雪斋,率今川家将士特来营救公方殿、管领殿下、相国殿下和朝中大人们。”太原雪斋把足利义晴、细川晴元、近卫植家等人引入内室,众人都知道形势危机,皆是步履匆匆,也没人摆谱了。若是在过去,同时见到权倾天下的征夷大将军、幕府管领和太政大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更不可能轮到太原雪斋一介和尚来和他们三位说话。 “多谢今川家公忠体国!但只是雪斋大师,眼下外面皆是木泽乱党,我观今川家将士数目有限,可该如何是好?”足利义晴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建筑内外的敌我对比,边上那些不精通武艺的公卿们更是着急——该不会要强行突围吧。 “那自然不会,不过要委屈一下诸位的千金贵体了。”太原雪斋向众人躬身行了个佛礼,随后便俯下身来,用手使劲敲了敲屋子的地板。片刻后,随着几声生硬的“吱呀吱呀”后,地板上的一块木板居然被直接推了开来,里面爬出一个白衣长发女子—— “鬼啊!”公卿们被这极具冲击力和意料之外的场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女鬼出没。 “啊,京都的上流人士都是这么说话的吗?”银杏也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满是怨念地吐槽了两句。 “这是通往别处的地道,还请诸位随贫僧来。”太原雪斋再次向众人行礼,随后便颇为矫健地跳入了地道内。 “这是……”这下轮到足利义晴、细川晴元等人愣住了——他们是万万没想到,在京都地下居然还有地道?而且这么宽敞? 公卿们的反应则各不相同——像中御门宣秀、山科言继这些职位较低的公卿,此刻同样是大吃一惊。但近卫植家等出家的高贵公卿们却是若有所思,不知是和缘由。 “是本家使团上次上洛时偶然发现的,没想到竟派上用场。”太原雪斋笑着为众人解释道,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事不宜迟,诸位,还请快些。” · 时间回到两日前,三好家和今川家刚刚定下奇袭计划的时候。 “虽然通过种种计谋,有机会把木泽长政的主力引开。但他毕竟也是行事谨慎之人,在看守公方殿、管领殿下和相国殿下这些要人的粟田神社里,肯定还是会留下足量的兵力,可能会有两三百武士。”太原雪斋对眼前的困难感到有些棘手,便想要集思广益,把麾下众人皆召来开评定会议:“大家有什么想法吗?靠着我们这二三十人,想要击破两三百精锐武士救人,实在是不大可能。” 连太原雪斋都想不出办法,众人自然也憋不出更好的主意,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 “确实。”今川义元回想起了上一次在京都的营救行动——那次是今川良真扣押了银杏,今川义元兵力处于劣势,为了救银杏同样是历尽千辛万苦。幸好有一个不知名的陌生青年出手相助,带他进了一条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旅宿下面——不然今川义元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动手。 等等…… 今川义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过在他开口之前,一旁的银杏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已经举起手开口道: “雪斋大师,我记得京都地下好像有一条地道来着。” “是的。”今川义元立刻应道,“我们第一次上洛时,在和我三哥对决时走过,不知道地道的遍布范围到底有多大,但反正是在京都东边,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差不太多。” “哦!” “对哦!” 田沈健太郎和吉良玮成这两个当时的参与者同 样反应过来。 “还有这种东西?”太原雪斋一听也来了兴趣,“你的意思是,想通过地道钻到粟田神社下面,再让公方殿、管领殿下和相国殿下从地道逃出来?” “是,不过还得事先勘探一下,这条地道到底能不能通到粟田神社下面。”今川义元回忆着当时的所见,“但那地道四通八达,而且非常宽敞,感觉有很多出口。粟田神社也是京都要地,有很大可能会通的吧。” 于是,当天夜里,今川义元和银杏就带着田沈健太郎和吉良玮成这两个一起走过地道的人,摸黑找到了当年下榻的旅宿,又顺着陌生而熟悉的街道找到了当年那个青年带他们走的通道入口——此刻那里已经被稻草和一堆箱子挡住,不过拨开后就可以看到一个黑洞。 打着火把进入后,一行四人陷入了艰苦的摸索中——他们拿着精细丈量的地面地图,在地下一点点地挪动位置,平行地向着粟田神社在地面上的方位前进。地道里充斥着刺鼻的腐臭味,还有大量粪便和死老鼠的味道。 “这地方可真臭啊。”银杏捏着鼻子抱怨了一句,同时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背,轻声道:“真想不到,洁癖到那个地步的先生,当年居然会为了我走这种地方。” “我已经快熏死了。”今川义元不知何时,已经把一个丝巾系好蒙面,遮住口鼻,“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忍受的。这身衣服,这双鞋,回去之后都不能用了,赶紧扔掉,用火烧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一眼了。我自己也要狠狠泡个澡,泡一整天。” 终于在不知道绕了多久后,他们仿佛在粟田神社大致位置的下方找到了一个出口——但也没有人能吃得准这个出口到底是不是通往粟田神社,又或是通往哪里。.. 就在这时,脚步声却忽然在身后响起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副王(10) 众人听到声音后都是立刻抽刀在手,那个来人也是立刻止住了脚步,从兜里掏出了一个“l”型物体对准了今川义元等人。不过双方彼此对视了一下火把下映照的面孔后,却发现是熟人。 “是你?”今川义元认出了这个人——正是7年前指引他走入这条地道的青年——他还是老样子,面容姣好,一头乌黑的秀发,没有剃成月代头。也难怪,知道这地道的人本就不多,还能在这里遇到谁呢? “今川殿下,别来无恙啊。”那个青年也认出了今川义元,随后把l型物体又插回了腰间。 “阁下认识我?”今川义元不禁有些诧异,他不记得上次见面时有通过姓名。 “上次就知道了。”青年倒是毫无隐瞒地坦然道,“只是不知道今川殿下这次‘故地重游",是为何故?我本是今夜偶然路过,发现地道入口被人挪动过,这才追查下来,没想到却是旧识。” “这人是?”唯一一个不认识这个青年的银杏在今川义元耳边低声问道。 “就是上次相助的贵人。别担心,应该不是敌人。”今川义元一边回答银杏,一边也决定对青年坦诚相待道:“实不相瞒,我们此行是想要营救被木泽兵部软禁的在粟田神社诸位要员,其中有数位公卿和今川家有旧。” “哦,原来是要和木泽兵部为敌吗。”青年如释重负地露出了微笑,“还以为你们是木泽兵部的盟友呢。” “哎?阁下可是和木泽兵部有过节?”今川义元不禁有些好奇。 “没有,单纯一腔好恶罢了,就像当年我想帮今川殿下对付令兄(今川良真)一样,没什么理由。”青年悠然自得地耸了耸肩膀,随后指了指今川义元等人背后的那个封闭起来的出口:“不过你们找的这个好像找错了,应该不是粟田神社的出口,而是青莲院的。” “这样吗?”今川义元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头,“确实是很难啊,在地下的密道里什么都看不见,难以辨别方向和距离,该如何找到对应的地面上的位置。” “我带你们去吧,我很熟悉这地道。”青年却是主动请缨,笑着开口道:“只要是与木泽兵部作对,我就乐意奉陪,巴不得你们置他于死地。” “真的没什么过节吗……”今川义元暗地里吐槽了一句,但还是赶紧拱手道:“多谢了。” “诸位,请多指教。”青年向众人鞠了一躬,随后伸出手来要和大家握手。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被这莫名其妙的礼仪弄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象征性地伸出手来握了握。 “男女授受不亲啊,连女人家也要握手吗?”银杏皱着眉头问道。 “劳烦了。”看似知书达理的青年,在这个问题上却是格外执着,硬是和银杏草草握了一下手。 “这是何意?”今川义元有些困惑,随后又笑道,“又为什么偏偏不和我握手?” “确保一些事情,今川殿下不必多问。”青年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纯真笑容,随后摇了摇头道:“至于殿下,上次我们不是见过了吗?” “我的两个侍卫你上次也见过啊。”今川义元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句。 “但我又没和他们握过手。”青年留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解释,便搪塞道:“别多问了殿下,你们也赶时间的吧?快点吧。” “好。”今川义元于是点了点头,示意青年在前面带路。 “先生这么纠结这个干嘛?”银杏不怀好意地凑到了今川义元身边调侃道,“莫非连人家握个手都要吃醋?” “不是,我隐约记得,是上次我和他握手时,好像身体被微微电了一下一样,银杏你有类似的感觉吗?”今川义元看了眼自己的右手,缓缓地握了握,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感觉。 “没有。”银杏干脆地摇了摇头。 · 于是,在青年的带 领下,一行人在地道里绕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看起来不大起眼的出口。 “这里才是通往粟田神社的密道出口,应该是直通粟田神社内的庭榭。”青年指了指那个黑黝黝的顶部,“但是我也不确定你们要救的人质是不是真的被软禁在庭榭里,万一你们现在钻出去却扑了个空,还被木泽家的人发现了地道,那就不好办了。” “确实,还是应该先从地面突入粟田神社内,找机会控制住密道出口所在后,再把人质转移到庭榭里经由密道送走,更为稳妥。”今川义元颔首沉思了片刻后,形成了一个大致的计划,随后便对银杏道:“银杏,麻烦你记一下我们的来路,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引导大家离开。” “不过此地还是不宜久留,若是被木泽家在四处盘查的忍者发现了密道入口,实在是有些麻烦。”青年似乎对密道的保密非常上心,带着些催促意味地开口道。 “也好,那就离开吧。”今川义元点了点头,便在青年的引导下一起往入口处走回去。 · “说起来,令兄后来怎样了?”走回去的路上,青年有些突兀地提起了一个话题,虽然他的语气故作不在意,但还是被善于察言观色的今川义元发现了一些微妙。 “额…过世了啊。”今川义元也不知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死人后来又能怎样呢? “嗯…虽然有些冒犯,但令兄是怎么死的呢?”没想到青年又接着问了一个更突兀的话题,这下不仅是今川义元,连身后一步的银杏都觉得有些奇怪了。 今川义元的脑中却忽然涌起了惊涛骇浪,他想起了今川良真当年切腹自杀前对他的嘱托,那是天文七年(1538)9月22日的事情—— · “千万记住,就对外界说我已经死在远江的大火里。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是你亲手杀的我。也一定要对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杀人灭口,不能让他们泄露了你亲自处决我的消息。”今川良真不厌其烦地最后嘱咐了一遍,今川义元只是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 今川良真当时嘱咐今川义元一定要对自己的死因保密时,今川义元只觉得一头雾水——他是怎么死的很重要吗?又有谁会去关心这些东西呢? 但当眼前这个神秘的青年居然真的问起了今川良真的死因后,今川义元只觉得尘封的记忆骤然被唤起,随之一同惊醒的还有莫名的疑虑和警惕。 难道说,今川良真是怎么死的,真的很重要?真的是一件很多人都关心的事情?所以三哥才反复嘱托我不要泄露?还是说,其实没有很多人关心,只有眼前这个青年关心此事——所以他当年也非常卖力地协助今川义元对抗今川良真。难道他是今川良真的仇家?想对今川良真的尸体做什么来泄愤吗?今川良真是害怕尸骨无存,才嘱托今川义元隐瞒此事的? “他是在远江国兵败之际***而死的,没能找到尸体。”今川义元于是遵照着今川良真的嘱托撒了谎,隐瞒了自己亲手帮今川良真介错的事实。 “这样吗…看来和传闻中一样呢。”青年闻言有些遗憾,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有些不抱希望地问道:“那令兄***的那天,远江附近有什么新生儿出生吗?最好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哎?”今川义元再次被青年的问题给问住了,这次是彻底的莫名其妙。这个问题有任何意义吗?又是什么逻辑驱使着青年在问完今川良真的死因后转去问这个问题的。 “抱歉,只是随口问问。”青年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次跳脱得有些厉害,微微点头道歉,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但今川义元却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他在今川馆里亲手杀死今川良真的同一天,银杏也是在今川馆里为他诞下了嫡长子——今。 难道说今川良真 的死会有什么诅咒吗?会诅咒同一天诞生的亲族? 于是,这次反而轮到担心孩子的今川义元主动开口问道:“阁下是什么意思?如果有同一天出生的孩子,会受到什么影响吗?” “有吗?”本来已经停止问题的青年闻言瞬间来了兴趣。 “哎,也不是,隔了七八天。”今川义元差点说漏了嘴——毕竟名义上今川良真是在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的,而今是在天文七年(1538)9月22日出生的。要是说今川良真的死和今的出生是在同一天,不就暴露了今川良真不是***而死的事实了吗? “哦,那没关系的,隔得太久了。”青年瞬间又没了兴致,耸了耸肩膀道。 “如果是同一天会怎么样吗?”但今川义元却是忧心忡忡地追问道。 “额……”青年有些纠结地露出了苦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实在是不方便多说,今川殿下还请勿怪。” 事已至此,今川义元也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理由,但心里的忧虑却是难以消散。 把今川义元等人送出地道后,青年道了声“后会有期”,便消失在了月色里。 · 时间回到今天,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30日,巳时四刻。 在银杏的引导下,被扣押的足利义晴、细川晴元、近卫植家和其他公卿们,都逐一跳下了地道里,在今川家武士和忍者的护卫下通过地道向外部转移。留守在庭榭里的土原子经等人则虚张声势,让木泽家的旗本不敢进攻,直到人员撤出完毕后,才清理了地道出口处的痕迹,保证地道不会被发现。随后,土原子经等忍者就自行通过身法逃生了——直到此时,投鼠忌器的木泽家旗本还没有发动一次进攻。 地道内,足利义晴和细川晴元都是面色凝重,后怕不已。将军家和管领家都曾是京都的控制者,可谁都没有发现过这庞大宽敞、四通八达的大型地道——这已经不仅仅是可以用于情报了,甚至可以用于军事行动。如果这地道为敌人所用,那自己在京都的统治就已经岌岌可危。.. 不过近卫植家显然有不一样的念头。他找到一个太原雪斋周遭没人的机会,悄悄靠了上去,低声问道:“雪斋大师,叨扰了。” “相国殿下,不敢不敢。”太原雪斋闻言连忙逊谢,“不知相国殿下有何指教?” “还是想请问,这一地道是如何被今川家所知晓的,兹事体大,还望雪斋大师能如实相告。”近卫植家非常恳切地低声道,甚至对太原雪斋都用上了敬语,让太原雪斋也沉下了双眉。近卫植家见状后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决定袒露道:“实不相瞒,吾等也曾听闻过此密道的传言,据说是数百年前的皇室所营造,它的出入口和位置也只有皇室中人代代相传。但吾等一直以为是戏言罢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原来如此。”太原雪斋闻言也是吸了口凉气,一边面不改色地扯谎说“只是那确实是本家使团数年前上洛时偶然撞破”,一边开始心里却开始打鼓: “承芳那臭小子说,是有陌生的贵人告诉了他这地道所在……他到底遇上的是什么人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副王(11) 天文十二年(1543)年3月30日,巳时四刻,京都西南。 三好政长此时已经汇合了三好政康的部队,一路追击劫粮而走的内藤备。似乎是因为跑得匆忙,不少粮食都被颠簸出来洒在路上,清晰地标明了内藤备的逃跑路线——三好政长只要一路沿着追过去就行了。 “快到了,快追上了,他们带着粮食跑不快的!”三好政长看着前方的烟尘越来越近,看着运粮队的背影隐隐出现在了街道转角处,不断地催动部队向前:“追,不能让他们把一粒粮食运出京都!” 然而,等三好政长率军追过街角后,一个个却都愣在了那里——只见内藤备把扁担、推车、粮车扔了一地,人却已经逃之夭夭,满地的粮食甚至把街道都给堵塞了。 “这是什么情况?”三好政长彻底蒙圈了,“他们不要粮食了吗?” 思索片刻后,三好政长仿佛终于悟出了三好长庆的计划,赶忙大吼道: “焚烧粮食示警!然后赶紧去支援兵部殿下!” · 与此同时,鸭川四条大桥旁,木泽长政正指挥着木泽家的部队和细川家的守军快速渡河西进,想去配合三好政长拦截内藤备。可就在这时,后方却有传令兵急匆匆地策马而来。 “殿下,不好了!”那个传令兵似乎是害怕动摇军心,特意翻身下马后来到木泽长政的身边低声道:“今川家的使团袭击了粟田神社!” “什么?”木泽长政顿感大跌眼镜,气得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情报不是说他们就二十几人吗,两百精锐旗本怎么会守不住?” “倒是没有完全失守,只是今川家的人从院墙翻入神社内,控制了软禁人质的庭榭。他们没能带人突围,被我们包围在了庭榭里。可我们投鼠忌器,害怕伤到了诸位要员,也不敢贸然进攻,现在正在对峙,请殿下指示!”传令兵深深地俯身道。 “娘的,见鬼。”木泽长政眉头紧锁,纠结了片刻后便高声骂道:“那就放火,把他们逼出来!” “殿下?”传令兵闻言直接吓白了脸,“要烧粟田神社…” “烧,别管那么多了。”木泽长政一边挥手,一边就要调转马头继续向西,“别耽误我,我还要指挥部队去拦截三好长庆呢,要是让他运粮跑了,那可怎么…怎么……” 怎么回事啊? 木泽长政目瞪口呆地看着鸭川对面——三好长庆正率领着1000内藤备的战兵向自己迎面杀来。 内藤备的辅兵呢?他们运的粮食呢?都去哪里了?他们不管粮食,反而朝我杀来了? 三好政长那厮呢?不是让他紧追三好长庆吗?他人呢?粮食又去哪里了? 就在这时,木泽长政才越过内藤备的战线,看到了他们身后——遥远的京都西南腾起了滚滚浓烟——看起来是在焚烧粮食。 但木泽长政已经来不及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因为三好长庆已经带着战兵杀到他们脸上——而正在过桥的木泽军,却连战斗队列都还没有展开。在短暂的接触后,木泽军就被三好长庆打得大败亏输,沿着鸭川西岸逃跑,还有不少人被赶下河去。 “混账东西,疯了吗?”木泽长政勃然大怒,一勒马缰便在四条大桥上对着跟随他一同前来的细川家京都驻军大吼道:“三好长庆反了!在京都公然劫粮放火,又纵兵攻击友军!众将听令,随我一同讨伐细川家的叛徒!” 然而,话音刚落,就只听到后方传来一声大吼。 “木泽长政反了!在京都公然软禁公方和相国,又切断友军粮道!细川军听令,随我一同讨伐细川家的叛徒!” 木泽长政回首一看,队列后方那人正是细川晴元本人。 细川家的武士和足轻们一看家督重获自由,哪还有谁会去听木泽长政的?纷纷赶回细川晴元马前,掉过 头来就对木泽长政所部发动猛攻。 “娘的,怎么给放出来了?松本那厮带着旗本在搞什么?”木泽长政一看细川晴元本尊出现在战场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在京都已经完蛋了。眼下他和自家主公已经撕破了脸,但自身在京都的兵力有有限,挡不住内藤备和细川军的两面夹击。越来越多的木泽军备队在攻击下溃散瓦解,眼看着已经无法支撑了。 “撤!”木泽长政倒是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地就带着骑马的旗本们拔马而走,弃军潜逃,“撤回摄津去!那里还有我们的上万大军,怕什么?” · 木泽长政一路向西飞奔而去,逃得倒是很快,内藤备和细川军仓促间都没能追上,很快就和率领奉公众与三好分家部队的三好政长会合了。三好政长看到灰头土脸的木泽长政逃难而来时,瞬间就吓得想要下马请罪。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三好长庆给放过来了?”木泽长政策马上前,靠到三好政长的马边,拎起他的领子便要骂道:“在搞什么?” “那三好长庆疯了一样,让自己的辅兵带着粮食诱敌,自己率领战兵绕路去了东边,我也没发现啊!”三好政长也是被三好长庆刷得团团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粮草都已经被放火烧光了,三好家还是一滴粮食都运不到前线去。”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和管领撕破脸皮了,只能下克上一条路走到黑了。”木泽长政正了正神色,虽然有些烦躁,但仿佛一切仍在掌握中,“和原来的计划有了些差池,但也问题不大。先去摄津剿灭三好家主军,再回师上洛,逼管领就范。” 然而,还没等木泽长政和三好政长率军撤退,就只见后方又追来一小队骑士,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幕府将军足利义晴。 “逆贼木泽、三好,以下犯上,软禁将军和朝臣,罪无可赦!尔等,随我讨贼!” 足利义晴一声令下,三好政长麾下的幕府奉公众们就纷纷拥向将军的马下,转过身来就对三好政长大打出手。三好政长的少数亲信哪里是人多势众的奉公众的对手,在这狭窄的街道里也来不及拉开阵型,瞬间就在混战里被打崩。木泽长政和三好政长只得率领骑马武士再次拔马而逃,一路向西而去。 就在这时,只听利箭离弦的破空声在旁边的街巷里骤然响起,三好政长被吓得一哆嗦,没控好马缰,踉跄地把马往右边带了一大步,结果正好被那支射来的利箭贯穿了马头——战马嘶鸣了一声后,便把三好政长给甩下马来。 “倒霉。”带着今川家的使团策马追来的今川义元本想一箭射死木泽长政的坐下马,却没想到被这三好政长误打误撞地给挡了一箭。 “殿下!”三好政长的侍卫们看到家督落马,忙着赶来救援,可是今川家的使团已经从斜刺里杀出。这些侍卫寡不敌众,又哪是武艺高强的今川家诸人的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而木泽长政连看都没看三好政长一眼,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等到摔得头昏脑涨的三好政长回过神来时,一把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三好越后守,还请不要再做无畏的抵抗。” 三好政长定睛一看,发现武士刀的刀身上赫然刻着“左”字铭文。又端详了片刻后,便认出了这熟悉的刀形——是宗三左文字。 “来者可是…武田……晴信?”三好政长对着面前的人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嗯?”被误认为武田晴信的今川义元有些不解,“何以见得?” “哈哈,你可知这把宗三左文字为何叫‘宗三"?”三好政长虽然已经沦为阶下囚,但该有的气势却是没有少,“因为那正是我三好政长的法号啊!这把刀正是我当年赠予武田左京的爱刀啊!” “原来如此。”今川义元也反应过来,随后解释道:“只是我不是武田晴信,此刀已经在天文六年(1537)作 为嫁妆,被武田左京殿下赠予今川家了。” “啥?哈?”三好政长听到这个时间点后就瞬间气得暴跳如雷,仿佛比自己被生擒更要愤怒,“我天(1536)方才把爱刀给他,他居然一年不到就送给别人了?这可是宝刀啊,武田家那些甲斐山猴子这么不识货吗?这可是南北朝时筑前名刀匠左卫门三郎所铸造的名刀啊!” “我也对此有所耳闻,所以一直珍藏左右。”对宗三左文字很是喜爱的今川义元笑着宽慰了一句。 “保养得是还不错。”三好政长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被人击败的事情了,颇有兴致地打量起了宗三左文字光洁的刀面,“有心了,果然还是骏河的文化人懂这些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副王(12) 不多时候,三好长庆也带着部署赶到了现场,看到今川义元就劈头盖脸地抱怨道: “好啊,你们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人,明知道我自己就能把木泽长政和三好政长收拾了,害怕我一个人独占风头,就暗自把公方殿和管领给放出来,让他们收拾乱局,召集自家部署,挽回了些许威望。弄得这仗不像是我打赢的,反倒是像是他们两个人挽回了局面。你们表面上是我们三好家的盟友,其实暗地里一直防着我一家独大啊。仗还没赢呢,就开始牵制我了?” “哈哈,筑前守勿怪啊。我们可不想扳倒了木泽兵部后,又来了一个新的‘木泽兵部"。而且比上一个更年轻、更英武。那岂不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今川义元笑着向三好长庆拱了拱手,“而且这也是为了卖管领殿下和公方殿一个人情,眼下在下的老师就在与两位殿下洽谈,估计给今川家和武田家的官职、役职很快就能批下了吧。” “也罢,本就是互相利用,我们也出卖了你们。不过你们看起来也早就料到我们会出卖你们,所以没有去打大莲寺,而是去了粟田神社啊。”三好长庆一边耸了耸肩膀,一边看了眼被今川家使团押解过来的三好政长,“看在你为我们三好家擒下了仇人的份上,这次姑且就算作合作愉快吧。” “三好海云的小娃娃,没想到已经成长如斯了啊。”三好政长挺着胸脯,昂首看着三好长庆。 “别以为现在逢迎一下,我就会放过你。”三好长庆冷笑了一声,走到三好政长面前,盯着他道:“你是我们三好家的杀主仇敌,多亏了对你的仇恨,我才能如此顺利地把三好家的家臣们整合起来。眼下你的人头送到面前,只要杀了你,我在家里的威望就将到达顶点,你难道以为我会放过你不成?” “你父亲就是我逼死的,眼下你寻仇而来,有何不可?武家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了。”死到临头了,三好政长倒是嘴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会给你留一份体面的,切腹吧,对外就说是你在兵败之际不堪受辱,切腹自杀了。”三好长庆双手抱胸,颇为宽宏大量地笑道。 “哦?你还会在乎名声?不想背上杀害同族的罪名?”三好政长干笑起来,一点都没有领情的意思。 “这是一个以一门众为重要依仗的家督所必须的名声。”三好长庆示意今川家的人放开三好政长,随后对他道:“今日的交手里,你那儿子(三好政康)的统兵和布阵都可圈可点。毕竟是有三好家血缘的亲族,哪怕是仇人之子,也要比外人可信,我可是很有兴趣收他为部曲的。既然如此,又怎能和他染上杀父之仇?” “哈哈,我逼杀了你的父亲,你倒是想重用我的儿子?”三好政长微微收敛了自己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用另一种眼神打量着三好长庆,“你这家督,倒是不赖。三好宗家在你手上,看来是能发扬光大了啊。” “那就请上路吧,别让我感到为难。”三好长庆边说边抽出了腰间武士刀,“我可以帮你介错,如果你愿意的话。” · “那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处死了三好政长后,今川义元向三好长庆问道:“木泽长政还是逃回摄津了,你还是要面对三倍的木泽军的压力。而且粮食之前都被三好越后的儿子烧了吧,你从哪里搞粮食送去前线?你的部队马上就要断粮了吧。没有粮食,兵力劣势,即使你拿到了平叛的大义名分,还是会被木泽家的主军逼入绝境。”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三好长庆对今川义元的提问不以为然,自顾自地转身告辞:“如果只需要打一仗就能解决问题,那对我而言就再简单不过了。更何况,三好家还有其他的底牌。” “什么底牌?”今川义元目送着三好长庆上马离开。 三好长庆背对着今川义元,伸出四根手指,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随后晃了晃 剩下三根。 三好四兄弟,还有三个没出手。 ·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1日,木泽长政赶回前线,封锁了京都传来的消息,勒令摄津的小豪族会同木泽军一起进军,剿灭濒临断粮的三好军。他试图以战场上的军事胜利,挽回自己在京都政变的失败。没错,只要能歼灭三好家主军,就能一举扭转局势。三好长庆也深知此理,连夜绕路丹波赶回军中,指挥部队固守阵地。 同一天,堺町的一间茶室内,执掌堺町自治的商人众们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三好长庆的胞弟三好义贤。 “3000石粮食,拿出来支援摄津前线的我军,对于财大气粗的各位老板们,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吧?”三好义贤端坐在屋子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满屋的豪商们。 “三好二少爷还是绕了我们吧,我们的难处不都已经说与二少爷听过了?”商人们各个都是陪着笑脸,毕竟堺町就坐落于三好家的领地和泉,哪怕三好家此刻再危如累卵,他们也不敢得罪三好家,“我们堺町能够在盘根错节的近畿生存,靠的就是两不相帮,从不参与政治,所以大名们才对我们的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开了先河,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别的不说,木泽长政若是动手报复起来,我们还哪有活路?” “死人要怎么动手报复?”三好义贤的话语冷得仿佛没有温度,根本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出口的话,“诸位粮草一到,兄长的大军便再无后顾之忧。那木泽长政已经被管领和公方指为叛逆,只要三好家有粮食能坚持下去,木泽长政马上就是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的局面,你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嘛…总归是不妥。再说了,三好筑前英明神武,又哪里需要我们的粮草……”商人们虽然说不过三好义贤,但仍然努力推诿着,并没有答应的意思。 见此,三好义贤索性就不说话了,翘起了二郎腿,一脸不屑地看着商人们找出各种各样的难处和理由。直到大家发现三好义贤始终没有说话后,屋内的抱怨声才逐渐小了下来。 随后三好义贤猛地起身,犹如猛虎搏兔般,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巨响声把商人们都给吓得一机灵。三好义贤不给商人们喘息的机会,以和刚才那低沉语气完全不同的声调咆哮道: “时代变了啊,你们还以为能像以前那样靠着当骑墙派来混日子吗?做梦吧!你们之前之所以能置身于纷争之外,自治地做生意,是因为整个西近畿势力林立,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算话的强权大名,所以谁也不愿意贸然得罪掌握商道和巨量财产的你们,担心你们掉头去支援对手。” “现在呢?现在整个西近畿,说白了就是三好家和木泽家的一对一,两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绝不可能再握手言和、维持均势了。这场死斗里,谁赢了谁就是西近畿的霸主,谁就能控制你们堺町周围的一切领土!到了那时,就凭你们手上这几个兵,分分钟就是被大军夷为平地的节奏,你们以为你们还能自治?乖乖俯首上贡吧!” “而你们现在居然还幻想着像以前一样两不相帮,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小生意?怎么可能?无论谁赢了,都会掉头来清算你们这块大肥肉!你们这些手上没兵的商人注定只能依托于其中一方,老老实实地通过缴税来换取庇护!你们现在胆敢得罪三好家?若是三好家赢了,回过头来你们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不依靠三好家,你们就只能老老实实取依托木泽家,问题是人家木泽家稀罕你们吗?” “你们手上那点粮食,给三好家就是雪中送炭的救命,三好家日后必然优待你们。但你们给了木泽家,人家稀罕吗?缺你这点粮食吗?灭了三好家后,照样要逼你们臣服纳贡?反正你们也要选一家依附,既然如此,该帮谁还不清楚吗?” 商人们被说得脸色惨白,哑口无言— —他们又何尝不知道三好义贤说得有理,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罢了。 “只是,就算想送粮食,怕是也很难啊。”商人们再次支吾着开口道:“贵军通往领地的补给线已被切断,想送粮食只能走摄津西南的海域,那里全是礁石,船根本开不进去。而且木泽家一直有人在河内那边盯着,要是发现我们有往港口运粮的打算,说不定立刻就会杀入堺町啊。” “这些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我们三好家自有办法。”三好义贤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准备粮草吧,别废话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副王(13)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1日,河内国若江城外。 “三好筑前让我们尽管起事,尽快与木泽长政翻脸。虽说这也算是响应管领殿下平叛的号召,但该响应管领殿下命令的也应该是细川家的家臣畠山家啊,而不是我们畠山家的家臣游佐家啊。”游佐长教手上捏着三好长庆送来的信件,看着周遭踟蹰不前的部队,心里一个劲地打鼓: “河内国向来极为重视传统,没有河内守护畠山家的命令,这些豪族和武士又哪是我一个河内守护代能指挥得动的?就算要起事,我也需要一个名分才行啊。畠山左京(畠山长经)已经死了,也没有留下子嗣;畠山尾张(畠山植长)被软禁在饭盛山城;眼下唯一剩下的畠山家嫡流畠山播磨(畠山政国)也在木泽长政手上,还在若江城里,叫我拿什么理由动兵?” 游佐长教又回头看了眼自己带来的部队们——似乎每一家豪族都打定主意要消极怠工了。他们可不管什么细川家的平叛命令呢,作为畠山家的家臣,他们只听畠山家家督的——果然,我家臣的家臣不是我的家臣。 游佐长教这个守护代背后没有畠山家家督的背书,反而要对畠山政国认可的木泽长政动手,要攻打畠山政国的居城若江城——豪族们才不会真的帮忙。 “三好家自己要从堺町运粮食,为了不让河内的木泽军去干扰,反倒要我们出兵为他们牵制木泽军?让我带着一堆军无战心的豪族攻打自家主公的本城?”游佐长教狠狠地骂了一句,一把将书信甩在地上:“做梦呢?没有名分,我拿什么动手?横竖该给我搞个畠山家血统的继承人来吧?” 话音刚落,就只见远处远远有一骑策马而来,马背上还拖着一个被打晕的趴在马背上的人。近些后,游佐长教才认出那个策马的少年——正是三好家的四弟十河一存。 “此人是畠山二郎。”十河一存翻身下马,指了指马背上晕倒的人,报出了畠山政国的嫡长子的名字。 “啊?”游佐长教吓了一大跳,赶忙让人把畠山二郎扶了下来,对着脸看了半天后才确认确实是自家的少主,随后便扭头向十河一存道:“你是怎么把他绑出来的?” “他带着数十个侍卫出猎,见我是小孩子便掉以轻心。”十河一存简单地回答道,省略了一些在他眼里不那么重要的内容。 “那几十个侍卫呢?”游佐长教目瞪口呆地问道——随后便已经明白了——十河一存和他坐下马浑身上下的血迹已经说明了一切。 游佐长教没记错的话,十河一存今年方才13岁不到。 游佐长教不禁咽了口唾沫——也就是说,如果十河一存想的话,他可以当场在游佐家的几十个侍卫中间格杀游佐长教本人。 “大哥说,这就是游佐河内起事的‘名分"。” 十河一存没有行礼道别,而是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扬长而去,只留下心惊胆战的游佐家众人。 “打吧,三好家也不是好惹的家伙啊,按他们的意思行动。”游佐长教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以少主的名义下令,说我们要讨伐架空家督的权臣木泽长政!” · 河内爆发战火后,堺町的商人们终于敢放心大胆地把粮草装运上船,交由三好家指派的水手们运向摄津。但真到了沿岸的礁石滩,这些随船的商人们却还是慌了神——面前乱礁丛生、旋涡密布、波涛汹涌、海岸犬牙交错,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 “小兄弟,你们真的有把握吗?”商人们忍不住想船头站着的少年水手问道——他一身朴素的土灰衣裳,赤着脚,袖子和裤脚都被挽起,头发也绑在脑后——一副多年水贼的扮相。 “放心吧。”安宅冬康回首看向商人们,露出了一个温和而令人安心的微笑,“我们已经勘探过上百遍了,每一处水文都了如指 掌。”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2日,由堺町发出的粮草经由海路登陆摄津,送入了三好家军中,三好家断粮之危立刻解除。本想坐等三好家断粮的木泽长政气得破口大骂,不得不主动进攻三好家的营地——因为他知道,眼下时间已经不站在他这一边了。随着京都的消息不断传来,很快摄津的豪族们和他自己的家臣都会知道——木泽长政已经被幕府将军和细川晴元指定为叛徒,那军心很快就要散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本可固守营盘、坐观木泽军因为流言而阵脚自乱的三好军没有选择防守,反倒是出动出营逆袭,迎头杀向了木泽军的队列。而木泽长政满心以为三好家会求稳防守,所以压根没有做好野战的准备,大量的战兵没有披甲,在开战前一刻仍然保持着行军队列,还在慢吞吞地开向三好家的营地…… ·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2日下午,摄津国一库城外。 尾随而来的今川义元本想观摩一下三好长庆是如何指挥作战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战斗在他赶到前就已经结束了。 他终于明白了三好长庆为何对于战斗是那么有底气,终于明白了那句“如果只需要打一仗就能解决问题,那对我而言就再简单不过了”蕴含着对自己军略的何等自信。 不到三个时辰,不到三分之一的兵力——三好军全灭了木泽军。 方圆十里的战场上,两万多的木泽联军,如今已经看不到任何一面还打着的马印,看不到一个还在抵抗的武士。刀剑、具足、靠旗、粮草被扔的满地都是,和士兵们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在血水中漂泊。投降的俘虏排成长龙,人数比三好家的全军加起来还多,但一个个却都已经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抬头都不敢,不敢直视三好家那蔚蓝如海的三阶钉拔纹。 三阶钉拔纹的海洋后,那个同样一身蓝衣蓝甲的青年正迎风而立,享受着随风送来的血腥味,和数千将士献上的欢呼声。忠诚的旗本为他献上一杯美酒,那一日他向木泽长政放出豪言,留待功成后再痛饮的美酒。三好长庆却没有喝,而是倒在身前的土地上,和将士们一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这仿佛是一场盛大的加冕礼,属于武家的加冕。 三好长庆——日本的副王。 · 但今川义元知道,三好长庆可能并不是真的在享受这一切,他依然在表演罢了,就像一个能剧的演员带着面具站在舞台上——模仿着古往今来无数得胜归来的武士,希望自己陶醉的表演可以让将士们满意,可以让他们对三好家更加忠诚。 · “他可能会成为你一生的宿敌啊,承芳。”站在山丘上的太原雪斋感慨着三好长庆赏心悦目的军略,不由得对身旁的今川义元道,“记住他,记住那个名字。” “他必不可能成为我的宿敌。”但今川义元却是自信满满。 “哦?你觉得三好筑前配不上你?”太原雪斋对今川义元的志气感到吃惊,这还是他第一次从爱徒身上看到如此的霸气,忍不住惊叹道,“好徒儿啊,终于有出息了!” “不,我是觉得我配不上他。”今川义元干笑了两声,抽出腰间折扇轻快地给自己扇着风,“我是绝对不可能上洛的,但那三好筑前也不可能在有生之年打到骏河吧?我们两个肯定遇不上。” “你这没骨气的臭小子!”太原雪斋气得狠狠地敲了敲今川义元的脑袋,“那人家要是真打过来了呢?” “他要是都打到骏河了,那他坐拥尾浓、近畿,我不是只有臣服的份了吗?还有什么好打的?”今川义元用折扇挡开了太原雪斋的手,满不在乎地答道。 ·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2日晚,被三好长庆打得全军覆没的木泽长政几乎是仅以身免,带着十几个侍从狼狈地一路逃向河内 老家。他在路上早已丢盔弃甲,扔掉了一切不必要的装备,生怕被追击的三好军赶上。此刻的他身上只有一件被撕烂了半边的阵羽织,头盔也早就掉了,满头乱发蓬松地垂下。 “快去向本愿寺的证如上人求援!”木泽长政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便朝着跟着自己一路逃难的旗本们喊道: “平日里给了他们那么多布施,为他们在法华宗的地盘传教行了那么多好处,现在也总该回报我们一下了吧!三好长庆那厮要找我们报杀父之仇,我和三好越后这两个幕后指使者都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了,本愿寺难道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最后亲手逼死三好元长的可就是他们一向宗的僧兵啊!要是我木泽长政也死了,下一个就是他!” 还没等木泽长政的人出发,远远就可以看到一队本愿寺的僧兵策马而来。 “是兵部大人吗?”为首的一个和尚大声呼唤道。 “是!”木泽长政立刻激动地回应道——没想到这些和尚还挺上道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了不能犹豫,“三好家的追兵就在后面,帮我拦住他们!” “动手!” 然而,本愿寺领头的和尚却是大呼一声。随后,就只见几十个骑马的僧兵,骤然扑向了木泽长政所在。 “什么?”木泽长政慌乱之中全屏反应地拔马而逃,但他的部下可没那么好运了,仅存的十几个跟随而来的旗本却纷纷被砍翻在地。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木泽长政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催动马匹逃亡,一边恼怒地破口大骂道:“该帮谁还不清楚吗?怎么一个一个地都在和我过不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回收 本愿寺突如其来的僧兵挡住了木泽长政返回饭盛山城的路,可身后的三好军又紧追而来。走投无路之下,木泽长政只得拍马逃向山间小路,最后跌跌撞撞地冲入了河内国太平寺内。躲入寺庙后,他赶忙召集河内留守的部署过来救驾,一面指望着追兵不要立刻找到他的位置。 然而,赶来救驾的部下没等来多少,追兵却是越来越多。由于木泽长政已经被细川晴元和足利义晴双双宣布为细川家和幕府的叛逆,再加上木泽军在摄津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木泽长政在领内瞬间声望扫地——大和国和纪伊国大批大批的国人众和豪族放弃了对他的支持,只有大本营河内还有少数死忠率军前来。 与之相对的,追击而来的追兵也从三好家一家变成了三好家、细川家、游佐家和幕府的联军,将太平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让木泽长政没有一丝丝逃脱的可能。木泽长政试图请人出来斡旋,可是整个近畿也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帮忙了。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6日,联军共同对太平寺发动总攻。意识到已经没有善了的可能,木泽长政便点燃太平寺***。浓浓的火焰里,木泽家最后的士兵们战至全军覆没,而围剿的联军在扑灭大火后,也没能找到木泽长政的尸首,估计是已经烧成灰烬了吧。于是,细川晴元宣布木泽长政已死,平叛结束,木泽长政的旧领则被各方势力瓜分。 北河内落入三好家手中,南河内则被游佐家拥护的畠山二郎收复;大和国权力真空,寺院势力出身的筒井家崛起,而三好家也同样派松永久秀入驻信贵山城,试图分一杯羹;而纪伊国本就没有得到很好的整合,在木泽长政死后进一步瓦解,各地的国人众自行其是,让仅仅有守护之名的畠山家无可奈何。 · “晦气,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9日,太平寺内的一个佛像的脑袋略微转动了一下。片刻后,佛头便被顶开,一个一身烟灰、饿得不成人形的武士从佛像里缓缓爬了出来——正是木泽长政。 料到没有机会突围的他,果断选择躲在了佛像里装死——幸好在大火蔓延到他所在的这座庙里之前,联军就已经进来灭火了,不然他非得给蒸熟了。不过所幸福大命大,火也灭了,佛像也没人搜——正经人也不会搜佛像啊。躲在佛像里不仅是武家的耻辱,同时也是对神佛的亵渎——任何一个正常的武士都干不出这种事的——当年细川高国躲在染缸里,就被笑话了十几年。 但木泽长政能狠得下这个心,他已经看过更广阔的世界,便再也无法拘泥于一隅之地。为了自己的梦想和未来,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屈辱又有什么难的呢? 他躲在佛像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整个人几乎虚脱,终于等到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联军走了,他有机会逃脱了。 然而他却惊讶地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庙里,赫然站着一个女子。她一身倾奇舞姬的装束,不知是何时走入这庙里而没有发出脚步声的——难道是舞姬才有的轻巧脚步吗? 不过那个舞姬并没有说话,也并没有被眼前突然从佛像里钻出的人所吓倒,而是用看死人一眼的目光看着木泽长政。 木泽长政想要立刻逃走,可是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又一直蜷曲在狭窄的佛像内,四肢都酸麻得使不上一点力气,虚弱地只能呆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位女侠……有何贵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木泽长政生怕惹怒了面前的女人,害得她去叫人,便低三下四地问道。 “以继任‘出云阿国"的身份,来拿回本该属于出云神社的东西。”女子从发髻里取下了一枚锋利的发簪,缓缓走向了木泽长政。木泽长政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才认出眼前这人的装扮正是阿国歌舞团的服饰。 “ 你是来给出云阿国寻仇的?”木泽长政结结巴巴地道,手足并用地想要向后退去,却一下子撞在了佛像上。 “是来杀你的。”女子仍然面不改色。 “若是能饶我一命,等我东山再起后,定然给你们取之不尽的财富,让你们歌舞团从此不再……”木泽长政彻底慌了神,眼下没有半点气力的他,就是连面前的女子都打不过,只能信口开河地乞求饶命。 “你杀了不该杀的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女子却没有和木泽长政废话的意思,扬起发簪,狠狠地刺向木泽长政的脖颈: “把出云神社代代相传的神力,还回来。” · 天文十二年(1543)年4月12日,岸和田港。 三好长逸带兵返回摄津越水城的旧领,而三好长庆则和三个弟弟带着另一部军队返回了和泉的岸和田城,并来到岸和田港亲自为三个弟弟送别。. “大哥,怎么还愁眉苦脸的?”三好义贤看到三好长庆的脸色非常糟糕,忍不住打趣道:“还在因为没有手刃木泽长政报仇的事情而郁闷?” “没有其他家臣,不用再扮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了,大哥。表演得对杀父之仇刻骨铭心,不也是为了凝聚家臣的手段吗?”安宅冬康也是开口宽解道,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现在家臣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作弟弟的,不必在我们面前也带着面具,轻松些吧。” “我就不能是真的因为父亲的死而难过,所以真的想要手刃凶手报仇吗?”三好长庆被两个弟弟气出了苦笑。 “我们要走了,大哥自己留在近畿,要多保重。演得撑不下去了,就去赌场赌一把散散心,千万别把自己累垮了。”安宅冬康长叹了一口气,眼里满是对三好长庆的挂念而不放心。 “放心吧。”三好长庆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想让弟弟不要牵挂,但笑容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了: “是啊,你们要走了……” 我们兄弟四人,从小就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如今却要各奔东西了。在这个年代,任何一次分离都可能是永别,更何况是远隔山川海峡的离别。 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三个弟弟,三好长庆就愈发舍不得他们走——但唯有这句话,是他即使不戴面具的时候,也说不出口的。对男人而言,直白地向其他男人表达情感,是多么困难的事情——父亲也好,儿子也好,兄弟也好,挚友也好——总有些深切的感情是说不出口的。 “我去阿波细川家。”三好义贤伸出了手。 “我去淡路安宅家。”安宅冬康也会意地伸出了手,搭在了三好义贤的手上。 “赞岐,十河家。”十河一存木讷地开口,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也将稍显稚嫩却满是老茧的手掌搭在了两位兄长的手上。 “拜托你们了,去各处开枝散叶,扩张势力。在我呼唤你们来近畿的那一天,每个人可都要给我拉出一支大军啊!”三好长庆最后盖上了自己的手,“为了三好家的未来。” 也为了我们四兄弟能够在这无依无靠的乱世活下去。 “努力!” · 另一边,京都二条御所。 “这次多亏有爱卿救驾,不然若是让那木泽长政得手,我也得过上笼中鸟的日子,幕府威信也要再次一落千丈了。”接见今川义元的足利义晴还在为今川家使团此次的活跃道谢,“帮了大忙了,不知道该怎么道谢才好,幕府三番两次都要靠今川家来助力……” “这是家臣的本分,公方殿不必在意。再说了,少公方先前也救了在下一次。若不是少公方当时建议在下在逃跑时跳入河水中,那日恐怕就要被三好政长的党羽所获了。”今川义元回忆起足利菊幢丸那匪夷所思的提议,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哈哈,那孩子就有些小聪明,侥幸 罢了。”足利义晴笑着夸了一句足利菊幢丸,看了眼远处庭院里认真练习剑道的孩子,眼角的欣慰和满足却掩饰不住。他顿了顿后,又转向看向今川义元:“这次今川家的大功,幕府不会辜负。在骏河和远江守护之后,请今川家在拜领三河守护代吧,给予你们攻略三河的名分。” “多谢公方殿。”今川义元深深地俯身。 “爱卿不必多礼,你和管领不是还有约?快些去吧。”足利义晴笑着朝今川义元挥了挥手,示意后者可以离开,“别忘了先前的承诺。看在我的这份薄面上,若是日后犬子遇到了困难,也烦请今川家多多应援一二了。” “遵命。” 第二百一十八章 无缺 拜别了足利义晴,今川义元又去见了细川晴元,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堂堂的幕府管领。传闻他早年也曾是英武过人的武士,可如今却是一副公卿贵族的打扮,连举手投足间都是朝中风气,甚至还不如足利义晴——想来也是远离战事许久了。不知他是被这京都的风气同化了,还是在功成名就后已经丧失了进取之心,自甘堕落。 “管领自己的家务事,还得外人来帮忙,实在是看笑话了,坏事传千里啊……”细川晴元似乎有着浓厚的上位者情绪,端着架子对今川义元道:“感谢今川家对管领家的援助,真让人想起当年应仁之乱时,你的先祖父不远千里提兵上洛,为我细川家的东军奋战的事迹啊。” “管领殿下谬赞了。”今川义元于是也配合着细川晴元打着官腔,“这是作为幕府家臣该做的。” “要是所有的家臣都和今川家一样想就好了。”细川晴元冷笑了两声,话里话外的敌意已经不再掩饰,“刚走一个木泽长政,又来一个三好筑前,简直和他父亲一样没有分寸,不把主家放在眼里啊。之前在京都,若不是你们今川家的人即时请我们出来收拾局面,那三好筑前就打算一个人独揽平叛的功劳,顺便收拾我细川家在京都的部队,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管领殿下……”见细川晴元忽然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今川义元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没什么好避讳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好家如今已经是功高震主,简直就是第二个木泽长政,更何况三好长庆那孩子对我有着怨愤,一直觉得当年我也参与了逼死他父亲。”细川晴元甩了甩手,仿佛在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到时候若是三好家想要以下克上,不知道今川家是否还会如同这次这样伸出援手呢?” “承蒙管领厚爱,只是今川家和近畿相隔千里,中间又有不少敌对势力,恐怕难以成行。”面对细川晴元如此赤裸裸的拉拢,今川义元也有些不适应,便适当地婉拒道。 “无妨,当年你先祖父不也是千里上洛吗?我会帮你们疏通关节的,给你们上洛腾出道路,只管来便是。帮我平定了逆贼三好,就让你们今川家当关东管领,也算是犒劳你们今川家历次为幕府征讨关东。”细川晴元毫不客气地给今川义元画了个不切实际的大饼(上杉家哪是说取代就取代的),但他不知道这对于不在乎功名而言的今川义元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多谢管领殿下。”但见细川晴元都说到这份上了,今川义元也只得谢恩。 · 事情都办完了,也到了离京的时候。除了太原雪斋和武田弘信继续留在京都负责后续的工作后,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等人都踏上了归途,中御门宣秀、山科言继、一条兼正几位好友也赶来相送。作为今川家帮助近卫植家扳倒木泽长政、稳住太政大臣之位的回报,这几个今川家在朝中的代理人的官位也是水涨船高——据说都会升到从三位左右的中纳言。 “恭喜诸位荣升啊。”今川义元笑着给童年玩伴们打趣。 “承芳不也是荣升了?”山科言继也是笑着回礼,“据说承芳你是从四位下治部大辅,武田家的殿下是上大膳大夫。” “从四位下?之前不是说是上吗?”今川义元没想到自己还多升了半位,这对于武家而言可是不小的跨越。应仁之乱以来,一般的地方武士大名,升到顶也就了,很少会有继续往上的机会。 “你这次的表现,让相国殿下和朝中的公卿们很满意,据说太子殿下也为你美言了。”中御门宣秀小声说着从友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所以就说动了陛下,给你多晋了位阶。没想到啊,太子殿下一向不问政事,这次却突然为了你开了金口。” “哈?若是有幸,以后去拜见一下吧。”今川义元自己也是惊讶不已。 “你的任命,应该是过几个月会派人去骏 河宣旨,准备好迎接吧。”中御门宣秀说着说着自己也摇了摇头,“不过你一向附庸风雅,精通礼仪,还有雪斋大师在,这种事情应该不用我们操心。武田家那边也有三条家的女儿,问题不大。” “为什么不是现在直接宣旨?刚好我们人在这里啊。”一旁的武田晴信插嘴,问出了一个在公卿圈子里有些没常识的问题,大家便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出去传旨可是肥差啊,大家抢破头才能搞到一次机会呢,这次去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传旨,我可是志在必得啊!”一条兼正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大大咧咧地道:“平时在京都,俸禄都是紧巴巴的,吃饭都不敢铺张。要是去传旨啊,那就是大名好吃好喝地供着,谁不乐意?都不愿意回京都了嘞!” · 辞别了众人,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使团就径直离开。春日正好,沿途的风景也是秀美,令今川义元看得都有些出神,不仅喃喃道:“没想到有如此美景……” “你不是都看过一次了嘛……几年前走的也是这条路吧……”银杏在身旁嘟囔着,说话有气无力,仿佛没睡醒一般——没错,此刻的她已经把整个身体瘫在了马背上,抱着马脖子,枕着马的鬃毛,眯着眼睛在打盹。 “可能是上次回来的时候,一想到旅途结束时,就要和你分离,心下悲怆,再美的景色也无心观赏。”今川义元回头看向银杏,眉眼间的爱意和那意外有些撩人的话让银杏脸色一红,噘着嘴嗔怪道: “我困了,骑不动马了,先生背我吧。” “怎么这么快就困了?才起床没多久吧。”今川义元笑着挖苦了一句。 “没有金平糖吃就会困。”银杏指了指自己干瘪的布包——后来买的不少金平糖已经被这小馋猫快速地吃完了。 “困了就睡吧。” 于是,今川义元策马来到银杏身边,把后者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让银杏坐在身后。银杏立刻像一只小猫咪一样软软地靠在了今川义元背上,双手环在身前,闭上眼睛,快速地进入了梦乡。今川义元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握着银杏的手,感受着身后女子有节奏的呼吸起伏。 “早知道在堺町多买点金平糖了。”今川义元有些遗憾地长叹了口气,看向身旁的武田晴信,“下次能买到金平糖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等以后我打下了天下,就把堺町封,你和姐姐住到那里,想吃多少吃多少。”武田晴信大笑着夸下海口,朝着今川义元竖了个大拇指。 “一言为定!”今川义元也是大笑起来,伸出手,和武田晴信使劲撞了下拳。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真好啊,这就是朋友的感觉吗? 从小,今川义元就住在寺里,唯一亲近的人是大他几轮的老和尚太原雪斋,周围同龄的小沙弥们虽然也会一起玩,但都知道眼前的人是今川家的四公子,所以都对今川义元毕恭毕敬的,谈不上什么朋友。 到了京都,倒是遇上了中御门宣秀、山科言继、一条兼正这些年龄相仿的玩伴。但同样,他们也知道今川义元是强力大名今川家的子嗣,而他们自己的家族却都是仰仗今川家的。那面对“金主”的公子,自然是不敢忤逆的,偶尔调侃一两句就点到为止了,很少会有朋友间的嬉笑怒骂。再加上这些公卿们家教甚严,装束和举止也都很古板,和今川义元跳脱不羁的性子不大合得来。所以虽然算是熟悉,但也没有到朋友的地步。 回了骏河当家督,离“朋友”这个概念也就越来越远了。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家臣,不敢不守礼数,对今川义元都是诚惶诚恐。哪怕是没什么架子的朝比奈泰能、赤井黑高、吉良玮成等人,心里也都明白主从之分,从不逾矩。所以今川义元虽然看似过得逍遥自在,但其实颇有一份“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像他这样的大名子弟,注定是交不到朋友的吧。 除非你能偶然在非正式的场合,和另外一个同样交不到朋友的大名子弟结交——这就是今川义元的幸运,他认识了武田晴信。 同样是强权大名的子弟,同样继任了家督,年龄也相差无几——这是今川义元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唯一一个遇到的可以平辈相交、彼此间没有高低贵贱的“朋友”。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得罪了对方,也不用顾虑对方不敢说话。所以会有吵架,会有争吵,但更多的是彼此陪伴的信赖和惬意。那些说不出口的观念和理想,却可以和武田晴信畅谈。 所以今川义元格外珍惜武田晴信,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唯一的朋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在武田晴信于信浓屠城时,今川义元才没有决心阻止的吧——他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但这是乱世武家,两位大名间的友谊又是何其脆弱?万一有一天,今川家和武田家成为仇敌,这份友谊还能保持下去吗? “呐,虎千代。”今川义元于是忽然开口,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要是有一天,今川家和武田家被迫敌对的话,我们就打一场君子之战吧。” “君子之战?”武田晴信满脸困惑。 “彼此之间约定时间、地点和人数,在公平的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对决,不伤害百姓,不为难俘虏,打赢的一方也不要追击,打输的一方也不要负隅顽抗,根据胜败来决定战后和议的条件。”今川义元提出了理想中的战斗——或许这只存在于奈良时代以前,当然,他的重点还是最后那句话:“我们两个也不要撕破脸皮,就像战场上惺惺相惜的宿敌武士那样,在战后把酒言欢。” “哈,别想了,那我肯定会在约定时间的前几天,带着两倍的人数去奇袭,然后趁你病要你命一路追击,直接把今川家灭国。”武田晴信大笑着挖苦着今川义元的设想,“在做梦呢?哪有那么打仗的,还把酒言欢呢?” “哎……”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对,虎千代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别担心这些,我不是说了,哪怕灭了今川家也会留你一命,把你请到踯躅崎馆来当食客,给我吟诗作对的嘛。”武田晴信看今川义元的情绪竟有些低落,便拍马来到今川义元身边,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背。. “一言为定哦。”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的话给逗笑了。 “不过啊,要你还活着,我估计也不敢对今川家动兵。”武田晴信看向今川义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说真的,我会忌惮你。你很强,只是因为你那古怪的洁癖和善良,所以你竭尽全力地约束着自己的能力,不肯作恶。如果真把你逼急了,让你毫无顾忌地施展所能,甚至把你之前用来约束自我的那股可怕的精神力也加倍地拿来战斗,估计没有敌人能招架得住吧?” “没想到你这么看得起我。”今川义元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郁闷。 “所以,好好活着,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对今川家动手。好好活着,不准死,听到没?”武田晴信在今川义元的胸口狠狠捶了一拳,但似乎又觉得这话太过肉麻,对一个男人而言实在是有些羞耻了,便又立刻补上了后半句:“你要是死了,我在几年内就把你的今川家侵吞吃抹干净。” “好,我们一起好好活着。”今川义元感激地看了眼武田晴信,随后也觉得自己有些肉麻,尴尬地别开脸去,“但你天天行不义之事,说不定哪天就暴毙了呢。” “少来,要暴毙也是你这天天和姐姐缠绵于床榻之间的昏君先力尽而亡!” 男人间的友谊,就是如此地别扭而古怪。 第二百一十九章 志向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1日,三河国吉田城。 风尘仆仆的长途跋涉后,上洛使团回到了三河国今川家的地界内。小原镇实在吉田城草草备下了一个宴席为今川义元接风洗尘——真的是很“草草”了,乃至于他本人都没有出席,是留守在吉田城的今川家旗本镇西备备队长山田景隆作陪的——但今川义元也习惯了他的作风。 作为太原雪斋的亲传弟子,小原镇实却没有继承到太原雪斋的圆滑,反倒是对社交完全不在乎,总是板着一张冷酷的脸,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倒是和他的师弟天野景德有些相似。眼下太原雪斋留在京都处理后续事务,不在今川家领内,原本由太原雪斋负责的远江、三河地区的目付监视工作也全落到了小原镇实头上。小原镇实忙都忙不过来,恨不得一天有13个时辰,自然是不愿意抽时间出来见今川义元——讨好主公?那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与上洛时的惊心动魄相比,归途显得格外平静安逸——至少目前的今川义元是这么觉得的。一路上,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有说有笑,分享着从小到大的趣事,到临别时竟然觉得有些不舍了——今川义元本以为,习惯了离别的自己,只有离开银杏和太原雪斋时会舍不得。 按照原本的安排,今川家的使团会和武田家的使团在吉田城分道扬镳。今川家的使团总三河-远江-骏河的沿海官道,而武田家的使团直接从三河北上信浓——因为武田晴信打算去南信浓视察一圈。于是,也到了该分离的时候。 “要不再送我一程?”似乎是看出了今川义元的不舍,一贯傲娇的武田晴信难得打出了直球,再陪我走段山路,送我到长筱城,然后你往南直接回远江,我往北去信浓。” “恭敬不如从命。”今川义元自然乐得答应,便对天野景德吩咐道,“天野,你带着使团直接回今川馆吧,顺便把我收养的小猫也送回去,交给早坂。我和夫人还有几个贴身侍卫再陪大膳殿下(武田晴信-大膳大夫)走一趟。” “还请殿下注意安全,让忍者跟随保护。”天野景德非常谨慎地提醒了一句,“要去通报小原大人吗?” “算了吧。”今川义元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小原镇实那古板冷酷的面色,还是摇了摇头,“不然又免不了一通劝谏。”. · 沿着丰川逆流而上,一路上东北三河的山景都是美不胜收。今川义元在脑内思索着合适的俳句,武田晴信四处观望着山势中的布兵之处,而银杏则依旧赖在今川义元的马上,靠着今川义元打盹。 “别睡了,银杏。”今川义元动了动手肘,想把背后的银杏叫醒,却发现她睡得很熟,晃了好几下才晃醒。 “早安呀…先生……”银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道。 “都快晚上了,还早什么呀。”今川义元看了眼天边西斜的夕阳,忍不住取笑道、 “离明天起床还早。”银杏嘟囔了一声,轻轻地往今川义元北上一靠,准备继续睡了。 “多美的夕阳山景,错过了就没了。”今川义元更加使劲地晃了晃,同时回首指向身后的方向,“快看呀,失不再来。” “我懒得转头。”银杏睡意连连地嗔怪了一句。 “人生可不只有偷懒啊,之前不是和你说了,要有些追求的嘛。”今川义元心情不错,难得地搬出了7年前两人初见时的说教台词,一边抚摸着银杏的长发,一边笑道:“如果懒得青史留名,懒得著书立说,那欣赏世间美景不就是最好的追求了吗?适合我们的小懒猫银杏。” “不要。”银杏的声音越来越轻了,眼睛也睁不开了,“不喜欢。” “那你的追求找到了吗?是什么?”今川义元温柔地看着银杏闭眼的模样。 “在找了,在找了,别骂了,早晚会找到的,死之前 总会找到的……”银杏已经困得不成样子,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不成逻辑的词,随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哈哈,姐姐的人生就是一团浆糊,没有追求也没有目标,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混吃等死。让她死之前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估计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想起了睡了多少个时辰。”武田晴信在一旁毫不留情地挖苦着自己的姐姐,随后也瞥了今川义元一眼:“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罢了。你们倒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偷懒男女。” “说得好过分啊…真是没办法呐。乱世里,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那么多,口下留情啊。”今川义元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看向身后的部下们,“听到大膳大夫的教诲了没有?你们的追求呢?有吗?又是什么?” “没有。”吉良玮成吹着口哨,满不在乎地道:“硬是要说有的话,就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孤儿都能过上吃饱饭的日子。” “不经意间说出了了不起的追求啊。”今川义元微微有些动容,“这不比大膳大夫日思夜想的问鼎天下要有意义多了?” “在下想成为师父那样的剑豪。”田沈健太郎的眼里满是憧憬,孤零零的左手摩挲地握着刀柄,“开宗立派,把自己的兵法传下去。说得有些狂妄的话,在下希望让所有天生残疾的武士能以在下为榜样,由在下传授他们独臂也能用的剑法,让他们也能扬眉吐气。” “你可以办到的。”今川义元朝着田沈健太郎点了点头,微笑着勉励道,“有志者,事竟成,何况田沈你有百倍的努力,什么都难不倒你。” “是啊。”武田晴信似乎也对田沈健太郎的剑道颇有信心,“未来的你肯定会功成名就,桃李满天下,教出了不起的学生。” “多谢两位殿下。”田沈健太郎恭敬地俯身一礼,“在下定当一生悬命地奋斗。” “那你呢,是叫‘木下藤吉郎"是吧?”武田晴信别有一番兴趣地看向了还不会骑马所以只能坐在吉良玮成马背上的木下藤吉郎,“你的追求是什么?” “小的…小的,哦不!在下!在下想出人头地,让所有看不起在下的人都对在下另眼相看,想成为…想成为——” 木下藤吉郎脸色一红,结结巴巴地斟酌了许久措辞,最后还是发泄般地大声吼出了自己的志向: “在下想成为天下人!” 除了木下藤吉郎之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半晌后,今川义元才有些费解地开口道:“‘天下人"…这个词汇,是用来形容太政大臣或者幕府将军的吧?木下你有这样远大的理想是很好,但不是源氏嫡流如何开幕府?不家如何当太政大臣呢?” “这……”木下藤吉郎的脸瞬间变得更红了,就仿佛猴子的屁股一样,“在下不懂这些啊…在下只是想成为……” “痴人说梦,臭小猴子。”吉良玮成冷哼了一声,故意颠簸了一下马匹,差点把木下藤吉郎甩下马来,后者死死地拽着吉良玮成的衣襟才免于一劫,“先学会骑马吧。俺们这些平民,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风光的啊。” “干嘛打击人家积极性?”武田晴信却是非常热心地出来给木下藤吉郎站台,加油鼓劲道:“那些大人物,两千年前不还都是小人物?凭什么小人物就不能出人头地?凭什么小人物就不能当天下人?” “两千年前他们可都是神灵和皇室之后啊,和我们自然不同。”今川义元显然对武田晴信的发言感到颇为唐突,“怎可亵渎神灵?”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4日,一行人经过了管沼家的野田城,来到了奥平家的长筱城下榻。奥平家是东三河的重要豪族,麾下有20000石的领地,坐拥200战兵、400辅兵和长筱城、久保城、龟山城诸城,作为东三河山区的地头蛇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不过,在先前今川义元和今川良真的交锋里,奥平家却作为今川良真的援军与今川宗家开战,算是结下了些梁子。但在今川家进军三河后,自知实力悬殊的奥平家也顺从地献上了人质,当主奥平贞胜把二弟奥平贞友送去了小原镇实所在的吉田城。 眼下今川义元亲自到来,那奥平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接待主公、搞好关系的机会,备下酒宴款待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 然而,奥平贞胜显然不了解今川义元的挑食毛病,奉上了东三河这些不讲究禁肉令的地方的特产美食——猪肉。今川义元在宴席上顿感反胃,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但是不想让奥平贞胜难堪的今川义元并没有开口指出,只是努力维持着正常神态,去吃别的菜色。 误以为自己不知怎么触怒了今川义元的奥平贞胜慌得不行,赶忙想办法补救,不断地挑起话题恭维今川义元。但因为武田晴信也在场,奥平贞胜想一并拍马屁,于是吹嘘起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的信浓攻略——这又勾起了今川义元糟糕的回忆——没能阻止武田晴信的上原城大屠杀是他心里过意不去的伤口。 尽管今川义元是一个很有修养的绅士,习惯于在谈话中给予对方积极的回应,以避免对方尴尬——但眼下奥平贞胜正不断地在今川义元的雷区蹦迪,而今川义元本身闻着猪肉的味道就已经难受的不行了——还让他应酬谈论自己的禁忌话题也实在是太勉强了,于是他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在席间,奥平贞胜甚至亲自扮演起了小姓的工作,弓着腰用膝盖前行,跪着为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来回斟酒。武田晴信倒是乐在其中,今川义元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合礼数,便委婉地开口道: “奥平监物,何须如此见外?怎好劳烦你为我们亲自斟酒?实在是让我不好意思。” “啊,是是,家督殿下教训的是,是在下礼数不周了。”奥平贞胜却仿佛以为今川义元在批评自己一样,如临大敌地立刻跪下俯首谢罪,老实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今川义元被这过分的殷勤弄得有些尴尬,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宴席一冷到底,不欢而散。 第二百二十章 搬石 “兄长,这又是何必?”宴席散后,帮忙收拾会客室的三弟奥平义昌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操劳卑微的兄长奥平贞胜,“如此卑微,作践自己,只会让别人看不起罢了。您是奥平家的家督,怎可如此辱没家族?那家督大殿已经不给我们面子了,家里本来也不富裕,花了不小一笔开支准备的佳肴,他愣是一筷子也不动,对您的话也是爱答不理。如此忽视家臣的感受,您干嘛还要热脸贴冷屁股?” “弟啊,你还没看出来吗,家督殿下此行就是来者不善啊。”奥平贞胜好不容易直起了弯了一晚上的腰,酸痛得几乎走不动路,“你不记得了吗,三年前家督殿下到东三河的时候,进了户田家的吉田城,户田弹正亲自设宴招待。结果宴会上起了冲突,今川家当场就把城池扣下,把户田弹正赶了出去。结下梁子后,今川家最后可是把户田家赶尽杀绝的啊。” “可那次是因为牧野家提出了异议,认为户田家抢夺了他们的吉田城……”奥平义昌低声抗辩,却被奥平贞胜摇头打断: “若是没有今川家的撑腰,你觉得那牧野家有胆子当场和户田家翻脸吗?分明就是今川家的授意。家督殿下自己拉不下脸干这些脏事,就指示别人挑事,今川家好得以凭主家的身份主持公道,剥夺你的领地。家督殿下这几年的行事风格你还没看懂吗?他根本不在乎远江三河我们这些外样家臣,只信任那雪斋和尚,还有今川家的旗本和一门、谱代。对我们,他们可是一直疑心重重啊!” “这次家督殿下事先完全没说过会来长筱城,却突然驾临。他明明是要回今川馆,却舍近求远往北边山区绕路,肯定是别有所图!说不定就会以‘武田家觉得我们伺候不周"、‘居然用发霉的肉招待家督"之类的借口为名,削减为名奥平家的领地啊!可不敢掉以轻心啊!你看家督殿下今天宴会上的这张臭脸,说他没有什么计划,你信吗?今夜你们所有人都不准睡,给我盯着点,谨防有人挑事,万万不可以给家督殿下任何借题发挥的口实!”筆蒾樓 · 与此同时,长筱城城下町以北的街巷里,一队忍者悄然浅行至此。 “主公吩咐了,目标是一个叫做‘木下藤吉郎"的小孩子,约莫六七岁大,身材矮小丑陋,长得像猴子一样,应该就在本丸内下榻。”领头的忍者对身后的部下们低声发布着命令: “趁着月黑风高,混入城里杀了他,不要留下任何踪迹,马上撤走!”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5日凌晨,长筱城内。 今川义元等人早已舒心地在天守阁里的客室睡下,明天一早送别武田晴信后,他们就会启程南下回远江。与今川家本家的人不同,奥平家的武士们却无人入睡。在奥平贞胜的要求下,他们都在天守阁的各个岗位默默地守夜,害怕发生什么变故,给了今川义元减封奥平家的理由。 夜深人静,渐渐的,也有不少奥平家的武士打起了瞌睡。然而就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北门门口却忽然传来了动静——这种动静在平日的夜晚恐怕不会被天守阁里的人注意到,但是在奥平家武士几乎全员守夜的情况下,一丁点动静也会被无限放大。 有人在爬墙! “不要打草惊蛇!”奥平贞胜低声下达命令,同时和所有奥平家的武士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北门。 北门城墙上的几个守卫也察觉到了异常,正打算摇晃火把示警,却忽然被来自背后的暗器击倒,三三两两地翻下城去。 奥平贞胜的瞳孔骤然收缩。 内部? 这是今川家的人在里应外合吗?外面爬墙的也是他们的人? 片刻后,就看到二十几个忍者翻入长筱城内,在那几个内应的引导下,抽出暗器,快速向长筱城天守阁奔来。几个执勤的奥平家守卫想要上前阻拦询问,都***脆利落地 无声割喉放倒。 所有奥平家的人都愣住了,随后也都明白了。 “好啊,好你个今川义元啊!”奥平贞胜气得恨不得把牙齿咬碎,右手死死地捏着天守阁的围栏: “这次连借口都不找了,打算直接明抢家臣的城,是吗?打算直接在睡梦里杀了我们奥平一族,再给我们安一个袭击你家督殿下的罪名,是吗?事后就说,是我们奥平家趁夜袭击在长筱城下榻的家督,被家督反杀后族灭,领地全部改易,是吗?算盘打得叮当响啊?要不是我留个了心眼,现在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全今川家里,不是你们的一门众和谱代,就都不配活着是吗?三河远江的外样家臣就不是人了,是吗?只知道靠那狗屁不如的妇人之仁骗些民间的虚名!天天不理政事,纵情声色犬马、花鸟风月,继位7年了评定会议没开过几次,把所有家事委托给太原雪斋一人,如此蔑视家臣的心情和意见……你这昏君,却唯有在强抢家臣的城池时格外来劲啊!” “动手!”奥平贞胜愤怒地大吼道,对着身边同样愤怒的奥平家武士狠狠一挥手,“给我拿下今川义元!逼今川家的忍者退兵!他们不退,大不了鱼死网破,取下今川义元的首级给奥平家陪葬!我们奥平家这么多代,何曾受过这种鸟气?把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啊!” “兄长,冷静啊!二哥还在吉田城呢,我们这里一反,二哥怎么办?而且今川家势大,我们又哪里是对手?岂不是以卵击石?”奥平义昌被奥平贞胜冲动的命令吓得面如土色,可是周围的奥平家武士已经纷纷大吼着领命——他们也对今天自家在宴席上受到的不公待遇心存怨愤,更何况此时今川家居然蹬鼻子上脸地擅杀家臣的士兵,试图杀害家臣、强夺领地——哪个武士见了能不愤怒? “那难不成要坐以待毙?难道我们不抵抗,二弟就有活路不成?我们扣下今川义元,反而能保证二弟的安全!”奥平贞胜一把甩开奥平义昌,愤然抽刀在手,大踏步地就向天守阁里今川义元的寝室杀去,“给我动手!” · 此时,寝室里的今川义元也觉得不对劲了。 和身旁依旧睡得安祥,睡熟了之后哪怕敲锣打鼓也吵不醒的银杏不同,今川义元的睡眠一直偏浅一点,天守阁里的动静惊醒了他。他直起身子,侧耳听去,只听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夹杂着少数的脏话和低吼,正快速朝着自己的屋子涌来。 今川义元有些不安地起身,摇醒了银杏,在黑暗里摸索着佩刀龙丸和宗三左文字的位置——一向文雅的他没有其他武士们把刀放在枕头下睡觉的习惯。 还没等睡得迷迷糊糊的今川义元反应过来,屋门已经被一把拉开,随后就看到二十几个奥平家的武士鱼贯而入,拿着刀就围向自己。 “奥平家这是要谋反吗?”今川义元匆忙抽出双刀,对准了门口,沉声喝问道。 “你这昏君,倒行逆施,巧取豪夺,反的就是你!”领头的奥平贞胜大喝一声,带着部下就要冲上来。今川义元已经准备好战斗,一旁的银杏也拿起了刀鞘准备协助。 就在这时,寝室后方的另一扇门忽然被踹开。今川义元还以为又是敌袭,一瞬间只觉得大事不妙,却发现来的人竟是武田晴信和武田家的几个侍卫。 ,这边走!”武田晴信大吼一声,指挥着武田家的人迎上了奥平家的武士。今川义元赶紧拉起银杏,快步向外跑去,沿着天守阁的楼梯一路向下。武田晴信也留下山本勘助在队尾负责断后,自己和今川义元一同向外冲杀。 武田家的人多半没有着甲,很快被奥平家杀得七零八落,追兵越追越近,身后的脚步声如催命的鼓点般在耳边敲响。今川义元赤脚在地板上狂奔,一个不小心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跤,靠着自身惊人的灵活性,踉跄了一下后还是站稳了。他借机一回头,才发现奥平 家的追兵几乎就已经杀到身后——武田家的断后侍卫除了山本勘助外都牺牲了,只剩下山本勘助捂着自己被砍伤的左胳膊且战且退。 今川义元没有二话,起身继续向外狂奔。长筱城天守阁的构造有些奇怪,昏暗的夜晚又看不清路,不知道跌跌撞撞地转了几个弯,今川义元终于看到了天守阁的大门,当先向外冲去。然而,就在他踏出天守阁的那一刻,余光里却发现了躲在门后的另一个武士——正是奥平家的三弟奥平义昌。他此刻正高举武士刀,就等着有人出门。 “哈!”奥平义昌大吼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下劈砍向猝不及防的今川义元。银杏仓促之下刺出刀鞘,点向奥平义昌的手腕,让这一刀的力气瞬间泄了大半,可刀锋还是不偏不倚地指向今川义元的脑袋。今川义元几乎全屏本能地把刀在手腕上翻了个刀花,想去格挡,却只是略微卸力,拦不住蓄力已久的重劈。 千钧一发之际,今川义元身侧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一边砍向奥平义昌的手臂,一边撞向那面落下的刀刃。刀剑没入肉体的声音接连响起了两声,随即又是血花四溅——那人替今川义元挡下了致命的一击,同时砍中了奥平义昌一刀让他没法继续攻击——但一片漆黑下今川义元也看不清什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武田晴信已经在耳畔大吼道:“快跑,走北门!” 第二百二十一章 砸脚 一行人立刻向北转去,此时,天守阁的巨大动静也惊动了在本丸屋敷内过夜的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侍卫,他们纷纷出门查看情况,正好遇见逃跑的今川义元、武田晴信和银杏。 “殿下,这是?”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和土原子经都是目瞪口呆。 “奥平家反了,正在袭击我们,快撤。”今川义元把双刀插回刀鞘里,同时面露苦笑地道,“对了,能不能给我们来两双鞋,我和夫人都还光着脚,这样跑一路脚要脏的没法认了。” “小的有!”木下藤吉郎闻言立刻一蹦三尺高,从自己的怀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两双草鞋,递给了今川义元和银杏。 “多谢木下。”今川义元匪夷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还是忍不住吐槽道:“只是你为什么会把鞋子揣在怀里!” “这样殿下就能穿上热乎的了,给您捂着!”木下藤吉郎有些肉麻地献着殷勤。 “那为什么是两双?”今川义元一边继续率队开始撤退,一边又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样可以让殿下穿凉了再换一双穿!”木下藤吉郎一本正经地谄媚道。 一片夜色里,虽然天守阁里已经闹翻了天,但城内的其他驻军却显得有些杂乱,并没有展开排查。黑暗的街巷里,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等人虽然不熟悉地形,但也一点点地摸向北门。不过黑夜也给他们提供了遮蔽——让奥平家的人也暂时没能立刻追踪到他们。 然而等他们好不容易绕到北门后,却发现北门城门处已经是灯火通明——几十个人奥平家的士兵如临大敌地镇守在门口,两侧还有弓箭手站在城头——根本不可能破门而入。 “该死?什么时候?”武田晴信气得低声骂了一句,随后竟然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今川义元吓了一跳,赶忙扶住武田晴信,但是手掌处顿时有了温热液体的触感。今川义元浑身战栗了一下,赶忙把武田晴信扶着坐好,借着城头的火光打量他的身体——才发现背部已经划开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红的血液正涓涓地往外流淌。 “什么时候?”今川义元顿时慌了神,赶忙撤下自己的衣袖,帮武田晴信包扎伤口,鲜血淌得今川义元满手满身都是。 “不然你以为刚才出天守阁的时候,是谁替你挡了一刀?”武田晴信低声吸了口凉气,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没有吭一声,反倒是跑了一路才坚持不住,“门口那奥平家武士的那一刀,不帮你挡你的脑袋都没了。” “这可不像是虎千代的作风啊。”今川义元一边使劲地摁压武田晴信的伤口止血,一边低声责备道:“你不是最唯利是图了吗?拿命替我挡刀对武田家有什么好处吗?我死了你不是正好侵吞今川家?为什么要救我?” “娘的,谁知道啊,身体他娘的自己动起来了啊……脑子没来得及想清楚,再给的时间考虑,我就绝对不会救你了……”武田晴信咧着嘴对今川义元低声笑骂道,随后就再也没力气说出话来,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一旁的山本勘助眼看主公濒死,急得已经是脸色煞白。 “往南,从南门冲出去?”今川义元把武田晴信背在了背上,眼眸里罕见地闪烁起了杀气,毅然决然地对身旁的今川家和武田家侍卫们沉声道,“无论如何,要带着武田殿下杀出去!” “是!” · 等到武田晴信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5日,寅,长筱城南的山区里。 “总算醒了。”今川义元看到武田晴信终于睁开眼睛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旁的山本勘助端着水壶,小心翼翼地给武田晴信喂水。 “这是哪里?”武田晴信有些艰难地开口,一说话背部的伤口就又开始疼痛。 “长筱城以南的山区,我们不久前从长筱城的南 门夺门而逃,突出城外,现在已经跑到丰川以南了。”今川义元站起身子,看向了北边隐约可见的长筱城,“不知道有没有追兵来抓捕我们。” “不擦擦吗,先生?难得你没有洁癖啊。”同样跑了一路,正在小喘气的银杏从怀里掏出一块毛巾,在小溪里蘸了蘸水,拧干了递给今川义元。今川义元接过毛巾,看了眼自己手上溅满的武田晴信的血污,叹了口气后开始擦拭。 “我已经反应过来了,就不该替你挡刀。”武田晴信咧着嘴,忍受着剧痛开口骂道:“你这家督当的,连家臣造反都毫不知情?要不是我,你已经死了。栽在一个小小奥平家的手里,不丢人吗?” “这些事情平时都是老师负责的,老师不在,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今川义元苦笑着叹了口气,随后使劲地扶了扶额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西崎城内有我们今川家旗本在远江的驻军,土原,你赶紧带人去通知西崎城的浅井,让他率军北上来救援我们。” “是。”土原子经拱手领命,便带着忍者们悄然离开。 “那我们呢,去哪里?躲在这山沟里,早晚被奥平家的人找到。”武田晴信问道。 “往南去,去远江吧。”今川义元选择了与长筱城相反的方向,“现在关键是联系不上我们今川家的人,等到联系上就好了,这几天先避避风头。” · 与此同时,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5日,寅时八刻,三河吉田城。 “什么?奥平家反了?”小原镇实收到内线的奏报后,惊讶地拍案而起。 “是的!”急匆匆地从管沼家野田城赶回的内线汇报道:“昨夜奥平家天守阁里爆发打斗,随后封锁了城门,紧接着就出兵南下。奥平家还派使者来了管沼家中,劝说管沼家与它们一同起事,说是要袭击家督殿下!” “家督殿下?”小原镇实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身看向地图,“家督殿下两日前离开吉田城,沿着南部的滨海官道回远江,那现在应该已经走到挂川城附近了吧?离长筱城十万八千里,他们怎么袭击?算了,还是保险为上。火速传令,让西崎城的浅井大人立刻向挂川城方向东进,保护家督殿下!再命令西远江的井伊家、鹈殿家、大泽家、饭尾家和堀越家,立刻起兵北上,讨伐奥平家的叛乱!”. 没错,小原镇实因为不知道今川义元临时更改了行程(往东北去了奥平家的长筱城),所以对今川义元此刻的位置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今川义元已经身处危险之中,还以为家督已经安全地来到了中远江。 “是!”天守阁内的传令兵们纷纷立刻领命而去。 “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之前几个月里,奥平家完全没有任何异动啊,雪斋大师埋藏在奥平家里的内线回报说,奥平家的家主、家老和一门众们都是行事正常,怎么会突然反了呢?”小原镇实回过头来开始复盘思索,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对管沼家回来的内应问道:“有看到埋伏在奥平家里的内应吗?奥平家的具体情况是什么?” “奥平家的长筱城戒严了,可能消息传不出来了吧。”太原雪斋安排在管沼家里的内线也是一头雾水,“雪斋大师之前与我们都是单线联系,不允许我们各家的内应彼此之间有联络,害怕暴露,所以在下也不知道同僚那里的情况。” “奥平家啊……这些东三河的国人果然靠不住,各个都是狼子野心。”小原镇实冷哼了一声,随后长身而起,狠狠地甩手道:“来人,把奥平家送来吉田城的人质奥平贞友杀了,砍下首级挂在吉田城城门上!” “请三思啊,肥前守!”山田景隆被小原镇实果决的命令吓了一跳,“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处死人质岂不是直接做绝了……” “就是要威慑这些宵小,我看谁还敢再反?人质收来不就是用来处决的吗?”小原 镇实理所当然地咬牙道,“不可开先河,让那些反骨仔们觉得,哪怕自己反了,人质也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不然,以后收人质还有什么用?” 随后,小原镇实看向山田景隆道:“山田大人,也请您立刻率镇西备赶赴长筱城平叛!奉命前来的西远江众都由您来协调!”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6日,申时七刻,远江国井伊谷城西北十里外。 为了躲避奥平家可能出现的追兵,一行人在三河远江交界的山区里疯狂走小路,摸索了将近两天才走出山区,来到井伊谷——这还多亏了有银杏这个山路达人,不然怕是早就要迷路了。 “总算是安全了。”今川义元用毛巾擦着汗,直起腰叹了口气道:“西崎城的援军应该已经快到了,和他们会和就好了。” 没错,今川义元对于西崎城的驻军已经被小原镇实派往挂川城一事毫不知情。 “追兵没有跟上来,直接去井伊谷城是不是也行?”田沈健太郎从外围放哨归来,向今川义元建议道:“只要进了城就安全了,在野外终究是危险,万一被奥平家后来追上可怎么办?” “有道理。”今川义元微微颔首,随后就打算带着众人往井伊谷城去,却忽然发现有一骑正快速向自己的方向策马而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远州 “警戒!”田沈健太郎见状如临大敌,立刻示意两家的侍卫们打起主意。不过等到那人跑近了些,才发现他背后插着的是井伊家的靠旗,目标也不是今川义元等人,而是西进往吉田城的方向。 “向他求援吧,刚好遇到井伊家的人了,让他回去传令,命令井伊家率军来援救我们,护送我们进城。”今川义元对田沈健太郎吩咐道。 “是。”田沈健太郎领命后立刻起身,跳出了藏身的丘陵,向那个井伊家的骑士拼命招手道:“这位大人,还请速速过来,在下是今川家旗本,有命令传给你!” 井伊家的骑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一勒马缰停住战马,狐疑地打量了半晌后,才非常谨慎地策马缓缓而来,被田沈健太郎引到了今川义元身前。 “小野…和泉?”今川义元看了来人片刻后,隐约想起了这人的面容——正是井伊家的家臣,小野政直。.. · 小野政直在原本历史记载中的名声糟糕透顶,被认为是导致井伊家几乎灭族的佞臣。小野政直后来虽然成为了井伊家的家老,胳膊肘却一直向着今川家。在原本的历史里,天文十三年(1544),井伊直满和井伊直义兄弟因为担心武田家破盟入侵远江,决定整兵备战。但小野政直却向今川家举报说,井伊家图谋谋反。愤怒的今川家将井伊直满和井伊直义传唤到今川馆杀害。 在那之后,小野政直还打算进一步迫害井伊直满的儿子井伊直亲(即井伊直政之父),逼得他流亡信浓才免于一死。小野政直死后,其子小野政次(即小野道好)也是有名的女干臣,其恶名更甚其父。小野政次在永(1562)向今川氏真告发了井伊家可能内通德川的消息,井伊直亲亲自去今川馆向今川氏真道歉,也被今川氏真处死。小野政次还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连带着把井伊直亲的幼子井伊直政一并杀害,害得原本人丁兴旺的井伊家几乎绝嗣。 所以后来井伊家在德川家的帮助下复兴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抓住了祸害家族的小野政次,把他和他的家族在井伊谷川附近尽数斩首。 当然,今川义元是不会知道原本历史上的这些事情的,对小野政直的了解也仅限于一面之缘。 · “家督大殿!”小野政直自然也认得今川义元,在看到后者居然出现在这里后,顿时大惊失色道:“难道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今川义元一下子懵了。 “奥平家的人在这几日里向远江国和三河国的外样拼命派遣使者,控诉家督大殿您的暴行!他们说您假借下榻长筱城为名,派人夜袭长筱城,试图暗杀奥平一族,强夺城池!效仿当年今川家对户田家的所作所为!奥平家不堪受辱已经谋反,击退了今川军,正在追杀您!号召附近所有的外样一同起事,赶来三河远江边境的山区里围杀您啊!” 小野政次越说越着急,连脖子都红了起来:“在下之前本是不信的,因为吉田城的肥前大人(小原镇实)说您是走南路沿海回骏河的,万万不可能绕道北部山区的长筱城。但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您难道真的想强夺长筱城么?不必如此着急啊大殿,这些反骨仔都可以慢慢清算,您又何必亲自动手?” “啊?这是什么传言?”今川义元被说得晕头转向,只得无奈地解释道:“我当时是想着再送武田殿下一程,才走了北路长筱城,去了三河和信浓的边境,的确是忘记把行程的改变通知给小原肥前了,但我可没做什么夜袭长筱城的事情啊?听都没听说过。那天晚上我醒来时,就已经是奥平家的人在刺杀我了,我拼尽全力才从长筱城里逃出,一路撤到了这里。” “袭击长筱城的不是您的人,也不是大殿的计划?”小野政次认真地确认道。 “当然不是,为什么我会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今川义元非***屈地抗辩 道。 “因为之前您在吉田城干的事情实在是太恶劣了。天文九年(1540)你率军去三河时路过了吉田城,户田家设宴款待您,你却在率军入城后强行夺去了户田家的城池,哪怕是为了牧野家主持公道,也不能在家臣邀请您进城的时候夺城啊!”小野政次更加认真地劝谏了一句:“家督大殿别怪在下多嘴,但事实就是如此!远江和三河的外样都因为这件事情心里打鼓,害怕您什么时候把他们的城也抢了。” “知道了。”今川义元非常虚心地接受了批评。他当时对政事完全不上心,强夺吉田城一事完全是那古野氏丰一手推动的——这样看来,他那看起来心狠手辣也并没有比他成熟多少啊,居然做出了这样有损信誉、后患无穷的事情。 只不过当时的今川义元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哦不,他早该意识到的。当时松平长亲等人组织三河地区的松平族人反叛今川家时,一个重要的说辞不就是“今川义元鸠占鹊巢强抢吉田城,如果不加抵抗,三河也会被今川家窃取”吗? “还有啊大殿,擅自更改行程这种事也要不得啊,您身边总共也没几个人,怎么还能不把行程告诉家臣呢?出了什么差池怎么办?现在肥前大人就是因为不知道您去北边了,还以为您在一路往东走呢,所以把西崎城的今川家旗本都调往东边去找您了,一时半会没法回来救援了啊!要重视家臣的意见,什么事情都要和家臣商量着办啊!”小野政次再次恳切地俯首进谏道。 “我知道了,确实是我的不好。”被一个外样家臣的家臣如此蹬鼻子上脸地说教,今川义元的侍卫们都是面色不好,但今川义元自知自己有问题,所以丝毫没有动怒,而是接受了教导。 “所以大殿没有策划袭击长筱城?也没有要改易奥平家的意思?”小野政次追问了一句。 “没有,绝对没有,要么是误会一场,要么就是奥平家执意谋反,所以自导自演了一处。”今川义元非常坚定地坦白道,随后看向小野政次,“不管如何,眼下的局面还是有些危险的。我和今川家的部队们失联了,身边也没几个人。劳烦小野和泉赶紧回井伊谷城,请井伊家派援军护送我们回井伊谷城。” “这就是在下要和大殿说的事情。”小野政次面色凝重地低下头来,顿了顿后沉声道:“井伊家高层在秘密商议后,已经听了奥平家的劝,准备谋反,一同追杀落单的大殿了!大殿请万万不要前去井伊谷城!” “什么?”这下不只是今川义元,周围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井伊家一直以来都对今川宗家心存不满,图谋着东山再起、反对今川家的机会。此次大殿在长筱城落下了倒行逆施、谋害家臣的口实,三河、远江的外样恐怕人人都要心寒,对您心存不满。而您自己还与今川家失联落单,所以井伊家家中判断这是最好的谋反机会,已经准备起兵来抓您了!” 小野政次的一番话,让今川义元等人瞬间都是脸色大变。 今川义元怔了片刻后快速恢复了冷静,随后非常谨慎地先开口问道:“小野和泉不是井伊家的家臣吗?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如果井伊家要谋反,你不是应该跟着井伊家一同来与今川家作战吗?” “大殿容禀,在下井伊家家臣的身份只是掩护,真实身份是雪斋大师安排在井伊家的内线。”小野政次跪倒在地,对今川义元行了个大礼,“在下对今川家忠心耿耿,对大殿和雪斋大师忠心耿耿,自雪斋大师返回骏河后已经追随雪斋大师近十载,请大殿相信在下!在下对井伊家没有半点忠义可言,心中所愿只有替今川家彻底根除这个叛乱成性的家族!” “是…老师的人?”今川义元有些难以想象面前的好运气,“这么巧,唯一的一个自己人都能给我遇上。” “并不是好运,大殿。”小野政次抬起头来,眼里满是对太原雪斋的 崇敬: “雪斋大师在远江、三河的所有外样,乃至于谱代和一门众家中都埋有无数眼线、内应,还有藏得更深的暗线,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在下等人都会立刻汇报给雪斋大师。远江、三河能有今天的稳定,也全是靠着雪斋大师布下的情报网。别的不说,雪斋大师光在这几年里就已经挫败了6次正在酝酿中的谋反行动!雪斋大师不在的时候,在下便汇报给吉田城的肥前守大人(小原镇实)。在下此次西行,就正是要亲自去吉田城向肥前大人通报井伊家可能谋反的消息,所以才会偶遇大殿!” “没想到老师做了这么多……”今川义元闻言有些惭愧和内疚,“我什么都不知道……” “此次奥平家的谋反真的非常可疑,因为事先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奥平家会谋反的风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刺激的奥平家仓促地铤而走险。也正是因为突然发生了意外,雪斋大师在奥平家留下的眼线们才没来得及把奥平家即将叛乱的消息传出来,否则我们早就该听到消息,像往常那样采取行动把叛乱扼杀在摇篮里了。”小野政次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同时忧心忡忡地道: “但奥平家的消息一出,估计整个远江和三河的外样都是人心思变。他们基本上都和今川宗家在战场上敌对过,对户田家、奥平家的遭遇兔死狐悲,担心大殿下一次就会夺他们的城,杀他们的人,所以可能有不少豪族都会像井伊家这样趁机起兵谋反,名义上是去讨伐叛乱的奥平家,其实是去追杀落单的大殿!在下刚才就看到有不少人暗中往吉田城的方向去了,可能都是雪斋大师留在这些外样家中的内线们去找肥前大人汇报可疑的谋反动向!” “这下麻烦大了……西崎城的旗本也被调走了,周围根本没有本家的人可以依靠。”今川义元深深地扶额,只觉得局面棘手起来,“多谢小野和泉的通知了。” “那在下先行告辞,这就去吉田城汇报情况,也把您的位置一并告知肥前大人!几天之内,援军就会赶来!”小野政次一边向今川义元拜别,一边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在那之前,请大殿千万小心,在今川家旗本到来之前,万万不可轻信任何一家靠近的部队!他们都有可能是叛军!您刚才看到在下就主动向在下打招呼,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来的是井伊家的心腹,您已经完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错乱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6日,酉时三刻,长筱城南。 奥平家的部队还在家老们的指挥下,漫山遍野地搜索着今川义元的下落,一路向南推进。而长筱城边的奥平贞胜和奥平义昌兄弟两人,却都是面如死灰。 “查清楚了,根本不是今川家的人来袭击我们,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身份和指示者,但肯定不是今川家。家督大殿也根本没有强夺长筱城和改易我们奥平家的意思。”奥平义昌听完了调查忍者们的奏报,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是误会,我们杯弓蛇影了。现在反倒成了我们奥平家主动谋反,袭击下榻在我们城中的家督殿下了。怎么办?赶紧遣使谢罪吧,幸好家督大殿没有出什么差池。” “但是二弟已经被杀了,悬首于吉田城城门上。”奥平贞胜死死地握拳,指甲嵌入肉里都淌出血来,“难道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地去道歉不成?二弟的命呢?” “说到底,还不是兄长你当时冲动要反,才招致了这个结果?”奥平义昌看奥平贞胜愈发上头了,有些慌张地走到他身前,不断地摇晃着他的肩膀:“悬崖勒马,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赶紧去请降,愚弟愿意去当人质!再这样反下去,今川家大军一到,奥平家一族都是要灭亡的!” “住嘴吧!你这胆小怕死的懦夫!”奥平贞胜终于暴怒了,狠狠地抽了奥平义昌一巴掌,“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我们的使者已经去全远江、三河串联了,要不了多久,不满今川义元那厮的人就会群起响应,围杀了今川义元,今川家就是土崩瓦解,还有什么大军?还有什么好怕的!”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6日入夜后,井伊谷城西北的山地里。 今川义元安排了众人轮流守夜,警惕周围有人靠近,其他人则就地休息——奔波了一天一夜,也确实需要恢复一***力了。 井伊谷城周围刚下过雨,山地里自然是泥泞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稍微干净些的青石——勉强达到了洁癖的今川义元的最低就寝条件。一行人跑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细软,只有木下藤吉郎居然随身带着一个毛毯,被今川义元拿去给武田晴信这个伤员盖着了。今川义元自己则躺在青石上,双手垫在脑后当成枕头。刚一闭眼,睡意就汹涌袭来。 迷迷糊糊里,今川义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场景走马灯般地放映——这让今川义元吓了一跳,不是说只有死人才会看到走马灯吗?一下子精神起来后,今川义元才发现这个梦境显得有些古怪。面前似乎是一个石壁,光线从后方照来打在石壁上,而石壁上正映着皮影戏,其中有两个剪影分别就是在描绘小时的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难道自己刚才看到的走马灯,都是皮影戏的内容吗? 今川义元更加疑惑了——这难道是梦中梦吗?他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废了好大的力气活动着脖子让自己可以低头,今川义元才发现自己被一圈又一圈的绳索给绑在了一棵石柱上。 这是什么?鬼压床吗? 就在这时,眼前的画面开始大幅度地摇晃和模糊,今川义元很快就醒了过来——果然是梦啊。他现在还安然睡在石头上,而银杏也不知何时也蜷了过来,枕在今川义元胸口睡着了——怪不得会有鬼压床的感觉。 “真是奇怪的梦…被捆得结结实实。”今川义元自言自语着嘟囔了一句。 “嗯?什么梦?”一旁的武田晴信却仿佛来了兴趣,忽然应了一句。 “你怎么没睡?”今川义元扭过头来,借着朦胧的月光打量着一旁席地而睡的武田晴信,“伤员要好好休息啊。” “没你那么矫情。”武田晴信挖苦了一句。 就在这时,田沈健太郎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殿下,有火把靠近,沿着官道自东向西排开,旗帜是彦根橘,是井伊家的部队,好像在搜山。” “赶紧往西边山区转移。”今川义元当机立断,下令众人往远离井伊谷城的方向靠近,同时走到武田晴信身前,拉着后者的手帮他站起身来,“怎么样,虎千代,要我来搀着你吗?” “说了没你们骏河女武士那么矫情,老虎可不会因为一点小伤就哭爹喊娘。”武田晴信笑着甩开了今川义元的手,随后拍了拍屁股道,“走吧,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栽在你们今川家的内乱手里。” · “现任井伊家当主是井伊信浓(井伊直盛),年仅17岁,其父井伊宫内(井伊直宗)战死后由他继位,但实权都在他爷爷井伊兵部(井伊直平)和两个叔叔(井伊直满、井伊直义)手中。”今川义元回顾着他为数不多的对井伊家的了解,不禁开始后悔怎么没有多看点卷宗,多跟太原雪斋学点知识——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但是也不清楚他们四人都是什么样的立场。不过井伊家代代与今川宗家敌对,不久前还在我三哥那边与我们交战……小野和泉是井伊家内部的眼线,既然他说井伊家有谋反之意,估计是十有八九吧。” “所以我们要避开他们?”田沈健太郎从旁问道。 “对。”今川义元点了点头。 “那问题是现在去哪里呢?”吉良玮成在身后发着牢骚,“俺们也没有马,在这夜路里走不快,难道一路往西走到吉田城去不成?在那之前早就被奥平家和井伊家的人搜到了吧。” “不用那么远,往前不到,就是鹈殿家的三日城。”今川义元只能凭着往日的印象,在黑夜里大概估计出一个方位,“鹈殿长门(鹈殿长持)是我妹婿,长年作为一门众侍奉兄长左右,是我们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对象,到了他那里就好了。” · 一行人连夜赶路,终于在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7日辰时三刻,隐隐看到了三日城的所在。在他们左手侧数里外,就是秀丽清澈的滨名湖——不过今川义元现在是无暇欣赏了。因为就在三日城的南端,绕出了另一支部队,正快速向今川义元所在冲来,显然也是发现了今川义元一行人的踪迹。 “错鹰羽,是三河西乡家的旗帜!”田沈健太郎认出了那一队数百人规模的军势。 “西乡家……家督是西乡弹正(西乡正胜)。”今川义元在脑内飞快地调动着之前看到过的与西乡家有关的资料,“好像和东三河的管沼家有姻亲关系,管沼家和奥平家也走得很近……那这么说,西乡家也很有可能是站在奥平家一边,假借平叛名义,实则是来袭击我们的!” 三日城内的鹈殿家注意到了西乡备在三日城南的行军后也是如临大敌,似乎是怀着和今川义元一样的怀疑,鹈殿长持果断率军出城,卡主了西乡备东进的路,率先迎向了今川义元所在。但同样的,西乡备出现在了鹈殿备的后方,也挡住了鹈殿备返回居城三日城的归路。 “殿下!”鹈殿长持将有些落魄的今川义元一行人迎入军中,指示旗本立刻让马匹给今川义元,“小原肥前守那边已经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正在全力搜寻您的下落,没想到您在这里!但西崎城的安远备已经被派往挂川城,吉田城的镇西备又被派向了长筱城,一时半会都回不来了!只能由在下先率军护卫您了!远江处处都可能是叛军,请千万小心!” “有劳长门守了。”今川义元总算身边有了支忠心的部队,少许可以喘口气了,“西乡备的动向呢?” “肥前守那里已经发挥指示了!雪斋大师之前在西乡家同样布有眼线,他们说西乡家此次行动也是别有所图,很有可能是要响应奥平家和管沼家的谋反,来袭击落单的殿下!”鹈殿长持有些后怕地看了眼今川义元,又回头看了眼西乡备的军势,“幸好在下出城 的即时,不然若是让殿下落到了西乡备的手里,那可就完了。” “管沼家?”今川义元却是从鹈殿长持的话里听到了他之前不知道的消息,“管沼家也反了吗?我前几天路过野田城时,管沼家还好好的啊。” “管沼家和奥平家世代都是在东三河唇齿相依的同盟,只是被迫臣服松平家和今川家罢了。雪斋大师的内线说,他们两家的联系可能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奥平家反了之后,立刻就通知了管沼家,管沼家随同起事,出兵拦截了我们旗本镇西备攻向长筱城的道路,目前山田右卫门尉正率领镇西备在野田城下与管沼家激战!”鹈殿长持把吉田城小原镇实发回的情报逐一向今川义元汇报,随后有些无奈地摇头道: “所以这次真的很奇怪。奥平家突然谋反,雪斋大师之前埋伏在奥平家和管沼家的内应和眼线却都没有发现事先准备的端倪。难道是一时兴起的叛乱吗?” “估计是场误会,有人在夜晚袭击了长筱城,再加上我和奥平家的人在晚宴上闹得有些不愉快,奥平家的人误以为我要夺城,这才愤而决定先下手为强。”今川义元根据昨天小野政直提供的情报,已经大概理清了逻辑,“过去的事已经没办法了,那现在该怎么样呢?鹈殿长门有何建议?” 第二百二十四章 纷繁 “在下的军势只有西乡备的一半左右,在下也从未以善战闻名,怕是不是西乡备的对手。往西回在下的三日城和肥前守的吉田城的路线也被切断了,打不回去。平原上无险可守,也没有营盘,必须在西乡备开始进攻前向东南撤退。”鹈殿长持对自己的劣势毫不隐瞒,坦诚地向今川义元道:“我们东南就是滨名湖,要么往东从滨名湖北边绕过去,要么往南从滨名湖西边绕过去,请殿下定夺。” “嗯……”今川义元再次在脑内努力调动着有关远江地理和豪族情况的记忆——他着实了解得很少,也不确定自己记得对不对。 往南从滨名湖西边绕过去的话,就会遇到滨名湖南部的舞坂城——那是堀越家的居城。堀越氏和濑名氏同出自今川家的庶流远江今川氏。远江今川氏和骏河今川宗家在早年曾闹得很不愉快,但由于远江今川氏的领地逐渐被斯波家篡夺而失势,远江今川氏也因为意见不合分为了两支——濑名氏和堀越氏。 濑名家选择积极靠近今川宗家,与今川宗家合作,从斯波家的手里抢回原本属于今川氏的远江。而堀越氏始终和今川宗家保持着距离,采取对抗的态度,甚至和夺地仇人的斯波家联合,抵挡今川氏亲的远江讨伐军。先前的花仓之乱里,堀越氏也站在今川良真的一边与今川义元开战。虽然在战败后被迫臣服,但领土也被削去不少,怀恨在心。 眼下遇到了今川义元失联落单,奥平家、管沼家等诸多豪族群起造反,围攻今川义元的情况——堀越家想都不要想也会参与其中吧?哪怕不造反,肯定也不会帮今川义元。 往东从滨名湖北边绕过去再南下的话,就可以来到靠着滨名湖所建的堀江城——那是大泽家的居城。大泽家当主大泽基相深受今川氏亲厚恩,在花仓之乱里旗帜鲜明地支持今川义元,困守远江孤城,抵抗今川良真的部队。其子大泽基胤也被今川义元提拔为今川旗本备队长之一,大泽家的领地更是被今川义元封赏了一倍有余。 但如果往东走向堀江城的话,就必须要路过井伊谷城,在井伊谷城眼皮子底下绕过去——距离井伊谷城的直线距离估计只地左右。要是实力雄厚的井伊家忽然出兵拦截,那今川义元可就麻烦了。 相反,如果往南走的话,今川义元也可以选择不去堀越家的舞坂城,直接向西绕路逃向吉田城,西乡备估计也追不上。但万一堀越家出城拦截,那今川义元就是腹背受敌、走投无路了。 该往哪边走?选错了可能不仅会赔上自己的命,还要把银杏、武田晴信、鹈殿长持给一并栽进去。 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做出了决断: “往东走。井伊备应该已经配合奥平备去北上搜山了,刚才我们都看到了,现在井伊谷城内应该没多少人,我们可以趁机抢过去!”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7日辰时七刻,一行人提心吊胆地越过了井伊谷城西南。井伊谷城显然没有多少留守部队,疯狂地挥舞旗帜、点燃狼烟,示意往北边搜山的部队赶紧回来,但今川义元已经带着鹈殿备溜之大吉。身后的西乡备尾随而来,但却迟迟没有发动攻击。 “这是什么意思?”今川义元感到了非常的困惑。 就在这时,西乡备军中策马赶来一个信使,要求见今川义元。今川义元可不敢在这种时候耽搁,也让他没有下马,就直接让那个信使口头汇报: “启禀大殿,我家殿下奉小原肥前守之名赶来平叛,请问奥平和管沼的叛军在何处?” “应该在北边。”今川义元也被西乡家的信使给问蒙了——从他们不久前的表现来看,分明是冲着今川义元本人而来的叛军啊,怎么可能反倒来平叛呢?. 难道说西乡家眼看袭击今川义元本人的计划难以成功,就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西乡家调兵而来是来平叛的 ,并不是来袭击今川义元——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还没动手,留了些余地。如果单以目前为止的表现而言,的确无法给西乡家定罪。 “是!还请家督大殿亲临我军指挥!”传令兵闻言后便立刻俯身邀请道。 “命令就是让你们北上平叛。”今川义元淡淡地回了一句,同时打量着传令兵的神色,“这是命令,西乡家是要抗命吗?” “那怎么敢?只是眼下井伊家似乎也有可能叛乱,家督大殿身边怎能不留重兵保护?”传令兵言辞恳切,“忠心耿耿”地进谏道:“还请殿下允许西乡备护卫!” 话说到这里,今川义元也算是明白了——西乡家就是彻头彻尾的墙头草。他们生怕自己掀起叛旗后没有抓住今川义元,被今川家事后清算。所以他们不肯旗帜鲜明地叛乱,只敢暗搓搓地靠近今川义元,想等控制住今川义元后,再宣布叛乱。在胜券在握之前,西乡家估计都不会真的与今川义元兵戎相见——这样就算叛军事败了,西乡家事后也可以搪塞说他们只是想来协助平叛的。 “既然如此,就请西乡备跟在鹈殿备身后吧。”今川义元权衡一二后,做出了稳妥的安排。鹈殿备的实力不如西乡备,这个时候如果完全和西乡备翻脸,刺激的西乡备铤而走险直接造反,那可就不妙了。还是应该先稳住他们,等到今川义元自己安全后再责问西乡家的首鼠两端。 “是!”传令兵领命而去,而今川义元则继续带着鹈殿备绕过滨名湖的东北角,向着大泽家的堀江城开去。堀江城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当年大泽基相靠着区区数百之兵,便在这堀江城抵御了今川良真数千兵马两年之久。只要逃入了堀江城,就不需要再提心吊胆了。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7日巳时三刻,堀江城。 大泽家在这几日里也收到了奥平家劝诱豪族们一起谋反的信和小原镇实要求远江豪族们平叛的指令,自然对面前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但奥平家的信里说今川义元正流亡在远江与三河交界的山区里,而小原镇实的信里则说今川义元已经安全到了挂川城——这一矛盾的信息让大泽基相一时不知道该往那里派兵才好,于是便率军留守在堀江城内。 好巧不巧,正好遇到了今川义元带着鹈殿备投奔而来。 “殿下,快请进城!”大泽基相亲自策马来到城门口,着急地几乎是牵着今川义元的缰绳把他给拉入城里。 “放进鹈殿备后,把西乡备拦在城外。”今川义元对大泽基相低声下达了命令,“西乡备敌我不明,很有可能有反心。” “明白,请殿下稍后,在下马上帮您办妥!”大泽基相拱手领命而去,大泽备的士兵们便行动起来,放过鹈殿备后,立刻对西乡备亮出了刀剑,不管西乡备怎么说也不肯放他们入内。大泽备有450余人,而西乡备只有300余人,自然是不敢硬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今川义元遁入堀江城去,再眼睁睁地看着堀江城的城门在他们面前重重关上。 今川义元进城后,立刻安排银杏带着受伤的武田晴信去天守阁休息。还没等今川义元有时间歇口气,大泽基相就又把今川义元喊上城头。只见北边他们的来路上,井伊家的部队正风急火燎地赶来。 “殿下,您是否考虑率先突围?”大泽基相指了指城下的西乡备和远处赶来的井伊备,“井伊备到来之前,靠着我们大泽备和鹈殿备600余人的军力,完全有能力掩护您离开。” “怎么,大泽左卫门对自己城池的守卫没有信心吗?”今川义元笑着问道。 “不,在下有信心守到天荒地老。”大泽基相闻言便正色道,随后顿了顿,还是决定开口劝说:“只是当下最危险的情况,就是家中诸臣联系不上您,因此才会招致东三河和西远江的一片混乱。当务之急,还是让您离开孤城,尽早和家臣们恢复联系, 安定人心。” “倒是有理。”今川义元明白大泽基相说得没错,正准备安排人备马突围,就发现东南方向忽然有开来了两支军势,总人数在800人上下,直接堵死了今川义元突围的线路——堀江城滨水,附近沼泽密布,能供战马通过的道路总共也没几条。 “铰具雁金纹,二引两——是饭尾家和堀越家。”大泽基相认出了自己的两家邻居,“此来意欲何为?是平叛?还是叛乱?” 就在今川义元试图回想这两家的立场时,吉良玮成带着一个青年快步走了过来。 “殿下,说是堀越家的人,划着小船从滨名湖里过来的。”吉良玮成推了那人一把,来人一个没站稳,踉跄着直接跪在了今川义元面前——他倒是也不馁,顺势就行了个大礼。 “堀越家?”今川义元低声问道。 “是的,在下堀越贞丰,拜见家督大殿!”堀越贞丰磕头如捣蒜,“还请殿下小心,堀越家此行来者不善!堀越家的评定会议上,家兄(堀越氏延)力主叛乱,但家父(堀越贞基)犹豫不决,最后家中决定,拥兵北上,观望形势。如果家督大殿您局面一片大好,堀越家就协助平叛。如果您危在旦夕,堀越家就趁势擒拿您!但眼下看家督大殿困守孤城,估计是要麻烦了!堀越家哪怕不会与您兵戎相见,肯定也不会帮您平叛了!估计会堵住您的退路,不让您离开!” 第二百二十五章 背叛 “可是堀越……”堀越贞丰的话让今川义元陷入了沉思,但片刻后他还是谨慎地问道:“你是堀越家的一门众,为何要泄露自家的信息给我?”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雪斋大师在堀越家布下的眼线,早就已经在为雪斋大师办事了!”堀越贞丰对自己的变节毫不掩饰,反而透露着一种欣喜的情绪——似乎能够追随太原雪斋对他而言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饭尾家那边估计也是同样的情况,对您不怀好意,还请小心!” “老师到底埋了多少眼线……”今川义元第一次亲身了解到家中内幕,就已经大跌眼镜——他不禁好奇,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太原雪斋的暗线,老师究竟在黑暗里做了多少布局——现在今川义元所接触到的是不是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不管如何,多谢堀越了,请赶紧回去,以免生疑。”今川义元向堀越贞丰点了点头,“我不会让堀越家和饭尾家进城的。” · 堀越贞丰离开后,饭尾备和堀越备先后来到了堀江城下,要求进城协防,自然遭到了今川义元的拒绝——今川义元命令他们在城池周围戍卫即可。于是他们便和西乡备一样,好整以暇地待在了堀江城的东门外。堀江城本就只有一个面朝陆地的城门,如今已经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不少隶属于饭尾家的船只开到了滨名湖上,监视着堀江城面朝滨名湖的水门,以防今川义元坐船逃跑。 此刻,今川义元便站在城头,面色凝重地望着城外的远江豪族的大军。 “殿下,不必担心。”大泽基相在今川义元身边拍着胸脯道:“有在下和大泽家数百健儿在,哪怕万人也打不下堀江城的,更别提这区区千余人了。”. “不,我不是在发愁这个。”今川义元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头发,随后咧了咧嘴:“我是在想,如果我老师在,是不是事情就不会闹成这个样子了?” 都是我的问题。如果我几年前制止强夺吉田城的要求,远江和三河的外样也不会对我心存疑虑,产生误会;如果我及时把自己的行程告知小原,他就可以指挥今川家的旗本第一时间来保护我,不至于完全害得军队走错了方向…… 老师他在这几年里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不知道在这些豪族家里安插了多少眼线,将这么多对今川家心怀不满,对我本人心怀不满的豪族们给监视得密不透风,连一丁点动乱都掀不起来。结果老师一不在,就被我全给搞砸了…… 我可真是个不称职的糟糕家督啊……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我本来就不适合也不愿意当家督,是被硬逼上来的。 就在今川义元胡思乱想的时候,井伊备也开到了堀江城下。和首鼠两端的西乡家、饭尾家、堀越家不同,井伊家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造反了。井伊家的武士们对军队声称是大泽家和鹈殿家把今川义元扣押在了堀江城里,他们要解救今川义元,便对堀江城发动了猛攻。西乡备、饭尾备和堀越备也会意地让开了道路,放任井伊备攻城。 “让他们平叛。”今川义元一边授意大泽备和鹈殿备防守,一边让旗手对着城下的西乡备、饭尾备、堀越备打旗语,“他们不是自称来平叛的吗?那就给我去打井伊备。我看他们怎么解释。” 不久后,三家的解释都送来了,看来是提前商量过,连借口都一模一样—— “在下等人觉得,是大泽基相和鹈殿长持这两个逆贼挟持了家督殿下,逼迫家督殿下做出这样的指令!井伊备是在清君侧,解救家督殿下!我们不敢直接和家督殿下为敌,但也断然不会攻击“忠心耿耿”的井伊备。”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7日,未,另一支军势抵达了堀江城外——正是最早掀起叛旗的奥平备。奥平备和其他摇摆不定的远江豪族们可不一样,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立刻 加入了井伊备的行列,共同对堀江城发起猛攻。但是堀江城毕竟是占据绝佳地理的坚城,大泽基相也是守城达人,愣是把堀江城守得密不透风,让井伊备和奥平备的数次攻击都无功而返。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西乡备、饭尾备和堀越备也躁动起来。拖入夜里,攻城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可如果等到明天,今川家的援军不管怎么说也会到了吧?无论如何,机会就只有今晚了。可是如果他们也加入了攻城的队列,万一没打下堀江城,今川家援军先到,他们可就跳进富士川也洗不清了——免不了一顿减封,家主说不定也要隐退。 就在这时,远处又一支400余人军势的出现,彻底扭转了胜负的天平——左三巴,是朝比奈家的部队。看马印,应该是朝比奈亲德的人。 “援军来了!”堀江城的城头顿时欢声雷动,大泽备和鹈殿备的士兵们都纷纷庆祝起来。 “奇怪了,挂川城离这里不是很远吗?如果朝比奈备都到了,怎么浅井的安远备还没回来?”今川义元虽然心里也是高兴,但还是疑惑地问道。 “好像之前,丹波守大人(朝比奈亲德)奉命护送一批粮草去三河冈崎城,昨日刚回远江,可能还没走到挂川城就接到了紧急求援的命令,先一步赶过来了吧!”大泽基相替今川义元解释道。 说话间,井伊家和奥平家似乎也认清了形势。虽然底层的士兵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还以为朝比奈备的到来是利好——利好平叛——这些底层士兵可不知道叛乱的就是他们自己。但上层的武士还是清楚得很的,飞快地指挥部下撤下城头,和西乡备、饭尾备、堀越备一起退开一箭之地,以避开朝比奈备的兵锋。 朝比奈亲德见状也不理周围这些豪族,率军直奔堀江城门下。 “快给丹波守开门。”今川义元终于卸下了肩头重担,长舒了一口气道,“丹波守进城后,我们的兵力就不比叛军少了,那几家摇摆不定的豪族也该认清现实了吧?” “是的,让丹波守大人的部队休息一夜,等到明日援军到了,我们就里应外合地反攻。”大泽基相一边向今川义元回复道,一边把脑袋探出城头,对着城下的部下们高声呼喊着命令,指示他们开门,撤掉栅栏和拒马,给朝比奈备清理出进城的道路。 然而大泽基相只听到耳边一阵风声骤然响起,随后传来的是一声剧烈的金属碰撞声,震得大泽基相一屁股跌坐了下来。他赶忙靠着墙垛躲好,随后看了一眼周围,只看到一支掉在地上的羽箭和抽刀在手的今川义元,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有人趁着他探头指挥的时候,向他放箭,若不是今川义元替他拨开了那支羽箭,他恐怕已经被爆头了。 下一瞬,只听到城下响起一连串弓箭松弦的清响,数十支羽箭飞蝗般地射上城头。今川义元眼疾手快,拉着周围的数人一同蹲下躲箭,可远处的其他士兵们就没这个好运了——上一秒还在欢呼雀跃地庆祝着的他们,下一秒就被乱箭射倒在地。 “井伊备和奥平备回来了?什么时候?明明退走了啊!”大泽基相大惊失色地想要起身瞭望,却被今川义元一把摁住。 “是朝比奈备。”今川义元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几乎难以相信面前发生的事情。 朝比奈亲德,反了。 · 朝比奈备的士兵呼啸地冲入堀江城城门内,将门口正在欢迎他们的大泽备和鹈殿备的辅兵砍倒在地,顺着他们清开的道路长驱直入,瞬间就包抄了整座东城城门。猝不及防的大泽备和鹈殿备根本来不及组织防御,而援军的反叛给士气实在是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鹈殿备瞬间瓦解,大泽备节节败退,大批大批的部队先后溃散、非死即降,,二之丸的城门眼看也岌岌可危了。 而此时,今川义元、大泽基相等人还被困在东城的城墙上 ,和部队被分割开来了。 “快撤。”今川义元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虽然他还是完全没头绪,不知道朝比奈家怎么会背叛自己——但此刻若是再不跑,就要被朝比奈备堵死在城头了,没时间多想了。 冒着箭雨,今川义元和大泽基胤等人在一片兵荒马乱里跑下城头。笼城战前,大量城下町的百姓躲入了堀江城里避难,此刻却都被两方的士兵冲得七零八落,再加上逐渐昏暗的天色——这给了今川义元等人趁乱逃脱的机会。朝比奈备的先锋队已经冲到了二之丸门口,但主力仍然挣扎在复杂的街巷地形间——这也是堀江城易守难攻的一个重要因素。 但大泽基胤对堀江城街道的熟悉程度简直比自己衣服的花纹还要更清楚,立刻带着今川义元等人从一条小路撤退。他们不断推开拥挤的人群,猫着腰躲过一队又一队路过的朝比奈备士兵,然而好巧不巧,前方一队迷路的朝比奈备足轻一头装入了小路内,和今川义元等人怼了个照面——这下躲不开了。 田沈健太郎和吉良玮成立刻抽出武器准备战斗,今川义元本人也是将双手摁在了刀柄上。没想到那几个朝比奈备的足轻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在认出了今川义元后,反倒是欣喜若狂地道:“大殿,您在这里啊!没事就好!” “这是……”今川义元满脸警惕。 “俺在小豆坂曾经有幸和大殿并肩作战!俺认得您!”为首的一个足轻头兴奋地一拱手:“请快些随俺们撤离吧!不然让大泽家和鹈殿家的反贼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哦?”今川义元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了过来——看来朝比奈备的谋反并不是全家上下达成一致的结果,而是高层武士间的决议,所以他们没有把谋反的实情告诉底层士兵们,而是也选择欺骗他们说——大泽家和鹈殿家造反,挟持了今川义元,他们是来解救家督才攻打堀江城的。 就在这时,周围的小巷里也躁动起来。一片混乱的环境里,呼救声和喊杀声四起,也听不清周围的小巷在喊什么,但好像是有人在询问这一队足轻为什么停住了。 “我还有部下要接,你们留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我很安全,别担心!”今川义元知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和这些足轻解释事情的原委,更没有时间劝他们弃暗投明——不然让朝比奈备的武士发现了赶过来可就无法脱身了。于是他搪塞了一句,立刻甩开不明就里的朝比奈备足轻们,带着侍卫和大泽基胤等人一溜烟地绕路逃向二之丸。 第二百二十六章 以下 “从那边的屋敷上爬上去,有个暗窗,踹开了可以钻进去!”大泽基相看了眼正在激战的二之丸城门,知道那里必然是走不过去的,便带着今川义元等人向侧边绕去。他们顺着柱子爬上了一座不起眼的屋敷的屋顶,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四处乱飞的箭雨和碎石,缓缓靠近城墙上的一块石砖。 “那里有人!”眼尖的一个朝比奈家武士发现了大泽基相和今川义元的行动,指着屋顶大吼了一声,瞬间就是有十几个士兵围了过来。 大泽基相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狠狠地一脚踹向石砖,只见十几块石砖应声被踹塌,露出了一个小豁口。 “殿下,快走!”大泽基相忙不迭地把今川义元退入豁口内,今川义元纵身一跃,跳到了城墙内的地板上,随后帮着后续的人依次翻进来。他们立足还未稳,一阵箭雨便再次袭来,把走在最后的一个大泽家旗本射倒在了屋敷上。但大泽基相已经没机会去拉起自己忠心耿耿的部下了,因为朝比奈备的士兵已经一拥而上地翻上屋敷,向豁口杀来。 “断后!”大泽基相对剩下的部下们大吼了一声,让他们看住豁口,自己则领着今川义元等人一路向二之丸城门冲去。还没等他们到地方,就已经看到不少朝比奈备的武士带着足轻们翻上城头,把大泽备和鹈殿备的士兵打得节节败退,眼看二之丸城门的控制就要丢失了。 “走,继续撤!”大泽基相明白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心一横,果断地再次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让残存的部下们簇拥着今川义元一路退向堀江城靠湖的本丸。他们前脚刚走,二之丸的城门后脚就被撞开,朝比奈备的追兵呼啦啦得杀了进来,今川义元等人好不容易才冲入本丸城门内,大泽基相立刻亲自上城组织防御。 终于,在夜色降临时,大泽基相勉强保住了本丸城门不丢,攻击一方的朝比奈亲德也在日落后暂缓了攻势,驻扎于二之丸内。不久后,就看到堀江城东门外火把通明,奥平备和井伊备的士兵也开入了二之丸,而西乡备、饭尾备和堀越备则等在城外,把堀江城各个小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样,形势如何?”今川义元好不容易找到了大泽基相,压低声音问道。 “实不相瞒,很不好,殿下。”大泽基相面露惭色,随后非常惭愧地沉声道:“鹈殿备可能已经垮了,无力再战。大泽备损失惨重,可用之兵不满百人,战意已经岌岌可危。堀江城虽是坚城,但主要的防御工事都在三之丸和二之丸,本丸实在是太小了,没什么腾挪空间。如果叛军不顾一切的总攻的话,明天上午怕是就能落城了。” 今川义元闻言陷入了沉默。 “明天上午,援军估计还到不了吧?哪怕到了,城外的叛军也可以依托堀江城三之丸的工事挡住他们,我们撑不到解围的时候了。”大泽基相虽然已经羞愧得满面血红,但还是没有为自己找任何一个借口,而是诚恳地建议道:“殿下今夜乘小船从滨名湖突围离开吧。我们的水手熟悉水文,在夜色下也能航船,对方的船只追不上的。” · 直到此刻,站在本丸城头的今川义元望着昏暗月色下朝比奈备左三巴的旗帜,仍然有难以置信的感觉。 朝比奈家自今川宗家来到骏河起,就世世代代都是今川家的谱代家老,忠心耿耿,为今川家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当年今川义元在花仓之乱里被今川良真逼到绝境,周遭没有一人支持,困在今川馆内等死——在这种绝境之下,朝比奈泰能却毅然决然地站到了今川义元这一边,帮助他化险为夷。这份忠心和情谊,今川义元至今都记忆犹新。 如果说在全今川家里,要让今川义元挑出一个直到穷途末路时也绝对不会背叛今川家的家族,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朝比奈家。 朝比奈家怎么可能叛乱呢? “殿下,朝比奈备来使求见。” 田沈健太郎的声音打断了今川义元的沉思。 “让他进来吧。”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便走下城头,向天守阁走去,“我亲自见他。” · 不久后,堀江城天守阁内,朝比奈亲德也亲自作为使者来面见今川义元。 “家督大殿。”朝比奈亲德礼数周到地向今川义元行礼,仿佛不久前刚刚打得鹈殿备和大泽备溃不成军、追得今川义元狼狈不堪的朝比奈备是其他人指挥的一样——朝比奈备真不愧是今川家中最强之军势。 “有礼了。”即使到这样窘迫的时候,今川义元也还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但他也没有客套问候的心情了,单刀直入地逼问道:“请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朝比奈亲德歪了歪脑袋,似乎没听懂今川义元在说什么,“请家督大殿明示。” “为什么朝比奈家会谋反?”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很是失望地叹道:“朝比奈备中守(朝比奈泰能)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连他也想置我于死地吗?” 今川义元说出了有些失态的话——但他真的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朝比奈泰能想谋害他。那个永远一身酒气、仿佛从来没醒过酒的酒鬼,在今川义元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今川义元认可,决心举家追随他。不管哪次见到今川义元,都是笑意吟吟,充满期待地勉励自己。每次随同今川义元出征,他也永远都是冲杀在前、不避陨矢。他待自己就像是亲叔侄一般,甚至将两个嫡子都送到今川馆给今川义元当侍卫——这样的人怎么会谋反呢? “啊?”朝比奈亲德却仿佛被今川义元的问题无语到了,干笑了两声道:“我们骏河朝比奈氏的决定,关他备中守什么事?” “哎?”这次轮到今川义元没懂了。 “我堂堂骏河朝比奈氏家督朝比奈丹波守亲德,难道做什么还非得要他远江朝比奈氏的家督批准吗?”但朝比奈亲德却以为今川义元的提问是在看不起他,勃然大怒地拍案道:“少看不起人了,你这家伙!” “骏河朝比奈?”今川义元一下子陷入了困惑,“朝比奈家所有的领地不都在远江吗?朝比奈家还有分家?” “啊?”朝比奈亲德愣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后才恍然大悟,随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随后指着今川义元道:“你这混账家督,连麾下第一家臣的谱系都不清楚,我们不反你,反谁?你也配当今川家的家督?” 是的,平日里疏于政务的今川义元确实不清楚这些细枝末节的关系,以至于被问得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不知道朝比奈亲德和朝比奈泰能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更不知道所谓的远江朝比奈和骏河朝比奈是什么意思。 “算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计较了,看在主从一场的份上,给您留点脸面。”朝比奈亲德冷哼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甩到今川义元身前,“自己看吧,家督大殿。” 今川义元打开文书,发现是一封远江、三河豪族的联署,署名的人除了面前的朝比奈亲德外,还有奥平贞胜、管沼定则等诸多此役叛乱的豪族。文书上,这些豪族还保留了最后一份体面,没有直言他们是下克上的兵谏,而是要求今川义元隐居出家,将家督之位让给其子今川氏真,随后放逐太原雪斋,一切事务交由重臣联席会议处理。 “怎么,不服气?您还有脸?”看到今川义元没有回话,朝比奈亲德不屑地摇了摇头,便开始例数今川义元的罪状: “家督大殿啊,您说说您自打继位以来,评定会议一共召开过几次有吗?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了吧!”朝比奈亲德有些夸张地伸出右手,当着今川义元的面拨弄着,随后啐了一口道:“所有的政务军务全部委托给太原雪斋那个老和尚,要么就是交给尼御台还有你左右的亲信处理。我们这些家臣是不配吗?不仅不配和您商议政 事,连见您一眼都不配!只有到了出征的时候,您要征调我们从军了,我们才能“有幸”得见真容。” “但是您打了这么多年打出什么名堂了吗?和北条家血战两场,在三河纠缠那么久,打下来多少土地,有哪怕一亩地是分给我们家臣的吗?要分不是分给您的直辖,就是朝比奈备中和冈部左京那些亲信,我们别说吃口肉了,连汤都分不上!几年了,今川宗家的旗本越练越多,朝比奈备中和冈部左京他们的领地也是水涨船高,那我们呢?嗯?” “那太原雪斋专断独行、大权独揽,什么事情都得过他的手,我们这些家臣被盯得那个死啊,全家上下不知道被他渗透了多少人,晚上起夜去了多久他都知道,悄悄开了几亩的荒地也会被派人警告,说下次要对我们检地。我们想找您上诉,结果您见都不见,转手就把诉状全给了太原雪斋。好啊,真就不把我们家臣当人看呗?当狗?” “还有您那可笑又可怜的妇人之仁,战场上救援敌国百姓,大老远去信浓捞回一圈难民,又三番两次地下令减免税负……呵呵,那些有眼无珠的百姓和足轻们倒是吃您这一套,但您以为我们武士的眼见有那么低吗?您这“仁德”,在这乱世里屁用没有,早晚害得今川家国破家亡,还要连累我们这些家臣陪葬!反正狗的死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这大人的名声啊!是您这和尚的羽毛啊!受不得一丁点脏!都还俗几年了,还扭扭捏捏守着戒律不肯杀生,哪有您这样的武士?”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克上 朝比奈亲德似乎是说累了一般,连着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开火道: “哈哈,我还算好的嘞,我们朝比奈家怎么也算是今川家的谱代,哪怕是狗,也是看门狗,不必那些远江和三河的外样野狗好多了?”朝比奈亲德又骂到兴起之处,直接扬起手臂对着城外叛军的营地指指点点道:“你知道他们对您有多不爽吗?哈哈,不知道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根本没机会见您,您也从来没空接见他们。天天躲在今川馆里踢蹴鞠,和女眷寻欢作乐,赏花吟诗,这才是您的正事!家臣们有什么不满,有什么领土纠纷,都和您没关系!” “这还不算什么,您不管事还好,一管事更恐怖。人家户田家好心让出城池请您入城赴宴,您直接动手夺城,当着人家的面把人家的城扣下,你让外样豪族们怎么想?是不是您哪天一个不快,他们祖祖辈辈辛苦传下来的城就没了?” “知道为什么奥平家一反,就有这么多豪族群起响应吗?多亏了您这昏君啊!纵情声色、怠慢政事、宠信左右、不见群臣、肆意妄为!” “我早就看您不爽了,当时备中守那家伙放着三公子不支持,硬是要帮您,我真是想不通!远江一战,您被那三公子打得落花流水,我们骏河朝比奈氏损失了多少?您关心吗?没有!族内对您怨声载道,您也不在乎!反正出了天大的事情,都有太原雪斋那老和尚帮您顶着!您不怕!” “让您这么当家督管下去,今川家早晚完蛋!今川家不完蛋,我们这些不是你亲信的家臣也分不到一点好处!隐退吧!当您的闲散和尚去吧!” 被朝比奈亲德劈头盖脸地痛骂着,今川义元倒是没有多少生气的情绪,反倒有些释然。其实一直以来,他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配不上一个合格的家督。但他本来也没想当家督,是被人逼着当的,那他觉得自己消极怠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我自己拼了命的要当。 然而,真正让他内疚的,反倒是很多对今川家忠心耿耿的家臣们的态度——他们尊敬今川义元,热爱今川义元,愿意为今川义元赴汤蹈火、舍生取义——对他们而言,这是家臣的该对家督尽的义务。但今川义元觉得这不公平。他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家督,那这些家臣自然也没有必要当合格的家臣。他们越是忠心耿耿,今川义元越感觉自己身上背负着深厚的人情债。 反倒是朝比奈亲德和三河、远江这些叛乱的家臣,让今川义元心里能够好受一点——这才是自己应得的待遇嘛。我的确没有重视他们,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们的利益诉求,甚至连他们家里的情况都记不清,连他们的容貌都认不出——那他们叛乱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 而且,这些叛军提出的条件还难以置信地优渥——今川义元隐居让位,太原雪斋放逐——这不是今川义元梦寐以求的生活吗?他可以和银杏和太原雪斋一起去游山玩水,享受美好的人生,而不用再纠缠于武家争斗、战乱杀伐。 如果是7年前的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个条件,说一声“家督谁爱当谁当”吧。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幼稚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权力这种东西,一旦到手了,便再也不能放开了。他和太原雪斋一旦下野,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当权的反对派为了铲除后患,肯定会对他们二人动手。哪怕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自己没有复起的意思,也肯定会有人想以他们两人为旗帜,终究会招致杀身之祸。 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唯有不断前进,战斗到底。 “我不接受。”今川义元把联署文书递还给了朝比奈亲德,“请回吧。” “家督大殿不想要体面的话,就等着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吧。”朝比奈亲德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随后便拂袖而去。 · 朝比奈 亲德前脚刚走,大泽基相就赶来求见今川义元。听今川义元说完了朝比奈亲德带来的消息后,大泽基相便忍不住催促道: “殿下,既然谈判已经破裂,明天佛晓时叛军必然猛攻。堀江城未必能坚持到援军到来,您还是现在就趁夜色乘船离开吧。只要您不落入他们手里,今川家旗本和谱代们率军前来,这些叛军终究无法成事。” “那大泽左卫门你呢?”今川义元望向眼前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 “在下自当坚守城池,为您离开争取时间。”大泽基相深深俯身,向今川义元行了一礼,随后便焦急地开口道:“走吧殿下,在下已经为您备好船只,请速速随在下前往港口。”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8日凌晨,子时五刻,堀江城西的码头。 大泽家的船只并不多,只有寥寥几艘,不可能把所有的守军在一夜里运光。再加上大泽基相还打算分出几艘船去吸引叛军的注意力,能用来运输的只剩下一艘小早船,载上十余人就是极限了。 “这次真是把你连累惨了。”今川义元搀扶着武田晴信,把他送上了船,“害得你背上挨了一刀,还跟着我狼狈地被人追着跑了好几天。家里人联系不上,估计得担心死了吧?” “真的是失策了,越想越后悔,就应该放任五郎你被砍死,然后我好利用我姐姐控制我那外甥,直接把今川家变成我武田家的从属。”武田晴信咧着嘴干笑了两声,上船的那一下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伤口,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想得美。”一旁的银杏已经困得直打哈欠,恨不得立刻就地躺下睡觉,但听到武田晴信这话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先生要是死了,我就是下一任“尼御台”了,马上就带着今川家的人北伐,和你玩命。” “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已经向着婆家了啊。”武田晴信自嘲地笑了几声。 “有没有可能,我总是单纯得讨厌你呢?”银杏瞪了武田晴信一眼。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8日清晨,堀江城本丸城头。大泽基相带着剩下的残兵坚守于城头,准备做最后的抵抗,给今川义元撤离并率军回师平叛争取时间。至于自己——他已经做好了在城破时切腹的觉悟了。他受了今川氏亲和今川义元父子俩莫大的恩惠,绝不会向叛军屈服,定要为他们尽忠到最后。儿子大泽基胤也已经在今川家里声名鹊起,未来继承家业不是问题,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一旁的鹈殿长持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在昨日的战斗里受了不轻的伤,部属也溃散了,但是他仍然带着自己的旗本侍卫上城,准备和大泽备一起拼死一战。同样是受了宗家恩惠的人,想必也已经抱有同样的觉悟了吧?不过他儿子鹈殿长照还小,不久前才刚元服,想必他心里还是没办法像大泽基相这样毫无挂念。 两个忠心耿耿的武士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用语言,也明白了彼此的坚定。 然而余光里,他们却赫然看到了今川义元的身影。 “殿下?”两人齐齐回头,发现今川义元已经一身戎装,左腰挂着龙丸,右腰挂着宗三左文字,大踏步地走上城头。 “您怎么没走?”大泽基相惊愕地不知所措,踉踉跄跄地跑到今川义元身前,“船都开走了啊!您怎么没走?城池若是失陷了,您怎么办?” “你们不是也没走吗?”今川义元看了眼大泽基相和鹈殿长持,又环顾了眼周围的其他错愕的士兵们,“城池若是失陷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和家督殿下当然不一样啊?您千金贵体,肩负重任,可不能出一点差池!但保护您是我们作家臣的本分,哪怕是为您而死也是心甘情愿,只有这样才能不负老主公和殿下您的恩情。”大泽基相恨不得立刻扯着今川义元的袖子把他送下城去,却发现 他拉不动今川义元。 “你们觉得我是个称职的家督吗?”今川义元仿佛在说笑话,但却没有笑。大泽基相和鹈殿长持都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 “不是吧,其实你们也知道的吧。如果我是个称职的家督,又怎么会弄到这般境地?”今川义元扬手一指,城外叛军五颜六色的靠旗无一不诉说着对家督的不满。 “所以,你们也不用做称职的家臣。我怎么散漫地对待家督之职的,你们就怎么对待我就行。不需要为我而死,我也没有资格和颜面,心安理得地享受你们献上的忠诚,享受着你们用生命为我争取的逃跑机会。我和你们同生共死。”. 今川义元背过身去,不再看向自己的两个下属。 他在心里许下一个誓言: 一个不合格的家督没资格安然享受家臣们奉献的生命。自此以后,我绝不会抛下任何一个部下弃军潜逃,哪怕眼前狂风骤雨、山崩地裂,我也会和我的部下们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和这些哪怕我不这么差劲,却依然如此爱戴我的部下们一起赴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反正 今川义元将双手背在背后,凛然屹立在城头,深吸了口气,便对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大吼道: “吾乃今川家第十一代家督,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尔等兵士,可是要犯上作乱?” 今川义元的一声大吼,瞬间让城下的士兵们陷入了混乱——他们的家主和武士们可是跟他们说,他们是来平叛的啊?堀江城里不是叛军吗,怎么今川义元反而在城头? “家督大殿是被大泽家和鹈殿家的叛徒挟持了,才被威胁着说出这些话!不要自乱阵脚!我们赶紧打进城,救出家督大殿!”叛军的武士们匆忙出手弹压,找着托词大力呵斥着那些有所动摇的士兵们。但这些平头老百姓也不傻,怎么都觉得眼前的情况透露着一股怪异的气息,可这些叛军的武士也不敢直接摊牌说“我们就是要谋逆”。 因为今川义元虽然在这些外样家臣和武士里的口碑不是很好,但在民间却享有很高的人气。他在信浓和三河三番两次援救平民、在小豆坂为了部下亲自断后的事迹,都让他在普通百姓里成为了歌颂和敬仰的对象。一家豪族的军队里,武士的比例往往只能占到五分之一上下,剩下的足轻都是征发而来的百姓。想命令这些百姓去谋逆犯上,攻击他们敬爱的家督今川义元——恐怕会有哗变的风险。 “大泽家和鹈殿家乃家中忠良,怎会叛逆?若他们是叛逆,我又怎敢在危难之际避入堀江城呢?真正的乱党,正是城下的武士!尔等定要明辨是非,切勿被宵小蒙蔽,翻下滔天罪行!事后追求起来,岂不祸连家小?” 城头的今川义元仍在大义凛然地高声疾呼,城下的足轻们则越来越多地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家督大殿的样子,不像是被挟持的啊?” “你们被征发出兵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啊?” “俺们说是要讨伐叛乱的奥平家啊。” “俺们也说是去打三河佬。” “可你看那些三河佬,现在不是和俺们列队在一起吗?俺们怎么不去打他们,反倒是要和他们一起攻城嘞?” 叛军的武士们听着身旁足轻的议论,一个个都是满头冷汗——是啊,大家都不是傻子,又怎会看不出事实到底是怎样的? “再这样下去,军心就乱了。”奥平贞胜感觉到周遭足轻们望向奥平家的视线越来越复杂,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对身旁的侍卫沉声道:“取弓来,把今川义元射死在城头,还敢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殿下?”侍卫们一听都是傻了眼,“大庭广众之下射杀家督,这就绝无善了了啊……” “眼下难道还要善了的可能吗?我弟弟都已经被悬首城外了啊!”奥平贞胜恨得牙痒痒,随后不管不顾地弯弓搭箭,对准了二十丈外的今川义元,拉满了弓弦就是一箭射去。 城头的今川义元看到远处寒光一闪,便见一支箭矢扑面而来,他只是游刃有余地一歪脑袋,就让过了这支箭矢,听着它“噔”地一声钉在了身后的城楼上、 城下的士兵们见有人射击今川义元,顿时就是一片哗然。嘈杂的呼唤声中,今川义元淡定地取下背后弓箭,稍微确认了一下来箭的方向,便悠闲自在地反手一箭,直接钉在了奥平家马印的旗杆上。 奥平贞胜被这恐怖的射术惊得说不出话来,而一旁足轻们的鼓噪则更加剧烈了。 “不能再拖延了,越拖越麻烦,我们带着信得过的武士打头阵,逼着足轻们上。城里可用之兵加起来也不破百了吧?哪怕士气低迷点还是能赢!”朝比奈亲德眼看局面要失控,便亲自策马来到了奥平备军中,“井伊家已经答应了,再派人去通知西乡备、堀越备和饭尾备,让他们也带武士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首鼠两端?难道今川义元跑了,事后还真会放过他们不成? ” “好。”奥平贞胜欣然允诺,带着自己的旗本,又抽调出了家里所有武士,集结了精锐就准备冲关。 同时,朝比奈备、奥平备和井伊备的武士们也都扮演起了督战队的角色。他们对着足轻们亮出武士刀,劈头盖脸地痛骂这些动摇的足轻,把他们逼着攻向城墙。 “谁敢回头就是一死!” “攻不上城头就等着掉自己的头吧!” “别多问,别多想,听老子的就行了!” “交头接耳者斩!踯躅不前者斩!” 在武士们的逼迫下,数百不情不愿的足轻被驱动着赶向城下,对城门和城头发起猛攻。堀江城本丸里剩下的战兵数量已经岌岌可危,甚至连残存的辅兵和民夫都不得不拿着竹枪上城协防,瞬间就被叛军的箭雨压制住了。哪怕足轻们战意低迷也无所谓,因为叛军的武士只是需要他们去当肉盾一样第一波登城,吸引守军的火力,掩护武士登城。 在城头的格斗里,堀江城的足轻、辅兵和民夫们哪是甲坚兵利、武艺高强的武士们的对手,很快被杀得落花流水,眼看就要被赶下城头。 · 然而就在这时,东南方的官道上却隐隐传来了马蹄声。众人回身望去,只见远方已经腾起了马蹄尘。不久后,就可以隐约看到来人的旗帜了——朝比奈、三浦、濑名、松井——中远江的谱代家臣们都赶来了。在他们身侧,还能看到今川家旗本安远备的节仗旗。 叛军们顿时全军大哗,屁股后面出现的今川家谱代主力让一切攻城尝试的成功率都降至谷底。要不了几刻钟,他们就会被包围攻杀在堀江城下。这些叛军的足轻本就没有多少战斗意志,眼看局面恶劣至此,一个个都是不肯前进了。 “怎么会这么快?至少也要中午才能到吧?”朝比奈亲德顿时感到大事不妙,“我还特意安排人去挂川城谎报军情,说局面已经得到控制,延缓他们的增援时间,怎么全来了?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完几十里地啊!” 与此同时,援军军中。 “前进,前进,前进,把鞭子都给老子甩起来,哪怕把战马的屁股抽烂了也要给老子赶上!”朝比奈泰能望着远处的堀江城和堀江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急得已经是双目血红,狠狠地用马鞭抽打着坐下马,不断催动着部下门向前冲去! “太冒险了,兄长!”朝比奈泰长被朝比奈泰能的指挥吓得不轻,“哪有抛下所有足轻,只带着骑兵奔袭的道理?叛军人数可是快有两千人了啊!” “带着那些拖拖拉拉的步兵,不得下午才能走到,堀江城丢了,家督殿下遇害了怎么办?”朝比奈泰能不管不顾地继续低头猛冲,同时在一片轰响的马蹄声中大声吼道:“给老子冲!” “您这是要玩命啊!”朝比奈泰长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眼朝比奈泰能,又看了眼身后的三浦家、濑名家、松井家和安远备——他们在朝比奈泰能的逼迫下,也同样抛下了所有步兵,只带着骑马武士们狂奔而来,“不仅玩我们朝比奈家的命,还玩大家的命。” · 而各家叛军军中,太原雪斋安排的内线们眼见局面有变,已经纷纷活跃起来。 “父上,眼下我们的人被家督大殿说得军心涣散,而朝比奈备中守的援军也马上就要到了,此次叛乱肯定是要功亏一篑了!”堀越贞丰此刻正拉着堀越贞延的马缰,摇动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我们又是出兵,又是围城,断然没办法置身事外了,事后今川家肯定要追究咱们的!要是再不做出点表现将功赎罪,那可就麻烦了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堀越贞延扫了眼堀越贞丰。 “赶紧对奥平备、井伊备还有丹波守(朝比奈亲德)的部队动手啊!就说我们之前是没有搞清楚形势,不知道哪边才是叛军,现在看到家督大殿出现在城头后终于明辨了是 非,协助平叛了!”堀越贞丰指着奥平备、井伊备和朝比奈备的旗帜就是一对比划,“快点动手吧父亲,被别的豪族抢先了,我们的平叛头功就没了啊!” · “主公,我们士气全无,对面远江又到,里应外合之下,眼下局面已经不可为,还是早做准备为上啊!”小野政直凑到了井伊家老当主井伊直平的身边,:“我们井伊家这次无论怎么样都逃不过去了,肯定要割点肉下来才能弥补这次叛乱的过时!现在趁着奥平家和丹波守他们还没醒悟,我们抢先一步反正,攻击他们,将功赎罪啊!” “那我们以什么理由呢,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啊……”井伊直平面露苦色,急得满头大汗,“我们可是和奥平备合作攻城了啊,这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行为啊!” “实在不行就把罪责推给两位公子(井伊直满、井伊直义)!”小野政直得到了机会,立刻毫不客气地进起了“谗言”,想要除掉家里的两个“反今川派”的中坚力量,“就说您和殿下(井伊直盛)都是被他们胁迫谋反的,抓到机会后立刻就拨乱反正了!” · “这可怎么办?”奥平贞胜目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其他叛军明显都心思活络起来,似乎想对奥平备出手了,顿时慌了神,开始寻找自己的弟弟,“三弟?人呢?” “兄长,我在这里!”奥平义昌闻言策马赶到,来到奥平贞胜身后。然而,还没等奥平贞胜开口说话,就感到背后受到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就摔下马去。 “兄长,对不起了,为了奥平家的存续,只能委屈你了。”奥平义昌心一狠,用刀鞘把奥平贞胜给敲晕在地,随后便在马上对奥平备的士兵们真臂高呼道:“一切谋逆行径都是奥平贞胜擅作主张,裹挟部众!眼下逆贼已经束手就擒,我们奥平备即刻反正,继续为今川家奉献忠诚!” · 看到叛军一个接一个地倒戈回归,而今川义元的援军越来越近,朝比奈亲德的心已经是冰凉刺骨。原本还在攻城的足轻已经逃得一个都不没了,只剩下几十个武士还聚拢在他的身边。 “娘的,朝比奈泰能那厮怎么会如此之快……平日里需要他带着朝比奈家做出正确决断时,他总是瞻前顾后的像个娘们一样。怎么轮到支援今川义元那个废物了,他倒是这么快?”朝比奈亲德此刻恨得牙痒痒,狠狠地用手往大腿上一锤,“他但凡晚到两个时辰,我都能把这脆弱不堪的堀江城给冲下来!” 就在他思索着该如何善后时,从远处冲来的马蹄声已经近到眼前。他抬头一看,满脸胡茬的朝比奈泰能已经横刀立马地杀到了他的身前,背后跟着的是远江朝比奈氏的旗本骑士们。他们个个虽然大口喘着粗气,却是杀意十足。 “你来耀武扬威什么?”朝比奈亲德指着朝比奈泰能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来清理门户了。”朝比奈泰能的脸色比厉鬼还要难看,几乎是咬着后牙槽蹦出了几个音节:“你这玷污家名的叛逆。”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追求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8日中午,在朝比奈泰能率领今川家一众谱代赶到支援后,叛乱很快被平定。那些聚拢而来的骑墙豪族们摇身一变,号称自己是来协助平叛的。而真的对今川义元出手的井伊家、奥平家和朝比奈亲德等人的部署,都已经被缴械收押。 此刻,今川义元正坐在堀江城本丸的城头,用手绢擦拭着沾上血迹的宗三左文字和龙丸。刚才战况最激烈时,兵力捉襟见肘的大泽备和鹈殿备几乎被逼到了山穷水尽,连今川义元都亲自提刀上阵应战,险些破戒杀人。所幸援军及时赶到,才让今川义元转危为安。 “阿啦阿啦,真没想到我们先生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就在今川义元仔细地检查刀身上是否还有污垢没有擦掉时,银杏的笑声忽然从身后传来。今川义元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才发现银杏正背着小手,笑意吟吟地走到他的身旁。 “银杏?”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你没有跟着船一起离开吗?” “看先生悄悄下船了,我也就也下来咯。”银杏也在今川义元的身旁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歪过脑袋来看向今川义元。 “多危险啊。”今川义元难得地用严肃的语气对银杏道。 “那先生不也危险?”银杏也是故作生气地瞪了今川义元一眼,像猫咪发怒那样朝今川义元“哈”了一口气,随后便取笑道:“但是为了看先生的笑话,危险点也值得。” “什么笑话?”今川义元一头雾水。 “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有何意义?”银杏清了清嗓子,开始模仿其今川义元的语气和腔调说话。似乎觉得自己扮得不够像,她又从今川义元腰间抽出了折扇,煞有介事地扇了起来,给自己找找角色扮演的感觉:“活着不就是为了享受吗?花鸟风月也好,天伦之乐也好,这些才是人间真谛。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才能享受,所以我才不会为了家族舍生往死呢。” “这些话,是先生说过的吧?”银杏眨着水灵灵的眼睛,一脸狡黠地看着今川义元。今川义元已经明白银杏想调侃什么了,脸红得好似烧起来一样。 “那刚才又是怎么回事呢?”银杏看到今川义元窘迫的样子,顿感局势大好,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乘胜追击,模仿着今川义元刚才的样子道:“你们不需要为我而死,我也没有资格和颜面,心安理得地享受你们献上的忠诚,享受着你们用生命为我争取的逃跑机会。我和你们同生共死。” “是说了这样的话,对吧?”银杏弯下腰,把脸颊凑到今川义元身前,如打量一件艺术品一般赏玩着今川义元熟透了的脸颊,“先生真是不害臊呀,怎么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嘛。这还是我们的“便宜家督”吗?这还是那个说着“今川家的事情与我何干”的先生嘛?” “嘛…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被银杏奚落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最后只得苦笑着举手投降,“人总是会变的嘛……” “变成一个和我父亲和弟弟一样的,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的阴险武士吗?”银杏直起了身子,柳眉一皱,狠狠地瞪了今川义元一眼。 “也不是。”今川义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后,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战国乱世,礼崩乐坏,人心惶惶。没有点追求,人是撑不下去的。我之前的追求只有享受人间美好之事,诗词歌赋也好,感情也好,都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现在,我多了些追求……”今川义元叹了口气,看向城下正在包扎伤口的大泽备和鹈殿备的武士们:“我不想对不起那些,即使我是一个如此不合格的家督,却仍然对我尽忠尽责的家臣们。不然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嗯……那也真是没办法呀。”银杏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缓缓地点了点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永远 不知足。满足了一个追求,就忍不住去找另一个。” “那也不像我们银杏啊,一个追求都没有,就知道偷懒。”今川义元扶着墙站起了身,笑着摸了摸银杏的脑袋。 “随便先生怎么说。”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走道:“困死了,熬了一宿没睡,我去补觉了。” “困了就去睡吧。”今川义元笑着把银杏送下城,却发型城门下赫然跪着一队打着“左三巴”靠旗的朝比奈家的武士。 为首一人,正是朝比奈泰能。 “备中守?”今川义元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匆忙上前想要扶起朝比奈泰能,却发现他那沧桑粗糙的脸上,难得地没有染上酒醉的赤红,反倒已经是涕泪纵横。 “在下罪该万死!”朝比奈泰能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 将朝比奈泰能引入天守阁的会客室内后,朝比奈泰能不顾反对,再次向今川义元磕头谢罪: “在下御下不严,没想到朝比奈家竟出了如此叛逆,致殿下如险地之中!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备中守难得在酒醒的时候和我说话,说得话还这么正经,我都不习惯了。”今川义元笑了两声,试图缓和一下朝比奈泰能心中的负罪感,“不过我听丹波守的意思,他们好像轮不到备中守你来管?那也不能全算是备中守的责任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所谓的骏河朝比奈氏和远江朝比奈氏……你们的封地不是都在远江挂川城附近吗?朝比奈家居然有分家吗?还请备中守为我释疑。” 显然,今川义元还是对朝比奈亲德那句“你连家里第一重臣的家系都搞不清楚吗”的责问有些触动的,第一时间就想弄清楚其中原委。 朝比奈泰能见今川义元没有怪罪的意思,微微有些动容,随后便俯身下去,替今川义元解释朝比奈家的家系: “殿下容禀。在早年,朝比奈家的确没有分家,是作为骏河今川宗家的家老而存在的,领地也全在骏河。但在老主公(今川氏亲)时期,宗家开启了攻略远江故土的行动,经过几番大战方才夺下了东远江,但也时时刻刻面临着斯波家的反扑。每次老主公一撤军,斯波家就卷土重来,把好不容易夺下的东远江又抢了回去。今川家在当地没什么基础,除了濑名家以外,其他当地的国人和豪族都愿意追随斯波家。” “于是,为了在东远江站稳脚跟,老主公决定把麾下重臣朝比奈家分出一部,转封到东远江,在东远江当地建立了挂川城作为今川家西征远江的桥头堡。当时接受这一命令的,是在下的父亲(朝比奈泰熙)——是为远江朝比奈氏;而他的族弟(朝比奈俊永)则留在了骏河——是为骏河朝比奈氏。” “但事实上,这两家朝比奈家分立的时间非常短。由于斯波家攻势猛烈,先父一人难以应付,很快老主公就将族叔(朝比奈俊永)也转封到了远江。由于辈分的原因,族叔也自然听从先父的指挥。所以在外人眼里,朝比奈家似乎从来都只有一家。”(在前世,骏河朝比奈在今川义元时期又被转封回了骏河) “可是在先父死后,族叔自认自己才是朝比奈一族的组长,不满比他小一辈的在下以宗家自居,对他发号施令。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朝比奈家内的门户之见日益严重。一度在骏河获得半独立地位的族叔一派以“骏河朝比奈氏”自居,和在下的“远江朝比奈氏”分庭抗礼。” “但不久后,族叔病逝,其子丹波守(朝比奈亲德)论辈分又排在了在下之后,所以便无力再争族长一位。但从此以后,丹波守和他的部署们也开始自立一方,平日里在下基本上无法过问他们领地和家臣的事务,只能任他们自行其是,唯有在出征时会与他们合兵一处,听由在下指挥。所以对于所谓骏河朝比奈氏的家中动向,在下实在掌握不严,才酿成此次大祸!” “原来如此。”终于弄明白一切的今川义元松了一口气——他因为背叛自己的不是他非常信任的朝比奈泰能而感到由衷地欣喜,“那备中守可是知道,为何丹波守对我意见如此之大,以至于竟然勾结叛军想取我性命吗?” “一切都是在下的过失。”朝比奈泰能闻言立刻又再次拜倒在地,“说来话长,请殿下听在下解释。” “好。”今川义元点了点头。 “在下斗胆,还请殿下赐在下几壶烈酒。”没想到朝比奈泰能在开口前,却先是向今川义元讨酒喝。 “这是为何?”今川义元满脸疑惑,但还是吩咐田沈健太郎去给朝比奈泰能要来几壶酒。 “有些话实在是难以启齿,不喝醉些,男儿怎能说出口?”朝比奈泰能干笑了两声,随后扒开壶盖,捧起酒壶,一壶接一壶对着脖子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也不顾酒水撒得满胸膛都是,连衣襟都湿了。 第二百三十章 旭奈(1) 等到朝比奈泰能喝得半醉,打了个酒嗝,他才揉了揉醉眼,缓缓地开口道: 「都是些殿下出生前,乃至于是老主公出生前的事情了,殿下平日里看起来也不像是关心政务和家族历史的样子,想必知道的不多吧。」 「朝比奈氏出自藤原北家,平安时期就来到骏河志太郡朝比奈乡,以地名为苗字。在三代目(今川范国)受领骏河时,朝比奈家就开始追随今川家了。五代目(今川泰范)时期,朝比奈家在宗家和远江今川家的内乱中崭露头角,成为了今川家的家老之一。六代目(今川范政)为幕府攻入镰仓平定上杉禅修之乱,朝比奈家战功显赫,深得家督赏识。」 「后来六代目受命替幕府监视镰仓公方,六代目派遣的目付正是朝比奈家,朝比奈家也就此成为了今川家的笔头家老,势力强大。乃至于六代目欲行废立之事时,朝比奈家竟敢站出来反对,成功拥立七代目(今川范忠)上台。七代目投桃报李,给朝比奈家赏赐颇丰,朝比奈家一时风光无两,在家中也是说一不二的第一家臣。据说连七代目做重要决断时,都必须要与朝比奈家事先商议。」 「然而,后来八代目(今川义忠)意外身死,老主公和小鹿范满陷入家督争夺战,当时朝比奈家的家督正是先父(朝比奈泰熙)。先父想效仿当年朝比奈家拥立七代目后进而大权独揽的故事,毅然再次插手家督纷争,支持分家的小鹿范满。据先父所说,当年小鹿范满才华横溢、英武果决,先父认为他必将是栋梁之才,所以才决定支持他掌握家中实权,架空了老主公(今川氏亲)。」 「后来的故事,想必殿下您也知道了?」朝比奈泰能干笑了两声,随后使劲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不快的记忆从脑中甩出去,「那小鹿范满因为天赋而骄傲自满,招致今川家在远江和骏河连连败北,家臣们的不满与日俱增。早云公归来拥立老主公夺位,朝比奈家作为小鹿范满的支持者与老主公开战,却被打得大败亏输,朝比奈家死伤惨重。」 「虽然在朝比奈家表示降服后,老主公宽恕并接纳了我们这一侍奉今川家多代的谱代家臣,但朝比奈家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我们不仅失去了家督的信任,还损失了大量的武士,被减封了成片的土地,在今川家中的话语权被早云公所取代,笔头家老一职也被迫和三浦家轮流出任。」 「朝比奈家遭遇如此惨痛的衰败,族内自然也是群情激奋。以族叔(朝比奈俊永)为首的诸多武士对先父(朝比奈泰熙)表示不满,认为先父在家督争夺战里站错了队才招致此祸,要求先父隐退。后来老主公转封先父去远江筑城时,之所以在骏河留下了一部分族人,就是因为朝比奈家当时内部的矛盾非常严重。先父害怕这些人一旦也跟随去了远江前线,随时可能叛乱,所以才不敢带他们。」 「然而,把朝比奈家转封去远江,看似是对朝比奈家的信任,让我们担当桥头堡一职——但在当时的族人眼里,这却是老主公的驱虎吞狼之计。他们认为老主公不信任朝比奈家,所以要把朝比奈家从世代经营的领地上赶走,迁去人生地不熟的远江和气势汹汹的斯波家开战,还要面对完全不服气的远江国人——怎么看都是老主公想进一步消耗朝比奈家的实力,把这个在家督争夺战里的反对派彻底耗干。」 「无论是斯波家输了,还是朝比奈家输了,老主公都是渔翁得利——斯波家输了除外敌,朝比奈家输了除内患——这就是当时朝比奈家族人的看法。」 「他们的怀疑其实也不无道理。在和斯波家绵延多年的战斗里,朝比奈家不断流失着宝贵的人丁,诸多分家先后因为战争而绝嗣,曾经盛极一时的朝比奈家也在永无止境的战斗里快要流干血液。当时以族叔(朝比奈俊永)为首的少壮派族人意见彻底忍无可忍,一度发动兵变,要求先父率领朝比奈家背叛今川家,加入斯波家一边。不过先父并未答应,仍然选择忠于今川家。」 「接下来说的话,主公听过且过,不要放在心上,也请不要告诉别人。」说到这里,朝比奈泰能却顿了顿,抬起头来凝重地看了眼今川义元,随后自己又笑了起来,连灌了好几口酒后结结巴巴地道:「就当做是一个醉鬼的一片胡言乱语吧。」 「实不相瞒,当时我年纪也不小了。作为先父的嫡长子,在族里也是说话算话的人物了。当时的我啊,年轻气盛、桀骜不驯、谁都不放在眼里,比族叔那些少壮派还要少壮派,我就觉得今川家和老主公他娘的是不是该死的垃圾玩意,凭什么这么压榨我们朝比奈族人的血汗?每次族中的评定会议上,我都是第一个冲锋在前,要求先父赶紧反他娘的,别给今川家卖命了,回头打进骏河,打回我们朝比奈家祖传的领地。」 朝比奈泰能的话让今川义元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凉气后,看着朝比奈泰能的眼光都变了。朝比奈泰能似乎早就料到了今川义元会有这样的反应,便朝他摇了摇酒葫芦,笑道:「都是醉话,醉话,当不得真。」 「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今川义元低声吐槽了一句,「没想到备中守还有这样的过去。」 「那都是骗人的,酒后都是说胡话的。」朝比奈泰能干笑着搪塞了两声,随后继续道: 「先父每次听我说这种话,都会臭骂我一顿,让我断绝这种念想。可你也知道,那个年纪的年轻人轴得很,哪会听劝?我根本就是全当耳旁风,有的时候甚至连风都没有。后来父亲年纪越来越大,身体每况愈下,离我接班的日子越来越近,族中上下似乎都已经认定了一个事实:等到叛逆的我继承家督之位后,就会和族叔一起反叛今川家,打回骏河去。先父看在眼里,每次劝我到最后劝不动了,都会长叹一口气。」 「只可惜我当时没有察觉到父亲的情绪。」朝比奈泰能自己也是长叹了一口气,神色瞬间落寞了下来: 「后来父亲死了,报给今川家的说法是病逝。但其实不是,父亲是切腹而死的,而且是最痛苦的十文字切,没有人介错。」 今川义元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朝比奈泰能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父亲给我留下一封遗书,以他切腹来告诫我,永远不要叛乱,永远不要背叛今川家。」 「为什么?」今川义元被朝比奈泰熙的举动震惊到了,「令尊对今川家会很有感情吗?听备中守的描述,令尊的朝比奈家可是被家严迫害得不轻啊,而且令尊最早还是小鹿范满的支持者,和家严之间也没什么信任可言吧。」 「是的,没错,父亲在遗书里说了,他自始至终都怨恨着今川家,怨恨着老主公。」朝比奈泰能毫不避讳地承认下来,随后顿了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今川义元,沉声道: 「但他最痛恨的,是傲慢的自己。」 「父亲说,他年轻时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比天高,自认为自己也是武功盖世、勇冠三军。既然朝比奈家的先祖可以靠着插手家督继承而位高权重,那他自然也可以。所以他超出了本分——超出了一个家臣的本分,做了逾矩之事,干预家督继承——最后给朝比奈家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灾难。」 「在那之后,父亲反省了很久。反省为什么自己会失败,为什么势力庞大的朝比奈家会失败,为什么天才一般闪耀的小鹿范满会失败——败给那个没有什么特点、没有什么才能、名不见经传的老主公(今川氏亲)。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想明白了那个道理。」 「平庸不会招致灭亡,傲慢才会。有才就会傲慢,傲慢就会轻敌,轻敌就会脱离本分去追求那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哪怕你再有才,也总会遇到比你更强的人。哪怕你就是最强,但周遭的敌人也绝非善类。就好像战场一般,一旦你高调地走到战场中间,周围的明枪暗箭就防不胜防,哪怕你武艺超群,也早晚有失手的那一天。」 「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谨慎地坐在战场周围的角落里,守好自己的本分。不争不抢、安分守己——是在这乱世里延续家族的唯一办法。不守本分的人,哪怕能抓住机会一飞冲天,最终也只是会更加狼狈地摔碎在地。」 「父亲怕我听不进去劝,怕我上台后像年轻时的他那样,像小鹿范满那样,因为傲慢而不满于做家臣的现状,再次去追求本分之外的事情,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决定以死为我留下忠告,要我一生一世安于本分,也要教导我的后人,万万不可有非分之举。老老实实地当今川家的家臣,不立镇主之功、不行逾矩之事。这样只要今川家尚存一日,作为羽翼的朝比奈家就能得以存续。」 · ps:旭奈(あさひな)和朝比奈(あさひな)读音相同,因为我有着标题名必须是2个字的强迫症,所以就用了旭奈来代替朝比奈了。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章旭奈(1)免费阅读. 第二百三十一章 旭奈(2) 所以其实,备中守对今川家是没什么感情的吗?只是因为令尊的教诲,所以才决定恪守本分,忠于今川家?」今川义元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朝比奈泰能话里的意思,「但是令尊又为什么觉得,今川家能够延续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味地跟随今川家,万一今川家完了,作为羽翼的朝比奈家又哪有幸存之理?」 「哈哈,这两个问题可以一起回答。」朝比奈泰能似乎早就料到了今川义元的问题,摇了摇头后,伸出一根手指道:「因为人。」 「先父的死给我冲击很大,虽然我还不是很理解先父的说教,但我怎么也是一个孝顺的人。我想着既然父亲以死明志也要我这么做,那做儿子的也只有顺从一条路了。但其实我心里还怨恨着今川家,怨恨着老主公,不情愿地履行着家臣的义务,直到那一天——」 「那是引马城落城的那天,今川家彻底击败了斯波家,夺回了作为祖上故土的远江,将斯波家的势力从远江全部驱逐出去。困扰我们朝比奈家整整两代人、无休无止的流血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不用再和斯波家的人缠斗了。」 「那一天,庆功宴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当时我的酒量还不是很好,喝醉了之后就爱说胡话。说了什么我具体也不记得了,但后来听冈部左京那老家伙说,我当时在酒席上就对老主公出言不逊,痛骂他对朝比奈家的迫害和压榨,言辞的肮脏激烈,把在场所有的家臣都吓坏了,酒席也不欢而散。事后,我被老主公留下——当时朝比奈家的人都以为我要一去不回了,如此辱骂主公,不被杀头也要被勒令切腹。」 今川义元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着自己父亲的故事——但这对他而言却很陌生。是啊,他父亲有太多的事情和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4岁就被送去寺庙的他,总共关于父亲的记忆也没有几天、没有几个片段,全是靠他人诉说。 「但是他没有。」朝比奈泰能微微抬起了头,眼眶里微微泛红,仿佛在追忆一些永生难忘的记忆:「老主公没有杀我,反倒是向我道歉,躬身向我道歉,向一个比他小一代的后生鞠躬道歉,向一个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了他的家臣鞠躬道歉。」 今川义元愣住了——这和他一贯脑海里的父亲形象不同——开拓了今川家最大版图、打赢内战、收复远江、攻略三河的父亲,不应该是一个万人敬仰、不怒自威的枭雄吗?怎么会如此卑躬屈膝、低三下四? 「我问老主公为什么要道歉,老主公非常坦诚地和我说。他说,之前对朝比奈家的处罚,是因为朝比奈家在家督之争里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算是理所应当。可之后,朝比奈家已经用日复一日的忠诚和坚守证明了自己的忠心,但他却因为旧日的怨恨而没有给予朝比奈家帮助。他说,他曾在私下里对亲信们痛骂过朝比奈家的跋扈,现在如果要撤销往日的处罚,会让他感觉很下不来台。碍于面子,他迟迟没有改善朝比奈家的处境,都是他的问题。如果我有不满,如果朝比奈家的家督和武士们有不满,那是再正常不过了,都他的问题。」 「家严就是这么说的吗?」今川义元光是听着这段话,就有一些难为情。一个位高权重的家督,当着别人的面,承认是自己一些荒唐可笑的私人情绪导致了错误,并鞠躬致歉——这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因为这些成功者、上位者往往都有极强的自尊和包袱,让傲慢的他们承认自己错了简直比天塌了还难。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是因为不肯承认错误而赌气般地一意孤行,最终葬送好局。如果能够听进去劝,然后在暗地里悄悄改正——就已经是明君了。但指望让他们当众道歉,还是别想了——除非臣子们给他搭了成百上千个台阶,君主们才会捏着鼻子扭捏地承认一下错误,随后快速带过——不是因为别的,他们的自尊不允许让他们承认他们犯了错误,他们的傲慢不允许他们承认他们比自己的臣子要差。 可是家严他……不尽道歉了,还深刻地剖析了自己龌龊的内心,毫无保留地检讨了自己愚蠢的失误,亲自向刚刚侮辱了自己的臣子鞠躬致歉。.. 「这样岂不是会颜面尽失吗?」今川义元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当时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朝比奈泰能低下头,凑近了今川义元的脸庞,望着今川义元的双眸,不禁出神道:「好像啊……真的好像啊。当时的老主公,他的眉眼和殿下您真的像极了。他就是用这样诚恳而谦逊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回答道——」 「「因为我确实犯错了」——老主公就是这么说的。」 朝比奈泰能笑了起来: 「是啊,犯错了就要道歉,知道错了就要改,别人好的地方就要学,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可是无数英雄豪杰却不肯舍弃自尊和傲慢去做这些事情。但老主公不一样,他知道自己的弱小,他知道自己不够强,从小到大周围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告诉他他不如「小鹿范满」。但也正是如此,老主公格外地小心翼翼。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但在战国乱世,为了家族的存续,这份小心翼翼却比什么样耀眼的才华都更重要。这意味着他会脚踏实地、从谏如流,会不断修正自己的错误。这意味着他不会好高骛远、得陇望蜀,不会为了野心和利益去做那些过分的事情。这份知道自己的弱小后所孕育的小心翼翼的求生欲,让今川家得以不断延续壮大。」 「而7年前,在下没有选择才华横溢的今川良真,而是选择了殿下您,也是因为在下在您的眼里看到了老主公的神采——那份深知自己的弱小因而小心翼翼、却又不惧怕任何困难的顽强的求生欲。」 朝比奈泰能直起了身子,把自己的视线从今川义元的脸上移开,望向了窗外的蓝天。 「也就是在26年前的那天,在看到了老主公的那个眼神后,我决意追随他。我相信他可以保护今川家,也保护托庇于今川家羽翼下的朝比奈家,让全族上下这么多人和我们的家纹家名得以延续。我也终于明白了先父的遗志:想让家族在乱世里活下去,就必须要守家臣的本分,再寻找一个同样守本分的家督。」 随后,他向今川义元重新拜倒,非常郑重地叩首行礼: 「让殿下见笑了,这就是我们朝比奈家的忠诚。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君臣鱼水,没有什么雷霆雨露的百世恩惠,没有什么代代效忠的薪火相传,有的只是一个努力让家族延续的弱小家督,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一个在他眼里最能让家族延续下去的同样弱小但是却小心翼翼的主公罢了。」 · 「在那之后,我一改往日,成了今川宗家的忠实拥护者。族叔(朝比奈俊永)对我的转变非常不满,族内不满今川家的骏河朝比奈一派也彻底和我的远江朝比奈一派分割了,双方互不干涉。族叔死后,丹波守(朝比奈亲德)威望不足,因此在军议和出征时都会接受我的指挥,仅此而已。」 「后来老主公死了,继位的先主(今川氏辉)有着自己的亲信冈部家,冈部家的势力很快追上了朝比奈家,家中的话语权更是在朝比奈家之上。要知道,冈部氏可是出自我们朝比奈氏的分家,侍奉今川家的时间也比我们短得多,让冈部家骑到了我们头上,可谓是奇耻大辱。族内的反对派再次爆发了,但我谨记先父和老主公的教诲,努力弹压了一切反对声音,直到后来先主突然病逝,内乱爆发。」 「和上次家督之争一样,依然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庶子,和一个安守本分的嫡子,我选择了殿下。但族内的反对派自然不同,丹波守他们早就沉醉于今川良真的才华,认为作为头号拥趸支持一个庶出子弟站稳脚跟可以给朝比奈家带来往日的荣耀和权势。我当时之所以要将殿下请到大堂,由您来说服朝比奈家全族同意我支持您,就是要借您之口堵上那些反对派的嘴。」 「虽然您最后成功反败为胜,但丹波守那些反对派也没有就此罢休,每当您有所差池,他们就会在族内造势,要求撤换您。您在天龙川的大败也好,您的种种不端行为也罢,都会成为他们的口实。我虽然努力弹压,但终究是力不从心。所以我才将长子(朝比奈泰朝)和次子(朝比奈松千代)先后都送往今川馆给您当护卫,就是想向骏河朝比奈家的人表明我拥护您的决心,让他们断了念想。谁曾想到他们居然铤而走险,直接趁您落难发动叛乱。」 「在下罪该万死,请您降罪!」朝比奈泰能边说边解下腰间武士刀,双手恭敬地托举,高过额前,把刀奉给了今川义元:「此乃朝比奈家代代相传的武士刀-庭切,还望家督殿下收下。以后若是有朝比奈家的逆贼叛乱,就请家督殿下以此刀斩乱臣!」 「备中守……」今川义元被朝比奈泰能的决心和真诚触动得眼眶发红,一时间有些局促,「你怎么忽然这么正经……我都有些不习惯了,这还是平日里那个吊儿郎当的醉鬼吗?」 「哈哈,所以在下说这些害臊的话不喝醉说不出来啊,男子汉大丈夫要是平白无故地说这个,不是惹人笑话?只有喝多了,才能说出口来啊。」朝比奈泰能闻言大笑起来,又拿起呼噜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酒,同时含糊不清地道:「喝吧,喝啊,醉了就能把这些糟心事都忘了。殿下您可万万不要把我当做一个矫揉造作的娘们大叔啊。等明天就醒了,我还是那个混不吝的朝比奈备中守泰能!」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一章旭奈(2)免费阅读. 第二百三十二章 旭奈(3) 朝比奈泰能在屋敷里喝得酩酊大醉,最后直接睡倒过去。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却被小姓告知今川义元想见他,已经等候多时了。朝比奈泰能赶紧简单抹了把脸,就光着脚掩饰不住地跑来找了今川义元。 “殿下,有什么事吗?”拉开门后,朝比奈泰能仿佛已经把昨天自己的发言和态度忘了个精光,回复了往日不拘小节的模样。满脸胡茬的他一身酒气,袒露着浓密的胸毛,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翘着二郎腿,那脚丫子的臭味差点没给今川义元熏了个够呛。 “我是有些在意,怎么备中守昨天说的这些事情……我完全都不知道?”今川义元回味着昨日的对话,只觉得被朝比奈泰能描述的情况震撼到了——没想到在他一直以为是家中第一重臣、第一忠臣的朝比奈家里,居然是如此暗潮涌动。更没想到朝比奈泰能为了维持朝比奈家对自己的忠诚,竟然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雪斋大师把您保护的太好了……所有这些糟心阴暗的事情,都没有和您讲,估计是想让您安心些,对家臣的看法也单纯积极些,活得轻松自在。不用整天防贼一样,压力很大地与我们家臣打交道吧。”朝比奈泰能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都是和雪斋大师沟通的,雪斋大师也帮了我不少,替我弹压朝比奈家的分裂势力……但看来他什么都没和您讲。”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今川义元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远江和三河地区一直不稳,尤其是外样们,对您的作风很不满。他们认为您不理政务,游手好闲,根本不关注家臣的利益,有什么事情也从不和家臣商量,甚至连见他们一面都不见,让他们很困惑和愤怒。觉得您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家督。”朝比奈泰能是少数有资格、有胆量直接进谏今川义元的家臣,毫不避讳地道:“雪斋大师没有好好劝过您吗?” “老师说了很多次了让我自己去处理些政务,只是我一直以“之前约好了我不管任何政务”为由拒绝了。他也说过家臣会不满,但我没当真,以为只是老师拿来敲打我的罢了。”今川义元此刻也只有苦笑了,他现在才明白太原雪斋为什么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参政——因为太原雪斋了解黑暗里的暗潮涌动,迫切地希望今川义元改善形象,只是今川义元自己浑然不知罢了。 “您应该庆幸,您遇到了雪斋大师这样一个百年难出的良辅。”朝比奈泰能也是叹了口气,随后侥幸地苦笑道: “雪斋大师虽然大权独揽,但却也大公无私,把今川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民生、商业、武备都是蒸蒸日上。为了表明自己毫无私心,雪斋大师主动和亲族划清界限。您知道雪斋大师多久没和他的本家庵原家(太原雪斋出自庵原家,现任庵原家家督庵原忠胤是太原雪斋的侄子)和娘家兴津家(太原雪斋之母出自兴津家,现任家督兴津正平是太原雪斋的表弟)联络了吗?自打他担任家宰以来,他就没往庵原家、兴津家去过一封信,也没和亲戚们见过一次面,每次封赏的时候也基本没有庵原家和兴津家的份。就是因为雪斋大师害怕别人捕风捉影,说他中饱私囊。” “雪斋大师自己也没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是想用绝后的方式向今川家里的家臣们表示他绝无长期垄断权力之意。如此牺牲,把一碗水端得如此之平,才勉强让今川家维持稳定,至少让今川家的直臣、一门众和谱代们都对您的怠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您想想,如果您把家中大权委任给了一个作威作福、假公济私的女干佞小人,别说外样们不满了,恐怕谱代和一门众的家臣们也会抗议吧?” “但即便如此,那些外样们也还是不满。人就是这样,天生就向往权力,谁权力大他们就不满谁。权力在家督手里可谓是名正言顺,即便如此,都会有人会说三道四。更别提现在家中大权都在一个外人和尚手里了,你让那些外样们 怎么心服?本家的直臣谱代们都知道雪斋大师的才华,雪斋大师平日里有事情也会和他们商议,可雪斋大师信不过那些外样,在他们家里安排了无数眼线,久而久之双方矛盾越来越大,雪斋大师也很难做啊。” 今川义元听着朝比奈泰能的一番肺腑之言,不禁陷入了沉默。他是最懂他老师的人了,那个好强的老和尚,估计是到死也不会跟自己这个做徒弟的吐露这些苦水,而是打算默默地替今川义元扛下一切,让今川义元可以安享自由轻松的生活——就和小时候在寺里一样。 只是没想到我自己的任性,却把老师他架在了火上烤——让他牺牲了这么多,却仍然日日夜夜如履薄冰地面临非议啊。 · 就在这时,堀江城天守阁外却传来阵阵喧闹声。今川义元和朝比奈泰能起身去看,迎面刚好遇到了早坂奈央。 “小七郎?”见到早坂奈央的今川义元愣了一下,“你不是在今川馆吗,怎么来了这里?” “听闻殿下遇险,御台殿把所有在骏河的骑士都倾巢派出,来远江营救了。不光是我们今川馆,各家一门和谱代们也都把自家的骑马武士派来了!”早坂奈央看到今川义元安然无恙后,一下子几乎流出眼泪来,“幸好殿下没事!” “劳烦大家费心了。”今川义元有些抱歉地微微点了点头。 “雪斋大师也已经回来了,就在天守阁外的屋敷里。”早坂奈央边说边向身后指道,“说让在下把殿下带过去,他要见殿下。” · 等到今川义元跟着早坂奈央走出天守阁,离得很远就听到了屋敷里传来的太原雪斋的痛骂声。今川义元推门而入,发现小原镇实、土原子经和天野景德三个人正跪在太原雪斋身前,而太原雪斋正用手指依次点着他们的脑袋,破口大骂道: “殿下他不懂事,你们几个还不懂吗?三河远江那些豪族的小心思你们不知道吗?还敢让殿下落单?殿下的行踪你们都不知道互相确认?换了路了都不知道,身陷危险了不知道,派去保护的人还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豪族反了不好好确认了解情况,第一时间把人家人质杀了,这不是逼着叛军和你死战到底吗?怎么想的?你们几个在搞什么?要不是还用得着你们,今天就让你们几个全部切腹!” “老师,也不能怪他们。”今川义元赶忙为几个下属开解,“是我的问题,我当时没有及时把路线变更的事情告知小原肥前,天野他也明明提醒过我要小心的,而土原他是奉我的命令去传令的。” “你这臭小子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就好。”太原雪斋见到正主来了,便甩开了三个下属,大踏步地向今川义元迈来,那表情仿佛要把他吃了一样:“怎么,没死啊?居然还活着?”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就留在京都多办了几天的事情,你小子直接把半个远江和三河给我弄反了一遍?”太原雪斋掏出袖里的念珠,抡圆了就要往今川义元头上砸去,同时还念念有词地骂道:“差点还把自己的命搞没了?差点没命了不知道吗,你这臭小子?” “老爷子,我错了,我错了!”今川义元一边狼狈地多开着太原雪斋抡来的念珠,一边小心翼翼地道着歉。 “别的都还好,最后你明明都可以乘船撤离了,你回堀江城去干什么?”太原雪斋提起了他不久前刚得知的消息,非常恼怒地一把将今川义元拉到屋角,严肃地沉声道:“人家坐船跑的武田殿下现在都已经回了自家领内,来信报平安了。你小子呢?为什么不跟人家一起走,非要回堀江城?” “这个嘛……”今川义元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启齿。 “你该不会是对家臣和士兵们动了感情吧?狠不下心抛弃部下独自离开?”但最了解今川义元的太原雪斋又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徒弟在想 什么,他微微低下头,压低声音道:“上次在小豆坂也是,让你撤离你不肯撤,非要回去救部下,还亲自断后。你这臭小子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我是觉得,我这样一个不称职的家督,不值得那些那么好的部下们为我而死,我也没理由要求他们这么做。”今川义元犹豫了半晌后,和太原雪斋吐露了心里话,“抛下他们独自逃生,会让我心里很难受。” “哎……承芳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好这点不行。你要是想当个昏君,就一昏到底呗。那些愿意为你牺牲的人也是求仁得仁,历史上也会留下一笔好名声的,不要为了部下而冒险啊……”太原雪斋长叹了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也明白看似随和的今川义元其实在涉及一些三观的地方倔得要死,怎么劝也是劝不动的。 “兵凶战危,你这样早晚会出事的。搞不好哪次在战阵里被奇袭,你不肯先撤,非要掩护部下,把自己的脑袋给丢了。”太原雪斋最后也只能赌气般地留下这句话,随后就摇了摇头,中止了话题。 第二百三十三章 清算 “我现在只疑惑一件事情。”太原雪斋于是退了几步,重新回到屋敷内,对今川义元和他的一众手下们问道:“我刚才还刚询问完了奥平家的老三(奥平义昌),他说那夜忽然有人袭击长筱城,他们误以为是我们今川家要趁夜夺城,误会之下才铤而走险决定谋反。后来发现弄错了后,一度向遣使投降,但发现人质已经被处死,这才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所以长筱城那成为一系列叛乱的导火索的袭击是怎么回事?是谁袭击了奥平家?” “在下已经查了,但是目前毫无线索,袭击者全撤走了,也没留下什么痕迹,看起来很专业。”小原镇实立刻汇报道。 “继续追查,看看是不是哪家反对势力再搞鬼,还是说是奥平家自导自演。”太原雪斋在桌案前坐了下来,随后使劲地用指关节敲了敲道:“而且这个袭击背后,肯定还有内女干的影子。他是怎么知道承芳他那天会去长筱城的?这可是承芳临时改的行程,连小原你都不知道,能知道还有几个人?肯定是有身边人泄密,必须追查到底!” 太原雪斋的一席话让屋内的空气一下子冷却下来——这意味着在今川义元最亲信的身边人里可能有内女干存在。哪怕不是今川义元的绝对亲信,也是随身侍卫和忍者里的一员。这种敏感位置上如果出了一个内女干,那就意味着家族的情报会源源不断地泄露出去。 甚至说,现在在屋内的几人,都可能并不可靠。可能知道相关信息的小原镇实、天野景德和土原子经三人此刻都是面色凝重,陷入了沉默中。 “会不会是武田家?”唯一一个因为不在场而可以无所顾忌的早坂奈央提出了一个猜测,“武田家的使团和殿下一路同行,知道殿下的行踪。长筱城靠近信浓,也是武田家忍者的活动范围内。” “怎么可能?”今川义元闻言却是想都不想便反驳道,“武田家是我们的盟友。” “盟友就不能出卖你了吗?北条家之前也是我们的盟友。”太原雪斋仿佛被今川义元的话逗乐了一般。 “但武田家如果是要袭击我,一路上在荒郊野岭有那么多的机会,怎么可能非要等到我进城再动手呢?何必呢?”今川义元回忆着他们一路上的经历,摇了摇头,“而且武田殿下还为了保护我受伤了,差点人都没了。他那种性格的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种置自己于险地的事情。” 当然还有个原因,其实这才是主要原因——那就是今川义元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武田晴信会背叛自己——当然,这个理由他在太原雪斋面前是说不出口的,不然免不了太原雪斋的一顿奚落。 “也的确……”不过太原雪斋倒是被今川义元的话说服了,转念一想后开口道:“无论怎么说,奥平家的谋反是个多重误会下的小概率事件,袭击者自己也是预料不到的。如果他的目的是袭击你,他肯定不知道袭击奥平家可以带来连锁的反叛。比起在坚城长筱城里,在野外袭击更合理。” “那如果袭击者本来就只是想袭击奥平家呢?”早坂奈央又抛出了另一个猜想。 “袭击奥平家?那除了接壤的武田家,找不到其他任何有动机的人了吧?”太原雪斋微微颔首,随后自己也笑了起来,“袭击奥平家然后趁乱夺城?武田家这是想和我们破盟吗?如果真是要破盟,他们肯定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哪会弄得这么狼狈,连武田殿下自己都伤了?说不过去。如果是武田家的话,想不出任何他们发动袭击的理由。” “好了,这件事情慢慢查,以后再说。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太原雪斋冷哼了两声,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迈出了屋敷:“好好清算一下那些叛徒。”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10日,在今川家的旗本和谱代们陆续率军抵达后,太原雪斋雷厉风行地对远江、三河叛乱的豪族予以严惩。 本次远江错乱 的首犯奥平家,虽然奥平义昌已经辨明了其叛乱的前因后果是来源于误会,但是奥平家对今川义元的攻击行为和随后进行的煽动叛乱的举动也罪不可赦,被予以了接近改易的处分——20000石的领地被直接削减到作手城周边的3000石,没收领地交由今川宗家管理。家督奥平贞胜被斩首,由其子奥平定能继位,元服前由奥平贞胜的三弟奥平义昌担任后见役。 接下来是骏河朝比奈氏的朝比奈亲德,其所作所为的恶劣程度更甚于奥平家,毫无顾忌地攻击今川义元。念在朝比奈家往日功劳的份上,允许朝比奈亲德切腹。骏河朝比奈氏被改易,所属的领地尽皆并入平叛有功的远江朝比奈氏。同时,骏河朝比奈氏的武士也尽皆追放,参与谋反的知情者全部切腹,未参与者可至远江朝比奈氏出仕——两家朝比奈分立的格局就此结束。 而同样叛乱并对今川宗家采取明确攻击措施的管沼家和井伊家,也遭受了严酷处罚。管沼家家督管沼定则切腹,由其子管沼定村继位(管沼定村之弟管沼定元作为人质,之前已经在田原城被小原镇实一并处死)。管沼家10000石的领地被削减为7000石,没收领地经由今川家宗家直属。同时,今川宗家从远江的直辖领地里拨出3000石与鹈殿家接壤的领地封赏给鹈殿长持,奖励其护驾之功。 井伊家现任家督井伊直满及其弟井伊直义作为主谋被勒令切腹,由已故的上任家督井伊直宗之子井伊直盛继位,退隐的井伊直平担任后见役。井伊家的17000石领地被减封至14000石,剥夺的领地被封赏给毗邻的大泽家,作为对其援护今川义元的奖励。大泽家的领地一跃达到15000石,成为西远江众的笔头,甚至追上了过去的笔头家老三浦家的领地数目。 至于饭尾家、堀越家、西乡家等其他参与了叛乱,但并未在名义上和实际上与今川宗家为敌的人,虽然也各自进行了一定的处罚,但并未发生责令家主切腹或隐退的情况。当然,太原雪斋也并未放过这个机会,他让各个豪族内部自己推出一批反今川派的家臣作为替罪羊,代替主家受罚。 而那些亲今川派的家臣——不少都是太原雪斋安插在各家豪族内部的眼线,比如小野政直、堀越贞丰等人——则抓住了这个契机,在太原雪斋的指示下,正式从幕后走向台前,开始影响各家豪族的内政。有今川宗家在背后撑腰,又有着这次大规模叛乱被镇压带来的舆论压力,主家对他们的权力扩张也是有心无力。 清算结束后,一行人便启程返回今川馆。 · 天文十二年(1543)年5月30日,今川馆天守阁。 “总算把这些豪族们彻底修理了一顿。”太原雪斋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立刻靠坐在蒲团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暗地里再怎么监视敲打,也没有直接让自己人掌权来得有效。自此以后,他们难以再兴起大风浪了。” 今川义元跟着太原雪斋进了他的房间,看了一圈他屋里凌乱的纸团、被褥、笔墨砚和吃剩下的食物残渣,洁癖的他顿感一阵反胃,刚才酝酿了半天的道歉的话也瞬间说不出口了。 “不过啊,靠着武力和强权维持的统治,永远是无法长久的。因为任何一个强权都有着衰弱的那一天,哪怕不是衰弱,只是间歇性地实力波动,也会招致反弹。如果你的臣属打心眼里对你不服气,每天做梦都想着怎么反对你,那他早晚会找到机会掀翻你的。”太原雪斋对着今川义元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听讲,就像小时候给他讲课时那样。 今川义元低头环顾,好不容易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榻榻米,小心翼翼地用脚拨开了一一小块区域里的垃圾,在那里跪坐了下来。 “所以说啊,想真的建立稳固的统治,不能靠军事,必须得让家臣发自内心地认可你的统治,认可今川家是他们的主家。”太原雪斋 则在一旁继续着说教: “说白了,你要么就讲感情,要么就讲利益。讲感情的,就是谱代和一门,他们世世代代侍奉你这个家族,自然舍不得。讲利益,就是新加入的外样,人家对你没什么忠心,肯定是觉得你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才会认可你。要么你就开疆拓土,给他们土地作为封赏。如果你不扩张,那就只能想办法把领地的经济和人丁搞得兴旺些,再给他们更多的自***和话语权。” “当然,你也可以跟外样们讲感情。如果你是个百年难遇的名将、是个忧国忧民的贤主,大家就会对你心生向往,自愿追随你。或者你和这些豪族的家主和重臣搞好关系,觥筹交错也好、礼贤下士也好、鱼水之欢也好,随便你搞什么戏码,多和人家互动,能让人家打心眼里主动愿意追随你就行。” 太原雪斋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便消遣了今川义元一句:“当然,我知道你这徒儿对这些没有半点兴趣,咱不是也约好了,政务全交给为师,你只管游山玩水就行了。不过问题也不大,只要有为师在……” “老师。”然而今川义元却是抬起头来,认真地打断了太原雪斋,低声道:“这也是我这次想来找老师说的事情。”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参政 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做着心里建设,克制住内心因为打脸而产生的羞耻情绪,郑重地向太原雪斋俯身行礼,「我决定开始参政(さんせい)。」 「现在才开始赞成(さんせい)?」太原雪斋显然没听懂今川义元说的是什么,反倒是往另一个方向理解了,「这么说,你这徒儿之前一直不认可为师的分析?」 「我说的是「参政(さんせい)」。」今川义元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因为感到非常丢脸,尴尬地别过头去不看太原雪斋,而是望向了天守阁窗外的山景——毕竟之前一口咬定「我绝对不会批公文,不是说好政务都交给老师的吗」的人正是今川义元本人。 「你说骏河的山势(さんせい)啊,刚才听错了。」太原雪斋顺着今川义元的目光往窗外看去,才发现他看着的是今川馆北方的群山,这才恍然大悟道:「确实是百看不厌啊。怎么,你打算去赏山?那你还是自己去吧,为师我最近要把前些日子去京都积压下来的文书都批了,没空陪你这游手好闲的臭小子。」 「老爷子,放过我吧,要我说几遍才行?」今川义元被迫一遍一遍重复着这羞耻的打脸话语,只觉得耳根都急红了,低着头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我是说我之前错了,我有在好好反省,现在要参政(さんせい)了。」 「挺好,吾日三省(さんせい)吾身,你确实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了,这次差点都把自己的命栽进去了。」太原雪斋非常满意地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切记,以后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上,为师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给你这臭小子料理后事。」 今川义元只觉得自己就好像濒临喷发的活火山,已经到了爆炸边缘——怎么好好说话就是听不懂呢?到底要让他说几遍这打脸的「参政(さんせい)」? 发现今川义元的脸色已经不对劲到了可怕的地步后,太原雪斋意识到刚才可能的谈话可能发生了什么误会。于是他挠了挠自己油光锃亮的脑袋,开始细细回顾刚才对话,是他自己说错话了,还是他误解了今川义元的意思呢?这么说来,今川义元刚才好像说了好几次(さんせい)这个词,难道说—— 太原雪斋一下子怔住了,只觉得大脑里「嗡」得一声巨响——仿佛什么违反常识的事情就这样在眼前炸裂般得发生了。随后他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坐姿,一个激灵一般直接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今川义元,用手指着今川义元的鼻尖不断地晃动,声音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今川义元虽然感到脸颊仿佛要烧起来了一样,但自己立下的毒誓如今要反悔,也只有躺平任嘲。不管怎么样,硬着头皮顶过这一关就好了——不可以逃避,逃避不仅可耻而且没用。大不了就是被太原雪斋嘲笑半个月,每天见面都问自己:「承芳啊,之前不是说好不参政吗,怎么现在又想插手了?难不成是你这徒儿知道心疼为师了?」 丢脸就丢脸——今川义元咬紧牙关等待着太原雪斋的奚落。 片刻后,太原雪斋也好像终于从震惊中缓过劲来,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难以置信地惊叹道:「三世(さんせい)?你这臭小子要当爷爷了?五郎要生孩子了?他才7岁不到吧?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是和侍女吗?还是和谁?这可是今川家的长孙啊,生母的身份可怠慢不得啊!怀孕多久了?人现在在哪里?」 (「参政(さんせい)」的读音也可被拼为「三世(さんせい)」) 今川义元仿佛要晕倒了,连气都喘不匀了,脸色一红一白非常吓人,话也说不出来一句。憋了好半天,才有些颤抖地沉声道:「您也知道五郎才7岁啊,您觉得可能吗?您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啊。」 「怎么回事啊,你这小子,在这说谜语呢?那你一直念叨个(さんせい)是在说什么?」太原雪斋完全被今川义元搞糊涂了,又歪过头去仔细想了想,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甚至太原雪斋自己都乐了起来,便忍不住把这个玩笑分享给了今川义元:「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是在说参政(さんせい)吧,你小子是转性了吗?」 今川义元彻底炸裂了,愤怒得当场拍案而起,生平第一次爆起了粗口对太原雪斋喊道:「俺是要来帮你处理政务军务,不再怠慢家政了!俺打脸了,俺之前说好不管今川家的事,现在又回来管了,俺丢脸俺认了!老爷子!放过俺吧!俺是说参政(さんせい),参政!」 这次轮到太原雪斋瞳孔地震了——没想到在排除了全部选项后,他认为最不可能的选项竟是真相。 臭小子要参政了? 不是在逗我吧? 太原雪斋难以置信地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随后仿佛还是不自信,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鲜红的掌印浮现在老脸上。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太原雪斋的呼吸忽然变得剧烈而急促,身体也猛烈地颤抖起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双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却无处安放,不知该摆在哪里——今川义元都害怕自己那上了年纪的老师忽然背气过去。 「你小子真的要像个家督一样老老实实参政了?」太原雪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到了这时候还是无法接受事实,「为什么?」 因为不想看老爷子你那么累,不想让你背负那么大的压力——当然真心话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今川义元撇了撇嘴角,半真半假地答道:「因为这次被叛乱整怕了呗,害怕下次再来一次,命都没了。要是死了,不就再没机会好好享受世间美好了嘛。当务之急,还是保命要紧。我像个正常的家督一样参政,想必家臣们的不满也会少很多,老师的工作也更容易做了。」 「不错,有觉悟,这个亏没白吃。」太原雪斋颇为满意地大笑起来,随后微微颔首道,「那行吧,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今川家的各家重臣家里的情况都摸清,依次去他们在今川馆的府邸或者他们的领地居城转转,弄清楚人家为什么愿意忠于你。搞明白了这些,为师才可能让你帮忙来处理些具体的政务。」 · 从太原雪斋的房间里出来后,今川义元回了自己的卧室。刚一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了猫咪生气和打斗的声音。原来是苗苗和苗小苗正在排挤新寄样过来的墨球,三只猫斗得不可开交。 「得单独辟一间屋子养猫了。」银杏笑着把苗苗和苗小苗一手抱起一个,制止了他们欺凌新客人的行为,「我已经让小葵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了。」 银杏口中的小葵,便是今川义元去年在小豆坂合战里救回的女孩。家人都已经不幸遇难的她无处可去,便在今川馆里作为侍女留了下来。 「望月呢?怎么没让她去。」今川义元随口问了句,「平时这些事情你不是都安排她去的吗?」 「这不是早坂回来了嘛,给她放了个假,让他们有机会独处一会儿。」银杏提起自己的贴身侍女和今川义元的贴身亲信之间的情愫,也不禁笑了起来,「他们俩年纪也不小了,你什么时候挑个时间,为她们正婚吧。毕竟身份敏感,也不能风光大办。但如果能得到我们的祝福,她俩也会开心的吧。」 「好。」今川义元点了点头,刚准备坐下休息,把武士刀全部放回刀架上,却发现腰间多了一把——除了龙丸和宗三左文字外,还有一把是朝比奈泰能给的「庭切」——那把朝比奈家的家传宝刀。朝比奈泰能当时说,如果未来有朝比奈家的后人反叛,就让今川义元以此刀斩叛贼。 今川义元斟酌了片刻后,便喊人把朝比奈泰朝和朝比奈松千代叫了过来。 「大殿。」朝比奈泰朝和朝比奈松千代兄弟俩向今川义元行完礼后,立刻就发现了今川义元手中的庭切,不仅惊道:「这是……」 「令尊备中守嘱咐我将庭切转交于你。」今川义元单手握住刀鞘,把庭切递到朝比奈泰朝身前,后者赶忙俯身跪下,抬起双手捧过武士刀。 「我也想要……」朝比奈松千代则是奶声奶气地挥起小手,想从哥哥手里把家传宝刀抢来,朝比奈泰朝立刻一脸警惕地转身护好,同时责骂道:「你这臭弟弟武艺还没学好呢,万一在战场上把这家传宝刀给丢了怎么办?」 「只是……为何如此突然?」朝比奈泰朝推开朝比奈松千代后却是满脸疑惑,又转向今川义元道:「之前很多次想和我爹要,他都不给,说等在下作为朝比奈家家督初阵的时候再给我。」 「为了感谢朝比奈家为今川家奉献的忠诚。」今川义元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向朝比奈泰朝和朝比奈松千代微微点头致意:「也请继续为今川家尽忠吧,就像令尊那样,像朝比奈家历代家主那样,今川家也绝不会辜负你们的选择。」 「在下定当为今川家奉献终生!只是家督大殿怎么忽然说这些?」连一向缺根筋的朝比奈泰朝此刻也意识到了今川义元的反常。 「那不如你来回答我一个问题?」今川义元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罢。 「家督大殿但说无妨。」朝比奈泰朝点头应道。 「为什么你会忠于今川家?」今川义元把这个有些为难的问题说出口后,顿感轻松了不少。 「为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但朝比奈泰朝显然被今川义元的问题给弄蒙了,仿佛就像是被人问了一个「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溪水为什么往低处流」一样的常识问题一样,不假思索地答道:「朝比奈家侍奉今川家数百年,代代都是今川家的羽翼,代代深受今川家厚恩,代代都对今川家忠心耿耿,为今川家效忠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这就是我身为朝比奈家的武士该做的啊。」 今川义元望着朝比奈泰朝眼中的赤诚,明白他不是在说什么场面话——这个一贯直性子的暴脾气武士也不是会说场面话的人——这就是他心中所想。 看起来,朝比奈泰朝对朝比奈家与今川宗家间的纠葛一无所知,对那些权谋争斗一无所知。在这个单纯的武士眼里,朝比奈家和今川家的关系,就该像是无数主仆情深的美好物语那样,像是武藏坊弁庆和源义经那样纯洁无瑕。 看起来,朝比奈泰能把一切阴暗的脏事都藏在心底,只把那些光明忠义的伦理传授给了自己的孩子。这就是那个小心翼翼的为家族谋生存的家主所做的努力吗?他不想让他的孩子和他一样,在矛盾的历史和冲突的利益间受尽折磨,而是想让他们能够单纯地为效忠主家而自豪,单纯地为朝比奈家和今川家的主从佳话而自豪。 而老师他……其实也一直在为我做一样的事情吧。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四章参政免费阅读.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冈部(1)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3日,骏河国冈部城。今川义元带着作为侍卫的冈部元信来到了冈部家的居城,亲自拜访谱代重臣冈部亲纲。在视察了一圈领地后,冈部亲纲也亲自备下酒宴,款待今川义元。当然,在冈部家的「酒宴」上,你是绝对别想看到一滴「酒」的,所有的杯子里装的都是茶水。冈部亲纲本人是禁酒令的狂热推崇者,连带着冈部元信也染上了这个毛病——和父子三人都好酒如命的朝比奈家简直是格格不入。 和健谈的朝比奈泰能也不同,冈部亲纲完全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可是厅里坐着这么多冈部家的家臣,一句话不说也着实尴尬,于是今川义元只能自己努力挑起话题、活跃气氛。而冈部元信似乎也看出了家督的难处,竭尽所能地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给今川义元接茬搭话——但今川义元还巴不得他闭嘴——因为冈部元信说话实在是一如既往地太冷场了,简直就是话题终结者: 「感谢冈部家一直以来对今川家的奉公,哪怕说多少遍都不为过。」 ——「应该的,家督大殿不必多说。」 「自我上任以来,一直都没来冈部城拜访过,久疏问候,实在抱歉。」 ——「您不是不理政事吗?不来才是常态,来这一趟反而反常吧。没关系的,即使您不来,我们冈部家也会做好本职。」 「今年领地的庄稼长势如何?」 ——「在下一直在今川馆侍奉您,这才刚回来,哪里知道田里的庄稼什么样?」 「冈部啊,你可真是快言快语呀,会说话就多说点。」 ——「家督大殿过奖了,在下几年来的确是在苦练修辞文法,总算是有所长进,实在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今川义元被冈部元信噎得脸都快绿了,恨不得现在就把冈部元信揪出来痛骂一番,但此时此刻也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和他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 当然,在冈部家的家臣眼里,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大殿真是成长了不少啊。」冈部久纲侧过身来,对边上的冈部贞纲低声道:「往日里散漫自在的公子哥,居然亲自来家臣居城做客拉关系。哪怕局面尴尬,仍然尽力在回旋。」 「可能是这次远江三河的谋反让大殿决定浪子回头了吧。」冈部贞纲也是点了点头,随后低声笑道,「只是少主这也实在太不会聊天了,真的不会触怒大殿吗?」 「大殿哪怕有千般不是,这脾气总归是温柔的,很少见他发过怒。」冈部久纲也是笑了起来。 · 宴会后,冈部家的家臣们散去,留下的只有冈部亲纲、冈部元信父子和今川义元。简单地聊了几句领地和未来战略的话题后,今川义元终于问出了自己此行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左京进(冈部亲纲),为何我如此荒废正事、不务正业,你还愿意为我奉献忠诚呢?」 但话刚出口,今川义元就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了——冈部亲纲明显尴尬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皱紧了眉头,脸色也显得非常为难,而一旁的冈部元信则笑了起来: 「什么嘛,家督大殿还不如我会说话呢。」 今川义元也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直接问出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唐突。对于冈部亲纲这样一个古板老派的武士而言,要在这种场合通过语言来表达自己对主家的忠心——简直像是恶心的谄媚一样。但朝比奈泰能的话给了今川义元太大的冲击,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想向家里的其他重臣确认这个问题,所以冒失地问出了口。 「二郎,取些酒水来。」然而冈部亲纲却是看了冈部元信一眼,低声吩咐道。 今川义元和冈部元信闻言都是一惊。冈部元信想要开口,但被冈部亲纲瞪了一眼后便老实地领命离开。而今川义元则问出了两人心中的疑问: 「左京进不是已经戒酒数十年了吗?怎会突然要破戒饮酒?」 「殿下既然有问,那在下作为家臣,无论多么为难也没有推诿的道理,只能如实回答。只是这样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只能以酒壮胆了,还望殿下勿怪。」冈部亲纲即使是回答这样生活化的问题,仍然是一丝不苟地用着完备的敬语。 过了好久,冈部元信才终于拿着一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烈酒走了回来,端到了冈部亲纲桌前,随后苦笑着道:「父亲,天守阁里因您的禁酒令,实在是找不到什么酒。这瓶还是从下人私藏的酒水里要来的。」 「私藏的是谁?」冈部亲纲冷声问道。 「父亲,该不会要处罚他吧?」冈部元信一下子警惕起来,随后俯身行礼道:「在下百般担保说不会有惩处,他才愿意拿出酒水。」 「家中自有法度在。」冈部亲纲不依不饶地看向冈部元信,「是谁?」 「父亲自己不也违背法度饮酒了吗?」冈部元信不愿意说出那人的姓名,有些艰难地狡辩道。 「法度不可乱,我之后自会依照自罚。」冈部亲纲没有半点犹豫,淡然地点了点头,「说吧,是谁?」 「那我岂不是害得左京进触犯法度,又要连累下人?」今川义元顿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赶忙出言帮腔。 「这就是在下的家事了,殿下不必多念。为了完成主家的命令,冈部家百余年来都已经把无数人送下地狱,一些惩罚又算得上什么?」冈部亲纲摇了摇头,显然没有卖今川义元这个面子,而是继续盯着冈部元信:「说吧,是谁。」 「常言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父亲您严以律己都做到了,那是不是也该宽以待人,放过那个下人呢?」冈部元信非常不合时宜地用一个冷的不能再冷的烂梗试图搪塞过去,自然没有任何效果——一旁的今川义元反倒是差点笑场了。 「是谁?」冈部亲纲没有半点宽恕的意思。 「不知道。」没想到冈部元信索性就这样干脆地硬着头皮顶了上去,「父亲直接治我隐瞒包庇之罪吧。」 「好。」冈部亲纲闻言倒是看起来颇为满意,同样干脆地点头,随后便拿起酒壶,对着喉咙猛灌了好几口。 「左京进!」今川义元出于善意举起手来——他自己虽然不喜喝酒,但是仅凭这壶酒水刺鼻的味道就可以知道,它的后劲一定不小。这种喝法,怕不是要直接把人放倒。 「家督殿下过虑了。」没想到冈部亲纲一口气把一大壶酒全喝完后,居然连脸色都没变红,哪有半点醉意?和朝比奈泰能那个喝一点就上脸,整天都醉醺醺的老酒鬼完全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左京进酒量如此之好?」今川义元顿有刮目相见之感,「此前从未见过左京进饮酒,失敬了。」 「那是因为年少时曾饮酒误事,自此便戒酒了。」冈部亲纲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把酒壶放到了桌案上,便转向今川义元:「这也正是在下想和殿下说的事。」 「哎?」今川义元没有反应过来,「左京进的意思是……」 「在下年轻时好酒,逢饮必到烂醉为止。」冈部亲纲看了眼桌案上的空酒壶,似乎是勾起了什么糟糕的回忆,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先父曾数次相劝,但在下当时年轻气盛,都不以为意。直到那次,在下在今川馆的宴席后醉酒,误伤了当时的少主。」 「少主?」今川义元盘算了下时间,抬起头道:「是家兄?」 「正是先主(今川氏辉)。」冈部亲纲点了点头,有些艰难地动了下自己的右手,「那日夜黑,看不清人。我当时是作为人质住在今川馆,晚上和同僚喝得酩酊大醉后,因为些许小事在本丸的街道上扭打起来。」 「根据今川家家中的法度,只要发生斗殴,如果被治安奉行官发现,无论是非与否都会论死罪,正是所谓的「喧哗两成败」。于是在看到斗殴发生后,边上一个路过的少年便上前阻止。但在下当时喝了酒,脑子不清楚,一时火气,竟击伤了那个劝架的少年。见了血后,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借着灯笼的光线一打量,才发现那少年竟是家中少主。」 「当时在下人已经呆住了,这基本上就是毫无争议的死罪了。和在下斗殴的同僚吓得当场逃走,可在下觉得自己身为冈部家的嫡长子,如果在犯罪后畏罪潜逃实在是太有辱家门,难免为世人耻笑,便没有逃,而是向先主跪下请死罪。没多久后,治安奉行官闻讯而来。在下当时虽然心里千百般不甘,觉得未等建功立业便要死在醉酒上实在窝囊,但也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在下当时向先主请求,让他允许在下切腹,保全最后的一份名节。」冈部亲纲说到这里后顿了顿,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些许表情,随后咧着嘴摇了摇头道: 「但先主却说:「岂有让忠直之臣埋没于此之理」?随后他把自己嘴角的血迹擦干,将治安奉行官打发了回去,和治安奉行们说此处无事发生。就这样,保下了在下的一条命。」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五章冈部(1)免费阅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冈部(2) 那家兄岂不是悄悄违反了家中法度吗?」今川义元听到这故事后竟莫名地有些开心——比起一个凡事一板一眼地讲究家法的家督,似乎一个「法不外人情」的兄长让他感觉更亲切一些。 「在下当时也问了先主一样的问题。」冈部亲纲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回忆着今川氏辉的音容笑貌,让他下意识地便想躬身行礼一般,「在下问他,是不是因为在下是冈部家的嫡子,所以先主才愿意破例放我一马。」 「但先主闻言却笑了,随后才和在下说,夜色太暗,他在决定帮在下搪塞时其实都没认出在下是谁。但同样,他说,在下当时也有机会和在下的同僚一样趁夜色逃跑,一片昏暗里估计也追查不到是谁,但是在下没有跑。先主说他之所以决定宽恕我这一次,就是因为在下敢作敢当、坦然赴死的这份担当令他感动,觉得这样一个有责任的武士不该埋没在这里,不该葬送于醉酒这种荒唐的事情。」 「以左京进的性子,想必不会就这样让这件事带过吧?」今川义元笑着抽出了腰间折扇,轻轻地敲着面前的桌案,「必然会一口咬定自己违反了法度,应该依规受罚吧。」 「家督殿下明鉴,在下当时就是这样向先主要求的,岂有因公废私、因情渎法之理?」冈部亲纲仿佛没有听出今川义元话里玩笑的意味,反倒是认真地回答道:「在下既然错了,那也只有认罪伏法。」 「但先主拒绝了在下的请求,他说徇私舞弊的是作为少主的他,是他打发走了治安奉行,而不是一心请罪的在下。而在下作为家臣,自然也管不到少主,所以先主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在下无法干涉。错的也是先主,而不是在下。既然如此,先主便说,在下不必觉得是自己逃脱了法度的惩罚。」 「但在下心里很过意不去,觉得这样说的话,就是在下连累着先主违反了自己父亲定下的法度。但先主却说,如果在下真的觉得内疚的话,就请用一生为他和今川家奉献忠诚,来偿还这份歉意。」 「于是在那之后,在下便下定决心戒了酒,鞍前马后地侍奉先主。得蒙先主厚恩,有幸被拣拔入重臣之列,但在下也不敢有一日怠慢,生怕辜负了先主恩情。」 今川义元知道,冈部亲纲并没有半点夸大的地方。在整个今川氏辉时期,冈部亲纲一直都是家督的第一亲信,随今川氏辉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冈部家在今川家中的地位也逐渐上升到可以与朝比奈家、三浦家这两位谱代重臣相提并论的地步。当年今川氏辉出征甲斐,被武田信虎击败,危急关头就是冈部亲纲亲自带队断后,战至遍体鳞伤,方才掩护今川氏辉撤离。 而说着说着,冈部亲纲的语速逐渐放缓下来,视线也落在了今川义元腰间别着的家传宝刀「龙丸」上,直到最后逐渐说不出话来,望着龙丸的双眼里也泛起泪花。这把刀是历代今川家家督的佩刀,他的上一任主人,便是今川氏辉。 「看到龙丸,总是会想起先主。先主生前对此刀爱不释手,日日夜夜擦拭瞻仰。在下随侍先主左右的时光仿佛还在昨日,不知不觉却已经天人两隔数年了啊……」冈部亲纲凝视着龙丸,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今川义元依稀记得,数年前的花仓之乱里,众人皆以为今川良真已经带着龙丸退入了天守阁中自焚。面对着天守阁的熊熊烈火,冈部亲纲却毫不犹豫地冲入其中,浑身上下被烧伤多处、熏得黝黑,就是为了将龙丸抢救出来。 「先主他体弱多病,平日里总是自怨自艾,和在下抱怨他没有一副好体魄。也总是担心自己膝下无后的事情,害怕他没办法亲手将龙丸传给下一任家督。」冈部亲纲有些失态地揉了揉眼睛,拭去眼角的泪水,但一想到今川氏辉的音容笑貌,还是情难自禁: 「当时先主多次和在下约定,说如果他临终时,下任家督不在身边,就由在下替他转交龙丸。又说着什么,如果他走得早,下任家督又年幼,一定要拜托在下替他守护好今川家。在下觉得这些话不吉利得很,但在下也不是巧言令色之辈,说不来那些好话,每次都是像执行命令一样点头应是。现在想想,是不是就是这些丧气话碍到了先主气运。没想到……在下连先主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前几日从北条家回来时还好好的,结果突然就……」 说到这里,冈部亲纲终于是留下泪来,但话里却仍然没有哭腔,依旧是那副沙哑刚硬的嗓音:「所以如果殿下问在下,为什么要忠于今川家。那在下的答案也很简单,就是为了先主。在下答应过先主,要为他守护好今川家,在下也定当殚精竭虑、至死为止。」 「左京进对家兄的一份赤诚,天地可鉴。」今川义元也被冈部亲纲话语里的感情所打动,由衷地感慨道:「能得到您的忠诚,家兄想必九泉之下也是无憾了吧。」 「只有今川家好好的生存下去,只有今川家的亲族和家臣们都能代代繁衍传承,先主才会真的无憾。」冈部亲纲边说边深深地向今川义元俯身行礼,「所以,还望家督殿下励精图治,勿忘先主意愿,好好守护这个家族。」 · 席散后,冈部元信把今川义元送到本丸门口,就准备告辞离开了。 「怎么,冈部不跟着我回今川馆了?」今川义元有些诧异。 「要回去抽我父亲,估计要一段时间。」冈部元信一挺胸脯,大大方方地开口道。 「啊?」今川义元没有搞懂冈部元信这又是讲的哪门子的冷笑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冈部元信耸了耸肩膀,随后甩手做了个抽鞭子的动作:「家父不是说了,要以在天守阁内违戒饮酒之事惩罚自己嘛。按照冈部家的规矩,就是鞭挞50下。别的家臣哪里敢动手打家主?还得在下这个大孝子亲自动手。」 「哈哈……好一个父慈子孝。」今川义元难得地被冈部元信的段子逗笑了,「这个笑话不错,以后好好保持。只是你亲自动手抽令尊鞭子,不怕令尊报复吗?」 「怕啊,但马上不就要报复了。」冈部元信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刚才在下不是隐瞒不报了吗?按照家法也要抽50鞭子,肯定是家父抽我了。」 「那你可得手下留情,以免令尊直接把你打得半身不遂。」今川义元有些后怕地皱了皱眉头,看向冈部元信的背部的眼神里都满是怜悯。 「没用的,家父就是个不讲人情的死心眼,无论在下抽他是轻是重,他抽在下的时候都会按照统一的标准来的。」冈部元信边说边使劲活动了下臂膀,卖力地做着热身,「所以在下打算先把他抽个半身不遂,这样家父抽在下的时候就没力气了。」 「哈哈哈哈……」这次,今川义元被冈部元信逗得乐得不停,随后开玩笑道:「总感觉冈部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啊,都会讲笑话了,陌生得令人害怕。」 「是家督殿下和往常不一样才对吧。」冈部元信却忽然说出了有些严肃的话——让谈话瞬间又冷场了——没错,这才是冈部元信正常时该有的说话水平。 明明这个时候接一句「瞎说,在下一直都很会讲笑话」、「那您可是过奖了,这是在下的天赋罢了」之类的话,就可以延续搞笑氛围的。 但既然冈部元信都这么说了,今川义元便也顺势问出了他其实也想问冈部元信的严肃问题:「冈部啊。令尊对今川家的忠诚是建立在他对家兄的忠诚上的,可依靠个人感情所确立的关系总是脆弱的,等到令尊百年之后呢?冈部家对今川家的忠诚又该如何维系呢?」 「实不相瞒,在下也想过多次这个问题。」冈部元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坦诚地看向今川义元道:「但也实不相瞒,在下对殿下的感情,肯定远没有家父对先主的情义那样深厚。」 「实话又冷又伤人啊。」今川义元被冈部元信说得有些尴尬,只得自己苦笑道,「不能像刚才那样讲些笑话来听吗?」 「讲个笑话,会不会刚才在下说的话已经是美化过的了呢?」冈部元信的笑话重新回归了往日的冰冷水平,让今川义元连干笑都笑不出来。 「不过,怎么说在下也跟随殿下多年了,感情肯定是有的。只要殿下活着,在下必然会为今川家奉献忠诚就是了。」冈部元信也不知是为何缓和气氛说了客套话,还是吐露了自己的真心话——今川义元思索了片刻后,就认定了这应该是冈部元信的真心话——因为以他的情商和说话水平,必然不可能学会说客套话来缓和气氛。 「那如果我死了呢?」今川义元问出了个有些不吉利的问题。 「那在下就先把您的首级从别人那里抢回来,尽到对您的最后一份义务,再以守护冈部家为第一目标行动吧。如果今川家真的不行了,那也就只能改换门庭了。」冈部元信则回答了一个更不吉利的答案——直接默认今川义元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人砍了脑袋。 果然,指望冈部元信说出几句好话是不可能的。 「那你打算改换门庭到哪里去啊?」今川义元被气得满脸黑线,便继续抬杠道。 「武田家就不错啊,之前在下执行计划时不就假装去武田家出仕过,名字里的「信」字还是左京殿下(武田信虎)赐下的武田家的通字呢,多有牌面。」冈部元信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道。 「到了那时你就得改名叫「冈部信元」了,哪有把主家赐下的通字摆在「下字」的道理?」今川义元取笑了一句,随后好奇道:「说起来,你的任务早就结束了,为什么没把名字改回「冈部元纲」,继续留着武田家的「信」字是什么意思?留个门路?莫非早就做好了良禽择木而栖的准备了?」 「啊不,我就是想把武田家的通字「信」摆在殿下的赐字「元」字下面,感觉就像是您把武田家那帮甲斐乡巴佬踩在脚下一样爽。」冈部元信无比恶毒地说着尖酸刻薄的话,脸上却不是坏笑,而是一本正经。 「真有你的,希望令尊待会打冈部的时候打狠点。」今川义元顿时又是满脸黑线。 · 不过今川义元不知道的是,在他前世的那条时间线里,正是冈部元信在桶狭间惨败后孤军奋战,从织田家那里要回了今川义元的首级。而当今川家灭亡,冈部元信最终转投武田家后——他终其一生没有改变自己的名字,始终把今川义元赐下的「元」字摆在上字——踩在武田晴信的「信」字之上。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六章冈部(2)免费阅读. 第二百三十七章 濑名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5日,今川义元继续履行着太原雪斋给他布置的「造访各家谱代家臣」的任务,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在远江的今川分家濑名氏。在上任家主濑名氏贞过世后,其子濑名氏俊虽然继承了家督之位,但依旧留在今川馆替今川义元处理政务,领地内的事务则由濑名氏贞之弟濑名贞清作为代理家督负责。 至于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安排——那都是因为濑名氏贞的一番忠心、或者说是苦心。今川义元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濑名氏贞临终前的嘱托,那是2年前(天文十年(1541)年12月11日)的事情了: · 濑名氏贞深吸了一口气,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长长的一段话: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殿下您的性子。老臣知道,您不想当家督,也是被御台殿和雪斋大师硬推上来的。可是眼下没人能替您,今川家的家督只有您才能当。所以没办法。您得收收您的性子,不能整天把心思放在风雅上,要处理政务。一是雪斋大师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把什么都拜托给他了。」 「第二啊,老臣说了估计您不爱听,但老臣还是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别人说这些话怕得罪人,但老臣一个将死之人就不怕了。老臣知道您和雪斋大师师徒情深,也知道雪斋大师对您忠心耿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哪怕雪斋大师不会有非分之想,也难保他身边人会不会动歪脑筋。要真是架空了雪斋大师对您不利,您该如何应付?家中的大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最稳妥。」 「老臣知道,让您勤政,怕是比登天还难。」濑名氏贞重重地咳了好几下,随后再次抬起手来,抓住了濑名氏俊,「所以啊,老臣斗胆,还请殿下您把犬子留在身边。老臣死后,犬子虽然继承濑名家,但请把在远江这边的领地事宜都交给老臣的族弟贞清来处理。让犬子随侍您左右,替您处理政务,这样才不至于将一切权力都交给雪斋大师一人。若是日后雪斋大师周围有宵小有异心,殿下可依赖犬子,濑名家生生世世都是今川宗家的羽翼。」 「源五郎,为父死了,你要挑起担子来。为殿下竭诚奉公,鞠躬尽瘁,不可有一日一时之闲。若是玩忽职守,就是忤逆为父我的亡灵。」 · 哎……想到濑名氏贞的音容笑貌,今川义元就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生离死别乃是世间常态,可这样一位忠心耿耿的长辈的离开,还是会令他痛心。 而2年后,回头再看濑名氏贞的遗言,才发现家中的矛盾早已埋下,而濑名氏贞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今川义元玩忽职守的散漫作风会令家臣们恼怒失望,而他将政务全部委托于太原雪斋的做法更是会令家臣们迁怒于大权独揽的太原雪斋,最终愤而叛乱。 濑名氏贞正是担心这种事情发生,才会执意让濑名氏俊进入今川馆的中枢协助太原雪斋理政。以濑名氏俊这样一位一门众家督的身份,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制衡作为家宰的太原雪斋,分散他的权力,以缓解今川家家臣们对于太原雪斋专断的忧虑。 濑名氏贞为了今川家的利益,甚至不惜犯下大忌——让庶族代领家督之职,而将嫡子送到远离领地的今川馆里去。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家督争夺、家族分裂的惨剧。 今川义元又扭头看向在自己半个身位后策马相随的濑名氏俊,明明年纪和自己相仿,可他那疲倦的神色却仿佛已经有30岁那么大了,白皙的脸颊上清晰可见浓厚的黑眼圈和眼角的皱纹。 今川义元知道,这都是累出来的。濑名氏俊多年以来一直是太原雪斋的副手,处理最繁琐的税收和检地事项,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无休,每日都从卯时工作到戌时,连饭都是随口对付的。而太原雪斋外出时,濑名氏俊便是今川馆里各项政务的主心骨,更是要日夜操劳。 「辛苦濑名了。」今川义元放慢了马速,忽然开口道。 「哎?」濑名氏俊被今川义元突如其来的关心问候弄得有些愣神,一不留意自己的马头就超过了今川义元——对濑名氏俊这样守规矩的人而言,让自己的马匹在行进中超过家督可是大大的僭越——于是他赶忙一勒马缰减速,险些把自己甩下马来,同时忙不迭地请罪道:「抱歉!在下疏忽了!」 「哈哈,濑名,都跟我几年了,何必如此拘谨?」今川义元笑着伸出手,抓过濑名氏俊的马缰,把他带着一起向前,「按辈分来划,你应该算我的什么?侄子吗?还是族弟?」 「应当是侄子。」濑名氏俊显然对今川宗家和远江今川氏的族谱都了然于胸。 「那就是亲人,我是你叔叔,何必如此客气?你还娶了我的妹妹呢,这样算你还是我妹夫,客气什么?」今川义元取笑了一句,随后放手松开马缰,「跟上来。」 「即使是至亲,主从身份在,也不可有僭越之举。」但濑名氏俊在这方面却有着自己的固执,仍然一丝不苟地控制着马速,落后今川义元半个身位与他交谈,「这是家严生前屡次教导的,在下一日不敢忘却。」 「你总是这个样子。」今川义元犟不过他,便一笑了之了。 · 不多时,濑名家的居城社山城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代行家督之职的濑名贞清早就等候在城门外,见今川义元一行人来了,立刻行大礼迎接。 「参见家督大殿。」濑名贞清向今川义元恭敬行了一个大礼,随后又转向濑名氏俊,要行一个家臣见过家主的礼仪。 「叔叔,这可使不得!」濑名氏俊吓得赶紧翻身下马,拖住濑名贞清的双臂不让他跪下来,「怎好让长辈向晚辈行此大礼?」 「即使是至亲,主从身份在,也不可有僭越之举。」濑名贞清的固执程度丝毫不下于濑名氏俊,不依不饶地挣脱了濑名氏俊,还是一丝不苟地做完了完整的礼数,「这是家严(濑名一秀)生前教诲我们兄弟二人的,在下日夜谨记于心。参见殿下!」 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濑名家家教甚严啊——今川义元在一旁不禁感慨——一样的死心眼,一样的忠诚和本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濑名氏贞会放心地把家督之位暂时托付给自己的弟弟而不担心他趁机夺权的原因吧。在濑名家的人眼里,别说去做非分之举了,哪怕连非分之想都是罪恶。 · 用过午膳后,今川义元在濑名贞清的带领下视察了一圈社山城周围的领地,在傍晚前便告辞离开了。 「殿下,不留下来用晚膳吗?」濑名氏俊陪着今川义元一同策马离开,同时问道:「您之前不是说,还有问题要问在下叔叔吗?」 「现在看来不用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不过倒是有问题要问濑名:你为什么愿意忠于今川家呢?」今川义元考虑了片刻后,决定又补上了半句话:「不准回答我「这是濑名家的本分」、「这是父亲的教诲」之类的理由,给我点别的理由。」 「哎?」濑名氏俊本来都到嘴边的两个回答被今川义元给提前否决了,一时间有些失语。今川义元本以为濑名氏俊会陷入沉思,去思考另一个答案,但濑名氏俊却没有露出思索的表情,而是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似乎他心里早就有这第三个答案,只是有些说不出口罢了。 「是什么?」今川义元循循善诱地追问道,却让濑名氏俊的脸色更红了。 他支吾了片刻,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轻声开口道: 「因为殿下待在下很好……因为殿下是个温柔的好人。」 「啊?」今川义元也被濑名氏俊突如其来的尴尬弄得有些尴尬,「因为我很温柔?」 「嗯……殿下总是很温柔,温柔地对待周围的人,照顾周围人的感受,几乎从来没见殿下骂过家臣和下人。」濑名氏俊错开视线,小心地斟酌着措辞,最后说着说着居然开始眼泪汪汪,「当年母亲身陷敌手……全靠殿下的善意,家慈才得以保全。当年在下被放逐流落街头,也是殿下三番五次来探望在下。哪怕是为了殿下的这份温柔,在下也会为你效忠一生。」 「濑名,不哭呀。怎么就开始红眼眶了呢?简直和当年一样啊。」今川义元被濑名氏俊的眼泪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别扭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努力岔开话题:「那等我退隐了呢?你还会继续忠于今川家吗?」 「少主也是个温柔的孩子啊。」濑名氏俊提起今川五郎,脸上顿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少主以后会成为一个和殿下一样温柔的武士的,在下自然也会继续为他奉献忠诚,在下的孩子也一样。」 「那如果出现了比我还温柔,对你要更好的好人呢?」今川义元有些钻牛角尖般地最后抛出了一个疑问,「你会离开我去追随他吗?」 「真要有那样的好人出现在骏河,那他肯定会为殿下所吸引,也会被殿下所赏识,最后一定成为今川家的一员,和在下一起为殿下奉献忠诚。」濑名氏俊想都没想便回答道。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七章濑名免费阅读.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三浦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6日,今川义元的下一站是三浦家的居城见付城。三浦家家主三浦氏满得知今川义元要来,自然也是早早做好准备,亲自出城迎接。陪今川义元巡视领地后,就回天守阁内为他接风洗尘。 三浦氏出自桓武平氏,乃坂东八平氏之一,在平安时代成为了盘踞相模的一股巨大势力,被时人称为「三浦党」。后来,三浦氏的子弟开枝散叶,在整个东国迁徙安家——猪苗代氏、芦名氏、和田氏、杉本氏等诸多国人都出自于三浦氏。其中三浦义村的长子三浦朝村一系来到了骏河,成为今川氏的家臣,是为骏河三浦氏。从今川范国时代开始,三浦氏侍奉今川家已然有230余年,在家中谱代里仅次于朝比奈氏。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啊……」提起先人的丰功伟绩和赫赫威名,三浦氏满却是丝毫没有自得之意,反倒是有些唏嘘,「如今哪还有三浦氏当年的那般气魄。能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就已经得来不错了。」 「怎么说三浦家也是我们今川家的谱代,一度贵为笔头,哪有左卫门尉说的这般不堪?」今川义元宽解着似乎有些妄自菲薄的三浦氏满,「在《假名目录》里,三浦家可是和朝比奈家一起被明文写入其中的重臣,得到了在今川馆内座次不必抓阄、次次在先的优待啊。」 「哈哈,殿下说笑了,我们可不敢和朝比奈氏相提并论啊。」三浦氏满闻言赶忙逊谢,一边向今川义元敬酒,一边陪笑道:「朝比奈氏代代都有敢战之名,乃是今川家中最强一族。我们三浦家没那本事,只能协助主家处理内政、安抚新得之领地罢了。能在《假名目录》里和朝比奈氏并称,也是一份侥幸,靠着多年侍奉的情分论资排辈才排上的罢了。」 三浦氏满自己抿了口酒,随后又苦笑着开口道:「而且啊,在我们三浦家眼里的恩典,在人家朝比奈家眼里可是耻辱啊。他们世世代代压我们一头,可在《假名目录》里却被迫和我们并称,同享一样的座次——朝比奈家当年得知消息后可是群情激奋,对这颇为不满呐。朝比奈家的人都说,这是老主公(今川氏亲)对他们在家督争夺里站错边的惩罚。」 「不过我们三浦家也没资格说朝比奈家就是了。」谈到这里似乎又提起了伤心事,三浦氏满很是歉意地又向今川义元行礼致歉:「小鹿范满之乱时,我们三浦家就站在了小鹿范满一边。今川良真之乱时,我们三浦家又站在了今川良真一边。此次都是是非不分,还望家督殿下海涵,原谅三浦家的愚钝。」 在家督争夺战里连续两次选错支持者——对于任何一个家臣都是要命的打击了。三浦家也因为这两次站队错误,领地减封了不少,家中话语权也是一落千丈。本来是和朝比奈家并列笔头家老的三浦家,如今的领地比朝比奈家和冈部家少了一半有余,甚至还不如作为一门众的濑名家和新晋的大泽家。而三浦家的武士,也已经连续多年没有在今川馆的中枢任职了。 「不过,殿下当年在远江初定后,愿意把我们三浦家转封到远江,在下就已经很是感动了。」三浦氏满说起了5年前(1538)的那次大转封时,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虽然家中不少家臣对此怨声载道,毕竟搬迁是件麻烦事,离开故土也让人不舍,但这至少意味着主家还信认着我们,愿意把我们当做亲信去转封到那些新征服的领地上,以巩固主家的统治。」 「所以在下想问问主公,为什么会在三浦家不久前还反对您、和您兵戎相见的情况下,依然信任我们呢?」三浦氏满又向今川义元敬了一杯酒,随后毕恭毕敬地开口问道。 今川义元由于受到远江大规模叛乱(特别是朝比奈亲德)的刺激,近些日子问了无数个家臣「他们为什么忠于自己」,这还是第一次被反过来问「为什么信任家臣」,一时间有些没转过弯来。但思索了片刻后,还是给出了之前从家臣那里得到过的答案: 「因为三浦家代代都侍奉今川家,已经两百多年了。哪怕在家督纷争里选择了不一样的继承人,但对今川家的忠诚还是不变的吧。等到家督之争尘埃落定,想必三浦家这样的谱代也会继续为新的家督奉献忠诚。」 「正是如此,殿下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三浦氏满闻言欣慰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凝视着今川义元腰间的佩刀龙丸,语重心长地道: 「我们三浦家这么多代了,没出什么军略达人,也没有雪斋大师那样智冠天下的谋士,兵士的训练也只是稀松平常,比不过那些能征惯战的家臣们,注定是没机会建功立业。唯一能让三浦家的人可以在今川馆里抬得起头的,就是我们侍奉今川家的时间。」 「在下总是想,像我们这样没什么本事的家族,后代该怎样和子孙自豪地讲述家族的历史?只能追溯到几百年前吗?后来在下也想开了,既然注定没办法名留青史,那留下一份世世代代效忠主家的好名声也是不错。」 「若是今川家将来能发展壮大,三浦家靠着多年的苦劳,领受一个小国的守护代还是有机会的。哪怕今川家未来也像无数盛极一时的家族那样走向衰落,人们提起今川家时,在讲完了朝比奈、冈部、雪斋大师那些英雄豪杰后,也会提一嘴——还有一个三浦氏,是侍奉今川家几百年的谱代,最后也随着主家消亡。虽然谈不上良臣,但也当得上忠臣之称。这样就也不错了吧。」 ·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8日,结束了行程的今川义元回到了今川馆,向太原雪斋复命。 「怎么样,有什么感悟吗?」太原雪斋一边批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一边随口问了今川义元一句。 「算是搞清楚……也不能说是搞清楚吧,大概了解了一些为什么家臣们会忠于主家。」今川义元在太原雪斋对面坐了下来——令他欣慰的是,这次太原雪斋的屋子里干净了不少,至少在废纸团里有一块可以坐下的区域了。 「说说看。」太原雪斋咬了咬毛笔杆,双手拿过另一卷公文,继续批改起来。 「大概有两类吧。一类来源于传统,因为自己的家族代代都侍奉主家,自己的父辈也是教导自己要和先代一样忠于主家,所以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这么做,不然就是辱没先代的清誉和名声。」今川义元顿了顿,拿起太原雪斋桌上的一杯茶水,确认里面没有奇怪的漂浮物后浅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另一类来源于主家家督个人的魅力。或是因为家督的雄才大略吸引了追随者,或是觉得家督的特质能够保全家族而决定依附,再或者因为家督的恩惠而心存报恩之心,甚至因为「家督是个好人」这种理由也会让有些家臣愿意追随他。」 「那你更喜欢哪一类?」太原雪斋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抬起头问道,似乎很期待今川义元给出的答案。 「说不好……因为家督个人魅力所诞生的忠诚,写在各种话本里都会是惊艳的主仆故事吧,就像九郎判官和弁庆那样……」今川义元着实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选出来: 「可来源于传统的忠诚也很感人啊。老师你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家族,就比如是今川家,它行将覆灭。这时候,一个朝比奈的子弟孤身一人横刀立马于居城前,向来犯的千军万马挑战。他大声疾呼「我们朝比奈家作为谱代侍奉今川家已经十余代、三百年了,自当有始有终,主家将亡,族内怎可无一人殉难?」随后他接连挑落数十位敌方武士,直至力竭,战死在城门下——那是多么凄美的绝唱啊。」 今川义元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感同身受地起了一身疙瘩,为那代代相传的忠诚所感染,「任何感情,经过时间的酝酿,都会变得更加醇厚。」 「哈哈,你这分明是在用文人墨客的视角去看,为师是想让你从家督的视角看啊。」太原雪斋被今川义元的长篇大论逗得直乐,随后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开口道: 「来源于个人魅力的忠诚或许在短时间内能更有凝聚力,但那太不稳定了。随着家督本人的死去——甚至都不用死去,只要他犯下一些足以摧毁自己魅力的错误——那这忠诚也会瞬间烟消云散。来源于传统的忠诚才可靠,这依赖于家臣们对历代相传的效忠关系的认可,这忠诚的奠基是过去的历史,而历史是不可能烟消云散的,所以它可靠。」 「哪怕是来源于个人魅力的忠诚,也只有转为了传统型的忠诚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而大多数的传统型忠诚,最初也是由个人魅力的忠诚演化而来。」太原雪斋用毛笔的笔尖遥遥地点了点今川义元: 「今川一族来到这骏河远江,最初不也是孤零零?就是靠着历代家督的个人魅力,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国人决定追随。追随的早的就成了谱代,比如朝比奈、三浦,经过两百多年的奉公,他们对今川家的忠诚已经从最初对三代目、四代目个人魅力的认可,变成了对今川家这个血统本身的认可了。而每一代家督,也都会靠着自己的个人魅力,吸引网罗更多的国人效忠成为外样,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为谱代。」 「所以你懂了吗?该怎么网罗远江、三河那里的国人人心,让他们不再叛乱?」太原雪斋铺垫了这么多,又安排今川义元自己探索了这么多,最后的说教也是水到渠成: 「用你个人的魅力去吸引他们。无论是雄才伟略也好、恩惠赏赐也好,让他们从认同你个人,逐渐演变到对今川家的认同。而不是用武力和驻军,强迫着他们服从,根植于强权基础上的统治是永远不会稳固的。而既然要让他们认同你的个人魅力……你觉得武士们难道会认同一个不理政事、游山玩水的便宜家督吗?」 「明白了。」今川义元心服口服地向太原雪斋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太原雪斋诡计得逞般地笑了起来,随后翻出一沓薄薄的文件,递到了今川义元手上:「徒儿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好好修订增补一下这东西。也只有你,有资格和权威修改它,为师我可不敢碰这东西,不然又要被那些家臣指着脊梁骨骂我权臣了。」 今川义元定睛一看,发现卷首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仮名目録』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八章三浦免费阅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浮萍 别想着坐在桌案前,凭空靠拍脑袋就能把《假名目录》改好。出去走走,出去看看,多了解了解情况,才能知道什么样的法律能更好地适应领地和领民。」 脑内谨记着「雪斋的教诲」,今川义元孤身出了今川馆,打算微服私访——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去游山玩水。拜托,都已经连续工作这么多天了,能不给自己放个假好好看看山水吗? 今川义元看了眼今川馆北方的山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自打他来今川馆以来,一直都觉得今川馆北的枫林和群山好看得很,特别是到了秋天枫叶红时。然而,也是自打今川义元在北山枫林里遇到那个叫霜叶的女人以来,他一共也没有在枫红时去过枫林几次——因为他知道霜叶肯定就会在林子里等着他。他们约定过了,每年枫叶红时,他就回去枫林里找霜叶,陪她聊和歌俳句。 今川义元不止一次为这个痴情女子的事情感到头疼——他明明也没和她有过什么经历,只不过是吟诗作对了一天,就能让一个女子如此动情,以至于年年岁岁地等在枫林里不肯嫁人吗?然而约好的事情,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赴约——这总让他有一种背着妻子与其他女子私会的愧疚感。而且,他也担心自己频繁的赴约有钓着未婚女子的嫌疑,反而会给她希望,让她迟迟不肯婚配——她已经23左右了吧。 记得去年相见时,今川义元就因为这个原因和霜叶摊牌了,两人还约定好——等到霜叶嫁人生子后,今川义元才愿意和霜叶照常会面——不然今川义元担心霜叶会无限期地拖下去。怎么说也是在今川义元极度悲痛时,陪今川义元吟诗作对、排解情绪的友人,今川义元还是不希望她的人生以悲剧收场的。 不过现在才6月,离枫红还早得很,现在去我这心爱的山林里看看,还是比较安全的吧——如是想着的今川义元,策马踏入了北山枫林,很快就后悔了——没想到即使是炎炎夏日,霜叶的身影仍然等在枫树下,守候着那个一年也只会来一次的人。 · 「霜叶小姐。」已经迎面遇上了,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今川义元只得硬着头皮翻身下马,上前打招呼道。 「殿下怎么夏天就来了?」霜叶看了眼依旧翠绿的树叶,倒是没有多少欣喜,反倒是有些不安地道,「不会这次就算是今年唯一一次的相会了吧?殿下秋天还会来吗?」 「只是路过而已,秋天自然还是会履约前来。」见霜叶说得如此卑微,今川义元也有些于心不忍,便答应道:「小姐不必担心。」 「如此便好。」霜叶闻言松了口气,自言自语着什么「今天可不行之类的」话。 「小姐今天有事?」 「嗯……」霜叶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说起来,小姐这一年来,可是已经有婚配了?」今川义元误以为霜叶是因为有了丈夫,所以不方便在外面久留,便开口问道。 「没有丈夫,秋天便不见了……殿下是这个意思吗?」霜叶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 「之前不是说好,小姐要早些嫁人生子,不然我总觉得在耽误小姐。」今川义元见霜叶的语气如此糟糕,只觉得自己也有些尴尬。但他觉得,这个时候说好话,给霜叶一些不切实际的盼望,反而才是伤害她,便咬着牙开口道:「如果小姐执意不肯嫁人,那今秋的见面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霜叶陷入了沉默,半晌后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好……那就10天后来吧,还是这里。小女子带您去见我的丈夫。」 「恭喜小姐新婚。」今川义元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霜叶说的是什么,如释重负地露出了微笑,「先前唐突了,实在不好意思!」 「那就告辞了。」霜叶看着今川义元的微笑,心里却是堵得难受,最后留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20日,今川义元如约而来。老实说,和一个已婚妇女一起去见她的丈夫——怎么看都是不合礼数。但今川义元越想越怀疑,霜叶根本没有结婚,只是拿一个借口骗她,便决定去看看。再说他也从未和霜叶有过任何轻薄之事,君子坦荡荡,见一下别人的丈夫也没什么。 见了霜叶,今川义元却有些意外——一向素颜相见的她,难得地化了淡妆——这又是为何?为了掩饰尴尬,今川义元便主动开口问道: 「小姐的住所在何处?」 「后山的小木屋。」霜叶遥遥指了指枫林后的青山。 「住在这么偏的地方,生活不会很不方便吗?」今川义元跟着霜叶一路往群山深处走去,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小女子除了一日两餐、闲书几卷,也没什么生活需求,不会不方便。」霜叶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随后苦笑道:「而且在这世道里,住的偏还安全些。」 「骏河的治安有这么不堪吗?」今川义元显然没有一个「家督」的身份自觉,听到领民的抱怨后非但没有感到羞耻,反而是关切地提问。 「老实说,比其他地方是要好上不少了。但哪怕是那零星的几次灾难,落在一个小家庭的身上,也称得上是灭顶之灾。」霜叶的声音里不再能听到笑容,反而是阴沉得有些可怕,「当然,住在今川馆里的大人物们应该是不知道的就是了。」 「抱歉。」今川义元自知估计是触及了霜叶一些不愿意回首的过往,歉意地反省自己的多嘴。 「没事,反正之后也不会见面了,不是吗?」霜叶依旧是若无其事,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哎?」今川义元愣了一下。 「到了。」绕过最后一个弯,霜叶依旧走到了小木屋门前,便淡然地推开了门,「殿下不是说过,如果小女子没有婚配的话,就不再见面了吗?」 「没有吗?那小姐之前还说……」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在门口脱下了鞋子。 「骗殿下的,不然殿下想必是不愿意跟小女子来这一趟吧。」霜叶踏入屋内,做出了邀请今川义元进屋的手势。今川义元有些尴尬,纠结了片刻后,觉得来而不入实在是太过无礼,便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小木屋虽然不大,但显然也不是一个人生活的空间,打开的壁橱里也可以看到男性的衣物和三床被褥,桌案上也摆放着男性式样的茶壶,茶盏里还有尚温的茶水——今川义元不禁再次疑惑起来——难道霜叶其实已经婚配,只是在闹别扭,才故意和自己说未婚的吗? 「那是家严的。」注意到今川义元的视线后,霜叶轻声解释道。 「不在家吗?」今川义元听到屋里没有其他人的动静。 「过世了。」霜叶简短地回答道。 「抱歉。」今川义元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因为房间里的生活气息显然像是还经常有男性活动的样子。 「为了防止殿下再「抱歉」一次,小女子就先说了吧,家慈也早已过世了。」霜叶的笑容更加古怪了。 「请节哀……」今川义元重新看了眼屋内的布置,一阵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看起来,面前的女子是刻意把家里的环境保持着父母都在时的样子,以排解内心的苦楚吧,「冒昧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6年前吧,第一次见到殿下之后的事情了。」霜叶在桌案前坐下,也不管还站在门口的今川义元,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家严是明国来的渡来人,家慈就是骏河本地的人,机缘巧合之下结为夫妇。家严是文人,教小女人读书写字,他也靠着笔墨功夫营生。7年前,为了躲避你们今川家家督相争的战乱,迁到了这山里来。」 「后来有一天,家严去今川馆城下町送誊写好的文书,便一去不回。小女子和家慈疯了般地寻他,最后也杳无音讯,家慈因为淋了场雨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离开了。仅仅是一个月罢了,小女子原来的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小女子也只能像家严那样,靠着自己识得几个字,在今川馆城下町里讨份生活,却也经常因为自己女子的身份遭人排挤、欺凌。不过在这世道,草民能活着就不错了,又哪敢挑三拣四呢?」 霜叶说着自己悲惨的过往,就仿佛诉说着别人的故事,眼眸里满是麻木。她顿了顿,放下茶杯,抬起头看了眼今川义元:「怎么样,很可怜是吧?」 「很抱歉听到这些。」今川义元顿时觉得自己之前如此决绝地对待一个可怜女子,有些太残酷了,「为什么第二次重逢时不说呢……我可以帮到小姐不少的。」 「是的,小女子就知道殿下会是这番反应,像是同情、又像是可怜,对小女子伸出援手,可小女子不想要这样施舍般的感情。」霜叶摇了摇头,眼里的神色冰冷得可怕。 「小姐又为何一定要和我有一份「感情」呢,我们本就是只见过寥寥几次的陌生人,小姐对我不也是全然不了解?」今川义元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三十九章浮萍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章 追求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哪怕一面之缘也能成为梦中情郎,想必不难理解吧?」霜叶也是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开口道: 「而对于一个刚刚失去父母、举目无亲的女子而言……为了生计受尽白眼,满腹诗词却只能去抄写那些无聊至极的公文,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活在父母离去的悲痛里,每天都仿佛只是为了明天还能吃上饭而活着,每天都在为了活着而挥霍着所剩无几的尊严。」 「对这样的女子而言,曾经遇到的那个男人就仿佛是溺水者的一根稻草,是她苦难生活里唯一一抹能让她笑出来的点缀,让她的生活还有盼头,还有意义。这世道这么艰难,每个人活在乱世里都仿佛是无根浮萍、朝不保夕,过去尽是悲痛、未来也都是苦难。没有些追求,人是撑不下去的啊。」 「每次小女子感觉要活不下去了,不想继续这样无意义的生活了,不想再一次次地和父母在梦里团聚、醒来却又是一场空了……每次这样的时候,小女子都会想起殿下,幻想着以后能和您这样琴瑟和谐的风雅郎君情定终生、长相厮守。幻想着那美好的未来,才能让我有动力继续活下去啊……」 即使是在明知两人注定没有未来之际,谈起那梦想中的婚姻生活,霜叶的眼里仍然泛着憧憬的光彩。其实她很漂亮,有着精致细腻的五官和那令人神往的书卷气。如果今川义元不曾遇到银杏…… 今川义元摇了摇头——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甚至哪怕去想一想这个念头,都会令他感到些许不快。是的,他就是遇到了银杏,没有如果。所以他和霜叶,也是注定没有可能的。 而今川义元也很理解霜叶所说的「追求」,这又何尝不是他对银杏说的话? 在这乱世里,生离死别、家破人亡都成为了寻常不过的事情。哪怕贵为一朝相国、一方大名,也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阳——你哪怕不用面对兵临城下的外敌,也防不住如今风靡全天下的「下克上」。一个小人物的一次奇袭或叛乱,就可能让大人物死无葬身之地——更别提全天下千千万万连小人物都算不上的刍狗草民…… 对他们而言,仅仅活着,就已经是无比艰辛的事情了。随随便便一次兵乱、一次动荡、甚至一次劫掠,就足以要了他们的命。 没有什么天长地久、没有什么长治久安、没有什么安居乐业……每个人的明天都充满着变数,每个人都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不知道人生会走向何方——人类所最需要的安定感,却恰恰是这个时代最奢侈的物件。对未来的未知和恐惧盘桓在每个人头顶,令他们不安,令他们战战兢兢。 如果没日没夜都任由这恐惧支配,没日没夜都思索着未来该怎么办——却发现无论怎么做都难保完全,甚至无能为力——那该是多么痛苦而折磨的人生啊? 所以无数乱世的居民们学会了麻木,自然而然地规避了对未来危险的讨论,过一天算一天——人类的短视,又何尝不是对心理的自我防护?因为看得越长远,越会感到绝望。 但得过且过的人生,又和被圈养的家畜有何分别?所以,又有很多人不甘心,无法接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呢,又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所以他们有了追求——权力也好、名声也好、金钱也好、美酒也好、佳人也好……形形色色的追求。 既然追求不得一个安稳的未来,那就竭尽所能的享受人间美事。只有幻想着这些追求,人才有动力去努力活着——因为死了,就享受不到了。 所以今川义元才会对银杏说,让她去找些追求,因为没有追求,在乱世是活不下去的。 今川义元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和那些世俗的武士们不一样,他这个附庸风雅的出家人要更浪漫一些,不是那些庸俗的功名利禄——而是花鸟风月、诗词歌赋、名山大川,当然还有天伦之乐。过去的二十多年,他就是为了这些才努力活着的。每次到了命悬一线的关头,他也总是想着「如果死了就再也享受不到那些美好」,才有了动力继续为生存而拼搏。而现如今,除了那些追求外,或许还有一份家族的责任摆在他面前。 霜叶追求的是什么?她其实和今川义元很像,在乎的不是世俗的柴米油盐,而是像一个浪漫的文人一样,渴求一段唯美的爱情。不是嫁给一个能干得动农活养得了家的粗壮汉子,而是一个能配得上她的才气、能与她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或许有些不现实,但追求总是不那么现实的。现实都已经这么残酷了,又怎能不允许人追求一些出格的事情呢? 父母双亡,一介女子孤苦伶仃,为了生活不得不点头哈腰——这几年的艰辛对于一个文人才女而言实在有些太残酷了。所以她才会把一切沉浸于自己的追求里,靠着那幻想里的爱情,支撑着她熬过每一天。 所以在今川义元眼里,他和霜叶不过是寥寥几面的情分,加起来见的时间都没有10天,理应不该有什么感情。但在霜叶心里,这却是她昼思夜想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爱情——而这虚无缥缈的追求被投映在了今川义元这个个体身上,为他赋予了他本不具有的意义——那是一个少女所有对美好的渴望。所以霜叶和今川义元的感情会存在显著的温差——说难听点,就是霜叶自我感动、自我攻略过了头。 但今川义元很理解霜叶,理解她全靠着那点追求所吊着的生活。他又何尝不是为了追求才活着的? 这样想来,逼着她成亲嫁人、相夫教子,或许才是更残酷的吧。比起在幻想追求中孤苦伶仃地过一生——让她接受追求的破碎、不得不嫁给不爱的人——会更加痛苦。 想到这里,今川义元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试图再劝说霜叶什么,而是在她面前的桌案边坐了下来。 「喝酒吧。」霜叶没有给今川义元沏茶,而是从柜子里掏出了两壶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还是家严的明国酒呢,小时候一直说,是等小女子出嫁的时候喝的……家严没等到那一天,小女子估计也没不会再有嫁人的机会了,就这样喝了罢。」 · 等到今川义元再次醒来时,就已经是晚上了。 今川义元只觉得浑身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像撕裂一样剧痛——明国的酒后劲这么大的吗? 他开始回忆起自己醉倒前的细节,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明明感觉自己没喝多少啊——这就是银杏经常遇到的睡醒了之后会忘记睡前事情的断片吗? 「没想到殿下酒量如此之差。」一旁的霜叶若无其事地给今川义元递来一杯茶水,今川义元这才意识到屋里是还有女人在的,赶忙看了眼自己和霜叶的衣着——发现都很整齐后才松了一口气。 「非常抱歉,太失礼了,给你添麻烦了。」今川义元忍着头疼,向霜叶行了一礼,随后强撑着起身道,「天色太晚,只能失陪了,不好在外面过夜。」 「最后一次见面了,都不能多陪小女子一会儿吗?」霜叶叹了口气,有些哀伤地去给今川义元开门。 「明年还会来的。」今川义元努力地笑了笑,一边扶着墙走出门外,一边向霜叶道:「之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后不会再勉强小姐婚配了。」 「哎?」霜叶一下子就愣住了,手里拿着的毛巾都掉在了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向今川义元:「殿下为何不早说……」 「也是才想明白不久的……」今川义元没有去琢磨霜叶话里的含义,而是一门心思要回家,「告辞!失礼了。」 · 回今川馆的路上,头痛欲裂的今川义元拼尽全力地控制着坐下马,好几次感觉自己都要摔下马来——不过那个年代还没有醉驾的概念,也没有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的说法,所以今川义元自然是没有这方面的意识的。不过在他连续好几次差点摔跤后,他不仅开始怀疑起来——当年扇谷上杉家当主上杉定正落马摔死,是不是也是因为喝多了。 回到天守阁后,银杏这个睡眠宝宝早已经睡下了,边上还铺好了今川义元的床褥。今川义元蹑手蹑脚地正准备钻进被窝,却发现今川五郎出现在了门外。 「五郎,你怎么还没睡?」今川义元害怕吵醒银杏——虽然睡熟的银杏其实很难吵醒——但今川义元还是压低声音问道。 「这么晚回来,还有酒气,爸爸不会出去找女人了吧?」今川五郎满脸怀疑,歪过脑袋,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今川义元。 「你在说什么?快去睡觉。」今川义元顿时满脸黑线——小小的孩子怎么脑袋里净是这些东西?果然那次让他不小心看到了鲸屋里的东西给他过早启蒙了教育吗? 「真的没有吗?」今川五郎嘟着小嘴,满眼写着不相信。 「别整天说这些,会带坏弟弟妹妹的。」今川义元盖上了被子,回头看了一眼今川五郎道:「帮爸爸关个门,你也早点睡。」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章追求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一章 目录(1) 天文十二年(1543)年7月1日,今川馆。 今川义元正在走访领地——这样的走访已经持续了10天了。为了完成太原雪斋让他修改《今川假名目录》的指示,今川义元不得不「亲身走基层」,深入骏河直领的代官之中,了解一下法案在执行过程中究竟会遇到什么问题。 「殿下,这是我们这几个月的诉状,请您审阅。」 「殿下,这些是新的提状!」 「殿下,这一叠都是需要延长的年期契约。」 「殿下,这些是上次颁布德政令时延长的年期契约,这次您看……」 今川义元只觉得头都要大了。 这次又是和往常一样,还没走小半天,还没走完一个郡,代官们就已经提交了堆积如山的卷宗、诉状和年契。今川义元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自己出行的那古野氏丰、濑名氏俊和早坂奈央每个人都是抱着高过头顶的一大沓文书,晃晃悠悠地艰难踱步——他是真的没想到领地里居然会有这么多争议事项需要由家督裁决——难怪老师平日里那么繁忙。 「放下吧。」回了天守阁后,今川义元自己在桌案前地榻榻米上跪坐下来,同时指示那古野氏丰、濑名氏俊和早坂奈央把今天搬回来的文件放在角落——为什么是角落呢——因为今川义元的桌案前此刻还堆着三天前收上来的文书——昨天和前天收上来的还没摆上桌面呢。 「别闲着,一起来帮忙。」今川义元看了眼桌案上的笔墨,就已经头疼得不想工作了,立刻招呼三人来帮忙。 「在下负责的是家中目付,这些文书在下可不会。」那古野氏丰也不想去碰这像小山一样高的文件,立刻找出借口推脱。 「在下……平日里都是负责殿下您周围的侍卫和忍者的调遣,也不懂这些呀……」早坂奈央面露难色,有些腼腆地低声道。一向「逆来顺受」的他倒不是为了逃避,而是真的不会这些工作。 「在下知道了。」脸上带着浓浓黑眼圈的濑名氏俊完全没有推脱的意思,秉持着和他父亲濑名氏贞一样的无限自虐工作狂精神,准备投入到无尽繁琐的批阅中。是的,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不在的时候,濑名氏俊一个人顶起了半个今川馆的工作量。 濑名氏俊走到桌案旁,三下五除二地抱走了接近三分之二的卷宗和文书,堆到了自己的桌案上。然而哪怕仅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工作,但今川义元还是头疼。翻开文书没看几眼,便再也读不下去了。 「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全是几乎一模一样、毫无营养的作业。」今川义元把毛笔往砚台上一撇,大有撂挑子不干的意思,「这家控诉那家,那家控诉这家,不是偷占了点土地,就是堵了水渠,要么就是抢收了对面的庄家,还有就是没完没了的年契延长……整个今川家成千上万个豪族国人,我难道还能给他们一一批复不成?」 「在殿下开始理政之前,在下和雪斋大师还有其他奉行们一直是这么做的。」濑名氏俊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温柔和善的微笑,委婉地劝谏着今川义元,「殿下,专心,熟悉起来后,速度会大大提高的。心里想着万民的福祉和雪斋大师的教诲,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 今川义元闻言陷入了沉思,濑名氏俊则欣慰地露出了微笑——是啊,对家臣而言,主公能够因为自己的劝谏而励精图治——没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情了。这就是父亲一直以来的追求吗? 「我有想法了。」沉默了半晌的今川义元忽然抬起头来,从抽屉里取出了《今川假名目录》的修改草案,同时提起了毛笔,「我知道该怎么修订法律了。」 「哦?」濑名氏俊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来到今川义元身边,后者已经落笔如飞地写好了两条草案—— (1)即使在裁决之后,提出新的证据再次提出上诉也没有问题。但是,如果只是重复与一审相同的主张,就要处以刑罚。 (2)在没有德政令的情况下,不允许擅自延长年期契约。这种诉讼牵扯的人,没收领地的三分之一。引起诉讼的人的领地全部没收。 「殿下?」大跌眼镜的濑名氏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抢过今川义元手里的草案:「您在干什么啊殿下,这样一来,还有谁敢来申诉控告?」 这哪里是励精图治啊!这是为了偷懒,直接修法了啊! 「濑名,你还没看明白嘛,这些领主就是在占便宜。因为我们今川家奉行多,处理事情快,对申诉控告的态度也比较积极,所以他们但凡有点小事情就要往上层层上报,浪费奉行们的时间。」今川义元指了指边上那小山高的待批阅的卷宗,又指了指背后已经批完的部分: 「之前我还不了解,亲自批了几天后才知道:一百份申诉里面,至少有九十五份都是原番不动地打回去,真正存在大问题的不过一两份罢了,这不就是浪费行政效率吗?有批改这些的时间,我们的奉行能为领地多做多少事情?而且由于大多数上诉都是无意义的,也导致奉行们心生懈怠,很多处理都是看几眼就应付过去,没什么重大纰漏就一律维持原判。才几天,我就发现了十几份应该改判却维持原判的卷宗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濑名氏俊皱紧了眉头,缓缓地又把草案放回了桌上。 「对申诉控告进行更严格的限制,以增加这一行动的失败成本,这样以后那些豪族们上诉前就会自己先加以权衡,一些不可能成功的上诉或者意义不大的上诉就不会再出现了。与之相对,如果是经过豪族们自己的深思熟虑后仍然提交的上诉,显然是有相当大的合理性的,那奉行们在处理时也要认真对待,不可以像现在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绝大多数上诉都维持原判了。」今川义元振振有词地向濑名氏俊解释道。 濑名氏俊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显然还在怀疑今川义元是不是只是在为自己的偷懒行为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过今川义元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快速翻看了原版的《今川假名目录》,浏览了几条后又开始了落笔,同时对濑名氏俊道: 「但如果我这么改,奉行在处理上诉时的惩处权力就太大了,说不定会有人勾结奉行,对仇家进行苛刻的判罚。所以还得打几个补丁。」 「旧《假名目录》的第二条是:关于田地以及山林原野的边界的争议,在清楚地查明原来的正确边界之后,如果判定原告或者被告是没有道理的不正当的谋诉的话,没收那个人全部领地的三分之一。」 「旧《假名目录》的第四条是:在土地诉讼尚未结束时,如果有人强行通过武力阻止他人耕种,无论是否合理,直接判为败诉。在判决后的三年后,应该重新进行审判,让正当的权利人得到应有的权利。」 「这两条旧法给奉行的权力本来就很大了,如果再配上我新加的两条,奉行岂不是要一手遮天了?为了避免有人贿赂奉行在判罚中偏袒自己或是恶意拖延时间,我要对这两条进行一些修改。」 也是今川义元在纸上写道: (1)在《假名目录》第二条中,「没收全部领地的三分之一」缓和为「没收成为问题的土地的两倍的领地」。 (2)在《假名目录》第四条中,「在土地诉讼尚未结束时,如果有人强行通过武力阻止他人耕种,无论是否合理,直接判为败诉。在判决后的三年后,应该重新进行审判。」但是,因为有人恶意利用这一点拖延审理,所以今后做了这种事的人,就把当年的年贡作为浅间神社的营造费捐献出来。在此基础上从第二年开始重新审理诉讼。 「怎么样?」写完后,今川义元扭过头来看向濑名氏俊。 「没想到殿下认真起来,还是颇有政治才能的啊。」濑名氏俊终于收起了怀疑的目光,颇为感慨地赞道。 「是吧是吧。」今川义元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同时轻松地起身道:「辛苦工作了半天,是时候去蹴鞠放松一下了。看在我表现不错的情况下,濑名可不要去老师那里打我小报告哦。」 「所以在下才更要劝殿下勤政!」没想到濑名氏俊却忽然郑重地跪坐下来,挡在了今川义元出门的必经之路上,诚惶诚恐地道:「您有这样的才干,若是荒废于声色犬马实在是太过可惜!在下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否则都对不起今川家的列祖列宗!还请您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上吧!」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苦笑着揉了揉脑袋,只得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桌案前:「濑名啊濑名……」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一章目录(1)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二章 目录(2)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3日,骏河国富士郡浅间大社。 前些日子在修订《今川假名目录》时,今川义元突发奇想地决定将恶意拖延判决者的罚款用作浅间神社的修缮费用。念头一起,便止不住了,于是今川义元就打算以「微服私访、巡查领地」为名,去浅间神社转转。他带着那古野氏丰、濑名氏俊和早坂奈央在清晨出发,一身便装,向骏河东部而去——不过这次的队伍里还多了银杏。 「这不是作为武家主母,协助先生处理公务嘛。」银杏把头发盘在脑后,穿着一身轻便舒适的衣服,笑意吟吟地在马背上侧着头对今川义元笑道,「先生回去之后,记得跟母亲夸夸我,说我终于尽到武家之女的责任啦。」 「之前在领内处理各种诉讼的时候,你怎么不来?」今川义元带着浓厚的怨念情绪,明知故问道。 「累死了,谁要看那些卷宗。再说了,今川馆周围早都逛腻了,有什么好看的?和出远门旅游能比吗?浅间神社我还没去过呐!」银杏理直气壮地维持着甜甜的笑容,但笑着笑着便也变得怨念深重:「以前在甲斐山里的时候,我那该死的父亲就经常提起浅间神社,说自己作恶太多,所以会经常悄悄去神社忏悔祈福一下,希望能得到神佛原谅。呵呵,做梦呢吧,当神佛有那么好忽悠的吗?降道天雷劈死他。」 「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今川义元不知道第几次由衷地感慨起了武田家的「父女情」。 「这么热的天,谁要穿棉袄?」银杏抬起头,控诉了一声炎炎烈日,随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还是来到天雷劈劈比较清爽提神。」 · 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是全国浅间神社的总本社,也是日本历史上有记载的最早的神社之一,相传是在公元806年由坂上田村麻吕奉平城天皇之命而修建。浅间大社供奉的是象征富士山的神明浅间大神(木花之佐久夜毘売命)。它最早本是福慈神,可由于奈良时期火山频发,后又被人们当做火山神来祭祀。 「总感觉好安静呀……」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幽深密林间,连一贯活泼的银杏都开始注意起说话的音量,仿佛在担心吵醒了林间小憩的神明。她挽着今川义元的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步声,但木履踏在落叶上的细碎声还是成了林间的主调。 「是啊。」今川义元漫步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聆听着悦耳的蝉鸣,周遭尽是无边无际的翠绿。浅间大社的本宫,正是坐落在这一片静谧的密林里。 「冬天来会更好看。」今川义元环顾四周,清香的空气沁人心脾,「树上落满了雪,地上也是,视线内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种色彩。」 银杏点了点头,顺着小径一路向山林深处走去。 「哇……」不久后,走到了入口处的银杏却不禁小声惊呼,仰着头怔在了那里,「好高的鸟居啊……」 耸立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座足足有几人高的鲜红鸟居,漆色是那种凛然的红,不带一点杂质,与世俗的一切污秽轻薄之色格格不入。 「再往里,就是神明所居,万万不可再有渎神之语哦。」今川义元朝银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伸出一根手指凑到银杏的嘴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似乎是被这环境感染,银杏的神色里难得有了些许敬畏,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过了鸟居,沿着布满青苔的石阶缓步向前,两侧尽是安放于白色石柱上的佛龛。石柱的颜色已经有些斑驳,处处可见底层龟裂的石料,诉说着历史的风吹日晒。 绕过最后一片树林,浅间大社的本宫映入眼帘。等候在前的巫女们款款而至,将众人引入。社殿前的庭院铺满了石板,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找不到几片落叶。而在庭院周遭,鲜红的宫殿庭榭同样引人注目。今川义元凑上前去几步,打量着偏殿的门柱——油漆刷得很匀称,没有一点掉漆褪色之处,哪怕是高处也一样——一看就是有人日日夜夜不辞辛劳地上下检查维护。 「诸位客人。」看到今川义元一行人后,浅间大社本宫的宫司也亲自来迎。他一身紫袴打底,其上披着厚厚的蓝袍,衣领处扎得很紧也很整齐,头顶的冠也带得端端正正。8月的天气虽然不如酷暑那么熬人,但也是炙热难当了。大太阳直晒,今川义元穿着一身轻薄的羽织,都只觉得背上不断冒汗,更别提眼前这位穿着一身厚重神官服的宫司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位宫司仍然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指责,手捧竹笏恭敬一礼道:「鄙人浅间大社本宫宫司-富士兵部(富士信忠)之子-富士信通,请问客人有何指教?」 「不敢,只是来参观造访,有劳了。」今川义元也是向富士信通还了一礼,毕竟是微服私访,没必要摆什么架子,做出普通武家子弟的规格即可。眼前这位宫司原来是富士信忠的儿子,看起来刚元服不久,没来过今川馆,怪不得认不出今川义元。 「那鄙人就为诸位案内。」富士信通再次一礼,随后便顶着烈日,领着今川义元等人在社殿左右参观各处名胜。漫步在参道上,今川义元有些惊讶地发现,两旁的树木和灌木居然都修剪得非常整齐。又联想到各处社殿阑柱上细致入微的红漆,今川义元不由得感慨道: 「宫司您费心了,本宫各处都维护得无微不至。」 「毕竟这本宫是家严交代给鄙人的,又怎敢有片刻怠慢?」富士信通拎着自己的衣袴,保持着行走的礼节,即使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淌入眼中,也无暇去擦。 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四周都没有什么神社建筑,反倒是显得有些荒凉。 「这是什么地方?」银杏不解地开口道:「已经出了神社的范围了吗?」 「这位客人说笑了,这可正是本宫的第一名胜。」富士信通摇了摇头,向着荒地的中央遥遥一拜:「当年镰仓殿(源赖朝)在富士川畔狩猎之际,曾来鄙社奉纳了流镝马,场地正是在此。」 「镰仓殿?」银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源赖朝——她的历史一向不是很好,随后便转身向今川义元笑道:「什么嘛,浅间大社的历史要比今川家还长嘛。」 「是呀,如今浅间大社的社领,除了镰仓时代的之外,大多都是初代公方(足利尊氏)和其弟(足利直义)进献的,那时还没有今川氏呢。而富士氏自浅间大社草创之际,代代都是浅间大社的宫司了。」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替银杏科普起了浅间大社和今川家的渊源,「是在四代目(今川范氏)和五代目(今川泰范)时期,浅间大社才依附于今川氏,今川家也赐下了所领安堵,免除了富士氏的诸役。」 「能为今川家竭诚奉公,是富士氏的荣幸。」虽然不知道面前来人的真实身份,但富士信通还是发自肺腑地感慨道: 「数年前鄙人还年幼时,今川家正值家督争斗,北条家趁乱入侵,河东眼看不保。家严虽然欲以今川家家臣的身份与之死战,但是敌我悬殊,自知不敌,又害怕战火会伤到这世代守护的浅间大社,愧对祖宗。」 「两难之下,家严向今川家上书,请求暂时投降以保全家族和大社。这本是屈辱至极的事情,哪怕被主家痛骂一顿也不足为奇,但今川家非但允许了我们的苟且,还在富士家回归后委以重任,实在令人动容。家督大殿的这份宽厚与仁慈,富士家感动不已。」 富士信通长叹了一口气,看了今川义元等人一眼后继续道:「诸位想必也是今川家的武士吧,不知道对家督大殿如何观感?前些日子远江、三河诸多豪族叛乱,在鄙人眼里,实在是愚不可及。他们根本不了解家督大殿的为人,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就倒行逆施,令人遗憾。」 「谬……误倒也不必。」今川义元本想说「谬赞了」,差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赶紧圆了回来:「家督大殿虽然是个好人,可所谓的「宽厚和仁慈」,在乱世里未必是什么好事吧。」 「也有很多人告诉过鄙人同样的道理,不过鄙人还不能理解,可能是因为鄙人尚且年幼吧。」富士信通倒是没有一丁点自以为是的意思,非常谦逊地退了一步道:「但鄙人始终觉得,比起所谓的武家利益,人们理应还有更高贵的精神。为了回报家督大殿对富士家的信任和恩情,富士家万死不辞。」 · 在原本的历史上,武田家在永禄十一年(1568)撕毁了和今川家的同盟并大举入侵骏河,今川氏真率军迎击,却大败亏输,连骏府城(今川馆)都沦陷了。见大势已去,大批大批的河东豪族转而投降武田家,但富士家却仍然留在今川阵营坚持抵抗,宛若汪洋大海里的一片孤舟。 甚至在今川家灭亡后,富士家仍然坚守于富士城内,和武田家对峙。直至今川家亡国3年后(元龟二年(1571)),今川氏真主动向时任家督富士信通发去了感状,上面写道「東西於何方、進退可相定本意之時者」,主动要求他脱离今川家投降,富士家方才停止了抗争。 时人赞曰:「忠信之至也」。 。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二章目录(2)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三章 目录(3) 要回去了吗?」 从浅间大社本宫出来后,已经有些困倦的银杏便催促着返程。 「奥宫还没去呢。」今川义元摇了摇头。 「在哪里呀?」银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手轻轻地揉了揉眼睛。 「在山上。」今川义元回过头来,抬手指向了东北方——那是富士山顶的方向。 「啊?」银杏看了眼富士山的海拔,瞬间就敲响了退堂鼓,「我拒绝。」 「走嘛,很快的,如果银杏你不偷懒,天黑前就能爬上去。」今川义元却是不依不饶地挽起了银杏的手,「来了浅间大社,不去看奥宫,岂不是买椟还珠?再说了,你不是最爱山路了嘛?这可是给你一个奚落我的机会呀。」 「真是没办法呀……」银杏拗不过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走向了村山口的登山道。 · 当然,让银杏不偷懒是不可能的。 「累死啦,休息一会儿吧,先生。」 「连中午都没到呢,好歹吃午饭的时候再休息吧。」 「好累呀,好热呀,爬不动了。」 「刚才吃午饭的时候不还休息过吗?」 「困死了,吃了饭团就会犯困,现在已经睁不开眼了。」 「好嘛,困了就睡吧。」 就这样,午时刚过不久,银杏便在山路边的大树下小憩起来,今川义元等人只得苦笑着等在边上。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道休息了多少次,终于没能在日落前爬到山顶。 于是,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3日,一行人只得在村山口山麓的旅宿过夜——这是富士山浅间大社的奥宫专门给往来登山的旅人准备的。 「怎么说呢……」 然而,进了旅宿后,今川义元却对环境非常不满意。当着服务的巫女面前,今川义元并没有表示出厌恶,但是巫女前脚一走,后脚今川义元便开始了抱怨: 「这环境还不如今川馆的地牢。」 墙壁渗水,榻榻米也脏得不行,桌案和角落处都是灰尘,茶具也不知多久没有清洗了……唯一看得过去的就是布团褥子,似乎是新换的。 「又开始炫耀起先生那精心操办的地牢了?已经2天没听你提起过地牢了呢,你怎么不干脆住进去呢?」一旁的银杏却是不挑剔,早就铺开了一席布团,躺在上面准备睡觉了,「困死了……」 没错,今川馆的地牢的确是今川义元的得意之作,也是他过去几年为数不多的参政经历。他因为无法忍受地牢里脏乱差的环境,把整个地牢拆了重建,在他那极度洁癖的指引下建成了旅宿规格的卫生水准。 「真是没办法呐……」但是在这半山腰上,也找不到其他去处,今川义元也只得将就。他抱着被褥,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铺好。 「奇怪了,明明山下的本宫管理得如此无微不至,怎么山上的奥宫却这样敷衍怠慢呢。」今川义元满心不解,无意间扭动了下身子,却发现布团下面还压着一张纸。他掏出来一看,发现是一份物资清单,发出物资的人是山脚下的本宫,而签收方则是山上的奥宫,上面写着:布团10份。 哈……原来这唯一一个看得过去的布团,居然还是上下的本宫送来的? ·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4日,经过了在山道上的艰难跋涉,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富士山顶的奥宫,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石质鸟居。不知道是为了让鸟居显得更加有年代感,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个石鸟居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其上的龟裂清晰可见,仿佛来阵狂风就可以将其吹倒。 等到今川义元等人进了奥宫的社殿后,才发现这确实是因为别的原因—— 奥宫的宫司根本没有好好保养,整个奥宫的设施都老旧不堪,掉漆、残缺、腐坏随处可见,却未曾更换。连社殿都顾不上了,鸟居也有谁会去在意呢? 而今川义元等人都已经进来许久了,才见有巫女上来招待,怠慢的程度可见一斑。 「请问奥宫的宫司在吗?」今川义元还没开口,那古野氏丰便主动向巫女问道。 「宫司还在休息,烦请诸位客人稍后。」巫女有些歉意地行了一礼道。 「休息?」今川义元抬头看了眼天色,分明才正午刚过。 「午睡。」巫女更加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客人勿怪,小女子也不好去叫宫司。宫司明令,午睡时不可打扰,否则免不了一顿打骂。」 「这里的宫司是……」那古野氏丰皱了皱眉头,沉吟着问道。 巫女此刻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眼前这个客人的反应看起来是来头不小,便赶紧对远处的另一个巫女使了个眼色,让她回社殿后叫宫司起床,自己则有些尴尬地答道:「是富士兵部之子……信义大人……」 「先生,你们是不是对睡午觉有什么偏见呀?」一旁的银杏也不知是想缓解尴尬的气氛,还是真的就是不满于今川义元对睡午觉的偏见,笑嘻嘻地开口道:「这么热的天,不睡午觉,天理难容啊。」 「哼,骂不了槐我还指不了桑?」今川义元闻言也是笑了起来,「这就把对你睡懒觉的怨气发到别人身上。」 着实等了许久,才看到作为奥宫宫司的富士信义慢悠悠地在两个巫女的伴随下从社殿后出来。他穿得倒是随意,一身轻便的马褂,连头发都是随便扎的发束,没有半点宫司的样子。 「浅间大社奥宫乃是富士浅间大社圣地所在,更是全天下浅间神社的本社,怎可如此怠慢?」那古野氏丰看着眼前富士信义的表现,眉宇间已经隐隐有了怒色,负责家中目付的他可是专门检查家臣们不检点的行为的,「富士兵部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五弟,稍安勿躁,我们是微服私访,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也是正常。」今川义元摇了摇头。 「哪怕是对待一个普通的来客,宫司也应该全力以赴地认真对待,昨日本宫的富士信通大人不就是如此的吗?」那古野氏丰的语气却仍然没有放下的意思,「兄弟两人,却是天上地下啊。」 「待会别生是非。」今川义元转过头来看了眼那古野氏丰。 「知道了,随您的意思。」那古野氏丰于是长出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地撇了撇嘴。 · 富士信义没有好好招待的意思,今川义元自然也不打算久留,简单寒暄几句后就和众人悻悻而去,下山离开奥宫。然而就在下山的路上,他却迎面遇上了匆匆上山的富士信忠。他同样身穿一身宫司的繁重服饰,正双手提着衣角,在三五随从的跟随下快步走来。 「富士兵部?」今川义元诧异地问道。 「殿下。」富士信忠看到今川义元后赶忙行礼,随后再次鞠躬道:「想必犬子一定是招待不周了吧?还请您赎罪!在下愿替犬子受罚!」 「那个先不说……只是富士兵部,你是缘何知道我会来此?此行应是秘密出访才是……」今川义元又有些尴尬,又有些好奇地问道。 「啊,殿下,是在下通知的!」早坂奈央见状赶紧出来解释道:「自从殿下不久前在远江遇刺,雪斋大师命令在下严密留心殿下的行踪和周边护卫,有出行安排都要事先和当地领主沟通,所以在下就告知了兵部大人。」 「噢……这样嘛。」今川义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自己想象中的「微服私访」并不存在——身边的侍卫长早就已经和地方大员打好招呼了。随后,他又转向富士信忠:「那富士兵部是从哪里赶来的?」 「在下自然是在富士宫城里,毕竟地处河东,怎敢怠慢防务?所以在二子元服后,在下就已经把浅间大社的宫司事务拜托给他们了,自己专心家事。」富士信忠理所当然地拱手,随后再次对今川义元谢罪道:「长子信通倒是令人放心,只是次子信义自幼顽劣,想必是没有服饰周到,实在是罪臣教子不当!」 「兵部言重了,令郎信义虽然有些散漫,但比起懒政怠政的我,还是好上不少的。而且令郎信通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以后必然是可以振兴家族,兵部不必担心。」今川义元笑着为富士信忠开解道——毕竟已经偷懒摆烂好几年的他也不好意思谴责别人玩忽职守。 「令人头疼的地方就在这里。」富士信忠闻言却是露出了难色,随后摇了摇头道:「信通虽是长子,却是庶长子。信义虽是次子,却是嫡次子。根据今川家中法度,理应由嫡子继承家督。在下这作父亲的虽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也不得不说句公道话:这两兄弟完全是天壤之别——」 「信通从小勤勉有礼,而信义却是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不务正业。家中不少家臣对他不满,担心他继承了家督后会给家族带来灾难。现在看来也的确如此……殿下您想必也看到了吧?我将浅间大社的本宫和奥宫分别交由他们两人打理:信通无时无刻不竭诚奉公,把本宫经营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但信义却玩忽职守,奥宫日益衰败,甚至不少神官要求我撤换他的宫司之职……乃至于撤换家中少主。可废嫡立庶终究是违反了法度,害怕主家问罪……家务事叨扰了殿下,实在抱歉。」 说完这一长段有些僭越的话,富士信忠试探性地看向今川义元,一旦后者表露出不快,他就准备俯身请罪。不过今川义元倒是笑了起来: 「哪有因为是嫡子就一定要继位的道理?」 。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三章目录(3)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四章 目录(4) 似乎是富士信忠的话说到了今川义元的心里,今川义元感触良多地开口道: 「我当年也是嫡四子,而我三哥是庶三子。我三哥无论文韬武略,都优于我许多,更是对今川家一片热忱,定然会为家族鞠躬尽瘁。反观我,游手好闲更甚于令郎,也是一丁点当家督的意愿都没有。可就因为我是嫡子,他是次子,所以大家就要逼着我当家督……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 「所以兵部您也别生令郎信义的气,我其实再能理解他不过了。他可能完全就不想当什么富士家的家督和浅间大社的宫司,但是家里人硬推他上,能有兴致才怪呢。」 见今川义元搬出了自己做例子,富士信忠也不好再批评自己的嫡次子,而是委婉地开口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情嘛,如果嫡子不愿意也不擅长处理政务,让更有才干和意愿的庶子继位又何尝不可呢?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强求嫡子呢?」 今川义元说出了自己怨念多年的心里话——他始终觉得,当年如果让他三哥今川良真来继位,对今川家会好得多,何必非要找他呢? 「只怕这样会家中大乱,无数家族会因为嫡庶之争陷入内斗之中……」富士信忠忧心忡忡地劝谏道:「殿下不必为了富士家一家的特殊情况,去改变家中奉行多年的嫡子继承法度啊。」 「不合理的就要改正,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修订《假名目录》。当然,我会写的隐晦一点。」今川义元显然已经在修订法律的过程里找到了心得,「新增一条吧——关于国人家的继承,是嫡子继承。作为例外,对家族有特殊贡献的人,即使是庶子也赋予继承权。」 「在下斗胆,建议殿下再加一条。」富士信忠听罢后却是主动开口道:「对于不义不忠不孝之辈,即使是嫡子也要废除继承权。」 「哎?」今川义元着实汗颜了,「令郎虽然有些不勤勉,但和「不义不忠不孝」之辈还是没关系的吧……」 「不,在下并非此意。」富士信忠赶忙摇头,随后向今川义元解释道:「若是只有第一条法令,各家的子弟们恐怕会为了继承权而人人竞争,为了功勋拼得你死我活、人人自危,难免引发矛盾。但如果有第二条法令,子弟们就会认为第一条法令针对的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便可安心。而真正想调整家中继承人的家族,也可以以第一条法令为由,暗中操作。」 「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今川义元连连颔首,「那富士兵部是打算……」 「这种事情又哪是能仓促决定的?还是要好好考虑……」富士信忠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无奈和不舍却是隐藏不住的,「只是生在乱世,最后还是要以家族的生存为第一要务来做决断啊……」 ·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5日,离开了浅间大社西返的一行人,正沿着富士川策马向南回蒲原城的渡口。今川义元一路欣赏着山水美景,好不悠闲。 「这里不是安全的腹地吗?」一旁的银杏却忽然开口问道。 「是呀。」今川义元也是点了点头道,「我们收回了半个河东,北面的甲斐又是盟友,富士川沿岸再安全不过了。」 「那为什么西岸的岗哨下还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银杏抬手指向了富士川西岸的松野城——那是荻家的领地。今川义元顺着银杏指向的方向望去,发现松野城外的几座岩砦和岗哨边,居然有好几对着甲的士兵正在巡逻。 「去看看吧。」今川义元兴致一起,便直接拔马西向,在富士川上游河道较窄的地方找了一处浅滩涉水而过。一行人沿着山林间的小道绕了许久,才终于来到了松野城外。 还没等今川义元好好打量一眼情况,一声劈头盖脸的喝问声就在耳畔响起: 「什么人?」 今川义元等人被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他们刚好在侧面遇上了一队巡视的荻家士兵。领头的武士已经抽刀在手,身后跟着的足轻们也是如临大敌。立刻就有队列里的传令兵吹响了尖锐的竹哨示警,不一会儿,另外几支巡逻的队伍也飞快地赶来。而其中,居然有荻家家督荻清誉的身影。 「家督殿下?」荻清誉在认出今川义元后吃了一惊,「怎么未曾得到您会来此的通报?」 「本来也没打算来这里,是发现图书助(荻清誉)的士兵居然在披甲演练,感到好奇,便绕来看看。」今川义元看了眼荻清誉身后的那些皮肤晒得黝黑、各个都是大汗淋漓的士兵,忍不住开口道:「松野城是后方,还是这么热的天气,为何要在没有征召命令时集结部队巡逻呢?」 「祖祖辈辈的习惯,哪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荻家自五代目(今川泰范)时期开始侍奉主家,已经为骏河宗家戍守北疆快200年了,世世代代都是在和甲斐人血战,战死在甲斐人手里的族人不计其数,我们讨死的甲斐佬也是堆得和山一样高了。」 荻清誉也是个直爽的山里武士,对心中所想毫无遮掩,提起甲斐,心中的怨恨便难以抑制:「甲斐的山猴子不讲信誉礼数,无时无刻都可能犯境作乱,袭扰侵害本家领民,又怎可不日夜整兵提防?更何况不久前,北条家也与我们反目成仇,松野城与武田家、北条家都是毗邻,又怎可懈怠?」 今川义元看了眼荻清誉额头上的伤疤和晒得通红的脸颊,又看了眼不远处山地上无人照料的旱田:「松野城也不再是前线了,不需要一直备战了。把劳力青壮年一整年都征发出来服兵役,领地的春耕秋收不是会耽搁吗?怪不得松野城每年的税收和收成都不大理想。如今边境太平了,还是要以民生为重,不可穷兵黩武。」 「边境之所以能太平,就是因为在下等戍边的国人日夜备战,方才能威慑宵小不敢作乱。如果把部队解散回去种田了,明天武田家和北条家杀过来,不仅收上来的粮食全白送敌人了,还会死不少人啊。」荻清誉却摇了摇头,显然对今川义元的话毫不认同。而他这样的直肠子忠直武士,也丝毫不避讳去当面顶撞家督。 「北条家已经和我们议和了,武田家也已经是盟友了,不必如此担心。」今川义元觉得荻清誉有些紧张过度了,便笑着为他宽解道。 「北条家也就罢了,殿下您千万别把武田家想得太好了。那些甲斐佬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没安好心地小人,背盟偷袭不过如吃饭喝水般简单罢了。如果不做准备,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今川家可就危险了。」荻清誉丝毫不顾及自己同样源自甲斐武田氏的出身,不吝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武田家。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情况也和荻清誉所料无差。永禄十一年(1568),武田信玄破弃了和今川家的同盟,悍然入侵骏河,首当其冲的便是甲骏边境的松野城。所幸荻清誉日夜留神,部队从未懈怠,一注意到甲斐有风吹草动后就立刻笼城死守,这才避免了骏河边境的瞬间瓦解。 但当时的今川宗家根本没有为武田家的破盟侵略做好准备,以至于骏府城连一个援军都派不出来,松野城顿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不得不以数百人对抗武田家的上万大军。武田信玄于是试图怀柔寝反绝望的荻家,允诺他们所领安堵,却被荻清誉断然拒绝。他率领军队冒死杀出松野城,冲上了松野山,试图绕山路袭击武田家的粮草辎重,为今川家争取时间,最终在内房口壮烈战死。 · 「也不用把甲斐人说得如此……」见荻清誉骂得这么难听,今川义元也不禁有些尴尬,害怕身旁的银杏面子挂不住——可能荻清誉以为跟着的只是今川义元的侍女吧。 不过银杏倒是满不在乎,似乎已经把自己和「甲斐人」这个群体区分开来,反倒是面露赞同之色,低声嘀咕了一句:「甲斐的武士的确没一个好东西。」 「家督殿下真的万万不可把武田家想得太好,不然早晚会吃大亏。」荻清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随后摊开手道:「两百年的旧账就不说了,就说现在。我们两家明面上虽是盟友,但武田家却在松野城的领地里干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荻家和甲斐虽然有着血海深仇,但和武田家毕竟是出自同宗,难免沾亲带故。因此,武田本家经常有人以探亲为名给在下家中族人写信,也不知在商议什么。而两家边境犬牙交错,如今又是同盟,更是多了不少信件、人员往来,甚至有很多在下的家臣开始雇佣在骏河的甲斐人仕官。这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细作和眼线,会通过渗透荻家来进一步渗透整个骏河和今川家,可如何是好……」 「这确实是个问题,毕竟是盟友,也不好闹僵。而且,如果图书助你勒令族人断绝与武田家的往来,恐怕也会招致不满。」今川义元闻言陷入了思索,片刻后便灵机一动,对身后的濑名氏俊、那古野氏丰和早坂奈央吩咐道: 「《假名目录》再追加两条吧,由今川家来出头,解决边境的问题:」 「其他领国的人在今川境内借宿时,不允许申请出仕。即使有人已经签订了主从契约,但只要是还没有发放过俸禄,就立刻解雇。」 「受到他国来信者,未经家督的同意,不得擅自回信。」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四章目录(4)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五章 目录(5)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5日下午,一行人原本打算直接走官道返回骏府,却发现有一队往河东的运粮队征用了官道。微服私访的今川义元不打算亮出身份让辎重队让路,便往南绕路而去,经过了兴津家的兴津港。 「哇,好多好多船呀。」银杏望向繁忙的港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知道有多少是运金平糖的。」 顺着银杏的目光望去,今川义元也不禁被港口的繁荣惊到了。兴津港在7年前今川义元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只是一个破败的小军港——并且被太原雪斋一把火烧了作障眼法。可如今,已经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巨港了——和堺町的港口自然没法比,但隐约也有石山町港口一半的大小了。 十余个码头将长长的栈桥探向骏河湾的深蓝色海水,栈桥边停满了商船和货船,忙碌的工人正争分夺秒地将货物从船上卸下,推上岸边的市集。而来往的海贸商人,则成群结队地赶往港口边的旅宿。把目光放得远些,整个兴津港就仿佛一个吞云吐雾的烟斗,不断地吸纳着扬满风帆的海船,再将他们逐一吐出。在兴津港外的海面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两条带着的航线——一条沿着东海道的海岸自西向东而来,另一条则向东边的伊豆而去。而再往西南方向眺望,还能看到另一座繁荣的大港——江尻港。它和兴津港毗邻,规模也相差无几,同样是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商港。 之所以如今的骏河能有如此繁荣的海贸,一方面是因为今川义元从北条家那里讹来的清水水军和大批的商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鼓励海贸的法度: 《假名目录》第二十四条:骏河、远江两国港口的航运税皆被废除。 《假名目录》第二十六条:漂流到骏河、远江海岸的遇难船不得掠夺,要返还给船主。如果船主不明,就应该将船上的木材作为毁坏神社佛阁造宫的资材捐赠。 是啊,这就是一条巧妙的法令能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的繁荣,法令的制定和修缮都必须要引起重视才行。 ·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就在今川义元认真思索的时候,忽然听到耳畔传来的呼唤。扭头看去,发现来的正是庵原家的当主庵原忠胤和兴津家的当主兴津正平。 今川义元自然认得他们二人。在当年的花仓之乱刚爆发时,今川义元一度走投无路,正是他们二人接受了太原雪斋的劝说,烧毁居城举家追随今川义元,也成了今川义元最早的支持者。这份恩义,今川义元怎会忘记? 太原雪斋本人就是出自庵原家,其父为庵原家老当主庵原政盛,现任当主庵原忠胤正是太原雪斋的侄子。而太原雪斋的母亲则是兴津家老当主兴津正信的女儿,兴津家现任当主兴津正平则是太原雪斋的表弟。 然而,即使有着这份拥立之功,庵原家和兴津家在今川家中的地位却始终不高。今川义元此前或许还不理解,但在和朝比奈泰能的谈话后却依然明白——这是太原雪斋为了避嫌。他自知自己在今川家里位高权重、大权独揽,害怕招致他人非议,所以不敢对亲族有一丝一毫的偏袒,也没有留下子嗣。希望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立场来对待今川家家宰之职,从而打消其他家臣们的怀疑。 于是,庵原家和兴津家也自然成为了被冷落的存在,领地的数目迟迟未见涨,有机会获得战功的机会也很少征调他们。不过,太原雪斋心底还是最信任这两家谱代的,这才将作为骏河经济命脉的海贸交由他们两族保护。兴津家负责兴津港,而庵原家则负责西南方的江尻港——江尻港的日常运营虽然是由伊丹家负责的,但安保却是在庵原家的手上。 「安房守(庵原忠胤),下总守(兴津正平)。」今川义元也向两人打招呼道,「可是来巡查港口的?」 「回禀家督殿下,正是如此。上午刚巡视完江尻港,下午便来兴津港看看。」庵原忠胤向今川义元拱手答道,「家督殿下想必也是在巡查领地吧?太辛苦了。」 「你们才辛苦。」今川义元自然知道自己这种难得一次的玩票性质的微服私访,和每日亲力亲为地巡视领地的两个家臣是没法比的。 「那也没有叔父辛苦啊……叔父近来可好?」庵原忠胤心里还挂念着太原雪斋,便主动开口问道:「上次见叔父还是过年去今川馆参加评定会议的那次,和叔父在走廊上聊了几句。他以前还会隔三差五地往家里来信,自从当了家宰,却是一封信也没往家里寄过了,也是一次家都没回过,恐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安房,雪斋大师有他的苦衷,不要多问。」兴津正平显然明白太原雪斋避嫌的心思,笑着岔开了话题。 「挺好的,你们放心吧,老师他每天都吃得满嘴流油,时不时地还会去逛逛风月之地呢。」今川义元心里有些酸楚,但嘴角还是挤出了笑容,「他只是单纯懒得写信罢了,不必挂念。」 · 启程回今川馆的路上,今川义元忽然又有了突发奇想: 「废除航运税后,骏河和远江的海贸比过往繁荣百倍,收入也远胜往昔。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废除掉骏河和远江的关税,让商贾自由往来,只需缴纳营业税便可?」 「废除关税?」濑名氏俊听到这个建议后就微微皱眉,开口劝谏道:「殿下,撤废关所的政策,在老主公时期曾在远江颁行过。当时是因为远江连年战乱,好不容易终于平定,为了恢复元气,才准许商贾自由通行,但在城下町的活力恢复后便已中止。」 「是啊,陆上贸易不比海贸。海贸基本上所有交易都发生在港口附近,查账收税也好收。若是换作陆上往来的商贾,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做过买卖,账本作假简直是轻而易举,如何缴税?」那古野氏丰也在一旁泼了冷水。 「嗯……」今川义元被两人一说,也是打起了退堂鼓。他只是大概记得,当年今川良真留下的政策里面就有一条是「撤废关所」,所以才想试试看罢了。他微微点了点头,打算就此作罢,余光里却发现早坂奈央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不过早坂奈央知道自己没什么文化和本事,一直以来也只是从事今川义元的贴身起居与侍卫工作,所以不敢在濑名氏俊、那古野氏丰两人面前插嘴。 「小七郎,有什么建议吗?」今川义元于是看向早坂奈央。 「不敢不敢。」早坂奈央闻言连连摇头,「在下哪有什么建议……」 「兼听则明,不管是什么我都想听听看。」今川义元继续善意地鼓励道。 「嗯……那在下斗胆。」早坂奈央犹豫了片刻,皱了皱眉头,快速地瞥了眼濑名氏俊和那古野氏丰,随后低声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所有商人都是那么风光的,很多小商贩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乱世生意不好做,能活下去就不容易了。本来也没几多钱,交了关税和营业税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的意思是……」今川义元思索了一下,随后就明白了早坂奈央话里的话——他是想起了自己做小商贩时食不果腹的日子,「如果减税的话,就可以在领内聚集起周边不少艰难度日的商人。虽然税收少了,但是人丁更兴旺了。等到他们熬过最难的时候,开始把生意做大,我们就不仅可以靠着繁荣的商业吸纳更多的人口,还能顺理成章地收取税收?」 「殿下明鉴。」早坂奈央感激地点了点头。 「相当于今川家把那部分关税收的钱拿去救济这些潦倒商户,等他们恢复元气了自然不会少了税收。哪怕还是有偷税漏税的情况,只要领内的商人够多、商业够繁华,靠着体量也能比那些收税如雁过拔毛的家族收入多。」濑名氏俊也领悟了早坂奈央和今川义元的意思,「在下觉得不妨一试。反正本家目前的财政状况非常良好,经得起殿下试错。」 「在下倒是无所谓。在下以前是自己做过买卖的,哪怕是严格的关税和营业税,也有成千上万种偷税的办法。」那古野氏丰在一旁耸了耸肩膀,「只是别把商人想得太好了,无奸不商啊。说不定他们做大之后就想着更多方法来不交税呢。」 「没事,试试看嘛。」今川义元倒是颇有一副「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觉悟,「加一条法令吧,废除骏河和远江的关所通行税。回去给老师看看,不知道他同不同意。」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五章目录(5)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六章 目录(6)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11日,微服私访的下一站——三河。 骏河和远江,今川义元已经转得七七八八了,自然而然就把下一个目的地锁定在了三河国上。骏河几百年来都是今川宗家的领地;远江虽然几度易手,但总归还是和今川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也有近半领地控制在今川家的谱代手里。 三河就不一样了,自古以来就和今川家没什么关系,在今川氏亲时代开始试图攻略,直到今川义元时代才终于确立了对东三河的部分统治,与西三河的松平家建立了同盟关系。可以说,今川家对三河的情报了解较为有限,也从未出台过针对三河的法律,很有必要去田野调查一下。 当然,今川义元或许只是觉得骏河远江玩腻了,想换个别的地方转转罢了。于是,今川义元便和银杏、濑名氏俊、那古野氏丰、早坂奈央一行人继续微服私访,前去三河考察。 当然,有着上次在远江遭遇奥平家、管沼家叛乱和上上次在三河遭遇松平分家叛乱的经验,今川义元对三河的国人没有半点信任可言,对自己的安保很是上心。不仅土原子经带着一众忍者在附近护卫,驻扎在三河吉田城的小原镇实、山田景隆也收到了协助警卫的指示。 ·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12日傍晚,冈崎城东南的村落。 「这里可真荒凉啊。」银杏侧坐在马背上,无精打采地看着周围田埂边同样无精打采地荒田,「连甲斐都不如……」 「骏河已经多少代没有经历过大战乱了,所以比隔三差五就要打一仗的远江好不少。而三河这百余年来,几乎是每天都在打仗,变成这样也正常。」那古野氏丰用马鞭遥遥指了指那些荒田,「这么好的田都没人种,附近的居民怕是早就逃难逃走了吧。今天是织田打松平,每天是松平打今川,后天是今川打织田,再不济就是松平内战、东三河的豪族们互相攻杀……」 「不管谁输谁赢,烧杀抢掠是少不了的,最后受伤的都是百姓。」濑名氏俊也是叹了口气,翻身下马看了眼田里的杂草。 「这几年也算是太平点了,逃难的人或许会陆陆续续回来点吧。」今川义元一边环顾着周遭,一边却发现了远处的村庄里似乎还有着点点炊烟,「那里似乎还有人烟,去看看吧。」 · 一行人策马来到村庄边,街道上零星的嬉闹和交谈声总算让这村落变得有些生气。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有人住的却不过十来家,其他人约莫也是逃走了。在村落的不远处,有一小片旱田有着耕作的痕迹。 「想起来了。」今川义元逐渐回忆起了周遭的地理,往东南望去,随后又扭回头来看向脚下,神色间有些落寞:「去年织田家进军小豆坂和我们交战的时候,应该就是从冈崎城南的这块地域路过,沿途乱捕,无恶不作。织田家烧毁了成村成村的房屋,还劫掠了大量人口,这里的村落可能就是那时被毁掉的……是我自己引起的战乱吗……」 「怪不得没什么人……」濑名氏俊也是又长叹了一口气,随后也不忘记安慰今川义元:「不过殿下也不必自责,毕竟今川家是协助松平家守土,织田家才是侵略的一方,这不能怪我们。」 「这也不过是逃避开脱的借口罢了……心里总归是不好受。」今川义元撇了撇嘴,错开视线不去看眼前的村落,而是望向了村口的来路。在来路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走进了,才发现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背上却背着几乎比头还高的柴火,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样。 就在今川义元怀疑她是否会摔倒的时候,他的担心成为了现实。老太太忽然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在地上,把背上的柴火摔散得满地都是。今川义元本能地一皱眉,害怕这老太太的身子骨经不起这么一下,但她的身体却比想象中的硬朗许多。缓了几下后,便挣扎地趴起了身,第一件事不是去检查自己身体有没有摔伤,反倒是去拾起地上的柴火,结果一个没站稳又摔了一跤。 「老人家,我来吧。」今川义元见状赶忙上前扶起老人,银杏也跟了上来,帮老太太把木柴捡回了背篓里,随后把背篓背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谢谢,谢谢哈……」老太太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忙不迭地给眼前的年轻夫妻道谢道。 今川义元却是愣住了。 这老太太的面容早就被风霜摧残得格外苍老,可眉宇间的轮廓和她的声音却像极了母亲寿桂尼。虽然今川义元知道母亲绝不会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但只要想象一下自己的母亲万一落得如此艰辛,今川义元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恻隐之心一起,便再也止不住。 「您这一把年纪了,可要注意身体才行,别干这些体力活了。」今川义元一边仔细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身体有无大碍,一边扶着她缓缓往前,「您家住哪里?我扶您回去。」 「谢谢小伙子哈,就住前边村口。」老太太用有些发抖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茅草屋,同时一边乐呵呵地笑道:「不干粗活咋行,家里还有两个娃等着吃饭呢。」 「那也不用上山砍柴吧。」今川义元想当然地道:「做些手工织物之类的,卖钱不就行了?」 老太太闻言又乐了起来,扭过头看了眼今川义元的面庞和手指,又看了眼他和银杏的着装,笑道:「小伙子想必家里殷实吧,不懂俺们穷人家的苦啊。咱这破村子里,哪家还有闲钱去买手工织物啊,连糊口的东西都缺呐……就连「钱」都是没几个,大家都是拿东西换东西啊。村里乡亲看俺这老太婆可怜,会拿点粮食换俺的柴。」 「倒是我不食肉糜了……」今川义元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悄悄对早坂奈央使了个眼色。多年的主仆了,早坂奈央自然是心领神会——准备待会去吩咐随行的忍者买点粮食给老太太家里送去。 一路回了老太太的家里,离得老远就可以听到两个孩子的打闹声。那两个小孩约莫三、四岁的年纪,都是穿的破衣烂衫、面有菜色,却仿佛仍有着消耗不光的精力。 「俺的俩孙子。」老太太看到孙儿,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笑意,招呼着孩子们给今川义元打招呼,「这几个小伙子可是善心人呐,把奶奶扶回来了,快请他们进去坐。没有茶,只能招待点水和糟糠啦。」 「方便吗?」今川义元害怕老太太要拿出所剩不多的粮食招待自己,便有些不情愿。 「害,小伙子不嫌俺家里破就行。」老太太倒是热情好客,把今川义元的台阶给堵死了,「到底帮了俺这老人家这么大的忙,不给旅人歇脚,俺心里可过意不去啊……三河人哪能做这刻薄寡恩的勾当?」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川义元于是便应了下来,示意早坂奈央去把马匹拴在门口的树上。 进了屋子,今川义元却发现这茅草屋比想象中要大上一些——虽然还是很小,但以三河百姓的生活水准而言,给三个人住还是有些太大了。 似乎是看出了今川义元的疑惑,老太太苦笑着开口道:「以前家里有7口人呐,还有2个儿子和他们的婆娘。去年打仗,尾张佬把村子里都洗了,四口人全给抓走了,就剩俺这老婆婆抱着俩孙儿藏在灶台后面躲过一劫……」 「非常抱歉……」今川义元显然没料到自己会揭开老太太如此惨痛的回忆。 「没事,没事,他们几个平日里都是人好心善,佛祖会保佑他们的,一定能回来的。」老太太却仿佛毫不在意地连连摇头,继续维持着嘴上的笑意,「福大命大……会回来的啊……在他们回来之前,俺这老太婆可要替他们看好孙子啊……」 眼前老人的乐观令今川义元一时失语——即使遭遇了这样家破人亡的惨剧,但她却始终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她的两个孙子也是……这些在几十年战争里一遍一遍被摧残的三河人,却宛若野草那样挣扎地活着。这股韧性和不屈,恐怕是过着太平日子的骏河人无法比拟的吧。 · 老太太在家里准备着简单的粗茶淡饭,而濑名氏俊却想去后面的田里看庄稼。 「感觉他们播种的方式有些问题,和骏河远江那边不一样,所以在下想着能不能帮忙优化一下……」濑名氏俊不改工作狂本色,任何一点小问题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刚才无意间看到了,所以……」 「啊,这位小伙子,如果要去后面那几块田可要小心点,有不少盗匪出没,平日里俺们都是要躲着去的。」老太太在厨房里听到客厅内的讨论后,大声提醒了一句,「不过他们也知道俺们这些穷光蛋啥都抢不着,不会为难俺们。但你们几个穿得这么好,身上物件看着也值钱,小心点别给盯上啊!」 今川义元于是向早坂奈央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地走出房门外,示意在暗处待命的忍者跟着今川义元和濑名氏俊等人一起走向稻田,警戒四周。 「那个老太太……莫名有点像母亲。长得也好,声音也好。」走远了后,银杏才悄悄开口,对今川义元道。今川义元微微颔首,没有回答。 「你也觉得像?」银杏看出了今川义元的心事,「怪不得刚才那么体贴。」 「是啊……回去多和老人家聊几句,说说话。」今川义元抿了抿嘴,心里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因为他的母亲寿桂尼,断然是不会像一个平凡的老母亲一样温柔和善地叮嘱儿子的。和那个老太太说话,就仿佛让今川义元能够想象——如果自己没有生在武家,如果自己的母亲不用成为「寿桂尼」,那她会怎样对自己嘘寒问暖。 而在另一旁,濑名氏俊已经干练地卷起裤腿,把白净的脚毫不避讳地踏入了浑浊的泥水里,弯下腰仔细打量插秧的情况。今川义元看了眼那泥水,立刻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鞋子踏在干燥坚硬的田埂上,避开那些湿润的污泥。银杏没好气地白了今川义元一眼,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推下田,却被敏捷度拉满的今川义元轻巧地跳了回来。 「怎么样,有问题吗?」今川义元低头向濑名氏俊问道。 「嗯……」就在濑名氏俊斟酌着措辞的时候,远处却忽然传来了大喊声—— 「殿下!不好了!」 众人闻声都是一愣,齐刷刷地转过身来,土原子经和周遭跟随的忍者也纷纷从隐蔽之处现身,抽出苦无准备护卫今川义元。 「怎么了吗?」今川义元看向了那个一边大喊一边跑来的忍者。 「有一伙强盗在抢夺殿下拴在那户人家里的马匹!」忍者有些焦急地回道。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六章目录(6)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七章 目录(7) 别回去,赶紧走,袭击者说不定就是想调虎离山,要么就是守株待兔。」银杏立刻反应过来,拉着今川义元就要往田地边的丘陵避去。 「警戒!」早坂奈央也立刻高声喊道,亲自抽刀在手,指挥忍者和侍卫护到今川义元周遭,同时对远处的土原子经道:「土原大人,麻烦您带几个人回村庄勘察一下袭击者的身份和规模!」 「是!」土原子经闻言便领命而去,带着周围几个精英忍者快速向着来路而去。 「这次不用担心了。」今川义元此时却是颇为轻松——有了之前几次遇险的经验,他如今可是再也不敢孟浪行事了,周围带足了侍卫和忍者。没有个百来人,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可如果真的有百来个武装人员在今川家领内移动——那早就会被发现了。 安心等了一会儿后,周围并没有出现更多的袭击者,大家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不久后,土原子经也匆忙赶了回来,身边的几个忍者身上都没有带伤,看起来并未爆发战斗,不过也没有带回今川义元等人的马匹——不过马匹倒是无所谓,今川家也不差这点钱。 「怎么样,是什么情况?」今川义元开口问道。 「看脚印和搏斗痕迹,大概是几个盗匪吧。」土原子经在今川义元身前俯身请罪道:「抱歉,在下到晚了,没能保住马匹。」 「马匹不要紧的。」今川义元毫不介意地示意土原子经起身,随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土原你说的搏斗痕迹是……」 「屋主妇人似乎是试图阻止盗匪抢走马匹,所以留下了搏斗痕迹,已经被杀害了。」土原子经面不改色地陈述道,「两个孩子也是。」 · 等到今川义元赶回现场后,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孙子的尸体已经被手下们草草掩埋了。老太太到底没等回自己的儿子儿媳们,小孩子们也没等回他们的爸爸妈妈——当然有可能。那两对夫妻本来也回不来了。 今川义元也没有等来和这个老太太再聊几句的机会。 「这位老妇人家里家徒四壁,那些盗匪估计也知道,平日里根本不会来抢她家。」那古野氏丰冷眼看着事发现场还未清洗干净的血迹,嘴上说着今川义元最不想听到的话:「是我们的这几匹好马把盗匪引来她家抢劫的,给她一家三口带来了杀身之祸。」 今川义元努力平复着呼吸,却连吸气的声音里都充满了怒气。 「为什么做这种傻事呢。」银杏从屋里走了出来,回头看了眼后厨刚做好还没等端上来的粗茶淡饭,咬着嘴唇轻声道:「几匹马偷了就偷了呗,犯不着赔上自己的命啊。我们和她本是陌生人,只不过搀了她一把而已……为什么要为了我们的财物去和凶神恶煞的盗匪拼命呢。」 早坂奈央闻言愣了愣,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开口道:「夫人可能不明白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草民的心情……一些在您们眼里举手之劳的恩惠,对我们而言却是三生有幸的善意。怎么可以容忍恩人放在自己家中的马匹就这样被人抢走呢?可能也是一时犯了急,冲上去喝止,就酿成悲剧了吧……」 「连小孩子都……」今川义元握紧了拳头,眼眸里罕见地露出了杀气。 好好的一家人,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却还仍然抱着希望顽强生活的一家人,就这样没了。 「追。」今川义元狠狠地吐出了一个字,看向了离开的马蹄印,「备马调兵,随我追击,捉拿凶手,还能让这些宵小从我眼前逃了?」 · 「坏事了……」 与此同时,盗走了今川义元马匹的一行人逐渐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 「这好像是武家的马,而且看这品质,估计得是万石大名才能养得起的吧?」一个盗匪越看坐下的马匹越觉得不对劲,不断地看向自己的头目,「还在想那个穷老太婆家里哪里来的高头大马,搞不好是路过的武士拴在那里的吧?那俺们这抢了人家的马,被追查下来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把马留下,俺们赶紧跑?」 「怕什么,武士又能怎样?」领头的盗匪头目却是毫不在意,「老子在这三河混了这么多年,有的是关系,躲几天避避风头便是,哪怕是松平广忠那厮来了,也拿老子没辙。」 · 第二天清晨,今川义元等人顺着马蹄印一路追踪了整整一宿,最后的终点指向了众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三河国上宫寺。 这是座远在推古天皇六年(598)年时就被建立的寺庙,开创者便是鼎鼎大名的圣德太子。当年圣德太子为了振兴佛法,在全国游历。途径三河国时,发现了一株灵树,就用它制作了自己的身像,此地从此之后便是佛法宏通之地。后来几经演变,净土真宗在故址建立了寺庙——这便是上宫寺的由来。因此,上宫寺也是整个三河地区最重要的净土真宗寺庙,乃至于在整个东海道都小有名气。 而寺社,也是所有武家大名最头痛的领内势力之一,原因就是历史悠久的「守护使不入」的特权。它在院政时期就已经有了雏形,正式确立于镰仓幕府时期——为了限制地方守护对幕府公领庄园的渗透,幕府禁止了地方守护以收税、追捕犯罪者等名义进入公领庄园,并在《御成败式目》里予以明确规定,是为「守护使不入」。这一特权也在室町幕府时期得到了继承和进一步的发展。 而日本的寺社势力,早在武家主政之前,就已经获得了事实上的半独立地位。各个大型寺庙都拥有武装并拒绝向守护纳税,于是「守护使不入」的特权也自然而然地从幕府直领的公领庄园被延伸到了寺社领地上。有些幕府将军和守护大名还会为了与寺社势力搞好关系,顺水推舟地给予它们「守护使不入」的权力——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种事后的追认罢了。 眼前的上宫寺就是半独立寺庙的代表之一,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与三河地区的武家井水不犯河水,拒绝武家的一切干涉并获得了室町幕府认定的「守护使不入」特权。而在前年,松平广忠还为了怀柔上宫寺等三河地区的净土真宗寺庙,在名分上又授予了它们一次「守护使不入」的特权。 · 出于对神佛的尊重,也为了避免和桀骜不驯的寺社势力的不必要冲突,今川义元在门前主动地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早坂奈央,自己步行来到了寺庙门口,向戍卫的僧兵道:「这位师傅,可曾见过一群盗匪闯入寺中?」 没错,一个留着头发、嘴里叼着一块鸡骨头的僧兵——也算是本愿寺特色了。 「未曾听闻。」僧兵打量了一眼今川义元的衣着,意识到这估计不是个小人物,便耐着性子搪塞道:「施主怕是找错地方了。」 「那群盗匪抢夺了我们的马匹,我们一路追随马蹄印而来,想必就是这里。可能是从什么隐秘之处混入了,烦请师傅帮我们搜寻一二?」今川义元给了对面的僧兵一个台阶,继续好声好气地请求道。 「没有就是没有,这里是佛门净地,哪里会有盗匪?」然而,僧兵却没有接话的意思,反倒是对今川义元继续的追问感到了不满,语气也变得不那么客气了,「还请回吧。」 至此,今川义元也算是明白了。看马蹄印的轨迹,这群盗匪就是从这正门进去的,然而僧兵却死活不认,甚至连去询问或是寻找一下的意思都没有——那就说明了他不是不清楚情况而随便搪塞,而是明知道有一群盗匪进入了寺里,却打算隐瞒庇护——是那伙盗匪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吗? 「实不相瞒,那几人不但盗窃了马匹,还杀害了无辜百姓,我们正在追查杀人者。」今川义元于是也不再遮掩,而是直接摊牌道:「烦劳贵寺搜寻一下寺内,不然有这样一群穷凶极恶之人闯入佛门,既是危险,也是有辱神灵。」 「都说了没有了,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僧兵已经不耐烦了,直接拉下脸就对今川义元骂道:「你以为你是谁?」 「麻烦叫你们住持出来吧,我和他说。」今川义元不容分说地应道。 「都说了你是谁啊?凭什么见我们住持?」僧兵抬高了嗓音对今川义元喊道,而他的喊声却惊动了不远处的来人。 「门口发生何事?」一声颇有些威严的呼唤传来,门口的几个守卫僧兵们纷纷扭头看去,随后赶忙行礼道:「善如大师!」 来人是一个穿着正经袈裟也剃度了的僧人,看起来上了些年岁,眉毛都已经花白了——总算来了个像僧人模样的……今川义元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善如大师,这位施主好生无礼。」刚才和今川义元争论的僧兵立刻告状道:「硬说我们寺里进了一伙盗匪,还说要喊您出来。」 「哦?」主持闻言皱了皱眉头,随后缓缓走到今川义元身前,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道:「贫僧乃是上宫寺住持善如。这位施主,不知所言为何啊?」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七章目录(7)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八章 目录(8) 善如大师。」今川义元不知来人的态度如何,便先坦诚地叙述起了事情的经过:「我们一行人路过附近村落,马匹被盗匪所劫,他们还杀害了一户百姓。所以我们换马一路追踪而来,发现他们遁入了贵寺之中,所以想请贵寺协助。」 「可有此事?」善如又皱了皱眉头,随后颇具威严地转向了门口的僧兵们。 僧兵们愣了一下后,纷纷摇头答道:「未曾见过。」 然而这片刻的一愣,却让今川义元察觉出了异样——为什么会愣呢?他们刚才可是坚称无人来过的,那现在为什么要愣?莫非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善如住持是知道此事的,此刻见善如住持明知故问,所以才愣住了? 那眼下的这住持也不是来帮今川义元解决问题的,而是来唱红白脸把今川义元打发走的。 「施主是否是搞错了?」果不其然,善如又转向今川义元,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寺门一直有人值守,周围的田亩也无法藏人。既然守卫这里没有看到,想必是没有了吧?」 「盗匪狡猾,夜色又昏暗,可能是趁诸位师傅不注意时混入的,我们衔尾追来,绝无找错的可能。」今川义元再次非常肯定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向前鞠躬致意:「烦请大师让寺内代为搜寻一下了,不然若是让这些杀人盗匪在寺内妄为,既是扰了佛祖清净,也是安全隐患。」 「那请施主稍后,贫僧会让寺内自行搜索,若是有了情况,再与施主联系,施主明日再来便可。」善如于是又向今川义元来了一个佛礼,随后便示意送客了。 · 「怎么样?」看到今川义元牵着马匹回来后,银杏等人便迎上来问道。 「看表现,搞不好寺里的住持和僧兵是故意包庇藏匿那群盗匪的。」今川义元根据刚才的反应推断道:「他现在答应我去寺庙里搜寻一下,估计是搪塞我的,想等到天黑就把人放出去,明天和我说没搜到。」 「既然如此,那就安排忍者在寺庙周围,监视各条大小路线,以防有人偷偷离开。」那古野氏丰冷冷地看了眼上宫寺的方向,「拿到了人,再找他们对峙。」 · 与此同时,上宫寺内,善如正带着一众守门的僧兵走回本堂,被善如藏匿在此的一群盗匪也等候在此。看到善如来了,个个都是跪下行礼。 「大人,刚才为何要答应那人帮他搜寺?」之前与今川义元理论的那个守卫有些不解地问道,「他一口京都腔,一看就是人生地不熟的过路武士,怕他作甚?」 「你没仔细听他说嘛,他被人偷了马,却还能骑马追来,说明要么是立刻买了马,要么就是下人带的马足够他换乘,那就得是有十几匹马了……这财力,可不是能随意欺侮的。」善如却是精于察言观色,看出了今川义元的身份估计不简单:「不和他来硬的,以免他惹出什么事端。反正他也进不了寺,我们就拖着他,一直说没有找到人,拖到他急着离开就完事了。」 「大师为什么不今晚悄悄把我们放出去?」那个盗匪头目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这次估计得罪到人了,有些丧气地提议道。 「这种身份的武士,出门怎么可能不带忍者,说不定就躲在必经之路上等着抓你们呢。」善如摇了摇头,随意地拨动着手里的念珠,「稳妥起见,留你们在寺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他们既然是过路的,肯定急着有事情要走,拖不久。他们来问,我们就说没搜到,上宫寺自古都是守护使不入,他们武士也不可能强闯寺庙,等不下去了自然就走了。」 「多谢大师照顾了!」盗匪们闻言都是感激涕零,不断地俯身道谢。 「怎么说诸位施主十几年来也给寒寺供奉了不少布施,还帮寒寺解决了不少黑道里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我们念经修佛者讲究滴水之恩、涌泉已报,又怎有过河拆桥之理?施主遇到了危难,贫僧自然是要帮忙的。」善如却是微笑着念了几句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14日,三河国上宫寺,今川义元等人再次找上门来。听闻今川义元扣门后,善如很快就亲自步履匆忙地来到了门口。 「这位施主,贫僧这一日里已经发动寺内上上下下无数僧侣,来回排查,也未曾看到施主所说的盗匪啊。」善如一脸无辜地向今川义元诉苦道:「施主再好好想想,是否是夜黑风高,追错了地方?」 「不会有错的,烦请大师再找找吧。」今川义元早就料到善如会继续搪塞,但是没想到昨天夜里上宫寺居然没有放盗匪暗中出逃,让埋伏的今川义元等人扑了个空,也只能继续在寺门口耗着:「我愿向佛祖起誓,我们绝对不会认错。」 「那这就怪了,寒寺也是当真没找到。」善如打定主意用起「拖」字诀,「但既然施主如此虔诚笃定,贫僧也只有再帮施主好好搜搜的道理了。请施主稍后三日,贫僧定然把全寺搜个底朝天。」 「如此,多谢大师了。」今川义元明白善如就是打算耗到底了,但他反正也无所谓,便应承下来。 · 「这次怎么样?」等在远处的银杏看到今川义元很快就孤零零地回来后,便也知道了结果,「那些秃驴还是不肯交人出来?」 「让我们再等3天,打算拖到我们等不起了自己走吧。」今川义元冷哼了两声,直接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们有的是时间没继续等着,封锁周围道路,防止有人偷跑。」 「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3天后要是还不放人,可就过分了啊。」那古野氏丰在一旁狠笑着,使劲地摇了摇头,「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此时,上宫寺内。 「善如大师,他们怎么说?」盗匪头目战战兢兢地向走回来的善如问道。 「还是要讨要你们,看起来挺执着的,不过贫僧再拖他个三天,估计他也等不下去了吧。」善如倒是胸有成竹,捋了捋自己的那搓胡子,「3天后,他们若还是要不依不饶,贫僧也就不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了。我们净土真宗的寺庙,难道是替他服务的不成?」 · 三天后,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17日,上宫寺,今川义元又一次如约而至。 而这次,善如却没有像三天前那样赶来门口了,而是放了今川义元一整个时辰的鸽子,才姗姗来迟。今川义元站在门口都有些站麻了,而善如却是悠闲地迈着方步。不过一开口,却依旧是那倒苦水的委屈语气: 「施主啊施主,寒寺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就为了您那一句话,全寺老小翻天覆地地找了个遍啊,还是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信徒们都是怨声载道了。罢了吧施主,肯定是看错啦。」 「绝对没有看错,怎会找不到?我们就是追着他们的马蹄印一路进了上宫寺。」今川义元仍然保有着最后的体面,「善如大师,是否是漏了什么地方没搜?寺里可有什么废弃荒芜之处?」 「不会的不会的,贫僧在这寺里住了一辈子了,熟悉这寺更甚过自己的身体,哪会有什么错漏?没有就是没有。」善如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似的。 「大师……」今川义元看善如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委婉下去了,「人肯定是在寺里的,麻烦再仔细搜寻一次吧……」 「什么叫「人肯定是在寺里」的?嗯?施主此言何意啊?」善如却仿佛终于抓到了今川义元的破绽一般,瞬间佯怒道:「上宫寺乃佛门净土,吾辈僧侣更是一心向善,莫非施主是觉得我们私藏盗匪不成?」 「大师言重了,只是若是大师搜寻不到,可否允许我们进寺代为搜查?」今川义元也是皱了皱眉头,随后抬起手指了指寺门的方向,「我们乐意为贵寺效劳。」 「施主佩刀,想必是为武士,但即使是武士,这寺庙也不是你想进就进的。自古以来佛门和武家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施主不会是想坏了规矩吧?」善如直接沉下脸来,微微岔开双腿挡在今川义元身前,他背后的那些僧兵们也个个都是拿起戒刀和棍棒对准了今川义元,「没有贫僧点头,谁都别想进这上宫寺。」 「但这群盗匪杀人越货,已经触犯了大犯三箇条,我作为守护的代理使者,有资格要求搜查。」今川义元援引了镰仓幕府时期定下的条例,仍然试图以理服人。 「你是守护的代理使者?证据呢?」善如背后的一个僧兵挥着拳头嚷嚷道。 「是。」今川义元于是从腰间抽出了一块松平家的令牌,递给了善如。善如端详了两眼,确认这的确是松平家的武士,心里暗暗有些诧异——为什么这人没有三河土话的口音,反倒是一股流利的公卿腔呢? 「哪怕贵使是松平家的人也不行。」善如顿了片刻后,便再次朗声开口道:「贵使的谈吐看起来也不似一般小人物,想必不会不知道「守护使不入」的规矩吧?这可是幕府(室町幕府)定下的法度,我们上宫寺的守护使不入之权也是将军亲自赐下的。即使是为了追查违反大犯三箇条的人,寺社也有权利以足利将军之名拒绝其入内。」 「但这一条的要求是寺社一方必须要将嫌犯在边境线出引渡给守护使。」今川义元于是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那,人呢?」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盗匪,贵使是什么意思?凭空捏造?然后以此理由强闯我们上宫寺?」善如直接干脆利落地回绝道。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八章目录(8)免费阅读. 第二百四十九章 目录(9) 今川义元陷入了沉默,他感觉沟通变得好困难,怔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也不用争论这些了,其实你们心里也清楚是什么样的情况吧?那伙盗匪杀了人,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孙儿。那一家三口每天过着苦日子,本本分分地在土里刨食……你们难道要袒护凶手吗?你们是出家人啊,怎能如此?」 「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善如再次简单地重复道。 「你知道有的。」今川义元也是重复。 「没有。」但善如的话却更简短了,言语里满是不耐烦。 「我愿意向漫天神佛发誓!」今川义元思索了片刻,似乎是明白了善如在担心什么,于是便直接举起手来,指向天空,「我绝无以此为由侵犯贵寺领地和权益之事,只是想擒拿杀人凶手,替那无辜的遇害者讨回一个公道而已。所以大师不必担心我别有所图。」 「搞笑。」善如闻言仿却佛被今川义元诚恳的誓言逗乐了一样,大笑着奚落道:「你也是武士,不是什么雏儿,说这些骗谁呢?谁会在乎几个草民的生死?壮丁还能拉来种地征兵,一个臭老太太和两个娃娃能干啥,死了就死了呗,你会在乎?拿这当理由骗谁呢?」 善如的话引起了身后一向宗僧兵们的一阵哄笑,而今川义元的脸色却在这笑声里越来越难看了。 「你们是出家人,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敬重生命,怎能作此乱暴之语?」今川义元的音调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了,「交出杀人凶手,否则我就要带人进去亲自搜查。」 「不可能!」善如闻言瞬间提高了音调,身后的僧兵们也都是凶神恶煞地起哄道: 「你凭什么啊?上宫寺是任你欺负的吗?」 「胡搅蛮缠的东西,你说我们藏了人,你拿出证据来啊?」 「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要硬闯?那你们每天都说有盗贼进了我们寺,你们还能每天都进来啊?」 「松平家的土包子神气什么?」 「哪怕是那松平三郎(松平广忠)亲自来,也不可能让他进去!」 …… 「就是这样。」善如直到身后的嘈杂逐渐安静下来后,才缓缓地对今川义元沉声道:「哪怕是松平三郎亲自来,也不可能让你们松平家的武士进去,守护使不入就是规矩。你们要是坏了规矩,就休怪我们净土真宗不客气了。振臂一呼,三河里几十座寺社和信徒都会揭竿而起,你以为你们松平家还能存续下去?」 (善如并非在虚张声势。在前世历史上的1562年,当时的松平家家臣-西尾城主酒井正亲为了追捕违法者,侵入了一向宗本证寺的领地,侵犯了守护使不入的特权,引发寺社势力的愤怒。于是在数月后的1563年正月,上宫寺、本证寺和勝鬘寺等三河一向宗寺庙联合了三河境内数目庞大的一向宗信众们,发动了声势浩大的三河一向一揆。大量分家和麾下武士出奔投奔一向宗,将松平家康几乎折腾掉了半条命,甚至连冈崎城都危在旦夕,耗时半年才终于镇压下去。) 这些寺社势力,根本不把如今孱弱的松平家放在眼里。 「那如果我是今川家的人呢?」今川义元几乎是抿着嘴,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他的忍耐和好脾气也是有极限的。 「今川家?」善如愣了一下,似乎终于明白这京都腔是怎么来的了——估计是骏河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卿武士吧。但即使如此,他也仍是底气十足地冷笑着摇头道:「今川家也没用,这守护使不入的权利是足利将军赐下的,你们今川家再大还能比将军家大?哪怕贫僧就当着你的面杀了人,你也别想踏进这佛门一步!」 今川义元捏紧了拳头,眼神里的愤恨逐渐隐藏不住: 「佛祖教化众生,佛经引人向善,佛门子弟自当行善除恶,佛门更是清幽禅修之净土。但尔等净土真宗信徒,非但不恪守戒律佛经,反倒是助纣为虐,将滥杀无辜者藏匿于佛门净地之中,藏匿于佛祖金身之下,当真不怕遭天谴吗?当真以为佛祖不晓世事吗?如此轻蔑生灵,你们净土真宗也配念经诵佛?也配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坐而论道?也配自称是出家之人?」 「你是什么意思?」善如和身后的一向宗僧侣们被骂到了痛处,个个都是气急败坏,对今川义元破口大骂着挑衅道:「你还有种强闯不成?这守护使不入之权乃是奉了足利将军的威望,你个小小今川家的武士也敢在此造次?」 今川义元冷冷地摇了摇头,一把抽出腰间龙丸,将雪亮的刀刃反转于手,赫然插于身前的土地上,沉声喝道: 「现在在今川家领国内维持秩序的不是足利将军家,而是我义元!由将军家设定的禁入特权又有何意义?自此刻起,自此地起,所有今川家领内的守护使不入特权尽数废除。尔等若不肯交出杀人犯,就请自行迎接今川军的讨伐!」 · 等到今川义元拂袖而去后,善如和其他僧侣才开始回忆品味起今川义元话里的意思。 「他刚才说什么,よしもと(义元)?」善如琢磨着刚才那段话中闪烁的几个音节,「什么意思,今川义元吗?他是今川义元的使节?」 「是今川家的人的话,可比松平家要难应付一些啊……」一个大概知晓情况的僧侣暗自嘀咕着,「松平家现在说白了都是今川家的从属了……」 「骏河佬凭什么来三河指手画脚?」另一个肌肉猛男式的僧侣则颇为不屑地骂道:「哪怕是今川义元本人也没用,看看哪个武士敢进上宫寺?不把他们头给打烂了!」 「会不会是今川义元本人啊,听他好像说了句「我义元」什么的……」另一个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小沙弥禁不住嘟囔了一句。 「怎么可能?」他的话招致了周围僧侣的一直唾弃。 · 「调兵。」而此时,脸色铁青的今川义元已经回到了队伍里,一刻不停地流水般地对侍卫队长早坂奈央下达了命令:「小七郎,你安排人去传令。吉田城镇西备,西尾城吉良备,东条城松平东条备,牛洼城牧野备,野田城管沼备,作手城奥平备,还有远江西崎城安远备,接到命令后立刻集结部队,向三河国上宫寺靠拢。」 「殿下,你要来真的?」濑名氏俊闻言吓了一跳,随后赶紧劝谏道:「将不可因一时之怒而兴兵。目前殿下的身份无人知晓,哪怕是未能让上宫寺交出罪犯,也只是心理上过不去,不会有损威信。但如果是大军云集,到最后还是拿净土真宗毫无办法的话,局面可就难以收拾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些寺社势力早该治治了。」那古野氏丰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这次我们证据确凿,他们藏匿凶犯,还对家督三番五次无礼,收拾他们的理由肯定是够了。这一向一揆再厉害,还能打得过正规军不成?」 「别忘了加贺的前车之鉴,守护和武士们可就硬生生被赶出去了。」濑名氏俊提起了已经变成「佛之国」的加贺,「那些净土真宗的信徒都狂热不畏死,人数有多得夸张,配上僧兵作核心,可不是易与之辈。三河寺社密布,净土真宗信徒不少,真的要在这里陷入苦战,补给也会成为问题。更别提松平家不久前还受损严重,恐怕提供不了多少援助,而尾张的织田家也是虎视眈眈……」 「放心,濑名,我无意和净土真宗爆发正面冲突,他们交出人我就撤兵,只是要让他们认识到今川家并非软弱可欺。」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也要让他们知道,佛寺绝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出家人更不可胡乱作恶。否则这样的教派,还有什么留存的意义?」 · 于是,轮到净土真宗的僧人们傻眼了。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20日,上宫寺。 「那是什么?」守门的僧兵们远远地看到了东南方向腾起的烟尘。 「军队调动吗?」另一个僧兵应了一句,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骏河佬和尾张佬又要打仗了吗?还是来运粮食的。无所谓,反正和咱没关系。」 然而不久后,他们却发现事情向着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了。那支从西南方向开来的军势在接近上宫寺后就逐渐减速,随后绕了一个小弯,在上宫寺西南的村町里驻扎下来,隐约有上千人之多。 「什么意思?」僧兵们这下都被吓了一跳,随后赶紧派人向善如汇报。等到善如一路快步走到寺庙门口后,那支军势已经开始安营扎寨了。 「旗帜是险关……那是驻扎在吉田城的今川旗本。」善如见多识广,对附近的武家实力也是了如指掌,一眼认出了镇西备的旗帜,「怎么会来这里……难道前些日子那个今川家的武士,是小原(小原镇实)和山田(山田景隆)的人吗?这镇西备是来兴师问罪的?」 「派人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善如一边安排了一个去跑腿的和尚,一边对那几个盗匪暗暗腹谤道:「真是没轻没重……连今川家的军马都敢抢。」 。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四十九章目录(9)免费阅读. 第二百五十章 目录(10) 很快,跑腿的和尚便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大师,领军者不肯接见,说除非我们交出盗匪,不然没什么好沟通的。」吃了闭门羹的使者灰头土脸地向善如汇报道。 「嘶……」善如闻言眉头紧锁,随后便转身走回寺内,要去找那几个盗匪,「真是倒霉,那些家伙真的惹到今川家了?」 「什么,今川家的旗本找上门来了?」盗匪头目听到消息后也是吓得面如土色,「那几匹马是今川家旗本的马匹?」 「你们当真是有眼无珠,连今川家旗本的马匹都要偷?」善如恨铁不成钢地责备了几句,不断地摇着头。 「那这可如何是好?」盗匪头目有些六神无主地瘫坐下来,「善如大师可是要把我等交出去?」 「瞎说什么胡话?」善如闻言却是沉下了脸,使劲摆了摆手,「贫僧已经说了,哪怕是今川家的人来,也休想进我上宫寺一步,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贫僧只是要和你们说,以后少惹这些麻烦。」 「那若是今川家的兵找上门来……」盗匪头目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他们不敢的,就靠门口那千八百人,真以为能拿我们上宫寺怎么着吗?」善如不屑地冷笑了两声,「连寺门都进不了的。」 · 于是……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23日,奥平义昌率领奥平备100余人抵达上宫寺外。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26日,牧野保成率领牧野备300余人抵达上宫寺外。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27日,吉良义昭率领吉良备900余人抵达上宫寺外。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28日,松平义春率领东条松平备300余人抵达上宫寺外。 天文十二年(1543)年8月30日,管沼定村率领管沼备200余人抵达,同日,浅井政敏率领今川军旗本安远备1200余人抵达上宫寺外。 今川军在上宫寺外的总兵力超过了4000余人。这一下,上宫寺内的僧侣们开始慌张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又能调动今川军的旗本,还是驻扎在三河和远江的两支,又能调动三河地区的国人,这可绝非小原肥前和山田右近卫可以调动的规模啊……」善如把一种坊官和盗匪们聚集到了寺内的本堂里,面色凝重地向众人问道:「最早找上门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和那个京都腔的青年是同一个吗?」 「就是那个人。」几个守门的僧兵都是面面相觑,意识到自己估计是闯下大祸了。 「这个层级……肯定是惹上今川义元或者那雪斋大师的身边人了……」善如在推测的时候还是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至于太过乐观,「然后他们恼羞成怒,回去上报给今川义元或者雪斋大师给他们派兵撑腰。但这阵仗也着实太大,估计肯定是宠臣或者亲信吧……」 「派人给他们把马匹送还吧,还是息事宁人为妙。」善如虽然桀骜不驯,但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送还马匹,他们也就没有继续纠缠的理由了吧?毕竟今川家肯定也不会想着和我们净土真宗平白无故地起冲突吧?哪怕这个亲信还想闹下去,今川义元和雪斋大师也不会继续放任他们肆意妄为了。」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此时的盗匪哪还有当时杀人越货的神气,个个点头如捣蒜般毫无抵抗地准备奉上自己抢来的价格不菲的良马,「麻烦善如大师了!」 · 与此同时,上宫寺外的今川家大营内。 没错,此时抵达的今川军的数量,已经需要一座「大营」来容纳了。 「奥平家这次来得着实很快,实在是辛苦了。」此时,今川义元正在幕府内召开第一次全员到齐后的评定会议,率先表扬了奥平家的新人家督奥平义昌:「奥平家作手城距离此地有近百里之远,得令后6天就率军抵达,着实不易。」 「家督殿下谬赞了,奥平备人数少,领地又紧凑,动员起来自然便利。」奥平义昌可不敢在这么多同僚和宿将面前欣然受奖,毕竟刚刚犯下谋逆重罪的奥平家不宜张扬,因此他赶紧低头逊谢道。不过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 奥平家原来也是有庞大领地的一家大国人,就是因为之前的谋逆,才被削封至此——那他这么说,岂不是暗含抱怨今川家处罚太严的意思?于是,奥平义昌又深深地俯身补上道:「在下和奥平家上下武士深知此前犯下的错误罪孽深重,愿意马革裹尸,洗刷污名。」 「努力吧。」今川义元也没有大度到直接既往不咎的地步,便勉励了一句,随后看向在座的部下们。就当他准备开口布置下一步的计划时,早坂奈央却匆匆掀开了帐门,俯身禀报道:「殿下,上宫寺有使者求见,还牵着几匹马回来了。」 帐内闻言顿时一片哗然: 「送回马匹了?」 「果然是他们抢的。」 「这是要求和了吗?」 今川义元也是立刻起身,旋即向帐外走去,同时对早坂奈央吩咐道:「带他来偏帐见我。」 · 不多时,那个作为使者的和尚就被早坂奈央领了过来。 「确认了,就是我们被盗走的马匹。」早坂奈央在关上帐门的同时向今川义元汇报道。 「是,是。」那个和尚此刻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可能是今川义元的某个亲信或者宠臣,不敢再似几日前那般狂妄,而是老实地答道:「那日大人走后,善如大师又带着吾等搜寻全寺,终于在后山荒地里找到了被遗弃的马匹,特意给大人送了回来。」 「前面那么多日都一无所获,看到军队来了,马上就找到了?」今川义元在座位上悠然自得地坐下,抬起眼看向那个和尚,「善如大师之前还说已经把整个上宫寺都找了个底朝天,居然找不到几匹活物?」 「是我们之前搜索的不够仔细,害得大人多等了许久,实在不好意思。」和尚也完全没有顶嘴的意思,直接低头道歉,「原来负责搜索后山荒地的那些信徒都已经被处罚了,处罚他们怠慢搜索事务。」 「好的,马匹的事情你们归还了也就了结了。」今川义元微微颔首,面前的和尚则是如释重负,立刻俯身向今川义元连连道谢。 然而今川义元却话锋一转道:「但,那几个盗匪呢?为何没有一并带出?」 「哎?」和尚闻言愣了一下,「您不是说……」 「马匹归还是马匹的事情,但是那几个盗匪怎能不追究?」今川义元不知道和尚为何发愣,便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可是他们不只是偷了您的马匹嘛,马匹还您了不就好了?」和尚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随后一副胸有成竹地抛出了善如大师允许他开出的天价谈判条件,「如果大人还在生气,寒寺愿意赔付一笔草料费,弥补这次大军劳作的开支,无论几千石,您随便开价。」 和尚说完后便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是啊,几千石的粮食,补上这次大军调动的粮饷后还要绰绰有余,这个今川义元的宠臣亲信就可以收入自己的腰包或是拿去打点好处,怎么说也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了。但这几千石对上宫寺来说却不算什么——占了那么多的土地,每年又可以收到那么多信徒上贡的民脂民膏,而寺社又不用纳税,存下些粮食又有何难? 可是今川义元的脸色却出人意料地变得更糟糕了。 「「只是」偷了马匹?」今川义元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和尚的话。 「是……是啊。」和尚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附近的村落里杀害了无辜的一家三口,你们不知道此事吗?」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自己语气的平静。 「知晓是知晓……但是那不就是一个贫穷的老妪和两个小孩吗,和大人与贵军应该没什么瓜葛吧?如果真是武士家属,怎会如此寒酸地居住在那里?」和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今川义元的脸色,不明白他生气的点在哪里。 「三个无辜生灵的逝去,对你们净土真宗而言,甚至不配作为一件事情提起吗?」今川义元已经把手握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有道是:「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尔等净土真宗信徒非但不愿为活一人而拆百佛寺,反倒是视人命如草芥,冥顽不化,恶劣至极……杀人偿命的道理,难道不懂吗?你们平时吟诵的经文,教会你们的难道不是「众生平等、普渡苍生」,而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吗?」 「这……」一向宗的和尚显然被今川义元问到了盲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三条人命,以为能靠交还赃物就大事化小?」今川义元狠狠地握紧了龙丸的刀柄,对面前的和尚呵斥道:「回去!和你们住持说!要么你们自己交出凶手,要么我们今川军进寺亲自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位大人可知晓让贵军进寺是什么意思吗?」见今川义元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使的和尚也终于硬气了一次,愤怒地回怼道:「打破守护使不入的惯例,那可是要和全三河乃至全天下寺社为敌啊,您担得起这罪责吗?回去不怕主公把您千刀万剐吗?」 「我就是家督本人。」今川义元冷冷地拂袖而去,「多说无益,回去传达便是。」 为您提供大神扶摇微影的《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五十章目录(10)免费阅读. 第二百五十一章 目录(11) 在今川义元的指示下,今川家军队缓缓拔营出发,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宫寺。而此时,上宫寺本堂内的气氛也降至了冰点。 “没想到居然是今川义元本人来了……为了个亲信撑腰,本人都来了三河吗?”善如的脸色比之前几天更加难看了些许,但还是维持着那不紧不慢的腔调,“怪不得这些今川家的丘八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背后有人撑腰。” “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啊……”那几个不小心得罪了今川家家督亲信和本人的盗匪此刻都是脸色惨白,“若是知晓他们身份,哪怕给俺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寺里一个坊官狠狠地一拍桌案,指着那几个盗匪大骂道:“大师,我们就把这些惹是生非的家伙送出去吧!难不成还要为了他们几个人,和今川家起冲突?” “你在胡说什么呢?”善如闻言狠狠地瞪了那个坊官一眼,“进了上宫寺的门,喝了上宫寺的茶,就是我善如的客人,哪有把客人赶出去的道理?若是如此,以后还有谁敢为我们上宫寺做事?” “那也……”不少坊官和僧兵们都是面露难色。 “而且啊,你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善如摇了摇头,随后话锋一转,“你们以为那今川义元真的是为了给那三个贱民主持正义才找上门来?怎么可能?能在这乱世的刀光剑影里当上大族家督的,有几个是窝囊废?个个都比妖还精、比鬼还狠,怎么可能在乎这幼稚的仁义?他分明就是要以此为由,收回我们上宫寺守护使不入的特权,以后对我们寺社检地、征税!此例一开,永无止境,万万不可开了让武家干涉寺社领地的先河!” “那大师的意思是……”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善如。 “现在就是寺社和武家博弈的关键时刻,双方势均力敌,谁都不怕谁。谁先让步了,从今以后就只有被人滚雪球,一路压榨到倾家荡产为止。”善如狠狠地捏紧了手中的念珠,念珠摩擦着沙沙作响,“向临近的本证寺、胜鬘寺还有其他净土真宗寺庙取信,要他们举兵支援我们,再随时最好动员广大信徒发动一向一揆的准备!看看这今川义元到底敢不敢肆意妄为?” ·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3日,上宫寺外的今川家大营内,军情评定会议正在召开。 “本证寺、胜鬘寺都在领内聚集了僧兵,不少一向宗的坊官正在村町间往回串联,看来是向给我们搞个大的了。”那古野氏丰站在悬挂着的地图胖,用军配挨个点出了周遭的净土真宗寺庙,“大小寺社一共三十余座,僧兵大约能动员3000人,加上信徒的数量,估计要上两万……甚至上三万。” “乌合之众罢了。”小原镇实冷哼了一声,丝毫不把一向宗放在眼里,“是嫌吉田城头挂的尸首还不够多吗?在下刚好有兴趣筑几座京观。” “一向一揆像蚂蚁一样多,但也像蚂蚁一样脆弱。”浅井政敏同样毫不在意,“当年宗滴公以数千之兵就击破了数十万一向宗信徒,其混乱孱弱可见一斑。” “还是要谨慎,毕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敌人,也不知道敌人究竟会从那些村庄出现,要是危急了我们的粮道和城池,把我们分割包围了,那就不妙了。”老成持重的山田景隆主动开口来给会议降温,“一切都要慎重考虑,以家督殿下为准。” “嗯……”今川义元沉吟着点了点头——他倒是比其他部下们更清楚一向一揆的威力。毕竟自小在寺庙里长大的他,对于横行天下数十载的净土真宗的故事听得可多了去了。眼下今川家只有4000余人,还分布在上宫寺周围。如果一向一揆如海洋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今川家可就不好办了。 “殿下……”而此时,在一旁静坐了许久的松平义春却忽然俯身开口:“在下有一言,怕是些许逆耳,不知当讲否?” “有(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目录(11) 话直言便可。”今川义元看向了那位松平家的家臣。在当年的松平家内乱里,松平义春作为东条松平家的家督,最早站到了今川家的这一边,赢得了今川义元信任。在之后今川家对三河地区的治理中,也予以了他不少好处。因此,松平义春可以算是松平家里的亲今川派代表,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川义元才会在此役里唯独从松平家征召了他。 “实不相瞒,松平家中不少人都和净土真宗沾亲带故,甚至很多武士都是净土真宗信徒。一旦开战,在下不确定他们是否还会忠于我方。能够作壁上观就不错了,很有可能他们会加入净土真宗一方发其叛乱,那样就危险了。”松平义春有些露骨的揭露了松平家中的现状,也是仗着今川义元的信任,他才敢说出这样动摇军心的话。 “这样吗?”今川义元闻言更加慎重了,把目光投向了三河的其他豪族。 “实不相瞒,吉良家里也有类似情况,在出兵上宫寺时,家中就有抱怨声出现。”吉良义昭同样大胆地说出了真话。有了松平义春和吉良义昭两个今川家亲信做表率,牧野保成、管沼定村等人也袒露了自身家里与净土真宗的瓜葛。 “看来想要与一向宗开战,不能太依赖你们三河的国人,也不能让你们难做。”今川义元大度地体谅了家臣们的难处,同时逐渐皱紧了眉头,右手握着折扇缓缓地敲击着左手的掌心。 濑名氏俊明白,这是今川义元有些烦躁的表现。于是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唱起了反调:“殿下,要不就这样算了吧,反正上宫寺也已经交还了马匹,算是服软了,还答应给我们进贡粮草——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现在如果撤了,服软的不就是我们了吗?”今川义元摇了摇头,转身对早坂奈央吩咐道:“早坂,安排人调兵,调远江和骏河的军队来。” 也行——濑名氏俊也是点了点头——看起来今川义元已经听劝了,是想在面子上占到上风后再撤军。 “殿下要调哪些?”早坂奈央于是低声问道。 “远江朝比奈备、濑名备、松井备、大泽备、鹈殿备。骏河冈部备、旗本戈矛备、檄盾备。” 结果今川义元一口气报上了今川家战力最强的备队们。 “殿下……”濑名氏俊被今川义元的果断惊呆了,愣了半晌后才缓缓开口道:“把国内的部队大半调来了,边境的戍卫……” “你提醒我了。”今川义元感激地看了眼濑名氏俊,随后又对早坂奈央吩咐道:“去使者,通知武田殿下,让他从南信浓调些部队来三河帮我围剿上宫寺,再让他注意一下河东地区,如果北条家入侵,请求他的援军。” “那些所谓的佛门中人不是有恃无恐吗?”今川义元冷冷地摇了摇头,低声吟诵了一句佛号后狠狠地道: “把他人的克制和忍让当做软弱,把自己的好勇和斗狠当做资本。对人命和正义视若无睹。却对权势和军力心向往之。如果这样也能算作“本愿念佛”的话,那我就来当佛敌,奉陪到底,誓要把这些佛门败类清扫干净。” ·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0日,大泽基相率领大泽备450人抵达上宫寺。同日,鹈殿长持率领鹈殿备270人抵达上宫寺。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1日,朝比奈泰能率领朝比奈备1400人抵达上宫寺。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2日,濑名贞清率领濑名备600人抵达上宫寺。同日,松井贞宗率领松井备360人抵达上宫寺。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3日,冈部亲纲率领冈部备1300人抵达上宫寺。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4日,松井宗信率领戈矛备1200人、大泽基胤率领檄盾备1200人抵达上宫寺,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也率领400马廻抵达(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目录(11) 。 今川家在上宫寺周围的总兵力达到11000人左右,规模甚至超过了小豆坂一役的动员数量。精锐的旗本五备队里有四备出战、马廻尽出,而最为敢战的朝比奈备和冈部备也抵达战场。站在山头的上宫寺内僧侣们每天都可以清点到新到场的备队,他们越看越是心凉,直到最后几乎是人人胆战心惊,眼睁睁地看着无边无际的旌旗插满了上宫寺周围的土地。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5日,马场信春、内藤昌丰率领3000武田家援军抵达上宫寺。当武田菱的靠旗也飘扬在上宫寺外时,僧人们彻底是傻了眼,住持善如甚至在瞭望敌情时当众昏厥,缓了半天才清醒过来。 “疯了吗……疯了吗?今川义元这厮这是要来真的?”清醒过来的善如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突围出去,向远在天边的石山本愿寺去信,求作为法主的本愿寺证如出面调停,“这是要把上宫寺斩草除根啊……” 第二百五十一章目录(11) 第二百五十二章 目录(12)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7日,今川家大营内,今川义元设下宴席,为远道而来的马场信春和内藤昌丰接风洗尘。 “马场美浓,内藤修理,此役辛苦二位了,也请替我转达对大膳殿下的谢意。”今川义元亲自为两位武田家的武士敬酒,“千里支援,着实辛苦了。” 马场信春举起酒杯对今川义元比了比,随后便一饮而尽,没有回话——这稍显失礼的举止让今川家的武士们微微有些不满。 “治部殿下客气了。”作为副手的内藤昌丰知道马场信春不爱说话,便主动接过话茬替马场信春道:“美浓守他一贯如此,连对我们主公都没几句话,治部殿下勿怪!” “哈哈,甲信自古出豪杰,自然没有我们骏河人这般多礼,无事。”今川义元笑着瞥了眼银杏,银杏也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见过长公主。”内藤昌丰于是再次转向银杏鞠了一躬,“公主近来可好?老主公近来可好?主公对此甚为挂念,特意嘱托在下代为问好。” “哈哈,都活着,没死,我弟弟也没死吧?”银杏依旧是嘴上没有一点客气,比马场信春还要“粗鲁”地应道。 “公主还是老样子……”内藤昌丰被银杏噎得苦笑连连,随后又老实地重新向今川义元道:“治部殿下,主公也有话托在下告诉您。” “但说无妨。”今川义元点了点头。 “主公临行前特意吩咐了,如果治部殿下您想要强攻上宫寺,就请吩咐我们武田家的人当先锋。甲斐信浓里一向宗的势力不大,信徒也没多少,在下等人染上些血债也无所谓。但今川家中怕是有不少人和一向宗沾亲带故,估计是不好下手吧?所以主公说,让我们武田家的人来就行了。”内藤昌丰拱手汇报道,一旁的马场信春也咧了咧嘴,看来已经对杀戮跃跃欲试了。 “太感谢了,他还是老样子。”今川义元听得竟有些感动,动容地叹道:“劳烦你们主公费心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得他帮我善后做脏事。” “不过,主公也还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治部殿下能够和平解决此事。”内藤昌丰话锋一转,又补上了另一句话:“当然,如果治部殿下想要动武,我们武田家断然会鼎力支持。这只是碍于主母那边的面子,所以要叮嘱一下。” ““主母那边的面子”?”今川义元没有明白——三条夫人那边还有什么意见吗? “是这样的,说来也是最近新发生的事情,难怪治部殿下不知晓。”内藤昌丰再次苦笑起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后为今川义元解释道:“主母之父-三条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妻子近日来又有了身孕,恰巧本愿寺法主证如在年初喜得长子。于是,本愿寺的法主就与三条左大臣定下婚约,说若是未来左大臣之妻诞下一女……” “指腹为婚?”今川义元明白了内藤昌丰在表达什么,也明白了三条夫人那边的面子是什么意思了,“所以有可能,大膳殿下要和未来的下一任本愿寺法主成为连襟了?” “是的,不过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主公并不太在意。只是主母那边顾忌娘家的面子,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武田家和一向宗翻脸。”内藤昌丰尴尬地答道。“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我们会考虑到武田家的立场的。”今川义元倒是通情达理,“两位和武田家的将士们还请好好休息吧。日后若是有了行动,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 前脚刚和武田家的援军应酬完,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18日,松平家的人后脚又到了,来的正是松平广忠本人。 “广忠?”今川义元见是松平广忠亲自前来后愣了一下,赶忙将他迎入主帐,“近来可好?这次来三河,没来得及去冈崎探望你,实在是抱歉。毕竟本来是微服私访,没想到会闹成现在这(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目录(12) 样。” “久疏问候的该是在下才对,前些日子不少豪族叛乱,兄长深陷危机,在下也没帮上什么忙。”松平广忠非常歉意地对今川义元鞠了一躬,“而这次,又有事情要来麻烦兄长了。” “客气什么,直说便是。”今川义元示意松平广忠在自己对面坐下。每次看到松平广忠,今川义元总会想起自己的失误——正是因为他的过失,松平广忠的嫡子松平竹千代被织田家掳走了。害得人家遭受父子分离之苦,今川义元心里也是愧疚万分。 “实不相瞒……松平家中有不少净土真宗信徒,大量的底层武士和净土真宗有暗中往来,甚至像本多家、酒井家这样的家中重臣里,也有不少净土真宗的拥趸。”松平广忠面露难色,有些磕磕巴巴地低声诉苦道:“若是与净土真宗为敌,在下害怕他们有不少人都会站到对立面去,甚至投靠在下河对岸的叔祖(松平信定-西松平宗家的实际控制者)。” “情况很严重吗?”今川义元自己对松平家的内部情况也不太了解,“之前松平右京(松平义春)也和我提过此事。” “颇为严重。”松平广忠对自家的弊端倒是从不避讳,“要不然在下也不会为了迎合他们,而主动与净土真宗搞好关系,授予上宫寺、胜鬘寺和本证寺“守护使不入”之权。” “那如果我们不要求松平家出手,可以吗?”今川义元于是退了一步。 “若能如此,实在是多谢兄长了。”松平广忠颇为感激地连连鞠躬,“又给兄长填麻烦了。” · 两天后,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20日,又有不利的消息传来了。 “山口左马助?”看到来人后,今川义元的脸色就沉了下来——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好几次来回出卖织田家和今川家的利益为自己谋利,如今家业已经越做越大了。 “哎呀哎呀,这才多久未见,怎么治部殿下和鄙人就生疏如此呢?”山口教继还是那副标志性的商人笑脸,点头哈腰地道:“是因为鄙人没有为您荣升治部大辅送上贺礼吗?那这就给您补上。” “左马助要送什么贺礼?”今川义元没好气地问道。 “鄙人就是个尾张的乡下土包子,没什么能入得了骏河人法眼的好东西啊,只能拿些混迹多年的地头蛇积攒下来的“土产”罢了。”山口教继谄媚地笑了起来,随后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道:“那古野城来的情报——织田家已经在集结部队了。” “嗯?”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 “您在这三河大举集结部队的消息,早就被织田家知晓了,现在织田家的人似乎打算趁着您和一向宗死斗之际,渡过矢作川进攻东松平宗家。”山口教继倒豆子般地把织田家的情况盘托而出,“所以鄙人奉劝您,最后还是不要与一向宗为敌,不然到时候内外交困,可就不好收场了。” “谢谢左马助,专程来告诉我这些。”今川义元自然是知道山口教继那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是有的。”山口教继笑嘻嘻地搓着手,“今川家和织田家越是势均力敌,鄙人越有活动的空间。若是你们两家里有谁出了昏招,被另一方占到优势,鄙人可就不好办啦。” “所以左马助觉得我打一向宗是昏招?”今川义元假装不在意地问道。 “如果是真要打的话,那就是昏得不能更昏了。”山口教继干笑了两声。 · 送别了山口教继后,今川义元一个人站在营门口,眺望着上宫寺的方向,直至深夜。 “先生,还不回来睡觉?”银杏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有些困惑了,想要把思路想想清楚。”今川义元从不会和银杏隐瞒自己内心的矛盾。 “你开始后悔自己为了那三个无辜百姓的性命而和一向宗闹僵了?(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目录(12) ”银杏便主动开口提问,不知道是闲谈,还是在帮今川义元理顺头绪。 “也不能全怪我吧,我本来只是想着到寺里要回杀人凶手,是上宫寺那边桀骜不驯、咄咄逼人,才把事情逐渐激化到这个地步,并不是我一开始就想要把关系闹僵的。”今川义元虽然在为自己解释,但说的倒也是实情。 “没事,家臣们倒也不会感到特别不满。”银杏知道今川义元是在担心自身在家臣里的印象——毕竟不久前他还遭遇了不满的家臣们的叛乱。“家臣们又不知道,先生是为了那所谓的“正义公道”才兴兵的。他们会觉得是上宫寺挑衅今川家威严,所以他们才要动手捍卫尊严,顺便借机打击寺社势力……” “其实我也确实有考虑到这些世俗的因素……”今川义元忽然接过话来,打断了银杏,犹豫了片刻后,似乎有些逃避银杏的视线:“我虽然很大程度上是想要主持正义,是看不惯那些不受清规戒律的佛门败类,才调兵的。但我也是考虑到,这样做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今川家的家族利益,所以才可以心安理得……我想得这么世俗,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变得和你口中那些满脑子家族利益的武士一样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目录(12) 第二百五十三章 目录(13) “哈哈……”银杏搞怪似的坏笑了两声,随后向今川义元眨了眨眼,“怎么,先生怕我离家出走?” “也不是……”今川义元嘴上别扭着,可是游移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放心啦,不要紧的,人或早或晚都是要“长大”的,变得令人讨厌。但不管是人也好,还是猫咪也好,都是小时候最可爱,不是吗?”银杏理了理耳畔的乱发,轻轻地靠在了今川义元肩上,“就算先生变成了我父亲和我弟弟那样的混蛋,我也就只能捏着鼻子将就过呗,毕竟都已经爱上了,还能怎么办呢?” “不过看起来先生还是良心未泯的。”银杏忽然又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今川义元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他即将开口的话,自己继续道:“人家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行事,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大义当借口。而先生呢,是为了主持正义、是为了惩处佛门败类,不得不找一些世俗的利益当借口……虽然总体上来看,两边做的事情差不多,但出发的动机可是天差地别呀。” “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银杏凝视着今川义元的双眸,郑重地轻声道:“做先生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利益也好,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好,为了周围重要的人也好,去做先生想做的事。” “你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吗?”今川义元心虚地确认道。 ““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这种话我才不会说嘞。”银杏咯咯地笑了起来,在今川义元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那要看先生的良心还剩下多少了。”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一介女流,就算是反对你又能拿先生怎么样呢?”银杏耸了耸肩膀,无奈地摊开手道。 “可以在床榻之事时忽然行刺,一口咬定、血溅五步、天诛国贼。”今川义元一本正经地给出了合理的方案。 “怎么能这么认真地说这么恶心的话啊……真是拿你没办法。”银杏满脸嫌弃地白今川义元一眼。 ·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22日,今川军和上宫寺的对峙还在继续。而在这一天,今川家军中则迎来了一个月以来最重量级的“不速之客”。 “老师?”今川义元视察营地回来后,就发现太原雪斋已经安然地在他的卧帐的床铺上翘着二郎腿躺好了,悠然自得地闭目养神。 “你小子面子挺大啊。”太原雪斋见今川义元来了后,便笑着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被塞得皱巴巴的信纸往桌上一甩,“知道是哪里的来信吗?从石山御坊来的。净土真宗的法主亲自拜托为师,来调停你这徒儿对三河净土真宗的战斗啊。” “法主?证如上人?”今川义元被这信息吓了一跳,揉开信纸扫了几眼——说起来,他和本愿寺证如还在近畿有过一面之缘呢,“他怎么会拜托到老师这里来?” “为师以前在京都修行的时候,和他父亲有旧,所以在净土真宗那边有些关系。”太原雪斋一笔带过了一些似乎很了不起的陈年旧事,“但是算不上亲密。如果都已经拜托到为师这里来了,肯定也已经把周遭的高僧和大名拜托一边了。用不了多久,调停的使者就会接踵而至吧。” “这样嘛。”今川义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不乐意?”太原雪斋斜眼看了看今川义元,“我听土原和早坂说了,上宫寺包庇收留了一堆滥杀无辜的盗匪,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与你们起了冲突。所以你才不依不饶,想为被害者讨回公道,也是看不惯那些佛门败类。让你为了现实利益考虑,是不是心里不痛快啊?又要说什么“老师啊,做人不该是这样的”之类的话。” “啊,是有一点,不过没什么,听老师的便是了,撤兵吧。”今川义元倒是在之前就已经做(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三章目录(13) 好了心理建设,此刻颇为释然地妥协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呐。” “哎?”这次倒是轮到太原雪斋迷糊了,有些疑惑地仔细打量着今川义元,“承芳你是转性了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怎么老爷子还有些失望的意思?”今川义元立刻笑着反唇相讥道:“我变得“成熟世故”了,您不是应该更放心满意才对吗?” “哈哈……”太原雪斋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不久前还因为自己的胡作非为招致叛乱,险些把自己和银杏、武田殿下的命都赔掉,还让老师很难做……那样的事,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今川义元有些无奈地咧了咧嘴角,在太原雪斋边上坐了下来,“那就依老师的,撤兵吧。” 但太原雪斋却没有回答,而是顺手抽出了今川义元腰间的折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随后,他发现了那扇子的花纹和题字,笑着问道:“御台殿送你的折扇,你20来年了还随身带着呢?保存得不错啊。” “嗯。”今川义元一向羞于表露自己对母亲的感情,毕竟他的母亲似乎毫不在乎他,“所以什么时候撤兵,怎么撤?” “为师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要撤兵?”太原雪斋“唰”地一下把折扇在手中合上,转瞬间就是杀气毕露,仿佛握在手中的不是风雅之物,而是染血的屠刀一样。 “哎?可是老师刚才不是说……”今川义元愣住了。 “上宫寺无礼在先,今川家此次师出有名,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领内的寺社势力盘根错节,危害着武家的统治,为师早就想借机削弱。如今机会送上门来,还能放过不成?”太原雪斋用折扇轻轻地敲击着床榻,击打声有条不紊,仿佛一切已尽在掌握: “承芳,你今日就发起行动。让士兵不要亮兵器、不要见血,硬闯进寺去,仅凭上宫寺里的守卫是断然挡不住的。等到上宫寺危在旦夕了,为师我就装作方才赶到,出面斡旋,逼迫净土真宗签下城下之盟。我和那住持善如也算是有旧,拿捏他可是胸有成竹。” “可是……”今川义元刚想开口,就被太原雪斋挥手打断。 “可是织田家如果插手了怎么办,你是不是想问这个?”太原雪斋猜到了今川义元想说什么——今川义元于是有些担忧地点了点头。 “你和织田家那边的山口左马助教继暗中有联系的,对吧?之前也合作过?”太原雪斋早有预谋,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如果情报显示没错的话,山口家是致力于控制尾张南部的知多半岛,而他的重要对手就是作为织田家亲信的水野家。在山口家和水野家的明争暗斗间,织田家必然偏向水野家,对山口家不利。而驻守安祥城的织田大隅(织田信广)则是代表着那古野城的意志,时常弹压山口家。” “可如果织田家要渡过矢作川入侵三河,最先出兵的定然是安祥城的织田大隅和刈谷城的水野家,这可都是山口家的对头。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山口家出卖一些这两家的行军路线和情报,想必不难吧?”太原雪斋抬起折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们今川家来当打手,帮山口家重挫这两家友军,方便他霸占知多半岛的行动,也让织田家干涉三河内乱的行动被扼杀在萌芽间。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太黑了……”今川义元被太原雪斋那阴狠的计划弄得满脸黑线,“不过以山口左马助的性子……这事太估计还真做得出来。你们果然是臭味相投,不谋而合。”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英雄所见略同。”太原雪斋抚掌大笑,随后便再次舒服地躺在了今川义元的床上,“吩咐人去联络山口家吧,为师就好好补个觉了,一路赶来可给我这把老骨头累得够呛。等到你快把上宫寺拿下了,再把为师喊起来去唱红脸。” “不吃点饭再睡吗?”今川义元好心地问道。 “来点鸡腿和猪肘子,(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三章目录(13) 再来点好酒。”太原雪斋一边摘下怀里的念珠放在床边,一边翻了个身准备侧过去睡觉。 “知道吗,老爷子,我想讨伐净土真宗,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虽是僧侣,却不守戒律,饮酒食肉。”今川义元捡起床榻上的扇子插回兜里,一边挖苦了一句。 “那你有本事就来讨伐为师啊,臭小子。”太原雪斋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就挥手赶今川义元离开。今川义元看了眼太原雪斋眼眶周围浓浓的黑眼圈,抿了抿嘴,便笑着转身走人。 “早坂?”今川义元招呼了一声。 “殿下?”候在边上的早坂奈央一向是随叫随到。 “给老师准备菜肴。”今川义元随口吩咐道。 “不知雪斋大师要吃什么?”早坂奈央一边向厨房走去,一边低声问道。 “青菜,豆腐,米饭,茶水。老师亲自点的,务必不要一点荤腥。”今川义元大笑着报上了菜名,转念一想后似乎是良心发现,又补上了一句: “算了,看他挺困的,不要茶了,就白水吧,免得他睡不着。” 。 第二百五十三章目录(13) 第二百五十四章 目录(14)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22日中,用过午膳后,今川军忽然离开了营地,从四面八方围向了上宫寺。为首,正是作手城奥平家的家督奥平义昌——后者摩拳擦掌,正准备大展手一番。 “殿下,家督大殿一面下令攻寺,一又勒准动刀见血,摆明了是想有谈判的余地啊。”奥平家所剩不多的家老正苦劝新上任不久的奥平义昌,“咱们奥平家反叛在先,得不督大殿的信任,此分明是把我们当弃子来,才让们打先锋。若是将来要和一向宗谈和,定然会把们推出去受罚,惩罚我们以讨上宫寺的欢啊!” “你们可知,这先锋之位是谁定下的?”奥昌没有回答,而是提了另一问题。 “雪?” “家督大殿?” “古野大人? “肥前守大?” 家臣们给出了个又一的猜测,但奥平昌却只摇,末了才开口朗声道:“这先锋之位就自己请来的!当全今川家上下士的面请来的!” “殿下……”奥平的家臣们纷纷失语。无错更新@jhssd “弃子就要有弃子觉悟。们奥家反叛在先,已经成今川家钉,如果不能功罪,晚会某一次动乱里被冠上罪名、全族改易,你们舍祖辈辈传下的家名此消逝吗舍得的话就只拼把,新赢回主家的信任。”奥平义昌一边解下家传的武士刀,递到辅兵手里,转身赤手空拳地领奥平家仅剩的三十余名战兵向上宫寺冲。而在他们身后,已经静坐沉寂了半月之久的今川家大军则如潮般扑面而来。 · “这是要干什?” “今川军疯了吗?” “要对我们动手吗?” “今川义元不怕指为佛敌吗?” 此时刻,看着今川军大举向上寺涌来,上宫寺里的僧兵和信徒们却手足无措。他然已善如之名集结备战多,但大多数人都压根没做好战斗的打算—三河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发生过寺社武家的冲突,似乎有都已经默认了武不敢天下之大不韪而悍然进攻寺社。然,就在他们眼前,今川家的进正在发动,一直以来坚信的常识就样被易地击碎了。 “不要怕,不要乱,站好阵势,武家是绝不敢对我们动手的,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不少在寺社前线的坊官纷纷大疾呼,试图鼓舞士气、稳定军心。眼看今川军越来越近,他们的嗓门也是越来越大,想要过信们的窃窃私语和交头接耳,“他们就是想吓跑们,只要我们不动,他们就辙!” “不要动手!不要见血!不要生事端!”同时,也有很多慎坊官们反复提醒下僧兵与信徒,“别给今川家落下了口实,让他们以此为由放火寺!拦住他们就行!” 然而话音未落,为首的奥平义昌已经狠狠地侧身撞向一向宗的队伍。信徒们手不及,被推带拉地自己带了数人,还没等他们反过,后的奥平备士兵已经纷纷跟上,一个接一个往人群里去。精壮的信徒还好,有不少被拉来充数的弱病残是被撞了个七零八落,整个队伍一片混乱。有人想对撞,有的人想逃避,有的人想用兵器还击,却挤在人群毫无办法。 上宫寺的南大,时乱作一团。 等到善如知寺外生变,在两个小沙弥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赶到门口时,今川家士兵们已经冲到了南门门前,几乎要把一向宗的信们驱散。 “大师,要让信众们动刀子吗?”个坊官都是急眼,披头散发地跑来善如面前请示。 “动什么刀,这是发生了什么,别,别慌!”善如虽然喊慌,但是他的语气明显暴露了他自己都慌了这一点,(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四章目录(14)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不迭地指门外的今川二引两旗帜喊:“派使者去问,那今川治部是要干什么?当真要和一向宗为敌吗?他疯吗?” “大师,您之前不是说,今川家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的吗?”一个坊官急着敬语都不上了,直接大声道,“动手吧!本证寺和胜鬘寺那边肯定也看到这里的情了,一起动手,给今川家点颜色瞧瞧!” “不要意气用事,坏了大局!”善如却一改往日里那温和慈祥人设,以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道:“已经托了那么多关系去调停了,织田家据说也要入侵了,今川家怎么敢进攻呢这里面肯是有什么误会啊!,快去问问清楚!” “他什么误会呢,都打上门来,我们还有不还手的道理吗?”外几个坊官也是情激奋。 “今川家的士兵是都没有带器吗”善如看向门口,但那昏花的老眼能看个大概,“这分明是在斗殴打架,不是进攻!肯定是误会!冷静,快派使者去问!” “哎!”几个坊见状只得领命,但却是愤愤不平地道:“怎可受这般窝囊气?” “寺寺外那么多亩,本堂里还有那么多金银财物,打坏了你们配得起吗”如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瞪了僧侣一眼,“这不是孱弱的松平家啊,是掌握骏远两国和东三河的今川家!真起来,我上宫寺的财产还能有善了吗?快派人去问,让大家别了!不准闹出命!” · 上宫寺的使者们匆地想去找今义元马印,现寺庙周围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拳掌着准备打群架的今川家士兵和上宫信徒,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根本挤不出去。他们左转右晃,奔了许久,也没有一个人能成功从人群里挤去。首发更新@今川家的武士要谈判,也会被直接乱打回来。 眼局面越来越,今的军队越越靠近庙的寺门,使者们冲出的机会也越来越小。最后,大家只得灰溜溜逃回寺内。 “可恶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看着上宫成一乱麻,少上好的田地和庄稼都在千军万马的脚下被踩得面目全非,善如只觉得心在滴血。 也就在使者浪费的这小半个时辰里,越来越多的信徒们今川军打散。今川家都壮年男性,身着甲胄,身力壮;反观一向宗一边的信徒却是少壮老弱混杂,绝大多数穿着布衣,靠拳头是绝对打不过着甲的川军的。今军光是靠用重撞人,就能把信徒们装七零八落。而上宫寺一方拿着刀枪锄头信们却又被勒令不准以武器伤人,拿蛮狠进今家大军毫无办法—仿佛对面才是使用人海战术的一向一样。 “关门!快关!”善如意识到寺门快要被冲破后,也不得那么多了,高呼着令手下们关闭各个大门。然而门口同是人潮涌动,败退的一宗徒们几乎塞满寺门内外,让任何尝试关门的努无功而返。 善如急得直跳脚,带着十个心兵亲自来到南大门的门口,准备指挥关门。可就在时,然有几架梯子被推上了上宫寺的院墙头。还没等善如做出反,就看到十几个背上插着二引靠旗的武士们顺着梯子健步如飞地爬上城头,反身跳入寺内。为首一人一身白甲,面色雪白无须,但却是虎熊腰——正是旗本矛备备长松井宗信。 即使在一片人声鼎沸的混之中,松井宗没有去半分冷静,仅仅是扫了一眼,就发现人簇中身着袈裟的善。他抬起手向善如所在,冷冷地对身后的下们道: “头目在此。随我来!” 声令下后,松井宗信如豹子扑越而出,奔善如在。十几个戈矛备的旗本也是健步如飞,跟着松井宗信冲出去。善如周边的僧兵仓促间想要应敌,被松井宗狠狠地几个直打得落花流(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四章目录(14)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_o_m善如身后的一个僧兵见势不妙挥棍打向松井宗信的脑袋,可松井宗信却微微侧头,用肩膀硬生生扛下这一击,随后直接双手抓棍棒,猛地一甩,将那个僧兵连人带棒地甩飞出去,砸了门信徒们。 周的僧兵匆忙上前保护善如,是三下五除二就被今川旗本们用拳脚击垮,而松井宗信更是如入人之境般左格右挡,大地直冲善如面门来。善如吓得惊失措,头就跑,被跃至后的松井信把扯住了袈裟。慌乱间,袈裟被撕成两半,善如摔了个啃泥后,头也不地在僧兵的簇拥下狼狈地逃向山上的本堂。 山路上,松井宗信带人紧追不舍,沿途闹得鸡飞跳,上宫寺内一片大乱。等到飞魄散的善如好不容易逃入本堂,在背后紧闭大门后,才发现自的鞋已经不知何时掉了一只,代代相的佛珠也不知道丢到了哪去,袈裟更是撕得如狗啃得一般。 他将头出院墙外望去,喘气喘得几乎法维持视线的平稳——但眼的局势还是一目了然。今川家从各个寺门突入上宫寺里,以斗殴的方式不停驱散着上宫寺的信和僧兵,几乎逼近本堂。 第二百五十四章目录(14) 第二百五十五章 目录(15) “不能再留手了啊,大师,今川家摆明了就是要赶尽杀绝,再留手,整个上宫寺都要丢了!”狼狈逃回的坊官们此刻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跪在善如面前请求道,“下令用武器还击吧!不能任由今川家这样下去了!” “不行,我们已经丢了大半防御工事,此时再动武,岂不是给了今川军用武器的口实?”善如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不住地摇头。 “怕什么?我们在三河有数万信徒,这些今川军还不够给我们塞牙缝的呢!用武器就用武器!”坊官们各个都打了鸡血一样地战意昂然。 “就算赢了,上宫寺也没了,上宫寺辛辛苦苦传了多代的家业也都没了,打什么?”善如却一点都舍不得自己的瓶瓶罐罐,对着手下们大骂道:“关紧本堂大门,等到天黑了今川家就得退兵,到时候就派使者去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背着今川治部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带动了全军?但是又不敢真的对我们动手,所以才不让用武器的?要搞搞清楚!” · 善如的软弱给了今川家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机会,上宫寺本堂外的大多数建筑都在日落前被占领。少数愤怒难当的一向宗信徒私自使用武器反抗,不过大多没有掀起风浪。今川军也非常克制,没有撕破脸皮的意思,只是将信徒们驱逐出了寺外后便没有多做为难。一整天的混战后,除了因为斗殴、踩踏产生的百余人的死伤外,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流血事件。 而在夜幕降临时,今川军已经将剩下的僧兵团团包围于本堂之中。善如满心以为谈判的机会来了,谁曾想迎来的却是今川家的辅兵们一队一队送上前线的武器弓箭。 “什么意思,这是要来真的了吗?”善如急得犹如热锅的蚂蚁,忙不迭地把使者一队一队地派出本堂外。然而还没等第一个使者赶回来,他就已经看到本堂外的今川家队列内燃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火星——今川家打算用火箭放火烧寺。 “完了,全完了。”善如只觉得万念俱灰,真到了最后关头,心里倒是也涌起一股悍勇,“拼了吧,开门和他们拼命,娘的,真是欺人太甚!”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本堂外却忽然传来阵阵喧闹。@精华\/书阁*首发更新~~只见今川军的阵后有些动静,部队散成两列,中间让出了一条过道,一人一骑快马向本堂奔来。而最前线的今川家弓箭手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命令,纷纷熄灭了箭矢上的火星。 “是雪斋大师来了!”本堂门口的几个守卫在确认了来人后,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通报。 “快快有请!”善如只觉得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颤抖着吩咐道。不多时,就看到雪斋大师在几个随从的护送下,大踏步地走入本堂的庙宇内。 “善如大师,许久不见啊,身体还好吗?”太原雪斋在善于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可善如却急得有些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地停止了客套: “雪斋大师啊,眼下可管不了这么多了,外面的今川军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是治部殿下本人在此吗?” “贫僧已经命令他们停手了,善如大师不必担心,攻击暂时不会发生。”太原雪斋从容不迫地给善如喂了一颗定心丸,善如立刻如释重负地瘫坐下来,周遭的僧兵们也都是劫后余生般地连连叹气。 “多谢雪斋大师,多谢雪斋大师,不然这上宫寺可是险些毁于战火!”善如回过神后来便连忙鞠躬道谢,连佛礼都顾不上了。 “但是我那徒儿如今可是气得暴跳如雷,势要拿你们上宫寺开刀,贫僧苦劝半天方才拦住,不知何时他火起,怕是又要动手了!”但太原雪斋却是话锋一转,连珠炮般地开口谴责道:“他带着随从来三河,到故人家里探访,谁曾想一伙盗匪劫了他的马匹,还杀了故人一家。我那徒儿立刻追击而来,结果你们上宫寺的人却当着他的面收留包庇了那伙盗匪。他三番五次亲自上门交涉,。(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目录(15) 都被你们骂了回去,据说还出言不逊、加以羞辱。” “我那徒儿从小养尊处优,贵为一家家督,何曾受过这种气?震怒之下,调集今川家全家精锐,说是什么都不要了也要踏平你们上宫寺!那股怒气,把贫僧都吓得不轻啊!你们真是好不晓事,怎敢对今川家家督如此无礼?” “啊?原来被害者是故人?原来来寺门口要人的居然是治部殿下本人?”善如被这信息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后才憋出这几个字,“完了完了……怪不得……怎会闹出这种事?那治部殿下之前也未曾透露自己身份啊,不然我们若是知晓他那千金贵体,怎敢怠慢,肯定是老实照办啊!”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我那徒儿是个死心眼,他一定认定了注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太原雪斋仍然在唾沫横飞地描述着事态的严重性,“贫僧我劝他收兵,差点惹急了他,连老师都敢骂了!嚷嚷着要修订法条,废止守护使不入之权,严惩你们上宫寺和善如大师你,还要把那伙盗匪千刀万剐!你们到底是干了什么,才把他惹成这样啊?” “完了……”善如自己是知道他们是怎么糊弄辱骂上门的那个使者的,现在意识到那居然是今川义元本人后,只觉得万念俱灰,“雪斋大师,可否居中调停?事情是否还要转圜的余地?您也不想我们净土真宗和今川家闹个两败俱伤,便宜织田家吧?” “这毕竟不是贫僧说了算的啊……”太原雪斋又倒起了苦水,熟练地开始转嫁压力,“贫僧说白了也只是家宰,虽然我那徒儿把事事委托与我,但关键时刻的决定权肯定还是他的。若是贫僧强硬拒绝,岂不是让家中诸人以为贫僧是架空主上的女干佞?” “那……”善如的额头上开始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我们马上交出那些凶手,由贵家明正典刑……” “还不够……如果不能让我那徒儿消气,,估计是没有善了的可能了。”太原雪斋装作努力思索的样子,掏出念珠开始来回搓弄,“他对那“守护使不入”的事情格外恼怒,几乎是句句不离,估计是废定了。@精华\/书阁·无错首发~~你们当时怎么用特权惹他了吗?” “是……”善如回忆起自己当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只觉得背上也满是冷汗。 “那就只能把今川家境内所有“守护使不入”的权力废除了。”太原雪斋长叹了一口气,“怕是要扰了佛门清净咯……贫僧也是出家人啊,何尝不懂。” “这事怕是我一个人担不下来啊,还有那么多寺庙……也不能我说答应就行啊。”善如听到这个敏感话题后,顿时面露难色。 “不行也得行,不然我那徒儿非得把天都捅个窟窿,一心当佛敌去了……”太原雪斋面头紧缩,面色凝重,“但其实,最大的压力也就是净土真宗的寺庙们。骏河、远江的寺庙,在老主公时代就已经基本上向今川家半开放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兵力进行抵抗。如果善如大师能说服三河的其他净土真宗寺庙,此事就可成。” “这让我如何开口?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啊……”善如一想到这问题的严重性便连连摇头。 “其实在老主公时期的《今川假名目录》里,就已经规定说:“今川家虽然承认幕府、朝廷规定的守护使不入的特权,但是如果是因为领主自身怠慢失误引发的问题,武家可以加以干涉”。只是今川家从未运用过这项法条罢了。您想想,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从未用过?即使这次我徒儿找上你们上宫寺门口,也未曾提到过这法条吧?”太原雪斋看到善如有松口的迹象,立刻发动猛攻,开始循循善诱道: “此事或许也可以沿用先例,在法律上写上这条“废除守护使不入”,你们净土真宗的人也表面上同意。不过在具体执行上,今川家也会和之前一样,不运用此项权力。” “这……”善如被说得有些心动了,但还是本能地感觉危险:“但这说白了,运。(本章未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目录(15) 用与否不还是全系于今川家的判断?” “哎,我那徒儿您又不是不知道,根本不管政事的,寺社这边更全是由贫僧负责的,贫僧说什么就是什么。贫僧说不用,就是不用。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他给糊弄过去,让他消了气,什么都好说。”太原雪斋把身体凑近了善如,一边比划着一边加快语速催促道,“善如大师,上宫寺的安危全寄托在您身上了啊!” “也行,如果雪斋大师愿意承诺的话……”善如看了眼寺外今川家的大军,最终还是服了软,“本证寺和胜鬘寺的住持都曾是小僧我的徒儿,说服他们给个面子,应该是有七成把握……但就怕有人不同意,把小僧从住持的位子上给赶下去……” “没事,今川家会再加一条法令:“未经许可,寺庙的住持不可将寺庙转让他人,必须由今川家出面委任新的住持。””太原雪斋抛出了早就计划好的预案,“这样就可以稳住您的地位。贫僧回去也会尽全力劝我那徒儿消气,只要您这里能说服净土真宗的各个寺庙接受法令、息事宁人,今川家这边自然不会纠缠不休。我们双方以和为贵,何必多生是非呢?” “如此,就多谢雪斋大师了!”善如连连俯身,这次终于想起了行一个佛礼了,“也请雪斋大师务必费心,万万不可真的把法令执行下去啊!千万别再让武家和寺社再因为“守护使不入”之事而再生端倪啊!” “方向,我太原雪斋在此以人格向漫天神佛起誓,《假名目录》里新增加的法令必然是一纸空文,今川家也断然不会干涉寺社事务,更不会踏入寺社领一步。”太原雪斋虔诚地双手合十,向着善如背后的佛像虔诚地振振有词道,“若违此誓,死后便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得到您的保证,比什么都安心。”见太原雪斋发下如此重誓,善如和其他僧人们大为震撼,感激涕零地谢个不停。他前脚刚把太原雪斋送走,后脚就立刻派亲信去联络三河的一向宗寺庙,劝说他们接受法令、不要闹事。 ? 另一边,太原雪斋也回到了今川家军中。 “怎么样,老师?”今川义元看到太原雪斋笑容满面,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假名目录》新增两条?(1)现在在今川家领国内维持秩序的不是足利将军家,而是我义元,由将军家设定的禁入特权再无意义,所有今川家领内的守护使不入特权尽数废除。@精华\/书阁·无错首发~~(2)未经许可,寺庙的住持不可将寺庙转让他人,必须由今川家出面委任新的住持。” “没问题了,净土真宗那边答应通过法令了,马上撤军,准备去迎击织田家的入侵吧。”太原雪斋大笑着挥了挥手,随后便招来了小原镇实、土原子经,对他们吩咐道: “小原,土原,你们马上给我盯紧点三河这些净土真宗的寺庙,一旦有什么把柄落在手上,立刻以法条为名,派人侵入寺社领地干涉!”。 第二百五十五章目录(15) 第二百五十六章 漫天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22日夜,矢作川河畔。 “快,快些!”安祥城城主,织田信秀的庶长子织田信广此刻正亲临一线,指挥着安祥众快速越过矢作川上的桥梁东渡。就在下午时分,他们埋伏在三河国内的忍者传回奏报,今川军开启了对上宫寺的全面进攻。得到消息后,织田信广立刻开始组织矢作川以西的军队渡河——这是织田信秀给他的指示。 那古野城离矢作川前线有几十里的路程,等到那古野城收到消息后再行动,就可能错失战机。所以,织田信秀把前线的指挥权全权委任给了织田信广,要他统筹西松平家、安祥众、水野家和山口家的行动。一旦上宫寺有变,立刻挥师渡河,而织田信秀的主军将在随后跟上。 在入夜前,西松平家已经成功渡过了矢作川,不过织田信广是不敢让他们承担过重的作战任务的,便命令松平信定率领樱井松平家、福釜松平家、三木松平家的1700余人沿着矢作川东岸北上,威慑冈崎城、五井城内的东松平家的部队不敢出城。 而在西松平家后渡河的就是安祥城的织田信广所部1500余人,他们早已备战多日,辎重储备万全,行动因而非常快速。在渡过了矢作川后,他们立刻直扑乙川上的几座桥梁,又进一步渡过乙川冲向三河腹地。东松平宗家似乎是由于夜色已深,周遭又是敌人环顾,不敢出城阻止织田军的渡河行动。 “快,向东南去,绕到上宫寺南部,和其他一向宗寺庙取得联系,先扎下大营,等待后军抵达。”织田信广不敢拿手头这些人和今川军的主力硬拼,而是打算趁着今川军都忙于围攻上宫寺而疏于防守河岸之际,在乙川以东取得一个立足点,方便后续的织田军源源不断地开入三河。 织田家的大军打着火把不断向东行进,而织田信广本人则策马立于队列旁的小山上,回望着来路的方向——水野信元正在率领水野备渡过矢作川,向乙川的渡口赶去。 “还是有点慢啊,水野备……”织田信广估摸着渡河的进度,不断地摇头叹气,“水野下野守(水野忠政)不在了啊……藤七郎(水野信元)这孩子还是太嫩,行军打仗都没什么章法。” “上次小豆坂合战时,水野殿下遭今川家的箭雨袭击,死掉了一批近侍和亲信,都是支持他上位的重臣,现在掌控部队的能力有所下降——也是在所难免。”织田信广身旁的家臣回答了一句。 “嗯,我知道,等他慢慢成长起来也需要时间,大家也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没有哪个武士生下来就是能征惯战的好手。”织田信广深以为然地颔首道,注视着水野家有些笨拙地阵型调整和行军机动,“在一次次征伐里积累经验,在一次次小小的胜利里赢得部下的信任和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也在一次次失利中吸取教训、卷土重……” 然而织田信广的话却戛然而止,他周围的家臣们也都同时屏住了呼吸。 只见冈崎城的南门和西门忽然打开,随后,大批大批的军队打着火把从城门中涌出。 这样的速度,绝对不是东松平家那些杂兵能办到的。 那是今川军的旗本! “中计了!奇怪,今川军怎么会准确地在这里设伏?他知道我们今夜会从这里进攻”织田信广惊呼出声,随后立刻大吼道:“传令,全体止步,警戒四周!” · 与此同时,矢作川和乙川交汇处。 水野信元本来正埋头在一线指挥渡河,月黑风高之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河对岸的织田信广所部疯狂的用火把向自己示警。随后,北边部队的大哗才如波浪般陆续袭来。他在三五旗本的簇拥下狼狈地爬上一处民房的房顶向北边望去,只见大批大批打着火把的伏兵正从冈崎城里源源不断地杀出,直奔南边的水野备而来。 现在水野备的西边是矢作。@*~~ 川,东南是乙川,被夹在两处河流的滩涂之间,根本无处机动,也没有足够的平地给他列阵。而袭来的敌军数量,仅仅是在夜色下粗略一看,也是水野备这900余人的三倍之多了…… 水野信元直接傻了——对于一个没有多少指挥经验的新人家督而言,此刻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局面恶劣得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 “殿下,快撤,快撤!”水野信元还在愣神,他周围的旗本们却已经反应过来,拥着水野信元上马就要弃军潜逃。 “我的部下们怎么办?”屁股接触到马鞍的踏实触感让水野信元稍微缓过来了一点,第一件事情居然就是想起了自己家督的责任。 “没救了,殿下,是伏兵!今川家估计早就料到了!”几个旗本哪里还顾得上全军,一门心思地要把水野信元送去安心的地方。毕竟只要水野信元还在,他们的地位就在。而水野信元要是不能逃到安全的地方,他们也得跟着留在险地。@*~~ “可是……”水野信元还想挣扎着指挥部下列阵防御,却发现在这一片漆黑的月色里,靠着火把根本传递不了复杂的命令,他也不知道该传递什么命令——慌乱的情绪快速地在军中蔓延,水野信元亲眼看着一支又一支的部队四散奔逃,可是他却束手无策。 就在水野信元犹豫的时候,只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下一瞬几支羽箭就呼啸而来。所幸夜色漆黑,今川家的弓手也瞄不准,才让水野信元等人逃过一劫。 “今川家已经杀到这里了吗?” “背后也有人吗?” “那几支箭是哪里来的?” “快走吧殿下,再不走我们也要被堵在这里了!” “是啊殿下,快逃吧!逃回刈谷城,再做打算!”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在左右旗本的催促声里,水野信元心头最后的一根稻草也也压了下来,一片兵荒马乱里,他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草草地下达了一个“四散逃生”的命令后就拔马而逃,当先向矢作川上的桥梁而去。 而此时,遭到今川军突然袭击的水野备也已经溃不成军,各部纷纷瓦解,没有任何人有抵抗的斗志,只想趁机逃生。武士、足轻和辅兵们乱作一团,各自向着最近的桥梁奔去,也不管是东西南北、是矢作川还是乙川,只要有桥梁就行。而不少挤不上桥的人则干脆跳下河去,打算游泳蹚水渡河。 乱军之中,今川家的旗本也已经杀之身后,在乙川和矢作川边抓老鼠般捕杀着水野家后背对敌的士兵们。不少人眼看逃不掉了,直接跪地请降,可是在黑夜里却又不少被往来奔走的两军踩踏致死。甚至不少跳入河中游泳逃跑的士兵也迷失了方向,游着游着游回了出发点,只好乖乖地当了俘虏。 · 此时,织田信广所部东南。 “山口给的情报准确无误,织田军果然从这里渡河,水野备已经完了。”太原雪斋策马率军奔驰在原野上,准备包抄织田信广的退路。他抬头看了眼乙川和矢作川沿岸的火把的数目和动向,就判断出了战斗已经结束,随后便低声下令道: “安祥众的来路已经被封锁,想要回矢作川西岸,只能绕路到藤井城南边的渡口渡河了。备中守,左京进,抢在他们之前,封锁渡口。记住,我要织田大隅(织田信广)本人,不准伤及性命。所以夜里不要动手,以防误伤。天亮之后,瓮中捉鳖。” “是!”朝比奈泰能和冈部亲纲领命而去,率领朝比奈备和冈部备以极快的速度直插织田信广所部南方,和织田信广平行向着矢作川运动。 “老师,为什么要去包抄,这可不容易啊。”拍马跟在太原雪斋身后的今川义元有些不解,“现在直接让我军发动进攻,安祥众必然崩溃。绕过去封锁退路太浪费时间了,搞不好还会给安祥众结阵防御的时间。” 。 “不是说了吗,为师我要抓织田大隅本人。”太原雪斋一片挥动马鞭,一边向今川义元解释道:“你直接打,安祥众肯定会败,但败了后织田大隅肯定也带着旗本跑了,荒郊野外得抓不着了。现在趁着他还在指挥部队,才能把他和部队一起包饺子。” “为什么一定要抓他本人?”今川义元更加困惑了。 “不然你以为我支持你把上宫寺的事闹这么大?不就是为了把安祥城的织田大隅钓出来嘛。”太原雪斋坏笑了两声,摸了摸自己嘴角新蓄的那抹小胡子,“别忘了,松平家的嫡子还在织田家那边做人质呢。一日不把他夺回来,松平家一日不能统一,我们今川家也别想在西三河站稳脚跟。而你觉得我们现在有可能打进安祥城和那古野城抢回人质吗?不能吧。那该怎么办呢?” “生擒织田弹正的儿子,然后交换人质?”今川义元顿时明白了太原雪斋的想法,随后啼笑皆非地道:“这不是像土匪一样的绑票换人质行径吗,绝非武家所为啊。” “哈哈,谁管呢,织田家抢别人人质不也是土匪,对付土匪就是要用土匪的办法。”太原雪斋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就地 “完了完了……” 此刻,在矢作川以东狂奔的织田信广,嘴里已经念叨了半个时辰的“完了”。身后的友军水野备已经溃灭,前方是今川家袭来的主力大军,而在他的南侧——朝比奈备和冈部备正飞快地向西迂回,试图卡死他渡河逃跑的道路。而用不了多久,刚刚击溃了水野备的今川家旗本也会完成重整,南下夹击自己——到时候就真的是死到临头了。 “那些一向宗的秃驴呢?怎么不动啊?我们是来配合你们的一向一揆的啊,你们在干什么啊?”织田信广心里早就把三河的净土真宗和尚们问候了几千万遍,他不知道今川家已经在善如的帮助下极速地和一向宗完成了和解,此刻他在三河腹地是连一个盟友都找不到的。 “殿下,冈部备和朝比奈备被比我们快啊!”织田信广的侍从一直在留心南边那支平行运动的火把的速度,“再这样下去,会被他们绕到我们前面去的!换条路吧?” “换路?”织田信广扭头向东,看了眼后方的追兵——那里估计是今川军的主力,火光照耀下隐隐可见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周围的部队怎么看也是上前了,“没路可换了。” “要不殿下您先走,我们随后跟上?”另一个旗本也有些急了,竟然试探性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你是要让我弃军潜逃吗?”织田信广听出了旗本话里的意思,眉头一皱,低声呵斥道:“这安祥众是父上交给我的,你要让我丢下他们逃生?” “怎么会?是让殿下先行一步,去河岸组织渡河,毕竟渡口和渡桥情况还没有掌握,这种要紧的事情只有殿下才能搞定!”这个旗本倒是会说话,帮织田信广把台阶搭得富丽堂皇,“在下等人拼上一条命来,也会带队杀到河岸!到时候殿下您再指挥我们渡河!” 织田信广陷入了沉默,他犹豫了。他的确可以像个了不起的英雄一样,大声呵斥部下的提议,斩钉截铁地宣布留下——最后把自己葬送在这里。织田信秀的嫡子年纪尚小,自己作为成年的庶长子,一旦被俘,带来的负面影响将难以估量。为了自己的面子和荣誉,还是为了织田家的利益? “那就拜托了,一定要平安出来。”织田信广做出了选择,似乎是无颜再和部下交流,扭过身去拍马就走。 “是!”几个旗本都是世代侍奉织田家的武士,得到织田信广如此的承诺后,都是松了一口气,随后挺起胸膛大声领命道。 · “织田大隅好像想弃军潜逃了……”在后方追击的太原雪斋忽然开口。 “哎?老师你的眼神有这么好吗?”今川义元定睛看向安祥众的火把,完全看不出什么动向。 “安祥众速度放缓了一点,没有那么急着要跑了,而且队伍往两翼扩开了一些。”太原雪斋一针见血地点破道:“很明显是队伍里有骑兵离开了,剩下的足轻不需要跟着骑兵跑了,懈怠了就慢了。而现在的领军者有意要散开部队掩护撤离,肯定是织田大隅带着侍卫和部分武士骑马离开了。” “那怎么说?” “承芳,你去拦住他。”太原雪斋举起手臂,向着斜刺的方向打了个响指:“带着马廻脱离大部队,走一条直线,直奔河边,拦住那队骑兵。” “好。”今川义元于是领命而去,点起400马廻和自己的亲信侍卫,就策马直奔织田信广后路而去。越过几片小丘陵后,今川义元便已经把两边的主军甩在了身侧,而远方打着火把正仓促西逃的一行人的身影也清晰起来——都是骑兵,估计就是织田信广。他们抛下了足轻大队后,逃跑的速度快了几个等级,快马加鞭之下很快就已经冲到了矢作川附近。 织田信广等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斜后方的这队追兵,拼了命地开始催动马匹加速。不过在夜战的骑兵追击里,前面的人总是跑不过后面的人——因为前面的人仅靠 火把看不清路,不敢肆意驰骋,否则稍有不慎就是摔个底朝天——而后面的追兵走的是前面的人蹚过的路,自然要安全许多。 想什么来什么,不知道是绊到了什么东西,织田信广身侧的一个侍卫一下子连人带马的摔飞了出去,险些把整个队伍撞散,人仰马翻之下连续倒下去了三四个人。今川义元趁机狠狠地缩短了一下距离,而织田信广身边就只剩下二十多骑了。 即便不考虑夜晚的因素,织田信广身边的这匹骑兵的骑术和马匹都远远不如今川家的精锐旗本。眼看着矢作川就在眼前,但今川义元的追兵却越追越近。织田信广几乎把坐下马的屁股都给抽烂了,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方的火把逐渐逼来,马蹄声也越来越响。 “坚持住!马上就到矢作川了!”织田信广的侍从看着前方泛着月光的河水,拼了命地大吼了一声来鼓舞士气,“过了矢作川,我们就在桥梁上翻身迎战,掩护殿下撤离!” “是!”侍从们也都是大吼了一声道。 · 而在另一边,今川义元简短估算了一下两者间的距离——不确定能否在矢作川岸边追上织田信广,成败估计在五五之间。他抿了抿嘴,感受了一下晚风拂过发梢的力度——是顺风,而且风力不小。 “弯弓搭箭。”于是,今川义元一边飞快地从背后取下弓,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一边沉声下令道。夜色里,跟随而来的400马廻闻令都是齐刷刷地取弓引箭。 “上三,满弦。”今川义元一边驱马向前,一边微调着角度,趁着一次四蹄腾空跃起的平稳机会,手腕一抖:“放!” 一时箭如雨下,利箭破空声不绝于耳——可不只是今川义元自己这边射出了羽箭,河岸边也响起了松弦声! 还没等今川义元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百来根羽箭就反过来直接钉到了今川义元马前不远的土地上。 今川义元大吃一惊,匆忙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身后的马廻众们见状也匆忙停下,好悬没有撞上。 “有埋伏?”今川义元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身前的乱箭——这个数量,绝对不是逃走的织田信广一行人能射出来的,必然是附近有伏兵。既然如此,继续打着火把当靶子就很危险了。就在今川义元准备下令熄灭火把时,只见矢作川河岸边,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一支上千人的军势出现在眼前。 旗帜正是鸣海城山口家——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不是约定好了,山口家只管出卖织田家前军的情报便可,让他们不要渡过矢作川以免误伤的吗? 在那些火把的照耀下,今川义元还隐约看到——中了几支羽箭的织田信广一行人狼狈不堪地逃入了山口备阵中。 “殿下,这里危险。”绯村羊羽注意到安祥众和今川军正追逐着向这边涌来,立刻上前拉住了今川义元,“在下知道您有万夫莫敌之勇,可是正值深夜,伸手不见五指,若是陷入乱军丛中,难免危险,还是撤离吧。没抓到就没抓到。” “知道了。”今川义元也没有兴趣为了利益把部下置于险地,识趣地拔马离开。 · 今川义元率兵离开后,安祥众也被今川家主军追击着逃至岸边,一路上建制早已混乱,约莫有三成人马已经溃散死伤。然而,包抄而来的朝比奈备和冈部备却被严阵以待的山口备以乱箭逼退。视野不明的夜色下,强行渡河进攻一支列阵完备的军队实在不明智,抓捕织田信广的目标也已经落空,太原雪斋便果断下令撤退,让安祥众的千余溃兵得以渡河西逃。 “老师。”今川义元前脚回到营地,刚打算向太原雪斋问问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况,后脚就看到山口教继的亲信本多忠信已经等在了主帐内。 “治部殿下,在下特奉吾主之命,前来致歉。”本多忠信见今川义元来了,立刻恭敬一礼 。 “明知道要致歉还要行事,那又何必致歉呢?”被摆了一道的今川义元自然不会有多开心,一边解下具足挂好,一边在马扎上坐了下来。 “吾主说了,我们双方各取所需,贵军也不亏。”本多忠信却仿佛没有听懂今川义元话里的挖苦,而是振振有词的辩解道:“吾主向今川家出卖了情报,帮今川家以极小的代价痛击了织田家。此战的斩获,估计有小豆坂一役的一半吧,但伤亡怕是连二十分之一都没有?而作为回报,今川家痛击了山口家在尾张南部的对手水野家和织田大隅守,让山口家之后在知多半岛的扩张变得轻而易举。” “那你们为何还要救你们的对手?”今川义元抽出折扇来给自己扇了扇风,顺便降降火。 “那也不能让贵军太过得势,若是织田家的势力在西三河一溃千里,今川家不日就将兵临尾张,吾主可就没什么发展的空间了。两家势均力敌,偶尔吃吃小亏,才是本家最希望看到的。”本多忠信倒是实诚,毫不掩饰地说着山口教继的心里话:“所以友军该救还是要救,再说了,织田大隅也是织田弹正的庶长子,这份救驾之功,可是能给吾主在织田家里提供不少方便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还钱 “真有山口左马助的,没有一次和他打交道可以全身而退,都要被他找个地方占点便宜。”哭笑不得的今川义元连连摇头,又觉得和这个亲信抱怨这些没什么用。 “吾主说了,他是做生意的,正所谓无女干不商,还望治部殿下谅解。”本多忠信再次向今川义元鞠了一躬,“不过无论如何,山口家也没有与今川家为敌。和气生财,吾主还是不想和今川家动刀兵的,希望还有下次合作的机会。” “希望吧。”今川义元端起了茶杯送客,而一旁的太原雪斋在本多忠信走后却是乐了起来。 “怎么了,老师,看我被算计了,喜上眉梢?”今川义元白了一眼太原雪斋。 “是看你那么一本正经地问山口家的人为什么要骗自己,而山口家的人居然还真的正儿八经和你解释,才笑的。”太原雪斋说着说着自己有笑了几声,“乱世里,家族之间,哪有什么信义可言?被骗了就认栽,骗了人就卖乖,没什么好遮掩的。那山口事情办得利落,又让今川家可以接受,又不至于让今川家作大,同时他自己赚得盆满钵满……不错,不错。” “怎么,老师看中他了?”今川义元好奇地问道。 “若是生在大名家,不失为诡计多端的一代枭雄。可惜了,他的只是一个尾张的小豪族,终其一生估计也就只能在尾张活动了。”太原雪斋站起了身,走到今川义元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所以并不是说,大名家的人就会比小豪族、国人家的人强多少,只是大家投胎的水平不同罢了。有些人太低、平台太小,没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就被世人和后世看轻。但若是给了他们机会,哪怕你是一代天骄,也能掀翻给你看。” “老师想说什么?”今川义元大概明白了太原雪斋的意思。 “别小看了小人物。”太原雪斋目视着今川义元的双眸,“他们缺的只是机遇,不是能力。而你,千万不要做给他们机遇的那个人。” “好的好的,知道了。”今川义元明显没听进去一样敷衍地点了点头。太原雪斋还想再说教时,早坂奈央来到了门外通报战况,打断了师徒的对话。 “殿下,雪斋大师。”早坂奈央向二人见礼后,便开口汇报道:“各部清点战场完毕,我军斩首100余级,俘虏近600人,基本上都是来自刈谷城水野备。” “水野家总共也就30000石的领地吧……”今川义元回忆了下出征前恶补的领地文书,“这一下,算是伤筋动骨了……” “什么伤筋动骨,完全就是打断脊梁骨,家族灭绝在即了。”太原雪斋大笑着打断了今川义元的话,“流失了大量青壮劳力,不仅短时间内拉不出一支部队,甚至领地内的收成和无数失去顶梁柱的家庭营生都会出问题。水野家自己的中层武士估计也有不少战死或者被俘了,指挥系统和建制彻底瓦解,那水野藤七郎回去之后甚至会失去指挥军队、控制领地的能力,更别提这场大败给他的威信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 “山口左马助要得逞了。”今川义元感觉到有些头疼,又有些佩服,“水野家残破至此,必然挡不住他的侵蚀。若是被他控制了水野家,整个知多半岛就在他的掌控下了。到了那时候,他的实力估计就要比织田家的谱代们还强了。” “那当然不能让他得逞啊。”太原雪斋又从今川义元腰间抽出了他的折扇,在他的脑袋上敲了敲,“我们这就把水野家俘虏的足轻和民夫全部放回去,武士则扣在我们这里,交由小原他们软禁在吉田城。” “哎?”今川义元闻言一愣,“辛辛苦打了一仗,为什么把俘虏全放走?按理说这些俘虏如何处置,不是该有俘虏他们的武士决定吗?” “不然你难道眼看着山口家鲸吞水野家吗?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绝对不可以让人山口作大。”太原雪斋打开折 扇自己悠然自得地扇起风来: “把水野家的人放回去,继续制衡山口,他也就不得不有求于我们,继续和我们合作。要是山口听话,我们就把水野家的武士一辈子扣在吉田城里,让山口家在对水野家时能占上风。要是他不听话,我们就把水野家的武士也一并放了,让他们去和山口家斗个两败俱伤。而且,有这批人质在我们手上,水野家以后的行动也要受到掣肘,看他们还敢不敢跟着织田家大张旗鼓地与我们今川家作对。” “这样一看,就算是我们摆了山口左马助一道了。”今川义元露出了快意的笑容,随后对太原雪斋调侃道:“当真歹毒啊,果然只有老师这样阴险狡诈的谋士才能对付山口左马助这个两面三刀之辈。” “一山更比一山高啊,“山口”再高,也高不过“太原”嘛。”太原雪斋丝毫不介意今川义元话里的讽刺,“黑吃黑,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织田家那里的俘虏怎么处理?”今川义元又随口问道,他已经有些困了,打算聊完这些就去睡觉了。 “贬为奴隶,拉去三河筑城吧。”太原雪斋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挂在边上的地图,也是随口应道:“这三河,估计要和织田家拉锯个几年才能拿下来,修点城池要塞还是很有必要的。之前在家督内乱的时候,把不少支持今川良真的家族都举族贬为奴隶了,到时候也从这里面征发些青壮,送来三河前线筑城守城吧。” 师徒二人不知道,这不经意的一段对话,会给今川家的历史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 天文十二年(1543)年9月24日,整顿一日后,今川军从三河前线班师,并将水野家的俘虏尽数释放。同一日,今川家也正式颁布了两条涉及寺庙的法令,在善如的斡旋下,三河的净土真宗寺庙以“不明确表态”的方式默认了法令的生效。作为交换,今川家没有继续为难上宫寺,在处死了那几个杀人的盗匪后,果断撤围离开。 天文十二年(1543)年10月2日,今川义元返回今川馆。万万没想到,这次去三河微服私访,居然一去就是2个月。 “《假名目录》的修改办得差不多了。”今川义元把自己对今川氏亲《假名目录》33条所做的21条增补递交给了太原雪斋,这都是他这些日子走访各地的心血,“老师看看?” “嗯,是得好好看看,看看你小子是不是又捅了什么篓子。”太原雪斋一边紧了紧腰带,一边却没有伸手接过今川义元递来的那叠纸,而是喊了一声:“天野?在吗?帮我拿去我房间。” “回雪斋大师,天野大人出去了!”在天守阁楼梯口值勤的木下藤吉郎听到喊声后,挺直了腰杆扯着嗓子回答道。 “哦,这样啊,那你帮我拿去吧,小猴子。”太原雪斋笑着对木下藤吉郎吩咐道,木下藤吉郎立刻兴奋地应了一声,弯着腰一路小跑到太原雪斋身前接过了文件,随后便飞快地倒退了回去。 “老师现在不看吗?”今川义元狐疑地看了眼向门外走去的太原雪斋。 “去鲸屋,喝花酒。”太原雪斋大大咧咧地应道,同时坏笑着扭了扭腰,做了几个热身的动作,“回来了神清气爽,到时候看,工作才最有效率。” “哈……真有您的。”今川义元白了太原雪斋一眼,脱下鞋准备走入屋内,此时木下藤吉郎已经送好了文件,又一路小跑过来,帮今川义元拾起了布鞋就准备拿去清洗。 “辛苦了,木下。”今川义元勉励了一句。 “不辛苦,不辛苦!”木下藤吉郎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向今川义元连连鞠躬道。 “是啊,你这小猴子有什么辛苦的,我们在前线打仗,你不就在后面暖暖草鞋?”跟在今川义元身后走入天守阁的赤井黑高瞪了木下藤吉郎一眼,一边提高了声音道:“快,把老子的鞋也拿去。” “是!”木下藤吉郎丝毫不介意马廻众副笔头的无礼,再次跪坐下来,帮赤井黑高脱下鞋子收好。 “赤井,还是要有点礼貌的吧。”今川义元等到木下藤吉郎走远了后,才委婉地对赤井黑高说教道。 “一个农民家的孩子,能在这天守阁里待着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还想要好脸色?”赤井黑高倒是满不在意地大笑起来,同时用一副“男人都懂”的眼神看着今川义元,“要是是个有点姿色的小姓,在下还得注意注意措辞,害怕得罪了殿下的枕边人。可这小猴子丑成这贼样,总不见得还能侍寝吧?那在下怕什么?” “不懂你在说什么。”今川义元回了一个“男人都懂个鬼”的眼神。 “不过,那小猴子应该也不在乎这些吧。”一旁的绯村羊羽也插了句话道:“对他而言,被上位者轻蔑对待也好,做这些卑躬屈膝的事情也罢,都是往上爬的必要途径罢了。心有大志,怎会在乎这些待遇的问题?” “这你也能找到角度捧?”赤井黑高对自己多年的老搭档的捧人功力是十足的佩服。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主婚 今川义元笑着离开了两个下属,准备回自己的卧室。他也没有对赤井黑高过分苛责,毕竟对于赤井黑高这样老派的武士而言,瞧不起农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今川义元自己是半道出家的武士,没有那么浓厚的武家情节,所以出于礼节和佛门中“众生平等”的理念,对待木下藤吉郎还比较客气。 但在今川馆天守阁里,大多数人还是和赤井黑高一样不会给木下藤吉郎什么好脸色的,见面基本上就是叫他“小猴子”或者“臭猴子”,从不正眼瞧他。连绯村羊羽这样热衷捧人的老好人,也会在下意识里管木下藤吉郎叫“猴子”,就可见一斑了。 “呦,小猴子又在跑腿啊?” “臭猴子,别挡路!” 就在今川义元思索这些的时候,楼上也传来了今川家旗本侍卫们对木下藤吉郎的呵斥声。当然,木下藤吉郎永远是陪着笑脸道歉,倒也让大家生气不起来。 “藤吉郎,你来啦?”——楼上忽然传来小女孩的声音,罕见得用名字称呼了木下藤吉郎,在一片“猴子”声里显得格外突兀。今川义元认出了那是小葵的声音——是他在小豆坂合战里救回的孤儿,之后一直在给银杏当侍女。 “小葵?”木下藤吉郎听到小葵的声音也是惊喜道:“你不是出去买东西了吗?” “已经回来啦,在照顾夫人和殿下的猫咪呢。”小葵笑嘻嘻地答道,同时楼上还传来了墨球和苗苗的叫声。 今川义元这时已经走上了楼,木下藤吉郎和小葵看到今川义元后赶忙行礼。 “在家里不必这么拘礼。”今川义元笑着摇了摇头,看了眼面前的两个小孩——也对,他们年龄相仿,在这全是大人的天守阁里,也就只有他们能玩到一块去了。 “藤吉郎,小葵!”就在这时,楼道里又传来了一阵声响。只见今川五郎抱着一个蹴鞠,身后跟着朝比奈松千代这个小跟班,一边小跑一边兴奋地招呼着:“去蹴鞠吧!” ——今川义元差点忘了,自己的儿子也是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呢。多了几个玩伴,倒也不错。不然今川五郎在天守阁里总是孤零零的,和大人一起玩终究不痛快。 “好嘞,少主!”木下藤吉郎立刻兴奋地应道。 “三个人也踢不过少主的。”小葵却是没什么兴趣,“而且我还得照顾猫咪呢。” “交给望月小姐就可以了呀。”朝比奈松千代满不在乎地嘟囔道,“望月小姐不是一直负责照料猫咪的嘛。” “望月姐有事。”小葵有些含糊其辞地搪塞了一句,“藤吉郎,你陪少主和朝比奈二公子去吧,我就不去了。” “好!”木下藤吉郎于是笑着迎上了两步,变戏法一样地从怀里掏出两双小小的布鞋,“少主,公子,这就换鞋吧!” “不是说了,不用你给我们一直在怀里揣着鞋的嘛。”今川五郎一边拍了拍木下藤吉郎的肩膀,推着他一同往楼梯走去,一边笑道,“我又不缺手不缺脚,怎好事事麻烦你?” “这是在下应该为少主做的!”木下藤吉郎大声应道。 “得了吧,你肯定怀里刚揣过赤井大人的鞋,丑死了,我才不要那味道。”今川五郎捏了捏鼻子,故作恶心地笑道。一行三人有说有笑,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 “小心别让奶奶看到你又去玩了。”今川义元对着今川五郎的背影叮嘱了一声。 “知道啦!”今川五郎一边笑一边大大咧咧地回道,“已经拜托濑名叔叔帮我打掩护了!” · 回了卧室,银杏正侧靠在床褥上打盹,今川义元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推醒了她。 “早安呀,先生……”银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难得没有为今川义元打扰了她的好梦而生气。她揉了揉眼睛,意识逐渐清醒后开口问道:“贵树呢?之前喊她来帮忙来着。 ” “望月吗?小葵说她有事情。” “哦……噢噢噢噢!”银杏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随后自己笑了起来,“她和我请过假了,要去和情郎私会一下嘛。早坂好不容易随你出征回来,他俩有机会见面了。” “小七郎?”今川义元谈到下属的八卦,也是露出了微笑,“他们两个到哪一步了?” “有什么哪一步,他们都是孤儿,想娶就娶、想嫁就嫁了呗,都看我们的意思。”银杏看向今川义元,“怎么说?为他们秘密主婚吧。他们俩都是内侍,不方便抛头露面,私下里办就行了。有我们出席,他们应该就会很开心吧。” “行,我去挑个吉日。”今川义元走到柜子边,翻出一本许久未看的历法研究起来。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早坂奈央在门外请见。 “这么快就回来了嘛?”今川义元有些意外地看向门口,“好不容易回来有时间和望月独处一下,回来了又要办公了。” “怎敢因私废公。”早坂奈央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去。 “我和夫人准备为你们主婚了,日子挑在半个月后,小七郎,你看怎么样?”今川义元指了指历法上一个还不错的日子。 “啊?这……多谢殿下!”早坂奈央傻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随后赶忙跪地谢恩。 “要去和令堂说一声吗?”今川义元随口追问了一句,“是甲斐山里来的女忍,也不知道老人家会不会有偏见。” “哎…啊?殿下!”早坂奈央却被这句话给吓了一跳,随后低下头去俯身答道:“家慈早已亡故……殿下难道……”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去令堂墓前看看。”今川义元对自己的失言感到了歉意——早坂奈央一瞬间会不会觉得今川义元通过什么宗教仪式复活了他的母亲?还是觉得今川义元被鬼上身了? “那是自然,毕竟是为了家族传宗接代之事。”早坂奈央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起了母亲,眼角又微微泛起了泪花。 “真是遗憾,你和望月的身份都有些敏感,没办法帮你风光大办。跟了我这么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更加歉意地看向早坂奈央。 今川义元有许多亲信,各自负责不同的事务。太原雪斋身为家宰,全权主管一切政务军务;寿桂尼则以家督之母的身份,处理今川馆和今川一族内的家事;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是马廻众的笔头和副笔头,有关今川家直辖旗本的事情基本由他们二人处理;冷泉为和是家中的外交僧,对外的交流主要由他过问。 而小一辈里,濑名氏俊是协助今川义元处理政务的家老,职权和太原雪斋接近;那古野氏丰管理家中目付,监视和考核家中武士的言行操守;早坂奈央则是侍卫队长,负责指挥今川义元的贴身侍卫与随行忍者,安排今川义元的形成与起居。 毕竟是负责家督安全的内侍,还是不出名一些比较好——而望月贵树也是银杏的贴身侍卫,同样不宜抛头露面。 “应该的!殿下不必如此。”而早坂奈央也一如既往得任劳任怨,从不会对今川义元提出任何一点非分之请。 · 天文十二年(1543)年10月17日,在今川馆外的神社里,今川义元和银杏为早坂奈央和望月贵树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出席者也都是今川义元的侍卫和银杏的侍女们。家督和主母的贴身心腹之间能够喜结连理,也算是一段佳话。 婚礼结束,宾客散去,只留下这对都是沉默寡言的新人在烛光下对坐于屋敷内。 “以后也请多多指教了。”早坂奈央低下头,平日里约会时他就说不出什么,更别提这样隆重的日子了,憋了半天也只说出这一句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小姐。” “我只有一个要求。”望月贵树犹豫半晌后,轻声开 口道,“彼此之间都不要撒谎,不要有所隐瞒。” “小姐?”早坂奈央不解地看向望月贵树。 “我的前半生一直活在谎言里,骗这个骗那个,背叛这个背叛那个,最后落得一无所有。如果不是夫人原谅了我,把我留在身边,我都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望月贵树回忆着自己的过去,最后只是化作一声长叹:“谎言什么都带不来,就算短暂拥有了,最终也将失去。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就算不得不撒谎,我也想有一个永远可以说真话的地方,一个永远可以说真话的人。” “嗯。”早坂奈央点了点头,低声给出了承诺:“从今往后,不会再对小姐有所欺瞒。” “那今天之前呢?”望月贵树露出了苦笑,随后自己摇了摇头,“罢了,有些事情不要多问,这样就好。” “不,我会向小姐坦白。”早坂奈央抿了抿嘴,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有件事情,也请小姐帮我。” 第二百六十章 来客 时间来到了天文十三年(1544)年2月11日,今川馆迎来了一位乞丐。 “殿下,门口有个乞丐,说是您的故人,一定要见您。”早坂奈央来到天守阁里向今川义元汇报道。 “啊?乞丐?故人?”今川义元第一反应,以为这是吉良玮成留在三河的孤儿们找上门了,便急匆匆地走到门口。然而,在看到那个抱着卫兵给的水壶和杂粮“大快朵颐”的乞丐后,今川义元却吓了一跳: “一条?”今川义元看着衣衫褴褛、落魄不堪的一条兼正,一时间都没认出他来,“怎么成这样了?” “为了给你传旨,路上被贼人劫了,带的盘缠和家仆全没了,自己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一条兼正欲哭无泪,一边还往嘴里不停地塞着吃的,往日里的帅小伙哪还有半点精神,“我还以为这次要死在路上了呢!辞世诗都想好了!可是没有纸笔也没得写啊!那些贼人又肯定不会帮我记下来!有啥用啊这东西?我现在开始好奇,那些古人留下的辞世诗是不是都是之前就写好的了啊?” “你还有心思考虑这些。”今川义元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赶紧指示早坂奈央把一条兼正迎回来,“你怎么来之前不和我说一声?我可以派些人去接你啊。” “你怎么这都不懂呢?正式通知你们了,我的出使就要开始计算时间了啊,太久不回去了会被问责的,所以我才想自己早点溜出来,在你家能多混吃混喝些日子,哪曾想遇到这些!”一条兼正简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气得连连捏大腿。 “命保住了就不错了……”今川义元本来想在一条兼正的背上拍一拍,安慰他一下,可是看了眼他那脏兮兮的破烂衣服和周围打转的苍蝇,就又把手缩了回来,“马上安顿你洗个澡,吃点好的,好好调养一下吧。册封的仪式和礼仪,就之后再说吧。” “还有什么仪式和礼仪啊?诏书和衣服都丢光了,还册封个鬼哦,就当这事已经完了吧。”一条兼正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大家都知道你是今川治部了,也别走那麻烦的流程了,你直接昭告周围你受封为从四位下治部大辅就完了。” “哈,那也行,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本人倒是无所谓,只是为失去了一次剃掉眉毛描墨点的机会感到可惜,“那行吧,你好好休息吧。” · 前脚刚回天守阁,后脚早坂奈央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有一批货物到了兴津港,要让今川义元亲自去签收才行。今川义元不明所以,也不记得自己买过什么,但也只能策马往兴津港而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兴津正平正带着不少兴津港的奉行围在一群商船边,指着商船运上来的几十箱货物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殿下来了。”看到今川义元来了后,兴津正平等人赶忙行礼,随后把今川义元引到了人群中间。今川义元看到有十几个商人和近百个被雇佣来当保镖的水贼——怪不得兴津正平如临大敌呢,这人数可着实不少。而在他们两队人中间,则摆放着二十箱货物。 “这位可是今川治部殿下?”为首的一个商人主动见礼,看他的身材倒更像习武之人,操着一口带有浓重九州口音的官话,让今川义元险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是,敢问阁下是?”今川义元打量着面前的习武商人,确认自己之前应该是没见过的。 “在下是佐野新兵卫,萨摩来人,替堺町商贾护送货物至此。”佐野新兵卫向今川义元恭敬地拱手道:“一共420把种子岛铁炮,多备了20把,害怕路上有所损耗,请您查验。” “铁炮……”今川义元念着这有些陌生的名字,思考了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他去年和武田晴信一起去堺町的时候买的,武田晴信号称这是了不起的兵器来着。 “之前贵家已经付了3000贯订金,剩下 的17000贯请麻烦结清一下,也请您验货。”佐野新兵卫试探地看着今川义元的表情,还以为他不记得了或是想赖账,便小心翼翼地低声道。 “哦哦,好的,没问题。”今川义元一边安排早坂奈央和兴津正安去兴津港的府库里取钱,一边走向那几个箱子,“该怎么查验?我也不懂这些。” “额……在下倒是懂,也会用这种子岛。”佐野新兵卫闻言有些为难,老实地开口道:“但在下是为商人办事的,也不好说卖家坏话……” “那我雇佣你来今川家铁炮指导,给你开俸禄,然后你来帮我验货,怎么样?”今川义元凭亿近人地用起了钞能力,“俸禄是堺町开给你的两倍,待遇是武士。” “这着实很难让人拒绝。”佐野新兵卫倒是也混得明白,丝毫没有武士的道德包袱,反正也是个给商人打工的浪人,去哪里不是去? “只不过需要等你在今川家里正式住下来一段时间,纳入了户籍,才能给你主从契约和俸禄,因为《假名目录》里新增了一条,不准雇佣在境内留宿的他国国人。”今川义元非常严谨地补上了一句,“不过在这之前,你就可以先履职了,帮我验货吧。” “是,殿下!”佐野新兵卫立刻抱拳领命,在身后的其他商人和水贼们诧异的眼神里,反过来开始检查自己送来的货物。他先打开一个个箱子,揭开苫布,把每个铁炮挨个拿出来检查了一下外形有无损坏。看得出来,每个铁炮刷油保养地都很好——估计堺町卖铁炮的商人也很少看到今川义元这样出手阔绰的大主顾,想要认真做好第一单生意,好培养一个长期客户吧。 初步检查过后,佐野新兵卫就要来了燧石、火药和弹丸,开始依次对着大海试射铁炮,检查性能。刚开火的那次,铁炮的轰鸣声着实把兴津正平等人吓了一大跳,不少胆小的奉行直接抱着脑袋趴在地上。 “还以为是炉子炸了的声音呢。”兴津正平心有余悸地盯着那个还冒着硝烟的黑色铁管,“这玩意,是靠离得近炸人的吗?” “没有,这爆炸会把装在里面的铅丸推出去,像弓箭一样远距离杀伤。”今川义元替兴津正平解释了一句,而一旁的佐野新兵卫已经熟练地掏出第二把铁炮开始检验。就这样“乒乒乓乓”地响了一下午,佐野新兵卫终于把四百多把铁炮全部检测完了,最后有404把铁炮还能用。 “回禀殿下,还需要提醒一点的是,这个铁炮是有使用次数的。用多了会坏,这是正常现象,不是说我们给了残次品。”佐野新兵卫还尽了自己作为商人雇佣兵的最后使命,向今川义元坦诚地解释道,“就像弓箭用久了也要换弓弦一样。” “没问题,人之常情。”今川义元通情达理地认可了,示意早坂奈央把全款交给了商人,送他们离开——今川义元还要了他们这几家联合商铺在堺町的地址,如果之后还要买铁炮的话也方便——只不过今川义元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殿下一口气买了这么多铁炮,是打算列装军队吗?”佐野新兵卫在商人们走后,才向自己的新雇主问道。 “嗯,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当时也就是想着玩玩的。”今川义元揉了揉自己被震了一下午甚至有些发麻的耳朵,“这个东西列装军队,几百发铁炮一起开火,打个几轮,自己人都要震聋了吧。” “习惯了其实也还好。”佐野新兵卫自己显然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还是比较传统的今川义元看了眼一旁推车上黑黝黝的铁炮们,“从未有过把这东西编入军队的先例吧……千百年来,武士打仗还是靠着刀剑弓矢啊。” “这东西是舶来品,南蛮人的,好用得很。我看他们商船上的卫兵,都是人手一个。”佐野新兵卫比划着那些欧罗巴人的样子。 “嗯……在船上倒是的确会好用一点?”今川义元皱着眉头 思索了片刻,“船上海风太大,射箭不好瞄准,这个东西好像不太怕风。不过如果突然有浪打过来,不会导致点不燃火绳吗?”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不过听堺町的老板们说,南蛮人在陆上打仗也会用这个。”佐野新兵卫诚实地回答道。 “哎?陆上?怎么用?守城的时候吗?”今川义元怀疑地看了眼铁炮,“野战的话,装填一次也太久了,别人早就冲到跟前了,难道一场野战只打一次吗?而且他还不不能像弓箭一样,站在友军背后射弧线。这不真的就是一场战斗只能用上一次的兵器嘛?”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实验 回到今川馆后,今川义元一直想着那花了20000贯买来的400把铁炮。当时买也是因为武田晴信大力推荐,他一时兴起就买了。可是买来总得用吧,但目前看来,这铁炮除了守城的时候可以用,其他场合远远逊于弓箭——可是今川家目前也没什么守城的机会啊,难道把这些铁炮送给松平家吗? 不过20000贯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就当400把烧火棍丢库房吃灰也没什么嘛——今川义元想着想着便也忘记了,安然入睡。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太原雪斋一大早就叫了起来。 “老爷子?”今川义元嘟囔着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帮银杏掖好被子,随后打开了门,“什么事情,这么早就在外面喊。” “你小子买回的那些叫“铁炮”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怎么没和为师讲?”太原雪斋等不及了一般一把将今川义元拉了出来,急吼拉吼地问道。 “堺町的时候呀,没花多少钱,就没和您说。”今川义元以为太原雪斋是来对自己的铺张浪费兴师问罪来的,立刻开口搪塞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嘛。” “不,你小子干的好啊,那东西威力不小,若是能列装部队,不失为一件神兵利器!”但太原雪斋却是兴奋地两眼放光,拉着今川义元就往今川馆本丸内的道场而去。到了地方才发现,道场里居然已经聚集了近百人,绯村羊羽、赤井黑高、松井宗信、大泽基胤、梅山氏高等旗本要员都已经到场了,二十多个旗本正忙着搬运器材,进行测试。 “这是在干什么?你们怎么都起得这么早?”今川义元诧异地揉了揉眼睛。 “雪斋大师找到了好宝贝,把我们都喊起来列席参观了。”绯村羊羽也是露出了苦笑,抬手指了指道场上正在测试铁炮的佐野新兵卫和其他旗本。 “好小子,过来!”还没等今川义元和绯村羊羽说上几句话,他又被太原雪斋一把拉到了道场上的靶区。在那里,挂着作为靶子的木板、布甲和一副正儿八经的铁甲具足——共同点是,每一个靶子上面都被开了好几个大窟窿。 “你自己也是弓术达人,不会不明白这威力的意义吧?”太原雪斋走到靶区站定,指了指五十步外准备射击的佐野新兵卫,“这个距离,普通的弓箭什么都射不穿。高手说不定能射破布甲,但也就是让人负伤罢了,如果没有命中要害无法有效杀伤。可是你买来的那铁炮,只要打中了,一枪就是一条人命。这南蛮人虽然不通教化,但是在鼓捣兵器上倒是有些花活嘛。” “问题是,他射速太慢,除非是守城,否则没有什么射击机会,而且没办法从身后为友军掩护。”今川义元也明白铁炮的优势,但就是那致命的缺点让它不大有可能出现在战场上。 “那就是你要想办法克服的地方!这么强的杀伤力,没道理不为它专门制定战术。想办法扬长避短,把铁炮的劣势克服隐藏,这就是你的下个任务!”太原雪斋在今川义元的胸口重重锤了两下,“你从小就精灵古怪,想点鬼主意不难吧!” · 于是,今川义元跟着佐野新兵卫学习铁炮发射的流程和技巧,一边埋头钻研着该如何让铁炮在战场上发挥作用。 铁炮最大的难题就在于,野战中发射了第一轮后,如果敌人对阵地发动冲锋,那铁炮手就没有时间进行装填来发射第二轮,不得不退到阵后——从此失去了再次开火的机会。无论再怎么提高铁炮的装填速度,也最多把射击一轮变成射击两轮,还是没有持续输出的能力。 除非交战的地区有大量起伏的丘陵、土坡、山峦,可以给后撤的铁炮手提供射击角度,越过本方部队进攻。但如果接战的地方没有这些地形,那铁炮手注定就只能是战场上的过客。 归根结底就是装填太慢了,你装填完了,敌人已经跑到你跟前了。 那如果我跑得比敌人快呢 ?——今川义元突发奇想。 如果我给铁炮手配备马匹,保证敌人追不上我,我不就一直可以在平地上射击了吗?对方追过来就拉开距离,对面撤了就追上去——相当于加强版的骑射手。 想到就试试——于是今川义元带着绯村羊羽、赤井黑高一众随从来到了今川馆的郊外,自己拿着装填好的铁炮翻身上马,模仿弓术技巧,利用四蹄腾空的瞬间扣下扳机——然而射出的子弹完全没有打向靶子的迹象,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但今川义元的坐下马似乎也被这轰鸣吓得够呛,瞬间咆哮着人立而起,不断跳跃折腾,险些把今川义元甩下马来。今川义元死死地抱着马脖子,拼命贴近马背,好不容易才没摔在地上。 一旁的吉良玮成见状后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停地拍着早坂奈央和田沈健太郎的肩膀,弄得好像是他们三人一起嘲笑今川义元一样,弄得早坂奈央和田沈健太郎好不尴尬。 “不太准啊。”今川义元也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但还是不灰心,“应该是熟练度的问题,等我多练练就好了。” 于是,今川义元低头去装填铁炮,可是在颠簸的马背上,却怎么也装不好。不是火药洒了,就是燧石掉了,要么就是火绳死活点不燃。而且装填必须要用到双手,意味着无法操纵马缰,坐下马也有些不听使唤——可能是因为刚受过惊。 “这样不行。”今川义元很快放弃了自己刚才的构想,“人能忍受这轰鸣声,马可不行,而且在马上的装填也太麻烦了。或许多练练装填可以熟练起来,但是马匹受惊的问题估计永远都解决不了。” “有没有质量更好的铁炮,发出的噪声小一点?”今川义元于是一勒马缰,向马前的佐野新兵卫问道。 “回殿下的话,没有,卖给您的依旧是最优质的种子岛了。” “那就没办法了……”今川义元深感头痛,纠结了很久后又有了一个脑洞,“或者就是,先向敌人射击,敌人冲锋后骑马拉开距离,确保到安全距离后再次下马射击?” “那如果敌人是紧追不舍的骑兵呢?”赤井黑高立刻抓住机会给今川义元抬杠。 “嗯……那就用弓箭迎击。我方在撤退的话,回身射击的威力会比追击一方的正向射击大不少,追一段距离后他们就没法追了。”今川义元捏着下巴思考出了一个应对之法。 “又要带弓箭,又要带这铁棒子,得比别人重不少,哪里跑得过人家?”赤井黑高继续追问道。 “嗯……那就着轻甲,不着重甲了。轻甲防箭也已经够了,只要不冲阵,不着重甲也行。”今川义元本来想说直接穿阵羽织,又觉得那实在太托大了,万一有流矢袭来怕不是要出事情,便退了一步改穿轻甲,“我们就一直边撤边打,等到敌人不追了,就有时间用铁炮还击。如果一直在追,那就用弓箭。” “就像放风筝一样。”今川义元想起了去年和武田晴信在堺町用铁炮打风筝的经历,伸手比划了几下放风筝的手势,“永远和敌人保持一段距离。” “去他娘的,殿下,老子他娘是武士,不是欲拒还迎的花魁。”赤井黑高对今川义元的建议嗤之以鼻,甚至爆出了粗口,“武士就是要配重甲、名刀,冲锋陷阵的!俺们马廻众武士都是精锐里的精锐,征战半生练就一身功夫,您现在让我们抛弃这些,拿着那洋人的烧火棍去放风筝?” “半路出家……哦不,半路还俗的我很难理解你的武士包袱。”今川义元向赤井黑高露出了苦笑,随后转向绯村羊羽道:“绯村,你意向如何?可以接受吗?” “如果是殿下的命令,在下肯定会接受。别说在下了,哪怕是赤井大人,他虽然嘴上骂得凶,最后也一定会接受的。”绯村羊羽笑着看了眼身旁的赤井黑高,赤井黑高则回以一个白眼,但绯村羊羽仍是自顾自地一顶高帽奉上:“毕 竟像他这样尽忠职守的武士,怎会抗命呢?只是武士们也都有自己的尊严,拉不下脸罢了。” “如果这样打仗可以少死很多人,难道不好吗?比起所谓的尊严,如果可以让更多的部下活着回到家里和家人团聚,而不用看一家老小痛哭流涕,难道不好吗?”今川义元翻身下马,把手中的铁炮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赤井黑高的手上:“这是我的命令,马廻众从今天开始练习铁炮射击。” 第二百六十二章 山倒 天文十三年(1544)年4月6日傍晚,今川馆平常的一天。经过2个月的努力,今川家旗本们的铁炮训练也有初有成效。不过,在频繁的使用过程中,有不少铁炮都报废了,今川义元于是又想花钱从堺町买——却被告知没货了。现在铁炮的产量还相当低下,之前今川义元的那笔大单子也是堺町存了好久才存下来的,只能等下一次了。 于是,由于铁炮数量的减少,旗本们不得不轮流使用铁炮训练——这进一步加快了铁炮的损耗程度——到了今天,只剩下240支铁炮了。 「我说,玮成,你其实可以不用训练的。」今川义元坐在道场旁的窗户边,满脸怨念地看着吉良玮成笨拙地装填铁炮。这2个月来,光他一个人就因为填充不当、点火不当、清膛不当等诸多原因(基本上把能犯的错误犯了个便),损毁了7支铁炮。一支铁炮可是50贯,虽然今川义元一向大手大脚不在乎钱,但旗本们可不一样,觉得不能任由吉良玮成这么折腾,多次和今川义元投诉。 「没事的,殿下。」吉良玮成却是毫不在意,一边嘟囔着,一边继续摆弄着自己手上的铁炮,「俺聪明得很,用不了多久就能学会。」 田沈学会的概率都比你大——今川义元看了眼在一旁扎着马步的田沈健太郎,在心里悄悄腹谤道——虽然田沈健太郎只有一只手臂,但看起来吉良玮成只有半个脑子。 「钱就无所谓了,你别哪天真的炸膛把自己人给……」今川义元一边在边上碎碎念地嘟囔着,一边吉良玮成的铁炮就传来一声闷哼声。 「快把铁炮扔下!」在不远处听到这动静的佐野新兵卫赶紧大喊道。吉良玮成闻言忙不迭地把铁炮往道场角落一丢,下一秒那冒烟的铁炮就「轰」一声炸了开来。浓烟滚滚,很快就呛得道场里的旗本们喘不过气来,大家只好转移到了外面训练——今川义元刚才一直坐在窗边就是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这是第8把了吧。」都不用今川义元说话,佐野新兵卫自己也看不下去吉良玮成的浪费了,即使知道对方是今川义元的亲随也忍不住开口道:「吉良大人,您也不能如此浪费啊……实在学不会,咱们可以不用铁炮啊。」 「少在那里放屁。」吉良玮成恶狠狠地瞪了佐野新兵卫一眼,破口大骂道,随后又要从别的旗本手里拿来一把铁炮继续练。 「停。」今川义元一步跨了出来,拦在了吉良玮成面前,伸手拦下了他的铁炮,语重心长地道:「玮成,你执着这铁炮有什么好的?武士就是要配重甲、名刀,冲锋陷阵的。你的武艺可是精锐里的精锐,行走江湖多年练就一身功夫,现在难顶打算抛弃这些,拿着南蛮人的烧火棍去放风筝吗?」 「哈?」一旁的赤井黑高听到今川义元的话后都笑了出来,「殿下现在又知道说这个了?」 「俺就是不信了。」吉良玮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这烧火棍还能那么难?」 「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你这样哪次自己一个没用好,不是要把自己炸伤?」今川义元更加使劲地握住铁炮,把铁炮掰着摁了下来,「真别再弄了,受伤是早晚的事情。」 就在今川义元和吉良玮成与赤井黑高争论的时候,早坂奈央却忽然策马而来,有些慌张地在今川义元身边翻身下马。今川义元看出他神色有异,便会意地和他来到一旁,低声问道:「怎么了吗?」 「殿下,少主急病,忽然间就变得很严重,头疼欲裂,雪斋大师和御台殿请您快些回今川馆!」 · 等到今川义元快马加鞭地冲回今川馆天守阁时,天色已经黑了。城下町和城内的居民区大多数已经熄灯休息,但今川馆的天守阁却灯火通明,陆陆续续不断有马车载着医官疾驰而来。有些机警的百姓们似 乎察觉到了不安的气氛,正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里张望着天守阁的方向。 今川义元一直冲到天守阁门前才翻身下马,随手把马匹交给了早坂奈央,自己就急忙跑了进去,一下子和同样跑过来的木下藤吉郎、小葵和朝比奈松千代撞了个满怀,三人怀里抱着的各种药材和药方单子落了满地。 今川义元扫了眼这稀奇古怪的药材和五花八门的药方,就意识到事情不妙了——这明显是常规方法治不好后,临时搜罗的各种偏方。他看了眼厨房的方向,里面杂乱地摆了十几个瓷锅在熬药,蒸汽不住地往外冒,一股草药的味道扑鼻而来。 「五郎哥哥在顶楼!」朝比奈松千代一边爬起来捡着药材,一边为今川义元指了指,「大殿您快去吧!五郎哥哥病得好重啊!」 今川义元于是片刻都不敢停,连鞋子都没脱,就一路跑到了今川五郎的卧室。只见卧室外围了不少医官,大多都是今川馆周围的名医,正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商量着什么。看到今川义元来了,他们赶忙让开了道路。 今川义元一把拉开门,屋内的情形更是吓了一跳。平日里活泼调皮的儿子,此刻却是面色惨白,浑身上下冒着冷汗,虚弱得仿佛连呼吸都困难。银杏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一双眼睛红肿得可怕,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寿桂尼在一旁安静地坐着,闭目养神,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手上飞快拨弄的念珠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而一贯冷静沉稳的太原雪斋此刻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不断地踱步,和屋外的医官一刻不停地吩咐着事项。 「怎么了?」今川义元在今川五郎和银杏身旁跪坐下来,看向儿子的脸庞——他努力张开眼看了眼父亲,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却没能说出口。今川义元握住今川五郎的手,那冰凉的触感令他瞬间方寸大乱。 「今天早上开始只是有点不舒服,本来要去踢蹴鞠的,后来也没去。」银杏喃喃地开口,双眸有些失神,「下午开始很痛,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头疼脑热,叫人煎了副药服下,就让他先睡了。晚上本来要喊五郎吃饭,进了房间却发现他大汗淋漓,病得不成样子了。」 「吃坏了什么东西吗?还是受了风寒?」今川义元轻声问道。 「没有啊,吃的都是天守阁里自己做的,干净的……这几天天气不冷,踢完蹴鞠也有好好泡热水澡,昨天晚上睡觉前还好好的呢……」银杏絮絮叨叨地回忆着这几天来今川五郎的状况,却也没有发现半点不妥。 「尽是些庸医,什么都治不好。」太原雪斋似乎是有些上火,罕见地发了怒,但还是很克制地没有直接去骂医官,而是对着墙壁沉声骂了几句,「早知道我年轻时就该学些医术,也不至于这时候看着五郎遭罪只能干着急!」 「津岛大夫到了吗?」寿桂尼睁开眼,看向屋外的侍女阿常。 「御台殿,回来的人说找不到大夫,不在家里也不在铺子。」阿常面露难色,有些艰难地答道。 「别让孩子们靠近。」抬起头的银杏一眼看见了躲在远处悄悄张望的次女阿松和次子长千代,对望月贵树吩咐道:「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呢,保不准会传染,带孩子们离远点。」 「麻烦死了,津岛大夫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指着他救命呢,那可是骏河医术最高的啊。」太原雪斋气得连连跺脚,随后又继续打转,同时对门外的医官们大喊道:「快点想法子出来!号脉也号完了,症状也给你们看了,怎么就一点好转都没有呢?你们的药都是干什么用的?」 「能治好,自然是重金酬谢,各位务必全力以赴。」寿桂尼长叹了一口气,随后低声嘱咐了一句。医官们被这恩威并施的两个老人吓得够呛,磕头告退后又各自 煎药去了。 「五郎……」今川义元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同时用手轻轻摸了下他的额头,那里发烫得可怕。五郎似乎是觉得很难受,又低声呜咽了一声。银杏看到儿子这样遭罪,止不住地想掉眼泪,可是又害怕自己的丧气样影响到孩子,别捂住嘴硬是没哭出声,可是泪水却大滴大滴地淌下,落在了今川五郎的额头上。 今川义元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摸了下今川五郎的脉搏,紊乱急促得令他更是慌乱。时间变得煎熬,每一刻都是无比折磨。天守阁里只剩下医官们来回的脚步声和底楼煎药发出的水声,草药的气味也逐渐浓重。 一碗一碗汤药被端了上来,今川五郎也都是乖乖地喝下去,可是病情却无论如何也不见半点好转。所有的指望,似乎都被寄托在了那个「津岛大夫」身上。可今川义元心里却清楚,一个大夫医术再高明又能比其他大夫厉害多少呢?这么多人束手无策的急病……可怜的五郎,多好一个孩子,怎么给他遇上这种事情。 第二百六十三章 抽丝 街道上传来了打更的声音,时间已经渐渐到了后半夜,五郎的身体也愈发虚弱,头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今川义元他们看在眼里,却什么办法都没有。直到现在,今川义元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转瞬间,自己的儿子就到了濒死的关头了呢? 就在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天守阁外响起。太原雪斋推开窗户就往外面望去,只见有十几骑打着火把翻身下马。不一会儿,天守阁内就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殿下,津岛大夫请到了!」濑名氏俊有些踉跄地跑上楼来。在他身后,冈部元信和朝比奈泰朝连拉带拽地架着一个中年人冲向了今川五郎的房间——正是骏河鼎鼎大名的医官津岛岩次郎。 「这厮,居然跑到情人家里鬼混,怪不得怎么找都找不到!」朝比奈泰朝气不打一处来,他跟着濑名氏俊、冈部元信和一众侍卫把今川馆里外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是找到了这个津岛岩次郎。谁能想到他不在家里,不在店铺,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居然到了小情人家里去呢? 「怎好这样对大夫?」太原雪斋虽然也气得不轻,但是一想到马上还要拜托人家医生看病,万一人家暗地里使坏不好好看他们这些外行也没辙,便赶忙出言宽慰道:「津岛大夫快快有请,赶快给我们孩子看看吧!实在是病情十万火急,唐突了您,贫僧会让部下事后给您赔礼道歉!」 「草民看外面有那么多医官,若是他们都没办法,草民又哪里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津岛岩次郎活动着他那被折腾得快散架了的骨头,一边低声叹道:「用的药也都差不多,看病的法子也都差不多,草民也就是个普通人啊。」 「还是请大夫先看看吧。」今川义元也赶忙起身,把津岛岩次郎迎到了今川五郎身边。 津岛岩次郎于是在今川五郎身旁跪坐下来,收起袖子,抬起两根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为他诊脉,大约品了半盏茶的时间,便抬头问道: 「最近可染风寒?」 「没有。」 「吃坏了东西?」 「没有。」 「周围有人染病吗?」 「没有。」 「身子近来有不适吗?」 「也没有。」 得到一连串的否定回答后,津岛岩次郎更加困惑了。他俯下身,端详着今川五郎煞白的脸庞和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水,随后把耳朵贴在今川五郎的胸口,听了听他的心跳。 「怪了,草民也行医多年了,从未见过如此怪病。」津岛岩次郎不住地摇头,「不知病因,却病得如此之重。可却不咳,只发热,怪哉怪哉。」 「那该如何是好?」银杏已经努力得憋着哭腔问道。 「没办法,只能多喝水,盲目用药怕是会在体内犯冲。」津岛岩次郎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眼门口排着队等待送上汤药的医官们,「孩子还小,吃太多药,别说病了,身体自己也受不住。」 「怎么会这样……」银杏到底还是哭出了声,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孩子不敢撒手,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明明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是娘能替你受罪该多好……」 「妈妈,不哭……」今川五郎看到银杏哭成这样,居然挣扎地抬起小手,握住了妈妈的手,「孩儿没事的……妈妈不哭啊。」 「傻孩子……」银杏一把将今川五郎搂在怀里,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会没事的噢,咱们五郎最厉害了,一定能挺过去的。别怕,妈妈会陪着你的。哪怕是死,妈妈也和你一去。」 然而今川五郎的身体却突然颤抖了一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但是随后,今川五郎自 己却突然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随后竟自己站了起来,匪夷所思地又敲了敲脑袋。 「怎么了?」今川义元急不可耐地问道,上前一步就想要扶住今川五郎,生怕他突然又摔倒了。 「突然不疼了。」今川五郎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一点都不疼了,好奇怪……现在就感觉出汗太多,身子有点虚。」 「啊?」今川义元、银杏、太原雪斋、寿桂尼和门外的一众医官们都傻了。津岛岩次郎十分不放心地上前为今川五郎号脉,却发现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的脉搏已经平稳如故。 「真的是怪了……草民行医半辈子所见的最离奇的事情。」目睹了这一切后,津岛岩次郎感觉自己半生的行医经验都被颠覆了,「这孩子怕是渡了一劫,有神明保佑,硬是让阎王收也收不走。不然,这症状真的难以解释。」 「没有烧糊涂吧?」太原雪斋仍是不放心地蹲了下来,双手捧着今川五郎的小脸不断地抚摸着,「嗯?五郎?该不会给烧傻了吧?还记得事情吗?」 「记得的,雪斋爷爷。」今川五郎噘了噘嘴,又活动了下自己的身体,想要开口,又觉得有些不好,但挣扎了一下后还是怯生生地问道:「那既然好了,明天可以去踢蹴鞠了吗?」 「不行。」还没等众人说话,沉默许久的寿桂尼却当先呵斥道:「老实静养两个月,不准再踢蹴鞠了!」 今川五郎悻悻地低下头去,而寿桂尼则眼带杀气地环顾周遭一圈,对天守阁里的侍女、小姓和朝比奈松千代等人说道:「2个月内,不经我的同意,谁敢带少主出去乱跑,直接治死罪!哪怕是少主和家督、主母的要求,也不准听!想出门,就从老身尸体上踏过去!」 「遵命!」众人都是战战兢兢地俯身领命。 · 天文十三年(1544)年4月7日早上,一夜没合眼的今川义元和银杏确认了今川五郎确实是病好了之后,终于有机会睡一觉。这一觉,就睡到了4月7日晚上。今川义元严重怀疑银杏有一个「睡眠光环」,可以让周围的人变得和她一样嗜睡。 吃晚饭时,一家人又围聚在桌前,仿佛昨天的意外就没有发生过一样。长千代和阿松两个孩子倒是吃得开心,但今川义元、银杏、太原雪斋和寿桂尼却还是心神不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今川五郎。而今川五郎显然也注意到了大家的目光,竭尽所能地大快朵颐,向大家表示自己没事。 「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天在远江办事的那古野氏丰在今晚才回到天守阁,也是刚刚才得知了短短一天内发生了多少事情,一边扒着白米饭,一边忍不住开口道:「你们若是和我说五郎出了事情,我还不信呢。看他和以前,完全没有变化,哪里像是大病一场的人?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小叔没亲眼看,自然是想不到。」银杏提起病情,还是后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之后会不会又再来一次啊?再来一次该怎么办?」 「别说这些丧气话。」今川义元轻轻地在银杏的背上拍了拍,「大夫不是说了,是渡劫嘛,渡过去就好了,怎么会再来一次?」 「这种事情……」银杏支吾了一声,随后似乎也觉得不吉利,便没有再说下去。 「除了你父亲,今川家这几多代男丁里,没几个身子好的。」寿桂尼却仿佛也被这话题揭开了伤疤,一向话少的她此刻却主动在饭桌上打开了话匣子,对今川义元道::「八代(今川义忠)遭遇意外,你长兄和此兄身体也不好,年纪轻轻也走了……所幸你的身子还不错,从小到大长在寺里,饮食起居都算规律,看着也挺好。希望五郎也能和你一样,这次的病不要落下病根就好啊……」 「奶奶放心,我会好好吃饭、锻炼的!」今川五郎一边吃了一大口饭,一边要给自己夹鱼肉吃,「但是奶奶,两个月闷在屋子里不能锻炼,真的对身体不好的!放我出去踢蹴鞠吧!」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踢蹴鞠?你命都差点没了!」寿桂尼闻言把筷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拍,吓得今川五郎赶紧缩起脖子,不敢说话。 「多吃点,多吃点,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吓妈妈了。」银杏叹了口气,往今川五郎的碗里不断夹着菜肴,「真的快把妈妈吓死了……半条命都给你吓没了。」 「知道了啦。」今川五郎非常歉疚地低下头去,「那我这两个月就在屋里陪苗苗和墨球他们玩吧。」 「会不会是养猫出的毛病?」寿桂尼眯起了眼睛。 「绝不可能!」今川五郎赶忙否认道,害怕寿桂尼勒令把三只猫咪送走。 第二百六十四章 旧人 2个月来,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一直在天守阁里寸步不离地看护今川五郎,生怕他又出了什么意外,但是看起来确实是没事了。于是,在天文十三年(1544)年6月8日,太原雪斋给今川义元分配了一个新任务。 「去关东出使?」今川义元听到任务后就来了精神,出去玩可比待在今川馆里批公文有意思多了,但出于谨慎还是确认了一句:「不过为什么要让身为家督的我亲自出使呢?」 「因为要去见的是上杉管领家(山内上杉家),关东管领(上杉***)是正五位下兵部少辅,你那从四位下的治部大辅能压他一筹,谈起条件来对我们今川家更有利。如果是派使者去,那就单纯是我们今川家作为守护大名去觐见关东管领,咱们就只能听他们的命令行事了。」 太原雪斋把这里面的瓜葛娓娓道来,随后继续道:「大膳殿下(武田晴信)已经和为师我约好了,到时候他会和你一同前去。不仅要去山内上杉家,扇谷上杉家、关东公方(古河公方)、佐竹家、里见家什么的也都要拜访一下。」 「这么大阵仗?」今川义元暗暗有些吃惊,但听到好友武田晴信也会一同出访,心里还是蛮开心的,「老师是要我们干什么?」 「干北条家。」太原雪斋有些直接地答道,「为师想联络多方势力,组建一个北条包围网,把北条家彻底搞定。」 「能组织得起来吗?」今川义元对「北条包围网」的可行性表示了怀疑。 「没问题的,关东的那些武士个个心高气傲,排外得很,又格外重视血脉和家格。像伊势(北条家原先的苗字)这样的破落外来户,他们打心眼里瞧不上。只是之前因为关东势力之间的敌对,不得不扶持利用北条家来帮忙。可是眼下北条家越做越大、气势逼人,他们应该也都意识到了这不是一条看门狗,而是只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狮子了吧。」太原雪斋把关东大名们的心里吃透了,胸有成竹地道: 「只是关东各家大名之间打了这么多年,谁都不服谁,没有人能有立场去主动撮合一个对付北条家的同盟,所以需要我们外部势力的介入。只要我们和武田家表示出充分的意愿,这包围网不难建立。」 「那里面有什么要注意的吗?老师有什么建议吗?」今川义元不忘在出行前请出太原雪斋的「锦囊妙计。」 「先从山内上杉家开始,山内上杉家和我们关系一直较好,它们和北条家的关系也较为恶劣。」太原雪斋指了指东北的方向,「当年四代目(今川范政)平定上杉禅修之乱、五代目(今川范忠)平定永享之乱,今川家两次作为幕府先锋挥师入关东,山内上杉家都是我们的盟友,彼此并肩作战、守望相助的情谊,很多武士都记在心里。」 「但是和关东公方的关系会稍微糟糕一点,毕竟永享之乱时,我们今川家在对关东公方的作战里表现勇猛、斩获颇多,怕是和不少关东公方家的家族都结下了血仇。而且现任公方(足利晴氏)之前还和北条家是盟友,也是近来才反目的。想要说服他,怕是要费些力气。」 「扇谷上杉家和我们今川家的关系最为恶劣,当年八代目(今川义忠)意外身死后,扇谷上杉家的太田备中(太田道灌)便提兵骏河,意图干预家督继承。毕竟那小鹿范满是堀越公方执事(上杉政宪)的外孙,扇谷上杉家就和堀越公方共同拥立小鹿范满。后来小鹿范满败亡,我们今川家也支持北条家讨灭了堀越公方,和扇谷上杉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希望他们能明事理,不要因私仇而误大事。」 · 天文十三年(1544)年6月20日,今川义元、银杏一行人从今川馆出发北上,前往甲斐国踯躅崎馆。6月22日,进入了甲斐地界。 「啊……感觉自出嫁之后,已经 有七八年没回故乡了。」银杏看着甲斐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禁有感而发道,「即使平时再嫌弃这里,还是甲斐的群山最能让人安心啊。」 「瞎说,分明3年前还回来过,你的脑袋是真的记不住事情啊。」今川义元闻言却是轻声笑了起来,在银杏的脑门上轻轻谈了一下,「不记得了吗?」 「哦,想起来了,我那混账父亲,还有混账弟弟,还把我妹妹害死了。」银杏愣了一下后想起来了往事,随后冷眼骂了几句:「没想到都过了3年,他们还没死啊。」 「你这样早晚会把他们咒死的。」今川义元深深扶额,悄悄地吟诵了几句佛号,为自己的岳父和小舅子开脱。 天文十三年(1544)年6月24日,一行人抵达了踯躅崎馆。武田晴信亲自出城10里,迎接今川义元和银杏。 「怎么样,五郎,姐姐,身为一国家督,却亲自出城十里来迎接,这份情谊,可算是感人吧?」武田晴信笑着张开双手,向今川义元和银杏道。 「劳烦了,礼数上确实可谓是相当周到了。」今川义元难道地肯定了武田晴信在礼仪的表现。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到这里是想去看看上杉家的小姑娘呢,原来是为了虚情假意地应接我们?」银杏白了武田晴信一眼,随后有些哀伤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山头,「小姑娘不就埋在那边的寺里嘛……马上要去她娘家了,你不先去她坟前探望一下?」 银杏的话让武田晴信罕见地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但他片刻后还是调整好了表情,笑着摇了摇头:「姐,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早就不把那些没有意义的感情放在心上。她如果活着,和她搞好关系就有利于武田家和扇谷上杉的关系。现在人都死了,在她坟前哭闹,给谁看呢?有什么用呢?」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银杏抿了抿嘴,似乎是在追忆过往,「你总说想她了,想去陪陪她,说她怕黑,一个人待在深山里不知道要有多寂寞,说你答应过要一直陪着她的……到了坟头就哭,哭到天黑也不走。」 「都说了,那是小时候还不明白事理,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有那么多时间,拿来钻研兵法、经营领地,干什么不好,非要浪费在一堆枯骨的坟前。」武田晴信对往事却是不屑一顾,反倒是有些悔恨地道:「浪费了太多时间啊……可惜,可惜。」 「随便你,你死之后我反正是不会给你上坟的,指望你那几个宝贝小姓吧。」银杏不去看武田晴信,而是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春日虎纲(高坂昌信)和弥七郎等人,几个小姓看到长公主发怒,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谁先死还不一定呢,姐姐,你应该指着我为你上坟吧。」武田晴信没有把银杏的恶毒话语放在心上,而是一边骑马引着众人往踯躅崎馆的方向去,一边笑着反唇相讥道。 「先生会给我上的,用不着你。」银杏冷哼了一声,随后用小手捏了捏今川义元的手掌,「会的吧,先生?不会像我弟弟那样冷酷无情,对亡妻的坟冢视而不见吧。」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今川义元把银杏的手攥入手中,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才不避讳这些,你快回答我。」银杏却是认真地望了过来,「如果我死在你前面,先生会来看我的吧?」 「你不会死在我前面的。」信佛的今川义元仍然很排斥这些话。 「回答我。」银杏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会。」今川义元没有办法,只得尽量简短快速地低声答道。 「每年祭日都会来吗?」银杏似乎有些「得寸进尺」。 「每天都来。」今川义元依旧快速地答道。 「嘿嘿。」得到这个答案后,银杏满意地笑了起来,「到时 候可不准说好不算话哦!哪怕是娶了新的妻子,也不能忘了我哦。」 「不会的。」今川义元的声音变得低沉。 「这还差不多,哪能有了新人忘旧人?」银杏更加满意了,扭头看向今川义元,却发现他的眼眶有些泛红了。 「不会再娶的。」 今川义元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 「阿拉阿拉,我们先生怎么又成小哭包了?说几句你就受不了,想象力这么丰富?莫不是已经在想我的葬礼该怎么办了?」银杏赶忙捏住今川义元的耳朵,笑着打趣,想赶紧驱散他多愁善感的情绪。 「就是,五郎,都是武家男儿,怎能听不得几句儿女情长的话?」武田晴信也在前面帮腔道,在「开得起玩笑」这一点上,姐弟俩倒是很投缘。 「只是不想去想这些事情罢了,可能这就是出家人吧,见不得这些事情。」今川义元使劲摇了摇头,「走吧,不说闲话了,到城里休息一会儿后,我们就出发去上野。」 第二百六十五章 故地 天文十三年(1544)年6月26日,甲斐国若神子。 「为什么不走佐久山谷直接去北信浓?」银杏对武田晴信安排的路程有些不满意,「那条路多近?你现在安排我们从西边绕到南信浓过去,至少要多一倍的路程。」 「最近和海之口城那边闹得有点僵。」武田晴信看了眼佐久-甲州街道的方向,「你走山谷,肯定要过海之口城,害怕他为难我们。」 「海之口城不是山内上杉家的吗?」今川义元记不大清了,还以为自己搞混了。 「对。」武田晴信点头道,「城主是笠原新三郎清繁。」 「但我们不是要和山内上杉家同盟吗,你怎么还这个时候和山内上杉家的人起了冲突?」今川义元顿感有些不妙,「那到时候还怎么谈判?」 「这也不能怪我,是他们的人驱逐了我们派去割庄稼的人。」武田晴信两手一摊,非常无辜地耸肩道。 「你去收人家庄稼,可不得被驱逐吗?」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吐槽了一句。 「没有,他们肯定是记着仇呢。」但武田晴信却有自己的理由,非常不满意地抱怨道:「当年我的初阵,打的就是海之口城,当时的城主还是平贺武藏守(玄信)。他被我一个奇袭打得落花流水,城也丢了,我率军在海之口城里乱捕屠城后就撤离了,导致海之口城的居民对武田军怀有恨意,所以现在才故意挑事。」 「初阵你就屠城?」今川义元瞬间满脸黑线,「你当时多大?」 「16吧,还是15来着。」武田晴信估摸着算了算年月。 「我那么大的时候还在寺里吃斋念佛,你已经能屠城了?」今川义元看武田晴信的眼神都变了,但想想他好像就是这样的人,于是又变了回来。 「哎,也是当时不懂事。」武田晴信颇为懊恼地连连摇头,言语间的沮丧溢于言表,让今川义元颇感欣慰——看来武田晴信也还是有点良心的嘛。 但武田晴信下一句话差点没给今川义元弄背气过去: 「当时就应该把所有男丁都杀了,没屠干净,留了这么多人现在给我找麻烦,悔之晚矣啊……下次不会了,海之口城自那笠原清繁以下,一个男丁都别想留。」 「你可真会反思。哎……草菅人命啊。」今川义元槽多无口,不知如何吐起,索性直接放弃了。和周围的武士相处多了,他反倒觉得自己对待生命的态度反而是个异类,于是也就不和他们提这些话题了。 「屠城没你想得那么可怕,真的。」武田晴信却看出了今川义元心底的郁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 天文十三年(1544)年6月28日,一行人抵达了上原城——曾经的诹访氏的居城,也是南信浓第一大城。不过,在天文十年(1541)武田晴信入侵南信浓时,上原城的居民被他屠戮一空,只有少部分孩子被今川义元接回了骏河。如今故地重游,今川义元仿佛还能记得当时坑杀百姓的万人坑的位置,有些不忍往那边去看。 「上次坑杀的地方就在那里。」但武田晴信却颇有兴致地抬手指了指远处,「连鬼故事都出来了嘞。据过往行人说,每次在晚上路过这里,都能听到万人坑那边传来隐隐的哭声。还有个版本说,能听到女人高呼「今川万岁」的声音,怕不是在感谢你这好人。」 「我不觉得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今川义元没有理会武田晴信的话,而是望向了上原城的方向。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上原城并没有成为他想象中的一座死城。城头修缮得颇为坚实,武田菱的旗帜高高飘扬。而在城下町里,居然也隐隐可以看见人迹。正值午饭的饭点,不少房屋里都飘起了袅袅炊烟。 「你看嘛,我说了,屠城 没有五郎你想得那么可怕,上原城这不就又有人烟了吗?」武田晴信得意地抬手指向前方的城下町,「已经有几千人嘞,再过个十来年,估计就会恢复成屠城前的模样。」 「人不都被你杀光了吗,哪来的人?」今川义元有些沉重地问道。 「一部分是被我从甲斐迁来的,还有驻军的家属,另一部分是信浓各地聚来的。」武田晴信反手指向了脚下的土地,和土地旁的稻田,稻田里的庄稼长势正好,「这么好的田,这么好的水,还四通八达。这地方永远不会缺人,死完一万人,还会再来一万人的。所以不需要内疚什么。」 「可事实就是甲信确实因为你的屠杀死了一万多人。」银杏冷冷地哼道。 「那没有啊,我不杀,他们也会自然得生老病死啊,只是我让他们死得「稍早」了一些罢了。」武田晴信用手指轻轻搓了搓,示意「稍早」是真的「稍稍」而已: 「归根结底,能有多少人,取决于地里种出来的庄稼能养活多少人。生多了,遇到灾年就会饿死。人少了,吃得足够,大家又会多生孩子,多子多福嘛。哪怕不是被我屠城杀了,他们遇到其他兵乱和灾荒,也会死人的呀。过个十几年,人口就又回来了嘛。人口真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稳定得很,靠屠杀是烧不完的,一两代人就补回来了。」 「真羡慕虎千代啊,做了这些事情还能心安理得,我有时候想起自己牺牲的部下,都会睡不着觉。」今川义元幽幽地叹了一句,也不知是在夸武田晴信还是在挖苦。 「那肯定嘛,人总要找到一套说辞,让自己心安理得,总不能每天活在愧疚里吧?」武田晴信大笑着把马匹凑近了今川义元,揽住他的肩膀笑道:「只能说你天生不适合当坏人罢了,五郎。」 武田晴信不打算进城,便带着大家直接从上原城旁绕过,这就不得不经过那片万人坑。今川义元哪怕不情愿,也不得不纵马踏在万人坑的泥土之上。经过数年的风吹日晒,如今这里的地势已经看不出起伏,平整得仿佛从未被人惊扰过一样,甚至长出了青葱绿草,也不知这养分是不是来自其下的枯骨。 马蹄声沉闷而凝重,那一日无数男女老幼的哀求嚎哭声仿佛又回荡在耳边。今川义元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烦闷难受,可是又不知如何排遣——毕竟他自己也只是个懦弱的看客,甚至是帮凶。 但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去思考这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为了活下去,乱世的人不得不做很多很多违心的事。只不过有的人可以找到一套冠冕堂皇的借口来与自己和解,而有的人就只能如今川义元那样时时刻刻活在挣扎之中。 · 天文十三年(1544)年7月4日,上野国南牧。 一行人经过长途跋涉,途径南信浓、北信浓,绕了一圈山路后,终于进入了上野国的地界。然而,天公不作美,上野下起了大暴雨,原本打算走的大路遭遇了塌方,一时半会估计是通行不了了——除非等附近的豪族或者山内上杉家的奉行带着人来抢修。 「现在怎么办?」本就不同意绕路的银杏看到眼前的情况后,便双手抱胸,斜眼看着自己的弟弟,「甲信这里全是山,唯一的路被堵了,你是打算带着我们翻山越岭吗?」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五郎吃不消啊。」武田晴信看了眼今川义元,笑着打趣道:「这可不是以前在三河走的那种山路了,是真正的山路啊。你可以吗,养尊处优的骏河公子哥?有道是,不到甲信非好汉,你有信心征服全天下最险要的山路吗?」 「没有。」今川义元干脆地答道,「绕路吧,随便从哪里绕都行,别让我爬山。」 「那就只能从这里一路北上到越后去,再从越后绕到上野,大概要走一个月,你认真的 吗?」武田晴信随手往北边指了指,「路上还会路过之前和我们敌对的那些北信浓豪族的领地,可着实不安全啊。」 「为什么我们不坐船呢?当时直接从骏河坐船走,绕到上总安房登陆不就好了?」今川义元顿感一阵懊恼,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这不比走山路要好多了。 「在下倒是知道一条小路。虽然还是要爬点山,但路程不远,走起来也轻松。」田沈健太郎忽然上前开口道。 「哦?」武田晴信有些意外,「这甲信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小路?」 「田沈是怎么知道的?」今川义元也好奇。 「因为这里是在下的家乡。」田沈健太郎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地开口道:「在下被扫地出门的地方。」 第二百六十六章 重游 在田沈健太郎的带领下,众人沿着一条盘山的小路,缓缓地走向了山林深处。如果不是有熟人带着,大多数人怕是都会对这小路望而却步——怎么看都像是通往深山老林的死路。不过田沈健太郎却是走得格外从容,甚至连哪些地方的岩石比较滑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也没有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认路上,而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故乡的一草一木。 「多久没回来了?」今川义元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在山路上。 「得有十年了吧……」田沈健太郎回忆着自己离开时的模样,左手下意识地去摸了摸空荡荡的右臂袖子,「上次走的时候还是少年。」 「我记得大胡大人当时说,田沈的家里有矛盾?一派人想拥立你取代令弟,怕你卷入是非之中,他才带你出来修行的吗?」今川义元也回忆起了当时的事情。 「是的。在下和舍弟是双生子,在同一天诞生,先后只差了一炷香的时间。」田沈健太郎闻言也是长叹了一声,「田沈家只是上野山间的一个小豪族,祖辈都是单传,经不起那么多的风雨,双生子的灾厄可不是我们能承受起的。由于在下天生有缺,在出生后不久便有家臣提议要遗弃在下。但是母亲舍不得,便力排众议地留下了在下。于是,全家上下都装作在下没有出生过,改为声称舍弟才是唯一的嫡子。」 「你很怨恨你家里吗?」今川义元对这个话题也是感同身受。 「怎么会?大家已经对在下很好了啊。」田沈健太郎却是连连摇头,嘴角也浮现出了笑容,「家慈很疼爱在下,舍弟特别黏在下,没日没夜地和在下一起玩。家严虽然不待见在下,但也会教在下本事。小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哪怕想起了都很开心。自在下记事起,家里的家臣们就对在下的存在很是敏感。但是日子久了后,他们也会正常与在下沟通,还会说些笑话给在下听。」 「这样就算「很好」了吗?」今川义元显然觉得田沈健太郎太容易满足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毕竟是双生子,想要辟邪,就必须要杀掉或者丢掉其中一人。在下没有被扔掉,已经很不容易了。」田沈健太郎倒是看得很开,完全没有什么怨愤,「在舍弟和在下开始懂事之前,我们的关系还很好呢。后来舍弟元服了,家里为了避免纷争,便将在下送去城外的师父(田沈健太郎)那里居住。舍弟还总是说想把在下接回去呢……现在想想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至于后来的事情嘛……」 说到这里,田沈健太郎的鼻子有些发酸,顿了顿后还是开口道:「不过家严过世,舍弟继位后,一切都变了。舍弟是家中「独子」,所以一贯有些强势,不少家臣对他不满,有传言说他们要拥立在下回去继位。师父和在下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但还是有使者找上门来。在那之后,在下就成了眼中钉,舍弟甚至派出了刺客来刺杀在下……在下无意和舍弟夺位,又不想横死,师父便带着在下离开了上野,漂泊四方。」 「谁还没被兄弟派来的刺客暗杀过呢?」今川义元想起了自己刚从善德寺里还俗的时候,就是今川良真的刺杀给他上了武士生涯的第一课,也让他生平第一次遭遇了死亡危机——二个时辰前他还无忧无虑地在寺里撞钟吃斋。 「不过即使这样,在下还是会经常想念舍弟,想起我们兄弟二人小时候亲密无间地玩乐的时候,想起母亲……要是没有这该死的家督之位该多好?没有这该死的家族该多好?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可现在却因为那毫无意义的名位而反目成仇……」田沈健太郎的声音逐渐变轻了,有些怅惘地望向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却意外地发现边上的山路上也站着一行人,他们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田沈健太郎等人。 为首一人,正是他的弟弟——田沈健次郎。 「健次郎……」田沈健太郎一时失语,支吾了半天后才说出话来:「近来还好吗?怎么在这里?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前些日子母亲来信,说是腿脚不好……」 「兄长……」然而,田沈健次郎却是面色铁青,直接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警惕地看着田沈健太郎和他身后的今川-武田使团的庞大规模,「终于还是带人回来夺位了啊?当时我就该狠心杀了你!一时纵敌,后患无穷啊!」 「健次郎?」田沈健太郎听到自己弟弟如此话语后,一时间也是心寒,「我绝无此意,如今已经在今川家出仕,此行只是作为主家使节路过罢了。若不是山路堵塞,也不会绕道回家……」 「多说无益。」田沈健次郎冷笑着摇头,身边已经有几个人掉头回城,似乎是去叫援军。 「如此无礼,这就是你弟弟?」吉良玮成在一旁不满地抱向自己多年的老搭档抱怨了一句。 「小时候不是这样的……」田沈健太郎仍然为弟弟开解道。 「他既然那么煞有介事,我们不如也假戏真做?」武田晴信双手抱胸,策马向前了一步,对今川义元提议道:「我们带的护卫和忍者的数量,拿下这一个小豪族绝无问题,直接拥立你的侍卫回家继承家督算了。这地方也算是交通要道,留下一个自己人,以后往来上野、信浓也方便多了。」 「武田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田沈健太郎闻言赶忙摆手推辞,「在下哪有此意?而且此前离开时也已经向家慈、舍弟和家臣们保证过,永远不会回来争夺家督之位。」 「别勉强田沈去做让他为难的事情。」今川义元也是微笑着婉拒了武田晴信,「走吧,我们快些离开,别多生是非。走了之后,他们估计也不敢来追击我们吧?毕竟我们人数更多。」 「健次郎,我绝无此意,千万不要误会。」田沈健太郎再次向田沈健次郎保证道,随后便跟着今川义元策马离开。傍晚前,一行人离开了田沈家的领地,到了附近的村落里歇脚。然而入夜后,变故却发生了。 · 「殿下,村外有一伙身份不明的人靠近。」早坂奈央敲响了今川义元的房门,将已经入睡的今川义元和银杏喊了起来。等到今川义元起床后,发现武田晴信已经开始指挥侍卫和忍者埋伏了。 「居然还真敢追过来?来送命的吗?一个小豪族能调动多少人?」武田晴信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而一旁的田沈健太郎则有些局促不安地呆立着。看得出来,他一方面因为自己给主家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而愧疚。另一方面,更担心冲突中可能带来的同僚和故旧的死伤。 田沈家不是什么大豪族,领地不过千余石,武士家臣也就几十人,拼了老命也就只能动员100来人。以这种数量的杂兵去袭击武田家和今川家的精锐,只有碰个头破血流的可能。可是也正是因为家族很小,大家彼此间都认识,甚至都和田沈家有着亲缘关系。无论死了谁,田沈健太郎都会感觉过意不去。 「明明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豪族……都要为了争夺家督之位而对兄弟下死手吗?」今川义元低声唏嘘了一句,「若是争夺的是个一方豪强的家督之位,倒也可以理解为何要刀兵相见,可这分明只是个普通家族啊……」 「你懂什么,五郎?这算什么普通家族?普通家庭为了半亩地、一头牛,兄弟间都能反目成仇。那这为了千石领土,拼个你死我活,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武田晴信倒是丝毫不意外,但是言语间却也满是轻蔑,「只是这样的小人物们总是坐井观天,以为自己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就是一切了,出了自己的村就什么都不懂。他居然看不出来我们又多强?还敢来袭击?当真是鼠目寸光了。」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殿下和诸位能够尽可能留活口。当 然,一切以我军安危为重。」田沈健太郎见武田晴信如此狠辣表态,害怕他痛下杀手,赶忙开口求情。但即便如此,一向本分的他也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放心。」今川义元微微颔首,对身后的部下道,「对方战力应该相当孱弱,下手的时候尽量留有分寸,对奋力搏杀者不必留情,但对仆从者攻击时可以在条件允许下避开要害。」 「哦。」吉良玮成听到命令后,悻悻地把两把大剑插回身后,从同僚手里借来了一把短刀。 远处的来人逐渐接近了,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侍卫和忍者已经埋伏到了街道两侧的街巷和屋敷里,就等着暴起发难。然而凑近了后,却忽然发现情况有变——来人没有带着武器,反而人手一根火把。不像是来袭击的,更像是来找人的。 今川义元目视武田晴信,武田晴信犹豫了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带武器,应该没有危险,派人去问问吧。」 于是,早坂奈央从埋伏的地方走出,把那群人吓了一跳。 「请问诸位有什么事情吗?」早坂奈央拱手问道。 「请问田沈大人现在何处?」几个为首的武士也是恭敬地问道。 「请先说明来意,否则不方便引荐,诸位勿怪。」早坂奈央非常谨慎地确认道。 几个武士闻言互相对视了几眼,最后由带头的那人躬身沉声道:「吾等臣子已经拿下了二公子,现在想请大公子回去主持大局,继承家督!」 第二百六十七章 矛盾 「啊?」田沈健太郎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认出眼前那人正是田沈家的笔头家老牧田正盛,瞬间就是大惊失色,「牧田大人,你们干了什么?把舍弟怎么样了?」 「大公子放心,只是控制住了而已,没有为难他。」牧田正盛拱手应道,「还请大公子速速归来继位!」 「为什么?」田沈健太郎不住地摇头,声音也高了起来,「你们在搞什么?怎么可以叛乱?怎么可以犯上扣押舍弟?我早就离开了田沈家,也早就声明不会参与田沈家的家督继承,你们找我又有什么用?叛乱完了再来找我回去?我不会答应的。死了这条心吧!」 「大公子。」牧田正盛顿了顿,随后语重心长地开口劝道:「现任家督我行我素、倒行逆施,丝毫不知道倾听家臣的心愿,肆意剥夺家臣的领土和权益,早就已经是天怒人怨!若是任由二公子这样下去,田沈家早晚离心离德、分崩离析,家破人亡也是不远的事情了啊!所以我们在听闻您今日回领地意欲夺回家督之位后,立刻便联合起事,恭迎大公子!」 「我说了我不会回去。」田沈健太郎再次重复道,「而且我也没有回来夺位的意思,只是路过而已!」 「现在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大公子了,您也是先主的骨血,总不会狠下心对先祖的基业见死不救吧?」牧田正盛还以为田沈健太郎正在玩「三辞三让」的谦卑把戏,便卖力地为他搭着台阶:「在下等人知道,大公子一向温良忠孝,对家督之位没有非分之想,也爱戴二公子,不愿和他为敌。可是眼下的情况由不得您了,哪怕是为了二公子好,也请您出任这家督之位吧!」 「我不去,牧田大人请回吧。」可田沈健太郎冷淡而坚决的语气却逐渐让牧田正盛等人意识到——他不是因为爱惜面子和名声再推脱,而是真的不想回去。 这一下,牧田正盛等人都傻了,甚至有几个武士竟然有了铤而走险的念头——把田沈健太郎绑回去。可是看了眼田沈健太郎身边那些今川家和武田家的武士后,便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叫「健太郎」是吧,五郎的那个侍卫。」武田晴信这时却是主动开口了,用手点了点田沈健太郎,「别想了,木已成舟,现在你不想回去也得回去了,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 「请大膳殿下明示。」田沈健太郎单手做了个抱拳的姿势。 「你之前说你们家就你两个孩子,是吧,你父亲也是独子。」武田晴信伸出两根手指,随后收回了一根,「所以能继承家督的就你们两个。他们已经废了你弟弟,又找不到别的人可以继位,你不回去,这局面就彻底烂掉了,谁来继位呢?总不见得把刚刚结仇的令弟再迎回来吧?」 「可以迎一个养子回来……」田沈健太郎支吾着辩解道。 「没用的,仓促之间去哪里找?又由哪家来决定人选?选不出来的,最后肯定是一场内乱,而且是毫无意义的内乱,因为各方都找不到自己支持的继承人,结局就只能是你们家的彻底解体。」武田晴信摇了摇头,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没用别的选择了,至少得回去看看,走吧。」 「你就是眼馋这交通要害的地理,想干涉人家的家督继承。」今川义元幽幽地抱怨了一句。 「怎么,就算我有小心思,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武田晴信一副「君子坦荡荡」的表情,「动机和道理又不一定矛盾。」 · 直到被众人簇拥着回到田沈家南边城的天守阁时,田沈健太郎的脑袋还是有些发蒙的。他只看到他弟弟双手被捆着坐在榻榻米上,身后是2个拿着刀架着他的旗本,披头散发地叫骂着;他看到母亲跌坐在地上,不断嚎哭着求情;看到一众家老们围聚在天守阁的会客厅里,等待田沈健太郎的到来;看到今 川义元非常守礼地在门口脱下了鞋子,而武田晴信则大踏步地带着侍卫占据天守阁的各处要地,警戒四周。 「健太郎,你这混蛋!」田沈健次郎看到田沈健太郎出现在天守阁内后,就一刻不停地破口大骂着:「果真是串通了这帮逆臣回来篡位的吗?当初我就不该心软留你一命,就应该多派些刺客来结果了你!哪还有今日这事端?」 「次郎,不是你想象得那样,这一切并非我策划,我也是在家臣们起事后才被他们请回的。」田沈健太郎在弟弟身前蹲了下来,郑重地保证道:「而且我也觉没有和你夺家督之位的意思,只是想妥善处理此事……」 「你没有那心思你回来作甚?骗鬼呢?都是武士,谁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装什么伪君子?」田沈健次郎似乎是在刚才被制服的过程中奋力搏斗过,衣服和头发都被折腾得凌乱不堪,即使这样也还在扯着嗓子吼道: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但凡做了点什么不顺他们心意的事情,这帮老不死的家伙就会嚷嚷着请你回来?凭什么?当初让我当少主的不也是他们?谁稀罕你?让我当了还要骂我,哪有这种好事?这骂本来就该你挨!怎么落到我身上还讨不到好呢?都觉得你这个大哥这么好,为什么当初不让你当家督呢?都怪你少了那只胳膊!这能怪到我吗?」 「大公子你看,二公子他就是这般跋扈,哪里还能当家督?田沈家这不是早晚要亡?」牧田正盛等人闻言大怒,立刻借题发挥,指着田沈健次郎道,「非但做不好分内之事,反倒想着自绝先主骨血,要对您下死手!我们家臣如何看得过去?」 「我怎么记得,我小时候正是你们主张要把我弃养荒野、自生自灭呢?」田沈健太郎冷冷地看了眼牧田正盛和其他家臣们,「不是家慈求情,我怕是早就死了吧?后来把我赶出城里的不也是你们?不还是舍弟想要求情把我带回来?」 田沈健太郎的话让本来群情激奋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家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田沈健次郎的面部表情也有些微妙,一时失语,只剩下他们母亲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太郎啊,看在娘的面上,看在你父亲在天之灵的份上,饶了次郎一回吧,她不是存心想害你的啊。」田沈太太望着自己阔别多年的儿子,却没有机会说着久别重逢后该有的问候和牵挂,而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希望避免兄弟相残的悲剧。田沈健太郎看着自己母亲满头的白发和鬓角的皱纹,又看了眼几乎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弟弟的面庞,残缺的手臂竟然生平第一次的传来了痛楚。 「母亲,孩儿怎会为难次郎?此事孩儿毫不知情,是家臣们擅作主张。」田沈健太郎认真地向母亲俯首道,「您有何指示?田沈家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指示……我一个妇人家有哪里懂这些?只希望你们两兄弟都能好好地活下去就行了……」田沈太太抹了把眼泪,有气无力地低声道。 「夫人,如今二公子已经不适合当家督了,只要让大公子回来继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田沈家也会重回正轨。」牧田正盛联合其他家臣,一同跪下拱手,面向田沈健太郎和田沈太太道:「还望大公子回归!」 「若我回来,你们打算如何对待舍弟?」田沈健太郎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只要您肯回来当家督,这一切不都还是您说了算吗?」牧田正盛陪着笑答道。 「何必说这些场面话呢?你们今天可以下克上软禁舍弟,明天就可以对我也这样来一次,你让离开家乡十余年的我如何控制田沈家?最后还不是你们说了算?」田沈健太郎却是逐渐从刚开始的愣神里冷静下来,「小时候,你们就觉得双生子不吉利,打算弃养我的对吧?那现在你们已经和舍弟结仇,肯定生怕舍弟未来再次掌权清算 你们,估计又会以「双生子」为由驱逐舍弟吧?你们能派刺客刺杀我,难道就不会刺杀舍弟吗?」 「大公子何出此言……」牧田正盛等人被揭穿了心理所想,一时间有些尴尬,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对视了几眼后才由牧田正盛开口道:「大公子啊,二公子可是屡次试图至您于死地的啊!您又何必以德报怨?双生子的宿命注定就是由互相残杀,直至其中一方死亡。今日您手软放过二公子,来日说不定就是您遇难了。」 「所以你们还是要清算舍弟?」田沈健太郎冷声确认道。 「大公子,眼下多事之秋,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无论如何,田沈家的存续才是最重要的。」牧田正盛深深地俯身而下,「除了您之外,田沈家已经没有别的继承人了,请务必接下职位,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谈!岂能因一人之安危而弃家族于不顾?更何况那是还是您的仇人!而且退一步,哪怕您拒绝继位,我们也不可能再接受二公子了。您接受家督之位,反而才有机会保护他啊!」 第二百六十八章 破弃 田沈健太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今川义元。今川义元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做决定,便带着武田晴信和两家的人退到了天守阁外。田沈健太郎见状陷入了沉默,思虑良久后却突然如释重负地微微颔首。 「为什么田沈家一定要有人继承呢?」田沈健太郎看向家臣们,把家臣们都给问懵了。 「怎么可以没有人继承呢?」牧田正盛等人愣愣地反问道。 「那行,我继承,现在我宣布田沈家灭亡了,你们可以自谋出路了,田沈家的直领你们也可以随意瓜分。之后你们想要侍奉哪家,随你们的意思。」一贯正经的田沈健太郎居然罕见地露出了玩笑般的笑容。 「兄长,你在干什么?」没想到,这次居然是他的弟弟田沈健次郎先急了,一急起来没有留意称呼,居然直接用上了「兄长」,「这祖祖辈辈相传的家业,怎能如玩物般丢弃?赶紧给我回来继位,然后把田沈家的家业夺回来,之后怎么处置我都随你!」 「这祖祖辈辈相传的家业除了害得我们兄弟相残,害得你和母亲被家臣下克上险些丧命,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田沈健太郎冷眼环视了一圈周遭的家臣,「还是你觉得这些家臣还值得信赖?如今我继位,不过是成了他们的傀儡罢了?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必要传承守护它?」 「这是田沈家赖以安身立命的家业,你把它扔了,我们拿什么过活,拿什么赡养母亲?」田沈健次郎对哥哥大吼道。 「实不相瞒,我在今川家的俸禄,已经远超田沈家一年能收上的年贡。吃穿用度的问题完全不用担心。」 「可是那终究是别人赐给你的钱,哪天想追放你就追放你,只有自家的领地才是握在自家手上的,哪有舍弃领地去给别家出仕的道理?」田沈健次郎似乎已经觉得自己的哥哥无法理喻了。 「你觉得你的领地握在自己手上吗,健次郎?」田沈健太郎指了指身旁的牧田正盛,也不管他铁青的脸色,「还不是如履薄冰?下次遇到政变,你能保证你自己性命无虞吗?你能保证母亲的安危吗?」 这次田沈健次郎说不出话了。 「所以,这就是我的决定。」田沈健太郎于是转过身来,背对着弟弟,面向身前的一众家臣,「田沈家就此解散,我会带着舍弟和家慈离开,之后你们想怎么善后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和我们无关。」 「大公子,你一走,我们这里群龙无首,马上就要被临近的豪族吞了啊。」牧田正盛即使已经被田沈健太郎气得七窍生烟,但眼下还是不得不低声挽留道:「为了这份代代相传的家业,还请务必……」 「那你们归附别的豪族就是了,依附田沈家和依附别家有什么区别?还是说,你们只是想要现在这样架空主上的权力,所以才舍不得手上的傀儡?」田沈健太郎一针见血地戳穿了牧田正盛心中的鬼主意,「我走定了,不必多说。」 「这可又不得您啊,大公子,如果您实在不听劝,在下等人也只得替先主教育您了。」牧田正盛被逼到墙角,已经是眼露凶光,周围的其他家臣也都是微微挺直了腰杆。 「别做愚蠢的事。」田沈健太郎将左手摁在了刀柄上,冷冷地呵斥道:「离开家族的岁月里,我日益磨练武艺,你们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体弱多病的健太郎吗?」 「你小子莫非是想仗着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人胡作非为?」牧田正盛也是抽刀在手,低声骂道。 「家丑不外扬。」田沈健太郎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剑道起手式的姿势,「清理门户,我自己就够了。」 · 听到屋内响起打斗声后,今川义元赶紧带人冲入天守阁内。可是等他们赶到现场时,一众田沈家的家臣和武士都已经被田沈健太郎无伤放倒, 田沈健次郎手上的绳子也已经被割开。田沈健太郎好整以暇地收刀回鞘,同时向今川义元抱拳一礼: 「在下已经决定了,放弃田沈家,带着家慈回骏河,如果舍弟愿意便也一并带他回来。」 「什么?」武田晴信听到后简直是瞠目结舌,「好好的家族你作为嫡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地理位置多好,你不要送给武田家不行吗?」 「这是我家臣的事情,虎千代,手别伸太长啊。」今川义元站到了田沈健太郎的身后,微笑着提醒武田晴信道。 「也就只有你们今川家的人会干出这种荒唐事。」武田晴信无语地连连摇头,随后干笑了两声,「算了,罢了罢了,随你,我习惯了。」 「健太郎,你当真决定了吗,这毕竟是件大事啊。」今川义元又回过头来向田沈健太郎低声确认道。 「决定了。」田沈健太郎坚定地颔首,「比起一个只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厄运的家族,在下更想要家人平安,更想追求自己的剑道理想,而不是终身困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小山沟里。跟着殿下的八年里,在下过得很开心。也意识到,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家族,其实并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东西——人生里远有比家族更加重要的存在。」 · 天文十三年(1544)年7月7日,上野国平井城。一行人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山内上杉家的居城。这里倒是一点都没有关东管领的排场,也可能是因为秘密出访,所以只有零星几人在城下町外欢迎到访的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 「在下长野业正,见过治部殿下、大膳殿下。」为首的一个中年武士一身甲胄,却仍然礼数周全地行礼道。 「有劳长野信浓远迎。」今川义元同样周到地回礼,而一旁的武田晴信则是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武士。今川义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长野业正也刚好抬起头来,顿时让今川义元愣了一下——长野业正的眼睛昏黄得可怕,粗糙的脸颊上也有数块斑纹,活脱脱一副衰老老虎的面相——这是常年暴晒、日夜操劳的代价。 而这时,长野业正身旁的一个侍从也引起了今川义元的注意。他定睛看了一下,方才认出那人——正是田沈健太郎的师父大胡秀纲——之前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上洛途中遇到的剑道大师。今川义元身后的田沈健太郎也注意到了师父,微微点头示意,大胡秀纲则是不为所动,似乎是不想在公事场合叙旧。 「哦?可是故旧?」长野业正察觉了今川义元等人的视线,便抬手介绍道:「这位是上泉秀纲,在下的侍从,上野有名的剑道兵法家。」 「见过诸位殿下,别来无恙。」上泉秀纲俯身一礼——他也是之后才从田沈健太郎的信笺里得知,那日遇到的品川五郎和中杉虎千代居然就是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两人。 「上泉大人。」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也是回礼——看起来原来的大胡秀纲应该是继承了名门上泉氏的衣钵,该用了上泉氏的苗字吧。 「也没有在城外待客的道理,诸君,请吧。」长野业正于是向侧后退了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主公已在城内备下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因为不想惊动他人,所以是在内室,还请见谅。」 进城的路上,田沈健太郎终于找到了机会,策马来到上泉秀纲身侧,向他俯身见礼。 「多年不见,剑道可有精进?」到底是习武之人,上泉秀纲第一句话就关心起了弟子的武艺。 「不敢说精进,但修炼一日不敢怠慢,比过去的自己还是成长了一二。」田沈健太郎谦虚而自豪地答道:「改日公务结束后,愿得师父指教。」 「好。」上泉秀纲满意地颔首,随后看了眼一行人来路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从信浓来,应该路过 了你的家乡吧。有回家看看吗?」 「回了。」田沈健太郎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表示,最后还是选择直说:「家里发生了内乱,最后在下解散了田沈家,把家慈和舍弟送往骏河了。之后田沈家的领地该怎么样,就随便家臣们处置了。」 「挺好的,剑道中人本就不该拘泥于城池领土,游走四方、历经磨难,剑道方能见长。」上泉秀纲完全没有对田沈健太郎的所作所为表示疑惑,「等过些日子,我也打算把上野国的领地托付给犬子,自己出外游历了。到了那时如果路过骏河,再来拜访你。」 「师父要走吗?」田沈健太郎闻言有些诧异,「山内上杉家贵为关东管领,信浓殿下(长野业正)又是笔头家老,您作为他的亲信,前途不可限量,将您的剑道发扬光大也是有机会的啊……」 「依靠权势发扬的剑道毫无意义,太多的公务军务也只是耽误修行的时间罢了。」上泉秀纲摇了摇头,随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平井城天守阁,「而且这山内上杉家……怕是没有什么未来了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百足 「诸位,如今正值危急存亡之秋,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多多担待,一切以保密为先。」上杉***亲自来到天守阁外,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引入了暗室。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使团各自下榻休息,田沈健太郎和山本勘助则作为随从跟随左右。 「危急存亡……」今川义元觉得上杉***的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他在走入暗室前看了眼天守阁外的景色——平井城东南的关东平原一幅歌舞升平,目光可及的范围内尽是上杉家的朱雀纹,哪里有什么「危急存亡」的窘迫?不是只有被人兵临城下、困守孤城的人才会这么说吗? 「管领殿言重了。」今川义元出言宽慰,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叫错了称呼——按照太原雪斋的意思,他应该称呼上杉***为「兵部」,然后利用自己治部大辅的身份压他一头,而不是以守护大名自居去面见关东管领。不过话都出口了,也就这样算了,今川义元便继续道:「眼下贵家虽然遇上了些许麻烦,但上野和信浓仍是欣欣向荣,关东大名们也都尊奉您的指令。」 「哎……」上杉***闻言却只是叹气,没有辩解的意思,而是顺从地答道:「治部殿下所言甚是,或许是我太敏感了。只是眼下北条家咄咄逼人,武藏每日每夜都有领土沦陷、豪族背叛,实在是让人忧心忡忡啊。」 「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来解决北条家的问题的。」武田晴信一边落座,一边干劲十足地开口道:「北条家侵入关东以来已历时三代,广收人心,小田原城和箱根山更是坚城天线。若是一家之力单打独斗,怕是几十年都难有成效。为今之计,若是想从关东根除此族,唯有诸武家联合,四面围剿,一举将这欺世盗名的外来人驱逐出去。」 「大膳殿下所言甚是啊。」上杉***再次颔首认同,「上杉家对此也早有所谋,只恨两上杉和关东公方之间积怨已深,一直以来没有联合的契机。若是能麻烦两位居中协调,山内上杉家感激不尽!若是有什么能够帮上忙的地方,我也非常乐意相助。」 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都对这轻松简单的展开感到有些意外——本以为上杉***会仗着自己关东管领的身份狮子大开口,谋求联盟里的盟主地位,或是让今川家和武田家有所表示——谁曾想他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姿态也放得很低。 「我就是一介凡人,比不上二位人中才俊,自然不好意思指手画脚。」上杉***再次向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承诺道:「两位有什么计划,但请直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管领殿下过谦了。」今川义元赶忙逊谢道。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武田晴信于是将身体微微前倾,开门见山道,「武田家和上杉家想要拉拢关东大名们,组建北条包围网。我们出兵河东,关东联军则出兵河越城。河东一丢,北条家的老巢伊豆和居城小田原城的联系将岌岌可危。河越城一丢,整个武藏和相模都会暴露在联军兵锋之下。北条家首尾不能相顾,覆灭就在旦夕之间。」 「好。」上杉***再次无比爽快地答应,「就依二位的,上杉家自当鼎力相助!」 · 密谈结束后,诸人各自回去休息,田沈健太郎则来到了上泉秀纲的屋敷内拜访。上泉秀纲抬了抬手示意他自己坐下,田沈健太郎谢过后便坐在了上泉秀纲对面。 「似乎有什么话想问?」上泉秀纲看出了田沈健太郎的困扰。 「嗯……在下刚才随殿下见到了管领殿。」田沈健太郎似乎觉得妄议尊上有些不妥,吞吞吐吐地低声道。 「习武之人,何惧直言。」上泉秀纲皱了皱眉头。 「嗯……在下觉得管领殿是个非常清醒务实的人,丝毫没有那些名门望族之后的「眼高手低」之风,看起来也颇为简朴,没有铺张浪费,不失为山 内上杉家一代中兴之主,为何师父却说山内上杉家没有未来呢?」田沈健太郎疑惑地问道。 「管领殿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上泉信纲听罢后便摇头道。 「哎?难不成刚才是做出来的姿态?」 「不,他比你想象中的要更清醒务实。」上泉秀纲长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无奈地叹道:「管领殿不是一帆风顺、养尊处优,而是经历了家督争夺战,在一片尸山血海里站起来才继承了山内上杉家。他知道上杉家的处境很糟糕,也知道上杉家正面临四处的挑战。」 「所以在继位后的几年里,他没有安然待在平井城的天守阁内,而是在整个关东大地上寻访,几乎走遍了山内上杉家的每一座城、每一个重臣。对整个山内上杉家的情况,恐怕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上泉秀纲说到这里后就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向了田沈健太郎。 「这不是……非常合格,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家督吗?」田沈健太郎不明就里地反问道。 「是的,也正因为他太优秀了,所以他清楚地认识到,山内上杉家已经从上到下烂到根子里了,没救了。」上泉秀纲干笑了两声,「简单来说,他是一个十足的悲观者。他认为这样的山内上杉家无药可救,强行想变革只会让他解体得更快,苟延残喘反而能让山内上杉家再存续几年。所以他想着的不是怎么振兴山内上杉家,而是在想着如何为存续数百年的名门寻求一个体面的退场——比如他有在思考,是否要把家名和家纹让渡给常陆佐竹家和越后长尾家。」 「啊?」田沈健太郎被这个答案惊到了。 「是的,这样的消极情绪也影响到了山内上杉家的家臣。不少年轻的家臣满腔热血,想着复兴家族,却被管领大殿的丧气逼得忍无可忍,有不少人都转投他家。很多混日子的老臣本就是尸位素餐,自然也懒得掺和,更加堕落。举家上下恐怕也就只剩下信浓殿下(长野业正)还有动力,一面努力维系着家内的统治,一面竭尽所能地劝说管领大殿重新振作,不过多年了还是毫无改变。他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只是安然坐等山内上杉家必然的灭亡。」 「所以你们无须为管领大殿的清醒感到意外,也无须为他的言听计从感到诧异。对他而言,他每做的任何一次决定,都只是在为山内上杉家在历史上添上一笔,显得这个家族即使在穷途末路之计还在挣扎。但他无论做了什么,都不抱着获胜的指望,只是想尽力罢了。所以,他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可靠的盟友的。」 · 与此同时,本外的旅宿内。今川义元刚准备收拾睡下,却被武田晴信给叫来了自己的房间。今川义元本来正准备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和银杏滚床单,追求一些刺激,却被这样粗暴地打断,不仅让他怨念万分。 还没等他开口对武田晴信抱怨,就发现武田晴信的屋子里还坐着一人——就是早上接待今川义元等人的长野业正。后者和武田晴信都是一身正装,倒是让穿着睡衣的今川义元有些不合群——可这个点在卧室里不就应该睡觉吗? 「信浓殿下?」今川义元于是也坐了下来,向长野业正点头道,「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 「治部殿下,叨扰了。」长野业正按照正规的武家礼节,恭敬地一礼,「白天有些事情没有谈清楚,只好在两位殿下有空时把话讲讲清楚。」 「白天不是都和管领殿谈完了吗?」武田晴信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武人但求直言不讳,没什么好避讳的,在下也就直说了。」长野业正没有了继续客套的意思,而是直接沉声道:「主公早已丧失斗志和心气,但吾等家臣仍会为了维护上杉家的利益而一生悬命。主公没做的事情,就 由在下这个家臣来办。」 「信浓殿下是什么意思?」武田晴信知道来了硬茬,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今川、武田先出兵河东,随后上杉家才会行动。」长野业正不由分说地沉下脸来,「河东哪怕丢了,北条家固守箱根、韭山,尚且有招架之力。河越城一丢,整个武藏、相模都将土崩瓦解。北条家会优先救那边,两位殿下不会不知道吧?嘴上说着同时出兵,其实是希望关东大名为你们吸引北条家的注意力,而让你们鲸吞河东吧。」 「信浓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盟友之间自当守望相助,怎能还没开战就已经祸起萧墙?」今川义元对长野业正这样直白无礼的表述感到有些困扰。 「这毕竟是攸关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怎能和和气气地说过算过?哪怕撕破脸皮,也要保住上杉家该有的利益。」长野业正对今川义元的话无动于衷,继续干脆地道:「上杉家上下早已腐烂,不比今川家和武田家,每次动员都有风险,在战阵上的指挥更是困难重重,恐怕无力和北条家主力野战。所以只有你们先出兵引走北条主力,上杉家才会举兵呼应。」 第二百七十章 之虫 “可是管领殿已经答应了。”武田晴信冷冷地扫了长野业正一眼,“信浓殿下可是要抗命吗?私会他国家督和使臣这件事,被管领殿知道也无所谓吗?” “自然无所谓,管领殿不会在乎这些事情,他认为上杉家毫无疑问会灭亡在他手上。所以一切和上杉家的存亡息息相关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他只是想让山内上杉家落幕得更加华丽 《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第二百七十章 之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七十一章 死而 第二天早上,一行人启程离开平井城。路上,今川义元看着武田晴信的眼神都变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真是,少见多怪。」武田晴信策马到今川义元身侧,豪迈地笑一句,随后用肘去顶了顶今川义元,吓得他赶忙躲开。 「不至于吧,五郎?」武田晴信被今川义元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我还是很有原则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不强迫,都是找有这方面兴趣的。」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良心?难道不是强迫别人有兴趣吗?你的小姓们还敢反抗不成?」今川义元斜着眼犀利地吐槽了一句,随后有些疑惑地问道:「说起来,你明明在战场上对你的小姓们那么严厉凶狠,为什么他们私下里却敢那样和你毫无上下尊卑地耍脾气?甚至在和你搞那些事情的时候「下克上」?」 「你自己也说了战场嘛……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一码归一码。公事上,我是他们的主公,自然要对我言听计从。但到了床榻之上嘛……就另当别论了。」武田晴信一副老司机教育新人的态度,对今川义元循循善诱道:「你表面上不也是个谦谦君子,谁知道私底下和我姐姐玩得有多花呢。」 「额……」被说中的今川义元脸色一红,回想起了自己和银杏的风流雅致,只得尴尬地辩解道:「但那毕竟是对不同的人嘛。表面上对家臣,私下里是对妻子。你那样表面上和私下里都是对同一个人,却用完全不同的态度,感觉好奇怪。」 「说了你也不会懂,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试试才知道。」武田晴信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向今川义元靠了过来,今川义元非常嫌弃地连连撇嘴。 「说了不强求了,别那么紧张。」武田晴信先是哈哈大笑了两声,随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折好的信纸,悄悄地塞到了今川义元手上,压低声音道,「麻烦你找个机会,把这个交给源助。」 「你的小姓春日?」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不自己去?」 「闹别扭呢,不肯理我。再说了,我也拉不下脸亲自去道歉给台阶,你转交一下就行了。」武田晴信使了个眼色,今川义元便往后看去——往日里总是贴身随侍武田晴信的春日虎纲此时却远远地待在队伍末尾,依旧是一丝不苟地押运着行李,可那俊美的脸庞上却写满了不开心。 「昨晚玩得那么别致,有什么拉不下脸的……」今川义元现在回想起来武田晴信的双鞭局,还觉得心有余悸,只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和弥七郎相处,和源助他相处就是完全另一个样子了。」武田晴信倒是把自己的每个小姓都分得很清楚,「源助他保守得很,总是端着,娇滴滴的,都是我弄他,而且也放不开。但弥七郎可是开放得很呢,愿意弄我,所以我最近才喜欢找他玩。」 「你不怕我偷看?」今川义元把信纸折好塞入怀中。 「看了会恶心死你。」武田晴信看起来胸有成竹。 「是吗?」今川义元被一激,也来了兴趣,便缓缓地展开信纸尾端,打算只看最后一段,映入眼帘的是和武田晴信平日里豪迈笔风完全相反的娟秀字迹—— 「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就是为了能与你心贴心,如果你怀疑我的话,会让我不知怎么办才好的。如果这件事我有说谎,就让一二三大明神、山神、大菩萨,诹访上下大明神,这个神那个神都来惩罚我。本来应该写在印着宝印的纸上,可是周围人太多,就暂时写在白纸上。明天我再重新写。」 今川义元好悬没呕出来,而一旁的武田晴信则放声大笑。 · 天文十三年(1544)年7月10日,一行人抵达了武藏国松山城——如今扇谷上杉家的本城。 自室町幕府以来,关东管领一职就一直由上 杉家世袭,作为在关东地区制衡关东公方的重要棋子。而在上杉家中,则以山内上杉家和犬悬上杉家这两系最为显赫,他们的家督轮流担当关东管领,分庭抗礼。然而,在上杉禅修之乱里,上杉氏宪(上杉禅秀)带领着犬悬上杉家掀起叛乱,招致山内上杉家、幕府、关东公方各方的联合镇压,犬悬上杉家从此一蹶不振。 犬悬上杉家的突然瓦解在关东地区留下了大量权力真空的地区,而成功填补了这一空白的势力,则是快速崛起的扇谷上杉家。之后,英明强干的太田道灌带着扇谷上杉家在长尾景春之乱里表现亮眼,几乎吞下了犬悬上杉家的大半遗产,扇谷上杉家自此得以和山内上杉家并称「两上杉」。山内上杉家的势力在北,扇谷上杉家的势力在南。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太田道灌因为功高震主被扇谷上杉家家督上杉定正谋杀后,快速崛起的扇谷上杉家的时运也由盛转衰。麾下国人豪族因为上杉定正的胡作非为而离心离德,来自伊豆的北条家也快速侵吞着相模、武藏的领地,扇谷上杉家在与北条家的战争里连战连败,连居城河越城都沦陷了。 如今,时任家督上杉朝定正托庇于家臣难波田宪重的居城松山城内,勉强维持着扇谷上杉家的统治——整个武藏还听奉扇谷上杉家命令的也就只剩下太田氏的岩付城等了了几城了。 和低调的山内上杉家不同,扇谷上杉家迎接使团的排场则大上许多,丝毫没有考虑到保密的需要。家督上杉朝定亲自出城十里迎接,太田氏、难波田氏等重臣悉数到场,声势浩大的队列和依仗都快赶上今川家的了。 「真是……怎么说好呢。」今川义元本想感慨一下,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才好,「在我看来,山内上杉家的近况明明还好,领地和影响力都尚可,但是上杉兵部(上杉***)却仿佛已经穷途末路一样一切从简。可扇谷上杉家的近况明明很糟,上杉修理(上杉朝定)却仍然大张旗鼓,甚至有铺张浪费之嫌……」 武田晴信却摇着头,似乎不认同今川义元的批评,而是感慨了一句:「人家有心气,有干劲,仍然有着「关东两上杉」的自尊,自然不肯把自己的规格降低到寻常豪族。你也别管他的心气是不是不合时宜,虽然可能眼高手低招致家族快速败亡,但有心气就至少还有翻盘的可能。若是像兵部那样没了心气,哪怕再苟延残喘,家族最终还是慢性死亡。」 「毕竟还只是20岁的青年,可能年轻气盛、一腔热血,不甘心代代相传的名门灭亡在自己手上吧。」今川义元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下上杉朝定的心境,远处那个队列之首的年轻人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得了吧,兵部(上杉***)就比他大2岁,你也就比兵部大3岁,你们的心气去哪里了?这事可和年龄无关,就是你们不求上进。」武田晴信吐槽了一句。 谈话间,使团已经到了欢迎队列出。今川义元于是提前下马,并目视武田晴信照做,牵着马来到上杉朝定面前。上杉朝定对这样的礼节十分受用,到底还是年轻人,喜色已经爬上眉梢。他的面庞尚未完全褪去稚气,双眼里闪烁着的满是活力和冲劲。 「治部殿下,大膳殿下,远道而来想必也不是为了听我的客套话吧。」上杉朝定浅浅招呼了一句,就迫不及待地当着诸人的面直奔主题:「让我们联起手来,一起把相模的乡巴佬伊势赶出东国。」 「修理殿下如此励精图治,能和您合作是我们的荣幸。」今川义元于是便顺着上杉朝定的意思说了一句,可是自己身为客人,也不好意思直说到天守阁里后再详谈这种话。 「什么时候发兵!」然而上杉朝定此刻已经是迫不及待,热血沸腾地一挥拳,凑到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身前道:「自河越城沦陷以来,无数昔日的家臣不得不屈服于伊势小人(北条)之 下,昼夜翘首以盼等待我率军归来。只恨我势单力薄,山内上杉又总是不肯全力相助,这才迟迟未能动手。如今若是有今川和武田从旁侧翼,大事可成,已经是一刻都等不及了啊!」 「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了,修理殿下,我们进城详谈吧。」武田晴信害怕上杉朝定在门口把越来越多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抖搂出来,也不顾主宾之分,直接开口反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好!」上杉朝定此刻顾不上这些了,满心里想的都是「王师南定武藏日」的事情,完全没有在意自己是「被邀请的主人」的尴尬身份,反过来后伸手邀请道:「快请!我们城里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僵 刚到天守阁的房间里,还没等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落座,上杉朝定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口道:「治部殿下和大膳殿下有什么计划?快快说与我听听!打算怎么好好修理一下伊势狗贼?」 「嗯……我们打算组建北条包围网,届时我们将会先发兵进攻河东,吸引北条家主力。而关东的诸位大名则起兵击其尾,攻略关东。」今川义元虽然还是有些不适应上杉朝定的热情,但还是准备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具体的……」 「那什么时候出兵呢?」上杉朝定忙不迭地打断了今川义元,抢先问道。 「估计在明年年中吧,我们还需要去联络其他关东大名,而各家准备也需要一些时间。」今川义元非常谨慎地给出了一个预期。 「啊?还要等一年?」上杉朝定听到这个消息后瞬间失落地垂下头,有些不甘心地道:「不能快些发兵吗,真是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这种攸关战争成败、家族生死的战斗,自然是急不得的,要等到各方准备妥当才能动手。」武田晴信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上杉朝定,不知不觉已经换上了一副对晚辈的说教口吻:「还望修理殿下稍安勿躁,耐心整兵备战。」 「好吧……」上杉朝定虽然满脸写着不情愿,但还是很快振奋了精神,再次一挥拳给自己打气道,「要用这一年勤练武备,明年一举夺回上杉家的旧领。」 随后,上杉朝定又转向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不忘补充了一句道:「有什么是我可以提供帮助的吗?只要能够干掉伊势家的狗崽子,我什么都愿意干!」 · 会谈结束后,今川义元因为叙述了诸多具体的合作细节而稍显疲惫,不过上杉朝定却仍然是精力充沛。他都没顾得上和今川义元、武田晴信告别,手里攥着武田晴信给他列的合作备忘,拉开门就冲了出去,一路跑到家臣们聚集的屋里,挥舞着那张纸,兴奋地喊道: 「今川家和武田家已经答应和我们合作了,我们要组建北条包围网,还会有山内上杉家、关东公方和一众关东大名,明年就出兵,把北条家的人统统灭掉!」 「他没病吧?」缓缓走出房间的武田晴信在三楼都能听到上杉朝定在一楼的大吼,已经是满脸黑线:「说了是要保密的消息,还出去大肆宣扬。」 「没什么,老师之前就和我说了,北条家风魔忍者里的情报工作极为强悍,两上杉恐怕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哪怕他保密也瞒不了多久,早晚会被北条家知晓。所谓三人不密,我们要联络这么多关东大名,本就不可能毫无风声。」今川义元安慰武田晴信道。 「那也不是他这样乱来的理由,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他有没有把这些要求放在心上又是另一回事情了。」武田晴信冷眼看了眼上杉朝定离开的走廊,「他这样子一看就靠不住,我堂堂武田晴信,居然要和这种鼠辈合作……算了,即使是垃圾,也有利用的价值。」 · 「真是没救了……实在是想不通主公他在干什么。」离开天守阁后,太田资显还没等回到自家屋敷,就已经在街道上低声暗骂起来。 太田家是扇谷上杉家的第一重臣,而身为太田家家督的太田资显则理所应当地担任着扇谷上杉家的笔头家老。 「兄长,您在乱说什么?」太田资显的弟弟太田资正听到自己哥哥的乱暴之语后,也不顾周围侧目的行人,便上前顶撞道:「怎可这样妄议主公?」 「你还小,你懂什么?」太田资显看了眼自己弟弟青涩的脸庞,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回答,一路回了屋敷后才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主公这样乱搞,扇谷上杉家不日将亡!」 「您是什么意思?」太田资正见状也提高音调抗议道,「未战先怯?」 「什么未战先怯……连基本的实力判断都搞不清楚,怎么能当家督?现在的扇谷上杉家怎么可能是北条家的对手呢?还主动去进攻?能守住这松山城和岩付城就已经不容易了啊!」太田资显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不识时务啊……这扇谷上杉家已经是冢中枯骨,经不起这样折腾了啊。」 「不是还有今川家、武田家、山内上杉家和诸多关东大名做盟友吗?我们这么多家联手,怎么可能打不过北条家?又不是我们一家单打独斗!」太田资正仍然在据理力争,「太田家此时正应该厉兵秣马备战,好夺回我们扇谷上杉家的失地!」 「你以为那今川家和武田家是来为我们火中取栗的?怎么可能?他们只是想利用我们牵制北条家的注意力,好让他们拿下箱根以西。到时候他们和北条家议和,北条家就只有来和我们拼命。而真打起来了,山内上杉家、关东公方他们都是躲在后面的,只有我们扇谷上杉家的领地顶在北条家脸上!一旦战局有失,扇谷上杉家瞬间就是亡族的份!」太田资显说着说着便开始了唉声叹气。 「那打赢了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就想着要打输呢?今川家和武田家不管怎么样也会帮我们引走一部分北条军,给我们争取时间,我们在那之前打下河越城、打下武藏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默认我们会输呢?」太田资正看到自己哥哥这丧气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家督殿下没有自甘堕落,没日没夜地勤练兵马,为了家族的复兴殚精竭虑,我们作家臣的只恨不能为他分忧,又怎么能扯后腿呢?」 「算了,和你说了也没用,反正太田家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太田资显似乎无意和自己弟弟多解释什么了,「当一个人不识时务,那他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南辕北辙,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现在唯一能让扇谷上杉家和太田家存续下去的办法,就是投降北条家。太田家可以踏踏实实地当一方领主,扇谷上杉家也可以给北条家拿来当招牌,存续家名。」 「呸!」太田资正狠狠地对自己哥哥骂道:「我永远不会屈服北条家,兄长要投降就尽管去吧!哪怕是为了家督殿下,我也要和北条家战斗到死为止。」 「你又何尝不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呢?哎……」太田资显连连摇头,随后挥手示意自己的弟弟离开。 · 而同样在天守阁外的走廊上,扇谷上杉家的另一位重臣难波田宪重则正坐在一处无人的枯井旁,靠着井壁,抬头望着蓝天。 边上响起了脚步声,难波田宪重扭头去看,却发现来的人竟是今川义元。 「治部殿下。」难波田宪重急忙起身见礼。 「不,不必,我久仰弹正之名,此次借出使之际寻访,只谈风雅,不涉公事,所以不必行礼。」今川义元摆了摆手,示意难波田宪重不必如此。 「治部殿下是说……」难波田宪重明白了今川义元的的意思。 「风流合战,早已响彻东国。」今川义元难得地用钦佩的语气称赞了别人和歌上的修为——上一个让他感觉自愧不如的还是霜叶。 那是在天文六年(1537),扇谷上杉家老当主上杉朝兴身故,北条家于是咄咄逼人地侵入武藏,夺下了扇谷上杉家的居城河越城,年仅13岁的新当主上杉朝定被迫逃向家臣难波田宪重的松山城。北条家乘胜追击,试图一举灭亡扇谷上杉家。7000大军将松山城团团围住,四面强攻,松山城一度危如累卵。 关键时刻,难波田宪重出城反击,一举吸引大量北条家攻城部队的注意,缓解了松山城城防部队的压力,才让守***危为安。当北条家主力围剿过来时,难波田宪重也非常理智地选择撤退。而北条家先锋山中主膳则死死地咬住难波田宪重,不肯放他离开,但最终还是让 难波田宪重杀回城中。 难波田宪重入城之际,有些不甘心的山中主膳便于城门外,大声吟诵和歌讥讽道: 「自诩足智多谋、百战未尝一败,难波田,现在何故狼狈逃窜?(あしからじよかれとてこそ戦はめなにか難波田の浦崩れ行く)」 北条家的士兵们听到这妙语后纷纷大笑,以各种污言秽语谩骂着撤退的难波田宪重。然而,难波田宪重并没有中了这激将法,也没有默然受辱损害士气,而是在城门下立马,从容不迫地吟诵和歌回敬道: 「尔等徒劳心机、吾已了然于胸,松山城,最后仍将波涛汹涌。(君おきてあだし心を我もたば末の松山波もこえなん)」 电光火石、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刚刚生死拼杀到浑身是血的难波田宪重,却还能在乱军丛中立刻对出如此优雅的和歌,实在是古今罕有。口口相传之下,这场松山城之战也被唤作「风流合战」,名动关东。 (ps:这段和歌的意义和翻译我研究了好久,还请教了几个同学,还是不一定能确保准确,不好意思) 免费阅读.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机 「身为武士,为人所记住的不是武名,反倒是风雅。不能为主家收复居城故土,却仍能博得一份虚名……对武士而言,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啊……」 然而,难波田宪重却没有任何洋洋自得之意,反而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 「哈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感觉自己也有被讥讽到啊。」对武名毫不感兴趣的风雅人士今川义元讪笑了两声。 「啊!在下并无此意,治部殿下勿怪。」沉浸在自己悲伤里的难波田宪重方才意识到今川义元本人就是附庸风雅之人,赶忙俯身道:「扇谷上杉家的事情还要多多拜托您……」 「没事,我又怎是会计较这些的人?你只要不是在鄙夷我和歌、书画造诣太低,其他的讽刺我都无所谓。」今川义元大笑着化解了难波田宪重的尴尬,「十足的风雅人士。」 「哎……也只有治部殿下这样雄才伟略,带领着家族开疆拓土的人,才能毫无负担地大方承认「自己是风雅人士」了。」难波田宪重跟着笑了两声后,笑声便逐渐苦涩起来:「若是家国危难之际,还因为风雅误事的话,那「附庸风雅」这罪名可就不得了了。」 「弹正言重了。」见难波田宪重完全没有打趣的兴致,今川义元便也收敛了颜色,「有弹正这样的忠直能臣在,相信扇谷上杉家很快也可以再现往日光辉。」 「多谢治部殿下美言安慰,但我们其实心里也清楚得很,没机会了。」难波田宪重非常清醒地摇了摇头,「扇谷上杉家如今只残存数城之地,危在旦夕。古往今来,能从区区弹丸之地发展壮大的只有那些朝气蓬勃的新兴势力,走在上坡路上便无往不利,以小博大也不在话下。像扇谷上杉家这样曾经辉煌,如今却已经走在下坡路上的名门,内部矛盾重重、利益盘根错节,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冲劲,只能在下坡路上一路走下去,直至灭亡罢了。」 倒是和山内上杉家的上杉***一样悲观……今川义元心中暗自给难波田宪重下了个评价——清醒的悲观者。 「但只要主公还没有丧气,在下就会继续战斗下去。」可在提起扇谷上杉家的家督上杉朝定后,难波田宪重的眼睛里似乎又有了些许光彩。那个在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眼里不靠谱的庸才家督,对难波田宪重而言好像有着别的意义。 「主公继位的时候才10岁出头,摆在他面前的就是扇谷上杉家残破至此的烂摊子。即使被北条家攻下居城,狼狈地流离失所,他也从未气馁。松山城守城期间,年幼的主公屡屡披坚执锐登上城头,身先士卒地与北条军交战,鼓舞守军士气。哪怕再苦再累,主公也总是精力充沛地大呼酣战,用那生硬尴尬的措辞做着鼓舞士气的动员讲话。每当有一丁点好消息,主公就会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复兴扇谷上杉家已经近在眼前一般……」 难波田宪重抿了抿嘴,看了眼今川义元后又错开了视线,自顾自地道:「或许在治部殿下和大膳殿下你们这些一时人杰眼里,主公就是一个才智平平、不识时务的傻瓜。但对在下和很多扇谷上杉家的家臣而言却不一样。扇谷上杉家的衰落不是他导致的,但他即使再困难也仍有心气,仍然会为了家族的荣耀而不断奋斗……所以在下早就决定好了,哪怕是为了回报主公的这份志向,也要为扇谷上杉家效忠至死。虽然最后的结局怕是很难改变罢了。」 「弹正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今川义元见难波田宪重这么消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在下最担心的就是扇谷上杉家灭亡后,主公的下落……让他这样性格的人,去寄人篱下当傀儡招牌,永远失去复兴家族的希望,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吧……」难波田宪重长叹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可以的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下希望主公可以死在战场 上,以扇谷上杉家家督的身份死去,不要去遭那些罪。」 · 辞别难波田宪重后,今川义元回下榻的屋敷里找武田晴信,却被留守的春日虎纲告知武田晴信独自一人去访客了。今川义元不明所以,而一旁的银杏却猜到了自己弟弟的行踪: 「应该良心发现了吧,到了扇谷上杉家,想起那小姑娘了。」银杏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后站起身来拉着今川义元的袖子,「我带你去找他。」 银杏拉着今川义元在松山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找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 「你到底知不知道虎千代去那里了啊。」今川义元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知道啊,这不在找嘛。」银杏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 「那万一他进了哪家屋敷拜访呢?比如上杉小姐的母亲家的亲戚?我们不是白找了,在街上哪里找得到。」今川义元对银杏的脑回路感到奇怪。 「绝对不会的,相信我,我弟弟必不可能因为私情的缘故去拜访别人。」银杏对自己弟弟的脾性了如指掌,信心十足地挖苦道,「肯定是在外面站着。」 果不其然,再又兜了几圈后,今川义元和银杏在一棵杉树树墩下找到了武田晴信,他正坐在树墩上,用脚拨弄着粗大的树根。看到今川义元和银杏过来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里?」今川义元好奇地问道。 「噢,也没什么说不得的,君子坦荡荡。」武田晴信倒是没有什么故作扭捏,大方地承认道:「上杉修理(上杉朝定)毕竟和亡妻是兄妹,眉宇间还是挺相似的,和他见过面后想起了亡妻。也想起了她生前曾说,来松山城做客时,发现本丸内有一株高大的杉树,她很喜欢。所以今天刚好来了,就来找了找,没找到,或许被砍了,就是我屁股下这树墩吧。」 「哼,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情义,也不枉小姑娘对你那么好。」银杏嘴上依旧在挖苦,但是今川义元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此刻的心情还是挺好的。 「虎千代还是念旧的呀,没有你自我标榜的那么狠心嘛。」今川义元也附和了一句。 「五郎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为这些无聊的旧情而对扇谷上杉家有一丝一毫的偏袒,也不会对亡妻那不切实际的哥哥有什么好感。」武田晴信却真把今川义元「善意的反讽」当做了讽刺,非常认真地向他保证道,「如果是为了你我两家的利益,哪怕让扇谷上杉家万劫不复、全族尽灭,我也不会手软。」 「真是服了你们了,为什么非要把感情和利益对立起来呢?为什么要以拥有人类的感情为耻,反倒以灭绝人性为荣呢?」刚夸完武田晴信的银杏瞬间就和一片好心喂了狗一样板起了脸,无奈地冷声道,「你真不觉得你这样很不正常吗?」 「武士又不是人,被感情牵绊太多会死的,越正常容易死。」武田晴信简短地应付了一句姐姐,随后看向今川义元: 「说起来,你干嘛特意出来找我?听说你还特意去找那个难波田聊和歌了?」武田晴信对今川义元已经是再熟悉不过了,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事情,「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探讨的?」 「也不只是和歌……难波田弹正对上杉修理的评价很高,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今川义元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没找到可以合理表述自己内心所想的语句,「就感觉怎么说呢……也不好说是他们护短,就是有些奇怪罢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成王败寇罢了。决定一个人风评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能力,更多的还是机遇。你把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丢到一个行将就木的家族里,他也没办法。你把一个庸才放到豪门家督的位子上去,他也能博得一个虚名。」武田晴信似乎早就想通了这些,脱口而出就是 长篇大论: 「扇谷上杉家要是亡了,山内上杉家要是亡了,谁还会在乎上杉兵部和上杉修理具体是怎样活生生的人?一个亡国之君的大帽子扣上去,哪怕他们再清醒务实、再勤政上进也没用,后人就会觉得他们是没什么本事的废物家督。」 第二百七十四章 换路 天文十三年(1544)年7月12日,一行人启程离开松山城,向关东公方所在的古河御所行进。路上,武田晴信和春日虎纲似乎已经和好了,有说有笑地不知道聊着什么。 三天后,天文十三年(1544)年7月15日,下总国古河御所,天守阁内。 在这里,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见识到了真正名副其实的「亡国之君」、「废物家督」——足利晴氏。他居然以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没有按照礼仪提前多日通报向关东公方的觐见事项为由,当着一众关东公方家臣的面训斥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问题是秘密出使哪还有提前多日通报的道理? 武田晴信自然是不能忍耐,这要是传出去了「武田家家督被关东公方骂得不敢抬头」,武田家在东国岂不是威信扫地?于是,他便拉着今川义元一起拂袖而去,闹了个不欢而散。 使团前脚刚出古河御所不多时,后脚关东公方的家老築田高助就追了出来,给武田晴信和今川义元赔罪。不过,回城是不可能回城的了,一行人就在城下町的武家屋敷里暂时歇脚,由武田晴信与築田高助谈妥了结盟事宜后便各自离去。 「还以为你气得不轻呢,这谈条件的时候不还是很理智的嘛。」今川义元对武田晴信取笑道,「那你刚才在大堂上干嘛那么生气?又是踢桌案又是瞪眼,还以为你勃然大怒了。」 「都是做样子的罢了,你以为我但凡有过一丁点生气吗?」武田晴信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笑容,「这种程度的侮辱和训斥怎么可能破我的防?只是这事情如果传出去了,对武田家威望不利,会让世人耻笑我晴信——我倒是不怕被耻笑,而是怕这样的耻笑会动摇武田家家臣的士气和忠诚,所以我作为家督才不得不发怒。」 「那关东公方殿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想法呢?」今川义元快速地举一反三,「他其实也不是因为我们不遵守传统礼节而生气,而是故意佯怒训斥我们,好给自己立威。之前关东公方的名声也还不错啊,在关东大名之间纵横排阖,也打了几个漂亮仗,不比两上杉的家督好多了?应该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吧。」 「没有,那家伙就是纯粹的马鹿野郎,只是投胎投得好到了关东公方的位置上,刚好几家大名都有求于他,又摊上了中务(築田高助)这个靠谱务实的家老,才顺风顺水得混了点战绩,其实就是个水货。把他换到两上杉的位子上去,早就死了。」武田晴信提起足利晴氏,就毫不犹豫地破口大骂道: 「他他娘的不知道我们绝对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威信给他立威的吗?还要在结盟这种关键场合来这么一出?传出去了,我们这北条家包围网还没开始人心就要散一小半了!他就是想逼我们为了同盟和睦委曲求全,哪有这种好事?」 「你真的没生气吗?」今川义元偷笑了两声,随后聊起了另一个话题:「对了,我的忍者土原回报说,北条家风魔里已经开始行动了,似乎想在我们返程的路上,在武藏、上野一带伏击我们。」 「勘助也和我说了,发现了风魔里忍者活动的迹象。」武田晴信并没有感到慌张,游刃有余地耸了耸肩膀,「我已经派人回甲斐调忍者支援了。」 「不用,我们不走原路回去。」今川义元摇了摇头,抬手指向东边,「我喊了今川家的水军来常陆的港口接我们,我们拜访完了剩下的豪族后,直接坐船回骏河,然后你再回甲斐。」 「先生只是不想走山路吧。」银杏在身后幽幽地吐槽了一句。 「哪有,这不是为了安全起见,避开北条家的忍者嘛。」今川义元一本正经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海路不是安全多了?」 「虽说北条家清水水军的船只之前都赔给你了,但是据说这几年他们正在重建水军,你走水路不是要从北条 家水军的眼皮子底下过?真的安全吗?」武田晴信到底也是个山里来的旱鸭子,十分警惕地确认了一句。 「放心吧,船只数量至少差8倍,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今川义元露出了「飞龙骑脸」般的微笑,「8倍兵力,还能有意外不成?」 · 天文十三年(1544)年9月2日,结束了对关东诸多大名的访问和包围网组建谈判后,一行人从常陆国佐竹家的港口,登上了今川家派来的骏河水军。 「怎么船有点少呢?」武田晴信看着这略显寒酸的船队,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踏上甲板后就开始反悔,拽着今川义元的胳膊道:「你不是说今川家的水军有300多艘船只吗?怎么这里才来了50艘?而且安宅船只有3艘?」 「因为其他的船只要给往来商船护航,最近一年多来北条家的清水水军屡屡袭击过往商船,给商户带来了不少损失,海贸带来的一系列税收可是我们今川家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怎么能够忽视财源呢?」今川义元一本正经地向武田晴信解释道,「但这航线太长了,需要照顾的区域很多,所以北条家明明只有40多艘船只,就让有300艘战船的今川家也照顾不过来,分出50艘船来接我已经让护航捉襟见肘了。」 「额……」武田晴信满脸黑线,对今川义元的脑回路彻底无语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家督的命要比商船更重要一些?」 「当然。」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点头道。 「那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北条家的水军可能会趁你只有50艘船的时候在北条家的海岸线边袭击你?」武田晴信的脸色更黑了。 「当然。」今川义元点头点得更加爽快了。 「那你娘!」武田晴信气得破口大骂,一把推开今川义元,抓住船舷就要翻船跳海,「老子不做你这船了!他娘的死在海上怎么办?」 「哎哎哎!」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好悬才把他拦下来,「别慌,慌什么嘛,不会有危险的。」 「上次跟着你走你家领地回国,遇到你们家臣叛乱,为了替你挡刀身上被开了个大口子,差点人就没了,现在你还想再来一次?我有几条命也不够你这么糟蹋的吧?」武田晴信已经是恼火得七窍生烟,对着今川义元一顿输出,「你就不能多带50条船来吗?」 「多带50条,北条家就不敢来袭击我们了啊。」今川义元快速地回答道。 「啊?」武田晴信听到这个答案后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我老师说,要以我的行踪为诱饵,把北条家的清水水军从军港里骗出来,在外海消灭,这样商船航路又可以安稳个两三年——直到北条家囤出下一批战船位置。我们的骏河水军也就不用频繁出动了,挺费钱的。」今川义元非常严肃地向武田晴信转述了太原雪斋的计划,「所以要带一个恰到好处的水军数目,既不至于让我们陷入危险,又不至于让北条家不敢出击。」 武田晴信已经彻底无语了,看着今川义元的目光就和看着杀父仇人一样——好吧,或许武田晴信可能觉得「杀父」的并不是仇人。 「不过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了解我的品性的,我绝对不是一个会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自己安慰的人,对吧?」今川义元看到武田晴信已经气成这样了,便也没在逗他,而是笑着道:「放心吧,如果是海战,我们不可能输的,一丁点危险都没有。」 「为什么?」武田晴信满脸写着怀疑。 「看就知道了。」今川义元胸有成竹地双手抱胸。 · 天文十三年(1544)年9月4日,骏河水军绕过了三浦半岛,驶入相模湾北条家水军活动的水域。不多时,隐隐就可以看到 有40来艘船只从远处逆向驶来。其中有2艘的安宅船,剩下的都是灵活的关船、小早船。 武田晴信即使陆战再强,一个很少坐船的山里人还是会本能地惧怕海洋,更别提水战这样的场面了。一想到边上的是今川义元这个看起来不那么靠谱的同伴,心中就难免紧张。 「迎击。」今川义元向邻船下达了命令——那是作为兴津正平旗舰的安宅船。兴津正平收到命令后,立刻指挥船队迎了上去。此时的洋流自东向西,正有利于顺流的骏河水军。 「清水水军的头目伊豆国下田城城主清水上野(清水纲吉)身经百战、不可小觑,但他前些日子刚生了重病,估计没有办法出海。」土原子经上前半步,向今川义元拱手汇报道:「领军出征的可能是他的嫡子清水康英,现年13岁,方才元服不久。」 「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罢了。」今川义元身后的吉良玮成听到这消息后便笑了起来,「那还打什么,他会开船吗?」 · 而在另一边,北条家清水水军的一艘普通关船上。 「下野守,要辛苦你了。」北条幻庵坐在船舱内的蒲团上,向甲板上的清水纲吉道,「又是劳烦下野守装病,又是要让清水水军为了这次袭击当诱饵,实在是过意不起呐……事后,北条家定会尽力补上清水水军的损失。」 「无妨,只要是为了北条家,多少损失都无所谓。」清水纲吉挺着自己尚且硬朗的身子骨,向北条幻庵抱拳道,「但骏河水军数量多,还是顺流,在下只能引走牵制他们一段时间。之后,就全靠幻庵大师的了。」 「没问题,贫僧自有杀招。」北条幻庵冷笑了一声,随后看向了船舱深处藏匿着的黑影们,「放心吧,如果是海战,我们不可能输的,一丁点危险都没有。」 第二百七十五章 略同 「哦?这是要干嘛?」兴津正平对前方清水水军的船只动向感到费解,一头雾水地连连摇头,「清水家的娃娃连海战的基本道理都不懂吗?上野守(清水纲吉)自己也是个海战名人,却什么都没教给孩子吗?虽然还小,但怎么说也都元服上阵了,不该这般马虎啊……」 清水水军除了留下一艘不起眼的关船外,其他的所有船只都缓缓地驶离沿海,让出了关键的航道,而是向外海开去。日本常见的水军用船——安宅船、关船和小早船——都不利于在外海航行,而是更适合在河流、海湾、内海运动。主动放弃内海向外海开去,等于自断一臂。 而且只要今川家的骏河水军衔尾追击而去,就可以堵住清水水军返回沿岸的退路,逼他们走外海回伊豆——估计会有不少船只因为风浪、波涛、水手脱力等因素掉队,而被骏河水军缴获。 不过,如果骏河水军不立刻行动的话,清水水军再前进一段就可以接触到由东向西的洋流,一路漂流回伊豆——那骏河水军就追不上了,也失去了剿灭清水水军的机会。 「去追击。」今川义元也发现了清水水军的愚蠢行动,立刻向邻船的兴津正平发出指示,「辛辛苦苦引诱出来的,别放跑他们。」 「这是调虎离山。」武田晴信立刻发出抗议,抬手指向面前仅剩下的那艘清水水军的关船,「他们要用大部队引走今川家的船队,再用那艘关船袭击你的旗舰,对我们两个动手。」 「就一艘关船,他凭什么?」今川义元毫无顾忌地让自己的旗舰安宅船顺流向西,飘向那艘关船。 「即便如此也不该冒险啊。」武田晴信都恨不得打晕今川义元自己接管指挥了。 「冒险的是他们。」今川义元挥了挥手,安宅船的船舱里就涌出了200多名今川家的马廻,领头的正是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他们和他们身后的马廻众都是人手一把铁炮,飞快地靠近到船舷边蹲下隐蔽,排作两排,开始装填。 「铁炮?堺町买的那些?什么时候到的?你已经列装部队了?」武田晴信看到这批铁炮队后立刻大跌眼镜,「怎么没和我讲?」 「还没出效果呢,打算效果不好就要你赔钱。装填太慢了,一场合战怕不是只能打一枪。」今川义元打趣了几句,随后指了指铁炮队道,「不过如果是水战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有从容的装填时间。到时候两船交会,我们射铁炮他们射箭,我们的船还高,你觉得谁会赢?」 「怪不得你罕见地这么有底气。」武田晴信这下终于放下心来,安然往桅杆上一靠,「说起来,你有没有打算仿制这些铁炮?自己琢磨一套生产工艺出来,这样以后不就不用花大价钱买了吗?」 「这个是可以自己仿制的吗?」今川义元被打开了新思路,愣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问道:「我们能做出来南蛮人的东西?」 「这有什么不行的,大家不都是两只眼睛两只手,南蛮人难道比我们了不起吗?」武田晴信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膀,指了指远处的铁炮们,「找几根拆开好好研究研究,都是用什么原料做的,挑几个机灵点的工匠,让他们试试看嘛。」 「感觉不大靠谱,回头再说吧,这么神奇的东西,人家肯定是有秘方的啊。与其自己仿制,不如直接从南蛮人那里买秘方或者他们的工匠师傅。」今川义元权衡了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而且也要看看它实战效果如何。还不一定好用呢,万一不好用,我费那么大力气仿制他做什么?」 两人说话间,骏河水军旗舰和清水水军那艘关船的距离也逐渐拉近到了咫尺间的距离,不过武田晴信早已没有紧张的情绪。今川家的旗本们已经装填点火完毕,一个个靠在船舷上,就等着两船交会之际,翻身而起扣下扳机。不过令武田晴信一些意外的 是,清水水军关船的甲板上居然也看不到什么人。 还没等他细想,两艘船已经相遇了。 「放!」绯村羊羽大喝一声,今川家的旗本们立刻起身,掏出一根根黝黑的铁炮,对准了几丈外北条家的船只,同时扣下了扳机。 火光闪起的那一刻,他们惊讶地发现——对面的关船上也闪起了火光。 · 「砰!」 铁炮剧烈的轰鸣声在开阔的海面上爆裂开来,随之腾起的还有硝烟——远处正在接战的两家水军都愣了一下,看向了沿海的安宅船和关船——只见两艘船都好像一个大烟囱一样,各自不断有硝烟翻滚着被海风吹散。 「娘的?今川家也有铁炮?」 此时,北条家的关船上,带领着铁炮队的大藤信基几乎被对面响起的轰鸣声给打蒙了。他本人出身纪伊国根来众,在北条氏纲时代开始侍奉北条家。不久前,他回家省亲的时候,发现了纪伊开始流传起一个叫「铁炮」的新奇玩意,就带了一支回相模,立刻得到了北条家幕后谋主北条幻庵的重视。 在北条幻庵的指示下,大藤信基通过根来众的关系,秘密采购了50支铁炮,列阵部队,由大藤信基指挥。此役,是他们的初阵,北条幻庵打算趁着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乘船返航之际,用铁炮队在接舷战时痛击今川家的骏河水军,从而刺杀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 谁曾想,今川家的骏河水军居然也有铁炮? 本来安坐船舱中的北条幻庵在听到了远大于50支铁炮能发出的轰鸣声后也坐不住了,惊慌失措地跑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海风吹散了硝烟,也吹散了甲板上的血迹——极近的对射下,北条家的铁炮手瞬间已经倒下了十几人。 「怎么可能……」北条幻庵难以置信地呆立在原地,目光转而向骏河水军的安宅船上望去——只见百余个射击完毕的铁炮手退了下去重新装填。 「今川家铁炮手的数目是我们的两倍……」 北条幻庵的感慨声戛然而止。 因为骏河水军安宅船的船舷边,赫然又走出了百余个新的铁炮手——他们举起了早已装填完毕的铁炮,对准了甲板上毫无防备的北条军。 是四倍! 「砰!」 · 「什么鬼?北条家也有铁炮?」 此时,骏河水军安宅船的那边,今川家的一方同样大惊失色。眼前的状况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不过好处是,他们的铁炮数目显然比北条军多得多。 今川义元虽然也是吃了一惊,但毕竟局势还在掌控之内,便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两队铁炮队轮流装填射击——安宅船的长度并不支持200多人同时站在船舷边,只能轮流上。 刚才北条家那50多个铁炮手的齐射,给今川家的旗本们带来了5人的伤亡——看来铁炮的精准性实在不行,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船上有些颠簸,所以打不准。不过,数目优势还是实打实地存在的——北条家那边明显倒下去一倍多,在今川家的第二轮齐射后更是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川义元身旁的武田晴信,此刻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久久地呆立在原地。连今川义元示意他蹲下以免被流弹波及的手势都视而不见。 「到底是山里人……」今川义元暗自地腹谤了一句地域歧视后,便亲自把武田晴信给拉到了桅杆后。 · 「撤退!撤退!」 而在另一边,北条幻庵已经是毫不顾个人形象,歇斯底里地大吼着指挥水手掉头。任何一个人——当他发现自己唯一仰仗的杀手锏对面也有且更多的时候——都会心态崩溃吧。 「大师!」此时,大藤信基 也全身匍匐在甲板上,一边躲避着飞来的弹丸,一边向北条幻庵所在的船舱边爬来,「外海的主军怎么办?」 「让他们各自逃生,自求多福吧,逃掉多少算多少!」北条幻庵狠狠地骂了一句。这次他将好不容易辛苦重建的清水水军拿去当了诱饵,就是为了自己铁炮的这一击——谁曾想这一击在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 · 天文十三年(1544)年9月4日晚,相模湾。 骏河水军先后俘获了20余艘清水水军的船只,其中那两艘笨拙的安宅船自然是逃不掉了,清水纲吉本人则趁早转移到小船上逃走了——刚刚重建不久的清水水军瞬间又伤筋动骨,没有个一年多是没办法恢复了。 「感觉效果还不错。」今川义元看着被骏河水军缴获控制的船只和被捆成一排排的清水水军的水兵——虽然这些战果和铁炮没什么直接关系就是了。但无论如何,刚才铁炮在对射里表现出的杀伤力和压制力都相当可观。 「还会坑你不成?」事先就看中并推荐了铁炮的武田晴信一边拍着今川义元的肩膀,一边给他画着大饼,「不会骗你的,真的。而且我觉得,仿制铁炮的事情也是绝对可行的,不妨试试看嘛。这铁炮说白了也就是一对铁疙瘩合在一起,又不是什么法器、神器。」 「你就是想用今川家的财力和人力去研究,成了之后把结果给甲斐一份呗。」银杏在一旁冷眼吐槽了一句。 「别分那么清楚嘛,咱们都是一家人,今川家的家督是我姐夫,未来的家督也会是我儿子的表兄弟,都是一家人!」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冥冥 天文十三年(1544)年9月8日,在富士川畔送别了武田晴信后,今川义元一行人结束了出使之旅,顺利回到了今川馆。刚一进卧室的门,墨球就立刻跳了过来,在今川义元和银杏的腿上不停地蹭着,喵喵叫个不停。而一旁的苗苗和苗小苗则冷眼旁观,仿佛觉得自己的猫咪同伴没见过世面一样,还不熟悉铲屎官定期的出差。 「殿下出门的这段时间,这只小猫在天守阁里可闹腾了。」最近被分配了给猫咪打扫厕所和喂食任务的木下藤吉郎一边给墨球的饭碗里加满了饭,一边对今川义元和银杏汇报道,「四处找您和夫人,找不到就闹,晚上也不肯回自己的窝里睡觉,一定要在您的被褥里。」 「多粘人。」今川义元于是蹲了下来,用手摸了摸墨球的脑袋,墨球立刻享受地发出了呼噜的声音。 「那是因为它不久前刚被主人送给别人,担惊受怕,害怕自己哪天就又被弃养流浪了。」银杏却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把将墨球抱在了怀里,像抱婴儿一样轻轻地晃着,「还是苗苗和苗小苗那样高冷点好,这意味着它们觉得很有安全感,所以不担心。」 「也是年纪大了吧。」今川义元看了眼已经8岁的苗苗,「按猫咪的年龄来看,也活了一大半日子了,不爱动了。」 「不准你说这些。」银杏闻言狠狠地瞪了一眼今川义元。 「好嘛……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认错般举起了双手,随后轻叹了口气,「但是那是早晚的事前,就怕你到时候太伤心了。」 「我走在苗苗前面不就完事了。」银杏赌气般地嗔怪道,随后把今川义元一把推出了房门。 「五郎呢?」今川义元于是打算去看看儿子,便向木下藤吉郎问道。 「去道场修行了,还有朝比奈的两位公子和冈部公子。小葵她在那边伺候着。」木下藤吉郎一边点头哈腰一边答道。 「哦?这么刻苦?」今川义元颇感意外,「不是在踢蹴鞠?他不是一直骗他奶奶说去道场修行,其实在道场的风流眼踢蹴鞠吗?」 (但事实上道场里的风流眼是今川义元装的) 「本来已经连踢了好久了,可是田沈大人今天回来了,立刻把他们抓去训练了。」木下藤吉郎忍着笑意道,「在道场被堵个正着。小的本来也在陪少主一起踢的,想起来还有杂物没做完,这才回来。」 「田沈呀田沈……今天才刚回来,连身衣服都不换,就直奔道场?」今川义元苦笑着连连摇头,随后一握拳道:「还是老样子,真是刻苦啊,令人自惭形秽。家臣都这么努力,主君又怎能懈怠?」 于是,今川义元就去踢蹴鞠了。 天文十三年(1544)年10月13日,秋意已深。今川义元起床后发现,天守阁外的一棵枫树已经红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和霜叶那每年见一次的古怪约定。天气也逐渐冷了,让她天天在枫林里等一天也不好。早些把今年的约赴了,剩下的时间她是不是就可以安然在屋子里度过了呢?…. 想到这里,今川义元便策马出城,径直来到今川馆北山的枫林。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这次女子却没有出现在枫林里——以往她总是等在最显眼的那棵枫树下。 毕竟已经让人家等了那么多年了,偶尔等等别人也未尝不可,今川义元于是边靠坐在树下,欣赏这满山枫红的美景。然而时间推移,转眼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霜叶仍不见踪影,今川义元不禁觉得反常——该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 但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个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枫林里等待一个一年只来一次的人,这个故事更反常一些吗? 人毕竟不是草木,即使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今川义元还是决定去霜叶居住的小木屋 里探望一下情况。万一是生了病什么的,今川义元也能安排人帮帮忙。他于是策马来到木屋旁,将马匹拴在树上后,自己步行走向木屋。 却在几丈外的地方,隐隐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婴儿哭泣声。 今川义元一下子怔住了,难道霜叶在短短的一年内快速嫁人生子了?还是说房子换了主人? 屋内又传来了霜叶哄孩子止啼的轻柔呼唤——看来不是房子换了主人。 那如果有屋内已经有了人,自己这样上门打扰岂不是惹人误会? 想到这里,今川义元就转身要走,可是不注意下却踩到了地上干枯的落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宁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楚。这一下子惊到了屋内的女人,霜叶的安抚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了她起身的声音。片刻后,门就被推开了。 「殿下?」霜叶看到今川义元后先是一愣,随后眼里瞬间闪烁起了复杂的情感——又有喜悦,又有感动,又有些许委屈,「您怎么到了这里?」 「看小姐不在枫林里,怕你有事情,便过来探望一下。」今川义元也没有多做掩饰,「小姐身体安康,比什么都好,那我就放心了。」 「承蒙殿下挂念了……」今川义元简单的一句关心,却让霜叶瞬间红了眼眶,垂下头答道。 「屋里有婴儿?」今川义元看向了身后的木屋,「小姐已经讨得如意郎君了吗?」 「没有。」霜叶没有抬头,而是简短地回答道。 「哦?那是亲戚家的孩子?还是收养的孩子。」今川义元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霜叶真的不打算嫁人,那总归要领养个孩子给自己养老送终,而且也算是有个伴。不然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一世,也太悲哀了。 这下霜叶沉默了,低下去的头也一直没有抬起来。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今川义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他算了算日子,心中涌起一个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该不会……」今川义元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确认道。 「是殿下的骨血。」霜叶快速开口,打断了今川义元没有问出口的话,随后俯身请罪道:「去年那次在家中的酒宴,小女子在酒里放了***,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但小女子绝无母凭女贵之意,绝不会跟着殿下回今川馆。只是想让让后的生活能留下一分念想罢了,之后小女子会一个人把女儿抚养长大,绝对不会要殿下一分钱,请殿下不必挂念。」…. 「天呐……」今川义元只感觉头痛,那天的事情他都有些记不清了,「小姐这又是要干什么?不仅不尊重我,更不尊重的是你自己,而且对这个孩子也不负责。」 「殿下怎么责备小女子也无所谓。」霜叶仿佛已经无欲无求,「会把孩子养大的,殿下不必担心,小女子已经有了新的寄托。」 「孩子毕竟是生命,怎么可能这般视若儿戏?如果我不知道倒也罢,但现在都已经知道了……」今川义元深深扶额,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和家里交代了,「先带你们回……」 「不,不用,殿下,小女子不会跟您回今川馆的。」霜叶闻言后使劲摇头,非常坚决地沉声道:「小女子说过了,若是跟您回去了,小女子岂不成了故意骗殿下生女,然后母凭女贵的人了?殿下的家人会怎么看小女子?殿下会怎么看小女子?未来女儿长大后会如何看我?小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那总不见得……」 今川义元还想说话,霜叶却直接摆手道:「不用,殿下甚至不用给小女子财物。小女子自己识字,可以把女儿养大的。殿下如果真的想帮小女子的话,不妨依旧和以前一样,每年来看看小女子和女儿。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小女子也不想她从小就没了父亲。」 今川义元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即使心里再多不满,面对曾经的一时知己,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声。他终究狠不下心直接和自己那未曾谋面的骨血直接断绝关系,永不往来。 「让我看一眼孩子吧。」今川义元无可奈何地低声道。 「谢谢。」霜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随后便引着今川义元进了屋内。 「你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的?在这深山里?」 「嗯。」霜叶点了点头,「自己接生的……事先已经准备好了食物。」 今川义元打量了一眼霜叶那单薄的身板,没想到往日里尽是书卷气的她居然也能吃这样的苦。他本以为这样的文人女子根本应付不来这些事情。 霜叶推开了内室的们,床褥上躺着一个6-7个月大的婴儿,正轻轻挥舞着肉嘟嘟的小手,咿呀学语地向母亲呜咽着什么。霜叶匆忙俯下身去,抱住婴儿,嘴里轻轻地呢喃着什么,很快让怀里的婴儿平静下来。而霜叶脸上的幸福和坚强,和过去那不谙世事的她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当了母亲……会让女人变得很强大——今川义元默默感叹道。 「给她起个名字吧。」霜叶抱着婴儿转向她的父亲——即使她的父亲对她的母亲毫无半点爱情可言,现在说不定心里还充满着不满和怨愤。 但今川义元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能把这怨气撒在孩子身上。他抿了抿嘴,看向了屋外满山的枫叶,轻声提议道: 「红叶?」 「女孩子,还是用一个汉字吧。」霜叶摇了摇头,美眸流转,想到了另一个更好的点子: 「叫‘枫,吧,怎么样?」 扶摇微影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定数 回到今川馆后,今川义元还是头疼不止,甚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怎么出门一趟,就多了个女儿呢?而且还是最麻烦的那种——私生女,且孩子的母亲并不打算来今川馆,一定要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抚养女儿。关键是这一切都是在今川义元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以至于今川义元丝毫没有做好准备。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银杏交代这件事情……或者说,是不是还是不说比较好?自己之前口口声声说着一辈子只娶银杏一人,却在外面有了私生女,这不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吗? 他满胸怨气无处发。怪霜叶?这件事情怎么看都是今川义元占了便宜。怪那个婴儿?可孩子是无辜的……但她真的本就不该降生到这个世界的。 思来想去,惭愧难当的今川义元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银杏解释,最终还是决定隐瞒。于是,在回天守阁之前,他反复搓揉着脸部,对着镜子调整好了表情,以最「无事发生」的状态回了家。 然而,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情总是在无意间发生。 晚饭的饭桌上,寿桂尼不知道第多少次提起了这件事情: 「承芳,开枝散叶的事情,也该多多考虑了。」 寿桂尼每次说这话时,都会把碗筷放下,非常认真地凝视着今川义元。而今川义元也是一如既往地埋头吃饭,随口答道:「知道了,知道了。」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那古野氏丰总是战战兢兢。因为寿桂尼对今川义元的说教无效后,马上就会转向他这个一门众,希望他多生孩子以防今川家绝嗣。而太原雪斋倒是乐得自在,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寿桂尼这个当奶奶的操心。银杏总是事不关己地别过脸去,一方面碍于观念,她也不便阻止丈夫纳妾生子;但另一方面,吃醋的情绪肯定也是不可避免的,反正她知道今川义元每次都会搪塞过去。 长千代和阿松毕竟还是小孩子,对这些话题一知半解,懵懂地瞪大了眼睛。而今川五郎今年虚岁已经8岁了,似乎是懂了些事情——不知道和他上次悄悄跟去鲸屋看过有没有关系——在听到这个话题后,居然颇感兴趣地抬起头来,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老身是认真的,你这一代只有五郎和长千代两个男丁和阿松一个女儿,氏丰也还无后,太危险了。」寿桂尼这次似乎不打算向平常那样放过今川义元,而是不依不饶地道:「你父亲当时有五男五女,如今几经波折下都险些让今川家绝嗣。」 「知道了,知道了。」今川义元咽下嘴里的鱼肉后,又随口敷衍道。 「老身是认真的,别以为自己才20几岁,还年轻,就没事。你祖父当年也是只有两儿一女,结果自己遭遇不测后,今川家瞬间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但当年无论你父亲和小鹿范满谁赢了,今川家的家业好歹也还在今川族人手上。但经过小鹿范满之乱和这次的家督争夺,今川家旁支都不剩多少了。如果你出了意外,今川家可如何是好?」寿桂尼严肃地目视着今川义元,迫使着他也不得不放下了碗筷,认真回答道:…. 「母亲,我是目前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反正我还年轻,等我老了的时候五郎也大了,您让五郎多生几个孩子不就好了?不然我给他生一堆兄弟,不是还增大了兄弟阋墙的危险?」 今川五郎听到爸爸的这一番话后顿感锅从天上来——怎么您不愿意生孩子,反而把责任直接甩给了还没开始发育的我呢?于是,今川五郎小嘴抹了蜜一样,直接胡言乱语地「坑爹」道:「奶奶,别催我生孩子,说不定父亲在外面有私生子、私生女呢?只是因为父亲怕母亲生气,所以才不敢带回来。让父亲和母亲生就好了,别叫我生孩子呀。」 「啊?」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寿桂尼年纪有些大了,跟不 上年轻人这跳脱的逻辑和「礼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太原雪斋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揉着五郎的脑袋一边打算继续看笑话。那古野氏丰满意地把身体向后缩了缩,希望自己不要引起寿桂尼的注意,以免催生的问题催到他身上。长千代和阿松不明所以地望着大家,银杏则狠狠地瞪了今川义元和今川五郎一人一眼,今川五郎赶忙做出了和父亲一样的举手投降的姿势。 而今川义元表面上维持着平静,心里则是风起云涌——小孩子的直觉都这么准的吗? 「谁教你的这些话?」被坑爹的今川义元皱着眉头看了今川五郎一眼,今川五郎便嘟起小嘴不说话了。父子之间,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别岔开话题。」寿桂尼轻咳了两声,试图让话题重新回归严肃,对今川义元正色道,「纳妾生子的事情,真的要考虑起来。如果你不自己操心的话,老身就帮你去找几家重臣的女儿了。」 看今川义元不作声了,寿桂尼便转向银杏道:「怎么?莫非是惧内不成?你也是武家女儿,不会不明白人丁兴旺的重要吧。」 「我可没说过。」银杏无辜地摊开了手,「是先生自己不想纳妾。」 「如若实在不想纳妾,你们二人多多生儿育女也未尝不可啊。」寿桂尼知道自己儿子在某些问题上会格外得固执,便退了一步道:「怎么在长千代和阿松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呢?你们二人那么恩爱,怎会如此?」 「额……」今川义元一时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和银杏床榻的频率的确相当之高,但是今川义元一直都喜欢把羽箭泼洒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唯独不是靶心。而银杏又实在能言善辩,让今川义元经常忍不住奖励自己——就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如果就这样诚实地回答寿桂尼,估计老太太会疯掉。 于是,今川义元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银杏。 银杏毫不犹豫地白了他一眼——这么难为情的事情你这个大男人不说,要我说? 于是,银杏直接和今川五郎一样开始报复社会,淡然自若地道:「因为先生不行了。」…. 「哈——?」今川义元瞬间目瞪口呆,而一旁的太原雪斋和那古野氏丰忍不住直接笑了起来。寿桂尼愣了一下后明白了银杏的意思,瞬间感觉有些羞耻——这跳脱放肆的语言艺术是老人家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刚结婚的时候,先生每天要来好几次,渐渐地身体就不行了,垮掉了。」银杏再次摊开手,同时白了今川义元一眼,落落大方地道:「就是这样,所以母亲,您也不必费心了。」 「不肖啊……」寿桂尼闻言好悬没给气出病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平复了情绪,冷冷地向门外吩咐了一句:「阿常,待会让天守阁内的厨子都到一楼,老身有事情要吩咐他们。」 不会吧……要给我吃补药吗? 今川义元只感觉眼前一黑,自己可是才25岁啊。 关键是现在自己明明都很旺盛了,若是再吃补药,那以后每天还能有不在床榻上的时间吗? 入夜后,银杏依旧能一挨着枕头就快速入睡,今川义元却有些睡不着。他心里很不好受,生平第一次有了事情,要瞒着怀里安然沉睡的爱人——可她对自己是毫无隐瞒的,就像一只睡在主人怀里的猫咪一样,无条件地信任。 那个私生女……名叫今川枫的私生女……今川义元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成为孩子母亲的霜叶。 或许该和武田晴信取取经?他那种性格的人,肯定有不少妾室为自己生子,同时他也对那些妾室也毫无感情可言吧。就像公猫那样四处留情,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也不管母猫是怎么把小猫抚养长 大的。或许该问问他是怎么调整心态的? 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自己早年被太原雪斋好好保护在寺庙里的生活,让他个人的社会化程度非常之低,不是很擅长和这些世俗的道理打交道。别人觉得毫无障碍的事情,他心里却总是过意不去。 今川义元搂紧了怀里的银杏,在她的鼻尖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不打算纳妾,也不打算再娶。因为心只有一颗,给了她就没办法再分给别人。一家几口人开开心心地住在天守阁里,还有猫猫们作伴。可如果多了一个女人,多了一个孩子,又该如何和她们相处呢?自己和其中一人相处的每一段时间,对另一个人来说不都是嫉妒的折磨吗? 怪不得佛门的清规戒律不让人娶妻生子,这些东西真是会带来太多的烦恼和纠葛。 想到这里,今川义元再次在心里为净土真宗信徒们的行为吟诵了几句佛法,请求佛祖脱罪。 扶摇微影 第二百七十八章 新年 天文十三年(1544)年12月30日,除夕。 今川馆的元旦总是最热闹的,骏河、远江大多数的家臣们都会齐聚一堂,向主家恭贺新春。当然,如果对武田晴信而言——这就是他最好的偷袭机会了。 坐在主位上的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和武田晴信呆久了,脑子里总是想起这些败兴的事情。 宴会上,一如既往地觥筹交错。朝比奈泰能醉醺醺地扶着桌子,一桌一桌地敬过去。这一次,朝比奈泰朝也到了陪父亲敬酒的年纪,同样红着脸端着酒杯。朝比奈松千代还是个小孩子,只能抱着一个快有自己一半高的小酒坛,晃晃悠悠地跟着父兄。只不过在知晓了朝比奈家的往事后,今川义元再看朝比奈泰能的醉态,已经有了些其他的领悟。 冈部亲纲和冈部元信一如既往地滴酒不沾,也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朝比奈家的敬酒——这几乎成了每年元旦的保留节目。今川家的两大支柱朝比奈家和冈部家因为敬酒的问题当堂吵架,然后由濑名家的人上来劝架——只不过现在劝架的已不再是濑名氏贞,而是濑名氏俊罢了。 作为今川家家中新贵的大泽家并没有因为自身领地的数目而有所僭越,本分持重的大泽基相依旧安分地坐在靠后的坐席,把上手的席位留给了侍奉今川家多代的谱代三浦家——虽然三浦家早已不复当年。三浦氏满正捋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意吟吟地看着满座的后辈。 大泽基相总是喜欢和自己多年的好友松井贞宗坐在一块聊天,两人的孩子松井宗信和大泽基胤都是今川家直辖旗本备队的备队长,境遇相似,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松井宗信和大泽基胤则陪在父亲身边,松井宗信不善言辞,话很少,大泽基胤则和两位前辈请教着问题。 而在三浦家之后的座位上则是堀越家和濑名家,它们虽然都是今川家庶流,可是此刻在家中的话语权却是有天壤之别。堀越家的家督压根没有到场,而是派来了家中的亲宗家派系的领袖堀越贞丰——太原雪斋安插在堀越家里的钉子,目前已经掌握了堀越家小半的势力。同样没有由家督出席,而是由家中亲宗家派出席的还有井伊家的小野道好等人。 小笠原春义、鹈殿长持等封地在远江、三河的今川家亲信在一旁推杯换盏,讨论着远国的防务。和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小原镇实、山田景隆、浅井政敏这些驻扎在远江、三河的今川家直辖势力。天野景贯作为被今川家扶持上台的豪族,同样和他们关系友善。而饭尾乘连这个有反叛前科的外样就有些不那么受他们待见了。 酒席另一边,安倍家、富士家、荻家、蒲原家这些在骏河中东部的豪族家督们,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们的席位边上,是东三河吉良家、牧野家这些已经臣服于今川家的势力,和东条松平家、五井松平家这些亲今川家的松平家势力,虽然也喝得尽兴,但喝酒时玩的游戏却和骏河人差距颇大。奥平家的奥平义昌前不久在讨伐一向宗的战役里表现英勇,洗刷了叛乱的污名,成功赢回了主家的信任和部分旧领,此刻也在努力地和这些同僚们搭上关系。…. 至于庵原家和兴津家这两个太原雪斋的本家和娘家,为了避嫌依旧被安排在了最末端的席位——不过他们倒是毫不在意。兴津正平和庵原忠胤喝得开心,同时还在给最近受他们提携的伊丹康直些许指点。 「广忠,其实你可以不用亲自来的。」今川义元为坐在身侧的松平广忠斟上一杯酒水,「来贺新年的都是家臣,松平家再怎么说也是盟友,何必亲自跑一趟?」 「感谢兄长多年来对松平家的照顾。」松平广忠依旧是那么真诚,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感情——在他看向坐席中的东条松平家和五井松平家时,神色却难免有些落寞。这些本是松平家的分家,也是松平广忠的坚定支持者。可是 这几年来,随着松平宗家的分裂和落寞,今川家在三河的势力不断加强,越来越多的松平家麾下的豪族开始和今川家走得更近,连松平家的一门众也是如此。 松平宗家中有不少人对今川家伸手过长表示不满,不过这都被松平广忠弹压了下去。他知道,如果没有今川义元和今川家屡次相救,松平宗家和他松平广忠怕是早就亡了,今川义元对他有再造之恩,他不能恩将仇报。可松平广忠有时候内心也会有所疑惑——他是否是把个人感情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了呢? 酒过三巡,今川义元暂时离开了宴会,出来透透气。天守阁旁的道场里,碰杯和欢呼嬉戏的声音要比天守阁内嘈杂得多——这是今川家直辖旗本、马廻、侍卫和小姓们的宴会,自然要比那些有名有姓的家督们放得开。 今川义元于是走进道场,一进来就看到吉良玮成和赤井黑高在打架。平日里这两个大块头打架,一般都是吉良玮成靠着臂力压制赤井黑高。但今天吉良玮成仿佛喝高了一样,脚下只打晃,下盘不稳。赤井黑高的酒量明显好了不少,即使已经上脸了,依旧足下生风,拳拳到肉,打得吉良玮成狼狈不堪。而绯村羊羽,则在一旁动情地解说着: 「喔!快看赤井大人的这一击直拳,每一个二十年苦练的功力万万是打不出这样一击势大力沉的快拳的!」 「但看我们的吉良大人,用脸接了这一拳却丝毫不乱,疼都没带疼的!别的不说,这抗打击能力,在座有谁能比得上?」 「《假名目录》里可是命令禁止斗殴的吧。」今川义元也加入了观众的行列,靠在墙壁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吉良玮成和赤井黑高的搏斗。 「在修炼,在修炼,道场里还不允许练武了吗?」赤井黑高满嘴歪理邪说,大笑着就把今川义元给搪塞了过去。 「认真修炼的是人家田沈。」今川义元越过大家的发髻,看向了喧闹的人群边,在道场安静的一角里认真练习剑术的田沈健太郎——即使是新年,他也从不会怠慢每日的基本功。…. 从道场出来后,今川义元回了天守阁,径直走向楼上。早坂奈央和望月贵树这对新婚夫妇这靠在栏杆边,不知道说着什么。今川义元没有打扰这对眷侣难得的休息和甜蜜时间,边从楼梯的另一侧绕了上去。却发现木下藤吉郎和小葵也躲在角落里,两个小孩子说着悄悄话,不知道在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 于是今川义元又绕了一个大圈,从远侧的楼梯上来。回了顶楼,发现一家人正在聚餐。太原雪斋在楼下的宴会里喝高了,走到楼上来喝醒酒茶。今川五郎作为少主露脸过后,也跑回了楼上,和弟弟妹妹一起吃饭。寿桂尼、银杏、那古野氏丰围坐在屋里——令人意外的是,武田信虎居然也在。 平日里,武田信虎总是神出鬼没的,从不和银杏一起吃饭,而是天天在今川馆里遛弯。太原雪斋特意命令忍者对他严加看管,不允许他踏出今川馆一步。 「岳父大人?」今川义元早就用上了更加亲密的称呼,在武田信虎身边坐下,「怎么今天有了兴致赏光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还不是你那老婆硬拉我来的。」武田信虎一边不顾礼仪地大快朵颐,一边用筷子非常粗鲁地点了点银杏。 今川义元本以为寿桂尼会对武田信虎这无礼的行为表示不满,结果却发现她完全不为所动。也对,母亲这样一个极度现实务实的人,又怎么会在乎所谓的礼节呢——看来几年前和武田信虎因为礼仪问题爆发的争吵真的全都是装的,都是为了配合武田晴信、太原雪斋的计划演戏罢了。 母亲也真是可怕……在家里也有数不清的戏要演,真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的,哪个眼神是真的。该不会催我生孩子什么的,也是出于什么计划和什么目的在演戏吧——今川 义元想想后便觉得背上一阵寒意。 「关爱孤寡老人。」银杏以「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方式开始损自己的父亲,「总不见得让您一个人过新年吧?」 「你这是把自己往死里咒?可真是‘关爱,父亲啊。」武田信虎干笑了两声,倒是也不在意。 「您不把子女当人看,和没有子女有什么很大的差别吗?」银杏歪了歪脑袋,随后叹了口气道:「要是弥弥还在该多好啊……」 「人死不得复生,活人何必在乎这些,早晚的事情。」武田信虎看得很开,完全没有因为提起了女儿的死讯而有丝毫难过,依旧大口扒着饭,「哪怕你,晴信,还有信繁他们,全部死在我前面,我也不会为你们掉一滴眼泪的。」 「那可真是谢谢您,坚定了我好好活下去的动力。」银杏冷哼了一声,转过身来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今川义元的袖子,「先生,以后我再也不说那些乌鸦嘴的话了,我要活得比我父亲久,把他的骨灰倒进下水沟。」 「好歹撒到诹访湖嘛。」武田信虎被女儿的话逗得捧腹大笑,「希望那时候晴信已经死了,不然他肯定都不肯让我的骨灰回去。」 扶摇微影 第二百七十九章 游猎 几个月后,天文十四年(1545)年4月17日。今川义元正带着今川家的马廻在河东地区训练——说是训练,其实是今川义元想出来兜风罢了。为什么要来河东呢——是因为寿桂尼今天也要去今川馆边的今川家菩提寺供奉,若是让寿桂尼撞到他没有练兵而是在四处乱转,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批评。 前不久,从堺町追加购买的200把铁炮又到账了,经由佐野新兵卫测试后,全部列装给了今川家的马廻众。现在马廻众400骑武士,人人背上都背着一把铁炮,身上穿着的也是轻便的皮甲,以减轻马匹的负担——郊游自然没有什么穿重甲的必要。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一起去散步吧。」今川义元嘴上轻哼着一些民谣,信马由缰地在河东的原野上驰骋着,「要是带上银杏一起来就好了,谁叫她自己睡了懒觉没起来的。」 「殿下,和相模佬干架的事情准备得咋样了啊?」赤井黑高跃跃欲试地在身后问道,「雪斋大师不是说要搞一个北条包围网的吗?」 「快了,也要等关东的大名们都准备好,等到今年下半年吧,可能会是秋收后。」今川义元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一边望向北方的富士山——暮春的群山别有一番风味在其中。 然而看着看着,他却发现山水画里好像出现了人物——远处有一个小墨点飞速接近。近了些后,可以看出是一人一马,从河东的方向径直而来。 「警戒。」绯村羊羽举起手来,今川家的旗本们人人都是抽刀在手,散开了战斗队列。 没过多久,就见到那人来到近前,背后没有其他人跟随。马廻众们逐渐放下心来,由赤井黑高拍马上前检查了下那人随身携带的物品,卸下武器后,就放他来见今川义元。那人看到了400个骑兵的阵仗,又看了眼今川义元的仪容和着装,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人就是家督。 「殿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实在是葛山家先灵有眼,快救救葛山家吧!」那人也没有多话,到今川义元马前就跪下***道:「在下葛山氏清,请殿下速速调兵前往葛山城!」 「葛山氏清?」今川义元一下子就记起了这个名讳,太原雪斋和他提过多次,「你是我老师在……」 「没错,在下是雪斋大师安插在葛山家内的内应。」葛山氏清向今川义元抱拳沉声,同时从怀里掏出了太原雪斋给予的信物:「本想暗中集结势力,夺回葛山家主导权,重新回归今川家。奈何事情败露,北条家已经发兵前来镇压,在下好不容易逃出城来,城内还藏着不少在下的部署,望请殿下速速来援!」 葛山家是骏河国河东最强大的豪族,领地位于骏东郡最东部,也是骏河的最东部边界,与相模、伊豆毗邻。其居城葛山城坐落于爱宕山顶部,俯瞰爱鹰山与爱宕山之间的山谷,扼住了从骏河、伊豆前往相模的两条要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葛山氏由来已久,在镰仓时代就已经是幕府御家人,葛山景伦甚至曾经担任三代将军源实朝的近侍,被委任了渡海出使宋朝的使命。后来,作为北条得宗家的亲信,葛山氏在骏河东部开始经营势力,逐渐成为一方地头蛇。在室町幕府时代,臣服于被任命为骏河守护的今川家,在今川家的指挥下行动。 但由于葛山氏的领地同时与甲斐国、相模国、伊豆国和骏河国接壤,位于四战之地,因此也不得不与多方保持着微妙关系以保证安全。在葛山氏满时代,葛山氏曾经与北条早云联姻,葛山氏的女子生下了如今是北条家幕后谋主的北条幻庵。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北条早云将其三子过继到葛山家,改名葛山氏广,继承了葛山氏的家业。当时的今川家和北条家关系和睦,因此并未对北条家的这一举动表示出太多不满。怎么说今川家和北条家也是有姻亲血缘在的,北条早云的 儿子和今川氏亲也算是表兄弟。 但在花仓之乱和第一次河东之乱中,北条家与今川家反目,葛山家的立场也变得微妙起来。时任家督葛山氏广选择背离了今川家,加入了其兄北条氏纲一方。葛山氏的倒戈也让本就因为内乱而动摇的今川家在河东的统治彻底土崩瓦解,大量的豪族追随葛山氏一起倒戈。 然而,葛山氏广膝下无子,其在天文七年(1538)病逝后,不得不让其弟葛山贞氏之子葛山氏元继承了家督之位。葛山贞氏早逝,留下葛山氏元和葛山氏清两子。葛山氏元迎娶了北条氏纲的女儿,继续维持着向北条家靠拢的方针。但葛山氏元尚未生子,来自北条家的妻子就意外离世了,于是,他又从北条家庶族里过继了一个孩子作为养子,打算彻底将葛山家交给北条家的血脉。但其弟葛山氏清却想让葛山家摆脱北条家的血脉和控制,因此被太原雪斋发展为今川家的内应。 按照太原雪斋的指示,葛山氏清应该暗中团结葛山家中的反北条势力,配合今川家和武田家预定在今年下半年发动的攻势,与葛山城中起事呼应。然而,事情却提前被葛山家中的亲北条势力发现,旋即告知北条家派兵镇压。葛山氏清拼命出逃,意外遇到了在河东游玩的今川义元。 「假期泡汤了,出游变成游猎了。」今川义元听到消息后感到有些头疼,可是这趟支援也不能不去。他听太原雪斋说过好多次了——这次北条包围网,今川-武田联军发兵河东这一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葛山城的起事。如果现在坐实葛山城内的亲今川势力覆灭,葛山城就成了北条家的要塞。到时候北条家固守坚城葛山城不出,今川-武田联军还真的拿北条家没什么办法。 「立刻传令,让驻扎在富士川沿岸的旗本光东备东进支援,再向富士家、荻家、兴津家、庵原家、蒲原家发出出兵指示,同时把消息回报给今川馆,让老师他定夺该如何处理。」今川义元对传令兵一口气发布了大量的命令,随后对马廻众们道:「我们立刻东进,在今天日落前赶到葛山城。」…. 「是!」众人拱手领命道。 「敌人一共有多少人?」今川义元向葛山氏清确认道。 「葛山家里,家兄手下一共360余人,百余战兵。北条家已经来了1000人,领军者是北条纲高」 「北条常陆啊……五色备里的赤备领队」今川义元微微抿了抿嘴,随后道:「他们战兵也就400余人,我们是400精锐,不怕他们。」 天文十四年(1545)年4月17日傍晚,经过一路疾驰,今川家的马廻众们抵达了葛山城外不远的地方。一路上,不少过去曾经繁荣的村町如今都显得有些荒凉,少数遇到的部分百姓们在看到有400骑呼啸而过后,也纷纷拖家带口地躲兵乱去了。 「小时候我出了善德寺,还经常来这边玩呢……花鸟图、和歌什么的,都是在这里淘来的,当时这河东可热闹了。」今川义元看着道路两侧荒芜的村町,有些难过地叹道,「也不知道当时那些乡里乡亲们都怎么样了。」 「殿下,还请专注,小心一些。」在今川义元侧后跟随的绯村羊羽不忘进谏道:「哪怕殿下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下进入了敌占区,也得小心。一路上都没遇到任何葛山家的岗哨,事出反常啊。要么就是他们藏在更隐蔽的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葛山,这是你家的领地,你觉得这样正常吗,是不是有埋伏?」今川义元用怀疑的眼神看向身侧的葛山氏清。毕竟今川义元此前从未见过葛山氏清,虽然他持有太原雪斋给予的秘密信物,也未必能证实他的身份。 「一切无误,请殿下方向,这条路上岗哨本就不多,之前城内火拼,可能都调回去了。」葛山氏清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土原,你带忍者去附近勘察一下,再去侦查一下葛山城的情报,看看是否如葛山所说的那样。」毕竟事关自己和数百马廻的生命,今川义元不可能相信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内应的一面之词,宁可耽误些时间,也留在安全的距离外——这样即使有埋伏,他们400骑兵也可以全身而退。 葛山氏清似乎也完全理解今川义元的顾虑,即使担心地左右打转,也没有出言催促。 不久后,在太阳已经几乎悬在地平线上时,土原子经率众赶回:「殿下,侦察完了,葛山城以西没有藏匿部队,以东还未知。葛山城西城三之丸有小股部队在抵抗,已经被从城外包围了退路,不知是否是葛山二公子的人。葛山城内除了葛山家的旗帜外,还看到了北条家的旗帜。」 「应该就是。」葛山氏清焦急地应道。 「以西没有伏兵就行,以东就算有,我们发现后也来得及撤离。」今川义元抬手一指道:「进军,接应城西的友军。」 扶摇微影 第二百八十章 驰援 天文十四年(1545)年4月17日傍晚,葛山城头。 葛山城中为数不多的亲今川势力正聚集在三之丸西城城头抵抗,面临着亲北条势力从城内外两边而来的夹攻。之前他们拼尽所能,才掩护着葛山氏清从西门突围,可是等到葛山氏清赶到今川馆求援再带兵回来,怎么也要一两天的时间了——这还是今川家严令河东豪族在不集结部队的情况下就强行派出武士才可能办到的。 可他们这些残兵被围在城头,连粮食都没有,根本不可能顶到那个时候。足轻们早已溃散投降,还在坚持抵抗的都是葛山家的武士,不忍心看到从镰仓时期传下的高贵家名落入后北条家那些泥腿子的血脉手中。 然而,城西忽然传来的马蹄声和腾起的烟尘在落日的余晖下却格外惹眼。在葛山城外封锁退路的亲北条派士兵根本没料到今川家居然会这么快地派出援军,还是整整400骑兵,瞬间吓得方寸大乱。本打算攻城的他们没有携带足够的长枪,也没有防御工事可以依靠,只有几十人的他们瞬间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一哄而散地向城北和城南逃去。 此时,葛山城内的守亲北条派军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之下赶忙向葛山氏元和北条纲高报警。不过,还没等城西的守军组织起防御,今川家的旗本已经来到了城下。 「别怕,他们都是骑兵,没有攻城武器!」城头的亲北条派武士高呼着稳定军心,「盯紧了那些叛军,别让他们趁乱抢城门,其他的不足为据。」 正如他所料,今川家的马廻众们到了城下后,确实也拿城门束手无策。他们纷纷翻身下马,从背上掏出一根黑色的棍子,紧接着似乎是在打火。 「要点火把?」虽然今川家马廻的动作有些奇怪,但葛山家的守将还是下意识地用自己认识世界的框架去解释了面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和不少葛山备的士兵都从城墙上探出头来,想清点一下今川家马廻的人数——反正没有在弯弓搭箭,那还是很安全的。 下一刻,他们只看到眼前一阵火光闪起,紧接着传来了剧烈的轰鸣声。不少人直接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便闷头倒了下去。幸存者们愣了半晌,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今川家掌握了什么法器,只要点火就能降下天雷取人性命于数十步外。他们纷纷抱头蹲下,靠在女墙边不敢动弹,嘴巴里念叨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佛经。 不仅是亲北条家的一方被吓到了,亲今川家一方的葛山家武士也被突如其来的巨响给吓得不轻,缩在城头不敢动弹。 「都给老子爬起来,抢城门去!」赤井黑高被他们的表现气得不轻,跑到城墙下扯着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道:「快点,去抢城门!那法器是今川家的!你们怕什么?」…. 「诸位,是我,今川家的援军来了!速速策应援军,不可怠误战绩!为了葛山家!」葛山氏清也上前两步,对着城头大吼道:「为了葛山家的血脉!」 两声大吼后,亲今川家一方的葛山家武士终于战战兢兢地振作了起来,杀向了亲北条家一方的葛山备,将他们从城门周围驱散,随后打开城门,迎接今川家的马廻众入城。 与此同时,葛山城天守阁内。 葛山氏元本来正在和北条纲高密会,商讨对此次叛乱的处置问题。然而,葛山家的守卫却忽然跑来预警,说今川家的骑兵援军已经赶到城下。 「这么快?」葛山氏元闻言一惊,直接站起身来,「还是三五百骑兵?」 「备中守?」北条纲高见葛山氏元慌成这个样子,自己也有些意外。 「好叫常陆殿下知晓,此去河东最近的今川家城池再带援军返回,怎么也是后半夜了。更何况三五百骑兵的建制,富士川以东的今川家国人们是绝对凑不出来的 ,甚至算是整个骏河的国人都凑不出。三五百骑兵一起出现,只可能是驻扎在今川馆的今川家马廻众。」葛山家毕竟之前是今川家的家臣,对今川家家中的部署再清楚不过了,「问题是……从今川馆赶来这里,怎么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 「备中守的意思是……」北条纲高转念一想后也意识到事情的恐怖之处,「今川家早就知道了此事,所以才特意将马廻众部署在附近?」 「很有这种可能。」葛山氏元神色凝重地向北条纲高低声道,「但今川家的马廻众从来都是随侍家督殿下左右,鲜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如果他们在此的话,也就意味着今川治部可能也在此。那如果今川治部在此的话,那么今川家的大军……」 「难道令弟的逆心,并不是偶然被你发现,而是和今川家已经联络好了准备起事,让今川家大军前来。只不过走漏了风声,这才提前起事了吗?」北条纲高越想越感到局面的严峻,「那如果今川家主力在此,我手头的赤备完全无力一战,恐怕只能暂时坚守葛山城了,要赶紧向小田原城告急,让主公派主力前来……」 话音未落,只听西边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葛山氏元直接被吓得瞠目结舌,而北条纲高却是立刻反应过来,低声惊道:「铁炮?」 「铁炮……?」葛山氏元对这个发音感到了迷惑,还以为是什么新的拟声词,完全没有把这个名词和兵器联系起来。 「那是铁炮发射的声音,南蛮人新传入的兵器,我们北条家也购置了几十把,我看过他们演练,认得这东西。」北条纲高知道自己没办法快速给葛山氏元描述出铁炮这种兵器,毕竟他自己亲眼见过后都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所以直接跳过了这个环节:「但据幻庵大师所说,这批铁炮分明是今川家的水军所装备的,那应该是庵原家、兴津家和伊丹家的部队……他们居然专程离开船只打陆战吗?看来今川家是来势汹汹啊。」…. 「备中守,赶紧去城头稳住局势吧,实在不行就撤退,千万不要用弓箭和那兵器对射,威力极大,非常可怕。」北条纲高一边向葛山氏元吩咐道,一边转身看向自己的侍卫,「你们,立刻回小田原城传令,请主公派主力前来,这可能是今川家对河东的大规模攻击!」 得到北条纲高的吩咐后,葛山氏元立刻率领着本部士兵直扑西城三之丸而去。一路上,看到了不少从西城狼狈逃来的本方士兵。葛山氏元一把揪住一个看起来像是武士的人,低声喝问道:「你身为武士,怎能弃军潜逃?前线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那个葛山家的武士也认出了葛山氏元,赶忙跪下请罪,「今川家的妖人拿出了法器,对城头做妖术。在下等人仓促之间无处去寻阴阳师、和尚和巫女,破不了那妖法!哪能抵抗啊?」 「妖法?怎么可能?」葛山氏元闻言嗤之以鼻——他还以为是北条纲高口中的「铁炮」是一种鞭炮和焙烙玉类型的投掷武器呢,「你们连炮竹都没见过吗?」 「不是什么炮竹啊,是一根根铁棒,不知怎的发出一声响,然后我们这边的人就倒下了啊!」武士哭丧着脸,平日里勇猛的汉子此刻双腿却不住地打着摆子。 葛山氏元见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也就没和他多说什么了,一把甩开他就带着部队奔赴西门。等他出了二之丸的城门后,却发现三之丸城头已经变了天,城门的控制权落在了葛山家亲今川派的手里,他们打开了城门,正在迎接今川家的部队正在进城。 「来得真及时!进攻,在城门口堵住他们!」葛山氏元大手一挥,立刻指挥着葛山备的士兵扑向城门口,想趁今川家立足未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上钩了。」而此时,早就带着200人蹲在城头的女墙后的今川义元满意地看着葛山备杀来——他明明 早就可以把所有部队调进城了,可为了引诱葛山家的守军从二之丸的城墙里走出来反击,他特意安排剩下的200人一直在城门口慢吞吞地来回打转,装作正在进城的样子。 葛山备进入城头铁炮手的射程后,今川义元便抬手下令道:「预备——」 得到命令后,今川家的马廻众们麻利地点燃了手中的火绳,随后翻身而起,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走向城门口的葛山备。 葛山备的士兵们虽然被城头突然出现的今川家马廻众吓了一跳,但是发现对面手上没有拿着弓箭,而是一个个黑棒子后,便都不以为然——这个长度当标枪明显也不合适。 然而,葛山氏元却忽然起了警惕——这莫非就是北条纲高和刚才那个失魂落魄的武士所说的「铁炮」?问题是怎么样也看不出来这武器会有什么杀伤力啊。 还没等葛山氏元犹豫着到底该下令撤退还是继续进攻,城头就已经腾起了一片硝烟,轰鸣声随即传来。 扶摇微影 第二百八十一章 惊诧 等到葛山氏元缓过神来时,走在最前方的部队已经倒下了快十个人。被一枪毙命的人是幸运的,其他伤者则在血泊里看着自己眼珠大小的伤口涓涓地流着血,不住地哀嚎着。葛山备的士兵们一个个都被吓得目瞪口呆,无法理解自己的同伴们是如何被击中的。为什么城墙上火光一闪,一阵烟雾后,自己这边就倒下了呢?隐约间好像有什么东西 《穿越战国之今川不息》第二百八十一章 惊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八十二章 伤痕 今川义元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侧保持着放箭姿势的葛山氏清,而城门前胸腔中箭的孩子——孩子背后是同样目瞪口呆的北条家武士们。 葛山氏清当着两军的面,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孩子。 事情已经做绝到这个地步了,肉眼可见地不会再留下任何谈判的空间,北条家也识趣地从葛山城中退却。他们甚至担心自己撤得太慢,以至于被只存在于北条家想象中的「今川家主力」在葛山城附近追上。 「葛山……」大获全胜后,回到本丸内武家屋敷里的今川义元却有些高兴不起来,看着葛山氏清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哪怕拒绝谈判,孩子也未必会有性命之忧,你这是……」 「并不只是这样的问题。」赤井黑高刚刚从城门下把北条家赶出去,手里还拎着几个斩获的首级,便大踏步地走来向葛山氏清发难道:「就算是你的儿子,战阵之上,杀还是不杀、谈还是不谈,也是殿下决定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擅作主张吗?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殿下恕罪!」葛山氏清闻言立刻跪下叩首。 「为什么谢罪……是擅作主张还是心如铁石呢?后者也谈不上罪吧。」今川义元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不,是为在下的隐瞒谢罪。」葛山氏清抬起头来,向今川义元低声道:「刚才射杀的孩子,并非在下的儿子,而是愚兄从北条家旁支那里过继而来的养子。只是刚才战阵上形势危急来不及解释,也害怕人多耳杂走漏了风声,所以在下没敢当众向殿下禀告。如今已经不必担心,在下自当和盘托出。」 「哎?不是令郎?」这下不光是今川义元,周围的其他亲信都懵了。 「殿下容禀。在下和愚兄早就因为是追随今川家还是追随北条家而有了矛盾,也都对彼此的倾向心知肚明,但我们二人也早就商议好了,无论是我们兄弟哪方胜出,都要将葛山家的血脉保存下去。愚兄膝下无子,所以在愚兄被迫与北条家联姻并过继了北条氏的子嗣为继承人后,愚兄就毒杀了他的妻子,并将北条氏的子嗣暗中与在下的孩子交换。如果未来北条家赢了今川家,那愚兄退隐后,葛山家也会传到犬子手上,传到留着葛山家血脉的子嗣身上。如果今川家赢了,那就是在下继位,在下就会找机会谋杀北条家的子嗣,之后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家督。」 今川义元和马廻众们听完这惊人的计划,都不知该如何作答。良久后,今川义元才阴郁地问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所以在你原来的计划里,也是打算杀掉这个孩子的是吗?所以你这次的动手才会这么坚决。」 「没错,在下从将襁褓里的子嗣交换过来的那一天起,想着的就是该如何杀了他,在什么时候杀了他,仅此而已。」葛山氏清仿佛完全没有听出今川义元话里的困扰,而是义正言辞地回答道。 「知道了,无论如何,感谢葛山在此役里的奉献,之后对葛山家和令兄的处置会再做安排,葛山的奖赏也不会少的。」今川义元露出了和善得体的微笑,「我们要商议军务了,也烦请葛山前去安抚一下葛山家的降兵吧。」 「遵命。」葛山氏清拱手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今川义元等人。 「太毒了,真受不了。」吉良玮成见人已经走远了,便大大咧咧地开始抱怨起来,「来这今川家也有些时候了,什么冷血的人都见过,这个是俺见到过最狠的。」 「这算什么,这个毕竟只杀了一人,只不过就当着你的面做的,所以给你这没见过世面的臭农民震到了罢了。」赤井黑高不忘抓住每一个机会贬损吉良玮成,「那些杀了几千、几万人而不眨眼的人,才是真正得狠啊。」 「那你去把你儿子杀了给俺震震啊?」吉良玮成 反口大骂道,两个人立刻吵了起来,今川义元则默默地屏蔽了两人的对话。 「殿下,雪斋大师送来回信了。」这时,早坂奈央领着太原雪斋派来的使者天野景德急匆匆地走入屋敷,将一份盖有太原雪斋印信的纸张递给了今川义元,「雪斋大师指示您无论如何也要抢攻葛山城,能打下的话就坚守葛山城等待今川家援军。打不下的话,就立刻撤军。」 「坚守待援,要坚守多久?」今川义元一边压了压手示意吉良玮成和赤井黑高别吵架了,一边低声问道。 「雪斋大师说,需要3天。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河东地区的今川军集结部队赶来大概需要3天,而河西的今川家主力则需要更久。」天野景德说完这段话后,抬起眼看向今川义元,「任务比较危险,毕竟大殿您只有400人。如果可能的话,将领军的任务交给马廻众中的武士,大殿先行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吧。」 「不必了。」今川义元不假思索地便拒绝了天野景德的提议,他自己早就立下决心,不会在任何时候抛下部下了,「3天是吗?」 「是的,但雪斋大师觉得可能有困难。3天的时间足够小田原城的北条家旗本和大量相模西部、伊豆北部的北条家家臣赶到了,您面对的人数可能上万。」天野景德掏出怀中带来的边界地图,向今川义元汇报道:「预计肯定会抵达的,就有北条家的旗本及小田原城附近的国人众共6000余人,笠原信为的1000余人、北条氏尧的1000余人、富永直胜的1000余人。」 「如果是为了以最快速度赶到葛山城的话,从小田原城出发的主力应该会直接走足柄山的山路西进。而从伊豆出发的笠原信为的白备、富永直胜的青备和北条氏尧的3000人,应该会从走官道直接北上,这支部队也会切断葛山城与今川家领地的联系,断了您的后路。」 天野景德说完后,绯村羊羽也开口劝道:「虽然咱们的400马廻都是精锐,且持有铁炮,在守城时会有发挥。但马廻众们都没有披重甲,而是轻甲为主,一旦被敌人登城,恐怕伤亡会很大。我们只能依赖葛山家的士兵作为辅助,可他们方才从北条家倒戈回今川家,未必可靠。除非河东的第一批援军能够赶在北条家抵达之前入城,不然城内兵力不足,在下还是建议殿下您先离开。」 「只要3日内不让北条家夺下葛山城不就行了嘛,为什么一定要守城呢?」今川义元却是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周围的部下,大家都是不明所以。就在今川义元想要解释的时候,土原子经忽然求见。 「殿下,葛山大人离开了天守阁,似乎是前往了本丸和二之丸之间,并没有提前向在下通报。」土原子经沉声汇报道,这一信息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 「天野,我们派去的使者应该把遇到葛山的事情也和老师说了,老师对此有什么表示吗?这个人是老师安插的眼线吧?」今川义元向天野景德求证道。 「雪斋大师说葛山是可靠的武士,为了葛山家的生存他什么都愿意做,而他认定的让葛山家生存下来的方式就是追随今川家,所以毫无疑问是我方的人。」天野景德复述了一遍太原雪斋的指示,但自己却随后补充道:「不过在下没有雪斋大师那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气魄。在这样敏感的时间私下行动,无论如何都很可疑,应该立刻去查看情况。」 「是啊,殿下,我们在葛山城里人生地不熟,之后的布防也得全靠葛山大人这个地头蛇,万一他有什么蹊跷,我们可是要从早计议了。」绯村羊羽也附和道,同时也不知是夸还是贬地喃喃道:「杀孩子都不长眼的人,这份狠心可是能成大事的啊。」 「你们继续评定,清点一下物资和装备,我亲自带人去看看。」今川义元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随后便立刻起 身,带着一众侍卫向本丸东门外赶去。没过多久,就发现了葛山氏清的身影。葛山氏清似乎也听到了本丸内传来的动静,吓得颤了一下,随后便立刻原地站定,轻手轻脚地放下了背上背着的东西,转向今川义元的同时双手摊开,示意自己并无什么图谋。 「葛山,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没有报备,擅自在城里活动,容易引起误会。」今川义元一边责备道,一边示意早坂奈央拿着火把上前,去查看葛山氏清刚才背着的是什么——结果近了些才发现,一具小孩的尸体被安然放在葛山氏清脚边——正是他亲手射杀的「儿子」。面颊上的血液似乎已经被认真地擦拭掉了,血淋淋的伤口也被包扎了起来,遗容安祥得就仿佛睡着了一样。 「这是……」今川义元抿了抿嘴。 「抱歉,殿下,未曾请示就外出了。」葛山氏清的语气仍然是那样沉稳冷静,深深地向今川义元叩拜道,「请您降罪。」 「你是想去下葬这孩子吗?」今川义元的语气变得温柔了一些。 这次葛山氏清犹豫了,但半晌后,还是回道:「是。」 「如果是这样的请求,为什么不报备呢?你觉得我会驳回不成?」今川义元有些尖锐地反问道,让葛山氏清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你觉得这很丢脸?」今川义元的提问更加直指人心了,这一次葛山氏清的喉咙里甚至传出了一声低吟。 「这是你从襁褓时就换来抚养的孩子,哪怕你知道你未来可能会杀了他。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声声「父亲」,数年的依赖,难道不足以让你对他产生感情吗?我对跟了我几年的流浪猫都有感情,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呢?对他而言,你就是他的父亲啊。」今川义元凑近了一步,自己拿过早坂奈央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葛山氏清的面容,沉声问道: 「那么下葬自己的「儿子」,有什么不妥吗?又有什么会令你感到难以启齿的呢?人的感情就这么不值得吗?只有唯家族利益是图、冷酷无情对你而言才是人该有的样子?一切都是为了葛山家,是吗?身为武士,却不小心流露出了人的感情,很丢脸,是吗?」 葛山氏清支吾了一声,努力忍住哭腔,可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淌下。他的目光不断游移地看向那孩子的面容,数年背负着愧疚的父子时光仿佛重现在眼前,那是染着血的天伦之乐。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今川义元留下这句话后便拂袖而去,「早坂,找木匠为孩子挑个棺木。葛山,好好陪孩子最后一程吧。」 第二百八十三章 游击(1) 两天后,天文十四年(1545)年4月19日,伊豆国与骏河国边界。 北条氏尧汇合了笠原信为和富永直胜的部队,总兵力达到了3000人,正飞速沿着官道北上,打算趁今川家立足未稳,突袭夺回葛山城。 「确定吧,今川家在葛山城里就只有400马廻?」一路上,北条氏尧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像带着风魔忍者随军掩护的风魔小太郎求证道。毕竟北条纲高第一则发回的情报是怀疑今川家主力在此,所以北条家才会立刻集结伊豆和相模的大半兵力。如果今川家真的在这里有上万人,那北条氏尧这直插葛山城的3000人可就是一头扎进埋伏圈,想逃都难了。 「回殿下,反复确认过了,今川家就只有那400骑,附近也没有看到别的部队,沿途的岗哨都未看到有其他今川家的部队。」风魔小太郎用那几乎不带任何起伏的嗓音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北条氏尧连连点头,怀里揣着北条氏康给他下的命令。在意识到今川家抢占葛山城的部队只有400人后,北条氏康就命令从伊豆出发的部队立刻急速北上,赶在今川家主力抵达前,配合在城东待命的赤备在4月19日拿下葛山城。而北条家的主力旗本从小田原城出发,也将在明日入夜前抵达。 「只有400人,但都有铁炮。」笠原信为策马来到北条氏尧身侧,忧心忡忡地开口道:「我们几人虽然去小田原城观看铁炮队演武时见过,但士卒们可还没有。要在战场上面对那东西,他们难免会恐慌吧?」 「而且400铁炮用于守城,肯定会给我们带来相当大的伤亡。」富永直胜同样感到不安,「我们急着出发,部队都没有集结完成,更别提攻城器械了。也不知道备中守(北条纲高)他们能在这2天里打造多少攻城器械供我们使用。」 「到了城下再说吧,一切都待再作商议。攻城前,多召开几次评定会议,向全军武士通报「铁炮」的存在和使用方式,再让他们通报给自家的足轻。」北条氏尧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就放弃了,「还是说,我们应该先围城,扎下营盘,阻击从骏河来的援军。等到主公的旗本主军到了之后再开战呢?」 就在北条家的武士们决定不下之时,位于军队前方探路的斥候骑兵飞快地策马而来,在北条氏尧等人面前翻身下马道:「诸位殿下,前方发现敌军!人数约有三五百!」 「敌军?可是今川家的援军?」北条氏尧瞬间警惕起来,「来的这么快?赶到了我们前面了?是富士家的吗?」 「不,看旗号和装束,应该是今川治部的马廻。」斥候反手指向前方,隐隐可以看到马蹄尘飞速接近着。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在远处逐渐清晰起来的那面赤鸟马印。 「赤鸟?」北条家的众人都认出了今川家家督的标志。 「这是要弃城了?」笠原信为当先反应过来,「今川治部觉得400人守孤城实在是太危险,决定撤离?」 「要阻击吗?」富永直胜也是兴奋起来,「虽然他们都是骑兵,我们可能很难追击,但如果扼住要道,还是有机会留下一队马廻的!那些都是今川家中的精锐,如今身处险地,绝不可放过。」 「立刻向前占据官道岔路口,逼他们走官道边的田野,马匹在田野上跑不快!」北条氏尧当机立断地下达命令,北条家的战兵们于是匆忙列阵,将辅兵甩在身后,快步向前跑去。然而等他们赶到官道岔口后,却发现今川家马廻众并没有试图逃跑,而是全部下马,端着一根根黑色的铁棒对着他们。 「不好!全军止步!」北条氏尧意识到不对,赶紧喝止了部队们继续前进的势头,让前锋停留在了铁炮的射程之外。 然而,还没等他有机会向部下们解释「何为铁炮」,今川家 的马廻众却在指挥下大踏步向前,飞快缩短着两军间的距离。北条氏尧眼见部队,只好继续下令部队后撤,这让北条家的士卒们一片困惑。 「为什么要撤?」 「骏河佬明明人少啊!」 「那些黑棒子是什么?」 「武士老爷们在想啥?」 …… 于是,在官道上,这样滑稽的一幕发生了。人多势众的北条军正在不断后退,而势单力薄的今川家马廻众们却端着手里的一些铁棒子步步紧逼。在不断的后撤中,北条家的队列和阵势都隐隐有了断裂的倾向。 就在北条氏尧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一局面的时候,今川家马廻众却率先变招。他们本来是牵着马匹在追击,看到北条军不停地撤退后,居然直接翻身上马,向北条家的队列冲来。 「列阵!列阵!」见状,北条家一线的武士们赶紧喝止了继续自乱阵脚的撤退,而是各自下令部下们结阵以应对今川家可能的冲阵行为。北条家的士卒们早就被上面要求不断撤退的指示弄得不厌其烦,纷纷停止撤退,端起兵器准备应敌。 而今川军却又再次在北条军阵前30余丈的地方停下了,马廻众们纷纷一勒马缰,随后翻身下马,再次端起铁棒对准了北条军。 没见过铁炮的北条家武士们对这古怪的行动彻底迷惑了,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北条氏尧的马印——后者还想继续下令撤退,可是眼下的局面和士气都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放箭!」于是,北条氏尧只得出此下策——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北条家前线的弓兵得令后纷纷万弯弓搭箭,箭雨如飞蝗般泼洒而去。然而,在30余丈的距离下,即使今川家马廻众只穿了轻甲,弓箭还是很难带来有效的杀伤。片刻后,今川家的阵地前就腾起一阵硝烟,随即传来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呼啸而来的弹丸。 北条家的先锋队列里传来一片惨叫,紧接着就倒下了十来个人——这还是在距离够远的情况下。北条家的士卒们上上下下都是乱成一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对面那边引燃了炮竹,自己这边就死人了呢?混乱的程度,和初见铁炮的葛山备几乎无二。 「我就知道会这样。」北条氏尧狠狠地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随后大骂道:「别怕,那是敌人的兵器,用火引燃的弓箭,但是装填一次要很久很久!现在冲上去!」 然而,北条家的士卒们显然被吓得不轻,并没有立即响应北条氏尧的命令,而是都呆立在原地——而对面的今川家马廻众已经在装填铁炮了。北条氏尧气得破口大骂,只好下令部队继续撤退。他们这一撤,今川家的马廻众就再次翻身上马追击,北条氏尧的部队们瞬间阵脚大乱,隐隐又演变成溃逃的趋势。 就在这时,笠原信为的白备和富永直胜的青备从官道两侧绕了上来,扑向今川家马廻众的侧翼。他们刚才已经在远处见识了铁炮的开火,虽然士卒们同样感到震惊,但毕竟自己没有亲身遭到打击,所以还能维持一定程度的冷静。了解铁炮的高级武士们努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向部下们解释铁炮的机理,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反正至少不会像北条氏尧的部下那样被齐射两轮就阵脚大乱了。 看到北条军的两翼包抄而来后,今川家的马廻众立刻分作两队,分别开始对着两侧的白备和青备装填弹药。见状,笠原信为选择后退拉开安全距离,而富永直胜却是想着趁今川家马廻众没有完成装填,来一轮冲阵,指挥部队扑了上去。沟通一出现误会,带来的结果便是灾难的。今川家马廻众见笠原信为没来,就将所有铁炮对准了青备。两轮齐射后,青备的战兵足足倒下去了二十多人,剩下的士卒们也都被震慑得不轻。 但笠原信为此时却发现了战机 ,趁着今川家马廻众来不及装填,指挥白备的战兵们猛地扑了上去。本来还在想办法重整部队的北条氏尧见状也赶忙带着周围还能指挥的旗本和武士们像今川家阵地发起冲锋。但今川家马廻众不慌不忙,纷纷翻身上马,簇拥着赤鸟马印飘然而去。北条家的足轻追不上了,只好由骑马武士一路追击而去,不给今川家马廻众重新装填的机会。 但今川家马廻众们却还是不慌不忙,纷纷从背上取下弓,弯弓搭箭,一轮箭雨扭头便向追击的北条军骑士射来。北条军骑兵本就面朝箭矢飞来的方向有着快速奔驰的速度,迎头被箭矢射中,即使盔甲再精良也难免遭重。中箭的骑士虽然大多没有受到致命伤,却被射得骑速大减,甚至有不少人摔下马来。几轮箭雨后,北条家追击的骑兵已经变得稀稀拉拉,领军的武士们也察觉到了危险——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如果继续追击,很有可能被今川家马廻众一波反击吃掉。 于是,北条家的骑兵们或早或晚地开始停下追击的脚步,收兵后撤。见状,今川家马廻众们也是停下了马匹,纷纷在马上开始捣鼓铁炮,完成换弹和装填工作。准备就绪后,再次反身策马而来。北条家的骑士瞬间进退维谷,只好继续后撤,可今川家的马廻众就这样一路逼向主军。 「该死。」北条氏尧被眼前这棘手的情况弄得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指挥了,「先撤先撤,回去给全军讲解了何为铁炮后再进攻吧!」 「可是殿下,主公的命令是要我们……」几个部下不安地提示道。 「这还怎么打?那今川治部的马廻众就和牛皮糖一样,打也打不过,追也追不上。」北条氏尧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连连挥手道:「全军一起后退!反正把今川军从葛山城里引出来也算是达成目的了,这样明日主公的主力抵达葛山城后,面对的就几乎是一座空城了!」 于是,北条家开始不断后撤,而今川家马廻众的袭扰追击也在不断持续。他们会冲到离北条家后卫很近的地方,迎着箭雨完成一轮射击,放倒几个人。随后不紧不慢地停下装填,装填完成后再次策马逼近后卫,完成齐射。北条军被这样一路撵着跑,几次试图用骑兵还击时,今川家的马廻众都是一走了之。最后骑兵还是不得不归队,马廻众也再次尾随而来。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在北条家骑兵最后一次试图驱逐今川家马廻众后,今川家一去不返——没有再次回头。而此时的北条家,已经被赶入了伊豆地界数里,想要在明天抵达葛山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了。 「收工。」看着远处乱哄哄地整顿乱兵的北条家,今川义元将自己的铁炮挂回了背上,对着身后的部下们打了个响指,「回葛山城休息一晚,喂饱马匹,明天再去应付北条家的主力。」 第二百八十四章 游击(2) 天文十四年(1545)年4月20日,相模国和骏河国交界处的足柄山官道上,今川义元早早带着400马廻众暗中策马至此,等待着北条家主力的抵达。 「这就是殿下的「守城」之法吗?」绯村羊羽经过昨天的战斗,已经对今川义元的战术造诣彻底心悦诚服,「既然死守城池没有机会,就主动出城迎击。连城墙都看不到的守城,在下可是第一次见啊!」 「仅此一次啊,之后大家都熟悉了铁炮,这战法虽然还有用,但是决然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了。」今川义元抬起头来,看了眼湛蓝的天色,有些遗憾地叹道。他自己昨天也思考了好久自己战术的应对之法:着轻甲、佩戴弓箭、铁炮和武士刀的骑兵,在开阔地形下,会让一切步兵和重装骑兵无可奈何。追又追不上,远程火力也拼不过,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忍受一定的损失,派出一队轻骑兵始终追击这支铁炮骑兵,直至对方马力耗尽。 当然,这种打法也很难真正有效地歼灭敌人,最多只能拖延时间罢了。因为这样的战斗对铁炮骑兵本身的消耗是很大的,专注度很快会因为体力的下降而下降,绝非长久之计。而且这样的战术也只适用于袭扰战和游击战这种没有固定阵地的战斗——如果本方有一些非守不可的阵地(比如防线、本阵、城池),那敌方只要攻其所必救,铁炮骑兵就只能乖乖地回到正面战场上。 就在今川义元想着这些的时候,远处的山路上隐隐可见些许烟尘。今川义元所带的马廻众埋伏在官道起伏的一处高地后面,如果没有探马走到近前,是不可能发现的。不过,昨天北条家在今川家在伊豆发生的战斗于情于理也应该已经被通报给了从小田原城出发的这支主军,北条氏康估计会做出相应的准备吧。 就在今川义元思考这些的时候,在坡顶瞭望的马廻众忽然极速地挥手示警。今川义元于是亲自来到坡顶,小心地向足柄山的来路瞭望——发现北条家的大军已经前进到了几百步外,负责侦查的探马正在快速向坡顶接近。 「装填都完毕了吗?」今川义元向部下们确认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便快速挥了两下手,示意全军翻身上马。随后,赤鸟马印被旗手高高举起。今川义元策马越过坡顶,带着400马廻众自上而下地杀向北条军。 北条军的探马看到这骤然出现的今川家骑兵后,都是吓了一跳,纷纷掉头跑回本家队列,试图向本阵示警。也几乎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今川家马廻众已经冲至北条家阵前三十余丈外——这是铁炮的有效射程。 就在今川义元准备示意部下们下马射击时,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走在北条军队列正前方的士兵们似乎丝毫没有慌乱的意思,反而有条不紊地停在了铁炮的极限射程的距离上。电光火石间,今川义元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支部队的人数——40多人。和北条家当时在航海途中伏击自己的那支铁炮队人数相仿,这就是北条家全部的铁炮数量。 「向右,绕开官道,往丘陵走。」今川义元猛地改变了命令,硬生生地带着今川家马廻众再次起速,划出一道弧线,绕开了山路的正面,转而往官道南边的丘陵地而去。部下们不明所以,还在好奇今川义元为什么下达这样的命令——下一秒,就看见走在队列最前方的北条家士兵们变戏法一样地从背后掏出了铁炮,意欲射击——但今川家马廻众们已经离开了铁炮射界。 「我那姐夫早有准备,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一边指挥部队绕路,一边思索着北条氏康的应对,「他也早就装填好了铁炮,打算趁我下马之际率先射击一轮惊马。既然已经有了准备,那他估计也已经向全军通报了铁炮的存在了吧?说不定还在全军面前演示过了,那这支从相模来的部队也不会像伊豆来的那样被铁炮吓得手足无措了。」 「 但是他们的铁炮手不是骑兵,机动性不行,跟不上我们。」今川义元一边示意马廻众急速加快马速,一边仔细观察着北条家的队列。在发现今川家马廻众的迂回行动后,北条家的阵型微微有一些骚动,但并没有慌乱。很快,就有将近300骑兵从队列中开出,尾随着今川家的马廻众一路追击而来,不给他们停下射击北条家队列侧翼的机会。 「有板有眼,阵脚丝毫不乱,不愧是相模雄狮。」今川义元心中暗暗夸赞了几句北条氏康的战阵指挥——面对今川义元昨天才祭出的最新战法,北条氏康仅靠道听途说的情报就想出了应对之策,还险些打了今川义元一个措手不及。要不是今川义元刚才躲过了对方铁炮手的一轮齐射,估计这些藏着的骑兵就要趁今川家马廻众被射得人仰马翻之际突然杀出了。 「取弓箭。」今川义元向马廻众们下令道,自己也熟练地弯弓搭箭。他抿着嘴,眯起眼,感受了一下距离、马速和风向,靠着那与生俱来的天赋,信手拈来般地调整出了射击角度:「上二与上三之间,随我的首箭,射击!」 说罢,今川义元右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今川家的马廻众们也都是弓马娴熟,看到今川义元的射击弧线后,立刻模仿着相似的角度,乱箭向北条家的骑兵抛射而去,将北条家的骑士们射了个狼狈不堪,好几人跌落下马。而今川义元也不含糊,立刻又是第二轮箭雨招呼过去。北条家的骑兵们试图射箭反击,可是他们是在追击中,箭矢射出去根本射不到正在远去的今川家马廻众。反而是今川家马廻众回头的射击,可以迎面撞上他们的队列,让他们不断减员。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样的消耗没有结果,北条家阵中很快又有200骑兵杀出,沿着官道北边逆行而去,似乎是想要包抄今川家马廻众。今川义元注意到了北条家官道上主军北方的烟尘,很快便意识到了北条家的行动。 「他们阵中应该一共就这500骑吧,如果刚才那300是北条家自己的马廻,那这200应该是各家国人众里凑出来的骑士,战力有限,而且都是家中要员,一旦死了对家族都是伤筋动骨的事情,肯定惜命得很,不敢和我们马廻众换命。」今川义元瞥了眼那新来的200骑背后花花绿绿的靠旗,就判断出了局势,再次下令道: 「全军分为三队。我带100人继续向东走,引开身后追兵。赤井带100人,对北条家后军的辅兵做出冲阵的姿态,逼迫对方列阵,但不用真冲。一旦我们身后的北条家马廻去追击赤井,我就立刻掉头,追击他们,找准机会用铁炮对他们开火。剩下的200人,跟绯村去,去对付北条家那拼凑出来的骑兵队。」 「这是我们的优势。」今川义元露出了自信的微笑,高高举起右手,向着背后迎风招展的马印打了个响指:「北条家能应对得如此得体,全赖于那相模雄狮事先的指挥。问题是他现在远在中军,而我,就在队列之中。把水搅浑,临阵应变,他哪快得过我?」 今川义元一声令下后,今川家的马廻众就缓缓分为三队,依次跟着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离开了主军。这一变阵,让北条家的马廻众追兵们感到有些困扰——之前的战术安排都是北条氏康事先专门嘱咐过的,他们执行起来也是毫不犹豫。可是眼下的变局却让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得遥遥看向北条氏康的马印——但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马印能传递的信息相当有限。只能等待北条氏康派来传令兵了——问题是他们都是骑兵,本身就在快速移动,传令兵想追上他们可着实需要一段时间。 就在北条家的马廻众不知如何行动之际,战况却变得愈发复杂了。一部今川家的马廻众直扑北条家官道上的辅兵队列而去,辅兵队立刻乱作一团。不得已之下,他们前后的战兵都停下了脚步,试图列阵掩护本方的辅兵,可这就一下子把全军的 行进路线给挡住了。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像是能赶在骑兵冲阵之前完成列阵的样子。而另一边的北条家骑兵,在看到200今川家马廻众一副气势汹汹地要来换命的样子时,也都打了退堂鼓,没有选择接战,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办法过来掩护辅兵队。北条家的马廻众无奈之下,只得自己试图回援,放弃了继续追击今川义元马印的行动。 今川义元看到了北条家的应对后,立刻调转马头,向南冲下丘陵,消失在北条家马廻众的视野里。而赤井黑高也率领所部在北条家后军辅兵队列面前掠阵而去,没有直接冲阵,而是转向更后方的队列,拉扯着越来越多的北条家战兵不得不就地列阵。北条家的马廻众一时间进退维谷,也试图调转马头追向赤井黑高。 赤井黑高立刻挥舞旗帜发出信号,今川义元见状,再次拉扯着部队跃上丘陵,刚好出现在北条家马廻众行军路线的侧前方——北条军瞬间措手不及。 「准备射击!」今川义元高声下令道,100马廻众立刻掏出铁炮,引燃火绳,对准了正在追击赤井黑高的北条家马廻众——他们就正正好好地在今川家脚下的丘陵边经过。 「砰!」 第二百八十五章 游击(3) 今川家马廻众居高临下地一轮齐射,顿时将北条家马廻众给射了个人仰马翻。虽然直接打中的骑兵并不多,但铁炮开火的轰鸣声和弹丸激起的烟尘却把北条家骑士们的坐下马给吓得够呛,战马纷纷嘶鸣着人立而起,挣脱了控制,把骑手们狠狠地甩下马来。北条家的马廻众们瞬间陷入混乱,不得不拉开部队以免今川家趁乱冲杀。 「别管他们。」今川义元制止了赤井黑高试图追击的举动,而是挥师立刻向北条家那200拼凑出来的骑士冲去,「先解决那支。」 北条家的骑士们本来正和绯村羊羽的200主力周旋,在注意到今川义元率领着另外200骑士从西边杀来后,立刻扭头就向队伍北边跑去,寻求己方步兵的掩护。而北条家的足轻们此刻已经完成列阵,大量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今川家马廻众追击的方向,今川义元立刻下令部队向远处兜去,躲开了泼洒而来的箭雨。 「绕过去,袭击队尾的辅兵。」今川义元并没有和眼前这支已经列阵完成的足轻队硬碰硬的意思,拔马离开,再次向东方北条家队列尾部的辅兵冲去。这些辅兵可就没有战兵保护了,看到今川家马廻众杀来,个个都是吓得面如土色。北条家前方的战兵见状匆忙后退想要掩护本方的辅兵,可今川家马廻众依旧没有冲阵的意思。 「就在这里。」今川义元前进到了铁炮的有效射程内,便下令止步。马廻众们纷纷翻身下马,掏出铁炮装填完毕,对着辅兵队列就是一轮齐射。那两百多人的辅兵队被铁炮直接打傻了,明明没死多少人,就吓得如鸟兽散,疯狂地向北跳下官道。 此时,北条家的马廻众已经重整了队列,呼啸着向今川义元所在扑来。今川义元立刻带着马廻众再次翻身上马,将铁炮背在背后,取出弓箭对着追来的北条家马廻众又是一阵箭雨,给追击者带来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这一次北条家的马廻众却是无比坚定,哪怕忍受着不断的减员和不断有人掉队,也一门心思地直追今川义元所在而来。如果这样一直撤下去,很快就不得不向东冲入相模地界——那就没办法继续干扰北条家主力的行动了。 「绕到官道北边,掉头向西。」今川义元抬手指了指北条家队列的北边,带着马廻众们从北向南踏上官道又冲下官道,再次与北条家的大军以平行的方式向西运动而去,吓得北条家的辅兵们瑟瑟发抖。不少弓箭兵试图放箭袭击今川军,可是面对高速移动的目标,提前量实在难以把握——稍有不慎还会误伤在他们身后追击的北条家马廻众。 北条家马廻众没有料到今川家如此大胆的行动,一时间没来得及调整方向,而是冲过了头。等到他们转过头继续去追逐今川家马廻众时,两边的距离已经拉开了很大。今川家的马廻众抓住机会,绕到官道旁的高坡上,居高临下地又对北条家的队列发动一次齐射。北条家的一队弓箭手试图对射,结果却是损失惨重。不少武士带着麾下的足轻越列而出,试图攻击今川家马廻众。然而马廻众们只是潇洒地上马离去,拉开距离完成装填后,翻身下马又是一论齐射,几次重复,就把北条家的步兵们打得落花流水。 这时,北条家的马廻众们终于姗姗而迟地赶到,今川家马廻众立刻就拔马离开,继续不断放箭骚扰着背后的追兵。北条家的马廻众追了一阵子,又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似乎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北条军放缓了马速,远远地跟在今川家马廻众弓箭射程之外尾随着——他们着重甲,追不上轻甲的今川家,紧追不舍也只有被不断消耗的份。这样追一天下去,宝贵的骑兵不知道要被消耗多少。 「我们也减速。」发现了北条家的调整外,今川义元果断变招,示意今川军也集体放缓马速,缩短了和身后北条家马廻众的距离,继续向北条家马廻众放箭。北条家马廻众被 这一招气得不清,只得进一步放缓了速度。 「就是现在。」今川义元抓住了北条家骑兵们前列减速的时机,在指挥部下最后射出一轮羽箭后,猛地提快了马速。北条家前阵正在躲避羽箭,一时间无法提速,而后队也被前队给压得慢了下来,有的着急的骑兵想要加速绕过去,反而进一步加剧了队伍的混乱。一慢一快之下,北条家骑兵再次起诉追击时,已经被今川军甩出去了更长的一段距离。 还没等今川义元寻找着下一轮袭扰的机会,变故却骤然发生。就在他们马匹行进方向的正前方,赫然出现了200多北条家骑士——是刚才被今川家马廻众驱离的那队。他们以极高的马速和今川家对向驰骋而来,似乎要和今川家的马廻众来一轮骑兵对冲,一决生死。 「怎么回事?刚才这支部队不是还刻意避战的吗?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果决?」今川义元顿感讶异,随后愣了一下后便反应过来——难道这是北条氏康亲自下达的指令? 他于是定睛向前方那支北条家骑兵队看去,发现人数似乎多了二十多人,而队伍中的人数后方也明显密集了很多,看来是在簇拥什么大人物——莫非就是北条氏康本人? 「难道……」今川义元扭头向整个北条家大军的中军看去,北条氏康的马印正在飞快挥舞,示意周遭所有的部队发起总攻,围剿今川义元这队马廻众。北条家的战兵们或早或晚地反应过来,都停下了脚步,试图开始结阵。 西边是北条氏康压阵,东边是北条家马廻众,南边的官道上是北条家的主军,而北边再往外几十丈便是山林——今川家这队马廻众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包围。而今川义元刚才最大的优势就是自己可以亲临一线指挥,可是随着北条氏康也来到一线,北条军的调动将不再输给今川家。 「看你往哪里跑?还在这里耍猴玩呢?一路后背对着人,让我的人跟着你屁股吃大便!」北条氏康此刻就正如今川义元所料,亲自策马来到阵前,带着那队拼凑而来的北条家骑士扑向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老子才要叫你吃屎啦!义元!」 · 「殿下?怎么办?」绯村羊羽意识到情况不妙。 「正面冲过去呗,怕什么,那就只有200人罢了!」赤井黑高用手背狠狠地敲了敲刀鞘。 「我们没有披重甲,随便一个小擦伤就能让我们失去战力,除非人人都是赤井大人这样万夫不当之勇,否则断不能行。」绯村羊羽面色凝重,显然不认同同僚的看法,但仍不忘捧了一句,随后看向今川义元道「殿下,我们要不向北进山?」 「不向北,进山了我们就回不来了,得一路走去甲斐了,葛山城怎么办?」今川义元摇了摇头,没有看向北方,而是反手指了指南边,「我们往南去?」 「往南?」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南边分明是北条家的主军。而此时北边的骑士正在越来越接近今川家的马廻众——两边都是疾驰的骑兵,几十丈的距离眨眼间就没了。 「就那队辅兵,我们从那里穿过去。对了,绯村,赤井,你们马术好,有条件的话割下一颗首级拎着。」电光火石之际,今川义元选中了前方北条家两队战兵之间的一队辅兵,看起来都是临时从领地里征召来的民夫,完全没有装备和建制可言,肉眼可见地不会拥有抵抗能力。 于是,今川家马廻众在今川义元的带领下,在北条家步弓手射程之外的官道旁快速疾驰,随后忽然划了一个接近45度的转弯,人人抽刀在手,直直地切进那支辅兵的队列。在对面的北条家骑士杀到脸前之际,向南躲了过去,让他们扑了个空。 前后两支战兵队试图掩护,但是在骑兵的超快移速下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今川军的骑士踏入阵中。乱刀挥舞之下,北条家的这 队辅兵瞬间崩溃,哀嚎地四散奔逃。而今川军则踏开一条血路,由北向南径直在北条家主军上开了个口子,杀上官道再跳下官道,撤离到了官道南边。 而此时,在官道北侧,两队本要前后夹击今川军的北条家骑兵却险些撞在一起,赶紧拨马错开,但一下子错失了移速,没能直接沿着今川家马廻众的去路跃过官道追击,给了今川军撤退的机会。今川义元立刻带着部下们沿着官道南侧向西疾驰而去,准备冲回葛山城。几番冲阵、提速、射击之下,今川军马廻众的体力都已经被极大地消耗了。即使只穿着负担轻的轻甲,他们一个个也都开始喘着粗气,坐下马同样是疲惫不堪,脚程都有些发软。 「是时候收兵了,也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今川义元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一地狼藉的官道和北条家混乱的队列,「今晚之前,他们到不了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游击(4) 今川义元带着马廻众从北条家的队列旁驶过,就仿佛路过路边的麦田一样惬意。有了前车之鉴,北条家的战兵根本不敢上前袭击,而今川义元也谨慎地保持着弓箭射程外的距离。他不时回头看向刚才他冲出的豁口,确认北条家的追兵没有从官道北追到官道南后,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下。 「靠着不断的袭扰,总算拖慢了北条军的进度,争取了一天的时间,希望能足够河东地区的部队赶到葛山城。」今川义元默默盘算着支援部队的进程——今天在外出征了大半天,也不知道具体的行军情况,最快的应该是富士家吧,他们从富士宫城出发的话,应该…… 「砰!」 一声炸响忽然从耳边传来,今川义元的坐下马一下子嘶鸣着人立而起,今川义元马术娴熟,倒是没事,但周围不少马廻众都险些被甩下马——比如吉良玮成,他就真的一头栽了下来。 今川义元回过神来后,立刻意识到了这是铁炮开火。他扭头向右看去,北条家的铁炮手就站在官道上向自己开火,枪口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去。不过,今川义元自己刚才一直和北条家的队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在铁炮的射程范围内,所以这一次齐射没有造成杀伤,而仅仅是带来了惊马的效果。 「怎么调到这里来了?」赤井黑高的马也被吓得够呛,忍不住骂道,「刚才这支铁炮队不是还在队首的吗?为什么调到中间来了?」 「可能有后手。」绯村羊羽也是警惕起来,「殿下,请速速撤离。」 「不撤。」今川义元却是果断摇头,调转马头指向了官道的方向,凭借敏锐的战场嗅觉道:「铁炮队特意调动了,说明北条家有针对我们的计划。但明明在射程范围外,铁炮队为何还要开火?说明铁炮队的任务本就不是击中我们,这意味着北条家还有其他进攻我们的后手。那我猜测,铁炮齐射只是要减缓我们的马速,为北条家骑兵的迂回争取时间,马上他们就会从官道西边绕过来——难怪没有追击,而是想直接堵截我们的退路。」 「那殿下……不撤退的话,我们该怎么办?」马廻众们纷纷问道。 「进攻。冲过去,趁着这对铁炮手来不及装填,解决他们。一队铁炮手需要训练多久才能熟练使用铁炮,你们都很清楚吧?把这队铁炮手在这里解决了,之后的战斗里北条家就没有铁炮了。」今川义元抬手一指,笔直地向北条家官道上那对毫无保护的铁炮手们打了个响指,「诸君,随我冲阵!」 · 「我去?」 此时,北条家的阵中,率领铁炮队的大藤信基看着今川家马廻众非但不撤退,反而簇拥着赤鸟马印径直向北条军重新杀来后,愣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家督不要命了吗?这是在干什么?」 是的,北条家的铁炮手也没有人料到今川义元在遭遇铁炮伏击后非但没有加速撤离,而是直接孤身向大军反打,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人做好防备骑兵冲阵的准备。他们匆匆从前阵调到中军,附近甚至找不到足够的防马长枪兵。 四十丈的距离对骑兵来说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情,根本不给北条家铁炮手躲避的时间,今川家马廻众已经杀到面前。北条家的铁炮手徒劳地试图用手中的铁炮抵挡武士刀,却只有被乱刀砍倒的份。这些经过了几个月乃至一年多时间训练的珍贵铁炮手,此刻却宛如麦子一样被今川家的马廻众成片地割倒在地。大藤信基看得几乎吐血,但也只得狼狈地随溃兵一起逃走。 也就在这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今川义元清楚地看到有200多北条家的骑士从北条家行军队列前方让出的一个豁口里绕了过来,正好能堵住马廻众在官道南侧西进的方向。如果刚才今川义元选择继续西逃,可能就会因为刚被铁炮惊马导致的马速不高而被那队迂回的北条 家骑兵一个侧击给瓦解。 想到这里,今川义元便高声督促了一句道:「不要过度追杀,保持马速,不然很危险,赶紧杀到官道北,再折西向……」 话音未落,西边骤然传来了马蹄奔腾的呼啸声——只见北条家的马廻众簇拥着北条氏康,直接从今川家马廻众本来预定的退路上迎面杀来,而今川军已经来不及提速对冲了,勉强应战之下,瞬间就因为盔甲轻薄而被北条家的骑士砍得狼狈不堪,瞬间就倒下了几十人。 「难道早就料到我会冲阵?不然怎会埋伏在此?既然早就预料到了,为何还要让珍贵的铁炮队来送死?难道是诱饵?」今川义元着实吃了一惊,挣扎着带着部下们向北突围,而身后的北条氏康则率领北条家的马廻众穷追不舍。同时,位于中军的北条氏康的马印也在不断挥舞着,指挥着周围官道上所有的部队一起赶来围剿今川义元。两位家督之间的距离一度只剩下十余丈,以至于今川义元能清楚地听到北条氏康的咆哮: 「看你往哪跑?」北条氏康一边狠狠地拍马向前,一边对着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破口大骂道:「不给你打出屎来算你拉的干净!」 今川家的马廻众左冲右突,可是马力已经大不如前。再加上盔甲脆弱,又不敢硬冲结好的步兵阵型。眼看着周围的北条军越围越多,今川军的死伤越来越大,马廻众们的伤亡几乎达到三成,武士们便都有些急躁了。他们自己的性命倒是无所谓,要是今川义元折在这里,可如何是好? 「殿下,要不我们先掩护您突围,我们再自行冲出?」绯村羊羽和赤井黑高靠到今川义元身侧问道。 「不用。说起来,刚才我让你们想办法拿来的首级,得到了吗?」今川义元依旧是面不改色地从容道。 「打成这样了,早他娘丢了,谁还在乎一个破首级的军功,老子这辈子都砍了百来个了。」赤井黑高骂骂咧咧地嚷嚷道,「殿下,您赶紧想办法突出去!」 「在下倒是一直带着。」绯村羊羽指了指马屁股后面拴着的首级,「不知殿下何意?」 「把这首级挑上旗杆。」今川义元回头看向了身后举着赤鸟马印的旗手。 「然后呢?」众人问道,而一旁的旗手则在几个人的帮助下才好不容易完成了那个动作——在颠簸的马背上可着实困难。 「然后跟我一起大喊——」今川义元轻咳了两声,随后似乎是放不下架子,用并不大的嗓音装模作样地轻喊了一声:「北条氏康已被讨取!」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围着那颗被挑在赤鸟马印上的首级,齐声吼道:「北条氏康已被讨取!」 外圈的今川家马廻众听到这喊声也是愣了一下,不知真假的他们随后都是兴奋地躁动起来,纷纷大吼着「北条氏康已被讨取」,更加凶猛地大呼酣战。 北条家的士兵们则都是大惊失色。北条氏康周围的侍卫们赶忙大声疾呼,试图平息谣言。而其他远一些北条家的马廻众,都纷纷停下了进攻的动作,担忧地回头看向北条氏康不久前还在的地方。有的人看到了北条氏康的身影,便一边弹压部队一边重新开始进攻。但也有些马廻众因为角度的原因,始终没能在乱军中找到北条氏康而感到愈发不安。 北条家马廻众们还算好的,毕竟他们知道北条氏康亲自带着骑兵来了这里。对于其他的北条家武士和足轻而言,他们却还以为北条氏康还在中军,纷纷把目光投向北条氏康马印所在——然而马印下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旗手,根本看不到北条氏康本人。周遭的北条家士兵们一下子慌乱起来,而更远处的北条家士兵们根本看不清马印下的状况,在发现马印周围躁动起来后,也是阵脚大乱。 「该死。」北条氏康意识到情况不妙,可是一时间也没有太好 的办法。之前的战斗里,今川义元靠着亲临一线的指挥优势,把北条家的部队耍得团团转,逼得北条氏康不得不也亲自赶到一线指挥。然而北条氏康害怕挪动马印导致部队指挥混乱,所以并没有携带马印——却被今川义元来了一首传谣。 北条家的兵士乱作一团,谣言永远比辟谣传播得要更快。虽然不少士兵仍然在竭力奋战,但已经无法阻拦今川家马廻众的突围离去。北条家不少武士都急得上火,拼命地安抚军心,试图追击,不想看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但北条氏康此刻却反而轻松起来。 「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抓住今川义元吗?」北条氏康大笑着看向自己的部下们,随后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因为我犯了个错误,我不该让今川义元注意到我本人离开了本阵。」 「但是同样的错误,今川义元也犯了,不是吗?」北条氏康笑够了后,反手指向今川家马廻众离去的背影,「他让我知道他自己离开了葛山城,而且不是现在才知道,而是昨晚就猜到他今天肯定会故技重施,亲自率领马廻众主力来路上袭扰我。葛山城里,应该就只剩下新倒向今川家没多久的葛山备的百余战兵吧?」 「那你们猜猜,如果我提前知道了这一切,又会提前给在葛山城旁待命的赤备下达什么样的命令呢?今天这一战,看似是今川义元拖慢了我们大军前进的步伐,其实是我们拖慢了他回援葛山城的时间!这个时间点,赤备早就把葛山城拿下了!」北条氏康抽了抽嘴角,随后狠狠地一挥手,「追,让我们就在葛山城下,团灭这只烦人的苍蝇!」 第二百八十七章 赤备 与此同时,葛山城。 北条家的赤备将两天打造的攻城器械推到葛山城东门前,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攻向城头。葛山备不久前还是北条家的部属,方才因为战败而倒戈,就要在新的临时家督葛山氏清的指挥下与昔日同僚作战。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意,葛山备都极度低迷,草草抵抗几下便被突入城中。而葛山城上插满的今川家马廻众的旗帜,则根本没有起到虚设疑兵的效果,在源源不断涌入的北条鳞纹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讽刺。 「他们怎么知道殿下今日会离开?万一没走,他们这几百战兵来攻城就是送死啊。」葛山氏清一边指挥部队抵抗,一边还要提防着手下的亲北条派借机起事,已经是焦头烂额,「殿下的人还没有回来吗?我们的传令兵呢?」 「传令兵赶到足柄山时,殿下已经冲入阵中,我们的人联系不上,只好留下一个等待,另一个先回来了!」葛山氏清的侍从脸色凝重,「大人,实在不行我们就撤离吧。」 「怎么可能?」葛山氏清毫不犹豫地高声拒绝道,「我们若是撤了,这祖祖辈辈传下的葛山城该怎么办?北条家占了葛山城,却推不出葛山家的子嗣来继承了,那葛山城岂不是要落入他人之手?真要是那样,还不如让家兄和亲北条派重新掌权,至少保住葛山家的家纹和领地!」 「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城池真的要失守了啊……」葛山氏清集体满头大汗,一次又一次地向东北的山路眺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归来的赤鸟马印。而此时,北条家的赤备已经夺下东城,打开东城城门,大举攻向葛山城天守阁。葛山家的残兵败将们只得聚集在本丸周围苟延残喘,望眼欲穿地等待今川义元的回援——却不知今川义元还远在山路上。 「咬牙顶住!殿下会回来的!」葛山氏清站在本丸城头,亲自与涌上的北条家赤备搏杀,同时大呼道:「要是败在这里?之前死的人不就都白死了吗?」 然而,无论葛山氏清如何努力,面对赤备的攻击,葛山备还是节节败退,很快就连本丸的阵地都失去了。葛山氏清只得带着部下们退入天守阁,试图做最后一搏——而很多原本亲北条派的武士似乎已经开始酝酿临阵起义,拥立葛山氏清、拿下葛山氏清,重新向北条家投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北条家的攻势却忽然停滞了。紧接着,不断有人从天守阁外撤围,转头向城东跑去。葛山氏清惊喜之余,赶紧登上天守阁顶瞭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有一军从西北山区杀出——那是甲斐的方向,打的是武田菱的旗号! 来的那队人约莫有200多骑,从山路里冲出后毫不含糊,直接就奔着北条家赤备的辅兵队而来。北条家显然没有在骏河通往甲斐的官道上设置岗哨,对这一变故措手不及,没有任何准备。还没等赤备的战兵撤出城外,武田家的骑士已经冲入了北条军的辅兵队列乱砍乱杀,轻而易举地将辅兵通通驱散。 而这支武田家的骑士也丝毫没有贪图首级和战功,对狼狈逃窜的辅兵们毫不感兴趣,调转马头就雷厉风行地向葛山城东门的北条家战兵冲来。领军者未及弱冠,便已经是英姿飒爽,提刀冲锋在前,在杀入北条家阵中时大喝了一声道: 「吾乃大膳大夫亲卫饭富源四郎!尔等关东鼠辈,可有人敢与我一战?」 「武田家的人?」北条纲高见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会这么快?今川家的支援还没到,武田家的人居然就到了?从富士吉田城来的吗?还是从踯躅崎馆?」 随后,他快步走上二之丸的城楼,向西北方向的山路望去——武田家援兵的来路上,隐隐可见大片大片的烟尘,不知是疑兵还是大批援军。 「武田大膳深不可测,说不定早就对葛山城事变有所预料,安排部队驻扎富士吉田城也说不定。」相 模的武士一直以来都对武田晴信颇为忌惮,北条纲高也不例外。想到这里,他果断向部下们下令道:「向南突围,与我们的援军汇合。」 北条纲高的旗帜挥动后,散布在葛山城内的赤备士兵们纷纷转而向南门撤离。而饭富源四郎显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率领武田家的骑士穷追猛打,咬住北条家赤备的尾巴不放。北条纲高只觉得背上沁出冷汗——要是这样下去,等到他们退到城外的平原上,靠着他手上的这50多骑兵,绝对是没有办法在200武田家骑兵的马蹄下掩护步兵和已经溃散的辅兵们全部撤离的。 「留下一部断后。」北条纲高咬了咬牙,下达了一个无异于部下送死的命令。但得令的北条家武士也无二话,带着所部便翻身杀回二之丸的街区,要为主力的撤离争取时间。 「没骨气的相模佬,宁可扔下友军送命,也不肯留下来决一死战?手上300多战兵,连和我这200人交手的勇气都没有吗?」饭富源四郎对北条家赤备的决定嗤之以鼻,连指挥部下迂回包抄的兴致都没有,直接抽刀在手,从正面向留下断后的北条家赤备发动猛攻。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就将负隅顽抗的北条赤备尽数歼灭。 「切……」得胜后的饭富源四郎不屑地看了眼倒了一地的北条家赤备的尸体,挥了挥手,示意部下们开始打扫战场——这些缴获的军械武器对穷苦的甲斐都是不小的一笔收入。他将腰间别着的一串首级随手甩给了军中目付清点,自己则蹲下身来,翻弄着一个赤备尸体身上的丹红具足。解了两下,都没能把绳子解开。饭富源四郎索性使劲一扯,连着胳膊把具足的肩甲给拽了,不顾泼洒了一身的血水,自顾自地把那尸体身上的具足全给扒了下来。 饭富源四郎拎起那丹红具足,掂了掂分量,又用刀背敲击了两下,随后满意地将其挑起,迎着日光打量着顺着纹理流下的鲜红血液。 「这具足的颜色不错,像血一样。」饭富源四郎砸了咂嘴,随后看了眼地上的断臂残肢,「但就是穿具足的人不大行,显不出这具足的威风。」 · 傍晚时分,今川义元才终于匆匆地赶回了葛山城。他在归程中收到了葛山城的告急,还以为葛山城已经失守,结果却意外地在葛山城头发现了武田菱的旗帜——和武田晴信本人的马印。 「是故作疑兵吧?」今川义元暗自揣测道,但在进城后却立刻就在天守阁里见到了武田晴信本人。 「虎千代,你怎么来了?」今川义元吓了一跳。 「雪斋大师向我们求援的啊,说我们这里离葛山城近。」武田晴信双手抱胸,歪着脑袋看向今川义元道,「说什么五郎你自己在前线,没想到你还真的在「前线」啊。」 「是啊,累死了,半条命都没了。」今川义元看了眼身上脏兮兮的衣甲,恨不得立刻去洗个澡。 「听你们今川家的家臣说,你用了那个铁炮?」武田晴信的目光越过今川义元的肩膀,看向他背后背着的黝黑的枪管,「在马上用?骚扰对方的步兵来延缓行军速度的吗?」 「也不全是马上,只是机动的时候骑马,真的要装填还是得停下来,射击更是得下马。」今川义元摸了摸背后的枪管,上面还散发着些许余温。 「那别人用骑兵追你时,你怎么办,用弓箭还击吗?」武田晴信似乎对这些问题颇感兴趣,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 「先别说这些了,改天再和你细聊。」今川义元摆了摆手,随后指了指本丸内武田家的驻军,「你就只带着200骑来?」 「是啊,后面的山路上都是骑兵绑着扫把在跑,故意弄起烟尘的。」武田晴信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仓促之间求援,哪来得及动员大军?后面的主力想来河东,至少也得十 天半个月。」 「那你不怕你一个人陷在这孤城?」 「怕什么?」武田晴信对今川义元的担忧不屑一顾,「这葛山城就是棋筋,葛山城在你手上,北条家在河东就再无立足之地了。别的不说,他现在的两路大军连会师都难,被这葛山城全部隔开了。那狮子若是识趣的话,就该自己退兵了,哪里敢全面围城?不然今川家大军从南方一到,就可以把北条家一半的军队堵死在葛山城以南的山路上。」 「真有你说的这么有用?」今川义元将信将疑地皱了皱眉毛,「我老师也说这葛山城极为重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我把它保下来。」 「当然了,这葛山城可是环箱根山的山路中最重要的一环。拿下葛山城,就等于断了这条环山路。北条家从此便难以在两路出击,两路军队根本无***和。而如果相模来的部队全都走南路,箱根的通行量那么有限,他的大军得在路上耽搁许久。即使进了骏河,他也不敢北上围攻葛山城,否则就会被你们从骏河东进的部队切断后路。如果他们放过葛山城不管,直接西进骏河腹地,就可能被从葛山城南下的人切断粮道。」武田晴信指了指东边峰峦叠起的箱根山脉,向今川义元继续比划道: 「如果从相模的部队全部走北路的足柄山,那他就没办法从伊豆获取粮草,紧靠着足柄山山路的补给量不足以大军行动,他们还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打下葛山城。但反过来,如果是你们今川家想打葛山城,也同样不容易,也会面临着后路被伊豆、相模出发的部队切断的风险。所以啊,这葛山城就是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这骏河、相模、伊豆的边界,很难靠着军事手段拿下,只能靠调略。谁能拿下葛山城,谁就控制整个边界的主动权。」 第二百八十八章 知难 天文十四年(1545)年4月21日,富士家、荻家、蒲原家等骏河东部的豪族先后率军赶到葛山城,城内的兵力已经接近2000。与此同时,从骏河中西部和远江东部出发的援军也一批又一批地渡过富士川,在兴国寺城一带集结待命,远远地和葛山城形成了掎角之势。 看到这个架势,从伊豆方向北上的北条氏尧也不敢继续进军了,而是老老实实地停在边界处的三岛等待。另一边,北条氏康的主力却是前进到了葛山城下。可是葛山城头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两人的马印已经守得密不透风的坚城,让北条军失去了抢攻的可能性。 不过,北条氏康显然也知道葛山城的重要性,并没有因此退兵,而是在葛山城的城北驻扎下来。另一方面,他指示北条氏尧的南路军坚守三岛,卡主从骏河中部前往葛山城的官道,阻碍今川家的补给和后续支援。 天文十四年(1545)年4月28日,葛山城。 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站在城头,瞭望着城外的局势。在葛山城北,北条家的营盘已经扎得比一座城池还要大了。几个森严的岩砦被修筑在了甲斐通往骏河的西北山路上,挡住了武田家援军的路线——在这险要的山地里,北条军可能只需要几百人就能扼守岩砦,任凭武田军有多少人都过不来。 而在葛山城城下,北条家的营盘也逼近到了城外一箭之地。大批大批的攻城器械已经打造完毕,正摆放在显眼的地方,似乎是向城头的甲骏联军示威。而在经过足柄山的官道上,北条家的辅兵也在源源不断地运送粮食和军械,似乎是打定主意要长期作战了。 「你说,我姐夫他敢攻城吗?」今川义元用肩膀顶了顶身侧的武田晴信,「我们城里有上千战兵,还有三百多把铁炮,葛山城也是坚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姐夫现在不敢进攻。」武田晴信闻言笑道,「前几天你不还打算劫营吗?现在看到这种程度的营盘,是不是也不敢了?」 「武田家的人不也堵在山谷里不敢进攻?」今川义元抬手指了指西北的山路,「要不要让他们绕路,绕到富士川流域先进骏河,再从骏河中部和今川家的主力一起进攻。」 「已经派人传达过命令了,不过要些时间,毕竟山路里来回折返,慢得很。」武田晴信一边不紧不慢地应着,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面前的墙垛,「不过我就是担心他们白跑一趟,还要浪费我不少辎重。」 「你觉得在武田军绕过来之前,北条家就要撤兵了?」今川义元自然明白武田晴信在说什么。 「当然,我们两家的信使这段时间都把关东跑遍了,每一家直接承诺参与北条包围网的大名们都通知了,北条家已经有上万主力进入骏河,他们可以动兵了。」武田晴信转了个身,直接靠在墙垛上,悠然自得地笑道,「算上使者路上的时间,他们现在怎么也已经得到消息五六天了吧。现在是农闲,再有个十来天,部队就可以集结得差不多了。到了那时候,北条家还能不退兵不成?」 「那他们还如此认真地扎营干什么?」今川义元越看越觉得离谱,「这营盘的细致程度,都让人觉得北条家想在这里对峙个半年呢。应该是真的有一战的打算吧。」 「不认真点,怎么骗你议和退兵?」武田晴信倒是非常轻松,完全不把北条家放在眼里,「就是要这样严阵以待,在和你的谈判里才能多保住些颜面。一战,他们怎么敢的?城在我们手上,等到我家的部队绕过来了,兵力也是他们的两倍,优势在我。他们疯了吗?敢攻城不成?」 「那……」今川义元又看了眼北边的营盘,和营盘后那辎重大营里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那也没有必要运这么多东西来吧,这怎么看都是要做长期坚持的打算。不然如果他们要撤军,把这些辎 重搬回去都要好久好久,足柄山的山路总共也没多宽。」 「那难道你觉得北条家会在这里和我们对峙下去不成?河越城总共也就只有千把人吧,守将是你们骏河福岛家投靠过去的那个福岛纲成(北条纲成)。关东大名全部动员的话,总兵力会在五、六万朝上,你觉得河越城能顶多久?武藏和相模能顶多久?那狮子敢不回援?他一撤,我们就追击,他们这些辎重都给我们留一半下来。」武田晴信用鼻孔朝城下的北条家大军喷了口气,「到时候说好了啊,缴获的辎重你我平分,至少得把武田家这趟的军费补上。」 「已经想到这么远了吗?」今川义元忍不住笑道。 「没多久了,他们撤兵就在5天之内。」武田晴信信心满满地大笑道。 · 5个月后,天文十四年(1545)年10月3日,葛山城。 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已经在葛山城里下了快小半年的围棋了——其实想要走也不难。在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主力与兴国寺城回师后,北条氏尧所部已经识趣地让开了三岛,退回了伊豆境内,从葛山城回骏河的官道已经畅通无阻。不过既然北条氏康的马印还扎在葛山城城北,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就打算陪他耗下去——越过山路补给,北条家的消耗比今川家和武田家大多了——由于2倍的兵力优势,甲骏联军甚至可以轮流遣散部分部队回去秋收。 武田晴信此刻正认真地琢磨着棋盘上的战局,最近几天他和今川义元的战绩是2-16——赢的那2把还是今川义元让3子给他他才赢的。当然这已经不错了,最开始他和今川义元下的时候,让9子还赢不了呢。 而今川义元那边则轻松得许多,早就在武田晴信长考时想好了他可能的应对以及后续的布置,所以每次武田晴信一落字,今川义元马上就会跟上一子,重新演变成武田晴信的长考。所以今川义元现在甚至有时间批阅公文,最上面的几沓纸让他感到心里欣慰了些——在今川家把实际控制线推回到骏河-伊豆边界地带几个月后,之前为了躲避战乱而逃进山中的河东百姓们开始或早或晚地回到村子,拖家带口地重新修理过去的祖屋、打扫田里的杂草。 毕竟这些村子是今川义元小时在善德寺经常光顾游玩的村子,恋旧的他难免产生感情,之前看到村落人去屋空、良田荒芜的样子,今川义元心里很过意不去。如今,河东地区长达近10年的战乱终于要结束了,这些百姓也可以回到他们安居乐业的家园,重新繁衍生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没想到北条家真就不退兵了……」今川义元叹了口气,重新透过天守阁的窗户把目光投向了城外的北条家——半年的时间里,他们把营盘扎得更牢固了,隐隐已经有了一座新城池的样貌。甚至开始有不少北条家的辅兵在周围开拓田地,做春耕前的准备了。 「输急眼了呗,不甘心河东就这样丢了,不甘心以后相模和伊豆都得在今川家的虎视眈眈下提心吊胆了。」武田晴信一边摆弄着手上的棋子,不断思索着该如何应招,一边随口吐槽着北条家,「所以就赖在这儿不走了,有什么用?有种他就别去救河越城。」 早在几个月前,以关东公方足利晴氏、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家督上杉***、扇谷上杉家家督上杉朝定为首的关东大名们就聚集了所有参与北条包围网的大名们,发兵6万、号称8万,扑向了北条家在武藏国的枢纽河越城。河越城内只有北条纲高的黄备守备,敌众我寡,一时间大批武藏国的国人众倒向联军,愿意入城协助防守的只有大道寺家等寥寥几家。 大道寺家的初代当主大道寺重时是最早开始追随北条早云的六位武士之一,这六家也被北条家时人称为「御由绪六家」。而时人当主大道寺盛昌也是侍奉了北条家数十年的老臣,秉 承着这份恩义,大道寺家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自己的居城,率领还愿意留在北条家旗下的豪族们共同进入了坚城河越城,让河越城内的总兵力勉强达到了3000人。 即便如此,在关东联军压倒性的物量差面前,河越城仍然摇摇欲坠。关东联军在6月份对河越城发动了几次猛攻,可是由于北条纲成守卫得当,河越城的城防工事又着实坚固,关东联军没能落城,反而受到了不小的损失。毕竟联军鱼龙混杂,彼此之间别说亲密合作,能无冤无仇就算不错了,指望他们一起配合攻城实在是有些困难。 但是,有这样庞大的人数,就算是进攻不利,想要围城还是轻轻松松的。于是,足利晴氏指示联军在河越城的四面八方扎下坚固的营盘,把河越城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真切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因为6万大军的营盘实在是太庞大了,根本没有苍蝇能一口气飞行几十里。所幸北条纲成在围城之前就已经储备了足够的粮食,足以让大军食用一年。 于是,两边对峙下来,再无战斗发生。关东联军决定通过长期围困消磨守军的意志,而北条纲成则也打定主意坚守待援,等待北条氏康摆平了甲骏联军后再来支援他。 第二百八十九章 而退 「烦死了……在这破城里待了100多天了。先生的姐夫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退兵啊,真是没办法呀……」银杏不知何时拉开门,走入屋内,端着后厨给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两人准备的午饭,随意地就往棋盘上一放,丝毫不顾被打乱的棋局和惊呼的武田晴信。 没错,今川义元在连续和北条家对峙了2个月后决定把银杏叫到前线来。不管怎么说,他自己也是一个开过荤的成年男性、血气方刚,连续几个月见不到女人是会出问题的——武田晴信例外,他有春日虎纲、弥七郎那几个小姓就可以了,可今川义元却没有这样的爱好,只能拜托自己唯一的妻室。 当然,以上只是今川义元给寿桂尼打申请时的理由,毕竟寿桂尼可不乐于见到自家主母总是不守妇道的到处乱跑——其实就是今川义元自己想银杏了。结婚以来,他们还从未分别这么久过,无论是出使还是出战,都是形影不离。谁能想到当时自己随意的一次带队出游,就变成了离家半年的持久战呢? 「我的棋啊!姐姐!」武田晴信看着把装饭的托盘压得一团乱麻的棋局,赶紧把托盘端起放到一旁的榻榻米上,自己努力地复原着棋盘上那一片狼藉,却只是徒劳无功。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也赢不了先生。」银杏满不在乎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就是切磋的过程啊!」武田晴信哀叹道。 「凡是只看结果,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这不是你和我们那该死的爹的信条吗?」银杏没好气地呛了一句,随后继续转向今川义元,叽叽喳喳地不断抱怨着:「什么时候才能退兵啊!无聊死了,天天就是在这城里,除了做那事还是做那事。那些相模人还天天半夜敲锣打鼓地不让我们休息,一晚踏实觉都没睡过。白天也要喊打喊杀,想睡个懒觉、补个午觉也不行。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这是在打仗?你以为呢?对于绝对打不下的坚城,可不得靠着疲兵之计?说不定哪天趁我们放松警惕,他们就假戏真做,杀进来了呢。」武田晴信一边还在惋惜刚才那盘棋,一边随口对自己姐姐解释了一句道,「妇人家别管这些。」 「那我才不管呢,我要撤兵,回我今川馆舒服的被窝去。」银杏抓着今川义元的胳膊摇了摇,嘟了嘟嘴,故作妩媚吹枕边风的姿态道:「先生,人家要你退兵嘛!」 「退,这就退!」今川义元于是也笑着一把搂过了银杏,一副荒yin无度的昏君模样。 「啊?你真要退?」武田晴信不禁抬了抬眉毛,「对峙了这么久了,肯定要等北条家主动求上门来谈判啊。我们自己去求和,不是显得落了下风?」 「那怎么办,该如何委婉地暗示北条家主动来找我们议和?」今川义元也故作无知地向武田晴信请教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继续耗下去呗!他们不秋收了不成?就算愿意不秋收割肉,难道不去支援河越城,坐看武藏崩盘?」武田晴信依旧是意志坚定,没有半点动摇的迹象,「就在这里耗下去,他们永远不可能打下葛山城,我们当然也拿他的营盘没辙。但他后院起火,我们后方一片太平。哪怕是织田家打三河、北信浓的豪族打南信浓,我们的留守兵力也足以应付,怕什么?永远陪那相模雄狮耗下去,先绷不住的肯定是他。」 话音刚落,早坂奈央快步来到了门口: 「殿下,北条家来使。」 「你看嘛。」武田晴信立刻得意洋洋地向今川义元摊开手笑道,「这不就来了?他到底还是担心河越城哪天就撑不下去了。围了快半年了,指不定有哪个当地的豪族有了异心,就开了城门呢。」 「让使者上来吧。」今川义元示意早坂奈央去带人,不久后,就看到一个一身袈裟的僧侣来到了近前——这人今川义元 和武田晴信都认识,正是北条家的外交僧北条幻庵。 「幻庵大师,别来无恙啊。」今川义元已经收拾好了屋子,银杏也已经回自己的房间补交了,留下武田晴信和今川义元两个人接见。 「治部殿下,大膳殿下,别来无恙,贫僧久疏问候,勿怪勿怪。」北条幻庵微微躬身行了个佛礼,随后便在面前的蒲团上缓缓跪坐下来。 「这半年来不是每天都在互相问候吗?」武田晴信冷冰冰地打岔道,没有给北条幻庵好脸色的意思,似乎想从一开始就把握住谈判的主导权:「每天半夜,贵军的锣鼓声可是积极得很啊。」 「哈哈,两军交战,可为其主,大膳殿下何必如此小气?」北条幻庵却是对武田晴信的无礼毫不在意,而是笑哈哈地带了过去——但武田晴信眼中却是锋芒一闪——北条幻庵这样的态度就说明了,北条家这次是很急于求和的。 「两军也闹了这么久了,拙荆都没能得几晚安寝,实在是辛苦她了。」今川义元便若无其事地接过了话茬,「她也天天「问候」着贵军的士兵呢。」 「哈哈,甲斐人果真都是豪爽。」北条幻庵会意地接过话来,「两边都不痛快,这战局一日两日怕是也难有变动。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各自退兵,如何?」 「是为了不痛苦才退兵的吗?怕不是因为河越城告急吧。」武田晴信熟练地扮演起了黑脸的角色,「我们是无所谓要不要退兵的。但你们要是不退兵,武藏可就完了啊。」 「大膳殿下何出此言?河越城乃是关东坚城,兵精粮足,上总介(北条纲成)又是难得的猛将,面对关东联军那些乌合之众,守个三年又有何难?」北条幻庵闻言露出了非常诧异的神色,对着武田晴信连连摇头道,「比起二位的军队,那真是天上地下。」 「如果不是担心河越城,有什么好退兵的?别说什么是为了干戈玉帛之类的废话了,直接点吧,幻庵大师。北条家主动找上门来,你我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吗?」武田晴信微微抬了抬头,眯着眼睛看着北条幻庵。 「哈哈……甲斐人就是爽快啊。」北条幻庵这次只得苦笑,随后缓缓地道:「就算是,又如何?」 「开条件呗,条件满意了我们就可以和北条家议和,条件不满意就继续打下去,就这么简单。」武田晴信伸出一只手做出了要钱的手势。 「哎……说白了,此前北条家和今川家与武田家也是处在和议状态中的。是今川家煽动葛山城叛乱在先,破坏和议,事后反倒得寸进尺地索要条件,实在是令人心寒。」北条幻庵叹了口气,瞬间就做出了一副哀伤的表情,「治部殿下之前一直有堂堂君子之称,为何行此背信弃义之事呢?」 「额……」今川义元被北条幻庵这一点,随后仔细回想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仿佛真的是这个样子。在几年前三家议和时,已经划定了双方的边界,葛山家是隶属于北条家的国人众。那既然如此,葛山家的内乱也绝对轮不到今川家来参与——好像确实是今川家率先出兵,打破了和约——只不过今川义元当时根本没细想就是了。 「谁在乎这些?和议不就是拿来撕毁的吗?」然而武田晴信的反应却仿佛比领地在自己西边的今川家还要更西方一些,「现在我们是从实力的角度和你们北条家对话,别来扯那些有的没的。」 「这里到底是大膳殿下说了算,还是治部殿下说了算呢?如果贫僧没记错的话,葛山家应该是北条家与今川家之间的事情,我们正争夺的骏东郡也是骏河国的领地吧?」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武田晴信,北条幻庵便意有所指地看向今川义元,「嗯?治部殿下觉得呢?」 「他说了算。」今川义元干脆地拿手指了指坐在边上的武田晴信,随后抽出折扇给自己轻 轻扇着风,「幻庵大师不必管我。」 武田晴信听到今川义元那熟悉的「便宜家督」式发言,一下子没绷住就笑了出来,而一旁的北条幻庵却是黑了脸。 「幻庵大师,别费这些小心思了,咱们就干脆点吧。」武田晴信冷笑了两声,双手撑在桌案上,直接向北条幻庵沉声道:「骏东郡归还今川家,骏东郡领内的国人人质送归今川馆,已经运抵前线的粮草辎重全部留下,转交今川家和武田家作补偿,此役就此作罢,各自撤军,重新拟定和议,您看如何?」 「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北条幻庵同样冷冷地答道。 「这就是最后条件,没什么好争辩的,我们也没什么想多要的。」武田晴信高傲地一挥手,「回去通报那狮子吧,不答应就陪我们继续坐在这儿吧,坐到河越城沦陷、武藏沦陷、小田原城沦陷,然后再看看你们究竟舍不舍得这一郡之地和些许钱粮。」 第二百九十章 而上 就在今川义元准备送客的时候,北条幻庵却忽然点了点头。 「你这是答应了?」武田晴信同样感到意外。 「是,只要能化干戈为玉帛,这点小小损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北条幻庵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大师刚刚还说这「欺人太甚」呢。」今川义元幽幽地吐槽了一句,抽出折扇轻轻敲打了两下手心。 「哈哈,治部殿下不熟悉我们这些人,说谎就是家常便饭,大膳殿下又何尝不是言而无信呢?」北条幻庵笑着看了眼武田晴信。 「呵,我现在只觉得刚才开价开低了。」武田晴信非常懊恼地拍了拍榻榻米,「本以为是「狮子大开口」的条件,没想到你们那狮子居然嘴巴这么小。」 「只是希望这次和议不要再在几年后被撕毁了,能够还我们甲相骏三家一个太平。」北条幻庵向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行了个佛礼,「我军即刻准备撤军回关东,不会再踏入骏河领土,辎重自然也是尽皆留下,人质将在半月内送至兴国寺城。」 · 送别北条幻庵后,今川义元长舒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去找隔壁的银杏,告诉她可以退兵的好消息,同时对武田晴信吐槽了一句道:「看来关东大名们给的压力相当大,逼得我那姐夫宁可完全放弃河东,也要撤军离开了。不过我们就这样私下和北条家媾和了,是不是不大好?关东大名们接下来就要独立面对北条军了。派人去通知一下他们吧。」 「这有什么?他们心里也清楚得很,难不成能指望今川家和武田家为他们和北条家血战一场吗?不过通知还是要通知一下的,以免他们遭遇突袭。能让他们对和北条家对峙一会儿,多消耗一点北条家的兵力,对我们而言都是好事。」武田晴信一边答话,一边起身整了整衣裳,同时对门外的春日虎纲道:「源助,去通知各部集结了。」 「你这么急着撤军?至少也要等北条家先撤吧?」今川义元怪了一句道。 「哦?」武田晴信显然没跟上今川义元的脑回路,反应了一会儿后才笑道:「五郎,你说签订和议后的第一件事情应该是干什么?」 今川义元也是愣了一下,抿着嘴打量了一会儿武田晴信,才意识到后者想要说什么。 「当然是偷袭。」武田晴信对着北条家营盘的方式快速挥动了一下小臂,做出了一个劈砍的动作,「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对峙半年后,急着回去救援老家的北条家已经是归心似箭,议和后放松警惕,得到撤退的指令后肯定更是忙不迭地要走了,军心都散了。这个时候我劫营突袭,瞬间他们就要乱了。」 「可是我们不是刚议和吗?」今川义元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对啊,这个时候北条家才最松懈啊。」武田晴信理所应当地答道。 「这是要将今川家的信誉置于何地啊……」 「没事,还是老规矩,武田军动手就行了,今川军尽管在后面为我压阵吧。」武田晴信一如既往地对今川义元格外地「偏爱和温柔」,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大踏步地向门外走去,「当然,你也别想拦着我,没人能拦得住我。」 · 「银杏。」武田晴信走后,今川义元拉开了银杏的房门。 「嗯?这么快就把北条家那和尚打发走了?」银杏此时已经在被子里缩好了,似乎正打算睡个回笼觉,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打扰了。 「嗯,达成和议了,我们要撤军了,你马上可以回今川馆睡个舒服觉了。」 「哈?怎么可能?」银杏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一下子从床褥上坐了起来,「我那弟弟若是真答应了和议,转身肯定就要去偷袭别人,先生可提防着点。」 「你可真懂他。」今 川义元不由得赞叹了一句,靠在门框上苦笑道,「他已经带着人准备动手了,估计幻庵大师还没坐下来喝口茶水,武田军就已经要出城了。真是让人苦恼啊,自己的盟友如此背信弃义,我却还不得不期望它能够获胜,是不是也和那些武家中人一样重了「家族利益」的毒,什么都从这方面出发来考虑了。」 「我只知道我弟弟要是突袭赢了,我就能回天守阁睡觉了。」银杏揉了揉眼睛,随后便翻身起床,「要是输了,还得在这里耗上半天,那还是希望他赢吧。走,去看看。」 · 比起已经因为漫长的对峙而稍显松懈的今川军,武田军始终因为武田晴信本人的督促而保持着相当好的战备状态。在武田晴信发出动员令不久,驻扎在葛山城内的3000武田军就已经做好了出阵的准备。 入夜后,在今川义元和银杏于城头的目送下,葛山城的北门骤然打开。紧接着,大队武田军的战兵就杀出城外,快速向北条家的军营摸去。 一瞬间,战场嗅觉灵敏的今川义元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因为北条家的岗哨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虽然武田军发动的是奇袭,虽然北条军可能确实因为议和而有些放松了,虽然夜晚的能见度确实不是很好——但在这样的距离下,城门打开这样大的动作,数千人行动这样大的声响,不可能是悄无声息的,也不可能瞒过近在咫尺的北条家的岗哨。 为什么不示警? 今川义元双手扒着城垛,紧张的向北条家的营盘张望——难道有埋伏?北条家的营盘在5个月里已经修建得固若金汤,如果真的有埋伏,紧靠着武田家这1000战兵是绝对要遭重的。 今川义元立刻示意城头的旗手向武田晴信示警,也不知道亲自带队突击的他能不能回头看到今川义元发出的情报——显然是没有。武田晴信对今川义元的提示视而不见,一头撞向了北条家的营盘。今川义元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担心着不知会从出现的伏兵和乱箭。 武田军冲向了北条家营盘的大门,轻而易举地破门而入。 但预想中的「火把亮起、金鼓齐鸣」的状况并没有出现。 相反,武田军继续长驱直入,捣入北条家的阵营正中,砍倒了北条氏康的马印——仍然没有遭到反击。 今川义元逐渐意识到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了。 · 半个时辰后,葛山城。 「空营,人早就撤完了,辎重倒是留下了不少。」被摆了一道的武田晴信自然不会有太好的脸色,连连摇头道,「大意了,没有做好侦察。估计那些往来足柄山的运粮队伍,其实早就偷偷再把部队混在其中往回运了。用辎重当障眼法,唱空城计忽悠了我们半天。」 「那好像人家倒是没违约。」今川义元取笑了一句,「辎重转让给我们,军队撤走,把占据的骏河领土都让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之后会不会送还河东地区国人的人质了。」 「五郎,你还笑得出来?」看到今川义元如此轻松的表情,武田晴信一脸严肃地走到他的身前,「怕不是想着和我姐姐回今川馆滚床单就乐疯了吧?」 「怎么了吗?现在不是一切顺利吗?」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问住了。 「如果北条军早就暗中开始撤离的话,那他们此时可能已经出现在了河越城的附近,即使我们的信使立刻赶去通知关东联军,估计也来不及了。毫无疑问,那狮子获得了一次发动奇袭的机会。」武田晴信迈着步子在天守阁里打转,今川义元少有地看见他如此紧张。 「那也不要紧吧,关东联军都在河越城外围城几个月了,修建的营盘估计和北条家在葛山城外的营盘差不多坚固了。」今川义元用折扇遥遥地点了点北条家留下的庞然大物, 「更何况那是五六万人的营盘,估计能蔓延开方圆十余里。哪怕是奇袭,也会在最初就被岗哨发现,波及不到其他的营寨的。」 「那是五六万人……」见武田晴信还是沉默不语,今川义元悠闲自得地打开折扇轻轻扇着风,又补充了一句道,「哪怕是五六万稻草人扎在河越城外,北条家想砍完,都需要数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奇袭成功呢?」 「当年源平两家的富士川之战,平家也是数万大军,却仅仅因为水鸟惊动就尽数溃散了。」武田晴信举出了一个鲜明的例子。 「你之前不是一直对关东联军信心满满的吗?怎么现在忽然这么悲观?」 「是啊,是很有信心啊,六倍的兵力谁会没信心,所以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能怎么输……结果大意了,没想到北条军可以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去奇袭他们。」武田晴信有些懊恼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放心啦,不可能输的。」今川义元笑着宽慰道,用折扇在武田晴信的肩头拍了拍。 「要不要打赌?」武田晴信反手抓住了今川义元的折扇。 「你真觉得北条家能赢?」 「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此。」武田晴信长出了一口气,望向了箱根山脉那一头的关东平原:「我有一种很糟糕的感觉。那狮子,要名动天下了。」 免费阅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劫掠 派出侦察的使者不久后汇报,北条军已经尽数撤走,同时在足柄山、箱根山和伊豆韭山城附近设下了坚固的防线。正值秋收季节,部队也已经在外半年,厌战情绪蔓延,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于是也没有选择追击,而是在确保河东地区的防守便撤军西返。武田晴信率军先行离开,而今川义元则还要负责一下葛山家的相关事务。 「葛山,那之后,葛山家的家督之职就交给你了。」今川义元在临走前向葛山氏清嘱咐道,「至于令兄的处置,毕竟是一度倒向过北条家……」 「在下斗胆,还请殿下继续让令兄继承家督之位。」然而,葛山氏清却忽然俯身叩拜,打断了今川义元的话,郑重地请求道。 「葛山这是何意?」 「在下往日里从未有过治理家族的经验,所事所学都是一些鬼蜮伎俩,让在下担任一家之长实在是难于登天。葛山家又地处河东要害,领地庞大,治理难度颇大,在下恐怕难以胜任。」葛山氏清不卑不亢地低头答道:「相比在下,在下的兄长自然更加适合。」 「可是令兄在九年前叛离了今川家,此次也不是主动反正,怎么可能留任他继续当家督?」今川义元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葛山氏清,「你曾说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葛山家,令兄也一样。那你的这个请求,想必也是为了葛山家吧。毕竟令兄和北条家也有着一份关系所在,如果他留任家督,之后葛山家仍然可以在今川家和北条家之间左右逢源。」 「殿下何出此言?」葛山氏清闻言一惊,赶忙叩首澄清道:「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担心自己才疏学浅,耽误了今川家在河东的防务。」 「无妨,很长一段时间,河东应该不会有战事了吧,葛山你也慢慢学习锻炼吧。我们收回了骏河,可以依托地势建立完整的防务,北条家难以进行有效的攻势。而且啊,关东大名的数万大军一旦被组织成联盟,就可以和北条家斗上几年都说不定呢。」 · 离开葛山城后,今川义元带着马廻众们西返,迫不及待地想去视察河东地区新收复的村落。这些都是他曾经留下过童年回忆的地方,现在河东重回今川义元治下,这些年来为了躲避战乱而背井离乡的居民们也都有机会重归故里,今川义元还是颇为欣慰的。 小时候,今川义元从善德寺里偷偷跑出来玩,经常会到这附近的川东村里买花鸟图、和歌集,有时候还会找点小吃。当年有个大叔好像是给狩野家当过仆人,不知道从什么途径,经常能搞到些狩野家留出的画作卖给今川义元,自己也会画上几笔。不知不觉,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大叔估计已经要变成大爷了吧。那些村民们估计也想不到,曾经只是一个出家和尚的栴岳承芳,如今会成为权倾天下的今川家的大名吧——虽然今川义元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就在今川义元脑补着自己「「衣锦」还乡」的情形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前方一片狼藉的村落。 今川义元见状一惊,匆忙策马向前,进了川东村里才发现,武田家的兵士们正在进行大规模地乱捕。他们冲进每一家百姓那本就有些寒酸破旧的住处内,抢走一切值钱或不值钱的财物,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掠夺妇女。大多数百姓已经惊呼着逃出村庄,重新向周围的山林跑去,但还是有些许倒霉的人被堵在了村落里。 「把人都放开。」今川义元一勒马缰,向身前的武田家足轻们呵斥道。这些足轻愣了一下,本来还有些愤怒,但抬头一看到今川义元背后的赤鸟马印后个个都没了声音,只得悻悻地将抓来的女子悉数放走。今川义元一边派部下去村落的各处弹压乱兵,一边对一个武田家的武士道:「你们大膳殿下呢?在哪里?请他过来见我。」 不久后,武田晴信带着一众侍从也是 策马赶到。等他来到川东村后,才发现武田家的士兵们已经都被聚集到了村落外的官道上,周围则是今川家的马廻众在监管。 「这是什么意思啊,五郎?」武田晴信见到这样的景象,瞬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今川义元同样是脸色铁青,但还是顾忌着好友的脸面,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聊。」 于是,武田晴信跟着今川义元来到了村落外一处无人的溪流旁,还没等武田晴信开口,今川义元已经忍不住开口高声道:「虎千代,你是什么意思?你的人在信浓什么军纪我不管,想怎么烧杀抢掠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怎么可以在今川家的领地上为非作歹呢?」 「这怎么能算你们今川家的领地,这不是北条家的领地嘛,你才刚收回来没多久。」武田晴信丝毫不觉得自己有愧,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这骏河几百年以来都是我们今川家的领地,只是丢掉了10年而已,别在这里狡辩。」今川义元没有兴趣和武田晴信讨论这些,「把抢来的东西还回来。」 「至于嘛……不就一个小破村子里的财物嘛,又没出人命,我嘱咐过的。」武田晴信见今川义元是真的生气了,便往回圆了一句道。 「你还嘱咐过?」谁曾想今川义元听到这句话后更加恼怒,「你嘱咐过你的部下可以在今川家的领地里乱捕?」 「那不然呢…这次出征又没打到北条家的领地,没有别的城町可以抢,难道让我的儿郎们空手回去吗?他们辛辛苦苦跟我出来一趟,让他们空手回去,像话吗?下次谁还愿意跟我出征?」武田晴信一边笑着解释,一边上前扶住今川义元的肩膀,「行了行了,我把缴获来的辎重再分你一部分,补上你的损失。」 「你都有缴获来的辎重,为什么不把辎重分赏给部下,非要抢我治下的村落?」今川义元越听越火,武田晴信则是越描越黑: 「那我之前也不知道你反应会这么大啊,不就是几个村落吗,抢了不就抢了,又不是你今川馆的城下町。」武田晴信被今川义元弄得有些费解,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小时候是在善德寺修行是吧?是不是你经常会来这边的村落?有认识的人?」 「嗯。」今川义元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还是我懂你。」武田晴信闻言立刻大笑起来,在今川义元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你又不是那种什么人都要管的烂好人,可不会为了百姓和我翻脸啊。果然嘛,是你熟悉的人,你才会着急。」 「你这话说的真让人恼火,哪怕不是我的旧识,我也会对你这样欺凌我领内百姓的行为感到愤怒。」今川义元一把甩开武田晴信的手,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再跟你开玩笑,把抢来的东西还回来。我也不强求你的人道歉什么的了,这对你的威望不利吧?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别让我再看到武田家的士兵在今川家的领内撒野了。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就直接以今川家的军法处置了。」 听到一贯温文尔雅的今川义元都使用了「撒野」这种粗俗的词汇后,武田晴信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干笑了两声,随后模仿今川义元平时被银杏训话的样子,举起双手示意自己错了。但他也断然是拉不下脸给今川义元道歉的,只是摇了摇头,随后便转身离开,去和部队们吩咐了。 不久后,武田晴信率军离开,而今川义元则重新回到了村落里。这个他小时熟悉的村庄,遭遇了北条家10年的占领后好不容易恢复生机,如今却因为友军的一次乱捕而变得面目全非——实在是让今川义元有些难以接受。他在街巷间巡视,发现几乎已经没有几个人还留在村落里了。 「派人去山上劝 说居民回来吧。」今川义元叹了口气,向早坂奈央挥了挥手道。 「是。」早坂奈央领命而去,今川义元则在村落里就地扎营,简单吃了顿饭,等着村民们回来。然而等到傍晚时分,仍没看到有居民归来,取而代之的是悻悻而归的早坂奈央。 「殿下,找不到多少人,看到有武士模样的人上来,那些居民就躲起来了。山林复杂,在下找不到。」早坂奈央非常歉意地拱手道,「下山的时候遇到一个中年人,在下劝他下山,他却不敢,害怕再有战乱,说什么都不肯跟在下走。」 「我亲自去吧。」今川义元于是从马扎上站了起来,看了眼逐渐西沉的夕阳,「不论怎么说,这次乱捕也算是我的过失。」 第二百九十二章 承诺 太阳落山后,今川义元一行人打着火把走上川东村旁的山林中。由于小时候来这边的山水玩过,今川义元大概还能记得山路,弯弯绕绕地向着深处走去。深夜里,寂静山林里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格外清楚,脚踩落叶和呼吸声此起彼伏。 随着火把队伍逐渐深入,各处山洞、山谷里也逐渐传来了骚动声,看来是藏匿的百姓们以为乱兵想要进山赶尽杀绝,正在躲避这支队伍。发现队伍几乎没有携带兵器,且旗帜不是武田家而是今川家的后,骚动逐渐平静下来。 「我们是今川家的队伍,来护送居民回村!」赤井黑高扯着大嗓门一遍遍重复着喊道,或早或晚,开始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出现,小心地打量着这支部队。在再三确认今川军并无歹意后,终于开始有一小撮百姓陆陆续续地从自己的藏身地里离开,来到山路上这支今川军的近前,人群里也响起了小声的嘀咕和交谈: 「这不是承芳小师傅吗?看着好像啊,是他吧?」 「那不应该是今川家的家督殿下吗?俺听说他回去当了家督啊。」 「是吗?小师傅还俗了?」 「认错了吧,怎么会呢?」 · 「我便是栴岳承芳。」今川义元听到人群里的议论,便接过早坂奈央手中的火把,亲自走向人群前,让百姓们得以看清自己的面庞,立刻引起一片喧嚣: 「真的是承芳小师傅?长这么大了啊。」 「人家现在是殿下了,殿下!」 「见过殿下!」 「见过殿下!」 「真的是承芳小师傅?」人群中,一个已经上了些年纪的大爷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似乎是眼神不大好,凑到了今川义元脸前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终于认出了他:「这真的是长得好快啊,一晃都这么大了……」 「狩野大叔?多年不见,您一切还好吗?其他乡亲们都在哪里?」今川义元也立刻认出了眼前人,这正是过去经常卖各种书画给自己的那个大叔——只是一介草民的他当然不是以狩野为苗字,只是在狩野家当过仆人,今川义元习惯了这么叫他罢了。 「啊呀啊呀,是承芳小师傅,现在已经是今川家的殿下了,是吧?」大爷脸上立刻笑开花来,一边向今川义元行礼,一边就准备转身回去,「俺这就领您去俺们那。」 · 在狩野大叔的带领下,今川义元和少数几个随从打着火把,一路在山林里穿越。绕了好大一个圈,终于在一处山谷后面的洼地里看到了一片不小的居民聚集区——全是茅草屋和木板屋,条件非常简陋,甚至有不少屋子的屋顶都是漏的,遇到下雨估计有够受的。村落的角落里简单地夹着一些竹棍,似乎是晾晒衣服的地方。那些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少数还能打上补丁,更多的甚至连补丁都没得打。 同一个方向也传来了臭气,那边还有个小小的草屋,不知道是不是如厕之处。三五个妇女正挑着晃荡的大水桶,从远处走回来,其中几个人身上还背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看到聚落口有人后,她们都是吓得丢下了扁担,转头就抱着孩子躲了起来。而在今川义元身侧的一个木屋内,还能听到沉重的咳嗽声——估计是有几个病号住在这里,屋内同样散发着劣质草药的气味。 聚落周围零星可见打着火把的年轻人驱赶着在附近派回的野兽,原本还点燃的篝火似乎在不久前刚被熄灭,隐隐还可以看到些许青烟,旁边残留着村民们吃到一半来不及收起的米糠和野菜。而躲在此处的百姓们见有陌生人来了,一个个的也都是缩在角落,怯生生地观察着来者。直到确认来人是今川义元后,大家才终于放下心,走出藏身之处。今川义元定睛看去,发现他们都是面有菜色,虽然称不上瘦骨嶙峋,但也是饥肠辘 辘了——看来吃不饱才是这里的常态。 狩野大叔把今川义元引入聚集区中心的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屋子内,一同前来的还有不少德高望重的长者,看起来都是村里的族长和老人。而在屋子外,也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不少村子里的居民。 今川义元借着屋内火坑里的光亮,环顾了一圈周遭——大多都是今川义元熟悉的面孔。只不过十年过去了,当时那些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如今却都斑白了鬓发。 「怎么大家都躲到这里来了?」今川义元叹了口气,看了眼这已经颇具规模的聚落,「看起来你们也在这里住了些年头了?」 「好叫殿下知晓,自从十年前相模佬打进来后,俺们村就都逃难去了。那相模佬所过之处,都被他们抢得一穷二白,啥都不给咱剩下。」一个年纪最大、胡子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开口道,「本来俺们还想着忍忍就过去了,来年再播种。可是谁曾想来年相模佬的兵又来了,路过咱村子又狠狠地洗劫了一次,甚至抢走了不少人丁,村子里的生活实在是难以为继了。俺们实在没办法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再来,只得逃到山上去。」 「这样吗……」今川义元明白了老人家所指的战乱是什么。天文五年(1536),今川家爆发家督争夺战,北条家出兵夺走河东——这是村子第一次遭遇兵乱。天文六年(1537),北条家再次出兵骏河,今川家和武田家联手夺回了半个河东——这是村子第二次遭遇兵乱。连续两年被路过的士兵乱捕,难怪村里的人不敢继续待在村里,说什么也要躲进山去。 「实在是遭罪了……我很抱歉。」今川义元微微向村民们前倾了一下身子,「不过现在好了,北条军已经被驱逐出境,河东地区都已经被今川军收复了,北条家已经和我们重新签订了和议,之后再也不会有北条军路过劫掠了,大家可以安心回去了。」 「什么呀,殿下可莫要拿俺们说笑了。」另一个老者有些失礼地笑了起来,话语里的不以为然即使努力掩饰也是昭然若揭,「相模佬回去了有什么用,甲斐佬路过了照样会抢俺们。俺们这次跑,不就是要躲甲斐佬吗?本来以为今川家打回来了,我们要有好日子过了,这才重新从山里出来回村。哪曾想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被甲斐佬抢了,又狼狈地逃回山上来。哪次河东又战乱了,殿下您肯定又要请甲斐佬来帮忙,俺们村还是躲不开下一次血光之灾啊。」 「不会的,我已经和武田家的大膳殿下交涉过了,以后绝不会再发生武田军侵扰百姓的事件。若是再有,一律以今川家的军法约束。」今川义元郑重地向面前的村民们承诺道:「无论是北条家还是武田家,都不会再次危害乡里了,请大家放心吧,村子里已经是安全的了。」 「殿下真的相信那些甲斐佬吗?」狩野大叔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对他们这些河东地区土生土长的人而言,来自北方的甲斐人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的威胁,「那些甲斐佬最是可恶了,信不得啊,殿下……」 「大膳殿下是我好友,内人也是武田家的公主,甲骏之间更是唇齿相依的盟友。我已经向大膳殿下表明了我对此事的反感和坚决,大膳殿下不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就破坏今川家和武田家之间的关系,肯定会好好约束部队的。」今川义元仍旧耐心地劝说着,「这里很难住人,用水吃饭怕是都成难题吧?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现在村子安全了,就回去吧。」 见今川义元如此诚恳,村民们眼里的忧虑逐渐消散,互相对视了几眼后,纷纷缓缓地点了点头。 「殿下不会骗我们的,承芳小师傅靠得住。」狩野大叔咧了咧嘴,向周围的其他人道,「小时候他来咱们村里买话买物件,有时候没带够钱赊账,最后不都是如期还上的嘛。从来没「化缘」过,可都是给 钱的呀。」 「当时哪知道小师傅是今川家的公子,不然谁敢朝您要钱呐。」村民们都是笑了起来。 「不管身份是什么,对村落和乡亲们的挂念都是一样的。我看你们待在这深山老林里,温饱都成问题,还有病人,无论如何都是早些回村子比较好吧。」今川义元也是如释重负地轻声道。 「害,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谁愿意背井离乡躲到这里来呢?」狩野大叔砸了咂嘴,看了眼月色下的山林,「逃进这绿水青山里,却连画笔都寻不到一副,快有七八年没能搞些画来了。」 · 第二天清晨,休息过后,今川义元便指挥着今川家的士兵替躲避上山的村民们搬家,携老扶幼,重新回到定居的村落。同时,其他各部的今川家士兵也在河东的各处村落上山搜寻,负责劝诱为了躲避战乱而进山的居民们回乡耕作。临别前,川东村的村民们纷纷来到村口送别今川义元。白天的光线好些,今川义元又认出了不少儿时回忆里的熟面孔——那些他偷偷跑出寺庙游玩的珍贵回忆。 「真好呀……这次是终于能在家里睡上个安稳觉了吧。」狩野大叔长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向今川义元躬身道,「听殿下的意思是说,俺们和东面的相模佬停战了,和北边的甲斐佬是盟友,没人再会来抢我们了吧?」 「当然。」当时的今川义元如此天真地承诺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流镝 天文十四年(1545)年10月6日,富士郡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 之所以会在班师的过程中北上来到浅间大社,是因为浅间大社宫司、也是今川家麾下富士宫城城主富士信忠的提议: 「古往今来,多有武士在得胜班师时,于浅间大社本宫奉纳流镝马。今日殿下击退北条,光复今川家故土,使今川家版图扩大至初代以来最盛,何不效仿先贤,也来本宫供奉?」 今川义元皱着眉头想了想,才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情——今川家本来的领土是骏河、远江两国,后来分为骏河今川氏和远江今川氏两支,在他父亲今川氏亲时期得以统一,并进一步把触角深入了三河。而在今川义元时期,他先是平定了远江的叛乱,再是实质性地控制了东三河,最后将丢失的河东地区也一并收复——的确是今川家有史以来的最大版图了。 没想到像我这样不务正业的闲散家督也能达到此番成就……今川义元暗自唏嘘之下,倒也接受了奉纳流镝马这一提议,毕竟他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一仪式,去玩玩也不错。 于是,部队在富士山脚下扎营等待,今川义元则带着军中的高级武士和马廻众们上山,来到了富士山南麓的浅间大社本宫。他选出了30名马廻众,参加流镝马的奉纳。根据当时的习俗,得胜归来的军队要穿戴着上战场的衣着。可今川义元此次率领马廻众出征时,却仅仅穿了素色便服,实在是不好看,便又在外面套了一套轻便的具足。而在此役里大放异彩的铁炮,则被众人斜挎在肩上,作为一个额外的装饰。 在富士信忠的带领下,他们现在马场前祭神,祈求武家的胜利。由今川义元接过在神前奉上的神酒,再次宫司富士信忠的手中接过神前奉上的弓矢,祈求武运长存。完成了神酒拝載式和渡弓式之后,今川义元引弓搭箭,向着无人处的天空射出一枚箭矢,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随后,一行人牵着坐骑走向马场,由今川义元扬起手中的团扇,高高地投向空中,扬扇式也宣告着此次流镝马仪式的开始。 于是,一行人翻身上马,踏上了这篇无数源平武士曾经奉纳过流镝马的马场。今川义元为首,身后的马廻众们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速,保持间距排成一列,跟在今川义元的身后。每隔十余丈,靶场旁都设置了一块菱形木板作为标靶,在这之间还设置了大大小小多枚团扇作为副靶。骑行而过的武士们,要依次射中这些标靶,并射落所有的折扇。 根据过去的先例,在队列最前的主君只要负责射出三箭,击中所有标靶即可——毕竟在风中摇曳的折扇对于那些不善射术的大名而言着实不好瞄准,后面的武士会帮大名补上那些团扇——不过这对弓马娴熟的今川义元完全不是问题。他没有像那些害怕露怯的大名一样,故作庄重地缓步前行,以给自己射击争取更多的瞄准时间——而是轻快地策动马匹,就仿佛在郊野出游一样,同时轻松自在地连珠般发箭,将所有团扇一一射落,赢得满场欢呼。 射击结束后,一行人牵马再次回到殿前,由宫司授予最优之人紫色旗印,完成神禄授予的意识——自然是给了今川义元。随后,众人一同挟弓于身侧,向着神殿鞠躬,标志着整个流镝马仪式的结束。 「帮我保管吧。」归来的今川义元把刚刚得来的那面紫色旗印公正地包好,递给了在一旁观摩的银杏。 「不错,可以拿来给苗苗她们当毯子。」银杏随手接过那面旗印,使劲一甩,让它在面前摊开,同时用手捏了捏感受了一下材质。 「说什么呢?又渎神。」今川义元赶忙抬起手吟诵了几句佛号。 「为什么不拿铁炮去射那个团扇?听说你们不是拿铁炮打的胜仗嘛?」银杏又笑嘻嘻地从今川义元背上抽出那把铁炮,装模作样地做了个射击的 动作。 「天呐,哪有在神灵面前用这种南蛮人来的奇银技巧的?」今川义元赶紧疯狂摇头,不断地念着佛号,生怕神灵听到银杏这想法。 「迂腐。」银杏嘟着嘴抱怨了一句。 这时,一旁的一个文人打扮的老者缓步上前,双手向今川义元捧来一幅画卷道:「殿下,您要的画,老夫画好了!」 「多谢越前守!」今川义元赶忙鞠躬谢过,丝毫没有君臣尊卑的架子,非常谦虚感激地道:「太谢谢您了!能得到您的笔墨,真是不虚此行。」 眼前的这位老者,正是狩野家当下的家督狩野元信,绘画名家狩野派的二代目。其父狩野正信是室町幕府的御用画师,秉承着当时流行的僧人画风,并融入了中华水墨画的笔韵,让他得以声名鹊起。而在狩野元信的笔下,狩野派进一步吸收了日本本土的日式画风,画技得以大成,成为了天下闻名的画派。此次,今川义元前去奉纳流镝马时,便拜托了狩野元信前来为自己作画。狩野家的领地就在河东,也是今川家的家臣,狩野元信自然欣然允诺。 今川义元一边接过画卷端详,一边颇为遗憾地对狩野元信道:「您的画作,真是令人百看不厌。我小的时候,每次能弄到一副您作品的摹本,都能开心半月,可惜都被我老师没收了哈哈哈……当时就知道您家的领地距离我修行的善德寺不过半日行程,只恨没能早日得到机会拜访越前守,请您多多指教在下的画技。」 「哈哈,老夫也就只是个闲云野鹤,漂泊不定呐,在这骏河家乡待的时间少,倒是天天在山山水水里游荡,少有机会和殿下互相切磋指教呀。这次机缘巧合,碰巧在乡省亲,也是一番缘分。」狩野元信摸着自己下巴上花白的长胡子,对今川义元笑道,「领地什么的,都是交给家里人打理的。老夫握不来那刀柄,只好耍耍画笔了。」 周围的几个马廻众见狩野元信和今川义元说话时毫无家臣的谦卑,反而有一种长者对晚辈的口吻,都是有些不满。不过今川义元本人对这些倒是丝毫不在意,热爱文学艺术的他自然会尊敬狩野元信这样的大家。 「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啊……可惜生在武家,注定和风雅无缘了。」今川义元长叹了一口气,怅惘地望向了西方京都的方向,「不然啊,说不定也能在京都近畿,成为名动一时的文人墨客呢。」 「殿下过谦了,您虽说着不愿为武家,可您的英武飒爽之气,却是老夫见过之最。」狩野元信并无溜须拍马之意,而是真诚地有感而发道:「在近畿游历多年,靠这些浮名,倒是有不少武士请老夫为他们作画,其中不乏公方殿、管领殿这样权倾一时的武士。可他们在策马引弓时的气魄,却不如殿下十分之一啊。」 「我倒更希望您可以如此称赞我的画技。」今川义元也是笑了起来,一边和狩野元信闲谈,一边却从未让目光离开过眼前的画卷,仔细琢磨着其中的技巧。画面上的今川义元跃马拉弓,利箭正在弦上,看着倒真有几分威风之气。 「若是如此,还请殿下赏光,为此画题字。」狩野元信来了主意,立刻向今川义元请求道,「久闻殿下的书法造诣,老夫迫不及待地想要鉴赏一番了。」 「好啊!」今川义元也是兴致勃勃,一边吩咐早坂奈央去取墨宝,一边皱着眉头思考起来:「该题什么好呢?」 「你们酸文人,不是就爱提些什么和歌绯句之类的文绉绉的东西嘛。」银杏在一旁用怪怪的腔调挖苦了一句,「反正别人看不懂的就是最好的。」 「哎!夫人此言差矣。」狩野元信闻言却是连连摇头,「艺术,讲究的是雅俗共赏。若是一副书画,让人看不懂,那就是创作者的问题,而不是观赏者的问题。」 「哦,那不管先生写什么,我都看不懂, 是不是就是先生的问题了?」银杏于是转过来白了今川义元一眼。 「那银杏来想个和歌,我帮你写。」今川义元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打算刁难一下面前的「山里姑娘」。 「哼,有什么难的。」银杏倒也不怯场,看了眼画上今川义元的服饰,又想了下刚才的流镝马奉纳经过,便张口就来道:「青衣快马着轻甲,今川治部流镝马。(青い服、早馬を乗り、軽い武具、今川治部の、流鏑馬だかな。)」 「没有「季语」,没有灵魂。」——周围的其他今川家武士们不敢得罪主母,只得默默地在心里吐槽道。 普通武士都看得出来的问题,今川义元这样一个和歌达人自然明白。不过看到银杏故意挺起的胸膛和脸上那邀功般可爱的笑,本来想好的润色版本却化为了一句:「不错!」 「真的假的?」银杏自己都不信,一下子笑了出来。 「当然。」今川义元有些亲昵地在银杏的脑袋上摸了摸——让周围的狩野元信和其他今川家武士都感到有些害臊——随后,今川义元便卷起袖子,提起毛笔,将画卷平铺在桌案上,将银杏刚才随口吟诵的四不像和歌提在了画卷上。 「以后我这支带铁炮的马廻众就叫「今川流镝马」了。」今川义元指了指画卷上「流镝马」那三个日汉字,笑着对银杏道,「你起的名字,怎么样?」 「随便你,真是没办法呀……」银杏别过脸去,故作不乐意,可是嘴角的酒窝却出卖了她。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幅『今川義元の流鏑馬』后来被作为历史文物保存了下来,放在博物馆里供无数的后人瞻仰,以其兼具了书画二者之美而闻名。而那银杏吟出的不伦不类的和歌,也「「歌」凭「画」贵」,被封为后世「杂俳」的开创性作品,不拘题材、韵律和季语,广为普通的劳动人民所喜爱。这一类和歌,也被统称为「银杏」(即上一世的川柳)——取自武田银杏之名。 第二百九十四章 风声 天文十四年(1545)年10月10日,今川馆北的枫林里。今川义元此刻正坐在霜叶的木屋内,看着霜叶轻轻摇晃着眼前的婴儿。其实今川义元很喜欢和孩子相处,无论是和现在已经懂事的今川五郎,还是和长千代、阿松这两个小孩子,今川义元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都会由衷地开心。甚至于以前的朝比奈泰朝和如今的朝比奈松千代这两个活宝,今川义元也乐得陪他们胡闹。 然而现在,今川义元却感到无比地尴尬和不自在。明明霜叶怀里抱着的是他自己的孩子,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可今川义元却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枫儿,醒啦?」霜叶轻轻地拍着怀里的今川枫,看到她睁开了眼,便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快去看看,是谁来看你了呀?」 今川枫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扭过小小的脑袋,望向了坐在远处榻榻米上的那个陌生男人,今川义元也同样看向了她。不知为什么,小婴儿张了张嘴,喃喃地竟喊了一声:「爸爸!」 「哎?」今川义元一愣,心中隐隐有些触动,随后看向了霜叶,「你带她来今川馆里远远地看过我吗?」 「没有呀。」霜叶有了孩子后,似乎性子也柔和了不少,轻声答道,「我一个人,哪敢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往闹市走。」 「那她怎么会认得我?」 「谁知道呢?可能这就是血缘的神奇?」霜叶也不知是在回答今川义元,还是在自言自语,双眸出神地望着怀里的小生命。她并没有打算把孩子抱给今川义元抱抱的意思,因为那会让今川义元感到为难。 今川义元则看向了窗外,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并无人烟,但早坂奈央应该正带着忍者在远处警戒——今川义元一直没有向身边人透露自己的行程和目的,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选择让他们在枫林外警戒。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早坂奈央会放飞风筝,向今川义元示警。 「会留下来吃晚饭吗?」霜叶向看着窗外发呆的今川义元问道。 「霜叶小姐还会料理?」今川义元有些意外,没想到眼前这个书呆子气息浓厚的女孩居然还会这些生活技能。 「若是不会,不是早就饿死了?」霜叶笑了两声,「只不过拿不出手,粗茶淡饭罢了。」 「嗯……」今川义元想了想今天的安排,寿桂尼去礼佛了,银杏好像和武田信虎带着人出去打猎了,孩子们由木下藤吉郎和小葵伺候着吃饭,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就在他准备答应下来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一片蓝色的风筝被缓缓放飞——是有紧急情报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头,便站起身道:「抱歉,晚上还有些事情,怕是不便久留。」 「没事。」霜叶努力隐藏着自己失落的神色,向今川义元挤出笑容——她知道,她之前对今川义元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自己失去了表达不满的资格,「殿下不必挂念,小女子自己也可以带好孩子。」 「那就告辞了。」今川义元于是便转身走到门口,穿好鞋子准备离开。关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屋内的霜叶和今川枫,母女俩都眨着眼睛望着自己。 真是孽缘…… 策马来到早坂奈央等待的枫林外后,今川义元便问道:「什么事情,都用上风筝了?」 「关东急报。」早坂奈央拱手应道,「请殿下速回今川馆,雪斋大师有请。」 · 「发生什么了?」今川义元回到天守阁后,太原雪斋已经吃了一半了,那古野氏丰倒是规矩地坐在饭桌旁,等着今川义元先动筷子。 「猜猜看?」太原雪斋一边往嘴里送了一大块肉,一边用筷子点了点今川义元。 「早坂说是河东的事情。」今川义元思索了片刻,「北条家奇袭了关东联 军?」 「没错,结果呢?」太原雪斋似乎是被那一大块肉噎住了,放下筷子开始在桌上摸索酒杯,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舒畅地出了口气。 「北条家赢了?」今川义元又琢磨了一下,「如果是关东联军赢了,您应该不会急着叫我回来吧?」 「没错,北条家赢了,再猜猜战果吧。」太原雪斋摸了摸自己吃得鼓起来的肚子,满意地打了个饱隔。 「往高了猜,还是往低了猜?」今川义元也拿起了筷子。 「高。」太原雪斋简单地答道。 「这能有多高啊……北条家也就只有万把人,对手的兵力是他五六倍呢,还扎下了坚固营盘,能给河越城解围就不错了。」今川义元虽然心底里觉得不大可能,但既然太原雪斋要求他往高了猜,他还是大胆地开口道:「死伤3000人?」 「低了。」太原雪斋头也不抬地答道。 「这还低?」今川义元愣了一下后都笑了出来,「难不成5000?」 「还低。」这次是一旁的那古野氏丰面色阴沉地代为回答。 「5000都快达到总兵力的一成了,还低?」今川义元瞬间眉头紧锁,难以置信地开口道:「10000人?」 「加起来。」太原雪斋用筷子随意地敲击着碗和盘子,发出的乐曲倒还颇为悦耳。 「15000的死伤?这快到三成了吧?联合军能抗住这样的伤亡吗?」今川义元感到一阵窒息,「真的有15000的死伤,那岂不是……」 「关东联军全军崩溃了,这个伤亡数字也是在战场上被北条家所获的首级和俘虏总数,具体有多少人失去战斗力还不知道,因为还没有哪家关东大名向我们派出使者,估计都忙着逃命,顾不上了吧。」太原雪斋干笑了两声,坐直了身子,把一封皱巴巴的战报从怀里掏出,塞到了今川义元手里: 「四天前的夜里,北条军抵达河越城外。由于北条军是从甲骏联军阵地前不声不响地溜走的,今川家和武田家未能提前给关东联军示警——向他们传达北条军已经退兵转进的消息。所以他们完全没有做好应对北条军的准备……」 说到这里,今川义元也大概明白了关东联军的结局了。 「为了让进军的速度尽可能快、声音尽可能轻,北条左京下令部下们脱下铠甲,只带武器,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关东联军的营盘。北条左京(北条氏康)将主军分为四队,同时发动袭击,而城内的上总介(北条纲成)也趁机开门反击,里应外合。关东联军在凌晨陷入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混乱,黑夜中,本就互不统属的各方大名根本无法合作,反而争先恐后地想要撤退……」 「乱军中,只有扇谷上杉家当主上杉修理(上杉朝定)试图整顿部队应敌,他也和重臣难波田弹正(难波田宪重)一并力战而亡,扇谷上杉家绝嗣,大部兵力也都在乱军中被歼灭,估计离灭族不远了。管领(上杉***)不战而逃,山内上杉军也随即瓦解,所幸依赖长野信浓(长野业正)断后,得以保全。北条军乘胜攻向公方(足利晴氏)的本阵,高呼「联军已败」,公方带头弃军潜逃,最终招致了联军的全盘崩溃。」 「除了佐竹家和里见家成功撤离战场之外,其余的大名都是损失惨重。从目前的消息来看,北条家已经完全占据了整个武藏,还有进一步向上野、下野、下总扩张的趋势……」 「那北条包围网算是结束了?」今川义元苦笑着打岔道。 「是直接没了。」太原雪斋连连摇头,「五六万人呐……怎么会一夜之间就败成这样呢?哪怕都缩在自己的营盘里不动,躺在床褥上发呆,一夜之间也不至于败成这样啊。不管怎么样,北条家在关东已经不再有等量级的 对手。往后制约他扩张的,只有北条家自身有限的吸纳能力和地头蛇们的「阳奉阴违」了。为师过几天就去河东地区亲自调整布防,把旗本光东备调过去协防葛山城,北条家的入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 「都签了停战协议了。」今川义元嘟囔了一句。 「那玩意有屁用。」太原雪斋冷哼了一声,随后叹了口气道,「本来以为关东联军被北条军奇袭了,大不了就是小败一场,让北条军和河越城恢复联系,运粮进去,继续长期对峙。谁曾想,输成这样。真是的,吃顿饭的功夫,东边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但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西国,更大的变故正在酝酿当中。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期(1) 天文十四年(1546)年2月1日,四国岛阿波国见性寺。阿波细川家第九代当主、现任管领细川晴元之弟细川持隆,此刻正带着妻儿和一众亲信,在见性寺内礼佛。 「这就是三好家的菩提寺呀,风景可真好。」细川持隆站在一处回廊后,欣赏着周遭幽美的山景,忍不住向身后随侍的三好义贤感叹道。 「承蒙殿下欣赏。殿下此来,更是为寒寺增色不少啊。」三好义贤毕恭毕敬地回应道,「家父和家曾祖父就都葬在这里,保佑着三好家和细川家武运昌隆。」 「哦?三好家的菩提寺,还可以保佑我细川家的吗?」细川持隆似乎颇为受用,闻言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一手将身边的娇妾搂入怀中,「来,给丰前(三好义贤)赐酒!」 「臣妾遵命。」冈本夫人于是从细川持隆的怀里扭捏着钻了出来,从侍女手上的托盘里端起酒壶,向酒盏里浅浅地倒了一层酒,随后挂着浅浅的笑意,捧着酒走到了三好义贤身前。 「谢夫人,谢殿下。」三好义贤的目光在冈本夫人浅浅的酒窝上不留痕迹地扫过,便接过酒盏,向细川持隆一拜后,便一饮而尽。而一旁的细川持隆,则借机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三好义贤,脸上的神色哪还有半分放浪?等到三好义贤敬酒罢,才重新恢复了笑容。 「若是不嫌弃,殿下死后,也可以供奉在我家的菩提寺内。」三好义贤依旧捧着手中的酒盏,和颜悦色地向细川持隆笑道。 然而这番话却是极大的冒犯,哪有自家的菩提寺不葬,葬到别人的菩提寺里的。但细川持隆却并未光火,而是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三好义贤,随后笑着拒绝道:「不必不必,偶尔来看看便好,也没有热衷到这般地步。」 「没事,殿下之后就有的是时间看了。」三好义贤话音刚落,便重重地将酒盏往地上一摔。清脆的破碎声后,数十忍者从寺内各处隐蔽角落四散而出,细川持隆的小姓和侍卫们一惊,匆忙拔刀警戒,将细川持隆护在身后。细川持隆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细川六郎更是吓得不轻,细川持隆本人倒是并无慌乱,而是轻轻地将孩子揽入怀中,安抚着他的情绪。 「早就知道你有反心,本就是你我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但说实话,你此举并不明智,反而会让你更加被动。」细川持隆看了眼周遭三好义贤布置的武士,随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挟持我又有何用?难道你以为挟持了我,就可以号令阿波了吗?在自家的菩提寺里做出这种事情,不怕遭天谴,给家族招致厄运吗?」 「就是因为殿下您整日考虑着这些旧时代的「规矩」,所以才会死在这里。」三好义贤冷冷地低声道。 「死?」细川持隆眯起了眼睛,认真地打量着三好义贤。 「现在就打算把您供奉在我家的菩提寺里。」三好义贤挥了挥手,忍者们便立刻逼了上来。细川持隆的部下们拼命抵抗,但寡不敌众之下还是先后战死,最后只剩下细川持隆一家三口被团团围住。 「你疯了吗?三好义贤!」这下子,细川持隆瞬间恼怒起来,指着三好义贤大喊道:「你如果真想取代我,把阿波从细川家的变成你们三好家的,你就该老老实实地经营领地,逐步蚕食笼络我麾下的豪族!这样倒行逆施,你会失去阿波的人心!谁还敢跟你?」 「死人不需要考虑这些。」但三好义贤似乎已经铁了心了,自己接过了手下递来的武士刀,「怎么样?看在主从一场的份上,我愿意留您一份体面,自己切腹吧。」 「我不是在向你求饶,而是在警告你。你这样悍然在自己的菩提寺内刺杀主君,哪怕阿波武士们暂时屈从于你的***,但你也会永远失去人心,不会有人真心诚意地追随你的。」细川持隆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身体的颤抖,狠狠地瞪着三好义 贤。 「就是因为你天真地觉得没有人会在自家的菩提寺内悍然谋逆杀人,才会大意地没有带足够的侍卫,也没有派忍者排查这见性寺里有无伏兵。」三好义贤从怀里抽出一把肋差,随手扔到了细川持隆脚前,「规则都是拿来利用的,如果违反规则带来的收益远大于遵守规则,谁又会在乎那些伦理纲常呢?」 「没想到你对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前途这么悲观,居然觉得我这区区一条性命,就抵得上你三好义贤的名声和三好家的武运,愿意背信弃义地来杀我。」细川持隆低头看了眼肋差,又抬头看了眼三好义贤。 「我只是赶时间而已,因为一些意外,本来我想用十年慢慢侵吞的阿波,现在就必须攥在我的手里,为我所用才行。」三好义贤最后为细川持隆解释了一句,随后便用目光示意细川持隆去捡起那把肋差:「快些吧,我赶时间。或者你自己带了肋差的话,也可以用自己的切腹。」 细川持隆的目光停止了片刻,随后有些颤抖地弯下腰来,捡起那把肋差,手也抖得更厉害了。但是他这样老派的武士,终究还是追求一个体面。于是,他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在地上跪坐好,解开了衣襟,三好义贤则走到了他的身后。 「放过我妻儿。」细川持隆看了眼身侧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动弹不得的冈本夫人和细川六郎。 「这是自然,他们可是我拥立的傀儡,可以用来争取亲细川派的国人众们的支持。」三好义贤举起刀来,等待着细川持隆的动作。 「可以别让他们看到这场面吗?」细川持隆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会被吓坏的。」 「看着吧,挺好的。他们会更清晰地记着这份仇恨和屈辱,以后还好替你报仇,不是吗?」三好义贤若无其事地拒绝道。 细川持隆咽了口口水,反复深呼吸了几次,终于狠狠地一刀捅向腹部。三好义贤随即挥刀,斩下了细川持隆的首级,鲜血喷洒一地。冈本夫人直接吓瘫过去,细川六郎则是尖叫着不敢睁眼。 「令尊太迂腐了,到了最后关头还在恪守武家那套做派。」三好义贤冷笑了两声,一手抓住细川六郎的袖子,吓得他瞬间屁滚尿流。不过三好义贤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拿他的袖口擦了擦自己刀刃上的血迹: 「如果是我,就会拿着那把肋差和袭击者拼死一搏,怎么说也要来个鱼死网破才对。」 · 两天后,天文十四年(1546)年2月3日晚,淡路国洲本城的码头。 「二哥,你怎么来了?」得知三好义贤到来后,安宅冬康匆匆地出城,来到海边迎接。 「细川持隆已经被我杀了,阿波已经在我手上。赞岐那边,十河备后(十河景春)本就是我们的人,已经同意把部队交给四弟,就差你这里了。」三好义贤轻快地迈下甲板,凑到安宅冬康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一向心肠软,怕你下不去手,过来帮你一把。」 「二哥……」安宅冬康闻言有些挣扎,音调也渐渐低沉下去,「养父(安宅治兴)待我不薄,家中诸君也都和我颇为友善,我想……」 三好义贤顿了顿,走到安宅冬康身后,似是提醒似是督促地道:「我知道你在安宅家里人望很高,像你这样温文尔雅的武士,到哪里人缘都不会差的。只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让我再劝劝养父吧,他也不是细川家的死忠,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可以劝说他带着淡路水军和安宅家加入我们这边。」安宅冬康背对着三好义贤,面对着星光下浩瀚的星海,不卑不亢地柔声道:「一天的时间,拜托了。」 「三弟真是温柔的好人啊,不像你哥哥我,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渣。细川持隆待我也不薄,明知道我有暗中夺权之意,仍然坦然对 我。他想要接纳我、感化我,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杀了我的恩人。」三好义贤抿了抿嘴,同样看向远处,海天一线出是无尽的黑暗,喃喃地叹道: 「寒霜枯草木,拂晓自消亡,报应终难逃。(草枯らす、霜また今朝の、日に消えて、報いの程は、終にのがれず。)」 安宅冬康听到这句话后顿感有些不吉利,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地反驳道:「所谓因与果,宛若远行车,轮回路更遥。(因果とは、遥か車の、輪の外を、廻るも遠き、みよし野々里。)」 「怎么,嫌我乌鸦嘴,怕我报应到自己身上?」三好义贤听到弟弟为自己找补的和歌,嘴角以难以察觉的弧度轻笑了下,随后便摇头凛然道:「我不怕什么报应,做尽恶事的时候就没想过能有善了,这些事情是死人才该考虑的。」 「就一天。」三好义贤伸出一根手指,在安宅冬康脸前晃了晃,「你去说服你养父。说服不成的话,你就回避,杀人的脏事我来做。你也好,安宅家的人也好,淡路水军也好,他们要狠就恨我便是。」 只要是为了三好家,为了你们兄弟几个,我什么脏事烂事都愿意做。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一期(2) 天文十四年(1546)年2月4日清晨,淡路国洲本城天守阁,安宅冬康正跪坐在他的养父安宅治兴面前,斟酌着该如何措辞。但没想到,安宅治兴却是率先开口道: 「神太郎啊……」 安宅治兴话说了一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是一个典型的讨海人的打扮,皮肤晒得黝黑通红,发髻也有些散乱地盘在脑后,身上穿着的是那种可以很方便系紧的衣服。虽然也是一方大名,但样貌却和普通的水贼无二。和他相比,眼前那个白净文雅的安宅冬康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父亲?」安宅冬康被安宅治兴忽然叫了这么一声,手部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你的哥哥,昨天带着人到了洲本城吧……」安宅治兴若无其事地随口提道,右手则轻轻把弄着面前的茶器,「我们这些水贼,消息都灵通得很,不必瞒我。」 「是。」安宅冬康深吸了一口气,没有隐瞒,而是低声承认道。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今天不答应臣服三好家的话……」安宅治兴没有抬头,而是依旧自顾自地讲道:「我就没有明天了吗?」 「父亲何出此言?」安宅冬康闻言匆忙俯身叩首道:「孩儿岂有弑父之理?若是父亲始终不愿意背弃细川家,孩儿依旧安排好了水手和船只,送父亲和家眷亲信离开,绝不会有半点为难!孩儿愿以性命担保!」 说罢,安宅冬康便从怀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肋差,双手托举至安宅治兴脸前道:「若是父亲信不过孩儿,就请挟持孩儿为人质,直到您离开为止!」 「哈哈……」安宅治兴看着安宅冬康的反应,欣慰地笑了两声,伸出手来把安宅冬康捧来的肋差推回了安宅冬康胸前:「不比这样,神太郎,我也不想让你难做。收你作养子的那天,自然就已经有了倒向三好家的觉悟,只是有些难下决心罢了。既然你哥哥已经来了,那我的决心自然也是下了。安宅家也好,淡路水军也好,就托付给你了。」 「父亲……」安宅冬康得到这个答复后,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再次俯身行礼道:「多谢!」 「不过,你这个性子,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啊……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吃亏,乃至身死族灭,都说不准啊。」安宅治兴仰起头来,看了眼屋敷的天花板,又看向了窗外的濑户内海,「没有把自己和部下们送进地狱的觉悟,在这乱世,是活不下去的。我就是因为自知不是这块料,所以才会如此洒脱地放手啊。」 「当然了,你们三好家里,不缺杀伐果断的人,你的两位兄长就都是。有道是刚而易折,也需要你这样性子柔些的来调和一下,规劝他们。」安宅治兴缓缓起身,从墙边的刀架上取下了安宅家代代相传的佩刀,转过身来交到安宅冬康手里:「保重吧,不求你能壮大家族,只希望你能有个善终。」 · 「搞定了?」看到安宅冬康腰间挂着佩刀,从天守阁里走出来后,等在本丸屋敷旁的三好义贤低声问道。 「父亲同意传位于我了。」安宅冬康五味杂陈地回应道,「还望二哥不要再为难我养父。」 「不会的,我又不是滥杀之辈,杀每一个人都有是目的的,多余的人我一个都不想动。」三好义贤坦然答道。 「为什么这么着急?明明再过个几年,二哥你也可以安稳地吃下阿波,我也可以顺利接受安宅家和淡路水军。」 「京都那边出了变故。」三好义贤的神色复杂起来,眯着眼看向了远在海对岸的近畿,「计划要提前了,我们也没想到。」 · 两天后,天文十四年(1546)年2月6日,山城国槙岛城,幕府管领细川晴元的居城,一位不速之客在凌晨造访,无论如何也 要侍卫将细川晴元喊起。然而侍卫询问他所来何事,那人却又不肯透露只言片语。看在他身份的面子上,侍卫才硬着头皮去叫醒了熟睡的细川晴元。 来人正是三渊晴员——将军侧近三渊晴恒的养子,现任将军足利义晴的头号亲信。而他的生父,则是和泉细川家的细川元有,和细川晴元有一份亲缘在。 等到细川晴元揉着眼睛衣衫不整地爬起来后,三渊晴员却已经等得满头大汉。 「管领殿下。」三渊晴员叩拜在细川晴元面前,「还请屏退左右。」 「多大点事啊……」细川晴元打了个哈欠,同时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同时侧过头来准备聆听三渊晴员汇报的消息: 「公方殿于上半夜病亡了。」 听到足利义晴的死讯,细川晴元顿时睡意全无,登的一下站起身来。 「公方殿?」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上个月分明还好好的,怎么……」 「何止上个月,昨天都还是好好的,定然是有宵小陷害!」三渊晴员咬牙切齿地沉声骂道,几乎要把手掌捏碎,「只是目前尚无任何定论。在下也是在外巡逻时,被人告知公方殿病逝。可等在下回去后,二条御所却已经被封锁了,说什么都不让进,连我都不让进,估计是楠木正虎的人搞的!他整天都和松永久秀那厮搞在一起,肯定是包藏祸心。在下没办法,立刻就来这里请您回去主持大局了!」 「走,赶紧走。」细川晴元也顾不上什么衣服了,随手扯过一件阵羽织,便对门外远处的侍卫们高声招呼道:「走,去京都!快!」 · 细川晴元带着一众紧急集结的部下,急匆匆地从自己下榻的槙岛城赶回京都。然而等他赶到二条御所门口后,等待着的却已经是戒严的三好家士兵了,三好家的三阶钉拔纹旗帜几乎铺满了整片街区。 「谁命令你们来这里的?」细川晴元沉声喝问道。 「回禀管领殿下。」回答他的是这队三好军的领队,三好家宿将三好长逸,「京都有变,在下奉我家殿下之名,率军***,以防宵小作乱。」 「哦?」细川晴元一勒马缰,在三好长逸面前停下,「你的部队不是驻扎在胜龙寺的吗?是何时进京的?」 「今夜,我家殿下急令我进京,在下便匆忙赶来。」三好长逸一个抱拳,瓮声瓮气地回应道。 「连我都是才知道消息,你家殿下又是怎么知道公方殿病逝的事情的?嗯?莫不是你们自己做的手脚?」细川晴元带马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喝问道。 「在下并不知此行所为何事,只是奉命而已,原来是公方殿……」三好长逸却是故作无知,反过来将了细川晴元一军道:「管领殿下莫非提前就知道此事?」 「口舌之争有何意义?」细川晴元对此嗤之以鼻,直接空甩了下马鞭道:「让你的人让开,我们要进御所。」 「庶不从命。」三好长逸也是干脆利落地拒绝道:「我家殿下的命令是,不得让任何人入内。」 「呵呵,连管领的命令都不认了?三好家是要造反吗?没想到啊没想到,除了个木泽长政,来了个三好长庆,还要更加跋扈一些啊?」细川晴元怒极反笑,直接挥手下令部下们拔刀。两边剑拔弩张,眼开就要大打出手。 关键时刻,只见西面的市区里又拍马赶到一队人马,为首的二人正是三好长庆和松永久秀。 「三好修理!」细川晴元已经用起了三好长庆的新官职来称呼他,指着面前的三好军士兵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公方殿突然仙逝,在下担心有宵小趁机于京都作乱,命令手下戒严并***。」三好长庆在马上没有见礼,而是直接回怼道:「敢问 管领殿下,有何不妥?」 「作乱的宵小?」细川晴元念叨了一句三好长庆的话,随后看了眼周遭的三好军,「好像已经在作乱了啊。」 「公方殿是不是你们害的!」细川晴元身后的三渊晴员看到正主来了后,恼怒异常地指着三好长庆骂道:「三好修理,你最好好好解释一下!」 「你们确定要算死人的账吗?」三好长庆冷笑了两声,双手抱胸,淡淡地看向细川晴元。 「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更甚于木泽长政啊。」细川晴元同样冷笑着回应道,「而你今日的势力,也在当年木泽长政之上了啊。短短三年,竟让你们三好家膨胀至这个程度。」 「木泽长政死后,我们兄弟四人的杀父仇人,就只剩一人还在这世上了。」三好长庆放下手,缓缓将刀抽出刀鞘半截,「管领殿觉得,会是谁呢?」 「当年你父亲就是如同你今日这般跋扈,才会被我除掉!他死有余辜!」细川晴元同样摁住刀柄,狠狠地瞪着三好长庆。 「我是个混账不假,可是家父自始至终对细川家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听到三好元长被如此污蔑,三好长庆的脸上顿时腾起怒气,额头上青筋暴起,抬高音调喝骂道:「不过说这些没有用,让你落得同样的下场,才更重要。陷害忠良的人,难道没有做好被下克上的准备吗?」 「我收拾得了木泽长政,一样收拾得了你,等着下去给你父亲作伴吧。」细川晴元冷哼一声,随后拂袖而去,带着部下们掉头离开,「三好长庆反了,传令所有细川家家臣,随我讨逆!再以幕府管领之名昭告天下,三好长庆谋杀将军、大逆不道,凡是幕府大名,皆需出兵讨逆!」 · 天文十四年(1546)年2月10日,幕府宣布第十二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晴逝世后,随即分裂。三好长庆控制了京都和二条御所,拥立足利义晴的嫡子足利义藤(即前世的足利义辉)继位,宣称是细川晴元谋杀了将军,号召天下大名讨伐细川晴元。 而在另一边,细川晴元则在三渊晴员的帮助下,找到了在兴福寺出家的足利义晴次子千岁丸,为其元服,更名为足利义秋(即前世的足利义昭),与三好长庆分庭抗礼。细川晴元同样宣布是三好长庆谋杀将军、窃占御所,以管领之名号召天下大名上洛,讨伐三好长庆。 天文近畿之乱,拉开序幕。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一期(3) 天文十四年(1546)年2月20日,骏河国今川馆天守阁。今川义元正在桌案前品鉴着之前狩野元信为他画的那副画,而坐在他身边的银杏则在和苗苗玩着那已经玩了十年的丢纸团游戏。苗小苗和墨球在一旁打闹着,有的动作还颇为危险,时不时惹得阿松和长千代发出两声惊叫。至于今川五郎,他老早就被田沈健太郎拉去修行剑道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偷偷踢蹴鞠。 「这样的日子可真好。」今川义元伸了个懒腰,向银杏笑道:「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担心,好久没有过这么久的安生日子了。也不用出征,也不用走访领地去修改什么律法。」 「是呀,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啦,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还能陪陪老人。」银杏也是露出了幸福的笑意,但是在提到自己的父亲后,那笑意马上又变成了两声冷笑:「可以早点给他养老送终。」 「那还得办白事,好麻烦,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比较好。」今川义元对武田信虎的死活毫无关心,但是更关心自己的清闲。然而还没等他享受完这个美妙的上午,房间的门就被一把拉开了。 「你不找事,事就找你,还想得清闲?」太原雪斋在门口大笑着用手指勾了勾,示意今川义元出来,「来吧,有事情了。」 「我说老师,进来前能不能先敲门?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可就不好了吧?」今川义元讲了个荤笑话,立刻招致了银杏恶狠狠的一瞪。 「得了吧,你俩小夫妻,平时闹得动静可大了,整个天守阁都能听到,谁不知道你们在办事?没声音那就是没事。」太原雪斋往门框上一靠,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还算是紧急的事务呢。」 「来了来了。」今川义元叹了口气,「啪」的一声将手上的青边折扇合上,别在腰间,便起身跟着太原雪斋走向他的书房。到了地方才发现,濑名氏俊、那古野氏丰、天野景德和土原子经这些亲信居然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什么事情?」今川义元于是重视起来。 「京都传来了消息。」太原雪斋示意土原子经将一沓信纸递给了今川义元,同时向他解释道:「公方殿(足利义晴)离奇逝世,三好修理(三好长庆)和管领(细川晴元)互相指责是对方谋杀将军,并分别拥立了已故公方殿的长子和次子为新任将军,分庭抗礼,在近畿地区大打出手。但是两边实力接近,所以暂时分不出胜负,便都纷纷号召全天下大名上洛,讨伐叛徒。」 「公方殿……」这样突然地听到了足利义晴的死讯,今川义元顿感一阵唏嘘。足利义晴和他虽然只见过寥寥几次,可却一直对今川家颇为关照,那份恩义,今川义元还是记在心里的,没想到从此便是天人两隔。 「所以,你们觉得我们今川家该不该响应号召上洛?身为幕府忠臣,讨伐逆贼。」太原雪斋拍了拍手,环顾了周遭一圈道。 「当然不。」那古野氏丰毫不犹豫地拒绝道,「谁会在乎这些虚名?」 「哈哈,令祖父可就会啊。当年应仁之乱时,八代目(今川义忠)响应管领号召(细川胜元),亲自率军上洛,加入了东军一方。不过「此时已,彼一时」。现在,可不是应仁之乱的时候了。」太原雪斋闻言大笑起来,随后摇了摇头道: 「当年幕府的威信尚在,对大名而言,中央的政权争夺才是关键。谁在幕府中枢的斗争里取胜,拿到了将军的指示,大义在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政敌。地方的国人众鲜有敢忤逆幕府的,都是望风而降。所以大名们的领地,不过是为他们参与中枢斗争提供兵源和财产罢了。谁拿下了中枢政权,就等于取得了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应仁之乱时,管领(细川胜元)和入道(山名宗全)振臂一呼,全天下的大名就纷纷抛下 自己的领地,不远万里地倾国而出,去参与京都的大战,争夺幕府主导权的归属。只要有了幕府的一纸裁定,你孤身一人拿着那御内书就可以平定一国,谁敢不从?不怕幕府带着天下大军来讨伐吗?哪怕是三管四职家那样的名门,幕府要转封改易你的领地,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几十年过去了,世道已经不一样了。幕府的权势在一次次的战乱和政变里日益衰落,强势大名们早就对幕府听调不听宣,甚至是公然与幕府为敌,而孱弱的幕府也无力杀鸡儆猴。」太原雪斋砸了咂嘴,似乎是在回忆自己所经历的几十年的时光里所发生的的变化: 「幕府的命令虽然还有用,还在国人众间有些号召力,可跟当年比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实力做资本,光拿着幕府的一纸空文,是休想在地方讨到什么好处的。所以啊,现在的大名,每个人都想着经营自己的领地,这才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至于幕府的旨意,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除了近畿那几家大名还在争夺幕府控制权,远国的大名又有谁还关心?真的为了幕府,倾国而出率军上洛,回头一看领地被人攻占了,幕府可是没办法帮你收回来,最后只能落个狼狈而归的下场——大内左京(大内义兴)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我们不响应这次上洛号召?」今川义元猜测着太原雪斋的意思。 「我们想不想去再说,但北条家显然是想去的。」太原雪斋自己乐了两下,又示意土原子经把另一份情报递给今川义元,「北条家同样收到了上洛的号召,立刻就安排福岛家那小子(北条纲成)带着3000兵马准备上洛了。他们声称是去支援管领,讨伐三好修理的。」 「啊?」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北条家离得那么远还要去掺和?再说了,3000人有什么用?」 「哪里是来上洛啊,是来恶心我们的。」太原雪斋再次砸了咂嘴,回手指了指河东的方向,「福岛家那小子没有走水路上洛,而是走陆路到了相模国和骏河国的交界处,要求我们驻扎在河东边境的旗本光东备和葛山家给他们让路,不要拦着他们上洛。」 「呵呵,相模人真是帮老狐狸。」那古野氏丰闻言冷笑道,「要拿上洛的大义名分来压我们呗。我们今川家一向以幕府忠臣自居,肯定不好意思拦着他们上洛勤王吧?我们一开放边境放行,他们肯定就会进驻到三岛等地安营扎寨,然后就随便找个粮草不济之类的理由赖着不走了,侵蚀我们一块河东的战略要地。我们和北条家即有停战协议,他们又有上洛的名义,我们便不好意思驱逐攻击他们,只能任由北条家的势力再次渗入河东。」 「所以——」太原雪斋唰唰作响地拨弄着自己的念珠,仿佛把算盘打得叮当响一样,「我决定,我们今川家正式宣布上洛,而且派出整整10000人上洛。」 「啊?」这下子,众人比刚才还要吃惊。 「雪斋大师,这是何意?」濑名氏俊不由得谨慎地劝谏道:「突然派出近半的部队远征,领内的防务可该如何是好?」 「是啊,大师,还请三思。」那古野氏丰同样拱手道,「京都的那些虚名,如今已经没什么作用,有什么好争的?还特意派10000人上洛,去为细川家火中取栗?」 「我倒是懂了。」这时,一旁的今川义元却忽然抿了抿嘴,摇着头看向太原雪斋:「老师比北条家的人还要更像老狐狸一些啊。」 「殿下何解?」濑名氏俊和那古野氏丰都是看向今川义元。 「我们也上洛,同样宣称要支援细川管领,那我们今川军和北条军就同为细川管领的东军,算是友军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要求北条家那支部队和我们一起西进了——友军当然应该一起行动。他们如果拒绝 一同西进,那就说明他们不是诚心上洛,我们自然也有理由拒绝他们入境,反将他们一军。」今川义元难以抑制住嘴角不断浮现的坏笑: 「如果他们答应一同行动的话,北条家那3000人,在我们领内,还有10000大军伴随,不就好像人质一样?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们就可以趁此机会进军三河、尾张,像北条家算计我们一样去算计织田家,宣称我们要上洛,让织田家让路。织田家肯定不同意敌军过境,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攻击织田家了。而北条家因为有人质在我们手上,也不敢入侵骏河,我们后顾无忧,就可以把主力全部投入到进攻织田家上了。」 「徒儿聪明,这正是为师的第二手棋。」太原雪斋对自己徒弟的领悟力非常满意。 「老师还有第三手棋?」今川义元有些惊讶,但随即灵光一闪,马上接话试图甩锅道:「那还请老师亲自率军上洛,执行您的部署。我就留守今川馆,坐镇后方!拜托您了!」 「想都别想,为师自然会去,但你必须要亲自上洛。」太原雪斋上前一步,在今川义元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家督亲征,展示我们今川家上洛诚意,这就是为师的第三手棋!」 「雪斋大师?」濑名氏俊顿感忧心忡忡,「您和家督殿下同时离开,还带走近半部队,领内万一有什么事情,谁来主持大局?」 「岂止我们两个,濑名你们几个也要和我们一起走。不仅如此,我还要带走朝比奈备、冈部备、濑名备这些重臣,当然还要旗本戈矛备、檄盾备这两支精锐。」太原雪斋非但不听劝,反倒变本加厉,一口气把今川家大半主力全部报了上来。 「啊?」濑名氏俊等人彻底愣了神。 「我说了,展示我们今川家上洛诚意,是第三手棋。」太原雪斋再次露出了胸有成竹的自信笑容。上一次今川义元见到这样的笑容,还是10年前的家督争夺战中,自己和太原雪斋只带着十几人走投无路地逃出今川馆的时候。 「那老师的最后一手棋是什么?」今川义元知道已经跟不上太原雪斋的思路了,索性直接索要答案。 太原雪斋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来,背对着日光,向着京都方向甩出一个响指——那是今川家上洛的路线。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期(4) 15天后,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6日,三河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甲相骏三国联军正列队走在宽阔的官道上。 「没想到你会来。」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一边骑马一边聊天,同时看着被夹在10000今川军和8000武田军中间非常别捏的3000北条军,开口取笑道:「你会出兵一同上洛,比北条家答应和我们一起上洛更让我吃惊。」 「北条家会答应不是情理之中?雪斋大师不都说了。」武田晴信回头瞥了眼坐在后方马车上的太原雪斋,再次品味了一番太原雪斋事前的推断,仍是觉得津津有味,「北条家刚刚击溃了关东联军,目前肯定会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在关东开疆拓土上,他巴不得今川家带兵西征,这样他就不用留主力防备相模和伊豆了。妙啊,妙啊。」 「那你们武田家又为什么要来蹚浑水?」今川义元随手帮武田晴信的坐下马理了理鬃毛,「你如果不出征,北条家不还得留兵防备相模。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西进了,我那姐夫就可以彻底腾出手来攻略关东了?」 「我怎么能给你们今川家做嫁衣?武田家是给你们看家护院的打手不成?」武田晴信大笑起来,「才不呢,我偏不留下帮你们牵制北条家,要走大家一起走。」 「可是你这一趟,也没什么好处吧?难道你指望着打进尾张,乱捕一番?把军费赚回来?」 「有没有好处,之后再说。」但武田晴信仿佛也有着自己的算计,没有和今川义元明说。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太原雪斋看到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一直在交头接耳,便大声问道。 「小声点,老师,银杏在睡觉呢。」今川义元向太原雪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银杏就正在太原雪斋坐的那辆马车后面的车厢里睡觉。没错,考虑到又是一趟可能要长达数月的出征之旅,作为一个并无妾室和侍女的男人,今川义元名正言顺地向留守坐镇今川馆的寿桂尼申请带走银杏——这样要是有机会,又可以和银杏一起游山玩水了。 「要不休息休息吧,用个晚膳。」今川义元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颠簸的马车,「然后就扎营休息。」 「随你便。」武田晴信耸了耸肩膀。 然而,下达全军扎营休息的指令没传下去多久,北条纲成却找上了门来,一点好脸色没给,对着今川义元就当面抗命道:「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为何现在就要扎营?」 「累了,让大家早些休息。」今川义元当然不会说是因为想让银杏睡个舒服觉——虽然在马车里银杏也可以睡得很香就是了。 「这怎么会累?一连多日,都是走走停停,一天也走不出去多少,哪里有累字可言?」北条纲成闻言气得脸色通红,声音也越提越高:「你们骏河人都是娇滴滴的女武士吗?走几步路就不行了?」 「福岛,你自己不也是骏河人?」今川义元打量着面前的武士,依稀可以看出其父福岛正成的样貌,「怎么?已经入乡随俗,把自己当关东人了?」 「谁要和今川家这样泯灭人性的家族同流合污?」北条纲成斩钉截铁地把自己摘了个清楚。 「你们北条家的人有什么好着急的?」今川义元身后的武田晴信笑着开口讥讽道,「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吗?跟着走就完事了,别多嘴。」 「你们今川家和武田家自己向全天下大张旗鼓地宣布要上洛,结果却在这路上磨洋工,说得过去吗?」北条纲成咄咄逼人地喝问道。 「哈哈,都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但有的人仿佛不知道一样。」武田晴信眯了眯眼睛,看向了西北方向的尾张,「织田家的人……怎么还没有所表示呢?」 · 天文十四年(1546) 年3月7日,冈崎城。 甲相骏联军路过冈崎城,在城下町外扎营休息,而松平广忠则特意备下宴席,请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和他们的侍卫入城休息——当然,北条纲成这个外人自然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而太原雪斋并不打算进城赴宴,而是带着人到矢作川畔瞭望敌情了。 「听闻兄长和大膳殿下此去是要上洛?」松平广忠一边向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敬酒,一边有些困惑地看向两人,「可是实情?还是要以上洛为名,征伐织田家?」 「军事机密,莫要多问。」武田晴信知道今川义元和松平广忠之间的良好关系,一方面是怕今川义元多说,另一方面也是代今川义元做恶人,便抢先开口回绝道:「而且,很多事情都是雪斋大师安排的,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更没办法和松平殿下说了。」 「不不,是我多嘴了,让两位殿下为难了。」松平广忠的姿态一直摆得很低,闻言赶紧收回了刚才的话:「那不知道是否需要松平家协助什么?」 「巩固防守就行,松平家兵力有限,不必和我们一同上洛。」今川义元并没有为难松平家的意思。 「近日来,三叔祖(松平信定)的部下有不少人在矢作川沿岸挑衅。准确说,就是在今川家宣布上洛之后。」松平广忠向今川义元汇报道:「不知是何用意。」 「马上会有人来告诉我的。」今川义元却是笑了起来,「你信不信?」 话音刚落,早坂奈央已经到了门口: 「殿下,山口左马助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吧。」 「但左马助殿下说,想单独和您谈。」早坂奈央有些为难地开口道。 「随便,哈哈。」武田晴信闻言大笑起来,对着今川义元连连挥手道,「赶紧走,你的那份晚膳我就替你笑纳了。」 「兄长请便,不打扰您。」松平广忠也是起身相送道。 于是,今川义元跟着早坂奈央离开了天守阁,在本丸的一处屋敷内坐了下来,而山口教继早已在屋敷内等好了。 「又是私会敌方要员,若是被织田弹正知道了,左马助可如何是好?」今川义元依旧和往常一样,笑着调侃了一下山口教继这两面三刀的二五仔行为。 「哈哈,有劳治部殿下挂念了。不过您不必担心,现在弹正殿下拿在下没办法。」然而,山口教继却没有和过去那样打个哈哈岔过话题,而是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哦?」今川义元皱紧了眉头。 「实不相瞒,有劳治部殿下上次相助,出手重创了水野家,现在水野家的权力已经有大半抓在在下的手上了。」山口教继做出一副市侩商人赚了点小便宜后便洋洋得意的神情,还逼真地用手虚空抓了抓,「水野藤七郎(水野信元)上次大败亏输,在家中威信扫地,不少家老都开始站出来质疑他的能力。而在下早就暗中和其中几人搭上关系了,比起孱弱的水野家,无论如何都是蒸蒸日上的山口家可能庇护知多半岛上的国人们的领地吧?」 「水野家的家臣不少都倾向于左马助了?」今川义元微微颔首——这倒是和事先了解到的情报差距不大,山口家的实力的确在这几年里快速膨胀着。 「殿下高见,这知多半岛已经是在下这个小小的地头蛇说了算了,以后也更方便在下和殿下您做生意,是不?」山口教继继续维持着谄媚的笑,「那织田弹正安插在三河的安祥城,他的补给命脉就在我的手上。如果弹正殿下一定要和我这个小小的鸣海城主过不去,那在下一旦反水,织田家伸入三河的手臂可就要被我截断了。别说他拥立的西松平宗家了,连他的亲生儿子(织田信广)他都保不住。只是毕竟犬子作为人质留在那古野城,所以在下还要老实听话罢了。」 「那可是要祝贺左马助。」今川义元随口敷衍了一句,随后切入正题:「那么,左马助这次找上门来,是要和我做什么生意呢?」 「自然是卖些织田家内的情报。」山口教继砸了咂嘴,随后仿佛商人兜售货物般开始介绍道:「织田家在听闻今川家和武田家联袂上洛后,受到了不小的震动,不知道您此举所为何意。于是,弹正殿下指示西松平宗家在矢作川沿岸活动,对东松平宗家的领地零星地进行渗透,想探查您这边的虚实。可是东松平宗家不为所动,让织田家更是一头雾水。」 「嗯,然后呢?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情报,好像没有什么意义啊。」今川义元抿了抿嘴——东松平宗家当然会不为所动,因为今川家事先压根就没有和东松平宗家通气。 「但是就在几天前,准确说是几天前的早上,织田家内部经过协商后,得出了应对今川家和武田家上洛的方法。」山口教继卖了个关子,「据说还是织田弹正的嫡子织田吉法师首倡的。而为了执行这个计划,织田弹正还打算明天就为织田吉法师元服。」 「为什么要给嫡子元服?」今川义元有些意外。 「因为要为织田吉法师迎娶美浓斋藤家的嫡女,两家缔结婚姻同盟。」山口教继满意地看着今川义元脸上讶异的神色,「从体量上讲,尾浓同盟的兵力或许可以和甲骏同盟的远征军分庭抗礼了啊。」 「他们要起兵阻拦我们上洛了?」今川义元一边挥手,示意早坂奈央去把太原雪斋叫回来,一边向山口教继确认道:「主力已经集结了吗?」 「恰恰相反,尾浓两国决定和甲相骏上洛联军一同前往京都,支援管领殿下(细川晴元。)」山口教继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补了一句道: 「顺便一提,元服的名字好像是叫「织田信长」。」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一期(5) 自天文十四年(1546)年2月20日,今川家公然宣称要上洛以来,织田家内部已经经历了无数的讨论和争执——它们在武田家同意协助出兵、北条家派出人质事实上保证了不会威胁今川、武田后方后——达到了顶峰。 在去年,也就是天文十三年(1545),由于今川家的主力部队一直在河东地区与北条家对峙,织田家也将目光投向了北方的美浓。于是,织田家和朝仓家再次联手,以拥戴正牌美浓守护土岐家回归美浓为由,两路向斋藤家杀来。上次斋藤家为了化解两路夹攻的窘境,还唆使浅井家庶族田屋明政叛乱(也就是今川义元出手干预的浅井家政变)。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棋子可供利用了,斋藤家不得不投入双线作战。 被动的斋藤家节节败退,织田信秀一度取下西美浓的要冲大垣城。可是在织田军攻向斋藤家的本城稻叶山城时,却在加纳口之战中遭遇斋藤道三的奇袭,大败亏输,不得不狼狈撤军,朝仓家也随即退兵。经过数月的休整后,织田信秀正准备在今年春耕后再度发兵北伐,结果就听闻了今川家和武田家联手上洛的噩耗。 于是,织田信秀只得立即从美浓退兵,同时派人和斋藤家协议停战。而斋藤道三同样对今川家和武田家的西进感到不安,不仅接受了停战,还提议织田家和斋藤家同样结成同盟以抗衡。最终,斋藤道三将女儿斋藤归蝶嫁与织田信秀的嫡长子织田吉法师信长,两家暗中缔结婚姻同盟。同时,织田家将此前攻略的大垣城等美浓领土返还给斋藤家。 山口教继还透露道:根据双方当时的约定,斋藤家将派出7000人的部队南下尾张,与织田信秀的主力会和,在三河-尾张边境处的矢作川一带抵抗甲相骏联军。也就是说,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的话,在看似只有西松平宗家小股部队活动的矢作川沿岸,实则埋伏着将近20000大军。甲相骏联军和尾浓联军的正面对决,恐将一触即发。 「当然,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不然大军云集,边境戒严,我也不可能过来给您通风报信了。」山口教继笑着向今川义元解释道:「因为就在几天前,织田家忽然改了主意。」 · 几天前,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4日上午,尾张国那古野城,天守阁内的评定会议上。 「胡闹什么,吉法师?以为自己元服了就能在家里说得上话了?臭毛小子,你还差得远啊!」听到织田信长在评定会议上突兀的提议后,织田信秀自己都忍不住当众骂起自己的嫡长子,「和今川家一起上落?你在开什么玩笑?评定会议是你胡闹的地方吗?」 「随你的便。」织田信长对织田信秀的恼怒却是毫不在意,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二郎腿,看都不看织田信秀一眼,「你开心就好,老爹。」 散会后,织田信秀似乎是觉得不解气,又把织田信长留下来,打算再骂他一顿。然而在织田信秀开口前,同样留下的林秀贞却忽然插嘴道:「主公,不妨多听少主一言。」 「嗯?」织田信秀显然对林秀贞的表态颇为意外,「佐渡觉得那异想天开的鬼主意有好好听的必要?」 「听都没好好听,你怎么知道是鬼主意呢?」织田信长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那你说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腿都给你打断。」织田信秀转过来狠狠地瞪了织田信长一眼,一看到他那肩上斜披着的虎皮和腰间挂的一身零碎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好歹是参加评定会议啊,不求你衣装得体,至少也不要坦胸露乳吧?小时候觉得他长大就好了,可是眼下也都12、3岁了,媳妇都娶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老爹,你觉得你在这里和织田家打,打得过人家吗?」织田信长上来就抛出了一个极具侮辱性的问题。 「打不过?有什么打不过?上次小豆坂是谁赢了?」织田信秀果不其然立刻被气得骂道。 「那是今川义元想救助百姓,这才被老爹你逼得平手,也都没赢。更何况对面这次来的还有武田晴信,可不是易于之辈啊。」 「怕什么?兵力相差无几,我们还是防守一方?」 「但北条家已经有人质在今川义元阵中,今川家是后顾无忧的。换而言之,他们还能继续增兵。要是再从后方调5000人上来?我们如何是好?换个角度说,今川家和武田家是并肩作战10年的盟友了,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也是至交好友,必然配合默契。可我们和斋藤家之前多年一直在交战,甚至说几个月前还是战场上的死敌,斋藤家怎么可能为了我们尾张的领土而拼上全力呢?他们那7000人是靠不住的啊!」织田信长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作风,非常认真而条理清晰地向织田信秀剖析道。 织田信秀脸上的神情显得不屑一顾,但实则认真地聆听着嫡子的看法——毕竟他内心里还是希望儿子能够成才的,听罢后才反驳道:「这些都知道,问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你也只有守在这里打一仗这一招。你不会又要说跟着今川家和武田家一起上洛,那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办法?他们会答应吗?肯定不会。你以为他们是真的要上洛?只是打着上洛的旗号攻略尾张罢了。」 「但今川家已经如此大张旗鼓地宣传上洛,我们如果也表态要一起上洛,总归会令他们难办。哪怕他们最后真的拒绝了,还是要继续打尾张,我们也让他们失去了大义名分,不是吗?」织田信长倒是已经把账算的很清楚了,「不会亏的。同样是在这里对决,老爹你就是违抗上洛者的宵小,而按我这套做,他们就是道貌岸然的逆贼。」 「哈,那万一今川家真的答应了呢?你怎么办?真的让路把他们放进尾张?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势后突然暴起发难怎么办?我们在尾张、三河边境设立的防线不就都白费了?」织田信秀找出了织田信长计划里的一个致命漏洞。 「今川义元断然不会做出此事,那是把今川家祖辈无数人积累下的名声毁于一旦,他舍不得的。」织田信长斩钉截铁地判断道。 「怎么可以把家国性命寄托在敌人的道德水平上?」织田信秀哑然失笑。 「上次小豆坂合战,老爹不就是这么占便宜的吗?那今川义元真的就是这样的人。」但织田信长的反驳顿时让织田信秀哑口无言。 「在下倒也觉得可行。」林秀贞在一旁开口帮腔道:「今川治部确实就是这样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嗯……问题是,那雪斋和尚和武田大膳可不是省油的灯。哪怕今川义元不同意,万一他们两个人要发难呢?」织田信秀认同了织田信长和林秀贞对今川义元的判断,但还是心存疑虑。 「雪斋大师是王佐良辅,绝非权臣,如果今川治部不同意,他是不会违抗诸君的。再说了,那雪斋大师志在天下,怎会为了这一仗的优势地位就抛弃掉今川家多代的信义?划不来的。只要今川家不肯动手,那武田大膳孤掌难鸣,也是没办法的。」林秀贞向织田信秀解释道,「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甲相骏联军通过我们的领土,继续上洛。只不过沿途难免会发生一些乱捕和侵扰民生的事件罢了。」 「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织田信长则顺着林秀贞的话继续说下去,「那就是我们织田家和斋藤家都派出部分部队,跟随他们一同上洛。如果我们两家都不肯派兵的话,今川军和武田军肯定担心我们的主力切断他们的后路,或者是趁他们劳师远征之际,攻击他们的本领。所以我们要分出一部分主力追随上洛,和北条家的那支别动队一样充当「人质」,才能让今川军和武田军放心上洛。否则,他们宁肯留在边境打一 仗。」 「这不就是多此一举,事情被你们弄得越来越复杂,最后反而受制于人?还不如就在这边境打一仗呢。」织田信秀连连摇头道。 「可是刚才已经说了,在这里打一仗,我们胜算不大。」织田信长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游说着织田信秀,「但如果能把他们主力骗到京都上洛去,我们留下的兵力不就可以趁机袭击他们空虚的领内吗?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都率军出征,朝比奈、冈部等家臣和今川家中的精锐旗本也尽数随军,领内岂不是不堪一击?」 「那人质不要了?我们这边一动手,转手今川家就会处决我们派去的人质,家里怎么可能同意?派谁去率军当人质?」织田信秀冷笑着反问道。 「我。」织田信长豪迈地拍了拍胸脯。 「啊?」织田信秀闻言一惊,林秀贞却仿佛已经料到了一样,微微点了点头。 「我带人跟着今川义元上洛,足以表明织田家的诚意,今川义元肯定会放心大胆地走。到了京都,兵荒马乱的,我找个机会甩开今川军,自己带人跑回尾张。到了那时,老爹你就可以放心地袭击三河了。」织田信长信心十足地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万一没甩开呢?」织田信秀皱眉道。 「那老爹你就按兵不动呗,反正我们也不亏,把甲相骏联军针对尾张的攻击骗去了京都。」 「在下觉得可行。」林秀贞拱手进谏道,「少主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我们断然不会吃亏。」 「太疯狂了……简直像是几十年前应仁之乱时才会出现的情景……各家大名抛下本领不顾,纷纷上洛。」织田信秀深吸了一口气,仍觉得眼前的局面有些荒唐,「只是思考的出发点,已经从中央的名分,转变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鬼使神差下,做出的行动却是一样的。」 「赶紧和我那老丈人沟通一下吧,问问斋藤家要不要一起。」织田信长见自己的父亲松口了,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 「那蝮蛇肯定乐意,想都不用想。」织田信秀摇了摇头,随后又看了一眼织田信长,「倒是你?怎么这么自信?万一今川家和武田家真的答应了一同上洛,你此去是要当人质啊。若是那今川义元转性了,你的性命都有危险啊。」 「什么今川义元,我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织田信长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毛,脸上浮现出与年龄和衣着不相符的成熟:「乱世就像个烂泥坑,他那种洁癖的女武士,舍不得干净的朝服沾上一丁点污泥,只好在狭窄的条条框框上行走,哪里斗得过我这种从小就在泥地里打滚的野小子?」 第三百章 一期(6)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8日,矢作川畔,甲相骏联军正通过浮桥,向着三河和尾张的边境开进。 「难以想象。」赤井黑高看着眼前的一切——让开道路的西松平宗家-织田家的部队、密密麻麻的防御工事、一片坦途的官道——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居然同意我们上洛?还要派遣部队和我们一起走?他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打着上洛这个名号,实则是来攻略尾张的吗?」 「北条家本来也只是想打着上洛的名号来恶心我们,估计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吧。」绯村羊羽笑了两声,看了眼依旧被夹在队伍中间的北条纲成的3000人。 马廻众们谈笑的时候,武田晴信则已经暗中来到了今川义元的马车内,费劲口舌地想要游说他待会就翻脸动手: 「等到大军基本渡过矢作川,五郎你就让后卫部队控制渡口,主力直接横向穿插,马上就可以把西松平宗家和安祥城附近的防线全部打穿!到了那时,整个西三河就都是你的了啊!那个鸣海城的山口家不是和你暗通款曲吗?联络他一同起事,半个尾张都有机会拿下啊!」 「虎千代,我们是在上洛勤王啊。人家好心让路给我们,我们翻脸就攻击别人?这不是要让今川家名望扫地吗?」今川义元不停地摆手拒绝道,「哪有这么做人做事的?我会成为青史留名的女干诈小人的。」 「哎,榆木脑袋,跟你是说不通了。」武田晴信放弃了对牛弹琴,转向了太原雪斋,「雪斋大师,您应该明白的吧?这一次背信弃义能收获多大的利益?」 「贫僧觉得就按承芳说的做,挺好的。」太原雪斋双手抱胸,靠在马车的车厢上闭目养神,「再说了,我只是家宰而已,说了不算的。大膳大夫还是想办法去游说家督吧。」 「这是真实的理由吗?」见太原雪斋也拒绝了,武田晴信不由的有些意外。低头思索了片刻后,他有些怀疑地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太原雪斋:「还是说,裹挟着织田家和斋藤家一起上洛,也是您计划中的一部分?」 「啊?真的吗?」今川义元闻言来了兴趣,也看向了太原雪斋,「老爷子的第四手棋来了?」 「别吵,睡觉呢。」裹着被子睡在另一个角落里的银杏终于忍无可忍了,抓起一个枕头就向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劈头盖脸地砸来,「要谈事情就去外面谈,别吵老娘我睡午觉。」 · 「没有埋伏。」不久后,山口教继的亲信本多忠信被派来向进军中的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通报情况,「根据我家主子的情报网回复,从矢作川直到那古野城的一路上都没有织田家的伏兵。」 「真是有趣。」武田晴信摸着自己粗硬的胡茬,砸了咂嘴便悟出了织田家的想法,「他们看来是真的想让把我们礼送出境,然后攻击空虚的今川家领内啊。」 「但他们不是说会派一队人和我们一起上洛吗?到时候那队人就是我们的人质了,织田家的留守部队也不敢轻举妄动吧?」今川义元随口应了一句。 「到了京都兵荒马乱的,可说不准。不过事先要说好,如果到了那古野城,织田家不肯派出部队和我们一起上洛,那我们说什么都不能继续前进了,马上掉头回去。织田家若是不让,那我们就在织田家的领内和他们翻脸开战。」武田晴信叮嘱今川义元道:「没有人质在手,绝不北上。不然等我们走到了美浓境内,一旦被织田家切断后路可就危险了,随身的军粮支持不了多久。」 「已经联系了浅井家。之前我们两家与浅井家签订秘密盟约,约定浅井家要为我们上洛的使节提供方便,现在不就是在上洛嘛。浅井家已经答应接应了,还说会出兵配和我们。」今川义元抬头向西北的近江看去,「如果真的在进入美浓境内后遇到危机情况,我们 向近江突围便是。」 「总之还是不安全,这么大一支部队孤悬敌境。别的不说,军心就容易乱。」武田晴信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嘱咐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多少次了。」 ·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10日,那古野城城下。 为了表示诚意,织田家在沿途官道两侧完全没有设下任何部队,连周围的岩砦都处于无人驻守的状态,让甲相骏联军可以一马平川地开到那古野城下,只有织田信秀带着一队马廻众等在城外,迎接来访的客军。 「这样不设防,我们是不是有机会突袭拿下织田弹正(织田信秀),甚至是那古野城?」武田晴信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周围的局势,又看了眼织田信秀周围的马廻众。 「你娘的……」那古野氏丰看到眼前的景象,却是咬牙切齿地愤恨难当,「当年我就是这样被织田信秀那厮算计,好心邀请他进城,心急火燎地替他治病,叫他家人来看望,结果被那厮突袭偷城……他反倒把我的那古野城当做自己的居城,舒舒服服地住下来了?」 「消消气,五弟,早晚帮你报复回来。」今川义元在那古野氏丰的肩头拍了拍,随后便也点出自己和武田晴信的马廻众,一行人前去那古野城城下町外与织田信秀会面。太原雪斋依旧没有出面,而是留在军中观察情况。 「久仰治部殿下和大膳殿下大名,初次见面,幸会啊。」织田信秀看到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来到近前后,并没有下马,而是在马上草草作揖,就算是打了招呼。 「久闻尾张武士洒脱不羁,弹正殿下也是名不虚传啊。」今川义元见到这样无礼的举动,同样没有下马,而是不咸不淡地讽刺了一句。而武田晴信则斜眼看了眼城下町内的屋敷间和城墙上的女墙后——隐隐有动静和盔甲军械反光的痕迹,估计是有不少伏兵和弓箭手等待着。看来织田信秀早就做好了,万一甲相骏联军真的暴起发难,他也可以在部下的掩护下安然撤离。 「哈哈,治部殿下过奖了。好不容易来那古野城一次,是否要来我城中小坐一会儿呢?」织田信秀哈哈一笑,一边向今川义元招呼着,一边瞥了眼今川义元身后的那古野氏丰,似乎是觉得有些眼熟。 「织田信秀,你这厮还记得我?」那古野氏丰闻言便是勃然大怒,一贯阴沉理智的他在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后难得地冲动起来,几乎是指着织田信秀的鼻子骂道:「卑鄙无耻之徒,做这种背信弃义的勾当,还有脸在这里慷他人之慨?」 「哦?莫非是那古野左马助?十余年未见了,样子倒是变了不少啊。」织田信秀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便面色阴沉地转向今川义元:「治部殿下就是如此管教部下的吗?任由他在这里狗叫?」 「我觉得他说得没错,设身处地想想的话,如果弹正殿下现在被我和武田大膳联手奇袭夺了城,也会记恨我们表里不一、对盟友出手的吧?」今川义元却没有半分「识大体」的意思,帮自己弟弟毫不客气地驳了一句道。 「喔……」织田信秀的脸上瞬间腾起怒色,「治部殿下是觉得,为了族弟的私怨而得罪织田家,损害家族利益也在所不惜吗?」 「当然。」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点头道,「不然呢?」 「主公,莫斗一时之气。」林秀贞在织田信秀身后低声出言宽慰道。 「好了五郎,差不多行了,也别弄得面上太难看。」武田晴信也拉了拉今川义元的胳膊,低声劝道。 「刚才多有失礼,改日必亲自向弹正殿下谢罪,请多多指教。」那古野氏丰不想让今川义元为难,主动拱手道歉,话中却是绵里藏针。 「那古野城随时欢迎你。」织田信秀同样回敬了 一句,「不过,我和一般凡夫俗子不同,分得清轻重缓急,眼下还是以上洛大事为重。犬子的部队已经做好了准备,在那古野城北门外等待与你们会和。来,吉法师,出来见过诸位……」 然而,就在织田信秀想回身招呼时,却发现织田信长根本不在自己身后——明明刚才还在的。 「这不肖子……」织田信秀顿时更加挂不住了,忍不住对着身后的马廻众们破口大骂道:「吉法师人呢?」 但马廻众们都是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远处甲相骏联军的队列外,突然出现了一队策马奔腾的孩子们。为首一人,半裸着上身,斜披着一件虎皮,背后背着一把铁炮,腰间挂着一串葫芦、铜钱和各式各样的零碎,脚踩两片草鞋——正是织田信秀的嫡长子织田信长。只见他高高挥舞着手中的马鞭,绕着甲相骏联军的队列打转,不停地大喊道: 「太原雪斋在哪里?太原雪斋在哪里?」 「这是干什么?」听到有人直呼自己老师的名讳,今川义元的语气瞬间沉了下来,「弹正殿下,家教何在?」 「关心雪斋大师罢了。」还没等织田信秀说话,一旁的林秀贞忽然开口幽幽地道:「见雪斋大师没有随二位一同前来,可能少主担心大师他身体抱恙吧?不知雪斋大师是否在军中?那古野城倒是有不少郎中,可为雪斋大师分忧。」 「在军中,不在领内。」 太原雪斋本人的声音却是响起了。 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都是一愣,回头才发觉太原雪斋也不知何时亲自策马来到了那古野城城下——分明他刚才自己要求留在军中的。 「弹正殿下,还有那位未曾通名的大人,可以放心了吧?」太原雪斋看了眼织田信秀,随后将目光锁定在他身后的林秀贞身上,意味深长地道: 「贫僧身体好得很,不会耽误你们行动的。」 第三百零一章 一期(7) 回到军中,今川义元第一次见到了他宿命中的那个人——织田信长。和一身高雅服饰的今川义元相比,织田信长那不伦不类的打扮简直就是一个地痞流氓。不过,和今川义元内敛含蓄的温和相比,织田信长身上的锋芒就仿佛烈日一般灼烤着周围的人。 「今川治部?」老远就注意到今川义元的织田信长,在今川义元出现在他声音能传达到的最远距离时,便不断挥舞着手,高呼着开始打招呼:「早就想和你一较高下了!」 「他的官职是什么?」今川义元向身旁跟随的濑名氏俊低声问道,「该怎么称呼?」 「他方才元服,目前还没有官职,要么就以其父的「弹正」来称呼,要么就直接称呼「三郎」吧。」濑名氏俊思考了一番,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好的。」今川义元点了点头,随后策马向前,来到织田信长面前后向他行了一礼:「织田弹正,初次前面,请多指教了。」 「哈哈,少来那一套繁文缛节!」织田信长根本没有回礼的意思,插着腰就趾高气扬地喊道:「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今川家干掉的!」 「至少目前而言,你我两家都是支持管领殿下的盟友,还望和睦相处。」今川义元没有兴趣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计较这些礼节问题,而是轻飘飘地带过道:「之后若是要堂堂正正的兵戎相见,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哼,就凭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斗不过我。」织田信长轻蔑地砸了咂嘴,随后大手一挥便转身离开,「走吧,上洛去,别在这寒暄耽误时间了,小爷急得很!」 「有点过于张扬了啊,不过都是有才气的人才有张扬的资本。」武田晴信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织田信长,「怎么说呢……搞不好会是一个劲敌。」 「我觉得只是单纯的没家教,难怪会被本地人叫做「尾张的大傻瓜」。」今川义元没好气地吐槽了一句,同样也打量着织田信长——总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道: 「是不是几年前那次上洛途中,我们路过尾张时,驾着驴车要拦我们的小孩?当时为首的那个孩子好像也是这种奇装异服的打扮。」今川义元向身旁的武田晴信和太原雪斋确认道——那次上洛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在。 「还真是。」太原雪斋被今川义元这样一点,也反应过来,「当时我不就怀疑过那是个大人物?果然就是织田家的少主。」 一旁的武田晴信没有说话,只是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傻瓜啊,无论是在那古野城大肆改革的内政本事,还是斗智斗勇的阴谋诡计,都有两把刷子。这「尾张大傻瓜」和没家教的样子,应该只是做出来的人设罢了。」 「难得看到虎千代你用这样的语气称赞别人啊。」今川义元斜眼看了下武田晴信,「你平时不是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吗?」 「这个人要另当别论。」武田晴信简短地回答道,「走着瞧吧,小瞧他会付出代价的。」 ·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11日,尾张西北。 仅仅是经过了一天的短暂行军,武田晴信和太原雪斋这样的军旅行家就看出了眼前这支织田军的不同。2000辅兵倒是普通的民夫模样,但是那1000战兵却显得格外亮眼。 「都是武士?」太原雪斋随手拨弄着念珠,目光一刻没有曾那支战兵的身上离开过——他们的步伐、阵势乃至于握着兵器的手掌,都可以看出长期操练的痕迹——不是庄稼汉的手,而是士兵的。能够长期操练,说明着他们不需要从事生产,那就不是农兵了。 织田家里能凑出1000武士倒是正常的事情,可这些武士理所当然都是织田家内各个家臣、国人 之主或是家中重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和部曲——怎么可能抛下这些,都以个人的身份加入部队呢? 「那边那个,你们是武士吗?」而武田晴信则是直接策马来到队列边,随意地挑了一个不起眼的士兵模样的人问道。 「哎,武士老爷说笑了,哪可能是呢?俺就是个小卒。」那个织田家的士兵听到喊声,扭头看向问话人,发现后者一身精良的具足,还骑着高头大马,一眼就认出是身份不得了的武士,赶忙点头哈腰地回应道,「哪敢像武士大人们那样有苗字呀,地也是武士老爷的地,我们要给武士老爷交租子呐。」 「哦?但看你的架势,不像是农民啊。」武田晴信似乎是早有预料,脱口而出了下一个问题。 「俺们一年到头基本都是在那古野城里练功夫的,只有春天种庄稼和秋天割庄稼最忙的几天会回家里帮忙。」士兵露出了腼腆的笑容,「练得稍微多些,比临时召来的乡亲们稍微能打些。」 「那你们不回去帮忙,家里的收成不会受影响吗?」 「会啊,但织田家的少主给俺们发俸禄的,虽然肯定没有武士老爷那么多,不过肯定比俺们帮家里收庄稼赚得多。」士兵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用手指点了点队伍前面的几波人,「而且啊,很大一部分人不是俺们尾张这里的人,都是外边来的流浪汉啊,没正经营生的,据说有的之前还是武士老爷呢,后来落魄了成了浪人。少主给他们钱,雇他们打仗,他们自然乐意。」 「那像你们这样的拿俸禄的,一共有多少?」武田晴信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句。 「那俺就说不好了,估摸着也就俺们这次来的这千把人吧,小的也不认识呀。」士兵为难地连连低头,「小的哪知道这些事情。」 武田晴信又跟几个人打听了一下,扭头就回到了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身边。 「常备兵,士兵脱产从事训练。」武田晴信向两人下了自己的结论,「和武士的区别在于,武士的收入主要来自于自己领地的税收,而这些常备兵的收入来自于主家支付的俸禄。织田家领内的津岛港有着繁荣的商业,那古野城同样丰饶,支撑得起这样的开支。如此训练的军队,战斗力比征召来的农兵高上不少。」 「我的旗本队里,也有相当部分的农兵,只有农忙时才回来训练。」今川义元估算了一下自家旗本队里武士和领民兵的比例,「做不到像织田家这样全部都是常备兵。」 「完全可以做到。」太原雪斋打断了今川义元,认真地考虑了起来,「我们领内的商业收入一点不比织田家少,与其存在国库里,不如拿来供养旗本队成为脱产的常备兵。」 「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啊,老师你是认真的吗?」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有那么多钱,兴修水利和道路不是更好?」 「值得。」太原雪斋不容置疑地判断道:「对军队战斗力的提升是巨大的。你军队不如别人的话,兴修的基础设施不都等于白送给别人?」 「这织田信长不简单啊……」思索了片刻后,太原雪斋眯了眯眼睛,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正如大膳所说……他不仅是内政和权谋,连军略都有两把刷子,可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而已啊。若是让他将来成势,织田家可就不好处理了。」 就在这时,喧闹声忽然从不远处响起。众人扭头看去,发现一身奇装异服的织田信长不知何时带着几个毛孩子骑着马找上门来。 「喂,你们这些家伙,偷偷摸摸地来我家军队里打听什么?」离得还有一段距离,织田信长就已经扬起马鞭,对着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等人指指点点道。同时,他扭头向自家军队,狠狠地甩了一鞭子道:「不准乱嚼舌根子!听到没有?谁再敢私下和别人泄露军机,视为 谋逆!」 「真是失礼。」今川义元再次忍不住低声吐槽了一句,「说敬语对他而言有这么难吗?」 「他似乎很在意自己的改革是否被泄露。可是如果他在意的话,为什么又要明目张胆地改呢?」武田晴信同样费解地望向了织田信长,「大傻瓜……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不准再打听了,听到没有!」织田信长又是朝着今川义元这边大喊了一声。 随后,今川义元身后的马车里飞出一块木履——直直地扔向了织田信长的脑袋,把他砸得眼冒金星,险些摔下马来。 「给老娘安静点!」银杏愤怒的喊声从马车内传来,「睡觉呢,吵死了,闭嘴!」 「恶人自有恶人磨。」武田晴信深以为然地也向今川义元吐槽了一句。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是恶人?」今川义元反过来就白了武田晴信一眼。 「你和我姐姐的神态也越来越像了,莫非是住在一起久了有夫妻相了吗?」 第三百零二章 一期(8)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12日,美浓墨俣。在这里,东国上洛联军迎来了第五家部队的加入——斋藤军。阑 「人数有点多啊……」长良川畔,武田晴信瞭望着打着浪涛旗的美浓军队源源不断地向主军涌来,不禁感到有些棘手,「将近6000多人呐,没想到斋藤家愿意拿出这么多人上洛,这可是冒着领内失控的风险啊。」 「斋藤山城守(斋藤道三)得国不正,迫切地需要幕府和朝廷的认可来赢得美浓国人的支持。比起领内可能遭遇的动荡,他还是认为上洛搏一把名声要更有价值。」太原雪斋倒是对斋藤道三的选择颇为认同,「反正南边的织田家已经是同盟了,武田家的主力同样离开了本领,那需要提防的就只有西边的浅井家,压力不会太大。」 「可是斋藤家带来了足足6000人……加上织田家的3000人和北条家的3000人,总兵力就是12000人了。我们靠着我们手头的18000人,能看住他们吗?看不住的吧。」今川义元忧心忡忡地问道。 「不用看住所有人啊。斋藤家和我们不接壤,不必管他。根据骏河传来的情报,北条家的主力已经直奔下总,没有西进的意思。那我们需要盯住的,就只有织田家而已。而且盯住织田家,还可以牵制他的婚姻同盟斋藤家。至于北条家,反正他们和斋藤家和织田家毫无瓜葛,很难串联起来共同行动,不足为虑。」太原雪斋却仿佛早就想好了一般,有条不紊地阐述道: 「让斋藤家的人走在最前面,以防他们就近在美浓本地切断我们的退路。其后依次是今川家、织田家、武田家,把织田家夹在我们两军中间看住。然后把北条家拖在队尾,让他孤立无援。」 「怪不得。」今川义元听罢才恍然大悟——本来今川军和武田军一直是把北条军夹在中间的,可是织田家来了之后,就把北条家给安排到队尾去了。而这次来美浓,太原雪斋也是特意吩咐了部队等在官道南,就是有意把斋藤军给挤到最前面去。既成事实一旦形成,再想改变就很麻烦了——协调这么多军队变换队列可着实不容易,今川家和武田家也有了推脱的借口。 「见过诸位殿下。」就在这时,斋藤军中有一位青年骑士策马来到阵前,优雅地翻身下马,随后向今川义元等人见礼道:「启禀诸位殿下,吾主向请各位先行开拔,斋藤军跟在队尾便是。」阑 「那不必了,你们先走吧,我们都在官道下等你们了。」武田晴信立刻推脱道。 「殿下说笑了,那怎么行?哪有让客人走在后面的道理?」那个青年武士也是陪着笑意回旋道。 「明智大人?」而今川义元端详着眼前武士的面容,忽然认出了这是几年前他们上洛途中曾经见过的人。 「这位殿下,我们可曾见过?」但明智光秀却是没能认出今川义元,非常歉意地躬身道:「请原谅,在下实在是记不清了……」 「明智……」武田晴信愣了片刻,随后也是反应过来,便顺势开口道:「几年前我们上洛途中,承蒙了斋藤家照顾,如今为表谢意,也当将上洛军先锋一职让与贵军,明智大人就不要再推辞了。」 「原来如此,久疏问候,诸位殿下一切都好,实在是太好了。」明智光秀见状也没用多说,似乎他的主公斋藤道三也没有给他下达什么必须调换位置的死命令,只是让他试探着问问罢了。见武田晴信坚持,明智光秀便改口道:「若是如此,斋藤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为诸位殿下和客军开路,尽宾主之仪。」 「哦,这家伙就是明智光秀?」阑 后边传来了织田信长那咋咋呼呼的喊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带着他那帮少年毛孩子军团来到了前线。 「敢问这位殿下是…」明智光秀并没 有因为被直呼姓名而表露出不快,依旧礼数周全地看向了织田信长。 「老子是织田信长,记好了啊!」织田信长大摇大摆地策马来到明智光秀申请,居高临下地瞪着明智光秀道:「你家主公呢?没派点要员来迎接他的爱婿吗?就让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过来?」 今川义元对织田信长那粗鲁的言谈更加不爽,而武田晴信则意味深长地观察着织田信长。 「主公亲自前来,正在后方指挥部队,烦请诸位稍后。」即便被如此对待,明智光秀依旧不卑不亢地鞠躬答道。 不久后,只见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在一对侍卫的簇拥下策马而至,显然就是斋藤道三本人。今川义元定睛一看,立刻认出此人——分明就是他上次上洛途中遇到的那个卖油郎。怎么一路上遇到的全是之前见过的熟人?织田信长、斋藤道三、明智光秀……这世界就这么小吗? 「诸位殿下远道而来,未能远迎,是老夫的不是了。」斋藤道三拱手作揖,目光则在众人身上快速划过。仿佛寥寥数眼,就能看透众人的内心一般自在。阑 「山城守殿下。」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也是回礼,而太原雪斋则已经退到了后面,似乎是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尽可能地低调行事。 「敢问雪斋大师何在?」然而,斋藤道三却是对唯一缺席的太原雪斋非常敏感,向今川义元问道:「老夫久闻雪斋大师大名,如今终得一见,已经是期待多日了。」 「在后军操持军务,之后会来拜访山城守的。」今川义元用太原雪斋事前教他的借口搪塞道。 「哈哈,即使他再低调,也躲不过世人的关注的,雪斋大师早就是名满天下了。」斋藤道三闻言乐了起来,不住地摇头道:「提起今川家啊,谁人不关心一句雪斋大师?雪斋大师在或不在,今川军完全就是两支部队啊。」 明智光秀闻言便感到有些紧张,害怕今川义元和他的人会有过激的反应。斋藤道三这种赤裸裸的挑拨离间虽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但总归会让听话的人不快——毕竟他并不是在说什么捕风捉影的谣言,而是将赤裸裸的现实在大庭广众之下点出,从而达到挑拨君臣关系的目的。 谁曾想,今川义元完全没有丝毫的恼怒,反而带着一抹「我老师真厉害啊,我老师被别人夸了我好开心」的骄傲学生的笑意。而站在今川义元旁边的武田晴信似乎也对今川义元的反应见怪不怪了,今川义元身后的侍卫们也都是一副「无关心」的表情。 怎么会得到如此古怪的反馈?今川家真是一群奇怪的家伙——明智光秀在心里这样暗暗吐槽道。阑 「我还需要继续努力啊,多替老师分担一些,不然老师也辛苦,还得被人含沙射影地议论。」今川义元苦笑着摇了摇头,「所以我这次都亲自率军上洛了。放在一起,这种苦差事肯定是交给老师,我自己留在今川馆里图个清闲自在。」 「哈哈,怪人,怪人。治部殿下的心胸倒是让老夫钦佩啊,这想必就是雪斋大师躲在后面不肯见老夫的道理了吧。」斋藤道三干笑着不断点头,恍然大悟般地叹道:「他若在,老夫我说这番话,他身为人臣,即使知道治部殿下不在乎,也终得先办法在众人面前自证表白,尴尬不说还掉面子。可只要他人不在现场,无论外人怎么说,治部殿下只要无所谓,您的部下们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老爷子真的有想这么多吗?」今川义元在心里暗暗腹谤,同时安排早坂奈央回去看看太原雪斋在干什么。不久后,早坂奈央带回了消息——太原雪斋躲在中军吃鸡腿呢。 「不过说到怪人,和老夫那便宜女婿相比,治部殿下倒不算什么了。」斋藤道三又把目光转向了一旁衣衫不整的织田信长,直到现在,织田信长都没和自己 的岳父打过一声招呼。 「叫女儿出嫁时随身带着匕首,吩咐了什么「如果织田信长真是个傻瓜你就找机会杀了他」之类的话,和这样的丈人比起来,我哪里敢叫「怪」?」织田信长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 「哈哈,归蝶都和你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胳膊肘已经向外拐了?」斋藤道三闻言却是毫不生气,反而是哈哈大笑起来,「是老夫的女儿,不错,不错。」 「下次她回家省亲,我给她带一把铁炮。」织田信长看着斋藤道三的笑容,不屑地冷笑了两声:「看看死的是谁,时代变啦,老岳丈。」阑 第三百零三章 一期(9)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14日,关东五国联军的30000人浩浩荡荡地进入近江地界。虽然之前就已经和浅井家打好了招呼,但是看到这么大阵仗的部队,浅井家的武士们还是如临大敌——应仁之乱后,北近江就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数目的士兵了。度 镰刃城天守阁中,今川义元和浅井久政两个人对坐在窗边,看着城外官道上浩浩荡荡通过的部队。 「没想到,那日的「品川大人」,居然就是治部殿下本人。」浅井久政尴尬地挤出笑容,向今川义元赔罪道:「说了那些过分的话,还望治部殿下海涵。」 「无妨,下野守殿下(浅井久政)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是和你一样的人,不喜欢参与武家的事务,对荣华富贵没什么兴趣。」今川义元的笑容则温柔许多,「所以当年您的遭遇和诉苦,对我也有很深的影响。果不其然,刚离开您的领地回到远江,我也遭遇了家臣的叛乱,险些丧命。也是经历了这些,才明白了我老师和像您家中的那些忠臣们的辛苦。为了不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不管怎么样,也得努力振作起来,参与一些家中要事。」 「治部殿下说笑了,我们才不是一样的人。我没有治部殿下那样的能力,可以为了对自己重要的人去坚定地做自己厌恶的事,我能做的只是逃避、得过且过。」浅井久政遗憾地垂下头来,不想去看城外的浅井军,「这次上洛,我也没有亲自领军,还是交给了家臣们。」 「听说下野守殿下去年喜得贵子?」今川义元忽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打趣着缓解浅井久政内心的焦虑,「说不定等他长大成年了,就可以成为一个好家督,回应家臣的期待了。」 「希望那个时候浅井家还没有灭亡吧。」浅井久政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南方的天空——那是南近江六角家的方向。 ·度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16日,再加上了海赤雨三将率领的3000浅井军后,关东六国联军踏入南近江——这是他们上洛途中的另一个盟友——六角家,时任家督正是大名鼎鼎的管领代六角定赖。 六角定赖青年时期是室町幕府10代将军足利义稙的近侍,在和细川政贤的战斗中立下赫赫战功。由于其兄六角氏纲因伤早逝,六角定赖继承了六角家在南近江的领地,并与细川高国结为同盟。在等持院之战中,六角定赖大破细川澄元麾下重臣三好之长(三好长庆的曾祖父),将其逼杀,可谓与三好家有着血海深仇。 但在不久后,随着足利义稙和细川高国的对立,六角定赖转而与细川澄元之子细川晴元合作,六角定赖嫁女于细川晴元,共同攻杀了细川高国。由于拥立足利义稙之子足利义晴的功绩,六角定赖被封为管领代和从四位下弹正少弼,他靠着南近江富饶的领土和庞大的国力与管领细川晴元呈现出分庭抗礼之势,两家之间摩擦不断。为了和细川家对抗,六角家也将手伸入了北伊势、北近江,并和南方山区的甲贺忍者、伊贺忍者达成了密切的合作关系。 然而,随着细川家内乱,三好长庆和细川晴元正式决裂,六角定赖也加入到了细川晴元的一方——毕竟比起细川家,六角家和三好家的仇要更深一点。而且比起日暮西山的细川家,怎么看都是冉冉升起的三好家更需要遏制。而如果加入三好长庆一方,他就不得不直面从东国而来的上洛大军,怎么看都不合算。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17日,上洛的众人在南近江观音寺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在近畿呼风唤雨数十年的宿将——六角定赖。他一身得体的公家打扮,没有半点架子,亲自来到了城门外礼数周全地迎接众人——这样的行事风格,非常对今川义元的胃口,他在心里暗自对六角定赖下了一个很高的评价。 「好大的城啊…… 」走在步入观音寺城天守阁的道路上,今川义元不止一次地感慨着这座山城的庞大规模。今川馆已经是一等一的大城了,可眼前的这座近畿的城市,却要比今川馆大上一倍不止——今川义元都开始怀疑,这座观音寺城和北条家的巨城小田原城到底哪个更大。 回头看了眼走在身后不远处的北条纲高的神色——似乎他有些惊讶,但没有太过震惊,那说明应该还是没有超出小田原城的规模。度 「治部对此很感兴趣?」六角定赖笑意吟吟地问道——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慈祥和善的老者,年轻时居然是一个在战场上杀敌如麻的勇将。 「还请管领代释疑。」今川义元恭敬地向前辈请教。 「你也知道,在这近畿,国人林立,谁家的祖上不曾风光过?因此谁也看不惯谁。我们六角家和幕府、京极家纠缠了这么多年,领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配下的家臣和豪族们都是朝秦暮楚、左右逢源,在各派之间都有着门路,动辄倒戈叛乱。其中啊,被家臣下克上逼杀的六角家家督就有好几代啊。我在的时候,还镇得住他们。可是我年纪也不小了,就怕我百年之后,这些桀骜不驯的家臣为难我的子孙们啊……」 六角定赖叹了口气,额头上的皱纹仿佛都更清晰了一点,那样子像极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老人:「没办法,总得想点办法,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解决这问题。于是我趁着自己还有几分力气,请家臣们全部搬到我们六角家的居城观音寺城里来住。观音寺城里生活也好,住得也自在。自家在各地的城池,反正也没用了,应拆尽拆,就剩下基本的城郭就行了,给百姓们多腾出点地方耕作。希望能让家臣们住在一起,朝夕相处、培养些感情,团结起来,日后不至于做出自相残杀的事情。」 今川义元点了点头——前半段后描述得还算客观,后半段话就纯属粉饰了。六角定赖分明就是要把家臣们从自家领地里迁移出来,缩减甚至拆毁他们赖以据守叛乱的城池。没有一个坚固的城池作依托,国人们就算是想和六角家作对也很困难。而且,家臣们都居住在观音寺城里,又哪还有什么机会叛乱呢?偷偷溜出观音寺城本身就会引起警惕了。这个看起来和蔼可亲、人畜无害的老人家,实则是个一步三算的狠角色。 · 不久后的宴会上,觥筹交错、主宾尽欢。六角定赖处事周到,席间多次不吝身份的四处敬酒,倒是让这来自关东各国的「乌合之众」们有了一丝丝「盟友联军」的样子。散会后,今川义元本打算和武田晴信一起离开,回到观音寺城城下町外甲骏联军的营地里,却被六角定赖喊住了:度 「治部,不知尊师可在军中?日前听闻他也随军上洛了,为何没来赴宴啊?」 「老师他不想频繁抛头露面,想低调一些。」 「哈哈,以他的名声,想低调也低调不了的啊。」六角定赖闻言大笑起来,「劳烦治部帮我带口信了,愿请尊师进城小聚一二,备些薄酒叙叙旧。」 「叙旧?我老师之前认识管领代?」今川义元好奇地问道。 「哈哈,雪斋大师当年可是近畿名士,人脉广得很呐。能有幸和他结交,都是可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啊!可不是什么「尊师认识我」,而是我认识尊师。」六角定赖提起往事,便眯着眼微笑着不断点头,「说起今川家,谁不知道太原雪斋的名声?」 「哈哈,没想到老师这么有名望,当时在京都时他都没和我说啊。」今川义元脸上不自觉地浮现起了骄傲的微笑,而六角定赖则意味深长地端详着今川义元的神态。 「今天晚上吗?」今川义元于是又问道,「我不确定老师他自己有没有用膳。」度 「不不,等几天,还有一位之前也认识的老家伙还在路 上,等他到了一起聚。」六角定赖摆了摆手,几天后,今川义元才知道他说的「老家伙」是谁—— 越前军神——朝仓宗滴。 ·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21日,朝仓宗滴率领10000人的朝仓军抵达南近江,作为细川晴元一方的盟友上洛,和停留在观音寺城的东国联军汇合。当晚,观音寺城天守阁的顶楼内室里,六角定赖便设下宴席,邀请太原雪斋和朝仓宗滴把酒言欢。 「雪斋,不像话啊,你就驻扎在城外,人家宗滴前辈大老远从越前来,都比你准时。」屋内,六角定赖一边给朝仓宗滴斟酒,一边向姗姗来迟的太原雪斋取笑道。 「就知道你们这里吃得忒素。」太原雪斋嫌弃地看了眼酒桌上摆着的精致料理——不过谨遵禁肉令,没有半点荤腥,「这点东西下酒哪里喝得香?我自己先啃了点猪牛肉才来的。」 随后,太原雪斋转向朝仓宗滴,在落座前向他行了一礼道:「老前辈,近来身体可好?」度 「家里的小辈们一天不让人放心,我这身体就一天不敢不好。」朝仓宗滴叹了口气,浅抿了一口酒水。已经年近70的他,鬓发早已斑白,脸上的皱纹几乎堪比沟壑,却还要为朝仓家的利益亲自风尘仆仆地出战远征。 「上次来近畿是什么时候?应右京(细川高国)要求的那次吗?」太原雪斋也主动敬了朝仓宗滴一杯酒,「那之后,你回了越前,我回了骏河,好像就再没见过面了。」 第三百零四章 一期(10) 「是啊,一晃快20年了,近是些书信往来。当年的雪斋还是个英姿飒爽的青年才俊,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老者了啊。」朝仓宗滴又叹了口气,似乎人上了年纪,总是格外地多愁善感:「当年右京(细川高国)请我上洛助战,我也帮他打赢了现在的管领(细川晴元),拿下京都。奈何右京他害怕朝仓家的势力在近畿做大,竟然暗中谋划对付朝仓家,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得和管领联手,将他逐出近畿,为朝仓家在幕府和朝廷讨些地位和好处。」窿 「这次上洛呢?也是为朝仓家的好处来的吗?」六角定赖收敛了下目光,用手指的指节轻轻地在桌案上叩了两下,「别是为了浅井家来的就好?」 「不是。」朝仓宗滴简短地给了六角定赖一个准信,随后话锋一转,也将酒杯轻放在桌案上道:「但就算是,也不劳四郎(六角定赖)你操心。」 「哈哈,哪敢啊。」六角定赖闻言便大笑起来,「当年我和那浅井备前(浅井亮政)缠斗,本也是请你来近江助战的。宗滴你虽然助我退敌,但战后却和那浅井家定下同盟,20年来都坚如磐石,这不是生怕你又来给北近江的家伙撑腰吗?早知如此,当时便不叫你来帮忙了。右京(细川高国)请你帮忙,你回头就和管领结盟了。我六角家请你帮忙,你回头就和浅井家结盟了。这两面三刀的,可真的轻易请不得啊。」 「都是为了家族利益,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取笑?个人信誉在家族利益面前又算什么?更何况,只要你百战百胜,谁敢说你的不是?这世间除了你,有人敢说我朝仓宗滴背信弃义么?」朝仓宗滴却毫无半点愧疚神色,坦荡荡地饮下一杯酒,「在地缘上,比起你六角家,显然是北近江的浅井家对我们朝仓家更加重要。有机会和浅井家结盟,我怎会放过?」 「哈哈,宗滴说得好!」太原雪斋大笑起来,用筷子在碗筷上轻快地敲击着节奏,「妙言妙语。」 「只怕朝仓家的小辈们不懂宗滴你的良苦用心啊。」六角定赖也是灌了一大口酒,随后感慨道:「你那侄孙(朝仓孝景)还算英明,可据说他那身体还不如你这老人家呢吧,这几年都开始安排你那侄曾孙(未来的朝仓义景)出面了。可据说他可是附庸风雅,醉心于公家文化里,对家族的事务不甚上心啊。」 「是啊,真是仇人啊。」谈起朝仓家的小辈们,朝仓宗滴的头发似乎花白得更厉害了,「主公(朝仓孝景)喜好那些和歌诗画,热衷于在一乘谷城推广这些,把一乘谷城都建成「小京都」了,无数公卿文人慕名而来,弄得倒是挺热闹的。但他心里还是有这根弦的,知道在这乱世里,家族之间充满了丑陋的事情,总得干些脏事坏事。」窿 「可是少主(朝仓义景)那孩子啊,他喜好文化倒是没什么,哪怕是沉醉声色犬马我也都无所谓。怕就怕在,他从小都在那些只知道念呆书的公卿文人的耳濡目染下长大,被读书人忽悠傻了,以为这世上就该是这样干净简单的,满脑子都是什么正义、道德、信用……唯独家族利益,唯独朝仓家的利益,他不关心,反倒觉得肮脏。以后不够狠、不够坏,等我走了,谁来替他撑腰?遇到一个十足的恶棍,他该如何自处?」 朝仓宗滴越说越是无奈,最后自己给自己斟起了酒,连饮数杯,还是难消心中忧虑。 「谁不是呢。」太原雪斋也被朝仓宗滴的话说到了心坎里,举起酒杯向朝仓宗滴碰了碰,「敬你一杯,敬所有替不成器的孩子操心的老人。」 「你家承芳,多好的孩子,还不满足?」六角定赖却是不同意,抬起手把太原雪斋的酒杯给压了下来,「我可是听说了,一路上,多少人挑拨你们君臣关系。仿佛提到今川家,只知道有你太原雪斋,不知道他今川义元才是家督似的。问,都是问太原雪斋的。这情况,一般心胸 狭隘点的家督都能直接对你动手了,正常人心里也都会有个疙瘩。可你那徒儿,完全没有半点愤懑,反而是发自内心地为你开心,觉得你这老师受人尊重,他也与有荣焉。」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从这么丁点大拉扯大的,那孩子能怀疑我?」太原雪斋闻言乐了起来,用手比划了一下今川义元刚被托付给他时的身高。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雪斋。哪怕是朝夕相处的父子兄弟,为了权力也都会反目,乃至于自相残杀,更别提你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师徒罢了。古往今来,有多少重臣因为功高震主而遭到诸君忌惮,乃至于放逐杀害,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家主公和少主,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但即便我时时刻刻谨记人臣本分、处处让权,不敢有半点专横,但他们俩也还是对我颇为忌惮。」朝仓宗滴却也是摇了摇头,和六角定赖站在了同一立场上: 「而如今,你在今川家中的权势,和你在全天下的名望,都是远远压倒了今川治部的。说句放肆的,你如果想行废立之事,那就是易如反掌。可即便如此,你见那孩子怀疑过你半分吗?忌惮过你半分吗?甚至连嫉妒和不快都没有,他是打心眼里地希望你能好、你能名动天下、你能青史留名。在他心里,什么今川家、什么家督威望,和你一比,那都是微不足道啊。有这么好的主君,这么好的学生,还不知足?」窿 六角定赖和朝仓宗滴的话让太原雪斋颇为动容,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和尚一瞬间竟有些红了眼眶,低着头抿了好几口酒,才重新恢复到了刚才那洒脱的神态,苦笑道: 「哈哈……哎……我也懂,不是不懂。嘴上说说的嘛,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见得整天婆婆妈妈地念叨着自家徒儿的好吧?但就是他太好了,让人放心不下。我百年之后,他可怎么办才好啊?」 「道理是讲了一遍又一遍,奈何他们就是不听啊。」六角定赖也是叹了口气道。 「人教人,百遍还愣。事教人,一遍就通。没人天生就懂这些,小时候都是理想的、清高的,只有遇到事情吃了亏,才会变得现实。才会明白这世上,特别是乱世里,国与国之间,没什么高尚和道德可言。让自己的家族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目标。」朝仓宗滴往嘴里送了几口菜,随后又喝了一大口酒道: 「我们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九头龙川之战,我亲手把十万人送下地狱。你们俩,也杀了无数的人吧,其中也有无数无辜的人吧?杀的人多了,差点被人杀的次数多了,自然就懂了那些肮脏的道理。可这些小辈们被我们保护得太好,没见识过这些,没吃过大亏,就涨不了记性。我们说多少遍都没有用的,只有等他们自己吃亏了才会知道。」 「只希望未来他们吃亏的时候,不要直接要了他们的命就好。」太原雪斋幽幽地低声念叨着,也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祈祷。 ·窿 酒过三巡,三人都是喝得醉醺醺的,话题也开始不着边际起来。 「你们说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朝仓宗滴靠在墙壁上,双眸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色,喃喃地叹道:「乱世要何时才会终结?」 「等到幕府再出一个三代(足利义满)那样的将军,收拾残局、一统天下。或者就是再出一个一代(足利尊氏)那样的人,像一代取代北条家那样,取足利幕府而代之。」六角定赖一边颤颤巍巍地给自己倒酒,一边随口应道。 「那样之后不还是天下大乱?过不了百来年,幕府又会衰败。」朝仓宗滴揉了揉自己满头的白发,「不断地乱下,不断地打下去,哪怕再强的家族,早晚有一次也会灭亡的,你不可能每代人运气都那么好,每代人都不出昏君。如果是这样,我辛苦守护的朝仓家的血脉,岂不是终有一天要走向终结吗?」 「 就是这样的呀,没办法的。盼望着自家能够在这次洗牌里成为幕府的座上宾,多多开枝散叶,繁衍家族,就行了。谁还能管得了千百年后的事情。」六角定赖倒是看得豁达一些,向太原雪斋举杯道:「雪斋,你呢,怎么想?」 「按我的看法啊,某种意义上说,乱世永远不会结束。」太原雪斋已经是喝得满脸通红、头昏脑涨,但思路倒还是清晰,「一国、一家中的人之所以能统一起来,那都是靠着树立了外敌。为了对抗敌人,对抗「他们」,「我们」才要团结起来。可如果全天下都统一了,乱世结束了,没有敌人了,没有「他们」了,「我们」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我们」就要分裂内斗了。人啊,天生就是要斗的。没有外敌了,就只能和自己斗,就会再次天下大乱。除非啊……」 「除非什么?」朝仓宗滴打起精神问道。窿 「除非有更外面的外敌来了。」太原雪斋用手指了指西边,「除非蒙元再来入侵一次,那样日本才可能统一起来。」 「哈哈,倒是有趣。」朝仓宗滴笑了两声,随后也敬了太原雪斋一杯,脸上的酒红逐渐冷却下来,郑重地询问道:「说起来,雪斋你这次带着今川家不远万里地来上洛,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们朝仓家在近畿多年精英,利益攸关。而六角家正处近畿,自然也是要为自己的权势而战。你们今川家离得那么远,中间隔了那么多敌国,还让本领和远征军同时冒着巨大的危险,来京都掺和这浑水?是为什么?」 「秘密。」太原雪斋一边咂嘴一边摇着手指。 「这和尚野心大得很,别看他说着什么「乱世不可能终结、天下不可能统一」,最想统一天下的人就是他。」六角定赖大笑着把酒杯往桌案上一摆,「你一个人来也就罢了,还带着北条家、武田家、织田家、斋藤家和浅井家一起来了,是嫌我们近畿不够乱吗?」 「怎么能叫我带来的呢?都是对天下有野心的人才会跟来的啊。」太原雪斋同样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推过去和六角定赖碰了碰杯,又遥遥地朝着朝仓宗滴举杯道:「接下来,我们就各凭本事了啊,可莫要怪贫僧我不念旧情。」 第三百零五章 一期(11) 深夜,醉醺醺的太原雪斋在随从天野景德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出观音寺城的天守阁。和太原雪斋比起来,朝仓宗滴的身子却是要好不少——明明他的年级比太原雪斋大了将近20岁,却已经健步如飞地走远了。葫 「雪斋,要注意身体啊。」亲自出来送客的六角定赖站在天守阁门前,向太原雪斋招呼道:「你这样子,看起来活不了10年了啊。」 「用不着你关心,还不一定谁先死呢。」太原雪斋骂骂咧咧地向六角定赖道别,随后转过身来继续走,却被站在面前的今川义元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今川义元已经来到了观音寺城本丸内。 「喝太多了,老爷子。」今川义元闻了闻太原雪斋身上散发着的浓烈酒气,又借着手里灯笼的光亮打量了太原雪斋那邋遢的样子,生气地提醒道:「年纪大了,酒肉什么的要少碰,鲸屋什么的也少点去,身子吃不消的。你以为还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可以随便糟蹋身体吗?」 「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来教训为师了?嗯?」太原雪斋白了今川义元一眼,就在天野景德的搀扶下继续自顾自地向前。不过今川义元却没有让太原雪斋糊弄过去的意思,横向跨了一步,拦在太原雪斋身前,认真地盯着太原雪斋看。太原雪斋愣了愣,意识到今川义元是担心自己喝太多,才专门大半夜地出来接自己的。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注意。」太原雪斋没去看今川义元,而是敷衍地摆了摆手道,「走吧,回去了。你这臭小子,为师说你你从来不听,现在到有本事来说为师了。」 今川义元哼了一声,随后向早坂奈央招了招手,后者会意地把一件大衣披在了太原雪斋的身上。 「吩咐藤吉郎煮醒酒汤了吗?」今川义元又向早坂奈央问道。葫 「走之前安排他了,回去的时候应该差不多。」 「醒酒汤?喝不下啦,喝不下啦,一丁点都喝不下啦……」太原雪斋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皮,里面仿佛都能响起汤汤水水在胃里回荡的声音。 「那就先催吐。」今川义元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 · 回到观音寺城外的营寨后,天野景德和早坂奈央将太原雪斋扶入主帐中休息,醒酒汤已经煮好了放在桌案上。让今川义元有些意外的是,木下藤吉郎并没有等在营寨里。平日里殷勤的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上位者套近乎谄媚的机会,现在这么没在这里伺候? 今川义元于是走出帐外,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那个小猴子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的角落里,周围还七七八八围着好多个少年。他凑近了些才认出来,为首一人正是织田信长。 「这是……?」今川义元主动上前,站在木下藤吉郎身前,对周围围着的织田家人士问道,「找我的小姓有什么事情吗?」葫 「他叫木下藤吉郎?」织田信长指了指面前的那个小猴子,随后又看向今川义元:「好眼熟啊,怎么感觉之前在尾张的哪个村子里见过?这副猴子样。」 木下藤吉郎对这种侮辱性的称呼已经见惯不惯,但是听到别人这样就在脸前提起,心中还是愤懑不已——只是他也已经习惯了在这些位高权重者面前隐藏一切不快,摆出一副笑脸。 「即使是我的部下,也请织田三郎客气些。」但木下藤吉郎不在乎,不代表一向重礼的今川义元不在乎。听到自己的主公为自己区区一个小姓如此说话,木下藤吉郎的眼中闪烁起感激的光彩。 「然后,回答织田三郎的问题。他确实是之前我们上洛途中在尾张登用的,可能就在那古野城附近吧。」 「哦?治部殿下大老远跑到我们尾张,招了个谁都不会拿正眼看的臭猴子?」织田信长意味深长地盯着今川义元看,「葫芦里 装的什么药啊?是想搞什么鬼?在我们尾张安插细作是吧?我们两家不是盟友吗?」 「阁下想多了。」今川义元矢口否认道,「首先,今川家登用木下是在几年前,当时你我两家还处敌对。其次,我们并没有将木下培养成情报人员的意图,也没有计划利用木下在故乡的关系做上述事情。当时之所以登用木下,是因为有人认为木下机灵能干,所以建议我收为家臣。」 「哦?谁?」织田信长敏锐地追问道。葫 「这和阁下有什么关系?」今川义元虽然不快,却依旧维持着彬彬有礼的语气,「这是今川家的家事,木下也是我们今川家的家臣,只要没有侵害织田家,跟你们就没有关系吧。」 「我们原本也打算登用者小猴子的,被你们今川家的人抢了先,怎么就没有关系了呢?」织田信长立刻随便找到一个理由胡搅蛮缠,他身后的那些少年们闻言也都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看来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 「木下,你当时有出仕织田家的打算吗?或者说,你们家有人在织田家奉公吗?」今川义元于是转向了木下藤吉郎求证。 「回殿下的话,家父生前曾经是织田军的足轻,被征召出战,不知道这算不算……关系?」木下藤吉郎试探性地看了眼今川义元,又看了眼织田信长。 「什么征召的足轻,你不是有「木下」当苗字吗,那肯定你爹就是个武士啊!就是我们织田家的武士,你装什么蒜!」织田信长立刻抓住了把柄,开始乘胜追击,「你们今川家的人跑到我们领内,登用我们家武士的遗孤,还说和我们没关系?」 这下子木下藤吉郎可犯了难——他那个「木下」的苗字,就是他自己爱慕虚荣,不甘心只当一个被人欺负的草民,才编撰出来的。可是如果要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冒用苗字,这羞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今川义元当时也是知道木下藤吉郎被村里其他孩子们欺凌时的遭遇,稍一思索,就抿出了木下藤吉郎此刻为难的缘由。于是,便主动开口解围道:「那哪怕阁下说的是对的,眼下又想做什么呢?木下已经是我们今川家的家臣了,阁下难道想让他回到织田家不成?」葫 「不不,那不用。」织田信长果断地摇了摇头,随后认真地追问道:「只求你今川治部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要登用木下?请把完整的前因后果如实说来。」 「不知所谓。阁下也请早些休息吧,时候不早了。贵为织田家当主,留在我今川家军中,也不合礼数。」今川义元完全不理解织田信长在想什么,直接拱手告辞,带着木下藤吉郎离开了。 ·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25日,山城国槙岛城。 浩浩荡荡的东国上洛大军涌入了山城国,将本来也算是大城的槙岛城瞬间堵了个水泄不通。细川晴元的20000细川军集结于槙岛城内外,而伊势国北畠晴具的4000人和若狭国武田信丰的3000人也已经提前在城南驻扎下来。今天抵达的,是10000今川军、8000武田军、3000北条军、3000织田军、6000斋藤军、3000浅井军、6000筒井军、15000六角军和10000朝仓军。 「90000人上下。」今川义元看着浩浩汤汤的大军和蔓延至视线尽头无边无际的军营,不由得感慨了一句,「有生之年,还从未看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 「每天吃掉的粮食,比小山还高啊。」武田晴信双手抱胸,看着从南近江和琵琶湖上源源不断运送而来的粮道和数不胜数的民夫,「幸好管领家底厚,又有大粮仓近江支持,不然这么多人,吃也能把一国吃垮了。」葫 「据说还要再来一军。」今川义元指了指东北方向的北陆道,「越 后长尾家,好像也会来。」 「是的,不过大军还在路上,毕竟要走海路绕过一向一揆大闹的加贺,所以先派了信使列席我们的评定会议。」武田晴信似乎对越后长尾家的情况了如指掌,「长尾左卫门尉(长尾晴景)似乎颇为忌惮他弟弟(长尾景虎,即上杉谦信),毕竟比起文弱的他,近几年来他弟弟的武威可是在越后名声大噪,甚至有不少家臣造势要让他退位让贤。这次上洛,就是他弟弟带兵来的。」 「左卫门尉居然会允许他弟弟带兵出征?」今川义元闻言颇感意外,「他不害怕他弟弟从此把兵权抓在自己手上,收揽国人的人心吗?」 「嗯……怎么说呢?他的弟弟是个死脑筋,简单一点来说就是个「大义白痴」。」武田晴信试图给今川义元举个例子描述一下,可以思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对权谋方面的兴趣比五郎你还要低下,完全不会动这些心思。怎么说呢,或许在道德方面有些洁癖吧,不允许自己做任何违背大义的事。但这样的话,其实更不应该让他和家臣们接触,万一家臣们为他「黄袍加身」可怎么办?所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长尾左卫门尉要让他弟弟领兵。」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兄长心里想着的就是,早些退位让贤,自己好图个逍遥自在呢。但是他弟弟又是榆木脑袋,完全不想取而代之,就只得由兄长亲自安排他领兵出征树立威信,给家臣们劝进的机会。」今川义元以己度人,笑着对武田晴信道,「这家督的位置,谁爱做谁做,不会真有人觉得这是好差事吧?」 第三百零六章 一期(12)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26日傍晚,槙岛城天守阁内,为支持细川晴元而上洛的武士们齐聚一堂,商讨今后的对策。从四位下治部大辅今川义元坐在左手位客席的首席,是除了细川晴元以外的屋内第三号人物——二号人物则是同位的从四位下的弹正少弼管领代六角定赖,他正坐在今川义元对面——右手位的首席。而在今川义元身边,坐着的则是正五位上大膳大夫武田晴信。唳 在座的都是各家的大名或是各家部队的总大将,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坐在今川义元斜后方的太原雪斋。他以今川家家宰的身份被特别邀请列席会议——当然,大堂里的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提出质疑,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老和尚那深不见底的谋略。 「管领殿下,请节哀。」众人在入席前纷纷向主位上的细川晴元致哀——毕竟在不久前的阿波政变里,三好义贤谋害了细川晴元的弟弟(一说堂弟)细川持隆,夺得了阿波的控制权。不过,细川晴元看起来并没有很难过的样子,只是例行公事地回礼。毕竟他这个弟弟一直以来和他都不对付,他早就想收回阿波。由外人出手杀掉细川持隆,对细川晴元而言没什么亏的,总比自己动手罢黜一门众要好。 「谁能在此役里荡平我细川家叛逆,取下三好长庆的首级,我就将腾出来的阿波一国许给谁。」于是,细川晴元大笔一挥,就豪迈地将整整一国之地作为奖赏给甩了出来。在座的大名中,领土最多的也不过几十万石,阿波国这十八万石的肥肉不可谓不诱人——对于那些全部家底也就只有十万石上下的小大名们更是天文数字。 果不其然,大奖一出,举座皆惊。小大名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仿佛口水都开始在嘴边打转。大大名们则开始思考细川晴元这个封赏的可靠性——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应该不至于反悔吧?哪怕事后有所克扣,依然是一笔不小的赏赐。只是距离本领太远,这块飞地该如何管理倒是个大问题。 只有今川义元一脸无关心,只是暗自吐槽细川晴元未免有些绝情——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弟弟,尸骨未寒茶就凉了?领地这就要被没收了吗?也没有听说过细川持隆绝嗣了啊,按理说这领土不是应该传给孩子才是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管领殿下如此豪爽,想必那三好修理的头颅都要炙手可热了啊。」斋藤道三笑呵呵地接话,作为在座里面出身最贫贱的人,他可不会放过和细川晴元套近乎的机会。 「哪有那么容易啊。」但细川晴元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本以为我振臂一呼,天下忠于幕府的仁人志士便会云集京洛,随我讨逆。谁曾想三好长庆那逆贼居然呼朋引类,勾结了一匹关西宵小为他助阵。也不知其中哪些是被逆贼蒙蔽的,又有哪些本来就是心存反意!」唳 「关西来了很多人吗?」若狭国大名武田信丰有些不安地问道,招致了在座大名们的一阵白眼。 「他连这都不知道?」武田晴信听到这话就皱紧了眉头,悄悄向坐在自己身侧的今川义元吐槽道:「不至于吧?他自家领地就在近畿,紧挨着关西,难道连一丁点情报网都没有?我这本家,当真是愧对「武田」的名号啊。」 「我也不知道。」今川义元一脸理所应当地回答道,差点没把武田晴信噎得够呛。 「伊豆守(武田信丰)他是管领代(六角定赖)的女婿吧?和管领(细川晴元)是连襟,可能只是单纯来给亲属助阵的,兵也没多少,何必操心那么多?」今川义元笑着为武田信丰开脱着,好似也在为自己掩饰。 「但你和他们非亲非故,带来的今川军可是我们联军里战力第三的存在,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些?」武田晴信没好气地把吐槽的枪口对准了今川义元。 「那不是 有我老师嘛。」今川义元扭头朝太原雪斋努了努嘴,太原雪斋于是也瞪了今川义元一眼。 「行了,别取笑我了,快给我讲讲,来了哪些人。」今川义元又悄悄地拽了拽武田晴信的衣襟。唳 「也有80000多人呢。」武田晴信顿了顿,随后为今川义元娓娓道来:「三好家自己的20000人,盟友畠山家的5000人,波多野家的4000人,一色家的3000人,大内家的10000人,大友家的10000人,毛利家的3000人,尼子家的10000人,山名家的6000人,河野家的4000人,浦上家的3000人,赤松家的3000人和三村家的2000人。」 「怎么来了这么多中国的大名?」今川义元只觉得不能理解,「还有九州的?这近畿的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丝毫没有今川家也是大老远来管闲事的自觉。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武田晴信只好再次当起了老师,向今川义元解释道:「当年大内少贰(大内义隆)侵入九州,与大友修理(大友义鉴)相争,几乎将大友家逼至弹尽粮绝。危急时刻,先代公方殿(足利义晴)派人调停,拯救了大友家于水火之中。之后,大友家一直和幕府保持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借着幕府的名义攻略九州。」 「所以,在此次公方殿遇害的消息后传出,大友家内的武士便群情激奋。为了维持自己在大友家中和在九州的威信,大友修理必须要做出为公方殿复仇的姿态。当然,大友修理本人是个老练的政客,自然不会真的在意所谓的「复仇」和「恩情」。所以他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谁谋害的先代公方殿,他只要做出这个姿态就够了。于是,他没有理会管领(细川晴元),而是选择了派兵加入三好修理一边。据说,是因为三好修理给出的报酬更为优厚,向他允诺了「九州探题」。」 「大友修理派出嫡子大友新太郎(即大友宗麟)率军上洛,还邀请了身为盟友的大内家,而此时的大内家正在激烈的内斗之中。原本英明神武的大内少贰丧子(大内晴持)之后一蹶不振,对政治和军务不再过问,将一切委任给了文治派的领袖相良远江(相良武任)。嗯,就和五郎你的状态差不多。」武田晴信还不忘在讲解中穿插了一句对今川义元的吐槽,随后继续道: 「可是家中武断派对大内少贰不思进取的态度深感不满,更不能接受相良远江的大权独揽。以陶尾张(陶隆房)和内藤下野(内藤兴盛)为首的武断派们于是抓住大友家邀请上洛的契机,不断进谏,要求大内少贰仿效其父大内管领代(大内义兴),率军上洛匡扶幕府,再次重振大内家的威望。」 「最终,文治派和武断派达成了微妙的默契。武断派想要出征博取军功,而文治派则想趁机把武断派排挤出权力中央,疏远他们和大内少贰的关系。于是,相良远江最终同意陶尾张和内藤下野代替大内少贰,率领大内军与大友军上洛。」唳 「于是,大内家驱使其配下的安艺国人毛利家及吉川家、小早川家等豪族为前驱,走山阳道陆路上洛。而这,就必须要通过尼子家控制下的备后国神边城。陶尾张可能打的就是这样的算盘,什么仿效大内管领代上洛都只不过是幌子,目标只是拿到军权,以上洛为由征伐尼子家。」 「结果关西发生了和我们关东一样的滑稽事态。」武田晴信笑了两声,「尼子家不想面对联军,就将计就计,派遣新宫党的尼子刑部(尼子国久)率军出征,声称要和大内家、大友家一起上洛,支持修理大夫三好长庆。以大义为名把大内家和大友家架在火上烤,逼着两家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盟友。当然,尼子家的条件就是作为先遣队的毛利家不得不走在尼子家的队列中,成为了尼子家开放备后通道给大内家、大友家的人质。」 「这三家西国巨 无霸都一同出征了,关西的小大名们哪里敢说个「不」字?于是,沿途被裹挟的大名们为了避免被以「阻碍上洛军」的名义讨灭瓜分,只好纷纷宣布加入三好修理一方,派出部队协同上洛,最终雪球越滚越大,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结果就变成了……」今川义元不禁觉得眼前的局势有些魔幻,「全天下大名们的大战?」 「是的,堪比70年前应仁之乱一样的大战。」武田晴信缓缓点头,斜眼瞥了瞥京都的方向,「他们现在就驻扎在我们北面,驻扎在京都里。」 第三百零七章 一期(13) 今川义元向武田晴信请教局势的这一会功夫,宴会上的气氛已经浓烈起来。各家大名们推杯换盏,酒桌上尽是金权交易。而细川晴元喝到兴起之处,已经开始提前论功行赏,向参战大名们允诺之后的封赏。土地、役职、官位,都在一轮一轮敬酒中被当做下酒菜一般评头论足。沠 满座尽欢之中,只有一个人略显突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长尾家少年使者。他没有动面前的酒菜,神色僵硬,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的丑态。似乎是压抑了许久,再也忍耐不住,他忽然出列,向主位上的细川晴元朗声问道: 「管领殿下,敢问公方殿到底是如何遇害的?」 这「不合时宜」的声音在宴会正浓时显得有些突兀和刺耳,大名们纷纷投来了厌烦和嫌弃的目光。 「你是谁?」细川晴元看了眼那个衣着略显寒酸的长尾家使者,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也配在这种场合讲话?你家主公没好好管教过你这些下人吗?」出身名门的细川晴元,哪怕曾经落魄过,也是三管四职家之一的细川家出身啊,他自己觉得多和这些乡巴佬说一句话都是自降身价。 「管领殿下不是以为公方殿复仇为由召集的天下大军吗?怎么评定会议变成了酒席?公方殿尸骨未寒,作为幕府大名,不披麻戴孝,反而莺歌燕舞,合适吗?谈的都是些什么功名利禄,可曾有一个人关心过公方殿的死因?管领殿下您都把事后的封赏安排得事无巨细了,却连公方殿的死因都不愿意提一句吗?」 那个长尾家的使者正气凛然地环顾在场的大名们,随后破口大骂道:「成何体统?还敢说自己是幕府的忠臣吗?」 不过,除了今川义元稍有些动容外,其他的大名们没有一个露出半点羞愧的神色,反而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长尾家的使者。仿佛都在说:为将军复仇这种大义,骗骗手下人就好了,何必拿到这种场合说?大名们难道会信这个不成?沠 「比五郎你还天真的傻子出现了。」武田晴信低声向今川义元取笑道,「不过出现在长尾家,倒也合理,这人说不定之后还能得到重用。」 「从未听过左卫门尉(长尾晴景)有重义之名啊。」今川义元不解地看向武田晴信,后者只是耸了耸肩。 「本来你这般无礼粗俗,直接问斩也没人会说什么。但今天是联军盛宴,也是诸位远道而来的洗尘宴,讨喜的好日子,就不见血了吧。」细川晴元似乎对自己的大度和宽容颇为满意,对着长尾家的使者摆了摆手道:「快些走吧,真不知道你主公怎么会派你这种人来列席。」 长尾家的使者也不二话,甚至没有谢罪的打算,起身就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沉声向细川晴元问道:「敢请管领殿下,告知在下公方殿的死因,和陵寝所在,在下也好回去复命。」 「就是被三好修理害死的呗,具体怎么害的我又怎会知道?」细川晴元按捺着被冒犯的怒火,随口敷衍了一句,「至于陵寝,据我的人说是葬在相国寺了,你回去回报你家殿下。顺便把今夜的情况如实回报,看他如何处置你。」 「这就不劳公方殿费心了。」长尾家的使者冷哼了一声,随后拂袖而去。他背后的大堂里,也响起一片嘘声。 「北陆越后那苦寒之地来的人,真是没教养。」北畠晴具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同时向细川晴元拱手道:「也就是我们管领殿下海涵,不和他一般见识。不然这种公然犯上之事,在我们北畠家里,全族处死都不为过。」沠 「哈哈,长尾家那粗鄙地方自然比不上北畠家的礼数。算了算了,何必和下人计较?好日子,犯不着生气。」细川晴元大度地笑了起来,堂内众人也一起献上恭维和笑声。没有人注意那个长尾家的使者,在离开了槙岛城 后,径直策马向北,直奔京都而去。 ·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26日深夜,京都二条御所。 曾经足利幕府的御所,此刻已经成了以三好家为首的关西联军的本阵。而与之相对的京都南边45里外的槙岛城,则是以细川家为首的关东联军的本阵。因为关西联军列阵在北,故称北军。关东联军列阵在南,则称南军。 「嗯?长尾家的使者求见?」三好长庆本来正在桌案前研究着两军对阵的地图,得到三好义贤的通报后才抬起头来,「长尾家不是去南军了吗?」 「估计是有所变故。」三好义贤在三好长庆边上坐下,神色微妙地建议道:「我们的忍者回报说,长尾家的忍者是从槙岛城里出来的。」 「槙岛城?」三好长庆笑了起来,「那细川晴元不是昭告四方,今天要召开评定会议,商议如何「讨平」我们的吗?」沠 「是的,如大哥所见,估计是谈崩了。」三好义贤掂量着自己手里的筹码,笑着看了眼三好长庆,「谈崩了,所以来我们这边了……大哥不妨猜猜他是为什么谈崩的?」 「北陆越后离这里太远了,管领给不了长尾家想要的好处?」三好长庆理所当然地答道,随后斟酌了片刻,又给出了几个猜测:「长尾家想要越中守护?还是想要北信浓?亦或是想要个正四位的官位?难不成想要上杉家的关东管领吗?」 「大哥,利益是算不完也算不清的。要算,还得算人本身。」安宅冬康拉开了房间的门,也走了进来,「相人,了解他的秉性,就能预测他的一切行动。」 「愿闻其详。」三好长庆放下了在地图上圈画着的毛笔。 「我听闻,此次长尾军的领军者,是家督之弟长尾虎千代景虎。其人急公好义,重情重信,不喜蝇营狗苟的功名利禄。」安宅冬康自嘲地微笑道:「是个好人,和我们这些武士没有同流合污,倒有点像今川家的那位治部。」 「三弟,你和我们也没有完全同流合污啊,目前为止,你也基本上算个好人。」三好义贤站了起来,大笑着拍了拍安宅冬康的肩膀,随后俯下身,撑在三好长庆面前的桌案上,对他低声道:「那么大哥,作为坏人,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吧?」 「当然。」三好长庆也是会心一笑,抬起手做出了一个戴面具的动作,「扮演一个让人满意的「好人」,我最擅长了。」沠 「可你怎么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呢?」三好义贤追问了一句。 「那自然是赌。」三好长庆长身而起,从三好义贤腰间抽出那把筹码,随手放桌上一撒,「我也最擅长了。」 · 不久后,二条御所。 长尾家的使者步履匆匆地入内,想要求见三好长庆,却被留守的三好义贤告知:「非常抱歉,家兄并不在御所内。」 「那修理殿下身在何处?」长尾家的使者一脸不解,都已经入夜了,北军的总大将不待在作为本阵的二条御所内,又待在哪里呢? 「正在相国寺为已故公方殿守灵。」三好义贤指了指二条御所的东北方。沠 长尾家的使者怔了一下,而三好义贤却依旧是了然于胸——他大哥赌对了。 在长尾家使者的请求下,三好义贤引着他深夜策马,一路来到相国寺外。在距离相国寺还有一里的地方,却被早已等待在此的三好长逸拦了下来。 「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策马靠近公方殿陵寝,即使是实休殿下也不例外,以免惊扰。」三好长逸不卑不亢地向三好义贤拱手道,三好义贤故作无奈之下,翻身下马,同时向长尾家的使者告罪道:「抱歉,可能要耽误贵使的时间了。」 「无妨。」但长尾家的使者 却没有表示丝毫不快,反而是有些感动地低声道:「这有什么耽误……本该如此的……」 等到两人步行进入相国寺的本堂内后,就只见满堂的烛光下,足利义晴的灵位被供奉在正中。三好长庆披麻戴孝,跪坐在灵位下,不停地吟诵着佛法,对身后的访客毫无察觉。 「大哥。」三好义贤低声唤道。 三好长庆闻言停下了吟诵,无声地转过头来。烛火映衬下,清晰可见他满面的泪痕,和哭到红肿的双眼——一瞬间,三好义贤都几乎被这逼真的景象欺骗过去,仿佛面前的人真的是对幕府忠心耿耿的武士,正因为征夷大将军的意外离世而痛不欲生。沠 三好义贤发愣之际,长尾家的使者已经是走上前去,在三好长庆身后跪坐下来,向足利义晴的灵位叩行大礼,随后嚎啕大哭起来。 半晌后,长尾家的使者才终于起身,向三好长庆行礼道: 「修理殿下,实不相瞒,在下并非使者,而是此役长尾军总大将,长尾虎千代景虎。长尾家此次上洛,只为替公方殿报仇雪恨。奈何南北两方争执不下,幕府又已经四分五裂。我们北陆地处偏远、消息闭塞,无人能告知我们谁才是害了公方殿的真凶。在下于是以使者身份潜入,希望能凭在下自己的这双眼睛,辨识忠女干。」 「那南军满座宾朋,却无一人为公方殿之死而悲愤,反倒是莺莺燕燕、论功行赏,哪有半分为公方殿报仇之意?怕是他们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吧!在下不愿意与那些女干佞之辈为伍,故请修理殿下允诺我们长尾军加入北军,讨平那些不忠不义的逆贼!」 「公方殿待我们三好家厚恩,只要是为公方殿复仇,就都是我们三好家的战友,都是我们北军的一员 第三百零八章 一期(14) (ps:地图已上传至书评区:书友圈-作家说,请查阅)巟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27日,槙岛城天守阁,南军诸将的评定会议上。 「哦?」细川晴元看着面前另一位长尾家使者送来的绝交请辞信,难以置信地开口质问道:「你们长尾家要背叛我,加入三好家的逆贼那边吗?你们上次那无礼的使者百般顶撞我,我尚且没有怪罪,你们倒先……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长尾家的使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跪坐在原地。但优渥出身的细川晴元还是很有涵养的,并没有在众人面前失态,而是遵守着不斩来使的规则,挥手就把这个可能已经做了必死决心的长尾家使者给轰了出去。 「长尾家的这位「虎千代」,倒是位堂堂正正的武士。」今川义元悄悄地对身旁的武田晴信道,「不像武田家的「虎千代」。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秘而不宣,悄悄带领大军来到战场,临阵倒戈,打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吧。」 「那可未必。」然而武田晴信却只是笑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这又不是为了武田家在打仗,我有什么好积极的?管领的死活和我有很大的关系吗?」 就在这时,在今川义元身后坐着的太原雪斋忽然上前,向主位上的细川晴元拱手道:「管领殿,贫僧斗胆进言。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就应该立刻发兵攻打京都,在长尾军抵达之前,击败驻守京都的北军主力。夺回京都,既可以切断长尾军和北军的联系,也可以向还在观望的大名们彰显我方武威,拥立公方殿(足利义秋)回二条城继位。」 「有理。」细川晴元闻言后缓缓颔首,「怎么说长尾家也带来了7000多人。如果他加入我们这边,就是我们南军十万人对北军八万人。他如果去了北军,那此消彼长,两边的兵力也就在五五之间了。此番先手,不可不争。谁拿下京都,谁就名正言顺。」巟 「只是,这京都地势复杂,近是街巷、寺庙和古建筑,怕是要遭遇巷战。在下等远道而来,不熟地形,仓促抢攻,只怕会碰一鼻子灰啊。」武田晴信也抱拳行礼,主动开口道,其他来自东国的大名闻言也是纷纷点头附议。 今川义元看着自己身旁的太原雪斋和武田晴信忽然积极地行动起来,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这倒是个问题……这里熟悉京都的,除了我之外,怕是只有弹正(六角定赖)和宗滴(朝仓宗滴)了吧。但他们二人都要随军,难以坐镇中军指挥,调度上难免有疏漏。」细川晴元沉吟了半晌,随后有了主意,看向了太原雪斋:「我听闻,雪斋大师年轻时曾久居京都,对这京都的地理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吧。能否委任雪斋你为南军军奉行?助我总揽军务?」 「贫僧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但既然管领殿下有名,贫僧也只有鞠躬尽瘁。」太原雪斋礼节性地谦虚了一下后,便接下了这一任务。他太原雪斋的名号早已天下闻名,在座的其他大名们自然不会有异议,只有今川义元觉得有些微妙——按照规正的礼数,太原雪斋至少应该推脱两次才算守礼,哪有第一次就接下任命的道理呢?显得有些太急不可耐了吧。 「既然如此,请诸君今日做好启程准备,我们明日一早就北进京都。」细川晴元于是起身示意散会,「具体军略布置,到时候如何进攻京都,还请雪斋大师多多费心了。」 · 会议结束后,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武田晴信一起回到军营里,立刻向他们表达了自己刚才的疑问:「老师,您刚才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当这个军奉行?稍微显得有些……」巟 「傻小子,这个时候还哪里顾得上什么风度?」太原雪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瞪了眼今川义元,「这可是肥差啊,谁眼里不盯着这个,不抢就没了? 你还想着谦让?」 「可是……」今川义元脑子里一直记得武田晴信刚才说过的话,「这又不是我们今川家自己的战斗,而是多国联军,有什么必要为管领殿下和其他大名操心呢?」 「你以为我在为他们操心?那就大错特错了。」太原雪斋大笑着摇头,随后向武田晴信颔首示意道:「刚才多谢武田大膳了,与我一唱一和,助我拿下这军奉行之位。」 今川义元更费解了,皱着眉头看向了太原雪斋和武田晴信。 「承芳,还不明白?」太原雪斋于是在今川义元对面坐了下来,拨弄着念珠给他解释道:「当然,如果方便的话,为师我还是希望南军能赢下这场战斗的。毕竟南军赢了,少不了我们今川家的那一份好处。南军若是输了,我们今川家的部队也难免受到波及。但是,这些不是重点。」 太原雪斋敲了敲桌案,随后低声道:「我们今川家在战斗中最重要的目标,不是击败北军,不是争取南军的胜利。而是尽可能地坑死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让他们的部队损失越大越好,最好让他们的大名和武士们都折在这场战斗里。」 今川义元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巟 「因为他们是我们今川家在地缘上的敌人。比起管领殿那虚无缥缈的封赏和京都朝廷里冠冕堂皇的官职,实实在在的削弱领地周围的敌人和敌人的盟友才是更有利可图的。」太原雪斋极为现实的分析也不知道会不会令古往今来那些为了中央权力和大义而在京都奋战的武士们感到汗颜。 「可他们是友军啊。」今川义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不方便直接……那样岂不是败坏今川家的……」 「当然不会,那样今川家就彻底自绝于天下武家了,为师不会做那么蠢的事情。我们要想办法借刀杀人,让北军把我们解决掉我们的友军。」太原雪斋早已胸有成竹,手里的念珠如算盘般被拨打地啪啪作响,「所以为师才要去争军奉行之职,这就拥有了调动部队的权力。虽然织田家、北条家和斋藤家估计也会对为师的命令阳奉阴违,但也不好做的太明显,总归要受我摆布,为师就有把他们调去送死的机会。」 「可不只是我们想争这军奉行啊,所有人都需要。所以我当时才会主动开口,指出京都地形复杂,把那些不熟悉京都地形的东国大名们的嘴巴堵死,不给他们争军奉行的机会。」武田晴信也在一旁帮腔道,「但六角管领代和朝仓宗滴,你以为他们不想抢吗?只是啊,比起我们天高路远的今川家,管领殿下肯定更忌惮卧榻之侧的六角家和朝仓家,哪怕是盟友,也不愿意让他们握有军奉行的大权,危害到细川家的利益。所以,他才会选择雪斋大师。」 「所以我们要一边不显山不露水地布置出陷害友军的阵势,另一边还要尽可能地争取胜利?」今川义元只觉得头都大了,下意识地抽出折扇开始给自己扇风,「这不是背道而驰吗?怎么可能办到?削弱周边大名的实利,和赢下这场大战的虚名,我们只能选一个吧?」 「等着看就好了,承芳。」太原雪斋将念珠收入怀中,嘴角若有若无地浮现着笑意,「为师自有计较,看好了便是。」 ·巟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28日,南军拔营启程,从槙岛城北上京都,于傍晚时分抵达了京都东南的伏见稻荷大社。深夜,南军召开了开战前最后的军情评定会议。 「探马回报,北面的东福寺和光明院内均未发现北军驻扎痕迹,寺中僧人均已避难离开,可以作为明日的前进基地」太原雪斋站在主位旁悬挂的地图上,向在座的大名们讲解着目前的展开,「但是再往北,就是京都城区了,视野不明,可以看到大量北军忍者的活动迹象,我方斥候也不敢贸然进入。」 「 接下来,要商讨具体的作战安排。」 此言一出后,帐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管怎么说,此次天下大名汇聚到京都的南北军大战,都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战。能够在这样的合战里作为先锋或是立下战功的话,就将成为被代代传唱、青史留名的武士。哪怕有再多的利益考虑,对于眼前这些在武家道义下熏陶长大的大名们而言,这都是相当大的诱惑。 当然,小大名们是不配参与这样的竞争的,而身为总大将的细川晴元也断然不会率先出诊。真正有资格争先锋的,也就只有今川家、武田家、朝仓家和六角家而已。几位大名之间彼此交换着视线,确认着对方的看法。 武田晴信的神色有些微妙,像是刻意流露出想要争夺的态度以怂恿其他人上头,但实则一门心思钻研着家族利益,对这些所谓的名声和荣誉毫不在乎。巟 六角定赖则相反,比较传统的他对这先锋一职看得颇重,虽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隐隐散发出的气场却依旧有了非我不可之感。 朝仓宗滴的积极性大约介于上述两者之间,不紧不慢地抿着杯中茶水,但眼神却是锐利。对于朝仓家这样频繁出入京都的名门而言,在近畿的威望似乎本身就是家族实力的一部分。 最后所有人目光移向今川义元,想一探他的底细。 今川义元则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抬起头发现了三道目光后竟有些错愕,随后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就差把「无关心」写满整张脸了。 然而,在这微妙的对峙气氛下,后排位置里却忽然有一人越列而出,当众请命道: 「管领殿下,雪斋大师,织田家三千儿郎愿为先锋!打回御所,为公方殿报仇!」巟 第三百零九章 一期(15) 抢先锋那人正是织田信长。盚 沉默被打破,气氛瞬间又变得更加尴尬。六角定赖和朝仓宗滴都是面露愠色,对织田信长失礼的僭越举动十分不满。而武田晴信转念一想后就反应过来,和身旁的今川义元轻声嘀咕道: 「他怕雪斋大师在布阵时故意把织田家放到我们今川家和武田家中间去送死,所以主动请缨当先锋。毕竟作为先锋的后队的肯定会是六角家和朝仓家,战力很强,和他织田家也无冤无仇,断然不会害他,反而还安全。」 「织田家那孩子会有这样的算计吗?以我对他的了解,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先锋罢了。」今川义元显然不觉得织田信长会有太高的政治智商,「那怎么办?该以什么理由回绝他呢?」 「理由还是很多的,比如兵力不够啊,地形不熟啊之类的……不过我们拒绝了也尴尬,这织田信长就是存心来抬杠的,要给雪斋大师一个下马威,不让他舒心地布置。」就在武田晴信推测着太原雪斋会怎样回绝时,太原雪斋却直接转身向细川晴元道: 「好,织田家胆气可嘉,对幕府也是一片赤诚!管领殿下,您以下如何?」 这下全场都愣住了,任谁都没想到太原雪斋居然真的把这样一个名垂青史的机会让给了今川家的仇敌织田家,还是一个只带了3000人的织田家少主。细川晴元也是一怔,但转念一想,是太原雪斋自己要得罪朝仓家和六角家,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便顺水推舟道:「准了。就依雪斋大师所说。织田,还请为幕府奉献忠诚!我就率军等在这伏见稻荷大社,静候佳音了。」 「额……是!」织田信长见自己毅然决然地请缨居然真的奏效后,一时间愣住了,但随即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应道。盚 「明日休整一日,后日,还请织田大人为先锋,为我军拿下光明院和东福寺,随后沿鸭川东岸挺进。」太原雪斋随后话锋一转,一口气地发布任务道:「只是织田军虽然英勇,终究人数有限,单独承担先锋任务怕是有些困难。那贫僧就斗胆履行军奉行调度之职,斗胆请北条军和斋藤军从旁协助,一同在鸭川东岸进军。织田家和斋藤家不久前喜结连理,想必配合默契,彼此间也有个照应。而北条家也是百战劲旅,定能从旁助力。」 「而鸭川西岸,就麻烦管领代和宗滴殿下了。」不给北条纲成、织田信长和斋藤道三反应的时间,太原雪斋已经转向六角定赖和朝仓宗滴,「还请两位殿下经由东山桥过河,突入鸭川西岸,西行拿下东寺,作为佯攻,牵扯北军注意,为我们的先锋争取战机。」 一连串的命令发布完毕后,众人才终于醒悟过来太原雪斋是何用心。 京都地势平坦,几乎没有什么高地。而在城区之中,又街巷林立、遍布庙宇,视野闭塞、空间狭窄。一旦进入主城区,迎接着南北两军的就只有无尽的巷战。而整个京都,又被自北向南的鸭川所分为东西两岸。在鸭川上,从北至南有三条大桥、四条大桥、五条大桥、七条大桥、东山桥等多座桥梁沟通,不可谓不便捷。 而自古以来,京都西岸向来比东岸繁华的多,二条城、皇宫等名所也尽皆坐落在西岸。毫无疑问,北军肯定会把主力布置在西。太原雪斋的布置看似是让六角军和朝仓军去啃骨头,而让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吃肉,实则恰恰相反。反正已经丢失了先锋之位,六角军和朝仓军完全可以在过河后就开始磨洋工,拖延进度,不对他们面前的北军主力做出任何牵制。 而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先锋的东路军(织田军、斋藤军、北条军)一旦进入城区,就会由于街巷、寺庙、神社的遮蔽而丢失视野,无法快速发现周遭接近的敌军。如果有北军主力的部队从鸭川西岸向东渡河,迂回到他们后路,就将把他们包围在鸭川和京都以东的比良山 地之间。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作为西路军的(朝仓军、六角军)能够沿着河岸与他们齐头并进,掩护他们的侧翼——可是刚被织田家抢去先锋一职的朝仓家和六角家又怎会有这般好心?甘当陪衬,给别人做嫁衣? 可如果东路军不敢进入城区,那作为先锋的他们,就会在全天下大名和京都百姓面前丢人现眼——明明拿了先锋一职,却对京都望而却步,这可是要遗臭万年的行径。退一万步讲,哪怕北军没有从鸭川东渡,迂回包抄东路军后方,那东路军即使一路高歌猛进,打下的也就是些没什么名气的小地方。真正的二条城、皇宫这些名所都在西岸,还是要渡河面对北军主力才可能夺下。到了那时,可能还是养精蓄锐了多时的其他大名更有机会。盚 三家和今川家有着利益冲突的大名,就这样被太原雪斋架在火上烤,送入了两难的境地中。 然而,织田信长却也不好说什么。于情,先锋是织田信长自己抢的。于理,太原雪斋已经把作为姻亲的织田家和斋藤家分在一起了,不可谓不照顾。这个时候织田信长再反对,反而没有什么合理的说辞。 「只是雪斋大师啊,我们三家合兵,不过也就是12000人罢了,这兵力上……」斋藤道三见状赶忙自己开口,然而太原雪斋却仿佛早有准备一般搪塞道: 「山城守不必担心,贫僧断定,鸭川东岸不会有太多敌人。明日开战之时,贫僧会让大膳殿下(武田晴信)率领武田军、浅井军、北畠军、若狭武田军和筒井军进驻东福寺一代,为东西两部后援。就算有变故,也可以及时接应。」 「可以。」六角定赖和朝仓宗滴都认同了太原雪斋的这一安排——与其由六角家和朝仓家为了先锋整个头破血流,把自家的部队送上去拼命——倒不如把这烫手山芋甩给弱小的织田家,这样两边都能接受。反正这先锋也不是本着二条城和皇宫去的,而是去了容易被包抄的荒凉东岸。 管领认可,两位大佬也都同意,其余的大名自然不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意见——至少在这评定会议上不会有。反正明天到了战阵之上,大可阳奉阴违,太原雪斋也拿他们没辙。 「那今川军呢?」只有织田信长似乎还对自己刚才被摆的那一道愤愤不平,没好气地质问道:「管领殿下是总大将,自然要留在伏见稻荷神社的本阵,你们今川家总不见得也待在本阵吧?」盚 「那当然不。」太原雪斋露出了微笑: 「今川军,迂回至濑田,从东直入京都。」 ·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29日傍晚,京都东南的音羽山。此地乃是一片平坦的京都周遭最高的高点,视野开阔,战略位置极为关键。而太原雪斋此时已经带着今川家的众人策马来到音羽山麓,瞭望山脚下的京都。望着眼前的光景,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的头顶,是摇摇欲坠的夕阳。而他的脚下,则是上洛之旅的终点——这个国家的首都,京都。她曾见证了无数的兴衰更替,见证了无数家族一度问鼎天下、权倾朝野,最终还是归于尘土。对她而言,眼下聚集而来的这十余万大军和数十位大名,不过也是匆匆过客罢了。和藤原道长、平清盛、源义经、足利义满这些不世出的英杰相比,如今这些威震八方的名将们不过也只是些无名小辈。但即使是那些不世出的英杰,也终将被历史堙灭,更别提现在的这些一时之秀了。只有京都这座城市,会永远地留存下去。 而就在这里,就在当下,京都又将见证一场决定天下大势走向的大战。对京都而言,这或许并不陌生——保元之乱、平治之乱、源平合战、应仁之乱……但对汇聚于京都的武士和他们的爪牙而言,这却是生平第一次的,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这样将全天下洗入筛盅的乱局,多少代人都未 必能等到一次。生在乱世,对野心勃勃的武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细川九耀、今川二引两、武田菱、北条鳞、织田木瓜、斋藤二头波、浅井三盛龟甲、六角平四目结、朝仓三盛木瓜、北畠割菱、筒井梅钵……盚 三好三阶钉拔、大内菱、尼子花轮目结、大友杏叶、游佐六盛木瓜、波多野凤凰丸、一色二引两、毛利一文字三星、浦上枪扇、赤松左三巴引两、三村丸三柏、山名五七桐熊笹、河野折敷三文字…… 京都内外,旌旗招展,无数的武士高举着他们代代相传的家纹,带着十几万大军汇聚到京都,在人头攒动之中,享受着祖辈辛苦奋斗经营才留下的这场争夺天下的入场券。曾经权盛一时的三管四职家,如今却已多半沦为陪衬。而在近百余年来崛起的新主角们,是否又会在接下来的百年内由盛转衰?在这人山人海里蛰伏着的小角色们,又有几个会在接下来的百余年内成为新的天下人? 没有人知道,太原雪斋自己自然也不知道。能知道的只是那亘古不变的真理:赢的人会活下来,输的人会死。 攥着念珠的手,竟然开始颤抖起来。 「老师?」今川义元有些不安地看向太原雪斋揣在袖子里的手,「您很紧张?」 「不是紧张,是兴奋。」太原雪斋神色肃穆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竟然大笑起来:「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武士,都有着赌上家族命运搏一个公侯万代的觉悟。每个人又都有着自己的算计,实利也好、虚名也罢。那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各怀鬼胎的人,又会在这京都大乱里碰撞出怎样的好戏呢?赢的人取走天下,输的人家破人亡,实在是让人期待。承芳,知道吗,这是多少野心家梦寐以求的时运啊!这可能是为师我这荒诞一生中最重要的几日了。」 笑罢,太原雪斋目送着室町幕府的夕阳坠入山间,将念珠随手掷于脚下,向着京都内外的乱世英杰们甩出一个响指:盚 「来吧,诸君,这便是贫僧的第五手棋。」 「时值天文,志在天下。」 「京都洛城,一期一会。」 第三百一十章 一会(1)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凌晨,京都南,伏见稻荷大社,南军本阵。 鼓声响起后,作为先锋的织田军在织田信长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冲出本阵,3000人愣是给他走出了上万人的气势。织田信长还特意找来一面大旗,上书「幕府先锋」四个大字,立在自己的马印旁,极尽招摇之能事。在他身后,跟着的则是北条军和斋藤军。 寅时四刻,织田军进抵无人驻守的光明院。两刻钟后,再次拿下了无人驻守的东福寺。织田信长兴奋地爬到本寺的塔顶,挥舞着那面「幕府先锋」的大旗,同时对着跟随而来的兵士们不断地大吼道:「织田军,已为南军先拔头筹!光明院、东福寺光复!」 「嘿!嘿!吼!」 沉浸在「百年一遇的大战」气氛中,即使是打下一些没人的据点,也足以让织田家的兵士们感到激动。不过,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庆祝和休息的时间,要求他们继续前进的命令就传来了。 4里外的伏见稻荷神社,武田晴信率领着南军主力开始向东福寺方向北进。与此同时,六角定赖和朝仓宗滴也带着15000六角军和10000朝仓军离开了本队,向西北而去,目标是从鸭川上的东山桥渡河。而细川晴元则安然带着20000细川军留在本阵待机——这是只有管领和总大将才享有的坐山观虎斗的特权,让其他大名流血流汗地拼命,而养精蓄锐的细川军则保有着最后出来捡桃子的能力。 「根据雪斋大师留下的部署,接下来要让先锋在鸭川东岸继续北上,拿下泷尾神社和智积院。」武田晴信登上东福寺素在的慧日山,开始瞭望附近的战况。可是在泷尾神社—智积院一代,已经遍布街巷和庙宇,根本看不清其中状况,只能等待先锋去侦察了。 「也不知道雪斋大师什么时候会接过指挥权。」武田晴信又讲目光投向了东北方向的音羽山。根据之前的布置,今川家已经暗中迂回到了京都以东,将从音羽山以北突入京都市区。届时,太原雪斋将会登上音羽山,占据最高点的最好视野,居高临下地指挥整个战局。但是在今川家的赤鸟马印立在音羽山上之前,就将由武田晴信代为协调各部的进展。 「雪斋大师名义上的计划是,由作为先锋队的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突入鸭川以东,吸引北军包夹。我们留在东福寺的预备队会向前接应,保证先锋队的安全。渡到鸭川以西的朝仓军和六角军向北进攻,拉扯住敌人在西岸的主力。在这时候,今川军会突然从音羽山北插入京都,直驱敌人背后,与我们主力南北包夹,逼出北军最后的预备队。届时,管领殿下的20000主力无论是从哪个位置加入战局,都可以把全员拖在战线上的北军一击即溃。」 武田晴信细细地品味着太原雪斋的军略,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妙计,充分利用了京都的地形和巷战的特点。京都建筑物密布,视野不开阔,那就迂回穿插;巷战不容易快速分胜负,那就用小股部队拉扯敌方主力;混战里难以判别局势,所以今川军要占下京都东南最高的山头音羽山——每一步都是恰中要害。 如果真的是由一支同仇敌忾军队执行太原雪斋的计划,毫无疑问会大获全胜的吧。当然,这支各怀鬼胎的南军是办不到的。让他们为了胜利锦上添花可以,火中取栗那是不可能的。 细川家、六角家、若狭武田家之间有着姻亲联系,可以被视为一个铁三角。而六角家目前正致力于吞并北近江的浅井家,这自然和浅井家背后的朝仓家有了矛盾。同时,朝仓家也对若狭武田家虎视眈眈,而管领细川晴元也对朝仓家在近畿的影响力颇为忌惮。因此,也就形成了细川-六角-若狭武田vs浅井-朝仓的对立格局。 在东边,今川和武田是荣辱与共的婚姻同盟,而织田与斋藤也是姻亲。今 川家和织田家对抗激烈,武田家同样对东美浓图谋不轨。又由于北条家是今川家和武田家的死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北条家也天然地会和织田家斋藤家接近。于是,今川-武田vs织田-斋藤-北条的对立也很清晰。 再考虑到今川家和浅井家的秘密关系,今川-武田集团似乎更倾向于和浅井-朝仓集团接近。另一方面,浅井家和斋藤家在田屋明政政变一事后颇为不快,互相接壤的两家也存在着领土纠纷,因此斋藤家有了与浅井家的敌人六角家联手的意图。细川-六角-若狭武田——斋藤-织田-北条vs浅井-朝仓——今川-武田的大型集团对抗也正在酝酿之中,只不过目前尚未成形。应细川晴元号召而来的北畠家和筒井家倒是没有太清晰的立场,仍在摇摆之中。 · 所以,实际上的计划是,由武田晴信率军进驻东福寺一代,而将其他大名的部队留在光明院。换而言之,一旦先锋遭遇北军袭击,武田军会挡住预备队前去支援先锋的路,阻碍增援速度。当然,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方便把事情做绝,最后还是会允许北畠军和筒井军这样的鱼腩前去增援。但在那之前,先让先锋队遭遇一波惨重的损失,好好消耗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的实力。 当然,织田信长、斋藤道三和北条纲成肯定也不是傻子。明知道今川家和武田家有卖了自己的意思,断然不会打那么凶,很有可能会在泷尾神社一代磨洋工。哪怕招致骂名,也不能把自家的本钱赔进去。 于是,太原雪斋为武田晴信留下了一条副策——后者此刻正在目送着朝仓军和六角军离开的方向。 如果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真的开始磨洋工的话,武田晴信就要率领全部的预备队离开东福寺、光明院一线,跟随者朝仓军和六角军的步伐,向西渡过东山桥,进入鸭川以西。名义上是要配合朝仓军和六角军一同主攻鸭川西岸的京都核心,实际上是把鸭川以东的织田军它们置于孤立无援之地。 到了那时,鸭川以西战事吃紧,北军肯定会想办法在鸭川以东突破兵力孱弱的织田、斋藤、北条三部,从而迂回包抄在鸭川以西的南军主力。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织田信长他们想摸鱼也不行了,肯定要承受北军猛烈的打击,损伤绝不会小。等到他们快崩溃了,再让南军主力撤回鸭川以东便可。那个时候,今川军估计也已经切入了京都核心,北军必然没有机会穷追南军主力。 · 南军内部勾心斗角,北军也并未好到哪里去,反而呈现出更清晰的集团对抗的趋势。 大内和大友家是盟友,毛利是大内的从属,而河野则是大友的附庸。大内-毛利和大友-河野的联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只不过大内家和大友家彼此可能并不在乎对方小弟的死活。而大友家又有多大的意愿,去协助大内家和死敌尼子家明争暗斗,又是另一个问题。 而由于尼子家在中国的巨大势力,山阴的山名家同样忌惮其扩张速度。于是,山名和他的盟友一色同样持有反尼子的立场,更有兴趣与大内-大友一系联合。而山阳道的三村家、赤松家和浦上家则选择了亲近尼子的立场,三村家本身就是尼子家的从属,而赤松家及其从属浦上家均与山名家关系不睦,比起天高皇帝远的大内和大友,转而依靠尼子家也是顺理成章的。 于是,来自关西的大名,形成了大内-毛利——大友-河野——山名-一色vs尼子-三村——赤松-浦上的格局。反而是作为北军总大将的三好家与其势力范围内的游佐家、波多野家脱离在北军内部的派系斗争外,立场较为超然。 · 「指挥可真是棘手……」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各个大名之间复杂的利益纠葛和敌我关系,武田晴信只觉得头都要炸了。战阵之上的军略指挥 他没问题,谈判桌上的纵横排阖他也没问题,但是要让他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指挥不仅考虑战况,还要考虑各家的利益与倾向——友军不一定救、敌军不一定打、行动不一定按照军事常识、下达的指挥也不一定会被大名们遵守——这种情况下,武田晴信实在是没办法把握局势的发展,恐怕只有太原雪斋那个老妖怪才能办到的。 于是,武田晴信眼巴巴地望着东北方向的音羽山,盼望着太原雪斋赶紧打起赤鸟马印,将指挥权接过去,好结束这场对武田晴信脑细胞的折磨。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一会(2)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卯时初刻,泷尾神社。南军的先锋第一次遭遇了抵抗,这场举世瞩目的京都合战的第一枪也在此打响。 「一番是我们织田家的了!是我织田信长的!」织田信长披坚执锐地亲临一线,不由分说地抢在众军之前,率先点燃火绳、扣下扳机,将铁炮的弹丸射向了泷尾神社。在织田军对面,是打着丸三柏旗号的三村军,总兵力不过2000人左右,不可谓不孱弱。但即便如此,拿下了这等荣誉,还是令织田家的士兵们兴奋不已,大呼酣战地向泷尾神社内涌去。 与此同时,北条军则向东北方向的智积院进发。然而,智积院的守军一色军居然草草抵抗就行就撤退了,直接向北转移到了新日吉神宫。毕竟对一色家而言,非亲非故甚至属于敌对派系的三村家根本不值得他掩护。这下就把三村军的侧后暴露在了北条军面前,如果三村军不撤退,很可能会被迂回包抄——到了那个时候,作为先锋的织田军、北条军和斋藤军可就不会留手了,肯定发了狠地打三村军。只要把三村军歼灭了,这么多的俘虏和军械肯定能补上损失。 于是,三村军也只得同步撤退,向北转移到了三十三间堂。由于京都地区林立的街巷,根本没有大片的平地可供追击,让撤退的三村军可以借助巷战从容地且战且退,在没有遭遇多大损失的情况下就转移成功。 与此同时,西进的朝仓军和六角军也已经抵达了东山桥一带,开始做渡河准备。沿途的百姓不是早已逃难,就是紧闭门窗躲在灶台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百余年来饱受劫难的京都百姓,仿佛已经进化出了应对兵乱的能力。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卯时四刻,北条军整顿后再次北进,追击一色军而去。与此同时,斋藤军也进驻了泷尾神社,接替了织田军的驻守,腾出手来的织田军再次北上,进攻三村军的新阵地三十三间堂。 另外一边,朝仓军和六角军确认了河对岸没有埋伏后,纷纷向西渡过了鸭川。六角军进驻了长福寺,随后转而向北,朝着愿教寺进发。而朝仓军则一路向西,进占了随林寺后,又进一步压制了京都西南最大的据点——东寺寺庙群,并未遭到任何抵抗。 「不妙。」 待在东福寺慧日山上的武田晴信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直到目前为止,北军的83000大军才只露面了5000人,几大主力更是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那就说明北军是想要诱敌深入,随后快速地通过主力反击来击垮南军。问题是,东寺可是京都南部最为易守难攻的据点,连这样的防守要地都舍弃了,北军执行反攻的决心是该有多高?不禁让人捏一把汗。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卯时五刻,愿教寺南,六角定赖率领着六角军的15000大军开到此处,被派往前方侦察的斥候则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报,殿下!愿教寺内有大量敌军,旗帜是花轮目结,尼子家的部队!」 「尼子家……」六角定赖抿了抿嘴,随后策马面找到了一处二楼的旅宿,登上屋顶瞭望愿教寺一带的局势。然而,由于寺庙院墙和周围街道的遮蔽,还是看不清尼子军的部署,只能看到那面飘扬着的马印。 「是尼子刑部(尼子国久)啊……还有他麾下那赫赫有名的新宫党。」六角定赖意识到自己碰上了如此硬茬后,也不由得正了正神色。 在有「阴阳十一州太守」之称的尼子经久起家之际,其弟尼子久幸率领的由尼子家一门武士为核心的亲卫队一直是尼子家中最精锐的部队,为尼子家的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支部队也就是后来的「新宫党」的雏形。 但在尼子经久隐退后,继任的家督,即尼子经久的嫡孙尼子晴久却和尼子久幸起了冲突。不通军 事的尼子晴久试图远征背叛的毛利家,尼子久幸却认为这操之过急,屡屡反对这一计划,恼怒的尼子晴久公然将自己战功赫赫的叔叔的骂为「胆小鬼(即臆病野州之典)」。 然而,在尼子家真的出征毛利家后,果然如尼子久幸所说的那样,因为准备不充分而苦战不下。当大内家的援军抵达吉田郡山城并与毛利军里应外合之际,尼子家溃不成军,甚至连尼子晴久本人都几乎要被大内-毛利联军讨取。危急时刻,「胆小鬼」尼子久幸率领着数百新宫党精锐反身突入敌军阵中,以死为代价掩护了尼子晴久撤离。 尼子久幸死后,新宫党的指挥权被交给了尼子经久的次子尼子国久,即家督尼子晴久的二叔。尼子国久继承了其叔父尼子久幸的遗志,继续率领新宫党为尼子家南征北战,为尼子家开疆拓土。然而逐渐功高震主的新宫党却和家督尼子晴久产生了矛盾,新宫党中不少要员的跋扈也激起了尼子家中的众怒。 所幸尼子晴久的正室夫人是尼子国久的女儿,夫妻两人颇为恩爱,有她从中调停,局面尚能维持。但最终,在原本世界线的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随着尼子晴久正室的病逝,新宫党和家督的矛盾爆发,尼子晴久下令将尼子国久灭族,新宫党也几乎毁之一旦。 而现在摆在六角定赖面前的,就是那支在关西地区所向披靡的尼子家百战精锐——新宫党。即使对方的人数可能只有自己的2/3,六角定赖也毫无取胜的把握。果然,刚一接战,明明是进攻一方的六角军就反过来被尼子军给压制了。 「家臣尾大不掉,迟早是大祸患。哪有让家臣的力量甚至超过主君的道理?那尼子民部(尼子晴久),自问有把握带着自己的旗本打赢新宫党吗?」虽然占据不顺,但六角定赖的心里却只有不屑,「这样做主君,家族的命运是不可能长远的。不压制家臣,就只有被家臣反噬。」 · 而在战场的另一边,尼子国久同样对六角军的表现不屑一顾: 「六角大膳(六角高赖)留下的那支百折不挠的近江众,在六角弹正(六角定赖)刚继位时还能随他东征西讨,如今已经退化成这般地步了吗?当年连公方殿率领幕府大军亲征都无可奈何的六角军,如今以多打少,却还是难以前进半步?真是给祖上丢脸啊,六角弹正……一门心思防着家臣,怕家臣造反,想出千百种计量削弱家臣,把家臣们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你六角宗家是强了,可是战斗力却一落千丈,那再强又有什么用呢?早晚不是被外敌灭掉。」 「什么拆毁家臣的居城,把所有家臣都聚集到观音寺城居住?那让家臣如何练兵?如何巩固领地?如何备战?防自己家臣,却比御敌更要谨慎,真是岂有此理?当年父上(尼子经久)若是也这么防着叔父(尼子久幸),防着我,新宫党又怎么可能练成一支百战劲旅,尼子家又怎么可能有今日的繁盛?六角弹正以为全天下所有武士都和他一样心术不正,满脑子想着下克上吗?主君和家臣、宗家和分家间的羁绊,不才是武士间最动人的佳话吗?」 想到这里,尼子国久不禁捏紧了拳头,显出毅然的神色,在心中默默地道: 「宗家待吾等以国士,吾等自当以国士报之。为了宗家,哪怕是遭恶语中伤,叔父救主赴死时仍毫无怨言。若是为宗家和主公而死,我自然也无二话,新宫党上上下下也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宗家要我们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随后,尼子国久从嫡子尼子诚久手中接过兜,认真地系在头上,随后便翻身上马,亲自抽刀向最前线拍马而去,对着两侧经过的部下们高呼道: 「此地乃京都,此战乃天下瞩目之战。新宫党的众将士们,扬我尼子家武威于世间,就在次日!务必努力杀敌!」 听闻大将的怒吼,再看着大将身先士卒的身影,尼子家新宫党的士兵们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呼啸着涌出愿教寺的院墙和周遭的街巷,潮水般地扑向六角军。六角军的武士们显然事先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仓促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是在干什么?」六角定赖对尼子国久和新宫党的行动感到费解,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身为与主家分庭抗礼的割据分家,最重要的就是保存自己的实力。在这里和毫无瓜葛的敌军拼命,除了宣扬主家的声威外毫无益处,他在想什么?」 「后撤,沿着街巷展开阵型。」当然,六角定赖并没有在一场硬仗里损害太多实力的打算,果断下令道:「拖入混战,扩大两军接触面积,把他们从愿教寺的阵地里骗出来,再利用人数优势压制他们。」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一会(3)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卯时八刻,东寺东北,法光寺西南。 在六角军于愿教寺一线接敌后不久,朝仓军随即挥师北进,在愿教寺西边的街区内同样遭遇了敌军。 「大内菱。」朝仓宗滴一眼认出了这在四十年前名动近畿的旗帜。 普通人可能很难意识到,朝仓宗滴和大内家前任当主大内义兴,居然是文明九年同年生人(1477年)。如今,大内义兴仿佛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传说,但朝仓宗滴却仍然活跃在一线。在永正五年(1508),大内义兴以天下人之姿率领大内军堂堂上洛,压制近畿,作为朝仓家使节的朝仓宗滴亲眼目睹了大内家治下的幕府,也对大内军的强悍战力有了清醒的认知。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大内义兴早已故去,甚至连其子大内义隆也逐渐从政坛淡出,连本次上洛出征也没有随军——本来这会是一个大内军子继父业、重振武威的好契机。 「只是……」朝仓宗滴有些困惑地看着大内家军阵中那面高高立起的大内义隆的马印,「明明主君不在这里,为什么马印却立着?领军者,不应该是陶尾张(陶隆房)吗?」 但经验老道的朝仓宗滴,仅仅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抿出了其中深意: 「那陶尾张是大内少贰(大内义隆)小姓出身,深得宠爱,想必也对主君保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和期待吧。他希望大内少贰可以胸怀大志、英明神武,希望他可以亲自率军上洛,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然而事与愿违,大内少贰离他的期待越来越远。可他却不愿面对现实。便打着家督马印来此,仿佛大内少贰真的可以像他想象中那样出现在战场,也是期盼他的一片赤诚可以打动大内少贰,让他一扫颓势,重新振作起来吧。」 但随后,朝仓宗滴却是露出了苦笑,轻轻捋了捋斑白的胡须: 「只是……君臣之间的感情,无论是过少还是过多,都有其中的危害。过少,容易君臣失信,无论是主君的猜忌,还是家臣的反心,都可能颠覆家族。但过多……则可能更加致命。君臣对对方的要求都会超出君臣的本分,无论是青睐也好、憧憬也罢,一旦破碎,都可能招致极端的过激行为……」 「陶尾张啊……我们作家臣的,只要尽到家臣该尽的义务便好了。我是朝仓家的家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竭尽所能地为朝仓家谋取利益。只要主君有求,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教。但更多的,主君自己的事情,就不是我这个家臣能管的了,也不是我该管的。分寸感,是在武家里活下去的根本。有太多非分之想,害得只会是你和你的主君。」 · 朝仓军阵列的对面,大内军马印下。陶隆房仅仅地握着大内义隆马印的旗杆,就仿佛年少时握着大内义隆的手一样——手中可以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好似大内义隆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为自己大呼酣战。哪怕是拼得头破血流、九死一生,只要能得到大内义隆一句勉励,能够看到大内义隆英姿飒爽的戎装,陶隆房都会觉得是值得的。 只是……自从丧子一战后,陶隆房最敬爱的主公便一蹶不振了。陶隆房比谁都了解大内义隆对亲人和儿子的爱意,也比谁都明白他的痛苦。但即便如此,陶隆房仍然愿意等,等到大内义隆再次振奋,再次策马于军列之中的那一天,他无比坚信那个雄才大略的主公会回来的。 为了弥补陶隆房不能在君前奋战的遗憾,也是为了担心大内义隆日后想起自己没有亲自率军上洛参与这场注定要留名青史的大战而感到后悔,陶隆房向大内义隆请出了他的马印,自己扮演旗手,亲自举着马印从月山富田城一路走到了京都,寸步不离。 所以,当他看到朝仓军军中丝毫没有朝仓家本家的旗帜,反而尽是朝仓宗滴本 人和敦贺郡司的旗印后,不由得恼火起来。 「这朝仓宗滴……看似在天下享有盛名,其实不过是一个胆小鬼罢了吧……」陶隆房数了数朝仓军备队的数目,又数了数朝仓军的旗帜和靠旗,「朝仓军上洛,却连一面主家的旗印都看不到,真是岂有此理?他以为他只要能带着自己的部下和亲信,帮主家讨得些蝇头小利,就算是问心无愧了吗?」 「真的想让主家长盛不衰,唯有培养出精干的君主和继承人,那就要不断地督促他们精进,不断地进谏,不断地用忠心忠行感动他们,让他们为家族的兴旺而竭尽全力。像你这样亲力亲为,看似能在短期里让朝仓家四平八稳,但等你老了、不在了呢?等到朝仓家的少主继位了呢?那样一个昏庸的人,败光你辛苦攒下的家产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为何不用你为主家谋利的精力,去教育、劝谏、感召朝仓家的少主呢?把他带来战场,打起他的马印,让他在这场举世瞩目的大战里耳濡目染武家之风,从而决心励精图治,才是臣子该做的,不是吗?」 「说白了,朝仓宗滴,你不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害怕染上一个权臣的名声吗?害怕触了主家的逆鳞,导致自己晚节不保甚至不得好死吗?所以,宁可坐视主家在你死后的衰落,却仍然什么积极的行动都不采取,只是为朝仓家最后攒些本钱,了做安慰。你这样也配称得上忠臣?真的忠臣,就要有为了主家和主君,不屑一切的觉悟啊!」 「给我打!」陶隆房狠狠地挥动手中的马印,「我有主君马印在此,你这等置身事外之辈,又怎是我的对手?」 陶隆房一声令下后,原本处于守势的10000大内军便呼啸着从法光寺内外的街巷内杀出,向10000朝仓军扑去。 「队列和士气可堪上乘,不失为一时猛将,只是有些太气盛了。」朝仓宗滴看到气势汹汹的大内军后,不慌不忙,示意朝仓***而向西南的方向缓缓退去,依靠街巷且战且退,始终保持着接触,却也不给大内家包抄、总攻的机会,而是引诱着大内家走向六角军的侧翼。 正在指挥部队与尼子军接战的六角定赖见状被吓得不清,害怕朝仓军把卖了自己直接撤回东寺。不过他转念一想,大内家与尼子家之间的仇恨,可是比六角家和朝仓家之间深多了,大内家又有什么必要去夹击尼子家面前的敌人呢?于是,六角定赖很快镇定下来,没有自乱阵脚。而大内军的行动也正如六角定赖所预想的那样,继续追击朝仓军而去。 · 战场的另一侧,鸭川以东,三十三间堂。驻守三十三间堂的三村军正被北上的织田军打得狼狈不堪,已经有多股织田家部队渗入堂中,三村家的战线也逐渐难以维持了。织田信长甚至亲自带着一队弓箭手爬上了三十三间堂隔壁的高楼,对着本堂放火箭,想要一把火把这古迹给烧了,用烟雾将三村军熏出来。 三村家的家督三村家亲此刻就在本堂中,被浓烟熏得满脸黝黑,一刻不停地咳嗽着,还得想办法指挥部队填上战线。看着源源不断涌入的织田军,而不远处高楼上大呼酣战地挥动马印的织田信长,三村家亲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娘的,织田信长这厮,都是带两三千人来的小配角,你跟我拼什么命啊?这仗打赢了,对你有什么大破天的好处吗?」 然而,织田信长却不管这些,仿佛和三村家有着不共戴天的生死之仇一样,一个劲地催动士卒不顾伤亡地猛攻三十三间堂。三村家亲倒也不是守不下去了,只是单纯地不想消耗太多实力,于是果断地下令部队撤退。三村军缓缓从三十三间堂中撤出,转移到了东北的新日吉神宫内。而北条军此时也追着一色军从智积院北上,杀到新日吉神宫面前。 不过,新日吉神宫内汇集了狼狈撤离的三村家的2000人,和 严阵以待的3000一色军,人数上对北条家形成了优势。北条纲成见自己兵力处于下风,难以强攻得手,便主动停下脚步,派出使者向刚刚拿下三十三间堂的织田军和后续的斋藤军求援。 然而,北条军的使者顶着织田军放火引起的浓烟,在街巷间策马奔腾,一路来到了三十三间堂门口,却依然没有看到织田军的影子。在烟雾间四处张望搜寻,更是连一面织田家的旗帜都没找到。反而是等了片刻后,才看到姗姗来迟的斋藤家的部队。 「请问织田家的那位少主呢?三十三间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啊!」北条家的使者扯着嗓子向斋藤家的先锋问道。 「哎?不在这里吗?」斋藤家先锋队的领军者明智光秀同样是一头雾水,「我们也未曾接到织田大人的消息。莫非是追击三村军而去了?」 「没有啊。」北条家的使者两手一摊,「我就是从那个方向而来的。」 「那就是继续北上了?」明智光秀思索了片刻便反应过来,颇为感慨道:「织田家的那位大人到底是年轻气盛,在这样天下瞩目的大战里,难忍建功立业的雄心吧。不等后续部队接管阵地,也不向友军通报动向,就急着继续北上了。万一被人截断后路,可该如何是好?传来,速速接管三十三间堂,协助北条军进攻新日吉神宫,掩护织田军的侧后。」 为了更好地指挥部队,明智光秀亲自登上三十三间堂的本堂,打算居高而下地瞭望一下局势。不过京都的建筑物实在是太多了,视野受到严重的遮蔽,再加上三十三间堂周围浓烟滚滚,导致明智光秀向北眺望了半天都没找到织田家的部队。无奈之下,他只得亲自带着一队骑士,出了三十三间堂北门,策马向北,想要追上织田家的队尾,通知他们不要冒进了。 可是这一路跑出去了几里地,却还是连人影都没看到,甚至地上都没有什么大军走过的痕迹。织田军去哪里了?3000人还能走得比他们一小队精锐骑士还快不成?怎么会追不上? 就在这时,斋藤军的传令兵从而匆匆地追了上来:「报告明智大人,找到织田家的下落了!」 「嗯?在哪里?」明智光秀一勒马缰,疑惑地扭头问道。 「在西边!」传令兵同样是被吓得满头大汉,「织田军在刚打下三十三间堂后,就放弃阵地,全军通过七条大桥渡过了鸭川,往鸭川以西杀去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会(4)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辰时初刻,七条大桥上。织田信长正一马当先,带着织田军径直越过七条大桥,向鸭川西岸扑去。底层的士兵们还沉浸在接连不断的胜利的喜悦里,腰间别着人头和抢来的战利品,等待着回去论功行赏。但有些见识的高层武士们此刻却都是脸色铁青,想不通织田信长此刻要干什么。 「少主。」丹羽长秀紧跟在织田信长马后,攥紧了织田信长的马缰,一刻不停地想把他拽回来:「您是不是疯了啊?怎么往西岸去啊?西岸繁华,又是御所、二条城等要冲所在,自然会被北军重兵把守。咱们兵少,担任军奉行的雪斋大师又有意陷害咱们。我们躲在人烟稀少的东岸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自己往西岸的虎口里送呢?而且根据之前的命令,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东岸推进,您这样走不是在抗命吗?管领殿下怪罪下来可怎么办?友军也不知道您会如此行动啊,出了事情谁来救援我们?大家都不知道我们织田军会出现在在西岸啊!」 「万千代,你懂什么?难道留在东岸我就不会被那老和尚坑了吗?那老妖怪心中有千般算计,我按部就班地走,掉到他的陷阱里只是早晚的事。天知道他会怎么调整部署,怎么把敌人引来包围我们。」织田信长冷哼了两声,随后放肆地大笑起来,「但没事,我猜不到他怎么想,他也参不透我怎么想!」 「少主有何计较?」丹羽长秀仿佛看到了转机一般,兴奋地看向织田信长,「此去西岸,有何计策?」 「没有!」然而织田信长却豪迈地大声大道,「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就是要选一个最离谱最夸张的进军方向!这是百年一遇的大乱,是举世瞩目的大战,全部循规蹈矩,没有一点点变数和惊喜,岂不是太无聊了吗?我织田信长就来当这个搅局者!」 「啊?」丹羽长秀惊得险些跌下马来。 「哈哈,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那老和尚又怎能料到我尾张大傻瓜的这一步?无论如何,肯定在他的计划之外了。那就行了!」说罢,织田信长一把甩开了丹羽长秀抓住自己缰绳的手,一夹马腹,飞快地向前窜去:「把水搅浑,浑水摸鱼!乱拳打死老和尚!」 · 与此同时,三十三间堂。 正在指挥灭火的明智光秀目瞪口呆地看着织田家的木瓜纹消失在了七条大桥西岸,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织田家是我们斋藤家新定下的姻亲同盟,如果放任他们孤军深入重兵把守的西岸,定然会损失惨重,对斋藤家的地缘处境而言将极为不利。可是如果我们追随而去,自己也将身处险境,斋藤军的兵力也不多啊……」 「跟过去。」一张粗糙的大手拍在了明智光秀的肩膀上,斋藤道三的声音也随即在身后响起。 「哎?」明智光秀愣了一下,「主公?您怎么来了。」 「跟上去,跟着织田军过河。」斋藤道三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命令。 明智光秀闻言神色一紧,严肃地跪下拱手反驳道: 「主公,还请三思,这非常危险。目前根据友军的旗语和本阵发回的情报,北军出现在战场的总人数不过25000余人,还有近60000人位置不明,其主力极大概率就在西岸北侧等待。我们只有6000人,织田军不过3000人。根据先前雪斋大师制定的计划,我们的目标是在鸭川东岸推进。如果我们贸然西渡,不仅会打破整个南军的计划,也无法及时通知周遭的友军,得不到任何援护。那以我们的兵力,很有可能会被直接吃掉。」 「危险就对了,富贵险中求啊。织田家那小子的脚步,我都有些跟不上了。」斋藤道三却是不以为然地砸了咂嘴,「若是处处循规蹈矩,最终肯定是落入雪斋和尚的算计。既然如此,还 不如兵行险着,搏一个出路。他们今川军不是要从音羽山北迂回到鸭川东岸吗?那如果我们这些在东岸的部队都西渡了,北军原来留在东岸的驻守部队不就可以腾出手来北返,去包抄迂回的今川军了吗?」 「但他们也有可能直接南下,切断我们回东岸的退路。」明智光秀再次劝谏道。 「放心,老夫我也不是疯子,没有兴趣把自己毕生奋斗的心血拿去豪赌。我只是想看看织田家那小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斋藤道三掰了掰手指,「我们渡过七条大桥后就停下,把守住渡口,随手准备撤离。」 「那在下这就派人把我军的动向通报本阵。」明智光秀拱手准备领命而去,却被斋藤道三扬手拦下: 「不要去通报。」 斋藤道三冷笑了一声:「不要通知友军。」 · 在三十三间堂的东北,新日吉神宫。 北条纲成不久前刚从本家的传令兵口中得知了织田军离谱的去向,不得不暂停了攻势。等到斋藤军填不上了侧翼的三十三间堂后,才恢复了对新日吉神宫的进攻。悍勇的相模北条军以寡敌众,居然硬生生压着三村军和一色军两家打。北条纲成信心十足,只要斋藤军的援军从西边一包抄,就可以迫使三村军和一色军放弃新日吉神宫撤退——他当然不知道,斋藤军同样向着离谱的去向前进了。 非但亲临战线的友军们不知道,在东福寺统筹指挥的武田晴信同样没办法在密密麻麻的街巷间第一时间看清楚部队的动向。他只是隐约能看见七条大桥附近似乎有人头攒动,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在鸭川的另一侧,六角定赖和朝仓宗滴自然也更是对织田军和斋藤军的行动毫无所知。他们正忙于指挥战斗,无暇顾及鸭川上的动静,隔着街巷也看不到什么。就算他们留意到了七条大桥上的异动,也断然不可能想到织田信长这个疯子居然完全不按作战计划行事,带着大军一头扎入火坑——而斋藤军居然还跟过来了。 · 第一个发现织田军的,反而是北军驻守在新善光寺的部队——安艺毛利家。 「父亲?」比原本时间线上更早一年过继到吉川家的次子吉川元春本来正在新善光寺塔顶一刻不停地瞭望着愿教寺方向的战局,和其父毛利元就一起探讨着双方指挥的得失。然而他说着说着却发现,父亲半天没有回话,似乎是走神了。 当吉川元春扭头看向毛利元就时,发现后者正盯着东南的七条大桥的方向发呆。 「可能有人要过桥。」注意到自己儿子的视线后,毛利元就低声回答道。 「嗯?刚才那边是织田家的队伍吧?」长子毛利隆元疑惑地问道:「他们应该只有两三千人吧,怎么敢往鸭川西岸冲的?父亲是不是看错了?」 「先判断事情的真伪,再去考虑动机。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哪怕我们怎么想都找不出原因,但还是发生了。如果事情真的没发生,哪怕我们觉得对方有不得不做的理由,那也还是没有。」毛利元就却是不由分说地摇了摇头,「三十三间堂燃起火光,没有立刻熄灭,说明打下三十三间堂的织田军并未停留,要么向北,要么向西,要么向东。」 「北边的六波罗蜜寺还没有竖起马印,说明埋伏在那里的友军并没有接敌,不然为了指挥全军肯定会用到旗帜。而东边的新日吉神宫方向,三村家和一色家的旗帜都有条不紊,不像是遭遇两面夹攻。只有西边的七条大桥那边明显有烟尘和躁动,肯定是有人经过。不是织田军,还能是谁?」 「隆景。」毛利元就向自己过继到小早川家的三子示意道,「带人去侦查一下。」 「是。」小早川隆景方才元服不久,少年稚气未脱,却已经是颇为干练 ,领命后便带着一小队探马向东南而去。 「元春。」毛利元就又看向吉川元春,「带着吉川家的人,先行离开新善光寺,在七条大桥以北的街区内埋伏。」 「是。」吉川元春二话不说便拍马而去。 「隆元。」毛利元就最后向自己的嫡长子命令道:「下去指挥部队披甲,做好战斗准备,在新善光寺一带布防。」 「是。」毛利隆元也是欣然领命,但一向耿直的他,还是坦诚地向父亲提出了他的疑问:「但儿臣还是觉得有小题大做之嫌,那织田家怎敢如此行事?」 「永远不要小瞧你的对手,大意是要不得的。」毛利元就用严肃的口吻教诲道:「也向周遭友军通报情况,提防织田军可能的奇袭。」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一会(5)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辰时三刻,新善光寺。 织田信长带着一众织田军,气势汹汹地扑向了新善光寺,却瞬间就在严密的防御工事前碰了一鼻子灰。 「这是哪家的部队?」织田信长气得不清,爬上一栋楼顶,正要张望对方的靠旗和阵型,就被一阵乱箭招呼过来。几个侍卫拼命遮挡,才把织田信长掩护着退了下来。 「这是哪家的旗号?」丹羽长秀等织田信长的侍卫们都是一头雾水——远在东国的织田家,自然不会认识千里之外的关西小豪族的旗帜。 「一文字三星,安艺毛利家。」织田信长倒是仿佛对这旗号颇为熟悉,砸了咂嘴,依旧自信满满地道:「遇到硬茬了,不过不是我们的对手。」 「安艺毛利家?是什么?」侍卫们闻言都是面面相觑。 「大内家的从属吗?」丹羽长秀博闻强识,倒是对关西的格局略有耳闻,但仍然不觉得毛利家有多值得重视,「但只不过是无名小辈罢了,少主何须如此紧张?」 「后撤重整一下,侦查一下附近的地势再进攻,小心埋伏。」然而,织田信长却仿佛打起了十万分的小心,主动下令部队撤退。 「这毛利家,和方才的三村家有何分别?少主何必……」丹羽长秀和侍卫们费解万分,「您打三村家时如此猛烈,为何遇到毛利家却这般谨慎?我们轻兵奔袭西岸,不就是要打一个出其不意吗?若是在这里整顿耽搁,等到北军主力循声而来,可就危险了。」 「真少见啊,万千代你不劝我撤退,反而劝我进攻。」织田信长闻言大笑起来,随后摇头道:「攻当然还是要攻,但是我也不是傻子吧。送死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军阵对面,新善光寺内。 「就像刚才那样打。」毛利元就示意旗手挥舞马印,向周遭的士兵们示意道:「弓箭手,随时准备压制任何登高瞭望局势的敌军。只要织田家一刻摸不清我们防线的底细,就一刻不敢进攻。拖住时间,等到我方援军一到,他们就完了。织田家若真是要抢攻,就让吉川家的伏兵杀出,猛击他们侧翼。」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我们毛利军,紧挨着的可是尼子军……」毛利元就中规中矩地部署完防御后,意味深长地看向刚刚赶回的小早川隆景,向他吩咐道:「隆景,你马上去一趟法光寺,找到大内家的尾张殿下(陶隆房),向他请示一下……我们毛利军,究竟该怎样「掩护」尼子军的侧后?不过,在得到大内家答复之前,我们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尽到北军一员的义务。」 · 与此同时,三十三间堂北的六波罗蜜寺内。 「新善光寺接战了?」 大友义镇在接到毛利家的通报后,只感觉大为震惊,「大内家和尼子家不都还在法光寺-愿教寺一代接敌吗,为什么他们后方的新善光寺反而打起来了?」 「回禀大友殿下,是从东岸来的敌人,看旗帜是尾张织田家。」毛利家的使者如实禀告道,「后面疑似还有援军,不确定是不是斋藤家的部队。」 「织田家?」大友义镇皱了皱眉头后立刻起身,大踏步走到窗边,扒着窗沿就向南边的三十三间堂看去,那里是织田家先前的驻地。三十三间堂里还打着不少织田家和斋藤家的旗号,看起来有大军驻守一般。可如果织田军和斋藤军真的离开三十三间堂渡河,那整个南军阵型就仿佛从中间漏了大口子一般,随手都可能被打穿。 「情报属实吗?」大友义镇转过身来,双眸死死地盯着毛利家的使者。虽然不满20,可那瞬间爆发出的狠辣和杀气却让毛利家这个从军多年的武士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自然属实,在下愿以性命担保。」毛利家 的使者拱手应道。 「好。」大友义镇微微颔首——料想毛利家也没必要骗自己——大内家和大友家是盟友,毛利家又是大内家的从属。 随后,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当主大手一挥,直接厉声下令道:「全军听令,放弃六波罗蜜寺的原有阵地,向南突击三十三间堂。」 「少主?」作为家中重臣辅佐大友义镇出征的户次鉴连(即日后的立花道雪)闻言立刻开口提醒道:「请谨记,此战还是应以大友家利益为重。没有必要为了北军的胜利,做出太过冒险的举动。」 「左卫门(户次鉴连)何出此言?」大友义镇的亲信田口鉴亲闻言就高声反驳道:「京都此役,天下瞩目,正是向世人彰显我大友家武威和少主军略的时候,焉有畏缩之理?」 「正是此理。」另一位大友家重臣斋藤长实也同样发话:「少主应谨记列祖列宗的武功,扬我大友家威名于天下!敌军自乱阵脚,此乃天赐良机,怎有不取之理?」 户次鉴连见状便也不再说话。身为大友家要员,他自然明白家中涌动的暗潮。近年来,家督大友义鉴日益偏爱侧室所出的三子盐市丸,有了废长立幼之意。而被大友义鉴指派为长子大友义镇老师的入田亲诚也和大友义镇矛盾重重,频繁在大友义鉴面前进谗言,更加剧了父子之间的间隙。故此,大友义鉴和入田亲诚图谋罢黜大友义镇、改立三子盐市丸为家督继承人的意图在大友家内可谓是人人皆知。 不过大友义镇自幼精明强干,得到了大量家臣的支持,刚才开口的田口鉴亲、斋藤长实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们坚决反对大友义鉴的废立设想。碍于家臣团们的集体反对,大友义鉴目前也没办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但即便如此,长子义镇一派的家臣们仍然感到忧心忡忡,担心他们自己被大友义鉴和入田亲诚当做长子的党羽而处理掉。 此次安排大友义镇率领大友军出征,也是双方博弈的结果。大友义镇及其支持者们试图立下军功、博得名望,捍卫义镇继承人的地位。而大友义鉴和入田亲诚则顺水推舟,把大友义镇及支持他的家臣们一股脑地派出去上洛,想借机将他们排挤出权力核心。 所以对于大友义镇和田口鉴亲、斋藤长实等人而言,上洛之战是绝对不能输的战役。不仅要取胜,还要尽可能地让大友家立下大功。否则不仅继承人之位有所动摇,甚至可能危害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当然,户次鉴连之所以会带着自家的部署出现在大友家的上洛军里,也是因为他自身的立场也是倾向于大友义镇的,只不过没有田口鉴亲、斋藤长实那么铁杆罢了。那他自然也不会阻止自家少主试图立下战功的努力。 于是,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辰时五刻,大友家的部队浩浩荡荡地从六波罗蜜寺中涌出,源源不断地向南方冲去。同时,大友家也向作为北军总大将的三好长庆发出了求援,请求三好长庆安排部队追随大友家一同南下。 · 「六波罗蜜寺内的北军动了?」 大友家前脚刚出发不久,七条大桥边的斋藤道三后脚就收到了消息。老谋深算的他在西渡之前,就已经在三十三间堂周围布满了岗哨,监视周边的动向。 「是,旗号是杏叶,大友家的部队。」回来复命的斋藤家斥候禀报道。 「摸不清那些九州隼人们是什么思路啊……」斋藤道三砸了咂嘴,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他可不了解大友家中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也判断不出大友家的攻击欲望有多高。 「要撤回三十三间堂吗?」明智光秀赶忙问道,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水,「现在回去防守还来得及。」 「当然不去。」斋藤道三果断否定道,「明显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谁要去?」 「那我们回东岸的退路不久被切断了吗?」明智光秀见状急道。 「不回东岸了,要撤我们就从西岸撤。稻叶,安藤,氏家。」斋藤道三一口气点出了家中三员悍将的名号,同时大手向身后一指,「率领部队向南展开,确保我们沿着鸭川西岸退向长福寺的退路。一旦遭遇不测,立即撤退。」 「那……」明智光秀刚想开口提问,但话到嘴边就自己知道了答案。 「当然。」斋藤道三露出了和蔼的微笑,「不要去通知本阵。」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会(6)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辰时八刻,三十三间堂。 大友义镇率领大友军扑入三十三间堂中,留守的少数斋藤军立刻撤离。临走前,甚至没有把旗帜摘下,就把还燃起着不少火苗的三十三间堂让给了大友军。 「取下斋藤家的旗帜,把我们大友家的杏叶插在三十三间堂最高处!」田口鉴亲兴奋地指示着武士们就要往本堂冲,却被户次鉴连一把拦了下来。 「藏人佐,还请稍安勿躁。」户次鉴连眯着眼睛看了眼三十三间堂内的旗帜,随后转向大友义镇道:「少主,在下建议不妨留下这些旗帜。斋藤家的旗帜还在,南军其余各部可能就不知道三十三间堂已经易主,我们就有机会继续偷袭。」 「怎么可能?」田口鉴亲闻言就反驳道,「这么大的事情,斋藤家早就派人通知友军了,怎么可能瞒得住?」 「不,如果斋藤军真的通知了友军,那南军必不可能放任我们打下这一要地,肯定会派人来换防。」户次鉴连到底是经验老到,冷静异常地推测出了正确情况,「那既然没有人到此,说明斋藤军肯定是隐瞒了军情。毕竟南军内部勾心斗角,有欺瞒友军的情况也毫不意外。」 「太异想天开了吧。」老成持重的斋藤长实也反驳道:「万一是敌人的诡计又怎么办?」 「以南军之间脆弱的信任度,不可能施展任何复杂的计谋。」户次鉴连再次斩钉截铁地判断道,「而且就算有诈,我们不拔掉斋藤家的旗帜,也不会有任何坏处。如果敌人真有算计,在这地形复杂、视野狭窄的京都里,肯定也是以一些明显可被各方观察到的信号作为发起的指令。那么,大友家的旗帜替换了斋藤家的旗帜——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约定的信号。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应该画蛇添足。」 「但这本来是扬我大友家军威的最好时机啊……」田口鉴亲还是有些不甘,「我们分明是北军首个反击拿下据点的一番,不立起旗帜,岂不是把功劳拱手让人。」 「沉下心来,还有更大的功劳等着少主。」户次鉴连扬手一指——那是南方东福寺武田晴信的马印,和更南的伏见稻荷大社——南军总大将细川晴元所在,「而且,他们毫无防备。」 「就依户次左卫门之谏。」大友义镇闻言欣然采纳,挥手示意部下道,「不准插旗,不准呐喊,不准庆贺,也不必灭火。稍作整顿后,继续向南进发。」 · 与此同时,南军在东福寺的指挥阵地。 武田晴信抬头看着太阳的光景,估计着远在音羽山东北的今川军的动向——按照约定的计划,他们在这个时间点应该已经迂回到位,准备突然切入京都的鸭川东岸了。既然如此,南军就应该尽可能地把更多的北军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给今川家的突袭创造空间。 于是,武田晴信将浅井军的3000人和若狭武田军的3000人拍向西岸,让他们渡过东山桥,进驻长福寺。随后,浅井军继续向西,经过随林寺进入东寺,援护朝仓军战斗。若狭武田军直接北上,支援愿教寺一带的六角军。朝仓家和浅井家是唇齿相依的盟友,而若狭武田家和六角家则是姻亲,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不会有太多私心。让他们两家各自的铁杆盟友助阵,势必能让朝仓家和六角家在对阵大内家和尼子家的战斗里获取优势,从而逼迫北军也将作为预备队的援军投入西岸。 理论上,这样的布置已经足够,可敏锐的战场嗅觉却让武田晴信不得不对鸭川东岸的战局感到困惑: 「奇怪了。」武田晴信越看三十三间堂的方向越觉得奇怪,可是却也说不出什么个所以然,「织田家打下三十三间堂后,没有通报动向也没有灭火,就继续行动了…考虑到是织田信长那家伙,也没什么奇怪的。但之后的斋藤 家接手后……同样没有灭火,而且斋藤家也没有通报织田军的动向……斋藤家隐瞒盟友动向以避免我们坑害倒是可以理解,但斋藤家明明自己待在三十三间堂内,为何不灭火?任由烟雾熏呛士兵而毫无作为,必然会招致士兵不满、士气波动……」 武田晴信越想越是不对,直到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斋藤军也根本没有停留在三十三间堂内,而是离开了。可是三十三间堂周围烟雾缭绕,实在是看不清楚。他本想派出一队斥候,去实地考察一下局面,可是那敏锐的战场嗅觉让他莫名地感到了危机和时间的紧迫。于是,他转而直接向部队下令道: 「派筒井军立刻北上三十三间堂,接替斋藤军的防区。如果斋藤军在,就下令他们北上六波罗蜜寺。如果斋藤军不在,立刻整顿防务,同时搜索斋藤军和织田军的下落。」武田晴信有些不安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看向了烟雾弥漫的北方,「做好战斗准备,提防敌人。」 · 作为佛国大名,筒井家代代经营着大和国兴福寺,同时致力于扩张自身的领地。在现任当主筒井顺昭手中,筒井家的领地几乎达到了最大。无论是先前的木泽长政之乱,还是细川晴元和细川氏纲的对立,筒井家都有参与其中。虽然筒井顺昭也积极用兵,但其军略却并无太多出彩之处,攻城略地也大多是依靠着筒井家雄厚的实力,以势压人。他蛮横的扩张引起了大和国内不少国人众的不满,即使已经被迫臣服于筒井家,却仍然阳奉阴违。 近年来,刚过二十的筒井顺昭本应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却数度染病。还未留下男丁的他,不仅让人担忧其筒井家的后继之事。不少筒井家旁支的一门众和筒井家的重臣们为此都是心怀鬼胎,致使筒井家内部的矛盾更加剧烈,军队战斗力也一落千丈。因此,此役筒井家虽然率领了足足6000人出阵,却并不为细川晴元、太原雪斋等人所看重。 然而,武田晴信此时手上可供选择的预备队并不多。管领细川晴元的20000人远在后方,不是他能请得动的。另一个选择是北畠家的4000人,但北畠晴具也是弓马娴熟的名将,留着他拱卫本阵显然更加重要。 筒井军领命离开后,武田晴信难得地有些紧张,不祥的预感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他于是来到东福寺后的慧日山山顶,居高临下地瞭望着筒井军的动向。但是筒井军马上就要抵达泷尾神社,自那之后就会进入建筑密集的京都城区,届时,无论站得多高,也看不清军队的走向了。 不过武田晴信马上就发现自己想多了,他不会丢失筒井军的动向。因为筒井军的先锋刚踏入泷尾神社,就被从里面打了出来——跟在狼狈逃窜的筒井军背后的,是打着大友杏叶纹的九州精锐! · 「什么情况?」筒井顺昭本来正策马在中军核心位置,但转眼间战线就几乎要席卷到他身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呼啸而出的大友军就几乎把筒井军的先锋击垮了——北面的三十三间堂上不是飘着斋藤军的旗帜吗?为什么大友军会从那个方向杀来? 在筒井军北上的同时,刚刚占领三十三间堂的大友军也在暗中潜行南下。两边的队伍,正巧在泷尾神社撞个正着。区别是,大友军全副武装,早已做好了爆发遭遇战的准备。而筒井军还在以行军队列不紧不慢地前进,部分战兵甚至还未披甲——要不是武田晴信事先嘱咐了一句做好战斗准备,恐怕披甲的人还会更少。 于是,毫无疑问的,筒井军的前军一触即溃。各家国人和直辖武士们都想着在混乱里保住自己的部曲,并未有人拼死抵抗。而另一边,悍不畏死的九州士卒们却是嗷嗷叫地带头冲锋。几年来打惯了顺风仗的筒井军何时见过这种架势,败退的潮流很快席卷到筒井顺昭的马印,逼得他也不得不向后退却。 「大友军?」东福寺内的武田晴信见状大吃一惊,他有想到斋藤军会瞒报军情,却万万想不到敌人都摸到鼻子底下了,三十三间堂的斋藤军的旗帜却还立着。 几个呼吸后,武田晴信已经使自己镇定下来,甚至重新坐回了他的小马扎上。泷尾神社距离本阵东福寺不过3-4里的距离,一旦筒井军完全崩溃,整个南军的指挥系统和传令兵线路都会瓦解。对于大兵团作战而言,本阵和马印的移动都将带来致命的负面影响,让全军在短时间内失去指挥、军心动摇。 于是,武田晴信并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立刻把手头最后剩下的北畠军派去协助筒井军收拾败军,阻挡大友军的进攻。同时,立刻派出大量的探马、忍者、斥候,去找寻织田军和斋藤军的下落,看看他们究竟在哪里。 至于还在围攻新日吉神宫的北条军——武田晴信并没有通知他们的兴趣。他还巴不得北军迂回到智积院,切断北条军的后路,把北条家全歼在新日吉神宫外。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一会(7)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巳时三刻,京都鸭川东岸,祇园精舍。 「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沙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骄奢主人不长久,好似春夜梦一场。强梁霸道终殄灭,恰如风前尘土扬。(祇園精舎の鐘の聲、諸行無常の響あり。沙羅雙樹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はす。驕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唯春の夜の夢の如し。猛き者もつひには滅びぬ、偏に風の前の塵に同じ。)」 今川义元轻声吟诵着《平家物语》里开场的诗篇,马蹄踩过曾经见证过无数盛衰交替的京都泥土。他本人,他身后那面迎风作响的赤鸟马印,和赤鸟马印身后上万打着二引两旗帜的今川军,也即将成为京都见证过的盛衰交替中的一部分。 至于是盛、是衰,就要取决于「骄奢主人」们的「霸道」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今川军会在迂回切入京都后,快速登上音羽山山顶,立起赤鸟马印作为新的将旗,由太原雪斋接替武田晴信进行指挥。 然而,太原雪斋此刻却压根不在今川军军中,而是已经暗中到了数里之外的鸭川西岸——京都御所-皇宫御苑。 「雪斋大师,前方有请。」中御门宣秀、山科言继、一条兼正等今川家在朝中的人脉尽数出马,来到目前还未被战火蔓延的京都北部,让自家的门客接应太原雪斋悄悄地渡河,躲过了三好家眼线的监视。 「有劳诸位了。」太原雪斋一路奔波后,终于找到了歇脚的机会,便换下身上的便装,重新穿上了外交僧惯用的白衣。 「已经打点好了,尽快将大师引荐相国殿下(近卫植家),讨论拟定三好家为朝敌的旨意。只是,若是这京都还在三好家控制下,朝廷也不想和他们闹得太僵……」中御门宣秀一面向太原雪斋解释道,一面道出了公卿们的苦衷。 几年前的木泽长政之乱中,今川家协助细川家剿灭了木泽长政,而与木泽长政关系甚密的鹰司兼辅、二条晴良、九条植通等人也随即失势,朝中大权落到了近卫植家和与细川家、今川家等家族亲近的公卿们手中。于是,在此次三好长庆和细川晴元的对立日益激烈后,细川晴元就向朝廷暗中请旨,想将三好长庆拟为朝敌,在大义上摧垮其威信。 然而,那时京都的实际控制权已经落在了三好家的手上。虽然古往今来,鲜有武士敢直接对朝廷动武,但朝廷也不想把和京都实控者的关系闹得太僵。所以朝廷方面提出了条件,要等到南军确保皇宫和公卿住所的安全之后,才就此事进行商议。可这又谈何容易?三好长庆纠集的北军同样是实力强悍,想要打下其把守的京都,可谓难上加难。 而这,就是太原雪斋此行的目的。 「这么多大场面,居然都只是障眼法吗?」一条兼正望着京都南方、鸭川两岸腾起的漫天烟尘,禁不住向太原雪斋感慨道:「调动十余万大军在京都混战,其实只是要把三好修理的注意力引开,好让您有机会从京都北方潜入皇宫。用您那惊人的舌辩之才,说服朝廷,当场下旨三好长庆为朝敌。十余万人为一人打掩护,好大的排场。」 「北军都是西国各地汇集而来的朋党,与三好修理非亲非故,都是为了自家利益或是名望而来。若是在酣战之际,朝廷当堂下旨三好修理为朝敌。怕是旨意一到军中,军心就要大乱,谁还愿意为「朝敌」拼命?与「朝敌」为伍又哪还有半点利益、名望可言?那北军自然将如鸟兽散,抛下三好家撤军。而南军也可以顺势挺进,驱逐孤立无援的三好家,护卫朝廷安全,一石二鸟。」太原雪斋循循善诱,将其中的利害剖析于面上: 「既然手中握有逆转乾坤的筹码,朝中的殿下们又何必要等待南军打下京都、大局已定后再锦上添花?这不也是重振朝纲 威严的大好机会吗?只需要一纸诏书罢了。」 「雪斋大师所言甚是。」山科言继从旁应道:「先前雪斋大师给我们的来信里,也写明了其中因果。奈何相国殿下和陛下、太子等人顾全大局,还是难免有所犹豫。这才要拜托雪斋大师亲临宫中,为他们排忧解疑!」 「自是没问题。」太原雪斋露出了从容的笑容,「贫僧别的没有,就有着一根三寸不烂之舌,专做游说之事。」 「到了,请大师在偏殿稍后。」领头的中御门宣秀停下了脚步,引着太原雪斋等人进了屋,示意他们在蒲团上稍坐一二,自己则快步出门,「在下这就去引相国殿下和皇太子前来。」 「有劳了。」太原雪斋向中御门宣秀一礼后,便接过了一条兼正奉上的茶水,开始品尝其京都名茶的清香。哪怕是如今落魄了,可宫廷中的用茶,到底还是要比远国来的讲究。不知不觉,就已经是一盏茶的时间了。 「奇怪,怎么还没回来?」山科言继微微有些急躁,起身也准备出门看看,「相国殿下应该就等在不远处才是啊。」 然而山科言继刚推开门,便一下子怔在了原地。随后,就踉踉跄跄地倒退着踱步了回来。一条兼正见状一惊,也是起身,却看到门口出现的是面色铁青的中御门宣秀的身影。 「怎么回事……」一条兼正刚开口想问,就看到了在中御门宣秀身后,还跟着一堆人。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色朝服,脸上斜划着一刀触目惊心的刀疤。 「松永弹正。」太原雪斋面色不改,安然坐在蒲团上,微笑地报出了那人的名讳。 「雪斋大师,许久未见了。」松永久秀同样笑意吟吟,带着一众忍者走入室内后,就反手将殿门关上,把太原雪斋等人锁在了其中,「上次见面尚是盟友,如今就已经是刀兵相见的敌人了,实在令人唏嘘。不出我所料,雪斋大师果然想要釜底抽薪,直接暗访御苑请旨,把我们北军整个瓦解。所以我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了多日,终于遇到您了。」 「怎么,弹正有胆子在在皇宫御苑内,公然截杀公卿和使者?」太原雪斋显然也没把自己说的话当真,依旧悠闲自得地品尝着茶水,丝毫没有安慰周围三个瑟瑟发抖的公卿的意思。 「那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松永久秀闻言也笑了起来,随后走到太原雪斋面前的桌案对面坐下,拍了拍手,示意手下们将带来的茶器们摆放在桌案上: 「但是,请雪斋大师观赏在下茶道的胆子,却还是有的。」 「平蜘蛛……九十九发茄子?不错,不错……」太原雪斋的目光也立刻被那绝美的名茶器们所吸引了,随后意味深长地问道:「只是不知,松永弹正这茶道,需耗时多久呢?」 「在下精通各大流派,为雪斋大师演示上十天半个月,绝对不成问题。」松永久秀的笑容逐渐变得微妙,「雪斋大师又是闻名近畿的茶人,鄙人不才,也耽于茶道。想必雪斋大师不会拒绝赐教吧?朝廷什么的,战场什么的,旨意什么的,都是茶人身外之物,咱们就先别在意了吧。」 「弹正是想一直演示茶道,直到此役结束吗?」太原雪斋于是便也将手中的茶杯放到边上的桌案上,向着松永久秀行了个佛礼,示意他可以开始茶道的准备。不过松永久秀倒是不着急,仿佛还想和太原雪斋再闲聊几句: 「正是如此。把雪斋大师拖在这里即可。」 「弹正可是三好家军中右笔,更是三好修理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弹正不在,这三好家就仿佛缺了智囊,该如何指挥作战呢?」太原雪斋抬眼看向松永久秀,后者却摇头道: 「雪斋大师之才,十倍于我松永久秀。我耗在这里,三好家宛若十指去其一指。可雪斋大师您耗在这里,今川家可是 十指连一指都不剩下啊。能有幸和您「对子」,这可是在下的荣幸。没了您,今川家哪会是三好家的一合之敌?」 松永久秀本以为太原雪斋会闻言色变,却不想他只是笑而不语,有一下没一下地盘着手中的念珠。 「您总是这么冷静,真是令人感到挫败啊……仿佛什么都是您预料之中的一样。」松永久秀咂了咂嘴,好奇的看向太原雪斋:「我就很好奇,您平生可否有过一次不冷静之时?」 「有,当然有。」太原雪斋的脸上立刻浮起出了懊恼和心疼的神色,「当年承芳刚被接入我寺里,寺中小僧们不知他的身份,只嘲弄他「没爹妈要」。那孩子听到这话后委屈地哭了好几天,吵着要回去……事后每当想起他当时的那模样,都只觉得心肝欲碎,屡屡失态,谈何冷静?」 「哈哈哈哈……」松永久秀听到这故事后,却直接放声大笑起来,「您把那今川治部保护得太过了吧,这点苦都吃不起?您知道吗,我家主子(三好长庆)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爹妈,没爹妈要。他当时和今川治部差不多年纪,却已经要一个人照顾三个弟弟,还要支撑起整个家族不被环绕的外敌所吞灭,哪有哭的余地?……斗不过的,雪斋大师那被您娇生惯养长大的今川治部,断然是斗不过我家主子的。只要把您拖在这里,只要没有您太原雪斋,他今川义元什么都不是!今川家的其他人也什么都不是!」 「那就拭目以待吧。」太原雪斋再次行了个佛礼,「请吧,松永弹正,让贫僧领教一下你的茶道,和三好家的本事。」 「献丑了。」松永久秀在听到「茶道」二字后,瞬间便正了神色,哪还有半点狠辣枭雄的神态?活生生一个素朴清修的茶人模样,卷好袖子,全情投入到面前的茶盘之中。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会(8)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巳时七刻,京都西岸,皇宫御苑外的本能寺。 「迟迟没有信号传出。」从寺外回来的小原镇实向藏匿于此间的今川家忍者们吩咐道:「雪斋大师遭遇了麻烦。事先约定好了,如果半个时辰后,雪斋大师还没有派使者出来通知我们他见到了相国(近卫植家),那就是在朝中被人困住了,要我们择机解救他。」. 「居然真的有阻拦?三好家已经可以把手伸到朝廷里了?什么时候结交的关系?竟能在皇宫里把人扣下来?」那古野氏丰大感震惊,「雪斋大师吩咐我们分作两队行动时,我还觉得大师有点杞人忧天……」 「这是雪斋大师多年的习惯了。」忍者头目土原子经追随太原雪斋小半辈子了,自然对他的风格了如指掌,「不管去哪里,都会留一队别动队在外接应,以免在遭遇意料之外的事态后束手无策,好几次靠着这个习惯救命了。」 「三好家的人一定以为,扣下了雪斋大师,就万事大吉了。」小原镇实边说边为自己披挂整齐,即使已经从事文职工作多年,但他却从未忘记当年的本事。 「走。」小原镇实挥了挥手,向今川家的忍者们招呼道,「暗中潜入皇宫边放火,吸引敌人注意,随后突入偏殿接应雪斋大师。」 「是。」众人领命后,立刻追随着小原镇实从本能寺里鱼贯而出,正准备隐蔽散开,忽然就只见一阵利箭袭来,吓得今川家的忍者们仓促躲闪,乱作一团。小原镇实、土原子经和那古野氏丰匆忙带来手下们躲回寺内,在寺墙后栖身。外面脚步声大作,袭击者显然也已经逼到了寺庙外,将今川家的忍者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起来。 「什么人?」小原镇实沉声大喝道:「可知我等是谁?竟敢动手!」 「太原雪斋的弟子们,不是吗?」寺外为首那人闻言淡淡地应道,「无论是何行动,都会分为两队互相接应,以备不时之需,那雪斋大师当真是经验老到。可是啊,这一招我们数年前还是友军时就已经领教过了,骗不过我们了。对木泽长政用了一次,还想再算计我们一次?知道你们有别动队,必然是藏在皇宫边,盯着找就找到你们了。」 「三好家?」土原子经瞬间反应过来,「来者何人?」 「三好实休义贤。」那人报上了自己的名号,随后话锋一转,沉声狠道:「论干脏事,雪斋大师十倍于我。可是现如今他已经被拖在皇宫内,分身乏术,顾不上你们今川家里的其他人了。鄙人不敢和雪斋大师对垒,但是欺负雪斋大师的几个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点燃狼烟示警。」那古野氏丰倒吸了一口凉气,向部下们吩咐道:「三好四兄弟的二弟义贤……我们遇上硬茬了,计划受阻。」 · 不久后,京都以北,鸭川岸边。 「信号。」濑名氏俊一眼看到了南方数里外袅袅升起的狼烟,「本能寺的方向?这么说,不仅雪斋大师进宫的计划受阻了,连肥前守(小原镇实)他们也被发现了?怎么可能?」 「大人,该如何是好?」其他今川家的忍者们见状都是有些慌乱。 「别怕,雪斋大师早已料到这种情况,吩咐我们在这里埋伏待命不就是等这个时候吗?」濑名氏俊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雪斋大师说了,毕竟三好家也曾经是并肩作战的友军,熟悉我们忍者的行动方式。而京都内外也潜伏了不少三好家的暗哨,三好家的忍者系统在那三好实休(三好义贤)的调教下精干强悍,很可能会事先察觉雪斋大师和肥前守他们的潜入计划。」 「当时都以为是雪斋大师太过谨慎……」忍者们闻言皆是后怕。 「没事,局势并没有脱离掌控。」濑名氏俊皱了皱眉头,扭头看 向鸭川码头边停靠着的二十余艘商船,和商船上休息的船夫们: 「鸭川素来低浅,几乎难以通航。可每逢春雨时节,水位暴涨,就有几旬可供船只往来。三好家初入京都,必然没有雪斋大师那样熟悉京都的水文,肯定不会留意鸭川。他们将忍者都调去监视我们陆上可能的支援,水路就空了。按照原计划,利用我们十几日来暗中雇佣的鸭川上游的船夫们的船只,此刻立即顺流而下,冲到三条大桥前停下,上岸援助我们被困在本能寺的忍者,里应外合,击溃敌军!」 「是!」今川家的忍者们纷纷领命,在濑名氏俊的带领下踏上船只。这些京都的船夫们被聚集起来有多日了,也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多打听什么——今川家给了丰厚的酬金,能值上他们半生劳作了,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顺流而下,开到三条大桥边把我们放下,你们就留在岸边等待,不要多问。」濑名氏俊向船夫们严肃地吩咐道,然而这些老实巴交的船夫们却只是点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去操舵发动船只。 「这是何意?」濑名氏俊素来是个温柔和善的武士,即使对待平民也是彬彬有礼。换做其他武士,见平头百姓这样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此刻已经是手起刀落了。但好脾气的濑名氏俊依旧只是客气地追问了一句,略微降低了音调。不过,他身后的其他忍者们却已经满面怒容,生怕耽误了时间。 「莫非是怕水位无法航船?」濑名氏俊转念一想后,就自以为理解了船夫们犹豫的原因:「放心,鸭川的水位如今已经可以航船了,就算有船只损耗,我们也会足额赔偿给你们。」 「这位大人说笑了,鸭川水位,我们讨海人心里自有计较,又怎需要你们提醒?」船夫们身后响起了另一个温文尔雅的嗓音,这谈吐和修辞,一看就也是家教甚严的武士出身,根本不可能是寻常船夫水手。 今川家的忍者们见状一下子都警惕起来,将手按向武器。然而,从船夫们身后走出的那个说话人,却也只是一身普通的船夫打扮,皮肤晒得黝黑,衣着也朴素至极,额上绑着一根船夫们惯用的发带。 「敢问阁下是?」濑名氏俊将手摁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低声询问道。 「安宅冬康。」那人报上名号,向濑名氏俊作了一揖,「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是常年在水边、海上厮混。哪怕是刚到一地几日,靠鼻子闻,也能把它的水文嗅个七七八八,就不劳烦大人您提醒了。您们知道丰水期的鸭川可以航船,我们自然也知道。您们打算从鸭川上乘船奇袭,我们自然也料到了。」话音刚落,那些看着和善的船夫们便纷纷从甲板下摸出砍刀,在安宅冬康身后严阵以待。 「这些船夫都是安宅殿下您一早安排的?故意等着我们今川家来收买的?」豆大的汗珠从濑名氏俊的额头沁出,声音都不禁颤抖起来。 「正是。」安宅冬康礼罢后也退了半步,从手下手里接过自己的武士刀,「这近畿,到处都是濑户的讨海人在做些水路生意,博个营生。对你们这些外乡人而言,又怎么能听出他们的口音是不是来自淡路岛十八家呢?雪斋大师没有亲自前来的话,你们必然是要出差错的。而现在雪斋大师不在,你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请吧。」安宅冬康摆好架势后,重重一踏甲板,率众在摇晃的船只上冲向立足微微的今川军们,「领教下安宅家的水战技艺吧。」 ·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午时二刻,本能寺以南。 「狼烟已经点燃小半个时辰,为什么鸭川的船只还没到?」 天野景德一面瞭望着一片寂静的鸭川上游,一面留心着打得不可开交的本能寺:「这样拖下去,哪里还有援军能去救雪斋大师脱困?我们是奇袭作战,被拖住可 就完蛋了。难道真的要走最后这一招吗?雪斋大师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拜托那位大人……」 就在天野景德紧张地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手下的忍者们已经将一个容貌俊朗的青年带到了他面前。这人没有将头发剃成月代头,反而是留了刘海,举止谈吐也不似武士——一看便是宫中人士。 「肩膀上有乌鸦,您就是今川家的天野大人?」青年开口确认道。 「是。」天野景德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您就是熟知京都地下密道,先前两次相助了我家家督殿下的京都人士?」 「正是我。」那个青年伸出手,以有些古怪的礼仪和天野景德握手打了个招呼,随后感叹道:「真没想到,雪斋大师和今川家竟会被逼到如此境地,以至于不得不又依靠我这条线。三好四兄弟各个是人杰,雪斋大师以一人之力,双拳难敌四手啊……」 「是。」天野景德略感惭愧地低下了头,「还请根据事先的约定,由您带我们走地道,直通皇宫御苑内,搭救雪斋大师。」 「请跟我来。」青年也不拖沓,引着天野景德便走,随后长叹了口气道:「现在皇宫附近人多眼杂,我本不想出手的……太容易暴露了。奈何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没办法了。但凡你们顺利一点,我都不会轻举妄动。」 「实在是添麻烦了。」天野景德赔了个不是,「还请麻烦您快些,十万火急。」 然而,青年却骤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天野景德和忍者们都是一愣。 「有老鼠。」青年撇了撇嘴,眉毛瞬间皱紧,「刚才我悄悄溜出皇宫时,便一直觉得有人跟着,还以为是错觉,没想到他追到这里。」 「出来。」青年抬手一指,沉声大喝道:「别藏着了。」 「哈哈,果然还是被发现了?」一声大笑过后,就只见一个武士带着一众三好家的忍者,从本能寺西南的街区里拐出,挡住了一行人前往密道入口的路,面目阴沉地对青年威胁道: 「先前木泽长政之乱,我们就怀疑皇宫里有人和今川家私通款曲,给你们行了不少方便,才让你们把木泽长政刷得团团转。所以我一直盯在皇宫里,到了这危急时刻,果真有人悄悄溜出来给今川家报信啊。是不是要引着这些人走什么密道,到皇宫里救人啊?这位公子殿下,可不应该啊。皇家不是一向不干预武士纷争吗?若是不置身事外,那可也躲不掉事后的清算了哦?」 「据我所知,三好四兄弟均不在皇宫内,你又是何人?无名小辈?三好家竟有如此多的人才?」青年并未理会眼前三好家武士的话,而是直接反问道。 「哈哈,我二哥的说法是,做脏事的人,自然是名气越小越好。二哥(三好义贤)就是名气大了,才束手束脚,很多事情难免引人耳目,做不得了。」那个武士只是冷笑了一声。 「二哥?」青年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对这「称呼」震撼不已,「你分明不是安宅,也不是十河……‘二哥又是从何而来?」 「是,三好四兄弟其实有五人。四个干名垂青史的大事,一个干不入流的脏事,连名字都不配被记得,甚至连三好兄弟的一员都不配被计入。但这也刚刚好,方便我在黑暗里干些脏活。我野口冬长,专为兄长们行蝇营狗苟之事!」那个唤作武士大笑着抽刀在手,大踏步地向今川家众人袭来。 「你二哥教育你要不留名,你这五弟居然还自报姓名?」青年一边退后寻求今川家众人的保护,一边调侃道:「就这样还想干脏事?」 「告诉你们又何妨,反正都得死在这儿。」野口冬长满不在乎地一拍刀鞘,向部下们招呼道:「雪斋大师受困宫中,他的所有党羽和伏线都被我 们一一揪出,看你们还能搞出什么花样?跟我上!」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一会(9) 与此同时,音羽山西北,只园。 “这个时间,老师在皇宫那里应该差不多大获全胜了吧。”带着军队缓缓地开向音羽山的今川义元漫不经心地思索着里的情节,欣赏着只园外的大好风光,直到一缕狼烟在鸭川西岸本能寺的方向升起。 “哦,老师居然遭遇了不顺?”今川义元颇感意外,惊讶了片刻后,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正事上——继续思索的文本。“没事,反正老师肯定留了好多后手,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三好家定是防不胜防。” 又过了半晌,本能寺的狼烟依旧没有熄灭——这是事态迟迟没有得到解决的信号。 “殿下。”这下田沈健太郎有些着急了,凑到今川义元身旁道:“要派人过河去增援吗?” “老师和他的所有副策都被识破的话,敌人想必是对我们的动向有了相当把握,冒然进军也只有中伏。”今川义元眯着眼看向了三条大桥两侧的街巷,敏锐的战场嗅觉告诉他——里面估计有不少伏兵。 “按照原计划,上音羽山。”今川义元抬手指向了京都东的最高峰,“老师之前说了,京都西岸的活动都是阴谋,虚虚实实,说不准胜负。但是拿下制高点却是阳谋,可以左右战局。战局逆转了,鸭川西岸的局面自然逆转。反正老师在皇宫内是安全的,三好家的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难道敢在陛下眼前杀人吗?” · 今川义元下命令后,今川军立刻全速开始攀登音羽山。然而,他们刚绕过音羽山西北的山路,就只见前方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三好军的靠旗,挡在了今川军上山的必经大路上。 “在这里等着我们呢?”今川义元露出了无奈的微笑,“这倒是并不意外,我们今川军在南军评定会议上公开的计划就是要来迂回抢夺音羽山,情报难免会泄露。三好家连老师密谋潜入皇宫都料到了,自然不会不知道我们今川军的目标。” “阿波众、淡路众、赞岐众,还有三好三人众的马印……”田沈健太郎看了眼三好家的旗号,严肃地向今川义元提醒道:“除了三好修理的旗本外,三好家的精锐已经尽皆在此。” “无妨,机关算尽后,本就是狭路相逢的对决了。”今川义元毫不在意,大手一挥,尽数点出今川家中的精锐:“备中守,左京进,我将除旗本以外的部队尽数委托你们指挥,应战吧。” “遵命。”冈部亲纲毅然应道,抽刀在手:“殿下放心,不需要很久。” “让这些近畿的病秧子看看,我们东国武士是怎么打仗的。”朝比奈泰能猛饮一大口酒水,便大笑着驱马向前。 “其余人,随我绕小路上山。”今川义元随后又是一扬马鞭,向身后的戈矛备、檄盾备和马廻众们下令道:“直驱音羽山顶的清水寺,居高临下地指挥夹击。” “是!” · 今川军旗本在音羽山北的山路上奔驰,东侧尽数是寂静山林里被惊起的飞鸟,西侧则是拼杀得如火如荼的今川军和三好军精锐。每个人都是心弦紧绷,直到那标志性的清水寺外的庭榭出现在视野内的山峰上。 “有人。”吉良玮成一把拉住今川义元坐下马的马缰,指向了清水寺外的庭榭。今川义元定睛望去,可以看到庭榭中的石桌上,悠然坐着一个蓝衣青年,孤身一人在桌上摆弄着什么。 今川义元点了点头,示意部下们警戒待命,自己则带着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两人策马向前。走近了一些后,青年也被脚步声打扰,扭过头来——那英姿飒爽的面容,不是三好修理大夫长庆又是何人? “治部殿下,别来无恙。”三好长庆热情地开口,抬手向今川义元招呼道,“良辰美景,山下又有二十万大军厮杀助兴,如此兴致,何不来小赌怡情?” “哦?”今川义元这才发现,三好长庆面前的石桌上摆的不是别的,而是他酷爱的筛盅,“修理殿下好雅兴,兵凶战危之际,还能抽空赌博?” “治部殿下不也是在剑拔弩张之时,还在欣赏只园风景吗?”三好长庆大笑着反唇相讥。 “都被修理殿下看在眼里?”今川义元越过三好长庆的身影,从清水寺外的庭榭向山下眺望,这里的视野却是非常之好,说是将半个京都纳于眼底也不为过,“修理殿下是在这里看了半晌?那我真是倍感荣幸。” “面前有骰子,哪有空看你?治部殿下不要自作多情了。”三好长庆叮叮哐哐地摇晃着手里的筛盅,随后缓缓停下,看了眼今川义元,又看了眼筛盅,“哪怕不看,我也知道点数是什么。” “修理殿下的意思是,我们今川家的行动都不配入您的法眼,早就被料到了?”今川义元看了眼庭榭下的清水寺,里面隐隐有人影晃动,便将手摁在了刀柄上,“这么说,清水寺里也是伏兵?” “正是如此,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样看来,那雪斋大师也不过如此嘛,此时此刻,他估计正被松永弹正困在皇宫里吧。”三好长庆抬起筛盅看了眼,检验了一下自己猜测的点数对不对,随后便满意地再次抬起筛盅开始摇晃。 “我军中有细作出卖了军情?”听闻三好长庆看轻太原雪斋,今川义元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修理殿下竟敢如此笃定,将大军布置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若是我今川军从正面进攻,北军岂不是一败涂地?” “哪有什么笃定,都是赌的罢了。战场上,谁也算不准谁,也没有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情,和赌桌上一样,都要靠赌。胆子大些,赌注自然就大些。”三好长庆看了眼今川义元身后全副武装的旗本们,轻笑着回应道:“好巧不巧,赌对了,今川军真的来了这里。” “但修理殿下的胆子未免有些太大了,也太笃定了吧。”今川义元轻轻抚摸着腰间龙丸的刀柄,抬起头来凝视着三好长庆,“两军交战,主将自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修理殿下孤身一人在这庭榭里,却把大军都留在庭榭下的清水寺。倘若我现在直取修理殿下首级,修理殿下的部下想必是来不及护驾的吧?” “哈哈,那要来赌赌看吗?”三好长庆瞬间赌意大起,手中的筛盅摇得更响了,挑衅般地回望向今川义元。 “正有此意。”今川义元挺身应道。 “赌多少?”三好长庆瞄了眼桌边的筹码。 “我们这里有三个‘百人敌’。”今川义元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随后轻响一声,将龙丸抽刀出鞘:“‘三个百人敌’,那就赌三百两,修理殿下死在这里。” “一万两。” 三好长庆将筛盅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沉声报出自己的赌注。 庭榭的廊柱后,闻声赫然转出一个倒提画戟的青年,容貌清秀,可神色却如厉鬼般狠厉,扑面而来的杀气几乎让今川义元等人有些站不稳。凝神一看,才认出这正是曾经见过的故人——三好四兄弟的四弟——十河一存。 “赌你办不到。” · 话音刚落,十河一存已经如迅雷般闪出庭榭,转瞬间就奔袭到今川义元身前,抬手一戟直取面门。今川义元仰仗着自己那蹴鞠练就的过人敏捷,猛地后仰一躲,只见戟间几乎贴着脸面划过,切断了额前的几根碎发。十河一存随即变刺为劈,借重踏之力泰山压顶般砍下。今川义元不敢硬挡,脚步轻摩,一个碎步跳开,而十河一存又已经跟上一刺。 直到这时,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才刚反应过来,挺身上前已然来不及。电光火石之下,重心不稳的今川义元反手抽出宗三左文字格挡,却被十河一存那一刺的力道给直接振飞出去,踉踉跄跄地多步调整才在一丈外站稳。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此时已经抽刀在手,护在今川义元身前。 “墨球还好吗?”喘息间,十河一存用那尚且青涩却已经低沉得不像话的嗓音问起了自己上次见面时寄养在今川义元那里的猫咪。 “好得很,放心吧。就算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墨球都会好好照顾的。”今川义元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随后苦笑道:“你不怕你刚才哪一回合直接就把我杀了?不应该先问完,再动手吗?” 十河一存没有回话,在得到答复后,便一言不发地挥戟攻来。今川义元想借力架住,给两个部下争取反击的机会。然而刀刃刚刚接触的那一瞬,他就被震得虎口剧痛——力道比刚才那一合大了一倍不止——紧接着就他被击退出去数丈之远,险些没摔翻在地。 这时候,今川义元才意识到,刚才那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雷霆一击,已经是十河一存留手后的结果了。 “不介意我们以多欺少吧?”对实力差距有清醒认知的今川义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义的三打一。 十河一存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 几个回合间,三好长庆已经不知何时在庭榭里立起了自己的马印。旗帜挥舞下,潜藏在清水寺内的三好长庆的旗本们呼啸而出,从两侧的山路包抄而来。而松井宗信和大泽基胤也不二话,各自带着今川家的旗本戈矛备和檄盾备翻身应敌。 今川家和三好家的全面冲突——拉开序幕。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一会(10)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午时四刻,鸭川西岸,新善光寺。 “是吗,这就是尾张殿下的答复?”毛利元就向刚刚赶回的小早川隆景确认道。 “是,尾张殿下让父亲便宜行事。”小早川隆景面露难色地答道。 毛利元就皱起了眉头,双手抱胸,陷入了沉思中。新善光寺东南的织田军此刻正在重整态势,似乎准备重新组织一次进攻。 “父亲,依儿臣之见,尾张殿下就是想让我们擅离战阵,把尼子军的侧后卖给南军。但是他们大内家又不想在世人面前背上‘出卖友军’的骂名,所以才让我们‘便宜行事’,好让我们毛利家自己担上恶名。”毛利隆元直言不讳地戳破了陶隆房的如意算盘,有些愤愤不平地对毛利元就道:“我们为何要为了他们大内家,在这天下瞩目的大战里败坏毛利家的武名?” “可是如果能够让尼子军腹背受敌,削弱尼子家的实力,对我们也是大有裨益的。”小早川隆景在一旁低声提议了一句:“毕竟比起大内家,直接毗邻面对尼子家压力的反而是我们才是。” “那也不能让我们毛利家身败名裂啊……”毛利隆元抬高了音调争论道,“在战场上抛下友军,自己往后方撤退,放弃阵地不战而逃,岂不是要被后人耻笑?大家会怎么看我们毛利家?” “可是……”小早川隆景又支吾着想要开口。 “我有主意了。”这时,沉思半晌的毛利元就却忽然抬起头来,紧缩的眉头早已舒展开,挥手指向东南的方向:“看到泷尾神社那边了吗?筒井家的旗帜快速北上,随后却在泷尾神社那里停下,甚至往南退了。说明我们在鸭川东岸的友军接到通知后,已经南下突破到泷尾神社的地方了。” “啊?那为什么三十三间堂上还打着斋藤家的旗帜?”毛利隆元一脸困惑地看向了泷尾神社北边的三十三间堂上飘扬着的斋藤二头波。 “估计是先前住宅在六波罗蜜寺的大友军所部想要瞒天过海,所以在攻下三十三间堂后没有变换旗帜吧。”毛利元就不假思索地回道:“那这也意味着,斋藤军应该也已经离开三十三间堂了。如果斋藤军向东,那新日吉神宫早就告急了,可事实上那边一切如旧。如果斋藤军向南,那泷尾神社那边不该只有筒井家一家在作战。考虑到斋藤家和织田家是同盟,斋藤军很有可能和织田军一起渡河往西了——” 毛利元就拉长了音调,扬了扬下巴:“就在我们东南,七条大桥南的街区里吧。” “父亲何意?”毛利隆元和小早川隆景都是一头雾水。 “意思就是,现在鸭川东岸大半被我们北军控制,几乎没有什么南军的部署,非常安全。”毛利元就轻咳了两声,随后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我们若是击败了织田军,一路追击而去,到了七条大桥畔,却‘突然’发现有斋藤军的伏兵在那里。那‘走投无路’之下,‘仓促间’只得撤向鸭川东岸躲避,友军们和世人想必也不会苛责我们兵微将寡的毛利军吧?我们又不是故意出卖了尼子军的侧后,只是碍于形势罢了。” ·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午时五刻,新善光寺外。 织田信长重新调整了兵力的部署,打算让士兵们从新善光寺的两条小巷外绕过,一同发起进攻。然而,还没等他摆动旗帜,就忽然发现新善光寺上毛利元就的马印高高挥舞起来。片刻后,只见他本来想要迂回的那个北侧小巷里哗啦啦地涌出了毛利家的伏兵,为首的正是毛利元就那尚且年幼却依旧勇冠三军的次子——吉川元春。 猝不及防的织田军顿时被冲乱了,所幸织田军武士的战斗素质还是过硬的,没有像筒井军那样狼狈不堪,而是各自收拢部队,且战且退地向东南的七条大桥方向转移,准备会合等在那里的斋藤军,击退这支伏兵后才做打算。让织田军有些惊讶的是,新善光寺内的毛利军居然也一同倾巢而出,放弃了精心构筑的坚固阵地,直接追杀而出。 织田信长见状倒是不慌了,率军一路退到七条大桥边,一早上到现在都一枪未发的斋藤军已经养精蓄锐多时了,马上就从七条大桥南的街巷里冲出,扑向毛利军。 但眼前的变化再次令所有的织田家和斋藤家武士大跌眼镜——毛利军非但没有撤退,而是硬生生向七条大桥的方向冲去。织田军和斋藤军都没料想到这个动向,以至于东边几乎没有布防,被毛利军直接朝鸭川东岸闯了过去,留下斋藤军和织田军面面相觑。 “主公,我们的退路岂不是被切断了吗?”明智光秀有些焦急,指向了毛利军扬长而去的方向——三十三间堂。 “无妨,刚才不是已经有北军的部队过去了吗,早就丢了。”斋藤道三倒是毫不在乎,用大拇指反身指了指鸭川西岸的街巷,“我们要撤,就直接沿着鸭川往南,到东山桥去,怕什么,没什么好怕的。” 话音未落,令斋藤道三后怕的事情就来了。 织田军一声招呼没打,直接就扭头冲着毛利军刚刚腾出的新善光寺杀过去了。 “我这女婿……”斋藤道三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冒冒失失的性子,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赶着投胎一样!见到机会就果断上,固然不会错过好局,但也可能把自己害死啊。” ·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午时七刻,愿教寺南,尼子军中。 “报!殿下!不好了!新善光寺丢了!上面已经插着南军的织田家的木瓜旗了!” “嗯?”尼子国久本来正披坚执锐地在一线奋战,得到传令兵的通报后才赶忙退了下来,爬到一处屋敷二楼向后张望——这才发现新善光寺上的一文字三星旗帜们都已无影无踪。 “毛利家的畜生们……我就知道这些两面三刀的畜孽,被分到我们后面,准没好事!”尼子国久见状气得破口大骂,赶紧招呼部队:“撤,往后撤,撤回愿教寺。” “回到愿教寺也还是危险……”发布命令后,尼子国久仍是觉得冷汗直流,“新善光寺丢了,我们往东北的退路已经断了,只能去西北的法光寺。可法光寺,分明是大内家的阵地……不可能给我们行方便的吧?” 正如尼子国久所料,在看到新善光寺的毛利军“便宜行事”地让出了阵地后,陶隆房已经果断指挥大内军撤退。 “侧后方已经被突破,南军有可能通过新善光寺直接杀向二条城和皇宫,全军立刻回师勤王!离开法光寺,撤向大泉寺!”陶隆房以新善光寺易手为契机,名正言顺地下令大内军北撤。大内家的武士们立刻率领所部与朝仓军脱离接触,转而向法光寺撤去,而法光寺里的后队则直接开始向北边的大泉寺转移。 朝仓宗滴也是半截入土的老狐狸了,哪儿会不明白大内家心里的算盘?他一面默契地放大内军离开,一面紧随其后,在大内军撤出法光寺后,立刻进驻其中。同时,将原本在东寺的阵地留给支援而来的浅井军驻守。等到尼子军的武士们撤回愿教寺后,才发现法光寺上的大内菱也已经被换成了朝仓三盛木瓜,纷纷气得跳脚。 “陶尾张是要把尼子家送到我们嘴里啊。”朝仓宗滴捋着颌下斑白的胡子,看着已经被朝仓军、浅井军、六角军、若狭武田军和织田军、斋藤军从四面八方包围在愿教寺里的尼子军。 另一边,六角定赖和自己的女婿武田信丰正带着部队穷追六角军不舍,一路将他们堵到了愿教寺内,六角定赖却随即就下令部队止步,没有立刻对愿教寺发起强攻。 “管领代。”武田信丰满头雾水,“六角家立足未稳,这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为何停兵?” “看不出来吗,这是大内家的借刀杀人之计,大内家和他们的附庸毛利家从左右两侧一起撤兵,把尼子家卖了个干净,当作一份大礼,送到我们包围圈里来。”六角定赖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身上的戎装,用双手在裙甲上拍了拍道:“但是啊,我们又为什么要给大内家当刀子呢?尼子家被包围了,为了生存,必然会困兽犹斗。我们这时候进攻,不就一头撞上铁板了吗?” “可是这是好大一份功名,正是扬名立万的时刻啊……”武田信丰还是有些眼馋。 “不急,一大份厚礼,我们两家自己自然是无福消受的。”六角定赖招了招手,示意小姓们端来一个马扎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西边的朝仓军和浅井军,“等到我们的人到齐了,再一起进攻。” 第三百二十章 一会(11) 此时此刻,音羽山上。三好军和今川军上自家督、下至足轻,都在竭尽所能地捉对厮杀。战至酣处,那些所谓的家族利益、利弊得失也就渐渐地被抛之脑后,一腔热血涌上心头之际,所有人想着的都只有把面前的敌人先解决掉——不惜一切代价。 今川义元此刻正靠在一棵松树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和节奏,他身旁的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同样是气喘吁吁——可是在他们面前,那个以一敌三的十河一存却似乎完全没有感到劳累一般,提着画戟一刻不停地就奔袭而来。 “太久没活动了,久疏战阵……啊,也不能说没活动,踢蹴鞠也是活动嘛。”今川义元一边暗自吐槽了一句自己,一边一个闪身让过十河一存这一戟。跳开半步后,他正思索着这次该如何反制十河一存,却意外地在余光里发现了三好长庆的动作—— 他不知何时在清水寺旁的庭榭里立起了自己的马印,正站在庭榭围栏处,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战局,同时不断挥动着马印,对音羽山下京都两岸的北军下达命令。 “这可不妙……”今川义元皱了皱眉头——他们今川军此来,就是想要抢下海拔最高的音羽山,好在地形复杂、视野遮蔽的京都里获得指挥优势。可现在反倒是三好长庆先一步在音羽山上站住了脚跟,开始发号施令——在他的居高调度下,北军的指挥马上就可以压倒慧日山上的武田晴信——后者的视野远不如三好长庆开阔。 电光火石之间,今川义元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收敛了眼神,将全身上下的精力投入到身体的控制上,罕见地认真起来。在十河一存下一戟刺来的瞬间,猛地收刀,一个俯身擒抱的姿势,躲过那一戟,向十河一存冲来。十河一存一愣,匆忙侧身让过,转身一戟劈下,被田沈健太郎出刀夹住。而这时,吉良玮成又一剑挥来,逼得十河一存只得格挡。 就当十河一存准备提防今川义元的近身格斗时,却发现今川义元压根没有刹车,而是一路向反方向冲去——那是三好长庆所在的庭榭。 “大哥!”十河一存低吼一声示警,随后便一使劲震开吉良玮成,反身追去。 本在观望战局的三好长庆发现今川义元的动向后,便淡然转身,也是抽刀在手,准备应敌——不过今川义元的行动再次超出了三好长庆的意料之外。 今川义元抽出宗三左文字,狠狠地向庭榭甩来。三好长庆正要挥刀格挡,却发现那刀歪得离谱。根本没有半点打中人的可能,而是一下子狠狠地插在了庭榭的廊柱上。下一刻,就只见今川义元飞身跃起,右脚踏在刀柄上,借力再次向空中一跃,翻上了庭榭的屋顶。 今川义元站在庭榭顶,迫不及待地向西边的山下望去。居高临下,京都的大街小巷间的混乱战斗瞬间一目了然,整个战局也豁然开朗——了吗? “什么情况?”今川义元被眼前的局势给吓了一跳。 按照原定的计划,在鸭川东岸打头阵的织田军、斋藤军、北条军里,除了北条军之外,另外两军都已经不知去向。今川义元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斋藤家的旗号,织田家的木瓜纹更是直接出现在了鸭川西岸的新善光寺?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本来应该只是僵持的鸭川西岸却乱成了一锅粥,密密麻麻的旗帜犬牙交错,今川义元转瞬间也分不清那边发生了什么。比起混乱的鸭川西岸,鸭川东岸的战局倒是清晰一点——狼狈得很清晰。 由于织田军不知道为什么去了西岸,斋藤军又不知去向,南军在东岸的兵力已然捉襟见肘。三十三间堂和泷尾神社这两个原设想里肯定属于南军的阵地此刻都落入了北军手里,而北军的先锋大友军更是已经快突破到了作为南军指挥阵地的东福寺-慧日山。正在和大友军接战的筒井军眼看已经落败,北畠军正在匆忙补上阵地——估计也不是势头正猛的大友军的对手。 就在今川义元想要进一步确认战场上的北军动向时,耳畔却忽然响起风声。今川义元侧身一躲,就只见一把刀飞甩而来。今川义元一个后撤反手接住那刀,发现正是自己刚才插在廊柱上的宗三左文字。而在自己刚刚跳上屋顶的地方,三好长庆也已经爬了上来,缓缓向自己逼来。 “哦,治部也想要登高?”三好长庆冷笑道。 “怎么,这世上的山间庭榭,还只能由你修理殿下一人独享不成?”今川义元将宗三左文字插回刀鞘,反手将龙丸抽了出来、 “有些人登高是为了望远,有些人登高却只是为了赏景。”三好长庆砸了咂嘴,言语间满是对今川义元生活态度的不屑,同时加快步伐,踩着砖瓦向今川义元袭来:“看得多远,不取决与你站得多高,只取决于你眼里有什么。像治部殿下这样的花花公子,站得多高也没用,眼里还是那些花鸟风月。既然如此,就别霸占这高处,耽误我的大事。” “那我倒是不介意让给修理殿下,不想耽误您做大事。”今川义元丝毫没有被三好长庆的说辞激怒,脸上依旧是从容的笑意,“只是眼下,您这大事是要取我们性命,我可是着实不想死的。死了,还怎么继续赏景呢?” 三好长庆冷哼一声,照面就是一刀向今川义元砍来。今川义元格挡的时候顺势卸力,反身一刀,也被三好长庆架开。 “修理殿下,未免有些太自信了,居然敢独身追上来。”简单的回合过后,今川义元心下已经清楚,三好长庆的武力水准要逊于自己——毕竟今川义元自己的武艺怎么说也是出类拔萃,只是遇上上泉秀纲、十河一存这样的万人敌时难以抵挡罢了:“先前那番笃定,怕只是狐假虎威罢了。可老虎不在,狐狸又怎敢单独面对猎人呢?” “是吗?”三好长庆轻笑了一声,随后高高举起手来。 今川义元愣了一下,全屏本能地侧头看去——在庭榭下的清水寺里,一队三好家的弓箭手已经弯弓搭箭,对准了自己。 “放!”三好长庆大喝一声,箭矢立刻暴雨般袭来。今川义元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匆忙往庭榭下一跃,在柱子后躲避弓箭。而三好长庆则是一手将自己的马印拔起,拉扯到屋顶上,开始继续观看战局给出指令。 “不行,不能让他再这样再这样指挥下去。”今川义元立刻扬手,向着远处自己的旗本队喊道:“弓箭队,压制庭榭!” 得到命令后,今川家的马廻众们也立刻分出了一对弓箭手,绕到山路旁的高地上,对着庭榭放箭,把三好长庆也逼了下来,本来正在交手的十河一存、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等人也纷纷推开。可三好长庆不慌不忙,马上让侍卫们带着马印,就向清水寺东北的另一处山头转移。 “向西,抢占高点!”今川义元再次下令,“我们要找到视野开阔的地方了望战局,好给武田殿下传递信息!” “分散,压制所有高点!”三好长庆也同时对己方的旗本下令道:“缠住每一支今川家的部队,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殿下,我们的兵力比他们少,即使殿下有万夫莫敌之勇,怕是也不足以同时对所有音羽山西麓的高点发动进攻。”混战中,绯村羊羽策马来到今川义元身后,向他汇报道:“请选择一处为主攻。” “选一处吗?”今川义元抿了抿嘴,最后还是将目光锁定在了三好长庆的马印上,“三好修理要去的山头,肯定是视野最好的吧。那就追过去,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绯村,赤井,率部佯攻,分散注意力。其余近卫,与我追击三好长庆!” · 三好长庆本来正驭马在山路上奔驰,却忽然听到侧后方也传来了马蹄声。他扭头一看,在隔着一道小裂谷的另一条山路上,今川义元同样正带着骑兵策马而来。两条山路即将汇合——而汇合的地方,就正是音羽山西麓最高也是最开阔的山头。 “还不死心?”三好长庆抬手指向今川义元,高声喝道:“带着你的部队灰溜溜地逃走吧,现在还有机会离开!再不走,要死在这里的就是你了。” “修理殿下好有自信,刚才若不是有弓箭助阵,一骑讨里倒下的又会是谁呢?”今川义元同样笑着反唇相讥道,同时将双手摁在刀柄上,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底牌好,我自然是我不介意再赌一次。”三好长庆冷哼一声,跟在兄长身后护卫的十河一存便拍马向前,将那画戟横桓在腿上,冷冷地看向今川义元。而今川义元身后的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同样是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想把刚才被乱箭中止的战斗继续下去。 几个呼吸间,三好长庆和今川义元的马廻已经在岔路交汇的山头处相遇。十河一存低吼一声,扬起画戟泰山压顶般劈来。今川义元同样神色一狠,双手齐齐抽出龙丸和宗三左文字,策马迎了上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一会(12) 十河一存一戟劈来,分明使出了极大的气力,却只觉得打在棉花上一样。原来今川义元的双手并未直接格挡,而是一刀侧拨,一刀前拨,愣是在电光火石间把这一击的力量大半卸去。十河一存本就在马上,难以持续发力,竟然被今川义元直接给把画戟推了出去。 也就在这转瞬间,吉良玮成也已经拍马赶到,挥起巨剑,向十河一存劈头盖脸地砸来。吉良玮成最善的就是气力,如果只是比拼力气的话,竟然也能让十河一存不得不用尽全力格挡。而今川义元则抓住机会,一个拍马向前,甩开了十河一存几个身位。 “追!”三好长庆哪会放今川义元离开,立刻策马越过纠缠角力的十河一存和吉良玮成,直驱今川义元而去。今川义元挥手一指,身后的田沈健太郎会意地拍马杀出,单手持刀刺向三好长庆,为今川义元争取出一个空间。今川义元随后一夹马腹,坐下马飞似地奔驰起来。三好长庆的马廻众们虽然也都是军中骄子,但马术比起今川义元还是要差了不少。在这复杂的山路上,很快就被今川义元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 “没想到如此容易……”今川义元一边看着越来越近的山头,一边扭头看了几眼被甩在身后的追兵,继续默默地催快坐下马的速度。然而,就在他即将跃马来到峰顶的那一刻,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让他意识到了危险——他猛地一勒马缰,停在了山头边。下一刻,下方山谷就有几十支羽箭飞蝗般袭来。今川义元匆忙压着马头弯腰躲避,好悬没被射成马蜂窝。扭头一看,三好长庆的马印正在挥舞——显然是他向山谷里的弓箭手下达了齐射的命令。 “这样的好地方,自然是早就埋伏了弓箭手。”随后拍马赶到的三好长庆大笑着指着今川义元道:“你以为是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让你突破了?就是故意引你过来的!” 今川义元的额头上沁出了些许冷汗——这么多弓箭手在山麓下的山谷里,他根本没机会凑到边上去了望战局——一露头就会被集火。而这时,身后的追兵和自己的马廻众也跟了上来,但总人数上今川军还是处于劣势的,这样纠缠下去不是办法。 “拉开距离!”今川义元一边拔马而去,一边带着自己的马廻众开始向另一条下山的山路上跑去。 “跟上去!别让他们转到别的山头!”三好长庆也随即率众紧追而来。 “装填火药!”今川义元突兀地向人手一把铁炮的马廻众们下达了指令。 “殿下,太难了!”绯村羊羽扯着嗓子向今川义元进谏道:“这种山路不好走,两边距离这么近,根本没有机会做出那么复杂的装填动作!” “不用装弹,不用压实,就塞火药就可以!”今川义元不由分说地大声命令道,马廻众们见状纷纷执行命令。 “疯了?现在还想用铁炮?”三好长庆看到今川家马廻众的动作后不以为然,虽然还是出于安全考虑,略微放慢了自己的马速,让部下们顶到前面。但他到底也是堺町的控制者,自然认识这新奇武器,“这么颠簸的地方,你追我赶,哪会给你机会用铁炮?追上去!” 今川家的马廻众在今川义元的带领下,行动轨迹变得飘忽不定。非但没有跑去另一个山头,反倒是在山路上绕了一圈,又重新向刚才今川义元险些被乱箭伏击的地方奔去。 “这是什么意思?”紧追在身后的三好长庆愈发感到奇怪,他刚才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今川家马廻众们的动作,他们分明只完成了铁炮装填的第一步——装填火药,即没有塞入弹丸也没有压实,这样根本是没办法发射的。那他们这样跑去山麓边,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地成了弓箭手们的靶子吗? 三好长庆虽然是不解,但眼下的最优解仍是继续追击今川义元。眼看着就要把今川家的马廻众逼到山麓边,意想不到的情况却忽然再次发生。 只见今川义元一声令下,今川家的马廻众们便齐齐引火扣下扳机,向着下方山谷的方向开火——一阵轰鸣声后,硝烟腾起,可是根本没有半点惨叫和哀嚎——因为那些铁炮里分明没有装子弹。 “什么意思?”三好长庆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除了弄出点烟来,什么用都……” 等等! 三好长庆终于意识到今川义元的目的是什么了。 硝烟! 铁炮齐射虽然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可是那喷涌而出的硝烟却直接遮蔽了山谷下方的三好军弓箭手们的视野——他们现在看不清敌人的位置了! 而今川义元也就此趁机,凑到了山麓高点旁,居高临下地开始了望战局。与此同时,今川家的马廻众们则翻身应敌,试图拖住追击而来的三好军,给今川义元争取时间。 三好长庆疯狂地摇动马印,想指挥自己的弓箭手对着硝烟盲射——然而他片刻后才意识到,被硝烟遮蔽了视野的弓箭手们,自然也是看不到他的马印所发出的指令的。换而言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那支部队的控制。 · 获得了视野高点,局势瞬间一目了然。但今川义元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只有硝烟散去前这短短的几十个呼吸的时间。他要看清楚整个北军的动向,判断出三好长庆刚才指挥时下达了哪些命令,再将情报传递给武田晴信。 在鸭川东岸的三十三间堂里,驻扎着北军的毛利军。北边,原本驻扎在建仁寺的波多野军和游佐军都已经南下,目前通过了六波罗蜜寺,似乎是要赶去泷尾神社支援南下突击的大友军。波多野家和游佐家都和三好家关系密切,他们的这一行动很显然是受到了三好长庆的授意。大友军则几乎控制了泷尾神社,试图进一步南进。在他们东北,本来还在围攻新日吉神宫的北条军眼看要被包了饺子,匆忙撤回智积院内。 而在鸭川西岸,新善光寺东北的平等寺内的浦上家和赤松家都打起了旗号,似乎在做战斗准备。大内军则撤到了平等寺以西的大泉寺,构筑起了新的一道防线。在他们南方,大量南军的旗号将尼子军围困在了愿教寺里,却没有一家有意图抢先发动攻势。 在最北边——平等寺以北的善长寺内,作为北军预备队留在最后的山名军和河野军也行动起来,他们没有在鸭川西岸布防,而是正在渡过四条大桥前往建仁寺,显然是想配合北军在鸭川东岸发起的大规模进攻。 这和开战前的计划相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了。谁能想到,原本作为佯攻的鸭川东岸反而会变成主战场;原本会以静坐拉锯收场的鸭川西岸乱成了一锅粥;而原本被当做弃子扔出去的织田军,此刻反而冲到了鸭川西岸——整个战局之所以会变得这么乱,估计就是拜织田信长的胡来所赐吧? “小七郎,向本阵传递命令。”今川义元在转瞬间完成了对战局的俯瞰和思索,随即向身后举着赤鸟马印的早坂奈央道:“让武田殿下把派往西岸的部队调回来固守东福寺,北军的主力正在尽数向东岸集结,冲向他的指挥阵地!先是大友军,后面是毛利军,再后面是波多野军和游佐军、山名军和河野军。” “可是殿下,我们和武田家用的是两套旗语,就算再熟悉,怕是也传递不了这么多的信息。”早坂奈央面露难色。 今川义元看了眼逐渐散去的硝烟,意识到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便沉声道:“派使者绕路去通知细节,马印的话,就告诉武田殿下,抽人回援本阵,北军主力在东岸!” 赤鸟马印焦急的摆动着,向着数里开外的武田晴信示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发现。但是今川义元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机会了,随着硝烟逐渐晕开,三好家的弓手们也终于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敌人和三好长庆的指令,再次袭来箭雨。今川义元无奈,只得带着部下纵马撤退,从音羽山西麓退下,和正在与三好家旗本鏖战的戈矛备、檄盾备会合。 幸运的是,慧日山顶的武田晴信,正巧在指挥部队奋战之余,注意到了音羽山上仓促出现后又消失的赤鸟马印。 “什么意思……回援本阵?主力在东边?”作为军略达人的武田晴信对盟友今川家的旗语可谓是烂熟于心,远超早坂奈央的想象程度——但即便如此,仓促间也读不出更多信息。 他低头看了眼仍在猛攻不止的大友军、已经败退的筒井军和刚刚迎上的北畠军,又看了眼自己手边仅剩下的预备队——他自家的8000武田军,逐渐意识到事态的窘迫。 战场上还未现身的北军大约有之众,如果其中有到了东岸,一鼓作气地向南突破的话——南军的前线指挥阵地就将化为乌有。届时,在京都各处战斗的南军将群龙无首、一败涂地。 “传令,把浅井军和若狭武田军再调回来。”武田晴信急匆匆地向鸭川西岸派去信使,同时又安排一人向南边的伏见稻荷大社而去,“再通知管领殿下!虽然不想麻烦,但是可能到了必须要细川军出手的时刻了!否则南军有总崩溃的风险!”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一会(13)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未时三刻,泷尾神社。 筒井军败退之后,接上抵抗的北畠军在大友军凶猛的攻势面前,同样陷入了颓势。北畠晴具虽然素有弓马娴熟之名,但是北畠家的家臣武士们却都没有为了这场与自身关系并不太大的战斗付出大量牺牲的觉悟。与之相反,大友家的武士们却有着清晰的目标——这些支持大友义镇的“太子党”们,都想要在这场举世瞩目的合战里立下功勋,为大友义镇博得名望,以争夺家督之位。 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大友军都在筒井军和北畠军之上。再加上战斗意志的此消彼长,胜负的天平也就无比清晰。大友军不断前进,将北畠军和筒井军愈发向东南本阵的方向驱赶。而雪上加霜的是,又有一队北军随后赶到战场——那是波多野军和游佐军的9000人。他们都是三好家的附庸,显然是受到三好长庆的指示才毅然决然地南下突击的。波多野军和游佐军的旗号在战场一出现,北畠军和筒井军瞬间失去了抵抗意志,二话不说就向南退却——甚至没有退向东南方的东福寺本阵,而是直接向南退出了战场。 “这些娇生惯养的近畿武士,果真靠不住。”站在武田晴信身后的饭富昌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源四郎,别动气。各家都有各家的利益,没什么好多指责的。”武田晴信倒是看得很开,对筒井家和北畠家无视自己撤退的行动并无太多恼火。 “主公,眼下敌军近有人之众,而管领殿下的援军还看不见影子。”内藤昌丰回头看了眼伏见稻荷大社的方向,又回过头来对武田晴信拱手道:“不知我们武田军是暂避锋芒,还是依山固守?” “要不还是先撤退吧!”春日虎纲面色忧虑地轻声道:“没必要为了所谓的‘南军’,在这里和气势汹汹的敌军血拼,死的是我们武田家的人啊。若是他们强攻,我们的损失怕是不在少数。” “撤什么?”马场信春往地上啐了一口,瞪了春日虎纲一眼,随后狠狠地道:“我们8000甲斐健儿,不战而逃?让世人如何看我们?就在这里守着,来多少杀多少,我看谁敢强攻?” “美浓守殿下说的是!”春日虎纲被马场信春这一凶,立刻弱气地俯身道歉道,“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考虑不周的是美浓,不是你。”武田晴信却是大笑着拍了拍春日虎纲和马场信春的肩膀,“源助说得对,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白白牺牲武田家的兵力呢?” “可主公,若是真的撤退,怕是对武田家的名声有不小的危害,而且会导致整个南军的总崩盘,无论怎么说也难称上策。”内藤昌丰再次进谏道,武田晴信却是笑而不答,反过来转向山本勘助道: “勘助,你猜猜我想干什么?” “主公想必是又想‘取巧’了。”山本勘助对武田晴信的意图心领神会,“对这种一头扎过来的猛兽,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它的‘尾巴’。” “没错。”武田晴信满意地颔首,“联军作战,最难互相掩护。一旦被袭击侧后,都害怕友军抛下自己逃生,那必然会乱作一团。” “可是该怎么迂回到敌人侧后呢?”春日虎纲不解地问道。 “智积院。”武田晴信抬手一指北方,“不是还在北条家的手里吗?北条家不想回援本阵,留在智积院里混吃等死,想看我们武田家的笑话。北军的家伙们也知道北条家的算盘,对他们的阵地无动于衷。那我们就刚好利用这一点,派一支别动队悄悄移动到智积院里,再从智积院袭击北军先锋的后背!” “美浓,源助。”武田晴信点出了刚刚还闹了矛盾的两个家臣的名字,“你们带3000人,执行别动队的任务。看旗号,驻守三十三间堂的是安艺毛利军,和我们无冤无仇。你们不要主动去进攻,他们应该也不会出来和你们死战。” “是!”马场信春和春日虎纲拱手领命道。 ·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未时五刻,三十三间堂。 “不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刚刚安顿下来的毛利家正在堂内休息,站在佛堂顶端的毛利元就却不住地捋着自己的小胡子,眉头紧锁地观察着周边的局势。 “父亲?”亲临一线的吉川元春刚刚由小姓处理了一下伤口,走回来就听到了毛利元就的自言自语。 “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有问题。”毛利元就露出了一抹苦笑。 “南军的队伍,除了那管领之外,都已经露面了,眼下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吉川元春扒着窗户看了眼又一批从北边赶到的援军——山名家、河野家的援军也已经通过了六波罗蜜寺,正在加速往南赶来,“等我们援军一到,哪怕细川管领的预备队来了,我们还有人数优势,就把武田晴信围在本阵里,我们掉头打细川管领的援军。” “不,我觉得武田军恐怕不会困守本阵……”毛利元就眉头皱得更紧了,思绪快速地在闹钟流转,半晌后,忽然恍然大悟般地开口道:“快去派人盯紧智积院方向,然后再去通知南下的大友殿下,小心后方有人迂回!” “啊?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武田家只有那点兵力,不正面应敌,还敢出战吗?”毛利隆元闻言愕然,但还是立刻按照父亲的吩咐准备开始行动。但还没等他踏出三十三间堂外,就只见东南的智积院里杀出一军——打着的正是武田菱的旗号。 “来不及了,收拢部队固守三十三间堂,向友军示警。”毛利元就见状直接对楼下的毛利隆元喊道,“不要出兵,我们连战两场,已经是人困马乏,武田军从开展至今都在养精蓄锐,不要和他们的精锐硬碰硬。集结部队,作好出阵准备,以作接应!” “毛利家果然没有出兵。”马场信春不得不感慨武田晴信的判断,随后对春日虎纲吩咐道:“你,带1000人,盯着毛利军的方向,以防他们断我们退路,我带着剩下的2000人进攻。” 春日虎纲领命而去后,马场信春带着2000甲斐众,转身就向泷尾神社杀去。此时,波多野军和游佐军的前队战兵已经在泷尾神社南边的前线交火,但后队的辅兵还拖拉在泷尾神社北面。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个被所有忽视的方向,居然杀出了武田军——兵力捉襟见肘的武田军,居然还敢分出一队人奇袭。 毫无准备的辅兵队瞬间陷入大乱,有的向泷尾神社西南逃亡,一直跑到鸭川边上。有的一股脑地涌入泷尾神社,把小小的神社给挤了个水泄不通。而马场信春也没有分心追杀,而是一门心思地不断向南冲击,要将游佐军和波多野军的阵型彻底冲散。 就在游佐军和波多野军犹豫着要不要回援之际,意想不到的变故再次发生了。 “敌疲态尽现,我军以上击下,人和、地利在我!诸君,随我出阵!” 手头只剩5000人的武田晴信,主动离开了慧日山上的指挥阵地,骤然打开营门,率众向兵力接近人的北军反击。甲斐的武士们如猛虎下山般咆哮而出,直扑慧日山脚的北军。 无论是大友家中能征惯战的猛将也好,还是游佐家、波多野家中的老油条也好,又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预料到了武田晴信这样彪悍的举动——以寡击众,不固守待援,反而抛下了坚固的阵地和近在咫尺的友军,自己搏命般的冲杀了出来——而且,武田晴信完全没有动机这么做。有什么必要在这场战斗里赌上武田军全军上下的性命吗? 但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武田军的突袭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大友军已经连着战退两家,体力消耗颇大,本打算在围攻南军本阵前略作休息,根本没有作好迎击准备。而游佐军和波多野军就更惨了,正要调转部队向后驰援,就遭到了正面的迎头痛击。 转瞬之间,人多势众的北军竟被武田军一家之兵居高临下地冲了个狼狈不堪。大友军、波多野军和游佐军节节败退,一路倒卷着退回泷尾神社内。而在泷尾神社北边,马场信春带着别动队还在大闹。北军三家部队进退失据,一瞬间竟然到了崩溃边缘。 “不要乱!”危急关头,户次鉴连率领自己的旗本绕出泷尾神社,反身向南杀出,斜刺里冲向马场信春的马印。马场信春兵不多,被这拼命一冲,不得不停下攻势,收拢防御,给北军先锋留出了撤退的空间。而此时,毛利军也从三十三间堂内南下,做出夹击马场信春的态势。春日虎纲难以独立抵抗,便汇合马场信春一道,转身又向智积院的方向退去。 “见好就收,不求毕其功于一役,六分胜即可。” 武田晴信也不恋战,见状立刻鸣金收兵,快速脱离了战斗,带着武田军重新往东福寺的本阵撤回。武田军的这轮反击已经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将势头正盛的北军先锋的士气几乎打掉大半。等到他们重新集结,再次组织进攻时,细川家的援军已经抵达了战场,南军的本阵也转危为安。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会(14) 天文十四年(1546)年3月30日申时三刻,南军指挥本阵东福寺西北。 武田军的突袭结束后,北军渐渐重整旗鼓,而山名军和河野军也在不久后抵达战场,北军在南军本阵外的兵力约30000人。但与此同时,浅井军和若狭武田军也急匆匆地从西岸赶了回来,和驻扎在东福寺西南的细川军汇合,列阵在细川军前,与本阵内的甲斐武田军互成掎角之势,兵力更是达到了34000人。 当然,战阵之上,双方都是没办法很好判断兵力的。只有控制了制高点的武田晴信,可以居高临下地发现南军的兵力已经占优,并将这一情报通报给了南军诸将。与之相反,北军的武士们对双方军力的此消彼长并不清楚。结果就是,以大友家为首的北军在稍加休整后,依然发动了进攻——目标是在东福寺西驻扎的浅井军和若狭武田军。 然而,这有些「不识时务」的进攻却出乎意料地取得了成果——因为浅井家和若狭武田家他们同样认为「识时务」的人不会选择在此时进攻。在他们的视角里,眼前的北军一路杀到南军本阵,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又被武田晴信反击了一回,士气怕是也不剩多少,哪里还有什么战意?如今看到南军援军抵达,人数也处于了劣势,本阵更是固若金汤,不退兵还等着干什么呢? 可就是南军的大意,给了北军可乘之机。毕竟比起好歹休息了一会儿的北军,南军的浅井军和若狭武田军两部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路从鸭川西岸跑回的「强弩之末」,还没等喘上一口气,就立刻遭遇了北军的猛攻。浅井军和若狭武田军也从未有善战之名,开战不久后就已经颓势尽显。 若狭武田家还好,和细川家毕竟有着姻亲关系。但浅井家和细川家非亲非故,甚至其靠山朝仓家还和细川家及其姻亲盟友们矛盾重重,那浅井家自然没有与细川家守望相助的念头。草草抵抗几下后,浅井军就收拢部队,向东福寺的方向靠拢,谋求获得关系更密切的武田军的庇护。 而另一边,看着若狭武田军挨揍,细川晴元却是坐不住了,立刻指挥部队压上,打算以多欺少,一举把大友军打回泷尾神社。不过大友军的武士们看到细川晴元的马印后,却一个个打起了鸡血般地猛攻——若是能冲下当世管领的马印,那可是多大的名望?大友义镇的家督之位也将板上钉钉。 有了大友军带头啃骨头,北军其余四部跟着吃肉的觉悟还是有的。无论是刚刚完成整顿的波多野军和游佐军,还是作为生力军抵达战场的山名军和河野军,都跟着杀向了细川军的队列。细川家的武士们在莺歌燕舞的近畿沉迷多年,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仓促间竟然被他们眼中的「西国土包子」们冲得节节败退。 「真是不堪一用……细川家啊细川家,如果就只有这般战斗意志的话,哪怕有再大的基业,离土崩瓦解也要不了多久。」武田晴信哀叹了一声友军的发挥,随后便军配一指,下令武田军从慧日山上杀下,袭击北军的侧翼,为友军缓解压力。 然而,就在武田晴信率军西下之际,电光火石间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毛利军……」他看了眼混在在北军队列里的毛利军的旗帜们,总觉得那排列有些古怪,不像是军队正常列阵作战的样子。 「源四郎,你带一队人在东福寺东埋伏。」武田晴信点出了本来要作为先锋下山的饭富昌景的名字。 「主公?」饭富昌景闻言有些愤懑,「这是何意啊?在下所部乃甲斐精锐,正是舍生忘死之际,为何要坐守后方?」 「留下来,我担心有人想偷袭本阵。」武田晴信认真地答道:「沉住气,不要中计。」 · 与此同时,慧日山北的山麓下,毛利军真如武田晴信所料,只是在北军阵内虚设旗帜,主力则 沿着山林暗中绕到慧日山下,准备偷袭南军的本阵。 「武田军动了。」摸到山脚下的吉川元春反身向隐蔽处的毛利元就汇报道:「下山去支援主军了。」 「武田大膳的马印呢?」毛利元就亲身披上了隐蔽在山林里的蓑衣,压低声音问道。 「也出现在下山的路上了。」吉川元春应道:「本阵没有多少旗帜了,是好机会!」 「武田大膳这样的名将,不可能不留足够的兵力守卫本阵,肯定还有埋伏。」毛利元就摇了摇头,挥手向身旁的毛利隆元道:「隆元,带一队人佯攻,试探一下武田大膳的守军。」 「是。」毛利隆元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只见一小队打着一文字三星的毛利军从小路翻上慧日山的上头,向东福寺摸去。 「父亲初来这京都时,就特意跑来这东福寺和伏见稻荷大社侦查地形,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小早川隆景看着毛利军熟门熟路的动作,不仅对毛利元就的先见之明大为叹服。 「南军从南来,这里是就是最好的列阵之地。南军阵中,名将如云,怎么会看不出呢?我们自然要早做准备。比起什么斩将夺旗,攻下本阵才是发扬武威最好的时刻。」 毛利元就嘴上轻声念叨着这些,目光却一刻都没有从毛利隆元所部身上离开。随着他们逐步爬上慧日山山顶,背影已经看不清切,只能根据他们的旗帜判断——部队目前正有条不紊地进攻东福寺,没有遭遇什么袭击和抵抗。 「伏兵不动?」毛利元就顿感形式有些棘手了,而另一边——正在下山的武田军在发现本阵遇袭后,似乎也毫无关心,而是继续大张旗鼓的下山,显得对本阵的防御信心十足。 「侦察,派人往东福寺两边的山地里侦察,找出武田军的伏兵。先干掉伏兵,再去打本阵。」毛利元就一边示意本部的主力上山援护,一边安排小早川隆景带着一小队骑兵前去探路。不久后,就看到东福寺以东的山地里那面急速挥舞的毛利家的旗帜——发现了武田军的伏兵。如果毛利军没有侦察而是直接总攻东福寺,就将被绕出的伏兵的一个侧击所瓦解。 毛利元就于是立刻派出吉川元春带领本部精锐,直驱东福寺以东,和埋伏在此的饭富昌景所部激战。另一方面,自己率领毛利军本队压上山头,对东福寺展开了攻击。伏兵被牵制住了,东福寺内本身的兵力在应付毛利军的抢攻上也有些捉襟见肘了。 「说到底,我们只是小角色。」毛利隆元一边在一线指挥部下翻过寺墙,一边暗自愤愤地道:「像武田大膳那样名震东国的豪杰,恐怕都不愿正眼看一下我们这些小角色吧。他可能觉得,我们毛利家根本没胆子做出奇袭本阵的动作,也没能耐快速穿越慧日山复杂的北山山麓。留一队伏兵,已经是抬举我们,过度谨慎了吧。」 可就在他思索这些的时候,余光里突然看到他父亲的马印正在示警。他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却也没看到新的武田家的旗帜。可隐约间,却又大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从西边传来。乱阵之中的他分不清局势,凭着对父亲的绝对信任,愣是把已经攻入东福寺的部队一股脑全撤了出来,开始向北麓撤退。撤到一半他才发现,慧日山西麓腾起了浩大的烟尘!武田军的旗帜还在下山,可分明却又一队大军正在往山上跑! 武田军做出了和毛利军一样虚设旌旗的动作!佯装下山参战,实则把主力调回了本阵,要一举扑灭来袭的毛利军。 「没有道理啊。」毛利元就一边利用自己熟悉慧日山地理的优势排兵布阵,让毛利军的部队节节阻击,互相掩护着撤下山,一边神色凝重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涌现在山顶的武田军: 「留伏兵可以理解,派人支援也可以理解,但绝对没有必要来这么多人——估计都有 5000多了吧?明明2000人就可以挡住我们进攻本阵,这又是何必?山下的大战才是真正重要的主战场吧。他分出这么多人来守卫本阵,我们北军在某种意义上还赚了啊……只用我们毛利军一部,就牵扯了武田军大半主力。目的已经达到,虽然没办法立下大功,撤退!」 然而出乎毛利元就意料的是,武田军并没有在驱逐毛利军后就掉头回去支援主战场,反而是从四面八方向北麓下山的山路强袭,一副要在这里彻底歼灭毛利军的动向。而武田晴信的马印也重新被在东福寺北的山顶上高高立起,居高临下地亲自指挥这场针对毛利军的包抄围攻。在马印下,甚至能看到挥舞着采配的武田晴信本人的身影。 「这是何意……」毛利元就此刻已经是冷汗直流,上一次感到这样窘迫还是在月山富田城下撤退的时候。如果他接下来的指挥出现一点失误,很有可能就会被武田军全灭在此:「我们和武田家无冤无仇,明明真正关键的战场是慧日山西数万人的对决。为什么武田大膳不去支援主战场,反而要来猛攻我们这一支无足轻重的小豪族?」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会(15) “武田大膳,为何迟迟不到?” 慧日山西,细川晴元眼看着己方战事不利、节节败退,而慧日山上武田军的援军又不见人影,不禁着急得从马扎上站了起来——零星也可以看见武田援军,但规模估计就只有千人,完全没法对数万人的大会战起到什么帮助。 “管领殿下,我家主公说毛利军正在袭击本阵,他不得不率军回援,等到击退毛利军后马上赶来支援主战场。”武田家的传令兵在细川晴元身前恭敬地致歉,而细川晴元则耐着心中的不满和焦急,颇有涵养地示意他退下。 · 而另一边,慧日山上,武田晴信根本没有半点支援的意思。 “让源左卫门那边继续待着别动队待机,牵制一下北军主力即可,不要急着接战,我肯定要等到全歼毛利军后才会去正面战场。”武田晴信安坐于马扎上,一面安排传令兵去通知内藤昌丰,一面自己全神贯注地指挥部队包抄下山,势要把毛利军一网打尽在慧日山北山的山麓上。 哪怕毛利军再英勇善战,哪怕自毛利元就以下的毛利家武士们的军事素质有多优秀,和武田军一比仍是相形见绌。而战场,又开在甲斐人最擅长的山地上。在武田家如狼似虎的猛将们前仆后继的包抄进击下,毛利军眼看着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毛利元就叫苦不迭——又有谁能想到,武田晴信居然宁肯丢了西瓜,也要和毛利军这粒小小的芝麻过不去——但眼下没有给他想清楚这些的时间了。他拼尽全力地抵抗,想要给毛利军撑开一个逃出生天的口子。祖宗多代的基业,到自己手上好不容易有了些许起色,怎能就这样葬送在这里?如果自己和三个孩子,还有3000毛利家男丁都死在这里的话……毛利家也将不复存在了。 “来得及。”武田晴信同样关注着慧日山西边主战场的状况——细川军同样颓势尽显,但比起行将败退的毛利军,他们显然还能坚持更长的时间。武田晴信完全有机会把毛利军包饺子全歼后,再从容地抽调主力掉头支援主战场。 也不知道北边的今川家进展得顺利与否——武田晴信抽空了望了一眼京都北部,可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今川义元的赤鸟马印和三好长庆的马印在音羽山上缠斗。他又看了眼皇宫御苑——太原雪斋秘密潜入的目的地,除了一缕狼烟外,同样没有其他动静。 动静…… 奇怪的动静? 武田晴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环顾周遭,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随着浦上军和赤松军的旗号在平等寺一带出现,整个战场上已经不再有未出现的北军部署了,不可能再有变数了。 可是这不祥的预感,为何如此强烈?强烈到仿佛自己命中必有此劫一样。 武田晴信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军配…… 下一刻,马蹄声从慧日山东的山路上响起。 武田晴信难以置信地回首,只见那山路上正奔驰而来一队精骑——背上的靠旗,赫然画着越后长尾家的九耀纹。 “怎么会在这里?”武田晴信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南军之所以选择在今天抢攻京都,就是想要赶在长尾军抵达京都之前击退北军。那长尾军在数日前分明还远在越前——这是友军给的情报,怎么可能会错?在长尾家宣布背盟后,若狭武田家和浅井家都封锁了官道,阻碍长尾家前进。哪怕长尾家强行突破,至少也要数日之久才能抵达京都——那眼前的这支部队是哪里冒出来的? 船? 武田晴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琵琶湖上的船?走琵琶湖来的? 可是这京都一带的船只,分明都已经被太原雪斋事先全部租赁了,用于鸭川突袭所需。又是哪里来的船运送长尾军的呢? 但武田晴信转念一想后,就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就算是船也来不及的吧,长尾军全军从越前编辑走到琵琶湖畔,要经过一大段山路,至少要两天,再坐船翻身,到这里,起码要三天以上。 除非…… 除非长尾家的领军者完全抛弃了自家大队,带着所有的骑兵单独成队,奔袭而来! 疯子的行为——那些骑马武士全是家中骨干的武士,硬冲军阵,哪怕赢了,伤亡都是难以接受的,会极大损害自己的微信和武家的行政运营;若是输了,因为远离大队,甚至没有人可以掩护撤退和收拢伤兵,直接是伤筋动骨的惨重损失——只有家族生死存亡之际才会有人如此行动吧?为什么要在这样一场单纯的荣誉之战里搏命啊?大家都在浑水摸鱼,只有你要千里奔袭过来乘风破浪? 武田晴信被气得牙痒痒。 冷静,思考,战阵之上容不得片刻慌乱。 此时的最佳选择是—— 武田晴信深吸了一口气,果断挥动军配,调回了准备给毛利军最后一击的部队,回援本阵。 而半晌后,长尾家的骑兵已经冲杀到了眼前。为首一人,正是那日造访槙岛城、怒斥一众南军武士的少年。 “长尾景虎!”武田晴信从马扎上站起,用军配指着这支不速之客大吼出了领军者的名讳。 拜你所赐,到手的毛利军飞了,支援主战场的计划也泡汤了。 好巧不巧,幸好没有把全军投入主战场,不然长尾军这支奇兵一到,与毛利军里应外合,本阵就将失守。之后再居高临下地杀下慧日山,整个南军主力都将土崩瓦解。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本来连这不幸都不该有的。长尾家的行动完全就是不理性的……没有任何一个理性的人会把这样的计划纳入战前考虑,极致理性的武田晴信自然也漏算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不理性的事?做家督的难道不该为家族利益考虑吗? “为故公方殿复仇,讨平南军叛贼宵小!”长尾景虎策马扬刀,额头上青筋暴起,带领凶神恶煞的越后骑士们呼啸着扑向武田晴信的马印:“为信浓军民伸冤,讨伐人屠奸佞晴信!” “都怪你啊,长尾景虎!”武田晴信指着长尾军的马印破口大骂道:“为什么要和我作对,为什么要给我添乱!就为了这满嘴荒唐的仁义道德?武田家立下不世战功,乃至于问鼎天下的机会,就被你浪费了啊!对你长尾家有什么好处吗?不动脑子好好想想吗?迎击,给我打这白痴!” ·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酉时初刻,皇宫御苑。 “报,松永殿下,长尾军已突入南军本阵,南军主力已被我军逼入苦战!” 又一则战报被送至皇宫内,放到了松永久秀和太原雪斋饮茶的桌案旁。 “雪斋大师想必也知晓,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的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计谋。无论是谁,总会漏算一些事情。”松永久秀笑意吟吟地摸索着手中的茶盏,“这长尾军的到来,也在我们三好家预料之外。今天开战后,才得知那长尾虎千代居然抛下主军,带着所有骑马武士赶来支援,只为替已故公方殿雪恨。这份忠直之心,天地可鉴。而这样的幕府忠臣,选择了我们北军,胜负的天平向谁倾斜,也就不言而喻了吧。” “哈哈,弹正说笑了。依弹正之见,怕是没有这支不速之客的长尾军,三好家同样有信心赢下战斗吧。”太原雪斋大笑着饮茶,不住地点头称赞着。 “雪斋大师所言甚是。”松永久秀却是换上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因为直到此刻,太原雪斋都未露出半点慌乱之意,“那雪斋大师呢?莫非还有底牌?在下可不记得今川家在京都的还有哪号人物。” “底牌,自然是要不出名的小人物,和茶道不一样。名气大了,脏事也就做不成了。”太原雪斋端起茶盏,向松永久秀优雅地示意,“弹正这样的名茶人,怕是不解其中之意吧。” “怎会不解?”松永久秀也是端起茶盏,双眸死死地盯着太原雪斋,故意说出挑衅的话语,试图捕捉他片刻的动摇:“三好家也有干脏事的底牌。而雪斋大师您的底牌,已经被我们撞个正着。您的弟子天野景德,还有那宫廷内不知名的协助者,都被我们堵在皇宫外啊。” “都被弹正这样的大忙人知道名讳了,哪里还是什么不出名的小人物?”太原雪斋依旧是悠闲自得地品鉴着茶水,眉宇间甚至不见半点焦虑——这不免让松永久秀焦急起来。 就在这时,屋敷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好家的传令兵神色焦虑地来到松永久秀身侧,低声道:“松永殿下,有意外情况。本来在愿教寺周围围困我部尼子军的织田军,不知何时脱离了新善光寺的阵地,浦上军和赤松军也是刚刚发现,新善光寺的守军已经换成斋藤军了!织田军目前动向不明!” “哦?”松永久秀皱了皱眉头,看了眼依旧闲适的太原雪斋,低声吩咐道:“让忍者警戒皇宫和二条城周边,有动向立刻报上!” “是!” 不久后,又有传令兵赶回:“松永殿下,在善长寺一带发现织田军!他们从大泉寺的大内军和平等寺的赤松军、浦上军之中钻了过去,似乎是向皇宫扑来!” “喔……”松永久秀微微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沉声吩咐道:“安排我们警戒在皇宫、相国寺、二条城的预备队,立刻集结过来,拦截织田军。” “果然还有后手。”太原雪斋颇为赞许地颔首道。 “雪斋大师这是何意?”松永久秀转过身来,面色阴沉地望向太原雪斋,“莫非这织田军的异动就是您的底牌?” “实不相瞒,我们和织田家关系极差,全无配合沟通可言,织田家那少主的行动,自然也在我们的意料之外。”太原雪斋又饮了口茶水,坦然地答道。 松永久秀陷入了沉默,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水。 “没错,正如弹正所料。”太原雪斋眼中精芒一闪,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连茶水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哪怕没有这支不速之客的织田军,贫僧同样有信心赢下战斗。” “愿闻其详。”松永久秀的汗水顺着脸庞淌下,望着太原雪斋的视线也逐渐失去了风度。 “报!”门口响起了三好家传令兵的声音,这次焦急得甚至顾不上压低声音了:“松永殿下,相国寺有人侵入!” 三好家剩下的预备队,只剩下皇宫里松永久秀的这一队了。 “我带人去。”松永久秀一边长身而起,一边狠狠地俯视着依然安坐的太原雪斋:“不过在那之前,在下倒是不介意担上在皇宫内悍然杀人的骂名,换掉今川家的谋主。干脏事的,自然要有觉悟。如果主子需要的话,幕府将军我都杀给他看,何况是你呢,雪斋大师?” “如果贫僧还有底牌呢?弹正连名讳都不知道的那种底牌。”太原雪斋笑意吟吟地抬起头来,屋内的气氛却随即凝固。 松永久秀的汗珠顺着脸庞落下,滴入了桌案上的茶盏里。安静的室内,水滴声清晰可辩。 下一瞬,屋敷的后门被踢开。门口,悠然站着一位戎装女子。 “雪斋大师说笑了,这世道,女人家自然不配被外人知道名讳,不都是被冠以‘某某氏’和‘某某院’吗?好一点的能混个‘某某殿’,但就是不配留下名字。”银杏冷笑着挥手,今川家的忍者便鱼贯而入。松永久秀周围的忍者匆忙警戒,却已经失去了对太原雪斋的控制。 “哪里进来的?飞进来的吗?”松永久秀难以置信地咧了咧嘴,“居然宫门口的侍卫没有示警。” “让这位茶人老爷见笑了哈,山里女人,不认得茶具,就是比较认路罢了。”银杏用手指戳了戳自己歪着的脑袋,随后指向松永久秀申请的桌案,“打之前,要不要把茶具先收起来?碰坏了可不赔哦。”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一会(16) 几个时辰前,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午时四刻,今川义元和银杏第一次来京都时下榻的旅馆外的地道入口处。 “夫人,天野大人和那位约定相助我们的朝中公子一直没有消息,估计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侦查归来的望月贵树向银杏回报道。 “那就按照预定计划吧,不等他们了,我们自己走地道。”银杏小手一挥,转头就准备向地道入口走去。 “夫人,您真的认得路吗?”被太原雪斋点名跟来助战的木下藤吉郎忧心忡忡地问道:“在下刚才下去看了看,里面乌漆嘛黑、七拐八绕,没有那位向导公子,我们哪里能走到相国寺和皇宫?” “三年前,应该也是3月30日的时候。”银杏歪着脑袋回忆了片刻,似乎对时间类的概念不大熟悉,“我跟着先生在京都和木泽长政交战。我们同样要走地道奇袭,那位朝中公子带着我们走了一遍。之后先生又让我自己走了几遍,记路。” “在下听雪斋大师说过,但那是通往粟田神社的地道吧,和通往皇宫和相国寺的地道完全是两个方向啊。”木下藤吉郎面露难色,愈发觉得这个夫人不大靠谱。 “没那么玄乎,路在哪里不是路?那个朝中公子似乎是为了保密,在地道里故意带着我们绕圈,显得这个地道很复杂一样。其实自己走一走,并不那么难。”银杏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再说了,在地面上,我从这里走到皇宫和相国寺,都走过好多次了,大概有多远、大概什么方向,我会不知道吗?” “额……”木下藤吉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地面上的康庄大道和街巷,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扭曲地道能一样吗? “哈哈,没记错的话,你是尾张人吧。活在大平原上的人,自然是没有方向感的,和你们讲不明白的。”银杏露出了日常歧视城市人的眼神,“你见过甲信的白毛雪吗?” “请夫人明示。”木下藤吉郎哪里敢还嘴。 “每片都有鹅毛一样大,被北风一吹,乌泱泱、白茫茫。你眼前除了飞雪和自己的手,什么都看不见。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全是积雪,不知道哪里是悬崖,哪里是溪流,全是白的。别说太阳了,摔了一跤后,你甚至分不清天和地,哪里还知道什么东南西北。”银杏回忆着往事,嘴边竟浮现起若有若无的笑容: “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如果落在了山里,基本上就只能等着雪化了之后收尸了。可是我啊,好几次在这样的大冬天里,把我家那几个跑到山里疯玩的弟弟妹妹拎回来了。路在哪边,走了多少步就该转弯了,这些事情,我走过一遍就能记在脑子里,哪需要看着?” 木下藤吉郎这才发现,望月贵树也好,另外几个从甲斐跟着银杏过来的侍女和侍卫们也好,都是信心十足,对银杏的认路能力没有半点疑虑。 “走吧。”银杏掀开掩盖在地道上的茅草,“向导都是你们平原上的城里人请的,我们山里人,从来也就不需要什么向导。” · 打着火把,在乌黑恶臭的地道里走了不知道多久,银杏忽然指了指前方的一处死胡同: “相国寺应该是在那个方向。” 望月贵树等人于是雷厉风行地走到那个地方,对着火把找了一会儿,找到了地道的出口。掀开苫头,隐隐有光亮可见。木下藤吉郎将信将疑地爬了出去,从藏身的茅草屋里弹出脑袋,发现映入眼帘的正是相国寺的寺墙。 “夫人这认路能力……神了。是怎么办到的?数步数的吗?”木下藤吉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靠感觉。”银杏云淡风轻地点头道,随后打量了周遭一圈:“怎么感觉附近没多少三好家的人?按理说这附近不是应该有兵驻防的吗?” “可能战局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吧。”木下藤吉郎低声答道:“兵凶战危,谁也说不准。” “你先翻进去吧。”银杏指了指寺墙外的一棵树,“了望一下,确认里面的情况,没问题我们就行动了。赶紧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大闹一场引起注意,之后还要再走地道去皇宫,接应雪斋大师。” · 与此同时,另一边,本能寺西南。织田军悄悄钻过了南军防御阵线间的空白段,在街巷里绕过了平等寺、大泉寺和善长寺,正一路向北,直直地往皇宫奔袭而去。 “那些傻老帽都在南边拼命呢,只有今川家想着捡桃子,直插京都北。所谓的什么‘今川家深入敌后’,说着好听,不就是想自己抢下攻克皇宫和二条城的功劳吗?但是那三好家肯定也不是傻子,必然防着今川家这一手,他们估计现在就在京都东北对峙呢吧。”织田信长一面埋头带着织田军向前冲去,一边扭头看了眼东北音羽山上颤抖着的今川家和三好家马印:“那现在,这京都核心肯定空了,最大的战功要是我们织田家的了!” “原来少主您一门心思从鸭川东冲到鸭川西,又一路北上往前突破,是为了这个吗?”丹羽长秀此刻已经对自己这胡来的少主心悦诚服。 “拿下皇宫和二条城,可是天大的功劳啊!”池田恒兴同样是兴奋地直搓手掌,“咱们是要跟着少主青史留名了啊!” “哪里有想那么多?”织田信长闻言大笑起来,“我就是哪里人多、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冲。这些人都是人精,你算能算到多少步?算不清楚,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就只能等着拾人牙慧。机会是给疯子准备的,你不发疯,哪能看到机会?” “少主,前面有埋伏!”织田家的先锋从前阵策马赶来,“本能寺附近,发现了三好军,应该是松永久秀所部!” “那就继续绕开,不要和他们硬碰硬!”织田信长果断地调转马头,扬手往西边一指:“走,我们去二条城!” · 天文十四年年3月30日酉时五刻,皇宫内。 松永久秀看着来势汹汹的银杏所部,只感到万分棘手。 留守皇宫的松永军主力,都已经被调去防范突到南边不远处的织田军了。 相国寺里还有人在闹事,不知道是不是今川家的手下。 而眼下,银杏带来的忍者和侍卫人数虽不多,却不是自己能仓促拿下的。皇宫内的其他大臣们也都有圈养的家仆,和今川家关系密切。万一真的一起暴起发难,自己留在皇宫内的人手说什么也是压制不住的。而且在这里缠斗下去——谁知道相国寺的局面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谢谢松永弹正的款待,您的茶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太原雪斋不紧不慢地将茶盏里的茶水享用完后,向松永久秀微微躬身一礼,“时候也不早了,贫僧就不多叨扰。先行告退了。” “雪斋大师真是好雅兴,不怕我鱼死网破也要将您留下吗?”松永弹正握紧了手上的刀柄,冷声逼问道。 “哈哈,茶人相交,就是要有着‘一期一会’的觉悟,才能在短短的茶道间尽展平生领悟。茶道已了,又何必强留?能相逢一场,已经是缘分。不愿散席,反倒落了俗气。”太原雪斋抚掌大笑,“想必也不能为了茶道,耽误了大事吧?三好修理大夫可不是您这样的痴情茶人,能理解您的用心吗?” 松永久秀知道太原雪斋说得没错,他没有在这里耗下去的资本了。无论如何,拖了这么久,至少阻止了太原雪斋面见近卫植家,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一半。于是,他没有再接茬,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部下们不必拼死一搏。 “也不劳弹正运送了,贫僧自己还是认得路的。”太原雪斋见状便拱手道别,优哉游哉地会同着银杏带来的部下退出了店外,又走小路一路向皇宫外退却。 “权兵卫没和你一起?”到了京都御苑外,太原雪斋打量了一眼银杏带来的队伍,又看了眼周遭,“子经、镇实、五公子、氏俊他们都不在……好家伙,三好家当真全盘算中了我那么多后手?都被封住了?只剩下夫人这一路别动队?” “看起来是这样了。”起了个大早的银杏困得打了个哈欠,“本来我都以为我可以摸鱼了,差不多该鸣金收兵、回去补觉了吧。” “嗯,点燃狼烟,示意我们今川家潜入的各部各自撤离。”太原雪斋向身边的随从吩咐道。不久后,狼烟升起,今川家的忍者和武士们都开始做撤退打算。三好家见状也没有穷追的意思,纷纷向动乱中的京都御苑和相国寺一带聚集而去。 “得手了。”另一边,音羽山上,今川义元终于等到了太原雪斋的信号,“比预计的慢了2个时辰还不止啊,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撤军。”今川义元向早坂奈央下令,后者立刻摇动赤鸟马印,向武田晴信通报。正在奋战的武田晴信等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赤鸟马印的传令,也向京都的南军各部下达了撤退指令。眼见着天色已晚,似乎是难以在日落前分出胜负了。三好长庆的马印也同样下达了撤退命令,南北两军纷纷缓缓地脱离接触,离开战场,确保着自己的撤退路线,向着南北两路各自退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一会(17) 诸军撤退之际,只有一部反其道而行之,不退反进——正是织田家。 “撤退?什么鬼?怎么可能撤退?”织田信长回头看了眼不断摇晃的马印们,果断选择了无视,“我都埋头冲到这里了,皇宫和二条城近在眼前,我怎么可能撤退?” “少主?”这一下子,跟来的织田家武士们全部傻了眼。织田军来就已经冲在了远离大部队的最前面,能不能安稳撤退尚且另当别论——依这少主的意思,他是撤都不想撤? 另一边,皇宫御苑。 “今川在搞哪一出?”刚在皇宫外收拢了部队的三好义贤、安宅冬康、野口冬长、松永久秀等人刚一碰头,就都对南军尤其是今川家的行动表示了困惑。 南军发动声势浩大的抢攻,今川家又是孤军深入,直驱京都核心。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什么?太原雪斋深入皇宫,想要造访近卫植家,又是为了什么?三好家之前在内部商议后,原以为太原雪斋是想要求得朝廷的旨意,在南北两军混战之际,下令将三好家指为朝敌。而大规模的军队行动,只是为了把北军从皇宫周围调走,好让朝廷觉得自己处于安全的地位,从而答应太原雪斋的请求。 如果这样来看,太原雪斋的计划是被挫败了,北军也挫败了南军攻下京都的计划。 为什么太原雪斋在撤退之际仿佛仍然胸有成竹? 为什么太原雪斋在自己的援军赶来解救自己后,没有试图再拼一把,杀散松永久秀留下的守卫,去见一下近卫植家,而是直接撤退了? “莫非那雪斋大师是看不透我们在皇宫中留守兵力的虚实,最后还是选择了稳妥起见?”安宅冬康提出了一种猜测:“毕竟他也明白自己对于今川家的重要性,不敢把自己置于险地。” “但实不相瞒,我当时已经露怯了,雪斋大师怕是能看出我们的破绽。”松永久秀倒是毫不避讳自己在和太原雪斋的对峙里落于下风。 “那就是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情逼得太原雪斋不得不立刻就走。”野口冬长在一旁小声嘟囔着,“莫非是南军后方有变?” “还是说,雪斋大师就是故弄玄虚,想让我们多想,实则是已经承认了失败?”安宅冬康又提出了一个可能。 众人不停地讨论着,可三好义贤却一直面色凝重地沉默不语。 “二哥?”安宅冬康看到三好义贤如此慎重,不禁不安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雪斋大师已经达成了目标,所以才心满意足地撤离的?”三好义贤的右手拇指缓缓地在左手的手心搅动着。 “他在宫里什么都没有做,我可以保证。”松永久秀沉声承诺道。 “濑名的那位公子被我堵在鸭川上游,直至撤离时也没能带走一艘船。”安宅冬康同样非常肯定。 “那个天野景德和朝中公子也被拦住了,虽然最后也没能确定其身份,但是他们肯定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多余的事。”野口冬长也是这样说道,随后看了眼三好义贤:“难道二哥那边出了状况吗?” “不,小原肥前、那古野尾张和土原子经一直都被我堵在本能寺里,直到最后撤兵后他们才离开。”三好义贤抿着嘴低声开口道。 “那不是没有问题?”松永久秀也皱紧了眉头,“实休殿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还有一处地方遇袭吧。”三好义贤正要回头去查看相国寺的方向,忽然看到一个传令兵急匆匆地策马而来。 “报!诸位殿下!织田军没有撤离,离开了皇宫御苑后,反而直奔二条城去了!” “嗯?”三好义贤听到这消息后便是一惊,“为何不早些通报?” “之前前线的诸位大人都以为是织田军想要避开追击而来的浦上军和赤松军,所以想要绕路撤退。我们根据吩咐,也未穷追。谁曾想那织田军非但不撤,反而在壬生寺东北直接转向,往二条城去了!” “二条城……我们三好家拥立的公方殿还在那里。”三好义贤连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了,立刻下令道:“弹正,立刻率众赶往二条城护驾,万万不可让公方殿有任何闪失!另外,赶紧通知大哥,二条城遇袭。弹正的支援很有可能来不及三弟,你和我直接带兵往南边的壬生寺绕过去,包抄织田军可能的退路。再发信息给周围的友军,请求他们协助追捕织田军。万一让织田军掳走了公方殿,那一切都完了!” · 此时,二条城东南。 “果然没人了,南北两边的人看到天色晚了,下令撤兵休战,这些各怀鬼胎的联军果然就各自走了。”此时,织田信长正率领着织田军疾驰在前往二条城的路上,“根本没有什么沟通和换防,也根本没人布置岗哨去盯这些和自己无关的地方。三好家的主力都被今川家引走了,那这二条城可不就是空城一座吗?” “这也是临时起意的吗?少主?”丹羽长秀已经彻底被织田信长给搞怕了。 “当然,事先你能料到我们会出现在这里?能料到南军和北军会在我们出现在皇宫御苑外的时候一起下令撤军?料不到的。”织田信长一边加大力度地挥鞭抽动坐下马,一边对丹羽长秀挑了挑眉毛道:“米五郎啊,你就是太慎重了。多做,少想。” 面对来势汹汹的织田军,二条城内此刻也是乱作一团。三好家留守在此的侍大将西村康年正要带着足利义藤和幕府要员从二条城北门绕路逃向皇宫御苑,可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足利义藤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公方殿,眼下叛军即将杀至,我们的兵力难以守住二条城,必须立刻转移。不然您若是有点什么差池,在下有一万条命也交待不起啊。”西村康年急得汗流浃背——之前谁都没想到,在大后方的二条城居然会沦为战场,以至于三好家根本没在这里留下什么兵力,只让西村康年一个小小的侍大将带着一队人“保护”足利义藤。 “不能走北门。”足利义藤却是油盐不进,“万一贼人堵到北门怎么办?” “叛军从南面来,哪里会绕去北边?要堵也是堵我们直接去皇宫的东门!走北门,肯定万无一失!”西村康年信誓旦旦地向足利义藤赌咒发誓——刚才三好义贤的传令兵已经到了,催促他立刻带着幕府将军一行转移,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不行,不走北门,走西门。”足利义藤咬死都不肯松口,西村康年几乎快被逼疯了:“公方殿,已经是火烧眉毛的关头了,这可由不得您了!快,我们把公方殿请出去!” “我是幕府将军,尔等三好家家臣,都是幕府将军的臣子,为何不尊令行事?”足利义藤眼看三好家的武士要上来架住自己,便搬出征夷大将军的威严,抬手一指,对着三好家的武士们呵斥道:“如此嚣张跋扈,与城外叛军何异?” 三好家的武士见状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后都是看向西村康年——可西村康年自己也只是个侍大将而已,在这种场合哪里拿得了主意?若是不带走将军,被织田军抓住了,不仅他们成了俘虏,怪罪下来怕不是要被全族改易?要是强行带走将军,把三好家和这新傀儡的关系搞僵,日后说不准三好家为了向将军赔罪,就把他们几个推出来当替罪羊了呢。 几经纠结之下,时间已经一分一秒地过去。西村康年最后还是狠下心,架起将军和他的亲信人员就要往外面走——甚至将军的亲信都是在配合西村康年他们一起架走足利义藤。然而一行人来到二条城北门口时,却忽然看到门口的侍卫疯狂示警: “织田家有一队骑兵直接脱离大队绕过来了!就在我们北门门外,要小心!别出门!” “啊?真的?”西村康年大惊之余,竟觉得有一丝庆幸——没想到足利义藤虽然还是个小孩子,直觉却如此敏锐,居然给他蒙对了。 “那眼下该怎么办?公方殿有何计较?”西村康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主动向小孩子请教道。 “我尚且年幼,不知兵事,自然是由爱卿和三好家的众将计较。”足利义藤此刻却又一反常态,不再提出具体意见。 “那就走西门!”西村康年心下一横,既然这足利义藤的直觉这么准,就按照他之前的猜测做吧,“我们往京都外逃,一出门就分散逃跑,掩护着公方殿离开!” · 西村康年前脚刚放弃二条城出逃,织田信长后脚就开始攻门。说是“二条城”,其实经过这么多年的京都战乱和年久失修,不过也就是一个破落的“御所”罢了。再加上三好家的守军主力已经撤走,没有个三下五除二,就被织田军攻了进来。 “还以为能网到条大鱼呢,特地绕到北边,结果根本没人,估计那个伪‘公方’根本不在二条城,而是被三好长庆保护在本阵吧。”织田信长大踏步地踏上城,打量了眼二条城内,又看了眼不远处正在火速往二条城驰援而来的三好家援军,毫不犹豫地下令道: “把我们织田家的旗帜插在二条城上,然后立刻从南门撤军逃走!哪怕就插个一盏茶的时间也够了,咱们织田家也是这次合战里第一家打入二条城的了!这份名望,吹个百八十年没问题了吧?”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复盘 织田军出风头的后果就是,在三好家数路大军的围追堵截下,差点被包了饺子。最后,还是好心的老丈人斋藤道三来到京都西侧接应,才让织田信长侥幸逃出生天。等到织田军和斋藤军返回设立在伏见稻荷大社的本阵时,夜已经深了。 不过,战后的评定会议却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灯火通明的营帐内,各家的武士都在愤怒地控诉着对方出卖友军的行径——即使他们自己也毫不犹豫地出卖过友军。 当然,这样的争吵在织田信长和斋藤道三走入营帐后迎来高潮——毕竟整场合战里,就数他们两个最过分。 “山城守,还有织田三郎,我觉得你们有必要好好解释一下。”筒井顺昭也顾不上佛门礼节和往日修行所养成的气度,看到斋藤道三和织田信长回来后,立刻调转枪口,抢先对他们发难道——毕竟南军各部就只有他筒井家被坑得最惨: “你们在搞什么?三十三间堂不是被你们打下来了吗?之后呢?你们去了哪里?三十三间堂上明明还插着旗帜,为什么没人驻守?让北军直接越过三十三间堂打到泷尾神社?我筒井家死了多少人,你们怎么交代?” “恶劣至极。”同样因为织田军和斋藤军的玩忽职守而不得不硬抗北军主力的北畠晴具也站出来大骂道:“可知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纵敌南下!这种行为与通敌何异?管领殿下,请立刻惩处织田家和斋藤家的行径!” 筒井顺昭和北畠晴具开口,营帐内顿时便是群情激奋,但织田信长对此却是不以为然,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大声喊道: “我想着的就是赢,为我们打赢这场仗,所以我要一路往北打到皇宫去,打到二条城去,北军的阵线上哪里有破绽我就往哪里冲。难道要学你们吗?打下了一座破旧寺社就猫在里面不动了,干坐到天黑。要是都像你们这样,这仗有可能赢吗?这天下还有可能重新太平吗?我打到了二条城,在二条城上插上了织田家的旗帜,插上了我们南军的旗帜,北军宵小为之气夺!全天下都会传颂我织田家的武威!你们呢?干了什么?” “这没礼貌的小子!”织田信长的话引起了众怒,连和织田家利益比较接近的几家大名也忍不住出言谴责。不过织田信长倒是依然故我,歪着脑袋一副桀骜不驯、谁也不服的样子。 “诸位还请息怒,都是上洛勤王的义士,我又怎么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呢?其间周折,还请听我慢慢道来。我那小婿年轻气盛,说话冲了些,但也是满心忠义,一门心思想着平定叛贼。他的不是,我替他向诸位赔罪了,还望诸位海涵。”斋藤道三却是不慌不忙,不断压手示意大家平静下来,随后笑意吟吟地开口道: “我那小婿一马当先地拿下三十三间堂后,发现北军在西岸的防线侧后有空档,立刻就渡河钻了过去。我赶紧率部补上三十三间堂的防线,可却发现他在新善光寺一代中伏,陷入危机。毕竟是守望相助的友军,又是我女儿的夫婿,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可是斋藤军毕竟兵力有限,难免顾此失彼。我害怕最后两头都捞不着好处,便将所有的兵力都渡河西进,而在三十三间堂虚设旌旗,想要骗过北军的部队。只是没想到那大友军如此直横,竟然硬闯了过来,实在是失算!是我的责任,诸位还请息怒!” “山城守说的倒是好听。若真是这么想的,为何却不将行动告知友军?完全撤出自家阵地,却连一个使者都没派来,什么意思?”筒井顺昭却是不买他的账,几乎要捏碎手里的念珠,咬牙切齿地对斋藤道三道:“筒井家此役死伤的近千信徒,都是拜您所赐啊!我们筒井家和您斋藤家无冤无仇,何必下此毒手?” “顺昭大师何出此言?我分明是派了使者的。”斋藤道三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只是可能兵荒马乱的,我们斋藤家又实在不认识这京都的街巷,所以没能成功传达信息,就被敌人截杀了。” “当时三十三间堂以南都是我军控制的,哪里来的敌军截杀?”筒井顺昭根本是一个字都不信,继续开口追责。眼看着局势要不断激化,细川晴元终于忍不住拍了拍手道: “好了,诸位,大敌当前,不必再做这些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了。大家初次配合,难免有所生疏。不过,像织田家和斋藤家这样的失职,绝不可再有下一次了。否则修怪我无情,也要予以惩处。念在你们不远千里上洛勤王的忠心,这次就放过你们。至于因为你们两家的过错而蒙受损失的筒井家和北畠家,事后就从给你们的封赏里扣除,补偿给他们。” “谢管领殿下。”斋藤道三赶忙俯身道谢,同时摁着身旁不情不愿的织田信长也乖乖行礼,筒井顺昭和北畠晴具见状也没有继续纠缠。 “当务之急,还是要想着如何克敌制胜。”细川晴元沉吟了片刻,还是选择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比较安静的另一侧——太原雪斋、今川义元、武田晴信、朝仓宗滴、六角定赖等人并没有加入争吵,而是始终保持着沉默。 “既然抢攻已经失败,那当下之际也为由按部就班地拿下京都了。”六角定赖率先开口,“我们各自步步为营,一个寺社一个寺社,慢慢地将推进战线,把北军赶出去” “既然如此,今日又为何要撤兵?”织田信长马上又插嘴道:“本来我都已经拿下二条城了!你们但凡继续进攻,牵扯三好军不能回援,这仗都赢一半了?” “织田三郎,你的补给够吃几天?”朝仓宗滴抬眼看向织田信长,后者立刻说不出话了。 “我们此役是抢攻,只带了少量兵粮,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再长尾家赶到之前,打北军一个出其不意。既然没能成功,那就只能从长计议。先把补给线铺设过来,疏通好粮道后,再向京都深处推进。”武田晴信也为自己的指挥方针辩护道:“十万人级别的对决,不要想着毕其功于一役,除非有一方出现离谱的失误,否则是很难在一天里分出胜负的。做好长久拉锯战的准备吧。” · 天文十四年年4月7日,京都。 经过后勤调整后,南军将补给线顺利地从槙岛城延伸到了京都南段。以伏见稻荷大社为粮仓,大规模地囤积来自于南北近江和大和国的粮食。也以伏见稻荷大社为本阵,开始发动对京都的攻略。 南军变阵后,北军也改变了战略随林寺-长福寺-泷尾神社-智积院一线,准备充分利用京都的每一寸土地,和南军展开拉锯。在第一次京都合战中消耗较大的大友军、大内军、尼子军、三村军、一色军和毛利军被替换到了二线,这次驻扎到一线的则是上次被部署在后方担任反击预备队的生力军们:随林寺的长尾军、长福寺的赤松军和浦上军、泷尾神社的山名军和河野军、智积院的游佐军和波多野军。 与之相对,南军同样让先前损耗较大的部队留作二线,选择让“静坐”了大半天的部队们率先发起攻势。其中,斋藤军、织田军、北条军经由东山桥进攻长福寺、随林寺;朝仓军、浅井军进攻泷尾神社;六角军、若狭武田军进攻智积院。 可战斗开始的第一天,战况就不容乐观。 与第一次京都合战不同,这一次北军的抵抗意志要更加坚决。之前能轻易占据的泷尾神社和智积院,这次却遭遇了激烈的反抗。朝仓军也是南军劲旅,可耗时大半天,仍然只是夺下了泷尾神社的一半建筑,不过总算是压制住了山名军、河野军。朝仓宗滴本想指示浅井军迂回到侧面进攻,可浅井军的战力实在不敢恭维,迂回行动也被轻易地挫败了。 而在另一边的智积院,面对游佐军和波多野军,六角军和若狭武田军却几乎毫无建树。六角定赖的军略造诣虽然远在游佐长教和波多野晴通之上,可六角军已不再是当年那支能征惯战的劲旅,更别提若狭武田军这种鱼腩。与之相比,游佐军和波多野军近年却一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士气高昂,死守不退之下令六角军和若狭武田军没有办法。猛攻到下午,仍然难以突破智积院的阵地。 但比起西行进攻东山桥的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鸭川东岸的南军已经算好的了。赤松军和浦上军的战斗力虽然不行,很快就被南军夺下了东山桥的控制权。然而作为先锋的北条军连脚还没站稳,不幸就已经发生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拉锯 长尾军居然放弃了自己的阵地,越过友军的防区来助阵。凶悍的越后骑兵一个冲锋,就让措手不及的北条军阵脚大乱。赤松军和浦上军随机发动反攻,北条军想要撤军,却在东山桥西岸自相推搡,不少士兵被挤下鸭川,狼狈地游泳逃生。 「诸位莫须惊慌,容我为友军掠阵!」身先士卒的长尾景虎对着赤松军和浦上军的兵士们振臂高呼道,「敌败势已显,速速随我反击!」 一声令下后,长尾军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东山桥涌去,尾随着败退的北条军,试图打过鸭川。织田军和斋藤军匆忙列阵防御,在后方待命的北畠军也匆忙赶去支援,这才遏制住了长尾军反击的势头。 消息传回本阵,武田晴信和太原雪斋开始探讨应对之法。 「前些日子的合战,我们吃亏就吃亏在大友军和长尾军身上。」武田晴信用军配轻轻敲打着悬挂起来的地图,「本来这一仗,赶来上洛的远国大名都应该出工不出力才是。真正有斗志的,按理说只有三好家、细川家、六角家、游佐家这些近畿大名才是。可没想到,大友家领军的少主想要立功为自己博取名望,而长尾家的那个长尾景虎更是莫名其妙地斗志昂扬,导致北军多了两只敢战之军,我们南军没有能回应的战斗欲望,自然就落于下风。」 太原雪斋微微颔首,同时补充道:「也是因为大友家和长尾家并无利益相左的仇家在盟军中,所以少了些顾忌。大内军的陶尾张(陶隆房)也好,我军的朝仓和六角也好,同样有动机在此战中出力。可是他们地域上的死敌却是友军,让他们很难全力投入战斗,难免要有所提防。既是想要借机削弱死敌的战力,又害怕自己奋战时却遭死敌出卖。但大友家和长尾家却并非如此,孑然一身,自然能毫无保留。」 「还有……本该战意最盛的管领殿下,却毫无进取之心,总是留在本阵坐观成败。反观那三好修理,却是斗志盎然,上一战里拼杀得非常勇猛。此消彼长之下,我们南军即使兵力占上风,实际的战斗力却微妙地不如北军。这仗打赢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细川家,他自己怎么好不出力的?」武田晴信边说边有些不满地看向帐内远处的细川晴元——他根本没有参与武田晴信和太原雪斋两人对战局的探讨中,而是坐在主帐边悠哉地品茶赏画。 然后他发现今川义元就正坐在细川晴元的对面,和他一起品茶赏画——好吧,他们这些「公卿武士」倒是志趣相投。 「五郎那家伙……」武田晴信讪笑了一声。 「和管领殿下搞好关系也未必是坏事。」太原雪斋笑呵呵地为徒弟开解了一句,「此地有我和大膳殿下,也不用承芳费心什么。论军略,他还有待打磨啊。」 「雪斋大师可是已有了破局高见?」武田晴信望向太原雪斋。 「有三策,不知大膳殿下想先听哪个?」太原雪斋意味深长地看向武田晴信。 「自然是下策。」武田晴信抚掌大笑道,「下策才是最为踏实之策。中策上策看着光鲜,实则需要下很大的决心,牺牲改变很多,去博一个好出路。我们这联军几乎是群龙无首,谁能说服得了谁?谁能拍板下决心?谁能说服大家做牺牲?所以上策中策根本是执行不了的。只有下策,才有实行的可能。」 「清醒,说得好。」太原雪斋啧啧赞叹了一句,随后便挥手点向地图上长尾家的驻扎地:「下策就是,把最好战的长尾军引出来围杀。打掉北军一臂,往后的攻略也就事半功倍了。」 「所见略同。」武田晴信同样神色一厉,「这长尾家一心求战,断然不会放过反击的良机。我们让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卖个破绽,将其引入鸭川东岸,围而歼之。」 「不过,长尾军也是硬骨头,如果陷于险地,必然会有背水一战的气 势,战力恐怕不容小觑。指望友军去攻坚,怕是不现实。」太原雪斋意有所指地引导道,而武田晴信显然也早就有了答案: 「那自然是由武田家亲自打头阵。」武田晴信用手在胸口重重地锤了锤,「武田家是必然要攻略北信浓的,到时候长尾家肯定就是我们的敌人,武田家不动手谁动手?在这里除掉他们的一部主力,也正合我意。」· 天文十四年(1546)年4月8日,京都。 南军如昨日一样,兵分三路攻向长福寺、泷尾神社和智积院。同样和昨天一样的,是长尾家积极的支援。而这次,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在看到长尾军抵达后,果断选择了撤退。不同的是,上一次即使赶来支援的北畠军并没有到场,撤退的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也没能组织起坚固的防御。长尾景虎看到机会后,立刻长驱直入地过桥冲杀,随即映入眼帘的却是严阵以待的武田军和今川军。 武田军从正面袭击而来,而今川军则在北方直插鸭川沿岸,想要夺取东山桥的控制权,把长尾军困在东岸。与此同时,北畠军也会同了败退的织田军、斋藤军和北条军,在东山桥南重新集结,似乎想要配合今川军发动钳形攻势,一并夹击东山桥。 长尾军随即打信号,示意长福寺的友军赤松军和浦上军支援。可赤松军和浦上军与长尾家非亲非故,虽然念着长尾军两次赶来支援的恩义,象征性的出兵把守了一下东山桥,可却没有死战的觉悟,很快被今川军驱逐而去。 「等死吧。」武田晴信满意地看着逐渐收拢的包围网,和长尾家马印下的那个青年武士,「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天真幼稚吗?会为了友军和这跟自己关系不大的战斗拼命?」 「真天真啊。」另一边,长尾景虎正不屑地看着武田晴信的马印,还有本军南方的织田军等部,「如此拙劣的诱敌,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就在武田晴信准备收网合围之际,长尾景虎却不退反进,率众向武田军冲来。武田晴信赶忙转而列阵,可长尾军却直接在他面前飘然离去,转向东北方向杀去——从今川军和武田军之间的空隙里钻了出去——那是泷尾神社的方向。 今川军正在向西运动,武田军正在原地列阵,仓促间没有人能跟上长尾军的行动,就这样被他冲了过去。而如果长尾军继续向东北,马上就可以冲到正在围攻泷尾神社的朝仓军和浅井军的背后——直接把这两家军队击碎。 本阵疯狂向朝仓军和浅井军示警,派出去的传令兵前脚接着后脚往泷尾神社冲去,可是长尾军的速度根本不比传令兵慢多少,等到朝仓宗滴收到消息,愕然扭头看向身后时,长尾军的先锋已经几乎杀到了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又有一队骑士杀来。朝仓宗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打着今川家家督的赤鸟马印。他们从另一侧街道绕出,刚好拦在了长尾军先锋骑士的侧前方。随后也没有冲阵,而是齐齐地一勒马缰,端起手中装填好的铁炮,对准长尾军扣下扳机。硝烟腾起后,来自越后的战马和骑士们立刻在巨响和弹雨里人仰马翻。 「是铁炮!」长尾景虎本人反应了过来,可是越后的「乡巴佬」们哪里见过这种新奇的兵器,瞬间就是阵脚大乱。想要重新安抚士气再组织进攻,怕是要耽搁不少时间。可眼下长尾军孤军深入,时间就是最大的风险。万一南军各部反应过来,赶来支援。可就麻烦了。不得已之下,长尾景虎明智地选择放弃进攻,拉着部队再次向西冲去,试图沿着鸭川北上,撤向友军的控制范围。而今川义元也没有硬抗,救下友军后,果断放开去路让气势汹汹的长尾军离开。 「好快……五郎是什么时候绕过去的?」此时,被惊出一身冷汗的武田晴信才有余暇打量战局,「莫非是长尾军刚有异动,他就已经带着自家 的旗本绕路截击了?」 但仅仅是简单的几瞥后,刚刚经历战术失败的武田晴信就已经冷静地嗅到了新的战机——虽然长尾军的撤离估计是拦不住了,可是现在东山桥对面的敌军就只剩下孱弱的赤松军和浦上军了。而在东山桥东南,却集结了武田军、今川军、斋藤军、织田军、北条军和北畠军这六部。而东山桥的控制权,此刻还在今川军手上。 「渡河抢攻!」武田晴信一边向本阵的细川晴元和太原雪斋派出信使,请求他们更改指挥,一边向不远处的今川军挥动旗帜示意。想在调动其他友军之前,先和今川军一起越过东山桥西进。今川义元收到武田晴信的请求后也不二话,立刻带队通过东山桥,向桥头的浦上军阵地发动攻击。浦上军本来正处于「看戏阶段」,打算观望南军对长尾军的围剿,万万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了自己头上,被今川军三下五除二地突破了阵地。 今川义元在渡过东山桥后,立刻指挥部队沿河向左右两翼展开,扩展西岸的阵地。随后,武田军的甲斐武士们已经气势汹汹地跟上,从今川军让出的通道里径直杀出,直扑长福寺而去。 第三百二十九章 变局 从渡口败退的赤松军和浦上军几乎没有获得喘息的时间,就被一路追击而来的武田军撵着屁股追打,根本没有机会组织防御,便已经让武田军突入了长福寺中。凶悍的甲斐人不是他们能抵抗的,没过多久,长福寺大半区域便已经被武田军占领。赤松军和浦上军见状也再无战意,乱哄哄地从长福寺周遭逃了出去。 而就在这时,北军的增援也匆匆抵达——驻扎在随林寺西边的东寺内的大友军已经闻风而来。这一支在第一次京都合战里大放异彩的九州军队,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素有善战之名的武田军头上拿下新的战果,作为大友义镇争权的功绩。与此同时,驻扎在长福寺以北的愿教寺内的大内军和毛利军也展开行动,以毛利军为先导,南下增援长福寺。 「上一战的冤家都凑齐了。」武田晴信扫视了一圈战场,随后便一挥军配:「杀出去,向西迎击大友军!通知今川家的治部殿下,接过阵地,替我挡住毛利军和大内军。」 「太危险了,主公!」内藤昌丰闻言赶忙拦住武田晴信:「这种场合,怎能将侧翼交给友军?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今川治部和那些机关算尽的大名们可不一样,怎会做出出卖友军的事情?更何况是我这个朋友?他会不顾一切地掩护我的。」武田晴信却是信心满满地大笑道:「给我冲阵,不用担心!」 另一边,今川军中。 「包在我身上吧。」收到武田晴信的传令通知后,今川义元立刻挥师西进,把东山桥桥头的阵地让渡给了随后抵达的北畠军——其后,斋藤军、织田军和北条军也在等待渡河,不过进度很慢,看起来不情不愿。但今川义元并不在意,转身便绕着长福寺北上,横向列阵,准备沿着街巷构筑防御阵地,抵御毛利军和大内军的攻击。. 毛利元就看到今川军军容齐整、装备精良,顿时没有了硬碰硬的打算。他一面派小早川隆景向身后的大内军请求援军,一面同样开始寻找有利地势布防。可陶隆房显然没有允许毛利元就消极怠工的意思,对他这「耍滑头」的行为非常不满,当场对小早川隆景呵斥道: 「毛利元就这是什么意思?主家的命令是让你们进攻,难道敌人比你多就不进攻了吗?这就是毛利家的武道吗?」 「尾张殿下还请息怒,在下这就回禀父上。毛利军并无此意,只是害怕贸然进攻遭遇不顺,耽误了主家的战略。」小早川隆景赶忙俯身谢罪,赔着笑脸为毛利元就开解道。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陶隆房冷眼瞪了小早川隆景一眼。 小早川隆景转身离开后不久,毛利军只得不情不愿地发动了进攻。可是迎接他们的不只有箭雨,还有今川军装备的数百铁炮。狭窄的街巷间,根本没有什么突破的机会,只是白白丢下一地尸体,毛利军就不得不暂缓了攻势。 就当毛利元就有些苦恼地回头,想着该如何向陶隆房解释时,却意外地发现陶隆房的马印已经不在他身后了。左右环顾一下,也都未找到。转过头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它已经出现在了己方的东南——陶隆房带着大内军直接绕开了长福寺,直奔东山桥而去,想切断南军的退路。 驻守在东山桥头的北畠军看到来势汹汹的大内军后,赶紧向河对岸的友军示警。第一个过河的是织田军,北畠军本想让他们分担一部分的防御阵地,然而织田信长却看都没看北畠晴具一眼,带着人直接往西南的方向绕去。 「织田家这混账少主!尾张的大傻瓜,真是名不虚传!」文雅的北畠晴具不擅长骂人,绞尽脑汁也只能骂出这种程度的话了。上一战里就是织田军乱跑,把整个东岸搅得一团糟,害得北畠军和筒井军被大友军给突了个七零八落。这一次,在这紧要关头,织田军又抛下友军乱冲,北畠晴具真的 恨不得掐死他。可陶隆房可不管那么多,带着大内军就已经扑了过来。北畠晴具只得抖擞精神,奋力抵抗人数是自己两倍有余的敌人。河对岸的北条纲成倒还算是个厚道人,没有太见死不救,而是按部就班地过了河,护住了北畠晴具那单薄的战线。可斋藤道三可就没那么好心了,慢悠悠地在河对岸整队列队。 但陶隆房没有想到这么多,看到斋藤军在河畔列阵时,误以为他们是想要隔着鸭川向河西的大内军放箭,便抢先一步,拉出几队弓箭手来到鸭川西岸,对着斋藤军先放了一轮箭雨。这一下斋藤军的武士们可不敢怠慢了,也是带着部下张弓搭箭,回应着大内军的挑衅。 长福寺西,武田军和大友军正斗得不可开交。虽然大友军上下立功心切,可无论是士兵的素质还是武士的指挥水准,都和武田军有着一定的差距。在这拉开阵仗一对一的较量里,渐渐地落于下风。 大友义镇不断地呼叫赤松军和浦上军的支援,希望他们尽早收拢败兵,赶来战场支援。可赤松军和浦上军刚才被武田军冲得太惨,仓促间也整顿不好——就算整顿好了,赤松晴政和浦上正宗也没有兴趣冒着巨大风险来增援大友军——刚刚收拢好的部队再被击溃,就彻底完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赤松军和浦上军没来,织田军却是来了——他们从长福寺南边绕出,攻占了无人把手的随林寺——这里原来是长尾军的驻地,可由于长尾军渡河支援,如今已经是空无一人。织田信长一边在随林寺里敲锣打鼓,插满了织田军的旗帜,标志着织田军在京都合战里的又一功勋。他随即又率军出寺,直奔大友军的后路东寺而去,想把这座历史最为悠久的寺庙群也给拿下。 大友义镇见状顿感不妙,自己这里被武田军缠住,想要抽身回防怕是没那么容易。没想到,他对面的武田晴信却是比他还担心织田军立功,果断停止了攻势,拉着部队就向后撤。大友义镇也默契地停止交火,全军向东寺方向撤去。 武田军也没有闲着,摆脱了大友军后就提兵北上,同样绕过了今川军和毛利军对峙的阵线,向大内军和毛利军的后路——愿教寺——包抄而去。毛利元就眼看局势大变,匆忙想要回防,可他对面的今川义元可不会像武田晴信那样放敌人离开,立刻率全军发动总攻,登时把毛利军打得节节败退。原本在愿教寺西南整顿散兵的赤松晴政和浦上正宗看到来势汹汹的武田军,顿时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打着马印扭头就继续北逃。 一旦武田晴信反过来拿下愿教寺,南边的毛利军和大内军就会被全部包围在愿教寺、长福寺和鸭川之间,无险可守、插翅难逃。有今川军这个得力帮手在,武田晴信也不担心没人配合自己进攻啃骨头,这两支部队的斩获是要定了。 就在武田晴信一马当先地冲入愿教寺之际,正对面却骤然闪过一抹刀光。危机之下,武田晴信匆忙举起军配格挡,却被那势大力沉的一劈给险些震落马下。身后的马廻们匆忙挺身上前援护,这才逼退了来犯者。 武田晴信缓过神来后扭头瞪去,发现来袭者正是长尾景虎——和他身后尾随而来的越后骑兵。他们从鸭川东岸脱险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奔袭而来,终于从七条大桥上绕回愿教寺,赶上了支援友军,迎头对上了武田军。 「好死不死,怎么每次都是你这厮在和我作对?每次都是你啊!」武田晴信被突然出现坏了好事的长尾景虎给气得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指挥全军压上,「给我打!」 「剿灭你这逆贼就是我长尾景虎毕生的事业!」长尾景虎也不二话,扬起小豆长光就亲自带人朝武田晴信冲来,「下地狱去吧!」 另一边,终于驱散了毛利军的今川义元也立刻率领所部北上愿教寺,本来打算配合武田军狠狠地夹击长尾军,却发现东北方向 的新善光寺里又有北军的援军抵达——旗号正是三好家的三阶钉拔。 「冤家路窄。」今川义元一眼看到了三好长庆的马印,大笑着向部下们下令道:「加入战团,抢下愿教寺!」 「甲骏联军,动作真吓人啊。几个时辰的时间,就把我们在鸭川西岸的一线布防打了个对穿。」三好长庆颇为惊讶地看着已经陷入糜烂的战局,冷冷地提兵迎上道:「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休想再突破一步!」 第三百三十章 焦灼 天文十四年(1546)年4月8日,甲骏联军和三好-长尾联军在愿教寺展开血战。双方你来我往,几乎将这座古寺打得千疮百孔,却仍然没能分出胜负。另一边,本打算回援的陶隆房在看到愿教寺的战局稳定下来后,也腾出手来,全力猛攻身前的北畠军、北条军。 与此同时,本想绕到随林寺偷袭东寺的织田信长在看到大友军回援以后,果断北上,从东寺和长福寺之间横穿而过,径直向着主战场愿教寺西北的法光寺而去。但织田家这一走,可就把北军的侧翼给卖了,正在长福寺东北抵抗大内军的南军各部的左侧现在处于无人防守的状态。 大友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稍作休整后,立刻从东寺反身东进,再次杀向了长福寺。北畠晴具本来正在一线指挥作战,一直到大友军冲到寺外了才注意到异动。可寺内留守的少数北畠军根本不是对手,瞬间被大友军突入了长福寺核心。大友军和大内军一北一西,两面共同夹击东山桥和长福寺间的北畠军和北条军。 北畠军瞬间就是阵脚大乱,关键时刻还是北条纲成站出来力挽狂澜。他带着自己的旗本逆着人流西去,冲到长福寺东门口挡住了汹涌而来的大友军,为南军争取了时间。斋藤道三一看局势恶劣到这种地步了,也不好继续坐视不理,赶忙派人过河支援,但还是陷入了颓势。 另一边,天高任鸟飞的织田军则一路北上,当着愿教寺周围四家军队的面,大摇大摆地向着法光寺冲去。 「织田信长怎么在这里?」武田晴信看到织田家的旗号后,惊讶地嘴巴都合不拢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南边的战局已经恶劣到了这种程度。 「又是织田军。」三好长庆眯着眼打量着那面木瓜纹下的青年武士,「不按常理行事者,最需留意。只有3000人而已,他就两般闹出这样的名堂。若是给他30000人,整个天下不得被他搅反了天?」 「织田三郎到了这里?」今川义元诧异地看了眼织田信长的马印,余光里却看到了本阵发现燃起的狼烟。朝着本阵方向望去,可以看到一面今川家的二引两旗在快速出现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那是留守本阵的太原雪斋派来向自己传令的吗? 随后,那面旗帜不断挥舞——这是让今川军向西南挺近的指示。 「西南——」今川义元于是扭过头去——那是东寺的方向。在大友军离开了东寺后,那里已经几乎是空置的了。 「去通知大膳殿下,准备撤离战场,今川军要去东寺,和他说是雪斋大师的指示。」今川义元于是向早坂奈央吩咐道。虽然眼前的战况极度焦灼,两边几乎都是吊着一口气在奋战,谁也不愿意轻易退缩——但今川义元还是选择毫不犹豫地相信太原雪斋的判断。 「既然是雪斋大师吩咐的……」得到通知的武田晴信尽管遗憾万分,但他也知道以今川义元的性子,此刻肯定会听太原雪斋的话撤退,自己也没有办法单独坚持下去了,「那就照做吧。」 在各自发动一轮佯攻后,今川军和武田军各自退出战场。随后武田***向列阵,掩护今川军撤离,今川军则飞速向西南挺近,直奔东寺而去。就在大友军完整地夺回东福寺之际,东寺也被今川军拿下了。随后武田军也尾随而来,进驻了随林寺。眼看侧后方受到威胁,大友军也不敢继续进攻,而是开始在东福寺稳固防守,北畠军、北条军和斋藤军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另一面,腾出手的三好军则开始试图寻捕满地图乱窜的织田军。而长尾军则不管不顾,仿佛一个认准武田晴信的痴汉一样,直接追击武田军就往随林寺而来。 而织田信长这次的路线更加飘忽不定了,居然没往二条城和皇宫去,反而在占领法光寺后,直接走小巷往东北的新善光寺绕去,让北上法 光寺的三好军扑了个空。紧接着,织田军直接从七条大桥上跑了过去,窜到了鸭川东岸——第一次京都合战时,就是织田军从鸭川东岸窜到鸭川西岸,把战局彻底打乱——这次他们反而是反过来了。 驻扎在七条大桥旁的三十三间堂里的部队是一色军和三村军这两支鱼腩,而三十三间堂因为上一战中的大火,院墙损毁非常严重。以至于一色军和三村军看到神兵天降般出现的织田军时,吓得根本不敢动弹,还以为整个北军的一线部队都瓦解了而织田信长也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径直南下,直奔泷尾神社而去。泷尾神社内的山名军和河野军本来正在全力应付朝仓-浅井联军的攻势,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的不速之客。织田信长直接打破北门,突入神社内,泷尾神社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 朝仓宗滴见状,立刻指示浅井军让开泷尾神社的东门,而朝仓军则猛攻南门和西门,围三缺一。他只想拿下泷尾神社,不愿意和困兽犹斗的关西军队死拼而付出伤亡,自然乐意放他们离开。军心大乱的山名军和河野军也领了情,二话不说就开门逃窜,投奔智积院的游佐军和波多野军去了,泷尾神社也被南军成功占领。 随着天色渐晚,南北两军也逐渐偃旗息鼓,脱离了接触。南军在一天的攻势内,成功拿下了东寺。随林寺和泷尾神社。然而,由于长福寺的得而复失,目前位于东寺的今川军和随林寺的武田军,却被和鸭川东岸的南军主力分割开来了。 于是,天文十四年(1546)年4月9日起,南军为了打通两部之间的联系,开始集中兵力猛攻作为战略枢纽的长福寺。北军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抓手,将丢失了阵地的山名军和河野军也调到了西岸,由他们和毛利军、大内军、大友军、赤松军、浦上军一起,轮流进入长福寺戍守,抵御南军的攻势。 毛利家是大内家的从属,大友家和河野家是盟友,大内家和大友家也是同盟,而他们和山名军之间又有着共同的敌人尼子家——这几家大名在地缘利益上颇为一致,没有什么矛盾,也不会刻意地出卖友军,配合融洽。反观南军各部,从西边攻来的今川家与武田就爱和从东边攻来的斋藤家和北条家之间却是不对付。此消彼长之下,长福寺也是久攻不下。 而在鸭川东岸,朝仓军、浅井军、织田军、六角军、若狭武田军则在联合攻击三十三间堂、智积院一线的北军。这几家大名之间的利益纠葛同样错综复杂,难以全力以赴。奋战多日,才终于拿下了智积院。可随着游佐军和波多野军退到新日吉神宫,与作为二线预备队的尼子军会和后,东岸的南军就再也难以突破了。养精蓄锐的尼子军以雄厚的兵力发动多轮反击,险些将智积院又夺了回去。 就这样一直拉扯到了天文十四年(1546)年5月1日,战线还是毫无变化。细川晴元终于坐不住了,下令全线停止进攻,东寺和随林寺的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也带着侍从从小路绕回了南军设在光明院一代的新本阵,重新召开评定会议,商讨对策。 · 「这样拖延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久攻不下的细川晴元不由得有些烦躁起来,「皇宫和二条城一直落在逆贼手中,也不是办法,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一直这样纠结于一寺一社的得失是没有用的,千辛万苦打下一个地方,说不定转瞬又会被抢回去。而且打下一个地方,就要耗上十几天,一地一地磨蹭到二条城去,不得耗个一年?时间拖得越久,北军的防御工事修的越完善,我们越难打。」织田信长当仁不让地率先拍案而起。 「那依织田三郎的意思,是要想办法把局面搅浑?」一段时间的相处以来,朝仓宗滴似乎对织田信长愈发欣赏,「还是像我们在4月初的那一战那样,在多个寺社间快速迂回包抄,打穿北军的防线,从 而想办法一口气夺取多个聚点?」 「不大现实吧……」六角定赖皱着眉咳了两声,「那一战能有奇效,是因为长尾家放弃阵地突入了鸭川东岸,这才露出破绽。经此一役,北军必然强调了此事,怕是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各部都严守驻地,哪有什么穿插的机会?」 「我觉得说不定有机会。」向来都不参与军情讨论的今川义元罕见地发了话,却是不怀好意地看了眼武田晴信,「不知道为什么,长尾家的那位大人一见到大膳殿下就会红了眼,不顾一切地也要追杀他。如果让武田军在前线突出部诱敌的话,说不定可以引出长尾军,扰乱他们的战线。」 「治部殿下……」武田晴信感到十分无语地瞥了今川义元一眼,随后开口道:「大家不必在意,请继续讨论吧。织田三郎,到底有何高见,不妨明言?我是觉得眼下没有什么机会突破北军的防御了。」 「我的意思是,直接纵火就好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中策 织田信长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织田信长,回味着耳朵旁刚才听到的那句话,确认他们有没有听错某个语法或是单词——最后发现并没有。 这毛孩子想烧京都?烧掉这座千年古都? 虽然历史上的京都也曾多次遭遇战火损毁,但还从未有人想要通过系统性纵火的方式,获得战役的优势。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骂织田信长的时候,太原雪斋已经当先开口了。他先拨打着念珠,吟诵了几句佛法为织田信长替神佛开解,随后以长辈教育晚辈的口吻,循循善诱道: “织田三郎啊,这些古寺社都是千年文物,乃漫天神佛魂归之所,岂可轻动?怕不是要触犯天威,坏了功德。而且这京都人口众多,一把大火烧去,要害了多少生灵?实在是罪孽啊……使不得,使不得。” “那依雪斋大师的意思呢?”织田信长冷哼了一声,仰着鼻孔看向太原雪斋。 太原雪斋倒是不紧不慢,笑意吟吟地开口道:“这京都啊,福泽万物,绵延前年,是座人口十余万的大城市。每天吃饭的嘴,可着实不少。但是这京都市区,自己是不产多少粮的,粮食大多是从周边的近江、大和运来的。眼下这两国,可都在我们手里。而京都与周围运输粮食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也有三个被我们控制了。” “向北走坚田,去若狭和越前,若狭和越前都是我方领地。向东出山科,去近江,也是我方领地。向南去槙岛,正是我军本阵所在……” “不是还有向西吗?西边的摄津和丹波,都是北军的地啊。走胜龙寺可以去丹波,走山崎可以去摄津。”织田信长呛了一句道,“摄津也是大粮仓啊,还是濑户内海粮食转运的集散地……” “等下。”武田晴信却是忽然抬头,打断了众人的对话,随后恍然大悟地看向太原雪斋:“雪斋大师那日的‘下策’……” “正是为了此时的‘中策’。”太原雪斋和武田晴信打起了哑谜,帐内的其他人都是不明所以。 “雪斋大师在前些日子的合战里,宁可让我们抛下焦灼的愿教寺不管,也要让我们往西南去占领东寺和随林寺,就是为了这一计。”心悦诚服地武田晴信不禁赞叹道,随后站起身,用手往悬挂着的京都地图的西南使劲点了点: “控制了东寺和随林寺,我们随时可以遏制住从摄津到山崎再进京都的官道。把这条官道一切断,再把周围所有进京的官道都封锁,京都想要运粮进来,就只有走丹波-胜龙寺的山路了。那条山路崎岖难行,运输供给北军的粮草就已经是极限了,更别提京都的十几万百姓了。” “那何不现在就立刻往西北挺近,把那胜龙寺的路也断了?”北条纲成闻言顿感战机来临,也顾不得和今川家的门户之见,挥拳沉声道:“一口气把北军的粮道都封锁!” “若真是断了京都全部的粮草,北军难免破釜沉舟,甚至煽动京都百姓,与我们为敌,怕是麻烦不小。可如果只留一口,北军运入的粮草所需可以满足自己,却无法维持百姓所需,那饥饿的京都百姓定然会将矛头对准这些外乡来的北军,争夺粮食的骚乱和暴动也将指日可待。”太原雪斋将念珠藏入袖中,微笑着道:“比起强攻京都的下策,这跳出京都之外的中策,便可不废兵卒,全灭敌军。” 帐内的大名们纷纷咽了口口水,为这比织田信长的火计还要狠辣的断粮之策而胆寒。 “老师刚才不还说织田三郎的方略坏功德吗?”今川义元闻言忙不迭地盘腿打坐开始吟诵佛号,害怕但凡说得慢点,太原雪斋这杀千刀的毒计都要把佛祖给气得半死不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您可倒好……不怕被佛祖降下天雷吗?” “至少佛寺们不用被烧了,佛祖们也会欣慰的吧。至于芸芸众生嘛,早晚要死的,佛祖哪会在乎?真要是在乎,每天这乱世上还会惨死那么多人?再说了,真要是杀人,那也是北军的武士在镇压抢粮的百姓,又不是为师我杀的。”太原雪斋干笑了两声,在今川义元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到时候为师自会为他们诵经超度,往生极乐。” · 天文十四年5月3日,从智积院调回的六角军和若狭武田军一道,向南离开了正面战场。在鸭川的下游悄悄渡河,轻松占领了从摄津往京都的官道——在之前一个多月的拉锯里,一直没有人在意这条远离主战场的官道。南军随即设置路障封锁了官道,将往来的客商、信使和行人百姓尽数拦下。 北军在刚得知消息后,还没有引起警惕,毕竟三好家在摄津也留有一定数量的守军,并不害怕南军骚扰。如果南军真的要放弃进攻京都,大举西进摄津的话,北军完全可以从京都直接南下,夺下细川晴元的居城槙岛城。 但战况马上就开始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在南军封锁摄津方向的官道后不久,京都以南的大和官道、以东的近江官道和以北的若狭官道接二连三地被彻底封锁,一切往来都被切断,随之断绝的还有京都的粮草供应。京都人口众多,自古以来就从未实现粮草的自给自足,更别提经历了多年战乱的现在了。 京都的百姓们很快就发现,往日里来来往往向京都的集市里运粮的粮商们都不见了踪影,顿时陷入了恐慌之中,纷纷开始抢囤粮食。而各大米行的粮食存粮,也很快见了底。天文十四年5月10日,整个京都的市场上就已经买不到一粒米了。 北军也曾尝试过重新打通摄津到京都的官道,可是向那个方向进军,必须要从东寺和随林寺里的甲骏联军的眼皮子底下通过。只有先压制住这两军,才有可能抵达官道沿线。问题是,北军的兵力本就不及南军,在他们做出向西南进军的动作后,南军立刻发动全线攻击,迫使北军主力回防。最终北军能动用的进攻部队也是屈指可数,根本没办法击败已经在官道上修了小半个月的防御工事的六角军和若狭武田军。 所幸,京都还保留着最后一条与外界沟通的通道——向西通往丹波的道路。三好长庆紧急安排丹波的波多野家向京都运粮,而让摄津的三好家留守将摄津的存粮再向北运往丹波。一来一去,就是两条难走的山路,运输效率也难有保障。如果北军不进行军事行动,这些运来的粮食倒是能覆盖全部的军粮开支。可一旦南军主动挑起战斗,迫使北军的士兵不断消耗体力,也不断增加饭量——那随即带来的粮食用度就会超过补给能力所需。 而太原雪斋也显然发现了这一点。在注意到北军偃旗息鼓,没有主动打通交通线,反而开始固守后,他就判断出了北军想要借此减少粮草消耗。于是在他的授意下,南军各部开始轮流袭扰,不求取得多大的突破,也要让北军的士卒每天都要疲于应对。每天坐着不动,倒是还能用稀粥来对付伙食。可如果士卒们都披甲上阵了,不来点干饭可就说不过去了吧?这个时候还克扣伙食,那就得等着哗变了。 更为恐怖的是,即使再怎么节衣缩食,到天文十四年6月之际,京都百姓们家中的存粮也濒临殆尽了,兴起了大规模的逃荒潮。然而,汹涌的逃荒浪潮却被南军设置的关卡全部阻挡。但凡有百姓想强行出逃,就会被乱抢捅回去——外乡来的士卒可不会给京都人什么好脸色。无奈之下,百姓们试图行贿收买士卒们——但这也是被南军高层明令禁止的。士卒们钱倒是收了,可没有几个人真的敢给百姓放行,只是偶尔趁着轮班之际,才会从小道放走数人。 绝望的百姓们开始尝试翻山越岭走野路逃走,可一旦遇到南军的巡逻马队和忍者小队,就会被将身上的盘缠行李劫掠一空,随后重新驱赶回京都。数天的挣扎后,绝大多数的逃亡百姓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关卡,全部涌向了还正常开放的丹波-京都官道。但这条狭窄崎岖的官道肩负着供给北军粮草所需的任务,根本没有多余的通行量去分给逃亡的百姓。于是,北军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将官道对百姓封闭,只允许运粮队进来,不允许百姓出去。 这些饥肠辘辘的百姓,眼睁睁地看着一车一车的粮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运入京都,供外乡士兵食用,而自己却只能在封闭的官道旁等着饿死。即使是再温顺懦弱的草民,到了这种地步,也会爆发出可怕的能量。 先是有人不顾鞭打驱逐,尝试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粮食。随后,偷窃粮食的行为开始频发。最后,直接演变成了百姓一揆,大肆攻击运输队和守卫的北军士兵,只为了抢夺一口活命的粮食…… 不费一兵一卒,北军已经几乎被逼至绝境。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上策 天文十四年6月12日,东寺,今川军的驻地外。成千上万的京都百姓围聚在周围的街区里,手里捧着残破的锅碗瓢盆,等待着今川家每日两次的救济。 在京都彻底断粮后,除了在京都-丹波一线劫掠粮草的一揆,还有部分百姓选择到南军、北军的阵地外乞讨碰运气,希望能遇到好心的士卒接济一些粮食。但北军本身粮草就很紧缺,肯定不会分给百姓。而南军不久前还在暴力驱逐强行闯卡的百姓,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唯独今川家是个例外。本来乞讨的百姓们绕到这最西南的阵地时,已经不报什么指望了。但在他们哀求半晌后,居然真的有士兵拿了不少粗粮出来。百姓们千恩万谢地分走粮食后,消息也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向东寺聚集。今川家于是就在东寺的阵地外开设了粥场,每天辰时和戌时各向百姓们发放稀粥。到6月12日,隐隐已经有数万人每天靠着今川军的粥场过活。 与此同时,东寺的塔顶,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正并肩而立,眺望着寺外那无数生灵。 “所以说啊,赈济灾民,还得靠粥场。像你第一天那样直接发干粮,是行不通的。”太原雪斋絮絮叨叨地向今川义元说教道:“干粮不烹饪,直接吃,对那些饿了许久的灾民而言,是要坏肚子的,闹不好要出人命。而且他们拿了粮食,别人眼红,也难免会引发烧杀抢夺。一袋一袋干粮拿去赈济,也是不小的消耗。” “你煮成粥,一份干粮的量,可以弄出四五份粥,不容易吃出病,也够他们不饿死了。因为就这点粥,也没什么好枪的,也省了纷争。” “听说其他几家大名对我意见很大?”今川义元五味杂陈地抿了抿嘴,看了眼太原雪斋——后者刚从伏见稻荷大社的本阵回来。 “那当然,断粮计划马上就要成了,几乎可以坐观北军和京都百姓械斗了,你这臭小子横插这么一脚,帮人家缓解了小半压力,大家能不气吗?”太原雪斋闻言乐了起来,在今川义元背上拍了拍,“不过你已经比以前成熟不少了啊。换作以前,你会第一个出来反对断粮。” “……”今川义元显然对太原雪斋所定义的“成熟”并不太认同,但还是在沉默半晌后开口道:“老师,你忘了我小的时候,我们在京都生活的日子了吗?我们认识的人,僧侣也好,贩夫走卒也好……怎么说也得有数百人吧?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可能也就在面前的饥民里……” “为师当然知道,若是真的是毫无瓜葛的百姓,你也不会滥发善心吧?不正是因为在京都有旧,所以才狠不下心来嘛。” “老师献出这样的毒计,真的心里不会有所波动吗?”今川义元回过头去,看向摩肩接踵的人群,刻意避开了太原雪斋的视线:“老师当年的好友、同道、师兄弟们……可能也挤在人群里求一份生路,甚至已经在之前的饥饿和劫掠里遇难了。宗休大师也在……一条、中御门、山科他们在宫廷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您是怎么心安理得地下达断粮的命令的?您不会觉得您在亲手谋杀他们吗?如果我们是在打今川馆、在打善德寺,您也会下达同样的命令吗?我也不提那些与我们素不相识的芸芸众生,但为了胜利,您连亲朋故旧都杀起来毫不手软吗?” “为师的建议是,少去想这些问题,想得越多越愧疚,而容易愧疚的人在乱世是活不下去的。如果想不出结果,不如直接逃避思考会来得更好一些。”太原雪斋也正了正神色,语重心长地对今川义元道:“当然,为师我是不怕去想的,我也早就想清楚了。为了为师的志向,牺牲一切都无妨。当然,你说心里没有愧疚也是不可能的,但那都是可以接受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也希望保全他们。” “既然如此,老师您又为何不阻止我这任性的赈灾行为?这不是要坏了您的大计吗?”今川义元反唇相讥道,却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今川义元心里也明白,在太原雪斋的权衡里,他是拥有特权的独特存在。甚至说,他自己会比太原雪斋的大志更加重要。 而太原雪斋也自然不会做出儿女情长的表达,而是一如往常的那个洒脱老和尚一样,笑意吟吟地道:“那自然是为师的第六手棋。” “下策和中策都已经出了,那这莫非是老师的上策?”今川义元有些讶异,“战况都已经混沌到这个地步了,老师还有后手?怕不是诓我?” 太原雪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为什么没有和虎千代说一下?今天早上,他还派人来询问我,何时才会中止赈济。”今川义元见状就想招呼早坂奈央,让他去给武田晴信传令,却被太原雪斋挥手拦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今川义元一眼: “承芳啊,你记住,任凭你和那大膳大夫关系多好,任凭今川家和武田家关系多好,任凭你和夫人关系多好……盟友也终究是盟友,不是自己人,不可全信,也不可无所保留。” · 另一边,壬生寺内。 不久前,为了监督从丹波的粮食能够顺利运往京都,三好长庆已经将在三好军本部移至此处,亲自督阵,镇压百姓们抢夺粮食的一揆,可渐渐地还是力不从心。他也意识到,如果他真的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哪怕他真的打赢了这一仗,未来在京都的统治也会举步维艰。 而同为盟友的北军各大名们也对现状感到沮丧。想要反击,可是南军各部都已经把阵地修成了铁桶,短期内看不到突破的可能。要比拼长期消耗,仅仅能依托一条山路补给的北军也肯定是耗不过背靠大粮仓的南军的。于是,厌战情绪不胫而走,西国的大名们多次在军情评定会议上暗示了回国的打算,让三好长庆也只觉得难做。 一面要保障粮草供应,一面要弹压百姓,一面要安抚友军的情绪,另一面还要统揽战局——即使是三好长庆,也觉得如履薄冰、心力交瘁。在和松永久秀、三好义贤、安宅冬康、十河一存、三好长逸等三好家重臣商议后,三好长庆下了判断: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北军还有一战之力的时候,全军突击今川家和武田家所在的东寺-随林寺一线。哪怕付出巨大伤亡,也要打通摄津方面的粮道。 就在三好长庆向北军各部传递了指示,即将开启作战时,变故却不期而至——今川义元开始赈济百姓了。大量的百姓围聚到了东寺周边,减轻了不少北军面对的民变压力,也同时让北军原本计划的突袭东寺的战术化为泡影——根本不可能快速越过这么多百姓的难民棚。有这么多乱民在今川家的阵地旁逗留,也会限制北军展开队列的空间。 于是,同时失去了急迫性和可行性的决战方案搁浅了。北军各部的压力得到缓解,没有人再愿意和三好家共同搏命一战了。与此同时,厌战情绪重新兴起,甚至愈演愈烈——因为大家发现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被南军的断粮战术消耗至死的境地——只是现在的南军,不打算立刻置北军于死地了——就好像在施舍北军一碗稀粥一样,吊着一口气,慢慢地把北军困死。 · 天文十四年6月15日,壬生寺。 “如此这般消耗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一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想让各部一同决战一番,可被今川家这手放粮一拖,盟友们的斗志也散了,怕是再难以组织起来了。”松永久秀唉声叹气地摇头,少有地露出了无奈而沮丧的神色,“雪斋大师当真歹毒,一环接一环……” “东寺周围满是乱民,于我们也有优势。”十河一存冷不丁地冷声开口道,“我们这时如果越过东寺,直接攻击驻扎在摄津官道上的南军关口,那今川军和武田军也休想绕过乱民、快速机动支援。” “但仅靠我们三好军之力,怕是难以突破六角军经营许久的阵地。”安宅冬康压了压手,示意十河一存不要心急,“而且我们三好家若是离了京都,那这里的局势可就不好说了,没人能镇得住场子。万一有盟友直接退兵离开该如何是好?谁能代替我们约束众军?” 众人闻言只能面面相觑,安宅冬康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 “不如动用我们的底牌吧。”良久后,三好长庆抬起头来,打破了沉默。眼中隐约可见血丝,往日里一向是个完美无缺、算无遗策的家督的他,此刻却露出了赌徒的神色,“乱南军军心,找机会一举突破封锁。” “事到如今,可能也别无他法了。”三好义贤同样是狠下心来,沉声道:“前些日子还有联络,一切准备都没有问题。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通报的声音。三好义贤示意众人噤声,以提防任何可能的泄密,即使是三好家的旗本也不例外。 “主公。”来的侍卫在帐外拱手,报出了让众人都始料未及的消息: “太原雪斋遣使,约见主公。” 第三百三十三章 掩人 天文十四年6月21日,京都。 本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南军各部一如既往地出阵,对北军的阵地进行无休无止地骚扰。然而,迎来的却是呼啸而出展开反击的北军大队。幸好南军的防御工事也同样修筑地坚固,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也得以顺利撤回各自的阵地内。智积院、泷尾神社、东山桥、随林寺——等到所有的南军大名都发回了遇袭通报后,作为南军总大将的细川晴元和军奉行的太原雪斋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莫非是北军的决死总攻?”细川晴元不断揉搓着手掌,紧张的战局令他不由得沁出冷汗,“他们认定了拖下去只会被我们消耗殆尽,所以想鱼死网破了?” “不无这种可能。”太原雪斋倒是丝毫没有意外的情绪,而是颔首道:“若是如此,就令各部严守阵地、谨慎出击。我军已经扎根多日,防御工事可谓是坚不可摧。只要不贸然出阵浪战,绝无失守的可能。” “也不用出击了,命令各大名不准踏出阵地一步。”细川晴元索性走向了极端,斩钉截铁地对帐门口的传令兵们道:“只要拖下去,先垮的一定是他们!既然都已经全线来搏命了,那必然是粮草和内部矛盾已经难以为继,我们断无可能在这个时候和他们决战!严令各部,不准出战!” 细川晴元的命令下达后,南军各部随即转入守势。北军尝试攻击阵地,很快就发现他们拿南军的乌龟壳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北军各部纷纷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挑战和挑衅手段,试图通过羞辱的方式激南军出战,甚至主动大摇大摆地在南军阵前变换阵势、解除战备,但有死命令在身的南军还是不为所动。最终,北军只得在日落之际打道回府。 入夜后,北军的营寨同样躁动异常,南军也是全神贯注地加以戒备,谨防已经是孤注一掷的北军发动夜袭。当然,也可能是考虑到了夜袭如此坚固的营盘无异于以卵击石,北军最终没有在夜间展开攻势。 但等到了第二天上午,北军还迟迟不动,南军各部不禁先后起了疑心。而其中怀疑最为强烈的,就是随林寺的武田晴信。 “昨日的猛攻,怕不是为了震慑住我们,好连夜撤退吧?”武田晴信仿佛已经看透了三好长庆心中的小九九。然而,他派出侦察的斥候都被北军的忍者所拦截,想要真正深入侦察,就不得不让军队掩护——可是细川晴元昨日和严令过各部不得出阵。眼看着战役即将胜利,马上就要到了论功行赏的机会,武田晴信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落人口实。 于是,武田晴信一面让部队做出阵准备,另一面则安排春日虎纲作为信使,去向细川晴元陈述利害,争取出击许可。但细川晴元并没能立刻做出决断,而太原雪斋在昨夜就以协助军略唯有返还了今川家阵中,导致细川晴元也缺乏一个能替他拿主意的谋主。这样耽搁了一个上午后,直到午膳用罢,细川晴元才终于下定决心,允许南军各部派出小股部队,试探北军的虚实—— 结果发现,北军的阵地早已是人去楼空。剩下的断后部队和忍者们见空城计暴露后,也是飞快地撤离了。北军的主力早已趁着夜色,退出了一线。军情随着传令兵的奔驰而传遍整个京都战场,直呼中计的南军各部纷纷出击,想要瓜分北军留下的辎重——如果运气好能追上一批辅兵队的话,说不定还能再增加不少缴获。 一马当先的,就正是驻扎在泷尾神社的织田军。织田信长根本没有通知神社内的朝仓家和浅井家,甚至在细川晴元接触免战令之前就已经从侧门绕除了泷尾神社,一路向三十三间堂狂奔而去。在发现三十三间堂无人后,又立刻翻过七条大桥,径直向北边的皇宫和二条城杀去,将其余的友军全部甩在了身后。 而这时,武田晴信反而不急了。他开始担心起北军诱敌诈败的可能性——会不会北军就是想假装退却,实则把南军引入京都北部歼灭呢?不过一口气放弃了这么多修筑多月的坚固阵地,牺牲不可谓不大。想让各怀鬼胎的联军整体执行这样困难的计划,三好长庆怕是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吧?如果只是三好家自己的部队,倒是不排除反击的可能。 能够说服各家大名放弃自家安全的阵地,除了真的撤退外——三好长庆又能拿出什么理由呢?冒着部队在撤退中崩溃的危险,忍受和南军决战的巨大伤亡,就为了给他三好家博一个前程? 当然,心里这么想着,实际上武田晴信的行动还是非常谨慎的。一直到织田军的旗号出现在新善光寺后,武田晴信才率军从长福寺开始北上,打算把织田军当成自己的探路斥候。而在武田军身后,今川军也从东寺的难民棚外绕了出来,跟着武田军一起向北面的法光寺挺进。 天文十四年6月22日午时初刻,织田军又占领了平等寺。午时三刻,善长寺也被织田军拿下。午时五刻,织田信长进驻本能寺,仍然没有发现北军的伏兵——至此,武田晴信等南军大名彻底放心了,纷纷开足马力向二条城挺进——皇宫估计是抢不过织田信长了。就连远在摄津官道出的六角军和若狭武田军也已经闻讯赶来,一路追到了大泉寺外。京都的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北军撤离时遗留的物资。 天文十四年6月22日午时七刻,织田军占领皇宫,第一时间确保了皇室和公卿的安全。几乎是同时,织田信长自己带着一小队马廻众径直奔向二条城,抢在武田军等南军各部之前,再次第一个冲入二条城,将织田家的马印插在了二条城上,尽揽此役风光。 然而,就在织田信长准备将织田木瓜旗顺便往二条城天守阁上也插一面时,尴尬的事情却发生了。 “什么?三好家把公方殿……额不,伪公方留在了二条城?” 得知了这一消息的细川晴元在亲信们的簇拥下紧赶慢赶,终于在天文十四年6月22日未时四刻来到了二条城。除了在周围警戒的部队外,大多数南军大名的军队此刻都驻扎在二条城、皇宫周围。而南军的大名们,则悉数来到了二条城天守阁内的评定室里,等待细川晴元的到来。在评定室的主位上,坐着的正是已故的足利幕府第12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晴的嫡长子——年方十岁的足利义藤。 无比尴尬的局面发生了,在座的所有大名都是面面相觑,就等着把这棘手的问题甩给细川晴元了。 由于足利义晴是突然暴毙,并未来得及完成将军之位的传承仪式。于是,当时已经控制了京都的三好家便顺理成章地拥立了嫡长子足利义藤继位。而细川晴元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将军侧近三渊晴员的帮助下,找到了足利义晴出家的次子足利义秋,拥立他为将军。 在细川晴元的设想里,三好家和细川家的战斗将是漫长的。就算他细川晴元靠着南军的声势夺回了京都,三好长庆也必然会带着足利义藤撤离,换一个三好家的领地新设御所,继续维持着两个将军分庭抗礼的格局。 可三好长庆怎么就把足利义藤给留下了呢?他居然不带走自己的大义名分吗?三好家到底在想什么?细川晴元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虽然三好家在声望和招牌上的损失是巨大的,但是细川晴元眼下同样面临一个巨大的麻烦——该如何对待三好长庆拥立的“伪将军”?事实上,足利义晴生前早已将足利义藤当做继承人,而将自己的其他孩子全部送去寺庙出家,而足利义藤的身份也得到了包括管领细川晴元在内的大多数近畿大名和幕府、朝廷官员的认可。 虽然之前两军相争,细川晴元和三好长庆互相将对方拥立的将军称为“伪将军”。但真的算一算资格,反倒是细川晴元他拥立的足利义秋——更像是个临时的冒牌货。细川晴元它本身和足利义秋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是和作为少主的足利义藤关系不错,只是为了扯虎皮拉大旗,才把足利义秋从寺里找了出来。 那现在……该怎么处置已经被宣布为“伪将军”的真将军足利义藤呢?细川晴元直感到头疼。软禁起来?那幕府里怕是有很多人要对细川晴元不满吧?放归?那万一这面真正的旗帜又被三好长庆或是反对细川家的人拿去怎么办?或者所幸放弃足利义秋,重新拥立足利义藤——这世上都没有这么做的吧,真这样反复无常,细川家不成笑话了? 就在细川晴元胡思乱想之际,意想不到的事态突然发生。 只见足利义藤“腾”地一下从主位上坐起,当着南军所有大名的面,抬起手,狠狠地指向了细川晴元道: “晴元逆贼,焉尴毒害我父上? 第三百三十四章 耳目 一言既出,犹如晴空霹雳一般,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天守阁内的空气仿佛也瞬间凝固了一般,让这些大名们只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前任将军的嫡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控诉管领谋害了其父?这怕是百来年的头一遭吧。 “……何出此言?”细川晴元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却仍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的“伪将军”,索性省略了人称,直接追问道:“我何曾做过此事?休要污蔑。” “父上去世前,唯独接见了你们细川家的使者,不久后就突发恶疾。临终前,父上召我入内时,已不大能言语,只是反复念叨‘细川’二字!凶手不是你细川晴元,又能是何人?”然而足利义藤却丝毫不带犹豫,振振有词地指着细川晴元骂道。 “我那天何曾有派过使者去求见公方殿?”细川晴元当即反驳道。可还没等足利义藤回话,紧随在细川晴元身后的三渊晴员却是抢先诧异道: “哎?管领殿?那日您分明有派使者前来啊,在下亲眼看着已故公方殿接见他的。” 三渊晴员是三渊晴恒的样子,家族侍奉幕府多代、深得信任,他本人也是足利义晴的头号侧近,终日追随左右。他说出的话,自然是相当有分量。 “啊?”细川晴元自己也被三渊晴员说愣住了,皱着眉头开始回忆自己那日莫不是真的派遣过使者?毕竟三渊晴员怎么说也是出自和泉细川家,是他的自己人,这次事发后也是他第一个赶来通知细川晴元的。“细川家自己人”的立场,更加重了他的话的可信度。 “那使者是谁?”可是任凭细川晴元左思右想,却无论如何还是想不起那日的事情,便直接向三渊晴员问道。 “在下不认得,在下常年跟随先公方殿,对细川家里的情况已是知之甚少,还请管领殿恕罪。”三渊晴员非常坦诚地俯身,让细川晴元更加困惑了。难道真的是记错了? 而与此同时,周遭的其他大名们看向细川晴元的目光也变得复杂。细川晴元察觉到了其他大名们对自己逐渐产生了的怀疑,匆忙着急地为自己辩白道:“哪怕是我记错了,真有派过使者,但也断然不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定然是三好长庆那逆贼暗中指示伪将军做此伪证,胁迫他胡言乱语,想要挑拨离间!各位万万不可中计!” “修理大夫为亡父伸张正义,讨伐弑主逆贼,何来‘逆贼’之说?反倒是细川晴元,父上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忘恩负义,居然毒害父上!”足利义藤闻言却是立刻提高了音调,“而我此刻周遭已经没有任何三好家的士兵,三好家又如何控制我去说什么话?我想说什么,不都是我自己的意志吗?连真话都说不得吗?” 细川晴元被足利义藤噎得说不出话来,面红耳赤了半晌,才终于想到反驳的逻辑:“分明是你眼看自己伪将军之位不保,才故意妖言惑众!想要颠倒黑白、玩弄权术,好继续留在将军之位上!” “若真是如此,修理大夫此刻已经退走,我不是应该讨好你细川晴元才是吗?眼下我没有一兵一卒,当面与你这手握重兵的权臣冲突,难道对我有任何好处吗?反而会性命不保吧!”足利义藤一面呵斥细川晴元,一面环顾四周,看向其他南军的大名们:“我之所以要出来指认凶手,除了为父报仇,除了让父上的冤死大白于天下之外,还能有其他所图吗?” 在足利义藤的凛然正气面前,细川晴元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得火辣辣的。他越想越是憋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被这足利义藤发疯一样地往身上扣屎盆子——明明这对足利义藤也没有任何好处才对?这孩子,以前和他相处得还行啊?为什么现在宁可不要命了,也要给自己添堵? “空口终究无凭,贫僧倒是有一个建议,可还管领殿下清白,也让谣言不攻自破。”这时,太原雪斋缓缓开口,替细川晴元解围道。 “雪斋大师快快请讲。”细川晴元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开棺验尸便是。若是下毒所害,遗骨上当有乌黑痕迹。” “这……”细川晴元顿时皱紧了眉头,“岂不是大不敬……怎好冒犯公方殿的陵寝?让公方殿在泉下不得安宁。” “若是为了还管领殿公道,若是为了这幕府的安宁,以故公方殿的英明,想必也不会拒绝吧。这才是真的让公方殿能够安宁的办法。”太原雪斋拨打着念珠,那佛寺里特有的声调仿佛可以宽恕一切僭越的行为。 “也罢。”细川晴元叹了口气,随后又有些担忧道:“但若是是三好家下的毒,又该如何计较?” “贫僧粗通各大忍者里的毒药,若是三好家忍者所为,一眼便能识破。”太原雪斋胸有成竹地向细川晴元保证道,“定能为管领殿洗脱这不明之冤。” “老夫也略知一二。”细川晴元的姻亲盟友——同样是忍者达人的六角定赖同样站出来道:“细川家的毒药,老夫是认得的。而三好家的四国忍者们的用毒手法与细川家差异巨大,绝不会看不出来。” “如此,便有劳雪斋大师和弹正了。”细川晴元闻言不再犹豫,起身环视了周遭心存疑虑的大名们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旗本“护送”足利义藤,便率领众人一并前往足利义晴的陵墓所在——相国寺。 一行人穿行进入寺内,在留守幕府人员的引领下,来到了足利义晴安葬之处。虽然说清楚了原委,但那几个足利义晴曾经的侧近们在听说要给足利义晴开棺后,仍是面露难以接受之色——这几乎是羞辱性的刑罚了。 “怎能如此……”那十几个足利义晴曾经的老旗本们纷纷护在足利义晴的灵前,“先公方殿的遗骨怎可如此糟践?” “兹事体大,事关幕府管领的清白,也关系到了由谁来继任征夷大将军一职,没有别的选择。”太原雪斋双手合十,郑重地向这些旗本们拜托道:“诸位乃忠直之臣,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先公方殿誓死维护的幕府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吧?” 旗本们的脸色天人交战,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拒绝了。 “如此,请允许在下等切腹谢罪,以告慰先公方殿在天之灵。”为首的旗本武士当先跪下行礼,另外几人也纷纷效仿。 “有此良臣,何愁幕府不兴?好好活下去为幕府尽忠,才是真正让公方殿心安的做法。”太原雪斋宽慰了几句,随后就看向细川晴元。细川晴元招了招手,十几个细川家的旗本就上前开始挖掘足利义晴的坟墓。足利义晴的旗本们纷纷俯身叩首,不敢去看。 不久后,足利义晴的棺材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多番礼节后,终于由细川晴元的旗本队长为他开棺。然而,在厚重的棺材板移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数月过去,肉身早已腐朽,剩下的只是皑皑白骨——和白骨上清晰可见的斑驳黑点。 是毒杀。 而且…… 细川晴元和周遭的细川家旗本、忍者们都第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太原雪斋和六角定赖在怔了片刻后,对视了一眼,眉宇间的神色变得凝重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声音。 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结果——是细川家的毒药。 不然,他们绝对会第一时间站出来谴责三好家的。 “管领殿下,您最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作为足利义晴侧近的三渊晴员第一个爆发了,上前一步,有些失态地对细川晴元质问道:“是细川家的毒药吧?嗯?是你们细川家的吧!” “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细川晴元也顾不得什么仪表了,扯着嗓子大骂道:“搞这些鬼蜮伎俩来害我!” “管领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足利义晴的旗本们也纷纷起身,对细川晴元怒目而视,“真的是你们的毒药吗?” “是细川家忍者的药不假,可我从未下过这种指令,要么是有下人背着我行刺,要么就是三好家的宵小偷了我家的毒药!”细川晴元扯着嗓子争辩道。 “管领殿所言不错。”六角定赖见状也急忙出来为细川晴元解围道:“若真是管领殿所为,他自然知道事情轻重,又哪敢大张旗鼓地开棺验尸?分明这是管领殿也没有料到的情况。” 然而,众人却并不理会细川晴元和六角定赖的解释。 因为有时候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个兴兵的理由。更何况,眼下“细川晴元毒杀将军”已经几乎被坐实,细川晴元百口难辩。 “晴元逆贼,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足利义藤挣扎开两个细川家旗本的束缚,当先指着细川晴元的额头破口大骂道:“弑君奸佞,不得好死,人人得而诛之!” 随后,足利义藤又环顾周遭,对南军的大名们喊道:“尔等被蒙蔽的忠义之士,还不随我讨贼,剿灭细川家这乱臣贼子!” 京都合战的结局是北军败逃、南军获胜,但内部矛盾重重的南军各大名显然没有分享胜利果实的意愿。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并不介意刀剑相向,决出最后的胜者。 第三百三十五章 反目 作为细川家和六角家的直接对手,朝仓宗滴当先发难道: 「管领殿下,请恕在下失礼。但眼下的情况,朝仓家是无论如何都再难以信任您了。吾等为替先公方殿复仇而来,为匡扶幕府而来。若是您这南军盟主才是杀害公方殿的幕后黑手,那朝仓家也只有与你们为敌一条路可走了。」 「正是如此。」深明利害的武田晴信立刻相应,一同对细川晴元施压道:「管领殿下,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怎么交代?」细川晴元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慌忙将视线投向自己的盟友六角定赖,想要让他帮忙解释。可六角定赖此刻已经是心下了然:朝仓宗滴和武田晴信哪里是想要一个将军之死的真相?不过是借机发难,想要扳倒细川晴元,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罢了,解释又有什么用?更何况现在这情况,细川晴元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所以,南军的分裂和内战可能是无法避免的了。 毕竟是纵横近畿多年的宿将,几个呼吸间,六角定赖已经打定了主意——眼下的情况很特殊,南军的大名们都远离自己的部队,聚集到了在这相国寺里,各家带来的侍卫都不多。换而言之,谁能抢先调兵进入相国寺,就有机会把所有敌对派系的大名全部控制住,胜利也将唾手可得。 然而,六角定赖想得到的事情,在座的其他人精们必然不会想不到。就在这几位重量级大名对峙的时候,原 六角定赖也不二话,当先率领自家侍卫就冲了出来,几个大踏步,把原本在细川家旗本监视下的足利义藤彻底控制住,随后细川家和若狭武田家这两家姻亲盟友也忙不迭地抽刀加入了六角家一方。 见状,今川义元也迅速反应,带着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等人快速退向庭院门口,乱刀将本来等在门口处的北条纲成和北条家的人逼退,控制了出入通道。电光火石间,六角定赖等人想来拼抢,却也被一旁的浅井家和朝仓家的人敌住。而武田晴信同样带着人,沿着墙角一路退向今川义元所在,成功会和。 一时间,相国寺的庭院内形成了两派对峙的局面:控制了足利义藤的细川家、六角家、若狭武田家,以及在门外虎视眈眈的北条家——控制了大门的今川家、武田家,和正在与六角军、细川家正面对抗的朝仓家和浅井家。 朝仓宗滴抽出片刻,向太原雪斋投来一瞥,太原雪斋也会意地微微颔首——两家之间的暂时合作就这样简单地达成。随后,太原雪斋拍了拍今川义元的背,今川义元也是心领神会,带着吉良玮成和田沈健太郎就压向了细川家的武士,减轻朝仓家和浅井家面对的压力。 「尔等可是要造反?」细川晴元还没有完全从突变的事态里反应过来,眼睛居然还一直不肯离开足利义晴泛黑的白骨,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让足利义晴重新入土为安前,就又在灵前大打出手。 「得罪了。」可今川义元不和他讲这些,他只知道听太原雪斋的话就是了,抬手一剑就向细川家的旗本刺来。细川家的那几个旗本哪是今川义元等人的对手,哪怕今川义元他们未出全力,也已经把细川家的旗本打得节节败退。而朝仓家、浅井家也借机加入战团,武田家则留在门口盯防北条家,整个庭院内的局面迅速向不利于细川晴元的方向倾斜。 「雪斋大师,何苦如此?」六角定赖叫苦不迭,只得一边指挥手下应战,一边对庭院门口的太原雪斋喊道:「你不见织田家和斋藤家已经不见了踪影吗?我们只是与朝仓家、浅井家不睦,和你们今川家、武田家可是无冤无仇。你们不去对付自家的敌人,反倒与我们为难?待会若是织田家和斋藤家先一步引兵而来,你们可如何是好?」 「自然是等着你们给出相应的筹码。」太原雪斋爽快地应道。 「筹码?什么筹码?」六角定赖干笑着回道。 「这不是已经在你们手上了吗?你这管领代,第一时间不就思路清晰地先为自己收下了保命的筹码吗?」太原雪斋也是笑着抬手,指向了被六角定赖等人护在背后的足利义藤,「公方殿还请留步。至于管领殿下和管领代,我们也不愿为难。毕竟盟友一场,哪怕有所怀疑,我们今川家也不愿直接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毕竟是有了谋反噬主的嫌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公方殿(足利义藤)留在你们手上了,还请把已故公方殿的骨血留下吧。」 「雪斋大师,怕是不妥吧?」听到太原雪斋有意和六角定***成和解,一旁的朝仓宗滴冷冷地提醒了一句:「弑杀先公方殿的凶手可能就在眼前,我们若是就这样放任不管,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先公方殿的怨灵?」 「宗滴前辈,何必急于一时?眼下局面危机,容不得再次耽误时间。日后若是查明真凶,今川家必然再次上洛,与朝仓家一起还先公方殿一个公道。但实情未明,切莫不可操之过急。」太原雪斋却是不紧不慢地向朝仓宗滴解释着,朝仓宗滴见状也唯有皱眉。毕竟今川家和细川家、六角家并无嫌隙,没有必要死战。而朝仓家和六角家之间的矛盾却是无法调节,没有媾和的可能,也只能任由今川家左右逢源,将足利义藤收入怀中。 见朝仓宗滴不再有意见,浅井家自然也是没有异议。而武田晴信心里也明白,太原雪斋的在近畿人脉摆在这里,他武田家也只有跟着今川家喝汤的份,并无资格站出来主持局势。而如果作为盟友的今川家真的能将足利义晴的嫡长子足利义藤控制在手中,再有了足利义晴死因的名分,那必然是可以在近畿呼风唤雨的。随时想要再次上洛,都是名正言顺。 「那么,就等雪斋大师查明真相,还我一个清白了。」细川晴元于是也顺坡下驴,微微颔首认可了这一临时协议,两边正在激烈搏斗的武士们也都循声收手。六角定赖一边安排人将足利义藤推向角落,一边立刻带着自家和细川家、若狭武田家的部署向庭院门口绕去。太原雪斋也不阻拦,而是立刻示意今川家的侍卫们向庭院角落靠拢,确保了足利义藤的控制权。 占据中间位置的今川家没有动手,武田家、朝仓家和浅井家自然也没有强行阻挡的意思,任由细川晴元、六角定赖等人率众离开。而门口的北条家眼见剩下的只剩自己了,也不敢久留,立刻撤出。 「一番对峙,倒是什么好处没捞着,全落入你们今川家的怀里了。」朝仓宗滴收刀回鞘,远远地对太原雪斋抱怨道。 「细川家和六角家受挫,就是宗滴前辈你们朝仓家最大的好处。」太原雪斋笑眯眯地行了个佛礼,「回去集结部队吧,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演变到刀兵相见,但如果我们准备不周到,四郎(六角定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先把公方殿安葬了吧。」一旁的今川义元走了过来,没有理会太原雪斋和朝仓宗滴的对话,而是招呼着几个手下,走到了足利义晴的灵柩旁。看着曾经那个关照自己、勉励自己的前辈,如今却依旧化为白骨——准确说,甚至连他的白骨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今川义元只感到莫名的悲哀,那骷髅上原本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的位置,如今却是空洞得可怕。 虽然知道没有什么意义,但今川义元还是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棺木,仿佛能让足利义晴的在天之灵稍感安息。随后,就和几个部下一起重新填土。太原雪斋也走到边上,掏出念珠拨打起来,吟诵着佛号为足利义晴祈福。 「你不会要放任你的徒弟,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刻,浪费时间做这些事情却不赶紧和部队会和吧?」朝仓宗滴已经走到了门口,最后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太原雪斋:「今川军的部队离相国寺可远得很,织田三郎可是能很清楚 地看到,你们没有把部队调过来。待在这毫无防御设施的寺里,靠着手头这点旗本,你们会被围在寺里杀掉的。」 「人死为大嘛,怎么也得把公方殿的后事办妥,毕竟是贫僧提议打扰他的陵寝的。」太原雪斋笑着打了个哈哈,目送朝仓家和浅井家的人离开。 转头一出相国寺,朝仓宗滴就带着部下们快马加鞭地撤离,直奔朝仓家的驻地而去。而朝仓家的几个武士多次回头,始终没看到今川家的人从相国寺里出来,纷纷万分不解地向朝仓宗滴求教道: 「今川治部和雪斋大师都疯了吗?这种时候还不回部队?织田三郎都走了很久了吧?早就来得及调人过来突袭他们了,搞不好全要死在这里。」 「不,雪斋大师是不会失算的。」朝仓宗滴淡淡地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织田三郎……这后生才俊,本有着无限的可能和未来,但被雪斋惦记上了……眼下估计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成仇 天文十四年(1546)6月22日申时三刻,相国寺南。 「没动,少主,今川家的部队还是没往北,没看到有人!」 又一个斥候快马加鞭地赶上部队,向正带着织田军一路向北的织田信长汇报道。 「依旧没动吗?今川家的主军都留在南边?」织田信长狞笑着确认道,「确定吗,若是情报有误,就等着切腹吧。」 「绝对没有!」那个织田家的斥候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们的忍者和探马分布在整块街区,如果今川军向北,肯定会被我们看到。而且,武田军也没向北!他们就算是有动作,也绝对没往相国寺的方向来!」 「好!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不调动部队,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织田信长的笑容逐渐变得狠厉起来,「那就等死吧,我可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落到我手里都是一个死字。」 「少主,无论如何我们此时还是友军,这样突然撕毁盟约,去袭击只带着数十侍卫的大名……这都不是奇袭了,更接近于暗杀……我们织田家的名声……」丹羽长秀依然扮演着苦劝者的角色——劝导他的少主不要胡来,已经是他多年以来的日课。 「名声那东西,存着不就是用来败坏的吗?不然你带着个好名声入土有什么用?」织田信长不屑一顾地继续挥鞭,「能在这里杀了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我管什么名声?织田家的未来就在此一役了!等死吧!」 「事不近常理者当慎之!」丹羽长秀再次苦口婆心地劝道:「今川治部暂且不提,那雪斋大师是何等算无遗策,怎么会这样留给我们一个偷袭的机会呢?肯定是有圈套吧!」 「有什么圈套?今川军和武田军就在南边,就是没动,他太原雪斋能有什么圈套?还能撒豆成兵不成?变不出兵来,我们织田家这3000儿郎到了那里他们就是个死,弄什么圈套也活不了!天天疑神疑鬼,能办成什么事?是人都会犯错,那雪斋大师不是人?他难得犯错了,你还担心着不敢上,那不是一辈子就只能窝囊地等着被人搞死?」织田信长头头是道地对丹羽长秀骂道,随后继续不管不顾地招呼着织田军的士兵们加速前进。 就在这样,织田军一路疾行,终于绕过皇宫冲到了相国寺外。在远远地看到相国寺院墙的那一刻,织田信长便兴奋地踩着马鞍直立而起,抽刀在手,笔直指向前地大吼道: 「敌在相国寺!」 · 随着织田信长一声令下,织田军立刻分作数队,朝相国寺的各个寺门包抄而去。为保万无一失,织田信长身先士卒,带着一队骑兵就往北门绕去。也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相国寺的北门里骤然窜出了数十骑——那是今川家和武田家的旗本。他们看到突然出现的织田军后仓皇出逃,掩护着两家的大名撤离。 织田信长顿时双眼冒光,指挥着部下们分进合击,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今川军和武田军。他自己则率领着织田家的骑兵和骑马武士们,以几乎把马匹跑死的速度追向今川义元本人所在。而今川家和武田家的骑士们自然也不敢有片刻耽搁,直接由北转西,向二条城的方向逃去,似乎是想利用二条城周围复杂的城区地形甩开追兵。 「呵呵,就知道你们要往二条城跑!」织田信长见状已经喜上眉梢,「所以我早就让我那老丈人带着斋藤军往二条城去包夹了!等着迎头撞上吧!你们跑不掉的!」 这时,池田恒兴又拍马从相国寺的方向追了过来,跟着织田信长的马屁股大叫道:「少主,在相国寺里找到了伪公方(足利义藤),该怎么处置?」 「啊?今川家撤离的时候,连公方都没带走?」丹羽长秀闻言大吃一惊,「有这么仓促吗?这样重要的人都留下了?」 「你们随便带几个人 ,把他押住,然后追上我的马印,跟我汇合。」织田信长挥了挥手,就要打发池田恒兴离开。 「少主?这样重要的人,您不专门留人保护吗?怎可如此随意?」丹羽长秀比刚才还要吃惊。 「米五郎啊,你就是想不明白,什么是真正要命的,什么是无关紧要的。人家雪斋和尚,看的就比你清楚。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带上一个不怎么会骑马的小孩跑路,就是累赘,自己逃走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哪怕是幕府嫡流,他也是说扔就扔,这才是干大事的人。瞻前顾后,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得不到。」织田信长狠狠地一夹马腹,大吼着喊道:「那我织田信长也不能输给他,我也什么其他的都不要,多的一匹马一个武士都不浪费,就是要他太原雪斋和今川义元的项上人头!」 · 两队人马在京都的街巷间飞驰,一队跑一队追,马蹄声将周遭林间的飞鸟都尽数惊起。就在织田信长满意地看着今川军和武田军被他赶入二条城街区自投罗网之际,变故却突然发生。 一直被困在马蹄声里的织田信长,直到距离二条城这么近了,才第一次听到二条城西传出的喊杀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怎么会在那边有喊杀声?斋藤军遭遇敌人了? 那里不可能有敌人啊……南军各部都在南边,武田军和今川军都没北上,浅井军和朝仓军在东南,更不可能越过我们直接出现在二条城。那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和斋藤军为敌呢? 思绪闪过的几个呼吸间,坐下马又奔驰出去了几个街区之远,隐隐可以看到交战两军的旗帜了——一边是斋藤家的二头波…… 另一边是三好三阶钉拔。 织田信长的眼睛瞬间瞪大,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篇蓝色海洋不断从西涌来。三好军,去而复返了?是什么情况?难道这是北军的诈败诱敌吗?现在要反击了? 怎么可能?北军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组织能力?各部得到了撤退的机会,肯定都纷纷溜走回领内了,谁会陪三好家来反击?所以说莫非只有三好家一家来反击吗?疯了吗?他怎么知道南军一定会分裂内战?他不怕一头撞上南军的大队吗?要是南军没有分裂,他眼下重回京都,就是插翅难飞啊!疯了吗? 不过,事实并不会因织田信长的吐槽而转变。眼下,斋藤军就正被三好军打得节节败退,围剿今川义元的计划也随之泡汤。在注意到靠近的织田军后,斋藤道三立刻疯狂地向织田信长打信号,请求织田信长赶来增援。 织田信长看了眼已经转而向北、潇洒离开的今川义元等人,又看了眼陷入苦战的斋藤军,二话不说就选择了——撤退。反正击杀今川义元的目标已经失败了,这个时候保存织田军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老丈人的死活嘛……他死了,织田家不是就有了以女婿为名入侵美浓的理由了吗? 说走就走,织田军当即挥师南下,往壬生寺、大泉寺的方向撤去。斋藤家的武士们见状后纷纷破口大骂,只能且战且退地寻求摆脱三好军的追击,只有斋藤道三一个人苦笑不已地叹道:「识时务,六亲不认,可真是像我啊……这女婿,倒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另一边,二条城北,三好长庆亲自带着一小队骑兵,直奔今川义元、太原雪斋和武田晴信所在。而今川义元等人见状也没有撤离,反而是一勒马缰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等待三好长庆的到来。 「公方殿呢?」三好长庆到了他们身前,也不多话,沉声问道。 「之前留在相国寺里,现在怕是已经被裹挟到织田家军中了吧。」今川义元拱手回应道。 「之前不是说好,我们回师帮你们伏击织田军和斋藤军,你们要负责控制下公方殿,再交还给 我们的吗?」三好长庆闻言便是脸色一青,冷冷地责问道。 「若是直接把公方殿还给了修理殿下,修理殿下此刻的目标就是我们今川家了吧。」太原雪斋却是不紧不慢,笑意吟吟地向三好长庆解释道,「只有把公方殿留在织田军中,三好家才会真正兑现承诺,去替我们击败织田军吧。如果三好家能完成约定,击败织田军,那公方殿不也还是会回到你们手里?」 三好长庆见状也不多言,直接带人拂袖而去——没工夫和今川家的人啰嗦了,当务之急是追击撤退的织田军,抢回他们三好家拥立的幕府将军。 而织田信长也很快就发现,他趁机落跑的美梦已经破灭了。大批大批三好军的备队直接无视了正在交战中的斋藤军,而是跃过阵地,快速穿过街区,直奔织田军而来。织田信长看着这压倒性的兵力差,只觉得心下冰凉,不顾一切地带着部队逃窜。 「没事,走得掉。」织田信长一面不断地扭头确认追兵的位置,一面不断安慰着周围家臣的情绪,「他们终究是从后面来的,离我们还有距离,我们一直往南,肯定能甩掉。」 话音刚落,迎面就是一阵乱箭射来。正逃在最前面的织田军士兵们猝不及防,被射倒了一片。织田信长匆忙让部下止步躲藏,同时放眼望去——前方的伏兵,赫然打着赤红色的武田菱旗帜。 「为什么?」织田信长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震惊了,「武田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之前迟迟没有北上往相国寺支援自家家督,反而往反方向去西边的壬生寺了?难道……他们早就料到壬生寺会爆发战事?」 织田信长终于反应过来了,可惜已经完了。 无论是今川家和武田家匪夷所思的没有调兵支援,还是三好家的去而复返,直到现在忽然出现的武田军——都不是偶然,而是早就策划好的作战计划。就是要把织田军骗到二条城,再由三好军和武田军一南一北地围歼在壬生寺外。 南下的道路尽数被武田军封锁,而北边又是三好家汹涌而来的追兵,织田军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放弃所有辎重,准备逃命吧。」织田信长倒也洒脱,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最合理的指示,「那公方殿也不要管了,让他打起二条引两的旗帜,把他往西边赶,看看能不能分走一部分注意力,咱们从东边突围。」 第三百三十七章 冤家 「雪斋大师,到底料到了多少……」 此时,武田晴信已经带着自己旗本,绕路赶回了武田家军中,准备亲自动手,指挥对织田军的围剿,「事先和三好家达成协议,又算准了织田军和斋藤军会来袭击我们,所以早早地就安排武田军不要北上救援,故意卖破绽引诱他们动手,再往西到他们撤退的路上埋伏。以逸待劳,一网打尽。」 看着眼前的织田军开始变换队列,又看着一队打着二条引两大旗的骑兵开始向西冲锋,武田晴信已经把一切变化尽收眼底——这织田信长分明是要带人突围了,故意让足利义藤离开,分散视线罢了。武田军只需要阻碍他们突围,再分出一队骑兵,对着仓皇逃窜的织田军一个侧击,就可以把他们全部击溃在这里。 就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际,武田晴信却忽然感到了一阵阴冷的西北风——以及从西北方向响起的马蹄声。他心中莫名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又很快自己否定了——不会那么点背吧,多大的仇啊。 结果真的就那么点背,真的就有这么大的仇。 马蹄尘中扬起的大旗,不是别的,正是越后长尾九耀纹。 长尾景虎带着长尾军,从丹波通向京都的官道上呼啸而来,直奔武田晴信马印所在的壬生寺而来。 「长尾大人,这是何故啊?」此时,三好家也才注意到这支北军「友军」的动向,匆忙派出使者,冲向长尾景虎的马印,想要和他沟通。可是长尾景虎行军极快,战马奔腾间,马印的位置快速地变化,让三好家的使者追了好半天才终于追上。 「没想到修理大夫如此公忠体国,即使吾等北军各部已经全数撤军,只剩孤身一家,也要杀回京都为公方殿报仇!」长尾景虎用手在胸口重重地锤了锤,对着三好家的使者兴奋地喊道:「这番忠义,我们长尾家怎会坐视不理,又岂能让三好家单独面对南军全军?看到贵军去而复返后,我立刻率领所部跟上,一起痛击南军叛贼!」 「啊……」三好家的使者顿时失语,万万没想到长尾景虎和长尾家会产生这样奇妙的误会。这世上真的有一心为大义的傻子吗?不会吧?该怎么和他解释,三好家已经和今川家、武田家达成了秘密协议?主公也没有授权我说这些啊…… 就在三好家使者犹豫的时候,长尾家的先锋已经几乎杀到了武田家阵前。 「长尾大人,还请稍歇!」三好家的使者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得大叫道。 「奉公讨贼,安得片刻歇息?」可是长尾景虎却是不管不顾,指挥部下一头撞向武田家的防线。 · 「真的是倒了血霉了,我当下和你们长尾家有过什么过节?要三番五次地坏我好事?」武田晴信看着像粘人苍蝇一样,连续好几战就只知道追着武田军打的长尾军,禁不住破口大骂道:「撤都撤了,专程回京都就是为了恶心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吗?不能多为长尾家自己考虑考虑吗?你就是这么统兵的吗?」 骂归骂,武田晴信可不敢有半点轻视,因为长尾家的部队正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而长尾军的凶悍战力他也是早就知道的。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把原本准备调去围剿织田军的部队全部拉回来布防,这才勉强挡住长尾军的攻势。 而侥幸捡回一条命来的织田信长,看到天赐良机,二话不说就率军逃跑,一路向东而去,一眼都不敢回头看。 另一边,三好长庆刚刚迎回了被织田信长赶走当诱饵的足利义藤,另一边就被告知了长尾军已经和武田军交战的消息,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计划外的事件……」三好长庆心中暗自讶异,但是在周围部下们的环绕下,脸上的神色依旧是镇定自若,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一样,胸有成竹地开口道:「公方殿 已经保护下来,那我们也没什么好和今川家、武田家合作的了。这长尾军,就是我刻意引来牵制武田军的,让他们没有机会歼灭织田军。」 「那依主子的意思,不需要派人去调停他们咯?」松永久秀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那是自然。」三好长庆神色一狠,直接挥手道:「不要管他们,立刻率军东进,追击南军,看看能不能找到细川军、六角军和筒井军落单的机会,狠狠吃掉他们其中一部。」 · 「三好军回来了?」 此时,已经撤到平等寺和军队汇合的细川晴元和六角定赖,才被禀告了斥候们发现的情报。 「是的,三好军不久前突然从丹波山路折返了,之前正在二条城附近激战,好像是在和斋藤军、织田军开战。」留守的武士们匆忙向两位家督汇报道:「已经看到织田军和斋藤军的败兵在往善长寺方向逃跑了,估计三好军的追兵马上要到了。」 「真的是诱敌再反击吗?」六角定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细细琢磨后又觉得不对,「不可能啊……毕竟是一盘散沙的联军,那三好修理怎么可能说动其他各部随他反击?难道是三好修理一家追过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其他我方大名的动向呢?」而细川晴元则在一旁继续追问道。 「北畠军和筒井军驻扎在南边的新善光寺,他们来得晚,两位殿下刚才也没去相国寺,部队建制完好,已经在准备应敌了。武田军(若狭武田家)还在新善光寺那边,武田殿下也还在路上,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朝仓军和浅井军好像汇合了,正在渡河往河东去,没有要攻击北军的意思。」留守的武士们一股脑地把情报倒豆子般报了出来,细川晴元顿时觉得脑子有些混乱。 「来者不善,不可在这里和三好军对战。」但是六角定赖已经对局势有了大概的判断,冷静地建议道:「将士们军心不稳,今川、武田、朝仓这几家强援又心怀鬼胎,很难说他们会不会反过来真的和我们为敌了。要立刻撤退,回到南军攻击发起前的坚固阵地后重整,然后尽可能地拉拢友军,再做打算。」 「要放弃皇宫和二条城吗?」细川晴元闻言有些不甘,「那这仗岂不是完全白打了?我们退回了攻击开始的地方,已故公方殿的遗孤也没能接回,三好家主力未损,京都又还给了他们……」 「但是北军已经解体了。」六角定赖宽慰了一句道,「三好修理再也拉不出这一支部队了。」 「南军不是也解体了?甚至还可能彼此之间刀兵相向。」然而细川晴元却是心下明了,但他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知道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叹气道:「明白了,快撤吧。」 细川晴元下令后,原本停留在善长寺、平等寺、新善光寺一代的南军纷纷开始撤离。六角定赖要求北畠军和筒井军向西进驻法光寺,掩护友军的侧后。而细川军、六角军和若狭武田军则顺次南下,没有去顾忌斋藤军和织田军的死活——当然,他们已经凭借自己的本事逃之夭夭了。而浅井军和朝仓军则已经渡过鸭川,从鸭川东岸开始南下向本阵撤离。 另一边,武田军和长尾军还在壬生寺内外打得昏天黑地,这对冤家谁也顾不上周围大局的演变,只是拼命厮杀,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三好长庆所幸直接无视了他们,径直南下大泉寺,开始追击南军。法光寺的筒井军和北畠军见状立刻向愿教寺撤离——这种接近树倒猢狲散的情形下,他们可没有兴趣为友军殿后。 但三好长庆的目标却非常清晰——就是来自大和国的筒井军。北畠家和三好家并无太多瓜葛,而六角家和细川家他也追不到,索性就追着筒井军的屁股打——削弱了筒井家的势力,将极大有助于松 永久秀的大和攻略。筒井军被打的苦不堪言,疯狂地向友军求援,可大家却也只是象征性地让骑兵绕绕圈、让弓兵放几箭,没有人真的伸出援手。 整个京都战场,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场赛跑游戏。人数众多的南军无心恋战,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跑回自家攻击发起的坚固阵地。而人数只有南军几分之一的三好军却成了追逐的一方,不由得让人感到讽刺。除了武田军和长尾军之外——他们仿佛已经置身事外,就像是两个剑道高手,哪怕在乱军之中,也要要求部下腾出一块空地,让他们二人一骑讨决斗,分个高下。 但等各位「选手」终于跑到终点线时,却发现第一名早就来过了——他们存放于各自营地的粮草、辎重、军械、军饷,都已经被洗劫一空。询问了留守的少数武士和民夫后,才被告知——今川家的武士在不久前,以「前线御敌、十万火急」之由,强行率兵「请」走了几乎所有的物资。 原来,今川军始终没有北上和自家家督汇合的大部队,从最开始就没有北上的打算,而是早就直接南下,抄了身为友军的南军大名们的营寨——从距离和时间推算,这甚至早于南军在相国寺爆发内讧之前。也就是说,太原雪斋早就想好了要在相国寺翻脸,这才提前为今川军留下了「锦囊妙计」。 「雪斋……这混蛋。」这下子,连一向儒雅的六角定赖也忍不住爆了粗口。抬眼望去,今川家的赤鸟马印,已经远远地在伏见稻荷大社的本阵上方飘扬了。 而一同在本阵里被今川军「保护」起来的,还有被安置于本阵内的南军拥立的幕府将军——足利义秋(足利义昭)。 第三百三十八章 路窄 「尔等这是何意?」六角定赖带着一众马廻,径直策马来到稻荷神社山下,对着山路上守卫的今川家武士大喊道:「为何私自袭占友军本阵?可是要谋反?是谁指使的?嗯?这是雪斋大师,还是治部殿下的命令吗?」 「回禀管领代,家督殿下察觉京都北部陷入混乱,北军又去而复返,唯恐本阵和公方殿有失,这才匆忙下令在下等率军赶回本阵戍守。」站在军列前的大泽基胤拱手回道:「见到管领代和管领殿下无碍,实在是太好了。」 「劳烦今川军了,不过既然吾等已经返回,也就不劳你们今川军费心了,还请速速返回吧。」六角定赖皮笑肉不笑地挖苦了一句,随后便提高了音调威胁道。 「管领代说笑了,为幕府尽忠是在下等今川家将士的本分。只是没有家督殿下的军令,我们可不敢擅离职守。不然事后怪罪下来,可就麻烦了。」大泽基胤丝毫不理会六角定赖的威胁,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 「强攻吧。」六角定赖于是策马返回,对细川晴元压低声音建议道:「军械辎重都在本阵,公方殿也在本阵,若是全被今川家掳去,损失可就大了。趁着今川治部和雪斋大师尚未归队,今川军群龙无首,武田军也远在壬生寺,我们应该依靠人数优势速战速决。」 「真的要和友军兵戎相见吗?」细川晴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在北军瓦解的那一刻,南军就已经不再是友军了。雪斋大师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六角定赖沉下脸色劝道。 「可现在三好修理的部队还在追击。」细川晴元回头看了眼远处的烟尘,那是筒井军、北畠军正退回南军攻击开始前的阵地上抵抗三好军的追兵,「我们若是久攻不下,等到三好军追到身后,可就完蛋了。」 「所以才要速战速决,今川军留在这里的人不满万,我们两部加上若狭武田军,足足有近四万之众,而稻荷神社又并无深墙坚壕,定可一鼓而下。而且我们的阵地坚固,就算三好军再骁勇,也足以坚持一段时间。」六角定赖已经在脑中形成了一个攻山的草案,焦急地催促道:「当断则断,若是不打,现在就要撤离战场,拖延下去只会愈发糟糕。」 「既然这样……」细川晴元闻言咬了咬牙,正准备下令,却忽然发现东北方向又有一军开到,打着的正是朝仓三盛木瓜和浅井三盛龟甲的旗号。 「宗滴前辈,也是来找今川军讨回公道的吗?」六角定赖于是策马出列,遥遥地向朝仓军的阵势喊道。 「今川军可没有‘保护我们的粮草,你想多了,都好好地留在营寨里呢。雪斋大师也是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把所有人都推到敌人那边去。」朝仓宗滴同样在朝仓军队列让出的空隙里策马而出,不苟言笑地对六角定赖答道。 「那这就不关你们的事情了,何苦来这里多掺一脚?」六角定赖非常忌惮地瞟了眼朝仓军和浅井军的队列,随后又转头看向朝仓宗滴:「若是还一心为了幕府,就请回去抵御逆贼三好吧。若是不想,也请率军撤离,可好?」 「我们朝仓军做什么,就不劳管领代费心了。」朝仓宗滴冷冷地回绝道。 「你们在侧翼列阵,我们如何放心攻山?偏要在这里为今川军掩护吗?今川军的处境,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六角定赖皱紧了眉头。 「今川军的处境和我们没关系,但六角军的处境和我们可是有很大的关系。」朝仓宗滴用拇指指了指侧吼的浅井家的军旗,又指了指六角定赖的马印。 六角定赖闻言也只能苦笑——朝仓宗滴的意思他有何尝不懂?朝仓宗滴可是巴不得看到,六角家和细川家的粮草辎重丢失,也巴不得看到他们拥立的足利义秋被今川义元劫走。今川家天高皇帝远,和他朝仓家没什么 瓜葛,但六角家若是因此而吃亏,对于在和六角家争夺近江的浅井家可是绝大的利好。 「撤军吧。没有辎重,这京都待不下去了。」六角定赖见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拨马就走,随后就示意细川晴元跟着自己一起撤军,「有朝仓军和浅井军这万把人在侧,我们是绝无机会冲下稻荷神社了。」 就在细川晴元和六角定赖已经准备带人退去之际,稻荷神社的山门前却忽然开来一大队今川军的辅兵。他们大车小车地推着辎重军械,一队一队地送到了细川军和六角军军前。六角定赖草草清点了一下数量,估计也有他们存储总数的三分之一了。 「回禀两位殿下,雪斋大师有令,若是两位殿下急于撤军,就还请先带些盘缠路上用。但随身想必也搬不了太多,剩下的我们今川军就‘暂时为诸位‘保管了。」今川家前来护送物资的三浦氏满满脸堆笑,搓着手向细川晴元和六角定赖点头哈腰地不断致意。 「雪斋大师啊……」六角定赖脸上却只有苦笑,长叹了一口气后摆了摆手道:「永远都是这么‘周到啊,打了一巴掌,一定要给颗枣,生怕我们急了拼命吗?那未免有些小瞧我了吧哈哈哈……不管怎么样,我六角定赖都一定会冷静地以家族利益为先,怎会做出这种鱼死网破之事呢?」 「但既然有了辎重,我们为何还要撤军?」细川晴元却不干了,一把拉住六角定赖的马缰道:「不是应该赶紧回到南军的阵地,支援筒井军和北畠军,继续和三好军作战吗?」 「那样岂不是正中雪斋大师下怀?他们今川家明显是和三好家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又彼此不信任,所以互相利用后,眼看着就要彼此攻杀了。我们怎么可能再替他们北上挡住三好军?」六角定赖闻言就反驳道。 「他今川家归今川家,我细川家归细川家,我们自己也是要和三好修理打仗的,这仗本来不就是我为了要夺回京都才号召天下大名上洛的吗?」细川晴元焦急地争辩着,「难道我们要一箭不发就把好不容易收复的京都半壁让出去吗?」 「我们可以先撤,让今川军和三好军打一场,然后再回来。因为今川军要在这里等待武田军和今川治部本人他们归队,走不了的。等到他们彼此消耗了,再回来也不迟啊。」 「那让我细川家的颜面往哪里搁?仿佛整个南军被三好家一家击垮,从二条城一路赶出京都,我细川管领家的威信岂不是荡然无存了?以后该如何统御各个武家?」 细川晴元还在说个不停,可六角定赖却忽然陷入了沉默,半晌后恍然大悟: 太原雪斋送这笔粮草回来,从来就不是怕他六角定赖鱼死网破,而是借此离间他六角家和细川家的关系——没有粮食,他们只能一起撤军,图谋再起。但有了粮食,细川家碍于威望,怎会同意退出京都?而六角家关注的还是在近畿的实利,又哪会在乎细川家的威望。他们两家的目标,也就有了分歧了,六角定赖也不可能继续说服细川晴元和自己一起行动了。 「罢了。」六角定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无奈地道:「那就请管领殿下率军北返吧,六角军押后,帮细川军看住身后的今川军、朝仓军和浅井军。」 · 不久后,今川义元一行人也已经策马回到了伏见稻荷神社。一同回来的,还有和长尾家打的灰头土脸的武田晴信,他们一行人在五条大桥附近刚好遇上。 「那长尾虎千代居然放你这假‘虎千代走了?」今川义元看了眼狼狈不堪的武田晴信,忍不住取笑了一句。 「真亏五郎还笑得出来,歼灭织田信长的计划可是失败了,这和我们武田家可没什么关系,是你们自己吃了亏。」 武田晴信无奈地白了今川义元一眼,随后恼道:「越后那厮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迷魂汤,几个月了就知道盯着我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有什么杀父夺妻之仇。拼了老命击退他一波,才有机会撤走。幸好细川军回来了,牵制住了三好军的兵锋,不然我想走还没那么容易。」 「趁着他们近畿几家大名还在乱斗,我们就早些撤了吧。」太原雪斋笑吟吟地招呼着大家,「已经和朝仓家、浅井家说好了,把我们‘缴获的南军大营里的辎重分他们四成,换他们允许我们坐船通过琵琶湖,再进到越前,乘船绕一圈回东海道。贫僧早就安排好了我们今川家买下的的商船和水军,绕路到越前的港口等着接我们了。」 「这样撤军吗?」武田晴信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妥,「那漂在海上得个把月了吧……本领不会不安全吗?」 「南军已经支离破碎,曾经对我们开放的陆上大道,如今可变成了座座险关了。」太原雪斋回首望了眼西南的方向,「本来也曾考虑过,要不要穿过三好家的领地,从堺港搭船,直接走东海道回去。但看三好家的样子……哈哈,怕是不会给我们如此轻易地离开。只能说当时决定合作的时候,大家就都各自包藏着祸心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虚与 时间回到北军诈退前,天文十四年(1546)6月15日,大泉寺。 三好四兄弟和松永久秀一行五人,策马来到大泉寺内。而太原雪斋和今川义元等人也早就带着少量侍卫等候在此。这里是安全的两军交界处,四周开阔,黑灯瞎火,想要撤离非常容易,谁也没有伏击对方的机会。 「雪斋大师,今川治部,此为何意啊?」三好长庆冷冷地开口,显然并不打算给这段时间以来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太原雪斋好脸色。虽然他明知太原雪斋此行必然是有转机,但是若是此时示好,岂不是让太原雪斋知道三好家已经筋疲力尽。示人以弱,只能是任人宰割。 「自然是想和三好家再续前缘。」太原雪斋倒是满面春风,不紧不慢地道:「之前一起与木泽对抗,并肩作战的情谊,想必你我双方也都还铭记在心。此番刀兵相见,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何不化干戈为玉帛,重归于好呢?」 「哦?你们南军可是自称为主复仇,怎么会和我们这‘弑主逆贼"合作呢?」三好义贤抿了抿嘴,双眸凝视着太原雪斋道:「今川家此等私通敌营、表里比兴之举,说出去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实休大人居然会在意天下人的看法?」太原雪斋故作惊诧地挖苦了一句,随后又转向三好长庆道:「不过,所谓‘三好家是弑主逆贼"一说,贫僧倒是另有主意。」 「怎么说?」松永久秀饶有兴趣地搓了搓手,「雪斋大师也想为被冤枉的三好家鸣不平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太原雪斋微微颔首道,「所谓三好家谋害公方殿,说到底我们也只不过是听到些许传闻罢了,贫僧还是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的东西。」 「那请问雪斋大师看到了什么呢?」三好长庆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句。 「只可惜贫僧看到的不是公方殿的尸骨,自然无从判断。」太原雪斋同样若无其事地接道。 「毕竟雪斋大师当时还远在骏河吧,怎会知晓京都的乱象。」三好长庆理所当然地回答,话音落后,才忽然意识到太原雪斋表述的微妙之处。 他说的不是「没看到公方殿的尸骨」,而是——「看到的不是公方殿的尸骨」。 哪怕是方寸大乱,三好长庆却仍然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没有回头去确认兄弟们和松永久秀的表情,因为确认这个动作本身就带有意义。但他相信,大家应该知道事情轻重——除了年纪最小的十河一存。但反正,他们也从来都没把计划和十河一存说过。而十河一存也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并没有对太原雪斋的语病表达什么特殊的意见。 但是太原雪斋的下一句话,却让三好长庆瞬间意识到了他们的愚蠢。 「就没有人再追问贫僧一句,‘那你看到的尸骨是什么吗"?」 太原雪斋满意地看着面前数人的表现,意味深长地道: 「还是说,你们很忌惮,把‘公方殿的尸骨"一事拿出来说?」 是的,一个人或许还无伤大雅,四个人同时对这一个明显会造成歧义的语病表示漠不关心,本身不就说明有问题吗?不就说明大家事先讨论过该如何应对类似的情况吗? 「那雪斋大师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还要我们犯天下之大不韪,惊扰已故公方殿的陵寝,给你们开棺验尸不成?成何体统?」但三好长庆几乎在瞬间就已经调整回来,用此刻最合适也是最从容的语气,反过来提高声音诘问道。 「那自然是不敢劳烦修理殿下。」太原雪斋闻言连忙摆手,随后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故作不解地沉吟道:「贫僧自己已经看过了,但总感觉不大对呀。公方殿不幸之日是2月6日,可为何方才3月30日,灵柩 中就只剩白骨了呢?又不是炎热夏季,按理说不该这么快的吧。三好家的诸位大人觉得呢?」 片刻的沉寂后,三好家众人的脸色都是阴沉下来。三好义贤已经在盘算着盘查家中的内女干——可是奉命去执行此事的人都是亲信中的亲信,断然不该有问题才对。而松永久秀的眼眸也转的飞快——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今川家是什么时候看到了足利义晴的尸体的呢? 「好巧不巧,那具成年男性的尸骨上发有点状黑斑,正是细川家忍者里惯用的毒。」太原雪斋丝毫不给松永久秀和三好兄弟们思考的时间,乘胜追击地继续道:「想必,那灵柩里下葬的根本就不是已故公方殿的遗体吧。是你们找了个被细川家忍者里毒杀的叛忍或是什么人的尸体,趁着幕府的人不注意,偷偷挖开坟墓调换了灵柩吧。至于是为什么嘛……」 「还请雪斋大师不要再无端臆测了。」三好长庆抬起手来,打断了太原雪斋的长篇大论,「不明白您想说什么,也不明白您想试探什么。但如果大晚上出来私会敌人,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未免有些有失水准吧。」 「修理殿下和弹正可曾记得,3月30日合战之际,有人入侵了相国寺。」太原雪斋于是微笑着将自己那日今川军的安排和盘托出:「看似是为了调走皇宫里的贵军,好让贫僧有机会脱身。可如果真要围魏救赵的话,我们袭击的目标为什么不是二条城,反而是相国寺呢?」 三好家的众人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跃然纸上——因为足利义晴的坟塚就在相国寺内。 「那日战况紧急,贵军留守预备队的兵力也捉襟见肘。而对不知情的人而言,先代公方的陵寝显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也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挖开公方殿的陵寝。所以,贵军的留守自然而然地就全部调走了相国寺陵园内的兵力,赶来支援守军了。陵寝空无一人,贫僧安排的人可不就得手了?」 「从未听闻有汇报说,陵寝有挖开的痕迹。」三好长庆冷冷地否认道,「故事再好听,也终究是牵强附会的故事。」 「因为那本就是你们挖开过一次的,有挖开的痕迹岂不是很正常?殿下觉得这种紧张时刻,你们三好家会有亲信忍者想得到去检查着陵寝有没有再被挖开一次吗?」太原雪斋追问,三好长庆则直接摆手沉声道: 「没有就是没有,雪斋大师在这里胡搅蛮缠又是何意?」 「人在做,天在看。到底三好家有没有做过,修理殿下心里自然清楚,何须贫僧说明?」太原雪斋却是毫不在意三好长庆的断言,还是笑意从容:「贫僧说上述那些,只是想告诉您和其他几位大人,贫僧有资格谈判。因为你们做的事情,不仅天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无稽之谈。」三好长庆摇了摇头。 「那么不妨单刀直入。」太原雪斋摊开手来,直视着三好长庆:「三好家做出此番布置,显然是有目的的吧。眼下北军已经难以为继,怕是不多日就要撤出京都,公方殿的陵寝也将被南军控制。到那时,若是有人要求开棺验尸,查明公方殿的死因,却发现公方殿的白骨上有细川家忍者的手笔。这不就给了南军内部的反细川势力提供了倒戈相向的口实?也会让真正的忠义之士愤恨。南军一旦内讧,三好军不就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三好长庆刚想开口,太原雪斋便压了压手道:「不必反驳,若是三好家没有这计划,全是贫僧自己信口雌黄的,那修理殿下就当听个故事便是,何必着急呢?」 「贵军的计划固然精妙,可若是我们今川家提前知情,到时候拿出证据替细川管领家证明清白、站稳京都,那三好家再想回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吧。」 三好家的众人的眼神都难以抑制地颤动了一下——除了毫不知情的十河一存。 「雪斋大师说笑了,哪有什么计划啊?不过这个故事倒是有趣。」松永久秀的背上已经沁出冷汗,但也还算陪着笑脸问道:「不过老夫倒是对这故事的后半段有些兴趣了。在这故事里,今川家打算拿出什么样的证据呢?如今已经4个月过去了,哪怕真的找到了公方殿的遗体,也早就化成白骨了吧。又怎么证明这个是假的呢?怕是空口无凭吧。莫非是在尸骨上做了记号?还是在坟塚边留下了证物?」 「好故事就是要有悬念的,全讲透了就没意思了。」太原雪斋故弄玄虚地抚掌大笑,随后双手合十:「但若是想让这个‘悬念"永远不会被今川家掏出来,三好家是不是该付出点什么呢?」 「雪斋大师何意?」三好义贤毕竟还是年轻些,有些沉不住气地追问道。 「今川家不一定是三好家的敌人,也不一定是细川家的盟友,站在那一边,完全取决于谁出价更多。」太原雪斋露出了那经典的人畜无害般的神色,望向三好义贤:「做生意嘛,不寒颤。如果三好家不肯合作,那今川家也只好帮细川家揭穿三好家的阴谋。但若是三好家愿意表示诚意,今川家甚至乐于推波助澜,帮三好家把谋害公方殿的罪名栽到细川管领身上。」 第三百四十章 委蛇 已经被太原雪斋点到了这个份上,三好长庆、三好义贤、安宅冬康和松永久秀都认识到,他们已经装不下去了。彼此交换了几个眼色后,三好长庆陷入了沉思。 虽然具体的细节太原雪斋也无从知晓,但是三好家大体的计划却都被料中。他不明白,太原雪斋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才想到了去在乱战中挖掘足利义晴的坟塚——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想到的吧?还是说,他只是碰巧想要试试运气,结果却刚好撞上了三好家的命脉?要么就是三好家内部有今川家的内女干,还在关键岗位上,向他透露了这些信息。 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三好长庆已经无心去想了。只是如果真如太原雪斋所说的那样,他手上握有了确凿的证据可以为细川晴元证明清白,那三好家的计划就将完全落空。 这个计划关键的两个棋子,一个是三好家拥立的将军足利义藤,一个便是足利义晴的侧近三渊晴员。三渊晴员虽然出自和泉细川家,却是三好家早就收买安插在足利义晴身边的眼线,在足利义晴暴毙后,又示意他去投奔细川晴元报信,赢得了细川晴元的信任。 三好家原本计划是先假意退出京都,甚至将自己拥立的足利义藤也留在二条城内,交给南军接管,并放任南军占领相国寺。但等到南军诸大名面见足利义藤时,足利义藤就将当场发难,扬言足利义晴死前和他说了:凶手正是细川家的人。以此,引发争论,迫使细川晴元去开棺验尸——随后就将在被毒杀的尸骨痕迹面前百口莫辩。如果细川晴元不情愿,就由身为侧近的三渊晴员在旁劝道,并在最后时刻出来带头质疑细川晴元,与其反目,最大程度地引导舆论。 当然,这个计划本身有很高的风险。三渊晴员倒还好,但三好家完全缺乏约束将军足利义藤的能力,只能以利害关系加以说服。如果足利义藤什么都不做,真的让南军赢了,细川晴元很大概率会让他所拥立的足利义秋登上新一任将军之位,等待着足利义藤的只有出家和被软禁的结局。 而如果足利义藤站出来协助三好家,如果赢了,三好家毫无疑问将继续拥立足利义藤位将军。而足利义藤当众扳倒管领细川晴元,也将为他本人赢得巨大的威望,甚至从南军大名那里直接获得支持者,对他本人的权势也是颇有裨益,甚至有机会在三好家手中获得一定的自***。如果输了,最多也就是出家、软禁,并没有什么区别。 三好家也只能寄希望于足利义藤自己理清楚里面的利害,也寄希望于他不甘心当一个提线木偶,愿意冒着风险位幕府将军的威望搏一搏了。 可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今川家真的将他掌握的秘密证据公布,替细川晴元洗白——那三好家的一切谋划都将化为泡影。虽然三好长庆思索了半天,也没能想到今川家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留下证据,但是既然太原雪斋已经说到这一步了——那无论如何都需要引起警惕。 「今川家想要什么?」 半晌后,再次抬起头的三好长庆终于选择了妥协。 「帮我们干掉织田信长和斋藤道三。」太原雪斋非常直接地给出了报价:「毕竟是友军,动手不方便,织田家和斋藤家也不值得我们今川家以赌上名誉的代价去消灭。所以你们杀回马枪的时候,优先灭了他。」 「可以。」三好长庆爽快地答应下来,「那今川家为我们做什么呢?」 「帮你们动摇细川管领的威信。」太原雪斋同样干脆地答道,「如果你们有负责指认细川晴元的内应的话,我们也会帮你们保护他们的安全。」 「如果内应是公方殿呢?」三好长庆的音调忽然提高,逼视着太原雪斋。 太原雪斋不慌不忙地眯着眼笑了起来,「那就是我们的人质了。等到你们帮我们解决了织田军和斋藤军,再把 公方殿交还给你们。」 「真到了那时候,怕是雪斋大师酒不认账了。」三好义贤皱着眉低声道,「今川家也需要给我们人质。」 「绝无此种可能。」太原雪斋毫不犹豫地摇头,「实休殿下啊,都是生意人,也请搞搞清楚,现在是哪边求着哪边在办事。」 「啰里啰嗦这些干什么?」站在后面一直没开口的十河一存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打不就行了?何必多事。」 「四弟。」安宅冬康看了十河一存一眼,同时拉了拉他的衣袖,十河一存便不再言语了。 「雪斋大师说的倒是没错,此刻的确是我们受制于人。」三好长庆倒是坦诚起来,但言语里却带着不由分说地坚决:「但我们同样也有底线。公方殿不到手,我们绝不会对织田军和斋藤军开战。一旦失去拥立的将军,三好家又该如何立足于近畿?这是我们的命脉,决不能容忍被捏在今川家手上,希望雪斋大师理解。」 「没问题。」太原雪斋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让三好长庆等人又有一种被提前算中的挫败感,而前者则自信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今川家到时候会把织田军和斋藤军引到你们面前的,开不开战可能也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那么……」见三好长庆等人不再言语,太原雪斋便先笑着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三好长庆握住了太原雪斋那布满老茧的糙手,「只是希望雪斋大师信守承诺。」 「出家人不打妄语,放心放心。」太原雪斋闻言大笑起来,「再说了,这也不是你我两家的第一次合作了,还请放一百个心吧。」 三好长庆冷哼了一声,这种从头到尾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合作愉快,修理殿下。」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待在旁边看戏,甚至话比十河一存还少的今川义元这个时候也不忘向三好长庆致意,但三好长庆感到的却只有羞辱。但不想在松永久秀和其他弟弟们面前失态的三好长庆依然面带笑意地和今川义元点了点头,随后凑到今川义元耳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低声讽刺道: 「治部殿下不过是雪斋大师的好学生罢了,没有雪斋大师,你什么都不是。」 「是又如何?」没想到今川义元非但没有恼怒,而是面露自得之色,「我就是有个好老师呀,命好,修理殿下羡慕不来吧?」 但这一番话却意外地让三好长庆消了气。沉默了半晌后,他转身告别,并留下了一句对今川义元的赠言: 「你变了很多,从原来抗拒着和自己理念不同的世道,如今已经学会了和世道妥协。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去主动迎合利用世道,就会真正成为我的敌人了。」 「不明所以。」今川义元不知道三好长庆指的具体是那件事情,「但还是谢过修理殿下了。祝您顺利。」 · 有了三好家和今川家事先的预谋,京都合战的收尾也顺理成章。在足利义藤、三好家内应和今川家的合力之下,南军土崩瓦解,几乎内讧。卷土重来的三好军夺回京都、迎回足利义藤,而今川军和武田军则顺势收下了南军大营内的辎重,以及另一位「征夷大将军」足利义秋。与今川家为敌的织田军、斋藤军,也受到了三好军的重创。只有北条军因为不被信任,未能参与到任何一方的谋划中,侥幸逃过一劫。 战后,各家大名的宣传战也立刻打响,纷纷扬言自己才是京都合战的战胜一方。北军自然是名正言顺,直接将自己去而复返、反败为胜的经历公之于众即可。相对而言,南军的解释就需要大名们自废心思了。 今川家、武田家、朝仓家和浅井家这几个与细川家反目的大名们,都声称发现了细川晴元才是毒害足利义晴的真凶,故 而与三好家合作,成功击败了细川晴元。而细川家和六角家则控诉这几家东国大名的反叛,威胁要将这些与叛逆勾结的大名定为幕府的征伐对象。 然而,足利义藤和京都都在三好长庆控制下,而足利义秋也已经被今川义元带走。细川晴元这个幕府管领如今已经彻底成了空头支票,连幕府的大旗都拉扯不出来了,自然也是应者寥寥。不少曾经归附的近畿大名们见状也大有「树倒猢狲散」之势,对来自细川管领家的指示听调不听宣,曾经盛极一时的细川家在战后仿佛直线下滑到了一个仅仅占据数十万石分散领土的普通大名。 而在宣传战里最为如鱼得水的,自然是在京都合战里大放异彩的织田家。靠着率先打入二条城和皇宫的功绩,织田家大吹大擂起来。但比起明面上的宣传,留守尾张的织田信秀已经开始筹划更现实的行动——入侵三河。 因为他得到了来自京都方面的消息——织田信长已经率领织田军脱逃,摆脱了今川家和武田家的监视。虽然尚不知该如何返回尾张领内,但远远地甩开了今川家,织田家不会再碍于人质而不敢对领内空虚、群龙无首的今川家动武。而今川军,则正在大举向京都东北的若狭进发——似乎想要坐船绕行日本半圈,再返回骏河。这就给织田信秀侵攻今川家留下了充足的时间。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尾张之虎又怎有不动的道理? 早就已经集结好部队的织田信秀,在天文十四年(1546)6月24日,京都合战结束后的第二天,就点兵杀向三河。 第三百四十一章 趁虚 天文十四年(1546)6月24日,三河国吉田城。 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此次上洛,几乎带走了今川家中大半精锐和重臣,留守的部队和家臣们面对织田信秀来势汹汹的入侵,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当然,寿桂尼也早就料到了织田信秀会在京都合战告一段落后来袭三河,因此已经提前将部队向吉田城集结。 然而,为了防范北条家可能的毁约入侵,寿桂尼本人不得不留在今川馆待命,旗本光东备和骏河国人众也没办法调动去三河支援。至于远江众——中远江众和东远江众都已经跟着今川义元上洛,只剩下西远江众和旗本安远备。寿桂尼只能留下安远备驻守西崎城,维护远江稳定,同时随时准备支援骏河。能去三河支援的,也就只有大泽基相担任笔头的西远江众的2200余人。 在三河地区,今川家留着旗本镇西备的1200人坐镇吉田城这一东三河的核心。同时,还有牧野家的300人、管沼家的210人、奥平家的100人、西乡家的300人这些国人众可供差遣。东松平宗家的2100人,东条松平家的300人和五井松平家的300人则是盟友,其中东条松平家如今已经显示出脱离松平家、归附今川家的状态。 换而言之,今川家一方的兵力,一共只有7000余人。 而织田家一方,虽然有3000人跟着织田信长上洛了,但依旧能拉出7000人的部队机动。再加上西松平宗家和西三河其他臣服织田家的国人众,可以轻松集结超过人的部队。兵力对比上,对今川家非常不利。 更加糟糕的是,眼下聚集在东三河的今川军,正面临群龙无首、无人指挥的窘境。本来东三河地区的军务,是由镇西备备队长山田景隆负责,而政务则是太原雪斋的亲信小原镇实主导。必要时刻,山田景隆和东三河地区的国人众都会服从小原镇实的调遣。但现在小原镇实被太原雪斋带走上洛了,而西远江众里不少资历不逊于甚至高于山田景隆的家臣们也来了,山田景隆的身份很难如驱臂使的指挥这么多人。而他以区区一个今川家旗本备队长的身份,更是难以对身为今川家盟友的东松平宗家的发号施令。 如果没有统一的指挥,很难想象一盘散沙、兵微将寡的东三河将难以应付织田信秀的攻击——这也正是织田家当时同意派人跟随今川军上洛时的盘算。 于是,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统一指挥,今川馆向东三河派出了要员—— 年方9岁的今川家少主今川五郎(日后的今川氏真),以及作为监护人同行的外交僧冷泉为和。 · 吉田城天守阁内,山田景隆、大泽基相、鹈殿长持等今川家家臣们面露难色地和冷泉为和交流着。 「御台殿来不了吗?」山田景隆眉头紧锁地确认道。 「北条家已经在边境集结部队了,虽然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要撕毁停战协议,但以那些相模人的秉性……无论如何都要留个心眼。御台殿得亲自留守,不然害怕刚收复不久的河东又生变数。」自今川氏辉遇害后,冷泉为和对北条家的态度就一直非常糟糕。以至于在和北条家谈和时,这个为今川家操劳半辈子的外交僧竟然不愿意出面。指望从他嘴里听到北条家的好话,怕是要下辈子了。 「可是少主他虽然天资聪慧……毕竟年纪还小。」大泽基相看了眼一旁的今川五郎,眉宇间的忧色又重了几分。9岁,说小也确实小,但在这战国乱世,不满10岁就要挑大梁的少年武士也不在少数——但今川五郎显然不属于其中一员。虽然从小受着最好的武家教育,但却是娇生惯养。无论是今川义元、银杏夫妇,还是他的老师太原雪斋,都舍不得这宝贝疙瘩吃一点苦。从出生到现在,基本上都没踏出过今川馆几步。 此时 的他,显然也没有意识到此行的重要和危机四伏。家臣们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议事,他却毫不在意,也不打算参与其中,依旧自顾自地摆弄着自己从今川馆带出来的一箱子花鸟画和和歌集——与他父亲今川义元简直一模一样。 「自然不会需要少主出面,他只是名义上的总大将。」冷泉为和向众人吩咐着寿桂尼的安排,「统筹应敌一事,全部交由右近卫大人(山田景隆)负责。不过明天,贫僧就会让少主接见诸将和松平家来使,告知他们少主抵达的消息。之后的军令,虽然是由右近卫大人起草,但可以以少主的名义发出,想必可以服众。」 「也让少主观摩学习一下,如何军阵调度吧,毕竟是初次经历这些事情。」鹈殿长持作为今川家的一门众,又是今川氏辉的亲信出身,对今川家的家务事颇为上心,自然担心自己这侄子的成长,「光待在今川馆里学是不够的,还是要多积累经验。」 「那可真是羞愧难当。雪斋大师是军略名手,家督殿下也是能征惯战,却要让少主的初阵跟着我学习吗?」山田景隆闻言苦笑起来,「若是雪斋大师和家督殿下在就好了……」 「尚不知上洛军要多久才能回来。但是之前雪斋大师说,似乎打算从海路撤退,估计需要不少时间。」冷泉为和将今川馆收到的情报向同僚们共享,「御台殿说,请诸君做好很长时间内没有的援军的准备,就要靠手头的兵力坚持下去。」 「让国人众们各自笼城死守,我们的旗本和西远江众机动支援,坚持下去应该无碍吧?」身为笼城达人的大泽基相于是提议道。 「这种局面下,松平家和三河的其他国人众们怕是也没有那么靠谱了。」山田景隆在三河戍卫多年,比谁都了解情况,「他们向来都是墙头草。若是知道我们的主力很长时间回不来,战况又很危险,难保他们会不会动心思倒向织田家那边去。幸好家督殿下宽厚热爱,之前对这些国人众的家督们都有恩义,他们念着情分,可能情况还好些。」 「不是有人质在吗?」鹈殿长持问了一句,「我看东三河国人众的人质都在吉田城的本丸里看着呢。」 「那也难保形势真的糟糕后,他们会不会断尾求生。无论如何,不能被动挨打。织田家肯定会散布传言,说我们主力不在,雪斋大师和家督殿下也不在,国人众们的战意必然会动摇。」山田景隆又补充了一句,「不能想着笼城,得想办法通过反击也好、野战也好,击退织田军的兵锋一次,鼓舞军心。」 「找找机会吧。」大泽基相点了点头,「但还是先坚壁清野,把织田军放入腹地,到我们的主场后再做打算。」 · 另一边,近江国。 今川军和武田军的联军离开京都,搬运着抢来的粮草和军资,以及公方之弟足利义秋,沿着琵琶湖西岸北上,准备前往若狭国,搭乘事先准备好的船只。可就在天文十四年(1546)6月25日那一天,太原雪斋却忽然在深夜里来到了今川义元和银杏帐中: 「承芳,之后就由你率军坐船回去。为师先行离开,走山区,一路南下到伊贺,再往东穿越伊贺去伊势,坐船先回三河。估计十来天就能到。」 「啊?万一被袭击了怎么办?」今川义元在脑中大致规划了一下太原雪斋的路线:山城国、南近江、大和国、伊贺国、伊势国——当地的势力有一多半和今川家不对付,怎么看都是一条危险的路。 特别是伊贺国,虽然地盘不大、产出不多。但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地形复杂、山区众多的伊贺国正是忍者和国人众的天堂,排外性极强,自古以来都以伏击和猎杀外来武士为乐。前一世,已经权倾天下的织田家也被小小的伊贺国闹得灰头土脸,织田信雄碰了一鼻子灰后,还是织田信长亲自调动数 万大军四面围剿,才终于把伊贺国搞定的。 带着少数人孤身穿越伊贺,怎么看都很危险——前世的德川家康在本能寺之变后从近畿仓皇逃回本领,不得不带着侍卫们越过伊贺,短短几天,这段经历就被一生见过了无数大风大浪的德川家康形容为「平生最艰难的时刻」,其险恶可见一斑。 「你想不到,织田家的人更想不到。我们大张旗鼓的北上行军,他们肯定已经认定了我们要坐船回本领,以为他们的时间多得很。但其实贫僧已经抄近路直接回三河了,突然现身战场,亲自指挥,织田军肯定会军心大乱。」太原雪斋却仿佛对这些危险并不在意,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盘算起来如何利用三河的部队给轻敌冒进的织田信秀上一课: 「至于路上,为师已经提前数月就雇佣好了伊贺本地的忍者,安排打点过往路线上的国人,再加上我们今川家自己的忍者,可保无碍。」 「数月前?老师在京都开打前,就准备好了战后的事情了?莫非是故意让织田家以为我们领内没有能人坐镇,引他们出兵的吗?」今川义元闻言倒也不意外——一步三算,这不正是太原雪斋的风格吗? 「没错,把织田信秀骗进来打一顿,就是我们此行上洛的最后一手棋。」太原雪斋微微颔首,对今川义元嘱咐道:「那大军就拜托你了,路上靠岸补给淡水和食物什么的,也是颇为麻烦。要和很多未曾谋面甚至关系不睦的大名、国人打交道。你能搞定吗?」 「搞不定。」今川义元爽快地笑了起来,随后话锋一转道:「所以老师,我倒是有一个提议。」 第三百四十二章 而入 天文十四年(1546)7月1日,伊贺国西北。 今川义元和银杏夫妇带着一小队侍卫,正策马疾驰在山区的官道上。 「提议就是你和雪斋大师换个位置,他老人家坐船回去,你来走陆路回三河指挥?」银杏一只手揽着缰绳,另一只手揉着睡眼,随口嘟囔道。 「是啊,我年轻力壮,这种苦差事还是交给我比较好。老师他一把老骨头了,万一遇到什么紧急事态,都不好脱身啊。」今川义元做出了一副孝顺晚辈的样子,言辞恳切地答道。 「得了吧,真的不是懒得坐那么久的海船嘛。在海上,可几十天都没法洗澡,别以为我不知道先生你。」银杏白了今川义元一眼,没好气地吐槽道。 「哈哈哈哈……」今川义元被银杏戳中了心里的动机之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尴尬地想要转移话题:「不过令我惊讶,老爷子居然同意你和我一同出行。把家督和主母同时暴露于险境,着实不是很明智啊。」 「他心里肯定想着,万一先生你真的遭遇不幸,那身为外戚的武田家就是最大的威胁,还不如把我这山里姑娘一起除掉算了。」银杏但是看得开,丝毫不介意地笑着答道。 「殿下,马上就到了接头的地方了,山本大人、藤林保丰和森田伊豆应该就在前面等着我们。」被太原雪斋派来护送今川义元的小原镇实此时正从前方策马归来,向今川义元汇报道。 「没问题,这就去汇合吧。」今川义元一边应道,一边对小原镇实的措辞感到疑惑:为什么山本勘助和森田净云用的都是敬称,唯独藤林保丰却是有些失礼地直呼其名呢? · 藤林长门守,其名为藤林保丰,是伊贺三上忍之一的藤林家当主(另两家为服部、百地)。伊贺国自镰仓时代以来,就一直呈现出小领主群雄割据的状态,而伊贺守护仁木家的软弱则进一步助长了这一趋势,形成了由诸多忍者里共治的局面,而其中的顶点就是三大上忍家族。 而森田净云,则是伊贺国西北一之宫城的城主。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参与了伊贺国人与织田家的战斗,在第二次天正伊贺之乱里被织田军讨死。 「山本,好久不见。」今川义元远远地就向山本勘助拱了拱手,「还在想怎么许久没在大膳大夫身边看到你了,原来是一早就被派来伊贺联系了。」 「是,毕竟在下和藤林保丰有旧,我家主公指名了让在下来联络。」山本勘助一边行礼,一边回复今川义元。山本勘助身旁的森田净云和藤林保丰也是跟着见礼,不过森田净云用的是见过位高权重的武士的礼仪,而藤林保丰直接是以小民叩拜的方式跪了下去:「见过治部殿下。」 「藤林何须如此?」重礼的今川义元赶忙一勒马缰,正想要开口,身旁的随侍忍者土原子经却已经靠了上来低声补充道: 「殿下容禀,那藤林只是忍者,不是武士,所以才行此大礼。」 「额……」今川义元愣了一下,随后也轻声向土原子经确认道:「可不是说,咱们这次主要的合作者是这个藤林吗?他的势力也比森田伊豆守要大得多,怎么反而是他的地位更低呢?」 「因为伊豆守是武士,藤林只是忍者。」土原子经再次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治部殿下还请放心,在下的部队会掩护殿下周遭安全。」森田净云向今川义元拱手道。 「治部殿下赏光路过伊贺,小人感激不尽,小人的忍者里定当鞍前马后,为殿下您效劳!小人也已经事先疏通过了,保密也做得没问题,就请您放心过伊贺吧!」藤林保丰则是一脸谄媚地笑容,姻亲地迎了上来。 · 然而,今川义元一行人不知道,就在几里外的山头,另一队 人马也来到了伊贺。当然,另一对人马同样不知道今川义元的所在。 「虽说是赢下了京都合战,但粮草辎重的损失着实不小,仓促间也吃不掉细川晴元。」三好义贤一面驱马前行,一面有些不甘地叹气道:「好处都被今川家占去了,几乎没付出什么,就捞到了那么多的钱粮,还有一个能继承将军之位的血亲。」 「终究是太着急了一些。」三好家的五弟野口冬长策马跟在三好义贤身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二哥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就动手谋害将军?一是不合适,就是要和细川管领斗,也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杀那个傀儡将军吧?二是不合时,我们都还没准备后,就仓促卷入了和细川家的死斗里,明明可以再给我们几年安心经营的。」 「不是我决定的。」三好义贤犹豫了片刻后,决定和自己的五弟交底——这个是之前只有三好长庆、三好义贤和安宅冬康三个人知道的秘密,「有人偷了我们三好家的毒药,毒杀了将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啊?」野口冬长着实吃了一惊,「那事后可有追查出来?」 「没有。」三好义贤叹了口气,但在片刻的消沉后,马上就将负面情绪移除脑外,「但事已至此,无论再怎么想之前的事情也没用了,专注当下吧。趁着细川家和六角家损失颇大、无暇他顾之际,我们三好家去调略伊贺、甲贺忍者,断其一臂。」 · 另一边,山因道外海的海船上,天野景德也在向太原雪斋请教,复盘刚刚落下帷幕的京都合战: 「在下有些好奇,还请雪斋大师赐教。您到底是如何料到,三好家会对公方殿下毒呢?又是如何料到,三好家会将公方殿的尸骨替换成用细川家毒药毒害的尸骨呢?未卜先知一般地去抢先挖掘查看公方殿的尸骨,这一计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实话实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只知道公方殿的突然离世必有蹊跷,猜测可能是三好家毒害,这已经是极限了。又怎么可能料到三好家想要用‘开棺验尸后的假尸骨"来栽赃细川家呢?」太原雪斋靠在船舷上,优哉游哉地笑道:「真能料到,还当什么和尚,我就去当阴阳师了。」 「那……」天野景德困惑地沉吟着。他想问的是,那为什么还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废了那么大的代价,调动十余万人对战,只为了给今川家的别动队创造一个打开足利义晴棺木的机会呢? 「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不能指望敌人犯错而去准备,必须料敌从宽,自己准备充分了,自然就有机会抓住敌人的错误。」太原雪斋在天野景德面前摇晃着手指,「我原本的计划,是想在公方殿的棺木里留下‘假遗言"或者什么‘假罪证",证明是细川家谋害了公方殿。若是南军能顺利打入京都,也就有了开棺验尸的机会,能够一举重挫细川管领的威信,将好处收于我方之手。」 「没想到凑巧了,撞破了三好家的阴谋,那也是意外之喜。有的时候,好机会就是留给那些‘精心准备"的人去‘歪打正着"的……」太原雪斋一边向天野景德解释着,一边说着说着脸色却越来越阴沉,直到最后渐渐地说不出话来。 「雪斋大师,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变故?」天野景德焦急地追问道。 「不,只是我突然意识到,承芳说不定要遇到麻烦了。」太原雪斋一下子不安地直起身子,马上就对水手吩咐道:「停船,靠岸,派传令兵。」 「雪斋大师这是何意?此次伊贺穿越,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万一三好家做了‘精心准备",打算趁着六角家新败去攻略伊贺,结果把多方势力都引向那里,‘歪打正着"地发现 了承芳的行踪,可就不妙了。」太原雪斋嘴上自顾自地念叨着,竟有些不安地快速拨弄着念珠,「如果是我自己去,倒是有信心摆平这些。可承芳那孩子……着实让人放不下心啊。之前把任务想象得太简单了,这才允许他去。」 「不会有这么不凑巧吧?」天野景德一面开始吩咐传令兵,一面宽慰道,「三好家自己也要消化新领地,真的会有能力和意愿,现在就去渗透伊贺国吗?那可是六角家的后花园啊。就算真的去了,伊贺多山,也很难直接碰上家督殿下吧,就算是同一时间去的,也很可能擦肩而过。」 「希望吧。谁知道呢。」太原雪斋直感觉到一阵头疼,「但愿是我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