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小王爷》 第1章 初踏南朝 冷! 冷得要命! 萧宇蜷了蜷身子,他感觉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大冰窖里。 睡梦中的他大脑不甚清楚,眼皮还沉得厉害。 他想去抓被子,却发现什么也没抓到,手里头似乎只薅到一把枯草。 这是什么鬼地方,还这么冷,我的……我的被子呢? 疑惑间,萧宇的心猛然一跳,意识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楚。 三伏天的,哪可能这么冷! 明明刚才还光着膀子在路边跟人喝酒撸串。 那之后呢...... 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晃动的车灯和同伴们的惊叫。 他出车祸了! 这里不是太平间……停尸房吧! 想到这里,萧宇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不管睁眼还是闭眼都是一样。 只是这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倒是有股说不出的腥臊在身边隐隐存在。 良久之后他才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这里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萧宇使劲挠挠脑袋,随即又挠了挠身子,他突然感觉自己体味特别重,身上还弥漫着一种骚臭味。 他不禁有些作呕,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又摸摸自己的脸,脸蛋消瘦了很多。 而在自己蓬乱的头发上他居然还摸到了一个歪歪斜斜的髻,似乎头发也长了不少。 萧宇有些不淡定了,他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似乎混乱的脑子里有两个人的记忆,他这是怎么了? 他死了,然后他的灵魂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进入到另外一副躯体里了? 这个悲催的倒霉鬼是谁? 这是古代?现代?还是另外一个平行世界? 他不得而知。 正想到这里,那逼人的寒气又让萧宇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这反而让他清醒了好多,漆黑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些急促而杂乱的声音,这声音中还夹杂着鸡鸣和犬吠声。 正当萧宇要起身摸索这“黑暗的冰窖”时,只听“咣当”一声,黑暗中突然闪出一道微弱的暗光,一扇门打开了。 卷着雪片的呼啸寒风迎面扑来,一个佝偻的矮小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忽明忽暗的微光中,萧宇见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老汉的脸庞。 他须发皆白,满面风霜,眼神中带着一种老实人才有的朴实与木讷,一身破长衫与他那消瘦的身影有些不搭调。 他蓬乱的头上也挽了个髻,用破布系着,一副古人的打扮。 而他迈过门槛时,明显可以感觉出他的腿脚格外的不灵便,似乎一条腿是瘸的。 “赵管事?” 萧宇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的。 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邋里邋遢的古怪老汉,只是印象之中的赵管事和这个老汉似乎还是有点儿差别。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萧宇的心里就不知不觉间安心了许多。 而那个被叫做赵管事的老汉听到萧宇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他那双原本昏聩无光的老眼突然就亮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了精气神。 他一拍大腿: “哎吆,我的小王爷,我没听错吧!您是在叫小老儿吗?……这都八年了,您还是头一次喊对小老儿的名字!” “我......我就是在叫你啊!你刚才喊我什么?小……小王爷?”萧宇狐疑道。 借着灯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同样的破破烂烂,屁股上还漏了个大洞,哪里像什么世子爷。 “哎吆,说话都利索了!”赵管事又是一阵激动,“三清真人保佑,小王爷的疯病总算是有起色了。” “什么疯病?我得了疯病?” “看来也没全好过来,但也比过去要强了些。”老汉捋着下巴上的胡须一脸欣慰地说道,“不管怎么说,要是让王爷知道了,他还指不定会有怎样的欣喜……” “什么王爷……我上面还有个王爷?” “哎,看来病确实没好,小王爷一时半会儿还是想不起王爷来啊......” 说到这里,老汉摇摇头,原本欢喜的脸上又抹过了一层愁云。 萧宇只觉得眼前的这位赵管事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一副糊涂虫的模样。 想来毕竟岁数是大了,但不管怎样,想要了解现在自己的处境,萧宇也就只能靠他了。 萧宇正想再问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个粗鲁的声音: “老头,还没请动你家主人吗?你要是手脚不灵便,我们哥儿几个就要进去架人了!” “将爷稍等,小老儿马上就给小王爷收拾停当了。” 外面回应赵管事的只有几句不干不净的骂声,但这老汉似乎全然都不在意。 萧宇眉头微皱:“外面有事?” “小老儿愚钝,小王爷快些吧,宫里来人了,带着旨意来的。” 赵管事一边说着一边帮萧宇整理起了衣裤,只是他手脚并不灵便,整理得格外缓慢。 “宫里?什么宫里?” 赵管事眨眨眼:“就是皇宫,台城啊?” 想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萧宇又问:“赵管事,宫里还经常派人来吗?” 只见赵管事笨拙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颤,他缓缓道:“不常来,想来世子爷被关在这灶神庙里的这五年来还是头一次。” 头一次? 萧宇的心头也微微一动,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那这个时候找我会有什么事呢?” “小王爷,小老儿有话要讲。” 萧宇见赵管事的眼里突然闪过了一抹睿智的光,他说道:“赵管事但讲无妨。” “小王爷,我们主仆二人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您八年前得了那场疯病,要是让皇上知道了您的疯病好了的话,只怕我们......” 见赵管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萧宇心中一凛。 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不会笨到连那个动作都看不懂,越来越多的疑问也随之涌上心头。 只是赵管事没再说话,他帮萧宇整理好衣服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主人。 “小王爷,小老儿陪您去接旨吧!” 赵管事说着便走出了门外,望着这是昔日王府老管事佝偻的背影,萧宇感到心头一酸。 他叹口气,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也跟了出去。 出了门才知道外面已是隆冬时节,寒风刺骨。 卷着鹅毛大雪的寒风不停地打着旋儿直往萧宇衣服破洞里钻,他不禁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眼前一个身着红色锦衣的彪形大汉正打着灯笼站在内院的门前,一脸不耐烦地等候着他们。 而整个庭院的景象萧瑟而残破,干枯的荒草足有半人高,池塘早已见底,一层薄雪覆盖住了底下的淤泥。 出了这个庭院,外面居然还有一个更破败的院落,好在院落够大,几十个身着各种不同装束的宫人站在这里并不显得拥挤。 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年长宦官正一本正经地站在院子中间最显眼的地方。 在他的身后还有几个看上去级别较低的宦官,他们脸上表情各异,有人谦恭有人傲慢,还有的不停打着呵欠。 而几十个禁军的壮汉则手举火把威风凛凛地守在院落各处。 萧宇没见过这架势,他正茫然四顾的时候,赵管事拉着他的手硬生生地把他带到了年长宦官的跟前,拽着他的衣角就要下跪。 “莫跪了,没有圣旨,只有口谕。”那宦官嫌弃地撇了一眼眼前这对主仆,“皇上说了,传猪王世子萧宇进宫见驾,进宫前清洗干净了,别把猪身上那股屎臭味都带到皇宫里。” 宦官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几声低沉的调笑。 猪王世子? 萧宇撇撇嘴,这个头衔怎么听都像是在骂人。 就在这时,又是那种过电般的痛楚再次席卷了萧宇的大脑,一些关于这一世的零碎的记忆一下子都涌入他的脑海。 他叫萧宇。 对了,在这个世界里他也叫萧宇! 只是这个身体里那些模糊的记忆大约只在十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 他只记得那个夏天他爬树掏鸟蛋,却不知道为什么从树上掉了下来,之后的事情确实都想不起来了。 而除此之外也只有一些生活中的琐碎片段。 他少年丧母,关于父亲的记忆却是无比深刻。 他的父亲名叫萧子潜,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赫赫有名的江夏王。 至于……那个“猪”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萧宇正想到这里,只听“哄”的一声,一桶冷水已经从他的头顶上直灌而下。 一种刺骨的寒冷让他一下子喘不上气,他抖若筛糠,而他的耳边传来了宦官和侍卫们不怀好意的笑声。 他大口喘息着,当头冷水却让他的大脑在这时候异常的清楚起来。 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只有赵管事在那里苦苦地哀求: “求……求内官高抬贵手,小王爷再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他受不起这冷水浇身……况且他还是当今皇上的亲堂弟啊!” “哈哈哈哈......” 赵管事的告饶声非但没让那些宦官们收敛,反而引来了他们的哄堂大笑。 “皇上的亲堂弟又怎么样?他只是个撞坏了脑子的傻子。” “还是傻子好,他要是个正常人的话,恐怕现在脑袋早就搬家了。” “你看他这样,比那些关在宫里的王子王孙们是不是还强上一些。” “还不都是一样,猪狗不如。” 面对如此的冷嘲热讽,萧宇似乎感觉不到一点的愤怒,他只是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位本应养尊处优的世子身陷囹圄,甚至连皇族尊严都被眼前这些狗奴才任意践踏? 他从来不是傻子,他只是在那些人的污言秽语中寻找着每一个对他有用的信息。 又是一盆刺骨的冷水灌顶而下,耳边除了赵管事苦苦的哀求外,便是那一声声肆意妄为的哄笑。 “滚开,老头!再多嘴就把你扔到冰窟窿里去,冻你个三天三夜。”只见年长的宦官一脚就把赵管事踢倒在地,“再说……就是亲兄弟那又能怎么样,皇上不是照样全杀吗!这可是皇上的旨意,赶紧给他弄干净了!别让皇上等急了!” 只见两个高大魁梧的御林军兵士一左一右就把赵管事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一边。 而又有几桶冷水又朝着萧宇的脑袋就泼了下来。 几桶冷水下身了,瑟瑟发抖的萧宇感到自己的身子几乎都要冻僵了,但他的大脑却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多关于这个身体的记忆的碎片都一下子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看来世道是变了,他记忆中的皇帝变成了先帝,如果没有改立太子的话,那新皇帝就一定是那个暴戾乖张的萧玉衡了。 那可是个好勇斗狠又荒唐至极的主啊! 在他的记忆里他曾经和这位堂兄大打出手过一次。 至于原因他似乎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那好像是他看不惯他的这位堂兄皇太子欺负一对来自北朝魏国的使者兄妹。 他们打架的过程中他似乎根本不落下风,还把这位皇太子摁在地上猛揍了一顿。 虽然当时的皇帝并未把两个小孩子打架太当一回事,但回到府里他还是受到父王严厉的责罚。 至于这位皇太子,在萧宇的印象里,他可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主。 想到这里萧宇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虽然当过几年兵,服过几年役,那几年也练过许多擒拿格斗的本事,对付这个弱鸡肯定绰绰有余,但皇帝应该不会出来跟你单挑的吧! 就在这时,那个年长宦官突然又发话了:“好了,别泼了,给猪王世子找件干净衣服,把他身上那张破皮给咱家换掉。” 几个御林军大汉应和着便一起动手,把萧宇扒了个精光,而另外两名小宦官从外面走进来,他们给萧宇套上了一身青色软缎棉衣和一双长筒高腰黑靴,外面还披上了一件黑缎大氅。 “走吧!小王爷?”年长宦官轻蔑地指了指外门的方向。 萧宇看了一眼正被两个禁军军士架着的赵管事,只见那老汉通红的眼眶里还挂着泪珠,只是他的眼神不再那么木讷了。 “小王爷,您的疯病尚未痊愈,莫要在皇上面前乱言啊!” 耳边是赵管事最后的叮嘱,萧宇没有回头,他跟在两个小宦官的后面默默往门外走去。 第2章 混世魔君 夜色正浓,风雪正紧。 一辆华丽的黑蓬马车在一队御林军的护卫下向着帝都建康的方向缓缓前行。 萧宇小心地推了推车窗上厚重的布帘,透过缝隙最后看了眼那座关押了自己五年的破落小院。 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让他稍稍晕眩,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但又实实在在存在。 回想那道耀眼的车灯和急促的鸣笛声,让他不知哪才是真实的他。 或许……现在才是那场梦吧! 放下布帘,他深吸一口气,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却无法放松下来。 脑海中反复重复着刚才赵管事的那几句唠叨……世子爷,您的疯病尚未痊愈,莫要在皇上面前乱言啊! 萧宇皱了皱眉,不管如何,趁着还没有见到皇帝,他必须要整理一下思绪。 片刻之后,他大致理出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他所谓的那场疯病,另外一个就是那位要召见自己的皇帝。 八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如果真像之前那些侍卫宦官所说的那样,假设皇帝就是萧玉衡的话,他会是个怎样暴虐无道的国君呢? 而越来越多的思绪开始萦绕在他的心头,并不停地扩展丰满。 如果自己真的患有疯病的话,谁会把一个疯子说的话太当一回事呢? 想到这里,萧宇沉吟一声,他突然一下子推开车窗,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做出了想要从窗子里往外跑的滑稽动作。 而半个身子很快就卡在那里,这一动作立马给车队带来了一阵骚动。 马车停了下来,一帮人围了过来,但大多数人似乎并不想插手,而是像看傻子一样望着萧宇。 只有守在车旁的小宦官上前去帮卡住了的萧宇。 “哎,小王爷您这是干什么呀!快回去……我来帮您!” “喂,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呢!”萧宇叫道,“我不去了,我想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 护卫和宦官们看着萧宇的窘态,又是发出一阵哄笑。 只有那个小宦官表情焦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萧宇塞回到车里。 “小王爷,您回不去的,您得入宫面圣。” “面圣?啥是面圣?” “面圣就是去见皇上。” “谁是皇上?” “皇上......皇上自然是皇上啊!” “是萧玉衡吗?” 萧宇这句话犹如晴天炸雷,原本围绕在马车周围的哄笑声立马戛然而止,整个行进队伍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突然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划破了这冰冷的夜空: “大胆奴才,真是找死!” 小宦官一哆嗦,猛然跪在了雪地上,雨点般的皮鞭抽打在了他的身上,转化而成的的小声的抽泣和求饶。 萧宇赶忙把头缩回到了车厢里,听着外面的皮鞭和求饶声,他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了。 直呼皇帝名讳本就是大逆不道之罪,这个他在古装电视剧时就了解过的,只是乍一来到这个世界,不自觉得忘记避讳了。 再说一个疯子会避讳这些吗?他要是避讳的话,那才露馅了吧! 兄弟,对不住了……萧宇默念到。 皇族就是有这个特权,自己的错误总会有人帮自己承担,哪怕自己是个傻子,也会有人默默地替自己承担。 想到这里,自己晃动了一下,马车继续前行了起来。 “萧玉衡,你真的当上皇帝了吗......” 萧宇默念道,他的眉宇间渐渐拧到了一起,久久无法舒展开来。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这队人马缓缓地越过了秦淮河向着朱雀门行进。 许久之后,萧宇才又掀开窗布往外看去,那个小太监已经不在他的视野里了。 而洋洋洒洒的漫天大雪已然飘落人间,将御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酒肆披上一层素衣,这副景象犹如梦中,那种安逸闲适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他无心流连帝都繁华的街市景象,伴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他们又缓缓地越过了宣阳门、大司马门一路向前。 透过车窗,那高大恢弘的玉宇雕楼让萧宇一阵目眩,这就是帝国的统治中心,建康宫了…… 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偏殿宫墙前,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又是一阵琐碎的声音。 萧宇正想掀帘去看,外面却已经传来了那个年长宦官尖细的催促声。 “猪王世子,请下车吧!” 萧宇皱了皱眉,他掀开布帘便要从马车上爬下。 只是他不习惯马车上的跪坐,双腿一麻,险些跌下车去。 这个姿势极为不雅,这引来了陪同的宦官们低声偷笑。 看来得了疯病的人就该如此,萧宇心中苦笑。 对此他不以为然,还陪着宦官们一起讪笑了起来。 这时他看了眼那个对自己还算恭敬的小太监。 他正站在队尾,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咧嘴嘲笑,而是恭谨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只是那张秀气的脸庞上多了几处淤痕。 他还来不及想其他的事情,而就在这时又一个略显苍老的尖细声音自身后传来。 “放肆,你们……你们笑什么!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真不知道杂家当年教你们的东西是不是都让你们吃驴肚子里去了?” 这时那些大小宦官一下子都恭敬起来,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 萧宇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略微富态的老宦官正蹒跚地向着他这边走来。 显然是因为上了年纪,这位老宦官的腿脚看上去不是很灵便。 而在他的身后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一队宫廷侍卫。 这人萧宇认识,他正是当年先帝身边的高内官。 只是多年不见,这位随和恭顺的老内官看上去又老了许多,头上又添了许多的白发,或许是肥胖的原因,脸上的皱纹并不太明显,一副鹤发童颜的模样。 “阿父,您怎么来了?”之前趾高气昂的那个大内官往前走了几步赔笑道。 “哼,猴崽子,杂家自然是放心不下你们几个。”高内官撇了那个大内官一眼,随后他紧走几步上前对萧宇施了一礼,“小王爷,跟老奴走,别跟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一般见识。” “阿父?” 萧宇脱口而出,显然他是对那名大内官对高内官的称呼感到好奇。 但他这么一出口,高内官浑身一抖,手里的拂尘差点儿掉到了地上,而在场的其他人却反应不一,有几个惊讶,有几个在偷笑。 在他们看来,这位有着疯病的小王爷竟然称呼一个老宦官叫“阿父”,这种称呼哪个奴才能受得住? “老奴罪过,小王爷,您可是折煞老奴了,这使不得!使不得呀!” 萧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一句无意之言竟然在这里引来了这样的轩然大波。 傻人有傻样,干脆就这样将错就错,看看他们都是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萧宇故作懵懂地问道:“阿父,他们说要带我面圣,面圣是要去哪儿啊!” 高内官心中又闪过一阵晴天霹雳。 都说江夏王世子在十岁那年从树上摔下,便摔成了个傻瓜,平日里呆头呆脑的就像个闷葫芦,谁料到开口就是语出惊人,不同凡响。 但是......哪有皇亲贵胄叫宦官“阿父”的道理呢?想来就是这个心智未开的小王爷学着周内官的样子随口乱喊的,他真是想把那个媚上欺下的周内官拉出去打个五十板子。 但这里人多嘴杂,不是久留之地,赶紧把这傻小子带到皇上那里,赶紧交差才是正理。 高内官不再和萧宇做过多的解释,但他又怕这个傻子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干脆把拂尘往后腰上一插,扯着他便往一处小门走去。 而那一队大内侍卫则一刻不离地紧跟在他们身后。 跟了一段距离,高公公回头瞅了瞅那几个侍卫: “喂,我说爷们儿几个不用跟得那么紧吧,小王爷虽然脑子不好,但有老奴在,他跑不丢!” 几个侍卫互望了眼彼此,好在他们还是知趣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阿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萧宇又摆出一副无知的模样,但他有意把“阿父”这个称呼挂在嘴边。 “哎,喊高公公就行,别再阿父阿父地喊了,老奴是个实诚人,实在受不起,江夏……猪王才是您的阿父呢!先别说这些,陛下正等着您呢!” “找我干什么?” 萧宇突然停下来,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 高公公有些着了慌。 “哎呀!招你去,你去了便是,还问这么多干什么……”高内官算是个好心肠,对于一个傻子他也没有了那么多避讳的话,“祸福自有天定,谁都改不了命,只是奈何一个傻子何故生在帝王家呢,老奴也不知道今日之事是吉是凶。” “阿父,你说什么……我可不懂……” “哎,说了也没用,从树上摔下来成个傻子本是你因祸得福,本以为皇上早就忘了你了,你能平平安安的……谁知昨晚他半夜醒来就一直喊你的名字,这不就招你进宫了。” “哦……梦见我干什么?” “真是个傻子……”高内官又叹了口气,他左右看看,那些侍卫们离他们甚远。既然是个傻子,于是他便多了两句嘴:“陛下三十八个兄弟、十六位叔伯父,外面那些封疆的皇上虽然也忌惮着但没敢下手。单说这京里的这些,不管是文韬武略的还是资质平庸的,不是死的死就是关的关,唯独放过了你这个傻子……就怕现在皇上噩梦魔障了就连你这个傻子也不肯放过!” 这个高内官还真是个实诚人,跟他这个傻子透露这么多,但往深处一想,萧宇还是感到后背直发凉。 这时,高内官用拂尘捅了捅萧宇,低声道:“老奴今天又多嘴了,这些话小王爷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啊!” 萧宇心领神会,却故作懵懂地点点头。 眼下能活下去才是正道,他大脑在飞速地转着,也在不停地盘算。 想来想去还是坐观其变吧!他宁愿别人都把他当傻子,哪怕喊老太监叫爹给皇帝舔脚也在所不辞,只要能活下去才有希望。 肖宇正这么盘算着,突然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这种关键时刻,他感觉自己下体的括约肌有了不合时宜的反应。 “阿父,我要屙屎……” 萧宇苦着脸叫道。 这倒不是骗人,恐怕昨天的啤酒和撸串也跟着一起穿越了吧! “我的小王爷诶,这里哪有恭桶啊,您就忍一忍,要是让皇上等着急了,那您肯定后悔这最后一泡屎了,您还是先见了皇上让老奴把差事交了再说吧!” 萧宇虽然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直叫,虽然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但为了不拖累别人他还是努力憋着。 而高内官再往后也没跟他继续废话,牵着他的手一路往前疾走,但无论怎么走都走得缓慢。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才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偏殿。 大老远萧宇就听到了殿里传来了阵阵凄厉的哀嚎声,他心中生寒,便意居然让他给憋了回去。 这时高内官叹了口气道:“唉,不知道哪位王爷又在受罪了。” 萧宇注意到那似乎并不是在跟他这个“傻子”说话,但他还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们一起踩着青石台阶走上了大殿。 眼前那门槛真是高得离谱,萧宇的一只脚刚迈过去,而另一只脚就被绊了个踉跄,他险些跟高内官撞到了一起。 而这个时候殿内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哈哈哈……傻子,进门可不是这么跪的啊!” 萧宇抬眼一望,记忆中的那张欠揍的脸显然成熟了许多,当年那个乖戾的皇太子果真当上了皇帝。 既然都认为自己是傻子,那就别顾及什么君臣之礼了。真是惹毛了老子,管你是不是皇帝的我都照打,大不了再穿一次我还是条好汉。 想到这里,萧宇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一旁的高内官早已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只见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年轻君王打量着萧宇,萧宇也打量着他。 多年不见,如今的萧玉衡也有二十岁上下的模样,看上去他比萧宇矮个半头,只是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闪现出一种残忍嗜杀的诡异寒光。 这时萧宇感到自己的裤脚被人拉了拉。 “小王爷啊,快给陛下跪下!”头正抵着地砖的高内官小声地提醒道。 “阿父,这是谁啊!”萧宇不以为然地拿手指了指萧玉衡。 这话一出,高内官就吓得直发抖,而殿内的其他宫人也都大气不敢喘一口。 萧玉衡似乎并没有因为萧宇的无礼而生气,他快步走到萧宇身前,看着眼前这个“傻子”哈哈大笑起来。 “傻子啊,你刚才喊谁阿父呢?”萧玉衡一下子来了兴致。 “就是他!”萧宇指着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高内官说道,“你可不许欺负我阿父哦!” 没想到听到这里,萧玉衡又是哈哈大笑,他拍着萧宇的肩膀说:“喊得好,喊得好!朕听得舒坦,该赏!该赏!”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朕是谁?”萧玉衡觉得新奇,“朕是你的堂兄萧玉衡呀?朕也是你的皇上。” “萧玉衡?”萧宇眨眨眼说道。 “大胆,敢直呼陛下名讳!”紧跟在萧玉衡身后的那名宦官突然叫道。 “朕在这里,轮不着你这阉货说话!”只见萧玉衡转头露出一副修罗模样,他一脚把那个宦官踢翻在地,转眼间他又对萧宇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怎么样……没想到朕当了皇帝了吧!” “嗯嗯......”萧宇假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跟朕走。”萧玉衡说着便卓有兴致地拉着萧宇的手腕往漆黑的殿里走,“虽然听着顺耳,但那个阉货可不是你的阿父,走!朕带你去看看你真正的阿父。” 萧宇脸上虽然不露声色,但他却隐约感觉到萧玉衡的一根手指有意无意地搭在了他手腕有脉搏的地方,这让他的心不听使唤地猛跳了起来。 他偷看了眼萧玉衡,这位年轻皇帝似乎并没觉察出什么,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兴致。 越往殿内走,那些粗重的喘息声和阵阵的呻吟声便越清楚,空气中也弥漫起了血腥的气味。 当大殿深处那道厚厚的黑色帷幔被宫人掀开的时候,萧宇的肚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他差点儿要吐了起来。 眼前活生生就是个阎王殿。 到处摆放着形形色色的可怕刑具,火盆里的烙铁烧得通红。而几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正在不同的刑具上受着刑,有几个已经肠穿肚烂,奄奄一息了。 而在靠墙的一个狭窄的铁笼里还挤着三个人,这三个人萧宇居然都认识的。 第一个是他的堂叔九江王萧子启,第二个是淮南王世子萧炜,而这第三个……他差点儿就认不出来了,那就是他的父亲江夏王萧子潜。 第3章 篡位者的自白 为什么说差点儿就认不出来了。 在萧宇的印象里,当年的江夏王萧子潜可不是这副胖得出奇的模样。 当年他在大齐帝国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和平西将军崔慧景随先皇举事,铲除了祸乱帝国六年之久的萧鸾一脉,使皇权重归世祖一脉。 而后更是深得隆宠,权倾朝野,拜侍中,尚书左仆射,征北将军,都督荆湘司雍四州诸军事,持节,开府仪同三司,江夏王,领荆州刺史,坐镇江汉抵御北方魏国。 只是后来权势过重被先帝褫夺了兵权,而后回到了这天子脚下的京城做了一个安享富贵的王爷。 即使后来身子确实发福了,但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吧! “怎么样?朕没骗你吧!”萧玉衡脸上露出得意的笑,那不像是个皇帝,倒像是个痞子。 萧宇注意到自己的父王此刻正被关在一个特制的猪笼里,他那异常肥胖的身躯被困在里面根本就动弹不得。 而他应该刚过四十却看上去像个花甲老头,只见那满头花白的乱发没有了一点儿章法,而他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眸在看到萧宇之后突然泛起了光。 萧宇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波澜,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傻子,他微微张开了嘴,等着那渐渐形成的津液往嘴角流。 “怎么样?认识他吗?就是肥头大耳的那个。”萧玉衡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萧宇的肩膀上,他似乎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而他那双就像发疯了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萧宇。 萧宇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扭过头与萧玉衡直愣愣地对视起来。 “看朕作甚啊!傻子,你到底认不认识你的阿父呀!你可知道他在我这皇宫里过得有多好,整天有吃不够的猪粮。”萧玉衡看上去显得有些不耐烦,“你可能不知道,朕给你的阿父改了封号,现在叫猪王!前朝刘宋也封过一个猪王,朕查过史料,跟你阿父比,那个刘彧根本就是头瘦猪。你看你阿父,那斤两,这才活脱脱是头生猪,肥头大耳,满脸流油!嘿嘿......那你就是猪王世子了,赶快谢恩!” 谢你大爷的,萧宇强忍住内心的怒火,而他却冲着年轻的皇帝干干地笑了笑。 而萧玉衡此时好像来了兴致,他继续说道:“哈,还有那两个,一个是咱们的七皇叔,就是那个贼眉鼠眼的萧子启,现在也不是什么九江王了,朕改封他为鼠王。还有……那位,咱们的堂兄萧炜,看他那一脸千刀万剐的死相,跟他那死鬼老爹一模一样,朕留着慢慢折磨他,他就是死王了!” 对于这两位,萧宇与他们见面相处的时间本就很短,这倒没有了听到父亲被侮辱时的那么义愤填膺了。 “对了,朕还没告诉你,这次让你来干什么呢!”萧玉衡说着便做到了火盆前,他的一只手拿着个烧红的烙铁来回把玩着。 而站在身后的萧宇真想一把将他的脸摁到火盆里,但理智告诉他莫要轻举妄动。 因为他敏锐地注意到两边灯烛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总有一双双眼睛正在一刻不停地盯着他们看。 “傻子啊,你没听到朕跟你说什么吗?”萧玉衡突然扭头望向了萧宇。 “啥?”萧宇又摆出一副傻像。 萧玉衡冷哼一声,他终于没再喊萧宇是傻子:“宇弟啊,朕昨晚做梦梦到了你,梦到了那年的华林园,咱们打架时的场景,还有魏国的那个清河王还有他那丑八怪妹妹……” 听到这里,萧宇突然浑身一激灵,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萧玉衡似乎没放过这个细节,但他的语调依旧没有起伏。 “冷。” “那过来和朕一起坐着。”年轻的皇帝招招手,有人把一个蒲团搬到了火盆旁边,“坐吧!宇弟......嘿,那天打得真是痛快,朕之前还从来没那么当真地跟人打过架,你也没客气,把朕压在身子底下。” “啥?”萧宇只能继续装傻。 “傻!幸亏你摔坏了脑袋变成了个傻子,不然的话,就这一点......朕可能就要把你挫骨扬灰了!”萧玉衡幽幽地说道,他盯着萧宇的脸看了半晌才继续说,“朕虽然承继大统,但夜里却老是睡不安稳啊,老是梦见有人想杀朕,朕也觉得冷清,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嗯?”萧宇点点头。 突然萧玉衡一脸不怀好意地把脸凑近到萧宇耳边:“傻子啊,你想不想当皇帝?” 萧宇突然感觉眼前闪过一道晴天霹雳,他的脑海中一下子布满了阴云。 萧玉衡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地说道:“你坐上宝座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那个位置!” “不好玩。”萧宇缓缓张口道,但他的手心直冒汗。 “嘿嘿嘿.....傻子就是傻子…....”萧玉衡又发出了一阵神经质般的尖笑,“但天底下想要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家都想当皇帝,当上皇帝后全天下都是你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杀谁就杀谁!” “真的不好玩。”萧宇使劲摇摇头。 “也就是你这个傻子才说这种傻话。要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位置而不择手段吗?哪怕是背弃了骨肉亲情!就像朕……还有排位上那些列祖列宗们。” 萧宇不再说话,他低着头也玩起了烙铁,但萧玉衡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个“傻子”的举动当一回事。 “傻子,我大齐的基业也是当年我太祖高皇帝屠尽了前朝刘宋余孽而建立的,高皇帝对咱自家人宽忍,对刘家人可是无情多了,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孩儿,他也不放过。后来武皇帝宽忍,但郁林王当政后也大杀亲族,逼迫贼子萧鸾谋反,萧鸾、萧宝卷父子更是要屠灭我高帝一脉,最后逼迫先皇奉天起兵和皇兄才夺得了皇位,傻子,你看到了吗?这皇座还在不停流血……,你觉着朕坐在上面害不害怕?” 萧宇暗自深吸一口冷气,他的大脑又在飞速转动起来。 萧玉衡撇了眼一脸木然的萧宇,嘴角露出些许的得意。 “哼哼,傻子……你可知道当年朕的父皇也想要朕的命,只为了给朕的那个弟江阴王萧玉宸腾地方,你觉得朕当年除了当这个皇帝还有别的选择吗?” 萧宇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萧玉衡。 “堂弟,你知道朕那时候是怎么做的吗?” “咋做的?” 萧玉衡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脸上又浮现出杀机,而他把声音也压得极低。 “朕只告诉你一个,朕先在父皇的药里喂了东西,可惜那东西药力不够猛烈,那老东西疼得到处乱滚,却就死不了,他居然还能爬起来要草诏废我的太子之位,你说可不可恶! “多亏……那日值夜的禁军将领是我的人,幸而消息没出了宫墙,朕连夜调集人马把那老东西的寝宫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朕是亲自把手持遗诏的那个老阉竖给捅死了,而朕的父皇就是被朕用腰上的这根腰带给勒死的。 “先帝误服丹药突然驾崩,皇太子登顶宝位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朕先装模作样地把先帝身旁的那些个妖道都一个个给处死了,还有那些不服的臣子们也都被朕用雷霆手段给处置了,其中就包括了咱们的三叔豫章王萧子泽和八叔会稽王萧子言,只留下那些听话的。 “至于朕那个只有九岁的皇弟萧玉宸,朕当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要了他的脑袋,还把他的心肝掏出来喂给他那贱人母妃吃!那贱人吃自己孩子的心肝就像条饿得半死的母狗一样。嘿嘿嘿.......哈哈哈.......” “啥?”萧宇听得心惊胆战,但他硬着头皮继续装傻。 “傻子,朕的父皇当年虽然对不起朕,但他教过朕一句话让朕记忆犹新。” “啥话?” “杀人要趁早,动作只能快!” “啥?”萧宇脑子嗡嗡作响。 “只要是对朕的皇位有威胁的人,朕都一个不留!”萧玉衡眼神凶狠起来,“朕不杀他们,他们早晚也要杀朕,萧家的血脉就是如此,冷酷、嗜杀!朕也不想这样干,但留着他们总归会是祸端!” “哦!”萧宇装模作样的点点头。 萧玉衡又拍了拍萧宇的肩膀,“好在……好在朕没有赶尽杀绝,还留下几个,这几个还算听话,也包括你的那个猪王父亲,朕就留他们在宫中慢慢陪朕玩……只有你这个傻子,朕是最放心的,毕竟我们同出高皇帝一脉……朕以后会好好待你,包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啥子富贵?” “哈哈......”年轻的皇帝苦笑着摇摇头,“还是傻子好,要那些叔伯兄弟都跟你一样是傻子的话就不用朕这么大费周章的了。” 萧宇望着萧玉衡那落寞的背影,心中突然又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恻隐。 自己算是读过一些历史的人,王朝更替哪个不是血迹斑斑的,皇帝总归都是孤家寡人。 而这位年轻的皇帝一定是杀人杀多了感到害怕,才特意把我这个“傻子”召进宫里当倾诉的对象,而他许给自己的那些荣华富贵也许更多的是在慰藉自己心灵上的创伤。 想到这里,萧宇不禁走了神,他突然叹了口气。 但就是这一口气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穿帮,而他也注意到萧玉衡那双凌厉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百密一疏啊,萧宇心里不禁叫起苦来。 而就在这时,“刑房”那边突然传来了犯人们呜呜泱泱的求饶声。 年轻皇帝的注意力一下子又从萧宇身上转移到了那些半死不活的犯人身上,但似乎这些人越是卑躬屈膝,萧玉衡就越愤怒。 只听这位年轻皇帝突然咆哮道:“来人啊!先把那几个没用的都拉出去剁成肉酱,做成肉饼喂给他们的家人吃!如有不吃的也立马也给朕锤成肉饼喂狗吃!” 只见四周的阴暗处果然出现了十多个黑衣内卫,他们把犯人从刑具上放了下来,两两一组把他们给拖了出去,地面上留下了很多长长的血痕。 而关在铁笼里的三个落魄的王爷挤在了一起,瑟瑟发抖。 这时大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萧宇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遇到如此惨无人道的暴君真是考验着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但他精神上的大堤说不准那一会儿就要决堤了,那他肯定能变成一个真的傻子。 “傻子?朕改主意了。”年轻皇帝突然平平地说道。 “啥?”萧宇真没听明白。 “朕许久没吃炙猪肉了,一会儿陪朕一起用膳吧。” “炙猪肉?”萧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直打鼓。 就见萧玉衡突然站了起来,他将大袖一挥:“来人啊,把那个猪王给朕拉出去烤了!” 萧宇不由一愣。 在那黑暗中又有两个黑衣内卫领旨站了出来,说着就要去抬那个特制的猪笼。 猪笼里的江夏王爷看样子是吓坏了,他在笼里扑腾着:“不要啊!孤还没长得那么肥啊!还不能吃啊!” 而另外两个王爷也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他们浑身上下如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萧宇心中着急,但他隐约能感觉到年轻的皇帝似乎对他并不是真的放心,他想用这件事来考验自己。 为了活下去,难道真的要吃父王的肉吗? 他正想到这里,就见大殿的正门被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伴随着冲出阴云的阳光,一个春风般优雅的女子声音从外面传来: “慢着!先别动手!” 第4章 大齐公主 一股异香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萧宇抽了抽鼻子,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殿门望去。 一位如天女下凡般的极美女子足下生莲,盈盈走了进来。 “阿姊,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年轻的皇帝一改之前修罗一般的凶神恶煞突然变得像个懵懂小孩儿。 他上前就拉住了女子的手并往大殿里面引。 “本宫来看看你又在做什么荒唐事了。”女子秀眉微蹙,她望着大殿上尚未清理的血痕一脸不悦地说,“前朝的事情一点儿也不过问,就知道在这里胡闹。” “前朝的事情有崔老相国、韦大将军他们,出不了什么岔子。再说,朕也没做什么荒唐的事啊!朕只是刚刚清理了一批想要谋反的乱臣贼子。”萧玉衡一脸乖巧地对女子说道,“至于现在嘛,朕突然感到腹中饥饿难耐,想来朕还没用过早膳,弄块炙猪肉最合适不过了,恰好猪王在这里,朕就想着不如从他身上割块肉,烤来吃了,省得他整日嘴上说着愿为朕效死,那真不如来点儿实在的。” 听到这里,女子眉宇间皱出了一个川字,她自知自己这位兄弟的脾性,好言相劝也许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她说道:“陛下不是准备迎娶魏国宣明公主吗?不如就将这猪王再养个一年半载,到时候用在婚宴之上,岂不更妙!” 猪笼里的萧子潜也赶忙应和道:“对对对,孤还没长得那么肥,还得再养一养……再养一养!” 只见萧玉衡眉毛微微一皱,像孩子一样嘟囔道:“我才不要娶什么宣明公主,那个丑八怪……我只要阿姊在身边就好。” “又说傻话……”萧玉婉嗔怪道。 萧玉衡表情突然又是一变:“那天能吃到猪王大宴!想到这里我就高兴,到时候满朝臣工都能品尝那烤得流油的猪王的滋味,妙!妙!真是大妙!阿姊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位年轻的皇帝拍着手高兴得就像个孩子。 萧宇趁着萧玉衡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位女子身上之时,他便多看了几眼关在猪笼里的父王。 只见江夏王萧子潜那双因肥胖而变小的老眼布满了沧桑和凄凉,他正巴巴地望向萧宇,而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欣慰,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萧宇此时的伎俩。 他冲着萧宇颔首一笑,那笑容里带着苦涩与期许,那种表情在他的脸上只存在了一瞬便已逝去。 而后他便不再看萧宇了,而是扭头望向了别处,而那双小眼一下子又变得暗淡无光起来。 看到这种情景,萧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两世为人,两位父亲截然不同的形象都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无论是哪个父亲,内心深处对于他的爱都是最深沉的吧! 想到这里,萧宇的眼角微微有泪痕闪烁。 但他的身子猛然一晃,竟然被年轻的皇帝拉了一把,将他带到了绝美女子身前。 “阿姊,你快看这是谁?”萧玉衡问。 那位女子只看了一眼萧宇,那张精致的俏脸上就立马浮现出了一抹惊讶,但那惊讶的表情如流星般在她脸上转瞬即逝。 “如果本宫没认错的话,这位正是江夏王世子萧宇吧!”女子说道。 “阿姊好眼力,你忘了,朕不是已经给他改了封号了?不是江夏王,是猪王世子。”萧玉衡有意纠正着。 “皇上,您又在胡闹了!”华服女子面带嗔怪地说。 “阿姊,君无戏言的哦!”萧玉衡说着又转头问向了萧宇,“傻子,你可认得朕的阿姊?” 如此美艳无双,那必定是永宁公主了,或许现在应当称她一声永宁长公主了。 萧宇久远的记忆里那时的永宁长公主萧玉婉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但那时已经出落得美丽绝尘,据说她身有异香,是先帝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出来,他能做的只有继续装傻充愣。 “阿姊?” “本宫是皇上的阿姊,萧玉婉,江夏王世子可还认得吾否?” 眼前的永宁长公主吐气如兰,异香扑面,让萧宇不禁眼前略微晕眩。 萧宇咬了咬槽牙,像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 只见永宁长公主用纤纤玉指遮住了朱唇,她只是莞尔一笑便不再看萧宇了,仿佛他果真是个傻子,根本就不足以引起这位公主的注意。 “阿姊,你用没用过早膳,我马上让御厨房去准备阿姊最爱的菜肴。” “还是陛下体恤吾,只是这里血光太重,不如移驾含光殿用膳如何?” “那甚好!只是……这傻子……”年轻的皇帝又望着萧宇,他的眼神有些犹豫。 萧宇就在这时突然憋出来一个响亮的大屁。 一股浓浓的臭气与弥漫在殿中的异香混合,那气味又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刺鼻。 萧玉衡和永宁长公主同时皱了皱鼻,对望了一眼,他们的脸上同时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我想屙屎!”萧宇捂着肚子突然说道,这时的他真是憋不住了。 “给猪王世子准备恭桶,出完恭送他回去,朕现在不想再看见他了!” 年轻皇帝下完这道旨意便与永宁长公主一起向着殿外走去。 萧宇有意无意间瞥见了那位绝美的公主冲着自己满含深意地一笑,但这种笑意让他感得有种被人偷看洗澡的感觉。 当他再望向自己父王的时候,江夏王已经和其他两位王爷一起被黑衣内卫带走了。 …… 萧宇再回到那所破宅子的时候,纷纷扬扬的大雪早就停了下来,漫山遍野尽被银装素裹。 当他带着皇帝的赏赐走进那扇破门的时候,赵管事正在院子里举着个破香炉不知是对着三清上仙还是如来佛祖做着祷告。 几个随行的宦官把各种赏赐往院落里一堆,便一个个像扔掉了烫手山芋一般一溜烟儿地离开了这里,看样子真的没有人愿意在这个连老鼠都嫌弃的破宅子里多呆一会儿。 倒是赵管事看着这一堆堆的赏赐,欢喜地合不拢嘴。 “真是上天庇佑了,我就知道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今天不光是开了窍,转眼就带着这么多的赏赐回来了,感谢三清真人,阿弥陀佛!” 萧宇没有理会这个老仆人,他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般机械地往后院的破屋走去。 从皇宫回来,整个人就像被扒过一层皮一样,此时的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顺便好好理顺一下当下的思绪。 他一屁股躺在了那张扎人的破草席上了,周围漏风,他却全不在意。 好在现在有一件貂裘大氅,不至于像原来那样冻得要死了。 他望向了布满飘摇蛛网的屋顶,嘴里喃喃自语。 萧宇,在这个世界他依旧叫萧宇。 在这个世界,他的身份是这大齐帝国江夏王世子,去他娘的狗屁猪王世子。 他的父亲曾经是这帝国里手掌重兵的王爷,那只能说是曾经吧,现在的他只是囹圄中的一介浮萍了。 他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王爷,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更何况他那时还很年幼,但父亲骑马挽弓的雄姿似乎在他眼前还历历在目,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模糊。 而他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大齐帝国,这又是个怎样的国家呢? 历史不知道在哪个节点发生了些许的偏移,让这个时代既陌生又熟悉…… 萧姓南齐没有因为那个荒唐皇帝而被另外一个姓萧的远房亲族而取代,它又延续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它偏安江南一隅,内乱不断,但历代皇帝仍然血性,虽然难敌强大的北魏,但它依旧在倔强中坚强生长。 但自家这些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高帝以后每每统治更替都会引来血雨腥风,内讧不止。 北方那个以狼为图腾的大国,也不停尝试着借南方每一次内乱的机会南下,但几场大战下来,眼见占不到一点儿便宜便又如潮水般的向北退去了。 多年的较量之后,南北间似乎正处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平衡当中,而这种平衡的歪斜,也许只需要一根发丝而已。 最让人头疼的还是萧家内讧的怪圈,这似乎是刻入基因里的东西,无论当朝皇帝是如何英明神武或凶残暴虐,当政的初期和末期都常常是在自相残杀中度过的。 包括现在当政的这位年轻皇帝,他就有着老萧家人标准的神经质。 哎,越想越头疼。 萧宇似乎想起哪位先贤讲过,改变不了那就推翻他吧! 想到这里,萧宇感到自己的眼皮实在是睁不开了,他沉沉地睡去了。 那股说不出的异香似乎一直萦绕在他身前,久久地没有散去。 他不知道这天是南齐永丰三年腊月十三,北魏孝昌二年腊月十三。 第5章 深夜访客 萧宇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寒冷的隆冬。 那是他母亲出殡的那一天,洋洋洒洒的纸钱如飞雪一般天际间飘散,他望着他母妃的棺椁被人抬进了陵寝的墓室。 那时年幼的他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了,他拼命呼喊着母妃,却再也听不到母妃的任何回应。 他希望看到他的父王,在那个时候只有他父王才是他最坚强的臂膀,但父王却没有陪在他的身旁。 他伤心欲绝,茫然不知所措,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冷笑。 他怒上心头,猛然回头,却发现场景回到了王府之中。 他看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一位娇媚的少妇带着一个和他岁数相当的男孩儿在王府奴仆的簇拥下走进了王府大门。 只见少妇面如冰霜,举手投足间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似乎视一切都为无物。 而男孩儿突然跑到了萧宇面前。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你家?这明明是我家,我是江夏王世子萧宇。” “放肆!我才是江夏王世子!”男孩儿一把将萧宇推倒在地。 萧宇更是生气,他一咬牙,正待爬起来和男孩儿干架。 这时,他父王的声音传了过来:“宇儿,过来见过你的新母妃和弟弟!他们刚从荆襄回来。” 母妃?弟弟? 萧宇心头一惊。 他看着那个自称江夏王世子的男孩儿正一脸敌意地望着自己,而那位美貌的少妇冰冷的脸上却出现一抹冷笑。 “这就是琅琊王氏生的那个孩子?一看就是福薄之命,真是可怜!” 萧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然而这时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改变,他出现在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大房间里。 他突然感到浑身酸痛,而一双好看的纤纤玉手正在帮他往身上涂抹着金疮药膏。 萧宇想看清眼前这个人,但她的影像在自己的眼前是那么的模糊不清。 她突然开口了,声音温婉中带着怜悯: “宇弟,怎么又和他们打架了。” “因为……因为他们说你坏话……” “呵呵,说我什么了,能让你那么生气?” “他们……他们……” 萧宇支支吾吾,那些难听的话语正噎在他的喉头无法吐出。 “唉……” 她的语气中似有凄婉。 萧宇鼓足了勇气:“他们说你美得不像是人,倒像个妖精,他们说你是狐狸精转世,早晚要祸乱宫墙。” 那个看不清容貌的少女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酒窝。 “让他们说去好了,我是大齐的郡主,若说要祸乱宫墙也不会是我们大齐的宫廷……如若我远嫁他国,为了我大齐,祸乱他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到这里,萧宇眼眶模糊了起来,他想去拉那双玉手,却发现什么也没抓到。 眼前的场景渐渐消散,他的灵魂又回到了当下他的躯体之中。 …… 似梦似醒中,他的耳畔传来窗纸哗啦啦的响声,在呼啸的北风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从破草床上坐了起来,身旁那个破炭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 他无视着这里的寒冷,心绪都沉浸在这个梦里,他已经把自己当作当作这个世界的萧宇了,不禁咧嘴苦笑。 梦毕竟是梦,与真实有着差异。 母妃出殡的那一天,父王是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的,一直握着他幼小的手,甚至把他握得生疼。 那位在他母妃过世后,才从荆州被接回王府的侧妃刘氏对待任何人都是平淡如开水一般,对他虽谈不上热络,但也极为客气。 而那个小男孩儿叫做萧聪,生性腼腆内向,像个女孩子一样从不与自己争执,还经常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上树掏鸟窝。 想到这里,萧宇不禁又是苦笑一声。 他们母子现在怎么样了? 或许在皇室大清洗中已经被萧玉衡给杀掉了吧! 至于梦境最后的那个女子是谁? 她那嘴角浅浅的酒窝和那只修长的纤纤玉手,在萧宇脑海中是那么的深刻。 萧宇似乎觉察出在他记忆深处有一片记忆缺失的区域,梦中的那位女子到底是谁?她虽美丽,但样貌却又为什么如同被水雾遮盖去了一般?为什么她如母亲般温柔却又似乎如同幻梦? 想到这里,萧宇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昏暗环境,只有几束银色的月光穿过破败的窗棱映照到了屋里。 “咕噜噜……咕噜噜……” 这时他的五脏庙开始不满地抗议了。 想来白天从台城回来以后还没吃过一点儿东西。 于是他准备去前院赵管事那里看看,说不定能弄到点儿什么吃食。 就当他站在窗前伸着懒腰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院落里传来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外面有人!萧宇突然警惕起来了,会是什么人呢? 于是他来到破窗前,向外望去。 只见月光下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影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站着,那人身后的雪地上有一串扎实的脚印。 见这人站在原地东张西望,萧宇更是起疑。 到底是个什么人会出现在这里? 想起白日里在外面见到的那些明哨暗岗,萧宇立马打消了这是个贼的想法。 再说哪有贼会来触一个被严密关押的钦犯的霉头。 突然他又想起了那位生性多疑的皇帝萧玉衡来,想起了白日里陪着那个疯子的种种细节。 萧宇不禁心头一凛,不会是萧玉衡再三思量之后,还是决定杀自己灭口吧! 但一想,这又不对。 想杀他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依那位皇帝的性子早就让人大张旗鼓地把他拉到门外砍头去了。 猜测总归是猜测,眼前这人怎么感觉都像是来者不善的。 好在穿越前他服役过,多少还有些擒拿格斗的本事,再加上现在的这副结实得要命的身体,与他周旋不见得就落在下风。 大不了打不过翻墙就跑,总之那土墙又难不倒他。 以后再隐姓埋名,远离皇家这是非之地,以他一个现代人的思维能力,不愁找不到发家致富的方法。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他听到前院传来了赵管事轻微的咳嗽声。 只见那个黑影像触电一般地一扭头,他轻步向着前院的方向摸去。 这时,萧宇心里咯噔了一下:坏了,他肯定把住在赵管事当成他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沉,开门便溜了出去,轻步跟在了黑影的后面。 当萧宇来到前院的二进门后的时候,只见那个黑衣人突然又在院中站定了下来,他又开始四下打量着院内那几间漏风的破屋,似乎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借着月光,萧宇注意到那黑影的背后背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那分明是一口剑,这果然是个刺客! 萧宇一咬牙,都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趁着自己未失先机,不如先干翻他。 这是门边上的一根又粗又长的烧火棍引起了萧宇的注意,这棍棒分量恰到好处,打闷棍是最好的物件。 这时,乌云遮月,借着这天时,他抄起家伙事儿向着黑衣人的背后摸去。 好在北风呼啸,多少遮蔽了萧宇的脚步声,当他靠近黑衣人时,对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人。 萧宇顾不得多想,掐准时机,一闷棍就抡了出去。 闷棍呼啸而至,只听黑衣人冷哼一声,他并不回头只是敏捷地就地一滚,闷棍居然落了个空。 先机已失去,萧宇暗叫不好。 只见黑衣人就地翻滚起身,背后长剑出鞘,立于当地和萧宇对峙着。 此时萧宇感到有些费解,对方明明是个练家子,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却为什么不急于向自己亮杀招?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萧宇问道,他举起烧火棍做进攻状。 “你又是什么人?”那黑衣人低声问道,他语调中同样带着困惑。 “我是什么人不用你管!”萧宇说着便举棍冲着黑衣人攻了过去。 萧宇这一棍舞出,一些关于少时枪术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他的脑海,手中明明使棍,偏让他舞出了长枪的感觉。 黑衣人稍稍一愣,当长棍直戳向他心口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但手中长剑三两下就将枪术给化解了。 “枪法倒是俊,但少了些变通!”黑衣人借空说道。 萧宇见对方对自己并不下杀手,反而还对枪法做出点评,不禁更是吃惊,而他手中的长棍也渐渐失去了之前的凌厉,双方似乎变成了点到为止的比拼。 黑衣人见萧宇懈怠,他手中的长剑却凌厉起来,似乎想要逼出萧宇的本事。 但萧宇枪法顿时打乱起来,只听黑衣人厉声道:“这是什么招式!棍走游龙不是这样一挥就了事的,要是真的面对敌人,你的右手就没了!” 萧宇一愣,这黑衣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对方手中长剑借力一挑,已经将萧宇手中的烧火棍挑了出去。 萧宇呆望着落在雪地里的长棍,黑衣人却呵呵一笑将长剑收回剑鞘。 而这时院落一旁的一间简陋的矮房里突然亮起了灯光,赵管事举着灯便开门走了出来。 “大半夜的,谁在外面啊?” 萧宇并不作答,他扭头望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黑衣人,而黑衣人的脸庞也在灯光的映衬下清晰了起来。 “赵管事,身体可好!”黑衣人朗声道。 只见赵管事使劲搓了搓眼睛:“哎呀!刘长史,怎么……怎么会是你!” 黑衣人捋着长须笑了笑。 赵管事又把视线望向了萧宇:“小王爷,你也在这里,刚才……刚才……” 萧宇的大脑此时还在飞快地转动着。 这位刘长史…… 萧宇忍不住又端详着眼前这位一副儒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只是这位美髯公的须发多了些许银丝。 他心中突然一亮,失声叫道:“刘世叔!” 说罢顺势便要去拜。 黑衣人赶忙搀住了他,自己退后三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这次轮到萧宇将他搀起。 惨白的月光下,风雅儒士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萧宇心中也是泛起了一阵酸楚。 这位黑衣人正是当年常伴江夏王左右的幕僚行军长史刘伯宣。 当年自江夏王萧潜交出兵权离开荆襄之地后,他便也辞去了官职,跟随江夏王爷来到建康做了一位散居王府的门客,日常里与王爷交流诗书,切磋些刀枪棍棒,而自己之前打过的那套枪法有许多招式都有这位刘世叔教导过的影子。 此时再见到他,只觉得这位刘世叔身上少了几分风雅,却多了几分质朴。 刘伯宣拭干眼泪,脸露喜色: “小王爷,看样子您的疯病是都好了?方才见那枪法如得王爷真传,便已猜到是您,只是多年不见想试试您的本事,说真的,那枪法还真是不赖,想必世子也是时常操练。” “刘世叔,那还哪能算是枪术呢?我只是借着记忆胡乱打的,至于那疯病,现在真是一言难尽。” 刘伯宣看出萧宇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深究,转开话题道:“世子本就天资聪慧,假以时日,枪术定能大成,到时候袭取王爷衣钵,定能纵横疆场,无往不利,到时见王爷见了也一定会满心欢喜的。” “我父王……唉……” 想到还呆在猪笼里的父王,萧宇脸上立马露出愁容。 “小王爷……” “哦,刘世叔,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萧宇转移话题问。 “说来话长了......”刘伯宣叹口气说道,“当年离开王府之时,根本就不曾想过后来王府竟会无端被抄,王爷蒙冤下狱不知所踪。我自益州一听得消息,就星夜兼程赶回京师,但一切都已晚矣……这三年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王爷和小王爷。虽然多方打探却只知道王爷被囚于深宫,而我也是最近才从几个外出办差的内官口里偷听到了小王爷您的下落。” “都言树倒猢狲散,王府败落,亲朋故旧唯恐避之而不及,刘世叔高义,小侄代家父承谢二叔。” 萧宇说罢便要去拜。 “使不得,小王爷!”刘伯宣抬手就去搀萧宇,“在下生于草莽,当年蒙王爷知遇大恩,委以上宾,某虽不才,王爷遭遇不测,本当侍立左右,为王爷排忧解难,怎耐伯宣身处荒蛮,相隔千里,不能鞠躬尽瘁报王爷大恩于万一,王爷对在下恩同再造,又怎能受小王爷一个谢字呢?只是王爷……” “刘世叔,我昨天见过我父王了。” 第6章 绝世妖妇 刘伯宣身子微微一颤,他那双细长的眼眸里突然迸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他扳住萧宇的胳膊,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加大了几分:“世子此言当真!” 萧宇感到胳膊被扳得生疼不由地呲了一声。 刘伯宣见状赶忙把手松开,他一脸惶恐,赶忙要低头请罪。 “不必在意,刘世叔……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时候萧宇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寒月,这凄冷的院落并非说话的地方,而他的肚子又在咕噜作响起来,“刘世叔,外面冷,我们到屋子里去说吧!” “刚才是在下唐突了,竟然忘了世子是千金之体,金尊玉贵……”刘伯宣拱手又要拜。 “什么千金之体,我说世叔,我只是个阶下囚而已,你就别一拜再拜的了!我又不是观里的三清真人。我就是觉得这外面有点儿冷……”萧宇缩了缩脖子,无奈地一笑,转头他便又招呼道:“赵管事,给我们弄点儿吃的,现在我肚子还饿着呢?” 老汉连忙点头称是,便到隔壁另外一间破屋里忙活去了。 而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赵管事睡觉的那间破屋,这还是萧宇第一次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进来。 这里的摆设也卓是寒酸,自己那屋里起码还有张垫着草席的矮榻,而这里就只有一堆破稻草,再就是几个当凳子用的破木桩。 萧宇站了半天不知道该往哪里坐,就见刘伯宣已经搬了两个破木桩子放到了萧宇和自己的身旁,于是两人相对坐了下来。 “小王爷,真是屈尊委屈您了。”刘伯宣的话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没什么……我那边起码还有像样点的床榻……”萧宇默默地说道,“适逢劫难,我在这里总比父王在那建康宫中要强个百倍。” “对了,小王爷,王爷现在的处境到底怎么样了!”刘伯宣下意识地抬起屁股将身子倾向了萧宇。 于是萧宇便将昨日进宫时的过程和所见所闻都给刘伯宣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听得刘伯宣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赶忙说:“虽然江夏王爷一时无碍,但谁知道那昏君还会不会又想出别的花样来折磨王爷……此事刻不容缓,我等需早些想办法把王爷救出来才是。” 这话说得容易做得难,一旦采取行动那就必是谋反,但眼前这位刘世叔一脸严肃,看似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心中似有筹划。 但萧宇此时心神未稳,他虽有心救出父王,但他不会就此轻率地参与某些人的谋划,这时他只是无奈地一笑,看了眼对面那位一脸愁容的美髯公。 “刘世叔,当前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有些事情还需要从长计议。” “小王爷所言极是,在下虽然着急,但也不会轻率行事的!” 萧宇缓缓点点头,此刻他也看出了刘伯宣虽有豪言壮语,但他也并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只是在宽自己的心罢了。 他轻叹一声,接着转移了话题。 “昨天多亏遇到了永宁长公主,不然父王现在恐怕真的要架在火上烤了。” 在萧宇的脑海里,萧玉婉那绝美窈窕的身姿突然跃入眼前。 而刘伯宣似乎在萧宇的脸上读懂了些什么,他当即一盆冷水遍泼了下来。 “哼,那个妖妇真的会如此好心?她定是另有企图吧!”美髯公不以为然地说道。 “世叔何出此言,确实是她救下的父王呀,为什么还要诋毁她是妖妇?”萧宇不解地问道。 “诋毁?呵呵……小王爷,您整日里被关在这幽闭之所,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更不知道关于那个妖妇的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 刘伯宣瞥了眼一脸好奇的萧宇,又把视线转向了别处,他无奈地笑了笑:“小王爷青春年少,处世不深,难免会为女色所惑。莫要被她那善于蛊惑人心的表象给骗了,要知道那妖妇最会洞察人心,尤其是对那些贪恋她美色之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普通百姓,没有几人是能逃过她那迷人心智的媚术的。” 听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萧宇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落差感,而那种落差感让他有意无意中又感到有些沮丧。 “看样子小王爷对这位美艳的公主印象颇好。” “那倒……那倒没有。”萧宇眼神闪躲着说道,“我与她也是初次认识。” “少年郎见到如此美妇情窦初开也是常有的事,但小王爷您千万不要再被她给迷惑住了。更别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有那被困于皇宫中的王爷。” “我知道了,刘世叔,你的话我会谨记的。”肖宇低着头默默地说道。 刘伯宣明察秋毫,他看得出萧宇对他的好意似乎还有所抵触,年轻人血气方刚,冲动点儿也没什么。他能做到的只有循循善诱了。 “哎……若是一般美貌女子,我便不说什么了,只是这永宁长公主看似端庄高贵,实则蛇蝎心肠。据说她最爱美貌的少年,驸马潘铎本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她却在家中又蓄养了三百美少年,以供她寻欢之用,而驸马却只有敢怒而不敢言。她还长期祸乱宫闱,每每以异香蛊惑君王,入宫必与那昏君同枕而眠,那些骇人听闻的荒诞惨事尽是出自她姐弟两人之手……而前朝重臣也一个个逃脱不了她那狐媚之术,如今朝政荒废官员离心,正是因此女所为!就是妲己褒姒在世也不及此妖妇之万一。”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刘伯宣如此恳切地劝导着他,但那轻盈窈窕的身形却依旧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难道说他真的已经被这位美貌公主给迷了心窍?不,怎么说他们也不可能,她毕竟是自己的堂姐,而他对她的好感应当只存在于那日的救父之恩上。 “刘世叔,谢谢你的提醒。也许你误会了,她再怎么说也是我的皇姐,我对她是有种说不出的好感,但那并不存在于男女之情上。”萧宇淡淡地说道。 “小王爷心里清楚就好,但那妖妇不见得就如小王爷一般清纯简单,她那狐媚之法可是从不分人。” 萧宇不想再提这位美艳绝伦的公主,他急于岔开话题。 “对了,刘二叔,这些年里我确实是疯傻了一阵子,关于外面的情况我真的不知。昨日里稍微清醒过来就被那皇帝萧玉衡招进了宫中。” “时局之事可以慢慢了解,不急于这一时。但与小王爷交流至今,我心中大有不解之惑不知如何问起。” “刘世叔请说。” “按理说……小王爷那年不幸得此疯病,现在算来也应该有八个春秋了吧,即使小王爷有如此生龙活虎一般的体魄,哪怕是少年老成,这心智方面也应该……” 刘伯宣说到这里面露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萧宇微微一笑,美髯公的疑惑他都明白了,这位外貌粗犷的汉子内心确实极为缜密。 但自己该如何解释呢?按照常理来讲自己的智商顶多应该只能算个十岁小儿。而穿越之后的自己,那十八岁的躯体里却是装着一个三十岁的灵魂。 “刘世叔的忧虑确实在理,但请世叔放心好了,你看我的心智像个十岁小孩儿吗?” 刘伯宣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恍然大悟之色,在他的眼里这位小王爷犹如当年江夏王爷般睿智英武。 “难道说……难道说这都是韬晦之策!” 在刘伯宣的眼里,眼前这位小王爷颇有当年江夏王爷的气概,于是他伏地便拜:“在下愚钝,不知小王爷这些年来的韬晦之策,今日方才感悟,小王爷果然英明神武,非一般常人可比。” 萧宇没想到刘伯宣居然会认为他犯疯病的那几年都是装出来的,但既然有人这么理解,那就不用他再去费力解释了。 “快快起来,刘世叔!” 只见刘伯宣一脸欣慰地傻笑着:“江夏王府有幸,我大齐社稷有幸。只要有小王爷在,我想将来匡扶社稷就一定有希望。我这就回荆襄故地,联络王爷旧日部属,待时机成熟,必定解救王爷,再造我大齐生威!” 第7章 生活总有转机 再造大齐生威! 萧宇曾经心心念念想着这句话,这也让他心潮澎湃了好久,有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豪迈。 但他慢慢发现骨感的理想已经被无聊的现实给磨损殆尽了。 刘伯宣那夜告别之后就如泥牛入海般再无音讯了,而皇帝似乎也再次遗忘了这里,这里依旧是那个无人问津的破落院落。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天气似乎有所转暖。 此时正值晌午,萧宇正捧着一个有缺口的破瓷碗独自蹲在二进院门前的台阶上发呆。 碗里的菜汤虽然还有小半碗但却已经没有了热气儿。 赵管事拿着把破扫帚从他的身边走过,嘴里却嘟嘟囔囔地絮叨着:“哎……看样子小王爷的疯病又有反复了。” 萧宇听在心里却懒得去反驳他。 老被关在这样一座无事可做的院落里,就是好人也会被憋出一身毛病来的。 想到这里他把那破碗往旁边一放,又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头在黑乎乎的矮墙上画了一笔。 加上这一笔,正好凑出来十个“正”字,想来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整好五十天了。 没有现代化的一切生活工具,整天和一个糟老头合伙度日,没事蹲墙根,好人也能整成疯子了,他怎能不疯呢? 倒是那老仆人整日里忙里忙外,却不见对生活感到无趣,萧宇也曾经想要跟他做些什么,但一想到有时得对着一车大便,他便很快就打了退堂鼓,那些苦力的事情,在现代社会他是从没干过的。 老仆人没事就呲着缺了几颗的大牙对他念叨,开始萧宇也愿意和他搭话。 但渐渐的萧宇发现老仆果然是老糊涂了,他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几件王府旧事,但也说得颠三倒四的。 他起先还觉得有趣,但渐渐也觉得无聊,他似乎在这位老仆身上得不到太多他想获得的东西,反而经常让对方弄得自己无话可说。 渐渐地,他也就不说话了,而老仆人该念叨的时候还是在反复念叨,只是老仆人一直认为自己小主人的疯病一直在反复之中。 这时,萧宇抬了抬头,看了看晴空上那白色的太阳,它照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的温暖。 而眼前二门屋檐上停着的那排乌鸦却在持续地聒噪。 它们在笑话我……萧宇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到。 他感到烦躁,憋在心里许久的闷气在这时候突然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再造大齐生威!再造你个锤子!都给老子滚蛋!”萧宇话音未落,捡起一块石子就往屋顶砸去。 乌鸦们顿时四散飞去,但不知为什么很快它们就又飞了回来,聒噪声比之前还要大了,那似乎是在有意嘲笑,或者在向院落下的萧宇挑衅。 萧宇气得蹦了起来。 “滚……都给我滚远点儿……连你们也敢欺负我……” 说着他便又捡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再次往屋檐上扔去。 谁料这块石头重得像铅球一样,它没飞多高,在空中划了个低平的弧线就又落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外门突然闪出了一道门缝,一个微胖的身影恰好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那块石头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个微胖身影的脚边,还反弹了起来。 “哎呀!”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那个微胖的身子灵活地跳了起来,但小腿还是让石头打到了。 肥胖的身子原地跳了几下,嘴里呻吟了几声。 萧宇咽了咽口水,这时他才看清了那个微胖的身影正是萧玉衡身边的高公公。 “这是谁呀!皇差都敢打!” 只见这位微胖的老宦官一边费力地揉着小腿一边抱怨道。 他的腋窝下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只是他这样子显得极为不雅。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两扇漆黑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透过门框可以看到许多手捧赏赐的宦官宫女正列队站在了外面。 萧宇看到这个情形大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看来他的那位堂兄皇帝确实不曾忘了他。 “高公公……” 只见赵管事已经一脸讨好地跪伏在院子里,那屁股撅得老高。 而高公公却一脸不悦地说道:“看好你家世子,不知道乱扔石头会砸到人的吗?” “是是,小人以后知道了。”赵管事赶忙磕起了头。 萧宇自然是个“傻子”,他无需像其他正常人那样畏惧皇权,而他无论做什么事情在外人看来都应当是顺理成章的。 他三两步便下了台阶向着高公公就走了过去。 “阿父……”萧宇依旧这么叫道。 “别介,小王爷,那天你见到的那位才是你的阿父,我是高内官,叫我高公公也行。”高公公看样子开始和这个“傻子”较上劲了。 “阿父,你来干什么。”萧宇故意刁难道。 “哎呀,我都说了……行行行!随你怎么叫吧!哪天要是皇上不高兴把我的头砍了那也是我的命数。”高公公摆摆手无奈地说道,“皇上圣旨在此,你不想接旨吗?” 萧宇并不下跪,他蹲回到台阶上,继续端起他那破碗,却没动碗里的东西。 只见老宦官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哎,不接就不接吧!谁让你有疯病。我带着皇上的恩赏来了,皇上还是顾及骨肉亲情的,他没忘记你。” 萧宇微微点点头,但他的心里却在嘀咕:最好别想起我。 “这些日子皇上也真是忙坏了,没时间顾及你。” “忙啥呢?” “都是前朝的事,老奴也不好乱说……又有几个老臣惹皇上不高兴了,才刚刚人头搬家......哎,真是可惜了……那可都是先帝倚重的老臣啊……”高公公叹口气喃喃自语道。 “人头怎么搬家的?” “跟你这傻子说了有用吗?你懂朝廷的事吗?”老宦官一脸鄙夷地望着萧宇,“做你的傻小王爷就是了!” 萧宇连连点头陪笑。 “好了,跟我走吧!以后咱不住这里了!”高公公说着便拉起萧宇的手腕往外走。 萧宇不知道高公公是什么意思,他索性犯起了驴来。 “上哪?这儿挺好,我哪都不想去!” 高公公哭笑不得。 “小王爷,好日子都不想过了吗?皇上赐给您一所新的府邸,比你原来那江夏王府还要气派,有人专门伺候着,就是侍中朱异、少府卿徐??那些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也没有这等的隆宠啊!” 第8章 啥叫“猪王府”? 眼前就是皇帝赏赐的新王府,望着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高大巍峨的门楼萧宇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也许是因为嘴张得太大,那口水又忍不住顺着嘴角往下流一直滴到了地上。 而站在一旁的高公公已经在捂着嘴偷笑了:“嘿嘿嘿……小王爷,这都是你的,不用馋得……嘿嘿……馋得连口水都流下来了吧!” “呼……”萧宇喘了口粗气,他用袖子随意在嘴上抹了一抹,而他的腰杆儿又比平时直了许多。 “您就慢慢看吧!不光是这座王府,就说那金银珠宝、珊瑚翡翠,还有绫罗绸缎加在一起整条街都装不下了,还有后面的封赏……够您一世富贵的了。”高公公一脸陪笑地说道,“您瞧,这不正在往里面搬呢?” 门楼下确实有很多忙碌的下人,在这些忙碌的人群中萧宇一眼就看见了赵管事。 恐怕他这一会儿已经把自己当赵管家了吧! 只见这位年迈的老仆神情矍铄,早已没有了之前在破宅子时的糊涂颓废,原本瘸了的腿现在看也不瘸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讲究的长服,来回指挥着那些出出入入的家丁仆从,正摆着王府大管家的款。 萧宇心中感叹,这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小王爷,您真是傻人有傻福。皇恩浩荡,福泽绵绵啊!想想您那些叔伯兄弟们,同为皇室宗亲,哪一个有您小王爷命这么好的。”高公公又恭维道。 萧宇只是满意地直点头,他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但就在这时候他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一下子又僵住了。 高公公看出了这位傻小王爷脸上的变化,他赶忙问道:“我说这是怎么了?小王爷?” 萧宇并不作答,他直愣愣地望着门楼上那红底鎏金的大匾,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猪……王……府……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骂人呢?但想起来那位荒唐的皇帝给自己父王改的封号的事,他也便把那心中的不满给咽到了肚子里。 想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而这三个鎏金大字也就像那把悬在头顶上的剑,是在时刻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何等艰难,父王还身陷囹圄。 “小王爷?小王爷您怎么了?”高公公又问道,“哪里不妥跟老奴说,老奴让他们去改。” “挺好,挺好。” “挺好?小王爷,怎么个挺好?”高公公认真地追问道。 “尤其是那匾额上的几个字,金灿灿的,得花不少钱吧!”萧宇说。 高公公抬眼看了看那匾,他自己都忍不住直摇头,但皇上的旨意那是没办法改的,幸好这个傻子不认识这三个字。 “咱不在这儿了,小王爷,快跟老奴进去看看,看里面还满不满意。” 萧宇还没答话,高公公便已经牵着他的手往府里走去。 这一路上萧宇一直在犯迷糊,青砖白瓦鳞次栉比,亭台楼榭络绎不绝,走在哪里看上去都差不多,一会儿就找不到北了。 而他也根本记不住那些弯弯绕绕的连廊到底是怎么把那些精巧漂亮的园林般的院落联络在一起却并不显得突兀。 除了那些错综复杂的院落之外,其间还点缀着怪石嶙峋的假山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一条清澈的小溪自脚下那木桥下流淌而过,最终汇入到后院那波光粼粼的大湖。 望着这仙界一般的景象萧宇直咂舌,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刘姥姥初入大观园。 并且这里的侍女家丁举止气质皆是不俗,一看就知道并非临时采买招募而来。 当他每经过一个院落的时候,这些下人们便在门前列队恭候着他的光临。 他注意到男仆长随们倒是恭谨谦卑,倒是那些美艳的侍女似乎安奈不住心中的欣喜,不停地向萧宇暗送着秋波。 萧宇有几次都害羞得有些脸红,但他权当不知呵呵了事。 但是......美女看多了又会让人产生视觉疲劳,萧宇此时就是如此。 谁说穿越不好,那萧宇肯定第一个不同意。当个王爷,尤其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王爷有什么不好。 萧宇正笑得满脸开花,高公公却在此时用拂尘捅了捅他。 “看来小王爷还是挺满意的。” “这里好,这里真好!” “您……您不想回家了吗?” “回家?这不就是我的家吗?” 高公公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他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只要小王爷满意,皇上也就高兴了。天也不早了,老奴这就该回去向皇上复命去了。” “等等……公……阿父,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呢,你得送我回去。”萧宇脸上露出一抹干干的笑意。 “嘿嘿……方才不是还说这里是您的家吗?”高公公一脸深意地笑道,“小王爷,老奴就此别过?” 说罢,高公公扭头就往一处连廊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萧宇也没再跟过往,他只是目送着这位心慈的内官离去。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顿时放松了下来,老是装傻子也真是耗费人的体质。 他刚扭了扭头,活动了活动腰肢,却突然想到身后还有一帮子仆人正站在他的身后。 他一扭头,就注意到这些下人们都在偷偷地打量着他怪异的行为。 他随即转身扫视着漂亮庭院前站做三排的男女,但面对如此的景况,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 那些下人们见主人不动,也就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有几个姿色出众的使女还向着萧宇暗送秋波。 双方就那么对峙了片刻,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拱手走上前来。 “小王爷,小人是这阳明居的管事,名唤曹五,随时伺候着小王爷。” “噢……”萧宇如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我住在哪儿?” 那位曹管事微微一愣,而他身后的那些下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都说新主人是个疯疯癫癫的傻子,看样子真是没错。 曹管事将身子往下低了低,他恭敬地说道:“小王爷,王府里六十八座院落不知您想在哪儿就寝。” “六十八座?就我一个人住?”萧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爷现在住在宫中,当下这里就只有小王爷一位主人。”曹管事又说。 “你是说我没有固定的卧室什么的,我随便睡哪儿都行了,是这个意思吗?” 曹管事眨巴了两下眼,他望着自己的脚尖说:“哦,小王爷的意思小人懂了,小王爷还没选好日常起居的院子,那就......那就想睡哪儿就睡哪儿了……” 乖乖,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真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萧宇心中暗叹着。 “我要洗澡,要新衣服,还要吃好吃的……我还要……”萧宇说到这里突然卡词了,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起来还想要什么了。 “是是……小王爷的要求,小人们立马去办。”曹主事连连躬身称是。 他一挥手,只见他身后的那些男仆和侍女们都一起动了起来。 但萧宇突然叫住了他们:“等等,这阳明居太小了,送我去这王府里最大最豪华的宅院!” 第9章 小王爷该有的日子 萧宇在众多仆人们的服侍下完成了沐浴更衣。 说真的被个搓背老汉伺候一下他还能接受,但是被这上百个下人一起伺候他就有点儿吃不消了。 洗澡是多大一点儿破事,还要那么多人陪着,不光是繁琐得要命,还要忍受那些貌美的侍女们那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 但好歹沐浴完了全身舒爽,现在不是那个脏兮兮的傻小王爷了。 之后萧宇好不容易才将那些紧随其后的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独自来到了厅堂后面的一间宽敞豪华的起居间。 这里装饰精美,檀香四溢,关键是这间屋子里还有一张足够五人并排平躺的三扇屏风榻。 萧宇走到塌前懒洋洋地伸开胳膊做了一个“大”字,一下子就扑倒在了上面,那种久违的松软感觉让他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这么大的床,得几个人睡啊!”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檀香如同有致幻效果一般让他陷入到一种如梦似幻的沉醉之中。 他感觉浑身上下都被一种难以言明的富贵之气所笼罩。 这才是小王爷应该有的享受吧!萧宇感到那萎靡的大脑似乎已经转不动了。如果这真是一场梦的话他根本就不想从这场华丽的大梦里醒来。 渐渐地,他的大脑越发地迟钝起来,很快便进入到了梦乡。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的,但梦却做得离奇古怪,那简直是一个大杂烩,既有穿越前的人和事,也混杂着好多今世的离奇成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从梦里昏昏沉沉地醒来。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在他身前站立了片刻而又一闪而过。 当他真得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房屋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整齐如新,或许那个身影只是自己梦境的一个延续吧! 想到这里他便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伸懒腰一边打着呵欠。 同时他感觉原本屋子里的那股檀香味似乎淡了许多,这也让他的大脑不再像之前那么昏昏沉沉,或许正是那种檀香有助眠的功效吧! 恰巧这个时候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了,想来自从洗完澡至现在他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于是他决定出去找那些下人们问问,晚饭都能吃些什么。 就当他路过门口的时候,他无意间就看到了一面铜镜,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算来也一月有余,他竟然从没看过自己的长相,只是偶尔在溪潭水边见过几次倒影但那都不是特别清楚。 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把脸往铜镜前探路探,那是一张还算清秀英俊的少年人的脸。 他仔细端详着铜镜中那张陌生的脸,不禁问道:这……这就是我吗? 他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而镜中那个人也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 他呲呲牙,镜中的那个人也呲呲牙。 他憨憨地笑了笑,如此表现真的像个傻瓜。 也许是因为年轻了的关系,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又轻盈了不少,而他的心里又是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年轻真好啊!身子都轻了。” 他对着铜镜又整了整衣冠,直到对镜中那位翩翩公子的形象满意了才继续往门外走。 当他一只脚迈出房门的时候,借着旁边的窗户他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具体是什么时辰他便搞不清楚了。 而外厅里的灯烛也早已被人点亮,散发着温暖泛黄的柔光。 而就在这时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萧宇耳朵里。 “小王爷,您睡醒了,不知这一觉睡得可安稳?” 萧宇被吓了一跳,他转头便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胖子正躬着身子站在他的身侧,而之前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人。 “你是谁?”萧宇问道。 “小人叫崔八两,是这凤鸣阁的管事。这阁里一应事务都归小人管。小王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人就是了。”这位崔管事恭谨地答道。 “赵管事呢?”萧宇问。 “哪个赵管事?”这位崔管事问。 “就是随我一起进府的那个小老儿,我想现在应该是这府上的赵管家了吧!” 崔管事眼珠子转了两下,他低着头恭敬地说:“回小王爷,这府上暂时没有管家,宫里正在为小王爷挑选着呢?或许不日就会前来。至于您说的那位......赵管事......” “他在哪儿?” “我听闻跟着小王爷一起来的那位老丈已经告老还乡去了。” 萧宇心中咯噔了一声,“那不可能,他今天还在外面帮着登记皇家赏赐呢?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小人不知,是高公公带来的皇上的旨意。也是高公公把那位......那位赵管事送走的。” 听到这里,萧宇的身子突然抖动了起来,但看到这位崔管家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他便把心中怒气全给压了下去。 他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皇帝的隆宠,这分明是换个地方来羁押他罢了。 不仅把他身边唯一能够信赖的老仆人给支走了,还能名正言顺地在这里安放更多的眼线。 萧宇转而哈哈一笑,“噢,那个糟老头子回家了,哈哈……回家也好……我也想回家,不如我也走吧!” 只见这位崔管家眨了眨那双小眼,都说这小王爷是个傻子,之前还不相信,从这里开始他终于觉得这人的想法就和正常人不一样。 “小王爷,您在跟小人说笑吧!您的家就在这里。” “我没在说笑。这本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 这位崔管事不愿意跟个傻子较劲,只听他的语气突然硬了起来,而他的眼睛里也闪着一种威胁的光:“猪王世子,这可是当今皇上赏赐给你的府邸,除了这里你哪里也去不了了!” 萧宇这时候倒是让崔管家的气焰给唬住了,他想不到区区一个下人也敢这么威胁主人。 但他的脸上很快就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了:“不让走就不走,那我就多住一阵子,反正我也不吃亏,你们可不能亏待了我。” “那是一定的,小人们就是专门为伺候小王爷而来的的。”崔管事脸上又像变脸一样闪出了那种献媚般的笑。 “我饿了,哪有吃的!” “前面的花厅里就有,小王爷,早就给您准备好了,就等着您去用饭呢?” “那好,赶紧带路。” 于是萧宇极不高兴地跟在崔管家身后出了这间大厅。 …… 萧宇瞪着眼前大方桌子上的各种山珍海味直咽口水,还有更多的美食正被下人们陆续端上来。 “够了够了!吃不了那么多!”萧宇嚷嚷道。 “小王爷,这才上了不到一半儿。”崔管事弯着腰说道。 “废话什么,我说不上就不上了,吃不了都浪费了。” 崔管事微微一笑,他挥了挥手,那些端着美食餐盘的小人们恭敬地一弯腰便退了下去。 “小王爷,别看着了,请用饭吧!”崔管事说道。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但还没等到萧宇动筷子,伺候在旁的一位侍女就已经把夹好的菜放到了他面前的金盘子里了。 萧宇看得麻烦,自己能用筷子,干嘛还需要别人为他夹菜。 于是他抱怨道:“一次就给夹这么一点儿东西够谁吃的呀,我这里不用你了,你下去吧!” 萧宇此话一出,倒是眼前这位侍女浑身一激灵一下子就伏跪在了地上。 “奴婢知错了......小王爷饶命!”侍女颤声求饶道。 萧宇有些看不明白,他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她干嘛要这么害怕。 “谁要你的命了?我这里真的不用你伺候了,我只是叫你下去休息。” 侍女依旧跪地不起,他的身子微微抖了抖,两行热泪从脸颊滑过。 萧宇越看越不明白,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感觉自己像是欺负了人家姑娘家了。 “我说……你别哭了,快起来......哎呀,崔管事,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但站在一旁的崔管事并不答话,他只是捋着那两撇胡子恶狠狠地盯着这个跪地不起的侍女。 “你说话呀!她这是怎么了?”萧宇看得有些着急。 崔管事似乎并不把萧宇太当一回事,他冷哼一声:“连主人都伺候不好,拉出去给我杖毙了!” 第10章 这个妹子似曾相识 杖毙? 萧宇耳朵轰地一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侍女到底是犯了多大的过错,非要打死不可。 奶奶的,真是万恶的旧社会。 只见站在一旁的两个家丁这时候一起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架起那名侍女往外拖。 而那名侍女此时已经吓得是浑身颤抖,但她却一声未吭,似乎是并没有从“杖毙”这个字眼里回过神来,她那单薄的身躯就这样任凭那两个壮硕家丁肆意地拖拽。 萧宇稍稍一愣,他正要起身制止,却在这一刻看清了女侍的样貌。 那是一张清丽的脸, 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清丽的脸,将他深埋心底的记忆再次唤醒了过来。 “雪晴……” 萧宇呢喃道, 他似乎又回到了过往,家门前的小巷口,总是站在那等待他忙碌归来的邻家少女。 她们太像了,那双清水般的眼眸和温婉的气质如出一辙,如果不是那身古代的装束,萧宇必定认为她们是一个人。 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少女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难道她的灵魂也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世界?要与自己再续前缘? 一种说不行的情愫在萧宇心中翻腾着,他大脑有些乱,张开嘴想说话,但喉头的哽咽让他这时无论怎样都发不出声音来。 而眼看那名侍女就要被拖出大厅。 只听“砰!”的一声,萧宇将一只玉壶扔到了地上,一下子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屋内的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们的小主人。 此时的萧宇正忍着腿脚的酸麻从坐榻上踉跄地站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片刻后才说出话:“放开……放开……她!” 面对着众人疑惑的目光,萧宇知道自己失态了,这个“傻子”在这一刻是不好再装了,但看到那名几乎与她相貌一样的少女,他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只见那两个架着侍女的家丁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崔管事,其他人也都望向了崔管事。 这时的崔管事眯了眯眼,他拱了拱手道:“小王爷,下人们犯了错,应该得到惩处,小王爷金尊玉贵,不应该……” 萧宇没等崔管事说完便插话道:“我且问你,崔管事,什么叫杖毙啊!” “杖毙?那就是乱棒打死!” “本来好生生的一个女子为什么要乱棒打死?” 崔管事眉头一皱:“她只是个没用的婢女啊!” 说罢,崔管事又拱了拱手。 “小王爷,您有所不知。下人们被安排到府上的时候,宫里都有吩咐,凡是不好生伺候小王爷的,都一律杖毙!今日开府,就出了这么一个不长眼的贱婢,那正好打死以立威,看以后还有谁敢慢怠小王爷了。” 慢怠我的是你!肖宇心中这么想着,但嘴里却说:“其实不怪她,只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就心生喜欢,实在不忍心让她专程为我倒酒夹菜。” 此话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即使他是个傻子,但他起码是个小王爷。一个小王爷在众多仆人面前告诉他们自己喜欢一个婢女,这让所有人一时间都感到意外。 崔管事一下子愣住了,整个屋子里的下人都愣住了,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问你,崔管事,皇上是不是说只要惹我不高兴的人都要杖毙?” “没错,皇上让小人们小心伺候着小王爷,凡是惹小王爷不高兴的那都就地杖毙!” “如果你们打死了她,我肯定是不高兴的,那岂不是你们也要把自己给杖毙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个……” 崔管事呲了呲嘴,他突然觉得这话哪里不对,突然之间,他一个激灵,身子就像倒塌的城墙垮拉一下就跪下了。 “饶命啊!小王爷!小人知错了!”崔管事这时候像捣蒜一样地磕起了头来,“小人没有别的意思,小人只是护主心切,完全没有要惹小王爷生气的意思啊!” 萧宇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这件事情到此必须为止了。 他又费劲地盘腿坐下,撕下一只鸡腿大嚼起来:“崔管事,我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为我立威,但今天开府也不宜见到血光吧!把这位姑娘放开吧!在我眼里他没犯什么大错。还有,你今天劳累一天了,也该下去休息了吧!” 见萧宇给了台阶,那岂有不下之理呢? 崔管事连连称是后,扭头就往门外退,也许是那门槛太高,他一下子绊倒在了屋外面,传来了一阵哀嚎。 萧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嘴里没搅烂的鸡肉吐了一地,他随后摆摆手:“还有……她留下,你们其他人都下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但他们还是纷纷应声退了出去。 一时间花厅里安静了不少,空气中只有一阵轻轻的咀嚼声。 侍女渐渐从之前的惊魂未定中恢复了些许精神,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有种隔世为人的感觉。 那个被人们背后叫做“傻子”的小主人就在刚刚救下了自己。 劫后余生的她不禁大起了胆子,想要抬眼看看这位小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当她刚刚产生这种大胆想法的时候,那位刚才还在埋头吃东西的小主人却突然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晴雪,奴婢……晴雪。” “晴雪……”很显然对方有片刻的迟疑,“是哪两个字?” “晴天的晴,雪花的雪。” “晴雪……是晴雪……不是雪晴吗?” 晴雪赶忙深跪了下去,不敢抬头:“奴婢确实叫晴雪,不敢欺骗小王爷。” “是这样吗?”眼前小主人的语调似乎有些失望,“你记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记不记得一个叫萧宇的人。” 此时的晴雪完全被眼前的小主人问懵了,但她知道小主人名讳就是萧宇。 之前萧宇为救她与崔管事的一系列对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位小王爷思路清晰,怎么样也无法让她把他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傻子”联系到一起。 而刚才萧宇问她的那几句无头无尾让人听不懂的话,终于让她明白,这个小王爷的脑子确实是有些问题的。 但她并不讨厌他,甚至隐隐对他还产生了些许说不出的好感,这种好感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救了她,总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 晴雪正想到这里,她的耳畔又传来了小王爷的声音,那声音变得有些怅然。 “抱歉,我不为难你了,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人?晴雪的心狂跳了几下。 “是我想多了吧!晴雪姑娘,这里没人,你也不必就那么跪着了,你也去歇着吧!” 晴雪双手交叠,额头贴地,行下大礼。 当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对方正用一种说不出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的脸上顿感火一样的滚烫,又赶忙要低下头去,她的耳边却听见了他轻声的呢喃: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而那呢喃的句子似乎像诗,却又不是诗,但却十分押韵,似乎在诉说着某个让人肝肠寸断的故事。 如此字句,真的是出自一个痴傻之人嘴里的吗?她对他不禁又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和疑问,这位命运多舛的小王爷之前到底有过什么为外人所不知道的经历呢? 她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她无法开口询问,她更多的也只能把疑问装在心底,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记下那些并不对丈却押韵的词句,并不停地在脑海中细细回味。 “晴雪姑娘。” “嗯……” “今晚我说的话就不要对别人讲起了,好吗?”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力,似乎还带着隐约的失望。 “奴婢明白。” 雪晴双手交叠又是一礼。 这时,房间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位人人称“傻”的小王爷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只留下了桌上的杯盘狼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些都是什么……”晴雪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润,她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窝,“天底下……有这样的傻子吗?” …… 萧宇离开了进餐的那所院落,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后院的小湖边。 冬末之夜,夜色深沉,寒风阵阵。 月下凋零的荷塘中并无什么景致可言,他沿着石路踏上通向湖中凉亭的长廊。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至,让他从之前躁动的情绪中清醒了许多,他搓了搓脸,眼角隐约能摸到泪痕的存在。 这就像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他们近乎一模一样,在一个世界逝去,在另外一个世界却好好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她们的名字也仅仅是颠倒了顺序而已。 这是否是上天的安排,让他们能在一个新的时代下能够再续前缘? 但她面对自己时是那么的疏离和胆怯,她怎么会是那个曾经与他青梅竹马的雪晴呢? 萧宇摇摇头。 对,她是晴雪不是雪晴,只是样貌相似而已罢了,世间样貌相似者何止千万。 他只是对一个人故去之人的相思寄托到了另一个相貌几乎一致的少女身上了…… 想到这里,萧宇心中的波澜稍稍平复了下去,他做了个深呼吸,望着白雾在夜色下渐渐远去飘散。 他不禁又想到今天如此的鲁莽是否值得? 眼下或许到处都是皇家的眼线,那位精似鬼的崔管事,还有那些或明或暗的下人,就连那位晴雪姑娘的来历底细他也一概不知。 若这些人都是建康宫那位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眼线的话,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是否就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呢? 萧宇苦笑,难道就因为那个女孩子长得像雪晴,他才出手相助,如果是别人的话,他就可以坐视不理了吗? 那肯定不会,谁的命不重要呢? 想到这里,萧宇猛捶了一下廊柱:“不想那么多了!老子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怕个啥?大不了冲上金銮殿,再揍他一顿。” 第11章 暴君也怕鬼缠身 正值子时三刻。 萧玉衡,大齐的这位年轻皇帝并未安歇。 此时的他两眼通红布满血丝,正举着一盏铜烛台站在含章殿内的一面巨大屏风的后面。 这扇屏风看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它的上面画着一幅最常见不过的《寒江垂钓图》,倒是屏风的背面另有玄机。 只见那背面密密麻麻地贴着一张张黄色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些人的名字以及官阶大小。 有些人的名字用红笔圈了个圈,而有些人的名字又用黑笔打了个叉。 而在最正中的位置上并排有三张纸条,“萧子潜”“萧子启”“萧炜”这三个名字赫然写在上面,只是名字上并没有红圈或者黑叉。 萧玉衡握着黑笔的右手微微颤了颤,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于是将手中的笔扔到了地上。 “杀......还是不杀呢?”萧玉衡自言自语道。 如果是三年前他即位伊始,对于杀人他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犹豫过,但杀人一旦杀多了他便感到害怕,越是夜里越感到害怕。 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都是那些死在他屠刀下的皇亲勋贵,其中最小的是只有四岁的南平王萧玉益,恍惚间他甚至看到那个少不更事的幼弟正摇着他的胳膊向他乞求饶命。 但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正是他下令把那个小男孩儿和他的母妃一起扔到火里给活活烧死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的耳边似乎还有那幼弟的哭喊声,而他感到这幽深昏暗的含章殿中似乎处处透着一股鬼气。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那声音在这空旷的深宫大内中空灵地回荡。 一股扑鼻的异香迎面而来,萧玉衡抽了抽鼻子,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阿姊?”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仿佛害怕他的声音太大会惊动了这深宫中的幽魂。 “陛下。”永宁公主萧玉婉的声音自那轻纱帷幔外传来。 萧玉衡如受惊的孩童一般赤着脚便跑了出去,一下子扑到了这位绝美公主的怀里。 “阿姊,我又看到他们了,他们老来找我,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萧玉衡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说道。 同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萧玉婉身上那独有的香气让他的心神稍感放松,他又轻轻地说道,“阿姊,你身上的香气真好闻,就和母后当年身上的一模一样。” 萧玉婉轻叹一声,她那纤纤玉手抚摸着这位年轻皇帝那冰冷煞白的脸。 “又睡不着了吗?”萧玉婉爱怜地望着他。 “嗯,阿姊不在身边,那些坏人老来骚扰朕。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想要朕的命,死后变成厉鬼也不肯放过朕。”萧玉衡一脸乖巧地说。 “阿姊陪你到床上去睡吧!”萧玉婉轻轻说道。 “嗯嗯。”年轻的皇帝使劲点点头。 于是萧玉衡拉着萧玉婉的手往帷幔后的那张龙榻上走去。 当路过那面巨大的《寒江垂钓图》屏风的时候,萧玉婉望着背面那一张张的黄纸条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她那原本明亮的眼眸顿时也失去了光泽。 坐在龙榻上,眼前是一片昏暗,只有远处那盏孤灯还在倔强地散发着那仅有的微弱光芒。 轻柔的歌声在这阴森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萧玉婉停下哼唱,低头爱怜地看了看正枕在她腿上睡去的年轻皇帝,他那原本紧皱的眉头已经慢慢舒展了开来,轻轻的鼾声已经开始有节奏地响起。 “好好睡吧!我的阿弟。”萧玉婉轻声说道,她把年轻皇帝遮脸的几缕乱发给抚到了脸后,“既然如此痛苦,当年何必要争这储君的位置呢?” 当她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一声。 当年若非争到这帝位,或许他们姊弟两个的葬身之地野草也得有一人高了。 正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一只手被人握住了。 她低下了头。 “阿姊,朕刚刚做梦了。”萧玉衡并未睁开眼睛却轻轻说道。 “睡吧!皇上,时辰尚早,明日还要早朝呢!”萧玉婉轻声安抚道。 萧玉衡轻轻摇摇头,此时的他似睡似醒:“阿姊,朕梦见了那年冬天,你还记得吗?就是下了好大雪的那个冬天,母后还在,带着我们俩在华林园游玩赏雪。” “本宫也还记得那天......还记得那天就在那华林园里,你跟那孩子发生了争执,结果你和他打起来了……” “呵呵......每每梦到那天,总会连带着想起他来,真扫兴。”萧宝裕嘴角挂着一抹微笑,“朕活到现在,与人打架也就只有那一次,结果还打输了。” “当时是为了什么呢?还有魏国来的宣明公主和那位清河王怎么得罪你了,你要放狗咬他们。” “朕就是觉得他们讨厌,明明是茹毛饮血的索虏,却要着我汉衣,习我礼仪,在我大齐的朝堂上,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就来气……再想想那年寿阳的战事,索虏无故扣边还掳掠我大齐军民,想想就恨得牙根发痒。” “哎,当年之事那又何必呢?若是得宠的皇族,怎会在那时跟着魏使来我大齐,何况那时你们都还年幼,征伐之事也不是他们小儿能左右的。”萧玉婉叹声说道。 “五胡乱华,索虏占我北地大好河山,虽然那是他们祖辈犯下的罪恶,但有朝一日他们长大成人,也会寻着他们父辈足迹来犯我大齐,索虏都是该死!” “又作小儿言。”萧玉婉淡淡一笑,“皇上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要知道如今国祚不稳,国内巩固皇权,外交结好魏国才是当前的国策,一味征伐劳民伤财,对两国都是不利。” “这些朕都知道了,阿姊。” “对了,皇上答应过阿姊。准备何时向魏国提亲,迎娶宣明公主?” “这个……容以后再议吧!朕的正宫不缺那个摆设,一想到那是个索虏女子,朕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萧玉衡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萧玉婉的手,“阿姊,朕除了阿姊之外不要任何女人。” 萧玉婉莞尔一笑,把手抽出:“皇上又在说傻话了,阿姊毕竟是阿姊,不能为我萧氏一门开枝散叶。” “那我不管,我只要阿姊陪我。” 萧玉婉轻轻抚摸着萧玉衡的脸,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婉。 就在这时,萧玉衡突然一脸郑重,他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这让萧玉婉有些惊讶。 “怎么了?皇上?” “阿姊,你猜那个萧宇是真疯还是假疯?”年轻皇帝问道。 “疯病岂能有假?都那么多年了,如果说陛下即位之时,他突然疯掉,那我也会怀疑他是在装疯,但他痴傻之病确确实实已经有那么多年了。”萧玉婉眼眸眨了眨,“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江夏王爷为了给萧宇治病,那也是遍访天下名医的,现在太医院还有病志,怎能有假!” “这些朕都知道,况且他被廷尉署羁押的这三年,每隔数月就有眼线向朕禀报他的情况,三年来日日痴傻,我也不相信他的疯病是装出来的。” “那陛下到底在疑心什么?” 萧玉衡沉思片刻,他继续说道:“朕也不知道。那天朕见到他第一眼时,朕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不像痴傻之人。” 萧玉婉心口猛然上提。 “陛下是多虑了吧!” “朕也如此想过……但痴傻之人朕以前见得多了,没有一个似他那样。傻子是装不出来的,朕这些年一直没见他,真不知道他是如何隐忍至今的。” “怎么会呢?陛下这些日子为国事太过操劳了吧,所以……” “没有,阿姊,朕撒出去的暗哨回来了,有人偷偷去见过萧宇了。” “会有这事!”萧玉婉心中一惊。 “就在召见萧宇那晚!你猜那人是谁?他就是早已远离庙堂的刘伯宣,呵呵,文武双全,排兵布阵更不在话下……好厉害的人物,萧子潜当年的心腹,他到底想干什么!”萧玉衡说到这里有些咬牙切齿。 萧玉婉深吸一口气:“那后来呢?那刘伯宣后来都干了些什么?” “他天不亮就走了,自认为毫无破绽,却早被我的谍者盯上了,他走水路去了荆襄……这些年里,他一直与荆州的萧衍过从甚密,还有萧子潜,他们要干什么?” “皇叔和萧衍,他们能有什么事呢……” “都说萧衍绝非池中之物,朕想想有时候真是怕他,他在荆襄20年,掐着建康的脖子,这人一遇风云必定化龙,朕早晚要除了这个隐患,但当前还需用他……” 萧玉婉眼神流转:“刘伯宣既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弃萧子潜、萧宇父子,是否是他对萧宇失望了……” “若是如此便好,萧衍有刘伯宣辅佐,一定会觉得自己是如虎添翼,他以为先帝能压得住他,朕就压不住他了吗?有本事就造反给朕看吧!” “那萧宇呢?还有那三位关在宫里的王爷呢?那皇上要如何处理,还要杀人吗?” “朕不知道,朕现在不动他们是有朕的考量,但朕不怕噩梦中再多一两个恶鬼。”萧玉衡眼中寒光乍起。 “陛下,萧家的人都要被你杀绝了,那陛下是真的要做孤家寡人了?”萧玉婉声音有些哀婉,“陛下,我萧氏一门已经零落至今,而我太祖一脉如今也只有零落几位王爷和你我二人了,你还要再杀吗?到时候大厦将倾,谁与你制衡手握十万荆、雍二州重兵的萧衍、萧统父子呢?” “阿姊,我萧氏一门零落又如何?只要你我还在,我大齐就倒不了?你忘了当年母后是如何被那些自诩忠臣良将的人逼死,你我后来都经历了什么?当朕登上皇位,等待朕的又是什么?不除掉那些想杀朕的人,那只有朕和阿姊被杀!” “陛下,那些死去的萧氏骨肉们真的都该死吗?萧玉渊只有九岁,萧玉益才四岁,他们能威胁到你的什么!” “但他们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羽翼丰满,很多人会为着自己的荣华富贵教唆他们挑战我的皇权。”萧玉衡几乎咆哮道。 “陛下原来是这么想的。” “是,这就是帝王之术!” 萧玉婉心中感到悲哀,她幽幽道:“陛下,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但阿姊在这里为我萧氏一门最后的骨血求情。” 萧玉衡默不作声,他在犹豫,但他轻轻摇摇头。 萧玉婉继续求情道:“其他两位王爷阿姊不敢保证,但阿姊敢担保江夏王父子绝无谋逆之心。有皇叔在,外可抵御北魏,内可制衡荆襄、江淮,想当年,以皇叔在军中的威信他自可在外面拥兵自立,何必在家中坐以待毙呢?再说萧宇,在皇族同辈中,除了阿姊之外就属他与皇上血缘最近,他落魄至今,孤苦伶仃,内无权贵结交,外无将领支持。不管他真疯假疯,一个落魄的皇族子弟对皇上还有什么威胁!” “阿姊。” 萧玉婉自龙榻前跪下:“陛下,答应阿姊莫再轻言杀戮了,我大齐社稷根基已经不稳了,还请陛下放过几位王爷吧!” 萧玉衡沉思了片刻,他的内心已经有所松动,杀戮确实过重,起先杀人时的快意和欣喜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夜夜的噩梦和恐惧无时无刻地蚕食着他的心神。 他为那个打过自己的堂弟破一次例,他不杀他,还会好好地对他,这个算是对近乎屠灭近亲后的一次补偿吧! “只要萧宇还像现在这样子,朕不管他真疯假疯,朕都答应不杀他,朕也已经给予他当有的抚恤,做个安享太平的小王爷也没什么不好……但是那三位王爷朕不会把他们送出宫去,但朕可以恢复他们名号,让他们在宫中陪着朕,永享富贵!不管是这三个王还是那个不知是否真疯了的世子......只要他们不威胁到我的皇位,朕不会对他们动刀的。但是他们要是想反对朕......朕一定让他们都不得好死。” 说罢,萧玉衡起身,他走到那面绘有《寒江独钓图》的屏风后,在一处最不起眼的地方撕下了那张写着萧宇名字的纸条。 萧玉婉俯首而跪,久久没有起身。 第12章 家有恶仆 初春的清晨,当红日刚刚探出头来的时候,坐落在青溪古巷深处的“猪王府”也迎来了它的新的一天。 王府深宅后的花园里,晨雾渐渐散去,晴雪踩着青石路面在假山间穿行。 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一直低头走路的她不禁抬起头来。 只见前方的一座假山上,几个无事的婢女小厮正站在那里对着花园中小湖的方向指指点点。 虽然平日里不喜欢凑热闹,但今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她也来到了他们之中。 顺着那些人奇异的目光,她也望去,但也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 只见那晚才救过自己一命的小王爷此时又在做着“出格”的事情了。 春寒料峭,当别人都还没褪去冬衣之时,只见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极薄的贴身短衫还背着一个装满碳石的大竹筐正沿着湖岸在跑着,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地喊着什么。 那单薄衣物下的健硕肌肉隐约可见,让懵懂少女不禁从指缝里偷偷看去,脸颊绯红。 而在他的后面,十来个府上的下人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 跟在最前面的是厨房管事冯四,只见他掐着腰一身狼狈地喊着:“小王爷,使不得,那竹筐子里盛的可是烧火的木炭啊,赶紧停下!” 小王爷似乎没像他们那么气喘吁吁,他脚下不停,却扭头回道:“行了,你们别跟着我了,要竹炭的话,我早给你们卸下来了,我后面背的可是石头,你们都回去吧!这竹筐回头我再给你们送回去。” 听到这话,后面的家仆们更不干了,一阵的哭爹喊娘,但小王爷理都不理,继续跑步。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无多,大家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了他们的这个小主子。 “瞧见了吗?咱家这小王爷又开始犯起疯病来了。” “我还当外面的都是传闻呢?咋一看咱们小王爷还风度翩翩的,谁料犯起病来竟做这等不成体统的事情来。” “谁说不是,这小王爷起床起得还挺早,穿衣洗漱都不用人伺候,还拿手撑着地,就像这样这样,一起一落做些奇怪的事情,崔管事的看着都没办法。” “这疯病是不是时好时坏呀,有时候看咱小王爷也挺正常的,昨天我当差的时候还看见他跑去驸马曾经的书房找书呢?我在纳闷他当真认字吗?” “也许小王爷心智不行,我倒见过他提笔落字,似乎在誊模什么,他握笔姿势挺怪的,但写下的字体尚算工整。” “但咱们小王爷性格倒是极好的,今天早上我有差事路过凤鸣阁的时候,正好撞见咱这位小主子,他不仅不让我行礼,还冲着我笑……他笑的时候还是极好看的。” 晴雪皱了皱眉,她看了眼身旁正在犯花痴病的婢女,心里不知为什么微微犯了点儿酸。 她心里虽然担心着小王爷的身体,但她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个犯过错的下等女使哪有资格僭越,为主人的事情牵肠挂肚的呢? 想到这里,晴雪苦笑着摇摇头,她离开了人群向着凤鸣居的方向走去。 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晴雪都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想着的都是那个奇怪的小主人。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身后有人叫她。 “晴雪。” 晴雪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他。 自从那晚之后,她便被崔管事安排去做其他的差事,再没有了在他身边伺候的机会,有几次见到他,也仅仅是远远地望见他几眼。 此刻的她心里有些忐忑,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地回过头去,低眉顺目,福身一礼。 但眼前的小王爷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他喘着气说道:“晴雪,这些日子没见到你,你跑哪儿去了!” “奴婢……奴婢一直都在凤鸣居啊!” 说到这里,晴雪低垂的眉目微微抬起,只见这位小王爷正冲着她在笑。 只是他贴身的单薄衣物都被汗水给浸透了,那个硕大的竹筐还被在他的身后。 一种不知道从哪儿生出来的关心和紧张占据了晴雪的心底。 “哎呀,小王爷,这样可不行,会着凉的,赶快把背上的东西拿下来。” 说着晴雪就上前要帮萧宇取下背后的竹筐,哪知那竹筐似有千斤,晴雪娇弱的身躯差点儿无法承受那个重量。 “你没事吧!晴雪。” 晴雪摇摇头:“倒是你……” 萧宇抹了一把汗,笑道:“我没事的。对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去绿柳斋找刘妈妈拿些东西……。” 萧宇似乎对这些下人们之间的事情一窍不通:“哦,是这样啊。” “别说这些了,天怪冷的,把它先披上,这是我洗过,今早才换上的。”晴雪说着就开始解身上的披风,“小王爷是咱们猪……府上的主人,王爷不在的时候,更要照顾好自己才是,大冷天的就这么在外面瞎闹,得了风寒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晴雪略带嗔怪却实际上是心疼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的似曾相识,这让萧宇恍惚间又想到了她,就在这一刻,萧宇突然觉得她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眼眶不禁又湿润了起来。 “小王爷,您怎么了?”晴雪眨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问道。 “没……风大,沙子迷眼了。”萧宇搓了搓眼,挤了个笑容说道。 “把我的披风先给你。” 望着解下披风的晴雪,萧宇这才注意到此刻她身上的衣裙其实也挺单薄,而她看上去又是那么瘦小,于是有些于心不忍起来了。 “还是不要吧!你穿得也那么单薄,不是有人有意克扣你们的月银吧!不行,我得找崔管事说说这事去!” 见到萧宇要为自己抱不平的模样,晴雪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她摇摇头:“不曾有人克扣过我,王府里的下人的例银比外面做工的不知高多少,倒是我自己……穿多了不好做事。” 萧宇皱了皱眉,一脸怀疑道:“真的吗?” 两人正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 “小王爷,小王爷您别跑了,老婆子跟不上啊,把碳筐放下,那可使不得……使不得呀……” 说话间,三个身材各异的老妈子首先出现在了萧宇和雪晴眼前,原本跟得最紧的冯四现在却不见了踪迹。 只见这三个老妈子中的一高一矮跑在前面,那个肥胖的落在后面,他们是厨房主管烧火的老妈子。 木炭本来就归她们管,小王爷背着炭筐那么一闹,追究下来黑锅自然就由她们给背了。 此时的她们心中自然是又气又急,她们不敢对萧宇发作,但见到花一般娇艳欲滴的晴雪,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不敢动小主子,拿个丫头撒撒气还不行吗? 三个人只当萧宇是个“傻子”,全然没把这个主人当一回事,她们气势汹汹地就向雪晴围了过来。 高个子指着晴雪就骂道:“你这个狐狸精,大白天的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敢勾引小王爷,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想做府上的主子先看看自己投到谁的肚子里去了!” 那个稍矮的更是暴跳如雷,她伸出鸡爪一般的手就要去扭晴雪的脸,嘴里叫嚣道:“我先撕烂她的脸,看这小蹄子用什么骚的臭的再勾引主子!” “呼呼……这事儿传到皇宫里那还了得,那不要了咱王府一应下人的命!”最胖的那个追上来拍着大腿说道。 萧宇双眼一眯,眼神变得阴沉起来,他上前一步,就要将晴雪护在身后。 但那几个粗鄙的老婆子似乎没有看清当前的状况,他们不顾萧宇袒护,还是在晴雪的胳膊和后背上抓挠了几下,甚至把晴雪的发饰也给抓散了,弄得少女狼狈不堪。 “大胆奴婢!都给我松开!”萧宇咆哮道。 而那几个老婆子似乎就像没听见一样,嘴里依旧发出最恶毒的咒骂,手底下丝毫不肯留情,似乎要把一切对萧宇的不满都发泄在这个柔弱的女孩儿身上,其中有几拳还打到了萧宇身上。 “去你大爷的!” 萧宇气血上涌,这三个恶仆本就不算什么,他也不再顾忌什么体面,与这三个人扭打到了一起。 其中一脚就把那个最胖的老妈子给踹了个倒栽葱,又接连两脚踹开了另外两个恶仆。 解决完了她们,萧宇回头去看晴雪。 只见少女已经被抓挠得衣衫不整,身上几处淤青,脸庞上清澈的眼眸中噙着泪珠,她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见此情景,萧宇的心底又泛起了无限的酸楚。 不多时,院落里许多人都闻声围了过来,其中就有崔管事和后厨的管事冯四。 只是那冯四见此情景有些吓傻了,腿一直在哆嗦,而崔管事就站在人群中冷眼望着,似乎是不想做事。 立威就在此刻了。 萧宇心中明白,此刻他一脸严肃,恶狠狠地瞪着那三个在地上呻吟的老妈子。 “大胆奴婢,真是欺人太甚,都爬到主子头上去了!” 三个恶仆本以为萧宇只是个疯疯呆呆的傻子,很好摆布,也便没太把他当一会儿事,没想到这位小王爷厉害起来还真不是个吃素的,不禁又惊又怕起来。 矮个妇人首先爬起来辩解:“小人们哪敢?小人们只是看着那贱婢用那狐媚之术勾引了小王爷,为了王府的体面,小人们也是一时气愤才动了手!” “就是,我们都是为了小王爷,为了府上的体面。” “小王爷不体谅忠直的下人也就罢了,还护着那个狐狸精作甚。” 萧宇此时已经绷不住了,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狗奴才,你们想什么我不知道吗?你们因我拿了你们的东西便对我怀恨在心,却因为拿我没有办法就欺负到我身边人来了!真是狗奴才!” 三个恶奴面面相觑,她们没想到这个看似疯疯傻傻的小王爷居然一句话就说到她们心里去了,他根本不傻,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时候辩无可辩,谁敢跟主人家顶嘴较真,况且本身就是她们携私报复在先,被人戳得是明明白白。 这几个恶仆的心理防线也就在这一刻崩溃,她们已经哑口无言了,只能“砰砰”地不停磕着头。 萧宇不再看她们,而是瞟向了正准备离去的崔管事:“崔管事,你说该怎么罚吧!” 崔管事稍稍一愣,他拱手道:“按皇上的旨意,杖毙他们,扔于荒郊喂狗!” 那三个老婆子闻言先是一惊然后又如丧考妣般地哀嚎起来了。 这时,崔管事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走出几个五大三粗的护院,上前就要拉扯她们。 当众人都等待着王府里第一次拿恶仆来执行家法的时候,萧宇的衣角被人拉了拉。 萧宇扭头望去,那是晴雪,她那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些抗拒,她对着萧宇摇摇头,小声说道:“小王爷,奴婢没事,请饶过她们吧!” 其实此时的萧宇正在气头上,她道:“晴雪,这事与你无关,恶奴欺主,怎能不罚!” “小王爷,罚是当罚……但奴婢又想起了小王爷救下奴婢那日的情景,奴婢当时也是该死……” “你们情况不一样!” “但我知道小王爷宅心仁厚,从不嗜杀……” 晴雪淡然一笑,“奴婢知道小王爷不嗜杀是求一个心安,奴婢也想要一个心安,求小王爷成全。” 萧宇微微一愣,他注意到晴雪此时眼中绽放出的光芒,明媚如春日暖阳,不久前的那种疏离与小心此刻已然消散。 这种光彩似曾相识,似乎在雪晴的眼中曾不止一次地绽放过。 萧宇的眉间舒展了开来,这时他发现崔管事的眼睛也正一刻不离地盯向了他,那眼神后面有着萧宇看不清的东西存在。 “崔管事!”萧宇又喊道。 只见崔管事神情郑重,微一弯腰又是一拱手:“小人在。” “我不想伤她们性命了,可以吗?” “小人听小王爷吩咐。” “给她们一定的惩罚,让她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好,还有……我以后我不想再看见她们。” 崔管事眼睛一转,他低声道:“小人知道如何去做了。” 众目睽睽之下,萧宇又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晴雪披上。 “阿嚏!阿嚏!” 萧宇接连又打了几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对晴雪说:“不行,你的披风还是薄了些,还是你披着吧!我得回去洗个热水澡,再换件厚衣服了。” 在众目睽睽下,晴雪听得脸上发烫,她再次害羞地低下了头。 护院们将三个恶仆带了下去,围观的人们也都散去,回去做各自的差事去了。 萧宇却见崔管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管事,你怎么还不走?” “小王爷,晴雪……” 萧宇见崔管事欲言又止,便直接说道:“崔管事,以后晴雪就留在我身边伺候吧!她原来的差事找别人去做吧!” “这个……”崔管事皱了皱眉,他随即低了低身子,“是,小王爷,小人马上安排。”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他将一个精致的册子递给了崔管事,并耳语了几句。 崔管事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复杂之色,他赶忙又对着萧宇拱拱手道:“小王爷,还有件事。” “什么事?” “小王爷,请跟小人回凤鸣居沐浴更衣。” “对,锻炼了这么长时间了是该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了。晴雪,随我走。” 但崔管事微微摇摇头:“小王爷,永宁长公主府来人了,说是今日晚些时候长公主要到府上来拜访。” 萧宇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13章 突然驾临 虽然并不习惯几十人伺候自己洗澡,但萧宇的心思却不在这些琐事上,在整个洗澡过程中他的思绪都在那位长公主身上。 那婀娜窈窕的身段,让人着魔一样的异香在他心头萦绕,更让他在意的还是还是这位皇姐突然造访的目的。 此时,凤鸣阁中。 萧宇坐在铜镜前有些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晨风吹动屋檐下的风铃,发出一阵清灵的响动。 而在他的身后,晴雪已经帮他梳好了发髻,见他心不在焉,少女便大着胆子问道:“小王爷在想公主到访的事吗?” 萧宇如梦方醒般地“哦”了一声,他定了定神,这时他才注意到铜镜里的倩影正冲着他笑。 “梳得真好,晴雪,头发……头发不乱了,尤其是前面的那几缕也没那么挠人了,呵呵……” 晴雪眨了眨眼,虽然仍旧带着好奇,但她似乎也在慢慢适应着这位小王爷不拘一格的说话方式。 晴雪早就看出他不同于自己过往伺候过的那些主子,他虽然也有动怒的时候,但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总是摆出着一副温吞随和的表情。 这也让她摆脱了最初相遇时的拘谨和疏离,也愿意用最放松的心态与这位小主人交流。 “小王爷也真是容易满意,梳头只是我们这些奴婢伺候主子的基本功之一,伺候得好不好在这里也就见功力了。伺候得好的话,那在主子面前也会相当得宠,伺候不好的话……被打死也不在话下,之前奴婢就是伺候长公主衣食起居的……” 晴雪正说到这里,她突然瞥见镜中的小王爷眉头紧皱,脸上闪过了一抹警惕而疏离的表情。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哪句话可能触动了萧宇的某根神经,一时间她不敢继续往下说,整个房间被一种压抑的气氛所笼罩。 但片刻之后,萧宇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时气氛的异样,他便又主动扯了些其他不相干的话题来改变气氛。 “晴雪,宅子里的下人们都是公主送来的吗?” “嗯?那倒不是。”晴雪想了一会儿,“王府里的下人其实都是临时拼凑而来的,大多数人奴婢之前是没有见过的。就只和奴婢住在一起的那几个姐妹也来自不同的地方,采薇是从宫中送来的宫女,她似乎在宫里犯过什么错;秋燕是旧府抄没来的,本来要随主家流三千里却突然被送到这里。后来也陆陆续续听到过一些下人们说起过过去,好多是原本府第犯了事要入罪籍的,却因特赦送来了这儿,倒也有不少原本就是皇庄来的家奴。” “那崔管事呢?他是什么来历?” “这个奴婢不知,他是管事,奴婢们也不敢去问。” 萧宇皱了皱眉,他托着下巴又望向了窗外,不知又神游到了何处。 “小王爷是在想长公主吧!”晴雪突然问道。 萧宇颔首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世人都说小王爷傻,但奴婢知道小王爷并不是外面传闻中的傻子。”晴雪放胆说着,说话间她也注意到萧宇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这时她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永宁长公主萧玉婉,那位貌美无双的女子似乎一下子又出现在了萧宇的眼前。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真的就像刘伯宣刘二叔所说的那样,是个祸国乱政的绝代妖姬?萧宇还有很多疑问。 “小王爷,您又在发呆了?若是不舒服,奴婢服侍您先去榻上休息,待公主到了再来通报如何。”晴雪关心地问道。 “那倒不用,我没事。”萧宇摇摇头。 而这时他却看到晴雪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小王爷丢了魂一般的模样,也是因为觉得长公主风华绝代貌美无双吗?我本以为只有那些平凡之人才会如此。” “就因为我是个傻子吗?”萧宇随口说道。 晴雪莞尔一笑:“傻子才不说自己是傻子呢?小王爷,您就是天赋异禀与众不同,并不像坊间所传的那样是个傻子。” 晴雪原以为自己这么说萧宇会很高兴,但却看到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好些,更显得心事重重了。 “小王爷……奴婢……奴婢刚才说错了什么了吗?”晴雪眨着眼睛问。 “你不认为我有疯病吗?我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情。” 晴雪只是轻轻摇摇头。 “唉,真是失败……如果你都那么认为,那府里的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要是传到了外面那该怎么办呢……”萧宇喃喃说道。 晴雪冰雪聪明,听肖宇这么说来她隐约间便明白了个大概,她那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却恰在好处地戳到了萧宇的痛处。 “小王爷,奴婢知罪!奴婢以后不再乱说话了。”晴雪说着就要给萧宇跪下。 萧宇赶忙把她一把拉了起来。 肌肤相受,晴雪脸上泛起了一抹桃花红,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但萧宇似乎没在意,他只是嗔怪道:“晴雪,没有人的时候不许你再跪了!” “奴婢……奴婢不敢。”晴雪低眉小声说道。 “唉,我看上去有那么像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吗?”萧宇皱眉道。 “奴婢……奴婢听不懂小王爷的话,但奴婢知罪了。” “唉……” 萧宇叹口气,他知道自己一时是改变不了这位被封建思想禁锢已久的小侍女了。 这时他转了转眼珠突然问道:“对了,晴雪。我的这位皇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真的像有些人说得那么坏吗?” “坏?”晴雪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老大,她似乎是在抗议,“长公主不坏,她人很好啊,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好啊,奴婢的命都是她救下来的,别听外面人乱说,她才不是什么坏人呢!” “是这样吗……”萧宇喃喃道。 “小王爷,莫听外面的谣言,那些大都不是实情,都是些不怀好意之人恶意中伤。就像外面说小王爷的那样,不知道您的把您当成天下第一痴傻之人,知道您的……知道您的就当您是……是最好的主子……” 萧宇对着晴雪微微笑了笑,他拿手勾了一下晴雪的鼻子。 晴雪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下子又有些手足无措了,只是眨着眼慌乱地望着萧宇。 “谢谢你,晴雪,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主子的。” 望着萧宇如沐春风般的微笑,晴雪的心神略微恍惚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如在梦中一般。 只见萧宇站起了身子,来回扭了扭腰,他举了举拳头:“该来的总归会来的,加油!” 加油……那是什么?晴雪望着在屋内来回走动还说着一些奇怪话语的小王爷,心头又是一阵好奇。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晴雪应声去开了门,只见崔管事带着两个下人正站在门外。 “崔管事。” 只见崔管事偷偷往屋里瞟了一眼,和颜悦色地说道:“劳请晴雪姑娘通告一声,长公主已经到府上了,正在忘忧亭等着小王爷呢!” 晴雪还没做出反应,萧宇也已经走到了门口,他语气中有些抱怨:“不是说亥时才来吗?现在才什么时辰。” 崔管事浅浅一笑,他一躬身便带着下人们离开了。 这时,整个房间里才真正紧张起来。 “真是的,打好招呼也不按时来,非要搞个突然袭击。” “小王爷,顾不得那些了,奴婢帮您整整衣衫,快去陪客才是正道。”晴雪一边说着一边又帮着萧宇整理着原本已经体面的衣袍。 而萧宇也对着铜镜又看了看自己,他勉强给自己一个笑,但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突突”直跳。 而后萧宇将晴雪留在了凤鸣阁,独自在下人们的引路下来到了后花园湖边的一所拥有二层小楼的院落里。 他发现十来个穿着本府下人服饰的男女正排成两排在院落内候着,而有几个长相俊俏的华服少女正守在二层小楼前。 只见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子见到萧宇便笑吟吟地迎上几步。她屈膝行完礼便说:“我家公主在楼上正等着江夏王世子呢!” 萧宇微微迟疑,他打量着这所碧瓦白墙的精致院落,他仿佛是客,而不是主人。 就在他冲着年长女子拱手道谢的时候,另外一名侍女便将小楼门口的布帘掀开,并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萧宇深吸一口气,他挺了挺胸膛便径直走了进去。 第14章 本非愚鲁 萧宇踩着木质的阶梯来到了忘忧亭的二层,他看到了永宁长公主萧玉婉正站在窗前望向外面的湖面。 他不禁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前绝美的女子配上绝美的景致那似乎构成了一张绝美的画。 就在这时,萧玉婉转过脸来,她冲着萧宇颔首一笑。 萧宇觉得她面容和善,但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倦意。她的气质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倒像个久经风霜的母亲。 “宇弟,一月不见,你的气色可比之前好多了。”萧玉婉寒暄道。 萧宇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向这位皇姐行礼。 “过来坐吧!”萧玉婉指了指提前准备好的坐榻和案几,而自己在一旁的小炉前煎起茶来。 萧宇落座,他望着专司茶道的萧玉婉,心里却显得有些没底。 用水恰在一沸末二沸始时,茶香四溢,萧玉婉沏好一壶茶,将茶杯递上,这才抬头与萧宇攀谈了起来。 “不知道宇弟在这院落里住得可好,下人们有没有好好侍奉?” 萧宇直挺挺地跪坐于矮榻上,他只说了两个字:“挺好。” 萧玉婉淡然一笑:“下人们没有慢怠你吧!” “没有。”萧宇的回答依旧简单。 萧玉婉又瞟了一眼萧宇,她在这位小王爷的身上没有见到那日在建康宫中刻意伪装的痕迹,但却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一种超出年龄的沉静。 皇上的直觉是对的……萧玉婉如此想道。 看到这位年少时极为活泼好动的堂弟此时又如此沉默而内敛,这不禁让她觉得眼前这人极为陌生。 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毫不避讳地问道:“宇弟的疯病是什么时候好的。” 她注意到萧宇身子微微一颤,那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改变。 萧玉婉嘴角微微一翘,这位小王爷果然露馅了,她微微起身向对方茶杯里添了些茶水,而她的眼睛却在留意着她这位堂弟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想过许多种萧宇可能出现的表现,甚至连这位堂弟会暴起伤害自己的可能也盘算在其中。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让她大感意外的却是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品茗就如牛饮,只见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很是轻松。 她不喜欢他此时的毫无风度,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了对方眼中对自己的警惕和疏离。 “皇姐,你们要怎么对我?杀了我吗?” 萧玉婉眉头一皱,她原本准备先给萧宇一个下马威,结果到这里,他之前的所有盘算在现在看来那都是做无用功了。 对方不是笨蛋,不是傻子,而是聪明人,起码从开局看来她没占到任何便宜。 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与其隔着一层窗户纸绕着圈说话,真不如大大方方地把话都挑明了说来得有意义。 “宇弟想多了,本宫只是在关心你的身子,在这里只有我们姐弟,没有谁要杀谁的。” “金銮殿那位可能不会这么想吧!”萧宇端详着手中的茶杯,“皇姐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 萧玉婉笑了笑:“皇上也并无此意,是宇弟想多了,要知道……是陛下告诉的本宫,宇弟的病体大愈,现在正是生龙活虎着呢!” 萧宇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心里却已经在叫苦了。 还是自己大意了,这些日子的高调和过分招摇已经引起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当权者的注意,他低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 想来也是,在这个大监牢里,自己的一举一动怎么能躲得过萧玉衡的耳目呢? 明白人就说些明白话吧,说真的,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真正挂怀的东西真不多,对于有过一次穿越经验的他来说,大不了再魂穿一次,没什么可怕的,想到这里萧宇心里坦然了许多,也觉得无所谓了许多。 “皇姐真是抬举我了,我也没有在装,只是……” 萧宇还没想好应对的说辞,只觉得一股如兰的香气扑鼻而来,一种说不出的悸动开始搅扰他的心神。 “宇弟还需要解释什么吗?”萧玉婉如鬼魅般地已经靠到了他的身旁,那魅惑的朱唇几乎贴到了他的耳尖,“放下心来,安安稳稳做你的小王爷就是了,在我大齐朝没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萧宇剧烈喘息着,那如邪恶之花绽放时所释放出的危险香气在萧宇的周身蔓延,让他有种恍若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他的大脑开始混乱,不知为什么,刘伯宣刘世叔的音容相貌就在这时在他的脑海中闪现,那晚他对自己的告诫似乎就在这一刻变成了让他保持清醒的唯一稻草。 这个危险女人身上似有妖术,能蛊惑一个人的心神…… 迷茫中,萧宇似见眼前一阵拨云见日,魅惑的氤氲之气突然荡然无存。 他再望向这位风华绝代的大齐长公主时,她已经离开自己两个身位了。 她又变回了帝国最尊贵的那位长公主,高贵而优雅,容不得一点儿的亵渎。 这个女人真是可怕…… 萧宇心里有些发慌,他心不在焉地再次握住了茶杯,新茗滚烫,他却似乎全然不知。 他举杯一饮而尽只为给自己压惊,却全然忘记了滚水对自己嘴腔带来的冲击。 那一刻,他把茶水喷了一地。 那种场面极为尴尬,萧玉婉只是用袖口遮了遮嘴鼻,似乎全不在意。 萧宇顾不得这些,他狼狈地伸了伸舌头。 “烫死我了……” “呵呵,刚烧好的香茗宇弟又要一饮而尽,岂不烫嘴?本宫……能看得出宇弟的心思很乱。”萧玉婉淡淡答道,此时她也端起了面前的茶盏,轻轻吹拂了之后才呷了一小口,“宇弟还没回答本宫,病是什么时候好的。” “都说我有病,但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的是什么病,但坦白地说吧,就在一个月前皇帝召见我的那天开始我才稍微有点儿记忆,在那之前的事我是一点儿不记得了。”萧宇如实答道。 萧玉婉好奇地望了萧宇一眼,她的眼珠流转,而嘴里却轻轻念叨:“真有那么巧,皇上也是那时候做梦梦到了你……” 萧宇没听清楚萧玉婉的低喃。 “皇姐,您说什么?” 萧玉婉突然正色道:“你所说的可都是真的,没用欺骗本宫?可敢指天发誓。” “那有什么不敢的。”萧宇撇了撇嘴就要去举右手。 “好啦,本宫信你,就不必去发那毒誓了,但你得把其中因由都给吾说得明明白白。” 萧宇又撇了撇嘴,这古人可真麻烦。 这怎么能说得明明白白,对于一个灵魂穿越者来说,他告诉别人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活到快三十年,因为一场车祸一睁眼就变成了如今这个小王爷? 要说这种大实话,敢问以古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谁能相信? 萧宇看到萧玉婉那双大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他脑海中又有了那种被人盯着洗澡的感觉,那种感觉可并不好受。 他伸了伸发疼的舌头思索道:“之前的记忆就是十岁那日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了,起先觉得天昏地转,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八年来你做了什么自己一点不知道吗?” “不知道,都说我疯疯癫癫了八年,但这八年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清楚,一觉醒来就呆在那破宅子里,外面都已经改朝换代了我也不知道。” “是这样吗?”萧玉婉看似还是有些怀疑。 “却是如此。”萧宇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我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似乎是在一个和这里不一样的世界里。” “你是说昊天金阙玉皇大帝把你的魂魄招到了天界?”萧玉婉脸上似带讽刺。 萧宇觉得有些头疼。萧玉婉再聪明,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是超越古人认知的,她怎能理解什么叫穿越。 “差不多吧!”萧宇只好点点头。 “嘿嘿……真有如此神怪离奇之事?” “我也说不清楚。”萧宇答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他突然又抬头道,“玉婉姐,以后……以后我会怎么样?” “玉婉姐?”萧玉婉第一次听有人这么叫自己不免感到新奇,她对萧宇淡淡一笑,“安心做你的富贵小王爷就是了。” “我真的不会死吗?”萧宇问。 “死……”萧玉婉叹息一声,“陛下已经无意再屠戮萧氏骨血了,况且我太祖一脉传至我辈就只剩我等几人了……只要你安心做你的小王爷,没有图谋不轨之心,皇上是不会再起杀念的。” 但想起了萧玉衡那喜怒无常乖张暴戾的样子来,萧宇仍然感到心有不安。 “玉婉姐,今日你来找我的事情是皇上安排的吗?” 萧玉婉眉头微皱:“你怕皇上?” 萧宇点头不语。 萧玉婉正色道:“萧宇,你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陛下偶尔可能会想起你来,但大多数时间他注意的还是前朝,那里的事情已经让他应接不暇了,他哪还会整天想着你这个傻子?” 萧宇长舒了一口气。 只听萧玉婉继续说道:“皇上在那位置上坐得辛苦,如若无端再杀你,恐怕晚上他更是睡不着了,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萧宇眯了眯眼:“皇姐在说什么?” 萧玉婉此时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没……没什么,哎……本宫是怎么了……” 萧宇似乎隐约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 “皇姐……皇姐是在有意帮我?” “本宫不是在帮你,本宫是为了皇上,更是为了我大齐的千秋社稷......但若有一日,你敢背叛皇上,背叛我大齐社稷,本宫定然是不会放过你的。” 此时的萧玉婉脸上已经看不见温婉知性,而是有一种要与人拼命的决绝。 萧宇低头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背叛皇上,更不会背叛我大齐社稷的。” “你记住今天的话就好。”萧玉婉说完这些便站起了身,“你能给我这一颗定心丸,我也就不虚此行了,不知宇弟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萧宇咬了咬嘴唇:“我父王……我父王怎么办?皇上也会放过他吗?” “皇上已经恢复三位王爷名爵了,这里择日会改回江夏王府。但三位王爷要继续在宫中伴驾,以示隆宠。” “那我能去看我父王吗?” 萧玉婉淡淡一笑,她并没有回答。 第15章 放飞自我 即使是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萧宇的心底那颗悬着的石头也已经落了地,浑身上下顿感轻松。 他陪着这位永宁长公主来到了楼下,门外伺候的侍女闻声提前将布帘掀了开来,两人先后走出了小楼。 萧玉婉望了望满院的景色舒了口气,她对萧宇说道:“这忘忧亭景致尚好,原本只有盛夏来此消暑,却没想到这冬末春初之际也别有一番韵味。” “皇姐过去常来这里?难道这宅子……” 萧玉婉点头说道:“那日你离开了台城,皇上便提起过重新安置你的想法,原先你们江夏王府我也去看过了,那里早就残破不堪不能住人了,要营建新王府也不是一朝一日就能完成的,于是本宫便想到了这里,这座宅邸给宇弟做王府也说不上是亏待了吧!” 萧宇顿感心中惶恐,他拱手作揖道:“若是这样的话,萧宇真的愧不敢当了。” 萧玉婉抬眼打量了一下萧宇,她似笑非笑地说:“宇弟如此说来便是见外了,这是皇上的一点儿心意,况且现在国库也不充裕,本宫也只是觉得这所宅子稍加修缮便能配得上江夏王的地位。并且这个院子空着也无他用,本宫也愿意把它送予你。” 虽然心中依然感到不安,但萧宇也已经无法再推脱了,再说下去那就矫情了,他也只能再三谢过,对皇帝他也只能表现得感激涕零。 两人沿着碎石路走出院落,下人们簇拥周围,指引道路,一路上两人继续闲聊。 “宇弟,这里的下人们对你可好?” “挺好……挺好的。” 萧玉婉似笑非笑地说道:“这里的下人都是本宫和高公公为你挑选的,都是得力的,值得相信的。” “高公公!”萧宇诧异道。 “怎么了,高公公都不知道了?他的为人你可是知道的,他定然不会塞些乱七八糟的人到你王府里来,这个大可放心。” 萧宇讪讪一笑:“高公公为人极好,我是放心的。” “本宫这个做皇姐的也从自己的府上挑选了一些人来,那些人你还中意。”萧玉婉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步子,“听闻你很中意晴雪?”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从萧玉婉嘴里说出,萧宇的心脏突然“咯噔”了一下,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玉婉并不在意他的表情,继续说道:“喜欢就好,她本姓王,也是曾是高门贵女,只是家世败落了而已……只要她能尽心竭力地侍奉于弟,那就比什么都好。” 萧玉婉的话让萧宇感到有些茫然。 而这位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在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这座王府。 萧宇独自在湖边站了片刻,不知为什么,萧玉婉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除此之外便是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奇异香气…… 良久之后,萧宇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在唤他。 “小王爷……” 回过头去,就见到晴雪那双关切的眼眸正对着自己。 “小王爷,在这里站久了容易招风,咱们回去吧!” 说着,晴雪上前把一件披风给萧宇披上。 望着晴雪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萧宇却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前世的雪晴,一种发自心底的异样情感让他此刻只想将她深拥入怀。 但就在这时,萧玉婉那意味深长的微笑却不合时宜地再次在他脑海闪现。 她本姓王,也曾是高门贵女,只是家世败落了而已…… 他定在了那里。 而晴雪也在这一刻为萧宇情绪的变化感到不解,那双温柔的大眼睛一直眨动了。 “小王爷,您……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奴婢?奴婢脸上有东西吗?” “没……没有……”萧宇有些失态地望向一边,“对了,晴雪,我不是让你在凤鸣阁呆着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哦……”晴雪眨了眨眼睛,“那会儿小王爷出门的时候就跟失魂落魄了一样,奴婢很是担心,在阁里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小王爷回来。奴婢就自作主张想去看看,谁料走到这里就看到小王爷在这里发呆了,奴婢也就在这时过来了……” 萧宇长舒了一口气,他的身子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放松。 “现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我的这位皇姐已经走了。”萧宇说着上前抚了抚晴雪被风吹起的发梢,“湖边风大,我们回去吧!” “好……” …… 凤鸣阁中,下人们都被打发到了外院。 萧宇反手就把房门关上,此时的屋里就只有他和晴雪。 望着在房间里兴奋到手舞足蹈的小王爷,晴雪的心中满是疑惑,不知为什么她也开始忐忑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领口。 小王爷这是要干什么?他的疯病又犯了吗?但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他关在一个屋子里,还把其他的下人都给支走了。 难道他想要自己的身子?但……小王爷应该不是那样的登徒子呀?但话说回来,小王爷要是真的想要自己的身子,那自己还能如何?况且……自己是喜欢的。 想到这里,晴雪就在心里默默念叨:我是小王爷的人,我是小王爷的人,即使以后他还有别人女人,我也是喜欢的…… 她就那么站在原地,默默等待着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是小王爷把自己扑倒在床上,她也会满心欢喜的接受。 但是……事情的发展似乎与她预料的还是多少有些出入。 萧宇果然向她扑了过来,只是没有把她扑倒在榻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而是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又将她轻轻放下。 晴雪只觉得眼前一阵头晕目眩,如在云中飘飞一般。 “小王爷,你……”晴雪感到羞涩难当,她的脸庞火辣辣地滚烫,这还是她平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男人那样抱着在空中转圈,但同时一种失落感也在她的心底涌现,他没有要了自己的身子…… 但萧宇似乎并没有把类这男女大防之事太当一会儿事,他又一下子握住了晴雪的手,一脸兴奋地说道: “晴雪,玉婉姐说了,皇上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他还要恢复我们江夏王府的名爵,还答应不会害我的父王!” “玉婉姐?”晴雪一脸茫然地点点头,她低眉望了望被萧宇握紫了的手,小声嘟囔着,“小王爷,您把奴婢弄疼了……” 或许是之前太兴奋了,此时萧宇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礼,他赶忙把手松开,一个劲儿地冲着晴雪作揖赔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晴雪……我真是太高兴了……” 晴雪噗嗤一笑,虽然觉得萧宇如此道谢作揖很是不妥,但她也已经习惯了这位疯癫小王爷的做派,便也不当一回事了。 想起自己方才可笑的盘算,晴雪此时的心情也便畅然了起来,小王爷就是小王爷,他是君子不是登徒子,若他喜欢雪晴的话……雪晴的身子是留给小王爷的。 想到这里,雪晴的脸又羞得通红一片。 “晴雪,你的脸是怎么了?” “哎呀!小王爷就别看奴婢了,奴婢是为小王爷高兴才……才这样,是打心眼里的那种高兴。” 萧宇深吸一口气,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晴雪,在这个王府里,高兴的事情我只与你一人分享,在这里我也只信你一个!” 晴雪眨了眨眼睛:“小王爷,奴婢……奴婢有些事情想知道,为什么您对奴婢如此的好……奴婢只是王府里最卑微的侍女,也并非像长公主那样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 萧宇淡淡一笑,他的笑容温暖如春日:“不管是雪晴还是晴雪,在我的眼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都喜欢。” 望着晴雪诧异的目光,萧宇笑着勾了一下她的鼻子,就像上一世他总是这样勾雪晴的鼻子一样,她们的鼻梁都是一样的白皙而高挺。 “哎呀,小王爷您又动手动脚的了!” 第16章 不一样的历史 就在永宁长公主离开后的第二天。 “猪王府”的那张极具侮辱性的牌匾终于被人取了下来。 而高公公再次带来了皇上的圣旨,和一面写着“江夏王府”四个苍劲有力鎏金大字的牌匾。 居住在京城里的人们终于都松了口气。 笼罩在大齐帝国京都建康城上空整整三年零三个月的阴霾开始渐渐散去,万丈光芒已经迫不及待地透过厚重的云层抚照在这座千年古都之上。 政治氛围的松解让那些拥有敏锐政治嗅觉的达官贵人们也嗅到了不同以往的政治味道,他们都开始把注意力聚焦在了这座位于京城东郊清溪老街深处的王府里。 拜帖如雪花般飘飞而至,但那道朱漆大门始终紧闭不开。 看着想要前来拜访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那一箱箱装满珍贵礼品的厚重木箱几乎占据了府门前的整条老街,附近的街坊邻居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们站在街口指指点点,都说这位新贵小王爷是个傻子,果然傻得够可以了。这些权贵平日里就是跳上天都够不到,而现在送上门来却拒之不见。 与外面的热闹喧哗不同,王府深处的东厢阁书房里,萧宇恰好将一本名为《秦书》的古卷翻完最后一页。 他眉头紧皱,几天下来,他读过的那些文史经卷不但没有让他理清历史的来龙去脉,却让他感到无比混沌。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去消化这书中的东西与他过往所了解的历史事件之间的差异。 “这果然是一个平行世界吗?”萧宇喃喃自语道。 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爱好者,他甚至认为桌前摆放的那一堆史料都是胡编乱造,他曾经为此焦躁过,但细心一品,他似乎又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触。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似乎一些与他了解的史料不相符的事件,总是在某个合理的契机点又回到了历史的正途,就像秦汉、魏晋三国都是存在,但某些历史细节与人物关系和他所了解的大相径庭。 似乎有些已经刻板烙印在他脑海里的东西,突然有一天就被人证实那都是伪科学…… 想到这里萧宇直接趴在了几案上感叹道: “真是让人头疼……” “怎么头疼了?小王爷?” 随着悦耳的声音,晴雪端着点心果盘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些时日里,在萧宇的要求下,晴雪似乎越发地“不守规矩”起来,但这也仅限于没有外人的情况下。 晴雪放下东西,打量起了一脸困顿的萧宇来。 “小王爷要是觉得读书枯燥,大可不用在这里受这份罪,别家的门阀公子就是不读书也不愁有个好前程,更何况小王爷还是金枝玉叶,将来必定是出将入相,做个封疆大吏。看小王爷如此辛苦,不然让奴婢陪您去后花园走走,回来再求上进?” 看晴雪憋着笑,萧宇摇摇头。 “你又在打趣我了不是?” “奴婢可不敢。”晴雪抿了抿嘴,她随后说道,“往日也见过驸马读书,也不似小王爷这般用功,更不似小王爷这般眉头紧锁,既然小王爷不喜欢,又何必自找……自找无趣?” “我不是不喜欢,只是……不对……都不对,一些历史契合点跟我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想把时间线索理顺真难,真是头疼!” 这时候不停摇头的萧宇倒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晴雪抿了抿嘴,似笑却又没有笑。 这位既不斗鸡走狗也不流连声色犬马的少主人不禁又让这位少女感到好奇与困惑,尤其是他嘴里总是有意无意地蹦出一些奇怪的词句。 她看了眼案几,随手拿起了那部名为《秦书》的古卷。 曾几何时,家族破败前,她家里的藏书阁里也有过这么一部手抄古籍,阿父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也曾将古卷里的史料编成故事讲与她和兄妹们听,只是……一晃又是那么多年过去了…… 再看书页中驸马潘铎多处的批注,也不禁让她想起了阿父在书页间疾笔的场景。 她翻看着书页,渐渐出了神,直到萧宇一遍遍地轻唤着她的名字才又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晴雪,你刚才怎么了?” “怎么了……没……没什么,就是有点出神了罢了。” 望着晴雪有些躲闪的目光,萧宇问道: “这本《秦书》你读过吗?” “没……奴婢只是个粗鄙的下人,又是个丫头,哪能……哪能读这先贤之书呢?奴婢《女经》都不曾读过呢……” 萧宇欲言又止,他看得出晴雪明明是识字的,她刚才朱唇轻咬,翻页的动作,明明就是在读着书中的内容。 但回头一想,永宁公主身旁的侍女自也不是一般来历,会些识文断字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本书里的内容在我看来基本都是瞎编乱造。”萧宇瞥了眼晴雪。 “瞎编乱造?这不可能!”晴雪眼睛瞪得奇圆,“小王爷,奴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在长公主身边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这部《秦书》乃是前汉一位大儒呕血之作,怎是瞎编乱造?” 萧宇看晴雪言语认真,一向恭顺的她似乎在那一刻就要孤注一掷地与自己争辩一番,但她倔强的表情很快又被温润顺从取代了,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润。 “奴婢……奴婢是不是顶撞小王爷了……” “晴雪,我只听说过《史记》《左传》《战国策》什么的,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部《秦书》,秦书就秦书吧!秦灭六国三世而亡,我都读到第六世了,怎么还没亡国,眼看着秦朝还在往北和往西扩张着领土呢,这作者真是……真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晴雪面露不解,她沉吟片刻便说:“小王爷,恕奴婢愚钝。奴婢过去在长公主府时,也遇到过驸马和当代名士谈古论今,秦统一六国后历经七世,一百又十年国运,后被刘氏外戚篡权才丢了社稷,而后才有的大汉朝……这个……这个奴婢都知道。” “真的是这样吗?”萧宇瞪大了眼睛。 “奴婢说错了什么了吗?”晴雪见到萧宇反应有些夸张,她试探着问道。 “一切都不一样,看来真的是平行世界了……”萧宇站起身不安地在书房里踱起了步来。 “小王爷,奴婢不懂您在说什么,但是大家都这么说,家父当年也是这么讲给我听的,还有到公主府上和驸马高谈阔论的那些宾客,他们也是这么讲的……或许……或许是他们学识浅薄,给记错了。”晴雪讲到最后已经是在小声嘀咕了。 “不用安慰我了,晴雪,你知道的,他们没错。” 萧宇靠到了窗边,他闭上了眼睛思考着。 看来在这个平行世界里,过往的历史已经因为某些细节上的偏差而发生了改变,赵高擅权居然被李斯摆了一刀,大泽乡起义没有发生……项羽做了章邯的部将,在长城以北任意驰骋,为大秦开疆拓土,而刘邦在史册中根本查无此人,而他的后代却以外戚的身份篡夺了帝位。 再往后的历史似乎又是如此,时而不同时而重叠,让人无所适从。 看来自己过往的那些历史知识在这个朝代里也许是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了。 “现在是哪一年?”萧宇若有所思地问道。 “永丰三年啊!” “公元多少年?” “奴婢……奴婢不知啊?” 萧宇觉得晴雪看自己的眼神虽然不像是看傻子,但看个精神病人也应该差不了多少了吧! 但是这个永丰三年又该是公元多少年呢? “知道了,晴雪。你休息吧!我自己想想!”萧宇说着又开始踱起了步子。 十岁前的记忆多少还是有点儿作用,他依稀记得那时候父王专门为他请过一位博古通今的白发长须老者做老师,那老者的名字叫刘伶。 他多少对自己讲过一些关于前朝的事情典故,只怪自己年少贪玩儿并未认真去学。 现在想想书到用时果然方恨少啊! 他推算南齐取代刘宋立国也有四十年上下,但他对这段历史了解的真是知之甚少。 或许穿越到秦汉,或者唐宋明清,他能多知道几段历史事件,多认识几个历史名人,而现在他只有两眼一抹黑的命运。 对于隋唐前那纷乱复杂的乱世,他的脑海里就全是浆糊了,他只依稀记得什么北方几支游牧民族因中原大乱便纷纷入侵,国与国之间打得一塌糊涂,倒是有位什么王爷带着一帮子北方士族门阀衣冠南渡,才有了现在这南北割据的雏形。 想到这里,萧宇感到自己头疼得不行了,与其闭门造车,不如改日请个什么大家之类的名士来府上给自己说道说道,不然自己真要落后于现在这个时代了。 “不看了,我要出去走走!”萧宇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 “小王爷,虽说冰雪化了,嫩芽也出来了,但外面寒气还是重,穿好衣服,别再去做那……光着身子的事情了。”晴雪说着话便帮萧宇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大氅。 “那你说了可不算,我今天的十公里还没跑呢。” 没待晴雪反应过来,他便掀开布帘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才过了两处长廊,他便差点儿和崔管事撞了个对面。 “小王爷!”崔管事拱手就拜,只是他的举止比之前恭敬多了。 “有事?” “外面还有世家大族不停地往王府里送拜帖,还是一个不见吗?”崔管事问。 “为什么要见?”萧宇反问道。 “这个……小人觉得小王爷还是见一见的好了,好些个高门世家都来了,还有不在朝堂的老相国……人都来了,总不能大老远的还让人在外面等着吧!” “我又不认识他们,找个理由让他们都回去吧!就说我心意领了吧!”萧宇说着便要往外走。 “但是小王爷……咱们王府再怎么说都是皇亲国戚,即使你不愿意与冯侍中、杜尚书这等中枢要员结识,但像王谢陆庾这等一等门阀的面子总不能给驳了吧?再说,有些公爵侯爷的虽然已远离庙堂,但就是当今皇上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皇上看不上眼,会直接杀了他们吧!萧宇如此想着但他嘴里却说:“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会跟一个傻子一般计较吗?” “这个……?”崔管事眼神咕噜噜地转个不停。 而就在这时,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不按常理做事的小王爷脱起了衣服。 一边脱还一边扔到了他的身上,这寒冬腊月的,眼看萧宇就只剩下那身贴身的短衫。 “哎呀!小王爷,您这是又闹哪出啊!” “跑步啊?今天还没活动筋骨呢?今天不负重了,那个破竹筐背着也不舒服,改天给我找个行军袋好了,我要负重……先五十吧!”萧宇说。 “啊?小人愚钝,什么是行军袋啊?”崔管事问。 “自己想去吧!”萧宇露出了狡黠的一笑。 崔管事思索了半晌却见到萧宇已经走出去了好远,他边追边喊:“哎!我说小王爷,那些大人们该怎么办啊!都堵在外面那条街上是不是太不像话了吧!” “就说小王爷疯病又犯了,在后花园跑圈呢?无法见客。”萧宇说。 “要是那些人不信,非要进来呢?” “那就带他们来后花园,看我跑圈呗!” 第17章 韬光养晦 江夏王府的后花园里格外的热闹,简直堪比元日里的朝会。 只见一群衣着华贵的当朝权贵们正站在花园的假山上看着这个貌似疯疯癫癫的小王爷围着小湖在一圈圈地跑着步,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位华服老者眯着眼捋着雪白的胡子不住地赞叹:“这小王爷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果然不同凡响!”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龙腾虎跃,仪表不凡,真有乃父江夏王爷当年的风采啊!”又有人竖着大拇指夸赞道。 “没错!没错!这小王爷既有乃父的英雄气概,又有乃母我琅琊王氏的风流倜傥,论起来,小王爷和鄙人倒是有姑表之亲呀?” “呸,真是不害臊,人家是琅琊王氏,那日里你不是自称是太原王氏的吗?想来也是个有水分的货色!” “……” 终于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你们这就是说了个屁,妄我大老远前来拜会,竟是如此不堪入目,羞煞先人矣!” 但更多的人却选择默不作声,他们表情各异。但他们都看明白了,这位衣着单薄的小王爷确实精神有问题。 谁大冷天得不穿暖和点儿躲在围炉旁边,却围着自己后院一遍遍地跑圈。 又一波讨论浪潮来自于之前那些中立者。 有人小声嘀咕:“传闻真的不假啊!今日终于眼见为实了。” “若皇上有个意外突然殡天了,那大齐天下岂不是要白白地拱手让给这个傻子?” “前朝又不是没出过傻子皇帝,果真如此,早晚还不是大权旁落了。” 最后有人提醒道:“诸君慎言,小心引来杀身之祸。” “……” 稍有风骨的士族清流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恨恨地拂袖而去,他们可不愿意将时间用在看一个傻子跑圈上。 最后居然有个没有底线的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这小王爷原来也是同道中人,他必是服过五石散,正在这里行散呢!有机会一起约去服散乐呵乐呵。” 崔管事站在这群达官显贵的旁边不住地摇头,这江夏王府丢人真是丢到满京城里去了,往后走在街面上那也是比别府的下人矮半头。 “管事的,这小王爷每天都如此生龙活虎吗?”有人拖着长音问道。 崔管事赶忙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需两人搀扶的胖子正对着他问话。 “是是……我们小王爷每日都是如此,日复一日强身健体……嘿嘿……。”崔管事垂着胳膊讨好地答道。 “这得跑到什么时候!”那胖子打了个呵欠,“我得回府休息去了。” “那是……那是……陆老爷,您走好……改日小王爷一定上门……”崔管家一脸的陪笑。 “那倒不必了,我怕他把我府上也弄得个鸡飞狗跳。”那个姓陆的胖子终于被两个下人给架走了。 崔管事松了一口气。 而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看着小王爷跑圈无聊也便转身回府去了,这原本热闹如市集的王府慢慢就冷清了下来。 原本还有几个想留下来阿谀奉承几句的,但还是架不住崔管家的“好言相劝”才离开了王府。 此时已近正午,萧宇就地做着高抬腿来到了崔管事的身旁。 “都走了?”萧宇问。 “哎……小王爷,您这是做什么!要知道这些人里有些可是得罪不起的,那些门阀士族……在前朝的时候,司马家皇帝的废立都与他们关系甚大,就连咱大齐的太祖高皇帝,没有他们默许,能那么顺利地取代了前宋吗?” “我跑我的,高不高兴是他们的事。”萧宇一脸无所谓地说道,“既然他们都看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那我想往后他们也就不会再来了。” “小王爷,请容许小人说几句话。” “说吧!” “跟您的时间越久,小人便越是糊涂……您……您明明天赋异禀看事通透,但却事事出格,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你们背后不都说本小王爷是个傻子吗?” “小的不敢……” “告诉你,本小王爷自有本小王爷行事的道理,崔管事,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行,别的无需打听。”萧宇说。 “哎……要是江夏王爷哪天回来了,看到您这样子。” “放心,我父王回不来,回来了也不会怪罪我的。”萧宇轻描淡写地说道,“崔管事,我只告诉你我为什么每天都要跑几圈,以后就别再问我了。” “那是为何?”崔管事撅着屁股问道。 “生命的奥秘在于运动,整天大鱼大肉的,不运动运动的话那能量都会转化成脂肪了,等我到了你这个年龄又是高血压又是冠心病的,那怎么得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崔管事被说得一脸蒙,他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过来这位小王爷刚才那话的意思。 “崔管事,准备洗澡水,本小王爷要沐浴更衣了。” “是是……”崔管事赶忙点头答道。 …… 午时初刻为小王爷准备洗澡水已经成了这鸣凤阁里约定俗成的事情。 萧宇沐浴更衣完了刚走进卧房,便看见晴雪已经回到了这里。 “小王爷真是的,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穿着单薄去湖边跑圈去了。”晴雪嗔怪道。 但她手里动作并不停,她从一旁的案几上端起了一碗飘香的煲汤。 “原本等你回阁里就喝,没成想你先去沐浴了,这热汤也便成了温汤,却不能帮你去去寒气了。” “还是晴雪最好。”萧宇端起汤品了几口,“这参汤不错,就是缺点儿……味精。” “味精是什么?小王爷,又说让人听不懂的话。”晴雪想了想又问,“那些人都走了?” “嗯,真是费了我好大的劲儿,往常锻炼身体我只围着后院那湖跑个十圈八圈的,今天我居然跑了二十五圈,都能算一次强行军了,可总算把那些人都给熬走了。”萧宇叹口气说道。 “小王爷,这又是韬晦之策吗?”晴雪问。 “嘿嘿……晴雪,你比那崔管事聪明多了。” 晴雪却在此时噗嗤一笑,“我一个伺候主人的奴婢哪能跟府宅里的管事比呢?” 萧宇深呼了口气便坐到了一旁的坐榻上。 “晴雪,你希望我去结交那些达官贵人吗?今天他们可是挤着门缝也要钻进来的。” “奴婢不知,但奴婢知道小王爷做事必有小王爷做事的道理。” “嗯,我也只与你说道说道……皇上前脚刚下旨意恢复我江夏王府的名爵,后面就有一群苍蝇闻着味就来了,他们来结交我就是为了想多认识一个傻子吗?要我的话肯定不会,他们想要结识的是正受隆宠的皇亲国戚,能沾点儿边将来就对他们多一分的有利。恰巧我今天利用了他们……不出三日,我想关于一个痴傻的王爷的所作所为就会添油加醋地在京城传来。” “奴婢大约知道小王爷的意思了。”晴雪微微一笑,“这就是小王爷的韬晦之策。” “在这个时候去结交那些士族门阀和王公大臣,那我的死期才要临近了……” 萧宇叹了口气,萧玉衡为人奸诈多疑,他要的是一个傻子,或者说一个“自污”而让那些观望者大失所望的人,而不是一个将来有实力与他抗衡的皇弟。 他的韬晦之路还没走完呢?要活下去还需步步小心……建康宫里那位不会真正对他放下杀心的。 晴雪看着萧宇,那目光中表现出的内敛和沉稳,让她不免有些感叹,小王爷心思真是缜密,这种缜密却是让他活得很累,他为什么不是一个真的傻子呢? 是个傻子她也打心底里喜欢…… 第18章 初游京都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又向前走去,似乎是转瞬间就到了春意盎然的时节。 飘飞的柳絮让人昏昏欲睡,晴雪时常倚在书房外廊道的画柱前瞌睡,只怕打搅了房内那位用功苦读的小主人。 起先她觉得这个小主人只是像别的世家公子那样装装样子,给外人留下一个“尚学”的美名,附庸一下风雅罢了。 但哪知这位小主子似乎真的与众不同,他用一种超乎常人的痴迷态度把自己扎进了那些故纸堆里。 无论清晨还是深夜,不管春雪还是细雨,每每晴雪向房里张望的时候,小王爷都像石雕一般以同一姿势端坐案前,那份入神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他眼中的睿智和执着让人无法想象这就是外人说的那位“傻王爷”。 幸而书房外只有晴雪这一“专职奴婢”伺候,外人不得窥见这里的情形,不然关于“萧宇爱学习”的传言又要闹得满天飞了,甚至可能在建康城的大街上传扬,成为人们无聊生活后新的谈资。 终日的陪伴也让晴雪注意到了一些不同的地方,他的这位小主子读书似乎有些偏,书房里的珍贵的经史子集他从来不看,佛法经卷也是束之高阁,他所涉猎的都是一些史书杂记。 另外,像驸马潘铎从不涉猎只是收藏用的例如《司马法》《六韬》这类的兵书他都在认真研读,读书的同时还不时在纸上画一些歪歪扭扭让人看不懂的图形。 而对于那些图形,小王爷更是废寝忘食,乐此不疲,他甚至盯着一张自画像的图形一盯就是半晚,那眼神中不停变换的炽热的光彩让在一旁伺候的晴雪感到不解,那些奇怪的图案到底有什么绝妙的地方呢? 而这一阵子,小王爷不再画那些奇怪的图案了,除了读书之外,就是开始写字了。 他似乎也在学着驸马潘铎的样子,开始在书页的空白处也做了一些眉批…… 晴雪每每帮他整理书案时都会留意那些注解,但是这些批注都显得很奇怪。 萧宇似乎习惯自左向右写字,而每每他宽大的袖口上都会留下很多的墨迹,他却从不在意。 而他写出来的那些字体更让人摸不到头脑,那似字但又不像是字。 晴雪也问过,萧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是“简体字”,而对于侍女的惊讶表情,他却从不在意,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晴雪的眼里,他并不愚笨,甚至说比一般人都要聪明,他只是有些古怪,不尊常理,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情,而这种“古怪”才让他落得个“傻”的名声。 这会儿晴雪像往常一样站在书房门外望着萧宇出神。 一个大大的呵欠声自屋内传来,侍女赶忙定定神。 只见这位小王爷伸展了一下腰肢,将笔放下,扭了扭头望向了窗外。 纷扰的柳絮在晨光下闪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暖光,身前的案几上散落着许多看过的书卷,书卷上早已被他东一笔西一笔加上了许多的注解。 他继续打着呵欠从书案前站了起来,在房间内踱着步子。 此时晴雪赶忙从房外走了进来,摆好了提前准备好的茶点。 “小王爷,又是一天没歇息了,吃点儿东西,歇息歇息吧!” 说话间晴雪像往常一样来到书案前整理,她顺手又拿起了一张萧宇写过字的宣纸,小王爷的字写得越发工整好看了,只是……依旧认不得上面写的什么。 “晴雪,什么时辰了。” “刚刚巳时。” “才刚刚巳时……”萧宇自言自语道,他顺便拿起茶盏喝了几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了……我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晴雪稍稍一愣,在她的记忆里,自从那日在院内游玩时发现了这间书房后,小王爷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在这里粘着不走了,还把院落附近的下人们都打发去了别的地方,只留下她一个人伺候。 “小王爷,这两月余您就没有迈出过这间书房,吃喝住行都在了这里,这段时候……怕府里人都会有说法了……” “说法?什么说法?江夏王世子独宠小婢女晴雪吗?” 看着萧宇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晴雪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如此轻浮的话语似乎不应该出自这么一位贵公子的嘴里,但出自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小王爷又是无可厚非,这让少女心底有一种略带虚荣的窃喜。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地位悬殊的主仆,就是小王爷要了她的身子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位小王爷似乎又像是对男女之事知之不多,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那些让人看不懂的事情上了。 晴雪正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又被她的小主子打破了。 “晴雪,你在笑什么呢?” “奴婢……奴婢没有……” 萧宇似乎也并没在意,他跨出了房门,望向屋前院落满地的春色。 “天气真好,枝头都出嫩芽了,真该出去走走了!” 终于不用整日守在这无趣的书房门前了!晴雪心中泛起了一丝喜悦。 “小王爷不读书了?那也是,整日把自己关在这书房中研习学问,这么憋着早晚得生病,对身体自然不好……” “那也是,这段时间也没怎么运动,我肚子上的赘肉都出来了,腹肌都快摸不到了。” 晴雪脸一下又红了:“小王爷……小王爷这是准备去后花园锻炼了吗?崔管事前些日子说小王爷要的什么行军袋他已经找人订做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小王爷要的样式。” 行军袋什么的以后再说,我们不去后花园湖边了!我想出去走走,去外面!” “去外面?”晴雪瞪大了眼睛,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王府里一直深居简出的小王爷居然第一次提到外面去走走,这让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世子出行毕竟是件大事。 “小王爷刚才是说去外面吗?” “嗯嗯,没错啊!” “奴婢……奴婢这就去禀告崔管事,让他安排车马和随从,不知道小王爷要去哪里?” “不用那么麻烦了,一会儿找人知会他一声就行了,不需要别人,你陪着我就行了。” “可是……可是小王爷……” “有问题吗?陛下说过不让我出府吗?” “那倒没有。”晴雪眼神流转,“公主说了,府上一应事情都由小王爷做主,奴婢们要尽心服侍小王爷……” “那就是了!咱们现在就出去吧!” …… 建康城,这座在史料中留下记载并不多的古老都城终于呈现在了萧宇的眼前。 在这烟花柳絮的时节,眼前不同于明清建筑风格的城市似乎只在梦中才有。 秦淮河畔,烟花柳绿,雕镂画舫,十里御街,挑夫走卒,熙熙攘攘,浮屠迦蓝,千寺钟鸣,梵音袅袅。 这里市间河网密集,河上多由浮桥连接,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杂乱,但杂乱中似乎又有着它的秩序。这里似乎没有明确的里坊,但一些区域不是由河道便是由一些木质栅栏强行分割开来。 徜徉在繁华热闹的十里御街,望着那鳞次栉比的酒楼商铺、熙熙攘攘的来往行人,萧宇有种如入梦境的感觉,这种体会恐怕在现代世界是无法言明的了,总之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 他一会儿要买果脯点心,一会儿给晴雪看手链挂坠,一会儿又要给表演杂耍的江湖艺人打赏个把银钱。 这一路上倒是把晴雪给累坏了,她一次次地拿出随身的精致荷包为自己主人的各种开销掏着银钱,只要萧宇高兴,她便觉得甘之若饴。 在街市上逛了许久,萧宇体力尚好,但晴雪不知不觉间已经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看样子小姑娘的体力是有些跟不上了,只见她时不时地抹着额头上的细汗。 “晴雪,我觉得有些饿了,不如找家酒楼我们吃些东西如何?” “一切听小王爷安排。”晴雪眼眸闪过一抹温存。 恰好在两人斜侧方就有一间门楼颇为气派的二层酒家,门前字旗高飘,招牌上写着“庆阳居”的字样。 “这家看上去不错,不如就去这家。” …… 在两人身后的不远处,一辆普通的黒蓬包厢马车突然停在了那里。 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轻轻拨开了帘布,露出一张苍白无须的中年男人阴测测的脸。 他声音尖细,似乎是在捏着鼻子说话:“是他吗?那个传闻中的逆贼之子。” 而在帷幔后的阴暗处,有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声音答道:“回梅公公,就是他了……” “那些传言当真吗?他看上去哪里像个傻子。” “这个……当年他确实是从树上摔了下来,三天三夜都没醒过来,后来醒了也是呆呆木木,连话都不会说,这是小人在逆臣萧子潜府上亲眼见到过的。” “萧子潜原本就深沉奸猾,先帝到死都不知道一直被他蒙蔽,他能让自己的儿子装疯卖傻也在情理之中。”阴柔之人略感失望道,“原本我还真的以为三清真人显灵,把报应降到他儿子身上了。” “既然如此,公公,那我去杀了他,一了百了!” “杀了他?杀了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先让他活着吧!有时候一个活人比一个死人有用。” 苍白之手退回到了帘内的黑暗中,马车缓缓行进,淹没在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 第19章 卜卦老道 萧宇和晴雪来到了酒楼前,那早已守候在楼檐下的小二见生意来了,赶忙迎了上去,又是弯腰又是作揖。 “郎君要吃饭?” “吃饭。” “哎呀,郎君和娘子真是好眼力,咱这“庆阳居”可是咱建康城里有名的老字号,酒醇肉香,菜品果盘俱佳,雅间也不错?” “娘子意下如何?”萧宇挑逗道。 “小……小……公子何必打趣奴婢。”晴雪脸上掠过一抹娇羞。 “那我们就去尝尝那酒醇肉香如何?” “全听公子安排。” 小二听出两人意思,他喜出望外地冲着楼上吆喝道:“贵客两名,楼上来人伺候着嘞!”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五十出头的小老头也吆喝一声下楼来,点头哈腰要将两人引往楼上。 两人上得楼去,眼前是一个宽敞通透的大堂,堂上有十几张方桌错落放置着,一半已经有了食客。 小老头打量两人衣着,举止谈吐,便知非富即贵,正要将两人往三楼雅间引。 萧宇久违了这种热闹的场面,他也想了解一下当下京城里的谈资消息,便推辞了下去。 只是这如此鱼龙混杂的地方让晴雪有些不舒服,她注意到一旁的几个酒鬼正在色眯眯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若不是自家主人对这里感兴趣,她是一刻也不愿意呆在这里的。 这时的萧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晴雪表情的变化,倒是那个跑堂的小老头经验丰富,注意到了端倪。 他将两人引到了一处靠窗的角落,又赶忙叫几个小厮搬来两座屏风将他们与外人隔开。 酒客们觉得无趣,他们的注意力也便离开了这对气质不凡的男女。 萧宇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的景致,晴雪简单向店里的伙计吩咐了几道菜,便要伺候萧宇茶水。 “晴雪歇着,在外面我们就不分主仆。”萧宇说着便要自己倒茶。 晴雪嘴里答应着,但手里的伺候一样没有落下。酒菜上齐,她也只管给主人添酒布菜,依旧做着奴婢该做的事情,萧宇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就像书里写的那样,酒肆茶楼果然是信息集散的好地方。 虽然隔着屏风,萧宇依旧可以听到外面酒客们的闲谈。 有人说起了近期大齐在边境问题上和魏国的一些争端,双方在寿阳钟离一带摩擦不断;还有人提到了北方那位佞佛乱政的胡姓太后,据说她的一位杨姓情人近期叛逃到了大齐的地界;谈资中自然也少不了他,只是……这些人要么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要么真的把他当成蠢货笨蛋。 听得萧宇直翻白眼,引得一旁的晴雪掩口偷笑。 就在这时,透过屏风间的缝隙,楼梯口出现的一个人影引起了萧宇的注意。 那是一位道长,五十岁上下,两鬓斑白,留着长胡须,面容很是和善。 只见他身上的青色道袍有些破旧,头上挽了个髻,披着雷阳巾,背上还有一口剑,衣袂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的到来同样引起了酒客们的注意,只见他在大堂里找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了下来。 小二哥吆喝着便来到了老道的跟前,他瞥了一眼老道的装扮,便摘下搭在肩膀上的抹布一边象征性地擦着桌子一边问道:“这位道长想要用点儿什么?” 老道宽和的一笑,他从怀里掏出两枚铜钱,说道:“小二哥,一碗清面便可。” 小二哥撇撇嘴:“我说道爷,我们庆阳居有的是山珍海味,但没有两文钱的细面。要吃面啊,往南走过了两个街坊,路边有个面摊儿,那里的面两文钱一碗。” 老道脸上露出了干干的一笑,他答应着点点头,便要起身离去。 见此情景让萧宇有些心中不平,哪有酒家无故赶人走的道理。 “慢着。”萧宇喊道。 闻声那小二哥和老道都往屏风这边望了过来。 “郎君有什么事需吩咐小人?”那小二哥马上换上了一脸的谄媚,冲着屏风便是一作揖。 “小二,我且问你,你们门面做得如此之大,一碗细面两文钱,为何不肯卖予道长?” “这个……公子有所不知,非小人有意刁难道爷。只是本店是京城内有名的老字号,店里的食材取料本就讲究,且都是明码标价,只是……只是本店真的没有低于十文钱的饭食。”小二说道。 一旁的晴雪也小声嘀咕道:“公子,这两年天灾不断,粮食本就歉收,两文钱的细面也难免便宜了些……” 而那位老道似乎并不在意,他捋着胡子宽和地一笑:“呵呵……既然如此,贫道也就不再为难店家了。” 说罢,他起身又向萧宇的方向一拱手:“刚才有劳公子为贫道仗言了,贫道也并非非要在此讨这碗素面,只是贫道讲求一个缘字。早前贫道为自己卜过一课,卦象告诉贫道此时此刻来此一趟可有收获,爻卦可准可不准,既然在此吃不了这碗细面,贫道去往别处便是。” “道长且慢!既然卦象如此,为何又要走呢?” 萧宇见老道如神仙一般的人物,料来此人并非俗物,便又道:“小二,莫要为难道长了,上好的素菜上来便是,账目都记在我这里。” 小二弯腰行礼,他重新招呼老道坐下便去张罗饭食。 老道也并不推辞,他捋着胡须连说了两声:“好!好!”便又重新坐了下来,向萧宇这边点头微笑。 酒楼里人来人往,即使早已过了吃饭的时辰,那份热闹也丝毫不减。 此时的萧宇已经吃了个酒足饭饱,在这里不得不夸赞古人的智慧,在缺少佐料和狠活的年代,能把饭菜做得色香味俱全真是不容易。 再一看晴雪,在他的坚持要求下,这姑娘才勉强地动了几下筷子,其他时间都是规规矩矩地在一旁伺候着自己。 有些人身材窈窕不是没有道理的,美食面前都从不放纵自己。 但不知为什么,恍惚间萧宇又看到了雪晴,晴雪和雪晴,两个相似的人影时而分离时而重合,让萧宇又有一种似梦似醒的感觉,这难道就是庄生晓梦吗? 萧宇轻叹一声,深刻的主仆意识应该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晴雪的身体里,她和上一世青梅竹马的雪晴似是一人却又个性全然不同。 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能培养出这么安守本分又知礼仪分寸的女子。 唯有那罪恶的旧社会……但是萧宇喜欢…… “小……公子,您盯着奴婢看什么,奴婢脸上怎么了?” 晴雪眨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萧宇。 “没……没什么……”萧宇赶紧转过视线,“对了,晴雪,你怎么不吃东西?害得我又吃撑了,再这么下去我早晚得变成个胖子了。” “胖不好吗?奴婢很羡慕那些身材丰腴的姐妹,再说……奴婢的饭量就是这样,奴婢已经吃得很饱了。” 望着晴雪闪烁不定的目光,萧宇也只能摇头微笑:“待会儿去蜜饯铺子,买些蜜饯回去吃吧!” 晴雪的眼中立马闪耀出光,嘴角并不常见的酒窝也显现了出来,但随后她又努努嘴。 在随身的荷包里翻了翻:“小王爷,这顿饭下去奴婢身上带着的银钱可就不多了。” “回去之后,本世子送你个……大金元宝?” 萧宇咧嘴笑了笑,而晴雪托着两腮做气鼓鼓状,只是她的样子格外可爱。 这时,晴雪黑白分明的眼眸瞥向了屏风外。 “那位道长看样子也吃好了。” 只见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已经把碗里的细面吃了个底朝天,桌上的两盘素菜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他并没有离去,只见他自袖口掏出一块米黄色的布帕抹了抹嘴,依旧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借着屏风的缝隙冲着萧宇含蓄地笑着。 晴雪心思缜密,她低声道:“小王爷,那位道长似乎在等您,恐怕是因为奴婢在此,他怕惊扰了女眷,才没有过来打搅。” 萧宇点点头:“那道长似有神仙模样,结识一下又有何妨?” 晴雪扑哧一笑:“小王爷难道忘了吗?前几日朝中亲贵士族竞相上门拜访,小王爷全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如今却要主动去结识一个落魄道人?” 萧宇挥了挥手,“不与那些人结交自有我的道理,而这老道看似落魄,但我看他非是常人。” “无非是那什么五斗米道、天师道,故弄玄虚,靠些符水禁祝蛊惑人心,骗人财物罢了。” 萧宇摇摇头。 在这个年代,有些人尤其是官宦之家出身之人,对道家有如此看法也是有其历史背景的,其中就隐约包含着阶级的对立性。 要知道早期道教的发展主要是在底层人民中进行的,以替人治病和传道作为其发展的手段,而后也经常成为农民起义反抗暴政的工具。 远的有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近的有东晋末年孙恩、卢循东南沿海起义。 但百余年前的东晋时期,葛洪对神仙道教理论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和改造,将封建的纲常名教与道教的戒律融为了一体,融合儒道二教,使其向着有利于统治阶级的方向发展。 进而使道教分化为尖锐对立的官方道教和民间道教。 不管眼前的这位道长出自哪个派别,萧宇都有想要结交的意向。 “小王爷,奴婢让那位道长过来一叙吗?”晴雪问。 “既然酒足饭饱,晴雪,你去结账,我去拜会一下他。” 晴雪点头,先行离开。 萧宇揉了揉跪麻了的脚,待麻劲儿消了之后他才起身走出屏风。 老道见萧宇到来,起身相迎。 “多谢郎君赐饭,敢为郎君名讳。” “叫我萧大郎就行。” 老道面露诧异,他不禁重新打量起了这个看上去丰神俊朗却又如此不拘小节的贵公子。 对此,萧宇并不在意,他的真实身份哪能让人知道呢? 他也拱手:“道长何必如此客气,一顿素饭而已,道长不是说了,因缘而来,那怎能让道长扫兴而归?对了,还没请教道长道号。” 老道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宇,他一甩拂尘,也拱手道:“贫道陶弘景,丹阳秣陵人士,字通明,又号华阳隐居。” 他是陶弘景! 萧宇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有些忘形地盯着眼前这个清瘦随和的老者。 这个名字他曾经在一些历史书卷上看到过,他是道家茅山宗的创立者,也是医药学家、炼丹家。 在他那个世界的史书中,南梁建立,梁武帝萧衍当政时,“国家每有凶吉征伐大事,无不派遣以咨询,月中常数信,时人谓之山中宰相。” 只是眼前这个“山中宰相”似乎在这南齐混得并不好,变成了这个连碗细面都吃不起的老道。 而这时的陶弘景被萧宇盯得有些不自在。 “萧郎君,贫道……贫道脸上有什么?” 萧宇眼冒精光,张嘴就道:“道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目光明晰,神采飞扬……真乃大富大贵之相。” 这话说得真顺溜,不似一个高门公子该有的言语,倒像个跑江湖给人占卜问卦的算命先生。 陶弘景被说得脑后冒汗,而眼前这位贵公子炙热眼神中透着一股崇拜之色,这让陶弘景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闲来无事给自己卜的那一卦就是让自己认识他? 但见对方气度不凡,虽言语放浪形骸,但气质中又不乏一种超乎常人的稳重,真是个奇怪的人。 陶弘景正不知该与这个男少公子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位俏丽的少女恰巧走了过来。 “公子,钱已结过了,公子要走吗?” 萧宇看了眼一旁的晴雪:“晴雪,你猜这位道长是谁?” 晴雪眨眨眼:“奴婢不知?” “这位是有山中宰相之称的陶弘景,通明先生!” 晴雪一脸茫然。 陶弘景也一脸诧异,他虽说在永明年间做过几年官,但早已皈依道教,云游四海多年,何时有过“山中宰相”的称呼。 见到两人茫然的表情,萧宇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的鲁莽。 他拱手向着陶弘景一揖。 “通明先生见谅,在下失态了……失态了……” “不妨,不妨,萧郎君不拘小节,乃真性情也。”陶弘景摇摇头道。 这时,晴雪提醒道:“公子,酒足饭饱,和道长也已相识,不妨就此别过,他日再叙。” 萧宇望了望外面天色,时辰尚早。 陶弘景宽和一笑:“贫道今日来这建康城一则是为这爻卦之相,二则是为访友,今日与秦郎君一见如故,不如趁着这大好时节,与贫道结伴同游,去结识几位朋友。” 晴雪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们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得在暮鼓敲响前回到王府。 但她不能为主人拿主意,便又看向了萧宇。 萧宇似乎明白晴雪心意。 “晴雪,我们就与通明先生游览半日,暮鼓前定能回去。” 第20章 竟陵旧友 山腰竹林间隐约已经可以看到了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院,院前的竹桥下一股清泉缓缓流过,给这恬淡静雅之地增添了些许的活泼。 春意盎然,如此美景,本应让人心情舒畅。 但晴雪看上去却没有这份雅兴,她抬头看了看天。 雷雨过后,乌云已经散去,老天爷像开玩笑一般又露出了笑脸,暖阳拨云而出。 她又低头向前看去,林间小径上,浑身湿漉漉的一老一少正在拄拐前行,那是小王爷和那位老道陶弘景。 他们谈笑甚欢,似乎完全没有被那突如其来的暴雨影响了心情。 只是这一路,小王爷似乎把她给忘了。 但晴雪并没因此而恼怒生气,她似乎从来都不曾看见过自己主人是那样心情畅快地与人说笑,而不用去故意隐藏什么。 若是小王爷每日如此,就是多挨崔管事几顿藤条那又如何呢? 晴雪想到这里,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好多,那种发自内心的久违笑意也萦绕在她的脸庞。 “晴雪,你怎样,还能跟得上吗?” 晴雪摇摇头。 “要不然我背你吧!” 晴雪脸上一红,一种说不出的娇羞在她心底激荡开来。 “公……公子在说什么,又再取笑奴婢了,奴婢其实一点儿不累,只是这一路好山好水,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晴雪嘴上虽然如此说,但她的双腿确实已经酸疼得不行了。 身体的疲劳敌不过内心的幸福,这一刻她又有种如入云端的轻快感,让她走路也有了劲。 她是喜欢小王爷的。 但是……喜欢小王爷的何止她一个?王府上哪个少女不喜欢小王爷呢? 但她明白她只是个婢女。 小王爷金枝玉贵,早晚会娶一位世家千金,或者一位北朝的公主。 而自己却永远只能站在房外小心侍候。 但无论如何,只要小王爷高兴她就高兴,小王爷难过她也会跟着难过。 “那晴雪你快一些吧,就是前面的草堂了!一会儿夜风要是起了,那非得着凉不可。” “喏,奴婢知道了。” 萧宇随着陶弘景来到小院前,里面传来了清雅的琴声。 他原本以为的访友是在建康城外廓热闹的里坊之中,却没想到他会跟着陶弘景来到这城北的鸡笼山中。 这一路足足就走了两个时辰,真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回到青溪那边的王府。 只见陶弘景上前敲了敲门,片刻后,一童子便从门缝中探出半个身子。 问清来者身份后,童子便引着他们进了院中。 脚下是一条碎石路,整个院落静雅整洁。 整个院落并不小,前后参差七八间房,只是大部分都被茂密的竹林给遮掩住了。 院落周围还巧妙地安放着假山,假山下活水引入池塘,几尾锦鲤自水底探出头来。 萧宇赞叹,有如此院落作为隐居之所,主人必定来历不凡。 来路上,萧宇曾向陶弘景打听。 老道呵呵一笑,故作神秘地捋须道:“此乃彦龙小居,不足道哉!” 这个彦龙到底是何许人也呢? 萧宇心中有些疑问,上一世自己少年时酷爱读史,但对于这个“彦龙”他却毫无印象。 或许这个“彦龙”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会后人知道罢了。 越过前院,靠近厅堂,丝竹绕梁之声越是清晰,可是一阵与之相悖的吵闹声也越发清楚。 萧宇好奇,却见陶弘景神色淡然,似乎并不在意。 童子拱手,让三人自行进屋。 三人踏进大堂,房中吵闹之声戛然而止。 屋内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湿漉漉的三人。 萧宇也扫了眼大堂里的众人。 只见宽敞厅堂里大约有六七个人,这些人年龄各不相同,有耄耋老者也有少年秀士,褒衣博带,气度非凡。 房中香雾缭绕,如人间仙境。 其中最引人注目者莫属于窗旁那位抚琴的俊美男子。 男子面如冠日,肤白如脂,气质优雅,卓尔不群,他只瞥了眼湿漉漉的三人,便又醉心于琴谱之上。 一侧棋枰前,两位白发长者气度雍容,正在落子手谈。 刚才吵闹声来自于堂中的胡床。 几人因争吵而面红耳赤,其中一人横眉一凛,见陶弘景到来,“哼””了一声,便夺门拂袖而去。 萧宇正诧异之际,一位白面老者就笑呵呵地拱手迎来:“哈哈……通明来晚矣,错过之前的辩论。” 陶弘景指着拂袖而去的中年人问:“彦龙,子真是怎么了?” 众人哈哈大笑,也包括那两个同样面红耳赤者。 “哈哈,别去管他,他就那性子,想开了就好。”老者说着又打量起了萧宇和晴雪,“通明此来,不知还带了两位小友?” 陶弘景笑道:“哈哈,萧郎君,这位就是我一路上说的那位旧友,范云,范彦龙,南乡舞阳人,前朝时做过宰相,封过雷城县侯。” “什么宰相不宰相,范某如今一介布衣,隐居于此,了却残生罢了。”范云摆摆手,捋着胡子笑了笑,“只是……通明啊,如此才俊该先介绍他们才是。” 陶弘景抚须一笑:“我正想为各位引荐,这位是……萧大郎……和晴雪姑娘。” 陶弘景说完总觉得有些不妥,总感觉少说了什么。 其他人也等着下文,结果却发现没有了。 萧宇并不在意,他向众人一拱手:“在下萧大郎,建康人士。” 那抱拳行礼,颇有江湖气。 众人见了也都面面相觑。 似乎在萧宇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与这满屋的文人墨客大不相同。 晴雪原想福身行礼,但见萧宇那粗犷的样子,一时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她打了一个喷嚏,又咳嗽了起来。 尴尬之余,她却无意间瞥到了那位正在入神抚琴的翩翩公子。 少女心中不禁一惊,方才的随性自然瞬间便荡然无存。 她一下子拘束了起来,低头望着脚尖,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范云以为晴雪面子薄,刚下的失礼让她有些难为情,再看三人浑身湿漉,狼狈不堪。 “哎呀,老夫真是老糊涂了,怎能让贵客如此在这里呢?来人,为三位准备换洗衣物,让月儿去陪晴雪姑娘更衣。” 家仆赶忙答应,自门外来请三人。 出门时,萧宇注意到晴雪表情似乎有些异样,她变得谨慎规矩起来。 “晴雪,你怎么了?” 晴雪眼眸有些闪躲:“没……没什么呀!” 萧宇将信将疑:“真的吗?” “奴婢……奴婢有些冷了……” “快去吧!” 萧宇皱皱眉,她看着晴雪跟随一名婢女快步离开,好像有意要躲避什么。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摇摇头,随着另一个家仆去了客房。 不多时,萧宇便更换了一身长袍回到了大堂,他的衣物被家仆拿去烘烤。 这时他见到陶弘景早已回到了大堂,正坐在胡床上与人谈论着什么。 范云起身招呼他过来坐下,于是萧宇便坐在了范云的旁边。 只听几人正围绕着天道变与不变的话题进行着某种奇怪的辩论。 想必这就是魏晋以来名士间的清谈了。 萧宇听得云山雾绕,有些似有道理,但细想又难免空洞,时间久了,他觉得有些犯困。 “小郎君,看你呵欠连篇,莫非觉得我等谈资寡味,你另有高议?”一个心直口快的老者非要拉萧宇加入辩论。 萧宇哪懂这些,脑子里斗大的清谈概念都不存在,怎么跟人说“三玄”呢? 好在他高中大学时学过哲学,也听过一些辩论赛,“鸡生蛋还是蛋生鸡”那些无聊的东西谁能说明白,无非是诡辩罢了。 他也放得开,一些他想当然的理论加上近现代的一些名人格言,让他在这辩论场上横扫一片。 古人是没听过那些没什么章法和典故的新奇道理的,有些不能接受,但有些想想似乎也能发人深思。 就是这厮诡辩起来不给人留还口的余地,直到把人说得哑口无言。 心急老者抱怨道:“此子诡辩耍赖,所言之事不通情理,与那先前离去的范子真实数同类,却又诡异狡猾。” 陶弘景和范云颔首而笑,这少年心中所想天马行空,不拘典籍,却又让人说不出什么,真是怪才。 而萧宇本人就本着脸皮厚,把自己那些快忘光的书本知识结合着自己的杜撰在这里大杀四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态度应对一切。 很快他便觉得清谈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情,起码看着那些大儒为了驳倒自己抓耳挠腮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这次不算,再换论题!”心急长者被驳得从胡床上跳了起来。 陶弘景和范云相视一笑,范云道:“今日到此,改日再议。我让下人去准备酒菜,今夜溪边亭阁,咱们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而这时,萧宇这才想到时间已晚,眼看日落西山,而自先前晴雪离开就再没见她回来。 他不免有些担心,起身要去寻人,却被人一把抓住。 抓他的正是方才被他辩得哑口无言的心急老者。 “小子哪去!再来与老朽说道说道!” “不辩了,再辩你也说不过我。” 心急老者正要发作, 陶弘景问道:“萧郎君,可是有事?” “晴雪……我的侍女呢?这么久都没见她回来。” 众人哈哈大笑,范云拍了拍萧宇的胳膊。 “萧郎君放心,晴雪姑娘正与老朽的孙女在一起玩闹。” 萧宇稍稍宽心,但见天色将晚,回去恐怕城门已关,正在考虑今晚该如何对付。 就在这时,丝竹之声停止。 只见抚琴的俊美男子离开了古琴,站到了窗旁去看那林间落日之景,他随口道: “山间落日晚霞红,竹林悄然闻晚风。 惊鸣余晖映山色,自是田园一点红。” 大堂内众人的目光都移到了那位俊美男子身上。 夕阳映照下,男子立于窗前,如一幅画一般让人久久不能回神。 萧宇也觉得这衣袂翩翩的男子如神明般确是好看,有一种可远观而不敢亵渎的感觉。 “至明兄,就这四句吗?”先前性急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桌案前,已经挥墨写下了这四句。 俊美男子细长的眉眼瞟了老者一眼:“佐公兄有强识之才,何必记下,若兄有好诗句,弟不妨将前四句赠予兄。” 萧宇看向了那位性急老者,他默念道“强识之才”…… 有强识之才的,放眼这个年代,那必是他了。 当年丢失《五行志》四卷,却能完本默写下来的陆倕。 萧宇看看范云,又看看陆倕,想必那个拂袖而去的中年人就是提倡“无神论”者的范缜了。 再看看大堂的其余几人,那一个个必然都不是等闲之人了。 “至明兄有这兴致,在下不才,心中也有一首诗,今就写予众人!拿笔来!”放言者是方才下棋的一位白衣秀士。 众人跟随白衣秀士来到书案前,白衣秀士略作沉思,下笔如神。 这时陶弘景碰了碰萧宇的胳膊,道:“此乃萧琛,萧彦瑜也。” “莫非……”萧宇望了望陶弘景,“道长,莫非竟陵八友……” “竟陵王都死去多年了,何来竟陵八友,不过是一群文人寄情山水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那边传来一阵叫好之声,但很快众人又都沉默了下去。 陆倕心急,抢先念了出来。 “执手无还顾,别渚有西东。 荆吴眇何际,烟波千里通。 春笋方解箨,弱柳向低风。 相思将安寄,怅望南飞鸿。” 众人开始思索整诗意境,久久不能明晰。 众人不解,萧宇淡然一笑。 他大概知道在这曾经的“竟陵八友”中最年幼的萧琛在此做此诗用意为何,但这等聚会之时,拿出这诗就矫情了。 萧宇的淡然一笑此时正被那俊美男子捕捉。 两人四目相交,对方报以谦逊的微笑,萧宇也笑着点头作为回应。 众人忘了时间,一个个又诗性大起,开始陆续作诗。 萧宇哪懂这个,只是跟在众人后面看个热闹。 别人点评,他也装模作样地点头说好。 就在这时,萧宇又给人捏住了胳膊,一看又是那心急的陆倕,萧宇感觉真是与他犯冲。 “小子,别老说人家诗好,你倒也做两首让老夫瞧瞧。” 萧宇一脸委屈道:“我哪懂这个。” “作诗何难,开口便来!” 萧宇望着满厅堂里的文学大家,似乎大家也想看看这位初来小友的文采。 自己随口说个打油诗,那不笑破人的肚皮。 “做做无妨,全当消遣游戏。”范云说道,“我大齐朝,自武帝永明年间以来,诗文昌隆,就是一个农夫或者贩夫走卒随口吟出一首诗来也不惊奇,全当消遣玩笑。” “那好吧!”萧宇为难地点点头。 他望向竹窗外,夕阳已近地平线,忽然阴云又起,雷电之声滚滚而至。 他咬了咬嘴唇,走到案前提笔挥墨。 众人围看着,陆倕突然笑道:“这是什么诗啊,毫无对仗可言。” “佐公莫多言,往下看看。”范云道。 众人边看边嘀咕,他们从没见过有人如此作诗。 不一会儿,萧宇就将那“诗”写完了,他嘿嘿一笑,却见那俊美男子向萧宇投来赞许的微笑。 就在这时,外面雨如倾盆而下。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由远而来。 “哈哈,定是那范子真遇雨又折回来了!”陆倕笑道,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不一会儿小童就领着一个身着蓑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不是先前离开的范缜,却是另有其人。 来者脱下蓑衣,先向主人范云拱手一揖。 “彦龙兄,叔达公事繁忙,无法来赴这十年之约,特让在下前来。” “哦,真简兄!你我也有数载不见了吧!”范云赶忙回礼,“真简兄能来,那也让寒舍蓬荜生辉。” 那个名唤真简的男子与堂中众人一一作揖行礼,见到萧宇,他略感意外,也与萧宇互相还礼。 这时萧宇才知道来者是张弘策,字真简,范阳方城人,而他之前所说的“叔达”正是此时身兼荆、雍二州刺史坐镇襄阳的萧衍的字。 俊美男子见张弘策前来,眼神中似有鄙夷,他走向门前,一位白衣家仆状的童子上前为他穿戴好雨衣。 “至明这便要走?不留下来与众人饮上几盏?”范云上前道。 俊美男子冲着范云拱手:“彦龙府上高朋满座,小子不便打搅,改日再来拜访,如约曲水流觞。” 众人了解俊美男子脾性,也便不做挽留。 而俊美男子突然又看向萧宇:“郎君可愿与在下结伴,共回建康?” 萧宇看了眼陶弘景和范云。 “若郎君愿意,可在府上长住几日。”范云道。 “萧郎君与贫道有缘,若郎君愿意……” 萧宇一拱手:“在下是偷跑出来的,回去晚了,怕随身侍婢又要挨罚了。在下既然知道彦龙先生宝宅,下次必定还会登门拜访。” 众人起先惊讶,然后都相视而笑,这位少年果真与众不同。 待送走了萧宇和俊美男子,众人正要回到桌案之前。 只是外面雷雨又来,亭阁饮酒就要变成室内的了。 此时却听一声惊叹:“这是谁做的诗!” 那正是张弘策,此时他正站在书案前赏析着众人之前所做的诗。 “那是诗吗?小儿玩笑而已!”陆倕笑道。 范云和陶弘景一起拿起萧宇之前所做之诗,两人互望了一眼,便又不约而同地一字一句地默念了起来。 范云是文学大家,诗词歌赋自不在话下。 陶弘景虽已出家,但他文学造诣亦是很高。 范云反复研读,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书案。 陶弘景闭眼冥思,今日与萧宇同上鸡笼山遇雨的画面又在眼前。 陶弘景突然睁开了眼,这是有怎么样的气魄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呢? 这不是诗,这是一种新文体,这种崭新的文体是他们前所未见的,若此文体发扬出去,那定然在南朝文坛上掀起一场新的暴风。 陆倕开始嗤笑,但看着看着他也笑不出来了。 “佐公,念予众人听听。”范云严肃道。 陆倕深吸一口气,生怕自己此时气息不足。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且徐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陆倕读完最后一字,他闭眼沉思,不管这是诗还是什么新文体,那小郎君的气度绝非常人可比。 自己半生学问,也曾官拜中书侍郎,先帝近臣,宦海沉浮多年,却觉得自己远不如这初入茅庐的少年。 “一蓑烟雨任平生,如此境界,我陆倕不如也。话说回来……那个萧大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众人皆茫然不知。 站在一旁的陶弘景若有所思,他屈指一算,嘴角微翘,会心一笑。 第21章 鲜衣怒马潘家郎 萧宇随着俊美男子走出了草舍。 暗淡天色中一辆黑蓬马车正停在竹林外的小径旁。 十几个下人打着油伞恭恭敬敬地迎候在那里,站在前面的几人手里还提着红灯笼,灯笼上隐约可见“永宁”二字。 永宁? 见这两字,萧宇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停下了步伐,诧异地望向了与他并排而出的俊美男子。 “萧郎君,请。”俊美男子笑着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你是谁?”萧宇警惕道。 男子笑着拱拱手:“尚未介绍自己,在下潘铎,字至明!豫章宜丰人士。” “你就是驸马都尉潘铎!” 萧宇惊呼道,他万万没有想到晴雪总是在自己面前说个不停的驸马都尉就是眼前的男人。 那也难怪,根据晴雪的描述,有如此风流气度,就像画中仙人一般的人物,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吗? “正是在下。”潘铎拱手狡黠一笑,“只是我尚不知江夏王世子还有一名讳叫萧大郎。” 说罢,潘铎放声大笑,如狂士般放荡不羁。 萧宇歪了歪嘴,尴尬得不知该用何等表情去面对潘铎,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对方真是个能把话聊死的主。 倒是自己什么时候露的馅儿,让对方发现自己身份的呢? 晴雪! 对,他必然是认识晴雪的,毕竟晴雪之前是在永宁公主萧玉婉身边侍候的婢女。 想想晴雪之前的古怪行为,就能印证他所有的猜测。 但是晴雪她人呢? 萧宇正要四下环顾,后背却被人推了一把。 “走吧,萧郎君,你的丫鬟正在在下的车上呢!” …… 阴雨依旧,摇晃的马车在山间泥泞小径上缓缓前行。 宽敞车厢内熏香缭绕,借着昏黄的烛光,当人昏昏欲睡。 上车之后,萧宇就一板一眼地跪坐在车厢一侧,并非是他想这么做,只是因为被揭穿身份后心里紧张,让他有些放不开手脚。 而晴雪像一只听话点小猫一样,一直偎依在他的身旁,却也不敢有太多的造次。 倒是潘铎一脸放松,慵懒地倚靠着小几看着一卷书,整个身体摊开,占据着车厢内的大半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潘铎似乎是乏了,他放下手里的书卷,看了眼萧宇和晴雪。 “萧大郎,饿了吗?” 萧宇机械地摇摇头,但他的肚子却诚实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潘铎推了推窗棱,外面雨声依旧,只是灯光范围之外都已是一片漆黑了。 他打了个呵欠,直了直腰,顺手打开了小几旁的漆盒,自里面拿出几个精致小盘放在小几上,盘里都装着些果脯糕点。 “吃些垫垫肚子,要说回到建康,还得有几个时辰。”说着潘铎将一个小饼递给了萧宇。 萧宇谢过,又将小饼拿到晴雪面前。 晴雪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潘铎挑了挑眉:“你家主人赐你的,你怎可不接,再者你已不是我府上的婢女,虽说尊卑有序,但这里也无外人,也不必如此绷着,唉,你眼中的我可是那食人的阎罗?让你如此胆小谨慎起来了。” 晴雪并不多言,她跪伏谢过之后,才肯接住小饼,小心翼翼地吃起了起来。 虽说是婢女,懂尊卑知分寸是好,但晴雪的表现却让萧宇觉得有些异样。 在这个时代,主仆关系是否就应该如潘铎和晴雪这般,而自己是不是对下人们太好了? 但是无论如何,晴雪正萧宇心里可能是那个例外。 萧宇正想到这里,潘铎已经将另一个小饼递给了他。 突然,潘铎用手指敲了敲小几,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一次,萧宇差点儿被掉入喉咙里的小饼给噎住。 这驸马都尉怎么会突然背起这首《定风波》。 但他不得不赞叹潘铎的好记性,想当年自己读到苏东坡这首词,为了能在女同学面前装个文艺青年,都不记得背了多少遍才背下来,但最终也没用得上,今晚却在一群老东西面前装了个逼。 而这潘铎大概只看一遍就倒背如流了吧! “都说江夏王世子愚笨,真是那世人瞎了眼,若不亲眼所见,我这做姊夫的都不知道世子竟有如此才情,与那沈约、范云草创的什么永明诗体相比也不遑多让,来来来,与我这做姊夫的好好聊聊你是如何做出如此佳篇。” 萧宇咧嘴笑了笑,或者说是自己嘴巴有意无意地抽了抽, 说实话,他本人文学素养一般般,读的书大多用来应付考试,他又怎能与人尤其是像潘铎这样的年轻俊才讨论诗歌鉴赏呢? 他眼睛有些躲闪,却无意中看到身旁的晴雪此时正两眼冒光,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那一刻,萧宇的虚荣心又被激了起来,他是不是该拍拍胸脯说这是我随性而作的一首超前诗歌,不值一提。 要是真这么说,那就真是不要脸了。 “唉,这词……不是我作的,我本不懂诗词。”萧宇低了低头道。 “噢?当真?”潘铎秀眉微挑。 潘铎出身在一个富足的官宦之家,他们豫章潘氏虽非一流世家,但也是上等士族,他自负学富五车,如此佳篇若早已问世,他怎能不知,但对于这“莫听穿林打叶声”他确实在过往闻所未闻,就连范云、陆倕那些文学大家也都如此。 那怎会是另有其人所做呢? 他有些不信,原本慵懒的身子也收敛了许多,他与萧宇对坐,轻佻的眼神变得认真。 “这就是小王爷作的!” 突然间晴雪的声音响起,原本唯唯诺诺的小婢女突然一脸认真起来,那一反常态的样子却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唉,真不是我作的。”萧宇觉得头大,一脸认真地说道。 “就是小王爷作的。”小婢女的胆子大了起来。 一旁的潘铎觉得这对主仆一唱一和甚是有趣,他挑逗道:“晴雪何时变得如此放肆了,若这诗不是你家世子所做,那到底是何人所做?说来出处听听。” 一句“放肆”又让晴雪变回了那只听话的小猫,躲在了萧宇的一旁。 萧宇一脸沉思状:“实不相瞒,那日梦中梦见一身披斗笠蓑衣的老者,与他结伴游山遇雨,这是梦中老者所作。” 潘铎哈哈大笑:“我也每日做梦,怎不见梦中之人也作诗与我听。” “这不叫诗,这叫词,还有词牌名,这叫《定风波》,后世是用来唱的。”萧宇一脸认真说道。 “休在这里取笑,我只当你是天才,不学无术,却有如此天赋。” 晴雪这时又插话道:“谁说小王爷不学无术,驸马爷留在府邸没来得及搬走的书卷都被小王爷重新读了,还……还都做了批注……” 说到最后,晴雪的声音明显小了。 他知道潘铎视书如命,小王爷是最近才开始学着写字的,并且已经写得很好了,但要是被这位驸马都尉知道,小王爷在那些书上一直在“鬼画符”,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那必是暴跳如雷,要找她家小王爷拼命。 但潘铎现在似乎没有生气的迹象,他倒有些忍俊不禁:“还做了批注,改日我去你府上看看,看世子你是如何批注。” “那好!” 晴雪奇怪萧宇居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潘铎又把身子往萧宇这边靠了靠,他有意挑逗:“喂,世子,这……词真是梦中所得?” “正是。” “还有没有别的?说两首听听。” “我还得留着装逼呢!怎能都告诉你?” “装逼?那是什么?”潘铎一脸懵。 “唉,欠人情总得还是不是?”萧宇无奈,“看在我占着你府邸的份儿上勉强送你两首。” “哪两首?说来听听,最好是像你所说能在……能在人面前装逼的那种。” 潘铎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期盼,那炙热的眼神让萧宇整个人都接不住。 就在这时,突听“咣当”一声! 马儿声嘶,车厢剧烈一晃,车内三人被巨大的惯性猛地一甩,重重地砸在了车厢壁上。 马儿似乎脱缰而逃,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 还没等人回过味来,外面马上传来一阵骚动。 “有贼人剪径来啦!”有人喊道。 外面一阵嘈杂,但听“嗖嗖嗖”三声破空而至,紧接着便是两声惨叫。 萧宇觉得脸颊就在刚刚被什么撩到,回过神来,却见一支羽箭自窗棱处窜出,就钉在离自己脑袋不足一指节的地方。 真是大幸! 萧宇心有余悸,借着尚在燃烧的灯烛,萧宇看了眼晴雪和潘铎。 外面雷声轰鸣,莫非是自己泄露天机,老天爷要来收自己不成? 容不得多想,萧宇赶忙把蜡烛吹灭了。 此时外面已经可以听到“叽里刚当”金属碰撞的声音。 “你把蜡烛吹了作甚啊!看不见啦!” 黑暗中听到潘铎不满的抗议声。 “有灯光就是个活靶子,不怕把贼人都引过来啊!”萧宇小声道。 他靠在厚厚的车棚板前凝神细听,外面的金属碰撞声很快变得零星,但鬼哭狼嚎声骤起。 “潘驸马,你外面带了多少武林高手啊!” “武林高手?只有家丁常随,有两个是家中护院。” 萧宇抽了抽鼻子,看样子潘铎那些手下战斗力得弱的爆表,在这车上留着恐怕早晚得遭遇不测。 若真是开山剪径的毛贼,也就抢些值钱的东西罢了,多做杀戮对谁都无益。 但是……车上有女眷,晴雪在这里恐怕就难说了。 还有那个驸马都尉潘铎,如此尤物,恐怕山贼对他的兴趣比对晴雪还大。 想到这里,萧宇不禁下半身紧了紧。 “风紧扯呼!” “啊?” “就是抓紧逃跑的意思!” 萧宇说着拽起潘铎的衣衫就往外扔,拉起晴雪的手就往车厢外跳。 外面夜雨还在下着,但雨势似乎较之前小了些。 几个破碎的红灯笼躺在泥地里,忽明忽暗,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借着微光,萧宇把潘铎自泥水里拉了起来,四下看去。 五六具尸体躺正在不远处,有两名家丁还在拼死抵抗,他们吸引了大多数贼人,但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而舍主逃走的也是不少,只见他们跑,后面就有黑衣人在追,追上了便一刀了结,不留活口。 萧宇眉头一皱,不留活口,他们还是拦路打劫的强盗吗?不,他们是来杀人的。 到底杀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萧宇知道他们得马上逃。 他无意中发现潘铎就像个睁眼瞎,满地乱抓。 这人难道有夜盲症? 趁着雨势能阻挠一定的视线。 萧宇一手一个,拽着潘铎和晴雪就往路边的灌木丛中钻。 潘铎真如没有的苍蝇一样,他似乎分不清形势,还以为自家奴仆神通,把山贼打得落荒而逃,他的嘴里一直嚷嚷着“别让贼人跑了”之类的话。 这可气坏了萧宇,要不是永宁公主萧玉婉对自己不错,他真想一脚把潘多给踢出去。 “喂,闭嘴!别鬼叫了!”萧宇恶狠狠地说,“你看不见,我告诉你,那边正在杀人呢!杀你的人!” 潘多不傻,马上闭嘴,但除此之外在黑暗中还赶不上个幼童。 灌木丛中,萧宇看看潘多,又看看晴雪。 “咱们得逃,趁着被人发现之前赶紧逃,不能按原路回建康,得绕道!” 晴雪一脸信任地点点头。 潘铎一直侧着脸,他看不见便用耳朵听。 现在这些人中只有萧宇是主心骨,他望了望前方,密林深处空隧异常,那里深处便是大山。 萧宇拍了拍身旁的同伴,示意他们往身后走。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马车旁传来了贼人的声音。 “车里是空的!那妖妇不在车上!” “蜡烛还是热的,车里之前肯定有人,这会儿估计也走不远!” 萧宇停下了步伐,他略微定了定神。 他发现那些人说话口音不像是建康本地人,而那种口音之前似乎并没听到过,但那确实是一种生硬蹩脚的古汉语。 他们……到底是谁? 萧宇正在犯疑,却眼看着潘铎整个身子直接撞向了一棵大树。 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枝叶间“哗”的一声,无数雨滴纷纷落地。 萧宇心头一沉,这睁眼瞎真该补补维生素a了。 这时只听耳后传来了叫声:“人在那边,杀了便是!” 第22章 死里逃生 “快跑!” 萧宇低吼一声,拉起两人就往密林子里跑。 耳边风声呼啸,沾着雨水的分叉枝条不停地抽打在这三人湿漉漉的身上,一阵生疼。 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他们身后,黑衣人正在一刻不停地向他们逼来。 跑了没多久,晴雪突然甩开了萧宇的手。 “呼呼……小王爷,奴婢……奴婢实在是跑不动了!小王爷不用管奴婢了,带着驸马先跑。” 萧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别瞎说,赶紧跑!” “萧大郎……我也跑不动了,但你不能放下我不管,我是驸马都尉,你的姊夫。”潘铎这睁眼瞎也掐着腰喘起了粗气。 萧宇觉得好笑,这平日里风姿绰约的潘驸马真是个绣花枕头,在生死关头还不如个小姑娘。 再说他原本就没想要抛弃这人。 “我知道了!没人要甩下你?” 一顿废话就是浪费时间,雨声中掺杂着的刀剑劈砍枝藤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萧宇焦急万分,拉起两人就继续跑。 只是没跑几步,就听潘铎发出“哎呀”一声。 萧宇只觉得右手一沉,一股巨大的下沉力将萧宇整个身子往右边带了过去,他重心一歪,连带着左边的晴雪,三人一起向着未知的黑暗中滚落下去。 又是一阵的头晕目眩和浑身撕碎般的生疼,世界又短暂地平静了下来。 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似乎掉进了一处说不清深浅的坑洼地。 幸好身子底下都是被雨水浸透的烂泥,不然就这一滚,身子都得散架了不行。 萧宇挣扎着要爬起来,手里似乎捏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就听晴雪“哎呀”轻叫了一声。 萧宇赶忙道歉,黑暗中婢女没有回应,倒是潘铎不知为什么骂了两句。 顾不得这些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地靠近,再这样下去他们被发现就只是迟早的事。 “你们在这里别动!我去引开他们!”萧宇小声道。 晴雪似乎开始抽泣。 潘铎倒是痛快:“好!好!你去引开他们,我们不做你的累赘。” 唉,萧宇摇摇头,真不知道自己那位作为天之骄女的皇姐到底喜欢上了他什么,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罢了。 萧宇不再多想,一个飞身跃起,三两下就从泥坑里跳了出来。 他略微回头,那坑洼地确实不深,只是借着天色才刚好将其完全掩盖住了,说实话这里确实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这时眼前突然寒光一闪,黑衣人就近在眼前了。 萧宇急忙向北边跑了十几步,似乎没太引起对方的注意,他便又使劲摇了摇一旁的树枝。 那“哗啦啦”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这下真的把那些黑衣人吸引过来了。 萧宇撒开腿继续往北边跑,脚下虽然泥泞,但长期的体育锻炼让他在这时受益匪浅。 那些追着他的黑衣人明显耐力不如他,追着追着就被追掉了。 他不得不再摇摇树枝,省得被这些人追丢。 不知这样跑了多久,萧宇突然觉得身后没有了 动静。 他觉得奇怪,同时放慢了步伐。 此时雨又停了下来,密林中一下子陷入到一种万籁俱寂之中,让他不禁觉得有些诡异。 事出蹊跷,萧宇屏气凝神静听,除了风吹枝叶的摇摆声,他再听不出其他声音来。 那些黑衣人见追不上自己都放弃了吗? 不对,他们是来杀人的。 要是作为职业杀手的话,没有可能这么容易就放弃目标的。 只可能是……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袭遍萧宇全身,他稍一扭头,便听到一阵疾风之声破空而来。 只见一个黑影如鬼魅般地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眼前,那速度之快,让他应接不暇。 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肚子就被狠狠踢了一脚,整个身子向后连续翻滚,最后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到了粗大树干上。 那一刻他眼冒金星,肚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儿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刷刷刷……” 只听周围林木间渐渐又有了声音,五六个黑衣人向着他这边包围了过来。 唉,看来今天真得交代在了这里,萧宇苦笑,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沫,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弯月拨云而出,周围似乎亮堂了一些。 七个人齐刷刷地向他围了过来。 “大哥,就他一个,宰了便是。”一个黑衣人说道。 萧宇心头一震,死到临头,作为一个正常人他也会害怕,但求生的欲望还是让他大脑飞速地转了起来,他得想办法活下去。 “慢着动手,那妖妇不在,留个舌头问清楚再说。”为首的黑衣人沉声说道。 看来自己有转圜的余地了,撒谎骗人谁还不会? “众位好汉饶命!小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什么说什么。”萧宇忙拱手求饶道。 这些黑衣人哈哈大笑。 “萧玉婉那妖妇呢?她在哪里?快说!” 萧宇此刻恍然大悟,一直妖妇妖妇的,原来这些人是冲着永宁公主萧玉婉来的。 但这些白痴似乎是找错了地方或者说没找到方法,看见灯笼上“永宁”两个字就认为永宁公主就在车里吗? 这就是个教训,告诉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太高调! 话说回来,难道要告诉这些蠢货永宁长公主不在这里,这是驸马都尉潘铎的车驾。 说完这些,想想后果也知道,自己的小命肯定就没了,要想活命就不能这么说! “哦哦,萧玉婉啊!我知道,就是我把她藏起来的,我知道她在哪里?” “快说!她在哪里!” 萧宇眼珠子不敢乱转,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但他的大脑依旧在飞速地转动。 “你们得先答应不杀我才行!” 黑衣人都哈哈大笑。 一人上前又是狠狠地踢了萧宇一脚:“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萧宇疼得满地打滚,但他心底却在盘算,这些黑衣人肯定饶不得他,就连个定心丸都不肯给。 为首的黑衣人这时一摆手:“行了,拉他起来,告诉他,若老实交代,让他死得痛快些,若不然,就让他看看你们的手段。” 两个黑衣人一起上前,一左一右就把萧宇给提了起来。 双手的力道如同两个铁钩,深深地刺进了萧宇的臂膀,让他一阵撕心裂肺。 “快说,让你死得快一些,不说,先一寸一寸地割了你的舌头。” 萧宇喘了两口粗气:“大爷,我……我想说呀!但我说了之后你们也找不到她,这里地形复杂,我能说得清楚吗?但我认路,带路总行吧!” 众人似乎都觉得萧宇说得有理,黑衣人头目托着下巴沉吟一声。 萧宇见有机可乘,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杀了我,你们也早晚找得到萧玉婉那贼婆娘!我只恨不能亲眼见她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不解,但又觉得眼前这少年说话自相矛盾,明显就在胡说八道。 “杀了他,我们自己找!”黑衣人头目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喏,大哥!”一个黑衣人一听要杀人那可是喜出望外。 “等等,等等,先别杀我!等我带你们找到萧玉婉先杀她再杀我也为时不晚!” “你这人不老实!”黑衣人头目恶狠狠道。 “我怎能不老实了,我的命都攥在你们手里还能不老实,有时候越是说实话越是没人信!再说你们想杀我还不容易,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为什么我既然藏了萧玉婉还想要她的命。那是我当时摸不清状况,一害怕才撒丫子跑的,至于我为什么会恨萧玉婉,那都是为了驸马都尉,就是她活生生地拆散了我们……” 萧宇说得自己都觉得恶心,还要摆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他明显觉得提着自己的两只铁手似乎松了好多,估计是自己把那两个壮汉也说得恶心了。 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士族上层的一些人吃饱撑的,确实是有龙阳之好,喜欢一些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但这种风气也并未在整个社会上全盘铺开,在以儒家思想为主的社会教化看来,喜欢同性那是不被允许甚至不能理解的。 有这种性取向问题的人也会被世人所看不起,甚至排斥在正常人之外。 而自己就此吐露“性取向”的问题,也足够让这些五大三粗的直男厌恶嫌弃的了。 只见几个黑衣人不有意无意地退了几步。 萧宇见预想达成,继续乘胜追击。 “众位大爷,就因为萧玉婉那贼妇从中作梗,我与那驸马都尉便无法长相厮守,我恨她入骨,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若杀得此妖妇,小人愿意用身体报答各位……。” “别说了!恶心死我了,我等可无断袖之癖!”一个大汉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 其他黑衣人似乎也有些将信将疑。 这小郎子确实英俊,骨子里似乎还真带着点儿娘们儿才有的骚气,有那种特殊癖好的大约都是这种人了。 想想那传说中的驸马都尉潘铎,那也是能让男人为之着迷的主,两人碰到一块儿溅出点儿火花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想到这里,反而为那倾国倾城的永宁公主萧玉婉感到不值。 众人正遐想万分,黑衣人头目却冷冷道: “夜长梦多,杀了他,咱们自己找!” 但那几个手下却没有一个想要动手,反而有点儿畏手畏脚。 确实,要杀个正常男人,他们眼都不会眨,但这种骚气十足的玩意儿,怕动了手,晚上睡觉这家伙都会跑自己梦里,要多膈应就有多膈应。 “没人动手,那我自己来!” “等等,再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黑衣人头目觉得这家伙聒噪得狠,对于“娈童”,他早已心生厌恶,只是一刀下去的事。 待他正要拔刀,萧宇抢先喊道:“驸马都尉带着三千骁骑军就在我们三里之外跟着,若是他发现公主遇险……你们想想吧!” 刀未完全出鞘又给收了回去。 “那可当真?” “我用我先人发誓!” 黑衣人头目咬牙道:“机会转瞬即逝,时间要紧,就信你这一次吧!” 萧宇终于舒了口气,小命暂时保住了。 “嘿,小郎子,赶紧起来带路。” 萧宇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胳膀,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虽然肚子被人踢了两脚,但他并未受什么太重的伤,在找到下一个逃跑机会前他只能暂时装装柔弱了,似乎自己装得挺楚楚可怜的。 只是这时有人在他屁股上猛踹了一脚,还哈哈大笑。 于是萧宇就这么耻辱地“带起路”来了。 林中鬼影森森,时而听见夜猫子难听的啼叫。 萧宇左顾右盼,带着黑衣人在林中打转。 他先是往南然后往东最后往北,这路越走越远,他估摸着这群黑衣人也被他溜得晕头转向,再怎么走也找不到回去的道儿了。 那潘铎和晴雪也就安全了。 想到两个伙伴,萧宇的脚步开始轻快了好多。 而那些黑衣人因为走得太累,纷纷发出一阵牢骚。 “等等!”黑衣人头目突然厉声喊道,“小郎子,你不老实吧!要把我们往哪儿带呢!” 萧宇没有再理会他,他撒腿就跑!几乎是拿出奥运冠军百米冲刺的速度来。 身后的黑衣人眼见上当,骂骂咧咧地追着萧宇就跑。 也有人对着密林子就是一阵放箭,但都结结实实地钉在了树干上了。 萧宇一路上盘算过了,只要双方距离拉开在二十米以上,就看不见前面的活人了,到时候他就可以绕个方向再折返回去找潘铎和晴雪。 想得正美,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疾风之声。 萧宇知道这群黑衣人中有轻功了得的,他越发不敢放松,要是再被他们逮到,那自己小命也就不保了。 就在这时,前方密林似乎到了尽头,隐约间有一个个黄色的火光闪动,前方有人,一大群人! 萧宇顾不得其他,大吼一声:“驸马都尉救命!” 那些黑衣人似乎被他唬住了,停下脚步都不愿再追。 黑衣人头目厉声道:“别听他的!快杀了他!” “救命啊!要杀人啦!” 萧宇用尽力气拼命喊道。 而路上那一队夜行的队伍似乎听到了萧宇的呼喊声,整个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隐约间已经能够听到了马儿的嘶鸣。 祸水东引,这招算不得光明正大,但萧宇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闭着眼,使劲往前跑,他听到了马儿的叫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恍惚间,他有一种百米冲刺即将到达终点线的错觉。 突然一支羽箭擦着自己的发髻而过,他心中一惊,但紧接着他的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那支箭是射向黑衣人的。 看样子他们交上火了!还死了人,那就是他们双方拉仇恨了,不关自己什么事了。 萧宇正在窃喜,突听身后一人长喝:“小郎子拿命来!” 一道寒芒斩破夜空就向着他的脖颈砍来,萧宇分明听出那正是黑衣人头目,想来他已对自己恨之入骨了,而这一刀就是为了要自己命而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大地微震,一人一骑及时赶到,一柄长枪破空而至,正好将那刀锋化解。 这凶险的一幕已经吓得萧宇双腿发软,差点儿得尿裤裆子里了。 好在有人突然及时赶到,一把将吓傻了的他扶住。 那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萧宇向他道谢,他并不回答,只是对着萧宇憨憨一笑。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真是恍如隔世啊! 就在这时,只见又有四五名骑士风驰电掣般地与他们擦身而过,去和那些黑衣人缠斗去了。 再往路那面看,火焰排成一条长龙,一队人马军容森严,正静候在那里。 “你可无事?” 忽听背后有人问道,萧宇忙回头去看。 月光下,他见一人一马正在自己身后,一脸关切。 萧宇眼中绽放出了光彩,激动的热泪滚滚而下。 “刘世叔!你回来啦!” 马上之人笑容绽放,他正是之前去往荆州联络旧部的刘伯宣。 第23章 昭明太子 月色下,刘伯宣对着萧宇粲然一笑,胯下漆黑骏马却在不停地踢打着地面。 刘伯宣一勒马缰,枪杆轻拍马臀。 “石斛,替我照看好小郎君!” 说罢,他回头又去与那黑衣人头目鏖战去了。 石斛? 萧宇扭头看了看身旁那个满脸憨态的年轻人,他正冲着自己傻笑。 萧宇也冲他笑了笑。 只见对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嘴里发出哇啦不清的声音,还用手不停地比画着。 萧宇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叫石斛的年轻人不会说话。 待他比画完了,萧宇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把萧宇扛在了肩上,毫不费力地扛着他一直走到林子外面的路边,才又把他放了下来。 萧宇被这年轻人的神力惊了一跳,而石斛依旧脸露那份憨态,打着手势手示意萧宇在此休息。 而自己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队列之中。 这里就只有萧宇,一阵多巴胺剧烈释放之后,他现在终于觉得浑身发软,有些脱离的感觉。 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就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烂泥堆上。 好一阵子气才喘匀,听了会儿林子里传出的喊杀声,他才扭头重新打量起了离自己不远的那支夜行的队伍。 这支队伍看上去也并不长,二三十来人的模样,但都是些精壮汉子。 身上都穿着同样制式的黑色劲装,左手举着火把,右手在腰间握着环首刀,分作两列守在一辆包厢马车两旁。 看这支队伍庄严齐整的模样,萧宇料想到这些人定然都是出自军伍。 马车里到底坐着什么人,还有刘世叔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起,这让萧宇一时也想不到。 萧宇正想到这里时,就见那辆包厢马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了。 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一位身披暗黄色披风、头戴进贤冠的文雅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 他看到萧宇,从容一笑,老远就插手向着萧宇行礼,姿容儒雅,风姿绰约。 萧宇也不好再坐在泥地里,他赶忙起身,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整了整还没散掉的发髻,也有模有样地向着对方行礼。 这是古人的规矩,必须遵循。 想来之前是对方出手相救,该主动道谢的是自己。 于是萧宇有模有样地上前几步,插手躬身又是一揖:“在下……建康萧大郎,承蒙郎君救命之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对方眉毛一挑,回以一揖。 “在下兰陵萧统,字德施。郎君不必客气,路遇救急,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萧宇心中一惊,这人竟是萧统! 他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一番这位气质儒雅的贵公子。 只见他衣着得体,仪表堂堂,虽然谈不上英俊,但身体里自带一种独特的温润优雅。 这就是历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他居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不对,他不是太子,因为历史的车轮在二十年前就发生了偏移。 他那活到了八十四岁的老父萧衍至今也没推翻南齐建立南梁,当下正做着荆州刺史,国内举足轻重的封疆大吏。 不知不觉间萧宇脑子里想的东西越想越多,也越来越发散。 萧统看着萧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在神游,不免感到好奇。 “萧郎君,萧郎君,可是身体有恙?” “没……没有!”萧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萧统又问道:“萧郎君怎会深夜至此,又如何遇到那些贼人追杀?” 这些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萧宇便将离开范云府邸之后遇到的事情大略地向萧统讲了一遍。 不过有些东西他还是做了隐瞒,比如自己江夏王世子的身份、公主府还有驸马都尉。 这都是出于谨慎,怕旁生枝节后给自己造成麻烦。 萧统静静地听完,脸上表情依旧平静,但这番说辞确有漏洞,他不得不开始猜测起萧宇的身份。 “方才听萧郎君大呼驸马都尉,不知是哪位驸马与郎君有旧,将我等看作是他?” “我与潘驸马有过一面之缘,但不算熟络,那会儿心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潘驸马,也就想借他的声威吓退那贼人。” 萧统眉毛一挑,嘴角泛出淡然笑意。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有分寸,看透并不说透。 但萧宇却对萧统突然出现在这鸡笼山中很是好奇,他没想那么多,张口就问。 萧统也并不避讳,他坦言道:“家父与旧友有个十年之约,只因家父近日公事繁忙抽不出身来,于是便让我前来替他向叔伯们赔罪道歉。” 萧宇知道那个十年之约的文坛聚会,他毕竟刚从范云的草堂里出来。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作为萧衍首席幕僚的张弘策前脚明明已经来了,萧统后脚还会跟来。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了几句,最后两人似乎都不想再说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了密林方向,那里的打斗声依然在继续。 片刻,萧统皱了皱眉头,沉吟道:“真是奇怪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强人竟然让刘长史他们打到现在还没回来?” 萧宇自然是清楚,这些追杀自己的黑衣人怎么会是拦路剪径之辈,要知道他们的目标可是大齐帝国最为尊崇的永宁长公主。 “萧郎君,我看这些贼人不像是泛泛之辈,若是一般劫财剪径之人见劫财不成,就会纷纷退去,而他们见我们人多势众,却也没有退却之意,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萧统话中有话,说着便瞥了眼萧宇。 萧宇不接他的话,只是说道:“我也感到奇怪,我和朋友好生生地走我们的夜路,却遇到了这些杀人如麻的恶人。” 萧统见他不接话,淡然一笑:“萧郎君在我身边定然安全,一会儿打发了那些贼人,郎君可随我去我父旧友那边过夜,到时候我会遣些下人去寻找郎君生还朋友,顺便去丹阳郡报官。” “多谢德施兄好意,善后之事不劳兄长,我自己来便是。” 萧统点头应诺,没有再说什么。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林间的打斗声渐渐停息。 六名骑士陆续自林中钻出,其中一人马背上还拦腰躺着一个黑衣人。 六人到了萧统身前纷纷翻身下马,黑衣人被扔到了地上。 只见那些人喜洋洋地纷纷向萧统描述着与强人打斗时的一些细节。 有个大嗓门的直说这一仗打得痛快,最好多遇见几个像这样拦路抢劫的。 萧统宽和而不失礼节地和他们一一回应,但他的眼睛却没有放过萧宇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 而萧宇却没想理会那么多,没看到刘伯宣的身影,这让他有些着急。 刘世叔别出什么事了才好。 而这时的萧宇也被那些骑士挤在了外围,他和那些莽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低头去看那个黑衣人,只见他已经被五花大绑,面部的黑围巾还在,整个身子瘫软地躺在烂泥地里一动不动。 突然一股淡淡的杏仁味飘进了萧宇鼻孔里,他猛然觉得不对,上前一把就揪下了黑衣人的围巾。 只见那人两眼紧闭,脸色也是铁青,嘴角有少量淡红色的泡沫溢出,气息和脉搏早已消失了,他应当是死于某种毒药中毒。 萧宇呲了呲嘴,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而他的身后此时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咦,他怎么死了呢?俺老马抓住他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呢?” 萧统和其他几人也纷纷围过来查看黑衣人的状况。 萧统精通医术,他自怀中拿出个布包,还想要施针搏一搏能不能从鬼门关前救人。 “没用的,那是一种类似氰化物的剧毒,没想到古人也能造得出这样的东西。”萧宇淡淡地说。 众人不明白萧宇所说的“氰化物”是个什么东西,但一阵忙活之后,萧统还是放弃了。 而这时黑衣人的胸膛是敞开的,胸膛上纹着淡青色的纹身。 早在萧统给他施针的时候,众人已经注意到了,无不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汉人是没有纹身的习惯,而有纹身的是那些早在先秦时代占据这片长江流域的百越部族。 尚武的百越男人会通过纹刺一些图腾纹身来彰显自己战阵之时的勇猛,也会对敌人起到震慑作用。 但最后的百越部族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消亡在了华夏民族的融合之中…… 除此之外,还保持纹身的那就来自于北方了。 众人对着纹身议论纷纷。 “你看,那纹的明明就是一只狼,狼子野心,只有那鲜卑索虏才把喂不熟的狼作为图腾,这定然又是他们!” 萧宇突然觉得那个“又”字特别扎耳。 他闻声向背后望去,却无意中瞥见萧统眼神锐利,狠狠地剐了那名说话者一眼。 “搜搜他身上还有些什么东西,找找武器,看看都是什么制式。”萧宇说道。 但众人纹丝不动,他们只听萧统的,对萧宇的话置若罔闻。 萧统自死者身旁站起,叹了口气:“逝者为大,还打搅他做什么,找两个人把林子里的尸体也搜罗来,一起埋了吧!” 萧宇听出了萧统言外之意,对方不愿再深究,这本来就与他们无关。 能救下萧宇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再这么下去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而仔细想想,深究这件事本就与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说白了这都是误会。 萧宇抓了一把土扔在了死者身上。 “北人不喜土葬,还是把他们烧了吧!” 双方刚达成了一致,就听林间传来一阵马啸。 刘伯宣纵马飞奔而出。 萧宇喜出望外。 而萧统拨开了众人向刘伯宣走去。 “刘长史如此才归,害得我等担心死了。” 刘伯宣向萧统拱手:“让公子担心了,属下实感惶恐,有个贼人实在厉害,一直与属下缠斗,后来他受伤逃走,属下就一直紧追,但还是让他逃了。” “古有云穷寇莫追,赶走便是了,刘长史何必当真追逐呢?”萧统道。 刘伯宣洒然一笑,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对了,刚才救下的小郎君在哪儿?” 那是在说萧宇,众人闻声忙给刘伯宣闪出一个空隙。 只见满身泥污的萧宇此时还蹲在那具尸体旁边,看上去狼狈至极。 这时萧宇听刘伯宣问起了自己,也便缓缓站起。 刘伯宣三两步就走到他的跟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郎君……可曾受伤?” 背对着众人,阴影下的刘伯宣眼神凄然,似有泪光。 萧宇心中起伏澎湃,但他依旧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他叉手一揖。 “承蒙先生搭救,若不然,大郎性命危矣,在此谢过先生。” 刘伯宣赶忙去扶:“郎君过誉,在下怎可受郎君一揖。” 一旁的萧统望着刘伯宣的背影,若有所思。 刘伯宣是个清高之人,他父萧衍许以重利才勉强将他留下。平日里他对自己虽然恭谨客气,但骨子里却从未对他父子低头。 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这位初次谋面的萧大郎如此关怀备至。 这萧大郎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如今大事已定,留下几人善后,大队人马则可马上上路。 萧统又走到萧宇面前:“你我同是萧姓,虽籍贯不同,但五百年前必是一家,不如以后你我兄弟相称,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萧统要和我拜把子吗?那我岂不得喊活到八十四岁的萧老头叫爹? 萧宇如此想道。 但看到萧统如此盛情,他也不好驳了人家的好意,恭恭敬敬地拱手:“大哥!” “贤弟!”萧统赶忙搀扶。 站在一旁的众人都被自家公子的一系列举动给弄迷糊了。 刚刚救下来个不知来历的少年,这么快就变成了他们家公子的兄弟了。 只有站在一旁的刘伯宣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忧虑。 萧统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但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担忧,或许是他多虑了吧! “贤弟,今日时辰已晚,不如就随为兄去我父旧友范云范彦龙府上休息一夜,我派手下连夜去帮贤弟寻找故友,顺便料理令友家仆后事。” 萧统说着,真如兄长一般帮萧宇掸去身上泥土,一副大哥的模样。 萧宇心中多少有些感动,他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正是自范云老先生府上而来。” 萧统一脸惊讶。 “只是家中小婢为人机警,别人寻她,她必不敢出来,小弟只能亲自前去。不敢劳烦兄长了,今日就此作别,改日必登门拜访。”萧宇说着一揖到底。 萧统嘴角微微动了动:“既然贤弟如此坚持,那为兄就不再挽留。但深更半夜,一人夜行恐再遭不测,为兄想为弟选一人作伴。” “俺老马去!” 萧统看了眼主动请缨的马姓大汉,摇摇头,他又看向了刘伯宣。 “还是劳烦刘长史跑这一趟吧!不知刘长史意下如何?” 第24章 狼头铁牌 马车粼粼前行,整队人马缓缓模糊在了山间的迷雾之中。 这时的路旁就只剩下萧宇和刘伯宣两个人,在他们身后是那堆叠在一起正在熊熊燃烧的尸体。 没有了旁人,萧宇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身体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他扭头看了眼身后的燃烧的尸堆,尸体已经烧得焦黑,绽开的皮肉狰狞扭曲,让人唏嘘不已。 萧统一行已经远去,在这里说话便再无顾忌。 “刘世叔,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肯定不是寻常强盗,有样东西我一直想拿出来。”刘伯宣说着便自怀中掏出一个通体乌黑的长方形铁牌交到了萧宇手中。 “这是什么?”萧宇诧异道。 “这是我追击那贼人时,自那人身上掉落的,先前萧统公子在,没拿出来怕节外生枝。” 萧宇接过了铁牌,在手上掂量了掂量,那铁牌很重,似是熟铁铸成。 铁牌的边缘有祥云装饰的图案,祥云正中却是一颗狰狞的狼头,狼头下有两行不同的文字。 一种汉字,那似乎是魏碑写法,赫然刻着“内府候官”字样。 另一种字体,萧宇就从未见过了。 “内府候官……”萧宇抬眼看了看刘伯宣,“内府候官是什么?下面那是什么文字。” “那应当是鲜卑文,至于候官……”刘伯宣捋了捋长须沉吟道,“我怀疑他们是北魏候官曹的人。” “候官曹?” “世子有所不知,候官曹乃是北方魏国一机密组织,内部成员被称作候官或白鹭,他们皆由鲜卑胡人担任,在北朝属于一种特殊的存在,直属于内廷,不受外朝节制。 “候官之人,行动神秘鬼祟,这些人一般都会隐藏自己候官的身份,用各种公开的身份作为掩护,他们或是朝廷命官或是贩夫走卒,举国上下,无孔不入。 “据说他们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北朝任意场所,上至王庭府衙,下至府院民宅,自由窥探任何人的隐私,若有所斩获,上至亲王下到百姓,他们都可自由捉拿拷问,不受朝廷限制。 “同时,他们还身兼刺探他国情报、投毒暗杀,策反军政大员的职责,就是说北魏朝廷没办法明面上去干的事情,皆由候官一力承担。 “只是发展到后来,候官权势不断膨胀,对皇权产生了威胁,并不断被朝中不同势力利用,也制造了几起影响巨大的冤假错案。 “自北魏孝文帝南迁洛阳之后,用台阁取代了候官,那些胡人候官偃旗息鼓,不见踪迹,似乎像从不存在一般,让我费解的是这么多年了,居然在那贼人身上捡到候官令牌?” “刘世叔,你的意思是追杀我的人是北魏候官?” 刘伯宣摇摇头:“没查到确切证据之前不好如此下结论,候官曹现在到底还存不存在都不好说,有此令牌只能说那个贼人与候官曹有着某种联系,只可惜没抓到他,若抓到了一审便知。” 萧宇点点头:“我看他们确实都是胡人,但收尸的时候,我都留心检查过了,这些人虽然穿着我们汉家的衣服,拿着我们汉人的武器,极力伪装成我们汉人,但他们部分剃掉的头发和身上的纹身是掩盖不住胡人身份的,但那些人的身上没有像这样的令牌。” “那并不奇怪,真正有候官身份之人极为有限,应该不超过千人,他们自身也有一种特殊的审查制度,一候官死才有一人补录,而给候官曹卖命的大多数人是没有候官身份的,只是外围杂役之类的存在。”刘伯宣说到这里眼神流转,他突然抓着萧宇的肩头:“世子,告诉世叔,你是如何会惹上这等人物?” 萧宇看刘伯宣神色焦急,知道他在为自己担心,只能想办法宽慰。 “世叔不必紧张,我淌进这淌浑水之中纯属意外,他们要对付的并不是我。” 想来,之前和萧统对话的时候刘伯宣并不在身边,于是萧宇便把之前的经过又讲了一遍。 只是这一遍并没有像和萧统说的那遍那样有所保留。 刘伯宣听了之后大感震惊。 “索虏竟然如此大张旗鼓地要杀萧玉婉那个妖妇!这真是让人费解。若真是如此也好,真杀了她那也算断了狗皇帝一条臂膀,也算替我大齐社稷铲除一大祸害。” 刘伯宣说得咬牙切齿,这让萧宇感到很不舒服。 他对永宁公主萧玉婉一直抱有好感,自己能如此平安富贵地活到现在,很大程度上都要仰仗萧玉婉的庇护。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这位刘世叔对萧玉婉有如此大的敌意。 “好啦,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萧宇冲刘伯宣不耐烦地说道,顺便把候官令牌也还给了他。 于是关于候官的话题就此戛然而止。 只是萧宇的突然不悦让刘伯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哪句话冲撞了这位世子爷,也便小心翼翼,不再说话。 于是两人就坐在距离燃烧尸体不远处的石头上沉默了片刻。 萧宇抬眼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刘伯宣,心里突然有些想笑,这位刘世叔不至于也是个玻璃心吧,自己一个语气不对也能当他收得如此紧。 于是他放平缓了声音,打破了之前的安静。 “刘世叔,光说我这边遇刺的事情了,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哎,还好,还好。”刘伯宣脸上宽和而慈祥,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父,但他的眼神中闪现最多的还是一种苍凉。 萧宇见他鬓角对比之前又斑白了不少,又这么久没有与他联络,想来是荆襄之行并不顺利。 但他对自己父子如此忠诚怎能不让人感动? 萧宇和缓地笑了笑:“刘世叔,你这段时候真是受苦了吧!一直为我们父子奔波。我现在挺好,萧玉衡已经把我从廷尉署羁押的破庙里放出来了,我有了自己的新王府,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了。” 刘伯宣眼中似有晶莹液体闪烁,他似乎又健谈了起来。 “哈哈,这个我都有所耳闻,建康城有名的小王爷,登门拜访的权贵都排过了两条街,世子都一概不见,最后还是在王府后院把他们戏耍了一番,都说那个小王爷分不清四季寒暑,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哈哈……我却不以为然。” “唉,什么事情传着传着就变味了,我哪里戏弄过谁了,只是登门的人太多,我怕影响到邻里,就破例让他们进来,也让他们看看我的日常起居,好让他们死心。说真的,我很宅,不喜欢和人交往,尤其是那些带着目的来的人,跟他们在一起会很累,有世叔、晴雪在,无拘无束躺平多好。”萧宇想了想,“只可惜了赵管事,为我操劳了半生,最后我也没能让他颐养天年。” 萧宇说的话刘伯宣半懵半懂,什么“宅”“躺平”之类的,他闻所未闻,但是只要小王爷高兴他就感到欣慰了。 “赵管事应当明白世子的身不由己,他不会怪世子的。如今世子虽身在王府,却只是把木笼改成了金丝笼而已,并不如以前那般自由快活。” “世叔,我还是挺快活的。” 刘伯宣干巴巴地笑了笑。 “对了,世子,最近可有王爷的消息?” “暂时没有,但我知道他现在应该安全,我在等一个机会,如果时机把握好的话,我相信很快就能见到他了。”萧宇笃定地答道。 他用木棍远远地戳了戳烧焦的尸体,夜风带着一捧烟尘飞向了半空,化作了天上的星河。 …… 待处理完了那些尸体,两人就一头扎进了那片密林子里。 与匆忙逃跑时不同,这一路上萧宇走得要从容的多了。 不同的是,上次是摸黑,这次多了一支照明的火把。 萧宇走在前面,火光将眼前一部分区域映亮。 他走得并不快,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似乎是在找来时的道路。 刘伯宣举着火把,跟在萧宇后面为他照明。 走了一段距离,他们来到了之前一处发生过打斗的区域,这里丛生杂草间随处可见刀劈斧砍的痕迹。 只是在这片区域里,萧宇走得比之前慢了些,他的手不时掠过树干上那些被劈砍过的地方。 突然在一棵粗树前,萧宇停了下来,眼前一支羽箭整个箭头都没入到树干之中,只留箭杆尾羽。 萧宇试着拔了拔,但那支羽箭纹丝不动。 萧宇再一次加大了力道,这时整个箭簇才带着一些木屑被拔了出来。 刘伯宣见状解释道:“这必是胡人反背弓射出之箭,我汉人寻常十石之弓最远可射一百五十步,胡人反背弓则不然,六石就可射一百五十步。只是反背弓制造技艺与我桦木弓、桑木弓大为不同,他们制造工艺更加复杂繁琐,尚不及我桦木弓制造简单。” 萧宇没有对弓做任何评价,他只是拿着箭簇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后他又将箭簇交到了刘伯宣手里。 “世叔久经战阵,你看这支箭簇有何特别之处?” 刘伯宣眉头微皱,他举起箭簇在火把前一阵比量。 粗一看来,这支羽箭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无论是长短还是材质、尾羽都很稀松平常,箭杆上也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 但看到箭头,刘伯宣“呃”了一声。 他看了看萧宇,再一次低头去看那箭头。 只见那箭头箭脊乌黑铮亮,四周锋利的地方闪着银光,指甲轻碰立马发出“嗡嗡”铮响。 “这是何材质?” 刘伯宣摸索着箭头金属,却说不出这种金属是什么材质,如何锻造而出,它似乎与南齐常见的生铁锻造工艺有所不同。 “世叔跟随我父与北魏交过战吧!” “交过。” “不知北朝军械如何?” 刘伯宣思索道:“北朝兵丁所用武器参差不齐,精良者也不在少数,两国这些年来都在冶炼技术上有所突破,战场厮杀,那也该……势均力敌才是。” “我军或者北魏军所用箭簇与这支箭簇是否相似?” “如此好钢用在箭簇上那就浪费了,并且如此金属质地,我真的是从未见过。” “世叔,你觉得这箭头该是出自何方?” “莫非是漠北?” 萧宇嘴角泛出淡淡笑意。 刘伯宣听说远在漠北的柔然,瀚海、金山之间有一个叫做突厥的部族,他们精于冶炼,可以打造出一种叫做精钢的金属。 那种金属无论韧度还是硬度都是极佳,所制刀剑锋利无比,可斩生铁而不断。 至于制成甲衣,那便是轻薄而可以阻弓弩。 难道这支箭头真的是来自那里? 他望向了萧宇,似乎眼前的少年对此早就了如指掌,只是有意将他的思维引向那个方向。 “世叔,漠北与北魏接壤,若此锻造工艺被鲜卑人学去,并大规模用于农桑战具,那会如何?” “那北朝国力必然大增,况且现在北强南弱的局面已经形成,若真如此的话……我大齐危矣!” 刘伯宣说完这些,心头一阵。 这一刻,他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常人的东西,那并非只有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缜密。 见微知著,有如此见地,江夏王爷也该欣慰了吧! …… 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萧宇寻着之前留下的踪迹,终于找到了之前与晴雪、潘铎分别的那处洼地。 周围静悄悄的,薄雾在林间似隐似现。 萧宇转过身望向了站在身后的刘伯宣。 “刘世叔这就要走?你我才刚刚相见。” 刘伯宣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世子安全,伯宣也该回去向萧公子复命去了。” “别回去了,世叔就留在我身边,就像我儿时那样,做我府上的门客,我的枪术不精,还要世叔教我呢!” “此一时彼一时了。”刘伯宣叹道,“如今伯宣为朝廷所不容,朝中鹰犬多方打听伯宣下落,要除之而后快,若我留在世子身边,恐对世子和王爷不利。今日见世子气概见地皆是绝世,伯宣就是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说罢,刘伯宣跪地而拜,眼中热泪横流。 萧宇心中不舍,但也不再强求,他不再看刘伯宣,大步向着晴雪潘铎藏身之地而去。 走到近处,忽然听到齐膝野草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 萧宇嘴角微翘,脸上绽放笑容。 他轻声唤道:“晴雪!” 野草从中立马传来回应:“小王爷!” 一只莲藕般洁白光莹的手臂自草丛中伸了出来。 萧宇一把将手握住,向上拉起。 晴雪精致的容颜就此展现在了萧宇眼前,只是两颊沾有泥土,但并不妨碍她的美丽可爱。 纤细腰肢向上轻盈一跳,少女一下扑进了萧宇怀里。 她泪眼婆娑,一夜的担惊受怕,如今换回心坎之人的归来。 在那一刻,小王爷就是她的世界。 第25章 仗势欺人 这真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潘铎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即使蓬头垢面,浑身沾满了淤泥,他依旧抬头挺胸,尽力保持着那副翩翩公子才有的风姿优雅。 这会儿,他不满地扭过头,看了眼与他并肩而行的那对亲密无间的少年男女。 “喂,把手松开!大庭广众之下怎可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晴雪一脸羞涩,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用你管,你在青楼画舫逍遥快活的时候,也不见你是这般道德君子。” 萧宇轻蔑地回了一句。 拉着晴雪的手这时更紧了,还随着走路的姿势不停前后晃动。 “姓萧的,你把话说清楚,你何时见我去过那般乌烟瘴气之所!我可是驸马都尉,不要污了我的名节。” 萧宇确实不知道,他只是随口说着玩的,谁知道这个看似潇洒的公子哥儿是否真的去过。 只是萧宇见他经不起挑逗,生闷气的样子格外有趣,也愿意多挑逗挑逗他。 “随便说说,驸马都尉,若不是真的,何必如此生气。” “好你个萧大郎,你故意污我名节!“ 就这么吵吵闹闹一路走来,三人也不觉得无趣。 在这路上,似乎除了潘铎对这对男女的亲昵表现表示不满之外,似乎没有人会站在道德高地对他们指指点点。 在老百姓淳朴的日常生活中,这种爱人之间的亲昵似乎稀松平常。 甚至有一对与他们迎面而过的年轻情侣居然和他们比起了亲热,直接搂腰抱肩。 这免不了又被潘铎这个道德君子一阵数落:世风日下,风气败坏。 萧宇淡然一笑,这搂搂抱抱还算个什么事,更劲爆的我都司空见惯了。 只是这位驸马都尉心中一阵抓狂,走路都显得不正常了。 就在这时,一阵女子的盈盈笑声自路旁田间传来。 潘铎扭头瞥了一眼,只见一位长相姣好的年轻少妇眼神火热,正冲着他哧哧地笑着。 一路上被萧宇打趣嘲笑,他已经是一肚子气了。 但见有人对着自己暗送秋波,虚荣心也便起来了。 他捏着手中刀扇故作优雅地摆出了一个他认为很风流倜傥的姿势。 他的这份妖娆,要是换在京中,怀春少女见了必定会捧心胸闷,一声尖叫直接晕倒在地不可。 正洋洋得意之时,突然一个半大的孩子自齐膝稻田里站起来,抱着少妇的腰好奇地问道: “阿娘,你笑啥呢?” “阿娘在看那人,他那身打扮,又那副神情,怕是有病吧!” 潘铎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吐出来。 萧宇却笑得前仰后合。 “驸马都尉,要风流倜傥,得换个地方,还得换身衣服找对人才行,你那一套有点儿不接地气。” 潘铎羞愧难当,狡辩道:“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是魏晋风流吗?下里巴人安知阳春白雪。” “行,我们都是下里巴人,就你是阳春白雪。”萧宇笑着又看向了晴雪。 少女一脸幸福,脸颊红润透亮,他这时也不再像昨晚那般拘谨了,他对这位一贯孤傲的驸马都尉也从容了许多。 “萧大郎!别忘了你还欠我两首诗呢!” “又提这个,烦不烦,等我回去到梦里再问问那个老头。” “你……” 潘铎指着萧宇的鼻子,肚子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萧宇似笑非笑地挑挑眉,指了指潘铎的肚子。 “潘驸马,阳春白雪也想吃饭了。” “对啊!从昨晚吃了个小饼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晴雪也插话道。 潘铎看出萧宇在有意岔开话题,想来他一时半会儿也肯定没有什么好诗,刁难一番找回个场子也行,但那也没意思了。 “我且放你一马,诗是先欠着,早晚得还。” “行,欠着,早晚还,先找地方吃点儿东西再说。” 三人沿着土路大概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就有个集市。 集市不大,一眼就能看尽全貌。 而在集口就有一个卖胡饼和羊肉汤的摊子。 摊前蹲着几个像是力巴的壮汉,正端着碗在那里奋力地扒饭。 “我们就在那里吃点儿东西,稍稍歇歇脚。”萧宇说道。 “那也能吃得下?”潘铎皱了皱眉。 只见一辆驴车此时正在摊前经过,温热的驴屎掉了一地,散发出热气。 “转过头,不看便是了。” 萧宇说着已经走向了胡饼摊,晴雪乖巧地跟在了后面。 潘铎无奈,一脸生无可恋地也跟了过去。 …… “嗯,这饼好吃,尤其如萧大郎那般把饼掰碎了泡在肉汤中更是滋味鲜美!再来一碗!”潘铎捧着有裂纹的瓷碗一喝就是五大碗。 这把卖胡饼和羊肉汤的老年夫妇给惊到了,捞勺掉到锅里也不知道。 其他吃饭的力巴也都纷纷回头,这干柴一般的身子却这么能吃,这人怕是饿死鬼投胎的吧! 萧宇不愿和他坐在一桌,惹人目光,搬着胡凳找邻桌的晴雪去了。 少女吃得很慢,小心翼翼地咀嚼着每一口饭食,虽然看上去也很狼狈,但依旧遮不住那份斯文优雅,怎么看也不像个伺候人的丫头,倒像个千金小姐。 萧宇这时是吃饱了,托着下巴在看晴雪吃饭,少女那双似水的眼眸眨巴眨巴,眼睛冲着萧宇笑了笑,脸上又飘过了一抹绯红。 再回头看潘铎,之前满嘴的斯文礼仪此时早就抛之九霄云外去了,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呜呜呀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吃饱了该想想赶路的事了,萧宇抬头向胡饼摊老板问道:“老丈,从这里到建康还有多远?” “呵呵,客官,不远的,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下个分叉路再往西拐顺着秦淮河就能见到朱雀桥了,两个时辰就该到了才对。” “哦,多谢老丈。” 谢完了胡饼摊老板,萧宇把身子往晴雪那边靠了靠问道:“你荷包里还有多少钱?” “就剩一些碎银两了,铜钱也还有几枚。”晴雪眨眨眼,“小……公子问钱做什么?” 萧宇用下巴指了指晴雪的脚。 绣鞋的鞋面上似乎有某种淡红色的液体渗出,已经干了。 晴雪见状,赶忙将脚收回到了裙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走那么老远,脚上打水泡了不是?我去那边车马铺看看,看能不能套辆马车过来。” …… 萧宇来到车马铺里,和掌柜谈好价格,付了车钱。 就在这时,铺子外面传来了一阵吵闹。 事不关己,萧宇也不愿过分理会,他正要跟车夫到后院去套车。 突然就见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大汉横冲直撞地走了进来。 车马铺掌柜见来者不善,不敢得罪,赶忙陪笑着上前招呼。 “我们的马车坏了,要套几辆车!车费不必在意,这是定金。”为首的一人吵嚷道将一个银锭拍在了柜台前。 车马铺老板喜出望外,原来是遇到了大主顾,他赶忙招呼几个下人过来。 “找什么人!马车我们自己套!这里的骡马车辆我们全包了!”为首大汉暴喝道。 萧宇摇了摇头,这种豪横的暴发户他在前世见得多了。 他正要跟车夫出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喝。 “回来!” 萧宇扭头不解地望着那个壮汉。 “有何事?” “你去干嘛?” “去套车赶路。” “谁让你去套车的。” 萧宇皱了皱眉:“我付过钱的了。” “掌柜的,把钱退给他,他的车我们也要了!” 车马铺掌柜看看双方,一方是几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一脸骄横,一看就不好惹,而另外一方只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孤身少年。 但做生意得讲究个诚信不是?况且那个少年也分毫没有少了他的租金,怎可听人威胁,说退就退。 “这位郎君,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小人是小本买卖,怎能坏了规矩砸自己招牌。再说我这车马铺里还有好几辆马车,足够给郎君们装填东西用了。”车马铺掌柜说着向车夫挤了挤眼,让他带少年快去套马车了事。 “砰!”一只碗口大的铁拳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震得屋子都有些晃动。 车马铺掌柜虽然被惊了一跳,但说出去的话怎么咽回去,有如此蛮横之人,这单憋屈的买卖不做也罢。 “郎君可拿回定金,去别处另寻车马。”车马铺掌柜扔下了这句话,就想往柜台后走。 只见大汉恼羞成怒,碗口大的熊掌高高举起。 “老匹夫,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车马铺老板被吓得脖子一缩,他举起一只胳膊遮住脸,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等着自己的可能是一顿暴揍。 但等了半天,却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耳边却又传来了房内伙计们发出的一阵惊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闭的双眼微微松开了一道缝儿。 只见一个满是泥污的后背正好挡在了他的前面,并且一只手正紧紧地握住那下落的熊掌。 那熊掌就那么被僵在了半空,根本动弹不得。 而那满脸横肉的大汉虽然眼神依旧凶狠,但脸颊汗水直流,他嘴唇微微抽动着说: “放……快放手,不然把你一并打了!” 萧宇手上也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他的发梢也有细汗流下,但他却也佯装毫不在意。 “是你豪横在先,还要伸手打人,快向店家道歉!” “道歉?笑话,你信不信我连你也一起打!” “那你就试一试!看我能不能奉陪到底。” 只见壮汉的另一只熊掌向着萧宇脸上拍来,萧宇一下子又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扭。 壮汉一阵吃痛,两个人就这么僵住了。 “大哥!我们来帮你!”有同伴喊道。 被这么一个少年就这么制住了,那本身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要是还要人帮忙,那回去他怎么再和兄弟们混啊! “不用,都别过来,我就是想和这小郎子玩玩。”壮汉虽然嘴硬,但脑后就是汗。 现在是意志和毅力较量的时候,看谁先怂。 对此,萧宇深知。 千百年来其实都一样,越是这种一脸豪横咋咋唬唬的家伙,越是欺软怕硬。 你若强硬,他看拗不过你,他就会趴地上喊你声爷爷。 你若怂了,他会把之前的怨气都加上,加倍地欺负你。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看上去焉不啦叽,突然上来就捅刀子的,不能说那种人都是多坏,他们大多说看上去都是老实人。 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那就是不欺负老实人。 而萧宇自认为他就是那种老实人,真把他惹毛了,他的刀子比谁都快。 再回到眼前,那个壮汉眼看就要不行了,满头冒汗,阴鸷的眼神中表现的是外强中干。 果不其然,两人对峙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那壮汉凶狠的样貌突然柔和了下来,转瞬间就变成了谄媚的笑。 “兄长……兄长……有话好好说,兄长,小弟……小弟知错了,有话好好说……” 萧宇松了口气,这场架果然如预期一般发展。 他有些后怕,幸好没真的打起来,若真打起来了,那可是三打一,自己抱头等着挨揍吧!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门外又走进一个人。 “我说牛五,车马租好了没有,郎君还在等着呢?”那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当他看到一个满身泥渍的少年正和那个被唤作牛五的壮汉“把手言欢”的时候,不禁一愣。 “你在做什么?郎君在外面等得焦急,你却在这里和人玩闹,成何体统?” 牛五原本恭顺下来的面孔一下子又变得凶狠起来。 “曹管事,这里碰到了个扎手的小子,百般刁难于我,阻挠我等为郎君套车!哎吆……哎吆……小子,你可知道我家郎君是谁?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 话正说到这里,又有一人自门外走来,人未到呵斥之声却已传来了。 “不得放肆!” 那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极有威严,顿时整个大堂中的气场似乎一下子都凝聚在了那声音上一般。 牛五一下子就怂了,原本用力的熊掌立马就像没了骨头一般,松垮了下来。 萧宇也在这时松开了牛五的手腕,向着门口望去。 只见那里已经多了五六个人。 站在中间的是一位四十上下模样的中年男人。 头戴进贤冠,脚踏笏头履,身材偏瘦,面容清隽,八字胡,下巴上有一颗明显的黑痣。 他一袭黑色长衣,风度翩翩,姿容风雅。 只听他继续厉声训斥道:“你等家奴,又在外面惹是生非,破坏我的名声,实在该罚!还不快向店家和这位小郎君赔个不是!” 三个块头硕大的壮汉一改往日的蛮横跋扈,一脸谦卑地向着大堂里的所有人卑躬屈膝的一阵作揖赔礼。 男子又呵斥道:“还不快滚出去,若再被我发现一次,定然严惩不饶!” 三个壮汉答应着,屁滚尿流地离开了大堂。 萧宇望了眼那人,只见他一脸谦和地走到了车马铺掌柜身前一阵寒暄,又向大堂里的所有人一一拱手。 并谈好了只要三辆马车,又给店家加了两锭银子,算是赔罪。 这位做事面面俱到的中年男子很快得到了大堂里所有人的好感,所有人对他那都是赞不绝口。 萧宇心思并不在此,对方好不好与自己无关,他也只是一个租客。 就在他想离开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他,态度和善谦卑: “小郎君留步,我家阿郎想结识小郎君。” 想认识我,萧宇嘴角歪了歪。 这两天名士见多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bug,出门就能见名士。 想想潘铎还在那胡饼摊不知道吃到第几碗,晴雪坐在那里休息也不差这一点儿功夫。 出于礼貌,那就跟人打个招呼,总之萍水相逢,他日再也不见。 萧宇转过身,还没张嘴,就见那位“名士”迈着小碎步一路过来,动作恭敬得让人害怕,对着萧宇就是一大拜。 萧宇脑后直冒冷汗,这就是传说中的趋步?那可是臣子对天子的礼仪,就是拍马屁,这位“名士”也太夸张了吧! “不敢,不敢!”萧宇赶忙拱手还礼。 只见那位“名士”的腰已经弯成了一个虾米,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再低手就得碰到脚尖了。 双方都还没来得及自报名号,就听门外传来了潘铎的声音。 “萧大郎,你好了没有?你的晴雪姑娘都等得不耐烦了!” 第26章 奸相会做人 看来潘铎这是吃饱了。 只见他晃晃悠悠地自门外走了进来,即使袍袖宽大,也挡不住他隆起的肚子。 他这副模样,早就没有了萧宇初见他时的惊艳,但却更多了几分真实和烟火气。 萧宇刚想和他调侃两句,却见那位正在给自己执大礼的奇怪“名士”身子微微一颤。 那下弯的腰身突然像弹簧一样立了起来,扭头看向了潘铎,脸露惊诧之色。 “潘驸马……你这是……你这是……怎么如此狼狈。” 潘铎见到那人也是一愣,眼睛瞪大像铜铃,他顾不得整理仪表,双手一拱:“彦和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宇见两人认识,也不禁吃了一惊,站在一旁看着两人。 “我刚刚自江州而回,车马坏了,下人们不好生做事,没办法,我自己来看看。倒是你这是……如何成了如此模样……” 潘铎洒然一笑:“哈哈,我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一梦三万年,好不快哉!” 那位“名士”摇摇头,苦笑着指着潘铎一阵数落:“好你个潘至明,又在此放浪形骸,狂生又狂言,该打!” 顿了顿他又问道:“到底为何在这儿,可有用得着为兄的吗?” 潘铎没有正面回答,他一把将萧宇拉过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彦和兄,先见个朋友。” 那位“名士”见两人勾肩搭背,脸上闪过一抹惊诧:“这位是……” “此乃吾之挚交,建康萧大郎!” 那位“名士”一脸茫然,迟疑片刻又赶忙拱手:“萧郎君,久仰久仰!” 萧宇嫌弃地将潘铎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拿开:“我们才刚认识,谈不上什么挚交!” 潘铎哈哈大笑,全然并不在意萧宇的数落。 倒是这一切都被那位“名士”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姓萧的,好好听着,眼前这位可是天子近臣,红得发紫的近臣,可别被他这副忠实厚道的长相给迷惑去了,他这人精得很,做事雷雳果决,不然陛下也不会器重他。” “这是哪里话,驸马都尉又在打趣我了,我只是忠于朝廷,忠于陛下罢了。”那人摆了摆手,眼睛恰好瞥向了萧宇。 萧宇的眼眸微微眯了眯,一瞬间他似乎从那人眼中捕捉到了一种无以言明的复杂与深沉。 “哦,姓萧的,绕了大半圈,还没介绍此人的大名呢!你一定听过,他就是朱异,朱彦和,也是我之挚友,如今官拜侍中,尚书右仆射,领军将军。” 眼前这人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容依旧谦和,身份亮出之后,整个人似乎比之前更从容了,他拱拱手:“正是鄙人,承蒙皇上器重,得一小位替国家分忧罢了。” 萧宇淡然一笑。 出乎朱异意料的是,当自己这位皇帝宠臣的身份暴露以后,眼前这位年轻人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对他热络殷勤起来。 对方的态度依旧不咸不淡,只是不失礼节地拱手道:“幸会,幸会。” 朱异并不生气,他依旧捋着胡子跟两人攀谈。 而他的下人们也都没闲着,包括那个叫牛五的壮汉被曹管事指使着屋里屋外忙活。 牛五抬着新买的家私自车马铺大堂门前经过,透过门见到那位满身污泥的少年竟然和他家阿郎相谈甚欢,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他变得恭谨而小心翼翼起来,与店铺伙计说话也变得细声细语。 他心里有些忐忑,生怕萧宇在他家阿郎面前说他坏话,徇私报复。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真是自作多情了,关键是萧宇脑子里根本就没装着他。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了朱异愤怒的声音,忙碌的家仆们无不好奇,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向屋内张望。 只见朱异气愤的负手在大堂内走来走去。 “真是岂有此理!若真有此事,我明日上朝就参那丹阳尹袁昂一本!京畿重地,驸马出行却被剪径毛贼给抢劫了!这怎么了得,袁昂那丹阳尹是怎么当的,让皇家威仪蒙羞,把他流三千里也不为过。” “就是就是,若非我等跑得快,早被抢得连喝完羊肉汤的钱都没有了。”潘铎应和道,他到现在还没忘了那一口羊肉汤。 此时的潘铎正摇着刀扇坐到了靠窗的一张胡椅上了,他已经梳洗过了,换上了朱异赠送的一件天青色银边长衣,又恢复了那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萧宇穿不惯宽衣袖,他拒绝了朱异赠送的华服,只跟下人们要了一身粗布的皂色短袍,这时他正依着梁柱抱着胳膊听两人说话。 就在刚刚,潘铎已经把昨晚离开范云草堂之后的遇袭经过对着朱异大讲特讲了一番,其中也不乏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总体上还是依据萧宇一路上对他讲的内容临场加工。 潘铎讲得轻松,他本身就口才好,就像说故事一样,完全没给人那种紧张残酷的代入感,说得就像两拨人你追我赶过家家一样。 朱异自然也听得轻松,他如此大发雷霆估计是作秀给这位驸马都尉看的,估计回去睡上一觉,明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萧宇面沉如水,眉头微微皱着,眼皮不停地眨动着。 一想起昨晚的经历,他没有其余两人那般轻松,仍然感到心有余悸,那也难怪,昨晚他差点儿就把命给搭进去了。 但这种事他不会告诉潘铎,更不会告诉晴雪。 潘铎看上去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实则有些缺心眼儿,起码萧宇目前是这么认为的,给他说多了,谁知道这不可控的家伙会做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至于晴雪,萧宇本就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情愫,他不愿意让她为自己担心,也不愿意让她见到人世间的血腥丑恶。 所以一路上他一直和他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就像危险从不存在一般。 总之那件事算是一张纸翻过去了,潘铎以后若不打着萧玉婉的名号大肆招摇,没人会想着去杀这个绣花枕头。 况且刘世叔已经开始暗中调查了,一有消息进展,他肯定会第一时间联系上自己。 萧宇想到这里微微抬了抬头,就这么一个简单动作,他的视线恰好和朱异相交到了一起。 朱异在看他,或者谁朱异一直都在留意他。 而那一瞬,萧宇在朱异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狡黠圆滑,与他那看似忠厚的面容完全不搭。 只是那种眼神着实让人生厌。 即使厌恶,他还是向着这位朱侍中报以微笑,却不料对方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一种受宠若惊的谄媚。 萧宇嘴角扬了扬,对此人他心中已有定论了。 几人正转移话题,聊了些春暖郊游的话题,一阵女子的轻盈笑声突然自门外传来。 这时朱异的一众如花美眷拥着晴雪走了进来。 此时的晴雪已经洗漱干净,一袭淡蓝色的旖丽罗衣,头上还挽了个她从未挽过的精致的发髻,琉璃宝石稍加妆点,更显得她清丽脱俗,美得不可方物。 屋内几个男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她,她似乎从未如此装扮过,捏着衣角,看上去有些羞涩,显得很不自在。 而在她的身旁,一众美女将她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叽叽喳喳地夸耀着她的美丽。 晴雪脸上微红,小心翼翼地抬眼望了望萧宇。 萧宇淡然一笑,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望着她。 四目交织,晴雪又羞赧地低下了头去。 “阿郎,这晴雪妹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稍加点缀便如此美丽动人,真是羡煞旁人了。” “就是,肌肤如羊脂美玉,毫无瑕疵,身上连一颗红痣都没有。” “如此佳丽,阿郎怎没早遇见呢?” “怎没遇到过,那边斜卧胡床之人便是了,哈哈,潘郎不也是美人儿吗?” 众女眷说笑着便将话题从晴雪身上转移到了驸马都尉潘铎的身上,可见她们注意的焦点更多的还是潘铎。 潘铎还是一副慵懒的模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女眷们调笑,他们似乎很是熟识,也没说出几句正经话。 若是常人,见自家女眷与外男嬉笑怒骂,就是养气功夫再好,也不会高兴。 但朱异全然不是如此,话语间他自轻自贱,甚至开起了自家女眷和潘铎的玩笑。 萧宇依旧抱着胳膊倚靠在那梁柱下,面带微笑地看着晴雪。 晴雪见自家小王爷一直在看自己,话题早就不在自己这里,她便要离开那些女子回到萧宇的身边。 就在她还没迈出几步,胳膊突然被一只纤纤玉手给挽住了。 晴雪回头一看,那是一个对她颇为热情的紫衣女子。 “哎,晴雪妹子,你到哪儿去?” “去找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 紫衣女子顺着晴雪的目光这才注意到一直抱着胳膊倚靠梁柱的萧宇。 见他身着下人常随的服饰,心中便生轻蔑。 这位紫衣女子本是十里秦淮的一位名妓,后来被朱异看上才赎了身子,在朱异府上过上了万人想都不敢想的富贵生活。 她自诩阅人无数,见那青年看人时眼神中的高傲神情就觉不爽,想要刁难他一番。 又见朱异对晴雪的事情格外上心,让所有随侍出行的女眷们都去伺候她沐浴更衣。 心里就盘算到朱异是不是也想把这位长相出众的小姑娘也收入府中。 在那秦淮河畔的杨柳枝地,他早就练就出一身能说会道,长袖善舞,要哄骗一个单纯的小姑娘那是信手拈来,不止一个女子被她哄便上了她家阿郎的床头。 紫衣女子一只手轻柔地搭在晴雪肩头:“晴雪,阿秭是过来人,听阿秭一句,我家阿郎……” 她话没说完,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精致俏脸上立马多了两个红掌印。 紫衣女子被打得倒在了地上,捂着红肿发烫的脸一声都不敢吭,哀怨的眼神一直盯着打他的那人,朱异。 这把晴雪给吓住了,屋内其他女眷也被吓得花容失色,不敢说话,大堂里立马安静了下来。 潘铎打了个哈气,依旧慵懒地斜靠着胡床,一副要看热闹的表情。 萧宇扭过头去,全当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贱人,又犯了疯病不成,让你呆在车上不准下来,你怎不识好歹,来这里捣乱?”朱异说着,不顾自己体面,拉拽着那个紫衣美女的头发就要往外拖。 身旁的曹管事和几个女眷见状赶忙上前阻拦,好话基本上是说尽了,朱异怒气依旧不消。 “好啦,好啦!”潘铎突然喊道,“好好的,彦和兄怎么突然也来了人来疯,我看是你疯病又犯了,放了绮兰,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朱异脸上怒意渐消,他松开了手。 紫衣女子在众姊妹们的陪伴下离开了大堂,临行前一脸怨恨地看了眼晴雪。 晴雪茫然不知所措,她甚至都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发生这些?那位热心肠的阿姊怎么会突然对她那么怨恨? 正想着,一只手这时候搭在了她的肩头轻轻l拍了拍,那是她的小王爷,他的小王爷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 朱异见萧宇走了过来,赶忙弓身又行一大礼。 “朱侍中,这是做什么?”萧宇瞥了他一眼,语气淡然。 “家中女婢不懂规矩,还望萧郎君海涵,臣这就将那贱人绑了,任凭郎君处置。” “处置?处置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错在哪里?”萧宇说着便拉起晴雪往门外走去,“我们先走了,后会有期。” 朱异脸上一喜,他又一弓身:“改日臣必往郎君府上拜访。” 萧宇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只见潘铎“砰”的一声,也自胡床上蹦了起来,对着朱异一拱手,冲着萧宇就追了上去。 “萧大郎,你别跑,还欠我两首诗呢!” 望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朱异脸上的谦卑慈和慢慢凝固,很快就变得面无表情。 一旁的曹管事见自家阿郎恢复了常态,忍不住就问道:“阿郎,那姓萧的小子到底什么来路,如此不识时务,阿郎还对他如此客气!” 朱异冷冰冰地扭头瞅了曹管事一眼,曹管事的身子一激灵,赶忙低头向后退了两步。 “去给萧郎君备份大礼,说是赔罪。把咱们从江州带回来的钱物分一部分送到他的车上……驸马都尉那里也要备一份儿。”朱异想了想,“萧郎君的那份儿要比潘驸马的那份丰厚一些,但不要让人看出来……” “喏,阿郎。” “曹辰,绮兰不能再留,自作聪明者早晚得坏我大事……” “喏,阿郎。” “那件事做得怎么样?” “尚无消息。” “知道了,你下去吧!” 朱异若有所思,他负手背对着大门,曹管事缓缓地退下,大堂里就只剩下朱异一人。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松弛了许多,终于不用在人面前端着自己了。 看来今日收获颇丰,他终于靠着潘铎那个大傻子搭上了各豪强士族费尽心机都无法搭上的那条线。 但他有些惊讶那位萧郎君居然不认识他。 要知道三年前正是他将那位小王爷送进了建康城南的那座灶王庙。 这些年来,也是他负责监视国内各藩王的一举一动。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阶下囚,如今万户侯。 他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第27章 世子也能打死人 回到江夏王府已经到了巳时末午时初。 萧宇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正要回头去扶晴雪。 就见潘铎指挥着随行的两个车夫要往车下搬运那两个大木箱子。 他眼疾手快,知道这粘人的“牛皮糖”想干什么,于是赶忙制止。 “行了,行了,搬我那份儿下来就行了,你的东西我不要,多谢驸马都尉美意,我们后会有期。” 潘铎并不理会,依旧让两个车夫把大木箱子往府门口搬,嘴里嘟囔着:“想得美,朱侍中可是鉴宝的行家,他送的东西那可都是稀世珍宝,谁想不开要给你,先搬到你府上寄放,改日我再来取。” 萧宇似乎看到了点儿希望:“驸马都尉这是要走?” “往哪儿走?” “你……你不回你的长公主府?” 潘铎眨眨眼:“谁说我要回去的,回去也没意思,我打算在你府上住上一阵子,昨晚邀你同回建康时,我就有这打算。” 萧宇突感脑后一阵霹雳闪过,整个人都瞬间石化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原来他早就被这家伙给算计了。 潘铎他不再理会萧宇,他驾轻就熟,指挥着两个车夫就把木箱往府门口搬。 萧宇无奈地摇摇头,这时却看见晴雪面露忧色。 昨晚一夜未归,想必已经给晴雪惹来了麻烦,若崔管事真要责难,他一力为晴雪承担就是。 “晴雪,我们也走吧!” 说着,萧宇握紧了晴雪的手,拉着他一起往府门走去。 进入王府,潘铎让门房从车夫手里接过木箱,直接送入库房,自己则摇着刀扇悠哉悠哉地往王府深处逛去了。 而萧宇牵着晴雪一路往书房的方向走。 这一路上,家仆女婢们向他们驻足行礼,眼中却都闪过异样的光。 萧宇感到晴雪的手心变得有些冰凉,似乎有手汗在往外冒。 再看晴雪的俏脸,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显然开始变得有些局促,垂着眼皮直望地面,就像做错了事一样。 两人走过的道路周围似乎都可以听到隐隐的窃语声。 “小王爷,松手吧,这对你名节不好。” “别去管他们,在这王府里没人敢怎么着你,你不用这样拘束。” 晴雪突然把手从萧宇手心缩回,她回头又看了眼那些依旧在盯着她说闲话的人们。 “小王爷,奴婢这身装扮已经算违反府中规制了,小王爷爱惜奴婢,不治奴婢的罪……但奴婢不能因此就有恃无恐。奴婢想回一下住的地方……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换上件能让奴婢穿着舒服的衣服。” 萧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在一个岔路口他与晴雪分开,独自往凤鸣阁的方向走去。 刚跨过二进院门,隐约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院落深处传来。 又见长廊下,几个仆人两两一组,正吃力地抬着某种被白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体往院门外走。 他们见到萧宇正迎面走来,脸上皆露惧色,放下手里东西就对着萧宇行礼。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迎面而来,萧宇皱了皱眉。 “你们抬的什么?” 仆人们面露难色,没有人回话,低着的头埋得更深了。 萧宇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要自己去掀那白布。 仆人们见状赶紧阻拦。 “使不得啊!小王爷,使不得!” 手指即将碰到白布,却微微一抖,停在了半空。 只见一抹鲜红在白布上出现,如娇艳欲滴的花朵般在白布上绽放。 萧宇心中一凛,他直起了身子。 却见众仆人们护着那些白色包裹,跪了一地向他苦苦哀求。 “小王爷,您就莫去掀那白布了,别让那污秽碍了小王爷的眼。” “他们走得不安稳,请让他们安息。” 萧宇大脑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 他机械地推开了阻拦在他身前的一个人,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但他马上又把白布盖上,将头别向别处。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他整个身子都很落寞。 他自这些仆人的身旁走过,嘴里却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走出很远一段距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木然道:“把他们带下去,好生安葬,弄些银钱抚恤他们的家人。” “喏……” 奴仆们虽然嘴里应和道,但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哪有什么家人,一条烂命在王府里值不了几个钱。 …… 凤鸣阁大堂前的空地上。 两条宽大的长凳并排安放在那里,两个腰背部皮开肉绽的婢女正趴在那里凄惨地哀嚎。 沉重的板子一次次高高地举起,又沉重地落下,每一次往复就将他们的生命往鬼门关推进了一步。 鲜血顺着衣袂向下滴落,不知何时,长凳下的血滴越聚越多,最终融成了一大滩血泊。 一个焦虑的身影此时正负手在血泊前来回跺着步子,在他的背后还有二十来个男女奴婢正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打得皮开肉绽。 “停!”那个焦虑的身影暂时叫住了下落的板子,“快说,小王爷到底到哪儿去了,再不说你们俩就没机会了,和之前那几个嘴硬的一样,统统打死!” 一名女仆已经奄奄一息,口鼻里往外冒出血沫,无神地趴在长凳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另一个身子还算硬朗,她带着哭腔求饶道:“崔管事,奴婢实在不知啊,奴婢本就不是负责小王爷日常起居的,一年也见不到小王爷几面,要问……要问的话,那也该去问问那晴雪啊!” “不说是吧!继续打!” 沉重的落板声和女子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崔管事怒从心来,越想他便越憎恨晴雪。 原本安然无事,在这王府里各取所需,若非那个小妖精不停地蛊惑,那原本该有“痴傻之症”的小王爷如何变得像现在这样难以掌控,特立独行。 而现在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就没了踪迹,若这件事盖不住,被宫里的那位知道,那整个江夏王府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谁都别想活命。 “别再狡辩了!快说,小王爷到哪儿去了!” “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 那奴婢说完这一句,已经七窍流血,被打死在了长凳上。 而旁边那个,早已没了动静,板子落下就像打在了一堆烂肉之上。 “拖下去,拖下去。” 崔管事嫌弃地一摆手,两名护院就把那个被打死的女婢解开绳索,自长凳上拖了下来,交给了一旁负责包裹尸体的下人。 而那里已经并排躺着十五六具尸体了,浑身上下都被白布裹着,正等着被人抬走。 崔管事突然停下了步子去喝了口茶,转头扫视了一眼那些跪在地上的男女下人。 “大家知道,我平日里也是个慈和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动这家法的。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我也顾不得旧日里那些脸面了。你们之中有些人是安了坏心的,偏偏有人知情而不报,想隐瞒搪塞,大家想想那么一个活人丢了,怎能隐瞒搪塞得住?是你们逼我出此下策的,怨不得别人。” 哀嚎求饶之声骤起,不停有人对着崔管事磕头作揖,但他根本就不予理会。 “再来两个!” 崔管事坐到胡凳上一摆手,两个护院又到奴仆中物色下一对受罚对象去了。 崔管事眼神流转,他拿起已经凉了半截的茶盏浅饮了一口。 他心中清楚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但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一天一夜,整个凤鸣阁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线索,两个大活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不成? 只能在这阁中“不安好心”的下人们嘴里找线索,但这些人嘴硬,若不动用酷刑,恐怕没人愿意招供……起码崔管事是这么说动自己的。 “知道的快说,看看你们的同伴再想想你们自己。何苦受这皮肉之苦,若是都不说,那便全部打死,你们黄泉路上结伴,也不孤单。到时候别怪崔某就行了。” 崔管事这话说完,本以为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或许有人经不住恐吓,跑出来指认些线索。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院落里却突然静了下来,那种安静有些让人窒息。 崔管事这时候站了起来,他见院落中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院门外。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就那么站在那里,那正是他们的小王爷。 只是这时候的小王爷面色铁青,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崔管事见他孤身站在那里,心中自是怒不可遏,若不是这个精神有问题的青年投胎在一个好皮囊之中,这种人落在他手里,他得捏死他一百遍方解心头之恨。 但表面上,他必须要拿出一种秉公办事的姿态。 崔管事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向着台阶下走去。 见小王爷气势汹汹地迈进了院门。 他一拱手:“王爷不在,老奴得为王爷……” 他话正说到这里,突然一道黑影拔地而起,遮住了太阳。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记重拳就已经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一声震地巨响,他就已经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台阶下。 眼前金光直冒,酸咸苦辣各种味道一并在他口鼻间绽放。 他挣扎着支起了身子,一摸鼻子,鼻梁歪到了一边,鼻腔里鲜血混着青色的液体直往外冒。 无论看家护院,还是等待受罚的奴婢在这一刻全都看傻了。 只见崔管事抹了抹脸上的血渍,嘴里苦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你就打死老仆,让住在宫里的王爷知道……让皇上也知道……” 他话没说完,一记重拳又砸在了他的脸上,眼前五颜六色,像开了一个染料铺。 “老仆无过……” 又一记重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崔管事哈哈大笑。 萧宇一言不发,抡起拳头一拳一拳地砸在崔管事的脸上。 众人都被惊得一动不敢动,看小王爷脸上虽无大喜大悲的表情,但他手中的拳头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每拳皆用尽全力,这是要致崔管事于死地。 转眼间,崔管事整个脸都被萧宇打得血肉模糊,左眼珠几乎要迸裂出来。 “小王爷,我可是……我可是宫里派来的呀!” 萧宇依旧不予理会,一拳下去,将崔管事上下四颗门牙齐齐砸掉。 “来人啊……救命……快来救命……快来救救我……呜呜……” 但是没有人去救他,他坏事做绝了,只有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目睹着整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发生。 亭院外的那棵大槐树上,槐花结得正浓,一袭天青色的宽大长袍自粗大枝干上垂下。 一个慵懒的身影正倚靠在枝干上,看着庭院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嘴边闪过一种邪魅的笑意,嘟囔着:“喂,喂,过了,过了,再打下去就得打死了,萧大郎也真是的,惹急了也真是个不要命的主,一点儿都不懂得控制情绪。” 手里的酒壶又高高举起,仰着头去接。 只有几滴了。 他歪着脑袋将酒壶晃了晃,又倒了倒,俏红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失望。 “又没酒了,明明藏得那么隐蔽,到底又给谁给扒了出来,关键是就给我剩了这么一小壶!” 他正自言自语地嚷嚷着,突见一个熟悉的倩影正沿着过道向他这边走来。 那不是别人,正是晴雪。 这时的少女已经换回了一身得体的纤腰广袖百褶裙,头上发髻也重新梳过了,清新而不失美感。 “晴雪,到哪儿去!”潘铎大老远就喊道。 晴雪抬头看到潘铎,先是一惊,然后赶忙福身行礼。 “驸马都尉,奴婢去找我家小王爷。” “你家小王爷正忙着呢,恐怕现在没空搭理你。” 晴雪将信将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却弯成了一对月牙。 “驸马都尉打去奴婢的吧,奴婢过去看看。” 潘铎心想不好,萧宇那家伙肯定不希望晴雪看见他打人的场面。 正想到这里,就听凤鸣阁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晴雪愣了愣,她疑惑地抬头望了望:“驸马,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说话间,就又听到“劈哧”一声,潘铎大叫一声从树枝上摔了下来,那一下着实摔得不轻。 “哎呀……疼死我啦……” 晴雪被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查看。 “驸马,你怎么了?” “脚……脚……脚疼……赶紧扶我,去……去……” “去凤鸣阁。” “不去凤鸣阁,去采云厅!” “采云厅?那不是酒窖吗?”晴雪面露疑惑。 “没错,就是采云厅,我在那里存有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上好药酒,带我去那里!” 晴雪应诺着将潘铎扶了起来,把他的一只胳膊担在了自己的肩上,两人转身向着不远处的廊道走去。 几步之后,潘铎偷偷回头,嘴角泛过一缕意味深长的笑。 第28章 与美人同浴 萧宇总是喜欢琢磨。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喜欢独处一阵,将最近发生过的事情都仔细捋一遍。 魂穿前读书的时候如此,每晚都会在睡前把当日学过的功课在脑子里过一遍,发现记有不清楚的内容就开灯找书再看一看,直到想明白为止。 工作后也是一样,但主要是为了人情世故,那就复杂多了,但他总是习惯于总结,不至于在同一处错误上栽两次跟头。 而魂穿后,离开了那个信息爆炸的世界,身旁的一切看似简单了不少,但又并不简单,每日里提心吊胆的时候还是比较多的, 就像昨晚,还有今天…… 萧宇来到了浴室,他屏退了所有下人,自己除去衣物坐进了偌大的浴缸里。 眼前水雾朦胧,让疲劳一天的他昏昏欲睡。 不知回去了多久,他猛然地睁开了眼睛,心里突突直跳。 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又把它握成了拳,反复做了几次,关节处“咔咔”作响,隐隐带着些疼痛。 就是这只拳头今天差点儿把崔管事给打死了,脸都砸得稀烂,只有一口气还吊着。 但这件事情,他整完都没有理顺。 崔管事着实可恶,但那些人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才死的吗? 他发泄愤怒的拳头,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只为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慰藉。 若他一直躲在书房里选择屏蔽外面的世界,或者说他和晴雪只是偷偷出去一小会儿,暮鼓关城门之前回到王府,那些人是否今天还好好活着。 他的一个任性举动如此就要了好多人的命,这世子不做也罢了。 想到这里,他把自己整个都没入水中,开始了憋气。 水泡“咕噜咕噜”地不断自水底向上翻滚,渐渐越来越小,乃至即将消失。 大脑的突然缺氧,激发出萧宇体内肾上腺素的飙升,他的大脑异常清醒,一些过去经历过的事情如幻灯片一般在他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范云草堂群贤聚会,鸡笼山中九死一生的奔逃,萧统、刘伯宣、朱异…… 一张张脸谱化的容颜在他眼前闪过。 他又看到了晴雪,那姑娘又在冲着他笑。 萧宇猛地自水底坐了起来,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将呛入气管里的水都咳了出来。 那枚所属北魏候官曹的狼头铁牌就在这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直觉告诉他,那张铁牌所牵扯到的东西远比他看到的要多,那后面或许还连接着更大的危机。 萧玉婉对他父子一直不薄,他必须要把整件事都告诉她。 正想到这里,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浴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萧宇警觉地拿毛巾护住了关键部位。 “谁?” “还能是谁,是我啊,萧大郎!” 萧宇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轻薄帷幔外一个白条条的东西一下子蹦进了他的浴缸,激起了千朵水花。 萧宇抹了一把脸,见一个一头如瀑长发的绝美之人就坐在他的对面。 萧宇把毛巾往下拉了拉,做护胸状,紧张道:“你……谁让你进来的……喂!谁让他进来的!” 门外传来了侍女娇羞的喘息声:“小王爷,奴婢知错了,但奴婢实在是敌不过驸马都尉的诱惑,他除去外衣的时候,奴婢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浑身麻酥酥的……奴婢……奴婢真的没办法了。” 萧宇挠着头发有些抓狂。 “萧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沐浴啊!” “你不知道自己的脚扭伤了,十二个时辰内需要冰敷,不能沾热水,要不然过两天会越来越肿的。” 潘铎把脚伸到了萧宇面前,上下左右动了一下。 “好像没事了,还是我的药酒好用。” 萧宇脑后三条黑线。 “那你也不能等我洗完了再进来,你不知道有种东西叫隐私吗?” “什么隐私?” 潘铎撩了一下耳边的长发,门外突然传来了少女的尖叫。 萧宇原本不知道,现在却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偷看他们洗澡。 “你快出去,等我洗完了,你再来洗。” “你我皆是男儿,偌大的浴桶,一起泡澡还有问题吗?” 萧宇脖子都红了:“但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泡澡。” 潘铎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眨了眨。 “没事的,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嘛!” …… 水汽朦胧中,萧宇总觉得有些拘束。 窗外影影绰绰,不知道窗纸已经被捅破了多少个窟窿。 活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年糙汉子,被女人追着偷看洗澡这恐怕是第一次。 而罪魁祸首就是坐在自己对面那个不男不女的妖精。 他努力不去看他,但眼珠子却总是不听使唤地往那边瞟。 萧宇这一刻终于相信,真正的美人果真与性别没有关系。 只见潘铎又撩动了一下长发,毫无瑕疵的俊美面容一脸享受,纤细手指撩拨了一下洗澡水,举手投足间的那份优雅妖娆足以让一个直男犯罪。 萧宇咬住牙关刻意不去看他。 脑子里强制自己去想晴雪,想晴雪的音容笑貌,想晴雪沐浴时的样子。 萧宇似乎有了点儿生理反应。 不对,他不应该想那些,他使劲摇摇头,却见护住关键部位的毛巾突然漂了上来。 潘铎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瞥了他一眼:“男人都一样。” “我对你没有……” 萧宇忙着狡辩一下子站了起来。 门外又传来了一阵花痴般的尖叫。 “坐下,坐下!”潘铎冷静地指了指洗澡水。 萧宇脸上一红,捂着关键部位赶忙坐下。 他发现潘铎正一脸审视地望着他,那副表情似乎在那个和他嬉笑怒骂一路过来的翩翩公子脸上从未出现过,沉静而专注。 “你想干嘛?”萧宇没好气地问。 “我的眼睛在夜里看不见,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你这睁眼瞎有夜盲症。” “夜盲症?”潘铎一脸不解地咀嚼着这个词语,他淡然一笑,“还是谢谢你,若是没有你,恐怕今晚我就不会和你一起共浴了。” 这话不对,萧宇赶忙护住自己裆部。 “不敢言谢,若是驸马都尉有那种打算,还是另寻他人,我让……让黄管事给你去物色几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我就……” 潘铎眨了眨眼:“你在说什么?” “我不好男风,但我知道你们的时代开放且包容,喜好男风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但我……但我真的没有那等嗜好!” 潘铎细细咀嚼体会体会,好长时间他才反应过来,他马上暴跳如雷。 “你……你……”潘铎语气严厉,他浑身哆嗦着,在水雾中却更显得美丽动人,突然间他拍着水花哈哈大笑,“萧大郎,佛偈有云:心中有佛,所见皆菩提;心中龌龊,所见皆龌龊,哈哈哈哈……” 萧宇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将手里的毛巾往水里一拍,溅起层层水花,打到了潘铎脸上。 潘铎立马回以颜色,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在水里打闹嬉戏起来。 这倒让门外的偷窥者饱进了春色…… 两人闹累了,对坐着聊起了天。 “昨晚的事情你都知道呀,我当你只是个糊涂虫,睁眼瞎?” “我倒希望做个糊涂虫,睁眼瞎。” “你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哈,他们的目标肯定不是我,有人要杀公主吧!” “那你……” 潘铎笑了笑:“和你一样,蠢笨之人容易自保。” “我从没说我蠢笨,倒是别人都说我得了几年疯病。” 潘铎歪着脑袋,一只胳膊搭在桶壁之上,若有深意地看着萧宇。 那年冬天,江夏王爷虽然被收回了军权,但在朝堂依旧如日中天。 年少的潘铎曾随父亲去江夏王府拜见过江夏王爷萧子潜。 那时,他见过一次萧宇。 那日雪如鹅毛,就在那后花园中,一个满身冻疮的赤足的少年傻傻地站在树下歪着脑袋看天。 这是他之前对萧宇的唯一印象。 如今,他一直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眼神睿智的青年与那个萧宇会是一个人。 他看着萧宇的嘴一张一合,这一会儿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潘驸马,喂,你盯着我得有半柱香了吧!喂!” 潘铎的思绪这才收回来。 “咦,你刚刚说的什么?” “我说,你才是扮猪吃老虎,我一直以为我比你精明,却发现你比我更能装。” 潘铎叹口气,他望向了窗外,若有所思。 “活着不易,萧大郎,如今朝堂波谲云诡,一个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的……”潘铎说着扭头望向了萧宇,“扮猪吃老虎,这个说法新奇,我喜欢。” 萧宇撩了下水花,笑道:“你这人真是不实诚,贵为皇帝的姊夫,永宁公主的夫婿,那种隆宠非常人能有。说什么万劫不复的,你这人真矫情。” “就因为是陛下的姊夫,我才有种如坠深渊之感。”潘铎说着托了托下巴。 时间回到了承佑十八年,永熙县侯、散骑常侍、建武将军潘阳之子潘铎迎娶先帝的掌上明珠永宁公主萧玉婉。 面对如此大的隆宠,潘家一门张灯结彩,邀约天下贵宾,十里红妆迎接新妇。 在送亲队伍中,潘铎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当时已经被立为太子的萧玉衡。 那孩子岁数不大,但眼神中总有一种异于同龄人的冷漠与疏离,他是一个性情凉薄之人。 那时候的潘铎便是这么认为。 礼乐声起,在行合卺之礼之时,面对着美若天仙的新娘,潘铎笑了,而那少女却泪眼婆娑。 回头想想,潘铎真的无法形容那时的感觉。 突然,少年太子挤开宾客,上前一把将潘铎推开,观礼宾客皆感震惊。 只见寒光一闪,少年太子拔剑出鞘就要去刺潘铎,潘铎眼疾手快才躲过那一剑。 少年太子拉起他的阿秭就要往外走,潘家上下、观礼宾客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但最终永宁公主苦苦劝诱,少年太子独自拂袖而去。 自那之后,潘铎便对那位少年太子百般忌惮。 直到他登上了皇位,潘铎更是小心翼翼,甚至装傻充愣、放浪形骸寄情山水,生怕自己一个小小的错误便为家族招来杀身之祸。 “潘驸马,你又在走神了?”萧宇提醒道,“若是这里让你昏昏欲睡,你先离去也可。” 潘铎摇摇头,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各自发散着各自的思绪。 萧宇突然张口: “萧玉婉……呃,永宁长公主她知道吗?” “知道什么?” “刺杀的事呀!” 潘铎面露疑惑,他看萧宇似乎在看一个傻子一样。 “想要杀她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哪波人是谁派去刺杀的,这种事在我眼里早已司空见惯了。” 萧宇听得瞠目结舌,还有能习惯刺杀的。 潘铎继续说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公主她就被世人所妖魔化,似乎朝廷的所有苛政都是出自她那个弱女子之手,实属笑话。 “这三年来,公主瞒着我已经压下了不知道多少起刺杀事件,仅我知道的就不下二十起,陛下龙颜大怒,追查下去既有朝中大臣,也有江湖绿林。有些刺杀理由说出来都让人啼笑皆非,哈哈……神婆说了月事不来,也是长公主作祟,要用巫蛊之术陷害公主。” 萧宇叹了口气:“巫蛊之术怎能当真,想来你们夫妻过得也真够累的!” “是她过得够累的,我却过得逍遥自在。” 萧宇鄙夷地看了潘铎一眼。 “潘驸马,长公主在朝中树敌可多?有无结交朋党?” “朋党?那是什么?” 萧宇想起来这个年代似乎还没有唐宋之后“朋党”这个概念,本身门阀士族盘根错节,早已拧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算了,算了,算我没说。”萧宇在水里抱着膝盖望向了别处,“你们长公主府可有门客?” “有三百门客。” “都如你这般搔首弄姿,卖弄姿色?” 潘铎又泼了一下水:“萧大郎,你说什么呢?长公主礼贤下士,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十岁孩童,无论士族还是寒门,若有真才实学,公主都会一一接纳。” “那你在府里扮演个什么角色?”萧宇好奇地问道。 “我是驸马都尉,公主的夫婿?” “你们有几个孩子?” “尚无。” “多长时间行房一次?” “这个……”潘铎突然浑身哆嗦,他到了要发作的边缘。 萧宇见势不妙,赶忙用毛巾捂住关键部位从浴缸里跳了出来。 “我洗好了,先回去睡觉,明天我把你送回去!” 门外又传来一阵花痴般的尖叫,萧宇被人看得明明白白的。 帷幔后传来了物品摔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驸马都尉的一句怒吼: “萧大郎,你给我等着,我就不走怎么着,我赖在你这儿了!” 第29章 京中贫民窟 睡梦中醒来,萧宇隐隐感觉身旁有人。 昏昏沉沉中,他支起了半边身子,睁开朦胧睡眼,随意地往身旁看去。 心中一惊,眼睛瞪大如铃,这会儿萧宇睡意全消,瞠目结舌僵在了那里。 他身边果然正躺着一人,一个绝世的美人。 泼墨一般的长发披在晶莹如玉的圆润肩头,眉目如画,唇似桃花,好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容。 萧宇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见那张绝美的俏脸也在这时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开口就是一副烟熏般的男人嗓音。 “萧大郎,你看着我干什么?你半夜呼噜声真响,害得我半夜都没睡好……我再睡会儿……” 凤鸣阁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凄厉的尖叫,树上的鸟雀在惊慌中四散飞走。 家仆们茫然地向阁内望了望,便又低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 早膳选在了听雨楼,这是潘铎的主意。 他是最会享受不过的了。 一位妙龄的女琴师坐在湖岸凉亭,对着烟波浩渺的湖面轻轻抚琴,琴声优雅婉转,画面美轮美奂。 近水的楼台上,萧宇却是另外一副表情,他生无可恋地趴在案几上发呆,摆满眼前的珍馐美味丝毫没有引起他的食欲。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驸马都尉潘铎在众多如花美婢的服侍下,一边欣赏着湖边美景,一边品尝美味佳肴,他风神俊朗,衣袂翩翩,谈笑间宛若落地谪仙一般。 晴雪见两人状态完全不同,便知个中缘由,不由莞尔一笑。 她煮好了一壶香茗,为萧宇斟上一杯。 “丝竹绕耳,湖景雅致,小王爷怎么就在客人面前闷闷不乐呢?”晴雪问。 萧宇趴在案上,耷拉着眼皮道:“客人,他哪像客人了,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对这儿比我要熟,这都让他玩儿了个底朝天了。” “小王爷难道忘了,这本就是长公主送予小王爷的宅邸。” “我知道。” “原本这处房产就是潘家的,当年这里就是永熙县侯的府邸。” “永熙县侯?”萧宇直了直身子,好奇地望向了晴雪。 “奴婢从没给小王爷提过,所以小王爷才有所不知。永熙县侯乃是驸马都尉之父,已经致仕归乡的散骑常侍、建武将军潘阳。” “你的意思是……这里本来就是潘驸马的家!” 晴雪那双好看的清水般的眸子弯了弯:“所以小王爷说得没错,驸马都尉对这里要比小王爷您熟。” 萧宇似有触动,他抬眼看了看潘铎。 只见这位放荡不羁的驸马都尉正在和身旁的几个侍女调笑,他是那样地放松自然,几句不失典雅的玩笑调动着周围人们的情绪。 “小王爷所看的书卷,睡觉的方榻,都是当年潘驸马用过的,凤鸣阁原本就是潘驸马的居所。这原本就是潘驸马自小长大的家,潘驸马在这里心性松弛,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了吧!” 萧宇抬头看了看晴雪,少女的笑容如初春的阳光让人温暖。 “小王爷,驸马都尉平日里都不是如此的,他总是双眉紧皱,忧心忡忡,奴婢在长公主府上的时候很少见到驸马都尉如此开怀大笑。公主本非薄情之人,每当驸马心情烦闷的时候,她总是陪着他回这园子里看看,驸马都尉却从不肯让公主在这里过夜。 “奴婢原本其实挺怕驸马都尉的,在公主府的时候,他从没对奴婢笑过,除了那些与他结交的文人墨客之外,他对身边的人总是冷若冰霜,但奴婢知道他不是个坏人。但自从他见到小王爷之后,他似乎就像换了一个人……” 萧宇淡淡一笑,歪着脑袋继续趴在了案上。 “或许,他觉得我跟他是一路人吧……” 这时,一种说不出的情怀在萧宇心中慢慢浮起,他突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 脑海中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家。 王府再大,再奢侈,睡觉无非一张床,吃饭不过一个碗,对着里他确实没有归属感,这就是他只愿意龟缩在凤鸣阁而不愿意移居别处的原因吧! 既然这里原本就是人家的府邸,鸠占鹊巢的本就是他,他哪忍心再赶潘铎走呢? 就在这时,潘铎的声音传进了萧宇的耳朵里。 “萧大郎,晨雾消融,暖阳初上,浩渺湖畔,可有诗要作?” 萧宇坐直了身子,笑骂道:“又是作诗,你就饶了我吧!最近梦里老头生病了,没来找我。” “哈哈……来壶酒如何?有酒就有诗!” “饶了我吧!我不喝酒。” “那我在采云厅地窖里藏的酒上哪儿去了呢?” “谁知道呢?兴许让哪个贪酒的下人给偷喝了吧!” “可惜了了,给我留下两坛也好,留以时日,请高朋会饮,曲水流觞,何不大妙!” “潘驸马,高雅之事我可做不了,若想喝酒,我让黄管事去找几坛来便是,我府上酒水管够,喝多少都无妨。” “非我美酒,皆是醪糟,我不喝醪糟酒。” “你这家伙,挑三拣四。” 潘铎哈哈一笑,他走到湖畔凭栏远眺。 “明湖春晨雾如烟, 微波粼粼展宏观。 朝霞映衬山河美, 愿为人间一缕烟。” 当众人尚不知道潘铎到底何意,潘驸马已经爬到了石栏上。 “驸马都尉,小心啊!下面水可深了!”一个婢女关切地提醒道。 “不碍事!”潘铎挥了挥长袍,“萧大郎,过来,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萧宇走到石栏旁边。 只见潘铎潇洒地将长袖往空中一甩,晨风鼓动袖袍,猎猎作响。 萧宇正好奇,只见石栏下的水面如开锅般地沸腾起来,上千锦鲤纷纷露头浮出水面,抢夺鱼饵。 好一幅“万鲤朝天”的壮观景致。 “怎么样?萧大郎!”潘铎挥舞着袍袖喊道。 “快下来,别掉进水里。” 潘铎自石栏上跳下,虽褒衣博带,但动作轻盈,不显笨拙。 “儿时,这湖畔尚停有一支小船,家中阿兄常带我泛舟湖面,这锦鲤说来奇怪,一点儿都不怕人,我们小船划到哪里,锦鲤便跟到哪里,家中之人全感惊奇。后来……有游方道人来家中为亡母做过一场法事,家父与他谈论此事,道人来湖边看过,却不见锦鲤。道人便告之家父,府中必出一贵人,贵不可言,家父大喜,赠道人十金。” “真有如此之事?想必那贵不可言之人便是潘驸马了。” 潘铎哈哈大笑:“萧大郎也信此事?” “如何不信?驸马都尉怎不贵不可言?” 潘铎神秘一笑:“这都是障眼法而已,关键全在饵中,萧大郎,你绝世聪明,怎会没想到这点。” 两人相视一笑。 潘铎抚了抚衣袖,刀扇扇动。 “萧大郎,出来日久,我也该回去了。” …… 永宁长公主府位于台城之南五里地的同夏里,向南隔着两个里坊便是秦淮河了。 建康的市政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自青溪到同夏里大约也有四五里路,中间隔着六个里坊。 虽有坡路,但坐于车厢之中却毫无颠簸之感。 潘铎端坐车内,举止静雅,气定神闲,又摆出一副风流名士的模样,让人不敢亲近。 萧宇嫌弃地瞟了他一眼,这家伙真会装。 再看晴雪,少女似乎昨夜没睡好,正倚靠车内,闭目小憩。 萧宇将一张薄毯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转头又看向了窗外。 明媚春光下,那些不同于明清风格的重檐飞角显得格外气派,路旁如织行人或宽衣大袖或窄衣褶裤,各种皆彰显个性的穿搭皆显示这个时代开放而包容的胸怀。 只是这一路景致并非都如古装电视剧中描绘的那般美好。 鳞次栉比的酒楼茶肆固然热闹,汇聚天下豪商的南市自是富贵繁华。 普通的民居、作坊那才是建康居民真正的栖居之所。 望着远去的街景,萧宇心中颇有感慨。 不知不觉间,马车跨过了一座题名为“春和坊”的牌楼,眼前的景致与那彰显个性的建康市坊便显得大不相同了。 这里破败不堪,道路开始泥泞起来,垃圾堆放,空气中飘着腐败发酵的气味。 萧宇抽了抽鼻子,看着道路一旁的残垣断壁,许多简易的棚户就在残垣之间。 一些衣不遮体的老人妇孺守就那么守着他们的破败棚户,眼神空洞迷茫地望着这支历经此地的马队。 几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跟在马车后面,他们不吵不闹,也没有上前乞讨,只是蹒跚地跟在马车后面行走。 “去去去,上一边玩儿去!别跟着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护院回头驱赶,那些小孩儿才定定地立在那里,他们没有人说话,尚存光彩的眼眸望着马车久久不愿离去。 见此情景,萧宇心中难免有些犯酸,他抬手挥停了马车。 潘铎一脸不解:“你要做什么?” “下车看看。” “下车看看?你没毛病吧!萧大郎,你可知这里是何地?侨民坊,整个建康城各方势力角逐,最鱼龙混杂的所在。” “侨民坊?刚刚牌坊上不是明明写着春和坊吗?” “春和坊就是侨民坊,你可能有所不知,三年前丹阳郡有乱民作乱,流窜到了建康县的地界,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原本这里的住户死的死,逃的逃,朝廷镇压了叛乱,原来的住户也不愿意回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北朝南归的流民就占据了这里,因为这里关系错综复杂,几股抱团的流民就经常因各自的利益发生械斗火并,地方官弹压不得,丹阳郡、廷尉署、乃至守备建康的五卫军,都不愿意插足此地,这里就成为了一片法外之地。 “这里白日还好,各方势力相安无事,来往行人若非可疑,快来快走也便相安无事。到了夜里,坊门一闭,这里便不是大齐,而是流民们的天下,方圆不过一两里地,几股乱民们就曾因为争夺地盘差点儿引起弥天大火,都惊动了台城。 “每次从这里经过,我都催下人们尽量快些。你倒真是不怕出事,你若在这里逗留过久,小心被乱民当肉票给抓去!” 萧宇并不理会潘铎,他躬身便开了车门跳了下去。 来到车下,金丝鞋履踩在腥臭烂泥之上。 负责随车护卫的护院头目张勇见主人下车,赶忙走了过去。 他比萧宇足足高了一头,虎背蜂腰,一身矫健肌肉,面相却是十分忠厚憨直。 张勇一拱手,语调低沉谦卑:“小王爷叫停车,不知有何吩咐?” 萧宇望了一眼那些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孩儿。 “张勇,给他们分发些散碎银钱,让他们别跟着了吧!” 张勇眼睛瞪大了些许,他本就口讷,嘴巴微微张了张又合上了,双手一插,领命而去。 送走了张勇,萧宇伸了伸腰肢,顺便环顾了一下四周。 正如潘铎在车中所言那样,如今这里的墙壁还有烧灼的痕迹,周围除了连绵的棚户,便是战火遗留下来的残垣断壁,鲜有一所完整无缺的住房建筑。 眼前一对老夫妇正在道边生火,他们好奇地望了萧宇一眼,便低下头,认真地用木勺搅动着火上加热的破瓦罐,瓦罐中水汽上升,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 除了他们之外,周围还有更多衣着褴褛的男女老幼,他们看上去都是形如枯槁,身体单薄到哪怕一阵风也能把他们吹倒,对于这支人马的突然逗留,他们眼中更多还是漠不关心。 这时,萧宇一低头,看到晴雪自马车上钻出半个身子。 “你醒了?不多睡一会儿。” 晴雪脸上依旧带着疲态,她笑道:“奴婢在伺候主人的时候睡着已经是罪过了。” “无妨,又没耽误什么事。” 晴雪自车上跳了下来,身后还提着个食盒。 “这是要干什么?”萧宇看了眼食盒问道。 “小王爷心善,奴婢知道小王爷想干什么,便自作主张把食盒也拿下来了。” 萧宇摇摇头:“食盒留着咱们路上自己用,珍馐美味在这里分发怕给咱们引来祸端,让张勇分些银钱给他们,让他们拿给家人自行去买些吃食便可。” 晴雪睫毛眨动,她似懂不懂地点点头。 但就在这时,张勇突然回头,只见那些孩子又向后退了十来步,如受惊小鹿一般远远地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张勇喊道:“小王爷!他们不肯接受赠予,请小王爷示下!” 晴雪眉头一挑,脸露笑意:“小王爷,张护院身高体大,怕是吓到那些孩子了,让奴婢去吧!” 萧宇点点头。 晴雪又端起了食盒,继续道:“小王爷,与银钱比,穷人家的孩子应该想要的是一口吃的,女婢告罪,想给予他们些吃食。” 萧宇淡淡一笑,并不反驳,目送晴雪向着那些孩子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只见晴雪站到了张勇身旁,两人交流了几句。 晴雪便端着食盒上前几步,她蹲了下去,任凭曳地长裙沾染泥污。 她冲着孩子们招了招手,却不见一个孩子向她走来,孩子们眼巴巴地都在观望,眼中似有惧色。 晴雪便打开食盒,将一个精致糕点托在手中,再向孩子们招手。 只见一个大约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儿缓缓走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向着晴雪走来。 她似乎是饿极了,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稳。 她走到晴雪跟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糕点,细细品了一口,脸上露出甜美笑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其他那些孩子见状,也便壮着胆子一拥而上,将晴雪围在中央,哄抢着食盒中的食物,很快就将糕点抢了个底朝天。 晴雪回头朝着萧宇会心一笑,萧宇也回以和煦的颔首微笑。 但这个时候,萧宇突然觉察到哪里不对。 家丁护院警惕心本强,他们也已经意识到周围饥民眼中神采的变化,手中哨棒举起,护在马车周围。 萧宇最不想看到的时候或许就是现在了。 只是晴雪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她依旧站在孩子之中,帮一个小女孩儿捋了捋遮住眉眼的头发。 突然,张勇手里的哨棒举起,他面色阴沉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王爷。 萧宇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周围残墙断壁之间除了那些见到食物眼神冒光的饥民,还有三三两两的青壮也混在其间,他们似乎都不怀好意,正在从四面八方向着马车缓缓包围而来。 “晴雪!快回来!”萧宇大喊一声。 晴雪直起了腰,一脸诧异地望着萧宇,手却摆了摆。 第30章 无法无天的乱民 紧张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些饿得半死的饥民只要还能动的,都离开了他们原本呆着的地方,如潮蚁一般向着马车围了过来。 护院们纷纷看向了萧宇,等待主人的命令。 萧宇心急如焚,而晴雪还是茫然不知地站在那群孩童之中。 “晴雪!快回来!”萧宇喊道。 “小王爷,这小女娃要我跟她走!”晴雪的一只手已经被那个小女娃牵着了。 萧宇越发地揪心,两人相距一段距离。 他想要过去拉晴雪离开,几个年老的饥民自两侧的路旁纷纷迎了过去,挡住了他的去路,十几只破碗都纷纷伸到了他的面前。 “郎君心慈,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吧,给我们些吃食就行!” “再没有口吃的,我们都活不成了,求阿郎可怜可怜啊!” 对这些人,萧宇根本应接不暇了,他身上本无钱物,更没有吃食。 他虽然焦急,但他还是耐心地去解释。 但他的解释却无人去听。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能给那些孩童施舍吃食的贵公子,也能给他们这些体弱老者一口饭吃。 这里没有人肯相信他的解释,因为他穿的是绫罗绸缎,这里他最有钱,他既然能给别人施舍那也一定能给我施舍。 若他不施舍,他就是个坏种!估计很多饥民都是如此想的吧。 萧宇就这样在这滚滚人流中如一夜孤帆随意飘荡,若不是两名护院及时挤到了他的跟前,恐怕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人撕碎扯光。 而其他的家丁护院也纷纷提高警惕,手提哨棒紧紧守在了马车跟前,不停驱赶着那些想要靠近马车的饥民。 这时马车内传来了驸马都尉潘铎的叫声:“萧大郎,你和你的奴婢都傻了不成,不听我之言,吃亏在眼前!赶紧上车,离开这里才是正道。” 萧宇没有搭理他,难道他不想离开吗?眼看饥民越聚越多,他根本分身乏术。 除了他这边,不远处的晴雪也感到了害怕。 一大群饥民将他和那些孩子围在中间,他手中的食盒已经被人抢去了。 好在有张护院在他身旁,暂时尚能保他周全。 混乱中,萧宇心中越发感到不安,似乎有人混在饥民当中,想要浑水摸鱼。 既然冲不过去,萧宇不得不对着张护院大喊。 “张勇!张勇!把晴雪给我带回来!” 张勇正要答应,不知为什么他的身子突然一矮,就消失在了混乱人群中。 萧宇心中大骇,他的直觉似乎应验了。 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就在张勇原先站立位置后面,有一个面容猥琐的干瘦男人,他的手里拿着一块带血的大石块。 他冲着萧宇这边一咧嘴,露出满嘴焦黄的烂牙,手中石块在空中举了举,似乎在向萧宇挑衅又像是在炫耀,他把那个大个子护院一石头砸倒了。 紧接着,又听到晴雪发出一阵尖叫,混乱中她突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了起来,两个不似饥民的汉子拖抱着她就往远处走。 其中一个汉子对着饥民咆哮一声,饥民害怕便立马散去了。 见此情景,萧宇大脑一片空白。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就有人敢抢江夏王世子的女人,这未免太夸张了吧! “萧大郎,你还在愣什么!你娘子被人抢走啦!” 潘铎躲在厢车里焦急地大喊道,他随即一脚踢开一个想要钻进厢车的饥民,赶忙将车门车窗关严锁死了。 而这时的萧宇,耳朵里嗡嗡直响,谦和、礼貌,对人耐心地解释,这些他都做不到了。 在这个弱肉强食、是非颠倒的黑暗时代,一个好人是活不下去的,他会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吞没。 “快救晴雪!”萧宇撕心般地喊道。 一半以上的家丁护院甩开了之前纠缠的饥民,纷纷向他们的主人靠拢。 肢体的冲撞必然引起了流血,不停有人在冲突中倒地,又被同伴无情地践踏,却没人在意那些倒地之人的死活。 萧宇推开了一个一直纠缠着自己,并不断诉说自己失去家园后悲惨生活的老者,立马引来了对方怨毒的目光,祈求变成了恶毒的咒骂。 但萧宇根本无暇理会,在护院的帮助下,他即将冲破那道缺口。 而在不远处,晴雪已经被两个不似饥民的汉子拖拽出好远,她花容失色,哭喊着小王爷的名字,手脚不停地反抗,却全然无力挣脱。 一个小女娃就那么一边哭,一边跟在晴雪身后,她不明白这位好心的阿秭到底犯了什么错,被坏人这般拖拽。 她忍不住上前用无力的小手捶打了几下一个坏人,却被对方一脚踢开。 “去你的!” 就在不远处,被这呜泱泱突如其来的饥民吓坏了的那群孩童这时候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们见到自家小妹被个大人一脚踢倒。 “阿衡被那个坏人踢倒啦!” “别让他们抢走了晴雪阿秭!” 他们本是孩童,即使本就虚弱,但他们还是冲过去,对着那两个男人又打又咬,疼得对方哇哇大叫,但如何甩都甩不脱这些倔强的小娃子。 一个岁数很小的女娃就那么跟在他们身后,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着。 一个稍大的男娃正抱着一个坏人的大腿,他回头对跟在最后面的小女娃喊道:“阿叶,你快去喊阿叔!让阿叔带人来。” 小女娃听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扭头就往回跑,但没跑两步她就跌倒在了地上,但她马上就爬起来,忍着膝盖的疼痛继续往家的方向跑去。 这一切都被萧宇看在了眼里,对这些孩子他多少还是怀着感激的,但指望这些孩子终归还是对付不了那两个恶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进了萧宇耳中。 “小王爷……我来了……” 萧宇抬头一看,只见张护院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 哨棒拄地,脑袋晃了晃,鲜血仍旧顺着他的额头直往下流,但他根本无暇在意这些。 他本就身体高大,体壮如牛,只见他怒吼一声,水中哨棒一扫,将一众饥民扫倒在地。 萧宇眼前再无阻拦,留出一片开阔地。 “小王爷,奴才顶着,快救晴雪姑娘!” “他们顶着,你随我一起!” 眼见着晴雪被两人拖拽着就要消失在一处残垣后面,萧宇心急如焚。 他抛下还没从饥民中脱身的张护院,疾跑了几步,却又被一个瘦小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那人正是用石头砸倒张护院的猥琐男人。 “上哪儿去啊,小郎君?” 萧宇不愿与他做过多纠缠:“滚开,老子待会儿再收拾你!” “他说要收拾我?你们听到了吗?他说要收拾我!”猥琐男人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他话一说完,周围立马传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萧宇这才意识到这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大约有二三十个穿着各异却都邋遢的男子正分散站于残垣断壁之间,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嘲弄的笑容。 “在我的地盘说收拾我,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在你目光短浅,年少无知,今日我就不与你计较,你们走吧!那小女郎就当是你们今天的过路费了。我知道你们大户人家也不缺一两个这样的女婢,回头再多采买几个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萧宇心中怒火彻底激起。 “我杀了你!” 他一拳就向猥琐男人胸口猛砸而去。 对方嘿嘿一笑,他身材瘦小,却如猿猴一般轻灵,他一个侧身便毫不费力地躲过了萧宇的一拳。 对方似乎还是不生气,他嬉皮笑脸道:“小郎君有气,我等理解,夺人所爱确实不好,但请郎君谅解,那小女郎真的是俊俏,心地也好,若给我当个夫人……” “我打死你!” 萧宇心中暴怒,他连续又出了几拳,但都被对方轻易避让了过去。 而远处晴雪的哭号声越来越远,萧宇越发地乱了分寸。 猥琐男人大约看出了些眉目,又道:“我算看出来,你与那小女郎有情,若她真做了我夫人,整日里对你这个绣花枕头朝思暮想,那我也就成了个冤大头了。 “若想要回那小女郎也可,不如和我做笔生意,只要你给我运一车的黄金,外加十名姿色出众的美人儿,暮鼓之前送到这里,我就将那小女郎送还予你……但是,我兄弟们早就饥不择食了,就怕你到时候来领她,你都得嫌弃她。” 抽身而来的张勇听后大怒,他手中哨棒向着猥琐男人劈头猛砸而来。 对方冷冷一笑,一个就地闪身,躲过了沉重哨棒,哨棒落地,原地砸出了一个大坑。 “我与你主人谈事,你却找死!” 只见猥琐男人自残壁处随意抓起一块残砖就往张护院头上扔去。 张护院本就后脑受伤,此时看东西仍旧模糊,他隐约看见一个东西向他砸来却来不及躲闪。 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高大身躯轰然坠地。 猥琐男人冷笑一声:“这怨不得我,他是自找的。” 周围传来了一阵附和之声:“对,就是这理儿,这怨不得我们大哥!” 萧宇气得浑身颤抖,他拿起张护院落地的哨棒,在半空中舞出了个枪花。 他闭上眼,他似乎看到多年前,这个身体的原本主人在接受刘伯宣传授枪法时的情景。 几处当时无法悟透的枪诀,就在这一刻似乎一下子豁然开朗。 他以棍为枪,作进攻状。 猥琐男人见萧宇那架势似枪非枪,似棍非棍,心中大为鄙夷。 “若小郎君想动真格的,某就奉陪到底,那就怨不得某心黑手狠了。” 猥琐男人冲着一旁的弟兄施了个眼色,一把齐军制式的环首刀抛在了空中。 猥琐男人飞身接住,便向着萧宇枪法的命门处攻来,他已经下了杀心。 …… 一群衣着褴褛的男人拿着木棍锄头出现在了泥泞的道路上,在前面领路的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女娃。 这幅场景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它确实如此存在。 “阿叶,到底要我们去救什么人啊?阿叔……阿叔没听明白。”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一脸困惑,他语调轻柔,与他那人高马大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阿叶才刚刚三岁,她说话似乎还不是很利索。 他哭着跑回家中找到阿叔,好像是说家中某个阿姊被青州帮的那拨人给欺负了。 被青州帮欺负那怎么得了,自南归以来,这来自两个州的侨民就不对付,谁都想压对方一头,根源就是朝廷对两州流民分配和安置不均所造成的。 闹到最后,双方就因土地问题发生了火拼,最后还死了不少人,他们便变成仇人。 再怎么说,自家人被欺负了,总得找回场子。 出发时的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但一帮人走到了人家的地盘,却又心虚了起来。 听说那个青州帮的头目,叫东方老的那个,可不是泛泛之辈,他当过兵,在战场上杀过真人,光这一点就甩那些只跟锄头和土地打过交道的庄稼汉强太多了。 太阳渐渐西偏了,将一众男人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远远看去还显得有些奇怪。 走着走着,这些人就停住了脚步。 一拨自家的小娃正蹲在路边玩着泥土蛋儿。 他们看到这一群家中的阿叔阿公,并不感到惊奇,似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阿叶,你怎能现在才回来?”那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不满地问道。 “阿叔说了,人多力量大。”小女娃这句却说得清楚。 为首壮汉走上前去,蹲在正玩泥巴玩得高兴的小男娃旁边。 “阿狗,先前阿叶说的哪个阿姊被青州帮的人怎么了……” “天愍叔,你又来晚了,怎么每次都是架都打完了,你才来呢?晴雪阿姊都被我们救回来了。”叫阿狗的男娃鄙夷道。 鱼天愍他憨憨地一笑,他本是农户出身,虽然高大健壮,但他一点儿不好斗,有事喜欢与人讲道理。 “晴雪阿姊是谁啊?” “晴雪阿姊就是晴雪阿姊,她比画里的天仙还漂亮,她给我们吃食,还帮阿国重新挽了发髻,她挽得可好看了。”一个小女孩儿说道。 “那……那位晴雪阿秭呢?”鱼天愍更加好奇起来。 “去阿国的家里了。” “哦……” “对了……那青州帮的人呢?” “他们打不过萧郎君,都跑了,是我们把晴雪阿姊给救出来的。” “原来如此。” 鱼天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这帮小鬼头的话有几句可以当真,他心里是有数的。 值得庆幸的是今天又不用再打架了。 他将阿叶捧起来放在了肩头,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自己的叔伯们转身往家走。 傍晚的夕阳就在他们的身后,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黄。 虽然每天依旧吃不饱,但他们却依旧努力生活,希望明天依旧还是平平安安的一天。 …… 不久之后,一辆马车载着一位郎中来到了阿国家中,和善的老郎中为阿国生病的阿母诊脉并开下了一副处方。 “郎中阿爷,这药方很贵吧!阿国没钱。” 郎中和煦地一笑:“阿囡,需要抓药尽管来阿爷的药铺,阿爷的药铺就在附近的化义里,就说找薛郎中,便有人为你指路,阿爷不收钱。” “谢谢阿爷。” 小女娃说罢,他走到门外坐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望向了天边的晚霞。 那晚霞就如晴雪阿姊的腮红一般好看,还有那个叫萧郎君的哥哥,他也是个好人。 希望好人都有好报。 第31章 江夏王旧将 饥民们见围着马车也得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白白浪费体力得不偿失,便都陆陆续续地离开。 几个稍微极端一些的,临走前还想推倒马车泄愤,但见那些身材魁梧的家丁护院正冷冷地盯着他们,便不敢造次,悻悻离开了。 潘铎一直趴在车缝跟前小心地往外头看,这时他才敢露出头。 但一扭头看见萧宇在跟一个长相奇丑的猥琐男子过招,便骂了一句“自掉身价”又生气地扭头回到了车里去了。 这时候萧宇已经和那个猥琐男人有来有回地打了十多个回合,就听兵器“铛铛铛”的撞得直响。 萧宇是真的被惹急了,双拳不是对手,他就用哨棒当长枪,也不管什么枪不枪术,照狠里往对方身上猛戳。 对方起先也不让着,手里环首刀舞得猎猎生风,那种生猛完全是在战场上搏命练就而来的。 双方你来我往互攻了几个回合。 萧宇没有经验,开始打架就用力过猛,越往后就觉得越是吃力,尤其速度一降,破绽立马就展现在对方眼前。 几次碰撞都险象环生,周围观战的双方都不时发出一阵惊叹。 看了一阵众人都不明白,越打越不像搏命,倒像是一场表演赛。 明明猥琐男子的武力值明显在萧宇之上,他却一次次避开了萧宇的要害,似乎并没有真的要杀他的意思。 但萧宇脑子里却不想这些,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倒对方。 对方越是退让,他便越是步步紧逼,哪怕把全身的命门都暴露在对方眼里。 猥琐男人打着打着就骂道:“有你这么打架的吗?某若发起狠来,你早已被某劈成七段八段的了!” 萧宇却全然不理会,哨棒当枪向着对方身上又是一阵雨点般的猛戳一通。 看来对方真是被逼急了,他大吼一声,原地起跳就有一人,手中环首刀就向萧宇左肩劈去。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萧宇没真打过仗,他不知其中凶险,他抡圆了膀子,手里哨棒又当扁担用上了,他真是心狠手黑,往对方两腿之间就是那么一下。 那声惨叫显得古怪而凄凉,也让旁观者揪心不已。 只见那猥琐男人刀都不要了,捂着肚子在泥地里打着滚儿,嘴里各种荤腥味道一下子都吃了个遍,就差一口老血往外喷了。 猥琐男人那众多同伙都看得目瞪口呆,这小郎君打架不守规矩,往男人要害的地方打。 家丁护院们看着也觉得他们家小王爷的处理有欠妥当。 潘铎直接鄙视地瞥了萧宇一眼,又躲回到车厢里。 萧宇却全然不理会这些,提着哨棒就要去追晴雪。 “等等……”猥琐男子伸出一只手要去抓萧宇的脚,没抓住,反而被后脚跟狠狠踩了一脚,他种疼让旁观的双方都有些揪心。 萧宇松开脚,冷冰冰地望着依旧在泥地里打滚的猥琐男。 “哎呦……哎呦……张老六啊,让孙赖子、张阿宝他们把那个姑娘带回来,要伤了一点儿油皮,某就要他们的小命。” 之前给猥琐男递刀的男人一脸揪心,听头目这么一说赶忙一拱手,飞跑着去执行命令了。 萧宇眉间一宽,怒火消去大半,他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现在没有一车的黄金,也没有十个美人。” 猥琐男人还在揉着手,脸上赖皮的一笑:“那都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开玩笑,你抢我女人那也叫开玩笑。” “一会儿……一会儿就给你送回来!” 萧宇不解,掐着腰一脸好气地在猥琐男子身边走来走去,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猥琐男人躺了不多时,就从泥地里爬了起来,小腹还是觉得有些疼。 他收起了之前那副地痞无赖的模样,居然严肃地一拱手:“敢问郎君,这棍法是谁所教。” 棍法?这明明是枪法。 萧宇也拱了拱手:“此非棍法而是枪法。” 对方眼中闪过一抹困惑:“这是枪法?敢问家师何人?” 萧宇眨了眨眼睛:“我自幼曾跟刘伯宣刘世叔学过一段时候的枪法,只是后来……” 总不能说自己后来从树上摔下来,摔坏了脑袋,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在那个大冬天冻死了,自己魂穿占据了他的身体。 萧宇脑子里是如此想的,但对方却没有想听“后来”的意思。 他急问:“郎君唤刘长史为世叔,不知郎君之父名讳?” “我父叫萧子潜。” “果然!小王爷最后那一招就出自江夏王爷的虬龙棍法!”只见那男子身子微微一晃,膝盖一软,扑通就跪下了,脑袋碰在泥浆里,给萧宇扣了三个响头。 萧宇一头雾水,啥叫“虬龙棍法”,他似乎有记忆以来,只知道父王惯用的兵器是马槊,却不知道他还擅长什么棍法。 那不再猥琐的男子眼中闪烁起了真挚的泪光。 “小王爷,末将……唉……”那男子一拍大腿,长叹一声。 对方称刘世叔为刘长史,一听到自己父亲的名讳就突然跪地不起,还自称末将,看样子他应该也是江夏王府的旧人了吧! 礼贤下士,在电视剧上看过。 萧宇有样学样,一脸深沉地去扶那男子。 “壮士,起来说话。还不知道壮士如何称呼。” “某姓东方,名老,无字,青州安德人,某少好游侠,鱼肉乡里,做下许多荒唐事,后受江夏王爷点拨,幡然醒悟,于王爷帐前听用。 “承佑十五年,受江夏王爷之命于河北招募义勇,以图恢复汉人江山,因行事不密,被奸人告发,所招三千义勇尽数被北虏中山王元英屠灭。 “某死里逃生,自感无颜再见王爷,便回了老家,隐姓埋名度日。谁知有鲜卑贵族强行兼并家乡故土改作他用,某气不过,带着家乡义勇杀了那些作威作福的索虏。 “官府来剿,某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家乡父老,扶老携幼归降我大齐,奉诏安置于南徐州侨郡,谁知南徐州刺史张茂对我等归民横征暴敛,比之北朝更为苛刻。 “我等受不过,回归北地已是无望,侨郡又无容身之地。后多方打听才知王爷去职,散居建康,知王爷重义,便带领亲族及乡勇五百余人前来投靠,却不想王爷失势,长居禁中。 “恰遇丹阳郡民作乱,攻入建康外廓,便带亲族乡勇借机占了这里,以作依靠。 “谁知新帝登基以来,朝廷对我等流民苛刻异常,不予抚恤还横征暴敛,我等便不做那顺民,聚众聚众在此,平日里出去也打打零工,遇到豪商富户经过也聚众做些拦路打劫的勾当。” 萧宇心中不得不为这群青州流民竖起大拇指,皇城底下都敢打劫,这帮子流民真是目无皇权,这种不畏强暴,放飞自由的人他喜欢,或许这帮人本来就是暴力的所在,谁拳头硬就听谁的。 萧宇问道:“东方……老,你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东方老赶忙拱手:“承蒙小王爷不弃,我等……” “等等……等等……”萧宇赶紧打断了他,“我可没我父王那么好说话,让你一大家子到我府上去白吃白喝,再说,我跟你不熟,你刚才还想抢我的女人呢!” “这个……” 东方老挠挠头,人家说得确实在理,但抱住这么粗的一条大腿,谁还愿意松开呢?东方老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呀! “入门还要纳个投名状呢?你不为我做些什么,好显示显示你们的本事,我怎能放心让你们去我府上白吃白喝呢?”萧宇继续说道。 东方老眼一横,说道:“小王爷无需如此激某,某自跟随王爷南征北讨以来,就认定自己是江夏王府的一条狗,只听王爷和小王爷的。” “我姑且相信。” “小王爷要某做什么?可是有对头要杀?” 萧宇撇了撇嘴,这群莽夫整日里好勇斗狠,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只能当个打手用。 “东方老,你的本事到底有多高?有几层楼那么高?” 东方老一脸困惑:“几层楼?某没听过这种说法,几层楼是个什么意思。” “切,这都不明白。”萧宇摆了摆手,“光会耍大刀片子可没用,江湖卖艺的哪个大刀片子不比你耍得好看,那可算不得你的长处。” “噢……” 东方老点头作茅塞顿开状。 “小王爷,那里算不算高。” 萧宇顺着东方老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一处瓦砾后面有一座三层楼高的残垣,楼上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上一面破破烂烂的酒旗在微风中无力地摇摆。 萧宇有些不解:“算高。” “小王爷稍后!” 只见东方老掠起身形就向那处残垣跑去。 他脚上就像涂了胶一般,不需攀爬,“噔噔噔”踩着垂直的墙面就一路向上窜去。 众人发出一阵欢呼,萧宇直接看呆在了原处。 这真是身轻如燕,燕子李三也不过如此。 只见东方老借了几次力,便爬到了旗杆顶上,一把扯下酒旗在手里挥舞。 “小王爷,这算不算高?” 萧宇已经看得张目结舌:“高,算高,实在是高!” 在场众人发出了一阵欢呼。 潘铎又从车厢里探头看了一眼,又一脸鄙夷地关门,又把自己锁进了车厢。 “多谢小王爷夸奖!小王爷不知,若再多上几层,就是城墙也难不倒我东方老!” “你牛掰!”萧宇冲着东方老竖起了大拇指。 东方老喜出望外,他扯着酒旗做起了滑翔伞,一路滑到了萧宇近前。 萧宇原本只想打个比喻,却被实心眼的东方老真的比了个几层楼高。 但有此轻功本事,他东方老确实高出许多人好多筹。 “小王爷,某愿意为小王爷做事,只是家中老小还食不果腹,本不想让小王爷知道,家中老幺去年年关前就是活活冻死的。” 东方老一脸悲伤,但他伸出的手却一直做着要钱的动作。 萧宇假装没看到,他转过身去。 “东方老,近期若有事发生,你愿意保我周全吗?” 听罢此言,东方老立马单膝跪下:“末将愿意!” 就在此时,两个大男人领着晴雪和一群小娃自一处残墙后出现。 恰好见到东方老为萧宇下跪的画面。 两个大男人直接傻了眼,不知道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晴雪也一直没从之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她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倒是一帮子小娃儿正尽心竭力地护在晴雪身旁,根本不让那些坏人再打这位阿姊的主意。 “大哥,俺还想着你怎么一直不过来找这小嫂嫂呢,你怎么这么快就投靠朝廷了?”一个汉子问道。 “俺娘在后面看着小嫂嫂俊俏,说正是配得上大哥你呀,还说过门后要常过来走动走动。”另一个大汉说道。 东方老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闭着眼,攥紧了拳,身子微微打着颤。 看样子他是真的生气了。 两个大汉都知道一旦东方老真的生气了,后果得有多么严重。 他们丢下了晴雪和那些小娃,一溜烟地往残墙后面跑去。 萧宇觉得好笑,拍了拍东方老的肩膀。 “你娶过几个妻,纳过几房妾,又生过几个娃?” “某……不曾成家……” 萧宇哈哈一笑:“东方老,你不实诚,老想骗我的钱。” 东方老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萧宇抛下了他,走到一旁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另一具高大躯体旁边踢了踢。 那是张护院,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他翻了个身却在呼呼大睡。 萧宇回头看了眼东方老:“多谢东方兄手下留情了。” 东方老一拱手,头都埋在了胳膊下面。 “岂敢称兄。” 萧宇微微一笑,他又走到晴雪身旁,为晴雪擦净了泪水。 他们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拥下,来到了马车之上。 告别了那些孩子,也告别了拦路的“贼人”,车队一行向着前方缓缓驶去。 小女娃阿国依旧跟在马车后面,久久不愿离开。 透过车窗,晴雪突然喊了一声:“呀!小王爷,就是那个小女娃,她让我跟她走!” “让她到车上来吧!需要掉头,现在还来得及。” “小王爷真是个好人,心善。” “我可不是好人,没见我狠起来的样子,那是要吃人的。” “嘻嘻,奴婢不信。” “信不信由你。” “对了,小王爷,那个……那个人为什么要给你下跪?” “他有求于我。” “你答应了?” “他需要为我做事。” “做什么事?” “暂时我也不知道,但他想要让他的族人们过得好,他们家的男人就都要为我做事。” “这不像小王爷说出的话。” “那是没把我的腹黑展现给你们看,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的,或许会写进历史,萧宇列传?” “嘻嘻……什么嘛?小王爷,奴婢还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呢?” “哪个人?” “就是那个人!” “你说东方老吗?呵呵,今日我差点儿把他变成了东方不败。” “谁是东方不败?这个名字好霸气哦。” “喂喂!你们两个别说了,不知道车里还有我这个驸马都尉吗?” 第32章 长公主府 一路上耽搁了那么久,直到太阳落山在即,马车才缓缓停在了永宁长公主府的门楼前。 萧宇推开车窗向外看了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长公主府。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门楼的重檐叠瓦之间,为这恢宏的府邸增添了几缕柔和与暖意。 萧宇将提前写好的拜帖交给了一名仆从。 一旁的潘铎鄙夷道:“用不着这么麻烦吧!我回家还得奉上拜帖。” 萧宇撇撇嘴,他此次公主之行是另有目的的,送潘铎回家原本只是做个由头。 却不想这位驸马都尉就回家这事一直纠结,临行前又反复变卦。 萧宇无奈才亲笔写下了这封他自己读起来都觉得别别扭扭的拜帖。 既然写了,不用上那不可惜了。 萧宇不理会潘铎。 “送过去。” 仆从得令就去叩门。 片刻之后门房开门,家仆将拜帖递上,两人互道了几句,仆从便回来了。 “怎么样?”萧宇问。 “回小王爷的话,门房说拜帖收下,请小王爷改日再来,长公主奉召进宫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萧宇皱眉:“知道了。” 一旁的潘铎听后哈哈大笑,似乎萧宇每遇到一次囧境,都能让他开心好一阵。 “还通报什么了,本驸马在此,客人还不能入府。公主离府少则一日,多则数日。她回不来的话,你们可以在我这里多住一阵子,陪我消遣解闷。”潘铎说罢,摇着刀扇,下了马车大摇大摆地往府门走去。 萧宇和晴雪对望了一眼。 晴雪眼睛又笑成了月牙,萧宇却是一脸窘态,他一直想把那粘人的狗皮膏药甩掉,却似乎越粘越紧了。 过了片刻,公主府正门大开,一众府内的男仆女婢鱼贯而出,在府门外列队迎候。 潘铎又大摇大摆地走回到马车前,得意洋洋道:“萧大郎,这排场不辱没你江夏王世子的身份了吧!” “不辱没。” 待晴雪替萧宇整了整衣襟,他方才下车。 萧宇看了看站在门前迎候的长公主仆役,一位身着皂色长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众人最前面正在冲自己点头哈腰。 萧宇冲他笑了笑,又回头看潘铎。 “潘驸马,既然你已经安全到家了,我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驸马就在家好好休息,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萧宇说完一拱手就要走,却被潘铎一把拉住。 “等等!等等!萧大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不在,我也没在这里的理由了,把你送到了,我也该回家了。” “这个……公主可能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你不在这里等等?” “要是不回来呢?” “那……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那怎么可能,好不容易才把你送回来的。” “你看那天!” 萧宇抬头看看天,天边的云霞如火烧般泛红,天已见晚,太阳马上就该落山了。 “宵禁……宵禁前你能赶回清溪吗?还有那侨民坊,晚上那里有事,五卫军都不敢插手。” 萧宇过去一直闷在府里,没遇到过宵禁,听潘铎这么一说,便觉得自己确实是忽略来这一点。 他虽然贵为江夏王世子,但路上遇到廷尉署或者五卫军的人,还是有些麻烦。 再看看晴雪,如此如花美眷,若这次不是碰上东方老,而是碰上西方老、东方不败什么的,难保不会节外生枝惹来麻烦。 现在张护院脑子还昏昏沉沉的,走路老是右偏,刚才偏着偏着差点儿偏到臭水沟里去了。 “那好,我就勉为其难,就在这里等候公主。” “勉为其难?萧大郎,你是找打!” …… 随行的家丁护院跟着公主府管事去了后院,萧宇和晴雪则跟着潘铎自正门进入。 刚过了二进院门,就见一男子行色匆匆,和他们迎面而来。 “知白兄。”潘铎上前赶忙拱手。 “驸马都尉。”男子见潘铎迎面而来略感诧异。 “知白兄这是要去何处?” “家乡来人,带回父母消息,现要去与乡人见面。” “哦……”潘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白兄早去早归。” 来人匆匆告别,与萧宇擦肩而过,错身之间,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眼对方。 萧宇心中惊叹,此人容貌极美,与那驸马潘铎不相上下,但他身形魁伟挺拔,虽如南朝士族那般褒衣博带,却没有南国水乡的脂粉柔美,多了几分杀伐果断的干练,而他这等气质与那宽衣大袖并不违和,却是一种不同于江左风情的美。 而对方见到萧宇眼中精光一闪,便扭头匆匆而去了。 那人走出二进院门许久,萧宇的心中依旧对那人充满了好奇,那俊美伟岸的身形给人印象也太过去深刻了吧! “家中有如此面首,难怪驸马都尉不愿意回来了呢?”萧宇不知不觉间说出了这么奇怪的一句话。 只见驸马潘铎脸色大变,他跳起来大骂:“好你个萧大郎,污蔑我不算,又在这里污蔑长公主!什么面首,你……你……” 潘铎正说到这里,身前连廊上又出现了几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他们虽不如潘铎和刚才匆忙离开那人容貌出众,但也皆是丰神俊秀,气度不凡。 萧宇努努嘴:“那些都是什么人?” 潘铎一时语塞,气得满脸煞白,扭头不再理会萧宇。 在旁的晴雪捂嘴浅笑:“小王爷,那些都是公主的门客,那位是会稽名士姚景洪、后面那个稍矮的是广陵张适,还有武陵张觉,他们皆文采斐然、腹有乾坤之士,这三人皆出身寒门,仕途艰难,公主爱其才华,拜入府内以为上宾,平日里切磋文墨,遇有国事操劳,也引为参谋。长公主曾说三人皆有宰辅之才,他日必入中枢,可为陛下中书舍人。” “不是长得好看,就是面首?” 晴雪干巴巴地笑了笑:“不是。” 若真如晴雪所言,那这位永宁长公主便真不是寻常之人,他身为女子已经位极人臣,他若养士,必不受皇帝猜疑,只能说她是在为国家储备人才,或者她在为高坐龙椅上的那位扶植羽翼。 如今朝堂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这个散居的江夏王世子并不想知道,也没有兴趣。 有钱有地位,安安稳稳过日子才对得起皇帝,才对得起长公主。 “不知刚才那位是……” 晴雪脸上浮过一抹绯红:“奴婢不知,奴婢没见过他。” 少女语调中似有一种粉丝见到明星时的激动,这让萧宇心中有些不爽,或许有点儿小小的妒意。 潘铎回过头来,他轻蔑地瞥了一眼萧宇。 “他叫杨华,是个氐人,不久前自北朝叛逃而来,他父亲可了不得,是北朝平东将军杨大眼。” 萧宇眉头一扬:“难怪他长得俊美异常,男人见了都心里发慌,更何况那北朝胡太后了。” 潘铎作震惊状:“大郎知道他?” 萧宇又歪歪嘴,原本喊个萧大郎也就行了,现在“萧”字都省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大郎,喝药了”。 “知道,前日酒楼里吃饭,听附近食客说过一位深受北朝胡太后青睐的少年将军叛逃我国,想必就是他了。” 这句话不假的,萧宇虽然自有上帝视角,知道这杨华是谁,但和晴雪在庆阳居吃饭的时候确实听到有人在讨论他和北朝胡太后那不清不楚的关系。 至于杨华的叛逃,史书上只有一句话略过,那就给后人留下无限的遐想了。 “这杨华归附我朝,为何会出现在你府上呢?不会是……” “萧大郎,你再诋毁公主,我就拿棍棒把你赶出去了!” 若是时辰尚早,萧宇还用他赶?自己早一溜烟出去了,只是现在已经日薄西山了。 远处隐隐传来了鼓楼上传来的钟鼓敲击声,闭门时间将近,宵禁即将开始。 他回头望二进门外看了眼,那杨华才刚出去不久。 他的举动没让府上的人起疑,自己这个外人又瞎操什么心啊! 一旁的潘铎见萧宇低头慢行,似有心事也不说话,以为自己之前的言语慢怠了他,便顺着之前的话题往下侃侃而谈。 “其实我也没有亲遇,那日夜宴也是听龙骧将军申天化说起过一些。据说那日杨华带着一千部署突然出现在涡阳城头下的时候,涡阳太守还以为他杨华是来诈城的呢!紧闭城门不出。 “后来城北黄沙滚滚而来,那是北朝五千铁骑,涡阳太守王茂泽还沾沾自喜,幸亏没有开门受降,若是开了城门那淮阴门户就该丢了。 “却见那杨华叫门不开,率一千部曲回头迎战,那仗打得那叫一个惨烈。杨华原本银甲白袍,杀至最后,银甲白袍皆为血染,跟随的部曲也相继落马丧命。 “王茂泽见杨华难得的骁勇,看此情形便知他并非诈城而来,于是率涡阳守军掩杀而出,接应杨华入城。 “杨华于北徐州停留多月,三月前才奉诏入京,封益阳县侯,辅军将军,领广陵太守。因其姿容俊美,颇得京中女子垂青,太傅王淼想招其为婿,那杨华推辞不从,这就惹恼了他琅琊王氏,朝中台柬上书,诋毁杨华卖主求荣,用心不纯。 “杨华大怒,辞官爵印信而不受,盘桓京中也无去处。恰那日进宫赐宴,皇家女眷皆在,皇女贵妇皆为杨华风姿气度着迷,尤其是你九妹金城公主萧玉蓉。 “萧玉蓉央求陛下做媒,陛下不喜操劳婚娶之事,便将这事交给了你皇秭。玉婉观那杨华气度,钢极易折,只能缓图之,便拜入府中以做上宾。金城公主三天两日便来府上,两人相处十分融洽,似乎那杨华也对金城公主也是十分关怀备至,想来水到渠成也在不远之时了。” 潘铎如此说了这么一段,萧宇也细细听着。 他问道:“陛下对这杨华印象如何?” “应当是颇有好感,一个降将入京便授益阳县侯、辅国将军,这是多少武将得攒多少年的军功才能得到?那杨华轻易受封却最终辞官不受,若是旁人,陛下早就让人乱棍打死了,陛下却对这杨华格外宽容。” “陛下想拉拢他,把他留作心腹吧!高官厚禄嫁公主。”萧宇顿了顿,“若他真娶了金城公主,你觉得这段感情能幸福吗?” “如何会不幸福呢?” “那你幸福吗?” 潘铎语塞,他清了清喉咙,负手走在了前面。 又穿过了一处院门,眼前是一片荷花丛,一条青石小桥蜿蜒至水面上的一处楼阁。 “这是哪儿?”萧宇问。 “水云阁。”晴雪答道。 潘铎又吭了两声,回头瞅了眼晴雪。 晴雪吐了吐舌头,双手腰际交叉,又恢复到一名侍女该有的恭顺模样。 “这是我专门招待宾客的地方,地方不大,但呆着舒服,别人影响不了我们纵情欢乐,我们也影响不了人家心忧国家社稷。” 潘铎说着,他一招手,只见那三层楼的庭阁同时华灯初上,清雅的丝竹声自阁内传出。 看来这家伙真是腐败惯了,有专人就等在这里伺候他一个人的纵情享乐。 “萧大郎,我府上新买了几个舞姬乐师,今晚正好陪着我品鉴品鉴,对了,还有好酒,比你府上的那些醪糟汁好喝多了。” “少喝点儿酒吧!那得浪费多少粮食,好多人还吃不饱饭呢!也少些纵情声色,也不怕自己肾虚。” 潘铎鄙夷道:“就是朝中宰辅也没你这等操劳国事的。萧大郎,生在帝王家就要有皇家的威仪,身在平常百姓家吃不好穿不暖那只能说是他们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自五胡乱华,晋室衣冠南渡以来,尸横遍野何止千万?人生在世,譬如朝露,谁知明日之事?及时行乐才是正途。” 萧宇叹了口气,或许在这个时代有潘铎这种想法的人占了大多数,人生无常,王朝更替,战火连绵,真的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所以在这个时代思想开放,所有人都追求自我的解放,张扬自我的个性,这都是历史走到了这一步所决定的了。 虽然自己来自于未来的某一时刻,但孤身一人在这历史的大潮中他能改变什么? 和光同尘,一起在靡靡中同生同死吗? “好,潘驸马,今日与君同乐,不醉不归!” “好!”潘铎一拍大腿,“奏乐,《凤求凰》!” 丝竹之声骤起,欢快而悠扬,三人正要去往湖心小阁。 身后传来几声闷响,如冬日惊雷一般,随之大地微微晃动。 “要下雨了吗?”潘铎茫然回顾。 “不对。”萧宇眉头皱了皱,“这不是打雷。” “小王爷,快看!那边有火光。”晴雪指着身后。 萧宇这才回过头去,见身后院墙外有烟尘升起,火光映亮了周围的楼阁建筑,人声鼎沸了起来。 第33章 火烧京城 “走水了!走水了!” 潘铎站在二进院的院门口向外张望,不停地催促着来往奔走的家丁护院们前去救火。 那火势凶猛,不多时就映红了半边天。 外面敲锣打鼓,呼喊叫骂声此起彼伏。 后来有人回报,说失火的地点并不在长公主府围墙范围之内,而是来自于门楼外那条街上。 情绪激动的潘铎这才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抹了把刚才一着急逼出来的冷汗。 潘铎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虽然现在看受灾的都是邻里街坊,跟长公主府暂时没有什么关系,他还是让管事的带上百余家丁前去帮忙邻里扑灭大火。 萧宇也正望着那冲天的大火陷入沉思。 一旁的晴雪小声问道:“小王爷,刚才那是什么声音,似乎还地震了一下!” 萧宇摇摇头,他望着那滚滚升起的浓烟很快就遮蔽了大片天,不禁皱了皱眉,心中疑窦丛生。 连晴雪都注意到了那两声闷响的不同寻常,那就确实不同寻常了吧!那声音加上地震到底是怎么个原理引发的,他此时还有些想不明白。 而这火势正是在那巨响之后才发生的,他们必然会有什么联系,这是常人也能明白的。 但这主要是如何发生的呢? 不知为什么,萧宇突然想到了明朝天启六年的王恭厂大爆炸。 虽然史界对此众说纷纭,不管是地震灾害、陨石坠落或者是ufo袭击地球,萧宇一直认为军火库大爆炸才是最靠谱,毕竟那时大明朝的硝器营就在那附近。 因此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火药。 但现在是南北朝时期,火药还没被发明出来,难道……历史的偏移已经有人提前制造出了那样足以改变整个人类进程的恐怖物件? 萧宇不敢这么去想,他也不想让自己成为那个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始作俑者。 一直站在这里猜想,不如直接去看看。 他回头看了眼潘铎。 潘驸马还是老神在在地坐在台阶上,手里依旧摇着他的刀扇,但他一直下意识地拉拉自己的右衽交叉的领口,似乎还在为火势能否蔓延到长公主府而感到担心。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慌不择路地自门外跑了进来,他似乎没看路,直接和萧宇撞到了个满怀。 萧宇差点被坐到了地上,多亏一旁的晴雪眼疾手快赶紧扶了他一把。 潘铎见状呵斥道:“丧门星,毛毛糙糙干什么啊!你可知被你撞到的是谁?” 那个慌慌张张的小厮虽然不认识萧宇,但听驸马都尉如此训斥,赶忙就地跪下。 萧宇倒并不生气,他站稳了脚,见对方浑身上下灰头土脸,身上似乎还有股烟熏的味道,便问: “小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厮紧张万分,说话恭敬却全无条理。 听了半天萧宇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宵禁即将开始,赶着驴车回家的朱老头的那头驴子突然上了脾气不肯走了。 看着路上的行人陆续回家,朱老头一着急就使劲甩了他的驴子几鞭子。 谁知道那驴子又来了劲儿,不肯好好走,甩开朱老汉拉着驴车就是一路狂奔。 朱老汉在后面拍着大腿又喊又叫,老胳膊老腿实在跟不上他的驴车。 那驴车老,轮子说掉就掉,果不其然,驴子没飞奔多久,右边车轮似乎磕到了什么东西上,车轴似乎断了,车子重心往右一歪,右车轮就一下子飞了出去。 路上没回家的众人正想看热闹,谁知驴车下发出两声像打雷一样的怪响,驴子连同驴车都飞上天了,而周围也陆续出现了怪响,有些街铺门楼也都飞上了天,大火就一下子着了起来。 估计是那驴子在地上砸了个窟窿,那个窟窿正好就是阴曹地府的一处入口,阎罗发了怒,用地火来烧他们了。 似乎就是这么个意思。 萧宇让小厮下去休息,嘴角却翘了翘。 萧宇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想象力,但他依旧觉得事情没那么玄乎,也没那么简单。 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都没有什么事情,而驴车爆炸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而那个机关需要重物下压才能启动,而朱老汉的驴车拉着东西,恰好那重量已经达到了可以引爆装置的重量。 一般而言,在这条大道上来往次数最多的应该就是长公主的厢车…… 而那装置怎么看都像是……地雷,还是遍地开花雷。 如此大的阵仗,想要一个人的性命,又是在长公主府的门外…… 萧宇似乎捋清楚了一些脉络。 再看身旁的两个人,他们似乎都受到了那个小厮想象的影响。 晴雪听后满脸煞白,手都有些发抖。 潘铎则直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似乎外面又传来了什么声音,他隐约听到了似乎有人在喊救命。 “你们在这里呆着,我去看看!” “小王爷!晴雪不让你去,你说过要保护晴雪周全的。”晴雪紧紧拉着萧宇的胳膊。 她一脸不舍,眼中晶莹泪花闪动,她怕小王爷被阎罗王手下的恶鬼给抓去了。 她从来都是在萧宇面前自称“奴婢”的,而在今天她却用了自己的名字。 萧宇心中微波荡漾,但他是一个有主意的人,他不会因为一两句温香软话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晴雪。 “我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想去门口看看,若见苗头不对,你是知道的,没有谁比我更惜命的了。” 晴雪咬着嘴唇摇摇头,眼泪已经在她眼眶里打着转。 萧宇眨眨眼,他给了晴雪一个灿烂而自信的微笑,他拍了拍晴雪的胳膊,微微点点头。 晴雪虽然心有不舍,但还是把手松开了,只是她松得很慢很慢。 “没事的,跟以前一样,我上树给你偷李子吃,你在树下等我的时候一样。” 他转身而去,那一刻,他似乎又把晴雪当成雪晴了。 少女木然地站在原地,她反复咀嚼着萧宇刚才留下来的那句话。 小王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待我如此之好,难道我和他前世已有情缘,只是在过奈何桥时,他偷偷倒掉了那碗孟婆汤吗?而自己就傻乎乎地喝掉了。 就在这时,晴雪的身后也传来了潘铎的叫骂:“萧大郎,你在我府上,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江夏王爷交代啊!给老子滚回来!” 但那矫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 萧宇越往前走,场面似乎越混乱。 他见到之前被他当作面首的那几个年轻人,他们在一进院外的门楼下向外张望那参天的火势。 众多家仆护院守在院墙内外,时刻准备扑灭蔓延而来的大火。 此时长公主府的大门已经被紧紧关闭了,两个高大健硕的护院如门神般守在那里,不许任何人出入。 萧宇向护院说明要出去的原因,被两个忠于职守的护院委婉拒绝了。 若是开门,有贼人趁乱跑进长公主府,那他们有一千一万个脑袋都不够掉的了。 况且外面确实有令人不安的躁动,似乎隐约还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那肯定是贼人趁火打劫呢! 见这里实在是走不通,萧宇有些心灰意冷,他抬头看了看天,深蓝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红了大片,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那就回去吧!毕竟留在潘铎身边最为安全。 但冥冥之中,萧宇似乎有种异样的感觉,正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要让他去院墙外看看。 萧宇下意识地沿着墙根向东走,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扇半开的大门,有人里里外外走进走出。 或许是因为忙碌,这里没有人太在意萧宇。 萧宇走进之后才发现这里是个马厩,而在门内靠墙根的位置处,正停着一辆没有套马的厢车。 萧宇走到厢车前,他比量了一下自己和马车的高度,长公主府的院墙固然是高,但他只要是站在厢车之上就有机会翻墙出去。 正想着,他身后突然有人叫道:“你是谁?在马厩做什么?” 萧宇没理会那人,他三两下就爬到了厢车顶上,这时他的半边身子已经高出了院墙了。 他的身下却在这时传来了府内下人们的吵嚷声,有人扬言要爬上去抓他。 萧宇毫不理会这些,他向墙外望去,只见院外大片的里坊已经陷入到一片火海之中。 就在一个已经爬上厢车的车夫想要伸手抓他的时候,萧宇纵身一跃,就从院墙上跳了下去。 火光冲天,周围乱糟糟的,居民们各自为政,抢救着自家的房屋,但火势如此之猛,一切的努力在此时看来都是那么的杯水车薪。 而五卫军、廷尉署也派来了大批官兵衙役,但似乎依旧无济于事,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某某家又有人烧死了或让毒烟给熏倒了。 萧宇突然看到了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正步伐蹒跚地往长公主府的方向走去,在扑火人群中他显得格外不同。 当他来到门楼下的台阶时,整个身子突然一歪,倒在了台阶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萦绕在了萧宇心头,他过去将那人扶起。 “我带你去叫门!”萧宇道。 那人摇摇头,他满是血痕的脸上,嘴唇干裂,靠近后才发现他浑身上下有多处的烧伤,烧红的铠甲鳞片与血肉合为了一体,这让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我快要死了。”那人嗓音如拉弦一般干哑,“快去救长公主……” “长公主在哪儿?” 那个将死之人睁大了眼睛仔细审视着萧宇的脸,片刻之后他的一只胳膊抬了抬,指向了长公主府正对着的那条街。 “救长公主……救长公主啊……” 那人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脸上的表情也已经固定,他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他死了。 萧宇深吸一口气,他抬头四望,他分不清哪是附近居民,哪是长公主府家仆。 他放下那人的尸体,冲向了门楼。 “砰砰砰!砰砰砰!” “快开门!叫驸马都尉来!长公主出事了!” “砰砰砰!” “快开门啊!” 厚重的朱门后没有一点回应,就像那里根本没人存在一般。 萧宇又急又焦,他离开了门楼在来往扑火的人群中举目四望。 这时,一个像是五卫军军官的男子与萧宇擦肩而过,被萧宇一把拽住。 “你要做甚?”对方很不耐烦地看着萧宇。 “长公主有难,找几个人跟我去救长公主!”萧宇恳求道。 “长公主?”那名军官看了眼大门紧闭的长公主府,他一把将萧宇推开,“本将公务在身,没时间听你说疯话,快滚!” 萧宇一脸怆然:“我是江夏王世子,大齐的小王爷!你叫我滚?” “你有失心疯吧!”那名军官丢下这么一句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之中了。 没有人能指望了…… 萧宇将心一横,向着两侧皆是火海的长街跑去。 …… 耳边传来了侍女们惊恐的尖叫。 一道道寒光闪过,一泓泓鲜血泼洒天空,溅到她的脸上、脖颈还有那绣有百鸟的黑色深衣之上。 面对生死,她毫无惧色。 她是大齐帝国最为尊崇的长公主,无论何时她都要彰显皇室的威仪。 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高贵,死得无所畏惧。 她如往常一般端坐在厢车之内,冷眼看着那些正在向她走来的冷血杀手。 “你们是什么人?” 萧玉婉轻蔑地瞥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黑衣人,她依旧面无表情。 “来送长公主去往西方极乐之人。” “极乐?看来你就是笃信佛教的了,告诉本宫,是谁派你们来的。” “无可奉告。” 借着冲天的火光,萧玉婉瞥见了对方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上有刺青的图案。 “你是鲜卑人?” 对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两国尚未交战,却派刺客前来行刺本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想来也只有你们北朝能做得出来,不尊礼乐、茹毛饮血、尚未开化之野人。” 对方冷哼一声,杀人长刀高高举起,在火光中迸发出异样的寒光。 萧玉婉正襟危坐,她平视前方,无视着那些残忍的杀手。 就当杀人长剑即将落下之时,就听“嗖嗖嗖”几声,几个杀手赶忙向后跳了数步。 就见几支羽箭自火焰中穿过,结结实实地射在了那几个杀手之前落脚的地方。 “公主!” 一个粗犷的声音自火焰后传来,紧接着是木头被击碎的声音。 只见一个金甲将领带着二十来个卫士冲出了火焰,出现在了已经破碎的厢车前。 萧玉婉面沉如水,她依旧像原来那般端坐在厢车的蒲团之上一言不发。 金甲将领顾不得像长公主请罪,已经挥起长剑带领部下与那些黑衣人搏命去了。 萧玉婉深吸了一口气,一缕晶莹汗珠自她鬓角滑下,她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面对死亡,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无所畏惧,但就在刚刚生死一瞬,她其实也在害怕,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有她舍不得的人和事。 正想到这里,突然身前一阵劲风拂过,她瞪大了眼睛,只见一把匕首向着她的心口方向飞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而在匕首的飞行轨迹上有一名卫士正为她纵身跃起,愿意用身体为她挡下这把讨命的暗器。 那名卫士的飞起时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在自己眼前飞过。 那把匕首继续沿着轨迹飞向萧玉婉。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玉婉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用力扯了一下,她软软地躺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听到了那个男人加快的心跳,一脸迷离地抬头看去。 那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青涩脸蛋,虽没有驸马都尉那般英俊,但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眸却足以让众多女性为之倾倒。 “你是……” “玉婉姐,我来接你回家!” 第34章 救公主 “接我回家……” 萧玉婉感到一阵恍惚,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到的都是幻觉。 但她感觉到了那人的体温还有心跳,他确实是存在的,并且还救了自己。 “宇……宇弟,是你吗?” “嗯嗯,嘿嘿……” 男子点点头,又笑了笑,他的笑容如春风般温暖,让人心安。 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的萧玉婉,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绚烂真挚的笑容。 她略感惊喜,但不知为什么她又陷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之中。 她脑海中闪过了她的亲弟,那位帝国至高无上的皇者。 他似乎从来不会对人这么笑,哪怕是对自己,他的笑容中总是带着一种阴鸷和算计,让人心生害怕。 男人温柔地看着她,开始说话: “刚才真是让我捏了一把汗,若非那几支箭簇,我真不知道裴将军他们能不能救下你,还有啊,玉婉姐;别老端着公主的架子了,生死存亡之际,逃跑才是王道,命都没了的话,那什么也都没了!” 萧玉婉听尽了恭维和谄媚的话,却从没听过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男子的搀扶下她站起了身。 周围的打斗一直在继续,金属的碰撞在火焰“噼噼”燃烧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守在身前的金甲将军抵挡着一名黑衣杀手的进攻,他奋力将对方杀退了几步,扭头道:“长公主快走!我等为长公主断后。” “有劳裴将军了!” 裴植微微一愣,但敌人反击又像旋风般袭来,他只得收回思绪奋力搏杀。 只见萧宇带着萧玉婉从厢车上跳下。 华丽深衣厚重的裙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挂住,这让萧玉婉进退不得。 萧宇蹲下,查看裙摆状况,只见两个铆钉绞索住了大截的裙摆。 “穿这种繁琐的礼服真是碍事,不如穿条裤子。” 萧玉婉正在吃惊,就见萧宇用力一扯,只听“嗤啦”一声,曳地裙摆被扯下很大一片。 萧玉婉光洁小腿露在了外面,她脸上一阵潮红,不敢抬眼去看她的这位堂弟。 萧宇似乎对此全不在意,拉着她的手就向北边跑去。 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名追击而来的杀手。 萧宇手中长剑和对方格挡了几个回合,恰好有燃烧的阁楼坍塌掉落,轰然巨响后双方各自后退十余步。 萧宇手中长剑在躲闪坠物时无意掉落火中,好在冲天大火将他们分隔两边。 身后熊熊烈火中传来了黑衣杀手疯狂的叫骂,萧宇却全然不理。 “玉婉姐,快走!前面就有人群了,到那里,那些杀手就不敢怎么样了。” 惊魂未定的萧玉婉点点头,这一路奔逃犹如梦境,让她感到应接不暇。 但萧宇在她身旁,她就感到心安。 又是一路狂奔,两侧燃烧的木质结构不断掉落,滚滚热浪烧灼着他们的身体,隐隐作痛。 他们在坍塌的木制建筑中辗转腾挪,躲避着一切的危险。 有一次前方已经无路可走了,身后也被火海所阻。 萧玉婉还没来得及反应,萧宇突然将她拦腰抱起。 她脸上泛着嗔怒,略作挣脱,捶打了几下这位“登徒子”的胸膛,心中却有着异样的感觉。 “玉婉姐,失礼了。” 萧玉婉见他如炬眼眸直视前方,似有破釜沉舟之意,脸上全无放浪轻薄之想,便又安心了下来。 “宇弟,你要做什么?” “过火海!只要速度得当,你我就不会有事,用袖口掩住口鼻,尽量不要大口呼吸,热空气对人体的灼伤远比火焰本身太大。” 萧玉婉似懂非懂,她见到萧宇左右移动身躯,在找一条活命通路。 “就它了!” 只见萧宇牙关紧咬,眼神绽放出一种制胜的决心,他大喊一声,抱着萧玉婉奋力向着烈烈火海猛然奔去。 耳边火焰噼噼作响,热浪冲击着他们的全身。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萧玉婉却觉得她在这个男子怀里似乎度过了一个春秋。 恍惚间,她又问着自己。 他是谁? 他真的是萧宇吗? 那个凛冽寒冬赤脚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炎炎夏日独立于骄阳之下的“痴呆少年”吗? 他不是, 他的躯体里似乎有另外一个灵魂存在, 这个灵魂充满着生命力,扛起着这个不幸的身躯。 想到这里,萧玉婉自己都笑了。 “玉婉姐,玉婉姐,我们过来了,我们成功了!” 男人那柔和的脸上又绽放出了喜悦的光泽。 萧玉婉也笑了,笑得是那样温婉娇媚,动人心魄。 萧宇这才轻轻将她放下, 萧玉婉的心神依旧恍惚在先前的遐想之中。 萧宇见她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萧玉婉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烫,不知是火焰燎烧,还是心中有异性情愫。 除了自己的亲弟之外,他几乎没与哪个异性有过如此多的肌肤触碰,哪怕是名义上的驸马都尉潘铎也是如此。 “哦,或许是刚才被惊着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走的好。” “嗯。” 萧宇虽感诧异,但此时情况错综复杂,他无暇去想那女子的心事。 就在两人刚要离开这里的时候,萧宇眼中闪过一丝冰冷,他将萧玉婉重新拉到了自己身后。 “宇弟,怎么了?” 萧玉婉尚在疑惑,她也看到眼前的烟雾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向他们靠近,那人手中长剑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扎眼。 “老鼠有洞就能钻,我就说不能给你们留下一点儿空隙,大哥就是不听,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提前守在了这里。” 萧宇皱了皱眉,这人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那不是江左官话。 但这声音熟悉,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一段不愿想起的回忆突然席卷了他的大脑,他惊呼一声: “是你!” 对方高大身躯已经显现,他突然一愣,转瞬间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潘驸马豢养的那个娈童?” 萧玉婉眼神奇怪,他定定地望着肖宇。 而萧宇整个人都要被气炸了。 他一脸苦笑地扭头望向了萧玉婉: “玉婉姐,我……我跟驸马都尉没什么的......” 萧玉婉目光依旧奇怪,但她笑了笑,笑容温和而体贴,让人宽心,她点点头表示对萧宇的信任。 只见那高大的黑衣人听完两人交谈后愣了愣,粗如木棍的手指指向了萧玉婉。 “你就是永宁长公主萧玉婉?” 萧玉婉并不说话,一个低贱的杀手没有资格和帝国高贵的长公主说话,她只是冷冷地望着对方。 那黑衣人又望向了萧宇:“你果然没有食言,把萧玉婉给我带来了,虽然前天晚上你耍了点儿小花招害我损失了七个弟兄,但我不与你计较,你也算有功了,那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些吧!但不会给你留个全尸,留全尸就不痛快了。好在永宁长公主能给你陪葬,也算是了却了你一桩心事。” 这话让萧宇头皮直发麻,他并非是怕死,而是他从没碰到过这样实诚的敌人。 那时候他只是略施小计,想要保命,所以胡说八道一通,却没想到被这傻大个信了,还在这里活学活用,以此来诋毁他。 早知如此,他那时候就该编些别的瞎话,现在好不容易在萧玉婉面前积攒下的这点儿好感值,眼看就要被这贼人给败光了。 萧宇眼神有些哀怨,他想解释,但现在大敌当前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他又一次扭头看了一眼萧玉婉。 萧玉婉面沉如水,似乎根本没有被那贼人的一番说辞所影响,眼神中依然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漠。 萧宇心中嘀咕,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就该有如此气度,智商也在线。 没有了后顾之忧,萧宇就大起了胆子来。 他伸了伸双臂,表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在原地跺着步子,一边唱着空城计,一边思索着该怎么脱身。 自然满嘴跑火车是必不可少的,他除了这张嘴能用,别的什么都用不上了,但他知道对方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必须把假话说得越真越好。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吗?”萧宇眼露凶光,一脸阴森地打量着对方。 对方被唬了一下,原本可以挥剑直接结果了萧宇了事,他却没敢动:“你是何人?” “你猜我是何人?” 对方见萧宇死到临头还如此嚣张,就有些吃不准了。 “你……你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何人?我就知道你是潘铎的娈童,净干一些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对方说到这里,终于不愿意再跟萧宇废话下去了,他将剑一抬,“你小子爱用诈,我看今天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侯官曹!”萧宇突然大叫一声。 对方的身子突然定住了,抬起的腿还没落下就收了回来。 他放下剑,下意识地去腰间摸铁牌,摸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摸到,整个人的冲天气焰到此时已经萎靡了一半。 “你是白鹭?”萧宇问。 对方并不回答,眼神重新阴鸷起来。 “把令牌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但你必须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你说!” “你们侯官曹为什么要杀永宁长公主!后面可是北魏朝廷?” 对方哈哈大笑,那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是那样哀婉苍凉。 “小子,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可以问下一个。” “你们到底多少人,策划者是谁,他在建康还是在洛阳?” “据我所知的有一百一十四人,策划者非我鲜卑人、也不是氐人更不是匈奴人、而是你们汉人!但他是谁,住在哪儿,我一概不知。” 萧宇眯了眯:“第三个问题,之前的爆炸是如何做到的,你们是否已经发明出了火药?到底是怎么个原理。” 对方眼露轻蔑:“如此淫巧之技还要问我?我怎能知道,我不过也是拿钱为人卖命来的。拿人钱财,忠人之事,其他的我一概不管不问。” “还有……” 萧宇尚未想好再问什么,便被对方打断。 “你说过就三个问题,答完了便将令牌还我。” “令牌暂时不在这里,若你不杀我们……” 对方已经勃然大怒:“你们汉人奸猾狡诈,我怎能信得过你们!” 说罢他不再去听萧宇还有什么解释,举剑就向萧玉婉刺去。 眼看情势危急,如此一剑萧玉婉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得住。 萧宇挪动身体,挡在了剑锋和萧玉婉之间。 一种刺骨的冰寒穿过了他的肩头,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起先他并没有觉得疼痛,只是觉得左臂有些酸麻,但随着剑端向着自己体内缓缓突破,他才感到有种切割皮肉的剧痛转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耳边传来了萧玉婉的啼哭声,她......她居然会为我流眼泪。 还有萧玉婉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异香,但那股香气似乎在多年之前就已经汇入他的记忆。 萧宇的意识还在,他见那贼人想要往外抽剑,他一咬牙,双手直接抓住了锋利的剑刃。 汩汩鲜血从萧宇手掌流出,汇聚成河顺着他的衣袖流下。 对方似乎被萧宇这一举动给震撼住了,他的眼中居然出现了些许的畏惧。 耳边风声响起,一根金簪自萧宇耳旁滑过,插进了那人的左眼。 那人右手一松,长剑掉落地面,双手捂着被金簪刺破的左眼哇哇乱叫。 萧宇身子一歪,像泄气的皮球一般倒进了萧玉婉的怀里。 “宇弟。”绝美女子泪眼婆娑。 他强打精神对着萧玉婉勉强笑了笑,想伸手为她擦去脸颊泪痕,但他满手污血,只好作罢。 “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 萧玉婉破涕而笑,使劲点点头:“没错,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再看那个被扎瞎一只眼的黑衣人,他拔出了金簪在黑衣上擦了擦血迹,便将金簪收在了怀里。 “我……我今日就杀了你们两个,好让你们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说着他要去捡剑。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银光自斜外侧飞而来,正好挡在了他与长剑之间。 那是一柄如龙银枪,枪身在夜色下泛着冰冷银光。 长枪主人这时现身。 那人他也见过,正是那晚差点儿要了他性命的美髯男子。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黑衣人暴怒道。 “你伤我少主,我自然与你势不两立。” 这美髯男子正是刘伯宣。 黑衣人暴怒之余,他一跺脚,拿出不要命的招式举剑就向刘伯宣劈去。 刘伯宣枪法精妙,没几个回合就在对方身上戳了几个血窟窿。 黑衣人眼看就剩半条命了,他居然拿出了不要命的打法,即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乞伏拔六孤!莫伤了自己性命!” 背后火海中突然有人喊道,那音调蹩脚,他们也不是江左汉人。 只见四五名黑衣人齐刷刷地自火焰后飞奔而来,火焰没伤他们丝毫,他们将那名为乞伏拔六孤的黑衣人救下。 “大哥,那女子就是永宁长公主萧玉婉,杀了他们,我们便可回漠南了!” 刘伯宣挥动着手中银枪,如天神下凡一般挡在了两人前方。 他捋着长须道:“若要杀他们,先问问某手中长枪是否答应。” 只见一名黑衣人按捺不住,手提两把古怪的砸击兵器就向刘伯宣头上砸来。 刘伯宣轻松一挡,银枪回收,枪头留有的倒刺在那人胳膊上划开了一张大口,鲜血汩汩而出。 但那人怒急了,继续与刘伯宣缠斗。 其余三名黑衣人见状,默契地互相点点头,他们准备分头去偷袭萧玉婉。 正当他们准备依计而行的时候,突然大地猛然一震,一白色物体如流星坠地般地落在了萧宇身前。 那是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手提一杆长槊,一袭宽大白袍、衣袂飘飘,如天上谪仙下凡。 萧宇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位北朝降将,杨华。 第35章 壮士离去 杨华扬起了下巴,那双璨若星辰般的眸子扫视着那几个黑衣杀手,他那不怒自威的华丽气场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震慑住了。 刘伯宣手中长枪一扬,便也逼退了那名使用砸击兵器的黑衣人,他也退后几步,站到了萧宇这边,只是他与其他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刘伯宣没见过杨华,他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英气逼人的绝美男子。 “你是谁?”有黑衣人问道。 杨华手中长槊指向那人:“要战便战,何必啰嗦。” 摸不准对方的底细,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试探这个气场庞大的男子的真正实力。 双方正在对峙,就听街道的两端都传来了一阵整齐的步伐声。 那应该是正在向这里赶来的五卫军士兵,估计长公主遇险的消息已经在京城里传遍了。 这个时候留给黑衣杀手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若不马上撤退,他们便很有可能变成瓮中之鳖了。 就在这个当口,突然一个黑衣人站了出来,他向自己的兄弟一抱拳,语调凄绝:“各位,机会稍纵即逝,小弟的阿母就托付给各位兄弟了。” 别人还未反应,就见那人亮出两支短柄钢叉,掠起身形,向着萧玉婉奋力扑来。 萧宇大惊,他本想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却被萧玉婉轻声安抚,不要乱动。 而萧玉婉自是古井无波,端坐在地,似乎看淡生死。 就听杨华突然大喝一声: “你是找死!” 手中长槊如游龙刺出,恰好刺入黑衣杀手的脊梁,而那人根本未发一声,身子便瘫软了下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如何做到的,就见杨华单手猛然将长槊向另一侧的地面用力一甩,被槊尖刺中那人随着长槊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便重重地摔在地上,将硬生生的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 那黑衣刺客肝肠尽断,当场粉身碎骨。 在场众人无不惊骇。 如此无双公子,膂力竟然如此了得,不禁让人咂舌。 “我们走!”一黑衣人一扬手愤愤地说道。 杨华瞥了眼那人,冷冷道:“不带上他吗?” 那黑衣人听后一拱手,与另一个同伴一起将那粉身碎骨的尸体带上,六个人一起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时,街道上终于恢复了平静,道路两侧的木制建筑仍然在燃烧,将街道映得通亮。 萧宇觉得有些不合适,他挣扎着想要从萧玉婉腿上坐起。 但他稍一用力,左肩刺骨的疼痛就会增加几分。 而殷红的鲜血自他伤口处不断涌出,很快就湿透了半边的身体。 “宇弟,你不要动。”萧玉婉眼中满是哀婉。 大势已定,一种说不出的困倦与虚弱突然席卷了萧宇的全身。 但他依旧玩笑如常:“我这么躺在公主的腿上,对公主的名节可不好。” 萧玉婉轻轻摇摇头,她用力一扯,自裙摆处又撕下数尺布条,团成一团压在伤口上为萧宇止血。 刘伯宣见此情景也过来查看萧宇伤势,只是他对萧玉婉一直冷若冰霜。 萧玉婉与他说话,他一概不予理会。 他拿开萧玉婉用作压迫止血的那团绸布,细心观察伤口,从怀里掏出的一瓶金创药粉,细细地倒在了伤口之上。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卷绷带,细细为萧宇包扎。 “世子,我这做世叔的没有尽到监护之责,实在有愧王爷所托。但眼下时局动荡,世子应当保护好自己才是,何必去淌别家的浑水呢?” 刘伯宣言语之中多有对萧玉婉的不敬,但萧玉婉只是从旁看着,一言不发。 萧宇心细,他冲着萧玉婉抱歉地一笑。 萧玉婉点点头,表示根本不会在意。 就在这时,一队迟来的五卫军官兵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萧宇心中感叹,真是跟拍电影一样,匪徒都被制伏了,警察才迟迟赶到,那有什么意思? 只见上百名士兵齐齐给萧玉婉下跪,领头军官无非又是那老一套:公主受惊,微臣来晚,还请恕罪。 萧玉婉正襟危坐,虽在火灾现场,仍保持着皇家的礼仪,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本宫无恙,各位官军辛苦之类的客套话。 领头军官突然一抬头,就见到了刘伯宣。 想来他是认识刘伯宣的,只听他大喝一声: “大胆反贼,还不束手就擒!” 刘伯宣只当没听到,他起身向着萧宇和萧玉婉的方向躬身一礼。 提起长枪,旁若无人地就要离开。 军官又大喝一声:“大胆反贼!竟敢蔑视本官!来人!给我拿下!” 众兵士应诺,纷纷将手中长枪指向刘伯宣。 就在这时,一杆明晃晃的长槊突然抵住了那名军官胸口的护心镜。 军官歪眼一看,抵住他胸口者是位风姿绰约的貌美男子。 都说长公主驸马都尉潘铎是一等一的绝世美男,难道这位就是那潘驸马? 军官咧嘴干笑两声:“驸……驸马这是要干什么……” 杨华并不解释:“奉劝你的手下不要乱动,若这位兄台真的动起怒来,再来一百个那也不顶用。” 这句话被走出十余步的刘伯宣听到,他停步转身对着杨华就是一礼。 杨华面沉如水,微微颔首便是还礼了。 望着刘伯宣远去的背影,萧宇心中泛出了一抹苦涩。 他真的老了,难有当年的英挺矫健。 渐渐地刘世叔的背影消失在了黑色的夜雾之中,不留一点痕迹,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们才能再次相见。 待刘伯宣离去之后,杨华收回了长槊,回到了萧玉婉身旁,他这时才正眼看着萧宇。 只见那名军官急匆匆地跟在杨华背后,一脸谄媚地拱手:“驸马都尉有所不知,那贼人乃是陛下通缉的要犯刘伯宣,今日那贼子前来刺杀公主,我等将士正当用命以报皇上、公主,怎可轻言放走?” 杨华回过头,剑眉微微一簇:“驸马都尉?你在喊我吗?” “正是,末将乃是……” “我不管你是谁,驸马都尉怎可乱叫,公主殿下在那里看着呢?” 那名军官稍稍抬眼,确实见到永宁长公主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他心中直打鼓。 杨华转了半边身子,冲着军官一拱手:“在下武都人杨华,现乃是公主府幕宾。” 军官眼睛骨碌一转,他赶忙给萧玉婉跪了下来,一边使劲地叩头,一边诉说放走刺客刘伯宣不是自己本意。 萧宇觉得好笑,感情这位军官就喊着抓刺客,那刺客到底是什么样,他至此都不知道。 他抬头看了眼萧玉婉,这位永宁长公主依旧如石塑般那么坐着,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能绷得住的。 萧宇见那名军官眼熟,突然间他想起了他就在不久前他遇到的那名军官。 他开口问道:“将军尊姓大名,我们可曾见过?” 那名军官眼睛又转了转,他不敢抬头,只是向上翻了翻上眼皮。 只见一个年轻的俊朗公子正卧在美人膝上,他面容憔悴,看上去有些虚弱,左半身子沾染着血迹,像是受过重伤一般。 能躺在大齐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膝盖上的除了皇上之外,也就该是驸马都尉了吧! 难道这个年轻的俊朗公子才是驸马都尉?但他的长相明明不如那个叫什么杨华的幕宾英俊。 “末将王应德,拜见驸马都尉。” 却不想他这一拜完,萧玉婉居然笑了。 那王应德见永宁长公主笑了,心中一阵窃喜。 “末将是左卫军的人,祖上是太原王氏,先祖也是衣冠南渡的时候来到建康,在前朝也做过官,到我这辈也只是混了个军校当当,至于驸马都尉说原来是否见过,末将一时真的想不起来了。” 萧宇也不纠正,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萧玉婉,萧玉婉正憋着笑,也不时地瞥向了他。 “哦,就在刚刚。” “刚刚?” 王应德的腰突然挺直了几分,他大起胆子抬头看了看萧宇。 “你忘了,我让你找几个人陪我去救公主,你还推了我一把,说你没空,你忘了吗?” 那王应德突然一惊,又开始捣蒜一般地不停给萧宇磕头。 萧宇还是尽量绷住笑:“这样吧,你拒绝来救公主,那是你的渎职;后来你又带兵来了,那算你有功,你就功过相抵了吧!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包括你见到刘伯宣的事。你要知道我这是为你好,若是这件事传到了皇上耳朵里,陛下不会看你往日有多少功劳,单单你拒绝本驸马这一大罪就够你全家流三千里的,不,可能是夷三族的。” 王应德身子一激灵,脑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连忙倒头拜谢。 萧玉婉无奈地摇摇头,她第一次觉得她这位堂弟鬼心思真的太多了。 对于萧宇到底是何时开窍,他也不想管那么多,毕竟她喜欢现在的这个萧宇。 另外,她还有一些别的层次上的考虑,但那到底能不能成形,都是后话了。 正想到这里,萧玉婉听到身后又传来了一阵散碎的脚步声。 只见一位金甲将军带着十余名卫士自夜雾中冲了出来,他们中有一大半都挂了彩。 他们见到萧玉婉和萧宇倒头就拜。 “拜见长公主,拜见江夏王世子。” 下跪的金甲将军便是直阁将军裴植,他的伯父便是镇守淮阳的北兖州刺史裴叔业。 一旁还跪着的王应德见状,肠子都悔青了,心中一阵捶胸顿足。 “裴将军快快请起!” 永宁长公主对他显然比对那个什么王应德热络多了。 裴植见萧宇身受重伤,顾不得君臣礼仪,起身就过去查看。 见左肩上的绷带被绑得结结实实,渗血暂时止住了,也便放心。 “小王爷要尽快回府静养,到太医院多请太医过来诊治,别拉下病根才是。”裴植说着也自明光铠一侧掏出来了一包药粉,“末将出自军伍之家,战场杀敌多有外伤,祖上也总结各路军医所长,制成这等药粉,有祛腐生肌、活血化瘀之效,这一小包先给小王爷拿去,改日末将登门拜访再送更多的来。” 萧宇咧了咧嘴,干巴巴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萧宇突然不笑了,他突然感觉眼前的一切顿时都失去了颜色,变成了黑白。 他看到众人都一脸焦急地看着他,嘴里说的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眼前的黑白渐渐融为了一色,只有那无尽的黑暗才是他的归处。 他似乎经历过此种时刻,那次是因为车祸。 而这次,或许是失血过多。 …… 不知道是不是值得讽刺,这一次死神并没有向他招手。 在一个晴朗的黄昏,萧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处清雅别致的小院内,屋檐下的风铃在晚风中奏出清脆的乐章。 他稍微定神转头看去,就见一旁的小几上散落摆放着几个瓷制瓦罐,浓郁的药香气味还在房间上空飘荡。 而在小几的另一侧,一席竹帘被卷了起来,在他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窗外那一片的荷花丛。 那荷花长得正茂,娇艳欲滴,在夕阳的晚映下闪耀着别样的光彩。 此情此景就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安逸。 萧宇别的都不愿去想了,他只想静静地躺着,慢慢享受着夜晚来临前的这段美好时光。 正巧在此时,身旁不知何处传来了物体掉落的声响。 那声音不大,却似乎是惊动了某人,紧接着又传来了一个浅浅的呵欠声。 “嗯?” 听着声音,萧宇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去看。 谁知左臂刚要支撑身体,左肩撕裂般的剧痛疼得萧宇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他呲着牙叫起了疼来。 竹墙边的柜体旁,有人闻声探过头来向萧宇这边望去。 “小王爷!你醒了!” 那是晴雪,她疲倦的俏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她赶忙起身来到了萧宇床旁。 “小王爷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知会奴婢一声。” “就在刚刚,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嗯……太阳快落山了,酉时应该到了吧!” “酉时......这里是哪儿?我在这里呆了多久。” “这里是长公主府啊,那日裴植裴将军亲自将小王爷给背回来的,长公主就跟在后面,不知为什么她一路走还一路哭,奴婢伺候长公主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掉眼泪。” “唉......”萧宇叹了口气,“她说了什么没有?” “奴婢不知,她似乎跟驸马都尉说了些什么,他们是支开了下人,单独在一处亭阁下说的,根本听不到。但那日长公主似乎对驸马都尉发了很大的脾气,驸马都尉又离家走了。” “原来潘驸马一直都是离家出走。”萧宇喃喃道,“那我在这里躺了有多久了?” “已经五日了。” “你在这里守了我也有五日了?” 晴雪腼腆地低下了头。 “奴婢身上是不是都有味道了。” “没有!没有!” “奴婢虽不知小王爷在外面都经历了什么,但这几日里奴婢寸步不敢离开小王爷,还祈求神佛保佑,看来神佛显灵了,让小王爷又恢复过来了。” “谢谢你,晴雪,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 “小王爷何出此言,照顾小王爷是奴婢分内的事情。”晴雪眨着眼望着萧宇片刻,眼神中满含温情。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奴婢在想那日分别时小王爷说过的那段话。” “什么话?” “就是奴婢实在想不起何时小王爷上树给奴婢摘李子吃……” 萧宇眨了眨眼:“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多久,为什么奴婢不记得了?” “反正就是很久之前了。” “哼,小王爷又耍赖了。” 第36章 又一位绝色公主 不知不觉萧宇已经在长公主府静养了大半个月。 自萧宇醒来之后,萧玉婉就一直没有露面。 下人们都说,在她遇刺的第二天午后就奉旨进宫去了。 而整个事情也在那一天传遍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 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萧玉衡暴怒至极,他用雷霆手段连连斩杀异己大臣。 五卫军和廷尉署在建康城内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捕,闹得人心惶惶,民怨沸腾。 但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整个事件就这么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慢慢淡去。 而同夏里大火后的重建也在此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作为同夏里硕果仅存的完整建筑群,永宁长公主府依旧平静如常,或者说太过于平淡了。 这日午后, 纷纷扬扬的柳絮沿着竹窗飘入到了房间,让人昏昏欲睡。 萧宇一脸生无可恋,把玩着手里的紫毫笔。 他艰难地提起笔来停在半空,任蘸饱了墨汁的笔尖开始往下滴墨,却也无从下笔。 看来这就是古人的无聊了,要换在现代社会,人手一个手机,谁还会想破脑袋去写什么诗词呢! 一旁的晴雪看萧宇手中的笔尖停在半空,落不下笔去,便安慰道:“小王爷此时若无心境,便不要勉强自己了,奴婢陪小王爷去外面小池中喂喂鱼如何?” “又是喂鱼。” 萧宇瞥了瞥嘴,这座小院里的池塘不大,也就那么几尾金鱼整天在竹桥下晃悠,哪赶得上自家王府一饵撒去,万鲤朝天的景象壮观。 “我不想去。” “我看这诗都要把小王爷给憋坏了。” “那是自然。我心中无诗,只有草,那潘驸马抽什么风啊,一回来就来找事,非得逼着我写什么诗,写个大爷!” 晴雪掩嘴一笑:“大爷如何写得?小王爷难道要作画不成!” “我顶多会画个小鸡啄米图,可能还赶不上祝枝山画得好。” “那祝枝山是何人?” “祝枝山?是我梦里的一个人。” 萧宇说着又拿笔杆子挠了挠头,他肚子里就那么点儿墨水,他到底该给这潘驸马写点儿什么呢? 他的思绪又跑到了这位潘驸马身上。 据说就在自己被裴植背进长公主府的那天,潘铎就和萧玉婉发生了口角,驸马负气离家就是十天,后来他居然又欢欢喜喜地跑了回来。 见到重伤未愈的萧宇坐在床上,好一阵嘘寒问暖,殷勤备至,说要把王府里所有的名贵药材都找出来给萧宇配一副好药。 药哪有这么个配的,如此乱来,那配出来的就只有猛药,非得要了他的小命不可。 恰逢直阁将军裴植和太医院刘太医在这时候也是一起到来,两人就萧宇用药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裴将军非要推荐他祖上传下来的药方,刘太医就是不肯。 两人僵在那里,这时候潘铎才打消了自己那个配副“良方”的打算。 后来萧宇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潘铎说去了卢龙山。 山上最近起了一座塔楼,能远眺大江,楼下风景迤逦,有山泉作美。 他与众好友学着当年王羲之、谢安等人在兰亭作《兰亭集》那般,也在卢龙山间曲水流觞、饮酒作诗。 只是酒兴是尽了,但自己所做的诗怎么也没能让自己满意,败兴而归,于是就想找萧宇做一首看看。 “我又没去过那亭阁,我怎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景象。”萧宇一脸悲苦地抱怨道。 潘铎一脸殷勤,晴雪又不停给他打气,便有了现在这副景象了。 “唉……”萧宇长叹一声,终于下了笔。 晴雪在一旁看着,她越看越看不懂。 她随着萧宇的每次落笔,把那字给念了出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萧宇写罢,把紫毫笔往旁边一扔,一脸满意地盯着自己写的字。 晴雪不解,抬头问道:“小王爷,这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萧宇像完成了某件大功一样拍拍手。 “出去走走?” “等等我,小王爷!” …… 萧宇沿着小径向假山外走去。 在长公主府养伤的这些时日里,但凡出去散步,他都会从这里走过。 小径的那边也有个人工湖,规模比自家王府的那个要小上不少。 如此看来,当时萧玉婉在为萧宇挑选王府时真是下了血本,把比自己府邸还要恢宏庞大的房产送了出去。 有时候一想到这些,萧宇心中就会多少有些不安,若此时潘驸马恰好又来招惹他,他的态度会变得异常的耐心和谦和,谁让自己住在人家的旧宅之上呢?还是一文钱没花的永久产权。 沿着这条石板小径往前走,会出现一个分叉路。 一条会伸向湖心那座湖心亭,另外一条则是湖畔的凉亭。 萧宇时常会坐在湖畔的凉亭里消磨时光。 在距离凉亭不远的一块空地的突起平台上,府内乐坊的舞姬们时常会伴着声乐在那里彩排舞蹈。 萧宇每次闲坐,都会顺便观看这免费的歌舞,毕竟在那个生产力并不算发达的年代里能用在消遣的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 有时候府里的几个幕宾也会来这里,他们中的一些也是和萧宇抱着同样的心态,高兴之余,精通音律的也会谱上一两曲新歌交到教坊主事手里,那也算是相得益彰了吧。 有些人也会在凉亭之中摆下棋局,手谈对弈。 或挥毫泼墨,一篇精妙文章,赢得满堂彩。 还有些高雅之士,将琴置于湖心亭中,一曲丝竹妙音,引来岸边洞箫合奏。 萧宇自知自己是个俗人,遇此情景也只是和晴雪在一旁观看。 有时候也有幕宾上前邀请,萧宇一概摇手回绝,他不插足那些高雅之事,以免贻笑大方。 而那些幕宾也从不强求,他们都知道那个看上去像是大病初愈的年轻人是府上的贵客,江夏王世子。 还有两次,萧宇在这里看到了杨华。 这位谪仙一般的俊秀男子似乎与其他幕宾并不亲近,他总是独自一人站在通往湖心亭的栈桥上北望故地,眉眼间似乎总有一种忧郁与失落。 而那些教坊的女子们在完成了当天的练习之后,也会三三两两地聚在湖岸上,看着那绝美的男子品头论足。 而就在今天,这湖畔却显得冷冷清清。 既没有教坊里且歌且舞的舞姬,也没有高谈阔论的幕宾,一向独来独往的杨华也不在这里,只有几个修建园艺的家仆在不远处默默劳作。 晴雪见此情景有些失望,叹气道:“小王爷,今天这里没人,我们要不要回去。” “既然是出来透透气,就是没人也去湖边晒会儿太阳吧!”话正说到这里,就见三个女子的身影从另外一条路径上插向了湖心亭。 其中两个衣着一模一样的,一看就知道是婢女。 而另外一个头顶堆云髻,身着杏色收腰百褶裙的窈窕女子想来就是她们的主人了。 此时她正背对着他们,单看她那匀称修长背影,便感觉有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 萧宇锁了锁眉:“那边的是谁?我怎么在府上从没见过她们?” 因为背光,晴雪手搭凉棚向着湖心位置望去,她语调中同样有着惊讶。 “呀,那是金城长公主,小王爷的堂妹。” 萧宇愣了愣,她就是金城长公主萧玉蓉! 在萧宇大脑另外一个灵魂的记忆里,萧玉蓉只有五六岁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未长成,一个纸片人的模样,靠着先帝的宠爱,她的刁蛮任性在台城里可是出了名的。 她曾因为一件小事不快,故意让犯事的小太监去捅马蜂窝,当小太监被马蜂叮得哇哇乱叫的时候,躲在竹帘后的她却在拍手称快。 那时候少时的萧宇就在现场,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从此那个缺了门牙正在欢呼雀跃的小女孩儿的形象就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见到此人,先入为主的印象让萧宇心生厌恶。 “是她呀!”萧宇有些不耐烦,“我们回去!” “可是小王爷……” 晴雪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到湖那边有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在往这边喊人。 “喂!来的可是江夏王世子?” 她们认识我? 萧宇一脸惊诧,他看了眼晴雪。 晴雪一脸平静,她似乎看透了萧宇所想,于是答道: “小王爷,在您昏迷不醒的第二天,金城公主就已经来看过您了,她自然是认识您的。” “她看过我?为什么会看过我,也没人给我提起啊?” 晴雪笑了笑。 “因为金城公主是这里的常客,三五日就会入府一趟,原先都是来找长公主说些体己话,如今的话......” 后面的话不说萧宇也全明白。 要见这个刁蛮的公主,萧宇虽然心中百般不愿,但他还是热情地挥了挥手,向着湖心亭的方向走去。 双方一见面,萧宇就觉得眼前的女子与自己印象中的萧玉蓉判若两人。 她身体依旧单薄,眉宇间却像林妹妹一般惹人爱怜。 她一见面就向萧宇福身一礼。 丹凤眸子微微上翘,漆黑的瞳孔映射着萧宇的样貌。 萧宇赶忙低头,拱手还了一礼。 “真如传言那般,兄长的疯病全好了?”萧玉蓉声音软糯,让人心都在融化。 这种话几乎每一个与他曾经熟识的人见面都会说道。但萧玉蓉这么一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了。萧玉蓉不恼不气,她现在越发地有了涵养,她如画般的眉眼都弯了弯,继续问道:“兄长的左肩上的伤可好些了,那日小妹见到兄长昏迷不醒,伤口溢出那么多的瘀血,也真是为兄长捏着一把汗。本想早几日再来探望的,只因家中事务繁忙,暂时未脱得了身,今日见兄长恢复如初,小妹也便安心了。” 萧玉蓉说着便又向萧宇低头行了一礼。 “噢,我一切都好,多谢公主挂心了,前些日子就听说了公主大婚在即,府中事务必然是多了。” 此时的萧宇与她说不上熟悉,所说的一切也都算是一些客道话。 但似乎提到婚事,萧玉蓉就有些愁眉不展。 萧宇见她有意将脸转向湖心,似乎是怕自己的心事被人洞悉。 犹豫再三,萧宇还是壮着胆子问道 “公主愁容可是有事,若是方便,不妨对我这兄长说一说。” 萧玉蓉缓缓回头,她眼神中似有别想情愫。 见此情景,萧宇生怕哪句话又踩到了萧玉蓉的红线之上。 “兄长让本宫想起了庐陵王,若他还在的话......那该有多好......” 萧宇知道萧玉蓉隐藏了许多话。 想来萧玉蓉的生母郑昭仪生有一子一女,一女便是如今的金城长公主萧玉蓉,一子便是皇三子萧玉玮,这对兄妹在先帝的诸多子女中,关系算是十分好的。 在萧宇的记忆里,那萧玉玮年龄应当比他稍长一些,至于什么时候封的庐陵王,他便不知道了,或许就是在他大脑受伤的那几年中。 而萧玉蓉话中意思再明确不过,萧玉玮已经死了,至于他是如何死的,若不是早夭便是与当今皇帝残杀宗族有关系了。 萧宇不愿意再勾起萧玉蓉那段不快的记忆,便想转移话题。 “哦,听闻未来的金城驸马都尉就是那杨华,这些日子,我总见杨华在此站立,莫非就是在等与公主相会?哈哈,你们两人男才女貌,真是绝世良配。” “绝世良配?”萧玉蓉眼神略带迷离,“兄长,你觉得他真的会欢欢喜喜地娶我吗?” “怎么不会?杨华那人虽然木讷了一些,还不是很懂风情,但他确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真英雄。” 萧玉婉摇摇头;“那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想知道他会是一个好夫君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 “本宫也不知道,当本宫第一次见到他时,本宫就喜欢上了他,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也从未为一个男人刚毅面颊上徐徐绽开的柔和微笑所折服。但本宫总觉得这就像水中月镜中花那般遥不可及,本宫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从本宫的生命中溜走了。” 萧宇被说得一愣,转眼他便又笑了起来。 “你这是婚前焦虑症,几乎每对即将结婚的男女都会有你这样的情况,别在意,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就行了。” “追求幸福,何为幸福。”萧玉蓉眼中阴霾依旧,“若我说杨华眼中没有我,那我该如何是好?” “何出此言?” “我不知道。”萧玉蓉摇摇头,“先前杨华眼中是有我的,我看得到。但就在最近,我却看不到了,虽然他待我还是如曾经的那般好,但我真的看不到了,他眼眸的深处已经没有了光彩,就像了无生机的无尽荒漠一样,让人绝望。” 萧宇抬眼望着闪着粼粼波光的湖面,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萧玉蓉。 或许一个伤春悲秋的少女都会有如此心境,那种缺乏安全感,毕竟她的未婚夫杨华是个如此完美的绝世公子。 但不知为什么萧宇的心底却又泛起了另外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站在权利的巅峰,也曾为杨华所痴狂,更为杨华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的乐府诗篇。 真正能左右杨华的人或许就是她了吧! 但杨华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背叛她。 萧宇不敢再往下深想。 这时一股劲风贴着水面向众人吹来,扰乱了栈桥上众人的衣袍发丝。 远处的空中阴云笼罩,似乎是要下雨了。 “公主,风起了,我们回去吧!” …… 潘铎摇着刀扇,闲庭信步地走进了这座名为“闲庭小筑”的清雅楼舍。 “萧大郎!我要的诗可否写完?别说什么梦中老头没出现之类的话,你若腹有诗书,就早该完成了才是。” 见屋中无人回答,他便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桌案上有些凌乱,几个纸团散落在案下的竹篓里。 潘铎见那砚台的墨渍尚未干透,料想萧宇和他的贴身小女婢不会离开太久。 就在这时,他驻足在了萧宇留下的那首奇怪的诗之前。 这诗没有名字,像是随意所作,潘铎大略一扫,又是那种没有对仗的短句。 “萧大郎,我看你能写出什么来。” 潘铎嘿嘿一笑,他拿起那张宣纸仔细参详。 起先脸上带着随意的笑容,但读着读着那笑容便又僵住了。 本朝永明体诗歌讲求声律,用韵极为考究,句式以五言四句或五言八句为主,讲求骈偶、对仗。 而萧宇所写的东西大多与此相悖,似有独创之意。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是那萧大郎在讽刺我吧!”潘铎哼了一声,他似有不悦,他继续向下读去,“而今识尽愁滋味……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潘铎闭眼思索这怪诗中的意境,似有某种洗尽铅华,拨云见日之感……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他一下子蹦到了桌案上哈哈大笑,又跳下桌案拿起那首“怪诗”疯癫一般地向门外跑去。 “我悟到了!我悟到啦!” 第37章 萧衍的野心 萧宇再次见到萧玉婉是在送走金城公主萧玉蓉后第二天的那个傍晚。 他原本打算去找杨华,才刚迈出二进院门,就见到一辆崭新的厢车恰在此时停在了自己的跟前。 车门打开,萧宇看到了萧玉婉,只是她那俏丽的容颜显得有些疲惫。 她也看到了萧宇,脸上立马浮现出一阵错愕,但很快脸上就绽放出了温暖的笑意,那双清水般的安详目光中似乎带着某种别样的情愫。 萧玉婉在女婢的搀扶下缓缓下车,她那瘦削的肩头显得疲惫而孱弱,让人心生爱怜。 萧宇抬臂一拱手,这剧烈的动作让他左肩又出现了撕裂般的痛楚,他的伤口至今尚未长好。 萧玉婉秀眉微微一簇,她上前扶着萧宇的手臂道:“宇弟伤势未愈,何需此等繁文缛节。” 萧宇只得应喏称是。 两人在夕阳下并肩而行,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了许多,不知不觉间他们又来到了湖畔凉亭。 萧宇告诉了萧玉婉之前遇到了金城公主的事情,也把自己的担忧向她一一陈述。 萧玉婉望向了湖心,眼波流转。 “知白(杨华表字)那人心思很重啊!或许他只是认为自己身为北朝降将,就对自己在我朝的身份有所顾虑,他却忽略了九皇妹对他的情真意切,还有陛下对他的看重。” “两情相悦,结为连理方才幸福,强扭的瓜不甜,长公主可知那杨华心中所想。” “我想……他应当是喜欢九皇妹的,每次九皇妹来我府上与知白相会,知白都是满心欢喜。我观察知白多日,他性格刚直,不是那种曲意逢迎之辈。” “杨华性情又是如何?” “沉稳内敛,清净无欲,不太喜欢与人结交。” 这或许就是高坐龙椅上的那位看重他并想要拉拢他的理由了吧! 萧宇如此想到,他转头望向了一侧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湖面上的那座小亭。 “这些日子我在这里养伤,常看到杨华独处于那湖心亭中,眺望北方,似有心事重重。” “哦?会有这事?”萧玉婉诧异。 “嗯,这让我想起了那日我在府上初次见到杨华时的情景,那日已接近了宵禁,他行色匆忙要离府外出。恰好与我和驸马都尉打了个照面,他好像说过家乡来人之类的事情,我想近期他心思沉重是否与那家乡来人有关。” 萧玉婉眉间一皱:“莫非……不,那怎么可能,知白虽是降将,但并非墙头之草,反复小人。” “重情重义之人必顾及父母兄弟,我听闻杨华之父尚在,其父杨大眼乃是北朝名将,想必杨华叛逃家人受到诛连,若是......” “宇弟不用再说了,这是朝廷议事,非你一人可以妄言。” 萧宇见萧玉婉语调中带着嗔怒,便不再往下说了。 但对于历史上的杨华,萧宇还是有所了解的,他知道即使到了生命的终点,杨华也再未踏上北魏的一寸土地。 见萧宇不再说话,萧玉婉觉得自己语调过于严厉,于是又放缓了许多。 “宇弟,杨华与金城公主之事,是陛下默许的,下月即将完婚。到时候陛下将启用杨华为光禄大夫、散骑常侍,中领军,负责拱卫京师。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至今尚未对外宣读,怕引起朝臣非议。至于宇弟所说的情感……我皇家之女哪次联姻会顾及女子的感受,不过都是为了政治上的图谋布局罢了,与早些年出嫁的那些公主们相比,九皇妹是幸福的,她起码与自己所爱之人结为连理,其余的宇弟就不必多说了。” 虽然萧玉婉的解释并不让人真的满意,但萧宇也无话可说。 但不知为什么,萧宇仍感到头顶有一抹阴霾总是挥之不去,那似乎是在为金城公主萧玉蓉而担心的吧! 萧玉婉长舒了一口气,她疲惫的脸上泛出淡淡笑意。 “我们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从台城回来,竟然到现在一直在说金城公主与那杨华的事情,宇弟救我一命,我到现在还没有好好道声谢呢!” “道谢的话......就显得见外了,我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救我的亲人。” 萧宇的回答让萧玉婉疲惫的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生在这帝王之家,最少见的却是亲情。 她淡然一笑,那笑容温暖而和煦,如水的眼眸中似乎有泪光荡漾。 “宇弟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出仕做官,辅佐陛下。” “做官?我看还是不要了。”萧宇连忙摆手,“都说我这人心智未开,为人愚鲁,像我这样的蠢物怎能做官呢?官位就留给那些有能力有进取心的才俊们了吧!至于我,还是安安稳稳做我的太平小王爷为妙。” “这真是宇弟心中所想?”萧玉婉眼中略带怀疑。 萧宇学着他认为的刘禅的模样道:“正是,此间乐不思蜀矣!” 这把萧玉婉给逗笑了,她捂着嘴几乎笑得前仰后合,早把长公主的威仪抛诸脑后。 点点余晖洒落湖面,给这湖畔的绝美景致点缀上了一抹暖色。 …… 距此数十里外的鸡笼山中。 余晖下一位身披米黄色披风的儒雅男子正站在山巅,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那座大城。 一位劲装大汉这时自他身后的茂林中走了过来,一拱手:“公子,刘长史回来了。” 儒雅男子眉头皱了皱,似有心事。 “刘长史在哪里?” “在半山范云范老先生的草庐歇息。” “噢,走!去见见刘长史!”儒雅男子说着便要转身往山下走。 那大汉突然叫了一句。 “公子!” 儒雅男子偏了偏头:“老马,可是有事?” 那大汉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儒雅男子站定了下来:“老马,你是我家中老人了,十四从军,随我父南征北讨,数次救我父性命,在我面前有何不能言的呢?非要在此扭捏作态。” 这个被叫做老马的大汉似乎憋着一股劲,他竹筒倒豆子般地说道:“俺老马就是觉得那个刘长史与我等不是一个路数的人,尤其是他见到那个萧大郎之后,整个人的心思都没放在公子这边。若是有一日,他与使君、公子离心离德,去投他主该怎么办?他那样有本事的人,若不能为使君、公子所用,那杀了最好,免留后患!” 儒雅男子心中一阵苦笑,他假装嗔怒道:“马佛念!你是不是酒又吃多了,在这里说浑话!” 那名叫马佛念的大汉一抱拳,扑通跪下:“公子,使君对俺老马不薄,俺老马只认使君、公子。俺老马觉得那姓刘的不安好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荆襄?再有,朝中萧老中书给您的书信上不是也说过了吗?那刘伯宣入云即化龙,非池中之物,不得不防。若说他能真心实意听命于某人,那不是咱雍州萧刺史,而是那江夏王萧子潜。” 儒雅男子剑眉一聚,两道寒光自凌厉眼眸中迸射而出。 马佛念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赶忙叩头。 “马佛念,你怎会知道信的内容?” 马佛念赶紧解释:“临行前,萧老中书对属下又耳提面命了几句,我老马心想那几句定然是这信中内容。” “我伯父也是如此认为的吗?”儒雅男子怒意渐渐消退。 “正是!” 儒雅男子脸上略显失望,他负手而立,身后披风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我父仁德宽厚,当年刘长史杀典签张茂德,因此获罪朝廷,被鹰犬追捕,我父冒着丢官失爵的危险将他收入幕府,拜为上宾。刘长史乃忠义之人,哪能如你等臆测,留有二心?再则,刘长史与我亦师亦友,相伴多年,他是何等之人,我怎看不清楚?若是一朝分道扬镳,刘长史也必然是走得坦坦荡荡。” 儒雅男子正说到这里,突听不远处茂林里传来了一阵鼓掌声。 马佛念赶忙起身,他眼神凛冽,宽大身躯挡在儒雅男人之前。 一个如鬼魂般幽幽的声音已经自林间传来。 “都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那无双公子,世人多指褚渊、潘铎之辈,我却认为当得起这无双公子称号的只有荆襄萧德施。” 儒雅男人眉头一扬,拱手道:“在下正是萧统,却不知阁下何人?” 只见一个头戴兜帽的孱弱男子被一个小童搀扶自林间走了过来。 萧统打量那人,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布满红丝,嘴边没有一根胡须,像是得了某种大病,时日不久的模样。 “咱家姓梅,少时家贫,阿爷也没给取个好名字,为了好生养,便取名虫儿。” “你是......你是梅虫儿!朝廷通缉的反贼!”萧统惊呼。 马佛念听萧统言语中有震惊之色,又喊出“反贼”二字,便认为来者不善。 他不待萧统下令,掠起身形,抽出腰间佩剑就向着那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反贼胸口刺去。 在这夺命的一刻,那梅虫儿却表现得异常镇静,他依旧不慌不忙,被人搀扶着病恹恹地立在原地。 就在马佛念正纳闷之时,只见两道疾风迎面而来,自梅虫儿身后的密林中突然飞出来一高一矮两个鬼魅般的蒙面黑衣人。 矮个子手执匕首,落地后紧紧护在梅虫儿身前;而高个子举起环首刀向着马佛念迎了过去。 “当当当当……” 金属密集地碰撞,火花溅得到处都是,两个以刚猛见长的大汉你攻我守,我守你攻,几回合较量之后谁也没占到便宜,战势陷入焦灼。 萧统表面平静,但他已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右手也已经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他并非行伍出身,自知没有洞悉杀机的能力,他不知道马佛念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攻击。 回头再想,马佛念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摸爬滚打出来的,对于危险的预判,向来是高人一筹,他能出手只能说明对方已经有了杀心。 就在两个大汉对攻到根本分不出胜负的时机,梅虫儿似乎已经没有耐心了,他突然给矮个子递了个眼神。 那矮个子蒙面人会意,如流星般地就地窜出,手中匕首直取那马佛念的喉咙。 马佛念见状心惊不已,他手中方寸已乱,胡乱抵挡了几下就往后退。 无论他如何去退,也都逃不出矮个子黑衣人手中匕首的攻击范围。 “好了,住手吧!” 梅虫儿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这山间回荡。 两个黑衣人闻声便都不再恋战,齐齐退回到茂林后的阴影之中。 只见梅虫儿甩开了搀扶自己的小童,颤巍巍地向萧统拱手一揖。 “想必刚才是有什么误会,让那位将军动了杀心。你我此次在此相遇纯属巧合,咱家从没有过要与荆襄萧刺史为敌的打算。” 萧统刚蹭了一鼻子灰,顿感颜面全无,但他养气功夫极好,无论顺逆,他都不会把个人情绪放在脸上。 只见他淡然一笑:“梅总管果然海量,刚才家中小将鲁莽了,我替他在此向梅总管赔个不是。” “小辈们切磋武艺也无伤大雅,但小辈们别那么戾气,动不动就要出手伤人,那多不好。” 萧统和煦地笑了笑:“梅总管雅量,晚辈在此学到了。不知梅总管为何会出现在这鸡笼山上?” “这里景色秀丽,来这看看晚景也是不错,咱家来这里还是为了祭奠一位故人,他的坟墓就在这山脚下。” “不知是哪位故人,家父是否认得?” “一座衣冠冢罢了。”梅虫儿叹了口气,“不知萧郎君为何也在这山中盘桓,一连数日了。” “奉父命,来此赴一场邀约。” 梅虫儿眼神阴鸷:“我看来的都是一些大人物,当年竟陵王手底下西邸那几个文士都来了吧,王谢家虽无王融、谢眺,但后辈精英也来去了不少,还有那早不过问政事,一心求仙修道的陶弘景,萧刺史这是要做什么?” “梅总管这是何意啊?” “不知道有多少江左才俊愿意与你回那襄阳?” 萧统脸色一沉:“梅总管,慎言!” “我一个前朝余孽,又有何惧?”梅虫儿阴恻恻地笑了笑,“树大招风,你父萧衍在做什么,台城里的那位一定知道,只是尚未轻动而已。” “什么意思?” “你父亲太过招摇,招兵买马,收拢人心,这不是台城里的那位想要看见的,若是先帝在世,早已将你父子下罪了。” 萧统冷脸一拱手:“请梅总管赐教。” “萧玉衡不懂帝王之术,满眼杀戮,眼看着大齐社稷就要毁于一旦,萧刺史就真的没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奉先帝遗诏,举荆襄之兵沿江东下,正人心、伐无道,借此称帝!” 萧统整个身子微微一晃,脑海之中似有霹雳闪过。 “梅总管莫要胡说,我和我父生为齐臣,死为齐鬼,怎有反叛之心。你我道不相同,无需往下说去,就此别过吧。若他日再见,身为齐臣,必不饶你。” 梅虫儿惨淡一笑:“哈哈……若非那年我劝先帝放过你伯父萧懿,你父恐怕早已借机起兵了,我听闻你父多年一直在往江底沉木,他沉木的目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萧统冷笑:“荒谬至极,闻所未闻。” “那你回到荆襄,自可留意一下。” 萧统一拱手:“受教了。” “萧郎君,他日回到荆襄,你可向萧刺史陈述今日鸡笼山中之事,如今齐室衰微,如二十年前如出一辙,若萧刺史化龙之心尚在,尚可搏上一次。” “在下会酌情向阿父禀明。”萧统说到这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继续说道,“我听闻二十年前,东昏侯萧宝卷自焚于德庆宫中,众爪牙皆已伏诛,唯梅总管不知所踪,想来这些年里挑动时局的都离不开梅总管的手笔,想那天师道造反,淮河决口淹田,还有几日前那场建康大火?” 梅虫儿冷哼一声:“有人想要萧玉婉的命,却非是我,我虽是阉人,却懂得不去为难女人,真正下作之人才想要一个女娃子的命。” 第38章 胆大包天的北朝太后 直到梅虫儿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昏暗的茂林中时,萧统的手才从腰间的剑柄上拿了下来。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已近落山,再不离开这里,恐怕下山的路就不好找了。 “老马,我们走!”萧统拍了拍马佛念的肩膀说道。 “公子,俺老马是个粗人,但俺知道那阉竖不是好人,他的话切不可信。” 萧统淡然一笑:“我知道,今日发生之事,回去后我会禀明阿父,请阿父明断。” “那样好,公子,你说真如刚才那个阉竖所说的那样,在此相见只是巧合吗?” 萧统摇摇头。 “我看未必,他能直呼我的名讳,说明他早有准备,恐怕我们在建康的一举一动都被此人监视着呢!” “那他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你看他那病恹恹的样子,拖着那走都走不稳的身子,就为了让公子劝使君谋反?可笑吧!俺老马打了半辈子仗,岂可知打仗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那样简单的事,他不知道打仗得消耗辎重钱粮,打仗得死人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公子说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让我们知道,在大齐的疆域上还有着他们这股势力的存在。” “费这么大劲儿,爬到山顶就为这个?” “此人善于洞察人心,正因如此,他比一般人才用心险恶,更为可恶!” 萧统说罢,便径直往下山去了。 马佛念想再问些什么,他张了张嘴赶忙跟了上去。 …… 接近午夜。 同夏里,永宁长公主府,某个灯火通明的房舍。 “哈哈,萧大郎,你又被我堵住了,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驸马都尉潘铎一脸兴奋,他指着棋盘对着萧宇大声嚷嚷,他正沉浸在这个叫“五子棋”的新游戏里。 在他的旁边还坐着几个长公主府幕宾,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观棋。 萧宇一脸倦意,耷拉着脑袋说道:“不下了,不下了,真是困死我了,我得回去睡觉了。” “回去睡觉作甚,难不成晴雪还在你床上等你不成?” 众人皆哈哈大笑。 萧宇苦着脸道:“莫胡言乱语,有损人家姑娘名节。” “就你们男盗女娼,我都看腻歪了,区区府上一婢女,喜欢就把她办就是,整日里看你们虚情假意,累不累啊!”潘铎嚷嚷道,“若无美人床笫相陪,那还不如在此下棋……再说,萧大郎,稍遇挫折,你便如此灰心丧气,这岂是大丈夫所为,来来来,再与我对上几局,找回些场子来。” 萧宇抬眼看看一脸兴奋的驸马都尉,又低头看看棋盘上让他当五子棋摆放的黑白棋子,他便又一脸生无可恋了。 就在大约两三个时辰前,萧宇无意中闯进了这个房间,他的本意是想来找杨华。 不料却遇到包括潘驸马在内的几个人分作两个棋盘正在手谈对弈。 他见杨华不在此地便要离开,结果却被一位上了岁数的幕宾给留了下来,盛情难却,说什么“听闻小王爷天赋异禀,与旁人有异”,重摆棋盘就要对弈一番。 萧宇从没下过围棋,下下五子棋还差不多。 于是萧宇就教那位幕宾下五子棋。 这东西新奇,如此下法前所未见,没想到那个幕宾还真沉浸了下去。 只是几轮对弈之后,那位半百幕宾不时皱皱眉,抓耳挠腮,硬是没赢萧宇一局。 他捻着花白的胡子说道:“此棋精妙,寥寥数子之间便蕴藏乾坤,让人一时参详不透啊!” 萧宇嘴巴不由地抽了抽,被这老头说得玄之又玄的。 这五子棋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只是给小朋友开发智力、提高观察力和洞察力、养成耐心罢了。 萧宇心中正得意之时,一抬头,却发现包括潘驸马在内的所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围过来看这盘“五子棋”了 尤其是那潘驸马看得格外认真,手里还不停笔划着什么,似乎真能参透出什么玄机来。 那幕宾看下不过,捏着胡子摇摇头道:“老夫得回去好好参详参详……” “那好,今日就到这儿,你们玩儿,我先走了!” 哪有赢了棋就想走的。 萧宇刚要开溜,结果被几个热心的“棋迷”给按了回去。 “本驸马也来试试!” 潘铎说着便一屁股坐到萧宇对面,收拾起了残局。 还真不能小瞧着潘驸马,他似乎还真找到了些法门。 开始三场对局,上小学就拿过学校里的五子棋大赛二等奖的萧宇却输了两盘。 萧宇的好胜心一上来,往后的大半个晚上,他就一局一局地跟潘铎对垒,结果硬是没赢一局,刚刚建立起来的碾压古人的脆弱信心就这么给击得粉碎。 看来在琴棋的方面,这位潘驸马还真是个天才。 时间又回到了刚才,萧宇嚷嚷着不下了,他一起身便有手痒难耐的幕宾坐到了他的位置。 萧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伸懒腰,便走到了窗前。 夜色沉寂,皎洁的月光透过云层洒落大地,为窗外的院落镀上了一层银光,犹如白昼一般。 萧宇望着如水的月色有些出神,背后又传来了潘驸马的声音:“萧大郎,你过来教教他!” “你自己教吧!我是真的不行了,得回去睡了!” “那好!”潘铎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棋盘,他敷衍了两句:“那你就回去吧!我找个小厮送你?” “那倒不必,总之这里到我的住处也不远。只是……为何不见杨华?” “他怎会在这里。”一名幕宾答道,“知白兄喜静,他不与我等同住,长公主专门为他安排别院。” 萧宇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浪费了一晚。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呀!” 一名幕宾面露疑惑:“小王爷不知道这原本就是棋室吗?” 萧宇竟然无言以对。 他整了整宽大的衣袖便要离开。 身后又传来了潘驸马的声音:“萧大郎,还有没有别的好玩儿的。” 萧宇眨眨眼:“改天教你打麻将吧!” …… 在众人不知麻将是何物的议论声中,萧宇离开了那个房间,踏着夜色走在了回住所的路上。 月光如洗,地面一片银白。 不知不觉就走到二进院门前,只见院门紧闭,他推了推才知道门后上了闩。 无奈之下,他又用手拍了一阵门,见门内没有反应,估计门房已经睡熟了。 往下再怎么办,再回那棋室继续跟那几个人厮混到天明? 萧宇没有熬夜的习惯,到点倒头就睡那才是他。 突然他想起来白天里路过的那个侧门。 侧门后是一处苗圃花园,沿着园内曲折的小路似乎就能岔回他所居住的那个小院。 并且他记得门后的那把锁早已锈迹斑斑,应当是许久不用了,换句话说,那里应当是不会上锁的了。 想到这里,他便沿着墙根往东走去。 走了一阵,侧门就在眼前。 这时,他抬起的脚突然停在了半空,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很快那声音陡然清楚,一阵窸窸窣窣的碎步声就这么向他逼来。 随后在夜雾里一个身着夜行衣的黑衣人越发地清晰了起来。 而这黑衣人正在快速逼向他。 萧宇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大半月都过去了,京畿重地都不知道被搜了多少遍,怎么还会有蒙面杀手呢? 他们竟然大着胆子跑到王府来行刺。 一想到这些人的心狠手辣,萧宇就有些后怕,他正想掉头跑。 却不想那黑衣人在距离萧宇十几步的地方猛然刹住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唯独没看萧宇。 萧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正站在墙根的阴影之下,对方压根就没看到他。 他不禁松了口气,再看那黑衣人。 只觉得他的体型有些小巧,举止动作倒像个女人。 只怕是个女刺客。 萧宇怕她还有别的同伴,就暂时没敢轻举妄动,躲在黑暗中细细观察。 就在那小巧的黑衣人不知该往哪儿去的时候,突然一阵空幽的洞箫声自空中飘过。 萧宇不懂音律,但他依旧听出了萧声中的凄苦悲凉,似乎在诉说着一种难言的痛苦与无奈。 只见那个小巧的黑衣人身子微微一颤,落寞的身姿靠到了一处墙壁,她扶着墙,身子微微抽动,发出了女子的抽泣。 她果然是个女人! 此情此景让萧宇越发看不明白,但女子凄苦悲凉的背影,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为她徒增怜悯。 片刻之后,那女子用衣袖抹了抹脸面,消失在了那道侧门之后。 夜雾沉沉,萧宇若有所思停立在那里,凄婉洞箫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这时,不远处有两盏红灯向这里飘来,那是两个守夜的护院。 他们原本想要顺着侧门拐进院内,结果被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萧宇给惊了一跳。 他们见是江夏王世子,赶忙作揖行礼。 “那洞箫声来自何处?”萧宇问道。 两名护院对望了一眼,一人上前禀告:“回小王爷,那声音是从府上幕宾杨华杨将军院落内传出来的,想必是杨将军在此吹箫。” “他经常在夜间吹箫吗?” “正是。” 另一人上前:“若这萧声打搅了小王爷安歇,小人这就去知会一声杨将军。” 萧宇摆摆手:“不必,这萧声凄美哀婉,让我有所共情,就让杨将军多吹一会儿,我也可多欣赏一会儿这萧声。” 两名护院都面露诧异,听萧宇如此说来,也便拱手告辞,要到下一处巡视点巡视。 临行前,萧宇再次交代他们不要去打搅杨将军雅兴。 两人抱拳应诺。 萧宇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两名巡夜护院走远。 他才走到了先前女子站立的地方,他摸了摸墙壁,闪身进了那座侧门。 闻着凄婉萧声,萧宇走近了一处清幽的院墙。 萧声戛然而止,院内却传来了一对男女的清幽对话。 萧宇找到院门,站在门前向里窥伺。 月光如洗,将院内景致映得通亮。 女子在院中孤寂独立。 杨华面露惊疑,自台阶上缓缓站起,手中洞箫落地,沿着台阶滚至女子身前。 他眼含热泪,轻声唤道:“仙真……” 女子缓缓弯腰,将洞箫拣起,在手中小心擦拭。 一阵夜风拂过,女子将蒙面布巾摘下,绝美姿容暴露在夜色之中。 女子凝视着他,久久不言。 杨华缓缓向台阶下走去,伸出手臂,似想去抓这眼前的虚无。 “仙真,真的是你吗?” “是我。”女子步步后退,语调清冷,“杨华,听闻你将要大婚,我特来讨一杯喜酒来吃的。” 杨华脸上欣喜消散,愁苦满面,他微微张嘴似是有话又像无言。 他只轻轻唤出两个字, “仙真……” 便又陷入到了无尽的哽咽之中。 而女子的身子也在微微颤动,她言语凄冷,带着颤音。 “杨华,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整个建康城大街小巷都已传开金城公主就要下嫁于你的消息,新的领军将军府即日就要完工,作为你们的新家。 “南齐皇帝真是皇恩浩荡,金城公主也是柔情似水美若天仙,难怪你急着要背离大魏,投奔这建康,在这温柔富贵乡里享受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扬名立万。哼哼,金城公主能给你的,我统统都给不了! 女子语调哀怨,她眼中怒意渐浓。 “但是杨华,我不恨你投敌卖国,也不恨你舍我而去移情别恋,我只恨你一声不响,不辞而别,在你眼中我只是个累赘,你弃我就如敝履。” “仙真……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呢?”杨华先前的脚步停止,他叹息一声,“你何必再来呢?仙真的愁苦我感同身受,我之悲苦又何人知晓。七年前那个初入崇训宫为侍卫的杨华早就死了,死在了宫廷内斗、死在了机关算计、死在了兄弟相残,骨肉分离,如今漂泊南朝的只是空有躯壳的一抹孤魂,太后何必苦苦相逼呢?” 听闻此言,萧宇心中感到震撼,眼前这位女子莫非就是……就是掌握北朝实权的胡太后! 到底是多大的勇气让她敢于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出现在这南朝永宁长公主的府邸,来见她昔日的情郎呢? “相逼?呵呵,我何时相逼,你真是好绝情。” 胡仙真绝然摇头。 只见杨华痛苦面容望向浩瀚星辰,似有泪痕自颊边飞落。 “仙真,相逼也好,绝情也好,你我缘分已绝,回北朝去吧!手掌天下的摄政太后,不该因儿女私情出现在这南朝的土地上。” 胡仙真惨淡一笑,他笑声中似有哀怨、愁苦还有那不甘。 “杨华,你不敢看我,你在说谎。在我眼里杨华从来都是一个直言不讳的好男儿,什么时候也沾染上了这南朝之人口是心非的诈术?告诉我,这非你心中所想,对吗? “你可知你离我而去的这段时日里,我肝肠寸寸断,眼泪也已流干,我从不后悔心中有你,喜欢你,但我无法忍受你的绝情。” 杨华转身,负手而立,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我心已绝,为仙真好,为大魏江山好,请太后回銮,不要苦苦相逼。” 胡仙真凄然面孔显出苦笑:“莫不是南朝皇帝高官厚禄,金城公主柔情似水,让你真的淡忘仙真了吧!忘了你我永不相负的誓言!” “金城公主待我很好,南朝皇帝视我为肱骨。” “你在撒谎,你在骗我,若不如此,你为何不敢看我!” 杨华望天,沉默不语。 胡仙真整个身子顿时颓然了,她幽幽道:“南朝人都道那金城公主心地善良貌若天仙,而我容颜已衰,早已不复当年,金城公主……金城公主莫非真的占据了你的心。” 胡仙真绝望颓然令人动容,站在门前的萧宇不禁也感到扼腕叹息。 杨华慢慢转身,他满含悲凉的眼眸中流下的不再是泪,而是血。 他心底的那道防线早已坚持不住,即将坍塌。 他扑上去,紧紧抱住那位权倾天下的年轻太后。 “仙真,我心中有你,再装不下她人……杨华七尺男儿,只觉愧对金城公主情意。” 胡仙真见有转机,她绝美容颜望向杨华。 “你若心中还有仙真,那就随我回洛阳,无论你做过何事?我都有办法给你铲平!” “仙真真的不懂我。”杨华决绝摇头:“我年少之时便有举鼎之力,武艺出众,勇冠三军,本可像家父那样成为一代名将,封侯拜相。却没料到我与仙真之间一段缠绵错爱,却让我与仙真都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杨华之命轻薄,但仙真贵为太后,如今朝中群狼环伺,仙真一个不留意,便会陷入万劫不复,杨华怎么忍心仙真受苦?” 胡仙真眼露坚毅:“我不怕,我有手段制衡他们!” “仙真,曾经沧海,我心中只有一人,若无法保全我心中挚爱,杨华枉为男儿。” “杨华……” 杨华猛然推开胡仙真,寸寸后退,一把短刃握在他的手中。 胡仙真眼眸震颤,她颤声道:“杨华,你……你要做什么?” 锋利匕首突然对准自己心口,杨华面露决绝:“杨华非贪恋美色权势之人,如此活着,杨华只感生不如死。今日再见仙真一面,已了却我心中一件心事,杨华愿死在仙真面前,以死明志,对仙真至死不渝。” “不要……杨华……不!!!” 一泓热血飞向浩瀚天际,女子凄厉叫声震动天地。 萧宇眼前泪光婆娑,他顾不得一切,已经冲到了杨华身前。 胡仙真方寸已乱,她望着痛苦倒地的杨华面露焦色,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而此时院墙内外犬吠之声不绝,大批巡夜护院向此地赶来。 萧宇紧紧捂住杨华伤口,绝美男子气若游丝,忧郁眼眸从未离开胡仙真绝美的脸庞。 萧宇抬头,望着那位在北朝风华绝代的年轻太后,嘴里硬生生挤出了两个字:“快走!” 第39章 府邸大乱 胡仙真一阵恍惚,她望着一脸焦急的萧宇缓缓摇头。 萧宇看看身后,又看看胡仙真。 “杨华以死明志就是要断了你的念想,我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但你现在必须要走!再不走你可能就永远回不到洛阳了。” “你……你是谁!”胡仙真眼神已陷入迷茫,“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要……还要帮我……” “我不想帮你,我想帮杨华!” “杨华……”胡仙真一脸凄然,沾血的手指抚摸着爱人的侧脸。 杨华抬起一只手来,将胡仙真那只握着洞箫的手紧紧握住。 “仙真……仙真……好好活着,此生我们背负太多,这不伦之恋就该……就该如此结束……” 胡仙真使劲摇摇头。 萧宇心如火焚,外面嘈杂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仙真……把箫……把箫还给你……”杨华将洞箫推进了胡仙真的怀里,“萧就是杨华……杨华就是这萧……” 杨华又看了看萧宇:“小王爷,杨华与小王爷结交时日尚浅,谈不上什么情分,但杨华相信小王爷为人,杨华斗胆请小王爷带仙真走……不能让南齐朝廷抓住她……” 萧宇咬咬牙,点点头。 “快……快走……”杨华气息越发急促。 胡仙真一脸不舍,萧宇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拽。 胡仙真使劲挣脱,最后一次抱紧杨华,深情地吻在了他的唇上。 杨华一把将他推开,他已经气若游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 “仙真……快走……” 胡仙真双眼通红,却无泪痕闪烁。 她缓缓起身,将那沾血的洞箫收入怀中。 “太后,失礼了!” 萧宇一抱拳,却见这位北朝太后眼中悲色尽消,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强大气场自那柔弱体躯里产生,压抑着整个小院,让人不敢直视。 萧宇顾不得这些了,他故意不去看她,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跑。 刚跑出院门,就见几个看家护院正举着灯笼向这里赶来。 他们见萧宇和一位穿着夜行衣的美貌女子在一起,正感到诧异。 有一人已经抱拳上前:“小王爷,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位姑娘是?” “嗯,这位是......” 就在萧宇苦思冥想,正要编瞎话搪塞的时候。 他突然看到眼前几道寒芒一闪,那个正拱手等待他回话的护院头颅已经不见了,脖子之上,血喷如柱。 萧宇被吓得愣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其他几个护院也都无声无息地纷纷倒下,变成了无头的冤魂。 胡仙真神色自若,在这时她挣脱了萧宇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冷冷道:“你们出来吧!” 就见三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周围院墙下的黑暗中慢慢显露了身影。 在那么一瞬,萧宇感觉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似有杀气,就见他们纷纷向胡仙真下拜行礼。 “让太后遇险,臣等有罪,还请太后责罚。” 胡仙真望着满地死尸,面露责备之色:“出来前,都忘了我是怎么交代的了,何故枉杀无辜。” 三人互相对视,一人抬头答道:“高阳王交代,若太后遇到险情,末将可见机行事。” 胡仙真冷笑一声:“高阳王,那元雍管得也太过宽泛了吧!回去之后,你等是否要将朕的行踪都一五一十地给那元雍汇报一遍?” 那人赶忙磕头;“末将不敢,末将只为太后安危着想。” 另一人一拱手道:“太后,此地不宜久留,这长公主府邸真是蹊跷,外松内紧,暗哨不断,还藏有伏兵,好似早就知道太后要来一般。” 第三人道:“就怕这是南齐皇帝的诡计,用杨将军作饵,诱骗太后上钩吧!” 胡仙真桃花眸子一瞪,两股寒光射向第三人。 那人后背一颤,噤若寒蝉。 最开始那人抬起头来:“太后,就几个阿猫阿狗,有何惧哉,都不够我李神轨杀的,一会儿,某护着太后,一路杀出这建康城,让那些岛夷知道知道我北朝战将的厉害。” 萧宇依旧心有余悸,他故作平静,盯着还跪在台阶下的三个黑衣人。 只见他们身型虽然各异,但都有一股军伍之人身上才有的杀伐戾气。 胡仙真冷冷地扫过了三个黑衣人,他淡淡地说道:“李神轨,你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大魏的太后英明神武,敢到南齐的国都走上一遭?” 那个被唤作李神轨的大汉正要洋洋得意,他突然听到了胡仙真的斥责之声。 “大胆李神轨,你到底要陷朕于何地?你可是被那些亲王贵胄喂饱了,便忘记真正的主人是谁了吗?” 李神轨眨眨眼睛,一时百口莫辩。 一人拱手:“太后,李将军忠勇无双,只是心直口快,望太后原谅,此地尚属险境,我等护着太后离开才是正道,请太后明辨。” 胡仙真深吸一口气,点头应诺,让三人起身。 “太后,前门已被伏兵封锁,各处要道都已有专人把守,此次突围可能要费些周章,到时候还请太后跟紧末将。” “给我一把短刃。”胡仙真冷笑,“朕既然敢来,还需躲于人后?” 胡仙真这时突然转头,望向萧宇:“朕尚不知你是何人?杨华为何称你为小王爷,你可有办法护朕脱身?” 面对有些人,萧宇真是不愿意透露太多自己的底细,他主要是怕麻烦,怕节外生枝,影响到自己或者江夏王爷。 比如那日见到的皇帝近臣朱异。 而有些人的话,他即使不问,你也要让他记得你,或许有一天,他会对你有用。 比如这位北朝胡太后,若他能欠自己一个人情,哪天萧玉衡想杀自己了,跑路去北朝,起码也有个人罩着,保证自己衣食无忧。 萧宇一拱手道:“我乃江夏王世子,萧宇!” 一大汉惊呼:“可是那个脑袋摔坏了的世子?” 萧宇嘴歪了歪:“正是!” ...... 外面一阵吵闹,将已经睡下的萧玉婉从睡梦中吵醒。 她从睡榻上起来,侍夜女婢为她披上一件纱衣。 她走出屏风,却见屏风外侧的另外一张睡榻睡具凌乱,想来驸马又是一夜未归。 她没有闲心逸致去帮着驸马整理卧具,开门便向前厅走去。 厅内灯火通明,门外人声鼎沸。 府中管事、直阁将军裴植以及几名心腹幕宾皆在此等候。 萧玉婉径直走到大堂正中桌案坐下,扫视在场几人。 “外面发生何事?”萧玉婉问。 一幕宾道:“府上有刺客前来行刺。” 萧玉婉脸色突然阴沉。 “又是那些北朝的谍子?” 众人立于下方,互相对望,大气不敢喘一下。 萧玉婉平日里待人温文尔雅,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若真是生气,那天崩地裂都是有可能要发生的了。 此时就听“砰”的一声,一盏玉壶被猛扔在地,一下化作碎片。 萧玉婉平日里极少有摔碎物件的时候,见此情景众人心中一惊。 就听萧玉婉狠狠说道: “那些北朝谍子真是欺人太甚,前有鸡笼山袭击驸马,后有同夏里大火烧我百姓民宅,还害江夏王世子受伤,今日又来本宫的府邸行这鸡鸣狗盗之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场众人纷纷应诺。 萧玉婉又问:“贼人现在何在,可否抓获?” 直阁将军裴植上前道:“尚未抓住,对方神出鬼没,阴险狡诈,他们有几次撞上了末将安排的伏兵暗哨,他们打死打伤末将手下多人后,还是成功脱身而逃。请公主放心,末将已令手下严守各处要道,并增派了公主居所的守备。末将马上也去,务必抓住贼人以正典刑。” “有劳了,裴将军,本宫会替皇上派人抚恤死伤者父母家眷。” 裴植一揖到底,手按腰间长剑,转身向堂外走去。 萧玉婉望着裴植远去的背影,秀眉微微扬了扬。 这些北朝的谍子当真可恨,从三年前她第一次遭人刺杀至今,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算计过了。 以至于皇帝将负责自身安全的直阁将军派到她的身边,直接负责起了长公主的安全。 每次被刺之后,都必然会引来朝堂内外的腥风血雨,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她明明知道有些人都是被皇帝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冤杀的,但这就是千百年来宫廷斗争的循环延续。 甚至说,就连她本人也只是这场游戏当中的一枚棋子,一枚极为好用的棋子。 直至后来,她自己都麻木下来,甚至再有刺杀,她都会想尽办法,为自己隐瞒,只求朝堂上少杀几位肱骨重臣。 而最终换来的是什么,她已经被国人妖魔化,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妖妇,被人所嫌弃咒骂。 哼,被人唾弃骂为妖妇,她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她只要大齐帝国根基稳固,社稷江山万年一系,若能如此,被人骂又如何? 想到这里,萧玉婉自己居然笑了。 阶下幕宾和家中管事都不解地望向了萧玉婉,望着她那似有深意的笑容。 一名幕宾走了出来。“长公主,时辰尚早,不如先回后堂歇息,我等守在这里,若有进展,我等再通禀长公主不迟。” 萧玉婉淡然一笑,那双好看的清水眸子略微弯了弯。 “本宫此时不困,想和众人坐坐,各位,莫再拘谨,请榻上坐。” 众人此时稍显放松。 萧玉婉看向众人:“许久未见姚景洪了,伯谦何在?” “公主,伯谦可能还在棋室与驸马都尉对弈。”一幕宾拱手答道。 “似伯谦所为,君子爱棋,就让他们对弈去吧!”萧玉婉淡然一笑。 “哼,还敢对弈,方才听路管事说起,有几个贼人就是自那棋室向北遁去,方才那声女子尖叫就自云水阁附近传来,怕是起夜的婢子遇到贼人了吧!” “不如我去看看,方觉、李侃一夜未归,恐是棋瘾上来了,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几人正在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 萧玉婉心中一惊,似有霹雳自脑中闪过,她猛然站起。 众幕宾见萧玉婉面露惊色,皆大惑不解。 “方才说了什么?”萧玉婉边走边问道。 “没......没说什么啊!长公主。”幕宾一脸惶恐,“方才公主问那姚景洪去了何处,在下说去了棋室!” “不是!不是这句!那个婢子喊叫?” “噢......似乎是云水阁。” “对,水云阁。”萧玉婉眼波流转,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江夏王世子就住在云水阁,莫非这些北朝谍子此次行刺的目的并非是我,是为了世子?若是如此……从一开始我们的部署就全错了!本宫这里守卫森严,那些贼人怎可能蠢到要来此地飞蛾扑火。” 众幕宾脸上皆有惊色,似乎长公主的判断才是正确。 “老陆,快去找直阁将军,让他派人去北苑,去水云阁,务必要将江夏王世子保护好了,如今皇上尚无子嗣,血缘最近者唯有江夏王世子萧宇和淮南王萧炜!快!快派人保护江夏王世子!” 陆管事知道事情紧急,他顾不得行礼,便直冲冲地向门外走去。 但他还没迈出房门,就被另一个急匆匆往里赶的禁军小校给撞了个满怀。 那小校也顾不得去看倒地的陆管事,单膝下跪赶忙禀报:“长公主,不好了,杨华,杨将军被人刺伤了!” 在场众人又是一惊,皆面面相觑。 萧玉婉脸上神色骤变,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 有一位幕宾与杨华交好,他知道杨华乃一稀世猛将,就是西楚霸王在世,也难分伯仲。 他拂袖而出,骂道:“怎可胡言,杨将军勇力非一般人可挡,三两个蟊贼能伤得了他。” 那小校正色道:“郎君,此乃小将亲眼所见,直阁裴将军正在杨将军居所,特派小将前来禀报。” “把当时情形说来听听。”一幕宾道。 “小将不知,小将随裴将军赶到杨将军居所时,杨将军已经失血过多,昏迷不醒了,在杨将军居所外面还有几具无头死尸,那些死尸都是府上护院的穿着,似乎……似乎都是一刀毙命。” 萧玉婉走到小校身前:“可知江夏王世子现在如何了。” “小将不知。” 此时的萧玉婉心头有种不祥预感,她在堂下来回踱着步子,似有百爪挠心。 一名婢女自门外突然走了进来,在萧玉婉身旁附耳几句。 萧玉婉脸上神色一变,众目睽睽之下匆匆走出了大堂。 外面人声鼎沸,手持刀剑弓弩的士兵及家丁护院往来忙活着。 一个瘦削的少女身影正不安地站在一群男人中间,左顾右盼。 当她看到萧玉婉自大堂走出来后,赶忙扑过去跪倒在地。 萧玉婉心如地陷,她见少女泪眼滂沱,朱唇微微颤动。 “晴雪,宇弟呢?” “公主,婢子有罪,婢子找不到小王爷了。” 第40章 内讧 府里乱糟糟的,到处都在跑过兵。 萧宇有种做贼的爽感,他带着四个北朝的“客人”为了躲过追捕,一直在后院打转,他发现几处通往外面的通路都被禁军和家丁护院给封锁住了,只能试着往南跑。 结果他刚穿过一处园圃,在尽处的石拱门那里探出头去,就与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碰上了头。 心里砰砰直跳,他依旧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就那么靠墙站着看过兵。 眼看那一个个士兵与自己擦肩而过,一双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自己,他的心里不住地打起了小鼓。 心里默念:快点儿、快点儿…… 好不容易能够看到队尾了,却听到队尾传来了一声暴喝:“停!” 只听“咔咔”两声,整队士兵便都在原地站定了下来,有些人开始扭头看萧宇。 萧宇真的有些慌了,他下意识地往拱门后面瞟了一眼,那里黑不隆咚,悄无声息。 这时,一个右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的小校向他这边疾步而来。 萧宇咧开嘴,给对方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那小校倒不跟他客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他上下一阵打量。 “你是何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萧宇恰好有泡尿一直憋着,他哦了一声。 “哦,我是公主府上的宾客,今晚茶喝多了,半夜起来解手,听见外面乱糟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跑出来看看。” “长公主府上的宾客?”小校一脸狐疑,不禁又重新打量了萧宇一番。 眼前这位年轻人样貌气质都属上乘,身着一件藏蓝色的宽袖长袍,头戴逍遥巾,一副风神俊秀的世家公子模样,论样貌气质都符合府中上宾的形象。 小校原本便秘一般的面容顷刻松缓了下来,好似通畅了,脸上也有了笑。 他一拱手:“还请郎君回居所休息,务必锁好门窗,暂时不要外出活动,若有异常,及时鸣锣通报。” “外面发生了什么?” “有刺客进府来了,其他的恕小将无可奉告,为了郎君安全,还请郎君先回居所。” 萧宇陪笑着点点头:“那是,那是,将军慢走,我马上就回去。” 萧宇刚要转头,就见那小校突然抽了抽鼻子,嘀咕道:“咦,这是什么气味!有血……” 萧宇的心脏猛然向上一提,他低头恰好看到自己长袖及下摆上沾着从杨华身上带来的未干血迹。 若非黑灯瞎火,他又穿了件深色的长袍,那血迹将会暴露无遗。 他暗骂自己两句,怎能如此不小心。 若是被那位小校看到,要想蒙混过去又得费一番气力了。 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开溜才是王道。 他灰溜溜地转过头去就要走,就听那位小校说道:“郎君,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 萧宇心中骂道:别管什么气味,不想成了冤死鬼,就赶紧带着你的人给老子滚远点儿! 但他脸上却表现得有些惊讶:“哦,将军闻到什么气味?我怎么闻不到,可能是我这几日染了风寒,鼻塞得厉害。” 萧宇说得很顺溜,都不用打腹稿。 但小校紧缩眉间突然射出一道寒光,他突然一伸手就去抓萧宇,恰好抓到了萧宇受伤的左肩。 萧宇疼得叫了一声,身子直蹦高。 那长袍下原本覆盖伤口的绷带就那么被小校扯下了几缕。 小校手上沾有粘粘血渍,他不禁冷笑一声。 一把将萧宇推了个踉跄,半边身子直接撞到了砖墙上,疼得哇哇大叫。 那些禁军士兵们见状也动了起来,手举长枪呈半圆形将萧宇围在了墙根。 那名小校阴测测地冷哼一声:“你不觉得你解释得有些多余吗?你哪像个得了风寒,有鼻音之人?你分明是在撒谎!我早觉得你古怪了,那血腥之气就来自你的身上,你到底是何人!” 说话间,两只灯笼就被同时举到萧宇眼前。 刚习惯了黑暗,那灯光耀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赶忙拿衣袖遮住了光线。 于是那作为铁证的血迹就暴露在了众人之前。 有人喊道:“快看!将军,他身上都是血!他是刺客!” “绑了他,别让这个舌头自尽了!” “小心,他会武功,别让他伤着了!” 萧宇心中叫苦,他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心那尚未露脸的几尊“神”。 若那几尊“神”仗义的话,跳出来营救他,即使把这群禁军杀得大败,他也不感谢他们,因为那会将他拖进泥潭,到时候都没法跟人解释。 就在这慌忙之中,突然听到一声脆响,那声音吸引在在场军士们的注意。 只见一个白釉瓷瓶自萧宇那宽大的袖口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恰好落到了那个小校的脚下。 小校弯腰捡起了那个小瓶,拿到灯笼底下细细查看。 “那是我的,还给我!”萧宇叫道。 恰好一杆长枪向他腿上捅了捅,他赶忙抬腿躲开。 小校并不理会他,皱了皱眉,把瓷瓶的塞子拔下,拿在鼻前闻了闻。 他又瞥了一眼萧宇,话语间带着怀疑。 “这是你的?裴将军的家传金创药是你的,你当你是何人?” 士兵中传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就这身袍子怕也是你偷的吧!快说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混进府里来的,几个杀手,你这等通风报信的内应还有几人?” 内应?我何时变成了内应? 萧宇苦了苦脸。 想必是对方觉得自己能力太差劲,就是个边角料的货色,所以给他安了个“内应”的假想帽子。 “我不是什么内应!放了我,不跟你们玩儿了,我要回去!” 小校还从没见过这般赖皮的人。 “想走?没门儿!”小校又冷笑一声,他一挥手,“先绑了,把这个家伙直接送到直阁将军处,请裴将军定夺。” 就见两个士兵掏出麻绳上前就利利索索地给萧宇来了个五花大绑。 刚一绑好,就听不远处有人在哈哈大笑。 “何人喧哗?” 士兵们齐刷刷地一回头,就见几个褒衣博带的俊朗公子正晃晃悠悠地往这边走。 他们浑身酒气,走路都歪歪扭扭。 在场的士兵没见过这帮人,都愣在了当场。 唯独那个小校眼疾手快,赶忙疾步上前,一揖到底。 “驸马都尉,您……您怎么会在这里,外面情况不明,小将送你回去。” 潘铎酒气上头,他不等那个小校把话说完,就重重地拍了拍小校的肩膀。 “好,真是好!嘿嘿,你真行……把江夏王世子都给绑了,你这是要绑了他去哪啊?” 江夏王世子? 那名小校闻声,原先脸上讨好的笑容立马凝固了,他缓缓回过头去。 就见萧宇正五花大绑着,被两个士兵左右架着。 萧宇用尽全力大吼一声:“驸马都尉!救我呀!” “哈哈……萧大郎!你肯定犯了事!”潘铎晃晃悠悠地指了指萧宇,“若不如此,禁军怎会无端抓你?来来来,告诉本驸马,你是不是偷东西了,还是窝藏了什么人了……” 萧宇鬓角起了一层细汗。 再往下潘铎就说了一些没有边际的醉话,便没有人再把他的话当真的了。 而陪在潘驸马旁边的那两个人也都是公主府的幕宾,他们见萧宇被捆,也都毫无拘束地调侃了起来。 能在这帮禁军面前证明自己的身份,这几个人就足够。 但萧宇想破脑袋都想不通,这几个家伙不在棋室下棋,大半夜喝得醉醺醺跑这里干什么来了。 既然来了,那还不好好利用? 萧宇眨了眨眼:“潘驸马,今晚对弈可畅快!” “连番赢下萧大郎,自然痛快!” “驸马还是小气了,有美酒却忘了我萧宇。” “哈哈,萧大郎,莫激我,我这不是正来寻你吗?今晚我们出去,十里秦淮你可见识过!方才伯谦兄说我惧内,今晚醉月楼,我们吃酒听曲儿,睡头牌娘子。” 潘铎说到这里,眼神有些迷茫,或许是有些断片,他身子一歪,那名小校赶忙上前搀扶。 “哇……” 潘铎将满肚子的污物都吐到了小校的铠甲上。 虽然心里膈应,小校还是咧着嘴笑,一副如沐春风、受宠若惊的样子。 “本世子被绑得不舒服,给本世子解开!”萧宇大声嚷嚷道。 眼前这位可是江夏王世子啊!谁还敢绑他? 没待那名小校发话,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士兵就已经抢着上前去给萧宇解麻绳。 去了束缚,萧宇觉得浑身轻松,就是左肩被硬生生抓了的那一下到这时还疼得厉害。 原本已经结痂的地方又有血渍渗出。 萧宇呲牙咧嘴,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到那个小校身前。 那家伙肩上还扛着已经断了片儿的潘铎,躬着身向萧宇讨好般地笑。 萧宇并不讨厌这个尽忠职守的小校,但他身上的味道着实让人觉得恶心。 他捂着鼻子,大老远就伸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小校立马醒悟,他赶忙把收入怀里的白釉瓷瓶递给了萧宇。 萧宇一脸嫌弃地接过了瓷瓶,用长袍下摆擦了再擦,这才把瓷瓶收了起来。 “你说我们的账该怎么算?” 小校愣了愣。 却见萧宇把自己左肩的外袍向下一拉,露出半边肩膀。 “喂,你看看这里!” 只见肩膀上的作为固定的绷带上又有大摊的血渍往外渗出。 对方可是金枝玉叶,这可吓傻了小校。 若让这件事往下追究下去的话,甭说以后的晋升前途了,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但看这位小王爷此时不拘一格的表现,小校的眼珠子开始转了转。 都说这位小王爷脑子不好,想想刚才从遇到他到绑他的整个过程,他居然都没有把自己小王爷的身份给抖出来,他真是脑子有问题。 小校看看肩膀上那个正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驸马都尉,又看看那两个同样烂醉如泥的幕宾。 他一脸暧昧对着萧宇媚笑,却什么都没说。 萧宇咂咂嘴:“你看,好不容易长好了一些,又让你给我挠破了,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弄的……” 小校望着萧宇长袍上的那些血渍,很明显就是之前沾染的,谁知道这个“蠢物”之前做了什么,从哪里沾染的这片污秽。 小校正想着如此糊弄这个“傻子”。 就见萧宇突然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你身上都被潘驸马吐成那个样了,还能笑得出来?”萧宇说到这里眨眨眼,“你不去换身衣服吗?” 如此舒服的台阶就这么架好了,岂能不下? 小校如释重负,身子也在这时候轻飘飘的了。 “你去换身衣服再回来找我,你和你的人先走吧!我先看着驸马都尉。”萧宇摆摆手说道。 只见那小校急着抽身,他把潘铎放倒在地上,就带着手下一溜烟地跑了。 既然让我跑,我还能回来? 萧宇望着那些仓皇离开的兵卒,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再看看潘铎,他居然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而另外两个幕宾也已经倚着墙根,口鼻中拉起了弦来,他们也醉倒了。 萧宇不禁摇摇头,这些家伙还真是不拘小节,在这里以天为被,地为床榻,呼呼大睡。 想到这里,身后突然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黑暗中四个身形正缓缓显现。 胡仙真走在前面,那三个高矮胖瘦不同的汉子跟在了后面。 胡仙真上前,用脚摆弄了一下潘铎。 潘铎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只是这一次,胡仙真看清了潘铎那比女子还要娇媚的容颜,不禁深吸口气。 “原本我以为杨华是世间无双的美男子,却不想这潘铎不在杨华之下。” 那个叫李神轨的大汉上前一抱拳:“太后,要不要我把他背回洛阳?” 萧宇嘴角又抽了抽,这李神轨拍马屁功夫还真是一绝。 这时就见胡仙真瞪了那莽夫一眼,冷冷一笑:“只是一具好看的皮囊罢了,李将军背他回去也不怕麻烦。” “只要太后喜欢,我老李也不怕费些力气。” 听这话,萧宇差点儿没吐出来。 好在胡仙真没有再搭理他。 这时,一个声音略显青涩的黑衣人上前问道:“太后,下一步该怎么走。” 胡仙真看向了萧宇,虽然几条外出的通路都被官兵重兵把守,但她依旧临危不乱,威严中最是带着一种骄傲。 她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冷峻,问道:“世子殿下,达奚将军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萧宇略作思索:“我能想到的路径基本上都被堵死了,真是让我想不到,长公主府规模不大,却能埋伏得下如此多的士兵。” “哼,分明就是提前预谋,引君入瓮!”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子冷笑一声,他看了看萧宇,“世子,杨华是否与南齐皇帝密谋,要引我太后上钩,若你说实话,我奚康生必不杀你。” 萧宇皱皱眉,他还未反驳。 胡仙真一掌便扇在了他的脸上,狠狠道:“奚将军,你与杨华旧怨都已经烟消云散,若你再借机诋毁于他,回到北朝我便让你好看。” 奚康生眼神怨毒地瞅了萧宇一眼,他一抱拳一身戾气地躲回到暗影里。 一旁的李神轨也有些着急,他看了看地上的三个人,杀心顿起:“太后,这几人已知我等行踪,那长得俊的,带回去留在太后身边,那两个丑的,不行的话我就杀了他们……或者,都不留,我老李把他们三个都咔嚓了,干干净净,省得夜长梦多。” 最年轻的那个黑衣人一抱拳:“太后,莫听李将军之言,若开此杀戒,那我等回国道路将会困难重重!” “达奚武,你怎处处和我老李作对?”李神轨丧气道,“咱们在这里,进也进不得,出也出不去,还不让咱们杀个痛快,俺老李心中有气,就算杀个驸马都尉又如何!” “孙子曰:围师必缺,穷寇勿迫。若杀了这潘铎,那齐朝皇帝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剿灭我们,要知道齐朝皇帝只有永宁长公主这一位亲阿秭。”年轻黑衣人道,“我观此人,心性豁达,并无政治野心,不过一介狂生矣。若杀此人,以后传扬出去,如当年司马氏杀嵇康,我大魏必失天下士子之心!” 胡仙真淡然一笑:“达奚将军所言极是,李将军莫再起杀心,稍安勿躁,必有逃出之法。” 就在这时,回到黑暗中的奚康生突然又站了出来,他阴冷地说道:“我有一计,或可让我等顺利脱险。” 众人都望向奚康生,萧宇也一脸不解地抬头望向他。 “那就要委屈世子殿下了!”奚康生话音刚落,手中一道寒芒闪过。 萧宇大叫一声不好! 胡仙真也要上前阻止。 奚康生毕竟是员猛将,他抢在胡仙真阻挡前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手中匕首指向萧宇脖颈。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人影疾如闪电般地挡在了萧宇身前。 他挥动手中匕首就去格挡。 金属的碰撞在夜空下发出了一声刺耳的脆响。 奚康生低沉声音冷冷道:“达奚武,让开!” 第41章 出路 达奚武挡在萧宇身前没有移开位置,手中短刃也没有放下。 他冷冷道:“阿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奚康生冷笑道:“借江夏王世子人头一用。” “放肆!”胡仙真低声斥责道,“奚将军,战场上你如何去做,朕从不干预。但在这里,你要敢伤了世子性命,朕就万万不能答应了。” 奚康生眼中怒火已难以掩饰,他抱拳道:“南人诡诈,这小王爷更是诡诈异常,他哪像被摔坏了脑子,看他一举一动分明精似鬼一般。他一直带着咱们在这后院兜兜转转,我瞧那兵士都在往这里聚集,他分明是在用缓兵之计让我们成瓮中之鳖。” 萧宇心中叫苦,他的一番好意却也换来这个北朝悍将的猜忌,但他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按正常人的思维,作为南齐皇室重要一员的萧宇怎可能放着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放过北魏最权利顶端上的太后? 若真的抓住了胡仙真,再以她为要挟逼北魏就范,让北魏裂疆割地,把国境线向北推到北魏孝文帝南征之前,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真是如此,那江淮防线便真的是固若金汤,建康城也便无后顾之忧了,那岂不是更好? 但这些对萧宇个人而言并无好处,只会便宜了那高坐建康宫宝座上的萧玉衡。 萧宇眼光放得更远,他对南齐本无太多的感情,权衡再三,他岂会让北方群龙无首,出现大乱,到时候那场真正的动乱便会提前发生,随着多米诺骨牌的一一推倒,最终会让历史走向何方?那必定不是一个太平盛世。 只见萧宇推了推达奚武,走到了胡仙真身旁,他先是对这位北朝太后一拱手,又向着奚康生一揖。 “奚将军果然世之名将,盘算之处皆有道理,萧宇无话可说,但若说萧宇带着几位在这里兜圈子以为缓兵之计,萧宇就冤枉了。萧宇深知各位武艺了的,太后虽为女子但弓马娴熟,非一般巾帼可比,但若数千禁军一拥而上,诸位可有信心全身而退且保太后无恙?” 奚康生眉头皱了皱,他冷眼望着萧宇并不吭声。 “萧宇不才,正如奚将军所言有些小聪明,但诸位可见我临时起意要加害众人的吗?要知道我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叫来禁军,然后全身而退,去领我的功赏,诸位可见我如此做过吗?甚至被人绑去,为了不泄露各位行踪,我连吭都不吭一声,还在担心太后安危。” 奚康生眼睛一眯,冷笑一声:“这便是你可疑之处了,你与我等并无渊源,却来帮我等,你到底有何居心,说出来让我等明白也好。”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敢违誓。” “好一个正人君子!”奚康生道,“太史公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本将不信若无利益,你会在这里与我等呆在一起。” 好你个奚康生,算你厉害! “奚将军所言极是,本世子有个赌徒性子!若无风险,何来重利!” “你想做那南朝皇帝!借此机会要与我朝太后结盟?”奚康生道。 萧宇嘴角歪了歪,他还没想那么远,并且皇帝这种高危职业,他根本就没想过。 但见到奚康生在那里死死盯着他,他不能不说些什么。 再者,胡仙真就在旁边,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以打消这位年轻太后心里的顾虑。 胡仙真虽然表面上什么都不说,但她心里肯定也有盘算,像她如此了得的一个女子怎会相信自己对杨华的痴情就会感动一个南朝小王爷为她拼命? 萧宇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何意?”奚康生道。 “说真的,为什么想帮各位我也说不太清楚,但身为南朝小王爷,萧宇时时感到危如累卵,如履薄冰,若哪日让我朝皇帝看着碍眼了,要杀我,我就是逃跑也有个奔头啊!今日我若对太后及三位将军有恩,我想他日我若落难,四位也会视我为座上宾!萧宇别无可图,就只求一个后路。” 南齐皇帝诛杀宗族就像要挖自己祖坟,他的疯狂做法令人费解。 但站在萧宇的利益上来说,那便合情合理多了。 奚康生原本敌视的目光变得柔和,又转为钦佩。 他收起手中兵器,向着胡仙真一拱手:“禀太后,末将已完成使命,末将认为这世子殿下可信!” 萧宇一愣,他眨了眨眼,看看奚康生,看看胡仙真,又看看达奚武和李神轨,原来这四个北朝“索虏”合起伙来试探自己呢? 胡仙真颔首一笑,她念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做人留一眼,日后好相见……世子殿下果有大智慧,朕佩服不已。” 萧宇心中冷冷一笑,这位北朝太后嘴里是佩服,不知心里该如何想呢! 眼下只能算暂时给对方吃下一颗定心丸,关键是得想办法把四人都送走啊,就是一时出不了建康城,也得先把他们安排出长公主府啊! 萧宇正想到这里,只见胡仙真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身材娇小,比萧宇正正矮了一头,萧宇还得低着头看她。 只是这个时候萧宇突然觉得她身上那种极具压迫力的气场全消,加上她驻颜有术,现在看上去就像个十六七岁的邻家少女。 见对方正弯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冲着自己在笑,萧宇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她语调温婉:“世子,可有想到出城的办法?” 这女人心思很深,笑里藏刀。 萧宇歪了歪嘴:“正在想?” 就在这时,躺在下地上酣睡的潘铎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李神轨想去拔刀,被达奚武用手按住。 “几时了?”潘铎搓了搓眼问。 “子时三刻了。”李神轨答道。 潘铎醉眼惺忪,他瞅了瞅李神轨,又看了看萧宇:“此为何人?” 萧宇蹲到了潘铎旁边:“家中护院。” “哦!”潘铎似睡似想地点点头,“姚景洪和李侃呢?” “在旁睡着呢?”萧宇答道,他眨了眨眼,“潘驸马,方才你说你们去干什么?” “哦,他们说我惧内,怕长公主,本驸马偏不怕,今晚就带着他们去十里秦淮,那有名的醉月楼,春宵一刻值千金,嘿嘿……萧大郎,你也得去,还有让你喝酒作诗呢!” 萧宇深吸一口气,看了看那还在醉酒的潘铎,心中一阵窃喜,机会来了。 他抬头看看胡仙真,胡仙真会意,点点头。 “潘驸马,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现在!” “怎么走?坐车还是坐轿?” “套车!”潘铎道,“我这就去找老陆套车!” 潘铎刚要站起来,身子一歪又坐到了地上。 “你喝多了,咱要不改日再去?让人说惧内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这大齐朝还有谁不怕我阿秭的?” 这话看似劝说,实则激将。 潘铎打了个酒嗝:“不,就要今日,本驸马堂堂七尺男儿,何惧一女子?” “哎,既然驸马坚持,我就勉为其难,去找老陆吧!只是……不知他在哪里?” 潘铎挠挠头,脑子依旧混沌。 “在哪里……随便找个小厮,让他套车来接我。” 说罢,潘铎又昏昏睡去。 李神轨首先憋不住话:“怎么办?” 萧宇眯了眯眼睛:“你们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 “去干什么?”胡仙真问。 “弄几身长随的衣服,还有……我也不能穿染血的衣服外出啊!顺便也给太后弄身女儿家的衣服。” “我跟你去!”胡仙真道。 萧宇“啊”了一声,就见那三个大汉也要跃跃欲试,就要跟来。 胡仙真喝道:“女子换衣服不方便,你们跟着干什么?” 三个大男人这才不说话,他们扛着三个醉酒的人,隐没回了花圃之中。 临走前萧宇又交代了几句:“我们没回来你们就别出来啊,若他们醒了,打晕便是,别伤人性命。” 之后萧宇带着胡仙真就往云水阁的方向走,一路上也是躲躲闪闪,躲过了几支搜捕的家丁和禁军。 萧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这北苑加强了护卫。 好不容易他们才来到水云阁,萧宇趴在墙角刚要露头,却见门前已经站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卒。 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了萧玉婉和晴雪,她们脸色都不好,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往阁里走。 萧宇正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时候,就感到身后突然有了亮光,有人大吼一声:“什么人!” 萧宇被吓得差点儿蹦了起来。 回头一看,居然是自己从江夏王府带来的那几个护院家丁,为首的正是那个和自己一样重伤初愈的张勇。 “嘘!别那么大声!”萧宇道。 张勇瞪大了眼睛,探着脑袋一脸不解:“是小王爷?” 萧宇左右看了看,胡仙真不知道又躲哪儿去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萧宇问。 “找小王爷啊?”张勇说。 “我好好的,找我干什么?” “府里人说刺客这次是来刺杀小王爷的,我们听了之后都义愤填膺,我们这些江夏王府的护院怎能甘于人后,让外府的人笑话,既然这样……” 萧宇赶忙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家的下人听话,真没人说话了,都好奇地盯着自家主人。 “你们几个把衣服都给我脱了,张勇,你也脱。” 几个家丁听完之后,当场就开始扒衣服。 张勇边脱边不解地问:“小王爷,这是又干什么?” “你们几个听好了,没有什么刺客,这是驸马都尉在和本世子玩儿呢?见人别说看见我,本世子要是玩赢了的话,回去之后每人五十金。” “五十金啊!” “太好了,有五十金……” 萧宇赶忙又摆摆手,让这些护院别再张扬。 “听好了,输了的话一个钱也没有,你们就当没看到我,别人问也不能说。” 张勇一脸兴奋:“小王爷放心,非但不说,俺们还给他们指个错方向。” 萧宇拍了拍张勇的肩膀:“孺子可教,有前途。” 萧宇把自己的外袍扔给了一个护院,并穿了他的衣服。 这时他才打发走了那帮护院,捧着那些带着酸臭味的衣服就往回头。 没走多远,躲在一处假山后的胡仙真又跳了出来。 她打量着那堆衣服不禁皱皱眉:“这就是你为朕找来的衣服?” “没办法,云水阁回不去了,我本想拿套晴雪的衣服给你,看来办不到了。”萧宇见胡仙真满脸的嫌弃,“这衣服有损太后的形象?” “都不是,一身衣服算得了什么。”胡仙真当场就在那里扒拉衣服,找了一身尺码最小的出来。 她瞟了萧宇一眼:“不能偷看。” 萧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谁看你这老阿姨换衣服! “太后自便,萧宇在此守候。” 胡仙真淡然一笑,她拿着衣服又回到那个假山后面。 月光如洗,胡仙真那玲珑曲线的身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引来无尽幻想。 萧宇摇摇脑袋,把头别向一侧,嘴里嘀咕了一句:“谁看你,老阿姨!” 但当胡仙真换好衣服出来,还真让萧宇眼前一亮,这俊俏的“少年郎”品貌真不在那潘驸马之下。 之后两人就沿着原来的路线回到了那处园圃之前。 枝叶“簌簌”响了几声,三个大汉搀着三个人影走了出来。 “都还好吧!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吧!”萧宇问。 李神轨皱了皱眉毛:“这厮不听话,让我砸晕了好几次。” “没打死吧!”萧宇赶忙问。 “嘿嘿……死倒死不了,现在睡着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了。” 借着皎洁的月光,萧宇看清那人是姚景洪,被打得满头是包,他看得都牙疼。 “你们把这身行头都给我换上,跟我走!”萧宇说。 李神轨把衣服在鼻子前嗅了嗅,他一脸嫌弃。 “这衣服是馊的,怎么穿?” 胡仙真骂道:“朕都穿的,你怎穿不得!” 李神轨默不作声,像只小猫一样,只得乖乖穿上。 几人穿戴齐整了,三名大汉继续扶着各自的帮扶对象,大摇大摆地向前院走去。 这一路上,站岗盘查的士卒和护院家丁也不少。 潘铎时醒时睡,遇到盘问就他把他叫醒。 这家话起床气不小,借着酒疯便大声呵斥那些没长眼的下人和士兵,弄的人人看见他们就想躲。 见潘铎在这府上说话如此好使,李神轨索性把自己随身携带着没舍得喝的烈酒又给那潘驸马猛灌了几口。 北方酒烈,潘铎差点儿没招架得住,看得萧宇心肝肺直颤颤。 好不容易来到马厩。 萧宇依稀记得那天晚上,他就是踩着靠墙的一辆厢车才跳出了府院。 这次,萧宇见到那辆厢车依旧停在那里。 但这次马厩这边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这次又该轮到潘驸马上场了。 “醒醒,驸马,这里没人套车。”萧宇推推他道。 睡得迷迷糊糊的潘铎揉了揉眼:“都给本驸马起来,本驸马要套车,本驸马要去十里秦淮逍遥快活去!谁都拦不了我!” 第42章 府门危机 果然没有人能拦得了潘铎。 马厩边上的房舍,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 几个下人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他们摸不清外面鸡鸣犬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驸马都尉要套车,他们便得忙活了。 没费多大功夫,一辆马车就已经套好了。 马夫打着呵欠刚要去驾马,他无意间瞟到了一个长相俊秀的“小护院”,就因为多看了两眼,结果被李神轨一肩膀给撞开了。 原本没睡醒的马夫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一脸不忿地打量起了那个故意撞他的高大护院,却发现好像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 他刚要张口质问,就见达奚武一把推开了李神轨。 冲着马夫嬉皮笑脸道:“阿兄,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俺们是江夏王府的护院,我这位兄弟昨晚赌输了几吊钱,正恼着呢?还望阿兄体谅。” “恼了也不该......” 车夫刚想嚷嚷,结果一块碎金子被这个懂事的年轻人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时候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了。 他展颜一笑:“无妨,我只当他无意间冲撞了我,不碍事的。” “本次出行,由我们江夏王府的人护送就好了,不劳阿兄操劳了,改日再见,请阿兄喝酒。” 马夫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子那边,这个年轻人上道,还有如此好事。 马夫客气道:“只是这......这有点儿不合府上的规矩吧!” “哎,不打紧的,我们小王爷也在车上呢!再说了,江夏王府和长公主府本是一家,都姓萧啊!”达奚武笑着握了握马夫的手,那块金子被马夫握得更紧了。 这时候,潘铎从厢车的车窗处露出头来。 “还在那做甚?还不快走!” “喏,小人这就来。”达奚武殷勤地答道,撇开了车夫,他就自己去驾车。 这过程有个瞬间,达奚武扭头狠狠刮了李神轨一眼,那似乎在告诉他在外面行事一定要小心。 李神轨冷哼了一声,和萧宇合力将两个醉鬼拖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启动,马车离开了马厩向东而去。 马夫立在当地,眨眨眼,有些迷糊。 驸马都尉出门不用自己驾车,还白得了块金子,有这么好的事? 但是……走马车的侧门明明在西,那为什么马车要往东去呢? …… 身后的嘈杂渐渐平息。 达奚武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控制着马车,萧宇坐在了他的旁边。 李神轨和奚康生只能步行,当作护院跟在马车后面。 只有胡仙真和那三个醉酒的家伙坐在车厢里面。 马车就那么缓缓地往前走,经过了府门口。 这里火光点点,燃烧的火把将这里的一切都照得通亮。 两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精锐正把守着这里。 他们军纪森然,刀枪林立,给人一种肃杀之感。 遇此情景,三位北朝来的将军不禁都皱皱眉,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腰间环首刀上。 突然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守门将领从士卒中间走了出来,对着马车一伸手:“停!”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原地,萧宇和达奚武对看了一眼。 达奚武微微点点头,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摆出一副市侩圆滑的模样,点头哈腰道: “将军何事?” “车里坐着何人?这大半夜的要到哪儿去啊!” “车里是驸马都尉和姚景洪、李侃二位郎君。”达奚武恭敬地答道,“驸马都尉和几位幕宾今夜吃酒,吃得高兴了就说……要去醉月楼。” “醉月楼?但外面都宵禁了,如何去醉月楼?”那名将领一脸狐疑,“那还是请驸马都尉出来说话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潘铎猛地推开了车窗,一脸酒气地说道:“车怎么停下来了,怎么还不快走啊!” 达奚武为人机警,他趁势回头道:“驸马,这位将军正在盘查小人们,所以就耽搁了驸马的时间了。” “他觉得谁可疑,就把谁留下好了,别挡本驸马的道儿。”潘铎嚷嚷道。 那名将领也不傻,见正主露面了,赶紧来到马车前,拱手一拜:“见过驸马都尉。” “快让道,别耽误本驸马的时间,春宵一过,就没意思啦!” “请驸马恕罪,小将职责在身,不敢轻开府门,再说了……马车也没走府门的。” 潘铎通红的脸上眼睛瞪大了几分:“什么,这可是在我府上,我想怎么出去是我的事!” “请驸马恕罪。”那位将领说着便把头又压低了几分。 “岂有此理!长公主都从来没有限制过本驸马的自由,今天让你这芝麻粒的小官儿给拿捏了,可气死我了!” “小将不敢,小将只是军令在身,负责看守府门,一干人等都不得出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有直阁将军的军令,小将职责在此,望驸马莫要为难小将,这府上出了大事,有位幕宾被人刺伤了,怕还没抓住刺客。小将如此,也是为了驸马都尉好。” 听到“有幕宾被刺伤了”,潘铎的酒意似乎消了一些,一看现在马车的位置也是一愣。 而此时,坐在车夫位置上的萧宇已经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瞥了眼距他最近的达奚武。 这位年轻将军脸上依旧平和恭顺,但他的一只手已经去摸腰间的环首刀了。 可想而知,奚康生和李神轨这两个战场上的“煞星”此时在干些什么。 潘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却看见了女扮男装的胡仙真,对方正面沉如水地望着他,这让他脑子里又一头雾水。 但阅人无数的潘铎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女子,一个在美貌上可以与萧玉婉不相伯仲的女子。 “萧大郎!”潘铎突然叫了一声。 “哎!” 萧宇的后背都哆嗦了一下,他回头冲着潘铎干笑了两声,鬓角已经有细汗留下。 潘铎旁若无人地一把将萧宇拉进了车厢,关上了车门。 外面的人都愣了。 车厢内,潘铎指着胡仙真问:“这是谁,我早知你也想出去,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居然真的在这里夹带私货!我真是看错了你!” 萧宇依旧干巴巴地笑着,这种场面他还真没想过该如何应对,眼下这盘棋下不好就是个死局了。 他大脑一边飞快地转动着一边胡乱说着:“潘驸马……哎……至明兄……我本无恶意,这到底该如何说呢?” “我知你本不是恶意!”潘铎眨了眨眼,“啊?难道你还想害人不行?” “我并无此意!” “那你说,这小女郎是谁?你何时有如此美貌的一个姘头,我怎不知?萧大郎,我真是看错你了,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你和晴雪在外人面前那套都是假的,给人看的?没想到你也如此肮脏龌龊……没想到你才是烟花柳巷里的风流子,勾栏瓦舍急先锋……” 萧宇正不知所措,那胡仙真一下子扑在了萧宇怀里,言语软糯:“萧郎,奴的事情你都不告诉别人,原来你私宅里还有相好,那晴雪是何人?哪家青楼妓馆的,哪日奴也去会会她,看看谁更有颜色。” 潘铎一脸鄙夷:“你身上那股子风月味,我闻着就觉得恶心,哪敢得上晴雪身上的体香好闻。” 萧宇拱手祈求道:“至明兄,这件事不敢让长公主知道,在你府上私会外女本就不光彩,给贵府蒙羞了!” “你还知道这个!”潘铎似乎有些生气。 萧宇一脸烦躁:“哎,都赶一块儿去了,今晚听说府上来了刺客,正戒严呢?白日里我让张勇他们才把灵儿接进府里,刚想偷偷相会,谁知……” “行了,行了,你别叫苦了。”潘铎摆摆手,“我就帮你这次,但你得答应我几件事。” “几件都行!” “恩……本驸马暂时没想到那么多,眼下就有一件,过些时日卢龙山望江阁少不了有诗会,你得跟我去凑凑热闹!” “这好说,我提前想几首诗!” “一言为定!” 胡仙真伏在萧宇身上,桃花眸子妖冶而致命,那一刻她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名风尘女子。 她小心地观察着两个男人话语间的每一个细节,这让她不禁对那位好皮囊的潘驸马又多了几分戒心。 他虽然一直在顺着萧宇的意思往下捋,但他绝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而他看自己的每一个眼神中似乎都带着警告,这让胡仙真把表露在外的杀心又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那今晚就把这女子送回到……她……她是哪个妓馆的?”潘铎道 胡仙真一脸狐媚地说道:“奴在春香画舫住,尽管往十里秦淮走就是了,到了地方我自然会招呼你们下车,今晚……奴会让你们不虚此行的。” “够高级的。”潘铎道。 胡仙真话中似有杀机,让萧宇起了一层白毛汗,他瞥了眼胡仙真。 胡仙真冲着他哧哧地笑了,那笑容深情而魅惑,是个男人就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大约两个时辰前,胡仙真还在和杨华你侬我侬,生离死别。 转瞬间,她似乎就把杨华为她而自杀的事情给抛诸脑后,冲着另一男人用起了魅术。 这女人实在是太恐怖了…… 想到这里,萧宇原本有些生理反应的身体马上就蔫了下来。 胡仙真立马从萧宇身上起来,眼露哀怨,捶打萧宇胸口两下。 潘铎见此情景,摇摇头,就去推开了车门。 车门外一众人仍保持原来的位置在车外站着。 潘铎清了清嗓子:“别废话!本驸马今晚就要出去!” 那三个手都按在兵器上的北朝将军这时候终于都能松一口气了,他们不禁又对萧宇的佩服增加了几分。 “可是直阁将军有令,为将者,令行禁止,小将不敢违令!” “那就叫裴植过来,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这让那名守门将领有些为难,他头埋在拱起了两臂之间,久久没有抬头。 “听到了吗?快去啊!请个令有那么难吗?” “驸马,外面正在宵禁,出去也会被五卫军抓到盘查,不如……明天抓到刺客,岗哨撤了,再出去……再出去不迟……” 潘铎气急了,真想找个东西砸那个不开窍的将领。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了敲击声,不多时府门就开了,一队开路的士兵走了进来。 紧接着是一阵爽朗的熟悉笑声。 “哈哈……至明兄,在门外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何故在此生气啊?” 众人抬头往府门看去。 四盏灯笼依次进入后,一个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朱色朝服,配银章青绶的朝廷大员就那么走了进来。 守门将领一见来者,赶忙闪到一旁,恭敬行礼。 萧宇一眼也认出了他,那正是半个多月前在建康东郊的车马铺碰上的那位送给自己一箱文玩的天子近臣,朱异,朱彦和。 但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并且他还带了许多士兵。 若不是朱异一脸和颜悦色,真会以为他是来抄家的呢! “彦和兄,何故如此进府?”潘铎下车迎了上去。 朱异也拱拱手:“天子已得消息,有刺客入府行刺长公主,特遣我这个暂领的领军将军来保护长公主并捉拿刺客。” 萧宇心中冷笑,如此大的阵仗就为了抓刺客,那萧玉衡对他阿秭真是隆宠备至,外面整条街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马,岂不是把五卫军、五校尉的人都调过来了? “区区蝥贼,何需劳彦和兄大驾?我在这里代长公主谢过彦和兄。” “驸马都尉客气,捉拿刺客,拱卫京师安全,那本就是下官的职责,何来谢字?” 朱异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了一番潘铎,见他衣着不整,浑身酒气,不禁好奇。 又看了看堵在府门内的马车还有几个气度不凡的随从,并且他一眼就认出了穿着护院衣服的萧宇。 朱异看看潘铎又看看萧宇:“这是……” “去醉月楼!”潘铎答道。 朱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请驸马上车,下官去见见长公主……” “他们不让我离开府邸。”潘铎悻悻道。 朱异顺着潘铎的目光望向了那个正低着头的看门将领,冷哼一声:“何人如此大胆,敢挡驸马都尉的车驾,我看你是想去站城门了!” 那将领赶忙下跪:“领军将军恕罪,小将也是依令行事!” “吾是领军将军,统御京师诸军,给驸马都尉让路!” 那小将赶忙磕头领命。 事情就算是解决了,朱异和潘铎又絮叨了几句。 朱异笑道:“驸马出门真是着急了,马车不走偏门,却要来到这府邸正门,这能出得去吗?” 一旁的萧宇听后突然顿悟,穿越这么长时间了,他居然将此给忽略了。 自己催着达奚武把马车赶到这里,原本就是一件几位可疑的事情。 若潘铎不在这车上,恐怕他们一行早被那些禁军给抓起来了。 只见潘铎作恍然大悟状:“实在惭愧,喝多了酒,就把车夫赶走了,自己驾车不知不觉居然来到了这里,多谢彦和兄提醒。” “哈哈……”朱异捋了捋胡子,“恐怕不是驸马的失误吧!这定是萧郎君所为。” 说完这话,朱异向萧宇深深一拱,如同那日在车马铺一般。 “下臣见过江夏王世子!” 萧宇微微一愣:“好,好……” 第43章 十里秦淮 见到朱异,萧宇左眼皮跳了跳。 他似乎听人说过左眼跳财……还是跳灾来着? 自己还没想明白,朱异已经趋步来到了他的跟前,又是深深一揖,那双手都要够到脚面上了。 如此一个天子近臣、二品大员,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给他这么一个穿着护院衣服的青年人行如此大的一礼,那得惊掉多少人的下巴啊! 换句话说,这位朱侍中、朱领军得给他多大的面子啊! 胡仙真都忍不住趴在厢车的窗边小心地瞧着。 这让萧宇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看这情形朱异也愿意让他扯虎皮拉大旗,原本并不算熟络的两个人在这众人面前开始了称兄道弟。 “彦和兄,多日不见气色越发的好啊!”萧宇拱拱手一脸亲切地说道。 “小王爷也如往日那般生龙活虎。”朱异一脸的受宠若惊道,“上次离别之后,下官日日思念小王爷。每每想到小王爷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气质样貌,与当年江夏王爷驰骋千里、英雄豪迈如出一辙,下官实在是佩服的不得了,只是一直无缘登门拜访……前些日子,下官正好路过贵府,突然头顶阴云密布,降下大雨,下官随行携带了五个箱子,怕淋雨后箱子里的东西生锈,迫不得已先寄存在贵府,小王爷回府之后可查验查验,若里面东西损毁,那就都算下官大意,无需归还。” 这两天下雨了吗?似乎没有。 但左眼皮跳还真是个好预兆,跳着跳着财神爷就来送财了。 上次那箱文玩让潘铎羡慕得不得了,有一幅画是前朝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换做萧宇魂穿前的那个时代,放哪儿都是镇馆之宝,而如今有人费尽心思想要送给他。 这种变相的行贿,真是让人舒坦到心醉。 但话说回来,朱异把一箱子一箱子的金银文玩一个劲儿地往他府上搬,他到底想干什么? 萧宇知道历史上的朱异在能力上比不得唐代奸相李林甫,但那“口蜜腹剑”绝对是李林甫的祖师爷。 对待小人那是不能得罪的,和这种人打交道那就更得表现得和光同尘,尽量把利益最大化。 于是萧宇同样一脸圆滑地笑了笑:“彦和兄怎能如此说呢?东西该归还的还得归还,还清了箱子不还能装东西吗?哈哈……若是再遇到下雨,彦和兄路过府上,有东西尽管寄存,我府上的库房大。” 朱异瞪大眼睛,喜出望外:“一定,一定!下官下次一定还会登门拜访!” 萧宇眯眯眼,斜着眼看了看朱异:“若我不在,彦和兄在府上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正是,正是。” 两人正说着,马车已经重新调好了头。 潘铎趴在窗上往外喊:“彦和兄,我和萧大郎得走了,再晚也就没意思了。” “知道了,驸马!”朱异向着马车上的潘铎挥挥手。 有一瞬间,萧宇似乎又捕捉到了朱异的眼神的变化,朱异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萧宇赶紧打岔:“彦和兄,我听闻彦和兄乃文学大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我在文章上有些疑惑之处,改日我也要登门拜访,向彦和兄请教。” 朱异大喜过望:“哈哈,世子客气了,若哪日世子光临寒舍,那寒舍必定蓬荜生辉,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彦和兄公务在身,本世子就不便打扰,我这就随驸马都尉出去了!” 萧宇说着转头就要走。 朱异突然又叫住了他。 “世子,请留步!” 萧宇眨眨眼,不解地问:“彦和兄,还有何事?” 朱异小心翼翼地自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双手恭恭敬敬地奉到了萧宇手里。 萧宇拿着令牌看了看:“这是什么?” “世子以后若有急事需要外出,京畿之地,拿此令牌畅通无阻。” 萧宇对朱异展颜一笑:“谢彦和兄了。” 说罢,萧宇来到马车上,依旧坐下车夫位置上,达奚武甩着马鞭,马车向着来的方向缓缓驶去。 望着马车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朱异那充满亲和力的笑容慢慢凝固了,甚至变得冷酷。 他自言自语道:“车上那女郎……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还没待他继续深想,一个身着管家长服的中年男子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阿郎,他们不在居所。” “不在居所?”朱异挑了挑眉毛:“那会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已经派人去找。” 朱异眼中寒光一闪。 “不必去找,本相与他们不相干,别把屎盆子泼到本相身上就好。” “喏。”中年男子眼斜了斜,“阿郎,要不要跟着那辆马车?” “十里秦淮,烟花柳巷……跟着吧!看看他们去了哪家青楼妓馆,打听下他们与哪家妓馆的哪位娘子有染,以后好做安排……” “那宫里,大长秋那里……” 朱异眼露凶光,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中年男人。 “曹辰,你跟着本相那么久了,不知道本相不喜欢什么人吗?” 中年男子脖子一缩,不再说话。 “进府,去见长公主!将长公主府连同周围三条街都给本相看好了,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身旁众将齐声道:“喏!” …… 马车终于从侧门出了长公主府,进入到了已经宵禁的大街上。 这里来来回回有许多支军队在调防布置,如此大的阵仗出乎了车里车外所有人的意料。 原本放言要护着胡仙真杀出去的李神轨探头探脑,像极了一只身形巨大的狗熊,早已没有放出豪言壮语时的英勇气概,灰溜溜地贴在马车旁边。 奚康生一如既往地步履沉稳,他表情严肃,浑身上下都透着军旅生涯锤炼出的杀伐之气,他的眼神不时地冷冷飘过那些在路旁巡逻的士兵。 达奚武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市侩模样,坐在马车驾驶位置上赶车,时不时和身旁的萧宇聊上几句。 虽然暂时脱了险,但萧宇的心里还是隐隐有种不安,尤其是见到朱异之后。 朱异…… 危险的根源似乎就来自于这个人。 他对自己越殷勤,越热心,事情发生过后萧宇越觉得如履薄冰…… 对于历史上的朱异,他的风评真的是不太好,“阿谀取宠,害国害己”,这是后代史学家对他的评价。 但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了改变,这个名气没有盛唐奸相李林甫大的奸臣能在这南齐翻出什么浪花来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萧宇的思绪一直都在朱异身上,一旁的达奚武几次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反应。 达奚武觉得无趣,便也只得专心地驾车。 而在他们身后的厢车里,胡仙真和潘铎似乎相谈甚欢,不时传来两人谄媚的笑声,达奚网撇撇嘴,又摇摇头。 马车踏着月光刚走出南塘里的牌门,厢车内传来了胡仙真的声音:“阿武,你下车走走,我跟萧郎说几句话。” 达奚武爽利地答应了一声,跳下马车与奚康生并肩而行。 胡仙真坐到了萧宇身旁,她熟练地驾着马车,扭头冲萧宇笑了笑。 萧宇瞟了这位北朝太后一眼,小声说:“潘驸马不知道太后的身份,在此无须与我曲意逢迎。” 胡仙真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她狠狠地白了萧宇一眼:“若在北朝,你若如此与我说话,无需我做什么,就有人能把你大卸八块。” “这里是南朝,我一个小小的江夏王世子就能决定你的生死予夺。” 胡仙真似乎有些生气,她气呼呼地驾着马车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萧宇轻声道:“太后,找个机会,你和三位将军就走吧!我来应付潘驸马他们。” 胡仙真扭头看了一眼萧宇,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眸子中满是惊诧,之前的不快一扫而光。 她淡然一笑:“此地倒也安全,我等在此离去也可。但朕不明白,世子殿下,你大费周章带我等逃走,真的没有所图?你越是如此,朕心中越是没底。” “不知道。”萧宇摇摇头,望了望夜空,“救你的时候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你是个弱女子就心生怜悯了吧!对现在而言,我确实是无所图,但是将来我可能会要得更多,我只希望太后记得今晚你我同坐这辆马车。” 胡仙真眨眨眼:“朕明白了。” “但是太后!”萧宇眼神中闪过一丝阴冷,“两国不睦,自可战场上刀兵相向,若贵国再派人刺杀永宁长公主,休怪本世子手段歹毒,” 胡仙真微微一愣,但很快她的眼神就带着不合时宜的宠溺与欣赏,她觉得眼前这个突然凶巴巴的小王爷甚是有趣。 “呵呵!我大魏乃天朝上国,华夏正朔,何需行如此下作之事?小王爷不会搞错了吧!” “你此次难行不是为了刺杀我大齐长公主?” 胡仙真正色道:“我是大魏太后、若朕想饮马长江,十万铁骑随时枕戈待旦,何需一女子性命,可笑至极。” “太后南巡的目的不会真的只为杨华吧!” 胡仙真脸上闪过一抹阴鸷,她冷冷道:“莫提杨华,杨华已死,她与我缘分已尽,只有过往,再无明日。” 这女人真是绝决,快刀斩乱麻斩得如此干脆。 萧宇望望天,夜色依旧深沉,耳边似乎已经可以听到了秦淮河潺潺水声,以及青楼妓馆的鼓乐丝竹之声。 他念道:“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榻,杨花飘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春去秋还双燕飞,愿衔杨花入巢里!” 当他把这首胡灵太后流于后世的杂体诗《杨白花》诵念出来之后。 胡仙真身子微微颤动:“这诗是谁所做?” 你啊? 萧宇没说出来,却见胡仙真英挺的身姿慢慢缩了下来,她开始不停地抽噎。 这首本该寄托着她对杨华的所有思念之情的诗歌让她一时情难自已。 多年来的隐忍与委屈已经如洪水决堤一般全部释放而出,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震动了整个建康城静谧的夜空。 萧宇不忍,一只手伸到胡仙真背后,不知道是落还是不落,他一咬牙还是把手落在了胡仙真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位北朝至高无上的太后就像失去了骨头,一下子软倒在了萧宇的怀里。 一股温热透过了萧宇的衣衫慢慢渗入到他的身体,那是眼泪。 胡仙真没有下车,这位北朝年轻太后一直偎依在萧宇怀里,默默地驾着马车,沿着十里秦淮向北行驶。 萧宇的身子一动不敢动,那种从没有过的温存自胡仙真娇媚柔软的身子向他的身体慢慢渗透,有种水乳交融的不真实感。 一种说不出的欲望似乎在将他的理智慢慢吞噬,以至于让他甘愿拜倒在这位绝美女子的石榴裙下。 “你的心跳得真快。”胡仙真声音软糯,“你……从来都没碰过女人吧!” 萧宇觉得喉咙里干得发痒,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音都发不准。 胡仙真瞥了眼一脸紧张的萧宇:“今晚,想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萧宇的身子猛然一震,不知道为什么他推了胡仙真一下,两个人的身子就此分开。 “对……对不起……”萧宇喘着粗气,汗水大滴大滴往下淌。 胡仙真如小女孩一般,轻轻咬咬嘴唇,低下头却没有说话。 很快,马车进入到秦淮河畔风月最盛之所在,九十丈宽的河面两侧灯火通明,犹如白日,青楼酒肆灯红酒绿,门洞大开。 即使深夜,前来各家妓馆酒楼捧场的恩客依旧络绎不绝。 把门的龟奴、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都在卖力地招揽着客人。 有些要来纠缠马车,都被奚康生和李神轨给挥退了。 一座富丽堂皇的五层重檐建筑自眼前经过,那巨大鎏金牌匾上写着“醉月楼”三个醒目大字。 潘铎也不夜盲了,他自车窗探出头去,指着醉月楼喊道:“醉月楼!醉月楼!” 同车的姚景洪和陶侃酒意朦胧,他们也要探出头,但看到李神轨对他们吹胡子瞪眼,赶忙把头缩了回去,假装睡觉去了。 车里的潘铎见一家家有名的青楼自他身旁远去,不禁有些着急:“喂!萧大郎,你和你的姘头你侬我侬一路了,又是哭又是叫的,她到底是哪个青楼的呀!” 胡仙真回头瞪了潘铎一眼:“奴不在此处,奴说过,奴在春香画舫。” 潘铎眨眨眼:“春香画舫?” “就在前方河中。” 潘铎眯眼往前看去,那边只有零星几个光点,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倒是耳边传来了丝竹琴韵以及斗酒猜拳的声音。 他看不到的是一艘体积较其他画舫大出许多的精致画舫正停在河中央。 船上挂着红灯,那是客满的意思,但画舫冷冷清清,似乎无人存在一般。 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就见达奚武离开了马车,走到河边。 他并不与岸边停放小舟的船家说话,而是对着湖面用手打了个呼哨。 没过多时,那艘画舫上灯火陆陆续续点亮,一个身材婀娜的红衣少女驾着小船自画舫向岸边缓缓而来。 第44章 谁夺走了小王爷的童贞 小舟靠到了岸边,红衣少女一撑船篙,利索地跳到了岸边。 她冲着站在岸边的达奚武她展颜一笑。 “阿武回来了?女郎呢?” “尚在岸上,今日女郎结识了两位贵客,这就要带他们上画舫。”达奚武道。 “两位贵客?”红衣女子眼露惊奇,他向岸上望去,只见七个身影正离开一辆马车向他们这里走来。 红衣女子用手点了点人数,一二三四……明明七人,比女郎出行时多了四人,怎会只有两位贵客。 “阿武,明明是四人,你又在这里诓骗奴了!找打。”红衣女子说着就要从水里抽出船篙。 达奚武做了个躲避的动作,笑道:“阿姊莫恼,贵客确是二人,其他的两个是添头。” 红衣少女皱眉不悦:“添头也想上咱画舫?” “若你不想,只管跟女郎说去。”达奚武说着便往回溜。 “哎,阿武,你去哪儿?” “出门时把车夫给落下了,我自然是去照看马车,等贵客们回来。” 红衣少女掐着纤腰努努嘴,对着达奚武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又过了不多时,胡仙真就带着其余六人来到了岸边。 红衣少女整了整衣衫,纤巧腰肢一扭,福身见礼:“红绡见过女郎。” 胡仙真看了一眼红衣少女,语调肃然:“红绡,今日带四位贵客登船,务必小心伺候着。” “喏,红绡知道了。” 那个名唤红绡的少女眼波流转,她再次细细清点了一下人数。 她清点到俊美非凡的潘铎时,直接略过。 倒是点到萧宇时,四目交织,那双活泼的杏眼突然一亮,红润的俏脸上也就有了些许的笑意。 萧宇也冲她友好地笑了笑,但红绡的目光躲闪一般,立刻从他的身上抽去,恭敬地对着胡仙真一躬身。 “禀女郎,阿武不上画舫的话,算上女郎一共七人,小船只能载五人,需分两趟方可运完,请女郎示下。” “请客人先上船。”胡仙真道。 “喏!” 就在这时,潘铎突然站了出来:“何需如此麻烦,眼前就有艄公租船,租艘小舟一起过去便是。” “这怎么能行!”红绡拒绝道。 一旁的胡仙真只是冷冷地看着,并没表态。 红绡向潘铎解释道:“郎君莫怪,春香画舫有春香画舫的规矩,外船是不许靠近的。” “画舫也是妓馆,有钱怎么就登不得了,难道船上有见不得人的存在。” “郎君怎能如此无礼!”红绡愠怒道:“我家女郎好心请郎君去画舫,郎君若不识好歹,自可离去,无人挽留。” 胡仙真瞪了红绡一眼,红绡这才低头,她胸口起伏、心中依旧不平。 萧宇也使劲白了潘铎一眼,怪他乱说话。 潘铎小声嘀咕道:“不去就不去,本驸马也不稀罕什么没听过的画舫。” 萧宇知道这艘画舫与北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恐怕它就是北朝安在建康的一个秘密办事机构。 而潘铎刚才那一番的操作确实把萧宇惊出了一身汗,真怕这帮“索虏”把他们杀了沉江。 起码萧宇已经注意到奚康生眼中的杀气,李神轨脸上的怒意。 一旁的姚景洪和李侃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他们或许更后悔这晚的酒话,硬拉驸马都尉去什么烟花柳巷。这一路他们迷迷糊糊,就跟被灌了迷魂汤一样,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仙人跳了 萧宇只能出来圆场:“潘驸马,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懂什么叫高档场所吗?所谓的高档场所必须要有神秘感,谁都能自由进入那多掉价?有些地方不是有钱就能随便进入的。哦,你随便弄个破舢板就要上去,如此低俗,那不是打人家画舫的脸吗?” 潘铎一脸诧异地打量起了萧宇,此时他的酒意也消退了大半,并且他也意识到这里的氛围有些古怪。 那些自称萧宇府上护院的家伙,一个个凶神恶煞,似乎根本也没把萧宇太当一回事,似乎一下子变成了那个青楼娘子的打手了 上了贼船也就罢了,他不明白萧宇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和这么一群“煞星”混到了一起。 想到这里,潘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闷闷不乐道:“我先上船。” 李神轨狠狠地瞪了姚景洪、李侃二人一眼,两个书生也便乖乖地上了小船。 就在萧宇也要登船的时候,胡仙真李神轨递了个眼色。 “你坐下一趟!” 李神轨蛮横道,他抢在萧宇之前占据了船上第四个位置。 红绡轻盈身子撑起船蒿带着这一波人先行离开了。 萧宇面沉如水,望着氤氲河面若有所思。 胡仙真来到他的旁边:“萧郎,那位潘驸马心思缜密,并非外表看似的那么放荡不羁。” 萧宇扭头不解地望了胡仙真一眼。 在众人面前,叫声“萧郎”那只是曲意逢迎,掩人耳目。 而现在已无旁人,胡仙真依旧柔声叫着自己萧郎,这就令人费解了。 这女人看似柔情似水,为爱可追千里,但她快刀斩乱麻的速度更快,又似乎对什么都无情。 萧宇不愿去扣这些细节,他点点头。 “我知道。” “萧郎,我担心将来或有一天,他会对你有所不利。” “我和他并无利益纠葛,他为什么要对我不利?” “现在没有,若是他日有的话……” “我会让利。”萧宇转头看了看胡仙真那绝美的容颜,“太后,那时候你已经在洛阳了,我这里怎么样,相隔千里,你也爱莫能助呀!但我还是谢谢太后为我考虑。” 胡仙真和煦地笑着,那笑容看似无比真诚。 “萧郎,你在南朝步履如此艰难,可否想过跟我回北朝。” “去北朝做什么?做你的面首?”萧宇扬了扬眉毛。 胡仙真脸上泛起一抹嗔怒:“你的族叔萧宝寅正在我朝为官,娶了先帝之妹南阳公主,被封齐王,拜殿中尚书,使持节,卫将军,都督雍梁二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 “本世子不懂这些,也无心政事,我是个懒散惯了的性子,在哪里也都只图个吃喝玩乐,你要养个废物吗?” 胡仙真瞥了瞥嘴:“萧郎若如此说来,朕便不再说什么了,若哪日萧郎在南朝不顺,随时可到洛阳找朕。” 萧宇默默点点头,有胡仙真的这个承诺,今晚的冒险也便物有所值了。 不多时,红绡驾着小舟又回到了岸边,将剩余的三人都载回到了画舫。 登上画舫,潘铎和那两个幕宾已经不见了踪迹,李神轨独自站在甲板上等候。 萧宇登船后尚在打量着船上精美绝伦的装饰时,就见几个衣着靓丽的女子向他们盈盈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打扮艳丽姿色出众的中年女子,她未语先笑,很是热情。 胡仙真瞥了一眼这个庸脂俗粉道:“艳娘,朕累了,要去歇息去了,招呼好客人们。” 被称作艳娘的中年女子赶忙答应着,恭敬地目送胡仙真带着两位北朝将军往楼上走。 就剩下萧宇被那一群姿色上乘的莺莺燕燕包围着。 萧宇正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好,恰好撞上了中年女子胸前的那抹雪白。 中年女子并不在意,她媚声笑道:“哎呀,郎君是第一次来奴家这春香画舫吧!奴家还不知道郎君尊姓大名。” 萧宇脸上微微发烫,他眼神转向别处:“鄙人萧大郎。” “哦,原来是萧郎君!”那艳娘娇声道,“既然是女郎的朋友,那以后还请多来我这画舫捧场,我这画舫虽说在这风月最盛的十里秦淮算不得多大的牌面,但我这里的姑娘姿色品貌绝非别家可比,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风月缠绵皆是最佳,想来的话一个呼哨就有人来接。” 萧宇想到了红绡,那红衣少女这会儿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萧宇有些心不在焉,他随意说道:“如此高档的场所,来一次得花不少金银吧!” 那个艳娘微微一愣,原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 做了那么多年老鸨,还是头一次听说来这十里秦淮还怕花钱的,看来这人并非风月场的常客。 再打量这青年,他虽穿着一身粗布短衫,但他的气质绝非一般常人可比,艳娘不禁又高看他几眼。 “郎君有所不知,春香画舫并非对外开放,就是有权有势,家财万贯,我画舫上的姑娘兴许都不会高看他们几眼,更别说摸到我这画舫的船帮,若是有缘,那就另当别论,一个大钱也能让我家姑娘陪你春宵一梦的了。” 萧宇笑道:“哪些人算有缘人?他们又是如何摸到这画舫的船帮的。” “这便不好说了。”艳娘殷勤一笑,“如郎君这般,女郎亲自带来的自然是贵宾,就是倒贴钱奴家也是甘之若饴。” 萧宇皱皱眉,这里一定有这里的一套章法尺度,这位艳娘看似殷勤,但多余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画舫上欢快的曲乐声响起,萧宇抬抬头。 “艳娘,我那几位朋友呢?” “早就安排下了,郎君放心,奴这就带你去。” 推开一座舱门,伴着悠扬欢快的乐曲声,里面传来了男女行乐的艳笑声。 萧宇走了进去,这是一间精美雅致的通透房间,里面灯火通明。 姚景洪和李侃正各自左拥右抱着两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在那里饮酒作乐。 一旁的乐师奏着乐曲,几名舞娘在那里翩然起舞。 之前在马车上的忐忑不安的两人在醇酒美人的相伴下已经完全放飞了自我,简直就是乐不思蜀了,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那还要什么锦绣文章,名士风流? 他们衣着不整,见萧宇走了进来,便主动招呼。 一名媚骨天成的绝色女子上前就要挽萧宇的胳膊。 萧宇把女子推开,对着两位长公主府的幕宾问道:“潘驸马呢?“ 姚景洪酒意又上了头,他捋了捋胡子,撇撇嘴:“潘驸马不喜欢女子,他独爱美酒,在上面独自喝酒呢!” 看着这里的莺莺燕燕,纸醉金迷,萧宇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顺着姚景洪手指的方向,从房间的一侧的楼梯爬了上去,却见上面还有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较之下面的那间要小一些,更像个专门的包厢。 潘铎手里提着一壶酒,倚靠在窗边望着秦淮河外灯红酒绿的街景,他眼神迷离,似乎又有醉意。 一直嚷嚷着要来这烟柳之地,但来了之后,潘驸马却独自躲在这里喝酒,看来他并不喜欢这种风月地的热闹。 萧宇来到了他的跟前,盘腿坐下,拿起桌上另一壶酒,拔开酒塞,美酒醇香四溢。 “来,姊夫!敬你。” 两人手中酒壶轻轻一碰,各自灌下一大口。 萧宇有种飘飘然的无拘无束感。 潘铎瞥了眼萧宇:“萧大郎,那位被你叫做灵儿的女郎到底是何人?这春香画舫到底是何来历?” 萧宇咬咬嘴唇,正不知该如何对潘铎说起,他突然感到大脑昏昏沉沉的,突然就一阵头晕目眩。 他看到潘铎似乎与自己一样,一阵挣扎之后,头一歪,身子无力地斜靠在了墙壁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他实在是办不到,身子也开始不听使唤,他也歪倒在了地上。 眼皮像灌铅一般,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消退,眼前很快就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暗的世界里不知又摸索了多久,身子依旧瘫软无力,但他的感觉和意识却渐渐地找了回来。 他听到身旁有人说话,那声音真切但却一字都听不进去。 忽然间,但感到有人架住他的胳膊将他抬了起来,不知要把他架到哪儿去。 他甚至觉得胡仙真要杀人灭口,要把他扔进秦淮河里,真是最毒妇人心…… 就在这时,他感到身下一软,似乎是被人放到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 他的衣服就那么被人一件件除去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却可以听见窗外潺潺的水流声。 他听到女子急促的喘息声,一只温暖柔软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一股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耳鼻之间。 他的唇被一种柔软的湿腻给封住,他想睁开眼睛看清那人,但他却根本做不到。 “萧郎……” 女子声音悲切,似有说不完的苦楚,但却媚入骨髓。 萧宇喉咙干涸,浑身潮热。 他被一个女子温柔绵软的身子缠绕包裹,渐渐迷失了自己,完全投入到了那种男欢女爱的缠绵之中。 他的脑海中浮现着出胡仙真那张绝美的容颜,她那让人浑身酥软的柔媚,还有马车上她对自己还没经过人事的嘲弄。 她说过今晚要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使劲摇摇头,想从这似梦似幻的境地中挣脱出自我,但那女子却如毒蛇一般将他紧紧包绕,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看到了晴雪,冰雪少女也在向他抚媚一笑。 在萧宇的眼中,晴雪似乎与胡仙真融为了一体,变成了一个人。 萧宇的精神防线在那一刻垮塌,不管是谁在与他完成这种缠绵悱恻的事情,他都不再去想。 他完全放弃了抵抗,让整个身心都陷入到这种充满危险的狂爱之中。 第45章 南侵阴谋 清晨的长江上雾霭沉沉。 一艘黑色的大船正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江心,风帆早已放下,它如同一头氤氲在浓雾之中的庞大怪兽,无声无息,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到来。 这时,一个仪表出众的俊美男子出现在了甲板上。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模样,中等身材,肤色白皙,眉宇和举止都透着贵气,给人第一印象是一个沉稳内敛之人。 他缓步来到栏杆旁,眯着眼向南岸望去。 雾气遮蔽了一切,到处都白茫茫的,犹如置身云端一般。 他叹了口气,厚厚的云层遮蔽着朝阳,这真不是个好天气。 他正要转身回去,就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认得,这个男子是这艘货船的船主。 “郎君,俺的船已经在这里停了三日了,来的时候只当是把郎君送到京口,就没做好补给,眼见……眼见这船上的淡水就要用完了,敢问郎君咱们能不能靠岸,到京口或者回广陵都行,去补充些给养也好。” “再等半日。”俊美男子语调冷淡,却也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船主那张淳朴的脸上露出了个讨好式的笑容,眼旁的皱纹又深了几许。 “半日……也好,那就再等半日。”船主慨然笑道,但他那浑浊的眼睛又眨了眨,“若过了半日,郎君等的人还没回来怎么办?” 俊美男子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答应的酬金一分不会少你,他们肯定会回来。” “是……是……” 船主哈腰附和道。 俊美男子不再去看船主,转头就要往自己所住的船舱走。 还没走出五步,就听头顶瞭望台上传来了水手的叫声:“快看!南边有艘小船正朝咱们这里靠近!” 得到消息,甲板上的人们忙碌了起来,生怕这艘小船撞上自己。 但俊美男子却没有如此想,他回头正是与一个忙碌的水手撞到了一起,他一把将水手推开,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栏杆旁,探着头往南张望。 只见一搜狭窄的船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隐约间,他似乎见到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娇小身影就站在船头。 那娇小身躯中迸发出的高贵与强大气场绝对错不了。 俊美男子狂喜。 她回来了,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转头看着满船的水手都在忙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大声喊道:“起锚,快!快靠过去!” 船主也大声指挥着水手们活动起来。 不多时就见一个头戴帷幔斗笠、衣着极为考究的华服女子站到了甲板上,她的身后还站着三个“煞星”一般的魁梧汉子。 船主正在狐疑这几个奇怪之人的来路,就见俊美男子已经恭恭敬敬上前将他们迎到了自己在船上的居所。 出于好奇,他想探头去看个真切,一个小山般魁梧的身形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俊美男子身边的一个仆从,正一脸鄙夷地站在他的身前,仆从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锦袋, “这是我家阿郎给你的一半报酬,另一半等回广陵再说。” 船主伸出双手,千恩万谢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锦袋。 趁没人注意,赶忙又将锦袋揣进了怀里,一溜烟就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他慌不择路地将锦袋打开,眼睛一眯,一整袋闪闪发光的金沙就映入到他的眼帘。 …… 船舱之中。 胡仙真眼珠有些发红,她强打精神地端坐在了房间正中的胡床上。 三位北朝将领则恭敬地立在她的一侧。 俊美男子上前向胡仙真深施一礼,三位北朝将领也向俊美男子拱手抱拳。 “臣元怿拜见太后。” “末将等见过清河王爷。” 胡仙真冲着元怿淡淡一笑,疲态尽显,她又瞥了眼三位将军,说道:“许久未见清河王爷了,朕想单独和清河王爷说几句话,你们先下去休息。” 三位将军脸上闪过不一样的表情,先后躬身一礼便依次出去。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叔嫂二人,气氛便不似之前那么肃然。 胡仙真懒洋洋地靠这榻旁的小几,她言语娇柔软糯让元怿坐下,元怿便恭恭敬敬地跪坐到胡仙真对面的矮榻上。 他不去看胡仙真娇媚的身段,垂着眼帘恭敬地问道:“太后,南朝之行感受如何?” 胡仙真眼露轻蔑:“南朝表面富庶,实则外强中干,财不藏富于民,路旁饿殍遍野,门阀士族做大,朝堂人心惶惶,内无治世之臣,外无定国之将。萧玉衡不懂制衡之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残杀,杀到最后,他身边可堪大用之人也不多了,只需一个契机,便可自取灭亡。” “一个契机……”元怿皱皱眉。 “任何一个契机都会变成压垮南齐这个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元怿心中自有看法,但在此时他想先了解胡仙真真实的想法。 “太后请明示。” “建康变乱不止,地方实力派做大,门阀大族冷眼旁观、皇权羸弱,诸王与齐主离心离德,哪一条出了问题还不能将它走向覆亡?”胡仙真又笑了笑:“如今我国国力雄厚,兵强马壮,内外一心,一旦某个契机到来,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便可完成先皇孝文皇帝未完成的宏图霸业,一统华夏,到时候还需仰仗四叔为皇上出力,统兵南征。” 元怿轻轻点点头。 “若有那日,元怿义不容辞,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臣认为真到那种境地,还需时日,回朝之后,还需与诸位王爷及重臣再做商议。” 胡仙真虽然对元怿的谨慎持重稍有不满,但她依旧摆出一副虚心纳谏的姿态。 “太后南巡这段时日里,臣则在搜集江淮地区齐军的布防情况。” 说着,元怿将一张提前准备好的江淮齐军布防图摊在了两人之间的长案上。 胡仙真稍稍坐正,她看了眼元怿,又垂目去看那自家谍子绘制的齐军布防图,听着元怿对各州郡守备情况的汇总,她的眉间就没有舒展过,娇媚入骨的姿态全然消失。 她正色道:“清河王,这套防御体系真到如你所说,如此难破?” 元怿眼睛盯着桌面,手指在图上指点:“这套防御体系是南齐先帝与如今被软禁的江夏王萧子潜共同设计,想要一举突破,难度颇大呀,但是一旦突破,那饮马长江统一华夏那便是指日可待了。” 胡仙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的手指也不停在地图上测量比画,偶尔她的玉葱纤指与元怿的手指碰到一起,她全然并不在意,也不避讳。 “太后,南朝就如一头将死未死的大象,只要它尚有一丝力气,它的一次反攻都可能是致命的,还请太后三思,莫要太过轻视南朝。” “清河王请继续。” “青兖之地,裴叔业尚在,此老将老而弥坚,三万子弟兵,不可轻视。守卫荆襄的萧衍身兼三州军务,实力不可小觑,虽然他一直遭南齐皇帝猜忌,但此人尚识大体,又能隐忍,若非十分把握他必不敢乱。介于两地之间的钟离、涡阳、寿阳一线,有曹景宗、昌义之坐镇,十万精锐沿线布阵,也非一般军力可撼。” 胡仙真咬着指甲沉思,她的姿态与其说是一国太后,她外表上看更想个待字闺中的少女。 “朕知道曹景宗乃一代名将,虽常年不受重用,仅为一地太守,但中山王元英对他评价颇高。昌义之打仗如下山猛虎,势不可挡,确难对付。” 元怿点点头:“无论南齐国内乱成何种模样,这江淮防御体系若无变化,撼南齐,难矣……” 胡仙真突然哈哈一笑:“清河王所言在理,但事情并非一成不变,你我尽可往下看。” 胡仙真说罢走到了窗边,窗外浓雾未散,她不禁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方才凌厉眼眸中多了些许的柔情。 “清河王,朕累了,不说这些军国大事了,回朝再议。” “太后要休息?那臣先……” “陪朕说会儿闲话吧!朕记得多年前,朕那时还是先帝的充华世妇,你曾作为使者,跟随咸阳王元禧去过南齐,在南齐那些时日,对你而言何事最为深刻。” 元怿望了眼胡太后那婀娜的身段,一种罪恶感涌上心头,他赶忙将脸别向他处。 他想着年少时的经历,眼神也变得柔和,整个身心都陷入到那段久违的回忆之中。 “深刻不敢言,那时臣还年幼,记忆中尽是孩童之事。” “孩童之事也好,说来听听。” “记得那年大雪,华林园饮宴的间隙,臣带着幼妹去园中赏雪,却遇到当今正做太子的齐帝。我们并未招惹于他,不知为何他却放出恶犬去咬我们,舍妹也在那次受惊不小,再往后就特别怕犬。” 胡仙真眨眨眼:“噢?宣明公主怕犬还有如此一个典故?那后来呢?被恶犬咬到了吗?” “没有。”元怿笑了笑,“突然一个胆大包天的少年自一座假山上跳了下来,那还真把我和幼妹给吓了一跳,也把那些恶犬吓了一跳。就见那少年拿起石头就往恶犬头上砸。” “还有这等不惧太子的少年?” “没错,”元怿笑道,“那些追我们的恶犬似乎认识这少年,它们都很怕他,想来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 胡仙真听得似乎入了神。 “后来呢?” “有一只恶犬一直追着舍妹,还没等臣去救,那少年就跳过去和恶犬抱到了一起,在雪地里滚啊滚啊!臣那时都吓坏了。多亏几个侍卫及时赶到,才把那浑身是伤的少年和恶犬给分开了。 “那时的南齐太子也赶过来了,大声斥责那少年多管闲事,那少年则骂道,堂堂男儿欺负弱女算何本事,结果两人也打起来了,侍卫宦官宫女,来了好大一帮子人,劝都劝不开,那少年直接坐在太子身上把那太子好一顿打,呵呵……” 胡仙真一下子来了兴趣:“那少年胆大妄为,竟然敢打那时候的太子,他到底是何人?” “臣后来回国后听说,他自树上摔下,把脑子给摔坏了,变成了一个痴痴傻傻之人,真是可惜了……” “你说的是……” “萧宇,他的父亲就是南齐擎天一柱的江夏王爷萧子潜。哎,真是天妒英才,定是江夏王爷英雄一世,将他儿子的气运都给占用了,所以……哎,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只可惜没有相见之日,也不知道他如今到底何样了。” “萧宇?那个摔坏了脑袋的世子?”胡仙真听后哈哈大笑,“清河王,朕若早知道你要见他,就是捆也要把他捆回来了!” 元怿瞪大眼睛:“太后这是何意?” 胡仙真并不作答,她那双桃花媚眼瞟向窗外,脸颊略过一丝微红。 …… “啊嚏!啊嚏!” 萧宇连打了一串喷嚏,从软铺上坐了起来。 他勉勉强强地才睁开眼睛,伸展着胳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感觉自己有些鼻塞,恐怕是着凉了。 他略微定神,昨晚的云雨缠绵又在脑海中闪现,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被抽干了一般都失落感。 他不禁要问,昨晚与自己云雨的那个女子倒地是谁? 片刻,他也没从那种奇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看看周围,又看看自己。 那件带着酸臭味的护院长服已经不见了,他的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墨色的宽大衣袍,内衣也被人换过,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而他所处的环境已经不是画舫的船舱,而是那拥挤的马车包厢。 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三个男子正外七扭八地在这狭小包厢里呼呼大睡,他们是驸马都尉潘铎以及那两个长公主的幕宾。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从画舫上送回到这里的?萧宇一点儿记忆都想不起来了。 耳边传来了些许的喧闹,小贩的叫卖声映入二中。 他推了推车窗,向外张望。 他又回到了十里秦淮的岸边街道,眼前雾气蒙蒙,秦淮河水潺潺而流,十几个画舫已经靠岸歇息,唯独没见那艘充满神秘感的春香画舫。 萧宇不禁怀疑起了那艘画舫是否真的存在,这一夜他们四个其实是被人下了迷魂药,眼见的一切其实都是脑中杜撰出的。 他不禁笑出了声,一个挑着担子卖早茶的货郎正好从他身边经过,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 萧宇正要下车再去河边看看,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把他吓了一大跳。 “几时了,怎么天还没亮。” 那是驸马都尉潘铎慵懒的声音,他似睡似醒,眯着眼一脸迷离地望着自己。 “外面起雾了,雾气遮住了太阳。”萧宇答道。 潘铎也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他揉揉眼。 “萧大郎,我们为何会在这里?我记得昨晚我们好像上了一艘画舫。” 不知是我,那是否说明那艘不见了的画舫真的存在。 他转念又想起了被人迷晕的事,或许那壶酒根本就不是给自己留的。 但不管怎能说,他们现在活得好好的,那说明画舫上的人对自己并不抱有敌意。 他们应该和之前袭击自己的那波黑衣人不是一起的了。 想到这一点,萧宇便觉得安心了不少。 只见潘铎也舒展了一下筋骨,赤着脚就跳下了马车,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秦淮河边。 “潘驸马,你要去哪儿?” 萧宇慌忙套上鞋子,跳下车跟上。 “那艘画舫呢?不见了?真是碰到鬼怪了?”潘铎喃喃道。 “嗯,或许吧!”萧宇应和了一声。 就在这时,潘铎一把搂过了萧宇,指着烟雨朦胧的秦淮晨景:“萧大郎,如此好景,何不赋诗一首?” 萧宇嘴巴歪了歪,又想做诗,他一下子就挣脱了出来。 但想想昨晚把潘铎当枪使,他心中又有些惭愧,那就别扫驸马的兴了。 他清了清嗓子:“潘驸马,昨晚又有个坐画舫看春景的老头托梦一首,说来给你听听,入不入得耳,你自赏析。” 潘铎白了萧宇一眼:“先说来听听。” “梦入江南烟雨路, 行尽江南, 不与离人遇。 睡里销魂无说处, 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尽此情书迟素, 浮雁沉鱼, 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 断肠移破秦筝柱。” 这是北宋晏几道的一首《蝶恋花》,前世的萧宇对词情有独钟,不知为什么,这首词在此吟出,他心中却有万千的寂寥之感,心情不自觉得有些沉重, 昨晚的经历如梦似幻,似乎发生,又如黄粱一梦,庄生晓梦。 潘铎叹了口气,半晌他只说了两个字。 “应景……” 在萧宇看来,潘铎虽然没再追问昨晚的事情,恐怕他也想把昨晚的事情看作是一场梦。 无论是胡仙真、还是胡灵,亦或是胡太后,此时的萧宇只希望昨晚就是一场梦。 他蓄谋的那个“若南朝呆不下去,北逃有人接应”的方案,希望此生都不启用…… “萧大郎,贵庚了?”潘铎突然问道。 “大概……大概十八还是十九了吧!” “唉,明年就可行冠礼了。” “嗯嗯……” “到时就有表字了。” “嗯嗯……” 潘铎一脸温情地看了看萧宇,拍了拍他的肩膀: 即使没有冠礼,他也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两人正站在江边看江景,不知不觉间路上的来往行人也便多了起来,不时地扭头看向他们。 姚景洪、李侃依旧在车上呼呼大睡,想来他们昨晚最是风流快活,身子已经被那些绝色女子给榨干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两匹快马疾驰而过,骑者身着廷尉署收腰短袍,一路高喊“廷尉署办差,路人回避。” 萧宇正诧异,两匹快马已来到马车近处,一人似乎一眼便认出姿色俊美的潘驸马。 两人同时勒马,一人问道:“江边可是驸马都尉?” “正是!” 那人拱手:“小人乃廷尉署衙官,接上官之令,专程负责来寻驸马,如今见驸马安好,小人便放心了,请驸马随下官回府,长公主殿下正在为驸马安全担心着呢!” 第46章 驸马与公主 车轮滚滚前行,踏着冲出浓雾的晨光走在了回程的路上。 两个幕宾到现在都昏昏浆浆的,也没敢让他们驾车,一路上都是潘铎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御马前行。 如此美男抛头露面,那自然是引起了路上行人的侧目。 有些怀春少女听说后,满怀欣喜地跑向路边,跟随马车前向,还向潘铎投去了花束、柳条等物件。 对此,潘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或许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只是谦逊地微笑着劝说那些女子早些离去。 萧宇却不似潘铎那般平常心,送走了廷尉署那两名署官之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昨晚的所有经历都让他的脑海中被推演了不知多少遍,也包括一些破绽,他都想好了说辞。 只是想得越多,他越觉得事情离谱而不真实,一夜之间他见过了那么多的曾经只在历史读物中见到的传奇人物。 胡灵太后、达奚武、奚康生以及在后来轻易丢掉北中城的李神轨。 他甚至在昨晚与一个女子云雨过,或许没有……那只是迷魂药作用下的幻觉,但他从内到外的衣服确实都被人脱光换了一遍,那又做何解释? 疑点越来越多,一夜的荒唐让他一时又分不清自己的立场。 他或许不是大齐帝国的忠臣,他对这个朝廷本身也没有什么感情,他只是个权四代,在吃祖上给他留下的红利罢了。 若有一日这个国家覆灭了,红利没有了,他又会作何想?他甚至有时候胡思乱想确实想看到这个国家覆灭时,高坐龙椅的那位皇帝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太坏了,真是无耻。 坐在一旁御马的潘铎见他笑得淫邪,白了他一眼:“萧大郎,又做春梦了吧!” 车轮滚滚前行,踏着平整的青石板路,缓缓驶过了同夏里那座巨大的牌楼。 大街上负责戒严的士兵少了许多,还有士兵正在整队,要陆陆续续地离开,想来他们忙活了一夜却毫无进展,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 而鳞次栉比的崭新楼房前,来往的行人车马熙熙攘攘,似乎没有人在意昨晚发生了什么,普通百姓只会埋头为他们自己的生计而操劳。 马车驶过了一个个热闹的街口,不知不觉间,长公主府那座漂亮的重檐门楼就在眼前了。 只是此时的府门前依旧有重兵在把守,刚猛的士兵身上所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让路人唯恐避之不及,街道的中轴线似乎把这里分成了两个世界。 十几士兵向马车走来,他们见是潘铎,便只是挥退了那些一路跟来的怀春女子,放马车过去。 只见马车在府门前向左一拐,沿着院墙来到一处岔道,再往左走了不多时,终于见到了那座出入车马的侧门。 几个全副武装的兵丁在那里守卫,他们见到潘铎,便急忙闪到了侧门两侧,列队目视马车的进府。 马车回到马房,就见到昨晚那个马夫此刻正一脸焦急地立在墙根。 一见马车回来,他赶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嘴里碎碎念叨着昨晚悔不该扔下自家主人回去睡大觉之类的话。 这人本就聒噪,让人对他没什么好感。 他见少了四个人,既然不顾萧宇什么身份,开口就问。 幸好萧宇不是那种等级观念太强的人,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把那车夫给搪塞了过去。 马夫又继续啰啰嗦嗦唠叨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潘铎听得乏了,好言安慰了马夫几句,便跳下车去,与同时下车萧宇拉着那两个大脑还昏昏沉沉的幕宾往府院里面走,朝阳把这四个浑浑噩噩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们顺着通往二进院门的石板路走了一段,直到墙边出现了一扇小门,四人在此站立。 “两位,在此别过。” 萧宇冲着两位幕宾一拱手。 “小王爷、驸马都尉……就此别过……” 但作别之后,两人却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萧宇见两人神色有些古怪,姚景洪眼神暧昧,李侃欲言又止。 萧宇和潘铎对望了一眼,他们心中大概明了了。 李侃终于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小王爷,那艘画舫我……我听坊上侍女说没有引荐……就是有银两也不是随意可以登船的……” 李侃说到这里看了眼姚景洪,萧景洪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昨晚的纵情声色让他们对那座春香画舫已经是念念不忘了。 萧宇有些犯难,潘铎眼中闪过一抹的鄙夷。 萧宇微微一笑:“伯谦兄和仲勘兄大才,宇如雷贯耳,假以时日,必一冲云霄、鹏程万里。若纵情声色,流连温柔乡,那最后恐怕会一事无成,害了二位。” 萧宇说完对两人深躬一揖。 姚景洪一时哑然,愣在当场。 李侃虽不发言,但他眼中似有不甘。 萧宇心明如镜,淫欲使人堕落,再说那艘画舫的水太深了,不是两个小小的长公主府幕宾就能随意淌的。 至于自己,若无他事,他或许再也不会去那秦淮河边寻找那艘有着北朝背景的画舫了。 萧宇又一拱手:“两位,关于昨晚……宇谢过二位了,宇肺腑之言,都是对二位好!” 两人茫然地对望了一眼彼此,又不解地望向了萧宇。 “走啦,走啦……说那些没用的做甚,回去补个觉才是正道!”潘铎说着便扯着萧宇的衣袖往前走。 才走了一段距离,潘铎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两个幕宾依旧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如此纵情声色,流连温柔乡,空有才华也难堪大任,哎……”潘铎摇摇头,一脸无奈。 萧宇低头不语,默默踢着脚底下的石子。 紧接着就听潘铎又用责怪的语气对他说道:“萧大郎,跟那两个庸才说那些做甚?你不怕会节外生枝?我敢说那两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再去秦淮河寻那画舫,寻到了没有小船,他们下水游也会游过去的。” “就怕他们再也寻不到的。” “我就纳闷了,以那艘画舫上女子的姿色,在秦淮河上那都是顶上等的了,但它却籍籍无名,没几个人知道,那真是奇了怪了。你若知道内幕,给我这做姊夫的说说,那画舫到底是什么来路,你看一朝登船把那两个人迷得神魂颠倒。你奉劝的那些,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只是空费口舌了。” “早知道在醉月楼就把你们放下了,那就接触不到那艘画舫了。”萧宇言语有些丧气。 “你那是什么话啊!” 萧宇听出了潘铎话里有话,他会帮着自己隐瞒昨晚发生的事情,哪怕他已经怀疑到了胡仙真以及那几位扮作护院的北朝将军的身份。 回头想想,自己昨晚的胆大妄为若让人知道的话,那真是妥妥的与叛国罪没有什么两样,他不禁为自己的所为感到有些后怕。 “萧大郎,萧大郎,喂,你又在想什么呢?算了,你若有难言之隐,这事就此过去,以后再不提就是!” 萧宇一抬头,恰好看到潘铎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容。 但对方却把身子往他这边靠了靠,小声说:“对了,你那个灵儿才是那春香画舫上的老鸨吧!萧大郎,莫非你有事瞒着我,那妓馆莫非是你开的?” 萧宇眼角抽了抽,潘铎又开始思维大发散了。 “萧大郎,我可得提醒你,那个灵儿不是个什么好货,她驻颜有术,虽然看上去清纯,但她绝对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今天和你说情说爱,明日就可能一脚把你踢开,她这等女子非你萧大郎可以驾驭得了的。再说她一把年纪的,她和你在一起,那是她想老牛吃嫩草!你自己掂量着吧!” 萧宇的嘴巴又歪了歪,这家伙除了夜盲、嘴贱爱喝酒也没啥大毛病,尤其是那张贱嘴。 但是他似乎说得也没错,他看人还是准的,只是他不知道对方就是北朝胡太后!要知道那得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萧宇叹口气也没说话,只是继续低着头踢石子儿,和潘铎一前一后地往二进院门走。 踢着踢着,石子儿落在了一串人影之中。 萧宇抬头一看,就见永宁长公主萧玉婉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站在二进院门前。 除了萧玉婉之外,朱异和裴植都在,还有家中管事和几位较有分量的幕宾,外围还站着伺候听用的女婢小厮和顶盔贯甲的禁军士兵。 萧玉婉面沉如水地望着萧宇和潘铎,眼神冰冷得让人害怕,就像一位要训斥子女的母亲。 朱异打着哈哈,做着和事佬。 “长公主,我说什么来着,驸马和小王爷定然没事,您看,他们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朱异说着就一个劲儿地给潘铎使眼色。 潘铎表情严肃,他上前两步对着萧玉婉一躬身:“公主安好?” 萧玉婉扭头不看他,如冰冷的石雕一般微微仰头望着天空。 朱异见这里气氛几乎要降到冰点以下了,他赶忙摆了摆手,那些原本簇拥在萧玉婉身旁的人们便都知趣地离开了。 临走前,朱异对着萧宇又是一阵的挤眉弄眼,只是这位帝国宰相想要表达的意思,萧宇是一点也没看懂。 片刻之后,就听萧玉婉叹了口气。 “驸马,回去再说吧!” 萧宇如释重负,他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眼潘铎,正要开溜,就听萧玉婉接着说道:“宇弟也来一下吧!” 萧宇稍稍一迟疑,就见萧玉婉已经转身,潘铎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后面。 三人来到了府邸的正堂,下人们见长公主面若冰霜,驸马又低头跟在后面,便都纷纷退到了堂外的院子里。 萧玉婉坐在主榻之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她的眼眸通红,难掩心中失望。 她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了潘铎:“一夜未归,驸马一定累了吧!” 潘铎对着萧玉婉深深一躬,久久没有抬头。 萧玉婉又望向了站在一旁的萧宇,那种表情让他捉摸不定,他似乎是在生气,但眼中又满含关心。 “宇弟昨晚还好吧!没有遇到什么人吧!” 遇到什么人…… 萧宇马上想到了胡仙真, 做贼心虚便是如此,他越想平复心境,却越感心乱如麻。 他似乎感到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盯着他,那眼神如同冰刀一般,直刺他的心脏,让他感到浑身恶寒。 “阿秭,萧宇知错了,若有事,萧宇一力承担,与驸马无关。” “错什么?”萧玉婉突然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有些苍凉和无奈,“把你的错事说来给阿秭听听。” 萧宇低着头,昨晚所经历的事情就如幻灯片一般在他眼前快速地闪过,但他却感到无从开口。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萧玉婉那双足以洞察人心的眼眸。 萧玉婉对他是如此之好,他对萧玉婉到底如何呢?他是不是该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萧玉婉讲一遍。 他看到了一位异国女子对杨华的深情,因被感动所以放对方跑了,而对方正是北朝的胡太后。 这听着太荒诞了…… 他咬咬牙,还是先把这些放在心底吧! “萧宇……萧宇不该那么晚了还怂恿潘驸马外出……外出游乐……” 萧玉婉嘴里发出一阵轻笑,那笑声中似乎带着讥讽。 “是你怂恿的吗?宇弟,长公主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潘驸马对本宫这个正妻早就心生不满,昨夜刺客入府,驸马不求夫妇一体,同舟共济,而是将妻舍下,独自外出寻欢作乐去了,做妻的遇到此事,怎能不寒心。” 萧玉婉深吸一口气,委屈的泪水自眼角流下,“本宫作为妻子,确实有错,未能榻前孝顺公婆,也未能为潘氏开枝散叶,驸马凭良心而言,难道本宫不想与驸马诞下一儿半女吗?驸马难道就没过错吗?” 潘铎长揖不起,嘶声道:“公主,不要再说了,都是潘铎有错!” 萧玉婉凄然一笑:“驸马为什么不让本宫说了,本宫一直不明白,本宫并非刻薄寡恩之人,也无水性杨花之实,驸马何故冷落本宫至今。本宫的名声不好,那是有人故意栽赃抹黑,本宫不在意,也不愿过多理会,但你我朝夕相处这些年里,本宫是否不尊妇道,是否真如外面所说的那般不堪?与前朝刘楚玉归为一类?驸马自可明鉴!” “潘铎知错,未能维护公主名节,请公主责罚。” 萧宇轻轻叹了口气,他见到萧玉婉满是委屈的俏脸上已是梨花带雨,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他看向潘铎,只见潘驸马依旧把头埋在双臂之间,身子微微颤动着。 他现在有些讨厌潘铎了,他性冷淡也就罢了,还害得萧玉婉整日如守活寡。 其他事情暂且不论,有时间他得去开导开导他这位姊夫了,应该让他知道男女之欢的快乐,尤其妻子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再想想萧玉婉,女人再强势,她也有柔软细腻的一面,格局……再说格局吧! “阿姊莫哭了,潘驸马……潘驸马已经知错了,请你原谅他吧……” 萧宇真的不太会哄女人开心,说出来的话也就这么干巴巴的。 萧玉婉并不避讳当着萧宇的面抹眼泪。 “宇弟,这本是阿姊的家事,让你见笑了,有些话本宫真是不吐不快,说出来心中郁结消了,也便无事了。昨晚歪打正着,刺客没能对你行凶,这也是上天对我大齐的庇佑。” 萧宇眨眨眼,他错过了一些信息差,萧玉婉这时候说起,让他有些不明白。 “阿秭是说昨日刺客是冲我而来的?” “本宫与朱侍中、裴将军以及众幕宾一合计,是如此认为的。” 萧宇的嘴咧了咧,真不知道这些高智商的社会精英是怎么合计的。 萧玉婉见萧宇满脸讶异,便解释道:“宇弟可能不知,昨晚杨华遇刺,此时已气若游丝,活与不活就在旦夕了。” 什么!杨华还活着! 萧宇差点儿喊了出来,他努力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定定地看着萧玉婉。 萧玉婉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许。 “昨晚最让本宫担心的还是宇弟,本宫住所附近埋有宫禁侍卫和禁军,万无一失。那那些刺客极为奇怪,他们入府之后好似知道路线一般,直奔北苑而去,直到听到杨将军被刺的消息,本宫才恍然大悟,他们定是觉得刺杀本宫无果,就去刺杀宇弟你了。” 萧宇一言不发,其实整个事件的进展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他想到昨晚潜回住所准备取衣服时的所见,那正好印证了萧玉婉刚才的描述。 一股暖流涌进了他的心头,同时一股羞愧感也让他有些无地自容,一时两种感情在他心底激荡,五味杂陈。 “晴雪为你哭了一夜。”萧玉婉瞥了眼萧宇,“她昨晚为你操劳奔波了一夜,并且她为了找你还擅闯了本宫的寝室,若非遇到本宫的侍女,她可能就被侍卫当刺客给杀了,那你就再也见不到晴雪了。” 萧宇哑然失语,他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萧玉婉淡然一笑:“宇弟,待你的侍女好些,她比那些表面上阿谀逢迎你的人更值得被你珍惜,或许这样对你真心的女子以后都不会遇到。” 萧宇拱手一揖,就要转身离去。 “萧宇,暂且别走!”萧玉婉喊道。 萧宇微微一迟疑,回头看向萧玉婉。 “昨晚的事情,本宫不再追究了,陛下和金城公主那边本宫也会想办法周旋,府内岗哨本宫也准备于今日午时让裴将军撤去。” 潘铎突然抬头:“公主,刺客尚未抓到!怎可随意撤去?” 萧玉婉没有回答潘铎,只是面带深意地望着萧宇。 “宇弟,若你身子无有大碍,近日可回自己府邸了。” 第47章 强令回府 萧宇的眼皮微微跳了跳,他讶异地望着萧玉婉那张平静但仍无表情的俏脸。 但萧玉婉的视线却在这时转向了一直唯唯诺诺站在一旁的潘铎。 她的语调明显较之前柔和了许多,再无泰山压顶那般的凌厉。 “驸马安然归来,做妻的也就安心了,烟花柳巷之地,非君子所往,望驸马自斟。” 潘铎面露惭愧,拱手又拜。 萧玉婉叹声道:“驸马也累了,大可回房休息,五年夫妻,若驸马真觉得与本宫无感,情缘已尽,与本宫和离也未尝不可。若不能相濡以沫……那便不如相忘于江湖。” 萧玉婉话中的失望与哀怨已经不言而喻。 萧宇愣了愣。 潘铎就像失去了骨架一般,直接摊跪在了地上。 萧玉婉不去看他们,她已从榻上起身,向厅门的方向走去。 当走到萧宇跟前,她突然停下了步子,沉声说道:“宇弟本次入府的目的,就是不说,本宫也是知道的。江夏王爷如今安好,本宫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们父子便可相见。” 萧玉婉说完就与萧宇错身而过,再没回头。 萧宇站在原地良久,他的思绪烦乱而复杂,如千万麻绳一般,越理越乱。 他看了眼依旧俯地不起的潘铎,心中亦是感慨良多。 他能感觉到潘铎是喜欢萧玉婉的,萧玉婉对他也并非无情,但他不明白两人的关系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到如此奇怪的境地。 平日里的潘驸马纵情山水,以丝竹琴酒为乐,却唯独不近一个色字,他看似不羁豁达,心中却也是百般凄苦,让人唏嘘。 想到这里,萧宇就想去扶潘铎起身,却在这时听潘铎低声说道:“世子,铎想在此多跪一会儿,请世子先行离开。” 他居然喊自己是世子,而不再是萧大郎了。 …… 朱异迈出了长公主府的正门。 抬头望天,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料来已到正午了。 他看了看左右,几名将领依旧跟在他的身旁。 他说道:“诸位将军,长公主要解除戒令,都带着你们的部下回营吧!一夜的折腾,真是对不住弟兄们了,抽空各营派些弟兄到本官府上来领些酒肉银钱,算是给下面弟兄们改善改善伙食了。” 这些将领赶忙谢过,也都纷纷恭维了两句。 朱异却连忙摆摆手,做出一副都是自家人无需见外的亲民姿态。 在众将的目送下,朱异爬上了自家的马车。 关上车门,坐定之后,他原本宽和的脸上再不见任何笑容。 他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疲惫与倦意在那一刻同时涌上他的心头,原本强行睁开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靠着车上的小几一手撑腮,就要小憩。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管事曹辰的声音。 “阿郎,翟五回来了,阿郎要见他吗?” 朱异猛地睁开了眼睛,眼露凶相,冷冷道: “在此不见,让他稍后到府上吧,在书房等我。” “喏……” 随着曹管事的离开,马车缓缓启动。 坐在马车上休息其实并不舒服,朱异的身子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微微晃动,他很快就进入到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昨晚经历的许多事情就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中不停闪过,并彼此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朱异感觉自己的眼皮依旧沉沉的,但他并没睡着,大脑正进入到了一种极为兴奋的状态,许多思绪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归纳总结开来。 一想到昨夜忙活了一夜,最终却没有什么所得,心里不禁就有些恼怒。 明明把长公主府邸都从里到外细细搜查了不知多少遍,就连犄角旮旯存放杂物的死角都没有放过,却单单寻不见刺客。 唯一的收获就是四件再普通不过的夜行衣,那应当是刺客穿过的。 一件在府邸北苑的假山后面,另外三件在一处不知名的花圃里面。 大半夜的折腾之后,这些人就人间蒸发了? 那能说明什么呢? 有人在此换过装。 那换装之人又会是谁呢? 那应当是有两个考虑。 无非一种是从外面跑进来的刺客,不知什么原因在府里换了衣服。 另外一种便是刺客就来自于府内。 想想这个夜晚在长公主府四墙外把守的那几队五卫军,都是他的心腹嫡系,对他都是极为忠心的。 这些精挑细选的精锐士兵整晚不干别的,就是肩并肩瞪大了眼睛盯着围墙,若有人敢翻墙而出,他们会不知道? 但整晚都没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人翻墙而出。 那就说明刺客行凶后翻墙而逃的可能性不大。 出不了院墙,那必定就该留在府内。 一直到这日晌午,府院内部的排查才刚刚结束,搜到最后也没见到过一张生面孔。 那刺客的排查范围就已经缩小到了“家贼”这个层面。 俗话不是说“外贼易挡,家贼难防”吗? 但让他不理解的是,当他把自己的想法与长公主禀报之后, 换来的却是长公主的直接否决。 他不同意从府院内部人员开始排查,而自己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戒备之心了。 并且对方立刻提出了停止搜查,将府内各暗哨伏兵全部撤去,恢复到同夏里大火前的那种状态。 对于长公主心中的盘算,朱异自然是心知肚明。 两人代表着朝内的两股势力,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是大齐帝国公开的秘密。 如今只能维持于表面的亲和和相安无事了。 对于昨晚的事情,开始朱异是抱有善意的,想以此为契机缓和与这朝内最大政敌之间的关系。 但最终还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长公主一定认为,这次刺杀是他有意安排的一个局。 但这次却真的不是。 他也曾经问过家中管事曹辰,但那个一直在帮他做着任何见不得光的事情的管事也予以否认,这波的刺客他并不知情。 既然如此,事情不让深究,他也愿意落得个逍遥自在,到时候也容易向皇帝复命。 但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依旧隐隐觉得错过了什么,而有两张画面总在他的脑中闪过。 一个是重伤昏迷的杨华,另一个是那些身首异处的护院家丁。 一想到这里,朱异心中又略微有些不安了起来, 杨华是被匕首刺伤,但那匕首刺入的角度极为异常,与其说是他杀不如说是自杀,这让朱异有些想不明白。 而那几个身首异处的看家护院,他杀的可能确认无疑,有谁能那么轻易地将人头削去得那么整齐,能有此手段的不是江湖上的高手,就是常年行军打仗的军士。 等等...... 朱异的心中似乎有了新的思路。 “难道他们和北朝至此没有断掉联系……” 他想起了那些人,自然那都是曹管事在暗中布的局。 只是想到了那些北朝的弃儿如今并没与他们的宗主国断了联系,他就有些惴惴不安。 想到这里,朱异猛地睁开了眼睛,充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突出眼眶,他牙根被咬得咯咯作响。指节都攥得发白。 那是一群无人能驾驭得了的草原苍狼,一股不可控的力量。 要么用他们杀人,要么就遭反噬。 反噬马上就要开始了, 朱异眼中杀机尽现。 那些人原本用完之后就准备除掉的, 不能再等了, 不如现在就除掉!免遭后祸。 朱异心中捋顺了这一点,他微微觉得心安。 那些人毕竟都是小喽啰,在那些人的背后真的想让杨华死的人会是谁呢? 朱异心中一一列举。 清河王元怿、广阳王元琛、高阳王元雍、任城王元澄、大长秋刘腾、车骑将军崔光、黄门侍郎元顺、领军将军元叉…… 这种名单朱异还能列出一堆一堆,他自认耳目众多,若想要杨华的命,这些人都有动机。 突然又一个影子在朱异眼前一闪,昨晚坐于潘铎外出马车上的那位女扮男装的飒爽女子。 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 就在永丰元年,当今陛下登基那年…… 他奉旨出使北朝, 洛阳城,崇训宫, 是她! 朱异心中一阵狂跳,他的一只手猛地砸到了车壁上,手掌鲜血直冒。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窗外传来了曹管事关切的声音:“阿郎,可是有事?” 朱异心急火燎:“我要见翟五!现在就要!” …… 长公主府,水云阁,闲庭小筑。 一缕阳光顺着窗棱射进了房间,照在了少女那白皙的脸上。 晴雪托着腮就那么坐在桌案前,歪着头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这一坐似乎就像坐了许多年一样。 外面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是飘过几朵浮云,几只飞鸟就那么鸣叫着在她眼前飞过。 如此安闲恬静的景致却完全让晴雪打不起精神,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两颊的泪痕依然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先前的发呆中略微回过神来, 垂目望向了狼藉桌案上那一打临摹过王右军字帖的宣纸,她细细抚摸, 斑驳的光影映照在那打纸上,所带来的温度似乎与小王爷的体温一般无二,温暖而让人安心。 他小心地整理,却有一张自那打纸中掉落,飘然落到了地上。 晴雪弯下腰,自桌底捡起了那张纸。 打眼一看,那张纸上的文字写得奇怪,又似乎是小王爷杜撰的那种简体写法,字体也并非竖排,而是自右向左的横排。 这种字,小王爷很早之前会用,但近些日子,他已经不再写了,而开始练习临摹王右军的字体,如今也小有所成。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了起来。 少女托腮望着窗棱,回想起了小王爷每日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当中,小王爷在长公主府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去花园散步之外,黄昏时分他常常坐在这里练字。 有时候也会发呆,长长的睫毛总会不时的眨动,眼神中似乎总有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发呆之后,他便常常立马提笔,风驰电掣般地在纸上写些什么。 但他写过的东西却从不让别人看, 他写完之后总会立马撕的粉碎。 而这张纸上的东西,似乎就是在昨日傍晚写下的,只是那时候小王爷着急出门而没有立马毁掉罢了。 跟着小王爷久了,晴雪大概也能读得出这些文字了。 她朱唇轻启,默默念出。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晴雪出自官宦之家,年少时也是有极好的文学涵养。 在遇到小王爷之前,他从没见过如此诗体,但这确实是极美的句子。 而她不明白,小王爷为什么每每写出如此佳句都会把纸张揉烂,不让别人去看。 但此时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眶突然红了,昨夜已流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泪水再次顺着她那光洁的脸颊缓缓流下。 她重读着最后那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每每看到这句,她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 她回想起种种过往,从世家大族官宦小姐到被人发卖为罪奴,她所经历的种种过往不堪的记忆又在那一刻回到了她的脑海。 对她最好的便是小王爷了,她会对她说,对她笑,百般呵护体贴,这是一个沦为罪奴的婢女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 而他应该也是最懂自己的。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晴雪惊骇,猛地抬起头来,那双温存的如水眼眸正定定地望着她。 她赶忙把那张宣纸放下,平复着心情,让自己在小王爷的眼里形象不是太差。 萧宇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张写着“怪诗”的宣纸,他没有责怪晴雪的意思。 “喜欢吗?” 晴雪微微点头,他的眼眶依旧红着。 “喜欢。” 萧宇淡然一笑:“我却不喜欢,太悲伤了。” “但写到了晴雪的心里,奴婢......奴婢喜欢。” “有多喜欢。” “喜欢得想要哭,写进了奴婢的心里去了,小王爷最懂奴婢了。” “若在那个年代,你一定会喜欢那位老爷爷吧!” 又是老爷爷,晴雪眼露诧异,他不明白小王爷每每有佳句出口,却从不为此沾沾自喜,总是说是一位位老爷爷所作。 “这首《朴算子》她也喜欢,但我却觉得不喜欢,但这意境确实是绝佳的,苏老爷子的词果然......” 小王爷又在说一些让她听不懂的话了,他总是说那个"她"与她极为相似,那个她又是谁呢? 萧宇的脸上突然满含笑意,那笑容真挚而温暖,晴雪居然看得有些呆了。 “晴雪,谢谢你,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少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眨着那双清水眸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但小王爷已经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 在这树影斑驳的晚春午后,时间已经停留。 第48章 将进酒 在黄昏之前,又是一道诏旨来到了永宁长公主府,萧玉婉奉旨又要着急入宫,至于什么事情只有入宫之后才能知道。 在她离开之时,恰好萧宇和晴雪自湖边回来,在二道门外远远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她或许也看到了萧宇,在上车之前身子稍稍有些停顿,才在传旨宦官的催促下她才进了车厢。 车轮滚滚转动,由众多护卫和仪仗的簇拥的马车缓缓向着落日的地平线方向进发。 孤雁在天空翱翔,晚霞如血般壮丽。 萧宇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队伍消失在了远方那个拐角。 但不知道为什么,萧玉婉登车时的那么背影就像印在了萧宇的脑海中,永远难忘。 那单薄的身影让人看着心疼,谁能想到就是如此纤弱的肩膀扛起着大齐帝国的半壁江山,如此女子让男儿都觉不如。 这时,萧宇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晴雪那双清水眸子正望着他。 “小王爷,天快黑了,咱们回去吧!” “唉。” 两个身影这才踏着满地的金黄,走在回去的路上。 天色很快转暗,府邸华灯初上。 用过晚饭,萧宇和晴雪在“闲庭小筑”外的荷塘边喂了会儿鱼,聊了会家常。 他想在明日回府前再去见见潘铎,不知这次离开多久才会再见。 晴雪点点头,说这是应该的。 她掀开衣柜,为萧宇换上一件新的长服,又重新梳理好了头发。 萧宇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晴雪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小王爷和驸马都尉应当有很多话要说,要是奴婢在身边的话,恐怕有些话驸马都尉就只能说一半留一半了。不如小王爷自己去吧,奴婢就像往常那样,搬把胡椅,在院子里赏着月,等小王爷回来。” 萧宇伸手抚了抚晴雪鬓角稍微散掉的发梢,少女淡然一笑,那笑容恬淡而美好。 “早去早回,奴婢就在这里等小王爷回来呀!”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眼前的人儿突然在他眼中穿越了时空, 那个冬天,一身现代服装的雪晴在家门前也对魂穿前的萧宇说过同样的话。 “早去早回,我就在这里等你这头猪回来呀!” 雪晴的音容笑貌在这一瞬与晴雪穿越时空般的重合。 萧宇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模糊,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出。 晴雪一脸不解,她眨着眼说:“小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萧宇却又一次地将她深拥入怀,晴雪发梢上那淡淡的清香充斥着萧宇的鼻腔,让他无比的着迷。 “小……小王爷……” 晴雪就那么被动地被萧宇紧紧抱着,一动也不敢动,她被压得胸口都有些喘不过气,但她能感受到小王爷的心跳。 虽然被这么紧紧抱着有些不舒服,但晴雪还是喜欢的,那让她感到无比的心安。 …… 萧宇离开了水云阁,独自走在了通往前院的青石小路上。 他没有打灯笼,一路踏着月光而行。 只是没走多远,就见一串灯笼自前方飘然而至。 走近了才见到灯笼上的“金城”二字,想来这是遇到金城公主萧玉蓉了。 想来杨华是金城公主钦点的驸马,昨晚杨华“遇刺”,现在仍生死不明,在这里遇到萧玉蓉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在想,去找潘铎之前不如先去看看杨华怎么样了。 正想到这里,突听前面传来了一个女子泼辣的呵斥声:“喂!前面挡路的是不是眼睛瞎了,没看见我们长公主的灯笼吗?赶紧让开!” 萧宇不愿与女子计较,闪身站到了一旁,给他们让出路来。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责备道:“春奴,休要在此放肆,这里是我阿姊府上,并非咱们家里,对人莫要无礼,快去道歉。” 那是金城公主萧玉蓉的声音,只是那软糯的声音中充满了疲累。 “哼,长公主就是对下人们太好了,要不怎么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踩到主子的头上拉屎撒尿呢?” “休要胡言,春奴,向人道歉。” 那个叫春奴的婢女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就在萧宇身前过去了。 萧宇微微皱皱眉。 但另外一盏灯笼突然在他跟前停下了。 红彤彤的灯光在映出了他的面容的同时,也映出了萧玉蓉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容颜。 萧玉蓉朱唇微微张了一下,一脸惊讶之后,赶忙福身行礼。 “兄长!” 原本出言不逊的女仆“啊”了一声,便也没再说话。 萧宇并不去理会那个冒犯自己的女仆,只是一脸温和地望着萧玉蓉:“公主是来看杨将军的吧!” 萧玉蓉默默点头,她的鼻子抽了抽,努力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出来。 萧宇见状不禁叹了口气:“我正是去看杨将军,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杨郎……杨郎他伤得很重,至今还没醒来,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该用的汤药、金创药都用上了,也施过针,都说凶险,能不能走过这鬼门关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萧玉蓉说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抽泣着,眼泪又开始往下流。 这让萧宇看得有些心酸,他也只得拍了拍萧玉蓉的肩膀。 “公主莫哭了,杨将军半生坎坷,如今弃暗投明,入我南朝正当宏图大展,怎会因小小刺客而毁去半生气运?我相信杨将军一定会挺过来的,我家玉蓉妹子还要他做咱的乘龙快婿呢?” 萧玉蓉一脸感激,使劲点点头。 “借兄长吉言,杨郎一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 “带我去看看杨将军吧!” “兄长请!” 在萧玉蓉一行的指引下,萧宇再次来到了杨华独居的那座小院。 走到门前,萧宇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依稀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只是觉得那几个护院真是死得不值。 迈进院门,就见屋内灯火通明,与昨晚的凄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现在的门前多了几个家丁护院,四合院内,三个白须老者正在月下窃窃私语,看他们的模样应该就是太医院里的太医了吧! 有太医见到金城公主去而复返,赶忙迎了过来欲问缘由。 但这几人见到萧宇都不禁一愣。 也就是这片刻之间,有个太医突然叫了起来:“诶,快看,这不是江夏王爷府上那个傻世子吗?老夫给他瞧过病!” 其他两个太医仔细看过之后也都纷纷称是。 萧宇眉毛皱了皱,走到哪儿怎么都有那么多人认识自己呢? “老夫曾对江夏王爷断言,世子的心性能如六岁小儿一般那便是神佛保佑了,不知世子现在病情如何了,老夫可为世子再诊治诊治。” “我看大可不必了吧!”萧宇咧着嘴笑了笑。 “怎可如此讳疾忌医!” 那位太医一认真起来,似乎就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他捋着全白的山羊胡子,硬要为萧宇瞧病。 萧玉蓉面露悲色,无奈地摇摇头:“兄长此次专为探望杨郎而来,各位阿翁就不要捣乱了,若要给兄长瞧病,来日方长吧!” “捣乱?怎是捣乱?” 那位认真的太医一脸不满,似乎也顾不得对方皇亲国戚的身份。 直到另外两位太医拉了拉他,指了指杨华的房间,他方才作罢。 萧玉蓉不动声色地对萧宇使了个眼色,萧宇会意,这才往屋里走。 萧玉蓉的几个家仆就那么守在门前,不让任何人走近。 萧宇一进门就摇了摇头:“那些太医认真起来真是可怕……” “人家是郎中,给人瞧病的怎能不认真呢?”萧玉婉淡淡一笑,但想起杨华生死未卜,她的笑容又很快消失了。 两人来到屏风后面的床榻前。 杨华面白如纸,双目紧闭,正躺在榻上,他的双眉总是微微皱着,眼皮也总在微微跳动。 而床榻周围都是一片狼藉,几个染血的水盆和数不清的绷带散乱地放着,还有一些没喝完却冷掉了的汤药。 总之,整个屋子都弥漫在一种药草和血腥融合的奇怪气味之中。 萧宇站在榻前望了杨华许久。 萧玉蓉为她未来的夫婿盖了盖被褥。 不多时,萧宇正要告辞离开,却突然听到杨华咳嗽了两声。 萧玉蓉赶忙俯身去看,而杨华就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起初无神而迷茫,直到看到萧宇才突然多了几分亮光,他挣扎了两下,似乎想要坐起来。 萧玉蓉见状,赶忙安抚他不要乱动,又起身要到屏风外要去喊太医。 “公主莫喊太医了……”萧华无力地说道。 萧玉蓉微微愣了下,便点头回到榻前。 “呵呵……让公主担心了,末将深感不安……” “杨郎,那时到底怎么回事?” 杨华不语,只是默默摇摇头。 萧玉蓉见杨华不说话,眼中带着些许的悲戚。 又过了一会儿,杨华才对萧玉蓉说:“公主,末将自觉与江夏王世子投缘,想单独与世子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可,当然可。”萧玉蓉缓缓答道,她看向站在一旁的萧宇,清澈眼底似有复杂心情。 萧宇冲萧玉蓉点点头:“公主放心,我会看好杨将军的,若有事,我马上叫公主进来。” 萧玉婉轻叹一声,她再看了一眼杨华,眼中虽然不舍,但她还是出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又陷入到了死一般的沉寂。 孤灯之下,两人默然无语,对望了许久。 片刻之后,萧宇说道:“杨华,无论什么人问,你只说被人偷袭,不知刺客是何来历便可。” 杨华并不回应,只是低声问道:“她还好吧!” “嗯,她还好,她应该已经脱身了,如果你想问她现在在哪儿,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但这个回答让你最满意,是吗?” 杨华笑了笑,他双眼向上望着房梁,一脸怅然。 “杨华,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为别的,为你自己!北朝的那个杨华已经死了,在她胡仙真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们两不相欠了,明白吗?” “原本我已做好了求死的准备,能在仙真面前死去,我心愿已足。” “但你没死!杨华,我也不会让你死,你是个值得敬佩的英雄,堂堂男子汉,何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后半生你要为自己而活。” 杨华眼露鄙夷:“杨华心如死灰?你想说什么?” “你可喜欢金城公主,我南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为什么要问她?”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儿时的她并不乖巧懂事,甚至娇纵跋扈,我甚至很讨厌她,但她现在变了,或许经历的事情多了才让她变了,她待人很好,心肠也很软,或许她总是被人欺负,但她懂得惜福,她珍惜自己的生活,珍惜自己的爱人,她会成为每个南朝男子最想拥有的贤内助,她会支持她的爱人去建功立业,大展抱负!” “小王爷,您是在为金城公主做说客?” “她没让我做说客,我只是觉得我萧家的姑娘不错,别让你委屈了她!你若让我阿妹受一点儿委屈,我这做兄长的饶不了你!” 杨华脸上闪过一丝讥笑:“呵呵……她的兄长不是庐陵王吗?庐陵王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死在了你们当今皇帝的手里,呵呵……” “她姓萧,我也姓萧,她喊我一声兄长,我就要尽一个兄长的义务!杨华!胡仙真到底何等之人你会不知?像你这样的男子,做他榻上之宾,在北朝到底还有多少?她的心里除了权利和天下,还有其他的吗?若你无用,她抛弃你如扔一块抹布!你可要想明白!” 杨华闭上眼,默默摇摇头:“小王爷请回吧!末将累了,不愿想这些。” 萧宇胸廓激烈起伏着,他虽然劝说杨华忘记胡仙真。 但在他的心里,那媚骨天成的北朝太后何尝不是那个致命的诱惑? 昨晚的一夜云雨,他的童子之身到底给了谁,恐怕他自己说不清楚。 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那位北朝太后要慢慢蚕食他的手段的开始。 “那就打搅杨将军休息了,只望杨将军早日康复。” 说罢,萧宇转身离去。 萧宇背后,杨华咧嘴苦笑,绝美容颜变得扭曲异常,但他努力不去发出一点儿声音。 走到门前,萧玉蓉一脸探求地望向了他。 萧宇拍了拍少女那瘦削的肩膀,留给她一个兄长才有的坚定微笑,便只身离开了。 走在孤寂的路上,萧宇的心思却依旧在杨华和胡仙真身上,或许自己与这两人,尤其是那北国太后的羁绊仍在继续。 一路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长公主府的正厅,若无事应当在这里能找到潘铎。 但还没走到院门,就听到一阵骚乱的声响。 萧宇正在好奇,就见到几个护院正搬着梯子从他面前匆匆经过。 “这是怎么了?”萧宇问道。 一个下人认识萧宇,赶忙答道:“回小王爷,我家驸马一时想不开跑屋顶上去了!” “啊!跑屋顶上干什么?” 这会儿没人应答,那个下人早随着同伴一溜烟地跑了。 萧宇觉得事态不对,也赶忙往前跑了一阵。 就在长公主府的正堂外的院子里,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许多的人。 一众家仆幕宾都抬着头往高大的屋檐上看,只见一个身影一手拿着个酒壶,一手扇着刀扇,在屋顶上走钢丝一般地来回走动,那正是驸马都尉潘铎。 他一边走一边醉醺醺地吟诵着当年曹孟德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萧宇看得真为他捏一把汗,又想起他有夜盲症,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更是为他提心吊胆。 “驸马,快下来呀!上面危险!”突然有人如此喊道。 这可气坏了萧宇,他看不见,你让他下来,那纯粹就是想要他主人的命啊!这种家伙该拉出去打死! “浑蛋,吓喊什么!你不知道他啥都看不见啊!”萧宇出言制止。 这一喊,原本在屋檐上“走钢丝”的潘铎突然定住了,一动不动。 随着潘铎的一动不动,下面的幕宾、家仆、护院、婢女也都纷纷安静了下来。 “萧大郎?你来啦!我正等你!”潘铎突然欣喜地喊道,“快上来,快上来陪本驸马喝酒?” “下来喝!”萧宇喊道。 “那我就跳下去了!”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呼。 萧宇赶忙出言制止:“可别,我这就上去!” 几个护院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梯子,他们就是想不明白自家主人是怎么爬那么老高的。 萧宇有些恐高,那就是他穿越前服役时当不了空降兵的原因,这会儿他的小腿还直打哆嗦。 上了屋顶,他几乎是靠着屁股慢慢挪着身子往潘铎那边靠。 “是萧大郎吗?”潘铎看不清,但他的耳朵好使。 “是啊,马上就过来啦,你等等!” 没想到潘铎在屋顶如履平地,“塔塔塔”几下就来到了萧宇跟前,一屁股坐下。 “今晚的夜景真是不错啊!”潘铎赞叹道。 萧宇皱皱眉,望头顶看去,一轮弯月恰好就在此时冲破了云层,露出一抹皎洁。 “萧大郎,喝一口!” 萧宇还没反应,就被潘铎灌下了几大口。 那酒醇烈,没过多久萧宇就上了头,也轻飘飘起来。 “萧大郎,你有才情,我不如你,第一次就是那个什么一蓑烟雨任平生把我震撼得不要不要的了,后来……那几个也马马虎虎,今晚有月有酒,酒管够,你我二人在此,再拿首诗出来。” “好!”萧宇满口答应。 “那做什么诗呢?” “我先声明,我不会做诗,我……只是诗歌的搬运工……我看看哪个老爷爷今晚在……” 萧宇迷迷糊糊地又给自己灌了几口酒,这东西越喝越爱喝,越喝越上头啊! “来,《将进酒》!” 潘铎赶忙拍拍手,顺便向下边做了一个烘托气氛的动作! 众目睽睽之下,萧宇拿起酒壶,歪歪扭扭地在房檐上走,看得下面的人直提心吊胆。 他突然又猛灌了几口,酒上头了,诗也来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哈哈哈……哈哈哈……” 萧宇狂笑不止,将手中美酒掷于夜空,化作那壮丽无际的星河。 “好!”潘铎猛地拍手,“有谁拿笔记下来了?” “我记着呢!就是不知道写得对不对!” “好!” 下方那些才华横溢的府上宾客也都激动地直拍手,把气氛烘托到了最为热烈。 只是有人小声问道:那岑夫子、丹秋生是何许人也? 第49章 生如草芥 酒果然是一种好东西。 有它就能让人释放心底的感情、欲望,让人在释放中找到真正的快乐,找到自我精神的升华。 恍惚间,萧宇是这么认为的。 美酒在怀,一夜的欢愉让他如在天上云间,最后是如何回到水云阁,回到晴雪身边的,他自己根本就记不清楚。 只是就醒后,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那晚他兴致上来了,坐在屋顶上和潘铎一壶壶地拼酒,扔掉的空酒壶“噼里啪啦”地落在院中,碎了一地。 喝高兴了那就话多,话多那就少不了锦绣文章。 萧宇他厉害,每每出口成章,技惊四座,不知道一夜之间就作出了多少“旷世佳作”。 后来听潘铎说,那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直让他心潮澎湃,要不是家丁拦着,他就准备仗剑走天涯去了,听到这些,萧宇也只能呵呵了。 而在那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身子下的屋檐底下,一个极度爱好诗文的幕宾一直都在奋笔疾书。 萧宇喝了大半夜,在屋顶上来回走了大半夜,嘴里的诗句也念了大半夜。 那可真把那幕宾累得够呛,起初是字字珠玑,再往后好诗句越来越多,他便就有些欣赏疲劳了,慢慢惫懒了。 即便如此,他也强打精神,认真记录。 只是后来那一首一首地誊写成册,也够人家忙活到第二天中午的了,还不知道记得正不正确。 而那些诗文佳句也很快流出了长公主府,在建康城的文人雅士间广为传颂,甚至造成了文坛的一场轩然大波,但那都是后话了。 总之听到别人碎碎念着那晚的经历,萧宇都是默不作声,只觉得汗颜,他总对人说那都是酒后胡说八道,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但在外人看来只当这位小王爷清醒状态下为人谦虚低调,不喜张扬。 再往后就听说自己彻底断片儿了,直接脑袋着地,滚着滚着就从屋檐上掉了下去,那可惊呆了在场所有人,那也包括了驸马都尉潘铎。 好在屋檐下都是人,几十上百只手同时伸向半空,要去接人。 好在有惊无险,萧宇那一百来斤的身子最后被一个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浆洗娘子给接住了。 那娘子五大三粗,壮得像头母牛,又软得像团棉花,就因如此,才没让他落得个“骨断筋折”的下场。 但是听说之后,萧宇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到屋顶上喝酒去了,尤其是跟那位潘驸马。 总之这断片儿之后的这一觉睡得着实很沉。 但迷迷糊糊间还是被一阵繁杂的吵闹声给扰醒的。 萧宇搓了搓睡眼惺忪的眼睛从睡榻上爬了起来,恰好几缕阳光顺着窗棱照在了他的脸上,那灿烂的金光耀得他还是睁不开眼。 他迷迷糊糊地望向了窗外,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好像是几个家仆小厮正在搬运什么沉重的东西。 萧宇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他准备倒头再睡,恰好看到晴雪正背对着他在收拾衣物。 他突然想起了今天就该打道回府了。 他惫懒地喊了声:“什么时辰了?” 晴雪面露惊讶,她回过头来。 “呀!小王爷,您醒了!” 只见晴雪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精神却很好,那双好看的秋水眸子正含笑地看着他,看来这丫头昨晚又被自己折腾得一夜没睡好。 “辰时才刚过,小王爷。”少女的眼眸瞥了眼窗外,“天色尚在,小王爷昨晚又喝了那么多酒,回来后又哭又笑,还吐了大半缸,一时精气神还没回来,不如再多睡一会儿,等奴婢和小厮们把东西都收拾妥帖后,再来喊小王爷。” 萧宇满脸幸福地笑了笑,伸展了下腰肢,又躺倒在床上,抱着锦被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就该回去了呀……” 晴雪话中带笑:“小王爷这是不想回去的意思吗?” 萧宇望着天花板,眨眨眼:“这里呆得久了,还真的不想走了……” “今天一早崔管事就到长公主府里来了,说要接小王爷回去。” 萧宇色一变:“为什么是他?” 晴雪似乎没有注意到萧宇脸上的变化,依旧埋头在叠着衣服,嘴里说道: “昨日午后,长公主就差陆管事去咱们王府报信儿去了,可能是知会到了崔管事。” “他还没死?” 晴雪手里的动作稍一迟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回头看去。 “小王爷,您刚才说谁没死?” “我说他崔八两为什么还没死。” 晴雪一脸讶然,小王爷平日里待人和气,与谁说话都是温吞如玉的性子,今天怎么会咒骂起府上管事来了。 但是有一件事她之前隐约听人提过,只是那时候听得匆忙,也不是很真切。 那就是之前从鸡笼山回府的那天,小王爷真的把崔管事打了,并且下了死手,把脸都打得不像样了。 她自然是没有亲见,只当是讹传,有人在故意夸大。 但看到现在小王爷那副恶狠狠的表情,她不由地信了三分。 萧宇似乎是上了脾气。 “黄管事呢?他为什么不来?” “奴婢……奴婢不知。” 萧宇气呼呼地一个翻身就背对着晴雪躺下了,又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 晴雪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睛,眼神恬静而柔和,她继续低头又去叠衣服了。 之后有三两个小厮到门前问话,晴雪不放心他们的行事,便跟着他们出去了。 直到日上三竿,少女才从外面回来。 进门就发现自家小王爷依旧原来那个姿势背身躺着,只是锦被没有像之前裹得那么紧了,估计又睡过去了。 她抹了抹额头的细汗,如往常小王爷不在时的那般,轻手轻脚地搬了把胡椅来到了院中,坐在池塘边上喂锦鲤。 只要屋里传出些声音,晴雪就会放下鱼饵,探身往里面看。 只是小王爷依旧背对着自己,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晴雪正在疑惑自家小王爷这是要干什么,就见到一个熟悉身影从院外走了进来。 晴雪赶忙起身,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 来人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裹着宽大丝袍,踩着木屐“嘎哒、嘎哒”作响。 见晴雪就问:“萧大郎呢?” 晴雪眨眨眼,她还是第一次见潘铎如此模样,她疑惑这位驸马都尉什么时候也开始服食“五石散”,他这样子倒像是在“行散”。 晴雪顾不得心中的疑惑,福身行礼。 “驸马,小王爷还没起床呢?” 潘铎看看天,这都时辰了,还在赖床。 一种恶作剧的想法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她冲着晴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甩掉木屐,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萧宇背后,准备去掀萧宇的被子。 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萧宇突然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一脸错愕的他。 “潘驸马,你这是干什么?” “哈哈……”潘铎只是干巴巴地一笑,“叫你起床啊!” “我一直没睡,在这里躺着想事呢!” “想什么,舍不得我这姊夫?”潘铎又开始自我陶醉了,“萧大郎,咱们相处良久,我一直都有种相见恨晚之感,我知你心,不必多言,若你愿意,做姊夫的随时都愿意去你府上陪你。” “打住!打住!”萧宇一脸嫌弃地推了推潘铎,“我再次声明,我是个直男,跟你这种涂脂抹粉剃体毛的男人不是一路。” 潘铎并不生气,眼神依旧暧昧。 “崔八两又来了,你也不让你府上的人拦着点儿?”萧宇有些不耐烦地说。 “崔八两?”潘铎皱着眉,“崔八两……你说得可是你府上那个奴大欺主的管事?” 萧宇一脸不满地盯着潘铎。 潘铎却不以为然:“不是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他不仅冲我礼貌恭顺,还给本驸马送来了拳头大小的一箱夜明珠,萧大郎,你心不心疼。” 萧宇对一箱夜明珠到底有多值钱根本就没什么概念,但他对潘铎对那恶奴的态度感到恼火。 “只要他来,我就不走了!”萧宇说着卷着被子躺了下去。 潘铎坐到了床榻边,笑道:“本驸马倒希望你在这里住着,就怕长公主想让你回去。” 潘铎一提萧玉婉,萧宇便又缓缓坐了起来,一脸不快地坐到了潘铎身前。 潘铎望着门外的池塘,一改往日的随性,淡淡地说道:“萧大郎,你可知那崔管事的底细?” 萧宇摇摇头。 “那日在王府里你为何打他?” “自然是他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设公堂,打死了本府二十多个下人,这样凶残暴虐之人,着实可恶。” “那他可有错?” “自然有错,生命诚可贵,他却把人命看得如草芥般一文不值,稍有不对,轻则打残,重则杖毙,如此践踏他人生命之人怎不可恶。” “萧大郎真是如此想事?”潘铎瞪大了眼睛望着萧宇,那眼神似乎是在看一个异类。 “没错,这就是我心中所想。” “哈哈哈哈……”潘铎突然放声大笑,“萧大郎,先不说对错,回到刚才那个议题,你可知那崔八两的底细?” “不知。”萧宇想了想,一脸疑惑地望向潘铎,“潘驸马知道?” “姑且不论我知不知道,原本你在府上打了他,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并且把他在你府上的权利都分配了出去,若在常人看来,这位崔管事威信尽扫,应当已经失势了才对。若真是如此,那今日来府上迎接你回府的怎会是他?” 萧宇觉得潘铎说得似乎在理。 “驸马的意思是说,即使我打了他,甚至把他往死里打,只要没把他打死,那我之前无论如何打压他,不仅没能撼动他在我江夏王府的地位,还会让我在府上威信扫地?” 说到这里,萧宇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潘铎微微一笑:“威信扫地就现在看来还不至于,你那些随从护院对你还是很忠诚的。” “那驸马的意思是说,在江夏王府,我的身份只是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犯人?而像崔管事这样的人则是看守牢狱的狱卒,他们随时监控着我的一举一动,真正能扳倒他们的不在王府中,而是一股凌驾于王府之上的势力。” 萧宇没有往下说,能凌驾于王府之上的那就只有台城了,或许一直牵引着崔管事的就是高坐龙椅那人。 越往下深思,萧宇越有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 “萧大郎,你为人热忱,不拘礼法,不慕权贵,却总是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你刚才所说的倒让本驸马眼界大开,呵呵……本驸马一直视你为知己,正因如此,作为旁观者的我,有些事情不得不旁敲侧击地提醒你。” “呵呵,潘驸马不也是个怪人吗?” “怪人?呵呵……”潘铎站起身,走到窗前,喃喃自语:“我潘铎空有凌云之志,不也是这笼中之鸟吗?” 他回头看向萧宇,眼神睿智而尖利:“萧大郎,我观那崔管事并无大错,他所做之事无非是王侯士族家最常见的杀人立威了,有些刁仆觉得主幼好欺,所做之事本就玩忽职守,背离家法,本就该杀,崔管事只是在为你杀人立威罢了。而你却打了崔管事,这就让那些一直在维护小王爷在王府权威的那些人寒心,自然那些人维护小王爷的权威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既得利益,就如那崔管事,只要小王爷威信尚在,他便可以在府上呼风唤雨,换言之你们才是利益共同体。 “而那些慵懒懈怠、投机耍滑之辈虽然得到小王爷的庇护,但也未必感恩,他们会觉得主人软弱好欺。如果那样的话,那些下人就真的不会太把你放在心上,到时候你江夏王府的利益体系就会崩塌,人人都不惧怕你,那就真的完了,到时候王府不再是你潘大郎的王府,所有家奴只会把你当成个摆设,甚至那些奸佞小人会真的踩在你脖子上拉屎撒尿。” “哎……” 萧宇叹了口气,这就是阶级问题了,潘铎未必说得都对,但时代的局限性能让他想到这些也是不容易了。 潘铎继续说道:“但你打了他也有好处,你也在立威,让那些想要带你行使主家权利的上层家奴知道他们的少主也不是好欺负的,关键是要把握好那个度了,不可矫枉过正,也不可过犹不及。” 萧宇想了想,之前对崔管事的怒意似乎平息了许多。 “姊夫,肺腑之言宇铭记在心,回去之后,我还得好好想想。” “有什么可我想。”潘铎白了他一眼,“有些人天生高贵,有些人生来就如草芥浮萍,那是命数。萧大郎,你贵为我大齐帝国最尊贵的小王爷,在这乱世,你何须对那些如草芥般的贱奴心存怜悯?若你真的要管,大齐帝国食不果腹者何止百万,今日流民造反,明日又是天师道闹事,如何管得过来?对弱者的怜悯,便是你最大的弱点,那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不要忘了萧大郎,你所生存的时代便是如此……” 萧宇摇摇头,他无法接受这种观点:“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命怎会贱如草芥?” “天赋皇权,我们这些人都是命中注定,出身于高门世家,上天赐予我们兼济天下的责任,而不是让我们慈心泛滥,整日对着那些渺小的生命伤春悲秋。除了我们这些阶层,其他生命皆一钱不值!” 萧宇瞪大了眼睛望向了潘铎,这一刻他觉得这位风姿卓约的男子是那么的陌生。 时代的局限性,以及生活的环境背景,有这种想法也情有可原。 而萧宇是个魂穿者,他看世界的思维必然与这些古人不同了,但他也不能就此看轻像潘铎这样的人。 萧宇没有再反驳,他意味深长地深吸了一口气,便对着潘铎深深一揖。 潘铎一脸平和,回以一礼。 “姊夫,我走了。” “嗯。” 萧宇说完就大步向外走去,一股让人心惧的强大气场油然而生。 呆在院子的晴雪目视着萧宇,她被萧宇身上突如其来的气场给惊了一下,便赶忙跟在他的身后。 萧宇走出云水阁,就见三两精致的包厢马车停在了路旁。 一个容颜尽毁头戴面具的男子带着一众下人肃穆站在台阶之下。 萧宇走到那人跟前,傲视着那插手低头的丑陋管家。 “小人……小人,崔八两迎接江夏王世子回府。” “崔八两……” “小人在。” “若再有下一次,本世子照样会打你,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崔管事身子微微抖动,他正要开口。 那位江夏王世子已经迈着龙虎之步与他擦肩而过。 “自己知道,无需说出来!” “喏。” 第50章 干戈玉帛 三辆马车缓缓驶过了永宁长公主府西面侧门外的那条街道。 晚春时节春意盎然,路旁杨柳青翠,人流如织。 萧宇顺着车厢窗户的缝隙向外看了看,他还是没明白为什么是三辆包厢马车来接自己。 除了自己之外,就只有晴雪算是个女眷,但她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就可以了。 而府中地位最高的崔管事也不在车上,他一直徒步跟在自己车窗的外面,和张护院偶尔说些什么,倒是张护院一脸恭敬,不时频频点头。 萧宇将视线收了回来,见坐在旁边的晴雪正冲着自己微笑。 真不明白古人出行时的哪来的那些排场,多出两辆马车那就纯属是浪费了。 当马车行进到同夏里东南边的一个繁华的路口时,马车稍微停了停。 萧宇又看到崔管事和张护院在那里说了些什么,最后马车一掉头就要往北边转。 萧宇眉头微皱,敲了敲车厢的侧壁。 马车立马停下,就见崔管事和张护院同时出现在了车窗前。 萧宇问道:“一路上就听你们嘀嘀咕咕,可有什么事?这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开始转道,这是要去哪呀?” 自从上次崔管事被萧宇暴打之后,他在府中的姿态便放得很低,跟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这一会儿见主人问话,他赶忙恭敬答道:“小王爷,张护院方才跟小人说起过来时的一些经过,那春和坊乃是法外之地,万万不可再走了。为了小王爷的安全,所以老奴自作主张,向北走佛陀里和斗场里,只多半个时辰的脚程就能回府了。” 张护院附和道:“是啊,是啊,佛陀里有建初寺,香火甚旺,街市也繁华,斗场里有斗市,可以看斗犬和斗鸡,若小王爷喜欢热闹……” 萧宇眉头皱了皱,他丢下一句:“走春和坊,沿街买些米肉。” 说完,萧宇就将车窗关上。 张护院一脸讶异,他张着嘴欲言又止,眼巴巴地望向了崔管事,今天小王爷怎么看都跟之前不太一样。 崔管事却不动声色,冲着驾车的马夫喊道:“老郭啊,掉头,咱们走春和坊!” …… 春和坊的坊牌门楼依旧破破烂烂,一排木栅在坊牌之下往南北蔓延,将这法外之地围城一圈。 这里到处都是残砖断瓦的破败景象、几条久未疏浚的水沟在这残垣断壁间蜿蜒,黑绿色的脏水在阳光下泛着异样的光,在午后阳光的炙烤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东方老正坐在一处较高的断壁上,啃着一块干巴巴的蒸饼,举目注视着领地里的一举一动。 就在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一群自称是相州来的流民不知道怎么就闯入了到了他的地盘,偷了些东西,还跟他的手下发生了争执,最后造成了械斗,双方都死了人,最终他带人还是把那些无知的外来户给赶了出去。 记得对方离开前放了狠话,早晚要回来,还要把他们青州帮杀得片甲不留,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建康城。 东方老也并不是吃素的,他撂了句更狠的话给对方,让对方悻悻然而归。 但一回头,望着那些从青州起就陆续跟着他越过长江来到这江左之地的男女老幼,他的心情还是复杂的,他做梦都想着给这上千号人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只是理想与现实总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唯一能让他有些盼头的也就只有那位小王爷了。 但就在小王爷离开的那个傍晚,同夏里大火蔓延了大半个天边。 他带着一众老小趴在瓦砾堆前看了大半夜,只是觉得那红彤彤的半边天比那上元灯节的花灯会还要艳丽。 再后来就听说了江夏王府的这个“傻小王爷”满街乱窜,被本要去刺杀永宁长公主的刺客歪打正着地给刺伤了,在长公主府里躺了大半月,好像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床榻了。 听得他是一阵捶胸顿足,既是为了江夏王爷的那份香火情难过,也是为了那上千衣食无着的父老乡亲惋惜。 但他内心的执念却从未掐灭,他与那小王爷的约定也在如约进行。 无论是外出乞讨的孩子还是去渡口闹市卖苦力的青壮,只要是有人口集散的密集地,总会见到一些衣着破烂操着一口北人口音的男女一有闲空就到处打听那些有关北朝候官的消息,这不禁让人起疑。 而东方老也是关心小王爷情况的,他曾经带着两个手下去过同夏里。 但在戒备森严的长公主府门前也是没有办法,笑脸而去,还没张口就被一身重甲的禁军士兵用长戟直接给轰了出去。 没办法探知里面的情况,东方老只好在往后的日子里每日都爬得老高。 在那最高处对着西边的繁华里坊望眼欲穿,只希望小王爷能够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最起码,这也能让江夏王爷他老人家安心不是? 东方老啃着胡饼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到下面有人在喊他: “阿兄!阿兄!” 东方老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儿被蒸饼噎住了,赶忙打开水袋猛灌了两口,从残垣上往下探了探头,正想开口就骂。 就见自家一个叫张阿宝的兄弟正伸着脖子往上叫道:“阿兄,有上门的肥猪,要不要宰啊?” “肥猪?” 东方老眯眼向西边望去,只见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一行三辆马车在二十来个护院家丁的保护下正望这儿缓缓而来。 一般而言,单个在这里经过的普通行人,东方老这帮子人一般是不会打他们主意的,本身一般路人身上也没几个大钱,不值得他们去劳师动众。 要是对方人数多了,他们一般也会犹豫,谁知道碰到哪个达官贵人,别给自己惹来麻烦才好。 他们的目标则都是介意两者之间的,而眼前这三辆马车则有些模棱两可了。 这样的买卖这些日子好像也没做过,眼看原先的存粮到现在就要见底了,再不打劫就没有余粮度日了。 “怎么办?”张阿宝问道,“干还是不干!” 很快残垣下面聚集了不下二十个青壮,其中有一部分过去也是扛锄头的,如今被环境逼得也愿意去做那些拦路打劫的勾当。 总之,在这“侨民坊”里拦路抢劫,只要不闹出人命,廷尉署、丹阳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落得个消停。 “干!”但东方老又挠了挠长虱子的脑袋,想了想,“先看看,再决定干不干!” 如往常一样,东方老手底下很快就就聚集了六七十号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青壮。 他们像往常那样借着地势躲在各处的残垣之后,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东方老从一处断墙的残窗里往外望去,只见三辆马车依次向着他所在的方向缓缓驶来。 有饿得发慌的老幼已经端着破碗上前讨要吃食。 这户人家的护院家丁都很奇怪,他们非但没有凶神恶煞地肆意驱赶那些乞讨的人,还有人从第二、三辆马车上取下粟米、羊肉分发给大家。 东方老眨眨眼,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师出无名,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那三辆马车就那么停下来了,不停往外分发东西,一发就是大半天,很多住在其他地方的别的州的侨民闻讯也敢过来要东西。 东方老手底下的那帮人看着这来来回回的人,实在是呆不住了,也纷纷离开了埋伏地,上前要米要肉去了。 张阿宝看别人都去了,添了添嘴唇,也要跟着去。 刚一露头,就被东方老喊住了:“张阿宝,你干什么去!” “去要吃的呀!” “你不打劫了?” 张阿宝看他像看个白痴,他讷讷地说道:“不打了,有吃有喝还打什么劫啊!去晚了就怕连个粟米粒都没有了。” 这句话有道理,东方老不由地点点头。 但他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好像说不过去,这不像强盗作为,似乎是有些不合规矩吧! 他心里边儿也开始摇摆,他正在权衡着是冲出去剪径啊,还是爬回高处去睡个囫囵觉的时候,就见一帮子五大三粗的壮汉自东边“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来。 这帮子人身边还跟着一群半大的娃子,那些娃子东方老好像在自己的地盘上经常见着。 因为只是一帮子娃子,他平日里也不太在意,让他们自己玩儿呗,只是……今天这架势就着实像是来寻架打的。 而那帮人中为首的那个他也认识,叫鱼天愍,是盘踞在侨民坊东边儿一小块地盘的冀州帮的老大。 两州的侨民虽然日常里也多少有点儿摩擦,动过手打过架,但没到见血的程度。 他们为什么会来呢? 东方老正疑惑,就见那帮子冀州帮的人在第一辆马车前面停了下来。 一帮子人整了整仪表,齐齐地给马车跪了下去,倒地就磕头。 东方老正看不明白他们这是唱的哪出,就见第一辆马车的车门恰在此时打开了。 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首先从车里出来,几个小娃马上兴高采烈地围了过去。 那少女东方老认得,那是小王爷身边的晴雪姑娘。 那小王爷…… 只见一个风神俊秀的俊美青年也自马车中钻了出来,那正是东方老日夜思念的小王爷! 只见小王爷上前就把鱼天愍给扶了起来,又招呼那帮子人都站起来。 只是那傻呼呼的壮汉不知道对小王爷说了些什么,两人畅然大笑起来。 那种亲热让东方老心里直冒酸,他有种被抛弃了的失落感。 这时,就见张阿宝也来到小王爷跟前,跪地就磕头。 小王爷也把他给扶了起来,两人也说了些什么,那表情也很亲切。 只见张阿宝向小王爷指了指他东方老所在的位置,然后两手拢在嘴边喊道: “阿兄!小王爷要见你!” 东方老心里暖烘烘的,他满怀感激地从残壁后跳了出来,一脸欣喜地喃喃自语:“小王爷,没忘了我东方老。” …… 萧宇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之中,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突兀,反而很享受那种被人尊敬,千恩万谢的感觉。 眼前的壮汉叫鱼天愍,他比自己整整高了两头,他言语不多,那种庄稼人特有的淳朴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笑意,他是阿国的舅父。 至于阿国,就是上次遇到的那个向清雪求救的小女娃。 若不是那日遇到萧宇一行,就没有希望为母亲请到郎中,那恐怕阿国的母亲就有性命之忧了。 自鱼天愍知道这件事之后,就一直对那位从未谋面的翩翩贵公子感恩戴德。 今日听说恩人又在此路过,就带着州中乡党前来致谢。 萧宇只说那是小事一桩,无需挂齿。 那是救命之恩,何况是他唯一在世的亲妹,鱼天愍怎能不挂齿呢? 鱼天愍不禁仔细打量着这位乐善好施的贵公子,只觉得他虽然一身贵气,却亲和到似乎与任何人都没有距离。 他没有因为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妇碰了他一下而面露不悦,而他身旁那位貌美的晴雪姑娘也是如此。 鱼天愍想要报答这位贵公子,但想想自己,除了一身蛮力之外,也没什么可取之处了,不禁赧然地笑了。 就在这时,鱼天愍突然见到青州帮那个叫张阿宝的泼皮来到了这位贵人跟前,与他低声耳语了几句,两人似乎也是认识的。 只见这位贵公子冲着自己笑了笑,而那个张阿宝已经开始叫人了。 萧宇看着一脸错愕的东方老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看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想笑。 再看鱼天愍,他扭头不去看东方老,总之那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古怪。 当两个代表着两股势同水火的势力的侨民头目站到了一起,那气氛自然是格外尴尬的了。 萧宇站在两人之间,无论是来自哪个侨州的侨民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三人。 萧宇插手向两个各拜了一拜。 东方老首先绷不住了:“小王爷,这可使不得,真是折煞末将了!” 东方老故意把“末将”两个字重音说出,就是要告诉鱼天愍自己曾经的身份,以及和这位贵公子不同寻常的关系。 鱼天愍的关注点显然和东方老不一样的,他只听到了“小王爷”三个字,便知对方身份的特殊,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人家是小王爷,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小王爷,但遇到皇亲国戚,贱民哪有直着身子说话的份儿呢?他膝盖一弯,又要跪。 但他的胳膊马上就被这位“小王爷”给架住了。 “鱼壮士这是要干什么?” “小……小王爷,某只是一介草民,哪能……” “鱼壮士,此言差矣,本世子最佩服忠义之士,在这里咱们不论这个。”萧宇慨然一笑,又看向了东方老,“东方老,你来和这位鱼壮士说道说道?” 鱼天愍听萧宇用了“咱们”,心里像有个暖炉一样温暖,他一脸感激地望着对方。 而东方老稍稍一愣,他看着鱼天愍,鱼天愍心中也不再有抵触,也看向了他。 但不管怎么样,两个人都觉得能站在一起有些怪怪的,似乎两个人代表两股势力对抗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抗。 想着想着两个人都绷不住,同时大笑了起来。 萧宇见水到渠成了,他拍了拍两人的腰背,又拉着两人的手叠放到了一起。 两个大男人都心存感激地望着萧宇。 萧宇一脸郑重道:“宇虽不才,得先祖庇荫,出身皇室公侯之家,但宇一生之愿乃结交天下豪杰,今有生之年能结交二位,宇自感大慰平生。宇愿一生与两位英豪生死与共,共赴万里纵横!” 鱼天愍郑重一拜:“小王爷如此待某,若有事用某,敢不用命!” 东方老道:“小王爷有乃父凌云之风,东方老至死追随!” 萧宇又看看周围的侨民:“诸位出生北地,却不忘衣冠所在,躬行万里,来我南朝,宇对归附而来的各位心存感恩,也为各位所遭待遇感到羞愧。” 有人喊道:“是那些贪官污吏,与小王爷何干?” 萧宇深深向那人一拜:“我乃大齐宗室,怎与我无关?我之所说只是不愿寒了南归汉民之心。” 众人皆望向萧宇。 “宇愿倾所有家私,重建春和坊,换各位乡亲安身立命之所!” 一时间群情沸腾,这些侨民似乎在这一瞬打破了州郡的限制,他们在那一刻只是一种人,汉人。 萧宇无意间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崔管事,对方眼神复杂,却依旧不动声色。 他似乎注意到萧宇在看他,赶忙把头低下。 第51章 新线索 这个夜晚,春和坊热闹异常,如同过节一般。 篝火星星点点,分布在坊间各处,围在篝火旁的人们不论来自哪个侨州,聚在一起便如老友一般亲密无间,纵情声乐,载歌载舞。 萧宇这晚没打算回去,他留下几个家丁和一辆马车,而让崔管事带着另外两辆马车和其他人先行离开,顺便将晴雪也送了回去。 晴雪不舍,给萧宇披上了一件披风,再三交代不要着凉了。 而崔管事表情复杂,似乎欲言又止。 萧宇先将晴雪送上了车,又回头看了眼崔管事。 “崔管事,你有话就说吧!” 崔管事急忙一拱手,面具下的眼神很是诚恳:“小王爷,承蒙皇恩浩荡,王府上下一切用度,都是皇家赏赐,但……但小人不明白,银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呀,帮着那些贱民在这天子脚下立足,那恐怕把整个王府的家资都填进去那也是不够的。 “小王爷,您想一想,您想去做的事情朝廷怎会没有考虑过?但是要扶植那些侨民,如此大的开支,就是朝廷去做那也是吃不消呀!小王爷一时兴起就拿自己的家产去资助那些贱民?老奴实在想不明白,要是让住在宫里的王爷知道了,他老人家也会大为光火吧!” 萧宇淡然一笑:“不是朝廷吃不消,是那些用来赈济这些流民的款项都被层层盘剥去了吧!我以前也算过一笔账,那费用确实不小,但我觉得以王府的实力还是拿得出的吧!况且我只帮这一小撮的侨民,只是为朝廷树立个形象罢了,以后再有想南迁的汉民便不会像往常那般犹豫不决了,也算开个好头了,以后要如何办,那就看皇上,看朝中那些重臣的了。至于我父王,他若明白我的用心,又怎会生气呢?” 崔管事还是疑虑重重。 “可是……可是小王爷啊……” “崔管事,本世子一诺千金,对侨民的承诺已经说出口就没有收回来的理由了。这算是我一个亲王世子为朝廷分忧了吧!你想想,侨民无处安置,这本身就给建康带来多么大的隐患,这些人又聚集在台城脚下,稍有差池必然会引来民变。一旦民变激起,我有座金山银山又有何用,我要逃跑还能抱着山跑不成?” “小王爷,有五卫军、禁军还有周围州郡那些勤王之师,小王爷为何还会惧怕几个乱民?” 萧宇望着已经昏沉的天空:“到时候真的不好说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历史上抱着财富不愿撒手,最后死得奇惨的王侯贵胄比比皆是,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崔管事,我知你是好意。天子也对我不薄,散尽家资为国出力本就是一位亲王的本分,若大齐不行了,我只会沦为阶下之囚,那泼天的富贵又有什么用?人之一生,纵有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留一屋金银,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毫无用处。” 崔管事似懂非懂,萧宇也不愿与他说得太多,毕竟古人的格局与现代人还是不同的。 况且,自己真正的想法,怎能让外人知道呢?拿一堆冠冕堂皇的利用去搪塞这个精似鬼的管事罢了。 古往今来,无非“利益”二字,萧宇怎能真的免俗呢? 崔管事已经转头了,突然萧宇又把他给叫住了。 “回来!” 崔管事略微迟疑,回头看去。 “崔管事,回去之后,给这次跟随我出行的护院家丁一人五十金。” “五十金!”崔管事眼珠一瞪,“小王爷,这种赏赐是不是太重了!” “嗯,我许下的是五十金,那些家伙的表现让本世子很是满意,至于五十金是多少,本世子没有概念,你看着从库房支取就是了。” 崔管事一脸苦笑,无奈地摇摇头便转身离去。 这小王爷一见面就是如此大的手笔,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啊! 真不知道他这位小主子整日里到底在想什么。 望着崔管事远去的背影,萧宇站在原地思索了良久。 他再三权衡,还是信不过这个崔管事。 若他将自己所做的那些“荒唐”事都向上禀报,那会有个什么样的后果? 他还没有真的想过。 只是这次见面,这个老谋深算的老仆确实跟原来不太一样了。 如果不是被自己打服了,那便是暗地里憋着劲儿要害自己了。 萧宇不怕任何人的明枪暗箭。 他渐渐想明白了。与其整日里“扮拙”,不如释放天性。 自己的思维本就与这些古人不同,无论自己做什么事情在那些外人眼里也都是情理之中,自己也不用憋着难受。 既然人死就能穿越,他不怕再多穿几个时代看看。 正想到这里,就见东方老和鱼天愍并肩而来。 看上去他们已经从互不理睬的死对头变成了如今亲密无间的好友。 这让萧宇感到欣慰。 而这是萧宇看到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满脸络腮的大汉。 东方老上前一拱手:“小王爷!肆州张茂也带着部曲也前来投靠!” 投靠? 萧宇嘴角抽了抽,他只想对一小撮人做点儿好事,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来了? 这下玩儿大了,江夏王府真得被吃穷了不可。 他只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一笑。 “好……好……” …… 夜色深沉。 一堆篝火前,萧宇起身送别了那位自称掌握着肆州帮一千部曲的壮硕男子。 望着那人畅然离去的背影,萧宇的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了。 抢粮补给的问题先不说, 这才只是半天的时间,这已经是他送走的第六位来自北方侨州的头领了。 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来拜码头的,原本贫瘠的土地,有限的生产资料曾经让这些强悍异常的北方人在这里大打出手,好勇斗狠。 自己的出现却似乎歪打正着的改变了这里的形势。 有个乐善好施的皇亲国戚愿意出钱出力为他们重建家园,管他们饭吃。 那些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饥民那还不趋之若鹜?有吃有喝那还抢什么抢,打什么打啊,跟着小王爷就有饭吃有衣穿。 满足这些人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就相当于用最廉价的代价换来一群素未谋面者的“忠心”。 姑且不论这种“忠心”的成色到底有多少,事态发展到如此境地,萧宇都已经觉得完全出乎自己的所料,已经不可思议了。 要是这个雪球再往下滚的话…… 有两种可能性都会发生。 一种是这帮子吃大户的把他萧宇给吃得裤衩都不剩下。 另外一种一想想,萧宇就觉得后背发凉。 他不禁想到了前宋那个叫刘裕的猛人,还有以京口侨民为根基的北府兵,那可是一把危险而不可控的双刃剑啊,弄不好,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了。 萧宇想着想着就望向正冲自己傻笑的东方老和鱼天愍。 来拜码头的人再多,但怎么看就这两个人看着最可信。 自己不是韩信,不需要“多多益善”。 三人闲聊了几句,鱼天愍打了个哈欠,他起身就要告辞,说昨晚一直防备着相州那帮子土匪偷袭自己的领地,都没怎么睡觉,这会儿要回去睡一会儿。 萧宇也不说什么,就让他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东方老了。 原先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他突然也皱了皱眉。 “小王爷,你真的要拿自己的家资重建这春和坊?” “嗯,没错,给侨民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什么不好?你带着那些流民千里迢迢地从北朝而来,这一路上都经历了什么,你不说我也知道,能顺顺利利活着来到我南齐的十不存七吧!” 东方老心中似有触动,他叹口气,怅然地望着飘渺无垠的夜空,感慨良多。 “小王爷,不是十不存七,能存个一二就已经不错了。你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扶老携幼,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还要忍受疫症疾病、北朝骑兵时常过来打秋风,随意杀人、路过一些地界,有些官府也来压榨我们一笔,能从北朝一路走下来的,那肯定都是在北边已经没有活路的人。若是还有一条生路,谁愿意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啊!但来到南朝却见不到王爷,各地官府驻军又视我等为异类,也是百般盘剥刁难,寒了我南归汉人的心,只有小王爷……但是小王爷,若动用小王爷的家资,东方老……东方老实在是……” 说着东方老鼻子一酸,一个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大男人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小王爷,东方老有时候半夜醒来,似乎又看见了那些死在南归路上的父老姊妹,东方老心里难受啊!东方老就想无论如何都得为他们拼出一片天地,只可惜东方老志大才疏,在哪儿都无用武之地。” 萧宇坐在火堆旁思虑良久,他的表情随着东方老的诉说也黯淡了许多。 他虽然没有亲见,但那扶老携幼艰难前行的场面他还是能够想象的。 “我父王没有履行的诺言,我来履行,有我们父子在,就不能寒了南归侨民的心啊!”萧宇默默道,他又看向东方老,“东方将军,其他事情不必你去操劳,金钱用度,我自去想办法,其他的事情你去安排。” 东方老一脸感激,起身纳头便要拜。 “你且起来,我丑话也得说在前头,我南朝也不养懒人闲人,我只负责各州侨民安身立命的基本所需,有手艺的我给提供谋生资料,要种地的我去争取土地,若是想去码头做工卖苦力的,我也提供住所,按需补贴。若是想当兵或者给我当护院亲兵的,我也按需挑选!只有一句话,在南朝只要肯辛勤劳动的,我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但若是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依我大齐律当严惩的绝不姑息!” “小人感激不尽!谢小王爷!” 萧宇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一伸胳膊,想要把东方老给扶起,突然觉得左肩部又有一股刺骨的疼痛席卷全身,不由地眉眼簇了簇,浑身上下起了层白毛汗。 东方老看出端倪,赶忙问道:“小王爷……小王爷这是怎么了?” 萧宇摆摆手:“不碍事,怕是那晚受伤后的一些后遗症,一定是伤到哪根神经,有时候左肩一活动就觉得不太对劲。” 东方老听不懂什么是神经,但小王爷一说那晚受伤的事,东方老眼前立马就冒出凶光,那个样子着实难看。 “就是他们干的。”萧宇望着篝火,有些不动声色,“你可查到了什么?” “候官吗?”东方老抬了抬眼。 萧宇点点头。 “没有。” 萧宇叹了口气,一脸释然。 朝廷上下搜捕那么多日子,也没查找一星半点,他们这些侨民能查到什么。 东方老想了想说:“最近听了件事,觉得挺奇怪的。” “什么事?” “小王爷应当知道,北方边境之处,北朝巡逻斥候,就是那些马拦子,经常会掳掠我边郡之民去北朝为奴为婢。 萧宇点头:“确有此事。” “我南人可有掳掠北朝鲜卑之民的惯例?” “似乎没有,鲜卑一族起源于白山黑水之间,世代居住北方苦寒之地,永嘉之乱以后,五胡南迁,才与我北方汉民犬牙交错,但他们大部分族群都还留下黄河以北,阴山两侧,北方六镇,我大齐北部边界尚在江淮流域,怎可能会越过黄河去掳掠胡族?再者,我堂堂华夏,也从未有过掳掠异族为奴的先例,如有此举,那真是辱没了先人。” “小王爷知识广博,末将钦佩,但我确实打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可信不可信,所以一直未敢妄言。” “有什么不敢说的。” “只是那是出自一八岁孩童之口。” 萧宇皱眉:“孩童?” 东方老点点头。 …… 两人离开了之前呆着的篝火,向着瓦砾深处的一块高地走去。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处残屋之旁,那里有个窝棚,倚着半面残墙而建。 而在窝棚前还有一个小火堆。 萧宇起先没有注意,后来才发现在火堆旁边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个女子,身材瘦削、蓬头垢面,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服。 而在她的旁边蹲着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娃。 只见那火堆上还支起了一个瓦罐,里面是和着野菜煮的米粥,一时间粥香四溢。 他们见有人来了,顾不得快要煮好的野菜粥,都站了起来,怯生生地望着两位不速之客。 当他们发现来人是东方老时,原本紧绷的心这才松弛下来。 又见跟在东方老身后的那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是白日里给他们发粮发肉的人,不禁又是惊奇。 萧宇一脸慈和,见打搅了别人的晚饭,不好意思地冲那像是母子的两人笑了笑。 走近了他才大略看过了两人的相貌。 只见那女子头发很长,像是胡乱盘了个发髻,满脸污垢,既看不清样貌又看不出年龄,只有那双大眼睛显得黑白分明。 但看她的神色,却觉得她在生人面前很局促,两只黢黑却很修长的手一直垂在身前,他似乎想要对来客笑脸相迎,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绷着,总之那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着有些奇怪。 而她身旁的那个男娃,身上的衣着虽然有些旧了,但却没有女子身上穿的那件显得那般凌乱,他头上两边各扎着一个小髻,浓眉大眼,看上去虎头虎脑的。 小男娃首先发问:“阿叔,你带谁来了!” 东方老朗声答道:“哈哈,是咱们的贵人,江夏王世子殿下。” 那局促的女子听到后,有些手忙脚乱,他连连说:“贵人,赶紧过来坐,过来坐。” 但那女子说完后又立马迟疑。 她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一片破败不堪,连个让人舒舒服服坐的地方都没有。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到附近的乱石堆中去搬块顽石的时候,就见萧宇已经搬了个石墩子来到了火堆旁。 这让女子看得有些诧异。 而那位“贵人”还拿起陶罐里的木棍帮着搅拌起了已经沸腾的粥来。 他一边搅拌一边说道:“阿嫂,不必拘束,我只是过来看看,顺便想向狗儿问几句话。” 女子愣了一下,她那双黑暗分明的眼睛眨了眨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满是污垢的脸,看上去依旧有些惴惴不安。 一旁的东方老有些忍俊不禁,他抱着胳膊,绷着个脸看向了别处。 只见女子那满是污垢的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她刚刚似乎听到这位“贵人”说要找狗儿问话,不禁有些好奇,又怕狗儿在外面惹祸冲撞了这位年轻俊秀的贵公子。 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些早就多年不用的礼仪,自己看上去再怎么不堪,也得给贵人施礼呀。 她恭恭敬敬地施了个万福,动作娴雅,就是这副样子看上去着实古怪。 萧宇也不说什么,就是咧嘴呵呵了两声。 然后女子又按着狗儿的脑袋,一边让他给萧宇鞠躬,一边怯生生地说道: “贵......贵人,狗儿年幼,难免会有一些荒唐之举,若是冲撞了贵人……” “没有冲撞,赶紧起身!”萧宇连连摆摆手,“阿嫂这是过虑了,我只是想找狗儿打听些事情。” 女子疑惑,这淘气的小娃还知道什么事情? 狗儿并不似女子那般拘束,直接挣脱了女子的束缚,坐到了萧宇的身旁。 “你这身衣袍真好看,我能摸摸吗?” 萧宇点点头,满脸含笑。 女子大气都不敢喘,就见狗儿那小娃正用他那脏兮兮的小手在那里抚摸着贵人蜀锦织就的衣袍。 “狗儿,我听你阿叔说起过你见到有几个胡人被关起来的事?” 狗儿的注意力这时都还停留在萧宇身上的那件华服上,他只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知道啊!” 女子惴惴不安,赶忙道:“狗儿不可胡言!” 狗儿抬眼很认真地看了看那个女子。 “阿母教导我不能撒谎!佘屈离是我新认识的伙伴,他便是个胡人。现在他正和他的阿母还有一些其他的人被关在潮沟码头附近的一个大房子里,一帮很凶很凶的人在那里看着,还不给他们饭吃喝水,我也是偶尔钻狗洞进去才看见的,我还偷偷把我要饭得来的胡饼分给他们吃呢?我问他为什么被关在那里,他说他阿干为南朝一个很大的官做事,只有做完了事,他们才能被放回到漠南。” 萧宇和东方老对望了一眼,眉头不禁都皱了起来。 第52章 姊弟 听着狗儿把那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萧宇紧拧的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 他的手指不停摸索着下巴,眯着眼若有所思。 他顺便又询问了一些别的事情,包括潮沟一带的交通,住户、来往人群、所属辖区、河道漕运等情况。 狗儿还只是个孩子,他哪知道这些。 他只是把乞讨时听到的看到的一些事情能说的都说了出来,一旁的东方老也不时地插嘴给他做着补充。 而那个女子在这时一直蹲在火堆旁边拿木棍搅动着瓦罐里的菜粥。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她不时地瞥一眼狗儿,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责备和不满。 萧宇不动声色,坐在石墩上认真地听着,尽量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 “他们被关在那里好久了,我一有机会就去给佘屈离他们送吃的。他们比我们还苦,人也挺多,但关他们的人从来都不让他们吃饱,有时候根本就不给他们吃的。我遇到过好几次不给吃的了,我本来乞讨也要不到多少吃食,能分给他们的便更少了。我想让小顺子帮我,但他不肯,说自己本来就吃不饱为什么还要把吃的分给别人;另外就是小顺子也怕那些关押他们的人。有一次我就差点儿就被抓住,他们都看到我了,多亏我身子小,跑得快,才从狗洞子里逃了出去。对了,他们还举着刀要砍我。” “拿刀砍你?” 萧宇眉眼间多出了几分的怒意。 “嗯,要砍我!”狗儿顺便比画了一下,“就是……就是那种长长的大刀,就是官差人手一把的那种大长刀。” “跟官府的一样?” “没错,有一次我跟小顺子去要饭,在松鹤楼就被几个官差赶过,还拔刀了呢,他们用的刀和官差赶我们用的刀一模一样。” 萧宇眼睛眯了眯,官差会干如此勾当? 他没有作声,但却听到东方老破骂。 “衣冠狗彘,连个孩童都如此欺负,若让某遇到,定让他们脑袋开瓢不可。” 萧宇拍了拍东方老的膝盖,让他别意气用事,然后又问了一些别的情况,站起来准备要走。 临行前,萧宇摸了摸身上,也没带什么银钱,便将一枚一直挂在腰间的羊脂白玉环状挂坠取了下来,放到了狗儿的手心中。 “狗儿,谢谢你了,这枚挂坠送给你了。” 狗儿双手托着挂坠,一脸茫然,赶忙抬头去看那女子。 女子眨了眨眼,不置可否,一时也不知道该收还是不收。 东方老说道:“唉,世子赠予之物就收着吧!” 狗儿这才小心地把那枚好看的玉佩收进了怀里,冲着萧宇甜甜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嘴的白牙。 萧宇最后摸了摸狗儿那脏兮兮的小脸。 “狗儿,若是无事,暂时就别去潮沟那边了。” 男娃眨了眨眼,露出不解的神情:“为什么?那边人多,客栈酒楼也多,要饭容易些,我跟小顺子都说好了,明日还要去呢?” 萧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抬头无意间与那女子的目光一碰。 女子赶忙讨好般地向他笑了笑,一下子将狗儿揽回到自己跟前。 “狗儿,听贵人的话,从明日起就别去那边了,咱们现在还有些粟米,能对付一阵子。别给……别给贵人添麻烦了。” 狗儿好似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贵人之前说给我们盖新房子,当不当真?” “当真。” 萧宇点点头。 但他很快又犯了难,挠挠头。 “可是……若我不去,佘屈离和他的阿母就要饿肚子了……” 萧宇直接皱着眉,不知道该说什么。 狗儿挣脱了女子,上前拉住萧宇的衣袖:“贵人,狗儿不明白,胡人都是坏人吗?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还不给吃饱,狗儿看他们和我们一般无二,也会哭也会笑,佘屈离的阿母也很疼他。” “嗯……胡人……胡人和我们汉人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该怎么说呢,这种事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贵人,佘屈离和那些被关的人都不像是坏人,他们真的很可怜,关他们的地方就像犬舍,还不如我们这里呢,在那里他们只能弯着腰或者在里面爬。佘屈离告诉我,他想他阿干,想回到敕勒川,也想让我去他们草原上的家里做客。你能帮助他吗?” 萧宇怔了怔,望着小娃那双殷切的眼眸,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那名女子再一次一把将狗儿给拽回到她的跟前。 她对着萧宇讨好般地笑了笑,但转头就又开始呵斥起了这个男娃。 “狗儿,你也太放肆了,怎么能给贵人说那些呢?赶紧给贵人磕头认错。” 女子说着就按着狗儿那瘦小的肩头,要让他下跪。 萧宇见状赶忙阻止。 “哎,哎,都是孩子,不必了,不必了!” 但是在这劝说的过程中,萧宇的手和那女子的手就那么无意间地碰到了一起。 女子的手如触电一般,赶紧地缩了回去,那双黑白分离的眼珠如同受惊的小鹿,羞赧而又躲闪,她咬了咬嘴唇就低下了头。 在这古代,对于男女授受不亲之事,作为穿越者的萧宇是从未上心的,他见女子害羞而紧张的神情,他只是若无其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又摸了摸狗儿的脑袋:“狗儿,听你阿母的话,别再去那种地方了,这都是为你好,别让你阿母再担心了,至于你那个朋友和他的族人……” 萧宇咬咬牙。 “我会尽力想办法把他们给救出来。” 萧宇抬头再去看他们俩。 只觉得这对“母子”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女子一言不发, 但狗儿却叫道:“贵人所说当真?” 萧宇心中叹口气,说真的他真有些后悔把话说死了,但既然说到了那就该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点点头:“当真!” 狗儿的脸上立马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萧宇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萧宇抬头又看向了女子,一拱手说道:“阿嫂,叨扰至今,萧宇告罪了,就此别过。” 女子收拾好了心情,对萧宇笑了笑,此刻的她看上去从容了许多。 “贵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夜路难行,望贵人走好。” 萧宇点点头,带着东方老就往回走。 当两人刚要走过断墙的时候, 身后突然又响起了女子的声音。 “唉,贵人留步!” 萧宇稍稍一愣,便回过头去不解地望向了女子,“阿嫂,还有什么事吗?” 女子胸廓剧烈起伏,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贵人,东方兄弟,天色不早了,用过饭再走吧!” 女子话是如此说出了,但一低头,她似乎又后悔了。 这里一贫如洗,除了几个脏兮兮的破碗,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能给贵人盛粥的。 再说,野草炖粟米,贵人那般高贵的身份,岂能吃这个? 就在女子正为自己发自心底的那阵冲动而后悔的时候,却见那位样貌俊秀的贵公子脸上根本就没有一丝嫌弃的表情,他展颜一笑,挥挥手。 “阿嫂,这次就不麻烦了,粮食就那么多,我和东方老的饭量可都不小,若我们吃了,就怕你们不够了。” “那等以后……”女子咬了咬嘴唇,他的声音变得很小,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等下一次……等下一次再遇见贵人,奴一定要把贵人留下,奴要给贵人做好吃的,很多很多好吃的,奴知道那时候我们的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说到最后,她羞赧地低下了头,整个脸火辣辣的,像是被火燎到了一样,心口却忐忑不安,如同小鹿乱撞。 只见那俊秀的公子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 “阿嫂,我记住了,下次我一定来。” 望着两个男子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了渐浓的夜色之中,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但笑容很快就变成了惊疑。 “他……他为什么一直都要喊我阿嫂呢?” 她摸了摸自己满是泥污的脸,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她笑了,笑得很甜,露出了嘴里那一排整齐的白牙。 狗儿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远处渐渐湮没在黑暗中的两个身影。 …… 脚下的路并不好走。 来的时候,天色尚有一丝微光,而回去的时候,黑暗已经湮没了周围的一切。 眼前破败的残存建筑影影幢幢,若不是耳边飘来的阵阵喧嚣,和那远处萤虫一般的篝火,萧宇真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处乱葬岗中。 东方老眼力极佳,即使在夜间也是一样。 他在前方探路,不时还会提醒萧宇脚下的情况。 萧宇总是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但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狗儿所说的那些胡人真的和刺杀萧玉婉的那些胡人有什么联系吗? 萧宇隐隐觉得似乎是有什么联系,但到底有个什么联系呢,以他如今收集到的这么少的情报根本无法还原事情的真相。 若是刘世叔在便好了,他那么有能耐,上次分别之后就再没有与他相见,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些黑衣人,抽丝剥茧,是不是也找到了那个指使他们搞暗杀的那些人。 就在这时,萧宇脚底下“啪啦”一声响,他似乎踩碎了某样被人丢弃的陶器。 他的心一惊,思绪又回到了现在。 东方老回过头来:“小王爷,注意脚下,有些棱棱角角的东西,别割破了靴子,伤到了脚。” 萧宇没有回应东方老,却问道:“东方将军,见了那对母子,你觉得那些被关押的胡人与我想要找的那些刺客有什么关系吗?” “末将不知道……不知道……”东方老说着突然憋不住笑了出来,笑得有些坏坏的,这让萧宇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笑什么?” “那对母子……呵呵……” “有什么不对吗?” 东方老有些忍俊不禁:“没什么不对,他们确实像一对母子,但那云娘也就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萧宇脸上突然一烫,真是糗大了,他一直当那两人是母子,却想不到是姐弟。 只是那女子所表现出的一切都太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了。 但萧宇还是有些不相信,他只当东方老在戏弄他。 “东方老,他们……他们当真不是母子?” “小王爷,我骗你做甚?” 东方老语调恳切,不像是在说谎。 萧宇叹了口气,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在这个乱世,生命如同草芥,一对失去了父母的姐弟,相依为命,跟着东方老一路从青州走到了建康。 想来他们真是不容易。 “他们的父母呢?”萧宇问道。 东方老摇摇头:“末将可没见过他们的父母。” “那他们是怎么跟着你从北朝一直走过来的?” 东方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似乎在回忆回去。 “怎么跟着的......” 片刻之后,他才说话,声音幽幽而又满含沧桑,远去的影像似乎又在这时回到了他的眼前。 萧宇也不走了,摸黑靠着一面尚且光滑的残墙,静静听着东方老的回忆。 “一路上不停有人倒下,又不停有人加入,我们就像一群蝗虫一般祸乱着河北河南大片的土地,我们不应该被叫做侨民,应该叫做流民…… “末将拉起来了一支南归的队伍,在这支队伍里领头,那就相当流民帅,但我们这些人的规模与东晋郗鉴、苏峻带领的那些动辄数万十数万部众的流民众相比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有时候末将就觉得自己是个骗子,诓骗坑害了一帮子没了土地的流民往南投奔南朝。 “那时刚过了睢水,眼看就要到马头郡,雨季便到了,地面泥泞难行,而那时候我们这群流民也已经断粮多日了,一路过来,树上的树皮都啃了个干净,走又走不动,停又停不得。 “末将便和几个在流民中说话有分量的兄弟商量起了去路。聊多了,分析清楚了,有些人开始打起了退堂鼓,想要就地散了,各谋生路听天由命去。但有些人曾经被末将许以高利蛊惑,死活都下南归。 “双方在雨夜里吵了一个下午,临近天黑的时候,就有消息传回,说是附近还有另外一支流民众,他们准备去袭击马头郡郡城往东三十里的一处坞堡。 “都言那坞堡主人姓刘,乐善好施,在附近颇有威望,他不忍百姓受苦,便聚集乡勇,结坞自保,前几日刚与早先上这里觅食的另外一支上万人的流民众发生了火并,坞堡虽然得以保全,但双方都已损失惨重。 “几人一合计,觉得有机会突进坞堡抢些粮食回来,抢东西又不是伤人性命,在那种情况下没人觉得这是不光彩的。 “那夜,末将就纠集了一千男丁,想借着夜色偷偷攀墙进去,抢些粮食便走。 “谁成想,那日我们还没翻过山岗,就见天边残云若血,自远而近就传来了喊杀声。 “想来,也不是一支流民众在打那坞堡的主意,我等那时候都饿急了,正想趁此机会保留一些体力,顺便轻易地去分一杯羹。 “但当我等接近坞堡城墙下面时,就觉得势头不对,坞堡里的百姓拼了命一般地往外逃窜,见到我等流民居然不怕,也不躲闪,径直自我等身边逃过。 “我等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但不管怎样,怎么死也总比饿死强,于是我等便硬起了头皮,逆着人流就往坞堡中冲,进入坞堡后才知道何为修罗道场……” 东方老说到这里顿了顿。 “小王爷,你可知末将都见到何等景象?” 第53章 饿殍遍野中原地 萧宇摇摇头,他的眉头一直皱着。 他问道:“看到何等景象?” 黑暗中的东方老没有回答,但那粗重的喘息声让萧宇感觉到他此刻的思绪的起伏。 见惯了他油腔滑调、市井泼皮无赖的一面,却没想到他也会如此的深沉。 萧宇看不清他的样貌,单看他那沉静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背负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压得他犹如饱经风霜的老者。 过了片刻,东方老就像如梦初醒,他点了点头,声音显得是那样苍凉而幽幽。 “坞堡中央的粮仓外,某见到在那广场上,他们支起了一口大锅,好大的一口锅,七八个人都抱不过来,不知如何打造的,锅下面烧着干柴和骨头……锅里面不知道炖了些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他们在吃人……” “吃人?” 萧宇眉头一拧,他感到有些晕眩,一阵难以言明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一手扶着断壁,大声干呕起来。 东方老见状猛然一惊,收回了思绪,并赶忙靠到萧宇跟前,为他轻轻捶背。 干呕声在这夜空中持续了许久。 直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萧宇方才摆摆手,东方老扶着他就近坐到残墙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 萧宇抹去了眼角的泪痕,说道: “东方将军,你继续说吧!吃人的事……” 东方老有些惶恐,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小王爷,末将不敢再说了,如此不堪之言怎能污了小王爷之耳呢?” 萧宇勉强地笑了笑,他感觉身子有些发软,但还是扶了扶东方老:“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再者话都说到这里了,怎能不说下去?” “小王爷宅心仁厚,末将真是惶恐。” “客道话别说了,我也不爱听。这话题本就是我引起来的,不怪你,想必那狗儿姊弟与那坞堡有什么联系吧!” 东方老点点头,他的表情并不轻松,不知道黑灯瞎火中小王爷能否看到他此时的表情,那一定兵不好看。 他沉吟了片刻,脑海中那段尘封的记忆如江海波涛般纷纷涌来。 …… 那天。 连绵的阴雨才刚刚过去,暖阳只露面了半个下午。 又一大片黑色的云团自北方向这片大地悄然靠近,积云越聚越浓,灰白的电光在云层间时隐时现,炸雷声轰鸣天地。 坞堡那边战事正焦灼,喊杀声震天。 而在坞堡东边的一处高地上,却静悄悄的,几百号人在这里无精打采地坐着,几棵早被剥光了树皮的枯树孤零零地立在这群衣不遮体的人群之中。 东方老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树的树干上,嘴里嚼着枯树枝,探着脑袋望向远方的坞堡。 那里喊杀声似乎渐渐有了些许的变化,东方老拧紧了眉头,他看到坞堡内隐隐有了火光。 很显然这次坞堡没能扛得住流民众的连番进攻,眼看就在那崩溃的边缘。 这时,树下传来了一个鲁莽男子粗俗的声音。 “那个……东方兄弟!” 东方老吐掉了嘴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低头往树下看去。 只见一个浑身黝黑如小塔一般高大的粗壮男子正抬头望着他。 他的表情并不友好,那双眼白较多的三角眼中带着令人生厌的凶悍和狡黠。 “东方兄弟,俺们肚子都快饿瘪了,就剩下那么一点儿力气了,要是继续在这里干等着的话,俺怕到时候兄弟们连冲到城墙根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个黝黑的汉子叫武岗,是在汴河南岸吸收进自己队伍里的另外一支流民武装的首领。 与其说是流民,不如说就是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那种。 当时武岗带着自己一帮子喽啰袭击了东方老南归队伍的粮食,搬不走的还要烧掉,还杀了好几个人。 东方老那时恰好带着精壮刚抢完一座庄园回来,遇到这种不长眼的畜生,东方老也不跟他们客气。 他带着自己训练的略有小成的流民军,就与武岗那波凶残的悍匪在河岸边打了起来。 四五百悍匪被杀到只剩一两百,东方老的手下只死伤了二三十。 真把这帮子土匪给打服了,东方老原本想要围歼着帮无恶不作的恶棍。 谁成想,武岗带着这帮土匪见形势不好,纳头就拜,直接表示臣服,要求入伙。 东方老思虑再三,看这些土匪一个个都是精壮汉子,好勇斗狠,谁拳头硬就听谁的,这种人他还是能掌控得了的。 要是把他们带回去交到江夏王爷手上,假以时日训练,那上阵打仗那也都是不要命的主,于是便接纳了。 但这些人自从进入南归队伍之后,匪气不改,并不本分,时常欺负队伍中的老幼妇孺,东方老想管,但根本管不过来。 于是给他们立了规矩,自家人不能欺负,在外面遇到自家队伍以外的人,他就不管了。 也正因为有了这条规矩,流民队伍中的矛盾才能稍稍缓解,对外的战斗力也提升了不少。 但这一帮子难以管教的土匪已经是东方老和其他几个流民首领眼中甩也甩不掉的老大难问题。 这一次听说要去袭击坞堡,匪气难消的这些人就踊跃参加了“偷袭部队”。 “东方兄弟,行不行你发个话呀!” 武岗一脸痞气地喊道,他身旁聚集的那些弟兄也都匪里匪气地笑着。 东方老早年从军,在江夏王爷萧子潜帐下听用,自然也懂得些用兵的法门。 他瞥了一眼树下的那帮人,不咸不淡地说道:“先等等,这会儿去了,得折损不少兄弟。” 武岗有些着急,但他惧怕东方老,虽然不满,但也不敢造次,于是拄着他那杆长枪,在树底下不停地打着转。 又过了大概两炷香的功夫,天色越发阴暗了,远处的雷声滚滚而至。 再看远处的坞堡,滚滚浓烟自坞堡上空飘向了远方,夜色下到处火光点点,厮杀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女人儿童的哭喊。 武岗见此情景又大步来到了树下,指着远处的坞堡大声说道: “东方老,现在总行了吧!” 东方老眯着眼睛看了看,淡淡道:“等片刻再说。” 武岗是真的着急了,他质问道:“东方老,你还在等什么?” “等什么?自然是为了少死几个兄弟。” “打仗还怕死人吗?东方老,俺一直敬你是条好汉,却不想你如此胆小,你若不敢,你就直说,你就回你阿母的裤裆子里躲着去吧,俺带着俺的弟兄自去厮杀!” “武兄弟,别鲁莽!” 但武岗根本不听,只见他招呼一声,上百号兄弟就陆陆续续地起身,跟着他就往坡下走去。 东方老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脸阴鸷地骂了两句,才从树上跳下来。 跟随自己从青州出来的那帮老弟兄大多数都还在,大家都往他跟前拢了拢。 “阿兄,怎么办?他们先冲了。”有人问道。 “东方兄弟,其实俺老早也憋不住了,再不去,怕最后什么都捞不到了。” 东方老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巨大的黑色坞堡,又扫了一眼身前的弟兄。 最终还是牙关一咬,抽出环首刀。 “走,咱们也去!” 手下兄弟们便都吆喝着,一个个跃跃欲试。 东方老带头走在了最前头,剩下的几百号人跟在后面,如潮水般地向着坞堡东门涌去。 说真的,东门并不好打,城墙完整无缺,睢水的一条支流在坞堡东侧城墙外流过,河流不宽,水流也不急。 东方老提前去探过水深,最深处也就到锁骨。 或许就因为是条天然的护城河,先前的流民队伍都没打这里的主意,选择了一马平川的西门和北门。 之前东方老去勘查地形的时候,发现被流民武装进攻过的坞堡西门和北门的城墙都已经残破不堪,虽然抓紧修缮,但摇摇欲坠的墙体上仍就有许多难以修复的裂痕,这也是坞堡重兵防守的原因,相对而言完好的东门守备相对的薄弱。 但流民军不会想这些,这次他们主攻的方向依旧是西、北两门。 而东方老准备用奇。 他让人提前准备好了大量绳索和飞虎爪,仗着坞堡城墙高度只有两丈,东方老自信以自己的身手三两下就能攀上城头,再接应其他兄弟登城也不难。 当时东方老便是如此打算的。 谁知,他带着手下刚冲了一半,就见前方几乎已经冲到护城河边的武岗一伙儿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北门突然大开,吊桥也开始缓缓往下放。 东方老皱了皱眉,脚步相对放缓了许多。 他的第一感觉是他们这帮人被守卫东门的坞堡兵丁看见了,觉得他们人少就想出来打野战。 但城内杀声震天,东门的守卫再怎么闲,也不可能放着堡内的巷战不管,专门跑出来跟他们这么一群吃不饱穿不暖的乌合之众打野战? 正想到这里,就见武岗一伙儿开始往后退了。 东方老正要破口大骂,就见城门内冲出一群普通百姓,他们扶老携幼如结阵的野牛一般没命地向着他们这里奔逃而来。 显然武岗那帮人的后退是被这些从城门口涌出的人流给吓到了。 后来他们还想结成个鱼鳞阵之类的阵型,结果阵没结好,一两下就被冲散了。 就见到前方有弟兄被直接撞倒在地,又被人连续踩踏,那真是苦不堪言。 东方老看愣了,他一时摸不清状况,不停有人在他身边穿过,撞到他或者撞到他身旁的那些弟兄。 很快他们就被撞得七晕八素,似乎没有招架之力,似乎没有人在意他们这一群准备偷袭坞堡的流寇。 好不容易他伸手抓到了一个人,那是个老头。 “老丈,坞堡里发生何事?” 那老头一脸惊异地望了眼他,看他的模样和穿着,眼中露出鄙夷的神色。 “呸,贼人,老朽性命岂是你等可随意赚得的?” 说罢,老头把他一把推倒,自己又跑路去了。 东方老在地里挣扎了许久,他差点儿没被人踩死。 好在一个自家的弟兄看到了才把他扶了起来。 “阿兄,这是怎么了?苗头不对,咱们也跑吧!” 东方老一把拉住了他。 “上哪儿跑,家里人还在挨饿,弄些粮食回去再说。” 但那人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又被人流裹挟着往回退去。 东方老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前方,护城河边上聚集着他的几十个同伴,他还看到了小塔一般的武岗也回到了城墙底下,似乎正在聚拢人马。 而这时自城门往外逃跑的百姓开始变少,人流也稀疏了许多,只剩下一些腿脚不很灵便的老弱病残。 东方老稍一定神,他想着还在挨饿的父老乡亲,于是他扒开人流,又召集到了几十个兄弟向着坞堡的方向冲去。 越过了黑洞洞的城门,里面还有个瓮城。 这里火光冲天,战斗依旧在激烈的进行。 很显然坞堡兵丁人少,他们被大批的流民军分割在了一个个狭小的区域,做着最后的抵抗。 而瓮城靠近东门的一小片区域里的抵抗最为顽强,百余名坞堡兵丁在一个身着两铛铠须发皆白的老者的带领下正在与流民军进行着战斗。 他们原本可以逃走,但他们守在那里恐怕是在为坞堡百姓逃跑争取时间。 东方老看了眼那位指挥战斗的老者,他满脸血痕,沾染着那发白的胡须,一脸的无畏让人心生敬佩,他应该就是坞堡的刘姓坞主了吧! 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为了生存,道德与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东方老不去看这勇敢的坞主面对流民军最后的抗争,而是带着手下径直冲进了坞堡内城。 粮食,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来时近千,让逃亡百姓一冲,东方老身边就只剩下几十了,恐怕那些不是被踩踏受伤,就是被逃难的百姓裹挟而走,再者就是找不到队伍各自为政的了。 没有组织性,这是流民的一大特征。 东方老也没办法,进坞堡后他把几十人分作五队,约定好了集结地点,就各自分头去找粮食了。 东方老带着几个弟兄在低矮的棚户建筑间穿梭,他们被流民军当作是自己人,甚至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东方老八面玲珑,遇人遇事巧妙周旋,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他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耳边充斥着各种奸淫掳掠的声音。 他看到女人被流民拖进棚屋,孩童在后面哭叫着跟着,紧接着传来女人和孩子的惨叫。 俘虏的男人在街口依次跪下,被一个个当街砍头。 甚至两个流民为争夺一个丫鬟模样的漂亮少女而大打出手,最终把少女劈头砍作两截,一人一半,还哈哈大笑。 …… 如此场景林林总总,触动着一个人的精神底限。 东方老自认为军武出身,在疆场上什么残忍血腥的情景没见过。 但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正置身在一处人间地狱。 一条巷子里无人,东方老觉得脚底下湿滑粘腻,一低头,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迎面而来,让人作呕。 原来,整条街道的地面都被血水浸透。 东方老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他的后背一阵发凉,走起路来都不自然了。 “阿兄,俺……俺不想在这里了,俺想回家。”身后的一个弟兄几乎是用哭音说的。 “就你这样,以后还怎么为江夏王爷做事,还想当将军,揍性!”东方老故作镇定,“说什么都晚了,快找粮仓。” 这些人踏着血泊终于走出了这条小巷,眼前一阵耀眼的火光出现在了眼前的路口。 一队满载而归的流民军就拿那么与他们当街撞上,双方都是一惊。 东方老注意到那些流民军一身不合时宜的绫罗绸缎,有些人甚至穿的是女装,看上去怪怪的,手里则都捧满了金银玉器。 他们见东方老一行两手空空,对面打头的那个用下巴指了指后面。 “别抢俺们的,那边还有呢,不快点儿就让韩蛟龙那些人拿走了,这刘氏可真是有钱,拉屎都用白绢擦腚,俺们连件麻布衣裳都没有,俺们可算是开了眼了。” 东方老转惊为喜,他点头称是,一脸油滑,痞气显现。 “那是,那是,韩蛟龙去了俺就不去了,上次没让他好打,俺们这会儿饿了,哪里……呵呵……哪里能找点儿粮食。” “要吃的是吧!”对方突然拿鼻子嗅了嗅,“那边不是在煮肉吗?走!咱们吃肉去!” 东方老闻了闻,一种从没闻到过的肉香飘然而至,让他不禁咽了咽口水。 那种香味让他至今难忘,但每每想到,身后又恶寒不已,充满罪恶。 第54章 吃人并非只是传说 肉香四溢。 对每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东方老也是如此,饥肠辘辘早已让他按捺不住对食物的渴求。 那些满载而归的流民军士卒与他们混在了一起。 为首的那个是个话痨,一路上都在跟东方老说个不停。 “何时入得伙!想来不会太久吧!” “阿兄如何知道?” 话痨指了指东方老身后的那几个人道: “看汝倒像个老卒,再看你那些弟兄,一个个羊羔似的,着实放不开手脚,那还如何在战场上与人厮杀?也好,俺刚来时也是如此,见血就怕,待久了便好了。” 东方老回头看了看跟随自己的那几个弟兄,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怯生生的,表情都有些紧张。 “杀几个人便好了。”话痨补充道, “俺就是上次杀了个老头才好了的。” 一人附和道,他的嗓门有些大。 东方老发现他的一个弟兄眼角居然没出息的挂眼泪了。 东方老没法责备他们,这些人原本就是一帮子老实巴交的农民。 就因为没了生路才跟东方老南下的,打劫也并非这些农人所想,若不是没东西吃逼到那个份儿上,谁愿意去铤而走险。 本质上说,他带着那些兄弟都不是坏人。 但眼前这帮家伙才是杀人如麻的恶魔,与这些人偕行,他的那些兄弟怎能不害怕呢? 东方老脑子转得快,说得也快。 “哈哈哈……阿兄好眼力,新卒一看便知,不知阿兄尊姓大名,在军中谋得的是何职呢?” 那人瞥了眼东方老一眼:“兄弟说话文邹邹的,看来是通些文墨,俺就是个粗人,听不太懂那一套。俺们军中有个孟瘸子,说话也似你,有时候还说圣人之言,吃不饱饭还学什么圣人了,都是些酸儒。” 东方老眨眨眼,讨好般地呵呵一笑。 话痨继续说:“俺叫石大胆,别看俺现在这样,俺听上一辈说,俺祖上还跟那后赵皇帝沾亲带故呢?知不知道那后赵皇帝,他爱吃香肉,俺也爱吃!” 那“香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东方老心中一直犯嘀咕。 但那残破街市间飘荡的肉香确实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不同于猪肉和羊肉,难道是麂子或鹿? 东方老不敢明问,就怕哪一句说错了让人生疑。 叫石大胆的话痨又问道:“俺的名讳你已知道了,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你是何时来的,上面的帅长又是何人?” 对方不经意的一问,让东方老新生杀念,他的右手摩挲着腰间环首刀的刀柄。 对方正在等着东方老回答。 就在这时,一个半裸的女子突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向着他们旁边的那条小巷跑去。 在这女子身后还有两个正提着裤子的流民军士卒正在追赶。 东方老一行都停了下来,愣在了路中央。 只见一个提着裤子的老卒冲着东方老大喊:“汝等还愣着做甚,跟大爷们去抓那小娘子啊!” 东方老眨眨眼,他冲着石大胆咧嘴讨好般地笑了笑。 那石大胆冷哼一声,这种事他似乎见多了,他满身财物,才懒得管这等破事。 但东方老急于脱身,他吆喝上自己的几个弟兄,就跟着那两个提着裤子的流民军士卒去围堵那个女子了。 那石大胆在后面骂道:“尖嘴贼,见着貌美娘子就不管腹中饥饿了?若去晚了,可还能吃到香肉?” 石大胆骂完便不再管东方老他们了,几个人有说有笑地便往前方走去。 东方老跟在那两个流民军士卒的身后,但要说强抢民女,他这辈子还从没做过,自然后来抢晴雪的事情另当别论。 东方老是个老卒,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杀得也心安理得,敌人是索虏,侵占我华夏大地的外来入侵者。 况且江夏王爷军令严明,凡是不遵号令抢劫财物、强抢民女者,无论既往军功大小一律处死,所以没人敢做那等龌龊事。 但今天这一遭就真把他整不会了,他就跟在那两个到现在也没把腰绳扎好的流民军身后不知干什么好。 而跟着他的那几个兄弟更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有两个还是光棍。 这些老实人就是整晚想女人,但见着女人也不敢这么释放兽性。 那半裸的女子自然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在她眼里,这群衣着褴褛的流寇都是一个样子。 她赤着脚,踩在腻滑的血泊上,惊恐万分地沿着狭窄的巷路一路奔逃。 跑着跑着,遇到前方有流民军杀人放火的,她便只好转道,再跑着跑着,最后还是把自己堵在了一处死胡同里。 一个流民军士卒对着东方老他们摆摆手:“行了!你们去忙你们的吧!这里不用你们了!” 但这些人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见他们不走,另外一个士卒说道:“也行啊,我们先享用完了,再交予你等,一起快活便是!” 那女子听到这些流民如此说道,更是惊恐万分,她哭着将身子往墙根下缩了缩,用被撕扯的不成样子的褴褛衣衫遮挡着自己暴露的部位。 东方老心生恻隐,但他明白现在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一旦一个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生死的问题了。 他沉声道:“咱们走吧!” 几个弟兄稍一迟疑,虽然都面露同情但还是陆续回了头,跟在了萧宇的身后。 耳边充值着各种不堪的声音,有人的尖叫求饶,男人兽性大发的淫笑,还有厮打,蹬踏,布条撕裂…… 东方老咬咬牙,他尽量克制自己内心的愤怒。 但是他身旁一个年龄稍长的弟兄突然停在那里,定定地望向了前方。 其他人都疑惑地看着他,他是个老光棍,至今都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 众人以为他要回去,在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身上发泄他对女人的一切幻想。 但男人讷讷地说道:“俺……俺二妹大概也是那个岁数的模样,俺看见她就想起俺二妹来,俺二妹是饿死的,要是……要是俺二妹还活着,让那两个禽兽糟蹋的话……” 男人手里的铁叉握得咯咯作响。 东方老心中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了,不待其他人有所反应,提刀独自便往那巷子深处走去, 不多时便传来了两声男人的惨叫和女人凄凄厉厉的哭声。 众人赶忙赶了回去,就见两个半裸的流民军士卒已经被东方老一刀一个结束了性命,血都流了一地, 而那个女子眼睛呆滞,嘴里依旧呜呜咽咽地哭着,他的衣服早已被撕烂,半个身子缩在干草堆里。 就见东方老把一件流民军褪下的衣裤扔给了那个女子,别过头去。 “莫嫌脏,穿好衣服赶紧离开,能够活命,看你造化吧!” 女子并不去接那衣服,她那呆滞的眼眸移到了死去的尸体,她没有再哭,而是神经质般地大了起来。 她已经疯了。 东方老叹息一声,往门外走去。 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无非是买个心安而已。 “走!咱们找粮食去!” 一行人沿着原路回到了之前和石大胆他们分别的那个路口。 沿着扑鼻的肉香去找那香气的根源。 但一路上处处残败,火焰烧灼着房屋,路边躺着形形色色的死尸,无论是流民还是坞堡士卒,再就是被战火殃及的那些无辜的老幼妇孺。 路边上几个流民军士卒有说有笑,在那里收集着尸体,将衣物去光后,都统统扔到了一辆大车上。 春夏之交,气温有所回升,虽然尸体堆放一两天还不至于发臭,但放任不管,那也容易滋生瘟疫。 东方老认为这些人收集尸体是准备去掩埋或者焚烧,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错了。 他们沿着道路再往前走,终于见到了一个大广场。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围在一口巨大的大锅周围,那肉香就是从那锅中飘散而来。 令人感到恶寒的是就在那口大锅的后面,被扒光衣服的尸体就那么随意堆叠在了一起。 这真是诡异,见此情景,东方老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会觉得心惊胆战。 而同时令这些人振奋的发现也在眼前了。 就在广场的后面是一座座尖顶圆柱的建筑,那是存放粮食的谷仓。 东方老忍住内心的狂喜,他迫不及待地带着众人就往谷仓那边走去。 当他们正要靠近,却听到身后有人斥骂道:“等等,你们几个要做甚?” 他们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只见一队穿着皮甲的流民军士卒向他们走来,上下打量起了他们。 “你们是何人?在此作甚,为何如此面生?” 东方老一脸市侩,顾左右而言他。 “我等……我等腹中饥饿……” “腹中饥饿?”那为首的流民军头目一脸疑惑。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尖嘴贼,你们为何迟迟才到?若再晚一刻,就得等下一锅了!” 那是石大胆,他和他的手下还是穿着不伦不类,手里捧着破碗看上去格外奇怪。 那几个上前检查的流民见他们与石大胆相识,脸上的戒心也就退下了几分。 眼睁睁地看着东方老他们向着煮肉的大锅走去。 走到近处,香气扑鼻而来。 东方老一脸享受,用鼻子闻了闻。 “真香……” “那是自然,这是香肉嘛?” 石大胆跟旁边的弟兄要了个破碗,递给了专司煮饭的厨子。 “喂,给我这兄弟捞点儿肉,再给那几个也来点儿。” 那个厨子也是衣着褴褛,放在流民军中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是年龄大了些,四五十岁上下的模样。 他瞥了眼石大胆,不悦地说道:“没有了,等下一锅。” “什么?没有了?”石大胆显然是不满,正要爬起来找那人理论。 东方老一把拉住了他,一副和事佬的模样:“算了,阿兄,算了,等下一锅,好饭不怕晚嘛?” 东方老看看周围那一个个吃得撑肠拄腹的流民军士卒,不禁问道:“阿兄,咱们只吃肉,不吃粮吗?我看那粮仓都没人动,莫非是他家也没粮了?” 石大胆好奇道:“吃粮?有香肉吃为何还要吃粮。” “哦哦……我等刚入伙,可能还……不太懂规矩,请兄长指点一二。” 石大胆神秘一笑,一把搂过东方老:“咱这队伍啊,粮先留着,牲畜吃草,没了草才给他们粮吃,咱们啊只吃牲畜,实在是没了牲畜吃了,咱再吃粮……” 东方老眉头皱了皱,这绕来绕去的让他有点儿想不明白,那“牲畜”是指何等牲畜呢? “那香肉……嗯,那牲畜是何物?” 石大胆指着东方老,一脸的鄙夷:“香肉啊,过去后赵皇帝石虎叫他们两脚羊!” 东方老这才反应过来,心头猛然大骇。 他曾经听人说过关于后赵皇帝石虎的事情,都说石虎为人残暴,嗜杀成性,每掠一地,男子杀光,留女子圈养,以为淫乐,行军时杀之以充军粮,曰“两脚羊”。 想到这里,他的头皮不禁开始发麻,有如千万只蚂蚁抓挠。 而他带在身旁的那几个弟兄还茫然无知,满怀欣喜地等着下一锅“香肉”出锅。 他再看看周围,远处堆叠的尸体手脚不全,满地散碎的枯骨都是人骨,居然有人还拿着像是腿骨的东西在打闹嬉戏。 东方老正看到这里,突然就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抬头一看,就见四五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流民军头领正带着百余名衣甲鲜亮的流民士卒走了过来。 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十多个被俘的男女,有老有小,看他们的衣着应当是坞堡主人的家眷。 突然,东方老看到一个人。 那真是武岗。 他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脸得意洋洋地与他身旁的另一个独眼大汉有说有笑。 与此同时,他还注意到那十几个坞主的家眷就是被武岗手下的那些土匪驱赶而来的,似乎还有几个是从青州就一直跟随他的部下。 东方老直接懵了,他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见流民们纷纷起身,拱手喊道:“恭迎大帅!” 那独眼的汉子志得意满地点点头,在广场前翻身下了马。 武岗也跟着下了马,跟在那个独眼流民帅的身后,两人依旧有说有笑,很是亲近,想来他们之前就应该认识。 这让东方老大脑一片空白,他有种被人设计了的感觉,总之这里不能再呆了,必须要走。 他回头给他那几个弟兄使了使眼色,只是那几个人都忙着看武岗和那个流民帅了,居然没注意到他。 就在这时,突然就听到武岗那粗鲁的声音传来。 “东方兄弟!快来!” 在场的众人不知道谁是东方兄弟,一个个都在茫然四顾。 但见武岗那粗大手指所指的方向,便又都奇刷刷地望向了东方老。 就连一旁的石大胆也是一脸惊讶,刚才与他勾肩搭背的人到底是什么背景。 东方老尴尬地笑了笑,或者说他在用笑声掩盖心中的不安。 毕竟眼前的这群流民军是吃人的,他们都不能算是人,顶多算是一群禽兽。 东方老咬了咬呀,还是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但却在强装镇定。 当他走到了武岗和那位独眼大汉的跟前时,却见那独眼大汉看他的眼神很热络,似乎还带着一种欣赏和钦佩。 “大哥,这就是俺刚刚跟你说的东方老,东方兄弟。”武岗拍了拍东方老的肩膀说道。 东方老觉得武岗用力有些重,他的眼珠一直都在转动。 说真的,他和武岗背地里不睦,两个人根本就是尿尿都尿不到一个罐子的两种人。 武岗那个人阴毒,根本不会安什么好心。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见独眼大汉向他郑重地一拱手。 “东方兄弟,久仰大名,某乃这支义军的大帅,候沧海是也。” 第55章 喜好人肉的流寇头目 侯沧海…… 东方老眯了眯眼,他始终没有想起在河南地有这么一支流民军的首领叫这个名字。 那侯沧海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他似乎很善于察言观色。 见东方老没有反应,便笑呵呵地说道:“某也是前些日子才刚接管了这支流民军,原先的大帅范虎头在颍川郡东南和官府交战时战死了!” 说到这里,东方老才恍然大悟。 那范虎头在这河南地界上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都说他心黑手狠,对待三岁孩童也毫不留情。 这三年间,河南地连续遭遇了地震、蝗灾和大旱,没有一个好年景,朝廷忙于对柔然和高句丽用兵,赋税不减,这就引来了官逼民反。 一时间饿殍遍野的河南地就突然多出来了十多支流民军,他们与东方老的那支侨民南迁的队伍不同,他们聚集乡党,揭竿而起,与朝廷为敌,也互相攻伐。 但一支没有组织纪律性的农民武装,起先都是官逼民反,但慢慢就都变了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范虎头的那支队伍就是从这些流民军中脱颖而出的一支,以大吃小,相继吃掉了几支相对弱小的流民武装,又不停地招降纳叛,才有了后来的规模。 树大招风,这自然就引起了北魏朝廷的注意,被一次次清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东方老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河南地经过,过了马头郡,往南就是钟离和盱眙,那里就是曹景宗和昌义之的防区,就进入到相对安全的南齐境内。 他原本想要避开这些流民军,却没想到在这里还是打了照面。 再看武岗和他那些部下与那些流民军打成了一片,想想也知道他们本就是一类人,肯定是要留在这里不会再跟他往南去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东方老也该偷着乐了,起码把不利于团结的因素给清除出去了。 先不想这些,总之在这群流民头目面前,首先不能露怯才是。 那侯沧海见东方老若有所思,也不说话,就一脸亲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东方兄弟……” 东方老“哦”了一声,便郑重地一拱手:“侯大帅,久仰,久仰。” 侯沧海哈哈大笑,看似好爽侠气。 “好!”他一挥手,做出个请的动作,“东方兄弟,到上面咱们边吃边说!” 直到这个时候,东方老才注意到在那口煮人肉的大锅的后面还有个高台子。 台子上有几个木墩,还搭了个简易的长案,案上此时还是空的,而在那长案后面居然还有个绞架。 想来那个台子应该是原先坞主对犯事之人执行家法的地方,而如今却被这些流民头目当作吃喝商量事情的所在。 东方老表面从容,但他心有余悸,到上面去吃什么?吃人肉? 但自己孤身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答应一声,就要往台上走。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胳膊的壮汉突然横插到他的面前,猛地撞了他一下。 东方老费解,他见走在前面的侯沧海和武岗只顾自己说笑,就像没看见一样。 不由心中恼怒,这很明显是在故意羞辱他。 耍横谁不会,东方老横起来那也是能要人命的。 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大汉。 “做甚?” 壮汉也一脸蛮横,下巴扬了扬。 “把刀给我!” 看来这是要缴自己的械了。 “不给怎样?” 壮汉冷冰冰地笑了。 除了他那几个弟兄不说话之外,其他的流民军也都笑了起来,那也包括之前还跟他称兄道弟的那个石大胆。 东方老也笑了笑,他猛地挥出一拳,正好打在那个壮汉的下巴上。 那个壮汉的脑袋微微向上一扬,但他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东方老一惊,他之前的出拳力道已经不小了。 只见那壮汉缓缓低下了头,满是横肉的脸上带着轻蔑的笑,他的下巴已经乌青。 只见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突然就猛地伸出一脚,那力道刚猛,正好就踢在了东方老的小腹之上。 东方老连喊都没喊,就直接被踢飞了出去。 流民军中立马掀起了一阵热烈的叫喊声,为这下马威使劲喝彩。 东方老被踢得七荤八素的,不知道身子在半空中滚了几圈,才又重重落地。 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男人女人的惊叫,他起身摇了摇头,见自己正好落在了那群被羁押的坞主家眷的身前。 那群恐惧的男女见到他就像见了瘟神一般,纷纷退让,生怕与他接触分毫。 东方老坐在地上定了定神,他的耳朵嗡嗡直响,眼睛一睁一合。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嘴里发出一阵低沉诡异的笑声。 “嘿嘿嘿……嘿嘿嘿……” 这时就见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小男娃走到了他的跟前,要去扯他起来。 “阿叔,地上凉。”小男孩儿对他说道。 东方老也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冲着小男孩儿做了个鬼脸。 这时,只见一个少女从男娃背后跟了过来,她看上去怯生生的,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猫,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陪在了小男娃跟前。 只见那个男娃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很干净。 “你叫什么?” “俶儿。” 东方老点点头。 “俶儿,拉阿叔起来。” 小男娃点点头,就拉着东方老的胳膊往后拽。 这把男娃身后的那个少女给吓坏了。 东方老假装很费力地被小男娃拉了起来。 他摸了摸小男娃干净的脸庞,小男娃又笑了,他笑得也很干净。 他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而小男娃身后那个少女定定地望着他,那清丽的眸子里没有了害怕,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 东方老冲着少女也笑了笑,少女忍不住去捂自己的嘴,眼眸带笑,眼角却瞥向了右上方。 东方老叹了口气,他看看周围,如此地狱一般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干净的一对姊弟。 就在这时,一个流民军士卒突然上前,一脚就踹到了少女腰上。 少女吃痛,清秀的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但她却没有叫出声。 那个流民军士卒还想再踹第二脚。 “匹夫安可如此!” 东方老大骂一声,掠起身子就把那流民军士卒踹倒了,那一脚踹得更猛,那士卒半天站不起来。 “欺负妇孺算何本事,若再造次,某不饶你。” 那个流民军士卒显然不服气,但也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东方老。 东方老再看向那对姐弟,只见一位老妇上去扶起少女,她不满的眼神瞪向了东方老。 东方老只得收回视线,他开始活动筋骨,关节咯咯作响。 他再次走到了那个壮汉前,脸上带笑。 “要收了某的兵器不是?” 那蛮横壮汉一脸阴狠地笑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东方老将环首刀用力插进了地里,刀柄微微颤动。 已经在高台就座的侯沧海和武岗相视一笑,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而台下的东方老正迈着艰难的步伐向着他们那里走来。 当他与阻拦自己的蛮横壮汉擦肩而过时,他低语了几句。 就见那名壮汉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了,立在原地一动都不动。 自然,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人们的关注点都在东方老身上,更在高台上那几个流民军首脑身上。 东方老走上了高台,就见侯沧海赶忙起身,一脸热情地离座迎了过去,其他几个头目也都站了起来。 侯沧海满脸堆笑,一拱手:“东方兄弟恕罪,本帅刚刚接掌帅位,对属下疏于管教,刚才之事,还望东方兄弟息怒。” 东方老爽快地笑道:“不打紧,有如此尽忠职守的下属,侯大帅之福啊!” 侯沧海稍稍一愣,脸上笑容更盛,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道:“东方兄弟,到这里坐,你我相见恨晚,今晚要好好说道说道!” 东方老并不与他客气,寒暄两句,也便坐下了。 侯沧海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笑了笑,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悦。 他一脸殷勤,开门见山道:“东方兄弟不知,本帅与武兄弟自幼相识,也一起做过一些打家劫舍的买卖,后来被官府通缉,才散的伙儿,近日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让我等兄弟又联系上了。” 东方老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的余光瞥见武岗正偷偷地看他,心中不由冷笑。 “本帅早已听说东方兄弟的威名,又在南朝做过官,本帅就想着联系你们共商大计,先一起拿下着刘家坞堡,算是纳个投名状。本帅前脚正想着,后脚武兄弟的信使就来了,你说我们是否有缘。” 东方老敷衍地笑了笑。 “听闻你们正在为粮草之事犯难,断粮多日了?” 武岗接话道:“正是啊,最近别说肉腥,连个草籽都吃不上。” 侯沧海一拍大腿:“那正好,我们不缺粮,正好打下了这座坞堡,你看看后面,那都是粮仓,本帅已经让人查验过了,每个仓房里的米粮都是满的,本帅现在手底下有两三千人,加上东方兄弟和武兄弟手底下的人,足够两三年的用度了。” 武岗也接话道:“正是,正是,我等兄弟有粮一起吃,有衣一起穿,有我三人,齐心协力,别说是称霸这河南地,就是到洛阳、建康,弄个龙椅坐坐那又何妨?” 其他头目也都恭维起来,这些人有说有笑。 侯沧海间东方老一言不发,面色稍沉:“为何东方兄弟不发一言呢?” 东方老笑了笑:“恕某愚鲁,尚不知大帅何意?” 侯沧海捋着胡须讪讪一笑。 武岗也打着哈哈道:“两军合并,是件好事啊!之前没跟东方兄弟提前商量,是怕东方兄弟不能真切体会我兄长好意。” 眼看气氛有些尴尬,一旁的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头目突然喊了一声:“偷懒鬼,怎么还不上酒上肉?还有娘们呢?怎么都没有?” 台下传来了声音:“娘们去找去了,香肉还没煮上,酒有现成的。” “那里不就有娘们?抓两个相貌好的上来,不好的现杀现用!” 台下马上传来了女子的哭叫声。 东方老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慢着!” 东方老话音刚落,头顶惊雷乍现。 台上台下说有人都愣住了,直勾勾地望向了东方老。 东方老注意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堆魑魅魍魉之中,但不知为什么,此时他的胆气不减,比之前更为从容。 他一拱手:“侯大帅,我东方老直来直去,不喜欢弯弯绕,更不喜欢阴谋诡计。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东方老就此别过!” 说着,东方老离开席位就要往台下走。 侯沧海和武岗对望了一眼,眼中已露杀机。 但武岗此时扮演起了和事佬,他赶忙起身,拦在了东方老身前。 “东方兄弟,何必发此脾气,有话好说,咱这又不是鸿门宴,我兄长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要真尿不到一个壶里,我兄长也不勉强。” “我心已决,不必多言。” 武岗似乎真急了,他说道:“这次是兄弟不对,入伙之事未与你商量,但这也是为了咱们那两三千父老兄弟好啊!要知道侯大帅久仰东方兄弟的手段,排兵布阵行军打仗都不在话下,大帅军中正缺东方兄弟这样的人才。若东方兄弟能够入伙,侯大帅说了,别说副帅就是把大帅让给东方兄弟当,那又如何?到时候咱们合兵一处,横扫这河南地,先拿下马头郡,再攻陈留、汝阳,最后就是拿下洛阳,饮马黄河也不在话下,想想那已经断粮多日的父老乡亲,东方兄弟忍心让他们在忍冻挨饿?” 东方老呵呵一笑轻蔑地望着武岗:“怕是你们香肉不多,让我那几千父老给你们当粮食吧!我呸,我东方老生于天地间,吃五谷三牲,却不吃那人肉,汝等皆地狱恶鬼,魑魅魍魉,我怎可与尔等同流合污,辱了我做人的根本。” 武岗大怒:“东方老,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你既然在这坞堡之中,除非你答应合兵一处,否则你就别想回去!” 东方老眯着眼,冷笑一声:“汝以为汝为何人?能奈何得了我东方老?汝皆禽兽,吃人肉,喝人血,丧心病狂,上天不容,我东方老岂能与禽兽为伍?汝行于天地间,天雷击之!” 东方老话音刚落,就听雷鸣滚滚,似乎真是天怒人怨了! 在场众人皆惊,台下众宵小开始浑身发抖,在雷鸣电闪中不敢动弹。 苍白的闪电划过,东方老形如天神,原本拦在他身前的武岗不由心中害怕,往后一推,跌坐在了地上。 而这时却听侯沧海大吼一声,将桌案一下掀翻。 伸手拔出一旁的长剑,举剑就向东方老的心口刺去。 东方老从容不迫,一脸轻蔑,怎会将这畜生放在眼中。 就见他灵巧地一个侧身,巧妙地躲过了侯沧海的直刺。 侯沧海用力过猛,出于惯性,他的身体向前猛冲了几步,恰好半边身子暴露在了东方老的眼前。 就见东方老手中寒光一闪,不知怎么,突然就多了一把飞虎爪。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一道寒光,没人看得清他手中动作。 但一泓鲜血泼向了半空, 就见飞虎爪像穿鱼饵一般从侯沧海左侧的半边脖子上穿过。 侯沧海眼眶震颤,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开始剧烈咳嗽。血水不停地从嘴里和脖颈上往外喷出。 高台上下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没有反应。 侯沧海站在那么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刚要伸手去摸脖子,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的脖子将他猛然向后拽去。 连接飞虎爪的绳索猛然绷紧。 就见东方老三两下就跃跳过了高台后的绞刑架,绳索猛然收紧,侯沧海就那么被吊在了绞刑架上。 他翻着白眼,腿都没踢两下,就断了气。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侯沧海惨烈的死相格外恐怖吓人。 血水沿着他的躯体往下流,很快就形成了一滩血泊。 众人惊骇地望着高台,望着他们的流民帅,没人敢轻举妄动,难道这真是上天的惩罚吗? 就在这时,一个流民军头目首先回过神来。“杀了他!”他大喝一声,举刀就要来砍东方老。 就见东方老眼睛一眯,他一只手拉着悬吊侯沧海的绳索,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长剑,那把长剑正是侯沧海先前拿过的那把。 就见那个举刀的流民军头目还没冲到近前,东方老手中长剑已经飞出。 不偏不倚地刺中那人心脏,刺了个对穿。 那人倒地,滚下了高台。 此时除了天雷之外,大地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互相对望着,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东方老怒目圆睁,一脸煞气。 他大吼道:“还有谁???” 台上台下无人敢答,那雄壮的声音伴着滚滚雷声在天地间回荡。 时间一时停止了转动,整个世界都像凝住了一般。 有人突然跪下:“愿追随大帅!” 又有第二个、第三个…… 不停有人大声喊道:“愿追随大帅……愿追随大帅……” 东方老不为所动,他右手一松,侯沧海的尸体便自绞刑架上掉落,躺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高台前的台阶上。 望着台上台下向他俯身跪拜的众人,他没有说话。 一步一拐地向着台阶下走去。 那个之前羞辱过他的高大壮汉俯在地上深跪不起,东方老也不去看他,径直在他身旁走过。 他又走到了那口烹煮人肉的大锅前,一脚就将那上百斤重的大锅踢翻,一时滚烫的肉汤洒落,落在地上滋滋作响。 他看了眼那些被羁押的坞堡主人的眷属。 “把他们放了吧!” 那些看守的流民军士卒便放下武器,不去为难那些男女了。 东方老继续往前走,他又看到了那个男娃。 那个男娃正眨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他走过去,在那男娃跟前蹲下,端详着他。 他长得很好看,浓眉大眼,关键是他不怕他,还冲着他那张丑脸在笑。 东方老想去捏娃儿的脸,但他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也便放弃了。 他也笑了,他知道自己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但他还在笑。 “娃儿,阿叔要走了,你好自珍重。” 东方老说着就站起身,向着外面走去。 “等等,恩公!” 那是一个清脆的女孩儿的声音。 东方老突然愣了愣,他回过头去。 只见那个面容白皙的少女正从后面扶着小男娃的肩膀,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 “带我们走!” 少女声音清脆而坚定,她已然下定了决心。 东方老愣了愣:“某要去南朝。” “我们也跟你去南朝。” 东方老笑了笑:“你长得太好看了,跟着某不安全。” 少女二话不好说,抓起地上的污泥就往脸上抹去,把自己摸得满脸漆黑。 满脸漆黑的少女冲着东方老在笑,她看上去也是那么丑。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少主,小姐,你们不能去啊?”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牵着男娃的小手跟在了东方老的身后。 “阿叔,以后我就叫你阿叔了。” “好……那个小娃是你什么人?阿弟?” “他叫俶儿。” “俶儿……哦,我知道,就是文邹邹的,怕不好养……” “那叫什么?” “狗儿吧………这个名字好生养……” “好的,就叫狗儿。” 这时,一个并不高大反而有些猥琐的男人带着一个娇弱的少女,还有一个不大的孩子,三个并不很协调的人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只为冲刷这人间的罪孽与残酷。 …… 东方老的讲述到此结束了。 “承祐十七年,武岗流民军在陈留西南的赖乡与北朝中山王元英大战,战至三天三夜,武岗兵败被俘,历时三年的河南之乱就此结束。 “末将听闻武岗被押解至洛阳,于铜驼街市游街三日,受车裂之刑,有人说他至死都在大骂东方老是个混蛋。” 萧宇有些怅然若失,他回头看看,狗儿姊弟居住的那个窝棚外依旧火光点点。 “人吃人……真是人间惨状,若那段记忆留在他们心中,那对他们来说也许会是永久的痛吧!” 东方老淡然一笑:“生于乱世,人命本如浮萍草芥,小王爷仁厚,才有此而感。东方老出身贫寒,深知其中艰难,而像小王爷、王爷这般的仁厚之主少如牛毛,某见到的那些为富不仁、贪财好利的王侯官吏太多了。” 萧宇站起身来,拍了拍东方老的肩膀。 “今日不说这些了,咱们回去吧!” “喏。” “东方老,狗儿的那个胡人朋友叫什么来着?” “佘屈离。” “佘屈离?这几个字如何写?” “啊?末将不知。” “那咱们回去合计合计如何救那孩子和他的家人吧!” “小王爷,末将去做就行,无需小王爷出手。” “人多力量大,合计合计还不行。” “喏。” 第56章 银枪儒士 斗场里位于台城东南,靠近秦淮河西岸,是建康城中除了春和坊之外,形势最为复杂的一片区域。 早先这附近有座码头,来往商船停泊,货物贸易繁忙,河边酒肆商铺、青楼楚馆林立,给这里带来过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后来随着潮沟新建码头的兴起,这里的码头货运业就慢慢停滞,乃至没落了下来。 如今的坊内早已脏乱不堪,鱼龙混杂,这里虽然热闹依旧,但主要是底层商贩、江湖卖艺、站街流莺、游手好闲、落魄文人以及帮派组织活动聚集的场所。 现在已是入夜,闭城宵禁。 坊门上锁之后,这龙蛇杂居之地少有官府管教,即使宵禁里面却依旧保持着畸形而长久不衰的热闹。 斗鸡走狗的场所灯火通明,疯狂的玩主为输赢纷纷下注;招展的流莺在街巷人流中穿行,卖弄风骚吸引着今晚的猎物;昏暗巷子里,隶属不同帮派的江湖儿女摩拳擦掌,稍有差池便准备随时火并。 在这灯火通明的闹市之中,一个头戴斗笠、手持银枪的美髯男子风尘仆仆地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大的酒楼。 油灯与火把的光亮下,各色人群聚集在大堂。 既有桌上随意放着武器的江湖人士,喝酒划拳高谈阔论;又有混混打扮的闲散之人,眉飞色舞地调侃着旁边正在物色金主的风尘女子。 手持银枪的美髯男子在大堂中一站,便吸引住了大堂中部分人的目光。 有不怀好意之人以为来了肥羊,贪婪而又放肆地瞥去。 但见那银枪似乎沾有血气,令人生寒,又见斗笠下男子目光虽然平和,但四目相交之后,又带上了冰冷的煞气,便只得收起了歹意,继续闷头喝酒吃肉。 男子在大堂中扫视了一圈,见大堂角落不显眼处尚有一张桌案,便过去落座。 他拒绝了小二的好意,并不摘下斗笠,只让那小二擦干净桌案,上些酒菜。 周围环境喧杂,男子闹中取静,只是自品自酌,默默地喝酒,对周遭之事充耳不闻。 似乎没过多久,就感觉周遭的喧杂似乎起了些变化,嘈杂声稍稍降低了些许,但又很快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男子侧脸往门前一瞥,那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眸似乎有了些激荡,如刀刻般瘦削的脸上绽出了一缕笑容。 就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十分敦实的年轻人在门前站立片刻,他发现男子后便兴冲冲地向他直走过来。 那年轻人长得普通,放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他似乎不会说话,手里比划着,嘴里却“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而在那个年轻人的身后还跟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文雅儒士。 只是这儒士衣袂飘飘、卓尔不群,站在这三教九流聚集的酒楼中,似乎与周围的事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就见年轻人率先来到美髯男子旁边,拉了拉他的胳膊“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美髯男子似乎能听懂一般,捋着长须随和地笑着,他指了指年轻人道:“若是如此,下次我便许你一把劲弓。” 年轻人听后,高兴地手舞足蹈,如同孩童一般。 这时那儒士也已走到桌前,捋着胡须无奈地摇摇头,指着青年道:“石斛,不可对刘长史造次!” 被叫做石斛的青年就像孩童般吐了吐舌头,便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却还在和那位“刘长史”挤眉弄眼。 美髯男子这时站了起来。 文雅儒士一脸畅然,先行拱手:“伯陵兄,真是害得我好找呀!” 那美髯男子正是刘伯宣,伯陵是他的字,他惊讶地回了一礼道:“真简兄,如何找到这里?请坐。” 那被称作“真简”的文雅儒士便是张弘策,坐拥荆、雍二州十万重兵的雍州刺史萧衍的外舅,也是他的重要智囊。 “所以说害得我好找,多方打听才听人言有银枪美髯者在这斗场里附近盘桓。”张弘策说着便坐到了刘伯宣对面,一脸嗔怪,“伯陵何故不留一言,一走便是数日,害得公子和我整日担心,却不想躲在这龙蛇之地,偷偷喝酒。” “哎……”刘伯宣叹了口气,为张弘策把酒盅斟满,“真简并非不知,伯宣实为朝廷缉拿之人,先前入京行踪已经泄露,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朝廷鹰犬的追捕。若我久在公子身旁,真怕又被鹰犬盯上,到时候再牵扯到公子乃至使君,伯宣的罪过可就大了呀!” 张弘策嘿嘿一笑,指着刘伯宣道:“好你个刘伯宣啊!独自出来游山玩水,却也想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是拿你没办法!” 刘伯宣故作惊讶:“我何时有闲情逸致出来游山玩水,不过出来避祸罢了。真简兄倒不避嫌以自保,若有官府此刻来捉弄于我,真简兄可要与我同受那牢狱之灾了。” “你看你说的!”张弘策指着刘伯宣一脸无奈,“那我当真是怕了,那我还不如现在就去廷尉署那告发于你算了。” 两人是至交好友,如今又同为萧衍手下的重要谋士,此次相遇说话也不避讳,便在这龙蛇混杂之所你一言我一语地随便说着。 身材略显五短的石斛就那么抱着胳膊站在两人身后充当保镖,他目光灼灼,注意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恰好邻桌有桌案上摆放兵器的帮派人士好奇地往他们这里一瞟,石斛便一眼给瞪了回去。 那满眼的煞气吓得那些也算刀尖舔过血的亡命之徒竟然一时也抬不起头来,最后竟直接起身灰溜溜地离开了。 而这边刘伯宣和张弘策的话题渐渐步入正轨。 “公子昨日已经拜会了中书监,再叙了叔侄之谊,并有书信一并交由公子捎予使君,公子该拜会打点的皆已完成,近日便准备返回襄阳了。” “知道了。”刘伯宣点点头,眼神流转。 “公子知道伯陵近日不归,必有要事,此次让我前来,一者告知伯陵公子即将起程,再则,你我交厚,与使君帐下诸将不同,公子想若伯陵有难处,遣弘策前来,就是为伯陵解一时困顿。” 刘伯宣凝了凝眉,他抬眼看了看张弘策道: “伯宣深感公子大恩,主公与公子以国士待我,我深感惶恐,哪敢再劳烦公子为伯宣挂心。如公子所料,我真有事情要查,一时半会儿恐回不到公子跟前,请公子先行回到襄阳,伯宣随后便至,负荆向主公、公子请罪。” “伯陵到底所作何事?可否与我道来?”张弘策轻叹一声:“公子不问伯陵去处,并非不关心,而是觉得伯陵之事他若插手,引起伯陵误会。我则不同,你我交厚,我乃是要来帮忙的。” “呵呵……真简兄差矣。”刘伯宣道,“公子乃贤明敦厚之人,若公子问我,不敢不说。只可惜我至今都不知该如何向真简兄道明,此牵扯一件刺杀大案,如今尚无线索。” 张弘策眼睛眯了眯:“何等大案,伯陵细细道来?” “可知前些时日同夏里大火。” “莫非……莫非与那同夏里大火,你所说之案莫非与那永宁长公主被刺一事有关?” 张弘策说完心中不禁一紧,同时为刘伯宣捏了一把汗。 他规劝道:“伯陵,朝廷尚无定论,已成无头血案,前次皇帝借此铲除了一批朝中政敌,有些人被诛了三族,那些人是否真的参与了那场刺杀?我看未必。说不好听的,这都有可能是萧玉婉那奸妇与皇帝串谋,故意整出的事端,寓意就在肃清朝野上的那些不同声音。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何必淌这趟浑水?” “皇帝借机铲除异己是真,但并非真简所想那般,确实有人想要刺杀萧玉婉,而这背后牵扯到谁,现在看来尚未可知。” 刘伯宣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厚重的铁牌,放在了桌案上。 张弘策看了眼铁牌,又抬眼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刘伯宣。 “此为何物呀?” 刘伯宣把铁牌按在桌案上。又推到了张弘策身前。 “看了便知。” 张弘策将信将疑地拿起铁牌在眼前一阵端详,不禁吃惊。 “白鹭!” 刘伯宣点点头,眼神有些阴沉。 张弘策一脸严肃:“兹事体大,此等事牵扯两国邦交,怎可胡乱攀扯,这令牌从哪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伯宣将令牌拿了回来,道:“这令牌自杀手身上而得。” “伯陵的意思是……北朝要刺杀我南朝的公主?” 刘伯宣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张弘策。 张弘策思索片刻:“你是如何卷入此事?你乃朝廷要犯,怎可再以身犯险?莫非……莫非是公子那日所言之人,那个叫做萧大郎的?” 刘伯宣洒然一笑,并不回答,举杯就喝了一盅。 “还喝呀!伯陵,若公子知道你在此做这蠢事,必让那马佛念来绑你回襄阳,你乃绝顶聪明之人,怎么就此犯傻?事不关咱荆襄,咱自可高挂于顶。” “受人之托,真简兄不必再言。” “受谁之托?那萧大郎?他是何许人也,上次公子提起他都有些摸不着门道,探听后也不知京城有这号人物。” 刘伯宣点点头:“正是,只因他牵扯进来,伯宣便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是谁?” “江夏王世子。” “哼,伯陵高义,就为那所剩不多的一点儿香火情?都言那小王爷摔坏了脑子,我虽未亲见,只听外面风评,他也不是什么正常之人,伯陵这点儿愚忠恐怕是用错了地点。” “我意已决,真简不必多言,自可回到公子身边。” 张弘策长叹一声,他不说话,闷头喝了两盅酒,独自生闷气去了。 就在这时,周遭的喧嚣又停了片刻,似乎又有人进了这家酒楼。 石斛那双看似无争却又凌厉的眼眸转向了门的方向,只见六个胡商打扮的男人陆续走进了大堂。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几个虽然都是胡商打扮,但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刚猛与戾气又怎么会是那些整日里想着赚钱钻营之人所有的呢? 刘伯宣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喝了口酒,沉声对身后的健壮青年说道:“石斛,别看他们,过来坐下。” 石斛“呃呃”两声,就坐到了刘伯宣跟前。 但即使如此,那六个人也都先后注意到了他们。 其中一个相对年轻的低沉着声音对另一个浑身透着杀伐果断的头目一般的人物说道:“兄长,他怎么老是阴魂不散,跟着咱们?” 那头目一般的人物面沉如水,道:“别管他,他没见过咱们的真面目,只当凑巧,先稍安勿躁,再见机行事。”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刘伯宣,便带着几个弟兄坐到了酒家的另一个角落。 却见刘伯宣不动声色,继续旁若无人地喝酒,并与对面之人继续攀谈。 另一边,刘伯宣虽然如此,但他心里明白,那几个胡人打扮的汉子便是刺杀永宁长公主萧玉婉的那几个刺客。 此次相遇恰好真是碰巧,当日他追踪这些人便是在这斗场里跟丢的,所以他在这里盘亘许久。 但交手之后,这些人的身行体姿却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不动声色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些杀手的背后才是他想要调查的对象。 刘伯宣瞥了眼张弘策,他的语调显得有些冷淡了:“真简,你我说不到一处,还不快走?” 张弘策想不到刘伯宣竟然如此无礼,正是发作,却听到头顶上有什么“哗啦啦”的声响,细小的灰尘不停掉落,落到了他的眼前。 刘伯宣眼神凌厉,他道:“石斛,带张参军先走!” 石斛似乎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点点头,伸手就要去拽张弘策。 而这时,酒店里的众人有大半似乎也觉得不对,都纷纷抬头往屋顶上看。 只听一声巨响,屋顶突然垮塌,无数的瓦当木梁轰然掉落,将大堂之人压在了下面。 一时间惨状乍现,无数的惨叫哀嚎声在腾起的尘烟中传播开来。 刘伯宣躲过了砸向他身上的房梁,用手挥挡开了掉落的瓦当砖石,他用衣袖挥了挥眼前的尘土,大叫道:“真简!石斛!”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周围的情形有些不对,四周杀机四现,就见十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酒家废墟之上,手中的兵刃闪着逼人的寒光。 第57章 女杀手 四周哀鸿遍野。 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孩童的啼哭哀嚎声都连成了一片,那眼前的惨状更是让人目不暇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座规模颇大并且在斗场里也相当有名的酒楼怎么就会在那么一瞬轰然垮塌了呢? 而酒馆外面也传来了前去救人的喊叫声,连同鸡鸣狗叫,嘈杂之声混作一团。 刘伯宣定定地站在那里,他的斗笠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但手中的银枪尚在。 方才他见到了什么? 十几个黑影散落在废墟之上,手中冰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但恍惚间那些似乎都变成了虚影,如同透明的泡沫,须臾之间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时候,废墟上腾起的尘埃中陆陆续续多出了许多从外面而来的人影。 他们中有些三五成群,呼朋唤伴,开始搬运土石,抢救被压在下面的伤者。 还有些偷偷摸摸,独自在废墟中搜搜捡捡,想要从中捞点儿好处。 刘伯宣正眯了眯眼,回想着之前似真似幻的那十几个虚影。 就听身旁不远处的一小堆废墟下传来了土石松动的声音。 只听“轰”的一声响,就见满身灰尘的石斛猛然站了起来,他那五短的身形下面还护着张弘策。 两人都张开大口准备吸一口气,却没想被腾起的粉尘呛得直接咳嗽不止,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往常,此时的他们看上去都是狼狈不堪。 “真简兄,石斛,你们可无事?” “无事,无事。” 刘伯宣说着顺手掀开一座木梁,将木梁下压着的那名风尘女子给解救了出来。 女子头上腿上受伤,留着血渍,啼哭不止,刘伯宣好言安慰了几句,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张弘策和石斛那边走去。 刚才屋顶垮塌之时,三人各自躲闪,所以相距的地点稍微远了些。 张弘策打趣道:“伯陵啊!遇见你真是好事,你看这好端端屋顶怎就塌了呢?” “张真简,你本可不来的,谁让你跟来的。” “刘伯宣,你怎么如此说话。” 两人打着嘴仗,刘伯宣就已经拄着银枪来到了张弘策的身前。 见张弘策满身尘土,便用自己的袖口帮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三人又相继又打了几个喷嚏,满嘴硌牙的沙尘也让他们感到遭罪无比。 张弘策一介儒士,经过这屋顶坍塌过程,虽然嘴上风趣,但他心中着实是受惊不小。 刘伯宣道:“真简兄,此非你所呆之地,快快回去吧!” “但是......伯陵你下一步......” 刘伯宣摆了摆手,让张弘策不要往下说了。 张弘策知道刘伯宣的脾气,只得叹口气也不再做强求。 “唉,一切随你,望自珍重吧!” 张弘策说着一转身,脚底下不知道踩到哪里,突然崴了脚。 一屁股坐在地上叫了两声。 刘伯宣挑挑眉毛:“真简,我已给汝台阶下了,你何必在此上演这出戏?” 张弘策眼角有泪:“好你个刘伯宣,这种事情上都如此恶言相向呀,我真是扭伤了脚了。” “那就早些离开吧,莫让公子担心。” 张弘策一脸无奈,正想再说些什么找回些场子。 却见刘伯宣直接给石斛递了个眼神。 青年会意,“啊啊”了两声,不由分说,直接扛起张弘策就往废墟外跑去。 临走前,张弘策还喊道:“伯陵啊,早日回去,别让公子挂心啊!” 刘伯宣摇头不语,直到看见张弘策离开,他才稍稍安心。 接下来就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一想到这里,刘伯宣就把目光转向了废墟的另外一端,他隐约看到有两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蹲着或跪在那边,似乎在扒着地上的土石。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跟丢了,否则线索便全断了。 这时有人喊着刘伯宣,让他过去搭把手救人,刘伯宣全然不理。 在那些人惊奇而不满的目光下,径直向着那几个胡商打扮的刺客过往呆着的地方走去。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刘伯宣突然停下了脚步,氤氲的尘雾另一边,那个像是刺客头目的胡人突然站起身来望向了他。 四目相对,那人毫不避讳,一直盯着刘伯宣在看,只是那眼神中充满着警惕和敌意。 刘伯宣注意到他似乎也受了点儿伤,额头和手臂上都有血迹,但看情形也只是些皮外伤。 此时他身旁只有两个同伴,正跪在地上扒着土石,看样子另外三个人应该被埋在了下面。 两人对望了片刻,那个胡人见刘伯宣并没有要进攻的迹象,他便蹲下身子和两个伙伴继续挖着同伴。 三个人边挖边用胡语交谈,谈的什么内容刘伯宣并不知道,只是那三个人交谈间不时地扭头望向他,说明那交谈的内容必然与他有关。 刘伯宣并没有过去打搅他们救人,只是找了一处断墙坐下,将银枪抱在了怀里。 似乎没过多久,他们便陆续把埋在下面的同伴给挖了出来。 “兄台,我等与你无冤无仇,何必一直紧随我等不放呢?” 刘伯宣并不作答,依旧坐在断墙上望着他们。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冤家宜解不宜结。乞伏拔六孤伤了你的主人,但他已经死了。这笔账想想也是我们吃亏,但我们认栽,那这笔账不如就此一笔勾销。以后你与我们再无瓜葛,我们不会去找你的小主人寻仇,你也不能再找我们的麻烦,你觉得如何?” 刘伯宣并不作答,却开口道:“我有个问题要问。” “兄台请说。” “你们可是北朝候官曹的白鹭?” 那边突然一时没了动静,过了片刻,才有回答。 “乞伏拔六孤说他的令牌被你等所得,能否还给在下,在下不为其他,只希望这枚令牌能随逝者长眠地下。” 刘伯宣冷笑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某问的是你们可是白鹭?” “兄台息怒,此事不牵扯我北朝。”久未散去的尘埃中那声音显得似乎有些局促,“候官曹自孝文皇帝南迁之时就已经废除了,我等二十年前曾是白鹭,但我等如今已与北朝再无瓜葛,纯属是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罢了。” 刘伯宣并不避讳,直接问道:“有谁要杀萧玉婉!” 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引来了周围众多无关人士的侧目。 但尘埃那边一时又没有了声音。 刘伯宣催促道:“快说,候官令牌在我手中,若想取回,就拿那个名字来换!” 只听那边几个人用胡语交流了几句,又是那个声音说道: “令牌我等不要了……兄台,你是个英雄,我契胡部族崇敬英雄,我等劝你不要再追查此事,无论结果如何,对你都无好事!” 那边再无声音传来。 但刘伯宣注意到,氤氲的夜色下,那几个胡人的身影正相互搀扶着就要离开这里。 “你们要走?”刘伯宣问道。 紧接着他就要跟过去,但就在这时,他似乎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警惕心起,他赶忙放眼四望。 但就在视力所及范围之内,除了废墟以及在废墟上活动的各类人群之外,他似乎又看不到什么异常。 就在他的心神刚要放松之际,便听到前方胡人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刘伯宣见势不妙,就要追过去。 就在这时,他看到眼前寒芒一闪,一把飞刀自前方黑暗中划空而过,向着自己的面门飞来。 刘伯宣赶忙侧身躲闪,就见那飞刀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直接插在了他身后的一截木桩上,这惊坏了周围的几个人。 就听外面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和男人的叫骂声。 紧接着就有人喊道:“杀人啦!” 这一声“杀人”让酒楼废墟上一片大乱,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受伤还是完好的,都顾不得别的,纷纷自这里逃离。 有人在逃跑时如没头的苍蝇,竟然险些把刘伯宣给撞倒了。 这时,刘伯宣刚一站稳,又见两把飞刀向他飞来,这次他有了充足准备,轻易地闪身躲过,并且已经大致找到了偷袭者的位置。 就见他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一招“蛟龙出海”,银色枪头一时间如无数雨点,刺向了黑暗之中。 只见黑暗中那人招架不住,一个灵巧的侧扑直接离开了黑暗,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那又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黑衣人,只是他的身型偏小,像个半大的娃儿。 刘伯宣怒目喊道:“你们是谁?这酒楼可是你们毁坏的!” 但对方根本就不理他,一个就地滚龙卷,直接贴到了刘伯宣身前,手中寒芒尽现。 都言一寸短一寸险,对方手中就是一把刀背乌黑的匕首,他向着刘伯宣的胸口就猛刺下去。 刘伯宣急忙躲闪,因脚下高低不平,他重心一偏,锋利匕首便划烂了他的衣袖,险些伤了他的皮肉。 对方身手敏捷,见一击不中,又挥出一击,这次在刘伯宣外袍胸口处扯开了个大口,依然未伤及他的皮肉。 对方无声无息,又要挥出第三刀。 有前面两刀,刘伯宣已经大致摸出了对方门路,他不会再给对方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手中毕竟用枪,近战发挥不出威力,那就只能拉开距离。 而对方似乎早有准备,就是铁了心贴住你,给你死斗。 想法虽好,但刘伯宣毕竟老辣,临场厮杀更胜一筹。 他变换手中枪术,即使近战他也并不吃亏,潜移默化间,两人的距离便又拉开了。 那便是一寸长一寸强, 银枪翻飞如出海之蛟,寒光点点如雨打梨花。 打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最终他一枪刺在了对方大腿之上,血流如注。 对方虽然吃痛,但一声不吭,只是跪倒在了地上。 刘伯宣上前一脚将对方落在地上的匕首踢开,银色的枪头指向了对方的咽喉。 “快说,你们是谁?为何而来。” 对方依旧不发一言,瞪大了眼睛似有泪痕,依旧倔强不屈地盯着刘伯宣。 刘伯宣稍稍一愣,借着月光,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刺客,这人身材瘦小如十四五岁的少年,但那遮面黑巾上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分明是个女子的。 “你……你是女郎……” 刘伯宣心中杂念一起,枪头便有所松动。 “女郎又如何?还妨碍你杀我吗?”对方冷冷答道,那双含泪的倔强眼眸都要抬到天上去了。 刘伯宣战场厮杀无数,杀人更是无数,但他只杀男人,杀异族。 但如今眼前是个女子,虽然是个女刺客,但他一时却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他杂念丛生之际,忽听耳边风声鹤唳,他心神一慌,就觉一阵阴风自侧后方突然袭来。 刘伯宣无暇再顾及这个女刺客,他赶忙反身将枪一抬,作格挡状。 就见另一个黑影如鬼魅般地自另一处阴暗地带暴起而至,那黑影手中高举一把环首刀,当头就是一劈。 那架势看上去是势大力猛,刘伯宣心中自有多种拆招方式,但刚才心神一乱,此时只想着举枪格挡。 就在他动作完成之时,却见对方身形似乎变成了虚影。 他动作变幻奇快,那势大力沉的威猛一劈看似用尽全力,如泰山压顶,但也只是虚晃一刀。 他的真正目的是...... 刘伯宣正想到这里,却见那个黑影放低了重心,他的视线平对着自己的肋部。 若他此时出手,刘伯宣根本没有还击的可能,周身要害也已暴露无余。 但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用出那致命的一刀,他只是将整个身子在刘伯宣的腋下钻过。 刘伯宣心中大骇,浑身上下已是冰凉。 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退去数步,与对方拉开距离。 但见对方似乎根本就没看他,而是直接去扶那个受了枪伤的女刺客。 “你们到底是谁?”刘伯宣继续追问。 这时,他突然发现刚刚差点儿取自己性命的刺客也是个女子,但岁数似乎要大一些。 他瞥了刘伯宣一眼,语调清脆如银铃:“刘将军,这趟浑水你淌不得,小王爷也淌不得,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小王爷找麻烦,我等会处理好此事。” 刘伯宣突然愣住了,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与萧宇之间的关系。 “你们到底是谁?” 对方不再答话,只是扶着自己受伤的姐妹一起跳上了一处断墙,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刘伯宣紧追了两步便又停下,他低下头思索,就是想破了脑袋,他都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这等女子打过交道。 但就在这时,废墟外传来了一声男子的惨叫。刘伯宣顾不得多想,还是追了出去。 第58章 错综复杂的灭口行动 刘伯宣自废墟中跑了出来,举目向四周望去。 这座位于酒楼废墟之前的街道是坊中东西走向的主干道,本就宽敞,此时路边多出了许多的人影,在夜色中,有些看不太清楚,但各种说不出的嘈杂声充斥着他的耳朵。 突然他注意到街道往西离他不是很远的地方此时聚集着一堆人群,他们松松散散地站在那里,而地上似乎还躺着几个身影。 而在更西的地方似乎还隐约能听到金属碰撞和男女叫嚷的声响。 刘伯宣立马明了,他们一定是往西去了。 于是他提起长枪便往西边跑去。 当他跑近了那堆尚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突然有人惊叫一声。 “这还有一人,兵刃上还沾血呢!” 那原本松散围拢的人群便又向四周散去。 刘伯宣没理会这些人,天色本就暗淡,虽然有些夜游之人也打着灯笼,但谁能那么眼尖见到自己兵刃沾血呢? 当他跑近了那几个倒地之人,本能地将脚步放慢了下来,扫视了一眼地上都躺着什么人。 果不其然是那六个胡商打扮之人中的四个。 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银色月光洒落在大地,给他们身下的血泊镀上了一抹诡异的银色。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地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一只手突然离开了地面,伸向了半空。 有人惊呼:“快看,那还有个没死的呢!” 众人开始议论。 而刘伯宣也在这时停下了脚步,他看向了那个胡人。 却见那个胡人一边咳嗽,一边用力翻了个身,肠子似乎都从腹腔里流了出来,但他不为所动,艰难匍匐着向着刘伯宣的方向爬去。 刘伯宣有些动容,他改变路线向着胡人那边走去。 只见那胡人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几乎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手臂上。 刘伯宣不禁皱了皱眉。夜色下他看不清那张脸,却能感觉到一双期盼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你可是有话要说?”刘伯宣问道。 那人点点头,他又咳嗽了两声,似乎有血沫自嘴里喷出,溅到了刘伯宣的身上。 刘伯宣的心一沉,他不再追问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而是说: “你若有事交代,你就直说好了。” 对方嘴里发出了艰难的两声笑,那张嘴一张一合,艰难地发出了蹩脚的汉话。 “长生天保佑......佘屈离……我的儿子……还被关着……还有族人……要救他们……那些人……他们不守信义……不是好人,你……你是英雄……长生天保佑你......” 刘伯宣感觉那只紧握自己的手掌开始松动,那人原本抬起的半边身子跟着便无力地趴在了地上。 刘伯宣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就在这时,刘伯宣突然感到自己手里多了个什么东西,那是一个木刻的狼头,表面已被摸索得很是光滑。 那是他留给儿子的遗物。 只听到他气若游丝的嘴里依旧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字。 “佘屈离……佘屈离……阿干没用……阿干救不了你……” “佘屈离……”刘伯宣默默将那名字记在了心底。 他本想低头再问些其他问题,但那个胡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他已经死了。 刘伯宣站起身来,嘴里发出了一声哀叹。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们本不该死在这里,或许他们更愿意被葬在他们的家乡,葬在天穹草原之间。 他本想对那些围观的众人说些什么,比如好好收殓他们之类的话。 但围观之人大都只是为看一时的热闹,没有人会真的关心这几个死在异国他乡的“胡商”,言语中也只是一些不轻不重的评价话罢了。 “你说那些匪人为什么会杀这些胡商呢?” “一定是露财了吧,前些日子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哎,死了可惜啊,等天亮廷尉署过来收尸吧!”众人云云再三,没人插手,人群也在渐渐散去。 有些人站在原地不走,好奇地打量着刘伯宣,似乎想知道那个胡人最后跟他说了什么,最好是金银藏到哪里之类的话。 受人临终之托,刘伯宣心中有些怆然,他突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不喜欢胡人,战场上也杀胡人,但他也达不到憎恨胡人的程度,战阵之事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但忠人之事,他就必须要放在心上了。 他抬头再往西边望去,那边的打斗声已经变得零星,或许那两个胡人已经被杀,或许他们已经逃遁了出去。 刘伯宣提起长枪继续向西街跑去,身影渐渐朦胧在了夜色中。 …… 是夜,台城。 一辆并不显眼的四轮马车在二十余名扈从的簇拥下,缓缓驶过了宣阳门那黑漆漆的门洞,走在了空空荡荡的御街上。 路上往来巡查的五卫军军士见到这支车队,纷纷避让,站在街旁恭敬行礼。 车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官拜侍中、尚书右仆射、领领军将军,权柄相当于宰相的朱异。 车内并无亮灯,朱异将自己整个身子都包裹在了黑暗之中。 没人知道此时的他眼神冰冷阴鸷,黑暗中的他将眼睛瞪大如铃,更是神经质般地盯着黑暗的深渊,似乎想在黑暗中窥探到某种东西。 马车前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突然在一处街口停下。 马车内悄无声息,马车外的扈从同样一言不发,如同雕塑一般立在那里。 马车就在这里等待了不长时间,只见一个黑影自街口东侧的长街跑了过来。 看样子他跑得很急,气喘吁吁的。 “阿郎,老奴回来了!” 马车的侧窗突然打开,朱异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暴露在了月光中。 他冷冰冰地打量着来者,只见那人略显肥胖的身子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就要下拜。 朱异不耐烦地摆摆手:“别拜了,上车再说。” 车厢内一盏幽幽的烛光亮起,两个身影就那么对坐在烛光之下。 那个跑来之人正是曹辰,朱异府上的管事。 朱异见到他,劈头便问道:“找到他们了?” “阿郎,找到了,如阿郎所料,他们果然躲到了斗场里,就是新的住所奴才也找到了,并安排人盯梢,请阿郎放心,不消片刻,便能斩草除根。” “真能斩草除根?”朱异表情有些戏谑。 “阿郎放心。” 此时的朱异脸上神情复杂,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局促不安。 “昨夜你也如此说道,但还是打草惊蛇,让他们提前跑了!若这些人在外面胡乱攀咬,你可知后果。” “请阿郎宽心,昨夜之事其实并没露出什么马脚,只是那个胡人头目多疑,便擅自搬离原来住所。他们尚不知自己已变成弃子。而今晚右卫军出动,名义上听到风声有胡人聚众作乱,实则铲除他们。他们就是到死也想不到,这件事与咱们有什么关系。保证今晚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不会牵扯阿郎分毫。” 朱异冷哼一声:“什么咱们,这是本来与本相又有何干?是你一时糊涂所为,被随便攀扯上了本相。” “正是,正是。”曹辰讨好道。 朱异又不满地瞥了眼曹辰:“这都是汝等不好,自作聪明,随便揣摩本相心意,最后还得要本相为你等收拾这等烂摊子,要知道若是事发了,本相不保,你们也别想有好下场!” “是是是……都是老奴的过失。” “曹辰,本相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你,本相最不喜什么?” 曹辰眼波流转,谄媚笑道:“老奴心中知道,这事过去,以后再不犯错便是了。” “哼!”朱异面色清冷,捋着胡须点点头,“今晚之事,务必与我做得干净。若其中细节,哪怕捕风捉影的东西传到了朝堂上,那都是好多人掉脑袋的。如今的朝堂不比往昔了,要在这朝堂之上生存,只能夹着尾巴,小心再小心。近日陛下看本相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本相真怕一朝失势,落得个丢官倒好,本相也好清闲清闲,若是如前任尚书右仆射王焕那般,落得个流三千里的下场,那就难办了。” 曹辰眼珠转动,他似乎有意在窥探朱异话中真意,但见朱异那双冰冷而充满压迫力的眼神正盯着自己,便又将他心中所想全都压了回去。 “这车中闷得慌,随我下车走走。”朱异开口说道。 “喏。” 片刻,主仆两人便都下了车,他们离开了马车,向御街南边走出了一段距离。 曹辰双手垂在身前,身子微微前躬,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但他的视线却一刻没有离开一直再原地打着转的朱异。 朱异走了两圈,突然站定,回头望了眼曹辰。 “曹辰,崔五说的那艘画舫有没有去查?” 曹辰眼珠子转了转:“已经派人去查过了,暂时还没查到什么。” 朱异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 “什么?没有查到?都一天了还没有查到,一搜青楼画舫有那么难吗?你手下之人都是作何用的呀!” 曹辰心中一凛,慌忙拱手。 “阿郎息怒,非老奴不肯用心,但确实没有查到呀,老奴的眼线确实遍布京畿,在十里秦淮的青楼楚馆中自是不少,他们也在积极打听,但搜遍秦淮河也没有再见到那艘画舫了。” 朱异眉毛一拧。 “莫非,那艘画舫根本就不存在,那崔五失职,编写利用来诳我不成?” “老奴知错,崔五定然不敢,但确实有人在前些日子见到了一艘那样的画舫,只当是新开的妓馆,一时还没有什么人气,也就没人理会了。” “得查,必须得查,那艘画舫到底是何来历!” 朱异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但多日的操劳还是让他有些身心俱疲,也变得焦躁易怒起来,而这一切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久前在台城接到皇帝的召见,不知是出于何等缘由,他无缘无故地就被皇帝一顿大骂,险些动手要打。 离开宫墙后,他一直在想,是否有人在皇帝耳中进言,诽谤于他,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寒。 就在近日,皇帝又自下品寒门之中提拔上来了几名年轻俊秀,拜为中书舍人,常侍身旁,而又有意疏远于他。 而那几个寒门子弟似乎与永宁长公主也有些瓜葛,不知是否又与那萧玉婉有关系。 他虽然恨极了这位深得隆宠的长公主,但这又没办法,人家是皇帝的亲阿姊,最为信任之人。 自己以前没布好局,如今再想去抱萧玉婉的大腿,那也已经为时已晚了。 他隐约感到自己即将失势,而近期那刺杀事件又与他的酒后胡言有关。 但酒后他是否真的说过什么,他自己都忘记了,但心中对萧玉婉的恨意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过去,他有时候真的在想,若萧玉婉真的在某次刺杀中死去那该多好。 他自诩善于读心,皇帝虽然残暴荒唐,但他自信以自己的权谋足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萧玉婉的存在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若她是个男人,不是位明君便也是个王佐之材,明眼人都知道许多政令其实都是出自萧玉婉代劳的。 因那些政令大多有利于国计民生,于国有利,朝中忠直大臣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有些大臣也因此直接倒向了萧玉婉,这便形成了一股在朝中不可小觑的实力,他私底下称其为“婉党”。 而萧玉婉所做之事于国有利,但多少必然会损害一些保守势力的利益,而这些保守势力主要来自于士族门阀、军政大佬以及地方实权派。 皇帝也有意无意地想要扶植起了另外一个山头势力,朱异虽非出自上等门阀,但他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又擅于钻营,最终却成了这股势力的代言人之一。 若在相位,那自是翻云覆雨,一手遮天;但这种关系却极为脆弱,与霍光、王导那般实权宰相不可一日而语,实际掌握朝中大权的还是皇帝。 若他一日不想用自己了,那他丢弃自己比丢弃一个玩偶还要容易。 想到这里,朱异突然眼神阴鸷:“权利一旦到手,谁都别想让我再松开……” 他突然一惊,猛然低下头去,见曹辰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他严厉道:“刚刚你听我说了什么!” 曹辰赶忙低头:“阿郎,阿郎什么也没说啊!” 朱异冷笑一声。 “没听到最好!” 就在这时,路口东侧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立马回到了马车附近,只见一个身着明光铠甲的将领在马车前勒马急停,翻身下马就拜。 朱异脸上的阴鸷荡然无存,却多了几分亲和。 “领军将军,按照吩咐,右卫军已经布防完成,将斗场里四门团团围住,只是……”那名将领说到这里有些犹豫。 “子时一过,马上突入四门,挨户检查,凡是胡人样貌、身有青狼刺青者皆格杀勿论!” 那名将领正要领命。 却见又有一匹快马自南面岔道拐了出来,目的地同样是这辆马车。 只见一名校尉翻身下马,跪拜道:“将军,探子回报,斗场里一酒楼突然发生轰塌事件!砸死砸伤十余人,一支蒙面人在轰塌酒楼附近追杀六名胡商打扮之人,已经斩杀四人,其余两人逃遁,正遇我军西门官兵,小将来时,正在厮杀。” 朱异眨了眨眼,他面露不解地望着曹辰:“曹管事,你这又是何意啊?未经我之许可,你又在做什么?” “老奴……老奴没做什么呀……”曹辰一脸冤枉道。 朱异眼露凶光:“不管是谁,凡在我京城之内闹事之贼人,右卫军一并……杀无赦!绝不留下任何活口……” …… 刘伯宣沿着打斗后满地狼藉的街市向西追赶。 眼看斗场里闭锁的牌楼就在眼前,几个黑影也已经先后跳过里坊间低矮的木栅向外面跑去。, 刘伯宣紧追两步,却隐约听到门楼外响起的喊杀声,似乎有支军队一直埋伏在那里。 而红彤彤的火把也在那时依次点亮,很快便映红了半面天。 刘伯宣不由地放慢了步伐,他一边聆听一边向着牌楼那边缓缓走去。 那喊杀声很快便消失了,换来的是片刻的寂静。 就在这时,牌楼门下传来了巨响,一声,两声。 牌楼震颤,栅门被人自外面撞得粉碎。 一群士兵蜂拥而入,举着火把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 这时有人发现了刘伯宣,几个士兵向他这边围了过来。 “你是何人?”有士兵问道。 刘伯宣却反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胡人聚众谋反,奉命前来弹压。” 那名士兵说着,几支火把就已经来到了刘伯宣面前。 见这人一身落魄,衣服上还有血迹,关键是他手中还有一把沾血的长枪。 如此可疑之人怎么放过。 一名士兵大吼一声:“这里有个贼人!快抓住他!” 附近的士兵闻讯而至,一时间二三十个士兵围向了刘伯宣。 一支长枪不由分说,首先向他刺来。 刘伯宣随意格挡了一下,将那士兵武器挑开。 随口又问:“那几个胡人和刺客怎样了!” 对方冷哼:“你的同伙都被我右卫军给格杀了,还不束手就擒!” 刘伯宣听后大骇,他眉头一皱,一枪将眼前的士兵给挑飞了出去。 又有长枪向他刺来,他便又将刺枪的士兵给挑飞了出去。 一连几下,四五个士兵便躺在地上挣扎。 刘伯宣一路奔跑,一路拼杀,他枪法入神,在这右卫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很快他便杀到了斗场里的门牌下方,放眼去看。 石桥后方,右卫军士兵已经开始收拾尸体了。 他仅仅看到了两具,正是那两个胡人。 火光下,只见那名头目模样的胡人到死都双目圆睁,那扭曲的脸上似乎写着不甘,他是死不瞑目的。 而到死,他的手里依旧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那黑铁打造的候官铁牌在夜色下闪着逼人的寒光。 第59章 对峙 天刚蒙蒙亮。 当整个建康城还正沉浸在晨曦的微光中时,萧宇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上路了。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许多围观的群众,他们也不会说话,就是默默地望着萧宇和他的那些扈从。 东方老走到萧宇的身后,恭敬地叫了一声:“小王爷。” 萧宇正背对着他与一名护院商量着回程的事情,听到声音才回过头去,冲着他笑了笑。 东方老依旧恭敬:“小王爷,此时起程是否早了些,晨钟都尚未敲响,化义里那边的牌楼,估计门锁还没开吧!不如就在这里将就着吃些东西再走不迟。” “不吃了,回王府也就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到时候回去跟晴雪一起吃。” “喏。” 萧宇想了想。 “嗯……对了,东方将军,对于春和坊的重建规划,你有什么想法?” 东方老抬头,一脸迷惑地眨了眨眼,想了会儿他才说:“小王爷,何为规划?” “就是你打算怎么建设这边,这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我觉得这件事你得跟鱼天愍还有其他几个侨州的首领一起商量商量。” 萧宇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说得不对。 不知道这些首领聚在一起会干什么,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打架斗狠还行,市政建设和规划交给他们肯定得出些幺蛾子不可。 “能保证以后不再打架生事了吗?和别的地方的侨民和平相处。” “某能。” 东方老拍着胸膛答道,他又补充了一句: “就怕他们不能。” 萧宇白了他一眼,背着手说教道: “民生大事都要放前头,个人恩怨往后放,都过了长江了,那就是我大齐帝国的顺民,我先替政府照顾着你们,要钱要物就到我府上找崔管事就好。” 萧宇的话很白,东方老听得半懂半不懂,只是呲着牙傻笑。 萧宇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帮你们解决?” “嘿嘿……小王爷,我等现在还是白籍,尚无编户,什么时候能让大家都变成黄籍,大家也就正式是大齐的子民了。” 萧宇眨眨眼,这是在要户口啊,还是首都的户口。 “此事我记着了,到时候我找长公主问问。” 东方老诚惶诚恐,赶忙拱手:“小王爷仁义,东方老替这里所有的父老亲族谢小王爷大恩了。” 说着东方老又要下跪,萧宇赶忙去扶。 而其他围观的人群也都听到了刚才两人的对话,见东方老跪下了,也便齐刷刷地跪下了。 嘴里齐声喊道:“小王爷仁德!” 这架势让萧宇有些慌了神,赶忙连连去扶人。 “莫跪了,莫跪了,父老们都莫跪了,真是折煞我了,都起来,都起来啊!” 这样,才有三三两两的人们重新站了起来,但依旧有些长跪不起,萧宇又劝了好多次才起身。 这时,萧宇就该动身了。 他对东方老说:“那我就走了,到时候来王府找我。” 马车缓缓开动,扈从跟在后面。 萧宇打开车窗,向着车外再招招手,让大家回去。 却见东方老跟在马车一侧,没有要走的意思。 “东方将军,你怎么还跟着?” “小王爷,东方老闲着也是无事,不妨陪小王爷再走一程。” “不如上车。” 东方老憨憨地一笑,露出发黄的门牙,他抖了抖身上的衣服,马上无数的细微灰尘就荡在了空中。 萧宇看得一阵恶寒,这家伙得多长时间没洗澡洗衣服了。 东方老却爽快地笑了笑:“不了,小王爷,东方老喜欢走着,就在车外侧陪小王爷走上一段好了。” “也好……也好……。” 于是两人一人在车里,一人在车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基本上是萧宇在问,东方老在答,气氛很是融洽。 东方老很善于言谈,性格看上去也好。 他聊天说话思维很是清晰条理,他聊到了北朝的一些风土人情,也聊到了几座大城,洛阳和邺城。 说得萧宇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有些憧憬中原上的那两座融合了不同民族文化的大城,若是有机会能去走上一遭,那该多好啊去! 就在这时,东方老突然往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一指。 “小王爷,你看那是谁?” 萧宇狐疑,把身子往车窗外探了探,顺着东方老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那小坡之上,正站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娃,他们似乎正注视着自己这边。 萧宇原本有些漫不经心,但一瞥之下,他的身子却微微怔住了,面露不可思议的神情。 若不是狗儿就站在那里,他真不敢相信眼前那个身着干净衣物,肤白如脂、样貌端庄秀丽的女子就是昨晚那么满身污垢看不出样貌之人。 萧宇的眼睛有些看直了,嘴巴也微微张开。 只见那女子眉目含情,嘴角微翘,见萧宇定定地望着自己,不禁羞赧地低了低头,又赶忙抬头怕见不到他。 那俏丽的朱唇上翘,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更显出浓浓笑意。 见马车即将走远,女子不禁向前迈出了几步,踮着脚向马车望去。 想喊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马车那边传来了萧宇的声音。 “云娘!带着狗儿回去吧!我还会回来的,要吃你亲手烧的饭!” 女子脸上娇羞之姿更盛,他难掩脸上的喜悦,性感的嘴角都翘到了天上,露出了两行白牙。 她心中狂跳。 他,居然知道奴叫云娘…… 另一边的萧宇把头从车窗外收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云娘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亲近。 或许是在昨晚东方老的讲述中,他将自己带入到了那段回忆里,潜意识里就觉得认识了这对姊弟已经许久了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了东方老的声音。 “小王爷,云娘自从跟随末将成为南迁以来,别的女子是遇水洗面,她却一直以泥土自污,今日不知为何,却破天荒地把自己洗干净了……” 萧宇知道东方老话里含义。 却故作不知:“东方将军这是何意啊?” 东方老嘿嘿一笑,那笑容显得市侩而圆滑。 “小王爷,嘿嘿,东方老到今日还是个光棍,也不懂风月什么的,但末将知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云娘……嘿嘿,东方老觉得云娘好像喜欢你,嘿嘿……” 车窗内突然没了动静。 东方老有些心虚,车里毕竟是小王爷,金尊玉贵,哪能和自己这等粗鄙之人开这等玩笑。 他怕小王爷生气了,便又讨好地说道: “小王爷莫生气,东方老闲散惯了,嘴里也没个把门的,说话放肆了些,还望小王爷恕罪……恕罪……” 马车那边没有回答,东方老心里更没底了,他偷偷往车厢里瞟。 却在这时,听到萧宇的声音:“东方老,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东方老回望向车内。 “你可认识一人?” “何人?” 其实问到这里时,萧宇心里也有些忐忑。 在这个类似于平行宇宙的地方,历史进程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改变,那些他所熟悉的历史人物是否会以原来的身份出现在这个时空里? “我说的是高昂,高傲曹!” 东方老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是末将的大哥呀!” “真的!” 这一点与过往的历史惊人的相似了起来。 东方老在车外,并没有注意到萧宇面部的表情变化,毫不避讳地侃侃讲道: “末将那位大哥在家中排名第三,又叫做高三郎,出自渤海高氏,河北名门,少时好游侠,我们常结伴好打不平,但也一起做过荒唐事,当年那高三郎给他二哥抢亲还是末将帮的忙呢!呵呵……” 坏事都一起做,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关系。 “那高昂现在人在何处,可曾报效军中,入仕为官?” “末将不知,一晃数年过去了,但在青州之时,末将就曾与他商议过共投江夏王爷帐下之事,但他阿爷乃是北朝东冀州刺史高翼,怎会容他那般恣意妄为,早早拿着把捆绳将他捆回家里。” “世人说,高昂勇力过人,可比项羽?” 东方老眨眨眼:“他是有些力气,举个百十斤的大鼎也倒轻松,却不知有人将他与那西楚霸王比肩?他有那能耐?” “把他招来陪我练练武艺,或者给我当个护院如何?” “啊?”东方老一脸怀疑,他解释道,“小王爷有所不知,那高三郎散漫惯了,若他中意之事,如何都要做得;若不愿意,三千头牛都把他拉不回来。” 萧宇嘴角歪了歪:“玩笑……玩笑罢了。” 说话间,马车很快就走出了东方老的地盘。 在交界处,远远地就看见鱼天愍带着几个亲信弟兄守在那里,周围还围着一群半大的孩子。 萧宇刚喊停车,要下去与他寒暄,就见四面八方又围上来了好几波人。 有相州的、肆州的、秦州的、冀州的,还有几个萧宇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最后居然围了一大圈,说说笑笑,有打有闹。 他们见东方老跟着,也便纷纷要求一起陪同。 一时间盛情难却,萧宇也便同意了下来。 原本只有十人左右的车队,一时间壮大到了几百人,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往东延续。 一行人来到了化义里牌楼那边,门锁已经打开。 与春和坊的脏乱差不同,化义里的市政规划周整而有条理,处处透着干净与整齐。 晨钟敲过之后,早市就已经出摊,货郎也挑着货担开始了沿街吆喝。 时间虽然尚早,但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了京城正规里坊的大街上,还是引来了许多早出之人的侧目和观望。 这其中有路边的商贩、出门采买的丫鬟小厮、为生计奔波的力巴、沿街乞讨的乞丐,还有沿街巡视的衙役捕快。 就因为有个衙役多看了一个满脸刀痕大汉脸两眼,就被这大汉直接用眼盯死,那衙役也只好远远地走开,不敢招惹他们。 而路旁的众人在队伍走远之后才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似乎亲王公主出行也没有如此大的排场,那辆装饰考究的马车里到底坐的是谁呢? 再看看那一个个实打实的壮汉,一个个威风凛凛,胸毛也是凛凛,有些人还拿着武器,满身伤疤,一看就是死人堆里滚过的,那脸上的横肉,若是让他们盯谁看一眼,那也非得把人吓尿了不可。 坐在车中的萧宇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小王爷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带头大哥”的威风。 但陪着这辆马车的那些侨州首领们却没有一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车里坐的可是江夏王世子,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皇氏宗亲,说不好将来还能做皇帝呢! 做他的小弟,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想到这里他们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与其说是车里的小王爷靠着他们狐假虎威,倒不如说,他们狐假虎威,跟着小王爷,胸膛挺直了,走在大街上那也是一个个迈着四方步。 萧宇心里隐隐觉得不自在,他推开车窗,对着车窗外的鱼天愍说:“鱼壮士,不如……不如就送到这里吧!你们早些回去吧!” 鱼天愍慨然道:“小王爷,不是都说杀人杀到底,送佛送到西吗?让俺们再送你一程吧!” 这话听着别扭,萧宇皱着眉头思索着,这话好像不是这么说嘞,原话是什么来着? 萧宇正想到这里,透过车窗,他似乎听到了前方道路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地面略微有些震动,他不解地探头往车外望去。 只见一个似乎重叠的身影自前方岔路向这里一个猛然拐弯,就冲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萧宇的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他看到了那杆银枪。 那杆再熟悉不过的银枪,此时枪尖正滴着血,在似火的朝阳下闪着异样的光芒。 “刘世叔!”萧宇几乎是叫了出来。 他看到了刘伯宣,只是这时的刘伯宣浑身是血,正俯在一个五短身材青年的背上。 那杆银枪正在那青年用牙咬着,向这里狂奔而来。 那青年他隐约也有些印象…… 对了!他叫石斛,那个不会说话却爱憨笑的石斛。 他们这是怎么了? “停车!” 萧宇喊了一声,马车骤然停下。 那些走在马车前方的兄弟以为前方来了敌人,一个个纷纷拔刀。 只有东方老清楚来者身份,他眼疾手快,一个疾步就来到了队伍的前面,将一个出刀的手按下,嘴里大喊道:“是刘长史!是自己人!” 那个叫石斛的青年不知道东方老和刘伯宣认识,他见前面挡路的这队人马停步,便改变路线要从这队人马的一侧通过。 他跑得极快,就像风一样,东方老都没来得及张嘴。 萧宇突然叫道:“石斛,是我!” 这时石斛突然一扭头,看见了萧宇,他脸上立刻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憨笑。 萧宇赶忙推开车门:“别跑了,到车里来!” 石斛点点头,他的动作奇快,也足够敏捷,他几乎是一个垂直拐弯,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便带着刘伯宣钻进了车厢里。 萧宇赶忙关上车门,拉下帘布。 “继续走!” 萧宇发话,马车才继续前行。 萧宇看看满眼通红的石斛,又看看浑身染血的刘伯宣,他的脸色立马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雨打芭蕉般轰隆密集的脚步声靠近,还伴着金铁碰撞的声音。 外面又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极具命令性的强硬声音。 “停!!!” 车夫拉住马缰,马车再次停了下来。 萧宇凝神静听,他听到外面不断传来有人拔刀的声音。 他又自布帘一侧掀起了个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一支足有数百人的军队就在他的对面,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面。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回头又望向了刘伯宣。 第60章 凶险 刘伯宣面白如纸,气若游丝,满布尘土的衣袍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 萧宇灵魂中的另外一部分自幼就与这位刘世叔亲近,看他这个样子,不由悲从心来。 一旁的石斛见他满脸愁容,想要劝慰,奈何不会说话,只是哇啦地发出一些声音,做着手语。 萧宇不懂他的意思,但明白他是好意,只是对他淡淡一笑,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在一旁安静坐着。 自己则悄悄地推开了一道窗缝,向外面望去。 外面吵吵闹闹,情形不甚明朗。 道路尚宽,但迎面而来的士兵让马车停下,这自然引起那些无法无天惯了的侨民们的不满。 南归路途上,他们与阻拦的北魏悍卒交过手,也被南朝军队欺负过,他们本来就对这些顶盔贯甲的老爷兵心存敌意。 对方一激,只要心气不顺,那就得抄出家伙,不怕见血,更不怕与官军火拼。 对于五卫军而言,在追捕钦犯途中遇到这么一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还是让他们感到意外,自然他们是不知道刘伯宣已经藏在了萧宇的马车里。 但如何应对这些主动挑事的乱民还是让他们犯了难,这毕竟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是随便杀几个人就无人管的。 一旦见了血后面牵扯的东西就多了,尤其是怕引起民变,那就是这些人满门抄家都不够的了。 右卫军尽量克制,他们提防着这些“乱民”,嘴里一直大声嚷嚷着让对方让开的话,自然语调不会太好听,让人生厌。 侨民们被官府欺压够了,一想到这次有小王爷为自己压阵,胆气那是自然足了,也不管不顾,隔着一段距离就大声谩骂,如何难听如何骂。 东方老走在队伍最前面,他脑子灵,只是有意混淆视听,他骂得最狠,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群之前受过官府鸟气的弟兄也不甘示弱,举着刀枪向着结成枪阵的士兵挑衅,嘴里更是不干不净。 双方都红了眼,右卫军再不想赶紧捉拿钦犯,就在这里和侨民们扛上了,眼看就要见血。 侨民们连皇帝老子都不怕,还怕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兵,有气正愁没地方撒呢,害怕血最好,有架打才痛快。 双方心态的变化被萧宇看在了眼里,他不禁皱皱眉,若再不加以控制,局面就会向着双方都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并且对方只是为了捉拿“钦犯”刘伯宣,那退一步让他们过去就好,总之到头也是白忙活一场。 这时,他看到肆州帮的头目张茂正立在马车的旁边。 这张茂为人沉稳,他言语不多,只是静静地站着。 于是他喊了一声:“张头领!” 外面声音嘈杂,几乎掩盖了萧宇的声音,喊了好几声之后张茂才恍然听到。 他走到了马车近前,将耳朵靠在窗前。 “小王爷有何吩咐?” “东方老和鱼天愍在干什么?” “他们……他们和官军理论……” “理论什么?有什么可理论的,那官军想干什么?” “那官军让俺们为其让路。” “让路便是。” “可是俺们这些兄弟觉得他们言辞过分了些,便不愿让路了,再就是哪有江夏王世子为一群小兵让路之理?” 萧宇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只要这些士兵不怀疑到他车上,他倒乐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张首领,告诉两位首领,玩火容易烧身,适可而止,早日回府才是正道。” “喏,小王爷。” 张茂拱手一礼,答应着便要到前面去叫东方老和鱼天愍回来。 就在这时,吵闹声中似乎有了一个曲线变化,萧宇顺着窗缝往外望去。 他看到对面的士兵们都安静了下来,头都齐刷刷地扭向了一个方向。 “都怎么了,怎么了,不知道捉到钦犯刘伯宣赏千金吗?”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明光铠的将领,他自对面士兵布下的枪阵后面挤了过来,显然他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看到一两百桀骜不驯的壮汉挡在路前面的时候,不禁一愣,说话都有点儿磕巴。 “这……这是怎么回事……刘伯宣呢?” 一旁一个士兵答道:“王将军,非我等不去捉拿钦犯,只是不知为何遇到了这些泼皮无赖,占着道中央,不肯让路!” 侨民们立马反驳,有人喊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走我们的路,何曾阻挡你们缉拿犯人?” 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个军官眼神阴鸷,他抬眼往萧宇这边看来。 萧宇一下眼就认出了他。 那不是王应德吗? 同夏里大火时一把将自己推倒的那个将领,后来又像舔狗一样对自己舔呀舔的那个恶心家伙。 现在的王应德官威摆得正浓,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打着官腔:“你等是何人?为何挡道?你可知耽误了本将军捉拿朝廷要犯,会是何下场?” 侨民们瞧不上这个目中无人的将领,他们占据春和坊那么久了,也不见哪里官军能奈何得了他们。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张茂已经把萧宇的话传达到了东方老和鱼天愍的耳中。 鱼天愍一时没转过弯,还是有些意气用事,但小王爷说什么,他肯定照做。 但东方老就不一样了,他本就机敏,极懂变通,他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上前一拱手:“我等都是春和坊的侨民,今日有事上街,却不想在此被将军的那些手下侮辱,因气不过才与之产生口角。小人们本不知将军有差使在身,若是知道,就是借给我等一百个胆,也万万不敢在此阻挡。” 这话让王应德很受用,他继续打着官腔,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看来你等都是顺民?” “顺民……顺民……” “可见到钦犯?” 东方老眼珠子转了转。 “将爷所说的可是两人?一个像是受伤了,被另外一人背起来跑,一人嘴里还咬着把长枪?” “正是那人,他去往何处了?” 东方老面不红心不跳,转身指向身后。 “将爷,那人自我等身边跑过,向着我等身后的方向逃去!” “果真如此?” 东方老一脸郑重:“正是!” 王应德得意地笑了笑,手底下上百号兄弟摆不平的事情,他一出手就摆平了,并且对方还对自己如此恭敬,这让他在自家弟兄面前格外有面子。 “那还不快快让开!别妨碍本将军拿人。” 东方老弯了弯腰,恭敬道:“小人这就让弟兄们给官爷让路。” 东方老说着摆摆手,那些侨民虽然有人面露不悦,但还是极不情愿地移到了路面的一边,将另一侧让给右卫军通行。 “事不宜迟,别让钦犯跑了!” 士兵们得令后,如泄银一般纷纷涌向道路。 一旁的侨民就站在旁边看着,有几个人原本愤怒,但想想事情的原委,明明是自己将这些官兵耍弄,不禁又有些憋不住笑。 东方老赶忙回头白了那些想要发笑之人两眼。 马车内,萧宇依旧靠着车窗,一声不吭地注意着外面的情况。 只是那王应德招呼手下去追钦犯了,而自己带着十来个兵丁不紧不慢起来。 只见他迈着四方步,向着马车这边走来。 东方老和鱼天愍对望了一眼,两人眼露不悦,一起跟了过去,陪在了王应德的旁边。 只见王应德上前拍了拍两匹拉车骏马的脖颈,看了看牙齿,摸了摸毛发。 叹息道:“本将军好马,这两匹骏马本该驰骋疆场,却在此作御车之用,实在可惜了。” 东方老眼睛一眯,鱼天愍没在官场混过,不知道这位将军在这时说这话是何意。 王应德又继续往前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辆外观精致的包厢马车,脸上更是多了一抹值得玩味的笑。 萧宇收回了视线,眉头一拧。 那王应德不会是看上这辆马车了吧! 正想到这里,就见王应德伸手就要拉厢车的门。 东方老眼疾手快,他陪笑着上手阻止。 “我说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 王应德瞥了一眼东方老:“车里是何人。” “我等的贵人。” “贵人?”王应德面露疑色,“为何本将军在此,却不出来见礼?” “贵人身体抱恙,见不得风,无法下车见礼。” 王应德发现眼前这个泼皮模样之人先前还对自己颇为恭谨,但一提到马车里的人,他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弯儿,一下子强硬了起来,不禁心中起疑。 “车内到底何人?” 东方老冷冷道:“将军,您的兵都快走完了,您不去抓朝廷钦犯,在此跟我家贵人叫什么劲?” 王应德虽然贪财,但他却也算是杀伐果断之人,仗着自己兵多也硬气起来。 “我看你车上藏有古怪,赶紧把车门打开给我看看。” 王应德这话说完就觉得不对劲,他感到周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原本松散地站在路边的百十条汉子突然一起向马车这边聚拢而来,眼中都充满了戾气。 王应德转头看看自己这边,十来个手下跟在自己身后,其他两三百号弟兄也并未跑远。 他大呼一声:“都回来!” 只见前方的那两三百士兵又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并将马车连同那一二百侨民围在了路边。 王应德冷笑一声,他一把将东方老推开,走到了厢车跟前。 右手两指在车门下方抹了一下,一种红色的粘稠物质就沾染到了他的手上。 王应德表情玩味地看了东方老一眼,又用下巴指了指地面。 只见地上有断断续续的血渍一直延续到了马车后面不远处便消失了,其中道理不说,明了人也便明白了。 王应德远比东方老现象的精明得多,刚才又是拍马又是看车,其实那都是障眼法,来试探这些人,其实他的注意力早已经在车上了。 “兄弟,窝藏朝廷钦犯可是要灭族的呀!你可知其中的厉害?” 王应德语调虽然和缓,但其中却也已经夹杂着威胁的成分。 他原本以为这些泼皮无赖般的人物会害怕,却没想到东方老冷哼一声,身旁诸多弟兄齐刷刷地亮出了武器,这些亡命之徒根本就对他的威胁没有惧意。 “你在吓唬谁呢!”有人喊道。 “我等可是刀尖舔血过来的,还怕你等些许官兵。” “不服就干,把你等干到服为止!” 王应德望着那些实打实的壮汉,看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怕事,还恨不得事情找上门来。 王应德也是战场上历练过的,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唬住的,在这当口之下,谁软谁就失去了主动。 那句话怎么说着来,狭路相逢,勇者胜! 王应德拔出身上佩剑,厉声喊道:“钦犯刘伯宣就在车里,拿到刘伯宣者赏千金!尔等可怕否?” “不怕!不怕!” 右卫军士兵大声吼道,刚刚被这些侨民挑衅,一个个气都还没顺过来,这会儿说要开打,他们也是铆足了劲,将手中长枪平举起来,形成了一道枪林。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车内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王将军,且慢!” 王应德稍稍一愣,那声音似乎在哪儿听到。 “你是何人?” “江夏王世子。” 王应德突然想起了同夏里大火的那晚,那个可以肆意枕在永宁长公主腿上的那个青年。 不禁身子微微一抖,原本嚣张跋扈之气顿时全消,他冲身后摆了摆手,那些原本平举的长枪立马都抬向了天空。 他恭敬地一拱手:“不知小王爷在此,属下……” 王应德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刘伯宣可能在车内,不禁眉头一皱,他记得同夏里大火那天,刘伯宣曾救下这位小王爷一命,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车内传来声音:“王将军,外面吵吵闹闹发生何事?” 王应德头微微抬起,想想昨晚之事。 原本他们右卫军得到命令,去平息斗场里胡人作乱一事,在搜查中见到胡人不是抓就是杀。 却不想在那里居然遇到了刘伯宣,而刘伯宣手持银枪已经杀了大半条街了,倒在他身后惨叫哀嚎的士兵不计其数。 见他力竭,便想要上前捡漏,毕竟刘伯宣的人头值钱。 他们刚刚出手,两个弟兄就已经倒在了他的枪下。 王应德便又想用人海战术,用士兵的命去填这泼天的富贵。 却不想一道黑影自一旁街道闪过,如风雷电掣,背起刘伯宣便跑。 王应德只得带着兄弟们在后面追,这一跑就不知道追了多少个里坊,砸坏了多少道坊门。 他突然意识到,捉拿刘伯宣并非他今日的任务。 王应德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却听到马车内又传来了声音。 “王将军辛苦,我便不在此打搅王将军办公了,改日到我府上来取千金,作为对弟兄们的犒劳。” 王应德眨了眨眼,他身后的弟兄也都奇怪,开口就是千金。 “我们走!” 车内之人发话,车轮便粼粼转动。 东方老、鱼天愍还有众多的兄弟都狠狠地瞪了王应德一眼。 王应德仍然是恭敬地拱手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那支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去。 过了许久,有人碰了碰他:“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走?兄弟们太不解气了!” 王应德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收队,回营睡觉。” “那钦犯不抓了?” “抓什么抓,都跑远了,那厮跑得多快你又不是没看到,早跑远了,回去睡觉!” 原本神经紧绷的士兵一下子都懈怠了下来,长枪都歪歪扭扭地指向天空。 王应德心里想着萧宇应允他的千金,但又想想,小王爷的东西他哪敢要。 摇摇头,跟在了自家士兵的身后往回走去。 第61章 过关 日上三竿之时,马车终于回到了久别的王府。 当江夏王府四个苍劲的鎏金大字再次映照在萧宇眼前的时候,他突然有种恍如隔世般的不真实感。 正想到这里,突然马车停了下来,车窗旁边传来了东方老的声音。 “小王爷,您已经安全回府,我等这便回去了。” 萧宇推开了车窗,向外望去,只见从春和坊一路跟随自己而来的众人都已经在窗外站定,百余条彪形大汉齐刷刷地向萧宇作告别之礼。 “别着急走!都进府喝杯茶。” 众人呵呵一笑,那声音甚是豪爽。 鱼天愍上前一步道:“小王爷,有你这句话,就比俺捧着蜜罐子喝蜜还甜。俺们有自知之明,俺们这等身份之人哪有资格登府拜访,小王爷安然回府,我等放心也便回去了,以后有用得着俺的地方,尽管吩咐,刀山火海俺也愿去。” “就是,就是,小王爷,你心里想着俺们,俺们的心掏给你又何妨?若有用到俺们的时候,随时吩咐,俺们随叫随到。” 这时又有人说:“小王爷,你说......俺们真能在这建康城立足吗?” 此话一说,他马上就被其他人数落,都说他用心不纯,不配在这里跟小王爷说话。 但回过头来,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人是说到大家心里面了。 众人南归的目的一方面是在北地实在过不下去了,再者希望在南境有更好的生活。 追求幸福生活的这一点,谁都不能免俗。 萧宇朗声道:“这位兄弟说得没错,我说行,就一定行。” 说完这话,萧宇心里其实有些汗颜。 但见众人间发出了一阵高亢的喝彩,他便暗暗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 这个时候,东方老凑到车窗前,小声说:“小王爷,刘长史失血不少,还得赶紧为他医治。春和坊侨民中鱼龙混杂,搞不好谁就是朝廷的谍子,所以刘长史在王府内也不可久居,早日想办法把他转移才好。” 这一点,萧宇之前没有想过,但这并非没有道理,不光是春和坊,江夏王府里肯定也有宫内的眼线,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而刘伯宣跟他回王府,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之举。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听外面的东方老补充道 “若是需要末将之时,遣个信得过的人来,末将随时接受调用。” 萧宇皱了皱眉,点头算是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世界上,萧宇真正关心的人不多,刘伯宣算是一个,若他的刘世叔有难,他竭尽所能就是冲上金銮殿,他也在所不辞。 这一会儿,他也没有心情再与众人寒暄了。 草草告别众人,便让车夫驾车继续行进了。 而原本已经站在正门前恭候的家仆却都看得好奇,小王爷为什么不下车,却跟着马车去了侧门。 只见马车沿着王府外院的高墙又向东走了一段,才向北拐入了一条小巷。 对于这条路,萧宇有些印象,第一次跟晴雪偷偷跑出来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 马车又走了一段,就见到一座侧门,这座门是可供马车进入的。 门前还停了一辆马车,几个小厮正在把马车上的货物往王府里搬。 他们见专供主人出门的马车回来了,都纷纷让出位置,在门边立着。 透过车窗,萧宇突然看到了崔管事,他推开车窗问道: “崔管事,在搬什么?” 崔管事见到萧宇在车上,一脸讶异,见主人问话,他赶忙答道: “老奴......老奴也不知道啊,这是朱侍中府上的人给送来的,前前后后已经好几趟了,也没有礼单,来人就说这是朱侍中寄放在咱们王府上的,小王爷都知道的。” “朱异是吧!对,我是知道,往里面搬吧!” 看到那些应该是装满金银财宝的黑漆大木箱子,萧宇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都知道朱异借着相位大肆敛财,谁能想到他敛的财最后会被用在春和坊的重建上。 要是那些侨民们知道了,真得给他建座生祠供着。 原本敛财是一件让人很高兴的一件事,但这一会儿见到崔管事他心中却有点发慌。 而崔管事似乎没注意那么多,原本他是带人来搬运东西的,这会儿主人回来了,他就得跟过去伺候主人,便带上几个人,一路跟着主人往院里走。 最终马车能在哪里,萧宇不知道,或者说他穿越以来,这是头一次坐着自家的马车回家。 但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崔管事到底可不可信。 在萧宇的直觉里,这位崔管事若不是高坐龙椅上的那位的眼线,便是宫中某位位高权重的宦官的眼线,这不排除他过往古装剧看多了,总觉得宦官权利很大。 现在主要问题是身旁这两个人怎么办,他起码得想办法把他们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吧! 萧宇看了眼两人。 石斛就那么靠在一边坐着,眼神略带迷茫,显然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去。 而刘伯宣到现在依然昏迷不醒,脸色较之前更差,不知道伤情危不危急。 他瞥了眼窗外:“崔管事,你去忙你的吧,找个人把黄管事和张护院找来,我在停车的地方等他们。” “黄管事外出去佃庄了,张护院今早也一并跟了去了,老奴也没别的事,就让老奴伺候小王爷吧!” 萧宇皱皱眉,这个一直和自己不对付的家中管事什么时候起对自己这么殷勤了。 似乎,从昨日去长公主府来接自己,他便跟过去有些不一样了,他甚至怀疑,那张面具下面的是同一个人吗? 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萧宇还真没办法反驳。 他也只能咬咬牙,一切就赌一把吧! 大不了去建康宫里再见一次萧玉衡。 正想到这里,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一阵男男女女的嘈杂声。似乎有人专门在这里迎候。就听车窗外面,男男女女齐声喊道:“恭迎小王爷回府。”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他把车门稍稍打开,只露出一道缝隙,向外张望。 他将外面恭迎自己的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有些认识,有些眼生,但没有一个是他认为可以信任的人。 而这些人见他们的小王爷举止如此怪异,也不禁互相看看,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过了片刻,就听马车内传来了小王爷的声音。 “崔管事,你过来。”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了崔管事。 “叫我?” 崔管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对,你过来。” 萧宇说罢,把车门又给关上了。 众人好奇,但没有小王爷的命令,没有一个人敢往前靠的。 崔管事狐疑地来到车门前,他瞥了眼车夫。 车夫只是摇摇头,小王爷对他不薄,说话都很和气,他自认为自己是小王爷的亲信,小王爷的事情哪能随便告诉别人呢?他有这种觉悟。 崔管事摇摇头,也只能自己去开车门。 谁知车门刚打开,崔管事就愣住了,这一愣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赶忙把车门给关上了。 车内的萧宇深吸一口气,他看了眼石斛,便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就听外面一阵嘈杂,崔管事似乎在布置着什么。 总之外面那群人都被遣散了。 过了片刻,似乎外面传来了晴雪的声音,还有几个熟悉的护院也在说话。 萧宇坐在车内等了片刻,就见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这次出现在门前的是晴雪。 她那张精致面孔上,那双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很显然她也感到吃惊。 “小王爷,他们……他们是谁……” 萧宇尚没有说话,就见石斛咧着嘴冲着晴雪憨憨地笑着,那脸都红了。 …… 江夏王府,凤鸣阁。 萧宇换上了一身小王爷该穿的华丽行头,在厅堂间来回地跺着步子。 他脸色一直都不好看,似乎有些急躁。 这让阁中那些专职伺候的侍女小厮显得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个不留神惹小王爷生气。 但他们又会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小王爷,也偷偷看一眼小王爷关注的那间客房。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就见几个护院抬着担架将一个受伤的男人神秘兮兮地抬到了这里,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憨傻之气的五短青年,那青年手里一直捧着一杆银枪,让人看了觉得格外奇怪。 就当院中的侍女小厮们想要上前一看究竟的时候,崔管事却突然一脸冰霜的出现了。 侍女小厮们刚要散去,又被他召集到了一起。 “阁内之事不准外泄,客人休息的那间客房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打听,否则便是乱棍打死。” 这种事在之前也并非没有发生过,他曾经一口气杖毙过二三十个下人。 那次真的是过分了,引来了小王爷的不满,据说如今一直带着面具,就是他原本的那张脸被小王爷一拳一拳地打烂了。 原本整个王府的人都认为他要失势,等着看笑话,谁知他出去迎了一次小王爷回府反而更受重视了,起码小王爷在私事上不与别人说,只与他商量。 而这次小王爷回来,似乎与往常也不太一样了。 他原本整日笑容挂在脸上,而如今眉头却不见松开过。 下人们私底下也在猜度,但没人知道其中因果。 就在这时,小王爷的脚步突然停下来,抬头望向了那间客房。 只见一位背着药箱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出来,崔管事正跟在后面。 萧宇上前询问:“老先生,房内之人情况如何了?” 老者捻着胡须微微点点头:“尚可,脉象是弱了些,那应该与失血有关,我给他开些补血养气的药方,用上几副后应该便无大碍;周遭伤口我也已经处理过了,桌上留着一瓶金疮药,每两日更换一次纱布,金疮药拿药剂融开,敷于伤口,有去腐生肌之功效,待干燥后再用纱布包裹,如此反复,九日后伤口便可愈合,若不好再找我看。此人身体底子极好,若是旁人,生死只能天料了。” 听到老者如此说完,萧宇原本一直提起的心才又放下。 “先生,现在可否入内查看?” “稍待片刻尚可,伤者还需多多休息,万不可劳累了身体。” “真是有劳先生了。”萧宇说着躬身就要一拜。 郎中赶忙扶住:“哎,小王爷乃千金之躯,怎可对我一介布衣行此大礼?” “医者最大,怎能不受?来人,奉上诊金。” 只见一个小厮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有两锭黄金。 郎中见到诊金,摇摇头,捋须一笑。 见此情形,萧宇只当是诊金给少了,便看向了崔管事。 崔管事似乎什么都知道,他笑着对萧宇说: “小王爷可能不知道这位薛郎中,他乃是京中名医,悬壶济世几十年,瞧病从来不管贫贱富贵,只看是否有缘,自然,收取诊金也是如此,要么分文不取,要么黄金百两,今日看孟郎中的意思是分文不取了。” 萧宇眨眨眼,一脸惊讶地问道:“真是如此吗?” 薛郎中点点头:“若是小王爷瞧病,那非百两黄金不可,但病榻之人却又不同,与他瞧病,薛某必是分文不取的了。” “薛先生,可认识榻上之人?”萧宇追问道。 “不曾认得。” 萧宇脸露异色,而那薛郎中却捋着胡子笑了笑,他并不作答,径直就往门外走。 崔管事看了眼萧宇,便追到了薛郎中身前,要去送他。 见那些人走了,萧宇便往客房走去。 正要推门却见晴雪刚好自门内走出,他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盆,盆里面盛着刘伯宣染血的衣物。 “刘世叔怎么样了?”萧宇轻声问道。 晴雪抹了抹脸上的细汗,对萧宇展颜一笑,又往屋里瞥了一眼。 “小王爷,刘将军的伤口刚刚处理好,但一直都没有醒转的迹象,刚刚孟郎中说尚无大碍,奴婢信郎中的,也觉得不会有太大问题。” 萧宇温言道:“那好,我先进去看看。” “哎,小王爷,你可得轻一些,孟郎中说了不能有太大噪声,刘将军要好好休息。” “知道了,你去忙。” 萧宇说着便与晴雪错肩而过,静步走进了客房。 只见刘伯宣正静静地躺在榻上,他的衣物都被重新换过,衣领交口处隐隐可以看到包扎的绷带。 只是他的脸看上去依旧煞白如纸,但脸上的表情却比之前安详了许多。 而那个叫石斛的青年正靠着床榻坐在了地上,他像只小猫一样蜷着身子睡着了,怀里却依旧抱着刘伯宣的那杆银枪。 萧宇自认脚步声很轻,但却没走两步,就见石斛猛然睁开了眼睛。 飞身便跃起,手中长枪如游龙般飞舞,银光一闪,枪尖猛然戳向了萧宇的胸口。 萧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给惊呆了,他的身体根本就做不出任何反应。 另外一边的石斛猛然发力之后才看清眼前之人,想要手枪似乎来不及了,他凌空就来了一个水龙翻,这才将力道化解掉。 但那枪尖已经够到了萧宇崭新的袍服,直接往上一挑,将衣服直接撕出一道大口,险些伤到了皮肉。 石斛是在翻滚中落到地上的,还撞翻了一侧的面盆,水还洒了一地。 萧宇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而那石斛起身后赶忙跪地,不停地磕头,嘴里“哇啦哇啦”地说不清楚。 原本要求安静的房间顿时乱做了一团。 这时,萧宇好像回过了一些神来,眼睛眨巴眨巴。 但脑海中却一直在回味着石斛那一气呵成的枪刺,那真是太帅了,那才是杀人的艺术呢,有此绝技真是让人羡慕。 萧宇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武痴,总之过去看武侠小说的时候,看到那些大侠们飞来飞去,快意恩仇的时候就无比向往,也无比羡慕。 但在现代社会中哪里还真有武侠小说中那般的人物,武术表现他看过几次,也没有到那种出神入化的地步。 于是他认为武侠小说都是骗人的,这世界上哪有所谓的武功盖世,帮派恩仇。 但今天,他确实是长眼了。 眼前这个石斛他不是大侠,但那枪术胜似大侠。 那石斛正磕着头,肩膀突然被人扶住了。 他一抬头,就见这位小王爷正蹲在他跟前看着他,脸上不但没生气,还堆着笑。 “石斛兄弟......对吧!陪我一块练练武呗?” 第62章 小王爷开始败家了 进了几副汤药之后,刘伯宣的伤情似乎有了些好转。 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他的面色看上去总算是有了些血色,这让在旁照顾的晴雪和石斛都无比欢欣鼓舞。 虽然后来病情多少也有些了反复,但好在薛郎中每日都会到府中医治,也便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这段时间对此最关心的还要是萧宇,他每日清晨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看看,但每次也坐不了多久,简单地跟晴雪问些情况,看着石斛手舞足蹈的比画,就匆匆离去了,前后也呆不到两柱香的功夫。 当日若无情况,他一般就不会再来。 这让晴雪感到好奇,若按小王爷以往的性情,他关心的人或事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那儿,况且小王爷闲散,除了看书、“锻炼”也没别的事情要做。 但自打这次回府,小王爷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脸上尽显疲惫,不知道整日里在忙的什么。 有几次她回去换洗衣物,离开了客房,顺道去小王爷的书房看看。 有两次书房空无一人,桌面上却摆放得乱七八糟,遇到这种情况,晴雪总会细心地为他将书房收拾干净。 其他几次他都看到小王爷如往常一般坐在桌案前面,他时而做深思状,时而会拿笔在宣纸上涂鸦一些没人看得到的图形,又如往常一般,画过之后要么撕毁,要么团成纸团丢到一边。 遇到这种情况,晴雪知道小王爷心中有事,便默默离开,不去打搅。 对于小王爷此次回来一反往常的行径,不只是亲近的晴雪,就是府上普通的下人也都看在了眼里。 尤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最近小王爷和崔管事总呆在一起。 似乎崔管事没有从之前那件事情上失势,反而越来越受到小王爷的器重,俨然变成了小王爷得力的左膀右臂。 有早出的下人时常见到,早上天光乍亮之时,两人的身影便时常出现在湖边,一前一后走着,走上一段便停下来商量些什么,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两个时辰。 还有一位值夜的小厮说过,夜深人静,在凤鸣阁的大堂外面,他曾听到过两人因为什么而争吵,那会儿可把这个小厮吓得够呛。 就听崔管事的声音严厉高亢,似乎大骂小王爷败家之类的话,小王爷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第二天两人像没事人一样照常一起游湖散步。 这位小厮说的是真是假,府上下人听了都是半信半疑,但两人一起游湖却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府上之人越来越看不明白,小王爷回来没几日,却整日里与自己那天生的对头搅在了一起,这是怎么了? 而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更值得被人注意。 虽然宫里赏赐无数,每月都有大量的例银赏赐,况且小王爷从不好奢靡之风,但府上的度支却常常出现赤子,大量白花花的银子在短期内不知道流向了何方,库房一时都要见了底。 几位明眼的高等下人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不能再任由崔管事瞎搞。 他们一致认为崔管事借着掌管府上财政之机,大量挪用库银,另作他用,这是实打实的奴大欺主。 他们拿着账簿就找到了小王爷,把其中厉害缘由陈述一番,要求惩治崔管事这等恶奴。 萧宇听得认真,但仅仅是听听而已,但听完之后也会打发他们回去睡觉了。 众人们越发看不懂小王爷的迷之操作,原本以为小王爷只是不拘一格,如今看来他的脑子是真有问题。 为了警醒萧宇,有个做好要以死明志的忠贞下人甚至要去撞墙,若非被人及时拉住,恐怕这王府的上空就得多一个忠魂在空中飘荡了吧! 陆陆续续地,人们又发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出现。 原本从不接客的王府陆陆续续来过了许多生面孔,这些人衣着普通,甚至破旧,根本就不像那种非富即贵之人,但他们却总可以通过禀报便能轻轻松松地出入王府。 他们经常三五一群,有时候也会独来独往,这些人常被安排在望湖亭与崔管事碰面。 望湖亭三面环湖,一面是桥,就是有人有心想要偷听,隔着那么老远恐怕也是做不到了。 有个不争的事实是这些人每次离开之时都会带走大量财物,还是堂而皇之的。 这让府上之人愤恨不已,但见那些来去自由之人一个个五大三粗,满身的江湖习气,感觉不是绿林就是惯匪,一句不合就吹胡子瞪眼,也便没有人敢去找那个不痛快了。 府上人对此都是痛心不已,有些人认为崔管事仗着小王爷对他的信任,便在府上奴大欺主,将府上那白花花的银两都给了那些不知底细的外人,江夏王世子大好家业都受不住,结果全被恶奴作践了。 这种说法很快也传到了府外,流传在了街边巷尾,酒楼茶肆。 听者痛心疾首,恨不得要替小王爷铲除这等奸恶的家奴。 但他们不知道在这建康城中有一处从不被人注意的里坊正在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春和坊的景象开始与之前不同了。 街道开始整修,居住在那里的侨民自动地开始清理着多年不变的瓦砾杂草。 一切正如那即将到来的盛夏一样,向着一个生机勃勃的方向发展开来。 …… 傍晚,晚霞如血,老鸹在天边树梢鸣叫。 萧宇用过晚膳,便来到了湖边。 如往常一样,他提前准备好了一捧鱼饵,一并向湖中抛洒出去,引来万鲤朝天的景象。 崔管事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双手下垂,低着头默默恭候着。 这其实才是两人相处时最真实的写照,并非外人流传的那般亲密无间。 小王爷看完锦鲤,尽了兴之后才会不紧不慢地问崔管事一些问题,主要还是开支用度,以及春和坊那边传回来的一些消息。 崔管事一一作答,思路条理周详。 若小王爷不问的问题,他便一概赘述。 萧宇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崔管事,与其说是漫不经心,倒不如说萧宇想在那张冰冷面具后面看到些什么。 但大多数情况下,崔管事都是沉默不言,看上去虽然恭敬却也疏离。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他捡起一枚石子打了个水漂,石子滑过水面,在上面连续跳过四五下才落入水底。 萧宇兴致不错,欢欣雀跃。 但在远处路过的下人看来,那是崔管事哄小王爷高兴,让他欢欣雀跃。 “过去最厉害的时候,石子能在水上跳八次,那就是我的最高记录了!” 崔管事微微抬了抬头,刚才那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显然没有打搅到这位小王爷玩乐的兴致,他也只得暗自叹气。 “崔管事,你也来试一试?哎,说真的,小王爷我真是当够了,若以后父王回来了,我便出去当个游侠,带着东方老和鱼天愍他们去仗剑江湖,你可知道东方老过去就是个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才叫一个痛快。” 崔管事眼神有些木然,他看了一眼萧宇,却见萧宇已经给他递过来一块石子。 他接过石子笨拙地往水面一扔,石子直接沉进了湖里。 “不对,不对,水漂不是这么个打法!我来教你!” 萧宇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噗通”一声,崔管事一下子给他跪下了,眼睛也红了。 萧宇不解:“这是怎么了?谁惹到你了?” “小王爷,老奴以前无知,不知道小王爷的手段,对小王爷做出无理之事,请小王爷饶恕老奴吧!” 萧宇眨了眨眼,不知道他在唱哪出,但话说到这里了,原先有些话该说的还是得说。 他收起了兴致,负手而立,望着被晚霞映红的湖面。 “该说的话还是说吧!崔管事,当日你伤了那么多条性命,你心中可痛?又让我怎么能够原谅你呢?每每想起,我心头总会觉得痛,毕竟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你一时的生气活生生地被打死了。现在想想,也觉得你真是可恶。我一直想问问你,崔管事,我偷偷外出没有知会你一声,值得你发那么大的脾气要打死那么多的人吗?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噢,你看到我懊悔痛心,心中就痛快了,你晚上睡觉不怕那些冤魂缠身吗?说实话,那日我真想一拳拳打死你!” 萧宇的胸廓起伏着,每每想到这事,他便气愤不已,痛心不已。 过了半晌,身后才传来崔管事幽幽的声音。 “若那天打死老奴便好了……” “什么?” 萧宇回过头去,惊异地望着还俯首跪在地上的崔管事。 “小王爷,您有所不知,您的任何一次肆意妄为都会牵扯到很多的人和事,您如履薄冰却不自知。您可知道,您的一个不小心,全府上下上千条性命可能都要填进去陪葬。小王爷,你可知你处境凶险,我们全府上下这么多的下人们每日是如何战战兢兢度过的吗?婢女小厮尚不知情,我们这些管事的心中却都如明镜。” 听到这里,萧宇眼中原本愤怒的火焰此时已经熄去了大半,他呆呆地望着崔管事,手却有些发抖。 “老奴打死那些下人们不后悔,即使他们化作厉鬼来找老奴!打死他们总比让全府上千条性命都跟着赔进去划算!小王爷应当知道,在这王府里除了我们这些犯过事的罪奴和长公主府上拨过来的奴婢,还有很多不知后台为何人的眼线,若是小王爷失踪的消息传到了外面,尤其是让宫里知道,那必然是牵一线而动全身,宫里宫外必然又就是一场轩然大波,或许又会血流成河了,而王府上下首当其冲,到时候……” 听到这里,萧差点儿站不住了,浑身一阵发凉,他靠着湖畔的一块顽石坐了下来。 “崔管事,你是说我身边有人一直在监视我,随时把我的行踪送到宫中?” “所以,那些小王爷身边的人一个也跑不了,必须杖毙!” 崔管事眼神阴鸷,事到如今他并无悔过。 萧宇坐在原地,沉思半晌,二三十条性命与上千条性命,他脑海中总在盘算着这个问题,总之想到最后他也想不出一条最正确的答案,或许在这等事情上,都有错,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论断。 他又想起了昨日离开王府之前,潘铎也在为崔管事开脱,站在他的角度看来,下人便是下人,若失去主人的奴婢,那便如路边荒草,可随意受人践踏,而他们若犯错,被人随意打杀也无不可之处。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思想的局限性,正在南北朝,他如今所生活的这个时代,虽然思想上无比开放包容,但连年的战乱也在肆意地践踏着无数的生命,在这年代最不值钱的也许就是那一条条的贱命了吧! 所以许多人不怕丢命,也愿意用命去搏一次好出身,这便有了王朝更替频繁,人们的道德价值观沦丧,儒法思想被人扬弃,佛道昌盛,人人惶惶不可终日,得过且过,及时行乐,又有何人懂得忠君爱国? 如此时代,难得会出一个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那般的人物。 北伐与南征只是某些为了博取最大政治利益的手段筹码,却背后总有人在无情掣肘。 萧宇叹了口气,他又想远了。 耳边却又传来了崔管事的声音,那声音坚定而决绝。 “小王爷,老奴所作所为无愧于心,只为王爷好,小王爷好,请小王爷不要怀疑老奴的忠贞之心。” 忠贞之心?萧宇苦笑,这念头还有谁是忠贞的呢?只为利益而已罢了。 “我知你是忠心。”萧宇语调漫不经心,眼睛却瞥向一侧。 “呵呵,小王爷最信不过之人便是老奴了吧!”崔管事笑声凄婉,似乎还夹杂着苦涩和无奈,“但老奴一点都不在意。如今老奴在府上府外骂声一片,都说老奴是奴大欺主,老奴也愿意背这个骂名,但只希望小王爷能够记着今晚老奴对小王爷说的话。” 萧宇心中隐隐有些恻隐,他原本把许多事情压给崔管事去做,本身其实也不见得就安着什么好心,甚至有意将舆论的压力都压到他的头上,原本他以为自己等到的会是崔管事的仇恨和谩骂,他甚至有些要逼人就范的意思。 但如今看来,崔管事什么都清楚,但他还是愿意默默地替自己承担。 “小王爷心中所想,崔八两都清楚,大量金银外流,我崔八两心中如滴血一般,老奴原本想为王爷小王爷看顾好这份偌大的家业,只可惜小王爷信不过老奴了……但如此之事做起来,还是蛮好,若有时日,老奴也想去那春和坊再走一遭,看看那里变成何等景象。” “崔管事,这点儿,哼,我信你。” “老奴明白,小王爷忧虑什么。但老奴确实不是宫中眼线,老奴只是感念多年前江夏王爷的一份恩情,但时间久远,不说也罢,王爷怎会还记得崔八两呢?” 崔管事说到这里,眼中似有泪光闪过,只是面具下的表情实在看不清楚。 萧宇一改往日的平和,目光锐利如冰。 “崔管事,用不着给我唱苦情戏,若你不想做了,我会换人,王府的库房钥匙拿着太累,也可一并交给他人,你可以去歇息了。” “小王爷,骂名老奴都背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老奴……老奴看出了小王爷的野心,小王爷也并非笼中之雀,乃是要涅槃重生的凤凰……老奴所做之事都值得……” “闭嘴!” 萧宇回头骂道,那凛冽的眼神能将一切都冰冻住。 他感到大脑有些乱,如此大逆不道之话怎能出自这崔管事之口,若他是借此来试探自己,那他是绝对的可怕。 但见崔管事将头俯下,只敢呼吸地面的浊气,却再不敢抬头。 方才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自这位小王爷身后涌出,他隐约看到了龙腾之象,那是天子之气! 不知为何,隐约间,他居然有种山呼万岁的冲动。 “崔管事,你退去吧!”萧宇冷冷说道。 却见崔管事依旧俯在地上,不肯起身。 就在这时,萧宇听到远处有人喊他,一回头就见一个身影正向他走来,那是晴雪。 萧宇丢下崔管事便向晴雪那边走去。 “怎能了,晴雪……” “小王爷,客人……客人醒了!” 第63章 挨打的一夜 萧宇是怀着一种狂喜的心情往凤鸣阁疾走而去的。 因为他走得太快,晴雪在后面根本就跟不上他。 “小王爷,你走慢一点儿,奴婢实在走不快了。” 萧宇一脸兴奋,像个小孩儿一样,这会儿他只想着赶快去看刘世叔,已经顾不上后面的侍女了。 他回头喊道:“你慢点儿走就行,我得先回去了。” “哎,小王爷!” 这一路他走路带风,在墙院间左右穿梭,这王府也真够大的,有两次差点儿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下人,其中一次还是身强体壮的护院。 那护院正在巡院,正想大骂哪个没长眼的,一见是小王爷就赶忙跪下。 萧宇根本顾不得他,就直冲冲地走了,引来护院心有余悸地侧目。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萧宇才终于回到了凤鸣阁。 阁内灯火通明,小王爷穿堂过巷。 阁内伺候的下人们放下手里的工作,纷纷行礼,他们余光瞧着,却不知道小王爷为何如此兴奋。 只见他往后院走去,直冲冲地向着那个被明令禁止不许靠近的客房走去。 但没有人敢问为什么,下人们继续自己手里工作。 萧宇推门而入,反手就将房门关上。 眼前一盏微弱的孤灯亮着,就见刘伯宣正披着一件黑色外袍坐在床榻上,石斛正坐在床边为他端着汤药。 两人见萧宇进来了,脸上都绽开了亲热的笑。 “小王爷,让你担心了,石斛都跟我说了。” 萧宇心头一阵酸楚,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三两步就来到榻前,上前就将他的刘世叔紧紧抱住。 刘伯宣伤口尚未愈合,虽然周身疼痛,但他还是宽和地笑着,拍了拍萧宇的后背,就像拍自己的孩子一样。 “怎么还哭了……” “嗯嗯……那时候看到刘世叔伤得那么重,我以为……” 刘伯宣叹了口气,片刻之后才说道: “那么多官兵围着,原本我也以为自己插翅难飞,得交代在那斗场里了。后来多亏了我这位石斛兄弟,若不是他及时出手相救,恐怕我现在已经上了黄泉了。” 萧宇使劲点点头,恭敬起身,对着五短身材的年轻人恭恭敬敬道: “石斛兄弟,刘世叔对我而言如同父兄,石斛兄弟救下我刘世叔,就相当于救了我父我兄,这份大恩,萧宇没齿难忘,江夏王府没齿难忘,请受萧宇一拜。” 说罢,萧宇深躬行一大礼。 那边石斛一脸惶恐,赶忙手忙脚乱地比划一通,大意应该就是自己受不起这份大礼。 刘伯宣道:“石斛,小王爷是我自幼看大的,我孑然一身,小王爷在我心中便如至亲骨肉,如若平日,我断然不敢让他如此大礼,但今日小王爷代我行礼,你一定要受下。” 听刘伯宣如此说道,石斛虽然还是惶恐,但也只有憨笑着将大礼受了下来,但他赶忙又将萧宇扶起。 随后,石斛借故出了房间,给世叔二人腾出了说话的空间。 萧宇扶着刘伯宣的身子让他重新躺好,自己则坐在床榻的一侧和他说话。 萧宇问了刘伯宣为什么会被官兵追赶。 刘伯宣叹了口气,将自己一路追踪那些北朝刺客至斗场里一直到自己被右卫军围攻的过程大致讲了一遍。 “那些北朝的刺客都被人杀了?”萧宇惊讶道。 “嗯,没错,同夏里大火之后,一共有七名刺客生还,被永宁公主刺瞎眼睛的那个叫乞伏拔六孤,是陇西鲜卑人,他在逃跑后第二天就重伤不治身亡了。哎,那个用槊的男子果然厉害……” 萧宇知道他说的是杨华,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春和坊的事情,忽略了永宁长公主府的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杨华的伤势怎么样了,应该可以下地了吧! “小王爷,你说截杀他们的那些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们武艺都不弱,但也过于阴狠,想来他们最擅长的应当还是打探消息和私底暗杀之类的事情,让我最感不解的是,他们居然提到了你,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 萧宇眼睛一直眯着:“她们和你交战之时一直没动杀心?” “第一个杀手我不知道,她应该年纪很轻,但刺杀功底还是不错的,她主要是输在了经验上,她出手没有轻重,我看不出她的意图,所以便伤了她。第二个则不同,她手法没有那么花里胡哨,但每个动作目的性迷惑性都极强,应当是有过实战经验的杀手,起初我也是大意了,给她留下了那么大的空当,那一次她真要杀我也不是不可能,但她最终放弃了,只是把同伴救走,小王爷,你可认识什么女杀手之类的人物?可能猜到他们的身份?” 萧宇思索了片刻,还是摇摇头,说到女子的话,能与那些北朝刺客有牵连的唯有永宁长公主了。 想到这里,他便说道:“永宁长公主对于自己遇刺之事一直讳莫如深,她不言不语,但不代表着她没有安排,我在想这是不是她背后布的局?” 刘伯宣想了想:“此言有些道理,可以往这方向去想。小王爷,萧玉婉那人深不可测,臭名在外,在家中,她是你的阿姊,对你有骨肉亲情,但她在台城,她会是何等样子,谋划些什么,你可知道?” “不曾知道。” “作为阿姊,她可曾告诫于你,远离这件是非之事?” “说过。” 刘伯宣慨然一笑:“呵呵……阿姊就是阿姊,虽然她更是当今皇帝的亲阿姊,但你们毕竟也有血缘关系,她能让你远离这件事情,那只能说她心中有数,用不着你来操心,她便能把问题解决。想来如果那些女杀手是她安排的,那也说得过去了,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了结了?”萧宇眼珠转了转:“刘世叔真是如此想的,还是借此让我安心?” 刘伯宣脸上笑容收敛了一些,“小王爷何意?” “刘世叔,我们尚未知晓那些北朝杀手背后的元凶,这个节骨眼上那些杀手被杀了,我知道不排除长公主早有安排,但我还有别的怀疑……那就是有人要杀人灭口!想要掐灭线索……若是如此,那后面操控之人尚逍遥法外,这件事就算没有结束,今日是北朝刺客,明日便是南朝刺客……” “小王爷,你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这件事本与你何干?” 萧宇被如此一问,突然哑口无言了。 “这本是一场政治阴谋,你所想不过是保护萧玉婉,那个在你看来和你尚有亲情的阿姊吧!” 萧宇默默地点点头。 “小王爷,可知我追踪那些杀手的目的为何,会如你那般只为你心中那份亲情而不想其他吗?” 萧宇抬眼看向刘伯宣。 “我追查那事是为了我大齐朝的社稷,若我不问,也会有多方势力力求抽丝剥茧,若是北朝阴谋,我刘伯宣就是拼上性命也要破坏那些北方索虏的计划,但我发觉事实应当不是如此,这件事情背后或许有北朝的影子,但归根结底,应当还是我南朝自身的内斗!” 说到这里刘伯宣叹了口气。 “小王爷,我生是汉人,死是汉鬼,若为了我大齐朝廷的内斗,我去查下去,结果只会让我等尚有忠魂之人失望,我不会再查这件事,也希望小王爷别再卷到里面,没什么意思。” 萧宇默默点点头,回味着刘伯宣刚才说的话。 “小王爷今年年方十九了吧,刨去失去记忆那几年,小王爷能有如此所为,王爷在宫中也该欣慰了吧!但相对于玩弄朝政那些人,小王爷一腔热忱,容易被人蛊惑,做人棋子,那萧玉婉尚不会如此,其他那些想方设法来接近你的人呢?他们必定有所图谋,小王爷,心是热的毕竟是好的,但眼睛必须要是冷的,冷眼去看,去观察,去思考。” “嗯,刘世叔。” “再说到先前那件事上,那场丑陋的内斗,居然让小王爷如此热衷,呵呵......真正清醒之人中必有永宁长公主萧玉婉,他一声不吭,但他的政治智慧肯定异于常人,这点,我早已观察到了,她是何等隐忍之人,恐怕朝堂上崔慧景、韦睿、萧颖达、邓远起、吕僧珍这班重臣都不如。小王爷,您何必为如此一个强劲之人担忧呢?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萧宇的目光在这时似乎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先前他想反驳刘伯宣,但现在却只听他分析局势。 刘伯宣望着屋顶叹了口气:“这其中的水有多深,你可不知道,那晚为何右卫军会突然出现,又开始大肆捕杀胡人呢?……你的阿姊在与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博弈,对手是谁,她心里清楚,她让你远离这件事是让你及时抽身,免得被牵扯其中,越陷越深。我不喜欢她,但我可以看出,她对你是真心不错,但凭这一点,我不会杀她。” 萧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萧玉婉,是个厉害的人物,就是北朝想要杀她,我也肯信,但这次并非如此。小王爷,沉得住气的人,才往往是对弈中最后的胜利者。不要总把什么都挂在脸上,把想做的事情放在明处。呵呵......我今晚是说多了,但这样没办法,我是你刘世叔,我不对你说这些,谁会对你说呢?可惜王爷不在,若他在的话,假以时日,他会把你调教出一副火眼金睛的。王爷,那可是弄权的高手,呵呵……” “但父王一直被关在宫中,好与不好还得看萧玉衡的心情。” “小王爷,莫小看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他并非只是残忍癫狂,他自身也有着让人害怕的政治手段,与他比较,小王爷太嫩了。我说一点吧,小王爷与王爷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而王爷其他子嗣全数流放,这种制衡你可看得清楚,皇帝留着王爷,关键时候还能用得了王爷。哎,总之原本我也小瞧了他,只将他姊弟看做是另一对刘子业和刘楚玉的翻版,但他们姊弟却绝对得厉害……在荆襄时间久了,随着萧衍萧刺史也处理过一些军政要事,对一切也便明晰了,小王爷,安稳的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事不关己的浑水不要再淌了。” “我知道了,刘世叔。” “小王爷,我不知道自己直觉是否准确。” “什么直觉。” “希望不会有那一天吧……” 刘伯宣说到最后,似乎没有力气了,双眼微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宇在刘伯宣榻前坐了良久,也想了良久,他想了想自己这段时日的所为,不可不用荒唐来形容,但是非对错,现在评论或许尚早,但今晚的交谈,无异于让他又有了成长。 片刻之后,他给刘伯宣盖了盖被子,缓步走到门前,他看到了刘伯宣那杆银枪,不禁将枪拿了起来,仔细端详。 在他的记忆里,刘世叔枪法了得,但他却极少在外游历拿枪,这把银枪当年却是经常寄放在王府,随意放在父王的兵器架中。 正想要这里,突然门开了,一道靓丽的身影在墙纸上闪过。 萧宇慌乱之中忘了放枪,举着长枪望着晴雪推门走了进来。 晴雪往里看了一眼,轻声问:“刘将军呢?” 萧宇也压低了声音:“又睡过去了,还需调理一段时日才好。” 萧宇眨了眨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晴雪与自己说话已经变得越发自然了,不再是奴婢长奴婢短的,那么拘束了。 有时候越发像自己的小媳妇。 萧宇还是喜欢这种感觉的,有种结婚前同居小情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纯粹极了,让萧宇一直想好好呵护,但他又觉得有某种东西显得是格外脆弱,便稍不留神便不再拥有。 少女总是含蓄而羞赧的,或许她心里想要将自己的身子给小王爷。 但萧宇也不会因为明知道她喜欢自己而行霸王上弓之事。 两个人之间就如此隔着一层窗纸,却无法逾越。 但一个守身如玉喜欢你的女孩子站在你的面前,你真的忍心把人性中的野兽一面发泄到她身上吗?萧宇不会。 但若是胡仙真呢?那位北朝的太后,媚骨天成,风情万种,那萧宇就不一定了,这种满身风骚的女人就得靠下半身替自己拿主意了。 况且自己的第一次…… 萧宇想到这里,脸一下子红了。 晴雪眨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小王爷,你怎么了……脸那么红……你发烧吗?不会是病了吧!” 晴雪说着就把她温暖的小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探了探,又摸向了萧宇的额头。 手背光滑,如同暖玉一般,让人觉得舒服。 “呀,小王爷,你真的在发热!” “没......没事,屋里太热了,我去外面凉快凉快!” 说着,萧宇就往外走,不知道为什么还顺手拿走了刘伯宣的那杆银枪。 “哎,小王爷!” 屋内的晴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小王爷刚才额头确实在发烫,但精神却如往常一般的好。 她想去看看小王爷要干什么,但见屋里只剩下刘伯宣,她便打消了之前的想法。 …… 萧宇走出房间,深吸了一口气。 回头看看,晴雪的倩影已经在窗纸上消失了。 眼前是一片昏暗的廊道,夜风穿堂而过,将他那有些不安分的心思给浇灭了大半。 最近似乎没有精力过剩,但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 想想自己这辈子的年龄,那也难怪,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好青年,正是精虫上脑的时候,那分泌出的荷尔蒙激素该往哪里发泄去呢? 难怪十里秦淮河畔每晚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正是为那些有钱又有精力的成功人士准备的发泄之所。 但萧宇又觉得把钱用在那里是不是亏了点儿,这年代没有小电影帮着释放别提多难受了。 正想到这里,他突然看到廊道的那一侧坐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矮壮的下肢离了地,在半空中晃呀晃的,如同个天真的孩童在嬉戏。 “石斛兄弟!”萧宇喊道。 那孤单的身影抬起头发,发出了声音,又自廊道的护栏上跳了下来,喜笑颜开地向他跑来。 嘴里依旧“咿咿呀呀”的,像是说他要回去照顾刘伯宣之类的话。 “晴雪在那里呢?”萧宇说道, 对方点头表示知道后,便直勾勾地盯着萧宇手里的那杆枪,似乎生怕这位小王爷一时兴起,把枪给顺走了。 萧宇望了眼廊道外的那块空地。 夜色如银,将月光挥霍般地洒在了那里。 “石斛兄弟,我有套枪法好多年不练了,你看我练枪呗,总之闲着也无事。” 想来石斛也是个武痴,他拍着手,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月光下,萧宇深吸了一口气,他将记忆中刘伯宣教他的枪法舞了出来,想来那时自己年幼,刘世叔也只是教他一些初级入门的枪法。 其中主要是以打根基为主的枪法十三式:抖、扣、扎、刺、挑、点、劈、崩、拨、推、搅、带、横。 这些枪法在夜深无人的时候,萧宇经常练习,大都在记忆中寻找一些不得要领的法门,也自创了一些东西。 练得时间久了,舞起来一熟练,在外行人看来也就显得好看了。 再加上穿越前那个摔坏脑子的旧主,真如被杨逍关在光明顶上的张无忌那般,吸收天地之精华,拥有了一身不错的体魄。 那枪术运用起来,刚猛异常。 萧宇正暗自得意,却听到石斛嗷嗷直叫,那意思是让他赶快停下来。 萧宇不解,但他却觉得自己舞得挺好。 但石斛跑过来,一把将萧宇手里的银枪抢了过去,显然他很是不满,拎着枪就往回走。 萧宇感到不解,想要跟上去看看。 但石斛一回头,又是“哇哇哇”的几句,那是让萧宇站着别动的意思。 于是萧宇就在空地上站了下来。 夜风拂过,他搓了搓胳膊,似乎还有些冷。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石斛又回来了。 这次他拎着一条烧火棍直接扔给了萧宇。 萧宇顺手接了过来,一脸怀疑:“我就用这?”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划空而过的“嗡”响。 石斛抡起手中银枪就一下子砸到了萧宇肩上。 萧宇吃痛,半跪在地上,嘴里“哎吆”了一声。 然后下一枪就刺来了...... 这原本应该宁静的一个夜晚,却在这凤鸣阁中上演了如此一幕。 地位尊崇的小王爷被一个五短身材的青年追打了一夜,那哀嚎声也在夜空下响了一夜。 小王爷遭罪了...... 第64章 受人之托 整整九天过去了。 每个夜晚,断断续续的惨叫声都会在凤鸣阁的上空飘荡,让人揪心不已。 对此,阁内负责伺候的下人们都讳莫如深,根本不会往外透露。 这引起凤鸣阁外,王府之内的其他下人惊奇不已,都想知道这座坐落在偌大江夏王府最中央的院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私底下有人议论,一个负责值夜的护院借着醉酒的时候说出了他的见闻。 有一天他正值夜,路过凤鸣阁,就见到两个黑影在阁内的屋顶上追追打打。 似乎被追被打的就那么一个人, 那好像就是小王爷,而那一声声惨叫就是挨打后的小王爷发出的。 他刚要鸣锣示警,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按住了他的肩膀。 悄无声息的,像鬼一样。 护院身子一颤,急忙往后去看。 却看到崔管事那像鬼一样的面具。 面具后发出了森然的声音。 “别在这里待久了,小王爷正与新来的石教头切磋武艺呢?无需大惊小怪!” 护院还没反应,崔管事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护院大气不敢喘一口,若不是看到了身后有影子,真以为遇到鬼了呢! 这故事说得阴森而传奇,但听者都信了,因为不止一两个人看到小王爷和一个五短身材的“江湖高手”在屋顶上举枪打斗。 自此,小王爷开始习武的消息也就在王府中不胫而走。 府中上下热热闹闹地议论了许久,不管是看门的,还是涮洗恭桶的,都能发表两句意见。 一旦热度过去了,人们便不说什么了,把那每晚的鸡犬不宁视作最稀松平常的事,但这却苦了那些睡眠质量不好的人了。 但日子依旧在如往常般过着,凤鸣阁的大门每天照样大开,萧宇每天的晨练也依旧进行。 只是他不跑步了,穿着宽大的衣袍围湖散步,无论那衣服有多宽,都遮掩不住他走路时的一瘸一拐。 崔管事也一如既往的勤快,每早依旧跟在萧宇身后游湖,并向他汇报上一日府内的情况、开销支出还有自外面传回来的一些情况。 只是钱越花越多,崔管事心里也越寝食难安,自打萧宇夸下海口要帮那些侨民重建家园那天算起,这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几乎瘦了一圈,也显得憔悴了许多,头上的银发也多了几缕。 但时至今日,说实话,崔管事依旧对花出去的银钱能否用对方向持怀疑态度。 每当看到那些如市井泼皮一般的侨民兴高采烈地揣着一包袱银钱出府的时候,他总怀疑这些家伙不是去了酒肆赌坊就是青楼妓馆。 也派人去盯了几次,好在那些银钱没用在歪路上,他才稍稍放心。 至于小王爷,他把甩手掌柜做到了极致,天马行空,想到什么就吩咐崔管事什么,可想崔管事有多辛苦。 似乎主仆关系就该如此。 只是最近,他对春和坊重建的关注度有所降低,似乎不再如之前那般热心了。 他的兴致又回到了书房,回到了练字和对潘铎留下来的那一大堆书作批注上。 好在这段时间,潘驸马不知道在忙什么,始终没有上门拜访,若是他知道萧宇对他做的批注也大加删改,那也得跳脚骂人了。 潘驸马没消息,但永宁长公主府另外一则消息则传入到萧宇耳中。 那是个好消息,杨华基本上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受诏入宫见驾了一次,出宫后便搬离了长公主府,不再是长公主府上的幕宾。 据说皇帝亲自为他选了一座不小的宅院,在永康里,距离金城长公主的府邸也不远,据说是某位被诛杀亲王的旧宅。 朝中内外纷纷传言,杨华迎娶金城长公主并且要出仕为官已是板上钉钉,只是如今府门并牌匾依旧空着,尚不知该挂“驸马府”还是“某某将军府”,这就只能等到皇帝再颁布旨意才有下文。 得到这则消息,萧宇心情好坏却是说不清楚。 他与杨华算不得有怎样的交情,只是胡仙真与萧玉蓉两个女子将他们联系到了一起。 只是不知道得到如此消息,北朝的胡太后会作何感想,她那等杀伐果决之人或许会暗自伤神,却不会再下江南了吧!若是再来,那必然是带着兵戈而来了。 再说江夏王府这边,与杨华伤势恢复同步,刘伯宣也已能下地行走了。 为了方便这位刘世叔的活动范围,萧宇让崔管事将凤鸣阁的“禁地”扩大到整个后院。 许多家仆们都被放了假,整日呆在前院无所事事。 但后院每晚如常,鸡飞狗跳,连连惨叫。 府邸上下都知道小王爷这是请来了一个既厉害又严格的“枪术教头”,整日里实战训练。 但好好的一个小王爷,金尊玉贵,不去享福却愿意去受那份罪,这让人着实无法理解。 而每每听到小王爷的惨叫,这都不禁让那些平日里受小王爷恩惠的下人们都揪心不已,恨不得替小王爷受过。 但通往后院的门一直都被崔管事的心腹护院守着,一般人无法窥伺里面的情况。 只知道每晚后院金铁碰撞之声不断,小王爷惨叫之声连连,这种状况一直都得持续到后半夜。 这夜,王府依旧如常。 月色下,刘伯宣身着淡青色丝质长袍站在廊道下,捋着胡须指导着两个年轻人练枪。 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叹服小王爷枪法正在一日千里的进步。 虽然现在与石斛比试依旧落于下风,但他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总是被动挨打,如今已经有了招架之力,偶尔还能有一两手精妙的反击,起码不再挨打了。 刘伯宣看到这里,赞许的一笑,小王爷马上就能出师了。 想想石斛当年,那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虽然不慧,但武术天赋极高,又天生神力,他自学枪达到萧宇现在水准用了八个月。 而萧宇重新拿起长枪至今只有十天。 或许,论天赋,萧宇还会更高一些吧! 刘伯宣又想到了萧宇的少年时期。 那时候的萧宇虽然也有一些枪术基础,但那并不系统。 只是江夏王爷或者自己公务之外闲暇后,心血来潮想起来才教他一些基本的入门枪法。 没人想过让他在枪术方面有什么登峰造极的成就,权当娱乐健身罢了。 而后来的坠树事件,又让他有那么长时间的空白期。 却不想在如此短的功夫,小王爷便有如此迅猛的成长。 想完了这些,刘伯宣会心一笑,若遇到危险,一把长枪在手,小王爷足可自救,就是沙场上一般将领出阵单挑,他也应当不落下风。 刘伯宣拍了拍手:“好了,今晚到此为止吧!” 两人正打得起劲,听到掌声也便迅速分开,互相抱枪还礼。 萧宇抹了把汗,看向场外。 就见一直在旁边观战的晴雪拿着两条汗巾走进了空地。 “石斛大哥。” 晴雪亲切地喊了声,将一条汗巾递给了石斛。 不会说话的青年赶忙接过了毛巾,冲着少女憨憨地笑了笑。 晴雪也冲他笑了笑,笑得也很甜。 但少女的心思还是放在了她家小王爷的身上。 她为他轻轻擦拭去脸上的汗水,脸上的关心与喜欢溢于言表。 说真的,作为一个姑娘家的,她很怕看见别人舞枪弄棍,尤其看不得有人挨打受伤。 但这是他家小王爷在这里,就是再害怕刀剑,她也要在这里陪到最后。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害怕,但看到自己喜欢的男子那充满阳刚之气的英武表现,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喜欢的,但害怕与喜欢又总是相互矛盾,到底是喜欢多,还是害怕多,他似乎也说不太清楚。想到这里,少女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呢?今晚应该没被打得很难看吧!”萧宇笑道,他的声音依旧温润。 “才没有呢!”晴雪羞赧的眼神飘向了一边,“奴婢虽然看不太懂这兵刃之事,有时候看到惊险之处也会害怕,但有一点……小王爷今天没有让奴婢揪心,一直到前面几日,每每看到小王爷与石斛大哥过招,都害得奴婢担心死了。小王爷可知,伤在小王爷身上,却也疼在......” 晴雪其实想说:伤在小王爷身上,却也疼在晴雪的心上。 但说了一半,她发现自己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能随便说出那般羞人的话呢?脸上便一下子红了,好在是夜晚,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她原想话没说完也就算了,却不想萧宇的脸却靠了过来,似乎想在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她赶忙往后退了一步,眼波流转中道:“小王爷这是要干什么呀!” “刚才你说伤在小王爷身上,却也疼在哪里来者?” “疼在晴雪的心上呀!” 晴雪说完这话赶忙捂嘴,自己真是孟浪了,真该打。 她看到萧宇眼中却有一些不同于以往的神色,似乎看着有些不正经,但那种眼神让晴雪的心脏砰砰直跳,幸亏是夜晚,不远处的两人应当看不太清他们吧! “那有多疼?说来听听。”萧宇声音放得很小,似有挑逗的意味。 晴雪脸颊开始发烫,她收过汗巾,捏着衣角转了半边身子,垂着眼帘,羞赧道: “小王爷坏死了,怎么今日怎变得如此油腔滑调,像个登徒子,说话也不分个场合,让人都看见了。” 少女的身子微微晃动,柔软的娇躯竟有意无意地撞到了萧宇怀里,加上那少女才有的淡淡体香,让这位小王爷也有些心猿意马。 他居然有种要上去一把搂住晴雪纤细腰肢的冲动。 呼吸不禁突然加快了起来,他似乎也听到了晴雪的略微加快喘息声也传来。 耳边传来了刘伯宣低沉的声音和石斛做手势时发出的“啊啊”声。 心中刚刚被点燃的欲火就在此时被压了下去。 刚刚是怎么了,萧宇不禁问起了自己,他甚至想往自己身上浇一盆冷水。 或许是今晚的过分兴奋让他有些放任自己了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晴雪看上去格外有女人味,但她与平日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呀? 都说温饱思淫欲,自己一个身体健全的大好青年,不会是自己在那方面真的是憋太久了。 萧宇赶忙摇摇头,嘴里默默念叨: 萧宇大浑蛋……萧宇大浑蛋……萧宇大浑蛋…… 晴雪回过头去,见萧宇眼睛望天,嘴里碎碎念道着不知什么,那双清水眸子里满含好奇与关切。 “小王爷,您在干什么?是……是不是奴婢刚才说了什么让您不高兴了?奴婢……奴婢……放肆了。” 晴雪身材婀娜,福身一礼,却显得那么风情万种,让萧宇缓缓降下的火气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他憋着火气望向了夜空,借希望那浩瀚的银河能让他消消火,可今夜除了一弯新月,却看不见一颗星点。 他没事人地笑了笑:“哈哈……没有……没有,刚刚挺好的,哈哈……以后没人的时候别叫自己奴婢就更好了,哈哈……” 晴雪一头雾水,只觉得小王爷甚是奇怪,喘息声也比日常粗重了好多,在她看来应该当是小王爷练完枪,累着了吧! 但她还是优雅地低头道:“奴婢……奴婢不敢坏了王府里的规矩。” 夜色下,这玲珑的曲线,魅而不妖的气质让萧宇真的有些忍不住想要再抱一抱她。 只听身边传来了咳嗽声,晴雪尚没觉得什么,萧宇却赶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刘伯宣和石斛正站在夜色下看着他和晴雪,只是看不清脸上到底是个什么表情,或许他们两个人也会觉得尴尬吧! “呃......呃......刘世叔,小侄失礼了,光顾着和女侍说话,忽略了世叔。” 萧宇说得很机械,连晴雪的名字都被侍女取代了,他就地转动了半边身子,对授业恩师抱拳一礼。 刘伯宣也说话了,但语调中多少也夹杂着些尴尬。 “小王爷,本不该打搅你和晴雪姑娘......但你们尚可来日方长,作叔父的想单独与你再说几句话……” “嗯,好好。” 刚刚晴雪似乎还没觉察出什么,听刘伯宣这么说,少女的脸上更是火的辣辣地烫,她恨不得找个地沟之类的地方躲起来。 她赶忙说道:“小王爷,奴婢先下去了!” 话没说完便已经急着离开了。 萧宇张了张嘴,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追。 倒是石斛见此情景指着萧宇呵呵一笑。 正笑得开心,却也听身旁的刘伯宣说道:“石斛,你也去歇息吧!明日早起还要赶路!我跟小王爷再说一会儿话。” 石斛突然一惊,原本堆满笑容的脸在那一刻突然就僵住了。 他手忙脚乱,正要张嘴,却见萧宇已经抢在他的头里三两步就走了过来,追问道: “刘世叔,您这是什么意思?明天就要走?” 刘伯宣捋了捋长须没有否定,他瞥了眼石斛,重复道:“石斛,先回去先收拾东西,然后上榻睡觉,我回去前必须要看你睡着。” 石斛看上去显然有些不太高兴,但还是拖着枪往回走,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再看了看萧宇。 这里已经没有了别人,庭院里显得格外的沉寂。 萧宇这才问道:“刘世叔,你的伤还没养好,为何走得这么匆忙,若是回荆襄,以你现在的情况怎能受得了舟车劳顿。” 刘伯宣捋着胡须:“小王爷,我暂时还不会回江夏。” “那为何要走?我已经让人封锁了整个庭院,没人知道你住在这里。若是……若是有人告密,捅到官府那里,我也有办法和他们周旋,不会让刘世叔以身犯险。” 刘伯宣摇了摇头:“非也,非也。” “那是为何?” 刘伯宣眯着眼望向夜空,片刻之后缓缓吐出了八个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得不办啊……” “受何人之托?忠何人之事?怎不早说!刘世叔,你之事便是我萧宇之事。嗯……既然是这样,刘世叔,你在我这里继续安心休养,我明日就帮你去办事……只是,不知是何事?” 萧宇说到这里,就一脸认真地望向了刘伯宣。 “怎可让小王爷再以身犯险呢!” 刘伯宣说到这里情绪一激动,原本身体各处并未长好的伤口便又疼了起来。 他不禁扶着立柱,浑身微微颤动。 萧宇见状,赶忙去扶他,却摸到他的外袍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 “刘世叔,你这身体……”萧宇不禁心头一酸,叹了口气,“不妨先坐下把事情告知于我,做与不做,再做定夺。” 于是叔侄两人在廊道边的石墩上坐下。 刘伯宣歇息了片刻,便说道:“小王爷,方才想问我是忠谁之事,对吗?” “嗯,没错,到底是如何之事让世叔如此急迫想要去做。” “若我说是受一个死去之人之托,去寻找他的遗孤和族人,小王爷会作何感想?” “遗孤……族人……难道是个胡人?” “嗯。”刘伯宣点点头。 “是他们?”萧宇猛然道。 “小王爷聪慧,一想便知。” 萧宇眯了眯眼,一脸无法相信。 “为什么会是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王爷,他们是你的敌人吗?” “算不上,各为其主罢了。” “那他们是坏人吗?” “不知道,我与他们并不熟识,不知道他们为人。” “所以说我们与他们本无不共戴天之仇。” “没错。” 萧宇答道这里又抬头看了看刘伯宣,面露不解。 刘伯宣侃侃而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在追踪之时,有个胡人被人灭口,临死前他奄奄一息地央求我去救他唯一的儿子,或许,那个孩子就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念想。在那时候,我看到的已经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父亲在寻找自己亲生孩子道路上倒下,未完成最后的心愿。你刘世叔我一直都是个心软之人,成不了大事,呵呵......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抛开别的,为一个父亲了却最后的心愿,那还是必须要做到的。这些时日里,不管是坐在床榻上还是走在这院落里,每每眼前总会出现那位父亲,他期盼的眼神让我无法忘记,也无法拒绝,我就是不回荆襄,也要找到那个孩子,把他连同他的族人一起送回漠南,他们的家乡去了。” 萧宇嘿嘿一笑,身子也微微颤抖。“刘世叔一点儿没变,当年我阿娘在时就老说刘世叔心软,就因为心软,才一直在我父王帐下甘为幕僚,也正是因为心软,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阿娘看人看得准,我父王当年那么多门生故吏,在我家落魄时还有几人在,除了赵管事也便只有刘世叔你了。哎,刘世叔放心,就在我这里住,那孩子叫什么,交给我便好,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什么只不只身犯险的,我不管那背后之人如何闹,我就跟世叔一样,救个无辜的孩子出来,不为过吧!” 刘伯宣朗声大笑,但笑着笑着还是咳嗽了起来。 萧宇赶忙为刘伯宣拍背,刘伯宣摆摆手表示不需要的。 “刘世叔,你手中可有哪些关于那孩子的线索?” “尚无线索。”刘伯宣叹了口气,“那胡人交待完后便死了,只告诉我那孩子的名字……” “名字?” “那胡人汉话说得生硬,我听那发音大概是叫……佘屈离……” 第65章 错综事 佘屈离! 这个名字如同一支离弦的钝头木箭一般,猛然撞到了萧宇心里。 他不禁眼珠子转了转,心想这世间竟有如此凑巧之事!这正是那晚在春和坊,小男娃狗儿拜托自己去救的那个胡人朋友。 都怪自己,回到王府之后,其他事情一忙起来,竟然把对小男娃的承诺给忘记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自己不守承诺的事情又气又恼,脸上也阴晴不定起来。 刘伯宣看出了萧宇的情绪似有变化,稍微一想,他似乎就明白了个大半。 不禁问道:“小王爷,你可是认识那佘屈离,若是有什么线索,不妨告诉世叔。” 萧宇略微停顿了片刻,才将回王府的那个晚上在春和坊过夜时,遇到狗儿并被小男娃请求救他朋友的事情大致都说了一遍。 听到最后,刘伯宣畅然道:“竟有如此凑巧之事。” 萧宇苦笑一声,自嘲道:“同样都是忠人之事,刘伯宣却将承诺之事挂在心间,我却把那事情抛诸到了脑后,真是的……我这是个什么人,对一个小娃都如此不守承诺,若是传扬出去,就都知道江夏王世子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了。” 刘伯宣摇摇头:“小王爷何必自责,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一介草民本没资格向小王爷央求什么,小王爷答应了,无论做与不做,他们都会感激涕零。今日小王爷能如此说来,可见小王爷心胸与气度都绝非常类。” “世叔何必安我之心呢?既然知道世叔要寻找的遗孤与我要救的孩童都是一人,就不必劳烦世叔出手。” 刘伯宣眼神复杂:“小王爷,此事并不简单,只怕牵扯过深,小王爷若是深陷其中,以后我该如何向王爷交代?” 萧宇有些急了。 “哎呀!世叔,什么交代不交代的,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都为了救人嘛!况且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就是找到了地方,你又如何能救得了人呢?况且关押那些胡人的地方守卫森严,一般人无法靠近,若只身硬闯,那只会是以卵击石。” “小王爷,你可知我心情?自斗场里那晚算起至,到今日也该有半月余了吧!” 萧宇脑中盘算,大概已经过去了十七天了。 想到这里,萧宇的心中猛然也是一阵紧张,若是对方的目的就是杀人灭口的话,那样那个孩子如今是否还会活着? “小王爷,在这里呆着,我心不安呢?无论如何,我都要替那死去的胡人去寻一遭他的孩儿!成与不成,都是天意。” 刘伯宣有些话说得隐晦,但他心情的急迫,萧宇都能感同身受。 尚不说那孩子和他的族人此时生死未卜,就是活着,多耽误一刻,他们也便更危险一刻。 “刘世叔的心情,萧宇已然明白。”萧宇起身一拱手:“但世叔不必多言了,好好在此养伤,这也是小侄忠人之事,明日一早小侄就去找东方老想办法。” 说罢,萧宇转身便走,刘伯宣在后面叫道:“哎!小王爷!” “世叔放心,浑水我不淌,我只管救人,救完之后与那朝堂争斗再无瓜葛!” 望着萧宇疾走的背影,刘伯宣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但就在这一刻,周身的伤痛却再一次席卷了他的身体,让他顿时冷汗涔涔。 “石斛!”刘伯宣喊了声。 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五短的青年缓缓站了出来,见刘伯宣表情痛苦,便要去扶他。 刘伯宣摆摆手:“我就知道你未离开。” 只见石斛咿咿呀呀想要解释什么,却再次被刘伯宣打断。 “什么也不必说了,石斛,你若担心小王爷,你就去吧!待我好好保护他。” 石斛连连点头,发出了“呃呃”两声,扶着刘伯宣向卧房走去。 …… 东方的天空刚刚才有些泛白。 一辆马车在几个扈从的陪同下缓缓驶离了江夏王府,沿着宽阔的大道,向着春和坊的方向行进。 萧宇一夜难眠,却不感困倦。 他独自坐在马车上,半开着窗子往外望去,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 路边晨雾茫茫,隐约可以看到几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没在轻薄的雾气之中。 而路旁的店铺酒肆都尚未开门营业,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古建筑清冷而毫无生气。 萧宇关上车窗,闭幕眼神了起来。 马车行进到第一个里坊门楼之前,晨钟就敲响了十八下,坊门大开,通往前方的道路也便畅通无阻起来。 穿过了几个渐渐有了生气的里坊,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就见到了挂着“春和坊”崭新牌匾的门楼。 “小王爷,春和坊到了。”窗外崔管事小心地提醒道。 萧宇这时候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推开车窗好奇地向外打量。 耳边依旧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修建声,但映入眼帘的这条街可以说是崭新的,各家门前都有忙忙碌碌的居民,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 萧宇敲了敲车壁,崔管事便又出现在车窗的旁边。 “小王爷,有何吩。” “可知东方老现住何处?” “老奴这就去打听。” 萧宇点点头,端坐在车内软垫之上,静静等待。 他隐约听到了崔管事的声音,那是在与路人问话。 很快,萧宇就感觉马车的行进方向发生了改变,似乎在前方某处地点掉了头,还转了个弯。 很快马车就又转进入一条只能供两条马车并行的窄巷。 车外传来了崔管事的声音:“小王爷,不远了,就在前方,穿过这条巷子,路的对面就是了。” 萧宇点了点头,他随即又靠着车窗向外望去。 眼前这是一条已经竣工的街巷,空气中隐约间还能闻到潮湿的木料以及泥土混合草灰之类形成的奇怪味道,那味道并不难闻。 原本衣不遮体的侨民此时都穿着虽然粗糙但相对整洁的衣物在各自的门前穿梭忙碌,小娃们沿街打闹,这里已经渐渐有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这时,马车行进到一处院落的门前,在门口收拾一堆青菜的中年女子一抬头,恰好与萧宇四目相望。 那朴实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转而就绽放出了热情的笑容。 中年妇女喊道:“快来啊!小王爷回来啦!” 整条街的街坊邻居闻讯都纷纷赶出了家门,围着马车向萧宇问好,有些人还端出来了热腾腾的麦饭。 一时间道路拥塞得有些水泄不通。 萧宇原本心事重重,面对如此热情的侨民,他很难做到面面俱到。 萧宇一边对着两侧的车窗拱手,一边说道:“各位父老,都请回吧!都请回吧!” 没有人愿意离开,都围着马车继续往前走了一段。 崔管事和几个扈从劝说了半天,才把那些热心的侨民都送了回去。 这时车外又传来了崔管事的声音。 “小王爷的仁德......” “崔管事,马屁不拍了,前面快到了吧!” “呃......呃呃,前面那间房舍便是东方老的居所了,马上便可下车了。” “嗯,知道了。” 马车很快便过了这条窄巷,向东侧拐了一下,便停在了路边。 车夫跳下马车,为萧宇打开了车门。 萧宇下车后抬眼一看,眼前只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宅院,再看两侧的住户,就觉得这宅院显得有些窄了,似乎是在两个宅子之间强行加塞进了一个蹩脚的院落一般。 萧宇看了都直皱眉头,这“一户建”真的是青州帮头目给自己选的住宅,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宅院不大,但屋里传出来的声音却很嘈杂,似乎里面挤满了人一般。 萧宇皱着眉看了眼崔管事。 崔管事会意,正要上前通报。 却见院落的外门就在此时打开了。 东方老带着几个弟兄正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看那架势,似乎是要去寻仇打架。 只是他们见到小王爷正站在门前,都是一愣,一时间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还没有给小王爷见礼呢,这才一个个插手就拜。 萧宇挥挥手,诧异道:“东方将军要出门?” 东方老一脸凝重,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市井模样一时都不见了,而他身后的那些兄弟也都一个个心事重重。 萧宇见他们不说话,追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寻人打架,又跟哪个侨州的人发生冲突了,有事不能好好解决吗?” “没那回事。”东方老脸色依旧不好看,他带着兄弟们赶忙闪出一条路径,“小王爷请,云娘……云娘……正在里面呢……” 云娘? 萧宇起先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突然想起了狗儿,那是狗儿的阿姊,那个以往以黑泥污面,跟着东方老自河南地一路跟来的少女。 萧宇似乎觉察到了哪里不对劲了,也便跟着东方老往屋里走去,将崔管事和一干下人都留在外面。 进屋之后,东方老示意萧宇上坐。 萧宇也并不客气,坐在了主人的位置上,将整个屋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其他人也各自坐下,整个屋子在那一刻就显得狭小无比。 萧宇还没说话,就见东方老拱手道:“小王爷,如此大早就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事情用得上东方老?” 萧宇没有回答,他先扫视了房中所有人一眼,这些人似乎都是面露难色。 扫视到最后,他的目光便落在跪坐在一旁角落的那位少女身上。 那正是云娘,此时的她在衣着打扮上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一身得体的居家短装虽不华丽但却干净整洁,给人种清清爽爽之感。 只是他那张白皙的鹅蛋脸上忧心忡忡,眼睛都红了一圈,似乎有哭过的痕迹。 萧宇这次来,本来还想见狗儿,却不见他在这里。 在云娘的身侧却是另外一个孩童,满脸菜色,比狗儿略高一些,却没有狗儿那般的灵气。 看完这些,萧宇的目光才回到东方老的身上。 “先不说我,你们这一大早急匆匆地要去干什么?狗儿呢?” 萧宇才刚说到这里,就听见云娘又抽泣了起来,满屋的大老爷们,没有一个会哄人的。 “云娘,怎么了,狗儿呢?”萧宇问道。 云娘晶莹泪滴落下,口中发出颤音:“狗儿......狗儿怕活不成了。” 萧宇心中一惊,他向四下扫去,却没有人说话。 “这是怎么了? ”萧宇还是把目光移到了东方老身上。 东方老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开。 “小顺子,你告诉小王爷吧!”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不只一次劝过狗儿别去了,那里面有多么可怕,我是知道,可他就是不听!还一次次地往那里送吃的,原本是要来的饭,现在又偷帮里的口粮,真得不关我的事。” 小顺子说到这里,萧宇就大概明白了,心中隐隐又自责了起来。 东方老这时候厉声道:“说些有用的,口不口粮另当别论!” 小顺子说话结结巴巴,基本上没有什么调理可言,或许之前的经历已经把那孩子吓坏了吧! 有人呵斥他如此大的事情为什么昨天不说:也有人说着好话,孩子吓怕了,不敢说也是情理之中。 这时,小顺子又哭哭啼啼地说道:“俺在那狗洞前等了好几个时辰,狗儿都不出来,往常他一般只在里面呆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后来眼看天就要黑了,俺实在是等不了了,没法子,俺也爬了进去,俺看见狗儿了,他被人吊了起来,浑身是血,还有......俺还看见他们杀人了,杀了个胡人。” 萧宇心中一惊,众人也是惊愕,小顺子之前真的是被吓坏了,这些话他刚刚并未提起。 就听女子凄厉的痛哭响彻了整个房间,云娘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一下子昏厥过去。 一屋子的大老爷们更不知如何是好。 萧宇赶忙过去,一下子将她扶在了自己怀里,给她揉了揉太阳穴,又掐了掐人中,片刻少女才又醒转了过来。 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原本俏丽的脸蛋因悲伤而又拧在了一起,她抽噎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去,落在了萧宇的手背。 少女望着萧宇,情难自已,他边抽泣边说:“奴给狗儿说过很多次了,别去那里,别去那里,小王爷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帮你去救他们。狗儿偏偏不听,他告诉奴,那些被关着的人都活不下去了,只有每天见到狗儿,从狗儿嘴里听过有位贵人在为救他们而努力,那些人才能安心,咬牙再挨过一天,若是听不到了,那他们肯定都撑不下去了。所以狗儿明知道危险还会一次次地过去。” 听云娘说到这里,萧宇的心中波澜起伏着,他感到喉头里像塞了块棉花,堵得他整个人都觉得难受。 他原本想对云娘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在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自己有愧于狗儿的信任,在这一点上,他真的照他的刘世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就在这时,云娘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眼中露出乞求的神情。 “小王爷,您地位尊崇,虽然帮过我们那么多了,但是......但是还请您救救狗儿,狗儿最信赖和崇拜的人就是您了,请您一定要救救他呀!” 萧宇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他的心里也并不好受。 他感到云娘握住自己的手越发的紧了,那冰冷而湿润的手心似乎要与自己的手心贴合连接到了一起。 少女的眼神苍凉而决绝,又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乞求,她顾不了什么高低贵贱,也顾不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和她的弟弟一样,都相信眼前的这个男子。 她坚信小王爷会救出她的弟弟,不会让她失望。 若小王爷真的把狗儿给她带回来,她发下毒誓,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小王爷的恩情。 眼前的男女搂抱,在两个当事人的眼中似乎不算什么。 却羞煞了周围一大帮大男人的脸。 东方老站在一旁,见到那个跟随自己一路从河南地走到这建康城中的倔强女孩儿此时正躺在小王爷的怀里,他的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并非是某种肉欲的下作。 他把脸别向了窗外:“小王爷,事不宜迟,不如我们就此出发吧!在路上边走边商量对策。” …… 潮沟码头,是如今建康城中最繁忙的水运货物集散地,这里商贾云集,贸易繁忙,为整个建康城的繁华富饶输送着新鲜血液。 在这热闹而嘈杂的码头东岸,有大量存放货物的仓库。 其中一座看似普通的院落闹中取静,显得是格外不起眼,但有心人只要沿着院落的外墙走上一遭,便可知道这座院落的不同寻常,它的占地极为广阔。 这时,一辆包厢马车缓缓地在那座院门外的长街上停了下来。 周围熙熙攘攘,路过的行人、商贩和到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来回穿梭,交错如织。 这使得那辆包厢精美的马车显得不那么明显,没人在意它为何停在那里。 倒是车上的车夫连同几个护院模样的高大男子勾肩搭背地来到一边,在一座茶摊前坐下来,喝茶聊天。 看情形,他们似乎是某位巨商富贾的家仆,正在这里等待着主家谈完生意归来。 只是没人注意到,那辆马车的车窗一直半开着,有双眼睛一直都在打量着窗外。 马车停稳之后的片刻,长街的东侧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 路旁行人纷纷躲避,就见两三白条手持利器的壮汉正浩浩荡荡地向这边走来。 码头这种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是各种势力角逐的场所,但如此大规模的一群人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去寻仇打架,这种情况在建康地界真是少之又少,人们不禁怀疑这群人到底是有何等来头。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之时,这群凶神恶煞的怪人就在那座再普通不过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将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66章 攻门 “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朱门外的侨民们开始大声嚷叫了起来。 “开门!开门!” “再不开门,我等就要撞门了!” “把门给我踹开!” “......” 无论门外如何吵闹,门内都悄无声息,死一般的寂静。 躲在远处观望的附近居民和在码头附近打工的力巴见此情景,也都纷纷议论起来。 说得再多,也让人想不明白,这座基本上就没见开过门的普通宅院是如何惹上了这群穷凶极恶的“匪人”的。 但在这附近生活的居民却知道,这里面明明有人,有个负责采买的聋哑老头,每日里在这里进进出出。 除去他,再不见其他人住在里面。 而那个负责采买的老头,这个时间应当外出采买才对,但没有人敢过去告诉那些“匪徒”家中或许没人。 与那些看热闹的街坊、码头上的苦力以及路过的好事路人一样,有另外一双眼睛正在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在宅院斜侧方的马路对过,靠路停歇的黑色包厢马车里,萧宇正靠着车窗向外观望。 看了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软垫上的瘦弱少年。 那正是小顺子,只是他看上去畏畏缩缩,一脸的局促,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好。 “小顺子,你怎么了?” 萧宇平和地问道,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一个贵公子应有的气度。 不知为什么,小顺子却格外紧张起来,撅起屁股俯首一拜,嘴里磕磕巴巴说道: “小王爷,小的......小的没带错路,狗儿就是被这个院子里的人抓去的,小的偷偷爬进去亲眼看见的!” 萧宇眨了眨眼,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我知道,我信得过你。” 小顺子的头猛地磕在了柔软的坐垫上,一点儿都不疼,耳边却传来了小王爷的声音。 “别磕了,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坐着说会儿话,别那么紧张。” “喏,小王爷......” 小顺子这时候才敢抬起头来,抬眼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的小王爷。 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一直在注意的窗外,但似乎在小顺子过往的生活阅历中,像小王爷这样出身高贵,又平易近人的偏偏贵公子真是少之又少。 他见过许多整日里涂脂抹粉的富家公子,他们穿着华丽,举止优雅,开口必谈魏晋风流,但那些人骨子里面却不见得是什么好鸟,行为举止做作,让人生厌。 与眼前这位真正的王侯贵族相比,他们顶多算土鸡,算不得凤凰。 这时,他注意到小王爷那双清澈的眸子正望着他,他又赶忙低下了头。 “小顺子,你经常和狗儿过来吗?” “嗯,若不过来要饭,可能就得挨饿了。” “那又是何时找到这里的,又认识了佘屈离?” “小的不认识那胡人,是狗儿找到的他,至于当时如何找到的,狗儿没有跟小的说过,那一阵子他总是自己要饭,要到饭后自己不吃,也不带回侨民坊,就偷偷摸摸地给那些胡人送去。” “既然他不告诉你,那你后来是如何知道的。” “小的有一天觉得蹊跷,悄悄跟着他,才见他爬狗洞。小的胆小,不敢跟着,就在外面等着,那天他一出来,见小的在外面,才原原本本告诉小的里面有什么。” “那再往后你就帮他一起要饭了吗?” “那怎么可能,小王爷,小的要的那些饭自己都不够吃,还给别人?再说,那里面关的都是胡人,小的自小在北朝长大,小的的阿爷便是无端让胡人射死的,小的恨透了他们,才不会把吃的分给他们。”小顺子说到这里显然有些咬牙切齿,但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想了半天,“嗯......狗儿明明也是汉人,但狗儿却不讨厌胡人,还和胡人做了朋友,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小王爷,胡人抢了咱们汉家的土地,你讨厌胡人吗?” 萧宇淡然一笑:“若是真问我讨厌不讨厌,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有好有坏,那些抢了咱们汉家土地奴役咱们汉人的胡人贵族固然可恶,但你想想,你接触过的胡人中就没有好人了吗?接触的汉人中就没有坏人了吗?那些抓走狗儿迫害那些胡人的人,他们虽是汉人,但他们是好人吗?” 小顺子挠挠脑袋:“哎,胡人、汉人,好人、坏人,这些真是麻烦,想想真是头疼。” “不管是胡人汉人,只要心中向善,他便是个好人,便可以结交为朋友,天下之大,难道说非我族类,就不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了吗?那些向南侵扰我华夏故土的胡人贵族固然可恶,但站在他们族群的角度看,他们或许又是自己族群里的英雄,在自己的族群中又是好人。而我们反击胡族南侵的英雄,比如冉魏时的皇帝冉闵,在我华夏的历史长河中他是个英雄,他的出现让北方汉人免遭胡人南侵造成的灭顶之灾,而在胡人眼中,他却是个恶魔,他的“杀胡令”让羯族几乎达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谁是谁非,并非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 小顺子听得稀里糊涂,但小王爷能对他说如此多的话,还是让他感激不已。 但他注意到小王爷的眼神一直都在往窗外瞟,平和的眼眸深处似乎也带着些许的焦躁。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让他突然问道:“小王爷,你说......咱们能救出狗儿来吗?” 萧宇看了他一眼:“当然能救得出。” “若……若是狗儿……已经险遭不测了……那该怎么办……” 萧宇平和的眼神中突然多了一丝的凌厉。 但这细微的变化也在那一瞬间把小顺子给吓得够呛。 萧宇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马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说道: “不会的,狗儿不会有事。” 小顺子又鼓起勇气道:“可是……可是小王爷!那里面都……都是些残忍凶恶之徒,昨天我……我就看到他们硬生生拧断了……拧掉了一个胡人老头的胳膊……他们不会把……把狗儿的胳膊也拧断了吧!” 萧宇笑了笑,他笑得有些牵强。 “怎么可能呢?你们只是孩童,谁会对一个孩童做如此残酷之事。” 对啊,谁会对一个孩童做出那些残忍的事情呢? 但人这种动物,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人性之恶只能超出人之想象,那座看似普通的院门后面到底会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萧宇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座院门内的秘密很快就将公布于世。 ...... 宅院的门前,东方老急的满脸通红。 身旁的弟兄们一批批轮番上阵,又踢又砸,各种难听的辱骂声都用上了,但门后依旧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他时而回头往马车方向看去,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位置。 抬头看看院墙,院墙虽高,但也达不到能难倒他的高度。 他正想翻墙去对面看看,却在这时听到了门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是那声音离这院门尚远,似乎有几支来自不同方向的人群在往一处聚集,中间隐约还夹杂着同样难听的叫骂声。 “先别敲了!”东方老摆摆手,下令道。 零星的几次砸门过后,门前变得异常的安静。两三百号弟兄都是有备而来,他们原本好勇斗狠惯了,武器都不离身,此时见有仗要打,一个个红着眼,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 “兄弟,怎么安排!” 鱼天愍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汉子,来到了东方老的跟前。 现在的青州帮和兖州帮亲如兄弟,一方有难,另一方则全力支持,鱼天愍这次就带了百十个兄弟跟着。 东方老眼中闪过一抹凶光,他冷冷道:“小王爷说过,浑水才好摸鱼,一会儿只要门一打开,别跟他们废话,咱边打边往里冲,里面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咱不怕把事搞大,就怕外人不知道!” 师出有名,在场众人也便安了心。 鱼天愍使劲点点头,有一种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豪气,他惯用一根烧火棍,也便把棍棒扛在了肩上。 众人凝神屏息,将手里的武器握得“咯咯”作响,等待着那离宅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而在不远处马车中的萧宇,也正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变化,他的手脚心里都是冷汗。 朱门发出“吱吱呀呀”难听的一长串声音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扇门挂在门框摇摇欲坠。 一阵叫骂声自尚未完全敞开的门缝中传了出来。 “敲敲敲,敲你老母的,把门都敲坏了,到底是哪来的短命鬼真是活腻歪了,敢来咱这阎罗殿闹事?”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手持环首刀的彪形大汉自门缝中挤了出来,他衣着不凡,那衣服用料极好,一看便知他身后雇主极为有钱。 他冒冒失失地当先冲出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当他看见那一两三百号满脸横肉,怒目相视的各色大汉时,不禁一愣,刚刚跋扈豪横的气场顿时全消。 “给我砸他!” 东方老大吼一声。 就见站在前面的几个汉子已经心痒难耐,抡起手中棍棒,就往那壮汉身上猛一顿招呼。 那壮汉手里虽然有环首刀,但那雨点般的棍棒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只得抱着脑袋哭爹喊娘,没多少功夫,浑身上下都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可怜了那上好的衣服,被撕扯得一条一条。 在马车上静静观望的萧宇见此情景,也不禁皱了皱眉,看着都疼。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冒冒失失的壮汉,萧宇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人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就在几个人围着那个壮汉猛砸的同时,其他人顺着门缝往里一拥而入。 一时间,门里门外喊杀声、叫骂声不断,不管从哪个方位去看,眼前的情况错综复杂,一片混乱。 萧宇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一边焦急地注意着事态的变化,还不时地往车外马路两边张望,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而在宅门跟前,东方老一脚将那个被砸得浑身青肿的壮汉踹下了台阶。 那壮汉已经被砸得半死,在台阶下“哼哼唧唧”,又用前冲的侨民在他身上踩过,他却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了。 眼看情势大好,就在这时东方老发现自家兄弟都拥堵在了门前,似乎根本就挤不进去了。 他不禁觉得奇怪,大声喊道: “前面的兄弟怎么了?如何不往里冲了呢?砍死那些挨千刀的!” 前头有人回话:“不行啊,头领,前方之人甚是厉害,我等都被挤在了里面的窄院之中!” 东方老和鱼天愍混在人群之中,好在他们相距不远,听得此言互相对望了一眼。 到底是如何之敌,让这些从北朝一路打打杀杀南渡而来的侨民如此被动? 但看眼前的情况,里面那些护院定然不是他们提前预想的人口贩子那般简单。 “鱼兄弟,咱们去前面看看!” “东方兄只管往前冲,做兄弟的跟上便是了!” 两人艰难地拨开了挡在前面的弟兄,往院门内挤去。 只见里面是一个极其狭小的院落,两面都是高大的围墙,前面又是一个院门。 那上百个弟兄便被压制在了这个狭小的院落之内,根本施展不出手脚。 而在前面那个院门的跟前,大约有一二十个身着统一黑色劲装的大汉正排着有序的队列与侨民们硬扛。 那些大汉手中环首刀来回飞舞,刀刃过处,血花溅向半空,而对面的侨民中却传来了一阵阵惨叫。 侨民这边,不停有人受伤,被同伴从前面拖下,又有后面的人向前填补着位置。 即使是车轮战,对方的阵型也丝毫不乱。 东方老略微迟疑,见到那些壮汉布阵,井然有序,他的心中不禁大惊。 再看他们手中环首刀的制式,所排阵列如士兵行军布阵,那布满每个人的杀伐果断之气,明明在告诉眼前的这些乌合之众,他们似乎是有实战经验的军人。 如此精锐的军士为什么会守在这里? 想到这一层关系,东方老后背开始发凉。 那狗儿真的是惹下大祸了,若再往里走的话,恐怕整个春和坊都来填命恐怕都不够! 东方老突然的迟疑,似乎没有影响到其他的人。 侨民们即使受伤,也不顾一切地往里面填去。 鱼天愍已经挤在了最前头,他本就比一般人高大魁梧,见同伴一个个负伤而回,心中不禁大怒。 他抄起烧火棍就往前方猛砸了出去。 他力道生猛,几个劲装大汉想要阻挡,但奈何气力不济,被他手中棍棒一下子抡翻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墙上。 那劲装大汉的阵型中立马多出来一片缺口,侨民们呐喊着就要在此冲过。 却见后面立马又重来几人将那缺口完整地填补了上去。 原本士气有所提升的侨民被对方如此快的反应能力给震惊住了,眼前似乎就是一面无法逾越的钢铁城墙。 只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响起:“众将听令!” “有!有!有!” 那二三十个劲装大汉同时发出了怒吼般的回应。 “凡再往前一步之敌,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吼!吼!吼!” 见那些手持环首刀的劲装大汉开始有节奏的向前移动,后面又多出了许多同样身着劲装的大汉,只是那些大汉手举所持的武器是长枪。 这分明是在排兵布阵! 东方老愣了愣,但如此排兵布阵,似乎在他眼中又是那么的熟悉。 这时,一个兄弟猛然撞了他一下。 “兄长,怎么办!” 东方老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大声招呼:“快退!快退!” 第67章 绝境 东方老虽然大声地招呼众人撤退。 但在那种情况下,许多人已经杀红了眼。 尤其是看到与自己熟识的人被环首刀砍翻或者被长枪刺破身体,他们更加愤怒,也便顾不得自己的死活,猛然向前靠去,但等待他们不是重伤便是死亡。 鱼天愍就站在最前面,他手中烧火棍翻滚飞舞,他甚至将两个劲装大汉砸得脑浆迸裂,但自己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多少伤口,大半个身躯都被血水染红了。 这已经不是按照之前与小王爷商量的剧情发展,眼前显然变成了一场消耗战。 不,继续发展的话那就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了。 想到这里,东方老已经在害怕了,他把这些活生生的弟兄带来,总不能把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给带回去。 那怎么去面对留在家中的孤儿寡母呢? 他拼尽全力地大吼道:“往后撤!给老子往后撤,别他娘的在这里丢了性命,不值得!” 有些人见形势不对,已经开始动摇,甚至顾不得伤重的弟兄就往回逃跑。 但有些人真是发了狠,要在这里死磕到底。 东方老上前拉住一个正在搏命弟兄的胳膊就往外拽。 “别打了,先出去稳住阵脚再说!” 但他话刚说完,就觉得与他反方向的阻力顿时消失。 一回头,就见那个兄弟的肚腹上已经被戳出了几个血淋淋的血窟窿,整个人呜咽了两句,当场便倒在了那里。 见此情景,东方老心中顿感悲戚,眼睛也红了起来。 他手中环首刀格挡去了一支偷袭而至的长枪,又反手将手中长刀捅进了一个劲装大汉的肚腹。 他迅速抽出染血的利刃,只见对方眼睛瞪大如铃,一声不吭地瘫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这是他在这场混战中杀死的第一个人。 在战场上杀北魏士兵、杀湘州叛军、杀天师道反贼,东方老都连眼都不眨,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在这里杀人,他却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这些人的排兵之法太像他之前带过的那支部队了。 但他很快便从思绪中走了出来,眼前的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整个不大的院落已经被血水浸透,若不再走,那后果更是无法预料。 东方老挥刀格挡开了几支刺向自己的长枪,向后猛然退去数步,脚下湿滑粘腻,均是血水。 而鱼天愍依旧在独自顽抗,抵挡着数不清的刀剑和长枪。 但他越战越勇,毫无退缩的迹象,似乎做好了要把自己交代在这里的准备。 “鱼天愍,你老母的,还不给老子滚回来,想死也没你这么个死法,把他给我拉回来!” 几个尚在院内准备撤退的自家弟兄闻言后,大吼一声,再次冲向那整齐向前的阵列。 两人拽住了鱼天愍将他向后猛拽,其他四五人边格挡,边后退。 鱼天愍早已杀得没了理智,满眼通红,一声声嘶吼: “你不成了!你不成了!” 东方老也不顾得教训这个高大无畏的莽夫,见还有喘气的弟兄躺在血泊中,便拖着他往门外退去。 院门之外,哀鸿遍野。 东方老将拖出来的伤员交给了其他弟兄,放眼四望。 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两三百侨民壮汉此时大半都已经挂彩,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有几个已经变成了血人,被人照顾着,随意地靠在墙边。 一个伤员脖颈处有一条深深的伤口,伤口不停往外冒着血泡,似乎是伤到了气管,在这时候似乎只有出地气而没有进地气了,已经奄奄一息。 鱼天愍在末尾被四个人硬硬拉了出来,他浑身是血,满脸愤怒,如有一尊怒目罗汉一般,他手中依旧是那根烧火棍,只是棍棒末端粘黏着一直红色与黄白色混合的粘稠液体。 屋内的劲装大汉迈着统一的步伐走出了宅院,在台阶下方里三层外三层的布阵,那阵容齐整肃杀,手持短刃大汉在外,长枪大汉在内,形成了一道道井然有序的防御体系。 坐在包厢马车中的萧宇见此情景也是大惊,他死死地盯着外面,一只捏着衣角的手微微在颤动着。 坐在他对面的小顺子也感觉到了不对,探头也向车窗外望去。 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小王爷,咱们......咱们败了呀......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萧宇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冰冷与倔强,他看了眼小顺子。 那半大的少年紧张不安地跪坐在他的对面,瘦弱的身躯正在微微地抖动着。 萧宇的视线转回到了窗外,叹声道: “小顺子,你若害怕就先回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回头我会让人给你送去一锭银子,作为这次引路的酬谢。” “小王爷,小的不要什么酬劳。”小顺子身体向前伏倒在地,“小的想在这里陪着小王爷。” 萧宇眼露讶异:“你不怕吗?” “小的怕,但小王爷为了狗儿才在这里坚持......狗儿是小的的朋友,他还没被救出来,小的再怕也不能离开这里,小的要走的话,那就是不讲义气,是战场上的逃兵......” 萧宇笑了笑,他笑得很干,几乎没有什么表情,视线继续移向了窗外。 只见那些劲装大汉守在门前,再没有向外进攻那些已经溃不成军的侨民之意。 东方老收拢好残存的战力,也结成了阵列与其对峙着,只是这阵列的人员参差不齐,毫无任何章法可言,只是借着一群好勇斗狠之徒的那点儿血性在这里强行支撑罢了。 “娘的,跟这些狗贼拼了!” 鱼天愍站在队列头里,他大吼一声,身后的弟兄纷纷响应。 “别冲动,鱼兄弟!”东方老厉声阻止。 这个当口,他再次打量着眼前的敌人,心里正在打鼓,脑子却在飞快转动。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进退不得。 但东方老的脑海中突然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眼前这支劲装大汉虽然未着铠甲,但那排兵布阵精确到每个士兵的站位,手中兵器的运用,怎么看都像是自己之前带过的陷阵营,但那明明是南朝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他们如今应当驻守在梁雍两州边界附近,怎会在这里做这等苟且之事?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江夏王爷原本治军自有一套,或者排兵布阵的某些方法也已经在南朝军队中推广开来,但是这些人明明跟那些整日吊儿郎当却自命为“王朝精锐”的五卫军截然不同。 这是东方老今日大战中第二次失神了,他下意识地回头往包厢马车那头望去。 马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敞开一半,看不清里面,但他知道小王爷此时正在里面看着他们。 如此的惨败,让他感到面上无颜,不知道小王爷会作何感想。 刚刚他一喊,众兄弟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这让他顿感压力。 时间开始快速流逝,但对阵的双方却都觉得度日如年。 不,或许只有侨民这边觉得度日如年,慢慢有人开始了懈怠,心中想法一多,便不如刚才那般同仇敌忾了。 那松散的队伍中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夹杂在伤员的痛苦哀嚎中,虽然不明显,但已经开始影响士气了。 东方老目光焦急,此时的他已经带着他众多的兄弟们站在了悬崖绝壁上了。 第68章 陷阵营 另一边的马车内,萧宇脸上不动声色,但他心中的焦急与东方老如出一辙。 “怎么还没到……” 萧宇嘴中喃喃道,那声音细微,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一旁的小顺子似乎隐隐听到了些什么,他张了张嘴,本想去问,但见小王爷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车厢之内,也便闭上了嘴,随着小王爷的视线向外望去。 突然,那边传来了对方劲装大汉的齐声嘶吼: “陷阵营,死守!死守!死守!” 那声音洪亮如雷鸣,惊起了附近树梢上的飞鸟。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见东方老突然离开了原本也已经结成阵列的侨民武装,缓步向着对面走去。 小顺子感到不解,他见到小王爷也正眯着眼,眼中同样带着不解,而见到此情此景的所有人,无论是谁都感到不解。 只见东方老走到两支对峙队伍的中央,那些劲装大汉的注意力都同时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长枪也都微微转变了角度,指向了他。 “陷阵营......嘿嘿......死守......嘿嘿......” 东方老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压得很低,似乎是在笑但又像在哭。 总之他笑得很难听,这让对峙的双方都摸不着头脑。 突然,东方老不笑了,他眼神中却满含着失望与愤怒。 “堂堂南朝精锐,陷阵营,不在战场上杀敌报国,却在这里做看门之犬,欺压良善,助纣为虐,若是王爷看到他一手调教出的帝国精锐在这里把门,不知该作何感想,你们不羞愧吗?” 东方老的怒骂显然起到了效果,他并没有点破哪位王爷,但那些结阵的汉子们一个个皆满脸羞愧,互相望了望身旁的弟兄,原本坚固的阵型便略微有所松动。 但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到底是什么人,他似乎对他们很是熟悉,居然一下子说出了他们的底细。 “别在后面偷偷摸摸的了,给老子滚出来,王爷的陷阵营用在这里,真是丢老子的脸,丢王爷的脸!” 这句话让那些劲装大汉皆感瞠目结舌,纷纷猜测眼前这人是谁。 那些原本平举指向侨民的长枪或者抬向了半空,或者指向了地面,有些人已经自发地将环首刀收回进刀鞘。 对面阵列中央位置,有人突然发问。 “你……你是何人……” “让秦颐出来说话!”东方老大声喊道。 对面之人这时候纷纷将武器收回,他们面面相觑,但面容中都有难色。 “秦颐!秦颐呢?”东方老继续问道。 之前说话那人往前站走了两步,一拱手:“敢问阁下是何人?” “你是何人?可是咱陷阵营的兄弟?” 来人面露惊异,“陷阵营”这个名字如烙铁般深深烙印在在场这众多兄弟的心中,历久弥新。 “正是!敢问阁下?” “在下东方老!” “你就是东方将军!”那人眼神中闪过一抹惊异,“咱们陷阵营第一任统制!” “正是在下!”东方老拱拱手。 对面的几十名大汉中立马迸发出了一阵惊呼,原本紧张的阵列此时也松懈了下来。 东方老见这些大汉如此表现,不禁皱皱眉。 “陷阵营乃军中精锐,为何却在这里做那看家护院之事?” 只见对面那人表情马上黯淡:“东方将军有所不知,陷阵营……陷阵营早已不在了,两年前宛城一战都已经消耗殆尽,秦将军也在那场大战中阵亡,娘的,兄弟们死得真是冤枉,若是指挥攻城的是咱们王爷,而不是那庸才薛元嗣,三千陷阵营将士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就剩我们这不到一百的弟兄,还窝在了这鬼地方。” “秦颐阵亡了?”东方老一脸震惊。 对面那人无语,使劲点点头。 东方老叹息一声,那年的宛城之战他有所耳闻,后来听说那场大战打得惨烈,齐军将士的尸体都塞满了护城河,三万守城魏军战至最后,也仅剩不到两千。 却不想薛元嗣贪功冒进,最终不禁错失了战机,还葬送了齐军仅有的百战之师,有万人敌之称的秦颐也在宛城高耸的城墙下殒命。 “你是何人?”东方老问道。 对方一拱手:“小将王忠,原陷阵营什长……” “王将军。”东方老回以一礼,“你等既是我陷阵营旧部,之前一战便是误会,虽各有伤亡,但看在东方老的面子上,便各自作罢,好生抚恤各自家人。” 王忠眉头皱了皱,他看了眼身后弟兄,又看了看哀鸿遍地的侨民,默默点了点头。 “王将军,还请你带着弟兄暂时撤出这里,我等要进里面搜查。” 王忠立马面露难色。 “东方将军,你为何非要进这宅子不可?” “我家一小侄贪玩,误闯内院,一直不见归家,现家人着急,便遣我等前来要人。” “里面并无小儿。”王忠笃定道。 东方老脸色立马不好看了。 “王将军,那小童确实就跑进里面再没出来,若你不信,我等进去搜查一遍便知,请让弟兄们让开,我等死伤那么多人,进去搜一次又何妨?快快让开!” 那王忠没有动,一只手按在东方老的肩上,眼神凝重。 “东方将军,别说一两个小童进来了,就是一百个小童都在这里失踪了,一两百个冤魂倒在了门外面,这里面也不能进入,这是为将军好,也为那些还活着的弟兄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莫再打里面的主意了,这地方不是一般之人便可随便进入的,若一个不小心,我等兄弟的性命,将军你本人以及你所带来的这些兄弟,甚至家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东方老瞪大了眼睛:“这里是何地?” 王忠郑重地向东方老行了个军礼。 “东方将军,这是何地不是你我能随便打听之地,我和陷阵营这仅存的不到百名的弟兄奉命驻守前院,后面是什么,我等也不知道,也不会放任何人进入,请将军三思,莫因一人,再让更多无辜之人死于非命。” 东方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突然就在这时,一辆乌蓬马车转过了一条街巷,向着这边缓缓驶来。 第69章 介入 看见那辆马车,王忠脸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娘的,坏了!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那是何人?”东方老一脸惊疑,扭头也看见那辆马车。 王忠并不回答,这时焦急地说道:“他是这里的管事,别让他注意上你们。东方将军,趁现在你们赶紧撤,我想办法摆平此事!” 东方老眼睛眯了眯:“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这里他说了算,我就找他要人,不管众弟兄的事!” 王忠有些慌张:“哎,东方将军,别做蠢事,你们是斗不过他的,他后面还有大人物。” 东方老冷笑道:“赤脚的从来不怕穿鞋的,若是连个小娃都救不下,我等还是青州人吗?若一会儿,真到动刀见血的地步,王将军在一旁站着,别溅到一身血才好。” “东方将军,莫让王某和众弟兄为难,我等兄弟敬重你,不愿意与老长官为敌,但职责在身,若真要到了见刀见血的地步,东方将军就莫怪我等了。” 王忠拱手说道,他说得决绝,眉眼间却显得极为复杂。 “战场相遇各为其主,更何况是现在呢?若一会儿真要再动手,我东方老不怪各位兄弟,但也不会对各位留情。” 东方老说罢,转身向那辆马车的方向走去。 王忠还想再劝说他,但一伸手却没抓住东方老的肩膀。 他喊道:“哎,东方将军!” 但两个身形高大的侨民壮汉并肩挡在了他和东方老之间,虽然身上也挂了彩,但依旧不减气势,恶狠狠地瞪着王忠,让他不要再打算劝说东方老了。 东方老在前面走,几个亲信的弟兄跟在了他的身后。 那辆马车离他越来越近,他看不出来那辆马车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是放在闹市街巷,并不算起眼,只会被人当做一般人家套用的马车。 只见驾车的车夫见到这些穷凶极恶的“恶徒”向他们的方向而来,脸上紧张了起来,回头对身后说了句什么,马车就那么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提前停了下来。 车刚停稳,就见一高一矮两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自车篷内先钻了出来,再回头搀扶一个略显笨拙的富态中年人缓慢地下了车。 那富态的中年人刚刚在地上站定,便挺起略微膨隆的大腹,往宅门这边望去。 只见他一脸的安详,那双看似精明的小眼睛中古井无波,宅门前哀鸿遍地的景象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他拎起长袍的下摆往宅门方向走去,尽量不踩到那些血染的地面。 东方老带着几个兄弟正准备迎上去与他理论,只是还没走到跟前,就被那一高一矮两个扈从伸手挡住去路。 东方老原本想推开这两人,但尚未伸手,他便觉出这两个看似平常的年轻人身上似乎蕴含着某重强大的气场,居然让他一时不敢擅动,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个富态的中年人自他的身旁走过。 马车中的萧宇也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变化,那辆马车的出现也让他倍感奇怪。 那一高一矮两个扈从,他从未见过,但那个富态的中年人他却看着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并且应该不止一次地见过。 他搅尽脑汁去想,直到他看到那个中年人刚要迈上宅门前的台阶,却被之前被胖揍的那个彪形大汉双手抱住了大腿,苦苦哀嚎。 “是他们!” 萧宇几乎是喊了出来、 一旁的小顺子却是惊疑不定,他想知道怎么回事,却也不敢问,屁股抬离了软垫,半跪在软垫上。 刚才侨民们惨败退出了院门,后来具体又发生了什么,萧宇并不知道。 但这两个似曾相识之人在他记忆里对上了号,却让萧宇感到大为吃惊。 在那个车马铺,他遇见过他们。 他们正是朱异的家仆,那个叫曹辰的管事和那个叫牛五的护院。 若他们在这里,那这个院落又与“大奸臣”朱异有什么关系呢? 往下想想,真是一件令人细思极恐的事情,若把当事人都联系到了一起,那也是一桩足以搅动天下的阴谋。 萧宇的心中突然勾勒出了一副当朝宰相雇佣北朝杀手刺杀帝国长公主的事件,而后要将刺杀事件嫁祸于北朝策划,这是要干什么,好不容易太平了两年,这又是要搅动天下战乱吗? 朱异若是真有如此居心,那真是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平人怨了。 而他一直在视图拉拢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小王爷,他的目的恐怕更是阴险至极。 想到这里,萧宇不禁手脚开始发凉,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的眉头依旧紧皱在了一起,继续往窗外观望,注意着情势的持续变化,尤其是注意着那个富态的中年男人,朱异府邸的大管事,曹辰。 只见曹辰突然被人抱住大腿,他白净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鄙夷。 那个叫牛五的护院,脸上开了酱菜铺,正在涕泪横流。 他原本是朱异府上一名得宠的护院,因上次得罪了萧宇,被朱异斥责,没被打死便是好事了,最后还是曹辰求情,将他暂时安排在内院做一个普通的护院。 但这牛五自恃是朱异府中旧人,与曹管事关系匪浅,便觉得也是高人一等,原本被安排在内院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愿在内院呆着,却老是跑到外院在那些陷阵营余部士卒面前跋扈耍横,只是没人搭理他罢了。 今日门外吵闹,按理说陷阵营是不愿多事,原本并没有在意外面的情况,就是这牛五擅自去开那宅门才引起了这场血光冲突。 而这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在这里抱着管事的大腿找靠山做主,实在是让知道内情的陷阵营将士鄙夷。 “好了,好了,牛五,且起来说话,莫在这里丢了府上的脸。”曹辰说道。 见牛五依旧“撒娇卖萌”,一高一矮两个扈从将他直接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们都不是好人,在这里正准备卖主求荣呢!”牛五突然指着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陷阵营将士吼道,“他们原本畏缩在后,只有我冲杀在前,我的小命差点儿没了,哎吆......哎吆......” 曹辰本知牛五为人,媚上而欺下,便不作理会。 “小五,带你牛五哥去后堂休息”曹辰冷冷道。 那个身材矮小的扈从在牛五耳边劝慰了几句,便在小五的搀扶下先行回到院内。 王忠上前两步,拱手想要解释。 曹辰只是摆摆手,让他什么都不用说了,他什么都清楚。 这时,曹辰才站在台阶前面,回头打量着那一群来闹事的侨民,打着官腔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等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家主人的宅院?” 鱼天愍莽莽撞撞地上前,指着曹辰喊道:“我家小娃在这院子里丢了,你们不让我们就去找人!” 曹辰冷笑一声,他下巴抬高了些许,似乎根本不把眼前之人当一回事。 “丢了就去找啊,为何难为我这院落。” “小娃就在你院子里丢的!” 曹辰不愿多跟鱼天愍费那口舌,转头就要进院。 “等等!你莫走,还没给我等一个交代!”鱼天愍在后面叫道。 曹辰身子才刚刚转过去,这又转了回去,他眨眨眼,看向鱼天愍,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交代什么?我尚未报官便是对你等仁慈了,若是告上府衙,你等刁民在此滋事,闯我宅邸,那丹阳郡府衙还不得关你们个一年半载的,赶紧回去!” “还我小娃!” “把狗儿还回来!” “对,不把小娃还回来,我等便要进去找了!” “......” 曹辰有些动了气,原本平和的脸上渐渐有了怒容。 “你等说小娃在我府上,可有何凭证?” 曹辰这话出口,那些五大三粗的壮汉便都面面相觑,他们是被熟人一个个叫来,聚拢在的一起,有些人出门时只知道去干仗,到底是为什么干仗自己都说不清楚,也就后来在路上听同伴说起有个叫狗儿的小娃在这个院子里丢了,他们这是要去寻人。 但说道凭证,他们确实不知道凭证在哪里,要出去干仗谁还要过什么凭证。 鱼天愍原本口讷,这一说便有些哑口无言了,摸了摸后脑勺,似乎是自己理亏,赶忙去找东方老。 这时,东方老才走了回来,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曹辰。 “我等自有人证,只是这里血光太浓,人证尚且年幼,不忍让孩童见此景象。管事的,潮沟码头,宅院何止百千,我等不去为难他家,却来你这里,自然是有我们的道理,你且让我们搜过,见到孩童,我们带走便是,过往恩怨,一笔勾销,若是里面找不到孩童,我自当负荆请罪,任凭责罚。” “呵呵,你说进去就进去吗?”曹辰冷笑道,他突然来了兴致,“我且问你,我这里一年四季都不开院门,一个孩童如何进得去的?难道他生来异相,能飞过这高墙不成。若真是如此,他来我院中作甚,偷盗不成,若他真是小贼偷盗,我府上之人如何饶他?打死抛尸荒野,喂狗那又如何?” “你......” 东方老被气得浑身发抖,眼中怒火闪烁,目眦欲裂。 其他侨民也被气得够呛,一个个握紧武器,准备再干上一仗。 站在曹辰后面的王忠神色复杂而焦急,他一直在给东方老使眼色,劝其见好就收,赶紧回去。 曹辰再次转身,要往宅子内走,那名高个子扈从跟在他的身后,他撂下一句话: “若你等有本事的话,不妨再跟我这几十名护院斗上一斗,若能进得院里,那你也得死上一半,廷尉署、五卫军我自有说辞,你等往后在这建康城内可就得小心点了。” 众侨民见这管事确实可恶,就要动手去打他。 只见那高个子扈从猛地一扭头,那扭曲的面容如同一尊杀神,让人心生畏惧,又都默默往后挪动了半步。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西侧街角处传来,似乎隐约看见腾起的尘土。 曹辰尚未迈进院内,却因这马蹄声再次回过头来。 在场众人,无论是哪边的,也都一脸惊讶。 只有坐在马车上的萧宇暗自骂道:“真像千年王八,爬得可真慢呀!” 就在这时,只见二十几个身着明光重甲的骑士已经在街角出显现,正往这边疾驰而来,而跟在这些骑士身后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禁军士卒。 萧宇嘴角又抽了抽:“呵呵......这太夸张了吧!弄几个捕快还不成啊!” 渐渐地,他看到一面“裴”字大旗迎风飘舞。 一员姿容雄伟的战将翻身下马,带着几个手下就往宅门前走,身上铠甲的鳞片哗哗作响。 众人都蒙在那里了。 却见战将在宅门前摘下头盔抬眼看去。 那曹辰见状,赶忙弯腰,提着长袍下摆碎步跑下。 “小人见过直阁将军。” 那员姿容雄伟的战将便是裴植。 自从夏里大火后,萧宇居住在永宁长公主府,自那之后他便与裴植熟悉,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也比较对脾气,有时候还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裴植也一直在萧宇面前吹牛皮,说这建康城内没什么事是他裴植摆平不了的。 而这次,萧宇让崔管事去官府报案,说有家中小娃被一窝穷凶极恶的匪徒给绑架了,原本是想混淆视听,趁机浑水摸鱼。 最后,萧宇补充了一句,官府若不理会,那便去找直阁将军。 却不想,这会儿把守卫宫禁的禁军给招引来了! 这事真是闹大了。 裴植看了一眼那再普通不过的宅门,又看了看曹辰和他身后那几十个已变成护院的陷阵营士卒。 见到曹辰,他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波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曹辰,有人报官,却报错了地方,找到我直阁将军府上了,说是有贼人绑架一小童,在我天子脚下能有如此之事发生,那真是给皇上脸上抹黑,我禁军岂有不管之理。” “啊?”曹辰张大了嘴巴,一脸惶恐。 他知道裴植是永宁长公主萧玉婉那边的人,说起来与掌管五卫军的朱异还算是对头,两人控制的军队之间也常有摩擦。 他现在出现,肯定是奔着打击报复而来的。 无论怎样,曹辰像吃了哑巴亏一样,不敢多说什么,但这个宅院哪能让人轻易进入。 曹辰试探地问道:“裴将军,可是要来搜院?可否等朱侍中来了之后再做计较?” “屁大的事,就个孩童还等什么朱侍中了。”裴植说到这里看了眼东方老,“可是你等报的官?” 东方老并不知道什么报官的事,但他们知道小王爷给他们准备了兜底的方案,也便使劲地点点头。 裴植骂道:“你等也不是好人,在此打架斗殴,都闹出人命来了,一会儿随我回将军府再做计较!” 裴植骂完了回头看去,只见黑压压的禁军几乎挤满了整条街。 “众将听令!”裴植大喊一声。 “喏!喏!喏!” “把整条街给本将军围了,任何人不得进出,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小娃给我找出来!” 裴植话音刚落,几列黑色的铁流便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了。 第70章 不胜不败 当禁军开始在这条街道戒严的时候,那辆停留在街边的包厢马车便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缓缓向前行驶。 在禁军设置关卡之前便离开了那条街道,向着潮沟码头的方向行驶而去。 前方渐渐多了行人,也渐渐变得热闹,道路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和酒楼茶肆。 萧宇望着外面的景致略微失神,表情却没有先前那么放松,他总感觉自己从一个阴谋的漩涡中刚刚脱身,又立马置身于另一个更为深邃黑暗的阴谋之中。 或许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罢了,萧宇摇摇头,努力地安慰着自己。 “小王爷,狗儿应该得救了吧!” 小顺子一脸兴奋,眼中满是崇拜。 “但愿吧!希望没白忙活一场。” 萧宇渐渐觉得倦怠,又忍不住往窗外望去。 说真的,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艳阳高照,给这古老都市的街巷带来了些燥气,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要步入夏季。 “小王爷,那些军士还有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都是你的部下吧!等以后,小的也能为小王爷牵马坠镫!” 萧宇眼神和煦:“那些不是我的部下,只是一位熟识的将军愿意帮忙罢了。你现在还小,有机会应该学着读书识字,明白很多有用的道理,为什么只想着为我牵马坠镫,做那等事呢?” “读书识字?”小顺子一脸惶恐,“小的出身低微,哪有资格去读书认字呢?小王爷莫要取笑小的,读书识字都是高门士族子弟的事情。” 小顺子没有说谎,他沿街乞讨能捱过一日便是一日,哪天死在路边也没有人会在意,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写照。 萧宇自穿越以来,并没有真的全景式的了解这个时代,到目前为止他所接触到的事物,看到的听到的还是极为有限。 毕竟阶级与阶级之间还是有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存在。 正常说,若是萧宇自己本本分分地在王府里做他的太平小王爷,接触到的最下层也顶多是家中的护院小厮。 这些人虽然没有籍契,只是奴婢,但他们一旦走出王府,在街道上也是高人一等的,甚至他们与小顺子这样的小乞丐之间还是隔着许多复杂的阶层。 萧宇能与小顺子在车厢内相视而坐,这中间要隔着多少个阶层,一般人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不仅仅是小顺子,生活在春和坊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他们能对萧宇那么亲切,归根结底,以萧宇的身份原本便是那些人根本就无从接触的一个存在。 萧宇却从来没有往太深处去想,在他心底的思想里,众生生而平等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 若放在当下这个时代,他有如此想法一定会被把持着当前社会风潮的各类思想联合起来予以抵制和罢黜。 “你想读书吗?”萧宇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小顺子。 小顺子的脸却在这里涨红了许多。 “想……但小的吃都吃不饱,穿也穿不暖,爹妈也不在……如何去读书识字呢……” “若是春和坊里有所学堂的话,你愿意去上学吗?” 小顺子想了想,他似乎恍然大悟。 “小王爷……小王爷是在打趣小的吧!呵呵……读书都是世家子弟的事情,这等好事怎能落到我等下贱之人身上,呵呵……若是小王爷给小的找个活下去的营生,那便比读千卷书,识万个字要好得多。” 萧宇淡淡一笑:“那也是……” 萧宇不想再跟小顺子过分讨论求学的事情,他生而便是一介草芥,在这动乱的年代能活过三十岁便是不易了,强行让他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到对他而言最无用的学业上,那难道就不可笑? 自己劝一个衣食无着的孤儿求学,与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又有何区别? 两人又聊了一些,小顺子越来越健谈,望着窗外的一些熟悉景致,他将他在乞讨中遇到的各种趣闻对萧宇都讲了起来。 有些东西是萧宇闻所未闻的,他听得很是入迷,脸上的笑也多了起来,这段时光惬意到将之前一段时间里的烦事和劳累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马车一直都在潮沟码头附近的街巷中打转,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时。 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少了些,马车再一次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在路旁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了崔管事面具下那瓮声瓮气的声音,似乎声音里还有些急切。 “小王爷,老奴回来了。” 萧宇看了眼小顺子,刚刚温和的表情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贵公子才有的清冷和高傲。 “小顺子,你下车先回去吧!”萧宇语调柔和,但他接下来对崔管事说话却是格外冷淡,“上车来吧!” 小顺子磕头后下了车,崔管事随后爬上马车,回头看了眼小顺子一眼,眼中神色略显怪异。 他关闭车门,敲了敲车壁:“开车。” 马车再次开动,萧宇的身子又开始微微晃动。 “怎么样了,里面可翻找出了什么?那小娃……还有没有找到其他的东西?” 萧宇看不见崔管事面具下的表情,但之前崔管事话语中的急切还是让他的心头一阵紧张。 “莫非是没找到小娃,这次扑了个空!” “小娃找到了!”崔管事道。 萧宇原本提着的心猛然放松了下来:“那就好,狗儿怎么样了,还找没找到别的东西?” “小人一直都在裴将军的身后小心跟着,只是后来……朱侍中来了,跟裴将军大吵了一架,扬言要告到陛下那里去。” 萧宇眯了眯眼,喃喃道:“朱异,果真与他脱不了干系。” 崔管事眨了眨眼,他似乎没有听清楚萧宇刚刚说的些什么。 “后来呢?有没有搜到别的什么,例如……里面关着很多人,胡人什么的?” “没……没有?” “怎会没有?这不可能!” 崔管事有些看不到萧宇的意思,他略作回忆道:“老奴跟着裴将军搜到二道院门外,一群穷凶极恶的家丁护院死活都不让再往里闯了,裴将军就想让禁军上前厮杀,把那些家丁护院给杀散。朱府的那位曹管事又来了,他把裴将军拉到了一边,两个人就在那里说了什么,总之说完后裴将军勃然大怒,放言要烧毁这宅院。” 萧宇皱眉道:“裴植乃是直阁将军,怎会如此冲动就要把院子给烧了呢?” “裴将军是吓唬他们的,他和曹管事在那里说了许久,足够一炷香的功夫。看那样子……老奴反而觉得那曹管事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萧宇皱皱眉。 “最后裴将军还是勃然大怒,大骂朱侍中,具体骂得很难听,老奴在此不做赘述了。具体是何事让裴将军如此生气,恐怕也就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了,然后裴将军就令人冲破那二道门。” 萧宇心底翻起一阵波浪:“冲破了吗?” “没有,这时候朱侍中便来了,两人一见面就大吵一番,老奴以前见过朱侍中,他总是待人和颜悦色的老奴,老奴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生气,两人吵归吵,但最终总会说到正题上的。一听是来找一个小娃的,便问清缘由,并将总管后院的一位管事的给叫了来。” “总管后院的管事?那是何等之人?” “虎背熊腰,满身煞气,不像我等这种在府中做事之人,倒像个打手?站在那里往我们这里一看,那样子简直如同罗刹饿鬼一般凶恶!让人不敢靠近。” “然后呢?” “朱侍中根本不怕他,他在朱侍中面前反而是低三下四。朱侍中正是从他口中问出了那小娃的事情。” “他如何说?” “他只说昨日午后有个经常钻狗洞进院偷盗的小贼被他们抓到了,好一顿毒打,本来要去报官,见那孩童只是一个乞丐,想来死在哪里都没人管,便准备把那孩童留下来喂狗。” 萧宇并不说话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崔管事继续说道:“朱侍中将那管事臭骂了一顿,便要命那管事去把小娃送出来。那个东方老显然也很生气,他要亲自跟去,但被那管事狠狠瞪了一眼。 “朱侍中显然也不太高兴,他随口大骂那个东方老,东方老被骂得哑口无言。这件事……其实老奴也觉得是那些侨民们理亏,明明他们的小娃去偷盗,被打死也都活该,小王爷还帮着他们,老奴觉得本就不妥,还好朱侍中雅量,不与他们计较,若是其他的王侯士族,被低贱之人踩到如此程度,还能步步相让? “最后还是裴将军跟去的,把那小娃给抱了出来,交还给了那个东方老……哼,小王爷,老奴给人当管事这么多年了,还是劝您像东方老这般的地痞无赖之人以后少接触,倒是像朱侍中这般的朝中显贵可以多接触一些。” “我知道了。”萧宇淡淡地答道,过了片刻,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刚刚你说裴将军进到院里了?” “没错,小王爷!” “裴将军亲自抱着狗儿出来的?” “没错,朱侍中虽然没有表态,但很显然院落中的其他家庭护院都像饿狼一般,他们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进入后院的,只有裴将军一人跟着那管事进入。想想也是那么回事,若是随意有人擅闯尚书右仆射、领军将军的府邸,那朝廷重臣的威仪何在?朝廷的法度何在?” 站在崔管事的角度看,朱异所做的一切都没错,都在情理之中。 别说身居宰相之位的朱异,就是有人跑到江夏王府,说自家放的风筝落在了王府的院落里,要进去捡风筝,自家府中的下人可否愿意? 那自然是不愿意的了,江夏王爷是何等人物,一个小民说进就进吗? 站在朱异的角度,遇到这种事自然是跟吃了屎一样难受,尤其还被自己的老对头这么猛踩一脚,这口气他真的能咽得下? 后人读过一些历史故事的人都应当知道,这朱异与那大唐奸相李林甫有得一拼,若不了解南朝时的朱异,起码知道李林甫到底是何许人吧! “口蜜腹剑”,嘴上越是不在乎,心里怎么想的,那推测也应该推测得出来了吧! 他若不是害怕被人拿住什么把柄,急于妥协了事,那便真是憋着大招准备害人了。 萧宇想到这里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崔管事,裴将军进那二道门了吗?” 崔管事眼露困惑:“裴将军一人进去的!抱着那小娃出来的。” “其他人都没能越过二道门?” “没错?小王爷,朱侍中都把小娃交出来了,东方老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去那二道门内?”崔管事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思索道,“说来也奇怪,裴将军进院之前,咋咋唬唬要把哪些人抓紧廷尉署大牢,但把那小娃抱出后,便匆匆带兵离去了。” “可曾有话留下?” “他走得很匆忙,看那样子似乎不愿意在那院子里再停留片刻。”崔管事摇摇头,他眼中又露悲悯神情,“但那小娃伤得真是很重,三清上仙保佑,那小娃被摧残得厉害,浑身是血,眼看就剩一口气了,活得成活不成都不好说,若真是小娃上门偷盗,那打死了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萧宇微微把眼睛闭上,大脑开始不停地转动。 朱异并非害怕裴植,他似乎在急于息事宁人……而在二道门前,曹管事有意拖延时间等待朱异的到来……朱异、曹管事守护的底线就是那二道门了……裴植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他若真要领兵冲进去,门口那些家丁又如何能拦得住禁军……裴植自院中出来,那为何会这么低调? 而这一切的关键都在二道门后,若那些胡人以后被羁押在那里。见此情景,裴植一定会趁机攻击朱异,起码会告他个买卖人口!但裴植为何选择默不作声了呢? 只能说,对于里面的东西,朱异和裴植的最终选择却是一样的。 侨民们已经不能再用了,救回狗儿对他们而言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而再让他们冲击这个院落,与已经浮上水面的朱异作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现在萧宇反而会担心朱异会不会对新生的春和坊展开打击报复。 到目前为止,今天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萧宇叹了口气,望了望车外。 不知道今天之事对羁押在里面的胡人是否会有影响。 “小王爷,时间不早了,我们再去哪里?”崔管事问。 “回府吧!”萧宇淡淡道,他想了想又说,“叫东方老和鱼天愍在申时到我府门外的远天阁喝茶。” “喏……” 第71章 夜行 申时尚未到来,两个平民打扮的普通男人便来到了江夏王府斜对过的那个不起眼茶楼。 大堂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却见到崔管事正坐在大堂中品茗。 他们互望了一眼便迎了过去,对着这位王府管事躬身一礼。 “崔管事……” 崔管事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瞅了他们一眼:“那小娃子无事了?” 东方老叹了口气:“至今未醒,活与不活就看那娃子的造化了。” 崔管事点点头,闷声说:“小王爷是尽力了,他也惦记那小娃,若再有何消息,别忘了过来通报一声。” 东方老和鱼天愍连连称是。 这时,崔管事的眼睛往上一扬:“小王爷正在楼上的包间等着二位,都上去吧!别让小王爷等久了。” 听到这话,两人顿感惶恐,赶忙向崔管事拱手告辞,踏着木质的楼梯向二楼走去。 迈入二楼的玄关,才发现这里采光并不好,整个空间昏昏沉沉的。 而在同样昏沉的过道尽头开有一个小窗,午后昏黄的阳光自这里射了进来,稍稍给周围带来了些许的亮光。 而在过道临街的一侧有两个并排的房间,一个五短身材的青年正站在其中的一间房间前。 昏暗的光线隐约遮盖住了他的样貌,但他看到东方老和鱼天愍走了上来,嘴里便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这让两个人吃惊不小,但那青年身后的房门里却传出了小王爷的咳嗽声。 “小王爷在那里!”东方老说道。 两人并肩而行,那个五短身材的青年似乎知道他们要来,一脸憨态地在他们面前比划了几下,就为他们打开了房门。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对着那个青年抱拳一礼,便走进了包房。 包房里的采光很好,纸窗敞开着,外面的喧嚣自窗外传入。 萧宇则坐在靠窗的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致若有所思,他手中拿着的那半杯茶似乎已经凉了,没有热气冒出,但他却似乎全然不知。 听到两人走入的声音,萧宇微微一怔,原本并无表情的脸上才多了些许的笑容,但同时,他的笑容后面似乎还带着一些倦意。 萧宇尚未说话,东方老抢步上前。 “小王爷,您杯中茶都凉了,末将让人给您换一壶吧!” 鱼天愍跟在后面,他对这些人情世故一概不通,就局促地站着,想说却说不出个什么。 萧宇只是摇摇头,他看向茶壶,里面的茶水确实都已经凉透了。 他本来也无心品茶,见两个来人也不是能静心品茗的雅士,就用不着那些虚礼了。 “都坐。”萧宇招呼道,“这里都没有外人,无需那些小节,我本不通茶道,好茶在我这里也如浊水一杯,坐下说说话。” 两人互望一眼,都憨憨地一笑,便随意地坐了下来。 没有寒暄,萧宇径直问道:“狗儿如何了?” 东方老皱了皱眉:“被裴将军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奄奄一息的了,就像个活不成的小猫一般,现在正由云娘和家中几位邻里家的嫂嫂一并看护着,活与不活只在旦夕之间,听天由命吧!” 萧宇叹息一声:“也只能如此了,稍晚时分,会有位薛郎中到春和坊去,他医术很高人也很好,到时候他会为狗儿瞧病,当然也会去医治那些撤回来的受伤弟兄,另外我已经让人带些米粮油盐和跌打药材去往春和坊,我也只能尽如此绵薄之力了。” 东方老一脸感激,磕头道:“小王爷仁慈,我等感恩不尽!” 鱼天愍也跟在后面纳头就拜。 “我刚说过了,这里没有外人,无需如此。”萧宇说着就搀扶起了二人,“无论如何,东方将军与鱼大哥都不是外人,无需日常,不管怎么说来,今日之事我也有责任,没有计划周详,折损了一些弟兄,回头想想,真让我觉得寝食难安啊,回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兄弟的家人,过些时日,定当重金抚恤。” “小王爷何出此言,狗儿本是我家的孩子,若没有小王爷帮忙,我们也得去讨要个公道,却让小王爷为我等自责,我等心中甚忧。”东方老说着眼中泪光闪动,一脸感激,“小人们本就生如草芥,本就活到哪日算哪日,小王爷何等之人,怎敢让小王爷挂怀。若那些魂归黄泉的弟兄们在天之灵,听到小王爷如此之言,那也应该能含笑九泉了。若小王爷再有用我等之时,就是死我等也甘之若饴!” “俺也一样。”鱼天愍附和道。 萧宇点点头,双方的话题还是围绕着那个宅院,于是东方老和鱼天愍便将进入那宅院之后发生的事情又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在两人讲解的时候,萧宇的眉头便一直皱着,久久没有松开的时候。 “小王爷,那二道门内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若不是碍于裴将军的面子,我等当时就要冲进去,让他们的丑事公之于众。” 萧宇摇摇头:“你可知那院落的主人是谁?” “是那朱异!”东方老说道,“此人乃奸邪小人,祸国之奸贼,擅于逢迎巴结,在朝堂内外没少做下坏事,遇此奸贼何惧之有?” “俺也一样!”鱼天愍郑重地点点头。 “若那会儿你们真要硬闯的话,真怕害了诸位弟兄,那朱异宦海沉浮多年,诡诈得紧,若非裴植在那里,他定然不会那么容易地放过你们。他忌惮的是裴植……不,是裴植后面的那些人……但他却让裴植进入,而裴植出来后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愿再谈里面的事情,那能说明什么?” “里面之事是裴将军也不敢捅出去的。”鱼天愍道。 “没错。”萧宇点点头,他很认真地望着眼前两人,“但里面到底有什么,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个会不知道吗?但裴将军为什么不敢往外说呢?要知道裴植和朱异那可是冤家对手,双方表面也许一团和气,但心里面都应该想扳倒对方,若抓住对方的把柄,能让影响有多大就该有多大才是。” “小王爷睿智。”东方老深吸一口气道,“莫非那些胡人也牵扯到了裴将军?” 萧宇没有说话,但眉头却一直皱着。 东方老和鱼天愍又对望了一眼,他们隐隐也感觉到了这后面关系的复杂性,也不敢继续追问。 过了片刻,萧宇望着远方出神,嘴里却说道: “两位,我本是个闲散之人,不想却出生在这王侯之家,我本无野心,也无心介入朝堂之中的权力纷争,我本无大志,只愿过平静的日子,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萧宇虽是闲云野鹤之人,追求自有洒脱,但我自负心有侠气,忠人之事绝非随便说说,当日答应狗儿要救出佘屈离和他的母亲,却一直抛诸脑后,未能实施,昨晚有人又向我提起此事,他也是忠人之事,若能爬,他也得爬着去救人,与那人相比,萧宇只觉得汗颜,有愧堂堂七尺男儿之身。” “那人可是刘长史?”东方老问道。 “正是。” 东方老脸色也变得严肃:“东方老也曾答应过狗儿,还受小王爷之托,那佘屈离母子,我东方老救定了。” 鱼天愍抱拳,眼珠瞪大如铃,一脸侠气:“俺也一样!” “趁着那些看家护院一时无法反应,我想再回一趟潮沟码头。”萧宇道。 “今晚就动手,一定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鱼天愍慷慨激昂道,“俺这就回去找些弟兄。” “鱼兄弟,莫要贸然行动了!”东方老道。 “没错,冒冒失失的后果只能白白搭进几条性命,今晚先潜进去看看。”萧宇说到这里看看两人,“潮沟码头附近有右卫军的营房,那是朱异的人,切莫冒失。这次,我不想只救一人,我想将里面所有的人都一并救出,这个难度不小。” 东方老和鱼天愍眼神复杂,但目光同样都很坚定。 “我轻功最好,今晚我去!”东方老拱手道。 “那我呢?”鱼天愍问。 “你先回春和坊,等我安排。”萧宇说到这里又看看东方老,“今晚我也去,还有石斛。” …… 夜色渐浓,整个建康城已经进入到了睡梦之中。 潮沟码头的西侧,大街上空空荡荡,偶尔会听到几声犬吠。 只见三个黑色的身影沿着墙根快速前行。 在一个十字路口处,他们突然停了下来,侧身躲进了街角的一处漆黑阴影之中。 片刻之后,甲片碰撞之声响起,一队巡逻的五卫军士兵在他们之前停留之地经过。 直到他们走远,三个身影才陆陆续续地自墙角的阴影中走出,暴露在了皎洁的月光之下。 “这边!” 一个黑影沉声说完便跑在了前面,他脚步声甚轻,一路奔走,如蜻蜓点水一般,悄无声息。 而跟在他身后的两人步伐稍显沉重,跑得久了,他们的喘息都略显粗重,好在巡夜的士卒已经走远,这才任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面上回荡。 如此跑跑停停,不知在安静的街巷中穿梭了多久,那座看似再寻常不过却占地极大的宅院便出现在了他们的斜侧方。 借着如水的月光,宅院前的空旷街道上空空荡荡,原本满地的狼藉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已经被人收拾干净。 在那街口,三人互望了一眼,便如三个轻飘飘的幽灵自街面上飘过,在另一侧宅院下的墙根站定。 这是萧宇第一次穿着夜行衣外出,一路跑跑停停,虽说不上险象环生,但处处躲避巡夜士兵也让他感到极为刺激。 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微让自己放轻松一些,一转头却见到另外两个与自己同样装扮的黑衣人正在望着自己。 “小王爷,我先到里面把宅门打开吧!”东方老轻声道。 萧宇抬头望了眼不远处的宅门,它的大部分轮廓都被阴影遮挡,如同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不走这里,咱们去狗儿常钻的那个狗洞看看,那里应该能直通后院,省得再前面浪费时间。” “喏。” 于是东方老在前面带路,萧宇和石斛跟在后面,三人沿着院墙向东边摸去。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东方老突然道:“停。” 他停下了脚步,萧宇和石斛也跟着停了下来。 萧宇凝神静听,他隐约听到了男人淫邪的笑声传来,还有一阵阵女子的哭泣声。 石斛刚要“啊啊”叫两声,萧宇就赶忙制止。 耳边那不堪的声音越发的清晰,萧宇皱着眉望着东方老,他只觉得东方老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沉声问道:“东方老,你让我们停下来,就为了听这个?” “啊?”东方老一脸惊疑,“不是啊,小王爷,狗洞就在这里,早前我来看过了。” 这时,萧宇才注意到墙角的杂草丛中确实有一个小洞,只是天太黑了,所以很难被人注意到。 若看那洞口大小,狗儿身材瘦小,也只能勉勉强强进入,那小顺子想要爬进爬出似乎就更费劲一些了,但一个成年人或者一个稍微胖些的孩子,那这个洞口就实在是装不下了。 “小王爷,您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东方老说道。 “咱们三个都进去。” 东方老略微迟疑:“里面凶险,小王爷金尊玉贵,怎能以身犯险?” “别墨迹了,我最讨厌这句话了,东方老,你以后少说。” 萧宇说着便往后退了几步,他看了看院墙大约一丈有余,他闭上眼略微回忆着上一世服役时的翻墙训练。 东方老和石斛都站在旁边,他们还没明白小王爷想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一个加速,纵身一跳,借助脚尖的摩擦力将身子又往上抬高了些许,他抓住了墙头,双臂一用力便攀到了上面。 他低头往回望去,下面的阴影处东方老和石斛都目瞪口呆。 萧宇做了个下去的手势,便顺势翻到了墙的另外一侧。 下面是一片乱草堆,杂草丛生过膝。 萧宇落地时尽量让声音放轻,但枯枝折断的声音伴着大地微微震颤的声音依旧清晰,这让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男子的淫笑声和女子如潮的哭泣声层层叠叠地汇聚到了一起,反而掩盖住了多余的声响。 这里光线昏暗,萧宇有些辨别不出方向,他一伸手便摸到了一面粗糙的墙壁,想来这里应该是某间房屋的背后。 正想到这里,突然他听到身前突然传来了一阵哼唱声,就见一个哼着小曲的身影正在向他这边走近。 萧宇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他微微抬头,希望墙那边别弄出什么声音来。 就见一个身材走样的汉子在他面前解下了腰带开始撒尿。 这让萧宇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汉子尿完之后抖了抖身子,打了个激灵。 远处传来了一个嬉笑的声音:“老五,尿完了吗?那片地里有蛇,别咬到你家老二,那你今晚就弄不了娘们儿了。” 那汉子一哆嗦,提起裤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萧宇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想想自己站在黑暗中,对方对着自己撒尿都浑然不知,真的好险。 再抬头,听不到上面的动静,萧宇悄悄地移动着步伐,向有光亮的方向摸去。 第72章 魔窟 光影汇聚之处,鬼影幢幢。 男人的肆意淫笑和女子凄厉的哭喊重重叠叠,充斥着整个夜空。 萧宇在黑暗处静静呆了一会儿,他留意记下了来时的路径,和周围房舍院落的布局。 这里的布局错综复杂,初次前来如同迷宫一般。 他心中不禁有些犯难,要从这座魔窟里往外救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况且此时只有他一个人。 自他越过高墙之后,墙的那边便悄无声息,东方老和石斛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他们另有办法,找到了通往里面更好的路径。 他在黑暗中等待了片刻,身后依旧悄无声息,他便不再等了,只身往前探路而行。 不知不觉间,已近了三更天,男人的淫乱之声渐渐停歇,鼾声却多出了许多,只有女人的哭泣呻吟声依旧在空中断断续续。 这时,几个举着火把的巡夜人在窄巷中经过,萧宇突然一惊,赶忙将身子紧紧地贴在一处爬满藤蔓的墙壁拐角。 墙体恰有一处凹陷,能将萧宇的身子与之贴合,再加上周围藤蔓的掩护,便没有引起那些巡夜人的注意。 火光渐渐靠近又慢慢远去,萧宇的神经异常地紧张。 他看到那几个早已困顿的巡夜人脸上的漫不经心,互相之间也就借着一些淫邪不堪的话题强打着精神。 那几个身影渐渐远去,周围开始暗淡。 萧宇整理心神望着那些渐渐走远的背影。 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家丁护院,一个个人高马大,衣着鲜丽,也许是坏事做得太多了,这些人的身上总有一种让人感到胆寒的煞气。 白天里听东方老说到了陷阵营余部就在这个院落里驻扎,但他自从进入院子之后见到的那些护院似乎又与那些真正的行伍军人行径大为不同。 他们应该不是一拨人,萧宇是这么认为,军队中真正的精锐必定要有铁的纪律约束,才能做到百战不殆。 萧宇想到这里,他的周围渐渐又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周围也静了下来,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女子断断续续鬼夜哭般的呜咽。 萧宇深吸一口气这才走出了之前的藏身之地,往前又走了几步。 突然不知道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重心往前倒去,他赶忙疾走两步,才稳住了身子,但这疾走的几步却也制造出了一阵不协调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突然,不远处原本响起的一阵鼾声立马停了下来,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个男人警惕的叫声:“谁!” 那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萧宇看不清对方,对方也应该看不清自己。 他没敢动,只是心中狂跳不已。 对面又有些动静,似乎那人正在调整姿势,响起了一阵金属与墙体剐蹭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就在这时,萧宇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声猫叫,还有一阵叠瓦相碰时才有的脆响。 “喵~” 对面传来了一阵大大的呵欠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如释重负的叫骂。 “一只贼猫,害大爷我虚惊一场!” 又是一阵响动,黑暗中的那人似乎又在墙根作响。 萧宇依旧屏气凝神,直到鼾声又起之时,他方敢变换一下动作。 心中不禁庆幸,他这才意识到其实在许多街口的阴暗处都留有岗哨,只是这些人并没有太高的警惕意识,只当换个地方睡觉,敷衍了事罢了。 萧宇抹了抹额头渗出的冷汗,扭头往上看去,他真该感谢那只恰巧出现的夜猫。 月光照射在高墙之上,只是刚才传来猫叫的东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那只掩护了自己的猫儿到哪儿去了? 萧宇狐疑之时又一想,或者那是刚刚有人在学猫叫。 东方老和石斛应该就在自己附近,或许他们正躲在某个角落中,与自己协调行动。 想到这里肖宇的胆气便又足了几分。 刚刚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绊倒的呢?萧宇忍不住回头望去,那里漆黑一片。 但就在萧宇回头的那个过程中,萧宇突然注意到一侧暴露在月光下的墙体上似乎有扇小门,周围都被藤蔓植物覆盖,这让它看上去格外显眼,而刚才那阵猫叫便是在这小门之上传来的。 不知道那座小门有什么魔力,萧宇忍不住往那扇小门走去。 轻轻一推,那扇门便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吱呀声。 萧宇立马感到浑身汗毛倒立,心想不好,他赶忙扭头往那鼾声传来处望去。 只听那鼾声稍一停歇,紧接着又高涨了起来。 门已开了,萧宇调整了一下呼吸便钻了进去。 只见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子里杂草丛生,似乎像被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但有三条青石铺就的小径上面寸草不生,似乎又像经常有人在上面行走,三条小径的尽头是三间位于不同方位的房舍。 萧宇好奇,便沿着小路随意来到了一间房前,房门居然没锁,很随意地挂在门上。 屋内或许有人,萧宇凝神屏气,耳朵贴在门前静听。 过了许久,却没有听到屋内有任何声音。 但隐隐之间,他似乎闻到某种刺鼻的气味,这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他轻轻推了推门,房门就自行打开了。 而一股更加刺鼻的气味自屋内涌出,让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眼泪都被熏了出来。 那种复杂的味道他似乎闻到过,只是不是在这个时代。 那似乎是硫磺混合硝石所散发的气味,若再加上木炭,配比合适的话…… 萧宇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那不可能!那样改变人类发展进程的恐怖发明应该在三百到四百年后的唐朝才被发明出来。 此时,他又想起了同夏里的那场大火,据当事者的描述,大火的起因都像是爆炸。 而当时萧宇曾经想到过火药,但考虑到自己身处的南北朝时期并没有火药,他便推翻了自己那个假想。 但历史的发展轨迹早就发生了改变。 萧宇记不清楚,似乎生活在东晋时期的炼丹家葛洪在哪本著作中就提到过类似火药的炼制方法。 若真的有人拿捏好了那“一硝二硫三木炭”的配比,制造出初具威力的黑火药也并非没有可能。 似乎已经有人悄然摸到那把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了。 萧宇不再多想,浓郁的刺鼻气味淡淡消散,借着月光,萧宇终于踏进了这间房内。 影影绰绰间,他隐约看到靠着墙壁有几个木架,木架上摆满了坛坛罐罐,而在靠近屋门的地上似乎还有一个扁球形的奇怪物体,在夜色下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萧宇低下头看了眼那些手掌大小的扁球形物体,弯腰捡起一个在手中掂量了掂量,似乎有些分量,但又不是特别沉重,但里面又不像是空心的,似乎装填满了某样东西。 再仔细查看这扁球的外观,怎么看怎么和现代的手雷或者地雷有些相似。 莫非除了自己之外,还有穿越者带来了后世的科技? 那这家伙就太勤快了,萧宇才懒得操这份儿心呢! 萧宇把一个这样的铁家伙踹进了怀里,又往四周的木架前走了一圈。 有些瓶罐是密封的,但还是阻挡不了那些刺鼻的气味。 他走着走着便见注意到了一个半敞开的陶罐,这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里面似乎也盛满了某种药粉。 他随手捏了一些,在眼前看了看,那似乎是一些粉状的黑色物体,又在手指间碾了碾。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碾成粉末的木炭! 萧宇心一沉,之前的推测几乎在这里全部应验了。 朱异到底想干什么? 正想到这里,萧宇突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他赶忙回头去看。 却见背后的院落里空空如也,只有齐膝的杂草在夜色下微微晃动。 萧宇总觉得有人一直在身后跟着他,若是东方老或者石斛的话,他们早该现身了。 而现在他一直都没见到自己的伙伴,而只身在这里独自行动,想到这里他心中略微又有些后怕。 总之这里不宜久留,他此行的目的是找到那些关押胡人的监牢。 而这一路上,他似乎只是在如同迷宫般的房舍围墙间打转,还不得不躲避那些巡夜人。 萧宇走出了那间房舍,他决定不再去剩下的两间房舍看。 就在他要关门,把这里恢复到当初模样的时候,他似乎又感觉到了身后有一阵细微的声响,眼角似乎撇见了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一闪而过。 萧宇的身子微微一怔,他猛地转过身来,拔出腰间匕首,四下扫视。 眼前依旧是那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致,再没有其他声响。 萧宇不信鬼神,他嘴里默默念叨,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他顾不得多想,匆匆离开了这个奇怪的院落,回到了之前的那个位置。 站在原点认定了方位,萧宇突然感觉周遭的环境似乎有些变化,但如何变化他却有些说不清楚。 他突然想到,原本一处黑暗的角落中应该有个暗哨,值夜之人玩忽职守在那里睡着了! 而此时那原本震天的鼾声似乎没有了,不远处悄无声息起来。 那人难道又醒了?正躲在暗处监视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萧宇在原地站立了片刻,那个黑暗的角落却依旧悄无声息,死一般的寂静。 他越发吃不准了,总是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他一咬牙,握紧匕首,向那黑暗的死角悄悄地摸了过去。 他突然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这次他早有防备,所以并没有被绊倒。 紧接着他的右手似乎摸到某种软软的东西,而那软软的东西上似乎还覆盖着某种滑腻粘稠的液体。 他突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个躲在暗哨中的人已经被人杀死了。 萧宇心中怒意渐起,出发前明明再三叮嘱,这次是来认路的,不是来杀人的。 若无特殊情况,三人能躲则躲,能逃则逃。 这个暗哨明明没什么威胁,他们如此行动不知道会为以后的计划带来麻烦吗? 人死则死吧! 萧宇想了想,便把那具尸体拖回到了之前的小院,扔进了乱草堆中。 他又四下里扫视了一圈,见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便将自己再次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之后他又沿着黑暗的墙根往先摸索了一段距离,其间他又巧妙地躲过了几个巡逻者。 耳边低沉的哭泣呻吟声响起,似乎不只是女人还有男人和小孩儿的声音。 萧宇抬头看看眼前的这座独立建筑,它似乎正位于这所宅院的最正中,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 院门敞开着,里面的灯光顺着门框倾斜到了外面。 一个身着劲装的彪形大汉正靠着门框低头沉睡。 萧宇在门前观察了片刻,里面除了低沉的哭泣呻吟声似乎没有其他的响动,他便悄然前行,从那沉睡大汉身前跨过。 一进去,他便呆住了。 男男女女的哭嚎声如潮水般涌来,声音虽都不大,或许是哭泣者众多,各种声音层层叠叠地压在了一起,如今四更天是如此,白日里不知还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而眼前的景象让萧宇首先想到的便是狗市。 在眼前这个颇大的露天院落中,层层叠叠地放置着许多的大铁笼,许多衣着褴褛的男女被关在了这一个个的大铁笼中,如同家畜一般。 在这院落的四周都各有一个火盆,火盆中的有限光亮将四周稍稍照亮。 萧宇走在隔绝铁笼的过道间,向两侧张望。 他看到一个个不同年龄的男女被关在了铁笼中,他们的手上都锁着铁链,一个个披头散发,身上的胡服早已褴褛不堪,有的头上身上染有血迹,不知道受到过何等的虐待。 有些人已经睡去,在梦中呻吟;也有些睁着双眼,目光呆着,对萧宇的出现毫无任何感觉可言。 萧宇走在其间,此时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靡费的臭气让人作呕。 而在更里面的那间深不见底的房舍中,隐隐还传来了男人的笑骂和女人痛苦的呻吟。 萧宇站在了院落之中,有种炫目感,应当就是这里了。 正想到这里,一只小手悄悄地自笼中怯生生地伸出,拍向了萧宇的后背。 一个稚嫩的声音悄悄响起:“你也是来救我们的吗?” 第73章 黑衣人 萧宇身子听到声音后回头看去,只见在他身后的铁笼子里正蹲着一个干瘦的少年。 他手上拷着锁链,看上去大概十一二岁左右的模样。 他的衣着很是褴褛,头上的发辫乱糟糟的,微弱的光线映照出了他脸部的轮廓,清秀得像个女孩儿,只是那双明眸中似乎总有种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与坚强。 萧宇见到这少年微微一怔,对方如一只脏兮兮的小狗一般蹲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 “你刚才在跟我说话?”萧宇问道,他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少年点点头,压低了声音,用蹩脚的汉话重复道:“你也是来救我们的吗?” “没错。”萧宇答道,“你刚刚用‘也是’,莫非还有人来过?” 他说着便蹲下来,这样他就能与少年平视。 少年叹了口气,点点头。 “嗯,有人来过。” 接着,他用两只小手托着下巴,以一种少有的老成语气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个人?” “三个人。”萧宇答道。 少年似乎有些失望,他在萧宇面前直接侧躺了下来。 “你们回去吧!没有希望的,先前说要来救我们的人全都死了,所有别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 “其他人,还有谁?”萧宇脑海中闪过的是东方老和石斛。 少年翻了个身,望着笼子上面,脸上有些无奈:“前几日有个阿叔翻墙找了过来,他是秀荣部的,他是专门来找我们的,他说要救我们回漠北。结果第二天晚上他就来救我们了,带了好多帮手,结果我们没有被救出去,他和他的那些帮手都被杀掉了,现在还吊在那里!” 少年说着,眼虽然没看,竹竿一般的手臂却指向了一个方向。 萧宇顺着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院中其实还搭建有一个宽大的高台。 那似乎是一个绞刑台。 台上绞刑架下十四五具正被吊着脖子的腐烂尸体在夜风中微微晃动,远远望去,如风中摇摆的幽灵,给人一种格外诡异的感觉。 见到如此可怖的景象,萧宇感到胃中一片翻江倒海,这里真是一个魔窟。 他强忍着恶心问道:“你可认得一个叫佘屈离的孩子?” 少年瞥了萧宇一眼,面色依旧沉静,问道:“你说汉话,是汉人吧!汉人为什么要打听佘屈离呢?” “你认识佘屈离?” “嗯,当然认识了。” “他在哪里?” “等等,你先要告诉我为什么找他?对了,你是要救他吧!但看样子你根本不认识他,为什么要救他呢?”少年说着便瞟了萧宇一眼,眼眸中似乎掺杂着一抹怀疑。 “为了狗儿,我答应过狗儿要来救你们。” 少年看了眼萧宇,身子一转,背过身去。 嘴里说道:“你回去吧,你来也没什么意义了,佘屈离死了,与其在这里丢了自己的性命,不如早些回去,被那些人抓住就不好了。狗儿昨晚遭了什么样的罪,你应该清楚吧!赶紧回去。” 少年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在他看来死了同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大事。 但萧宇的心里却突然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失落,这不仅仅是他为此计划了许久,更是觉得有负狗儿和刘伯宣的托付。 他静静地蹲在了原地,默不作声地盯着铁笼里的少年发起了呆。 少年原本是背对着萧宇侧躺着的,半晌没听到萧宇发声,他又猛地一个翻身回头望向萧宇。 “你还不走?你不怕被他们抓到吗?”少年眨着眼问道。 萧宇摇摇头,他看上去有些失神,似乎除了他心中所想的事情之外,其他的所有东西都不在意了一般。 “佘屈离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晚。”少年皱皱眉,“佘屈离有那么重要吗?” “忠人之事……或者早点儿想办法,佘屈离就不会死了。” “懊恼也没用,他都死了,我替他原谅你了,你快走吧!以后别再来了,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见。” 萧宇眉头一拧:“明天我还会再来,想办法把你们都救出去的。” 少年嘴一咧,话语中似有讽刺:“省省吧!没有希望的,我看你岁数也不大,就别装那江湖豪侠了,被吊在上面的那位阿叔,武艺高强,一把斩马刀接连砍死了这里四五个看守,结果还不是落得如此下场,他带来营救我们的那几位阿叔也都不是等闲之辈,杀到最后了,看毫无胜算就想逃走,结果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哦,对了,若你出去了,见过狗儿,你替佘屈离对狗儿说一声,佘屈离都好,佘屈离从不后悔交他这个汉人朋友。” 萧宇眨眨眼:“你……” “你一看就不聪明,骗人都不会,你这么说了,狗儿心里就不会觉得愧疚。” “什么意思?” 萧宇正要追问,便见少年眼睛一眯,脸上露出了超出同龄人的冷峻和警惕。 他沉声道:“别婆婆妈妈的了,大侠!赶紧躲起来,有机会便跑。” 其实这个时候萧宇也感觉到了异动,只是那阵沉稳的脚步声隐没在了周围呜呜咽咽的呻吟哭泣之中。 耳旁那沉稳的脚步声越发地近了,在两列铁笼形成的夹道间一个高大的阴影渐渐向着这边移动过来。 萧宇现在想要找掩体似乎晚了些。 少年心急如焚,他跪在铁笼子里,双手抓着铁栅栏,眼珠来回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那边!钻过去!”少年指着一个地方轻声喊道。 只见斜对面两个铁笼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空隙,与它们上方放置的另一个大铁笼形成了一个狭窄的洞道。 萧宇顾不得多想,弯腰便钻了进去,往里面爬了大概两三米的距离,里面居然有一个方形的空隙,足够萧宇在里面掉头的了。 他蹲在这狭小的区域中,艰难地转了个身,周围黑漆漆的,外面的光线大抵都被笼中关着的人们和密集的铁栅阻挡。 但来时的洞道却与外面相通,微弱的光线得以打了进来。 萧宇无需屏气凝神,他只需要在这里静静地呆一会儿,直到那步履沉稳的看守自这里离开。 但他突然发现,一双粗壮的大腿走到他的跟前就此停了下来。 萧宇的心跳猛然加快,他不禁屏住了呼吸,蹲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白日里看见的那个俊俏的胡女在哪里来着?”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 “我隐约记得是在这里?”另外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答道,他语调中似乎带着讨好。 “他们可真会藏人,娘的,本以为筛了那么多遍,有点儿姿色的都给咱们筛完了,却不想还有个小美人儿被咱们漏下了。” “嘿嘿,这与他们一身的打扮有关系,若长不熟,那男女样貌也看不太出来,就像这胡儿,看着俊俏,却是个带把儿的。” 这时萧宇听到了那个少年“哎吆哎吆”的叫疼声,借着不甚清晰的影子,他大概看到了那个少年的发辫被人揪住了。 那个粗鲁的声音道:“带把儿的留给老五,他好那口,先找到那个小美人儿,今晚帮大爷们泄泄火。” 两人的对话显然引起了一部分尚醒着胡人囚徒的恐慌,女子们纷纷躲到了老人孩子的后面。 一时间附近的铁笼都开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紧接着便是刀剑敲击铁笼的声音。 萧宇皱了皱眉,头顶上似乎有什么液体哗哗流下,溅到了他的身上,似乎还带着些温热。 萧宇无暇顾及这些,他的注意力都在外面。 那个粗鲁的声音开始叫嚷:“都别睡了!都给我靠到笼子边上来!” 他的声音引来了远处同伴们的叫骂,也引起了笼中所有人的恐惧。 那些胡人便如待宰的羔羊,乖乖地靠到了笼边。 只见两个黑影在周围的铁笼间来回走了两圈,就听那个粗鲁的声音喊道:“就是你了,小美人儿!” 笼门被打开了,女子凄厉的哀求和反抗声与男子施暴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让人揪心不已。 萧宇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他的心一直被揪着,手中的匕首紧紧握着。 一个老妪的祈求声传来:“求求你们了,他还是个孩子啊!长生天看着呢,你们不能……” “去你的,贼婆娘!” 老妪发出了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少女的尖叫:“阿娘!” 男人发出了阵阵淫笑。 “来吧!小美人儿!大爷疼你!” 一阵淫笑哭喊夹杂着捶打和撕扯衣服的声音充斥着萧宇的耳膜。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 萧宇的嘴里一直重复着,他想借此来麻痹自己心中的不安,但他的脸已经开始发烫,怒火已然快要压不住了。 “啊!!!” 突然一个男子痛苦的尖叫占据了整个天空。 少年的声音响起:“阿姊,快跑!” 那被强暴的女子依旧哭泣:“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小杂种,敢咬大爷!大爷今晚就剥了你的皮,做盏新灯笼!” 女子求饶道:“大爷,你怎么弄我都行,放了他吧!他还是个孩子……佘屈离,你服个软,给大爷们磕头赔个不是!” “阿姊,草原上的饿狼是从来不会满足的,给他们求饶,他们只会更卑鄙地折磨我们,若我阿干在的话……” 周围被关押的胡人也开始群情激愤,锁链哗哗作响,来回摇动着铁栅。 这些对话都被萧宇清楚的听到了,尤其是佘屈离的名字,那个少年原来是在骗自己。 萧宇眼中寒光乍起。 佘屈离,狗儿和刘伯宣同时嘱托给自己的那个孩子就在外面,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你们连猪狗都不如,不想活了,现在便送你们上路!”一个黑影已经亮出了他的长刀,在夜空中左右挥舞。 萧宇亮出匕首,猫腰自通道中疾步而出,如同专司暗杀的忍者一般。 这些日子里跟石斛夜夜激斗,他渐渐有了些实战的经验,身子也较过往灵活了许多。 他自通道中冲出后,猛然挥动匕首向那个正在对付佘屈离的瘦看守胸口捅去。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将那瘦看守惊出一身冷汗,他一边后退,一边抬刀格挡。 要害部位是护住了,但肚腹上还是中了一刀,幸好只是皮外伤,但鲜血还是很快渗红了一片。 瘦看守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位置,抬头便对着萧宇呲牙咧嘴,满脸阴笑。 那高个子看守起先一脸诧异,待他回过神来便放声大笑:“原本想找个娘们儿泄泄火,却不想这里还躲了个小贼,真好让大爷们活动活动筋骨。” 他将身下那衣不遮体的女子拖了起来,重重地扔回到了先前的牢笼,一脸淫邪:“等收拾完了小贼,再找你泻火!” 萧宇也不跟他们废话,挥动手中匕首向两个看守攻去。 只见那两个看守互望了一眼,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他们并没有招呼其他的看守,只当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萧宇攻了几次,却不想都被两人轻易化解,身上还被两人猛踢了几脚。 他的耳边传来了佘屈离的声音:“大笨蛋,让你快跑那是为你好,你在这里只能白白送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萧宇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佘屈离?” 佘屈离皱皱眉:“有意思吗?跟着你逃跑就能跑得出去吗?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要是晚了,别的看守也得过来了!你更没法跑了。” 萧宇摇摇头,他喘了两口气,继续向两个看守攻去。 来回过了几招,高大的看守皱了皱眉。 “就这三脚猫的功夫,真没意思!” “兄长,那我就动真格的了,我也要用他的皮做盏灯笼!” 说着,瘦看守突然掠起身形向萧宇猛攻过来,那速度奇快,手中招式变化让人目不暇接。 没两个回合,萧宇便觉得招架不住了,瘦看守手中快刀如银蛇般游走,在萧宇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瘦看守突然停了下来,一脸懊恼:“差点儿忘了,该一刀致命,口子太多了,那怎么扎灯笼呢?” 他大吼一声:“看刀!” 瘦看守挥动长刀向着萧宇攻来,他的速度依旧奇快,那锋利的刀锋向着萧宇的喉咙砍来。 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瘦看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有人踢了他的膝盖一下,他突然一个趔趄,就要失去重心。 自己的胸膛恰好暴露在了萧宇的眼前,他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反应,只觉得心口一凉,满脸的不可置信。 萧宇手中的匕首正不偏不倚地刺入了瘦看守的心脏。 瘦看守手中的长剑掉落在了地上,脸上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翻海蛟赵川海……何等英雄好汉……今日……今日却遭你这小贼暗害……你有同伙……” 那个自称“翻海蛟”赵川海的瘦看守眨了眨眼,吐了两口血便歪倒在地了。 萧宇愣了愣,这个“翻海蛟”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头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快要完蛋的时候,这个“翻海蛟”就像脚底下踩了香蕉皮一样,硬是不偏不倚地撞到了自己匕首上了。 他愣神的时候,就听一旁的佘屈离大喊一声:“大侠,小心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萧宇下意识地刚回过头来,便见一个好大的身躯正双手举刀从他的后面劈砍下来。 这一刀下来,真能将萧宇从头顶劈到裤裆。 他正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之际,眼前一道道银丝闪过。 那高大看守的头颅突然从他的脖颈上掉落,血柱喷涌而出。 只见一个潇洒的身影自空中飘然落地,那修身的夜行衣为这位黑衣人勾勒出了曼妙的曲线。 这不是东方老,更不是五短身材的石斛!似乎更像是一个女子。 萧宇张着嘴,看得有些呆了。 却见蒙面黑布上那双风情万种的杏眼一瞪,清泉般少女的声线传来:“小王爷,你可真是没用。” 第74章 挽歌 萧宇心中一惊,他将眼前这位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番。 但他真的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么一位武功高强的“侠女”,但那双清秀而不失灵气的杏眼看着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一言不发,蹲下身子将随身的一个小瓶中的液体洒倒在尸体上,尸体滋滋作响,开始慢慢融化,激起一层刺鼻的青烟。 萧宇看得惊奇,正要发问,却听到一旁牢笼中的佘屈离问道:“你就是狗儿说的那个小王爷?” “正是。”萧宇扭头看向胡人少年,“你真的是佘屈离吗?” 胡人少年的眼神看上去像是暗淡了一些,他抱着胳膊坐在笼子里:“我说了,他死了!” 这时周围那些笼子里关押的胡人已经纷纷聚到了笼子边上,有些人在惊奇地看那两具尸体融化,有些人望着萧宇和佘屈离。 就听一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骂道:“草原上的儿郎可没有说谎的习惯!佘屈离,你怎么沾染上了南朝人的坏习惯,也开始学会了信口雌黄了呢?” 之前那位被强暴的女子裹着破碎的衣服,呜咽着说道:“阿翁,你就莫说他了,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好心人,你之前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你若真为佘屈离而来,就将他带走吧!” “是呀……能活一个便活一个……” “请一定将他带走啊!” 其他人也纷纷求情,让萧宇带佘屈离离开。 萧宇又看了眼那名黑衣女子,她依旧蹲在那里收拾尸体,对其他的事情充耳不闻。 于是他又蹲回到了胡人少年所在的铁笼跟前,笼门就在刚刚被那个“翻海蛟”给打开了。 “佘屈离,跟我走吧!回头我再想办法把他们也救出来。” 少年依旧执拗,他冷哼一声。 “你真是笨!带着我相当于多了一个累赘,你看我这样能跑吗?” 他说着晃了晃锁住双手的锁链,立马发出金属沉重的碰撞声。 “我去找钥匙。” “别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跟你出去的,就是死我也要跟我的族人们在一起。” “我答应要救你出去!” 佘屈离固执地摇摇头:“狗儿的好意我心领了,很感谢他给大家编制过一段很美好的梦,他没有说谎,小王爷遵守承诺真的来了,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佘屈离不会让朋友为我以身涉险,我们想逃是真的逃不出去的……” 一旁老人骂道:“你这浑儿,在这里是死,往外逃还有一线生机!” “阿翁,南朝大官答应过我阿干和阿叔们的,等他们办成了事情就能来接我们。” “你……”老者有些生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们来不了了。”萧宇插话道。 佘屈离稍稍一愣,老者和一旁听着他们说话的胡人也是一愣。 “你刚刚说什么?”佘屈离瞪大眼睛望向萧宇。 “我说你阿干来不了了!” 萧宇语调强硬,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说出这句话时一定不会太轻松。 佘屈离呆了片刻,泪珠就开始在他眼眶中打转。 他三两步就爬到了萧宇跟前,用力抓住了萧宇的胳膊。 他再次重复道:“你刚刚说什么……我阿干怎么了……” 萧宇咬了咬嘴唇:“他已经不在了。” “小王爷,你说我阿干……我阿干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胡人少年的脸上依旧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轻轻摇摇头。 萧宇则使劲点点头,他刻意避开了佘屈离那双满含悲伤的眼眸。 “佘屈离,狗儿求过我,让我来救你。还有一人在临终前央求我刘世叔去救一个叫佘屈离的孩子,只是我刘世叔重伤未愈,所以我就替他也来了。” “那个佘屈离不是我,一定是搞错了。” 胡人少年笑了笑,泪水却顺着脸颊一个劲地往外流。 他松开了萧宇的胳膊,返身爬回到了铁笼子里面。 嘴里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我阿娘说了,我阿干一定会来接我的……我要等我阿干回来……” 佘屈离的阿娘呢? 萧宇探寻地望了眼一旁铁笼子里那位胡人老者。 老者叹了口气:“佘屈离的阿娘前几日就已经死了,长生天保佑,阿玉伊是个好女人,丘乃敦也是草原上的苍鹰,他们在天边会看着佘屈离的。” 老者说着,眼中隐约也有泪光闪烁。 他抬眼望着夜空,满目凄凉,开始哼唱起北方草原上那首古老而忧伤的歌。 周围的人们有感而动,无论男女老幼也都跟着轻轻哼唱起来,渐渐地跟着哼唱的人越来越多。 萧宇听不懂歌词,但那歌曲曲调苍凉而哀伤,像是一首唱给逝者的挽歌,让人听后心中不免压抑。 一旁已经将两具尸体处理得差不多了的黑衣女子也在此时站起了身,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而萧宇的心思却不在这周围潜在的危险之中,他又一次望向了佘屈离。 只见少年已经躲进了铁笼深处,大半个身躯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他的身子好像缩小了一半,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 苍凉的歌谣尚未唱完,但似乎引起了周围看守们的警觉,急促的犬吠和男人们粗鲁的叫骂响起。 笼子中的人们开始惊慌失措,纷纷往各自的笼子深处退缩。 这时,黑衣女子走到了萧宇跟前,冰凉话语中似乎夹杂着些嗔怒:“他不愿跟你走,你又何必强求!” 萧宇没有说话,他扭头再次打量起了那个黑衣女子。 “你是何人?如何认得我?” “我……” 女子欲言又止,杏眼中的焦躁情绪更盛,她急得四下看了看。 “小王爷,跟我走,再不走怕就麻烦了!” 萧宇坚持道:“佘屈离得跟我走,帮我去找钥匙!” “你......不知好歹!你不走,我自己走了!”黑衣女子骂道。 “小王爷。”刚才那位老者并未缩回笼中,坦然地望着萧宇,“今日情况紧急,还请你速速离去!若有下次,把佘屈离带走,我老汉还想请你把关在这里的孩儿们也带走,他们不该死在这里,该像苍鹰一般在天上翱翔。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活够了,不怕他们,到时候请小王爷一把火把我们烧掉就是了。” 萧宇身子一怔,见那黑衣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眼狠狠地剐了那老者一眼。 那老者不为所动,坚毅目光定定地望着萧宇,他突然瞥了眼一旁,沉声道:“快走!” 这时,就见不远处有片片火光正在向这里靠近。 一声尖厉的吼叫划破天际。 “来人呐!小毛子死了!有外贼闯入!” 外人入侵的锣鼓敲击声急促而起,如催命般震耳欲聋。 “快走!”老者催道。 周围铁笼中关押的胡人也都一遍遍地催促着他们。 萧宇最后又看了眼佘屈离,只觉得黑暗中有双带着恨意的眼眸正死死地盯着外面。 “真麻烦!” 黑衣女子骂道,她拉起萧宇就往外跑。 刚刚萧宇的注意力全在佘屈离和那些胡人身上。 这一会儿他才想到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救下自己的黑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总不能在这里和她寒暄些没用的废话。 女子似乎没有想太多,她步伐轻盈,拽着萧宇如飞一般地奔跑。 突然,身前出现了两个院中看守,手中均举着环首刀。 单薄衣衫下隐隐可见隆起的块状肌肉,往前迈起步来尘土凝而不散。 他们是高手!萧宇心中如此想道。 就在这时,黑衣女子突然松手,如离弦之箭一般抢先冲向了两个黑衣人。 她自腰间抽出一把如银蛇般柔软的细剑,突然腾空跃起。 一个大汉一边举刀准备迎敌,一边张口大喊: “贼人在……” 但他话根本就没有说完,就见一道银线一闪。 他的脖颈上被划开了一道清晰整齐的口子,血水哗啦啦往外流,嘴里也不停往外喷着血。 他发不出其他声音,轰然倒地,他是被自己呛死的。 萧宇看得呆了,一切都太快了,他根本就没看清黑衣女子杀人的手法,就只看见女子的影子突然下坠和那一闪而过的银光。 “你是谁!”另外一个大汉大愕,他警惕而恐惧地问道。 “你不配知道!” 黑衣女子猛然又起,那潇洒的身姿在空中翻滚,刹那间便来到了另一个大汉的跟前。 大汉后背冷汗直冒,连忙后退。 黑衣女子紧追不舍,手中细软长剑如游龙般地死死咬住对方。 不多时,大汉的身上已经被撕开了多道血痕,只是没有伤到要害。 那大汉也渐渐摸清了黑衣女子的门路,手中环首刀舞动越发地游刃有余。 经过了开始那几个回合的狼狈,他渐渐稳住了阵脚,居然和黑衣女子打得有来有回。 “你到底是何人?苍山雪剑与你有何关系?”大汉一边还击一边问道。 黑衣女子默不作声,他在失去了初始优势之后开始和对方陷入到了僵持阶段之中。 “你只学了个皮毛,照你师傅差远了。方才若非偷袭,侯兄弟怎会那么容易被你杀掉?快放下武器速速投降,到时候还可留你一条全尸,若是不然,待我其他同伴赶来,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衣女子杏目一瞪,冷哼一声,依旧不答话。 萧宇在一旁看得焦急,正如那大汉所言,已经有人被这边的打斗声给吸引了过来。 萧宇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匕首,虽然偷袭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但对付这些没有人性的虎狼之辈就不讲那么多的道义了。 正想到这里,就见那大汉飞起一脚,将那女子踢飞了出去。 眼看女子后背就要撞到路旁一块凸起的顽石之上,萧宇放弃偷袭,飞身去接那女子,那柔软的身躯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怀里。 一股特殊而熟悉的熏香突然间便充斥着萧宇的口鼻,他的心中微微一荡。 认识并熟识的女子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但他确实想不起这女子是谁了。 萧宇怀里抱着那香软的尤物,脑子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直到遮面布巾上那双杏眼狠狠地瞪向自己,萧宇才稍稍回过神来。 “你在干什么!”女子冷冷问道。 萧宇这才意识到他的一只手一直在黑衣女子胸前摩挲,难怪手感那么舒服。 想到这里,萧宇的脸一阵发烫。 但对方并没有太在意这个“登徒子”的行径,她挣开萧宇环抱她的手臂,又站了起来。 远处渐渐有火光向这里靠近,那个大汉脸露得意。 “出门还带个拖油瓶?那是你的相公还是情郎?” 被人如此轻视,萧宇心中自然不爽,但论起单打独斗,自己还真的不是眼前这条大汉的对手。 但对方讥讽的话语却没有在黑衣女子身上掀起多大的波澜。 她速度依旧奇快,上前继续与大汉搏命。 金铁之声“铛铛铛”响个不停,女子招数奇诡,但那大汉也不像什么正道中人,下三滥的阴险招数也是层出不穷。 萧宇发现对方又要使阴招,他一手挥动环首刀,另一只手中似乎有一抹闪光闪过。 “小心了!他另一只手里有东西!”萧宇喊道。 女子稍稍一惊。 大汉见自己的算计被人捅破,眼中闪过一抹一抹阴鸷,他挥刀驱退了黑衣女子,就要直取萧宇。 黑衣女子惊叫一声:“快逃!” 萧宇一惊,也赶忙后退两步。 却见那大汉前冲的躯体突然停在了半道,一下子单膝半跪了下去。 夜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条闪着黝黑光泽的锁链,一条拖着大汉的一条腿使他绊倒,另一条直接锁住了大汉的脖颈,让他陷入到了窒息的边缘。 铁链吱呀作响,突然绷得紧紧的,另外一端连续到了一旁的高墙之上,那里有人正在收紧锁链。 大汉直接把手中环首刀扔掉,用手去解勒紧脖子的锁链。 墙上一个女声焦急地喊道:“红绡!趁现在!” “红绡……” 萧宇茫然地重复着那个名字,他似乎真在哪里听过。 只见黑衣女子如鬼魅般再次飘向空中,那道极快的银光闪过。 那个大汉的头颅立马自宽大身躯上掉落,歪歪斜斜地躺到了地上。 她回头瞥了眼那大汉的尸体:“我才不认识什么苍山雪剑!” 再一抬头,追兵近在眼前了! 第75章 红绡 原先隐藏在墙上黑暗处的女子喊了一声:“红绡,快走!” 只见一条细长的锁链径直地朝那个被叫做红绡的黑衣女子身前飞来。 红绡伸手一把握住锁链,扭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萧宇,并将锁链掷给了他。 萧宇接过锁链,一脸茫然。 “你先走!”红绡说道。 萧宇正想客气两句的时候,就见红绡仰头喊道: “媱琴,让小王爷先走!” 墙上女子爽快地答应。 “知道了!” 锁链猛然收紧,就像一条游蛇一般紧紧地缠住萧宇的手腕,一股大得出奇的劲力将他顺势往墙上带去,就像有人在上面拉了他一把一样,他踩着墙体很容易就到了墙头。 站在这里,扭头回望,萧宇才看清了周围的形势。 三面都有火光,不下百人正在往他们这边跑来。 萧宇一阵心惊,若这些人都是如先前那几个大汉那般的高手,那他们真的是插翅难飞了。 想到这里,红绡也已经上了墙头。 萧宇仍旧有些茫然,却见到媱琴正望着他,那双露在遮面黑巾外的明亮眼眸弯成了一对月牙。 “小王爷,许久不见。”媱琴打招呼道。 萧宇讪讪地笑了笑,心中却在嘀咕: 今晚是怎么了,跟自己进来的原本是两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如今怎么变成了两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了? 萧宇左看看红绡,右看看媱琴,她们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一个眼神略微冰冷,一个眼神热情似火。 “我可认识你们?” 萧宇说出了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媱琴发出了娇羞的一笑,红绡冷冷白了两人一眼。 “出去再说!” 两个女子一左一右挽着萧宇的胳膊,从那一丈多高的院墙上跳了下去,隐没在了墙体另一端的黑暗之中。 眼前又是一条窄巷,萧宇尚未适应眼前的黑暗,已经被两个女子拉着往前面跑。 前面不停有岔道出现,稍有火光,他们便拐弯逃跑。 耳边依旧充斥着男人粗鲁的叫骂和锣鼓催命般的敲击。 三人跑着跑着似乎就没有了方向感,只觉得眼前这条黑暗的窄巷格外悠长。 萧宇跑得气喘吁吁,他听到耳边的叫骂和锣鼓的响声离他们越来越远。 或许他们暂时摆脱了追兵,但不知现在往哪里跑。 两名女子已经松开了手,任由萧宇在后面跟着。 萧宇说道:“你们慢点儿跑,保持体力,我们暂时安全了。” “还未安全。”那似乎是红绡的声音。 “小王爷,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咱们就能出去了。”这说话的是媱琴。 “你们......你们对这里熟悉吗?知道出路?我还有两个伙伴在这里,我和他们走散了!” “小王爷放心,只管跟着我们便是。”媱琴宽慰道。 萧宇哦了一声。 在前面带路的两个女子便再没与他说话,她们也并非并非一直默不作声,逃跑之余她们也在小声地交换着情报。 “你那边怎么样了?可有斩获。”红绡问。 “比预想的发现要大。” “怎么了?” “若非爬到高处,还不知道这宅院中还有一些隐蔽的院落存在,有些暗门是嵌在院墙上的,时间紧急,也没能一一破解,但我和另外两个姊妹越墙进去看过了,二十余间房间,都堆满了各类兵器和各类甲胄。” “这里不是武库?为何会有这些东西?” 媱琴轻轻笑了笑:“红绡,若有人隐藏如此多的兵刃铠甲,再了解宅院主人的身份,你还猜不透准备如此多的违禁之物是想干什么?” 跟在后面的萧宇心里一咯噔,一想到宅院主人很有可能是朱异,他的心中猛然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朱异想造反吗? 朱异本就是领军将军,统御京城卫戍部队,他想杀皇帝自立,易如反掌。 但另外一点让萧宇感到后怕。 那就是朱异一直都在讨好自己,难道他想废掉萧玉衡,立自己为帝? 萧宇想到这里心中如有五雷轰顶。 正想到这里之时,走在前面的两个女子似乎又在说着其他的话题。 “后来还发现了后面有个监牢,里面也羁押着一批人。” “方才我那边也是一样,看上去都是一些咱们的百姓,净是些老弱妇孺,我周围大略看过,那些豺狼真该下地狱,他们奸淫妇女,残害老人孩童,我在路上杀了几个,那些被奸淫的女子我是无法保护,让她们自杀了。” “她们照做了?” “嗯,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死了算了。”红绡叹了口气,“有一个女子不敢自己动手,我便送了她一程。” 媱琴听后叹了口气。 “你那边也是如此吗?” “不是。那边关着的都是精壮的男子,只是被关在牢内,倒没有见到有用刑过的痕迹。看那些男子的穿着和说话,不像是南人,倒像是咱北朝的兵士。我原本想要找一个问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结果还是被阿娘阻止了。” “若是我的话,也不敢随便与陌生人接触,打草惊蛇那还好说,若是有人在这里暗设的陷阱,那便糟糕了。” 两名女子在前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似乎已经将萧宇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们说得断断续续,萧宇听得心中疑窦丛生。 他突然站住了。 两名女子发觉后也不禁回头望去。 “小王爷,为何不走了?” “那不是来时的路,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两名女子互相望了一眼彼此,又都望向了萧宇。 “自然是出去了。”媱琴说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现在也不告诉我,但我听你们刚才说咱们北朝?你让我一个南朝的小王爷,跟你们这两个北朝的谍子走,到底有何图谋,我的两个伙伴在哪儿,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萧宇说着便往回退了几步,与这两个女子保持了一段距离。 “真是不识好人心。”红绡冷冷说道,“原本我等打算把小王爷送出这虎狼之地,便各走各的,却没想到小王爷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怀疑起我们别有用心了。” 媱琴似乎更善解人意,她说道:“红绡,莫要如此与小王爷说话,之前就该把话跟小王爷说明了。” “之前一直都在躲避那些豺狼的追杀,哪有时间跟他讲那么多。小王爷知道我等不曾害他便是了,要想害他,那日在画舫之上,趁他睡着了,早将他沉河了,何必如今日一般,又是暗自保护,又是出手相助,最后还让人觉得我等要害他?世间哪有如此不通情理之人。” 显然红绡被萧宇气到了,她的胸廓上下起伏着,瞪着一双杏眼望着萧宇不再吭声。 媱琴道:“小王爷是太后的恩人,小王爷知道我等的身份又如何?” “你们是......你们是春香画舫上的歌姬!” “媱琴深通音律,也懂歌舞,我只是个撑船的。”红绡冷冷说道。 “是你!” 萧宇惊呼一声,那位一身红衣,为他撑船的女子形象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将那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与眼前这个身着夜行衣的人联系到一起。 红绡抱着胳膊,又白了萧宇一眼。 “现在想起我来了,早知今日,那日趁你睡着的功夫就该把你扔进河里喂王八。” 听到红绡如此说道,萧宇心头的阴云就在此时渐渐地散去了。 “阿姊原本一身红妆,今日这身夜行衣,再捂住口面,我便真的认不出来了。” 红绡依旧不依不饶。 “那我怎知道你是小王爷的。” 媱琴这时打着圆场。 “好了,红绡,此时还不是说这种话的事情,小王爷已经服软了,你何必继续计较呢?” “我都那样了,他却一点都记不得我。” 红绡越说越生气,媱琴赶紧拉了拉她的胳膊。 “红绡,别忘了太后临行前的嘱托。” 红绡深吸了一口气,眼中似有晶莹泪滴。 萧宇感到不解,他不明白红绡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生气。 明明两个人在遇到媱琴之前还好好的,刚刚自己有如此怀疑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就是让人想不明白红绡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就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唉,女人心海底针呀! 就在这时,只见红绡用袖口在眼眶上抹了一下,转头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唉,红绡!”媱琴叫道。 红绡丢下一句:“人家不稀罕咱们,咱们何苦如此舔着脸,各走各的便是!” 媱琴转头看了一眼萧宇,眼露幽怨,便转身去追红绡了。 这时,就只剩萧宇在原地默默地站着。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追红绡和媱琴,但他能的够很清楚地感觉到,春香画舫对他没有任何恶意。 堂堂男子汉,对女孩子道声歉又能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就要去追两个女子。 就在这时,他感到眼前越来越亮,亮到他都能看到前方窄路中间的红绡和媱琴。 她们正站在那里回望,像是在等自己,又像是在看她们身后的情况。 萧宇忍不住也扭过头去,只见远处的房舍间同时出现了几个着火点,红色的火焰冲上天空,将周围全数照亮。 原本宅院里到处在喊“抓贼人”,此时变成了“着火了,快去救火!” 萧宇走向了红绡和媱琴,他摘下了蒙在口鼻间的黑巾,冲着两位女子笑了笑。 两个女子也摘下了脸上的黑巾,露出了两张清丽的面容。 萧宇望向了红绡,女子起先仍绷着脸,但见萧宇冲着他摇手打招呼,那脸上立马就绷不住了,她也在笑,笑得很好看,只是眼眸中似乎有泪光闪耀。 这时,媱琴走到萧宇跟前,冲他笑了笑。 “小王爷,请跟我等走吧!” “嗯嗯。”萧宇点点头,“那些火光是什么?” “撤退的信号。” “媱琴,今晚我们在这里相遇是巧合吗?” “出去之后,小王爷自可去问阿娘!” “阿娘……” “小王爷,前方右拐便是一堵高墙,有人在那里等候,我们只需翻墙出去便可,阿娘在外面等着我们。” 萧宇点点头,再看向红绡。 红绡那双杏眼眨了眨,刚想说话,眼睛却突然瞥向了前方,她赶忙将黑巾重新围上。 萧宇和媱琴也赶忙将黑巾围上,上前两步与红绡并肩而立。 只见前方的拐角处突然跑来二三十名壮汉,统一黑色劲装,腰胯统一制式的环首刀。 他们排列齐整,动作划一如行军布阵,浑身上下散发着行伍之人的庄严与肃杀。 他们与后院那些心狠手辣的护院看上去完全不同。 阵列最前面的大汉喊道:“贼人,方才武器,束手就擒!饶尔等不死!” “你休想,你以为就凭你们这些阿猫阿狗,女郎我便逃不出去了吗?”媱琴说着,袖口再次放下两条锁链。 “弩弓准备……” 对面前排几人防守,后面十余名壮汉动作整齐如一人,一时间十余把小型手弩对准了三人。 “若不束手就擒,便将你等射死!”为首壮汉喊道。 是他们! 萧宇心中大概有了数,正是上前,却被红绡和媱琴挡在了后面。 红绡轻声说:“小王爷,一会儿我和媱琴挡住他们,你趁机逃跑!” “没错。” 媱琴点点头,眼神坚定,似是视死如归。 萧宇却一下子将两名女子推开,站到了他们的前面,大声问道:“前面的可是陷阵营的兄弟?” 对面为首壮汉答道:“你是何人?” “江夏王世子。” 对面众人眼前都是一愣,原本指向萧宇的弓弩都在不经意间偏向了别的方向。 为首的壮汉见手下们有所松动,立马喊道:“弓弩不可移位,小心贼人使诈!” 他又冲着萧宇喊道:“江夏王世子金尊玉贵,如何会做贼人出现在这里,你等想要诳谁呢?” “王忠,你可见过江夏王爷?”萧宇突然问道。 对方稍稍一愣:“你......你是如何知道我是王忠?” 萧宇并不回答,他上前走了两步。 只见那些弓弩立马端了起来,十几只箭簇对准了萧宇的胸膛。 萧宇心中害怕,但他必须装得泰然自若,他问道:“王忠,你可见过江夏王爷。” “见过,当年攻打彭城,末将就站在江夏王爷坐骑旁边,那时候末将还是一个大头兵。” 每每说到这里,王忠心中都是感到无尽自豪,他眼中骄傲之姿无以言表。 “那你还记得江夏王爷是何模样。” “自然记得,王爷雄姿则能忘记。” “那你看我像谁?” 萧宇突然就把遮住口鼻的黑巾摘下,又向前走了几步。 王忠见萧宇模样姿态居然与十几年前叱咤风云的江夏王爷萧子潜居然有八九分的相似,这不是小王爷,那谁是小王爷。 想到这里,王忠居然失声叫道:“王爷......” 王忠的膝盖就像不听使唤一般,一下子扑通跪下。 其他壮汉中有许多是江夏王爷身边的老兵,见萧宇如当年的萧子潜一般生龙活虎,似乎又一下子回到了当年,一个个泪眼婆娑,也都纷纷跪下。 新兵见老兵跪,自然也跟着跪下。 萧宇回头对身后的两个女子使了个眼色,让她们跟在自己身后。 但萧宇走到王忠身前时,他突然停下了步子。 “王将军,你认我这个小王爷,我很欣慰,善恶就在一念,咱江夏王爷身边的老兵不做助纣为虐的事情。” 王忠前额贴地,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第76章 仇怨 萧宇斜眼瞥了瞥王忠,见那陷阵营的老兵依旧把头埋在地上。 “王将军,好自为之。” 王忠没有回答,但萧宇看到他低着的头稍稍抬了一下。 萧宇又扫了眼俯首在地的其他人,大喝一声:“给本世子让开!” 几十名壮汉没有一个起身,只是膝行着为三人闪出了一条道来。 萧宇提起一口气,大步向前,红绡和媱琴在后面紧紧跟着。 走出了许久,萧宇都没敢回头,但他明显听到了身后有窃窃私语声,但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楚。 直到这时,他挺起的胸膛才稍稍放松了下来,后背不知不觉间已经冷汗涔涔的了。 他真有些害怕,生怕自己唬不住那些父王手下昔日的老兵。 正想到这里,他脚底下突然拌蒜,一条腿不知道怎么了就别在了另一条腿上。 若非红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他可能就脸朝前摔到了地上。 他冲着红绡尴尬地一笑:“谢谢,谢谢。” 红绡瞪了他一眼:“好好走路。” “唉,唉。” 借这个机会,萧宇扭头往后看了看。 一群壮汉已经站起了身,但天太黑了,他只看清了那些人的大致轮廓,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他无法辨认王忠是不是早就站起来了,一直目送他们离去。 但见那些人站在原地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他又感到有些心安了,不再像刚刚那么紧张。 三个人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就有所加快,但依旧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队形。 萧宇和红绡肩并肩走着,两个人互相挽着胳膊,似乎从刚刚萧宇脚底拌蒜开始,两个人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而媱琴在萧宇左前方相差一个身位的位置独自走着。 萧宇的心脏怦怦直跳,一团柔软而坚挺的东西随着走动在他右胳膊上来回蹭动,让他感觉心猿意马。 萧宇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红绡。 月色如银,勾勒出红绡俊俏脸庞的轮廓,只因蒙着黑巾,萧宇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只觉得他神情严肃而紧张,直直地望着前方。 这时候萧宇才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睫毛很长很长,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红绡突然意识到萧宇在偷偷看她,眼中多了些警惕。 低声斥道:“你看什么?” 萧宇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开口答道:“你的睫毛又长又翘。” 红绡杏眼圆睁,眼中除了怀疑还带着些愠怒。 “你......你说什么......” 这时,萧宇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这时,媱琴悄悄回过头来,笑了笑。 “刚刚小王爷夸你呢?夸你睫毛长得好看。”媱琴又用下巴点了点两人依旧纠缠在一起的胳膊,“红绡,你与小王爷感情真是好。” 这时,红绡眼中的愠怒又变成了慌张,她赶忙把自己的胳膊从萧宇的臂弯中抽出来,与他保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却对媱琴解释。 “你真该嘴上长疮,胡说什么呢?刚刚小王爷差点儿摔倒,我只是扶了他一下。” “扶一下就亲昵得不愿把胳膊抽回来了!” “哎呀,你真会瞎说,我只是一时紧张,注意力都放在赶路上了。” “你是注意力都放在小王爷身上了。” 媱琴说到这里,嘴里笑得合不拢嘴。全然忘记了刚刚面临的凶险境地。 红绡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回头看了看,眼见那些陷阵营的老兵几乎都淹没在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牙尖嘴利,小心回去我缝了你的嘴。” “嘻嘻......你要真缝上我的嘴,那只能说你心中有鬼,欲盖弥彰。老实告诉我,你喜欢小王爷是吧!” “你......你真是该打了!” 两个女子说着说着就开始打打闹闹。 刚刚媱琴刚拿红绡和自己开玩笑,弄得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会儿也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面。 两名女子打闹了片刻,队形就又发生了变化。 红绡一个人走在前面,她似乎是在避嫌,不愿与萧宇挨得太近。 萧宇身边换成了善解人意的媱琴,两人说话也变得相对融洽了一些。 “刚刚小王爷紧张个什么,那江夏王世子的气派不是拿捏得挺到位?” “那都是吓唬人的,现在想想还有点儿后怕呢!那会儿我本想先吓吓他们试试,本意是想分散一下他们的注意力,你们也好有机会趁机躲过他们的弓弩,先制服他们几个人。” 媱琴瞪大了眼睛:“制服他们?小王爷太瞧得上我们了,单打独斗还行,要对付他们,就是十个媱琴一起上恐怕也无法取胜。小王爷,媱琴虽然武艺不济,但看人却很准,那些人都是些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后院那些乌合之众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就是拱卫建康城的那些自诩是南朝精锐的五卫军、羽林卫更是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媱琴看得出来,那些人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过来的,不是什么花拳绣腿。或许小王爷一直没觉察到先前的凶险,但媱琴心里确实是害怕了好一阵。” 红绡扭过头白了他们一眼:“哼,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区区南朝军士怎能与我北朝六镇将士相比?” 媱琴笑了笑,她并不与红绡计较,继续与萧宇说道:“原本在画舫上第一次见小王爷,本以为小王爷只是个人事未开的雏,嘻嘻,就是个小娃子,却没想就在刚刚小王爷身上那气魄就如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只觉得对面那些人见着小王爷膝盖就一下子软了,嘿嘿……” 萧宇却没有那种什么大将军的感觉,他不知道媱琴说这些的用意,不知道是否是故意在讨好自己,或者另有目的地想要接近自己。 他只是实话实说:“回头想想其实我心里也害怕,但情势紧急,我也只能孤注一掷去赌一把了。过去我听我府上的老管事说过,我的模样与我父王年轻时有九分的相似,我就想借着这一点儿去试一试,那些人毕竟是我父王当年组建起来的一支精锐军队,对我父王应该是相当的忠诚,我也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儿才敢如此一赌。” “难怪,过去常听人说江夏王爷当年掌握南朝三成的军力,手下强兵猛将如云,打造过多支精锐,如今也是各地封疆大吏、地方藩王重金笼络的对象,不知那几十位来自哪支军队?” “陷阵营,恐怕如今就只剩这点儿火种了......” 萧宇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媱琴眼中神色一变。 就见红绡一脸怒容地回过头来,不顾礼仪,似乎像是上门兴师问罪。 “方才你说什么?哪支军队?陷阵营?” “没错,怎么了?”萧宇问道。 “那下跪磕头之人中可有秦颐?” 红绡说着猛然回头,气势汹汹地就要回头去找那些人。 “红绡,你要干什么去?”媱琴紧张地问道。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他们,我去杀光他们!” “你不能去!你杀不了他们!还可能被他们反杀!”媱琴去拉红绡,却被她一下子挣脱。 媱琴还要去阻拦的时候,红绡亮出自己的细剑,三两下就把媱琴逼退数步。 媱琴见单靠自己是拉不住这位性格火爆的同伴,只能求助于萧宇。 “小王爷!” 萧宇刚刚看到红绡过激的反应稍一犹豫,经媱琴一喊,才回过神来。 红绡已经跑出去十余步了,媱琴刚刚被逼退,还在自己身后。 萧宇也不多想,就跑上去想要阻拦。 只听红绡怒喝一声:“别拦我!” 一道道银线如切割黑暗的电光一般一闪而过。 萧宇一惊,赶忙后退躲闪,但他的胸口还是被剑锋划开了一道不长不短的口子。 鲜血沿着黑色的衣料往外渗去。 红绡愣了,原先的愤怒一扫而光,那迷茫的眼神让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媱琴也愣住了,她缓缓地向萧宇走去,紧张得说话都在磕巴。 “小......小王爷......” 萧宇没有回头,却摆了摆手。 “不碍事,皮外伤,伤得不深!” 再抬头看红绡,他依旧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右手的细剑悄然掉落地面。 萧宇因疼痛,脸上渗出些细汗,他冲红绡勉强笑了笑。 “没事的,红绡,咱们回去吧!” 红绡突然泪眼婆娑,就像受到了什么委屈,让萧宇有些茫然。 他走过去,拍了拍女子瘦削的肩膀,却不知道该不该为她抹去脸上泪花。 “别哭了,若不把我当外人,出去后可以对我细讲,有机会,我替你做主,跟陷阵营的人谈一谈。” 红绡一下子扑进了萧宇怀中,这让萧宇有些始料不及。 女子带着哭腔说道:“谈有什么用,我阿爷都被他们杀了,我阿爷有什么错,他只是个郎中,悬壶济世的郎中,我阿娘和我阿姊也都被他们强暴完给杀死了,我阿弟还刚刚会走,哭着找阿娘,就被他们扔进枯井里摔死了,呜呜......谈有什么用,能把我家人谈活吗?” 萧宇怅然若失,他抱着红绡,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默默地安抚着她受伤的心灵。 媱琴就站在他们身后,半天默不作声,任时间慢慢流逝。 而身后原本混乱的后院似乎归于平静,而那几处着火点的火势也已被控制。 媱琴站了一会儿,皱了下眉,上前两步:“小王爷,咱们赶紧走吧!再晚怕再有变故。” 萧宇点头答应,最后再帮红绡抹去脸颊泪痕。 这时的红绡乖巧得如同一只小猫。 三人继续前行,这条窄道幽深而漫长,好一会儿媱琴似乎见到了某种记号。 “往右边走!”媱琴说道。 三人沿着记号标注的方向走了百十步,面前是一堵墙,他们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就在三人准备越墙的时候,墙上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下面可是媱琴、红绡。” “正是。” 上面的人语调兴奋而活泼。 “你们可回来了,就等你们了,哎,怎么还有一个人?” “那是小王爷。”媱琴答道。 墙上之人似乎并不吃惊。 “小王爷跟你们在一起!” “正是。” “哦,知道了,你们快上来吧,其他姊妹都应该撤回去了,咱们也赶紧回去。” 萧宇突然喊道:“等等,我两个伙伴还在里面,能否......” 萧宇话没说完,墙上之人鄙夷道: “小王爷说的可是丑男人和闷葫芦?” 萧宇眨了眨眼:“正是。” “小王爷放心,出去便可与他们相见。” “他们可安好。” “他们好着呢!” 墙上之人说完,就往下放了一条绳索。 媱琴回过头去:“小王爷,你先上,我和红绡随后。” 萧宇也不与她们客气,点点头,拉着绳子三两下就上了高墙。 站稳之后就见一个脸有些婴儿肥的少女正蹲在那里冲他微微一笑。 “小王爷好身手,茴茵原本只以为南朝的王侯勋贵子弟一个个都是绣花枕头呢!” 说着,少女捏了捏萧宇的胳膊,那硬硬的肌肉让少女腼腆一笑,但扫到萧宇胸口那道伤痕时,却不禁皱了皱眉头。 萧宇把身子稍微转了转,讪讪道:“武艺不精,武艺不精。” 自称是茴茵的少女似乎看出什么端倪,只是笑了笑,便不再多问。 这时再往墙下看去,只见红绡和媱琴只是利用绳子借力,上墙比萧宇轻盈洒脱了许多。 四人刚刚站定,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金属碰撞和男人叫骂的声音。 茴茵在屋顶跳了跳,指着远处喊道:“快看!他们自己人打起来了!” 其余三人一起扭头,就听那阵打斗声就是从他们之前经过的那条街巷传过来的。 点点火光也在那边来回晃动。 “王忠……”萧宇喃喃道。 似乎是那些陷阵营的弟兄与后院那些看守打了起来。 “哈哈……这是不是就叫狗咬狗啊!”茴茵看似天真烂漫,说起话来也是毫无顾忌。 一旁的红绡已经把黑巾自嘴边拉下,她沉默不语,贝齿轻轻咬动嘴唇。 萧宇只是大概明白了红绡为什么对陷阵营如此痛恨,但他想不明白,以他父王治军的严格,不会轻易让自己的手下残害百姓。 萧宇想到这里望向了媱琴。 媱琴面容安详,看不出有任何波澜,她似乎知道萧宇想要问什么,便开口说道。 “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大魏延昌三年,阿娘从睢阳城的死人堆里将红绡捡了回来。在那之前睢阳发生过一场大战,起因是我朝世宗皇帝病重,你们南朝借机北伐,那时候你的父王在那里设计围点打援,想引诱中山王引兵来救。中山王识破计策,按兵不动,与你父王隔河对阵,这一对阵便是三个月,这可苦了睢阳城中的守军百姓。睢阳城粮尽援绝,但依旧死守,在被围城的第八十五天,齐将秦颐趁着守军懈怠,于四更天带着那支叫作陷阵营的精锐部队攀爬入城,打开南门,齐军蜂拥而入,将那围城八十五天的怨气都撒在了城中百姓身上。” “我父王不会,他定然不知道!” 萧宇正想辩解,却见红绡扭头看向了她,眼中再无愤怒,更多的确是哀伤与痛楚。 萧宇沉默了,他定定地望着前方,听着那刺耳的喊声和叫骂。 红绡突然说道:“任务已完成,还在这里看那些豺狼互殴做什么?” 她转身自墙头一跃而下,如风中落叶翩然没入黑暗。 媱琴和茴茵紧随其后。 萧宇回望了一眼,轻叹一声,也随着三人自院墙跳下。 第77章 老鸨 四人跳下高大的院墙,这里是一条黑不隆咚的巷子,看不见一个人影。 萧宇的印象中,他似乎曾经在这里走过,再往南出了巷子就应该是那条能通往潮沟码头大道。 三名女子似乎熟门熟路,沿着小巷往北疾跑,萧宇便跟在他们身后。 耳畔不时能听到墙那边男人的叫骂和狼狗的犬吠,而在小巷另外一侧的普通住宅却安静得要命,偶尔听到一两声咳嗽。 萧宇虽然心中疑惑,但见三名女子都不说话,也没敢再问,只是跟着他们奔跑。 前方又是一个岔路,四人陆续向右拐去,在拐弯的那一刻,萧宇似乎注意到前后两端都有火把闪动,定然有人已经追到了院外。 “小王爷,别走丢了!”茴茵回头说道。 红绡答道:“有我在,他丢不了。” 茴茵轻笑一声,前方宅院门前有一堆柴草,就见少女踩着柴草一跃又上了院墙,放低重心沿着院墙疾走。 媱琴紧随其后,她的步伐轻盈而平稳。 “小王爷,你先上!”红绡说道,她回头看看,街角处似有火光靠近。 萧宇点头不作谦让,他沿着前面两个女子走过路径也上了高墙。 却发现这里的墙壁比之前那所宅院的墙壁窄了许多,感觉踩在上面就像走钢丝一般,重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身子在墙头左右摇摆。 一只手掌在后面抓住了他的腰带,他方才站稳了下来。 背后传来了红绡的声音:“没关系,放低重心,跟在媱琴身后就好,后面有我。” “有劳了……” 萧宇谢道,却听背后红绡冷哼一声。 他却并不在意,小心翼翼地紧跟在媱琴后面疾走。 跟了一段距离,心神稍稍稳定了下来,他却发现在这一幢幢屋檐或墙体间奔跑跳跃也没有那么困难,自己如今的身子完全能应付这一系列危险的动作。 身后点点火光消失在了夜幕之中,犬吠叫骂声渐渐远去,一行四人似乎已经脱离了危险。 机械的疾走跳跃让萧宇大脑有些倦怠,大脑开始胡思乱想。 这一会儿,他的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游戏《刺客信条》中艾吉奥在威尼斯或者罗马城中高大建筑的屋顶来回跳跃奔跑的画面,若再有一两次的高空下落刺杀,那真能让人血脉喷张,兴奋死了。 正想到这里,他的嘴里发出了一丝轻笑,身后一只手却在这时推了他一下。 “有什么好笑,快点儿跟上。” 萧宇回头看了红绡一眼,月色下红绡那张俏脸显得是那般柔和,似乎再不见之前的冷淡和恼怒。 红绡被看得有些不自然,她没有生气,只是轻轻道:“看什么?还不快走,莫让阿娘她们等久了。” 萧宇的鼻子在红绡脖颈旁嗅了嗅。 面对眼前这个“登徒子”,红绡只是皱皱眉。 “你干什么呀啊!” “你身上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你……我身上有味道?” 一个女子被人说身上有味道,那是极不礼貌的事情,而红绡的第一反应是萧宇认为她身上有汗臭味,不禁脸上一阵发烫,脸上又羞又恼。 萧宇又嗅了嗅,红绡却呆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半天红绡却憋出一句话:“什么……什么味道……” “好闻的味道,似曾相识。” 红绡一脸错愕,却有种格外心安的感觉。 他还记得我的味道吗…… 红绡开始胡思乱想,却见萧宇已经转身去追媱琴她们了。 …… 眼前是一幢独立于秦淮河畔闹市之外的清幽小楼,足有四层那么高。 下面三层没有亮灯,黑漆漆的一片,在顶层的一间房内,窗户开着开车,透出麦黄色的光亮。 四人并肩而立,站在小楼对面的屋顶上。 夜风轻轻拂过,给这初夏的夜晚带来一丝的凉爽。 “你们住这儿?”萧宇问。 “今晚住这儿?明晚就不知道了。”茴茵答道,“阿娘就在四楼等着我们呢!我们快些过去吧!” 说完,茴茵第一个跳下屋檐,就见她轻盈如秋之落叶,三两下就来到小楼跟前。 她并没有走正门,而是在小楼上跳跃攀爬,不多功夫就钻进了那扇敞开的窗户。 萧宇看得有些呆了,从这里到地面起码要一丈有余,而小楼那边少说也有三四丈高,他不敢相信那个看着还没长开的小丫头茴茵就这么三两下就跳上了四楼。 这身手,除了东方老他还没见过别人也拥有,要是放到未来社会,她不去当特技演员真是瞎了这么块好材料了。 一旁的媱琴见萧宇就那么吃惊地望着那座小楼,笑道:“小王爷不必学那疯丫头,咱们自正门进入便好了。” “嗯,好。” 两人说话的功夫,红绡就已经跳下了房檐,来到了大街上。 她左右看看,确定没有问题了,拍了两下手。 清脆的掌声响起,小楼的一层突然亮了起来,朦胧的灯光也映衬到了路上。 在路的两侧,两个穿着北人短装的俏丽女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与红绡会合。 “小王爷,请吧!” 媱琴说道,还没等萧宇反应过来,她已经挽住了他的胳膊,一起跳下。 地上三名女子一起上前接应。 而萧宇落地时觉得脚下有点儿收不住,惯性让他往前又迈了几步,恰好又撞到了红绡的怀里,手掌不知道怎么又碰到了那处绵软的所在。 红绡的脸一下子红了,但当着这么多姐妹,她只当旁若无事,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并不在这里,都希望小王爷没事。 “无碍……无碍……”萧宇连连摆手,回头看了眼之前站立的那处屋檐,换算下来约么有五米高,“我还是第一次自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若不是媱琴,我肯定得摔骨折了不可。” 几位俏丽的女子都笑了起来,萧宇却注意到红绡游离在这几位女子之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方才他的无意失礼他也感觉到了,怎能感觉不到呢?他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只有这样才不会显得尴尬。 一名青衫女子道:“阿娘在里面等小王爷呢?请小王爷上楼一叙。” “请,小王爷。”另一名黄衫女子做出有请的姿势。 红绡跟媱琴没有进入小楼,他们代替另外两名女子留在楼外警戒。 小楼的外门打开,萧宇在青衫女子的引导下走了进去。 进门前,他扭头看了眼红绡,红绡背对着他往北侧的黑暗中走去,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萧宇回头便走进了小楼。 一楼是一个大堂,按那摆设看,这里不是酒楼就应该是个青楼。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萧宇从来没去过那种烟柳之地,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但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名婢女模样的少女在这里守候。 萧宇上二楼之后,他们便将灯烛掐灭,而二楼的过道中烛光却亮了起来。 直到萧宇上了三楼,他原本以为那位“阿娘”可能在四楼的时候,青衫女子却将他引到三楼尽头的一间居室。 青衫女子在门前停了下来,轻唤了一声:“阿娘,小王爷来了。” 里面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传来:“让小王爷进来吧!” “喏……” 青衫女子扭头冲着萧宇微微一笑,轻轻拉开房门示意萧宇进去。 萧宇冲着青衫女子拱了拱手,才走进了房里。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清幽的熏香,从里面的陈设看,似乎这里是某位小姐的闺房。 萧宇在门前站定,却见一位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女子正坐在窗旁的坐榻前眼带笑意地望着他。 萧宇早已想到那些女子口中的“阿娘”会是谁,定是那春香画舫的老鸨艳娘。 只是那日在画舫上,艳娘看上去是庸脂俗粉,此时未施粉黛,看上去却显得明艳动人,比之前那副妆容似乎年轻了十岁。 她身姿慵懒,成熟中透着一种别样的妩媚,百转千回中一个笑颜对男子来说便足以致命。 “小王爷,请坐,奴家未施粉黛贸然见人,真是失礼了。” 那声线柔软抚媚,似乎一只无形的纤手在挠拨着萧宇的心神,他抬眼再看这人间的尤物,心脏不自觉地慌乱跳动。 “没……这样挺好……” 萧宇小心作答,他坐到艳娘对面的坐榻上,眼神却瞥向了别处,不敢看她。 这时他的心神有些乱,感觉自己是掉进了盘丝洞,等待着洞中的妖精一点儿一点儿地蚕食掉自己。 那艳娘似乎看出了萧宇的心思,冲他哧哧一笑,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小王爷稍等,奴家换件衣服回来,再与小王爷相谈。” “女郎自便。” 萧宇依旧把头扭向窗外,借着月色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 而他的耳朵却听到了一件件衣物滑落的声音,那声音对男人来说太过致命了,尤其是那样美艳的女子与自己同室更衣。 萧宇的喘息微微有些急促,他甚至都幻想过屏风后的尤物会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对他百般引诱。 但随着时间的前行,他这种幻想已然消散。 艳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身着一身得体的正装,美艳中不乏端庄,让人再无非分之想。 “小王爷此时可敢看奴家了。”艳娘的话中似乎带着调侃和挑逗。 “为何不敢。” 萧宇看了眼艳娘,便又将视线转向了他处。 “呵呵,太后说过小王爷极为有趣,又让人心生爱怜,果真如此。” 萧宇挑了挑眉,这大婶的意思是说自己可爱?她也喜欢小鲜肉? “不敢,不敢。”萧宇规矩地施礼道,“今晚萧宇全身而退,全赖……全赖女郎相救。” “只是恰好遇到了。”艳娘表情端庄起来了,“奴家不解,小王爷为何会出现在那所院落之中?” 萧宇抬眼看了看艳娘:“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北朝……春香画舫的各位女郎为什么也会出现在那里?” 艳娘看着萧宇的眼神有些复杂,她讪讪一笑:“小王爷,春香画舫是做什么的,小王爷不会不知道吧!之前太后愿意把春香画舫抬到明面上让小王爷这种南朝贵胄知道,那便是太后对小王爷无比信任了。本身春香画舫存在的意义便是将所有对大魏朝不利的东西都扼杀在摇篮之中……朝廷明里做不了的事情,我们暗地里去做。小王爷想要问更多的事情,小王爷不觉得是越界了,奴家不会去说的。” “这我知道。”萧宇点点头,“原本那次从画舫回去,我便没想过再与你们有什么交集,一方面是避嫌,再有就是南北朝廷之间的争斗与我无关,我也不愿掺和。” “呵呵……小王爷性情洒脱,愿意置身事外便好。”艳娘笑道,她的话锋突然一转,“只是奴家不明白小王爷与那宅院主人又有何瓜葛?” “你知道那院落主人是谁?” “自然知道。”艳娘嘴角微微上翘,“我知道的事情自然是比小王爷要多的,不知有没有人劝过小王爷,莫要陷得太深,以后想要自拔都难。” 萧宇点点头:“我那两个同伴可在你这边。” “在我这里。” “他们没告诉你什么?” “两人口风极言,东方老不时还骂骂咧咧的,他嘴太臭,真熏死人了。另外一个,一声不吭,却趁我侍女不备,咬到人家屁股上了……”艳娘说到这里皱了皱眉。 萧宇大概明白怎么回事。 “你们把他俩绑了?” “晚了一步,不然还有你。” “为什么?” “你们三个毛毛躁躁地就要往里面闯,恰好与我们撞到了一起,怕你们误我们的事!” “你们进去干什么!” “小王爷,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去,那应该不涉及什么机密。但春香画舫是什么组织,我们的事情除了太后,无权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若有需要,我们会帮你,但我们做什么,你不能过问。” “你们是安插在南朝的北朝间谍组织。” 这词用得新颖,艳娘点点头。 “没错。” “我想去救人!你们能帮我吗?” “救人?救谁?”艳娘不解。 “救里面的胡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艳娘上下打量着萧宇:“小王爷,你疯了吧!你是汉人,为什么要救胡人?” “你救还是不救?” “不救,根本没法救!”艳娘摇摇头。 “他们可是胡人啊,鲜卑、契胡、匈奴或许还有羌人、氐人!” “小王爷不知其中深浅,这里是建康,想救也没法救!春香画舫是那个……间谍组织,刺探情报、暗杀魁首,凡是对北朝不利的事情我们都予以剪除,我们是躲在暗处的,怎能到明面上去呢?” “你不也是胡人吗?他们可是你的同族啊!” 艳娘一脸疑惑:“奴家是汉人,姓胡,和太后一样出自安定胡氏。”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北朝的臣民!” “两国之间相互掳掠男女之事多着呢?也不差这一桩。”艳娘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急了,“小王爷,若一人两人,我等看在太后面子上也会帮你救出,你要救那些么多人出来!靠我们这些北朝谍者怎能做到,不妨从别的地方入手,比如……永宁长公主。” 萧宇摇摇头:“不能把长公主再牵扯进来。” 艳娘深吸一口气,叹道:“那我们也爱莫能助了,天亮后请小王爷再离开吧!奴家这就去帮小王爷安排客房。” 第78章 夜色 艳娘起身向萧宇福身一礼,那身段风情万种,举止中顾盼生姿。 惹得萧宇不敢直视,生怕自己被对方生吃了。 “小王爷,奴家先带您去客房休息,天亮后再为您备车回府。” 萧宇见艳娘往门前走去,便自坐榻上起身,跟在了后面。 “女郎,我跟东方老他们睡一起就可以,无需大费周章,大半夜还安排房间?” 艳娘脚下步子突然慢了下来,有些迟疑。 “他们呀,他们喝了点儿药,已经睡下了,奴家看,就没必要打搅他们了。” 萧宇皱了皱眉头:“你给他们下药?” “只有一点儿蒙汗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我也是怕他们胡闹生事,尤其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女人的屁股都咬得,真不知羞耻。” 说到这里,艳娘语调中有些鄙夷。 萧宇讪讪一笑,那个“不爱说话的”就是指石斛,艳娘大概不知道石斛他压根就不会说话,她只当那个五短青年只是嘴硬。 若说石斛咬女人的屁股,说他是个登徒子之类的浑人,萧宇第一个不信。 石斛天性纯良,想来是被五花大绑之后,扔到那里顶多就只有某个女子从地上到屁股那么高。 手脚用不上,想反抗也就一张嘴,不咬肉多的屁股,咬哪里? 想到这里,萧宇想低头偷笑。 艳娘回头看了眼萧宇。 “那房间甚窄,住不下三个人,我给小王爷安排别处。” 萧宇总觉得这位春香画舫的老鸨似乎有意想要把他和两个同伴分开,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若见不到东方老和石斛,他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没关系,窄点儿就窄点儿,我们三个一起对付一晚便是了,若他们醒了,看到我在跟前也一定不会胡来,若有事情我也好看着他们。” 艳娘看萧宇的眼神越发的奇怪。 “小王爷,他们可是下人,浑身臭烘烘的。” “我没那么娇贵。” “若这样,我给你们重新安排个房间。” 这次萧宇倒不客气,拱手道:“有劳女郎了。” 艳娘皱眉走到门前,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原来那位青衫女子一直在门前恭候着。 两人低声交谈了片刻,青衫女子不时抬头看一眼萧宇。 没多久,青衫女子施礼离开了。 艳娘回头看了眼萧宇,道:“我让碧落去安排了,小王爷先跟我走吧!” “嗯......无需为我们安排太好的房间,够三人睡就行,我晚上听不到石斛打呼噜,我睡不踏实。” 艳娘扭头一脸狐疑:“那咬人的男子叫石斛?他睡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呀?” “总之……总之看不见他,我睡觉就不踏实!” “知道了,小王爷随我来便是!一切听我安排!” 艳娘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外,不知道她从哪里端来了一个烛台,在前方引路。 他们没有上楼也没有下楼,沿着三楼狭窄的廊道走了没多久,便看到廊道尽头有一个房间。 艳娘咳嗽了两声,屋内的烛光便亮了起来,但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音。 艳娘又轻声道:“把衣服穿好,都出来吧!” 这时候屋内才传来了穿衣服的簌簌声。 萧宇有些诧异:“女郎,这是要干什么?” “给小王爷和小王爷的那两个扈从腾地方啊!” “唉,这倒不用,让她们睡这儿,我去和东方老他们挤挤就行了。” “他们住的地方装不下三个人,小王爷也睡不得那种地方呀!” “那我们去一楼的大堂,那里宽敞,几张坐榻一拼,就能当床!” 艳娘无奈地笑了笑,她没有说话。 不多时,两个样貌端方标致的女子穿着薄纱内衣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们见到萧宇,面露娇羞,赶忙福身行礼。 萧宇却觉得他们似水的眼眸中除了羞涩之外,还有着某种让人看不明白的复杂情愫。 两名女子与萧宇擦身而过,不时回头娇羞看他。 萧宇觉得有些尴尬,喊道:“唉,你们别走!” 两名如花女子掩嘴轻笑着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萧宇不喜欢给人添麻烦,他皱皱眉。 “让她们走干什么?” 艳娘说道:“若是你让那两个男人来,他们自然是要走的。” “为什么?” “她俩本来就是准备今晚伺候小王爷入寝的。” “什么?”萧宇的声音稍稍大了一些,“你说安排他俩陪我睡觉?” “她们是自愿的。” “我可对她们负不起责任,还是不要的好。” “小王爷不好女色?” “食色性也,我生理功能正常,晚上睡不着也想女人。”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 艳娘看萧宇的眼神越发地怪异了。 两人走进了房间里,只觉得屋内异香扑鼻,榻旁的衣架上还挂着几件女人穿过的长服,还有两身夜行衣。 估计刚刚要陪自己睡觉的两个女子也参加了今晚的行动。 让她们陪自己睡觉,萧宇的背后总觉得有些冷飕飕的。 那不会是北朝谍子在策反南朝小王爷用的美人计吧! 真庆幸自己没上钩。 但站在屋里,异香环绕,又让萧宇心中不免有种原始的欲望在萌动。 萧宇断定这香味有问题,或许里面夹杂着什么催情药。 他不确定自己的一些反应是不是那异香的药力造成的,他三两步走到窗旁去开窗通风。 身后传来了艳娘的声音:“小王爷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就是房间里有点儿闷,或许是我闻不惯里面的熏香味。” 艳娘走到香炉旁,将炉盖打开,嗅了嗅。 “只是普通女子用的熏香啊?” “那样便好,我闻不惯这香气,可否让人将香炉拿出去。” 艳娘并不反对:“一会儿碧落过来了,让她将香炉拿走便好。” 说罢,艳娘转身便要离开房间。 就在这时,萧宇突然想起了什么,喊道:“艳娘!” 艳娘稍稍一愣,这位小王爷之前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只是称呼她“女郎”,而现在为什么会突然叫她的名字呢? 她回过身去,对萧宇淡淡一笑:“小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 艳娘眉头一挑,摆出一副茫然不知的表情。 “小王爷,若有什么话尽管说,除了涉及机密问题,艳娘只要知道,便都告诉小王爷。” “那晚......那晚......那晚在画舫上,是哪位姑娘......” “哪位姑娘干什么?” 萧宇咬了咬嘴唇:“我和哪位姑娘春宵一夜。” “哪位姑娘......”艳娘思索了片刻,“那夜,小王爷喝醉了,太后让奴家给小王爷和另外一位俊俏的郎君准备了客房,各自歇息去了,奴家不知道哪位姑娘进了小王爷的房间,但是......但是春香画舫规矩极严,若非太后或奴家有令,画舫女子是不允许靠近任何男子的。” 萧宇心中一咯噔,但脸上却依旧表现得若无其事。 他心里早就怀疑过那晚会不会是胡仙真跑到了自己的床上。 那位绝世的美女,权倾天下的北朝太后,居然是她夺走了自己的第一次。 萧宇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却见艳娘看他的眼神古怪而复杂。 “小王爷,早些休息,一会儿碧落便让人把您的两个扈从一起送到。只是这闺房不知以后还住不住得人了。”艳娘抱怨着便关门出去。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夜风轻轻地拍打着木窗。 萧宇趴在窗台上往外望去,面前正是先前走过的那条长街。 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影。 几棵垂柳沿街栽种,垂落的枝条在夜色下微微摆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红绡应该就在下面,不知道现在正躲在哪里放哨。 他搜索了半天,也没见到红绡的影子。 他笑了笑。 或许红绡此刻正蹲在哪里悄悄地在看他吧! 萧宇冲着外面摆摆手,不知道红绡能不能看见,随后他便关上了窗子,坐回到了床榻上,这里依旧还留有先前女子睡过后的体温。 这时,外面突然有些杂乱的声响。 萧宇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三四个依旧穿着夜行衣的女子分别架着东方老和石斛从外面走进来。 东方老眼睛似睁似闭,嘴里发出响亮的鼾声。 石斛睡得很安稳,果然是一声不吭。 那位身着青衫的女子第一个走进门来,向萧宇行礼。 “小王爷,按您的吩咐,已将两人带来了,不知道该放哪里?” 萧宇点点头,被叫做碧落的青衫女子就闪开一个身位让身后的姊妹把两人架了进来。 一股浓郁的汗臭夹杂着尿骚的气味迎面扑来,萧宇不禁皱皱眉,那股浓郁的味道与房间里原有的熏香味一混合,那更变成了一种让人作呕的味道。 碧落细长的眉毛稍稍扬了扬,尽量不在萧宇面前表现出嫌弃的表情。 但其他几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却没有如此好的定力,他们早已被熏得俏脸上的表情都已扭曲,只想把两个臭烘烘的男子赶紧扔下,好回去沐浴。 但到底把两人放在哪里确实成了问题。 萧宇有些犹豫,看着这干净整洁的闺房,这两个糙汉子放哪里都不合时宜。 碧落也拿不定主意,这两个像从泔水桶里拉出来的男子,总不能放到香喷喷的睡榻上吧! 萧宇最后拿定主意。 “放地板上,你们出去吧!” 四名黑衣女子如释重负,将两个男子放在了地板上,草草向萧宇行过礼,便着急出去。 碧落跟在最后,她冲萧宇尴尬地笑了笑。 “小王爷早些休息吧!奴知道小王爷是担心两位壮士的安危,请小王爷放心,春香画舫对小王爷以及小王爷身边之人并无恶意。两位只是......喝了些昏睡的药剂,一觉醒来便无大碍了。”碧落抽了抽鼻子,“若两位醒了,还请知会奴一声,奴去给他们准备洗澡水。” 萧宇笑了笑,他一拱手:“谢谢碧落姑娘。” 被萧宇这么一称呼,碧落的脸立马红了,赶忙福身还礼。 “小王爷,若您在这里实在无法就寝的话,奴再帮您找间房间吧!放心吧!这里房间还是挺多的,姊妹们根本住不过来。” “谢谢碧落姑娘,若有需要,我去找你。” 碧落的脸又红了,她垂下了眼眸。 “奴就在旁边,门牌写着甲子。” 碧落抬眼看了看萧宇,嘴角微微上翘,她取走了香炉,随后转身关门而去。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萧宇翻找了几个柜子,找到些被褥之类的东西,铺在地上,再将两个伙伴给拖拽到了上面。 东方老依旧鼾声连天,石斛则安静得像个婴孩。 安顿好了他们,萧宇才熄灯躺在了床上。 今晚真的是很累很累,除了东方老的鼾声,整个楼层似乎再没有别的声响。 那种复杂的难闻气味在这熏香的闺房中弥漫开来,萧宇似乎也不在意了,他和衣而眠,很快便进入到梦乡,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但睡梦中,萧宇似乎也听到了些别的声响,似乎有男人的叫骂,女人的哭泣,燃着大火的宅院,金铁碰撞的声音,这一切似真似幻,像是现实,更像是梦境,让人无法分辨。 这似真似幻的景象渐渐消失,他便回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继续沉睡。 翌日的清晨,萧宇似乎是在一阵闹哄哄的声响中醒来。 起身四望,眼前依旧是那间闺房。 几扇轩窗被人打开,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给整个房间带来了无尽的暖意。 而他发现地上的两个同伴不在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昨晚为他们找来的被褥。 萧宇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喊了声:“东方老!石斛!” 屋内没人回应,屋外却依旧吵闹不断。 萧宇打了个呵欠,起身便往门外走去。 开门却见到红绡和媱琴正站在门外不远的地方,正在与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说话,周围还有其他人也在。 突然有人喊了句:“快看,小王爷醒了!”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萧宇。 而那个年轻男子往前走了两步,向萧宇一拱手,展颜笑道:“小王爷,别来无恙?” 萧宇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 “是你!” 英俊男子点点头。 他便是上次随胡仙真南下的年轻将领,达奚武。 第79章 同浴 见到他,萧宇脑子里有点乱。 送胡仙真离开永宁长公主府的那晚,一路都在紧张地躲避着追兵,他与达奚武也没有太多的交流,但他对这位北朝来的年轻将领倒是有颇多的好感。 他不似李神轨那般阴鸷鲁莽,也不像奚康生那般圆滑世故。 若在新时代,无论他走在哪里妥妥都会是那个阳光向上的大好青年,干练中透着爽朗。 既然达奚武在这里,那会不会…… 想到这里,萧宇忍不住就要往他身后看去。 达奚武似乎一眼就看穿了萧宇的心思,他笑道: “小王爷找什么呢?若着太后,她不在这里,回洛阳去了。” 听到这里,萧宇心中多少还是有点儿莫名地失望,他有问题想当面向胡仙真问清楚。 再者就是艳娘做不了主的事情,他可以直接向那位北朝太后请求,毕竟是要救她的臣民。 看萧宇似有心事,达奚武皱皱眉。 “小王爷可是有事要说?” “无事……就是达奚将军为何会在这里,没有同太后一起北归?” “哦。”达奚武故作洒脱慵懒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羽林中郎将,多我不多,少我不少。回去之后也无正经事做,每日里也只是与手下那些勋贵子弟厮混罢了。于是就主动向太后告假,继续留在这南朝,游览一番南朝山河景色罢了。” 达奚武的话,萧宇有些不信。 “你一直没走,都在建康吗?” “怎么可能呢?前些日子陪太后去了广陵,在广陵与太后分别,我便转道去了趟荆襄,那里倒没什么好玩儿的,到处都在厉兵秣马,随后想想还是江左之地山水秀丽,值得一览,便又回来了。” “阿武是今早才到的。”媱琴插话道。 “其实昨晚就到了城外,赶上闭门宵禁,也只能在城门外的旅社住上一晚,今晨一开城门,我才进来的。” 一个少女接话道:“阿武还给我们带了好多好玩儿的东西呢!” 就见几个年轻小的少女正在围着一个包裹,说说笑笑地翻找着里面的东西。 而那些年纪大些的女子对那些泥人木偶之类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倚在各自的门前看个热闹。 萧宇又和达奚武寒暄了几句,见他风尘仆仆,满脸倦意,便想让他好好休息。 就在这时,碧落走了过来。 她对萧宇和达奚武同时行礼,脸上早不见昨晚的腼腆娇羞,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阿武,阿娘要见你,先跟我走吧!” “哦,哦。” 达奚武支吾了两声,看了眼萧宇便随碧落离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但还是有人站在门前偷看萧宇,还有人掩嘴偷笑。 起先萧宇不明所以,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昨晚和衣而睡,到现在还穿着夜行衣。 胸前那道被红绡用细剑撕开的口子尚在,周围的渗血却显得不那么明显了,衣服下露出了皮肤,还有的那道浅浅的伤痕到这时候似乎已经结痂。 再加上他头上松散的发饰,整个人看上去其实狼狈极了。 媱琴看出了小王爷的尴尬,她原本站在这里就是准备伺候萧宇的。 她轻轻挥挥手,驱退了几个看热闹的姊妹,盈盈走到萧宇跟前一礼。 “小王爷,请您沐浴更衣。” 萧宇连忙答应:“好好好......” 媱琴嗤嗤一笑,眼神火辣。 她身后的红绡已经换回那身红衣,她靠墙冷哼一声,眼睛却瞥向了他处。 萧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东方老和石斛呢?” 媱琴娇笑了一声,还没待说话。 就听到地板“嘭嘭嘭”地响个不停,两个没穿衣服的男人拿毛巾捂着胯部就从一个房间里跑了出来。 他们左右看看,见过道两旁都是女子,脸上不禁又羞又恼,不知道往哪里跑才好。 很快房间里又出来了两个只穿小衣的年轻女子。 两个大男人看到两个女人就像老鼠见猫一般,撒腿就跑。 萧宇愣了愣,喊道:“东方老,你们干什么呢!” 东方老扭头看到小王爷,脸上更是尴尬。 “小王爷,这母老虎厉害,要吃人的。” 身后一名女子气呼呼地骂道:“胡说,满身臭气,都把人给熏死了,还不肯好好洗澡,没法子了,我们就来给他洗,说清楚,谁是母老虎。” “你是……救命!” 东方老捂着胯部就跑,石斛笑嘻嘻地有样学样地跟着,走廊里一时乱糟糟的。 萧宇无奈地摇摇头。 “洗澡,有人帮着搓背有什么不好。” 萧宇刚说到这里,却见媱琴那双桃花眼中绽放出一丝惊喜与妩媚,还有羞涩。 “若小王爷......小王爷不嫌弃的话,奴......奴愿意为小王爷搓背。” 媱琴语调软糯,不禁让人心中一荡。 萧宇嘴角抽了抽,一抬眼恰好又迎上了媱琴那双炙热的眸子。 他不好拒绝,这不是自己要求的,是美女主动投怀送抱,再怎能说不能太打击美女的主观能动性了吧! 萧宇正不知该怎么委婉答应,就听一旁的红绡气呼呼地骂了声:“哼,狐狸精!” 红衣女子便关门回房去了。 ...… 眼前水雾缭绕,淡雅的花香沁人心脾。 萧宇舒舒服服地坐在浴盆里面,享受着热水澡带给他的愉悦,心里舒坦极了。 正享受着快乐,突然一盆热水自头顶而降,如倾盆暴雨。 萧宇被烫得大叫了一声,一个机灵就从木桶里站了起来,从头到脚暴露无遗。 他感觉哪儿不对,又赶紧坐下。 一扭头,就见到“凶悍”的红绡正站在自己身后,她穿着一件轻薄的红纱衣,护胸的小衣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刚刚那桶热水就是她倒的。 “你干什么呀!”萧宇不满地嚷道。 “伺候小王爷沐浴呀!” 红绡说着就抹了一把鬓角的细汗。 “你......你这是......唉,没有这么伺候主子沐浴的。” 红绡似乎有些赌气,但更有一股醋意:“我本就不会伺候人洗澡,哪有媱琴那般的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萧宇双臂往前趴在木桶上,似乎也在生闷气。 先前瑶琴说要伺候萧宇沐浴的,但不知为什么,萧宇坐进了木桶里,红绡却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进来,她只说这是阿娘的安排。 起先萧宇并不在意,小王爷当久了,他早就习惯了被人伺候。 有时候在自己府上,貌美的侍女伺候他沐浴更衣,有时候裸着身子他也没有多大的感觉,总之都是习惯了。 而红绡似乎带着情绪,萧宇也没想让她真伺候。 泡过那么多年澡堂,挠挠后背,搓个灰还不会? 他小声嘟囔:“我也没让你跟来,你自己要来的。” “你……” 红绡眼中有些愠怒,但突然她的愠怒又一下子消失了,眼中变成了不解与疑惑。 水雾缭绕间,她突然注意到萧宇结实的左肩上似乎有道长长的伤痕。 再一细看,身上的伤痕不止这么一处,许许多多,密密麻麻。 看得她有些心软,到后来又觉得心疼, 她想不明白这位看着性格极好的小王爷应该是细皮嫩肉才对,为什么他的身上却是如此的伤痕累累。 红绡有些失神,她下意识地想要去触摸萧宇背上的伤痕。 萧宇猛然回头,不解地望着她那怪异的行为。 她突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像触电一般,将手缩了回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让这种尴尬持续下去。 萧宇似乎并不在意,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想摸就摸呗,没什么的。” 萧宇说得随意,他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他认为红绡只是好奇他的伤痕。 红绡起初确实如此,但男人宽阔的背脊却不禁又让她浮想联翩起来。 小王爷这是要做什么,这是给我什么样的暗示。 红绡不免紧张起来,在她眼中的小王爷,随性洒脱,不拘小节。 再不拘小节,那小王爷倒地在想什么? 此时的红绡心神有些乱了,她在心底里面竖起的那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理防线似乎也在这氤氲温暖的水汽中慢慢融化。 她说话的语调轻柔自然了下来。 “小王爷......小王爷为何会伤痕累累。” 萧宇似乎有些惊讶,低头细数着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痕,也包括红绡细剑所伤的那条,如今已是一条窄窄的细线,周围似乎有些微微的发红。 红绡把眼神别向了其他方向,一个女子直勾勾地看一个男子洗澡总是不妥,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的说话。 “有些应该是自己弄伤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自己弄伤了自己?小王爷怎么会……” “呵呵,你没听人说过,江夏王爷有个傻世子,整日里疯疯癫癫的。” “倒是听过,但是见过小王爷之后才知道那都是讹传。” “那是事实,江夏王世子有八年的空白期,这期间他都疯疯癫癫的,不知道都经历了什么,包括这满身的伤痕,有时候我都会觉得他挺可怜。” 萧宇侃侃而谈,说话间如失神了一般,他似乎是在说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红绡站在他身后默默地听着,小王爷说得平直,但她却在这种平直中听出些许的苍凉与哀伤。 “这孩子其实挺苦的,嗯......他八岁那年便没了阿娘,父亲一直忙于政事,经常无暇照顾他,只是将他交给了家中一位陈姓的侧妃,那位侧妃性情稍显凉薄,并有自己的儿子,她对那个并非自己所出的孩子不闻不问,一切漠不关心,好在她并没有有意为难过他。 “记得九岁那年的冬天,天格外的冷,大雪都压断了大树的枝干,那孩子病了,高烧不退,他的父亲却因为操劳国事,一直在台城参与军机,无暇照顾那孩子。 “孩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一个姓赵的老仆,年老而糊涂。他半夜想起阿娘,哭喊着要找阿娘,老仆没办法,只能去求那位侧妃。侧妃确实来过了,还带着自己的孩子,她只是在门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孩子哭得更凶了,那不是我阿娘,我要找我阿娘!之后……” 萧宇说到这里沉默了,他轻轻摇摇头。 不对,不对,他的脑海里关于后来的事情似乎有一段记忆的缺失,是关于一个人的记忆。 这种失意感让他看上去很是痛苦。 红绡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她不知道萧宇心中所想,她只当他在为过往的那段不幸回忆而陷入到一种沉寂之中。 她轻叹一声,也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在睢阳城中她应当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家庭殷实,父母姊妹都在,而战争让她的生命轨迹发生了改变。 他痛恨战争,痛恨发起战争的南齐,所以她自愿跟着阿娘去了洛阳,在九死一生中训练自己成为如今的红绡。 但她却不讨厌这位小王爷,她自心底曾经排斥过她,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们真正的相处只有昨天一晚,但她却觉得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许久。 萧宇又说了许多,红绡似乎都没听进去,但她却不自觉地根据对方的每一个停顿笑一笑或嗯一声。 “有些伤也不都是那时候留下的,肩头这里,差一点儿我的左臂就要废了,那是同夏里大火那天,为长公主挡下的,有时候天气一变,还会疼。” “手上这道口子是拜你家太后所赐……” “还有这条。”萧宇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这是昨晚你在我身上留下的,那道口子不深,或许过阵子长好以后就留不下痕迹了。” 萧宇说到这里,却见红绡的纤纤细指在他胸口滑过。 萧宇一下子有些紧张。 “红绡……” 女子眼神朦胧,她光洁的脸颊、脖颈都微微泛着红润,纤指向上划到了萧宇的下巴、耳垂。 “小王爷,把眼睛闭上……” 萧宇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但他的身子却没有动,一股带着淡淡香气的温热随着他微微张开的口唇滑进了他的嘴里。 “红……红绡……” “不要动……” 女子的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淫乱与挑逗。 萧宇的眼睛一直闭着。 红绡望着眼前的男子,她眼中泪痕闪烁,她出去了身上的衣物,白藕般的玉足踏进了木桶中。 她温润的娇躯轻轻俯在小王爷结实的胸膛之上。 萧宇依旧闭着眼睛,嘴里轻轻唤道:“红绡……” 他分不清是泪痕还是水珠滴落在自己的胸膛,他的耳畔传来了红绡轻柔的声音。 “红绡非轻薄之人,一日是小王爷的人,终生都是小王爷的人……” 冥冥之中,萧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这一切都是那夜春香画舫的延续。 距这里不远的另外一个房间里,达奚武和艳娘正在说着昨晚的事情。 第80章 信与不信 氤氲的水雾中,那对男女自浴帘后携手走出。 红绡自屏风上取下那件红色的薄纱,披在身上,便轻轻地为萧宇擦去了身上的水痕。 纤细手指在几件备选衣物间滑过,突然在一身白衣前停下,将选好的衣服展开,并服侍他穿上。 其间两人默然无语,红绡细细整理着衣服上的每一个皱褶,眼神温柔而专注。 眼前美女柔和的脸颊上带着红润,颦笑间如空谷幽兰般淡雅,让人心生爱怜。 望着她,萧宇心神荡漾,眼中充满了痴迷。 红绡抬头瞧了萧宇一眼,见他看自己的痴情模样,明眸中并无责备,但涤荡着浓浓深情的眼眶中却隐约带着些许的复杂与忧虑。 红绡抚了抚萧宇右衽的交领,低头为他系好腰带,朱唇轻启。 “小王爷,我……我给你梳头……” 萧宇眨眨眼,方从之前痴迷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茫然地应了一声。 红绡转身为自己穿上小衣,裙裤,又换上了一身新的红衣。 看着红绡在自己的面前穿衣,萧宇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他有意将视线避开。 但一向脾气火爆的红绡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或许在她看来,在情郎跟前更衣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换好衣服的她将视线转向了萧宇, 她笑了笑,萧宇也笑了笑。 一袭红衣的她变得温柔而善解人意,像一位一心相夫教子的贤妻。 “小王爷......” 红绡轻声唤道,她把一枚精致的发簪衔在嘴里,牵着萧宇走到梳妆台前。 一把精致的木梳自萧宇浓密的发梢间轻轻滑过,柔和而舒适。 萧宇跪坐在榻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也望着镜中的女子。 他看着自己这一世的容貌和背后的红绡有些出神。 恍惚间,萧宇突然感觉到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似乎身旁的美丽女子已经陪自己走过了半生。 而现实中他们真正算得上相识也就只有昨天半晚。 清醒之后的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觉得他们之间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契合。 那种感觉让他苦思冥想也找不到原因。 或许就是那个夜晚,两个懵懵懂懂的人在外力的作用下都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对方。 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就来源于画舫上的那一夜吧! 但在情爱的欢愉之后,萧宇却隐隐感觉到一阵彷徨与失落。 想到这里,萧宇轻声唤道: “红绡……” “嗯……” “跟我回江夏王府吧!我会好好待你。” 镜中,红绡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愕,一种复杂到难以描述的情愫浮现在她眼神中许久。 她持梳的右手稍稍颤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她淡淡道:“小王爷的头发真好,又粗又密,不知道红绡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在为小王爷梳头了。” “是吗?晴雪也常常说我的头发真好。” 不知不觉间,晴雪的音容笑貌也出现在了萧宇的脑海里。 先前对红绡的欲望就在这一刻,如一支热烈的火焰在漫天飞雪中消磨了些许,变得有些淡然。 在他的心中隐隐产生了一股巨大的罪恶感。 红绡将发簪插进了萧宇的发髻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梳头挽髻,她对着镜中的萧宇看了看,头发梳得周正,脸上不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但她却见到小王爷脸上似有愁容。 她知道小王爷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也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但她在经历了真爱的欢愉之后,还是清醒地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她淡然一笑,笑容中似有哀婉与无奈。 “小王爷,沐浴洗漱后,阿娘在大堂等你,她或许还有话想对你说。” “嗯,知道。” 红绡见萧宇愁容依旧,不禁叹了口气,她的语调略显凄冷哀婉。 “小王爷对红绡的情谊,红绡心中明白。除了小王爷,红绡此生心中再无他人。但是......红绡是北朝人,是北朝留在南朝的谍者,小王爷是大齐帝国金尊玉贵的小王爷。虽然阿娘和阿娘身后的那些人都希望红绡,不,不只是红绡,还有其他的那些姊妹,能留在小王爷的身边,但我们的立场与代表的国家不同,那样只会给小王爷带来麻烦,早晚要害了小王爷。” 萧宇淡然一笑:“没有那么复杂,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破落皇族,没有人真的把我当一回事。” 红绡摇摇头:“小王爷,千万不要轻看自己,阿娘原先不让我们乱讲,小王爷已经深陷漩涡之中而不自知,红绡心中一直在为小王爷捏一把汗。例如昨晚之事,小王爷原本不该去那宅院,阿娘早看见你们三人,唯独让你自己进入,而把你的两个扈从拦在了外面,可知阿娘为何要那么去做?” 萧宇心中早有疑惑,他望着红绡没有说话。 红绡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心中似乎在做着某种较量。 “红绡,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心里明白。” 红绡往纸窗外望了望,她小声说道:“小王爷,阿娘是太后的人,她说什么你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防着她。” “这我心中有数。” 红绡摇摇头:“小王爷心太好,太容易相信别人,这世间之人除了自己,不要轻信任何人,包括红绡。小王爷或许觉得在这里大家都对小王爷很好,但小王爷不知道的是大家对小王爷好都是有目的的。” 说到这里,女子眼神决绝,似乎还有些急躁。 萧宇微微眯了眯眼,还没回答,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红绡赶忙收拾好情绪,冲门前喊道:“谁啊!” 门前之人一愣,反应片刻之后才答道:“阿姊,阿娘刚刚问过,小王爷是否洗漱完毕。” 红绡急忙答道:“稍等片刻,小王爷马上就好。” 门外之人应了一声,便转头离去。 萧宇和红绡一起站起身来,红绡又给萧宇理了理衣服,就像送丈夫远行的妻子那般仔细。 “已经挺好的了。”萧宇说道。 红绡点点头,她的眼中似有不舍。 “我能再抱一下你吗?”萧宇问道。 红绡笑了笑,她摇摇头,似乎又变回到之前的那个冷冰冰的红绡。 萧宇略微感到失望。 就在这时,红绡却突然扑进了萧宇的怀着,紧紧地抱住了他,在他耳畔轻声叮咛。 “小王爷,别忘了红绡。” ...... 萧宇再次出现在艳娘房间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达奚武也在,房间里居然还有东方老和石斛。 三个男人似乎熟悉了起来,也聊得比较投缘,直到这时候石斛咿咿呀呀,比比划划,别人才知道他是个哑巴。 艳娘似乎无心介入三个大男人的聊天,自己在窗前侍弄着她的那些盆栽。 几人见萧宇进来,都从各自的位置上站起,算是恭迎这位小王爷的到来。 艳娘仔细打量着此时的萧宇,一脸悦色的说道:“嗯,这身装扮果然符合小王爷的气质了,之前是谁服侍小王爷沐浴,她的眼光果然不错。” “是红绡。”萧宇答道。 艳娘面露诧异。 一旁的达奚武更是一脸的惊讶,他三两步走到了萧宇的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 “真的假的,红绡?她会服侍别人?我还以为她只会拿着竹篙打人呢!” 艳娘瞥了达奚武一眼:“阿武,莫小看了咱画舫上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太后精挑细选过的,红绡可是太后最钟爱的那个。” 艳娘说着,那双媚眼便不停地在萧宇身上游走,这倒看得萧宇有些不自在了。 她柔声问道:“小王爷昨晚睡得可好。” “睡得挺好。” “唉,可是可惜了昨晚那两个女子,她们欢欢喜喜地希望陪小王爷共度良宵。” 艳娘说到这里,东方老冷哼一声,却也没有说话。 达奚武在一旁插嘴道:“小王爷,这些女子最擅长美人计,你可别上当,不然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艳娘轻拍了达奚武一下,骂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什么美人计,胡说八道,难道你不知道小王爷有恩于我北朝太后,我画舫上的女子乃有情有义之人,为报小王爷的恩情,主动献身那又未尝不可?” 艳娘说得冠冕堂皇,但萧宇的心中总是在回味着红绡之前的告诫。 对艳娘那些半玩笑半挑逗的话,他都笑而不答。 突然艳娘又挑逗般地说道:“小王爷,春香画舫美女如云,若有喜欢的,不妨对奴家说一声,若她也答应,小王爷自可领回府去。” 萧宇心神一荡,他突然想到了红绡,这让他心中狂跳不已。 但这可能只是艳娘的试探,他必须要保持冷静,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平静。 他拱手道:“嗯......女郎的心意在下心领了。” 东方老只当小王爷想要客气客气再推辞,他直接插嘴道:“小王爷,这里就是个淫窝,藏污纳垢,我看我们春和坊任意一家的女子,美丑不论,都比这里的狐狸精干净。” 艳娘大怒,骂道:“你这尖嘴贼,狗嘴比谁都臭,你再污蔑我等,小心让你再吃昨晚的苦头!” 东方老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达奚武嘿嘿一笑:“东方老,这么说就有点儿过了。你有所不知,这些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若有被破了身子的,都会立马被赶下画舫的。” 东方老故作惊诧道:“妓馆害怕婊子失身?这就有意思了。” 艳娘气不打一处来,她使劲白了达奚武一眼,让他别乱讲话。 达奚武却全然不在意,他笑道:“女子总是比男子有情有义,若哪个女子失了贞洁,就怕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情郎,心思就不在画舫,在我北朝身上了。” 萧宇隐隐感觉到达奚武的话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的,自从进入这个房间以来,无论他如何掩饰,似乎都掩饰不住他骨子里的魂不守舍。 达奚武突然靠近了萧宇,一脸神秘地说道:“这里的姑娘品貌真的都不错,既然艳娘都发话了,喜欢谁就跟艳娘说一声,把她领走就是。媱琴、碧落,还是谁?我见她们看你的眼神都是火辣辣的,不妨选一个最标致的,带回去,嘿嘿,一夜春宵你便知道他们的好了。” 萧宇皱皱眉:“达奚兄何必如此消遣在下?此次前来,一则向女郎道谢,二则前来辞行。” “这么快就走!我们还没有好好叙旧。”达奚武惊诧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最心仪之人是谁呢?” 萧宇有些尴尬。 但艳娘上前一把拧住达奚武的耳朵把他拎到了一边。 达奚武疼得赶忙求饶:“哎吆,艳娘,疼!疼!疼!” 艳娘教训道:“让你这狼崽子再胡说八道,小王爷,莫跟他一般见识。” 肖宇赔笑着想要劝解。 达奚武突然喊道:“正事,正事还没说呢!” 艳娘哦了一声,才把手松开,轻叹了口气,看向萧宇等三人。 “今早,我将昨晚之事与阿武说过了,也提到了那些被羁押的胡人,事出反常必有问题,阿武也想去看看,能解救那些胡人最好,到时候春香画舫必然会鼎力相助,但毕竟不是在我国内,营救难度多大可想而知,小王爷到过那里,对那里的情况应该比在座各位都要清楚。” 只过去一夜,艳娘在态度上的变化,让萧宇有些始料未及。 “女郎为何愿意相助了呢?”萧宇心中不免起疑。 “此一时彼一时,若只有春香画舫的话,要烧那院子尚好说,若要救人,那难度太大。” 艳娘说话时,眼睛在来回转动着,很显然她心中有所保留。 艳娘试探性地问道:“小王爷,可否请永宁长公主介入此事?” 萧宇心中已经有所提防。 “不行。” 见萧宇如此回答,达奚武眼睛眯了眯。 “艳娘在这想什么呢?我北朝臣民被囚,应该由我北朝人去想办法,为何要南朝公主寻求帮助。” 艳娘笑得越发地不自然,她瞥了眼萧宇:“阿武,是你一腔热血想要去救人,可是你要知道我们如今能力有限,若无强援如何动手?” “我达奚武是鲜卑人,又是北朝的将军,保家卫国乃军人使命,若不知便罢,今日知道有本族同胞在异国蒙难,怎可置之不理,今晚我就去探个究竟。” 达奚武说着看向了萧宇,萧宇原本以为达奚武要约自己同往。 却见达奚武突然拱手:“小王爷去过一次了,就别再淌这趟水了,小王爷要救的那小娃,为兄的替你救出来便是。” 达奚武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看他的举止表情,似乎心中并非如此去想的。 而再看艳娘,她的眼神也有些复杂,一夜之间她的态度直接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太蹊跷了,萧宇心中直摇头。 他突然想起了红绡刚刚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要相信这些人。 想到这里,萧宇笑道:“达奚兄既然这么说了,小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愿达奚兄马到成功,早日救出族人。” 萧宇的回答似乎让达奚武和艳娘有点儿始料未及。 他们想不到原本执意要去救人的小王爷在这一刻却打起了退堂鼓。 达奚武笑得有些尴尬,这时候骑虎难下的是他。 艳娘见势赶忙说道:“阿武,切莫操之过急,这件事......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完她又望向萧宇。 “你说是吧,小王爷。” 萧宇笑着点点头,看着那位尴尬的北朝人。 “两位好好商量,萧宇既然来道谢,也道过别了,那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冲着两个伙伴使了个眼色,端端正正的躬身便是一礼。 第81章 心机 “小王爷,唉,小王爷!”艳娘追着萧宇一直来到房门口。 萧宇回头一拱手,笑道:“艳娘莫送!”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向楼梯走去。 东方老和石斛也赶忙道别,追到了萧宇后面。 艳娘站在门前有些气恼,想要追,但顾及到自己春香画舫舫主的身份又只好作罢。 就在进退不得之时,却听到身后达奚武爽朗的笑声,她有些不悦地回过头去。 “呵呵……要追就去追嘛,站门前干什么?”达奚武笑道。 艳娘没好气地说道:“丢人真是丢大了,我胡艳娘何时像今日这般,说出的话跟放出去的屁一样,传出去让人笑话,都是你这死人蹿腾的。” 达奚武并不在意,他慵懒地躺倒在了艳娘的床榻上了。 “你给我起来,一身汗臭,就往老娘的床上躺!”艳娘说着就要去揪达奚武起来。 “你的床怎么了,彭城王躺得,我达奚武为何躺不得。” “别提那个死鬼!”艳娘一脸嫌弃,她嗔骂道,“别光说不练啊,你若能躺得,你今晚就来啊,让你看看老娘的手段。” 达奚武打了个呵欠起身了。 “你那二两肉我早看过了,才不上你的当呢,这里哪个姊妹不比你年轻水灵。” 艳娘一脸娇怒,照着他的脑袋猛弹下去。 “哼,太后亲选的这些姑娘们你也敢碰?在这里,你能碰的也就我年纪大的。” “真怕惹一身骚。” “你......这个臭没良心的!”艳娘指着达奚武正要大骂,却被达奚武一把抱进了怀里。 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尤物,达奚武还是有些心痒,他猛吸一口气。 “我就喜欢这股狐狸精的味儿!” 他的手开始有些不老实了,但被艳娘使劲拍了一下。 “谁是狐狸精了,大白天的,这是干什么,想要我这个老狐狸精,晚上再来,说正事!” “正事,没什么正事可说呀!”达奚武一脸无辜。 “从小就和你阿干一样,就会偷吃,正经点儿。”艳娘正色道,但她的身子却一直都软在达奚武怀里,任他把手往自己领口下摸。 两人温存了片刻,艳娘叹声道:“诶,阿武,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非要奴家陪你唱这出戏,好在那个小王爷并没有上你的当。若是太后知道你要把他引入险地,依太后的性子,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达奚武有些赖皮地笑了笑,他的手往艳娘的小衣下探了探,惹得艳娘不禁叫了一声,浑身热滚滚地发烫,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我自有我的道理。” “那到底是为何?” 艳娘突然把达奚武那只不安分的手从自己的领口处拿出,起身回望着英俊男子。 “嘿嘿,我这次回来就是冲着那小王爷来的。” 艳娘一脸吃惊:“为他而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清河王想要见他。” “清河王......清河王为何要见他?”艳娘起身坐在了一旁,一脸茫然,“阿武,奴家糊涂了,那个小王爷怎么又牵扯上了清河王了。” “清河王与太后的关系你可知道?” 艳娘撇撇嘴:“这话不能乱说。” 艳娘出身风尘,从未进入过庙堂,但清河王与当朝太后之间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她怎能不知,或许整个大魏帝国也没人不知,那是帝国公认的秘密。 “所以我此次南来的目的便要将那小王爷带到洛阳,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艳娘皱皱眉:“你那慷慨陈词都是假的,你没想过去救那些被羁押的胡人,你只是在想方设法地算计江夏王世子,把他逼到绝境!” “只有这样,他才会心甘情愿地跟我回北朝,就像他的族叔齐王萧宝寅那样!在我朝地位尊崇,也可施展抱负,总比在这南朝整日惴惴不安,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暴君拉出去砍头!” “你是为小王爷好?” “不是我,是清河王爷,是太后,他们为小王爷好!” 艳娘眼波流转,他走到窗前望向外面,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她感觉背后的房间却如冰窖一般的寒冷。 “那......那些被囚的胡人怎么办?还救他们吗?”说到这里,艳娘语调中似乎有些颤音。 “自然那只是逼小王爷就范的幌子,那宅院的背景艳娘不会不知道吧!若是被那宅院后面之人抓到了江夏王世子勾结北朝的证据,他不想逃命也难。到时候,春香画舫的任务便是掩护小王爷去往洛阳。”说到这里达奚武深吸一口气,他看上去很是兴奋,“江夏王世子投奔帝国的消息若是在南齐传扬开来,那必然会对南齐皇族的统治带来沉重的打击,世子北逃,江夏王爷本人也不会有好下场,南朝暴君必然也会杀他以警天下,却不知自毁长城,若真是照此发展,我北魏铁蹄饮马长江,直捣建康的一天指日可待!” “还没说那些胡人该怎么办,他们可都是你的同族。” “四五百人太多了,留着也是个麻烦。”达奚武皱皱眉,“幸亏昨晚你没烧死他们!” “若是昨晚没有小王爷搅和进这件事里面,估计我就把整个院落都给烧掉了。” “烧掉好,总比生不如死的强。”达奚武冷冷地瞥了艳娘一眼,“没什么可心软的,艳娘,他们为什么被关在那里你并非不知道,对吗?” 艳娘眼神复杂,她点点头:“知道。” “这也是他们罪有应得,谁让他们的父兄子嗣是那该死的叛徒,白鹭。”达奚武说到这里有些义愤填膺,“想当年太武帝、文成帝当政之时,这些白鹭受尽隆宠,在国内飞扬跋扈,肆意妄为,制造出了多少冤假错案,让多少人蒙受不白之冤,孝文皇帝英明,当政之初便裁撤候官曹,解散白鹭,就是没想到这些白鹭余孽忌恨朝廷,竟然勾结南朝,意欲挑起事端,这些人居心叵测,皆该杀,他们的父母亲族也该杀!” 艳娘望着达奚武那张阴鸷的面容,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是那样的陌生。 “白鹭已经死绝了,那日在斗场里,姊妹们杀了几个,剩下的残余皆被南朝官军剿灭。” “哼,这就是卖主求荣的下场,不得好死。” 艳娘眯了眯眼,她望着自己闺榻上斜坐的那个男子,心中隐隐生寒。 “阿武,下一步该怎么办,小王爷没给你往下说话的机会。” “只需要等待便好,那个小王爷可是个热心肠,你我都不放在眼里的那几百条烂命,他可能会放在心上。他若见我们迟迟都不行动,早晚还会再来找我们,到时候,只需做个顺水人情,其他的......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你莫要害他!” “哼,清河王爷正在洛阳城等他,我岂敢害他。” 艳娘表情复杂,眉眼间再不见那顾盼生辉的媚态,她背对着达奚武,脊背微微发凉。 她向着窗外街道的尽处望去,路上人流如织,她隐隐看见三个熟悉的身影在人头攒动中渐渐远去。 当她正要关窗之时,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颤。 “艳娘,怎么了?” 艳娘往窗下瞄了一眼,回头对达奚武轻笑一声:“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冷了。” 达奚武收起了之前的阴鸷,俊朗面容上闪过一抹讶然。 小楼之下,一袭红衣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心爱之人的远去。 …… 离开小楼,走在建康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萧宇一直都心不在焉。 即使有待字闺中的少女主动上前送上柳条、丝帕,他也全然都不在意。 而跟在后面充当扈从的东方老和石斛时不时地都会互相对望一眼,他们都摸不清小王爷此时在想什么。 跟了一阵子,东方老有些憋不住话,快走了两步道:“小王爷心不在焉,可是还在想那救人之事?” 萧宇叹了口气,转头对东方老无奈地笑了笑。 “有一定的原因,也不是全部。对了,昨晚你们是如何被那些女子绑走的。” 这件事有些不光彩,东方老干笑了两声。 “小王爷刚翻过墙去,末将便准备紧随其后,但末将刚要施展轻功,膝盖便被人用石子打了一下,便摔到了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上下一阵酥麻,紧接着便见到石斛兄弟也自墙上摔了下来,落在了末将的跟前,再往后便是一群黑衣人上来便将我俩五花大绑,末将那会儿想叫都叫不出来,只能任由她们处理,最后被带到了一个黑漆漆臭烘烘的屋子里,闻了会儿臭味,末将身上的酥麻感才消失,但一时半会儿使不上劲。” 石斛在一旁直点头,又开始咿咿呀呀,连说带比划。 萧宇大概知道了后面的经过,艳娘应该把他们关在了茅厕,后来还审过他们,只是东方老不知道这些女子的底细,便在对方问讯的时候胡说八道了一番,说得是有声有色,只是那艳娘全然不信。 其间他们还想过逃跑,把石斛逼急了还咬了一名女子屁股一口,那一口真是要命,疼得美女梨花带雨哇哇大哭。 东方老最后提醒道:“直到早上起床,看到小王爷睡在床上,末将才安心,但那些女子妖媚祸人,万万不可相信。” “我知道。”萧宇淡淡说道,“若是平日了,我万万不会主动接触她们,昨晚我们却有同一个目的。” “难怪她们大半夜的出现在那里,起先我还以为她们和院里那伙人是一伙的。”东方老惊愕道,“她们的目的也是救人?” 东方老想起刚刚在小楼上,达奚武信誓旦旦的那些话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她们是北朝的谍子,他们去那里应该另有目的,那些被羁押的胡人不是她们的目标,反而因为里面羁押着很多妇孺老幼,才破坏了她们原本的计划。” “我就说,那宅子果然有古怪,到底都有什么古怪,让她们甘愿去冒风险?” “我发现了那个。”萧宇回过身望向石斛,“石斛,那个东西还在你身上吗?” 石斛啊啊了两声,使劲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胸膛,那里硬邦邦的。 “别那么使劲,要爆炸的!”萧宇紧张道。 “爆炸?何为爆炸?”东方老不解。 “改天,我做个实验给你看看,你就知道炸药的威力了。” 但萧宇的话还是让两个人一头雾水。 萧宇想了片刻接着说道:“我想作为谍子,她们的目的应该就是那些威力惊人的新式武器,那所宅子里还有很多秘密,只是时间太紧,没法一一探索下来,但她们的目的一定是要让那所宅院在这世界上毁灭。” 萧宇的话让身旁两人更是不懂,但他也没有再做什么解释。 萧宇又沉思了片刻,小声说:“救人的事别指望他们,还得咱们自己来。” 东方老不解:“那是为何?我看那达奚武豪爽豁达,乃当世人杰!他愿意去救人,那恰好与我们殊途同归了,我们一起解救,难道不好吗?” 萧宇冷笑一声:“当世人杰?你了解他吗?” “今日才刚刚相见,甚为投机。” “别被一个人的假象给骗了,达奚武一生有很多污点,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代将星,若历史进程不会改变,多年后他会擒窦泰、收弘农、破沙苑、征河桥,邙山之战大破高欢,进位大将军。” 东方老和石斛依旧不懂,看小王爷如此轻松地说到,就像他能窥破天机一样。 “呵呵,算了吧,在如今看来,那也只是一个假设了,但是狠人到哪儿都是狠人。”萧宇说到这里笑了笑,“他是何等豪侠,我不在意,但他的承诺我最多只信三分。” 东方老拱手道:“小王爷英明。” 萧宇瞥了一眼东方老:“拍马屁对我没用,唉,想要救人好难,一会儿去看看狗儿如何了吧!” “去看狗儿?小王爷不回王府了吗?” “若回王府,我还要顺着路往南走吗?” 说罢,几个人相视一笑。 “先看狗儿,他若无事,我也便放心了。” “东方老代云娘和狗儿谢过小王爷了。” 萧宇摆摆手:“别整天谢来谢去的,没意思。” 萧宇正说到这里,突然就听到身后石斛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他回头看去,只见石斛摸着肚子,憨憨地笑了笑。 萧宇皱皱眉,其实他早就饿了,便打趣道:“那个艳娘可真是小气,连吃个饭都不跟咱们客气客气,就让咱们这么走了。” 东方老一脸尬笑:“小王爷……末将和石斛兄弟其实早就吃过了,只是嘿嘿……小王爷花在沐浴上的功夫太久了……” 东方老笑得有些坏,萧宇脸上一红。 他想到了红绡,心中不免又有些失落,忍不住回头往来的方向望了望。 只是那座小楼早已被路旁的青瓦重檐给遮蔽住了。 耳边是东方老的抱怨:“那些女子饭量也忒小了,那点饭菜都不够给咱们塞牙缝的,一会儿就饿。” 石斛使劲点头表示同意。 萧宇笑道:“走,咱们找个地方去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回春和坊。” 东方老看看道路两侧飘扬的酒旗,咽了咽口水问道:“小王爷,咱们在哪家吃?” “去潮沟码头吧!” “啊?又要回那里吗?” “嗯。”萧宇点点头,“我记得在那宅院门外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个小酒馆。” 再往后,三人大概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便再次来到了那座宅院外的大街上。 昨日里似乎没注意那么多,今日故地重游才发现那道街道极为宽敞,几乎与御道的宽度不相上下,足够十辆马车在这里并行的了,而这条宽敞的马路向东延伸,便是熙熙攘攘的潮沟码头了。 三人先后走进了萧宇所说的那个酒楼,此时酒楼的生意一般,只有零零散散的食客。 萧宇直接要了一间二楼临街的一个包房,在这里能够看到街市对面的那座宅院。 东方老简单要了几样菜,小二擦好桌子,唱和着便下去了。 萧宇喝了一口茶,斜眼瞥向了窗外。 那间宅院依旧大门紧闭,看上去毫无生气,昨日白天那场械斗的痕迹似乎都被抹去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发生过一般。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不多时,小二便端着餐盘过来了。 小二将菜品一一放下,正要离开,眼睛往窗外瞅了一眼,随口说道:“嘿,还真是活见鬼了!” 萧宇眯了眯眼,随着小二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这一会儿功夫,就见十几辆马车依次排列,停在了那所宅院正门之前。 这时宅门大开,一群家丁护院从车上卸下一个个大木箱子,往屋里搬。 东方老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情况,随口问道:“小二,什么活见鬼啊!” 小二拿毛巾抹了抹手,陪笑道:“就是对面那个院子,小的在这里干了那么多年,原本也就晚上偶尔听到那里传出些什么声音,却鲜少见它开门。以前听人说那里面闹鬼,只当晚上有鬼夜哭,却不想昨日居然闹得那么热闹。” 三人自然知道小二说的是什么事情,却没有人说破。 萧宇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小二,白日里从没有过这种车辆停靠的情况吗?” “客官,小的刚刚说了,原本一直以为那是间空宅,顶多听人说过有个又聋又哑的老汉住在门房,一个人看顾着这个院落。”小二思索了片刻,“要说马车吧,昨日见过一次,听他们说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在这里藏了宝,那宝藏不干净,惹上了江湖上的恩怨,最后都惊动了官军了。” 三个人听得都有些忍俊不禁,但都故作平静,没有笑出来。 小二嘀咕道:“其实晚上,我在大堂守夜睡觉的时候,也经常听到马嘶声和车轮的声音,原本也想过都宵禁了,怎么还会有马车在这里来往......” 小二说着说着就转头离开。 萧宇再一扭头,就见车上的大木箱子都已经卸了下来。 而门内已经开始往外搬运另一批大木箱了。 通过那些搬运木箱的护院家丁的步态,萧宇能觉察到搬进去木箱是空的,而搬出来的都是盛着东西的。 萧宇的视线转向了东方老。 就见东方老自坐榻上站了起来。 “小王爷,我去跟着他们看看。” 萧宇点点头:“务必小心,早去早回。” 东方老便插手离开了。 第82章 再见云娘 晌午刚到,萧宇便带着石斛走进了春和坊。 与昨日乘车时的感觉不同,今日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自己花费重金与心血营建起来的里坊。 走在新建的大街上,看着道路两侧崭新的房舍,萧宇还是感觉很有成就感。 只是街上很少见到货郎商贩,见到的都是原来就住在这里的侨民。 他们投向萧宇的目光起先都是警惕,甚至有大人见到他们,赶忙将在街边游戏的孩子拉回了家中,透过门缝小心向外张望。 见此情景,萧宇心中却有另外一种感慨,这些抱团取暖的北方侨民与南朝原住民之间似乎已经有一条看不清摸不到却又很难相互融入的隔阂。 南归之后没有受到正当的礼遇,让这些侨民对他们曾经欣欣向往的南朝感到失望,乃至再无归属感。 而北魏孝文帝的汉化将胡汉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小,那也让许多北朝的汉人慢慢接受了北魏朝廷的正统。 若这种局面进一步发展下去,再无大一统王朝的出现,两个王朝各自发展,华夏文明会不会遭到永久的分裂? 这是个伪命题,想到这里萧宇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但却在这时,有人站在路中央惊喜地叫道:“是小王爷!快出来看!小王爷来了!” “小王爷……小王爷来了……” “是小王爷……” “小王爷怎么来了……” 萧宇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像过年一样的热闹。 刚刚充满戒心的人们听到是一直在帮助他们的小王爷来了,便都离开了家里涌上了街道。 好多老人妇女端着各种各项虽然简陋但却充满诚意的吃食要让萧宇品尝。 萧宇被围得有些晕头转向,无数张满是崇敬的面孔正望着他,简直要把他当神明般看待,这让萧宇更是忐忑不安。 萧宇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有妇人想让萧宇抱抱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并央求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还有老人要给他下跪,说自己活到这个年纪从来都没见过像萧宇这般的好王爷。 还有人喊道让小王爷到台城里头做皇帝,咱们天下的苦命人就都有饭吃了。 萧宇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孩儿,安抚着痛哭流涕的老人妇孺,还警告着那些不嫌事多的别煽风点火胡说八道。 很快有几个曾经跟着小王爷马车回王府的侨民壮汉走过来维持秩序,自行充当保镖。 这会儿萧宇才不用在热情的侨民之中被推来挤去,但他心里依旧忐忑。 再怎么是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他也没受过这种“超级巨星”般的待遇,难怪有明星出行要带十个八个保镖,不然真能引起社会混乱。 萧宇回头看了眼石斛,那五短青年也被这热情的侨民给吓坏了。 他武功再高强,这会儿也就像个怕生的小孩儿,紧紧地躲在萧宇的身面,偶尔悄悄地探头怯生生地看看那些热情的人们。 就在萧宇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突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 “都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回家吃饭!” 人群也在这一刻陷入到短暂的安静。 那是鱼天愍的声音,萧宇长吁了一口气,看来解围之人来了。 与此同时,一个充当“保镖”的壮汉也向着人群外喊道: “鱼兄,是小王爷来了!这些人都为了见小王爷,不肯走啊!” “啊?都闪开,闪开!” 拥挤的人群勉强分出一条路来,就见鱼天愍抱着个小女娃艰难地挤了进来。 他原本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那些人都留在了外面。 鱼天愍见到萧宇马上呲开了牙,一脸憨笑,顺便把小女娃放到了地上。 “哈哈......小王爷,俺老鱼又见着你啦!哈哈......你回来了,那个谁呢?” 鱼天愍说着又瞪着眼在人群中找人,却只见到怯生生躲在萧宇身后的石斛。 “诶?奇了怪了,东方老呢?” 萧宇不太在意这粗鲁汉子的失礼,或者说是率真。 他答道:“东方老他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他到哪去了!” “我有事让他帮我去做了。” “哦。” 话都说到这里,鱼天愍才想起来向萧宇拱手行礼。 萧宇摆摆手,让他别客气。 鱼天愍看了看周围,才低声道:“小王爷,昨晚顺利?” 萧宇皱着眉也看看周围。 “鱼壮士,这里非说话的地方,能不能......” 鱼天愍恍然大悟,抬着脑袋瞪大了眼,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冲着围观人群大声嚷嚷,声若惊雷。 “都干什么!都干什么!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家生火做饭呀!家中老人娃子都该饿了!” 有些人知道鱼天愍不好惹,悻悻散去。 有些人如今已是萧宇的“死忠”,不管怎么说都不愿走,鱼天愍也只能让手下将其“好言劝走”。 再有些像混混一样的人,鱼天愍直接上嘴开骂,将人直接骂跑了。 萧宇看着发生的事情,心中暗乐。 眼前原本拥挤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 萧宇靠着昨天的记忆,沿着街道前行。 鱼天愍牵着小女娃的小手,落后半个身位跟在了他的后面,而其他人则跟在了鱼天愍的后面。 “小王爷,没事的话,您就无需来这坊中,俺们北方人粗俗,但没啥坏心眼儿,就怕一个不留神冲撞了小王爷,就像今天这样。若有事用到我们,遣府上管事过来知会一声便好。” 萧宇笑了笑:“有劳鱼壮士与各位兄弟了。” “哎呀,小王爷就别客气了。”鱼天愍忙摆摆手,“小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昨日里受伤的弟兄,听说还有几个弟兄不幸亡故了,我也想去拜访一下他们的亲眷。” 听到这里,鱼天愍一脸的惊愕,他表情的夸张就像天马上要塌下来一样。 “小王爷仁义,都是一些贱命,何敢劳烦小王爷大驾呢?再者,今早崔管事来过了,慰问之事崔管事都替小王爷做过了,抚恤之事交给我们去做就行了。” 但想起昨天的事情,萧宇心中还是有些不安,毕竟有人连性命都豁出去了。 他低着头走了两步,说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鱼天愍似乎一下子就有了气,眼看他就要刚要炸毛,但一看是小王爷,便又把心中怒气给压了下去。 他松开了拉小女孩儿的那只手,往前多迈了半步,与萧宇并肩而行。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不敬的举动,但鱼天愍的脸上表情凝重,如一位关心晚辈的长者一般。 “小王爷,俺老鱼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俺知道,你是南朝地位显赫的小王爷,俺们都只是一群没人愿意管也没人愿意问的贱民。你对俺们好,俺们心中有数,早晚都要报答,昨天那几个兄弟丢了性命那本不是小王爷之过,为何小王爷要放下身段去一味承担责任呢?俺只知道,长此以往,有些人就不会记得小王爷的好了,把那看得理所应当,小王爷失去了威信,有些人也养出了骄横跋扈的性格,那就不是俺们北归侨民了。几条烂命丢哪里都是丢,小王爷,俺说句不好听的,这没啥可惜,世道便是如此。” “人命不值钱,丢了也便丢了?”萧宇喃喃道。 “世道便是如此,嘿嘿,他们那么个死法还算是痛快的呢?总比以后饿死、病死、被乱军折磨死得好。” 鱼天愍想了半天,想说些有大道理的话,但奈何大脑空空,但说什么也倒还算实在。 萧宇没有反驳。 毕竟时代不同,人的格局也会不同。 在这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期之一,有这种质朴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历史发展到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他的必然性与局限性,在这个历史框架下,有如此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鱼天愍的话并不可笑。 在有些个夜晚,萧宇躺在榻上无法入眠,他也会想起许多前世的事情,他也曾想过,是否能凭借未来者的先知先觉,靠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 但人之渺小,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即使他能发明蒸汽机,根据一个掉落的苹果发现了万有引力,但身旁的都是一群生于蛮荒的原始人,这些知识又有何用,整个人类的进程不会向前发展,那倒不如先教会原始人用火,借助杠杆滑轮的原理可以省力。 人在这世界上活着,更多的是无奈,无非是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萧宇心中暗暗苦笑,耳边鱼天愍那些“大道理”的话他便再没怎么听进去。 直到鱼天愍喊他:“诶,小王爷。” 萧宇应了一声,抬头看向高大壮汉。 “何事?” “不去那些人家了吧!您的身份......” 萧宇点点头:“不去便是了。” “那天色也不早了,嘿嘿......小王爷还没吃饭吧!去俺家吃吧!”鱼天愍说着扭头看向了另一边的小女娃,“阿国,赶紧回家让你阿娘烧火做饭,拿出最好的东西,今日贵人要来家里了!” “诶。” 小女娃乖巧地答道,就要蹦蹦跳跳地往家跑。 萧宇赶忙叫住了她:“阿国,别让你阿娘忙活了,我不在这里吃。” 小女娃站在原地有些迟疑,看看鱼天愍 鱼天愍似乎有些尴尬,但想了想便嘿嘿地笑了笑。 萧宇忙说:“并非我和石斛嫌弃,那是因为我们吃过了饭才来这里的。” 跟在后面的石斛直点头,又在咿咿呀呀地比画起了什么。 “那......那上俺家坐坐,小王爷看看俺们的新家,比在兖州时那漏风的草屋不知好上多少倍了。” 萧宇摇摇头:“我想去狗儿那看看。” “狗儿?” 鱼天愍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是谁来了。 阿国突然脆生生地说道:“俺知道狗儿阿兄住在哪里!” 鱼天愍弯下腰问:“你知道啊!” “就是昨日被阿叔们抢回来的那个阿兄,阿国那时候跟过去看了。” 鱼天愍拍拍脑门,恍然大悟。 阿国带路,一行七八个人便来到了青州帮聚集的那条街面。 虽说如今春和坊各个帮派的人算是讲和了,但大家依旧不太习惯去别人的街面晃悠,在街口几个跟随而至的大汉就要回去。 一个老妇出门倒水,看到鱼天愍,面露紧张提防,这让高大汉子感觉有些不自在。 “鱼壮士,你回去吧!”萧宇回头说道。 “唉。”鱼天愍点头答应,但一想又不对劲,“小王爷,我跟你......” “不必了。” “那我在这里等着。” “回去吧!” “阿国,别带错路!” “阿舅,阿国知道啦!” 望着小王爷跟着自己小女孩儿往前走去,鱼天愍在街口盘桓,不知道是去是留。 老妇倒完水驼着背回家,又好奇而不是警惕地打量了鱼天愍一番。 高大的壮汉见状,转头就往回走去。 ...... 推开虚掩的房门,眼前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院落。 小女娃阿国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嘴里轻声唤着:“阿姊,阿国带贵人来了!” 见无人回答,小女娃便跑进了一间屋内。 萧宇跟在了阿国的身后走进了院落,他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院子的中央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他只觉得院中各种生活物资摆放得井井有条,院落干净到地面没有任何落叶杂物。 可见院主人对生活的细节格外在意,也热爱生活。 院落的一角似乎被有意开发出了一小块花圃,有娇嫩的萌芽刚刚伸出大地。 石斛好奇,便撅着屁股蹲到了花圃跟前,想要伸手去触碰小芽。 “石斛,别乱碰人家东西!”萧宇告诫道。 石斛回头过头来,这时的他快乐得像个孩子,他比画着告诉萧宇不会伤害嫩芽。 萧宇笑了笑,再一抬头,就见阿国从屋子里出来:“贵人,阿姊不在里面,狗儿阿兄睡得正香呢!” 阿国说完这话“咦”了一声,望向了萧宇的身后。 萧宇这时也回过头去,就见一张清丽的面容正吃惊地望着自己。 女子面容白皙,浑身上下透着一种与身上粗衣不太相称的清雅知性。 萧宇见她也是吃了一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相对而视了好一会儿,女子突然恍然。 赶忙福身行礼,举手投足间可见她有着极好的教养,但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民女……刘云娘,见过小王爷。” 萧宇连忙点点头。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他们初次相见时的情景。 第83章 薛郎中 那时的云娘以锅灰泥土涂面,掩饰着自己真正的姿容,甚至被萧宇误认为是狗儿的母亲。 她每每想起那日的事情,心中总有微波荡漾,不禁总会胡思乱想一通。 这会儿心中总是暗暗念叨的那个人正站在自己跟前,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弟弟还在生死边缘徘徊,眼前竟然有一阵目眩与恍惚。 望着眼前这位看上去有些疲惫的女子,萧宇展开了笑颜:“还是这样好看,以后别拿泥灰抹脸了。” 女子脸上闪过一抹惊愕,一下子红了脸,再想起昨日自己的失态,不禁又害羞起来。 萧宇继续问道:“狗儿怎么那样了?” 女子脸颊的红润渐渐消散,眼中卷过愁容,她摇摇头,但又不愿意对眼前的贵人报忧。 “多谢小王爷挂念,狗儿……狗儿还好,有位姓薛的阿翁昨日来看过了,给狗儿用过了药,说狗儿身子底子好,要一般孱弱些的孩子早经受不住了,往后就看狗儿的造化……” 萧宇“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又道:“狗儿在屋里吗?” 小女娃阿国抢过话道:“狗儿阿兄,在屋里睡着呢,还说梦话呢!” “那我能进屋看看吗?”萧宇问道。 云娘赶忙将手中的箩筐放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来到了门前,拘谨道: “小王爷,屋内脏乱,请小王爷见谅。” “不妨事。” 萧宇说着便拉着阿国的手,跟在云娘身后走进屋内,留下依旧蹲在花圃边的石斛。 屋内略显昏暗,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汤药气味。 狗儿躺在一张木榻上,他双眼紧闭,眉间一直微微皱着,不时还会左右晃晃脑袋,双唇时而微张,时而闭上。 清秀的小脸上灰渍都被擦拭干净,但触目惊心的淤痕和伤口仍在,让人见后不禁心生愤怒。 萧宇在狗儿身旁站了一会儿,就回过身去,见云娘正一脸忧虑地望着自己,便又问道:“狗儿中间没有醒过?” “一直都是这样。”云娘答道。 “一直陪着他,你也辛苦了,昨晚也没睡?” 云娘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小王爷放心,不是奴一个人照看狗儿,周围的邻里都来过了,宋嫂给狗儿和奴拿来了汤食和干饼,张婶送来了酱菜和几个鸡蛋,邻家的阿梅昨晚在这里替奴守了狗儿半宿,今早刚回去。有这些好人,奴不辛苦。” “那就好……那就好……若有需要,跟我说就是了。” 萧宇说话间却见云娘突然跪下,他想去扶,但一想到古人那套“男女共处一室,授受不亲”的歪理便又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了。 “奴不敢再有什么奢求了,小王爷救下我刘氏唯一苗裔,奴就是结草衔环、终生为奴为婢也难报小王爷的大恩。” 说着,云娘就重重地在地上扣了一个响头。 这下萧宇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顾不得那些礼仪,赶忙把云娘扶了起来。 “起来,起来,我不习惯有人在我面前跪来跪去的,心意我领了,其他的都好说……好说。” 云娘缓缓起身,但她看萧宇的眼神还是有些奇怪。 萧宇不解:“怎么这么看我,我哪里做得不对了吗?” 云娘垂目,脸颊通红,她轻轻往回抽了抽手,显然也没打算用力。 “小王爷……你握着我的手……握得有些紧啊……” 萧宇一低头,发现自己两只手正握着云娘的两只手。他想不起来刚刚明明是扶着对方的胳膊起身的,怎么又握住了对方的手呢? 若非自己这个“登徒子”对少女有恩情,估计对方会给自己一耳光了吧! 萧宇赶忙松开手,一边道歉:“啊,对不起……” 他没想到的是,云娘没有生气,看自己的眼神依旧柔和。 “没……没什么的……我也不是什么大家小姐的了,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少女说话声音轻柔,眼神流转,似有女孩儿家的小心思。 听云娘说到这里,他才想起云娘姓刘,出身于北朝地方豪强,若非家族坞堡被流民攻破,她和狗儿也许是不会流落南朝的吧! 论门第出身,她应当是一位妥妥的大家小姐才是,只是可怜造化弄人了。 看到萧宇似乎有些失神,云娘轻声唤道:“小王爷……” “哦哦……” “吃饭了没有?” 萧宇刚想说自己吃过了,却听一旁的小女娃说道:“阿姊,阿国有点儿饿了。” 萧宇也只得点点头。 云娘会心一笑:“阿姊去给阿国做些好吃的,小王爷,还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萧宇忙说:“我在这里陪一会儿狗儿。” “那好,奴去去就回。” 云娘看了眼狗儿,见他无恙,这才放心地出门去了外面。 萧宇坐到了床榻一侧的小凳上望着狗儿有些出神,就见阿国乖巧地拿着一块麻布给狗儿擦拭着微出的细汗。 萧宇赞许地笑了笑,阿国很认真地扭头看了萧宇一眼,又继续低头忙这忙那,她那幼小的身体似乎在做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大人的事情,真的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呀。 “阿国,你今年几岁了?”萧宇问道。 阿国却很坚定地说:“阿国是大人了。” 萧宇只是皱皱眉。 他听到阿国继续说道:“阿娘经常这么说,阿国一问阿娘生辰的事,阿娘就总说阿国是个大人了,阿国也认为自己是个大人,阿娘生病的那段时候里都是阿国在照顾阿娘,阿国可会照顾人了呢!” 萧宇抚了抚阿国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翘起的两角辫,温柔地笑了笑。 “小王爷,那位阿姊为什么没来啊!” “阿姊?”萧宇有些诧异。 “就只晴雪阿姊啊!那一日给我们送来吃食的那个姊姊,她长得可真好看,东方阿叔都想抢她做老婆,东方阿叔看着不怎么样,但时间久了就知道他其实是个好人。” “嗯,没错。” 阿国搬了把小椅坐到了萧宇跟前,歪着脸问道:“晴雪阿姊不来,是因为害怕给东方阿叔做老婆吗?” 萧宇愣了愣,他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没有直接回答。 “晴雪阿姊……她现在有她的事情要做,嗯,不能随时陪着我到处闲逛啊!” “小王爷是没事做吗?你可真闲,我阿叔还整天想着到哪里去做工挣钱。”阿国张着小嘴说道,“阿叔说了,他若不做工的话,阿娘和阿国便要挨饿……嗯,小王爷不做工的话,晴雪阿姊也要挨饿吗?” 萧宇想了想:“那倒未必,她应当衣食无忧才对。” 阿国挠挠小脑袋也想不明白:“那是被人给晴雪阿姊银钱使了吗?” “嗯……宗正府每月都会按需给我父王一笔数额丰厚的例银,我父王还有封地,那也有一笔数额巨大的收入……再加上皇上日常的赏赐……” 萧宇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年到头什么都不用干的话,他也是富得流油。 京城里皇族飘零,虽然尚有一些作为高帝后代的一些远亲,但日常里他也从不与那些皇族之人走动,那也少了许多非必要的支出。 萧宇平日里也不爱铺张浪费,想来自己不败家则罢,一败家便把江夏王爷的家产败了个底朝天。 想到这里就有点儿惴惴不安,不知道若是见到父王该如何解释。 “原来你有那么多钱!能花得完吗?”阿国瞪大了那双无邪的眼睛。 “花不完。”萧宇笑了笑,“就因为花不完,才有钱帮你们盖房子住……” “我还是想我原来的家。”阿国说道。 “原来的家?原来的家什么样?”萧宇好奇。 “俺家住在村口,门前有一棵大槐树,婆婆尚在世的时候,春天里槐花开了,就带着阿国去撸槐花,那里的槐花又香又甜,可好吃了。阿爷跟阿翁从地里回来,阿爷会跟阿国在槐树下玩儿;天热了,一家人在树下纳凉,阿翁还跟阿国讲故事呢,讲得可好听了……” “你阿爷和阿翁呢?我好像没见过他们?”萧宇问。 “阿国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了,有一天阿母说要是闭上眼睛再也不用睁开的时候,阿娘就和他们在一起了。” “是这样啊!”萧宇有些怅然。 “但是小王爷,阿国每次闭上眼睛又都能睁开,但阿娘说得没错,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阿翁、阿爷还有婆婆了,还看到那棵大槐树和俺家门前的那片麦田。”阿国盯着萧宇,“小王爷你说,阿翁、阿爷他们会不会在家门口等阿国和阿娘回家呢?” 萧宇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外面传来了一位老者的声音:“家里有人吗?” 再往后便是云娘和石斛的声音。 萧宇看了眼阿国,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一到门前便看见了那位脾气古怪的薛郎中,他背着药箱而来,正在院中和云娘说话。 阿国一见是薛郎中,马上连蹦带跳地跑过去,甜甜地叫了声阿翁。 薛郎中一脸慈祥地答应着,摸了摸阿国的小脸,再一抬头便看到了萧宇,他和煦地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萧宇并不觉得对方失礼,在他看来,像薛郎中这种悬壶济世之人是最值得尊敬的。 他一插手,身子微微前倾:“薛郎中,许久不见。” “哦哦……还是不见得好……”薛郎中随意答道,他扭头对云娘说,“老夫先进去看看那小娃。” 云娘谢过薛郎中,抬眼望向萧宇,眼神中带着困惑与不解。 萧宇冲着云娘淡淡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云娘回以一个微笑:“小王爷,稍等片刻,饭菜很快便好。” 说着她走回了厨房,石斛傻笑着跟在了后面,手里捧着一捆他刚劈好的木柴。 萧宇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便跟在了薛郎中身后走进了卧房。 薛郎中似乎并不在意,萧宇跟在自己身旁。 他帮着狗儿检查着伤势,不时把把脉,他的眉头一直皱着,偶尔抬头闭眼冥想。 萧宇看不出狗儿病情到底如何,但看到薛郎中眉头紧锁,不禁也是担心起来。 他忍不住问道:“薛神医,狗儿……狗儿现在如何了,没有什么大碍吧!” 薛郎中眼中带着鄙夷:“怎么哪里都有你啊,到一边悄悄站着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唉。”萧宇答应着老老实实站到了一边,但他还是担心,不时跷脚想看个究竟。 薛郎中的注意力全在狗儿身上,这会儿对萧宇并不在意,倒是和蔼地让阿国帮他跑前跑后。 小女孩儿乖巧听话也聪明,萧宇都没听明白的事情,小女孩儿都能按照薛郎中的意思做到。 就见薛郎中给狗儿在身上施了许多根针,狗儿突然咳嗽了一声,半坐起来吐出一大口血,又一下子躺倒继续昏睡了过去。 萧宇看得直紧张,忙问:“薛神医,狗儿怎么样了!” 薛郎中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的细汗,回头瞪了萧宇一眼:“这么哪里都有你,出去!” 萧宇愣了愣。 “说你呢!出去!”薛郎中不满地指了指门外。 萧宇应了一声,便顺从地走出了屋门。 恰好看到石斛正搬着一张矮桌来到了院中,云娘也端着两碗菜跟在了后面。 “需要我帮忙吗?”萧宇问道。 云娘摇摇头:“该做的都做完了,多亏了这位……” “石斛。”萧宇告诉她。 “哦,石斛兄弟。”云娘笑道,她瞥了眼屋门,“怎么样了?” “不知道。”萧宇讪讪地笑了笑。 “我去叫薛郎中也过来吃饭。”云娘说着放好两个碗,用围裙擦了擦手便要往屋里走。 “云娘。” “怎么了?” “那位薛郎中的脾气不太好。” 云娘稍稍一愣,冲着萧宇笑了笑。 “郎中有脾气,那也是应当的,小王爷饿了的话就先吃吧!” 云娘说着便走进了屋内,过了片刻她才引着薛郎中从屋里出来,那时候萧宇和石斛已经将盛好的饭菜端到了院子里。 薛郎中和蔼地笑着,眉头已然舒展开来,心情看上去很是不错。 云娘在一旁千恩万谢,薛郎中只是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 来到院中,薛郎中第一个坐下,端起一碗麦饭便大口地吃了起来,丝毫不顾及其他人。 石斛看着有些气不过,想要上前替小王爷出气,但却被萧宇拉住了。 “无妨,无妨,医者为大。”萧宇说道。 薛郎中瞥了萧宇一眼:“一起吃啊!” “唉,好好……”萧宇答应着。 只见薛郎中把阿国搂在怀里,十分宠溺。 他叹声道:“这女娃该跟我学习医理,假以时日,会是个好材料,可惜……是个男娃便更好了。” 萧宇被骂了两次,没敢再问狗儿的情况,只在一旁观察着薛郎中的表情变化。 薛郎中看出端倪,笑了笑:“刚才之事,小王爷莫怪,此时老夫倒可以与小王爷说个一二,请小王爷放心,小娃的伤势较你府上那位轻些,小娃年轻,恢复起来也比一般人要快,三五天后便可试着下地了。” 萧宇一拱手:“谢过薛神医了!” 薛郎中又皱皱眉:“什么神医,休在此诓我!薛某只是个普通郎中而已!” 萧宇讪讪一笑,他接过了云娘递过来的一碗麦饭,上面还有一些青菜和一勺酱菜。 吃了没几口,就见有人自门外冲了进来。 那正是东方老,只见他满头大汗,眉头紧皱。 云娘上前问他吃没吃过,东方老摆摆手,径直走到萧宇跟前,把嘴贴到了他的耳边。 “小王爷,事情不对啊,末将一直跟着,就见那些个马车直奔台城而去,我看着它们直接进了宣阳门。” 萧宇身子猛然一颤,进了皇宫! 第84章 长公主的警告 萧宇缓缓地把手中的饭碗放下,他皱了皱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笼罩着他的心头。 他努力把这些时日里所经历的事情都重新梳理了一遍,总感觉有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慢慢形成,要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 “小王爷,怎么办?”东方老低声问道。 萧宇扫了周围一眼。 薛郎中自顾自地在那里吃的麦饭,偶尔会逗弄一下身旁的小女娃阿国。 石斛端着一个大碗,蹲在不远处扒饭,他的注意力都在饭上,对两人咬耳朵的举动表现得无动于衷。 只有云娘像是看懂了他的心情,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隐隐带着些忧虑。 萧宇收回视线,垂目望向地面,思索片刻,低声对东方老说道:“这事先不要声张,回王府再说!” 东方老点头称是,他见萧宇不动声色,继续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饭,便也跟云娘要了碗饭,蹲在身旁吃了起来。 饭菜起初吃的时候甚是美味,但此时萧宇也没了胃口,但他依旧要把这碗饭吃完。 他吃到还剩小半碗的时候,薛郎中已经放下了碗筷告辞要走。 云娘要给诊金,薛郎中依旧推辞不受,带着一蹦一跳的阿国出了门。 吃过饭,云娘收拾完碗筷就回屋陪着狗儿去了。 萧宇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若有所思。 东方老倚着墙,陪在小王爷的身边,神色中似乎有些悔意,他早已觉察到了事情的复杂性,心里后悔把小王爷给牵扯进来了,他想劝小王爷收手,不知道能否说动,心里有些犹豫。 萧宇抬头看了眼东方老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把视线垂了下来。 “有话就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小王爷,及时抽身还来得及!这本来就不是咱们的事情,也别想着那个胡人小娃子了,那不是咱能惹得起的。唉,为了个异族小娃,咱拼上一切,那划不来,到时候还得把咱们自己搭进去,说不好还得连累王爷。一会儿我跟你去王府,我去跟刘长史说,他刘伯宣觉得自己欠人人情,让他自己去,咱不跟他们玩儿了!” “嗯嗯……”萧宇不走心地点点头,“还有别的吗?” “小王爷,末将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说看。” “回来这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昨晚那些女流之辈,还有今早才认识的那个叫达奚武的家伙都没安什么好心。” “他们不可全信,我早跟你说过了。” “没错,他们是北魏朝廷的人,小王爷是南齐的小王爷,本来就是势同水火的两股势力,他们如此主动靠近咱们,拉拢小王爷,这其中必然有诈,若不是把小王爷当枪使,便是要拉小王爷下水。” “起初他们欠我个情分,如今他们想要还上这份情分,或者让我也欠他们的情分……”萧宇苦笑着摇摇头。 “小王爷还是年轻。”东方老摇摇头,“不懂世间的尔虞我诈,他们没有小王爷想的那般的好。” “或许有一两个好的吧!” “在利益面前,一个也没有!”东方老道。 萧宇苦笑一声,他没有再反驳,而是抬头看看日头,太阳渐渐西偏了。 “该回去了吧!”萧宇说着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我去跟云娘打个招呼!石斛,准备走了。” 石斛答应着也站起了身。 萧宇刚要往主屋的方向走,就听到身后宅门外有人叫嚷:“小王爷!小王爷在吗!” 那是鱼天愍的声音。 萧宇不解地转过了身,就见鱼天愍一脸着急地闯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居然是萧宇府上的崔管事。 两人都走急了,见到小王爷在这里,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怎么了?”萧宇问道。 崔管事气没喘匀,便着急地说道:“长公主……长公主来了……正在府里等着小王爷呢?” “长公主……”想起昨日之事,萧宇不禁皱皱眉,“长公主何时到的,只有她自己吗?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小王爷,长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小王爷,赶紧跟老奴回去,别让长公主等着急了!” “那是,那是。” 萧宇茫然地点点头。 此时的他表面镇定,心里面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儿一般心虚,不知道回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崔管事心急,已经顾不得什么主仆礼仪,上前拉着萧宇的手就往外走。 “小王爷,小祖宗,跟老奴走吧,车驾就在门外候着呢!” 萧宇回头望去想要向云娘道别,他喊道:“云娘,我走了,照看好狗儿!” 萧宇已经被拉出了宅门,云娘才赶忙从屋中出来,院落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了人。 云娘站在门槛前,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车在建康城的大街上疾驰,路人们纷纷避让,同时也引来了众人的侧目。 萧宇抱着膝盖缩在了车厢的一角,大脑一直在没有目的地空转着。 他既迫切地想要见到永宁长公主,又对此感到害怕,一路上整个人都陷入在一种矛盾的循环之中。 这个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还没等他想明白什么,车驾便已经回到了王府。 跳下车,他扔下了迎候在侧的家丁侍女,急匆匆地赶回了凤鸣阁。 刚迈进正厅的大门,就与晴雪迎面碰上了。 这两日的行动,他并没对晴雪提到过,一方面怕晴雪反对,再者怕晴雪担心。 再见面时,萧宇的眼神有些躲闪。 但他却留意到晴雪的脸色并不好,满面的倦容,想来他这两天里一定在为自己提心吊胆。 “小王爷,你去哪里了!晴雪担心死了!跟奴婢回房,奴婢给小王爷更衣!一会儿去见长公主”晴雪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起了萧宇此时的衣着,面露惊讶,片刻后才缓缓地说道,“这……这不是小王爷的衣服啊……” 萧宇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有种做贼一般的躲闪,他又想起了红绡,竟然不敢去看晴雪,心中不禁有种负罪感。 他突然觉得晴雪此时的情绪也有些不对,却在强颜欢笑。 “晴雪,我……” 晴雪却垂目帮他整了整衣服。 “这身衣服真适合小王爷,穿着真好看……那就无需换衣服了,长公主在观湖亭等小王爷呢,奴婢陪小王爷过去吧!” 萧宇一下子扶住了晴雪的肩膀,认真地说:“不必了,晴雪,我自己去就好,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完萧宇转身便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晴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胸廓上下起伏着,大脑却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她感觉有些委屈,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不知不觉间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因为强忍着的泪水而模糊。 她突然笑了出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抽了抽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半空,自言自语道:“除了晴雪,小王爷有喜欢的人了吧!” 周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收拾好心情,微笑着向着屋外走去。 …… 永宁长公主萧玉婉独自坐在湖心亭中,身前是一床古琴,纤指轻轻拨动琴弦,美妙的音律便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荡漾。 她少时喜爱音律,待字闺中之时便期盼着未来的夫婿是个君子六艺无不精通的翩翩公子,夫妻二人红袖添香、琴瑟和鸣,做一对神仙眷侣。 若真说起来,驸马潘铎本应该是如此之人,甚至是在她的期盼之上的。 但大婚那日,皇帝大闹婚宴,便给她原本应该美满的婚姻盖上了一层阴霾。 驸马并非对自己不好,但他却从不与自己同房,也没有与她有过男欢女爱。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就是一尊活牌位,被摆在府上让人尊敬,日夜参拜。 守着如此活寡,让她都觉得自己可悲可叹。 而如今能让她感到充实,甚至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的,可能只有那理不完的朝政和那位总让她担心的皇帝。 这近半年来,还有一位让她挂心的人,那便是今日她要见的那个青年。 失神之间,一条琴弦突然崩断,三千妙音戛然而止。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掌声,回过头去,那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笑吟吟地望着她。 萧玉婉打量着他,只有月余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容已经脱去了稚气,脸上的棱角越发的分明,而那双沉静的眸子怎么看都越发像是先皇…… 不,不是先皇,是他的父王,年轻时的江夏王。 萧玉婉尚未说话,眼前的男子已经向他走来了,举手投足中越发有男人的气概,与驸马潘铎的飘逸阴柔似乎是两种路数。 男子上前看看古琴,他似乎对这床有三百年历史的古琴一窍不通,茫然中只是说道:“琴弦断了,我找人去修。” 萧玉婉不动声色,她悄悄地观察着这位已经英气逼人的男子,任他在自己面前胡闹。 眼前的男子见萧玉婉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这才放下古琴,老老实实地站到了一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玉婉姐。” 萧玉婉突然想笑,“姐”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似乎眼前的男子曾经称呼过自己一次,那似乎是在几个月前的那个冬末。 “宇弟别来无恙?” 萧玉婉语调端平而有力,隐约中似乎还有些疏离。 她盯着眼前的男子,她觉察到眼前的男子也在小心地观察着她。 她在猜度对方的心思,对方也在小心地试探她。 他从来不是个傻子,他复杂的眼神中满是心思,却并不显诡诈狡黠。 但近期他在建康城中过于高调,这让一直在用羽翼保护着他的萧玉婉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尤其是昨日午后,值阁将军裴植慌忙来宫中找她,将萧宇在外面惹事的事情禀报了她,这让她感到大为震惊。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胆大果断的世子竟然敢借用禁军冲击朱异府上一名管事的宅邸,而在宅邸里发现了大量骇人听闻的东西。 裴植因为害怕了,才去找她商量,而那宅邸里的东西似乎跟宫中,皇帝本人还有一些瓜葛。 萧玉婉深知朱异此人的为人,他利用权力做过许多让人不齿的事情,为自居大量敛财,受贿无度,贪得无厌。 但他精明的一点是将自己所经营的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与王侯贵族乃至是宫中皇帝捆绑。 当年萧玉婉真想除掉这个能吏与奸臣的复合体,但这么一株看似并不出众的歪脖子树却已经依靠他那无限伸展的藤蔓与整个皇权捆绑到了一起。 除了皇帝之外,已经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了,这让他权倾朝野,变成无人敢动的奸相,甚至有些勋贵望族主动与他接近,盘根错节,让他地位更为稳固。 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萧宇却敢去惹他! 如朱异那般的睿智聪明,他一旦回过神来,必定要来找萧宇寻仇。 在南朝官场浸淫多年的朱异想要他的命,那真的是易如反掌…… 只要他愿意煽风点火,皇上也乐意斩草除根。 但这对于南朝的气数来说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萧宇……不,是身在萧宇这个位置上的人,对大齐帝国来说太重要了。 他可以胡闹,可以任性妄为,但尚无羽翼之前不能轻易得罪朱异。 “江夏王世子,昨日之事本宫已经知晓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不要命了吗?”萧玉婉训斥道。 萧宇稍稍一愣,嘴巴微微张了张,但马上又闭上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要再与那宅院有任何瓜葛,不要再与朱异有任何瓜葛,不然!到时候大难临头,你阿姊我,或者你被关在禁中的父王都保不了你!” 萧宇屈身行一大礼,他依旧没有说话。 “你这段时候都在干什么,本宫一直都看不明白,侨民坊自有户部与工部操持,只是国库日紧,暂时无钱安置,你散尽家财去做如此之事,你觉得你做得对吗?你可知有些人正在背后恨你,还有些人在看你笑话,更多的还是冷眼旁观之人……这种人最可怕不过了,他们若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若他们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例如御史台的某些人,他们可不管你身份如何显贵特殊,他们必然要参你一个笼络人心、聚众图谋不轨的罪过,到时候跟着你一起掉脑袋的可就不只是你整个江夏王府的人了。” “萧宇知错了……” 萧玉婉瞥了萧宇一眼,继续道: “本宫早说过,你偏偏不听!做你的太平小王爷有什么不好,你整日在外面惹事,本宫也没办法一一帮你铲平,陛下有耳目,朝中有大臣,建康城中到处都有勋贵士族,无数双眼睛都在无时无刻的盯着你呢……” 说到这里萧玉婉脸色一沉。 “昨晚之事……我也已经帮你铲平,离那些人远点儿,他们包藏祸心,触手早已伸向了朝堂,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那肮脏的勾当,别因为几句软香糯语就耳朵根子软,给人当枪使,最后是坏了咱们家的基业。萧宇,本宫一直保你并非出于私心,陛下一直无后,他若没有子嗣,你便是我大齐未来的希望……希望你能像你父王那样是个明辨是非之人,而非在那一股股暗流中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萧玉婉的一席话让萧宇一阵胆寒,他闭上眼睛,在想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这未知的暗流深渊,似乎身后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推手一直在把他往深渊中推搡,他却全然不知。 “萧宇,若刘伯宣还在你府上,尽快将他礼送出去,本宫欠他一次,十日内,我保证他在建康城中的安全,若时十日之后他尚在你府上,那便别怪本宫无情了!” 萧玉婉说完抬头冷冷望向他这位越来越不省心的皇弟。 但萧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张口。 “若有话说,不必在本宫面前吞吞吐吐,你可是我的堂弟,血浓于水,我们是至亲!” 萧宇上前插手躬身一拜:“长公主,朱异想要害你,那些胡人杀手是他准备的,包括同夏里大火,萧宇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胡闹,起初只为报长公主大恩,但……越往深处调查,萧宇便越害怕,也越来越身不由己了……” “身不由己?”萧玉婉冷笑一声,但她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入,但她依旧表情严厉,“胡说八道!本宫与朱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听谁蛊惑说此大逆不道之言,你不想活了吗?” “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有些人不该死……” “你可知你已经铸成大错!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萧宇淡淡一笑,笑容间似乎带着一股讥讽。 这笑容让萧玉婉感到有种茫然。 只见这位江夏王世子一拱手,眼中飘过一抹桀骜。 “多谢长公主提醒!萧宇心中有数。” “你......” 萧玉婉有些生气,却见这位江夏王世子拂袖而去,又是生气又感到无奈。 她站在亭中大喊:“萧宇!你回来!” 小王爷依旧我行我素,像没有听到一样大摇大摆地往回走去。 萧玉婉咬了咬嘴唇,隐约间她似乎有一种预感,过不了多久,不光是自己,就是皇帝也将压不住他。 第85章 突然袭击 萧宇的心思复杂,离开了观湖亭之后,他独自一人在后花园中漫无目的徘徊。 他这段时间给自己找了不少事做,这让他原本寡淡无味的生活变得充实,但这一会儿他却觉得心里烦乱无比。 最后他在湖畔找了块顽石,坐在上面望着湖面发呆,湖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几尾肥硕的锦鲤在近岸处摆尾嬉戏。 这个时候,崔管事自远处走来,在他的跟前站定了下来。 “小王爷,朱侍中又遣人送来几个大木箱子。” 萧宇回头瞥了眼崔管事:“往常朱异送来东西,你们都是如何处理的,过去也没见因为这种事过来烦我。” “库房已经塞满了,再也装不下了。”崔管事有些无奈,“小王爷,府中院落众多,有许多空着的……” 萧宇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些日子里王府花费巨大,不见底还好,为什么会是满的呢?” “还是朱侍中。”崔管事干巴巴地笑了笑,“老奴越来越拿不定主意,就是朱侍中送来的这一个个大木箱子把咱们库房给占满了。” 萧宇眯了眯眼,虽然不知道朱异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将一个个装满金银文玩的木箱子陆陆续续送到他的府上,但他一直都是照例全收。 起先这并非是因为萧宇贪财,而是为了不得罪朱异,甚至有要结交这位大奸臣的意思。 但到底收过多少大木箱子,他就没有数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那间宅院里抬出来的大木箱子源源不断地运往宫里。 难道自己家中的那些木箱与运往宫中的一样? 再想想就在刚刚萧玉婉对自己的告诫,萧宇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到底有多少木箱子?” “小王爷有所不知,这些时日里,朱侍中几乎是每日都往咱们府上送东西,少则七八箱,多则二三十箱,按照惯例是照收的,这个小王爷之前是知会过老奴的……老奴也就照收了……” “里面都是什么样的金银珠宝。” 崔管事眨眨眼,一时没话说,只是一脸诧异地望着萧宇。 萧宇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崔管事说过里面到底装些什么,估计贴着朱府封条的箱子,朱异没敢乱动。 片刻之后,崔管事才说道:“小王爷,若非咱们库房里的银钱消耗太快,咱们偌大的库房还真的装不下这些大木箱子。” 萧宇长舒一口气,自己虽然过得已经紧巴巴的了,但没有动朱异的东西,他心中还是感到一阵宽慰。 他站起身,一脸器重地拍了拍崔管事的肩膀。 “没动便好,带我去见见他们!” “喏!小王爷跟老奴来。” 于是崔管事引着萧宇就出了后院,向着二进院门外走去。 江夏王府规模庞大,这一段路程可不近,当他们走近车队之时,押送宝箱的朱府家丁都已经懈怠了,三五一群坐在墙根阴影下面休息。 见崔管事引来一个年轻的贵公子,几个人站了起来,剩下的人依旧倦怠地在原地休息。 在这些人中,萧宇见到了曹辰。 朱府的大管家能亲自而来,这不禁让萧宇感到惊讶,甚至心中隐隐还有一种惶恐。 曹辰见是小王爷,也一脸诚惶诚恐地屈身行礼。 “不知小王爷亲自前来,小人真是惶恐……惶恐……”曹辰边说边跟身旁的人递眼色,让那些懈怠的人赶紧起来。 萧宇并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但见到曹辰,他的心底还是多了几分的警惕,尤其是他知道那所宅院的背后是朱异时更是如此。 过往的大箱子都照收了,今日再送来便没有不收的理由了。 想到这里,萧宇心中有些后悔,奸臣真是沾不得的。 曹辰一直在等萧宇的回话,却见他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 他试探着问道:“小王爷,小王爷,您还好吧!” 这时萧宇的心中已有了盘算,他皱皱眉摆出一副苦相:“不太好。” “噢?如何不好?”曹辰这话说出才感觉自己僭越了,赶忙要告罪。 萧宇没给他这个机会,把他拉到一旁“推心置腹”。 “朱侍中府上到底有多少大木箱子啊!把我们府上的库房都给占满了,我们自家的东西都没地方放了,回去麻烦告诉朱侍中一声,你家装满了,我家也快装满了,再有的话就往别处送去!” 曹辰起先一愣,然后又有些模糊,他怀疑地望着萧宇,拱手道:“我家阿郎说了,送到府上就是府上的了,阿郎没想要回去。” 曹辰嘴上恭敬,但心里却有些轻视这位智商似乎有些不在线的小王爷。 “我要这么多箱子干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改日朱侍中府上腾出地方,我再给朱侍中送回去。” 曹辰苦笑道:“小王爷不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 萧宇摇摇头:“不知道。” 再回头望向身后的崔管事:“你知道吗?” 崔管事明显在装糊涂,摇头像拨浪鼓一样。 “老奴也不知道。” 曹辰见这主仆两人的样子,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他脸上依旧恭敬。 “阿郎说过,小王爷可以打开……近日听闻小王爷在做大事,不知道小王爷手里的银钱够不够,若是不够,朱侍中也正好借此尽些绵薄之力。” 萧宇呵呵一笑,摆出一副纨绔公子的做派。 “嘿嘿,你知道我在做大事?什么大事?” “春和坊啊……京城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嘿嘿,有空你去看看,我最近在想要不要在那里弄一条小吃一条街什么的,帮那些侨民完成就业,也不至于整日里游手好闲,给京畿治安添堵。” 曹辰听不太懂萧宇在说什么,只是附和着笑了笑,在他的印象之中,萧宇的精神就一直没正常过,同时他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主人在京中各王侯勋贵中,最看重这个冷灶中的小王爷。 “那好,有空小人一定去看看。” 萧宇走到了已经卸车的五个大木箱子跟前挨个敲了敲,发出一阵阵闷响,里面都是满的,大木箱上朱府的封条依旧醒目。 “嘿嘿……里面装的什么好东西啊,我都没打开看过,打开看看?”萧宇嘴上这么说,但他确实是在撒谎。 “小王爷,切莫在这里打开,回去慢慢看,嘿嘿……里面都是好东西。” “嗯……” 萧宇满意地点点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纨绔形象装得像不像。 他一扭头问道:“朱侍中现在可好?” “阿郎好着呢?今日沐休,在家中……” 曹辰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他看到萧宇盯着自己的样子,似乎有种奇怪的预感。 “朱异……朱侍中在家?” “小人出门那会儿还在家,只是不知现在……” 萧宇不听他说话,自顾自地说道:“听说朱府极尽奢华,要不然我跟你去看看?” “去看看?” 曹管事瞪大的眼睛,嘴巴也张大了几分。 …… 京城有个流言,都说乌衣巷中朱异府邸奢华程度堪比皇宫。 萧宇从没来过乌衣巷,但他知道门阀大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的宅邸也在这里。 透过车窗,他不禁好奇地往外探望。 这里的路人很少,街道整洁,几乎见不到什么在街面上买卖讨生活的商贩。 但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士子装扮的人在一座些宅邸门前盘桓。 有些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也有些灰心丧气,消沉低落。 想想也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样的人,此时的士族门阀虽已不如前朝那般可以左右朝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在朝堂内外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萧宇此行的目的并非是奔着这些世家大族而来,他对那些高宅大院也就停留在了好奇的层次上了。 这一次,他真的想见一见朱异,具体想干什么,他自己也没想清楚。 或许就是想说几句话,探一探他的口风,起码能让他心里有些底,晚上睡觉能安稳些。 但若要让萧玉婉知道他如此胆大包天,又少不了一顿上府训斥的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曹辰来到了萧宇马车跟前。 “请小王爷在此稍后,小的进府通禀一下。” 萧宇掀开窗帘道:“不必这么麻烦了,我跟你一起进府看看。” 曹辰脸上似有难色,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王爷真是让他头疼。 随车而来的崔管事一路上都觉得自家主人做得不妥,哪有事先不打招呼直接就上人府上拜访的呢! 再说,拜访对象还不是普通平民,而是官居二品的朝廷大员。 崔管事道:“小王爷,虽然宗正府鲜少插手小王爷之事,但老奴也觉得有悖礼法,咱们本身就是唐突而来,也没拜帖、礼物……往常与朝臣接触,还需到宗正府备案,由宗正府派出的礼法官陪同才可完成拜会……” “这多麻烦!” “按照正规渠道,小王爷最早也得半月之后方可见到朱侍中。” “人来了不就行了吗?让宗正府歇歇。”萧宇说着跳下马车,“我乃非常之人,朱侍中也是个务实不拘小节之人,他对我那般好,定然不会在意。” 萧宇下车后抬头一看,这府邸的门牌不大,在这乌衣巷算不对显眼,若说这宅子主人嚣张到富可敌国、任谁看了也不信, “曹辰,你家主人就住这里吗?” 曹管事与崔管事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难色,但曹管事马上答应一声,提着长服的前摆碎步跟了过去。 此时的朱府的大门恰好敞开,几个家丁护院正站在门前,他们应当是来迎候曹辰的。 但见一个样貌出众,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大步向着府门走来,都不禁感到吃惊,但没人敢阻拦,尤其是见到跟在后面的曹管事朝他们使眼色之后。 而曹管事自己则陪笑着跟在这位贵公子的侧后面。 萧宇穿过并不算气派的大门,眼前就是一处天井,没什么特别的。 他又来回扫了扫周围的布局摆设,脸上似乎有些失望。 “曹辰,言过其实了,那流言真假,都说朱侍中府邸就像龙宫,我看还不如一般大户的宅院,照我的王府那更是差远了。” 曹管事连忙陪笑:“是是,朱侍中清廉,这府邸还是先皇御赐的呢,之前朱侍中的住处更是一言难尽。” 萧宇憋着想笑却不敢笑,朱异清廉?若朱异清廉,那猪就能在天上飞了。 萧宇故作深沉地嗯了两声:“前院如此,不知后院是否藏着玄妙?” 在自己地盘上,曹管事脸上的笑容可要从容多了:“朱侍中表里如一,乃谦谦君子、后院更是清贫节俭。” 这奴才说谎不打草稿,你虚伪,我也可以虚伪。 萧宇挥挥手:“走,带本世子去见见这位谦谦君子去。” “那就让小的带小王爷去正堂。”曹管事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朱侍中在正堂?” “可能在书房。” “不去正堂,去书房!” “诶,等等小王爷,走错路了,这边!这边!” 守在门前的家丁护院满脸茫然,目送着府上最有权势的管事跟在一位年轻人身后胡闹一般地往内院走。 …… 书房中。 朱异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短衫,靠在一张有靠背的胡椅上飘飘欲仙,一个年轻貌美的侍女跪在他的两腿之间,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哼了两声,眼见就要到达预约快乐的顶点,身体刚要抖动,门外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阵叫声 “阿郎!阿郎!” 朱异腿蹬得笔直,身子抽了抽,憋了许久的那阵火终于泄了出去,一阵欲仙欲死。 他这时才缓缓睁开眼,低头看了眼美女,挥挥手,身下的女子如释重负,忍着恶心,一躬身,自屏风后的小门小跑了出去。 朱异放荡地笑了笑,他整了整衣衫,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才缓缓喊道:“进来吧!” 他原本以为是曹辰完成了使命回来交差的,但走进来的却是萧宇,这把他吓了一跳。 “小王爷!” 朱异赶忙站了起来,但他感觉自己身下的小兄弟还没服软,便把腰躬得更低了。 萧宇看见他白袍上被顶起的部分,强忍着笑。 “诶,朱侍中,您客气了,赶紧坐,赶紧坐!” 朱异一脸讶然,想想不屈不挠的小兄弟,也就赶忙弓腰坐下。 张了张嘴,一直善于口才的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寒暄了。 萧宇说:“哦,我来没什么事,就是单纯想要上府上认认路。” 朱异一脸随和,一副厚道人的模样,他微微探着头,像一位慈祥的长辈。 “唉,早知道小王爷大驾光临,朱某便去府门迎接了。” 萧宇四下打量着朱异的书房,这里除了摆满各种典籍的书架以外,就只有一张桌案,一把胡椅以及一扇屏风,连个香案也没有,简朴到了极点。 “朱侍中就在这里读书?” 朱异呵呵一笑:“还有会客,这里是简朴了一些,但对于朱某来说足矣。” 萧宇赞叹:“朱侍中真是高洁君子,本世子自愧不如。” “岂敢,岂敢,小王爷过谦了。”朱异捋捋胡子笑道,“承蒙小王爷高看,朱某实乃一庸碌之人,外面风言风语,朱某其实只爱与书卷、灯烛为伴,这里不设其他摆设非朱某吝啬,只是多些摆件,朱某读书的心便会淡些。朱某有自知之明,所以书房之中一切就从简了下来,一直到今日也不曾改变。” 萧宇赞许地点点头,他一低头,见朱异脚边有一小团白色的分泌物。 他笑了笑:“不错,不错,都说书房是男人的小天地,能在此任意挥洒,不用去管外面的世俗,但也得……也得注意一下卫生……” 朱异起先没听懂,但他顺着萧宇的目光见到了地上自己残留的精华,不禁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了笑。 萧宇并不在意这些,他凑近朱异,小声问:“有春宫图吗?有的话借给我看看?” 第86章 古代飞车党 朱异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他抬头瞪了眼站在门前的管事曹辰。 曹管事立马会意,反手关上门就出去候着了。 朱异眯了眯眼,好奇地打量着萧宇:“小王爷,您刚刚说……想要什么东西?” “《春宫图》,你有吗?” 小王爷问得认真,这种认真让朱异心中产生了防范,这个小王爷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正色道:“小王爷莫在此寻朱某开心了,朱某乃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怎会有那等下作之物,有损斯文。” 萧宇叹了口气:“没有就算了,我还以为朱侍中这里是龙宫呢?什么好东西都有。” 朱异眉头扬了扬,四下望了望:“小王爷自己看看;朱府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一家上下也就两百多口人,要论排场在建康城可是排不上号的。” “也正因为如此,皇上才会如此信任你的吧!” 说这话时,萧宇并没怎么走心,原本想顺着朱异说句好听的话,却似乎歪打正着了什么。 他看到朱异的眉头立马拧在了一起,同时他还注意到了一处细节,朱异的一条腿突然间就在不自觉的发颤。 他在害怕,或者紧张…… 萧宇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应该是自己说过的哪句话对朱异起到了暗示作用。 他知道心思太重的人老爱揣摩别人说话,而朱异恰好就是这种人。 突然,萧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禁心里一惊。 难道说……皇帝已经开始不信任朱异了吗?这是否预示着朱异有可能将要失势。 而今日永宁长公主萧玉婉到府上的一阵训斥是否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是否是在暗示自己要与朱异撇清一切关系。 萧宇脸上表情不断变化,若真要撇清关系的话,那真不容易,朱异就像一条有着八条腿的章鱼一样,用尽各种手段吸附住他所看中的那个目标。 天上本没有掉馅饼的事,萧宇原本不明白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小王爷是如何值得朱异那么用力巴结。 格局一打开,他似乎就明白了,朱异就相当于一条小舢板,他只有和另外一条小舢板,比如说他,绑在一起,在暴风雨中才能稳固,不至于被海浪掀翻。 这个比喻似乎也不太恰当,萧宇回头一想,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要的不是自己,是江夏王府,是自己的父王,那可是一艘楼船!甚至是航空母舰! 萧宇暗骂朱异此人阴险,恐怕在这京城当中,被朱异散过钱财的皇族勋贵也不只他这一家。 他若要灭亡,必定要将那些拿过他好处的勋贵们一起带上,所以,勋贵们是不会让他灭亡的。 想到这里,萧宇再去看朱异,就觉得他敦厚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面目可憎。 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坦然自若,腿也不抖了。 “哈哈……小王爷谬赞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朱异忠于陛下,鞠躬尽瘁,只知道实心用事罢了,在众臣公面前也不懂得变通,无意中得罪过不少人,呵呵……好在皇上知道朱某的苦心,这更亲近和信任微臣,也才有了如今的位置。若是哪天陛下用不上朱某了,朱某也正想辞官归乡……” 朱异说得激昂慨然,若不知道他的,还真以为他是个多大的忠臣。 萧宇有些后悔,过去没太关注过南北朝,不然得多了解了解史书中的朱异到底是个怎样的奸佞。 萧宇摆出一脸惋惜:“若朱侍中归乡了,那本世子一定会想念你的,还有那些个大木箱……” “唉,别说那些身外之物了,那就生分了吧!朱某非爱才之人,只是有人经常给朱某送些古玩字画,碍于情面,朱某不得不收。小王爷都看到了,朱某府邸就这么巴掌大的一点儿地方,实在装不下了,才借小王爷家中库房一用,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王爷若觉得那些瓶瓶罐罐、字画文玩有用,直接拿去变卖就是了。” 朱异说得委婉,送出去的东西他却只说是寄存。 “等朱侍中换个大宅子,库房有地方了,本世子必将全数奉还。” “不用还,不用还,朱某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这辈子也就住在这里了!” 两人又谦让推脱了半天,看着朱异那张堆满笑的虚伪笑脸,萧宇觉得自己也变得虚伪。 “好了,我也该走了!就不打搅朱侍中沐休了。” 萧宇说着起身就要离去,正走到门前,突然听到身后朱异叫道:“小王爷且留步!” 萧宇好奇地回过头去:“还有何事?” 就见朱异在自己书柜上翻来找去,嘴里说道:“家中小儿不学无术,前些日子,下人们投其所好,弄来一些……画册,被朱某看到,朱某看不懂画上画的是什么,请小王爷回去品评。” 没多时,朱异从一摞书下面翻出一个紫色的木匣,木匣做工精致,不似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 萧宇好奇地接过了紫色木匣,正要打开,被朱异用手压住了。 朱异脸上泛红,表情有些古怪,小声说:“这东西……这东西……别在这里打开,回去藏好了,夜深人静了,没人再打开……” 萧宇会意,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朱异想要跟出去送他一程,被萧宇拒绝了。 “朱侍中、你穿着内衣怎能送我,心意领了,改日我还来,这里面的东西本世子品评完了就还你!” “无需还,无需还,朱某怕又被家中小辈偷走了。” 朱异和煦地笑个不停,让曹辰替自己送这位小王爷出门。 萧宇前脚一走,朱异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消失不见了。 他缓缓坐回到了胡椅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一名侍妾自屏风后莲步而出,温言软语,百媚千娇,想要取悦自家阿郎。 朱异早没了兴致,不耐烦地摆摆手。 “去去去……” 侍妾娇哼一声便悻悻离去。 朱异看着侍妾扭动的翘臀,心思却不知道到了哪里,似乎又想起了曹辰名下的那座宅子。 那真是个烫手的山芋,连续两天出现了问题,还牵扯进了禁军。 他隐约看到了背后捣鬼之人,与之相比,作为直阁将军的裴植只能算一头恶犬而已。 迷雾中他似乎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他们的轮廓都在慢慢清晰起来。 有人要反击了,而他现在已然失去了先机,有些被动挨打,此时的他只能忍让退缩。 他尤其关注的是皇帝,这些日子里圣人喜怒无常,又有人被无端贬黜,好在没有被杀。 这似乎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雷霆震怒正在慢慢酝酿,他只能小心翼翼,暂时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至于那个宅子,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处理似乎又是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关在里面的胡人囚徒。 而这一切,都是那曹辰不好,是他害了自己,想到这里朱异脸上便冷若冰霜,眼中闪过杀意。 “都是你不好,莫怪本相不留情面……”朱异不禁自言自语道。 就在这时,房门响起了敲门声,曹辰回来了,朱异又装模作样的写了几个字,嘴里说道: “进来。” 曹辰反手关门走到了进来,在案前站住。 朱异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都收下了?” “都收下了。” 朱异这才放在笔,长舒一口气,舒舒服服地把身子靠在靠背上。 “没有人注意?” “没有,几辆车是分三条路走的,还是从侧门而入的,就连江夏王府上的管事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就好……”朱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曹辰,今日怎么把他也带回来了?” 曹管事一脸无奈:“他是自己跟来的,小人也有些糊涂,看不懂那位小王爷想干什么,阿郎,他在这里都跟你说了什么。” 朱异不喜欢曹辰老打听别的事,但他也并没训斥,接着话头说:“要了几本本相珍藏的书册,就回去了。本相也想不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 “哦……” “他说了一句话,帮本相猜度猜度。” “请阿郎明示。” 朱异想了想“他说怪不得皇上那样信任我……” 曹管事听得一头雾水,思索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站在原地没说话。 “本相想……是不是有人借他向本相传话。”朱异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也不会,除了潘铎,他几乎不与任何勋贵皇族结交,倒愿意混在一窝叫花子之中,若不是他父王有用,他这等烂泥扶不上墙的竖子,谁会在意。” 朱异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在他心里未必真的轻视这位小王爷。 “阿郎,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 朱异冷冷撇了一眼曹辰:“话都说出口了,还有什么该讲不该讲的呢?” “是,是……阿郎,昨天去潮沟那边宅子闹事的那帮子刁民就是经常跟那个小王爷一起混的一帮人,直阁将军与那小王爷也算有些交情……” 朱异捋着胡子沉思了好一会儿,笑了笑:“你是想说那个小王爷一边拿着本相的好处,一边拆本相的台?” 曹管事低头不语。 “不会,不会……你太高看他了,本相盯着他好多年了,但事实告诉本相,他除了有个好皮囊之外,就是再能隐忍,这些年的空白也足已让他一无是处。” “还有昨晚的事,陷阵营那些残兵与小人的那些手下发生了冲突,据说他们占路不让小人的属下通过,最后故意放走了那些黑衣人。” 朱异不以为然:“那是你的事,与本相无关,何必让本相劳心,但是……你得自己把屁股擦干净,否则本相也保不了你。” “小人知道。”曹管事恭谨地答道。 朱异摆摆手,曹辰就退出了书房。 朱异又在里面独坐了片刻。 屋内渐渐暗淡,夕阳已然落山。 他想点燃房间的灯烛,想了想又算了,他回到书案前,将右手掏进了书案下的暗格,那封信尚在。 他摸了摸那封信,又把手缩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 …… 虽然乌衣巷与自家王府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但在马车回程路上还是赶上了宵禁。 暮鼓声一声声响起,准备巡夜的右卫军士兵开始驱赶着路边的商贩行人,也借机捞些好处。 萧宇的马车就被几个右卫军的兵痞给拦住了,大摇大摆地上前讨要过路费,不然就不放行。 崔管事想要给些银两息事宁人,但被萧宇拒绝了,他掏出朱异曾经给他的那枚令牌,直接扔出了窗户。 右卫军士卒直接被那令牌惊得不敢说话,原本一个个嚣张跋扈,此时却如一群待宰的羔羊。 几个士卒一起弯腰告罪。 车内传出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把令牌给我拿回来!” 一旁的崔管事昂着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一个领头的小军官陪笑了两声,从地上捡去了令牌,小心地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双手捧着令牌弓腰就交给了崔管事。 崔管事也不愿意跟这些兵痞多讲,冷哼一声便收回了小主人的令牌,中气十足地让马车继续前进。 马车刚刚开动,就听侧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纵马向着这边奔来,嘴里发出阵阵怪叫,试图去挑衅那些右卫军的士兵。 几个年轻的士卒气不过就要上前拦路,见马不减速,年轻士卒慌忙让路又躲到了路边。 年纪大的兵油子嘲笑着那几个新兵,还不忘向着几个少年郎躬身行礼。 萧宇看着这个场面,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时,只见一个少年郎取出弹弓就朝着萧宇这边射出一个弹丸。 萧宇闪身躲开,但那弹丸已经射穿了窗纸打到了朱异送给他的那个紫色木匣之上,最后居然又反弹到了萧宇的怀里。 射弹弓的少年马不停蹄,随着他的伙伴斜插在马车之前通过,他似乎还未变音,发出的像是童声: “那金丸小爷不要了,就赏你啦!” 萧宇倒不生气,只是觉得新奇,他拿起手中的弹丸在在最后一缕余晖下仔细端详,那确实是一枚成色很足的金丸。 萧宇推开车窗,向外望去,那几个少年郎已经纵马远去了。 而那十来个右卫军士卒依旧列队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几个少年离开。 这其间,萧宇推车窗的动作也引来了一个看上去像是老兵的士卒的注意。 他见到萧宇,脖子缩了缩,整个身子都像小了一圈。 萧宇倒没记仇,张口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老卒起先没有说话,当意识到车中的贵公子问的是他,赶忙弯腰答道,眼中却也带着诧异:“公子不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我为何要认识他们?” 老卒看萧宇一身贵气,他并不知道上层社会都是怎么个盘根错节的关系,只当他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 “公子见谅,那几个少年郎都是京城里有名的勋贵子弟,小人也认不全,只知道带头的那个叫崔宏,是当今崔相国家中的嫡孙。” “崔慧景的孙子……”萧宇又问,“那个使弹弓的是谁?” 那老卒看上去有些慌张,他看了看身旁的同袍,大家已经散开,又开始各自的“老本行”。 萧宇扔出去一块碎银子,恰好落到老卒手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谄媚而扭捏,不像个老爷们儿。 他往门窗这边靠了靠,见崔管事横眉立目,那面具在夜色下又格外吓人,就有些想打退堂鼓。 萧宇摆了摆手,崔管事冷哼了一声,走向了马车前。 萧宇冲老卒勾了勾手。 “他是谁?” 老卒露出了有豁口的大牙:“公子,你可惹不起他,我看就算了。” 萧宇笑了笑:“我又没说去寻仇,说个名字而已,你怕什么?那个小郎君是谁?” “小郎君?公子,你不觉得她说话像个女子?她就是个女的,母老虎一只。” “母老虎?” “她阿爷就是大将军韦睿,韦睿知道吧!” “当然知道。” 老卒小声说:“韦侯爷绰号韦虎,他家中女公子的绰号自然是母老虎了!公子,你可莫惹这母老虎,听他们说,这母老虎一不高兴可是要吃人的,专咬男人多出来的那一块。” 萧宇脸上有些惊讶。 这时候老卒正好被同伴叫走了,马车也再次开动了。 萧宇关上车窗手里把玩着那枚金丸。 “母老虎……”念到这个名字,萧宇笑了笑,“真不知道韦睿是怎么想的,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母老虎……” 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她不叫“母老虎”,但那个老卒还没将那小女郎的名字告诉自己呢! 但马车已经驶出去很远,带着小王爷些许的遗憾,模糊在了朦胧的夜色之中。 第87章 遇刺 回到王府还需要一段时间,天已经暗下来了,大街上空空荡荡,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人影。 萧宇坐在马车上享受着那枚令牌赋予他的特殊权利,马车可以不紧不慢地在坊间徐行,也不必担心巡夜士卒的驱赶盘查。 车里车外都暗得要命,走在前面的家丁已经支起了写有“江夏王府”字样的灯笼,这样才给夜色中行进的车队带来些许的光亮。 萧宇透过车窗看看天,天色似有乌云,遮蔽了月亮,想来午后就已经是个阴天,或许今晚要下雨。 他收回了视线,顿感疲惫和无聊。 手里不停把玩着那枚韦家小姐射过来的金丸,只觉得手感其实并不好,上面总有些坑坑洼洼,并不光滑,惦着倒是挺沉,这倒是一块真的黄金,想来这些勋贵子弟真是有钱没处花。 不知道为什么,萧宇心中有个异样的想法,他想来回程的路上再遇到一次那几个勋贵子弟,起码他想看清楚那个用弹弓射他的韦家小姐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心中还有个恶作剧的想法,不知道当面喊一声“母老虎”,那韦家姑娘会作何感想。 是跳脚大骂,还是直接拿弹弓打爆他的脑袋。 至于吃人,打死他也不信。 玩够了金丸,萧宇把它塞进了怀里。 一不小心,一侧的胳膊肘恰好撞到了那个硬邦邦的紫色木匣上,那侧胳膊感到些许的酸麻。 这时的紫色木匣才再一次的引起萧宇的注意。 其实在遇到那几个纨绔之前,萧宇的注意力都在这个木匣上。 他虽然一直都想打开木箱看看,但一想到朱异的告诫,他便忍住了。 这一会儿天光暗淡,车里车外都一样的漆黑,萧宇的好奇心又占了上风。 他心想,什么小电影没看过啊,几张春宫图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不见东西,起码摸一摸匣子里的东西总可以吧! 这种心上一旦占了上风,萧宇就觉得在哪里打开木匣都无所谓了。 于是他抹黑把木匣抱到了跟前,朝窗外看了眼,不知道为什么心会突突直跳,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小孩儿第一次背着父母在家里偷看成人电影一样。 打开别扣,那满是诱惑的“潘多拉魔盒”就此打开了。 萧宇小心翼翼地把手探了进里面,他深吸一口气,像做贼一样。 起先他触碰到的是光滑的丝绸质感,手指在匣内平铺开来,他才感觉到那是一个个被卷在一起的卷轴。 这真是春宫图? 萧宇正想要不要拿出一卷看看,就在这时他感到身子陡然一晃,马车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紧接着是仆从们惊慌的叫喊和马儿受惊时发出的嘶鸣。 萧宇一时搞不清状况,但他听到有人在窗外呼喊:“有刺客!” 紧接着就传来有人哀嚎倒地的声音和奋力抵抗的声音。 萧宇正要往窗外去看,就听见崔管事喊道:“带小王爷先走!找右卫军求援!” 皮鞭抽打在马背上引来了马儿绝望的嘶鸣,萧宇的身子又是一晃,马儿以一种癫狂的速度带着马车一路加速狂飙。 萧宇分不清状况,只觉得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在车中被颠得已经有些七荤八素了,周围也没什么东西可抓,只有那打开的木匣和几十卷的卷轴在车里来回翻滚。 似乎没过多久,他的头顶上传来了两声重物坠落的声响,那似乎是两个人跳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来回摇晃,紧接着是两声惨叫,似乎有两个人从马车上摔了下去。 萧宇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突然之间,只见一只大手扳住了车厢的侧壁,另一只手从车窗里伸进来来回乱抓。 萧宇出行时身上一般都不带武器,此时连个匕首都没有,慌忙间他端起木匣就去砸刺客的手臂。 刺客吃痛,将手往回缩了缩,但又不死心地继续往里面抓挠。 这一下一把就抓住了萧宇的衣领,一股巨大的劲力使劲把他往车外拖拽。 对方突然又一倒手,另一只大手直接掐住了萧宇的脖子。 萧宇挣扎了两下,他用自己的两只手去掰对方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却感觉对方的手就如同铁钳一般,毫无松动,掐得他直接喘不过气来,身子也渐渐使不出劲儿来。 这时候,借着昏暗的夜色,他隐约看到了来者。 那是一个用黑巾遮面的黑衣男人,看不出年龄,但眼睛上面的那对眉毛又黑又粗,像两条毛虫趴在上面一般。 萧宇用尽气力挤出了些许的声音:“你……你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行……行刺本世子……” 对方发出一阵嘲弄般的冷笑,他的声音很细,但又不像是个女人。 “有人想要你的命!” “是谁!” 对方不再说话,手上的力道开始猛然加重。 看来对方是不想再啰嗦了,想要直接掐断他的脖子。 生死一线之间,求生欲似乎激起了无限的潜力,萧宇猛然用力摇晃着身子,马车也开始在颠簸中左右摇摆了起来。 对方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马车在摇晃中靠着一侧墙壁疾驰,而那夜行人的后背就这样在墙壁上不停地剐蹭,留下了满墙的血痕。 对方的手突然松动了一下,借准机会,萧宇顾不得一切上嘴就咬,在对方手上撕下了一块肉皮。 一时间,那只铁钳般的大手血流如注,伴着声声惨叫,大手突然松开。 萧宇满嘴血腥,他吐掉了手里的肉皮,举起木匣恶狠狠地向还攀住车壁的夜行人猛然砸去。 黑衣人闪身想躲,但还是被砸到了脸上,他整个身子猛然向后张去,但似乎裤腿被马车的某个地方给挂住了,马车就这么拖着他的身子在地上不住地狂奔,地上留下道道血痕。 萧宇惊魂未定,马车剧烈抖动,就像要散架了一般。 他知道必须要控制住马车才行,想来车夫应当在刚才与另外一名黑衣人一起坠车了才对。 想到这里,萧宇就推开了前方的车门。 但眼前的景象让萧宇眼前一懵,前方就是一条路的尽头,眼看两匹马儿就要一起撞向了墙壁。 萧宇大叫一声不好,他正不知道该如何御马。 就见两匹马儿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在靠近墙壁前突然一起拐弯。 这一拐弯,马车的重心发生了改变,整个车厢一下子重重地歪倒在了路边,萧宇也被狠狠地甩了出去。 马儿脱缰而逃,只剩下散落满地的春宫图画卷。 嘈杂之后,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死一般的安静。 萧宇不知道在地上躺了有多久,整个身子就像散架了一样。 最终他还是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上有好几处的擦伤,崭新的白衣上也破了几个洞。 回头望去,歪倒的马车那边静悄悄的,但隐约可见道路上一条血痕一直延伸到车子后面。 不知道那名黑衣刺客现在怎么样了,是死还是活着。 萧宇走到了马车背面,就见那名黑衣人就那么躺在那里,他的身下都是血,腿上有条系带至今仍然和马车上的一处突起纠缠在了一起。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料想这个黑衣刺客已经被拖死了,但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对方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还没死,像是还吊着一口气。 于是萧宇轻轻踢了他一下。 “你们是谁?”萧宇冷冷问道。 对方刚刚似乎是陷入了昏迷,刚刚才醒转了过来,他扭过脑袋看着萧宇却一句话都不说。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是不是找错了暗杀对象?”萧宇又问。 对方依旧不答,眼露凶光地盯着萧宇。 “你可知道我是谁?”萧宇再问。 “江夏王世子。” 这次对方回答了,眼中似乎还带着挑衅与讽刺。 萧宇震惊之余,眉头不禁皱了皱,但他的神情却依旧镇定。 “要杀人总有个理由吧!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仇恨。” 对方冷笑:“死便死,还没听人说要什么理由。” 萧宇不理会这个回答,继续问:“你是宫里人。” 对方又陷入到了沉默之中,他眼中的怨毒和仇恨似乎消减了大半。 萧宇感到背后一阵发凉,他继续故作镇定地问道:“是萧玉衡要杀我吗?” 对方听后突然哈哈大笑,那声音尖细得瘆人,但笑了一阵之后又戛然而止了。 那人已经死了。 萧宇皱了皱眉,屈身将那黑衣人的蒙面黑巾拉下,那确实是一张太监的脸,唇间与下巴上没有一点儿胡渣,凑近了还有一股尿骚般的怪味。 这确实是一个太监,只是他想不明白萧玉衡要来杀自己,大内高手有的是,为什么会找个太监? 他又在那死人身上摸了一遍,除了一把尚未派上用处的匕首之外,似乎也没什么有用的物件。 更没有什么能证明死者的身份。 正在萧宇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他的头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悦耳声音。 “那死太监到死也差点儿让你上当。” 萧宇抬头,就见到一个修长的熟悉女子身形正站在歪倒的马车上方,那一袭红衣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如天上仙子。 “红绡!”萧宇喊了一声,他有些激动,“你怎么会在这里!” 红衣女子语调冷淡,与浴室中的温玉柔情判若两人。 “探听到消息有人要杀你,我便跟着杀手一路过来了。” “杀手!他们是什么人!” 红绡并没有回答,她警惕地四下望了望。 “小王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点儿离开才好。” 萧宇答应着,上前伸手想要接她下来。 红绡却轻盈地跳到了他的跟前,这让萧宇有些尴尬。 但却见红绡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柔情。 “小王爷跟我走!” 说着红绡就拉着萧宇的手往一边的路口飞奔。 但没跑几步,他们便停下了,只见眼前的氤氲夜色中出现了几个高矮不等的身影。 红绡又拉起萧宇的手往另外的方向跑,结果那里也有几个人在往这边缓缓靠近。 有个矮小的身影张嘴骂道:“死丫头,想坏我等的好事,真是找死!” 又一个身影骂道:“那一刀没劈死你,真是可惜了。” 红绡眉间一横,面若冰霜,她将萧宇护在了身后,亮出手中细剑。 这时萧宇才注意到红绡右肩上有道伤痕,血水顺着她的右臂直往下流。 “红绡,你的肩膀……” “皮外伤,不足挂齿。”红绡勉强笑了笑,接着她小声说道,“小王爷,左边那几个红绡勉强能够应付,一会儿我缠住他们,你就往左边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跑过两条街后便是朱雀大街,街面上应当有巡夜的右卫军,让他们保护你。” “那你呢?” “别管我,我自有办法脱身。” 红绡说着就举剑向左侧杀去,勉强在四个黑衣人之间撕出一道口子。 她回头道:“小王爷!快跑!” 萧宇略微迟疑,见右侧的几个“高手”已经发觉了他们的意图正要上前包抄,他便撒腿向左侧跑去。 有人喊道:“别跟那小娘子计较,杀了那狗世子!” 两人联合去纠缠红绡,其他人继续围堵萧宇。 就在这时,侧方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坠地的轰鸣,七八个骑马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萧宇急中生智:“红绡,是我手下的高手来救我了!” 红绡被骗得愣了一下,其他人也都愣住了,在那几个骑士后面还隐隐跟着一队士兵,还听到一阵嘈杂的叫骂声。 “大哥,怎么办?” “杀了他,以后就没如此好的机会了!” 一名大汉说着,眼中寒光闪闪,举剑就向萧宇砍来。 萧宇一阵惊慌,他没命地往骑士奔马的方向跑去。 “救命!杀人啦!” 只见一骑飞奔在了前头,那似乎是一个女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已经开始瞄准。 是她! 萧宇心中又惊又奇。 就见一个金丸飞出,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惨叫。 很快骑士的奔马在萧宇身旁擦肩而过,萧宇终于看清了那女扮男装的韦家姑娘。 虽然说不上有多漂亮,但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擦肩而过时,她特意瞥了眼萧宇,脸露得意的笑容。 而剩下的几个骑士也与萧宇擦身而过,他们似乎早有准备,身上都带着兵刃,在黑衣人身前一阵砍杀,很快就砍倒了好几个。 剩下的三四个黑衣人抛下了死伤的同伴,各自逃散去了。 这一过程持续的时间很短,萧宇看得有些目不暇接。 这时,一队右卫军巡夜士兵才姗姗来迟。 他们本意是要训斥那些夜晚奔马的勋贵子弟,但见到歪倒的马车,四五个死伤的黑衣人便都哑口无言。 韦家姑娘纵马来到了萧宇跟前,萧宇正要拱手道谢。 却听韦家姑娘毫不客气地说道:“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萧宇脸上有些阴晴不定,他正要作答。 却听身后有人喊道:“还有这等好东西!我是寻遍了京中也没见到一套!” 两人同时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六七个勋贵子弟对地上死伤的黑衣人并不在意,却都在意那些散落一地的春宫图画卷。 已经展开了好几卷,几个人围在一起认真地欣赏。 韦家姑娘一脸的狐疑,回头问:“那是你的?” 萧宇点点头,又摇摇头。 韦家姑娘翻身下马,也想过去看看。 却被一个同伴喊住了:“艳蓉,你就别过来了!这不是你女孩子家家该看的东西!” 韦家姑娘有些不服气:“你们看得,我如何看不得?” “别过来!别回来啊!” 那韦家姑娘还是过去了,只看了一眼,便大叫了一声,对几个同伴拳打脚踢,惹来了一阵哇哇乱叫。 萧宇真被这个悍妞给吓到了,但这时他又想起了红绡,转眼四下看去,生怕红衣女子就此离去了。 “红绡!红……” 话没说完,就见红绡正蹲在路旁,似乎在自行处理着伤口。 萧宇赶忙跑了过去,蹲在她的旁边。 “我帮你吧!” 红绡摇摇头,她眼神柔和了许多。 “都处理好了。” 说话间红绡的眼眸也好奇地望向了那几个打打逃逃的年轻男女。 “他们是你的朋友?” “不是。” “刚刚他们在看什么?” 萧宇有些不好意思:“春宫图。” 红绡似乎没感到什么意外,只是点点头哦了一声。 萧宇扶着红绡的肩膀:“你受伤了,跟我回王府处理一下伤口吧!” “不必了,小王爷……我今晚得回去,不然阿娘得担心了。” 第88章 勋贵子弟 当那些整日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勋贵子弟知道自己行侠仗义救下的竟然是江夏王世子的时候,无不一脸惊愕。 “乖乖,你就是江夏王府那个傻子?”一个看上去纨绔气十足的贵公子指着萧宇问道。 “正是。”萧宇谦和地拱拱手。 “不是啊,小时候我随家父去你府上拜会过几次,你那时候可不是如此模样,我还见你在雪地里刨坑,就像狗那样……” 一位年长些的贵公子打岔道:“诶,伯辰,你在胡说什么呢!” “崔大哥,我何时胡说了,本来就是……” 年长公子使劲瞪了一眼那位纨绔公子,后者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萧宇并没有生气,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他的过往品头论足,就像在说故事一样,只觉得格外有趣。 “小王爷,刚刚受惊了,在下崔宏,字明远,家父乃是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崔觉,祖父是东武县公、国相崔慧景。”年长的公子拱手道。 “久仰!久仰!”萧宇赶忙还礼。 “小王爷,这个不会说话的家伙叫郑元仪,字伯辰,营道县侯、卫尉卿郑绍叔之子,若有摆不平的官司尽管找他。” 郑元仪也赶忙拱拱手:“在下郑元仪,嘿嘿,人送匪号郑魔王,打架我垫底,但路见不平我排第一。” “这是吕斌,平固县侯,虎贲中郎将吕僧珍家二公子。” “小王爷,幸会!” “这是邓祖铭,当阳县侯、左将军邓元起家长子。” “小王爷,幸会,在下邓祖铭!” 崔宏又向萧宇一一介绍完了其他几位勋贵子弟,萧宇虽然一下子记不太住名字,但他们的父辈皆是大名鼎鼎,大都是在朝廷内外统兵的将军。 想来他们是一个圈子里的,能结识他们,萧宇反而觉得今晚不亏。 与他们聊天,萧宇才知道这些将门虎子从小就跟随父辈在军营里长大,都想着将来能建功立业,光大门楣。 可是近些年来没有什么大的战事,这些弓马娴熟的勋贵子弟便闲得难受,除了吃喝玩乐,也就晚上在大街上纵马狂奔,来释放一下他们无处发泄的精力。 今晚远远就听到了惨叫,也遇到了要去搬救兵的王府家丁。 这些勋贵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顺道招惹了一队正在巡夜的右卫军士兵,一起赶来救人。 这些勋贵子弟杀心正起,只恨贼人太少,不够杀的,还逃了几个。 这几个自诩是维护建康城平安正义的年轻公子们正聊到兴头上,有人嚷嚷着表示起了不满。 “诶,你们都介绍完了,怎么没介绍我啊!” 众人哈哈大笑,萧宇也卓有兴致地望着那位正在发脾气的“韦公子”。 崔宏拍拍脑袋:“对了,怎么把这跟屁虫给忘了。” “谁是跟屁虫!我是母老虎!”那韦家姑娘鼓着腮帮子不满地纠正。 几个贵公子都笑了。 有人调侃道:“对,对,对,母老虎,牙都没长齐的母老虎。” 崔宏赶忙介绍:“这是韦艳蓉,她可不得了,韦虎之女,她父亲就是车骑将军、侍中,开府仪同三司的韦睿。” 萧宇脑海中立马想到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钟离之战,韦睿凭借着高超的指挥才能和超越常人的气魄扭转了那场决定南北朝走势的大战,为南朝续命八十年。 但这韦家姑娘似乎对她父亲并不怎么在意,与这几位公子追追打打,很是亲密。 过了一会儿,韦艳蓉过来捶了捶萧宇的胸膛,虽是女音,但一嘴的爷们儿气。 “诶,咱俩是不是也在哪儿见过。” “见过,就在刚刚,你还送给我这个。”萧宇说着就把金丸掏了出来。 韦家姑娘起先是吃惊,但很快她就想起了之前的事情,一把将金丸抢了回去,握在手里,洒然一笑:“这个我就收回了!” “那会儿你明明说送我了。” “你拿着没用,还给我兴许下次还能用它救你一命。” “那好,下次我等你来救我。” 韦艳蓉笑呵呵地把金丸给收了起来。 这时,几个勋贵子弟觉得干站在大路上聊天没意思,郑元仪抱拳道:“小王爷,咱们不在这里闲聊了,咱们前去月下楼喝酒听曲儿,我做东!” 其他几位勋贵子弟都叫好,就等萧宇答应了。 萧宇刚刚被贼人袭击还心有余悸,真没心思跟着这些公子哥去勾栏胡闹。 他就想早些回府找刘伯宣说说今晚的遭遇,但刚刚认识就搏了人家的好意似乎也不好。 正犹豫中,就见韦艳蓉站了出来:“喝喝喝,整日里就知道喝,还没喝够,没看人家小王爷今晚都经历了什么?你这时候约人家出去,人家能吃好喝好吗?你以为是人就跟你郑魔王这般没心没肺吗?” 郑元仪嘿嘿一笑,纨绔模样照样:“怕什么,小王爷,今日跟我郑魔王认识了,以后在这建康地界没人敢惹你,我阿父是卫尉卿!” 其他几个将门虎子嗤之以鼻,他们最不喜欢拿老子出来说话。 趁着没人注意,韦艳蓉用力扭了萧宇大腿一下。 萧宇疼得立马咧嘴,不解地望着韦艳蓉。 他还没说话,就见韦艳蓉把脸靠了过来。 “你想回家是不是?” 萧宇点点头。 “是为了她?” 韦艳蓉用眼睛撇了撇正站在不远处的等候的红绡。 萧宇眨眨眼,表示默认。 “她是江湖中人?” 萧宇摇摇头又点点头。 韦艳蓉眼神复杂:“很难回答?她肯为你搏命,那是你花钱雇的保镖还是红颜知己?” 萧宇的眼神也复杂了。 “那女子在等你,我能看出来她很喜欢你,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嗯……你若瞧不上人家女子的出身,早些跟人说了,别误了人家的终身。” “你在说什么?”萧宇抗议道。 “我倒不担心你霸王硬上弓,因为你根本打不过她。就怕你玩那套风花雪月,扭扭捏捏骗了人家女郎的心,心若被骗走了,那女郎一辈子就毁在你手上了。” “我从不骗人!” “你能让她入府给你做侧妃?” 萧宇眨眨眼,他还没想过那么远。 两人在这里交头接耳,这会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你俩干什么呢?”崔宏问道。 韦艳蓉回头嘿嘿一笑:“阿兄,小王爷说他不舒服,想回去休息?” 郑元仪嚷嚷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会不舒服?” 趁人不备,韦艳蓉重拳突然打到了萧宇胃上。 原本肚子里就翻江倒海,这一拳直接打得他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 除了韦艳蓉,其他几个勋贵子弟赶忙闪开,生怕衣服被污物溅到。 萧宇两手扶着膝盖,满眼是泪,冲着勋贵们摇摇头:“改日……改日再去……” 郑元仪茫然地点点头,只觉得这人太狠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红绡见到萧宇突然呕吐,也赶忙赶过来查看,她摸着萧宇的脉搏,似乎感觉他没什么异样。 就见另一旁那位看着像女人的贵公子冲她挑眉一笑,红绡觉得那位“公子”很是讨厌,冷着脸不去看她。 这时郑元仪依旧大大咧咧地张罗着:“既然小王爷有恙,咱们先把他和这位姑娘送回王府,再去月下楼,今晚这顿算我的。” 萧宇一脸的七荤八素,红绡搀着他一侧的臂膀,他拱手道:“今日真是抱歉,各位自去便是,不必管我,改日府上设宴再请各位到府一聚。” 勋贵子弟们执意要将萧宇送回王府,双方互相谦让着。 而那队赶来的右卫军士兵并没走开,他们在一边旁听,知道这些人的来头都不简单,正不知道该如何巴结。 几个人将翻掉的马车给正了过来,还有几人忙着去捡散落一地的春宫图。 为首的军官又遣了两名士兵去江夏王府报信去了。 见这些贵族子弟僵持不下,那名军官便壮起胆子往前走了几步,小心而恭敬地说道:“各位公子,小将已经命人到江夏王府报信去了,待会儿,等王府来人,请让小将护送小王爷回府。” 有人轻蔑地瞪了这名军官一眼,似乎在说你算哪根葱,我们王侯贵族之间的事情哪还用得着你。 军官见没人搭理他,也便知趣地退了两步,他手下的士兵们依旧守在附近,没敢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只见一辆马车和一支四五十人的队伍正在往这边赶,在最前面带路的正是那名军官的一个手下。 带领这支队伍的是护院头目张勇,他一看到萧宇,赶忙快跑了几步,在他家小王爷跟前跪下了,涕泪横流。 “小王爷!小王爷!奴婢来晚了,您没伤到吧!” 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萧宇觉得有些尴尬,叹了口气:“别跪了,我好好的,多亏了这些新结实的朋友。” 张护院一路上听那名带路的士兵说起了整个事情的过程,自然知道那些勋贵子弟的身份,又是一阵磕头。 萧宇不管他,既然家里人已经来了,他也就没必要再装什么了,向着崔宏等人拱拱手。 “崔兄,各位,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萧宇自认为自己这话说得很江湖,但眼前这些将门子弟似乎从没听人如此表述过,一个个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崔宏带众人一拱手:“小王爷,咱们后会有期。” 这时,有士兵把散落在地的那些春宫图都已经收集回来了,正捧在那里不知道该交给谁。 郑元仪咽了咽口水道:“小王爷,别忘了……别忘了你的画……” 看着郑元仪那表情,很显然他喜欢那些春宫画。 萧宇笑了笑:“郑兄,你喜欢这个?” 郑元仪想都不想就点点头,其他勋贵子弟都偷偷笑了起来。 郑元仪嚷嚷道:“笑什么,笑什么,刚才你们又不是没见,也没见你们少流哈喇子,我郑魔王血气方刚,喜欢就说喜欢,没你们那些歪歪肠子。” 萧宇称赞道:“郑兄直来直去,真是个爽利人。” “小王爷,岂敢!”郑元仪拱手道。 “既然郑兄说喜欢,那我就全数赠予郑兄了!” “小王爷,我说喜欢是不说谎,但我郑魔王也没说要夺人所爱啊!” “这也非我所爱,这也是别人所赠,留在我那里只能压箱底招灰尘,不如送予真正喜欢它的人。” 郑元仪咧着嘴,眉毛高高地翘起,他一把将画卷都抱进了怀里,满脸的欣喜。 “多谢,多谢小王爷,今日无缘月下楼一聚,改日……改日一定要与小王爷不醉不归!” 郑元仪得偿所愿了,他这会儿也不想去什么勾栏瓦舍,就想回家仔细看看那些画卷,其他人则是艳羡地望着他。 “各位,改日到府上一聚。” “好!” 勋贵子弟各自上马,飞奔而去。 巡夜的右卫军见江夏王府来了五十多条壮汉,也便继续巡城去了。 这里只有自己人了。 萧宇看向了红绡,这一会儿她似乎有些犹豫,在想要不要马上就走。 “红绡,先上车吧!”萧宇说道。 这一会儿,红绡倒没有犹豫,直接钻进了萧宇的马车里。 张护院一声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江夏王府方向行进。 两人在马车上沉默了许久。 萧宇侧脸看了看红绡,只是车里暗淡无光,大概只能分辨出一个轮廓。 而红绡似乎一直都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萧宇有种感觉,生怕红绡会突然不声不响地化作空气,消失不见了。 他轻轻喊了声:“红绡……” 角落里传来红绡的声音:“嗯。” “跟我住在王府,再也别走了吧!” 黑暗中沉默片刻。 “小王爷,红绡是北朝的人,不能在你身边逗留太久。” 萧宇沉默了,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想要去牵红绡的手。 但手指刚刚碰到,红绡就马上把手收了回去,对方在车厢中依旧悄无声息。 “你说过,你是我的女人。” “小王爷可能不只有红绡一个女人……” 萧宇默默地收回了手,双手抱膝,靠在车厢里的另外一边。 “小王爷,若非非常之事,红绡必然不会前来。” “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 “嗯……”红绡沉默了片刻,她才又说道,“小王爷可知道是谁前来刺杀你的吗?” 萧宇无奈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是萧玉衡想明白了,要来除掉我呢?但你之前提醒过我并不是他。” “确实不是你们南朝的皇帝,或许跟你们前朝的皇帝有关。” “你是说先帝?” “是东昏侯。” “东昏侯?是萧宝卷,他死了应该有二十多年了吧!刺杀跟他有什么关系?”萧宇不解。 “东昏侯虽然死了,但一批效忠于东昏侯的残余力量却一直都在,他们敌视高帝后人,一直都在想办法颠覆当今政权,想让明帝后人继续来做皇帝,他们认为你们现在的皇帝得国不正,是为叛逆。” “明帝萧鸾才是得国不正,他先后杀了前废帝萧昭业和后废帝萧昭文,我们本就是高帝萧道成一脉!” 红绡又沉默了片刻,才说:“你们谁是正统,谁是叛逆,我并不关心,但是你应当知道东昏侯时期有个位极人臣的宦官,他对萧宝卷忠心耿耿。” 萧宇眯着眼道:“你说的可是梅虫儿?” 第89章 棋局 “正是此人。”红绡说道。 “梅虫儿应该早就死了吧!”萧宇很肯定的答道。 但他突然一想,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了偏移,二十多年前攻入台城的是先帝和他的父王,而在他所看过的史书上却是梁武帝萧衍。 而萧衍……此时正是一位实力雄厚的封疆大吏,镇守荆襄,那梅虫儿没死也变成了可能。 但萧宇一直都没在意过这位梅公公,此时却说到了他的身上。 “梅虫儿没有死,他一直都活着,并且一直在想方设法颠覆当今的南朝政权。” “你是从何而知?我怎么不知道?”萧宇问道。 对面的黑暗中又是一阵沉默,萧宇似乎觉察到红绡对如此提问有些抵触。 “红绡,是我说错话了吧……” “没有。”红绡幽幽地说道,“红绡本是北朝谍者,不方便透露太多,但红绡知道梅虫儿曾经去过北朝,见过镇南将军王肃和齐郡王萧宝寅,之后就一直积蓄力量准备伺机而动。但我不知道小王爷为何会引来了梅虫儿的注意。” 萧宇想了想,淡淡一笑笑:“或许他也认为我是未来皇位的潜在继承者,与其将来羽翼丰满不好对付,不如先提前斩草除根。” “小王爷也想做皇帝?”红绡诧异道。 “我……我可没那么说,做皇帝多累,也不自由。”萧宇辩解道,“还是做个被国家供养的皇亲国戚好,不用劳动,就可以领国家俸禄,做个寄生虫多好。” 红绡的声音有些失落:“这不是小王爷的心里话。” 萧宇想了想:“暂时是这么想的,要真想有做些什么事,真怕引来杀身之祸……” “春和坊,我今日去看过了。” “你一直在跟着我吗?” 萧宇扭头望着黑暗中的女子轮廓。 “没有,只是好奇去看了看,小王爷有那等气魄,恐怕明眼人都不会真的把小王爷看作低智之人,聪明人很多,朝堂上更是如此。小王爷小心,有些你不认识没见过的人或许也想杀你而后快。” “为什么?” “你动了人家的利益,或许还有一批批的杀手都在路上,小王爷身边必须要有自己的人在,值得信任,随时都能保护小王爷的那种高手,而不是看家的护院。” “真有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吗?” “小王爷一叶障目,身下漩涡泥潭而不自知。”红绡叹了口气,“春香画舫可不信,我们终归是北朝的谍者,阿娘在小王爷这里放的是长线,红绡是鱼饵,关键时候她会收线的……达奚武更不可信,他比他看上去要狠毒许多……”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红绡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红绡只是在小王爷这里动了情而已,早晚也会忘情的。” 红绡说完这句话沉默了片刻,她似乎已经转脸望向了萧宇。 “小王爷,那宅院就别去了,里面的胡人能被你们南人关在里面,实属他们咎由自取,不值得可怜……若有机会,阿娘或许会救出几个年幼的,但他们将来所走的路必然与红绡一样,前提是他们能活下来。” 萧宇的心思有些乱,他没有作答,那个胡人小孩儿佘屈离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大人有错,小孩儿为何会跟着受罪。 萧宇是个心软的人,他相信每一个在未来世界生存过的人都如他一般心软,敬畏生命,想要不辜负每一分韶光,认真活下去。 “小王爷,红绡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找个地方让红绡下车吧!” “红绡,下次见面,我们会不会是敌人了?” 红绡又沉默了一会儿:“若小王爷把红绡当作敌人,那红绡便是敌人了……” “今晚不走吧!去我住的地方看看,若以后你们北朝要去杀我,也能准确地找到我的位置。” …… 马车顺利地驶回了王府。 或许是得到了小王爷遇险的消息,今夜的王府格外的灯火通明,无数盏灯笼被挂在了偌大王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家中护院加强了戒备,几乎没有人准备今夜休息。 马车直接自侧门进入王府,一直驶到了二门外。 萧宇在家仆的搀扶下自马车上走下,一群家中奴仆一拥而上,嘘寒问暖。 萧宇扫视了一圈簇拥自己的下人们,问道:“崔管事呢?” 一位资历较高的仆人弯腰拱手道:“小王爷,崔管事至今未归,想必是尚不知道小王爷归府的消息,但老奴已经让人去找他回来了。” 萧宇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当众人准备了步辇,准时抬着萧宇回凤鸣阁的时候,却见小王爷扯开马车上的布帘,扶着一位红衣的美貌女子下了车。 众人惊讶,只见女子虽然貌美艳丽,但一身的妆容却像一位江湖侠女,她的肩头还受过伤,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处理。 众人都没有说话,自动为小王爷和红衣女子闪出了一块空地,茫然而好奇地望着他们。 红绡在众目睽睽之下,略显局促,灯笼映照下,他圆润的脸庞微微泛着红,他的眼睛不看前方,只是默默垂视着地面。 而那一身艳丽的红衣此时就宛若嫁衣一般。 “小王爷,这阿姊真漂亮!”一位小仆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 许多人都同样有这种感觉,但他们却都同时用眼睛狠狠地剐了一眼那个不会说话的小仆。 萧宇似乎并不在意,他笑道:“说得好,该赏!” 在场的仆从们似乎在那一刻终于看清了风向标,当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而自然了许多。 几位妇人过去围着红绡一个劲儿地夸他家小王爷到底有多好,另外一些男仆也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总之江夏王爷一直都住在宫里,自建府以来都是小王爷说了算,无论他做出什么离奇有违常规的事情也没人揪着不放,只要小王爷开心就好。 红绡被这些妇人品头论足,看得有些着了慌,她真的有些后悔跟着萧宇来这江夏王府,她感觉自己比待在虎狼堆里还要难受,眼睛不住地望向萧宇。 这时,萧宇正与另外两位年长的家仆说着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 “小王爷……”红绡唤了一声,她本想说自己来看过了,就此别过。 但萧宇听到她喊自己后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柔和,他推了推一个挡在他身前的妇人,来到了红绡面前。 “我让他们抬辇把你送到凤鸣阁,那里是我起居的地方,你在那里看看逛逛,我有些事,过一会儿我过去找你。” 红绡想要拒绝,但见萧宇似有心事,也不想在这里扫他的兴,也便点头应允了。 “早去早回。” 萧宇笑了笑:“以前没坐过步辇吧!让你体验体验当王妃的滋味。” 红绡脸上一红,而身旁的家仆们听到萧宇说出“王妃”二字,对红绡更是亲昵热络了。 只有红绡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烫,她以后拘束得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再一抬头,却见小王爷在一盏灯笼的指引下向着远处的一道院门走去。 …… 萧宇柔和的表情再次消失,他的眉眼间更多的还是焦虑与担心。 陪他一起向望湖亭去的是阳明居的曹管事,他一手打着灯笼,一边向萧宇讲述着午后他离开王府后发生的事情。 “长公主并没离开,而是直接去了凤鸣阁,没多时他便与那位……那位在咱们府上养病的贵客一起又回到了望湖亭这边。” 曹管事并不知道刘伯宣的底细,但全府上下似乎都知道有位不知来历的贵客一直都在凤鸣阁的后院养病。 “可有人在旁伺候,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曹管事皱皱眉:“石教头跟着去的,在旁熏香伺候的都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咱们的人都不让靠近。” “他们可知道今晚我遇刺之事?” 曹管事沉思了片刻:“估计……估计已经有人向长公主禀报了吧!” 萧宇皱了皱眉,但想想他们早晚还是会知道的,但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遇刺的原因呢? 萧宇想了想,事关重大,若让萧玉婉知道今晚的事,不知道今晚建康城中又得有多大的动静呢! 曹管事一边打灯笼,一边小心地注视着小王爷脸上的变化,只等他再一次发问。 萧宇却突然问道:“晚膳……他们进了吗?” “还没有。” “天晚了,他们得吃饭,你的明阳居离望湖亭不远,你去备些酒菜,若需要的话,我们就去你那里!” “小人一会儿便去准备。” 眼前就是阳明居,这里距离湖边更近了。 虽然今夜乌云遮天,但就剩那几步路已经不需要有人提灯为自己引路了。 萧宇支开曹管事:“你快去准备酒菜,准备晚了拿你是问。” “可是小王爷……” 萧宇使劲推了他一把:“快去!” 曹管事往自己的居所去了,萧宇独自步行去了湖边。 但想起萧玉婉和刘伯宣同时都在湖边,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自己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儿一样惴惴不安。 想着想着,他还是走近了望湖亭。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府上下人绕道,长公主在此有事!” 萧宇一抬头,恰好与那喊话的女子互望了一眼。 那是萧玉婉的侍婢之一,萧宇见过,记得她似乎叫芷月,私下里与晴雪关系不错。 她见小王爷,脸上一阵讶然,赶忙福身行礼,还不忘回头看看。 “小王爷……” 萧宇望了眼望湖亭,却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几盏明灯下相对而坐。 “他们在干什么?” “下棋。” 萧宇眨眨眼:“你说什么?他们……他们在下棋……” 芷月点点头,她看萧宇的眼神都一些奇怪。 “小王爷,没错啊……”少女说着又回头看看,“长公主的棋艺精湛,驸马都尉都不是她的对手,但今日……公主似乎是遇到对手了……” “你可知与长公主对弈之人是谁?” “不知,是府上的棋师吧!” “刚刚是否有人来府上通报过我的事情。” 芷月乖巧地点点头:“小王爷出去了。” 看来自己遇刺的消息并没有被两位手谈之人知晓,萧宇略微舒了口气。 “那我去看看了。” “唉,小王爷,长公主不让人靠近!”芷月有些着急了,“要不……奴婢先过去禀告?” “这是我的府上,何必麻烦。”萧宇说着笑了笑,他拍了拍侍婢的肩膀,“继续站你的岗吧!” 芷月摸了摸被萧宇拍过的肩膀,回头望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小王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宇走到了湖心亭中,他悄悄地坐在了萧玉婉和刘伯宣之间的空座上,看着两人手谈。 他不懂围棋,却见到棋盘上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的,抬头再一看两人的表情。 似乎两人都很专注,并没有在意坐在一旁的萧宇。 片刻之后,萧玉婉犹豫再三落下一子,抬眼望着刘伯宣。 刘伯贤皱着眉头看了片刻,捋着他的美髯笑了笑:“长公主,这盘又和了,依旧没有分出个胜负。” “刘长史棋艺精湛,本宫甚是佩服,刘长史布局精妙,落子间可见大气磅礴,可见刘长史却乃旷达豪放之人。” “长公主谬赞了,呵呵……江夏王爷真是教了个好徒弟。” 一旁观棋的萧宇一脸惊讶,而萧玉婉也面露诧异之色。 “刘长史,你是如何知道本宫这手谈之技是跟江夏王爷所学?” “不只是这棋艺吧!恐怕江夏王爷教你的东西比这手谈之技更是玄妙万分。” 萧玉婉点点头:“每有艰难挫折之事,本宫都会去请教江夏王爷,每每点拨,总会有拨云见日之感,受益匪浅。” “长公主聪慧,布局之间可见心思缜密,不疾不徐,稳重长远,见棋如见人,若刘某当年对长公主只有偏见的话,如今更多的是钦佩。长公主真乃巾帼英雄也!” 萧玉婉执弟子礼:“刘长史谬赞了。” 刘伯宣轻叹一声:“若长公主是男儿身,我大齐幽而复明,复兴之时指日可待了,但如今却只是在做裱糊匠,呵呵……” “如今至尊年纪尚浅,假以时日可为一代雄主。” 刘伯宣摇摇头,不再发表任何评论。 萧宇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赶忙原唱:“真不知道皇姊棋艺如此精湛,改日教教我呗!” 萧玉婉笑道:“那日你教予驸马的五子棋之法也甚为玄妙。” “那是玩玩儿而已。”萧宇笑道,“刚刚你们说到我父王,他可好,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刘伯宣表情有些复杂,也望向了萧玉婉。 萧玉婉说道:“宇弟,并非是本宫或者皇上阻挠,本宫去试过好几次,是王爷暂时不愿见你。” “为何?” “你父王只说你尚未准备好。” 第90章 火药 萧玉婉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开了望湖亭,在一众侍婢的陪同下消失在了王府后院的夜色之中。 望着那瘦削而疲惫的背影,萧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他一直想要去见一见他的父王,尤其是在这段时间里,面对各种烦扰复杂事件的力不从心,让他心中这种想法越发地强烈。 但让他想不到也想不明白的是,他的父王为什么不愿见他,而宫内或者皇帝对此并未做出明显的阻碍。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感受着夜风拂过他的身体。 这时远天隐隐传来阵阵闷雷。天光时隐时现,似有大雨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萧宇自思绪中清醒了过来。 他突然想起了阳明居还备有酒菜,正想要赶上去请长公主赴宴,或许晚上在此留宿一宿。 但他的身旁却传来了刘伯宣的一声叹息。 “真不知是国之不幸还是国之大幸,有如此一位女子撑起了我大齐的半边天,在这与我下了几盘棋,晚上还要回台城参与军机……” 萧宇转头:“刘世叔不讨厌她了?” 刘伯宣自嘲般地笑了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此时想想过往那些狂悖之言,真是让人羞愧赧颜。” 萧宇长舒一口气:“她人挺好,刘世叔能放下偏见可见世叔胸怀坦荡。” 刘伯宣却没有再笑,眉目间却有些冷峻:“人品好与不好,与政见立场毫无关系。今日我与她饮茗对弈,畅谈人生哲理,但也不妨碍因政见不同,她要杀我,或者我要杀他。” 听到这话,萧宇略微感到有些失望:“我原以为刚才气氛的融洽是你与她摒弃前嫌了呢?” “我与她本无仇怨,何来前嫌……”刘伯宣说到这里顿了顿,“我与她所争的是整个天下与万千黎民百姓,当今皇帝残暴无度,天怒人怨,需有为圣君君临天下方可救万民于水火,刘某必将追随明君伐无道,救苍生……而长公主虽贤,却只能追随暴君,裱糊破碎江山罢了。” “有道明君?刘世叔要跟随谁去伐无道呢?” 刘伯宣望着萧宇面容变幻不定,欲言又止。 “刘世叔,我知道你一心都想推翻萧玉衡的统治,若真的推翻了,还给黎民百姓的真会是一个太平盛世吗?或者是一个更加混乱的祸乱时代。” “小王爷,萧姓子孙中并非没有那种有惊世韬略可以力挽狂澜之人。” “那是谁?” “伯宣一直苦苦追随之人。” 萧宇皱了皱眉:“那必然是萧衍萧统父子了吧!他们也出自兰陵萧氏,乃我皇室族亲。嗯……萧衍、萧统父子确实都是皇帝的上佳人选,萧衍雄才大略,锐意进取,萧统宽厚仁德,任人唯贤,萧衍少活二十年,萧统多活二十年,他们所建立的国家定然是国富民强、蒸蒸日上。” 刘伯宣身子一颤:“小王爷何出此言?伯宣委身于荆襄幕府,实为权宜之计,伯宣心中真正有为明主乃是江夏王爷,小王爷年龄尚浅,魄力胆量早已在萧统之上,萧统金玉其外,实则暗弱,怎可与小王爷相比?” “那萧衍与我父王相比呢?” “萧衍却有野心,但他极为能忍,若非十足把握,他必然不敢擅动……王爷心系朝纲与普天百姓,不争自己得失,在朝廷内外威望极高,那萧刺史再狼子野心也得忌惮王爷七分。” 萧宇淡淡一笑:“我不知道我父王做了皇帝会怎样,但那萧刺史我却明了,他有能力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但也因自己的昏庸将一个帝国推向万劫不复……” “小王爷……小王爷这是何意啊……” 刘伯宣紧盯着萧宇,此时的小王爷负手站立湖边,那身影似乎比他的年龄沧桑了许多。 但小王爷说得很通透了,他不明白这个青年人明明深居京城,却似乎对那位老谋深算的封疆大吏看得如此精准。 当年刘伯宣加入萧衍幕僚的时候确实是带有一些私心的,在他看来江夏王爷被深幽宫中随时都会有生命之忧,小王爷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低智儿,他已然心灰意冷决定投效萧刺史。 但相处久了,他才慢慢发现萧衍优点与缺点一样明显,优点足以让他称霸一方,缺点却也让他万劫不复,众叛亲离,而萧宇刚刚所说正是他心中这些年来所得的结论。 萧宇注意到刘伯宣似乎在想什么,给他一段时间去消化,片刻之后才提起昨晚的事情,并将从昨天白天到今日回府前最后的经过都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这让刘伯宣听后吃惊不已! 他一直居住在凤鸣阁的后院,从不踏出半步,萧宇也并非每日都来拜访,他只当萧宇那日有事,也没向按时送进饭菜的晴雪答应。 石斛一夜未归,他的脑海中也曾闪出过一丝担忧,但后来想想,两个年轻人可能是换个地方练武去了。 却不想萧宇竟然为了自己那受一个陌生敌人所托之事捅下了如此之大的窟窿。 刘伯宣后背已经冷汗涔涔,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让他后悔不已。 他昨晚为什么要那么着急,若是晚几天离开也不是让萧宇如此紧迫地介入此事,却给他惹来了天大的麻烦。 “小王爷,这些时日你就别再出府了吧!” 萧宇没有答应,他反问一句:“那刘世叔是不是不走了?” 刘伯宣点点头:“我暂时不走了。” 萧宇正要高兴,却听刘伯宣继续说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晨时到我房间来。” “来做什么?” “我给你授课。” “刘世叔要教我武功?” “教你读书,明日从《诗经》开始。” 萧宇张口结舌:“世……世叔,你说……你说什么?” “明日开始教授小王爷《诗经》。” 萧宇有些不以为然:“《诗经》有什么好学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刘伯宣直摇头,此时的他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位严厉的老师。 “小王爷差矣,《诗经》非如此简单,诗可以言志,可以动情,可以颂德,可以止邪,诗中自有大义,包罗天地万象,感天地,动鬼神,上到帝王,下到黎民,都该学诗……” “那你可以教我别的,《孙子兵法》、还有《司马法》,有几处疑点,我至今参悟不透。” 刘伯宣依旧摇头:“小王爷起码有八年的空白期,也错过了学习的最佳机会,小王爷聪慧机敏,定能迎头赶上,但不可没有地基,便想着高空楼阁,不立身于天地,空有一身武艺韬略那又有何用?必须要读书明智,不仅读书,君子六艺样样要会,样样都要精通,王爷不在,自然由我这个世叔来教导督促!” “这个……” 萧宇眼珠转动着,他并非讨厌学习,而是他知道刘伯宣如此做的另外一层目的,他要看住自己,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会是一个安分的人。 “世叔,其实我书读过很多了,过些日子再教好不好?” “那从明日辰时起,我便在小王爷书房等候,若小王爷当日不来,我便绝食一日。” 小王爷有些为难,他心里还念着那个宅子。 “我府上还有很多其他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呢?” “几位管事自可处理,早晚两次向小王爷禀报府中事由便可,小王爷无需处处亲力亲为。” 这一下萧宇有些像霜打的茄子了,萎靡不振起来。 “知道了……”萧宇抬眼看了看刘伯宣,“那刘世叔什么时候回荆襄呀!” 刘伯宣感到有些好笑又好气,他甚至觉得小王爷的心智果然如孩童一般。 “处理完京中之事,时机合适我必然离开。” 萧宇哦了一声,如学生般地执礼道:“世叔,阳明居备下了酒菜,请师傅移步。” 刘伯宣点点头,昂首走在了前面,萧宇跟在了后面。 这位一直蛰伏在凤鸣阁的神秘人物似乎在与永宁长公主下完几局棋后,便可以在江夏王府肆意走动了。 而在萧宇的记忆里,萧玉婉似乎警告过萧宇,刘伯宣最晚在十日内离开建康。 但看他这副架势,确实是不准备走了。 两人在凤鸣阁就座,府中的下人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凭空而来的府中贵客。 但刘伯宣看上去并不在意,落座后与萧宇边吃边说,显然现在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脸上已经有了血色,胃口也出奇的好。 萧宇想起了从朱异院落中得来的那个“手雷”,让人去叫石斛,并屏退了在场其他下人。 两人吃饭是分餐,各自有各自的桌案,说起话来有些不方便。 萧宇左右看了看,离开了自己的桌案来到刘伯贤跟前。 刘伯贤有些不习惯,他平日里对萧宇极为慈祥温和,但见小王爷这样他不禁皱眉。 “君子说话坦荡荡,若有私事屏退下人便可,何必如此呢?” 古人重礼,萧宇的这一系列小动作在刘伯宣看来是极为不妥的,起码与萧宇江夏王世子的身份是极为不符的。 作为长辈,刘伯宣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去端正小王爷的一些行为。 效益似乎并没在意这些,依旧压低了声音说道:“本朝可有火药在军中使用?” “火药,那是何物?”刘伯宣不解。 “刘世叔可听过一个配方,一硫二硝三木炭?” 刘伯宣抚须思索片刻:“那是道门中人常用的配方,若有熟识的道门中人可以去问问。” 萧宇立马想到了陶弘景,自打那日相遇,被带到范云在鸡笼山山中的草堂开始,他那不平凡的生活就此开始。 有时间的话真该去找找那位“山中宰相”,或许真能在他那里探听到什么。 两人说话间,石斛自外面走了进来,看到案桌上的美食,他眼睛一亮,拿手比划着自己正饿着呢,要坐下来吃饭。 “石斛,东西还在身上吗?”萧宇问。 石斛赶忙点头,将那奇怪的“铁疙瘩”拿了出来,放到了桌案上,埋头去吃自己的了。 萧宇将那物件递给了刘伯宣:“就是这个,刘世叔可见过?” “这就是火药?”刘伯宣狐疑地望了眼萧宇又低头去看那个“铁疙瘩”了,“这个该如何使用,投掷的话只能如石头一般,没有弓弩杀敌的威力大,看样子这东西生产工艺相当复杂……在军中这实际作用不大,想要投远必然需要那种臂力过人者方能投掷接近长弓。” “这东西扔出去确实没有弓弩远,他也无需投得那么远。” 刘伯宣摇摇头:“那这东西确实无用。” “但他可以落地开花,弹片飞溅出去杀伤的可就不是一个人了,或许是十个八个。” 刘伯宣呵呵一笑,一旁正在吃饭的石斛也开始哈哈大笑。 萧宇皱眉道:“你们不信我?” “小王爷,战场厮杀需要统帅布阵,战士用命,捉对厮杀,直到将对方杀到溃败,并非旁门左道奇异淫巧之物可以左右战局。” “可记得同夏里大火?”萧宇认真问道。 刘伯宣点点头:“记得,那日小王爷为救长公主陷入险地,伯宣和另外一位将军及时赶到,才没让惨况上演。” “正是,刘世叔可知道那日大火是如何产生的?” 刘伯宣皱着眉思忖了片刻:“我追踪那些刺客,我也曾追寻过他们,连他们都不知道,莫非是鬼神之术造成的?” 萧宇摇摇头:“不对,正是此物,火药?” 刘伯宣再次掂量起了那枚沉重的“铁疙瘩”:“怎么可能,它会引起大火?” 萧宇要过了那枚“铁疙瘩”:“我姑且叫它手雷,它里面承载的东西除了那份按比例配置的火药,还有铁砂松香或者其他一些易燃物品,只需要一个引线就可以让它爆炸,释放出你们前所未有的威力。” “至于这枚手雷……”萧宇看了看,椭圆形的球体上有一个凹槽,凹槽容得下一根手指,里面有个暗钩似乎可以拉动,“快看,机关就在这里,只要一拉动这个暗钩,扔出去它便可爆炸。” 萧宇说着将手雷递给了刘伯宣,刘伯宣眯眼看过之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石斛好奇,方才手里的大碗,也围过来要看。 “这东西一定要小心保管,若出了问题……” 萧宇正说到这里,只见手雷后面开始冒烟,它正被石斛拿在手里,石斛一脸委屈地比划着,他似乎按照萧宇刚刚所说的那样拉动了暗钩,点燃了引线。 “不好!” 萧宇大叫一声,从石斛手里抢过了手雷往门外扔去,顺势扑倒了刘伯宣和石斛。 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陡然晃动,屋顶砖瓦直往下掉落,牌匾落地直接摔了个粉碎。 滚滚浓烟在空气中升腾,里里外外传来了恐惧的喊叫。 萧宇重新坐起,在黑烟中四望,嘴里喃喃道:“知道火药的威力了吧!” 第91章 又一块狼首铁牌 那轰隆巨响过后,阳明居经历了一场混乱,镇定下来的下人们都冲入到了主厅。 他们瞠目结舌,看着破碎的屋门前砖瓦牌匾碎了一地,木质的门框上还有火苗在悠悠地燃烧。 而堂内的陈设已经倒得七零八落,烟尘中三个人影相互搀扶着正要站起,远远地就能听到他们的咳嗽。 堂外之人纷纷议论,此时雷声滚滚,在他们看来这是天雷击到了屋顶造成的结果。 曹管事让几个妇人去焚香祷告,又让几个男仆去收拾散落瓦砾,自己则走进屋内向小王爷请罪。 萧宇让他退下,自己挥手驱了驱眼前尚未散去的尘烟,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石和硫磺的味道。 刘伯宣身体刚刚恢复,还受不了如此烟尘,咳嗽了两声问道:“这就是炸药?这东西看上去挺吓人,但若放到战场上杀伤却还是有限,顶多伤几个人,吓一吓受惊的战马,引起些混乱。” “呵呵,有时候能有些新鲜玩意儿就足够改变战局的了。” “咳咳……这只能算奇而非正,毕竟只是雕虫小技。” “这里太呛,咱们出去说吧!” 三人来到了院外,到处都是忙着收拾残局的仆从们。 这场酒宴也没什么意思,三人便往凤鸣阁的方向走去。 萧宇没有责备石斛的意思,但石斛似乎意识到自己错了,一路上都怂着肩膀像个犯错的小孩儿一样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但一路上萧宇和刘伯宣的话题都还留在了火药上。 “这东西体量小,我拿到的应当是试验品或者半成品,制造这东西时,硝石硫磺的比例掌握的不对,刚才爆炸的威力幸亏不大,若不然整个屋子都得被掀塌……我认为造成同夏里大火的那种雷应当就是改良好的,那边的威力就比这个手雷的威力大多了。” “雷……火药……”刘伯宣捋捋美髯,“小王爷似乎对着奇巧之物甚是精通。” 萧宇也不做掩饰:“也就知道一些,只是停留在理论,算不得数。恰好在那宅子里见到这东西,便有了一些猜测。” “那宅子看来真的有很多秘密……” “还有更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萧宇说着就悄悄瞥了眼刘伯宣,眼见大雨将至,刘伯宣却跺着步子,走的不快,似乎正有心事。 “刘世叔,佘屈离怎么办……还有那些胡人……他们可都是些老弱妇孺……”萧宇问得很小心。 刘伯宣望了眼萧宇:“各安天命,救不了便救不了,没必要为他们冒那么大的险,这件事小王爷别再掺和,若上天有眼,他们会遇难成祥的。” 萧宇连连称是,没有再发表意见。 最终在雨点倾盆而下之前,他们回到了凤鸣阁。 在大门外,他们见到了崔管事。 崔管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带着几个一同出行的下人正站在门外边,一个个看上去都惴惴不安,像是在这里恭候着小王爷。 对于刘伯宣坦然在府中自由行走,崔管事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他只是惶恐地望着他家小王爷。 几人刚想下跪,却听到萧宇说道:“站这里干什么?进去再说!” 萧宇带着刘伯宣和石斛先行走进了大门,在廊道下与他们分别,刘伯宣又重提了明日的课程,萧宇撇撇嘴,只得答应。 再回头,崔管事垂着胳膊正跟在了自己的身后,面具遮住了他的容貌,眼神中却显示着不安。 “不用跟着我了,我没事。” “小人们该死,没有护卫住小王爷。” 萧宇皱皱眉,看着那几个跟自己出门的仆从,这些人站站门面或者做些力气活儿还成,让他们奋不顾身与江湖刺客拼命,那就是把他们往火里推了。 “这不怨你们,就是今日出门太急了,下次带几个会武艺的护院,好了,大家别再自责了,我这不是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吗?大家都没事吧!” 众人一起点头,但看上去有几个是受了伤的,身上还包着绷带,但几个人依旧站在原地不走。 萧宇感到疑惑:“怎么了?我说过我已经原谅你们了?” “小王爷,那些人不是一般拦路抢劫的盗匪,他们是有目的而来的。”崔管事说道。 “这我知道。” “小王爷,韩老六死了。” 萧宇眨了眨眼,韩老六是今晚为他驾车的那个车夫。 萧宇隐约记得在危机时刻真是这位勇敢的车夫驾车飞奔,才甩开了那大部分的刺客。 似乎后来有刺客扒上马车,他与一位刺客肉搏双双坠下马车去,他应当是在坠下马车之后重伤身亡的。 萧宇沉默了片刻:“准备些金银,抚恤他的家人,给他准备床上好的棺材厚葬他吧!” 但在场几人仍然不动,都把目光转向了崔管事。 只见崔管事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那物件萧宇见过,但此时再见却让萧宇心头猛然一惊。 那是一枚狼首铁牌,这是北朝候官曹“白鹭”的令牌,为什么会在崔管事的手里呢? “这是从何而来!”萧宇急忙问道。 “就在韩老六的身上。”崔管事道,他立马跪下了,其他几人也都统统跟着跪下了。 萧宇终于知道他们在此必然有事,这时他也无法像平日里那般待人亲切了。 他目光冷峻,逼视着眼前跪拜的下人们。 “把话说清楚,他如何会有这等物件?”萧宇这话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眯了眯,“崔管事,你是认得这铁牌的吧!告诉我你是如何认得?或者说……你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何人了吧!还有你背后的人是谁?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 崔管事身子一抖,他赶忙磕了几个头:“老仆不知道小王爷在说什么,至于这枚铁牌,老仆确实见过。” “在何处所见!”萧宇厉声逼问道。 “就在……就在刘先生的房间里,有一次我看到过桌案上放着一枚一样的铁牌,老仆觉得此事蹊跷,就给小王爷拿过来了。” 萧宇这时眼中的锐利消减了一半,刘伯宣手里的那枚铁牌的来历他是知道的,那还是几个月前在鸡笼山中遇袭的时候。 而现在对于崔管事,他至今都不信任他,但他又必须要用到他,这正是他矛盾的地方。 现在尚不是讨论崔管事忠与不忠的时候,当前说的是马夫韩老六,铁牌怎与他有关。 “韩老六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铁牌……他是怎么死的!”萧宇冷冷问道。 “都是老奴失察,把他带进了王府。”崔管事又一次磕头。 萧宇有些失去了耐心,他望向了崔管事身旁一个还算伶俐的下人。 “你说。” 下人一脸惶恐,想了想才说道:“小王爷,事是这样的……” 听完那下人的描述,萧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时就隔着几条街,马车就快要回到王府,突然有人推着一辆平车自斜刺里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撞到了马车上。 在场众人惊慌失措,就在这时四面八方杀过来十来个黑衣人,他们的目标正是马车上的萧宇。 惊慌之余,崔管事组织大家护车抵抗,但根本不是那些黑衣人的对手。 这时,驾车的韩老六猛然甩开马鞭就要带着马车夺路而逃。 在场众人以为韩老六护主心切,便努力挡住那些黑衣人,为马车的逃跑赢得机会。 最终马车确实逃脱了,虽然有两个黑衣人追去,但大多数的黑衣人还是被这一众仆从缠住了片刻。 见这些黑衣人去追马车,崔管事带着一众仆从赶忙在后追赶。 最终却因为脚力不行,被那些黑衣人甩掉。 于是一行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寻找,却无意中在一座石桥边见到了韩老六。 有人想要去喊他,却被崔管事捂住了嘴巴。 那时候崔管事就觉得奇怪,若是弃车而逃,韩老六应该跟小王爷在一起才对,他不可能一个人站在桥边左顾右盼。 就在众人远远观望,正陷入怀疑之时,就见四个黑衣人突然出现,来到了韩老六的跟前。 几人似乎熟识,聚在一起合计了些什么,韩老六最后指了个方向,四名黑衣人便依照那个方向跑去。 这是出了家贼了,众人恨恨地想到,小王爷明明对大家那么好,还有人敢打自家主人的主意。 起先他们将这些人想做是普通的江洋大盗,想绑小王爷做肉票,这怎么能让这些贼人得逞。 见韩老六依旧站在原地左右观望,有两个年轻的家仆就是在忍不住了,就想上前收拾这个家贼。 这韩老六平日里话不多,老实巴交的,一直被人当个软蛋。 这一会儿他见到两个王府的仆从自黑暗中走出,突然就一脸凶神恶煞,暴起就要伤人性命。 只三两下,他便把两个年轻仆从打倒,而这时其他几个仆从也都大喊着冲了出来。 那韩老六见自己一人敌不过众人,转身就要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脚底下突然拌蒜,竟然自己摔倒了。 那枚铁牌就是在这个时候自韩老六怀里掉落了出来,而那韩老六脑袋似乎撞到了石桥的栏杆上,撞死了。 “他当场就断了气!小王爷,你说巧不巧!”那名仆从说道。 萧宇不动声色,微微点点头。 显然他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起码韩老六的死并非像仆从说的那般容易,或许暗地里有人在注视着他,要杀他灭口吧! 崔管事说道:“老奴原本以为这韩老六是个手脚不干净的惯盗,偷东西偷到了刘先生房中去了。” 萧宇摇摇头,他把玩着手里的那枚铁牌。 “不是一个,这个铁牌磨损严重,刘世叔手里的铁牌保养得相当好。” “老奴觉得蹊跷,尤其是见到这枚令牌之后更觉得这后面可能还有什么……” 萧宇突然叫停住他:“好了,不要乱说了,一枚没用的铁牌也说明不了什么,今晚并非是遇刺,而是遭遇贼人打劫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众人互相对望着彼此,对于小王爷的解释,他们肯定不信,但小王爷有意将这件事淡化下去,他们作为下人的也只能按着主人的命令行事。 众人刚要转身,萧宇突然又说道:“这事过去了,不要再提,至于铁牌……” 众人早就会意主人的意思,赶忙连连点头称是。 此时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两个小仆已经去关门上门闩了。 萧宇手里掂量着那枚狼首铁牌,想了想还是明日再去找刘伯宣吧! 他突然想到了红绡正在这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但他突然又想起了今日离开时晴雪那怅然的目光,他又有些难过。 一时间,自己就陷入到一种纠缠在一起的奇怪矛盾之中。 听着外面的雨声,萧宇坐在了廊下下发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多情,但又不怎么会处理这些感情,他觉得自己这种人就叫渣男吧! 萧宇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感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自己的侧方。 他抬眼望去,晴雪正站在自己的跟前,只是周围光线很暗,他看不清少女此时的模样。 “晴雪,坐吧!”萧宇淡淡说道,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廊道外的雨雾中。 晴雪将一袭雪白的披风披在了萧宇的背后,坐在一侧默默地陪他看雨。 片刻之后,晴雪侧过脸来望了眼萧宇。 “小王爷,这些日子里……小王爷一定很辛苦吧,有许多的事情在让你分神,你比之前瘦多了,晴雪想为小王爷分忧,却不知道如何去做,晴雪真的没用。” 萧宇也侧脸望了望晴雪:“没有的事,过一阵子就好了……若说晴雪要为我分忧的话,多对我笑一笑便好了……” 晴雪笑了笑,她的笑声中却让人感觉不到快乐,听上去似乎还带着些心事重重。 “若笑不出来便不笑吧,强颜欢笑也不好。” “小王爷,在遇到小王爷之前,晴雪是不会笑的,在长公主身边伺候的时候也不会笑,有时候有人说几句笑话逗长公主开心,大家都笑了,晴雪依旧不会笑,有人说晴雪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仗着长公主的疼爱而孤傲清高,但晴雪并非如此之人。” “嗯,我知道啊!” “离开长公主府,晴雪开始确实有些许的失落,但见到小王爷之后,晴雪想起了该如何去笑,对着这个世界去笑,晴雪喜欢这种感觉,每日里都过得很踏实,或许正是因为有小王爷,晴雪的世界里才多了那么多的阳光。” 萧宇摇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晴雪自知自己身份低微,不该向小王爷奢求太多,只要小王爷不嫌弃晴雪,晴雪做牛做马愿意一辈子服侍小王爷……小王爷,有一天,晴雪人老色衰,您会嫌弃晴雪吗?” 萧宇怅然,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一段句子,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应不应景。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晴雪望向萧宇,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小王爷有如此心意,晴雪是死也知足了……刚刚,晴雪见过红绡姑娘了,她身上的味道与小王爷身上的味道一样,她也喜欢着小王爷……晴雪知道,自己不能自私,不能独自霸占着小王爷……” 萧宇叹了口气,他揽过了晴雪瘦削的肩头,两个人在雨夜中相互偎依,享受着这人世间少有的安宁。 第92章 授课 窗外雨声阵阵,萧宇踏着木质阶梯走上了小楼,楼上亮着一盏孤灯,一袭红衣的女子背对着她望向窗外。 萧宇走到了女子身前:“外面雨大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再回去吧!” 女子无声地点点头,她的目光一直出神地望着窗外。 “在想什么?” “想晚上刺杀的事。” 萧宇自嘲地笑了笑:“我都不想了,你还想它做什么,真想不到我这等无用之人都能变成被刺杀的目标。” 红绡转过脸来,她那双杏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更有一丝忧虑。 “这可不是玩笑。”红绡说道。 “我知道啊,但知道之后又能如何?你告诉我是梅虫儿要杀我,但我都没见过梅虫儿,要说也是他在暗,我在明,想那些也没用,他若还想杀我,那我等着他来便是。” 萧宇走到一旁的床榻上坐下,抚了抚松软的床垫。 “有人来收拾房间了。” 红绡见萧宇坐在榻上,她的心一阵猛跳,心中不免遐想连篇,今晨只是同浴,今晚就要同眠了吗? “有人来收拾了。”红绡说话有些僵硬,“其实我只需要对付一晚便好了,明早我得早些回去。” 女子心中还是有一丝的矜持,但这种矜持却是如此的孱弱与无力,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嗯,那就早些休息吧!”萧宇从榻上站起,他想了想,“别再胡思乱说了,早些睡觉,明早我送你。” 红绡迈出了一步,却又欲言又止,目送着萧宇的背影向着阁楼下方走去。 直到这时候,女子一直提到胸腔里的那口气才缓缓吐出,不知道是一身轻松,还是怅然若失。 萧宇走到了楼下,晴雪正在门前等他。 门外的风雨甚急,斜风骤雨似乎将晴雪半边的罗裙给打湿了。 “在门前站着干什么,为什么不到里面?” “奴婢想啊,如果小王爷一炷香的功夫不下来,奴婢就关好房门自己回去了。” 话中似乎带着玩笑,或许还有些小女儿家的醋意,但萧宇全然不在意,但他想如果在最后一刻红绡把话给说出来,她今晚会不会就留下,那或许就会有另外一个孤寂的背影在雨中默然穿行。 “傻瓜,我刚刚不是说了,只是去打个招呼,毕竟今天人家救了我。” “若红绡姑娘今晚想留小王爷在此过夜呢?” 在这一刻萧宇脸上滚烫,今晨的共浴,还有那夜在画舫之上发生的事情,萧宇肯定烂在心里也不会让人知道,那自然也包括晴雪了。 “别污了人家姑娘名节。”萧宇淡淡说道,他急于转移话题。 “奴婢知错了。” “回去吧!今晚得睡个好觉了。” 萧宇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一种说不出的疲乏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将一切的心事和焦虑都抛于了脑后。 这一觉睡得无比的踏实,一夜无梦,直到暖阳透光窗棱照在了他的脸上,他才慢慢醒来。 房间里安静异常,外面的连夜暴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歇了,窗外的枝头上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他眨了眨眼,定了定神,但见到外面和煦的阳光已经铺洒进了整个房间,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屋外的仆人听到声音才鱼贯而入,但此时的萧宇心中很是恼火。 “几时了?”萧宇问道。 “小王爷,已经快到巳时了。”一位侍女说道。 “完蛋了,完蛋了,刘世叔还在书房等着我呢……” 萧宇一边抱怨着一边穿着衣服,此时他才发觉这宽大的袍服穿起来确实麻烦。 他越是着急,那几个侍女看上去越是不慌不忙,说实话整个过程还算是井然有序。 “今天为什么没早点儿叫我起床!”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个大着胆子说道:“小王爷难道忘了,您说过不准奴婢们打搅您休息,每天都要睡到自然醒。” 萧宇无言了,他似乎确实说过这种类似的话,过往生物钟都会让他早醒,或许是这段时间的劳累让他今天多睡了一会儿,但气色感觉大好。 在他的催促下,几个侍女一起忙碌把他重新打扮成了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没来得及洗脸,他就匆匆出了房门。 走到一条连廊的尽头,他左右看看两条路,一条通往书房,另一条是红绡过夜的小楼。 不知道红绡现在走没走,他想着就往东边的小楼拐去。 刚走到门前,就见到晴雪自楼内出来。 “红绡呢?”萧宇问道。 晴雪眨眨眼:“红绡姑娘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晴雪摇摇头:“不知道,今早我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我问过阁内的下人们,他们也不知道。” 想到红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以她的性格定然不会在王府里停留太久,或许昨晚雨停以后她便离开了。 萧宇心中隐隐有种失落感,但晴雪就在跟前。 无论少女有多么通情达理,他也不愿意把对红绡的关心过分地表现在脸上。 “她本就是女侠,走便走了吧!” 萧宇说着转头要走,一背过身去,真实的表情才挂在脸上。 “小王爷现在去哪儿?” “去书房,刘世叔授课第一天,我就迟到了,真不知道怎么挨罚……” 背后传来晴雪银铃般的笑声。 “那就快快去吧!” …… 当萧宇赶到书房时,就见石斛正在门外站着,见萧宇来了冲他一阵挤眉弄眼,就像课堂上一个罚站的孩子在向一个迟到的孩子传递暗号。 萧宇有些惴惴不安,还是踏进了屋内。 书房里被多安放了一张桌案,还有坐榻,这应当是崔管事派人搬来的。 刘伯宣正在靠窗的一张坐榻上端坐,手里拿着一本书卷,正在入神地研读。 他读书并不似那些老学究一般摇头晃脑,却喜欢蘸唾液翻书。 看他如此专注,萧宇在门口立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打搅。 另外萧宇想的也很多,也很杂,包括自己要不要给刘伯宣磕头或者鞠躬,行拜师礼。 但似乎鞠躬就可以了吧,毕竟自己有着江夏王世子的身份。 他正在犹豫,却见刘伯宣突然抬起了头,表情还是如往常那般宽和。 萧宇正准备给刘伯宣行一个大礼。 刘伯宣摆摆手道:“伯宣非传道授业之人,无需行礼,作为世叔的,只是陪小王爷读读书,一起参悟一些圣贤书中的奥秘。” 听到这里,萧宇不禁皱了皱眉,他记得他这位刘世叔昨晚说的可是要教授自己《诗经》,而现在却只说陪自己读读书呢? 疑惑虽在,他见刘伯宣指了指另外一张坐榻,便也跪坐在上面,开始了这备受煎熬的上午。 刘伯宣确实是在讲授诗经,萧宇以为肯定是从开篇的《关雎》开始,毕竟前四句在后人嘴里也是朗朗上口的。 刘伯宣却从《诗经》的成书、历史、总体内容概况等开始讲起,其中也讲到许多先秦时的历史、生活、宗教,方方面面洋洋洒洒。 萧宇听得新奇,觉得如此授课也蛮有意思,与他之前想象的那般“之乎者也”完全不同。 后来才讲到“关雎”,并将自己对这首诗的理解与萧宇交换了意见。 但萧宇现代人的思维似乎与古人的想法又有相悖之处,渐渐地,这种讨论似乎向着“清谈”的方向发展。 两人越说,萧宇越感觉谈论的东西虚幻,就如“何为大道”,一千个人肯定有一千个道理,但却非要辩论出个唯一正确。 这种讨论持续了许久,似乎比刘世叔授业的时间还多,但在这种讨论下,时间似乎过得飞快。 萧宇真的是又倦又乏,但刘伯宣依旧抓住他论断中的漏洞大加评述。 “刘世叔,今天不然就到这里吧!我都饿了,今天早上我还没吃饭。” “小王爷,我还有几句就说完。” “哦,那好。” 萧宇趴在桌子上听着刘伯宣滔滔不绝,口沫横飞,却越来越觉得没用意思了。 他转头看看站在门外的石斛,五短青年也面露诧异,不时扭头往房门张望。 这几句话大概又说了半个多时辰,直到萧宇饿到前胸贴后背,这时他发现晴雪也来到了书房前,和石斛并肩在外面等着。 这种课上得太煎熬了,就听刘伯宣说道:“小王爷,今日的课业算是授完了,不知小王爷感觉如何?” 萧宇笑了笑:“挺好,就是时间长了些。” “不长,刚刚两个时辰。” 萧宇这时候才恍然,自己今天起床起晚了,课时便又往后顺延,刘世叔做老师确实严苛了一些。 “那现在下课了?我能走了?” “等等,还有今日的功课没说……” “啊?功课?” 萧宇张大了嘴,魂穿前已经上过那么多年的学,做了那么多年的功课,跑到古代还要做功课,这让他心生抵触,他可不喜欢被人逼着写作业。 看到萧宇面露难色,刘伯宣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圣人有云……” “世叔,明天再说吧!我先去吃饭了!”萧宇说着就要往外跑,如今的他活脱脱就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 他刚跑到门口,还没与迎过来的晴雪、石斛说话,突然又回过头去。 刘伯宣已经起身,面容和蔼地看了眼萧宇说:“小王爷可知学而不思则罔……” “对,我知道思而不学则殆,这些儒家的经典我真是不感兴趣,我有个东西忘记给刘世叔看了。” “什么东西?” 萧宇自怀中掏出那枚铁牌递给了刘伯宣,刘伯宣看后脸上表情大变。 “狼首铁牌,又是候官……这铁牌自何处而来?” “昨晚行刺我之人。” 刘伯宣面容立马变得复杂:“小王爷,这些时日切莫外出了吧!跟着你刘世叔在家读书。” “在王府就安全吗?” “安全,比在外面安全。”刘伯宣说道,“这些日子里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门。” “佘屈离呢?朱异……” 这时,萧宇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与其说是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前朝余孽想杀他,不如说是朱异要置他于死地,如果这么想思路便顺多了。 而朱异一直都在与梅虫儿有见不得光的往来,而那个宅院便有可能包藏着本朝最大的奸臣和前朝最大的余孽之间共同的秘密。 火药、同夏里大火、谋杀永宁长公主、候官曹刺客、被关押的胡人囚犯以及如今自己也被杀手盯上了……或许还有其他没有被他发现的惊天秘密,这些似乎都在预示着某个更大阴谋的酝酿。 萧宇摇摇头,这只是假设,他甚至希望这是自己的杞人忧天。 “佘屈离的事情不用你管,我已经联系上几个江湖上的朋友,他们应当会帮忙,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刘伯宣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凛冽,如同一位威严的父亲在教育子女。 但萧宇却还想要再回那所宅子里去一探究竟,那种冒险精神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 “那好,我不过问便是了。”萧宇说着收起了那枚铁牌,往门外去找晴雪。 “小王爷去哪里?”刘伯宣追问道。 “去吃点儿东西,饿死了。” “然后呢?” “下午去趟春和坊,看看狗儿怎么样了。” “不准去!”刘伯宣厉声道,“下午在书房里温习明日的功课,不准出门!小王爷,你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你若出门,不仅会给你带来危险,你也为你府上的仆人护院想一想。” “可是……” “任何人说的都不可信,包括那些女人,尤其是那么红衣女子,梅虫儿早死了,昨晚对你的行刺难道就不会是一场连环阴谋中的一环吗?他们可是北朝人,他们想干什么你知道吗?她们可能想要的不是你,而是王爷,你的父王!” 萧宇一时语讷,他拱手执弟子礼,然后退出了书房,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萧宇出门后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刘伯宣的一席话,除了萧宇,晴雪和石斛也都听到了。 晴雪不知道萧宇在外面都干了什么,总之她开始为萧宇而担心。 小王爷一脸愤懑地在前面走着,晴雪紧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不知道小王爷要去干什么。 萧宇似乎也忘记了饥饿,漫无目的地在迷宫般的王府中急匆匆地前行,就如一只没头的苍蝇。 不知不觉间,他再次回到了昨晚红绡睡过的那座小楼。 推门而入,萧宇的眼睛眯了眯,他似乎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声响。 当晴雪想要跟着他进门的时候,却见小王爷已经关门将她关在了外面。 “小王爷,诶,你要什么呀!小王爷!”晴雪喊着敲了几下门。 “别跟着我,我想找个地方静静!” 门外渐渐没有声响,透过门缝,萧宇看到晴雪已经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他抬头往上看了看,楼上似乎又传来了些声响。 红绡去而复返?萧宇不确定。 他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去。 当他来到楼上,不禁心头一惊,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倚靠在窗前。 见萧宇来到,那年轻人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就知道小王爷还会回到这里来的。” “怎么会是你!” “只是想过来认认路,知道小王爷住在哪儿。” 年轻人一脸慵懒,却依旧英气不凡,他正是达奚武。 第93章 达奚武 昨天早上才见过一面,今天就自己找上门来了,达奚武的突兀到访还是让萧宇吃惊不小。 “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萧宇问。 “找到这里有什么困难,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江夏王府的位置,只是王府占地太大,要找到你还得费些功夫。” “难道你是翻墙进来的?” 达奚武笑得像个狐狸:“难道你还想让一个北朝将军敲着你府院的大门,大摇大摆的进来吗?我得提醒你,在你府邸周围布置着一些暗哨,我不知道他们在监视你什么,但看上去像是你们北朝的密探。呵呵……若是有人认识我的话,那真有可能会捅到你们皇帝那边,到时候……嘿嘿……” 起初的好印象自昨天早上以来都被这位狂傲的北朝将军自己败光了,萧宇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讨厌他。 但他依旧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淡淡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想找你随便聊聊,闲着也是闲着。”达奚武懒洋洋地答道。 那故作慵懒的姿势让萧宇感到不悦,尤其是他坐下窗框上,脚还踩到了桌案上。 “为什么会是我?”萧宇问道 达奚武反问:“贵庚了?” “什么?” “你多大了?” “十八……十九吧!” 达奚武笑了笑:“我们同龄吧,我是宣武帝景明五年生人,刚刚二十岁,所以我来找你,你还得再喊我一声兄长才是。” 萧宇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 “你杀过人吗?”达奚武又问道。 萧宇脸上的笑容马上凝固了。 “你没杀过人,但听说你昨天晚上被人追杀了?”达奚武笑道,说着便从窗子上跳了下来。 “嗯,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 萧宇想到了那一袭红衣。 但达奚武立马否定:“打住!打住!没有莫非,是我从你家仆人嘴里听来的。” 萧宇一紧张:“你们在我府里也安排了谍者?” “那倒没有,养谍者的花费那可不是一般的高,在你这个没人管没人问的破王府里安插眼线,哼哼,我们大魏可没那个闲钱。只能说你对下人管教无方,随便几个人聚在一起就能嚼主人的舌头,被我听见了。” 萧宇皱皱眉:“他们又没有说错,事实就是事实,又不是在诋毁我,干嘛不让人说话!” “哈哈,你可真是个怪人。”达奚武走到萧宇身前审视了他片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在我府上,有敢如此嚼主人舌头的,我便割掉他们的舌头煮一盘菜,再让他们把自己的舌头吃掉!” “听上去挺残忍。” “若不残忍,那就会养一群刁奴,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爬到你头顶上拉屎撒尿去了。任城王家里有个侍妾,深受任城王宠爱,但有一次任城王看见那侍妾与一个样貌俊秀的书童眉来眼去。任城王大怒,直接就让人挖了两个人的眼,又把两人扒光了衣服扔到大锅里一起煮,最后煮成了一锅肉粥,最后他就坐在大锅前面,让府内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子侄女眷还是下人,都拿碗来接一碗肉汤,当着他的面把肉汤喝掉,以后他府上再也没有敢造次的下人们了。” “任城王元澄?”萧宇皱皱眉。 “你不知道他?” “耳闻过,富比西晋石崇、王恺,但他不会有好下场。”萧宇鄙夷道。 达奚武笑了笑,任城王富贵熏天,世人皆知,眼前的小王爷说得或许没错,任城王嚣张跋扈,过于拔尖,早就惹怒了满朝的宗室勋贵,出事是早晚的事,但到底有没有好死就说不清楚了。 达奚武突然感觉把话题带偏了:“你可认识清河王爷。” “清河王爷?哪个……” 达奚武有些着急:“就是……就是清河王爷元怿啊!宣明公主你总该有印象吧!” 萧宇突然恍然大悟,那是来自于他身体里的另外一部分记忆。 那年大雪,他在华林园中救下过一对兄妹,还将萧玉衡打了一顿,那对兄妹就是似乎就是清河王和他的妹妹宣明公主。 “是他们,他们……他们还好吧!” “还好,清河王爷其实也南下了,只是没来建康,前几日他已经与太后北归了,说来他还记得小王爷,也还记得与小王爷有过的童年之谊。” 但萧宇却记不太清楚与元怿之间发生过哪些事情,似乎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夹杂在他的这段记忆当中,让他觉得元怿和宣明公主的形象也显得格外模糊。 “记不太清了,元怿比我大几岁,他太老实了,不太会打架,那就老让人欺负。”萧宇喃喃道,他的大脑却一直在思索着他过往的经历。 “清河王爷想见你。” 萧宇看向了达奚武:“让他来建康。” “若是去洛阳呢?” “我现在不想去洛阳。” 达奚武淡淡一笑,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位南齐小王爷了。 这时小王爷看看窗外,独自不禁又“咕噜噜”响个不停,他还饿着呢。 “达奚武,若无事你便走吧!我得去吃饭了,我觉得你是不愿意出现在我家仆人面前的吧!”萧宇下着逐客令,他不知道这位北朝的年轻将军到底想来干什么。 “小王爷,昨晚遇刺,可知道是何人所为呢?” 萧宇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一袭的红衣,红绡告诉过他那是梅虫儿作为,所以达奚武再问,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的好奇。 “不知,达奚兄若知道的话可以指点一二。” 达奚武反问:“难道红绡就没告诉过你什么吗?” 萧宇看了看自己现在所在的房间,达奚武能出现在这里,那肯定是与红绡有关了。 他隐隐记得,那天掩护胡仙真逃离永宁长公主府的时候,看到红绡与达奚武在一起打闹说笑。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居然隐隐有些犯酸。 “红绡告诉我什么?” “那些刺客从哪而来,她为什么会及时出手相救。” “她一直暗暗跟踪,保护我。” 达奚武听后突然哈哈大笑:“她会暗暗跟踪你,你在想什么呢?你虽然贵为南朝的小王爷,你有何价值值得她去跟踪你?” 萧宇听后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烫,而达奚武的脸上却写满了不怀好意的鄙视。 “你可知昨晚我们干什么去了?”达奚武问。 “不知道。” “昨晚我们又回那座宅院了,不怕你就知道,胡艳娘在建康活动那么久了,费尽心思才终于找到了那里,嘿嘿……” “那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 达奚武表情怪异,夸张地说道:“专门研究杀人的地方。” “那些胡人们……” “我说了,研究杀人的地方怎能没有活人?那些我的族人们就被当作牛马,等待被折磨致死。” 似乎这一会儿,萧宇又忘记了腹中的饥饿,定定地望着达奚武。 “但昨晚我和艳娘他们去那宅子准备再次偷袭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到处都是人,他们在收拾东西,许多大包小箱的,似乎也在往外运送那些胡人。” “他们要放弃那里?” “显然是,经过你们那么一闹,或者……你们已经打草惊蛇了,想来胡艳娘真是没什么本事,女人都一样,只会碍事。” “你想说什么?” “当时我跟红绡一起行动,我们扒在屋顶,就见庭院正中,十个黑衣人正聚集在那里,等待一个人给他们布置任务,具体是什么任务,虽然声音很小,但我和红绡都应该能够听见。” “那便是要来刺杀我。” “嘿嘿……小王爷真是天资聪慧。” “别拍马屁,他们可说为什么要刺杀我?” “我怎么知道?”达奚武皱着眉,玩世不恭的脸上带着一抹无辜,“杀手只执行任务,从来不问缘由。” “那到底是谁要杀我!” “我听别人都叫他曹管事。” “曹辰!” 萧宇破口而出,但他看到达奚武那双飘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就后悔说出来了。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后来几个杀手走了,是我让红绡去看着他们的……” “绕了一大圈儿,原来你早知道我被刺杀的事情了,你为何之前又说是从我王府仆人那里听说而来的呢!” 萧宇已经在提醒自己达奚武这人油腔滑调,一点儿都不可信。 达奚武却不在意自己说话前后矛盾,他笑道:“那些话确实是自你家仆人口中传出,小王爷,我只想借此提醒你,你对下人的放任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我也并非说我不知道。” 萧宇不再抓住一个细节穷追猛打,他继续问道:“那你们的行动成功了吗?” “几乎没有什么胜算,他们人多势众,有价值的东西都被人搬空了,胡艳娘派人跟踪了,都是轻功了得的好手,一部分东西运往左卫军在采石矶外的军营,一部分直接送进了石头城,还有一部分去了台城……那些胡人可能暂时还留在那里。” “那都是些老弱妇孺,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价值。” 达奚武点点头表示同意:“确实没什么价值,但我听守卫说了,这一两天就要完全处理掉,不出宅院……” “他们要杀掉所有的人!” “看来是如此了。”达奚武语调中带着些无奈。 萧宇想到了佘屈离,想到了那位长者,还有那晚他们一起唱响的悲怆挽歌,不禁有些唏嘘。 “昨晚你们没救人?” “怎么救?春香画舫就那么几十个人,昨晚可是第二次倾巢出动了,要跟不下两百的江湖人士硬拼,那只会是鸡蛋碰石头。” “你说什么?那些守卫是江湖人士?” “那种凶神恶煞的狠角色怎么会只是一群看家护院呢?胡艳娘有些江湖经验,他认识其中的几个,那都是在江湖上恶贯满盈的恶棍,正驾驭他们的必然不是曹管事那般的小喽啰。” “那你就放任那些你们北朝的子民惨死在里面,昨晚有没有杀人?” “倒是没有,昨晚那些人就忙着搬家了,我在那里守到后半夜……应该说在雨里淋到后半夜,那些东西都被一辆辆马车拉完,那里也就只留下两百左右的江湖人士作为看守,估计他们也累了,所以暂时没有对关押之人下手,今晚就不知道了……” “他们就两百多人,你们应该有机会。” 达奚武皱皱眉:“人手不够啊,若都出来了,那我们大魏安置在南齐的谍者都等着暴露了。” 萧宇不关心什么北魏谍者,他关心的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人将要被一群饿狼一般的暴虐之徒给残害掉。 “你们有多少人?” 达奚武瞥了眼萧宇,嘴边浮现出一丝冷笑:“五十人。” “达奚武,要去救人的话,你需要多少人?” “一百人足够,但我需要足够的舢板,在潮沟河岸等候,随时准备接走被营救出来的人。” “我去想办法。”萧宇答道。 达奚武笑了笑,拱手道:“小王爷果然义薄云天,让在下佩服,舢板和船夫无需劳动小王爷,只需小王爷再找三十个好手,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将里面之人营救回我北朝。” 萧宇看看天:“什么时候行动。” “肯定越快越好,白日里那些江湖败类醉生梦死,晚上磨刀霍霍,才要杀人,今晚天黑宵禁之后咱们就行动。” 萧宇望着达奚武,他俊俏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不拘世俗的放荡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很真挚。 萧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达奚武,但几百条人命在里面,就是前方有个无底洞,萧宇也想要钻一次看看。 达奚武突然笑了笑:“无需小王爷亲历,为我找三十个可靠的好手便是了,不知府上可养死士?” “我从不养士,普通的看家护院去那里等于直接送死,下午陪我去一趟春和坊,能相信的就只有他们了。” 达奚武眼神阴鸷:“那些我大魏的反民?” 萧宇立马反驳:“他们是我大齐的臣民!” “哼,无所谓,牺牲这些叛徒也没什么,今晚我在悦来酒楼等你。” “悦来酒楼?” “昨日午时前后你在那里吃过饭。” 萧宇突然想去了那座小酒馆。 “那是你们开的?” “不是。” “你与店家很熟?” “也不是,小王爷无需多问,来了便知道了。” 说罢,达奚武跳上书案,自窗口跳了出去,在江夏王府的青色屋檐间穿行。 “悦来酒楼……”萧宇喃喃道。 第94章 悦来酒楼 赶在暮鼓敲响之前,萧宇独自一人来到了悦来酒楼。 却见门牌上挂着“今日歇业”的字样,萧宇皱了皱眉,他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才举手敲响了门。 几声敲门声过后,门内依旧毫无声息,死一般的寂静。 萧宇后退两步,抬头看了看陈旧的牌匾,“悦来酒楼”四字赫然在上。 他又走回到门前,用力一推,门就这么开了。 里面黑不隆咚,似乎还有股刺鼻的腥臭味,萧宇用手在口鼻前扇了扇,他顺便迈步走了进来。 一楼光线昏暗,这里空无一人,桌椅板凳都被收拾干净。 往前走了几步,只感觉那股腥臭的气味又浓郁了许多,突然之间他发现在桌椅和柜台之间的空地上并排躺着四具尸体,其中一个正是昨天伺候他吃饭的小二。 萧宇震惊之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只听身后传来了一阵吱呀声,屋内陡然变暗,原本敞开的屋门就此被人关上。 萧宇猛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略胖的络腮胡大汉正站在门前,一脸阴冷地盯着萧宇。 “可是江夏王世子?”大汉问道,那声音如同雷鸣。 萧宇心中三分警惕,他淡淡道:“正是。” “达奚将军在楼上等着呢?快请!” 那名大汉刚刚一直都站在门旁,只是萧宇之前并未注意。 萧宇低头看看那几具尸体,又抬头看看大汉,他满脸都是警惕与不信任。 大汉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口吻又强硬了些许,伸手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小王爷楼上请!” 萧宇没再说话,他踩着楼梯向楼上走去。 楼上空空荡荡,但有一间包间的门是开着的,达奚武就坐在里面,手里捧着一坛子黄酒。 他见到萧宇,咧嘴一笑,又举起酒坛猛灌了两口。 萧宇直接来到了他的对面,正襟危坐。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失约。”达奚武笑道,但他见到萧宇是只身前来,不禁一愣,“小王爷,你答应的三十个人呢?” 萧宇并不作答,冷冷问道:“下面那四具尸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达奚武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死人是不会吐露任何消息的,更何况他们是那座宅院的外围岗哨,小王爷,昨日你在此喝酒吃饭,恐怕消息早就传到了某人耳朵里去了。” 萧宇心中突然一惊:“你是如何知道?” “有人告诉我,你们前脚刚走,这酒楼里的小二后脚就去敲那座宅院的院门,他去干了什么,就是我不说,你也该知道吧!”达奚武这时候眼神有些飘忽,“小王爷,你的三十人呢?” “天黑后就会到。” “都是春和坊那些叛贼?” “是南归的义民,都是我华夏的好儿郎。” 达奚武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朝自孝文皇帝颁布《均田制》以来,改革使田制和赋税制度,利好于民,已经很大程度上减轻了百姓的赋税负担,而有些刁民不事农桑,净想着如何煽风点火蛊惑乡里百姓投靠你们南齐,结果,呵呵……你们南齐朝廷也不待见他们,竟成为一群流民,变成影响你们国家安定的一大隐患。” 萧宇冷笑:“你们孝文皇帝自是英明神武,可惜他的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只顾自己享受,将国家弄得一团乌烟瘴气。鲜卑贵族更是迅速堕落,与地方大族高强相互勾结,还有谁还真的在意孝文帝颁布的《均田制》,只顾强取豪夺,疯狂敛财,为一己私欲大量兼并土地,以至于大量农人丧失土地,无法生计,不得不卖儿卖女,甚至铤而走险。我请问达奚将军,若有一线活路,还有谁愿意不远万里背井离乡到这异国他乡?难道一个小小蝥贼几句蛊惑他们便撇家舍业地跟来?你信吗?我不信。自古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北魏朝廷暴虐才会有大量流民南附!” 达奚武眼中闪过一抹恼怒,但很快他便转怒为喜,放声大笑起来。 “小王爷,我与齐王萧宝寅有一面之缘,齐王殿下自是一代风流人物,小王爷也不遑多让,见地风度着实让人钦佩,他日在洛阳定当为你们引荐。” “我近期不去洛阳。”萧宇冷笑,“但若见到萧宝寅……” “有什么话让我传达?” “让他好好珍重,别回南朝来了。” 达奚武听后哈哈大笑:“我朝太后还有打算扶持齐王,关键时刻要送齐王回国继承大统呢!” “告诉胡仙真,她想都别想!” 达奚武对萧宇的妄言似乎并不生气。 “来,不说这个!天还早,一起喝酒!”说着达奚武又拆开一坛酒递给了萧宇,“喝!” “喝酒误事!”萧宇看了眼窗外,“外面再没情况。” “白天那里都关着门,要有情况也得等宵禁之后。”达奚武眼神迷离,“今晚行动甚是危险,喝了这碗,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头颅再来喝酒,干!” 萧宇摇摇头,叹息一声,便也将黄酒灌入了肚腹。 这酒好喝,但后劲很大,萧宇喝了两碗便不敢再喝了,只觉得开始头晕,身子有些虚浮。 但看样子达奚武倒没什么变化,他的酒量惊人,整个身子就像一个无底洞。 萧宇摇了摇头,此时他的大脑还是清醒的,但他感觉达奚武有意要把他灌醉。 “来,小王爷,草原上的儿郎都是千杯不醉的,这一点比你们南朝的男子要强太多了,你看你那熊样子。” 达奚武在用激将法?萧宇不想不上当。 他趴在桌子上,含含糊糊地说道:“不行了……不行了,我酒量实在是……” 萧宇话说到这里就停了,假意呼呼大睡。 “哎,小王爷……小王爷……” 达奚武喊着他的名字,还用力推了推他。 萧宇一概不理,嗯了两声,继续装睡。 达奚武望着萧宇,一脸狐疑:“南人酒量真有那么差吗?” 话正说到这里,他的耳朵突然惊觉了起来,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楼下传来,那声音轻盈,来者似乎是个女子。 达奚武马上离开了坐榻,径直向门前走去,就在这时虚掩的屋门被人推开了。 一袭红衣的女子闯了进来,一眼就看到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萧宇。 “红绡……你怎么来了……”达奚武说话有些支支吾吾。 “你在干什么?”红绡语调很是冰冷。 “这个……” 红绡推开了达奚武,上前来到了萧宇身旁,在他身上几处地方摸了摸,抬头一脸不满地望着达奚武。 达奚武突然硬气了起来:“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给他下毒!” “今天晚上你们瞒着我出来,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红绡冷哼道。 “是他自己要来的,可跟我无关。” “跟你无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清河王爷想见他,我也是奉命行事。” “达奚武,你真的是我认识的达奚武吗?你何时内心变得如此复杂了,竟然打着清河王爷的幌子,你其实是想借刀杀人吧!”红绡眼神中射出一抹寒光,“你把小王爷引来,是想假别人之手杀他吗?” “你胡说什么,他是太后和清河王爷看中之人,我怎会害他?” “那你为什么要引他到这里来,明知眼前就是个陷阱,却要引他往里面跳,达奚武,你到底是何居心,阿娘都不许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引他往火坑里跳。” 达奚武望着红绡,见红衣女子对萧宇满目含情而对自己眼神冰冷,不禁妒心大起,几欲发作,但又强忍下去。 回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这位红衣女子的时候,她依旧如现在这般美丽,只是那单薄的身体,满含愁苦但又倔强的眼神都在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达奚武的心底。 那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她,愿意全身心地呵护和保护她,并在自己的心里为她预留好了一个位置。 达奚武总是制造各种机会与她见面,哄她开心,她愁苦的脸上慢慢有了笑,达奚武总认为这是他的功劳。 后来红绡身子长开了,更加明艳动人,性格也变得活泼开朗,让达奚武更加着迷。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达奚武都为这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彻夜难眠,他甚至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那位作为汧州镇将的父亲。 结果却换来了一阵皮鞭,他当时不知道他的父亲达奚长为什么会那么愤怒,他甚至知道红绡的养母和他的父亲之间有私情。 直到后来,作为勋贵子弟,他被应召入宫作为羽林郎,他才知道红绡是春香画舫的人。 画舫美女如云,专司打探消息、策反敌国将领重臣,其中手段香艳而残忍,在北朝朝堂内外令人谈之色变,没人愿意被那些美女蛇给送上。 直到这时达奚武才强迫自己打消对她的爱意,但那一袭红衣却一直在他的心底,无法忘却。 为此少年达奚武迷恋于烟花之地,用声色犬马来麻痹自己,变成了北朝有名的浪荡公子。 而现在,看到昔日梦中情人不假掩饰地对那“烂醉如泥”的小王爷满目柔情,他心中醋意更浓,乃至隐隐有了杀心。 “阿武,取消今晚你们的行动,我去跟阿娘说。”红绡声音软了下来,甚至带着哀求。 这反而让达奚武更是愤懑,但他不能在红绡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等等,今晚的计划继续,小王爷已经醉了,无需参加,但他带来的那三十个好手正好去冲击一下那宅院。” “你什么意思?” “他们都是我大魏的叛贼,正好借着南齐朝廷的力量帮我们消灭这些叛贼,还有……他们在南朝的落脚点,最好把他们一并产灭。让我大魏的汉人都看看,叛徒南逃最终都是什么后果。” 此时达奚武心想:动不了你萧宇,就把你的追随者一并产灭。 红绡怒道:“你如此卑鄙,要陷小王爷于不仁不义!” “呵呵呵……”达奚武发出了一阵神经质般的笑声,“他在南朝无法立足正好,我自可将他带回北朝!” 带回北朝再收拾他! “你……” “你要骂我卑鄙,或者无耻,那都无所谓,我只为太后和清河王爷做事!” 红绡正要大骂,突然外面又有人走了进来,那正是艳娘,她身后跟着碧落和媱琴。 “阿娘!”红绡叫道,她本以为艳娘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只听艳娘轻叹一声:“这小王爷心肠太好,可惜把我们之前的劝告全当了耳旁风,有今日之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红绡不敢相信艳娘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见艳娘看了眼红绡:“谁让你来的,回画舫上去,今晚就要撤离!” “为什么?不在建康了吗?” “昨晚已经暴露了,估计北朝的暗探已经找到松鹤楼那边去了,看好船上的姊妹,等我们回来。” “那……小王爷怎么办……” “他是太后看中的人……不是你这奴婢该操心的事,赶紧回去!” 红绡看了眼萧宇,虽有不舍,但也只得听命而去。 这时,艳娘挥退了房中其他人,这里就只剩下了她和达奚武两个人。 “今晚怎么办?”艳娘问道。 “昨晚下雨,火烧之事不了了之,他们应当想不到我们今晚还来。” “嗯。”艳娘点点头。 “让那些叛徒在前方造势,吸引里面的看守,你让你的属下去四周放火,顺便找到那轰天雷,带回去,温先生自有用处。” “是……”艳娘道,“那……那些人怎么办,救吗?” “不救,烧死他们,就相当于救他们出苦海了,这也是他们的命,谁让他们的父兄为那股势力卖命呢?还牵扯上了我朝……这怪不得我,也怪不得我大魏朝廷。” “知道了,若有好苗子,我可否留下……” “那是你的事,关键时刻切莫妇人心肠,误了大事!” “那小王爷呢?我让人把他带回画舫。” “等等……”达奚武沉默了片刻:“等他酒醒了,让他自己决定!”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达奚武笑了笑,那声音很放荡。 萧宇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听到两人急促的喘息以及撕扯衣服的声音。 “阿武,这里不行,小王爷在呢!” “那……去隔壁……” 两人嬉笑着走出了这个包间,很快隔壁就有了不堪入耳的男欢女爱之声。 萧宇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他便自桌子上坐了起来。 想到自己被人算计,心中不禁恼怒,但这些人已经把他逼到了绝境。 “箭已经在弦上了,不得不发了。”萧宇喃喃道。 他正说到这里,一扭头却看到碧落正站在门前,一脸吃惊地望着他。 “你一直都在?”萧宇问道。 碧落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 “我睡了多久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刚刚才黑。” 萧宇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却见碧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抱着胸往后退了退。 而旁边的房间里传来了男人和女人剧烈的喘息声。 萧宇走到门前,厌恶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眼。 转身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小王爷,你去哪儿!” 碧落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喊道,但她的声音似乎又压到很低,似乎生怕打扰到隔壁正在享受男女之欢的两个人。 萧宇扭了扭头:“我不会走,我下楼去看看我的那几些兄弟!” “小王爷,你要走就走吧!走了就别回来。”碧落轻声说。 萧宇一脸诧异,却看到碧落正冲着自己在笑。 “为什么?” 碧落摇摇头:“小王爷是好人,好人不该被人如此利用。” 萧宇没有说话,也冲着她笑了笑。 他走下了楼梯,下面的大堂里光线昏暗,但萧宇能够感觉到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数不清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窥伺着他。 萧宇走到大门前,又听到那雷鸣般的声音问道:“你这会儿要去哪儿?” “找我的兄弟。” 黑暗中的男人稍稍停了片刻,便为萧宇把门打开了。 萧宇踏步走了出去。 第95章 同去同归 萧宇走出店门,来到了大街上。 对面便是那座宅院,它就像一只匍伏在黑暗中的危险巨兽,悄无声息,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他望向了街道的一侧,远处隐隐有士兵叫嚷驱赶的声音,似乎有晚归的商贩遇到了沿街盘剥的右卫军士兵。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东方老的声音:“小王爷,这边。” 萧宇闻声向那片黑暗地带走去,隐约看到了东方老的身影。 “都准备好了?”他问道。 “小王爷……” “有什么事就说,不必支支吾吾的。” “小王爷,有人要见你。” “谁要见我。” 东方老犹豫了一下:“刘长史。” 萧宇心中咯噔了一下:“刘世叔,他……他怎么来了?” “小王爷私自出府,这本不应该……小王爷前脚刚离开春和坊,刘长史后脚就来了。” “他身体尚未恢复,他是怎么来的,坐车吗?” “石斛兄弟把他背来的。” 萧宇沉入到了沉默之中。 东方老继续说道:“小王爷,跟我来,刘长史和兄弟们正在一起,他们就在附近那条条街巷里的一间药铺。” “药铺?” “正是,店铺掌柜与刘长史有旧,愿意提供地点为各位兄弟做临时歇脚之用。” 萧宇答应了一声,就跟着东方老去往那间药铺。 药铺铺面不大,夜色深了,抬头看不清牌匾。 铺门虚掩着,东方老推门,两人走了进去。 进门后见大堂中只点了一盏孤灯,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柜台后面似乎在查看账目,对来者是谁充耳不闻。 东方老也不与掌柜打招呼,径直引着萧宇穿过大堂去往后院。 在偌大的院落中,二十多个威武汉子聚在院落一角,他们见萧宇来了,才赶忙起身迎接。 萧宇没看到鱼天愍,不禁好奇,本以为鱼天愍可能与刘伯宣在一起。 但另一位侨州头目张茂这时候说道:“鱼头领带着几个人去安排咱们的撤退的事了。” 萧宇点点头,他从没想过这些粗鲁豪迈的汉子也能做出精细的规划,不像来的时候一呼百应,不管不顾的。 东方老似乎看出了萧宇心中的想法,笑道:“小王爷,非我等计划周详,都是刘长史在为我们出谋划策,他若留在我们侨民这边,嘿嘿……” “刘世叔早晚得回荆襄。”萧宇道,他左右看看,“刘世叔人呢?” “哦,他在里间,跟我来。” 东方老说着又往院落深处的一个房间走去,走近院墙,就听到刘伯宣剧烈的咳嗽声,这让萧宇心生愧疚。 推门进入,见刘伯宣正坐在一张椅榻上,白日里见他气色如常,却在这时看到他依旧是一副病容。 石斛在旁边侍奉汤药,见萧宇来了,咧嘴笑了笑,站起身迎了过来。 “刘世叔,萧宇知错了!”萧宇说着拱手行了大礼。 刘伯宣看上去没有生气,他依旧一脸的宽和,摆摆手,欣然接受了这一拜。 “哎……我早知道自己是看不住小王爷的,小王爷还是出来了……” “萧宇中人阴谋,悔恨不已,一想到要让众多兄弟陪我以身犯险,心中甚是惭愧,而现在……” “小王爷,你后悔了,那些胡人……你不想再去救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刘伯宣问道,他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萧宇。 “这个……刘世叔……” “呵呵,小王爷,救与不救都没有错,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小王爷有些地方也不像王爷,呵呵……倒像王妃,心地太过善良,身上总是背负着枷锁,遇事患得患失。正因如此,小王爷容易被人蛊惑利用……这也是伯宣最担心也最放不下的地方,所以伯宣不愿意小王爷离开我的视线,但仔细想想,若老不放手,小王爷没有挫折,又如何成长?” “刘世叔,让您受苦了。”萧宇道。 刘伯宣摆摆手:“无妨,这都无妨,刘世叔的身子还挺得住,过两日便无碍了。嗯……来的路上我也想了许多事情,也想如果我是小王爷的话,面对抉择,我会如何去做,呵呵……果然很难选择,尤其是有一副仁厚之心之人,他所顾虑的东西肯定比那些虚伪好利之人多太多了,这对如你这般的人来说真是一种煎熬。” 萧宇抬起头:“那……刘世叔觉得我该如何去做。” “这没有什么正确的结论,无愧于天地人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便可。”刘伯宣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光,“至于那些设下陷阱,蛊惑乃至陷害小王爷之人,大可不必管他!那类宵小可能只占一时之利,终难长久……但小王爷也务必多加小心。” “萧宇知道了。”萧宇再拱手,“刘世叔,您就在此等候,萧宇去去便归。” “等等!”刘伯宣喊道,“石斛,拿我的枪来!” 五短少年答应着便自屋子一旁拿来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双手捧到刘伯宣眼前。 刘伯宣自榻上起身,接过包裹,去掉麻布露出里面那挺银白色的长枪。 “小王爷,这柄长枪随我出生入死多年,上刺敌酋,下扫奸邪,今日我就将它赠予你了,望它也能陪着小王爷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萧宇上前接过长枪,昏暗光线中银枪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慑人心魄。 “刘世叔,我走了!”萧宇持枪拱手道。 刘伯宣赞许地点点头。 萧宇转身离开,石斛左右看看,既想要去追萧宇,又担心无人照顾刘伯宣。 “石斛,你也是小王爷去吧!” 石斛又是咿咿呀呀几句,表情紧张,比划出了几个手势。 “无妨,无妨,你在他身旁,我也能稍微安心一些。”刘伯宣道。 石斛点点头,这才跟出去。 屋中已无他人,只剩一盏孤灯。 刘伯宣咳嗽了几声,身子发虚,不得已回到了椅榻上继续躺着。 他喃喃道:“王爷,您可知道如今的小王爷是如何一人?在伯宣看来,他就如初生之旭日,虽遇波澜,但终将冲破乌云,光耀天地。他的一生定然波澜壮阔,如鲲鹏扶摇千里,何其壮哉!” …… 子时之前,萧宇带着一行二十余人回到了悦来酒楼。 店门虽关着,但大堂里的灯烛多点亮了两支。 几具尸体已经被人搬走,大堂中聚集了四五十人,有一半以上是女子,都换好了夜行衣,她们是春香画舫的人。 另外一半是男人,看他们的样貌,除了达奚武以外,其他人放到人堆中都不甚显眼,但他们看萧宇的眼神却都出奇的一致,好奇中带着几分冰冷。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我还当你害怕逃跑了呢!”达奚武玩世不恭道。 房间内立马发出了一阵哄笑,笑起来的都是那些男人。 萧宇看到了碧落,她站在几个姊妹之中,她和她身旁的姊妹没有笑,但他的眼神中隐约还是带着些担忧。 也就互相对视了一眼,萧宇便将视线挪开了,一脸不屑地扫视着屋内的其他人。 一个高大的身姿挤到了前面,挡在了萧宇身前,一脸不客气地叫嚷道:“诶,就你们有夜行衣啊,怎么没给我们准备!” 达奚武自认为贵为北朝勋贵子弟,不屑于跟鱼天愍这种南归侨民说话,只当没听见,眼睛抬到了天上。 “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另一个一脸刀疤的壮汉也站出来指责达奚武。 其他侨民也因夜行衣的事情吵吵嚷嚷。 而另一边,达奚武的那些手下都纷纷亮出了兵器,摆出火拼的架势。 萧宇不动声色,任由事态的发展。 最先看不下去的是艳娘,这时她听到楼下的吵嚷才匆匆下楼,看到萧宇带着一帮子壮汉回来不禁吃了一惊。 当知道是因为夜行衣的问题,她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出来打起了圆场。 “奴家还当什么事呢?不就是夜行衣吗,奴家早就给小王爷和小王爷的这些个好朋友准备好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了一点儿小事伤了和气,那多得不偿失呀!” 达奚武抬头白了艳娘一眼,他似乎对艳娘很是不满。 艳娘假装看不到,上前几步对萧宇带来的那些汉子们嘘寒问暖,这让达奚武心中更是恼怒。 在艳娘的张落下,春香画舫的女子们从后间搬来了几摞夜行衣裤,分发给了新来的众人。 这些人大大咧咧惯了,也不顾好不好看,当众吵吵闹闹地换起了衣服,这让在场的女子们扭头不敢直视,却同时引起了达奚武属下男子们的憎恶。 艳娘倒不在乎那些白花花的屁股,还和几个侨民头目打情骂俏。 最后这位春香画舫的老鸨还是回到了达奚武跟前。 达奚武咬牙切齿:“艳娘,你……” 艳娘把手指竖在了达奚武嘴前:“别说话,就当是给这些敢死鬼提前换上的寿衣,让他们去了阴曹地府也不至于怪我们。” 达奚武嘴角翘了翘,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之前那满脸的阴霾都顿时不见了。 原本东方老和石斛都对达奚武颇有好感,但此时此刻,之前的那份好感都荡然无存,他们之间已经如同路人。 “之前的计划,我们这边都合计好了,就剩你们了!”达奚武对萧宇说道,“小王爷,让你那边过来两个人,我把路线再给你们演示一遍。” 鱼天愍鲁莽,萧宇让东方老、张茂以及石斛跟自己过去。 达奚武面前的桌案上正铺着一张图纸,那正是那所宅院的平面图,上面绘制以及标注的内容很是细致,果然是出自谍者之手。 达奚武不愧为未来的一代名将,他逻辑清晰,思路明确,几句话就将路线与任务布置给了春和坊的众人。 东方老看着地图,略作思索,他也没发现有什么破绽,更何况是张茂和石斛了。 “计划可行吗?”萧宇瞥了眼东方老。 东方老想了想,点点头:“可行,达奚将军果然不同反应,只是……我不明白,达奚将军费尽周折,到底想从那里宅子里得到什么?” 萧宇抬头看向了达奚武,他用眼睛告诉达奚武之前他和艳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知道。 达奚武不为所动,只是挑衅般地笑了笑,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意味。 “小王爷,达奚武是个军人,作为军人,令行禁止,这点小王爷便不要怪我了,并且清河王爷释放出的只有善意。” 在场众人除了艳娘,其他人恐怕都听不懂达奚武在说什么。 萧宇淡淡一笑:“这我知道。” “若小王爷退出,现在尚还可以,我们只取我们想要的东西,并且……这根本就不涉及你们大齐本身的利益,或许还会帮你铲除国内不安定的一些因素,要不要来随你……那些胡人俘虏,我想破了天,最终结论都是顾及不了他们,那就对不住他们了。” “呵呵……我可没说退出,我也想看看,你们北朝谍者对这里费尽心机,到底想找什么?” “可能找不到,那就毁掉这里,片瓦不存。” “你们要找的东西会让那里片瓦不存,对吗?” 达奚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位小王爷居然也能洞察人心。 “若我先找到那东西,我会将它毁掉,不会让你们北朝人带回去。” “你就别去了吧!里面危险,在外面压阵多好。”达奚武道。 “我怕你们使坏,害我这帮兄弟。”萧宇笑道。 “小王爷真会开玩笑。” “没错,我就爱开玩笑。” “那我们就等着瞧吧!”达奚武笑道,他的笑容阴冷无比。 萧宇也笑了,他觉得自己笑得也很虚伪。 之后他扭头就往自己那群兄弟跟前走去,东方老等三人也跟在了后面。 只见这些壮汉都换好了夜行衣,有些尺码不合适的,也就那么将就着了。 几个兄弟刚刚听到小王爷和那位北朝将军的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想要问明白。 一直吊着大家的胃口,真怕众人想东想西,但说得太明白,真怕现在就和对方火拼起来。 萧宇将大家聚拢到了一起:“事情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大家跟着我一起行动,生便同生,死便同死!” “小王爷,你就别进去了吧!我老鱼带头,保证把大家都带出来,还能多救几个人。” 萧宇笑了笑,摇摇头,有一句话他一直压在心里从没对众人说起,到了最后,倒想问问大家。 “咱们是汉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胡人,你们不觉得心里别扭吗?” 众人哈哈大笑,这引起周围那些北朝谍者们的侧目。 “起初也抵触过,但小王爷要做的事,俺们拼出性命也要追随小王爷。”有人道。 “俺也是以小王爷马首是瞻,小王爷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萧宇看看东方老。 东方老笑了笑:“小王爷,胡人百姓也是百姓,汉人百姓也是百姓,他们只是百姓,又没有啥错。东方老一直认为小王爷有侠士之风,扶危救困、锄强扶弱乃行侠之本,末将曾为侠客,闯荡天下,对小王爷之心甚是了解,也不觉得小王爷所做之事是错的,反而比那些整日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的豪门士族高尚得多……” “今晚大家……” “同去同归!” 第96章 该死不死之人 黑暗中传来一阵长长的呵欠,但呵欠并没打完就已经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抓挠和呜呜咽咽的声音。 一个高大的身影颓然倒在了地上,无声无息。 一个黑影离开了阴影暴露在了月光之下,他回头招了招手,没有多余的言语,八个身材各异的身影便自高墙上跳下,落于院中。 先前那个探路的黑影来到了后面八个黑影跟前,对着一个身材中等手持银枪的身影一拱手:“小王爷,如你所言这里果然有暗哨。” 那个身影点点头:“知道了。” 这人正是萧宇,此时的他带着八个人走他之前他走过的那条路线,这条道路虽然有些绕远,但埋伏在各处中的明卡暗哨大致都被他记在了心里,相对于别的路线而言,这条路更熟悉和稳妥一些。 而东方老带着另外一波人正在赶往另外一处,为他们行动的最后成功保驾护航。 至于达奚武和艳娘,自悦来酒楼分别之后,他们便带着各自的手下各自行动,至今不知进展。 几人聚在一起,萧宇大致又说了一下他记忆中的路线情况。 最后他扫视了一圈众人:“这次行动危险重重,除了咱们自己,没有真能信得过之人,咱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救人,能救多少算多少,不必管那些北朝谍子的信号,到时间只管往南突围,东方老会在关键的地方接应咱们。” 其他八个人纷纷点头称是,没有人多说什么。 依旧是之前那人在前面探路,萧宇带着其他七人在后面跟进。 这一路上太安静了,原本巡夜的侍卫也都纷纷不见了踪迹,而原本几处应该有暗哨的地方也没有暗哨的身影。 他们之前曾小心翼翼地躲过了几处看守的住所,通过时只觉得那里冷清的吓人,看不见一个人影,没有灯光,但有些房门居然是开着的,倒是地上经常能看到被扔掉或摔碎的生活用品。 这种反常的状况容易让人疑神疑鬼,萧宇原本心里就紧张,眼前的寂静更让他心中平添了几分惴惴不安。 总之他的感觉并不好,总感觉前方似乎有个陷阱正在等待他们慢慢靠近,而真正的“猎人”正悄悄躲在某处偷窥着他们。 同行众人中有大大咧咧不惧鬼神的,也有小心翼翼,心思缜密的,两者结合在一起倒能起到互补的作用。 其间有人与萧宇一般担忧,提醒道:“小王爷,这是不是太顺利了。” 又有人骂道:“怕个卵蛋,到时候遇山开山,遇水搭桥便是,怕他个鬼!” 萧宇笑道:“小心点儿没错,这一路上是顺利了些,这一路上的情况与我上次前来真的是完全不一样,恐怕......” 萧宇说到这里不想往下说了,他不想让自己的隐忧影响到大家的情绪。 但还有人坚持问:“恐怕什么?” 萧宇略作沉吟:“没什么,恐怕这里的大量物资都已经撤出了,留守这里的人就少了,这样最好,今晚成功的概率很大。” 大多数人闭口不语,他们似乎在萧宇的解释中听到了他话语后面的厢房。 但还是有人附和道:“小王爷所言极是,定是如此。” “别说话,有人!” 那人提醒的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个陌生男人声音,那声音中似乎带着警觉。 “是谁!谁在那里!” 之前在前面探路之人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没有人想到在距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还有岗哨,方才无声无息,可能是那人当打了一个盹,刚从睡梦中惊醒。 众人惊愕中都没有做出反应,萧宇感觉身旁一人已经提前启动,如流星一般猛扎了出去,他的反应快于在场所有的同伴。 那人是石斛! 萧宇还没来得及张嘴让他留个活口,就见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道寒光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光影,有个东西就被抛上了半空,又落到了地上滚了几下,最终竟然滚到了萧宇的脚下。 那是一颗人头,萧宇瞠目结舌,其他人也都倍感震惊。 “太……太快了……”有人惊啧。 萧宇埋怨道:“石斛,我想让你给我留个舌头……” 黑暗中的石斛发出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萧宇不知道那该不该叫做笑声,只觉得那声音尖锐得像夜猫子,很是难听。 这还是萧宇第一次听到石斛在笑,如果那也叫“笑”的话。 他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他的动作,还有笑声怎么那么像是山魈……” 萧宇没见过山魈,更不知道山魈是怎么个笑法。 但石斛杀人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那种“快准狠”只在一瞬间完成,恐怕江湖上成名的杀手也不一定能达到石斛现在的水平。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听前方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前方探路的那个兄弟去而复返。 “你们怎么没有跟上?” “能跟得上吗?”有人讥讽道,“怎么回来了,前面没路了?” 但那人没有听出话中的意思,只是着急地说道:“小王爷,快过来!” “怎么了?”又有人替萧宇问道。 “前面有死人!不止一个!” “死人?” 众人惊奇,萧宇快于其他人走在了前面,紧跟在探路之人的身后,没过多久就走出了这条阴暗小巷的尽头,眼前是一个熟悉的路口。 萧宇对这里记忆犹新,前天晚上他便是在这里躲过了一队巡逻中的看守。 而眼前,确实有四五个身着看守衣服的壮汉,正交叠着躺在地上。 萧宇眯着眼望着眼前的尸体,有人上前查看情况,片刻后抬头禀报。 “小王爷,这些人应该死了没多久,虽说已经凉了,但身子还没完全变硬,没有打斗的痕迹......他们应该是突然就一起死掉的,死亡时间出奇一致,似乎连挣扎过的时间都没有。” 萧宇想上前看看,身旁一位有江湖经验的汉子立马阻止。 “小王爷,别过去了,这些人死得蹊跷,别是身上中有剧毒,摸不得的。”这人随即又问上前查看尸体的同伴,"诶,兄弟,你没碰那些死人的皮肤吧!” “放心,我只摸到他们的衣物。” “他们是中毒而亡?”萧宇扭头追问。 那人略作思索:“看着像,并且是同一时间发作,当场毙亡,小人想……应当有人在他们饭菜或者某个时常接触的东西上下的毒,这毒发作时生猛,之前他们应当如常人般毫无感觉。” 萧宇略微点头,这时候他想到的是达奚武。 这种事情也只有擅长投毒暗杀的谍者能做得出来,萧宇似乎隐隐记得达奚武曾向他夸下海口,似乎他在这里早有布置。 这时又有人在不远处传来了消息:“小王爷,快看,这边也有,这个好像是刚咽气不久,身上刚刚还打颤了呢!” 众人都立在当场,没有人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宇也是如此,此时的他心中也是疑窦丛生,他一转头,恰好看到了昏暗光影下那道似乎正虚掩着的小门。 之前正是从那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拿出了那枚有瑕疵的“手雷”,而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让萧宇又产生了要进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而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不明不白的死者身上,他们为萧宇马首是瞻,见萧宇没有要前进的意思,也都静静地站在原地,他们都没有注意那个小门。 “你们几个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萧宇说道。 众人都没明白萧宇想做什么,直到他走到那小门跟前。 有人上前两步,来到萧宇跟前:“小王爷要进去?” “没错。” 那人拿鼻子嗅了嗅,拱手道:“小王爷,里面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您在这里等着,我带两个弟兄进去看看就好。” “多谢。”萧宇笑了笑,“这里我来过,想要去印证一样东西。” 那人不解,但想跟去,萧宇摇摇头让他在外面等候,自己则弯腰想要往里钻。 头还没钻进去,胳膊又被人拉住了,他原本以为是之前想跟自己一起进入的那个人,但一回头却看到石斛。 “你想干什么?”萧宇问。 石斛做了一个自己先进去的手势。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石斛摇摇头。 “还记得昨晚那枚手雷吗?就是……” 萧宇还在想如何描述一下“手雷”爆炸时的情景。 石斛已经恍然大悟,长开双臂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最后还用上了拟声词“哄…哄……”。 其他黑衣人看得是莫名其妙,只有萧宇能看明白他的意思,也便赞许地点点头。 “没错!你在外面等着,这东西一个不小心就会造成危险,哄哄......” 萧宇原本想吓唬吓唬石斛,便能让他知难而退。 却不想他那么执拗,直到里面的东西危险,也非得跟着萧宇进去。 最后萧宇拗不过他,只得带他进去,有两个大胆的壮汉也自告奋勇,要进去保护小王爷。 于是四人进去,四人在外面放哨接应。 萧宇带头,自小门中钻入,接着夜色就见院落中斑驳的光影下一片狼藉,杂草依旧丛生,在杂草中到处可见破碎的瓦罐碎片,其间还充斥着一种硫与硝混合的奇怪气味,那气味呛得人眼泪直流。 “咳……咳……小王爷,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有人一边咳嗽一边问道。 萧宇抹了抹眼泪:“这里是他们存放火药的地方,你们先出去,我到几间屋里看看。” 两个同伴稍一迟疑,但见小王爷不走,他们就是再难受也不愿独自出去,只是用手捂住口鼻,找那些没有硫、硝的地方站立。 萧宇四下扫了一眼,眼前狼藉的情景与他上次前来完全不同,想必这里原有的东西也都已经被搬空了。 但萧宇不死心,还想去别的房间看看,是不是还能留下点儿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他就要去那间原本存放着“手雷”的房间。 还没迈出几步,石斛却在这时丝丝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似乎死活都不愿松手。 萧宇有些苦笑不得,他知道昨晚在明阳居那枚并不成功的“手雷”造车的爆炸已经吓坏了石斛,所以他才会如此的害怕。 萧宇劝慰了他两句,让他先行出去,石斛一个劲儿的摇头,既害怕又不想单独出去。 萧宇没办法,原本正想去上一次他去过的那个房间,后来想想不如到里面看看,既然外面能有“手雷”,那里面的那间或许还能找到“突火枪”呢! 萧宇带着石斛走到了那里,房门半开着,门锁似有砸坏的痕迹,只是屋里一团漆黑,看不清任何东西。 萧宇发出一声叹息,门都被砸坏了,里面还会有什么东西。 他正想掉头离开,却听里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声响,窸窸窣窣,似乎有铁链滑动的声响。 萧宇立马站住了,石斛却硬拉着他往前走。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萧宇问。 就见石斛一个劲儿地摇头,因为害怕牙齿也在上下打颤,满眼中都是惊恐。 萧宇不知道石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杀人时干净利索,在遇到未知的东西时,却又胆小得要命。 “不怕,里面可能有人......” 虽然萧宇安慰,但石斛依旧使劲摇摇头,像个受惊的小孩儿一样,就是不愿意回头。 萧宇再回过头去,这次他似乎隐隐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是那声音断续而微弱,似乎如一缕鬼魂一般,萧宇听到那声音都觉得后背寒毛直竖,难怪五感惊人的石斛会害怕。 但好奇心的驱使又让萧宇的胆量大了起来。 “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 这次萧宇终于甩脱了那块“狗屁膏药”,他转身往前急走了几步,直到来到了那黑不隆咚的屋门口。 他停立了片刻,突然用手中长枪往前一戳,将半关着的那扇门给推开。 月光终于射入到了房间之中,一股浓郁的恶臭扑面而来。 萧宇迎着恶臭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道:“里面可有人?” 屋里立马传来了一声回应,那声音干瘪,如同朽木一般。 “可有吃的?” “你是谁?”萧宇问。 “该死不死之人......” 第97章 可悲的穿越者 萧宇凝眉望去,房间的黑暗中发出一阵朽木般的干笑。 “可有吃的,有酒最好……” 萧宇回头看了眼石斛,五短青年依旧显得有些害怕,侧着身子准备随时逃跑。 “石斛。” 萧宇伸了伸手,以他对这个不会说话的五短青年的了解,他身上肯定装着吃的。 石斛一脸不情愿,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块干饼,那是他之前没吃完的。 他把干饼扔给了萧宇,萧宇又往屋里的黑暗中扔去。 黑暗中铁链“哗哗”乱颤,紧接着是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 那声音听着很瘆人,让萧宇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锁在人间的饿鬼。 “水……水……噎着了……” 黑暗中那朽木般的声音叫嚷道。 萧宇又斜眼看了看石斛,五短青年无奈,又极不情愿地自怀着掏出一个小巧的小壶,壶中装的是酒。 萧宇又将小壶扔了进去。 只听“咕咚”两声,小壶便被扔到了地上,紧接着便是一阵抱怨声,那声音显得有力气多了。 “怎么,就这么点儿,还不够人塞牙缝的呢!” 萧宇不予回答,直接问道:“你到底是谁?” “不是说了吗?该死不死之人。” “什么叫该死不死之人?” 屋内的黑暗中发出了一阵叹息,那朽木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该死……是我本该去死……不死……是因为我还活着……” “那大可叫做活死人。”萧宇答道。 “活死人……好多年前我听过这个名字,到底……到底是在哪儿听到的呢?” 萧宇皱皱眉,这会儿他感觉之前那股浓郁的恶臭似乎淡了些,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呆得太久,他的嗅觉慢慢习惯了这股恶臭。 萧宇不愿意再与里面的人说什么“该死不死”或者什么“活死人”,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黑暗中没了声响,一切又都归于安静。 见里面没有回应,萧宇也不想在这里干耗时间,转身便要走。 “你回来!在这儿陪我说说话!”黑暗中腐朽的声音似乎急了。 “陪你可以,但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黑暗中的那人似乎有些沮丧:“你说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黑暗中的那人突然有些警惕,反问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是什么人?” 萧宇冷笑道:“我还有事,没时间在这里跟你干耗,我得走了。” 说罢,萧宇转身便要离去,一个被关在这里的半死不活之人,对他说意义不大。 “等会儿!回来!”黑暗中那人看样子是急了。 “那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萧宇回头道。 “那个……我若说我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你可信?” 萧宇的身体突然一颤,脑海中似乎有一道刺眼的点光闪过,他慢慢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深渊般的黑暗。 “我说的话你可能无法理解,但我憋在心里那么多年,眼看也活不了多久了,就想找人说一说,哪怕有个人知道我在这个世界走过一遭,也比我来了就走,在这历史长河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浪要好。” 萧宇回头看了眼石斛:“石斛,你先出去,让大家加强警戒,我一会儿就出去。” 石斛起先不肯,但萧宇使劲瞪了他一眼之后,他才讪讪离去,走了还不忘三步一回头看看。 五短青年钻出了小门,萧宇就盘腿坐到了地上,望着眼前的黑暗说道:“我姑且信你,你是谁?” “我叫赵武阳……” “你是赵武阳!” 黑暗中那腐朽的声音发出“破风箱”一般的笑声,笑声中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怎么,你知道我……”黑暗中的人问道。 在萧宇的两世记忆里都存在过这个名字,同样都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在上一世,著名的军工专家赵武阳突然因车祸去世,网络疯传是因手里掌握某种高科技杀伤性武器技术,被某敌对国密谋暗杀。 而在这一世,年幼的萧宇因为淘气,不只一次地趴在父王书房外偷听,他不时就会听到父王和刘伯宣谈及过去时,就会提到这个名字。 当年先帝起兵讨伐东昏侯萧宝卷时,便是此人力排众议,坚定了先帝起兵时的信心,也是他在后方运筹帷幄,才如此顺利地攻下了建康,开创了南齐二次复兴的契机。 但这人却在攻陷建康当日,于皇宫大火中不见了踪迹,有人说他恰好遇到逃亡中的梅虫儿,被他一剑穿心;还有人说他本是神仙,助先帝夺得大统后便羽化飞升。 坊间众说纷纭,最后便成了一个神话人物,而后不知怎么又演化成了一个虚构人物。 萧宇想着想着突然就失神了起来,直到屋内又传出一阵腐朽地得意笑声。 “你若知道我,必然出身不凡。” “我是知道你,想来外面那些奇巧的玩意儿便都是出自你之手了。” “你见过那些东西?” “我也知道他们的威力。” 赵武阳叹声道:“他们终究把它用到了不该用的方向上了。” 萧宇问道:“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听说你当年为先帝出谋划策,才保住了这大齐的江山。” “或许……我不该那么做吧!我已经改变了历史走向……”赵武阳幽幽道,“那时候我还年轻气盛,原想魂穿至此,借助自己上一世的先进知识,能够改变这个世界。” “你确实已经改变了。” “呵呵……那不是我真的想要改变的方向,这个世界不但没有变好,还是继续向着治乱的方向无限制发展,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过单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那只是痴人说梦,看看王莽为改变世界而做出的努力便全明白了,那便是我们这些穿越者的前车之鉴。” “你说的似乎是有些道理。”萧宇点点头,“人们愚昧无知,连生存都得不到保障,你就着急发明飞机大炮,改变社会制度,那当然不可能,历史发展又不是爽文,随便想想全世界都能给着你的节奏走。” 黑暗中那人突然一惊:“你……你是谁!你也是穿越者!” 萧宇没有否定:“你在火药中做了手脚,让他们暂时没找到好的配比,要不然就不是那种威力了。” “这个你都知道……那种黑火药只是小儿科的东西。”赵武阳道。 “你让它提前两百多年面世了。” “非也,这个时代有人已经隐约找到了制造火药的技术,我只是提前一步捅破了那张纸而已,若是给我一定的空间,真如你所说造出飞机大炮那又何难?” 萧宇摇摇头:“我不信,你当年的科技成就都是建立在现代文明技术之上,若没有那些东西作为支撑,你脑子里的那些奇思怪想便只是空中楼阁。” “哈哈哈……你小子有点儿意思。”赵武阳笑道,“说实话,没人能掌握时候技术,我需要的一些技术材料,没有精密仪器根本造不出来,即使我曾经是个科学家,但在这里我却连个种地的农民都不如。” “但你知道历史的发展,并且你已经成功的改变了当前的历史走向,南齐早在二十年前就该灭亡,你却让它延续要现在,萧衍还在荆襄之地作着刺史。” “我曾经劝过你们所说的那位先帝,善待萧坦之的后人,尤其是把萧懿留在身边,加以重用。萧氏兄弟骨肉情深,萧懿便是能压住萧衍的那枚砝码。” “看样子先帝是听了,如今萧懿已是古稀之年,却还贵为大司徒,深得两代君王器重。”萧宇道,“就凭你对历史的了解,你也本可在这风云变幻的南北朝时代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了。” “话是可以这么讲的……但若一个人的野心开始膨胀,他便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反而会被这个世界慢慢吞噬,乃至消失在这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中,无声无息,激不起任何波浪。” 萧宇笑了笑:“我一直想知道,建康宫大火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先帝怕你功高盖主,把你软禁了起来?” “他的眼光有那么长远吗?比照他的胞弟,江夏王萧子潜,他的眼界胸襟小了不知多少,我就是再腹有乾坤,他那鼠目寸光又何尝会重用我呢?是我自己走的。” “去了哪里?”萧宇皱皱眉,“那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我自负天下无双,却被小人欺骗,束缚住了手脚,也该我贪心不足蛇吞象……” “那小人是谁?朱异?” “朱异?宵小之辈,我何曾能多看他一眼,我说的是梅虫儿,此人虽是个阉人,但他却非一般常人。” “有传言在建康宫大火那日,你被他一剑穿心而亡。” “想来也是坊间闲谈,怎么可以当真呢?”赵武阳笑了笑,“那时,我为你们所谓的先皇出谋划策,鞍前马后效劳,却还不如几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弄臣得宠,我便心灰意冷,想要回归山野,等待机遇待价而沽,去得北朝帮北魏孝文皇帝一统天下也未尝不可。但那时……历史的大潮先前发展,但即使我不想再为你们的先帝出力,潮流也在推着我们每一个人向前奔流,就这样建康城轻而易举地就被攻陷。” “后来呢?” “正因我消极怠工,叛军仍能顺利攻陷建康,你们的先帝就认为我本是并没有那么高的价值,只是一个顺势而为的鼓动者罢了,也便越发不把我当回事,我就是那时遇到了那条毒蛇,梅虫儿。” “梅虫儿……” “他善于洞察人心,更兼能说会道,三言两语之下,就让我打算倒戈相向。萧宝卷此人并非史书上所说的那么不堪,他是个年轻皇帝,有朝气,渴望打破困恼帝国的一切陈规陋习,正因此得罪了大批的勋贵士族,我只是觉得他想有所作为只是操之过急,时机不对……呵呵,又撤远了……” “嗯嗯,我还是头一次听人如此评价萧宝卷的呢?” “历史都是后人书写,胜者王侯败者寇,抹黑先代帝王,再美化自己造反经历之人大有人在,这些皇帝的吃香一个比一个难看,还不如那些被他们推翻过的那些所谓的昏君……” “再说那条蛇吧!梅虫儿……” “可惜,我就是临时倒戈也已经无力回天了,建康已被攻破,东昏侯临死还是有些气节,自焚于建康宫中。梅虫儿对所有人阴狠毒辣,唯有对萧宝卷十分忠心,或许……东昏侯才是知人善任,对他有知遇之恩吧!我便跟着梅虫儿和几个亲信逃离了建康城,临走前……梅虫儿还盗得传国玉玺。” “再后来呢?” 赵武阳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似乎陷入到一阵沉思中。 “赵武阳,你怎么了?” “他疯了,他要复仇,为东昏侯报仇,不惜一切代价……我做错了好多事,我以为他器重我,我给他造了好多杀人的东西……真不该,真不该……我这一生都被他玩弄于鼓掌……真不该……” “不就是火药吗?火药的改良好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在这个世界上百余年里也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 “不只是火药!能瞬间将整个城市里的人都消灭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萧宇急忙问。 但黑暗中却没有了赵武阳的回应,寂静再次笼罩在小院之中。 萧宇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轻声道:“赵武阳……你怎么了……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把你关进这里!你还有别的什么秘密!” 黑暗中依旧悄无声息,里面的人就像一瞬间突然蒸发了一般,让人心中忐忑。 但萧宇这时真的急了,他顾不得其他的杂念,继续喊出了两声:“赵武阳!赵武阳!” 但里面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怎么了? 萧宇看看四周,狼籍的地面上布满了碎裂的瓶瓶罐罐和疯长的杂草,硫磺混杂着硝石的味道依旧那么浓郁。 这里很容易着火,但萧宇想看清屋内的情形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拿出了火折子,在场空气中晃了晃,黑暗中终于有了点微弱的亮光。 萧宇鼓了鼓勇气就往屋里走,还没迈进屋门,他的手一抖,银枪都差点儿掉到了地上。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被两条锁链锁如琵琶骨中的瘦小生命体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他已经完全脱相,只剩下一堆骨头,那样子甚至狰狞,甚至让人看不出他的年龄,而他的身上还爬满了蠕动着的蛆虫,正散发着呛人的恶臭。 他已经死了,双眼圆睁,死死瞪着前方,似乎有话尚未说完。 这就是一个自诩能改变世界的穿越者的最终下场吗?萧宇在惋惜的同时也感觉阴冷,或许他又转世去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借助自己掌握的科技去改变那个世界。 这都不再是萧宇现在要考虑的了。 他转过身往回走去,没有再去探查其他的房间,而是直接走向了来时的小门。 第98章 重围 萧宇自小门中钻出,抬眼就见八个魁梧的身影都聚在门前等候,有两个人已经亮出了兵器,随时准备着冲进去。 因为都穿着夜行衣的关系,他看不清几个同伴此时的表情,估计几个同伴也看不清他。 “有事?”萧宇问。 有人摇摇头,但也有人抢先问道:“小王爷可有事?里面……里面没有问题吧!” 萧宇先看了眼石斛,即使周围光线很暗,他也能觉出五短青年神态不太自然。 只是因为他不会说话,周围的伙伴们便无法从他的手势中明白他想表达个什么意思,但都隐隐感觉里面有什么。 萧宇又扫了圈众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等他说话。 “里面锁着一个人,已经死了。其他的倒没什么……原本有些房间里锁着一些东西,现在……不是被搬空了,就是被砸了个稀烂。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在这里耽搁太久,得往前走了。” 众人觉得惊奇,但小王爷都这么说了,也就没有人怀疑了,几人陆陆续续看了眼石斛才继续前进。 依旧是当先那人继续往前探路,其他的人陆续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萧宇拍了拍石斛的肩膀,也便跟在了后面, 往前的路途依旧畅通,没有再遇到岗哨或者中毒而死的看守,但这种畅通总让人觉得无法心安,所有人心里的那条弦不得不绷得紧紧的。 几人又沿着墙壁走出了一段,萧宇召集大家聚在一起商量。 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但又说不出什么。 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地让他们觉得眼前黑暗中的下一步可能就是一处断崖,足以让他们跌得粉身碎骨。 没有人再提是否是那些北朝谍者提前做下功课,早早在看守饭菜里下毒。 但有人怀疑到现在也没听到他处有打斗声传来,那些北朝谍者定然不怀好意,根本就没有进入这宅院,今晚只不过是他们借刀杀人。 达奚武是有这种想法,他一直仇视这些北朝来的侨民,在他眼里这些叛徒都该死。 萧宇之所以跟着这些人进来,便是拿自己的身子要挟达奚武。 他在赌,赌自己在侨民之中,达奚武不敢对这些侨民动手;也在赌自己要有意外,他在清河王元怿那边无法交差。 几人讨论了一会儿,萧宇静静听着,他担心有人打退堂鼓,好在没有人提起撤退的事,但有人却对前路表现出了应有的担忧,这种担忧并非是针对他们自己,而是小王爷。 “小王爷,前面就是关着那些胡人的地方了吧!”有人问。 “没错,不远了。”萧宇点点头。 “小王爷,您就原路撤退吧!后面的事情我们来做,若我等回不去的话,回头帮我们照料好父母妻儿便是。” 众人纷纷称是,萧宇看看这些汉子,他的心头一热,心中暗暗也有了一点儿小小的野心,或许这些人将来能为自己所用,而这些忠诚的追随者若在这里罔死那也太可惜了。 萧宇看看众人:“我说过,来则同来,死则同死,我怎可弃诸位而独活。今日与诸位为盟,若我等侥幸得脱,诸位便是萧宇的同袍兄弟!” 众人不再多言,一个个热血沸腾,心中都默默认下了萧宇这位主公。 萧宇抬头,巷子外面不远处便是那囚禁胡人的所在,他似乎隐隐听到些许的呻吟声,只是不甚清楚。 “跟我来!” 萧宇挥动银枪走在前面,众人也不再如先前那般还在意出身贵贱,身旁只有同袍兄弟。 没过多久,那座熟悉的院门便出现在眼前了,上次萧宇顺利进入主要在于看守的松懈。 而今日,门前空空荡荡,连一个看守的影子都没有,越是如此,越让人心生疑窦。 “小王爷,我先过去看看!”有人抱拳道。 “石斛,你也去。” 石斛嗯了一声,他和另外一个人一左一右,悄悄地摸到了门前,又一起闪身进了门里。 外面的众人屏息凝神,紧紧地盯着院门,只要里面有一点儿不对,他们便会一起上前接应同伴。 这一会儿,萧宇显得格外紧张,他握着银枪的手掌心里满是手汗,心跳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起来。 突然,空洞的门框前多了两个人影,他们朝着这边挥了挥手,那是表示这里可以进入。 萧宇在门外留下了两个人警戒,带着其他三个人跑向了门内。 一进门,就见石斛马上过来,指着不远处绞刑架上被吊着的几具尸体哇啦哇啦说着什么,他看上去很是紧张害怕。 萧宇抬头看了看那几具尸体,他们早就腐烂,不知道挂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 见到石斛不安的举动,萧宇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了几句,让他到门外等候。 这时有人小声嘀咕:“这位小兄弟是怎么回事,杀人又快又狠,但见了死人却怕成那样……” 萧宇皱皱眉,不予回答,转头看向了眼前偌大院落中的那些铁笼子,它们都还在那里,摆放的如同迷宫一般。 “小王爷。”有人拱手道。 萧宇见是那位与石斛一起先行进入的人,便问道:“都看过来?” “都看过了。”对方答道。 “这里没人看守?” “有人……与外面遇到的那些看守一样,都死了,没有伤口,应当还是中毒……” 萧宇眯了眯眼:“大家都别乱碰什么东西,尤其是桌上的酒菜或者水杯之类的东西。” 众人纷纷应诺。 萧宇又问:“笼子里关着的人怎么样?似乎……似乎有些太安静了……” 那人沉思了片刻:“小人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原本该是个什么情况。” “我去看看!” 萧宇说着提枪走在前面,身旁的四人纷纷跟上。 萧宇靠近那些铁笼,隐约还是可以听到呻吟或者咳嗽声,只是他发现这些笼子里所关之人的数量似乎少了不少,有些铁笼甚至是空的。 萧宇沿着排成一列的铁笼走了一段,似乎里面只关着老弱病残,却不见妇女和孩童。 萧宇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凭借着记忆,找到了之前关着佘屈离的那个铁笼,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见此情景,萧宇心头不禁有些颓然和沮丧,他甚至感觉自己被人戏耍了一般。 身后众人见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去,互相间望了望彼此,有些不知所措。 一人上前:“小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萧宇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赶忙收敛了一下自己:“没什么……” “那我们……”那人望了望周围的牢笼。 “开笼放人。” 萧宇正说道这里,却突然听到身旁的铁笼里传来了一个苍老而无力的声音。 “你又来了……” 萧宇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上次遇到的那位老者正抓着铁栏杆往外望着众人。 萧宇三两步就走了过去:“阿翁,你还记得我?” “嗯……”老者用尽力气使劲点点头,“真是个好孩子,说到果然做到,只是你来晚了。” 萧宇看看四周:“佘屈离……还有那些人呢?他们上哪儿去了?” 老者摇摇头:“不知道,你离开后的第二天白日里,他们就被带走了。” “是什么人把他们带走的?” 老者想了想:“是这里的守卫,具体是换个地方关押,还是就是被带到了别的地方,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或许,他们已经不在了……” 萧宇听出了老者话语中的失落,他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老者幽幽地说道:“都是好孩子,若留在草原无忧无虑地长大,那该多好,为什么要跟着他们鬼迷心窍的父母来这南朝……喝马奶长大的人一旦离开了草原,便不会再被长生天眷佑,我们真不该离开草原啊!” “我去找他们。”萧宇说道,他对身边的人命令道,“砸开牢笼,把大家都放出去!” 几人拱手领命。 但老者却拒绝道:“我们不走,长生天已经放弃我们了,你们别管我们,我们这些不祥的人只能把坏运气传给你们,你们快走!” 其他铁笼里关着的人们也都纷纷拒绝,甚至铁笼都被砸开了,里面的人还是拒绝出来。 “别固执了,快跟我们走,外面有人接应,一定会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萧宇焦急地催促。 老者轻叹一声:“孩子,你能来就代表你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但是,草原上的儿女是不会如豺狼那般背叛朋友,也不会致朋友生死于不顾的。” 萧宇不明白老者话中的意思,急忙催促道:“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我们带你们走!” 老者摇摇头:“我吃了那么多年的盐巴,我怎能看不出有人在拿我们这些走也走不动,爬也爬不了的废人做诱饵,你们带着我们,终将会害了你们。” “什么?”萧宇惊愕道。 老者不再与萧宇说话,他嘴里轻轻哼唱着那晚飘荡在这宅院上空的那首挽歌,其他胡人们也都开始跟着哼唱。 他们表情肃穆而决绝,让人心生敬畏。 这时,有人心急直接拽了拽萧宇的胳膊:“小王爷!快看!” 只见宅院的北面和东面几处地点同时燃起了火焰,火势甚为凶猛,直冲向天。 达奚武他们行动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找到他们想找的东西了吗? 萧宇这时候想到了刚刚死去的赵武阳,或许赵武阳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若他归附北朝,以他的才华,他定然能创造出一个震惊世界的大魏帝国。 可惜,他死了,以极为惨绝的死状讽刺着他穿越者的身份。 “他们成功了?”有人问萧宇。 萧宇皱眉不语,他似乎有些失神。 老者突然停下了哼唱,冲着萧宇怒喊道:“别傻站在这里,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众人不解,这时却听到四周杀声震天!这根本就不是那些北朝谍者能制造出的声势,那似乎是千军万马正在向这里集结。 众人开始害怕了,萧宇也觉得茫然。 他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宅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朱异名下的房产,被曹辰所掌管,赵武阳就被锁在这里,他提起最多的却是害他的梅虫儿…… 那这座藏污纳垢的宅院便是朱异和梅虫儿在利益关系上的交合点…… 那朱异真是该诛灭九族了! 萧宇想到这里心头突然一颤,无数的细节碎片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拼凑起来。 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而这个陷阱正是为他而设的。 众人都聚拢在他的身旁,他们都说了什么,萧宇竟然一个字都听不到。 “孩子!我告诉你怎么逃走!”笼中老者突然说道。 这时,茫然中的萧宇猛然盯向了老者。 “你认识狗儿吧!他每次都从那里进来,就在东墙边爬墙虎下面有个水沟,水沟能通向东墙根的那个狗洞,除了狗儿那孩子,无人发现那条通路!” 这时萧宇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狗儿能那么轻易的来到这里,而自己却费了那么大的周章。 有人向老者一拱手:“谢谢老汉!” 说罢那人又将萧宇拉到一边:“小王爷,这次解救真是不成了,你就和石斛兄弟走水沟离开这里。” “那你们呢?”萧宇问。 “我们得去与东方老他们会合,我们早有约定,若见不到对方,就是死也得坚持,绝不独自撤离。” 萧宇不认得眼前之人,但萧宇能感觉到这个人才是那几个侨民的主心骨。 “兄台尊姓大名?”萧宇问道。 “在下呼延族!”那人一拱手。 “呼延……你是匈奴人!”萧宇大惊。 “在下祖上确实是匈奴人,但在下生于河北,与东方老乃是至交好友,今日特为帮忙而来。” “呼延兄真乃大才!”萧宇一拱手, 那呼延族似乎急了:“哎呀,小王爷莫说这些,赶紧离开,这也算我对东方兄的一点儿交代。” “可是……我怎能弃了众兄弟不顾,自己逃命呢?” “小王爷若是如此,怕谁都走不了!” 萧宇又看向那笼中老者,只见老者背过身坐着,执意留下不愿连累他们。 萧宇轻叹一声,向老者背影一揖,“阿翁,我等去了,对不住你们了。” 老者道:“孩子快走!其他不必再说。” 萧宇点头,立马挺枪冲向院外,其他人见拦他不住,也便跟在了后面。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沿着一条岔道往南,与在那里接应的东方老会合。 只是才没跑出多远,就听甲叶碰撞的声音“哗啦啦”直响,脚步声震动大地。 “快走!”萧宇喊道。 其他人加快了步伐,但刚拐过一个弯,恰好就与一队士兵恰巧撞上。 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惊。 还没等对面士兵们反应,萧宇大吼一声,持枪向着前方的铁甲卫士冲了过去。 第99章 乱战 萧宇手中长枪翻飞,一下子就扫倒了三个士兵,地方狭小,对面一时混乱到无法结阵。 “小贼,你们是何人?敢到此捣乱!” 对面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声质问,显然他并不知道萧宇一行的身份。 萧宇没功夫与他对答,眼前已经人仰马翻,他恰好能直面那名军官,他无意杀人,但如果将对方擒来,或许能逼退眼前这些士兵。 想到这里,萧宇挺枪直取那名军官,其他几个同伴一眼就看明白了小王爷的意图,他们都纷纷跟上,守住小王爷的两侧。 对面军官也并非蠢笨之人,见这些黑衣人冲着自己而来,他大声命令道:“都别乱,给我列阵,困死他们!” 先机转瞬即逝,若对面稳下了心神,互相依靠,排成阵列,那这些只会单打独斗的侨民们就危险了,等待他们的只有被逐步消灭。 就在萧宇失神的一瞬间,就见两名手拿盾牌的士兵来到了那名军官的前面,举盾保护起了他们的主官。 而他们身后更多的士兵也已经渐渐在慌乱中镇定下来,只是地方狭窄一时间有些腾挪不开,但这也或多或少影响了他们的排布列阵。 出手的枪头没有收回之理,银枪一下子刺到了包有铁皮的盾牌上了,擦出一道火星。 持盾的士兵拼尽全力才顶住了萧宇的一击,而就在这时,侧方有两支长枪刺向了已经脱离伙伴保护的萧宇。 关键的时候,就见石斛挺身而出,一把握住两杆枪的枪头,用力一掰,枪头连着部分枪杆就那么被掰断了。 这时又一杆长枪向石斛刺来,恰好刺到了他的大腿上。 石斛吃痛,仰头怒吼一声,那声音如同猿啸般可怖,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惊到了。 他甩掉两杆断枪,扭头怒视着偷袭自己的那个士兵。 那士兵被吓坏了,原本刺入石斛大腿上的长枪都忘了拔出来了。 只见石斛一把扯断枪杆,他没有去拔枪头,而是上前一把将那名偷袭自己的士兵从对方阵列中揪了出来。 他拉着那人的胳膊,以人做武器,在空中横扫,那人疼得哇哇乱叫,一时间就骨断筋折,他的身子不停在空中来回飞舞翻转,掀翻了一片又一片的同伴。 拥有如此恐怖之力的青年,让对阵双方无不咂舌。 再看萧宇,他那一枪穿云并没有起到决定作用,也因为用尽全力,被那盾牌猛然弹了回去,若非身后有同伴接应,他必然得跌倒在地上。 书到用时方恨少,武艺也是如此,在面对真正实战时,他才明显觉得自己武艺不精,若能有幸活着回去,他必然每日勤加苦练,不负刘世叔赠予的这杆银枪。 这时他冲同伴摆摆手,告诉对方自己没事。 再看石斛,他此时如开路先锋一般,抓着那已经不知死活的士兵漫无目的地来回横扫,但也打倒了一片片的士兵。 他瞥了眼对面已经开始镇定指挥的军官,大喊一声:“石斛,擒贼擒王!” 石斛听到小王爷叫他,一下子忘了前方还有敌人,居然回头冲着萧宇笑出声来。 萧宇心想不好! 就在这时,只见几根长枪趁石斛不备,一起向他刺来。 石斛却像脑后长眼一般,不慌不忙地用手里那个倒霉士兵来回拉扯,做了肉盾,那几杆长枪便都不正不歪地刺进了那个士兵腹中。 那士兵开始口吐血沫,估计他现在只想早点儿死了了事,别再受这怪人折磨。 石斛顺手扔掉“肉盾”,张起手臂又要再到对面士兵中抓人。 那些士兵见同伴下场如此悲惨,被吓得纷纷后退,没有人再敢持枪刺来。 前列如此狼狈,后面的士兵却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股脑地往前挤。 前面往后缩,后面往前挤,现在最难受的还是被挤压在中央的那些士兵,他们动弹不得,肠子都能被挤出来了。 见此情景,萧宇深吸了一口气,但长此以往在这里对峙着也不是办法,得想办法快些出去才行。 正想到这里,身旁突然有人拍了拍萧宇的肩膀。 “小王爷,你听后面!” 身前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已经足够嘈杂了,那声音几乎掩盖了其他声音。 只是经身后之人一提醒,萧宇才隐隐感觉到了身后确实有人在往他们这边靠近,人数也不少,那应该是增援而来的伏兵。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可就危险了,被夹在一条巷子里进退不得,早晚会被消灭。 眼下他们也只能依靠石斛的怪力往前推进了,但这种推进极耗体力,石斛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虽然自己这边每个人都挂了彩,但都不是致命伤,反观那些士兵,一层层倒在地上,人压人,人挤人,恐怕大部分都是自相践踏造成的受伤乃至死亡。 原本萧宇想要让石斛擒获的那个军官也已经倒在了地上,被身后之人压在了下面,嘴里往外吐着血,不知道伤势如何了。 即便如此,终究还是冲不出去,前面人压人,人挤人,后面的士兵早就稳下心神,即使没人指挥,训练有素的他们也能自觉地结成枪阵,层层叠叠足有五六排之多。 石斛看样子已经力竭了,他扔掉了手里那个已经死透了的士兵,坐在人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丝毫不惧怕另外一侧严阵以待的士兵。 他越是如此,对方越是害怕,即便手里有枪有刀,也没人敢主动触这个“魔鬼”的霉头。 现在除了比身体、勇气,还得比身体。 萧宇踩着死伤士兵的身体,来到了石斛的跟前,扫视了一眼那些如临大敌的结阵士兵。 “诶,你们还不跑!” 站在前方的士兵畏惧石斛的神力,想要后退,却被身后同袍的盾牌阻挡,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抵挡。 后面的士兵因为前面有人帮自己扛着,一时也没有后退的打算。 双方就这么僵着,但萧宇心急如焚,每耽误一秒,它们的处境就会危险一分,而自己也没法在心理上击溃对方,毕竟不是笨蛋都能看出来他们根本不占优势,唯一惧怕之人现在看来也已经力竭了。 很快背后就火光点点,又是一队数不清人数的闻声往这边靠近。 因为是一处拐角,前后双方的士兵都看不到彼此,但他们却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快来啊,贼人在这里,咱们前后夹击,抓他们领赏啊!”有人喊道。 另外一边很快就有了回应:“要活的,领军将军说了,抓活的重重有赏!” 前方原本不敢进攻的士兵开始踩着同伴的身体往前步步为营,为了赏银,此时冒这个险看来也是值得。 萧宇拉起了坐在死尸身上休息的石斛,退到了六个同伴的身旁,看来一场混战看来已经避免不了了。 而最终的结果要么是全体赴死,要么就是被这些士兵俘获,这个年头可没有优待俘虏这一说,最终结果如何尚不可知。 萧宇没有投降的打算,他也不想就此死在这里,但同样他也不会为了自己一人活命让这些弟兄替自己去死,那就太不义气了。 “怎么办!” 有人问,显然有人心里已经开始惧怕了,左右看看向自己这边慢慢逼近的士兵。 但没有人开口提出投降,江湖中人把声誉和气节看得比命都重要,若有人想当缩头乌龟,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 萧宇扭头看看呼延族,在这些人当中他是最沉稳而有谋略的。 “呼延兄,如何打算,与他们硬拼,战死到最后一人吗?”萧宇问。 呼延族反问:“小王爷想如何做?” “我说过,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呼延族突然仰天大笑,身旁几个黑衣人也跟着大笑,这让萧宇有些摸不到头脑。 呼延族看看前方那些踩着自己同伴前行的士兵,他们的阵列踩在凹凸不平的地方致使队列有所松动,这种松动便是唯一的机会了…… “弟兄们,为公子杀出一条血路!”呼延族大喊道。 其他五个人也都跟着大喊,环首刀在夜空中闪着逼人的寒意,他们提刀向前,不顾一切地杀进了枪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萧宇撕开一条通路。 “公子,快走!” 与人搏命中的呼延族大吼一声。 其他人也大吼一声:“公子,快走!” 望着眼前不顾一切的同伴,萧宇居然有些走不动了,身后的追兵近在眼前,那狭小的救生通道如暴风雪中的一丝火苗,似明似灭。 石斛顾不得这些,刘伯宣将萧宇交给他,他就必须要带小王爷活着回去。 此时他体力也逐渐恢复到了三成,他拉起萧宇的手就从两个同伴身后的夹缝中穿过,还一拳打飞了一个想要阻拦的士兵。 萧宇的大脑变得空白,他觉得这段时间过得格外的慢,慢到足以让他回顾人生的了。 他看到同伴身中数枪,死战不退,也看到了有人肠穿肚烂,依旧站在原地坚持,这些壮士都捂着脸面,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样貌,他们就为了自己以身赴死。 石斛脚下飞快,带着他穿过了那些伏兵,同时也远离了那些为他搏命的同袍。 那些人中,他却只记住了呼延族的名字,而其他人叫什么,他却一概不知。 眼前又是一条条岔路,周围不断有火光在夜空中跳跃,两人无法沿着原本设计的路线逃脱,只能在无人的巷子里来回穿梭。 此地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院墙太高,萧宇借力也估计很难攀爬,这让萧宇心中越发急躁。 身后突然有人叫道:“快看,他们在哪儿!” “追!” 萧宇回头看了眼,身后追来了十来个士兵,他们举着火把,人数倒不是太多。 石斛回头想要迎战,被萧宇拉住:“别跟他们纠缠,咱们快点儿离开这里!” 石斛恶狠狠地冲他们怒吼,那野兽般的怪叫一下子就把他们唬在了当下。 但这些人却不肯死心,就停了片刻,又要追上来。 石斛在之前的战斗中大腿受了伤,渐渐他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或许是失血的关系,他似乎也没了刚刚的劲头。 “快看,那个怪物不行了,抓活的有赏金,死的价值减半了!”有人叫道。 这十来个士兵一手举着火把,一边拿着环首刀,缓缓向他们围了过来,他们不去搬救兵,只为不愿与更多人分享赏金。 “当下武器,束手就擒,保你们暂时不死!”有人叫道。 突然又有人叫道:“那把银枪我认识,那是朝廷钦犯刘伯宣的,抓住他赏千金!” 众人跃跃欲试,有一个不知深浅的想要贪功,举刀便向萧宇砍来。 萧宇轻易地化解了对方的攻势,反手一枪就刺倒了对方,那人倒地之后立马毙命。 其他人见萧宇枪术不错,不敢轻易靠近,只在这里围困,等着他自己露出破绽。 “刘伯宣,你投降吧!军爷做梦都想着拿你的命去封妻荫子呢!” 这些士兵因为那杆银枪,都把萧宇当做了刘伯宣,只是萧宇并不解释,站在原地小心地应对着眼前的危局。 石斛突然面白如纸,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低头不起,他似乎是失血过多了。 萧宇赶忙蹲下,焦急地问道:“石斛,你怎么样了!” 五短青年微微抬起了头,他自己扯下了围在嘴上的黑巾,使劲喘了口气,他脸色很差,但却一脸歉意地冲着萧宇咧嘴笑了笑。 突然有士兵喊道:“一起上,这是个机会!” 其他士兵精神一震,也便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后面几个士兵突然就把手里兵器扔掉,使劲掐着自己的脖子,舌头都要伸出来了。 其他士兵都是一惊,却见那几个掐着自己脖子之人突然就被某种劲力拖上了半空,最后被吊死在了墙壁上,死相很是难看。 “不好,他们有帮手!”有士兵大声喊道。 就在刚刚,四个士兵被同时吊上了高墙活活被勒死了,原先贪功的十一个士兵到现在还剩下六个。 他们再不敢如刚才那般张狂,六个人聚在一起背靠背警惕地望着四周。 其中一人突然看向了萧宇,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刘……刘长史,我原先跟着你打过仗,今日这事不怪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我等家中也是有老有小,指着那点儿军饷度日,若我等不在了,家中妻儿老小就被饿死,您发发善心,饶我们一死,就把……把我们当个屁给放了算了……” 有两个士兵立马扔下武器,跪地就给萧宇一个劲儿地磕头。 萧宇心软了,答道:“你们走吧!别再来找麻烦!” 几人一听“刘伯宣”大发慈悲了,武器也不要了,屁滚尿流地要往回跑。 但见他们没跑出多远,突然夜色中无数道银光闪过,那六人的身体便一声不吭地栽到在了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萧宇茫然望去,氤氲的夜色中,一个黑影渐渐显现。 第100章 陷害 那是红绡。 萧宇熟悉她的身影,或者说他早已经把她的身影牢牢印在了脑海中。 红绡正向他这边走来。 他惦念着石斛的伤情,只是冲红绡点点头,便蹲下来查看石斛的情况。 只是看上去似乎不太乐观,石斛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半晌也抬不起头来,喘气都变得又急又快。 萧宇实在是不明白,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石斛是怎么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突然变得如此的虚弱。 “他是不是中毒了?”萧宇抬眼看了看红绡。 红绡蹲到了萧宇的跟前,她摸了摸石斛的脉搏。 “他应该是失血过多。” “失血……过多……” “没错。” 这时候,萧宇突然想起来就在不久前,石斛为了策应自己,一条腿被伏兵用长枪刺了一下。 那时候战事正焦灼,石斛表现得异常勇猛,他便再没注意。 此时萧宇才注意到一截断枪还插在石斛的大腿上,并且整条裤腿都被血水浸透了,还往下滴答血,显然是失血不少。 见此情景,萧宇心急如焚,无论如何都要完好无缺地把石斛交给刘世叔。 此时身后又隐隐传来了追兵赶到的声音,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了,若此时再被追兵追上,他们已经没有能力进行有效的抵抗,更不要说与东方老他们会合……也不知道东方老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红绡见萧宇眉头紧锁,似有心事。 她没有催促萧宇快些离开,而是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将小瓶中的粉末倒在了石斛腿上插着断枪的伤口上。 石斛身子猛然颤抖,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冷汗直流。 “忍着点儿,马上就好了,只能靠它暂时帮你止血了。”红绡说道。 石斛轻轻点点头,冷汗自眼角滑落,他的目光有些呆滞。 红绡又看了一眼萧宇,萧宇会意。 他起身在自己的衣服上快速撕下一段布条,为石斛捆扎大腿近端,作临时止血之用。 萧宇做着这些的时候就听红绡说道:“上面还有两个姐妹,媱琴和茴茵,你见过的,一会儿先把他吊到上面,咱们再上去。在屋顶和墙壁上走,带着他可能会走得慢些,但总比在下面安全。” “真是多谢了!”萧宇说道。 红绡摇摇头,那双杏眼弯了弯,没有接话。 这时上面传来了女子的声音:“红绡,好了吗?” “好了。” 红绡起身向上面一招手,就见两道锁链突然放了下来,萧宇知道那是瑶琴的武器。 红绡和萧宇对望了一眼,两人便一左一右一起把锁链绑在石斛的两侧胳膊上。 绑紧之后,墙上便有人开始往上收紧锁链,只是这五短青年看似瘦弱,其实身体却如千斤般沉重,锁链收得很慢,但好歹是把他拉上去了。 这个时候,追兵已经渐渐逼近了,远处有零星的火光出现,为这条窄巷带来了些许微弱的光亮。 “小王爷……”红绡焦急地喊道。 萧宇往上看了眼:“太高了,我上不去!” 红绡更着急了:“这墙虽高,也不足一丈,如何上不去呢?” “你先上去,再拉我一把!”萧宇道。 “那行!到时候让瑶琴放锁链下来也行!”红绡说着便一个纵身跳到了大半个墙体高,再一借力便上了墙头。 萧宇抬头,那墙体很高,若不仔细分辨,很难看清墙上会有人隐藏在那里。 “小王爷!” “小王爷,上来!” 两名女子在上面焦急地喊着萧宇的名字。 而在此时,那些追兵距离这里只有五十步距离了,他们或许已经能隐约看到萧宇的身形,并且叫嚷着要捉活的。 萧宇看了眼渐渐逼近的追兵,抬头道:“你们先走,把石斛带出去!” “萧郎!快上来!” 萧宇稍稍一愣,情急之下,红绡将萧宇唤做了萧郎。 “他们看到我了,我得把他们引开!”萧宇冲墙上笑了笑。 “小王爷,你疯了!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那是瑶琴的声音。 “帮我照顾好我那兄弟!我出去后会去找你们的!” 萧宇说罢,摆摆手,提枪便向着巷子远处冲去。 除了可能已经被那些追兵注意到之外,萧宇还有一点私心,他必须要与东方老会合,他知道他若不出现,那些弟兄会死守到最后一人。 后面追兵人数众多,零星的火把在人头上攒动,在黑夜中形成了一条不见尽头的长蛇。 三名女子蹲在墙头上凝神屏息,小心看着下面蜂拥而来的追兵,若是十个八个,她们都能应付,但下面似乎有着千军万马。 红绡看着心焦,眼中布满了忧虑。 她带着两个姊妹是偷偷离开画舫的,却没想道遇到这种让人猝不及防的事情。 他心中暗暗责怪着达奚武,若不是他那漏洞百出的计划,萧宇现在怎么会身陷重围。 但再一想,冥冥中她似乎感觉到一张阴谋的大网早已布下,正等着萧宇向着网里一步步地走来。 达奚武似乎与某个人或者某种阴暗势力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与默契…… 想到这里红绡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三个字:“达奚武……” 而在红绡身下的那条巷子的尽头,萧宇正在飞速地奔跑,他的身后是那群穷追不舍的追兵。 他已经将他们甩出一段距离,但身后依旧能听到嘈杂的叫嚷声。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将军说了,抓活的,赏千金!” 身后不停有人大声叫嚷,周围的院墙之外似乎也有骚动。 萧宇对这座宅院的地图早就烂熟于心,他知道在与东方老他们会合之前,还要经过一座大的院落,他只希望那里别再有伏兵,若有的话,那他真是插翅难飞了。 正想到这里,前方已经到了这条通路的尽头,前面是一处丁字路口,他快速往右一拐,一座院门立马映入眼帘。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院门是开着的,萧宇立马冲了进去。 一扭头,借着月光就看见门闩就斜倚在门厅的一侧,他立马将门闩死,好歹这能帮他阻挡一阵追兵。 来到院子里,他才略微放慢了脚步,左右看了看。 他只觉得这院子静得出奇,只有树叶在夜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而周围的布局很是雅致,四周都有一些修剪过的花圃,还有一座假山,一棵大榆树后面是这座院落的主屋,而在院落四周还有一些其他的房屋。 萧宇没有心思去探索这座院落,很快他便穿院而过,去往院落另一边。 那里又是一条深巷,直通前方,远处隐隐有拼杀声,一侧的高墙似乎遮蔽了火光,但这边的夜空中似乎隐隐泛着些红光。 东方老他们按照计划把守的要道就在前方,那是连接前院与后院的枢纽,此时刀剑声、喊杀声越发清楚,说明他们并没有放弃抵抗。 一想到这里,萧宇便加快了脚步向前冲去。 前方路的尽头又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巷子。 上次他与红绡、瑶琴便是从这条巷子往南撤离。 而现在已经没人可救了,或许他们逃离这里会比原先设想的要从容一些。 想到这里,萧宇已经冲出了那个拐角。 南面巷道的尽处果然有火光,那里吵吵嚷嚷,几座木制的房屋正在燃烧,将周围照得通亮。 前方上百名士兵正挤在小巷外,前进不得,看样子他们进攻得并不顺利。 在这些士兵的身后是一位督战的将官,他离萧宇也是最近。 只见他身着明光铠,身披绛红色披风,手持一把长剑,在那里又叫又骂,威严中透着蛮横。 “不准退,不准退,给我守住位置!杀光那些贼人!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朝廷养你们不是为了吃闲饭的,还敢后退!你是不想活了!” 那名身着明光铠的将领正骂得起劲,突然他感觉自己脖子下面突然一凉,似乎有个冰冷而尖利的东西正指在那里。 将领浑身一哆嗦,他没有叫嚷,却想扭头看看后面到底怎么回事。 萧宇大喝道:“别动!把你的剑给我扔了!” “我不动,不动。”那名将领配合地把手中长剑扔到了地上,“扔了,你看我扔了。” 萧宇微微皱了皱眉,他怎么觉得这名将领的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大侠……”将领喊道,他的声音和缓,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惊慌中恢复了镇定。 “别乱动!”萧宇将手里的银枪向着将领脖颈上压了压。 “嘿嘿……我肯定不动,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我听你的声音有些耳熟……” 那将领说话开始变得油滑,似乎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惧怕意,即使被要挟着,他还是缓缓地侧了侧头。 这一侧不要紧,萧宇发现那人他果然认识,真是冤家路窄,那人是王应德! 真让人想不到,怎么处处都有他呀! 萧宇自认为穿着夜行衣,王应德应该认不出他来才是,于是继续冷着语气威胁道: “少废话,别回头!让你的人都退到两边去,给我留出条道儿,要不然我就在你脖子上留个枪杆粗的窟窿!” 王应德眼睛往下一垂,恰好看到了那杆银枪,他笑道:“这枪我认识,乃是反贼刘伯宣之物!你并非刘伯宣,这枪怎么就到了你的手里!” 王应德越发地从容镇定,这反而让萧宇有些心虚。 “小王爷!”王应德突然低声道。 萧宇握枪的手都有些抖了。 “别慌,末将没想过告发小王爷,与江夏王府为敌。”王应德低声说道,他的脖子依旧靠着枪尖,自己回过头去,颤颤巍巍带着哭腔道,“都别动了!都给我撤回来啊!” 前方正在攻坚的士兵都是一愣,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他们的长官在他们正在攻坚的时候就做了别人的俘虏。 只是此时的王应德表现得害怕极了,一脸惶恐,浑身打着颤。 王应德这一系列的表现,让萧宇一时有些吃不准了,但不可怀疑的是他果然是个好演员。 “你们没看枪头都指到我脖子上了!你们想让我死啊!还不快把手里的刀剑给我扔了!”王应德叫嚷道。 萧宇站在后面赞叹,都不用自己威胁,这位左卫军的将领比自己考虑的都周详,已经让手下丢掉武器了。 但萧宇还是怀疑这中间有诈。 只见眼前的士兵都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武器。 “快啊!你们想让我死啊!”王应德带着哭腔喊道。 对面有人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环首刀扔到了地上,其他士兵也都陆陆续续地将武器扔掉。 只是这些士兵都一脸不忿地望着王应德,一个软蛋不值得他们用命。 “让开,都给我闪边上去!” 士兵们自动站到两边,将中间的空隙留了出来。 透过这条过道,萧宇已经能看到对面了。 只见几个身着夜行衣的男人正守在一座门前,那些人的旁边还有一些身着黑色劲装的大汉。 这时萧宇才明白,东方老所找的内应原来就是那些陷阵营的老卒,不知道王忠在不在他们之中。 正想到这里,萧宇就听到了王应德低沉的声音:“要劫持末将就请快一些,要晚了,那些兵士们回过味儿,末将也控制不了局面……” 王应德越是如此,萧宇对他越是不放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 “帮小王爷脱困……” 萧宇脑海中又一道电光闪过,他举枪的手微微一颤。 “拿稳了,小王爷,要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装也装不下去!” “你到底想要什么……” “先帮小王爷脱困,我才有资格跟小王爷谈条件,这诚意不错吧!小王爷总之不亏,放心,我到时候肯定会狮子大开口,末将铤而走险,也要拿到相应的好处。” “我能相信你吗?”萧宇问。 “说了这么多了,小王爷就是不相信末将的承诺,那小王爷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错,已经没有选择了,萧宇深吸一口气,对着王应德大吼道:“快走!” 王应德此时表现得依旧很是害怕,苦着脸老老实实地往前走。 面对一张张轻视与不忿的面容,王应德只是叫嚷道:“别动,别动,要是我的命没了,你们也没好果子吃!都别动!” 萧宇就那么拿枪顶着这位左卫军的将领,缓缓在士兵中间走过,一直走向那决定生死的大门。 第101章 出卖 “别动啊,都别动!说你呢!你想害死我啊!”王应德一边指着一个想要暴起营救自己的属下骂道,一边乖乖地往前走。 眼前就是那座大门,守在门前的汉子们也自动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萧宇后背冷汗直流,手脚都已然冰凉,他是硬着头皮将这位左卫军的小小参将“劫持”下来的。 好在这个过程都还顺利,当兵的令行禁止,王应德说不让动手,那些士兵中的绝大多数就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 萧宇挟持着王应德刚刚走进大门内,就有手持刀盾的汉子补上了先前露出来的空缺。 眼前都是自己人了,萧宇终于把枪放下,两名黑衣人上前,拿着绳索就去捆绑王应德。 王应德并没有反抗,但两个黑衣人似乎是从没有绑过人,怎么绑似乎都觉得别扭,最后还是王应德不停地教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绑紧了。 萧宇这时候倒顾不上王应德了,他扫视了一下周围,这里少说也有两百人,大多数都是身着黑色劲装的大汉。 恰好东方老在跟前,但没有人在这种地方故意暴露萧宇的身份。 “公子没受伤吧!”东方老殷切地问道。 萧宇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有几处小伤,但都不打紧:“没事……这些人是……” “末将找的内援,都是陷阵营的兄弟,他们不被信任,末将找到他们时,他们被锁在一间黑屋子里,可能要被灭口,末将救了他们,他们就主动跟过来要加入咱们。” “哦,他们本就是父王和东方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萧宇左右看了看,“王忠呢?” “嗯……前夜里就被杀了,罪名是……通敌……” 萧宇沉默了几秒钟:“若不是遇到我,王忠定然不会有如此下场……” “为小王爷死,王忠应当死而无憾,他是王爷的兵才对。” 萧宇叹口气,语调黯然:“石斛重伤,我让人把他带走了,其他兄弟可能都已经阵亡了,也没人可救,咱们快撤,趁着大部分官兵未至,别让弟兄们做无谓牺牲了。” 东方老没有说什么,他命令众人依次按撤退序列后退,却不见一个陷阵营的弟兄离开阵线。 “为何不走?”东方老厉声问道。 陷阵营众人皆不说话,依旧手持刀剑严阵以待。 东方老正疑惑,一名老卒站了出来,他望了望东方老,又望了望萧宇,向两人一拱手:“小人若没猜错,这位便是小王爷吧!” 东方老正在犹豫,萧宇爽快地一拱手回礼:“正是萧宇。” 老卒愕然,马上单腿半跪行礼。 “事态紧急,小人只能就此一礼了,望小王爷恕罪!” “无罪,请起!” 那老卒看看门外,门外的士兵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更远处嘈杂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小王爷,让东方将军护送小王爷赶快离开,这里以后再不要来了,小人们求小王爷了!”老卒恳求道。 萧宇茫然地点点头:“那好,你们也跟我们一起走!” 老卒叹声道:“我等断后,为小王爷赢得些时间,小王爷先走!” “你们呢?” “我等已犯死罪,就是逃出去了那又如何,只能继续连累别人,那日王忠死时,我等众人就已经有了与这魔窟玉石俱焚的打算,死得痛快也总比在这里整日备受煎熬要好,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萧宇皱了皱眉,还想挽留,东方老已经上前拉着他的胳膊:“小王爷,就让他们为咱们拖住那些追兵,我等的命都不值钱,唯有小王爷活着,将来还能为他们后人做些实事,那也算对得住这些弟兄们了。” “东方将军说得没错,小王爷,赶快走,你走脱了那就对得起我们了,我们就是死也对得住江夏王爷了。”老卒一脸焦急,眼中似有泪光。 萧宇心中酸楚,道:“可否告知你的名讳,萧宇日后也有个念想。” 老卒一拱手:“小人耿举,豫章人士。” 萧宇重重地点了点头,再看那些陷阵营的弟兄,所有人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阵以待,没有人把视线落下晓宇的身上。 这让萧宇心中生出一种萧然的悲壮感。 “咱们走吧!”萧宇对十几个黑衣人说道 “那……那个俘虏怎么办?”有人问。 萧宇瞥了眼王应德,他正坐在墙角,双臂在背后被反捆着。 他见萧宇看他,一脸狡黠。 “不必带我走了,带着我恐怕你们会更麻烦。” “多谢王将军相助了。” “谢我作甚,只怪我一时疏忽被你要挟了,别忘了我先前说的那些话。” “若我能活着的话,那些承诺才能兑现……” “这我知道,小……公子大富大贵,定能逢凶化吉……” 萧宇不再理会王应德,他不喜欢这个人,或者说他不喜欢这一类的小人。 他挥了挥银枪,十几名黑衣人随着他一起撤退。 撤退路线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在前院再没有遇到任何情况,这里房舍众多,形如迷宫。 但这里的房舍大都无人居住,所以显得异常的破败。 萧宇心事重重,其他人或许也各有想法,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赶路。 “鱼天愍呢?”萧宇突然开口问道。 “老鱼上次伤势未好,末将没想让他进来,他在潮沟那边接应。”东方老道。 “你们弄到多少舢板了。”萧宇又问。 “都是老鱼在操持这事,他常来这边做事,与秦淮河上那些船户们熟络,他那会儿说装下二三百口不成问题。” “只希望他们没事才好……”萧宇默念道。 没多少功夫,十余人已经来到了院落的前门后,原先一侧的门房内住着一个外出采买的聋哑老头,这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睡去,总之周围的环境悄无声音。 萧宇来到了门前,有人撤下了门闩,但没人敢去开门,都静静地呆在原地。 东方老轻功了得:“小王爷稍等,我上墙看看。” 萧宇点点头。 这座宅院的内外墙都建得颇高,没有一把梯子,一般人上墙都不容易,但这难不了东方老。 众人贴着院门站着,没有人敢掉以轻心,都屏气凝神,注意着外面的任何声响。 萧宇闭着眼睛,他总觉得外面静得有些太过分了,那种安静让他心中越发不安起来,但即使外面还有伏兵,他们也没有选择,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了。 片刻之后,东方老自墙上跳了下来。 几个人围了上去,东方老昂着头只看萧宇。 “怎么样了。”萧宇走过去问道。 “外面没有人,街上没有一点儿声音,也看不出有埋伏的影子。”东方老道,“小王爷,咱们怎么办,冲出去?” “朱异奸诈,或许他就想这么围三缺一,在外面布下了更大的网等着咱们去钻。”萧宇有些无奈,“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 众人沉默,但都望向小王爷。 “我想他们的目的是想把咱们一网打尽,但人多目标大,不如出门之后咱们分开行动,逃出去一个也比一个都逃脱不了的好。”萧宇道。 “我不怕死,我要保护小王爷!”有人道。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 萧宇皱皱眉:“刚才的话都白说了,人多目标太大,就是要保护我的话,那也得大家分开行动,每组不能有太多人,两到三人为宜。” “我陪着小王爷,你们自行组队,逃脱后就会春和坊,在我宅子里会合。”东方老说到这里又冷冷扫了众人一眼:“若有谁被俘了,若敢供出小王爷,我便不饶他。” 众人没有一个犹豫,有人道:“就是死也不降!大不了我自行了断,绝不拖累小王爷!” 其他人纷纷附和。 “诸位。”萧宇一拱手,“莫听东方老胡说八道,已经有那么多人因萧宇而死,萧宇心中愧疚不已,哪能再连累诸位了,若得脱不了,该降便降,保住性命为重,把事情往我身上推便是了。” 众人又一次沉默,一个个面面相觑,但没有人在此时机赞颂什么小王爷仁德之类的废话。 东方老看看众人:“小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时众人点头,依旧没人再多说什么。 “把院门打开!”东方老道,“我跟小王爷……” “东方将军,你跟我去潮沟接应鱼天愍……”萧宇道,“其他人往其他方向撤退。” 东方老知道自己拗不过萧宇,即使那边有危险,他能为护佑少主而死,那也算死得轰轰烈烈,也觉得对得起江夏王爷了。 院门打开,十几名黑衣人分作数股,向着外面不同的方向跑去,那点儿脚步声在夜色中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萧宇和东方老沿着院门前的大道一直往东,用不了多久便能来到码头。 路上没有任何人影,倒是有些有些房屋内的灯光亮了片刻,又立马熄灭,许多居民应该也感觉到了外面似有事情发生。 没过多久,两人便来到了码头边。 这时夜色静谧,原本热闹的地段此时也已经悄无声息,岸边静静地停泊着许多的船支,但却不见一个人影。 两人一直都沿着阴影行走,只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此时见不到人影,让两人都很困惑。 “鱼天愍是说在这里等候吗?”萧宇问。 东方老突然觉得鱼天愍有些不靠谱,他沉吟片刻才说:“分别之时,鱼天愍信心满满,说我们一旦救出人来就往码头这边赶,他自会带人接应。” “现在我们没有救出人来,是不是他们正躲在哪个地方偷偷地观望?” “有这个道理。”东方老点点头,他皱皱眉,“就怕还有别的变故。” 萧宇望了东方老一眼。 “小王爷,那边大军包围,这边却说不出的安静,末将疑心重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我明白……”萧宇道,“这一会儿,我倒希望鱼天愍能知难而退。” “可惜老鱼不是那种人,小王爷,你在此等候片刻,这里到底有没有变故,末将一探便知。” “你要做什么?” “冒个险,若末将有事,还望小王爷多照看春和坊里的百姓。” 萧宇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东方老一个纵身便越了出去,三两下就跑出数十步,果真轻功了得,身轻如燕。 萧宇也只得躲在暗处默默地观察,他的心“嘣嘣嘣”地跳得厉害。 只见在码头上的一块空地上,东方老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突然一艘小船上亮起了一盏油灯。 东方老往那艘小船的方向走去,只见船上走下来两个人。 只是天太黑,萧宇谈不清那两人的容貌,但很显然那两个人影中并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像鱼天愍。 萧宇眯着眼,继续静静观察。 就见东方老上前和两人说话,说的什么萧宇根本听不见,但见东方老猛然向后一跳,拔腿就跑。 萧宇猛然一惊,他一时弄不清状况,就见周围的黑暗中陆陆续续跑出四五十人,将东方老团团包围。 东方老只想逃跑,期间也与那些人过了几招,但似乎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他想奋力奔跑,但那些围堵之人轻功似乎也不在东方老之下。 总之与这些人相比,东方老武艺再好,在他们面前也只能算个平庸。 很快,东方老便被这些人捉住了,这让萧宇更是心惊异常。 这时,东方老所在的位置距离萧宇的藏身之处并不算太远,萧宇已经能清楚听到了东方老的叫骂声。 一个高大的汉子走到东方老跟前,大声道:“骂也没用,你们这些反贼想要做什么,提早就有人报官了,你们的罪名可不轻啊!勾结外敌想要窥探我国机要,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快快招供,还有什么同伙,我可暂时饶你不死,如若不然,让你血溅当场!” 东方老猛地啐了那高大汉子一口。 那大汉大怒,让身旁几个同伴一起对东方老拳打脚踢起来,但东方老忍疼一声不吭,默默挨着那些拳脚。 萧宇一直静静地看着整个过程,他握着银枪的那只手已经咯咯作响,心头一阵愤懑,不仅是因为东方老挨打,还因为死了那么多兄弟,他们一早就被人出卖还茫然不知。 那些人将东方老打了一会儿,为首大汉摆摆手,让众人停下,又大声道:“带几个人出来!” 只见附近一间仓库的门突然打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身后还带着五六个被捆绑成一串的俘虏。 他们嘴里被塞了布团,呜呜咽咽地无法发声。 直到他们被带到东方老的面前,嘴里的布团才被拿掉,这些人立马开始叫冤,有人下跪把周遭几个人也给带倒了。 “官爷饶命,小民冤枉!若是知道今晚之事反了王法,就是给小民金山银山也不敢接这单生意……” “小民就是个捕鱼贩鱼的,哪知道那些深浅……” “饶小民一命吧,小民家中妻儿就指望小民一人了……” 哭号之声不绝于耳,东方老躺倒在地上,对此一切都无动于衷。 那大汉冷笑一声:“你们无辜,这世上岂有做了坏事还无辜之人!” 说罢,手起刀落,将一人头颅砍下,脖颈之上血流如注,其他俘虏吓的都瘫倒在地。 “这是第一个,若我数到五,你再不招,我就砍第二个了,以此类推,总之这批杀完了还有下一批……” 说罢,那为首大汉开始数数。 “一……二……三……” 不管对方怎么威胁,东方老都不为所动,他也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但萧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大喊一声:“等等!”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身着夜行衣的萧宇走了出来。 原本躺在地上等地的东方老也猛地抬起头来,他大叫一声“公子,不可啊!” 那为首大汉哈哈大笑:“真是让我诈出来了!” 萧宇肃然道:“我已经出来了,你就放了他们,别乱杀人了!” “放了他们?怎能可能……游戏还得继续,我再问你,你还有没有什么同伙?若有人出来了,我饶你和他一命,若没人出来,我就杀了他!以此类推。” 那人洋洋得意,一脚踩在了东方老的脸上,阴鸷地望着萧宇。 “我看不必了,有我已经足够了!”萧宇道。 那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声音都很年轻的黑衣人。 身旁突然有同伴提醒道:“那杆银枪!那是刘伯宣之物!” 众人都不敢再小瞧眼前之人,为首大汉表情也显得恭敬了几分:“阁下是……” 萧宇摘下了黑巾,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那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容,在场的那些黑衣人中有不少认识他的,包括那位为首的黑衣人。 但让这些人想不到的是,他本该痴痴呆呆的,如何就能拿着刘伯宣的银枪出现在这里。 这真是遇到一块烫手的山竽,让这些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 第102章 杀心 朱异坐在自己的车驾里静静地等待着消息,如往常一般他不会点燃灯烛,只是将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他喜欢这种感觉,在他看来黑暗才是最安全的所在,也能掩盖住他内心的敏感与胆怯。 “阿郎!” 窗外传来了曹管事的声音,朱异从冥思中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他还是略微定了定身,故作镇定道:“什么事。” “阿郎神机妙算,果真有人在打那宅院的主意。”曹管事恭维道。 朱异心中冷笑,这曹辰真是虚伪至极。 明明是他告诉自己收到一封匿名信,有人在打那宅子里东西的主意,或许是北朝的谍者,如今却变成了自己神机妙算。 说真的,朱异并不吃这一套,但他不得不承认曹辰留在身边确实好用,他总是能通过其他途径帮自己搜集到各种各样的信息,或许这位危险的管事对他而言也是一柄双刃剑吧! 朱异笑了笑:“并非本相神机妙算,都是老曹你的功劳,本相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阿郎这么说就见外了,老奴只是阿郎养的一条狗,为阿郎做事,那是老奴的福分。” “呵呵……别如此轻贱自己了,老曹,给本相说说那边的情景吧!” “阿郎不如下车,自己来看?” 朱异心中掠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笑道:“那好,本相下来看看。” 朱异推开车门,离开了铺有重帘的车厢,就感觉外面冲天的火光耀得他有些目眩,片刻之后才适应过来。 此时他的车驾在宅院那边一条巷子中间,周围站着数百名保护他的右卫军士兵,还有两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亲信将领。 “阿郎,我扶您下来。”曹管事满脸堆笑地伸出了手。 朱异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本相不老,还用不着有人扶。”他眯着眼抬头看了看,“这火势真的不小,是你们自己点的火吗?” 曹管事干笑一声:“哪会呢,是那些北朝谍者放的火,我的那些人不是对手,最后还得劳烦阿郎相助。” “里面不管烧掉什么可与本相无关。”朱异负手往前走了几步,一脸的慨叹。 “那是,那是。”曹管事陪笑地跟在后面。 “这件事就能过去了吧!”朱异突然扭头问道,他斜了眼曹管事。 “阿郎尽可高枕无忧。” 朱异捋着胡子点点头,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男女的呼喊叫嚷声,大概是周围的居民见到火势要出来救火,与周围围攻的官兵发生了冲突。 他听到有士兵喊道:“都给我滚回家,再出来,杀你们全家!” 朱异皱皱眉,对前方将领挥挥手:“周参将,去约束你的手下,再有百姓要来救火,好生抚慰人家,就说官军们在全力救火,不劳烦百姓相助,各自在家,看好自家火烛!” 那名将领领命催马而出,到隔壁的街道训斥自己的属下。 “阿郎真不愧为重臣表率,果然爱民如子。”曹管事吹捧道。 朱异笑着摇摇头,他捋着胡须,心情大好。 不时有传令兵回报消息,那些消息都向着利好的方向发展,里面原本的看守几乎死光了,前来偷袭的北朝谍者已如瓮中之鳖,死伤者大半,这些消息让朱异脸上笑容更盛。 但当陷阵营余部坚守一座院门与左卫军对峙上了的消息传来,朱异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淡了下去。 “陷阵营……”朱异紧了紧眉头,他看向了曹管事,“他们为何会在这院落中?我怎不知?” “小人失职,原本觉得这等调动没必要劳烦阿郎知道。”曹管事小心地看了眼朱异,小声道,“那是宫里的安排。” “他们不知道你的事吧!”朱异道。 “我把他们留在前院做护院之用,不让他们到后院去,我还派了牛五去监视他们。牛五送回来的消息都是他们老老实实呆在前院,没有窥伺后院的意向。” “那他们为什么会跟左卫军打起来了?” 曹管事突然恍然大悟:“阿郎,我想起来了,前院晚上,他们曾经放跑过几个贼人,我让人杀了他们的头目还有几个闹事的,想来他们和那些北朝的谍者可能有什么关系。” 朱异似乎对这些细节都不感什么兴趣,他冷冷地对跪在身前等待命令的传令兵道:“告诉左卫军程将军,将那些叛贼一并斩杀,一个不留!” 传令兵领命而去,朱异望着氤氲的夜空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此时心情大好。 让这座宅院在一夜之中都化作一片焦土吧!让里面所有的人都统统烧掉一个不留,让所有关于这座宅院黑暗的秘密都一并随着大火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的半晚,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不停传来,对于个别小贼的逃跑朱异并不在意,他只是觉得大火烧得不够快。 他偷偷命令几个亲信将领带人到里面去纵火,只为了抹去一切罪证。 大约到了四更天,院落的火势渐渐小了下来,这里已然变成了一堆焦土,大部分的军队奉命撤回驻地,只留少数军队进行一些善后事宜。 就在这时,一个劲装大汉骑着一匹黑色烈马疾驰而来,停到了朱异马车跟前。 曹辰急忙上前两步:“码头那边怎么样了,可有斩获?” 那名劲装大汉左右看看,四周尚有百余名士兵和几个回来缴令的将军,他不敢多言,只是那么跪着。 曹辰先着急了:“都不是外人,有何事不能说?“ 那劲装大汉是朱异的亲信爪牙,他不说话,其中必有缘由。 但此时也不好屏退周围这些人,朱异只是说:“起来吧!” 那劲装大汉立马起身,他绕开曹管事直接来到朱异身旁,对着朱异耳朵耳语了几句。 朱异身子猛然一颤,刚刚还感觉身在青云之上,这一会儿就有种直坠地狱的感觉。 “相爷,怎么办?”劲装大汉轻声问道。 此时朱异已经顿生杀心,他看看劲装大汉。 但劲装大汉马上摇摇头:“张明远、赵守中都是陛下的人,咱们不敢贸然处置。” “那他们的意思呢?”朱异追问。 “两位内卫没有表态,小人不知道他们……是否认得那位小王爷……” 朱异点点头,原地走了几步,沉思片刻。 “先将他与那些先前抓住的囚徒都关一起,找个机会再……” 朱异眼神凌厉,那劲装大汉一看便懂了,他退后两步,拱手拜别后又策马而去。 朱异站在原地喃喃自语,谁都不知道他在碎碎念些什么。 第103章 大牢 萧宇并不知道那些劲装大汉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的底细,但他的出现让那些人不再狂妄跋扈,也不再滥杀无辜。 他也没有得到任何特殊“照顾”,银枪被人收走,他也被五花大绑,跟随着先前被俘的鱼天愍他们一起被推上了一辆辆囚车,悄无声音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囚车不知道行驶了多久,也不知道去往何处,囚车上的牢笼被盖着厚实的帷幔,即使外面已经天亮,这牢笼里也是漆黑一片。 拥挤的囚笼里没有人说话,大家似乎都陷入到沉默之中,而巨大的困意与疲倦袭来,萧宇居然在这种环境中睡着了。 这一觉其实睡得并不安稳,萧宇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碎片中盘桓,直到行进中的囚车越发地颠簸开始,他才从似梦似醒的状态中醒来。 这时,他听到了周围有人小声说话,从那些人的话语中他听出来他们都是住在潮沟码头附近的船夫,他们咒骂着把他们带进火坑里的雇主,也在担心家里人的安危。 萧宇没什么家人可想念,毕竟他的父王在宫中一直拒绝见他,他开始怀念起了能在王府里安安稳稳看书的那段平静时光。 但才刚刚想了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阵阵狂吼。 “都下来!滚下来!快!” 黑暗中突然闪出一道光亮,笼门被打开了,坐在靠近笼门的两个人被人率先拉下了马车。 一阵尖刻的吵嚷传来,大意是让囚车上的人赶紧下车列队,晚了就要承受皮鞭之苦。 萧宇还有些茫然的时候,他已经被身旁之人挤了个踉跄,随着人流向着笼门处移动。 “快点!说你呢!” 有人指着萧宇大骂。 萧宇双臂都被捆绑,被骂之后他稍稍一愣,而这时他的身子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撞,这让他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身子不听使唤地向前一倾,整个人就要从囚车上栽倒下去。 耳畔传来了几声惊呼,他闭上眼已经做好了脑袋触地的准备。 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两双手臂突然出现,将他的身子牢牢接住,又轻轻放下。 萧宇这时候才敢睁开眼,左右一看,是昨晚俘虏自己的大汉中的两人。 现在天色大亮,萧宇才看清他们的样貌,而他们身着朝廷刑吏的服装,对萧宇的态度如一的恭谨,哪怕他们知道萧宇是他们的犯人。 但这时,也有不长眼的家伙过来了。 一名狱卒打扮的家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卖力。 他见萧宇从车上栽下,惊扰了两位上官,就举着哨棒向萧宇脑袋上砸来。 “浑蛋东西,敢惊扰上官,真是找打!” 那哨棒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但没有落到萧宇头上,却被一名刑吏举手接住。 刑吏瞪大了眼珠,杀人一般地盯着那个没有眼力的狱卒,狠狠道:“你是找死!” 狱卒吓得说不出话来,双手一松,腿脚开始打颤。 那名刑吏收过哨棒,双手用力一掰,哨棒直接断做两截,被扔到了一旁,他骂道:“滚!” 那名狱卒便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这时另一名刑吏身子微微探向了萧宇,语气谦卑:“阁下……受惊了!” 萧宇看看周围,似乎有人已经在注意这边了,他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卫尉署大牢,烦请阁下稍在此将就一时,稍后……稍后自有人会来见阁下。” 萧宇眯了眯眼,不禁上下打量起了那名刑吏:“你知道我?” 那刑吏表情复杂,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那我知道了。”萧宇点点头,“那其他人呢?包括卫尉卿。” “小人不知,但小人从未对任何人提过。”刑吏小心地说道。 “那就好,有劳了。” 刑吏微微点点头,便和同伴一起离去了。 又有狱卒上前推搡萧宇,将他驱赶到了犯人们的集合地。 最后这里聚集了大约一百多号人,身着夜行衣的有十来个,其中两名是达奚武的手下,实实在在的北朝谍者,其他的黑衣人都是春和坊的侨民,更大的一部分是潮沟那一带的船家,他们是被鱼天愍用各种手段找来帮忙的。 囚犯们就在这里被解开了绳索换上了镣铐,又被人驱赶着排成了长队,等待着在一名坐在桌案后面的胥吏那边登记造册,并签字画押。 排着长队的人们表情各不一样,有哭有闹,有人大喊冤枉,还有些人神情木然,根本不把眼前官差狱卒当一回事。 萧宇在人群中寻找着东方老和鱼天愍的身影,最终他们见到了彼此,用眼神互相传递问候。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萧宇又见到了呼延族,他受了很重的伤,走起来摇摇晃晃,眼神迷离,似乎一推就倒。 当他看见萧宇的时候,眼中突然就有了光,嘴角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点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 犯人们在胥吏那边按完了手印便被带进了牢房。 萧宇跟在了前一个犯人的身后,突然他听到一旁有人叫道:“你过来!” 萧宇和他身前的那个囚犯一起往声音传来处望去,那是一名狱吏,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不是你!说你呢!” 最终萧宇知道那是在叫自己,于是走了过去。 “何事?”萧宇问。 那名狱吏上下打量了一眼萧宇,面露不屑,似乎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除了皮囊好,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上差有命,把你单独关押,你跟我来,别想耍什么花招。” 萧宇瞥了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枷锁。 “没有花招。” 狱吏冷哼一声,就命一名狱卒押着萧宇往一侧走,嘴里嘟囔道:“算你走运,死之前还能有个干净些的地方呆一阵子。” 萧宇没有说话,低头跟着,他听到了东方老与狱卒争吵的声音,但在这里,他却真的无能为力了。 道路七扭八拐,钥匙打开了一座又一座的铁门,萧宇被带进了一座铁门,台阶向着地下延伸了十几阶,尽头是一个房间。 房间的另一侧是被栅栏隔开的一个个的牢房,萧宇被带到最里面。 那一间空间很大,墙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窗,采光还算不错,关键是里面有木榻,有桌案,自然也有一个脏兮兮的恭桶。 “好了,你就住这里,算是个上间,比你旁边的那些人住得舒服。”狱吏道。 这时,周围的囚犯又发出一阵喊冤声,最终都被狱卒给骂了回去,无人再敢说话。 萧宇淡然一笑,独自走进了监牢,铁门锁上,狱吏带着狱卒转身离开。 手脚铁链沉重,萧宇正想到床榻上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一会儿,就听一旁传来了一个孩童的声音。 “诶,小王爷?” 那声音熟悉,似乎在哪听到过。 萧宇回过头去,就见隔着铁栅栏的另一边,一个瘦小的孩子正抓着铁栏杆望着他。 “是你……”萧宇脸露喜色,“佘屈离,你没死!” 那小娃眨眨眼,不解地问:“小王爷为何一见面就要咒我死呢?” 第104章 夜半密使 萧宇拖着枷锁来到了铁栏杆前,与佘屈离相对而坐。 那孩子满头乱发,浑身上下都是黑黢黢的,只有那双比同龄人略显成熟的大眼珠黑白分明。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佘屈离一张嘴又是那般的尖酸刻薄。 “你真蠢,自己上钩了不是?我可是警告过你别管我们的事的,可你就是不听。” 萧宇被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有种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感觉。 “这倒好,要被救的没救出去,救人的留在这里做了邻居。”佘屈离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身子往前一探,“诶,小王爷,你又回到我们先前呆着的地方了?” “嗯。” “那里是不是已经空了,你谁都没见着?” “有些人还在。” “阿翁……那你见到阿翁了?”佘屈离眼中立马有了光,这时才像个与年龄相符的孩子。 “见到了。” 佘屈离马上撇了撇嘴:“估计若不是你昨晚捣乱,今早被带来的就该是阿翁和其他的那些族人了。” 萧宇平静地点点头,心里却不好受。 他没有说那座魔窟一般的宅院此时应该已经化为废墟,他的那些族人可能已经在他们最后的倔强中葬身火海,但这些事对于一个仍旧憧憬未来的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他决定对此只字不提,但佘屈离却在继续不停地数落着他。 他并不辩解,只是随着自己的想法点头或者摇头,再要么就是微笑,虽然笑起来有些勉强。 “你是南齐的小王爷,总不会跟我们一样吧!” “什么意思?“ 佘屈离突然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你们的皇帝应该很快就会把你给放出去吧!” 萧宇摇摇头。 “为什么?” “或许……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杀我。” “他想要杀你?你们不是兄弟吗?” “堂兄弟……若是亲兄弟的话,我早就被杀了。” 说到这里,萧宇无奈地笑了笑。 佘屈离挠挠脑袋,他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当他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突然身后的铁门又被打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名狱卒,他的身后还跟着四名身着黑色宫廷护卫服饰的壮硕男子。 只见狱卒对他们极为恭顺,开门后就讨好般地站在一旁。 那四名宫廷护卫神情严肃,在牢狱中四下扫视,其间也扫到了萧宇身上,但很快便将目光移开。 “你……你……还有你和你,出来!” 一名宫廷护卫在关押的囚徒中连续点了几个人,狱卒赶忙开门,催促那些被点中之人赶紧出来。 萧宇一直目睹着整个过程的发生,他眼看着四名身材魁梧的胡人囚犯被那四名同样健硕的宫廷护卫带走了。 监牢的铁门再次被关上,萧宇才悄悄问:“那些人来干什么的?” “不知道。”佘屈离摇摇头,“前天我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就遇到过他们,那时候他们也带走了四个人,昨天也是。他们专挑身强力壮的,我想他们肯定是被拉去修皇陵的。” 萧宇诧异:“为什么是去修皇陵?” “因为……我听阿翁说过,中原的皇帝从当皇帝那一天就开始修自己的陵墓,你知道秦始皇吗,他们修皇陵就是修到死都没修完。我听说修皇陵都得找青壮的去修,一修就是几十年,动辄就是十万百万人,那人从哪里找呢?就从囚徒里找了。” 萧宇听后有些忍俊不禁,但一想似乎也有道理,但他没把这件事太放心上,估计就如佘屈离所说,留着大好的劳力在这里也是浪费,不如让他们接受“劳动改造”。 萧宇无事可做,又听了一段佘屈离对他的数落和鄙视。 天色渐黑之后,才吃过了在囚牢里的第一顿饭,只有干饼和咸粥,但就是这些东西也似乎是专门为他预留的,而其他囚犯只有发霉的馒头和馊了的菜粥。 萧宇没什么胃口,大半的干饼和咸粥分给了别人,自己吃了一点儿就回到硬邦邦的榻椅上倒头睡觉。 好容易才睡着,可睡到半夜,他似乎又听到什么声音。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铁门发着干锈的声音再次被打开了。 萧宇没有睁眼,但他敢断定那肯定不是什么江湖侠客前来救人。 一阵狱卒低沉的叫骂印证了他猜测的正确性,但他能感觉到一团火光正在向他靠近。 呵斥声与开门声同时响起。 “起来,别睡了,有上官来见你!” 萧宇听到佘屈离在轻声呼叫自己的名字,这时候他才搓搓眼,缓缓坐了起来。 眼前光亮刺眼,他适应了好半天才睁开眼,只见牢门前站着一个正在低头哈腰的狱卒。 而门外正站着五六个人,这些人都看着面生,一个个神情肃穆,举止有度。 居中的一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都模样,方脸多须,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皂色朝服,腰佩水苍玉。 其余众人皆黑色劲装,一手持火把,另一手按在腰间环首刀上。 萧宇见来者着装,知道他在朝中地位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四五品的模样,应该就是中书监、光禄大夫之类的品级。 居中那人将其他人留在了外面,独自走进了牢房,凑在萧宇面前仔细端详了片刻。 萧宇被那人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却见那人突然后退了两步,对身旁的狱卒道:“给他解开枷锁。” 那狱卒稍稍一愣:“上官,这不何规矩吧!” 那人瞥了狱卒一眼,冷冷说道:“此人尚未定罪,只是羁押,可以不按旧例。” 狱卒没法,只得照办。 除去枷锁,萧宇顿感轻松,他活动了活动手腕,站起了身。 “阁下不能在这里呆了。”居中那人突然说道,他底气十足,声如洪钟。 “那要带我去哪儿,总不会让我回家吧!” “回家?”居中那人话语中略带怀疑,“不可能回家,你的事情还没完呢?” “那你们是要换个地方杀我?” 萧宇话音刚落,除了那个狱卒,眼前所有人不禁脸上表情骤变。 为首之人道:“除了皇上,还有谁能杀您呢?” “他终归要杀我……” 为首那人身子似乎晃了晃,赶忙拱手,态度恭谨地说道:“请阁下慎言,没人敢猜度陛下的心思,也没有人说阁下必死。” “那谁让你来的?要带我去哪里?”萧宇问。 “自然是朝廷让我来的,至于去哪儿并不重要,但一定会是一个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居中那人道。 萧宇瞥了眼那人:“我还不知道你是何人呢,你却认得我。” “阁下与宫中那位相貌极似,在下不会看错。至于在下……在下乃是卫尉卿郑邵叔。” 那人一拱手。 萧宇赶忙还礼:“原来阁下便是营道县侯!” 第105章 卫尉卿 狱卒站在旁边,低眉顺眼,他庆幸自己没有为难这个不知何等身份的年轻囚犯。 但眼前这个从三品的高官都对这个年轻人礼遇有加,让他更不敢小瞧这个年轻人。 他虽然弯着身子,但眼睛却使劲抬着,想要好好看清这位年轻犯人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双严厉的目光突然就对上了他的眼睛,狱卒赶忙低下了眼睛,耳边却响起了那位高官的话语。 “陛下的口谕刚刚你都听到了吧,这位小郎君我可以带走了吧!” 狱卒突然心里一慌:“上官刚刚没说要带人走啊!这也不合规矩吧!上官,这里可是廷尉署的大牢,起码得有廷尉卿的手谕,主簿、狱丞的授意,小人才敢放人……上官什么都没有,那就为难小人了。” 郑邵叔没有说话,仍旧一脸威仪。 他身旁一位壮汉手中环首刀已经抽出一般,怒目圆睁:“你说什么!陛下的口谕还不如那小小的廷尉卿袁枢?” 狱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今晚他值夜,但这种责任怎能他自己去背? “上官,小人只是个狱卒,做不得住,不如等到天亮,狱丞到了再说。” “你不是牢头吗?”有劲装大汉问。 “那我也做不得主啊!”狱卒苦笑道。 郑邵叔并不理他,依旧冷冷道:“带走!” 那名抽刀壮汉上前挡住了狱卒,郑邵叔闪出了半边身子,意思是让萧宇先走。 刚刚听了郑邵叔和狱卒的几句对话,萧宇心中泛起了疑虑。 他没有走,不禁上下打量起了这位自称卫尉卿的男人,脑子里却已经开始了盘算。 他知道卫尉卿是掌管宫门屯兵,警夜巡昼和城门禁卫的最高长官,特殊情况,宫里让他前来提人也并非说不过去。 但是,这位“卫尉卿”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急躁,乱了朝廷应有的典章制度,这不像是一个朝廷重臣该犯的错误。 之前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再遇到事情,萧宇不得不小心谨慎,多给自己留个心眼。 郑邵叔见萧宇不动,以为这位小王爷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他也不再隐晦一些用语,拱手道:“小王爷,请跟下官来。” 萧宇之前就觉得困倦,他打了个呵欠,回到了那张硬邦邦的睡榻前坐下,他揉了揉眼,愣了片刻。 众人对萧宇的反常举动感到诧异,不禁面面相觑。 “小王爷,咱们走吧!”郑邵叔轻声道。 谁能想象到一个看上去威严庄重的中年男人说话也会那般的轻柔。 “去哪儿啊!起码得告诉我一个地方,天牢吗?”萧宇问。 郑邵叔并不答话,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 这时大牢中的气氛有些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而那个狱卒一听对方是“小王爷”,更是觉得惊诧莫名,若不是有人用环首刀对着自己,他更是不敢放人了。 这时候,萧宇挠了挠身子,抬头道:“郑侯,郑魔王现在怎么样了?” 郑邵叔稍稍一愣:“啊?” “我说的是郑元仪,他前日里不是骑马时从马上摔下来了?我听崔家大公子崔宏说,他的腿骨摔断了,正在家静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顿月下楼的酒可能得延后了。” 萧宇说得无意,他说完之后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 这边的郑邵叔淡然一笑,但萧宇还是有意无意中觉察到这人的眼神有些慌乱。 他……可能不是真的卫尉卿郑邵叔,萧宇如此想着却依旧不动声色,等着对方回答。 “哦,你说元仪啊!他呀,伤得挺严重,找郎中看过,小腿两条骨头都断了,只能在床上养伤,多谢小王爷挂念。” 萧宇心中冷哼,这么容易就把你这冒牌货给诈出来了,但又一想,心中不免害怕。 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大半夜来这里找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萧宇故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的派头。 “郑世叔,昨晚胡闹一通,我已经困倦到睁不开眼了,你让我先睡一会儿,天明了再去你说的好去处。” 狱卒不知道其中的门道,一味地点头陪笑:“就是,就是,劳烦各位在外面堂中稍事休息,天明了……” 拔刀大汉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卫尉卿乃是三品要员,你让上官在你那破屋里等到天亮!” 狱卒马上缩了缩脑袋,贼溜溜地注意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 他只希望天快亮,他虽然是个牢头,顶多在下属和没有根基的囚犯面前耀武扬威一下,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权利。 萧宇已经转头翻了个身,背对着郑邵叔,似乎像又睡了过去。 郑邵叔皱皱眉,轻轻拍了拍萧宇,不管他真睡还是装睡,低声道:“小王爷,小王爷必须要信得过下官,这次确实没有皇帝的旨意,下官是受人之托前来救你出去。” 他见萧宇仍未回应,又小声说道:“事不宜迟,小王爷,下官得到情报,有人今晚要来杀小王爷,下官没时间报告宫里,只能先斩后奏了。” 萧宇仍然躺着一动不动,身子随着呼吸慢慢起伏,俨然已经睡熟了。 郑邵叔有些着急了,在原地踱着步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狱卒见此情景,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他微微探身,小心地说道:“上官,这位……这位小王爷已经睡熟了,不如就让他在这里睡到天明,我看几位上差个顶个都是高手,不如……” 狱卒话没说完,被一个壮汉上前一脚踢倒。 “匹夫,安敢妄议上差!” 狱卒忍着疼,在地板上抱着肚子扭曲着身子,他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怕吵醒了那位“熟睡”中的贵人。 这时其他几个人也都显得焦躁起来,有人直接走到郑邵叔身边。 “我说……就让他睡?他不配合,活的带不回去,就让我剁掉他的脑袋给中司监带回去!” 郑邵叔阻止道:“切莫胡来!” 那人不听,嘴上骂骂咧咧,越发不像是大内出来之人,他一手举着火把,另外一手就要去抓萧宇。 突然之间,“熟睡”中的萧宇猛地一个转身,他瞪了那名壮汉一眼。 那壮汉正暗自吃惊,还没回过什么味来,他腰间环首刀突然被萧宇猛地抽了出来。 紧接着他肚腹猛地一凉,肠子似乎被什么东西一搅,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身子就倒在地上,哇哇乱叫,肠子已被绞断,露在了肚子外面。 其他人都是一惊,同时也惊醒了周围牢间里熟睡的犯人。 “你……你干什么……!”郑邵叔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睁眼指着萧宇。 萧宇趁几个黑衣大汉拔刀之际,猛地将郑邵叔拉到了自己的跟前,用环首刀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小王爷……你要干什么……先前那位可是陛下的护卫,你杀他已经犯了死罪!”郑邵叔慌忙道。 “不杀他,我还等着他杀我吗?”萧宇冷冷道,“快说,你们到底是谁?你不是卫尉卿郑邵叔!” 那人先是一惊,然后脸色顿变,冷笑一声:“都说江夏王世子是个傻子,如今见后我便不信,世子非但不是傻子还有着超越常人的睿智与胆识,都是我等大意了,但是……今晚无论你落到谁的手里,都会有好结果!” 萧宇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他的大脑正在不停转动想着另外一件事,他该如何脱困,哪怕这里留不下自己,将来真去北朝找清河王元怿。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一阵犬吠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似乎又有大队人马赶来了。 第106章 真假难辨 大狱外的嘈杂声也引起了那几个“冒牌货”的紧张,萧宇持刀与他们对峙着,一时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方,就那么僵着。 一旁的狱卒已经被吓瘫在地,蜷缩在牢房的一角,瑟瑟发抖。 还有更多醒来的胡人正在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事情的走向。 一名大汉突然暴起,用火把和环首刀攻击萧宇,几个回合下来,但他却没占得任何便宜,身上还中了一刀,幸好只是皮外伤。 他虽然愤怒,但他想不明白,眼前这个看上去略显单薄的年轻人是如何能与自己打得有来有回。 他还想再上去搏命,却被那个自称“郑邵叔”的人一把拦住。 “你干什么!他杀我大哥!”那大汉大吼道。 “郑邵叔”并不理他,而是回望向萧宇说道:“小王爷,你的生死就在今夜,跟我们走或许还有一丝生机,若留在这里恐怕就真的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萧宇抬头看了看那扇巴掌大的小窗,无奈道:“呆在这里,本来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我并非玩笑。” “我也没时间跟你开玩笑。” “郑邵叔”拦住那人又莽了起来,叫道:“你休拦我,我今日非要把他脑袋摘下来祭拜我兄弟不可。” “本世子奉陪到底。”萧宇并不示弱。 “郑邵叔”无奈,他安抚着同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没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了,咱们先走,就是咱们不收拾他,台城估计也不会让他活到明早,带上吴牛,咱们走!” “郑邵叔”冷冷看了萧宇一眼,他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那名扬言要杀萧宇的大汉满眼仇恨,他背起他那个已经因肠穿肚烂而气绝身亡的兄弟跟在了后面,其他劲装大汉则走在最后。 他们走得并不慌乱,似乎根本就没把外面那些人太当一回事。 见他们走了,萧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将环首刀往地上一扔,直接瘫坐在了睡榻上。 外面越发的嘈杂,他的心神却不乱,只是隐隐感觉到今晚的自己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他回想着“郑邵叔”的话,真有些想跟他们走了,但已经回绝了,那还怎么再跟去呢? 萧宇挠了挠脑袋,一扭头,恰好见到那狱卒还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萧宇身上的枷锁就在刚刚被去掉了,他可不想再被戴上,于是问道:“枷锁太沉了,不戴着可以吧!这个你应该能说了算吧!” 狱卒稍微恢复了一点儿镇定,赶忙点头:“若小王爷安安分分地呆在这里,可以不用枷锁,” “那谢了。”萧宇笑了笑。 他又转回头来,而这一次又看到了佘屈离正抓着铁栏杆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他冲胡人小孩儿笑了笑,连忙摆摆手。 “去去去……小孩儿家家的,在这里看什么,回去睡觉去。” 这次佘屈离倒听话,转头就回那堆烂干草上倒头就睡。 外面嘈杂,监牢里却显得格外安静。 萧宇托腮坐着,随时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这时,监牢的铁门再次被人踢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两列禁卫军。 他们分作两列,把守着牢房过道的两侧。 一名体态臃肿的宦官在一名身着皂色官服的官员的指引下径直走了进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那是那个衙门的,大晚上来干什么啊!”宦官一边走一边不满地说道。 官员陪笑:“下官是陪中贵人来的,也不知道,回头……回头我问问下面之人。” 宦官似乎对这种回答并不满意,愣哼一声。 他们也是冲着萧宇所在的那间牢房来的,走到跟前见牢门开着,他们都是一阵惊疑。 往里看去,就见一个身着夜行服的年轻人正端坐在榻前,身上镣铐都被扔到了地上。 宦官和那名官员走进了牢房,宦官看了眼萧宇,又四下看看,抽了抽鼻子道:“什么味儿,怎能把世子随意关在这里。” 官员一脸殷勤,弯腰称是,他见一名狱卒正在这间监牢,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使眼色让他赶紧离开。 那名狱卒如蒙大赦,赶紧躬身深拜后急忙离开。 这里没有了外人,那名宦官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宇,满意地点点头:“果真不错,就是他。” 萧宇也上下打量起了那名宦官,他似乎在哪儿见过他。 忽然间,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名宦官姓周,自己魂穿到这个世界的那晚,正是他奉旨将自己带进建康宫的,正是他命人往自己身上泼冷水的。 那名周内官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小王爷,出来跟我走吧!” “去哪儿?” “换个地方呆着!” “今晚不是要来杀我吗?” 那名周内官眯了眯眼:“你可见我带了什么,白绫,毒药,还是匕首?” “那我今晚死不了了。”萧宇长舒了一口气。 “谁要小王爷死了,哪个大胆奴婢敢乱嚼舌头。”周内官说着便转身,“袁廷尉,赶紧办好交接手续,皇命在身,咱家得早些回去交差。” 廷尉卿袁枢赶忙弯腰答应,他也悄悄地瞥了眼萧宇,更多还是对这位在建康城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王爷的好奇。 手续并不难办,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有禁卫军士兵来领萧宇离开。 临行前又把枷锁给萧宇戴上,只是这时候萧宇的心里暂时有种踏实感。 他走在大牢的过道里,没有人为他送行,包括他一直都惦记着的那个胡人小娃佘屈离。 但当他走出监牢的铁门,却隐隐听见了里面有人轻声哼歌,似乎又是那曲只有胡人才能明白大意的挽歌。 在廷尉署监牢外的那片空地上,一辆覆盖黑幕的囚车在那里等待,还有百余名禁卫军士兵和皇宫侍卫守在囚车周围。 其中就有几个是昨晚在潮沟码头围堵过自己的劲装大汉,也有两个白日里与自己有过交集的熟面孔。 萧宇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微微躬身表示尊敬。 萧宇正想问他们几个问题,突然便被人拦住了。 只听那位周内官拉着长音说道:“小王爷,上车吧!” 第107章 营救?暗杀? 马车离开了廷尉署大牢,在上百名士兵与护卫的簇拥下,向着朦胧的夜色深处前行。 像来时一样,萧宇被锁在囚牢里,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身子的不停摇晃才让他觉得自己还有肉体,而不是只有一团意识。 在这种摇晃中,他渐渐觉得疲倦,原本尚在的那抹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最后也融入到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他又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支由百余名禁军与大内护卫守备的车队正在往台城方向前进。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这支人马必经的一条长街上,两侧高大楼房建筑的屋顶上正埋伏着近百名黑衣夜行人。 达奚武便在这其中,他正趴在一处重檐歇山式的屋顶上向下窥伺。 见到屋檐下的长街上,百余名禁卫军和大内侍卫列阵而行,将囚车护在中央,达奚武不禁心生惧意。 如果在这时候抢人,那风险太过巨大了。 他根本不能保证自己和身旁的弟兄全身而退,他们中每一个人的被杀或者被擒都会是北朝的一大损失。 而昨晚那场失败的行动,他已经失去了宝贵的四十二名弟兄。 他原本想通过今晚的行动抢下萧宇,强迫他去北朝都城洛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算是将功补过,让胡太后与清河王爷来帮自己堵住悠悠朝臣之口。 这时,一个轻盈的身姿悄悄移动到了他的身旁。 达奚武一转头,就见那双清丽的杏眼正焦急地望着他,那是红绡。 “阿武,什么时候动手,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那双焦急的目光让达奚武心中醋意大发,也让他越发地嫉恨起了萧宇。 他甚至觉得如果萧宇现在就死在红绡面前,看到红绡伤心落泪的模样,他的心里一定会有一种变态的爽感。 但这仅仅是他的心中所想,理性告诉他活萧宇比死萧宇对他的用处要大。 但他必须要让心里痛快一些,于是便冷嘲热讽道:“你以为我不想救人吗?下面如此多了禁军和大内侍卫,让我怎么去救!为了你的南朝小情人,我就要拿我所有兄弟的命去拼吗?” 红绡的眼里已经没有别人,对于达奚武的数落,她也没有太多的感觉。 “你不去救,是吧!” “我是想救,能救得回来吗?若不想救,我答应你出来这一趟做什么呢?”达奚武一脸苦口婆心,“我真不知道那个小王爷是如何让你中了邪的,把自己兄弟姊妹的生死都置于不顾,却一心想着他?” 红绡似乎对达奚武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幽幽地说:“他若活不了,我便也不想活了。” 达奚武大怒:“你中了什么邪,你是北朝的谍者,春香画舫的人。” 红绡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我每日都想着他,他若真的不在了,我活着每一天都是痛苦,还会不停地想他,那还不如先于他去死,为他而死我也心甘情愿。” 达奚武自认是情场高手,他自认为自己很了解女子,但他不明白红绡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只是被那个男人睡过一次,便就要从一而终了吗? 早知如此,达奚武真后悔没有早日霸王硬上弓。 “我去救他!” 红绡突然起身,他那健美修长的身姿立于月光之下。 达奚武看得有些目眩,一回过神来,红绡已经自重檐上跳下,扎在了禁军中央。 “有刺客!” 宦官尖厉的叫声刺破了天空,受惊的马儿不停地嘶鸣。 达奚武想大骂红绡,但见小楼下方的禁军乱作一团,便一咬牙:“兄弟们,杀死这些岛夷,为殉难的弟兄们报仇!” 众多北朝谍者纷纷暴起,跳到街上与禁军厮杀到了一起。 马车上,萧宇被突如其来的喊杀声吵醒,他一时搞不清情况,但他还记得那个假冒“郑邵叔”之人告诫过他,今晚有人要杀他,他必死无疑。 难道外面便是那些杀手吗?他们到底是何人指使,为何而来?他一概不知。 惊慌中他听到周内官大喊道:“保护江夏王世子!” 单单这一句话,萧宇就能判断皇帝暂时没想杀自己,而那些莫名其妙的杀手到底从何而来? 是朱异还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梅虫儿想要杀自己? 正想到这里,萧宇突然感觉耳边一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擦着耳朵而过。 紧接着就听“哗”的一声,厚重的幔布被撕开了一条长长的裂口,月光顺着裂口倾斜进来,也让萧宇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到处都在厮杀,那种场面混乱不已,不停有人倒下,在夜空下呻吟哀嚎。 “来人,保护好小王爷,快啊!” 周内官声嘶力竭地喊道,他驱骑守在囚车一旁,像个尽忠职守的将军,厉声指挥着那些禁军和侍卫。 很快,一道人墙已经包围了囚车,如林长枪指向外围,将萧宇保护在中间。 萧宇稍稍感到心安,再看那些“刺杀”之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武艺平庸,充当喽啰的作用,似乎也并不卖力。 只有几个武艺高强些的正在努力撕开口子,要杀到囚车跟前。 同时,萧宇发现他们中竟然有人使用一种并非中原武器样式的宽韧弯刀。 萧宇的思绪更乱,他越发猜想不到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直到一柄细剑一瞬间扫倒两名禁军士兵,萧宇才恍然明白对方是谁了。 他有些焦急,看到红绡的身姿在枪林中翻转躲闪,他就无比的揪心。 这时,有几个人突到了红绡跟前,为她减轻了不少压力。 她纵身一跃,直接跳到马车上面,掀翻外面的布幔,低头确定车里就是萧宇,就要用剑去砍牢笼的铁门。 萧宇原本是盘腿坐在囚车里面的,这时他站了起来,脑袋顶到了铁笼的上面。 红绡用剑砍了两下,金石相碰,火花四溅,她见萧宇站了起来,没有离他,继续用剑砍门。 萧宇有些着急,他并非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红绡。 禁卫军已经从之前的混乱中镇定了下来,很快他们便占了优势,几柄长枪齐齐向着红绡刺去,有一枪差点儿刺中他的小腹。 “你们来干什么?”萧宇沉声问道。 红绡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砸门:“来救你!” “你们这是在害我,别做无谓的牺牲,赶紧让你的人离开。” 红绡瞪了萧宇一眼,眼中似有愠怒。 “你不知道皇帝要杀你?” “他杀不了我,不放心,但你们真要救我,我就必死无疑了。” 几杆长枪又向红绡刺来,她翻转着身躯,巧妙躲开。 “你们南朝人真让人看不懂。” “看不懂就听,快走!” 红绡仍然不走,倔强地在铁笼上方与禁卫军周旋,锁门已经被她砸开大半,但现在她已经没法向门边靠近了。 而那些前来“刺杀”的黑衣人也渐渐失去了优势,稍有受伤便转身就逃,好在禁卫军和大内侍卫分得清轻重,也不去追赶,护住牢笼里的囚犯才是他们的职责。 这样无形中增加了红绡这边的压力。 突然一个男子杀开了一条血路,也跳上了囚车,来到了红绡跟前,他恶狠狠地瞪了萧宇一眼。 萧宇认出那人是达奚武。 他拉扯着红绡的手臂:“快走,再不走你就真要在这里陪葬了。” 红绡却来了劲儿,女人不顾一切的那个劲头还真是让男人头疼。 这时只听周内官大喊一声:“他们是匪首,抓回去好好拷问!” 萧宇这下真的急了,眼前的场面混乱,声音嘈杂,他借着夜色才敢小声与红绡交谈。 “红绡,我留下来自有办法脱身,你得相信我,你们再这样下去,反而不好办了,害了我也害了你们自己。” 红绡稍稍一愣,她没有说话,心中的那份执念应当略有松动。 萧宇又看了眼同样黑衣的男子,沉声道:“达奚武,带她走!” “着不用你说!”达奚武冷冷道。 他扯着红绡一个纵身,就冲出了枪林,这次红绡几乎再没什么反抗,只是回头不舍地望着萧宇。 达奚武心中压抑着怒火,临到最后,他猛然回身,将一样东西打向萧宇的面门。 萧宇赶忙躲开,才见那是一枚飞刀,不禁心惊不已。 再一看两人,他们的身躯已经没入到了远处的夜雾之中。 第108章 编故事的小王爷 “刺客”如潮水一般来,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切悄无声息,就像是提前都算计好了一般,虽然吵闹,但却井然有序。 地上没有一具“行刺”者的尸体,只有受伤的禁卫军士兵和大内侍卫。 这让见多识广的周内官不禁心中疑窦丛生。 那些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但隐约中他觉得那些人此行的目的不像是刺杀,但又不像是营救,那他们来干什么呢? 他转头看了看囚车中的萧宇,那位年轻的小王爷正盘腿坐在囚笼里,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在意。 周内官眯了眯眼;他翻身下马,动作娴熟得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搀扶。 他来到了囚车旁边,一改之前的满面寒霜,看上去殷勤了几分。 “世子无恙?” 萧宇瞥了他一眼,见他殷勤,心中虽有几分警惕,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无恙,倒是公公……刚刚见公公指挥若定,真有大将风范。” “呵呵;世子谬赞了。”周内官笑得满面春风,但心底里却也在盘算,“刚刚让世子受惊了,咱家心中顿感不安,原本没做过的事情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做了,呵呵……就怕伤到了小王爷,那咱家也只能提头回去见皇上了。” “我这不是挺好的。” “咱家是个多疑的性子,心中有些疑虑,若不能解惑,难免不能整日乱想?” “公公请直言。” “咱家是武帝永明六年入宫做小黄门的,到如今陛下登上大宝,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其间咱家伺候了七位君王,这么多年里也遇到过种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就拿今晚的事情来说吧!咱家就是觉得蹊跷,一直想不明白。” “公公想要问我什么?” 周内官摇摇头:“咱家就是多疑的性子,今晚的事情就是看不明白……” 萧宇皱了皱眉,抬头去看周内官,恰好与那双狡黠的眼睛对上了,这老狐狸是要来套自己的话? “如何不明白了?公公直言,本世子真的听不懂你想问什么?” “杂家就是不明白小王爷和这些贼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呵呵……” 这老狐狸用了“联系”这个词,这宫里当差的果然都是人精,但想到对方先前对自己的态度,他应当先前并没太把自己当回事。 萧宇想到这里,一脸愕然。 “没什么联系,公公莫非是认为那是我府上的护院前来救我了?” 老狐狸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江夏王府已经被禁军看护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萧宇心头疑虑更盛,他感觉自己身在局中,但周围都被迷雾笼罩,让他看不清整个局面,说话便小心起来。 这个周内官在为皇帝做事,他们交谈的每一个字都必然会传到萧玉衡的耳边。 “公公说话不爽利,本世子听不明白。”萧宇道。 “呵呵……就是咱家见那些贼人来去颇有章法,但对待世子这件事上似乎有些分歧,有人似乎想救世子,但有人又想要世子的命……咱家也是胡乱想的,还以为是江湖寻仇呢,不知道世子是在外面得罪了谁呢?” 这个周内官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他倒是会说话,萧宇心中冷笑,他肯定不会跟这阉人说实话。 “公公明察秋毫,但本世子真不知道他们是何来路,公公必然是见到有人猛砸门锁,而后又有人投以飞刀。” 周内官笑呵呵地点点头,那眼神玩味,就像说我看你怎能编故事。 但萧宇确实会编故事。 “我想他们起先应该是想来劫持我的吧!后来看劫持我不成,便要杀我。”萧宇懒洋洋说道。 “我见你突然起身,与那贼人说了些什么,你们应当认得!”周内官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不认得。” “那你为何突然就站起身来,与那贼人交谈。” “他说有人要见我,那名头大得吓人!”萧宇开始胡说八道。 “谁要见你!快说!”周内官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激烈,赶忙拱手弯腰,“小王爷莫怪,咱家失礼了。” “梅虫儿,梅虫儿知道吧!你在宫中那么久,恐怕都认得吧!” 周内官突然大惊,身子不免晃了晃,那是一个在宫禁中被隐晦了好多年的名字。 当年建康宫陷落,大火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关于他的消失和传国玉玺的消失总被捆绑在一起,在坊间流传多年。 有人说梅虫儿早就死在火海中了,也有人说他还活着,南朝发生的各种天灾动乱都有他的影子在后面,包括前些日子那场同夏里大火,坊间传言最盛的便是那个前朝余孽与北朝勾结,意遇刺杀南朝的长公主。 周内官还在回味萧宇话中的意思。 萧宇最后开口道:“我说完了,要是皇上问你,你就如实去说就行了。” 周内官还想继续再问些什么,就见萧宇已经闭上眼睛,那是拒绝再次被人提问的意思了。 周内官转身上马,一声命令,整支队伍继续向着台城的方向前进。 萧宇突然微微睁了睁眼睛,偷偷看了看在前面骑马的周内官,心中突然没有底了。 眼前的形势越发的扑朔迷离,那个无名的宅院后面到底能牵涉多少个势力。 朱异名下的宅院,梅虫儿在里面锁着那个失败的穿越者赵武阳,护卫前院的是听从皇帝命令调防的陷阵营余部,北朝谍探也对那里面的秘密虎视眈眈,而最终一场大火却让一切都秘密都灰飞烟灭了。 而自己在这场游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一个替罪羊?一枚用完可弃的棋子。 想到这里,萧宇突然觉得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一世又是那么可悲,锦衣玉食没好好享受,美人佳丽也没能左拥右抱,偏偏做了点儿好事去扶贫了一把。 想到这里他叹口气,唉,早知道就按爽文的套路走,把整个大齐帝国败干净了,又关自己什么事。 他发誓,若是能活着回去,他啥都不想,洗心革面去做个真正败家的小王爷。 囚车不知不觉间已经驶入了宣阳门那高大恢弘的门楼,前面就是帝国的中心,建康宫了。 他这一会儿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他无法预料他将要面对谁,会受到如何的折磨,或许他真的将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萧宇一直都处在走神的状态,他没有注意到宣阳门后的翁城中,有一辆马车正停在一旁。 马车上的窗帘被人轻轻掀起,露出了一只细腻光滑的纤纤玉手,一双眸子正默默地注视着窗外,注视着那位正坐在囚笼里的小王爷。 第109章 想不想做皇帝? 眼前是一间阴暗却很整洁的牢间,萧宇说不太清楚他的位置,就知道它位于台城某个皇家院落的地下。 囚车在台城中又行驶了半天,才到达这里。 萧宇自囚车上下来,便被周内官交给了几名黑衣内卫。 周内官去太极殿皇帝那里复命去了,大内侍卫和禁卫军各自回自己的营房。 萧宇则被黑衣内卫带到了那间院落。 他们进入院中的那座殿宇建筑,便一路踩着石阶来到了地下。 中间经过了两道铁门和两个大房间,那里摆设稀松平常,没有刑具,只有供人休息的胡椅、桌榻,顶多墙根处有个兵器架。 穿过了那两个大房间,更深处便是一座大监牢,墙上火把升腾,燃着幽幽的黄光。 几间牢间被用铁栅栏隔开,只是这里没有关押一个犯人。 萧宇对这里感到好奇,甚至忘记了初入宫禁时的紧张和惴惴不安感。 他甚至忍不住去问在前面带路的黑衣内卫:“这里是哪儿?总不会这里就是天牢了吧?” 他的询问并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回应,黑衣内卫只是将他送到了这里,便锁门离去了。 于是他便呆在了这里,有台城高大城墙的保护,他再也不用担心还有谁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害他了。 只是在这里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除了铁栅栏外的那盏孤灯的火苗还在上下跳跃,他几乎忘了还有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在这里过了多久,但每日都有好吃好喝,还有人定时专门为他倒恭桶。 但这种日子还是无聊,以至于让他渐渐放下了起先的那份惴惴不安,换来的是松懈与安逸。 不知道是过了一天还是几天,突然有人要来见他。 那时萧宇正躺在床榻上望着发霉的屋顶发呆,突然就听到了铁门开启的声音。 不久前他明明已经吃过了一顿饭,怎么还会有人前来,难道是有加餐? 出于好奇,他自榻上坐起,向着铁栅栏外望去。 只见一个略微发福的身影出现了铁门内,向着他这边走来。 直到走到近处,借着墙上的灯展,他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高……高公公……”萧宇失声叫道,拖着枷锁三两步就来到了铁栅栏外。 “小王爷,许久不见了……大概有半年了吧!”高公公感慨道,“上次还是老奴把小王爷带到新王府里,就是没想到再次见面竟会在这个地方。” 萧宇眼中热泪滚过,他有些哽咽地点点头,望着眼前这位心善的老宦官。 他只觉得这位老宦官似乎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苍老了一些,后背似乎较以前也佝偻了许多。 “高公公,我……” “小王爷什么都不用说了,老崔托人把一些事情都告诉我了。唉……小王爷心善,这本是小王爷的品德,但却变成了小王爷的致命伤,老崔说过,小王爷无错,错的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老奴信这话。” 萧宇一时竟然有些哑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崔……崔管事……他……” 高公公依旧慈祥,他点点头:“老崔是老奴的同乡,原本在丹阳郡南边的皇庄上当管事,后来替人扛事,得罪了宫里的一些人,老奴怕他被人徇私报复,才将他弄到小王爷的府上的,他虽然看上去古板,但对主人可是忠诚的。” 萧宇这时候才恍然大悟。 “他不是皇上的眼线?” “慎言!”高公公赶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提醒道:“小王爷慎言,老奴是皇上的奴婢,小王爷是皇上的臣子,没有谁是眼线。” 萧宇一插手:“萧宇受教了!” “岂敢,岂敢。” 萧宇想了片刻,问道:“高公公,今夜到访可是……” 萧宇没把话说完,高公公早就明白了。 老宦官一摆手:“非是皇命,老奴是受人所托,过来见见世子。” “受人之托?那是谁?” “小王爷亲近之人。”高公公表情有些暧昧。 萧宇则是一脸惊愕,他脑海中同时出现了几个人。 这时,高公公又低声道,“小王爷,皇上此时已经病入膏肓,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但皇上无论清醒还是疯癫,总会念叨着小王爷……” 萧宇没明白高公公的意思,他眼神中略带困惑。 “念叨我做什么?” “老奴……老奴可能说不清楚,但皇上说过许多,其中有一句是老奴和那位小王爷亲近之人同时在场时说过的。” “那是什么?” “皇上说,若他不行了,他就将皇位传给小王爷。” 高公公的话让萧宇顿感五雷轰顶,他几乎要瘫坐在了地上。 高公公及时补充:“这也是小王爷亲近之人让老奴带的话,小王爷可要有心理准备。” 但此时的萧宇头脑一片空白,他想都不敢想这种事情。了,他双眼发直,喃喃道:“皇上春秋鼎盛,怎么会说没就没呢?那不可能,不可能……” “若皇上真的有个万一,小王爷可敢继任大统。”高公公追问道。 “不,那不可能,皇上年龄不大,还可以延绵子嗣,怎能将皇位传于旁枝?” 高公公继续试探:“若大臣们准备迎立小王爷呢?” 萧宇突然回过神来:“那是大逆不道,陛下尚在,就敢想陛下大行之后之事!” “小王爷,你不想做皇帝吗?” 高公公的表情越发的暧昧,这让萧宇对他心生厌恶,他从来没想过过去对谁都慈祥的老太监背后也是这么一个阴险狡诈的家伙。 他有些气恼:“不想!不想,我不要……我才不要做皇帝!” 高公公叹声道:“并非老奴有私心,老奴对大齐朝的忠心可照日月!老奴担心的是大齐后继无人,那社稷危矣。” “那也轮不到我们在这里讨论此事!”萧宇想了想,“当今皇上妃嫔几人,就没有一个有孕的吗?” 高公公摇摇头:“若是当今陛下有一两个皇子,那老奴和那些亲贵大臣便不会再做他想了。” “那那位和本世子亲近之人到底是谁?他让你来找本世子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吧!无需把话说得那么隐晦,他是谁?” “老奴答应过那位贵人,除非世子接受了老奴的建议,才能说出那个名字!” “那权当你没来过,本世子不知道这些事吧!” 萧宇说罢,转身回到睡榻上,背对着高内官躺下,假意睡觉,要轰人离开。 高内官叹声道:“既然小王爷无此打算,那老奴就先行离开,不知道您的堂兄,淮南王世子萧炜是否有这打算。” 萧宇猛然转身,喝道:“高公公,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不成!” 高内官并不生气,他的表情依旧如往常般慈祥,他甩了一下浮尘,笑呵呵地转身离开了。 第110章 宫廷之人都不可信 送走了高内官,萧宇躺在睡榻上转辗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高内官这次到访到底想干什么,他说那些话的目的是什么?萧宇想不明白。 而再往前想想,好多事情如一团乱麻一般搅在了一起,更让他心生困惑,他的脑海里许多人如走马灯一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在这安静的环境里足够让他去思考问题的,但他总有一种从一个圈套又落入到另一圈套中的感觉,或许这本来就是环环相扣的,而自己在某个节点上已经走入到这阴谋的泥潭而越陷越深。 萧宇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但脑海中的东西越想越多,这让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一种似梦似醒的状态下不断挣扎。 但他隐隐觉得这个夜晚还会发生些什么,或许还会有人再来找他,继续就某个不可告人的勾当与他谈条件。 但这种等待熬人而不现实,似梦似醒中他躺躺又坐坐,转过来调过去,直到把自己最后一点儿精力耗干,他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总是觉得有人曾经来过,看了看他便又离去了。 但他似乎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宫廷之人都不可信。 他记住了这句话,但却想不出来是否真有人与他说过这话,还是睡梦中他自己的杜撰。 但往后的几天里,他既是睡得再不安稳,也再没感觉到有人半夜来偷偷看过他。 日子如此缓慢地度过,萧宇再摸自己的下巴,上面已经能摸到扎手的胡茬,而他也只能通过吃过了几顿饭来大致估算一下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时间。 但这种日复一日的缓慢过程,真的能把人给逼疯,尤其是无事可做,还在为自己的前景担心的时候。 他也只能在监牢里走来走去,无聊时甚至去数镣铐上到底有多少个链环。 而最要人命的还是无人与他说话,他似乎都学会了自己跟自己说话。 魂穿之前的自己一直都是个五音不全的人,但这会儿他开始唱歌,他不会唱那些青楼妓馆的酸曲儿,但流行歌曲却一首接一首地唱,有时候还唱个大半晚。 他原本以为那会是鬼哭狼嚎,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付好嗓音,起码唱歌比魂穿前的自己好听多了,都能去参加某档选秀节目去了。 他越唱越自我陶醉,甚至到了孤芳自赏的程度,好在无论他弄出多大的声音,铁门外都不会有人管他,他甚至怀疑那些看管他的黑衣铁卫是不是都是聋子和哑巴。 总之,除了上述这些无聊的时候,他还是会静下心来想一些人和事。 并且他也提前做了准备,把应对皇帝质疑时的说辞都给想好了,但不知道以萧玉衡的残暴,他会不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除了应对皇帝,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身边的人和事。 不知道江夏王府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春和坊的父老,以及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那些弟兄,东方老、鱼天愍,还有好多人。 对了,还有石斛,既然红绡现在安全了,那石斛应该也没有问题了,他是否从伤病中恢复过来,是不是又回到了刘世叔身边? 还有……刘世叔是不是也该起程回襄阳了,不,他肯定不会走,他应当在为自己而往来奔波。 最后,他还想到了晴雪和红绡,有时候半夜想起来,也会有些生理反应出现, 总之一想起两个女孩子对自己都是最好的,他的小兄弟便卸了气,暗骂自己低俗下流。 萧宇真想让她们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若到了将来…… 她们若都做不了世子妃,那不知道让他们做自己的侧妃,她们是否会心甘情愿。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时间还长呢? 或许到时候皇帝会给他指婚吧!皇室嫁娶要经过宗正府,萧玉衡不会暗自使坏,从王谢庾陆这些名门望族中给他选个歪瓜裂枣出来吧! 想到这里,萧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放弃幻想,接受现实。 但现实却已经越发地不明朗起来,他海吃海喝地住着,没有刑讯,也没有逼供,自己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在了这个角落之中。 但隐约间,他似乎总感觉有双眼睛一直躲在暗处正在悄悄地观察他,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每次机警地想要回头去看的时候,那双眼睛便突然悄然不见了,而这种感觉也就是他平淡生活中唯一让他不安的涟漪。 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萧宇如往常一般吃完饭躺在睡榻上发一会儿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累了,很快便睡着了, 只是他睡得不沉,梦中总觉得耳边有敲锣一般的声音响起,让他心烦意乱。 他翻了个身,揉揉眼睛,眼前只有昏暗的灯盏挂在外墙上,泛着幽幽的微光。 耳边的鸣锣声消失了,但耳边却传来了其他的声音,那似乎是脚步声,许多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该来的终归要来了,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埋骨夜,只是等了太久。 萧宇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他并没有多么害怕,反而感到坦然了许多。 倦意顿时全消,萧宇拖着锁链坐在了床榻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革命烈士。 不知道他们上刑场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自己此时的心情,但是他们的思想境界肯定比自己高上许多。 铁门终于被人打开了,一名黑衣内卫引着两列身着鲜艳铠甲的军士走了进来。 军士表情肃穆,动作整齐划一,他们分作两列守在牢房过道两侧,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在环首刀上,甚是威武雄壮。 在这些军士身后,周内官脚步走了进来,他依旧满面寒霜,不苟言笑,他走得很快,像是有急事一般。 牢门被黑衣内卫打开了,周内官走了进来。 萧宇站起了身,他觉得自己的腰杆比过往的哪天挺得都要直。 周内官微微一愣,他尚未张口,萧宇却洒然地笑了笑,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周公公,要送我上路何须这等繁杂的仪式,死法无非是那三样,白绫、毒酒和匕首,给我杯毒酒也就是了。” 萧宇说得洒脱,周内官听得有些心惊。 “世子……在说什么……” “你不是要送我上路的吗?” 周内官身子一颤,突然跪倒在了地上。 “小王爷恕罪,小王爷误会了,陛下突然病重,怕是过不了今晚了,奴婢是奉旨,接小王爷到含章殿见驾!” 第111章 与太监的协议 萧宇在原地愣了半晌,他半天没回过神来。 “时间紧迫,请小王爷更衣!” 周内官说着向身后使劲摆摆手,就见几名小黄门手捧衣冠绶带等物品走了过来。 周内官面色依旧冰冷,但他眼神中却有种忧虑与慌张,那是掩饰不住的。 萧宇不禁皱皱眉,正要猜想周内官的心思,却见他已经躬身行礼,恭敬道:“小王爷坐好,奴婢为小王爷梳头。” 萧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顺从地坐到了桌案前的矮榻上。 只是谁能想到半年之前,这位周内官也曾为萧宇更过衣,那次他命令手下将一桶桶冰水直接浇到了萧宇身上。 萧宇不知道他是否是因为那件事而惴惴不安,但萧宇早就不在意了。 萧宇坐定后,周内官来到了他的身后。 一个小黄门赶忙恭恭敬敬地将一面铜镜置于桌案上,将角度摆放得分毫不差。 另一名小黄门双手捧着一把象牙梳,舒服地送到周内官手中。 周内官梳头梳得很娴熟,但萧宇却觉得他梳得有些心不在焉,有几次还弄疼了他。 “哎吆……”萧宇忍不住叫出声来。 周内官手微微一抖:“小王爷,忍着,一会儿就好了,咱们得快些,得赶在淮南王之前入宫。” “淮南王?他也进宫?” 说到这里,萧宇忽然反应过来,淮南王就是之前的淮南王世子萧炜,他的父王已死,他理所应当地该继承王位。 而如果萧宇没有记错的话,萧炜应当一直都在宫中才对。 “陛下并没有宣他,陛下的口谕只对小王爷。” 高内官虽然嘴里说着话,但丝毫不影响他手里的动作,很快他就娴熟地为萧宇盘好了发髻。 “既然没宣召他,为什么要担心他比我到的早呢?”萧宇心中有些不解。 周内官眼神中闪过一抹惊慌,而这个细节恰好被萧宇自铜镜子逮了个分明。 但他的手法却依旧娴熟,很快就为萧宇盘好了发髻。 周内官见镜中的萧宇正望着自己,他早已看出小王爷并非蠢人,而是异常聪明,便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唉,小王爷知道,陛下即位这三年多来做过许多……招人恨的事情。一旦让人知道陛下当前情况,必然又将是一场新的血雨腥风。有些人……巴不得陛下早日殡天,这个时候他们应该也在行动了……” “他们是谁?”萧宇追问。 “得到过淮南王承诺与好处之人,到底是谁?或者都有谁,奴婢并不知道。” 萧宇又问:“陛下到底怎么了,什么时候病重的?” “这些日子,陛下神志一直有些恍惚,太医看过了,觉得是陛下服用五石散过量所造成的,希望陛下减少药量,可陛下不听,总说有人要杀他,还杀了几个奉上汤药的太医。以至于没有太医再敢登上良方,这些日子里陛下病情加重,这几日竟然连床都下不了了。” “皇上病重的消息可传至宫外?” 周内官为萧宇戴好了远游冠,整了整丝带,眼中却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陛下原本就很少临朝,宫禁外应当还没有消息,但今晚召集重臣,免不得被朝外之人怀疑。”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高公公夜访时的情景,如此一印证,那高公公所言无虚。 “现在谁在陛下身边侍候着呢?” “两位长公主都在,还有几位近臣和内官、宫女。” “高公公也在?”萧宇问道。 周内官突然皱了皱眉头:“阿父好像不在,奴婢好像没看到他?” 萧宇大约已经猜出了高内官到底到哪儿去了。 “周公公,我还有个问题?” “殿下请说!” “我只是假设……”萧宇咬了咬嘴唇,“若今晚陛下真的殡天了,我又去得比淮南王要晚,我会如何?” “先不说淮南王对陛下仇怨已深。小王爷想想,历朝历代当中,有哪个天子会留下他的竞争对手?他必然会在登上皇位之后拿小王爷开刀。” “说得没错。”萧宇点点头。 “小王爷,时不我待,今晚若陛下真的驾崩了,小王爷想想自己还有什么退路?成王败寇,这是世之真理。” “你为什么要帮我?而不是……” “奴婢不虚伪,奴婢知道福贵险中求,况且派奴婢来这里本就是陛下的旨意,奴婢也已经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小王爷这边,若小王爷登上帝位,别忘了奴婢的从龙之功!” 但周内官没说,若是淮南王登上宝座,首先肯定要拿他来开刀,他已经把自己和萧宇捆绑到了一起了。 萧宇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要加入皇位争夺战,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种豪迈之气在翻转奔腾。 萧宇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把……把衣服给我穿上,即刻本世子就要入宫!” 周内官激动地跪下,俨然眼前的这位小王爷就已经是明日的皇帝了。 在众多兵将的护卫下,萧宇终于离开了这座暗无天日的牢房。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原本应当作为阶下囚等待审判的他是如何变成了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甚至走在通往外界的阶梯上还在设想规划起了齐帝国的未来。 黑衣内卫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萧宇走出监牢,二十余名内卫列队同时行插手礼,他们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他。 “这里是天牢吗?”萧宇问向了一名黑衣内卫。 那人眼神慌张,依旧不说话,只是磕头跪拜。 萧宇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一丝狡黠。 他走出院门,外面有一支长长的队伍在那里等候,即使是在夜里,依旧旗帜鲜明艳丽。 这是江夏王世子,也就是萧宇的仪仗。 在周内官的搀扶下,萧宇上了一尊十六人抬的步辇,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向着深宫的方向前行。 他一扫往日的困窘,这时整个人都变得异常的激动与亢奋。 或许明日的太阳升起,建康宫乃至整个大齐帝国将会是另一副气象。 第112章 入宫被阻 萧宇坐在步辇上被人抬着一路疾行,周内官一直守在步辇旁边,并不时催促随行仪仗不要减慢速度。 萧宇被颠得有些七荤八素,这种感觉比晕船还难受,但他不能说什么,只能咬牙坚持。 这支队伍疾行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经过的地方让萧宇有些目不暇接,他根本记不住到底走过了哪条路又越过了哪道宫门,只感觉自己在一座巨大的迷宫中穿行,而迷宫的尽头到底在哪里也不清楚。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道宫门,宫内敞开着,内外灯火通明,一队禁军士兵把守门前。 而很多成建制的军队在宫内内外来往调度,繁杂而不失去秩序。 这些军队见到萧宇的仪仗,都自动让路,守门士兵也纷纷列队闪到宫门两旁,行军礼目送仪仗队伍入门。 当队伍完全通过之后,守门军官一声令下,大门便被缓缓关上了。 这时,萧宇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一抹不安神情在脸上闪过,他又看了看道路两旁,有些禁军士兵在集结,有些在原地休息。 这些人的大多数似乎并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他们看萧宇一行人的眼神都有些茫然。 萧宇忍不住又看了周内官一眼。 周内官似乎头上长眼,低声道:“世子若有话,就请说。” “这里就是陛下的寝宫了吗?” “还早呢?咱们才刚刚入宫,建康宫大着呢,起码还要两柱香的时间才能到含章殿。” 萧宇深吸一口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就一直被关在建康宫中,看样子不是,或许之前被关的地方真是天牢。 “含章殿……” 周内官解释道:“那是陛下的寝殿,陛下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周内官似乎在他的话语中看出了什么端倪,继续说道:“世子不必惶恐,这些都是来保卫宫禁安全的宿卫禁军。” “我不惶恐,但他们看上去倒像是如临大敌一样。” “半夜集结,他们必然能感觉到有事发生,但他们不会知道有什么事,有些不安那些在情理之中。但世子殿下无需担心……旧帝驾崩到新帝即位之间的这段时候是帝国最脆弱的时候,任谁知道内情都会不安,但世子必须要坦荡从容,这会给支持您的人以信心。” “信心?” 周内官笑了笑:“殿下应当如此,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泰然自若,不可焦躁心急,许多东西看似复杂多变,其实都是惯例如此而已。” “惯例?”萧宇一点不懂。 “世子可能并不明白,若世子真能隆登大宝,奴婢会与世子说说关于那些惯例的事情……” 萧宇点点头,他没再追问,周内官也没再说回答。 一行人继续疾步向前,在夜色下的宫廷中穿行。 借着火把的光亮,萧宇悄悄看了眼已经气喘吁吁的周内官,他感觉这位中年宦官的脸上似乎有种说不出的亢奋,眼中闪烁着狂热兴奋的光芒。 这神情就像一只即将扑入狼群中的羊,让萧宇打心底里有些忌惮。 他甚至想如果自己真能继承大统,当了皇上,他不会重用这个人,反而会更加提防。 萧宇思考的空间,整个队伍又不知来回拐过了几道门,宿卫宫禁的禁军渐渐失去了踪迹,一路上几乎再也没见到几个人影。 不知走了多久,队伍转过了一道宫墙,前方的道路尽头又是一座宫门。 只是这里的宫门紧闭,百余名身着禁军鲜亮铠甲的士兵手举火把、长枪,在这里严阵以待。 见一行人到来,为首一名将领驱马上前,大喝一声道:“前方何人仪仗?”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小黄门上前两步,清清嗓子道:“江夏王世子,奉旨入宫见驾!还不让路!” “可有陛下圣旨?”为首将领又道。 小黄门回过头去,望向了周内官。 周内官眼睛微微一眯,他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赶忙命令道:“快,转身,走万春门!” 一行人立马掉头,向着另一处道路走去,而他们身后的守门军士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开。 一行人又走了一会儿,萧宇这才问道:“刚刚是怎么了?” “守卫被人换了,与我出来时遇到的不是一拨人。”周内官表情严肃:“那条路不能走了,咱们得绕别的路。” 萧宇有些愕然,他对宫禁之事了解的本就不多,但他听出来周内官话中的意思暗含杀机。 在这种情景下,他没有任何的选择,只得随着这些人行走,隐约间他似乎有种做傀儡的感觉。 而周内官再也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解释,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进入宫内。 大约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另一座宫内出现在了一行人的视线里,宫门依旧紧闭,在宫门外还是站着百余名举着火把的禁卫军士兵,同样是由一名骑马将领节制着。 这次,周内官已经提前来到了队伍的前面,他上前与守门将领对话。 萧宇坐在步辇上注视着整个过程的发生,他记得周内官刚才说的话,许多都是惯例,他必须要表现得稳如泰山,才会让支持者更有信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明显感觉到了周内官内心的急躁,他甚至和守门军官大声争吵。 对方蛮横而张狂,甚至做出拔剑的动作。 周内官气呼呼地回来了,这次他没有再命令队伍改变路线,他也没看萧宇,只是站在萧宇身前低眉思索。 “怎么了?”萧宇忍不住问道。 周内官眼神中阴郁,低声道:“有人暗中使坏,不希望世子入宫。” 萧宇原本提在胸中的那口气突然松了出来,虽然觉得有些遗憾和失望,没有尝到做皇帝的感觉,但他心里却也有种坦然。 “进不了宫就进不了宫吧!我也嫌麻烦,送我回去,最好能回王府。” 周内官皱了皱眉,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萧宇。 “世子说的都是戏言吧!” “非戏言。” 周内官一听又急了。 “世子,你可知你是奉诏入宫的,若违命不尊,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大不敬,不至于吧!” “这只是其一。”周内官顿了顿继续说,“其二,有人阴谋不让你进入皇宫,世子想想,他为什么不让你进入皇宫。” “那自然是怕我见到陛下了。” “为什么怕你见到陛下呢?” 萧宇看了一眼周内官:“我知道公公的意思,你是说有人已经早于我进宫了,以他的身份也会是皇位的继承者,他想做皇帝就让他坐去呗!” “殿下可知那位想做皇帝之人是何为人?”周内官认真地盯着萧宇在看。 萧宇摇摇头。 “不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聪慧机敏、心胸宽广而又礼贤下士,但其人并非如此,他实则是一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小人!世子,那人与朝臣暗中多互通款曲,他在朝中支持者应该不少。您想想,若有朝一日他登上了皇位,他会如何去对待当年的竞争对手?他必然要杀你以解除威胁。” “周公公,说真的,以我当前阶下囚的身份,我能对他有什么威胁?” “众臣可能不会这么想,并且……以殿下的身份,您的背后还是有人支持的,只是您不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大隐患,不如斩草除根。” 萧宇无奈地笑了笑:“周公为何不说说自己的私心呢?” 周内官笑得狡黠而虚伪:“奴婢是有私心,但只有帮着殿下做成了事,纳了投名状,奴婢才敢与殿下说其他的。赢立新君,奴婢是拿着身家性命去赌,但世子若没有魄力,不愿赌上这一次,那等待殿下的可能只有人头落地了,正因如此……奴婢与小王爷还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萧宇撇撇嘴,他是真的不喜欢这种尔虞我诈,但不知道这种权利的游戏却也让他再洗兴奋与激动起来,他有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冲动。 “周公公,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去做?” 第113章 撬宫门! 周内官见萧宇上道,欣喜若狂,胸中忐忑也消减了大半。 他回头看看高大的宫门,那里守备森严,必须要想办法敲开宫门才能到皇帝身边。 此时向那些守军许下重利已经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摆明立场,要站在江夏王世子的对立面,这场还没见血的战争已然悄悄爆发了。 萧宇示意抬辇的宫人将他放下,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自步辇上走了下来。 “世子殿下,你不该下辇。”周内官慌忙道。 萧宇摆摆手,总之不合礼仪之事他做过无数桩,多一次也无妨。 他走到周内官跟前:“先前在上一道门,周公公让人转道而行,此次为何又与守将理论上了?” 周内官抬眼望了望萧宇,又低下了头,他似乎感觉到这位小王爷与常人的想法不在一个频道,都什么时候了,他却只在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不得不做出解释:“在承华门遇到的那些人都很面生,似乎不像是宫禁宿卫,奴婢为求安全,不愿与他们理论,只觉得那人想要拖延时间,不得已才选择绕远。”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这边呢?” “这边守备是宫门郎刘显,那人我认得,过往对奴婢也算恭敬,所以奴婢让他为殿下开门。” “但他不开,对吗?” “他态度强硬而恶劣,很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殿下,奴婢认为……他肯定是被人给收买了。” 萧宇扭头看了看宫门的方向,一名军官正坐在马上傲然望着前方,似乎并没把萧宇一行人看在眼里,而他手下的士兵也都面容冷漠,直视着前方。 “此路不通,可还有别的路可选?”萧宇皱眉问道。 “再北面还有两座宫门,但要到那里恐怕半个时辰都要过去了,就怕宫中有变,到时候就晚了。” 萧宇又问:“宫门郎是多大的官?” “官职不大,但责任极为重要,主要职责就是看守城门,掌管宫门锁钥……”周内官说到这里,见萧宇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神情,警惕道,“世子殿下要做什么?” 萧宇不动声色,低声对周内官说:“这些仪仗会站在咱们这一边吗?” 周内官苦笑一声:“他们只听皇帝的,或者说他们只听那座宝座的。” 萧宇略有疑惑,周内官的话他似懂非懂。 周内官的脸色一沉:“小王爷问这些,到底是有什么想法?” 萧宇眼神突然阴冷:“劫持宫门郎,让他们的手下开宫门。” “守门士兵恐怕并不知情,即使劫持宫门郎,怕有些人……”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况且这个宫门郎应该知道内情,该慌张的是他才对!” 周内官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位小王爷,他做梦也不敢想此时的小王爷与半年前截然不同,早知有今日,那天悔不该让手下拿冷水浇他,羞辱他。 早知道,让他用舌头将那时的小王爷一身的屎尿舔干净,他都甘之如饴。 他太大胆了,那胆色就如当年的江夏王爷一般。 “奴婢愿追随殿下,不……陛下!”周内官低声道。 萧宇皱皱眉:“现在喊陛下尚早,当年皇帝尚在,切莫胡说。” 周内官连忙点头称喏,萧宇又和周内官嘀咕了几句,周内官听后不禁皱眉。 但没有办法,周内官只能照做,他引着萧宇再向宫门走去。 守在宫门前的宫门郎刘显见周内官去而复发,身后还带着一名身着皇族冠冕的年轻人,心中虽然不屑,但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中贵人还有何事?之前不是都跟您说得明明白白了吗?非末将有意阻拦,而是宫里有命,今晚宫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宫门。” 只见周内官一改往日的满面冰霜,他笑得格外殷勤,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刘将军喜怒,非咱家不通道理,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只是……只是这小王爷无论怎么说,他都不听,跟咱家叫起了真儿,这不,非要让将军再与他解释一遍。” 刘显在这宫门当值也有十来个年头,从未被宫里之人正眼看过,如今这位身居中常侍之职的大内宦官向他殷勤备至,他心里还是很受用的,不禁放在了几分提防。 再看周内官的身侧,那个被称作小王爷的年轻人走在旁边,他看上去身子有些单薄,与那些整日里养尊处优的王侯公子没什么区别。 只是他与江夏王爷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他那气场照他老子似乎不是差了一星半点儿。 刘显不愿意得罪权贵,即使对方是人人传言中的傻子,作为下级军官拿出些基本的尊重和礼仪那也不为过吧! 刘显骑在马上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小王爷,请恕末将职责在身,不便下马行礼了。” “不妨事。” 萧宇说着话已经走在了周内官前面,渐渐走近了刘显。 之前刘显的注意力都在那位老奸巨猾的周内官身上,却没怎么在意这位传说中“智商只有孩童”一般的小王爷。 他见小王爷靠近,心里并无防备,但就是好奇他靠自己这么近到底有什么想法。 刘显再一拱手:“小王爷,想要让末将回答什么?” 萧宇不为所动,继续:“我有事不明白,想要问你。” 刘显皱眉道:“小王爷,还有何事要问?该说的,末将刚刚都已经对周公公说过了。” “他说话文邹邹的,绕来绕去,废话太多,我都被绕糊涂了。想来武将说话直白,所以我就要来问你。” 刘显皱着的眉头舒缓了过来,还带有一丝笑意,低头望着萧宇那张清秀的面容近在眼前了,却没有再多加防备。 但他却发现小王爷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反而抚摸起了他胯下的那匹骏马,不停搔弄着马的脖颈,似乎马儿也很享受。 刘显眨眨眼:“小王爷……。” 萧宇猛然抬眼,眼露凶光:“你不必说了!周公说你要造反,我不放心才过来看看!” 刘显顿时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萧宇猛地在马脖子上一拧,显然那力道大得惊人,马儿放松的情况下,一旦受惊,那是极为吓人的。 只听马儿嘶鸣一声,一下子人立起来。 在场众人无不惊慌失措,包括周内官,这跟刚刚小王爷和他计划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但小王爷似乎并没有什么惊慌失措,他猛地一伸手,就将刘显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直接扔到了地上,任凭马儿向远处狂奔。 刘显身着重甲,这会儿像翻了盖子的王八,半天爬不起来。 突然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脖子上,压得刘显气管憋气,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刘显回过心神,抬眼一看,见那位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王爷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还没开口质问,就听小王爷连珠炮一般怒道:“刘显罪大恶极,勾结外敌,阴谋颠覆朝廷,该受灭族之罪,你可认罪,服不服?” 刘显当然不服,他想开口辩解,但苦于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满脸不忿地盯着小王爷。 “不说话,不辩解就是承认了!”萧宇说着抬头看向了那上百名一时不知所措的士兵,“宫门郎刘显阴谋造反,宫内已经有变,快开城门!让我等进去!若误了大事,你等便是天底下最大的罪人。” 这帽子扣得不小,在场士兵都被震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若说宫门郎造反,这是谁都不信的事情,一个小小宫门郎能有多大能耐? 众士兵不动,都在静观事态发展。 周内官也傻站在一边,这位小王爷太莽了,这野路子倒也与年轻时的江夏王爷有几分相似,只是……他这一番说辞漏洞百出,很明显在这里唬人,但应该也没人敢把他的话当真。 萧宇不管众人,继续在脚上加力,继续恶狠狠地说道:“你招不招!皇上有命,准许我与周公先斩后奏,若此时幡然悔悟,可赦免尔等无罪!” 周内官直接傻了,假传圣旨那可是死罪,这小王爷却把话说得那般油滑,毫不紧张怯场。 这时,只见萧宇突然弯腰,将上半身贴向了躺在地上的刘显,他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 在场众人不解,却见小王爷直起了身子,还松开了踩踏刘显的那条腿。 原本人们都以为刘显会暴怒而起,却见刘显猛地翻了个身,冲着宫门大喊:“快开宫门,为世子殿下放行!” 当守门禁军正在迟疑之间,远处氤氲的夜雾中传来了马蹄声,几个骑士突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第114章 大将军韦睿 萧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向这边策马奔来的骑士身上。 而在宫墙下,身披重甲的刘显这才艰难地站了起来,有士兵想要上前来扶,却被他一手推开,他往前迈了两步,冲着宫门大声喊道:“开宫门,开宫门啊!” 宫门外的士兵一个个面露迟疑,站在原地没有敢动,而宫墙内却也悄无声息,无人应答。 刘显显得焦躁不安,起先他不让开门放江夏王仪仗入宫,现在连叫带骂让人开门,此时显得没有人比他更着急开门。 萧宇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注意着周围事态的变化。 周内官见此情景却感到很是困惑,他走到萧宇身边,小声问道:“小王爷,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也没说什么。”萧宇一脸无辜地笑了笑,他看了周内官一眼,目光又转回到了那些越发清晰的骑士身上,“我就说,陛下等着我今晚一起吃宵夜。” 周内官脸色铁青,再去看极为卖力的刘显,他便明白了,这人心里分明有鬼,但对大内的情况又不是太清楚。 应当有人对他许以重利,但他心里摇摆不定,对许诺者所说事情的真假程怀疑观望态度。 稍有风吹草动,这种人就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真不得不佩服萧宇的胆识和洞察力。 刘显那边已经不足为惧,只等他说服手下,打开宫门。 随着萧宇的视线,周内官也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向这边策马而来的骑士身上。 一看不要紧,当那几个骑士身形近在眼前之际,周内官也不禁一惊,为首那人竟然是大将军韦睿。 没想到在这个注定不寻常的晚上,“韦虎”也回来了,听说他几日前去采石矶视察长江防务去了,没想到也会回来得如此及时。 看来皇帝病重的消息早已被人带到了京外,这不见得就是个好事。 只有刘显这种地位低下的小人物就是呆在台城底下,对机要事情也不甚明了,那个笨蛋现在还在砸门,只是他宫门后面的那些部属似乎不怎么听话。 周内官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小声道:“世子,宫门郎敲门都不开,这说明院墙内外是两条心,门里面坐镇的那位职位肯定比刘显要高。” 周内官极有分寸,他不会点破,只是点到为止,让萧宇自己去猜。 萧宇没有跟着周内官的思路去走,他本就不认识几个宫里人,他的注意力仍然在那几个骑士中间。 “周公公,你可认得他们?” “为首之人便是韦虎。”周内官道,“殿下,贵人来了,韦大将军声名显赫,咱们叫不开的门,他却有可能帮殿下叫开。” 两人说话间,五位骑士便也来到了宫门近前。 为首一人身着天青色窄袖短袍,头带逍遥巾,腰悬佩剑,清隽瘦削的脸庞上的那双眼睛迥然有神,但细细观察这人似有病态。 若非四名身着明光铠甲的军官护卫,他更像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这让萧宇很难将他与威名远扬的大将军“韦虎”韦睿联系到一起看。 韦睿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见宫门郎正在那里叩门,又看看萧宇和周内官,面露疑惑。 周内官上前两步,拱手道:“大将军回来了。” 韦睿回礼道:“接到消息,路上不敢耽搁,星夜赶回。” 他又看了看宫门,问周内官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内官冷哼一声:“有人在宫内另有企图,封锁了宫禁,不让人进出。大将军看,江夏王世子与咱家就这样被挡在宫外了。” “江夏王世子?” 韦睿忍不住往萧宇这边多看了两眼,翻身下马,走到近前,仔细端详,怅然道,“像,与江夏王爷果然有几分相像。” “韦伯伯,许久不见!” “那是许久不见了,上次见小王爷,嘿嘿……小王爷还没有微臣腰高呢!”韦睿说着看看宫门,语调严肃了几分,“怎么,他们不肯让小王爷进宫吗?” 萧宇点点头,之前那句“许久不见”都是蒙的,但他笃定以他的身世不可能没见过韦睿,肯定见过,只是他那时年幼,没有印象罢了。 但显然韦睿没有在意这些,反而在为那句足已拉近关系的“韦伯伯”而沾沾自喜。 这层关系就这么形成了,若韦睿与那淮南王萧炜没什么关系的话,他肯定就是自己这边的人了,起码萧宇心里是这么想的。 韦睿拍了拍萧宇的肩膀,道:“小王爷稍安勿躁,韦伯伯自有办法。” 韦睿不紧不慢地走到宫门前,眼前宿卫禁军士兵纷纷行军礼向两侧退让。 宫门郎刘显依旧后知后觉,还在那里砸门叫嚷,这让他在此地颜面尽丧。 “刘显,别砸了,你让开。”韦睿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 刘显一听是大将军的声音,赶忙回身行军礼。 韦睿虽然治军极严,但他对人极为宽和,他摆摆手让刘显退下。 只见他轻轻敲了敲城门:“我是韦睿,陛下召我回来,请开城门。” 宫墙上早有人看到了韦睿,韦睿在军中威信极高,他说过的话没人不信。 院墙之内迟迟不开宫内,一方面确实有将领因为某种原因不敢开门,但大多数的士兵却是因为宫门郎的游移不定而拿不准主意。 韦睿一句客客气气的话打动了守在宫门下的一位小校,正是他下令打开宫门。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那通往权利巅峰的必由之路就此打开。 萧宇拱手执子侄礼谢过了韦睿,韦睿赶忙将他扶起,并告诉他受之不起。 “韦伯伯与我一同入宫?”萧宇道。 韦睿摇摇头,笑道:“殿下与掌兵大将一起入宫,恐遭众臣猜测,予人口实,对小王爷,对韦睿都是不好,小王爷先行入宫,韦睿还有些私事未了,稍后也将去章含殿见驾。” 萧宇歉意地笑了笑:“萧宇没想过那么多,唐突了。” “小王爷年轻,遇事想得不周全也是情理之中,无需自责,呵呵……小王爷还有大事,莫在此耽搁时间了,宫内局势错综复杂,还望小王爷三思而后行,万事小心应对!” “萧宇受教了。” 萧宇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坐辇上,一行仪仗再次起程,向着宫门内走去。 这次仪仗的步伐从容了许多,再没有之前那种争分夺秒的感觉。 想想韦睿刚刚与自己说的那番话,萧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他的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身旁的周内官突然又说话了。 “殿下,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该说就说吧!” “若淮南王被阻在了门外,韦大将军也会主动为他叩门。” 周内官的一席话如凉水一般地浇到了萧宇的头上。 “大臣就是大臣,他们只忠于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无论上面坐的是谁。而他们不会忠于某个王爷或者世子,这也便是最好的大臣。韦睿如此,其他臣子也是如此,小王爷不要对他们心存任何幻想……”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前景尚未知晓,但周内官似乎已经教了他许多东西。 第115章 含章殿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进入宫禁之路终于打开了,前路再没有任何阻隔。 萧宇坐在被十八名宫人抬着的豪华步辇上,在高大的宫墙殿宇间徐徐前行。 皎洁的月光下,恢弘的宫阁殿宇在他的眼前如走马灯一般闪过,让他感到目不暇接。 不知道又是怎么个七拐八拐,直到一座独立在宽阔广场之上的巍峨宫殿建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含章殿即将到了。 长长的队伍在宽敞的广场上行进如同一只小小的毛虫,又走了许久才靠近那座宏伟巨大的建筑。 来到了白玉石阶的下方,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萧宇被宫人扶着走下了步辇,几名内官急匆匆地举着灯笼走下阶梯前来迎接。 “殿下,请跟奴婢们走。” 有人在前方引路,也有人随侍周围,被陌生人簇拥,萧宇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不安。 他回头去找周内官,却见已经官至中常侍的宦官被人拦在了阶梯下面。 只见他低眉顺目,规规矩矩地站在台阶下几名内官之中,在众人中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显得单薄而渺小,给人一种软弱好欺的感觉。 或许,太监自有太监的生存法则吧! 萧宇随引路内官拾阶而上,好一会儿才走完了所有的阶梯,他看到大殿外的平台上早已聚集着许多人。 大多数人都身着朝服,也有些只穿着华贵的便装,这些人不是朝廷重臣,便是勋贵名门。 萧宇扫了一圈,也没见到有认识的人。 只见这些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许多人的眼中都带着困惑与茫然。 内官引着萧宇继续往前走着,路过几名身着绛色宽袖长袍的大臣时,他们都好奇地扭过头来。 见到萧宇这些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吃惊。 或许是没有人认得他,所以没有人主动上前与他打招呼示好,甚至都在刻意躲避着他的目光。 但当萧宇从他们身边通过之后,他们才会悄悄地转头,用一种审慎的目光望着萧宇的背影。 这让萧宇感到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在他的想象中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公卿重臣们应该上前与他主动示好才对,他可是有可能继承帝位的人,最起码表面上的客气应该表现一下才是啊! 但确实都没有,继续往前走,其他公卿勋贵的反应也都是一模一样。 他被人孤立了。 若非这里不是他的目的地,他与那些勋贵重臣呆在一起,不得尴尬死了。 正想到这里,一旁石柱后面突然闪出一人,挡在了他的身前。 萧宇被那人吓了一跳,身子往后腿了两步,一抬眼却看到了朱异。 真是冤家路窄啊! 本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但朱异没但没有眼红,还恭敬谦卑得像个学生。 萧宇抬眼看了看在前引路的两个内官,他们也都停了下来,回头一脸迟疑地望着两人。 朱异冲着两名内官一拱手,恭顺道:“请中贵人稍后,小臣与小王爷说两句话。” 两名内官互相对望了一眼,估计他们以前都拿过朱异的银子,对朱异也都极为客气,两人答应着便知趣地站到了稍远的地方等候。 萧宇正想着怎么开口大骂,朱异已经把他拉到了一边,左右看了看。 “你干什么呀!”萧宇忿忿道。 “小王爷险酿大祸!多亏小臣为小王爷遮掩才躲过了一劫!” 萧宇眨眨眼,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死了那么多人,还得谢他不成? 无论他心中有多大的怨气,但他得忍住,做什么事得看场合,这里是皇宫大内啊! 萧宇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火没有发出来。 朱异继续道:“小王爷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真是的……唉……” 朱异一脸懊恼,就差捶胸顿足了,萧宇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是。 朱异嘴皮子利落:“若不是小臣为小王爷来回奔波,小王爷早就身首异处了,唉,那件事都翻过去了,以后就别再提了,但小臣必须要告诫小王爷,以后别再被奸人利用,尤其是那些北方来的刁民还有那船上的妓女,他们都没安好心,就是利用小王爷的好心肠。” 萧宇上下打量了一番朱异,他似乎什么都还没说,原本的怒气就已经消减了大半,甚至有种冲动要去与他推心置腹一番。 但回头一想,在历史上朱异就是个奸臣,他名气或许没有李林甫大,但论起来“口蜜腹剑”他是李林甫的爷爷。 他得小心,但现如今他明明不占优势,既然这位有着玲珑心的朝廷重臣急切想冰释前嫌,他还不得赶紧借坡下驴? 但他心里却明确一点,朱异不可信。 现如今他只能虚与委蛇。 不是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吗?还有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要报仇,时间再说! 萧宇笑了笑,笑得很殷切,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朱侍中说什么,本世子还是有些听不太懂,但是本世子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朱侍中对本世子的好,本世子都会记在心里。” 朱异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的笑,他的笑中似乎还带着些感慨。 很显然,两人“和好如初”,起码表相上是。 朱异正想着再说些什么,突然肚子被萧宇戳了戳,这一下戳中了朱异的小点儿,他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引来了许多人的侧目。 朱异全部放在心上,小声道:“小王爷这是做什么!” “那几卷画真是好,害得本世子大半夜憋的难受。” 萧宇望着他一脸坏笑,朱异顿感释然了。 “有好东西,别忘了给我送过去。”萧宇直接开始索要。 “只要小王爷喜欢,嘿嘿……哪怕全天下的财宝,微臣都舍得……” 两个人小声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很贼,这副场景与当前紧张的气氛有些不搭。 殿外候着的勋贵重臣都鄙夷地往萧宇这边望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本就看不上朱异这等势利小人,连同着萧宇也被鄙视了一把。 朱异把萧宇又往石柱后面拉了拉,似乎这样就能躲避外人的目光。 两名内官似乎有些着急了,用眼神提醒萧宇和朱异快点儿。 朱异却全当没看见,小声对萧宇嘀咕:“小王爷,你可知今晚为什么被招进宫来?” 萧宇假装茫然:“不知道啊?” 朱异皱皱眉:“我还以为小王爷知道呢?” “朱侍中不知道?” 朱异摇摇头:“外面那些人都不知道,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是……陛下已经有四五天没出含章殿的大门了,不知道陛下又憋着什么事呢?今晚风向不对,外面禁军都动起来了。” “一般什么情况下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萧宇问。 朱异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他们,小声谁:“天大的乱子!” 这时远处的两名内官已经不耐烦起来,又来催促。 朱异赶忙拱手:“说完了,说完了。” 萧宇要走,朱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小声说:“若宫禁有事,微臣是站在小王爷这边的。” 萧宇心中了然,他狡黠地笑了笑。 朱异也笑了,两个人笑得都像是老谋深算的狐狸。 萧宇转身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能肯定朱异一定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他摒弃前嫌,来讨好自己必然就是因为这个。 但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本人的身体状况。 勋贵大臣们焦急地在外面等待,萧宇就是不信这些人中连一个知道内情的也没有。 只是身在宫闱,确实有许多东西需要掩饰或者遮盖的吧! 第116章 淮南王 萧宇被引路内官带到了殿门前,经过守门侍卫的严格搜身,他才被允许进入寝殿中。 宫内为他打开殿门,他两脚刚迈进去,沉重的大门就关上了。 萧宇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渐渐适应里面的昏暗。 眼前的空间似乎很大,只是阴暗的光线让这里看上去沉闷压抑。 一条长长的过道通向未知的前方,两座人形灯展立在过道的两侧,默默守护着这里,灯展上豆大的火苗颤颤巍巍,泛出淡蓝色的幽光。 萧宇正在观望,突然身旁黑暗中闪出一人,把他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小黄门,他弯下腰对萧宇就是一礼。 “给小王爷请安了。” “躬安。”萧宇把提起的心咽了咽。 “小王爷,跟奴婢来。” 小黄门正要引路,却听到萧宇一声惊呼: “是你!” 萧宇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小黄门,他就是魂穿而来的那日,雪夜入宫的路上,被自己连累挨打的那个小黄门。 萧宇低声补充了一句:“我还记得你。” 小黄门对着萧宇展颜一笑,点点头。 “那次真是抱歉,让你替我挨了打。” 小黄门小心地抬起头,又冲着萧宇笑了笑。 “小王爷还记得那件事啊!” “当然记得,你本没错,却因为我的妄言而挨打。” 小黄门有些不好意思:“那次还真怨不得殿下,那日奴婢得罪了中常侍,他是借故找奴婢麻烦。” “还有这事。” 小黄门默默点点头。 周内官在萧宇心目中的形象又打了折扣。 萧宇又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奴婢叫赵吉成。” “我叫萧宇。” 赵吉成的身子弯得更低了:“小王爷名讳不是奴婢该知道的。”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大殿深处传来一阵咳嗽声。 赵吉成脸上笑颜立马僵了僵,他微微抬眼:“小王爷,奴婢为小王爷引路,先去侧室稍作休息,等待陛下召见。” “陛下现在怎么样了?”萧宇问。 赵吉成已经在前面引路了,他回头低声说:“奴婢不知道,也不能妄议君上。” 萧宇又突然想起了雪夜那天的事情,这怪不得赵吉成谨慎,这周围虽然空空荡荡,但说不定某处就藏有眼线什么的。 萧宇一路跟随,临近一间屋子时,赵吉成突然停下了步子,回头望着萧宇,又小心地看看四周,似乎有话想说。 “就在这里等着吗?”萧宇问。 赵吉成点点头:“淮南王正在里面等着呢!” “只有淮南王?那江夏王和九江王呢?他们不在吗?” 赵吉成有些茫然:“陛下只召见殿下和淮南王呀!” “只有我们两个?” 小太监又点点头。 萧宇皱了皱眉,他突然明白周内官也没完全说实话,他只说了陛下召见自己,要将帝位传给自己,而淮南王作为一个反派,是要借机谋求篡位的! 而事实应该是两人同时被皇帝召见,若真如周内官所说的那样,陛下命不久矣,他应在是在自己和淮南王这两位平辈表兄弟中找接班人。 淮南王常年幽禁宫中,他必然会认识很多的人,也收买过很多的人,关闭宫禁的事情肯定就是他之所为,他的目的只为了阻止自己进宫,而最终能够顺理成章地登上帝位。 “小王爷……” 小太监把思考中的萧宇又拉回到了现实。 “什么?” “小王爷,陛下真的是神志错乱,已经……已经病入膏肓,小王爷要万分小心啊!莫像淮南王那般……”小黄门眼神诚恳,似有难言之隐却又无法明言,话说一半便又不说了,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萧宇顺着小黄门的视线望去,似乎黑暗中有个人影一闪就消失了。 “奴婢……奴婢又说多了。” 萧宇看了看赵吉成,一脸感激地拱手道:“没说多,我真该谢谢中贵人。” 赵吉成笑了笑,他笑得很腼腆,但他接受了小王爷的一礼,这也让他心中坦然了许多,走路依旧是趋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看着赵吉成离开,萧宇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每每想到要与淮南王同居一室等待着皇帝的召见,他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安。 眼前环境昏暗而压抑,过道里空旷无声,显得毫无生机,在这种环境里呆久了他隐约间感到有些心慌。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向着侧室走去。 他推门而入,就见一位与他身材相仿的贵公子映入他的眼帘。 这人头戴飞云冠,身着绣满各种图案的锦绣长袍,正襟危坐,手拿茶盏。 他看到萧宇进门,起先是一脸惊愕,但很快他脸上的惊愕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他缓缓将手中茶盏放下。 萧宇认得这人正是他的堂兄淮南王萧炜,半年前见过,那时候他们都很落魄。 除此之外,在他身体里的另外那个灵魂对这位堂兄的印象颇浅。 唯一的印象似乎还是那年乐游园春游的时候,这位堂兄帮着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捉弄了一对勋贵家的双胞胎姊妹。 或许就因为有那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香火情,萧玉衡才把萧炜留到现在,没有杀他。 萧宇正想到这里,他的这位堂兄说话了。 “你来了,本王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 这就是萧炜的开场白,直白而霸道,他似乎根本就没把萧宇放在心上。 萧宇心中反感,但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没必要跟一个欺负女孩子的绣花枕头较劲,于是他坐到了房间中另一侧的坐榻上。 萧炜见他没有反应,不免有些生气,他也不再端着了,身子往一边一靠,正好靠在了小几上,原本跪坐的双腿也舒展了开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不是皇宫大内,而是淮南王府呢? “诶,傻子,诶!”萧炜突然叫道。 萧宇瞥了他一眼,他依旧不生气,只是觉得对方的狂妄自大有些可笑:“做什么?” “听说你在外面闯了好多祸,你把江夏王府的内帑都给败光了,还去给刁民盖房子,这是不是真的!” 萧宇默不作声,他也没有端着,靠着小几用一种舒服的姿势坐着。 萧炜嘲弄般地笑了笑:“若你做了皇帝,岂不是要把整个大齐的国库都给败光了不成?听说你受坏人蛊惑,去烧了陛下的一间私库,还下了大狱,你是如何从大狱里出来的呢?” “陛下召见我。”萧宇不紧不慢地说道。 “陛下已经糊涂了,他病入膏肓,神志早已不清了,他若还记得你烧他私库的那件事,他必然早把你千刀万剐了。” “私库?什么私库?”萧宇抬起头来。 “这你都不知道。”萧炜一脸鄙夷,“这还是我跟陛下,不,马上就是大行皇帝了,总之就是他一起研究的一些好玩儿的东西,让朱异朱侍中着手建起来的,却让你一把火给烧了,那么多好东西全没了!” “也杀人?“萧宇问。 “杀人怎么了?你可知陛下不杀人,浑身都不自在,他必须要杀人才行!”萧炜说得眉飞色舞,似乎杀人只是玩笑,“我就不爱杀人,血糊糊的,还得把衣服弄脏,想想就恶心死了,我更爱折磨女子,喜欢听他们的叫声。” 萧宇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睛,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心中却越发看不起这位堂兄来。 “你困了?”萧炜突然问道。 萧宇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你可知今晚皇帝可能就要驾崩,皇帝可能在你我之间指定继任者。” 萧宇依旧没有说话,他的脑海中一直都在思索着小宦官赵吉成刚刚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若今晚,陛下指定本王为继承者的话,一切都好说……若是你的话……不对,那不可能是你,守卫建康宫的宿卫军将领大都与我相熟,他们都认得我,也愿意帮我!” 萧宇没有睁眼,随意说道:“若陛下让我登基呢?” 萧炜表情立马阴狠起来:“那我就杀了你,再屠戮整个建康宫,把支持你的人都杀掉,然后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的厉害!” 他的话音未落,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萧炜吓得一哆嗦,萧宇却在这一刻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117章 五石散 萧宇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睡着了,但正是那声惊雷让他整个人为之一振。 他的视线越过了萧炜,直接望向了墙上的窗棱,殿外狂风大作,卷起的飞沙走石纷纷砸在窗纸上,簌簌作响,天光忽明忽暗,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萧炜盯着萧宇,话中似有威胁。 “听到了,你想当皇帝。”萧宇淡淡答道。 “不是这句,是如果你当上皇帝,不对,你是当不上皇帝的,是如果皇帝把储君的位置给你,那整个建康宫的劫难就要来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退出皇位争夺?” “你本来就不够聪明,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会稳固,早晚都会被人赶下来,说不好还会身首异处,不如......”萧炜想了想,“如果皇帝执意要把皇位传给你,你就使劲推辞不就。” “那是违背圣意。”萧宇插嘴道。 “你听话把话说完!”萧炜愤怒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当皇帝,让我来做,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好皇帝都以仁孝治天下,那样我就不杀你,会用一个好由头来赦免你,还能保证你有一世的富贵,让你有挥霍不完的钱财,还不用为政事劳心。” 萧宇略作思索:“听着不错。” “那你我就说定了,到时候我会将江夏王的封地扩大到三个郡,你看怎么样?” 萧炜满含期待地望着萧宇,希望得到他的口头承诺,在他眼里这位江夏王世子虽然长得不错,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不聪明的样子。 只要当上皇帝,原来的口头承诺就不算数了,当时候想怎么处置他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 见萧宇没有说话,萧炜追问道: “怎么样,傻子?” “我没当过皇帝,我也想当当皇帝看看,若不喜欢,我再让给你。” 萧炜的肺这时候都快气爆了:“你说什么,皇帝哪可如此儿戏。” 萧宇却一脸懵懂,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错觉。 他解释道:“我没有儿戏,我也在为你着想,我怕你劳神,同样我也能给你用不完的金银,我决定了,若我当上了皇帝,我就把淮南国的封地增加到四个郡,比你答应我的还多一个,我比你有诚意吧!” 萧炜被气得一时无言了。 他喘了一会儿粗气,又看看老老实实坐在对面的萧宇,他突然被气笑了。 傻子才能说傻话,若是一个正常人是不会用这种思维来和他讲条件的。 想到这里,在萧炜在心理上就更不把萧宇当一回事了。 不管萧玉衡死前让谁接替皇位,最后的胜利者只能是个聪明人,那就是他淮南王萧炜了。 并且为了今晚的万无一失,他还提前打通了不少宿卫禁军的将领,这都得益于他平日里的交友广泛。 若一旦萧玉衡升天,他们就会控制建康宫,为他做皇帝扫清一切的障碍,哪怕是杀光群臣,屠戮后宫。 他希望是前者,他不喜欢血的颜色,那让他觉得肮脏而恶心,同时他也不希望皇宫中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奇珍异宝变成别人手里的玩物。 想到自己即将成功,萧炜的嘴角不禁泛起了贪婪的微笑。 萧宇不看他那位正在妄想中的堂兄,半边身子靠着小几,继续闭目养神。 他的脑海中却一直重复着小黄门赵吉成对他说了一半的那句话。 "小王爷要万分小心,莫像淮南王那样......” 看萧炜嚣张高调的样子,萧宇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突然他听到“砰”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动作掉落在地。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恰好看到萧炜正在弯腰去捡一个青瓷小瓶。 萧炜见萧宇看他,神情有些不自然,鼻子不自觉地抽了抽,赶忙把小瓶收进了怀里。 萧宇不解,却马上对上了萧炜凶狠的表情。 “你看什么?” “我没看什么。” “你知道我在服食五石散?” 萧宇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是萧炜自己说出来的。 同时他也感到一阵心惊,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皇帝寝殿,等待召见,萧炜竟然敢偷偷服食起那种毒物。 再看萧炜,他面颈潮红,一脸燥热,不停拉着衣领想要散热。 他突然又站了起来,脚下变得虚浮,身体的协调能力似乎也变得很差,只见他踉踉跄跄地向着萧宇这边走来。 萧宇身子往后退了退,刻意避让,但萧炜还是把脸凑了上来,一股说不出的奇怪药味迎面扑来。 萧炜有些口齿不清,盯着萧宇似笑非笑。 “你……你在笑话我?” “我没有。” “你就是在笑话我,你嘴上没有,但我能看到你心中是这么想。” 萧宇皱皱眉,见萧炜又抽了抽鼻子,刚刚还是一副醉酒的模样,现在的表情却凶狠起来,眼神冷冽得要杀人,他似乎是进入到了一种迫害妄想的状态之中,这让萧宇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若是现在递给萧炜一把匕首,他一定敢给他这位堂弟来上几刀,直到送他堂弟归了位不可。 但萧宇应该庆幸,这里没有利器。 但没有利器也并不代表这位嗑药的王爷就没有攻击性。 趁着萧炜还没对自己动手动脚,萧宇赶忙闪到了一边,用身旁小几做缓冲带,与萧炜周旋。 萧宇有些怒气不争,冷冷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服食五石散的,真该把你扔进冰桶里清醒清醒!” “那得去问陛下,呵呵……他让我陪他一起服散。陛下不行……但我没事,我……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萧宇无奈地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服食五石散,你不要命了!” 萧炜用力晃了晃脑袋,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看不清萧宇,但身体却如癫狂一般。 他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你想要我的命?连你都想要本王的命!” 萧宇退到了角落中,他眯眯眼:“我何时想要你的命?” “你说了!”萧炜暴怒,吼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想要我的命,那就先拿你的命来看看够不够分量!” 萧炜话没说完,就像猛兽一般扑向了萧宇。 萧宇大惊,他并非打不过萧炜,只是对方那似野兽一般的攻击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情急之下,他飞起一脚将萧炜踢开。 但萧炜就像不知疼痛一般,再次暴起,他怒吼道:“我要做皇帝,我要让你死!” “若你做了皇帝,我大齐灭亡就在眼前了。”萧宇冷冷道。 “我杀了你!” 萧炜怒吼着再次向着萧宇扑了回来。 那声音尖利,回音在整个含章殿的房檐立柱间回荡。 在大殿里当值的内官、宫女无不惊愕莫名,有地位尚高的内官赶忙往皇帝寝室跑去。 不多时,一脸怒意的永宁长公主萧玉婉自皇帝寝间走了出来,他脚下生风,急匆匆地向着那吵闹的侧室走去。 一些内官见到她,趋步在她身后跟着,另外一些赶忙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半天不敢抬头。 侧室的房门打开,萧玉婉怒冲冲地走到了里面,见到满地狼藉,两个男子正厮打在一起。 萧宇正占着优势,他坐到了萧炜的身上,一只拳头正高高举起。 “好啦!都别胡闹了!”萧玉婉厉声呵斥道。 萧宇举起的拳头犹豫了半天,才没落下。 萧炜这么一折腾,似乎清醒了不少,他直起了半边身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面露愁苦。 “长公主,陛下如何了,微臣什么时候能见到陛下?”萧炜问。 萧玉婉对他投来了一脸的嫌弃,但她很快就平复好了心情,面无表情地扫视了眼前两人。 “陛下刚刚醒转,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趁现在他还清醒,你们两个谁先来?” 第118章 再见皇帝 萧宇和萧炜对望了一眼,原本纠缠在一起的身子马上分开了,他们各自站到了一边,都把视线投到了萧玉婉的脸上。 “陛下……陛下醒了,要召见我们?” 萧炜眼神复杂,他上前一步,顺便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但依旧难掩此时的狼狈。 萧玉婉把视线移向了他,目光冰冷而锐利,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霜。 “没错,陛下醒了,他想见你们,你们谁跟我先去?” “我!我先去!”萧炜自告奋勇,他眼神中难掩狂热与激动,但碰上萧玉婉冰冷的目光,他便收敛了一些,眼珠子来回转了转,才说:“微臣心里难过,一时尚未想好如何面对陛下,以慰帝心,还是让他……先让堂弟先去吧!” 他指的人自然是萧宇了,如此谦让,倒让萧宇感到惊讶,他不解地打量起了他这位堂兄。 而萧炜也扭头看向了他,鼻翼微微呼扇着,并未从磕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萧宇这才明白,他并非真的安什么好心,只是怕自己尚未醒散,现在去了引来皇帝的暴怒,拉出去杀头,那他的皇帝梦就该彻底破灭了。 萧宇尚在犹豫,要不要也推辞一下,来个落井下石。 萧炜似乎急了,他洁净的脸上和脖子上比原来更红了,显然他在发热。 此时他只能强压怒火,恭恭敬敬地对萧宇一揖,道:“堂弟,刚刚为了些许小事与你争执,做大哥的回头想想实在不该,望你别放心上,有错都是大哥的错,望你大人大量,原谅大哥吧!” 萧宇嘴角微微一翘,想想刚才萧炜的所作所为,就有种想要恶作剧整整他的想法。 但这时他看到萧玉婉冷冽的目光正望着自己,想想这位长公主为他亲弟的病情恶化忧心忡忡,自己怎能在这种时候有那些小心思。 “长公主,我先去见陛下。”萧宇拱手道。 萧玉婉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但那笑容又立马消失了。 “江夏王世子跟我来。” 萧玉婉说完,便转身往外走,让萧宇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几名宫人在他们身后趋步跟着,这让萧宇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的想法,但见到萧玉衡到底该说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想好,到时候只能随机应变了。 正想着想着,他们一行就来到了宫殿深处的另一间房间前,门外其实已经站着几个人,有内官、宫女,还有太医。 萧宇一眼就看见了老内官高公公,正托着拂尘站在门的一边。 这时萧玉婉回头看他一眼,依旧面无表情,似乎与这位堂弟并不熟识。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本宫先进去看看。” 萧宇默然地点点头,目送萧玉婉进去。 这时,他才把目光才投向了找过自己的那位老内官,但高内官却根本就不看他,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这让萧宇有些失落,他打消了与这位老宦官交谈的想法,只是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用以打消站在此地的尴尬。 而这时,侧房内突然走了一名四十多岁的内官,他将面见皇帝时该注意的礼仪对萧宇陈述了一遍。 那礼节程序繁冗而复杂,萧宇听得云山雾绕,一时记不得那么多。 “世子可都记清楚了?这是万万不可出差池的。”四十多岁的内官一脸认真地问道。 萧宇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礼仪上面,他眨眨眼,却不置可否。 那名内官脸上浮现些许怒意,高公公却在这时走了过来打着圆场:“司公,小王爷久不在宫中行走,你讲那么多,他恐怕记不住。” 姓司的内官一脸无奈:“礼仪不能坏,临时抱佛脚还不行吗?稍有差池,就怕害了他自己性命。” “司公放心,今晚不同以往,不会有事的。” 司内官眼中一亮,他探寻地望着高内官,高内官点点头。 司内官似乎恍然大悟,一拱手便退下,对萧宇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高公公。”萧宇这时候才喊道。 高内官点点头,这里没有外人在旁边,没必要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他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们,便低声道:“小王爷都知道了吧!那日我说的并非是虚言。” 萧宇略作思索,点点头。 “小王爷,一会儿见到陛下,陛下问什么就照实说就行了,无论问什么,都别有任何隐瞒,陛下什么都知道,都看得清清楚楚。” 萧宇心中一惊,他抬眼去看高内官,只觉得老宦官昏黄的眼神中似有深意,便又连连点头。 “小王爷,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好了再说。” 萧宇又是轻轻一点头,老内官嘴角歪了歪,缓缓退回到自己先前当值的位置。 就在这个时候,屋门又突然开了,在场众人的目光纷纷聚焦到了门前。 一名华服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让萧宇没想到的,那居然是金城长公主萧玉蓉。 萧玉蓉表情平和,看不出悲喜,他冲着萧宇一福身,淡然一笑:“兄长,进去吧!” 事到近前,萧宇却感到紧张起来,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萧玉蓉往前走了几步,恰好走到萧宇身前。 萧宇用探寻的目光望着她,却似乎无法从她脸上得到任何答案。 “陛下如何了?”萧宇只得轻声问道。 萧玉蓉看看四周的宫人和太医,低声答道:“小妹说不出来,兄长入内一看便知了。” 萧玉蓉说完,拖着曳地的长裙向着走廊外走去,再无回头。 萧宇皱着眉头,他再无任何疑虑,他便往皇帝寝室里面走去。 屋内灯火通明,与屋外的冷清寂寥显得格外不同。 萧玉衡躺在华丽的龙榻之上,裹着厚厚的锦被,满脸煞白,眼圈却有些通红,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看样子大限真的要近了。 永宁长公主萧玉婉坐在龙榻一旁,一脸忧虑地望着他的弟弟,眼角似有泪光闪烁。 萧宇在门前站了片刻,见没人搭理自己,便又大起胆子往前又迈了几步,想要离龙榻上的皇帝近一些。 他迈出五步,想要迈第六步的时候,龙榻上的萧玉衡突然用力支起了半边身子。 他眼神凶狠,把萧宇吓了一跳。 “再往前就是十步以内了……你再敢往前,朕就杀了你!” 第119章 十步之内 萧玉衡即使到了油尽灯枯,也依旧将他的凶恶和暴戾展现得一览无余。 那股强大的戾气着实把萧宇吓了一跳,他抬起的腿又赶忙退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十步之外”。 萧宇正感到惴惴不安,就听到龙榻上突然传来了萧玉衡的笑声,那笑声中伴着咳嗽,倒不让人觉得可怕,却给人一种恶作剧的意味。 萧宇早就忘了司内官教给他的宫廷礼仪,甚至都忘了下跪,像一个粗鄙的乡下村夫那样张口就问: “那你说,我该站到哪里?” 龙榻上的年轻皇帝又咳嗽了两声,刚刚的精气神随着那两声咳嗽又都暗淡了下去。 萧玉婉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见皇帝体力不支,便来到床头,让年轻皇帝把半边身子靠在她的怀里。 萧玉衡这时候有些像个小孩儿,他指了指萧宇说道:“阿姊,你看他那样子,他又在装了。” 萧玉婉淡然一笑,她怜爱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牵强,眼眸瞥向了萧宇,却一字未说。 见萧宇像块木头立在原地不说话,年轻皇帝又对他的阿姊说道:“上次见朕时,他也是这么一副德性,朕还以为他是真傻,那次让他蒙骗过关了。其实他并不傻,他只是根本就不把朕放在眼里罢了!” 萧宇想要辩解,年轻皇帝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继续对他的阿姊说道:“你看他,见了朕不仅要踏进十步之内,还不给朕下跪。” 直到听到这里,萧宇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赶忙跪了下去。 年轻皇帝这才笑了,他不为别的,只为萧宇能给他下跪而笑。 “朕之前跟阿姊说什么来着,这萧宇的骨头比他父王要硬,阿姊这会儿见到了吧,骨头再硬的人,也得给朕跪下。” “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贵为天子,万民见了天子岂有不跪之礼?” “你又在诓我了,若真是天子,那我还会死吗?” 萧玉婉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她通红的眼圈中带着担忧,只是不知道他是在担忧皇帝,还是在担忧跪着的那位世子。 萧玉衡轻轻叹口气,对着萧宇说道:“堂弟,朕有预感,朕的大限将至了。朕没有妃子,也没有儿女,除了阿姊之外,平辈当中最近的也只有你和淮南王了,朕若归天,没话跟先皇说,但趁着还没走,想和你们说说话……” 萧宇依旧跪着,默不作声。 年轻皇帝皱皱眉:“你不想和朕说些什么吗?好听的话,实话,假话,哪怕有怨言骂朕的话,今日都恕你无罪……” 萧宇匍匐在地:“臣无话可说……” 萧玉衡沉默了片刻,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是因为你害怕朕,所以你跟朕才无话可说吗?” 萧宇不回答,依旧匍匐不起。 “不,你不怕朕,在朕见过的所有人中,你是最不怕朕的那个,你过去都打过朕!” 见萧宇依旧没有反应,萧玉衡不禁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身体,恰好看到了萧玉婉那张绝美的容颜,只有这张脸才能让他心安。 年轻皇帝喃喃道:“除了阿姊之外,朕就只有一个人了,朕这才明白什么叫孤家寡人。” 萧玉婉听到了他的声音,纠正道:“陛下不是孤家寡人,是天子。” “阿姊就别安慰朕了。”萧玉衡说道。 又过了片刻,房里再没有人说话。 年轻皇帝有些落寞,他说道:“阿姊,你先出去吧!朕想单独跟咱们这位江夏王世子说会儿话。” 萧玉婉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离去。 年轻皇帝笑了笑:“阿姊放心,朕知道他是不敢走近朕的十步以内。” 萧玉婉只得轻轻点头,她让年轻皇帝重新躺好,掖好了被子之后才转身离去。 寝室里马上又安静了下来,皇帝和萧宇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半晌之后,皇帝才又突然说话,语气平和了许多,却也显得羸弱了许多。 “萧宇,你起来说话吧!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兄弟两个。” 萧宇没说什么谢恩的话,直愣愣地站了起来,他似乎闻到了一种气味,就自眼前的龙榻上传来,那似乎是一种死亡前的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专心听皇帝说话。 年轻皇帝道:“这些年,朕让你过得辛苦了吧?” “没有。”萧宇摇摇头。 “说慌都不会,应当很辛苦,装疯卖傻那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 萧宇淡淡笑了笑。 “朕……朕也知道你并非愚鲁之人,而现在,朕感到朕的大限就要到了,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说什么?”萧宇抬眼问道。 龙榻上的年轻皇帝发出了一阵苦笑,随后而来的是几声剧烈的咳嗽,萧宇想上前给他拍拍后背,但一想到“十步之内”便又放弃了打算。 “你是想过来吧!为朕拍拍背?”萧玉衡突然问道。 萧宇点点头。 “但朕不会让除了阿姊之外的任何人靠近朕的十步之内,你知道原因吗?” “若是刺客,十步之内可能就要取到陛下的性命。” 年轻皇帝又笑了,笑得很辛苦,尤其是伴着咳嗽。 但那笑声中似乎又带有某种莫名的冰冷,让萧宇冷到心底。 “咳咳……你说得没错,皇帝手无缚鸡之力,羸弱得要命,任何人十步之内都会要了朕的性命,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含义吗?” 萧宇想了想,抬头道:“你说的可是皇权?” “呵呵......萧宇,你果然不是个傻子,你说得没错,便是皇权。皇帝威加四海,万邦归心,这都在十步之外,只有在十步之外,皇权才能显现出他的威力,让人畏惧,让人胆寒。若在十步之内,皇帝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莫说刺客,朕就连你都打不过。萧宇你想想,若是一个山野村夫走到了朕的十步之内,当他知道他与朕没什么区别,他还会奉朕为天子吗?若万千黎民都能走进朕的十步之内,他们对朕还有敬畏之心吗?若是如此,朕在天下之中失去了那层神秘感,人人都认为自己可为天子,那这个世道会是什么样子?” 萧宇闭上了眼睛,他自然知道有另外的发展轨迹,但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或许没有什么好办法搞共产主义。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国不可无君无臣,若人心散了,就无法凝聚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来对抗外族,所以……”萧宇突然睁开眼,“陛下想说什么?” 年轻皇帝干咳了两声,喘息半天道:“萧宇,若。朕驾崩了,能将朕的阿姊和大齐的江山社稷都托付给你吗?” 萧宇皱了皱眉头,皇权意味着什么,萧宇并非不清楚,即使没有真的能够碰触到皇权,他也能感觉到皇权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致命诱惑,他可以让人一朝升天,也会让人堕入无尽地狱。 他信不过萧玉衡,即使他的大限就在今晚,他说话必须要审慎。 “江山,嘿嘿……真是块烫手的山芋啊!” “他能带给你无上的权利、力量!” “十步之外吗?” “皇权就在十步之外,万里之内!” “皇帝,只是皇座上的囚徒而已。” “难得清醒。”萧玉衡用尽力量赞同道,“朕若当年有你这般清醒便好了,朕就不会要这皇位,谁愿意要,朕让给谁!” 萧玉衡的声音不大,在萧宇的耳中却足够振聋发聩。 但萧玉衡的语调又转为一种悲戚:“若朕让出皇位,他们会让朕活吗?朕……朕好矛盾,也无法选择……” 萧宇诧异地望着这位控制欲极强的皇帝。 “当年的朕或许没有如此多的体会,尚是太子之时,朕就以为当皇帝比什么都好,只要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是全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得臣服在朕的脚下。为了做皇帝,朕让建康宫血流成河,不停地杀杀杀,朕认为朕一直在剪除朝廷的蛀虫,但蛀虫剪多了,朕发现朕已经动了社稷的根基,整个帝国摇摇欲坠,朕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陛下之艰难,萧宇遍读史书,早已了然于心。” “呵呵,你倒聪明,你可知道当朕第一次在太极宫理政的时候,见到那些烂到没法再烂的东西,朕心里有多么触目惊心,早知道国家凋敝至此,打死朕朕也不敢做这个皇帝了。” 说到这里,年轻皇帝似乎陷入到了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他摇摇头。 “国家早已积重难返,朕想要倚重之臣却暗地里与朕较着劲,在朝堂上一副正义凛然,救万民于水火的姿态,暗地里却做着与万千百姓争利的勾当。朕厌倦了,就杀一批!但杀多了,朝廷的根基就松动了,朕后来启用的人要么没有实才,要么夸夸其谈,要么愤世嫉俗,没有几个真的可用之人,呵呵……往后朕就不愿意杀大臣了,但世家大族、朝廷勋贵、也包括那些地方大员、封疆亲王,一个个却变本加厉,只顾自身利益,贪图享乐,蝇营狗苟,全然不把江山社稷当一回事,朕无能为力。” 萧宇淡然一笑,他的笑意中似乎还有些讽刺。 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一次实话了:“愚弟遍读古今,认为:帝王的德性,才是社稷的基石,帝王品行端正,国家就会安定;帝王内心动摇,国祚就会倾倒,若这个国家的帝王阴险狡诈,这个国家就会倾覆,万民就会万劫不复。” 年轻皇帝暴怒,却也使不出多余的力量。 “你……你在说我失德……”突然年轻皇帝盛怒之后,洒然一笑,“没错,嗜父杀君,朕是罪有应得,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萧宇,若朕驾崩,弟可为尧舜否?” “陛下是想让我继位为帝?”萧宇问,他表情异常平静。 “你能担此重任否?” 萧宇却缓缓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 “愚弟想过做皇帝,但今日与陛下说了这些,愚弟心中动摇了,以愚弟之才,恐难胜任。” “你都想过做皇帝了,为什么不做?” “陛下万岁。”萧宇深躬一礼。 萧玉衡的咳嗽开始急促,他努力支起半边身子,苦笑道:“朕真的能万岁吗?天下人希望朕万岁吗?” 萧宇向门外退去,他最后再抬头看了眼萧玉衡。 年轻皇帝脸色骤变,似有杀意。 第120章 皇帝驾崩 萧宇自皇帝寝宫中出来的时候给人感觉有些浑浑噩噩。 他眉头紧锁,脚步沉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的思绪还都在回味着与皇帝的那段对话之中,尤其是最后皇帝看自己的那副表情,似有杀气。 这一出一进,恍如隔世,也让他放弃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也拾起了另外一些想法,前路该如何去走呢? 当他迈过高高的门槛,抬头颓然望向四周时,就见到宽敞的过道里多了七八个人影,他们都是等待召见的勋贵重臣。 淮南王萧炜就站在他们之中,一副风神俊秀、信心十足的模样,被众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看见萧宇出来时失魂落魄的模样,萧炜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然后又迅速恢复到了刚刚那种恭顺温良的模样。 高公公站在门前唱和着宣召淮南王入内觐见。 两人错身之际,萧炜问道:“你失败了?” “或许吧!”萧宇淡淡答道。 “本王早有预料。” 萧炜若若无其事地小声说道,他抬头冲着几位重臣的方向和煦地点点头,便大步走了进去。 而这些重臣见到萧宇,都赶忙避让,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与这落魄世子还有什么来往。 萧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人情冷暖,但那一个个衣装鲜艳的大臣,他是一个都不认识。 他正愁不知道自己出来后该往哪里去的时候,恰好就看到萧玉婉正独自站在长廊的另一端,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的雨幕, 雷声渐渐小了,但淅淅沥沥的雨滴却不停拍打着建康宫的重檐瓦当,噼啪作响。 萧宇想了想,还是往永宁长公主那边走去,这也是两人难得的一次独处的机会。 萧宇走到了近前,萧玉婉方才从先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萧宇又继续望向窗外的雨幕,任凭风雨吹乱了她精致的发式。 “这里雨大,被风一激,容易着凉,换个地方吧!”萧宇道。 萧玉婉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风雨,淡淡道:“这点儿风雨又如何?将来或许还会有很大的风雨在等着我们。” “或者明天还是个好天气呢?风和日丽。” 萧玉婉淡然一笑,但她的表情很快就又变得阴沉,她问道:“陛下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萧玉婉不信,抬头瞥了萧宇一眼。 萧宇无奈,只得承认:“陛下说,若是哪天他真的不在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萧玉婉绝美的容颜突然有些动容,嘴角微微颤动,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滑落。 “诶,怎么哭了呢?陛下只是说如果,他春秋鼎盛,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萧宇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吉祥话就会那么几句,一时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他看看周围,只见几名当值的内官正好奇地往他们这边观望。 萧宇把头扭了回来,补充道:“我都答应了。” “答应什么?”萧玉婉抹了抹眼泪,让自己看上去平静。 “答应替陛下照顾你啊!”萧宇说道 萧玉婉扭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萧宇几眼。 “我无需别人照顾,只要陛下能活着,我宁愿用我的命去换!” 萧宇一时有些哑然了,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萧玉婉又望向了前方的雨雾,幽幽道:“除了本宫之外,陛下就没交代过别的事吗?” 萧玉婉想问什么,萧宇心知肚明,他有些小心思,所以刚刚没说。 沉默了半晌他才承认:“交代了。” 萧玉婉马上抢道:“你不能推辞!诏书都已经拟好了,是陛下亲自拟的,皇帝印玺都盖好了,但独缺一个名字,你应该争取那个名字!” 萧玉婉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若是皇帝真的驾崩了,她会帮助萧宇登上帝位。 但见到萧宇游移不定的眼神,萧玉婉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你推辞了?”萧玉婉问。 萧宇不置可否:“算不上,我觉得皇上会好起来的。” “你就别在这里安本宫之心了,几位太医都给陛下瞧过了,最迟也就到明日午时。”萧玉婉有些激动,但见周围有人看她,她又压低了声音,但难掩怒气和失望,“你为什么要推辞呢?为了咱们大齐,本宫认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算不算推辞,陛下有想法。现在不是正在召见淮南王了吗?他是我和陛下的堂兄,比我们岁数都大。” “淮南王?”萧玉婉脸上露出鄙夷神情,“就他?他不配觊觎皇位。不说别的,就德行而论,他便差得太远了,更别说其他的了。” “他有多差?”萧宇抬了抬眼。 “宇弟会不知?” 萧宇想起了与萧炜接触的短短这点时间,他的跋扈无知还有贪婪冷血都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确实不适合做皇帝,当个郡王也只能为祸一方。 “我知道了……”萧宇眼神有些凌乱,“但玉婉姐,这不是一件小事,我承认我之前幻想过得到皇位,但见过陛下之后,我……” 萧宇说不出他潜意识中想的一些东西,对此他有些彷徨。 “当断不断,宇弟,你在想什么?”萧玉婉怒道,“你退缩了?你懦弱了?你觉得自己担不起江山社稷?要知道你身上流着的是高帝和武帝高贵的血脉,本应锐意进取,开拓霸业,怎能如你现在这般?” 萧宇沉默了,他有私心,但他本人绝非萧玉婉说的那般不堪。 萧玉婉如此激他,估计也是恨铁不成钢吧! 在如今飘零的宗室之中,或许只有萧玉婉是最值得他信任之人。 但潜意识里,他总是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他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但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父王,若这个时候能见一见他的父王该有多好,他一定会为他指点迷津。 对,我要见父王! 想到这里,萧宇终于鼓起勇气:“我……我能见我父王吗?我想听听他是怎么说。” “江夏王爷……” 萧玉婉沉吟片刻,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让江夏王爷替自己说服他比什么都强,况且江夏王爷一定会以国事为重的。 但是,江夏王爷呢? 重臣都在,却不见京城中举足轻重的两位王爷,这不合理。 难道皇帝已经糊涂到大限将至之时,忘记两位王爷?他怎会忘呢? 萧玉婉正在疑惑之时,萧宇追问道:“我父王怎么了?” “王爷……王爷很好,一直都在后宫的偏殿,前些日子我还拜访过他。”萧玉婉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 她望着萧宇的眼睛,她似乎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类似的困惑。 两人尚未进一步交流。 突然,有“刷刷刷”的声音自雨雾中传来。 萧宇耳尖,他突然眯了眯眼:“那是什么声音?” 萧玉婉摇摇头,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似乎在雨幕深处,有道道人影在交错奔赴,那似乎是一队队的士兵。 “那是你安排的士兵?”萧宇问。 “不是,有侍卫把守,外军怎可随意入宫,除非……”萧玉婉心中一凛,但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萧宇又眯眼往外望去,他潜意识里希望自己眼见的都是错觉,毕竟外面雨大。 但他还是顺嘴问道:“今晚我见到禁军调动,是谁的命令?” “是陛下,当时本宫就在旁边,裴将军领命去执行的。禁军都被安排在建康宫外围,东掖门、西掖门、大司马门、万春门、昌平门、大通门、千秋门,裴将军坐镇大司马门都督禁卫诸军,他们都封锁宫禁外围,预防事态有变,做到万无一失。” 这些与萧宇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完全相符,想想路旁将士茫然的眼神,他们应当只知道被调动,却不知道宫中即将有事。 “来的时候我还遇到一件事,在……在成华门,对,成华门,有士兵封锁宫门不让我们进入,后来绕道万春门。” “京城诸军名号所属复杂,你遇到的应当是把守宫禁的宿卫军,他们的职责是把守各处宫门。”萧玉婉皱了皱眉头,“旨意早就下给了宿卫中郎将,今晚务必严加防卫,但有陛下宣召的公卿大臣是可以入内的,名录本宫拟好,都交予宿卫军了。他们怎会不肯放你们入宫?” “嗯,中常侍周公公与他们交涉了许久,若非大将军及时赶到,恐怕我们就要被阻隔在宫外了。” 在这里,萧宇没有提他把宫门郎刘显拉下马的事情,但想想刘显那时的反应,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宿卫军不仅仅是被人收买来阻拦他入宫,而在后面还有很大的阴谋。 那就是淮南王先前对他提到过的,若萧玉衡不肯把皇位传给他,他便要血洗建康宫…… 他原以为那只是淮南王在威胁自己 难道……他真的准备去做…… 一旦宫禁见血,以萧炜的能力,他控制不住局面…… 萧宇摇摇头,不敢再往后面去想。 他抬头四望,在场的所有人都沉浸在对皇帝病情的忧虑当中,似乎没有人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 萧玉婉见萧宇神色有异,赶忙问道:“怎么了?” “玉婉姐,宿卫军有多少人,他们的主官是谁?” “宿卫军大概有一千两百余人,设宫门郎十二人,分左右军,各有副将一人,统归宿卫中郎将指挥,现任宿卫中郎将是陆子勋,出自吴郡陆氏。” “淮南王可与这吴郡陆氏有关?”萧宇追问道。 “淮南王……若本宫没记错的话,淮南王妃便是出自这吴郡陆氏。” “淮南王要造反!”萧宇突然喊道。 在场众人皆惊,安静了片刻之后,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萧宇。 有重臣突然站了出来,指着萧宇骂道:“江夏王世子何出此言,休得扰乱人心!” 又有两名大臣出列纷纷为淮南王造势,向萧宇理论,其他几名大臣不明所以,站在一旁两不相帮,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事件现在看还没发展到那一步,若真的发展到了,那一切都晚了。 萧宇没时间与这些大臣理论,回头问萧玉婉:“那宫禁大内有多少人手可以抵御叛军。” “宇弟……”萧玉婉已经不得不往那最坏的方向去想了。 他眯眼望向窗外,濛濛雨幕下越来越多的人影正在缓缓向大殿靠近。 “咱们到底有多少信得过的人!”萧宇着急道。 萧玉婉也开始紧张:“内卫有六百,分散在禁宫各处,除去不当值的,今晚大约有四百左右,在这含章殿里只有八十!” “八十……能顶得住叛军吗?”萧宇问。 “宇弟,那叛军真的是……” “萧炜磕药的时候说他若得不到帝位要血洗建康宫,我之前还当他是开了个玩笑。” 萧宇只能说这些,他往殿外望去,除了混杂在雨幕中的脚步声,似乎还听到了马匹的嘶鸣。 萧玉婉愣住了,她至此也不敢相信萧炜会有如此大的胆量,但事已如此,不相信又能如何? 就在这时,一位大内侍卫头目带着几个手下急匆匆地自远处走了过来,他冲着萧玉婉耳语了几句。 萧玉婉眉头紧皱,他抬眼看了看萧宇,又对侍卫头目嘱咐了几句,让侍卫头目出去安排。 不安的气氛顿时在大殿中蔓延开来。 萧玉婉突然发现周围所有人,无论是勋贵重臣还是内官侍女,都齐刷刷地望向她,一个个都面露不安。 有重臣上前询问:“长公主,那外面发生什么了?” 萧玉婉故作镇定:“几个蟊贼趁陛下生病,就敢作乱,内卫们已经弹压去了。” 但事情似乎远没有萧玉婉说得这般轻松,大臣们三两聚头,小声议论着,有人不时往皇帝寝室探头。 萧玉婉无论看上去是如何镇定,但她心中没底,转头去看萧宇。 萧宇眉头紧皱,他也看了看悄无声息的皇帝寝室,走到萧玉婉近前:“怎么办,陛下正在召见淮南王,现在去把他揪出来吗?” 萧玉婉胸廓起伏,她心中犹豫不定。 “若萧炜铤而走险,要挟陛下怎么办?” 萧宇平静脸上闪过一抹冰霜。 “若他敢,我便杀了他!” 萧玉婉瞪大眼睛望着萧宇,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萧宇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摇摇头,她在犹豫,即使皇帝大限将至,只要皇帝一息尚在,她也不会拿她弟弟的性命去冒险。 就在这时,惊得吓人的皇帝寝室里传来了淮南王的一阵嚎啕。 众人皆跪下,只要萧宇和萧玉婉愣在当地。 不知是谁喊了声:“皇帝崩了!” 在场众人无不哭天怆地,号啕之声不绝于耳,这种悲怆在大殿内外绵延。 片刻之后,萧玉婉才从大脑空白中恢复了一点意识,无限的悲伤迎头涌来。 “陛下……” 炙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皇帝寝室。 萧宇尚且理智,他跟在后面想要看个究竟。 房门前,两名内官打扮的高大男子如两座大山一般突然挡在萧宇身前,将他拦在外面。 萧宇心中一惊;“你们干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两张冰冷的面孔正凝视着他。 “公主!公主!”萧宇大声喊道。 但萧玉婉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耳朵里根本就听不到萧宇的呼喊。 萧宇越发着急,他想要冲破这两个阻拦的内官,却见一直守在门前的高内官一甩拂尘,自两个高大内官的侧后方走进了房门。 “高公公!” 高内官稍一抬头,一直都以慈祥待人的老内官脸上闪过一抹奸邪的笑意,他没有说话,将门轻轻关上。 第121章 皇宫密道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一种如坠深渊的绝望感笼罩在萧宇的心头,似乎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 前方两名身材魁伟的内官死死守在门前,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而那两名内官就往前迈出两步,脸上顿显杀机。 这时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萧宇心中一凛,举目四望。 此时的大殿之中已经没有人再为皇帝哭丧了,有些人依旧跪着,有些人却已经站了起来。 在场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在用一种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种注视让萧宇感到绝望,或许这就是四面楚歌吧! 他想要逃跑,才一回头,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到了重围之中 身后已经有几个内官打扮的高大男子正在缓缓向他逼来,只是这些人的手里都多了一把匕首。 在场其他众人纷纷选择避让,将萧宇孤立在了大殿中央。 此情此景,萧宇更是一阵心惊肉跳,他的喘息越发地急促起来,他的害怕引起了在场杀手的嘲笑。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谁?” “一个不得志的世子。”有人讥笑道。 那人说话的声音略粗,与内官说话时的尖细大不相同。 “不对,你们……你们不是宫里的人。”萧宇叫道。 “他只是没被阉干净,毋庸置疑,我们是宫里人,但你不是!” 说话那人身材也极为魁梧,但说话声音却尖细得像个女人,让人听了心中抓挠。 “你们……你们要杀我!” 这次没有人回答了,却换来了几声尖利的嘲笑,而一旁围观的人群依旧没人表态,继续沉默地做着壁上观。 萧宇努力稳了稳心神,让自己尽量冷静。 无论如何,现在后悔已经无济于事,他难道真要成为这场宫廷权利更替的牺牲品? 他心中不服,若真就这么死在了这里,那真是血亏。 但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瞥了眼屋门紧闭的皇帝寝间。 要孤注一掷,冲到里面杀掉萧炜? 若萧玉婉还在这里,这条计策可行。 但事态发展都是瞬息万变的。 现在杀掉萧炜只会让外面的宿卫军失控,到时候建康宫会化作一片血海。 救萧玉婉出来?那更不可行了。 这些想法无论如何都不可行。 就在这个时候,萧宇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侧的墙根底下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悄悄摸向了一尊人形铜制灯展的后面。 他记得那人的身影,正是那个小黄门赵吉成。 他本就身材瘦小,容易被人忽略,但他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萧宇正在分神,突然听到身子一侧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吼叫。 他偏头看去,就见一名魁梧的内官正举着匕首向他刺来。 萧宇赶忙躲闪,匕首刺了个空,萧宇顺便反手夺下了匕首,用力一踢,将那自己的魁梧内官给踢翻在地。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刚刚那惊险的场面上时,突听墙边人形灯盏处发出了“哄”的一声巨响。 巨大灯盏突然倒地,火油泼洒而出,火焰顿时冲天,场面大乱起来。 先前被萧宇踢倒的那名魁梧内官恰好就在火油泼洒的范围之内,顿时整个人着起了火来,在原地又滚又叫,却无人理会他。 混乱中,萧宇听到有人喊道: “小王爷,快跑!” 那是赵吉成的声音。 萧宇视线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过,却无法找到他。 这时,有两名魁梧内官似乎没被混乱的场面所干扰,他们依旧盯着萧宇,挥起匕首一起向他刺来。 萧宇闪身躲避,寒芒在他耳边划出咧咧风响,期间他拉住了一名乱跑中的大臣做了次挡箭牌。 那大臣哭喊着求饶,萧宇一把将他推给了那两名杀手,萧宇不愿缠斗,趁乱拔腿就跑。 背后传来阵阵尖利的喊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萧宇在高大的宫殿建筑中没命地奔跑,期间遇到了不明所以的大内侍卫,他们并没有阻拦萧宇。 但萧宇感觉身后追赶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想来淮南王为了今晚真的是做足了准备。 而这座历史上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巨大殿宇内被设计的如同迷宫,处处都极为相似,让人迷糊。 或许这真的不是南朝宫殿的建筑风格,但却足以说明这座宫殿的建筑者煞费苦心,用这种迷阵来掩饰自己的多疑和胆怯。 若是真有刺客前来刺杀,估计还没找到皇帝寝间,就已经把自己困在期间。 萧宇便是如此,他东跑西跑始终找不到出路,而追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还包括了一些搞不清状况的大内侍卫。 好在他们都没追到萧宇,或许也是路径不熟,他们也同样在迷宫般的宫殿里乱撞。 萧宇跑累了,正扶着墙壁喘气,突然身前背后都传来追兵的声音。 萧宇犯难,正不知该到哪里躲避的时候,一侧的墙壁突然往外翻开,那面墙上居然有一道暗门! 门内出现一张清丽的女子面若,他焦急地对萧宇招招手:“兄长!这里!” 那张美丽的容颜让萧宇惊讶不已。 “是你!” 眼前的女子正是金城公主萧玉蓉,萧宇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萧玉蓉已经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兄长,快点!” 萧宇顺势就跟随萧玉蓉进了房间。 萧玉蓉立马将暗门关好,但还没等萧宇看清眼前的环境,萧玉蓉就已经将房间的灯烛吹灭了。 房间顿时就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萧宇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药草的气味。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已经靠近了过来。 萧宇手握匕首,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前,屏住呼吸,静静留意着外面的声响。 一阵阵叫骂声清晰可闻,无数的脚步声在门外穿梭,好在没有人发现这里。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外的吵嚷渐渐远去,这时候萧宇才敢松下这口气。 但此时,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浸湿,整个人都感到有些脱离。 他大口喘息着,突然之间他感到黑暗中似乎有只冰冷的手触到了他的额头。 萧宇一个激灵将身子往一侧挪了挪。 那只手的主人也觉察到了什么,身子往后退了退,似乎碰在了什么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兄长,我不是有意……” 黑暗中萧玉蓉的声音有些局促。 “没……没什么,我本该谢谢长公主,无需说那些……” 黑暗中的萧玉蓉沉默了片刻。 “兄长可以叫我玉蓉,不必叫我长公主。” “玉蓉……” “嗯。”萧玉蓉轻声答应,紧接着他突然问道,“兄长,外面……外面是怎么了?” “皇帝驾崩了……” 萧玉蓉沉默了一会儿:“他死了。” 萧宇微微皱了皱眉,他感觉萧玉蓉对皇帝的死在情绪上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但很快萧玉蓉又问道:“那你呢?” “有人要杀我……” “杀你?皇上爱杀人,他都死了,还有谁要杀你?” “淮南王。” “淮南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要当皇帝,把我当成他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刚才那些人是……” “没错,应该是淮南王让他们来杀我的,淮南王早有预谋。” “哦。”萧玉蓉轻轻答道,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又问,“那兄长,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 萧宇苦笑一声:“我不知道,还没想好吧!但是留在这里只有等死,得出去才能盘算以后的事情。” 萧宇说着站了起来,他本想活动一下身子,却不小心似乎碰到了什么,眼前的黑暗中立马传来了瓷器碰撞的哗啦声。 萧玉蓉似乎有些紧张:“兄长小心!” “啊?” 萧宇摸黑摸了摸,身前应该是个桌案,上面应当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各种混杂在一起的药草的气味应当就是自这些瓶瓶罐罐中散发而出。 萧宇觉得萧玉蓉肯定在意这些瓶瓶罐罐中的药草,赶忙道歉。 萧玉蓉却有些拘束起来。 “没……没什么,但兄长要小心……小心桌案上的那些东西……” “嗯,这里好浓的药味,里面都是什么?” “没……没什么……这里的……都是一些补血通痹的药材。” 萧玉蓉说得有些支支吾吾,萧宇也不愿去捅破别人的隐私,他赶忙转移话题。 “那些追兵走了,玉蓉,呆在这里怕不安全,咱们得逃出去,你对含章殿熟悉吗?“ 黑暗中的萧玉蓉又沉默了片刻:“儿时,常跟着皇兄在这里追逐玩笑,父皇那时候还健在,母妃也在,当时这里没有这么多烦冗复杂的房间,都是后来被陛下改造的,改的面目全非,就像迷宫……” “难怪我一进来就觉得晕头转向,玉蓉……你有办法带咱们出去吗?”萧宇又问。 “能。”萧玉蓉笃定道,“我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密道,是父皇在世的时候悄悄告诉我的,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了,能通到外面,兄长,跟着我就好。” 萧宇心中一阵狂喜,正不知该如何道谢,就听萧玉蓉小声说道:“兄长,把手给我。” “好。” 说着萧宇将匕首别在了腰上,并把手轻轻伸了出去。 在黑暗中,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小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手心顺着肩膀往下移动,直到握住了他的手为止。 “玉蓉,你的手真凉。”萧宇道。 “太医说我气血不足……”萧玉蓉幽幽地答道,“不说这些了,兄长跟我走。” 两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萧宇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只靠着萧玉蓉在前方指引。 但他能感觉到萧玉蓉似乎翻转了墙上的某道暗门,之后他们便进入到了一条狭窄低矮的甬道。 虽然前方黑暗,但甬道平直,中途没有拐弯。 两人似乎走了不多远,就听到外面喊杀声响起,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似乎就在耳边,还夹杂着各类别的声响,喊杀、叫骂、哀嚎、求饶声交杂在了一起。 萧宇突然听到了萧玉蓉剧烈的喘息声。 “怎么了,玉蓉?” “又……又杀人了……” 萧宇感觉到萧玉蓉声音的颤抖,他对外面的局势也没有判断,不知道是谁跟谁打起来了,估计是宿卫军和大内侍卫。 但这时,萧宇感觉到萧玉蓉握自己的那只手更紧了。 “玉蓉,没事的,有兄长在。”萧宇安慰道。 萧玉蓉轻轻“嗯”了一声,轻声问道:“我不怕。” 萧玉蓉的声音凄凄切切,如此一个娇弱的少女,萧宇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想要尽力保护好她。 萧宇正想到这里,身前又传来了萧玉蓉幽幽的声音:“兄长,无论外面谁跟谁打起来了,你都要跑,跑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这可怕的皇宫。” “玉蓉……” “兄长,你与我皇兄太像了,看到如今的你,总让我想起当年的他,你们都是一类人,都不适合宫廷斗争,你心地仁厚,没有那些人成百上千个心眼儿,只能白白沦为别人上位的牺牲品。” 金城长公主的皇兄是庐陵王萧玉玮,萧宇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手不释卷,却在萧玉衡篡夺皇位时被无端杀害了。 “我知道了。”萧宇嘴上答道,但他心中却没有想要一走了之的想法。 他是大齐帝国的皇族,血液里流着高帝萧道成和武帝萧赜的血。 “前面就是通道尽头了,我能帮到兄长的地方就到这里了。” 突然前方闪出一道亮光,雨幕下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这里恰好通到了大殿外的平台上,眼前是一尊承重巨柱,恰好遮挡住了这一道暗门。 这里位置稍偏,大约二十步外才隐约有人在举刀搏命。 萧玉蓉跳出了暗门左右看了看,这里尚且还算安全,回过头去将萧宇也拉了出来。 “兄长快走吧!”萧玉蓉道。 萧宇答应了一声,但又突然一愣:“等等,玉蓉,你不走吗?” 萧玉蓉摇摇头,她脸上浮过一抹微笑。 “自打父皇驾崩那时开始,玉蓉就怕火光、怕刀兵、怕死人,怕得不行了。与其在外面经受那般煎熬,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躲在暗室里,等乱兵过了,一切太平了,玉蓉再出去。” 萧宇想想,带着一个女孩子在乱兵中穿梭,确实不安全,虽然不舍,但也只得答应。 “那好,那你也要小心点儿啊!” “呆在暗室,肯定比兄长在外面要安全,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兄长。” “什么事?” 萧玉蓉马上从头上取下一枚发钗,交到了萧宇手里。 萧宇拿着发钗,在手中仔细端详,却看不出这支发钗有何特别之处,他心中不解,抬眼望向萧玉蓉:“这……这是要干什么……” “若兄长出去后,替我将它交给杨华。” 萧宇皱着眉,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萧玉蓉似乎看出萧宇心中所想,淡然一笑。 “兄长误会了,玉蓉并无轻生之念,只是玉蓉与杨华有过约定,见钗便是玉蓉安然无恙,也好让杨郎放心。” “那好,若我真能出得了宫墙,我马上去见杨华。”萧宇说着便将发钗收进了怀里,抬头对她笑了笑。 但很快,萧宇的笑容就僵了下去。 他感觉萧玉蓉那单薄的身影在夜雨中清冷而凄楚,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萧宇感觉不对,想要去擦拭萧玉蓉脸颊上的泪痕,但这位帝国的公主却往后退了几步。 “不对……告诉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萧玉蓉退回到了暗门之后,她最后望了望清冷的雨幕,听着远远近近的喊杀,心中似乎释然了许多。 “兄长,一路保重……” 第122章 奸臣还是能臣 暗门缓缓关闭了,萧玉蓉那张略带哀婉的面容消失在了石门后面。 此情此景让萧宇心中泛出了一种莫名的凄凉和酸楚。 他突然意识到把萧玉蓉留下似乎是个错误,当他再想打开暗门时,却发现暗门与周围墙壁贴合得严丝合缝。 萧宇在周围的墙壁上不停来回地敲击着,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暗门的开关。 无奈下他正想放弃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暴喝:“何人在此!” 萧宇回头看去,见对方穿着宿卫军的铠甲制服,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心中顿生憎恶。 “老子是江夏王世子,未来的大齐皇帝!” 这句话萧宇自己都觉得霸气,后面那句纯属是随便加的。 但对方吃了一惊,手里人头都不要了,举刀便要砍这“未来皇帝”。 萧宇有扎实的习武根基,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都是如此,对待这种杂兵他并不愿怯懦。 对方环首刀划空而至,萧宇只是轻巧地侧身一躲,便把对方晃了过去,右手顺手拔出腰间的匕首,直接刺入对方的喉咙。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血水就从脖颈处喷射状而出。 他只得扔掉武器,双手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 萧宇低头轻蔑地看了那人一眼,只见那张惊恐的脸上写满了求生的欲望,但不消片刻,他便没有了挣扎,瞪大眼睛死掉了。 萧宇并不觉得这人死得可怜,甚至对他没有一丝的愧疚之心,他要来杀我,技不如人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萧宇这时抬起头来,殿外大雨滂沱,雨帘遮天蔽日,时有炸雷惊响。 雨幕下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尸体,只是距离太远,根本分不清他们的身份。 真正激烈的战斗在殿外早已结束了,而激烈的喊杀声都向着大殿深处蔓延。 而在这恢宏的重檐之下,只有死亡与哀嚎还在此地继续。 萧宇在尸体间艰难前行,他从一名阵亡大内侍卫的身上拔下了一杆还算趁手的长枪作为自己的临时武器。 往前又走了几步,突然间他看到一名深受重伤的大内侍卫正倚靠在一根立柱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人的肚子被豁开了一道大口,肠子都流了出来,眼看就活不成了。 “你……你是小王爷……”那人声若游丝。 萧宇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过去蹲在了他的跟前。 “我们见过……” “刚刚见过,微臣大内侍卫副统制王鹤,负责……负责陛下的安全……” “这里怎么了……” 王鹤摇摇头:“宿卫军突然要硬闯这里,微臣……微臣带人弹压,死了个宫门郎,他们就疯了,声称要屠宫,要拥立淮南王……” “有人去搬救兵吗?”萧宇问。 “去……去了,但出不去,宿卫军封锁了宫门,没人出得去……万分危急……万分危急……” 萧宇皱着眉,果然见血了,后面的事情就不可控了。 就在这时,王鹤突然抓住了萧宇的手,紧紧握着。 “陛下……陛下怎么样……还有长公主……” “陛下驾崩了……长公主估计已经落在了淮南王的手里……” 萧宇这话刚一说完,王鹤双目圆瞪,似乎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陛下……陛下只是偶然风寒,为何会突然驾崩!”王鹤急问道。 直到这时候,萧宇才知道萧玉衡一直封锁自己病重的消息,就连守卫他的大内侍卫都不知道。 他不想再隐瞒忠心耿耿的大内侍卫副统制,他说道:“陛下早已病入膏肓,今晚大限已到。” 王鹤脸上一惊,但很快他脸上的惊愕化作一丝冷笑,他嘴吐血沫笑道:“都被骗了,兄弟们都被骗了,大家死得不值呀!” 萧宇愣了愣,他甚至都没有明白王鹤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就见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萧宇感到有些唏嘘,他松开了王鹤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到现在那只手还没有失去温度,但他的意识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飞往了另一个世界。 皇位的更迭总会用血来铺路,而流血的大多数x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战。 萧宇叹了口气,刚站起身想要离开。 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这还有个漏网的。” 萧宇身子一惊,就听身后传来“嗡”的一声,似有千斤重物破风向他头上猛砸而来。 萧宇反应也算快,斜身就要跳躲,但眼前还是见到一道寒光,他散在外面的几根发丝被利器削了下来。 这把萧宇惊出了一身冷汗,长枪并未离手,他反手握枪就要反击。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手中长枪还未真的刺出。 背后那个小山一般的高大的身影便轰然倒地,那人的后心正插着一根长剑。 萧宇惊诧不已,眯眼看去,却在大汉身后看到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瘦削身影。 萧宇的眼睛立马瞪大了几分。 “朱异!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侍中、尚书右仆射、领军将军朱异。 朱异虽然挂着领军将军的职衔,但严格来说他是个文官,刚才那从背后刺去的一枪,应当说已经用尽了朱异的全力。 这时候他弯着腰,扶着一旁的白玉栏杆,大口喘着粗气。 他喘了一会儿,对着萧宇摆摆手,意思是说自己没事。 萧宇也从先前的受惊中恢复过来,跨过一具内官的尸体走了过去。 而朱异喘匀了气,就对着地上的高大尸体猛啐了一口,大骂道:“狗贼,本相原本想挖你去右卫军当裨将,你死活不去,原来是想留在这里造反啊!” “朱异……朱侍中……你救了本世子啊!” 不知为什么,明知朱异是奸臣,但此时萧宇却对他的好感度大增,或许就因为他刚刚那一刺救了自己,再或者就是他在关键时刻没有倒向淮南王萧炜。 朱异见萧宇对自己道谢,他就再没搭理那具小山般的尸体。 上前来,对萧宇的态度依旧恭谨,在这时候也不忘插手行礼:“小王爷受惊了,微臣来迟一步。” “朱侍中,你怎么没跑呢?”萧宇问道。 朱异脸上有些尴尬,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想想,对着半空一拱手,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微臣不才,只求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黎民……” 萧宇有些感动,但还是不想听废话:“行行,行了……朱侍中,陛下已经驾崩了。” “啊!陛下!” 朱异脸色一变,就要跪地号啕大哭。 萧宇赶忙把他扶起来:“别装了,都什么时候,说点儿有用的。” 朱异赶忙点点头,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他眼中果然一滴泪都没有。 两人正要往下交流,突然就听一阵脚步声自雨雾中传来。 “有人!” 萧宇赶忙拉了一把朱异,两个人躲到重檐下的一处阴影中,身侧都是死人。 他们静静地望着那队宿卫军从他们身侧通过,直接步入大殿。 而这时,殿内的打斗声渐渐平息,隐隐还能听到一些伤者的哀嚎声。 萧宇和朱异在阴影里又坐了一会儿,凝神屏息,直到确定周围再没活人,他们才敢开口说话。 “里面没声音了,不知道淮南王有没有拿到遗诏。”萧宇有些担心。 “宵小之辈,成不了气候。” “陛下遗诏在殿内,就差个名字了,若萧炜把自己的名字添上,那我就完蛋了。” 朱异在黑暗中眨了眨那聚神的小眼睛:“一纸诏书耳,有什么可怕,诏书也可造假。淮南王没有威望可服众,估计半数以上的朝臣都会反对他!” “真是如此吗?” “微臣宦海沉浮三十多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可不是吃素的,小王爷还信不过微臣的眼光。” “相信。”萧宇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淮南王造反,你没参与进去?” “臣是齐臣,怎可与乱臣贼子相谋!”朱异不满地叫道。 萧宇赶忙示意他小点儿声,似乎有士兵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拖枪过来看了一眼。 朱异再没敢说话,瞪着眼望着萧宇。 片刻之后,见再没人来,萧宇才小声挖苦道:“你为什么没参加呢?他们没叫你?” “微臣要是知道,早就告发他们了!”朱异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有些忿忿,“小王爷如此冤枉微臣,微臣觉得心里憋屈。” “别憋屈了,知道你心大,跟你开玩笑。”萧宇安慰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那种话,微臣都没搞清楚怎能回事,一群宿卫军就冲了过来,又杀又砍,东城侯薛信被当场捅成了筛子,还有袁粲,也不得好死,微臣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这时候经不起玩笑。” “你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萧宇问。 “不知道,你以为那些宿卫军杀人之前先要告诉你,你为什么被杀?”朱异反问道。 “现在该怎么说呢?” “愿听其详。” “以下是我认为的。”萧宇想了想,“陛下病情沉重之后,淮南王就已经策划称帝,如今陛下真的驾崩了,那我就是淮南王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要杀掉我,来稳固他的既得利益。朱异,许多大臣都被他买通了,我基本上没有胜算,你若还想有从龙之功,可以绑了我给淮南王当见面礼,顺便纳个投名状。” 萧宇说到最后,有些想要试探朱异的意思,他若有什么图谋,萧宇一枪就能刺死他。 朱异反应很大。 “小王爷把我朱异当什么人了,那萧炜是个什么东西,犬彘耳,他若觊觎帝位,我朱异第一个不服!”朱异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暧昧,“陛下……陛下都驾崩了,微臣认为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君,咱们得出去联合更多的勋贵大臣,推举个新皇帝。” 萧宇此时心跳得厉害:“推举谁?” “得与众臣公、勋贵以及世家大族商议。” “说你心目中的人选。” “非江夏王爷称帝,天下方可大安!” 萧宇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扭头去看朱异,周围黑不隆咚的,他看不清这位“奸相”此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朱异这家伙真是出人意料,算盘都打到了他父王的头上了。 而这时,萧宇意识到朱异这些日子里处心积虑巴结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位深居禁宫中的父王。 “你真的要支持我父王称帝?”萧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异笃定地点点头:“社稷积弊,百姓望明君久矣,唯有江夏王爷方可力挽狂澜!” 萧宇心里顿时有种被冷落的感觉,死掉的皇帝原本计划中的继承者是他的堂兄堂弟,但这位重臣的眼光直接跳过了他们,指向了皇帝的堂叔。 但论想法而言,朱异的想法无疑是一种老成谋国之策。 萧宇的心思开始跟着朱异走了。 朱异说的没错,真正能力挽狂澜的不会是自己这个连冠礼都没有进行的臭小子,也不会是淮南王萧炜那种垃圾中的垃圾,必须要是他父王那样文韬武略之人才行。 以他父王的能力,或许用不了多久国家就会大治,甚至会超过前朝的“永嘉之治”和本朝的“永明之治”,再厉兵秣马几年,趁将来北朝六镇反叛,一举收复中原,那也是大有可期的。 “走!咱们去找我父王?” “小王爷慎重,别把祸水往王爷那边引了。”朱异提醒道,“就怕今晚王爷引起淮南王的注意,遭到不测啊!” “有道理,那咱们该怎么办?等到天亮让萧炜来杀咱们吗?” “小王爷这是说气话呢?小王爷想想萧炜为何在这宫变中占得先机。” “他提前就收卖了宿卫军。” “不,宿卫中郎将陆子勋是他的娘家人,他们是绑在一起的,背后是顶级门阀的吴郡陆家。” “那小王爷有什么?可有如陆家一般的门阀在背后支持。” 萧宇叹口气:“我母妃是琅琊王氏,但舅家人从没与我联系过,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啊!” “非也,唉,王妃是琅琊王氏的一个偏支,估计没什么能指望的人,但小王爷有微臣啊!”朱异答道,“微臣是领军将军,手里有卫戍京师的五卫军,五万余人,比他那小小宿卫中郎将手底下人要多吧!” “说吧!你想把哪个女儿嫁给我。” 朱异一愣,但一想若能联姻的话,他们朱氏会不会也等跃入次等世家的行列,但这时候不是要挟人的时候。 “这个……微臣不敢妄想,若小王爷看上了微臣的哪个女儿的话……” “回头再说吧,到时候你跟我父王商量就好。” “是是……” 两人又坐下尸体堆里沉默了片刻。 “朱侍中,你说得有道理,需要军队,但五卫军都在城外军营,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咱们去求助禁军,直阁将军与我过从甚密,或许能找他帮忙,去平定叛乱!” “小王爷,今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皇帝驾崩,国内无主,你能知道裴植心中有何打算?人心隔肚皮,或许他早就倒向了淮南王也说不定。” 萧宇知道裴植与朱异一直不睦,在这个时候诋毁政敌,那就显得他朱异小家子气了。 “裴将军应当不会吧!”萧宇道。 “微臣也希望裴将军不会,但事到如今,还有谁能相信,唯有咱们自己,咱们先逃出台城,然后……然后微臣尽快去调动五卫军,只需要五千,就能打进台城。” 萧宇皱皱眉:“总得给裴将军透口气吧!五卫军无端攻打台城,到时候先跟禁军火拼上了,两军本就有仇怨,那不得往死里打?那宿卫军就得渔翁之利了,再说又无诏书,也无兵符,朱侍中如此调动大军,怕最后给人以口实,到后来咱们就真变成叛军了。” 朱异冷哼一声:“小王爷想太多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胜者王侯败者寇,还管那些作甚,只要杀了淮南王,在建康城威望最盛的就只有王爷和小王爷父子,那就是众望所归,至于淮南王,给他随便安个什么造反的罪名也不冤枉他!” “让我再理顺理顺……”萧宇要咬嘴唇。 “小王爷,还想什么!微臣愿冒如此大的风险,还不是为了小王爷,为了王爷,为了咱大齐江山永固啊!别再犹豫了!” 朱异言辞恳切,差点儿就给萧宇跪下了,但萧宇似乎还是觉得哪里不妥,或者某个细节一直被他忽略掉了,这种感觉从半个时辰前觐见皇帝后就有,但一时说不清楚。 至于朱异,他看似大忠,他刚刚还救下了自己,但越是看似大忠之人,背后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盘算,人心难测。 萧宇心中隐约有种不安,他欠了朱异如此多的情分,或许在将来,这位能臣、奸臣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他萧宇根本给不起的。 此时依仗朱异会不会真是变成饮鸩止渴,稍有不慎,那真的会是万劫不复。 “不行!我还得去见见我父王!”萧宇最终还是决定道。 “诶,小王爷!来不及了!” 只见萧宇动作灵敏连贯,自高台上一层层往下跳跃,朱异则是老胳膊老腿,在后面跟着也费力,并且他还得提防着被那些宿卫军叛军发现。 萧宇在疾风骤雨中漫无目地的向前奔跑,他不知道偏殿在哪里,只希望能遇到一两个宫人问一下。 但一路上除了到处抢掠烧杀的宿卫军,见到的便是倒在雨幕中的尸体。 突然,一侧的院落中传来了女子的惊叫。 奔跑中的萧宇突然站定,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忙向着院落跑去。 一进院落,只见院子里躺着两具尸体。 而在前方的屋舍里,传来了女子惊惧的哭叫求饶声,以及男人的淫笑声。 萧宇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屋里,进门就见三个除去衣甲的宿卫军士兵将三个半裸的宫女堵在墙角,要去做那奸淫之事。 见萧宇突然闯进来,他们起先一惊,然后大怒,就要去抄扔到地上的刀剑。 萧宇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手中长枪舞动如龙,一枪直接刺穿了一名宿卫军的后心,那人当场毙命。 另外一人见状大怒,手中环首刀舞出咧咧风声,只两回合,救被萧宇刺穿脖颈。 第三人原本想要偷袭,见两个兄弟如此轻易就丢掉性命,拔腿就忘雨幕中跑。 但还没跑出院门,萧宇手中长枪掷出,伴着“嗡嗡”之声,长枪如银龙般刺入那人后背,枪尖直接自前胸穿出,那人跪在地上,当场毙命。 萧宇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再看三名衣着不整的宫女,他们或许是受惊过度,嘴里发出“呜呀”的害怕声,又往墙角缩了缩, 萧宇皱皱眉:“我问你们,你们可知哪里是侧殿?可知江夏王爷被关在哪里?” 第123章 宫女,小猫 三个宫女看样子都是受惊不轻,挤在了一起瑟瑟发抖,她们一脸害怕地望着萧宇,却没有人愿意回答萧宇的问题。 萧宇见她们如此害怕自己,也不愿意去为难她们,就打算离开这里。 刚一转身就踩到一件丝衣,这是一名女子原本身上穿着的,刚刚被一个宿卫军士兵强行给扯了去。 萧宇余光瞥了眼那几个女子,他们半裸着身子,衣衫不整,于是就准备给她们捡衣服, 但刚一弯腰,就听宫女们发出一声惊恐的哀叫。 萧宇有些无奈,只得解释:“别喊了,我又不是坏人,不会怎么着你们的。” 说着就将捡起的衣服扔还给了她们,这时那几名宫女紧绷着的心才舒缓了下来,有人开口道了声谢。 萧宇没有理会,他避开视线尽量不去看那几个女子穿衣服,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等一等……” 萧宇这才寻声望去,在靠墙角的一个大木柜里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姊姊们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江夏王爷在哪里。” 这时有宫女焦急地喊道:“不要啊!” 萧宇不理会那个宫女,而是眯着眼睛直望向那个柜子。 这时柜门自己开了,一个小脑袋突然探了出来,上下好奇地打量着萧宇。 萧宇原本微眯的眼睛在诧异中放松了下来,嘴角也有了笑。 那是一个样貌可人的小宫女,看上去年龄不大,有着月盘一般肉嘟嘟的圆脸蛋,还有一双清水般灵动的眸子,尤其是那双眸子让人记忆深刻。 “你刚刚说你知道江夏王爷在哪里?”萧宇声音和缓了许多。 “知道啊!” 小宫女一下子从衣柜里跳了出来,这才更显出他身体的娇小,似乎只到萧宇的腰部那么高。 但她眼神很是灵动,一会儿看看她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宫女阿姊,一会儿又低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见到死人她竟完全不害怕。 直到最后他才跳到了萧宇跟前,仰着小脑袋毫不怯场地与他对视。 “你真的知道?” “我说了,我知道啊!我跟着嫣红姐姐去送过饭。” “嫣红姐姐?” “嗯,嫣红姐姐,她是宫里的女官,不跟我们住在一起。” “那你能带我去吗?” 小宫女眼睛眨了眨,她终于扭头看向那几个宫女,似乎在征求她们的意见。 就看到有人冲她使劲摇头,但她似乎并不理会姊姊们的劝告,大着胆子问道:“你让我带你去见江夏王爷,那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去找他?” “我叫萧宇,江夏王爷是我父王。” 小宫女皱皱眉,此时她的脸上似乎有着一种与她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和稳重。 她没有因为知道萧宇身份而自感卑微,说话依旧不卑不亢。 “是有些像,我就姑且相信你了。” “你能带我去吗?” 小女孩儿点点头,再次看向了墙根下的那几个宫女,说道:“阿姊,我去了。” “小猫,外面在杀人呢!”有个年长些的宫女壮着胆子说道。 那名宫女见萧宇看她,赶忙整了整衣服,要福身行礼,她已经知道了萧宇的身份,但是却舍不得这个妹妹。 “世子刚刚救了姊姊们,小猫得还世子这份人情。”小宫女答道。 宫女眼露担忧,但她自己本就害怕,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默默站在旁边,低头望着脚尖。 萧宇看了看小宫女:“你叫小猫?” 小宫女点点头:“大家都这么叫我,世子,我现在就带你去。” 小女孩腿脚灵便,抢在萧宇前面冲到了门前,见外面雨下得真大,又去一旁的箱子里找油衣。 萧宇借着这个时间,把两具宿卫军士兵的尸体拖到了院子里,那名年长的宫女也上前帮了忙,其他两名宫女也稍稍从恐惧中缓和了过来,但不敢碰那些尸体。 没费多少功夫,小猫就找出了两件油衣,自己披上一件,要将另一件递给萧宇。 “我不需要。”萧宇答道。 他抖了抖身子,湿透的短衫有水滴飞落,他走到院子里,一把将那根长枪从死在院子里的那名宿卫军士兵身上拔下。 小猫也来到了院子里,与萧宇并行,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呀眨地望着萧宇。 “你怕吗?”萧宇问。 “不怕,比这可怕一百倍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 萧宇略感吃惊,却冲她一笑。 “若有危险,我保护你。” 小猫冲他一笑,又扭头往身后摆摆手。 “阿姊,我走了!记得把灯给熄了,外门一定要顶好,别让坏人再进来了!” 萧宇诧异她想得周全。 小猫却真如一只灵动的小猫一般冲在了前面,飞奔进了雨幕。 萧宇嘴角绽开了个笑容,提枪就跟在了后面。 外门雷声滚滚,树枝在风雨中摇曳,斑驳树影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不时有雷电撕裂天空。 小猫步频快速,“刷刷刷”在雨幕中疾跑,萧宇有意错着几个身位在后面跟着。 这一路上到处都有可怕事情发生,随处可见被杀死的宫人,雨幕远处似乎还有刺耳的刀剑劈砍,以及凄厉的哀嚎。 小猫在前面带路,她对路况极为熟悉,当前面受阻,她总能重新设计路线,带萧宇绕过那些奸淫掳掠的乱兵。 路上也遇到了几次宫人被杀和大内侍卫寡不敌众的情况,但力量对比过于悬殊,萧宇想要出手却也无力回天,只得默默忍受。 而小猫则总是猫在黑暗中默默地看一会儿,再拍拍萧宇的胳膊,让他跟自己来。 萧宇觉得这个小宫女似乎有不同寻常之处,她的冷静和沉着已经超过了与她同年龄段的人,甚至要超过一些成年人。 两人继续在雨幕下的宫墙间穿梭,不知不觉间,眼前似乎变得有些荒凉,道路间布满杂草。 小猫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萧宇猫着腰跟在小猫身后,静静等着小猫起身。 “有声音。”小猫小声说。 萧宇眯了眯眼睛,仔细去听,他耳朵没有小猫那么灵敏,只能听出雨声,却无法分辨别的声音。 “我没听到。”萧宇说。 “几个人……嗯,有一个就在附近……” 小猫话说到这里,就见前方斑驳的墙影下面突然就探出一个人影,宽袍大袖,还不停回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似乎是在躲避什么。 “就是他吧!”萧宇道,“看样子也是在躲避宿卫军杀人的!” 小猫抽了抽鼻子:“他不是后宫的人。” 萧宇又皱皱眉,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吵嚷声。 “刚刚还在这里呢?跑哪儿去了!” “到那边看看!” “那人可疑,万不可放他离开!” 只听那些吵吵嚷嚷声离萧宇他们越来越近。 萧宇低头看了眼小猫,她敏锐的观察力真让人吃惊。 小猫这时又拍拍他的胳膊,意思是这里不能走了,得再绕道。 萧宇刚要转身,他突然就觉得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影似乎有些熟悉,他正在往自己这边跑来。 这是朱异! 那老小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往回去想,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朱异还跟在自己身后,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早点儿找到偏殿,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朱异跑散了他都不知道。 只是短暂地为他家伙担心了一阵,但又一想那家伙油精得很,找不到自己他肯定就会想办法脱身,但他不明白去往御街的四道宫门都在南边,他怎么会往这北边跑。 小猫这时候眨眨眼:“走不走?” “我认识那人!我得救他!” “他长得不像好人。” “他本来就不是好人,但他对我有用。” 小猫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她从不阻拦萧宇的行动,这个时候她都会猫身躲开,这一会儿她就躲到了宫墙下的一片阴影里。 萧宇回头看了看小猫,她很会躲藏,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但现在最紧迫的还是要救下朱异。 萧宇提枪躲在暗处,紧紧注视着前方向自己奔来的朱异。 他肯定是被追了好久,老远就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声音。 在朱异的背后的雨幕中,几个宿卫军士兵的轮廓开始渐渐清晰。 “那当官的在这里呢!”有人喊道,通俗易懂。 “杀了他,拿他的狗头找宫门郎领赏钱。” 朱异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他根本都没注意到萧宇就蹲在一旁的杂草丛里。 突然,朱异的脚底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他惨叫一声,扑倒在了混着雨水的烂泥地里。 “哈哈,那当官的在那呢!他跑不了了。”有人喊道。 就见五名士兵已经冲出雨幕,正向着这边靠近。 “人头是我的,别跟我抢!” 当先一人最是生猛,他举起环首刀,想要去砍朱异的脑袋。 这个时候朱异已经瘫在了地上,手脚都已经不听使唤,见环首刀劈来,尖叫一声,赶忙抬手就要护住脑袋。 就在这时,那人突感身后不远处有人暴起,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觉得心口一凉,不敢置信地望着刺穿他心脏的长枪。 他依旧狐疑,张了张嘴,鲜血吐出,高大躯体轰然坠地。 跟在他后面的那几个宿卫军也都被那突然暴起的用枪高手给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枪就刺杀了他们的兄弟。 朱异惊惧交加,眼睁睁看着那恶徒把兵刃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 但一声轰然倒地后,他才敢透过手指缝观察外面情况。 就见一个使枪的男子正挡在自己身前,心中谢着三清,终于突出一口浊气,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萧宇,他激动地有些不能自已。 “你可来了!”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朱异这句话一出口就显得有些五味杂陈。 萧宇扭头看了眼朱异。 “欠你一命,算是还上了。” 就在萧宇分神的这一瞬,身前四个宿卫军士兵中的两个同时大喝一声,同时举枪向着萧宇刺来。 虽然慢了半拍,但萧宇并不惧怕他们,手中长枪一缠,将刺来的两枪缠到一边。 萧宇猛地抽回长枪,一个潇洒的回身猛扫,枪尾尽显威力,直接将两人打飞出去,倒在地上吐血不止。 朱异心中暗惊,他知道萧宇肯定跟人学过武艺,但只认为他跟其他贵家子弟一样,学个皮毛出去欺负欺负人还行,但却没想到萧宇这几下枪书放到五卫军中都算上乘。 之前曹辰汇报是这小王爷带头攻打那宅子,他摸不到头脑,死活不信,顶多以为这小王爷是被人蛊惑蒙蔽,现在看……他确实有个带头大哥的样子了…… 再看萧宇那边,他心中也在感到奇怪,这些宿卫军士兵还到处杀人?他们明明就像纸糊得一般,不堪一击。 他并没有用尽全力的一扫,那两人就像事先被串通好了一般,就那么飞了出去? 但他们确实不像装的,他们已经被打得吐血,在同伴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立起来。 萧宇举枪往前迈出一步,那四个宿卫军被吓得赶忙退后三步。 已经刺杀一人,萧宇无意再多伤人性命,便冲着对面冷冷道:“本世……本侍卫今日有……有事再身,不愿多伤性命,暂且饶你们一命,但若你们再敢在此胡作非为,让某知道了,必在你们每个人身上戳一百个血窟窿。” 萧宇这话很显然有唬人的成分在,但那么容易就把对方打得一死两伤,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实力真是不容小觑。 仔细想来,一方面这具原主人的躯体确实很有习武的天赋,再者,那些日子里整日被石斛追着打,也无形中锻炼了他的实战能力。 能跟低调但确实有“万人敌”能力的石斛打个有来有回,那这些杂兵又算得了什么? 萧宇又怒目瞪了那几个宿卫军士兵一眼。 几个士兵吓得屁滚尿流,一人赶忙拱手:“大人不杀之恩,于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绝不敢再胡作非为,绝不敢……绝不敢……” “滚回军营睡觉去,明天天亮了就没你们什么事了!” 几名士兵千恩万谢,兵器也不要了,死去的兄弟就更不提了,四人互相搀扶着就往回逃。 这个时候,萧宇才有时间去看朱异。 权倾朝野的朱侍中这时候还坐在泥汤里,半天起不了身,不仅喘得厉害,腿脚也抖得厉害。 萧宇想要去拉他起来,他摆摆手,气还喘不匀,道:“呼呼……站不起来,让我再歇一会儿……呼呼,岂有此理,就几个贼兵也敢骑到本相头上去,我早晚让五卫军把他们的营寨都给铲平了,让他们知道本相的厉害,本相可是朱异!” 萧宇脸露鄙夷:“若是他们知道你是朱异,估计所有叛军都要追着割你的人头。” 朱异赶忙缩了缩自己的脖子,抬头又望向了萧宇,那眼神既悲戚又哀婉。 “行,行,别这么看着我,真受不了你。”萧宇道,“你怎么没有逃跑呢?跑去搬救兵啊,你不是说让你的五卫军来平乱。” “名不正的言不顺。”朱异想了想,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若王爷和小王爷不站在微臣这边,微臣就师出无名了!师出无名的话,微臣还不如就呆在中军大帐里,等着新帝即位,臣再去磕头效忠好了。” 萧宇没好气地瞥了朱异一眼:“你那歪歪场子想什么,我知道。” 朱异并不生气,对着萧宇依旧点头哈腰,恭敬有加。 即便朱异在此时表现的愿意与萧宇同舟共济,萧宇却依旧在心里防着他,这位权相脸上和你嘻嘻哈哈,冰释前嫌,心里却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萧宇正想到这里的时候,一抬头,雨突然停了。 但乌云依旧遮蔽着月亮,大地还是黑沉沉的。 刚刚只顾着与朱异说话,他差点儿忘了小猫。 他撇开朱异,往刚才小猫躲起来的那片阴影走去,嘴里唤着:“小猫……小猫……” “叫我干什么,我一直都在。” 那声音却是从萧宇背后传来的,让萧宇惊讶的是她居然不在刚刚藏身的阴影,她是如何到了自己身后去的呢? 萧宇转过身,就见到小宫女正跟在自己的身后,悄无声息。 “你真是一只小猫。”萧宇笑了笑,想要去摸小猫油衣下的脑袋。 小猫似乎不喜欢别人这一亲昵的举动,赶忙跳开。 萧宇有些尴尬,一旁的朱异对这小宫女也有些好奇,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猫似乎很不喜欢朱异,直接别过了脑袋,尽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长相。 “小猫,咱们继续走吧!”萧宇道。 “不走了。”小猫突然说道,“我得回去。” “为什么?” “他原本就躲在这里等你,他肯定知道路。” 这个他指的是朱异。 第124章 江夏王爷 萧宇再看向朱异,他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借着刚刚穿破云层的月光,萧宇隐约看清了他的表情。 他在笑,笑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挂着水珠的胡须还在微微颤动。 “他不像好人。”小猫说道,他说得很直白,根本不在意朱异的身份和感受。 朱异似乎对这小女孩儿的童言无忌并不恼怒。 “哈哈……小女娃,怎能这样说阿翁呢?” 说着他就想上前掐一把小猫圆嘟嘟的脸蛋。 小猫不乐意,急忙躲开,满眼敌意地盯着他,真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一般。 这让朱异显得很是尴尬,但他还是捋着湿漉漉的胡须自嘲般地笑了笑。 小猫向着朱异吐了吐舌头,扭头对萧宇说:“我走了,欠小王爷的人情都还清了。” “小猫,侧殿……” “带到了?”小猫答道,“这坏人一直在这里等小王爷呢!” 说到这里,小猫招招手,示意萧宇把腰弯下。 萧宇照做了。 小猫把嘴凑到萧宇耳边:“我看那人很坏,没安什么好心,小王爷要小心哦。” 萧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朱异是什么人,他还能不知道。 紧接着小猫突然在萧宇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似乎有些出乎萧宇的意料。 “小王爷,我走啦!” 小猫道完别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萧宇直起腰望着小猫消失的方向良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那股温热的唇吻被印在了上面经久都不消散。 朱异走到萧宇跟前:“小王爷,那女娃是什么人,跟微臣家阿囡一样,甚是可爱,哈哈……” 萧宇抬眼看了看朱异,眼神异样:“一个愿意为我带路的小宫女。” 朱异脸色微微变幻:“小王爷在怨微臣了?”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对吗?你明明知道侧殿在哪里,却一直不告诉我,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朱异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才解释道:“小王爷是冤枉微臣了,微臣原本也不知道,也是一路打听才来到这里。” 萧宇冷笑:“那是,建康宫里到处都是乱兵,宫人们逃跑还来不及呢,谁有心思还给你带路,莫不是那位宿卫军叛军给你带路而来的?” “小王爷,微臣敬你,也不能这么编排人的。” “你把你的小心思都说一说,给我听听,” 朱异郑重其事:“我是私心,但我心里边是站在小王爷和王爷这边的。在路上,小王爷不管不顾,舍下微臣只顾自己跑,微臣一介文人,小王爷在乎过微臣的身家安全吗?” “我……”萧宇眨眨眼,“我在乎啊,只怪你跑得太慢,一回头就见不着你了。” “微臣已过四旬,腿脚哪赶得上小王爷正值青壮。” 只是平时缺乏锻炼罢了,萧宇心想,但原本对朱异的恼火又降了几分。 “那你说说,你怎么到这里的吧!” “微臣遇到了几个大内侍卫,他们认得微臣,微臣告诉他们微臣要去哪儿,他们愿意带路,就一路护送我过来的。” “那他们人呢?“萧宇鄙夷道。 “他们人……就在刚刚,我们刚到这里,附近冲出百余名乱兵,他们为了帮微臣脱身,去把乱兵引开了。” “结果还是有些人没被引走,跟着你过来了,最后还被我杀了一个,就躺在那里?” 朱异赶忙点头:“正是,正是。” “百余名乱兵,有那么多吗?” “千真万确!” 萧宇想了想,朱异心思缜密,在这种事情上他就是编也不会编得如此离谱。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朱异。 “小王爷不信?我朱异都提着脑袋跟小王爷到现在了,小王爷还不信我?” 萧宇不置可否。 人心复杂,尤其是朱异这种心机深沉之人,他应当算不得好人,也不是一个完全的坏人,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唯利是图之人。 这种人好打交道,许以重利,他会为你鞍前马后,马首是瞻;但也需要时时提防,为了利益,他也会随时对你进行反噬。 但这朱异一直都在利益输出,却从不提自己想要什么,这只能说明……他想要的更多,这时现在还不到最后摊牌的时候。 “偏殿就在前边了,朱侍中还要说什么?” 朱异叹口气:“先前不想让小王爷来偏殿,是微臣有微臣的考虑,既然来了,那就只能顺势而为!” “如何顺势而为?” 朱异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把江夏王爷也带出宫去,以王爷的威望和五卫军的支持,王爷登基称帝也是众望所归。” 朱异又看了一眼萧宇:“小王爷,王爷登基那是天命使然,大行皇帝未有子嗣,择贤者而上,那是天下大势,若有拖延,必反受其乱!萧炜宵小之辈,即使意外登基大宝,天下诸王与封疆重臣未必服他,最终必然还会生乱。” 萧宇点点头,朱异其实是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他的心中顿时波澜起伏,埋在心底深处已久的野心开始渐渐浮出。 若父王登基,以父王的能力,在加上他这个有远见卓识,在固定历史节点有“先见之明”的太子的辅佐,何愁海内不能升平?中原不能光复?他萧宇就不能引万千马革封狼居胥? “干,干他娘的!” 萧宇爆出了一句积攒心底多时的粗口,估计朱异是从没听过。 萧宇抬头望望前方,杂草丛生的道路前方正有一座宫廷建筑风格的院落,在夜色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那里应该就是偏殿了吧! 一想到马上就要与父王见面,萧宇又是紧张又是惴惴不安,他举起长枪就向前方的殿宇跑去。 朱异气才刚刚喘匀,见小王爷像一匹脱缰的烈马,似乎永远不知疲惫,他深吸了口气,也只得跟了上去。 萧宇来到近前,才见到这里实在是破败不堪,大殿外的宫墙有几处年久失修已近坍塌,到处可见墙皮脱落的斑驳痕迹。 但是外门前的台阶石料虽有破损,但却不长杂草,显然经常有人在此出入。 萧宇走上台阶,用力推了推门,厚重大门纹丝不动,想来后面肯定是被人用门闩闩死。 萧宇不知道里面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在他的印象里,里面或许就是几间改造好的牢房,专门用来囚禁他的父王和他的七叔九江王萧子启了,同时里面还应该住着一定数目的大内侍卫看看押他们。 现在事态紧急,外门早就乱成了一片,萧宇不愿在犹豫上浪费时间,他“当当当”用力敲了几下门。 门内久久没有反应,但周围似乎隐隐约约又听到了男人的叫骂和女人的哀嚎声。 萧宇有些急了,又“当当当”连续敲了几下,里面依旧没有动静,就像里面根本就没有住人一般。 这时候,朱异也已经赶了过来,两人对望一眼。 “敲不开门,真的是这里吗?”萧宇狐疑道。 “看门的老内官姓冯,微臣认得,以前常打叫道,就是岁数大了,耳朵不太好使。”朱异道。 萧宇眯了眯眼:“你这都知道?” 朱异谄媚一笑:“恰好……恰好知道而已。” 萧宇可不信他的话,但这时也没必要再怼他了。 他回身下了石阶,左右看了看,宫墙虽高,但也有几处坍塌的缺口,萧宇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翻墙而入。 “朱侍中,跟我一起翻墙进去吗?”萧宇问。 朱异立马面露惊诧:“君子怎么翻墙入室?何况这是宫墙?” 萧宇看不懂这些古代世家大族的脑回路,尤其是朱异这种利益至上者怎么会有风骨? “那我翻墙进去,给你开门吧!” “小王爷,以您的身份怎可如此?” 萧宇正想骂他刻板迂腐,这时候门内突然传来了声音。 “谁……谁啊……大半夜一直敲……一直敲什么门啊!”说话者打着呵欠,尖细语调尽显老态龙钟。 “冯公!是我,朱异啊!”朱异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谁出息了?” 萧宇皱皱眉,朱异无奈地笑了笑,看来这位冯内官的耳朵真不好使。 “我父王就跟他住在一起?”萧宇问。 “嗯,冯公照顾着两位王爷的起居?” “那淮南王不住这里?” “他在太极殿后面的西堂住,他和两位王爷不一样,他虽然被禁足宫中,却一直都扮演着皇帝的亲随侍从的角色。” 想起萧玉衡的残忍暴虐,萧宇对他的状况似乎也产生了些同情。 “伴君如伴虎,那真是难为他了……” “那是他自己愿意的,无人逼迫。”朱异淡淡答道。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门终于被打开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内官提着一个灯笼出现在了门前,他眯眼打量着萧宇和朱异,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 “刚刚说谁出息了?”老内官重复问。 “我说我是朱异啊!”朱异重复道。 老内官这才恍然大悟:“朱侍中,你怎么大半夜来了,来咱家这里干什么?” “我父王可在里面?”萧宇急忙问道。 老内官看看朱异又看看萧宇,一脸审视:“王爷什么时候到外面去了?他何时又瘦了?” 萧宇无奈,跟这个已过耳顺之年的老内官简直没法交流。 朱异一拱手:“冯公,此乃江夏王世子,我等有万分紧急之事要见王爷,请冯公通融。” 说着他就把老内官往门里推,两人顺着半开的门缝挤了进去。 老内官想拦也拦不住,依旧跟在后面,嘴里叫嚷着:“使不得,没有陛下的旨意使不得啊!” 三人就这么吵吵嚷嚷地来到了里面的院落。 一间侧屋里的灯突然亮了,有人披着长袍站在了门口,问道:“冯公,外面何故吵闹呢?” 老内官耳朵不好使,但见到那人,却也礼数周整:“王爷,朱侍中来了,说要找王爷……哪位王爷?” 萧宇一转头,见门前那人身材中等,样貌敦厚,眉眼间与自己倒也有几分相似,但他不是自己的父王。 他正看到这里,就见朱异已经转身正对着那人,插手就是一大拜。 “九江王,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朱……朱侍中吧!本王安好,只是……深宫禁院,朱侍中何故到此?那位是……” 萧宇见九江王萧子启把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赶忙上前就是一拜:“叔父安好。” 萧子启眯了眯眼,举着手里灯盏往前迈了两步:“你是……阿渚……” 阿渚是萧宇的乳名,在萧宇的记忆中,这个名字许久都没被人叫过了。 这声“阿渚”似乎唤醒了萧宇许多儿时的记忆碎片,包括常常在梦中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会时常如此呼唤他。 萧子启自然是兴奋异常,疾步走下阶梯,要到近处好好端详自己的好侄儿。 他怅然道:“好好……阿渚,你的疯病果然是好了,叔父真为你高兴。” “都好了,叔父。” 萧子启又看看朱异,脸上渐渐显出诧异。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外面……外面怎么了……” “天大的事。”朱异说道,“我等要见江夏王爷。” 萧子启知道必然有事,挥手让冯内官去关好外门,急忙对两人道:“兄长就在那边厢房,本王带你们去!” 萧子启引着两人走到院落正中那间最大的殿阁前。 殿阁破败,透过一扇小窗隐隐可以看到屋内还连着微弱的烛光。 萧子启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兄长,你看谁来了!” 屋内桌案后,一个身着白色大袖长袍的肥胖男子缓缓抬起头来。 那正是萧宇的父亲,江夏王萧子潜。 萧子潜眯眼看向来者,脸上显现出讶异神情。 萧宇三两步走到桌案前,俯首就是大拜。 “阿父……” 萧子潜讶异表情一闪而过,释然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像外人预料中的那样大喜大悲。 他似乎对今晚的相遇早有预料,叹息一声,起身去扶起萧宇 “我儿,起来。” 萧宇被他父王轻轻扶起,父子再见面,就像穿越了无尽时空,穿过了千山万水,心中纵有无尽的话语,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萧子潜老了,虽然胖了许多,但脸上平添了许多的皱纹,两鬓间也多了些风霜,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从未变过,眼中依旧难掩对子女的宠溺和自豪感。 萧子潜拍了拍萧宇的手被背,那双手依旧宽厚,却随着时间的流逝粗糙了许多,但却依旧如过往那般温暖有力,让人心安。 萧子潜端详了萧宇许久,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本王总是梦见我儿,牵肠挂肚,怕我儿吃不好睡不好,但总算又看见我儿了……我儿长高了,也健壮了,最让为父高兴的是又能开口叫阿父了。” 说到这着,萧子潜双眼已经泪光点点、他侧过头去,抽了抽鼻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尽量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萧宇眼睛同样模糊了,喉咙里就像塞了团棉花一般酸楚,他的眼泪鼻涕同时落下,只唤出一声“阿父……” 萧子潜叹口气,怅然道:“世道艰难,阿父知道,阿渚,别怪阿父心硬,一直不肯见你。阿父自有阿父的道理,谁让咱们姓萧呢?阿父希望阿渚能在世道艰难中锻炼自身的意志,百炼成钢,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阿渚明白。” 萧子潜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看了看眼前三人。 “今日我儿到访,还有朱侍中,莫非外面有事?” “陛下驾崩了。”朱异上前两步道。 萧子潜收拾心情,拿起放在桌案中央的龟甲铜钱。 “奇怪了……本王要先卜一课。” 第125章 频出阴谋 铜钱随着龟甲的晃动,发出“嗡隆、嗡隆”的闷响。 江夏王爷双眼微闭,表情虔诚,嘴里念念有词。 萧宇有些意外,他从未见过他父王卜卦占卜,心中不免又好奇又紧张。 他静立在那里,等待着占卜的结果。 不经意间,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朱异频频扭头看他,他便也转头看向了朱异。 双目相碰之时,萧宇就看出朱异眉头紧锁,眼中焦急之色甚重, 他见萧宇转头看他,赶忙冲萧宇使了个眼色,大抵是说:事态紧急,不要在此耽搁太久,赶紧带着两位王爷出宫才是上策。 萧宇会意,他也冲朱异回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稍安勿躁,看看卦象如何再说。 朱异见萧宇不急不慢,焦躁中也只得无奈摇头。 萧宇淡然笑对,无形中他突然意识到他和朱异这位“大奸臣”之间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已经形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眼神交流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听几声脆响,几枚铜钱自龟甲中掉落桌案。 围观三人不懂问卜之术,却都探头去看。 而萧子潜在这时候却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 九江王萧子启似乎最是心急,抢先问道:“兄长,卦象怎么说?” 萧子潜眯眼细看,摸了摸几枚铜钱,略作思索才说道:“七弟,你只问卦象,却不想知道为兄刚刚为何而卜卦?” 萧子启皱皱眉:“不是为了阿渚吗?” 萧子潜收起了卜卦的龟壳铜钱,淡淡道:“并非是为我儿。” 萧宇惊讶,他原本也以为他父王刚刚是在为他卜卦,而身旁两人更是讶异,纷纷把目光投向他。 萧宇开口问道:“阿父,若不是为了孩儿,那是为了谁?“ “当今皇上。” 萧子潜说到这里,抬头看看在场三人,三人皆感诧异,萧宇和朱异面露不解,互望了一眼。 萧子启又道:“兄长,刚刚朱侍中不是说了,陛下刚刚驾崩了,哪有为大行皇帝占卜吉凶的呢?” 萧子潜没有回答他胞弟的问题,依旧面露怀疑,他又掐了掐手指,片刻才抬起头:“不对啊……阿渚,你可亲眼见到皇帝殡天了?” “未见,孩儿那时正在陛下寝室外与永宁长公主说话,陛下正在召见淮南王,在此期间是淮南王传出陛下驾崩的消息。” 萧子潜点点头,再看朱异。 朱异赶忙弯腰拱手,战战兢兢道:“微臣也未能再见天颜,那时微臣在殿外等候,殿内鞭响之时,众臣俯首跪地,悲痛欲绝……” “好,好,朱侍中,无需再说了,本王都清楚了。”萧子潜嘴上如此说道,但看他脸上似有怀疑。 这时,朱异突然下跪,言辞恳切:“王爷,您在怀疑什么呢!宫内已然大乱,宿卫军谋反,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国中无主,需要王爷出山,主持大局,力挽狂澜。” 萧子潜不动声色,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似乎他根本就不在意外面的情况,他只在意自己的卦象,又向萧宇反复询问取证。 萧宇一一老实回答,却总觉得他父王有些神经兮兮,心中不免浮起一抹不安。 而朱异言辞激烈,膝行上前:“王爷,您还在犹豫什么!” 萧子潜依旧是一副让人看不懂的心不在焉,他漫不经心道:“朱侍中何故如此激动,我儿年幼,未经大事方如你这般,但朱侍中,你乃三朝元老,何等情况还没见过,还会在意这区区的宿卫军?” “王爷,此一时彼一时。若在平时,宿卫军不足为惧,但如今陛下驾崩,朝臣六神无主,淮南王趁虚而入,若他稳定了局面的话,后果对小王爷,对两位王爷不利啊!” 萧子潜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了九江王萧子启一眼,萧子启捋须而笑,脸露鄙夷,似乎两人都成竹在胸一般。 萧宇和朱异都是自外面而来,知道外面凶险,对朱异此时的激动表现能够理解。 他说道:“阿父,叔父,来的路上,萧宇见到宿卫军士兵正在屠戮宫人,孩儿在宫中也险遭淮南王暗害。” “萧炜要杀你,阿渚,此事当真?”萧子启问道。 “当真。”萧宇道。 这位九江王忿忿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好的没学会,残杀兄弟亲族倒跟萧玉衡学了个八九。” 萧子潜对萧宇的话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他似乎都了然于胸,对他的胞弟劝慰道:“七弟,稍安勿躁,一切都有命数,阿渚当遭此劫,谁也改变不了天命。” 但九江王依旧气愤,忿忿地坐到一旁生起了闷气。 朱异膝行到萧子潜跟前,拱手道:“两位王爷,大齐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切莫让贼人当国。” 萧子潜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朱侍中,本王是阶下囚,朱侍中乃朝廷大员,朱侍中如此这般……于礼不合,赶紧起身吧!” “王爷……” 朱异依旧跪着,萧子潜劝说无果,也就随他吧,自己则转过身假装看不到他,而是望向了自己的长子。 “阿渚,为父问你,若非亲见,何以知道陛下殡天了?” “当时的情况……”萧宇正犹豫再三。 萧子潜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你尚年轻,为父告诉你,若非亲见之事,切莫相信。” 萧宇思索片刻:“父王的意思是……陛下没死……” 萧子潜圆滚滚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为父尚未亲见,不敢随意论断。但蹊跷的是……为父在刚刚为他卜过一挂、且有卦象。” 萧宇这才想起来他父王一直没有公布卦象之事,于是急忙问道:“阿父,卦象如何?” “大吉。”萧子潜道。 萧宇惊愕,心中一沉。 朱异迟迟不肯起身,拱手劝言道:“王爷,卦象之术怎可完全当真!” “兄长卜卦一直很准的。”萧子启插嘴道。 “朱侍中,本王说了,起来说话,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萧子潜这时终于起身,绕过了桌案,过去将朱异给扶了起来,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朱侍中莫怪,本王认为事情尚不明朗,心中还是有所顾忌,想等一等看看……” 朱异越发焦急:“王爷,还等什么,外面乱军早已见血,已经无人约束。若他们闯进这里,怕对两位王爷不利……若那样,我大齐江山根基将折,社稷毁矣。” “朱侍中言重了吧!我大齐气数在宗室,在朝中大臣,在封疆大吏,在万千百姓,何只我兄弟二人!”九江王冷冷道。 朱异开始没觉出来,他渐渐发现九江王老跟他抬杠,心中恼怒,但不敢发泄,低眉顺目不去与那位性急的王爷一般见识。 “诶,七弟,朱侍中赤胆忠心,莫说那些泼人凉水的话。”萧子潜责备道。 他又看了眼朱异:“朱侍中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但本王如今性情早已散了,只问黄老长生之道。朱侍中有挽狂澜之姿,让我等宗室都感惭愧,若朱侍中心有大志,本王无意挽留。” 朱异有些恼怒:“王爷,大齐可是姓萧的,微臣是忠臣,为大齐江山鞠躬尽瘁,却换来了个什么……宗亲都无挽狂澜之意,微臣只得致仕而去,归隐山林。” 两位王爷神色淡然,似乎根本就没因为朱异的慷慨激昂和为国操劳而有任何改变。 萧宇心中却也茫然,他自行盘算,皇帝若真的驾崩,各地郡王鞭长莫及不在考虑,如今建康城有实力有威望的皇族无非是三王,江夏王、九江王、淮南王,他萧宇是真的都算不得数,只能算是江夏王世子。 若两王对皇位之事都不会放在心上,难道真的要把皇位白白给了那淮南王萧炜吗? 那大齐帝国就真的拉垮了,但不管是父王还是叔王到现在的反应都出乎他的意料,对皇位和帝国的未来表现的极为淡漠。 如此反常,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萧宇越想越不明白。 萧子潜却在此时下起了逐客令:“本王知道朱侍中乃大忠大勇、神通广大之人,扶大厦之将倾就有劳于朱侍中与各位重臣了。” 朱异哑口无言,他眨眨眼,似乎大齐帝国的安危与眼前这位王爷毫无瓜葛,倒变成了他自家之事。 他只得去看萧宇,但见这位小王爷也正一脸茫然,眼珠稍动,悸燥的心也便放下了。 他心中早就打好算盘了,他需要一位皇族为他拉虎皮做大旗。 老家伙老奸巨猾,不肯上套,他们心中自然有如明镜,他不抱太大希望,但小王爷血气方刚,有舍我其谁的气概和担当,这才是他想要找的。 朱异冷笑一声,拱手道:“若两位王爷无意出去,那微臣就与小王爷先行离开吧!等小王爷做成一番事业,再回来迎接二位王爷出宫。” 萧宇思绪正乱,就听朱异将自己强行与他捆绑在了一起,心中暗自不悦,但在这危急存亡之际,他却没有理由与这位“大奸贼”撇清关系。 “阿渚不能走!朱侍中自可自行离去!”九江王语调强硬而严厉,他站出来反对。 萧子潜不动声色,但他眼中也抹过一丝冷冽。 他突然望向萧宇问道:“我儿何想?为父想听听我儿打算。” “小王爷,外面已经开始屠宫了,你我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淮南王饶了谁也饶不过你啊!微臣拼上性命也会保小王爷无忧,五卫军以小王爷马首是瞻。”朱异恳求道。 萧宇双眼微微一闭,无需复杂。 一面是父王、叔王的闲适冷静,另一方面是朱异言辞激烈的恳求,同时他也在担心萧炜的报复,甚至冥冥中他又看到了金城公主萧玉蓉那张苍白哀婉的脸,她劝自己远离这片是非。 萧宇突然睁开了眼。 “我儿何想?“ “我想争一争。”萧宇道。 九江王大怒,瞪着眼睛望着他心疼的侄儿。 朱异却在那里暗自得意。 萧子潜缓缓站起了身来,负手在房间中来回踱了几步,他突然抬头道:“我儿真想去争?这是我儿真心?” 萧子潜虽然身子发福如富家翁,但他眼神依旧犀利,一举一动间便能洞察人心。 萧宇不敢去看他父王的眼睛,轻轻点点头。 朱异道:“王爷不知,小王爷与淮南王之间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这世上所有人包括我朱异都有退路,唯独小王爷没有,他必须要争,若两位王爷……” “打住,朱侍中,你好口才,本王不想听。”九江王恨恨道。 朱异故作恭谨,垂首站在一旁,心中更加得意。 萧子潜不去管朱异,上前拍拍萧宇的肩膀:“我儿心中可有悸动?” 萧宇心知肚明,点头道:“有过想法。” “我儿对那冷若寒冰的位置到底有多少觊觎呢?” 萧宇回头想想,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毕竟没有尝到过皇权的滋味,最后来源都是想象与别人妖魔般的描述。 “阿渚,你也想做那皇位上的囚徒?” 萧宇沉默片刻:“阿渚曾经有过短暂的妄想,但最后阿渚觉得自己不够那资格。” “那你想什么?” “孩儿无才,事到如今都是背于时势所迫,孩儿不想坐以待毙,不想毫无反抗,要与命运抗争到底!” 萧子潜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笑容中似有一种宽慰与骄傲。 “我儿有想法是好,因势利导,必有成就。” “若是父王……父王有机会坐到那个位置上,父王会如何?” 萧子潜脸上笑容微微收敛,捋须沉默不语。 一旁的朱异似乎坐不住了,他眼中得意之色渐消,注意着萧宇的一举一动。 “你父王会是个好皇帝。”九江王插嘴说道,“以兄长的胸怀胸襟,不敢与上古先贤、三皇五帝比,但肯定不会亚于汉宣、光武。” 萧子潜突然对着九江王怒斥道:“七弟,休得胡言!本王何时觊觎过皇位!” “若你称帝,我大齐何故如此羸弱?”九江王有些不服气。 “一派胡言!” 萧宇却在这时望向了九江王:“叔父……若我父王做皇帝真的会……” “可比尧舜。”九江王九江王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便好……” 萧宇说罢,提起那杆长枪转头就要往屋外走。 萧子潜默默望着萧宇的背影,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九江王却沉不住气:“阿渚,做什么去!” 萧宇稍稍停顿,扭了扭头:“侄儿不会做傻事,叔叔刚刚说父王若为帝,必然会是个好皇帝,孩儿也想为万民谋个太平……” 萧宇说罢,径直走向屋外雨中。 朱异脸上阴晴不定,他双手一插,便也匆匆跟在萧宇身后离去。 此时屋里只剩下萧子潜、萧子启两兄弟。 萧子潜面沉如水,坐在桌案之前,沉默良久。 九江王背着手在桌案前来回走了不知多少遍。 他猛一停下,一脸怒不可遏。 “兄长,阿渚是你的亲儿子,他要做什么你为何不拦着,前路艰难,不死不休,他为你去争,咱们却呆在这里坐缩头乌龟,气煞我了……你看朱异,在咱们面前就毫不掩饰他那狼子野心,分明不把咱们宗室亲王放在眼里?” “唉……天命如此。”萧子潜叹声道,“阿渚命运多舛,我早为他卜过,他生中必有大劫,半世坎坷,危险如影随形……晚景,他会比你我都得善终。” “四哥,卦象可准可不准,你莫再沉迷此道了,你知道阿渚去干什么?阿渚为你去冲锋陷阵,你于心何忍?” “天命使然,谁又能逆天而行?” “我不信天命!”九江王瞪大眼睛。 “七弟,稍安勿躁,随他去吧,若不成,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自要为他收拾烂摊子。” 九江王一手砸在书案之上,忿忿地坐于了桌案一侧。 夜影孤灯,外面雨声戚戚。 两人沉默了许久,萧子潜突然问道:“唉,七弟,你真认为为兄可成一代帝王?” 一提到这一茬,九江王就来气。 “皇帝本就该兄长来做!当年豫州起兵,兄长被那萧子明给坑惨了!在前方冲锋陷阵的是兄长,攻破建康城的也是兄长,各地平乱的更是兄长,他萧子明何德何能,只会玩弄权术,咱们有功不赏,他却重用东昏侯的一干旧臣制衡咱们,处处与咱们使绊!最可气的是兄长坐镇荆襄之时,让萧衍那墙头草来制衡兄长。兄长想想,若不是你,他到死也只是西阳王! “后来,他萧子明死了,他那狗屁儿子当上了皇帝,对咱们宗室亲王更是变本加厉!你看看朝堂上乌烟瘴气,各地流民叛乱,朝中大事还得靠他阿姊来撑着,他死了最好!兄长当皇帝,也该整顿整顿朝纲了,到时候本王就教阿渚打打拳什么的,到时候给本王一个太傅的虚衔就够了。” 萧子潜并不在意他的七弟说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话,笑了笑:“为兄看到那个位置说心里话,心底还真是发颤啊!” “那你想不想坐上那个位置上,若想就趁此机会一举中地,朝中大臣暗地想接近咱们的也不在少数。” 萧子潜想了想:“今日,有句话没对阿渚讲,主要还是朱异在这里。” “兄长,哪句?我可否听过。” 萧子潜淡然一笑:“成大事者,必慢半拍。” “成大事者……必慢半拍……兄长,你过去对我说过……只是……” “七弟,你为人敦厚,但性子太急,慢半拍则求稳。”萧子潜抬头望望布满蛛网的房梁,沉思片刻,“阿渚性子也太急,还需打磨,今晚之事,定然会让他学到许多,也该让他知道宫廷斗争中的残酷性了……” 九江王冷哼一声:“那萧炜是什么货色,能跟阿渚比?他就跟他那扶不上南墙的父亲一样,给我提鞋都不够资格。” “我说的不是萧炜,萧炜不足为惧。” “那你担心谁?你说那吴郡陆家?自孙吴以来,他陆家出过陆逊、陆抗那般的名将,就是门阀士族极盛的前晋,他陆家还翻起过什么水花?” “数百年来,顾陆朱张盘根错节,同气连枝,那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吴郡陆氏不可小看……但我担心的还是萧玉衡……” “担心他……外面都乱成了什么样子,我在屋子里都听到外面喊打喊杀的,那萧玉衡若不死,外面还会那么乱吗?” 萧子潜苦笑道:“自先帝驾崩以来,咱们吃他萧玉衡的亏还少吗?有多少宗室是死在他的手上,估计陆氏参与了萧炜的谋反,或许存在着陆氏想借此机会回到朝堂中心,但别忘了,当年庐陵王死得有多惨,萧玉衡还让陆贵妃亲食庐陵王的心肝,说这是反哺,最后害得陆贵妃发疯坠湖而亡,但凡想想有哪个母亲会吃自己孩儿的心肝呢?七弟,你觉得如此仇怨,吴郡陆氏能咽得下?” 九江王想想,不禁咽了咽口水,那也是他不愿回忆的过往事件之一。 萧子潜叹了口气:“萧玉衡狠起来比前朝刘子业还狠,他做过的坏事让人触目惊心……但我担心,阿渚最大的敌人还是萧玉衡。” 萧子潜一脸疑虑,嘴里慢慢吐出一句话:“别忘了为兄的卦象……萧玉衡或许真的没有死。” “兄长,但真!”九江王脸上一阵惨白,“他真的许久没让黑衣内卫折磨过咱们了,想来他定是早就病了,老天都要来收他了!” “大吉……”萧子潜重新拿起了占卜之物,“死人确实是不会大吉的” 萧子潜开始准备重新占卜,刚一摇动龟甲,九江王劝阻道:“兄长,今日三课已过,兄长若再窥探天机,恐要折损阳寿!” 萧子潜对九江王的话置之不理,他手中龟甲越摇越快。 突然,三枚铜钱再次掉落。 萧子潜趴上去赶忙去看。 “兄长,怎样了!”九江王问。 萧子潜一下子瘫在了座榻上。 “大吉……” 九江王愣了半晌,赶忙起身,急忙道:“我……我去追阿渚,务必把他带回来!” “不必了!”萧子潜阻止道,“这是萧宇的命数,他能过得去。” “若过不去呢?” 萧子潜目光冷冽:“若有人站要让阿渚过不去……为父的就是逆天改命也要保他无恙,那些有干系的人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萧玉衡!” …… 外面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一处甬道的两侧,挤满了身着鲜亮甲衣的宿卫军士兵,枪林横指前方,包围了两个湿淋淋的身影。 一人举枪独立雨中,另一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靠依墙壁。 两侧宿卫军士兵如石塑一般,在雨中一定不动,不知不觉间昏沉的天空稍稍泛白。 黑夜即将离开,新的黎明即将到来。 突然,一侧的宿卫军士兵纷纷闪出一条过道。 一位身着明光铠的中年男子自过道中走了出来,右手按在腰间环首刀之上,身姿雄壮,威风凛凛。 他冲眼前举枪的年轻男子抱拳一拱手:“小王爷、朱侍中,何故如此行色匆匆,到便殿休息片刻,淮南王……不,皇帝陛下稍事要召见于你。” 萧宇冷笑一声,脸上毫无惧色,他嘲讽道:“还没坐上皇位,就已经改口称陛下了。” 第126章 吴郡陆氏 黎明在即。 雨幕中眼前中年将领的轮廓在光与阴中交错,显得分外森然,在他身后一杆杆寒芒尽现的长枪指向前方,如同一座隐匿在黑影下的黑暗森林。 朱异有些害怕了,他虽然统御五卫军,但他毕竟是文官出身,他善于笼络人心,却不事战阵杀伐。 但眼前这位年轻的小王爷却展现出了一种临危不惧的从容与洒脱,以至于没有一名士兵敢轻易上前,直至眼前的将领出现。 这位将领认识他,他自然也认得对方。 他就是宿卫中郎将陆子勋,一个平日里少有人注意的六品武官,在仕途上坐到这个位置的人都已经难以出头了,但谁能想到这位位低而权重的武夫会掀起如此一场腥风血雨。 “你是陆子勋?”萧宇问道。 在场士兵听到萧宇说话,一个个犹如如临大敌一般将横着的长枪往上抬了抬。 “本将正是。” 陆子勋抱抱拳道,脸上写满了骄纵与傲慢。 “宿卫军的职责应当是拱卫宫中各门,确保台城安全,你引兵入宫杀掠,这是大逆不道,你就不怕雷霆震怒吗?” 陆子勋仰起头,看看天,雨水打在了他刀刻一般的脸上,耳边雷声阵阵。 “本将听到雷声阵阵,但那又如何?雷霆岂能击我,乃是不义之人。” “造反乃是不忠,乱杀无辜乃是不义,你陆子勋就是不忠不义之人。”萧宇道。 陆子勋肩膀微微耸动,他嘿嘿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让人听了心底发怵。 “嘿嘿嘿……都言小王爷是一介愚夫,心智不开,口讷难言,怎么今日本将见到的却不是那般模样,心思机巧……能言善辩……怕你是个冒牌货吧!” 陆子勋说罢拔出腰间环首刀,寒芒闪烁,剑锋撕破细碎雨滴,身后士兵也随之开始躁动,一个个如临大敌。 一旁的朱异很害怕,但他还是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向陆子勋讨好拱手:“陆将军,陆将军,何故如此,陛下不是说要见世子吗?何故在此拔剑?” 虽然都属三吴豪门,虽名声不比王谢,但总归还是次等门阀。 朱陆两家并驾齐驱,但自陆氏在朝堂失势以来,朱氏虽未做过落井下石之事,但世态炎凉、人事冷暖,两家关系比较过去也疏离了不少。 但这种疏离却让依旧高傲而敏感的吴郡陆氏大为不满,甚至暗暗记下仇怨。 陆子勋出自陆氏嫡族,平日里见到右相朱异,对自己都是不理不睬,很是趾高气昂,心中早有怨恨。 何时见过他对自己如此低声下气?心中骄傲之气不免更盛。 他瞥了一眼朱异:“此子必为假冒,在此浪费本将时间,怎能饶他,左右!将他剁成肉泥!” 两侧宿卫军士卒接令纷纷应和,跃跃欲试,就要上前去剁萧宇。 朱异急了,大叫道:“本相以性命担保,他就是江夏王世子!就是啊!” 陆子勋不看朱异,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无论如何,自他见到萧宇以来,就觉得此人有麒麟之姿,绝非池中之物,无论是真是假,留着终归是个祸患。 虽说淮南王善变,他这会儿眼看大权在握,想要在众臣眼前羞辱这位小王爷,来巩固他在众臣心中的地位。 但陆子勋明白,这个时候更需要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他的心里早已起来杀心。 这时却听萧宇洒然狂笑:“无胆匪类,你是惧怕本世子,才想要杀人灭口的吧!无脑小儿,你不想想,若本世子死在这里,你还能否独活?你再想想你吴郡陆氏百年豪门,威名远扬,若是顶着个弑杀储君的罪名,你一人之罪却要让你陆氏一门在门阀士族中抬起不起头来,你还有何脸面去见你家祠中的列祖列宗?” 陆子勋做贼心虚,他明了今晚计划的整个过程经过,不免脸色骤变,他欲盖弥彰,举起环首刀指向萧宇大喝:“你胡说,休要在此混淆视听。” 萧宇叹声道:“大祸将至,却不自知,还要将祸水引向追随你的百千弟兄,可悲可叹啊!” 陆子勋喘息越发深沉,他整个人虽然保持着一贯的清醒与冷静,但他身后的将士却开始悄然骚动起来,一个个踌躇不前。 大家心里不是不害怕,许多人其实都隐隐感觉到了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已经被裹胁其中,骑虎难下了。 这一切归根结底就在于含章殿外的那场见血,一名自家的兄弟与一名大内侍卫在冲突中双双殒命,却没人看清过程。 但后来想想,这似乎自开始就有人有意为之。 红了眼的宿卫军和大内侍卫开始大规模冲突,起先是为了给死去的弟兄讨说法,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先帝驾崩,宿卫军要拥立淮南王登基。 他们起先觉得自己是名正言顺的一方,而大内侍卫变成了阻碍新帝即位的绊脚石。 几轮火拼之后,在鲜血的刺激下他们开始在宫廷中烧杀抢掠,满足着血的亢奋和烧杀掳掠的快感。 事态越是失控,许多尚且清醒的人越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行为就变了味儿,越发小心不安起来。 越是接近天亮,这种不安的气氛就在宿卫军中蔓延,甚至开始人心惶惶,在皇宫烧杀抢掠,那可是要夷族的啊! 许多人心照不宣,没有人把心中的怀疑摆到明面上,而萧宇刚刚话中的三两个词就已经击中某些人的敏感的内心。 见没有士兵听命前进,陆子勋大吼一声:“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在动摇军心,把他给我砍了,剁成肉酱!” 一时依旧无人敢动,陆子勋猛然回头,恰好看到一名站在前排的小兵,脸露怯色,踌躇不前。 “违令不尊,该杀!“ 陆子勋说着,上前一刀便将动摇小兵刺死,众兵将皆惊。 “再有胆小者,下场便是如此!”陆子勋气急败坏,“若成事,大家都有从龙之功,封侯拜相……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若不成,堂堂七尺男儿也不妄轰轰烈烈一场!杀!” 就见几名陆子勋亲信兵将举枪冲出枪阵向着萧宇猛扑过去。 朱异吓得两脚一软,颓然坐在地上,蹬着腿靠回到墙根,心里开始盘算自己后路,甚至向陆子勋摇尾乞怜也非不可。 再看萧宇,他手中长枪紧握,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瞳孔中反射寥寥数身身影,那是一个个实打实的壮汉,看上去格外强悍。 转眼间,一名高大士兵已经来到了萧宇眼前,举枪便要刺。 萧宇出枪更快,脸颊擦着对方枪尖而过,手中长枪直接刺入对方胸膛。 那名高大士兵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巨大身躯随着一股巨大的劲力向后倒退。 直到枪尖破甲,这把长枪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随后枪杆已然折断。 趁着那高大士兵倒地之际,萧宇又抢过了他手里的长枪,连续几招攻向了紧随而至的几个亲随士兵。 枪尖划破雨雾,将一泓泓鲜血洒向灰白色的天空,几名士兵非死即伤,整个过程似乎只在一瞬。 在场众多士兵都看呆了,没有人相信这就是传闻中江夏王府的那个傻世子,更多人更愿意相信他是某位冒名顶替的用枪高手。 即使是个“冒牌货”,也已经没有人敢冒险上前,不明不白死在这里,着实划不来。 而那一边,一阵拼杀过后,萧宇也已经用尽了大半的力气,他的胸膛激烈起伏着,抬眼看了看躲在枪林后面的士兵,他们害怕了,变得游移不定,这让萧宇的脸上抹过一丝冷笑。 陆子勋见自己的亲信士兵非死即伤,心中更是恼怒,再看身后士兵,已经无人再敢为他送命。 他久在行伍,知道若在自己处于下风之际,再让士兵为自己搏命,若非亲信,一般士兵定然会在意身旁同胞反应。 若他逼得太急,有一人退缩,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那便是溃退了。 当前想要稳定军心,巩固自己在众兵将心中的地位,唯有将眼前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小王爷”给击杀掉了。 “反贼!本将军来会会你!” 陆子勋举起环首刀就向萧宇杀来。 陆子勋虽然出自陆氏门阀,但与家族中其他兄弟不同,他自由酷爱习武,借着家中的财力权势,他的父亲已故门下侍中陆渊为他遍请名师高手教授他武艺,尤以刀法见长,此时早已小成。 萧宇见陆子勋来势凶猛,顾不得疲累,挺枪便去迎敌。 这一仗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陆子勋武艺不差,与那些骄奢淫逸的老爷兵自然大不相同。 萧宇之前面对的都是下级士兵,作为宿卫军,那些士兵主要职责是看护宫门,表面光鲜,但实战能力与前方一直都与魏国交战的几支野战军团都有差异,较之五卫军、禁军以及京城建康附近那些名目繁多的其他军队,实力也悬差一截。 而这位宿卫中郎将看样子倒不像是捏的,他的刀法确实不错。 金铁交接,十几个回合下来,双方竟然都没露出太大破绽,彼此之间都暗自惊愕不已。 又继续打到天光放亮,七八十回合也已经过去。 陆子勋此前想要速战速决,他步步紧逼,体力下降更快。 但速战不成,一旦陷入僵持,那对他来说便大为不利。 萧宇却在暴露体力的防守中慢慢恢复了体力,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慢慢倾斜。 而在旁观战的士兵心情也是大起大落。 起先还有人为陆子勋大开大合的猛攻而摇旗呐喊,但渐渐地他们发现陆子勋已经不占优势,还频频被那“假冒的小王爷”偷袭得手。 这就让他们手里不禁捏着了一把汗,若不是明光铠的保护,恐怕现在身上该多几个窟窿了。 只有一旁的朱异注意力并不放在这打斗之上,他眼神左右乱瞟,总得找个趁人不注意的机会逃走吧! 但见拥堵道路两侧的士兵,他也就没有了办法,只能静待时局的变化了。 突然,就见陆子勋猛然暴起,要对横举长枪的萧宇进行雷霆一击。 这一击极为鲁莽和冒险,似乎久久打不开局面,陆子勋真是急了。 萧宇放低重心,身体回旋,就要用回马枪去刺陆子勋心脏。 即使有护心镜保护,这一枪下去陆子勋不是毙命就是重伤。 陆子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他赶忙收力,环首刀在长枪枪头上挡了一下,自己下盘不稳,后退两步差点儿倒在地上。 萧宇哪能放过这次机会,长枪如游龙,开始反击。 陆子勋被逼得步步后退,狼狈至极。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士兵的呼喊:“报……报……报……” 陆子勋后退数步,身后士兵让开了一条窄路,一个满头大汗的传令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萧宇没有追击,立在原地注意着事态的进展。 只见传令兵在陆子勋耳边耳语了几句,陆子勋脸上立马阴晴不定起来,他频频看向萧宇。 传令兵传完消息,拱手离开。 陆子勋视线再次望向萧宇,大声宣布道:“禁军大乱,大部分将领已经宣誓效忠陛下,不降者皆被杀死,太极殿外众臣恭请陛下尽快称帝。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对待你吗?” 萧宇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若没亲见,怎能相信? 只见一旁的朱异突然对天下跪:“我大齐又有新主了,我皇万岁无疆,朱异拜服!” 陆子勋发出一声冷笑,此时他身旁的宿卫军士兵已经从之前的摇摆着镇定了下来。 陆子勋只要在这时候一声令下,拥堵在道路两旁的宿卫军会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把萧宇剁成肉酱。 陆子勋确实想这么做,他已经准备发号施令了。 就在这时,陆子勋对面的宿卫军身后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江夏王世子可在这里?有陛下旨意。” 那是一个内官的声音,许多人纷纷回头去看,许多人也纷纷避让,为他闪出一条道路。 一位身材中等的内官一脸威严地自道路中走出,他左右看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黄门。 萧宇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他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然是周内官,那个最早劝他入宫称帝的内官。 只是他摇身一变,成了“伪帝”萧炜身边的传旨内官。 只见周内官冷冷看了萧宇一眼:“江夏王世子,你跑什么呢,陛下仁厚爱民,与大行皇帝截然不同,陛下不会怎么着你的。现在……陛下要你去见驾。” 第127章 墙头草 萧宇目露鄙夷:“周公,你是如何攀上你的新主子的。” 周内官脸色稍变,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气恼,向一侧拱手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小王爷,陛下宅心仁厚,赦免了所有愿意臣服的臣子,自然也包括包括小王爷,前提是小王爷需要在百官面前向陛下表示效忠,愿意臣服。以后再无杀戮,四海清平,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萧宇笑了笑,一脸无奈:“我明白周公的意思了,既然大势已定,我还有得选择吗?既然陛下宅心仁厚,愿意放我一马,我除了感恩戴德还能如何?” 周内官满意地点点头:“江夏王世子果然识时务。” 就在这时,陆子勋突然叫道:“周公,你这是要做什么?” 周内官面露诧异:“干什么?陆将军难道不知道咱家在干什么吗?咱家奉陛下的旨意,请江夏王世子到含章殿见驾的吗?” “周公,怎能留他性命!” 周内官眨眨眼:“若咱家没记错的话,似乎陛下也向陆将军下过旨意,要将小王爷完完整整地带回含章殿。” 陆子勋咬牙切齿道:“刚刚本将军都见识到他的本事了,留着他对陛下早晚都是个威胁,不如现在就除掉他。” 萧宇脸上浮过一抹惊愕,他原本以为陆子勋真的是以为他是假冒世子,才决定下杀手除去他。 如此看来,他一直都是小瞧了这位陆氏门阀的翘楚了,与许多门阀子弟的短视平庸相比,这人确实还算有些远见卓识,只可惜他追随错了人。 但即便如此,萧宇的心里还是记恨不起此人。 再看周内官,他目光已然冷冽,冷冷道:“陆子勋,你可是要抗命?陛下的旨意你敢不尊吗?” 陆子勋眉头锁了锁。 他发誓要效忠昔日的淮南王萧炜,这之间自然是有一些香火情的缠绕。 再者,如今宗室凋微,陆氏门阀也再无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大仇在前,机会只在瞬间,陆氏必须要赌上全族的气运去争取这次翻身报仇的机会。 为了惨死的庐陵王,也为了陆贵妃。 陆子勋眉头稍稍舒展,双目微闭,这名汉子刀刻一般的脸庞微微抽动,似乎在表达一种痛苦与憋屈。 他双拳一抱,牙缝间艰难挤出几个字:“末将效忠陛下!” 周内官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就对了,皇权在上,还有谁敢不服?” “等等!”陆子勋又突然叫道。 周内官脸色立马又铺上了一层寒霜:“陆将军还有何事?” 陆子勋一脸仇恨地盯着萧宇:“小王爷武艺不凡,看来是得了江夏王爷真传,装疯卖傻多年,看来养气隐忍之功也是了的。” “用不着你夸他。”周内官不耐烦道。 陆子勋冷哼一声:“我是怕小王爷手脚太利索了,见驾时对陛下不利,不如让我先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这样……本将军才可放心……” 萧宇心中一寒,他脑海中刚刚闪现过的念头被这位宿卫中郎将一言说中。 “大胆!陆子勋,你是什么东西,陛下都说了只要小王爷愿意臣服,他要冰释前嫌,赦免小王爷,你如此这般,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你这是置陛下于不仁不义,其心可诛!”周内官喝道,他表情阴冷,气场十足。 “我乃真心为陛下着想,有些人心中有鬼,他才该诛吧!”陆子勋冷冷看向周内官。 周内官气场依旧,冷笑道:“你在质疑咱家,那你也就是在质疑陛下了!” 当场许多士兵都将手中武器握得咯咯作响,怒目望着这位倨傲的宦官。 周内官面无惧色,一副凛然之姿,对眼前这些丘八表现出一脸的蔑视。 然而就在这时,突听“当啷”一声。 萧宇将手中长枪扔到了地上,他举起双手,做着古代人都看不懂的投降姿势。 “好了,两位无需为本世子争吵了。本世子已经放下武器了,愿意束手就擒。若陆将军对此仍不放心,要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我虽然怕疼,但我已为鱼肉,又有什么能选择的呢?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那就别怪本将军却之不恭了!”陆子勋说着就要去拔已经回鞘的环首刀。 萧宇脸上冷汗直流,好在与沾染的雨渍混在了一起,一时让人分辨不清,但他心里是真的害怕,暗骂自己说过了头。 周内官横眉冷对,上前用宽大衣袖挡在萧宇面前。 “陆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陛下可没下诏让陆将军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末将回头会向陛下解释!” “陛下不会听你解释,甚至还会猜疑……忌惮你……”周内官毫不退缩。 陆子勋脸色突然一沉,眼中一团烈火隐隐燃烧。 “本将军行得正坐得端,不容你这等奸佞小人诋毁!” “咱家从无诋毁之意,咱家只是实话实话,自有陛下定夺!” “你……” 就在周内官与陆子勋相持不下的时候,又有一士卒跑到陆子勋耳边耳语了几句。 陆子勋脸色铁青,冷冷道:“知道了。” 萧宇一直在一旁察言观色,频频而来的传令兵让他隐约看出了些门道。 就在刚刚,有传令兵来过,陆子勋脸色难看,却大肆宣扬皇位稳固,那是为了稳住军心。 而再次有传令兵前来,看来事态并不像陆子勋宣扬的那么乐观了。 只见陆子勋将环首刀收回鞘中,他冷冷盯了萧宇一眼,威胁道:“我尚有事,暂且顾不上你,若你别有企图,回头我剁你一手一脚。” 萧宇点点头,淡然笑了笑。 但这一笑在陆子勋看来却是萧宇对他的蔑视与嘲笑,他心潮起伏,杀心顿起,手指不停在环首刀柄上摩挲,只是强行将心中怒火全盘压下。 倒是周内官开口骂道:“小小宿卫中郎将屁大点儿的官儿,竟敢威胁起皇室宗室来了,亏你还是门阀出身,竟然毫不知礼。” “屁大点的官?嘿嘿……你是忘了昨晚你是如何向我的士兵求饶的吗?信不信我立马还能砍你狗头!”陆子勋怒目道。 “但咱家现在代表皇帝,你又想再反?” 周内官脸色铁青,此时他底气十足,并无惧色,坦然望着周围那些一个个已起杀心的宿卫军士兵。 “阉竖祸国。”陆子勋骂道。 周内官双眼一眯:“不挨那刀,难道就是好人了吗?” 陆子勋眼中迸射寒光,右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之上,他又起了杀心。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军校自人群中挤了进来,他身上已经挂彩,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拱手。 陆子勋会意,对身旁之人说道:“些许叛贼,不识好歹,有何惧哉?走,去崇和门!留十个人,帮帮周公!别忘了把朱侍中也在这里。” 朱异原本以为经过刚才的事情,他已经被人遗忘了,正想着如何趁乱脱身。 但听到陆子勋突然提到了自己,心中暗自咂舌,却也只得冲着在场众人毫无底线地讪笑了起来,但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 只听一声令下,甬道两侧的宿卫军士兵便跟随着他们的主官如潮水般地退去,也捎带走了那些个伤亡了的弟兄。 一名小校带着十名宿卫军士兵被留在了这里,大军退去之后,他一声令下,几名士兵手拿绳索,就要上前去绑人。 萧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表现得比较顺从,但说实话,萧宇之前展现出来的高超武艺还是让这些士兵很是忌惮的,他们表现的很是警惕小心。 倒是朱异大发雷霆,嚷嚷道:“休要对本相无礼,本相乃上品士族,朝廷命官,你们这群丘八算是什么东西!” 但没有人理会朱异的破口大骂,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另一人拿着麻绳就要往他的脖子上套。 周内官看不下去了,冷冷道:“都给我停手!皇宫大内随意捆绑社稷栋梁,成何体统,朝廷的脸面这是都不要了!” 作为普通士兵,谁还真的去管什么朝廷脸面,当兵吃粮,令行禁止,当官的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手里的动作一点儿都不含糊。 他们的举动让周内官勃然大怒:“造反了,都造反了,咱家要去皇上那里说理去,看他陆子勋再嚣张跋扈,他手下的小兵都敢踩在天使的头上!” 为首小校可不敢担这责任,他看守宫门多年,如今刚刚做了什长,比较下面的人他更圆滑一些,为了以后的升迁他更不敢得罪上面的人。 他是唯一对周内官陪笑的人:“周公,宿卫中郎将有命,小人不敢违命,下面的人不懂事,还望周公担待着。周公刚刚不在,没见到周日小王爷有多厉害,小人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小人们这么做都是怕出了岔子,担待不起,哪敢冒犯公公呢?” 周内官并没有因为小校陪笑就给他好脸看,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有什么担待不起的,小王爷不是都说了,他愿意归顺陛下了吗?如此绑缚,致皇家颜面于何处?” “小人不敢,但宿卫中郎将……” 周内官有些不高兴,讥讽道:“咱家怎么记得宿卫中郎将说的是让你们来帮帮咱家,倒没听他说要你们来绑小王爷?你们宿卫军何时也学得像朝中大臣那般的油滑,开始学着揣摩起上意来了!陆子勋真的是教得好啊!” 为首小校脸色骤变,赶忙道:“小人不敢,这非是陆将军之故,只是小人暗自揣摩,小人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周内官冷嘲道:“恐怕也是口是心非吧!” “小人真的都不敢了!”为首小校惶恐,将头压得更低了。 周内官仰天望了望已经大亮的天,瞥了眼小校:“你比那陆子勋懂得变通,是个上道之人。” “是是……” “看你如此上道,咱家今天就提点你一下,这话放在外面可没人愿意与你说的。” “小人知道。” 周内官一脸倨傲,望着半空:“在台城里办事最好懂分寸,知进退,懂变通,这对你的升迁有用,跟着陆子勋能有什么前途?下面的话记着,如今的天还是咱大齐的天,它塌不了!你们是大齐的将士,你们效忠的只有大齐,只有皇帝。可别一时义气,跟着一些狼子野心的坏种一路走到黑。” 小校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似乎听出些什么,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周内官继续说:“只要陛下没有治罪,我大齐的小王爷就还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朝廷大臣就还是那个辅佐君王的朝廷大臣,记清楚了吗?” 为首小校赶忙连连称是。 周内官眯着细长的眼睛瞥了眼朱异,说道:“既然都清楚了,那为何还要对我朝中大臣无礼?还不快快松绑!” 尽管那些宿卫军士兵还是不愿意,但他们还是服从命令的,只听小校一声令下,他们才极不情愿地将朱异身上的绳索松开。 朱异甩了甩宽大的袖袍,冲着两侧的士兵冷哼一声,然后又插手上前对周内官深躬一礼,好话说尽。 周内官语调意味深长:“朱侍中,不必谢咱家,为皇帝好好办事,便是对咱家最大的感谢。” 朱异聚光小眼一眯,似乎马上就体会到了周内官话中的含义,赶忙拱手称是。 而那些个宿卫军士兵对萧宇还算客气,或许是一直摄于他的枪术和身份,犹豫半天,也没人上前给他捆绑。 周内官这时来到萧宇面前,他的态度和说话语气与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冬夜相差不多,表现得既冷漠而疏离。 “小王爷,在此耽误时间太久了,别让陛下等着急了。” “再次谢过周公公了。”萧宇小声道,他似乎不想让别人听到他的道谢。 周内官脸上闪过一抹意外,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眨眨眼,他脸上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发觉没有人在看他,他便也压低了声音。 “小王爷,你不怪咱家就好,宫里的事儿一向如此,众人都是墙头草,咱家也很无奈,若是有朝一日这世道又反过来了,小王爷莫忘了咱家今日的好。” 第128章 通往权利之路 萧宇自然不会去怪周内官,两人过往并没什么利益交集,算是萍水相逢。 遇事各取所利,不相互掣肘,暗自使绊,甚至能为自己说上几句话,萧宇已经对他千恩万谢。 天色渐渐清明,一行十余人沿着高大庄严的宫墙向着含章殿的方向走去。 在这队列中,周内官带着两个小黄门走在了前面,萧宇和朱异错了几个身位跟在后面,其他十余名宿卫军呈两列跟在了最后。 或许是经过周内官提点,没有人真的再把萧宇和朱异当成犯人,宿卫军士兵就像跟班护卫一般,并未对两人的行为做出过激的干预。 只要他们还跟在周内官的后面,至于窃窃私语之类的小动作,他们都不会去进行干预的。 至于那些个小动作,说白了其实都是朱异在主动找话。 萧宇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随意回复两句就算草草搪塞了,如此几次下来,朱异也就看出了些端倪,也便知趣地放弃了攀谈,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而萧宇的心不在焉,自然是心中正在盘算事情。 想过一遍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边的乌云已经向远处漂移,这似乎预示着今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这不免让他想去了父王占卜时的那个“大吉”,但这个大吉却让他不禁皱皱眉头,往前每走一步都让他隐约有种如履薄冰之感。 前路烦扰复杂,无数种可能性在他心底徘徊。 他不禁在前行中多看了看这原本应当让他极为新奇的宫禁之景。 楼阁殿宇依旧恢宏壮丽,只是经历了昨晚的屠戮,这种恢宏壮丽的背后似乎又让人有种悲凉萧索之感。 路上不经意间还是时常能见到宫禁屠戮的痕迹,地上的积水依旧泛着血红,被砸碎的瓷瓶陶罐的碎片随处可见。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还看到了一只断手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手指小巧修长,那竟然是一个女人的手。 萧宇在断手前经过,他不禁会想道这只断手原先的主人会是谁?或许是一位宫廷乐师;那她还活着吗?或许她已经死了,身体正与其他的尸体堆叠在了一起,正被马车拉向某处荒郊集体掩埋。 又走了一段距离,耳边蝇虫嗡嗡作响,让人心生反感,但突然眼前的空地上堆满了各类的尸体,男女老幼、如一座小山。 走在前面的小黄门被吓得不轻,有一个迅速离开队列,扶墙呕吐不止。 周内官喝骂道:“死人而已,何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子,更残苛的你们还没见过呢,这种作乱还算是什么?” 周内官将昨晚的事情故意用了“作乱”二字,这引来了身后那十余名宿卫军士兵的不满,若非那名世故油滑的什长,那些士兵恐怕要拔刀出鞘了。 萧宇皱了皱眉头,他隐隐约约已经能感觉出周内官真实的立场了。 众人绕过了这些暂时停放在一片空地上的尸堆,又走进了一条由两道宫墙围出的窄道。 走了没多久,一侧的墙体外突然有隐隐的喊杀声传来。 萧宇皱了皱眉,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高大的宫墙阻拦了他的视线,而他发现周围其他人似乎对外面的战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小王爷……”朱异小声叫道。 “什么事。” “那是崇和门的方向,打得正激烈呢?你说……那会是谁的军队……” “总之不是你的五卫军。” 朱异并不生气:“不管是谁的军队,只能说他们不服萧炜做皇帝,你谁……他们还会支持谁……” 萧宇眼睛一眯,有些事一分析就跃然纸上了。 但在心潮澎湃之余,萧宇心中隐隐又泛出了些担忧,似乎一切更扑朔迷离了。 “别废话,走一步看一步吧!谁做皇帝都挡不住你朱侍中升官发财的。” 朱异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异色,便不再说话了。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便走的更加沉闷了。 喊杀的喧嚣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远去,萧宇沉默不语,心思却都停留在刚才的喊杀上。 他现在缺少的是信息,外面的信息,除了他自己正走在被“伪帝”萧炜召见的路上,他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到底是谁在攻打崇和门,那些攻打者的目的是什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不会再把人心往好的简单的方向去考虑,他不确定攻城者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群暴徒。 或者对方真的是一支勤王之师,他们也缺少宫城内的信息,但最不可控的是……当他们打着勤王之旗冲到含章殿时,发现皇帝已经殡天了,最有资格成为皇帝的亲王正站在含章殿前作为他们征讨的对象,他们该怎么办,估计到时候那支发了疯的军队就不是屠宫那么简单了,恐怕他们要屠城了! 还有很多种设想,萧宇不敢细细去想,无论如何,时势造英雄,为了大齐帝国,为了万千黎民,他该勇敢地走上前台去做英雄了吧!而不该总想着躲在他父王的身后。 “朱侍中……”萧宇突然小声道。 朱异一脸诧异,一路上萧宇似乎都没有主动与他说过话。 “你是个逐利之人?” 朱异更是诧异,他不知道这位让他一直都看不太懂的小王爷要干什么。 “逐利之人并不可耻,你觉得我和萧炜谁的胜算更大?” 朱异思索片刻:“自然是淮南王了,这是不言而喻的……但若说到利上,追随小王爷利益更大。” 萧宇冷哼一声:“老狐狸。” 朱异笑了笑,他似乎觉得那句“老狐狸”正是萧宇对他的褒奖,他也便放得开了。 “小王爷,微臣确实是唯利是图之人,利字当先,风险越大利越多,微臣爱冒风险!” “知道了,有机会的话,我想办法送你出去,带着你的五卫军来勤王。”萧宇眼神一冷,“萧炜坐在皇座上杀萧炜,若是……没有若是……” 朱异眼露精光:“小王爷是想明白了?” “我不想走上前台那也不成了,被逼无奈吧,哼,也算不得被逼无奈吧!再说就酸了。” “微臣明白了,无需小王爷为微臣想办法。在关键时刻,朱异自有办法出宫,到时候小王爷就等着微臣的好消息吧!” 萧宇冷冷一笑,那张无瑕白面下隐藏的那股蠢蠢欲动的强大气场让朱异喉头一酸,就想当场下跪,或许那是一种来自心底的臣服。 萧宇突然拉住他宽大的衣袖:“干什么,别停下来,继续往前走。” 朱异“诺诺”称是。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突然看到前方的过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女娃,大大的眼睛,肤白的脸上平静而自然,看上去毫不扭捏怯懦。 她迎面向着这支队伍走来。 那双清水般的眸子一直盯着萧宇在看。 萧宇展颜冲她笑了笑,她也回以微笑。 她正是那个小宫女,小猫。 走在队伍前方的周内官也看到了这个毫不惧生的小宫女,只觉得她毫无宫中的礼节,扯开嗓子就要训斥她:“哪来的野丫头,见了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回避,站住!” 小猫似乎根本就听不到周内官说话一般,依旧一直往萧宇这边走来。 萧宇笑了笑,对周内官说道:“周公,就算了,她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就恕她无礼吧!” 周内官有些吃惊,但小王爷发话了,况且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他也不便给这个小宫女“讲讲礼仪”,也就作罢,闷头继续往前走。 小猫来到了萧宇身旁不远的地方,又转过身,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支队伍一起走。 小猫的眼睛一直都盯着萧宇,脸上的笑似乎比昨晚多了许多,只是一直都没说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猫原本就是个哑巴。 “你昨晚回去了?”萧宇问道。 “嗯。”小猫点点头。 “姊姊们都好,昨晚没有人再去欺负她们吧!” “嗯。” “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 这次小猫说话了:“不放心,想出来看看小王爷是否安全。” 萧宇和煦地笑了笑:“那你看见了,我这不是挺好的。” 小猫用下巴点了点萧宇的身上的衣服,经过夜雨的冲洗,此时依旧是湿漉漉的,但上面已经有了几处破口,那大概是与陆子勋打斗时被对方手中环首刀划开的口子,只是衣服上似乎还沾着血迹。 “放心,那不是我的,那是别人的。”萧宇道。 “哦。”小猫再次点点头,她又想了想,“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啊!” “含章殿。” “哦。” 当这支队伍走出了这条通道,小猫突然又在原地站住了,冲着萧宇弯了弯眉毛。 萧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要回去?” 小猫摇摇头,又点点头。 萧宇没看懂她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小猫说道:“见到小王爷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仅此而已吗?”萧宇有些诧异。 “嗯。” 小猫点点头,回头就跑向了岔道的另一端。 如此漂亮的一个小女娃,就这么跟着队伍走了这么几步路,扭头就跑,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这其中也包括萧宇。 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北拐,眼见含章殿就在眼前了。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看朱异,他突然觉得朱异看上去有些紧张。 萧宇笑了笑,调侃道:“朱侍中,富贵险中求啊!” 朱异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抖擞了一下精神,拿住了当朝宰府的气场。 一行人来到了大殿外的那片广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 大部分是宫中内官和宫女还夹杂着一些受伤的大内侍卫。 而另外一部分人则单独聚集在了一起,刻意与宫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们应当是朝中大臣,只是看那朝服,非绯则绿,品阶都不高,应当都是昨晚值宿台城的各衙门的官吏。 而在这些人的周围,每隔十步都会站着一个身着鲜亮铠甲的宿卫军士兵,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周内官引着萧宇和朱异自广场上通过,原本跟随在队伍后面的十来个宿卫军士兵在进入广场后就停下脚步。 在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将领的指挥下,他们被编入到了看管“人质”的队列之中。 而萧宇需要跟着周内官继续往含章殿大殿走去。 在场的人们纷纷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想看一看江夏王爷那位传说中的“傻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虽然落魄了些,但为何瞧不出他与正常人有何异常。” “呀!小王爷在看奴婢,他……他长得可真清秀……” “咱家过去见过他一次,似乎……这不是那位小王爷吧!” 一路上被人品头论足,萧宇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有种不穿衣服在大街上奔跑的感觉。 而这些内官宫女们似乎根本就不避讳他们的目光,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萧宇看。 穿过了这些人群,在靠近大殿台阶的地方,他们迎来了另外一帮人的观瞻。 那是一群官吏,身着各色的官服,他们的眼睛也都望向了萧宇,却不似宫人们那般的毫无顾忌。 他们是一群读书人,礼仪还是有的。 当萧宇在他们身旁经过时,许多人对着萧宇拱手深拜。 萧宇尽量做到一一回礼,但他回礼的时候发现身旁的朱异也在回礼,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这让他搞不清这些人到底是在给他行礼还是给位高权重的朱侍中行礼。 离开了这些人,他们的身后响起了这群官吏的小声议论,似乎也是在对他品头论足。 这时,一旁的朱异小声说:“都是些五品以下的官吏,小王爷无需向他们行礼。” 萧宇木然地点点头:“刚才尴尬了,这些人都是在给朱侍中见礼的吧!” 朱异突然苦笑:“小王爷,他们肯定不是对着微臣。” “为何?” “微臣的名声不好,这些官吏中的许多人都不屑于与微臣为伍,” “后世的史书会不会也把你写得很臭。” “微臣不在意,那就留给后人点评去吧!” 两人说到这里,通往含章殿的台阶就在眼前了。 第129章 受尽折磨的长公主 含章殿建于承佑二年,历时八载才建筑完成。 在萧玉婉的记忆里,含章殿的修建起自她父皇的一场噩梦,据说先帝梦到了东昏侯萧宝卷,那位被赶下皇位的废君。 在先帝的梦中,他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东昏侯在太极殿内追赶,因大殿空旷,无处可躲,又无人施救,他被东昏侯一下扑上,咬断了脖颈。 先帝自梦中惊醒,大病一场,连续一月不能上朝,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人加害。 自那之后,他花了半年时间遍寻天下建筑能人,动用五万民夫,历时八载才修建成了这座规模巨大如同迷宫一般的含章殿。 据说里面除了对应奇门遁甲八门九星七十二局的房间之外,更有无数的密室暗道,而真正掌握这些的只有她父皇一人。 但随着她父皇的离世,关于这座巨大宫殿的秘密也就随着她父皇永埋地底。 他父皇当年是害怕东昏侯萧宝卷的魂灵找上他,而修建了这座迷宫一般的宫殿。 而他的兄弟,更是把这里当作他逃避诸多冤魂追债的避难场所。 他的兄弟在这惶惶不可终日的度过了三载,就将年轻的生命耗费在了无尽的恐惧和猜疑之中。 如今只留下一具的躯体躺在了那张冰冷的龙榻之上,让人唏嘘不已。 而现在有一个野心家正在步他兄弟的后尘,只是他更残暴、更胆小、更无能。 在这皇帝的寝室里,那个样貌端方却如一头发狂野兽般的男子正在翻箱倒柜,并不断大声咆哮。 “宝印呢?那枚宝印呢?萧玉婉,那枚宝印被你们藏哪儿去了!” 萧玉婉坐在大行皇帝冰冷的遗体身旁,最后再抚摸着他那已然变凉的脸庞,她并没抬眼,表情平和,对男子的发狂举动无动于衷。 她淡淡道:“宝印都在桌案上,中掌玺不是都给你了吗?” “不对!少了那枚最至关重要的玉玺!” 萧炜双手撑着桌案,剧烈地喘着粗气,似乎刚刚的嘶吼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他猛然回头,眼中凶光乍现,像一头野兽一般恶狠狠地瞪着这位大齐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萧玉婉依旧不正眼看他,面无表情:“你把中掌玺都杀了,少了玉玺,你还想找谁要?” “中掌玺说了!他没见过那方宝印,朕才杀了他。” “朕?”萧玉婉冷笑,“你不配称朕!” 萧炜宽大袖袍从桌案上猛地扫过,将圣旨抓在手里,在半空中晃了晃。 “大行皇帝的遗诏就在这里,上面写着朕的名字,你怎敢说朕不配!” “诏纸上的名字是你自己写上去的!”萧玉婉眼睛一眯,继续讥讽道,“没有群臣的拥护,没有宗室的支持,还有满京城那么多的勋贵、门阀,谁认为你是皇帝?” “朕有大行皇帝的遗旨行了,无论如何上面都是他的字迹!朕有遗诏,朕就是皇帝!” “一个无人信服的皇帝。” “朕有人支持,向朕表过忠心的大臣有的是,朕还有军队,朕的军队已经控制了整个宫禁,朕说什么就是什么!” “呵呵……荒唐至极!”萧玉婉冷笑起来。 萧炜怒道:“当年他萧玉衡也是如此篡位的!他能,朕为何不能,朕杀的人比他少得多。” “大胆!大行皇帝的名讳可是你能随便提的?不准你污蔑大行皇帝!” 萧玉婉说着,起身就想去给萧炜一耳光,他听不得别人说他兄弟弑父杀君的话,哪怕她内心一直规避着这段过往。 但她的手还没举到一半,萧炜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面目狰狞。 “他萧玉衡手里沾满了宗室的血,而朕没有……”萧炜说到这里,神经质般地笑了笑,但又立马暴怒起来,“快点儿,把那玉玺给朕交出来,不然朕今天就先拿你开刀!” 萧玉婉并不惧怕,一脸嘲弄:“你永远拿不到那枚玉玺,因为它从来都不在这里。” “贱人!” 萧炜用力将她使劲一推,萧玉婉一下子撞到了立柱上,眼冒金星。 “你撒谎!撒谎!”萧炜怒吼道,“那枚印信就在这里,一定是被你们给藏起来了!” 说着萧炜就上前一把抓住萧玉婉的头发,将她在地上连拖带拽。 女子的尖叫哀嚎一时间响彻整个皇帝寝室内外,寝室外伺候的内官宫人对此都是置若罔闻、他们都归顺了萧炜,受尽大行皇帝虐待的他们同时都把气撒在了这位帝国最美丽的长公主身上。 萧炜气急败坏,自腰间拔出匕首,将萧玉婉拉到铜镜前,阴阳怪气道:“阿姊,你拥有多好看的一张脸啊!世人都说阿姊是大齐第一美人,倾国倾城,嘿嘿……祸国殃民,不知道朕这一刀一刀在你脸上刺下痕迹,传扬出去,会不会有人说朕是在为民除害?” 萧玉婉眼中含满泪水,但她强咬牙关,怒目而视:“有胆量你就杀了我!” “杀了你?那会不会让你死得太容易了。”萧炜一把将萧玉婉推到一边,收起了匕首,着粗气,“朕折磨你的时候还在后面呢?萧玉衡折磨了朕整整三年,朕就不能折磨她如花似玉的阿姊三年?到时候我会把你扔给一窝乞丐,让他们尝尝咱大齐朝最高贵的婊子是什么滋味。” 萧玉婉双眼通红,眼中满含恨意。 “萧炜,你真是禽兽不如!本宫真后悔当年费尽心机才从大行皇帝那里保下了你!” 萧炜怒目圆睁:“你以为这样朕就该感谢你,不会恨你们姊弟两个了吗?你们杀了朕那么多至亲骨肉,朕怎能忘!” 萧玉婉眼前闪过一抹萧索,在这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失去了颜色,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萧炜掐着她的脖子使劲晃动:“快说!快说!那方宝玺在哪里!” 萧玉婉哀婉中带着冷笑:“萧炜,你可知道那方宝玺上篆刻着受命于天,既受永昌!” “对,对,宝玺在哪儿?”萧炜脸上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萧玉婉回头啐了他一口:“别做梦了!乱臣贼子!你哪里受命于天,你的末日就快来了!” 萧宇抹去脸上的口水,反手给了萧玉婉一巴掌:“我要那方玉玺!” 萧玉婉跌坐在地,他抹去了嘴角的血痕,脸上再不见愠怒,反而被鄙夷与嘲弄所占据。 “呵呵……萧炜,你那么想要那方传国玉玺,是因为你如今骑虎,迫切想改变现在不利于你的形势吧!你造反在先,以为拿到陛下的遗诏就万事大吉了?你没有想过一张没有落有皇帝宝印的诏书只是一纸空谈,没有人会把你当皇帝,跟随你的人早晚也会背叛你,你名不正言不顺,只是个假皇帝,篡位者!没有传国玉玺的皇帝算什么皇帝?哈哈……” 萧炜原本俊朗的面容如此扭曲得就像个魔鬼,他动了杀心,想要一刀结束这位美如妖孽的帝国长公主,他随即又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 萧玉婉一脸警惕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萧炜看了眼躺在龙榻上的那具大行皇帝的躯体,他向龙榻走去。 萧玉婉赶忙扑过去护住自己兄弟的身体:“萧炜,你不是人,你要对大行皇帝做什么!若让天下人知道你对大行皇帝做了什么!你即使坐上宝座也不会坐稳!” 萧炜不紧不慢:“都说大行皇帝不好女色,以至于到死也无一儿半女,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玩意儿有问题,稍稍割下来一块外人也看不到吧!朕恨他,只能悄悄做些手段让他没有个全尸!” “你……你不是人……” 萧炜又皱皱眉:“哎呀,这种事情史官们会不会记上一笔,大齐王朝的第六位皇帝是个无根之人,是个太监,哈哈哈……” 萧玉婉一脸愤恨,她近乎崩溃的边缘,双眼泪水直流:“若是萧宇,若是他……他决然不会如你这般禽兽不如!” “萧宇?他跑哪儿去了?一听说皇帝殡天了,就害怕了,朕没想杀他,只是吓唬吓唬他,他便就撅屁股跑人了……对了,他在哪儿?你让他出来啊!出来救你啊!” “你照萧宇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萧玉婉冷冷道。 “你说朕不如他?”萧炜突然笑了起来,“你还指望他来救你?他敢来英雄救美?还有……坊间都流传你跟他有不清不楚的私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你把他强留在你府上,只为了私会情郎,与他做那苟且之事!” “你胡说!” 萧玉婉愤怒地抓起身旁的桌案上的铜镜就向萧炜砸去。 萧炜闪身一躲,铜镜砸了个空,砸在了柱子上。 看到萧玉婉恼怒的样子,他觉得心气特别顺,杀心也渐渐消退了不少。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真正从服食五石散的癫狂状态冷静下来,他开始真正的盘算。 萧玉婉还是不能死,如今她是自己手上的人质,足以震慑那些所谓“公主党”人,让他们不敢就范,若他日自己皇权稳固了,再杀萧玉婉也不迟。 而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那方宝印。 都说含章殿里密室暗道无数,或许那传国玉玺一定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萧玉婉一直替那暴君萧玉衡掌管中枢,她一定知道…… 若是没有传国玉玺,他的江山很难稳固下去。 但下一步该如何去威逼利诱呢?硬的都来过了,效果却极差,萧玉婉已经在用尽全力进行着反抗。 萧炜正在为如何从萧玉婉嘴里撬出传国玉玺的下落而苦恼,门外突然响起了内官的敲门声。 萧炜心烦意乱,不耐烦道:“什么事?” “前方回报,崇和门外发生战事,有一支军队正在攻打城门。” “不是都派人去安抚过了吗?几位将军不是都表态效忠于朕了吗?到底是谁那么不开眼,让那几支宣誓效忠于朕的禁军前去镇压,让陆子勋去都督诸军。” “陆将军已经去了,战事不明。” “那还废话什么?还不快滚!”萧炜骂道。 屋外迟疑了一下,片刻后又传来了声音:“还有一件事……” “有事快说!”萧炜越发的不耐烦,“再如此,朕就砍你的头。” 门外传来了一阵叩头声,内官声音颤抖:“喏……陛下,周公找到了江夏王世子,并且把他带回来了,江夏王世子俯首表示臣服。” “哈哈哈……”萧炜仰天大笑,原地转了一圈:“天降吉兆,天降吉兆啊!朕乃真龙天子,天地所归……他们在哪儿……真要见他们。” “正在谒见厅……与重臣们在一起恭候陛下,对了,朱异朱侍中也来了,他也表示归顺陛下。” “朕要去见他们,要见他们!快……快……拿皇帝衮服来,朕要戴白帽子!” 萧炜高兴得有些得意忘形了,而门外的宦官却在这时有些迟疑。 “怎么了?“萧炜突然问道。 “陛下……大行皇帝尚未……嗯……这于礼不合吧……”门外内官提醒道。 “朕是皇帝,只是没登基而已,用不了几天,把大行皇帝祭奠完了,送进吉壤……然后祭拜天地、祖先,臣民山呼万岁,朕就是真正的皇帝了……朕只想提前穿一下皇帝冠冕给群臣们看看,也震慑震慑那个江夏王世子,让他看看朕的真龙之姿,让他也别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哈哈!” 门外内官迟疑,萧玉婉才冷笑道:“萧炜,你就如农家翁入城一般,你根本就不知道何为皇帝,何为九五至尊,将皇权看得有如儿戏。” “你这贱人闭嘴!”萧炜咆哮道。 萧玉婉已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但她毫无惧意,肆无忌惮地嘲笑着这位有着皇帝梦的痴狂者。 萧炜不去管她,却让宫人们赶紧去准备皇帝冠冕。 这时,萧炜又想了想,将那卷遗诏平铺在了桌案上,他的面前大大小小摆放着二十三方宝印。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他似乎记不清当年萧玉衡在什么时候用过那方“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宝印。 但他似乎隐约记得,萧玉衡在处理公务时总在用另外一方“大齐受命之宝”的印玺,他在旁随侍的时候时有见到。 他还记得那方白玉质的宝玺的外观样貌,而那方沉甸甸的宝玺就摆在桌案上,正对着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捧起了那方宝玺,回头看了看萧玉婉,只见萧玉婉的脸一下子僵住了,直愣愣地盯着那方宝印。 萧炜毫不犹豫地将那方宝印盖在了遗诏之上。 “一会儿……就请长公主陪着朕去众臣面前宣读遗诏,阿姊……朕知道你心里尚有牵挂,你不会不合作吧!” 萧玉婉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第130章 宫外的消息 穿过一条昏暗幽深的过道,眼前是一间看上去规模颇大的房间。 门前灯火通明,站着八名侍卫打扮的强壮男子,一手按着腰间环首刀,威风凛凛地望着前方。 见周内官带着两个看上去很是狼狈落魄的男子走了过来,一名络腮胡的侍卫上前两步,伸手让他们止步。 “停下,带什么人来了?” 侍卫态度蛮横,根本不在意眼前周内官中常侍的身份。 周内官也一脸倨傲:“带什么人来?奉陛下的旨意将江夏王世子请回来了。” 那侍卫又很无礼地瞥了朱异一眼:“另一个呢?” “朱侍中,你会不认识?”周内官反问。 “恕我眼拙,过去只在殿外当值,见不真切如此大的人物。” 朱异从来没见过有谁对他如此无礼,虽然脸色瞬间被气得煞白,但脸上却不表现出任何的不悦,一脸忠厚地冲着侍卫弯腰笑了笑。 “小臣……嘿嘿……小臣正是朱异……” 对于朱异放低姿态的谄媚,萧宇并不在意,他嘴角只有一丝冷笑。 周内官这时说道:“既然已经表明身份,咱家该带他们入内等待陛下召见了吧!” “先不着急,还没搜身呢!”侍卫冷笑道。 周内官稍稍一愣,就见一名侍卫上前要搜他的身,他赶忙用拂尘敲了敲对方伸出来的手面。 “大胆,你怎可对咱家如此无礼,咱家可是皇帝身边的中常侍!” “中常侍又如何,不也是跪地求饶捡回一条狗命的丧家之犬?”侍卫骂道,“我对你宦官到底有没有那玩意儿一点儿都不关心,我等只为皇帝安全着想。” 周内官被气得满脸通红,虽然他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但他还是感到莫名的奇耻大辱:“若你想看,咱家也豁出这张脸,也顾不得这皇家的尊严了,就在这里脱给你看!” 眼看周内官和侍卫就这么杠上了,萧宇心里却突然紧张了起来,他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侍卫就坏了他心中的盘算,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眼见两人吵了起来,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他凝目皱眉,眼睛在周围来回扫视,得想办法绕过侍卫的搜查。 但在扫视的过程中,萧宇突然注意到门前那几个侍卫的视线一直突然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就因为他略显不安的一扫而自此注意上了他。 他心中略微发怵,但似乎觉得那几个侍卫好像又有些眼熟。 他突然恍然大悟,那几个侍卫正是之前扮过内官想要谋杀他的那几个人! 他们见识过自己的身手,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会对他更加警惕,搜身就更是难免的了,真是越不希望什么越来什么。 就在萧宇正不知道该如何蒙混过去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 “觐见室前,何故如此喧哗?” 在场众人纷纷扭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场那些侍卫一个个也都变得谦恭有礼起来。 萧宇也随着众人扭头望去,见到眼前之人,他不禁心中大吃一惊,只见一身华服的金城长公主萧玉蓉在几名侍卫的陪同下出现在了不远处。 他有些疑惑,帮过自己出逃的萧玉婉为什么在这些侍卫面前拥有如此至高的威仪,他越发想不明白了。 但萧玉蓉面容平静,她的视线在萧宇脸上掠过,并没有表现出如何的波澜,而是直接扫向了正在争吵的两个人。 “淮南王召见,为何不让他们入内?”萧玉蓉问道,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称萧炜为陛下。 而在场侍卫也没有因为萧玉蓉的称呼而觉得哪里不妥,依旧对她十分的恭敬。 “长公主,小人对这位周公并无恶意,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全着想……小人知道他是大行皇帝身边的亲信,并非一开始就与陛下一条心,他是后来投诚过来的……”那名侍卫拱手道。 周内官眯着眼冷哼道:“投诚过来?哼,咱家在宫里这么多年,伺候过四位帝王,还投诚什么?笑话,咱家只会做宫里奴婢都会做的本分事,那就是忠于大齐的社稷和大齐的皇帝!宫廷有宫廷的礼仪和惯例,历朝历代也没见过搜身搜到传旨内官身上的事,搜到咱家身上了,那就是不顾皇家体面,蔑视皇权,其心可诛!” 侍卫大怒,就要拔刀:“信不信我现在就诛了你,这皇宫里不缺你一个中常侍!” 周内官脖子一缩,身子往一旁一歪,面露惊慌,他深知在这非常时期,自己脑袋搬家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长刀刚拔出一半,萧玉蓉就大喝道:“停手吧!” 没人能想象得到如此一个娇弱的身体里能迸发出如此具有压迫力的声音,那声音技惊四座,让在场众人都不敢造次。 萧玉婉上前两步:“觐见室外就如此喧哗,淮南王尚未坐上皇帝就出现如此之事,传扬出去那是丢了淮南王的脸面。” “但是……”侍卫面露迟疑。 萧玉蓉不去理会这名侍卫,她转头望向了周内官:“周公莫怪,张侍卫尽忠职守,非常时期如此苛刻,也是情有可原。” 周内官一拱手:“公主所言极是,既然如此,奴婢还能再说什么,搜便是了。只怪这侍卫态度嚣张蛮横,奴婢其实真正在意的还是皇家的脸面。” 周内官说完这些,把双臂伸展:“搜就搜吧!看咱家什么到底有没有伤人的利器。” 萧玉蓉站在这里一直没走,守门的侍卫便也不敢过于造次,只是象征性的在周内官身上摸了摸,并没有搜查得特别仔细,就像走了个过场一样。 搜完了周内官,然后是两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小黄门,侍卫在他们身上搜得更是简单,只是在四肢和躯干前后来回摸了摸。 见此情形,萧宇突然想到若是萧炜真的当上了皇帝,那入宫搜身会不会真是一尺一尺地在他身上摸,甚至都不放过他的一根头发。 想到这里,两个小黄门也搜查完毕,萧宇正想硬着头皮往前走,朱异却在这时主动向前走去。 “小臣先来吧!嘿嘿……”他笑嘻嘻地说道,态度很是油滑。 两名侍卫上前为朱异搜身,他们搜得很是仔细,似乎连发冠下的头发都一缕一缕搜过。 萧宇皱皱眉,似乎昨晚觐见萧玉衡的时候也没搜得如此细致,他的心里开始暗暗打鼓。 这时朱异也已经被搜完了身,两名侍卫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萧宇,他们表面上看似态度恭敬,但眼中却充满了警惕。 萧宇淡淡一笑,他想用笑容掩饰他内心中的不安,此时他觉察到萧玉蓉的目光终于来到了她的身上,他有种一眼被人洞悉心事的感觉。 两名侍卫刚刚搜查完萧宇上半身的时候,萧玉蓉突然把他们叫住了:“好了,江夏王世子就不用再查了。” 两名侍卫都是一愣,同时将目光移到了为首那名侍卫的身上。 “听长公主的。”侍卫恭敬道,他转身又望向了萧宇,“小王爷,刚刚有所得罪,小人也是职责在身。” 萧宇淡然一笑,却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的是他的背后早已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再想要去看萧玉蓉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径直向觐见室里面走去。 “小王爷,小王爷……” 萧宇在这时候听到了周内官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赶忙把头扭了过来。 周内官冲着他恭敬地笑了笑:“小王爷,请跟咱家走吧!” “有劳周公。” 说着萧宇就跟在周内官走进了觐见室。 里面是一间呈长方形的房间,规模颇大,房门对面的丹陛之上是一座龙椅,金碧辉煌,散发着皇家的气派。 丹陛下方的两侧有二十几张相对排列的坐榻,大多数坐榻上都有宽衣大袖的朝臣落坐。 他们见到一身狼狈的萧宇和朱异自外面走了进来,都感到吃惊不小,原本嗡嗡呀呀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许多人都在盯着萧宇看,萧宇倒不在意这些眼睛,他在周内官的指引下来到了丹陛下一个预留的坐榻上坐下。 萧宇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丹陛上的宝座空空如也,而萧玉蓉正坐在宝座旁边的一张坐榻上出神。 再看看他的周围,对面和右手边都坐着身着朱色长袍的朝廷大员,而朱异的位置要稍微往后,大概隔着四五个人。 房间里也有身着内卫服饰的壮硕男子,他们大都站在自己和朝臣的后面,虽然他们没有限制朝臣们的自由,但却依旧起着监视的作用。 只是……见不到萧炜,难道所有人就在这里空坐着吗?不知道他会打什么主意。 再往丹陛中间位置看,就见周内官托着拂尘昂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一与萧宇相碰,就赶紧躲开,似乎刻意在规避着萧宇一样。 在这一帮子陌生老臣中间,萧宇坐得有些无聊,他听到别人都在小声地窃窃私语,他也想听听别人都在说什么,但似乎这些朝臣都不想让他掺和进来,要么直接视而不见,要么只是客气地笑一笑,也便没有别的话了。 萧宇有种被孤立了的奇怪感觉,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在外人看来,与他这个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者接触,不除外会被未来的帝国统治者所猜忌,这些个久经宦海沉浮的老滑头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这种玩笑。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时,朱异突然离开了自己的坐榻,冲着周围几位同僚抱歉地拱拱手,便弯着腰向着萧宇这边靠了过来。 “小王爷。”朱异一拱手。 萧宇皱了皱眉,他望着一脸谄媚的朱异说道:“朱侍中,你过来干什么?没看到都没有人敢跟本世子说话呢!” 朱异低声道:“他们不敢,也不是因为他们胆小,他们身后可能都有各自的利益集团,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背后的小集团打算,只能说这些大臣和他们背后的那些人不看好小王爷。” 萧宇叹了口气:“这我原本就想到了,我疯疯癫癫了那么多年,在朝中也无根基,也没有熟识的人。” 朱异笑得暧昧:“小王爷,您认识微臣呀,微臣不都一直在你身边呢?” 萧宇看了看周围:“你与本世子如此亲密,就不怕让萧炜给盯上?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可能还会惹来灾祸。” “微臣说了,微臣追随的是王爷和小王爷。”朱异道,“淮南王根本就没胜算!小王爷都说微臣是逐利之人,不做赔钱的买卖,但微臣想赌把大的,那就不怕输得底掉。” “呵呵,好一个赌徒。” “微臣知道小王爷有那股子倔劲,不会那么轻易认输的。” “要是让朱侍中失望了呢?本世子如今何等处境,阶下囚而已。”萧宇道。 “呵呵……小王爷靴子里装着的那样东西,恐怕是为了对付淮南王的吧!”朱异神秘地笑道,“所以……微臣对世子有信心,微臣想想,还是与周内官保持一致为好。” 萧宇并不生气:“那你就不用回去带你的五卫军来拥戴我父王了。” 朱异一脸奸猾:“五卫军是朝廷的五卫军,又不是我朱异的私人财产,若是需要勤王,那五卫军出动就是在所不辞的事情。” 萧宇冷笑一声:“那朱侍中做好壁上观的准备了?” 朱异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小王爷,五卫军此时还是不动为妙,宫禁内的消息昨晚就传到了宫外,大将军韦睿已经回来了,萧炜似乎派人去招降于他,但韦大将军至此还没有回信,但今晨开始原本保持观望的几支禁军一起开始对几座宫门都发动了进攻,战事此时尚正在进行中,微臣认为……淮南王还是想把小王爷留作人质,若五卫军此时再一行动,诸军之间缺少联系和默契,容易自己人打起了自己人,那建康城才会大乱。” 萧宇皱皱眉:“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消息的。” 朱异左右看看,只见他从宽大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内容大体就是朱异刚刚所说之事。 “这是……” “小王爷莫问,微臣有微臣的渠道,会有消息源源不断被送进来的。” 萧宇想了想,他到现在还是想不清楚,朱异到底在哪个环节里收到那张纸条的。 第131章 百变重臣 “把东西收起来。”萧宇小声道。 他顺便抬头左右看了看,只见身旁的重臣们三两个在一起交头接耳,有些人不时抬头看看他和朱异。 朱异将布条不紧不慢地收进了怀中,继续小声说道:“小王爷,这些重臣与微臣一样,各有各的门道,别看他们坐在这里,但外面的情况他们知道的不见得比微臣就少……大事未定之前,他们都比较谨慎,但这些人中有些人小王爷未必认得,但他们心里或者还是向着小王爷的,向着淮南王的也不在少数。” 朱异说到这里,唇边胡须向上一扬,赶忙冲着斜对面一位五十上下,留着长胡须的面白儒士模样的大臣一拱手:“啊,休远兄!” 那位被称作“休远兄”的大臣冲着朱异一脸诡异地苦笑,回礼道:“彦和兄,你也在此啊!” 朱异一脸无奈地点点头,对方似乎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这时他小声地对萧宇介绍道:“此乃王茂,王休远,征南将军,散骑常侍,望蔡县公,性格沉稳,熟悉兵书,乃上将之才也。” “坐在小王爷对面一直闭目不语的白须长者乃是国相崔慧景,若论起装聋卖傻,这群人中无出其右,崔国相年轻时也是一代名将,可惜如今风烛残年却越发油滑世故了。 “还有那位,侍中、右光禄大夫夏侯详,老伸着脖子想往外看的那位,他是个急躁之人,性子太直,得罪人不少。 “那个老偷偷看咱们的是王峻,字茂远,出自琅琊王氏,左民尚书,散骑常侍,是个有雅量的老实人,就是性子太软,没什么主见。” 朱异一连串给萧宇介绍了好些个朝廷重臣,甚至对性格也做了点评。 萧宇一时也记不清这么多的人名,大致心里都有点儿印象,他最在意的是王茂和崔慧景。 按照过去的历史,崔慧景应当被东昏侯萧宝卷给杀了,而现在他倚老卖老成了和稀泥的国相,看样子是深得为官之道。 另一个是王茂,这是一员大将,或者说是儒将,他曾经为萧衍开疆拓土,建立南梁立过不少功劳,而如今却是尚未灭亡的南齐朝堂上的一员,看样子他也深通为官之道。 但若是将来大齐帝国有事,除了韦睿,王茂也可为帅独当一面。 而如今这些朝堂众臣却都挤在一间被人看管的大屋子里不知道在等什么。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见有位内官从一侧偏门中趋步走了进来,为房中灯盏添油。 他自一位大臣身旁经过时,似乎身上掉落了什么东西,被那位大臣眼疾手快收入到宽大衣袍底下。 萧宇终于明白,这些消息到底是如何传进殿中来了。 “你们外臣和内官之间还有这种联络?” 朱异嘴角抹过了一抹奸笑:“互相利用罢了,小王爷都见到了,这世界没有什么忠与不忠,只有利与不利。” “受教了……” “有些人看似大忠,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要为万民争利,却不回头看看他家里良田万顷,手下荫户佃农无数,做尽吃人不吐骨头之事。有些人圆滑世故,给人一种奸邪之相,做出来的事情却是有利于江山社稷的。” “能臣也可能是奸臣。”萧宇笑道。 两人说笑间,却感觉周围的氛围有些不对。 萧宇抬眼四望,却见到重臣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让,许多人还都带着谄媚。 而那位一直闭着眼睛的崔国相也在这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举目四望,最后把视线也转移到了萧宇身上。 他颤巍巍地说了句:“老朽昏聩,先前睡了一觉,梦中便见眼前一抹霞光浮现,一只七彩神鸟展翅高飞,醒来便见一俊朗非凡之少年正落座于老朽眼前。” 周围有臣子附和,皆言萧宇之姿贵不可言。 守在周围的侍卫见重臣们反应奇怪,虽然依旧不上前干涉,但一个个面露凶光,右手都已经按在了腰间刀上了。 “风向变了……” 朱异在萧宇耳边小声说了句,便从小王爷身旁离去,规规矩矩地坐回到了自己的坐榻上了。 萧宇心中冷笑,真是应了那句话,当你好的时候身边都是好人。 再往丹陛上望去,周内官依旧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眼中似乎有种隐晦的喜悦。 金城长公主萧玉蓉古井不波,依旧静静坐在宝座一侧。 但萧宇在这一刻,似乎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萧玉婉的影子,沉稳而坚定,似乎萧家的女儿都比儿子要沉稳大气。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有骚乱声传来,敏锐的重臣都坐直了身子向房门的方向望去,有一两个想要起身的,都被半抽出环首刀的侍卫给压了回去。 萧宇皱皱眉,看来外面的形势没有向着萧炜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一扭回头去,恰好看到崔慧景正眯着眼在打量他,他只得向这位年事已高的崔国相笑了笑。 “小王爷与江夏王爷当年真有几分相像。” 这是崔慧景开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萧宇并不觉得有多奇怪,因为有很多人对他说过相同的话。 萧宇再次向崔慧景笑着点了点头,但崔慧景却突然对自己招了招手。 萧宇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房间外,他见老态龙钟的老国相又冲他招招手,他只得起身来到老相国的跟前。 崔慧景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萧宇,连连点头:“像,真是像,越看越觉得像了。” “许多人也都如国相这般说过我们父子。” 崔慧景摇摇头:“他们看的是表象,老朽看的是内在,老朽多年前与江夏王爷共过事,老朽知道江夏王爷曾经悸动着的那颗心,先帝扶植萧衍去制衡王爷,但对王爷来说这都不在话下,但王爷还是放弃了……” “我父王放弃了什么?” 崔慧景苍老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精光。 “做皇帝。” 萧宇倒吸一口冷气,他左右看看,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这是自这位老相国嘴里说出的话。 “我该说的便是这些了,我曾劝说过江夏王爷,但那时率性洒脱的他拒绝了,看到了吧!你为鱼肉,人为刀俎,机会只在瞬息之间,若不然,我大齐定然不是如此模样!如今也是个机会!” 萧宇张了张嘴,他不敢相信这是崔慧景说出的话,而这时崔慧景一把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小王爷,该当机立断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莫像你父王那般,想后悔就来不及了。” “国相,慎言呐!” 崔慧景面露鄙夷:“怕那淮南王作甚!小王爷,老朽装聋作哑二十年,一肚子憋屈就等今天了!就在今日,朝臣这边老朽说了算!” 萧宇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传来内官尖细的唱笏声:“陛下驾到!” 在场重臣皆站立而起,有些人表情犹豫不定,似有难色,但另外一些人昂首挺胸,目光如炬。 重臣们奉诏入宫,皆是因为得到大行皇帝病危的消息,而大行皇帝前脚刚刚驾崩,一群乱兵上前又杀又抢,最后将他们软禁。 在他们眼里那位迫不及待想要登上帝位的淮南王就是乱臣贼子,人人皆可诛之。 但他们心中还是有别的疑虑,不知道那位众人皆知的“傻王爷”会是什么样子,总不会比晋朝出的那两个白痴皇帝晋怀帝司马衷和晋安帝司马德宗还要白痴吧! 若重臣们要拥立他为皇帝,不知往后朝堂形势会如何,会不会再出现一两个像桓温、刘裕那般铁腕的权臣? 而现在,大将军韦睿正带着平乱之军杀进宫城,陆子勋再抵抗也坚持不了多久。 历史的契合让这位本应被边缘化的小王爷终于走上他的高光时刻。 在场朝臣们注视着萧宇,也注意着丹陛左侧的侧门。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座侧门是被人一脚踢开的,只见萧炜违反礼制擅自穿着一身天子朝服出现在了门内,他一手拿着遗诏,另一只手抓着萧玉婉的手腕,是连拖带扯地将萧玉婉拉上了丹陛。 在场重臣皆为大惊,有人上前质问:“淮南王,你怎可如此违背礼制!大行皇帝还未入吉壤,你就……此乃大逆不道!” 萧炜一把将萧玉婉甩到一旁,萧玉蓉起身想要去扶她的阿姊,却被萧炜抽出鞘中长剑抵在眼前。 “淮南王,你要做什么!”萧玉蓉一边扶着萧玉婉,一边恨恨地盯着萧炜。 萧炜似乎已经发狂了,他一手抓着遗诏,一手举着宝剑,大叫道:“大行皇帝遗诏在此,立朕为皇帝,朕是皇帝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不给朕下跪!在这建康内外,已经灭有人比朕更适合这个位置了!” 在场重臣皆是一脸叹息,似乎没有人真的在意他手中的遗诏,但也没人上前指责这位“新皇帝”的不是。 萧炜见在场臣公如此冷淡,不由大怒:“你们是怎么了!过去收朕钱财时可不是这副样子!蔡道恭!杨公则!你们受过朕的钱财!你们忘了之前是怎么答应朕的了吗?” 只见两名大臣脸色骤变,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而其他朝臣的目光也都望向了他们。 “你……你胡说……我乃朝廷重臣,怎能拿你……拿你钱财……” “淮南王,怎么胡言乱语……” 萧炜冷笑道:“淮南王,天明之前不是都已经称朕陛下了,什么时候又都改回了淮南王。” 重臣皆无语,默默立在原地。 萧宇一直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炜,看着他一脸的疯癫。 而他心里却在默默注意着萧炜手里那把长剑以及皇位旁边的两位长公主。 “萧宇,见到朕你怎么不跪呢?” 萧宇皱眉道:“我怎能跪你呢?” “遗诏在这里,大行皇帝无后,当今宗室,立长立贤皆是朕最有资格。” “遗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本世子也知道。”萧宇说着就往前迈了两步。 “且慢!谁让你往前走的,皇位可是你这样的人能靠近的吗?” 萧炜说话间,就见有十多名侍卫守到了丹陛之前,恶狠狠地瞪着萧宇和眼前的这些朝廷重臣。 “周公,把大行皇帝的遗诏读给众臣公们听听!” 周内官身子猛然一惊,他直接坐倒在了台阶上:“陛下,恕奴婢不敢……” 萧炜眼露凶光:“该杀!” “陛下饶命!”周内官马上求饶起来。 萧炜又抬头看了眼房间下方的众多臣公:“都靠不住,都该杀!” 崔慧景这时候才颤巍巍地自坐榻上站了起来,眯着眼睛抬头望了眼萧炜,叹息道:“皇者之气不在丹陛之上,不在一纸诏书,而在人心,淮南王何时得过人心?” 萧炜暴怒:“先杀那个老东西,再宰了萧宇,不,把这些人全都跟朕杀了,留着这些不忠不义之辈还有什么用?” 丹陛下方的侍卫皆都犹豫,远处的喊杀声渐近,他们也知道一晚上的闹剧马上就要以失败告终了,但他们却对萧炜不离不弃。 一名头目模样的侍卫回头道:“淮南王,在下带着众兄弟护你先走!杀出建康城再做计较!” “休得胡言,朕是天子,朕有诏书,皇帝怎可离开宫禁!快!把这些墙头草都给我杀干净了!” 那名侍卫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就下令动手。 众侍卫纷纷拔出腰间环首刀,就要血洗这里。 萧宇挡在了众臣公的面前,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丹陛上的萧炜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萧宇,你够胆,还真是准备刺杀朕来着!” 萧宇笑道:“这把匕首可是你的人想来杀我用的,只是被我夺走了,今天我就用这把刀杀了你如何?” “杀我,你真能狠得起那份心吗?” 萧炜说着,突然走到萧玉婉身前,直接一把薅住她散乱的长发将她拉到跟前,手中长剑抵在她的脖颈之上。 萧宇皱眉,紧张道:“萧炜,你别乱来!” “我就乱来怎么着,你信不信今天我就要让武帝一脉断子绝孙!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尤其是你!萧宇!” 第132章 暴君复生 萧宇没想到萧炜对自己有如此大的仇怨。 耳边刀剑相击的声音越发地清晰,萧炜脸上的杀气也越发地浓郁起来,大有一种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而看到那把长剑在萧玉婉脖颈上划出的一道血痕,萧宇就感到揪心不已。 “萧炜,你别乱来!你杀了长公主对你有何好处!再说,你恨的人是我,又不是她!” 萧炜突然放声大笑:“萧宇,原本朕以为咱们这位皇姊的软肋是她那位大行皇帝的亲弟,但后来朕却发现,她紧张的不仅是大行皇帝,还有你!而你……你心里也在紧张她,她也是你的软肋,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否就像外面传说的那样……” 萧玉婉被萧炜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又气又恼:“萧炜,你怎可把本宫与前朝刘楚玉相比,你扪心自问,本宫对你不好吗?如此侮辱本宫的名节,不如现在就杀了本宫。” 萧炜手中长剑离开萧玉婉的脖颈,另一只手却依旧拽着萧玉婉的长发:“朕就是恨你!恨你!若非你们姊弟,我父王和兄弟怎可如此惨死!你问问金城,她不恨你们姊弟吗?” 瘫坐在一旁地面上的萧玉蓉戚戚然道:“阿兄,大行皇帝已经驾崩了,仇怨都成过眼云烟,何必如此对待阿姊呢?再说阿姊确实没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若非是她,你我皆难活到如今。” 萧炜一脸怒火:“你跟你死去的兄长庐陵王一样,没出息的东西!他们姊弟把你害得多惨你都忘了吗?想想庐陵王还有陆贵妃吧!” 萧玉蓉脸露神伤,闭眼叹息道:“他已经死了,小妹心事已了,不愿再见更多杀孽。淮南王,他死了原本可以不用见血的,但昨晚又有多少人生灵涂炭。” “那只是巧合,朕也不想如此!朕只想让你一个人死,让萧宇一个人死!”萧炜咆哮道。 那声音振聋发聩,让在场之人无不惊愕莫名,如此一个疯狂之人,如何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又如何能带领一个大国重新走向复兴? 而曾经有过一位如此疯狂的一位君王,他的暴政让在场重臣历历在目,许多人都陷入到了沉默之中,有些左右徘徊之人重新抬起双眼,开始直视丹陛上疯狂的男子。 而丹陛下方原本誓死要带着萧炜逃亡的侍卫皆站立不动,为首侍卫头目轻轻叹息一声。 他一挥手,在场所有侍卫皆收起了环首刀。 萧炜举目四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了一种四面楚歌的境地。 他对着侍卫头目吼道:“张虎臣,连你也……连你也背叛朕,你难道忘了朕是如何救了你的?” 侍卫头目沉默半晌:“小人不敢忘记王爷救命之恩,但大势已去,请王爷……还是放弃抵抗的吧!” 萧炜眼睛瞪大如铜铃,眼中布满血丝:“遗诏在此!在此啊!我是皇帝!我是皇帝!若我做不了皇帝,你们在场的这些人都别活!我要让大齐帝国的根基随着我一起灭亡!” 萧炜说着举剑就要去刺萧玉婉,永宁长公主神情镇定,她紧紧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萧宇顿时大惊,心中杀心骤起,手中匕首就要扔出去。 就在这时,一旁文文弱弱的萧玉蓉突然扑向了萧炜,要去夺他手中的长剑。 场面一时混乱,萧宇手里握着匕首,如此掷出去就怕伤到了两位长公主。 这种时候,他正可以冲到丹陛之上制服“伪帝”萧炜,顺便救下两位长公主。 但一支枯瘦的手掌却在这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萧宇心急想要挣脱,但一扭头就见到国相崔慧景正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只是这一眼,再难见崔慧景脸上的老态龙钟之相,他挺直了身子,威武如当年领兵打仗时一般。 “崔国相,你要干什么?” 崔慧景摇摇头,眼神坚定:“小王爷莫动,先看看。” “还看什么,两位长公主危险了!” “若她们活着,对小王爷以后来说……或许是最大的威胁……” 萧宇略微迟疑:“你想借萧炜的刀……” 崔慧景点点头:“若江夏王爷在此,也会如老朽这般行事!皇权更迭……总会有人要用自己的血来为别人铺路。” 萧宇横眉瞪了崔慧景一眼,他一个箭步冲向了丹陛,他速度之快让在场所有朝臣无不惊愕。 而丹陛下的侍卫则站在原地,无人上前阻拦。 只见丹陛之上,萧炜一把推开了萧玉蓉,手中长剑在这位长公主的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罗衫沾满了那边袖管。 这次萧炜不会再出错了,他已经将长剑的剑锋对准了萧玉婉的脖颈正中,在前路已绝的情况下,他唯一的快感也就剩下发泄这几年的积怨。 但这种快感却没有到来,而是变成了另外一种痛楚,只听他惨叫一声,长剑突然在空中画出一道半圆落在了瘫坐在一旁的周内官两腿之间。 萧炜手腕上多出了一条伤口,鲜血汩汩而出,他呲牙咧嘴望着眼前的男女。 萧宇就那么站在他的对面,手里还拿着那柄匕首,他已经将萧玉婉护在了自己身下。 “一切都结束了,你已经输了。”萧宇淡淡道。 萧炜冷冷笑着,他的笑声凄绝如厉鬼,令人心生寒意。 “萧宇,你就是朕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灾星,若不是你,朕现在就已经稳稳地坐在这里,等待百官的朝贺了!” 萧宇并不生气:“原因不在我,在你自己,若不是你心术不正,怎会有如此结果,那就可知得到陛下召见时,我已经向陛下表明态度,要放弃帝位之争,是你自己!是你苦苦相逼,是你把朝臣把整个帝国都推到了你的对立面!” “你不想做皇帝?”萧炜惊愕,但眼中马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愤恨,“朕不信!你这虚伪小人!” 萧炜话音刚落,突然大厅之中爆发出一阵愕然之声,许多臣公纷纷下跪。 “朕……朕是怎么了……睡了那么久……外面怎么就这么乱糟糟的……” 那是萧玉衡的声音,萧宇感到自己耳朵嗡嗡作响。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丹陛左侧的那道门前,他的身后跟着老内官高公公。 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大行皇帝”萧玉衡。 他斜着眼看向淮南王萧炜,一脸不悦地说道:“朕一直找不到白帽子,怎么就戴到你头上了?” 第133章 疯狂的血脉 萧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已经成为“大行皇帝”的男子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此时在场最尴尬和恐慌的男人就是萧炜了,他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而他手里的那卷圣旨已然作废,他变成了整个大殿中最大的笑话。 萧玉衡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嬉笑道:“这一觉睡得有点过头了,那药丸真的是好用,你说对吗?高公公?” 高内官讪讪地一笑,连忙点头成是。 萧玉衡随后打量着房间中的所有人,有些人满目诧异;有些人唯唯诺诺,下地跪拜;更有甚者与他怒目而视,这不是萧炜,而是那几个侍卫。 萧玉衡见有人对他怒目而视,一脸的阴郁:“那么看朕做什么?想让朕挖下你们的眼睛吗?” 侍卫头目冷笑一声:“死则死耳,拉一个昏君给我等垫背,这辈子活得也值了!” 侍卫头目话刚说罢,大叫一声,一跃而起,顺势拔出环首刀就要向萧玉衡头上砍去。 其他侍卫见状,也咬紧牙关,亮出武器紧随而至。 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唯有萧玉衡面容平静,或许他的嘴角微微带着奸邪的笑意。 “想杀朕?有那么容易吗?” 他话音刚落,屋顶之上突然垂落数十铁钩,这些铁钩下落准确,牢牢地勾住了那些想要杀他的侍卫。 就在这些侍卫还在用力挣脱之时,十名黑衣内卫自房梁上跳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些侍卫斩杀。 望着满地的尸体,萧玉衡皱皱眉,冷冷道:“朕说过,近朕十步者死。” 萧玉衡又看向了另一侧的重臣。 只见朱异上前两步,张开双臂匍匐于地,大声呼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重臣也纷纷效仿朱异,山呼万岁。 此时站在丹陛另一侧的唯有萧宇和崔慧景。 见到萧玉衡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萧宇心中有一种说不出异样,一切都如做梦,只是这场梦残酷到血流成河。 只见崔慧景静静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没有像其他重臣那般下跪,只是颤颤巍巍地向萧玉衡拱手一礼。 对于这种情景,萧玉衡并不生气,他摆了摆手:“崔相国多年来劳苦功高,于国兢兢业业,朕特旨崔国相往后可以入朝不跪。” 崔慧景微微抬头看了看萧玉衡,他的神情又立马变得萎靡,又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老臣谢陛下了。”崔慧景插手深躬,他缓缓直了直本就佝偻的腰,继续说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在其位而无力谋其政,请陛下允许老臣致仕归乡。” “老相国执意要走?”萧玉衡皱皱眉。 “请陛下放老臣致仕……” 萧玉衡犹豫再三:“老相国走了,可有人能接替老相国之位,主持朝局?” “大司徒萧懿可接替老臣之位,主持朝政。”崔慧景道。 “萧司徒呢?”萧玉衡向重臣的方向看了看。 萧宇不认识萧懿,但他知道这位萧司徒是坐镇荆襄的豫州刺史萧衍的兄长,在历史上萧衍起兵推翻南齐,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萧宝卷疑杀了萧懿。 对于萧懿的才干,这是不需要多做解释道,在历史上,他曾经多次成为南齐转危为安的救火队长,崔慧景推荐萧懿,那当然是用人得当。 但此时重臣们面面相觑,却迟迟未见有人出列。 最后有位官员出列说道:“陛下可能忘了,萧司徒上月顶撞陛下……如今正在家中思过。” 萧玉衡作恍然大悟状:“啊,王侍中不提醒,朕还真的是忘了,这事容后再议。” 在场重臣皆喏喏称是。 这时,萧玉衡的视线转向了丹陛之上。 萧炜已经跪倒在了地上,一时间屎尿横流,他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呆望着前方,呵呵傻笑。 萧玉衡嫌弃道:“来人,把朕的白帽子给朕拿下来,这腌臜东西污了朕的龙袍,朕不要了。” “奴婢来!” 一直瘫在丹陛中央的周内官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上前就要去摘萧炜头上的白帽子。 萧炜似乎是真疯了,他突然两手捂着头顶,大声嚷嚷道:“这是我的,我的,谁都别拿走我的白帽子。” 周内官却发现这次想要好好表现,却不见得是个好差事,他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就把象征皇权的白帽子给弄坏了。 好不容易,周内官连哄带骗才把白帽子给抢了回来,趋步来到了萧玉衡面前,双手把白帽子奉上。 “脏啊……”萧玉衡淡淡说道。 周内官心中咯噔一下,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高内官鄙夷地扫了一眼这位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将白帽子接了过来,郑重地戴在了萧玉衡的头上。 在场众人再次山呼万岁,这一次萧宇愣了愣也跟着跪下了。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消失了,大厅外门被人一把推开,只见一队身着鲜亮铠甲的士兵闯了进来。 众臣再次愕然,只见身材不高的大将军韦睿走在正中,身后跟随着的是直阁将军裴植还有另外几名萧宇不认识的将领。 宿卫中郎将陆子勋浑身是伤,他被人捆绑着送了进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众将领见了萧玉衡还活着,除了韦睿之外,其他人脸上皆露诧异,赶忙行过军礼。 “诸位将军辛苦了,都重重有赏。”萧玉衡说道这里又看看被捆绑的陆子勋,不禁苍白脸上显出一抹戏虐,“陆子勋,哈哈,朕想破头也想不到你会跟着萧炜那个蠢货做此蠢事。” 陆子勋不去看萧玉衡,冷哼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怪别人,只怪我陆子勋认错了人!” 萧玉衡哈哈大笑:“是你认错了人吗?你以为你们士族间那些盘根错节的破烂关系朕就理不清楚了吗?朕一直以为你陆子勋果敢忠义,是个人物,却不想如此鼠目寸光!哈哈……” 陆子勋看了看丹陛上正在傻笑的萧炜,不禁感到一阵心寒。 “死则死矣,有何可惧!” 陆子勋猛然甩开身旁两个士兵,一头向着萧玉衡猛冲过去。 第134章 下毒 陆子勋抱着必死决心的疯狂举动吓到了在场所有人,唯一没有吓到死而复生的皇帝。 萧玉衡面露不悦:“朕说过,近朕十步者死!” “昏君,我做鬼也饶不了你!”陆子勋吼道。 萧玉衡原本蛮不在乎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一下子撞到了高内官的身上。 而陆子勋双臂被紧紧绑缚,身后有士兵将佐想要伸手抓他,却都抓了个空。 陆子勋向前猛冲,要用头颅去撞击这位凶狠残暴的皇帝。 就在没人看清的一瞬,一个黑影自侧方出现,手起刀落,寒光闪过,一泓鲜血泼向半空,陆子勋整个身子就被斜劈着斩作两段。 至死他那双满是仇恨的眼睛一直都没闭上,圆睁着直到瞳孔里最后那点儿神采也开始一点点消失。 萧宇望着整个过程的发生,直到最后他似乎感觉陆子勋尚存最后一点意识的时候一直都在盯着他看,他看不出那是痛恨、悔恨、意难平还是其他的什么。 这个时候萧玉衡茫然失措地往前走了两步,即使赤脚踩在了陆子勋的血泊上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一把揪住了那个斩杀陆子勋的黑衣内卫的领口,怒吼道:“你杀他做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他!出去再杀不好吗?” 黑衣内卫一愣,颤颤巍巍地答道:“陛下,小人有守护陛下安全之责,小人也是……” “你没听他说要化作厉鬼来找我吗!” 说着萧玉衡把黑衣内卫推到一边,神经质般地举头四望,他指着殿顶,嘴里喃喃道:“这里到处都是厉鬼……你们没看到到处都是厉鬼吗?他们在看着朕,他们每天每宿都在看着朕,咒骂着朕,嘲笑着朕,但现在又有一个人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了。 他低头又踢了踢陆子勋残碎的身体,不禁皱皱眉:“陆子勋,你死得也太容易,还是死在这含章殿里,朕恨透你了,这都是你预谋好的,你算计朕!你欠下的债该怎么偿还……没办法,只能让你的家人来偿还了……” 在场众人发出低沉的惊呼,在场重臣知道他们的皇帝下一步想干什么了,一个个惴惴不安起来,各自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兄弟子侄中是否有与吴郡陆氏结过姻亲的。 萧宇皱着眉头注视着大殿里的一切,他感觉到许多人都在发抖,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正在大殿里群臣间蔓延。 一旁的崔慧景依旧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斜着眼瞟了瞟萧宇,他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 而这时有人上前拱手道:“陛下,您的身体转危为安,乃是上天祥瑞之兆,此时不该过多杀戮,该大赦天下以慰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回头看去,敢跟萧玉衡如此说话的除了永宁长公主萧玉婉以外,大概也就只有大将军韦睿了,而此时进言的正是韦睿。 “大将军觉得朕杀孽过重?”萧玉衡皱皱眉。 韦睿毫不避讳:“正是。” “大将军说该如何?” “首犯伏诛,其余赦免,陛下果敢睿智,必能听进臣之肺腑之言。” 萧玉衡身子微微抽动,发出了神经质一般的笑声:“韦大将军今日护驾有功,朕就依了韦大将军!只除首恶,赦免其他人,但是……陆氏一门降为庶族,举族流三千里,到黔中荒蛮毒瘴之地去吧!” “陛下圣明!”韦睿拱手深拜。 重臣也跟着下跪山呼“圣明”。 萧玉衡抬头看看丹陛,这时见到萧玉婉一脸彷徨地坐在丹陛一侧的地上,萧玉蓉在一旁看护着她。 萧玉衡心系他的阿姊,赶忙走上丹陛,见萧玉婉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便明白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他心中怒火中烧,怒目瞪了眼已经痴痴傻傻的萧炜,飞起一脚将他从丹陛上踢了下去。 只听“咔”的一声,重臣又惊,皆伸着脑袋向丹陛下望去,几乎人人发出一声唏嘘。 只见萧炜头朝下趴在丹陛下,他的脖子就那么硬生生地被卡断了,嘴里往外吐着血沫,屎尿横流,就如一团臭烘烘的烂肉。 谁能想到做了一夜的皇帝梦,玉树临风的淮南王萧炜却落得个如此的下场。 但萧玉衡却不管这些,他径直走向了他的阿姊。 “阿姊,你怎么样了,朕……朕若知道阿姊为朕如此担忧,朕就不该生如此一场大病了……” 萧玉衡说着将萧玉婉揽在了怀里,一脸爱怜地望着他的阿姊。 萧玉婉眼神迷离,她至此都不敢相信萧玉衡还活生生的呆在她的面前。 那就是一场噩梦,或许此时也是一场梦,她在一场又一场的梦境中从未真的走出来。 “阿衡……”萧玉婉抬了抬眼,她伸手去摸萧玉衡那张苍白的脸,“阿衡,阿姊做梦了,做了一场很可怕的梦,你当皇帝了!你的脚下血流成河……” 萧玉衡一把握住她的手:“阿姊,朕就是皇帝,朕不想杀那么多人,但不杀他们,朕的皇位不稳,他们早晚也得来杀朕。” “诶……”萧玉婉叹息一声,突然她茫然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亮光,她尖叫道,“阿衡!小心!” 说话间,一把匕首就要径直刺向萧玉衡的心口。 年轻皇帝一伸手就抓住了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想杀他的那人就是呆在一旁的萧玉蓉! 这一波一波的场景让在场众人目不暇接,没人能想到柔弱如金城长公主萧玉蓉,她竟然有勇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当今皇帝。 就在这时有黑衣内卫及时赶到,立马制伏了萧玉蓉,将她死死地摁倒在了地上。 萧玉衡发出一声叹息:“阿蓉,你是想为庐陵王和陆贵妃报仇吧!” 萧玉蓉怒目望着皇帝,眼中满含怨气。 “要杀便杀,何必说这些!” “掺在朕茶水中的毒药是你投的吧!那毒药无色无味,需连续投满七日,方显毒效,还是慢慢侵入脾肺,毒药名唤寸心散。这种毒药需现场配制,毒药配制好后需半个时辰内服用方有毒效,一旦过了半个时辰,再查药渣根本就发现不了任何问题,朕说得没错吧!” 萧玉蓉脸上怒容渐消,转为了诧异。 萧玉衡不紧不慢说道:“阿蓉可不是个会用毒的女郎,朕想知道谁会把如此歹毒之毒交到你的手上,你若说了,朕会赐你一丈白绫,或一杯毒酒,让你走得体面。” 第135章 公主末路 萧宇怎么也反应不过来眼前的景象,但先前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已经让他猜到了个大概。 他还记得萧玉蓉在救自己时将自己带入到那间暗室,萧玉蓉快速地熄灭了油灯,她似乎是怕萧宇看到桌子上的东西,那些瓶瓶罐罐里盛放的东西大概率就是制造毒药的材料了。 但萧宇做梦都没想到看似柔弱的萧玉蓉对这位皇帝居然有如此大的仇恨,或许真是因为庐陵王和陆贵妃的惨死吧! “你说不说!” 萧玉衡大怒,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萧玉蓉一巴掌。 一时间萧玉蓉那张清秀绝伦的脸庞上多了一道血掌印。 面对谋杀君王的大罪,已经没有人敢为她求情了,即使是一直对她关爱有加的永宁长公主萧玉婉也默不作声。 只有萧玉蓉那张柔弱的脸上写着倔强和不屈。 “没有人给我什么毒药,是我自己要下毒的。” 萧玉衡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阿蓉不说实话,只要让朕叫人出来与你对质吗?” 萧玉蓉并不答话,只是冷冷地这位皇帝。 萧玉衡不紧不慢地回头看了看身后。 高内官会意,他点点头向身后做了一个带人上来的动作,不多时就见两名黑衣内卫提着一个女婢走上殿来,将她扔到了地上。 萧玉蓉脸露惊愕,她叫道:“春奴!” 女婢脸露不安,她颤声道:“长公主,春奴……春奴都招了,长公主也招了吧!” 萧玉蓉细长的眼眸眯了眯,她摇摇头:“本宫没什么可招的。” 萧玉衡对着丹陛下的女婢问道:“金城公主不说,你来说,把你知道的看到的都说了,朕可以饶你不死!” 那名女婢的脸上多了些许生的希望,她依旧哆哆嗦嗦,眼角多了感激的泪痕。 “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陛下知道这些日子里长公主出入宫禁频繁,但长公主的目的并非是要来害陛下,而是为了陪伴多日未曾出宫的永宁长公主,大约……大约十日前,就在宣阳门,有个看样子地位不高的老内官突然拦住了长公主,奴婢那时候想要赶老内官离开……公主心善,让那老内官把话说完,老内官说有要事单独与公主秘谈,于是长公主就支开了我们所有人。” “什么样的老阉货,他们说了什么,对着众臣公一并说说!”萧玉衡道。 女婢被吓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陛下……奴婢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奴婢只听长公主称他梅公公……” 大厅之内一片哗然,重臣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对于女婢嘴中所说的“梅公公”总会让人想起一个人来,而多少年来对于那个名字总是出入宫禁的人们总会讳莫如深,不愿主动提起。 而传言中,当那个人最后一次离开建康宫时偷走老那枚足以影响一国国祚的传国玉玺。 正当重臣们浮想联翩之际,那个女婢又交代道:“他交给了长公主一张布条……” “什么布条?”萧玉衡追问道。 “奴婢不知道!奴婢猜那是一张药方!” 萧玉衡眉头一紧:“你是如何知道那是一张药方的。” “回府之后,长公主将布条上的内容誊抄到几张纸上,奴婢当时就在场,随后长公主命奴婢和府上的几个女婢分头出外采买,奴婢是在长干里的正和堂买的药材,我那日买完药材见到同府的菱春也到了同一家药材铺买药,她手里也拿着长公主写过的纸条……” “再往后呢?” “半夜里,长公主亲自将购买的药材称重、研磨,混合,装入小瓶带进宫墙……奴婢也亲见长公主在陛下茶水里下药。” “所言无虚?” “陛下,奴婢愿拿身家性命担保……”春奴说着又望向了萧玉蓉,“长公主,事已至此,也无什么可抵赖的了,奴婢也是为长公主好,长公主就全招了吧!” 萧玉蓉苦笑一声:“春奴,本宫一直把你当心腹对待,却没想到你会如此出卖于我……” 春奴一脸惊慌:“长公主,奴婢并未出卖公主,在长公主下药之时,陛下便早已知道了。” 萧玉蓉抬头盯向了萧玉衡,恨恨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杀了我,却让今晚多了不知道多少的亡魂。” “朕想看看到底是谁想要朕死,想要朕的皇位!”萧玉衡说,“但朕猜错了,萧炜那个窝囊废都敢骑到朕的头上了!真是狼子野心,人人当诛!而另外那个却在干什么呢?被人追杀了一整晚,嘻嘻……” 萧玉衡说的自然是萧宇,但此时萧宇却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站在丹陛之下。 萧玉衡又将视线转回到萧玉蓉身上:“说吧!你是何时与梅虫儿勾结上的,朕一直想捉到那个前朝余孽,光想就想疯了,快说他在哪里?他还在不在建康宫里!来人,封锁宫禁各大出口,任何人都别想出入!” 有人领命离去,大厅中众人都望向了萧玉蓉。 萧玉蓉冷笑道:“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不认识什么梅虫儿,我只知道那位老内官姓梅而已,宫禁多少人被你迫害,想要你死的人何止百千,又怎会只有一个姓梅的呢?” 萧玉衡根本不听萧玉蓉说什么,又命令几路人马去加强宫禁的防务。 之后萧玉衡才开始定罪:“来人,先将金城公主收押,待问明所有缘由再行定罪!” 有黑衣内卫上前要扯萧玉蓉的衣服,一旁的永宁长公主终于发声了:“都别碰本宫的妹妹,大齐的长公主怎能如你们这般拖拽?让她自己走!” 萧玉蓉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向着萧玉婉歉意地笑了笑,便走下了丹陛。 当她来到萧宇面前时,她停住了步伐,此时无人敢上前催促。 只见萧玉蓉落寞眼神中微微泛了些光,她叹口气道:“兄长何故回来呢?若再想出这阿鼻地狱便难了……” 萧宇摸了摸胸口:“随波逐流罢了,阿妹的托付做兄长的没有忘记,必然交还于他。” 萧玉蓉脸上抹过了一抹惊讶:“兄长都知道?” “那物件做工粗鄙朴实,应该出自北朝,它原本定然是杨华之物,那是杨华给予小妹的定情之物吧!” 萧玉蓉点点头:“杨郎来这南家,也非是好的归宿……” 萧宇想了想,点点头。 萧玉蓉与他擦身而过。 “兄长,以后之路要倍加小心了……” 第136章 探狱 萧宇心神恍惚,他被重新关入了大狱。 整个过程犹如一场让人目不暇接的梦境一般,既看不到真实也并非虚假。 那时他一阵耳鸣,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看到了萧玉婉跪倒在萧玉衡面前,一脸苦口婆心地哀求。 还有几位他并不熟识的重臣向皇帝下跪,这其中就有王茂和夏侯详,而一直与他“互通款曲”的朱异这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默不作声地站在群臣之中。 而那位暗地里要与他达成某种协议的周内官似乎也说了什么,他说的某句话似乎被皇帝听进耳中了,只是不知道那会是句什么话。 好话?坏话? 之后他便被人送到了这里。 偌大的地牢中有数不清的铁牢房,唯独只关押着他自己,周围一片漆黑,唯有不远处墙壁上那支燃烧着的火把给他所在的地方带来了些许的光亮。 萧宇换回了一身囚服,双手双脚上都被加了镣铐,默默地坐在一堆发霉了的阴湿稻草之上,忍受着那股让人作呕的霉味。 时间在他的迷茫和无助中悄然流逝,似乎望着眼前火把发呆变成了他生命中唯一可做的事情。 时间久了,这种日子让他越发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与不安。 他也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在发呆和昏睡中浑浑噩噩地生活着,只是每次醒来,铁笼外面的地上总会摆着一张餐盘,不远处还有一个新的夜壶。 有一天,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太一样。 似梦似醒间,萧宇似乎听到了远处铁门打开时的吱吱呀呀声,几句清脆却又模糊的交流声后,一阵脚步声就开始在偌大的地牢中回荡。 牢门被人打开了,一个瘦削的人影走进了牢房,在光影间站立了片刻。 “长公主,小人去叫醒他?”一个拱着腰的男子问道。 “不必,本宫就在这里站一会儿,你出去,有事本宫再叫你。”瘦削身影淡淡道。 “喏……”那拱着腰的男子答着便退了出去。 萧宇在似梦似醒的状态下隐约看到了刚才的场景,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腿蹬了蹬,脚下的锁链“哗啦啦”做着响。 那瘦削的身影缓缓地扭头看了看他。 “你……你是……” 萧宇强打精神,声音有些晦涩和生硬,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与人说过话了。 那瘦削的身影顾不得一身的体面,蹲下身子要去扶他。 那一如既往的奇异香气沁人心脾,让萧宇有种游离在天堂与地狱间的错觉。 “我是你阿姊,萧玉婉。”瘦削身影轻轻说道,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俏脸在光影中在萧宇的面前渐渐清晰起来。 “玉婉……玉婉姐……” 萧宇强打着精神让自己恢复清醒,他要努力坐起来,但一身沉重的锁链却又让他感到动起来都难。 “宇弟,你就莫动了,我们姊弟两个说说话就好。”萧玉婉道。 “哦……好……” 萧宇答道,但两人都沉默了起来,不知道该从哪里作为契机,切入本次的交谈。 片刻后萧玉婉终于开口了:“宇弟……宇弟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吧!” 萧玉婉问完这句,她发现自己问出了一个天大的傻问题,不禁懊恼了起来。 萧宇却没有在意什么,他洒然道:“没什么不好的,那几年在灶神庙的日子还不如现在呢,起码不用挨饿受冻,每天都好吃好喝的,就是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肯定不是廷尉署大牢了……” “这里是天牢。” 萧宇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了想语调平和道:“天牢……是不是进来的人就再也出不去了……” 萧玉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正面去看萧宇。 “宇弟于国有功……阿姊会想办法让你出去的……” “陛下想让我死吧!” 萧玉婉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他答应过阿姊,不会伤你性命,况且昨晚萧炜作乱,宇弟没有参与进去,只凭这一点儿,皇上就没理由动你。” 萧宇惨然一笑:“嘿嘿……皇帝不是想杀谁就杀谁吗?” 萧玉婉摇摇头:“现在陛下懂了,在这世上不是想杀谁就能杀谁的,群臣们不允许皇帝去杀宇弟的。” “那群臣们站在我这边,皇帝应该更想杀我才是。” “没有大臣是站在你这边的。”萧玉婉看了看萧宇,“所有人之所以怕陛下杀你,是怕动了国本。” “国本?呵呵……我萧宇何德何能,怎么会和国本挂上关系?” 萧玉婉很认真地盯着萧宇:“陛下尚无子嗣,群臣们是怕陛下有个万一,无人能继承大统。” “若陛下有了子嗣呢?” “陛下不近女色……” 萧宇皱皱眉:“陛下的身体……” “陛下疑心太重,惶惶不可终日,终日的恐惧消耗了他大量的心神。再有就是萧炜那样的人随侍在他的身边,他们给陛下服食五石散,这就让陛下的身子更显羸弱了……” “众臣们不支持我,他们也不支持陛下?” “宇弟果然聪慧,他们只支持那个位置,无论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之上,众臣们便支持他,自古便是如此,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对立,相互猜测,相互不信任,是一种既依存又相互制约的关系。” “即使皇位上是一个残暴荒唐的帝王,有群臣在下面做事,也不影响整个帝国的正常运行?” 萧玉婉面露不悦,但她没有否定:“正是,君权与相权之间的制约,那种平衡一旦不被打破,国家的运转便不会出问题,而国家的兴旺更替,很少是某个暴君一人决定的,烂到根子里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毁灭,并非一人之力所为。” “玉婉姐都能看清这些?” “在宫中替陛下处理公事,或多或少都会有所体会……” 萧宇淡然笑了笑:“玉婉姐难得的清醒,玉婉姐没想过行吕雉、宣太后之事?” 萧玉婉语气严肃:“萧宇,莫开玩笑,那是大逆不道之事!” 萧宇想了想,或许在这个年代,即使经济文化已经空前的开发发展,但这个年代很难出现一个武则天吧! 至于北朝,被后世称为胡灵皇太后的胡仙真即使生活再不检点,她此时也并未想杀死她的亲生儿子吧! 他说道:“是个玩笑,我梦见过后世有个叫武曌的女子做了皇帝,成为了一代女皇……” 第137章 定情发钗 “女子也能做皇帝?宇弟怎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萧玉婉斜眼瞥了撇萧宇,淡然一笑,“本宫非吕雉、宣太后那般有野心之人,若非为了陛下,本宫更喜欢安静娴雅的生活,而非贪恋权利。” “呵呵……那是一个玩笑,对啊……女子如何做皇帝呢?”萧宇洒然笑了笑。 萧玉婉仔细观察着萧宇此时的表情,那张英俊面容上并未有太多的愁容,更多的是一种看破世俗的通透与释然。 “宇弟怕死吗?”萧玉婉突然问道。 萧宇枕着胳膊躺倒了下去,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沉思片刻。 “不知道怕不怕……若玉婉姐知道我之前的经历的话,自然也会有我这种模棱两可的想法。” 萧玉婉微微皱皱眉:“宇弟疯傻过一阵子,莫非那时候宇弟心有所悟,真是被神仙把心魄给招去了?” “没那么玄乎,但又说不清楚……”萧宇闭上眼睛,“本就赤条条地来,何故害怕赤条条地走呢?只是呆得久了,在意的人和在意的事也就多了,若是被陛下杀了……我只觉得遗憾大于恐惧……” “佛说轮回、涅槃……三千世界,宇弟倒是想得明白,无惧生死,却又不想好好度过此生,如此蹉跎随意,不怕积不到福缘,下一世堕入畜生道?” 萧玉婉说到这里,自己倒先笑了。 萧宇知道那是玩笑,他睁开眼望向萧玉婉,他似乎从没想过这位端庄娴静的长公主会对自己开如此玩笑。 萧玉婉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这时候再想要端公主的架子似乎又矫情了,她只得把目光瞥向一侧,假意没看到萧宇在看自己。 双方又陷入到了一阵沉默之中,过了好一会儿,萧宇似乎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坐了起来。 “对了,有个东西!” “什么东西?” 萧宇把手探进自己的交领之下,不一会便探出了一把发钗,交到萧玉婉的手里。 借着微光,萧玉婉好奇地翻看着这枚发钗,它非金非银,并非皇家之物,上面镂刻着的是一朵牡丹,更像是一般小户人家的女子物件。 “这是……”萧玉婉问道。 “这是杨华送给玉蓉的东西……定情之物吧……” “唉……如何在你手里……” 萧宇没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玉蓉怎么样了……” “已被赐死了,几个时辰之前的事情。”萧玉婉顿了顿,“本宫没想到她会走上一条不归路,本宫……本宫无能为力,帮不了她……” 萧宇淡淡笑了笑:“花一般的年龄,刚刚才要绽放,却如此飘零了。” “宇弟莫怪陛下,陛下也不想,但国法难容,玉蓉……玉蓉她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 “玉蓉是想为庐陵王和陆贵妃报仇吧……”萧宇叹声道,“整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一张纸掀过,不会再有大的杀戮?或许……陛下本就是在后的黄雀,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下……” 萧玉婉转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萧宇。 “宇弟,莫要揣测圣意,如今就在这里呆着,不要管外面发生的事情,过一段时候,等风头过去了,本宫……本宫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外面……外面依旧会是尸山血海吧!杀了那么多的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玉婉眯了眯眼:“本宫也不愿意陛下再造杀孽,但陛下收不了手了,他若一旦表现得怯懦,那整个帝国……我萧家的江山会如何呢……” “真的回不了头了吗?” “我萧家的江山已经千疮百孔,本宫只能努力去修修补补,而江山如此飘摇,本宫……” 萧玉婉叹了口气,眼泪却顺着脸庞滑落,晶莹剔透在微光中闪着光亮。 如此绝美的女子,萧宇看得有些呆了,那一刻他甚至有些许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这种冲动并非带有某些邪念,而仅仅是来自于一个七尺男儿想要为一位柔弱女子遮风挡雨的勇气和怜爱。 萧玉婉将发钗收入宽大袖中,道:“宇弟给本宫这枚发钗,是想让本宫将它交还给杨华吧!” “这是玉蓉交代给我的事情,我到底还能不能走出这里,尚属未知,也只有请玉婉姐代劳了。” 萧玉婉瞥了眼萧宇:“玉蓉可有什么话要交代?” 萧宇支起双腿,把脸埋在两腿之间,望着黑暗大狱中唯一的光亮出神了片刻。 “没什么特别的交代,玉蓉或许只希望杨华好好活着吧!” 萧玉婉点点头,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脚下铁链簌簌作响,萧宇也站起身来,想要送出几步。 萧玉婉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萧宇:“宇弟,做阿姊的尚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姊要问什么?” “潮沟大宅之事……本宫也是后来才知,只是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龙蛇混杂,里面牵扯太过复杂,你本不该与此事有关,却为什么要搅到里面去?” “为救人……” 萧玉婉皱皱眉,眯眼望向萧宇:“为救谁?” “一个孩子……还有他的族群……” “那些北朝人?”萧玉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萧宇点点头。 萧玉婉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 建康宫,偏殿。 萧子潜缓缓走出破旧殿门,来到了屋外院落之中,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远天的阴云并未消散,恰好还遮蔽了半边的天空。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就要回去休息,突然院落一角的黑暗中似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萧子潜未打灯笼,他只当是只野猫或者老鼠之类的小兽在那里活动。 就当他刚背过半边身子,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又赶忙回过头去。 黑暗中隐约有个瘦小的身影正在望着他。 萧子潜眯眼问道:“谁在那里?” “小猫。” 一个小女孩儿的清脆声音传了过来、紧接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往前挪了挪步子。 萧子潜往前走了几步,下了阶梯,来到了小猫面前,费了些力气才蹲了下去,眼前没有太多的光亮,只有一个瘦小的轮廓静静地站在眼前。 “你……我儿是你带来的吧!”萧子潜问。 “嗯……” “你是何人?在此做什么?” 小女孩儿答道:“我是小猫,我想知道小王爷现在如何了,他是吉是凶……” 第138章 不速之客 当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长子,萧子潜心中不禁多了几分的警惕,他不禁再次打量起眼前瘦弱矮小的身影。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我儿与你有何干系?” “我跟嫣红姊姊来过这里,所以我知道到这里的路。正如之前王爷问过的那样,小王爷是我带来的,我还替小王爷传过话,那日宫变的事情,我去找过大将军。” 萧子潜心中明了许多,他不禁想要仔细端详小女娃的样貌,只可惜乌云遮月,他依旧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但他心中的戒心并未因此而放下,想要从他嘴里套取消息的事情他见过太对了,尤其是那位年轻的皇帝。 想到这里,萧子潜负手转过身去,淡淡道:“小女娃,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且回去,我儿之事无解,只凭他一人的造化,本王也参悟不透。” “这是王爷的答案?” “嗯。” “小猫知道了。” 小女孩儿的话音消失在了无尽夜色之中,悄无声息,似乎就像一场什么都没发生的梦境。 但这种静却让萧子潜心生些许的惶恐,他缓缓回过头去,敦厚脸庞上眼神变得有些凌厉。 但让他不敢相信的是身后小女孩儿站立的地方已是空无一物,只有院中多年未曾清理的杂草在夜空下轻轻拂动。 萧子潜觉得不可思议,他连忙回身走下台阶。 夜幕下他站在乱草从中左右查看,却找不到一点儿有人来过的痕迹。 那女娃来得飘忽,去得鬼魅,让这位江夏王爷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遇到狐妖鬼怪。 “人呢……”他喃喃道。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杂草从中隐约有了一些并不明显的踩踏痕迹,只因天色太黑他眼力再好也分辨不出太远。 他抬头望眼前墙壁看去,他隐隐约约记得那里似乎有个狗洞,只是杂草疯长,洞口再被杂草遮蔽。 萧子潜正要往再前去看看那狗洞,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吱呀的开门声。 只见九江王萧子启打着呵欠,举着盏灯烛走了出来。 “谁在那里啊!” “是我。”萧子潜答道。 “兄长?”萧子启顿消几分倦意,“兄长半夜不睡?这是在做什么?” 灯烛散发着光线微弱,将周围稍稍照亮。 这时萧子潜也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正站在一堆荒草之中,看上去有些狼狈。 萧子潜一脸窘态地笑了笑。 “兄长可丢了什么物件,小弟与兄长一起找来。” “不不……为兄的看看那狗洞还在不在。” “那狗洞自然还在,兄长为何要看那狗洞?”萧子启一脸不解,他举着灯盏来到萧子启的跟前。 两人推开了一层层的杂草,在墙根下果然见到了一个半圆形的狗洞,那洞很小,一个正常成人的半边身子估计也进不到里面。 “兄长半夜在此就为找它?” 萧子潜费力地蹲下肥胖的身子,在狗洞前看了看,那手比量了一下,才费力地站起身来往回走去。 “回去了……” “这就回去,兄长刚刚是在找什么?” “刚刚有人来过了,从外面来的。” “什么人?他不想要命了!还要连累咱们,莫非是……” 萧子潜稍稍回了回头:“别乱想了,七弟,那人应当不是他派来试探咱们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休息吧!”萧子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还是兄长深谋远虑,就拿那晚的事来说,我就沉不住那气,若非兄长……” “行了,七弟,那事就无需再提了,以后遇事宁可晚半步,也切莫去争那个先,唉……淮南王的下场你可看到了……”。 萧子启呵呵笑了笑:“兄长教训的是,萧炜自是罪有应得,但也算替咱们探过了路,我膝下无子,若以后阿渚……” 萧子潜脸色一冷:“休得胡言!阿渚怎可如你所言那般?” “哼,兄长,他登基到现在连个妃子都没有,更何况子嗣了,我观他气血两虚,暴毙是早晚之事,到时候……” 萧子潜回头瞥了他的七弟一眼,面带怒意:“你想什么呢?有那种想法便是大逆不道!你心里作何想法为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阿渚也不能有那么想法,他心智未开,不合适!” “但兄长,那是早晚的事情,若不早做打算,到时候就晚了,估计在外面统御一方的藩王们各自都在做着打算呢?小弟没有兄长的才略,但小弟和兄长都是被捆绑在一起的,如何也分不开。” 萧子潜皱皱眉,他向四下看了看,对他的七弟说道:“回屋再说,莫让人盯了哨。” 两人结伴向着萧子潜的居所走去,月影渐渐透出乌云,显露了出来。 而在这月色之下,沉睡中的健康城中总会有人无法入眠。 就在乌衣巷的一处深宅的某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之中,灯烛依旧亮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房间中来回地踱着步子。 那人正是朱异,他在房间中来回走了一会儿,又回到了书案之前坐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些时日里一直伴随着他。 即使潮沟的那座宅院在大火中化为乌有,台城那夜的暴乱让他重新获得帝王的信任,但那种不知来源于何处的不安感依旧如影随形。 他的焦虑让他更感到身上的那团乱麻越扯就越扯不开,他整个人都被身不由己地置身其中。 他通红的眼珠中布满了血丝,他在思索着这一切的起因在何处。 都是曹辰不好,那个自作聪明的府邸管事,虽然说这位管事这些年来为他揽来了无数的财富,但也给他带来了许多说不清的麻烦。 开始时他能用自己皇帝近臣尚书右仆射的官衔为他的那个奴才压下许多事情,说不好听的,他们就属于官商勾结,狼狈为奸,但在大把的金银流入他手心之中,尝到甜头后他便放任这种行为的继续。 直到曹辰要对萧玉婉动手,动杀心,他才感觉到事态的不对劲。 他与永宁长公主有过节?那肯定是有的,在萧玉婉眼里他就是祸国的奸臣。 但他却并不想过分得罪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长公主,他甚至想要依附或者投靠,但这条路是不会走得通的,但他却从没想过要对萧玉婉动手。 而曹辰的胆大妄为也让他愤怒和头痛过一段日子,这位曹管事却只言这都是为了他好,不得已而为之。 但他并不傻,他知道曹辰背地里不知道背着他做过多少事情,但他再想要和他的这位管事撇清关系似乎很难了…… “唯有杀了他,让一切一了百了……”朱异喃喃道,他的眼中已经迸发出了杀心。 正想到这里,他突然瞥见纸窗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谁……谁在那里……” “阿郎,是小人,曹辰。” 朱异眉头皱了皱,眼中恨意又多了几分,但他还是压住怒火,缓声道:“曹管事,夜深了,还有何事?” 窗外的身影语调谦卑地说道:“阿郎,有人想要见您,让我引荐。” 第139章 前朝旧人 朱异心中不悦,这位曹管事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居然敢私自向他引荐外人。 他眯了眯眼,一脸厌恶地望着窗纸外的人影,冷冷道:“你引荐外人来见本相?” “是。” “哼哼……曹管事,你可是本相府上的老人了,不知道本相的规矩?看看现在是几更天了,本相也已经倦了,不想见客了,让他回去,改日再来吧!” 窗外传来了一阵谄媚的笑声,这让朱异心中更感不悦。 “阿郎,这位客人您应该认识,他可不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噢?”朱异抖擞了一下精神,正襟危坐,“是谁?” “小人不方便通报客人名讳,客人正在侧厅里等着阿郎呢!” 朱异眉头拧了拧,他对曹管事自作主张的行为更感恼怒和厌恶,这个府上的管事真是越发的胆大包天了,竟然敢做起他的主了。 “到底是什么人?”朱异想了想,“让他来这里见本相。” “这恐怕不妥吧!阿郎还是先更衣,再去见客比较好。” 朱异大怒:“你是主人!还是本相是主人!一个奴婢敢如此与主人说话!” 窗外的黑影并无惊恐,语调依旧平和:“阿郎,这里无别人,就无需与小人摆那架子了,就凭小人这些年为阿郎做过的那些事,小人脖子硬一会儿也不是没有底气的,呵呵……” 这是要挟!朱异如此想到,他心中越发有种不安感,宦海沉浮多年,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直被身后一张无形的大手在操控。 他早有感觉,只是却无力查出究竟,看来今晚或许能有个答案了。 “刁奴欺主!”朱异骂道。 “老奴不敢!”外面声音惶恐,却感觉不到对方有一丝的害怕。 朱异冷冷一笑:“还不与本相更衣,这副打扮如何去见贵客?” …… 萧玉婉走出天牢,坐上自家马车,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向着宣阳门方向行进。 她脑海里装着许多事情,烦扰复杂,让她捋不清头绪。 正在苦恼之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人阻拦了车驾。 她皱了皱眉,贴身侍女会意,推开车上小窗往外询问情况。 “公主,是高公公……”侍女恭敬说道。 “高公公?” “回公主殿下,高公正在车外等候殿下。” 萧玉婉面露疑惑,她向车窗的方向看了一眼,贴身侍女就已经起身服侍她下车。 下车之后就见到高内官正在了马车的车门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黄门。 高内官见萧玉婉下了车,赶忙拱手一拜。 萧玉婉依旧疑惑:“高公有何事?” 高内官向左右看了看,说道:“长公主跟老奴来,陛下正在前面等着长公主呢!” 萧玉婉心头咯噔了一下,她忙问:“陛下,陛下他在哪儿?” 高内官慈祥地笑了笑,他往车驾的前方看了看。 在那边有个岔道,岔道前是一棵垂柳,垂柳浓密的枝叶恰好将路口遮蔽。 细细看去,似乎有微弱的灯光穿过浓密的垂柳枝叶,照了过来。 “高公,陛下为何……为何会在此……” 高内官一脸为难,他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这是自然,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揣测圣意。 萧玉婉整理了一下心情:“劳烦高公引路。” 高内官又一拱手:“长公主,跟老奴走吧!” …… 朱异换上了一身青色长袍,头戴乌纱帽,跟在曹管事的身后往侧厅的方向走去。 朱宅不大,较之那些王公重臣的府邸算是极为寒碜的了,但这一路也是走了许久,这段时间倒也让朱异去思考许多的问题。 此时此刻,看到眼前那稍稍躬着腰的奴才背影,朱异就觉得厌恶。 这种感觉从何时才有的呢?或许从许久之前就有,只是那时候他还需要用这个总是自以为是的管事,而真正让他想要舍弃这枚棋子,还应当是他知道了江夏王世子牵扯进了那间宅院…… 对于那间宅院,朱异其实知之不多,那见不得光的地方一直都是曹辰在替他打点。 他只知道当今皇帝喜好爱玩的许多东西,都是出自于那个宅院,里面到底有什么,有多邪恶,朱异过往并不真的在意,他只在意哪些东西能博得皇帝的喜好,能稳固他在朝堂上的位置。 而如今,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居然开始反噬他了,那他决然不会再让那种地方存在,所以他宁可震动整个京师,也要让那宅院以及宅院里的秘密都湮灭在火海。 陛下自然没有追究,他知道也知道那种地方的秘密传扬出去,有损国体,但这种不追究却让朱异心中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他想除掉那些尚且活着的知情者,比如说……曹辰,但陛下那边没准也想要除去他,几个人在心知肚明中似乎僵住了,只是没有人想探出第一步路。 “阿郎,您是怎么了?” 曹管事突然回头,谦恭中似乎还带着不解。 “本相……本相怎么了?” 曹管事面露狡黠:“阿郎喘息粗重了,阿郎是在盘算什么吧!” 朱异心口一紧,在微弱灯笼光照之下,他看到两道冷冽的目光似乎能洞穿他的心底。 他心中大怒,但语调不知为什么却硬不起来。 “本相在想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大半夜会到府上来。” “阿郎无需如此惶恐,这是咱们府上,客人只是身份特殊,又不是上门寻仇的,一会儿见了便知。” 曹管事说着笑了两声,朱异也跟着笑了笑,只是他笑得比较局促。 下人都能骑到主人头上去了,他怎能不笑,但他知道现在还不到除掉这个胆大刁奴的时候。 没走片刻,侧厅就在眼前了,厅内灯光通明,与一路上那些漆黑无光的房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曹管事在侧厅外停了下来,对着朱异做了一个有请的动作。 朱异突然觉得自己反而成了客人,而这座府邸的主人俨然就坐在大堂中等待着他。 曹管事看出了朱异的心思,笑道:“阿郎无需多虑,厅中一问便知。” 朱异没有搭理他,深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一脸威仪地向厅中走去。 进门后,就见客座上坐着一位身着黑色披风的男子,他戴着兜帽遮盖了大半个面容。 只觉得来者的嘴唇发紫,露在外面的半边脸庞有些煞白,整个人看上去很瘦,似有病态,似乎被风一刮就能摔倒一样。 只是他身后站着一名小童,虽然一脸稚气,但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总是蕴含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成熟气质。 朱异脸上没有了平日里待人时的忠厚热络,一脸警惕地望着眼前的客人。 “敢问尊下何人?来本相府上有何见教?” 小童笑了笑,兜帽男子将视线转向了门口,颤颤巍巍的就想站起来,小童赶忙要去搀扶。 兜帽男子摆摆手,让小童退后。 朱异不理会对方身子孱弱,直径走到自己主家的位置坐下。 来者缓缓拉下兜帽,咳嗽了两声道:“朱秘书郎……这是忘了故人了吗?” 秘书郎!朱异心中一惊,已经快二十年没人如此称呼过自己了,他定睛往客座方向一望,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者淡淡一笑:“看来朱秘书郎没有忘记往日里你我的情分。” 朱异慌忙起身,往敞开的房门那边望了一眼,就见曹管事已经将房门关上。 朱异收回视线,一脸惶恐,他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二十年间,两位帝王心心念念想要捉拿的前朝余孽会出现在他的府上。 眼前这人就是东昏侯萧宝卷的贴身宦官,做过中司监的梅虫儿,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没有死,只是看着身子骨,也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吧! 朱异不管这些,他也不愿意触这个霉头,定神之后赶忙问道:“梅总管为何会来下官府上,不知有何见教!” 梅虫儿在小童的搀扶下重新坐下,他依旧时不时在咳嗽。 “朱秘书郎如今也是正二品了吧,尚书右仆射……侍中……中领军,官运亨通啊!” 朱异向着台城的方向一拱手:“朱某有如此身份地位,那都是先帝与当今陛下的恩宠,朱某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咳咳……朱秘书郎这么着急就要和杂家划清关系了……”梅虫儿道。 “朱某与梅总管私交有旧,但不敢因私废公,梅总管请回去,朱某只当没有今晚之事,也不曾见过总管。” 梅虫儿皱皱眉:“朱秘书郎何时变成了一个大公无私之人了,咱家记得,朱秘书郎可是个只为利往之人,若有天大的富贵,朱秘书郎还能如此淡定不成?” 朱异捋了捋胡须,道:“朱某贪财忘义不假,但朱某不傻,有利但得有命享用,朱某老了,过几年就想致仕归乡了,也不愿意再做那些冒险图财之事。” “咳咳……”梅虫儿剧烈咳嗽了两声,手帕上沾染鲜血,他刻意收起手帕,不让人见到,继续道,“朱秘书郎是怕咱家成不了事吧!” 朱异注意到了梅虫儿手帕上的鲜血,但他没有声张,依旧假意未见。 “岂敢,如今陛下喜怒无常,伴君如坐针毡,朱某不缺什么,已生退意,不愿牵扯到任何事中。” “前几日台城之事朱秘书郎是亲历之人吧!”梅虫儿道。 朱异面色一沉:“何意?” “咳咳……朱秘书郎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自然说的是淮南王谋反之事……” 朱异一皱眉,如今在朝堂之上,没有人敢提及此事,若有人说起那就是犯忌讳之事,不好说会不会被黑衣内卫抓起来当贼逆惩处。 “梅总管想说什么!” “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是咱家在推波助澜,咱家只想告诉朱秘书郎,咱家一直都没离开台城,咱家想要台城的哪面宫墙倒,它不敢不倒。” “那……那陛下已经健在,那日里也只能算是有惊无险。”朱异咬牙道。 “呵呵……咱家也没真想动真格的,萧炜算个什么东西,他连个毛虫都不算,还赶不上金城长公主……” “梅总管与淮南王密谋?” “算不上,咱家只是顺势而为,看看情况,真正配坐在那龙椅之人尚未来到这建康。” “梅总管何意!”朱异叫道。 梅虫儿眼神阴冷:“咱家想要那小浑蛋的性命易如反掌,他此时在哪儿,身边有谁,就是掉个头发丝,咱家都知道……” “陛下……他在哪儿……”朱异惊愕道。 梅虫儿在小童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冷笑道:“朱秘书郎,你是聪明人,咱家给你时间想想,待到那位贵人进京,朱秘书郎是继续稳坐宰辅之位,还是连致仕归乡的机会都没有,好好想想……至于那小浑蛋,他此时并未在宫里,他去了外面。” “去了哪里?” “天牢。” 朱异追上两步:“你说陛下去看江夏王世子了!” 梅虫儿回过头去,沉思片刻:“那不见得,那小浑蛋的心思未必都在这江山社稷之上。” …… 萧玉婉心神有些繁乱,她强打精神,跟在高内官的身后向着前方的岔路走去。 走近了那棵垂柳,巷道中光线又亮了些许,几个内官正举着灯笼静静站在那里。 再往后是各种仪仗,内官、宫女、侍卫毕恭毕敬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皇帝那辆配有六匹洁白骏马的精致马车就在仪仗队伍的中央。 高内官在马车一旁站定,两个宫内赶忙抬来上车的小凳,于是萧玉婉在众宫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萧玉婉感到有些惴惴不安,车门打开,他看到萧玉衡正倚靠在马车上,向着她的方向出神。 见此情景,萧玉婉越发感到不安,赶忙屈膝行礼。 萧玉衡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子瘦得吓人,脸上没有什么神采,他淡淡笑了笑:“阿姊,你来了。” “陛下……陛下为何会在这里?”萧玉婉诧异道,“陛下……陛下也是为了萧宇而来?” 萧玉衡的眼中闪过一抹阴狠,这与他病怏怏的身体状况有些不符。 “哼,朕不是为了他,朕想陪陪自己的阿姊就不行吗?” 第140章 凤求凰 萧玉婉稍稍愣了一下,萧玉衡已经靠了过来,如同往常那般把头枕在了她那修长的腿上,闭上眼睛,一脸享受与释然。 “阿姊身上的香味真是好闻,就像母后的一样,只有这样躺在阿姊的腿上,朕才觉得最是心安。” 萧玉婉低头看了看正一脸沉醉中的皇帝,她却没有半点的心安,心脏却在“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膝上的这位年轻皇帝让她有种惧怕感,而这种感觉是从何时才出现的,她一时却说不上来。 她的身子微微颤动,这样的异样似乎让她膝上的皇帝有所察觉,年轻的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没有了以往的暴戾,却如一汪清水般清澈。 “阿姊,有心事?” “没……没有心事……” 萧玉婉眼睛瞥向别处,绝美脸上难掩疲累与惶恐。 萧玉衡感到疑惑,他支着身子坐起身来,那双久违的清澈眸子一直盯着他的阿姊。 见萧玉婉眼神飘忽,年轻皇帝幽幽道道:“阿姊从未对朕说过谎,朕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阿姊。” 萧玉婉强装着镇定,勉强笑了笑:“阿姊是累了,确实没有什么心事。” 年轻皇帝怅然笑了笑:“前些日子让阿姊担心了,也让阿姊受累了。” 萧玉婉轻轻摇摇头,她垂下眼帘默默望着自己的脚尖。 萧玉衡继续道:“都怪朕,朕只想挖出想对朕用毒之人到底是谁,没想到还会连累阿姊犯险,朕甚是自责,这些日子每每回想起当时的事情,都会觉得后怕,朕真怕失去阿姊。” 萧玉婉苦笑道:“阿姊这不是还在吗?陛下无需自责,再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主犯如今都已经伏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吗?” “但这不够!阿姊还是太过仁慈!这些时日里阿姊做的事情,朕都看在眼里,阿姊,有些人明明犯下罪过,为什么不杀,阿姊何故还要保下那些人呢?” 萧玉婉抬起头来,她扭头望向年轻皇帝,她的眼眸微微发颤:“陛下想做什么?” “阿姊心善,没做的事情朕都做了。” “陛下,何故如此赶尽杀绝……” “杀人要彻底,以免留下祸患!朕……朕想活……”萧玉衡顿了顿,“当年父皇就是这么教朕的。” “父皇还希望你成为一名有德明君呢!!!” 萧玉婉话说不出,她就有些后悔了,她小心地望着她的兄弟,生怕激怒了他。 “阿姊,你说朕没有德行?”年轻皇帝道。 “臣……臣妾不敢……”萧玉婉说着就要跪下。 年轻皇帝赶忙扶住了她,让她在自己的身旁坐下,沉默了半晌,他才说道:“朕确实没有德行,但朕难道想这样吗?朕……朕是回不了头了。” 萧玉婉感觉浑身一阵恶寒,却听皇帝继续说道: “你回头看看那些所谓有德行的皇帝,他们……他们下场如何?远的不说,就说萧宝卷,他倒是宽厚仁慈,也杀伐果断,做事干练,有明君之相。呵呵……先帝还不是起兵除去了他,他再有明君之相也给他安了个东昏侯的名号,他可是个暴君?他可是昏庸?朕看倒不是吧!但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先帝不仅给他谥号昏,还让史官将他贬得一文不值,呵呵……” “萧宝卷那是罪有应得,他重用奸佞,怠慢朝纲,肆意妄为,滥杀无辜,先帝为社稷为黎民起兵,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嘿嘿嘿……嘿嘿嘿……”萧玉衡低着头小声笑着,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邪魅,“原来阿姊是如此觉得……” “史实如此,臣……臣妾怎敢妄言……” “史实,几个软骨头的史官惧怕上意,期满后人粉饰当权者罢了!他们都该杀!若那萧宝卷能有其父萧鸾一半的阴狠,那后世对他的书写或许就是英明神武了,朕翻看过的东西比阿姊要多,阿姊可知朕的处境与那时的东昏侯是何等的相似,朕也时常与他比较,也留意过他是如何处理那些不听话的权臣和叛军。在宽忍方面,朕比不过他,但在杀人这方面,朕比他要强,不管史书上是如何对他进行抹黑,朕不得不说他太过仁慈,是个懦夫,杀人都杀不彻底,最后却被人反杀,这等仁慈有何用?朕更欣赏的是他的父皇,萧鸾!” 年轻皇帝大逆不道的言辞让萧玉婉胸口一阵憋闷,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也正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阿姊,你怎么了,又觉得不舒服?” 萧玉婉摇摇头:“阿姊真的不知道萧宝卷到底是个如何的人,但阿姊不希望陛下如萧鸾那般,阿姊一直希望陛下能如汉文帝、汉宣帝那般,做个守成的有道明君……” “这是两回事!朕知道了,朕会对百姓好,对社稷好的。” “那就好……”此时的萧玉婉急于想要离开,继续说道,“陛下操劳国事一天也累了,请陛下保重玉体,早些回宫休息。” 萧玉婉说罢正要起身下车,她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 “哎!阿姊,别走!”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萧玉婉的身体突然就如触电般麻了一下,她赶忙将手臂扯了回来。 年轻皇帝感到有些意外:“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萧玉婉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道:“陛下,臣妾累了,想要回去了,陛下深夜到此,定然还有别的事,陛下不打算去看看宇弟吗?” 一种说不出的无名妒火在年轻皇帝心头燃烧。 “哼,萧宇,他有什么可见的。” 萧玉婉回过头去:“陛下,宇弟无罪,你打算把他关在那里多久,他并未参与萧炜、萧玉蓉的谋反,再说……除了臣妾,他便是陛下在这世间在血脉上来说最近之人了……皇帝无子……” “就因为朕无子,就要对他网开一面吗?” 萧玉婉不解:“陛下的意思……” 萧玉衡眯了眯眼,道:“他是没参与谋反,但他牵扯到了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难道比谋反大罪还要重吗?”萧玉婉争辩道。 但她话刚说完,就觉得年轻皇帝的眼神有些不对,那种眼神中饱含怒意与杀机,这种眼神让萧玉婉感到陌生和疏离。 “陛下……” “阿姊,你为何对萧宇如此之上心呢?”萧玉衡说着就要伸手去拉她阿姊的手。 萧玉婉赶忙往后缩了缩身子:“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的萧玉衡苍白的脸上唯有双眼通红,他盯着萧玉婉:“阿姊,在这个世界上,你只能对我一个好,对我一个人上心,你……你为何对萧宇也如此的在意……为什么……” “没……没有……”萧玉婉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阿姊没有,阿姊只对陛下一人好,阿姊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陛下……” 年轻皇帝喘着粗气:“那……那就好……阿姊的心里不能再装着别人,尤其是……尤其是萧宇……” 萧玉婉下意识地把身子又往后缩了缩,她忍不住地发起了抖,她感觉自己越发地害怕起了眼前的男子。 “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萧玉衡觉察到了异常,道:“阿姊,你……你怎么了……你在害怕,你怕朕……对吗?” “本宫……臣妾没有……臣妾不怕陛下……” 永宁长公主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惹人怜惜,而她身上散发的香气越发浓郁,弥漫在了整个马车包厢之中。 年轻皇帝剧烈喘息着,他迷离的眼神下一股埋藏心底许久的邪恶欲望开始萌发,那种罪恶的欲望完全充斥着他的大脑,控制着他身体上下每一根神经。 “阿姊……阿姊……朕……朕喜欢你……” 在那野性欲望的充斥下,年轻皇帝似乎失去了作为人的最后那点儿理性,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发了狂一般扑向了他的阿姊。 萧玉婉大惊,她想不到她一直喜欢的弟弟会对她做出如此不伦之事,她身体本就纤弱,也只会用手护胸进行着抵抗,但她却未自己的兄弟保留着最后一点体面,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叫出来。 “阿姊……阿姊……”年轻皇帝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陛下,你想做什么!” 年轻皇帝正要亲吻她的脖颈,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萧玉婉猛地用力,一把将他推开。 萧玉衡已经失去了理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恶欲望已经将他完全支配,他不死心又扑上去撕扯萧玉婉的裙摆。 车外传来了一阵躁动,高公公焦急地一遍遍询问,车内两人都不作答。 只听一声清脆声响,整个时间似乎都凝固住了。 萧玉婉右手有些发颤,此时她的手心还火辣辣地疼,而她的兄弟,年轻皇帝的左腮上却红了一片。 她给了年轻皇帝一个耳光。 而就是这一耳光,如同一盆极寒冰水一般,披头浇到了年轻皇帝头上,也同时将他心中的欲火浇灭。 他愕然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的阿姊。 永宁长公主眼露鄙夷,他那张绝美面庞上似乎从未都没有出现过如此哀怨和悲怆。 “陛下,臣妾……臣妾先行告退了。” 萧玉婉说着,慌不择路地离开了马车,迅速向着夜雾深处跑去。 年轻皇帝一脸悔恨,他顾不得已经凌乱的衣衫,想要追过去道歉,却被一个苍老的身影拦了下来。 他咬着牙,眼露凶狠,他想说“挡朕者死”,但当他看到老内官坚毅而冷峻的眼神时,一切的狂言与疯狂的想法都荡然无存。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高内官冷冷道。 “阿姊……阿姊她……” 高内官回头看了一眼,拱手道:“陛下,长公主回去了,殿下的车驾一直都在外面等候。” 萧玉衡想要发作,找个发泄的目标,但一抬头,高内官眼中从没有过的冷峻将他的怒火逼退。 老内官拱手道:“陛下,还要去天牢吗?” “不去了,朕累了,要回宫休息。” 年轻皇帝说着便转身上车,老内官的嘴角却微微翘了翘,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 夜色越发深沉了,朱异坐在侧厅中发着呆,这晚对他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梅虫儿……梅总管……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却如阴魂一般,没有消散。 他到底想要什么,在他油尽灯枯之前…… 朱异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在向这座繁荣的都城缓缓走来,不知道这个前朝的余孽在死之前是否会策划着某件最后的疯狂。 他拒绝了梅虫儿,他不愿意与这前朝的余孽有任何的瓜葛,更别说什么合作了。 但似乎总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在不停扯动着他,而他却总是感到后知后觉。 朱异瞥了眼门外,窗纸下那个家奴的身影已经静静地立在那里,如鬼魅般搅扰着他的仕途与命运。 “曹辰,你进来。” 门外的黑影稍稍顿了顿,他开门走了进来,如往常那般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一副奴才模样。 “阿郎,您叫我。” 朱异敲了敲桌子:“曹管事,你来我府上有二十多年了吧!” “刚刚二十三年又七个月零四天。” 朱异捋着胡须笑了笑:“曹管事记得如此清楚,岂不是早就盘算着何时准备离开了。” 曹辰脸色大变,先前骨子里的傲气在无形中悄然消散,身子微微打着颤。 “你想说你手里有本相的把柄,本相离了你不行,对吗?”朱异道。 “老奴,老奴不敢……” “当年你就是梅总管的人吧!你进府的时候,还是东昏侯当政之时,可惜我一直没有察觉,二十多年的隐忍也真是难为你了,如今,你可以回到梅总管那里去了。” “阿郎……” 朱异摆摆手:“什么也不必说,主仆一场,好聚好散。”说着朱异自身旁桌案上倒了一杯茶水,“你是知道的,本相不饮酒,一杯茶水聊表这些年的主仆之谊,喝了这杯,今夜就离开朱府吧!” 曹辰双手仍在发颤,他的心思在接与不接茶盏之间徘徊。 “怕什么,茶中有毒?” 朱异说着一饮而尽,他自桌案上拿起另外一个茶盏,再次倒满。 “曹管事,请!” 这次曹辰没再犹豫,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双手一拱,就此离去。 空空荡荡的侧厅里就只剩朱异一人,他望着窗外,眼神中满是说不出的狡黠与阴狠。 第141章 脱身 眼前光线昏暗,说不出的酸臭弥漫在整个空间之中,而耳边却是老鼠“吱吱”的叫声。 萧宇倚靠在墙根那堆烂草上,心情与整个牢房一般的阴郁,看来他真的要将这牢底坐穿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自从那晚萧玉婉离开之后,除了定时送来饭菜和收拾恭桶的狱卒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 他感觉自己都闲得要浑身长毛了,但沉重的镣铐在身,又让他无法像正常人那般的随意活动,就是想要正常记个时间,这密闭的空间也让他分不清晨时与傍晚。 在这密闭阴暗的环境中,萧宇原本还是狂躁的心渐渐安稳了起来,他似乎有些认命了,只能忍受这没有尽头的无期徒刑。 他现在有些明白,死亡或许比这绵长无期的“终身监禁”能让人感到释然得多,但一旦死亡来临,他还会有如此的感悟吗? 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本还在思考生死的萧宇顿时有了些精神,他坐直了身子,往牢门方向望去。 嘈杂声越来越近,萧宇很肯定那不是狱卒过来送饭或者更换恭桶的声音,因为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细微的甲片碰撞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 萧宇心中大骇,他脑补着即将出现的场景,他在选择,毒酒、白绫还是匕首,似乎每种死法都不好受。 很快,铁门再次打开,一团桔红色的火焰照得萧宇有些睁不开眼,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率先走了进来,把守在过道两侧,一个个身强体壮,威风凛凛。 紧随而来的是一名身着白色宫服的内官,他手里只有一把拂尘,却不见有圣旨。 他的身后也跟着四名黄门,只见他们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贴在小腹前面,并不见手里有什么自裁用的物件。 火光靠近,在昏暗环境中待久了的萧宇越发觉得那光线刺眼,牢门被人打开,隐约见他见到那名身着白色宫服的内官走了进来。 过了不多久,萧宇才适应了那刺眼的亮光,抬头见那名内官正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周公……” 萧宇叫了出来,眼前之人能出现在这里并没有让他感到意外。 只是对方的表情冷峻,一种让人生厌的倨傲姿态一直摆在脸上,想起那晚的经历,萧宇的心中还是多少有些忿忿。 周内官瞥了萧宇一眼,道:“陛下问江夏王世子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萧宇笑了笑,拖动着身上的锁链,一脸无所谓:“挺好。”他又抬眼看了看周内官,“周公,陛下让你来就只是关心臣下的生活?” “自然不是。” “那是要来看臣下的惨状?” 周内官缓缓摇摇头。 “那是什么?周公是来宣诏赐死臣下,还是告诉臣下等秋后再问斩?” “都不是。”周内官语调依旧冷漠,“咱家一没带圣旨,二没带毒酒,白绫,咱家就是来替陛下传话的。” “就问臣下活得好不好,若好如何,若不好又如何?” 周内官皱了皱眉:“世子殿下,若您总是想与陛下对着干,早晚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了半天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陛下确实是让咱家来问江夏王世子的情况,来看看世子如今的状况。” “看臣下如今的状况?” 周内官点点头:“看世子能不能陪着陛下去狩猎……” 萧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公说陛下要让我陪他狩猎?” “陛下是如此说的,若世子身体康健,那就跟咱家走上一遭。” …… 萧宇并没有被除去枷锁,而是在士兵的押解下走出了天牢大门。 一抹耀眼的强光射入他的眼帘,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与此同时,他才意识到此刻还是白天,并非他想象中的夜晚。 眼前一辆用作关押犯人的铁笼马车此时就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马车的前后都站着衣甲鲜亮的禁军士兵和大内侍卫。 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看,一抬头确实在侍卫当中见到几个熟面孔,那是几名侍卫,他们冲着萧宇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 但除了面熟,萧宇竟然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们了。 这时,一旁的周内官似笑非笑地说道:“还是劳烦世子将就一下了。” 萧宇望着那铁囚牢撇了撇嘴:“这规格倒挺高的,用不着铁笼子和这么多的侍卫,本世子跑不了。” “世子何等的神通,咱家怎会不知道?”周内官笑了笑,“不光咱家,陛下也清楚得很,陛下是怕以世子如今的声望,不知又有多少江湖好汉会来劫狱,若世子有个三长两短,咱家可担不起这干系。” 萧宇故作轻松地挑了挑眉毛:“不会让周公为难的。” 说罢就要往囚车上爬,但奈何浑身的枷锁,一条腿还没抬起来,另一条腿上的锁链就被带动了。 萧宇正觉得自己要出丑的当口,身旁突然迎上来一个身影,低沉声音道:“小王爷,小人来帮您。” 萧宇扭头向来者看去,只见那人四十上下,一身侍卫打扮,中等身材,络腮胡,看上去并不高大,却给人一种精明强干之感。 萧宇眯了眯眼:“我们可曾见过。” 对方一拱手,洒然笑了笑:“见过,那日在潮沟码头,刘长史的银枪就在小人手里。” 一听潮沟码头,萧宇眼中立马闪过一抹怒意。 对方察言观色,脸上惶恐,解释道:“那日刘长史的枪是被小人收了,暂替小王爷保管,但那日杀人的并非小人……小人也不赞同他们杀人。” “你叫什么名字?”萧宇问。 “小人赵守中。” 两人说到这里,身后传来了周内官的催促声:“赵侍卫,你在做什么呢?还不伺候世子上车。” 赵守中应和了一声,对萧宇道:“小王爷,请恕小人不恭之罪了。” 说着,赵守中一手扶着萧宇胳膊,一手在他腰背上一用力,萧宇感觉整个身子都离地腾空起来,双脚恰好够到铁笼的门框。 他不禁回头多看了赵守中一眼,这名侍卫看似身体单薄,但他的臂力竟然如此惊人。 再一回头,整个身子已经到了铁笼之中,笼子低矮,他也只能猫腰坐在。 随着铁门上锁,一面漆黑大幕遮蔽整个铁笼,萧宇的眼前再次陷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萧宇的身子随着马车的开动微微晃动,不知道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关押朝廷重犯的监牢。 …… 御道上熙熙攘攘,都是来往的行人,宽敞道路的两侧酒旗飘扬,布满了鳞次栉比的酒楼店铺,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归云楼是这些酒楼瓦舍中并不起眼的一座,但在京师建康这座寸土寸金的地面上,每日里迎来送往,也接待着许多南来北往来自各地的客商和本地的老主顾。 在这座酒楼的三层,一间冲着御道的包间里,一位红衣的女子正索然无味地望着窗外如织的人流。 一名相貌英俊的男子坐在她的对面,玩世不恭地欣赏着他身前这位美貌的红衣女子。 “有什么好看的。”红衣女子一脸嗔怒地撇了英俊男子一眼。 英俊男子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酒杯,浅饮了一口:“好看,如何看都看不够。” 红衣女子早已习惯男子的油嘴滑舌,她不喜不怒:“阿武,其他人都已经北返了,你也当回洛阳才是,你留在南家,于国于私都无好处。” 英俊男子似乎来了兴致:“噢?我倒要听你说说何为公?何为私?” 红衣女子秀眉微蹙,她与男子自小相识,她知道自己是辩不过对方的,稍有疏忽她便会掉进对方设下的字眼陷阱。 “我对阿武并无男女私情,只有同伴之谊,阿武于私并无好处,只是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 “红绡是如此想的?未免自以为是了吧!”被称作阿武的男子正是达奚武,他面露苦笑,继续道,“我留在萧齐怎可以公私而论,这么多年,朝廷在春香画舫上的投入还少吗?若春香画舫有损失,那便是朝廷的损失,于公于私我这边都说得过去,倒是红绡违背云娘之命,执意留在建康就因私废公了!” “你……” 红绡用手指着达奚武却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红绡,你留在这里应当只为了那个小王爷吧!你们相识日浅,相互之间也谈不上了解,何以为他一见倾心?到头来伤害的只有你自己,只有我……” 达奚武言辞恳切,眉眼间满含深情,但红绡只看他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 “你不懂……” “我不懂?红绡,你我说来也算青梅竹马,自小知根知底,对,儿时我喜欢胡闹,没少惹你哭鼻子,但那都是……” “别说那时候了!我并不在意,也从未真正生过阿武的气,在红绡心里,阿武只是伙伴、兄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情。还望阿武早些回洛阳吧,休在此纠缠红绡了!” 达奚武一脸忿懑,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斟起来。 他越发想不明白,那萧宇只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恰好还生了副好皮囊,他武功一般,做事手段一般,也没有杀伐果断的英雄气概,就是如此一人,他是如何得到太后、清河王爷,甚至春香画舫一众美女青睐的,而更是让红绡为他五迷三道地茶不思饭不想。 达奚武越想越气,大声道:“他出不来了!老老实实跟我回洛阳!” 红绡眼带怒火,回头瞅了达奚武一眼。 “若回去,你自己回去,没人拦得了你!” “你在建康枯等还有什么用?这么多个日夜,你可打探到任何消息?把他忘了吧!他那个傻瓜,获了如此大的罪,说不定早就被南朝皇帝给正法了!” “那还不是都被你害的!” “我……我也不想啊,那日……那日我等有多狼狈,你又不是没见到。” 红绡眯了眯眼:“但你们在最后全身而退了,退得是如此的干净利索,只留下了外围的一些小鱼小虾做你们最后的遮羞布,达奚武,你们当时做的到底有多无耻,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胡说什么!那日事发紧急,谁能料到当时的情况!” “会有那么凑巧?达奚武,你见了太后和清河王爷也这么说吧!” “我自然是实话实说!” 两人正吵到这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吵闹,两人对看一眼,一起起身往窗外望去。 只见一队士兵正在驱赶街上行人,方才造成了街市上的混乱。 “这是怎么了?”红绡问道。 达奚武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抹邪魅的笑,话语中带着讽刺:“好大阵仗,我北朝太后体察民间疾苦,造申讼车,每每出行于洛阳大街小巷,生怕无法为百姓解决疾苦,这南朝皇帝倒好,一次出行就如此阵仗,过境扰民,这南朝岂能不败?” “阿武,你是说南朝皇帝要从这里经过?” 达奚武出自羽林郎,对宫禁之事了如指掌,虽然南北朝在规制上有些不同,但达奚武略作观察也便猜出个八九。 望着空空如也的御道远侧旌旗飘展,华盖云集,达奚武有些犯嘀咕,他盘算了一下日子,却想不出今天是什么日子。 但他还是答了红绡一句:“看样子是南朝皇帝,但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宫呢?” 达奚武说到这里就感觉身边哪里有些不对劲,再看红绡,就见她已经起身离开坐榻,去拿随身兵器。 “你要做什么!”达奚武问道。 “我去看看。” 达奚武上前一把拉住红绡的胳膊:“你疯了吗?要做什么傻事?” 红绡看了眼达奚武,用力把胳膊挣脱了出来,冷冷道:“我没有做傻事,我只想找那皇帝问问,他到底把小王爷怎么样了!” “疯话!”达奚武大喊道,“你当那南朝皇帝是什么人了,他可是咱们北朝孝文、宣武两位皇帝那般的仁孝帝君?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红绡根本听不进达奚武的劝告,他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萧宇的下落,她扔下一句:不用你管!便离开了这间包厢向外跑去。 “红绡!” 达奚武追着红绡一路跑出了包间,顺着楼梯向下跑去,一层的大堂里挤满了各类人群,他们围在门口小心地向外张望。 达奚武在人群中寻找着那抹鲜红,但始终都无法找到。 他正在着急之时,一位送过茶水的小二在后面拍了他一下。 “郎君这是在找人?” “没错!”达奚武似乎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是那位红衣的姑娘!” “白白净净,一双杏眼,不爱笑,还一脸凶巴巴的那位女郎?”小二道。 “正是那位,你可看到她?” “她呀,刚才小人还纳闷她是怎么了,从二楼翻窗出去,小人叫她,她也不答应,小人怕她想不开,赶忙去窗口看,结果一探头就看不到她了。” 达奚武眉头紧皱,推开小二,又往楼上跑去,看来她是想借机甩掉自己了。 第142章 杀人如麻 萧宇盘腿坐在囚车里闭目养神,厚重的幕布遮蔽了所有能照射过来的光线,他无论睁不睁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而身下行进中的马车越走越是颠簸,这种颠簸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突然耳边有号角声响起,隐约还听到猎犬的吠叫。 萧宇缓缓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 很快,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萧宇拖着沉重的镣铐想要站起身,头顶上的幕布被人猛然掀开,万道阳光穿过茂密树影的缝隙打在了他的身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而耳边却是一阵嘈杂,似乎有野兽的低吼还有男女惊恐的呜咽和哭泣,隐约间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此时萧宇心中猛然一惊,来的路上他有着无数种幻想,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会被带到一座屠宰场! 正想到这里,一阵开锁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萧宇也终于从刚刚刺眼阳光造成的爆盲中恢复了过来。 “小王爷下车吧!” 萧宇抬眼就看到了那名叫赵守中的大内侍卫站在敞开的铁门前,正冲他恭敬地弯了弯腰。 萧宇四下里看了看,一脸警惕道:“这是哪里,要对我做什么?” 赵守中略微迟疑,还没说话身后就听到周内官的催促。 “赵侍卫,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小王爷扶下来?” 赵守中点点头,伸出一只手:“小王爷莫惊,这里是停放车马之处,陛下外出狩猎并不在此地。” 萧宇扭头看了一眼一侧,与自己囚车并行的是另外一辆囚车,这辆囚车可比自己所在的那辆大多了,但里面却挤满了衣着褴褛的男女,哭叫声便是从这里传来的。 再看另一侧,同样的马车上,铁笼子里关着的却是十几只低声嘶吼的饿狼,它们样貌凶恶,伴着腐臭的血腥气味就是自它们身上发出的。 见萧宇迟疑,周内官上前一把将赵守中推开:“没用的东西,非要把车停到这腌臜地方,把小王爷都给吓到了,笨手笨脚,伺候人也不会,咱家来!” 赵守中被周内官一阵数落,却不见有半点不满,插手后退数步,退到一边。 萧宇坐在囚笼里,听周内官这么一说,大概明白了,提起来的心也就放了回去。 就见周内官站在车笼的铁门前冲他在招手。 “小王爷恕罪,把车子停到这里也没法子,总不能让马把车拉到天子脚下吧!奴婢伺候小王爷下车就是了!” 萧宇晃了晃身上的锁链,冲周内官苦笑了一声。 周内官都明白,答道:“世子见谅,这枷锁……咱家做不得主,得听陛下的旨意。” 萧宇也不想为难在场的人,他拖着锁链,艰难地猫着腰就往铁门这边走来。 两人刚要靠近,萧宇就突然听到周内官小声嘀咕道:“世子,那晚的事……世子没跟别人提过吧!也没人问起来过吧!” 萧宇稍稍迟疑,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见对方眉眼间的焦急神色,他突然恍然大悟起来,周内官指的就是那晚上两人的口头协定。 若让萧玉衡知道他还没死,他身边的中常侍就开始物色下一任主子了,这位暴虐的皇帝肯定饶不了他。 但萧宇明白留着这一层关系,以后或许有用。 萧宇的神色从先前的慌张中变得平和,他笑了笑,同样将语调压得极低,道:“这种话我怎能乱说,我与周公这层关系是不会随随便便拿出来示人的。” 周内官心领神会,一直绷着的脸色稍稍有了笑:“世子,您记住,奴婢虽然在台城里当差,但奴婢的心是向着世子的。” 萧宇心里其实并不真的相信这位周内官,若非有利可图或者利益链有捆绑,他会在意一个落魄到一文不值的小王爷? 萧宇低声道:“周公莫多言了,我都明白,江夏王爷也明白。” 说到江夏王爷,周内官眼中突然冒光。 就在这时,萧宇突然被脚下的锁链绊了一下,整个身子下意识地往前摔倒,眼看就要栽到铁笼外面。 周内官一下子慌了神,他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扶这位小王爷,但头顶恰好被萧宇身上粗大的锁链砸了一下,害得他哀叫一声,顾不得小王爷去护自己的脑袋。 就在萧宇正觉得自己要头朝下摔个大跟头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闪到了他的眼前,一双并不算健壮的手臂一下子撑住了他的身体,又缓缓地将他放落到了地上。 这一连串的情况让萧宇心惊不已,落地定眼一看,才发现扶住自己的又是赵守中。 “赵侍卫,有劳了!”萧宇赶忙谢道,他顺便瞥了周内官一眼,似乎周内官在意的还是头上那个刚刚被砸起的大包。 赵守中脸上有些惶恐,他没有说话,一抱拳便规规矩矩地退到了他先前站立的地方。 但萧宇对这位话语不多的大内侍卫的好感又提升了几分,反而对周内官的感觉更冷淡。 “世子没事?”周内官揉着额头问道。 “周公无碍?” “无碍,砸的不是地方,头晕了一阵,此时好了。”周内官说着扶了扶头上的黑冠,“世子,巳时已过,别再让陛下久等了。” 萧宇皱皱眉:“周公,尚不知此为何地?” 说着他开始四下里张望,就见周围并排停着十几辆大车,上门要么是关押着衣着褴褛的男女,要么是一些飞禽猛兽。 而所在空地周围都是一片片茂密的林地,林地边缘旌旗招展,每隔数米就会见到有衣甲鲜丽的禁军士兵正在站岗。 周内官提醒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这是乐游园,陛下狩猎的所在,其实也就是一片草场和几块林地,咱们走吧!。” 萧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见周内官甩了甩手中的拂尘,转身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突然两名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来到了萧宇跟前,他们没有周内官、赵守中那般的客气,一左一右架起萧宇就跟在了周内官的后面。 萧宇感觉自己的双脚都已经离地了,锁链在地上被拖得“哗啦啦”直响。 突然他听到身旁的牢笼中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显得格外的刺耳。 “那位是小王爷吗?” 萧宇扭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回道:“你是……” 只见远远的有个衣着褴褛的女子抓着牢笼的铁栏杆回答道:“小王爷,我是佘屈离的姊姊,我们见过,你救过我。” “是你!”萧宇心中一阵感慨。 “小王爷,救救佘屈离!救救我们族中的父老!” “佘屈离在哪儿?”萧宇大声问道。 但女子的声音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鞭打声给破坏掉了,男女的哀嚎求饶声淹没了一切。 萧宇使劲扭头,但他的身体已经被两名黑衣内卫架出去了很远。 回头想想,自己也已经是泥菩萨过江了,本身就是自身难保,难道他还会有机会救下别人吗? 正想着,萧宇已经被人架进了一处林地,只是在林地里没走多远,眼前就见一片明黄色的帷幔,帷幔内彩旗飘扬,隐约可以听到马儿躁动的嘶鸣。 萧宇知道,他很快就能见到这次狩猎的正主了。 …… 狩猎营地,主帐外的那片空地上。 在众多勋贵皇亲的眼皮子底下,一身金甲的大齐皇帝萧玉衡一脚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踹翻在地。 “没筋骨的东西,连杀人都不会!留你还有什么用!” 少年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环首刀划落在地,半边脸庞贴到了地面。 一股血腥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奇怪气味迎面扑来,沾地那一侧的脸庞湿滑而粘腻。 少年紧张地睁开了眼,却看到半边身子都躺在血泊之中,刚刚没有被自己砍死的那个中年男人恰好躺在自己眼前,他们在同一片血泊中,而对方正直愣愣地望着他,嘴里一张一合吐着血沫,像是要说着什么。 少年头皮一阵发麻,整个人简直就要疯了,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涕泪横流,蹬着腿想要远离那个尚未断气的男子。 但后退的时候,手上似乎又摸到了什么粘糊糊的东西,低头看去,那是一颗狰狞的人头! 就在这时,他感到裤裆间一阵温热袭来,耳边却传来了年轻皇帝的叫骂: “没有的东西!真是辱没了先人,居然都吓尿了,这还是我大齐的将门子弟吗?” 说罢,他又上前对着少年的肚子猛踹几脚。 只是这位年轻皇帝打人向来是出死力的,伤在那少年的身上,却也疼在营帐外他父兄的心上。 年轻皇帝越踢越凶,少年蜷缩在地不停地求饶。 “陛下饶命……饶命……饶过小臣吧!小臣自幼体弱,不事刀剑,真的是握不住这杀人的刀啊!” 萧玉衡脸上横肉颤动:“握不住杀人刀?就凭你祖上的军功,到你这儿还想要袭爵封侯!” “小臣不想!小臣也不要,小臣只想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做一辈子社稷的蛀虫?让朝廷养你这样的货色?” 萧玉衡越想越气,他捡起了落地的环首刀,绕到了少年的身后。 在周围围观的皇亲国戚,勋贵重臣都看呆了,没有人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见年轻皇帝将手中环首刀高高举起,那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阴测测的寒光。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即使是他的父兄,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这位年轻的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一名勋贵子弟胯下的枣红骏马不知为什么突然受惊,整个人立而起。 这一突如其来的状况再次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好在马上骑士的骑术高超,很快便安抚好了身下的坐骑。 当在场勋贵为此感到虚惊一场之时,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年轻皇帝身上。 萧玉衡似乎也被刚刚马儿的失控所影响,但随后却被骑士高超的马技所折服,心情一下子变得大好,他大笑两声,将手中的环首刀放下。 但见到缩在地上的那个勋贵家的少年,不禁脸上又浮现出些许的怒容。 正在这时,一名身着戎服的勋贵子弟翻身下马,径直走向皇帝,一脸狂傲不羁道:“皇上,小臣想试试刀!” 萧玉衡面露喜色:“冯怀,哈哈……不愧是豫宁威伯冯道根的独子,你阿父现病情如何了?” 冯怀不喜不忧:“阿父病情时好时坏,多谢陛下挂怀,今日小臣就想试试刀!” 萧玉衡将环首刀抛给了冯怀,勋贵子弟接住长刀,只一下便将那半死之人的脑袋砍下,一脚踢到了一边,这也引来了一部分人的叫好。 萧玉衡一脸欣喜,看向冯怀:“此刀如何?” 冯怀举起环首刀,仔细查看,对刀不停夸赞:“陛下,我阿父戎马半世,如今家中也收藏了不少兵器,如此精悍之物,尚属罕见!” “此刀就赠予你了!” 冯怀赶忙跪地拜谢,再次抬头之时,他的眼神带着异样的火热。 “陛下,好钢用在刀刃上,有如此神兵,留在建康也无意义,请陛下降旨,让小臣去南徐州,去寿阳吧!在裴老将军帐下,哪怕做个伍长,什长也行,小臣不靠父辈的荫封,要靠自己去挣那份军功,光耀门楣!” 萧玉衡洒然笑道:“哈哈……若我大齐的勋贵子弟都如你这般,我大齐复兴有望了!此事莫要着急,给朕些时间!朕要效法刘寄奴,挥师北伐,先夺回长安、洛阳,再收河北,将索虏统统赶回阴山以北!朕还想北击大漠,封狼居胥,打通河西走廊,再创我汉家天下的荣光!” 冯怀激动,跪在地上抱拳道:“若陛下用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部分的年轻勋贵也都跃跃欲试,就连他们身下的坐骑也都在不停地躁动起来。 但那些稍微年长并有阅历的公卿重臣们却只得暗自哀叹,南齐羸弱,在此时想要北伐正如日中天的北魏是何其艰难,说不定又会是另一场的“元嘉草草”了。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有些人情绪高涨,做着建功立业的美梦,另外一些人对国家命运多舛的未来感到担忧。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向着场地外望去。 只见一位中等身材的内官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在他的身旁是一个带着沉重镣铐的青年。 第143章 君子六艺 萧宇已经在空地边缘站了许久,他目睹了杀人的整个过程,而那个站在满地无头尸体血泊中的年轻皇帝既让人觉得害怕,又让人生厌。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戴着镣铐的小王爷身上,不少人认识他,其他亲贵也在窃窃私语中认识了他。 “哈哈,萧宇!” 萧玉衡发出了一声玩世不恭的笑,这声音与他帝王的身份有些不符,他抛下在场的众人,不顾皇帝威仪,径直向萧宇走了过去。 而在年轻皇帝的身后,冯怀趁机将那个被吓坏了的勋贵少年扶起,快速将他带回到了勋贵们之中。 那少年在一位极为威严的老者面前小声啼哭,老者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眼旁皱纹形成的深壑顿时又加深了几分。 再看另一边,萧玉衡已经走到萧宇跟前,他驱退了周内官,用一种长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萧宇。 “萧宇,这些日子受苦了,朕其实也不想那么关着你,但你要知道朕的难处,早先就有人告你也参与了萧炜的谋反,朕虽然不信,但朕也得堵住悠悠众口,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这一番说辞让萧宇觉得可笑,望着满地身首异处的尸体和血泊,对于生死,他竟然在那一刻感到释然了。 他淡淡一笑,伸出双手晃了晃,铁链“哗啦啦”作响。 “陛下此次召罪臣前来,应当不会是想在勋贵朝臣面前向罪臣赔不是的吧!” 萧玉衡脸色稍稍一变,但脸上笑意马上就变得更浓了,他压低声音:“朕是君,你是臣,哪有朕向臣陪不是的道理。” 萧宇觉察到自己放肆了,刚要告罪,肩膀却被年轻皇帝一把扳住,并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却是说不出的邪魅。 “朕恕你无罪,今日朕心情好,出门游猎想让你也来侍驾。但萧宇你得知道,若是放在平时,你这般与朕说话,朕是不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萧宇脸色微微变幻,他刚刚的释然在这一刻就想被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压制了下去,他甚至觉得有些害怕,双臂颤巍巍地举起,要插手向年轻皇帝弯腰赔罪。 见此情景,萧玉衡突然爽朗地笑出了声,他拍了拍萧宇的肩膀:“怕了,骗你的!今日是朕与勋戚臣工游猎的日子,不分君臣,只求尽兴。” 萧宇微微张了张嘴,他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谨慎的他还是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他正如此想着,就感觉到身上的锁链被人使劲拽了拽,拽锁链的就是这位年轻皇帝。 “戴着枷锁沉不沉?” “罪臣……罪臣都习惯了……” 当萧宇正认为萧玉衡想要如何耍弄他的时候,就听年轻皇帝抱怨道:“戴着枷锁,如何尽兴?都是那些底下人不懂事,朕可没说要给世子上大镣,都是那些该死的奴才胡乱揣摩上意,回头朕就要追查那些人的责任,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江夏王世子去掉镣铐!” 年轻皇帝命令下达了,周围一下子跪倒了一大片,也包括周内官,却没有人去做。 “你们跪着干什么,钥匙啊!”萧玉衡不满道。 地上依旧没人敢动,倒是有些奴婢互相间都看了看彼此,说起钥匙,还没人知道此时会在哪里, 就怕这一会儿还挂在天牢某个狱吏的捆腰绳上,若是这样,那日就倒大霉了。 “愣着干什么,周公!你去给世子开锁!”萧玉衡瞥了一眼正战战兢兢的周内官。 周内官一个激灵,这事本不该他管,他如何知道那钥匙在谁手里。 “陛下……” 周内官刚想告难,说自己不知道,就听身后一个不知深浅的小黄门“啊”了一声,慌忙说道:“陛下息怒,奴婢……奴婢知道钥匙,奴婢这就去拿。” 周内官这才敢长出一口气,他心里感谢那个奴婢,但却扭头骂道:“真是的,丢三落四、毛毛躁躁,咱家平日里都是如何教你们的,还不快快去拿?” 小黄门跑得极为狼狈,好在很快他便回来了,再次磕过头后,慌慌张张地就去给萧宇打开身上的镣铐。 或许皇帝就在跟前,他太过紧张,一串钥匙试了许久才将手镣脚镣一并打开。 小黄门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向年轻皇帝行过礼后就要退下。 却听萧玉衡叫道:“大胆奴才,你要到哪儿去!” 小黄门脖子一缩,赶忙跪倒在了地上地,他知道皇帝对待宫人的残酷,一边磕头一边辩解道:“皇上,这不干奴婢的事啊!这也不是奴婢的差事,原本离开天牢的时候,狱吏还不想交出钥匙,若非奴婢那时多了个心眼……” “哈哈,好奴才,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但无过,还有功呢!” 小黄门不敢反驳,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他叩头如捣蒜,一个劲儿的求饶,而余光却瞥见身子不远处就有几具无头的尸体。 小黄门知道那些尸体不见得就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这位年轻皇帝嗜杀成性,只怕今日自己也要和那些无头尸体一般的下场。 一旁的萧宇默默看着眼前的事态,他不免也对这位本不相干的小黄门产生了同情。 他刚想开口为他说几句话,就见周内官正偷偷给他使眼色,让他别介入其中。 但毕竟此事因自己身上的镣铐而来,萧宇心中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拱手道:“陛下,今日狩猎乃是高兴之事,为了一个小黄门而败兴,实在是得不偿失!不如就算了……” 萧玉衡抬眼重新打量了萧宇一番:“噢,江夏王世子真是长进了,能说出如此之语,还是为一个没用的奴婢求情。朕现在真的相信老天还真的会开眼,把一个傻子变得如此伶牙俐嘴……呵呵,对了,朕不在的时候,江夏王世子也是一贯如此的吗?” 萧玉衡的话如此犀利,让萧宇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年轻皇帝很显然是话中有话,往轻处想他只是在调侃一番,若往重的方面去想,萧宇以前的所作所为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在场的勋贵重臣们也大抵听出了萧玉衡言外之意,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心中揣摩着年轻皇帝真正的用意。 萧宇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突然他看到年轻皇帝一脸笑嘻嘻地用手指捅了捅自己的胳肢窝。 萧宇心里七上八下,对萧玉衡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费解。 萧玉衡却笑道:“世子这是怎么了,朕更相信这是老天爷眷佑世子,也是眷佑我大齐社稷。萧宇你不知道,朕那日听阿姊说起你的病情大愈,朕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老天爷总算让朕不感到那么孤单!” 萧宇已经被吓得汗流浃背,只是脸上强打镇定,萧玉衡真是个疯子,他说的话总是让人心生惧怕,而大齐帝国在他手里真不知道会走向何等境地。 ”刚才萧宇你有句话说得不错,今日出宫游猎,本是件轻松惬意的事情,怎能为了个奴才而败兴呢?” “陛下要宽恕他?”萧宇道。 “那好人就都让你当了,朕就这么当了个坏人,说不过去,在朕的想法里有功必奖,有过必罚,那奴婢有过,朕也只能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容朕想想怎么玩儿?” 看来这位年轻的皇帝又在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只见萧玉衡上前拍了拍那名小黄门的脑袋,笑道:“今日朕高兴,你也得拿出浑身的解数让大家都开心开心。” 小黄门久在宫禁,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来今日他的死期到了。 但他真的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他没有,只是一时好心去找侍卫要来了钥匙,就因这么一点儿小罪而货罪,他确实感到冤枉,这种倒霉事按理说怎么也到不了他的头上。 想清楚了,他便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地上。 年轻皇帝有万千种折磨人的方式,他此时只盼自己能死得痛快一点儿。 萧宇皱着眉,他并不清楚这个小黄门该如何“使出浑身的解数”,但他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除了萧玉衡之前,其他人都显得死气沉沉。 他顺便在周遭那些勋贵重臣中扫了一眼,似乎有一些确实是他见过的,只是大都叫不上名字,但同时在那些扎堆在一起的勋贵子弟中见到了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熟面孔。 其中就有国相崔慧景的嫡长孙崔宏,卫尉卿郑邵叔那不成器的儿子,人送绰号“郑魔王”的郑元仪,还有大将军韦睿家的千金,与上次一样女扮男装的韦艳蓉。 这些人都紧张地望着萧宇,尤其是韦艳蓉,她毫不回避萧宇望向她的目光。 这时就听萧玉衡命令道:“来人,先带他下去准备准备吧,一会儿就有好玩儿的了!” 几名黑衣内卫领命上前,几个人将那瘫坐地上的小黄门五花大绑起来。 萧宇面露疑惑,看着整个过程。 萧玉衡拍拍他的肩膀:“萧宇,跟朕到大帐去歇歇。” 萧宇稍一犹豫:“罪臣不敢。” 萧玉衡拉着萧宇的手往皇帝大帐方向走去,顺便摆摆手:“什么罪臣,今日朕准备赦免你,让你回去,但你今日需好好表现。” 萧宇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体,小心道:“陛下要罪臣如何好好表现。” “陪朕玩得尽兴,这就能将功补过。” “怎么个玩法?” “这个……玩法很多,也很刺激,朕还没想好,但总归会想好的,先前砍人头的时候你没赶上,若赶上了,你砍几个人头,喊几声大齐皇帝万岁,朕就赦免你了。” 萧宇身子微微一颤,他回头看了看那个正被捆走的小黄门,心生惧意。 “陛下,那奴婢……那奴婢本无大错,何必让他平白无故搭上性命。” 萧玉衡突然停下了步子,眉头挑了挑。 “噢,世子的意思是那奴婢没错,错在朕躬了?” “罪臣不敢,也绝非此意。” 萧玉衡拍了拍萧宇的肩膀:“萧宇,朕是天子,没有人敢如你这般与天子说话,但朕今日高兴,这次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你可问问周公,那会是何等的下场。” 萧宇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周内官正跟在他们身后,只是中间隔着几名仪仗和黑衣内卫,但他却觉得周内官脸色似乎惊慌。 大帐就在眼前,里面桌榻齐全,主榻后面一座绘有《寒江垂钓图》的屏风显得格外起眼。 萧玉衡进入大帐,坐到了主榻上,让萧宇坐下左侧首席位置,依次有几名地位较高的皇亲勋贵也在皇帝的旨意下进了大帐,依地位高低坐好,几个宫人奉上了酒水果品,而其余之人则在帐外候着。 账内的气氛甚至轻松,有几位面生的亲贵很会活跃气氛,这与萧宇想象中每个人都怕着那位年轻皇帝有所不同。 这些人有说有笑,话语中处处都有恭维皇帝的嫌疑。 萧宇不善言辞,心思都放在了打量年轻皇帝身后的那座屏风上。 萧玉衡一边与亲贵们聊着家常,视线却没有离开过萧宇,见他不太合群,暗自发出一声冷笑。 话题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读书上,萧玉衡突然问向萧宇:“世子,朕知道你常独处书房,不知平日里都读了些什么书?” 这一下恰恰把萧宇给问住了。 新王府原本是驸马都尉潘铎的旧宅,书房中藏书不少,都是潘驸马旧日之物。 若说潘铎文采斐然,涉猎颇广,那萧宇在这里也就是被动地找一些感兴趣或者觉得有用的杂书传记看看,并没有研究过什么经典。 而这些勋贵们刚才聊的话题可不是什么杂书、志怪传奇之类用来娱乐的东西。 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笑笑:“过去父王给罪臣请过一位开蒙的夫子,教过些许的东西,只是时间太久,大抵都不记得了。” 萧宇答得并不心虚也不扭捏,但依旧惹得身旁的亲贵们一阵发笑。 有人不信,一位看上去岁数很大的亲贵一脸认真地从《论语》中抽出几段话要去考萧宇。 萧宇答得磕磕巴巴,有几句又似乎牛头不对马嘴,甚至不如一个开蒙小童答得好。 亲贵捻着长须,摇头哀叹。 其他人把握分寸极好,说话点到为止,在皇帝面前不会随意让人下不了台。 但见年轻皇帝眉头皱了皱:“世子居然没读过《论语》?” “读过一些,但都还给老师,不记得了。” 在座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皇帝并不在意,他追问道:“朕想知道世子在书房都研读些什么,听闻还笔耕不辍。” 府上果然有眼线,萧宇眼睛眯了眯,却无所谓道:“读些闲书野史,那比四书五经有趣,偶尔还练练字,以前没那条件。” 其他亲贵憋不住纷纷大笑起来,有些言语中开始放肆,指着萧宇说他不学无术。 年轻皇帝脸色没有了煞气,这会儿看着也倒像个正常人,但他没有取笑萧宇的意思,他问道:“世子可通六艺?” “陛下是说君子六艺?”萧宇反问。 “可习得六艺?” 萧宇摇摇头:“其实何为六艺,罪臣也就耳闻,至今可能还搞不清楚。” 萧宇的话似乎传到了帐外,大帐内外都有笑声传来。 萧玉衡摇摇头:“江夏王世子居然连哪六艺都不知道?” 有人道:“就是田间农忙的野人也知道六艺乃是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 萧宇稍感尴尬,照实说道:“陛下,罪臣当真不识,罪臣疯傻了几年,也错过了学习的机会。” 萧玉衡向萧宇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射、御,朕也未必精通其他四艺,若不识六艺,那世子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吗?” 第144章 骑射 萧宇一时还没有听明白萧玉衡话中的意思,就见年轻皇帝已经把脸转向了另外一侧,举起酒盏与另外一侧的亲贵们了推杯换盏起来。 这里没几个是他认识的人,他有种被晾在一边受到冷落的感觉。 正当这时,右侧一人举着酒盏向他敬酒。 一盏酒下肚,几句客道话之后,两人就不显得那么生疏,就听对方问道:“世子果真不会骑马,也不通箭术?” “出门就有马车,骑马颠屁股,那多难受,再说了,我一个好好的小王爷,学那箭术又有什么用?”萧宇一脸无所谓。 那人显然不信,精明眼珠转了转,他“呃”了一声,又问道:“听闻潮沟之事与小王爷有关,不知是真是假?” 萧宇皱皱眉:“尊下是……” “下官裴邃,现为光禄卿。” 萧宇大脑飞快地转动,在他记忆的深处似乎对这个名字多少还是有些印象,他恍然道:“裴邃……莫非尊下就是出自河东裴氏,十岁能属文,善《左氏春秋》的裴邃裴渊明了?久仰久仰!” 裴邃连忙还礼,脸上露出惊愕表情:“世子知道下臣?” 在历史上,裴邃风评很好,生于北朝却叛归南朝,为一代良将,也是一位能吏,为政宽明,居身方正。 只是让萧宇想不到,裴邃会是这座大帐中的座上宾,至于萧宇最熟悉的朱异……似乎萧宇到了这里就没见到过朱异的影子。 “裴兄大名如雷贯耳……” “谬赞了。” 裴邃倒也客气,似乎他对萧宇的印象还不错,借此机会,萧宇小心地问道:“裴兄,刚刚听你问起潮沟之事,不知是何意啊?” 裴邃抬眼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的皇帝,见他正与别的勋贵说话,就把身子往萧宇这边又凑了凑。 “世子,北朝谍子狡诈,善用各种伎俩渗透我大齐朝廷内外,暗杀重臣,策划反叛,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也擅用美人计,专门吸引那些少不更事的王侯公子,听闻世子就是着了此道,却全然被蒙在鼓里,可悲可叹啊!若非朱侍中及时发现并采取行动,世子将闯下弥天大祸,却全然而不自知,到时候悔之晚矣……” “朱异?”萧宇皱皱眉头,“这些话都是他说的?” “世子……你还不知情?” 萧宇看了看自己领口都已经染灰的白服,苦笑道:“我被关在大牢里,知什么情。” “御史台弹劾过世子,也有些朝臣借题发挥过。” “我萧宇何德何能,都能被台谏注意上……莫非……”萧宇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地给咽了下去,跟裴邃在一起,他的话多了,话多不见得是好事。 似乎裴邃并没在意,他还算个实诚人。 “朝臣们给的压力很大,陛下原本也是准备治世子罪的,是崔国相和永宁长公主为世子求情,才把事态给压了下来。” 萧宇四下看了看,他的目力所及范围似乎没有崔慧景和萧玉婉的身影,他问道:“长公主和崔国相人呢?为何没见到他们,是因为崔国相年迈,长公主又是女子?” 裴邃摇摇头,道:“崔国相已经致仕,告老回乡去了。至于长公主……下臣也纳闷,许久都未见过她了……” “崔国相不在,如今朝中谁为百官之首呢?” “大司徒、中书令萧懿,往常崔国相告病,也是中书令在主持朝局。” “中书令可是豫州刺史萧衍的长兄?” “正是。” “两位都有龙凤之才,陛下能压得住他们吗?”萧宇喃喃道,这句话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裴邃却把萧宇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原本便隐隐觉得此兄弟两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都手握大权,对社稷而言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隐患,或有一日,此萧是否就能替代彼萧呢? 他在心里不禁对萧宇又高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内卫突然自外面走进了大帐,屈膝跪下:“陛下,木桩都钉好了,人也给绑在上面了,不知今日放何物于上?” 萧玉衡在桌案上扫了一眼,从果盘中随手抓出一只梨扔向了黑衣内卫。 内卫随手接住,拱手离开。 “这是做什么?”萧宇不解,又问向裴邃。 裴邃皱皱眉头:“射梨……” “射梨?”萧宇显然不解。 “世子,先前陛下问过你,是否通晓六艺。” “没错。” “那陛下为何会问世子是否通晓六艺呢?” “光禄卿的意思是……” “非臣下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是想看一看世子的骑术和箭术。” “但我没学过骑马射箭啊!” 裴邃叹口气道:“陛下或许并不在意世子的骑术和箭术如何,射中或者射不中目标都无所谓,陛下想干的事情……” 裴邃连连摇头,看他的样子甚至无奈。 “光禄卿,您话里的意思是……” “想必陛下也要看看世子的勇气。” “什么勇气?” “杀人的勇气?” 萧宇身子一哆嗦,他突然想起了就在刚刚那个不敢杀人的勋贵少年。 萧玉衡的残暴弑杀应当是骨子里就有的,他是个天生的恶棍。 或许用萧宇魂穿前的思维去理解,萧玉衡拥有反社会人格,超雄综合症,他或许智商很高,但他的坏是写在基因里面的,这种恶棍能成为大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那真是万民的不幸。 萧宇正在思考,就见萧玉衡这时候举着酒盏站了起来,帐中的亲贵也都跟着起身。 “满饮此杯,咱们就出去看看儿郎们的骑射。”萧玉衡话到这里,偏头看向了萧宇:“江夏王世子,可敢骑射否?” 萧宇见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他自己还坐着,也赶忙起了身。 …… 此时已近午时,狩猎营地上空鼓角争鸣,彩旗飘飘。 帐篷间留下的那一大片空地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勋贵皇亲以及一些随行大臣,有侍卫打下木桩作为界限把他们拦在了外面。 而此时的空地上,那个倒霉的小黄门张着手脚被绑在一个木架上,他嘴里塞着布团,眼里写满了恐惧, 而他的头顶和伸开的双臂上一共放着五个黄梨,因为害怕,他的身子不停地发抖,但他还是生怕头顶和手臂上的黄梨就次掉下。 场地一侧的中央位置是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高抬上华盖云集,萧玉衡兴致勃勃地坐在高台中央,他的周围是几个亲信大臣,更外侧是一应仪仗以及负责安全的大内侍卫。 萧宇站在离高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此时他除去了囚服,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短装,一名侍卫将一把黄花梨木大弓交到了他的手上。 萧宇试了试弓,依他的臂力,开弓倒也不难,只是他并没有受过什么专门的箭术训练。 这箭要是能射出去,谁知道得射到哪里,更别说骑在马上了。 正想到马,就见有名马夫已经为他牵来了一匹雄壮的黑色骏马。 那黑马打着嚏喷,四蹄不停地踢腾着地面。 这马一看就知道性子很烈,这让萧宇犯了难。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匹番马虽是上品,但还未被人驯服吧!换我的马试试吧!” 萧宇一转头,就看见韦艳蓉正牵着一匹枣色的骏马走了过来,她的身旁还有“郑魔王”郑元仪,以及那晚遇到的其他几个勋贵子弟,只是唯独不见崔宏。 萧宇先是愣了愣,韦艳蓉已经走到她的跟前,明艳的小嘴带着俏皮,身手就把缰绳伸向了萧宇。 “接啊!” 韦艳蓉光洁俏脸上飘过了一抹绯红,她看上去有些娇羞,但并不做作。 见萧宇一脸为难,韦艳蓉以为是小王爷看不上自己的马,不高兴道:“怎么了,这匹骢云驹可是我阿父送给我的,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小王爷是否信不过我?” “不不,韦……韦姑娘,你误会了,说实话……我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 韦艳蓉一下子愣了,她和其他几个勋贵子弟面面相觑。 郑元仪道:“小王爷,你父可是江夏王,那可是为咱大齐戎马半生的将军,你怎能不会骑马?” 有人道:“阿父是将军,家子就得会骑马吗?” 又有人插嘴道:“郑魔王,你不知道小王爷前两年不是疯过一阵……” 郑元仪不听这些,着急道:“那怎么办?陛下可是让小王爷去骑射?” 韦艳蓉皱皱眉:“先不管这些,临时抱佛脚也就是了,先扶小王爷上我的马,再说别的。” 于是几个伙伴一起将萧宇抬上了马去,只是上马的动作极为滑稽,惹来周围人一阵哗笑。 郑元仪摆摆手:“去去去,有什么好笑的。” 高台上的年轻皇帝看样子心情确实不错,他也看到了萧宇上马时的滑稽样子,对身旁的内官吩咐了几句。 内官上前,大声喊道:“陛下说了,你们几个要小心,别把江夏王世子给摔下来了!” 萧宇终于晃晃悠悠地坐在了马背上,他感觉身下的马儿格外通人性,安安静静地就如处子一般。 韦艳蓉将骑马的要点大略给萧宇讲了一遍,心里却担心小王爷能领会多少。 郑元仪不分场合地说道:“崔家哥哥有官职在身,不方便前来,让我等为世子加把劲儿。” “那我就谢过崔家哥哥了,也谢过各位了。”萧宇对身旁几人拱拱手道,“各位,萧宇落魄至此,何意得各位垂青。” “矫情,啰嗦。”韦艳蓉冷冷道。 郑元仪却嬉笑道:“一起见过血的,那就不是外人,咱们还有场酒没喝呢!” 萧宇使劲点点头,就在这时身后鼓角声再次响起。 萧宇注意到不只是自己,还有几个同样身着短衣的男子也持弓上了马,向着空地上某个区域集中而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萧宇不懂规则。 “一人射梨多没意思,人多才好玩。”郑元仪属于没心没肺的那一类,他往那边看了眼:“这么多人,张景年那小子也在,嘿嘿,小王爷要小心了,那厮射术好,但手很黑,以往为了拔得头筹是无所不用其极。” 萧宇根本就没注意什么对手,他望了眼被捆在木架上的小黄门。 “那……那个小黄门该如何?” 郑元仪有些不理解:“还管他做什么,只怪他倒霉,往常春猎比试骑射,虽有难度,但射的都是死物,但今次他既然犯了事,受此惩罚,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是射人,是射物?” “射人又没有彩头,射中头梨是头筹,射中那奴婢手臂上的奖赏就差一点儿喽。”郑元仪想了想,“但有些人可能不要彩头,他们就是为了射人才上场的。” “射人?” “死了也白死,就看那奴婢的造化了。”郑元仪道。 萧宇正皱着眉头,就见韦艳蓉拍了拍马脖子。 “小王爷,切莫听那厮胡言,只是一场射术比赛,小王爷未习过马术,无须在场上与他人比个高下,在场上跑一跑,对空射几箭应付过去也便行了,那些人中自有射术精妙的高手,在场上一般也无人再会注意小王爷的。” 萧宇点点头,就听鼓点声更急了,似乎是在催促参赛人员赶紧到集合地集结。 萧宇踩紧马镫,踢了踢马腹。 “快走!” 马儿就地打了个转儿,低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韦艳蓉笑出了声,她在马臀上拍了一下,马儿载着手忙脚乱的萧宇飞驰了出去。 另外一侧,萧玉衡望着马背上洋相百出的萧宇,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他又转头看了看选手集结地,有两名骑士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年轻的皇帝转过头来,正视前方。 不多时,锣声一起,裁判官宣布:“诸位公子,参赛者只可马上骑射,近目标五十步则返,四十步内射物者以违规论,射中头梨者为头筹,射中其他四梨者也有赏赐,射人者不计数,每人五箭,射完为止,若五箭毕,仍未射中头筹,则重赛,每人配三箭,若无异议,锣声毕,比赛起。” 参赛者纷纷应和表示明白。 萧宇骑马混在众多骑士中间,见那些骑士手握弓箭马缰,一个个满脸兴奋,跃跃欲试,他却有些心中忐忑。 再看靶场另一侧中央,那个被绑在木架上的小黄门正在瑟瑟发抖,萧宇不禁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裁判官宣布比试的声音刚落。 早已耐不住性子的骑士们已经纵马扬鞭,纷纷向着靶场中央驶去。 萧宇马术不精,他刚要学着别人的样子催鞭,就有人在他身边重重地撞了一下,似乎有意要将他撞下马去。 萧宇心中一惊,就感觉天旋地转,身下马儿似乎也被撞得不清,前腿就要失蹄。 他猛一回头,就见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黝黑汉子正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就那么一瞬,那名汉子就扬鞭在他身旁通过了。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只是骑手抢位时发生了一次惊险冲撞,而萧宇已经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来者不善了。 就在萧宇以为自己就要随着胯下马儿摔倒之际,突然听到马儿发出一声倔强的嘶鸣,又重新站了起来,这引起了周围传来的一阵叫好声。 这一下萧宇也不再紧张了,他只觉得无数的光影在他眼前晃动,大脑一片空白,他一夹马腹,挥鞭也冲了出去。 刚刚凶险的一瞬吓到了在一旁观看的韦艳蓉,她的手里一直紧紧握着一枚金丸,满手是汗也不自知。 作为将门虎女,她总有一种超过常人的敏锐直觉,他似乎觉得这看似游戏的比赛实则暗含杀机。 先前,她早已注意到了那个纵马故意冲撞萧宇的男子。 因为在众多参加比试的勋贵公子中多了几张生面孔,而那名骑士就是其中的一人。 不光是他眼生,还因为这张生面孔老早就盯上了萧宇,之前看似突发的意外仔细想想应当都是有所蓄谋。 但这些思绪结合到了一起,又让韦艳蓉越发想不明白。 皇家的猎场,勋贵子弟的比赛,生面孔的介入,还在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眼皮子底下,这到底要干什么…… 韦玉蓉觉得这个看似热闹却又沾满鲜血的肮脏猎场之下还有更肮脏的事情没有发生。 “快看!小王爷他不是不会骑马的吗?”郑元仪突然跳了起来。 身旁另一伙伴道;“那是小王爷吗?刚刚还是我托着他的屁股上的马。” 韦玉蓉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盯着赛场中央,她那匹名为“追影”的爱驹正在沙场上飞奔,马上的公子纵马驰骋,看上去是那般的英俊潇洒。 第145章 受惊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尘土飞扬,鼓角声、喧嚣声充斥着萧宇的耳膜,他咬紧牙关,挥手扬起一鞭,坐骑奋力奔跑,追赶前方奔驰的马队。 就在刚刚惊险的瞬间,他似乎有些恍惚,他不知道就在那一刹那,他是如何控制住了坐骑,在剧烈冲撞中转危为安。 但他确实做到了,但这并不是得益于韦艳蓉临时抱佛脚一般的“马术诀窍”,而是出自本能,是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灵魂与生俱来的本能…… 或者,他本身是懂得骑术的,并且非常擅长! 此时两个灵魂也已经再次融合,他只需要依靠直觉纵马扬鞭便好。 甚至手中的长弓在他看来也并不陌生,而是如老朋友一般熟悉。 是你吗?江夏王世子……萧宇…… 萧宇喃喃自语,但那个灵魂似乎又回到了长眠之中,只将一身精湛的骑术和箭术留给了他。 或许这些都不存在,对于这具躯体而言,这一切都是本能吧! 就在刚刚深陷危机的时候,萧宇的大脑里却闪现出另外一幅场景。 年幼的萧宇对着空靶练习射箭,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男人在为他悉心规范姿势。 而画面又很快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场景,眼前是一片原野,他骑在一匹比自己的身躯大上许多的骏马背上在旷野中飞奔,耳边却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叫喊:“阿渚!慢一些!” 一阵雀跃呐喊把萧宇从那似梦似幻的记忆里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萧宇眯着眼抬头往前看去,只见小黄门左臂外侧的一个黄梨已经被人射中。 射中者满心欢喜,凭借精湛的马术,用一计“猴子捞月”将黄梨收入囊中。 另一个身材颀长的勋贵公子见有人率先拿下了黄梨,心中难免着急,他扬鞭纵马,马不停蹄地引弓射箭,或许是着急了一些,羽箭差之毫厘,擦着小黄门的头顶飞了过去,这也引来了围观人群的喝彩之声,将比赛的气氛推向了一个小高潮。 其他参赛者也纷纷亮出自己的本事,又有两个黄梨被射掉,却没有人射中头筹。 而那名被绑在木架上的小黄门显然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地上多了一滩尿液。 射完第一轮的骑士大都就地驱马转弯,准备下一轮的较量。 但黄土飞扬的场地上,确实也有如萧宇先前听说的那般,有些人不为彩头,只为出些风头,他们真的是以“杀人为乐”。 就有那么一个张扬跋扈的贵公子纵马连射三箭,每一箭都是冲着“活人”而去的。 但也有人本意就是与他唱反调的。 只见一名披散长发,宽衣窄袖的翩翩公子,不紧不慢,立马持弓,在场上如同散步一般。 但他箭术精妙,三箭射出,每一箭都恰到好处地将那跋扈贵公子射出的箭拦下。 众目睽睽之下,意欲杀人者对着救人者破口大骂,但救人者却对此毫不理会,摆出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架势。 第一轮射箭比赛已经接近尾声,三只黄梨已经被射下,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名小黄门依旧毫发无损。 其他骑士射完之后已经沿着五十步线的标识纵马回去。 萧宇跟在众人的后面,他此时纵马飞驰的表现已经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许多人的目光都已经盯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让他坚信自己能拔得头筹。 眼看距离那“活靶”也就只剩八十步的距离,萧宇自箭囊中取出弓箭。 对于一名骑手而言,在飞奔的过程中搭弓射箭并射中目标这本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萧宇却感觉对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如此的轻车熟路,他心里甚至在计算着风速与角度。 他一扭头,却瞥见了一侧的高台上,大齐帝国的那位暴君就如泰山一般高坐上面,他们相隔也就区区四十步的距离。 萧宇心中突然多了一丝的杂念,他何不就借此时射杀了那个浑蛋? 但就在这一念间,机会转瞬而逝,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他手中的羽箭居然没有簇头! 这一犹豫,马儿继续向前驰骋了十余步,萧宇面向目标,随手换了另外一支羽箭。 他正要搭弓,却发现手中那支羽箭依旧没有簇头! 眼看就要进入五十步以内了,萧宇只得放弃这一轮的机会,他猛拽马缰,胯下枣红骏马似乎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向着左侧划出一个半弧就要掉头。 就在这个过程中,萧宇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马啸!萧宇心中一惊,转头就见一匹雄壮的黑色骏马嘶鸣着前蹄腾空而起。 与此同时,在他的另外一侧,又有一匹像是受到惊吓的白马也疯狂地向着他这边猛撞了过来。 眼看黑马的前蹄就要踢到自己的胸口,萧宇赶忙闪身去躲,而这惊险的一幕也惊扰到他胯下那匹温顺的枣红马。 一阵应接不暇的画面在萧宇眼前闪过,他感到一阵晕眩,不知如何从马背上摔下。 眼见那匹发疯了一般的黑马前蹄落下就要踩踏萧宇,如此凶险的场面可吓坏了在场围观的人们。 韦艳蓉忍不住直接就要冲进场地,却被两个大内侍卫给拦了下来。 只有坐在高台上的年轻皇帝稳稳坐着,似乎对眼前突发情况并不在意。 再看场地那边,萧宇摔下马后,他原本骑着的那匹枣红马也受了惊,就地跑开了。 而他脑子里还是一阵懵的,眼前金星乱冒,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对粗壮的马蹄正向他胸口猛踩下来。 他顾不得多想,本能地就地一个翻身,恰好躲过了那双下落的马蹄! 与此同时他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山呼般的惊叫,又听头顶有人喊道:“快躲开!马受惊了!” 他整个身子都躺在地上,这让他如何去躲呢? 他抬眼看了那个喊叫之人一眼,却发现那人正是先前催马撞向自己之人,而他一脸沉稳,毫无慌张之色,很难想象他这副表情是骑在一匹受惊的马上,而更大的嫌疑是他这是有意纵马踩踏萧宇。 而另外一匹马的主人也是一样,他们不给萧宇起身的机会,只是嘴上大喊“马受惊了”却故意纵马踩踏。 而这时,骑射比赛已经不再重要了,在场的勋贵王侯都伸着脖子望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却没人敢说一个字。 显然天子眼前有人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只能有一个原因,他们是被授意默许的,能授意他们的只有稳坐高台上的那位年轻皇帝。 有些人还是心向这位世子的,如此情况下也只得默默为他捏着一把汗。 再看萧宇,他在马蹄的踩踏间不停闪转腾挪,多亏了在王府中那段时间里对自己身体的严格要求,他才能躲过了大多数的马踏,但背上还是被踩踏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 他想要站起来,逃离这片区域,但对方一边喊人一边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场地的另外一侧,似乎只有郑元仪看不清形势,他嚷嚷道:“那是哪里冒出来的蟊贼,天子脚下他们就敢造次,那是干什么,成心欺负小王爷!他们为什么那么干,还不是看小王爷骑马学得快,嫉妒!” 身旁两位同伴互相对望了一眼,这“郑魔王”鲜有靠谱的时候,他的想法思路也总是与众不同。 “郑魔王,休要说这些,小心被人听到。”有同伴提醒道。 “什么!陛下还在这里,这眼睁睁的事情,大家都看着呢,怎么就不让人说!那两个小子是谁?哪家的,敢跟咱们对着干,一会儿去削他们一顿!你说是吧,艳蓉!诶,艳蓉呢?” 郑元仪正纳闷,刚刚胡艳蓉明明被自己给拉了回来,一转眼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而萧宇那边他依旧在地上躲闪,但两匹“发疯的马”似乎与萧宇有仇,一路跟着他踩踏,再看周围负责守卫的侍卫一个个纹丝不动,赛马场上原本飞奔疾驰的勋贵子弟也都停下了马来,远远站着,对萧宇的遭遇熟视无睹。 郑元仪反应再迟钝,这会儿大概也看明白了些门道,不敢再大吵大闹。 他看不见韦艳蓉不禁有些担心,那丫头我行我素,做起事情来从来不计较后果的。 怕哪出就来哪出! 就在这时,一个潇洒的身影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骏马突然出现在了赛场之上,那正是韦玉蓉! 这位韦大将军家中的“虎女”一时间又成了整个场地上的焦点。 坐在高台上的萧玉衡眉头一挑,对着身姿潇洒的“贵公子”也产生了兴趣,侧脸询问身旁的随侍内官这位“贵公子”的底细。 “他是个女子?”萧玉衡有些不敢置信。 随侍内官一脸恭顺:“回陛下,此女乃是韦睿韦大将军府上千金。” 萧玉衡兴趣更浓,他下旨在场侍卫都不要上前干扰,他倒要看看这位将门虎女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韦玉蓉纵马在场地上疾驰,如一道闪电般迅捷,她超过了动作迟缓的侍卫和停立观望的骑士。 在距离事发场地还有二十余步的时候,她掏出腰间弹弓,接连射出两个金丸。 只听两声惨叫,纵马踩踏的两名骑士脸上一下子都开了“酱菜铺”。 这会儿马儿不再“发狂”,开始听从主人的命令,载着他们受伤的主人狼狈而逃。 这时的场地上突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便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萧玉衡看着整个过程的发生,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嘴角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时,锣声再次响起,裁判官高声喊道:“比试继续!” 韦艳蓉翻身下马,牵着她的马来到萧宇的跟前,不咸不淡地问道:“小王爷可好?” 萧宇费劲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有些惊魂未定,但还是笑道:“还好,后背刚刚被马踏了一下,好在踩得不重。” 韦艳蓉皱皱眉:“小王爷还能比试?” “应该问题不大。” 韦艳蓉上前两步,用一种类似恳求的语调说道:“退出吧!是个明眼人就看得出来有人在这里动了手脚,那是针对你的,动手脚的人地位有多高,你不会不知道吧!现在正好能用伤情为理由,退出这场比试!” “这些我都知道,谢过韦姑娘了。” 韦艳蓉白净的脸上飘过一抹绯红。 而萧宇转头望向了远处的高台,他似乎看到了高台中央端坐的大齐帝国,只是他看不清那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是否也在看他。 “借马一用。” 萧宇活动了活动胳膊向韦艳蓉伸出了一只手,但后背的疼痛似乎深入骨髓,让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但他依旧咬牙坚持,一把从韦艳蓉手里接过马缰,向着起点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韦艳蓉显得有些笨拙,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紧紧跟在萧宇身后,看着汗水滋透了他的后背。 “你……很疼吧!还要坚持,这……这对你有何好处,这让你正中他的下怀,你的马技……”韦艳蓉愣了愣,说到这里,她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有些低落,“小王爷的马技很好,那会儿为何要戏耍我们。” 萧宇也稍稍愣了一下,侧过身看了眼她:“韦姑娘误会了,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曾经会骑马,也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也有过一位射术师傅。” 韦玉蓉有些茫然无措,瞪大了眼睛望着萧宇。 “别跟着我了,去场边等我吧!”萧宇道。 “小王爷为何如此坚持?” 萧宇笑而不语,他摇摇头牵马继续向前走去。 韦艳蓉站在原地,一脸愠怒,她跺着脚骂道:“大笨蛋!” 萧宇忍着背痛,走回到了起点准备,见其他人都在检查装备。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箭囊里的几支箭都没有簇头,他看看周围。 一名勋贵公子似乎觉察出了他的疑惑,便从自己的箭囊中也拿出一支箭来给他看,箭支上同样没有簇头。 “为何公子的羽箭也不见簇头?” 那名勋贵公子看看左右:“至尊在上,有簇头那还了得,不怕被安个行刺的罪名!” “还有这事!” 那名勋贵公子匆匆点点头便回身骑上了自己的马,他刚刚一时好心,但似乎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萧宇保持得太过密切。 萧宇叹了口气,心情似乎放松了几分,没有簇头,那个因自己而受罚的小黄门的命算是保住了, 只是刚才稍一用力呼吸,他就感到背上的疼痛就加重了几分,想来自己不会是肋骨骨折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响起了一阵号角声,骑士们纷纷上马。 萧宇也忍着剧痛爬上了马背,但他似乎感觉有两骑正在悄悄往他的身侧靠。 看来,真是有人明目张胆想要置他于死地了…… 第146章 虎父虎女 韦艳蓉气呼呼地回到了场边,郑元仪和几个同是将门子弟的伙伴围了过来。 郑元仪不知道从谁手里抢来了把刀扇,一边给韦艳蓉扇着风一边笑呵呵地说道:“艳蓉,威风啊!这赛场上没有谁的风头比你还足的,皇上都在上头看着呢,都说皇上还没立皇后,没准儿皇上就真看上你了!” 韦艳蓉心里正在窝火,她瞪大了眼睛指着郑元仪鼻子就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郑叔父是何等谨言慎行之人,却生了你这么个倭瓜,一天到晚惹祸,只会给家里出丑,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别说话,说出来的话比狗叫还难听!” 郑元仪挠挠脑袋,一脸委屈像。 “我……我说什么了?狗叫难听吗?我家阿黄……” 他话没说完,就见韦艳蓉已经大步流星地在自己面前走开了,他继续嘟囔了两句:“艳蓉这是怎么了?玩笑都开不得了?” 韦艳蓉没心思理会郑元仪的感受,也不在乎身旁跟着自己的几个同伴。 她心里只想着萧宇的事,还是越想越气。 那小王爷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的一番好意却全让他当了驴肝肺。自小到大都是别人宠着她哄着她,没有人敢跟她说上一句硬话,惹她不高兴。 但今天倒好,那个小王爷是做全了,根本不顾及她女孩儿家家的心思。 生气归生气,但她心里却又老想着他,还担心着他受伤的后背。 越是这样,她越想发火,这是她韦玉蓉吗?她什么时候也开始伤春悲秋了,她可是大大咧咧的男孩子脾性啊! 越想越抓狂,耳边还有人嗡样嗡样作响,她头一次觉得那些总想讨好她的同伴就像一群苍蝇,烦死人了! 她正要发作,想找个理由把这群“苍蝇”都打发走,好让自己清静一会儿。 但突然那些“苍蝇”都不说话了。 一个厚重沉稳的声音出现在韦艳蓉的耳膜里。 “艳蓉……” 她习惯性地“嗯”了一声,却全然没有走心。 有人悄悄碰碰她的胳膊:“诶,艳蓉,韦世伯正喊你呢!” 韦艳蓉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她的阿父。 韦睿就那么站在她的面前,头戴进贤冠,身着一身天青色的宽袖长袍,未着戎装,不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倒像一位风流名士。 “韦虎”素来儒雅,是百年来少有的帅才,这些年在江淮流域和北朝大魏发生的几场大战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据说自从江夏王爷不掌军权之后,只要在交战中南朝取得的胜利,背后都少不了有他韦睿在后面运筹帷幄的,他几乎就没让北魏沾过什么便宜。 他腿上有疾,早已不上阵杀敌,但他善于治军,所指挥的军队纪律严明,沙场用命,光斩下的魏军头颅加在一起都足够垒一百座京观的了。 朝廷的人敬他,畏他,都想拉拢他,但他从不站队,只恪守军人的职责,所以即使是像当今天子这般多疑的君主也信任他。 而这些世交家族里的子侄辈们,尤其是这些半大不小孩子的孩子格外敬重他,甚至更是怕他。 在“韦虎”面前,这几个世家子弟身形立马小了一圈,一个个就像过街的耗子,慌慌张张地就向韦睿作揖问安,之后便都出溜溜地跑掉了。 围猎场依旧热闹非凡,似乎没有太多人在意这对“父子”。 说实话韦艳蓉心里还是忐忑,要咬嘴唇,刚想纳个万福,但转头一想自己的穿着,又只好硬着头皮拱手作揖。 “阿父。” “嗯……” 韦睿拖着长音回了一声,此时他那如刀刻一般瘦削的脸上就像铺上了一层寒霜。 整个身子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像极了极北苦寒之地深埋地下万年不化的冰块。 韦艳蓉一只手心里正握着一枚金丸,不停摩挲着,手心都是手汗。 在阿父那双锐利的目光之下,她越发地心虚,不敢抬头看他, 突然,她听到阿父嘴里发出了一声叹息,刚刚还提到嗓子眼儿里的心这才终于放下。 她了解她的阿父,这声叹息就说明她的阿父已经原谅了她。 再一抬头,那张原本冷若冰霜的眼神突然变得宠溺起来。 韦艳蓉娇声道:“阿父,艳蓉知错了!” 韦睿脸上多了几分宠溺的笑:“为父该怎么说呢……唉,我儿就不该女扮男装来到此地。回去之后一定要闭门思过,一个月都不许再出门了,也不许再跟着那几个浑小子满街乱窜了,我韦家的女儿整日在外面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让人笑话!” 韦艳蓉撒娇道:“阿父,知道了!” 韦睿还是摇摇头:“现在就走,为父让你堂兄送你回去。” “现在?比试尚未结束,女儿的马刚刚借给小王爷,他尚未还我呢!” “还敢说!”韦睿脸上又带着怒气,“刚刚你去干什么了!当为父没有看到,你这一折腾,就不怕给为父惹祸上身吗?” “谁敢给你惹祸呢?”韦艳蓉眼睛转了转,“阿父,您自幼教育女儿要明是非懂对错,女儿牢记哉想你,您也看到了,有人明明在欺负那个小王爷,女儿就是气不过。” “胡闹,这种事情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就一门心思想往上撞,有人看着呢!大家不敢做的事就你胆大!” “看见就看见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再说,阿父是最敬重江夏王爷的,若换了阿父,就怕救人之切比女儿更甚才是!” “胡说八道也该看看场合,你真想气死为父了!” “阿父,是您教导女儿为人清正,莫做随波逐流之人!阿父都看到了,你说说,那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韦艳蓉说话大大咧咧,不注意场合,这就引来了周围许多人的侧目。 韦睿老师因韦艳蓉不注意场合的言论而火起。 “你……给为父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场所。”韦睿说着就四下看去,“定是那崔宏,还有郑元仪把你教坏了,回头为父就上他们府上去讨要说法!” 这时候郑元仪正扇着刀扇走到韦睿的身后,别的没听见,倒听见这位韦世伯有些气急败坏地“要上他家讨要说法”,知道自己闯祸,赶忙扭头闪人。 韦艳蓉本就心如烈火,她是急了:“阿父莫要乱攀,是艳蓉自己非要跟来的,不关两位兄长之事!女儿与追影相伴多时,小王爷不把追影还给女儿,女儿就留在这里不走!” “糊涂!” 一向以儒雅示人的韦睿在众人眼前如此发作,这不禁又引来了周围勋贵大臣的注意,但这对性格同样执拗的虎父虎女却全不在意,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了。 突然一声锣响,刚刚中断的比试就要继续了。 韦艳蓉蹬了她阿父一眼,转头急冲冲地奔向了赛场旁边。 韦睿无奈,这女儿真是一点儿不让她省心,但又一想,还是跟过去看看,省得她再去闯祸。 韦睿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他的女儿,还得不时应酬着那些熟悉的勋贵王侯。 好不容易他才看到韦艳蓉,她正站在赛场边缘,一脸紧张地观看着比赛,卫尉卿郑邵叔家那个浑儿正陪在他女儿的身旁,还拿着把刀扇给她扇风。 韦睿面露不悦,不声不响地来到了他女儿的身旁,他却发现自己女儿的注意力完全就不在他这个阿父身上,似乎注意力都放到了赛场上的某个人的身上,眼神中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韦睿阅历丰富,他一眼就看出女儿心事,但这也让韦睿的心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韦睿看了一眼赛场上策马扬鞭的小王爷,那勃发的英姿让他隐约看到了当年江夏王爷在沙场上纵横睥睨的身影。 若天下太平,将门虎女和宗室亲王联姻,那或许会是一桩美谈,尤其是与江夏王爷,那是往脸上贴金的事情,睡觉也会笑醒的。 但情况不一样,如今的朝局……一团乌烟瘴气,朝中群臣无不战战兢兢,只求自保,没有人敢主动去靠近这位尊崇却无实力的小王爷,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只有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才会鼓动自己的女儿去做这等傻事。 想到这里,韦睿瞥了一眼郑元仪。 那“郑魔王”似乎根本就没有觉察到一双责备的眼睛正望着他,也在那里拼命地为比赛呐喊鼓劲。 韦睿假装喉咙不适,咳嗽了两声,但声音却都被助威的声浪给压了下去。 好在郑元仪已经注意到了韦睿,赶忙拉了拉韦艳蓉的衣袖,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嘴上叫着“世伯”。 韦睿心里有气,原本想要替郑邵叔教训一下他那个“逆子”,但看看场合,心中也就作罢了。 韦睿摆摆手,让郑元仪不必在意自己,只是静静地站立在女儿旁边。 而韦艳蓉似乎是太专注于赛场之上,竟然没有在意她阿父就站在他的近前。 但韦睿注意到了,韦艳蓉似乎很是紧张,手里紧紧握着她那金丸,嘴唇都要被咬破了。 他也转头望向了赛场,眼睛微微眯一眯,脸色微微变幻,嘴里发出一声沉吟。 那名小王爷看来是被人盯上了。 萧宇手握长弓,纵马奔驰,而在他的两侧有两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大汉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们也与其他参赛者一般手握长弓,但他们并不去注意靶点,而是紧紧盯着萧宇。 突然,人群中有人发出一阵惊呼,只见夹击萧宇的两匹马突然加速,向着萧宇那边横冲过去。 一人取出一支羽箭,韦睿眉头一紧,他看到了羽箭上装了簇头。 他要干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射死当今皇帝唯一在世的堂弟,江夏王世子吗? 只见萧宇微微侧身,似乎也注意到了身旁的变化,一支羽箭已经射出,萧宇马上把身子俯在了马背上,躲过了这一劫。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许多人纷纷转头望向了高台上端坐的皇帝,皇帝纹丝不动,似乎并没看到下面发生了什么。 而确保狩猎营地安全的大内侍卫和禁军士兵也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无视着眼前事态的发展。 见此情景,韦艳蓉是急了,她转头望向韦睿,就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眼中泪光闪耀:“阿父,你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韦睿扳住了韦艳蓉的肩膀:“这种事情,为父帮不了忙,先前你拿金丸打人,已经得罪了高台上的那位,为父和那位的交情已经为你用完了,再不可能出手帮他。” “可是……可是……” 韦艳蓉喉咙有些哽咽,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这种为一个人牵肠挂肚的奇妙感觉却让她感到备受煎熬。 “我儿是喜欢他了?” 韦艳蓉不置可否,她没有作答,他们总共就见过两次,但她第一次见到他在被人追杀后的笨拙,她就总是忘不了他。 这时,郑元仪突然喊道:“世伯!艳蓉,快看!” 只见围攻萧宇的两匹快马不知怎么就撞到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 “追影”如天马般一个漂亮的跃起,自两马之间跳了出去,才造成了先前两马的剧烈碰撞,这一碰撞力量过于凶猛,估计那两匹马以及马背上的骑士都得骨断筋折。 韦艳蓉转泪为喜,双脚不自觉地就地跳了跳,虽然身着男装,但她究竟掩饰不住自己小女儿的身份。 只见萧宇纵马飞奔,如有神助。 前面几位骑士已经射完了这一轮的箭,有一位骑士射掉了小黄门手臂上的一支黄梨。 几位箭法不错的勋贵都试过,但不知为什么却都与头筹擦肩而过。 这一支支的羽箭向着自己头顶飞来,倒把那小黄门吓得够呛,紧闭眼睛,涕泪横流。 萧宇已经搭弓上箭,马如脱兔,靠近目标,他调整好了呼吸,注意着风向。 似乎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他只需要跟着感觉去走,右手弓弦一松,没有簇头的羽箭划空而出,完成了他此次比试中的第一箭。 无头羽箭就像长了眼睛一般,径直飞向了目标。 一阵惊锣声响起,裁判官上前宣告比试正式结束。 韦艳蓉提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转头恰好看到他的父亲面色略带忧虑,本想吐吐舌头就把事情蒙混过去。 “牵上你的马,早些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小女儿家的该来的地方!”韦睿责备道。 “知道了,阿父。” “还有你!”韦睿把视线转向了郑元仪,“整日里也不读书,就知道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改日我得跟你阿父说道说道此事,得让他给你找些事做了!” “真的,世伯!”郑元仪突然眼露精光,“世伯,不如这样,我到你军营去报个道,跟着你去前线厮杀,世伯觉得如何?” “胡闹!上阵厮杀怎轮得到你,赶紧叫上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给我滚回家去!” 郑元仪嘿嘿一笑,闪身就离开了。 韦睿摇摇头,此时他最担心的还是他的女儿,看样子艳蓉真的是喜欢上了那个落魄的小王爷,但就目前看来真不见得是件好事。 第147章 赦免 赛场上尘埃落定,参赛者开始陆续退场。 萧宇勒停了胯下的战马,拭去了脸颊上的汗滴,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去。 两匹马似乎伤得不轻,一匹马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而另外一匹只能躺在地上伸着脖子在那里嘶鸣。 而纵马的那两名骑士看样子也受了伤,正被几个宫人搀扶着起来,他们见萧宇正在看他们,便向他回以了怨毒的目光。 萧宇皱皱眉,他不明白这两个素未谋面的骑士何以对他抱有如此大的仇怨。 看样子他们也没办法再来暗算自己,他索性回过头去,准备要去捡他射中的彩头,却在这时候感到后背疼得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忍住了,催动坐骑向前走去。 正前方的木架上,那名小黄门还被绑在那里,他脸上有些淤青,好在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大碍。 小黄门见萧宇骑马向他过来,一脸感激地使劲向萧宇点着头。 萧宇冲他淡然一笑,便在他的身旁通过了,直到这时候他脸上才渐渐又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马蹄原地打着转儿,彩头就在脚下。 这个时候想要去捡彩头在萧宇看来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他想用正常的姿势下马,但连试了几次似乎都没奏效,腰背部的疼痛却越来越厉害。 他索性顺着马背滑下,用一种在外人看来很笨拙的方式下了马,又很费劲地自地上捡起了黄梨。 他拿着黄梨端详,这黄梨被那没有簇头的羽箭射了个稀烂,粘稠的汁水流得他手上到处都是,粘糊糊的。 萧宇无奈地皱皱眉,真不明白萧玉衡为什么会心血来潮,想起来这无聊的射梨游戏。 萧宇想到这里,正准备牵马去找韦艳蓉还马,就听到远处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号角声。 高台那边有内官高声宣旨:“陛下口谕,射中头梨者上前领赏!” 萧宇看看手里稀烂的黄梨,就要牵马往高台那边走。 就在这时,一人一骑绝尘而来,在萧宇身前不远处勒停了坐骑。 周内官骑在马上,喊道:“世子,陛下旨意可听到,即刻前去见驾。” 萧宇不太懂皇家礼仪,他正犹豫是不是要下跪领旨。 却听周内官道:“此非宫中,按惯例世子无需行跪拜大礼,既然世子接到旨意,咱家就先一步回去复命了。” “周公好走。”萧宇拱手道。 周内官并没有急于催马,左右看看,低声问道:“世子可是受伤了?” “一点小事,无碍。” 周内官催马往前两步,继续低声道:“无碍便好,在天子面前也该无碍才是。” 萧宇会意:“谢过周公提醒。” “咱家还得提醒世子一句,有些事情无论发没发生,陛下不提,世子也莫刨根问底,世子可记牢了。” “记牢了,多谢周公提点。” 周内官满意地点点头,他回转马头,留下一句:“此地凶险,小王爷莫轻易露出弱点。” 望着策马远去的周内官,萧宇喃喃道:“弱点都被人看到了,再掩盖那不就是欺君了?” …… 萧宇走得并不快,当他牵马来到高台下方的时候,有四名勋贵子弟早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萧玉衡端坐高台之上,他看上去显得很有耐心,一脸玩味地静静等着他这位堂弟的到来。 萧宇在四人身旁立马站定,拱手要行大礼,就听周内轻咳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太常丞脸上肌肉微微抽了抽。 就听年轻的皇帝说道:“江夏王世子免礼。” 不用行那些繁冗的礼节,萧宇顿时感到轻松,但刚刚一拱手,他后背撕裂般的疼痛却又加重了几分,鬓角有汗滴沿着脸颊滑下。 萧玉衡看起来兴致很高,他对着高台下说道:“尔等射术精湛,深得朕心,你们都是我大齐的肱骨栋梁,朕记住你们几个了,以后定有重用!” 几人连声谢过年轻皇帝,萧宇也跟着张了张嘴。 萧玉衡拍了拍腿,又道:“好好,甚好,每人都赏黄金二十斤,绢十匹,还有些小玩意儿,不分先后,让周内官带你们去选,都下去吧!诶,江夏王世子不能走,留下。” 萧宇知道自己不能走,也没地方走,他如今的身份还是阶下囚,只是除去了一身的镣铐,但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萧玉衡想说什么。 他抬了抬眼,见周内官带着几名勋贵子弟下去了,临行前还有意无意地瞥自己两眼。 就在放松自己的节骨眼上,萧宇就听到高台上的皇帝喊着他的名字。 “萧宇,你可真是让朕大吃一惊了,朕不记得你何时如此的弓马娴熟,说来跟朕听听。” 萧宇皱着眉,他挖空了所有记忆也实在想不起来何时学过骑射,似乎在他的意识里总有一片空白,至今仍无法补全。 “回陛下,罪臣……罪臣不敢欺瞒陛下,罪臣真的是想不起来了。” “如此弓马娴熟,却说自己不记得是怎么习得的,世子此言,得让多少勤学骑射之术之人蒙羞啊,呵呵……朕都有些嫉妒你了……” “嫉妒”这个字眼就像一支钢锥,猛然插进了萧宇的心脏,一股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 翻阅历朝历代的史书,被皇帝嫉妒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当今天子暴虐无度,喜怒无常,若是被这种人用了“妒忌”这两个字,可想下场得有多惨。 想到这里,萧宇慌忙就要下跪叩头。 “萧宇,堂弟,这是怎么了?起来说话!” “罪臣……罪臣罪该万死,并无欺瞒陛下之意!” 就见萧玉衡的身子微微颤动着,猛然发出一声大笑。 而周围却静得出奇,无论是伺候的内官宫人,还是伴驾的勋贵大臣,无不小心翼翼,都在为这位从痴傻之症中恢复过来的小王爷捏一把汗。 萧玉衡突然不笑了:“不好玩儿,算了,世子,朕也不追问这些了,朕就当你失意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谢……谢陛下……” 大热天里,萧宇后背冷汗涔涔流下。 “对了,世子,朕之前说过,赢得比试之人必有重赏,你想让朕赏你些什么,或者满足你什么样的要求,尽管说来,趁着今日朕心情好。” 萧宇低着头,眼睛却在不停转动。 这位天子真是喜怒无常,刚刚的箭术比试中他明明要杀了自己,而这一会儿又说要赏自己,或者满足自己的要求…… 这或许是一个陷阱,哪种选择都会中了他的圈套。 萧宇突然跪下,拱手道:“陛下,罪臣本是不赦之身,怎敢对天子提出赏赐或请求,能博君王一笑,便是对罪臣最大的赏赐。” 萧玉衡眉头微微一扬,脸上显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朱异,你听听……” 他突然发现朱异不在身边,就见他咳嗽了两声,稍稍正色道:“萧宇,你何时变得如此会说话了,你这是要抗旨不尊了?” 萧宇刚刚没想到这层,看来自己无论如何说,高台上的皇帝都有办法来治自己的罪,这哪是来获奖赏的,这里分明就是鸿门宴。 “罪臣……罪臣不敢……” 萧玉衡似乎有些烦了:“罪臣,罪臣……朕听够了你这么称呼自己,天牢关了多久?” 萧宇微微一愣,就见高台一侧一位侍驾的长者出列拱手道:“刚刚一月零三天。” 萧宇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关了那么久,但他却不知道萧玉衡问这事是想干什么。 “尚书令,关了这些日子,小王爷就学会自称罪臣了,嘿嘿……看来他是诚心悔过了,朕有意开恩,放他回去,中书令乃百官之首,意下如何?” 萧宇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看向那位被称作中书令的长者,自己的命运似乎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那长者向高台下瞥了萧宇一眼,拱手道:“陛下不计前嫌,赦免江夏王世子,足见陛下宽厚仁慈,微臣怎有反对辩驳之礼,全凭陛下裁断!” 年轻皇帝一拍坐榻:“好!既然尚书令都不反对,那百官便更无异议了!传旨,江夏王世子萧宇处事不明,被奸人蒙蔽,闯下大祸,但念在他心智不全,确有悔过之意,朕今日便赦免于他,回府继续闭门思过!” 处事不明……被奸人蒙蔽…… 萧宇恍然,此时他才明白他之所以被定罪,并非与那晚萧炜的阴谋篡位有关,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潮沟大宅之事。 想来那座诡秘的宅院定然与高台上的皇帝乃至整个大齐朝廷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起那位被囚禁到近乎全身腐败的穿越者赵武阳,还有如苍蝇一般如影随形的北朝谍子。 这一连串烦扰复杂的关系网似乎已经随着那日的大火将其中丑陋不堪的秘密全部湮灭在了历史的尘烟之中,不留一点儿痕迹。 萧宇的心中突然有些释然,不管萧玉衡到底是如何想的,他是否还要致自己于死地,但他此时唯有俯首在地,三呼万岁。 “起来吧!堂弟!”萧玉衡道。 萧宇站立而起,他看了眼站在高台一侧的中书令,他就是此时正坐镇荆襄,都督荆、雍、豫三州诸军事的豫州刺史萧衍的长兄,萧懿。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萧懿,刚刚在皇帝大帐里面就见过他一次,两人分列左右首席,唯一不知道的便只是他的身份。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见萧玉衡扭了扭脖子,起身道:“一时不杀人,朕就觉得浑身难受。” 萧宇直接愣住了,他不知道萧玉衡想做什么,但见高台左右,无人对此感到意外,倒是站在稍外围的一众勋贵子弟对此极为好奇。 “萧宇,要不要随朕一起去?”萧玉衡问道,说着他便站起了身。 “杀人……”萧宇说话都带着颤音,“杀……杀什么人……” 有内官觉得萧宇对皇帝说话无礼,正要上前训斥,却被萧玉衡一把推开。 他走下高台,身上金甲的鳞片随着他每一次迈步哗哗作响,他走到了萧宇身前站定。 “萧宇,杀过人吗?” 年轻皇帝满眼的痴狂与兴奋,让萧宇不敢直视。 他杀过人吗?杀过吧! 但那都是在危急时刻,在你死我活的时候,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但事过之后,他从来没有多想,没有反思,在这命如草芥的世道里,人命最不值钱,况且他并无滥杀,他良心上是过得去的。 他抬了抬眼,见萧玉衡正一脸期盼地盯着他,他恭敬道:“臣下……杀过吧……” “杀过就杀过,何为杀过吧!” “臣……杀过……” 萧玉衡像神经质一般地笑了,那笑声让人头皮都发麻。 “萧宇,杀人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好玩儿,是不是有种无法描述的畅快和刺激!” 这真是个浑蛋!萧宇心中骂道,但神情依旧恭谨。 “微臣……微臣感觉不太好……” 萧玉衡一脸神秘,他拍了拍萧宇的胳膊:“杀自己人感觉当然不好,若是杀索虏,嘿嘿……那就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了!” “索虏?” 萧宇突然想起了来时停车的那个地方,那些囚笼里除了关着一些猛兽,还关着衣着破烂的男女。 而那些男女应当便是来自于潮沟码头旁的那间大宅,原来他们的用途便是满足皇帝这种变态的欲望。 “怎么样?陪朕先杀几个人,剩下的留着午后狩猎时,让儿郎们都见见血,开开眼,不然上了战场一刀下去砍不死人,自己先要尿裤裆子里了。” 萧玉衡说着便哈哈大笑,身旁跟随的勋贵家的侍从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萧宇,他看上去心情很是沉重。 萧玉衡瞥了萧宇一眼,脸上略带讥讽,却又装作若无其事。 “带几个索虏上来,给江夏王世子练练手!” “陛下!” 萧宇话没说完,就见萧玉衡从一旁侍从手里接过一把精美无伦的长弓。 “朕赐你用朕的弓,萧宇,你骑射不错,射死个索虏也不困难吧!先活动活动手脚,午后咱们再玩儿得开心一些。” 萧宇拿弓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象着自己用弓箭射入那些老弱妇孺的身体,自己会是一种如何的感觉。 他发现他根本做不到,这无关仁慈软弱,这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能做出的事情。 萧宇正想到这里,只见两名侍卫拖着一个双手被绳索反绑的彪形大汉走了过来。 那……就是自己的目标吗? 第148章 胡囚 只见那彪形大汉被带到了高台下方离皇帝不远处的地方。 他身高体壮,捆绑他的绳子将他结实的肌肉勒出了印痕,他被推搡着过来,至此还在做着激烈的反抗。 “跪下!”一名大内侍卫喝道。 大汉仰着头,一脸不服的模样,两个侍卫一起按着他的肩膀用力,也没将他按倒在地,他反而扭动着身子挣扎得更厉害了。 直到一旁的侍卫一脚猛踹在了他的左腿腘窝上,他来不及反应,这才半跪了下去。 即便如此,他还想挣扎着起身,但身子已经被人压得结结实实,连动弹都困难。 萧玉衡冷哼一声,对身旁的萧宇说道:“看到了,这就是索虏,茹毛饮血,尚不如禽兽。” 他话说到这里,就见那壮汉面露怒容,摇动摇动着身子发出了像野兽般的怒吼。 萧玉衡似乎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那大汉马上哈哈大笑,往萧玉衡脚下啐了一口,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对着萧玉衡说了些什么。 萧宇听不懂,但知道那是胡语,再看这人,便觉得他的长相与南朝人似有不同,倒与后来的蒙古族人有几分相似。 他头发散乱,但仍旧可以看到几缕没有散掉的发辫,头顶上乍起的毛发很短,之前应当都是剃光的,南朝人对北朝“索虏”的名号便因此而得来。 见到这名胡人如此的桀骜不驯,萧玉衡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但这种笑容就像是一位老猎手猎到了一头凶狠勇猛的野兽时展现出的笑容一样,那是一种兴奋,似乎还带着些戏虐。 “他刚刚说的是什么?叫通译过来!让他再说一遍?”萧玉衡兴奋道。 侍立一旁的太监接到皇命,刚要离开,就听那个胡人再次大笑起来,不羁的脸上带着傲慢和鄙夷,这次一张口却是一嘴纯熟的汉话。 “那是一句我们鲜卑族的谚语,就怕你们的通译翻译不好,辱没了我们鲜卑人的骄傲!” 萧宇眉头微皱。 北魏孝文皇帝将国都自平城迁往了洛阳,推行汉化改革,主张胡汉一家,力促胡汉民族融合,但天不假年,孝文皇帝英年早逝,却也留下了许多改革中的弊端,也遗留下了许多的问题。 例如即使孝文皇帝已经去世二十余年,但北方仍旧有旧鲜卑贵族势力存在,他们保留原本习俗,与迁居中原已经完全汉化的一部分鲜卑贵族势力对抗,久而久之,国家上层统治阶级开始割裂,为后来的六镇起兵制造了条件。 而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北朝胡人,应当就是那一部分守旧势力,或者是留在阴山以北的那部分契胡部曲的一员。 再看萧玉衡,他似乎已经来了兴致,他围着那名胡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哦?到底是如何一句谚语,你越不说,朕就越想听听。” “你……你说自己是朕?”胡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惊愕,他四下看看周围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人们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你……你是南朝的皇帝!怎么会?” “死到临头,你终于知道了吧!”萧玉衡仰着下巴一脸蔑视道。 那胡人壮汉似乎并不惧怕死亡,他仰头大笑:“哈哈……可终于让我见到了,我们在战场厮杀,总会想象那些难缠的南朝军队身后是位怎样的皇帝,却不想竟然是你这么个货色,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萧玉衡脸上笑眯眯的,但他眼中却已显露杀机,萧宇就在旁看着,他努力阅读着他这位堂兄每一个细微表情下到底掩饰着什么。 那胡人却是不管不顾,大声嚷嚷道:“你这皇帝,既不威武也不强壮,干巴巴的,风一吹就能倒,就你这样也能把坏事做尽?听说你胆子还小,上次有宫人造反,你不去调动军队镇压,却跑得比兔子还快,听说你躲到了你们南朝那位最美丽公主的裙子底下偷偷哭鼻子,还要靠那位美丽的公主替你处置朝局。还有……听闻你们之间还行过乱伦之事,不知道当不当真?”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一出,在场无论是内官侍卫还是勋贵大臣无不惊愕莫名,很多人都被吓得身子微微抖动。 萧玉衡一脸铁青,他怒极反笑,那笑声如神经质一般让人汗毛倒立。 只见中书令萧懿第一跪下,老泪纵横,直呼有罪,其他在场的勋贵大臣、内官宫女也纷纷下跪。 萧宇心中有盘算,但这个时候随着大多数人总归没错,他也跪了下去,但眼角却在留意着周围的情况。 “有胆量,敢在如此多人面前诽谤朕,你还是第一个!”萧玉衡突然不笑了,“嘿嘿……朕想知道北朝人都是这么评价朕的吗?把朕说得如此不堪?” “事实便是如此,你们南朝人最是奸猾,但我们胡人却从不说谎,没有你们那么多的弯弯肠子!” “嘿嘿……说了一堆诽谤朕的话,但朕还是好奇,你先前说的那段胡语是什么意思?若那句谚语既能让你感到骄傲,又能羞辱我们南朝,何不说出来让我们也觉得自惭形秽?” 那胡人张了张嘴,满脸愕然。 这位北朝皇帝的想法真的是有别于常人,过去他确实耳闻过这位南朝皇帝到底有多变态,战败被俘后他被好吃好喝供养着,原本他以为以他家族在北朝契胡部落里的地位,他应当会被用来交换战俘的,却不想今日沦为了这南朝皇帝的玩物。 他求死的心其实已经有了,所以他言辞激烈地激怒着那位南朝皇帝,他想有个痛快的死法,谁知这位皇帝就不上套。 只听萧玉衡逼问道:“快说!朕要知道那句胡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胡人此时的眼中似乎已经透着绝望,他抬头望着萧玉衡那张瘦削的面容。 这位南朝的皇帝看上去就像大病初愈一般的模样,脸色说不上好,但他身上却似乎有着一种极具压迫力的威仪。 这种气场正在慢慢消磨着他意识里的高傲,让他那身强力壮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想要低头,乃至臣服。 但他还是超越了自己,以他那微乎其微的骄傲凝视着这位南朝的皇帝,他的脸庞开始扭曲,嘴里挤出了那句话:“我是说……一只苍鹰即使折断了翅膀,又怎么能向一群只知低头吃草的绵羊低头呢?或许……说你们是绵羊那也是高看你们了,你们……你们就是一群脑满肠肥只会吃屎的猪。” 萧玉衡一脸失望,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汝方才就说了这个?太让朕失望了……” 那胡人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挣扎着被按住的身躯,想要解释什么,但萧玉衡并没想给他这个机会。 “朕不让你说话,你就先不要插嘴!只是……朕不明白,一只苍蝇折断了翅膀,它就飞不起来了,让羊或者猪踩死都是常事。” 萧玉衡话说到这里,周遭跪着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哄笑。 “听到了吗?我们南朝人都瞧不上你那只苍蝇!对了,茅房里有的是苍蝇,苍蝇只会盯着屎,你们胡人把自己比作苍蝇,够烦人的。” 人们继续大笑,萧玉衡摆摆手,让下跪的人们全都平身。 有人附和道:“陛下圣明,胡人果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苍蝇!” “占了我中原大好河山,又想图谋我江南,这等死缠烂打,果然如蛆蝇都不如!” 只见那名胡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大喝一声,猛然用力,突然挣脱了两名侍卫的束缚,就想用身子去撞萧玉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在众人看来,年轻皇帝与那被俘的胡人挨得太近,已经在十步之内,若出现什么状况……那便是天塌了。 而萧玉衡也被惊呆了,他往后退了两步,甚至连“护驾”两个字都来不及喊出。 就在萧玉衡有些腿软的时候,一道身影闪在了他和那魁伟胡人之间。 那是萧宇! 令人想不到萧宇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只是他手里只有一把长弓。 就在那胡人魁梧的身子就要冲撞自己的时候,萧宇猛地抡起了长弓,朝着胡人的脖颈砸了下去。 好在那胡人双臂被紧缚在身后,不然萧宇也没把握能对付得了他。 魁梧身材发出一声哀嚎,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两名脱手侍卫赶忙上前将他按了下去。 后背的疼痛继续加重,萧宇想要抹去脸上的细汗,却感觉想抬胳膊都已经几位费力了。 想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就像是在做梦。 他也想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手,明明无伦自己无论怎么做,那胡人也伤不了萧玉衡半分。 正想到这里,萧宇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后背的疼痛如锥刺股,他还是扭头看去,见拍他肩膀之人正是萧玉衡。 他赶忙低头,艰难地想要拱手,却发现手里的长弓被他那么一抡,弓臂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萧玉衡不在意萧宇脸上隐隐的痛苦表情,却笑道:“朕的这把弓被你给弄坏了!” 萧宇有些惶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的时候,萧玉衡接着说道:“算了,这把弓朕就赐给你了,也算是对你护驾的褒奖,只是这弓……可惜了……” 萧宇赶忙谢恩。 萧玉衡不再理会他,走到了那被按在地上的胡人跟前,这时候萧宇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根羽箭。 萧宇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多此一举之事,若不是自己挡在了两人之间,皇帝手里的这支箭会不会已经插入到那胡人的咽喉里? 再或者……这支箭原本就是用来杀他的,如骑射场上一般,他若死在这里,萧玉衡一定会有别的说辞向勋贵重臣解释…… 只是他隐隐觉得与半年前不同,大齐朝廷的权利中枢原由的平衡发生了偏移,萧玉衡越来越在意朝臣的想法,皇权与相权之间是否发生了某种新的改变。 他看了看站立一旁的中书令萧懿,那位头发已经斑白的老者眼神沉稳锐利,他的崛起似乎让群臣之间更加团结。 但在萧玉衡看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相权的稳固,对于一直生活在夹缝之中的萧宇本人看来,那是利好的存在。 历朝历代,都是皇权与相权相互制衡,不管哪一边倒了,这个王朝的末日就该到了,恐怕萧玉衡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不再自毁长城了。 无论群臣们如何看待自己,若皇帝一日无嗣,是没有人能容忍“小王爷突然暴毙”的。 萧宇正胡乱想着这些,只听那胡人发出一声惨叫,他赶忙抬眼看去。 只见萧玉衡已经将手里的羽箭插进了那个胡人的右眼里,紧接着他用力一拔,将眼珠子一并带下,那血淋淋的场景着实让人倒胃。 “这是对你不听话的惩罚!” 萧玉衡说着便将羽箭连同那被穿过的眼珠子扔到了地上,一脚踩个稀烂。 那个胡人反抗着大声叫喊,如此的摧残之下他整个人已经陷入到了崩溃之中。 萧玉衡继续命令道:“那奴才也惩罚过了,把他从木桩上放下来,换上这索虏!” 侍卫们领旨,几个人拖着那胡人就往骑射场上走。 “给江夏王世子换把弓,萧宇!射死他没问题吧!” “这个……” 萧宇有些犹豫,他的背伤是一回事,但不是生死存亡之际,让他去射一个手无寸铁的北朝俘虏,他还是下不了这份决心。 萧玉衡似有不悦:“如何?江夏王世子?” 萧宇决定推脱:“陛下,臣骑射时后背受伤了,恐怕……” 萧玉衡不听他解释:“射不中不要紧,不管多少箭,射死他为止!” 萧宇还想拒绝,就听萧玉衡说道:“莫非萧宇你还是心存仁慈之心吧!这可不行,若有一日,朕用你上阵杀你,到那时候你该如何?” 萧宇正想解释,就听萧玉衡又说道:“这可不行,朕给你换个靶子,必须要锤炼出你的铁石之心来。” 萧宇尚不明白什么意思,就见不远处一队被绳子捆在一起的孩童被几名侍卫带了过来。 而那群孩子里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佘屈离…… 第149章 被逼自裁 六名衣着褴褛的孩童被缚双手,一字排开站在了萧宇和萧玉衡的面前,他们中大的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小的可能只有四五岁。 一双双懵懂的眼睛就那么望着眼前身着金甲的皇帝和小王爷。 见此情景,萧宇心里五味杂陈,他有意回避着佘屈离的目光。 但这位少年心性早已超过了同龄人,他似乎明白了被带到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他看上去还算坦然。 突然最小的孩子哭了起来,他摇晃着身子哭闹道:“我要阿娘,我不要在这里!” 萧宇心里的软肋又被触动了,若连这些孩子都不放过,那他真的就是魔鬼了! 背痛与心痛刺激着萧宇的神经,他向萧玉衡那边迈了两步,已经进入到皇帝的十步之内,甚至是五步之内。 但看样子皇帝对此并不反感,他挥手制止住了附近黑衣内卫的阻拦。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他们都是孩子!” 萧玉衡眨眨眼,一脸玩味,笑道:“孩子?哼,他们都是狼崽子,早晚都会长大,留着他们,早晚他们会渡过淮水,来吃朕的臣民。” “但是……” 萧玉衡脸上笑意收敛:“朕是皇帝,你要违背朕的旨意?” 萧宇心情已落谷底,但他还是想为那些孩童们争取一下:“臣弟……臣弟不敢……只是……” 萧玉衡早已注意到萧宇脸上的沉重,他拍了拍萧宇的肩膀:“杀人就这么困难?若是没有铁石心肠,你以后何以成就大事?” “臣弟本无大志,只想……只想当个安安稳稳的小王爷……” “安安稳稳的小王爷?”萧玉衡被逗乐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向萧宇这边又走了三步,两人几乎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这让萧宇感到惶恐,低着头不敢正视眼前的皇帝。 萧玉衡却突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耳语才能听到。 “朕曾经希望你能安安分分地做个不惹事的小王爷,了此一生也就罢了。但你确实给朕惹了不小的麻烦。朕想听听你的实话,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是想做个闲云野鹤;还是想出来辅佐朕,就像你父王当年辅佐朕父皇那样;再或者……朕就从没看对过你,你心里一直想着要取代朕?” 最后那句话如晴天霹雳,直接把萧宇吓得魂飞魄散。 他腿都要软得站不住了,身子想要往下滑,但他的胳膊却被萧玉衡一把扶住了。 “陛下……臣弟从无此想啊!” “小声点!都让人听到了!”萧玉衡低声警告道,“朕……朕心里很是矛盾啊,留着你终归是个祸患。” “陛下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早有人在暗地串联了,他们想要一个能取代朕的傀儡。你听好了,是傀儡,不是真正手握实权的皇帝,他们很早就盯上你了,你知道吗?” 萧宇嘴唇有些哆嗦:“臣弟……臣弟不知道,臣弟也无如此野心……” “小声点儿!说不定他们就躲在那些人之中,看着咱们两兄弟说话呢!” 萧宇赶忙点点头。 萧玉衡继续说道:“朕知道你无不臣之心,但朕还是想杀你!若有一天,有人对你龙袍加身,那后面的事情就都由不得你了。等你坐上朕的这个位置,除了高处不胜寒,你也会尝到权力的甜头的,那种滋味……只能让你欲罢不能了。” “臣弟……臣弟真无不臣之心,也没联系过大臣,更不想做皇帝啊!” 萧玉衡有些不耐烦:“这些朕都知道,但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也就身不由己了。萧宇,若你死了,那就能剪掉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们的心思,也算帮了朕,卿意下如何?” 萧宇心中叫苦,没想到皇帝在这里变相劝自己去死。 封建社会讲求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让臣死,臣怎能不死? “陛下,你想让臣弟怎么个死法,毒酒,白绫还是……” 萧玉衡摇摇头:“朕不能赐死你,你得想办法自己去死……早知你如此通透,刚刚朕就该与你商量商量,让你来个坠马而亡,朕会感激你,到时候厚葬于你,给你一个“忠勇”的谥号,再让你陪葬朕的吉壤,极尽荣哀岂不更好?” 萧宇脑袋都要炸了,明明想为那些孩子们求情,怎么说到最后,成了自己要去自裁呢? 翻开一本史书,上面有不计其数的皇亲贵胄被逼自杀,他们所经历的过程是否与自己一样? 他们被皇帝逼死,是否也觉得自己也“极尽荣哀”? 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人还能看到什么“荣哀”? 想活命还得自己争取,但到底该怎么争取呢? “陛下,臣弟……臣弟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死,为了大齐的千秋万代,臣弟也不能死,若死了,那就真的是对不起列祖列宗了,若臣弟先死,见到列祖列宗也怕他们误解陛下了。” 萧玉衡脸色微变,但在外人看来依旧是和颜悦色,他低声道:“世子若是忠于朕,何事不能去做?” “陛下无子,臣弟怕到时候大权旁落,又出了一个西昌侯(萧鸾),臣弟觉得臣弟好好活着比提前去见列祖列宗对陛下的用处要大,臣弟素无大志,况且臣弟的父王一直都在宫中伴驾,臣弟不敢也没那种能力去威胁陛下的皇权,或许……陛下觉得枯木难支之时,臣弟会做个外援来支持陛下。” 萧玉衡笑道:“呵呵……江夏王世子有如此之心,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我大齐以孝治天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弟不敢随便赴死,那也算有违人伦孝道。” “世子聪慧睿智,怎能想到半年前还是个不知冷暖寒暑的傻子。” 萧宇微微一笑,冲着年轻皇帝一拱手。 萧玉衡也点点头,他向后退了几步,回到了仪仗的华盖下面,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没有人知道这对帝国地位最显赫的堂兄弟刚刚都说了些什么,他们看上去相谈甚欢。 但没有人注意萧宇的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不经意间他的手指也在微微抖动。 还有些人望向了那几个被带上来的孩童,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 在众人面前站得久了,那些孩童未免都有些认生,害怕,几个孩子陆续哭哭啼啼起来,让人看了心酸不已。 萧玉衡站在滑盖下方,并不理会这些孩童的哭泣。 “给江夏王世子拿把新弓来!”年轻皇帝下旨道。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人看向孩童,也有人扭头看向了骑射场上被木架上被捆绑好的胡人大汉。 他们纷纷猜测,江夏王世子要射哪个,或者都射,有人猜测那些孩童是陛下赏赐给江夏王世子的奴婢。 不多时,一名内官把一把新弓拿到了萧宇面前,萧宇接弓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突然一个孩童的声音传进了萧宇的耳朵里。 “嗨,你在紧张什么?” 萧宇偏头看去,见佘屈离正抬头望着自己。 随着一声刺耳的鞭响,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小崽子,看你皮痒了,天子御前竟敢大声喧哗!” 佘屈离搂住一个比自己还要小半头的小娃,他咬牙没有发出声音,但很显然他和那小娃的背上都被皮鞭抽出了红血印。 “你们……你们连幼童都打……”萧宇忍不住质问道。 那声音尖细的内官瞥了瞥嘴,头一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你怎么样,还疼吗?”佘屈离轻声对旁边小童说。 那小童摇摇头,小嘴一撅,泪水便哗啦啦直流。 “是个……是个小女娃……”有人小声道。 萧宇看看自己手里的长弓,让他对这些孩子下手,他更做不出来了。 萧宇心里一横,死他都不怕了,他还怕什么狗屁圣旨? 他看了一眼一名侍卫腰间的环首刀,他甚至想要去抢刀要挟皇帝,把这些无辜的孩童连同那些被关押在囚车中的男女老幼一并放走。 就在他有这种想法的时候,突然人群中又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泱泱大齐,礼仪之邦,何时也如此礼崩乐坏,一群大男人不敢北进中原,在这里为难几个孩子,真是可笑!” 人群中闪出一条通路,一个扮作男装的俏丽女子拿着刀扇从容地走了出来。 几名大内侍卫如临大敌一般,赶忙挡在了萧玉衡的身前。 萧玉衡摆摆手,让侍卫散开,自己则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个冲撞圣驾的女子。 这时候萧宇真为她捏了一把汗,她在萧玉衡这种残暴之君面前都表现得如此随性放纵。 那女子只是看了皇帝一眼,却直接走到了萧宇跟前。 “我的马呢?”女子开口就问。 “马……” 萧宇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女子的那匹枣红马似乎被御马监的内官拉下去喂马料去了。 女子见萧宇吞吞吐吐,立马一脸愠怒:“小王爷,我好心把我的追影借你,你就给我弄丢了,去给我找马!” 萧宇刚想解释,就听华盖下的萧玉衡说道:“可是韦家姑娘?” 韦艳蓉毫无扭捏惧色,拱手道:“正是韦艳蓉,韦艳蓉见过陛下。” “先前在骑射场上就见到姑娘身姿,果然英姿勃发,有乃父之风。” “陛下见笑了。”韦艳蓉淡然一笑,“我……妾身见比赛结束,小王爷许久都没来找妾身还马,妾臣斗胆就前来要马了。” “马真是好马,比御马监里养的御马都要膘肥体壮,不愧是将门虎女。” 萧玉衡正与韦艳蓉说到这里,又见一人自人缝中穿梭,好容易才挤到了前面。 他扒开了人群,一边向萧玉衡拱手见礼,一边又使劲白了自己女儿一眼。 “陛下,臣女无知,不知道刚刚有没有惊扰圣驾。”韦睿如此问道。 刚刚他女儿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若是知道了,他定然饶不过韦玉蓉。 萧玉衡似乎对韦艳蓉的冲撞毫不在意,他说道:“令爱刚刚到此寻马,朕还没告诉她,她的枣红马被御马监的内官拉去喂料了,不时就会牵回来还于令爱。” “小女没惹事?”韦睿小心地问道。 萧玉衡没有回答,却放声大笑。 韦睿在战场上素来以胆大,善于奇谋著称,但回到朝堂上,他却谨小慎微,生怕出现纰漏。 他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情况,见到那些衣着褴褛的小童正在哭泣,他眉头不禁皱了皱,斜眼看向他那正站在萧宇身旁的女儿。 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知道他接下来想干什么,但他垂下眼帘并不阻拦。 果不其然,韦艳蓉继续说道:“陛下,先前妾身话语激烈,冲撞了圣驾,妾身向陛下请罪。” 萧玉衡笑道:“韦姑娘真是好一张嘴,朕平日里喜欢玩笑,刚刚朕与堂弟玩笑了两句,那些都是不作数的,你说是吗?萧宇。” 萧宇心中敞亮了许多,这种机会还不赶紧借坡下驴,他不再顾及自己背痛,咬牙也得下跪,大呼圣明。 萧玉衡嘴角翘了翘:“江夏王世子,刚刚说的都是玩笑之语,你居然都当真了,你可真是个实诚人。” 萧宇拱手再拜,总之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台鉴或者重臣出列劝告皇帝“君无戏言”之类的话了。 射杀幼童之事都是戏言最好,若真能成事,那还不得天怒人怨,折了大齐社稷的国祚不可。 韦艳蓉道:“陛下仁慈,这些小童莫非是之前骑射比赛的赏赐?” 萧玉衡微微一愣,他尴尬地笑了笑,点头不语。 此时,萧宇看韦艳蓉的眼睛里都已经带着崇拜的光了。 韦艳蓉继续道:“陛下,世子骑射自是精妙,但胯下良驹乃是妾身之物,陛下若只赏赐小王爷,不赏赐妾身,那便是赏罚不均了?” 听到这话,韦睿的脸突然阴了下来,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提醒自己的女儿见好就收。 但似乎韦艳蓉并不在意他阿父,继续和皇帝讨价还价起来,这也看呆了一旁的勋戚权贵。 “韦姑娘此话有理,想要什么尽管说来!”萧玉衡道。 韦艳蓉想了想:“恩……韦府素来缺少女婢仆人,若陛下出行带着些老弱妇孺,皆可赏赐于妾身。” “只是一些草芥般的胡人奴隶,若要驯服,何其艰难,韦姑娘还要否?” “妾身手里有皮鞭和钢锥,何人不服,试试便是!” 萧玉衡似乎很喜欢魏艳蓉的脾气,他爽快道:“那好!六名幼童赏赐于江夏王世子,恩……老弱妇孺赏赐韦家姑娘,但是……青壮男子朕可不能给你们,他们都是侵扰过我边境的北魏兵,这样世子和韦姑娘可满意否?” 两人怎能不满意呢?萧宇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瞟了瞟魏艳蓉,魏艳蓉不动声色,再次谢过皇帝。 在在场勋贵大臣们看来,他们实在不能理解一向喜怒无常的皇帝为什么会对魏艳蓉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如此宽容放纵。 只有呆在一旁的韦睿知道,这是年轻皇帝再一次地向他示好,这也算是还完了上次建康宫事件欠下的那份香火情。 这些韦睿其实都不是太在意,他在意的是萧玉衡看他女儿的目光,那眼神似乎并不单纯…… 若萧玉衡要与他韦家联姻,那他这个手握重兵的统军大将就要无条件地倒向皇帝。 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清醒如韦睿,他宁愿自己的女儿嫁入寒门,只求平安度日一生。 但他的女儿或许还有别的想法,那就在那位小王爷身上了。 就在这时,尚书令萧懿突然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其他事情都可玩笑,臣请问……赦免江夏王世子可也是玩笑?” “卿觉得呢?” 第150章 百变君王 萧玉衡把这球踢了回去,但萧懿没有说话,只是恭敬地立在原地。 而这里气氛也顿时显得不一样了,在场勋贵大臣无比屏气凝神,没有人愿意参与其中,都在静观着事态的发展。 韦艳蓉秀眉微微一蹙,她扭头看了眼萧宇,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萧宇垂着眼保持着沉默,他看似一脸的波澜不惊,实则心里早就忐忑不安起来。 压抑的气氛下,他又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始至终以来,他的生杀予夺一直都牢牢掌握在他的那位堂兄手里,他从未有过真正的自由,只是个随时就能被捏死的蚂蚁而已。 这种想法又让他无比气恼。 “萧宇,你说!中书令在此进言,到底何意啊!”萧玉衡似笑非笑,表情值得玩味。 “这个……” 萧宇犹豫着,事关自己,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歪了歪脑袋,恰好与同时看向自己的中书令四目相对。 他立马收回了视线,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萧懿一直都在盯着他。 这一刻他有些气恼,心中责备萧懿多事。 “萧宇,你是如何想的,朕在问你话呢!”年轻皇帝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臣弟……臣弟惶恐,臣弟想了半天,也揣测不出尚书令刚刚所言何意……” 勋贵中有人偷笑,萧懿的脸上却掠过了一抹铁青。 萧玉衡淡淡一笑,他走出了华盖,再次走到了萧宇跟前,那距离几乎就能咬到耳朵。 “你听到有人在笑你了吗?”萧玉衡咬着萧宇的耳朵说道。 “听到了。”萧宇点点头。 “朕讨厌你这样,明明是个聪明人,却在朕面前装傻充愣,你的演技有多拙劣,你自己不清楚吗?想自保……这种伎俩可不好使……” 萧宇脸色微变:“臣弟不敢,臣弟确实愚鲁。” 萧玉衡瞥了眼萧懿,又笑道:“看吧!萧懿那个老狐狸是真的怕朕会杀了你,他在逼朕给你下一道保命符呢!他跟你不同,他是聪明,但他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聪明,有多高明,他认为朕不懂权力制衡之术,老是与朕做对,朕真的不喜欢他。” “陛下也要……” 萧玉衡的脸色一冷。 萧宇赶忙低头,他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他不该揣测圣意。 “朕不会杀他的,并且还会继续用他!他辅佐朕治理国家倒是把好手,再者……他对我大齐也是足够的忠心的,而你……” “陛下,留着臣弟还是有用的,臣弟现在万万不能死。” 萧玉衡又是一笑,脸上尽显鄙夷。 “你怕死?” 萧宇忙点头。 “但半年前的那个晚上,朕见你的时候感觉你不怕!” 那时候的萧宇当然不怕,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但如今在这个世界上有着他太多的牵挂。 “臣弟怕,怕得要命。” 萧玉衡又笑了,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笑。 “朕先前与你说的那些都不作数,但是……你若把那些都说出去了,朕就真的不留你了。” “臣弟不敢,到死都会烂在心里。” 萧玉衡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好,朕想随时都能看到你,出来做官,从朕身边的散骑常侍开始,为朕出谋划策,也陪朕消遣。” “这个……” “你不愿意?嫌官小?” “不是不是……臣弟心性懒惰,不愿意出来做官,再者,臣弟的父王尚在宫中伴驾,陛下对臣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萧玉衡的脸冷了冷,但微皱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 “你真不愿做官?” “臣弟对权力全无兴趣,陛下尽可放心。” “你就愿意毫无抱负,庸庸碌碌一辈子?” “安乐公刘禅正是臣弟追求的终极目标,臣弟亦乐不思蜀。” 萧玉衡哈哈大笑,周围的勋贵群臣听不到两人刚刚在耳语什么,都在面面相觑。 年轻皇帝使劲拍了拍萧宇的肩膀:“哈哈……世子真是风趣,朕心甚慰。” 那一下拍的萧宇感觉身子都要散了架,他忍着背痛,一脸郑重地跪倒在地,声若洪钟。 “陛下,臣弟过往所犯之错罄竹难书,回想起来自责不已,陛下仁厚,降下圣恩,既往不咎,不以酷法治臣之身,让臣弟归家闭门思过,臣弟感恩涕零,回去之后痛定思痛,绝不再负圣恩。” 萧宇话刚说完,萧懿带头下跪:“皇上圣明,真乃我大齐之旷世明君!皇上万岁!大齐万岁!” 众臣之首如此表态,在场之人黑压压地跪倒一片,众人山呼万岁,响动云霄。 站在万人中央,享受着万人的顶礼膜拜,这一刻是萧玉衡最享受的时候,皇权带给人的无限诱惑就来源于此吧! 但他脑中似乎有一刻的电流闪过,他猛然清醒,眼中一道寒芒久久无法消退。 山呼过后,众人起身。 萧宇一直提起的心终于咽回到了肚子里。 他的身旁,韦艳蓉难以遮掩的喜悦溢于言表,萧懿看上去依旧波澜不惊,脸庞上无喜无忧。 萧宇在这一刻突然又想起了朱异,他不知道如此场合唯他不在场,似乎作为直阁将军的裴植也不在场,眼前的巡狩似乎就是假象…… 但总归,他很快就要“自由”了,从一个牢笼换入到另外一个牢笼,但起码那是个“黄金笼”。 而众臣的山呼过后,几个小娃的哭声在起,那几个不大的孩子应该是被这种场面吓坏了。 萧玉衡似乎被扰得不耐其烦。 “萧宇,那些奴仆朕都赏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置!”萧玉衡顿了顿,“若是朕的话,他们老这么哭下去,朕就让人割下他们的舌头,缝住他们的嘴!” 佘屈离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萧玉衡不放,而其他几个孩子都被吓得不敢再哭了。 萧宇看到佘屈离一脸的不忿,他暗自为他捏着了一把汗,生怕这小娃再惹恼皇帝,让他改变主意。 但他想多了,大齐帝国高贵的皇帝怎会多看几个下贱的奴隶一眼? “来人,牵朕的马来!”萧玉衡又将视线移向了萧宇,“刚刚朕想也是,杀几个小娃子有什么意思,还得用年富力强的来以壮胆色。” “陛下的意思……” “江夏王世子肯去射杀那胡囚吗?” “臣弟这背伤……” 萧玉衡冷哼一声,将目光抛向骑射场那边的木架。 那名胡人壮汉已经被扯去外衣,绑在了木架上,先前受罚的小黄门已经被抬了下去。 “哼,真是无用!” 萧玉衡一把将萧宇推开,他看了眼韦艳蓉,脸上突然露出了痞痞的坏笑。 韦艳蓉被皇帝吓坏了,赶忙深深地将头低下。 萧玉衡大喝一声:“拿朕的弓来!” 一名侍立一旁的黑衣内卫双手奉着一把雕龙长弓,奉予皇帝。 鼓点声起,萧玉衡踩蹬上马,金色甲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手中长弓一拍马臀,壮硕骏马发出一声惊人马啸,载着年轻皇帝向着骑射场飞驰而去。 鼓点声越发的密集,呐喊助威声起伏不断。 萧宇侧过身去,凝神望向骑射场上那个纵马飞奔的矫健身影。 韦艳蓉悄悄来到了他的身边,悄悄抬眼注视着他,迷人笑容如出水芙蓉。 但萧宇的注意力却都在骑射场上。 而站在两人身后的韦睿却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心头疑虑更重了几分。 再看骑马场上,萧玉衡弓马娴熟,他左右开弓,接连射出五箭,其中有四箭都正中目标。 而第五箭直接索命,正中那胡人咽喉。 人群中立马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韦艳蓉俏皮地撅了撅嘴,对萧宇小声道:“射杀个被缚双臂的俘虏,算不得多大的本事。” 萧宇一脸诧异,他这才注意到韦艳蓉正站在自己身旁,那双清水般的眸子里有种异样的情愫正在悄然绽放。 萧宇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他笑了笑,悄悄把目光移开。 魏艳蓉继续说道:“阿父过去对我说过,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韦大将军乃是不世之才,有他在,可保我大齐江山无忧。” 听到小王爷对自己父亲如此高的评奖,韦艳蓉脸庞微微泛红,犹如一朵盛开的桃花般艳丽。 …… 午时三刻,艳阳炙烤着大地,林木间虫鸟鸣唱。 两名汗流浃背的侍卫站在了骑射场中央,他们将那身中四箭的胡人尸体放了下来。 一人抹汗道:“娘的,那些当官的和勋戚士族就是好啊,他们在那里享乐,这等事情还得咱们来做。” 另一人笑道:“行了,别说了,咱就这命,只怪咱祖上没那本事,荫及不了子孙,别羡慕了,做事!做事!” 两人拖着那胡人死尸在炙热的黄土地上行走,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而在周围绿树成荫的地方,则显得格外热闹。 皇帝大帐中正举行着盛大的宴会,而在大帐外的一些普通帐篷里还设有一些小宴。 十多位地位尊崇的勋戚重臣才有资格在皇帝大帐中陪着皇帝宴饮。 而地位稍低的勋贵大臣或门阀士族们则可以在那些普通帐篷里自由选择,只要不是有仇的,相熟或者想要结交认识的随地一坐,品尝着皇家御厨尽心烹制的菜肴,喝着美酒,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因为是在宫外,这里也少了许多的规矩,各大帐蓬之间可以自由往来的,许多高门世家借着酒兴在各大帐中来往穿梭,与熟人敬酒,更与权重者结交。 甚至有些地位不高但为皇帝格外赏识之人也可以随意出入皇帝大帐,予皇帝说些奉承话,来博得君王一笑。 这个时候,即使有些酒品差的军中大佬闯进皇帝大帐中发几句酒疯,皇帝一般也不会在意,甚至对他们的抱怨好言抚慰几句,再给些奖赏。 萧宇忍着背痛略显落寞地坐在了皇帝身边,吃了几口炙鹿肉,顺便看着皇帝在与一位醉酒的老将军在互相掏心掏肺。 这一刻,他全然看不出他这位堂兄的暴虐残酷,也看不出他有“拒人十步之外”的天子威仪,他似乎很善于洞察人心,也善于收买人心。 想想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大半年了。 随着不断遇到的人和事,他在变,也在逐渐适应这个世界。 而其他人也在变,晴雪变得开朗善谈,刘伯宣不再敌视永宁长公主萧玉婉,崔管事严苛但对待府上下人也开始关爱有加。 而萧玉衡似乎也不再单单是他眼中那个昏聩多疑的暴君,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只是站在不同的角度无法窥其全貌罢了。 总之他们都还年轻,但总有一日,历史的洪流会为他盖棺定论的,而对他的评论会像是隋炀帝杨广……还是唐太宗李世民? 若干年后自己又会被后人如何评述?或许只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生于哪日,卒于哪日,其他的都将随着时间而湮灭在历史的黄沙之中。 萧宇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斜侧方有人在向他举杯,那是裴邃。 萧宇回以歉意的微笑,示意他身子有恙,不便多饮。 随着出入皇帝大帐的人越来越多,这里也变得热闹异常。 萧宇注意到萧玉衡对那些极富进取精神的勋贵子弟颇为亲近,许多少年人的张扬狂妄在年轻皇帝眼中并非缺点。 大帐中的喧嚣吵闹渐渐让萧宇无法忍受,此等情景让萧宇想到了欧洲中世纪皇家宴饮时的场景。 来往人员不断,午后悠长的舞乐伴着弥散的酒香让人昏昏欲睡,萧宇站起身随着人流离开了大帐。 远远近近,几十个帐篷里觥筹交错,吵闹不断。 没有了枷锁,也没有人管控,萧宇觉得一身轻松,他沿着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向着林间安静处走去。 耳边渐渐有了水流之声,再走几步,密林深处居然有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过。 溪边一块大石头上正坐着一人,身旁有个竹篓,竟是在溪边垂钓。 萧宇认得那人,他正是大将军韦睿,只是让他先不到的是别人都在宴饮,他却躲在这里钓鱼。 韦睿似乎也听到了有人在往这里靠近,也回过头去,脸上同样诧异。 “小王爷?” “韦世伯在此垂钓?” 韦睿捋须笑了笑:“我只此爱好。” 萧宇四下看了看,又问道:“艳蓉呢?” 萧宇的开场白着实让韦睿有些惊讶。 他只当这位行事古怪的小王爷做事风格就是如此,也就没有太多的在意。 他放在钓竿,回身站起,和颜悦色道:“艳蓉啊……我让我侄儿已经将她送回府去了……” “回去了……”萧宇脸上略带寂寥,但他一抬眼又冲韦睿笑了笑,“我……我还没向艳蓉道过谢呢!” 韦睿干巴巴地笑了笑:“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不是小事,若不是艳蓉,今日恐怕我已经遭遇不测。” 韦睿左右看看,走到萧宇跟前,低声道:“小心隔墙有耳,世子慎言!这非小女之功,全赖世子洪福。” “世伯这是在说客道话了,世伯心里自是明白,小侄今日得以脱险,全赖令爱,而令爱又全赖世伯,陛下那是看在世伯的脸面上。” 韦睿点点头,他脸上笑容依旧和煦,但笑容后面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局促和紧张。 第151章 刺客还是来了 韦睿生性谨慎,他一直视西汉大将军卫青为楷模,无论谁在皇位上,他都能做到恃宠而不骄,手握重兵而如履薄冰。 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谦逊,不善言辞的,总给人一种宽和木讷的感觉。 许多人都猜不透这位不世帅才心中的想法,但却没有人怀疑这位军神对帝国的忠诚。 但没有人知道,这位看似木讷的军神却对眼前这位小王爷极为看重。 但越是看重,他心里越是不安,越不敢在人前与他保持着过多的交集。 尤其是他知道了自家女儿的那点儿小心事之后,这也便成了他要有意疏离对方的又一理由。 但另一边,萧宇对韦睿表现的却是极为敬重。 在魏晋南北朝这段混乱至暗的年代,复杂的皇权更替和民族的对立融合总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 在这段历史当中,出现过许多璀璨至极的明星,但却不为大多数人所熟知。 在萧宇眼里,韦睿便是最璀璨的那颗将星。 在这混乱的年代,他在梁武帝第一次北伐以及在钟离之战中的卓越指挥让人印象深刻。 萧宇很愿意结交这位极具魅力的帅才,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热情却似乎被一堵软墙所阻隔。 他并没有感觉到对方的冷漠,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木讷和疏离在有意分开两人的距离。 简单聊过几句之后,韦睿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温暖,但萧宇却感到无话可说了。 “世伯,小侄是否打搅世伯清静了,若是如此,小侄真是唐突了,这便离开。” 韦睿摆摆手:“世子何来此言,老夫素来木讷,不擅与人交往,非其他缘故。再者,世子是年轻人,与老夫在一起难免因年龄而有隔阂。若有幸,家中几位子侄倒可与世子相交。” “唐突了……”萧宇行礼拜别,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非也,若世子不嫌弃可随老夫一起垂钓,也可去他处转转,这皇家林苑中尚有几处美景可供瞻仰。” 韦睿说着便撸了撸袖子,要回到他之前坐着的大青石上。 萧宇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在这叨扰了,转身就要去他处转转。 他没迈出几步,突然在林木中听出有某种细微的声响,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听觉变得如此敏锐,或许与跟石斛一起习武有关。 但这细微的声响让他隐隐觉出了不同寻常,似乎隐约间暗藏着杀机。 他回头去看韦睿,就见这位大将军已经把鱼竿放下,身子虽然没动,却已经抬头四望。 “他还是没放弃要杀我?”萧宇道。 韦睿缓缓起身,低声道:“世子切莫胡乱推断,看看再说。” 就在这时,一侧林叶哗啦作响,两人一起抬头望去。 突然,几枚银针飞起向着韦睿的胸膛打来。 萧宇一惊,他刚想大喊有刺客,刹那间却觉得那几枚银针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 但到底在哪儿见过,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但见那几枚飞针径直打向 就在萧宇思考的这一瞬间,眼看几枚银针就要打到了韦睿身上。 突然一枚银镖自斜侧方径直飞来,恰到好处地将银针打落在地。 这附近早就有人埋伏! 萧宇抬眼望向了韦睿,只见韦大将军依旧气定神闲,刀刻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半分的慌乱。 刚刚飞刀打来的方向走出了一名扈从模样的中年人,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来到韦睿面前也不行礼,轻轻点头便立在他的身前。 韦睿对此并不在意,他见到萧宇正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便宽慰道:“世子勿惊,刺客并非为世子而来。” “那……刺客是……” 韦睿抬头望着几枚银针打来的方向。 “一会儿便知。” 萧宇心里疑虑丛生,他顺着韦睿的目光也望向了那处茂密的林间。 枝叶轻微摇摆,似乎有打斗之声传来。 但那声音在林木随风舞摆的“沙沙”声中似乎又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不多时,打斗声停止。 只见一个脸上带疤的魁梧壮汉推着一个身着侍卫服饰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人走路很奇怪,他并不反抗,却也并不顺从。 萧宇眯眼望去,他总觉得那身行头穿在那人身上有些别扭,走近之后才发现那是个女子。 还是自己认识的女子,那竟然是红绡! 萧宇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做梦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与红绡再见面。 他大脑嗡嗡作响,心里却感到异常的着急,他不明白红绡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这个地点行刺韦睿,但……到底该如何才能把红绡给救出去呢?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见红绡已经走到了他的近前。 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红绡一眼便也认出了他,只是那双好看的杏眼中似有一道光芒亮起,但又很快暗淡了下去。 萧宇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却见红绡微微摇摇头,她的表情立马变得冷漠而淡然,就像他们从不相识一般。 她转而将一脸的愤恨与蔑视都一股脑地投到了韦睿的身上。 疤脸大汉将红绡推搡到了韦睿的面前,一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转头对那个貌不惊人的男子说道:“着实有些本事,若非某先发制人,先卸掉了她的一个膀子,某可能真不是她的对手。” 疤脸大汉说着就往红绡脚下啐了一口,顺便把红绡的那把细剑扔也扔到了地上。 样貌平庸的男子上下打量了红绡一番,眼中似有歹意。 “嘿嘿……没想到是个女子!韦侯爷,这个……得加钱。” 韦睿不理会这两个男人,他走到红绡的身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行刺老夫?” 红绡眼露凶光,恶狠狠地道:“你是韦虎!” “老夫是韦睿。” “那就没错了!我要杀的就是你!” 听到这里,萧宇心里更是着急,他想救她,但如此情况,他又如何有办法救他呢? 他急忙看向韦睿,希望找个机会让韦睿把她交给自己,再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在皇家林苑行刺朝廷重臣,这本身便是不赦之罪,他该如何办呢? 韦睿四下看了看,林中再无动静,他围着红绡走了一遭,站立在了红绡面前,笑道: “老夫一生谨慎,也不与人结仇,老夫想不明白,你一位正值妙龄的女郎如何会与老夫结怨?是何人指使你前来刺杀于我?” “无人指使,我听人说到你在此垂钓,所以就过来杀你!” 韦睿不气不恼,他捋须笑道:“看来女郎并非为刺杀老夫而来了。” 萧宇暗惊,韦睿果然厉害,谨慎敦厚看来也只是伪装,不知道暗地里他到底是如何一人! 萧宇望着红绡一脸忧色,但见红绡也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看上几眼,但红绡脸色却依旧像是铺着一层寒霜。 韦睿继续说道:“你来此做什么老夫并不在意,老夫只在意你想杀老夫的动机!” 红绡嘴角微微抽动,冷笑道:“动机?韦虎,你虽未亲手杀人,但死在你手上之人何止千万,那么多饿鬼想要生啖你肉,你不自责,不害怕吗?” “战场厮杀,各为其主,我不杀你,你便杀我,有何可怕?……自责?老夫从来不为在战阵上杀灭虎狼之敌千万而自责,若说到自责……老夫只为指挥失当,让我汉家好儿郎在战场上白白送命而自责!” 红绡苦笑道:“汉家儿郎?我也是汉人,我的父母兄弟也都是汉人,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汉人,却死在你的手里?你怎可说出如此大言不惭之语!” 萧宇深吸一口气,对于红绡的身世,他隐约记得那个晚上,他似乎听瑶琴提到过,红绡身世凄苦,他的家人便是惨死在齐军的一次屠城之下。 韦睿面色一沉:“老夫素来以治军严整而闻名,朝廷各军山头林立,军纪也参差不齐,时有欺凌百姓之事,但也不能因为几支纪律涣散之军干尽坏事,就把责任都推到老夫的身上,历朝历代也没有这个道理!” 韦睿说罢转过身去。 萧宇脸色也沉了下去,这时候他该如何向韦睿求情去说呢? 刀疤大汉这个时候说道:“哎,我说韦侯爷,这个女郎该如何处置,交给大内侍卫,她肯定得被剁成肉泥,那不可惜?不如交给我们兄弟,嘿嘿……我们兄弟保证让她知道刺杀侯爷是什么下场,到时候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宇心中怒极,他上前一步一把将红绡拉到自己身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韦睿都愣住了。 “韦世伯,小侄斗胆,不忍此女子被人欺凌,请世伯见谅。” 韦睿一脸不解地望着萧宇,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只见长相普通的男子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了萧宇一番,拱手道:“江夏王世子,小人有礼了,呵呵……小人有话想要在这里劝告一下世子,希望世子以前事为鉴,不要动不动就脑子一热,胡乱去淌浑水,这对世子可没有一点儿好处。这世道好心肠不见得就有好报。” 疤脸大汉也阴阳怪气道:“对,别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红绡肩膀微微耸动,她的双臂都被卸掉,无法活动,只见她用力撞开萧宇,冷喝道:“你是什么人!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说话时红绡满脸凄凉,通红眼眶中含着泪水,晶莹泪滴在她光洁脸庞滑落。 见到红绡如此模样,萧宇心如刀绞。 往日里红绡对自己的柔情和泼辣尽在心底, 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那又该如何挺立天地之间呢? 萧宇不想找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他只想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将红绡带走。 “别闹了,你跟我走!” 萧宇去拽红绡的胳膊,却被她一下子挣脱。 就听红绡喊道:“韦虎,你可记得延昌三年的睢阳城吗?你以为全城的百姓都死光了,就能掩饰你的罪过!我睢阳全城百姓望眼欲穿,渴望回归王土,结果等来了什么?屠城三日,老妪孩童一个都不放过!韦虎,你心可安!你可知道睢阳城还有我一人活下来了。” “睢阳……” 韦睿嘴里默念着,他那原本并不挺拔的身躯似乎就在突然之间矮下了半分,整个人也在那一刻苍老了许多。 韦睿对着身旁两人摆摆手,让他们离开,又踉跄地走向了萧宇身前。 萧宇看看韦睿,又看看红绡,他闪身让开。 韦睿似乎陷入到对往昔的沉思之中,片刻后他突然问道:“你是睢阳城中活下来的?” 红绡眼中依旧带着愤怒:“是又如何?” “哦……”韦睿点点头,对身旁的刀疤大汉道,“雷壮士,给她接好胳膊,放她走吧!” “侯爷,某没听错吧!放她走!”刀疤大汉道。 另一男子道:“人放了,钱也得另算!” 韦睿苦笑道:“知道了,老夫虽不是什么富贵之人,但也少不了两位的佣金。” “那好!侯爷心善,放过她,难保她在别的地方出事。” 刀疤大汉嘟囔着,就要上前去给红绡接胳膊。 红绡面露警惕,退后两步。 “离我远点儿,我不用你。” 刀疤大汉一脸好气:“不用某,让某的兄弟来吗?他比某喜好女色。” “让他来!” 红绡嘴里的他指的就是萧宇。 当两个保镖以为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会拒绝的时候,萧宇却答应了。 “没关系,我来。” 韦睿皱了皱眉,他给刀疤大汉递了个眼色。 刀疤大汉会意,说道:“小王爷,一个女子只身来闯皇家禁苑,你可想好,可得小心啊!” 萧宇别过头,背对三人,这时他的眼中才敢流露真情。 “我不怕,我知道她不会伤我分毫。” 红绡嘴角泛起淡淡笑容。 萧宇很快便将红绡的肩膀接上,趁人没有注意,萧宇也偷偷对她暗示了平安。 韦睿想要就十多年前的事情对红绡解释一番,但红绡没有理会他,收起地上的细剑转身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两名保镖也陆续离开,继续隐匿在了小溪周围的林地里。 一时间,这里就只剩下萧宇和韦睿两人。 “世伯还要继续垂钓?不如回大帐那边与人把酒言欢?” 韦睿摆摆手,捋须一笑:“老夫受不得那份热闹,世子,那女郎可是你的旧相识?” 萧宇脸色微变:“世伯何以见得?” “不只是老夫,雷火二位兄弟也早应当看出。” “世伯,红绡并无……” 萧宇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上了韦睿的当。 韦睿叹了口气:“我并不怪他,也非怀疑世子,睢阳……我韦睿纵横疆场三十余载,最大的污点。” 萧宇惊愕:“世伯真的屠城了?” 韦睿望着北方沉默了许久:“为帅者,总会陷入两难的境地,是非功过,还需留给后人品评。” 当日午后,狩猎被皇帝临时取消,御前侍卫钱汤被发现毙命于御林之中,被发现时,身上衣物尽除。 侍卫搜捕刺客未果,皇帝銮驾返京。 江夏王世子萧宇时隔多日,终于又能回到自己位于清溪的府邸。 第152章 郑魔王 无论是怎样个变故,萧宇总归是恢复自由身了,没有侍卫或者狱吏再找上他,似乎一时也没人再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被人重视的小王爷。 此时巡守大营嘈杂无章,到处可见正在拆除帐篷围墙的宫人侍卫,还有帮助主人收拾行囊的扈从下人。 萧宇带着六个胡人小娃在这其中穿梭,看似漫无目的,但又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不远处,几位品阶不高的大臣正围在一起交谈着什么,他们的仆从在一个大帐里进进出出,将坐榻香炉之类的东西往各自的车驾上搬运。 萧宇站定了下来,望了眼他们,似乎有一两位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先前因为什么事有过交集,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跟他们打个招呼,再问一下能否捎带他们一程。 但这几位大臣见到萧宇正看着他们,赶忙互相之间一拱手,各自散去了,对萧宇就像见到了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萧宇有些无奈,牵着一个胡人小娃,继续往前走去。 此回建康还不知道得走多远,他依稀记得坐囚车来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在车里睡了几觉,总之路途感觉还是很远的。 而如今他背上有伤,还多了几个拖油瓶,想靠着双脚走回去,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后半夜,那时候城门早就关闭了。 想厚着脸皮求人捎带自己一程,就像刚刚那样,还没开口,光是看人家一眼,就把人吓跑了。 萧宇起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勋贵大臣远远地对自己都算是有礼,但只要他想更亲近一下,就会把人吓走。 即便是韦睿这样的统兵大将,他对自己并无恶意,甚至还帮自己解围。 但他想要上前亲近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对方冷淡的回应和疏离的态度。 对自己冷淡疏离那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似乎今日遇到的人中只有裴邃是个例外,但裴邃作为皇帝近臣,已经先一步陪着皇帝回建康宫去了。 这一会儿他居然无比想念起了朱异,若是那个拍马屁成精的家伙在这里,就不用他如此大费周章了,一切早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萧宇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与他牵着手的胡人小娃就不走了。 他低头看看,见对方脏兮兮的小脸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怎么了?”萧宇问道。 “我饿了,想吃胡饼了。” 萧宇愣了愣:“这里哪来的胡饼呀!等回府之后,有羊羹吃。” 这时他另一边的衣袖也被人拉了拉,这是佘屈离,他歪着脑袋脸色显现出了些许的鄙夷。 “小王爷,你带着我们兜兜转转还要走多久啊!光这个地方我就来了第四次了,从昨晚开始就关着我们几个,不给吃东西,我都快饿晕了!” 其他几个小娃也跟着起哄,一起喊饿,这引来了周围人群的侧目。 萧宇还没这么看过孩子,他有些手足无措,这些未经世事的小娃哭闹着,或许除了佘屈离,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有个小娃坐在地上嚷嚷着肚子疼。 那个小女娃抹着眼泪,哭着要找阿娘。 被这一闹,萧宇的头都大了。 佘屈离又是一阵鄙夷:“小王爷,你脸皮真薄,想要找人搭车,连话都不敢主动找人说,你看你老远远地看人家,要是我的话也被你吓跑了,谁知道你想干什么,哼,你们王侯之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未屈尊降贵,求过别人吧!” 这小娃子的毒舌把萧宇说愣了吧! 要知道他是两世为人,上一世他也不是没向人低过头讨过好,虽然他不喜欢这些,但为了生计他也只得对生活低头。 “你是说我脸皮薄,说不出口?” “那是,看我的!” 佘屈离拍拍胸膛,他一副小乞丐行乞的模样就向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跟前靠了过去。 他还没张口,那管事模样的男人就一脸不耐烦,甩着长袖骂道:“去去去,这皇家林苑哪里跑进来了个小叫花子,再不走,我就要叫侍卫了!” 佘屈离抹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萧宇觉得好笑:“如何了?” 佘屈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忿忿道:“狗儿骗我,这一招根本就不好使。” “他那是教你要饭,但这边不是闹市街巷,当然不好使了。” 看着几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在旁哭闹,佘屈离有些着急了:“小王爷,咱们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没人搭理咱们,咱们就走吧!在这里坐着挨饿,不如走着挨饿,起码路上想想羊羹,还是能迈得动步子的。” 萧宇并没有跟几个小娃说起过自己后背受伤的情况,他这会儿兜兜转转还能坚持,要在路上走的话他可能走不了一个时辰,就得找地方休息了。 萧宇抬眼四下看了看,他心里有些犯难。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尚未拆去的帐篷后面闪出了几个身影,他们骑在马上,漫无目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为首那人无意间扭头看向萧宇这边,那张略微带着憨态的脸上马上绽放出了笑容。 “啊哈,那是小王爷!”为首那人用马鞭指了指萧宇,对身旁几个同伴说道。 萧宇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是卫尉卿郑邵叔家的公子郑元仪,他赶忙向那几个勋贵子弟摆摆手。 郑元仪给马来了一鞭子,横冲直撞地就向萧宇这边跑来,这一路上他还差点儿撞到一个人,引来了对方不满的叫骂声。 “郑魔王”毫不理会,只是到了萧宇跟前他才勒住了马缰,从马上翻身下来。 其他几人跟在后面,也一并下了马。 互相拱手抱拳之后,几个人称赞了萧宇在骑射场上的英姿。 “郑魔王”不开窍地把那几个在场上动手脚的骑士都大骂了一顿,并扬言在建康的街面上别让他看见那几个小子,看见一次打一次。 这可吓坏了身旁几个同伴,赶忙让他闭嘴不要胡言。 寒暄之后,郑元仪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宇,见他一脸窘态,又看看他身旁跟着的那一串儿胡人小娃,忍不住发笑道:“小王爷,来时一人,回去就带着一窝?” 佘屈离本就对南朝这些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没什么好感,他握着拳,毫不畏惧地上前和郑元仪理论一番。 这把郑元仪逗乐了,他调弄着这个胡人小娃,觉得格外的新奇。 “小王爷,这胡人小娃子好玩儿,像只小狼犬,不如送给我得了!” 萧宇笑道:“改日再给你弄几卷画儿看看,这小娃子我可不给。” 郑元仪呵呵一笑:“都是玩笑,上次那春宫图,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嘿嘿……被我阿父撞见了,一并给我收走了,那老不羞拿到我二娘的房中,两个人一起品评去了。” 萧宇笑得有些尴尬,其他几个同伴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了。 这时一个萧宇记得不姓名的伙伴上前两步:“已过申时,小王爷何故在此逗留?莫非……” 萧宇只能如实把情况说了一遍。 “陛下突然开恩,消息未必马上就能传到府上,若要等到府上派来车马,真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那名同伴沉吟着,没把话往下说。 郑元仪拍拍胸膛,神秘地笑了笑:“不如今晚跟我等去吧!” 萧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郑元仪把嘴凑到萧宇耳边:“今晚,我们兄弟几个要在外面过夜。” 萧宇皱皱眉头,却听郑元仪继续说道:“城南十里外有个好去处。” “什么好地方?” 郑元仪的脸上露出了淫邪的笑:“慈念庵。” “尼姑庵?” “小王爷,那可是个好去处,那里香火繁盛,每日里求香拜佛之人络绎不绝。” 郑元仪这几个纨绔,怎么看怎么不像那种虔心礼佛之人,萧宇一头雾水。 “今日正好艳蓉不在,我们几个就想要去参参佛道,嘿嘿……据说那里新来了几个比丘尼,一个个细皮嫩肉,娇艳多姿,香火钱带得够的话,入房参悟佛道,亦可与那娇俏的僧尼坦诚相对,共赴双修!” 萧宇听得一脸通红,却见郑元仪一脸期待。 “小王爷,如何……” 萧宇刚刚也有些浮想联翩,方才回过神来,后背的疼痛似乎又在提醒他注意身体。 “我没有慧根,不通佛性,弥勒佛在此,也普度不了我,我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郑元仪看上去略显失望,他看看跟在萧宇身旁的那几个小娃子,又笑道:“不会是因为他们吧!一并带上,也让他们沾沾佛气,也算是我等积下的功德了。” “带坏小朋友。”萧宇不满地推开了郑元仪,他放弃了这个与勋贵子弟一起“做坏事”的机会。 郑元仪脸上有些尴尬,表情看上去总显得有些不自然。 “郑魔王,本世子认你这个朋友,月下楼的酒本世子也一直装在心里,只是今日身子实在有恙,不便与各位同去。” 其实在这之前,除了郑元仪,其他几个同伴或多或少地都看出了萧宇身子是有些问题,他总是不自觉地在托起一侧的胳膊,也没有人多话。 这时候赶紧都出来打着圆场,缓解这份尴尬。 萧宇突然说道:“郑魔王,本世子有事求你帮忙。” 郑元仪脸上立马又殷勤起来:“何事?我郑魔王能做到的,尽管吩咐?小王爷可是看上了谁家女郎?艳蓉不行,我降不住她,不!反正她不行就是了!” 萧宇苦笑,这“郑魔王”脑子里都装的是些什么啊! “给我弄辆车,再给我弄些水,几个胡饼!” 郑元仪一愣:“胡饼?硬邦邦的,谁吃那玩意儿啊!车好说,等一会儿!” 萧宇笑了笑,他和几个胡人小娃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下。 郑元仪带着几个同为纨绔的勋贵子弟一路鸡飞狗跳地向着不远处走去。 不多时,他们真的牵了辆马车回来。 只是马车后面跟着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一路哀求。 “郑大哥,你这是为何?没了车驾,你让我回去如何向我阿翁交代?” 郑元仪瞪着豹子一般的眼睛,怒对对方:“什么!我只是借用,又不是明抢,用完了回建康就还你,你少拿开平伯来压我,我家是侯爵,比你家伯爵还要高一头!” 萧宇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赶忙向那年轻人一拱手,却对着郑元仪叱道:“郑魔王,你这是做什么,本世子让你借马车,你怎么明抢呢?” “他肯借,我也就只能硬上了。”郑元仪嘟囔道。 那年轻人见到萧宇稍稍愣了一下,赶忙弯腰行大礼:“小人贺晖,字匀明,家父早亡,家翁乃是开平伯贺韵,见过江夏王世子。” “贺兄,得罪了。”萧宇陪笑道,“也莫怪郑兄,我平日里深居简出,识人不多。回途路远,本来只想让郑兄出面帮我借一车驾,却不想叨扰到贺兄。” 贺晖一下子便明白了,贺晖父母早亡,与祖父贺韵相依为命,而开平伯贺韵早已致仕多年,只是一直未曾离京。 正因贺家本是寒族,在京中无权无势,贺晖虽然九品中正评为中,但在勋贵圈子里那是极为下等的一个,又加上他没有实缺,便时常被郑元仪等人欺负。 而好在没人注意贺家,他也无需像其他勋贵那般过分小心谨慎。 当他听闻萧宇要借他车驾一用,还是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赶忙道:“请小王爷上车,小人亲自为小王爷赶车。” 郑元仪拍了拍贺晖的肩膀:“贺晖,大方一些,这就对了!改日有什么好玩儿的,我们也叫你同去。” 贺晖挺怕郑元仪的,但也只是懦懦地称是,气氛也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就在萧宇准备带着六个胡人小孩儿上马车的时候,突然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骚动。 “江夏王世子,江夏王世子何在?” 那声音听上去熟悉,萧宇稍稍一愣,赶忙回头看去。 只见几名侍卫正在人群中找寻着萧宇。 萧宇原本平静的心又落入了谷底,不会是萧玉衡又变卦了吧! 第153章 光影之下 准确的说应该是三名侍卫,萧宇认了半天,似乎都见过,尤其是为首的那个,正是赵守中。 萧宇见他们正是为寻自己而来,安顿好了几个胡人小娃,便从马车上下来,主动迎了上去。 赵守中抱拳行礼道:“世子!” 萧宇心中忐忑,他赶忙回礼道:“赵侍卫可有事?” 这时他注意到赵守中身后斜背着一个足有一人多高的麻布包裹。 赵守中随即将包裹取下,双手平举,置于萧宇面前。 “世子,当时事出有因,不得已小人为世子暂管此物,早想一日能物归原主,只因下次不知何时能见,匆忙了些,就在此还予世子了。” 萧宇提起的心又一次地落下,道谢后赶忙接过长枪,在手里掂量,却不敢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将长枪外的包裹打开。 原本站在一旁的几位勋贵子弟也走了过来,郑元仪凑得最近,上下打量着萧宇手中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宝贝啊?” “一柄银枪。”萧宇答道。 郑元仪算是出自将门世家,一听是兵器,眼中立马冒光,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拆包裹。 赵守中眼尖,一把就将他的手打开。 那一下着实有些用力,郑元仪手臂上有了条红掌印,他咧嘴“嘶”了一声,恶狠狠道:“你干什么要打我!你一个宫里的奴婢,可知道我父是谁吗?” 赵守中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些勋贵子弟看在眼里,继续对萧宇嘱托道:“此地眼杂,刘长史之物莫要公之于众人眼前,以免被宵小之人再生祸端。” 萧宇恍然:“赵侍卫,受教了。” 赵守中笑了笑,眼角笑出了皱褶。 “世子,保重,请银枪的主人也多多保重。” 赵守中说罢,带着两名兄弟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嘈杂的人群之中。 萧宇一直望着赵守中离去的背影,他若有所思,或许赵守中与刘世叔也是旧相识,他们之间也有着某种关系吧! 一旁的郑元仪依旧盯着萧宇手中的布裹,他没有死心,见几个侍卫离开,又想去掀布裹。 萧宇眼疾手快,一转身,郑元仪又扑了个空,气恼道:“那几个侍卫都走了,我看一眼又如何?何必如此小气!” “一杆银枪,乃是我授业之师之物,看了又如何?” “我……我就想看看这东西值不值钱,能换多少两银子。” 萧宇有些无语,他上下打量了郑元仪一圈:“你挺缺钱?” “每月就那么三瓜两枣,想从我阿父那里搞点儿钱出来别提有多费劲了,他有钱都让我二娘收去了。” “那也别打我枪的主意。” 郑元仪笑得不太自然:“小王爷误会了,我郑魔王爱胡说八道,那枪……我就随便说说……” 这时有人打趣:“郑魔王,听说那日在悦来赌坊里,你把郑叔父上阵用的环首刀拿去抵赌资了,被郑叔父好一顿打,不知是真是假?” “去去……莫在小王爷面前胡说,那日我手气好,早翻盘了,还赚了几两,刀早给我阿父拿回去了。” 萧宇无奈地摇摇头:“郑魔王,咱们算是有交情了吧!” 郑元仪眼珠子转了转,大声道:“算,怎么不算,那晚帮着小王爷打跑了杀手那晚就算!” 几天几个人也赶忙附和。 “以后若缺钱的话,就到江夏王府找我,别一急眼就把郑世叔的环首刀拿出去抵,郑世叔哪天要是回到军营,总不能连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了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郑元仪也咧着嘴跟着笑,主要是他看到小王爷笑了。 “光借钱,我还不上怎么办?”郑元仪眼中带着狡黠。 “打白条啊!” “这个……” “月岁的时候,我再一并把白条烧掉,我们又是两不相欠了!” “这……这不好吧!”郑元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这建康地面上,很多人都把他郑元仪当冤大头,只有说几句好话,恭维几句,郑魔王就是兜里没钱也得假大方几次。 后续让他父郑邵叔给他擦屁股的时候也不在少数,生了如此一个逆子,那位卫尉卿也是没有办法,这祸根也不知道是他哪辈子造孽老天给他降下的惩罚。 但现在郑元仪眼中发光,这小王爷豪爽,并且他是真的财力雄厚,有这么个冤大头愿意罩着自己,他心里说不出的亮堂。 “好兄弟讲义气,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又算是什么?” 萧宇的承诺不管真假,已经足够让那几个勋贵子弟热泪盈眶。 他们踩蹬上马,拱手告别萧宇,决定今晚去那尼姑庵好好结些佛缘,与貌美僧尼彻夜讨论佛法,早日在双修中寻求大彻大悟,不负萧宇对他们的承诺。 看着远去的烟尘,萧宇无奈地摇摇头,突然觉得当个败家的纨绔也挺好。 贺晖原本站在稍远处,怯生生地看着郑元仪他们张牙舞爪,见他们走了才敢松一口气。 而小王爷相貌平和,一副善人模样,跟他说话心里不用太打怵。 “小王爷,时候不早,咱们上路吧!” 萧宇看看贺晖,拱手道:“真是叨扰贺兄了。” “哪里……哪里……我回府也经过清溪,顺道而已。”贺晖想了想,出于好心他还是提醒道,“小王爷,郑魔王他们平日里虽也没做什么坏事,但他们挥霍无度,您就是有座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上门搬的呀!” 萧宇淡然一笑:“贺兄所言极是,但贺兄想过,他们真的会上门找我要钱吗?我猜不会……正如贺兄所说,他们非大奸大恶之人,交几个酒肉朋友,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贺晖稍稍一愣,见萧宇颤巍巍伸出左臂,有些暧昧地望着他,他眼神稍乱。 就听萧宇不好意思地说道:“贺兄,我背上有伤,帮我一把,不然我上不了车。 贺晖这才恍然,赶忙去扶萧宇。 佘屈离伸头瞥了萧宇一眼,学着大人的模样:“哎,真是笨……” 马车在驰道上缓缓前行,很快就融入到了返还的大军之中。 天长了,此日依旧艳阳高照,一支飞鸟在天空滑过,地面上一支蚁群一般的队伍向着北边的那座大城缓缓前进。 …… 宁静的午后,斜阳已经西偏。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江夏王府那鳞次栉比的青瓦红墙之间,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王府深处的那间小院里的书房,如往日一样被擦拭得浑然一新,犹如它的主人从未离去过一般。 如同过往的每一个午后一样,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晴雪总喜欢一个人默默地趴在那座桌案上,细细的感觉着那人在这房间里留下的仅存不多的气息。 几缕余晖顺着微微敞开的窗棱照了进来,将斑驳光影映照在了晴雪的眼前。 在那光与影之间,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序地跳跃着。 晴雪伸出右手,似乎那光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她每每想要伸手去抓那缕阳光之时,却发现到最后什么都抓不到。 恍惚间,她感觉到小王爷似乎就像这阳光一样,正是他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温暖和光明。 正是因为有他,她才觉得整个世界有了色彩,她不再是那个无根的浮萍,她开始觉得活着也有意义。 作为一个本应下贱的奴婢,夜间醒来她时常觉得惶恐,如此福绵怎能让她享受。 或许经此福绵她会折寿,但只要想起能陪在小王爷的身边,即使折去半世的福寿,在她最美好的年纪香消玉陨那也值得。 只要小王爷心里有她,为奴为婢那又如何? 想到这里,晴雪坐了起来,嘴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幸福为什么总是这么的短暂,幸福之后却是永无止境的牵挂与思念…… 晴雪的眼眶慢慢湿润了,晶莹泪珠沿着她那已经瘦到近乎脱像的脸颊向下滑落,一滴滴,一颗颗,在余晖下闪着耀眼的金光,洇湿在她的前胸。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整齐摆放在书案一侧的一打书卷中找寻,找寻那张被她悄悄保留下来的一张纸。 那是小王爷写下的一首诗词。 只因她很喜欢,就在小王爷准备撕掉之前,将它悄悄保留了下来,似乎那日被他夹杂了哪本书里,自永宁长公主府带了回来。 临走时,物品装了几大箱,那本夹着诗词的书本她明明记得回来后就郑重地摆在了书案上。 但它到底在哪里呢? 晴雪找寻了半天,到最后也没找到,一股巨大的失望感顿时涌上了心头。 在这房间里,除了书页上那些只有小王爷一人能看懂的“鬼画符”,他能留下的笔墨真的是少之又少。 若那张小王爷认真写下诗词的纸页再不见的话,似乎在这房间里便再也找不到小王爷生活过的气息。 想到这里,晴雪悲从心来,她的身子忍不住地颤抖着,眼泪又一次哗哗地流下。 趁着记忆尚在,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铺开宣纸,以泪滴代水研墨,左手轻托右臂衣袖,露出藕白一般的小臂。 她略作沉思,提笔便将记忆中的内容誊写在了宣纸之上。 别人都不知道,出自官宦人家被削籍为奴的晴雪擅长钟繇小楷,字体工整、精巧而秀丽。 不多时,她便誊写完了。 她的笔迹与萧宇不同,清丽而隽秀,而萧宇一直临摹王右军字帖,他的字迹间总有一种类似王羲之的飘逸洒脱。 待墨迹变干,她才小心地将宣纸拿了起来,小声念道: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读到最后,又触发了她心底那份感悟。 晴雪抬起头,望着窗外渐渐落于树梢上的夕照,那种与她心境类似的苍凉哀婉之感溢于言表。 过往的一些回忆似乎在这一刻又回到了眼前,只是那时的欢笑让她更觉孤寂。 想想当时,小王爷总称这种不讲求平仄和韵脚的“诗”为“词”,他在的时候,总是说她领悟错了这首词中的意境。 她也总是回以浅浅的一笑,但心里对这首词的领悟却是从未改变。 尤其是那最后两句,她总是隐隐感觉那是一种期许,一种等待,也是一种承诺,更是一个女子对她心仪男子的一种矢志不渝的守候与爱。 她开始哽咽,嗓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沙哑,她喃喃地又念出了最后那两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意境不好,有些太凄凉了。” 那是小王爷的声音,当她上一次偷看到这首词的时候,恰好被小王爷遇到,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难道这是她的幻觉吗? “晴雪,让你担心了。”这绝对不是幻觉!晴雪听到了小王爷的声音,这不是幻觉。 她缓缓抬头,金色的光影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门前,一脸笑意地望着她。 他衣着破败,满脸都有污垢,头上的发髻也有些散了,越发棱角分明的下巴上也长出了胡渣。 但那张总是和煦温柔的笑脸却是不变,变的或许是眼神中的那份纯真渐渐消散,更多的是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沧桑。 他变了,不再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王爷了,他渐渐有了男人的雏形,一个值得信任与倚靠的男人。 千言万语涌入心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她不想让小王爷知道她这些日子里的煎熬,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在外四处打听时所经历的痛苦。 整整四十二天过去了,他终于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晴雪,是不是我这个样子,你都不敢认了。”萧宇拉起衣领闻了闻,一脸嫌弃,“真臭。” 晴雪缓缓站起,走到小王爷的身旁,两人静静对视,金色的光影映照在两人身上,让人一阵目眩,恍如隔世。 “没有。”晴雪摇摇头,“小王爷回来了,以后不要再走了。” 萧宇一脸幸福地深吸一口气。 “不走了,还是家最好,有晴雪在这里,我哪也不走了。” 小王爷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伸了伸手,但没敢去拉晴雪的手。 晴雪突然扑进了萧宇的怀里,久久地抱着他,不肯松手。 “小王爷,有晴雪的地方就是家吗?” “没错,是家,但还不完整,如果......如果我想让别的一些人也住进这里......” “王爷总归也要回来,还有......小王爷还会娶世子妃,还有......还有那位红绡姑娘吧!晴雪都不反对,只要小王爷心里有晴雪,晴雪就满足了。” 第154章 小王爷的女人 翌日清晨,天光刚刚大亮。 江夏王府的府门外就响起了“咣咣咣”的敲门声,门房老周睡眼惺忪地走出了屋门。 一大早就有人这么敲门,这还真是个稀罕事。 老周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走到门前,嚷嚷道::“谁啊!来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如此放肆!” 老门房原想这敲门声就像讨命鬼一样,肯定又是住在春和坊的那群侨民,听到小王爷回来的信儿,上门又来找他家小王爷要钱来了,正想骂两句难听话。 谁知一开门,一个踩着木屐的脚就伸进来了,再一看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推着门就把他往里挤。 老门房气得真想大骂,却一下子看清了来者的那张脸。 到嘴里的脏话赶忙又都咽了回去,转为了低眉顺目,顺便讨好般地喊了句“驸马都尉”。 潘铎看了老周一眼,脚下却不停步,大步往里走,嘴里却问道:“萧大郎回来了?” 老门房起先没反应过来谁是萧大郎,想明白了才赶紧跟了几步。 “驸马,小王爷回来了,昨天都酉时初了才回来,是小人给小王爷开的门,小的那会儿差点儿都认不得了……” “行了,别跟着了,我认得路!” 潘铎不想听他啰嗦,赶忙把他打发了,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府院深处走去。 他一路走得急,路上遇到的家仆女使向他行礼问候,他都一概不理,一路走到了凤鸣阁。 他知道江夏王府占地再大,萧宇也就只占着凤鸣阁那一点儿地方。 这时,凤鸣阁的大门刚刚敞开,几个女侍拿着竹篮正要往外走,见潘驸马风风火火地来了,站做一排福身行礼。 “萧大郎呢?”潘铎有些急不可耐。 几个女侍互相看了看彼此,几人捂嘴偷笑,脸上泛出红晕。 一名女侍道:“驸马,您来早了,小王爷还没起床呢!” 其他两个都点点头,脸色笑意别有深意。 “还没起床?” 潘铎瞪大了眼睛,他本就心急,抬头一看天,天才刚刚亮,时间似乎是有些早…… 但他知道萧宇可不是个爱睡懒觉的人,又急匆匆地想往里闯。 “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他该去……去湖边跑步去了,要不也得帮我喂喂锦鲤什么的,我去叫他起床!” 几个女使都着了慌,他们知道这驸马都尉的脾性,他人不坏,对下人也没什么架子,就是老做些让人觉得出格的事。 一个年纪大些的伸手就要拦:“驸马,小王爷难得睡个好觉,您就别去打搅了,您先去湖心亭那边转转,去看看您的锦鲤?” “不让我进去……”潘铎皱皱眉,眼睛一转,推开女使就往里闯,“里面肯定有鬼!” 一时间整个凤鸣阁吵吵闹闹,鸡犬不宁。 好多人都纷纷出来阻拦,包括崔管事,面具都没带好,就硬着头皮出来阻挠。 潘铎站在院中和一众凤鸣阁仆从们对峙着,大叫道:“快说,你们有何图谋,你们到底把萧大郎怎么了!” 对峙那边,崔管事整好了面具,一嘴苦口婆心:“轻些,轻些,驸马,我们能有什么企图?小王爷还未起身,让他多睡一会儿!” 潘铎将眼前果盘中的一个蜜桃掷向了崔管事:“我可不信,我得亲看!” 崔管事一下子躲过了蜜桃,从后面追去,嘴里还喊着“莫去”。 潘铎知道萧宇卧房,他脚下木屐“嗒嗒”作响,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门前。 刚想推门,房门却被打开了。 只见晴雪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前,她披散着长发,上身就穿了一件贴身小衣,外罩一件若隐若现的轻丝睡袍,小巧的肚脐,玲珑的腰肢尽收眼底。 潘铎见晴雪如此穿着,不禁血脉喷张,看着就要流鼻血。 晴雪似乎还在一种似梦似醒的状态,她搓了搓眼:“谁啊,大清早……” 她微眯的眼中看见潘铎正望着自己流鼻血,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她赶忙护住自己的胸口,反手关上了房门。 潘铎愣了半晌,满脑子里都是刚刚晴雪细挑的腰肢,缓缓回过身去,却见崔管事带着一众仆从正一脸怨气地站在他的面前。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请驸马爷移步他处!” 潘铎咧咧嘴,用袖口胡乱抹了把鼻血。 “我……我还没吃饭……”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潘铎终于被允许进入到萧宇的寝间。 潘铎站在那里,抽了抽鼻子,眼睛却一直望着天花板,路在木屐外面的左脚大脚趾头似乎一直都在抠啊抠。 晴雪已经穿好了衣服,却没有梳头,他像一位温柔体贴的妻子一样,正在细心地为萧宇挑选着当日的服饰。 潘铎皱了皱眉,有意无意地瞥了萧宇一眼,却隐约见到他轻薄丝衣下捆绑的绷带。 “你受伤了,何时的事情。”潘铎问。 “就在昨天,皇家猎场,从马上摔下来了,被踩断了几根肋骨。” “没找太医来看?” “找什么太医,太医诊费很贵的,昨晚崔管事去请的薛郎中,分文未取。” 潘铎又抽了抽鼻子:“找个乡下郎中?你江夏王府又不缺钱,还怕省下那点儿诊费?” “该省则省,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潘铎冷哼一声:“钱都用在春和坊了吧!皇帝都不管的事,你管?” 萧宇笑了笑,他对着铜镜看了看,晴雪已经为他梳好了头,结好发冠。 “替我父王还些人情债,我父王也是应允了的。”萧宇转头,话风也跟着一转,“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 “你这里?”潘铎上下打量了一番房间,“这里原本可是我的卧房,如今变成了你俩狼狈为奸的地方了。” 晴雪脸上一阵羞红,她垂着眼帘,低下了头。 潘铎原本只是一句玩笑,却想不到晴雪脸皮如此之薄,不禁也感到有些尴尬。 萧宇站起了身,显然背伤让他活动还不是那么的自如。 “姊夫,外面天气好,陪我去湖边走走,看看那万条锦鲤。” “那好,许久未见,一起走走。” …… 这日天气不错,趁着太阳还没变得毒辣之前,两人沿着湖畔散步。 湖心亭里有府上的乐师练习乐谱,一时琴音袅袅,丝竹入耳,让人心静。 起初两人都不言语,各自似乎想着各自的心事。 萧宇不愿提起被关禁中的经历,也不愿提起萧炜、萧玉蓉被人利用,发动政变,他总觉得这些事情与一贯放浪形骸的潘铎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偶尔说两句昨日在皇家林苑里的所见所闻。 “昨日你为何没去?若你在场,我也不会觉得身边没人说话了。” “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那种场合,他……他又无端杀人了不是?”潘铎语调似乎有些不屑。 “他是君,我们是臣,臣背地里议论君,总是不好的事情吧!” “哼,萧大郎,在大牢里关了几日,出来说话都如此谨慎了,真不像你。” 萧宇苦笑,望着湖心亭,喃喃道:“差点儿真回不来了……对了,这些时日未见,不知姊夫都做了什么,又去哪儿寄情山水去了。” “呵呵……真让你给说对了,之后我来找过你几遭,第一次是在你无端失踪的第二天,府门外都被官兵包围了,我见形式不好,便知你又闯祸了,弥天大祸!” 萧宇苦笑着摇摇头。 潘铎继续说:“我那时真是着急,长公主几日都未回府,我也不好进宫找他,我就四方打听,都没你的消息,再然后我就去找朱彦和。” “你找过朱异?”萧宇愕然。 “找过,彦和兄说你无碍,留在宫中住几天,后面的他来运作,我便信了他,好在找他的第二天,府门外的士兵就都撤了回去,我便也放了心。” “原本以为你很快就回来,我就每日都来看一看,你府上门槛都快被我给踩坏了。” “如此频繁,不知是担心我吧!还有他事?” “嘿嘿……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卢龙山望江阁诗会,让你给忘了吗?最终也是没等上。” “罪过,罪过……”萧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错过了,错过了,诗会如何,都有何人参加,其实我一直想看看如何曲水流觞,真可惜……最后可有好的作品问世?若有,念上一两首,你我也好品鉴品鉴。” 不知为什么,潘铎见萧宇此事的模样,总感觉他脸色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似乎萧宇一眼便看出了他那日想不出好诗句的窘态。 “萧大郎,你欠我的那三首诗呢?何时给我,就像那日在范彦龙草堂所作的那种一样,能……能装逼的那种!” 萧宇乐了乐,“装逼”这个并不是属于这个年代的词语已经被这潘驸马活学活用。 “望江楼……”萧宇望着湖心沉思了片刻。 此时他确实想找首诗词在潘铎面前装一装,但望着晨起的湖岸却无感。 脑海中却想起了唐朝温庭筠的一首《望江南》,但那意境似乎更切合女子,更切合昨日离别再见的晴雪。 他默念道: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念完这些,他的思绪竟然还停留在昨日傍晚,夕阳下与晴雪久别重逢的场景。 他没有注意一旁的潘铎正在默默背记。 片刻之后,潘铎突然道:“不对啊?这明明是一首小女儿情怀的诗,你……你如何做得?” 萧宇挑挑眉毛:“我何时说过是我作的?” “你啊……”潘铎还是不信,他摇摇头,“但也不失佳句,就是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那意境,就是小谢(谢佻)在世,或许也做不出如此佳句,但在你看来,却是信手拈来。” “不信便不信,呵呵……” 萧宇笑着继续往前走去,前方不远处便是通向湖心亭的回廊。 日头浅浅毒了起来,树梢上响起了蝉鸣声。 两人一起向着湖心亭那边走去。 湖心亭中,一名女琴师正背对着他们在桌案上抚琴,琴声如涓涓细流,沁人心脾。 潘铎精通音律,也不禁心向神往,但见琴师背影纤柔,举止间透着别样的高雅,不禁问道:“府上有如此妙人,为何以前从未见过?” 萧宇愣了愣,他整日里呆在凤鸣阁中,对管竹丝乐并无太大兴趣,只知道府上有乐师舞姬,却总因各种事由想不起来“寻欢作乐”,这倩影曼妙的乐师他竟从未见过。 “不妨到近处看看……” 潘铎摇摇头:“走得太近,只怕影响到乐师,也便弹不出如此妙音了。” 萧宇心里略显失望,他说那句话只是想找个由头凑到近前看看那乐师的样貌,谁知潘铎对那女乐师却无半分的好奇。 然而就在这时候,琴声戛然而止。 女乐师款款起身,收拾起自己的物品,她微一转身,见到两位风神俊秀的贵公子正站在不远处的连廊中望着自己,她不禁低下了头去,娇羞地给两人福了个身。 潘铎朗声笑着对萧宇打趣道:“我就说吗?琴音只可远听而不可近观,打搅到女郎了,别再无那三千妙音了。” 萧宇不懂这些,也只是应和道:“打搅女郎了,实在抱歉。” 女乐师娇羞地笑了笑,柔和的鹅蛋脸色泛出淡淡红润,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没……没有……此时恰巧便是奴回去的时辰了……” “为何以往没听过女郎在此弹琴?” “以往?”女乐师脸色泛起了一抹诧异,“奴每日都会来此……” 萧宇上前两步:“那便奇了怪了,我常常在此经过,有时见过舞姬在岸边练舞,却未闻女郎湖亭抚琴。” 女乐师迟疑了片刻:“师傅不让……” “为何不让?” “师傅怕奴弹不好,扰到了小王爷。” 萧宇觉得好笑,他与跟过来的潘铎对视了一眼。 那女乐师轻轻咬了咬嘴唇,继续道:“所以每日里奴只敢在小王爷不会出现在湖边的时候过来弹琴,这些时日,我听姐妹们说小王爷出门在外,才敢大着胆子到这湖心亭弹奏一会儿。” 萧宇笑道:“就这么怕小王爷听到?我想小王爷若是听到了的话,他不会说你弹得不好。” “谢谢郎君夸奖。” 女乐师脸上笑容绽开了,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娇艳夺目。 看来,这位乐师尚不知道他这位小王爷昨日已经回府了。 “敢问女郎芳名?” “奴叫张琴言……” 第155章 女琴师 张琴言抱起她的琴,向两位贵公子轻盈地一弯腰,便匆匆离开了这座湖心亭。 望着那美丽的倩影消失在了远处的假山之后,萧宇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 潘铎坐在长廊一侧的连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宇脸上略微变化的微表情。 “行了,萧大郎,别看了!这女子心机缜密,此间相遇,看似巧遇,都不知道是处心积虑了多久,后面肯定还有高人在为他指点。” 萧宇皱皱眉,视线转回到潘铎的身上,眼中略带不满。 “潘驸马,何以见得?” “别忘了我潘至明是何许人也,我虽不喜欢留恋烟花之地,但我也算得上是阅女无数了,我又怎么看不出她那点儿小心思。” 萧宇淡淡一笑:“继续说。” 潘铎直了直身子,故作深沉地盯着萧宇:“萧大郎,你不觉得你是个极好拿捏的人吗?” “好拿捏?” 萧宇脸上笑容渐渐淡了些,他坐到了潘铎的对面。 “萧大郎,你品性如何,为人如何,整日与府上的下人朝夕相处,恐怕王府上下没有人看不透你的……王爷不在,你便是一家之主,这样可不好,时间久了,便没人真把你当一回事了…… “说真的,若不是崔管事在给你撑着,你早就被一些大胆的奴婢给拿捏了,那些下人真会把你当个傻子!” 萧宇叹了口气:“那又关那张琴言什么事?” “有些女子心机重,最会算计,尤其是那些仗着有几分美貌,自己觉得能足够迷惑主君的货色最为歹毒。下贱之人本就如此,无诗书礼仪教化,蝇营狗苟,追名逐利,想要借助年轻貌美翻身,为达目的,这些人是不择手段的……尤其是见你对晴雪那丫头宠爱有佳,更让那些人下定决心要钻你的空子。” “那我真是一个香饽饽了?是不是我也该办个什么选美,把我王府里的美女都给炸出来?” 潘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最毒妇人心!” 萧宇朗声笑了起来,潘铎太小看他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承认自己也好色,但他不会头脑发热,香的臭的都来者不拒吧! “你还笑,在这府上,这可能就是治乱之源!不可不察!” 萧宇正色道:“你是说我对晴雪不该那么好?” “昨晚……你们……”潘铎早就好奇最晚两人到了那一步。 萧宇只是指了指后背:“我背上有伤,薛郎中为我接的骨,一夜疼痛难眠,是晴雪抱着我才让我缓缓入睡的……” 听到萧宇如此说,潘铎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晴雪是个例外,萧大郎可知晴雪身世?” “我只知道她本姓王,出自官宦之家,家中遇事……” “她还出自琅琊王氏,与你嫡母还是本家!”潘铎不知道如何把这些话都吐露了出来。 萧宇一脸愕然。 潘铎补充道:“犯了大事……具体何事,我就不知道了,别问我,要问就去问长公主,要知道一个没有籍契的贱婢能留在长公主身边,不是没有原因的…… “萧大郎,我想说的是,莫让太多人觉得在你身上总是有空可钻!就拿刚刚那张琴言来说吧!你可看到她身上八百个心眼儿?你可知她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谁,细枝末节中她能勾起你的注意? “呵呵……话说到这里,如此心机之人只用美貌和片语的温存便能俘获你的心,恐怕你江夏王府就真该大难临头,永无安宁了。你若想晴雪与这种人斗,她是斗不过的……” “若……若我想当晴雪做世子妃,你觉得如何?” 潘铎剧烈咳嗽了几下,萧宇想要给他拍拍背,被他伸手挡了下去。 “萧……萧大郎,你在开玩笑吧!你可知你的婚娶岂能自己做主?台城里的那位、江夏王爷、还有宗正府,哪一个会让一个奴婢成为世子妃?”潘铎拍了拍萧宇的肩膀,“别想了,好好对她便是,我想……只要你真心待她……晴雪也不会在意什么名分。” 说着,潘铎站起身,他闭着眼在空气中嗅了嗅,似乎在闻什么气味。 “你在干什么?”萧宇问。 “拙劣的熏香,雕虫小技耳……” 潘铎甩着衣袖离开了这连廊,独留萧宇跟在了后面,但不知为什么张琴言在庭中抚琴的画面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 正午时分,萧宇和潘铎在凤鸣阁里进了午膳。 酒足饭饱,潘驸马挠了挠屁股就自觉地往一间客房走去,他是要去午睡。 看样子他是准备在这里长住几日。 萧宇也不会在意,趁着潘驸马去午睡,他正好可以把手头上撂下的事情都给处理一下。 他回到了书房,让晴雪去找崔管事。 不多时,就见崔管事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走了进来。 萧宇托着下巴翻看着账册,耳边听着崔管事对近期府内的事情做一一汇报。 账目调理清楚,大部分是关于府内大小开支的,虽然萧宇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也就囫囵着回去了。 崔管事汇报完,萧宇也同时把账目合上。 “我离开的这段时日里,看来府上的库银未减,反而还有增收,几处开源节流的地方账目上记得清清楚楚,崔管事管家真是个好手啊!” 崔管事微微弯腰,笑道:“这是小王爷抬举老仆了,老仆也是遵照小王爷的意思,该省的省,再加上入夏之后,荆州那边的庄户才将岁收给送了过来,解了燃眉之急,库银里也就一下子填补了许多。再者……春和坊也没有再有人来过……” 萧宇皱皱眉:“没有人再来要过银子?怎么可能,侨民那边还有些房舍并未完工?” “确实没有再来,小王爷,遵照小王爷的意思,老仆从未刁难过侨民,每每有求必应,但……他们确实再未来过人……”崔管事想了想,“但老仆前些日子去那里看过了,里坊焕然一新,侨民们各安其事,生活安乐。” “那不对啊?”萧宇喃喃自语道。 “老奴亲眼所见,不敢欺瞒小王爷。” “这个我信,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真的是有劳崔管事了。” 崔管事插手行大礼道:“小王爷遭难,老奴没有办法,但府上之事,老奴不敢松懈,有句话……” “有话就说!无需吞吞吐吐。” 崔管事眼睛转了转:“小王爷可知道老奴与高内官之间的关系……” “似乎……似乎听高公说过。” 萧宇面露鄙夷,曾经在他心目中慈祥和善的老内官因为萧炜政变一事在他心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高公有句话让老仆转告小王爷。” “说吧!” “高公那时也是身不由己,在特殊时候他不得不站在那边,他希望小王爷不要怨他……他还说……他从来都不是小王爷的敌人。” 冤家宜解不宜结,萧宇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尤其是宫中,他不想和任何人结下梁子,起码表面上如此。 既然高公主动向他示好,他岂有拒绝之理,况且他只是觉得高公也是个阴险狡诈之人,倒也算不得结下梁子。 “请转告高公,之前的事本世子一概都不记得了,也不想再记起来,本世子感念高公,心里一直都记得高公的好呢!” 见萧宇言辞诚恳,崔管事揪着的心也就咽回到了肚子里。 萧宇突然又问道:“刘长史是何时离开王府的。” 崔管事想了想:“就在小王爷离开的那天午后,和他那个叫石斛的小仆一起离开的,小王爷,老仆那日劝了半天,刘长史自己执意要走,说要去找人,不能再在此耽搁了。”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的意思就是刘长史再没回来。” 崔管事使劲点点头:“老仆再未见过刘长史回来。” 萧宇抹了抹下巴,崔管事应当没有说谎,但刘世叔一直都未露面,他会到哪儿去了? 是否还在建康城里盘桓,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亦或者寻找无果,他已经回荆襄去了。 至于石斛,那晚潮沟大宅燃起大火之日,他将身负重伤的石斛交给了红绡。 昨日与红绡见过一面,但那种场合他怎有机会打听石斛的消息。 红绡现在又在哪儿? 昨日之前他是多么希望红绡离开南朝,跟随春香画舫的其她姊妹回洛阳去。 但昨日的相遇,又让他在惊讶的同时多了许多的慰藉和感激,红绡为自己而迟迟不愿北返。 再往后……不知道东方老、鱼天愍他们如何了,此时还活着吧!不知道是否还关在廷尉署的大牢里。 见萧宇一直都在神游,崔管事轻声喊了句:“小王爷……小王爷……” 萧宇方才回过神来,见崔管事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 “小王爷,老奴见小王爷面有倦色,不如稍事休息,府上大小一应事情还是让老仆来操心。” 萧宇淡然一笑,他打了个呵欠,自坐榻上站起,刚想伸个懒腰,后背的伤痛又让他咧了咧嘴。 “小王爷,如何了?”崔管事关切地问道。 “无碍!”萧宇摆摆手,“昨日我带回来的那几个小童现在如何了?” “那几个……那几个胡人娃儿……”崔管事想了想,“他们还好,暂时在后院给他们找了个屋子住下,能吃能睡,就是……吵闹了些,那个岁数大些的总是吵着要见小王爷,请小王爷示下,该如何处置……” 想起那几个小娃,萧宇就觉得头大,他原地走了两圈,站在了崔管事身前。 “每日里一人一斛羊奶,四个馒头,嗯……要有炙肉,有羹汤,各类蔬菜水果,注意营养均衡……” 崔管事似懂非懂,他不知道什么叫“营养均衡”,但他知道要把那几个胡人小娃当贵客来对待。 “喏,老仆这就吩咐下去,小王爷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 萧宇满意地点点头,却见崔管事依旧站在原地不走,就问道:“还有何事?” “小王爷,有个小娃昨晚就吵着要见您,您是见还是……” “晚些再说吧!看孩子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 萧宇在书房呆了整个下午,这种等待落日的惬意感让他平静了好多。 直到临近掌灯的时分,他似乎隐隐又听到了琴声。 那琴音流转,空灵而跃然心田,仿佛能穿越时空,安抚他心中的焦虑与不安。 但就在他整个身心都被那琴音感染之际,琴声却在此事戛然而止了。 萧宇猛然睁开眼睛,他即使不通音律,但那潺潺琴声却似有一种魔力一般将他深深吸引,无力自拔。 就在这时,外面走廊中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萧宇的脑海中却再次想起了张琴言,以及张琴言琴下的涓涓细流。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门前,向里探望。 “谁……谁在那里……”那是晴雪的声音。 “晴雪,是我。”萧宇答道。 “小王爷?小王爷怎么独自在这里坐着,也不掌灯。”晴雪说着就自外面走了进来。 天早已暗了下来,书房中早已是一片黑灯瞎火,晴雪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似乎要去找火折子。 萧宇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晴雪的手微微颤了颤,没有反抗,但萧宇感觉到她手里隐隐已经出了手汗。 少女就那么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萧宇听到了她急促的喘息声。 若是一个解风情的女子,在这时候就该揽住他的脖颈,主动投怀送抱了。 但晴雪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黑暗中,等待着萧宇下一步的行动。 “晴雪……”萧宇轻轻喊了声。 晴雪却在这时候显得有些木讷:“小王爷,晴雪……晴雪是小王爷的人,小王爷若要晴雪的身子,晴雪……晴雪是愿意的……但是,但是小王爷身上有伤,晴雪不忍心……” 萧宇呵呵一笑:“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呢?快来,扶我起来,腿都麻了!” 萧宇看不见此时晴雪会是如何的表情,但那一定会是比桃花还绚烂。 琴音再起,音律温婉绵长,似潺潺流水绕梁而至。 但萧宇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拉起晴雪的手,向着门外走去。 第156章 国事艰难 门外夜色渐深,最后一丝余晖也没入了西山。 晴雪被萧宇牵着手,总感觉不妥。 她试着抽了一下,却没有抽动,小王爷反而把手握得更紧了。 她脸上微微发烫,虽然昨晚已经服侍小王爷入眠,在凤鸣阁一众下人眼里她早就是小王爷的枕边人了。 但她似乎并未习惯这些,总觉得被人看到了总归不好,她轻声道:“小王爷……松手,被人看到了,那多不好……” “牵手怎么了,你没见过搂腰逛街的。” 搂腰! 晴雪心里一阵慌乱,她心里的小王爷可不是如此无赖模样,她又抽了抽手,这时萧宇方把手松开。 晴雪一脸娇羞,望着冲她略带坏笑的小王爷,她还是垂下了眼帘,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她娇羞道:“小王爷……坏死了……” “牵个手就坏死了,那昨晚呢……” 晴雪想起昨晚小王爷在她怀里入眠,通红的烛光下,她为他擦拭额头、鬓角的汗滴,他睡得并不踏实,似乎总有挥之不去的噩梦与他如影随形。 此时她并没有感到如何的娇羞,却对他有很多的不忍与怜惜。 “小王爷晚上踏实地睡,晴雪会陪着你入眠。” 萧宇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眼眸中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怜爱。 他轻轻在晴雪额头吻过,把唇贴在了少女的耳廓。 “什么时候能更进一步,比如……” 晴雪耳垂一热,赶忙捂住了耳朵。 “奴婢不听!” 萧宇呵呵笑了笑,他伸手去揽晴雪的腰肢。 晴雪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回身去关房门。 “小王爷,别这样,让人……” 晴雪话没说完,就感觉一侧廊道有淡红光晕闪过。 两人的亲昵恰好被巡夜的奴仆撞见,那奴仆一脸讶异,赶忙回身离去了。 晴雪的心怦怦直跳,但被人撞到了她却没有什么羞耻感,似乎心里还有些小小的兴奋和骄傲。 那似乎是在向别人炫耀,我是小王爷的女人。 但她嘴里却嗔怪道:“小王爷,您身份高贵,让下人们看到了总归不好!” 毕竟来自于一个更加包容开放的世界,萧宇对此本就并不在意,他玩笑道:“我是小王爷,那你呢,你也是千金小姐,琅琊王氏,一等士族。” 萧宇说得无意,若说有意……他想要拔高晴雪的身份,希望她不要在地位身份这方面有过多的压力。 但萧宇的话却在有意无意间戳到了晴雪心中的痛处,晴雪默然地低了低头。 “怎么了?生气了?” 晴雪抬起头来望着萧宇,使劲摇摇头,在她看来她只是个奴婢,如何会生主人的气。 “小王爷,晴雪是罪奴,出自琅琊王氏的一个侧支,奴婢不是……不是千金小姐……” 萧宇眉头皱了皱:“当年你父是何人?到底犯了何事?” 晴雪想了想,又摇摇头:“那时奴婢还小,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心里也就只剩下一些琐碎的记忆碎片。” 萧宇叹息一声,将晴雪拥入怀中。 晴雪顺从地把头抵在萧宇胸前,静静地聆听着那声声入耳的心跳。 缠绵悱恻间,那绕梁三日般美妙的琴音戛然而止,晴雪突然抬起了头,那双如水的眸子盯着萧宇。 “戌时未到,今日的琴声结束得早了些。” “什么戌时未到,什么琴音……” 晴雪离开了萧宇的胸口。 “小王爷昨日没注意这琴声吗?” 这时,萧宇才意识到昨日回来的时候,也听到了琴声,只是那时候他浑身疲累,又有许多事情,便没有太在意这琴声。 而今日,因为在湖心亭遇到张琴言的关系,他才对这琴声感到格外的敏感。 晴雪笑道:“小王爷,这琴声好听吗?” “好听。” “小王爷可想见见琴师?” “琴师?” “没错,琴声妙,人也是个妙人。” “你说的可是张琴言?” 晴雪一脸惊讶:“小王爷,你……你知道张姊姊!” “听说过。”萧宇眯眼望了望琴音传来的大致方向,追问道,“晴雪,她一直住在柳香苑!他是何时搬来的!我怎不知?” 晴雪想了想:“奴婢也不知道,其实……奴婢和张姊姊是在小王爷离家失踪后才认识的。 “那些时日,奴婢牵挂着小王爷,总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心绪不宁,有一日奴婢在外面的连廊里发呆,恰好遇到了张姊姊,她见奴婢心事重重,就与奴婢聊天解闷。 “她告诉奴婢她是乐师,会用琴音调解人的心绪。那日里就给奴婢弹奏了一曲,奴婢顿感心绪放松了许多。 “一来二去,奴婢与那张姊姊便熟识了,也常在一起说体己话。张姊姊为了缓解奴婢的心绪,就与奴婢约定每日酉时到戌时之间,她都会在房内抚琴,若奴婢心绪不宁之时,便可在廊道下听一听。” 萧宇惊愕:“我竟然不知道会有如此之事,看来我也该谢谢她。” “小王爷,奴婢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张琴言想见我?” “小王爷都猜到了!”晴雪解释道,“其实都是奴婢的不好,那些时日奴婢因为想念小王爷,就总是在张姊姊面前唠叨小王爷,奴婢知道妄议主君是天大的罪过……” 萧宇打断了她的话:“晴雪,莫提这些了,见见也无妨。” “张姊姊可是一位大美人。” 提到张琴言的时候,晴雪的眼里似乎还有亮光。 萧宇不禁轻叹一声,真是个单纯的傻丫头。 这时,他又想起了今日在湖心亭里的时候,潘铎与自己的那段对话。 说的似乎都有道理,但萧宇自信满满,不以为意,而他不可否认的是,这位女琴师身上似乎真有着某种魔力……或者魅术,她总能让男人为她而着迷。 先前,当琴音响起之时,萧宇脑海中首先出现的就是张琴言抚琴时的画面。 再看晴雪此时的健谈烂漫,不可否认张琴言果然是有一些手段的,就如晴雪这般单纯的心计,恐怕早已被那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若她只是个“心机婊”,萧宇并不在意。 以萧宇隐藏之深的心思,他何尝会怕一个“心机婊”呢,在他手里大不了也只是个玩够了可以随便一扔的“玩具”。 但萧宇考虑的却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这个实属绝色的张琴言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江夏王府,出现在萧宇面前,她到底有何企图。 而她的身后又是谁,又是哪股势力,她的底细又是如何…… “小王爷,估计晚膳正备着呢?回去也无事,不如现在就跟奴婢去见见那位大美人儿如何?”晴雪回头俏皮地一笑。 “你就不怕我喜旧厌新,不要你了?” 晴雪转头俏皮地伸了伸舌头:“小王爷是如何之人,晴雪心里有数。” …… 台城,含章殿,已上华灯。 面对满桌丰盛的菜肴,萧玉衡却觉得食同嚼蜡,各地雪片般的奏报一夜之间相继传到了宫中,说不尽的坏消息让他食不甘味。 端午汛钱塘江堤毁田淹,四个郡县受了大灾,十数万百姓无家可归,变成流民。 与此相反,郢州大旱,整整七个郡,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蜀中又起地震,成都北门倒塌,城中房舍毁坏不计其数,伤亡暂不详焉。 而最让萧玉衡头疼的还是昨日午后回到台城,接南徐州刺史裴书业八百里急报。 北魏十万大军已经在彭城到马头一线集结,似乎有再次进攻寿春的打算。 而与急报同时送达的还有一份来自裴书业的辞呈。 信中言之凿凿,裴书业虽身领南徐州刺史之职,但他卧于病榻时日已久,眼看就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以他如今残躯,显然是无法再震慑山东各路魏军。 萧玉衡早些时候已命直阁将军裴植北上,代表皇帝探望裴老刺史病情,同时早日拟定得力之臣接替裴书业也已经迫在眉睫。 到底要派谁去顶替裴书业才是上上人选呢?这让萧玉衡犯了难。 在太极殿议政之时,看着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他突然觉得朝廷已经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 他心中曾经想到的几个人选此时统统不在这里,杀的杀,流的流。 他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永丰朝这三年中他杀了那么多先帝的肱骨之臣。若他们都还在,他在用人选将上就不会如此的捉襟见肘了吧! 那时他看向了裴睿,看向了王茂,夏侯详,甚至看向了久不知兵,身子已经发福的郑邵叔。 但思虑再三,却没有一个适合出任南徐州的人选。 裴睿是帅才,善指挥大军机动作战,迂回包抄,擅于出奇攻坚是他的强项,放于一州一地,反而束缚了“韦虎”的手脚。 王茂知兵,有谋略,擅治军,但战阵厮杀谨慎有余,而胆气不足,擅稳扎稳打,面对北魏骑兵,他的性格容易贻误战机。 夏侯详可独当一面,但萧玉衡并不信任他…… 而郑邵叔,大腹便便,萧玉衡都怀疑早无胆气的他还能不能上马打仗。 萧玉衡放下碗筷,自桌案上站了起来。 周围侍候的内官宫人见状纷纷下跪,看来这一餐皇帝吃的是并不满意了,不知道这次又该是谁倒霉了。 高内官走到萧玉衡身前,弯腰道:“陛下,若是御膳不合口味的话,老奴让御膳房重新来做就是了。” 萧玉衡却出奇地没有发火,他看了看满桌丰盛菜肴,摇摇头:“非御膳之故,国事艰难,山珍海味,朕食之也无味。内忧外患不断,朕怎可再如此奢靡,明日起,朕一日只食两餐,膳食从简。” 高内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皇帝嘴里说出的话,他愣了半晌才弯腰称“喏”。 萧玉衡离开坐榻,走向身侧不远处那面《寒江独钓图》,似乎体会到当年他的父皇在这寝宫中放置此面屏风的用意。 为君者高处不胜寒,却也是孤家寡人…… 他走到了屏风的背面,原本贴得密密麻麻的人名纸条,现在已经没有了大半,仅存的那些也被他用朱笔或黑笔来回勾画。 三年了……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都做了些什么?杀人时的快感尚在,但杀完了呢? 遇事之前他何曾想过那些被杀的皇亲重臣在此无人可用之际,才显得弥足珍贵,而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之人,溜须拍马还行,却没有几人能为他抉择国事。 而这三年多来,在政事上他唯一倚靠的却是个女子,他的阿姊,永宁长公主。 他无法想象,在他整日胡闹,以杀人取乐的时候,他的阿姊是如何稳定住朝局,能让这千疮百孔的王朝正常运行。 但他多久没见他的阿姊了,似乎已有许多个时日了,自那晚他要轻薄她之日算起,她便再也没有入过宫,也再也没有参与过朝政。 或许他们在相互赌气,没有人愿意让出那一步,他甚至在御前会议上大放厥词,朝堂上没有长公主,他这位皇帝依旧可以得心应手。 但此时……看似风调雨顺的永丰三年,必定要变得多灾多难,而最大的威胁不是天灾,而是北方那窥伺自己已久的饿狼。 萧玉衡想到这里,他离开了这座宫室,向外走去。 “陛下!您要上哪儿啊!”高内官在后面跟着喊道。 “朕要去见一个人!” 高内官快步跟到了年轻皇帝的身后,劝告道:“陛下想见何人?让老奴去召便是,何故亲自前去,陛下,您是天子,天下的共主!” 萧玉衡不理会他,继续大步向外走去。 高内官赶忙左右张罗,让下人们快去预备天子仪仗步辇。 含章殿里一时乱作一团,没有人真的清楚皇帝想要去哪儿,更没有人斗胆去问。 萧玉衡走出大殿,下了阶梯,见自己的龙辇和仪仗已经在下面等候,他却绕开了这些径直往含章门走去。 高内官有些拿不准了,他招招手还是让皇帝仪仗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 自己则挺着肥胖的身躯跟了过去,嘴里苦口婆心道:“陛下!陛下!你到底要去何处?宫门早已关闭,按制非紧急军情,是不能轻易打开的!” 萧玉衡心事重重,高内官的劝告似乎并未传入他的耳中。 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一脸茫然地望着月色下的老内官以及跟在后面的仪仗、侍卫还有宫女。 他脸上缓缓露出不悦:“你们跟着我做甚?” “陛下,您到底想要见谁啊!老奴去召他来就是了!” “朕的皇叔……若朕不去,他还会来吗?” 第157章 江夏王定策 看似一墙之隔,并不是很远。 但江夏王府错综复杂的布局设计,想到墙的那面还是费了些周折。 穿过了一座院门,在一片竹林尽处就见到一间不大的房舍。 萧宇踩在碎石铺砌的道路上,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夜风轻抚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一条涓涓细流自竹林后小桥下通过。 这里距离凤鸣阁确实不远,但他却从未想过就在凤鸣阁那座极尽奢华的院落旁边,居然就有这么一座幽深静谧的院落。 “小王爷,您在想什么呢?跟奴婢来,里面灯还亮着呢?张姊姊应该就在里面。” 萧宇望着晴雪那如海棠盛开的笑脸,他也淡淡一笑,但那笑意却很快褪去。 晴雪并未注意到萧宇的心不在焉,依旧自顾自地说了些关于他和那位“张姊姊”的一些趣闻。 屋门很快打开,或许是晴雪的说话声传进了屋内。 可是开门的并非一位婀娜多姿的姑娘,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 萧宇一脸惊讶,他打量着那位老者。 他佝偻着腰,不时咳嗽着,似乎有很重的肺病。 屋内的光线打在了他的脸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极尽苍白,却没有胡须,细长的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尽的沧桑。 “张翁,您在呢!” 晴雪上前,亲切地向着老者打着招呼。 老者脸上却极为慈祥,他咳嗽了两声才张嘴说话,他声音嘶哑,却好像极力掩饰着声线中的尖细。 “哦,是晴雪啊……来找琴言吗?她在里面,这位是……” 被称作“张翁”的老者眯眼看向了萧宇,片刻之后,他方才反应过来,那老迈身躯就要跪地行礼。 “老朽见过小王爷……” “张翁岁数大了,赶快起身,不必拜了!”萧宇顿了顿,“张翁认得我?我们可见过?” “多年前见过,那时小王爷尚小……” 萧宇眯了眯眼,再次上下打量起着这位“张翁”。 “小王爷肯定记不得了,小王爷与王爷不同……小王爷不喜丝竹乐舞,住进这新王府之后便见不到老朽了,但老朽远远地看见过小王爷多次了。” “你是父王旧人?” “算是吧!但也不算,老朽只是一名琴师,王爷对老朽有个印象罢了。” “哦……”萧宇点点头,但在他眼里,他虽然对这位“张翁”没有太多的印象,但却总觉得这人怪怪的。 张翁突然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赶忙用袖口遮住了口鼻。 “老朽肺病又犯了,不敢在小王爷面前久留……” 萧宇刚想答话,就听房门内传来了张琴言的声音:“阿爷,您在和谁说话?” 说话间,一个窈窕多姿的倩影也出现在了门前。 张翁摆摆手,伴着几声剧烈的咳嗽,他缓缓向着竹林外的院门走去。 张琴言款款走出房门,见晴雪站在她面前,脸上笑容绽现,再往晴雪身后看去,原本绽放笑容中却多了几分的讶异。 张琴言顾不得与晴雪叙旧,盈盈身躯缓缓向下,屈膝行了一礼,脸上娇羞如含苞待放之花蕾。 “奴……孟浪了,今日晨时不知那是小王爷……” “此时如何知道了?” 张琴言那秋波眼眸瞟向了站在一旁的晴雪。 “张姊姊,我原本以为你们见面时都会一脸惊讶呢,却不想你们居然认识。” 张琴言眼波流转,盈盈笑道:“奴没想到湖心亭的少年郎君真的就是小王爷……” 萧宇随和地笑了笑。 张琴言这时才想起来几人都站在外面,赶忙道:“奴只是说话,忘了请两位到屋里坐了!” 说罢,张琴言便引着萧宇和晴雪往屋里走去。 屋里异香扑鼻,置琴的桌案旁香炉里不知熏了什么香。 萧宇大略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却是极尽简单,只有床榻,屏风、桌案、衣柜寥寥数物,只觉得住在如此简单屋舍之人生性淡雅,却少烟火气。 晴雪却似乎不在意这些,进屋就与张琴言热络地聊起了天。 “张姊姊,今日何故少弹了半个时辰?” 张琴言抬眼看了看萧宇,道:“方才家翁来过了,与我说了几句话,所以……今日就少弹了些许时辰,却不想到被你抓了个现形!” 萧宇也注意到张琴言虽然在与晴雪说话,但眼神却一直往自己这边瞥。 萧宇淡然一笑:“不必在意我,我随便看看,你们女孩子该聊什么就聊什么,我全当听不见!” 萧宇的话让张琴言一脸错愕,她又不安地看向了晴雪。 “张姊姊,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小王爷是最好不过的主人,他出身高贵,却从来不会在下人面前摆架子,也不刁难欺辱人,还……” 萧宇赶忙摆摆手:“别夸我了,这么说来我听得都脸红了,怎么不说本世子是这建康城第一大笨蛋呢?” 晴雪笑得合不拢嘴:“看吧!小王爷与别的主人不一样,他最爱自污,他不傻不笨,只是和别人不一样,有这样的主人那真是咱们做奴婢的天大福分!” 张琴言陪着晴雪笑了笑,那双清水般的眸子时不时地瞥向了萧宇。 他看上去似乎并不羡慕晴雪,那不时瞥向萧宇的眼神中虽有几分明艳,但也保持着些许的分寸与疏离。 张琴言给人的感觉,骨子里是骄傲的,神情中不时表现出的慵懒和冷艳对于某些男人也许是致命的。 萧宇嘴角浮现出一抹坏笑,被张琴言立马捕捉到了,这女子脸上似乎便有了种成竹在胸之感。 她不再去看萧宇,只顾与晴雪谈笑。 萧宇背对他们转过身去,像是去看那扇屏风上的丹青,嘴里却骂道:“真是个拙劣的心机婊……” “小王爷,张姊姊说想为小王爷专门抚琴一首,不知可否!” 萧宇回过头去,爽朗道:“好啊!” …… 一串橙红色的灯笼在高大宫室建筑的阴影下穿行,负责守卫宫禁的侍卫见到之后,都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目送着这队伍的离去。 萧玉衡走得很急,他本就体虚,走不了多久他已经气喘吁吁了,浑身上下出了一层虚汗。 高内官身材肥胖,加上年纪也大了,即便如此他依旧能紧紧跟在皇帝的身后,时不时面露难色。 他劝慰道:“陛下,别累着了,赶紧上龙辇吧,还有小半程路要走呢!” 萧玉衡脸色一冷:“真的皇叔何故居于偏殿,献策者当诛!” 高内官吓了一大跳,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当时为什么会把两位王爷都关到了偏殿。 好在萧玉衡心里装着别的事情,便再没理会高内官。 高内官也不敢再多说话,只能趋步在后面跟着。 道路渐渐难行,年久失修的石板路上凹凸不平,野草肆无忌惮地在此间疯长。 在萧玉衡的印象里,先帝大兴土木扩建的建康宫是富丽堂皇,极具奢华的,却没想到还有如此难行之路,真不知道每年拨款用在修缮宫室的银钱都到了那些奴婢的腰包里去了。 高内官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正在绞尽脑汁,而跟在后面的其他人更是惴惴不安。 “高公,还有多远!”萧玉衡越发不耐烦。 “就在前面,那院墙说倒就倒,陛下小心啊!” 前方夜雾蒙蒙,几株怪诞的老树在青色的薄雾后伸展了枝叉,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怪,更为周围的环境添加了几丝的诡异与萧瑟。 萧玉衡并不惧怕那些在黑暗中蛰伏的恶鬼妖魔,他大步走上台阶就“咣咣”敲起了门来。 身后的侍从们都吓坏了,这不合礼制,但又有谁敢上前对皇帝的行为进行阻拦? 门内很快传来了回应,那是一阵声音尖细的抱怨声:“谁在外面啊,有这么个敲门的吗?以为咱家耳朵不好使,听不见吗?” 斑驳大门被人打开,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了门前,他眯着眼还没等看清来者是谁的时候,就给一个鲁莽的年轻人推了个趔趄。 老内官耳聋眼花,刚想大骂,一只肥厚的大手赶忙堵住了他的嘴。 借着灯笼的亮光,他瞪大了眼睛分辨出了眼前之人,再往身后看,他已经被吓得神不附体了。 萧玉衡来到了荒草丛生的院落中间,看着四下里破败的宫室。 “到底是哪间!皇叔住在哪间!” 他话刚说完,一间亮有孤灯的殿宇中走出一个人,身着一件破损了的旧长服,他一见来者,赶忙下到院中俯地跪拜。 萧玉衡侧脸一看,就见跪在地上的是九江王萧子启。 这位皇叔素有贤德,在他看来是软弱胆小,过去的那三年里没少被他折腾,如今见了他依旧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浑身瑟瑟发抖。 萧玉衡早没了折磨人的心思,面无表情道:“江夏王,起来吧!” 他听见这位皇叔的牙齿直打战,半晌也没爬起来。 他也不愿意理会他,就见眼前那个稍大的殿宇里突然也亮起了灯,还传来了几声咳嗽。 萧玉衡面露喜色,他顾不得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那间殿宇前,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陋,一股刺鼻的腥臭气味熏得萧玉衡有些睁不开眼,他见到一侧孤灯下江夏王萧子潜睡眼惺忪,正在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 见到皇帝,萧子潜也是一愣,却没有九江王那般的慌乱。 “皇叔,侄儿有礼了!” 作为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萧玉衡对着萧子潜深施一礼。 萧子潜“哦”了一声,他坐在榻旁正在给自己穿鞋,嘴里问道:“无事可做,老臣就只能睡觉,不知陛下今日到此,可是有事?” “南徐州急报,十万魏军正在集结,意欲犯我国境,那南徐州刺史裴书业已年过八旬,此时正在病榻上,恐怕……” “哦,陛下,稍安勿些……” 萧子潜让萧玉衡到榻边坐下,自己在厅堂中边整理衣服,边来回走动。 萧玉衡见萧子潜眉眼间做沉思状,心中稍安,他说道:“今年入夏之后天灾人祸不断,就怕北魏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才敢南下犯边!” 萧子潜突然停在了皇帝面前:“陛下这次找臣,意欲何为?” 萧玉衡愣了愣,似乎他说了半天,这位肥胖到几近脱相的老王爷是什么都没听进去,他不禁心中又有些恼怒,却不敢随意发泄。 “让老臣来卜上一课吧!” 就见萧子潜从睡垫下摸出三枚铜钱,置入龟甲中,举在额头轻轻晃动,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萧玉衡心急,但此时有求于江夏王爷,也便耐着性子等着这一卦卜完,但对于巫鬼之术,他是向来不信的。 几枚铜钱掉落在桌案,萧子潜用手在上面摸了摸,抬头望向了皇帝。 “魏军集结,有虚张声势的幌子在那里吧!可知北魏统军大将为何人?” “中山王元英。” 萧子潜闭上眼睛暗自盘算,这让萧玉衡等得心烦。 片刻之后,萧子潜睁眼再问:“若是元英,陛下应早做打算,加固江淮四郡防务,寿春若丢,盱眙、钟离之前便无屏障可言……” “皇叔,这些朕都知道,朕是想问皇叔何人可用?朕准备以吕僧珍为前部,马仙琕为别步司马,韦睿外放南徐州刺史,坐镇寿春,都督江淮四州诸军事。” 萧子潜捋着胡须“哦”了一下。 “皇叔意下如何?” “都是我大齐的功臣猛将……” “皇叔,国难临头,望皇叔抛弃旧日恩怨,以大齐社稷为重!” “哦……”江夏王依旧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声。 萧玉衡急了:“国难当头,皇叔怎可不作为?” 萧子潜看看自己破败的衣衫,他沉默了片刻才说话:“陛下,若说国难,那便言重了,如今的危机非在千里之外,而在卧榻之侧…… “北拒元英,若是韦虎前去,那就大材小用了,吕僧珍、马仙琕乃世之猛将,善攻却不善守。我举一人出任南徐州如何?” “可是王茂……郑邵叔……还是……” 萧子潜笑着摇摇头:“我举裴邃为南徐州刺史,昌义之移守义阳以为接应,裴植为山阳太守,冯道根为济阴太守,四人协同,互为犄角,北魏十万军马不足为惧!” 他又看了眼皇帝:“陛下,韦虎切莫可乱动,有韦怀文在,荆襄萧衍不足惧哉!” 第158章 别有用心 琴声袅袅,如泣如诉,似乎每一个音符能能深入萧宇的心田,与他产生某种奇妙的共鸣。 他似乎眼前见到了一些景象,拨开云海的红日,直落九天的瀑布…… 他感到一天的疲累尽消,精神一下子振奋,身子飘飘然有飞升之感。 一曲终了,琴音绕梁,在他耳畔久久无法消散。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他竟然感觉背上的伤痛居然减轻了不少,而他的心境却有种恍如隔世,飞升九霄之感。 而眼前琴案上端坐的女子正冲他盈盈而笑。 晴雪就坐在张琴言的身侧,她依旧微微闭眼,似乎仍旧没从音律的婉转中走出来。 “奴刚刚献丑了……” 张琴言身子微微前倾,姿态优雅大方。 萧宇淡淡一笑:“甚好,甚好,女郎琴艺甚高,一曲终了却有种意犹未尽之感。” 晴雪仍感意犹未尽,赞叹道:“张姊姊所抚琴音有如天籁,有种似在九天之上,飘飘欲仙之感。” 张琴言笑道:“晴雪谬赞了,只是一曲安神之乐罢了。奴也是见小王爷疲累了,方才斗胆想要一曲助小王爷舒缓一下身子罢了。” “正如晴雪所言,此安神曲却有奇效,四肢百骸皆感通窍。” 张琴言脸上微带娇羞,垂目道:“小王爷谬赞折煞奴了,若……若是小王爷不弃,奴可以再为小王爷弹奏一曲。” “一曲足够,多了便难有方才之感。” 萧宇说着自坐榻上起身,伸展了一下腰肢,却有轻松之感,只是过度地做着伸展动作,他呲了呲牙,后背又开始疼起来了。 张琴言似乎看出端倪,正要询问。 萧宇已经摆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也该回去了。若有时间,我等再来聆听女郎抚琴如何?” 张琴言脸上笑意愈浓,她跟着起身,福身一礼。 “那就让奴送送小王爷和晴雪吧!” 三人走出房间来到屋外,张琴言一直将两人送到小桥之前,再做话别。 萧宇刚迈上小桥,突然回头道:“女郎琴音出神入化,已臻化境,今日湖心亭相遇,女郎为何说怕自己弹不好,打扰到我呢?” 张琴言脸色微微一变,眉目低垂:“奴的琴艺尚浅,与大家境界相比,自是相隔千山万水,或许……或许是小王爷不通音律,才觉得奴弹得好听,其实奴在弹奏时有诸多错处。” 萧宇笑着点点头,拱手再次告别,这才带着晴雪离开。 但走过溪上小桥之后,萧宇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收敛了下来,眉宇间渐渐有了些许的心事。 晴雪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小王爷的不同,依旧陪在他的身边说个不停。 张琴言在小桥边站了许久,目送着两人消失在竹林的阴影之中。 待周围再无他人的时候,女琴师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稍稍舒了口气,回身要往屋里走。 她的右耳突然动了动,一阵细微的轻响传入她的耳中。 她一偏头,几抹寒芒映入她晶莹瞳孔。 她不慌不忙向左平移了两步,就听“哒哒哒”几声,几根细长银针扎在离她脚面不足两尺的地方。 她赶忙抬头,左右看去,警惕道:“是谁?出来吧!” 院角的黑暗中一个颀长的人影渐渐清晰,看那苗条身姿便知是个女子。 “你……” 张琴言眉宇间的警惕渐渐放松,嘴角却多了一抹妩媚的笑。 她自地上捡起了一枚银针,在手里仔细把玩,随后又将针扔掉了。 “银针上没有喂毒,这没喂毒的银针打到我的身上还有何用?” 说话间她又向着来人这边走了几步,步态轻佻,举手投足间再不见那份知性温婉,却多了几分成熟与妩媚。 而在那斑驳光影之下,一张同样美丽的面孔显现出来,只是那双好看的杏目中写满了愠怒和警惕。 “呵呵……红绡,在这里见到你还真让我觉得意外啊!“ 红绡走出暗影:“我也感到意外。” “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每次都是一个路数,出手先扔银针,既不喂毒,针法又绵软无力,还总是打不中目标,嘿嘿……与其说你在偷袭,倒不如说你在告诉对手,你红绡来了。”张琴言说到这里眉眼一弯,“何必那么看着我,我可真怕了!” “别在那里扭捏作态,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离小王爷远点儿!” “嘻嘻……如何远点儿?”张琴言笑得有些慵懒,“我并没有让他来找我,我只是闲暇无聊,抚了首曲子,他就自己找来了。听清楚!是他来找我,而不是我找他!” “贱人!” 红绡大怒,腰间游龙一闪,一柄细剑如出水蛟龙一般直刺向张琴言的心口。 张琴言赶忙调整步伐,翻转身影就一躲闪,细剑擦着她的腰肢闪过。 女琴师骂道:“好你个红绡,说不过就打,还动真格的了!” 红绡没有理会,继续用细剑缠住张琴言。 张琴言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在红绡的细剑下,她显得很是被动,勉勉强强接过了红绡的几剑。 双方你来我往,又打了几个回合,却分不出个胜负。 张琴言拉开了一段距离,摆摆手,喘了口粗气道:“有话说话,不打了!” 红绡脸上怒意不减,也没有收起手中的细剑,冷冷道:“说!是谁指使,让你来江夏王大爷,意欲何为?” 张琴言一脸惊讶,她有些糊涂,搞不懂红绡到底是站哪边儿的,便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是奉太后之命,来保护小王爷的。” 张琴言眼珠转了转,总觉得红绡这逻辑不对。 “你说太后?我大魏的胡太后?你说太后让你保护南朝的小王爷?红绡,若是我张琴言对你说同样的话,你信吗?” “信不信由你!” 红绡更恼了,她本来性子就急,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她不会跟你磨嘴皮子,更不屑于解释。 他手里细剑再次举起,眼中满是杀意。 张琴言余光瞥向屋内,自己的琴尚在屋内桌案上放着,若想取琴的话,走不出三步就会遇上红绡的细剑,跟她也无理可讲。 她觉得好气又好笑:“行了,我信你还不行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想知道你此时出现在这里……真的单纯只为保护他?” 见红绡不说话,神情似有异样,作为女人她大概什么都明白了。 “嘻嘻……太后是假,情郎是真?” 红绡默不作声,张琴言倒是很想看清红绡此时的模样,可惜天色已暗了。 片刻后红绡才松了口气:“这无须你管!”说着她将细剑收回到了腰间。 张琴言笑了,笑中另有深意,红绡好像过往那样,直爽,不会骗人,或者说是个没有小心机的笨女人吧! 红绡问道:“你尚未答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江夏王府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何时多了个阿父,还有,当年我就问过你……” “我张琴言琴艺如何你是知道的,认一个落魄无用的老琴师做义夫那又何难?若这老琴师恰巧就将我带进了王府,呵呵……” “骗人!” “骗人……呵呵……”张琴言笑了笑,笑中似有哀婉凄然,她话锋一转,“当年……说到当年,我张琴言是否真的该感谢你不杀之恩?” “那倒不必,毕竟姊妹一场,你说过,你会隐姓埋名,再不出现在这世界上,不管你是如何进入这江夏王府,你肯定另有图谋!” “无非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除此之外,我还能图某什么?”张琴言冷冷瞥了红绡一眼,“想拥有这些的话,小王爷那个人我也想要,我与他琴诗相伴,福爱绵绵,是不是也能成就一番佳话?” “你……不要脸,贱人!”红绡骂道。 张琴言笑道:“人贱才有手段,红绡,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阿娘没教你,对男人付出真心会是什么下场?” 红绡握紧了拳头,身子微微抖动。 “算了,我张琴言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多亏你当日放我一次。但死过一次我才明白,活在这世上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张琴言那张美丽的鹅蛋脸上带着邪魅的笑,她转身走回了屋子,只留着红绡在外面默默地站着。 …… 萧子潜小心地走到了屋门前,透过破碎的窗纸向外望去。 见年轻的皇帝已经带着他的銮驾和依仗离开了,直到这时,他才将提起的心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他叹了口气,才拖动肥胖的身躯坐回到了睡榻前。 他沉吟片刻,依旧搞不明白萧玉衡今夜前来的真正目的。 这位性格多变的年轻皇帝,花样繁多,这被关押的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也受尽了各类折磨,让他苦不堪言。 对于刚刚皇帝前来向自己问策,在他的理解当中,这应当是皇帝对他的再一次的试探。 刚刚在皇帝面前卜的那卦,既非国运,也非胜败,他那卦只是在为自己卜了个吉凶。 从卦象上看,非吉非凶,只是个中卦。 无论皇帝是出于什么目的,因此“中卦”他才敢大起胆子向皇帝献策。 以他多年来对朝廷内外所知官员的了解,能够接替裴书业镇守南徐州的最佳人选当属一杆银枪直闯敌营,能文能武刘伯宣。 这其中自有他江夏王的一点儿私心,多年来刘伯宣一直都是他的心腹爱将,可惜一代英杰如今不知身在何方,或许只能江湖飘零,了此一生罢了。 其次之选,他认为是曹景宗。 曹景宗生活混乱,骄奢淫逸,但却不能因私人问题而否认他在统御军队上的能力,尤其是他在齐军中的威望,有他在或许能勉强压得住跟随裴书业多年的那些骄兵悍将。 但是,若曹景宗改任南徐州,那将会在荆襄与徐兖之间出现一条无大将之材镇守的真空地带,所以动曹景宗难。 再次之选,他想到的便是裴邃,这并非是因为裴邃能力不足,只因他在军中资历尚浅,没有韦睿、曹景宗在军中的那般威望。 为了缓解裴邃在治军上的压力,他才提议裴植出任上阳太守,有裴植在,对于稳定那些骄兵悍将的人心或有帮助。 对于如此谋划,萧子潜还是动了很多心思的,同时他也在暗自里观察皇帝。 他从未见过萧玉衡向今晚这样向他虚心求教,也没见过他得到答案时的释然与轻松,而这一切都让萧子潜感慨良多。 无论如何,今晚的偏殿将是平静而安宁的一夜。 萧子潜缓缓起身,向着外面的院落走去。 刚迈出屋门,就见到他的七弟九江王萧子启和老迈的冯内官纳凉完后,准备回各自房里睡觉。 见萧子潜走了出来,萧子启赶忙打了声招呼:“兄长!” 萧子潜知道他七弟不问政事的性格,摆摆手:“七弟,去睡吧!” 九江王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哎”了一声转身就回了屋。 周围殿宇中的灯光不多时就陆续灭了,院子里一片漆黑。 萧子潜四下看了看,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在一处台阶前坐了下去,他坐得很费劲。 但他必须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她已经许久都没来了,不知道她如今可好,他只盼着今晚她能够出现。 突然,斑驳墙根处的那片杂草突然晃了晃,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那杂草下活动。 “是小猫吗?”萧子潜轻声问道。 “是小猫。” 一个小女孩儿稚嫩的声音自那片杂草堆里传来,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躯出现在了月光下面。 萧子潜嘿嘿笑了起来,在这囚禁的日子里,能见到小猫,从她嘴里得到宫内宫外只言片语的消息,都是他无聊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小宫女像往常一样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走到萧子潜身旁坐下,这一大一小两个身躯在夜色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哎……今晚皇帝来了……” “小猫知道,小猫一直都在外面看着呢?” 萧子潜歪了歪脑袋,宠溺般地望着身旁那毫不起眼的瘦小身躯。 “你不好奇陛下都跟本王说了些什么?” “不好奇,若王爷想说,自然就说了,小猫今晚听听,明早就忘了。” 萧子潜捋着胡须哈哈笑了笑。 小猫突然转过头:“小猫在外面听说了一些事,王爷或许想听?” “哦,何事?” “小王爷回家了……” “阿渚?阿渚被放了!”萧子潜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中司监说的,小猫正跟着姊姊们做事,他也没注意到小猫……” 萧子潜大喜过望,伸手抚摸着小猫头上的发髻,若在平日里,小猫肯定躲开了,而今天她并没有躲闪。 “小猫,本王……哈哈……本王今日开心,若有一日本王能东山再起的话,本王应你一件事,只要本王能做到,什么都行!” 小猫懵懂的脸上,那双大眼睛眨了眨:“你是说你要当皇帝吗?” 这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萧子潜突然感到浑身一麻,他触电般地将手从小猫的发髻间拿开,一脸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儿。 “现在的皇帝是坏人,你要当皇帝吗?“ “慎言啊!” 萧子潜大脑一片空白,他抱起小猫,使劲捂住了小猫的嘴。 小猫被吓坏了,“呜呜咽咽”,使劲反抗。 “小猫,这话可不敢乱说啊!知道吗?小心引来杀身之祸……” 小猫突然不再挣扎,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我松开手了!”萧子潜说着果真把手拿开,他看上去有些六神无主,喃喃道,“本王……本王从未觊觎过那个位置!” 突然他的手臂一疼,小猫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再也抓不住小猫,因为小猫飞快地躲远了,消失在了那堆乱草丛中。 第159章 流星落幕 潘驸马的酒量不行,一喝便多,但他却极爱醉酒。 那日在长公主府邸屋顶上的事,萧宇还是记忆犹新。 “喝!萧大郎,你如何只让我喝呢?你的酒……满上,满上……” 一旁服侍的侍女抬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她家小王爷。 萧宇给了她一个眼神,侍女马上会意,起身躬身一礼,趋步退了下去。 而在潘铎身边侍酒的侍女见状,也跟着起身退了出去。 “诶?怎么走了?”潘铎打了个酒嗝,不满地望着侍女离开,又扭过头来,冲着萧宇暧昧地笑了笑,“走了也好,这里……就只有咱们郎舅二人,喝酒要尽兴,你为何自己只饮些许几盏,却有意要灌醉于我!” 看着满身酒气的潘驸马,萧宇没有办法,撇嘴道:“你喝得挺尽兴的,我也没灌你酒,都是你自己要喝的。” “我喝的尽兴了,那你呢?” “我有伤在身,无法多饮。” “说辞!都是说辞!呵呵……萧大郎,你若不饮,小心我把你府里的酒都给喝光了!” “随便你。”萧宇并不在意,他本就不馋酒,“驸马,这次来我这里,长公主可知道?”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萧宇挑了挑眉,“夫妻一场,你若出门,起码要与长公主说一声,免得让她挂心!” “这有什么好说的,往日我外出游历,十日半月的也不见她询问我半句,在你这里小住几日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往日她还不是一样,一句口谕就匆匆出门,也不跟我知会一声,有时十天半月也不见回来,我……我还能管得了她。” 萧宇笑道:“你是喝多了,又作小儿言。你可体谅长公主,国家大事哪能有半刻的停留?十天半月不回府,那也是在操持政务。而你呢?十天半月不回来,游历去了?纵情山水,赋诗饮酒,能一样吗?。” 潘铎慨然笑道:“嘿嘿,萧大郎,你不懂。你尚未婚娶,有些东西跟你说了你也无从体会,不管怎样……呆在家中的那个最是烦闷难受。我不想憋出病来,出去走走那又如何?” 萧宇苦笑着摇摇头:“你啊!让我怎么说呢?” “那就别说了。”潘铎突然顿了顿,脸上却突然多出一抹坏笑,他向着萧宇这边探了探脑袋,“你可知如今风水轮流转,如今我满是应酬,她却在家独居起来了,嘿嘿……” 萧宇似乎在潘铎的话里捕捉到了某种信息。 “姊夫,你这是何意?” “嘿嘿......她已经在家月余了,没有圣旨,也没有口谕,她整日在院中呆着,也不跨出院门一步。我就不一样了,我有的是事情要做,范彦龙前日送帖还想邀我一起去云台山游历。我偏不告诉她我的去所,好让她也感受感受一人在家的感觉。” “吃醉了酒,就知胡言。那你说......长公主真的足不出户了?” “嗯嗯,后花园也不去,整日里除了看书习字,就是侍弄院中的那些花草,今早我出来时,看她还在做一盆盆栽呢!” “这么说......玉婉姐在朝中失势了吗?”萧宇喃喃道。 这个时候想想,她也已经有一月余没有见过萧玉婉了,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中的探视。 分别时萧玉婉承诺过会想办法将他从大狱中救出来,再往后就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了。 想来,萧玉婉应该是为自己出过力的,想想当时的情况,萧玉衡不管在朝臣们眼中如何,他心里却还是想致自己于死地。 他能在断掉几根肋骨的情况下活下来,萧玉婉应当功不可没,再应该感谢的便是韦氏父女了。 如此想想,萧玉婉为了自己应当是顶着巨大的压力,而代价或许就是失去权利,也失去皇帝的信任。 想到这里,再抬头去看潘铎的时候,潘驸马已经趴在了桌案上,呼呼大睡起来。 萧宇站起了身,对门外喊道:“来人,扶潘驸马去卧房休息!” 守在门外的奴仆应喏着,但迟迟未见有人进来。 萧宇有些恼怒,他往房门那边看了看,却见窗纸外有几个影子在那里嘀嘀咕咕,看来自己一贯的宽厚真让这些奴婢们越来越没规矩了。 正想到这里,屋门就被推开了,走进门来的却是崔管事。 萧宇没有好气地说:“你该管管那些奴婢了,我的话都没人听,去找两个人把潘驸马送回卧房休息。” 崔管事看了眼烂醉如泥的潘铎,躬着身子对萧宇道:“小王爷,长公主......永宁长公主来了。” 萧宇一阵诧异,他赶忙让崔管事帮他整整衣冠,责备道:“什么时辰了,长公主何时来的,怎不早些通禀,现在长公主在哪儿!” “长公主也是刚到,门房都没来得及通报,长公主就直接往凤鸣阁这边来了,老奴安排在花厅,已经派人去伺候了,看长公主......长公主的意思,他像是来接驸马回去的。” “接驸马?” 萧宇扭头看了看潘铎,他正鼾声大作,看样子睡得正香。 “天色深了,找两个人先把驸马扶去休息,我先去看看长公主。” ...... 花厅距离先前萧宇和潘铎饮酒的厅堂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 萧宇来到那里时,房门外站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侍女,萧宇对她们有印象,他们都是萧玉婉身边的人。 而凤鸣阁原有伺候的奴婢,这时候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 两名侍女见到萧宇来了,一人掀帘,一人开门让萧宇进花厅。 萧玉婉就在里面榻上坐着,面露倦意地望着走来的萧宇。 萧宇的脸上微微有了些变化,而这种变化更多的是因为萧玉婉。 与往常相比,此时的她消瘦了许多,少了几分过往的明艳照人,却多了几分饱经沧桑后的沉稳与安详。 长姊如母,她并非自己的亲阿姊,但却在她眼中见到了如母般的温柔和体谅。 “宇弟,你在看什么?本宫脸上可有东西?” 萧宇方才回过神来,见萧玉婉正冲着自己在笑。 两人互相寒暄几句,萧宇坐到了萧玉婉的一旁,下人们陆陆续续端上了果盘蜜饯。 萧玉婉偏爱甜品,拿起一枚桃干,优雅地细品起来。 “驸马都尉在你这里如何了?”萧玉婉问道。 “唉,玩得不亦乐乎,看上去他并不想回家,想在我这里住上一阵子。”萧宇想了想,“玉婉姐是来接驸马都尉回去的吗?” 萧玉婉脸上浮过了淡淡的愁容,轻叹一声。 “他整日癫狂,做事尚无章法,随心所欲,本宫是不放心他在你这里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才过来看看。顺便来看看你。” 说到这里,萧玉婉的脸上现出了慈母般的爱怜。 萧宇的脸上微微发烫,萧玉婉身上的那种奇异香气迎面而来,让他突然有些晕眩。 他摇摇头,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能这样回来,多亏了玉婉姐。” “本宫什么都没能为你做,本敢惭愧,却在昨日午后突然得到消息,陛下赦免了你,本宫那原本一直为你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有玉婉姐的挂念,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福分,或许正是玉婉姐的挂念感动了上苍,陛下才会赦免于我,玉婉姐,昨日陛下跟我聊过了,他并不想治罪于我,只是碍于朝中的舆论,关也关了,惩罚也惩罚过了,当着众臣工的面赦免了我,也可显示天日昭昭,陛下宽宏大量。” 萧宇把话说得很轻松,在萧玉婉面前,他不敢吐露实言。 他能活着回来如同在悬崖之上走了一遭钢丝一般,稍有差池,那便会陷入到万劫不复当中。 而这时,萧玉婉的脸上终于泛出了淡淡的笑。 “陛下这段时候是成熟了,也不再做那些出格的事情了,也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朝政上了,若是......若是再纳几位妃嫔,为我皇室绵延子嗣的话,那便......” 萧玉婉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她感到脑海中一阵电击。 那天夜里,萧玉衡意欲强暴自己的画面再次在她脑海中出现,那将是她心中永恒的梦魇。 伴着那个梦魇,她害怕起了自己的亲弟,也不知往后该如何再与他相见。 她正有些失神的时候,却听萧宇打趣般地笑道:“玉婉姐放心,陛下必将福泽绵绵,为我大齐开枝散叶。” “但愿如此吧!” 之后的大约半个时辰里,两人在花厅里又聊了一些家常,那大都是两人对往昔的回忆。 对于过往,萧宇脑海中只有一些碎片般的记忆,似乎总有一层白纱蒙盖在上面,让他不能窥视全貌,或许正是如此,他有时会感到焦躁而不安。 而在萧玉婉的讲述中,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某个人或某件事,这让她的讲述断断续续,似乎也不完整。 “有些事情说着说着,中间遇到了什么,就突然想不起来了。”这是萧玉婉的解释。 但萧宇却越发觉得她在回避着什么,但所回避的却也并不是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本宫就先行回去了。” 萧宇跟随着萧玉婉站起了身,却觉得聊天之后,萧玉婉的气色比照刚刚见面的时候好了许多。 “玉婉姐,若是没事,可以多到我府上走走,萧宇欢迎。” 萧玉婉冲着萧宇淡淡一笑,微微摇摇头,却说了别的话。 “萧宇,本宫能帮你走的路都已经走完了,以后若再有事,本宫也无能为力,望你好自为之。” 萧宇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玉婉姐,你真的......” 萧玉婉回头瞥了萧宇一眼,便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一介女流,从不贪恋权利,也该让他自己为国事去拿主意了。往后岁月,我只求能照顾好自己的夫君,为潘氏一门绵延子嗣。” “驸马......姊夫他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今晚......” “带本宫去看看他。” ...... 醉梦中的潘铎是幸福的,他是被大齐帝国最貌美尊崇的长公主一步一步带到那辆装潢精致的安车之上。 这一路,永宁长公主萧玉婉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她要像一位普通人家的妇人一般,靠着自己那本就瘦削的肩膀担负起自己夫君近乎全部的重量。 即使前路再是艰难,她眼中的信念也要告诉所有人,他要与他一路相伴,遇事一起承担。 萧宇站在夜空下的府门前,看着那大醉的男子,看着那倔强的女人,看着那辆安车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街角尽头的夜雾中。 此时的他思虑颇多,隐约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个短暂的时代正在渐渐远去。 永宁长公主萧玉婉,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 或许会有人骂她是一代祸国妖姬,也有人说她勤于政事,堪比须眉。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永宁长公主萧玉婉这个名字或许将就此湮灭在了历史长卷的记录里,如同中华千百年帝王史录上那些被一笔带过的王侯公主,不留任何痕迹。 在大齐帝国,永丰朝短暂的前三年里,她像一颗流星划破天际,给那个至暗的时代带来了些许的光明,但又在时代的大潮中很快黯淡褪去。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萧宇走回了属于自己的庞大院落。 几个下人一直在萧宇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回了回头: “你们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几位仆人互相看看,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着他们的小主人向着一条极少走过的巷道走去。 王府占地庞大,其间也有许多玲珑别致的院落,也住着许多萧宇不认识的人,只是萧宇从未去探索过罢了。 他从一片嶙峋假山间的窄道走过,越过了一座石桥,在一片池塘边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亭边的垂柳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低垂的枝条,月光在水波荡漾的池塘中泛着淡淡的银光,树上的蝉鸣与池中的蛙声响成一片。 远处又有琴声响起,琴音袅袅,如泣如诉,妙音婉转,其中却有着与张琴言琴意中完全不同的韵味。 在这偌大的王府里,怎可能就只有一个张琴言会抚琴吧! 萧宇想到这里,抬眼却见到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子身影正站在池边廊道的一侧。 她无声无息,似乎在那片阴影下站了许久,只是在静静地望着自己。 萧宇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红绡,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第160章 北返洛阳 如水的夜色下,红绡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 四下里再无他人,只有蝉鸣蛙叫声依旧。 两人相互凝视,却都一时无语。 想想两人过往的种种经历,红绡不惜性命地为自己的付出,萧宇由心就是一种感动。 而他也是喜欢红绡的,这并非只是情欲,从更深的说,是她身上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执念与敢爱敢恨的勇气,这让萧宇真正为她着迷的原点。 而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他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女子,那位女子像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温暖而无暇,将这冰冷世界中仅有的温存都奉献给了他。 这冰与火各不相同的女子构成了他贪心的感情世界,两者缺一不可,而他并没有爱心泛滥时的罪恶。 “哎……” 萧宇轻叹一声,不管如何,在这一刻,他只有一种想要将她深拥入怀而永不分离的冲动。 他相信站在他对面荷塘柳树旁的红衣女子也是如他所想。 但当那张清丽如画般的姣好面容眉宇间带着淡淡忧伤之时,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陌生与疏离,就将萧宇在相遇之前一切美好的期盼和憧憬全部冰冻了。 月影清风,红衣依旧,却总觉眼前不再是那个伊人了。 萧宇不明白此刻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他想张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来。 眼前那张清丽的面庞上一抹冰霜拂过,似乎那抹热烈的火红就此失去了她该有的温度。 即使心里有种莫名的失望,但萧宇的嘴边还是泛出了和煦的笑意。 “进府不易吧!” “嗯,我到处看过了,外面的暗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都撤去了。只要沿墙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翻墙进来不会惹人瞩目。” 红绡语调生硬而平淡,带着淡淡的倦意。 “昨日在乐游苑,你是为我而去的吧!” “嗯。”红绡轻轻点点头。 “杀韦睿呢?” “只是一个巧合。” “下次遇到了,还要杀他吗?” 红绡依旧点点头。 “他身边有高手保护,你根本没机会杀他,能不杀放下这份执念吗?” “不能。” “为什么?” “我杀他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睢阳死难的百姓。” “对于睢阳的事情,他很自责,两军对垒,伤及百姓也让他很无奈,每每想起他都感到痛心疾首。” “说辞!” 红绡冷笑一声,笑声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怨念和苦涩。 “他可知他正是踏着累累白骨走上今日的高位,这些白骨中有多少是无辜的百姓?他若说痛心,我只能说他虚伪。 “小王爷,你可知当年睢阳城中有多少百姓心向南朝,北朝军队到处征粮,有多少城内百姓就是被杀,也不将自己藏粮之所告诉魏军。 “破城之时,他们等到了什么,等到了他们心心念念期盼的汉家的军队对他们举起了屠刀,全城多少无辜百姓成了刀下的冤鬼,老少不存,这些冤魂该找谁去说!” 红绡说到这里鼻子抽了抽,脸庞别向了一侧,用手抹了抹眼泪。 萧宇望着她,他脑海中想象着那日城破之时的惨象,一时也无语了。 “小王爷,韦睿是韦睿,即使我不找他,也会有别人让他对过往所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红绡……” “嗯。” “不提韦睿了,以后……以后不许你再像昨日那样以身犯险了……” 红绡轻轻抬了抬头,淡淡一句:“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小王爷是否无恙。” “无恙……倒是红绡你……你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我挺好。”红绡眼波流转,似乎有意在躲避萧宇的目光,“小王爷没事便好,红绡……红绡今晚来这里,想看看小王爷是否平安无恙。” “你都看到了,平安无恙。” 红绡又抬眼看了看萧宇,见到他轻薄长衫下依稀可见的绷带,便是他身上有伤,并非无恙。 “哦,平安便好,后背上……后背的伤……疼吗?” 萧宇故作轻松:“不疼,还能动呢!你看!” “哎,别乱动!近些日子里……莫动刀兵,要精心调养。” “红绡,你还在担心我。” 红绡没有回答,他那明眸似虎有些暗淡,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道:“还有……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红绡咬了咬嘴唇:“红绡是来向小王爷辞行的。” 萧宇心头猛然一颤。 “辞行?要去哪儿?” “洛阳,红绡要回北朝去了。” 萧宇突然感到后背疼了一下,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 “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不用,今晚就走……” 萧宇面露诧异:“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一道电光在萧宇脑海中闪过,他声音不由地提高了几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 红绡看了萧宇一眼,幽幽地说道:“其实不突然,早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人就已经陆陆续续地撤出了建康,回洛阳去了。 “呵呵……你们南朝的典签真是不容小觑,在这江左之地,居然没有我们的无立锥之地……这对你们南朝来说,是个好消息。” 听到这里,萧宇的心中五味杂陈。 “是因为潮沟码头那边的事吧……” “在那之前,你们的密探就已经开始行动了,潮沟那边只是一张早已布好的网,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小王爷原本不该牵扯其中的!” “只是没想到结局会那么惨痛,呵呵……其实也怪我,救人心切,连那里是什么地方都没搞清楚,就莽莽撞撞地闯进去了,也怪我……” “那本来就是一个提前预谋好的局!是阿武不好,要怪也该怪他!他想要在太后和清河王爷跟前邀功,挖出藏在那座宅院里的秘密! “他还想一石二鸟,用反间计拉你下水,叛逃到北朝!但他太过急功近利,非但没有得逞,还把宣武皇帝在世时苦心的布局的眼线全都暴露了!才有了后来典签的大肆搜捕,又死了不少人。” 萧宇苦笑道:“达奚武……我早道他心术不正,但我非但没有阻拦,还有推波助澜之嫌。眼看着死了那么多的兄弟,我心里也难安……红绡,若非那晚的鲁莽,你应该不会离开建康吧!对于那晚,我很后悔!” 红绡突然大怒,近乎咆哮道:“你在说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做了便是做了,自责还有何用!既然知道后果惨痛,以此为戒便是了! “在事情发生之前,每个参与者都抱着必死的觉悟?又有谁如你这般自怨自艾,让人笑话!” “红绡......” “别过来!” 红绡继续后退数步,泪水涌动的眼中带着决绝,他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小王爷,你是个好人,但好人不见得就有好报,你太容易被人骗了,也容易被人利用……红绡便是那个骗过你利用过你的人……” “不,别说这些!我不信!” 红绡的嘴角泛出了笑意。 “小王爷,好看的女人都会骗人,你身边的坏人不只有红绡,小心了……萧郎……” “不,红绡,你留下,别来!” 那一袭红衣如绽放的花火般艳丽,慢慢消失在了静谧的夜空中。 月下凉亭中只剩下那一个颓然的孤单背影。 …… 红绡抱着双腿蜷缩在了那座重檐上的阴影里,小声地抽泣着。 她远远地望着凉亭下那久久没有离开的少年身影,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是我想多了…… 我是北朝的鹰犬,被人随意丢弃的棋子。 你是南朝的小王爷,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我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彼此地位差距如此之大,分属对立的两个王朝。 所有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你我的世界再无彼此, 只有相望于江湖…… 想到这里,泪水已经忍不住地往外涌出。 她为她心爱的男子空劳牵挂,却也见到他在为自己枉自嗟呀。 直到一串游龙般的灯笼找到了他,一位白衣罗裙的貌美女子在他身边温言相劝,他才在不舍与彷徨中离去。 红绡站起了身来,抹去脸上的泪痕,在月下整理好了心情,她右脚一点,那一袭红衣再次隐没在了夜色之下。 她离开了建康,一路向北直到卢龙山下,满山的翠竹在夜风中摇曳,“哗哗”作响。 红绡在这林海深处找到了一条小路,踏着月光向着山间林密处行走。 走出不远,眼前可见一条清澈的溪流,细流旁有一座竹亭,一阵清幽的竖笛声自竹亭中传来,曲调婉转悠扬,沁人心脾。 红绡稍稍停了停脚步,她无心去听这笛声,直接走到了亭前,望着里面吹笛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着一件青色窄袖短袍,一副北人打扮,他此时正吹奏到笛曲最悠扬时,双眼微闭,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直到一曲终了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带笑意地望着红绡,他正是达奚武。 达奚武直截了当:“你可说动他,让他跟我们一起北上?” “没有。” “你没说动他?”达奚武微微挑了挑眉。 “我没有跟他提起此事。” 红绡话音刚落,就见达奚武满眼怒意,他一巴掌打在了红绡的脸上,那响声震动了林间飞鸟。 红绡捂了捂红肿的脸颊,他冲着达奚武轻蔑地笑了笑,一口带着的口水吐在了达奚武的脸上。 “你……你竟敢……” 红绡不屑地笑道:“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你是疯了,不想活了,若没有把那小王爷带回洛阳,不知是我,还有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你!我会如实向太后奏报,是赏是罚任凭太后处理!” 达奚武大怒,他自一旁包袱下抽出环首刀来,大喝道:“你不让我活,你也休怪我念及当年之情!” 达奚武说着就举刀向红绡劈来,红绡赶忙闪身避开,腰间如龙细剑也已出鞘。 两人在溪边乱石堆间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达奚武越想越怒,潮沟大宅的事情搞砸之后,他就被南朝典签给盯上了,几乎在一月之中,北朝在江左各州郡设置的各类机关几乎被全数拔除,这震惊了洛阳朝野,他也因此受到了胡太后的斥责,让其将功补过。 而胡太后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她要萧宇,要将那南齐的小王爷挟持到洛阳以留后用。 而这一切都被红绡给搞砸了,看来她已经用情太深,她既然心不在我,不在太后,也不在北朝,那留起何用? 想到这里,达奚武眼中凶光乍现,他开始频频使出杀招,其中一刀在红绡发梢处擦过,斩断几根青丝。 红绡见达奚武不留情面,心中已然寒心,如今的达奚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明朗率真的少年了,官场的浸淫让他早已失去本心。 但她不愿与他针锋相对,过招过程中时时忍让,只是一味防守罢了。 又是一刀,若非红绡机敏,她的一臂早就被达奚武砍下。 “达奚武,你干什么!你这是在泄私愤!”红绡喊道。 “若回不到洛阳,你便与我陪葬!” 说着,达奚武举刀再次杀来,他刀法刚猛,红绡抵挡了几下,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就在这时,山林间传来了一阵山鬼般的咆哮,那声音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达奚武突然收刀,退到了竹亭前,四下里小心地观望。 突然,林间跑出一个五短身材的黑影,嘴里发出骇人的喊叫,直奔达奚武而去。 达奚武被这突然而至的“野人”没有一点儿准备,腿都被吓哆嗦了。 那“野人”手中并无兵刃,速度奇快,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来到达奚武的近前。 这时,达奚武才看清乱发下那“野人”的长相。 “你是那个……” 他话没说完,肚子上就被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得他肚腹里翻江倒海,肠子都恨不得从嘴里吐出来,巨大的劲力让他直接飞上了天。 达奚武尚未搞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道黑影又自地面腾空而起,直接窜到了他的眼前,又是一脚将他狠狠地踹到了地上。 达奚武惊愕…… 那不是人,那是个妖魔! 一声轰然巨响, 达奚武整个身子都扎进了乱石堆里,骨头咔咔作响,却一点都无法动弹。 看样子,今晚他就得交代在这里。 第161章 草堂密谈 达奚武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夜空中似乎有一颗流星正在他眼前划过。 身份显赫,极尽太后荣宠的他在这么一个寂寥的夜晚,就要死在这处荒山野岭? 他真是不干! 就在他还来不及继续伤秋感怀的时候,那如山魈般骇人的咆哮声由远而来,身底的碎石也开始震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了,但他知道收割他灵魂的恶魔就在眼前了! 想到这里,那个五短的身影已经凑到了他的跟前,那只粗壮的胳膊已经抡起,肌肉遒劲而有力,就要对他进行致命的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红绡的声音。 “行了!别杀他了!” 这声音救了他! 就在话音落下之际,那铁锤一般的拳头距离他的眉心不足一尺,正停在半空。 但那凌乱发髻下那张凶狠的面容却显得越发的狰狞,他冲着他呲牙咧嘴,极尽威胁。 “石斛,你让开!” 那五短的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拳头,听话地站到了一旁。 红绡走了过来,由上自下俯视着他。 “嘿嘿……嘿嘿……嘿嘿……” 达奚武似哭似笑,嘴里发出着嘲弄的声音,他只觉得这种情况显得太过讽刺。 红绡就那么站在他的跟前,红衣在夜风的抚动下层层叠叠地舞摆,他高傲地如同九天玄女,只是望着他却不说话。 “你本可让那怪物杀了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停下来,羞辱我?” “我不想杀你,更没心思羞辱你!” 达奚武这时又是惨淡地一笑笑。 “红绡,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便能留在你心里,成为你心里挥之不去的痛,永远的折磨你……” 红绡面无表情地盯了他片刻,转身便要走。 一种被无视的挫败感让达奚武无比愤懑,他大吼道:“红绡,你别走!有本事就杀了我!你不杀我,就说明你心里有我!” 红绡觉得好笑,她笑出了声来。 “你……你……你笑了,哈哈……哈哈……” “我觉得你很可笑。”红绡回过头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冷若冰霜,让达奚武都觉得有些胆寒。 “达奚武,我觉得杀你没有必要。再者你是我大魏的将军,太后身边的羽林郎,你若一心求死的话,回洛阳去,让太后赐你去死!” 说完这句,红绡转身便沿着先前的道路往北而去,对于身后传来的叫骂声她都一概不理。 眼前的石阶悄然不见了,慢慢变成土路,一回头,石斛还在后面不近不远的地方悄悄跟着。 红绡停,他便停;红绡走,她也走。 但夜色深处,红绡看不清他的面容,或许他也看不清红绡的面容。 两人一路无语,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块开阔地,开阔地外两条岔路分向不同的方向。 红绡在这里站住了,石斛这次赶忙跑到她的跟前。 红绡冲他笑了笑,他也冲红绡笑了笑。 红绡想帮他整理一下乱发,他似乎是害羞,赶紧后退了两步。 “你害羞了?” 石斛低了低头,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大可不必这样,嗯……看来你的伤都痊愈了。对了,为何你会出现在这山中,你知道我会来这里,暗地里保护我?” 石斛摇摇头,嘴里“咿咿呀呀”,手里却在来回地比划。 红绡皱着眉,还是看不懂他的意思,于是继续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今晚你救了我,我得向你道谢!” 石斛笑嘻嘻地挠了挠头,脸上开心的像个孩子。 “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啊?”石斛张大了嘴。 “你家小王爷平安无事,已经回王府了。” 听到这里,石斛一脸的激动,他使劲点点头,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只见他又在红绡面前使劲比划着什么,红绡依旧不懂。 “好了,我该走了!我得继续往北,去京口寻船到广陵,这次就不要再在后面跟着我了。” 红绡说到这里,却见石斛拽了拽她的衣袖,似乎示意她跟自己走。 “你要干什么?” 石斛不说话,却拉着红绡往向东的岔道跑去。 石斛跑得很快,脚下如同生风,红绡只觉得跟起来犹如腾空,眼前的林木飞快地向她身后跑去。 不知就这么飞奔了多久,红绡感觉腿都要断了,她才惊奇地发现眼前那一片浓密林木的后面有着微弱的光亮似隐似现。 石斛在这个时候才减慢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红绡,又用手指了指前方的光亮。 “你是要带我去哪儿吗?”红绡道。 石斛使劲点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 沿着小径绕过了那片密林,就见到一座三面被林木环绕的院落,而先前见到的那抹微弱的黄光正是院门前悬挂的灯笼。 石斛拉着红绡的衣角来到门前,敲响了院门。 不多时一个小童打开了院门,见到石斛一脸惊讶:“哎,你回来啦,到哪儿玩儿去了!” 石斛随手比划了几个动作,小童似乎一看就明白了:“那有什么好玩儿的,哪天先生给我放了假,我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石斛笑嘻嘻地点点头。 小童又看向站在石斛身后的红绡,满脸疑惑道:“诶,你怎能还带人回来了,她是谁啊!” 石斛又比划了半天, 小童皱皱眉:“你是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要带他去见刘先生……” 石斛点点头。 小童似乎犯了难,他挠挠头:“但是……但是我做不得主,我家主人外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便不再叨扰。”红绡爽利道。 石斛一把拉住了他,摇着头不让她走。 红绡看着石斛那带着期待的目光,也犯了难。 就在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明快的声音:“阿岩,在哪里与谁说话呢?” 小童回头看了看,就见一位身着鹅黄色罗裙的高挑少女正向门前走来。 “娘子,石斛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女郎,小子不敢随意做主,是否让她进门。” 高挑少女上下打量了红绡一番,明眸中带着笑意:“快让女客进来,阿翁不在,自然是我做主,对了,敢问女郎闺名?” “我……我叫红绡……” “红绡……”高挑少女笑了笑,“奴叫范妍,奴的阿翁便是这草堂的主人。” 红绡来回打量了一番这座建在深山中的院落,雅致而精巧,可见主人家是费了大力气的,便问道:“家翁在此隐居,敢问何人?” “哦,奴的阿翁单名一个云字,字彦龙,南乡舞阴人。” 红绡有些惊讶,她万万没有想到,作为南朝文坛的领袖,永明年间曾经官至侍中、尚书右仆射的范云范彦龙辞官后就隐居在这里。 看到红绡的表情,范妍便知道了红绡是知道范云的,就对身旁的小童道:“阿岩,请贵客入内,莫要在门前站着了。” 小童也爽利,自己闪到旁边让出了一条路,请客人入内。 石斛心急火燎,第一个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这是怎么了?”范妍眨眨眼不解地望了眼石斛,又转头冲红绡笑道,“姊姊来的正好,今晚就别走了,奴自己在这里也怪憋闷的,正好与姊姊说说话。” 红绡稍微犹豫,范妍已经拉起她的手往院里去了。 范妍有说有笑,看上去甚是开心,刚想将红绡往自己闺房引,就见一间侧屋的门帘被掀开了。 石斛满脸堆笑,引着一位身着天青色长袍,头戴逍遥巾的美髯男子走了出来。 范妍见状,上前俏皮地喊了声:“刘世叔!你怎么不在屋内休息,出来了?” 美髯男子捋须哈哈一笑:“妍儿,你可截胡了你世叔的客人啊!” 范妍拉着红绡的手晃了晃,向美髯男子吐了吐舌头:“进了草堂那也是妍儿的客人了,姊姊,你是跟我去说话,还是跟这糟老头子去喝茶?” 美髯男子毫不生气,只是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红绡上下打量了这位美髯男子一番,见他气质儒雅,但身上似乎还带有几分杀伐之气,似乎在哪儿见过。 刚刚听范妍喊他刘世叔,又见石斛对他礼敬,他恍然大悟,这不正是刘伯宣吗? 美髯男子似乎一眼就看穿了红绡的心思,他点点头,扯起门帘让红绡进屋说话。 “范小娘子,我……我先与刘先生说几句话。” 范妍撅撅嘴,又冲刘伯宣吐吐舌头。 “姊姊快些,一会儿咱们说话。石斛,咱们先去那边玩玩儿。” 范妍带着石斛去了一旁小池边纳凉,红绡跟着美髯男子走进屋里。 两人在屋内坐定,美髯男子将新煮好的一杯茶奉到了红绡的面前。 红绡不懂茶道,也不敢太坏礼数,浅浅饮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在。 “阁下是刘伯宣,刘长史?” 美髯男子一脸谦和:“女郎认得在下?在下正是刘伯宣,不知女郎是……” “我与江夏王世子有旧,那日潮沟大火我救下过石斛,我与阁下不算是敌人吧!” 刘伯宣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面露诧异,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捋着胡须笑了笑:“女郎非我南朝之人吧!” “正是,我自洛阳而来。” “女郎是……” “我叫红绡。” “红绡……”刘伯宣捻着胡须,眯了眯眼“我们是否见过?” “见过一次,斗场里,春满居酒楼,我们追过同一拨人,期间有些误会,刘长史伤了我们一个姊妹。” 刘伯宣眯了眯眼睛:“斗场里追杀那些胡人杀手的是你们!你们是何人?” “恕红绡不能透露。但那日之事所涉关系错综复杂,那些候官曹的余孽想要用刺杀永宁长公主一事再次引起我大魏朝廷的注意,却被人暗中利用,意欲挑起魏齐两国的争端,背后之人好渔翁得利。” “噢?”刘伯宣沉默了片刻,他抬眼看了看红绡。 “女郎如此坦率,让在下佩服……” “红绡所知只有皮毛,此事中间过程错综复杂,牵扯甚多甚广,从贵国的皇帝、长公主,到我朝的太后、清河王爷,还有你们南朝朝廷内的一些位高权重者,以及那股意欲为东昏侯复仇的势力!” 刘伯宣皱皱眉:“小王爷正是深陷其中吧!” “小王爷遇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这件事往深处说要延伸到多大的程度,红绡不知道,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还在小王爷算是从中解脱了,但为了把小王爷从泥潭中推出,长公主已经失势了,崔国相也致仕归乡去了,而一直与长公主叫板对立的领军将军朱异同时也被你们南朝皇帝冷落,如今南朝朝廷的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 刘伯宣捋着胡须陷入到了沉思之中,片刻之后他转眼看向红绡:“女郎知道如此之多,非常人也……” 红绡苦笑道:“我所隶属的组织常年为北朝搜集归纳情报,铲除于国有害的一切因素。” “女郎是北朝的谍者,刘某如今虽然人在江湖,但赤诚之心依旧向我南朝。女郎愿意与在下透露如此消息,不会没有理由吧!” “潮沟大宅毁于大火,南朝皇帝被人投毒,淮南王叛乱,这三件事过后,你南朝的权利格局已然发生了变化,以上红绡所说的对当今乃至以后来说都不存在太大的意义,红绡今晚愿意与刘长史促膝而谈只为了小王爷……” “江夏王世子……” 红绡点点头:“早在今晚石斛将红绡引入这间草堂之前,刘长史便已得到小王爷消息了吧!” 刘伯宣脸色微变,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从容,他没有否认:“刘某虽然早不在庙堂,但确有一些渠道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红绡知道小王爷最亲近信任之人便是刘长史,此时应当正多方打听小王爷消息。” 刘伯宣起身,在房内踱着步子。 “女郎所言,刘某都能想到,只是想要见面,何其困难,女郎愿意……” “红绡今日正在北返的路上,能与刘长史相见,只是巧合……但红绡依旧对小王爷放心不下,今夜吐露太多。望刘长史见谅。” “女郎何出此言,刘某感激不尽。” “刘长史,此前红绡与小王爷见过一面,小王爷身边恐有存心不良之人,若刘长史见到小王爷,望再提醒一二,小王爷仁后,让他切莫小心。” 第162章 有一美人兮 一场梦魇过后,萧宇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昏暗,耳边却听见了急促的雨声。 他斜脸望了望窗外,窗棱外的天空灰朦朦的,压抑而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睡意渐消,脑海中却又浮现出红绡的音容笑貌。 那一袭红衣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里。 此时她在哪里?在建康,还是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 想起了昨日的离别,心口突然一阵憋闷,他不由地吐出了一口气。 忽然,他身边传来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黑暗中一个柔软的身体向他这边靠了靠,柔软而又不像那么真实。 黑暗中一只滑腻柔软的手心摸到了他的脸颊。 “萧郎,你醒了……” 那是晴雪的声音,在黑暗中依旧温柔而细腻,给人一种安宁。 萧宇侧了侧脸,望着昏暗中隐约的俏脸。 他从未听晴雪喊他做“萧郎”,即使在无人的情况下,晴雪也是极懂分寸的,她总是会拿捏最好的尺度喊他一声“小王爷”,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过分亲密。 而此时这句“萧郎”却让萧宇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才是枕边人。 “嗯……”他轻轻回应着。 “你出了好多的汗,后背还在疼吧!” “不疼了……” 萧宇突然握住了晴雪那支抚摸他脸庞的玉手,两人十指相扣,紧紧相握。 晴雪侧起了半边的身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萧宇脸上的细汗。 “那为什么出了好多的细汗……” 萧宇看不清晴雪此时的容貌,却能感受到那张俏丽的脸上满含的关爱与深情。 萧宇一把将她软玉般的身躯揽入怀里。 “刚刚把你吵醒了,继续睡吧!” 晴雪摇摇头:“奴要等萧郎睡熟了,奴才睡……” “先前我……” “嗯,萧郎睡得并不安分,一直在说梦话……奴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刚刚我做了一场噩梦。” “嗯,奴能知道萧郎都梦到什么吗?” 萧宇望着漆黑如墨的屋顶,抚摸着晴雪如瀑般的长发,沉思了片刻,摇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有些画面又好像曾经经历过了一般,画面中看不清的人和事让人感到压抑……” 晴雪叹了一口气:“梦总是反的,奴总是梦到萧郎再也回不到奴的身边……但现在,奴就在萧郎的怀里……” “嗯,梦总是会反的……” 萧宇低了低下巴,下巴恰好够到了晴雪的长发,一股如兰的芬芳气息霎时间在萧宇的口鼻间弥漫荡漾,让他为之倾倒,着迷。 萧宇松开了那只十指相扣的手,将晴雪揽入怀中,无声无息地吻在她的唇上。 她的唇就像枝头绚烂盛开的花瓣一样,飘散着一股清新的芬芳,将萧宇带入到了一个从未体会过的奇妙而美好的天地。 这一刻,他似乎失去了整个身体,任凭魂灵中的欲望和杂念在黑暗中摩挲探索。 “萧郎……” 当萧宇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听到晴雪呓语般地轻唤自己的名字,一片热泪突然流淌在了萧宇的脸颊,伴着低声的啜泣。 那泪水刹那间将萧宇涌上心头的欲火给浇灭了。 “晴雪……你怎么了……”萧宇为她拭去泪水。 “我……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一场梦,我害怕天亮的那一刻,小王爷又不见了,只留下晴雪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好害怕……” 萧宇叹了一口气,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轻声道:“此生有晴雪相伴,已经不枉此生了……” 晴雪将脸颊贴在了萧宇怀里。 “晴雪也一样……” 两人没有说话,在长夜即将逝去,黎明尚未到来之前,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与温度。 黑暗渐渐退去,萧宇望着越发清晰的屋梁出神,他轻轻念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萧宇念完之后,却见晴雪已经半支起身子深情款款地望着他。 萧宇笑了笑:“你看,天都快亮了,我这不好好地在这里吗?我可不是那死后归家的幽魂,陪你度过一夜便去阴曹地府报道去了。” 晴雪纤细手指在萧宇唇间一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奴会唱这首《凤求凰》,让奴唱给萧郎听。” “你如何知道这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 “奴为何不知?”晴雪眨了眨眼,她甜甜的笑道,“奴还在长公主府的时候,潘驸马时常在后院抚琴,最爱弹这首《凤求凰》,却不知每每被长公主听到,长公主都会哼唱,对此驸马都不知道,听的时间久了,奴也会唱了,长公主还夸我唱得比她要好听呢,只是过往没有经历过相思之苦,无法领略这乐府诗中的意境,如今奴要清唱予笑郎听。” 晴雪披上纱衣离开了床榻,站到了窗前,外面滂沱大雨正在下着。 她轻启歌喉轻声唱着:“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萧宇听得有些沉醉,相处多时,他却不知道晴雪有着一副好嗓音。 那曲调婉转悠长,如泣如诉,尽显绵绵爱意,却又觉得刻骨铭心。 似乎七百年前,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那一幕就在眼前。 当一曲唱罢,萧宇意犹未尽,乐府诗果然应该是唱的,而不是读的,如他喜欢的那些诗词一般。 再看晴雪,萧宇似乎有些痴了。 这满目含情的女子对自己款款一笑,妖娆身姿福身一礼,既不艳俗,也不寡淡,如九天之仙子,误入人间。 …… 外面暴雨如注,雨帘劈劈啪啪地打在建康城的青瓦重檐之间,惹人烦乱。 崔管事支着油伞站在王府的二门外,大着嗓门指挥着几个府中小厮往出行的车辆上搬运着东西。 崔管事往往阴沉沉的天,这可不是什么出行的好天气,但小王爷执意出行,那也没办法。 正想到这里,就见萧宇在几个家仆的簇拥下迈过了二门,来到了马车前。 崔管事提着下摆,顾不得捡起的淤泥,跑到了跟前:“小王爷,今日风大雨急,非得选如此时候出门?” 萧宇抬头望望天,浓厚的阴云中响起了一道惊雷,这真不是个好天气,他没有回答崔管事的疑问,淡淡道:“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装了一大车,算下来够五百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送到春和坊,也够那些侨民花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咱们今日不去春和坊,去乌衣巷。” 崔管事眨眨眼:“小王爷刚刚说去乌衣巷?” “嗯。”萧宇点点头踩着小凳上了马车,回头道,“今日朱侍中休沐,本世子是去拜访他的,那些东西也都是给他备的,是否按之前的交代预备的东西?” 崔管事弯了弯腰:“正是,未敢怠慢。” “那就好,本世子信得过你!走!” 车夫轻轻扬鞭,车轮踩在水坑里溅起水花,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雨幕深处前进。 崔管事站在原地,目送着这支队伍的远去,过了一会儿他咧嘴笑了笑。 “嘿嘿……小王爷说信得过老夫……” …… 这些日子里,朱异一直都比较烦闷。 从萧炜发动政变的那晚算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单独得到过皇帝的召见。 每日里如常上朝,回衙署里处理公务,看似每天平淡,但背地里他却总听到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右相失势,不再受皇帝宠信”的消息满天疯传,前日里乐游苑巡狩,朝中显贵重臣能伴驾的几乎都来了,唯独不见朱异,似乎这更坐实了之前的传闻。 在永丰朝过往的三年里,他与永宁长公主萧玉婉的势力在朝中此消彼长,相互制衡。 在萧炜发生政变之前,朱异便有了失势的预感。 那时,与他的权利正被逐步削减相反,萧玉婉在朝中的威望几乎达到如日中天。 有传闻说皇帝要借助永宁长公主的势力扳倒右相,更有传言,永宁长公主正在搜集右相徇私枉法的证据,这一切都让朱异害怕,惶惶不可终日。 再往后便是那件蠢事,他居然听信了曹辰的蛊惑,收买北朝杀手刺杀萧玉婉。 借着混乱将水搅浑,既可清除政敌,又能借助南北争端重新稳固自己的相权。 似乎一切都事与愿违,他不仅自己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顺便连带着一盆脏水泼到了皇帝身上。 萧炜叛乱之后,永宁长公主心灰意冷,退出了朝廷权利的中枢,他本可借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洗牌机会重新登上权利的顶点。 但他却已然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最终便宜了新任中书令萧懿,对他而言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而仔细想想,真正搅乱他的布局的人却是那位小王爷,萧宇。 一想到这位小王爷,朱异就觉得牙疼,却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办法。 此时朱异正在牙疼,刚打发走了几个在他面前吵闹不休的妻妾,就听下人禀报有人递上拜帖在府外等候。 朱异本就心情不好,见外面暴雨如注,一把将拜帖仍在了仆人身子,大骂道:“滚滚,让他滚,本相今日不会客!” 仆人迟疑,捡起拜帖,小心地说道:“小人这就回复小王爷,阿郎今日不会客。” “你说谁!小王爷!哪个小王爷!” 仆人小心道:“是……是江夏王世子……” 朱异上前一脚把仆人踢翻在地,大骂道:“竖子,何不早知会于我!快开中门,迎接贵客!” 朱异话没说完,撒腿自己先跑了出去,一只鞋掉进了泥坑里,他都没有理会。 下人们见状,赶忙举伞在后面跟着,还一路叫着“阿郎慢点儿!”,整个府院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朱异跑到府门前的时候早就变成了一只落汤鸡,他急匆匆地让人打开府门,自己则小跑着出去迎接了。 一旁的下人们都有些看呆了,他们何时见过自己的家主如此卑微,自己明明还淋着雨,却打着伞一路护送着一位年轻的贵公子走进了门里,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护院打扮的汉子,他们抬进来几个大木箱子。 下人们熟悉家主的脾性,不敢多嘴,各司其职去了。 朱异则满脸堆笑地将萧宇引进了大堂。 萧宇打量了一番这间大堂,厅内点着熏香,轻烟缭绕,各处摆设精致却不奢华,中规中矩如同一般胥吏家庭的模样。 朱异打了两个喷嚏,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擦,在大堂上毫无顾忌地换了身衣服。 萧宇瞥了他一眼,这朱异身上瘦巴巴的,倒是与那些脑满肠肥的贪官形象大相径庭。 朱异突然回过头来,见萧宇一直盯着他满身的排骨,不禁有些诧异。 萧宇觉得有些尴尬,打着哈哈道::“今日雨天,入府拜会本就烦扰了朱侍中,何劳朱侍中还要前去迎接。” 朱异脸上的诧异立马转为了陪笑,他躬着身子道:“听闻小王爷平安归来,真是可喜可贺!小臣本该主动上府拜会,何劳小王爷亲自前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奉承,那场面虚伪至极。 直到下人们为萧宇搬来了坐榻,奉上了果盘,离去之后,那虚伪的场面才正式收敛。 萧宇对朱异也不客气,他一屁股坐到了朱异的松软舒适的主榻上,冲着朱异勾勾手。 朱异倒没表现出什么不悦,他贱兮兮地凑了过来,陪笑道:“小王爷,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何事?” 萧宇道:“朱侍中,你我还是敌人吗?” 朱异愣了愣,他好容易才反应过来,赶忙陪笑道:“怎么会呢?小王爷,小臣当时只是与小王爷有些误会,后来不是把话都挑明了吗?” 这时候朱异突然压低了声音:“小王爷,别人不信你可得信得过小臣,小臣一直都为小王爷马首是瞻,再说宫变那个晚上,最后与小王爷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还有谁啊,就我朱异!” 萧宇不想听朱异这些表忠心的废话,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只要咱们不是敌人就行了!” 朱异咯咯笑了,依旧是一副讨好的嘴脸,只是那张笑容更浓了。 “自然不是,朱某就是为小王爷牵马坠蹬那也甘之若饴。” 萧宇猛地拍了拍朱异的肩头,两个人都同时“哎吆”了一声。 萧宇咧着嘴笑道:“朱侍中,言过了,我一直都将朱侍中当……当兄长看,小弟有时犯错,兄长都得担待着点儿!” 朱异嘴巴抽了抽:“小王爷厚爱,朱异哪敢高攀,若小王爷有事,小臣定当竭力而为之。” 萧宇一拍大腿,就等你这话了! “朱侍中,我还真是有事来找你。刚刚你都说了,先前咱们都是一场误会,现在话都说开了,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但是我有几个兄弟应当还在朱侍中手里,朱侍中可否把他们给放出来!” 第163章 此事难办 一说到放人,朱异脸上的笑容立马收敛了起来,他捋着胡须一副事情难办的模样。 萧宇暗骂一句老狐狸,嘴上却问道:“怎么了,朱侍中,这事很难办吗?” 朱异离开了坐榻,又捋着胡子在自家大堂里走来走去,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萧宇正想问清原因,却似乎听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事不好办啊……” 萧宇冷笑道:“如何不好办,是银两不好打通关系,还是朱侍中不愿通融。” 朱异这时站立了下来,偏着头看向了萧宇。 那张刚才还带着谄媚微笑的脸上却多了几分愠怒,这让萧宇有些意外。 却听朱异沉着嗓子道:“小王爷这话何意?是说朱某只会表面逢迎,却不愿办事?” 这老狐狸眼光锐利,一眼便看出了萧宇心中所想。 但萧宇不能承认,赶忙陪笑解释:“不是,我怎会是那个意思,给朱侍中赔罪。但是……朱侍中,话说回来,放几个人真有那么难吗?若是朱侍中有什么不方便的,还请赐教,给我指条明路?” 朱异摇摇头,他沉吟着又在萧宇眼前来回踱了几步,叹口气说道:“非小臣不肯尽力,只是这事复杂了……按理说小王爷最好就此罢手,省得引来更多的麻烦。” 萧宇蹙眉道:“朱侍中何出此言?” “既然都跳出来了,为何还要回头?”朱异望了望萧宇,“兹事体大,小王爷不会不知道,那件事后面到底牵扯到多少不干净的东西,关键还牵扯上了陛下!” 朱异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一声惊雷,一道闪电连接天地间,将大地映得一片惨白。 过了好一会儿,朱异才从惊雷中醒转了过来。 他继续道:“小王爷脱身已经是天大的造化,皇帝不追究更是天大的恩典。小王爷可知在这后面又有多少臣工舍命,甚至永宁长公主放弃权利,才换回小王爷一命?” 萧宇心境跌宕起伏着,他望着屋外那株正在风雨中挣扎的银杏树出着神。 “小王爷,您只是一人脱身,要知道这种事情怎会就此结案?它牵扯到宫里,也牵扯到齐魏两国的关系,我朱异至今都脱不开关系,更何况还有典签的插手。 “小王爷想救的那几个人,恐怕都在典签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呢,朱某插手实在是难啊!就是小王爷也切莫再引起典签的注意,他们可以越过陛下,对皇亲国戚有先斩后奏之权!” “典签……”萧宇眯了眯眼,默默念叨。 典签这个词,对于一个对南北朝历史有所了解的人来说并不陌生。 萧宇魂穿至今,却从没在意过典签,更没想过会和典签有什么牵扯。 说道典签制度,那是南朝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作为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特务机构”,它确实与后世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有相似之处。 但在魏晋南北朝这样一个皇权不稳,地方割据的特定时代,它的存在又对稳固中央集权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自前朝刘宋明帝时开启了此项制度,典签便开始了监视宗王、插手地方军事政治,后历经宋齐的更替,到前朝承佑年间,典签权势达到鼎盛,几乎在帝国各个阶层都无孔不入,对朝臣、地方刺史、郡守乃至宗王都有先斩后奏之权。 朝廷内外谈之色变,先帝晚年感到典签势大,对国而言弊大于利,方才打压其气焰。 而到了如今永丰朝,萧玉衡生性多疑,典签的势力才又开始抬头。 “小王爷……不瞒小王爷,潮沟那件事小臣曾想过做掉小王爷,以剪除后患!” “你……你那时候果然想杀我!”萧宇有些恼怒。 朱异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死死地盯着萧宇道:“小臣说过,小臣乃势利小人,为达目的爷娘都可以不要,更妄乎他人呢!但小臣敢在这里说这些悖逆之言,难道小臣不怕得罪小王爷吗?小王爷,这事背后的肮脏黑暗,您到现在还后知后觉吗?” 萧宇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似乎能感觉到朱异话语深处的寒意,而对于朱异的坦言相告,他却再无一点儿怒意。 “多谢朱侍中指点。” “小王爷仁厚,但为了几条烂命值得吗?朱某都查过那些人的底细,除了东方老是王爷旧将,其余皆是乡野村夫,何必为了他们去招惹典签呢? “若小王爷是觉得自己身边缺几个扈从保镖,朱某不才,手底下有一二十个死士,可让他们负责小王爷的安全!” 萧宇淡淡一笑,在这里他已经没什么好说了,他只得起身告辞。 “多谢朱侍中好意!但萧宇不敢夺人所爱,若朱侍中爱莫能助,萧宇也不为难,就此先拜别了。” 萧宇没走出两步,朱异就跟过去,阻拦道:“难不成小王爷又要独自冒险?” 这个念头曾经在萧宇脑海中闪过,但很快被他打消了,他身边在意的人太多了,绝不能像上次那样冒险。 萧宇苦笑着摇摇头:“呵呵……冒险倒不至于,我再想别的办法。至于他们的命……朱侍中说的不对,没有谁的命是一文不值,有人愿意为本世子两肋插刀,本世子就不能有负于他们,朱侍中,叨扰了,就此别过……” “哎,小王爷……” 朱异将萧宇送到屋檐下,却见几口湿漉漉的大木箱子在一侧的连廊下放着。 萧宇回头笑了笑:“以前老拿朱侍中的东西了,这几箱东西朱侍中凑活着看吧……” 朱异一拱手:“小王爷仁厚,朱异自愧不如……这些箱子不如就先放小臣这儿,若能为小王爷用上,便用;若用不上,小臣改日再给小王爷送回去。” 萧宇用手指了指朱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朱异补充道:“但是……小王爷也别抱太大的希望,这事确实难办,朱异也得想办法,就不劳小王爷为此挂心。” “有朱侍中这句话在,萧宇便感激不尽,朱侍中请留步。” 萧宇说着便走向雨中,身旁一个小厮早已撑伞等在那里。 朱异想要再送几步,谁知鼻头突然一痒,他接连打了七八个喷嚏,看来他真是着凉了。 再一抬头,却见萧宇已经走远。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萧宇远去的背影,脸上尽显难色,这该如何去办? “曹辰……”朱异突然喊道。 廊道下侍候的下人们都面面相觑,无人回应。 朱异这时候才恍然想到,曹辰已经走了…… “来人,为本相备车,本相要出门!” …… 朱府门外,萧宇在扈从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一行人冒雨继续前行,很快便在滂沱的雨幕下模糊了身影。 此时却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处房檐下,有个身着蓑衣的男子正蜷缩着身子在那里避雨。 他目睹了萧宇自入府到离开的整个过程。 见萧宇离开,他便也站起了身来,向着与那支队伍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边是台城的方向。 …… 马车出了街巷,在雨中继续前行。 萧宇坐在车厢里凝眉沉思,他的大脑一直都在反复回想着朱异对他讲的那些话。 这老奸巨猾的奸贼,每每在他面前却都像是能舍生取义的忠臣,让他猜不到朱异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但朱异那句“曾经想要弄死他”肯定是真的,他何尝没想过弄死朱异? 他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前一秒还想着同归于尽,后一秒就要掏心掏肺肝胆相照。 对于朱异这种人,利益至上,他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有为官的方向。 萧宇明白,总有一天朱异是回来向他讨债的,在那之前,朱异会无条件地为他完成每次心愿,而这这种债似乎最难还清。 相比于历史上那些耿直不懂变通的忠臣,其实像朱异、李林甫这样的奸臣加能臣才是催动历史进程的润滑剂吧…… 萧宇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这里,若不是车外传来了护院张勇的声音,他真不知道自己的思绪又得飘到哪里去。 “小王爷,咱们已经出巷口了,小王爷一直都没有向小人们示下,咱们再去哪儿呀!如此大的雨……是否就此回府。” 即使在如此瓢泼大雨中,他的声音依旧如惊雷般洪亮,这大嗓门萧宇过去还没注意过。 “啊,回府吧!张护院,这种天让大家跟我出行,真是让大家受罪了。” “哈哈,小王爷,这是哪里话,陪小王爷出行,保护小王爷的安全本就是我们这些护院家丁的责任。 “小王爷,您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些时日里小人们是怎么过的,小人们日日思夜夜想,就盼着小王爷平安回来,能再服侍小王爷在这建康街市上走这么一遭,那是小人们的福分! “甭说现在下雨,就是下刀子小人们也不在意!” 张护院话说到这里,萧宇就听到其他一些扈从附和的声音,但他也听到了车夫老郭剧烈的咳嗽声。 萧宇敲敲车门:“老郭,可还好?” 老车夫又咳嗽了两声才答道:“小王爷勿念,老朽身子硬朗着呢?刚刚是让口水呛着了,所以咳嗽,小王爷要去哪儿,尽管吩咐老朽就是了。” 萧宇皱皱眉,外面疾风骤雨的,老车夫分明是受了寒气,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此时约莫快到中午,这下雨天的,要回到清溪那边的王府起码还得走个把时辰。 他打算带着这些扈从们找个地方去吃顿饭,喝点儿酒给大家去去寒意。 他撩开窗帘往外面看了看,外面雨下得正急,路上零星只有几个着急赶路的行人,街道两侧出现了一些店铺,前方不远处的路口旁恰好就有座看上去极为气派的酒楼。 “老郭,咱先不着急回去,先找地方吃个饭,喝几角酒,我都饿了,我看前面那酒家不错,咱们去尝尝菜品如何?” 老郭诚惶诚恐:“小王爷,您金尊玉贵,老朽算什么,哪敢与小王爷去吃酒。小王爷饿了尽管让小厮们伺候去,老朽留下照看车马……” 萧宇叹口气,掀开窗帘给一旁的张勇使了个眼色。 张护院久随小王爷外出,最知小王爷脾性,也最知小王爷向来体恤下属,若真违了小王爷的意,小王爷那才真该不高兴了。 马车在酒楼前面一停,张护院便招呼在楼檐下面等候客人的酒保过来照顾好马车。 他和另一个相熟的护院走到老郭跟前低语几声,就见老郭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便跟随张护院先行进了酒楼。 这一切都被掀帘往外看的萧宇看了个分明,他挺好奇张勇是怎么一句话就说动了老郭。 正想着,就有扈从过来开车门,一路撑伞将他送到了酒楼里。 或许是雨天的关系,大堂里空空荡荡,没有食客,却依旧点满了灯盏,整个大厅看上去灯火通明。 远处的屏风后面有琵琶声传来,给整个大堂带来一种清雅之感。 而跟随自己出行的十几个扈从已经脱去了蓑衣,在大堂一侧站立恭候,这其中就有车夫老郭。 一个掌柜模样的矮胖男子跟在张护院的后面走了过来,脸上堆笑,不停对萧宇嘘寒问暖。 “郎君,咱天星居的酒菜在咱建康城里那都是出了名的,有不少世家大族,还有那些勋贵子弟都爱来咱天星居饮酒吃饭。郎君,二楼有雅间,小的带您上去?” 萧宇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这座酒楼大堂,确实有几分富丽堂皇,装潢精致,桌椅摆放极为讲究。 再看那些扈从,看他们兴奋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应该很少在这种“高档场所”出入,尤其是车夫老郭,看他那样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萧宇道:“掌柜的,招呼好我这些兄弟,好酒好菜尽管上,不要怕多花银两。” 那掌柜模样的胖子眼睛都笑没了,他一边点头应承着,一边让跑堂的伙计赶紧去搬酒坛。 萧宇看看张勇:“咱们上二楼吧,在下面怕大家都吃不好喝不饱。” 张勇弯着腰点头笑了笑,就要在前面引路,谁知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大雨天外面还闹哄哄,这着实吸引了众人的主意。 就听门外的小二叫道:“哎,你不能进去!这不是你要饭的地方!” “外面风大雨急,我花钱吃完面都不行吗?” 说话间,就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落魄老道士推开布帘走进屋里。 萧宇见到他脸上有了笑。 他依旧还是一身青色的破道袍,头披雷阳巾,背上还背着那口剑,这次不再是仙风道骨,看上去却像是落魄不堪。 众目睽睽之下,他紧走两步来到老道跟前,弯腰施了一礼。 “通明先生,可否让晚辈再请您吃碗细面!” 老道原本一脸窘态,见到萧宇后突然哈哈大笑。 “哈哈哈……再遇萧郎君,这真是天意。” 此人正是被后世史官称作“山中宰相”的陶弘景。 第164章 改策 在陶弘景面前,萧宇极尽弟子礼节,这让在场的扈从们都看愣了。 就这么个破道士,一身潦倒不堪,怎还用得着小王爷如此礼贤下士? 一旁的酒楼掌柜人见得多了,心也精细,他虽然也看不出那叫花子一般的老道士是什么来历,但见那贵不可言的少年公子都对他如此礼让,那便说明这老道绝非常人。 “去去去……回门口站着去!” 酒楼掌柜挥退了酒保,弯着腰一脸殷勤地对老道直赔不是。 在楼下张罗了几句,亲自将萧宇、陶弘景请上了二楼雅间。 又去忙里忙外,一会儿给老道士递毛巾,一会儿又要湿衣服去烤,最后还将自己的一件干净衣服给他替换。 这殷勤备至的服务倒让陶弘景有些不知所措。 而酒楼掌柜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最后总是落在了萧宇的身上。 萧宇心中早就了然:“掌柜的,你这店面不错,甚得本世子心意,以后本世子有应酬还会再借贵酒楼,今日我要陪道长吃碗素面,尽管选上好的食材来做,至于……下面,我那十几个弟兄,好酒好肉的上便是了。” 酒楼掌柜喜上眉梢,尤其是这位贵公子要作这里的常客,他极懂规矩,谢过之后便出门张罗去了。 这里再无外人,萧宇就请陶弘景上座,极尽礼仪。 在一旁准备伺候萧宇的张护院都看愣了,不住地打量着陶弘景。 萧宇看出端倪,偏了偏头:“张护院,通明先生在此,我也只要一碗细面陪先生吃了便好。你无须在此伺候,到楼下与众兄弟吃酒去吧!” 张勇一脸惶恐:“小王爷,这怎使得,出门前崔管事都交代了,要小人伺候好小王爷。” 萧宇扬扬眉头:“那就跟掌柜的说,要三碗细面,咱们一人一碗?” 张勇喉结动了动,他看出了小王爷的不悦,只怪自己刚刚木讷,没听出小主子话里的意思。 想想这天星楼的酒肉,那都是贵得离谱,他早就想尝尝这贵得离谱的酒肉是啥滋味。 今天撞上了,谁还想就吃一碗细面,怎么想都是亏大了。 再想想楼下那些兄弟,就连车夫老郭都能吃香的喝辣的,他心里就更是不平了。 见张护院脸色微表情不断变化,萧宇笑了。 “好了,张护院,跟你说笑的,今日风大雨急,别受了寒,赶紧下楼温壶酒热乎乎地喝了,跟兄弟们说捡贵的要!” 张勇千恩万谢,谄媚的脸上嘴巴都要笑歪了,赶忙拱手退出了雅间。 见此情景,陶弘景也捋着湿漉漉的胡须笑着直摇头。 两人还没说两句,酒楼掌柜便亲自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细面,介绍完用材用料如何讲究,方才下去。 萧宇递给陶弘景一双筷子,笑道:“一别数月,没想到再遇景明先生,却还是为此一碗细面。” 陶弘景笑道:“呵呵……皆因缘法,天命使然。萧郎君这碗面对贫道而言便是天命所在,而萧郎君遇到贫道之后所遭变节也皆为天命。萧郎君,可应过天命?” 萧宇一想到上次遇到陶弘景之后发生的一连琐的反应,脸上马上露出窘态,本想吃口面,还是把筷子放下。 “通明先生,早知今日,当时就不该请你吃那碗细面了,你顶多多走几步路,找个路边摊贩填饱肚子。我倒好,被你带到卢龙山之后就灾运不断,到现在也没缓过劲儿来。” “那萧郎君是后悔当时遇到贫道了?” 萧宇苦笑着没有作答。 陶弘景哈哈大笑:“若萧郎君早知后来之事,那日在那酒楼之中还会请贫道再吃那碗细面吗?萧郎君可以仔细想想,无须马上回答贫道。” 萧宇想了想:“估计还会!” 陶弘景又笑:“天命使然,萧郎君只是在顺应天命,做了顺势而为之事,因势利导才会有后来的局面,萧郎君可以将此认为是道。” 萧宇挠挠头,他无心向佛,也无意修道,自然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听陶弘景说得玄乎,似乎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一想想后来的经历,似乎还真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一直在牵引着他往前走,让他就像着了魔一样,这难道便是什么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萧宇不想在这里跟陶弘景谈玄论道,赶紧转移个话题。 “不说天道,卢龙山草堂一别之后,我在京里受苦,不知通明先生又去往何方?总不会无所事事,找个深山老林悟道修仙去了吧!到现在还是连碗吃面的钱都拿不出!” 陶弘景笑着摇摇头:“萧郎君是在笑话贫道呢!” 说着,他在怀里掏了一会儿,将五枚铜钱依次摆放在了桌子上。 萧宇看看桌上的铜钱,又看看陶弘景:“嘿,比上次还多了两枚,有进步啊!” 陶弘景又笑了笑,这次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 “嘿!还发达了!不知是哪个世家大族请通明先生主持罗天大醮去了。” 陶弘景摆摆手:“萧郎君莫要取笑贫道了,若郎君之前就知道贫道身上揣了这锭金元宝,郎君还会邀请贫道吃此碗细面?” “自然会,这与道无关,但是……这碗面吃完了,我不会又得去渡劫了吧!” 听到这话,陶弘景刚进嘴里的面又差点儿都喷出来,弯着腰在那里剧烈咳嗽,萧宇赶忙使劲给他拍了拍背。 “通明先生,吃这么急干什么,慢慢吃,不够我再给你要一碗。” 陶弘景流着眼泪咳嗽道:“咳咳……萧郎君这是把老道比做那恶鬼煞星了!” 萧宇嘴上道歉,心里却在那偷着乐,颇有恶作剧的意味。 两人又往下聊起去,萧宇也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居的真实身份告诉了陶弘景,似乎陶老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然后萧宇又把那晚离开范云草堂之后的经历大略说了一遍。 他说得唾沫星子直飞,什么刀光剑影、阴谋诡计都让他跟说书一样。 陶弘景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没吃完的小半碗面都凉了 陶弘景道:“贫道早知小王爷会遭此一劫。那日小王爷离开范彦龙草堂时,贫道就已经为小王爷掐指算过了。” “那为什么不早拦住我们!” “小王爷莫怪,天道轮回,劫数难逃。若小王爷不在卢龙山中遇险,也会在别的地方经历磨难,天道皆有定数。” 萧宇笑道:“通明先生是怕我在草堂过夜,打雷也得劈到你们吧!” 陶弘景面露窘态:“你这小友怎能如此说话呢?老道当时还真没那么想过……” “通明先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这话我信,开个玩笑而已。” “玩笑不可乱开,既然贫道是个老实人,那肯定会当真的。”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甚是融洽。 萧宇又嗦了两口面,继续问道,“不知通明先生后来又去到哪里云游?” “去了荆襄地界,赴旧人之约去了,还小住了一段时日。这不,刚刚才回建康。” “那范老夫子、陆先生,任先生他们全都去了?” “呵呵,小王爷这也知道。” “可是去赴萧刺史之约?” 陶弘景捋了捋胡须:“也不尽然,沈约沈修文乃我等旧友,在萧叔达(萧衍)身边作了幕宾,此次前去除了萧叔达之请之外,还有沈修文的邀约,倒也游览了荆襄地界的大好山河,呵呵……” 说到这里,陶弘景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小王爷如何知道贫道和那几位好友是受叔达的邀请?” “那日卢龙山中,先遇张弘策,再被萧统搭救,通明先生又说去了荆襄,那我自然就会想到萧刺史。” 陶弘景捋着胡须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萧宇又道:“那日草堂一别,我时常想要再去拜会范老夫子,希望能与各位当世大家再切磋文墨诗词。” “呵呵……再想聚首就难了!” “为何?难道那几位先生都不常住建康?” “非也,范彦龙在襄阳盘亘数日,舍不得他那孙女和草堂,早早就回建康了,贫道自由闲散惯了,觉得荆襄无趣,也便回来了,任眆、陆陲他们决意留在襄阳为萧叔达出谋划策……” 萧宇眼睛眯了眯,但他依旧不动声色:“萧刺史没有挽留通明先生吗?” “挽留又如何?时也,势也。若是换做二十年前,或许贫道就脱下这身道袍,出世去了,那时……叔达头上的运势亘古未有……” 萧宇把身子探向了陶弘景:“通明先生,方才说的可是帝王之气?” 窗外又现惊雷,一声巨响,陶弘景的身子微微一抖,闪电自他身后窗外划过,将屋内映得一片惨白,而一声粗木折断的声音则引起了酒楼内外一阵慌乱。 屋外有人喊道:“掌柜的,刚才那闪电把这榆树给劈了!” 萧宇也惊魂未定,他三两步就来到窗边,探着头往外张望。 “通明先生,这是不是我泄露天机的关系?” …… 萧玉衡站在太极殿的宽大殿檐下定定地望着远方,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连接着天地。 在高大殿宇的下方,一个人影正在冒雨离开,他就是刚刚被单独召见的裴遂。 片刻之后,萧玉衡似乎想起了什么。 “高公!” 高内官趋步往前,弯腰道:“陛下,老奴在这里。” 萧玉衡瞥了高内官一眼,语调平静地没有一点儿波澜:“高公,你入宫多久了,见过几位帝王……” 高内官面露诧异,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低头略作思索便答道:“陛下,老奴是前宋明帝始泰六年入的宫,至今已经五十三载了……” “那么久,朕即位至今才三载,高公在这四方城里就住了五十三年。” “正是,老奴入宫时还是小黄门,没机会见过前宋明帝,但老奴后来伺候过后废帝和顺帝。又到了咱们大齐立国,老奴服侍过高帝、武帝、郁林王、海陵王、明帝、东昏侯,先皇文帝,再便是如今陛下,算来……已历十一帝……” 萧玉衡转头卓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高内官:“高公在这台城住了五十三年,居然经历了十一位皇帝,五十三年十一帝,这说明了什么?” 高内官赶忙低头,唯唯诺诺道:“陛下乃是真命天子,有上天护佑,定能长命百岁……” “朕听够了这些谎话,到底有谁能长命百岁?其他皇帝在位之时,何尝没有人对他们山呼万岁,那到头来呢?有几位得以善终!” 萧玉衡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大地似乎都在震动,在场服侍皇帝的众人无不心惊胆战。 高内官赶忙道:“老奴有罪,引起天颜震怒,请陛下慎言,老天……老天在上面看着呢!” “朕说了实话,与天何干?若连实话都不让朕说,要天何用?” 在场所有奴婢皆是一惊,纷纷双膝跪下。 萧玉衡冷笑一声,回头又看了眼正贵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高内官:“朕问你的话你尚未答朕,朕告诉你,坐到皇帝这个宝座上第一天起,你便是这世上最不安全的人,要么弄死别人,要么被别人弄死!朕要活,不想像前宋后废帝、顺帝以及东昏侯那样被人弄死,这便是最大的天理!” 又是一阵惊雷,雨势更大了。 一阵狂风卷着雨幕向着含章殿上迎面扑来,将年轻皇帝宽大的袖袍吹得向后纷飞,却更显现出那瘦削身姿的虚弱无力。 “陛下,这里风大雨大,请移驾回宫!”高内官道。 萧玉衡却不理会,他已经定定地望着苍茫茫的天空。 “高公,你历时十一朝,也应该见过不少的忠臣良将,也听过不少的奏对吧!” “老奴……奴婢是内官,高帝立国以来,早有诏旨,内官不能妄议国事。” “你说……裴遂所奏七策如何?” 高内官见萧玉衡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自己,他更是心惊:“奴婢觉得……光禄卿所言都是老成谋国之策,若用在南徐州可行,既可屯兵又可利民……”说到这里,高内官突然发现自己犯忌了,“陛下饶命,老奴无意间说出心中所想,望陛下莫当真!” 萧玉衡不理会他,淡淡道:“裴遂七策于国有利……可用;但其人过往便与江夏王过从甚密,用之需慎……高公,召五兵尚书颜见远入太极殿,朕要亲授机宜!” 第165章 无休止的雨 吃完那碗细面,萧宇和陶弘景又坐在一起闲谈,其间不乏是一些天地通玄和修仙养生方面的话题,萧宇最感兴趣的还是金石炼丹。 陶弘景听着萧宇的胡说八道,捋着胡子直摇头。 “小王爷,我道门乃宗罗百代、广博精微之术,上至伏羲,再到文王、黄老、庄子延绵至今,所涉及之物包罗万象,非只有阴阳、八卦、风水算命、金石之学。 “我道门五术乃:山、医、命、相、卜,包罗天地自然万物规律,小王爷所问的金石之学乃属丹道,是“山”门的重要部分。 “炼丹也分内丹、外丹,小王爷所言乃是外丹炼制之术,或许是贫道偏颇,不善此道,所炼外丹未有让人延年益寿之功,却时有中毒之相……幸而贫道参悟医理,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若小王爷想要修炼,不妨试试从内丹开始,先练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脉后,再练大周天,通达全身惠及四肢百骸。 “以小王爷的聪慧资质,练到气化神、然后到最高境界再练魂神虚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小王爷便可得道成仙了!” 萧宇咽了咽口水,他发现陶弘景看自己眼神灼热,似乎要有收自己为徒的意向。 但他想的却不是悟道,而考虑如何运用自己掌握的一些化学知识为时代所用,起码早点高纯度的tnt,炸个山什么的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也不想跟着老道去山上练什么“内丹”,那多麻烦,人生几十年,他看得开,及时行乐总比苦哈哈的修道舒服多了。 “得道成仙就能长生不老了,这很难吧!”萧宇皱皱眉。 “这个……”陶弘景不小心拽掉了自己一根胡须。 “萧宇无知,不知得道成仙者几许?” “当年老子骑牛过函谷关于临洮飞升,西汉淮南王刘安会八公踩霞飞升……” 萧宇憋着坏笑,后世还有个吕洞宾呢!真不想戳穿他。 老子西出函谷就整个人都消失了,谁知道成没成那太上老君;至于西汉刘安,他应该因为谋反,死在汉武帝刘彻的手里。 “通明先生,近些年来可有人得道成仙?” “近百年来得道之人倒有,成仙者未见,得道者当属北朝寇谦之了……寇天师夙好仙道,有绝俗之心。于嵩山之巅悟道三十余年,方有小成,出世便辅佐北魏道武帝,引为国师,后推行新道,使道法昌隆,不愧一代宗师。” “道武帝灭佛也有他的功绩吧!” 陶弘景干干一笑:“贫道也觉得寇天师和那崔浩做得过了些,若非灭佛之举,屠戮太甚,寇天师该羽化成仙才是,好在八十三岁高龄得以善终,不似崔浩得灭族之祸……” 正聊到这里,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不多时酒楼掌柜和张护院一起走进雅间。 酒楼掌柜送来了烘烤好的道袍,只是这时候他们看陶弘景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张护院靠过来禀报道:“小王爷,外面来了一群道士,说是要找通明先生。” “道士?”萧宇有些纳闷,但见陶弘景已经起身正换着衣服,便问道,“通明先生,可知来者何人?” 陶弘景回头笑道:“之前有过书信往来,定是贫道的那些个徒儿来寻贫道了,小王爷,贫道出来日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萧宇原本想着吃完饭就邀请陶弘景到自己王府小住一段时日,但此时听他如此说道也便作罢。 于是他陪着陶弘景一路下了楼。 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见到远远的十来个道士打扮的人正站在酒楼门口。 这些人披着蓑衣,腿脚湿漉漉地还往下滴着雨水,却都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候。 而一楼的吵闹喧哗却都是从自家扈从这边传来的。 虽说桌子上没摆几个酒坛,但这些家伙吃了酒还是借着酒劲儿有些肆无忌惮,甚至在言语上挑逗起那些个道士来,好在那些道士并不怎么在意。 见自己下人出丑,萧宇无奈地冲着陶弘景笑了笑。 老道士只是摆摆手:“无妨,无妨的……” 突然,那边传来声音。 “看,师尊!” “师尊果然在此!” 十多名道士见到陶弘景正在下楼梯,便都一股脑地都涌了过来。 将陶弘景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倒是把萧宇挤在了外面。 “师尊,您这次一走就是一旬,也不跟弟子们打声招呼,可把弟子们都担心死了。” “若不是收到书信,弟子们就该分散到各地,寻师尊去了。” “对啊,师尊,徒儿们接到书信,是算好了日子离开句曲山,加上连夜赶路,比约定时间还是晚了几刻,却让师尊在此等我们!” 陶弘景一脸和颜悦色,回应着每一位弟子。 一位年纪稍大的道士道:“师尊,外面雨急,不知何时能停,咱们是否找地方夜宿一宿,待雨停之后再赶路?” 又有几名道士附和着他的建议。 萧宇听到有人提议,赶忙拱手上前:“通明先生,各位道长,既然下此暴雨,不如今晚就到我府上过夜,府邸距此不远。” 直到这时候,那些道士才真正把目光移到了萧宇身上,有几个人还小声嘀咕。 陶弘景摇摇头:“呵呵……小王爷的心意贫道心领了,但修道之人不便上门打搅。 “再者,这雨一时半会儿看样子也是停不下来了,我等南返句曲山需经一河曲,趁着水位尚未猛涨,我等还需早日回去。” 萧宇还想继续挽留,就见一位似乎岁数比自己还小的小道士向萧宇一行礼:“郎君,师尊每每所言必有其道理,天机不可违,望郎君见谅。” “对,谢过郎君了……” 萧宇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小道长,他样貌清秀,却极为沉稳老城。 “那好……还不知道小道长尊姓大名?” 小道士行抱拳礼道:“小道王远知。” 萧宇眯眼想了一会儿,他恍然想起了历史上茅山宗有名的那位道家真人王远知,据说他活到了一百二十六岁,自南北朝一直活到了大唐贞观年间,难道就是他吗? 王远知见萧宇看自己的神色有异,便问道:“郎君,小道脸色可有东西?” 萧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尚未道歉,就听陶弘景对自己说道:“小王爷勿扰,他日贫道与你还有相见之时,你我一碗细面结缘,贫道今日破例为小王爷算上一卦。” 历史上梁武帝萧衍没临大事,必定烧黄纸而派人入山向陶弘景请卦,而现在这位陶老道主动要为自己卜卦。 萧宇诚惶诚恐,赶忙深施一礼,就向陶弘景道明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就见陶弘景在那里掐着手指,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众道士都神情肃穆地望着他们的师尊。 过了不久,陶弘景皱皱眉头,脸上略显奇异之色。 “通明先生,如何?” “难道正如小王爷所说,小王爷是来渡劫的?” 在场众道士都面面相觑,萧宇却笑着拱手道:“多谢通明先生赐卦,既然有劫,萧宇坦然渡之便可,呵呵……” “信则有,不信则无,小王爷生性豁达,贫道修行多年也自愧不如……就此别过吧!” 萧宇再次向陶弘景深施一礼,又将一把雨伞送到了陶弘景的手上,并将他送至门外。 外面大雨滂沱,陶弘景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叹声道:“唉……若此雨连绵数日,江左百姓又得遭殃了……” 道门弟子皆低头不语,随他们的师尊暗自叹息。 萧宇眨眨眼,他似乎没有听懂陶弘景话中的含义。 但多年后,每每遇到暴雨连绵,居住宫中的萧宇便会想起那日陶弘景在天星楼屋檐下叹息的画面,并且会为此紧张一番。 那年还真是被陶弘景一语成谶了,永丰三年仲夏的那场暴雨让人难忘,它下了整整五天五夜,使江左大片土地变成了一片泽国。 暴雨之后,江左流民万千,大批在洪水中失去家园和亲人的流民,或独行或结队,陆陆续续涌向了建康这座江左繁华之都。 而他们所过之地,留下的却只有死亡和瘟疫。 直到这时候萧宇才深深体会,在这个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年代,一场天灾对于一个国家的伤害并不逊于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而这场暴雨带来的一连串的连锁反应,竟然在不久的将来与整个帝国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 …… 唧唧复唧唧…… 一双洁白的纤手熟练地在织机上来回翻飞,但那双手的主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黑白分明的眸子上略微带着疲惫和忧心,时不时地抬头望向外面。 屋外雨声噼啪作响,遮天蔽日,白茫茫的一片。 屋内漏雨滴答作响,似乎是一曲有节奏的和弦。 一个个陶罐、木碗摆放在地上,就像棋盘上星罗棋布的棋子。 重伤初愈的狗儿将一盆接满雨水的瓦罐倒在了屋外,又将陶罐捧回到了原处,蹲在那里好奇地观察着落进陶罐中的雨滴。 失神中云娘突然见到织机旁的一个瓦罐就要满了,赶忙喊道:“狗儿,阿姊旁边那盆也要满了!” “知道了,阿姊!” 狗儿听话地走到织机旁,刚要去搬瓦罐,扭头看到已经织好的半匹布,眼中一下子就有了光。 “哎,阿姊,这么快就织好着么多了,又细又密,上面还有花纹……真好看。” 狗儿说着就想去摸布上的花纹,却被他的阿姊提醒: “狗儿别碰它,这匹布织好了还得去卖钱呢!” 狗儿这才笑嘻嘻地收回了自己湿漉漉脏兮兮的手,在身上胡乱抹了抹。 云娘冲他笑了笑:“其实这匹布织得不算快了,但却是最用心的一匹,再过小半月就织好了,肯定比上一匹能卖出好价钱……” 云娘的话里带着心酸和无奈,为了讨生活她不得不将仅有的钱置办了一匹织机,跟人学起了织布。 好在她悟性极高,又心灵手巧,织出来的第一匹布就得到一家布行掌柜的青睐,换了些银钱,算算刨去成本,剩余的勉强还能度日。 但就是这些日子过下来,他手上也伤痕累累,原来修长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就变得粗糙了起来。 曾经是坞主家小姐的她似乎并不抱怨这种生活,一路南归时他见过太多的人间悲剧。 如此生活虽然清苦,但那份平静安宁似乎又能让她乐在其中。 自然,她心中还有几处记挂。 狗儿是她最在意的幼弟,伤愈之后见他茁壮成长,这便能了却他的一番心事,若是有位先生能教狗儿识文断字,那便是更好。 还有阿叔,自从那日阿叔上门打过招呼之后,留下了一袋稻米,便和几个坊上的大汉匆匆离开了。 只是这一走,便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回来。 同样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位英俊温柔的小王爷,再往后江夏王府对春和坊的供给也慢慢中断。 坊上议论纷纷,几个去过江夏王府的侨民带回了消息,王府出现变故,整个府院都不知被哪来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而东方老、鱼天愍他们的消失便与江夏王府的变故有着某些联系。 云娘是个弱女子,她不懂着些,但他每日里会对着神龛上的三清真人祈祷,希望阿叔他们回来,也希望小王爷能够平安。 云娘正想到这里,却见狗儿抬头望屋外看去。 “阿姊,外面有声音。” 云娘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有些不走心地抬了抬头:“外面风大,估计是把院门给吹开了。” “狗儿去关门。” 云娘淡淡笑了笑:“你把那几盆接满水的盆罐倒掉就行了,外面也没人,等会儿阿姊去关就行了,你身子还弱呢,别淋雨生病了。” 狗儿答应了一声,两只小手捧起那个陶罐就往外走,但一走到门前,水还没倒,就“咦”了一声。 云娘见狗儿神情有异,便探头往外望了望,就见屋外有人正打伞往这边走。 是他! 云娘的心中一阵悸动,脑海中还浮现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奇妙想法,她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站了起来。 “阿姊!快看是谁!”狗儿兴奋地叫道。 云娘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几乎都能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她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前,就见到那个男子已经收伞站到了她的门前。 他瘦多了,原本圆润的下巴如今已经棱角分明,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消去了曾经那分稚气,显得坚毅而深沉,只有那张笑脸一成不变,让人看了心里舒坦。 “小……小王爷……” 云娘有些慌乱,虽然此情此景在她脑海中出现过千百遍,但真见到了他,她心里如小鹿直撞,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了。 见小王爷脸色略带疲态,云娘赶忙闪身四下看看,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让他坐下。 “云娘,不必了,我来看看你们,一会儿就走。” “奴……奴去给小王爷做饭!” “不……不必了,下次吧!我吃过了,与一位故友一起吃的,刚刚恰好马车行到了春和坊的牌楼下,想想还是来看看你们。” 云娘本来有着很好的教养,刚才的措手不及让她这才想起来一福行礼。 萧宇笑着摆摆手,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纸包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这里也没别人,这些繁文缛节以后就不用了。对了,我府上有个贴身婢女特别喜欢吃果脯蜜饯,刚刚路过一家据说是建康城里最有名气的蜜饯铺子,我就买了一些,分作两份儿,我想都是女儿家的应该喜欢吃这些东西,对了,你这份儿多些,还有狗儿,狗儿也应该爱吃。” 望着那沉甸甸的纸包,云娘笑了,她笑得很开心,洁白的牙齿都露在了外面。 但她心里突然又有些小小的失落,她似乎有些羡慕小王爷刚刚提过的那个贴身婢女,小王爷出门能想着她,她一定很幸福吧! 想到这里,她微微脸红,又有些讨厌自己的这些小心思。 无论如何她曾经都是一位坞主家的千金小姐,家破之前家中曾经也有田地万顷,奴仆成群。 她受过极好的教育,怎会因为一点儿小事随意嫉妒一个婢女呢? 萧宇在屋中走了两圈,见到屋顶滴滴答答往下滴雨,道:“等天晴了,我找人来看看,总不能就这么漏着吧!” 云娘刚刚才从自己的小心思中回过神来,赶忙道:“奴……奴惶恐,这等小事不敢劳小王爷费心,奴自己也能上房补瓦。” 萧宇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一个女子该做的事情。” 狗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到了萧宇跟前,拉了拉他的衣服。 “小王爷,若是阿叔在就好了,他跳得可高了,一下子就能跳到屋顶上,但阿叔走了好久,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第166章 签帅 一想到东方老,萧宇刚刚还轻松的心情突然就低沉了下来。 眼前,狗儿正抬着头,用一种期盼的目光望着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回答。 萧宇这时有些犯了难,他脸上的笑容在不知不觉间就变得有些僵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又一些谎话去搪塞这个孩子。 而这一切都被云娘看在了眼里。 “狗儿,过来,别缠着小王爷了,小王爷怎么知道阿叔什么时候回来!” “但小顺子说,阿叔他们是跟着小王爷走的。” 云娘走过去歉意地对萧宇笑了笑,两只手把狗儿揽到了自己身前。 “狗儿说的没错,你阿叔是跟我走的。” 萧宇说着弯下了腰,两手支在膝盖上,对着狗儿呲呲牙。 云娘的眉眼间突然显现出了一抹担忧,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狗儿抬头看看云娘:“阿姊,你听小王爷说什么了吗?”又低下头一脸期望地问道,“小王爷,阿叔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忙完了那边的事,你阿叔就会回来的。” “真的吗?” 萧宇摸了摸狗儿头上的总角:“本世子何时还骗过小孩儿了。” “阿姊,你听到小王爷说什么了吗?阿叔很快就回来了!” “听到了……” 云娘答着,但她眉眼间的忧虑似乎又多了几分,萧宇也冲她笑了笑,却觉得云娘脸上有几分嗔怪。 这时候狗儿悄悄把嘴凑到了萧宇耳边:“小王爷,有件事阿姊不让我问,你能告诉我吗?” 萧宇也压低着声音:“喔?什么事?” “佘屈离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那天,阿姊不在。我跟小顺子偷偷去了趟潮沟码头……见到那大宅子都烧成废墟了,佘屈离是不是死了……” 见狗儿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萧宇笑了。 云娘脸上的诧异表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和不满。 “佘屈离啊!本世子最有发言权了,他没死,他还活得好好的。刚刚我还在想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你……他现在就住我那儿。” “真的?”狗儿叫了起来。 “他平安无事,等过些日子,我就带他来看你。” 狗儿兴奋地跳了起来,他挣脱了云娘,围着云娘转起了圈:“阿姊,你都听到了,我朋友没死!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害我白为他难过了好几天!” 云娘也像是如释重负,她舒了口气,再次看向萧宇时,他的眼中已经难掩一种柔情和感激,她整个人也不像刚才那么绷着了。 “小王爷,狗儿年少无知,奴替他,也替那苦命的胡人小娃再次向小王爷道谢了。” 云娘一福到底,那羞涩的脸庞,盈盈的素手,纤细的腰肢,更显得这位俊俏的女子千娇百媚、顾盼生辉。 见此情景,萧宇不由脸上一阵发烫,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他赶忙把脸别向一侧。 “云娘言重了,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位朋友的功劳,我不便透露,这都是那孩子的造化……” 萧宇说到这里悄悄瞥了云娘一眼,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云娘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这让他心跳更快。 他想要赶快转移话题,尽快去缓解他心里的尴尬,恰好屋角的那架织机引起了他的注意。 “诶,那是什么?”他问道。 狗儿抢先答道:“那是织机,用来织布的,来,小王爷,狗儿带你去看看!” 说话间,狗儿已经牵着萧宇的衣角望那架织机走去。 云娘想起了织机上还有自己没织好的半匹布,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也开始砰砰直跳,想来是怕那匹没织完的布被小王爷笑话。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就听狗儿叫道:“哎,小王爷,阿姊不让摸她织的布!” 云娘的脸突然火辣辣烫起来,但她嘴上却说:“小王爷摸摸无妨……狗儿,去看看那些盛水的瓦罐哪个又快满了!” 狗儿答应着,悻悻地离开。 云娘走到了织机的旁边。 萧宇故作镇定,没有扭头去看云娘,嘴里却连连发出赞叹:“哎,云娘,你的手真巧,这布织得又细又密,真好看!” 云娘原本心里忐忑,被小王爷着么一夸,心跳却更快了, 就见萧宇坐到了织机前,随意摆弄了几下,似乎总不得要法。 “云娘,这织机该如何用?“ “哦,小王爷,让奴来……” 说话间,或许是云娘紧张,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萧宇手被。 这原本不是什么事,但肌肤相亲的那个瞬间,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触电感,那种感觉很奇妙,但却又让人无法形容。 云娘再一抬头,恰好看到萧宇也正抬眼望着她,那小王爷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也与平日里不同。 他会不会…… 云娘的脸发烫,却见萧宇的脸上也有一抹红晕。 两人各自把目光移开,却又似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算了,我就不动它了,难得的一匹好布,别因为我就给织坏了。”萧宇瞥了眼云娘,“看着也怪复杂的,学这个挺费力的吧!” “费倒不费力,奴置办这架纺车也就两月余,前面已经织出一匹了,拿到街上去卖,被一个布行的掌柜看上,换了些钱倒够买些稻米的,这已经是第二匹了,那掌柜说若是织出好布,还可到他那里去卖。” 说到织布上,云娘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原本的那些小心思突然就消失了。 “这匹布……织完了就不卖给布行了吧!” “为何?” 云娘眯着眼望向萧宇。 萧宇眼睛斜向了一边:“嗯……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织出来,卖到布行还是卖得便宜了,真是划不来,到时候直接卖给我,我能出个高价,到时候我用它去裁件衣服穿身上,你看如何?l” 云娘的眼眶微微瞪大:“小王爷,你说的可当真?” “嗯,自然当真。” 云娘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后退了两步,冲萧宇招招手。 “小王爷,快起来,站到我这边来。” 萧宇有些费解。 “要做什么?” “小王爷站过来便知道了。” “哦……” 于是他便来到了云娘身前。 “张开手臂。” 于是萧宇便张开手臂。 就见云娘张开右手的虎口,用两指之间的距离在他身上不停地比量。 两人靠得很近,萧宇似乎能闻到女子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气,那种荷尔蒙的气息让人有着心猿意马的感觉。 两人不时四目相交,艳娘眼中蕴含的情愫让萧宇突然间就想起了晴雪。 每日里晴雪帮他梳头、穿衣时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在晴雪的眼里,他就是她的男人,她的世界…… 那云娘与晴雪看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又说明了什么呢? “云娘……” 云娘垂着眼帘,轻声道“小王爷莫要说话……奴怕刚刚记下的尺寸马上又忘了……” 云娘说着又绕到了他的身后,他感到一只灵巧的小手在他的肩头、手臂、腰间一寸寸地游走。 他的后背时常会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触,这让他心跳再次加快。 “小王爷,你里面是……捆着绷带吗?” “嗯……” “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 “能回来真好……” 云娘突然就沉默了,过了片刻,她才又说话。 “小王爷,奴再给您试一下腰围吧!” “哦,好……” 萧宇突然感觉两只纤细的手臂自他两肋下滑到了他的脐前,他的耳边能感觉到如兰的气息和急促的喘息…… 整个身子似乎都被一种柔情所包裹,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想动都不敢动。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肉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化为了一座在山崖下面矗立千年的礁石,任凭汹涌的波涛任意激打,依旧岿然不动。 他突然感觉头顶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抹亮光,一个幽远中带着哀伤的声音自那光亮中传来。 “小王爷……你的心……跳得好快……” …… 屋外大雨瓢泼,屋内滴雨的“啪嗒”声有节奏的继续。 狗儿托着腮无坐在门框上,无聊地望着门外那遮天的雨帘。 他盼着这场雨早些结束,那样他就能早日见到他的朋友,而他的阿叔也应当就在回家的路上。 屋内悄无声息,狗儿回头看了看,他不明白自己的阿姊和小王爷在干什么,便又把头转了回去,依旧托着腮,望着那不见停止的大雨发呆。 …… 卢龙山中大雨瓢泼,拍打着竹叶哗哗作响。 红绡谢绝了范妍的挽留,借了一身斗篷蓑衣,天光未亮就离开了哪座草堂,一路沿着山间小路向北前行。 这场大雨早已超乎了她的想象。 越往前走,雨势便更大了,在苍松翠柏见是白茫茫的一片。 随着山路的蜿蜒曲折,脚下踩过的地方也越发的湿滑泥泞起来。 不知道在这泥泞道路上走了多久,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小桥。 桥下水位猛涨,原本缓缓的小溪如今一下子水流湍急了起来。 而在桥的另一边,靠近溪畔的地方有一处专供路人歇脚的小亭,此时亭里已经坐着五六个赶路的行人,看上去有些拥挤。 红绡往亭子里望了一眼,她不准备在这里驻足,而是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庭中坐着的一位老丈就向她喊话:“客官,可是要往前赶路?” 红绡稍一犹豫,还是回应了一声:“没错,要到山那边去!” 庭中老丈稍稍一愣,红绡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头发挽了个髻收在斗笠底下,估计对方没想到遇到了一位女子。 “女郎,前面路不通,过来歇歇脚就下山去吧!” “发生什么事了?”红绡不解。 “昨晚雨下得大,那边发生了山洪,前方的路已经不通了,听说北麓那边有个小村子也落了难,被山洪泥流给吞了,还伤了几条性命,我等便是从北边折返回来的。” 有人附和道:“是啊,女郎,过来歇歇脚,趁着天尚早,下山去吧!” 此时风大雨急,红绡也觉得有些腿乏,便走到亭里,其他人往里面挤了挤,给她让出了一小块地方。 她并不爱与生人说话,只是脱下斗笠蓑衣,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别人说话。 “这雨自昨晚就一直在下,到此时都未曾停过,老朽活了这大半辈子也鲜少碰到,若再如此下下去的话,恐怕地里的庄稼就都要遭灾了。” 其他几个农户打扮的中年汉子也都纷纷附和,脸上都带着忧虑之色。 红绡听了一会儿,觉得与自己无关,就转头望着亭外的大雨出神。 这次忤逆阿娘,在建康多待了这么长日子,她得想想回去该如何向阿娘请罪…… 她又想到了张琴言,那个不安分的因素会不会在江夏王府兴风作浪,闹得鸡犬不宁? 她正想到这里,就听身旁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女郎,老朽这里有酒,要不要喝口暖暖身子?” 红绡的思绪在这时候才被重新拉回到现实之中。 她回过头去,见庭中歇脚的几个人都好奇地望着她,这些人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几乎都是农户或商贩的打扮,在他们身上似乎看不出什么歹意。 “多谢老丈,在下不会饮酒。” 老丈笑了笑,将手里的酒壶地给了一个农户模样的黝黑汉子,那汉子倒是对着酒壶就猛灌了两口。 “这卢龙山里,人烟稀少,女郎为何独自赶路?” “哦,原本在下是有个同伴,后来分道扬镳了,想去京口坐船,北返回家。” “女郎家住何处?” “睢阳。” 老丈捋了捋胡须:“睢阳……那里可不太平,前些年还老是打仗……死了不少人吧!” “嗯。” 红绡随口答应着,又将视线转向了亭外的雨幕。 老丈见红绡不愿与他们说话,也便回过头继续与那几个山里人攀谈。 雨势一直不减,在亭中就这么坐着,红绡也总觉有些坐立难安。 她又默默地披上蓑衣戴好斗笠,就要离开。 “女郎,你要去哪儿?前面路已不通了!”有人好心地提醒。 红绡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拱手道:“哦,有劳阿兄提醒,在下不去京口了,要绕道去采石矶……” 老丈眯了眯眼:“如此天气,难有渡船啊……” “多谢老丈提醒,若不亲去,怎知能否过江?” 老丈点点头,便不说什么了,默默望着红绡远去。 当红绡的身影消失在一处竹林后面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农夫突然走到老丈身后。 “签帅,要不要跟着她?” 被称作“签帅”的老丈轻轻摇摇头:“她要回洛阳就随她去吧!莫要在此节外生枝,若真交起手来,咱们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身后又一人道:“好不容易遇到她,就这么容易就放她走了?” 老丈眯了眯眼:“她只是条小鱼,因为她打草惊蛇了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其他人沉默不语,静静等待着这场大雨能够尽快过去。 …… 红绡离开了那座小亭便沿着山路往山外匆匆走去。 走过一段路程,她才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看,见没人跟来,她才松了口气。 那都是些什么人,虽然乔装改扮过了,但却隐藏不住他们身上的煞气。 红绡只觉得自己江湖阅历尚浅,对外面的世界无所了解。 但无论如何,从刚才亭子里的相处来看,他们对自己尚无恶意,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红绡正想到这里,就见前方与山路伴行的那条小溪水位早已暴涨,湍急水流一直向下流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又想起了达奚武。 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教训,但是他之前躺着的那便乱石堆按理说都已经被水流淹没才是。 那达奚武呢? 他受了重伤…… 他能够逃脱,还是被湍急的水流裹挟走了。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红绡还是稍稍为他感到担心。 于是她临时改变了路线,沿着溪边向山下走去。 第167章 中山王 沿着下山的路,红绡找到了之前与达奚武约定见面的小亭。 雨幕外原本潺潺的涓流如今已经变成了湍急的河流,水位上涨,早已淹没了那边河滩。 望着湍急的水流,红绡怔怔地出着神。 一种无以复加的自责感突然涌上了心头,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用尽力气对水面大声喊道: “阿武——” 无论她是如何的声嘶力竭,她的声音却还是被急促的雨声给淹没。 她颓然地站在那里,她至此也不敢相信,那个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即使再讨厌,也曾经情同兄妹的达奚武就这么被大水给冲走了…… 她咬着嘴唇,在原地彷徨片刻,泪水忍不住地望外流。 他不死心,他那种坏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死掉呢?他可是大魏帝国冉冉升起的将星,将来还要为太后征战杀伐,统一天下的。 或许他只是被冲到了下游,此刻不知道正躺在什么地方接受这大雨淋身的冰冷痛苦呢? 她决定沿着河岸向下游找寻,无论生死,直到找到他本人为止。 然而她尚未动身,耳后便传来一阵似隐似现的笑声。 红绡原本心中愤懑,听到那笑声更是觉得可气,本以为是那些可疑的山民农户跟踪过来,她瞪大杏眼回头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眼前之人直接惊掉了她的下巴! 她赶忙转过身去,拱手并单膝跪下。 只见一名俊美挺拔的白衣秀士就那么站在雨中捋着胡须冲着她笑。 白衣秀士身后跟随着一名书童模样的俊俏少年,专司为他打伞。 “你认得我?” 白衣秀士语调儒雅,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贵气。 红绡心中突突直跳:“回中山王爷,奴在崇训宫清凉殿外见过王爷一次……” 白衣秀士眯了眯细长的眼眸:“你是太后的人?你果然是红绡!” 红绡心中猛然一颤,她抬头看向了那个被称作“中山王”的白衣秀士,他正是北魏中山王元英。 只见元英回过头去,对身后笑道:“智亮,本王刚刚说什么来着,此女必会回返此地。” 红绡稍稍向着元英身后望去,这才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竹林后面还站着几个人,他们正陆陆续续地往这边走来。 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黑色窄袖宽袍的男子,三十上下,宽额窄脸,脸色有些铁青,给人一种久不见阳光的阴郁病态之感,他便是元英口中的“智亮”。 这人红绡也见过,那还是多年前她跟随阿娘出入南阳大长公主府之时,他便是被先皇宣武帝封为“齐王”的萧宝寅。 “王爷料事如神,洞察人心,小可实在佩服,但是达奚将军身负重伤,以他如今的情况,还能为王爷冲锋陷阵吗?” 萧宝寅说到这里,红绡稍稍心安,看来达奚武已经被他们给救下了。 但见萧宝寅冷冷瞥了她一眼,“我达奚贤侄落得如此境地,都拜此妖女所赐!如此红颜祸水,留着无益,不如就杀了她!” 红绡又是心头一惊,她微微抬头看向了中山王元英。 元英依旧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智亮,本王知道你与达奚家有旧,但此女是春香画舫之人,换句话说她后面有太后,若要裁决,也要太后裁决才是。” 萧宝寅冷哼一声:“就是这些狐媚妖邪之人太多,朝堂上才被搞得乌烟瘴气,这次中山王就别插手了,孤王要为朝廷铲除这一妖孽!” “智亮,切莫义气行事!” 元英话刚出口,就见萧宝寅向一旁使了个眼色。 只见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强壮男子拔剑而起,冲着红绡就去。 那速度快得惊人,犹如闪电一般,红绡一愣,就在那剑锋近在咫尺之时,红绡才做出反应。 她动作再是敏捷,鬓角的一缕发梢还是被快刀削去。 红绡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而黑衣男子速度奇快,刀法凛冽刚猛,步步杀招,丝毫不想给红绡任何喘息的机会。 红绡一退再退,眼看她被逼向了溪边,她索性将束缚手脚的斗笠蓑衣一并扔向对方,趁机拉来了一段距离。 那黑衣大汉一刀将红绡仍来的物件斩落,挥刀又跳了过去。 红绡一个旋身飞舞,腰间细剑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就在对方挥剑的间隙将细剑甩了过去。 就听黑衣大汉叫了一声,细剑在他的胸口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虽不致命,但血流如注。 黑衣大汉低头看了胸口一眼,再抬头看向雨中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眼睛已经发红,他大叫一声又要上前找红绡搏命。 一旁的元英早就看出黑衣大汉不是红绡的对手,红绡一直手下留情,但那一味只知莽干的黑衣壮汉却似乎看不出什么,依旧不依不饶,这样下去他早晚得吃亏。 再看萧宝寅,他也并非懂武之人,他脸色冷峻,他只是干着急,他不明白他的那名手下为什么对如此一个弱女子没有办法。 元英不慌不忙地捋了捋胡须,自身后俊俏少年手里要过伞来。 俊俏少年会意,他整个人也冲出了雨帘,直冲向在溪边对阵的双方。 只见那少年并非去帮哪一方,他徒手收了黑衣大汉手中的长刀,一掌将他击倒在了烂泥地里。 而他另一只手竟然要去抓红绡手中细剑的剑刃! 要知道那细剑乃是特殊精钢材质。剑刃锋利,切断人的肢体犹如切菜一般容易。 红绡心头一惊,她不愿无缘无故地断人手掌,将细剑猛然向回一收。 那少年并没有抓到那细剑,脸上却多出了几分笑意,他笑得很干净,很天真。 “谢谢阿姊手下留情。”少年道。 红绡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元英和萧宝寅,又把视线转回到少年的脸上。 “小郎君如此年少,不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吗?”红绡问道。 少年笑道:“阿姊心地真好,但阿姊想没想过,我既然敢去徒手接剑,那肯定是因为我有十成把握。” 红绡愕然,这时候她突然注意到这少年腰间有一枚铁牌在风雨中微微晃动。 铁牌上刻有一个狼首,下面有两排不同的文字,其中一排刻有“内府侯官”字样。 但红绡知道,为大魏朝廷殚精竭虑近百年的侯官曹早已不复存在才是。 …… 离开了春和坊,在傍晚之前,萧宇就回到了位于清溪的王府。 雨一直在下,马车正途径王府大门前的时候,突然一骑自马车的侧方飞奔而过,骑士直接在府门前翻身下马,三两步就跑上台阶,“咚咚咚”去敲王府的大门。 萧宇原本坐在马车上对着窗外的雨幕发呆,见到情景他不免有些好奇,将视线移向了门楼下正在扣门的那个身影。 那人身着一件天青色的短袍,头披白纶巾,一副男子的打扮,但打湿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却凹陷出那人的姣好身材。 那身影太熟悉了,尤其是那女扮男装。 除了她还会有谁? 只是不知道两三天没见,韦艳蓉有什么急事,竟然在这个时间点敲起了他府上的大门。 “老郭!停车!”萧宇喊道。 马车缓缓停下,就见张勇来到了车窗旁边。 “小王爷,何事?”张勇问道。 萧宇眼睛一直都没离开过雨幕外那高耸门楼下的身影:“张护院,为何没人给她开府门?算了,让她到车里来,反正她是来找我的!” 张勇顺着萧宇的视线也望向了雨幕外,嘴里嘟囔着:“那是什么人,小王爷劳累一天了,也不知道让小王爷歇一歇……” 萧宇白了他一眼:“这哪轮到你说话的份儿,越来越没规矩了。那是本世子的救命恩人,快撑把伞过去,客气些说话,不用我教吧!” 张勇领命,撑着伞就去府门下接人,恰在这时府门开了,张勇对着门房骂骂咧咧,还是把落汤鸡一般的韦艳蓉接到了马车这边。 “小王爷,这位郎君给您接过来了!”车门前的张勇在自我表着功劳。 萧宇没心思跟这个护院多啰嗦,他将韦艳蓉拉进了马车,见她浑身都被淋透,嘴唇都被冻得发紫,转身就想在车里找东西为她裹上。 “别找了,我来找你有事!”韦艳蓉拉着萧宇的胳膊说道。 “我知道,但你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面淋了雨怎能行?先随我回府,我让晴雪给你找身衣服换上!”萧宇自顾自地说道,他瞥了韦艳蓉一眼,“对了,你找我何事?” “郑元仪他们出事了,你得跟我去救他!”韦艳蓉眼中带着祈求的目光望着萧宇。 “郑元仪?”萧宇略微觉得有些吃惊,他看了看前方,“老郭,回府!” 马车继续启动,萧宇眯了眯眼,望着韦艳蓉:“郑魔王他怎么了?前几日在乐游苑狩猎时还见到他……他那时说要去什么寺庙去上香?” 韦艳蓉皱皱眉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几个泼皮无赖,什么地方都敢乱去,他们居然跑到慈念庵那种地方去鬼混!” “那慈念庵怎么了?”萧宇问。 韦艳蓉原本被冻得有些发紫的脸上显现出微微的淡红,她垂下眼帘:“那就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里面的僧尼打着烧香拜佛的幌子,专接一些皮肉生意……” 萧宇此时才恍然大悟,但想一想,似乎在佛法昌隆的南北朝事情,寺庙中出现比丘女尼借香客信徒烧香拜佛之机,在青灯古佛间做些皮肉之事挣些香火钱也是常事。 许多女子在那特定的历史条件下遁入空门都是生活所逼,而一旦进入一些寺庙,那等待她们的或许不是梵音浩渺,而是堕入阿鼻地狱。 许多样貌娇好的女尼就会被住持、寺庙上层逼迫利用色相去达成一定的目的,但也有一些女子借此满足自身的肉身欢愉。 但一些细节过程他还是不清楚,于是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韦艳蓉气鼓鼓地把脸别向了一侧:“吕斌是被人放回来的,他直接到我府上去找我。说郑魔王和谢家的一位郎君为争抢一个美艳的比丘尼大打出手起来,邓祖铭、柳讼琳他们几个上前帮忙,却没想到对方人多势众,最后变成了群殴,都被谢家的人给绑起来了。” “他们想干什么?” 韦艳蓉叹了口气:“对方提出了条件,要吕斌找他们家里拿钱赎人,一人白银五千两……” “五千两?”萧宇皱皱眉。 “这本不是个光彩的事情,吕斌不敢到各府上去通报此事,将门之家有将门之家的规矩,若是被几位世伯世叔知道,轻则打断腿,重则直接打死。”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几个人,需要几万两银子做赎金,我问问崔管事,让他把银子备足了!” 韦艳蓉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异:“小王爷,你莫非真傻不成,真要拿两万两银子去给那几个不省心的赎身?” 萧宇眨眨眼:“不能让各府知道,艳蓉登门拜访不就是为了赎金之事吗?放心,凡是金银能解决的事便都不是事,区区几万两银子,我还是能拿得出的。” 韦艳蓉有些急了:“小王爷义薄云天,艳蓉敬佩,但几万两百花花的银子做什么不好,非得白白便宜了谢家那几个二世祖?” “那艳蓉找本世子的目的……” “小王爷莫怪,吕斌先前带回来的话我尚未说完。”韦艳蓉顿了顿,“谢家那几个二世祖说,若是没有白银也行,那就明日辰时在建康城南朱雀航上械斗,若咱们赢的话自可把人带走,输的话老老实实回去筹钱……若是巳时不见白银也不见有人的话,他们便将郑魔王他们给扔进秦淮河去!” 萧宇摸索着下巴:“他们不知道郑元仪的阿父是郑邵叔吗?” “估计郑魔王也不敢让他们知道……” 萧宇叹了口气:“艳蓉能拉多少人去打群架?” 韦艳蓉脸上有些无奈:“小王爷,除了崔大哥,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了。吕斌到相国府去找崔大哥了,但崔大哥与我等不同,他是有官身的人,估计也不好轻动。” 萧宇皱着眉头:“打架摇人……我还真没把握能摇到多少人……” 第168章 求援 萧宇这话说得不假。 他刚刚才从天牢里被放出来,要是再因为打架斗殴被送进廷尉署大狱,那他岂不是成了个“惯犯”,到时候又得名震京华了。 见萧宇脸上表情有异,韦艳蓉立马也显得有些沮丧,低着头道:“我知道是强人所难了……但除了崔大哥和小王爷,我实在是想不出找谁来。” “没有强人所难,再说……萧宇能平安归来也都亏了韦世叔和艳蓉你了,我父王和韦世叔有旧,咱们也不该那么生分,若不是撞坏脑子那几年,咱们说不定早在一个圈子里斗鸡走狗了……” 萧宇话里没啥好的意思,但韦艳蓉听得暖和,再看萧宇的眼神那也又温柔了最多,不可否认,她心底里还是挺喜欢这位小王爷的。 萧宇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车壁,似有盘算:“那谢家可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家?” 韦艳蓉一头雾水,她抬起眼帘瞥了萧宇一眼:“小王爷果然好文采,这时候都不忘做诗。” 萧宇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忘记去关上帝视角了,随口就把唐朝刘禹锡《乌衣巷》中的两句诗句给拽了出来。 他只希望自己无意间的“臭显摆”别在这位韦家女郎的心里减分才好。 “自然是顶级门阀的陈郡谢氏了。”韦艳蓉想了想又补充道,“自陛下登基以来,谢氏已经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总还是比马大吧!虽然谢家门风森严,但也同样会出几个败类……” 萧宇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打架不是正理,拿钱换人也不行,如今谢家家主是谁?不然我去找他家家主理论此事去!” “还是不要去找得好。”韦艳蓉脸上似有难色,“这种事情若惊动谢阀老家主,就怕几位世叔、世伯也该知道了。谢家一向以顶级豪门自居,向来瞧不上我们这些武人出身的勋贵之家,我们也不愿与他们来往,到时候就怕郑世叔他们觉得颜面扫地,抬不起头来,遭殃的还是元仪他们……” 韦艳蓉说到这里脸上有些阴晴不定,萧宇看得出来,韦艳蓉是不想往上惊动,把这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 萧宇想到这里皱了皱眉头。 拿钱赎人,以韦艳蓉刚强的性子,她是万万低不下这个头。 去找谢氏家主理论,那就像是小孩子打架,叫家长来平定事端。这么做可行,一旦牵扯上家主的话,事情就算闹大了,几家勋贵就会觉得失了面子,几个现世宝回去免不得挨些棍棒之苦,被打死也有可能,这是韦艳蓉不愿意看到的。 看来韦艳蓉是打定主意明天要跟谢家人在朱雀航那边硬刚。 她找萧宇其实并非是来找他想什么办法的,以她宁折不弯的性子,她是来搬救兵的。 萧宇欠她一个人情,他必须要还。 或许在这胆大包天的韦家女郎看来,江夏王爷在建康宫中关着,江夏王府小王爷一个人说了算,叫上满家的家丁护院,那可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此时萧宇再仔细端详这位英气十足的韦家女郎,那张俏丽的脸上目光如炬。 萧宇只觉得这女郎实在是太强悍了,为兄弟能如此两肋插刀,把她留在深宅大院里绣花那真是屈才了,她真该跟着韦睿上战场,那就是南朝梁红玉、穆桂英……樊梨花了…… 潜移默化的,萧宇有些被她的胆气感染,背上的伤似乎又不疼了,莫名的也有种想要跟她去掐架的冲动。 冲动归冲动,他掀起帘子望了望窗外,张护院正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就这些货,五大三粗,在外面吓唬吓唬人还行,真打起来,他们也就是绣花枕头,好看不中用,要打逆风仗,这些家伙只能一泻千里。 若是石斛在的话,只带他一个人去,那也是横扫千军…… 若春和坊的那些侨民也来的话……萧宇觉得自己没脸再去麻烦他们,为了自己,他们已经丢掉好几十条命了。 想到这里,萧宇有些头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好了,艳蓉,我明白,我会想办法的,这件事你就别掺和了,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一会儿我让晴雪给你换身衣服,弄辆车送你回去。” 韦艳蓉瞪大眼睛:“你想怎么办?元仪他们还在谢家人的手里,我怎能回家?” 萧宇定定地望着她:“不回家也行,老老实实呆在我府上,我让府上管事去给韦世叔报个平安,明早让他来接你!” “萧宇,你什么意思!”韦艳蓉突然直呼萧宇的名字,激动的脸上似有泪光闪动:“此事怎能与我无关,我说元仪他们还被关着呢!我和元仪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你让我不要掺和这事,你是什么意思!” 萧宇没想到自己大包大揽,韦艳蓉却如此激动,但他所做的一切肯定都是为了韦艳蓉好。 “我帮你把事情解决,把郑魔王他们带回来,你女孩子家家的,在家里老老实实等信儿就好了!” 韦艳蓉脸上闪过一抹冷笑,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讥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的兄弟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你太小看我韦艳蓉了。” 韦艳蓉说着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萧宇心中一急,这倔强的妞儿似乎误会他的意思了,他在后面喊道:“艳蓉,你干什么去!” 韦艳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了眼萧宇道:“用你的话,去摇人!小王爷,明日无论你去或不去,我都会去朱雀航救他们!” 萧宇本想让张护院他们去拦住她,就见这位韦家女郎一把推开了牵马的扈从,纵马飞奔向了远处的雨幕。 萧宇也跳下了马车冲进了雨里,无论他怎么叫喊,他的声音也都被滂沱大雨所淹没了。 …… 房间里,炭盆里的银炭忽明忽暗,萧宇裹着一床毯子坐在炭盆边,连打了几个喷嚏。 站在门外廊道中的晴雪见此情景,秀眉微微蹙了蹙。 她侧脸看了眼同样湿漉漉的张护院,语调中略带着忧虑。 “张护院,小王爷这是怎么了?回府之后就这么坐着,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出门还好好的,明明坐在车里怎么还把自己给淋湿了,他身上有伤,现在正是身子骨弱的时候……” 张勇同样也一脸忧色,对于那个来去匆匆的“小郎君”对他家小王爷说了什么,他也很是好奇。 但小王爷刚刚对自己千叮万嘱过:外面发生的事不许问,更不许说。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不得不被重新咽了回去。 见从张护院嘴里问不出个什么,晴雪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屋里。 此时的萧宇正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着神,不知不觉中,温暖的炭火消去了他身上大半的寒意,他也无需再将身上的毯子裹得那么紧。 但晴雪来到了他的身旁时,他却全然没有在意,思绪还在明日朱雀航约架的事情上。 直到他感到有人在帮他捶腿,他才注意到晴雪正在他的旁边。 “在想什么?”晴雪轻声问道。 “明天早上还得出去……”萧宇答道。 “小王爷要去做什么?崔管事或者别的管事不能代劳吗?” 萧宇摇摇头冲她淡淡一笑,他不想将明早约架的事情告诉她,省得让她再为自己担心。 “那明日里奴跟着小王爷出去吧!今天跟随小王爷出行的那些奴婢们粗心得很,小王爷都着了寒他们也不知道……” “不怪他们,也没多大的事情,还是我自己不小心。明日出去得早,去做的事情带着你反而不方便了。” “到底是何事,小王爷在这里想了半天了……” 萧宇摇摇头,依旧没有回答。 晴雪默默地望着他,发现他依旧望着窗外的雨幕出神,心中不知为什么又开始如前些日子那般忐忑不安起来了。 她想再问,但想想自己的身份,她还是个奴婢,奴婢要有奴婢的分寸,即使再受宠爱,她也必能行僭越的事情。 她正想到这里,就见萧宇的视线从窗外转向了她,小王爷的笑容依旧和煦。 “别为我担心,我不会再去做什么傻事了,明日只是为一个朋友撑撑场面,我欠她的情分必须得还……” 晴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水眸子里依旧写满了担忧。 “唱首歌给我听吧……”萧宇突然说道。 晴雪稍稍一愣,脸上立马红了一片:“小王爷,奴会的不多,也就瞎唱两句……那曲《凤求凰》也只是听多了,便会哼了……” 萧宇淡然一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晴雪望着萧宇,他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她清了清嗓音,轻声唱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声线优美,唱得如泣如诉,让人肝肠寸断,一曲终了,她自己似乎都有种绝望中想哭的感觉。 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叹息,低头见萧宇已经睁开了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脸上微微一红,却见萧宇对她温柔地笑了。 她有些害羞,有些语无伦次。 “小王爷,奴……奴都忘了,奴去看看水烧好了吗,一会儿去浴桶里泡一泡,驱驱寒意……” “哦……” 小王爷似乎走心又似乎没走心地答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雨幕中似乎有袅袅的琴音升起,虽然琴声似隐似现,但总给人一种宁静平和之感。 晴雪尚未离去,听到琴声,她默默说道:“张姊姊又在抚琴了,她的琴音总是让人忘记烦恼,小王爷可听会儿,奴去给小王爷准备洗澡水了……” 说罢,晴雪便转身离开了。 萧宇独自留在屋里,他静静听着窗外似隐似现的琴声,起先琴音如蜻蜓点水,宁静悠远。 但不知不觉间,萧宇突然觉得心情烦乱起来,再去听那琴音,却总有种丝竹间藏兵百万,暗藏杀机之感。 萧宇猛然起身,走到门外。 张护院此时还在门外守着,见小王爷突然走了出来,不禁一个激灵,抖擞了一下精神。 “小王爷,何事?” “那琴声……” 张护院一脸狐疑:“小王爷,那琴音……那韵律太素了,让小人昏昏欲睡……那张琴师不能弹些别的吗?” 萧宇只觉得心跳不停地加快,他后背渐渐生出了一层冷汗。 张护院见萧宇脸色不对,慌忙问道:“小王爷您怎么了,小的扶您回去,找人去请郎中……” 萧宇摆摆手:“让张琴言别弹了!快去!” 萧宇话音刚落,那琴声突然戛然而止,萧宇扶着廊柱大口喘着粗气。 张护院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萧宇却在这时感到有股说不出来的温暖气息游走于他的四体百骸之中,整个身子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小王爷,您……您还好吧!”张护院小心地问道。 萧宇有种虚脱之感,抬头望了眼张护院。 “小王爷放心!小人不会在外面乱说,什么事都烂在肚子里。小王爷……那张琴师怎么了……” 萧宇喘了口粗气:“没什么,张勇,你下去吧!” 张护院有些将信将疑:“小王爷真的没事?” 萧宇瞪了他一眼,他才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见张护院走远了,萧宇才扶着墙,双腿虚浮地回到了屋内床榻上,他感觉浑身无力,但凭空出现的几股气流在他体内来回游走却让他倍感舒服。 他望着头顶上的房梁,喃喃道:“张琴言……到底是敌是友……” 正想到这里,突然门外的长廊中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听声音便知那是一个男人的。 萧宇有些不耐烦,他只当是张护院又回来了,他支着身子刚想坐起来训斥他一番,却见崔管事急匆匆地走到了屋门前。 “小王爷!”崔管事插手道。 “我有事正想找你呢!”萧宇眨了眨眼,见眼前的老仆气喘吁吁的,似乎有什么急事,“行,你先说。” “小王爷,刚刚朱异朱侍中遣人到咱们府上来了。” “朱侍中……有什么事吗?” “朱侍中又送回来了二十几个大木箱子。” “大木箱子?又送的什么?”萧宇一脸狐疑。 “活人!里面都装着活人!小王爷,他送了二十几个大活人来了!” 第169章 再回草堂 二十几个大活人! 萧宇刚刚还觉得浑身虚脱无力,这时候突然就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连鞋都不穿,忍着腰背上的疼痛三两步便走到崔管事的跟前。 “是他们……” 崔管事会意,立马点头道:“东方将军就在其中,完好无缺……” 萧宇喜不自胜,激动地在就地走了两圈,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又赶忙回到床榻前穿起了鞋子。 “崔管事,他们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们!” “老奴和阳明居的曹管事通过气了,他们都被安排暂住阳明居。” “好酒好肉伺候着,备下筵席,今晚本世子要为他们接风洗尘!” 崔管事眼睛眨了眨:“小王爷,他们是被装在箱子里偷偷送到府里的,走的是偏门,往常朱侍中府上的下人还会讨杯茶喝,今日就像扔下了什么烫手的山芋……老奴觉得,此事不易张扬为好。” 萧宇默默点头:“崔管事说得对,一切由你安排,务必让我那些兄弟们吃顿饱饭,等天再黑些,稍晚点儿,我再去看他们。” “老奴知道了……” 崔管事拱手,就要退下。 却听萧宇突然又叫住了他:“崔管事!” “老奴在。” “王府里你最熟悉,咱们府里有多少护院家丁能用?” 崔管事皱皱眉:“小王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种抄起家伙就能跟人干架的家丁护院有多少。” “年轻力壮的倒有不少,但是……小王爷要干什么?”崔管事说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赶紧拒绝,“小王爷,这不妥,万万不能啊!王府上下成分错综复杂,不是每个人都是值得小王爷信任的,小王爷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往外传递!” “一两百可信之人总是有吧!” “老奴不知。”崔管事摇摇头,“人心隔肚皮,有些奴婢给小王爷做做扈从还行,但不知他底细是宫里还是长公主府的……小王爷,就是整日跟着您的那几个,难说是不是盯着你的眼线,小王爷要是又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老奴还是劝您省省那份心吧!” “那总有几个信得过的吧!十个二十个,自己人。” “老奴不知道,小王爷,老奴的根也是在宫里的,只是有些分岔,小王爷要是拎得清的话,老奴也不在小王爷可信之人的行列。老奴去忙了,望小王爷三思而后行。” 崔管事说完这些,又一拱手,转身就向外面走去了。 …… 卢龙山茂密的林木之间。 天光渐渐暗淡了下去,雨势似乎比之前稍稍缓了一些。 红绡跟在这支七人组成的奇怪队伍在这崎岖的山道中穿行。 他们走得不疾不徐,就像一群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一般,在外面观光游玩。 但就这鬼天气,会有谁无事在这荒山野岭中兜兜转转? 抬头望着走在最前面的元英和萧宝寅,红绡心里却一直都犯着嘀咕。 以她得到的情报,中山王元英此时应该身在濮阳,正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南侵。 而萧宝寅也应该身在长安,正在关西大行台的任上。 而北朝如此重要的军政大员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南朝的土地上? 总不会是皇亲重臣都开始效法太后,纷纷都去南巡了吧! 但是……太后南巡却是极为保密的一件事,除了清河王元怿,大长秋卿刘腾等少数人知道之外,朝廷内外应当无人知晓才对。 红绡想到这里正在出神的时候,突然就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人冷不防突然握住。 红绡脸色立马结出了一层冰霜,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 她想要抽手,对方却将手上的力道不断加大,握得她骨头咯咯作响起来。 “达奚武!松手!”红绡厉声警告。 她冷冷地望向了身旁正被两个人用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抬着的少年将军。 红绡的声音被雨声覆盖,没有引来太多人的注意,倒是引来了达奚武的一脸坏笑。 “红绡,你心里还有我,对吗?” 这句话让红绡恶心到了极点,身上的鸡皮疙瘩都直往下掉,而他感觉自己的手都快被生生地捏碎了。 红绡语调里带着哭音:“阿武,快松手!” 身后抬担架的壮汉见此情景,笑道:“这插进去想拔出来就难了!” 这话惹得红绡一阵面红耳赤。 达奚武依旧像个赖皮一样不依不饶,他笑道:“红绡,若是你心中没有我,如何会折返回来?” 红绡怒道:“我就是回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淹死,若是没死的话,我就去搬块石头把你给砸死!” 达奚武眉头一挑,哈哈大笑起来,他顺势松手。 红绡赶忙把手抽了回来,一边揉着,一边警惕地盯着达奚武。 达奚武望着灰蒙蒙的天:“若不是遇到了他,你现在还会像如今这般讨厌我吗?” “我并不讨厌你。”红绡顿了顿,“但我对你也从无男女私情。” “但你对那小王爷动了真情了,你是春香画舫之人,你可知你犯了何等忌讳!” 红绡冷冷一笑,她笑声中带着一丝的惨淡。 “回到洛阳,我自会向阿娘,向太后请罪,受何等惩罚,红绡甘愿领之,无语阿武多言。” “寥寥数面,你就因他神魂颠倒,这值得吗?你心中有他,他心中并非只有你,这你可知?” 红绡冷冷瞥了达奚武一眼:“我的事……不用你管……” 达奚武长舒了一口气,默默望着前方越发阴暗的密林。 “早晚有一日,我达奚武会马踏江南,我会把他关在最小的笼子里,让他动弹不得,受风吹雨淋暴晒之苦!” 红绡冷笑道:“阿武,你是做不到的,在他的眼里,你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对手……” 达奚武瞪大眼睛,眼中血丝爆涌:“你看不出来,他不够狠,不够毒,简直是个窝囊废……” 红绡望着前方,眼中闪着一抹亮光:“呵呵……是吗?但是……我在他的身上见到过你们这些男子身上都不曾有过的光辉……” 两人正说到这里,前方一片竹林后面似乎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打斗声。 红绡四下看去,似乎觉得眼前的环境有些熟悉,这并不是他们兜圈子的地方,前方似乎是……范云范老先生的草堂。 走在最前面的元英在这个时候抬了抬手,整个队伍立马停了下来。 似乎整个队伍在山中盘桓多时,就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红绡离开达奚武走到了队列的最前面,她尚未开口,就听元英问道:“女郎可知前方是何所在?” “王爷,前面是南齐前尚书右仆射范云的草堂……” 元英捋了捋胡须,皱了皱眉:“范彦龙乃是南朝文坛领袖,那打斗之声何来?” 红绡突然想到了白日里见到的那些山民打扮的奇怪男子,不禁心中一惊,那些人莫非是奔着刘伯宣而来的。 想到这里,她赶忙一拱手:“王爷,奴婢去前方看看!” 元英颔首道:“多加小心!” 就见红绡扔掉斗篷、蓑衣,露出了那一身的红衣,她抽出了细剑向前冲进了雨幕。 她绕过了那一片的竹林,在范云草堂前的那片空地上见到刘伯宣和石斛正在与七个村夫打扮的精壮男子正在缠斗。 刘伯宣用剑,石斛持棍,而对方都是清一色军用制式的环首刀。 只见那七名精壮男子刀法凌厉,大开大合,张驰有度,是用刀的行家。 而刘伯宣伤势未愈,石斛似乎并不以棍法见长,打斗中他们未免落得下风。 红绡见势头不对,也加入进了战局,与一名精壮汉子对上了。 对方见是红绡稍稍一愣,叫道:“是你!走了为何回来!” 红绡躲过对方一招横劈,问道:“你们是谁!” 对方冷笑:“北朝探子,安能不知对头是谁?” “典签!”红绡叫道。 双方又过了几招,对方实力不弱,红绡守则有余,功则不足,打斗十几个回合,却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但局势似乎因为红绡的加入便有所改观了,尤其是石斛,他的战力渐渐有所体现了。 三两下,他便将一名典签打到倒地吐血,又一棍飞出,直接将另一人打飞了出去。 眼见局势好转,就在这时草堂门前突然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刘长史,还不束手就擒!” 在场众人往那边望去,就见那个亭中老丈正站在草堂前,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掐着一个少女的脖子。 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彪形大汉,大汉的手里像拎小鸡一样还拎着一个小童,手里的长刀正架在小童的脖子上。 这时,打斗的双方各自分开。 红绡和刘伯宣、石斛并列在雨中,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些不速之客。 “刘长史,还认得老夫吗?”老丈问道。 刘伯宣冷笑:“戴签帅,何故相逼甚急呢?” “刘长史,三年前你意欲谋反之事难道忘记了,那夜……也是如此大雨,石头城外你杀我五名弟兄,这仇老夫可记得清清楚楚,今晚就为将你这反贼捉拿归案的。” “曲直黑白不分,你们典签做下多少冤假错案,一个莫须有的意欲谋反,便要我刘伯宣伏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呵呵……今日既然能找上你,就不怕你再跑掉!毕竟……有这两个小娃娃不怕你刘伯宣就范。” 老丈说着将手指抠进了范妍脖颈的皮肉里,一抹鲜红的血水混着倾盆的雨水染红了少女身前的一片。 少女带着哭音:“刘世叔,别管我,你们快走!” 刘伯宣胸口起伏着,他脸上似有痛楚:“戴僧炳,你枉为朝廷鹰犬,如此无耻狠辣,竟然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娃下此狠手!” 老丈道:“窝藏朝廷钦犯,那便不是无辜了,况且有此女娃子,我料你也不敢再跑!” 红绡大怒:“鹰犬,你无耻,可知此女为何人!” 老丈眼睛微微眯了眯:“此女何人……不就是范彦龙孙女吗?皇亲国戚,典签尚可先斩后奏,何况一致仕多年的老匹夫呼?” 此时石斛已经气急了,看他那样子就想要不顾一切地上前搏命。 刘伯宣按住他的肩膀:“石斛,放在兵刃,回荆襄去吧!” 石斛愤怒的脸上立马多了几分的惊愕,他听话地将棍棒扔到了泥地里。 他又看了看红绡:“女郎,此事与你无关,今日他们必不敢为难你,你走吧!” 红绡面露急色:“刘长史!” 刘伯宣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就将手中兵刃扔到了地上。 老丈哈哈大笑:“刘长史,果然是仁义之人,戴某受教了,来人,过去挑断刘长史的手筋脚筋,省得他再乱跑。” “慢着!先放了那两个娃儿!” 刘伯宣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就在老丈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阴鸷。 他突然想到典签向来心狠手辣,做事必然斩草除根的。 就在他后悔如此轻易地放在兵器之时,就觉得眼前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眼前两个壮汉速度奇快,转身间他们就来到了刘伯宣的跟前。 一人是冲刘伯宣,另外一人却是对着石斛。 两人手里都没兵器,一时间危机就在眼前。 再看那边,老丈身后的壮汉已经把小童举了起来,看样子他是想摔死他,小童已经被吓得哇哇乱叫。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红光闪过,红绡速度也是奇快,她一个箭步便挡在了刘伯宣和石斛之前,挥动手中细剑,一下子逼退了那两个上前偷袭的壮汉。 而与此同时,老丈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他突然回头,就见身后的大汉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小童自他手中摆脱,摔到了地上。 而那名大汉的脖颈上似乎出现了一道细细的长线,血水突然自那道“长线”上喷涌而出。 没有人看清楚,他已经被割了喉咙…… “何方神圣,还不现身!” 老丈大叫一声,他猛然将手中的范妍给推了出去,身子如灵敏的猴子一般不停跳跃后退。 没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场又有两名壮汉倒地殒命,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红绡眯眼看向雨中,就见元英身旁的那名少年此时正站在眼前的空地上,那闪着寒光的狼首铁牌在风雨中微微摆动。 第170章 说客 萧宇沐浴更衣,身上的寒气渐渐消去,整个人神清气爽。 晴雪帮他仔细整理着晚上的着装。 萧宇低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存,晴雪也回以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在身旁没人的时候,这种属于两个人的温存总是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今晚我就不在凤鸣阁用膳了,我得去一趟阳明居,今晚我就在那里过夜,今晚你早些睡,无需等我了。” 晴雪抬眼望着萧宇,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水眸子里含着些许的疑惑和不安。 她知道只要小王爷还在王府,晚上他是不会离开凤鸣阁的。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萧宇上前抱了抱晴雪,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晚特殊,那里有客人在等我。透个底儿,在外面别说,东方老、鱼大哥他们回来了。” “真的!”晴雪一脸兴奋,她赶忙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但脸上的兴奋很快就被忧虑给替代了。 “萧郎,明天你们要去干什么?” 萧宇摇摇头,将一个手指抵在了晴雪双唇之间,轻声道:“嘘!没那么多事,在家好好睡觉,明天午时之前我便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晴雪乖巧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晴雪,抽空帮我去看看我带回来的那几个胡人小孩儿。” “奴今天去过了,给他们带了些果脯蜜饯,还有梅子饼,穆兰很喜欢,其他几个男娃似乎不喜欢甜食。” “穆兰……穆兰是那个女娃吧!” “嗯……”晴雪点点头,她的细眉微微皱了皱,“舍屈离今日与后厨麻姑家的二壮打架了,二壮岁数大,比佘屈离高一头,他把佘屈里打了。” “为何打架?” “奴听那些小娃说,二壮说佘屈离他们是没有爷娘疼的索虏……” 萧宇心头一紧:“把几个胡人小娃和咱们府邸的那些孩子暂时分开,别让他们见面了。” “佘屈离说他想回家。” “回家?他爷娘都死了,哪里还有家?” “佘屈离说他阿干有个兄弟在秀容川,他想去那里……” “秀容……” 萧宇默念着这个名字,他脑海中突然脑补出一个高达健壮的身影。 既然他与北朝胡灵太后同在一个时代的话,那秀容川的契胡酋长应该是尔朱荣吧! 萧宇沉思片刻,才说道:“过几天吧!等先前的事忙完,我便想办法送他们回北朝。但是在那之前,晴雪,你帮我照看好他们。” 晴雪眉毛弯了弯:“奴知道,奴会尽心照顾好他们,不会叫小王爷失望。” “那就好,晴雪,我也该走了。” 萧宇转身向着房间外走去。 没走两步,晴雪又自后面跟来,为他披上了一件淡青色的披风,一直将他送到了凤鸣阁院门外的庑廊下,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回去。 这时外面的天色早已暗淡,无休止的夜雨伴着清冷的夜风迎面而来,给人带来丝丝凉意。 萧宇抬头望望天,厚重的阴云下似有电光闪过,伴着隆隆的雷声,他只盼着这场大雨早些过去。 他顺着廊道往前走着,早已守在这里的两名小厮迎了过来。 一人撑伞,一人打灯,将萧宇引向了阳明居的方向。 江夏王府占地广大,加上雨天路面湿滑,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脚下那条青石小路一旁的竹林后面,隐约可以看到有橙红色的光亮,那里便是阳明居了。 阳明居的管事姓曹,此时正独自一人站在院门的屋檐下左顾右盼。 见萧宇来了,他顾不得外面的大雨,直接迎了出来,作揖道:“小王爷,小人在此等候小王爷多时了。” “有劳你了,进去说话。” 于是萧宇打发两个小厮回凤鸣阁去了,独自跟着曹管事往院子里走。 院门内是一座庭院,四周都是庑廊,静悄悄的,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廊道下随风微微摆动。 “小王爷,请跟小人这边走。”曹管事弯着腰恭敬道。 萧宇跟在了后面,顺便将周围的环境都打量了一番。 这里静得出奇,似乎整个院落中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别人。 但在萧宇的印象里,阳明居应该有不少的小厮女婢在此打理起居才是。 他记得上次与刘伯宣、石斛在这里喝酒时还热热闹闹的,还有那枚从潮沟大宅里顺出来的“手雷”,那天晚上还差点儿把他们都炸到了上天。 想起这些事情,似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道石斛和刘世叔他们现在身在何方。 “小王爷,前面有道门槛,小心些。” “曹管事,人呢?何故如此冷清?” 曹管事回头看了看他家小王爷,堆笑道:“嘿嘿……都是崔管事的主意,今晚吩咐他们一些事情去做,都打发到别的院子里去了。小王爷,今晚这里不会有外人在,那些个……壮士今晚的酒肉都是小的一个人给备下来的……还有那些大箱子,也是小人料理的。” “真是有劳了,曹管事。”萧宇道。 曹管事突然回过头,脸上的皱纹都聚到了一起,活像个剥去了皮的核桃。 他说话变得很是郑重:“小王爷,小人原本就是江夏王府的旧人,当年家中遭灾,是王爷在路上收留的小人,小人才得以活到现在,还混到了管事。王府对小人有大恩。小王爷的事,上刀山下火海,小人都会尽力而为,若小王爷跟小人客道,那便是把小人当外人看了,以后见了王爷,小人也觉得脸上无光。” 曹管事如此说着,萧宇却似乎在他的话里听到了些别的意思。 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些弯弯绕的话里,他只想尽快见到他那二十多个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这时,曹管事带着萧宇来到了一间漆黑的屋门前,里面窸窸窣窣,似乎有什么动静。 萧宇皱了皱眉,崔管事这安全保密工作真是都做到家了,为了安全起见,连个油灯都不让他们点。 “他们都在里面?”萧宇问道。 曹管事用手指了指上面:“没错,小人把他们都安排在了楼上呢!” 萧宇拍了拍曹管事的肩膀,略带调侃道:“安全工作做得不错,我自己上去就好。” 曹管事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拱手道:“小人今晚就守在外面。” 萧宇苦笑:“上好门闩,回屋睡觉去吧!” 说罢,萧宇不再理会他,独自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楼梯口隐约可见看到楼上映照下来的灯光。 萧宇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三步并两步,踩着木制的楼梯就急冲冲地来到了二楼。 楼上灯光昏暗,却没有太大的声音。 偌大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酸臭味,二十多个衣着破烂的男人就挤在这里,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喝酒,一个个看上去表情麻木,又极为疲劳。 只是见到那位贵公子出现在楼梯口时,他们才放下手里的碗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多了些许的光彩,再不像先前那般木讷了。 萧宇向前急走两步,拱手便向眼前诸人深躬到底:“让各位兄弟受苦了,萧宇在此向各位谢罪!” 这些人中起了些许的骚动,最终还是东方老走了出来。 他原本就瘦,此时看上去更是脱了相,好在精神尚可,他声音中略带沙哑:“小王爷何出此言,我等没有保护好小王爷,让小王爷遭此大难,我等心中有愧才是。” 鱼天愍也站了出来,他的块头比别人高一些,此时却也嶙峋地像个光秃秃的树干,他道:“我等命如草芥,幸遇小王爷才被当人看待,这份知遇之恩,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就是,就是,那廷尉署大牢好吃好喝,偶尔还能活动活动手脚,比南归那会儿舒服多了,你们说是吧!”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麻木与疲累在他们脸上渐渐消散,脸上多的是欢快与感激。 有人提议:“小王爷既然觉得心中有愧,那就拿酒来,跟咱们兄弟每人喝个三大碗,咱就原谅他了!你们说如何?” “不醉不归!”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因萧宇的到来而热烈起来,这种热烈也慢慢消散了原本凝聚在这位小王爷心头的阴霾。 被众人簇拥之时,他有种站在万人之中,被人顶礼膜拜的奇妙感觉。 他无意间瞥见一人游离在众人之外。 他恍然发现那是曾经与他共同拼杀过的呼延族,他一身酒气,正慵懒地坐在窗边喝酒。 见萧宇看他,他嘴角挂着一抹邪魅,随意地举了举手中的酒坛。 这时,有人重重地拍了拍萧宇的肩膀一下,萧宇吃痛,却被人塞进怀里一个大酒坛。 “小王爷!喝!” …… 在同一片雨幕下的卢龙山中。 林木繁茂间,几具残缺不全的死尸被人拖拽到了一个提前挖好的大坑,随意抛下,就地掩埋。 一人抬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骂道:“贼老天,这雨还得下多久,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爽的地儿?还得在这里干这等苦事?” 另一人答道:“行了,别抱怨了,快点儿埋,埋完了还能早些儿回去烤烤火。好在是让你来收拾这些尸体,那会儿你又不是没有看见,这些死人武艺一个比一个了得。若不是小郎君出手,换你上去跟他们拼命,没准这会儿该是我埋你了。” “呸,说什么呢!”那人抬头往远处望望,“话说回来……小郎君呢?他追着那个跑起来像个山魈一般的老家伙到哪儿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吧!” “没回来,半个时辰总有了,别操那不该操的心,快点儿埋人!” 离这里不远处的草堂,在雨中显得空灵寂寥。 红绡和范妍坐在院中草亭中说话。 重伤的达奚武被连人带担架放在了一处庑廊下,他生性风流轻佻,想要挑逗一下草亭中的两位女子,但见到石斛蹲在他的跟前,一脸敌意地盯着他,他便不敢造次了。 而在附近的那间厅堂里,房门紧闭,与红绡交过手的那名大汉面无表情,手按腰间长刀,就那么静静地守在门前。 屋内时而平静,时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辩。 萧宝寅越发地急躁,他背着手在厅堂里走来走去,最终还是停在了刘伯宣的面前,一副焦躁的模样说道: “我说伯陵!好听的不好听的,我都说了一夜了!你就一点儿没有别的想法?你我也算是故交,却不想你如今迂腐至此,不懂变通!你看如今的大齐,饿狼当道,鹰犬横行,到处乌烟瘴气,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刘伯宣捋着美髯,低头不语。 萧宝寅一甩长袖,指了指外面:“这不是第一次被鹰犬们追杀了吧!那些鹰犬的后面是谁,你不清楚还是我不清楚,是那高坐在台城里的小混蛋! “伯陵兄有经天纬地之才,管仲乐毅之能,若是贤明帝王早该屈尊降贵来请伯陵兄出山,出将入相,以国士待之。 “那小混蛋在做什么?派典签来追杀你啊!若不是今日被我和中山王遇到了,恐怕你现在脑袋正在被送往台城的路上。 “伯陵,以怨报德,非大丈夫所为,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古之常理,伯陵有何想不开的!” 刘伯宣淡然一笑:“智亮无需多言,我意已决,此生只愿归隐山林,做个逍遥自在的山野村夫。” 萧宝寅看了一眼端坐在旁的元英,道:“中山王,你倒也说话呀!这些年来,你也没少跟我说过对伯陵此人的仰慕之情,今次相见了,为何却又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元英笑道:“本王与伯陵各自将兵,自汉中打到荆襄,又自荆襄打到彭城,大小数十仗,互有胜负,本就彼此惺惺相惜…… “伯陵心意已决,愚兄也不便强求,只叹伯陵胸有济世之才,眼光格局却差了些呀!” 元英瞥了眼刘伯宣,见他正望着自己,便继续说道:“大丈夫当以黎民百姓为重,何故只在乎一个看不到前途的腐朽朝廷?自我孝文皇帝迁都洛阳,移风易俗,推行汉化,实行三长制、均田制、户调制,促进胡汉融合,天下大同,所作所为无不以天下百姓先,伯陵,顺势而为,何故迂腐守旧?” 刘伯宣点头道:“孝文皇帝乃一代雄主,旷古少有,伯陵心向往之。” 元英大喜:“伯陵愿与本王北归,共谋大业,十年之内必踏平山河,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世道?” 刘伯宣摇头:“王爷心意,伯宣心领,若是孝文皇帝在世,伯宣或许会随王爷去洛阳看看,但经宣武一朝,如今的洛阳尽现靡靡佛音,朝政倾颓,伯宣真是无意学那王猛了。” 萧宝寅急了:“刘伯宣,中山王屈尊降贵来请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伯宣瞪了他一眼:“刘某不饮酒!” 萧宝寅道:“少了你,我大魏铁骑照样马踏江南,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村草不留!” 刘伯宣眯了眯眼,冷笑道:“有本事来试试,我汉家男儿的血洒在战阵上不可惜!刘某告诉你萧宝寅,刘某生是汉家儿,死是汉家鬼,刘某此生什么都能做得,就是做不得汉奸!” 第171章 离别 夜色渐渐深沉,雨势依旧不减。 当整个江夏王府都陷入沉睡之时,阳明居的一间二层小楼上依旧亮着灯光。 萧宇推开木窗,夜风卷着细雨迎面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激灵,醉意渐消。 眼前一声炸雷惊响,电光划过黑暗的夜空,将窗外层层叠叠的高楼亭台映得一片惨白。 在他的身后,一盏幽幽的孤灯下,二十多条大汉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即使外面惊雷滚滚,也挡不住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萧宇却全无睡意,望着窗外的雨幕怔怔出神,一想到明早还要去朱雀航,他心里就开始犯愁。 他需要人手,能替韦艳蓉撑场面的人手,但一想到可能会有一场混战,他便犹豫了,他不愿让这些曾为了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弟兄再去冒险,哪怕他们早就表态愿为自己出生入死。 但越是如此掏心掏肺的弟兄,他越是张不开嘴,他不想让这些费尽千难才重获自由的人再遇什么风险。 但明天该怎么办?朱雀航的事情又是那么的棘手。 郑元仪他们一定得救,欠下韦艳蓉的人情债也一定要还,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阳明居的曹管事会不会为自己召集些信得过的府院家丁? 但说心底话,萧宇与他接触不多,还远还达不到信任的程度,那该如何是好呢? 萧宇正在犯难的时候,就听到身后有人打了个呵欠,踉踉跄跄地向他这边走来。 “这酒……小王爷喝的……不怎么尽兴啊,小王爷不会觉得……我等已无用处,就开始嫌弃我等……低贱之人了吧?” 萧宇侧身瞥了眼对方,淡淡一笑:“呼延兄真会开玩笑,那是小瞧本世子了,我萧宇不是狭隘之人,从不以门第贵贱分人三六九等,为我萧宇出生入死过的人,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呼延族歪了歪脑袋,嘿嘿笑了起来,此时他虽然醒了,却依旧一身酒气,似乎尚不清醒,随手把一个酒壶放在了窗台上,酒香扑鼻。 “那今晚为何小王爷老是闷闷不乐……” “我何时闷闷不乐了?” “别人看不出来,我……呼延族却看得出,刚刚小王爷不是又在这里长吁短叹了吗?” 萧宇冲着眼前的醉鬼无奈地笑了笑:“呼延兄果真滴水不漏,明察秋毫,明日确实有事,却不知该如何去办。” “何事?可有用得到我呼延族之处?” 呼延族眼神迷离,看上去随时都有断片儿的可能,与他说话也便没有太大的顾虑。 于是萧宇说道:“明日跟人在朱雀航那边约了架,正愁没有人……” “没有人?这不是满屋的弟兄吗?别的不行……好勇斗狠,咱们还没怕过谁……” “众位已为萧宇鬼门关前走一遭,安敢再让众兄弟以身犯险?” 呼延族笑道:“哈哈……说来,小王爷还是与我等生分了,心里还是瞧不上我们这些贱民。” “萧宇从无此意。” 这时呼延族眼皮子似乎都有些睁不开了,靠着窗边,说话都有些含糊:“别的不说,跟什么人约架,说来听听……” 萧宇皱了皱眉头:“跟一个世家公子约架,那人我不熟,他扣了我几个朋友,明天我得去救他,顺便还一位朋友的人情……” 呼延族脸上浮现出一抹鄙夷:“你们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公子哥打架……那就是胡闹,我还真当跟什么武林高手过招呢……小王爷,明日无需别人,我呼延族陪你过去看看便是了,现在……要么喝酒,要么睡觉。” 萧宇正要说话,呼延族已经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走,去睡觉……” 说着,呼延族直接掐灭了屋内仅存的蜡烛,眼前一下子变得漆黑。 突然萧宇就感觉有人勒住他的脖子,直接将他放倒,紧接着一条又粗又沉的大腿就那么搭在了他的肚子上,差点儿把他晚上喝下的酒都给压吐了出来。 紧接着耳边就是一阵如雷鸣般的呼噜声响起,在这种环境下,萧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睡的。 这一觉萧宇睡得并不踏实,他整个人似乎都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越想睡觉,大脑却越是活跃,总是一遍遍地将明天在朱雀航所发生的状况给推演一遍。 似梦似醒中,他总是见到韦艳蓉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以不同的表情面对他。 他甚至还梦到了韦艳蓉身着明光铠甲,手持长槊,在混战中纵马驰骋。 这种梦做得很累,他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鸡鸣声将他吵醒。 耳边静得出奇,除了窗外的雨声,似乎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这让萧宇觉得哪里不对,他强打着精神坐了起来,大脑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眼前光线昏暗,隐约可以辨认出房中的杯盘狼藉。 但是人呢? 他突然发现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人都不见了,就像一夜之间他们都凭空蒸发了一般。 “东方老!鱼大哥!” 萧宇喊了一声。 但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回复他。 他挠了挠头,就地坐着定了定神,决定楼下去看看。 或许他们早就醒了,怕打搅他休息,悄悄下了楼也说不定。 但来到楼下时,他又失望了。 这里也空空荡荡,家具摆放整齐,根本就没有动过的痕迹。 萧宇摸不着头脑,但是一想起他们地不辞而别,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颓然地坐到矮榻上。 似乎是屋内的响动惊动了屋外的人,屋门突然被人给轻轻推开了,一个人影小心翼翼地往里探进了半边身子。 他似乎看到了黑不隆咚的环境中坐着一个人影,这倒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后退,嘴里惊呼: “是谁!” 萧宇早就辨认出那是曹管事了,斜眼看了看他,答道:“是我。” 对方喘了口粗气:“诶?小王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们呢?他们去哪儿了?” “谁们?”曹管事愣了半晌,才回到神来:“他们……他们在楼上,不是昨晚都跟小王爷在一起吗?” “你没看到他们走了?” “没有,决对没有,小人敢拿身家性命担保!他们绝对没走出过这道门。昨晚小人一夜都没合眼,瞪着眼替小王爷守在外面呢!” 萧宇叹了口气:“真是辛苦你了,估计他们思家心切,昨晚就走了,这些人飞檐走壁都是好手,你见不到他们也在常理之中……”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昨晚与呼延族最后的那段对话,但呼延族没有留下来。 或许那时候呼延族也已经喝多了,一觉醒来早不记得和萧宇之间的约定了吧! 他有些失望,但也有些释然,他转头看向了曹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刚卯时,小王爷,时辰尚早,小人为小王爷在别院收拾一张床榻,小王爷再睡会儿?” “不睡了,我也睡不着。”萧宇想了想,“从咱们王府去朱雀航得走多久?” “去朱雀航?那是在朱雀门外……咱们王府在清溪,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那好,曹管事!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去准备饭食,备好车马,半个时辰后本世子要去朱雀航!” “喏,小人这就去办。” “等等!曹管事,府上有多少家丁护院是早前王府的旧人?” “这个……”曹管事想了想,“那倒有不少,一两百个是有,但都分散在各院,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归我管……” “那归你管的有多少?” “嗯……七八个吧!” “七八个太少了,曹管事,你手底下能信得过的又有多少?” “加在一起,大概有十四五个。” “还是太少了……”萧宇喃喃道,“但聊胜于无,半个时辰之内,把他们招集到这里来,我和他们一起吃饭,酒足饭饱,让他们跟我出门!” 曹管事眼珠子转了转:“小王爷,崔管事知道小王爷今日外出的事吗?要不要小人去打个招呼?” 萧宇想了想:“等我走了之后吧,你去跟崔管事说我出去会朋友了,让他别操心,对了,你去凤鸣阁把张勇找来,就说本世子叫他来。” …… 卢龙山,天色渐亮,雨势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 范云草堂中的某间厢房的门悄然敞开了,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影自门内走出,自行开了院门向着外面的山间小道走去。 但他们没走出几步,就见一袭红装的红绡正撑伞站在那片竹林的旁边。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感到有些诧异。 “刘长史,你要离开吗?”红绡问道。 刘伯宣往上推了推斗笠,笑道:“女郎如何会在这里,难道说专门为刘某送行来了?” 红绡秀眉微蹙,道:“刘长史莫开玩笑,两位即使要走,也不该如此行色匆匆……莫非是因昨晚夜谈之事?” 刘伯宣笑着摇摇头:“我本欲今日便走,与中山王和建安王(萧宝寅叛逃北朝前的封号)何干?” “刘长史,中山王爷聪慧贤明,生性豁达,不拘于世俗,他定然不会做强人所难之事,我知王爷南下是来说服刘长史辅佐我大魏的,即使不成,我大魏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也断然不会做出那等下三滥的勾当……” “呵呵……女郎误会了,刘某今日远行非与王爷驾临有关。战阵数度搏杀,中山王爷排兵布阵尽显王者气度,刘某心向往之,虽无法成为知己,但依旧是惺惺相惜。我知王爷爱才,即使不为所用,也绝不会加害于我,昨夜刘某与王爷彻夜长谈,受益匪浅。同样人各有志,这点无需勉强…… “再者,前些日子我就与妍儿说过,这几日我就要动身回荆襄了。况且昨日草堂已经被典签盯上,我蛰居此地的消息恐怕早已走漏出去,还会有朝廷的鹰犬闻着味儿来的。若再不离开,恐怕就真要对不住我那老友范彦龙了。” “但这天……这雨不知得下到何时,何不等这场大雨过去再走,我想……中山王爷倾慕长史,还会有话要说。” 刘伯宣摇摇头:“我与大魏无缘,生为汉家儿,不欲侍奉胡酋………再说已经等不及了,若再一拖再拖,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变故。” 红绡咬了咬朱红嘴唇,心中似有不舍,却见石斛冲她咧嘴做了个鬼脸,惹她微微发笑。 刘伯宣捋了捋美髯,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喃喃道:“这场雨不知道得下到什么时候……若是一直下下去,江左的百姓就要遭灾了……” 石斛抬了抬头,好奇地打量着刘伯宣。 刘伯宣又摸了摸石斛的脑袋:“走,回荆襄前,咱们先回一趟建康,见见我那贤侄去……女郎,后会有期!” 红绡见两人去意已决,便让出道路不再阻拦。 擦肩而过之时,刘伯宣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红绡:“女郎,需要刘某为你捎句话给他吗?” 红绡稍稍一愣,脸颊一片绯红。 “刘某说的是小王爷……” 红绡自头上解下一根红绳,又用细剑割下一捋青丝,仔细扎紧递到刘伯宣手中。 “红绡无话可说,一根红绳一捋长发,只为小王爷留下个念想。” 刘伯宣带着石斛与红绡告别后,沿着泥泞的山路向山下而去。 在不远处的一座小丘小坡上,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子正注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 不苟言笑的萧宝寅突然苦笑出来,他斜眼看了看元英,道:“中山王,就这么让刘伯宣走了?如此大才不为所用,岂不可惜了?” 元英无奈地摇摇头:“唉,那又如何?人各有志,又如何强求?” “这刘伯陵真是不知好歹,南齐要害他,我大魏礼贤下士,以国士相邀,他却不为所动,这分明是在藐视我大魏!” 元英眯了眯眼:“智亮是在激我?他不愿做第二个王猛,你我还不明白?江左士子之心尚在,他们心向南朝,我欲大举南下,恐不是时候了。” “哼,王爷是高看那些士族门阀了,自魏晋以来,他们腐朽堕落,只是南齐这艘破船上的蛀虫,不足为惧……” “非惧怕他们,所惧者乃是人心……” “要收服人心,唯有铁蹄屠刀!中山王,孝文皇帝汉化,让你丢掉了一些东西,你丢了鲜卑人开疆拓土的凌云之志,还有茹毛饮血的血性!” 元英摇摇头:“孝文皇帝无错,只是先帝英年早逝,若再给他十年阳寿,那此时本王就该在玄武湖畔垂钓了吧!孝文皇帝的理想乃是天下大同,建立一个不分胡汉,各族和睦相处的清明盛世,而能做到的也只有孝文皇帝,他有着非凡的理想,一视同仁的慈爱之心,容纳天下的宽广胸襟,只是可惜天妒英才了……” 萧宝寅皱了皱眉:“哼,如此他才把自己给活活累死,还让自己的皇后与人私通……” 元英冷眼瞥了瞥萧宝寅:“本王要回山东将兵了,智亮何去?” “我还有些私事,去见几位旧友,看有没有机会将水搅浑些,给王爷南下制造些机会。” 元英苦笑,他拱手道:“那本王倒要替天子谢谢齐王了……” “若我成事,必然在玄武湖畔造一别业,专为王爷钓鱼之用!” “那本王就等着那天了……” 萧宝寅拱手后转身离去,身后密林中两名黑衣侍卫跟在了他的后面。 元英站在那里极目远眺,所见的苍松翠柏皆是南齐的大好河山。 第172章 怯敌 一大早,韦艳蓉就骑着她那匹“追影”来到了朱雀门外。 那里距离朱雀航大约还有一里地,是昨天她与吕斌说好会合的地点。 当她到达的时候,吕斌已经等在了那里,与他同时等候在那里的还有十几个同是勋贵子弟的年轻人,三十多个护院家丁,似乎还有几个看装扮应该是府院里的武师。 一见面,吕斌就引马靠向了韦艳蓉。 “怎没见崔大哥?你没与他说?”韦艳蓉问道。 “昨日见到了,恐怕崔大哥没办法来。” “为何?” “他如今是散骑常侍了,得在宫中伴驾,我听他说……北边将要有大的战事,他更是脱不开身,但崔大哥说他会找人去协理此事。”吕斌说到这里想了想,“对了,艳蓉,昨日与江夏王世子说得如何了,他会来吗?” “嗯,他答应我,会来的。”韦艳蓉说着扶了扶斗笠,望了望天,雨幕依旧遮天,“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府邸远,雨途难行,得等他一会儿。” 吕斌脸上有些焦虑,他低声说:“昨晚我想过了,不行的话,咱们就自己凑些银两,把郑魔王他们几个给赎回来算了,也不麻烦那些人和事,还真约什么架呢?” 韦艳蓉皱了皱眉:“昨日可是你来找的我,当时咱们怎么说的?吕斌,还没见到他们,你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不,不是,怎么会……若是真打退堂鼓的话,我吕斌今早就不来了,我也不会找这些弟兄们来帮忙了。”吕斌看了看自己的身后,小声道,“艳蓉,你看,我跑了一晚,磨破了嘴皮子,就这些弟兄肯来。那些昨天还跟咱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家伙,能躲便躲,人家压根就不会来……” 韦艳蓉向着吕斌身后看去,并向来的众人拱手道谢。 但见到这些人后,她心中确有了疑虑,来的人确实不多,大多数都是跟他们不在一个台面上的末等勋戚家的子弟。 他们能来多数都是有着目的性的,关键时刻指着他们拼杀似乎又不太可能,一旦遇到逆风战,这些人或许马上就要做鸟兽散了。 顶多站着撑撑场面也就聊胜于无了。 韦艳蓉正想到这里,就听吕斌继续说道:“没办法,刚刚我与几位兄弟商量过了,若是对方人多势众,咱们打不过的话,也别惘自伤了自己,可与他们讨价还价,咱们就说凑不到五千两,给个两三千两算了……” “若那位小王爷来了,都言他为人仗义疏财,他出个大头,咱们少拿点儿,凑一凑也应该够了,这种事那几位兄弟说他们过往也遇到过,对方不在乎钱,无非是要个面子,让郑魔王陪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韦艳蓉上下打量了一遍吕斌,这小子往常便胆小怕事,而刚刚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没有骨气,这让韦艳蓉有些瞧不起他了。 韦艳蓉冷笑道:“吕斌,若昨日你这么说的话,今日我就不来了,你自己去筹措钱财,要我来干什么?我也不必去叨扰人家江夏王世子了!让他来做这个冤大头!” 吕斌苦笑:“艳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若害怕,你可以和与你一起拿主意的诸位先行回家,本来郑魔王的生死又与你等何干?我得告诉你,这非是金银钱帛的事情,这关乎我武勋家族的荣耀与脸面,咱们是寒门出身,借祖上的战功一步步走到今天,不能让那些眼比天高的门阀士族就那么践踏在脚下!” 吕斌轻叹一口气,他脸上略带惭愧之色,他驱马回身:“我与几位弟兄再商量商量,顺便等等小王爷吧!就怕小王爷见天不好,还在榻上睡着呢!” 韦艳蓉冷笑道:“不如你们商量商量,若不愿意救郑魔王,你们先行不去,不管江夏王世子到或不到,我韦艳蓉就是单枪匹马,也要去会会那些士族门阀!” “艳蓉,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吕斌刚想解释,就见一辆马车自朱雀门的门洞中而来,车后面跟着二十多个高矮不等的家丁护院。 “他来了吗?就……就带了这些人?”吕斌一脸怀疑。 韦艳蓉不理会吕斌,直接催马上迎了过去。 在马车将要驶出门洞的时候,她来到了马车前头,在车前头有一个手持齐眉棍的壮汉,她恰好在昨日见过,这让她更确定了这就是萧宇的车驾,但见到就只有这么少的人,她还是略感失望。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窗敞开了,萧宇往外探了探头,恰好与韦艳蓉四目相对。 他尴尬地笑了笑:“艳蓉,不好意思,来晚了,让你等我。” 见他冲着自己在笑,韦艳蓉原本笼罩在心头的阴霾顿时全部消散,她脸上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催转马头,走在马车的一侧:“不晚,还不到辰时呢?” 萧宇往马车后面看了眼:“抱歉,原本我也没想就带这么少人,但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我也没办法,好在我今日出门没人拦我,若是让崔管事知道我今日是去讨架打的,他铁定得躺在路中央,不让我出来。” “呵呵……”韦艳蓉掩嘴而笑,“小王爷出行还不如我这女子家呢?” “郑世伯肯放你出来?” “他一早便去早朝了,不是都说北边要与魏国有大的战事了吗?他如今是顾不得我,心早就飘到前线去了。”韦艳蓉的脸上笑颜不断,似乎与萧宇同行,让她心里少了之前的那份紧张与不安。 这时,吕斌带着那十几个勋贵子弟纵马来到了萧宇马车的一侧,他们带着的那些家丁护院都汇入到马车后面都人流之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南面秦淮河上那座舟桥而去。 吕斌与萧宇之前见过,萧宇只记得他是平固县侯吕僧珍家的二公子,两人相互抱拳行礼。 吕斌态度恭谨而谦卑,他又将身旁那些贵公子门一一介绍给了萧宇。 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些勋贵重臣家的背景,那头衔多的让萧宇一时记不过来,只得一味地抱拳拱手,顶多再加上一句久仰的客气话。 寒暄过后,萧宇再仔细打量着车外的那些人,除了韦艳蓉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其他人脸上似乎一直保持着一种恭维暧昧的笑意。 但萧宇注意到那种笑意的背后似乎还带着某种惴惴不安。 萧宇跟韦艳蓉随意地聊了些话题,他见吕斌似乎总想插话,又插不进来,便扭头对吕斌道:“吕兄,本想骑马和你们同行,身上有伤,骑马又不方便,只得坐车了……” 吕斌听萧宇带伤而来,心中似乎又燃起了希望:“小王爷,有伤而来,那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对策了?” 萧宇笑了笑,他注意到韦艳蓉看吕斌的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些许的鄙夷,便大概猜到了个一二。 “尚无对策,我是希望以和为贵,这需要跟对方谈,谈得拢那就是朋友,谈不拢……”萧宇无奈地看了眼韦艳蓉,“那就动手把郑元仪他们给抢回来!” 吕斌撇撇嘴,脸上依旧带笑,但心里却依旧没底儿,这种架他原来打过,哪方人多势众,哪方占优,他只希望对方轻视他们,借天气不好,今天爽个约,最好来的人比自己这边要少…… 第173章 混战 在萧宇的记忆里,好像从小学毕业后就没跟人真正打过架,服役时的擒拿格斗另当别论。 但听吕斌说了一路,他大略知道了这千年前这两拨人约架是怎么回事,即使都是一些吃饱了撑的王侯士族,但跟现代人约架也没太大的区别。 约好了时间、地点,见面之后先是互相挑衅,揭老底,衡量对方实力。 若觉得己方胜算大,那就是一场混战;若一方胆怯了,那将发展成一场追逐战;要有能跟约架双方都说得上话的人居中调停,那可能就避免了一场纷争。 这一行不到百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秦淮河边,河水暴涨,但那座由舟船连接而成的浮桥依旧稳稳地飘在水上,连接着两岸,那就是朱雀航了。 只是浮桥北岸一侧聚集了乌泱泱一片人,一时也点不清人数,只见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也都是斗笠蓑衣,看不太清他们的样貌,也有一些打着伞的,或者头上就只戴斗笠的,但都给人一种不好惹的煞气。 往常这里人来人往,或许是雨天的关系,路人不多,就是有人急着想要到河对岸,看到这些人来者不善,占据了舟桥的一头,大老远也只得绕道去别的地方渡河去了。 萧宇掀开布帘看看窗外,眉头皱了皱,问向吕斌:“就是他们?谢韵就在他们中间?” 吕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眼看了看:“就是他们!谢韵肯定在,咱们现在离得远,得凑近了才能辨认出来。” “如此大的阵仗,看样子对方真是足够重视的,就为了一个娇艳女尼?”萧宇心里有些怀疑,“你们过往和他们认识吗?没有什么过节?” “那些门阀家总有一些人喜欢仗势欺人的。”吕斌说着摇摇头:“其实我很少与他们打交道,至于郑魔王和他们有没有什么过节……我便不知道了。” 一旁的韦艳蓉催马向前:“还啰嗦这么多做什么,既然来了就是要与他们大战一场,把元仪他们救回来!” 韦艳蓉说着,就见有个仆从过去递给她一根长木竿。 就见韦艳蓉顺势舞了个枪花,那纵马持竿颇有大将之姿,似乎随时都要跃马而出,要取敌方上将首级。 萧宇暗叹,真是虎父无犬女! 说到这种王孙贵族间的约架,一般都不会动真刀真枪,顶多打个头破血流,要是真闹出人命,两边都不好收场,所以这些人手里木棍长竿居多,若真有人拿了长刀,往下砍的时候就得掂量着面前这个人敢不敢砍了。 萧宇合上窗帘,让马车继续往前行驶而去,自己在车厢里整理着东西。 来之前他就听取了张护院的建议,到府库里找了几副皮甲,分发给了随行的家仆,自己则内衬了一件软甲。 刀枪剑戟那些可能闹出人命的东西只在车里放着,以备不时之需,每人手里也顶多发一根哨棍。 来之前路过厨房的时候,萧宇刚好看见了一根烧火棍,觉得长短大小正合适,也带到车上,这是他为自己选的武器。 他毕竟有伤,这时又在外面套了件皮甲,刚穿戴好,就感觉马车就停了下来,看样子已经到了指定的约架的地点。 他掀开布帘往外看了看,对面黑压压的一群人正守着朱雀航的被桥头与他们对峙。 看这些人的着装打扮,几乎清一色的斗篷蓑衣,他也分不清哪些是谢韵找来的帮手,哪些又是家丁护院,或者里面还藏着一两个武林高手。 萧宇正打量着眼前这拨人,正想着哪个是谢韵的时候,就听隔着几步路的双方已经开始了骂阵,看样子双方之间也不乏相熟的一些人,只是自己这边的气势稍稍弱一些。 “张三,你还敢来,上次欠我的银子到现在还没还呢,今天就在这儿做个了断!” “李四,上次挨打还没打够是吧!今天接着打!” “王兄,你怎么站那边儿去了,咱们可是一家人!” “……” 看来眼前对峙着的两拨人彼此许多人都认识,恩怨也不少,彼此谩骂着,有些人开始上前互相推搡,但又被人拉了回来,总之双方的怒气都慢慢升了上来,随时都可能打起来。 眼前的局面渐渐混乱,似乎有些人都忘了来这里的初衷,就是为了打架而来。 吕斌本来胆子就不大,他不停安抚着几个遇到冤家的勋贵子弟和他们带来的仆从。 韦艳蓉看不下去了,她大吼一声,催马越众向前,那英姿飒爽的模样倒把两边的人都给镇住了,双方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这娘子是谁?呸,吕斌,你们也是有种,没人了就带个娘们儿来充数!”对方有人笑骂道,也有人开始起哄。 韦艳蓉大怒,她催马一竿子将那人捅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泥潭里。 众人一惊,再没人敢小觑这女子。 同时有人认出她来,在下面窃窃私语,她就是“韦虎”家那个不安分的独女。 韦艳蓉不管这些,催马就地转了两圈,大声吼道:“谁是谢韵,让他出来跟我说话!” 对面这时走出一人,那人三角眼,面白无须,嘴有些歪,浑身上下散发着王侯亲贵子弟才有的骄纵与傲气。 他笑道:“你要找谢二郎?谢二郎昨晚跟小尼姑云雨到深夜,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床呢!” 他身后众人都嘿嘿一笑,似乎有意挑弄着眼前这些人。 吕斌喊道:“郭通,昨日说好了的,谢家二郎怎可爽约?” 那个叫郭通歪着脸,笑道:“谢二郎也没说要亲至呀?” 吕斌满脸涨得通红,身后这些人是被他邀约而至的,他虽然软弱怕事,但也知道自己这帮人已经被对方戏耍,这会儿敢怒却不敢言。 韦艳蓉脸上铺了一层冰霜:“可是你们约定在此见面,交换我那几个同伴!正主不来是何意?”韦艳蓉又左右看了看,“他们呢?郑魔王他们呢?” 对面马上又哄堂大笑,郭通摆了摆手,对面才又安静了下来。 “主要是谢二郎觉得你们不敢来呢?大雨天的,所以他就没跑这趟腿……话说回来,若谢二郎没有诚意的话,今日我们这些弟兄大可都不必来了,你们说对吧!” 郭通身后的那些人纷纷附和,他又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伸手问道:“赎人的五千两白银呢?” “他们人呢?”韦艳蓉道。 郭通冷笑:“哼,不见白银,便见不到人!” 韦艳蓉大怒:“你们在耍我们,他们根本不在这里!” “你们没诚意,又如何让我们守诚信!” 韦艳蓉眯了眯眼:“昨日你们说了,若不拿赎银也可,有本事自行来抢人,我今日便是来抢人的!” 郭通稍稍一愣,转而轻蔑地笑道:“呵,还当真了,就你们这些杂碎,还不够我们活动手脚的,来啊!给我打,谢二郎说了,打伤一个赏白银一百两,打死一个给三百两,死了人算他的,给我打!” 那些人抄着木棍竹竿就往韦艳蓉这边压了过来,说实话这些乌合之众都是冲着那一百两来的,谁想要那三百两,还得掂量着对面迎战的是个什么人。 眼看对方气势汹汹就要逼到眼前了,一场混战迫在眉睫。 萧宇依旧坐在马车里,他时不时掀开布帘往外看看。 他有些犹豫,毕竟没打过这种仗,他不知道以他的身份他是坐在车里观战呢,还是下车参加混战。 他是江夏王世子,当今皇帝平辈中血缘关系除了永宁长公主之外,最近的堂弟,换句话说他是如今大齐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 下车跟这帮吃饱撑的门阀公卿子弟掐架,那真是堕了他的身份,若不下车,就怕韦艳蓉觉得自己不仗义。 这时,张勇带着王府上的一干护院家丁来到了马车旁,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一脸懵逼,毕竟出门时没人说过是来打群架的,只说是来撑场面的。 “张勇!过来!”萧宇躲在布帘后面喊道。 张护院指挥其他人补到自己的位置,转身来到了马车旁。 “小王爷!” “张勇,这种仗你打过吗?” 张护院摇摇头:“没……没打过,小王爷又不是那种爱惹事的人,小人怎有这种机会。” “那以前你都干些什么?” “以前……以前不这么打的,以前都是两军列阵,两边都是袍泽弟兄,前军打累了,撤下来,再换我们上,那会儿是动真格的杀人,杀完人要割人头,不像这群乌合之众这般瞎胡闹。” 萧宇愣了愣,看看前方。 一帮子仆人模样的家伙冲在最前方,他们手里都拎着长短不一的木棒竹竿,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是一阵乱抡,嘴里哇哇大叫着,但半天也砸不下一个。 双方的贵公子们随后参战了,除了韦艳蓉不肯下马,其他人都是下马迎战,专找那些看上去好欺负的家伙动手,细看上去才觉得他们其实都打得小心翼翼,倒不如那些仆从心黑手狠。 韦艳蓉在后面掠阵,颇有份大将的气度,对面的郭通大吵大嚷,指挥着他人作战,给人颇有种乐此不疲的感觉。 萧宇还发现,双方还有一些人,自持有些身份,拒绝参展,远远地站在后面只是嘴上助威,这让萧宇稍稍有些心安。 他瞥了眼张勇,这个过往军伍出身的护院,看着前面打的热闹,似乎也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萧宇苦笑,这真是一场胡闹。 眼看自己这边人少,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就有人想打退堂鼓。 “张护院,去支援他们!” “诶。” 张护院赶忙答道,他也看出这场混战死不来人,出来一次有如此机会活动活动手脚也好,不然浑身的武艺真得长毛了不可。 他抄起哨棒,招呼着十来个弟兄就去加入战斗。 但打着打着,双方就混在一起了,萧宇在那观战,也分不清哪是哪了。 就在这时,有几个少年冲破了战阵,举着棍棒就朝萧宇马车这边闯来。 还没掀开布帘去揪萧宇,就被守在马车旁的几个护院给赶跑了。 这雨中的混战持续了不长时间,萧宇总感觉加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放眼舟桥那边,有三五成群的家伙陆陆续续往这边赶来。 而萧宇眼睁睁看着自家的护院开始是一对一,如今变成了一对二,一对三…… 更有甚者变成了追逐战,三两人在前头跑,七八个在后面追。 张勇这时候跑了回来,气喘吁吁,腮帮子都肿了一片。 “小王爷,他们人太多了,桥那面还有人往这边参战,咱们顶不住,都有人跑了,咱们也跑吧!” 萧宇回头看看,之前几个在自己马车旁边摇旗呐喊的贵公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有三三两两的人已经撂下棍棒,往回跑去。 再看韦艳蓉,她依旧像个冲锋在前的大将,手里竹竿纷飞,不管她现在是多英勇,但也是深受重围,四面楚歌了,那该死的吕斌早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把韦娘子救出来,咱们一起撤!”萧宇说着离开了车厢,拿着烧火棍来到了雨中。 张勇得令,召集了几个护院,就杀了回去,要去为韦艳蓉解围。 但是萧宇的突然露面,又引起了一帮人的注意,有十来个看上去衣着讲究的少年围向了马车。 车夫是个老实人,被吓了一跳,赶忙问:“小王爷,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也撤吧!” 萧宇放眼往韦艳蓉那边望去,韦艳蓉还在毫无意义地奋力搏杀,有木棍竹竿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倔强的妞儿眉头紧蹙,继续与人奋战。 萧宇似乎也受到了那股精气的感染,他不理会车夫,持棍跳下马车,咬牙迎上了一个向自己抡棍的少年。 就在萧宇准备举起烧火棍拨开那少年迎头一击的时候,那少年突然愣在了当地,眼露惶恐,拔腿就往回跑。 萧宇以为对方认识自己,是迫于自己江夏王世子地位才赶忙撤退。 但放眼一看,除了那名少年,原本准备围堵自己的七八个贵公子也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扭头就要往回跑。 萧宇越发感到惊奇,早看前方混乱的战场,大片大片的敌方人员开始溃退。 郭通开始还在弹压,一看弹压不住,自己都要往回跑,差点儿掉进秦淮河里。 这时萧宇回头看了看,只见乌泱泱不下七八百的人影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们拿着棍棒锄头,有些人还拿着打猎的钢叉,砍柴的斧子。 就听一人大吼:“春和坊侨人为小王爷前来助阵!” 第174章 将门子弟 兵败如山倒。 看着前方那一团团的人影就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在秦淮河畔乱撞,萧宇就真为这些人捏着一把汗,生怕有人会一个不小心掉进河里。 此时雨势虽然减弱了许多,但河水暴涨,水流湍急,若真有谁落水被冲走了,捞上来是死是活都说不准。 萧宇抱着胳膊站在马车上,操着这份儿不该操的心,却同时也有种战胜敌人的畅快淋漓感,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他本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眼看着混战就此结束,对方除了一部分逃回到河对岸,剩下的几乎没做什么像样抵抗便都缴械投了降,正被一群侨民往秦淮河边赶。 萧宇正看到这里,就见东方老带着鱼天愍、呼延族和十几个兄弟向着萧宇这边走来。 见面行礼后,十几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了刚刚发生的追逐战,说起来一个个无不神采飞扬。 “小王爷,就这些虾兵蟹将,何须召集那么多的弟兄,我们昨晚那二十多个弟兄就足够了!”于天愍拍着胸脯道。 张茂道:“诶,话可不能这么讲,人还是多多益善,把小王爷的生威给打出来,看以后在建康地界还有谁敢小瞧小王爷的。” “就是,就是皇帝着这里也得让咱们三分!” 侨民们大多粗鄙,说话也随意,并不太把南朝皇帝放心上,这话说得让萧宇忍不住歪了歪嘴。 在这些人的眼里他俨然已经变成了带头大哥,再让这些人瞎扯下去,就该计划着何时揭竿造反去了。 萧宇赶忙岔开话题,笑道:“今早醒了,见各位都不在,我还有些小小的失望,却不想各位兄弟是回去搬救兵了,萧宇不才,这次又欠各位兄弟一次情分!” 东方老摇摇头,道:“小王爷如此说就见外了,昨晚末将早就注意到小王爷似有心事,但又不好去问。后来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小王爷和我那呼延兄弟谈心,嘿!小王爷真不够意思,有如此之事却不肯与我等说起,却与那外人说,还好我那时醒转了!” 呼延族这时不满道:“谁是外人,我呼延族虽是匈奴人,但祖上早已迁居汉地,打小吃粟米,穿布衣长大,与各位也无区别,如今与大家共过患难,那就是自家人,怎是外人。” “哈哈,呼延兄,在下说错话了,向你赔罪还不成!”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萧宇的面前并不拘束,显得热络而亲密。 萧宇喜欢这种感觉,和这些粗旷的男人在一起让他觉得自然放松。 这一抬头,就见韦艳蓉正骑马向他这边而来,而刚刚不见了踪影的吕斌正步行跟在她的后面。 只是这时的吕斌身上沾满了泥污,脸上也青了一块儿,似乎像是与人搏斗过了一般,看上去很是狼狈。 只见韦艳蓉勒马在萧宇面前站定,居高望向萧宇,也顺便扫视了一眼萧宇身旁的那些侨民。 侨民们都不说话,而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俊俏“郎君”。 最后韦艳蓉还是把视线放回到萧宇身上,她依旧是一脸焦色,:“小王爷,元仪他们不在这里,咱们再怎么办啊!” 众人都望向萧宇,而这时东方老手底下有个叫张阿宝的大着嗓门嚷嚷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救人啊!” 吕斌见张阿宝出言不逊,指着他大骂:“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下贱胚子,你有什么资格与韦大将军独女搭话,还不快给她赔罪!” “我……我说什么了……”张阿宝不忿,指着吕斌就要上前理论,最后还是被东方老给拉了回来。 东方老拱手向韦艳蓉和吕斌拱手陪笑道:“乡野村夫,粗鄙了些,却无恶意冒犯,望两位见谅。” 韦艳蓉本就不在意这些,她并不答话,倒是吕斌有些阴阳怪气:“知道自己粗鄙了?以后学学规矩,不是谁都能随便与郎君女郎说话,若不改的话,以后吃亏的还在后头呢!” 萧宇皱了皱眉,此时吕斌的嘴脸让他有些生厌,他没想到勋贵子弟会无知狭隘到这种程度。 而自居身旁,不只是张阿宝,就连鱼天愍和身旁几个弟兄脸上都显露出鄙夷和愤怒。 就见张阿宝回嘴道:“你们郎君女郎的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我们这些贱民及时赶到的话,你们现在就该被按在泥塘里喝泥水呢!有什么可横的!我那会儿好像看见某人躲在石头后面差点儿被吓尿裤子,呵呵……” 吕斌被人揭短,立马恼羞成怒,他抡起手里的棍子就想要教训张阿宝。 谁知棍子还没下落,一只手突然握住了木棍的那一端。 吕斌脸色微变,见握住木棍另一端的正是萧宇。 “吕兄,这是干什么,赶紧放下,自家兄弟说两句就完了,你看艳蓉都没怎么着呢?” 吕斌眨眨眼,他不明白萧宇是站哪边的。 “小王爷,几个贱民敢如此和勋贵子弟说话,毫无礼法,不懂尊卑有序,若换做是别人,早就乱棍把他打死了!” “不至于吧!张阿宝也没有如何啊?吕兄是不是过虑了?” 萧宇脸上挂着笑,但吕斌明显感觉到萧宇正在悄悄发力,他想要夺下这根木棍。 吕斌突然觉得自己那份骄傲的优越感似乎被一下子打到了谷底,这让他越发看不懂这位小王爷了。 就在这时,韦艳蓉淡淡道:“吕斌,我知你心中有气,何必在此针对这位兄弟呢?若非诸位壮士及时赶来,我等如今早被打得体无完肤了!” 韦艳蓉说着便向在场众人拱拱手,“艳蓉在此谢过各位壮士鼎力相助了!” “哈,还是女郎识大体,会说话!” “我等不为别的,只因小王爷在此,我等自当前来相助!” 侨民们纷纷回应着韦艳蓉,这时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到吕斌。 吕斌觉得脸上无光,也只得收起满身的傲气,乖乖站到一旁。 韦艳蓉冲萧宇赞许地点点头,但一想起郑元仪此时不知如何了,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萧宇知道韦艳蓉的心思,他看向了东方老:“今日来此并非是为那胡闹,我的几个兄弟还在那拨人的手里呢?” 东方老笑道:“他们可在咱们手里。” “他们起先跟我们要五千两白银赎人,若不出银子也可以,那就把人抢回去,结果正主没来,也没把我的那些兄弟带来,东方将军,你说该怎么办吧!” 这时侨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问那正主是何人,纷纷请缨要去讨个公道。 东方老挥挥手,让大家安静,冲着萧宇拱手道:“小王爷,这种事情不劳小王爷挂怀,绑投票要赎金的事,末将当游侠的事情又不是没做过,嘿嘿……当年高家两位哥哥抢崔氏娘子之事,末将也参与了,最后却成就了一番姻缘,嘿嘿……” 韦艳蓉瞥了眼东方老,脸上似有不悦。 萧宇笑道:“何时有机会能将高乾、高昂两兄弟引荐于我?” “高家二位兄长若知道小王爷有意与他们结交,定然是喜不自胜,嘿嘿……可惜高家家主看得严,此时二位兄长应该还被关在河北自家坞堡里面吧!” 玩笑归玩笑,东方老又拱手道:“今日天气不好,小王爷自当归府,最多半日功夫,我们便将人送入王府,这事我们在行!” 东方老说着一招手,其他人都纷纷跟着东方老往秦淮河边那些“俘虏”那边走。 呼延族没有动,他摇摇头道:“只盼东方兄弟别把事做得太过为好……” 萧宇心里咯噔了一下,大喊道:“东方兄弟!且慢!” 东方老闻声回过头去:“小王爷还有何吩咐?” “东方将军,他们都是士族子弟,别把事做得太过分就好。” 东方老笑道:“小王爷放心,末将心里有数,谁会跟肉票过不去?末将出面……绝对不会让脏水泼到小王爷鞋子上的。” 东方老说罢,哈哈大笑。 他身旁的众多弟兄也都跟着笑了。 萧宇也笑了,但这一刻韦艳蓉却觉得萧宇笑得很贼,也很暧昧,他就像只有了道行的狐狸,早就盘算好了该如何害人。 韦艳蓉轻轻晃了晃头,她坚信萧宇不是个爱用诈的人,但那种笑又总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某次她也见过她阿父也是如此对身旁的同僚笑过。 她正想到这里,就见萧宇对她说道:“艳蓉,救人这种事你们这些勋贵子弟不擅长,专业的事就该找专业的人来做,咱们回城等消息就好,不如就到我府上坐坐?” 韦艳蓉稍稍愣了愣:“去小王爷府上?” 萧宇点点头。 …… 送走了那些相约助阵的勋贵子弟和他们的家仆,萧宇便带着韦艳蓉和吕斌往城里行去。 刚过了朱雀门,韦艳蓉突然改变了主意。 主要是江夏王府远在清溪,若从朱雀门过去,少说也得有一个时辰,她急于了解到郑元仪他们的情况,不想离开太远。 这时吕斌突然提到朱雀门附近有一家相熟的酒家,不妨去那里避雨顺便等候消息。 两人应允,于是一行人便跟着吕斌去到了那家叫做醉兴居的酒楼。 酒楼里没有几个客人,或许是受到大雨的影响,里面冷冷清清。 酒楼掌柜正在柜台后翻着账簿,见吕斌蓬头垢面就走了进来,先是一愣,赶忙招呼伙计出来,自己则放下手里的账本,上前一阵嘘寒问暖。 吕斌无奈地笑道:“赵伯,给我找身干爽的衣服,招呼好我这些朋友。” 被称作赵伯的酒楼掌柜看了看吕斌的身后,就见两个衣着考究的贵公子带着十多个家丁护院跟在后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淤青。 赵伯皱皱眉:“郎君,这是怎么了,遇到歹人不成?” 吕斌陪笑道:“赵伯,此事万万不可让我阿父知道,要不我可得遭殃了!” 赵伯无奈地摇摇头,他招呼伙计去照看那些家丁护院,自己则带着三人上了楼上雅间。 韦艳蓉身上早就湿透了,也跟赵伯要了身长服,去隔壁间换衣服去了。 这间雅间里便只有萧宇和吕斌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萧宇有意避开早上让吕斌毫无颜面的那件事,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吕斌的阿父吕僧珍。 “阿父有二子,他总是偏向大哥吕峻,大哥身子不好,阿父早晚都要跟家长老仆询问大哥身子状况,倒是对我却不似大哥那般温和,若我稍有错处,便对我拳打脚踢,阿父偏心极了。”吕斌抱怨道。 萧宇笑道:“我倒不觉得吕将军是偏心,只是对吕兄严格,我早闻吕家大郎孱弱,久在病榻。吕将军对吕兄如此,只能是对吕兄寄予厚望。吕将军风评甚好,吕兄可知?” 吕斌想了想:“我们吕氏世居广陵,出身寒微,我阿父能有如今成就多因遇到贵人,先前跟随丹阳尹刘秉,后随萧顺之,建武年间随司徒陈显达于沔北抵御北魏孝文帝南侵,陈司徒见阿父,曰:卿有贵相,后当不见减,努力为之。再后来……家父先后随江夏王爷、当今尚书令萧懿东征西讨,才为我吕家挣得如此局面。我也听闻过我父风评甚好,但我父每每都有贵人相扶,只能说他命好,运气好。” 萧宇摇摇头:“吕将军能有如今地位,与吕将军本身品行有关,吕将军待人公正,不徇私情,功勋卓著而不子衿,谦恭谨慎,从不仗势欺下,这就是世人眼中的吕将军,如此之人,怎会偏袒?” 吕斌默默点点头:“自我吕斌记事起,阿父便很少归家,长年在外征战,为国立下功勋,是我心中最为仰慕之人。只是我自小资质平庸,没有兄长的聪慧机敏,在父亲面前,我总觉得不如兄长,而父亲对我苛责甚多,我便总以为父亲偏爱家兄……” “或许是吕将军对吕兄更抱希望呢?” “我资质平庸,武艺不精,但我也有凌云之志,想像父亲那般横槊疆场,为国建功,但每每父亲总会嗤之以鼻……” 吕斌说罢,拿起酒壶,倒满酒一饮而尽。 “小王爷想说什么,吕斌知道,今日事吕斌不对,吕斌出身寒微,接着父辈的军功怎有资格向相助于我之人如此耀武扬威,真如蠢货一般,较之家父家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若再见那兄弟,吕斌当面向他赔个不是。” 萧宇冲着吕斌笑着拍拍肩膀,有如此气概才是真正的将门后代。 这时屋门突然开了,韦艳蓉站在门前。 萧宇和吕斌都是微微一愣,一向爱穿男装的将门虎女此时却穿上了一身女子的襦裙。 第175章 王氏门阀 韦艳蓉见到萧宇和吕斌同时投来诧异的目光,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这是艳蓉……”吕斌咽了咽口水,一脸的不可思议。 萧宇也瞪大了眼睛,赶忙点点头。 见两个大男人如此的表现,韦艳蓉脸上的娇羞瞬间就变成了嗔怒。 她狠狠地刮了两人一眼,若无其事地坐到了两人之间的座榻上,给自己斟了杯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刻在骨子里的飒爽利落似乎与这身修身的襦裙有些格格不入。 她斜眼瞥了萧宇一眼:“我才不穿臭男人穿过的衣服,上面满是酸臭味,不得已才跟掌柜夫人要了身女装。” 她又很快扭头刮了吕斌一眼:“再看!小心我挖你眼!” 吕斌的眼睛赶忙飘到了一边,“谁……谁看你了,再说……艳蓉,自小到大还是头一次看你着女装,看看……看看又如何呢!” “不准看!出去也不准说,小心我杀了你!” 吕斌撇撇嘴:“莫名其妙!你本来就是一个女娃子,自小就跟着我们屁股后面跑。” “那也不是跟你,是跟崔大哥!” 见两人吵吵闹闹,萧宇想要劝说两句,但他刚要张口,就被韦艳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给顶了回去,也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吕斌突然皱了皱眉,望向窗外,像是在喃喃自语:“崔大哥说找人前来调解,但一早上却没见人来……” 韦艳蓉道:“估计崔大哥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吧!他近日又忙于公事,哪有时间管这些……” 话就说到这里,再没人去想崔宏找人调解的事情了。 他们又随便找了些别的谈资,大抵都是建康城周围的名山大川以及一些传闻趣事。 吕斌曾试图把话题转到勋贵圈子之间的是非,韦艳蓉对此毫无兴趣,萧宇却对那些人和事并不熟悉,原本应该有趣的话题最后却被三人聊死。 似乎像是没过多久,雅间外传来了敲门声。 韦艳蓉赶忙躲到了一旁的屏风后面,这让萧宇和吕斌有些面面相觑。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勇的声音。 “小王爷……” “有事?” “嗯,小王爷,东方老、鱼天愍他们回来了。” “这么快!” 萧宇一脸惊愕,他看了眼一旁的吕斌,吕斌脸上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元仪他们呢?”屏风后面传来了韦艳蓉的声音。 萧宇瞥了眼屏风后的人影,问道:“东方将军没带什么人回来吗?” “这个……小人没注意,酒楼外还有一些人,还有几辆大车,车上装着几个大木箱子。” “大木箱子?” 萧宇眯了眯眼,他突然想起昨日里朱异用大木箱子将东方老他们送回来,今天不会是又用大木箱子把郑元仪他们给接回来吧! 多想无益,萧宇道:“快!把他们请进来!” 这时屏风后面又传来了韦艳蓉的声音:“你去隔壁房间谈,我片刻之后也过去!” 想来,韦艳蓉是不想让外人见到她身着女装的模样。 萧宇看看吕斌:“走,咱们去楼下看看!” 于是萧宇和吕斌离开雅间下了楼。 这时楼下大厅中聚集了三四十人,显得拥挤而热闹。 赵伯见吕斌引着萧宇下楼来,知道他们有事,便招呼酒楼伙计回后厨呆着,自己也掀开布帘离开。 东方老他们本来站在大堂中央,见萧宇下了楼都纷纷拥了过来。 萧宇顾不得寒暄,直接问:“东方将军,如此快就回来了,一切顺利?”他向着众人身后看了看,“郑魔王他们呢?” 这时,萧宇注意到东方老他们一个个的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东方老一拱手,犹豫再三,道:“我等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人呢?” “我们去晚了,我们到那尼姑庵时,人都被放了?” “放了?”萧宇觉得摸不着头脑。 吕斌道:“那不可能!那谢韵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心黑手狠,睚眦必报,若是让他没捞到一点儿好处就放人,那是比让他杀他亲娘还难!” 萧宇打断了吕斌的话,扫了眼眼前这些弟兄,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鱼天愍抢话道:“那龟孙狂的狠,俺老鱼真想一棍子打烂他的脑袋,可东方兄弟不肯,还有那个尼姑庵,那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那些尼姑一个个骚得跟狐狸精一样,这等有伤风化的所在,俺老鱼真想一把火把它给烧了!还有个会说话的郎君,他说是来调停的,就因为他……” 萧宇听得莫名其妙,扭头看向一旁的东方老。 东方老打断了鱼天愍的话,继续道:“小王爷,在我们找到那尼姑庵之前,就有位与那谢韵相熟的郎君前去找过他了,之前具体发生了什么,小人并不知晓,但那谢韵确实给那位郎君几分薄面,把那几个勋贵公子都给放了,小人们赶到时,那位郎君并未离去,小人们有幸见了他一面。” 萧宇觉得好奇:“他是何人?” 东方老想了想:“那位公子说他姓王,名规,字威明,琅琊王氏,度支尚书王骞之子,前老太尉王俭之孙。” “琅琊王氏?”萧宇皱眉道。 东方老点点头:“那位郎君是如此说的。” “东方将军,当时是怎样的情况,说来听听!” “嗯。”东方老点点头,“我让那郭通带路,把我等带到那尼姑庵,呸,其实那是个淫窝,庵里住持三十上下,一脸狐媚,见我等将寺院包围,便吓破了胆,带着一众女尼作鸟兽散去了。 “那谢韵看样子与那尼姑庵的关系匪浅,他手里还有几十个家丁护院,凭借着院墙高深,与我等弟兄对峙,还想叫人去报官,可惜被我等当场拿住,又绑回到他跟前。 “那谢韵恼羞成怒,竟然拿起一把环首刀冲出寺院与我等交战,别看他一张小白脸,还有些女气,打起仗来手里没个轻重,但脚底虚浮,一看就知道是个绣花枕头。 “三两下我就能擒住他,就在那个当口,那位王姓郎君去而复返,向我等说明了情况,那谢韵似乎很怕那王姓郎君,当场还让我等从那尼姑庵的地库里搬出二十多个大木箱子,说是赎买咱们那些俘虏的赎金。”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围的人们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他走到门前,就见门外的朱雀大街上四两驴车就那么停在了那里,每辆车上都有五六个大木箱子。 这时东方老又走到萧宇的一旁,低声道:“我和老鱼都看过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我估摸着得有一万两左右,原本咱们还想敲人竹杠,这会儿是人家主动送上门来的。” 萧宇瞥了眼东方老:“这怎么会?这真不像那谢韵所为。” “末将也知道,起先那谢韵也是不情不愿的,还扬言要我们留一百条命才能走,嘿嘿……真是笑话。但后来那位王郎君不知道与那谢韵嘀咕了些什么,那谢韵就一下子泄了气,乖乖地奉上了那二十多箱白银,还一个劲儿地向我等解释,郑郎君他们一早就被放回去了。” 望着外面雨中的驴车,萧宇脸上依旧带着怀疑,这一切似乎都太顺利了吧! 自己原本都准备好拿钱去赎人了,结果却变成了被人送银子赎人了,但此刻他开始对那位叫做张规的王氏门阀子弟感到好奇。 “那位王郎君呢?他去哪儿了?”萧宇问道。 东方老一拱手:“末将不知,似乎谢韵让他的手下往外抬银子的时候,那位王郎君便离开了,他好像是说过,早晚会到小王爷府上来拜会。” 萧宇深吸了口气:“那便好,我也想见见这位琅琊王氏弟子的风采。” “那些银子该如何处理?”东方老想了想,“一会儿我亲自押运,将它们都送进王府?” “我看不必了,东方将军,将这些银子都拉回春和坊去吧!” “这怎能行!” “这些银两是你们应得的奖赏,只是有些弟兄没能活到现在,你代我用这些银钱去抚恤他们的家属吧!” “末将不敢!” 东方老说着便想要下跪,被萧宇一把扶住。 “这是做什么!东方老!”萧宇看看周围,低声道,“这些银子必定都是谢韵和那些贼尼做尽坏事的赃款,用在改善侨民生活上,那也算是给他们积德了……若再如此,以后有事本世子就不敢再劳烦你们了!” …… 晌午,那些侨民们在酒楼里用过些饭食,趁着雨天路上行人年少,便赶着驴车匆匆返回春和坊。 临行前,萧宇想起了狗儿和云娘所住了房子还漏雨,便又向东方老交代了几句。 东方老笑道:“小王爷仁厚,如此小事怎劳小王爷挂怀,末将回去就搬梯子去看看,保证房屋万无一失。” 对于东方老,萧宇一贯都是放心的。 送走了这些侨民,萧宇伸展了一下腰肢。 后背依旧觉得头疼,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涌上心头,让他觉得很是困倦,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想来这都是与他昨晚没有好好休息有关。 一回头就见韦艳蓉站在了楼梯口,他又换回了男装,戴上了幞头,又恢复到那副玉树临风的模样。 而这身男装似乎又让韦艳蓉变得更自信了,她走到萧宇跟前,冲他笑了笑。 “吕斌都对你说了?” “嗯。”韦艳蓉点点头,此时她的脸上也显现出了倦意,但似乎也放松了不少,她继续说道,“若早知道崔大哥有此安排,我便不敢劳烦小王爷了。” 萧宇笑道:“还是劳烦得好,要不然明天早上就该郑魔王摇人在那朱雀航赎你和吕斌他们了。” 韦艳蓉恍然大悟,脸在那一刻便又红了。 就见萧宇打着呵欠上楼了。 “不行了,站着都能睡着了,我先上去找个房间睡一会儿,等睡醒了,我再回王府!” 这话似乎是在对韦艳蓉说,又似乎是在吩咐他的那些扈从下人。 韦艳蓉也感觉眼皮子有些打架,但她还是强撑着,她得亲眼见到郑魔王他们才能放心。 …… 萧宇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似乎已然暗淡,滚滚雷声伴着雨声依旧还在继续着。 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隔壁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吵闹声,他隐约听到了郑元仪的声音。 那声音很是响亮,似乎是在吹牛,没说几句便引来了旁听者的嗤之以鼻。 想来,自己睡觉的这些功夫,吕斌已经把郑元仪他们找到了这里。 萧宇自床榻上坐了起来,稍稍定了定神,便走出了房间。 过道中那吵闹的声音越发的清晰,萧宇已经可以断定郑元仪回来了。 “你们几个没在那里,没看到我郑魔王与那江湖高手大战一百回合,若非对方抓了把沙子,用了那下三烂的伎俩,我郑魔王怎能如此轻易就被制伏呢?谁让咱们不会用阴招,光明正大呢?” “哈哈,郑魔王,这下雨天,那沙子能抛得出去吗?我倒看见你被人按在地上,叫起来像头待宰的老母猪。” “去去去……” 萧宇推开了房门,见五六个人正围着一张方桌坐着,一个个喜笑颜开。 见萧宇出现在门前,这些人都纷纷站了起来。 “郑魔王,回来了!”萧宇寒暄道。 郑元仪这会儿不吹牛了,脸上有些尴尬,但好在他脸皮一贯厚实。 “嘿嘿……劳小王爷挂心了,些许小难,何足挂齿,只是当时有些轻敌了,若是一对一地打,他谢韵算个什么东西?就会躲在奶娘怀里要奶吃的主,嘿嘿……” 萧宇摇摇头:“那种地方以后便不要再去了!” 郑元仪突然义愤填膺起来:“都是谢韵和那贼尼合起伙来耍诈,设下赌局故意坑小爷的钱,被本小爷识破了,便仗着人多势众来打小爷,小爷就是没银子给他们,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害怕我阿父,乖乖把我等都给放了?下次,不行,咱们得找个机会把场子找回来!” 此时,萧宇注意到韦艳蓉并不在这里,便说道:“你们不是去狎妓,为争一个小尼姑而沾酸吃醋,最后大打出手?” 郑元仪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左右看看,大叫一声:“吕斌!吕斌跑哪儿去了!” 第176章 细思极恐 傍晚时分,萧宇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刚一走进凤鸣阁的大厅,就见晴雪自里间走了出来,她脸上略带倦意,见到萧宇刚要开口,身子却被萧宇拦腰抱了起来。 晴雪轻轻拍打着萧宇的肩头,象征性地做着挣扎反抗,嘴里嗔怪道:“小王爷,别这样,快……快把奴放下来……” “你是怕我背上的伤?” 晴雪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萧宇笑了笑:“我背上的伤不要紧了,这里又没别人,怕什么。你还记得你是我什么吗?” 晴雪眨了眨眼。 “你是我的女人。” 听到这里,晴雪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他垂着眸子小声道:“小王爷,有人呢……” “有人?” 萧宇抬起头,恰好就看见石斛从内门后面伸出头来,冲着他呲着牙傻笑。 萧宇的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赶忙把晴雪放下,整了整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尴尬。 而就在这时,刘伯宣也出现在了门前。 “刘世叔!” 萧宇赶忙迎上去几步,拱手就要行礼。 刘伯宣赶忙扶住他,脸上难掩激动,晶莹泪光在眼眶中打着转。 “好!好!小王爷无恙便好,这段时间可想死世叔了!” 萧宇使劲点点头:“世叔的伤都好了吗?” 刘伯宣松开扶着萧宇的手,原地转了一圈:“都好了!你看……” “嗯嗯。”萧宇拭了拭眼角的泪痕,“世叔这段时候都到哪儿去了,今日何时过来的。还有石斛,石斛的伤如何了。” 石斛三两步跳到萧宇跟前,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说早无大碍了。 刘伯宣继续说道:“今日午后才入的城,大约申时进的府,之前去卢龙山找我的旧友范云去了。” “世叔去范彦龙草堂了,早知我便早就去寻世叔了。”萧宇道,“这次刘世叔回来,就别那么着急走了,一定要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我还有许多话要慢慢跟世叔说呢!” 刘伯宣捋着美髯摇摇头笑道:“世叔这次没法在此陪小王爷太久……” 萧宇皱皱眉,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 一旁的晴雪看到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便想找借口回避,于是她道:“小王爷,天色也不早了,奴去厨房看看,给两位客人准备些酒菜端过来。” “下人们呢?我怎没见到一个人?”萧宇问。 晴雪笑道:“崔管事将他们都打发到前院去了,后堂就只留奴一人,刘长史尽可随意,不必害怕被人看到。” 刘伯宣哈哈笑道:“还是崔管事心思缜密,与宫里那位老内官确有几分相似。” 晴雪上好了灯烛,对着萧宇和刘伯宣一福身,便盈盈走出厅门,去了外面。 萧宇拉着刘伯宣去一旁座榻叙旧,石斛觉得百无聊赖,他也出了厅门,蹲在屋檐下伸手玩起了雨水。 两人聊了一月前在药铺分别后各自的境遇,说道共情处便各自感慨。 “佘屈离就在我府上,他能活到现在也是他命大,刘世叔要见见他吗?” 刘伯宣捋了捋美髯,叹了口气道:“我与他的阿干素不相识,只是忠人之事而已,如今得知他已经得救,他的阿干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吧!” 萧宇将头往前探了探:“刘世叔,死了那么多人,那件事……就那么过去了吗?” 刘伯宣表情微变:“小王爷还准备追究?” 萧宇摩挲着下巴,不置可否。 “小王爷,事情过去便过去了,继续深究无用且无意义,世叔曾经搜集到不少的证据,但依旧无法还原事情的本来面貌,此事牵扯到南北两个朝廷,牵扯到朝中派别的内斗,还有那股一直躲在暗处的势力,而这里面的桩桩件件又与台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陷入其中,我也险些丧命。”萧宇道,“世叔,朱异其人如何?这件事死者无数,但大都是冤死鬼,能理得清其中脉络的应该只有朱异了。” “小王爷是想找朱异的晦气?”刘伯宣摇摇头,“朱异其人深不可测,他并非简单一句大奸大恶就能评述之人,他亦有他的长处,可结交但不可深交……” 萧宇愣了愣:“我原本以为刘世叔会说不可与之交往呢?” 刘伯宣笑道:“这世间纷扰复杂,万事万物并非非黑即白,万物存在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与人交往也是如此,势利小人也并非没有其可取之处,但切莫再与人纠结过去,那场大火烧完,一切的秘密便已经烟消云散。” “受教了。”萧宇拱手道,“晚些时候,我让晴雪把佘屈离带过来。” 刘伯宣叹口气:“既然知道那胡人小娃脱困了,见与不见那又如何呢?” 说罢,刘伯宣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刻的狼头,并将之前捡到的那枚候官铁牌一并交到了萧宇手里。 “将这些交给那胡人小娃,告诉他这是他阿干的遗物,给他留个念想吧!” “嗯。”萧宇接过东西点点头,“刘世叔,真不想见见他吗?“ “还是不见吧!他阿干的死虽然并非我所为,但或多或少也有我追得太紧的关系,见了反而不知道该与那小娃说什么才好。” “那好。”萧宇将东西收在了身上,“我正在物色人选,物色到合适人后,我想将他们送回北朝。那佘屈离在秀荣川有人投靠,世叔可知道秀荣川,可知道那片区域有位领民酋长,叫做尔朱荣的?” “尔朱荣……”萧宇皱了皱眉,“秀荣川我倒是听说过,距离北朝旧都平城不远,但那里的契胡酋长的名字似乎是叫尔朱新兴。” 萧宇略作思索,尔朱新兴是尔朱荣的父亲,想开此时他并未崛起,或者是历史又在哪个环节出现了偏差。 之后两人又继续聊了许多,聊到了当今大齐皇帝、聊到了永宁长公主、还有造反的淮南王萧玮以及江夏王如今的境遇,一直聊到了晴雪为他们准备好酒菜,叫他们去花厅吃饭。 两人刚一落座,雨幕中隐隐又有琴声响起,那琴声如潺潺涓流,绵绵密密直入人心田。 刘伯宣放下筷子,凝神听了片刻,抬头看向萧宇:“府上何时有如此琴艺超群的琴师?” “早已在府上了,我也是回来之后才知道府上有此人。” 刘伯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琴艺上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必然少不了三五十年的功力,此琴师必然是为大家了……” 萧宇笑道:“三五十年?刘世叔觉得那手谈之人应当是何等年纪?” “定然是位花甲老者,每一次拨弦的气韵都非等闲之人可比,就是嵇康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呵呵……非也!非也!”萧宇笑道。 刘伯宣一脸狐疑,“难道是我猜错了不成?” “确实错了,那琴师是位年轻女子。” 刘伯宣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最后还是捋着长须摇摇头,“确实不像,那弹指间的琴韵非十年八载便能练就的,着实不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 “刘世叔想不想见一见那位琴师?” “下次吧!若下次还有如此机会,我一定要去会会那位抚琴大家。” “下次?”萧宇突然顿悟,“刘世叔的意思是……” “明日一早,我便要回荆襄去了!” 萧宇猛然抬了抬身子,挽留道:“为何走得这样匆忙,在此小住几日也好!” 刘伯宣摇摇头:“刘某此次正被典签追捕,最晚差点儿便落入那些朝廷鹰犬的手中,若非……若非遇到几位旧人相助,恐怕我此时早已被送入了天牢。” “什么样的朋友?” “旧友而已,各为其主,早已分道扬镳,恰好昨日又遇到了,不提也罢……但是典签无孔不入,小王爷,一定要小心啊!” “萧宇知道了,遇到他们,我必然是躲着走的。” “呵呵,不招惹便是,无需刻意躲避,若真被他们盯上了的话,躲是躲不掉的。” “那刘世叔这次回荆襄,何时才又回来?” 刘伯宣叹了口气:“刘某曾经自诩才智不在孔明、王猛之下,较之姜尚、管仲也不遑多让,本想在荆襄之地布下大局,真正做下去才切实体会到前路的艰辛,只恐有负当年王爷的所托。” “我父王?”萧宇隐约感觉到刘伯宣对他刻意隐瞒了些什么,“刘世叔,我父王在布什么棋局?” “争夺荆襄……呵呵,只是王爷想不到自己后来会身陷囹圄,若按照当年的计划行事,如今的建康就不会忌惮襄阳了。” 话正说道这里,突然门外的庑廊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石斛自屋檐下站起身来,一脸警惕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崔管事急匆匆地来到了屋门前,他一脸焦急,瞻前顾后地往里面望着。 萧宇知道崔管事如此必然是遇到了急事,他向刘伯宣道了声失陪,就起身走到了门外。 “何事?” “小王爷,不好了,府门外来了一帮子人,说要进府捉拿刘长史。” 萧宇眼珠转了转:“捉拿刘长史?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自称是典签!” 萧宇的心一沉:“他们人呢?有没有让他们进来?” “张护院带人守在府门口,没放他们一人进府,但那些人看样子都会武功,总让护院在那里顶着也不是办法。” “走!带我去门外看看!我倒要看看,那些典签到底有多厉害,是不是真的敢对皇亲先斩后奏!” 萧宇说着就要往外走,崔管事赶忙伸手拦住了他,“小王爷,莫要跟典签硬刚,还是顺从随和些好,他们敢不经启奏就索拿皇亲国戚,这都是真的!” “那刘世叔呢?总不能让刘世叔被他们拿走!” 崔管事一拱手:“小王爷先去前方应付,后院的事老奴想办法,定然不会让他们抓走刘长史的。” 萧宇看了看崔管事,又看了看刘伯宣和石斛,他最后拍了拍崔管事的肩膀,“老崔,本世子欠你的人情,可能真还不上了,但本世子心里记得你的好。” 崔管事面具后的眼睛似有泪光闪耀:“有小王爷这句话,老崔死便死了,但请小王爷对老奴放心!” 萧宇点点头,转身沿着廊道向凤鸣阁外走去。 崔管事轻轻叹了口气,走向了屋里。 他走到刘伯宣跟前,弯腰拱手行礼:“刘长史,请随老奴去往他处暂避。” 刘伯宣站起身来还礼道:“有劳崔管事了。” …… 萧宇一手打伞,一手提灯向着府门方向走去,他的身后不知不觉聚集了几十名家中护院。 越往府门那边走,吵闹声混杂在雨中便越是越发清楚可闻。 萧宇带人走到府门时,之前的吵闹声突然戛然而止,众多家丁护院都回头望向了他们的少主人。 许多人都默默地往过道两侧退去,自动为萧宇让出一条窄窄的过道让他通过。 萧宇通过人群,走到了府门的台阶前,向下方望去。 只见约莫有六七十人站在台阶下方的空地上,他们松散而有秩序地站在雨中,清一色的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虽然看不清样貌,但在这些人身上却能感受到逼人的杀气。 为首一人似乎身子有些佝偻,住着一杆拐杖,给人一种垂垂老矣之感。 但越是这种容易让人轻视的对手,萧宇越是对其不敢掉以轻心。 老者见萧宇出现在门前,捋了捋湿漉漉的胡须,干巴巴地笑了笑,拱手道:“小王爷,别来无恙?” 萧宇皱皱眉,他上下打量着这位老者一番,似乎觉得他有些眼熟,直到对方将斗笠摘了下来,萧宇的眼睛一下子瞪得通圆。 他失声道:“赵……赵管事……” 那位老者捋着胡须冲他点头赞许地笑了笑,“小王爷没有忘了小老儿。” 萧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当年陪着他在破庙中一呆就是三年的王府老管事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 他居然换了一重身份,他是典签! 一些事情细思极恐,许多记忆的碎片一下子涌上了萧宇的心头。 原本自己身旁最值得信任的老仆人居然是皇帝的眼线,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值得信任的呢?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迁居到此的时候,赵管事便被高内官强行给支走了,或许是被永宁长公主给支走的,或许很多人老早就知道这位看似糊里糊涂的老管事其实一直都是放在萧宇身旁的眼线! 萧宇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拱手道:“小王爷,如此大的雨,小王爷就不让小老二进去避避雨,顺便见见那位旧人?” 第177章 深藏不露 “哪位旧人?”萧宇稳定了心神,他顿了顿,“若说故人的话,这里唯有赵管事与本世子算得上是旧人了。” 赵管事眯着眼望向了萧宇身后的府门,老迈的脸上表情有些值得玩味,“刘长史没在王府里?” “刘长史?” 萧宇眯了眯眼,他注意到赵管事那双浑浊的眼珠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他明白,此时只要他脸上稍有一丝的异样,那都必然会引起这位赵管事的怀疑。 他必须要让自己保持镇定,这就要考验他是否真的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了。 但似乎赵管事在某个不经意间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呵呵……小王爷,难道不是吗?” “哦,赵管事,你说刘世叔就在王府里?” “小王爷不承认?” 萧宇并没直接回答他,而是侧身向着身后问道:“刘长史入府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人通报过我。” “小王爷,小人是门房,小人就没见过什么刘长史!” “小人今日在仪门当差,也没见过生面孔!” “小人也没看到!” “对,没看到!” 萧宇这才回过头,向着赵管事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看到了,没有,既然没人看到,想必赵管事是找错地方了,捉拿钦犯要紧,赵管事在此地耽搁太久,就怕刘长史早就跑远了。本世子就不妨碍典签公干了,在此告辞,不送。” 萧宇说着就要转身往回走。 身子才转了一半儿,他突然感觉到一侧的肩膀就像是被一只坚硬的铁抓钩住了一样,一股说不出的刺骨疼痛顿时席卷了他大半个身体。 他吃痛叫了一声,一扭头就见到赵管事正用一只枯树皮一般的手按在他的肩头,那手指的劲力极大,长长的指甲就像嵌进了他的肉里一样。 萧宇身后的那些家丁护院见状,先是大骇,然后就是群情激愤。 “老头!赶紧放手!” “敢对小王爷不敬!是不想活了!” 说着,张勇已经带着几个人抄家伙就要为萧宇解围来了。 但对面“噌噌噌”几声,那些蓑衣斗笠的大汉已经自腰间拔出环首刀,就迎了上去。 眼看双方就要发生了火拼。 “慢着!都退回去!” 萧宇命令道,张勇那几个人愣了愣,都压住怒火,站在原地不动,手里的棍棒都握得咯咯作响。 赵管事也摆摆手,那些刀已出鞘的大汉也都向后都退了几步。 “赵管事,这是做什么!” 萧宇忍着巨疼勉强笑了笑,他脸上的水渍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水,同时他注意到赵管事原本佝偻的腰居然直了起来,一改平日里的木讷昏聩,却似乎极为威严而有气势。 这时那只铁爪一般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赵管事脸上笑意不减,却没有一丝的惶恐与歉意,他拱手道:“小王爷,小老儿刚刚也是一时心急,望小王爷见谅。” 萧宇瞥了眼赵管事那只铁爪一般的干瘪手掌,依旧心有余悸,但他还是刻意让自己看上去放松无比,“赵管事这是说哪里话,呵呵……赵管事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赵管事捋着胡须笑道:“小老儿天生疑心病就重,小王爷越是如此着急回去,小老儿心里越是觉得小王爷有事在瞒着小老儿。” 萧宇心里早就暗自把赵管事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脸上却依旧笑容可掬,“赵管事这是不相信本世子了,本世子这不是怕影响赵管事公干吗?” “呵呵……不打搅。”赵管事眯了眯眼,“小王爷,若小老儿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还真不敢登门前来。” 萧宇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斜了斜眼,“噢,有证据?什么证据?” 赵管事转了转脖颈,对身后说道:“出来吧!” 就见赵管事身后走出一人,也是蓑衣斗笠,他来到赵管事身旁,对着萧宇和赵管事同时行了一礼。 “小王爷……戴签帅……” 萧宇的视线突然就从那人身上转移到了赵管事的脸上,原来这老东西不姓赵,却是姓戴。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他身后有人骂道:“张茂春!你居然是个奸细!来吭咱们小王爷!” 萧宇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了那被叫做张茂春的男人身上。 他已经抬起头来,萧宇恰好看清他的样貌。 这人萧宇经常见到,却并不太熟悉,他似乎也曾经也跟着自己出去过,应该是自己府上一个比较外围的下人。 “你是我府上的?”萧宇问道。 “小人是。”赵茂春脸上并无惶恐之色,对答如流,“小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小人是戴签帅手底下的密探。” “噢……”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刘长史入府来了,你是我亲眼所见?” 赵茂春笑了笑,态度恭谨,但他对萧宇却全无惧意,“小王爷,典签在大齐帝国,就是天眼一般的存在,都留着脸面呢……何必……何必明知故问?” 在这一刻,萧宇心中杀心顿起,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敢发作。 这时他无意间瞥见了崔管事挤在了一侧人群中对他微微点点头,萧宇心中刚刚提着的心,稍稍落了地。 他又看向了一旁的赵管事,笑道:“戴签帅,你们典签果然是无孔不入啊!” 那老头儿微微一愣,他想不到萧宇会改头称他为戴签帅,但很快他便神采如常,志得意满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典签盯上了,就是只苍蝇也逃脱不了典签的手心,何况……除了今晚之事,小王爷保不齐还有别的把柄也捏造典签的手里。” 萧宇笑了几声,“先不说这些,还不知道戴签帅真实的名姓呢?” “小老儿多年未出现在庙堂江湖,恐怕还记得小老儿的人也不多了,小老儿姓戴,名僧权,会稽人士……” 萧宇原本还等着这位戴僧权戴签帅后面大段大段的自我介绍,或者自吹自擂,但最后却没有等到,只等到了这位戴签帅怀疑的目光。 但他的身后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许多家丁护院小声窃窃私语,有些人脸上露出了惧意,有意无意地往后挪动着步子。 “戴签帅执意要进府搜查了?” 戴僧权笑道:“小王爷在这里拖延了如此多的功夫,不知道哪位旧友有没有躲藏好,或者……得到通风报信,又翻墙出去了……” “看来,你们典签很喜欢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 “哎,小王爷,此言差矣,这大雨天的,谁不愿意躲在家里睡个大觉?但小老儿和众兄弟吃得就是这份皇粮,不敢不为朝廷舍命。” “呵呵……那就请吧!”萧宇说着便闪到了一旁,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戴僧权故作诧异:“小王爷真的同意小老儿入府搜查?” 萧宇笑道:“只要不破坏府内的一花一草,就随戴签帅了……不知道戴签帅带的人手够不够,要知道江夏王府里单单院落就有八十八座。” “这小王爷放心,典签可不是白吃皇粮的。” “那便好。”萧宇笑着说完这句,他脸色一沉,回头道,“都让开!凡王府之人各回其处,莫妨碍了典签办案!” 戴僧权也收敛了脸上笑容,“弟兄们,进府搜查!别让刘伯宣再跑了!” 王府家丁护院纷纷退回府门之内,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只是闪出了一条并不宽敞的过道,让那些壮汉通过。 萧宇看了眼崔管事,他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府门前,似乎是在随时等待着自家小主人的召唤。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旁戴僧权对他说话,“小王爷,如此大雨,咱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府去吧!” 萧宇面露诧异,说道:“戴签帅不去府里搜查吗?” “搜查的事让年轻人去做,小老儿身子哪受得了?” 戴僧权说着摆摆手,他那原本挺直的腰又一下子佝偻了下去,恢复了之前那垂垂老矣的模样。 这让萧宇搞不清楚哪副模样才属于这位戴签帅真实的一面。 只见戴僧权拄着拐杖往府门走去,似乎每踏上一阶台阶都得耗费他极大的力气。 他突然停下步子,狐疑地扭过头去,“小王爷,怎么说小老儿也陪着小王爷在那灶神庙度过了三个春秋,不请小老儿喝口茶吗?” 萧宇愣了愣,他看了眼崔管事。 崔管事会意,弯腰道:“老仆这就去准备!” 不多时,府中下人纷纷回到了院内,朱漆大门缓缓关闭,只有门外两盏写着“江夏王府”的橘红灯笼在风雨中微微晃动。 …… 萧宇不想回凤鸣阁,崔管事便将地点安排在了后院湖畔的望湖楼。 一应茶点上完之后,崔管事便将下人们全数支走,他感觉到那位戴签帅也在留意着自己,这时已经没有机会再与小王爷独处,他便向两人行过一礼就退到了楼外。 夜雨下的望湖楼别是一番风情,萧宇礼数周到,亲自为戴僧权奉上一杯新茶。 戴僧权笑道:“小王爷,何必如此拘谨?只当小老儿还是那个灶神庙中的老管事就好。” 萧宇皱皱眉:“若戴签帅与本世子换个位置,可否也像现在这般谈笑风生呢?” 戴僧权捋须大笑:“哈哈……小王爷天资聪颖,果然不同凡响,只是当年小老儿眼拙……” “停!停!”萧宇摆摆手,“并非是戴签帅眼拙,那时候本世子的脑子确实是有些问题,并非戴签帅眼力问题。” 戴僧权似乎来了兴致,他打量了萧宇一番,略作思索道:“小王爷与以往相比,确实给人一种脱胎换骨之感。应当说……小老儿是看着小王爷长大的,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小王爷十年的疯癫,却如何做到如今这般的,定是有神明护佑。” 萧宇对这种事已经不想再过分渲染和解释了,他叹了口气:“或许吧!戴签帅如何认为都行,只是……灶神庙那三年,签帅也是在监视本世子吗?” 戴僧权愣了愣,再次大笑:“哈哈……非也,小老儿知道小王爷在担心什么,小老儿并非是当今陛下安插在小王爷身边的眼线,有幸能陪着小王爷度过那三年,不如说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你既然是典签中的签帅,应当直接受命于陛下。”萧宇突然顿了顿,“我明白了,难道你是……” 戴僧权笑道:“小王爷聪慧过人,自然是猜到了。” “这么说你是先帝安插在我父王身边的耳目,先帝并不信任我父王!” 戴僧权望着外面的雨幕,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回忆之中,片刻才道:“先帝自然是有先帝的苦衷,坐在皇位之上,成为孤家寡人,还能信得过谁呢?” “这么说,你是专门来盯着我父王的?” “不只是你父王,全天下的地方刺史,之国郡王,哪个身边没有皇帝的眼线?只是或在明处,或在暗处。” “你就属于藏在暗处的?” “哈哈,不错,典签若在明处,自然可对郡王指手画脚,哪怕直面皇帝陈述郡王罪状,更有先斩后奏之权……若在暗处,便如小老儿这般,若无事则只是王府上一名老仆,或许到死,也无人知道小老儿真实身份。” “但如今你已经恢复了签帅的身份!自那日你我分别之后,你去了哪里?回台城了吗?” “小老儿没说过,小老儿还有个兄弟,他名叫戴僧柄,与小老儿一样,也是典签,此次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刘伯宣便是我那兄弟牵头。” 萧宇横眉冷笑道:“刘世叔是何等之人,戴签帅岂能不知,若如此光明磊落、忠君爱国都被你们追杀,你觉得天理能容下你们吗?” 戴僧权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嘲笑:“小王爷真是如此认为吗?小王爷可知典签为何会一直追着刘伯宣不放?” “为何?” 戴僧权叹了口气,“看来小王爷是不知道你父王和刘伯宣在暗地里都谋划了些什么。” 萧宇怒道“你想说什么!何必在此遮遮掩掩!” 戴僧权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起身走到湖畔围栏前望了望远方,他猛然回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踩着青石地面上雨幕的涟漪自不远处而来。 戴僧权眼眸眼眸一下子斜向了脚步声传来处。 一个壮硕的黑影出现在望湖亭外,单膝跪在了雨中,拱手道:“签帅,属下们有所发现!” 萧宇的心一沉,他一抬头,就见戴僧权那双浑浊的眼眸在他脸上一扫而过。 “走!带老夫去看看!” 第178章 幽居小院 萧宇走出望湖亭的时候,戴僧权已经随着几个腰挎环首刀的壮汉向着雨幕深处走去了。 这时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厚重云层中射下一道闪电,刹那间将整个天地映得一片惨白。 萧宇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几乎都没在意到迎头而来的风雨,直到崔管事慌忙撑开一把油伞,他才从方才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小王爷,您没事吧!” 崔管事面具下的眼孔中流出一抹担忧,他手中的伞遮在萧宇的身上,自己的大半身体却暴露在雨中。 萧宇望向前方,又是一道电光闪过,他看清了戴僧权的背影。 那老头儿走得甚急,雨水顺着他身上的斗笠、蓑衣向下滑落,拐杖敲打着布满涟漪的青石路面啪啪直响。 萧宇开口道:“崔管事,他们要去哪儿?你说他们找到刘世叔了吗?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崔管事扭头向戴僧权离开的方向望了望,眼中似有迷茫,片刻后他说道:“小王爷,凤鸣阁花厅后面的庭院中有口枯井,井壁下一丈余处有个暗门。” 萧宇眯了眯眼,他看向了崔管事:“你是如何知道那里暗门的,你把刘世叔藏在里面了?” “关于暗门的事情是驸马都尉透露给小人的,他说关键时候那能救小王爷一命……” 萧宇皱皱眉:“潘驸马?” 崔管事点点头,继续道:“老奴曾打算将刘长史藏在里面,但刘长史却拒绝了,他……他和那位飞檐走壁的小哥自东侧门往北的一段墙壁处翻墙出去了,噢,对了,刘长史说他留在府上只怕给小王爷带来麻烦,他说他今晚连夜出城,去往襄阳了。” 萧宇面露焦急之色,他拍着手原地转了两圈,嘴里念叨:“刘世叔怎能如此呢,典签向来阴险狡诈,谁知外面是否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自投罗网呢……” 崔管事小心地抬了抬眼,“小王爷,刘长史这是为小王爷好,小王爷定然要体谅刘长史的良苦用心……” “他是怕连累到我,这就见外了……”萧宇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突然他的眉间又是一紧,“刘世叔既然走了,那刚刚又是怎么回事……” 崔管事冷笑道:“难道不会是他们故布疑阵,想要在小王爷这边找破绽,将刘长史诈出来?小王爷,老奴做事……小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萧宇微微点点头,他再一抬头,就见戴僧权一行已经走到了远处假山旁的那片竹林前,那是通往凤鸣阁的必经之路。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崔管事做事再谨慎,也怕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若按崔管事那么说来,他只需稳坐钓鱼台就好,为什么心里却还是有些紧张呢? 正想到这里,就听崔管事突然“呃”了一声。 “有事?”萧宇眼眸立马转向了崔管事。 “哦,小王爷,老奴差点儿忘了一件事。” “何事?” “刘长史走得急,临走前他托老奴将一件东西转交小王爷。他说那是小王爷一位故人相托,说是小王爷看了便知道了,还说什么……留个念想……” “拿来看看?” “好。” 崔管事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最后掏出一块似乎包着东西的青色手帕。 萧宇接过手帕,小心将其打开,就见到一缕捆着红绳的发丝跃然眼前。 他一把将手帕握紧,嘴里喃喃唤出那个名字。 “红绡……” 崔管事诧异,“小王爷,您说什么?” 萧宇瞥了崔管事一眼,将手帕收了起来,“没说什么。” “小王爷,咱们……咱们下一步如何?在这里等着吗?” 萧宇回头看了看望湖楼。 “风雨甚大,走,咱们回凤鸣阁!” …… 此时,同一片天空下的江夏王府东侧门外的一条深巷中。 两个身影正在急速地奔跑,他们的身后还有几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也在飞快地追赶。 不时有一道道寒芒自黑暗的巷道中闪过,刺穿雨幕向着前方二人的背后射去。 但前方二人跑动灵活,那些冰冷的暗器都被二人闪避了过去。 这时,又见一支短箭划空而来,擦着前方那个五短青年的脖颈擦过,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就见那五短身材的青年止步急停,他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身旁的同伴见他停下步子,急忙拉起了他的隔壁;“石斛,莫意气用事,此处尚不是打架的场所,把他们引远了再说!” 五短青年喉咙里的咕噜声立马消失了,他使劲点点头,随着说话者继续狂奔。 双方在追逐中又跑过了两条街巷。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间,不知道又从哪里跑来几人加入到了追逐者的行列,并且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渐渐拉近。 “看你们这次能逃到哪去!” 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就见一支精钢飞虎爪自暴喝者袖口飞出,随着锁链发出的“咔咔”响声,直接锁向了五短青年的喉咙。 石斛大吼一声,整个身子如水龙卷一般旋身一滚,飞虎爪擦着他的身子飞过,恰好锁住了一段墙坯。 飞虎爪往后收时,直接将半堵墙面拉倒了下去,这引来了墙后房间内发出的一阵叫嚷。 “别吵!再吵杀你全家!”有人威胁道。 这时墙内的骚动声才立马偃旗息鼓下来。 此时的石斛后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他想回头看看是谁,却听身旁的刘伯宣喊道:“莫在这里耽误时间,快跑!” 石斛右拳握得咯咯作响,他回头狠狠瞪了眼那扔出飞虎爪之人,眼中已现杀机。 就听身后有人大喊道:“快束手就擒,这次你们休想再逃脱了!” 就见说话那人突然加速,手中环首刀已然出鞘,飞身向着刘伯宣后背猛然刺去。 刘伯宣已经感觉到耳畔风声呼啸,他下意识地一个躲闪,余光中就见一道冰冷的寒光擦着他的耳畔划过,若非他躲闪及时,恐怕自己的半边头颅都会被人削去。 这时又见那人手中刀锋折返,一道寒光又向着他的脖颈划来,那人手法之快,让人折服。 “刘长史,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刘伯宣手中没有趁手兵器,但他想继续躲闪,恐怕也躲不掉了,那人刀法快得出奇。 就在这时,前方黑暗的雨幕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沙沙”声,一个鬼魅般的白影正急速向着这边靠近。 那快刀的主人稍稍一愣,“你是何……” 但他话没说完,就见那道白影在他身前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声音了,低头看去,就觉得自己的脖颈有些不对劲,一泓热血突然喷涌而出。 他尚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身子就软塌塌地躺倒在了地上,瞳孔就此开始放大。 而他的身后则传来了更加恐怖的尖叫绝望声,只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刘伯宣和石斛突然停下了步伐,茫然地回头望去,几乎是在一眨眼的功夫,那白影在雨幕下来回翻飞,所过之处,那些追兵纷纷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是他……”刘伯宣喃喃道,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斛张大了嘴巴,不停地点头。 突然那道白影落在地面,一道电光闪过,将那张清冷俊秀的面容映得一片惨白。 对方冷冷地看了看刘伯宣和石斛,又将视线别向了一侧,淡淡道:“追杀你们的人都被人杀死了,你们可以走了。” 刘伯宣上前几步,拱手道:“多谢小郎君相助,只是小郎君是中山王的扈从,却不知小郎君尊姓大名。” 对方的头微微转了转,视线又转向了刘伯宣,只是那双微眯的细长眼眸中带着些许的困惑,但他还是开口了。 “我叫乙弗穆辰。” “你是鲜卑人!” 那位名叫乙弗穆辰的少年微眯的双眼突然睁大了一些,他看刘伯宣的眼神似乎像是在看一个异类。 “正是。”乙弗穆辰说着便转身就要走,他突然停下脚步,“我在追那个老头儿,你可见到过他?” 刘伯宣突然想起了昨晚范云草堂前,这位少年追着落败而逃的戴僧柄远去,却不想他原来已经追了一天一夜,并没有回到元英身旁。 “尚未见到。”刘伯宣拱了拱手,“在下有一疑惑,在下总觉得乙弗公子与这典签有种深仇大恨,却想不通为何?” 乙弗穆辰一脸风轻云淡,他没心思继续与刘伯宣搭话,他离开前丢下了一句话,“你不知何为天敌吗?” 刘伯宣心头一动,“你是……你是白鹭……” 那位名叫乙弗穆辰的少年已经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这时,石斛突然拉了拉刘伯宣的胳膊,指了指巷道的前方,表情甚至奇怪。 “怎么了?” 刘伯宣顺着石斛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就在前方的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趟倒着几十具尸体,他不禁背后寒毛倒竖。 ……… 拐杖敲打着庑廊下的青石地砖,发出清脆的咚咚声,戴僧权在五六个人的簇拥下向着一座恢宏院落的方向走去。 那个名叫赵茂春的典签眼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到了戴僧权的身边,不停向他介绍着王府中的情况,似有讨好邀功之意。 一路上戴僧权似乎在听,又似乎自顾自地走着身,根本就不在意赵茂春。 “签帅,前方就是凤鸣阁,小王爷的居所,看样子反贼刘伯宣就在此处。” 戴僧权抬头看了看前方,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离开这段庑廊,前方出现了一个岔道。 走在前方的壮汉指着一条路回头说道:“签帅,这边走!” 赵茂春突然伸手拦住了一行人,“等等,这位兄弟怕是带错路了,这条路只是通往一侧的杂院,并非是往凤鸣阁去的!” 戴僧权原先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突然抬了抬,“谁说要去凤鸣阁的?” “小王爷住所便在那里,若藏人的话……” 赵茂春话没说话,戴僧权身旁一人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签帅面前指手画脚,还不快滚!” 赵茂春被吼得一时无语,刚想张口就被那人一眼瞪了回去,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一旁。 “签帅,就是前方那座院落有些古怪,弟兄们守在院门外,不敢轻动。” “好,好,老朽正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何乾坤。” 一行几人沿着岔道走了不多时候,前方林木深处有一座幽静小屋,屋外一座拱形小桥跨过一条蜿蜒的溪流。 十几个斗笠蓑衣的壮汉守在了小桥的一端,却无人敢上前,越那雷池一步。 而在“隆隆”暴雨声中,却隐约夹杂着一缕清幽的琴声。 一名首领模样的壮汉见到戴僧权前来,赶忙迎接过去。 刚想张口汇报,就见戴僧权冲他摆摆手,让他什么都不必说了,独自走到拱桥上站定下来,闭眼聆听那夹杂在雨中的妙音。 片刻之后,一曲终了,屋中琴声停止。 戴僧权也在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拄着拐杖继续向前方走去。 刚迈出几步,就听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屋门也就此敞开了。 只见一个绝色的妙龄女子搀扶着一位似有痨病的孱弱老者出现在了门前。 那老者面白无须,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戴僧权稍稍一愣,他突然觉得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开始不听使唤。 “咳咳……何人在桥上站立……咳咳……” 那人声音尖细,但那声音似乎一下子将戴僧权的记忆带回到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无须老者时的情形,那时候他的表现与今日几步是一模一样。 “小人……小人戴僧权见过……” 但后面那个名字就在嘴边,戴僧权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他的膝盖开始下意识地弯曲,若非拄着拐杖,他便要跪倒在地。 “老夫如今姓陈……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了……咳咳……” 戴僧权心神有些恍惚,低声道:“小人知道。” 那陈姓老者笑了笑,那笑声尖细得让人觉得寒毛直竖,他拍了拍身旁女子光洁的手背。 “莫送了,为父自己能走,自己回去便是。” 就见那美貌女子将手中伞撑开,交给了老者,自己施施然行了个万福。 那陈姓老者举着伞走出了屋门,来到了桥上,在戴僧权面前站定,笑道:“这些年不见,你我都老了……” 第179章 一方宝玺 再见到这位故人,戴僧权心里像多年以前那般惶恐,他行礼道:“梅公……” “这里没有什么梅公,老夫姓陈,是王府的一名琴师。” 戴僧权脸上掠过一抹惊诧,而此时恰有电光闪过,他恰好看清了眼前那位无须老者的脸上。 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子,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方才稳住了心神。 戴僧权宦海沉浮多年,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对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早已是宠辱不惊。 今晚他为刘伯宣而来,但他做梦都想不到会遇到眼前这人。 而在如今的大齐朝廷看来,抓住眼前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老内官的价值远比刘伯宣要高。 但他真的敢吗? 多年前,仅他一个眼神,就足够自己瑟瑟发抖的了。 他正想到这里,就见那位陈姓老者一脸风轻云淡,“你在想什么,咱家清楚,咱家当年提携过你,你也还过咱家的情分,咱们可以说是两不相欠。这次若你是冲着咱家来的,咱家手无缚鸡之力,你自可将咱家带回台城,向你们的皇帝请赏。” 他话音刚落,便是一道炸响惊雷,轰鸣声震动天地。 戴僧权后背一阵发凉,脖子下意识地缩到了一起,“小人……小人不敢,就是借小人十个胆,小人也不敢,小人是为别的事而来,无意打扰梅公!” 陈姓老者轻蔑地笑了笑,“若不是为我而来,那咱家可就走了。” 戴僧权马上深施一礼,恭敬道:“梅公,走好。” 那陈姓老者嫌弃地瞥了戴僧权一眼,戴僧权自觉失言,赶忙将腰弯得更低。 “刚刚咱家说了,这里没有什么梅公,只有一个落魄的老琴师……”陈姓老者说着便往前走去。 当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陈姓老者突然说道:“你要找的人或许不在府里了,咱家劝戴签帅一句,万事留一线,以后好想见。” “谢……陈公指点……” 陈姓老者咳嗽了两声,挥挥手便走下了拱桥。 桥那头此时正聚集着十多个壮汉,他们见自家签帅对这位老者礼敬有加,便都纷纷让到青石道路两侧的泥地里。 这位陈姓老者看上去身体孱弱,他走得很慢,还不停咳嗽,但他每往前迈出一步,身旁的壮汉不知为什么就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将他们不停往后逼退。 老者缓慢向外走去,不多时就消失在青石路转弯处的竹林后面。 戴僧权在拱桥上停留了许久,他的心神一直都停留在刚刚与那老者的相遇上。 直到一名属下来到了他的跟前,轻声问道:“签帅,刚刚那是何人啊?” “老朽的一位故旧。”戴僧权突然冷冷地瞥了眼他的那名属下,“你问这个想做甚!” 那名属下被这一瞪有些慌了神:“卑职……卑职只是一时好奇。” “想要活得久,就别瞎打听!把话传下去,今晚在这里的事情都给老夫烂在肚子里,若有人乱嚼舌头,就别怪戴某没提前放话!” “卑职……卑职知道。”那名属下慌忙拱手,他又顿了顿,讨好般地问道,“签帅,那我们接下去呢……” 戴僧权看了眼桥那边的那座房屋,屋门已经紧闭,屋内的人影已经吹灭了几盏灯,里面光线显得格外暗淡。 “都撤回去吧!”戴僧权道。 “签帅,那……刘伯宣不抓了吗?” “天时地利已失……都撤回去吧!” “那……那这江夏王府呢?我们要不要留人盯着……” 戴僧权白了那人一眼,一脸不悦道:“陛下早已下旨撤去对江夏王府的监视,若我们还要继续下去的话,只怕会给台谏们留下口实,要知道朝廷内外,可没有谁真的喜欢咱们……” 那名属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恭顺道:“卑职明白了。” …… 离开了那座小院,陈姓老者沿着青石路面一直往前走去。 他走得很慢,还不停地咳嗽着,他看上去孱弱得就像一张纸片一样,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把他吹倒一样。 他走着走着,恰好走到一座嶙峋假山的旁边,他回头看了看,确定无人跟着,便离开了青石路,踩着草地绕向了假山后面。 任谁都想象不到,那里居然有一座很是简陋的房舍,屋里漆黑一团,没有任何的生气。 老者咳嗽了几声,迈着蹒跚的步子向着屋子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老者身后的假山上突然一个黑影自高处跳了下来。 那黑影身轻如燕,落在地上既悄无声息,也没激起多少的水花。 陈姓老者回头,冲他笑了笑,“不在这里等咱家,又到处乱跑?” 黑影是个少年,他在老者面前很是放得开,懒洋洋道:“阿翁,在这里憋屈得狠,明明有那么多好玩儿的,却不让我去,真是让我心痒难耐了。” “这里可不比外面,这是江夏王府。” “江夏王又不住在这里,那个世子像是脑子里有问题,真不知阿翁在这里布的什么局。” 陈姓老者干巴巴地笑了笑,他继续往前走,推开了屋门。 “咱家只想见见那位世子,看看他到底是如何一人,这里有你琴言姊姊就好,你随我进去收拾东西,明早咱们就走。” “走?这次去哪儿?” “去见另外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他或者他们已经到建康了……” “谁?”少年眨眨眼。 “咱家也不敢确定,或许他自北方而来,或许自西边而来,或许这两人咱家都该见见,或许都不见为好……” 少年摸摸脑袋,“阿翁,你说那么多,我可一句都没听明白。” “咱家也算是待价而沽,看谁能入得了咱家的眼,或许他们都是沽名钓誉之辈,那咱家就真赖得理他们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进了屋门,一股陈腐的气息迎面扑来,陈姓老者忍不住又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少年在后面为他捶着背,“阿翁,我就说这里不能住人,你偏偏要来这里,这王府里那么多去处,你怎就独独选上了这里。” “莫捶了,咱家没事,对了,我让你保管的东西让你放哪里了?” “东西?” 少年一惊一乍,满屋子开始找东西。 陈姓老者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唉,就是没有长进?别装了,拿出来吧!” 少年嘻嘻笑道:“不就是一个烂木盒子,我与阿翁开玩笑呢?这不,就在这儿吗?” 少年说着就来到了一旁的杂物堆前,撅着屁股找了一会儿,方才捡起了一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木盒子,交到了陈姓老者的手里。 老者蹙眉反复打量着手里的木盒子,感觉有些哭笑不得,“你可知里面装得是什么?你也太随意了吧!” 少年满不在乎,“你当我没看过吗?不就是一个缺角的方印吗?那玉的成色我看也不怎么样,出去也换不了几角酒喝。” “竖子!该打!” 少年赶忙躲远几步,“阿翁,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知道那方是个什么印。” 老者脸色一变:“你知道什么!” 少年坐在门槛上叹了口气:“阿翁,若是我每日里都捧着这方宝印的话,早该让阿五阿六他们盯上了,多亏他俩不识字,唉……越是宝贝的东西,越不能让人觉出他的价值。” 老者原本紧皱的眉头突然舒缓了起来,“收好这印玺,天明咱们就离开这里。” 第180章 死伤惨重 萧宇回到了凤鸣阁,见张勇手持哨棒守在门前,几个家仆也拿着棍棒跟在他的后面。 “戴签帅呢?”萧宇劈头问道。 张勇张了张嘴,眨巴了半天眼也没反应过来。 跟在萧宇身后的崔管事急了,指着张勇问:“小王爷问刚刚有没有典签进院里搜查?” “哦,进去了,但又出去了!” “出去了?”崔管事皱了皱眉。 “哦,两个壮汉进院里就是一阵横冲直撞,从前院开始就一阵翻箱倒柜,弄得鸡犬不宁,这小人们也就忍了。他们还想往后院搜查小王爷的寝居,这小的几个就不能忍了,咱们几个在门外和他们僵持住了……” 萧宇觉得这张护院废话太多:“我说的是那老头儿!” 张勇使劲摇摇头:“这小的没看见,就那两个大汉,然后还没等动手,他们就被同伴给叫走了,小人几个怕他们再回来,这不,守在门口不让他们再进来,小王爷,小人这差使,唉,小王爷!” 还没等张勇自我表完功,就见萧宇急匆匆地扭头往回走,整个裤脚被雨水淋湿也全然不在意。 崔管事也没理张勇,急匆匆地追在萧宇身后举着伞。 “小王爷,慢些走,您要去哪儿?” 萧宇脚步放慢,回头道:“崔管事,你可认得那张翁?” 崔管事面露惊愕:“小王爷说的可是那位张琴师,张琴言的阿父?” “正是。”萧宇答道,“这对父女神秘兮兮的,崔管事可知他们他们底细。” 崔管事略作沉思,答道:“小王爷,府上管事不少,得小王爷垂青,老仆地位比其他管事略高,但有些事情也不是老仆想知道就能知道的。就拿那张氏父女来说,他们是被宫里的某位中贵人送进府里来的,但这对父女确实有些让人摸不透。” “我一直都觉得那张琴言有些古怪,但一时又说不出来。”萧宇顿了顿,“那戴签帅急急忙忙往这边赶路,却不是到凤鸣阁,那也只能去了张琴言那边,或许典签在她那边已经发现了古怪,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到底是怎样个古怪。” 崔管事一脸愕然,“老仆陪小王爷去!” 两人刚走出不远的一段距离,就见前方的雨幕中似有人影闪烁,并有杂乱的脚步声混在雨中,不多时一个佝偻的身影越发的清晰。 萧宇就此站定,原地等候着不远处那些人影的靠近。 当那佝偻的身影看清雨幕另一边的萧宇时,也是稍稍一愣。 萧宇笑道:“刚刚没见着戴签帅,不知签帅刚刚到哪儿去了?可是去见那张氏父女了?” 萧宇嘴里说得风轻云淡,但他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他一直小心地留意着戴僧权脸上的表情变化。 果然,这位戴签帅脸上突然就有些不自然,但他却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哈哈……小王爷在说什么,小老儿有些糊涂了,刚刚手底下那几个小子,毛手毛脚,没弄清楚状况就一惊一乍,到头来还是虚惊一场。”戴僧权捻了捻胡须,眼神有些闪烁,“至于小王爷刚刚提到的张氏父女是谁,小老儿便不知道了。” 萧宇哈哈笑了起来。 戴僧权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依旧如之前那么朴实憨厚,嘴里也没剩几颗牙。 但不知为什么,萧宇看到他这副厚道人的模样,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寒碜。 “那戴签帅再准备去哪里搜?江夏王府里面有八十八座宅院,比大观园都大!” “大观园?”戴僧权眨眨眼,估计没机会看过《红楼梦》的他是不知道大观园的,“小老儿不搜了,这就带属下们回去。” “看来戴签帅是信了本世子,刘世叔不在我府上吧!” 戴僧权不置可否,呲着露着豁口的牙笑了笑。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雨幕中突然冲出一人,向着这边跑来。 那人是戴僧权的手下,斗笠蓑衣,腰胯环首刀,他喊了声:“签帅,不好了……” 他喊出那声时自然是没有注意到萧宇和崔管事就在旁边,跑近了刚要拱手禀报,就见到小王爷就在近前。 戴僧权脸色微变,他背过身对那人道:“无妨,发生什么了。” 那人看了眼萧宇,然后把嘴对到戴僧权的耳边。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戴僧权那张已经扭曲了的脸,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萧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伪装功夫一流的戴签帅如此动怒。 “戴签帅,可发生了什么?”萧宇问道。 戴僧权双眼眯了眯,冷冷道:“小王爷,刘长史这就做得过分了,看来我们典签与刘长史之间结下的梁子更甚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戴僧权冷哼一声:“走!带我去看看!” 戴僧权带着几十名属下出了王府的西侧门,向着两条街巷外走去。 路上不时有人在街角等候,随后跟随戴僧权一起向着事发地走去。 最后在一处稍宽些的巷子前停了下来,在他的面前站着几个手下,清一色的斗笠蓑衣,还有人拿着伞,伞下是写有“典签”字样的灯笼,发着幽幽的黄光。 在黄光映照的范围之内,隐约可以见到半条街巷里的死人,各种死法,让人不寒而栗,而尸体周围的雨水早被鲜血给染红了。 “刘……伯……宣……!!!”愤怒至极的戴僧权仰头怒吼。 他身旁的手下都摘下了斗笠,低头默哀。 突然,有个手举雨伞的身影挤开在场众人走到那堆叠在地上的尸体旁边。 借着一道惨白的闪电,他蹲下去仔细辨别着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只见那人半边身子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搅碎,死相极为凄惨。 他略微觉得恶心,皱眉抬头说道:“我刘世叔光明磊落,枪术无双,这定然不是他的杀人手法。” 有人愤愤道:“小王爷,那他身边那个像山魈一般的怪物呢?他可是能徒手把人撕碎的!” 萧宇知道那人说的是石斛,但石斛天性纯良,心思单纯,也定然不会做出这般事情。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戴僧权一脸阴鸷,他捏着胡须冷哼道:“即使不是刘伯宣做的,那也与他有关,这笔帐也该记在刘伯宣身上。” 萧宇道:“你这是不讲理!” 戴僧权的视线这时终于移到了萧宇的脸上,“小王爷,虽说你我有多年的交情,但今晚我典签损失惨重,这笔帐必须得有人偿还。” “你要把这笔帐记在我身上?”萧宇觉得好笑,但这种场合却也不能笑。 “老朽今晚就进宫见驾,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陛下禀报。” 第181章 魅惑的女琴师 戴僧权命人收殓起了满街的残尸,他脸色极为难看,向着萧宇一拱手,便带着几个手下离开了。 萧宇站在雨中有些茫然,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到底是如何狠辣的角色能一口气杀掉半条街的典签。 若说这场惨案是刘伯宣与石斛所为,打死他都不敢相信。 同样,他也确信戴僧权心里也是如他这般想的,只是在如此环境,当着那么多属下的面儿,他不得不把一切都归咎在了刘伯宣和石斛身上。 望着那佝偻的身影在风雨中渐渐远去,萧宇叹了口气。 他无法肯定这位签帅是否真的会进宫见驾,或许他只是在放一句狠话吓吓自己找回些场子罢了。 萧宇的思绪还在眼前这些死相难看的尸体上面,却听身旁的崔管事轻声道:“小王爷,外面风雨大,咱们回去吧!这些死人自有人来收殓。” 萧宇侧了侧脸,眼珠转动着,“崔管事,你觉得这会是刘世叔所为吗?” “老奴非是江湖之人,不懂那些打打杀杀的,自是不知道。”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缓缓转过身去,身后有几个护院正举着伞站在那里。 “走吧!回去吧!死在外面的,与咱们王府无关。” …… 一行人回到了江夏王府,当萧宇走到凤鸣阁的院门前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回头看向空地那边的那道院墙,墙那边竹林旁的房子里便住着张琴言。 崔管事见萧宇脸色流露出一抹犹豫,便问道:“小王爷是否想去张琴师那边?” 张琴言给人的感觉貌美而娇柔,但萧宇有意无意间似乎总能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一股烟花柳巷中才有的风尘气息。 这是一个复杂的女子,像一朵美丽而又致命的曼陀罗,总是在有形无形中释放出迷人而又危险的气息,却又总让猎物为其而着迷。 他想要去看看张琴言,想要真正探出她的底细,揭开她真正神秘的面纱。 萧宇看了看身旁跟随的那些护院们,“你们回去歇息吧!这里不用你们了。” 那些护院纷纷向小主人行过一礼,然后退下。 这时只有崔管事还守在他的跟前。 他看了眼这位老仆,“你也累一天了,也下去休息吧!” “那小王爷呢?” “我去随便走走。” 崔管事抬头看了看天,雨幕中电光闪闪,他不禁皱皱眉,“小王爷要去哪儿,起码让老仆跟在身边,若嫌老仆岁数大了,老仆到廊子里看看,给小王爷找个得力的小厮来伺候着。” “不必了,我想自己走走。” “但这天不好……” 崔管事话说到这里,就感觉萧宇脸色微微有变化,他一拱手,“小王爷早些回来。”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院门。 萧宇独自在雨中站了片刻,大雨连绵,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这贼老天不知道使得什么坏,似乎想把一年的雨量都一股脑浇灌在这江左大地上。 但还到不了他忧国忧民的程度,他举着伞向着张琴言居住的小院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那座拱桥上面,向对面的房屋望了一眼。 里面似乎只有一盏微灯点亮着,散发着幽幽的黄光,一位轮廓完美绝伦的倩影映照在微光之下,她似乎除去了一件外衣,即将熄灯入眠。 见此情景,萧宇脸上微微发烫,看来此时来得不是时候,他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屋内传来了张琴言惊慌的叫声,“啊!别过来!”似乎屋内又有打翻东西的声音传来。 萧宇稍稍一愣,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事情,他还是向着桥下的房屋走去。 就在他刚走到门前之时,屋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 萧宇有些猝不及防,就见到一张绝色容颜被吓得花容失色,一双莲藕般的雪白臂膀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哭叫道:“吓死我了,快赶它走!” 女子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双臂却箍得更紧了,两团柔软的东西压在萧宇的胸口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脸也涨得通红,伞一下子歪到了一边。 这时,萧宇放眼往屋内四下望去。 在一处墙根下,一只大老鼠正蹲在那里啃食着一块胡饼,它看了一眼萧宇,便叼着胡饼沿着墙根一路跑掉了。 “他跑了。” 萧宇说着,两条胳膊张开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它还在!它还在!赶走它,快赶走它!” “喂!你这么搂着我的脖子,我就是想替你赶跑它,我也没有办法呀!” 女子终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这才松开了手,一双噙着眼泪的大眼睛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萧宇只觉得心跳加快,他赶忙将视线移开,却不想眼睛不自觉地瞟过了女子单薄的小衣。 张琴言这时也似乎从刚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她脸上羞红,双臂抱在胸前,眼眸却垂了下来,一副楚楚动人的姿态,任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感到心猿意马。 “它……它跑了……有吃的,估计它不会再回来了。”萧宇也觉得有些尴尬,“我是听屋里有声音才过来的,女郎莫要多想。” “嗯……”张琴言默默点点头,修长脖颈微微泛红,“奴在此向小王爷请罪,奴最怕老鼠,刚才失礼之处还望小王爷见谅。” “既然……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那奴就……哎吆……” 张琴言方才刚想行个万福,却突然吃痛叫了一声,身子一歪,双眉微蹙,面露痛楚。 “你怎么了……” 萧宇刚想伸手去扶她,却见她眼中似有一抹狡黠闪过,她伸出纤纤玉手想要配合萧宇扶的动作,却不想萧宇提前把手收了回去。 张琴言眼神幽怨,樱桃小嘴微微撅了撅。 萧宇却假装看不见。 张琴言心中暗自嗔怪这翩翩公子不解风情,她继续假装伤了条腿,自顾自往坐榻那边移去,“小王爷既然来了,便进来陪琴言坐坐,琴言自己在这里也是害怕。” “你这脚如何了?”萧宇问道。 张琴言垂下眸子,在长服下揉着一只脚,脸上却不再见那痛苦之状。 “不碍事,方才奴害怕了,一个不留神,脚崴了一下,自己揉揉便好。”说着她抬眼瞟了瞟萧宇,“小王爷就站在门外吗?” 经这么一提醒,萧宇方迈进了屋内。 张琴言道:“奴这边偏僻,外面正黑着,又下那么大的雨,小王爷不会无缘无故到奴这边来吧!” 萧宇打量了一下四周,“未见张翁,张翁可好?” 张琴言一脸困惑:“为何问奴阿父?” “刚刚典签在府上搜查,那会儿我看他们往你这边来了,怕他们打扰到了张翁和女郎,便想着过来看看。” 张琴言脸颊绯红,眼珠垂向一边,一脸羞赧。 “多谢小王爷挂念,那些人来看看便走了,并未为难奴和阿父,阿父不住这边,早已回居所了,这里只有……只有奴……” 萧宇淡淡一笑:“既然没事,那我也该回去了。” “哎,等等……” 张琴言说着已经探身挽住了萧宇的胳膊,似水眼眸含情脉脉。 “小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多陪陪琴言一会儿吧!外面风高雨急,又是电闪雷鸣,奴害怕,这里还时不时有小虫和老鼠出没……” 萧宇把张琴言的手挪开,他并不看她,只是说道:“既然这里环境如此不好,那本世子明天就为张女郎换间又大又宽敞的宅院住住,你觉得如何?” 张琴言微微一愣,就见小王爷离开了屋子直接走到了外面,向着拱桥那边走去。 “小王爷,你去哪儿啊!奴害怕!” 萧宇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坚持一晚,明日就给你换个好地方。” 见那身影渐渐在夜幕中暗淡,张琴言又是觉得好气,又是觉得好笑。 他明明是个多情的种,自己这等绝色的尤物却一点都拿捏不住他。 就在这时,屋角处又传来了一阵老鼠的“吱吱”声,那只大老鼠看样子是去而复发了。 张琴言面露嫌弃,她轻轻拨动了几下身旁古琴的琴弦,那只大老鼠立马身子一挺,当场毙命。 他走到跟前,提起老鼠的尾巴,直接将它扔向了屋门外的雨幕之中。 第182章 北归 翌日清晨,屋外雨声绵密,淅淅沥沥,依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屋内光线仍暗,但窗外的天色却已经有些泛出淡淡的灰白。 萧宇给自居披上了一件外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脚走到了窗前。 他身后的床榻上传来了一阵被褥翻动的声音,晴雪睡眼惺忪,支起了半边的身子,声音有些沙哑。 “萧郎……” 萧宇回身走回床边,让她躺下。 “时间尚早,你多睡会儿。” 晴雪摇摇头,“萧郎若不睡了,奴自当起身,为萧郎梳洗……萧郎以后莫惯着奴了,晴雪是奴婢,不是主子,奴婢有奴婢的分寸,萧郎再宠着奴,奴在这屋檐下也是伺候主子的。” 萧宇摸了摸晴雪光滑的脸颊,笑了笑。 他对晴雪如此的好,说实话并非是体恤下人,更多的还是因为雪晴,那位魂穿前与自己相伴多年而有阴阳两隔的女友。 他们的性格虽然各不相同,晴雪温婉,虽为奴婢,但也知性,有着不失大家闺秀的教养,更知分寸,懂规矩。 雪晴是萧宇魂穿前的痛,她健康活波,心地善良,但对爱人知冷知热,愿意陪着自己一起平凡。 想到这里,萧宇轻轻叹息一声,“好吧!为本世子洗漱更衣。” 洗漱完毕后,萧宇走出了房门,站在廊道下望着外面的雨发呆,周围的房舍里依旧静悄悄的,下人们大都还在睡着。 晴雪捧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来到了廊道下,为他将披风披上,说道,“小王爷,外面风雨甚大,还是回去吧!” 只要走出卧房,晴雪都会将对萧宇的称呼变回“小王爷”,而非“萧郎”。 “无聊……”萧宇喃喃道,“晴雪,如此大的雨下了几天了……” 晴雪面露困惑,正想要盘算时间,却听萧宇继续说道:“这种大雨,晴雪原来遇到过吗?” “奴记得承佑十五年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整整下了十一天,长江水位暴涨,淹没了大片农田村庄,后来洪水退去了,但瘟疫和饥荒开始横行,后来还激起了民变,建康城险些被乱民攻下。” “还有这档子事?”萧宇瞪大了眼睛。 “小王爷不知道?”晴雪问完这句,她突然发现自己语失,下意识去捂嘴。 萧宇淡然笑了笑:“不碍事,那时候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他想了想,继续道,“算来,那也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晴雪那时候也不过垂髫年纪,如何对时间记得如此清楚?” 晴雪脸色稍稍暗淡,“虽然奴那时年幼,不太懂事。但奴记得,奴的阿父那时是临江郡太守,那时候阿父对灾情殚精竭虑,但临江郡却是水患的重灾之地,民变也是自临江而起……” 后面的事情萧宇不想也大概明白了,见晴雪脸上神情黯然,他便不再追问,而是说道,“晴雪,你回屋给我找把伞来。” “拿伞?小王爷又要去哪儿?” “哎呀,不用你管,我在这儿闷得慌,想去湖边走走。” “这天不好,小王爷背上还有伤……” “快去,快去。”萧宇轻轻推了推晴雪,“我心里有数,不到处走走,我的内伤才能犯了呢!” “内伤?” 晴雪带着疑惑的神情,还是去给萧宇拿伞去了。 之后萧宇离开了凤鸣阁,独自向着后院的小湖畔走去。 天上的阴云压得很低,雨帘在地面留下了无数的涟漪。 他沿着青石小路在静谧而幽深的巷道中一路前行,路上没遇到一个府上的下人。 不知不觉间,他走上了一条岔道,沿着道路爬上了一座假山,从山顶望向俯视,就见到山那边王府后院中的小湖。 与远处的楼台亭阁,共同朦胧在连绵雨雾中,更是一副别样的风景。 而一阵清幽高雅的琴声骤然响起,混杂在骤雨之中,给人一种别样的听觉体验。 萧宇的视线扫过眼前的景象,最终停留在了望湖亭的方向,就见亭中有一位身着白衣,姿态纤巧婀娜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专心抚琴。 她高歌吟唱,婉转歌喉伴着美妙丝竹在雨幕中的湖面上微微荡漾。 那音律美得让人心生向往,但萧宇的眉头却微微蹙在了一起,她弹奏与吟唱的却是那首司马相如写予卓文君的《凤求凰》。 那歌声婉转优美,但在萧宇耳中,那音律却总是带有魅惑与妖娆,却听不出晴雪清唱时的至纯至爱之感。 萧宇无心继续在此盘桓,他返身走下了假山,往凤鸣阁走去了。 …… 午后,萧宇离开了凤鸣阁,又一次来到了湖畔的望湖楼。 望湖楼是后院小湖畔的一座临湖亭阁建筑,阁内三面墙壁都有雕梁画壁,美不胜收。 临湖一侧稍稍伸向湖中,边缘处由汉白玉的栏杆连接而成。 萧宇站在白玉栏杆前,向湖中撒去了一把鱼饵,很快就有无数只锦鲤探头望向了湖面,那景色壮观,美不胜收。 他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湖心亭,张琴言早已不在那里抚琴了,但这天早上张琴言唱过的那曲《凤求凰》不知为什么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崔管事。”他轻声唤道。 “小王爷,鱼饵撒完了?” 萧宇皱皱眉,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老仆,“给张翁和张琴言换所院子吧!” 崔管事眼露诧异,但很快低头道:“老仆马上去办……小王爷,离凤鸣阁近的有聚宝斋,祥云阁,还有青竹馆,老仆觉得青竹馆最好,地方清雅别致,小王爷早晚也能听见张小娘子抚琴。” 萧宇面露不悦,白了他一眼:“让他们住得远远的!” “这是为何?” “快点去办!” 崔管事拱手,退后几步便转身离去了。 萧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走向身后的睡榻,此处安静,外面雨声不断,这真是个睡觉的好天气。 他正躺在榻上,想要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他似乎隐约听到了孩童的叫嚷声。 出于好奇,萧宇坐起了身子,往阁门的方向望去。 守在阁门竹帘旁的一名小仆见状,赶忙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回来了。 “外面怎么了?”萧宇问。 小仆插手作揖道:“是那几个小王爷先前带回来的故人小儿,都被张护院给打发回去了。” 萧宇起身穿好鞋,向着门外方向走去,“为何不让他们进来见我?” “张护院是怕他们惊扰小王爷午睡。那些胡人小儿也真是的,毫不知礼,在王府上也是横冲直撞,惹得人人叫苦不迭,这化外之民就是无知粗鄙,不知是否还保留那茹毛饮血的习惯。” 小童言语中自然是流露着他对北方胡人的轻蔑和不满,萧宇却不愿理会他,“他们走了吗?” “没走呢?小王爷不必为些许小事屈尊降贵,张护院自会打发他们走。” 萧宇根本像没听见,掀开竹帘走了出去。 就见外面的屋檐下,五个矮小瘦弱的小童正在与高大挺拔的张勇对峙着。 张勇手里攥着一根哨棒,三个小童正在用力推张勇,另外两个正在一左一右抢着那根哨棒,还有一个更小的在一旁加油助威。 萧宇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两声,“吭吭,你们在做什么?” 张勇一个不留神就被几个胡人小娃儿一拥而上推倒在地,呲着牙一脸陪笑。 他还没张口,几个小娃儿已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告起了他的状来。 萧宇皱皱眉,“张勇,这几个娃儿虽小,却都是我府上的座上宾,你如何能轻慢于他们?” 张勇正坐在地上,憨憨地一笑,“小王爷不知,俺老张平日里喜与娃儿胡闹,这不,刚刚正在与他们玩笑嬉戏的呢!” 萧宇淡淡一笑,走到那最小的孩子跟前弯下腰去,“你叫穆兰?” 那小女娃乖巧地点点头,“嗯,乙弗穆兰。” 萧宇的脸上抹过一缕惊讶,他伸出手:“来,哥哥带你去看万鲤朝天。” 张勇看着小女娃乖巧地跟着小王爷向望湖楼里走去,一脸惊讶。 就见那个最凶的胡人小娃冲着张勇咧嘴做了个鬼脸,“哼,狗眼看人低!” “别理他,佘屈离!咱们走!” …… 几个胡人小娃兴奋地将一把把的鱼饵撒向了湖里,引开了万尾鲤鱼的竞相争抢,他们高兴地不停尖叫。 萧宇坐在睡榻旁,望着孩子们喂鱼时快乐的场面,他笑了笑又斜眼看向了坐在他身旁的佘屈离。 这胡人小娃有着不同于同龄孩子的坚韧与深沉,只是他看上去却没有那么轻松。 “想得如何了,是留在南朝,还是决意回去。”萧宇顿了顿,“留在南朝无论如何,你们起码有个地方能供你们吃一顿饱饭,若回到草原,茫茫草原饿狼环绕,你们也没有家人留在那里,你能保证回去之后你们就过得好吗?” 佘屈离沉默不语,他默默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我阿干有个结拜兄弟在秀荣,我阿干说过他们亲如兄弟,一起打过蠕蠕(柔然),他还是我阿干在死人堆里给挖出来的。” “那你见过你的这位叔父吗?他可知有你?他姓甚名谁,你可知道?你能确定你到了秀荣就找到家了吗?若他不认你的话,你又该如何是好,在草原上自生自灭吗?你可想好了再告诉我!” 佘屈离突然抬起了眼:“尔朱叔父在我出生时去过我们部族看过我一次,他定然会认得我的,况且我们草原人不似你们南人这般狡诈多变,他们定然不会放弃我的。” 萧宇双眼微眯,“尔朱”二字已经撞进他的心里,“还记得你那叔父叫什么名字?” 佘屈离摇摇头,原先满脸的兴奋又暗淡了下去。 “那你还要去秀荣?” 佘屈离使劲点点头,“我要去。” 萧宇轻叹一声,从怀里掏出昨晚刘伯宣交给他的两个物件。 “那是我阿干的!” 佘屈离发出一声惊呼,自萧宇手中接过狼首木雕和侯官铁牌,眼中泪光闪耀,嘴角微微抽动。 “这是你阿父留给你的物件,是我师傅让我交还与你的。” “你师傅,他是谁?他在哪儿?” “昨晚匆匆见过一面,他便走了,他是一位扶危救困的侠士……远离庙堂似乎更符合他的心性,他让你好好保存这些物件。”萧宇望着佘屈离认真地说道,“你会恨汉人吗?” 佘屈离使劲点点头。 “那你会恨我,恨狗儿,恨晴雪姊姊吗?” 佘屈离低下头,默默地摇摇头。 “若在王府里住不惯的话,我安排人送你们去春和坊,狗儿家中,然后再托人送你们北上,去秀荣。” “真的!”萧宇点点头,冲着佘屈离笑了笑,“很快,你们就能见面。我希望你们永远都能做朋友,永远不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第183章 再度入宫 就在这个暴雨滂沱的傍晚,一名来自宫禁的使者敲响了江夏王府的大门。 这位不速之客的到访如同一道惊雷,炸响了整个府院内外,让那些刚刚从惶惶不可终日中恢复过来的王府仆从们又一次为他们的小主人捏紧了一把汗。 凤鸣阁的厅堂中,晴雪正帮着萧宇整理着入宫时该穿的着装,柳叶罥烟细眉微微蹙着,眉眼间隐约透着焦虑与不安。 她不时地小心偷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那位面无表情的内官,当她见内官看向她时,赶忙便将视线收回。 萧宇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不以为意,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周公,陛下为何如此着急要见我?可有内幕能透露。” 周内官眉头微微皱了皱,眼珠四下里扫过一遍,“啧啧……江夏王府可真是气派,可惜了王爷深居宫中,享受不到如此天伦之乐。” 周内官的答非所问让萧宇吐了吐舌头,他自嘲道:“父王一向厉行节俭,一日两餐多是豆腐青菜,鲜有肉脍,周公想让他看什么?看我在府上山珍海味,铺张浪费?你就不怕他打死我。” 周内官笑道:“老子打儿子那还不是天经地义。”说罢便一甩浮尘,背对着萧宇望向屋外的雨幕,“小王爷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心态真是好。” “本世子坦坦荡荡,又不做什么亏心事,如何笑不出来?” “哼,若真是如此……陛下也该对小王爷更加放心了才是。” 萧宇冲晴雪摆摆手,让她不必伺候,负手向周内官那边走了几步,“真的没有内幕透露?” 周内官回过头,一脸迷惑地看了眼萧宇,“陛下心血来潮,突然想召见某位王公大臣,这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还要有什么内幕。” “昨晚陛下见过哪些人?可有典签?” 周内官立马一脸不悦,“哼,小王爷这是犯忌讳了。” 萧宇开始不依不饶:“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周公,可有人告过本世子的状?” 周内官看了眼晴雪,又直勾勾地盯着他一会儿,冷冷道:“咱家不知道!小王爷若是收拾停当了,就请跟咱家入宫见陛下。” 萧宇让晴雪留在凤鸣阁,在崔管事的陪同下走到王府仪门,他便在这里上了马车,又在几名内官和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军士兵的护卫下,离开王府向着台城的方向前进。 四下里没人,萧宇方才去掉了表面的伪装,心情开始忐忑起来。 萧玉衡就是个疯子,谁知道这位年轻皇帝一时心血来潮又想起了什么。 他想着就推开了布帘,抬头看看远处灰蒙蒙的天,又看看一侧清冷的街道,路上行人稀少。 许多人家早已点上了华灯,这预示着建康城即将进入到属于它的夜晚。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周内官生硬的声音:“小王爷可有事?” 萧宇扭头看看,周内官身披油衣,骑在一匹鬃毛早已被雨水淋湿的黄鬃马上,脸上神情严峻如铁,给人一种威严而不苟言笑的感觉。 “无事,随便看看。”萧宇答道。 “若无事,就请小王爷好好歇息,等候陛下召见。” 这位中常侍语调格外冷淡,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这也浇灭了萧宇想要与他搭讪的想法。 萧宇再次收好了布帘,将自己置身于这片周围越发模糊的昏暗空间,而这种昏暗似乎又像有着某种魔力一般,让他感到心安,又让他总先前的胡思乱想中渐渐变得冷静,将脑海中的各种假设和应对方法都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过了一遍。 不知不觉间,马车穿过了大司马门正式进入到台城,很快就行驶到了中书省和门下省之间的御道,前方又是一座恢弘高大的城楼,那便是太阳门,作为大齐帝国权利中心的太极殿已经近在眼前。 在一座高大的宫墙外,萧宇跳下了马车,他四下里望了望,除了不远处一座高大宫门下站着四名目光呆滞的宿卫军士兵以外,周围再无他人。 “小王爷,别看了,暮鼓声闭,宫门已关,咱们算是在关宫门前进入的台城,这里没人伺候也是理所应该,跟咱家走吧!” 萧宇“哦”了一声,就见有一名似曾相识的小黄门要为萧宇撑伞,萧宇一眼就认出了他。 “赵吉成!” 小黄门张了张嘴,脸上的兴奋无以言表。 但他僭越的举动马上被周内官那双冰冷的眼神给压制了下午。 周内官接过赵吉成手中的伞,喝道:“退下!” 小黄门低头应喏,推到了高墙的瓦檐下,缩着身子站着。 周内官把伞举向了萧宇,脸上表情冰冷:“小王爷,跟咱家走吧!这伞还是小王爷自己打着比较好。” 萧宇接过伞,他心里有些不悦,但见周内官已经转身向前走去了。 萧宇看了眼赵吉成,也紧走几步赶忙跟上。 他们很快越过了一道宫门,门洞幽长,出口外的阶梯下方是一座下沉式的巨大广场,广场远处最中央的位置便是太极殿了。 萧宇前世去过故宫,曾经被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群而折服,但眼前壮丽辉煌的殿阁却比太和殿还要恢宏气派。 只见巍峨的殿堂坐落于三层大台的中央,气势如虹,陪附在主殿两侧的是两座高大的阙楼,主殿与阙楼之间宽阔的走廊相连。 “小王爷,还看什么?还不跟咱家走?” 周内官在前方催促,将萧宇从刚刚的震撼中拉回到了现实。 “这便是太极殿?” “正是。”周内官答道,他仔细地看了萧宇一眼,继续道,“这建康宫是在前朝孙吴、东晋以及刘宋宫殿的基础上加以修缮改建而成的,若说真正的恢宏气派,咱家有幸曾随朱侍中出使过北朝,洛阳宫中也有座太极殿,也是北朝皇帝朝会和处理政务的所在,小王爷将来若有机会到那里看看,便会觉得台城的宫殿在彰显皇家威仪方面还是略输与北朝?” 听到这话,萧宇不禁咽了口口水,这话实在是给人无数种遐想。 这时,他的耳畔又传来了周内官的催促。 “小王爷,请随咱家来。” 两人踩着石台阶向下走去,向着太极殿的方向前行。 太极殿上已经燃起了灯火,星星点点。 两人刚来到翘角重檐的下方,还没来得及通报,就见殿门突然敞开,几名身着朝服的朝廷大员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迎面相见,两边人都是稍稍一愣,但很快又都恢复了平静,相互拱手见礼。 这些人中不乏有与萧宇相识的,中书令萧懿、光禄卿裴邃便在其中,但走在群臣末尾的朱异却让萧宇略感意外。 朱异见到萧宇,脸上表情也是微微变幻。 他左顾右盼,在高大重檐下徘徊片刻,等其他大臣都离开了,他不顾一旁还有周内官,快步走到了萧宇跟前,一把将他拉到了一旁。 “小王爷为何会来此?”朱异问道。 “陛下招我来的。” 萧宇说着抬头小心地看了看周内官,却见周内官正旁若无人地将头别向他处,望着远处的雨幕。 “别管他,他拿过小臣的钱。”朱异提醒道,然后他继续问,“陛下召你来做什么?” “本世子不知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朱异左右看看,拍了拍萧宇的手背,“北方要出大事!” “大事?你是说北边要打仗了?” “恐怕是了,北朝山东各地军队调动频繁。”朱异点点头,“今日殿议,自午时就开始了,一直议到现在。” “好多人我都不认识,还有……怎么没见到韦大将军,陛下不召见他吗?。” “韦虎称病,今日都没早朝,据说昨晚就高热不退,现在还在病榻上躺着呢!”朱异眼珠转了转,“估计生病是假,韦虎不想领军出征是真。” 萧宇皱皱眉,昨日里他还跟着韦艳蓉去朱雀航胡闹了一通,昨日韦艳蓉英姿飒爽,她若是如此,很难让人相信韦睿重病在家。 或许韦睿早已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不愿领兵出征。 “那该如何是好?朝议可有对策?” “五兵尚书颜见远主动请缨,外放北徐州,镇守寿春,应变北方战事。” “颜见远?” 萧宇眼睛瞪大了些许,他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个颜见远是谁。 朱异眼中闪过一抹鄙夷,“此人刚直,先帝时为治书侍御史,到了本朝不知为何居然坐到了五兵尚书,此人宁折不弯,倒有几分风骨,可惜过分迂腐,不懂变通。若这等人领兵在外,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恐非正确之选啊!” “那陛下为何要将他外放南徐州呢?” “听话,忠诚,呵呵……” 朱异捋须笑了笑,拂袖便要离去,一位小黄门急急地追了上去,就要为他撑伞。 萧宇突然喊道:“朱侍中,大恩不言谢!” 朱异回头愣了愣,笑着一拱手,“朱某势利小人,只为利来利往,小王爷莫谢小臣!” 说罢,朱异头也不回地向着大殿外的广场走去。 此时除了周内官,还有一名传旨内官静静地站在殿门外,直到朱异走远,他才凑近萧宇,“小王爷,陛下在殿内等您呢!” …… 这是萧宇第一次走进太极殿,作为皇帝日常办公的场所,与奢华庞大的含章殿自是不通。 传旨内官将萧宇引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前,两侧宫女掀开纱帘让他进入。 一走进房间,就见一张巨大的地图正铺在地上,身着黑色袍服的萧玉衡正跪坐在这张地图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萧宇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前,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生怕打扰到这位年轻皇帝,进而引来某种无妄之灾。 过了好一会儿,萧玉衡突然抬起头来,似乎正要陷入到某种沉思之中,但他突然注意到萧宇,脸上的兴奋无以言表。 “萧宇,你来了!来多久了,也不让人通禀一下。” 萧宇拱手向皇帝深施一礼,“臣弟也是刚刚到,见陛下废寝忘食,操劳国事,也便不忍上前打搅。” 萧玉衡淡淡一笑,招招手,“过来!” 萧宇稍稍一愣,他不知道这位年轻皇帝又想干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凑近了过去,站在巨大地图的边缘。 “踩上无妨。”萧玉衡突然间略微有些失神,然后又说道,“如今国事艰难,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看偌大的江山,真正消停的地方没几个,东边内涝,暴雨连绵,潇湘之地却赤地千里,蜀中地震,交州、郢州天师道聚众谋反,如今北方边境大军压境,真是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了……” 萧宇拱手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保佑,天灾人祸早晚都会过去。” “你是如此认为的吗?”萧玉衡问道。 “小臣所说发自肺腑。” 萧玉衡脸上闪过一抹戏虐的笑:“呵呵,看来江夏王世子真是我大齐朝的一大忠臣。” 萧宇身后立马起了一层白毛汗,他低下头想等着年轻皇帝后面的话。 年轻皇帝叹了口气:“坐江山真不容易,外面国事已经如此紧急,刚刚结束的殿议,那些一个个自诩为忠臣的老匹夫,居然在此扯皮,相互攻歼,互相掣肘,一个个真是不要脸了,那场面好不难看!” “重臣也有重臣的苦衷,在其位才某其政吧!” “朕有时候想想,真想把他们都给杀了!但朕又不能杀他们,若杀了他们,我大齐朝廷的正常运转可能都要发生问题,朕真是又恨他们,又不得不用他们。朕知道朕即位伊始杀了不少人,但杀的越多,发现能帮朕的人便越少,朕现在已经不愿意再杀大臣了……” 听萧玉衡如此说着,萧宇心中依然摸不清头脑,但又不敢直接发问,只能继续聆听。 “今天,朕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却被重臣们连名否决了。” 萧宇好奇,微微抬了抬头。 “朕想要巡幸自己的江山,拔除那些欺压百姓、侵吞国家财富的贪官污吏、地方门阀;朕要亲身了解民间疾苦,筹措各地赈灾之粮;朕还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借天师道来蛊惑人心,来反抗朕的统治;朕也要学刘寄奴那般,克服洛阳、长安。 “但是……朕所想之事全数被重臣拒绝,可知原因?” 萧宇心中一阵惶恐,他自然是知道了,但这种话绝对不能自他嘴里说出,依当今皇帝的揍性,下一秒翻脸不认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国本不稳……朕没有继承者替朕稳住这江山。”萧玉衡说到这里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热切,“朕……朕想要个孩儿……” 这话大出萧宇意料之外,他长大了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萧玉衡突然爬到了萧宇跟前,萧宇吓得赶忙跪下。 “萧宇,朕后宫有几个妃嫔,容貌都不错,朕…朕想借你的种,给朕生下几个皇儿!” 这话一出,萧宇又被吓得哑口无言。 第184章 荒唐之事 古代帝王荒淫无度的大有人在,精神不正常的也有,但正大光明的要求自己的嫔妃与皇亲媾合的那绝对是凤毛麟角。 萧宇被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皇帝提出这种要求又是在打什么算盘,他忙说道:“陛下,这种事有背伦理纲常,莫要戏弄臣弟,臣弟可受不了啊!” 萧玉衡把身子又往萧宇这边靠了靠,两张脸越贴越近,几乎都要靠上。 萧宇都能闻到萧玉衡身上那股淡淡的药石气味,这种气味与那时淮南王萧玮身上的味道极为相似。 不知道这位年轻皇帝是否也会服食五石散,才让他变得精神如此的不正常。 “君无戏言。”萧玉衡话语轻柔,表情却有些不自然,“朕不怕让你知道,朕……朕那方面不行,所以要你代劳。” 萧宇感到一道电光在他脑海中闪了一下,心猛然一沉,就见皇帝正用一种说不出的眼神盯着他。 “朕放过你,不让你死,思量起来也有这方面的打算。”萧玉衡说着将身子往后退了退,仔细打量起了萧宇,“嗯,不错,世子与朕的样貌还真有几分的相似,若真生出个皇儿,也应当像朕些,这便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吧!” 萧宇眉头微微蹙动,这皇帝的脑回路有问题吧!丹药吃多了?血浓于水还想要我死? 萧宇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地,一声都不敢吭。 萧玉衡望着远处,自顾自继续说道:“说实话,这都是为了我大齐社稷江山永固着想,朕才会有此下策。之前,有几位大臣联名上奏疏,要朕早日立储,说什么储君是国之根本。哼哼……他们明知道朕没有子嗣,上这奏疏是什么意思,那几个皓首匹夫的言外之意便不言而喻了吧!” 萧宇低着头,不敢说话。 萧玉衡突然伸手扳住萧宇的肩头晃了晃,“你说,他们想干什么?” “臣……臣弟不知道……” “你说……他们让朕立储到底是想让朕立谁?谁才有资格做这储君?” “这个……臣弟愚钝……” 萧玉衡冷笑一声,他站起身在萧宇面前来回走了几步,道: “过去,淮南王萧玮的呼声甚高,他以为整日里想方设法讨好朕,朕就会将储位给他?真是可笑,他岁数比朕还大,蠢得要命,还自以为是,更可恶的是他在外朝拉拢大臣,他以为他能死在朕的后面吗?最后他还真是沉不住气,想要朕的命!你看他想当皇帝,那日在含章殿议事堂里,满朝重臣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没有,有的都是拿了他的金银,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萧宇低着头,小心道:“淮南王世子是菲薄了些。” “你不菲薄,你可知上书那些大臣暗指的对象是谁?其实是你!”年轻皇帝说到这里,眼睛微微眯了眯,他看着萧宇身子已经在不住地抖动着,心中却在暗笑。 “江夏王世子,朕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你的声望是从哪里来的,你过去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在暗自培植势力,集结党羽吗?” 此时的萧宇真差点儿就要魂飞魄散了,他伏地倒头不起,急忙辩解道:“臣弟惶恐,臣弟不敢,臣弟只想做个安安乐乐的小王爷,臣弟跟任何外臣都没有交集。” “但是架不住有些人想将你扶上储君的位置!或者架着你一路把你抬进这太极殿。” “臣弟真的不敢!” 萧玉衡戏虐般地笑了笑,“朕猜你就不敢,但你可知都有哪些人?” 萧宇被说得有些懵,半天反应不过来。 “朕一直在心里记着呢!借这个机会不妨就告诉你,有崔慧景、萧懿、柳庆远、王茂、萧颖达、夏侯详、蔡道恭、杨公则、邓元起,这些人在奏疏中都或明或暗地在支持你,甚至还威胁朕!还有郑绍叔、马仙琕、武会超、张惠绍,他们虽然闭口不语,但他们家的子侄却与你交往深厚,你刚刚不是在朱雀航出尽了风头?最可恶的是韦睿,朕最倚重的大将军,大庭广众之下,他就敢与你眉来眼去。” 这话听到萧宇耳中,他觉得自己很冤枉,虽然皇帝刚刚罗列出的那一长串名单里的人名一个个如雷贯耳,但他却大都不认识,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年轻皇帝疑心病太重,还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在萧宇心中面真正与他交厚的“大奸臣”朱异却不在这个榜单之中,只能说朱异还是会做人的。 另外一个便是裴邃,两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裴邃的印象却能用极佳来形容,在这串名单中面没有他,可见他是个不党不群之人。 萧玉衡的表情突然沉了下来,他俯视着跪地不起的萧宇,冷冷道:“但是……朕不会把储君之位传给你的。” “臣弟从无此心,望陛下明察。” “但朕会让你的孩儿成为储君,希望你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臣弟……明白……” 萧宇咬着牙把这句话硬生生地给吐了出来,但他怎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呢? 几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计划在他脑中闪过,他的眼中也闪过了一抹阴狠。 目前看来,他还是安全的,但这种安全却又能持续多久,难道他真的要跟某个或某几个妃嫔媾合,像只种猪一样替萧玉衡当一个生殖的工具? 若真是如此,他魂穿到这个世界也未免活得太过悲惨了…… 但话说回来,皇帝的妃嫔们到底都长得什么模样,是如花还是似玉,或者是倾国还是倾城,让萧玉衡对她们打不起一点兴趣。 萧宇正想到这里,似乎就听到年轻皇帝在自言自语,“阿姊……若阿姊能为朕诞下皇嗣……朕宁愿将江山拱手相让……但阿姊……阿姊为何要舍朕而去呢?” 永宁长公主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容突然就在萧宇脑海中闪过,他似乎突然觉察到哪里不对…… 他的脑中突然又是一道惊雷,慌忙中他小心地抬起了头来。 这次,他见到萧玉衡就像中邪一般,双眼无神,站在原地如梦游般开始自言自语。 萧宇猜测,萧玉衡有如此表现应当与他服食过大量丹药有关,历史上为了长生不老服食丹药以至神经错乱,暴毙而亡的君主大有人在。 而服食丹药的君王非但没有取得延年益寿的效果,精神错乱、暴虐易怒的却有许多。 趁此机会,他悄悄用袖口抹了把汗,再仔细观察这位病入膏肓的年轻君王,如此年纪已经给人一种风烛残年的感觉。 或许不只是自己,那些与萧玉衡朝夕相处的朝中大臣怎会看不出来,而一次次措辞激烈的立储奏疏便是如此吧! 就在这时,萧玉衡突然从刚刚行尸般的状态下恢复了过来,眼神再次变得锐利。 他看到萧宇,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困惑。 他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臣弟……臣弟是奉旨来见陛下的呀!” 萧玉衡想了想,点点头,“对,是朕让你来的,对,朕想起来了……朕这是怎么了?刚刚……”他眼中闪过一抹怀疑,凝神望向了萧宇,“刚刚你都听朕说什么了?” “陛下……陛下什么也没说啊!”萧宇自然不傻。 “对,朕刚刚是在想事情,没有说话……” 萧宇见萧玉衡如此状态,自然不能再在此处呆着了,趁着他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得早点儿离开才好。 想到这里,他赶忙叩了一头,“陛下是累了,臣弟请陛下早些休息,切勿操劳国事,臣弟先退下了。” “退下?要到哪儿去!” “臣弟自是回王府去。” “你回不去了,今晚就在宫里过夜,朕饿了,陪朕先回含章殿进膳。”说到这里,萧玉衡嘴角挂着邪魅的微笑,“然后……朕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 之后的安排,萧宇只觉得一切都像走马灯一般,让他应接不暇。 皇帝在含章殿中设小宴款待了萧宇。 在宴席上,萧玉衡举手投足泰然自若,隐隐显现出一些帝王才有的气度,此时的年轻皇帝给人的感觉再正常不过了。 萧宇心事重重,他的思绪根本就不在这宴会上,席间皇帝到底说了什么,他都如何作答的,宴会后他居然大半都不记得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不早了,萧玉衡起身要去沐浴。 皇帝刚刚离席,几名内官突然自门外涌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将萧宇给架起来往外走。 萧宇一时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感觉整个身子被人抬得离了地,整个人就在光影斑驳的殿宇高墙间穿梭。 他有些着了慌,想要挣扎,却觉得身子微微有些乏力,浑身上下都感到有些燥热。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萧宇想要大声喊叫,却发现完全使不上劲儿。 身旁一名内官恭敬道:“小王爷莫嚷了,有体力还是保存着比较好,奴婢们没有恶意,只是奉旨行事,并无加害之意。” “这是去哪儿……” “去翔鸾阁,庾美人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我不去,让我回去!” “这就由不得小王爷了,也请小王爷别为难奴婢们了,这是陛下的旨意……” “不去……不去……送我去偏殿,我要到我父王那里去!” 无论萧宇是如何的挣扎,那些内官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萧宇只觉得这些奴婢们的气力极大,又或者是他似乎被用了某种药物,让他一时使不出力气。 就在无谓的挣扎间,萧宇被这些内官送进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 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气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目不暇接。 只见殿宇外间有许多衣着鲜丽的婢女宫娥早早迎候在了那里,她们分列两侧,一个个眉目紧张,似乎就像如临大敌一般。 萧宇正不知所措间,他已经穿过了两道屋门,在第三道屋门前,两名样貌俊俏的侍女自内官手中接过了萧宇,扶着他来到里屋。 帮他脱去外衣、鞋袜,伺候他躺到了床上,两名侍女熄灭了房间中大多数的灯烛,唯独留下两支红烛,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萧宇躺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他隐约听到了屋外有男人说话的声音,那分明就是萧玉衡了。 他要干什么? 今晚就要接种吗? 这太可笑了吧!皇家居然会有如此不堪龌龊之事发生。 萧宇的心脏不知为什么跳得格外厉害,口干舌燥,身子开始发热。 他感觉身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位貌美端庄的女子正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只见这位女子只着一件小衣,玲珑曲线在暗淡烛光下若隐若现,一种少女身上才有的淡淡体香在萧宇的口鼻间蔓延。 萧宇的胸廓剧烈起伏着,脸上一阵发烫,面前摆着如此一个尤物,让他脑海中产生出那种最原始的冲动。 女子眼中的好奇在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不见了,很快她的眼中便闪现出了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抱着肩头将身子往里面缩了缩,眼眶中突然就浸满了泪水。 萧宇突然注意到女子抱着胸前的手臂上似乎有被人掐挠过的淤痕。 他大口喘息着,努力去调整呼吸心跳,让自己不至于马上失去理性,“那……那是……那是他给你掐的……” 女子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痕迹,她想要找东西遮蔽一下,却什么也没找到,还发现自己近乎没穿衣服,脸上一阵羞红,只得默默点点头。 “你……你在害怕我……” 女子点点头,依旧警惕地望着萧宇。 “你可知我是谁?” 女子这时候终于开口了,“江夏王世子。”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他努力把身子往床外侧的方向移了移,将脸转向一侧,“放心,我不会欺负你的。” 女子脸上的戒备似乎开始慢慢放下,她低声道:“奴知道……奴知道该做什么……”一只纤纤玉手伸向了萧宇的胸膛。 “停……”萧宇轻声喊道。 女子脸上露出诧异,好奇地打量起了这位被下了药的俊俏小王爷。 “我……我不会让你做那种事情的……我身子有些乏了,你能起身去把灯烛熄灭吗?”萧宇道。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她不禁对眼前这个少年更加的好奇了。 …… 屋内的红烛突然熄灭了,不多时里面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萧玉衡此时正站在屋外,脸色一阵铁青,杀机尽现。 他扭头看了眼房门,便转身向着外面走去。 第185章 分外眼红 萧玉衡走出大殿,来到重檐下面。 漆黑的雨幕中,几个身着黑色披风朱红锦袍的大内侍卫如泥塑般地单膝跪在大殿前的青石板地面上。 萧玉衡扫了眼眼前这些人,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似乎有种已经无法抑制的兴奋。 “诸位,夜黑风高,正是杀人夜!” 几名大内侍卫拱手抱拳称喏,他们起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夜里。 …… 建康城西、石头城东有一处小山坳,此处荒僻,少有行人往来,在这山坳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冶炼场。 在这大雨滂沱的夜晚,三个身材不等的黑影正在这野草齐腰的荒废之地默默行走。 “王爷,咱们大半夜的不进城,跑到这里,这是遭得什么罪啊!还不如留在那卢龙山,起码有顿饱饭,那姓范的小娘子别的不说,起码能管咱们一顿饱饭。”身材最是魁梧的莽撞汉子抱怨道,这一路上他一直都是如此喋喋不休。 那个被称作“王爷”的阴郁男人并不回话,依旧默默地往前赶着路。 而另一个身材瘦小,书童模样的年轻人打趣道:“王爷都没嫌赶路累,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奴婢就在这里抱怨了,你以为咱们到这江左之地就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吗?早知你这样没用,还不如带别人来呢!让你继续在王府看门护院,你看看人家中山王爷的随身保镖,你再看看自己的熊样子,真是丢人。” 莽撞汉子不服气:“中看不中用,有什么用,你看他们哪个出过手,一个个都像是花瓶摆在那里就为了好看,遇到大事小情,都是人家贴身的小童出面摆平。好歹我还挥刀跟那位红衣服的女郎过了几招,你可否像中山王爷身边的小童那样去追赶敌酋去了,你有什么用?” “我本就是个书童,专职伺候王爷起居的,那打打杀杀本就非我所长,我为何要与中山王的小童比,倒是你,白瞎了吃过那么些的羊肉和粟米饭。” “你……”鲁莽汉子抡起拳头就要动手。 “行了!” 被称作王爷的男人呵斥了一声,两个话多的家伙这才乖乖闭上嘴,而这时男人突然站住了,他推了推头顶的斗笠,向着野草丛生的前方望了望,凝神静听,他似乎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 “王爷小心!” 鲁莽汉子似乎觉察到了某种异样,他一个纵身,抢到了那位王爷的身前,并自腰间拔出了一柄长刀。 “闪开!” 那位王爷大声呵斥道,一把将身前的鲁莽汉子推向了一边。 鲁莽汉子摔了个趔趄,差点儿整个人坐到了泥坑里。 书童被惊得无语,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好多。 他惊讶的并非是他家王爷一把将家将推了出去,而是在这荒郊野外,一个不知是人是怪的矮小影子正在向他们这边飞速地靠近。 而那位王爷似乎对这“鬼神”并不在意,他停立在原地,神情自若地等待着那白影的靠近。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团影子突然就停立在了王爷身前,书童这才大致看清了那是一个瘦削的少年,大概只到王爷胸口处那么高。 “真没意思,你不害怕我?”少年张口道,他声音略显稚嫩,却也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儿。 一向不苟言笑的王爷这时候却笑了出来,拱手道:“敢问一声,梅公可在此处?” “我阿翁说了,以后再有人问我,我就说不认识什么梅虫儿,我家阿翁姓陈,陈……算了,你是谁?” 那位王爷捋着长须笑了笑:“麻烦通禀,就说故使持节、都督郢司二州诸军事、征虏将军、郢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建安王萧宝寅在此求见陈翁。”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王爷,“看不出你还挺懂礼仪,知道给本小爷作揖,但你名号太长了,本小爷记不住。” “就说萧宝寅自江北而来,要面见陈翁。” 少年得意地一笑:“这不就完了吗?萧宝寅是吧!在此等着,小爷去去便回。” 萧宝寅又一拱手:“有劳了。” 少年轻功极好,动作快得出奇,如一阵风一样瞬间消失在了满地荒草丛中。 这时鲁莽汉子和小书童同时向着萧宝寅这边靠了靠,两人都想说话,却被他立马阻止了。 “好了,都莫说了,本王此次南下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陪着元英来勘查地形、刺探军情来的,也不是为了走亲访友来的,本王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这位前朝大宦官梅虫儿而来的。” 鲁莽汉子脸色横肉乍起,“王爷,都说传国玉玺就在他的手里,他若不肯交出来,就让他看看某的手段。” 萧宝寅马上瞪了大汉一眼,“切莫造次,若误了本王的大事,你有十颗脑袋,也顶不了你犯的过错,一会儿,你就老老实实站在一旁!阿毅,看好这莽汉!” 书童拱手称是,向着鲁莽大汉挤挤眼,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 萧宝寅无心在意两名亲信之间的争宠斗气,站在泥地中焦急地等候。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却迟迟不见有人前来接应,萧宝寅有些心急如焚,他甚至已经在考虑最坏的结果。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雨幕中似乎夹杂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和少年的吵嚷声。 此时夜黑风高,大雨滂沱,萧宝寅的眼力再好,也看不清太远处的东西。 直到一盏微弱到可能随时熄灭的灯光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间时,萧宝寅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还隔着好远,萧宝寅就听到了有人在喊他。 “建安王!建安王啊!” 萧宝寅也赶忙迎了上去,大声回应道:“阿兄,哈哈……阿兄啊!” 二十多年前,东昏侯在位期间,“阿兄”便是东昏侯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内官的昵称,当年尚且年少的萧宝寅打心底里是看不上这个因溜须拍马而上位的大太监。 而如今,见到故人,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无比肉麻的称号在这时候喊出来,又让他觉得无比亲近。 两人在这暴风骤雨中相见,互相久久地打量着对方。 曾经的少年王爷此时已近不惑,而当年那位万人之上的中司监此时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似乎已是风烛残年。 “建安王,可好啊?” “梅公,你是真的老了,老到本王都不敢认了。”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种相视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梅虫儿身旁的少年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地扭了起来,他求饶道“阿翁,阿翁,疼,疼,快松手……” 梅虫儿咳嗽了两声,道:“你这竖子,先前对建安王爷不敬,赶紧给王爷赔罪!咳咳……” “罢了!罢了!今日你我久别重逢,就别罚他了,此子何人?轻功如此了得。” 少年趁梅虫儿一分神,自他手中逃脱,躲到一旁掐着腰道:“我叫程灵洗!阿翁的贴身保镖!” 萧宝寅轻笑道:“我观此儿飒爽豪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成不成大器,咱家看不到了,那都是此子的造化,但现在雨下得正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咱家走。建安王,今日也巧了,除了王爷还有另外一位故人正在舍下。” 萧宝寅眉头挑了挑,“梅公,府上还有别人?若……”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你和他也算是老相识了,咱家想先卖个关子,一会儿见面了便知。” 萧宝寅脸上笑容微微僵了僵,他跟在梅虫儿的身旁向着杂草深处的荒芜之处前行,但心中不知为什么突然忐忑了起来,但他料定梅虫儿此时不会加害于他,他们之间还是有能互相利用的价值。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杂草丛后面居然有个下坡,山坡下方连着一道幽长的山沟,沟深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闪耀,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捶打金属发出的叮咚声。 萧宝寅一脸愕然,他的两名亲信扈从也都一脸茫然。 “梅公,这里是……” “咱家的一座锻造厂,建安王可有兴趣在此看看?” “锻造厂,都锻造什么?” 梅虫儿轻笑一声,却不回话。 一旁的程灵洗一脸自豪地说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我们的锻造工艺来自漠北之地,金山银水间一个叫做突厥的部落,柔然人称他们为锻奴,专门奴役他们,让他们为柔然汗国锻造兵器铠甲,王爷自可看看他们锻造出的兵器到底如何?可比北朝要差?” 萧宝寅叛逃北魏已经二十余年,在此期间,他迎娶了南阳长公主,虽然尊贵无比,但他却没有一天沉迷于温柔乡,过起纸醉金迷的日子。 相反,他随北魏大军多次出征,多次与南齐、柔然、高句丽作战,在这东征西讨的日子里,他自然是知道柔然兵甲锻造技艺已在北朝之上,而传闻他们的锻造技艺来自于极远的西方。 今日有这种机会,他自然是想见识一下锻奴的技艺到底与南北两朝有何不同。 正想到这里,他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赶忙问道:“梅公,你在此大量制造兵刃铠甲,这是要起事造反吗?” 梅虫儿稍稍侧了一下头,对于萧宝寅的问话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的表情似乎又有些不悦。 “建安王,咱家生是我大齐的人,死是我大齐的鬼,何来造反一说?咱家要造谁的反,真正的反贼正坐在建康宫的龙椅之上,人人得而诛之!真正的大齐皇帝乃是明帝一脉,余等之人皆为叛贼!” 梅虫儿的话让萧宝寅顿时感到心安,若说到明帝一脉,作为明帝的第六子,东昏侯的胞弟,他肯定是梅虫儿要效忠的不二人选,这让他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他们一行五人下了山坡,又走了好一会儿,之前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开始放大,眼前不是几座煅烧作坊,而是一座有围栏有岗哨的城寨。 许多健壮的锻工连夜在敲敲打打,紧张忙碌地制造着各类的器具,到处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萧宝寅穿梭其中,感觉整个眼都不够看的了。 “建安王,跟着咱家,不然一会儿就该迷路了。”梅虫儿回头好心地提醒,“以后还有看的机会,别让你我的那位故友等着急了。” 萧宝寅点点头,赶忙跟上了梅虫儿的步伐。 他们走了不多时,在城寨的深处有一座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院落,门前一高一胖两个大汉在那里站岗把守。 他们见梅虫儿回来了,赶忙恭敬地插手行礼,却对别人都不以为意。 “阿五阿六,快见过建安王爷。”梅虫儿催促道。 两个人也只是抱抱拳,一脸的满不在乎,似乎王爷在他们眼里远没有一个老太监值得尊敬。 萧宝寅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但他一眼便看出两人绝非普通之人。 “估计故人已经等急了,咱们进去吧!”梅虫儿说着便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萧宝寅与他客套了一番,还是先进入到了院中。 只见里面院落不大,有四五间房的模样。 突然,一间有灯光的屋子大门突然敞开,一个声音传了出来,“梅公,您说去接贵客,可是哪位贵客,可否向本王引荐一下?” 说话者话音刚落便呆呆地站立在了门口,眼睛瞪得几乎能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萧宝寅见那站在门口的华服男子也是一愣,但很快他的眼中便迸发出了怒火,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喊道,“萧遥光!” 那华服男子正是始安王萧遥光,明帝萧鸾之侄,他的堂兄。 只是萧遥光见到萧宝寅之后,脸色变得有些慌乱,缩着脖子就想往屋子里躲。 萧宝寅气急了,这根墙头草被他在这里遇见了,还能饶了他? 就听“噌”的一声,萧宝寅回头自莽撞大汉腰间拔出环首刀,就要追进屋里去杀他。 跟在后面的梅虫儿见状,赶忙上前阻拦。 “建安王,你要干什么!” “杀萧遥光!” 梅虫儿哀求道:“王爷,始安王不可杀,明帝一脉本就凋零,莫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啊!” 第186章 密谋颠覆 屋内灯光昏暗,耳边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听起来好不热闹,而眼前的气氛却显得凝重而尴尬。 萧宝寅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席的榻上,两名亲信分立身后左右。 梅虫儿陪坐在萧宝寅的一侧,好言抚慰,想要化解此时的尴尬氛围。 程灵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慵懒地随便躺在一旁,毫不顾忌身旁都是何人。 这里只有萧遥光显得局促不安,他侧着身子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就要拔腿逃跑的准备。 “建安王,始安王当年也是迫于形势,一时委屈求全罢了,哈哈……他当时所做之事也无关大局,人之常情而已,何必为二十年前的事情与他如此大动肝火呢?” “此等祸国小人,吾必杀之!”萧宝寅脸色怒意尤甚,死死地盯着站在一旁不敢就坐的萧遥光。 萧遥光那张圆润而发福的脸上掠过一抹不安与委屈,他说道:“智亮,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你怎还揪着愚兄的错处不放,那时候丢失石头城确实愚兄有错,但你不知道当时愚兄的处境,手下哗变,愚兄已经被做空了,是被手下人那刀架在脖子上出城投降的,建康的失陷就是没有愚兄也是迟早的事情。” 梅虫儿咳嗽了几声,他打着圆场道:“始安王……始安王所说都是实情……咱家可以作证!当年……当年先帝(萧宝卷)引火自焚前也并未怪罪过始安王,建安王何必再揪着过往之事不放呢?” 萧宝寅冷哼一声,“本王揪着不放的真是此事吗?” 萧遥光一脸茫然:“智亮,何意啊!” “我明帝一脉失势,落得如此下场,都因你这小人推波助澜。自我父皇起你就煽风点火,制造混乱,煽杀大臣,屠戮宗室,引来人心浮动,天怒人怨。却只有你能坐享其成,扶摇直上,飞黄腾达。以至于我兄即位之始,欲发奋图强,却因你这小人三番五次利欲熏心,故意制造乱局,以至我皇兄身子,社稷易主!我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萧遥光本就右腿有疾,他不坐下,就怕到时候逃跑起来,腿脚不便,听萧宝寅如此说道,他脸上更是恐慌,大叫道:“这是智亮听谁胡说,愚兄实在冤枉,愚兄得两位帝王宠幸,粉身碎骨不得为报,又怎能做那无耻小人呢?” 萧遥光又看向梅虫儿,“梅公,我接到你的书信便千里迢迢自始安而来,你可要保我周全啊!” 梅虫儿展眉一笑,一脸慈祥,“始安王坐下,这是咱家的地方,咱家怎能让人伤了咱家的座上宾呢?”他又瞥了眼萧宝寅,“建安王,少安毋躁,都这个岁数了,怎还与当年一般冲动?” 萧宝寅压住心中怒火,冷静下来,他心中开始默默考量。 他看看梅虫儿又看看萧遥光,那份杀心暂时被他压制了下去。 此处不是长安,不在他的势力范围,他身旁只有一名家将,一个书童。 这里真正说了算的人还是梅虫儿,说不好听点儿,梅虫儿虽然表现得很是恭顺,但他的命此时正捏在这位前朝老内官的手里。 照现在的情形看,梅虫儿除了约见了自己,还同时约见了萧遥光,他到底想干什么,想要向自己发出如何一个信号? 或者说……这个擅权误国的老阉竖到底想要干什么?别忙活了一通,自己却要给人做嫁衣。 他想到这里,突然注意到梅虫儿一直都在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不禁脸上闪过一抹愕然。 “咳咳……建安王是否想明白了……” 萧宝寅隐隐听出梅虫儿话中似乎有种威胁的意味,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提防,他冷冷道:“今日看在梅公的面子上,我不与你理会,但下次你便没有如此好的机会了!” 梅虫儿呵呵笑了两声,又咳嗽了一阵,程灵洗想上前给他拍拍背,他摇摇手拒绝了,“建安王,咱家劝你心胸放开阔一些,这对你有好处啊……” 萧遥光插话道:“梅公放心,本王知道智亮对本王有误解,本王不会怪罪他的,呵呵……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槛儿是过去的呢!” 萧宝寅望着萧遥光那大腹便便,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不由冷笑,“始安王果真心胸宽广,那么多宗族重臣死在你的谗言之下,你晚上也睡得着觉,还把自己养成了如此的模样。” 萧遥光脸上一阵尴尬:“呃……智亮怎能如此说愚兄呢?本王变成如此模样,那都是本王懂得韬晦之策,不然……典签早就会抄了本王的王府,本王忍辱负重……便是为了这一天……报仇雪恨……” 萧宝寅瞥了眼脸上尽显杀机的萧遥光,不再理会他,而把视线转向了梅虫儿,“梅公,这次我与始安王在此地不期而遇,应该都是您安排的吧!本王不知道您与始安王如何的互通款曲,但本王想知道您同时找我们前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梅虫儿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向了房间的主榻。 “咱家等了那么久,也准备了那么久,想干什么,两位王爷不会不知道吧!如今,天时、地利都在,咱家希望两位王爷精诚团结,不为别的,只为完成先帝遗志,推翻无道暴君萧玉衡,还天下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戮力北伐,驱逐索虏,复我华夏!” “到时候谁做皇帝!”萧宝寅突然问道。 “自然是智亮你了!”萧遥光赶忙道,“本王本就是明帝之侄,不具有皇帝正统。” 望着两位王爷,梅虫儿展颜笑出了声来,只是太监的笑声尖利,并不好听。 萧宝寅当仁不让,他眼珠转了转,淡淡道:“既然如此……梅公,听闻传国玉玺在您手里,不如就将他交予本王,以便起事之后好号令群雄!” 萧遥光的眼中也闪过一抹金光,身子不由向前探了探。 梅虫儿一脸风轻云淡,“传国玉玺自然是在咱家的手里,但此时并未保存在此,但咱家有先帝的一道讨逆檄文,老奴已经保存了二十多年了……今日也该将它拿出来了……” 萧宝寅和萧遥光此时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脸上不禁都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但梅虫儿假意没有看到,他补充了一句:“暂时还是不取出的为好。” 萧遥光明显有些心急,“那是为何?” “还有一人未到,应该还在路上……” “还有一人!” 萧宝寅和萧遥光几乎是异口同声而出,他们又对望了一眼。 萧宝寅一脸不悦:“梅公,难道除了本王和始安王之外,还有明帝一脉的骨血尚在人世?” “非也,但此次起事,非他在前冲锋陷阵不可。” “那是何人?”萧遥光问。 就在两人正在等待梅虫儿的回话时,就见梅虫儿眉眼间突然紧张了起来。 原本还一身慵懒的程灵洗也在这时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跳了起来,三两步就冲到了门前。 萧宝寅和萧遥光一脸茫然,他们同时把视线转向了门前。 只见原本守在门外的高个子侍卫已经跑到了门前。 “外面怎么了!”程灵洗急忙问道。 “可能是典签,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摸来的,阿六已经带着弟兄们去抵挡了,他们像是有备而来,这里不能再呆了,赶紧带阿翁离开!” 穿过敞开的屋门,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急了。 萧宝寅久经战阵,对那刺耳的拼杀声格外敏感。 他身后的那名家将正在摩拳擦掌,他看上去很是兴奋,“王爷,外面正打得热闹呢?咱们怎么办?” 萧宝寅眯了眯眼,“不管别人,咱们赶紧走,听这声音,他们来了不下两千人……” …… 建康宫,翔鸾阁。 萧宇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是同样的漆黑一团。 起先,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渐渐地外间似乎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萧宇左右晃了晃头,周围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毫无困意,大脑却在这时显得格外清醒。 这是他第一次在建康宫中过夜,还是在某位妃子的卧房之中,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尤其是想到了皇帝要接他的种为自己开枝散叶。 若此事成真了,那未来的皇帝岂不是自己的儿子?那自己不就变成了皇帝的老子?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只是一个播种的工具,一旦用完了,他首先就会有被杀人灭口的可能,他是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儿子登上大统的那一天。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时,似乎就听见了一旁床榻上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她也没睡? 萧宇不敢说话,他屏气凝神,心脏却不听使唤地剧烈跳动着,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气息开始变快了。 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吹灭灯烛之前,那床上女子的容貌和玲珑而魅惑的身体曲线。 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了一些罪恶而无法控制的反应。 他使劲闭上眼,嘴里不停默念着晴雪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想起了云娘,想起了他在纺车前织布的画面,尤其是她对着自己那副纯真的笑颜。 这种正常的思维似乎起了些作用,将他渐起的欲火又给压制了下去。 紧着接他想起了红绡,此时她会在哪儿?她是否已经渡过了长江,正在北归洛阳的路上。 从此以后,他们两人真的会天涯永隔,不再相见了吗? 他又想起了胡仙真,那位北魏的胡太后,但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太久了,以至于她的容貌在他的心里早已模糊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娇小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杨华,那个俊美绝伦的北朝降将,进而他又想起了金城长公主萧玉蓉。 她本应是一个天真烂漫与世无争的天之骄女,生在帝王之家似乎早已注定了她此后悲惨的命运。 只是不知道那把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木梳有没有经过永宁长公主之手,回到杨华的手中。 想到这里,他不禁也发出了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旁有翻身声传来,同时还有一个女子轻轻的说话声。 “世子也没睡?” “嗯。” 萧宇轻轻应了一声,从熄灭蜡烛到现在,算起来也有两个时辰了,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说话。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许是换了个环境,有些睡不着吧!” 黑暗的那边没有回应,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先前的静默中。 萧宇不停眨着眼睛,静静地等候着对方的回音。 过了许久,那边才终于有回应传来。 “世子的身子现在能动了吗?” 萧宇想了想,“大约都能动了。” “地上凉,躺着也不舒服,世子要不要到床上来。” 这话容易让人产生歧义,萧宇的心猛然跳动了几下,他正想该如何回答,那边又传来了回应。 “世子别误会,奴知道世子是介意奴,奴的意思是世子到床上来睡,奴在旁边坐着,应付一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哦,不必了,睡地板这种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比睡地板都不如的地方我也睡过,不必再这样推让了……再说,你是女孩子,男孩子必须要让着女孩子。” “女孩子……” 黑暗的那边轻轻重复着这个在这个时代并不常用的词语,听对方的语气似乎还带有些困惑。 “别想那么多了,反正很快这个晚上就会过去了。” “世子……” “嗯?” “今晚你真的不想……” 萧宇明白对方什么意思,脸上突然又是一阵发烫,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用沉默来化解这次尴尬。 黑暗中又传来了一声轻叹,萧宇似乎从中听到了些许的失望。 他转头向着床榻的方向望了望,似乎他能感觉到床榻上有双眼睛也一直在静静地望着他。 “世子……” “嗯。” “若明日中司监问起今晚之事,奴该如何答复?” “昨晚,我可是用力摇了好长时间的床。” “可是……” “可是什么?” 女子声音有些羞怯,她小声道:“奴……奴还是处子之身呢……” 第187章 望江南 翌日清晨。 在一阵嘈杂声中萧宇缓缓睁开的眼睛,映入眼帘的雕梁画栋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他突然想到自己还在宫中,放松的心立马咯噔了一下,猛然就坐了起来。 他这一举动惊着了两名侍立在旁的宫女。 “你们……” “奴婢在等世子起床,更衣……” 一名宫女一福身,小心答话,她脸上略有红霞,躬身抿嘴间,却总是在偷偷看他。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上半身仅有未更换的绷带固定伤处,腹部往下只盖着一张薄毯,他感到自己的下半身似乎什么都没穿。 这让他更是慌了神,一种紧张与羞耻感涌上心头,但他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就睡到了床上,并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他扫视着屋子,想要找寻自己的衣物。 但见与他相对的铜镜前,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正在悄悄地注视着他。 昨晚与他同处一室的妃子正坐在镜前梳妆。 萧宇想搞清昨晚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但他尚未开口,就见那位妃子微微转了转头,头上步摇微微晃动,反射着的别样的光辉。 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沉静而从容,她看了眼萧宇,朱唇微微翘起。 “世子昨晚睡得可好?” “这个……我是如何……” 他正想把心中的疑问都一股脑问出来,却见那妃子眉间微蹙,下巴轻轻摇了摇。 这一系列的举动让萧宇顿时了然了。 “睡得尚好。”萧宇答道。 妃子眉头舒展,莞尔一笑,轻语道:“那便好!” 然后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回头去,在宫人的伺候下继续梳妆,似乎已当萧宇并不存在了一般。 萧宇就那么尴尬地坐在床上良久,看着不停有宫女内官进进出出,除了一直侍立在旁的两名宫女外,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意他。 他就那么坐着,一只手悄悄地伸进了被褥下面,脸上突然有些滚烫,大清早有反应了…… 这时刚刚与自己说过话的那名宫女躬身问道:“小王爷,要奴婢伺候您更衣洗漱吗?“ 萧宇干巴巴地笑了笑,“那个……能不能帮我找一下裤子……” …… 萧宇是独自一人走出了翔鸾阁的,洗漱完毕后便没有人再限制他的自由,在这宫禁大内之中他似乎被人遗忘了。 但被人遗忘是不可能的。 殿门外,周内官正带着几个小黄门站在翘檐下等候。 一见面,就见周内官拱手一拜,脸上似乎挂着某种幸灾乐祸的笑。 “周公在此等我?” 周内官笑而不语,就在这时一名女官自殿内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条白绫,白绫正中有一小片血迹,此时已经干涸。 周内官满意地点点头,对女官说道:“知道了,咱家稍时便会禀报陛下。” 女官退下,萧宇的脑海中却泛起了波澜,昨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难道自己真的与那至今他都不知道姓名的皇嫂发生了关系? 这不可能?他坚信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内官这时说道:“小王爷,跟咱家走吧!” “去哪儿?” 周内官瞥了他一眼,冷语道:“自然是回你的江夏王府。” “陛下不见我?” 周内官冷笑一声:“昨晚陛下一夜都没合眼,今早又早朝去了,哪有时间见你?哼哼,还是做世子舒服,什么都不用想,和皇帝最宠幸的庾美人……” 萧宇的脸上立马闪过惊诧之色,此时他才知道与他“共度良宵”的美人姓庾。 但听到昨晚皇帝一夜没合眼,他不禁心里又是一阵惴惴不安起来。 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还是将自己最宠幸之人拱手相送,遇到这种事,任谁能吃得下睡得着呢? 周内官一眼看出萧宇此时的顾虑,用浮尘轻轻捅了捅他,“小王爷,莫要胡思乱想了,陛下不近女色,并非是因庾美人。” “那是为何?” “昨晚陛下亲自布置了一套行动,是为那行动而殚精竭虑,一夜无眠的。” 周内官的话引起了萧宇的兴趣,“周公可否透露一二?” 周内官瞥了眼身后几个小黄门,“走,边走边说吧!马车在太阳门外预备着呢?” 两人各自撑伞走在宽阔的殿坪上,与身后跟随的几个小黄门拉开了一段距离。 “周公是说,昨晚陛下一宿没合眼是在布局捉拿叛贼梅虫儿了?” “正是。”周内官答道,“咱家就是想不明白,天网恢恢,陛下前前后后布置了三条网,还是让他跑给跑了,看来这梅公还是真有些本事。”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都言这梅虫儿生有喘疾,早已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说不定哪天就会一命归天,陛下如此大费周章,是否……” 周内官摆摆手:“并不为过,前朝时梅公便是替东昏侯掌管典签机要,见不得光的事情大都由他在做,他深蕴其中之道。自先帝拨乱反正二十余载,国内一有大事,身后必然有此人的影子,将此人捉拿归案并不为过…… “若此人身死之前不能将其捉拿归案,那社稷江山才会永无宁日,会有许多各怀鬼胎之人拉起梅虫儿这张虎皮去做大旗,到时候局面才会更加难以控制。” “原来如此……”萧宇喃喃道。 “关于昨晚的事情,咱家还知道一些内幕,小王爷是否有兴趣?” “周公说来听听。” “为何昨晚紧急收网?小王爷可知?” “愿听其详。” 周内官嘴角闪过一抹神秘的笑,“昨晚机会千载难逢,要知除了梅虫儿以外,还有另外几条大鱼。” “什么大鱼?” 周内官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陛下的本意是想趁他们聚会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让他们给跑了,皇帝今早震怒,已经杀了三个签帅。” 萧宇眼睛眯了眯,他突然想起了戴僧权,那老匹夫不是扬言要到御前告自己吗?不知道掉脑袋的三个签帅里是否就有他一个。 “据被抓到的贼人供认,梅虫儿应该是约见来三个大人物会面,结果昨晚只来了两个,但那两个人的身份可也不一般啊!” “身份不一般,那会是谁?” “只可惜被抓到的贼人都是些小鱼小虾,所得情报有限,据说有一位是叛逃到北魏的前朝皇子。” “萧宝寅?”萧宇张口答道,却见周内官正眯着眼冲着自己在笑,他急忙问道,“那另一个呢?” “这个……要推测起来就有些困难了。”周内官笑了笑,“世子也可以猜猜看,他也是一位王爷,身高七尺,体形肥硕……” 萧宇心里一咯噔,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王,但他的父王萧子潜一直都被幽禁在建康宫,被人严密看管,他不可能出宫与什么梅虫儿私会的。 “嘿嘿……想多了不是?”周内官一脸嘲讽,“小王爷,大齐疆界之内,就藩的藩王算起来共有十一人,这十一个王爷中有一两个心怀叵测的,那也是在情理之中了。这件事也好查,今天一早,陛下已经八百里加急,派典签查看各王就藩情况了。” “周公的意思是……看哪位藩王没有在自己的封地上!” 周公呵呵笑道:“小王爷真是聪慧,咱家真是想不明白就半年时间,小王爷已经让咱家刮目相看了,哈哈……” 两人说着便一起走过了一道厚重幽长的门楼,前方的空地上,一辆马车正在那里等候。 周内官只将萧宇送到太阳门外,便转身离开了。 眼前的马车是江夏王府的,车夫老郭身着蓑衣坐下驾驶位置,看他一脸的疲态,似乎也是整夜都没入睡。 见到自家小王爷从高大宫门下走了出来,浑身上下没少一个部件,他便如释重负,赶忙跳下马车,迎了过来。 在宫门对面高大宫墙下避雨的几个王府护院见自家小主人出现,也都慌忙迎了过去。 “小王爷,您可出来了!可把小人们给担心坏了!”老郭满脸感慨,“小王爷去哪里儿?还是咱们回府?”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看看围在自己身旁的众人,“走,回府!” …… 长江南岸,采石矶。 经过了一夜的逃亡,萧宝寅已经是疲惫不堪,他坐在江畔芦苇荡中的一块伸出水面的大石头上费劲地喘着粗气。 书童侍立在他的身后,轻轻为他揉着后背。 此时的他狼狈至极,头上的发髻已经松散,黑色绸布袍服上沾满了污泥,一副落魄读书人的模样。 他惊魂未定,附近稍有风吹草动,他便警觉地伸直脑袋往外望去。 “王爷,咱们不等了,王福看样子是回不来了,咱们早些找渡船过江才是。”书童一脸凄然,劝说道。 萧宝寅沉默了片刻,默默点点头,喃喃道,“真是好险……” “那些南朝的杀手确实厉害,那位张翁派来保护咱们的高手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一个个都被他们给杀。” “不对,本王说的不是那些典签的人。”萧宝寅沉默了一会儿,“本王说的是那梅虫儿。” “梅虫儿就是那张翁?” 萧宝寅点点头,“本王不怕那些典签,本王就怕自己落到那梅虫儿的手中,哼哼,说白了还是本王不好,本王太贪心,才会落到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至于那些典签,不过是老天眷佑,派来搅局的人吧!” 书童挠挠头,一脸困惑,“小子不懂了。” “本王是过于高估自己了,通过昨晚的会面,本王就觉察出了些什么,本王在那梅虫儿眼里也没那么重要,只是他布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不只是本王,萧遥光那个蠢货估计也是,他到底要干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本王不是傀儡,也不会让人随意拿捏的。” 说完这些,萧宝寅艰难地站起了身,往身后看了看,怅然道:“今日就对不起王福兄弟了,回到长安,本王为他供养老母,咱们往西边走走,兴许能找到搜渡船。 “处!” 主仆两人相互搀扶沿着江岸一路向南前行。 不知走了多远,身旁的芦苇丛中似乎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萧宝寅猛然停住了脚步。 “王爷,怎么了?”书童问道。 萧宝寅侧耳静听,沉声道:“附近有人。” 他话音刚毕,那窸窸窣窣声立马如疾风般向他这边靠近,似乎来者不善。 萧宝寅手无寸铁,心中不禁有些绝望。 大事未成,他便要身子死在这芦苇荡中了吗? 正想到这里,却听斜侧方又有一阵疾风向他这边靠近,电光火石间,不远处的芦苇荡中不时有恐惧的惨叫声传来,脚下的河滩不多时就被鲜血给染红了一片。 萧宝寅主仆紧紧靠在一起,站立在原地不敢动弹,瞪大着眼睛不时望向了喊杀处。 他们搞不清外面的状况,只能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抉择。 这时,一袭白衣拨走了眼前的芦苇,向他们这边走来,腰间那枚狼首铁牌在此时显得是那样扎眼。 白衣少年见到萧宝寅主仆两人并不感到吃惊,只是拱手行了一礼。 南下路上,萧宝寅自持身份,根本就没多看过这位中山王身旁的小仆,而此时已经热泪盈眶,满脸感激,他拱手就行大礼。 “齐王殿下,礼重了!”白衣少年语调中听不出一丝的波澜。 “大恩当重谢,该受本王一拜,敢问小友名姓,以后也好报答。” “乙弗穆辰。”白衣少年轻声答道,他细长的眼眸眯了眯,“我并非是专门来救王爷,遇到南朝的典签,我们候官白鹭也只会杀!杀!杀!” 萧宝寅稍稍一愣,张着嘴有些瞠目结舌了。 “齐王,跟我走。” 那位名叫乙弗穆辰的少年侧身向着更西的方向走去,萧宝寅带着书童跟在了后面。 没走多久,他们便走出了芦苇荡,眼前是一片开阔地,雨幕遮天蔽日,让这片天地显得更加空旷寂寥。 乙弗穆辰自腰间取下一支青翠色的竖笛,对着江面吹奏了一曲《望江南》。 不多时,远处水天之间突然有一条小船出现,向着他们的方向划来。 第188章 杀人立威 小舟渐渐靠岸,中山王元英站在船头,他宽袍大袖,气度儒雅,颇有江左文人的风范。 萧宝寅见到老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污泥狼狈不堪,脸上不禁露出了窘态。 小舟在距离岸边不远处停了下来,元英并不下船,他捋着须发一脸幸灾乐祸,“智亮,访亲走友,如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萧宝寅自知羞愧,他又抬了抬眼,反问道:“王爷之前不是说要回彭城,如何会在这里?不怕误了军务,被太后责怪。” “呵呵,军务不妨事,回去再说,只是……若本王走了,那还有谁能来接应智亮脱身?” 萧宝寅眼中闪过一抹惊愕,拱手道:“原来王爷早就等在这里等在下了!” 元英仰头大笑。 萧宝寅皱皱眉头,有些看不明白。 这时一旁的乙弗穆辰开口道:“齐王殿下,中山王爷与您说笑的呢!其实这次我们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刚好在这里遇到您。趁着追兵未至,请您上船,早些离开这里方为上策。” 萧宝寅将信将疑,就见乙弗穆辰已经涉水向小舟走去。 身旁书童过去扶了他一把,“王爷,咱们也走吧!” 萧宝寅再次回头看看这江南故土的大好山河,不禁发出一声哀叹,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能再踏上这片土地。 …… 就在距离这江畔不远处的一座矮丘上,梅虫儿站在丘顶,俯视着江畔发生的一切。 “阿翁,快看,他走了!”一旁的程灵洗跳了起来,指着远处那芝麻一般的船影大声叫嚷道,“看他人模狗样,本以为是个厉害的角色,其实就是个怂包!稍微受了点儿挫折就知难而退萎靡不振,活像个缩头乌龟,这样的人如何能成就霸业!” 梅虫儿昏黄的眼中略微还是带着些失望,他摇头道:“建安王并不蠢笨,他还是很清醒的,咱家曾经布过许多局,建安王是少有的那个能自己跳出棋局,不被咱家摆布的那个人,他还是有过人之处的,他的离开……还是可惜了些……” 程灵洗仍旧不以为然,话语中带着轻蔑,“对,走了也好,与这种人打交道太累了,想的太多,患得患失,玩不起大的,就跳出去不玩儿了。缩头乌龟,这种人能成什么大事!阿翁,你看错他了!” 梅虫儿看着程灵洗,无奈地笑道:“记住,成大事者慢半拍,遇事三思而后行,举棋不定者不一定是优柔寡断,他或许是在想着如何以小搏大。” “行了,阿翁!这些话你就别说了,再说我的耳朵就该起茧子了。” 梅虫儿却继续说道:“建安王半生坎坷,一路走来可谓是步履维艰。正因如此,他思虑的总会比别人多,他看似小心谨慎,但三步之内的棋局他其实早就布好了,包括退路。” 程灵洗鼓着腮帮,冷哼一声,抱着胳膊把头别向了一边。 梅虫儿无奈地摇摇头,他放眼远眺,那叶孤舟已经接近了江心,渐渐朦胧在雨幕之中。 他喃喃道:“或许……他成就不了一世霸业,但作为一代枭雄,他勉强还算是过得去的吧!” 梅虫儿又开始剧烈地咳嗽,程灵洗忙上前为他捶背。 “阿翁,这里风大雨急,你身子又不好,咱们还是下山去吧!” 梅虫儿摆摆手:“不妨事,咱家来这里,也权当是送故人一程,以后不知道还能否相见。” 程灵洗本就是个话唠,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阿翁,你刚刚说谁会是一代枭雄,就那个缩头乌龟吗?“ 梅虫儿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摇摇头,“他是先帝亲封的建安王,不是缩头乌龟。” “好啦!知道啦!”程灵洗说着就去扶梅虫儿,“阿翁,咱们下山吧!” “好啊,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过去老是不以为意,上了年纪,才真正有所领悟。” “阿翁,那个瘸腿的胖子跑哪儿去了?逃起来他比正常人跑得还快,那胖子看上去又胆小又愚蠢,看上去比那缩头乌龟好控制多了,阿翁要扶他上位吗?” 梅虫儿笑道:“看似忠厚老实之人,也许最会骗人,切莫被他的表象所欺骗了,他可不是好惹的,尤其是把他逼急了……” “咱们何时逼他?我看倒是那缩头乌龟对他意见颇大,一直都想杀他?” “建安王是杀不了他的,他若做局,想杀人于无形,那可是易如反掌,所以,咱家不止一次提醒你,切莫轻视任何人。” “阿翁,你说那胖子能顺利脱身吗?” 梅虫儿又笑了笑,“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但若是他能脱身,必将把这大齐帝国的水搅个天翻地覆。” “他也是阿翁的棋子吗?” “呵呵……他是唯一一个自愿入局之人。” 程灵洗似懂非懂,他知道阿翁学问大,但到底多大,恐怕终其一生也学不来,尤其是那阴阳权谋之术。 两人正走着,身前的林子里中枝叶晃动的,鬼影幢幢。 不多时几个身着黑色披风朱红锦衣的壮硕男子自林间走了出来,一起向着梅虫儿下跪行礼。 梅虫儿昂着脸,根本就不看他们,一股威仪而有压迫力的强大气场压得众人抬不起头来。 “太极殿里还没有跪够,到了这里还要跪咱家?” 一名男子膝下满是污泥,但他还是膝行向前几步,“梅公,小人是梅公一手栽培的,只认梅公,不认什么皇帝。” 其他人纷纷附和,表着忠心。 梅虫儿依旧没有睁眼瞧他们,语调冷淡:“你们太让咱家失望了,当年咱家是如何教你们来着?” “杀人务尽,不留活口!”另外一名男子直起身子道,“但是……但是梅公,那座冶炼厂可是梅公多年心血所在……那里的工匠大都是北面买来的锻奴,死一个少一个,小人们为梅公想,也不敢……”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寒光闪过,那人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泓鲜血就喷溅了出去。 他眼眶震颤,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低下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那位一手把他培养起来的老内官。 他张大了嘴巴,喘憋得近乎窒息:“梅……梅公……你……” 被溅了一身血的梅虫儿眼神冰冷,他握着环首刀的右手微微发着颤。 即使杀了人,但他整个身子依旧像纸糊得一样,显得是那样的羸弱不堪。 但他满身的杀气和充满压迫力的气场还是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每个人都屏住了那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雨水将刀尖上的血渍冲刷得干干净净。 就听“刚当”一声,梅虫儿将环首刀扔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充满血丝的眼珠瞪着那具死去的躯体,整个身子无力地向后退了退,似乎就要栽倒在地上,程灵洗抢上一步赶忙伸手将他扶住。 他却一把推开了程灵洗,望着那具刚刚死去的尸体,语调中带着颤音:“这是咱家最后再教你这一次,杀人时莫要有仁慈之心,否则被杀的可能就是你?你听到了吗?” 死者是永远都不会说话的。 但整个丘陵中突然却响起了山呼般的声音。 “唯梅公马首是瞻!!!” …… 建康宫,太阳门外。 再次见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意外之余,萧宇还是感到开心, 他冲着小宫女招招手:“过来,小猫,你怎么会在这里?” 油衣下,小猫那张婴儿肥的圆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她像是见到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一样,身子往后一缩,沿着宫墙根一路小跑。 真如一只受惊的小猫一般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瞬间消失在了墙角之中。 见此情景,萧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成了困惑。 这到底是怎么了?是谁吓到她了? 带着困惑与不解,在一干仆从的劝说下他上了马车,一行人向着大司马门的方向驶去。 而在那宫墙拐角的后面,小猫正贴墙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开。 听到马车开动的声音响起,她才小心地探出了半边小脑袋,窥探着外面的情形。 只见萧宇的马车已经在雨幕中渐行渐远,而这时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自太阳门内悄悄溜了出来。 他们在门前碰头,低声商量着什么。 小猫早就注意到他们了,她不禁把头又往外探了探,但雨声早已掩盖住了其他的声音。 就在这时,三人突然散开。 一人跟着萧宇的马车而去,一人回到了太阳门内。 而另外一人……他突然猛然抬头,只见那双刀子般冰冷的眼睛正直勾勾盯向小猫伸出去的脑袋,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小猫被吓坏了,脑子里就是嗡地一声,她拔腿就是没命地奔逃。 她跑得很快,头上的发饰都要被她跑散了。 她也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有一只大手伸过来掐住她的脖子。 她就那么没命狂奔,在建康宫的宫室殿阁见穿梭,偶尔遇到相熟的宫女内官或巡逻的宿卫军士兵喊她,她也全然不理。 后来,她在华林园的假山后面躲了一阵,当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向她靠近的时候,她便赶忙又溜走了。 这个大雨滂沱的晌午,她漫无目的地在宫墙内外走着,脑子里总是浮现着那几个可疑男子的被影。 自昨晚小王爷的车架进宫,他们就鬼鬼祟祟地跟着,今晨小王爷离开,他们又跟了出去。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但为什么老跟着小王爷不放,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想着想着,在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宫禁中一处偏僻的所在。 这里鲜有人来,路面上长满了杂草丛生,周围的建筑因年久失修,也都显得破败不堪。 她低着头走到了一处墙根下,费劲地挪动着几块顽石,一个小小的狗洞出现在了那里。 他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来到了一处破败凌乱的院落。 她站在院落中央,四下看了看,四周除了嘈杂的雨声外,一切都静悄悄的。 仔细想想,自从上次被那位肥胖但很和善的王爷吓到过一次之外,她似乎已经许久都没来了。 正想到这里,她的眼神突然一瞥,就见到有个肥胖的身影在一座破败殿宇的窗子里一闪而过。 原来他还在这里! 小猫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破败的屋檐下,踮着脚趴在窗台上向里头张望。 就见地上有个手绘的巨大八卦,那位肥胖的江夏王爷正在八卦上脚踩七星,踏罡布斗。 他看上去很是肥胖,但走起来却不显一点儿臃肿拖沓。 小猫看得啧啧称奇,不禁发出一声赞叹。 萧子潜听到声音,赶忙收住了步子,摆出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咳嗽了两声,对着窗外喊道,“行了,别躲了,都看见你了,还不进来!” 小猫本来都做好了这辈子再也不搭理他的准备。 刚想开溜,但一想起那双刀子般的眼睛,权衡再三,她还是乖乖地离开了窗台,低着脑袋走进了屋里。 萧子潜脸上立马展现出胜利者才会有的笑容。 小猫却不看他,也不行礼,径直走到了桌案后面的矮榻上伸腿坐下。 萧子潜皱皱眉:“按宫中礼仪,宫女不该如你这般坐下。” “用你管?” 小猫伸直了双腿,右小腿搭在左小腿上,两只小脚晃晃悠悠,全然不把江夏王爷的训示当一回事。 萧子潜摇摇头,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宫女,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你好久都没来陪本王说话了。” “我都不想来了。” 萧子潜白了她一眼,“那你今日为何又来了。” 小猫依旧晃着双腿,语调不咸不淡:“王爷家的世子又进宫来了!” “阿渚进宫了?何时发生的事,本王怎么都不知道。”萧子潜似乎有些乱做一团,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了,“此时国事艰难,陛下为何会在这时招我儿进宫?” 小猫摇摇头,双脚依旧在轻轻晃着:“王爷整日里占卜问卦,王爷都看不出来的事情,小猫自然也不知道了,但小猫已经把消息带到了。” 萧子潜哦了一声,他也随意地坐到了桌案的一旁,自怀里掏出龟甲、铜钱。 “王爷又要问卦了?” “这几日本王都在参悟这五行八卦之术,都没有占卜过,现在本王要为阿渚卜上一课。” 小猫托着下巴,眼神有些慵懒,她看着萧子潜眯缝着眼,晃动着放入铜钱的龟甲,嘴里念念有神。 “王爷,有人在偷偷摸摸地跟着小王爷,你说会是什么人啊!” 萧子潜不理会她,嘴里继续念念有词,直到三枚铜钱掉落在桌案上,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瞪着眼睛在铜钱上摸来摸去。 他猛然抬起头来,把小猫吓了一跳。 “又怎么了?”小猫问。 萧子潜胸廓剧烈起伏,聚光的小眼显现得有些不安。 他慌忙收起了龟甲铜钱,整个人看上去越发地不自然,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就问小猫,“刚刚你说什么?” “我说有宫里人一直都在跟踪你家阿渚。” “那有什么奇怪的。” “皇宫大内,那几个人还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没做好事。” 萧子潜摇摇头,一脸奇怪:“不对啊,宫禁之内,我儿为何会犯桃花?真是奇怪了……但我卦象上的那场血光之灾又是怎么回事……” 小猫双手托腮,不以为然,“江湖术士,骗人的玩意儿呗!” 第189章 醉鬼 马车驶过大司马门,在宽敞平整的御道上缓缓前行。 过了大司马门就已经是出了台城,外面就是建康城的外城廓,笔直而宽敞的御道向南伸向远方,构成了这座恢弘都城的中轴线。 而作为一道分界线,大司马门内外的建筑布局则有着鲜明的对比。 高大宫门内,飞檐斗拱、宝殿恢弘,各类衙署分列宫阙周围,威仪而庄重。 大司马门外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哪怕是下雨天,也掩饰不住这座江左最大都市的繁华热闹景象,处处透露着城中居民的生活气息。 这里已经不属于台城的范围,与城门里古板清冷的各类衙署相比,外面还是充满了繁华都市才有的生活气息,到处都是一派祥和宁静的景象。 萧宇放下布帘,倚靠着凭几微微侧了侧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半坐,先前在皇宫中的焦虑紧张此时都一扫而光,面露轻松惬意。 这雨下得依旧很大,无休无止,让人看多了觉得心烦。 但即便是在雨中,窗外的整个城市依然沉浸在一种安详和乐的景象中,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岁月静好。 萧宇喜欢这种景象,也喜欢这种平和的感觉,起码让他暂时地忘记了昨晚与皇帝见面时的提心吊胆,以及惴惴不安。 不知不觉间,一股困意涌上了心头,他闭上眼睛,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晃动,就像如在船中,他渐渐睡着了。 他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到建康城陷落,整个城市在熊熊大火中燃烧,披头散发的故人在城市的大街上纵马狂舞,弯刀斩下汉家儿郎的头颅。 到处都充斥着喊杀声、叫骂声以及老弱妇孺绝望的哭叫哀求声。 他在遍地瓦砾的城市中奔跑,寻找着与他走散的晴雪。 耳边铁蹄声震地,他慌忙回头,就见一名身着铁浮屠的壮硕胡虏已经纵马冲到了他的身前。 手中弯刀闪着寒冰般刺骨的光芒,即将收割他的人头…… 萧宇被吓得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四肢冰凉,鬓角沾着涔涔冷汗。 耳边雨声哗哗,夹杂着些许城市的喧哗。 他想着刚刚那场梦,梦中的景象虚无却又显得那么真实,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建康城会陷落吗? 作为一个魂穿者,或者说是一个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的灵魂,他知道这座命运多舛的千年古都在将来的岁月中不只是一次经历了火与血的洗礼,几经毁灭又在原本的遗址上涅槃,重获新生。 而在他所读过的历史书上,建康城距此最近的一次重大的劫难就是后世史学家所说的那场“侯景之乱”了,他对建康城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所造成的毁灭性打击,终后来的南陈一朝也未能恢复,直至后来的隋唐…… 但无缘无故中做如此噩梦,是否是上天在对他进行某种警示。 唉,在这混乱的世道下,想当一个独善其身的小王爷怎么就那么难。 正想到这里,窗外突然就想起了一阵杂乱的吵嚷,随即便是车身发生了一阵明显晃动,整个马车就此停了下来。 萧宇搞不清状况,正要去掀布帘看看外面的状况。 却听一旁的车窗外传来了一名扈从的声音:“惊着小王爷了!” “无妨,马车何故停止,外面发生了什么状况。” “小王爷,道路狭窄,不知为何前方堵了好多人,刘全他们已经过去查看状况,稍后便回来。” 萧宇不愿意掺和外面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便说道:“算了,把人叫回来,咱们绕别的路回王府吧!” “这个……”外面的扈从说话开始有些支支吾吾了,“小王爷,老郭图省事,穿近道儿,只是这路太窄了些,想要调头……那似乎也调不了头了……” 这时前方传来了老郭的叫骂声:“你小子什么意思?什么俺老郭图省事,穿近道儿,俺老郭还不是一片忠心,想要尽快把小王爷送回王府,你先前没看小王爷气色没有来时好吗?” 萧宇皱皱眉头,“好了,你们都别说了,先等等吧!” 他说着就随手掀开布帘,向外望去。 马车此时所在的这条道路果然是窄,透过车窗,就见路旁店铺距离车轮大概只有四五步的距离,在这里掉头果然困难。 而此时就在他车窗的对面,几个举着雨伞手提挎篮的中年妇女正站在一间店铺的门前,侧着脸对着前方吵嚷处指指点点,全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位俊俏贵公子的存在。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带了过往在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一些桥段。 一辆载有重要人物的车辆因某种原因在某个路段突然停车了,又因某种状况使这辆车进退不得。就在这时,几个杀手突然自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手拿芝加哥打字机,就对车辆上的重要人物一阵输出,直到把他打成筛子为止。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可笑,但不经意间的一扭头,就见到马车后面似乎有个人鬼鬼祟祟的。 萧宇眉头蹙了蹙,他观察那面白无须的白净男子像是个内官。 想想要是一帮子内官合起伙来刺杀自己总归不可能吧!何况现在是在人流量不小的建康城大街,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才好。 他正想到这里,就见一名扈从正气喘吁吁地往他这边跑来,头上的黑幞头都有些撞歪了。 扈从刚作出拱手见礼的动作,萧宇就急忙问道:“前方发生何事了?” “小王爷,小人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里面才打听到状况,前方悦记楼的几个酒保正在殴打一个吃酒不给钱的酒鬼,路边看热闹的人多,所以才把道路阻塞了。” 萧宇不解,“哦?吃酒给钱,天经地义,几个酒保收拾一个吃霸王餐的泼皮无赖,何以引来如此多人的围观?” 此时其他几个扈从也已经从前方热闹处回来,这些人一个个衣衫不整,幞头戴得七扭八歪,像是打架回来的一般,几个人接住小王爷的话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小王爷,您要是能挤进去看看,您就能明白了。 “那醉鬼虽也是个七尺男儿,但却也长得一身好皮囊,那眉眼就像画上去的,据说那醉鬼已经在这里醉了有一个月了。 “还听说,酒楼掌柜的女儿一眼就看上了他,这些日子里那醉鬼在那酒楼里的一应开销都没掏分文,掌柜的女儿还想尽办法想要将那醉鬼强留在酒楼里,让他做个倒插门的女婿。 “听说那掌柜女儿把身子都给了那醉鬼,结果到最后那醉鬼不认账,酒楼掌柜一怒之下,就让酒保把那醉鬼一路打到了酒楼外面。 “我听说那掌柜的女儿羞愧难当,已经悬梁上吊了,唉,真是一场冤孽啊! “胡说,我听闻掌柜的只有一子单传,何来女儿,是掌柜的小妾看上了那俊朗的醉鬼。 听到这些扈从越说越离谱,但看这些人此时狼狈的状况,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那说说,让你们打听个消息,一个个如何变成这副狼狈模样?” 一人苦笑道:“那酒鬼长得格外俏丽,深得女子的欢心,起先是酒保打那醉鬼,再往后不知为何几个路过的女郎又与那些酒保大打出手,现在那边的情况是乱作一团。” 萧宇对那醉鬼产生了些好奇,“扶本世子下车,本世子要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醉鬼,顺便把这交通也疏浚一下。” 几个扈从劝阻无果,只得伺候自家小主人下车,又是撑伞又是嘘寒问暖,恨不得替他遮下每一滴雨。 萧宇透过人缝往车后看了看,那个鬼鬼祟祟的年轻内官仍旧没走,在一座店铺门前装模作样,他见萧宇下了马车,赶忙将视线转向了一边。 萧宇假意没看到他,但此时萧宇马车后面又驶来了一辆牛车,这一下彻底断了他的退路,只能往前了。 于是他只得带着一众豪奴往前方人流拥挤处走去,外面围着层层人群,那都是看热闹的。 见一位颇具排场的贵公子向这边走来,一些有眼力的贩夫走卒赶忙闪开,自动为这位贵公子让开了一条路。 再往里,果然好不热闹,几个身着酒保服饰的壮硕男子居然被几个看上去极为泼辣的女郎揪着耳朵在骂,双方都有衣服撕扯的痕迹,只是男人手底下更懂得克制。 只见一位比女子还要俏丽百倍的白衣公子正倚靠在一家酒楼门口的台阶下,整个身子都已经淋透,下半身的衣裤都沾满了污泥。 但他却全然不以为意,醉醺醺的脸上挂着迷离的笑意。 萧宇瞪大了眼睛,大呼一声:“杨华!”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比先前又消瘦沧桑了许多,只是那张祸国殃民的俏脸依旧有着十足的魅力,让女人疯狂,让男人记恨。 杨华似乎是听出了萧宇的声音,迷离的眼眸往上抬了抬,嘴角挂着醉酒时才有的笑意,叫道:“江夏王世子!” 人群中立马又炸开了锅,人们一边小声议论,一边想要瞻仰这位名满建康的江夏王爷家的傻儿子的风采,但得出来的结论都是此子不傻,过往都是谣言。 萧宇自然不会理会这些看热闹的人,他径直走向了杨华,想将他扶起来。 杨华摆摆手,“此间凉快,我不走!” 萧宇皱皱眉,却见刚刚剑拔弩张的两拨人都不再掐架了,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侧。 一边是悦记楼那边的酒保伙计,这些人虽然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但此时却表现得唯唯诺诺,恭谨有加,大概刚刚听到了“江夏王世子”的名号,此时不敢造次。 而另外一边是七八个打扮得姹紫嫣红的女子,刚刚还一副泼妇骂街的模样,此时却又表现得温顺恭良,似乎想要在这位也很俊俏的小王爷面前留一个好的印象。 萧宇再次把视线移到杨华身上,想想不久前已经被赐死的金城长公主萧玉蓉,悲从心来,不禁发出一声叹息,“起来!跟我走!” 杨华仰头冲着萧宇惨笑一声:“我不走,小二,拿酒来!” 一个小二哥模样的精瘦青年看了看他身旁的一位长须大汉,大汉摆摆手,上前一步,“要喝酒,先把之前的欠银还上再说,还需给我妹子道歉。” 杨华眼神迷离,似醉似醒,他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那长须大汉怒不可遏,目眦欲裂,对着杨华咬牙切齿。 这时一名相貌普通的女子推开人群,走到了酒楼下方,她没有打伞也没披油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显现出她瘦削的身形。 “阿兄,你这是干什么!”女子怒骂道。 “他不娶你,在咱家酒楼里白吃白喝,还能由得了他?” 女子煞白的脸上羞涩难当,周围却听到有人在小声偷笑。 “奴……奴没想着嫁他,阿兄,你说这个做什么呀!” “你看他的眼神,那是喜欢的,这还能作假?阿兄答应过过世的阿爷,要为你寻一份好亲事,你既喜欢他,他便必须要娶你!” 长须大汉说到这里,就听到一旁几个女子再次顾不得矜持,对着大汉破口大骂,哪有如此不讲理,在此逼亲的呢? “阿兄,你是误会我的心意了!我与他萍水相逢,都不知对方名姓,不知根不知底,如何嫁他?” “哼,不嫁也行!但是他这些日子里在咱们酒楼里的吃喝住,折合现银,也得有三十两!把这三十两还上,咱们与他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三十两……” “这么多……”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人指着悦记楼的酒旗大骂黑店。 长须大汉不以为然,那女子一脸焦色,别过脸与他阿兄冷战。 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响起,震惊四座。 “五十金!”说话者正是萧宇,“我替我朋友给你五十金,你把他放了,此间你们之间再无瓜葛。” 坐下地上的杨华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依旧是醉眼朦胧,冲着萧宇一脸玩味地笑着。 那名女子小心翼翼地叫着萧宇:“这位郎君,那个……五十金太多了……二十两便可。” 萧宇笑了笑,他对这位样貌普通的女子颇有好感,“是你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吧!” 那我女子轻轻点点头:“我不能看着他露宿街头吧!” 一抹愕然之色在萧宇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我替他谢谢你,至于那五十金……那是你帮助他的善举应得的。” 女子也笑了笑,“他长的是那般好看,只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杨华……” 第190章 无家可归 “杨华……” 女子默念着这个像女子一样的名字,望着那位一身华服的贵公子去搀扶那醉酒的美男子。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如此貌美的妙人怎会是她这种普通百姓能够企及的呢? 她刚想张口再问些什么,她的阿兄突然挡在了他的身前,“喂!不管你是何人,空口无凭,你说的五十金如何兑现!” 女子有些恼了,一把抓住那长须大汉的胳膊,“阿兄!” 长须大汉回头看看自己的妹子,气急道:“是他们欺人太甚!五十金也便宜他们了!” 女子脸色有些难看,“不干那位郎君的事!” 萧宇回头看了兄妹两人一眼,平和的脸上嘴角微微上翘,“信得过我,今日宵禁之前,自由人会来找你们,把五十金奉上。” 长须大汉冷笑道:“口说无凭,你们跑了不认账怎么办?” 女子拉拽了一下男子的胳膊,脸上带着怒意,“阿兄,你这是做什么!”他转头又看向萧宇,“郎君,我信你,你们走吧!” 萧宇对着女子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甚是好看,“女郎闺名是……” “我姓柳,名叫夕月。” 萧宇默念了一遍女子的名字:“柳夕月……” …… 人群渐渐散去,萧宇将杨华扶上了马车。 车夫老郭挥动马鞭,马车渐渐前行。 “杨华,送你回去?” 杨华酒醉未醒,随意挥了挥手,“去哪儿?回洛阳吗?” 萧宇瞥了瞥嘴,“回不了洛阳,这里是建康,如今你的府邸在哪儿?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铜驼大街……归义坊……武卫将军府……家门前有两尊石狮,一大一小……那便是我家了……” “铜驼大街在洛阳呢!杨华……杨华……喂,杨华……” 萧宇使劲推了推他,但杨华翻了个身,呼呼大睡起来了。 萧宇靠着凭几,托着腮,一脸无奈。 他不知道杨华住在哪里,看来只能将他带回王府去了。 他突然想起了身后还有一个“跟屁虫”,于是便掀开布帘,假意向车外的扈从询问着什么,实则观察那跟踪者的情况。 令他没想到的是居然再没见到那跟踪者的影子,他会去了哪里? 或者他是嫌马车行进的太慢,抄近路去到这一行人的必行之地去了。 萧宇敲了敲车厢,身旁就传来了一位扈从的声音,“小王爷,有何事吩咐?” “到哪儿了?” “离斗场里不远了。” “是不是从此地往南走能到春和坊?” “正是,小王爷是想去一趟春和坊了吗?” “告诉老郭,去同夏里,永宁长公主府。”他又想了想,“你先回王府,告诉崔管事,让他备上五十金去悦记楼交予一位叫柳夕月的女郎。” “喏。” 扈从抱拳领命,快走几步来到马车前头,与老郭交代了几句后,便在前方一个路口与众人分别,独自一人向着建阳门外的清溪王府走去。 马车刚刚自街口驶过,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便从一旁的一间茶室中走了出来。 他看了看独自出城的扈从,又看了看继续往正南方向缓缓行驶的马车,脸色露出了一抹困惑。 他在屋檐下站了片刻,望着马车渐渐朦胧在氤氲的雨幕之中,他转身向着建康宫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 同夏里,永宁长公主府。 驸马潘铎此时正坐在后花园荷塘边的一座凉亭里发着呆,几部被他随意批注过的经典书卷被他随意地堆放在了石桌上面。 耳边雨声隆隆,这场罕见的大雨在经过了起先的稀奇之后,在他眼中也早已出现了视觉疲劳。 生活真是无聊…… 潘铎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起身扭腰,舒展着四肢筋骨。 自从淮南王萧玮发动了那场失败的宫廷政变之后,永宁长公主萧玉婉放弃了原有的权势,回到府邸,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 他遣散了手底下的门客,谢绝了一切勋贵重臣的登门造访,每日里读书刺绣度日。 永宁长公主府渐渐不复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变的清冷孤寂,再不复往日的热闹景象。 遇到这种状况,最难受的还是驸马都尉潘铎。 过去可以找一两位门客下下棋,弹弹琴,偶尔来一场琴箫合奏,或者与人说玄论道,也好打发无聊的时光。 但如今,长公主府里除了奴仆婢女之外,再不见别人。 永宁长公主若是无事,更是把自己关在房里。 潘铎好动,也不愿意主动去招惹她,但只要她不再入宫,这位潘驸马就会觉得安心许多。 总之闲来无聊的时候,潘驸马就会向往冒险的生活,就会想起萧宇,更会想念萧宇。 无事可做,潘铎正准备去荷塘中抓只青蛙的时候,就听身后廊道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潘铎回头一看,就见到府上管家老陆正行色匆匆地往他这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驸马都尉!驸马都尉!” 潘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依旧一副慵懒的模样,他瞥了老管事一眼,“喊什么,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个慌脚鸡似的,跑什么呀!不会是长公主……出什么事了?” 老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一直往花园外的方向指去:“呼呼……驸马……驸马……” 潘铎看得有些着急:“你倒是说呀!是不是长公主有事?” “世子……江夏王世子……他来啦!” 潘铎一听“江夏王世子”五个字,就像屁股上安了弹簧一般,一下子蹦了起来,喜形于色。 “萧大郎来啦!嘿嘿……我这就去看看他!” 潘驸马说罢,撇下管家老陆,急匆匆就往前院疾走而去。 此时他脚上蹬着木屐,一路上脚底下“刚当刚当”,还走不快,后来他嫌麻烦,直接甩了木屐,一路小跑了起来。 或许是兴奋过了头,潘铎就像个没头苍蝇,在几间庭室间到处乱撞,遇到几名家中的婢女小厮,一问皆不知道江夏王世子到访的消息。 潘铎正在纳闷,是不是老陆老糊涂了,搞错了消息,这时在前方廊道的尽处,恰好就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错不了!那是萧大郎! 但一看前方的所在,那里正是他在这座长公主府里的禁忌地的所在,萧玉婉的会客厅。 潘铎咽了咽口水,在长公主面前他从来都是不敢造次的,此时他也只能灰溜溜地去到一旁的偏厅等候。 这次,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把萧宇留在这里陪他住一段日子。 或者……萧宇把他带走去江夏王府住上一段日子。 …… 会客厅中。 一张方形桌案两侧,萧宇和萧玉婉跪坐于坐榻之上。 一旁香炉中白雾缭绕,散发出一种清幽的檀香。 一名婢女煎好了两杯茗茶,屈膝行礼,便悄然退下。 萧玉婉看了眼正躺在一侧睡榻上酩酊大醉的杨华,眼中闪过一抹忧虑,她的视线很快又回到了萧宇身上。 萧宇将他遇到杨华的大致过程对萧玉婉讲了一遍,萧玉婉边听边不时地点点头,眼中忧虑更甚。 “玉婉姐,我不知道杨华如今住在何处,没办法,只能带他来救助你了。听柳夕月那么说,他应该已经离府有月余了吧!如此一位朝廷大将,失踪多日,朝廷还有他府上的下人们得找疯了吧!” 萧玉婉叹了口气:“宇弟或许并不知道,如今的杨华已经是白身了,之前皇帝赐给他的府邸田庄他一概不受,辞官而去。 “本宫之前还曾登门拜访过一次,门上已经贴了封条,听周围的邻里说杨华不知所踪,府上原有奴仆也被朝廷收归他用去了。” 萧宇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杨华辞官可是因为玉蓉?” “或许吧!”萧玉婉道,“两人大婚将近,结果萧玮叛乱打破了两人的姻缘,萧玮身死除国并不可惜,可惜的还是玉蓉她自己啊……” “那日在含章殿上,我已经感觉到了玉蓉的决绝,她那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坐在殿上的,他在意的并非是谁能坐上皇位,而是……” 萧玉婉点点头:“她看上去乖巧懂事,与世无争,但她确实恨透了当今皇上,她的兄长和母妃正是因当今皇上而惨遭杀戮的……作为阿姊,本宫其实早就觉察出了苗头不对,本宫一直都为此而犹犹豫豫,很是煎熬,若本宫早些行动,或许如今便不是这副景象了……” “事情都过去了,回想起这些还能有什么用呢?只是……明年她的祭日,做兄长的一定要为他沐浴焚香,好好祭奠于她。” “嗯……明年本宫与你同去。好在陛下对她还算是仁慈,一杯鸩酒下肚,她走得倒很安详,得以保全全尸,以大长公主礼仪厚葬。” “那把木梳呢?还给杨华了?”萧宇问。 萧玉婉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摇摇头:“没有,跟随玉蓉一起下葬了。” “这是为何?玉蓉明明让我把木梳还给杨华,那为何又留在玉蓉身边?若是如此,愚弟就觉得有负玉蓉所托了。” “那倒不至于……”萧玉婉摇摇头,“本宫去你牢房探监的第二天就去拜访了杨华。” 萧宇看了眼一旁的杨华:“他态度如何?” 萧玉婉想了想:“只能用古井不波来形容他当时的样子,对于玉蓉参与谋杀皇帝整件事,他都并不觉得意外,或许……玉蓉早就对他说过什么。” “那把木梳呢?” “他说那是她母亲生前的遗物,要他交给将来的新妇,他说他此生的新妇唯有玉蓉一人,玉蓉若不在了,那这把木梳就要代表他陪在玉蓉身旁。” 两人相视片刻,都没有说话。 萧宇突然问道:“那杨华以后当如何?他自北朝反叛而来,早已有家难回。而在咱们大齐,如今他也是无家可归,酒楼买醉,连银两都没有。” 萧玉婉抬眼看了看他,“宇弟是如何想的?” “杨华过往在玉婉姐府上做过幕宾,既然他无家可归,不如玉婉姐继续将他留在府上,一则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二则……对玉蓉也算有个交代。” 萧玉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蹙:“留在长公主府也未尝不可……但是,宇弟,你可了解杨华的为人吗?” “愿听玉婉姐赐教。” 萧玉婉起身走到杨华身前,“杨华此人生性倔强,果毅刚强,宁折不弯,不为权势向任何人低头,更不会屈伸于任何人的羽翼之下。若让他寄身于你我之下,就怕杨华本人不会答应。” 萧宇叹口气,“若真如玉婉姐所言,那杨华该何去何从?总不能看着他一直睡在街市巷口,如此一代勇将就此陨落?” 萧玉婉看上去也有些犯难,她思索再三,说道:“本宫自信暂时还能将他稳住,若是时间久了,真怕杨华再有别的想法。” “那也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两人又随意地聊了些家常,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一些对于两人来说都敏感的话题。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淡,萧玉婉那张绝美的容颜略带几分疲劳。 萧宇见状决定起身告辞离开,再看了眼杨华,他依旧在一旁呼呼大睡,似乎天崩地裂也无法将他唤醒。 萧玉婉看出萧宇心事,轻声道:“暂且留在我这里,后面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两人说着一起走出会客厅,庑廊外雨一直在下,下得让人心烦意乱。 萧宇一抬眼,就见潘铎站在廊道的另外一侧冲着他挤眉弄眼。 萧玉婉淡淡笑了笑:“驸马都尉应当在屋外等了你许久,你们自可好好聊聊,这些日子他应该憋坏了。” 萧宇点点头,就见萧玉婉转身就要离开。 总之在他的眼里,这对绝美的夫妇给人的感觉总是怪怪的。 就当萧宇准备上前与潘铎寒暄两句的时候,潘铎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阵叫嚷声。 “驸马都尉,驸马都尉,宫里来人了!” 潘铎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回头,这次又是管家老陆,他依旧累得气喘吁吁。 “驸马都尉,宫里人说,让江夏王世子接旨。” 第191章 叛乱的一角 潘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正欲再问的时候,身后会客室的门便开了,萧宇和萧玉婉一起走出了房门。 管家老陆退到了一边,周内官对潘铎又一拱手:“驸马,借过。” 潘铎赶忙闪身站到了一边,一脸狐疑地望着这位中常侍从自己身旁走过,站到了萧玉婉和萧宇身前。 “口谕……”周内官补充道,“口谕是给江夏王世子的,永宁长公主无需见礼。” 萧玉婉刚刚自会客厅中走出来,见口谕是给萧宇的,一脸雾水,有些迷惑。 萧宇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他心里还想着昨晚和庾美人共处一室的事情。 这皇帝为了自己的皇权永固,也是真拼了,一晚不行,还要让自己夜夜都去替他宠幸妃嫔? 他这也太心急了吧!就是生产队的驴也不敢这么用的呀! 口谕很简单,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能想到,那自然是随周内官进宫见驾。 周内官半边身子都被雨淋透了,他用袖口抹了把脸,嘴里还是发了些牢骚。 “咱家午时三刻不到,就已经到江夏王府了,一直等到未时末都没等到小王爷回来,谁能想到小王爷是跑长公主这里讨茶喝了,赶紧跟咱家走吧!进宫见驾去!” 说着,周内官就要掉头往回走。 “且慢!”萧玉婉突然将他叫住。 周内官一脸苦相,他看上去很是着急,想要赶紧回去复旨,“哎哟,长公主,奴婢告罪了,在外面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怕陛下等着急了,这不……” 萧玉婉眼眸微微一眯,说道:“不对,世子说他自台城出来遇到了杨华,为何刚刚召见完了又马上召见了,这不合情理……” 周内官低着头,眼睛却在偷瞄着萧宇,八百个心眼开始盘算着。 昨晚那种事情,知情者有限,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若是一旦这种事情传扬了出去…… 那所承担的后果必然是天崩地裂的,像他这样的知情者就是掉一百次一千次脑袋,那也挽回不了江山社稷的倒塌瓦解。 他希望这位小王爷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 他正想着该如何搪塞这位睿智的长公主,就听萧宇恍然大悟道:“想来是陛下问的事情,我尚未作答,陛下就临时有事被别的大臣请走了,或许陛下回过神来,又想起了我,便再召我入宫去了!” 周内官眉头一扬,心想这位小王爷果然上道,赶忙点头哈腰道:“想来就是这么回事,小王爷,时候不早了,赶紧随咱家回宫吧!” 萧宇转身对永宁长公主一拱手,“皇姊,杨华就拜托你了,一有时间,我再上门拜访。” 萧玉婉默默点点头,但她心里还是将信将疑,但也只能目送萧宇和周内官的离开。 一旁的驸马潘铎见萧玉婉似有心事,正在失神,他捏手捏脚便要离开。 刚转过身没走几步,就听身后萧玉婉叫他,“你要去哪儿?” 潘铎一脸无奈,回过头去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没……没想去哪儿……” “今晚还要睡在书房?” “有些经卷内容太过高深,我一时还未参悟得透。” “哪些不懂?今晚拿到本宫房中,本宫与你一起参详参详……” …… 马车离开同夏里长公主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 萧宇依旧坐在马车中,只是这时候的车厢里多了一个人。 周内官看来是着了凉,他打了几个喷嚏,将自己裹在了毯子里。 “周公真是受累了。” “不妨事,些许风寒怪不得别人,咱家就是如此的一副操劳命。”周内官顿了顿,“倒是小王爷心思缜密,顾全大局,让咱家不得不对小王爷又高看了几眼。” “高看了几眼?”萧宇说笑道。 周内官咳嗽了几声,脸上有些发烫,也无心与他玩笑,看看左右无人,他把声音压低了几分,“昨晚,小王爷在翔鸾阁过得如何?” “睡得挺好。” “真的……真的那个了……” “什么那个了?” 周内官见萧宇故作糊涂,便知道对于那种不光彩的事情,这位小王爷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但他不禁又为萧宇捏了把汗,若那庾美人真的诞下龙子,那萧宇必将会面临一场血光之灾,很有可能被皇帝找个理由杀掉。 他是不想看到的,或许两人在淮南王叛乱时发生过某种微妙的联系,让他的心更偏向此人。 若他能继任大统,于国于民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周内官正想到这里,一旁的萧宇突然问道:“周公,皇帝此次招我又是何事?” 周内官脸色突然一沉:“陛下今晚怕是又想杀人了。” …… 台城,距离含章殿不远处的一座偏殿里。 即使外面下着大雨,但这里的警戒依旧森严,黑衣内卫守在宫门及宫墙四周,一般侍卫则守在大殿下的两层平台上,这个大殿给人一种阴森肃杀之气。 一个火盆前,身着宽大的黑色龙袍的萧玉衡正坐在一把胡椅上,他披散着长发,火光映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除了火盆映照的有限空间之外,大殿中其他地方都被黑暗笼罩。 只是黑暗中不间断地传来了男人的哀嚎和惨叫声,让人浑身汗毛直竖。 但只有他,对周围一切恐怖的声音都保持着充耳不闻,双眼一直紧盯着手中闪着异样金属光泽的长剑上。 而在他周围的地面上,还散放着一些其他稀奇古怪的武器,似乎都不是常规的中原武器制式。 一名黑衣内卫自黑暗中走出,对着年轻皇帝单膝跪下,“陛下,那些被抓获的工匠有一两个会说些汉话,他们招了。” “招什么了?”萧玉衡微微抬了抬眼。 “他们说他们是来自漠北的铁勒人,来自一个叫做突厥的部落,他们常年受到柔然人的欺辱,将他们用铁链锁起来,为柔然人制造各类武器马具。 “他们苦不堪言,偷偷自柔然人的营地里逃了出来,但很快又被柔然人发现,前去追捕他们。就在他们正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一队轻装闪射的骑士救下了他们,并给他们食物和水。 “骑士似乎知道他们的身份,辗转将他们带到了咱们大齐,许以重利,让他们来制造武器铠甲。” 萧玉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优待那些锻奴,给他们山珍海味、金银珠宝,让他们把他们的锻造工艺教授给咱们的工匠。” “喏。”黑衣内卫拱手答道。 “赵守忠,除了那些锻奴,其他人有没有招什么?可问出梅虫儿的下落?” 黑衣内卫略微迟疑,就见年轻皇帝瞥了他一眼,“审不出来对吗?” 赵守忠磕了个响头,“小人无能……今夜小人就去督促典签连夜审问。” 年轻皇帝把玩着手里的刀具,轻笑一声:“审不出来是正常的,别忘了梅虫儿原本是做什么的,典签里他提拔过的人大有人在,他们会让你审出什么?” “小人失察,今晚小人就去亲自提审,不怕查不出什么。” “晚了……该死的早就死绝了,剩下的也都是无用的,梅虫儿远比你们厉害。算了,都杀了吧!” 赵守忠脸色微变,只是他匍匐在地,才没人看到,“喏,小人马上去办……” 萧玉衡满意地点点头,眼睛瞥向了门外,“他还没来?朕都在这里等他一晚了。” 伴君如伴虎,赵守忠想要赶紧离开,“陛下,小人去门外看看,再去天牢里看看。” “去吧……” 赵守忠站起身来,一躬身,缓缓向殿门方向退去,没退几步就听到门外有内官禀报,“陛下,江夏王世子在殿外等候。” 萧玉衡笑了笑:“总算是来了,让他赶紧进来!” 赵守忠默默退下,在殿门外恰好与萧宇迎面碰到。 两人见面,萧宇的双眼突然亮了一下。 赵守忠淡然一笑,看来这位小王爷还记得自己,他躬身一礼,便匆忙向殿外的雨幕中走去。 这时的萧宇,脚下也突然慢下来几步,他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让他又想起了魂穿而来的那个寒夜,似乎也是如此的一番景象。 他定了定心神,方才向殿内走去。 一走进殿里,就觉得一股阴森之气迎面扑来。 除了大殿正中有个小火盆将周围的一小片地方照亮之外,其他地方都隐没在了无尽黑暗之中。 耳畔的哀嚎哭泣声断断续续,让人心中发凉。 萧宇似乎觉得自己每往前迈出一步,就离一个看不见的深渊越来越近,或许这便是如履薄冰之感吧! 他小心地扫视着周围,却没有看到皇帝,倒是火盆周围的地上,散放着一些样式古怪的武器。 他皱了皱眉,正想到火盆旁去看看。 突然他感到脖颈处一凉,似乎有某种尖利的东西割破了他颈前的皮肉。 “站着,别往前走了……” 萧宇眼珠左右动了动,嘴唇微微蠕动,“陛下……” “你想去捡地上的兵刃吗?你可知,你若如此做了,朕便有十足的理由杀你,你刚刚是想去捡那武器吗?回到朕!” “臣弟……臣弟不敢……臣弟没看到什么武器。” 这时,萧宇就听到耳畔响起了一阵神经质般的笑声,横在他颈前的锋利武器就在这时被人拿开。 萧宇顾不上其他,俯首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发。 萧玉衡发出了一声轻叹,他走出了阴影,重新回到火盆旁坐下。 “莫跪了,起来吧!朕刚刚与你开了个玩笑罢了。”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回过神来的萧宇感觉腿脚都麻得有些站不起来了,他依旧匍匐跪着。 “陛下,不知陛下今晚又召臣弟来,是为何事?” “昨晚世子过得可好,春宵一梦值千金吧!” 萧宇的脑袋狠狠地磕着地面,“臣弟有错,甘愿一死。” 萧玉衡突然又发出了一阵神经质般的笑声:“世子刚刚怕死怕得要命,此时又说甘愿一死,这……嘿嘿……真是把朕给弄糊涂了,世子,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朕恕你无罪。” 萧宇想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臣弟不怕死,但为了大齐的江山,臣弟此时不能死!” “哈哈……萧宇,真会说话!”萧玉衡似乎来了兴致,一招手,“来人,江夏王世子腿软了,给他搬张坐榻过来!” 萧宇赶忙谢过。 只见两个黑衣内卫自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将一张坐榻搬到了萧宇跟前,便又退回到了黑暗中。 “世子,宇弟。” “陛下。” “昨晚收获如何?” “颇丰。” 萧玉衡哈哈大笑:“只要那贱人给朕生个儿子,朕就封她为后,她颍川庾氏沉寂多年,正好借她的势回归顶级豪门,她庾氏感激你还来不及。” 萧宇脸色微变,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年轻皇帝又说:“昨晚你在温柔乡里,我却在做一件大事,你可知道是何大事?” 萧宇想了想,使劲点点头。 “你在朕的面前还算实诚,朕最恨有人骗朕,所以朕不恨你。”萧玉衡笑了笑,“昨晚之事,是朕让周内官故意泄露给你的,一则确实想把此信告知于你,再则就是朕也想试探试探你。 “可惜的是,朕这次又让梅虫儿逃走了,还有他的几位盟友,萧宇,你说梅虫儿此次在这个节骨眼上重返建康是何用意?他想要制造何等事端,可是为朕这颗项上人头而来?” “臣弟不知。” 萧玉衡歪着脖颈,一脸审视地盯着萧宇:“你是不知,还是知道不敢说……” “臣弟是真的不知道。” “呵呵……梅虫儿没到你府上找过你?像个神棍一般拿天道人心蛊惑于你,或者……许以重利,比如说让你做皇帝什么的?” “臣弟真的不认识什么梅虫儿,之前倒是不知什么原因还被他派人暗杀过一次。” “呵呵……是潮沟大宅之事吧!” 潮沟大宅几个字响起,萧宇突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的头皮开始发麻,犹如百虫啃咬。 “世子,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朕只是偶尔提上一句,但已无力追查了。但是这件事让朕知道了,朕与那前朝余孽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萧玉衡说到这里突然拍了拍手,整个黑暗大殿突然几十盏灯烛同时点亮,映入萧宇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铠甲和兵器。 “宇弟,这是昨天一晚,朕的典签缴获回来的,据说这只是梅虫儿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锻造场打造出来的,你说……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第192章 决斗! 这还用说吗?这就是想造反。 萧宇记得他曾经听人说过,梅虫儿如今已经年过六旬,生有喘疾,走三步得歇两步,已经要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一个无后的太监,他费劲心思要来造反,他到底是图个什么,让他对当今皇帝的仇恨竟然到了如此境地。 而萧玉衡也不是吃素的,他那扭曲的性格不会让他怜悯任何人,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形成潜在危险的人,梅虫儿算一个,他萧宇难道就不算了吗? 一想到这里,萧宇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宇弟,你想不想看看那些武器,穿穿那些铠甲?”萧玉衡突然问道。 那柄明晃晃的短剑还在萧玉衡手里攥着,刚刚没有抹他的脖子,不代表这位极不稳定的年轻皇帝不会心血来潮,一剑捅进他的肚腹。 “陛下,按制臣子上殿觐见陛下,是不允许私戴甲胄兵刃的,若有违犯,按谋反罪论处。” 萧宇并不知道南齐礼制,他说出上面这些话纯粹是个人杜撰,但乍一听也似乎有理,他希望能唬住他的这位堂兄。 似乎结果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按制,按什么制?”年轻皇帝似乎一头雾水,“你说私携兵刃上殿?你以为朕会给你这种机会吗?让你试一试这铠甲兵刃如何,却被你如此啰嗦,你若真有二心,你觉得你能逃得过他们的鹰眼?” 萧玉衡说着仰起头往头顶的梁柱上看了看,萧宇也跟着抬头,结果又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大殿四周的梁柱上方各有一名黑衣内卫,他们猫在屋梁上,手里都举着一把劲弩,锋利的弩箭箭头一直对着萧宇。 “哈哈……放心,他们都是唬人的,除非你有行刺的嫌疑,不然他们是不会怎么着你的。”萧玉衡想了想,“但也有例外,前些日子有个小黄门不小心摔坏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茶盏,结果呢,那声音惊到他们中的一个,那个内卫一不小心就扣动了扳机,结果可想而知,一箭给封了喉,那小黄门被吓坏了,一时还死不了,在殿里到处走,血也喷得到处都是,最后还得让我一刀把头砍下来,他才消停下来,真是晦气……”萧玉衡说到这里用力嗅了嗅,“就是到现在,那血腥之气也没有散去,朕用了许多方法,通风、香熏……都没用,那气味一年半载也是散不尽的了。” 萧宇听得心惊胆战,但被人拿强弩对着,更是心惊胆战,谁能保证这些人不是手滑,又让这殿里多上一个受死鬼。 “怎么样,宇弟?有件铠甲护身,起码心里面还是安稳些的吧!”萧玉衡说到这里又想了想,“对了,按制……按制来,朕离你十步之外好了,你还记得朕对你说过十步内外的事情吧!” 萧玉衡说着就往后退去,当他退出十步之外,就见两名黑衣内卫搬来了龙榻,服侍他们的皇帝坐下。 萧宇突然发现,就在他与皇帝保持着十步距离之时,梁上的弓弩手同时把弩弓按下。 “朕想看你被坚执锐的样子,武器任你选,铠甲任你挑。”年轻皇帝说到这里似乎很是兴奋,似乎是在期盼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萧宇无奈,只得听命行事,但他还是想不明白萧玉衡想让他做什么。 他走到了堆积如山的铠甲旁,左右看了看,这里大都是几十斤重的重铠,穿起来繁琐,也相当消耗体力。 萧宇后背伤势未愈,就是想披上如此厚甲对他来说都是难事。 他恰好看到了一打堆叠整齐的犀牛皮做成的贴身软甲,穿件软甲总不会是什么难事。 当他刚要伸手的取甲的时候,身旁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两名黑衣内卫。 两人同时对萧宇行过拱手礼,一人道:“小人奉皇命为世子着衣。” 萧宇稍稍一愣,另一人说道:“世子怕是从没穿过甲胄吧!小人们帮世子着衣。” “这些甲胄太过沉重了,我选件轻甲便是了。” 这回轮到两个黑衣内卫面面相觑了。 他们身后传来了萧玉衡不耐烦的催促:“你们在干什么呢?好不为江夏王世子着甲!” 一名黑衣内卫道:“还是小人们来为小王爷着甲吧!” “可别太重!”萧宇道。 “还是重些好……” 一名黑衣内卫说到这里,另外一人赶紧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让他不要多言。 而两个人的表情动作的一些细节都被萧宇尽收眼底,他说道:“无妨,请二位费心了。” 一人不答话,去寻找合适的铠甲。 另一人接过他手中的犀牛皮贴身软甲开始为他穿上。 这时候,萧宇才真正体会到古代身披重甲上阵杀敌的痛苦,而穿上铠甲确实不是自己所为。 皮夹刚一穿完,另外一人已经将一件铁索连环锁子甲披在了他的后背。 两人又找来了鱼鳞两挡甲,帮他前后扣上系紧,这一会儿他感觉腰腹突然就被收紧了,有些憋得喘不过气,好一会儿才适应。 但此时正值夏季,虽说外面大雨绵绵,但他还是感到燥热难耐。 本以为这样就已经算是穿戴好了,但两名黑衣内卫又帮他在鱼鳞甲的外面套上明光铠,系上腰带。 一人为他戴上遮面头盔,另一人为他在重甲外又披上了一件披风。 萧宇感觉身上少说也多了五十斤的重量,好在他平日里有负重锻炼身体的习惯,这种斤两对他而言还能应付。 但或许是这身铠甲并不合身的关系,他就觉得浑身被这铁疙瘩束缚着格外难受,尤其是这头盔戴上,让他有种活生生被关进了贴身笼子里一般。 透过眼缝,他左右看了看,手脚也抬了抬,关节处活动如常。 “喂!世子?这身铁衣感觉如何?”萧玉衡问道。 “不怎么舒服。” 萧玉衡哈哈大笑:“朕看活像个铁棺材。” 两名伺候萧宇着衣的黑衣内卫相互间看了一眼,又同时把头低了下去。 “世子,你平日里可有习武?”萧玉衡又问。 “粗通些拳脚棍棒。” 年轻皇帝似乎对此很是满意,挥挥手:“刀枪剑戟,随便挑,随便用。” 萧宇有些不解,一旁的一名黑衣内卫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在对萧宇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捡顺手的拿……” 甲片碰撞发出哗啦啦的生硬,每走一步,萧宇似乎都能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 他在堆积如山的武器中捡起一柄白桦木杆的长槊,转身看向了十步之外坐在龙榻上的皇帝。 两人相距大约十五六步远的距离,萧宇只要抡起长槊向他掷去,十有八九会将这恶魔钉在那龙榻上,但他明白他不能这么做。 他微微抬了抬头,就见斜侧方的屋檐上,那把原本按下的强弩又一次抬头对准了他。 “世子准备好了吗?”萧玉衡又问道。 “准备好了什么?臣弟不懂。” “朕想看看,那梅虫儿自漠北带回来的锻奴所锻造的铠甲兵刃,与北朝精锐之间有何差距。” 萧玉衡说着抬了抬手,就见一侧厚重布帘掀开,在那布帘后有几个铁囚笼,几个披头散发却身着北朝制式精锐铠甲的男子盘腿坐在里面。 年轻皇帝道;“把那个什么……邱穆陵戴越的索虏头子给朕带过来!” 就见两名黑衣内卫上前将铁囚笼打开,一名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的中年汉子与囚牢里的伙伴一一告别。 无需他人推搡,他昂首挺胸走到萧玉衡的面前,仰着头冷眼怒视着年轻的皇帝。 萧玉衡并不生气,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这位北魏男子。 “南朝皇帝,要杀要剐随意,我邱穆棱戴越若是哼一声,便不是白山黑水间苍狼的后人!” “是条好汉!”萧玉衡摆摆手,“向你这样的英雄若是引颈就戮,白白死在我的长剑之下,肯定会觉得死不瞑目!” “死则死耳,无非是怎么个死法。你们南朝人就是弯弯绕的心眼儿多,想要杀人,直接举刀劈砍就是了,还得闹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说辞,让人觉得好笑。” 萧玉衡的脸稍稍一冷,但马上又笑了起来,“朕爱惜英雄,在朕眼里,你算是个英雄,朕知道你们北魏在攻打高平郡的时候,你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城头的,斩杀了我齐国将士二十三人,若非邢栾错估了形势,畏首畏尾,突然撤兵,朕还抓不到你!” 邱穆棱戴越横眉冷对:“邢开府并无过错,错的是我一时愚蠢,为争匹夫之勇,不听邢开府调遣,都是我罪有应得。” “朕听说你与那邢栾不睦,今日怎就替邢栾说话了,呵呵……” “要杀要剐随便,莫再废话!” 萧玉衡笑道:“朕真舍不得杀你,朕给你一次机会,朕知道你是万人敌,朕想试试是你北魏精锐厉害,还是朕的铁甲卫士厉害,若你杀了他,朕立马送你还有你的那几个兄弟回北朝,若是……” “哼,不必多言,给我松开手镣脚镣,无需兵刃,我立马就能要他性命!” “壮哉!”萧玉衡一拍大腿,一脸意味深长地望了眼萧宇。 萧宇暗骂,这狗皇帝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他还是想要自己性命,真不如现在就把长槊掷出去,扎死这反复无常的狗皇帝。 “萧宇,邱穆陵将军乃是北朝勇将,今日有机会与他对战,这可是你三世修来的福分啊!可要好好把握机会……活下来,嘿嘿……给邱穆陵戴越打开枷锁,给他一把环首刀!” “雌黄小儿,战场都没上过,何需一把长刀。” 说话间,邱穆陵戴越的手脚枷锁都已经被取了下来。 萧玉衡斜靠在龙榻上,泰然自若,但他身旁黑衣内卫一个个却显得格外紧张,右手都握在环首刀上,生怕这位如猛虎出笼的北朝猛将冲上去就要撕咬他们的皇帝。 邱穆棱戴越冷冷一笑,他大喝一声,双手握拳就向萧宇的方向奔去,在这之前他已经观察到眼前这位全副武装的铁甲卫士身上的漏洞,他虽然防御丽惊人,但他移动缓慢,体力消耗快,而最致命的问题却是在脖颈前方,那里护甲部位有个缺陷。 而邱穆陵戴越有信心一招捏住对方的喉咙,将其捏断。 “拿命来吧!” 邱穆棱戴越一声怒吼,右手直接伸向了萧宇脖颈,整个身子都直接暴露在萧宇正常攻击范围之内。 萧宇见对方出手狠辣,完全是冲着搏命架势而来的,而且还想对自己一击致命,也便不与他客气。 即使身着重甲,他也槊舞如龙,一槊推出,猛刺邱穆棱戴越的心口。 邱穆陵戴越大惊,以他的作战经验来看,这种“铁浮屠”下马作战完全就是个摆设,只有在纵马奔袭时才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一旦在战场上坠马,身处敌方乱阵之中,那就是个被轻装步兵任意蹂躏的活靶子。 而眼前这个“铁浮屠”又是何人?他身着重甲,没有战马,却依旧如此灵活,马槊功夫也是相当不错。 一旁观战的萧玉衡脸上却完全没有笑意,他让萧宇被坚执锐与北朝猛将对战,第一回合就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在走。 他想看的是萧宇身上这套重甲到底能否抵御北朝兵戈的威力,他没给邱穆陵戴越南朝的武器,而是北朝缴获而来的一把上好的环首刀。 正想到这里,眼前的战局似乎与开始时不太一样了。 邱穆陵戴越赤手空拳,几次进攻无果,身上反而被萧宇长槊几次放血,很快右腿、左肩、下腹多出来几处血口子。 而萧宇的槊法行云流水,张弛有度,攻击防御间颇有章法,邱穆陵戴越根本伤不了他半分,渐渐落于下风。 萧玉衡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右手托着下巴陷入到沉思之中。 这槊用得像枪,不,枪与槊本就有共通之处,这萧宇肯定是得过高手指点。 而他身披重甲依旧身体轻便,可见他平日里锻炼过身子…… 萧玉衡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他这位堂弟,或者说他越来越嫉妒他了…… 第193章 心狠手辣 邱穆陵戴越的身子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着,眼前这个刀枪不入的铁甲卫士让他陷入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即使兵败被俘时,他也没有如此的感觉。 他感觉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向他展开进攻,而更像是在慢慢蚕食他的勇气和骄傲,折磨着他最后的精神支柱。 “你到底是何人!要杀便杀!何必在此戏弄于我!我是白山黑水间走出来的苍狼,不能如此羞辱于我!” 邱穆陵戴越冲着铁甲卫士大声吼道,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铁甲卫士稍稍抬头,整个身子微微定了定,手中长槊并没发起进攻。 邱穆陵戴越低头看看手中的环首刀,那是一把好刀,但此时刀锋却已经多处卷刃,恐怕杀人都杀不动了。 他的身后这时又传来了南朝皇帝对他的讥笑声:“怎么,你们大魏的万人敌居然就是这么不堪,朕怀疑你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要么盘剥自己手下人的军功,再不……就拿着普通百姓的人头充作军功,真是无耻至极!” 南朝皇帝的话已经激怒了他,他缓缓回头,眼中迸发出烈火般的仇恨和杀意。 屋梁上四把强弩齐刷刷地对准了这位北朝勇士,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面。 只听邱穆陵戴越大吼一声,向着铁甲卫士的方向猛冲而去。 萧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稳住阵脚他便举槊迎向对方手中的环首刀。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位勇猛无比的北朝俘虏却将自己的胸膛主动迎入了尖利的槊尖…… 他要自杀,或者说他想与萧宇同归于尽。 萧宇直接愣住了,他看到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正向他迎来。 环首刀掉落地上,一双满是厚茧的大手伸向了他的脖颈,似乎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掐死他。 萧宇想往后退,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一下子动不了了。 那双大手终于伸到了他的脖颈之上,只是没有掐住他,而是将他的遮面头盔给摘了下来。 邱穆陵戴越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在那一刻微微舒展,或者说那是一种惊讶。 他看到了一张干净的少年人的面孔,那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里略微带着些惧意,却毫无杀机。 邱穆陵戴越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位身着铁甲的少年并未有过与他生死相搏的意愿,他一直在克制自己惊人的武艺,而非他想象中的那般龌龊不堪。 邱穆陵戴越突然放声大笑,与此同时一泓鲜血自他口中喷出,溅在了萧宇的脸上身上。 他猛然一把将萧宇推倒,长槊依旧插在他的身上,贯穿着他的前胸后背。 他缓缓转过身来,再次看向了那一脸戏虐的南朝皇帝。 萧玉衡的笑容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 萧玉衡语调中带着颤音,他似乎在害怕。 一旁的黑衣内卫拔出腰间环首刀,呈扇形护在了他们的皇帝身前,眼睛直盯着邱穆陵戴越。 邱穆陵戴越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了萧玉衡。 “你做皇帝……我真是为南朝的万千百姓感到可悲,只可惜我孝文皇帝天不假年,不然我们大魏早就马踏长江,拆毁你的祖庙!杀光你们姓萧的所有人……” 萧玉衡紧咬牙关,却没有说一句话。 邱穆陵戴越身子微微前倾,借着穿胸长槊的支撑久久地站在了那里,他双眼圆睁,只是眼中的神采已经在渐渐消失。 邱穆陵戴越就这么死了…… 在萧宇有限的历史知识中从没有过一个叫做邱穆陵戴越的将领的记忆,但今日他的死却已经足以让他记忆一世。 一名本应用做攻城拔寨的猛将,却死在了敌国皇帝心血来潮的一次戏虐比试中,想来也为他感到唏嘘不已。 只见萧玉衡在一名黑衣内卫的搀扶下自龙榻上站了起来,他手里依旧拿着那把曾经横在萧宇脖颈前的那把短剑。 他走到了死去的邱穆陵戴越面前,一脸肃穆地为他合上了圆睁的双眼。 就在萧宇以为他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总结一下这位敌国猛将的一生时。 他却发现这位年轻皇帝却在做着一件让人浑身不寒而栗的事情! 他在专心致志地割着那位猛将的人头! 身着重甲,萧宇一动不动地半坐在地上,看着萧玉衡的作为。 “这颗人头割下来后,星夜送过江,挂到寿春城的城头上,朕要让那些犯朕国境的北方索虏都看看犯境者的下场。”萧玉衡幽幽地说着,腥红的鲜血沾染到了他的胸前,他却不以为意,只是不时瞥了眼萧宇。 “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朕你说……但你知道吗?像你这般心慈手软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你没有野心,在这方面你还不如淮南王萧玮…… “他恰恰除了野心之外,一无是处,被谁利用了,当枪使也浑然不知,真是猪油蒙了脑子,死有余辜…… “可惜了玉蓉了……”萧玉衡说道这里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叹息,“萧宇,你可知是谁在利用玉蓉?” 萧宇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 萧玉衡脸上闪过一抹厌恶,“还是梅虫儿!那个老阉竖只要还活一天,就不想让朕好过一天,朕早晚要抓到他,把他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间,萧玉衡已经将那颗人头给割了下来,身旁一名黑衣内卫举着托盘接过了人头。 萧玉衡扔掉短剑,站起身来舒展着四肢,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萧宇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只见他身形枯槁、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这副样貌真的如同地狱饿鬼一样,让人心生惧意。 萧玉衡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盯着他,猛然转头迎上了萧宇的目光。 “唉,朕还不能休息,今晚还要约见几个人,北边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但世子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 建康城外,一处荒坟岗旁边的乱草丛中。 一个腿脚不便的胖子拨开乱草往外探了探身子,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外面的状况。 这天入夜以来,雨势较着之前几天减弱了不少,绵绵密密,倒不似雨大的时候打在身上那般生疼。 他左右瞧了瞧,见四周无人,他便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乱坟头上喘着粗气。 这时他的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现在想想,为了躲避那些典签的追捕,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但在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什么可吃的,远处隐约有狼嚎声混杂在这雨幕之中。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接到那封不该拆开的书信,就像着了魔一般往这京畿是非之地赶来。 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或许弄不好,他的这条老命也得搭进去了。 他心里开始咒骂起了让他落得如此境地的人,那个咳也咳不死的老阉竖。 他抬头看看四周,他对这里多少还是有些印象。 再往西再走个三四里地有条小河,河上有座石桥,过啦石桥便是一座小镇。 安全起见,他将大部分的随从都留在了那边的客栈,他只带了两名亲信就莽莽撞撞地去见了梅虫儿。 昨晚一场大乱,他的两个亲信是生是死他都不知道。 死了便好,但如果是生的话……他生怕他们熬不过典签的酷刑,把他给招出来,那他的灭顶之灾便要来了。 如此看来,现在无论如何先要回到自己的封国。 他在那里经营了二十多年,不声不响地也积蓄了一定的实力,到时候是反是逃,伺机而动。 想到这里,他便不想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他必须早些回国。 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向着前方泥泞的道路走去。 他腿脚不便,走得极为缓慢,但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回头望去,就见雨幕深处几名骑士正快马加鞭沿着泥路向他这边奔来。 看那些骑士的身型轮廓像是官府的差役,这让胖子有些心慌。 不管这些差役是为何种目的而赶夜路的,双方见面一盘问,肯定会夜长梦多。 他赶忙往四下里看看,想要找个地方暂时避避。 不巧的是周围几十步的范围内竟然连片草丛都没有。 眼见着这些骑士就要靠近了,胖子干脆也不躲了,拖着残腿站到了路边,等那些骑士先过。 很快,马蹄声就到了近前,只见三人三马飞速在胖子身旁疾驰而过。 胖子这才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给咽了下去。 就在他刚要放松下来的时候,前方一位骑士突然催马,掉头回来了。 胖子心中大叫不好,但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路旁,等待着骑士的去而复返。 很快,那名骑士催马来到了胖子的跟前,天色漆黑,双方都看不起对方的容貌,只能看到对方的大体轮廓。 胖子灵机一动,赶忙扑通跪倒在了地上,带着哭腔说道:“好汉饶命,在下刚刚不是被你们劫过一次了吗?盘缠都没有了,实在是身无分文了!” 骑士催马在胖子身前打了个转儿,自身上摸出了一块银子扔到了地上。 “前方有一市镇,你可到那里找间客栈休息一晚,也可进些饭食。” 骑士跳转马头就要纵马离开,胖子捡起地上的银子,心中窃笑,大拜道:“谢恩公,谢官爷!” 胖子话刚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再一抬头就见到那个刚准备离开的骑士突然转过头来。 与此同时,一道炸雷惊起,惨白的电光照亮了大地。 双方都瞪大着眼睛望着对方,似乎都觉得对方似曾相识。 马上骑士剑眉一凛,眯眼道:“始安王!你如何会在这里!” “你……你是……”胖子哆嗦着往后退了两步,差点儿坐到了泥塘里去了。 “家父乃是前朝大司马王敬则。” 胖子恍然大悟,难怪这骑士看着有些眼熟,他就是那个在明帝时期在太极殿上弹过焦尾琴的那位少年。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吧!” “二十多年不见,我怎记得。”胖子说着又要后退,他听到了对方拔刀的声音。 “当年我父因你诬陷而死,我可忘不了你。皇上圣明,让我去始安专司调查于你,我迫不及待连夜出城,却不想在这路上居然就遇到了你,这真是苍天有眼啊!” “你……你要干什么……”胖子叫道。 “萧遥光!未接皇命,私自离开封地已是死罪,况且你已涉嫌谋反大罪,我典签有先斩后奏之权,此时我在此杀了你,拿你的人头去见皇帝那也算不得公报私仇!” 那胖子已经被吓得屎尿横流,一下子瘫倒在了烂泥地上,苦苦哀求:“王郎君,冤枉啊!当年对大司马出此下策非我意愿啊!都是皇帝在后面逼我那么做的,是他认为大司马早晚必反,不如提前除之,这给我之过啊!” “把责任撩给一个死人,萧遥光,这真像你之所为,除了家父,每晚到底家中索命的恶鬼都得排出三条街了吧!我王仲雄在此杀你,也算为民除害了!” 说着,黑暗中一道寒光闪现,那王仲雄已经将长剑高高举了起来,马上就要劈下。 就在这时,王仲雄身后那匹马儿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惊吓,突然人立而起。 双蹄一下子蹬到了王仲雄的后背上,王仲雄毫无准备,这两蹄子踢出去力量颇大,他往前摔了个趔趄,手中长剑掉落在了地上。 萧遥光身体肥胖,但他反应一点儿也不慢,借着一道忽明忽暗的电光,他准确地自地面上捡起了长剑。 刚刚可怜虫一般的颓势立马消散,他没有那么多的废话,上前一剑正中王仲雄的心口。 王仲雄一言未发,当场毙命。 萧遥光上前踢了踢王仲雄的尸体,冷笑道:“你阿父该死在那么大年纪还占着大司马的位置,他不死怎么给我腾地方呢?你该死是因为今晚遇到我萧遥光,还给我透露出那么多的消息。我不杀你,你早晚也得死在那个暴君身上。” 萧遥光说到这里,上前看看那匹刚刚受惊的马儿,马儿依旧焦躁不安,原地踏着步子。 萧遥光调转马头,一剑刺在了马臀上,马儿吃痛,发疯一般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真是弥勒佛保佑……” 萧遥光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俨然一副佛教徒的虔诚模样。 他扭头看了眼王仲雄的尸体,将他拖到官道旁的一条沟里,伪造了一个劫财害命的现场。 他左右看看,向着管道外的一个方向没命地狂奔,直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在近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漆黑地带,突然就又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阿翁,这个萧遥光心狠手辣,如此阴狠小人怎可成就霸业?还不如那逃回北朝的萧宝寅呢!” “成大事者,需有一副铁石心肠,优柔寡断怎能成就大事?” “阿翁,你说那萧宝寅退出了你的棋局,这萧遥光就像见了屎的苍蝇,打死都要往上扑,他自愿做阿翁的棋子。” “唉,依现在看来,这个棋子可不好控制啊!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翁,你说刚刚我帮了他,他能知道吗?” “呵呵,这萧遥光又不傻,他怎会不知,但是……这种心如蛇蝎之人,能少救就少救……” “那我再去杀了他?” “咱家看……现不必了……” 第194章 藏污纳垢 与昨晚一样,萧宇依旧没有能回自家王府,他又被萧玉衡留在了建康宫中。 脱下几重重甲,浑身上下顿感轻松,只是腰背部依旧疼痛。 萧玉衡皱皱眉,“一身汗臭,来人,带世子去沐浴更衣,再去含章殿见朕。” 这里没有内官宫女,一名黑衣内卫领命将萧宇引至殿外,交给了一名正在殿檐下候旨的内官。 内官一脸狐疑地望了眼萧宇,又向黑衣内卫再次确认,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想来除了皇帝之外,没有男人是有特权能在这皇宫大内享受洗浴的待遇。 萧宇被内官带着在皇宫内七扭八拐,向着一座偏殿走去。 一路上雨势小了不少,久未见到阳光,萧宇望了望天空,只希望明天能雨过天晴。 这一路上他经过了翔鸾阁,阁内灯火通明,昨夜与他共处一室的虞美人应当还未就寝。 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那位绝色的佳人,他的心跳就开始加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与惶恐。 在偏殿内他得以沐浴净身,飘渺蒸腾的雾气氤氲在漂满花瓣的浴桶中,消去了一天的疲累,萧宇微闭着眼,他感到通体一阵放松,整个人沉浸在一种似睡似醒的状况中。 突然,他听到某种细微的声音隐藏在了绵密的细雨声中,这让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外面……那是什么声音……戚戚哀哀……像是有谁在哭……” 萧宇半边身子脱离了浴桶,伸向了外面。 薄纱外,几名宫女内官对他的提问充耳不闻,默默地站在原地。 恍然间,眼前的人和物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建康宫中,而不是在自己王府。 他定了定心神,那确实是女人的哭声,还不是一人,几个甚至十几个声音搅绕在了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我洗完了!可以去见陛下了吧!”萧宇道。 纱外几个宫人相互对望一眼,一个声音回答道:“随世子的意。” 再次见到萧玉衡的时候,是在含章殿的觐见厅里。 萧玉衡已经梳洗一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龙袍,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内敛,俨然一副精明君主的模样。 他正坐在龙案后面批复着奏章,见萧宇来了也只是微微抬抬头,便命人搬张坐榻过来。 “国事一塌糊涂,今晨刚接到奏报浙水暴涨,去年新修的堤坝竟三处被冲毁,淹了两个郡,十四个县,三十多万百姓受灾,十万多无家可归…… “闭宫门之前刚收到的加急奏章,郢州刺史蔡兴宗刚到任就给朕要粮,郢州今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五十多万人等待赈济,已经饿死了七八万,许多等待赈济的百姓眼看就要变成流民,外加官府盘剥无度,眼看就要激起民变!那些地方官真是该死……” 萧玉衡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再一抬头便见到萧宇正一脸惶恐地望着他。 年轻皇帝轻叹一声:“不当家,不知有盐柴米贵,朕还要当如此大的一个家……百姓生计艰难,那些豪门士族却坐享其成,占据了国家大部分的资源。 “不劳而获……醉生梦死……却享受着特权,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下半年土断就要开始了……朕的这次土断要成为历史上最严苛的一次!让那些世子门阀把吃我的喝我的……所有东西都给我吐出来,吐得干干净净!” 年轻皇帝脸上拂过一抹杀机,脸上再次显现出那种暴虐之气,让人心生惧意,他看了眼萧宇,“你就没话要跟朕说的吗?” 萧宇想了想,他又许多话能说,对于国家利弊至此,他也想过许多关系国计民生的政策,他更知道这位想要锐意进取的暴虐皇帝将面对的阻力到底来自何方…… 但每一条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王朝的弊政已经是烂在骨子里了,没有刮骨疗伤的决心,谁又能做到。 萧玉衡不行,他不是李世民更不是朱元璋,他说得再多,再表现得如此痛心疾首,他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稳定统治就是建立在他最痛恨的那些门阀士族、国家蛀虫之上,他才是他们的代言人。 若他想对自己的根部动手,他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被他代表的地主封建统治阶级给换掉。 二十年前,那位被污名化的年轻先皇何尝不是如此,最后背负了一个“东昏侯”的恶名,被后世大肆诋毁…… “陛下,成事在于缓而不在于急,温水煮青蛙效果或许会好……” 萧玉衡望着萧宇,脸上的暴虐之色渐渐消退,他只是叹声道:“朕也知道,但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们也不会给朕那个时间的……” 萧宇微微张了张嘴,更多的肺腑之言到了嘴边,他却无法说出。 “行了,世子,你下去吧!朕本想今晚与你一同进膳,可大司农袁枢、少府卿褚向正在殿外等待朕的召见……” “陛下,龙体为重……” 萧玉衡冲着萧宇笑了笑,挥了挥手,“今晚,世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吧!周公自会安排。” 萧宇的心一咯噔,拱手行礼后缓缓向后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了厅门。 在廊道里,萧宇遇到了两位等待召见的大臣,他们都白发苍苍,上了年纪,边走便低声交谈。 见到萧宇时,略微惊讶之余,双方拱手行礼便算是打过招呼。 通过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萧宇这时才知道奢靡成风的繁荣假象背后,其实是一座早已见底的国库。 走过了长廊,在一座人形铜灯前,萧宇再次见到了周内官。 萧宇尚未说话,就见周内官恭敬行礼,“世子,跟咱家来吧!” 萧宇默默地点头,一切都在两人的心照不宣中。 …… 萧遥光杀了殿签王仲雄,继续向着茫茫的黑夜中没命奔逃。 按他的想法,本想先往前跑上一段距离,再折返到河边,沿着小河一路找到石桥,到镇上与自己的扈从会和后再一起逃回自己的封地。 至于以后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周围黑灯瞎火,他跑着跑着就没了方向,像只没有的苍蝇在黑暗中乱撞。 即使下了如此长的大雨,他也没寻着一条河流,这让他一时有些心慌。 他不会是在这荒山野岭里遇到了什么精怪,中了它们的道儿,遇到了鬼打墙。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在黑夜里乱撞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似乎有两盏微弱的橙光,那似乎像是两盏挂在门外屋檐下的大灯笼。 不管是遇到什么精或者什么怪,萧遥光鼓足了勇气,决定往那灯光处走过去看看。 渐渐靠近之后,他才发现那边原来是一处占地不小的佛寺。 他吃斋念佛,自认对佛祖虔诚,但这佛门圣地门前挂灯笼的,让他觉得有些奇怪,更想去一探个究竟了。 他来到了寺门前,在灯笼光亮的映照下,慈念庵三个大字刻在一张极为普通的匾额上。 这是一个尼姑庵? 萧遥光皱皱眉,他又渴又饿,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举着拳头敲门想要讨些斋饭。 不多时,门内有人回应,一名女尼打开了院门,伸着头往外窥探。 “阿弥陀佛!师傅,在下……在下路途上遇到了剪径强人,丢了钱财盘缠,好不容易才逃命至此,打搅了贵宝刹……” 女尼面色不善,上下打量了萧遥光一番,冷冷道:“这里不收要饭的,你去别处吧!” 说着女尼便要关门,萧遥光一只手赶忙撑住门,笑道:“在下今日是落魄了些,改日在下定然命人前方,为贵宝刹各宝像再塑金身,以做酬谢!” 女尼不答话,冷哼一声,用力便要关门。 萧遥光是皇亲国戚,被封为始安王,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除了对面皇帝之外,他何时对任何人低声下气过呢? 这无礼的小尼已经触及他的逆鳞,惹得他勃然大怒,他大骂一句,猛然一脚踹在门上。 女尼毫无准备,惊呼一声,一下子被踹倒在地,寺门大开。 这边萧遥光也好不到哪里,他刚刚用患有腿疾的那条腿撑地,用好腿给出那么一踢,他险些也倒在了泥汤里。 萧遥光刚稳了稳心神,就听女尼在那里撒泼打滚,指着他的鼻子又哭又骂,毫无半点出家人的样子,倒像个骂街泼妇。 而这时,院内传来了一阵犬吠狗叫声,似乎还夹杂着男女的呼喊声,让这原本静寂的山门重地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这出乎萧遥光的预料,他不禁一愣,再次抬头看了看佛寺上的匾额,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时就见坐在地上的女尼大声嚷嚷道:“来人啊!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欺负人欺负到慈念庵来了,别让那老匹夫跑了!来人啊!” 萧遥光知道事情不好,赶忙转身就跑,他体型肥胖,拖着残腿根本就跑不快啊! 耳后的吵闹和犬吠声越来越清楚,他似乎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大喊:“抓住那个胖子!” 萧遥光根本就顾不得这些,突然耳边传来一句骂声,他的后腰被人狠狠地踹上了一脚,整个身子往前一扑,身子栽倒在一片烂泥地里,那场面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就在他挣扎着还没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抠着他的琵琶骨把他拎了起来,往回拖去。 眼前火光通亮,耀得他睁不开眼来,耳边依然能听到那女尼的叫骂。 “阿郎,你要给贫尼做主啊!得好好惩治惩治他!” “呵呵……那是自然,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货色,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萧遥光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只见一位身形俊美的贵公子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站在了庙门前。 那名撒泼的女尼想要上前告状,却被一名家丁模样的大汉挡在了外面。 而那俊美公子怀里正拥着一名香肩袒露的妖媚女尼。 萧遥光看不惯这等借着出家的名头做着伤风败俗勾当的女尼,刚想破口大骂。 俊美公子冷笑道:“扇他!” 一名家丁大汉上前就要给萧遥光来个几耳光。 萧遥光大叫:“你敢打我,你是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俊美公子正要回嘴,就听他背后有人厉声斥责道:“切莫动手!” 俊美公子侧身回头,喊了声:“二叔!” 在场所有人都让了让,为那被称作“二叔”之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只见那人中等身材,五十上下的模样,消瘦的脸庞只有稀疏的少量胡须,整个人给人一种很是儒雅的气质。 与周围那些牛鬼蛇神站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萧遥光瞪大了眼,嘴角微微抽了抽:“可是……陈郡谢佑劫” “正是!始安王!在下正是谢渺啊!”那中年男子疾走几步,即使下摆的衣袍浸在了泥浆中他也毫不在意,他直接走到了萧遥光的跟前,拱手便是一大拜。 见到当年故人,萧遥光感慨颇多,只是算天算地也没算到他们会在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方相遇。 在场众人都愣在那里,女尼见状也不再又哭又闹了,赶忙闪身躲到了一旁。 两位老友二十余年未见,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此处地点藏污纳垢,也不便询问。 双方正都在猜度对方心思的时候,一旁的贵公子推走怀里的貌美女尼,整了整衣衫,上前两步也是一拱手:“小侄谢韵,见过王爷!刚刚一场误会,望王爷见谅。” 萧遥光虽然第一眼见到这位贵公子,打心眼里便不喜欢他,但当着他叔父的面儿却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悦。 他故作大度:“不打不相识,呵呵,贤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颇有陈郡谢氏名门之姿,不知家父是何人?” 谢渺道:“哦,韵儿之父乃是我之族兄谢谖谢文元!” 萧遥光一脸惊愕,“可是司徒右长史谢文元?” 谢韵赔笑道:“正是家父。” “那谢胐谢老中书……” “正是我家阿翁!” 萧遥光叹道:“名门之后,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话是如此说了,但萧遥光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尼姑庵的牌匾。 谢渺尴尬地笑了笑,谢韵却不以为然,做了个有请的姿势:“王爷,这就是我家,有话进去说!” 第195章 焚身以火 又是同一场梦…… 梦魇中火光冲天,宫墙轰然倒塌。 在绝望的哀嚎和哭泣声中,那个身披重甲的骑士又一次将长剑砍向萧宇的透露。 萧宇猛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剧烈喘息着,心脏蹦蹦直跳,而在他眼前依旧是这个漆黑却陌生的房间。 他把脸斜了斜,他能听到身旁那个陌生女子睡梦中均匀的呼吸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同样的梦境再一次闯入到他的睡梦中,而那梦境中的所见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般真实。 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额头,拭去了上面的冷汗。 他想要下床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身旁有翻身的动作。 他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吵醒对方,却在这时听到了身旁传来了女子沙哑的声音。 “你醒了……” 萧宇扭头看了看,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他顶多只能分辨出对方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嗯,是我把你吵醒了吧!” “我听不到你的呼吸声,就知道你醒了……刚刚你也是做噩梦了吧?” “嗯……”萧宇点点头,他突然问道,“为什么是也呢?” 黑暗中的女子没有回答,但却有被褥扯动的声音,她似乎是将自己缩成了一团,躲进了角落里。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僵持着。 萧宇的大脑又在不停地胡思乱想。 一想起身旁的女子曾经也曾经睡在过另外一个男人的臂弯里,他的心里就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这时他又猛然惊醒,他突然意识到在他身边躺着的不是他的女人,那是皇帝的妃嫔。 他睡了皇帝的女人,若说不舒服的话,那也该是皇帝不舒服才是。 他设身处地地将自己看作是萧玉衡,在他心里他早就把他这个江夏王世子杀了个千百遍。 萧玉衡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不是没有要求的,他需要一位降生的皇子来帮他稳定住当前的统治。 若一旦真有皇子能顺顺利利地降世的话,或许他与那孩子根本见不上一面,他就该人头落地了。 他正想到这里,身旁的黑暗中便传来了女子幽幽的声音。 “陛下几乎不会来我这里的,就是新婚之夜他也没来。就在前几天,陛下喝醉了,才来过一次,这也是我入宫两年来第一次见到陛下。” 萧宇轻叹了一声,继续听着女子的诉说。 “虽然之前我听说过许多关于陛下的传闻,都说他……” “都说他与永宁长公主有染,对吗?” 黑暗中的女子没想到萧宇说话会如此大胆,她也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能证明那是讹传,我虽然伴驾的时间很短,但我与永宁长公主相交甚厚,我了解长公主的为人,她不会做那有违天理的事情。” 女子哀叹了一声:“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以为他是没有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才在妃嫔们的面前表现得那么冷漠。 “那日听说陛下要来翔鸾阁,我还是满心欢喜的,心想陛下是没见过我,若见过我了,他必然会被我的美貌与品行所折服,我用尽心思打扮自己,穿上精心准备的华服,可他进门后却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我,将阁中伺候我的宫女内侍全部赶到了外面。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便指着我破口大骂,还拿拂尘打我,用手掐我,最后才忿忿离去,之后便再没来过。” 萧宇不解,问道:“他为何要那般对你?” “起先我也不明白,后来托人一打听才知道,那日在朝会上,阿父和四叔驳斥了陛下的主张,才引来了龙颜大怒,所以他便把火都一股脑撒在了我身上。” 萧宇听得有些心软,“昨日里我看你胳膊上的伤……” 女子“嗯”了一声,片刻后她开始小声地抽泣起来。 萧宇坐在床上,听着听着那幽幽的哭声,他想要抚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听到女子带着哭腔对自己说:“世子,我不想再呆在宫里了,我想回家,回到我阿爷阿娘身边去。” 但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萧宇只听说过被打入冷宫孤独一世的妃子,却从没听说过入宫反悔被送回家去的妃子。 萧宇轻叹一声:“进入宫墙,除非是这道宫墙倒塌,没有人能随意自这四方城中离开……” 那边哭声渐渐止息,“我出不去,世子能经常来陪我吗?” 萧宇心跳加快,“你是陛下的妃子。” “你睡在陛下妃子的床上!” 慌忙间萧宇转身,双腿离床背对着她坐在床边,“我不想在这里,我家中有一女子,夜夜等我回去就寝……” 萧宇身后妃子的声音突然间就有些失落,“我托人打听过了,世子并未婚娶。” “是我身边的一个女婢……她对我极好,我也很是喜欢她。即使不能娶她为妻,将来我也要纳她为妾,如果我还能活到将来的话……” 女子沉默了片刻,“世子莫说这种丧气话,你是个好人,好人命本不薄。但我不明白……世子要将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纳为妾室?” “有何不可?” “世子是何出身,纳妾的话,最低也得出自次等门阀士族。再说那些奴婢,他们大都出身低微,既无修养,更无品行,察言观色、善于钻营,根本就无德行可言。她看似对你知冷知热、柔情万种,但她骨子里或许并非是为了世子本人,而是为了世子的地位和出身,世子,不可不察啊!” 萧宇微微转了转头,他知道那位女子说出如此的话也是一片好心,毕竟在这个门阀盛行的时代,阶级固化严重,一般人的思维意识便是如此,他不怪她。 他叹声道:“多谢贵人,萧宇会好好思量的。” “说真的,我还是挺羡慕你身边那位女婢的,她每晚可以等你,我每晚空对蜡烛又在等谁呢?刚刚对世子说那番话,我心中还是有些醋意的。” “醋意?” “嗯,世子不会有这种体会吧!” 萧宇想了想,刚刚他想到那女子是萧玉衡的妃子,必然也同床共枕过,就因有这种想法,他似乎心中也泛起过一股酸意。 变换一下角色,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大概也能有女子那般体会了吧! “似乎……我也能感觉到一点点的醋意。”萧宇笑道。 身后的女子也跟着笑了笑。 突然,外面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轻咳声,两人才止住了笑。 似乎这关于“醋意”的问题一下子将两人的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再没有先前说话时的小心谨慎。 孤夜漫长,两人都无睡意,在房间里小声地谈天说地。 “你知道我叫萧宇,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姓庾,是哪个庾,你不会就叫庾美人吧!虞美人可是个词牌名。” 女子笑了笑:“我叫庾幼薇,出自颍川庾氏。” 一听“庾幼薇”三个字,萧宇第一反应竟然是后世唐朝的才女鱼玄机,她那“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新郎”乃千古绝句,而她传奇一生而又悲惨的命运也让人唏嘘不已。 但当她说出自己出自颍川庾氏的时候,萧宇那跳脱的思维却又想到了别处,如今庾氏式微,早已不复前代庾亮、庾信时的风采,落入到次等门阀的地位。 见萧宇久久地不说话,庾幼薇轻轻问道:“怎么了,我的名字不好听吗?刚刚那词牌命是怎么回事?” “这个……”这个要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何况是对一位古人。 “若是不方便,那便算了。” “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嗯……简单说就是一种类似于诗的文体,没有五言或七言诗那般对仗。” 听到诗,庾幼薇似乎在聊天中找到了共同爱好,“世子喜欢诗?我也喜欢,过去待字闺中的时候,阿父还将我打扮成小厮的模样,带我去参加过诗会,曲水流觞、清谈说玄。” 话匣子敞开,两人之间的话便多了,萧宇毕竟是魂穿到的古代,即使没有专门的师傅教授,那也经历过现代教育,当年也是偏科比较严重的那个,他的文学素养较一般古代酸儒还是强上不是一星半点的。 再或者说,跟一个与自己相仿的女子聊天,以自己身上现有的文墨,用一种看似惊艳的手段把她变成自己的小迷妹还是有手段的。 就拿目前来说,萧宇斐然的“文采”还是吸引住了与他同在一张床上的庾美人。 萧宇跟她从《诗经》聊到《离骚》,从乐府诗说到当下流行的永明体诗。 聊着聊着萧宇似乎有些困了,大脑昏昏沉沉,开始有些迟钝起来。 庾幼薇却似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她侃侃谈了许多她对当下流行的一些诗文的见解,也提及了当代文坛的一些才俊,比如驸马都尉潘铎、豫州刺史萧衍的长子萧统。 后来话题不知怎么又到了“庾美人”这个封号上,庾幼薇轻声叹息,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愁苦。 进宫之前,她待字闺中,不通外面世事,对未来总是充满美好的遐想,即使父兄将她送进宫墙,她依旧对未来充满期望。 但她看到的现实却将她心中曾经织起的五彩世界全然打破,她见到了许多她少女时代都没见过的阴谋诡计、残酷杀戮…… 淮南王叛乱时,她躲进了床下隔板下的密室,清楚的听到过婢女的哀嚎和联军的淫笑。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婆娑世界。 想到这里,眼泪不知道为什么自脸颊边流下,她把身子往外靠了靠,想偎依在身旁男子的怀里,他让她感觉到了那种许久都未有过的温度。 借着这种温度,才能让她在冰冷长夜中勇敢的存活下去,她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胸膛。 就下这时,她听到身旁的男子突然念起了一首从没听过的诗。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似乎是困极了,念得含含混混,就像梦中呓语。 但庾幼薇听清了开头三个字真是“虞美人”。 后面的诗句、意境甚是优美绵长, 如此美句让她感到应接不暇, 她恨不得马上下床研墨,将这诗篇抄录下来。 但这一切却如流星一般,一闪而过。 她只怪自己又笨又蠢,却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而这一句也似滔天巨浪,不停地冲击着她的心田,那是一种绵绵密密又不失波澜的情怀。 她跟着轻轻念着最后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萧宇没有回应。 在鱼幼薇看来,在这无尽的黑暗中,除去五感,似乎什么都像是不存在一般,整个时间也开始静止不前。 “世子……世子……”庾幼薇轻唤着萧宇。 只听到“嗯”的一声,算是做出了回应。 均匀而轻浅的鼾声渐渐响起,他又睡着了。 鱼幼薇依旧无眠,她突然想到了“春宵一夜值千金”,这一夜在她入宫的这些年里甚至比千金还要珍贵。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渐渐有微光渗入,整个屋子里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的黑暗,但依旧只能用暗淡二字来形容。 庾幼薇轻轻拉过被褥遮在胸前,另一只藕段一般洁白的手臂轻轻支起了她的半边娇躯,玲珑曲线渐渐显现。 她眼中渐渐有了神采,那双明眸深情地望着熟睡中的萧宇,她的表情随着萧宇睡梦中的表情而不断变化。 这真是一场梦,她少女时代似乎就在憧憬这一刻的到来,哪怕她内心的深处还是有种深切的罪恶感…… 她并非水性杨花之人,也非不想恪守妇道,这一切并非是她与这位世子不好,而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 她发现短短两个夜晚,她便爱上了身旁的这位英俊少年,在这畸形的错爱之中,她的灵魂似乎得到了升华,或者堕落。 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满身的欲火,她的娇躯轻轻向萧宇靠近,她已经情不自禁,将自己炙热的红唇封在了他的唇上。 她明白她与他不会有好结局,但即使这样,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疯狂与爱恋。 第196章 归家 萧宇是在第二天午时前回到的江夏王府。 两天一宿未着家门了,当他完完整整地站在府门前的时候,王府上下为他捏着一把汗的人们才又终于松下这口气。 在萧宇离府的这两天一夜里,府上也有一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望湖楼里,崔管事向萧宇将事情一件件地汇报。 首先是东方老带着呼延族来过王府。 他们没见到萧宇,却遇到了吵吵嚷嚷同样要找小王爷的胡人小娃儿们。 那些小娃应该是商量好了,他们吵嚷着要离开王府,崔管事被他们搅得心烦意乱,心想这些野惯了的狼崽子就是养不熟,早想把他们打发走算了。 对东方老大倒一番苦水,东方老提议带他们去春和坊的侨民巷看看狗儿,住一段日子。 若这些小娃们觉得外面住得舒服,便不送他们回来了。 呼延族也提起这些日子就要起程北上回范阳了,若小娃们想去秀荣,他可以绕道先送他们过去。 这提议正中萧宇的下怀,他其实已经在考虑托人送小娃们北上的事宜。 另外一件事是昨天午后,几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突然上门拜访,说是专程登门道谢来的,同样是崔管事接待的他们。 他们都是建康城里赫赫有名的勋贵子弟,年纪稍长的一位自称崔宏,举止得体,沉稳干练。 咋咋唬唬却也实诚的叫郑元仪。 还有一位俏丽的“小郎君”,冷着脸话不对,但却给人印象深刻,一看便知道是女扮男装。 他们坐了一会儿,就遇到前来传达皇帝旨意的周内官,也便匆匆离开。 临走前留下了一份在江夏王府看来不算太厚但也不算糊弄的谢礼。 萧宇皱皱眉头:“他们几个家世虽好,贵为勋贵,但都是武人家庭,手里没有几个钱,难得破费,若以后再来府中,坐坐便可,礼物不要再收。” 崔管事脸上似有难色,他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小王爷,昨天入夜后又有几辆马车来过王府……朱侍中府上的,按照旧例,那些大木箱子照收。” “噢?”萧宇面露不悦,“如今国事艰难,民生凋敝,朱异这是又从哪里榨来的民脂民膏?” “朱侍中一番好意,呵呵,但老仆现在挺为难的,库房又堆积满了,老奴不得不另外物色房舍,充当库房了。” “改日,见到朱异,我要与他聊聊。” 朱异喏喏称是,正要转头离去。 萧宇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了他。 “崔管事,张琴言搬出去了吗?” 崔管事稍稍一愣,点头道:“按照小王爷的意思,老仆将她安排在了翠居轩。” “翠居轩?” “小王爷您看,就在那边!” 前方石栏外,湖面的对侧,有一座临湖而建的精致亭阁院落。 萧宇眯眼望了望,思考片刻:“让她搬到这里,她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收拾好东西就直接过去住了。”崔管事想了想,“小王爷,老奴要不要往那边安排些女婢小厮,伺候着……” 萧宇白了他一眼,轻蔑道:“一个琴女,又不是主子,为何要给她安排下人?让她自己住……她不是还有个阿父,让他们父女两个住那里就是。” “呃……这几日没见到张翁,他可能又出门去了……” “他经常出门吗?” “有时候会出去会友,也有时候去教坊教人弹琴。” “知道了……” 萧宇点点头,他倚着厚厚的靠垫,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定定地望着眼前朦胧在雨幕中的湖面,不多时他的双眼慢慢合上,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崔管事轻轻叹了口气,他轻轻地为萧宇盖了盖披在身上的薄毯,便悄悄离开了这里。 他走了没多久,萧宇便又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眼中带着一种复杂与疲累。 昨晚的疯狂之后,庾幼薇终于见了红。 她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小声地抽泣,双手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的皮肉里。 天色已经渐白,他们彼此能看清对方的面容,看清对方的身体。 陷入皮肉的指甲让萧宇痛彻心扉,庾幼薇满含深情地望着他,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她那纤细柔软的手指滑过萧宇的脸颊。 她动得很是僵硬,她甚至不懂得该如何迎合萧宇的每次需要,虽然是她主动将自己给了他。 “世子,你喜欢我吗?”庾幼薇突然问道。 萧宇坚硬的身子渐渐柔软了下去,他脸上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回避对方那双炙热的眸子。 “我……我不知道……” 萧宇说出了一句在当时看来是大煞风景的话。 庾幼薇笑了,她笑得戚戚然,绝美的笑容下带着一种难以明言的苦涩。 她搂紧了萧宇,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中,幽幽道:“不管世俗之人如何看待我们,但幼薇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世子了……” 萧宇大脑又是一片空白,他有种如入梦境般的飘飘然,两片花瓣再次封上了他的唇。 一种难以言明的炙热、疯狂与放纵让他完全失去自我,完全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之中。 事情发生之后,庾幼薇像只小猫一般慵懒而疲倦地缩在了他的怀里。 他摸到身下有一小片的湿粘,那竟是一小片的血渍。 震撼之余,他突然想到了昨天一位老宫人让周内官看过的那条染血的白绫,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再一低头,庾幼薇已经伏在他的身上睡着了,半边脸贴在他的胸膛有些被挤得变形,但她睡得很可爱、很安详、也很让人心疼。 …… 萧宇将思绪收回,仔细收进了心底。 当太阳升起,宫人们照样按时进入房间伺候庾幼薇洗漱上妆。 除了极少数人外,大多数人都只是当萧宇根本不存在。 离开前,他望了庾幼薇一眼。 只见庾幼薇依旧坐在那面铜镜前打扮着自己,依旧是那瘦削的娇弱背影背对着他。 那背影给人的感觉陌生而疏离,让萧宇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人。 他刚要跨门而去,就听身后突然传来鱼幼薇的声音。 “世子留步。” 萧宇略微迟疑,回头看去:“贵人何事?” “昨夜世子作诗,吾记得不全,想向世子讨教。” “作诗?”萧宇感到有些惊讶,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诗,或者是当时自己困极了,不知道断片儿前又胡乱说了些什么,“贵人可记得什么样的诗?” 庾幼薇插好一支步摇,缓缓回头对着萧宇淡然一笑,那笑容恬淡但总给人一种距离感。 “吾记得最后两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庾幼薇轻轻点头,在场其他宫人都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萧宇和庾幼薇。 “世子可否将那首诗誊写一份给我?” “那好。” 庾幼薇命人去准备笔墨纸砚,她亲自为萧宇研墨,萧宇稍稍想了想,提笔蘸足了墨,挥毫写下了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庾幼薇红袖添香,在桌案前默默念着,她的神情起先还是满怀惊喜,但读到最后脸色却有些忧郁暗淡。 萧宇一蹴而就,放下笔就注意到庾幼薇脸上淡淡的忧色,便问道:“怎么了?不好吗?” 庾幼薇默默念了两遍,柳眉微皱:“不是不好,写得很好,非一般人能作此佳作,世子文采斐然,令人艳羡,只是……这诗歌的意境过于伤春怀旧,给人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悲愁情思……世子能做出如此佳作,必然与过往的悲惨境遇有一定关系……只是幼薇浅薄,尚未体会这诗中深意,请世子解惑。” 那时的萧宇心里还是有些赧然的,庾幼薇让他将这首词誊抄下来的原因,估计她认为这首词是萧宇临时起意,为她而作的。 殊不知这是萧宇大脑已经停止运动,借着身体记忆,无意中背诵出了这首词。 “这本非我作之诗,这是一位感情丰富却漂泊一生的朋友所作,昨晚不知道怎么就随口念出了。” “世子的朋友?”庾幼薇略带疑惑,“到底是何人?可否将姓名说出,或许我也认得此人。” 萧宇摇摇头,叹息道:“他才是真的文采斐然,只可惜天妒英才,他的命数不好。” 庾幼薇默默点头,她送别了萧宇。 之后她并没有去做别的事情,只是站在桌案旁边望着宣纸上的字迹出神。 身旁的贴身侍女看出庾美人心绪似有不宁,不禁为她捏着一把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劝谏。 当宣纸上的墨迹干透之后,就见庾幼薇小心地将其收起保管,悄然离开了房间。 …… 再往后的几天里,萧宇似乎又一次地被皇帝遗忘,终于可以在王府里度过一段平静的生活。 在那个生产力并不发达的年代,没有现代娱乐,生活中的一切都显得无聊而乏味。 这几天依旧阴雨连绵,有时狂风暴雨、雷电大作,有时候又是绵绵细雨。 闲来无聊时,萧宇便在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要么就与晴雪聊聊天,下几盘他最近才教会晴雪的五子棋。 晴雪冰雪聪明,下过几盘,便渐渐掌握了五子棋要领,再往后下起棋来,萧宇几乎就没赢过。 萧宇只得用精神胜利法来麻痹自己,五子棋本来就是女孩子爱玩儿的游戏。 于是他不再下五子棋,就去找一位木匠师傅依照他的要求再去制作一副象棋。 没事的时候他可以先教教崔管事,这老家伙心思缜密但也阴险得狠。 到时候两人可以边聊事情,边下象棋,那便是娱乐工作两不误了。 后来让萧宇意想不到的是象棋还没有做出来,五子棋不知不觉间已经在王府上下流行起来。 不管是看家护院还是厨娘小婢,没事时找一些小石头,随手就地画些横竖格子当棋盘就能消磨一下午。 因此也有些人玩得入迷而误事,有两个厨娘在厨房外玩得起劲儿,却忘了炉灶里还生着火,就因这疏忽,厨房里差点儿就要遭了殃。 崔管事命人把两个厨娘各打二十大板,又将这件事禀报给了萧宇,他认为是小王爷的纵容才造成了如今王府内规矩的涣散。 萧宇找理由搪塞了这位尽忠职守的老管事,回头又与晴雪说起这件事。 晴雪一头雾水:“小王爷,您教给奴的五子棋奴从未教过外人,奴做事的时候是断然不会去想那有些的,请小王爷明察。” 萧宇自然是信得过晴雪的,难道除了军工专家赵武阳之外,还有另外的穿越者同样带来了五子棋? 若真是如此,他必须要调查此事。 于是他让崔管事在府上调查,这五子棋的玩法儿到底是出自何处。 没费太多功夫,崔管事找到了一名伺候打扫马厩的小厮,据说是他第一次带人玩起了五子棋,这可把萧宇紧张了好一阵子。 那小厮有些糊涂:“这五子棋是自小王爷那边学到的。” 崔管事真想抽他一巴掌。 那小厮接着说:“是驸马都尉,驸马都尉上次在府中闲逛时,遇到了小人,是他教我下五子棋的,也是他告诉我,这奇妙的棋局玩法是小王爷教的。” 说到这里,萧宇恍然大悟,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在永宁长公主府上与众多门客下棋时的经过。 就在那晚,他教会了潘铎下五子棋,而潘铎一旦学会了就连赢他数十局。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他撞见了大胆的北魏太后胡仙真来这江左之地寻找杨华,也让他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夜。 五子棋的事件随着正主的找到,就此过去,流行了一段时间,这类游戏也便慢慢失去了它的新鲜度,渐渐在府上下人们繁忙的生活中被渐渐遗忘。 再往后的一天,阴雨渐渐过去,雨过天晴,久违的太阳终于露出了云际。 江夏王府上来了一位新客人,虽然身着男装头戴幞头,但她精致而柔美的面容还是让人一眼便看出了她是个女子。 与她同来王府的却是一名女子,浑身肌肤是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只不过从着装和身材上来看,她并不像是位江南女子,她更像是来自北方。 第197章 贺拔慧兰 萧宇在凤鸣阁见到了两名客人。 他一眼便认出了韦艳蓉,而另外一位女子只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韦艳蓉并没有太多的客道,“小王爷,还认识这位娘子吗?” 那位女子似乎对韦艳蓉如此的称呼有些不习惯,她笑道:“我不是什么娘子,我姓贺拔,名叫慧兰,恩公可以叫我慧兰。” “恩公,我吗?”萧宇略微有些吃惊,随后他突然恍然大悟,“你是……” 贺拔慧兰使劲点点头:“恩公两次救过我,一次是在那地狱般的大宅子里,另外一次是在你们南朝皇帝的围猎场上。” 萧宇仔细看了看贺拔慧兰的样子,他恍然道:“你是佘屈离的那位阿姊!” “恩公果然还记得我!”贺拔慧兰看上去很是激动,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萧宇看了看韦艳蓉,又看了看贺拔慧兰,一脸惊讶。 “艳蓉,你今日引慧兰姑娘来此,不只是来向我道谢的吧!可还有别事?” 韦艳蓉笑道:“客人来了,就让我们在堂前站着,也不请我们入堂中坐下。” 萧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请客人入座,下人们奉上茶水果品。 入座后,韦艳蓉左顾右盼,问道:“那天围场上,你救下的那些胡人小娃儿呢?他们不在这里?” 萧宇其实已经大概猜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他们在我这里住了几天,或许是不习惯的关系,一直吵着要走,前几日我的两位朋友到访,他们去我朋友那边了,或许就不回来了。” 韦艳蓉和贺拔慧兰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情。 “敢问是什么朋友?”这次说话的是贺拔慧兰。 “春和坊,东方老。” 韦艳蓉恍然道:“是他们?那日在朱雀航帮咱们的义士,那为什么会把那几个胡人小娃儿给接走呢?” 韦艳蓉这么发问,是因为他不知道萧宇、东方老以及那几个胡人小娃儿间的渊源关系。 但贺拔慧兰知道其中大概的情况,她问道:“那位东方老可是狗儿的阿叔?” “正是。”萧宇道。 “那必然是去找狗儿了。”贺拔慧兰道。 “没错,如今天终于放晴了,我真想着去春和坊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为何是还在不在?”韦艳蓉插话问道。 “那几个小娃儿一直想着早日回归草原,恰好我的一位匈奴朋友近日要北上回魏国了,他将带着他们同行。” 贺拔慧兰猛然自胡凳上站了起来:“什么!他们几个小娃儿就敢回草原!这是不要命了!” 萧宇有些茫然,她不明白贺拔慧兰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就见韦艳蓉轻轻拉住了贺拔慧兰的手,让她坐下,“慧兰,莫要激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萧宇问。 贺拔慧兰道:“恩公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便是被从草原上被卖到这南朝之地来的,草原不是当年的草原了,到处都充斥着死亡与诡计,让他们这么回去的话,很难独活的。这次我来找恩公的目的就是想找恩公把他们几个带走。” 萧宇看了看韦艳蓉。 韦艳蓉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上次陛下赏赐给我的那些老弱妇孺,如今都有了身契,在我韦府上算是都有了着落,充当家仆杂役,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场所,慧兰如今是我的贴身丫鬟,我本想向小王爷将那几个小娃要到我的府上,算是小王爷还我的人情了。” 萧宇道:“只是不知道如今那几个小娃儿是否还在春和坊,不如今日就去看看吧!总是佘屈离那小娃儿是一门心思想要去秀荣了。” “秀荣?”贺拔慧兰眨眨眼。 事不宜迟,萧宇本想让下人们去套辆马车,但韦艳蓉和贺拔慧兰都觉得马车太慢,骑上各自的坐骑就向着春和坊的方向狂奔而去。 萧宇的背上这几日已经不怎么疼了,他本想与两位女伴一起骑马过去。 但还是被崔管事给拦了下来,“小王爷千金贵体,即使大病初愈,也该小心行事,若出门需乘车坐辇,二三家丁护卫,才可行事。” 晴雪也同意崔管事的意见,并且她也想跟随萧宇出门去春和坊看看那几个胡人小娃儿。 萧宇想了想,连续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如今天晴了,坐车出去看看也未尝不可。 从下人们去套马车到小王爷终于离开王府,大约过了半个时辰。 萧宇坐在马车上,突然觉得这种王公贵族的生活方式过于繁琐,这时候他倒有些羡慕起韦艳蓉的那种无拘无束。 府外建康城的大街小巷上基本上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景象,但萧宇注意到街市上流浪乞讨的人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些,而各里坊交界、交通枢纽以及城门上下的五卫军士兵、衙署的差役、捕快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晴雪也看出了建康城内的变化,叹声道:“过不了几日,建康城就该关闭城门了……” 萧宇皱皱眉:“晴雪何以知道要关城门?” “这种事情,每隔几年总会出现过几次,前些日子大雨不断,建康城因地势关系并且出事,但周围郡县或许就已经遭了灾,官府若处置不当,会有灾民向建康这边涌来,到时候城内紧闭,城外施粥,只希望灾情过去,莫引起民变……” “民变?” 萧宇重复着这两个词,望着晴雪忧郁的目光,他似乎突然明白了晴雪此时的心境。 她说过多年前,她的阿父正是因为赈灾不利,引起民变而丢掉性命,连家人子女都被抄没为奴了。 他再次掀开布帘汪车外看了看,只见一位衣衫破败的妇人正坐下路边的一处墙角之下,她骨瘦如材,犹如枯槁,她露出半边胸膛哺育着怀中那正在吃奶的婴孩儿。 那双没有光彩眼睛随着萧宇身下的马车在缓缓移动。 萧宇心生恻隐,他嘱咐车驾外的张勇给那妇人送一些铜钱过去。 张勇脸上有些为难:“小王爷,这饥民千千万万,你若同情了她,便会招来很多的饥民,那咱们搬坐金山银山放这儿也不够用啊!听小人的,莫管他们……再说,这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流民,到时候还会有更多的问题。” 萧宇冷冷道:“照我意思去办!” 张勇没办法,脱离了队伍便去给那妇人施舍。 过了好一会儿,张勇才回来赶上队伍,一脸无奈道:“小王爷,小人刚给那妇人五枚大钱,小人刚走没几步,几个地痞流氓就过去抢那妇人手里的钱了。 “小人没办法,打跑了那几个地痞无赖也没把钱要回来,哎……小人怕她再被抢,直接去买了两张胡饼给她,直到看她吃完了,小人才敢走开。 “小王爷不知道,一群小乞丐立马围上了小人,一个劲儿地跟小人要钱,要胡饼,小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摆脱了他们。这种善心,小王爷以后还是莫发的好,要帮人根本帮不过来。” 张勇一脸横肉,五大三粗,谁见了都会惧怕他三分,但此时他的脸上因无奈而扭曲,看上去脸上似乎带着些许的幽怨。 萧宇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再次抬头看向车外时,他又见到一个头戴破斗笠,身着缝满补丁的灰黑色长袍的无须男子正不远不近地跟在他马车的后面。 萧宇皱皱眉,那白净的面庞与这一身的装束根本就不相搭,看来又有人在跟踪自己了。 于是他放下布帘,将身子靠在车内的小几上,略作沉思。 “小王爷……”晴雪轻声喊道。 萧宇望了晴雪一眼,“外面有人在跟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应该是宫里人。” 晴雪那双如水的眸子突然瞪大了几分,脸上闪过一抹惶恐。 萧宇笑了笑:“不碍事,即使是眼线,也找不到本世子的任何纰漏。” 晴雪双手抱着膝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 马车沿着宽敞大道向前继续行驶,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才进入到春和坊。 坊牌门楼下有一队驻守的士兵,有士兵强令马车停下。 萧宇掀开布帘向外看去,他却见到了许久未曾见面的五卫军将领王应德。 王应德见到萧宇,原本骄纵的表情立马就变换成了谄媚。 潮沟大宅起火的那个晚上,王应德曾经放水让萧宇逃过一劫。 萧宇本应欠他情分才对,但此时王应德却谦卑异常。 “小王爷,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萧宇跳下马车,走到了王应德的面前:“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出来透透气,到处走走!” 王应德一拱手:“小王爷,外出尚须小心,如今京城内外人心浮动,怕有事情要发生,不要时还请小王爷莫要随意出门。” 萧宇支走了身旁的小人,王应德也让属下去做别的。 萧宇小声道:“王将军,可否想到我萧宇还是那个小王爷?” 王应德抬眼看了眼萧宇,笑道:“小王爷自然是小王爷,小王爷的话……末将愚昧,有些不明白。” “本世子当时答应你的东西,随时可以到江夏王府来取。” 王应德笑了笑:“小王爷这是在看轻末将了。” “这是何意?”萧宇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王应德突然自怀中掏出三个骰子,在萧宇眼前晃了晃,“小王爷,末将好赌,逢赌必胜,末将一直在压小王爷这边。” “那恐怕得让王将军失望了。” 王应德嘿嘿一笑:“愿赌服输,若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失望可言,小王爷如今寄人篱下,羽翼未丰,但不代表明日就不能一飞冲天了。 “末将压得这盘局,不到最后,还是没有分出个胜负来。” 萧宇默默点点头:“王将军想要本世子给你什么?” “这个……”王应德神秘一笑,“末将此时也不好说,或许什么都不要,或许要就要个大的。” 萧宇仰头大笑,让周围人看得有些不明所以。 他拍了拍王应德的肩膀:“那我等你来找我兑现承诺的一天。” 王应德双手抱拳,头低在双臂之间,算是行过大礼,“放世子殿下通过!” 萧宇转身向着马车那边走去,只是这时候他脸上的笑容都已经收敛。 王应德虽然官职不高,但他的野心勃勃,他想得到的东西恐怕比萧宇想象的还要多。 萧宇明白,这个人……早晚必须除掉。 …… 马车刚驶过了牌楼。 一群坊内的小娃儿便追着马车跑了起来,萧宇不允许扈从驱赶小娃儿,任由他们跟着。 不多时,马车驶过了那条窄巷,来到了东方老在这里的房舍前。 一下马车,就见到院门外的一棵榆树下拴着的两匹坐骑,韦艳蓉和贺拔慧兰已经来到了这里。 就听院内传来了小娃儿们的吵闹声,萧宇终于可以放心,看来呼延族还没有北上。 萧宇跳下马车,刚回身去接晴雪,就见韦艳蓉正自门内走出来。 双方再次见面,韦艳蓉越过萧宇,上下打量起了晴雪。 晴雪见韦艳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脸上微微泛红,赶忙福身一礼。 韦艳蓉像是回过神来:“噢,你是江夏王府的女婢?” 晴雪脸上浮现些许的惶恐,头低得更低了,“奴是……” 韦艳蓉又道:“我与你家主人说几句话,你与其他下人暂且回避。” 晴雪刚刚紧张的心才又放下,她看了眼正一脸茫然的萧宇,“小王爷,奴进去看看佘屈离他们了。” 萧宇默默点头,望着晴雪向着院门走去。 韦艳蓉过来直接拉住萧宇的胳膊,“走,咱们沿街走走。” 张勇原想带几个护院在后面跟着,但被萧宇拒绝了。 于是两人便沿着道路往前走了几步,韦艳蓉起先并不说话,萧宇有些好奇,不时偷偷瞄她几眼。 走了一段距离,韦艳蓉突然站住了。 “小王爷。” “嗯?” 萧宇也跟着站住了,扭头好奇地望着韦艳蓉。 “今日见了东方大哥,还有呼延大哥,他们都是英雄好汉。” 萧宇笑了笑:“两人都是游侠儿,好打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如今还缺高昂,若这三人在,呵呵……”他突然不笑了,“艳蓉,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着呼延大哥去北边看看!” 第198章 北逃的皇后 韦艳蓉的话出乎萧宇的意料。 原本韦艳蓉来找萧宇是想将那几个胡人小娃儿都要到自家府上。 在这之前,韦艳蓉与贺拔慧兰到底是如何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更是不得而知。 而现在,韦艳蓉又想去北方去做个游侠,这一切都太跳脱了,以至于萧宇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艳蓉,若是心血来潮,我劝你放弃这种想法。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韦府千金,韦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若你阿父知道你有如此想法,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韦艳蓉撅了撅嘴,白了萧宇一眼,“小王爷,我本以为你与他人不同,你怎么跟我家里那些叔伯兄长一个样呢?就因为我是女儿身,真没意思,还不如跟郑魔王他们商量商量,他们可能还会帮助我些盘缠呢!哼!” 萧宇有些着急:“哎,艳蓉,我这是为你好!” 韦艳蓉一脸不悦,背着手往前边快走了两步。 当萧宇看不见他的面容时,刚刚脸上的那抹寒霜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变成了窃喜。 她突然回过头,脸上的窃喜再次转变成了不悦,“什么为我好!你们整日里逼我学那女工刺绣,我就是不喜欢,哪有纵马扬鞭快意恩仇痛快!”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小王爷,这件事并非我心血来潮,我早就在心里想过好多次了,今日见到呼延大哥,便更坚定了我过去的想法!这件事我只与你一人说过,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我阿父!” 见萧宇一脸的窘态,韦艳蓉突然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与你说笑呢?看你还当真呢!算了,不逗你了,小王爷,回屋里看看吧!有人还在等你呢?” “等我?东方老和呼延族吗?” 韦艳蓉脸上泛过一抹红霞:“是狗儿的阿姊,我能看出来她特别期待能见到你。” “你说云娘?” 韦艳蓉望着天空,轻轻叹了口气:“哎,小王爷,看你满面桃花,喜欢你的人可真是不少啊!你那贴身的女婢晴雪,整日里对你日思夜想的云娘,或许还不只是她们……” “莫要胡说,毁人清白。” “我在胡说吗?”韦艳蓉看了眼萧宇,“小王爷,你的脸都红了,嘿嘿……女子是最了解女子的。别的不说,你身边那个贴身照顾你起居的婢女是真的喜欢你吧!我见她看你的眼神便明白了。至于那个云娘,她也真的很喜欢你,只要一提到你,她眼中就会冒光,那神采与你那婢女看你时简直是如出一辙。看来小王爷真是艳福不浅,哎,满街桃花,真不知道这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啊……” 萧宇脸上一阵发烫,他想解释他与云娘的关系,韦艳蓉根本不听,使劲推了推他。 “行了,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也没什么,就是我想跟着东方大哥和呼延大哥去当游侠,你要保密,不许对外人说,谁都不行!也不许再劝我,不然我会烦你的!赶紧回去,去看看那个对你朝思暮想的云娘,还有好多乡亲,听说你来了,都拿着好吃的要来看你!” “那你呢?” “里面人太多,我嫌闷,在外面站一会儿!” 萧宇一边回头看看韦艳蓉,一边往东方老宅院那边走,还没进院就被几个相熟的弟兄给拉进了院里。 韦艳蓉望着萧宇的背影笑了笑,直到见他进入宅院内,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一阵泛酸,或许是她心里也在喜欢着这位小王爷吧! 但个性要强的她绝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一个男人,趁着自己还没有对他到那种无法自拔的境地,她应该收手了吧! 这次算是与那位小王爷告别了吧! 即使没有东方老与呼延族,她也早就做出了决定,与贺拔慧兰一起带着带着那些死里逃生的老弱妇孺一起去往北方。 他们的目的地是作为北魏边陲六镇的武川镇,贺拔慧兰的叔父贺拔度拔是武川镇的军主,她还有三位年轻勇武的堂兄弟随父镇守边疆。 他们便是后来武川镇赫赫有名的贺拔三兄弟,贺拔胜、贺拔岳以及贺拔允。 韦艳蓉在外面站了片刻,她见到络绎不绝的人群在东方老宅院门前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此时的自己倒像个局外人,与这里坊显得格格不入,若不是贺拔慧兰尚在里面,她可能早就牵马离开了。 她正想着自己是否该找个什么地方呆一下的时候,一个可爱的小女娃儿自东方老家的院门内跑了出来,上前拉了拉韦艳蓉的衣角。 “姊姊,阿娘让阿国叫姊姊到屋里说话,不要站在屋外,阿叔说那不是我们侨民坊的待客之道。” 韦艳蓉弯下腰摸了摸小女娃翘起的总角,见她圆滚滚的小脸着实可爱,轻声道:“你叫阿国?” 小女娃乖巧地点点头。 “那你阿娘和阿叔呢?” 阿国歪着头,一脸懵懂,“阿娘在东方阿叔家里帮着烹煮呢!阿叔一早就去码头谋生计去了,天快黑了才能回来。” 韦艳蓉笑着点点头,她直起腰来正要跟小女娃走,突然就听身后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吵嚷。 “喂!你是何人!看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多时了!” “看他东张西望的,像个小贼,肯定是来偷东西的!” “搜搜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若搜到了,打一顿再去送官!” “别让他跑了!” “……” 韦艳蓉闻声转头望去,就见三两个身高马大的壮硕汉子正在围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单薄青年,周围还有一些人正陆陆续续地向那边走去。 见此情景,韦艳蓉不禁皱了皱眉。 看那青年的装扮似乎是那种来建康城讨生活的灾民,只是不知怎么就闯进了这北方侨民抱团,极为排斥外人的春和坊。 出于恻隐,她还是喊了句:“等等!莫要动手!” 有个壮汉已经准备去拽那瘦弱青年的衣领了,听到韦艳蓉的声音,这才停手。 几双凶神恶煞的眼睛方才见到萧玉蓉,便都变得老实了。 他们知道这位“韦郎君”是东方头领家的贵客,所以不敢对她无礼,但涉及坊里的安全,这些人却一点儿都不敢马虎。 一名壮汉拱手道:“郎君,坊里来了生人,不知有何企图,不可不察,这种事交给俺们便好。” 韦艳蓉抛下阿国,边走边说:“一个自外乡逃难而来的灾民,何必与他计较,若有余粮,给口饭吃便好;若没有,也无需动手动脚的,给他指条明路,去别的里坊看看。我听闻城南朱雀航,有大户已经开始搭篷施粥了,官府的赈粮也会陆续发往受灾的郡县。” 但当他走到那几个壮汉身旁的时候,见到来人,他也不禁愣了愣。 搭眼一看就觉得这人确实有些古怪,破衣烂衫,头戴斗笠,满脸污痕,这都正常。 却见他除了脸脏、手脏之外,脖颈处却是干净的,很显然他是提前伪装成这副模样的,难怪会被坊里原本警惕心就强的南附侨民给盯上。 但韦艳蓉在意的是,这青年似乎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让她不禁再次仔细打量起了他。 面对着周围众多凶神恶煞的侨民壮汉,这青年没有一丝的惧怕,却总给人一种风轻云淡的从容。 韦艳蓉拨开一个正要指鼻子叫骂的壮汉,来到那青年身前,问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青年只是淡然一笑:“韦家女郎还认得朕?” 周围依旧乱哄哄的,又多出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但韦艳蓉身子微抖,脑海中却已经响起了一道炸雷。 “是你……” 韦艳蓉压低了声音,她没敢吐露那个足以将所有人都吓破胆的称呼。 同时她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 果然,在这周围不甚宽敞的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多了几个身着鲜亮绸衣、头戴黑色幞头的男子。 他们神情严峻,眼睛一直在留意周围的变化。 而侨民坊里的人却对此茫然不知,周围依旧哄闹一片。 韦艳蓉的大脑也只是空白了一阵,然后就飞速地转动着。 皇帝微服出行本是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不宜让任何人知道。 而当今皇帝性格乖张暴戾,别看他此时一脸平静,对周围的环境充耳不闻。 若哪一刻他回过味儿来,想起来在这里曾经被人羞辱过,他会不会心血来潮派兵将整条街上的人都屠戮干净。 想到这里,韦艳蓉不禁心惊胆战,头皮都在发麻。 就在这时,一位老妪自人群中挤了进来。 阿国甜甜地喊了句“大母”,老妪拖着长音慈祥地答应一声,转头看看那几个壮汉,骂道:“你们几个泼皮,不知道丢人现眼,在此作甚?还不快滚……” 几个壮汉被老妪骂过之后,一个个面露颓色,一人道:“阿婶!此人鬼鬼祟祟,俺一直跟着他,他肯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都是穷苦人,讨饭来着,你们没讨过饭,没受过白眼?若不是小王爷那般心善,肯帮咱们,咱们能吃上粟米胡饼?” 那争辩壮汉赧然,头扭向一边。 老妪不理会他们,转头去看萧玉衡,手中攥着两张胡饼都塞进了萧玉衡的手里。 “拿去吃,孩子!老婆子也就只有这些能给你了,吃饱了下顿再上别处去要吧!” 萧玉衡捧着两张胡饼,就那么愣在那里。 韦艳蓉也看得不知所措。 老妪驱赶走了围观的人们,又在那里絮絮叨叨。 “孩子,你从哪儿来,一路到这建康城里不容易吧!俺们也是这么来的,从河北一路往南,挨过饿,讨过饭,知道这里面的艰辛,老朽那时候还差点儿被饿死在路上了……不提那时的事了!若是遇到有难处的,能接给就借给……都是不容易……” 老朽絮叨了几句,牵着阿国的手缓缓走开了, 此时这里也没别人,萧玉衡拿着手中的胡饼,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失神。 韦艳蓉见周围再无他人,拱手道:“陛下安好?” “朕躬安。” 萧玉衡说着,小心地把两张胡饼收进了怀里,那身破败的袍服上似有血迹,而里面却是一件锦袍。 韦艳蓉低着头站在那里,再不敢随便说话。 萧玉衡再看向韦艳蓉,眼神却很柔和:“韦家小娘子,这里并非台城,不必如此拘谨。朕只是微服私访,出宫体察一下民情。” “陛下爱民如子,百姓必当感恩戴德……” 萧玉衡摆摆手:“朕不喜欢韦家小娘子也如朝臣们那般说话,在外面也无需多礼。” 韦艳蓉喏喏称是。 萧玉衡抬头,望见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脸上似有不悦:“江夏王世子也在此?” 说话间,萧宇自院门内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东方老、呼延族以及几个胡人小娃儿。 他们似乎是听人说起了外面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也出来看看。 萧玉衡叹了口气,对韦艳蓉说:“朕本想微服私访,却遇到如此多的熟面孔,真是扫兴,看来朕要回宫了。” 韦艳蓉依旧在旁边低着头,不发一言。 萧玉衡无奈地哼了一句:“韦家人都是如此吗?或者只是在朕的面前才如此,若有一日,朕要娶你为皇后,你也整日如此对朕吗?” 韦艳蓉身子微微发抖,她娇艳的面庞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也哆嗦了两下。 “君无戏言!” 萧玉衡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五名身着各色锦衣幞头的侍卫也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萧宇已经来到了韦艳蓉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 萧宇觉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乞丐的背影有些眼熟,便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我见到皇上了。”韦艳蓉依旧有些失神,“他穿着灾民的衣服在建康城里穿街过巷,说是来体察明确。” “陛下胸怀天下,乃万民之福……” 韦艳蓉转头望向了萧宇,眼中泪光闪闪,表情却是凄然。 “艳蓉,怎么了?”萧宇问。 “萧宇,我怕他,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便怕他!他说要娶我做皇后,还说君无戏言……” 萧宇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萧玉衡到底是个如何的人,如何的皇帝。 萧宇曾经想在他所知道的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四百余位皇帝中选一位与他类似的,他前前后后想了许久,或许此时应当已经降世的北齐文宣帝高洋可以与他类比。 但高洋的父亲,那位被称作渤海高王的高欢此时在做什么?他是否依旧在沃野镇当兵,还是已经成为来往与洛阳与沃野之间的信差,那取决于他是否遇到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女人,娄昭君。 想到这里,萧宇叹了口气,一旁的韦艳蓉突然拉住了萧宇的胳膊,恳求道:“萧宇,我要走,要去北朝!我不要做皇后!请你一定要帮我!” 萧宇回头看了看东方老和呼延族,两人神情复杂,但还是先后对萧宇点点头,表示暗许。 第199章 二进宫 永宁长公主府,一间偏室。 屋里静悄悄的,香炉里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着奇异的馨香。 几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屋里,映照在男子甜美安详的睡脸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萧玉婉垂下眼帘望着正躺在她双膝上安睡的男子,那眼神安闲得像位母亲,但也夹杂着些许的复杂情愫。 她的弟弟,当今大齐帝国的皇帝,在这个午后来到了她的府邸。 虽然有大内侍卫保护,但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如同在泥地里打过滚儿一样。 那一刻,她似乎又看到了还在当太子时候的萧玉衡。 那时候,他总是玩得浑身泥污,却不敢就这样去见母后,所以总是会先悄悄去找她这位阿姊,重新洗漱干净之后才敢去向母后请安。 或许正是因为那一刻儿时的记忆,让她这位做阿姊的心软了下来,她冰释前嫌,原谅了皇帝那晚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情…… 但她此刻最忧虑最放不下的还是皇帝对其他女子的态度,他不能总是依恋她这位阿姊,他应当有更多的妃子、很多的女人为他开枝散叶,生下很多的皇子与公主。 正想到这里,她冰凉如玉般的手突然被握住了,萧玉婉从刚刚的失神中恢复了过来。 她低头去看皇帝,皇帝早已睁开了眼,略带迷茫地望着她。 那只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握得更紧了,甚至把她给握疼了,这让她眉间不禁一蹙。 “阿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萧玉衡轻轻说着,他稍稍侧了侧头,“这应该不是梦,刚刚我又梦见那个冬天的华林园了,梦见了母后……看来我是想母后了……” 萧玉婉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应该称自己是朕,而不是我。陛下现在没有做梦,陛下正在本宫的府里。” 萧玉衡轻轻摇摇头:“我一直都在梦里,一直都醒不过来,此时的阿姊也是梦中的……我是多么希望结束这场噩梦,让我真正醒过来,那样我就又能见到母后了,还能跟阿姊每日朝夕相处,我再也不想当什么皇帝了,我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哪怕整日里被那几个兄弟欺负……” “都回不去了,陛下,如今你是大齐帝国的皇帝,整个帝国都在为你运行工作,当你第一次坐在那宝座之上时,你的使命便是带领着千万臣民勇往直前!” “阿姊,但……但我发现我并非一个善于治理国家的人,我发现了许多的问题、许多的事情,他们总是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我越是想解开,越是觉得越发的复杂。” “复杂的事情让别人去干,有尚书令萧懿、尚书左仆射何敬容、尚书右仆射朱异,录尚书事张谡、袁昂、谢哲、王克、周弘正、还有韦睿、裴邃、冯道根、郑邵叔等等一大批名臣武将可用,陛下何必万事躬亲呢?” 萧玉衡沉默了半晌:“除了阿姊,我信不过任何人,我用他们又不得不防着他们……朕……朕即位这些年,不服朕,甚至阴谋推翻朕的人,朕杀了一批又一批,这些勋贵大臣本就关系复杂、同气连枝,朕不确定他们中的哪些看似大忠,实则大奸!” 萧玉婉叹息道:“君臣猜忌,离心离德,此非吉兆啊!陛下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了。” “朕已经不杀大臣了,朕甚至都开始讨好他们了,可是……朕感觉不到他们要靠向朕,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忠诚!朕觉得孤独,觉得高处不胜寒,朕真的只是个孤家寡人吗?” “哪位皇帝不是孤家寡人?君王不该向任何人低头,那会被臣工轻视的。” 年轻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暴戾,恰好被萧玉婉收入眼底。 “陛下也切莫与臣工对立,甚至擅杀大臣,那会让臣工们害怕,不敢在朝堂、陛下面前畅所欲言,言路一阻,陛下江山危矣……” 萧玉衡喘了口粗气,挣扎着自他阿姊的怀里坐起,“朕有此体会,但群臣们已经不敢说话,敢说话者说一半留一半,我朝不缺能臣,缺的是像后汉光武帝时董宣那般铁骨铮铮的诤臣。” 萧玉婉笑道:“时势造英雄,陛下宽仁善政,必然会有诤臣出现。” “朕等不及了!”萧玉衡拉起他阿姊的手,“阿姊,朕要你出山,像以前那样辅佐朕,你欣赏之人,朕必重用;你不喜欢的人,朕都统统把他们赶出朝堂!” 萧玉婉皱眉道:“陛下何出此言,如儿戏一般,朝堂之上非有个人好恶,乃是人尽其用、相互制衡,莫要如小儿般意气用事!” “好,朕知道了!”萧玉衡使劲点点头,“还有件事……朕想与阿姊商量。” “何事?” “朕要立后!” “立后?”萧玉婉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一脸愕然,“陛下如何想到立后,只是……宣明公主尚在北朝洛阳……” 年轻皇帝面露嫌弃:“谁说要娶那个丑八怪,朕要立的是大将军韦睿之女,韦艳蓉!” “陛下说的是韦虎之女?” “阿姊觉得如何?韦睿乃我大齐第一名将,他的女儿若做了皇帝,他便如前汉之卫青、后汉之窦宪,家世显赫,荣登上品世家!” “无论卫氏还是窦氏……到最后都不得善终……” 萧玉衡脸色一冷:“阿姊何意?” “陛下与宣明公主的婚事乃是两国先帝生前立下的约定,若陛下要立韦氏为后,那岂不是打了北朝的脸?如今元英十万大军压境,虽未攻我城池,但意欲南侵昭然若揭,只差一个由头。若陛下在此节骨眼上要迎立韦睿之女为后,估计韦睿乃至百官都不会同意,真是糊涂啊!” 萧玉衡的脸微微有些扭曲,他咬了咬牙:“阿姊,朕喜欢你,就因你是朕的阿姊,朕才求而不得,如今朕又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子,朕原本满心欢喜地想要告诉阿姊……阿姊却如此泼朕凉水!” “若是喜欢,可入宫为妃为嫔,只是万万不能为后!” “这事以后再议。”萧玉衡起身走向窗边,他望着窗外片刻,淡淡道,“阿姊,这两日便收拾停当,随朕回台城吧!” “回台城?这是为何?”萧玉婉问道,“本宫不去,若陛下有难以抉择之事,让内官来传召,本宫随传随到。” 萧玉衡回过头去,“过往阿姊不是这般的!” 这时他恰好看到萧玉婉眼神中的警惕与疏离,想到那天晚上的疯狂图谋,他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把火气强行给压了下去:“阿姊,朕让你入宫,是为了阿姊的安全,朕有种预感,用不了太久建康城中必有大事发生……” “大事?什么大事?”萧玉婉问道。 年轻皇帝眼睛眯了眯:“朕现在也不清楚,朕的敌人会是一个,也会是几个,甚至会是搅在一起的几种力量?朕已经命典签去查了,他们已经露出了蛛丝马迹,甚至已经磨好刀准备砍向朕了。” “他们……他们是谁?” “这里面有梅公在推波助澜,有南边天师道的信众已经在京城内外蛊惑人心了!还有一些郡王也牵扯其中,或许就有那些个对咱们慈眉善目的皇叔! “前些日子,典签王仲雄死在城外的西郊,他原本是要去巡查各地藩王的,而前一日朕刚刚破获了一场梅公主导的秘密集会。 “好巧不巧,阿姊,你说这是何人所为?总不会像廷尉署的那些酒囊饭袋,草草以杀人越货定案吧!” 萧玉衡想了想又说:“除了这些,朕如今真是困难重重,如今说是内忧外患一点儿都不为过,朕希望阿姊能帮朕稳定朝廷局,朕也好放下心来专门对付北边的索虏和建康周围的那些阴谋家。” 年轻皇帝说完这些,定定地望着他的阿姊。 萧玉婉心情越发地复杂,朝堂内外波谲云诡,世事反复无常。 在外人看来,淮南王萧玮发动宫廷政变算是一个分水岭。 政变中萧玉婉受制于萧玮,这让她威信扫地,渐渐淡出了政坛。 她的政敌朱异早在政变前便已经被年轻皇帝放弃,官职虽在,但也算是失去了往日权利。 最终的受益者却变成了往日里低调无闻的萧懿。 且不论萧懿是忠是奸,他是前任相国崔慧景致仕前鼎力推荐之人,以他的能力稳定朝局应当不成问题。 而如今萧玉婉刚刚才过了短短几个月平静的日子,皇帝便登门再让她出山,其中的微妙之处以她的敏锐观察力也能猜测出一二。 恐怕皇帝想要凌驾于群臣之上,而以他如今的能力与威信,尚不足驾驭这百官之首,他需要扶植一个能代表自己的力量与这位中书令抗衡。 说实话,萧玉婉早已厌倦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她只有一个弟弟,唯一一位亲人。 她会为了保护他而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多年前母后薨逝前,她对母后的承诺。 萧玉婉说道:“既然国事艰辛,本宫也没有理由置身事外,需给本宫一点时间,安排好家中之事。明日早朝前,本宫就会到达台城,辅佐陛下处理一些政务。” 萧玉衡突然欣喜若狂,快乐得像个孩子:“阿姊此言当真?” 萧玉婉脸上终于又露出了几分宠溺:“阿姊说话自然作数,只是陛下出宫已久,早些回宫才是,不然高公见不到陛下又得着急了。” 萧玉衡满不在乎,“让那老阉货自己找去!朕这些日子越来越看不上他,他真是老了,又蠢又慢,还一身尿骚味,跟他在一起真是熏死朕了。朕还听说他老是念叨着先帝,既然那么想先帝了,朕就打算让他给先帝守陵去!” 萧玉婉心中虽有不悦,但她知道此时若去劝说,那后果可能只会适得其反,她也只能无奈地撇撇嘴。 就在这时,萧玉衡又悄悄地把嘴靠到萧玉婉的耳畔,小声道:“阿姊,朕跟你说个秘密。” 萧玉婉笑道:“陛下都多大了,还干如此之事。” “朕没跟任何人说起,朕的一位美人,就是颍川庾氏送进宫来的那个,似乎有了身孕。” 萧玉婉脸色陡然变白,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皇帝,却没有说出话来。 只见年轻皇帝脸色微微一沉:“阿姊这是怎么了,不相信?朕可是个男人,朕的妃子有了身孕,阿姊为何这般表情?” 萧玉婉脸色渐渐绽放出了笑容,只是那种笑看上去有些僵硬。 那位庾美人她之前见过,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且美艳绝伦,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佳偶。 但他对他这位弟弟太熟悉不过了,越是规矩听话的女子,他越不会喜欢。 而韦艳蓉那种放荡不羁的随性洒脱才是真正能吸引她这位弟弟的人。 她开始怀疑,以他弟弟的脾性,他怎么会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同房呢? 而他凉薄的性子也不会碰任何对他没有吸引力的女人。 若那位庾美人真的有孕,那便太可怕了,那孩子有很大的概率不会是皇帝本人的骨血。 而这种事情,她该如何向皇帝进言呢? 她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推门声,宽袍大袖的潘铎闯了进来,他看上去似乎很是得意。 “公主!娘子!昨日你出的那道难题,在下悟出来了,今日可与你辩上一辩!” 潘铎正满心欢喜,突然见到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英俊男子,披头散发,一身白色葛衣,除了脸色白得像大病初愈一般,也算是个美少年。 潘铎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他看看萧玉婉又看看萧玉衡。 他应该是好多年都没见过萧玉衡了,在他的印象里,萧玉衡依旧还是那个满身戾气的小王八蛋。 却想不到这小王八蛋如今长得这么高,又这么风流倜傥,还比自己年轻。 他心里泛着醋意,说话酸不溜丢:“公主,你不是说不招门客了,那这小白脸是谁?你不会要学前朝刘楚玉吧!” 萧玉衡勃然大怒,居然有人胆子如此之大,把他的亲阿姊比做前朝山阴公主刘楚玉。 他倒认得自己这位姊夫,更应该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上去一把揪出潘铎的腮帮,扯到一边就是毒打一顿。 房间里一时鸡飞狗跳…… 第200章 纵马河岸 皇帝微服私访的事情在这春和坊并没有激起什么太大的波浪,反而是萧宇的到访为这里带来了久违的喜气洋洋。 不同的人群,不分老小,拿着酒肉在东方老的院子里进进出出,只为了能见到萧宇一面。 酒宴间,有耄耋耆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进了屋,说什么都要对这位给他们带来生路的小王爷磕头,这又引得萧宇又是一通忙碌。 这引得坐在一旁的韦艳蓉、贺拔慧兰好奇侧目,她们有些不理解,这萧宇到底是如何在这官府都不敢随意插手的春和坊里有如此高的威望。 午宴热热闹闹,犹如过年,过了午时,人们吃饱喝足才渐渐散去,仍有一些人留下帮助收拾残羹剩饭,或者坐着聊天。 晴雪随着云娘和其他几位妇人去帮忙打扫。 韦艳蓉和贺拔慧兰也想帮忙,但被热心的妇人们给劝阻住了,因为她们是贵客。 坊内的几个小娃儿们带着佘屈离他们到外面疯玩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萧宇坐在席上安闲地看着眼前进进出出的人们,无论男女,脸上都带着满意而幸福的笑容,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显得如此的融洽。 让他不知不觉间想起了上一世童年时的邻里关系,那便是如此。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但一想去上一世的那些亲人好友,不禁心里又有了些说不出的落差。 他看到晴雪手里拿着抹布与几位妇人亲切的说笑,这让他心里多少又感到些安稳,起码有“雪晴”在这里陪着自己。 “小王爷,吃酒可尽兴?”一旁的东方老说道,他的脸有些微红,但似乎还不到醉酒的程度。 “尽兴。”萧宇答道,“只是大家如今尚不富裕,眼下灾害频仍,如此破费,我心难安,那些没动过的鸡鸭鱼肉什么的,到时候还请东方将军代我还回去,王府不缺这些,拿回去也是浪费。” 东方老点点头,一脸慨然:“小王爷仁慈,待我等侨民如同再造,我等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小王爷恩情于万一,在下替春和坊的侨民再谢小王爷了!” 萧宇摆摆手,脸上掠过一抹忧色:“莫说这些,如今天下动荡,建康附近的一些州郡看样子都遭了水灾,可能大量难民正在往建康这边涌来,到时见估计粮米物价飞涨,不知坊内可有预备?” “不牢小王爷挂心,这世道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少有风调雨顺的年景,去年坊里无人问津,旱季饿死了人。今年小王爷接济钱财甚丰,我就与几位其他侨州的头领商量,早在入夏之前便去豫州收购了一些粮米,留在坊中以备不时之需,请小王爷放心。” “那便好……”萧宇答道,他看了看正在与云娘闲聊的韦艳蓉和贺拔慧兰,继续对东方老说,“今日天气不错,我背上的伤也好了个大概,东方将军愿随我骑马出去走走?” 东方老拱手:“敢不从命………只是东方老没有良驹,末将为小王爷牵马便好。” “这倒无妨?我的扈从有马,借一匹与你无妨。” 东方老点点头:“外面到处都是流民,末将找几个人随行?我去喊呼延族。” 萧宇道:“不必了,呼延兄弟刚刚喝多了,我让人把他扶去休息了,就我们两人。我想与东方兄弟单独说几句话……” 东方老点头应允。 在众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萧宇带着东方老走出院门,向两名扈从要了两匹马之后,一路骑马向着城南朱雀门的方向走去。 道路上熙熙攘攘,酒楼店铺林立,到处都是一副太平盛世的热闹景象。 萧宇不时回头,身后人流如织,在这茫茫人群中,他竟然找不下那些神秘兮兮的跟踪者。 东方老一脸恬淡:“小王爷在看什么?” 萧宇小声道:“东方将军,你可觉察到身后有人?” 东方老轻轻侧了侧头,瞟了一眼身后,笑道:“小王爷眼里惊人,这人群里确实有几条杂鱼,小王爷是如何察觉的呢?” 萧宇苦笑:“我已经被这些人跟踪了一阵子,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如何都甩不掉。” “这有何难,无需小王爷担心,末将去去便回,抓个舌头问问便知道了。” “不必了。”萧宇劝阻道。 东方老有些不解。 “他们是宫里派出来的,切莫打草惊蛇。” “皇帝还不放心小王爷?” 萧宇眉头蹙了蹙:“陛下这些日子召见了我几次,但我感觉……这些人似乎不是陛下派来的。” “那末将还是去抓一个问问,绝不牵扯小王爷。” 萧宇摇摇头:“不必了,他们幕后之人或许不久就会主动来找我的。” “那我们现在如何?” “甩掉他们便是!” 萧宇说罢猛甩一鞭,坐下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在御道上奔驰前行,前方路人纷纷避让。 东方老无奈地摇摇头,也甩鞭跟了出去。 两人两骑在大街上一路狂奔,将身后的跟踪者远远甩在后面。 他们一路到跑了朱雀门外刚才勒住了坐骑,眼前景色盎然,秦淮河边垂柳如茵,这真是个出游的好天气。 两人放慢马速,缓缓前行。 “刚刚艳蓉在,我不便当着他的面说一些事情。东方将军,你也要离开建康了吗?” 东方老笑了笑:“小王爷都知道了,末将与呼延族商量过了,把那几个胡人小娃儿都带回北方,那里才是这些狼崽子们的家,留在南朝,他们早晚只能变成看门的犬。” 萧宇笑道:“犬有何不好呢?起码有份安稳的生活。” “但狼还没有失去狼性的时候,他们不会愿意失去狼的骄傲,归附于人。小王爷放心,也请理解他们,草原才是他们的家,草原上的人就是死也要滋润生他养他的草原。” “我不强求,想走的话走便是了。“萧宇顿了顿,“艳蓉说过,也要跟着你去北朝。” 东方老略作迟疑“小王爷对此作何感想!” “你能带她走吗?” “韦家女郎与我提起此事时,末将有些犹豫,她毕竟是韦大将军家中的千金?若她只说将她府上的那些胡人老幼带回草原,末将会马上答应,另外……小王爷也听她说了,皇帝要立她为后……” 萧宇冷笑:“艳蓉做不了皇后,她若要走,就让她跟你走吧!” “韦大将军那边暂且不论,拐走未来皇后,那可是死罪!” “召旨尚未颁布,她还不是皇后,所以你们要趁早北上。”萧宇沉默了片刻:“韦大将军那边你不用回担心,我会登门向他去说的,他会理解的……皇帝是如何一人,韦睿应当知道,我想他不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白白退入皇宫那座火坑。” “末将知道了,小王爷放心,我等会尽快上里的。” 萧宇又说道:“还有个人值得你注意,我与她交情不深,但韦艳蓉决定北上,必定是受她的影响。” “小王爷说的可是那贺拔慧兰?” 萧宇眯了眯眼:“我怕她没安好心!” 东方老想了想:“此人身上确有疑点,只是末将一时不好确认,还得等呼延兄弟酒醒之后再做商议。之前小王爷未到之时,那贺拔慧兰一直在与呼延兄弟用胡语交流,但我见呼延兄弟气色似乎不对。” “南朝有典签,北朝过往有候官白鹭,虽说北魏孝文帝罢黜了候官曹,以御史台代之,但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许还要有那些腰间佩戴狼首铁牌的人去干。” “小王爷怀疑她是白鹭?那她要干什么?” “就怕她有意把艳蓉骗到北朝,拿艳蓉做筹码来要挟韦大将军!” “怎么会?” “无缘无故,谁会鼓动将门之女去北方不毛之地做什么游侠?”萧宇皱了皱眉,喃喃道,“这女子并不简单,她姓贺拔,与北朝六镇中的武川镇有联系,武川镇……猛人辈出,影响了中国三百年的走势……” “小王爷,什么三百年?” 萧宇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他摇摇头:“没什么!艳蓉已经没有选择了,她必须要跟你走,但到了北方还要仰仗东方将军的帮助,万万不可落日某人的陷阱。” 东方老一拱手:“小王爷既然说了,末将自然会多一个心眼,若护不住韦家娘子,末将提头来见。” 萧宇望着前方秦淮河畔的景致,默默问道:“东方将军还会回来吗?” 东方老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又哈哈大笑:“小王爷也猜到了!” “我不怪你,人各有志,若是见到高敖曹,替我向他问声好。” 东方老洒然笑道:“高二哥最爱结交英雄好汉,小王爷这般风流人物,高二哥定然是心向往之。” “告诉高昂,总有一日我必亲招他入我麾下,拜为幕宾。” “这比较难,那就看小王爷日后的成就了,呵呵……” 两人大笑着纵马在秦淮河畔狂奔,肆意笑骂,好不痛快。 不多时他们沿河来到了朱雀航边。 舟桥侧多了一支驻防桥头的军队,人数不多,只有百余人,此时他们刚刚设卡,还没来得及盘问检查来往的行人。 而此时在河的对岸,星星点点,多出了许多棚户,而在那些棚户周围零零散散还有一些衣着褴褛的人,那都是背井离乡到建康讨生活的灾民。 两人驻马舟桥一侧,远远向河对岸看去,河岸上有袅袅炊烟升起,那是有世家大户已经在开粥棚赈灾了,源源不断的人流正在向那边聚集。 “小王爷可见过如此景象?”东方老突然问道。 萧宇手搭凉棚望着对岸:“尚未见到过。” “这只是个开始,往后的几日还会有大量的灾民涌入,他们带来的不只有饥饿和流离失所,还会带来瘟疫热症,到最后就看朝廷如何应对了……” 萧宇道:“我也想好了,过几日灾民多了,我也让王府去开棚施粥。” 东方老笑道:“小王爷可真是心善,可知河对岸施粥的那些士族大户可未有小王爷这般好心。” “不管出自何等目的,施粥放粮不使灾民饿死便是他们最大的善举,就该被人称赞才是。” “士族门阀虚名太多,呵呵……他们此举只是吊着灾民的一口气,往后之事,小王爷自可慢慢体会。” “他们想干什么?” “帮着朝廷赈灾,顺便捞些好处。” “好处?这些灾民能有什么?” “土地、人口。” 萧宇不禁皱皱眉。 “到时候这江左之地会是一副如何的情形,末将就看不到了。”东方老笑道,“最后还是奉劝小王爷几句,莫与士族门阀发生冲突,赈灾乃是朝廷之事,小王爷即使有心,也莫要出这个头;末将临行前跟老鱼商量商量,自坊中挑选一二百精壮日夜在王府外侧巡视,确保这段时间里王府的安全。” “这大可不必,我府上有张护院他们,少说也有两百的护院家丁。” “那些护院家丁,看看门还行,有谁见过血,手里没几条人命?” 萧宇稍稍一愣,就听东方老继续说道:“小王爷,可知道江夏王爷当年是如何发迹的?” “我父王是先帝之弟,武帝之子,生而荣宠,何来发迹一说?” “若江夏王爷当年手底下没有一支效忠于自己的军队的话,估计没等随先帝起兵,就已经被东昏侯给灭掉了。 “江夏王爷当年就组建过一支由北方侨民组成的军队,那支军队人不在多,却个个可以称得上精锐,这些人都是些虎狼之徒,早在投军之前就已经见惯了血,正是这支军队为王爷挣得了权力与地位,但也因先帝的忌惮而解散。” “有些像前晋的北府军。” “当年刘寄奴以三万北府军起家,才有了后来的刘宋。若当年王爷保留住那支百战只师的话,如今又何必受制于人呢?” “东方老,慎言!” “小王爷,春和坊这些侨民好勇斗狠,悍不畏死,不服别人,只忠于小王爷,何必则优者以为家丁,待时日成熟,也组建一支小王爷的北府军,不知意下如何……” 萧宇心潮澎湃,这种想法他并非没想过,但东方老提出来便成了一半了。 他沉声道“这种话莫在他人面前提起,听到了吗?” “那末将回去便开始准备。” 萧宇只是点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第201章 杀机四伏 傍晚,夕阳的余晖映照在秦淮河上,水面上波光粼粼,就像镀上了一层金箔。 萧宇望着这水面,又望了望河对面的棚户、灾民,似乎以秦淮河为界,将这个世界割裂成了两种不同的景象。 一边是繁华富足、歌舞升平的帝国都城,另一边是凄凉悲苦、灾民遍地的贫民窟。 这时身旁的东方老催促道:“小王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萧宇有些失神,他问道:“东方将军,那几年北朝大旱时是如何一幅景象,比照眼前如何?” “小王爷为何想问当年之事?”东方老眼睛微微眯了眯,“河南地大旱,赤地千里,草木不生,水道干涸,路边饿殍遍野。 “我记得我带着那支南附侨民刚刚进入河南地时,路边饿死者被野狗豺狼分食,当我等走到南阳时,那就不是野狼野狗了,那是人吃人……” 萧宇心中一阵唏嘘:“你说过些日子,建康城是否也会有此惨状?” 东方老摇摇头:“这江左三吴之地虽然水害频繁,但这鱼米之乡、河网密集、物产丰饶,若说像河南地那样数月不雨,几无可能。即使因灾害死些人,生出些流民,但远不及中原大旱时严重。” 萧宇心中有些想法,他挥鞭打马,“东方将军,我去河对面看看。” “使不得啊!小王爷!” 东方老话说得太晚,萧宇胯下坐起已经飞奔出去,上了舟桥,并向桥对面奔去。 守桥的几个士兵被这纵马的贵公子给吓了一跳,他们大叫大嚷想要拦截,却没拦得住。 东方老无奈,正要纵马追赶,却听身旁有人骂道:“这是不要命了?不想回来了!” 他扭头就见一名身着黑色鱼鳞甲、头戴黑色兜鍪的军官正冲着自己嚷嚷。 东方老向来极会做人,他冲着军官笑道:“军爷何意?怎就去得又回不来了?” “你以为我等军爷来这朱雀航是为了游玩不成?上头有令,自今日日头落山起,对面无论何人一律不许过桥,有硬闯者杀无赦!” “各位看到了,我家小主人一时好奇,就过去看看,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若误了时辰,还望各位将爷宽限一二。” 那军官拍拍肚子:“你也看见了,刚刚我的弟兄也去拦过他了,可他不听,到时候拆了舟桥无法放行,那就怪不得我等了!” 对方说者无意,但东方老心中大惊,这要准备“拆桥”! 想当年,朱雀航拆拆建建也并非只有一遭,每次坐镇建康的南朝统治者下令拆桥时,必然都有大事发生。 不说远的,当年陈显达起兵造反,大军马上就要围攻建康城了,当时还在做皇帝的东昏侯萧宝卷不得已下令拆除秦淮河沿岸所有舟桥,正因如此举措,才为勤王之师的赶到赢得了时间。 而这次…… 东方老回头往建康城的方向望了望,此时的都城风平浪静,看不出要有大事发生。 有人幸灾乐祸道,“那些勋贵子弟平日里骄纵惯了,把他扔到河对岸让他吃吃苦头,长长记性也好!” 其他守桥兵士也开始跟着起哄起来。 这时候,有一老一小,祖孙模样的两个灾民自舟桥那边过来,想要过桥,但已经被守桥士兵拿刀给吓了回去。 “军爷,通融通融,也费不了一炷香的功夫。”东方老说着将一锭金子扔向了那军官,“这是给弟兄们的一点儿辛苦费,等我家小主人回来,我另有重谢!” 那军官看见金子眼冒金光,赶忙拿牙咬了咬,还真是纯金,立马喜上眉梢,“非本将军有意为难你们,这都是上面的命令,我在这桥头等你,早去早回!” “谢过军爷!” 东方老拱手谢过,他脸上的堆笑立马舒展,他挥起一鞭,胯下坐起也向舟桥方向疾驰而去。 …… 建康城,同夏里。 萧玉衡的雷霆震怒在痛打了驸马都尉潘铎之后,才算是消气。 他准备这天夜里在永宁长公主府住上一宿,等第二天天明,他便带着他的阿姊再回建康宫。 可是就在宵禁之前,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边报被送到了建康宫。 众臣在太极殿外等候,萧玉衡不得不赶紧回宫处理政务。 “阿姊,跟朕一起走吧!朕带你上太极殿理政!”萧玉衡拉着萧玉婉的手不停晃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心智未全的孩子。 萧玉婉皱着眉头:“陛下先行回宫,阿姊收拾停当了明日便就入宫了。” “不嘛,朕要阿姊陪朕上殿,辅佐朕一同理政。” 萧玉婉轻轻叹息:“陛下,休要再胡闹了,我朝自初立以来,并无女子太极殿理政的先例,本宫若随着陛下上殿了,那会引起全天下的非议,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朕是皇帝,有些制度不好,朕就要改,为何公主就不能上殿?阿姊,你的才华、手段还有眼界比那些倚老卖老的昏聩老儿强多了,朕受不了他们身上的腐臭气,要死不死的,朕真想亲自把他们给埋了!” 萧玉婉摇摇头,“又再胡闹。” 萧玉衡摇着她的手:“阿姊,跟朕回去好吗?朕答应你不再胡闹,也不再耍性子,听那些老头儿们说话,只要阿姊坐在朕的身边,要不……朕也弄个帘子什么的,你就坐在帘子后面给朕拿主意。” “哼!” 鼻青脸肿,正跪坐在一旁的驸马都尉潘铎忍不住“哼”了一声,他赶忙拿手遮住口鼻,故意咳嗽几声来掩饰着刚才的不屑。 萧玉衡冷脸回头瞪向潘铎。 潘驸马被吓得浑身发颤,赶忙磕头,“陛下,小臣刚刚只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并无对陛下不敬之心。” “朕问你,长公主今晚跟朕回宫如何?” “这个……”潘铎小心地抬头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却不知道该如何才是。 萧玉衡道:“你就别想进宫了,在府里老老实实呆着,任何地方都不许去!” “是,是,小臣遵旨,小臣遵旨!” 潘铎一个劲儿地磕头,就像捣蒜一般。 “那阿姊今晚就随朕回宫了!” “是,是,小臣遵旨。” 萧玉衡再看向萧玉婉时又换了一副面孔。 “阿姊,你看姊夫都同意了,今晚就随朕回宫。阿姊要是累了,不想去太极殿的话,可在含章殿休息,朕处理完政事便去找阿姊。” 萧玉婉淡淡地笑了笑,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她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抹酸楚和无奈。 车驾准备停当,因为是微服私访,只有少数几个贴身侍卫跟着,再便是前来请旨的内官。 待车驾离开了长公主府,一直弯腰陪笑的驸马都尉才敢把腰杆直起来。 他往地上啐了口吐沫,赶忙抬眼左右看看,生怕被周围下人注意到。 “哎,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潘铎不禁发出一声慨叹,正要准备转身回去。 就见一个被夕阳拉长影子的醉汉正踉踉跄跄地往他这边走来。 “至明……兄……”醉鬼指着他,嘴里还打了个酒嗝,“你的脸……” 潘铎无奈,此时他嘴角眼眶还是一阵生疼,但他不好说什么,“没事,不小心摔的。杨兄,你又喝多了,走!我送你回去。” 那醉鬼一手推开了潘铎:“我不要你扶,我自己能走!” 潘铎无奈,冲着身旁的两个小厮挤挤眼。 两个小厮刚想上前,就又被醉鬼推开。 醉鬼几乎要把脸贴到潘铎脸上,沉声问:“刚刚……刚刚那人是谁……看着眼熟……” 潘铎样貌俊美,他可没有龙阳断袖之癖,即使遇到了同样如精雕玉琢的一张脸,他也赶忙躲得远远的。 “那是皇帝,你上殿时见过,当然眼熟!” “他……他是皇帝……我杨华找的就是皇帝,你别走,我得跟你问问清楚!” 那醉鬼指着远去的马车大吼,潘铎赶紧拉住了他往仪门后走,命令家丁护院把家门全部关好。 四下无人,潘铎冲着杨华一阵抱怨:“我说杨兄,你就不能少喝点儿吗?醉酒误事,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吗?” 杨华依旧一脸酒气,“我不怕他!他杀了玉蓉……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慎言!慎言!”潘铎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杨华挣扎了片刻,方才挣脱,脸都憋红了,酒意似乎醒了几分,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上下打量着潘铎。 “至明兄,你这是做什么……” “以后少喝酒,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杨华的脑袋一下子垂了下去,发出一声叹息。 “陛下刚刚来过了,你刚刚真是吓到我了,以后切莫如此……” 杨华突然抬头,眼露凶狠:“若我的长槊在此,我必取他性命!” …… 马车在空荡的大街上缓缓前行。 即使已进入宵禁,但这一路依旧畅通。 沿途经过的各里坊间的栅门在马车经过前便已经大开,值守官兵一律列队在门前恭迎。 只是在马车在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才敢稍稍抬头,心里都在盘算着这车内的贵人到底是谁? 萧玉衡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抽了抽鼻子,他似乎有些着凉。 萧玉婉一脸慈祥,“陛下是如何着凉了?今日尽然如此胡闹,也不知道那身破衣服是哪个黄门内官给你找的,以后不准再着那种衣服出行了,皇家的威仪都不要了。” 萧玉衡笑道:“那身乞丐服非是哪个黄门内官给朕弄到的,那是朕自己得来的。” “如何得来的,怪脏的,上面还沾着血。” “那是他原本主人的血,我把他的脑袋都给砸烂了,拿石头砸的。” 萧玉衡说得轻描淡写,杀人对他而言就像家常便饭一般,但这次又把他的阿姊给吓到了。 “陛下,你做了什么!” “朕今日微服私访的时候,有个乞丐想偷朕身上的东西,结果被朕当场逮住,他居然还敢反抗,后来见打不过朕撒腿就要逃跑,朕一直在后面追他,直到把他堵进了一条死巷。 “连朕的东西都敢偷,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起先还求饶,后来朕捡起一块石头就地把他砸倒了,朕一直砸一直砸,直到砸得连他阿母都认不出他来,朕才收手,却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既然把他打死了。 “朕就脱了他的衣服,装作是乞丐,混在要饭的中间,一路微服私访……”萧玉衡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朕总觉得见到的有些乞丐有些奇怪。” “哦?陛下发现了什么?” “朕觉得有些乞丐看人的眼神有些不对,有些人是乞丐装扮但却并不乞讨,进入到城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而有些乞丐……看上去惊惧不安,总是想办法要出城去,但似乎又像是被谁给控制住了。” 萧玉衡说到这里,他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他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 “陛下观察真是仔细,只是……这种微服私访以后还是不要去的好。” 年轻皇帝神秘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萧玉婉尚没有想明白,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她清楚地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不好,中埋伏了!让贵人先走!” 但马车迟迟没有移动,萧玉婉一脸惶恐,他看向她的弟弟。 这位年轻皇帝脸色以后煞白,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车厢内一动不动。 萧玉婉真的着急了,她赶忙掀开一侧布帘,就见外面几十个衣着褴褛的壮汉正持刀向这马车围攻过来。 而己方这边人数太少,眼看就要抵挡住着了,他突然发现到那个请旨太监抛下这一行人,单骑逃跑而去。 这让她觉得不能理解,她回头看了看皇帝。 “陛下,咱们该如何是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着夜黑,咱们逃吧!” 萧玉衡突然说道:“阿姊对朕这么没有信心?” 萧玉婉稍稍一愣,再去掀开窗帘,就听一人大喊:“杀死狗皇帝!” 一把长刀穿过布帘,径直向她脖颈刺来。 她躲闪不及,眼看着锋利刀刃离她的脖子越来越近。 第202章 围杀皇帝 在那生死一线,萧玉婉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耳边嗡嗡作响,这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滞了下来。 “阿姊!” 她的身子被人猛地一推,身子便向侧方一偏。 就见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只差分毫,错着她的脖颈划了过去。 但在收回的时候,还是在她脖子上豁开了一道血口。 血水猛然涌出,很快便染红了她大半边罗衫。 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手足无措,一脸的慌乱。 “阿姊,你受伤了,来人,喊太医!” 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她的弟弟为何还会想着有太医呢? “无妨,只是皮外伤!”萧玉婉说道。 她自怀中取出一枚锦帕,随意叠了下便压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这一刻,她感觉不到疼痛,心里却已经冷静了下来。 她再看向皇帝,却见那张满是戾气的脸上嘴唇在微微颤动,他虽然倔强但却也难掩心中的惧怕。 她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陛下,莫怕,阿姊在。” 萧玉衡使劲点点头,他大声喊道:“都给我顶住,救兵马上就来!给我杀干净他们!” …… 东方老越过河对岸没多久,就追上了萧宇。 在满地棚户和逃难而至的灾民之中,萧宇衣着华贵,身下高头骏马,显得异常显眼。 但大多数灾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贵公子的身上,他们拖着饥饿的身子,成群结队地向粥棚涌去,如今能有口吃的比什么都重要。 萧宇立马在一处土丘之上,望着河岸旁十几处袅袅炊烟,以及向那些方向涌去的黑压压的人群。 东方老纵马来到萧宇的身旁,慨叹道:“此番光景还算不错,只要尚有一口粥食,这天下便会太平,不会发生民变。再过些日子,朝廷筹措的赈粮一到,这些灾民领得粮食便会自行回乡去了。” “这么多人……每人得背多少粟米回去才够吃啊!”萧宇道。 听到这话,东方老有些忍俊不禁,果然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是不懂得民间疾苦之事的。 “这就无需小王爷多虑了,朝廷有朝廷的惯例,依照以往惯例行事,只要百姓不会饿死,一般便不会激起民变……但话说回来,凡是天灾,怎会不饿死人呢?” 东方老说到这时脸上不禁又有忧色,他望着那越聚越多的灾民,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后续事态的发展是否在朝廷的可控范围之内,他一介草民便不可而知了。 “小王爷,不知道朝廷能有多少赈粮,希望灾民别只往建康这一地而来,其他未遭灾害的郡县也应该有余力赈济吧!小王爷见此景象有何感想?” 萧宇感慨道:“这番景象还没到人吃人的程度,对我而言,已是震撼。” “看看便是了,小王爷,这是朝廷的事,与你无关,咱们还是快些回河对岸去才是!”东方老顿了顿,“朱雀航的舟桥可能就要被拆了!” 萧宇一脸愕然,还没待他问明缘由,就听远处的河岸边传来阵阵骚乱。 萧宇和东方老同时顺着声音望去,都不禁都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 只见粥棚附近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十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他们衣着褴褛,却手拿长刀,见人就砍。 一名身着朝廷官服的男人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人一刀捅入前胸,当场毙命。 而跟随他的十几名差役也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被人杀死。 就听有人大喊:“丹阳尹被人杀了!” 在那附近的灾民乱作一团,有人想要上前抢粮,还有人已经抢到了粮正要往外跑,双方冲撞到了一起,场面越发的混乱。 在这混乱当中,更有人举着刀剑在人群中乱砍乱刺,一时间哀嚎叫骂声连成一片。 十几个粥棚在人们无序的争抢中被推倒,熬好的米粥大部分都在灾民的争抢中洒落在地。 穷凶极恶的歹徒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一时间血花四溅,许多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砍倒。 拥挤的灾民在奔逃中相互推搡踩踏,惨剧连连发生。 东方老大叫:“不好,果然要出事!小王爷,咱们快走!” 萧宇茫然点头,他来不及再问,催马跟着东方老往朱雀航而去。 但他们没跑多远,就与一群迎面而至的灾民碰上。 两人骑在马上,犹如遇到了迎面而至的洪峰,根本前进不了,却被裹挟着往后退去。 混乱中,萧宇的袍服都被人撕拽碎了,几个灾民还想合伙将他从马上拽下,以抢夺马匹。 东方老见状大怒,挥起手中长鞭不停抽打那些想要作恶的灾民,大骂道:“不想被抽死,那便快滚!” 几个灾民见东方老丑陋凶悍,一看就不好惹,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撂下几句狠话,随着人流离开了。 “小王爷受惊了!” “无妨!”萧宇答道。 他一抬眼,恰好看到横跨在秦淮河上的朱雀航此时已经挤满了人,人群正在往河对面涌去。 这些人似乎并不全是因为刚刚的暴乱而有意要去河对面避祸,大部分还是被人裹胁。 只见一群手拿刀剑的男子正跟在这群灾民的后面,正在驱赶灾民突破舟桥。 混乱中不断有人落水,在水中拼命扑腾着大喊救命,这时却无人理会他们。 “小王爷,朱雀航咱们是回不去了!”东方老喊道。 “那怎么办?” 萧宇一边努力控制着马匹,一边问道,此时的他心里还是有些慌乱。 “不如咱们沿河往东边看看,或许还有别的舟桥可以通行!” “那好!咱们走!” 萧宇正说到这里,就听朱雀航那边传来几声巨响,链接舟桥的锁链被人砸断,舟桥突然间就解了体。 一些运气好的人留在了船上,随着水流在河面上游荡,另外一些人则落入水中,在河里扑腾着。 有些人距离北岸近的,想要趁机游到河对岸,但刚一接近岸边,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齐射。 “小王爷,别看了,咱们走!”东方老焦急地叫道,他对着萧宇的坐骑给了一鞭,两匹马渐渐脱离了拥挤的人群,沿河秦淮河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此时在秦淮河南岸的一座土坡上,一座单独建起的窝棚前,一个少年正坐在草地上双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望着坡下的混乱。 他的脑后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他赶忙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梅虫儿拄着拐杖自棚屋里走了出来。 “外面怎么了,如此吵闹。” “阿翁,下面可真是热闹,过来看看!” 梅虫儿走到少年跟前,眯眼往远处看了看,摇头叹息道:“太早了,如此沉不住气,也难成大事……咱们走吧!” 少年摇了摇头:“下面正杀得带劲呢,我再看看,一会儿再走!” 梅虫儿的脸一冷:“杀人有什么好看?这群打着天师道旗帜的草莽之人简直就是一群杀人魔头,这种人天理难容,根本成不了大事!” 少年有些不服气:“阿翁,我整日跟你东奔西跑,你又要为东昏侯报仇,又要选立天子,一件事就够头疼的了,你还是两件事。” “竖子!找打!什么东昏侯!乃是乱臣贼子萧子明给先帝上的恶谥,你怎能脱口而出,毫无忌讳呢?” 少年一脸不耐烦,撇了撇嘴:“阿翁教训的是!阿翁,这些日子里我陪你见的那些人,有哪个是阿翁愿意辅佐之人?” “那萧宝寅看似刚直不阿,实则固执己见,内心暗弱;萧遥光就不是个好人,奸诈阴险小人,还有野心;还有那个打着天师道旗号到处招摇撞骗的张天师,整日里装神弄鬼,仗着钱多兄弟多,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想当皇帝? “阿翁,这都是些什么人,我看不出哪个真有帝王之相,阿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些小人打交道,我程灵洗实在是看不明白。 “阿翁,与这些人打交道,您平日里睿智,跟我讲的那么多的大道理都到哪儿去了!” 梅虫儿呵呵笑了两声,又咳嗽了一阵。 程灵洗想起身为他捶背,却又被他按在了地上。 “水至清则无鱼,让这几条鲶鱼把这水给洗浑了,我们才可进行下一步。”梅虫儿望着远方,目光如炬,“若我能活到那时候,便请公子出山,荣登大宝;若我身死,灵洗,你便护佑公子一世,终老山林!” 程灵洗撇撇嘴:“那个呆子,当皇帝他肯定不行,做个花匠还绰绰有余。” “放肆!” 程灵洗赶忙闪了闪身,道:“阿翁,是你提那呆子的,不干我的事。” 梅虫儿无奈地摇摇头,他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坡下那无意义的杀戮依然在继续。 “对待百姓都是如此,果然只是一支流寇而已,但脏活儿累活儿又得你们去干。灵洗,咱们走!” “这次去哪儿?吴郡还是会稽?” “去乌衣巷!谢家……始安王应该还在那里,另外,我也该去见见谢老中书了吧!” …… 一条街上堆满了死尸,伤者哀嚎无数。 只是马车依旧被堵在原地,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却没有移动半步。 萧玉衡心急如焚,他开始怀疑他还是不是皇帝,这里还是不是他的京城。 原本保护他微服私访的六名大内侍卫刚刚都已经战死,如今保护在马车之外的是那三十名原本应该躲在暗处的黑衣内卫。 在更外围拼杀的是一些五卫军士兵,但萧玉衡信不过这些人。 就在刚刚,一队百十名身着五卫军制式甲胄的士兵加入到战局。 他们并非是来救驾的,只见领头的将领一刀将一匹御马的马头斩落,其余士兵举枪纷纷刺向车厢。 这时候黑衣内卫纷纷现身,将那些士兵驱离了马车。 这让萧玉衡笃定,今晚之事是有人提前预谋的。 若是仔细想想,这些年里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想杀他的人何止千万? 他的心里突然慌乱了起来,这与他之前的计划万千不同。 原本的计划应该是以自己为诱饵,将潜伏在都城中的宵小之徒引来,就像事情开始时的那样。 可是后来却发现对方不是少数几个懋贼,而是成百上前悍不畏死的死士。 他们衣着不同,却做着同一件刺杀的事情,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是作流民打扮,还有成建制的五卫军、甚至还有身着各色锦衣的典签之人。 夜幕降临,外面混战依旧不断,喊杀声震天,却不知到底是谁与谁在火拼。 萧玉衡身子微微颤抖着,他低声呢喃:“到底是谁要杀朕……这是预谋……是反叛……都靠不住……任何人都靠不住……” 这时候,一只略微黏腻的手突然握住了他。 “阿姊……” 萧玉衡轻声道,在黑不隆咚的车厢里,他只能看清萧玉婉的大致轮廓。 “陛下,天已经黑了,咱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了,留二十名内卫继续守着马车,让赵守中带着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只好回到台城,便能稳定住局面!” “阿姊……你说……赵守中信得过吗!他不会也出卖朕吧!” “他可是陛下的内卫总管!对陛下忠心耿耿!以目前的形势看,有人不想让陛下回台城,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去拼一把!” “朕……朕听阿姊的……” “事不宜迟,本宫与陛下一起下车。” 萧玉婉推开半边车门,向外望了望。只见三十名黑衣内卫分作三层守护着马车。 其中最外围的十人负责砍杀阻挡任何有意向马车靠近的人。 而在这个范围之外,到处都是看不清彼此却在任意厮杀的人们。 萧玉婉将赵守中叫到跟前,吩咐妥当后,他们便带着皇帝离开了马车。 “陛下,小人在前面开路,陛下与长公主在后面跟紧了便是!” 赵守中说着自腰间拔出了环首刀,他挑了八名弟兄,就要往台城方向冲。 萧玉婉突然叫住了他:“赵守中,等等!” 赵守中刚格挡住一名五卫军士兵,便又退了回去,“殿下何事?” 萧玉婉深吸了一口气:“别往那边走!那边肯定还有埋伏,往回……咱们绕道,走千秋门!” 第203章 奋不顾身 千秋门是台城的西门,要到那里得多绕两个里坊,但永宁长公主说得没错,皇帝的行踪早已暴露,这场看似偶然的刺杀应当是有预谋的。 只是这场预谋在其策划者看来,也显得极为仓促,甚至漏洞百出,但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牛鬼蛇神、阎罗小鬼,就趁此机会一并蹦到台面上来吧! 即使周围的局势再混乱,一想到这些,萧玉衡居然不像先前那般害怕,心里反而兴奋起来。 这种游离于生死边缘的快感,让他感到有种莫名的感受,他从一名重伤“乞丐”的肚子上拔出一把长刀留作防身,并一脚将他踹倒。 不管今晚的结局如何,困扰自己多少个日夜的谜题或许就在今晚解开。 谁要杀朕,谁要谋权篡政!那就来吧!朕不怕你们! 想到这里,萧玉衡更加兴奋异常,这种快感不亚于服用五石散后的致幻感受。 “赵守中,你是忠臣,朕知道!你要保护好朕,朕回去为你升官封爵,所有保护过朕的弟兄朕各赏黄金万两!死了也会荫妻封子!” 赵守中刚砍倒一名士兵,听身后的皇帝突然如此一说,他略微迟疑,差点儿被下一个对手偷袭得逞。 慌忙中死里逃生,他还得对着身后的皇帝说道:“谢陛下赏赐,但事态危急,臣下此时顾不得这些,只求保护好陛下,以尽臣子之心。” “好!好!赵守中,你是忠臣!”萧玉衡语调都显得激动,“朕回头一定好好赏你!” 这时,一旁的萧玉婉打断了皇帝的话:“干什么!切莫声张!不想活了!” 萧玉衡尚没意识到自己是错在哪里,就见原本正在他们身旁拼杀的几个人突然不打了,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杀了他们!”前面的赵守中沉声命令道。 几个黑衣内卫同时离开了他们保护的皇帝和长公主,各自寻找自己的对手。 他们本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不消片刻就把那些人杀了个干净。 萧玉衡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几句话暴露了身份,他拉起他阿姊的手,往前靠近侍卫总管,低声说: “赵守中,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朕的阿姊全权代表朕,依长公主之命行事!” 赵守中使劲点点头,“下臣领命!” 他顾不到什么礼节,回头就带着三个人冲在了最前面。 随着夜色的降临,前路越发的昏暗,对于这一行十余人来说,这也算不得是一件坏事。 但整个街道上拼杀之人却不见少。 问题是这种分不清对手的拼杀已经变成了乱战,分不清谁与谁在搏杀。 一会儿听到有人喊“杀狗皇帝”,就见几个人影一起上前将那人砍倒在地,几根长枪在那人身上猛戳。 一会儿又听到有人叫道“快去救陛下”,又是几个人围上去,对他上下乱砍。 赵守中这一行十几人走得最是低调,他们并不主动找人拼杀,只有哪些不长眼的撞到他的刀尖上,不得已才变成刀下鬼。 他们就这么往前冲了一两百步,前方岔路口似乎有两支刚刚赶到的两拨人发生了火拼。 就见某个自称“某天师”之人当场作法,一众信徒就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上前奋勇与官军拼杀。 金铁相撞,人仰马翻,双方又混战在了一起。 赵守中眉头一皱:“杀过去!” 赵守中抄起环首刀依旧冲在前头,作为箭头,两名身手不错的黑衣内卫作为赵守中的两翼护住他的左右,其他人分列外围将皇帝和长公主围在中央。 赵守中左劈右砍,刀刃都劈卷了,好不容易杀出了一条血路。 突然,他的左肩被一杆大枪猛然刺中。 赵守中吃痛叫了一声,左侧的那名黑衣内卫赶忙护住他的侧翼,一刀将那枪头挑开。 伤他那人似乎是个头领,身高马大,黑灯瞎火只能大致分辨出个轮廓,但他武艺着实不低。 赵守中忍着伤痛又与他又拼了几个回合,双方打得有来有回。 对方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便大喝道:“某今日没功夫与你在此干耗,快说皇帝在哪儿,饶尔等不死!” 正躲在赵守中身后的萧玉衡立马回应道:“后面车里的便是皇帝!” 那头领一甩大枪,“走!咱们杀皇帝去!” 十几个人高声回应着,便跟着他向着马车方向杀去。 眼前的压力陡然减轻,赵守中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左肩说不上有多疼,但双臂已经感到有些酥麻。 就在这时,他就感觉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赵总管受伤了?” 说话者是永宁长公主萧玉婉。 “小臣无事,皮外伤而已。为了陛下与长公主,小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守中,朕是不会忘记今晚之事的,加官进爵……一定要加官进爵……你以后就是我的骠骑大将军……” 赵守中心中一阵忐忑,前路生死不明,这些空头承诺他并不放在心上。 这时他听到萧玉婉轻声道:“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陛下,赵总管,你勇武过人,为人忠直,是本宫钦佩之人。本宫要你活着,好好活着,莫要轻言战死!” 赵守中心里一阵暖流流过,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嗓子里隐隐发酸。 “赵总管,本宫与陛下的性命就托付与你了。看样子弑君者不在少数,前面主街上情形不明,墙侧阴影足够咱们躲避,也能将目标缩小,尽量走小路!” “长公主所言极是!往后的路便有小臣来带。” 赵守中在前方带路,一行人慢慢靠向了墙根,沿着阴影向前缓缓行进。 此时到处都能听到喊杀声,夹杂着鸡鸣犬叫,远处的几座里坊已经火光冲天,可见建康城内已经乱作了一团。 一行人转入了一条漆黑小巷,却不想这里的黑暗中既然隐藏着叛军。 只听“嗖嗖嗖”几声弓响,冲在前头的几名黑衣内卫纷纷中箭,有人倒地哀嚎,有人中箭后再没动静。 身后就是皇帝和长公主,赵守中不敢躲闪。 他挥动手中环首刀,里尽全力格挡,但他还是感到胸口和小腹一阵扎心的疼痛,他胸腹上应该都中箭了才是! 他听到身后的皇帝发生一声神经质般的哀嚎:“朕好像是中箭了!朕不想死在这里!” “赵总管,怎么办!”那是长公主的声音。 赵守中咬紧牙关,大喝一声:“皇帝亲卫,几人尚在!” “我在!我在!我在!” “杀身成仁,便在今日,汝等怕否!” “不怕!不怕!不怕!” “为陛下……长公主……杀出一条血路!杀啊!” 赵守中大喝一声,杀向了漆黑的前方,耳边依旧有箭矢声呼啸,他不知道那些箭矢是否会射进他的胸膛。 但他却不能躲闪,他只有靠着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的主人杀出一条血路! …… 天色越发的昏暗,远处的地平线上也仅仅只剩下一抹红霞。 萧宇和东方老沿着秦淮河一路向东前行,大约已经走出了五六里地,可是沿河的舟桥基本上都已经被人为地破坏掉了,河岸旁只有几条原本用作固定舟船的生铁锁链沿着河岸一直沉向河底。 只有少数一群衣着破烂的灾民坐在河边望着河对岸木讷地发呆。 两人继续前行,夜色渐深,河畔两侧星星点点,却依旧呈现出不同的景色。 河岸这边,土坡荒野上布满了临时搭建的大大小小的窝棚,周围还燃着星星点点的篝火,许多灾民围着篝火坐着,神情麻木呆板,不知在干什么,想什么。 也有些人席地而卧,身下顶多铺了层干草,不知是睡是醒。 有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娃儿,独自站在路边,手里抓着一个菜团,正在大口吞咽,见有生人过来,赶忙把菜团都塞进嘴里,转身就跑。 萧宇虽然是在寻找舟桥,但一路所见之景,感慨颇多。 这时前方有一座被毁掉的粥棚,一口大锅被砸得稀烂,地面上偶尔有些粟米,一名妇人带着两个小娃儿正跪在地上寻找残留米粒。 她们见到萧宇和东方老,只是木讷地望了他们一阵,便又低头继续寻找去了。 天色越来越黑,过河的桥梁哪怕渡船都迟迟未能找到,这一切都变得极为蹊跷。 萧宇面露疲态,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一旁的东方老似乎要好一些,只是他面无表情,似有心事。 走了许久,萧宇突然问道:“东方将军,我到此时也没能想明白,在朱雀航那边发生了什么?” “建康城肯定是出事了,似乎是出了大乱子。” “你说……会不会与陛下微服私访有关系?” 东方老皱皱眉:“末将不知道,还是先回到城里再说。” 萧宇叹了口气,他抬眼望前方看去,就见前方河岸上似乎仍有一座船桥静静地躺在河岸之上,而这舟桥的周围窝棚已经极为少见,这里似乎已经不是灾民聚集的区域。 东方老也见到了那座舟桥,他立马喊道:“小王爷,快看,是桥!” “走!过桥回家!” 萧宇甩出一鞭,催动马儿向桥头跑去,东方老紧跟其后。 当两人来到桥头之时,突然自桥头两侧的灌木丛里跑出十来个人,他们着各色衣衫,却都是精壮汉子,守在桥头,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 一名手提环首刀的大汉上前两步:“此桥不通,赶紧回去!” 萧宇自持身份,本就没必要与这些小贼纠缠。 东方老纵马上前,与壮汉对了几句黑话。 对方一拱手:“虽然都是道上的朋友,但主公有命,让我等守住此桥,不许放任何人在桥上往来,你们走吧!” 东方老嬉皮笑脸,正想再套套近乎。 就听萧宇喝道:“你等何人?好大口气,此桥名曰青庐,乃是高帝在位时朝廷所建,非尔等小人私财所建,为何不能通过?” 东方老脸上一寒,他能一眼看出这些人在江湖上都是不好惹的人,却想不到小王爷在此竟然顶撞起了他们。 为首那人手持火把,他往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起了萧宇:“汝刚刚说什么?某说此桥不能过便是不能过。” 他把环首刀在手里晃了晃,但他原本骄横的神情突然发生了微微的变化,“汝是何人……某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你……你是……” 那人话没说完,赶忙往后跳回来几步,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你知道我是谁?”萧宇问道。 “江夏王世子,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己闯进来!” 说罢,那人挥起环首刀就像萧宇砍来! 萧宇真的是一时想不起他与这人有什么过结,见对方要砍自己,他手中也没趁手兵器,就想策马冲过舟桥。 就在这时,东方老突然甩出一鞭子,正好卷住那人的脖颈,用力一拉就将那人带倒在地。 其他几人见状,纷纷上前围攻萧宇和东方老。 “东方将军,冲过去!”萧宇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坐骑发出一声哀鸣,只见一人不知如何就滚到了他坐骑前面,挥出一刀将马的前蹄砍断。 萧宇眼前一阵晕眩,马失前蹄,他直接被马甩了下来。 整个身子被重重地摔打在了舟桥的桥面上,还没待他起身,几个大汉就冲了过去。 只见一把匕首在夜空中一亮,猛然向下插去。 一阵凄惨的哀鸣响彻在了这宁静的荒野河流之上。 萧宇的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绝望中他在等待着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但匕首迟迟没有下落,倒是有血迹流到了他的身上,泛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听到那些大汉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扔下武器纷纷后退。 萧宇赶忙睁开眼睛,努力将身子支起。 东方老跳下坐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好在没有受到什么重伤。 “小王爷,你没事吧!” 萧宇摆摆手,四下看去。 除了那个准备用匕首结束他性命的那名大汉在握着断肢在一旁哀嚎痛哭,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不知道舟桥的一侧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那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 萧宇感觉到那些壮汉都很怕这少年。 只见那少年眯了眯细长的眼眸,似笑非笑:“这么快就会自作主张了,连阿翁的嘱咐都不放心上,回去我便告诉阿五阿六让他们来收拾你们。” 紧接着少年又看了眼萧宇,“小王爷,你可真是没用……” 第204章 漆黑的街巷 “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要救我?”萧宇连续发问。 那少年一副吊儿郎当,他挠了挠裤裆,又归置了一下裤子,这才懒洋洋地抱抱拳:“我叫程灵洗,跟我阿翁观察小王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就是一只小猫小狗落进水里,我也得救它们不是?再说……我阿翁不止一次说过,小王爷活着比死了有用。” 这少年说话倒没忌讳,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不仅出乎萧宇的意料,就连久在江湖闯荡的东方老也听得一脸诧异。 这小子是真的不会说话…… 东方老拱手道:“敢问阁下口中说的那位阿翁是何方神圣?” “阿翁就是阿翁啊!平日里我都喊他阿翁,你最好别打听他是谁,说出来真能吓死你!” 东方老脸上的堆笑渐渐凝固了,淡淡道:“说出来,我倒想听听,能不能吓到我!” 程灵洗故意压低声音,眼神有些狡黠,“我阿翁姓梅,他们都怕我阿翁,不信你问问他们!” 萧宇顺着程灵洗的眼神望向了那几个跪地求饶的大汉。 他们似乎很害怕眼前的少年,一个劲儿地求饶磕头。 “程爷行行好!高抬贵手,让五爷六爷知道便好,可千万别告诉他老人家啊!” “是啊!是啊!” 程灵洗摆摆手,让他们保持安静,就连那个被自己用飞刀切断手臂的大汉也忍着疼跪在旁边不敢吱声。 东方老冲那少年笑着拱手道:“原来程郎君的阿翁是梅公,失敬失敬!” 程灵洗有些不耐烦,他不搭理东方老,直接望向了萧宇,“小王爷,我阿翁神机妙算,他知道你今日必定受困于此,所有让我在这里等候接应,没想到这几个不长眼的竟然敢对小王爷如此不敬。” 萧宇的眉头微微一皱,他尚未张口,就听那个手臂被砍断的大汉哭叫道:“小人实在不知梅公有此决定啊!否则绝对不敢……” “给我闭嘴!”程灵洗冷脸道,转头他又冲着萧宇一脸微笑,“小王爷,您可以走了!” 萧宇回头看看自己的坐骑,那匹马驹一只前蹄已经被斩断,正卧在舟桥一端的道中间,抬着头发出声声低嘶。 程灵洗见状,嘿嘿一笑:“小王爷,我为你报仇!” 说着,他走到那几个跪地求饶的壮汉跟前,一只手很轻易地拎起了一个壮汉,直接将他摔到了地上。 他走过去,抬脚猛地一踩,就听“嘎巴”一声骨裂,壮汉疼得撕心裂肺。 “小王爷,这样扯平了吧!我为你的马报了仇,这样公平不公平!” 萧宇冷冷一笑,他再次打量这位少年一番,他看上去很是单纯洒脱,实则心狠手辣。 “公不公平也是木已成舟,我想见见梅公!” “要见我阿翁?”程灵洗的表情有些夸张,“要见我阿翁也成,但要劳烦小王爷在这里等上一两个时辰,我阿翁腿脚不方便,走得特别慢。” “无妨。”萧宇笑道,“梅公注意本世子那么久了,本世子竟然一无所知,今日既然有机会一饱梅公的风采,本世子怎能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萧宇说到这里,有意瞥了东方老一眼,却见东方老对他轻轻摇摇头,上前两步道:“小王爷,你看天色都黑了,再不回去的话怕都进不了城门了!末将的马可以给小王爷骑,末将脚力尚可,一路跟着便是!” 东方老这话说得漏洞百出,此时即使纵马回到建康城下,一般也进不了城门。 很显然,东方老是想拉着萧宇尽快脱身。 程灵洗笑道:“小王爷手底下有如此好的奴婢,还叫什么……将军,呵呵……我劝小王爷听这个什么将军的话,还是赶紧回建康城看看的好。估计小王爷到建康时,台城都应该被烧得差不多了。” 萧宇和东方老两个人同时都是脸一冷。 就听程灵洗继续说道:“在这里等了你们太久,阿翁让我转告给小王爷的话我都差点儿忘记了。” “什么话,快说!”东方老道。 程灵洗瞥了东方老一眼,“刚刚不是说了吗?回去晚了的话,台城估计也得烧没了,听说江夏王爷还被关在台城里……还有件事是阿翁让我提醒小王爷的,那位庾姓的美人似乎是有了身孕。” 程灵洗的传话,东方老有些不解,当他看向萧宇时,却在小王爷的脸上看到一脸惊愕。 程灵洗继续说:“阿翁说了,他想转达的就只有这些,如何抉择就看小王爷自己的了,还有……还有……今夜东城建阳门不会设防!” “多谢!”萧宇拱手道,“请转告梅公,下次再见本世子请勿偷偷摸摸,出来见面便可。” 程灵洗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僵了僵,他眼看着萧宇转身爬上了东方老的坐骑,纵马而去。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东方老身轻如燕,跟在萧宇坐骑的后面竟然不费吹灰之力,这也真是个奇人。 待两人走后,程灵洗直接盘腿坐在了舟桥上,他一声不吭,就像老僧入定了一般。 那些受伤或者没受伤的守桥大汉都小心翼翼地呆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似乎没过多久,秦淮河南岸氤氲的夜雾中似乎有咳嗽声传来。 程灵洗猛然睁眼站了起来,一脸兴奋。 其他人则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大气更是不敢喘一口。 “阿翁!你真是好慢!他们都走了!” 程灵洗说着便向南岸跑去。 只见一位驼背老者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清晰,在他身旁还有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正在搀扶着他。 那正是梅虫儿和张琴言。 程灵洗见了梅虫儿倒没觉得如何,只是见了张琴言眼中突然冒光。 他喊道:“张姊姊,你家小王爷刚刚过去了!” 张琴言微微一笑,用手敲了敲程灵洗的额头:“就你话多!” 程灵洗并不生气,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憨笑道:“张姊姊,不呆在江夏王府,你是如何出来了?” “是我让琴言来的,把你用作垫桌脚的那方印玺拿过来一用的。”梅虫儿道。 “那方印怪沉的,成色也不好,还磕掉了一个角,那天我还想去当铺当掉,换几角酒喝呢?” “有这种想法便是想要挨打!”梅虫儿故作生气状。 程灵洗捂着屁股就做躲开状,张琴言掩嘴偷笑起来。 梅虫儿摇头叹息道:“你若有琴言的一半沉稳,咱家就是死了也可心安。” 程灵洗冲着张琴言做了个鬼脸,张琴言并不在意,依旧笑了笑。 梅虫儿又扭头看了眼张琴言,“那些事情我知道了,欲速则不达,小王爷那边只是对你不信任,倒是并无其他,对付男子的手段,自不必咱家来教。” 张琴言眉目流转,计上心来,细声道:“阿翁放心,琴言自有手段……” “好!好!”梅虫儿咳嗽了两声,拍了拍张琴言的手背,“琴言,保存好那方宝玺,今日见过谢老中书后,你便回江夏王府去吧!” “奴明白,奴会以身家性命保存好那方宝玺。” 梅虫儿满意地点点头,程灵洗依旧一副不以为然地冲张琴言挤眉弄眼,惹得张琴言笑颜如花,程灵洗心里更是开心。 “灵洗,琴言,此时莫闹了,扶咱家过桥,咱们去乌衣巷谢家。” 程灵洗、张琴言同时应诺,搀扶梅虫儿左右,一起过桥。 路过那几个守桥大汉时,见到半死不活的马驹,两名受伤之人,梅虫儿脸上立马结了一层冰霜。 几人见状赶忙俯地叩头,跪在原地哆哆嗦嗦。 梅虫儿突然停在了脚步,轻叹一声:“我不怪你们,你们的心自然是好的,忠于先帝与太子的……” 那些人听到梅虫儿如此说道,一个个感激涕零,又是磕头又是表决心。 梅虫儿有些不耐烦,挥挥手:“莫跪了,咱家过桥后你们拆了桥便散了吧!三日内咱家会派人给你们家中各送去百两黄金,保证你们及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 有人膝行向前,一脸感激。 “梅公,那日你让咱们几个去杀那小王爷,可惜没有得逞,今日在这里让咱们哥儿几个遇到了,想到梅公往日对咱们的恩情,咱们怎能让梅公的仇人活下去呢?于是……” 听到这里,程灵洗心中自然不悦,他们这表忠心的,更像是在梅公面前告状。 只见梅虫儿一脸和颜悦色,慈笑道:“让汝等受苦了,但汝等需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的敌人今日并非不可能成为利益的伙伴……” 那人一脸愕然,其他人面面相觑。 “一会儿,待咱家过了这舟桥,还要劳烦诸位把这桥也给咱家拆了!” 说罢,梅虫儿在两人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去。 过了舟桥,在那上坡下的阴影里藏着一辆马车。 张琴言扶着梅虫儿上了马车,程灵洗也想上车的时间,他被张琴言阻在了车下头。 “张姊姊,你这是做什么?” 张琴言笑而不答,她的身后却传来了梅虫儿的声音。 “灵洗,你回去盯着那些人。” 程灵洗一愣:“那是为何啊?” “他们知道的太多,咱家放心不下他们。”梅虫儿顿了顿,“待他们拆掉舟桥,你去杀了他们,做得利索些。” “阿翁……” “将他们的尸体都扔进秦淮河去便可,这两天秦淮河上的死漂会越来越多……再让阿五阿六带些人找到他们家里,各带去百两黄金……准备灭门吧!” ……… 黑暗中分不清彼此。 赵守中咬紧牙关奋力向前搏杀,他适应了眼前的漆黑,便隐隐约约感受到了黑暗中恐惧的敌人。 他挥动手中环首刀,不时能听到一声声哀嚎。 前方脚步声琐碎,那是敌人在纷纷后退。 借此机会,赵守中终于可以喘口粗气,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两侧有自己兄弟们的喘息。 或许他们已经死了,或者受伤倒在了地上。 而他如今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他自己都不知道,虽然他能摸到胸膛上还插着的箭杆,伤处的疼痛深入骨髓,但他还活着,还能继续移动。 这时他的身后还能听到皇帝的呜咽和长公主不停地安慰。 “陛下,即使受伤,也请忍住,随臣……随臣前进……” 皇帝并不回答,依旧在小声地啜泣。 而永宁长公主却关切地问道:“赵总管,你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赵守中自己都不知道,他内里套了层皮甲,但皮甲并不坚硬,或许他运气好只伤到了皮肉,或许他已经伤到了心脉,只是自己提着的那口气一时没有松下来罢了。 但对长公主,他只能安慰,“下臣无事,没有伤到要害,请陛下随下臣继续前进。” 这时他终于听到了皇帝略微发颤的声音:“赵守中,朕好像受伤了,但朕会跟紧你,千万不要抛下朕不管!” “下臣……不会丢下陛下不管!” 赵守中感到身后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那不是皇帝便是长公主的。 他咬牙急促前进,脚下不时踩到尚未僵硬的身子,耳边仍有此起彼伏的低沉哀嚎。 但他的身后却似乎传来了皇帝的补刀和低沉的唾骂声。 这条漆黑的街巷也太过幽长,似乎总是走不到边界。 就在这时,他突然又听到了箭矢破风而至的声音。 他赶忙挥动长刀抵挡,他似乎感觉到一支箭矢射中他的心口。 他咬牙继续往前两步,但整个身子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猛然跪倒在地,用长刀撑住地面,这样才不至于躺倒在地上。 他身后传来了皇帝和长公主惊慌的叫声。 “赵总管!赵守中!” 他想要回应,但一张嘴,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或许这就是他生命中的尽头。 他抬起头来,用尽最后一点儿意识凝视前方,而这条街巷的尽头就在前方。 他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那里点亮,看到身着锦衣,披着黑色披风的典签已经冲到了街巷路口,奋力劈砍那些逃脱而至的弓弩手。 “前方可是陛下!戴僧权前来护驾!” 火光渐渐靠近,映红了整条满是尸体的小巷。 此时赵守中脸上微微有了笑容,他低头看看自己,前胸早已被射成了筛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以如何一种意念坚持到现在的。 好在戴签帅赶到,他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死了…… 第205章 京中大乱 正如程灵洗所说的那样,建阳门畅通无阻。 但这种“畅通无阻”却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直到萧宇穿过城门洞,进入到里面的瓮城时,才发现里面的异常。 只见瓮城四周几个大火盆仍在熊熊燃烧着,地面上层层叠叠,横七竖八地躺着数百具尸体,基本上都是顶盔贯甲的五卫军士兵。 萧宇见状心里不禁一寒,他猛然勒住了马缰。 身后的东方老这时也跟了过来,见到满地尸骸,他不禁也是大惊失色。 “建康城里果然是出事了!” 萧宇一脸凝重,他胯下坐起似乎也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原地打着转儿,鼻孔里不断打着嚏喷。 此时各种谜团正困扰着他,如一团乱麻一般让他无法解开。 要知道建阳门可是建康城的东三门之首,这里守备森严,为精锐的左卫军驻守,在这里发生如此大规模的火并,那得是发生天大的事情。 程灵洗之前说这里畅通无阻,想来这里的发生的状况他早就知道了,而让他传达给萧宇的人正是那个前朝余孽梅虫儿。 这里的一切毕定与梅虫儿脱不开干系。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东方老喊道:“小王爷,你看,那边有个活的!” 萧宇的眼睛立马跟着东方老的视线扫向了远处阴暗处的一堆尸体,他看到在尸堆间里确实有个活物在动。 那活物似乎听到了东方老的声音,身子一颤,就想逃跑! 萧宇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那活物更是大惊,但他没逃出多远就被赶上的东方老一把揪住,给拖倒在了地上,硬生生拉到了萧宇跟前。 萧宇搭眼一看,就见那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面色蜡黄,瘦如枯槁,浑身上下衣着褴褛,一副灾民的打扮。 那人见萧宇骑在马上,一身贵气,跪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是那双不老实的眼珠在贼溜溜地直转。 东方老上前踢了那人一脚,恶狠狠道:“我家主公问你什么,你可要老实回答!” 那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小贼,破衣服敞开的交领下露出了黄白之物,看来他是来扒死人钱物的。 那人被东方老一踢,像个刺猬一般缩在了地上,磕头道:“郎君饶命啊!我没干什么坏事,就是饿的难受,想要在这死人身上找些钱物,去换些吃的。” 萧宇并不关系这小贼到底想干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些容以后再说,你且告诉我,这里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那人稍稍一愣,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跪直了身子,仰起头大声道:“官军杀官军,这里杀完了又上城里杀去了!” “什么?官军杀官军?” 萧宇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再看地上交错在一起的那些死尸,几乎都是穿着统一制式的甲胄,倒不像有混杂着其他的人。 “没错,就是官军杀官军。”那人笃定地重复道。 东方老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一脸凶神恶煞:“照实说,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那人被吓得够呛,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萧宇。 “郎君,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家里遭了水灾,妻儿都死在逃荒的路上,虽然小人以前手脚就有点儿不干净,但绝非大奸大恶之人啊!” “你是如何在此,天黑后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东方老问。 ”天黑了……小人原本跟几个同乡一起进城乞讨,后来来了一群差役把小人和那几个同乡驱散了,小人稀里糊涂就来到这城墙根儿,本想出城去的,却遇上了闭城门。 “没办法,小人就想在城墙根儿对付一晚,明天出城去粥棚讨碗粥吃。小人晚上饿得难受,好不容易刚睡着儿,就听见这城楼下面就打起来了。 “一上来就杀人,可把小人吓坏了。小人就躲在墙根下面的阴影底下,连头都不敢抬。后来喊杀声停了,那是一伙儿人把另外一伙儿人杀干净啊!活着的那些人又吵吵嚷嚷地往城里去了,其他的小人就真不知道了。” 萧宇见那人也是灾民,不由地心生恻隐。 “好了,东方将军,你就莫吓他了,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个什么,咱们先进城里看看再说!” 东方老却没有萧宇那般心软,他本就军伍出身,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他最恨在就是在战役打完后,跑去扒死人钱财的那些小贼。 如今碰到一个,恨得牙根痒痒,他拎起那人猛地就往地面上一摔,摔得对方哇哇大叫。 东方老又过去拎起他的衣领,眯眼冷笑道:“摸死人身上的东西,嘿嘿……你就不怕被鬼魂惦记吗?小心半夜鬼缠身!我看见现在你身子后面就有一个鬼!” “有鬼?” 那人吓得一缩脖子,赶忙回头去看,见是东方老吓他,才长舒一口气。 “够了,东方将军,与小民如此,那就没意思了。” 东方老刮了那小贼一眼,便不说什么了。 那小贼以前手脚就不干净,不仅让街坊邻里瞧不起,就连妻女也不正眼看他。 如今有个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贵公子对他如此客气,他的心底不由地生出了一份感激。 他壮起胆子道:“郎君,进城后一定要加倍小心。小人好像隐约听那些乱兵说什么要去围攻台城,为什么始安王造势。小人愚钝,不知何意,但郎君切莫靠近台城,绕路走便可躲避乱兵……他们可是会杀人放火,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那小贼话语的字里行间,萧宇已经捕捉到了他所需要的信息。 结合今日的所见所闻,一条可以说得过去的信息框架已经在他脑海里搭建起来了。 而他隐隐感觉到这背后依旧有梅虫儿推波助澜的影子,即使已知前路是个陷阱,他也不得不再次入局了。 萧宇神情凝重,他看了一眼东方老。 东方老心领神会,他l笑道:“坏事也可能会变成件好事!” 萧宇摇摇头,入局是为了救他在意的人,而对于权利的游戏,他根本提不起兴趣。 “郎君这是怎么了……” 那小贼问道,他看向两人的眼神有些茫然。 “没什么。”萧宇向他一拱手,自怀里掏出块金子扔给了他,“谢兄台好意了!” 那小贼接住金子,一脸诚惶诚恐,赶忙躬身一大拜。 萧宇四下看了看,他自一名死去的士兵身上拔出了一柄长槊留作防身,一甩马鞭,绝尘离开了这座瓮城。 进入到建康城里,就见街道上冷冷清清,见不到一个人影,各家各户门窗紧闭,不见半点灯光,但仍能听到有家犬在不停吠叫。 在一个街口,萧宇突然勒住了坐骑,回头等候着东方老。 “东方将军!” “小王爷。” 东方老抬头望向了萧宇。 夜色下,萧宇横槊立马,那英挺的身姿与江夏王爷当年真有几分神似。 东方老心中一阵激动,有种想要跪地膜拜的冲动。 “我们就此别过吧!”萧宇道。 东方老原本还在激动澎湃的心境此时突然凉了半截,他扑通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王爷,您这是何意……东方老做错什么了,如此危急之时,要赶末将走!” 萧宇叹了口气:“正因如此,我才要与你分开,今晚不知是何情形,但刚刚路过的那几个街区,你都看到了,除了官军与叛军在激战,还有人浑水摸鱼劫掠民宅,甚至强抢民女。 “我需要你回春和坊,带上一两百弟兄替我看护好江夏王府,替我保护好晴雪。让鱼天愍、张茂各带一支乡勇,守护好春和坊东西两门,不能放一个乱军进坊。” “东方老领命!”东方老插手就行了一个军礼,但他马上就一迟疑,“小王爷您……您要去台城……” 萧宇别过脸,看向了台城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隐约间可以听到喊杀声。 “我父王还在台城,我不能置他的安危于不顾。”萧宇淡淡道,除了他的父王,他还放心不下她。 “末将随小王爷一起去保护王爷!” “糊涂!你何等身份,如何入得了宫,如今情况不明,本世子需要东方将军守住本世子的退路,本世子不希望到最后有人拿王府上下或者春和坊的百姓来要挟本世子!听到了吗?” 东方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咬着牙,双拳紧握,关节处发出“咯咯”的响声。 萧宇大吼一声:“照我说的去做!” 他调转马头,向着台城方向飞驰而去。 …… 赵守中死了。 他死在了建康城的一条无名深巷之中。 到死,他也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昂着头,一只手握紧环首刀撑住地面,似乎随时都能再次暴起,上前拼杀。 而他的整个前胸都已经被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各种长短箭矢,让人很难想象他是如何从这条窄巷的巷口一路杀到了巷尾。 借着橙红色的火把光亮,两位及时赶到的典签老帅戴僧柄与戴僧权互相望了一眼,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都带着一种敬佩与惋惜。 他们的目光很快又同时聚集到了站在赵守中身前的那对姊弟的身上。 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他的左臂被一支羽箭蹭去了一点儿皮肉,好在不重,他伸出右手将赵守中那圆睁的双眼合上。 他的阿姊,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正在默默地为他包扎着伤口。 周围的街巷中激战依旧不断,此时仍然是万分危急。 戴僧权喘了口粗气,他知道万万不能在此耽搁了,他上前抱拳道:“陛下,赵总管为国捐躯,我等皆为其痛心,但如今事态紧急,留在这里无异于坐以待毙,我等典签还是护着陛下、长公主早日回到台城才是。” 萧玉衡默不作声,平日里他总是充满戾气的脸孔此时却变得异常的安静。 他从赵守中的胸膛上拔出一支箭矢,在手里反复端详着,对周遭的一切他似乎都不在意了一般。 戴僧柄也走到他兄弟身前,恳求道:“请陛下移驾!” 萧玉婉焦急地看了皇帝一眼,对身旁两位老签帅点点头:“有劳两位签帅了!” 说着她拉起了皇帝的胳膊,轻声道:“陛下,跟阿姊走!” 萧玉衡最后再看了一眼赵守中,木讷地点点头。 十几名身着五卫军甲胄的士兵在前方开道,后面跟着几名锦衣卫士。 戴僧柄在前,戴僧权断后,将皇帝和长公主夹在中央,跟在他们后面又是十几名锦衣卫士。 萧玉衡像丢了魂儿一样,被他的阿姊牵着一路向前。 一路拼杀,先后又遇到几支人马,这些人马要么衣甲鲜亮,要么衣衫破烂,一副灾民的打扮。 但此时已经分不清敌我,见人就砍,到处都是混战。 萧玉婉神情紧张,此时的她强打精神,整个人几乎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看着两侧护卫的奋力拼杀,飞扬的血水溅到了她华丽的衣衫和精心装扮过的脸上。 “阿姊……” 她突然听到了皇帝在叫她,于是回过头去。 她见到皇帝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阿姊,这是朕的京城,为什么……为什么想杀朕的人如此之多……” “陛下,切莫多想,回到台城,当你重新坐在太极殿的宝座上,那些宵小之徒便不敢对皇帝做什么了。” “朕没想到今晚会是这样,朕本以为顶多几个小贼前来行刺罢了,却不想……” 萧玉婉脸色一沉,冷笑道:“陛下无需自责,其实这也好,既然他们把底牌都亮出来了,那咱们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阿姊!”萧玉衡脸上一阵激动。 萧玉婉点点头,她四下看看,周围依旧杀声不断,有火焰连绵燃烧,照亮了半边天。 突然一个身负重伤的锦衣护卫来到了戴僧权身边,与他耳语了几句。 戴僧权眉头紧皱,看向了萧玉婉。 “又有何事?”萧玉婉问。 戴僧权恭敬道:“长公主,千秋门恐怕不通了!” “这是为何?” “叛军已经将台城四面合围了,正在攻城!” 萧玉衡闻讯大惊,他像魇住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叫道:“这是朕的建康,朕的台城!朕要把他们杀光!” “陛下!陛下!”萧玉婉使劲晃着皇帝的肩膀,让他保持冷静。 走在前方的戴僧柄闻声回头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典签誓死保护陛下,如今情况危急,不如先找个安全之地再做打算。” 萧玉婉问道:“签帅可有打算?” “往东过两条街便是中兴里,典签的衙署便在那里,陛下可去那里暂避,你知陛下与长公主意下如何?” 萧玉婉略作思索:“不,杀出城去,去石头城!去投当阳县侯邓元起!” 第206章 坠城偷袭 喊杀声震耳欲聋,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从宣阳门的高耸城墙上往下看去,黑压压一片的叛军汇成一条黑色的铁流,不断地冲撞着这堵建康宫外最后的城墙。 一位少年将军已经杀红了眼,他手中战斧翻飞,在空中左劈右砍,斧刃所过之处,血肉翻飞,惨叫连连。 一撮刚刚攀上城头的叛军慑于如此勇猛的强敌,皆心惊胆寒,连连后退。 这位少年带人将那些叛军给压回到了城垛旁。 他奋力砍死了两个,又将一个逼得直接从城垛上跳了下去。 跟在身后的弟兄发出了高昂的助威声,他则仰天大笑。 就在这时,身前的垛口上又有叛军露出头来,还没等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这位跳上垛口的将军一斧砍掉半截头颅,栽下城去。 他爆喝一声,声如雷鸣一般,用力飞出一脚,踢在搭在城垛上的长梯上。 蚁附在长梯上的叛军发出阵阵惊恐的哀嚎,云梯猛然向后倒去,就听轰然一声巨响,城墙下惨叫连连。 少年将领一脸得意,他正想伸头看看城下的惨况,突然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在他那如刀刻般坚毅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槽。 他抹了把血,对着城下破口大骂。 他正要伸头去看是谁在突施冷箭,身后的几个弟兄见状,赶忙将他从城垛上拉了回来。 “羽林郎,你是不要命了!” 少年将领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俺兰钦这等恶人,就是命不想要了,估计那阎王爷也不敢收,哈哈哈!” 这名少年将领名叫兰钦,字休明,早年随父自北朝南附而来。 父亲兰子云如今官拜云麾将军、冀州刺史。 兰钦年少果决、勇力过人,随父在外作战卓有战功,刚刚被调入禁中担任羽林郎。 却不想今日刚刚入夜城中便发生了动乱,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叛军突然间就开始围攻起了台城。 叛军攻势凶猛,似乎提前便准备好了攻城长梯、撞车以及石炮,向着包括宣阳门、千秋门、大夏门在内的几座城门猛攻而来。 守城禁军在经历了最初一段时间的混乱之后,渐渐稳住阵脚,将那些冲上城头的叛军士兵又给压了下去。 兰钦本非宣阳门守将,天黑后叛军攻城时,原守备此门的宫门郎谢昭文意欲里通外敌,打开城门,结果被巡视至此的新任直阁将军王规发现,斩杀于城门下,军心大定。 王规留兰钦与宿卫中郎将彭子期在此镇守宣阳门,自己带着一支禁军往千秋门去了。 兰钦长于野战,在京城只做个类似仪卫职责的羽林郎,早就憋屈坏了,而如今叛军攻城,他与别的禁军将领自是不同,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他带着自己的部属补充到了宣阳门守军的阵列,与叛军在城头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 叛军攻上城头没多时,就被守军给压了回去,经过了几轮疯狂的攻城,他们士气受挫,攻势渐渐缓了下来。 刚把这一轮攻城的叛军给压了回去,兰钦丢下战斧,倚靠着城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扔下头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身旁正斜靠着一名已经阵亡的禁军士兵,肠穿肚烂,睁着眼瞪着前方。 兰钦伸手将他的眼合上,闭上眼继续喘着自己的气。 火盆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周围嘈杂声不断。 借着这宝贵的停战间歇,伤员和死去的弟兄被抬到了城下,回来的士兵背来了滚石、火油以及箭支。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钦感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却依旧等不到叛军的下一轮的攻城。 而他的耳边却听到了己方士兵小声的嘀咕。 他睁开了眼睛,扭头往一旁的望了望,就见身旁几个弟兄正趴在城垛口往下张望。 他上手拉了其中一人一把,“喂,瞧什么呢!“ 那名士兵扭头,看是兰钦,赶忙答道:“羽林郎,快点儿起来看看,叛贼不攻城了,在下面不知道组装什么呢!” 兰钦将信将疑,他起身也趴在城垛上往下张望。 借着燃烧着的火光,就见叛军已经退到了距离城墙百步外的地方原地待命。 在那黑压压的叛军后面,一群像是工匠的人正在组装着什么东西。 城墙上的守军看得好奇,他们没见过这是在做什么,三两个人交头接耳,在那里指指点点。 兰钦却惊愕不已,他曾随父在外征战,这些组装器械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在组装工程器械。 他不禁重新打量起城墙下的那些叛军,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来历。 看来那些组装器具都是早已准备好的,娴熟的工匠只是在临时拼装,不多时就有了两座抛石机的雏形,一辆冲车已经在装轮子了。 兰钦脸色阴沉,正在想着对策,就听有人在喊他。 “羽林郎!羽林郎!羽林郎何在?” 兰钦回过头去,就见宿卫中郎将彭子期带着几名亲卫,正在找他。 此时城头上乱糟糟的,守城将士经过一场恶战,浑身浴血,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貌,这自然也包括兰钦。 倒是那位宿卫中郎将,一身鲜亮明光铠甲,一尘不染。 兰钦嘴角微微上翘,眼中闪过一抹鄙夷,他抬了抬手道:“彭将军,末将在这里呢!” 彭子期稍稍一愣,撇下自己的护卫疾步走向了兰钦,“羽林郎,你的脸……没事吧!”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 彭子期宽和地笑了笑,他上前一把揽住兰钦的肩膀,将他再次带回到垛口前。 “羽林郎,拼杀自有将士们,何必亲自上阵呢?” 兰钦笑道:“为将者难道不该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进退吗?“ 彭子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转移话题道:“羽林郎,我找你有事,你随云麾将军久在边境作战,你可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了吗?” “硬攻不下,他们已经开始搭建攻城器械了。”兰钦眯眼道,“彭将军,打了大半夜了,尚不知叛军是何来历。你可知到底是何人反叛,竟有如此训练有素的精兵,与我们在前线攻坚的野战军相比,他们也不遑多让。” “先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守住台城要紧!我看他们攻城甚急,可见他们原本是想出奇制胜,却不想碰到羽林郎你这枚铁钉子。”彭子期顿了顿,他的眼神却在偷瞄兰钦,“羽林郎,你刚刚说什么,他们在搭建攻城器械?” “正是,我久在军阵,自然不会看错,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若强攻不成,他们就用器械攻城了。” “羽林郎,你英勇善战,又自野战军而来,可有应对策略!”彭子期此时看上去脸色有些紧张,“他们……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快攻城吧!要搭建攻城器械也应该挺耗时的吧!” “彭将军,你看,他们早有准备,如今只需找工匠安装完成便好!” “那该如何是好!羽林郎,可有办法拖住他们!只要再过几个时辰天便亮了,到时候城外的勤王之师必定能够赶到,里应外合就一定能击溃这叛军!” 兰钦皱皱眉:“这些叛军战力不弱,他们无缘无故就冒了出来,难道不会是城外五营发生了叛乱,冲进了城里?” “羽林郎,莫要胡言乱语。”彭子期驳斥道,“五卫军是朝廷的精锐,受朱侍中统辖,朱侍中又是陛下的近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五卫军怎么可能会叛变!羽林郎,说话可要小心,若是动摇了军心……” 兰钦笑了笑,“若是动摇了军心,该当如何……” “这个……” 彭子期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冲着兰钦暧昧地笑了笑,“羽林卫……羽林卫怎能可能会动摇军心呢?” 兰钦瞥了彭子期一眼:“眼下的问题是这些攻城器械,就像彭将军所说的那样,眼下敌人攻城正急,那必然是想趁援军未至之前就把城门拿下。 “眼下他们组装攻城器械就已经说明了他们攻下城门的迫切。就目前情况来看,我们守军有限,他们把冲撞车推到城门下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旦城门破了,就人数而言,我们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彭子期喘了口粗气:“羽林郎,你作战经验丰富,你说,我们该如何才好!” “冒个险……需要一支偏师自侧面杀入敌阵,趁乱把那些攻城器械一把火给烧了!” 彭子期摇摇头:“太冒险了,我想再等等,兴许他们在天亮前还组装不好,那时候援军应该就到了。” 兰钦冷笑:“寄希望于敌人,彭将军,你就是如此将兵的吗?” 彭子期被一个少年人如此冷嘲热讽,心里自是又羞又恼,他动了歪心,但一想到眼下还得用到此人,他便把怒火压了下去。 “羽林郎,此计太过冒险,本将军只是想要避免不必要的损失,若羽林郎一意孤行,那只能羽林郎自己前去,本将军在城上为你掠阵。” 兰钦早看出彭子期胆小如鼠,根本就没指望他能带人出城奇袭。 他说道:“那好,人不在多,二十人便好,我亲自带队,不烧毁那些器械,我誓不回来!” “壮哉!”彭子期就等兰钦这句话了,“若羽林郎得胜归来,本将为羽林郎庆功!” “那倒不必了!” 兰钦丢下这么一句,回头就去召集自己手底下的弟兄。 此时连同受伤的大约还有二十多人,兰钦让那些负伤的留下,那些没有受伤的都背上火油罐和火折,寻一处偏僻城墙,用绳梯下了城,悄悄向叛军背后绕去。 好在叛军身上的甲胄与他们身上的甲胄几乎是统一制式,不同之处是那些叛军的左臂上都捆着一条黄巾。 在一条巷道里,兰钦带人伏击了一支叛军,杀掉他们后,将他们左臂上的黄巾解下后绑在自己人的左臂上。 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巷道,向着叛军的背后绕去。 前方不远处就是那些正在组建的攻城器械,地面上堆满了早已打磨好的大小木料,几十名工匠在其中选择组建器械所需要的各类木料。 兰钦心中生疑,正在偷偷观察,突然斜侧方插过来十几个人,这些人一个个衣着褴褛,乞丐打扮,但手持刀枪,看上去凶神恶煞。 兰钦感觉到这些人来者不善,他此次没有提战斧,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环首刀。 对面过来一人,上前就用力推了兰钦一把。 “疤脸儿,老子在这里舍生忘死地往前冲,你等倒好,定然是去强抢民宅去了,下一轮攻城,你们去做先登!” 兰钦稍稍一愣,脸上立马改成一副痞像,骂道:“谁说我们去打家劫舍了!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敌人!就在刚刚,那条街巷里,一群禁军还想在那里偷袭我等,结果却被我等反杀了,不信你们去看!” 那人不耐烦:“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去!我等退下来先歇一歇,下一轮攻城你们先上!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好在你们比我等幸运,冲撞车马上就能去撞城门了!快去!快去!” 在一阵笑骂催促声中,一切变得有惊无险。 兰钦带着十多个兄弟继续向那些攻城器械走去。 又没走几步,就听前方有工匠在喊他们:“你们几个,别磨磨蹭蹭,过来帮帮忙,早点儿把这些器物组装好了,你们攻城也不必那么费劲。” 兰钦心中大喜,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马上!马上!我们这便过去!” 又是在一阵催促和骂骂咧咧声中,这支偷袭小队异常顺利地来到了他们的目标前。 “你们几个去这边!你们去那边!喂,那个大块头,你到我这边来!” 兰钦与同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各自向着被分配的目标走去。 匕首、火油,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就等兰钦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同时行动。 可就在兰钦刚要做出动手的手势时,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无数叛军纷纷回头张望。 就见一名手持长槊的硬挺公子正驱马向宣阳门下冲来! 第207章 脱困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人立而起,浑身染血的贵公子横槊立马,如天神降临一般。 他大喝一声,声如雷鸣。 那原本指向他的枪林一下子就松散了下来,正要围攻他的叛军士兵皆被这声大喝震慑,连连后退。 站在冲撞车旁的兰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住了。 他初入建康没有多长时间,对这纸醉金迷、繁华浮夸的京城没有太好的印象,尤其是那些涂脂抹粉、娇柔造作的公卿勋贵,却不想这位华服浴血的俊美男子英勇无畏,是这般的铁骨铮铮。 只见那位俊美贵公子举槊一个横扫,便扫倒了七八个举枪刺向他的敌人,又将长槊往头顶一抬,顺势接住了一名催马赶来的叛军将领当头一刀。 他枪法精妙绝伦,只三个回合就将那叛将挑落马下。 如此俊秀的枪术,兰钦看得热血沸腾,不禁大呼一声,“壮哉!好俊的枪法,此子真乃天神也!” 这时,正在他身旁监制攻城器械的叛军军官向他投来了怀疑的目光,“说什么,你想反水不成!” 兰钦无需继续隐藏身份,他冷笑一声:“反水?哼哼……吾乃云麾将军之子,禁军羽林郎兰钦是也!” 那叛军军官脸上一惊,他还没做出反应,就觉得脖子一凉,一把匕首突然就扎进了他脖子里,他捂着喷血的脖颈,直接倒在了地上。 兰钦大喊:“快点,动手!” 他带来的十几名弟兄都在叛军尚未做出反应的时候,将身上背着的火油罐砸向了各类正在组装中的攻城器械,并将火折子引燃扔到了上面。 火油遇火立马腾起了一人高的火焰,禁军士兵开始到处砍杀工匠,整个敌阵被搅得一阵大乱。 一名工匠一边逃跑一边大叫道:“快来人啊!有奸细!” 但他没说跑出几步,低头就见一把利刃自他的前胸穿出,他身子一软就瘫倒在了地上。 兰钦站在他的背后,他紧跟着大叫道:“不好了,官军杀过来了,把咱们给包围了!” 兰钦带来的十多名兄弟个个浑身是胆,他们引燃各自目标后,也跟着左劈右肝,跟着兰钦高声呼叫,不断放出各种谣言。 这时,敌阵已经乱作一团,许多人受谣言的蛊惑,内心动摇,一时也摸不清头绪,不敢上前拼杀,只是站在原地观望。 而就在这时,一支刚刚赶到的叛军还没弄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就与另一支叛军稀里糊涂地发生了火并。 趁着混乱,兰钦带着十几个弟兄悄悄撤离了战阵,偷偷混在了一群赶来扑火的叛军士兵之中。 “快啊!赶紧救火啊!”兰钦一边大喊,一边趁乱向后退去。 这时,有人突然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道:“羽林郎,咱们是否也该撤了?” 兰钦四下里看了看,眼前十几个弟兄都在,这一趟比他预想的要顺利太多了,简直就是上天眷佑。 “撤!”兰钦摆了摆手,“回去我给大家报功!” 这时,他一扭头,就看到那名浑身浴血的俊美贵公子在枪阵里杀了几个来回。 他似乎是冲到了宣阳门的城门下,见进不了城,又杀了回来。 但他早已引来大批叛军的注意,想要上前擒杀他的人原来越多,黑压压一片将他围在当中。 除了他,其他弟兄也注意到了这位无意中帮了他们的贵公子正陷入危局。 有人问“羽林郎,那位郎君该怎能办才好?” 兰钦略作迟疑,定眼继续望去,就见那位贵公子此时已经陷入重围,若非他枪术精湛,早被叛军擒拿下来了。 兰钦有心救他,但他不想用自己十几个弟兄的性命去做赌注。 他只得无奈地咬咬牙:“撤!” “那他呢?” “顾不了了,让他自求多福吧!” 兰钦带着弟兄们刚撤出不远,就听叛军那边的传令兵纵马来回驰骋,嘴里宣布着命令。 “天公大将军有令!将江夏王世子拿下,只准生擒,不准放冷箭,留活的便好!” “只准生擒!不准放冷箭!” “留活的……” 命令不停在敌阵上方传达。 兰钦听得清楚,眯眼向那边望了望。 但他心里起疑,天公大将军到底是何人?很显然这个称号是自封的,这种称号更像是天师道徒可以想出来的。 而那在敌阵中杀进杀出的俊美公子居然是江夏王世子,这点儿倒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若是那位小王爷的话,他便不能不救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身旁一位弟兄见他迟疑,赶紧拉住了他的胳膊。 “羽林郎,还不快走!” “你们先走!按原路返回,从绳梯上去,在城垛口等我。” “那羽林郎要干什么?” 兰钦皱了皱眉:“我常听我父言道,当年南归之时,江夏王爷有恩于我兰氏,今日遇到世子蒙难,我没有不救之理。” 他快速扫了眼周围的弟兄,有些人的脸上带着困惑和不安。 “你们先走!彭子期靠不住,我需要你们帮我看好绳梯,到时候兰某的后路救托付给诸位了。” “可是,羽林郎你一人的话……” 兰钦四下里看了看,此时周遭仍旧混乱,暂时没有谁在意这支有些古怪的小队。 时机转瞬即逝,兰钦心急如焚,他本就讨厌婆婆妈妈,他骂道:“身为军人,不懂什么是令行禁止吗?照我说的去做!不然回去后军法从事!” 无人敢言,十几名禁军士兵渐渐隐入一片黑暗。 兰钦深吸了口气,他四下看去,就见一名传令兵纵马正朝着自己这边驶来。 他抄起环首刀,迎着传令兵就跑了过去。 那传令兵见有人迎着自己而来,不禁大惊失色,他一勒马缰,战马发出一声长鸣,人立而起。 兰钦虽然身着重甲,但他体力极佳,而且身形灵敏。 就见他猛然扣住马头,纵身一跃,整个身体居然跳到与马头一般高, 他横起一脚,直接将那传令兵踹下马去,自己则趁势抓住马缰,一个凌空翻身就坐到了马背上了。 马儿受惊,在地上连续打着几个转儿,兰钦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战马。 那传令兵摔到地上还一脸的懵,叫道:“你……你是何人,敢抢我的马!” 兰钦洒然一笑:“你阿爷兰钦是也!” 他催马掉头,向着那被围的贵公子杀去…… …… 萧宇几乎已经变成了个血人,他左支右绌,体力渐渐不支,身上也已经多处负伤。 眼前是林立的枪阵,眼中满是两眼发红的叛军士兵,黑压压的一片。 他骑在马背上,感觉整个身子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动弹。 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恐惧开始慢慢占据了他的身体中的每一分血肉。 看着眼前的敌人在他面前大呼小叫,他的耳中只有“嗡嗡”一阵长鸣,却听不见一个字。 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刚刚他听到了叛军传令兵的命令,他们要不及一切代价的生擒自己。 或许在他们看来,自己活着远比死了要有价值。 他躲过了一把刺向他的长矛,他顺势将手中的长槊刺进了那名用矛刺他的年轻士兵的咽喉,那名士兵应声捂着自己的伤口,倒在了地上。 而对方的长矛只是胡乱的一刺,或许他本不想要自己的性命…… 这就是战争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而这个晚上,有多少条性命已经死在了他的槊尖之下了,他根本没有什么印象了。 而现在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呢?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见远处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将他自刚刚短暂的失神中唤醒! 只见一位身披重甲,同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少年将军正冲破敌阵,向他这边杀来。 那少年将军的勇猛,让人叹为观止。 萧宇有些茫然,见那少年将军手挥环首刀杀到近前,他竟然举起长槊就向他刺了过去。 只见那人身子稍稍一侧,便躲了过去,又一伸手,直接将槊柄握住。 那少年一脸稚气,对于萧宇的一击,他并不生气,咧嘴露出两排白牙,憨憨一笑,“小王爷,刺错了!我是来救起脱身的!” “你是何人?”萧宇顺势抢回了长槊。 那少年接连砍翻了几个叛军士兵,回答道:“我叫兰钦,云麾将军是我阿父,过往蒙受江夏王爷大恩,今日……嘿嘿……末将代父来还人情来的!” “你是兰钦!”萧宇眼中突然冒光。 少年一阵激动:“小王爷认得末将?” “不认得。” 兰钦刚刚还兴奋莫名的脸上一阵尴尬。 “兰休明,大将之材,早晚必如鲲鹏一般,一飞冲天!” 兰钦洒然一笑,他挥出一刀又砍死了一名叛军,叫道:“借小王爷吉言了,跟着末将,末将带小王爷脱身!” 兰钦猛然一踢马腹,马儿发出一阵嘶鸣,向前发疯般地狂奔出去,向着宣阳门的城头方向跑去。 萧宇纵马紧随其后。 数不清的叛军士兵如潮水一般,黑压压地涌向了城墙。 就在这时,城墙上发出一阵齐射,百余支羽箭同时窜出城头,在半空划出一道的弧度,齐刷刷地向下坠落。 兰钦策马就在箭雨到来之前,向着东墙拐出了一个弧度,躲过了那些插入地面的箭支。 就在这时,他听到耳边风声呼啸,猛然伸手,恰好抓住了一支向他胸口飞来的雨箭。 他眼中凶光一闪,回头往城头看去,正好看到彭子期正手握一把大弓站在城墙之上,眼神阴鸷地盯着他。 兰钦回以一个阴冷的微笑,张口大骂道:“暗箭伤人,非君子所为,回去之后看我如何整治你!” 这边看完,他又扭头看向另一边的萧宇。 这位小王爷马术了得,他几乎是沿着自己刚才拐弯的轨迹一路跟来。 城头上第二波齐射已经到来,竟然没有一支雨箭射到他,而紧随而至的叛军却被射倒了一大片。 兰钦心中暗自赞然,他真想有机会再与这位小王爷比试一下武艺。 “小王爷,可要跟紧了,别让他们追上了!” 身后的小王爷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跟着。 兰钦冷哼一声,他明明救下了对方,对方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突然觉得这位小王爷无趣极了。 传言都说他是个傻子,但看样子傻子倒不至于,或许只是心性一直未开罢了。 兰钦正想到这里,两人已经甩开了追兵,沿着城墙向东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之后沿着城墙一路往东,两人顺利地找到了那条绳梯。 身后的追兵在夜雾下影影绰绰,不停大声叫嚷。 兰钦翻身下马,一拍马臀,马儿向着更加深邃的前方奔去。 他回头再看萧宇,萧宇已经翻身下马,正牵着马站在他的身后。 兰钦回头笑了笑:“谢我的话便不用说了,说实话,我们行动如此顺利,那还多亏了你。我得回城里复命去了。小王爷,从这里往东,到达大夏门之前的一段,叛军应该不多,你就别在这里晃了,赶紧回你的王府,闭门莫出。” 萧宇看了看绳梯,“这里能到宫禁?” “末将就是从这里下来的。” “那好!” 萧宇说罢,也是一拍马臀,将自己的坐骑给放跑了。 兰钦有些看不懂了,忙问:“小王爷,你这是为何?没有马你该如何回去!” “我何时说过我要回府的,我此次到宣阳门来便是为了入宫。” 兰钦不禁皱了皱眉头:“小王爷可有陛下的宣召?” “没有。”萧宇顿了顿,“兰钦,你可知皇帝在宫中吗?” “如何不再?陛下不在台城,还会在哪儿?” 萧宇知道兰钦此时官职低微,只是过七品的羽林郎,以他如今的官职是不可能触及一些机密问题的。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听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夜幕中有点点火光闪耀。 这时,城墙上有人小声喊道:“羽林郎可回来了?” “回来了!” “赶紧上来,叛军围过来了!” 事态紧急,兰钦却犯了难,未经皇帝允许,私自放人入宫,对他而言就是渎职。 但萧宇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没有征得兰钦的同意,已经率先攀上了绳梯。 兰钦只好咬咬牙,勉强算是同意了。 总之,是福不是祸,是货躲不过。 于是他跟在了萧宇身后,也攀上了绳梯。 这时,绳梯开始向上缓缓收起,当有人再来到这里时,已经见不到绳梯的痕迹了。 第208章 谢氏宗主 几名禁军士兵用力往上收着绳梯,城墙下黑不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们觉得这绳梯上的重量越来越重。 那羽林郎身材不高,体形壮硕,但再壮硕,加上身上的甲胄也没有这么沉呢? “哎,兄弟,加把劲儿,我怎么觉得下面不是一个人呢?不会是叛军跟在后面坠着绳梯了吧!” “闭上你的臭嘴!若是叛军,咱们就松手,摔死他!” “对!摔死他!” “若是羽林郎就跟在叛军屁股后面呢?岂不是要把羽林郎也摔下去了吗?” “笨蛋!闭上你的鸟嘴,羽林郎怎么会让叛军攀在他的前头呢?” 这些禁军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都是军中的老丘八了,说话吹牛没个边儿没个际的。 说实话,越是情况危急时,他们越是话唠,似乎说话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那么紧张。 说话间,就见一个陌生的人影突然窜出,一下子灵敏地攀上了城垛。 刚刚还在鼓吹的士兵都愣住了,那不是羽林郎! 尤其是站在拉绳队列最前头的那名小兵,他惊得突然一乍,“哎呀,妈哎!” 他的手没抓牢绳梯,突然一松。 跟在他后面正在用力的弟兄们都被他这一松手给诓了一下。 绳梯就这样猛然下坠! 好在拉住绳梯末尾的两个兄弟还算镇定,他们用尽吃奶的劲儿拉住了绳子,才阻止住了绳梯的继续下坠。 众人心惊不已,似乎在这一刻时间都停滞了一般,每个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口。 就听远处的嘈杂中似乎还夹杂着一阵急促的犬吠。 城垛外的黑暗里则传来了羽林郎的破口大骂。 “娘的,是谁啊!想摔死我啊!小心我上去削死你们!” 所有人都吐吐舌头,打头松手的那名小兵赶忙解释:“羽林郎,刚刚见到……见到……” 他的眼珠滴溜溜乱转,那个黑影攀上城墙以后,又到哪儿去了? “看见什么了!那是江夏王世子,都给我恭敬着点儿!”兰钦说着话就也爬上了城头,抬手就在当头小兵脑袋上给了一拳。 “世子呢?”兰钦问道。 那小兵揉着脑袋,没好气地道:“他一露头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羽林郎险遭不测了呢?” 这时不远处有人喊道:“羽林郎,他在这里呢!” 兰钦推开小兵,往声音传来处走来。 就见那位小王爷正坐在垛口下的一处阴影里,周围围着几个不知所措的士兵。 这里黑灯瞎火的,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角落里还缩着一个人。 想想不久前这位小王爷在数千叛军中杀进杀出,这会儿可能已经力竭了。 或许他早已受了重伤,提着一口气不肯死。这会儿,不会在这里因伤重而一命呜呼了吧! 兰钦脑海里浮现出百般不切实际的奇怪幻想,甚至想起了他阿父为了教训他,在门后面藏着的那根烧火棍。 他小心翼翼地往萧宇身边靠了过来,原本围在周围的那些士兵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儿。 兰钦对所有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猫着腰伸出两根手指,这就要去试萧宇的鼻息。 萧宇突然转头。 这一举动把兰钦吓了一大跳,他整个人都差点儿原地蹦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萧宇问道,他语调冷淡中带着疲倦。 “我……我看你在这里一动不动,我是怕你死了!”兰钦如实回答。 萧宇笑了笑:“死不了,就是太累了些,我得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说着,萧宇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 兰钦驱散了众人,他挨着萧宇也坐在了地上。 无意间一低头,就看见萧宇的一条腿一直都在抖个不停。 他微微一笑,这让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随父出征时的场景。 那只是一场小仗,微乎其微,那场仗中他杀了两个敌人,战后他生龙活虎,兴奋莫名。 但打完仗回营后的那个晚上,他独自一人躺在一辆辎重车的后兜里,嘴里叼着一根干草,两条腿也是如此的打颤。 “谁有酒!”兰钦问道。 有人道:“羽林郎,禁军当值是禁止喝酒的,违命者杖二十。” 兰钦骂道:“你们偷偷喝酒赌钱的事,当我不知道啊!拿回来!” 一人无奈,自腰间掏出一个酒囊扔向了兰钦。 兰钦顺手接住,碰碰萧宇的肩膀,就要递给他。 萧宇接过酒囊,仰着脖子猛灌了两口。 说实话,这酒并不好喝,给人种粗制滥造,劣酒的感觉,或许这与南朝人的造酒工艺有很大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这酒的后劲儿还是挺大,不多时他便感到浑身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萧宇此时的注意力都在酒上,一扭头却见兰钦一直在喋喋不休。 “小王爷,不是我说你,杀个人又能如何,心里有那么害怕吗?当年我第一次上阵时才十五岁,在战阵上杀了人也是如你这般,后来杀多了,也便习惯了,多经历几次便好了……” 兰钦说得得意洋洋,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自居。 萧宇突然站了起来,把仍然在大晒心得的羽林郎抛在了身后。 “喂!你的腿不抖了!小王爷,你要去哪儿?”兰钦说着起身就要追赶。 “我要进宫去看看!”萧宇道。 “你不能去!你此次入宫已经算是犯忌了,我不能放你走!你得跟我在一起,随时都要在我的监视之下!” “那你随我入宫!” “可是……” 兰钦还没想好该如何阻拦,就见一串火把渐渐向这里走来。 就见浑身衣甲一尘不染的宿卫中郎将彭子期右手按在腰间环首刀上,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 兰钦嘴边浮过一抹冷笑,他早就知道彭子期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但对头突然找上门来,那就不用自己专门走上这一遭了。 他冷笑道:“彭将军坐镇城头,看得可是热闹?一激动,恐怕羽箭也能射中凤凰!” 彭子期皮笑肉不笑道:“羽林郎何出此言呢?我等虽然站于城头之上,但也在为羽林郎捏着一把汗。” “那这是何意呢?”兰钦说着自腰间取下一支羽箭,“上面还有你彭将军的名字呢!” “这只是个误会,何必当真呢?”彭子期道。 “那你到此想做什么?”兰钦问道,“不会是想铐走我们,给我们随便安个什么不尊号令的罪名吧!” “呵呵……羽林郎,这就小看我了,若非是你偷袭得逞,我怎会如此悠闲地来你跟前。” 彭子期说到这里,就见他脸色一沉,满含杀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了萧宇。 “来人啊!把这奸细给我绑了,将他绑到城头,明日天亮先拿他祭旗!” …… 台城之南,乌衣巷谢府老宅。 宅子外面吵吵闹闹。 书房中,已经致仕多年到谢胐依靠着一个雕纹小几,闭眼似睡似醒。 昔日老友褚渊所作的一本文集就放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此时的他已经年过古稀,不管是精力还是体力都每况愈下。 尤其是在最近,他总是迷迷糊糊,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过去的人和事在这些日子里总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在过往的那些时日里,他见证了宋齐交替,见证了许多鲜活的面容在他眼前出现,又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他终究也要作古,像他的那些旧友们一般,他预感那个日子离现在不会太远。 只是……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谢家如此庞大的家业到底应该交给谁呢? 谁能让陈郡谢氏这一顶级门阀再次找回往日的荣光? 膝下的这些孩子们当中,恐怕再难找到可以委以重任的了。 若不是三年前的那张血腥宫变,他陈郡谢氏何至如此不堪? 那场杀戮让谢家人的血流了太对,眼泪也早已流干。 他的侄女儿谢蕙,那是一位多么知书达理、温婉善良的女子。 他从无过错,一心相夫教子,只因所生皇子被先帝和朝臣们寄予厚望,就引来杀身之祸。 还有谢庭之、谢肇、谢苇、谢兆运,他们都是谢家的翘楚,他们死得不该。 直到今日,他们的音容笑貌还经常出现在谢胐的脑海里。 还记得那年柳絮飘飞的季节,他和那时还年轻的几位子侄在庭院湖畔谈经论道,谢蕙为他们奉上新煮好的茶茗。 那段岁月好不快活,他赞叹年轻一代的渊博与豁达,他深信谢氏门楣能靠这些后起之秀发扬光大。 但就在那场皇权交替的时刻,这些谢家的骄傲还没来得及真正升起,便已然陨落,他们都成为了改朝换代的牺牲品。 陈郡谢氏自此人才凋零,一蹶不振。 而活下的子孙,大都纵情声色犬马,早已忘记谢氏门楣的荣耀。 “唉……” 想到了这里,谢胐缓缓睁开了眼睛,昏黄的眼珠中写满了哀怨与不甘。 夜风袭来,床前的孤灯在空中来回摆动,微弱的火焰似生似灭,就如人生在世一般,门第的兴衰也不过如此罢了。 “老朽很快便要去见列祖列宗去了……”谢胐喃喃自语,“到时候该对先人们说些什么才好?” 他艰难地起身,走到一面铜镜前。 铜镜中是一张苍老的面容,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千金”公子了,只剩埋骨之躯,苟延残喘罢了。 忽听外面风声鹤唳,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颤,他眯了眯昏黄的眼珠,总觉得哪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用力砸了砸桌案,大叫道:“来人!来人呐!” 门外没有回应,却听到远处一阵鸡鸣狗叫般的吵闹。 “有事……真的有事要来了……”谢胐喃喃自语,他想回到榻上,却发现很难。 就在这时,原本守在门外的家仆突然推门进来,一脸慌张。 “宗主,不好了!要出大乱子了!” “莫慌,出什么大事,细细说来,天塌不了。” “宗主,小人也说不清楚,但外面戒严了,有军士在外面挨家挨户地敲门,说要搜查什么叛军的,大公子不让他们进府,双方正在府门外僵着呢!” 谢胐冷笑一声:“我陈郡谢氏,士族高门,竟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若先祖谢安公在世,何人敢如此大胆。罢了……要搜就让他们搜吧!告诉谖儿,给他们让路!” 仆人喏喏称是,刚要退下。 就隐约听到外面有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有喊杀声也一并传来。 谢胐感到心头一紧,那种不详的预感,终于就要应验了。 不多时,就见两名护院跟随一名门客自外面走了进来,插手便行大礼。 谢胐尚未询问,来者便已经俯身跪下。 “大公子让我等带宗主先行离开,请宗主勿怪我等失礼!” 谢胐不为所动,他强打精神,喝问道:“外面到底何事……汝等可有事欺瞒于我!谖儿可是在外面闯祸,冤家找上门来了!” 门客一脸苦相:“宗主,您这是冤枉大公子了,大公子全是为了咱们谢氏一门好!” 谢胐预感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急火攻心,渐渐感到有些站不住了。 这时,他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一个窈窕的女子倩影搀扶着一个佝偻的老者身影映照在了窗纸之上。 谢胐强打精神,眯眼等候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在一位天仙般貌美女子的搀扶下走进了屋里。 门客回头大惊,质问道:“你等何人?胆敢闯入我家宗主的书房?” 谢胐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唯独将老者和那名女子留在了屋里。 “你是何人……”谢胐问道。 “二十多年前,咱家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为两代君王向谢老中书传达过陛下的旨意。” “你是……”谢胐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你是梅公公!” 佝偻的老者笑了笑,表示默许。 谢胐向窗外望了眼,急忙低声道,“梅公,外面是何情形,你能不知?如此时间节点,你到我这谢府老宅来,到底意欲何为?” 梅虫儿笑道:“时间荏苒,只求再与谢老中书说几句话……谢中书,别来无恙?” 第209章 十面埋伏 外面喊杀声渐近。 谢胐神情自若,毫无紧张之色。 他抬了抬昏黄的老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只当梅公早就在那场大火中随先帝(萧宝卷)而去了……这些年里听到的一些关于梅公的传言,我也只当有人在扯着梅公的虎皮做大旗呢!” 梅虫儿咳嗽了几声,张琴言赶忙为他捶背,“不必了,琴言……”他冲着谢胐苦笑道,“说实话,咱家也想随着先帝而去,但咱家去了,先帝之仇由谁来报?” “世道变了,先文皇帝在位二十三年,国运日渐昌隆,社稷稳固,梅公何必做那逆行之人呢?”谢胐看了梅虫儿一眼,“梅公的喘疾比二十年前更重了,这应该与这些年里的奔波操劳分不开吧!何必再如此折磨自己,折了自己的阳寿呢?” “咱家也不想如此啊!”梅虫儿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但这些年里,咱家心里一直惶恐啊,就怕哪天一命归天后,见到先帝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咱家这些年的谋划,就是功败垂成了,见到先帝也能有个交代,何况……咱家把先帝唯一的一点儿骨血保留了下来。” 谢胐眼中的腐朽昏聩就在那一瞬突然消失,又是一道精光闪过,“你说先帝的骨血?过去我只听闻传国玉玺在那场大火后不翼而飞,与梅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不知先帝还有骨血尚在……” “当年先帝于建康宫自焚身亡,美人吴氏已经怀有身孕,咱家为了保住先帝那点儿骨血,冒死将吴氏带出宫去,五个月后吴氏诞下一子,此子一直在咱家的庇护下长大。” 梅虫儿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只说皇子,却丝毫没有提宝玺一个字。 谢胐心中略微还是有些失望,但他还是默默地点点头,“这么说,就说得过去了……梅公这些年的努力就是想让先帝的遗腹子再登大宝了。”他说到这里瞥了梅虫儿一眼,“但老朽不问政事多年,梅公上门对老朽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听!老中书可听到外面的声音!” 外面金铁碰撞声越来越近,男人的叫骂和女人的哭喊求饶,甚至还有孩子的尖叫都交织在了一起。 这简直是在灭门! 谢胐早已心神不宁,但在梅虫儿面前,他只能强装镇定。 “家中小子惹的祸,若非贵客临门,老朽早就该出门平息去了。” “咳咳……谢老中书经历过那么多的风浪,在咱家面前无需强装吧?” “呵呵,老朽如何在梅公面前强者呢?梅公刚才的话确实说得不错,老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谢胐眼睛眯了眯,眼角的沟壑更深了,“就是外面杀的血流成河,老朽还会皱一皱眉头吗?” “谢老中书,你就不想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摆在谢氏门阀面前的是如何一个形势?你一点儿都不紧张吗?” “梅公如此泰然自若,老朽又如何会紧张呢?” 两人相视一笑,但房间里的气氛却显得越发的压抑。 “谢中书,外面的情况有些复杂……” “没有人比梅公更了解外面的局势了,愿听其详。” “三吴大雨,百万灾民受灾流离失所,一部分灾民正在往建康这里赶来。” “此乃天灾,乃是上天警示当权之人。也罢,你我一朝为臣,咱们都知道朝廷自有一套抗洪救灾的惯例,依惯例而行,一般激不起民变。” “裴叔业病重,元英正在集结兵力,意欲攻取寿阳。” “我朝能攻善守之将数十人之多,大将者如韦睿、曹景宗、王茂,有一人则可拒元英于淮水北岸。”谢胐想了想,叹了口气,“只是……打仗需要钱粮啊!” “东南沿海,天师道作乱,有教众十多万,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已占领几座州县,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我朝道教繁荣,只是一小撮宵小之人,利用传教之便,为一己私利,蛊惑人心罢了,如后汉黄巾、后晋卢循、孙恩,一旦成势,必威胁中枢。” “谢中书,此次京中大乱,有几千天师道众混于灾民之中,进入建康,他们的目标可是龙椅上的那位……” 谢胐缓缓抬眼,看了看梅虫儿。 “梅公,没有那么简单吧!天师道如今尚未形成气候,区区几千乌合之众,何以成事?再者京畿乃是重中之重,有不下五万的精兵驻守京畿四周。” “若其中一部分已经倒戈了的话……” “不可能!岂有堂堂官军倒向乱民之理?”谢胐心中突然一惊,他瞪大眼睛看向梅虫儿,“能成此事者,唯有梅公你!” 梅虫儿笑了笑。 “在如此节骨眼上伪帝微服出行,说是体察民情,实则只为纵情游乐……咱家只是提前放出了消息,就有人合谋要去围杀他!不仅仅是那原本就想借灾民之势掀起些风浪的天师道教众,还有一些手握军权的中级将领,成不成事咱家不在意,做决定的是他们?” “梅公,好一招借刀杀人……” “谢中书这话何意?非咱家之故,是那伪帝荒淫残暴,不得人心,他杀了那么多人,难免不得罪那些统兵大将,恨他入骨者大有人在。况且……府上也有人已卷入其中。” “何意?”谢胐的心猛然一沉。 “官军进入乌衣巷,不去抄那琅琊王氏、颍川陈氏,偏偏来抄你陈郡谢氏,你还不明白何意吗?”梅虫儿顿了顿,小声道,“谢中书,恐怕有人瞒着你,将始安王留在府上做客呢?” 谢胐大骇:“你说萧遥光在老朽这里!” “未经皇帝宣召,郡王不允许离开封地,违者立斩不赦,那萧遥光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京城,他想做什么?况且他还找上了你们陈郡谢氏。” 谢胐听到这里,已经气得浑身哆嗦了,他心里大骂那些没有政治远见的儿孙们,他们在把谢氏一门一步步地推向深渊。 梅虫儿继续笑道:“谢中书,这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风险虽大,收获亦丰……今晚更是千载难逢之机,谢氏被压抑这么久了,也该到翻身回到顶级门阀的行列了吧!” 谢胐眯眼道:“梅公,你布的这盘棋,非要拉我陈郡谢氏入局吗!” “咱家可没想往谢老中书身上泼脏水,你家几个小子和始安王勾结,可不是咱家牵的线,他们是臭味相投!”梅虫儿又笑了笑,“咱家其实不看好始安王,或许今日他一朝得势,但他可不具备天子之相,咱家今日找谢老中书要说的是……” “什么……” “咱家已经向谢老中书透过底了,咱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先帝仅存的那一点儿骨血。若始安王没有天子之命,托不起这泼天的富贵,陈郡谢氏可否鼎力协助皇子登上大宝。” “我谢氏一门为何要承此风险?” “你们谢氏一门做到现在已经覆水难收了,往后应该多想想如何有最丰厚的回报……咱家想助谢氏一门重新找回顶级门阀的荣光!到时候自可权倾朝野!” 谢胐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喊杀声几乎已经到了门外。 之前那位门客在门外再也按耐不住了,他推门进来,大叫道:“宗主!官军已经杀进院子里来了,见人就杀,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 谢胐大惊,转头看向了梅虫儿。 梅虫儿依旧仪态安闲,他看了眼身旁的美貌女子:“琴言。” 女子会意,将背上的长方形包裹放下,解开后露出一张古琴。 女子冲屋内两位老者福身一礼,“奴现丑了。” 她捧着古琴走向了门外,一曲《四面埋伏》突然响起,那音律行云流水,似有百万雄兵埋伏在外。 谢胐听得心中森森然,屋外不断有男人的惨叫声传来。 那名门客站在门框前看得目瞪口呆,他哑然道:“都……都死了……” 梅虫儿一脸轻松,他问向谢胐:“谢老中书,此曲如何啊?” …… 萧宇被人压住两条胳膊摁倒在地,不能动弹。 他想挣扎,却早已没了力气。 他使劲抬着头,蓬乱发际间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了彭子期:“放开我,我不是奸细!” 兰钦见状,就要过去解救萧宇。 却见彭子期身后冲出二三十个身披重甲的宿卫军士兵,手中皆举着环首刀指向兰钦和他那十几个弟兄。 后排更有弓弩手,手捧上好弦的强弩。 “彭子期,你要做什么!他可是江夏王世子!”兰钦大吼。 彭子期眼一眯,“什么江夏王世子!明明是你里通外地放进来的奸细,来啊!把这些里通外敌之人都给我抓起来!” 宿卫军士兵应声后,纷纷上前就要去缴兰钦他们手中的武器。 那些禁军士兵还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里通外敌的奸细”,就在强弩的威胁下,被人缴械绑了起来。 兰钦不服,四个士兵一起扑上去才将他制服。 但他嘴里依旧在骂骂咧咧:“彭子期,你混蛋,生死存亡之际,你也敢公报私仇!我……我要到直阁将军那去告你!” “别忘了,宣阳门的防务,直阁将军是交予我彭子期全权负责,而你……就是一个小小的羽林郎!来人,先把他们带到城门楼上!待叛军下次攻城之时,将他们一并砍了祭旗。” “彭子期,你混蛋!我要到陛下那里去参你!” “来人,把他们的嘴都给我堵了,别让他们再胡说八道,扰乱军心!” 萧宇和兰钦以及一众禁军士兵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着被推向了城门楼。 当这些人来到门楼之时,此时还守在那里的禁军士兵皆感到惊愕不已。 有士兵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彭将军,羽林郎这是犯了何罪,被如此捆绑?” 彭子期的一名亲兵上前将那名士兵推到了一旁,“去去去……莫挡了彭将军的路!” 其他士兵见状,皆感不忿,纷纷起身,向这边围拢了过来。 彭子期见马上要起哗变,摆摆手,大骂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年长的小校上前一步,一脸冷峻:“为什么要绑羽林郎和诸位弟兄!” 彭子期道:“他们在外面已经叛国投敌,还与叛军演了一出火烧攻城器械的大戏,回头就将奸细引到城墙上来。” 围上来的士兵互相看看彼此,一个个将信将疑。 又有士兵大喊道:“你骗人!我们都在城门楼上看着呢!” 又有人道:“为什么羽林郎他们会被堵上嘴巴,为什么不让他们说话!” “那位公子和叛军交战,里里外外杀了好几个来回,我等都在城楼上看着呢!” 萧宇和兰钦带着一众弟兄使劲地挣扎,想要吐出嘴里的破布,却被身后的宿卫军士兵死死地压住了。 彭子期大声道:“都回去,你们是想造反不成!本将军本想去接应他们,却不想遇到他们里通外敌,不然本将军也不信!” 有些士兵慑于彭子期的官威,悄悄撤去。只有少数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彭子期不理会那些“有反骨”的士兵,让自己的亲兵将萧宇一行压到了城头上。 萧宇就那么被强行跪在了城垛前,他看了看一旁的兰钦。 兰钦依旧在奋力挣扎,嘴里“呜呜呀呀”,眼中满是怒火。 而垛口的外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叛军们已经重新集结完成,没有了攻城武器,他们准备继续用长梯攻城。 一旦他们开始攻城的话,自己也便到了生命的终结。 突然,城楼下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有士兵喊道:“彭将军,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彭子期看了看兰钦和萧宇,脸上浮现出一抹阴狠:“来啊!先把他们砍了祭旗!” 萧宇感到自己的衣领被人向后拎去,他跌跌撞撞地被人带到了一处空地上。 兰钦和另外几个弟兄也被刽子手拎了过来。 萧宇感到一阵晕眩,他只觉得四面八方有上百双冷漠的眼睛正在望着他。 他是第一个被推到了一块圆形的木质案板上,脑袋抵着案板。 他看着一名身材魁伟的士兵正要举起环首刀,这时候挣扎无用,他也只得把眼闭上。 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叫,紧接着是金属坠地的声音。 他赶忙睁开眼看,只见兰钦突然暴起,用肩膀将那刽子手给撞到了一边。 场面一时大乱,彭子期气急败坏,大吼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登城阶梯那边传来了一个沉稳厚重的声音。 “慢着!都别动!” 第210章 石头城 彭子期心中有鬼,他赶忙对身旁一名亲兵使了个眼色:“快,先把那姓兰的和他带来的那个奸细做了!” 那名亲兵会意,抄起手中环首刀就向兰钦走去。 此时兰钦正背对着他,虽然听到身后有人靠近,但他并未想过那人是来杀自己的。 直到他听到了刀刃划空声,他才意识到有人要杀他。 此时再要做出反应,那就已经为时已晚了。 正当他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突然眼角余光中一个黑影猛然跳起,向那偷袭之人用力撞了出去。 在场众人都见证了整个过程,彭子期的亲兵要去砍杀兰钦,那位被当作“奸细”的贵公子飞身将那亲兵撞飞了出去。 这时,自城墙阶梯处冲过来两列禁军士兵,控制住了场面。 一位留着八字胡,身形瘦削的中年将领跟在两列禁军之后走了过来。 那将领板着脸,语调严厉:“叛军马上就要杀上城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了眼被反绑住的兰钦和十几名禁军士兵,不禁愣了愣,再看到萧宇时,他更是惊诧莫名。 彭子期心里暗骂王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要杀人的时间来,但脸上还是堆着谄媚的笑。 “王将军,有些人无耻之尤,但生怕死,畏敌投降,末将……末将正在整肃军纪,杀一儆百。” 王规不听彭子期解释,他径直走向了萧宇,亲自为他解开身上绳索。 “小王爷,您是如何被捆于此地?”王规诚惶诚恐地问道。 萧宇拔出塞在嘴里的破布,吐了吐口水,喘着粗气看了眼王规,“呼呼……等会儿说,先给兰钦他们把绳子解开!” 王规道:“快,解绳子!” 王规的亲兵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为那些被绑缚手脚的禁军士兵解开绳索。 兰钦第一个跳了起来,他吐出嘴里的破布,扒开两个王规的亲兵,左右看了看。 “彭子期!彭子期那乌龟王八蛋呢!” 彭子期的亲兵们都留在原处,而他本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王规再次向萧宇拱手:“小王爷受惊了,只是……小王爷为何会被绑缚在这里?” 萧宇皱皱眉:“彭子期嫉贤妒能,他要杀兰钦,我恰好被他当成了无限兰钦的工具!” 王规咬牙切齿:“岂有此理!彭子期呢!将他带过来!” 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刚刚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宿卫中郎将这会儿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一名站在城头的士兵大声喊道:“叛军又要攻城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自城楼下向上射来的箭雨恰好落在了他和身旁几个士兵身上,他们当场被射成了筛子。 王规大喊道:“列阵!稳住!” 刚刚还松散混乱的士兵,手持圆盾环首刀排成阵列,随时准备战斗。 弩手快速集结到了城垛口,对着下方开始了一阵阵的射击。 弓箭手列于阵列最后,也开始了一阵阵的齐射。 队伍整顿完毕,王规看了看一旁依旧一脸怒意的兰钦,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在生气?” “王世叔,你说我还能里通外敌,引贼人进城?他彭子期……” 王规怒道:“行了!这里没什么王世叔,只有直阁将军和羽林郎!打完这仗,本将军会查清此事……光他彭子期临阵脱逃这一条,我就能将他军法从事了!别生气了,你能守好这座门,打好这一仗吗?” 兰钦拍拍胸脯,“些许宵小之辈,我观之如土鸡瓦犬耳!” 王规道:“不可轻敌,这里我就交给你了!” 兰钦眼中冒光,一脸欢欣:“真的吗?” 王规点点头,“但是……如今你是军中主将,莫要轻敌,也不许再带头冒进!” 兰钦拱手行着军礼:“得令!” 王规又转头看向另一侧的萧宇,低声道:“小王爷,跟末将走!” “去哪儿?”萧宇不解。 “太极殿……”王规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臣公们都在大殿上等着呢?” 萧宇脸上闪过一抹疑虑:“那这里……” 王规笑道:“兰休明乃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只有千锤百炼,他方可成为国之重器。” 王规果然慧眼识珠,在萧宇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在韦睿、曹景宗、王茂之后,脱颖而出的便是“白袍将军”陈庆之和素以“将略抚驭”见长的兰钦。 此时兰钦为禁军羽林郎,以他的本领,平步青云便在朝夕,但“白袍将军”如今身在何方呢? 萧宇点点头,他走到兰钦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兰钦笑道:“小王爷,今日你我互换一命。” 萧宇瞥了瞥嘴:“休明,我还是欠你一命。” 兰钦咧嘴笑了笑,他笑得很憨厚,依旧露出两排白牙。 “休明,今日我与你一见如故,有今日之事,你我就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如我们的父辈一样。” 兰钦一脸的诚惶诚恐,赶忙抱拳行礼。 就在这时,已有叛军的长梯架到了城墙上,叛军开始登城墙了! 兰钦脸上的笑容淡了,“小王爷保重,若兰钦还能活着下城楼,必然会去小王爷府上讨杯酒喝!” 兰钦说罢,提起战斧上前指挥兵士防御去了。 萧宇跟随王规下了城墙,身旁只带了四名亲兵。 城墙下火光点点,篝火旁聚集着受伤的士兵。也有许多没有受伤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一支数百人的禁军队伍,手持长枪正守在城门下的藏兵洞中,随时准备破门后与叛军激战。 两人沿着主道向北,道路两侧依旧可以看到许多正靠在宫墙下休息的禁军士兵。 各个衙署依旧灯火通明,有小吏在各衙署之间奔波,传递着公文,即使到了深夜,台城外叛军作乱,也丝毫没有影响整个国家机器的运转。 四下里渐渐无人,四名亲兵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而建康宫的正南门大司马门就在前方。 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走到这里萧宇不禁侧脸看了眼王规。 他与这人并不熟识,或许只在某种场合下见过一两面,但印象不深。 但今日如果没有他的及时出现,此时他很有可能就是被扔在宣阳门城楼的一具无头尸体了。 “王将军。” “嗯,小王爷。” “今日之事……若非将军,我萧宇恐怕……” “哎,小王爷,莫说这些了,小王爷是吉人自有天相,非末将之功。只望小王爷以大齐的社稷,天下苍生为重便好了……” “王将军,不需要什么回报?” 王规侧脸看了萧宇一眼,他面露诧异,“为国为公,小王爷都不能有任何闪失,末将要什么回报?” 王规这人看着木讷,甚至不通情理,但萧宇对这老实人的印象不错,有这样的直阁将军守备宫城,皇帝确实能睡个踏实觉了。 两人走到大司马门的阙门下,几名宿卫军士兵见是直阁将军,赶忙禀报宫门郎,将阙门打开。 有人好奇地打量着王规和他身旁那位满身是血、衣衫不整的贵公子。 若非如今的非常之时,如此穿戴出现在宫门外,那是要被打出去的,但如今没有人敢随便说什么。 突然有个宿卫军士兵诧异道:“诶,这不是江夏王世子吗?” 此时宫门郎来到阙门外,向王规一拱手,“直阁将军。” “江夏王世子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才进得城来,虽然来晚了,但还是让他赶紧进宫吧!” 宫门郎愣了愣:“陛下可召见了江夏王世子?” 王规大怒:“若非陛下招见,江夏王世子怎能不顾生死,单枪匹马冲破敌阵,闯进城来?” 宫门郎一脸为难:“直阁将军,如何进宫,没有谁比你更清楚了,外面局势越乱,末将这宫门就得看得越牢,这关乎末将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啊!” 萧宇无诏入宫,本就犯了大忌,他此次入宫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他的父王,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她。 如今台城四门皆未被攻破,建康宫此时无忧,即使进不了宫,在宫门外呆着,他也觉得放心。 再者,他也不想连累王规和这位宫门郎。 见两人因为自己依旧吵闹,他正想上前劝解。 却听阙门内突然有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宫禁重地,何人在此喧哗!” 众人向着阙门后看去,就见有人打着一盏灯笼正往外走,橙红色的灯光照亮了周围的一片,也将提灯人的面容照亮。 萧宇认识那人,那不正是中常侍周内官吗? 让他感到费解的是,天色已暗,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而周内官看到萧宇,脸上也是一惊,他直接无视王规和那名城门郎,直接举着灯笼来到了萧宇的跟前。 “小王爷,你是如何进得宫来的,如今外面到底是个怎样的形势?” “建康城入夜之后就乱了……” 萧宇说到这里,就见周内官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便闭嘴不再说话。 周内官左右看看,朗声道:“陛下让咱家去把江夏王世子接入宫中,咱家正在为难,不知道该如何行事。却不想一出宫禁,江夏王世子就自己站在宫门前了,呵呵……这真是上天对咱家不薄啊!” 王规和城门郎互相看了眼,他们都一脸将信将疑。 周内官转头对王规笑了笑,恭敬地一拱手:“直阁将军,却不想在这里还能见到你。” 王规也笑了笑,拱手道:“周公,有礼了。末将既然把小王爷送到,那就该回宣阳门督战去了。小王爷,周公,末将告辞了。” 王规说罢,便转身告退,往宣阳门的方向走去。 周内官望了望王规的背影,脸上似有忧色,但转头再看萧宇,脸上又渐渐有了笑,他指了指宫门内,示意一起进去。 这次宫门郎再不敢拦阻,恭恭敬敬地里送二人进入,又让守卫关好城门。 外面乱做一团,宫里面却冷冷清清,大多数的宫阙都已经灭灯,只有太极殿依旧灯火通明。 两人走了一会儿,萧宇低声道:“陛下回来了?” 周内官的脚下突然慢了半步,他一脸狐疑地盯向了萧宇,“小王爷如何知道此事?” “今日在春和坊,我见到陛下了。” 周内官默默点头,他叹了口气:“小王爷,奴婢给小王爷交个底吧!陛下尚未回宫!” “什么,陛下他……”萧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兹事体大。”周内官道,“小王爷,朝臣们尚不知道陛下离宫之事!” “那你刚刚去大司马门……” “高公正在太极殿安抚朝臣,奴婢这是到宫门外看看,陛下有没有回来。” “结果没等到陛下,却等到了我。” 周内官点点头,他想了想,“外面到底是如何个形势,小王爷可否透露一二?” 萧宇想想外面的乱局,他摇摇头:“外面全乱了,有灾民作乱,还有官军加入他们。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他们应当扫荡完了宫禁外围,正在合围台城。” “这么说……陛下有可能已经……” 周内官说到这里,脸上突然一慌,但想一想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此话不可乱说!”萧宇道。 “奴婢明白了……”周内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王爷,先随奴婢去太极殿,见见众臣吧!” …… 石头城,位于建康以西清凉山上,紧邻长江,因地势险要,成为都城建康西面的一处重要的具有防御性质的军事要塞。 已过午夜,清凉山东麓的茂盛林木间死一般的寂静,但在不久前一支叛军想要经此偷袭石头城,占据这座锁钥长江的军事要地。 结果他们被早有准备的石头城守军打了伏击,丢盔卸甲撤离了清凉山。 而此时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在抹黑向着山顶那座要塞前行。 “阿姊,朕实在是走不动了,要不歇一歇。”萧玉衡喘着粗气说道。 周围万籁俱寂,萧玉婉抬头看看山顶,石头城据此已经不远了,整个堡垒漆黑一片,就像一个俯卧在山顶的巨人。 这里距离建康城已远,应该不会有叛军跟来。 “让大家伙歇一歇吧!”萧玉婉对身旁的戴僧权说。 典签老帅刚刚应诺,正要布置休息。 就在这时周围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 “阿姊!” 心力交瘁的皇帝慌忙握住了他阿姊的手。 “陛下莫惊!” 萧玉婉强壮镇定,四下看去。 突然,在她正前方走来一支人马,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位身型伟岸的中年将领。 那支人马来到近处,在火把的光照下,那位将领眯眼走近了几步,看清来者,他慌忙跪地。 “臣当阳县侯、石头城守将邓元起拜见陛下、长公主!” 第211章 奇货可居 萧宇跟随周内官拾阶而上,还没进入太极殿,就已经听到殿内吵吵嚷嚷。 他感觉这不像是庙堂,倒像是个菜市场。 周内官无奈地摇摇头,“北边紧急军报未时末便进了宫,申时初一些重臣闻讯就已经在这太极殿等候,却不想遇到如今这番情形。高公正在里面安抚着呢?看来众臣们都不买高公的账……哎,我大齐朝如今真的是祸不单行啊!” 听周内官如此一说,萧宇心中有些疑虑。 “周公,太极殿乃是决策国家大事之地,我未奉召就进殿,这于礼制不符吧!不如……” 周内官见萧宇突然犹豫,立马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礼不礼制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若……若陛下在外遇刺驾崩了,一身龙袍披在你身上,你就是不想做皇帝也不行!” 周内官这话说完,见萧宇瞪大了眼盯着他,他知道自己失言了,使劲给了自己一巴掌,“奴婢真是嘴碎,该死,实在该死!” “周公……我……我还是不进去的好……我做不了那个……” 周内官拉住萧宇的胳膊,“如今还没人知道陛下不在这台城中,也没人想将你怎么样,只要你在里面坐着,便能安众臣的心!” 萧宇将胳膊一甩,将周内官挣脱了出去,他喘了口粗气,斜着眼看向了周内官,“你没说实话,又想诓我!这是把我往火堆里推!” 周内官脸一沉,“小王爷,时势造英雄,有时候想如何做真的由不得你了,今日你出现在大司马门外,这都是天命使然,难道说你还敢逆天而行吗?” “呼呼……什么天命,老子不信天命!” 周内官没想到这位小王爷在关键时候会如此倔强,这让他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小王爷,你可想见你父王?” “此次闯宫,我就是为我父王而来的!” 听到这话,周内官心中了然,他又笑了笑,“还有一件事,奴婢也想告诉小王爷。” “何事?” “小王爷心中可还惦记庾美人?” 周内官这话直接击中到萧宇心中的软肋,台城被围,城破就在朝夕,他自然是惦记庾幼薇的安危的。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场噩梦,建康城破,百姓生灵涂炭,难道噩梦即将变成现实? 周内官见萧宇不说话,似乎正陷入到某种沉思之中,他继续道:“小王爷,虞美人已经有了身孕,那是谁的骨血……小王爷应当心知肚明吧!” 萧宇心头大惊:“什么……幼薇有了身孕?” “正是,小王爷,奴婢把实情告诉你了,该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的了。”周内官说罢便往大殿内走去。 萧宇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 …… 太极殿内早已炸开了锅。 丹陛下方,一众文武站在那里吵吵闹闹。 丹陛上,中书令萧懿和中司监高内官在好言抚慰。 “高公,外面都火烧屁股了!陛下怎能还不上殿啊!” “中书令,是不是宫内有变啊!” “你听听,外面明明有喊杀声,到底是何人要造反啊!这陛下到底在哪儿啊!” 丹陛上,萧懿和高内官对望了一眼,这位中书令心中也是没底,自从来到这太极殿等候皇帝以来,外面的风云际会已经让他摸不到头脑了。 但作为百官魁首,一头雾水的他却要安抚着另外一群同样一头雾水的同僚。 不好容易将众臣都安抚了下去,大殿内的吵闹声一时降低了许多。 萧懿和高内官都顾不得什么体面,两个人一起坐到了丹陛上,望着下面依旧在议论纷纷的群臣。 “高公,给老夫透个底儿吧!陛下迟迟不上朝,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萧懿把话说得隐晦而小心。 高内官淡淡一笑:“中书令多虑了,咱家离开西堂的时候,陛下还生龙活虎着呢?会有什么事?无非是陛下正在处理其他事情。众臣工不思体谅陛下,在这里吵嚷,成何体统。” “此言差矣,北方战事将起,众臣心系国家社稷,一片赤胆忠心,这是好事!” “哼,前朝的事咱家不懂,也不便过问,但有谁胆敢借此质疑陛下,咱家可是第一个不原谅。” 萧懿皱皱眉,“高公,你这是何意!” 高内官没有答复他,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向着丹陛下走去,而就在刚刚才离开不久的周内官此时突然回来了,正迎着高内官走了过来。 萧懿的眼睛微微一眯,他看着两位内官见面后就躲到了一座立柱后面,在那里小声地咬着耳朵。 见两人古怪的神态,萧懿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一定是对群臣隐瞒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呢…… 萧懿顿时感到背后一阵恶寒,就在这时,他突然感个身前的光亮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一抬头就见宁都县侯杨公则和越骑校尉蔡道恭走了过来。 杨公则拱手道:“中书令,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瞒着我等?” 萧懿摇摇头,苦笑道:“老夫与各位一样,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蔡道恭转头看了眼躲在立柱后面的两位内官,眼露凶光:“外面大乱,陛下不知所踪,咱们却在这大殿之上无所事事! “想来定是这些整日里围着陛下转的阉竖小人在背地使坏,就怕陛下已经遭遇不测了! “某刚刚与吕僧珍、马仙琕他们商量过了,咱们先把那几个阉竖给绑了,然后杀进后宫营救陛下!” 萧懿听后大怒:“放肆!这是大内皇宫,你们还嫌外面不够乱吗?若你们这样搞的话,你们岂不是也成了犯上作乱!” 杨公则也劝道:“蔡将军,事情尚未搞清楚之前,切莫意气用事!” 蔡道恭不服:“还用想吗?你看看他们的样子,若说心中没鬼,某是不信!一会儿某与几位将军动手,不牵扯中书令与宁都县侯便是!” 萧懿无奈地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想犯浑,是嫌现在还不够乱吗?” “某是武将,在这里憋的难受,某一会儿也去宣阳门城楼上杀敌去!”蔡道恭说着扭头就要往丹陛下走。 突然,蔡道恭就站住了。 而整个闹哄哄的大殿也在一瞬间就静了下来。 萧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视线被蔡道恭那魁梧的身躯给挡得严严实实,于是他站了起来。 就见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男子踏入到了太极殿中。 在场众人凝神屏息,视线随着这人移动。 这不是别人,正是江夏王世子。 在场人们开始小声议论,他们纷纷猜想这江夏王世子一身的血污是如何来的。 只见这位世子走到了大殿中央,向着在场众臣深施一礼。 许多人纷纷拱手回应,也有几个大臣围了过去,对他嘘寒问暖。 萧宇一一回应了每个人的好意,最后他还是来到了丹陛下方,恭恭敬敬地对萧懿行了一礼。 “江夏王世子萧宇见过中书令。” 萧懿赶忙回礼,但他神情依旧有些茫然,“好……好……江夏王世子平安便好!” …… 正因萧宇的到来,蔡道恭与其他几名将领的谋划暂时便搁浅了,众臣纷纷上前向他询问了外面的情势。 于是萧宇便把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大致对众臣都说了一遍。 有些人听后无比愤慨,但有些人还是将信将疑。 “京畿之地,容不得宵小作乱,天亮之后,若叛贼攻不下台城,他们自会退去,到时候我等带领禁军杀出城去,与勤王之师里应外合,将他们都赶进秦淮河去!”一位大腹便便的将领声如洪钟,他的慷慨陈词得到了一群武将们的赞同。 通过一旁的中书侍郎明山宾介绍,萧宇才知道这位将领正是时任卫尉卿的营道县侯郑邵叔。 “郑魔王”郑元仪的神态举止倒真与他有几分神似,不愧是父子。 但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经历过的一段往事,那还是他被羁押在廷尉署大牢之中。 有个自称卫尉卿郑邵叔的人前来大狱中劫持他,却被他当场识破了。 但那活要劫持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在今日看来已经是个无解之谜了。 萧宇正想到这里,他的身后有人在轻声叫他。 “小王爷。” 萧宇一回头便又见到了周内官。 “周公,有何事赐教?” 周内官一脸恭敬,他笑了笑:“小王爷这身穿戴,在这大殿之上有些不体面。” 萧宇看看自己胸前的血迹,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此时天热,血腥味夹杂着他一身的汗味,那味道着实不好闻。 周内官恭顺道:“高公都安排好了,请小王爷随奴婢去沐浴更衣……” 萧宇点头应允。 就在这时,蔡道恭和另外几名武将围了过来,一个个表情凶神恶煞的,不似善类。 萧宇有些心惊,他左右看看,但他实在想不起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些人。 就见蔡道恭粗鲁地推了周内官一下。 周内官赶忙回头,脸上的愠怒一瞬间就变成了谄笑,“蔡将军,可有事?” 蔡道恭毫不客气,大着嗓门道:“周公,你要把小王爷带到哪儿去!” “咱家……咱家带小王爷去沐浴更衣,总不能如此形象呆在这太极殿上吧!”周内官道。 另一名将领指着周内官骂道:“台城正在四面受围,情况如此紧急,你在这时候带小王爷去沐浴?你这阉竖安的是什么心啊!” “这些阉竖故意将小王爷与我等朝臣隔开,他们是安得什么心啊!” “沐浴也成!我等几人得一并跟着,保护小王爷,不能让他遭遇奸邪小人的毒手!” 几位武将一并站到萧宇身前,将他与周内官隔开。 见此情形,萧宇起先没有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突然便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无形之中变成了两股势力争夺的对象。 他看到了萧懿正与王茂、夏侯详以及萧颖达站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虽然没有出面,但很显然那几个武将定然是受他们主使。 周内官见自己被群臣围攻了,刚刚还唯唯诺诺的他,此时脸上毫无怯色,他的眼中甚至还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他朗声道:“陛下尚在,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位留着美髯的将军笑道:“我等是怕这禁宫当中又多了几个蹇硕、张让!” 周内官笑道:“那在你们眼里当今陛下是汉灵帝还是汉桓帝?小王爷是何进吗?” “你……你……” 那位美髯将军没有周内官那般巧舌如簧,他用手指着周内官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萧懿捋着长须,依旧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几位莫争了!”萧宇突然喊道。 蔡道恭一脸恭敬,“小王爷,莫上了这些奸佞小人的当,到时候悔之晚矣!” “谢过蔡将军的好意了。”萧宇道,“但我……浑身上下又臭又馊,我是真的想洗个澡!” …… 萧宇婉拒了蔡道恭和吕僧珍要充当侍卫的好意,在满朝重臣的注视下离开暂时离开了太极殿。 两名小黄门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萧宇和周内官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周内官突然开口道:“看来重臣们已经觉察到了?” “什么?“ “重臣们觉察到皇帝不在台城里。” “我可没对任何人说。” 周内官笑道:“奴婢没说是小王爷吐露出去的,这些大臣一个比一个油滑聪明。你可知刚刚他们为什么要强留你?” “我自然是知道,如果陛下真的遇到不测,我便是各方角逐争夺的那枚棋子。”萧宇苦笑一声,“但我确实不想卷入其中。” 周内官叹口气道:“但是小王爷,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先不管那些了,我现在只想要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这容易,奴婢这就去办。” “对了,周公,你们真的值得皇帝信任吗?” “皇帝都是孤家寡人,他会信得过谁?我们这些阉人在皇帝眼里根本算不得人,只是用着顺手的工具。” “……” 两人聊着,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宫阙。 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已经备好了浴桶,但却没有伺候的宫人。 “小王爷,自可沐浴,若需要服侍的话……” 萧宇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洗洗便好!” 周内官关上房门,萧宇脱去染血的衣物,迈进了浴桶。 水雾缓缓升腾,萧宇将自己埋在浴水之中,久违的舒缓让他全身放松。 即使耳边隐约可以听到金戈铁马、呐喊拼杀声,他也全然都不在意了。 只是在这时候,一只柔滑的细手突然在他脖颈前滑过,撩拨了一下水面的波痕。 萧宇缓缓睁开了眼睛,就见高高盘起的长发下露出乳酪般洁白的后颈,如玉般修长的大腿迈过浴盆,激起一道道涟漪。 第212章 意乱情迷 萧宇感到一阵晕眩,在濛濛水汽之后,一位美丽的女子正静静地望着他,却不说话。 “幼薇……”萧宇轻声唤道。 女子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她不喜不怒,依旧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女子小巧的樱唇才微微开启,“你想我吗?” “想你……” 女子轻轻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 “若想我,这么久了,为什么也不见你进宫来找我。” “因为……你是陛下的妃子……” 女子哀婉地笑了笑。 “但我的身体……我的心都不属于他……只属于你……你能感受到它在为你跳动吗?” 女子说着,她拉起萧宇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萧宇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能感受到那激烈的跳动。 而浴水似乎比之前更温暖了,他感到一股热流在自己的身体里不断奔涌着。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而他的手任由女子摆布,在那滑腻的肌肤上慢慢游走。 女子那渐渐红晕的俏脸猛然仰起,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萧宇感到一团热火正在他的胸中燃烧,一种说不出的情动让他将女子紧紧搂住,尽情的亲吻着。 意乱情迷间,女子发间的金簪滑落到水里,那头乌发倾泻而下。 长发湿湿地黏在萧宇的脸上、耳边、肩头,痒痒的。 女子将眼眸闭起,浴盆中涤荡的水流,一层一层漫溢着、喷涌着,不停拍打着桶壁。 女子发出一阵喘息声。 萧宇轻声道:“我……” 女子回首,露出藕白色的长长脖颈,她在萧宇脸颊上不停亲吻,将一只玉竹般的手指抵在了萧宇唇边。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这次你是为我回来的,你心中有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喜欢你,自然……我也不会怨你,我只希望你能记得我,把我刻入你的骨髓里,好吗……” 萧宇有些茫然。 女子却淡然一笑,她轻轻自萧宇的怀中挣脱了出来,起身离开了浴盆,身影隐没在了不远处哪座轻薄的屏风后年。 萧宇坐在水中,许久都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一旁人形灯展上的灯光暗淡了许多,时候也不早了,他想要起身离开这里,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用手在脚边探了探,自水中取出一枚镂刻着凤鸟图案的金钗。 萧宇将金钗握在手里,心中琢磨着刚刚庾幼薇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这枚金钗权当两人之间的定情信物了。 萧宇走出浴盆,衣架上除了擦拭身体的麻巾外,还多了一身米黄色的短袍。 萧宇擦去身上的水,换好衣服走向外间。 一名有些岁数的宫人诚惶诚恐地站在梳妆台前,她为萧宇梳好了头,方才出去。 这时,周内官走了进来,躬身站立在了门前,脸上带着微笑。 萧宇来到他的跟前,他一拱手,“小王爷身子可舒坦了。” “神清气爽。”萧宇说着眼神望门外瞟了瞟。 “虞美人……哦,不,如今已是淑媛了,庾淑媛已经离开了。” 萧宇惊叹于这人的察言观色,心中不自然地对他也多了几分警惕,“庾淑媛?” “是,这自然是因为母凭子贵。” “是你们安排庾……庾淑媛来与我见面?”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却什么都没看见……也不会有别人看见。” 萧宇笑了笑,“看来,本世子又欠了周公一个情分。” “奴婢不敢,小王爷不欠奴婢什么。” 周内官嘴上那么说,但他那双狡黠的眼神还是让萧宇心里略微有些不安。 萧宇试探道:“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吧!对了,你们不会像大臣们担心的那样,要将我幽禁在这里吧!” 周内官面色不变,依旧带着那种让人讨厌的伪善微笑,“这里是皇帝的禁中,如今还不是小王爷的。” “周公,你希望我在这里长住吗?” 周内官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抬了抬眼,“奴婢没有任何意思。” “那我现在该去哪儿?我能去见见我的父王吗?” “这里是陛下的禁中,小王爷在这里还不能随心所欲。” “那我原路返回,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吧!” 周内官恭顺地将身子往前一倾,“那奴婢为小王爷带路。” “有劳周公了。” 走出这间不知名的殿阁,一抹晚风迎面拂来,这让萧宇感到一阵舒爽。 他望了眼周围沉浸在夜色中的宫阙楼阁,却丝毫感觉不到它们的壮丽恢宏,却有种阴测测的令人压抑的感觉。 或许整日生活在这深宫高墙之下的人们,他们的内心都会被这种让人阴郁的心情所侵蚀,变得阴暗而狡诈。 远处的喊杀声仍旧在继续着,与大内院墙间每晚女子凄凄哀哀的哭声混杂在了一起,让人的心情更是阴郁。 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以免自己的情绪也被这高大殿宇间的晦暗腐朽所腐蚀。 然而没走多久,在一处院墙下,萧宇就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静静站立在那里,他的眼神突然一亮。 周内官把灯笼往前探了探,厉声道:“墙角何人?哪个宫里的,大半夜不在自己房里呆着,在这里做什么!” 瘦小身影往前走了几步,灯光下是一张稚嫩而乖巧的脸庞,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显得格外有神。 “奴婢见过周内官。” 瘦小的身影稚声稚气地对着周内官福身一礼,那双大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萧宇。 萧宇认识她,她是许久不见的小猫。 周内官似乎也认识这个小宫女,他的表情依旧严厉,“又是你,大半夜不睡,跟个夜猫子一样,到处跑什么?让侍卫抓住你,咱家也保不了你!” 小猫恭敬地一屈膝,“喏……” 萧宇脸色的笑容多了许多,“好一个俊俏的小宫女,周内官就别训斥她了。” 周内官指了指小猫,对萧宇一脸无奈道:“这不是咱家抓住她第一次了,屡抓屡犯,屡教不改,唉,明天我就去找她姊姊去!” 小猫道:“周公,外面乱哄哄的,奴婢的姊姊们害怕,才让奴婢出来看看。” “回去告诉她们,一撮刁民在外面闹事,建康宫的城墙塌不了!” “喏……”小猫乖巧的答道。 周内官摇摇头,他对萧宇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继续往前走。 萧宇回头看看小猫,她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双大眼睛依旧只在望着他。 萧宇知道,这小宫女定然是在等自己的,只是周内官在此,她没办法与自己接触。 萧宇跟随周内官一路往前走着,他不时回头看看,却再不见那小宫女的身影。 两人一路穿过了云龙门,那座巨大的下沉式广场的尽处便是太极殿了。 周内官突然在这里站住了,“小王爷,奴婢就送小王爷到此吧!” “周公不过去了?” 周内官苦笑道:“奴婢还有奴婢的事要做呢!再说,那些朝臣们嫉恨着奴婢,奴婢要去了,真怕让那些将军们给生吞活剥了。” “非常时期,朝臣们未免也过分紧张了些……” “小王爷。” “嗯?” “若有朝一日,小王爷真的飞黄腾达了,小王爷莫忘了奴婢对小王爷的好啊!” 萧宇稍稍愣了愣,就见周内官突然给自己跪下,他行的是三拜九叩之礼。 …… 萧宇和周内官分别之后,独自向着太极殿走去。 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周内官的跪拜之礼分明是在向他表着忠诚。 一向政治嗅觉敏锐的皇帝近臣都是如此,这说明了什么? 在这乱局之中,有些人已经对皇帝的生死不抱什么希望,他们在急于转换门庭。 内官如此,那作为帝国精英的朝廷重臣们呢?他们趋利避害的能力应该远在内官之上。 先前,周内官要带他去沐浴更衣,难怪朝臣们是如此紧张。 他们不会允许帝国潜在的继承者最终是被宦官集团拥立登基,而让他们失去先机。 而自己就是大齐帝国那个潜在的继承者? 想到这里,萧宇心里一阵悸动,他回头看了看那夜色下连绵不绝的巍峨宫阙,心里却有一种如履薄冰的不安。 读过那么多的书,他深知皇帝是旷古至今最高危的职业。 两千多年来,有多少野心家加入到了对这一至尊地位的争夺,又有几人能最终坐稳,大多数人也只是变沉这金灿灿宝座下的一堆枯骨。 萧宇想到这里,他已经走近了太极殿,正要登上那数不清的台阶。 突然,台阶一侧汉白玉围栏后面的阴影下,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轻轻唤着他,“小王爷!小王爷!” 萧宇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无人注意到他,便也一头扎进到了阴影之下。 “小猫,你在找我?” “嗯,没错。” “找我何事?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进宫里来了?” “奴婢有奴婢的渠道,宫城内只要有一丝的风吹草动,奴婢的渠道就会把消息通知到想知道它的人。” “这么神奇?” “什么神奇?”小猫顿了顿,“这次小猫来找小王爷不是来说渠道的事,小猫是替江夏王爷带话来的。” “带话?我父王的话?什么话?” “风来疏竹,雁渡寒潭。” “何解?” “小猫根本就听不懂,是逼着自己强记下来的。” “真是难为你了,谢谢你,小猫。” 萧宇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小猫像一只乖巧的小兽一般在萧宇的手上蹭了蹭,“小王爷可有话让小猫捎给王爷?” 萧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了。” …… 这个晚上,萧宇与众臣们一起守在这太极殿里。 自打他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对他恭敬有加。 并且所有人都像是事先通过气一般,没有人再吵吵嚷嚷去打听皇帝的下落,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静默。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没等什么。 在这静默间期,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吵闹。 有些朝臣会在大殿上进进出出,他们自有渠道,将台城十三座城门的最新战报带入大殿。 萧宇坐在大殿下方左侧首座的位置,这是朝臣们为他预留好的,静静地听着那些战报。 战况远比想象中的要残酷。 在他的耳边,他就听到平昌门前前后后已经三次被敌军攻陷。 直阁将军王规又三次带人顽强地把城门抢了回来。 据说,就在那平日里很少有人出入的偏门下,阵亡将士的尸体早已堆积如山。 又有人急急忙忙地自殿外回来。 这次的消息是千秋门城门被叛军推来的冲车给撞破了,在场众臣皆是大骇。 后来又传来消息,龙骧将军王佛献带着预备军顶了上去,在城门洞下与叛军展开了白刃战。 硬是用无数将士的血肉之躯将那缺口硬生生地给堵住了。 王将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就下城门堵住的那一刻,他站在城门洞下,力竭而亡,为国捐躯。 有朝臣感叹王将军的英勇,也有人为其小声啜泣。 对于族侄的战死,王茂勃然大怒,他起身便要去千秋门下督战。 石阳县侯张惠绍见状赶忙上前阻拦,“大将军(韦睿)不在,车骑将军便是我军中的主心骨,哪有主帅亲自上阵搏杀的道理?某虽不才,愿替车骑将军去那千秋门下督战,为国尽忠!” 张惠绍说罢,向在场众臣一拱手,便出了殿门。 他自殿外一名仪卫手里抢过一把长戈,向着千秋门慨然走去。 而后,各种惨烈绝伦的战况又接二连三地传至建康宫。 殿中宿将一个个按耐不住,随着每一个消息的传来,便有一名将领前去督战。 王茂最终也是去了大夏门。 萧宇坐在那里默默数着这些离去的宿将,王茂、夏侯详、萧颖达、蔡道恭、郑绍叔、吕僧珍、马仙琕、武会超,加上先前离开的张惠绍。 在这个时代,这套阵容就是发动北伐,那都是极为豪华的了,而此时却只是去往各城门督战。 萧宇又想到了兰钦,宣阳门那边久久没有战况传来,但那边是台城的南大门,战况应该最为激烈才是。 萧宇只希望那位一口白牙的少年将军平安无事。 他正想到这里,一抬头,就见到中书令萧懿正站到了他的面前,冲着他一脸慈祥地在笑。 第213章 雁渡寒潭 “哦,萧中书!” 萧宇赶忙起身,对着萧懿拱手就行了一个子侄礼。 萧懿拍了拍萧宇的肩膀,笑道:“不必起身的,老夫就是随便走走。” 萧宇“哦”了一声,在长者面前他依旧规规矩矩地站着。 萧懿上下打量了萧宇一番,见他双眼有些通红,知道他熬不了夜,便说道:“看样子小王爷是累了,要不……老夫让人送你去中书省班房歇息。” 萧宇搓了搓脸,笑道:“谢谢中书令,那倒不必。外面战事正紧,弟兄们都在城头拼命,我怎能因一时困顿就去睡觉了呢?” “无妨,外面虽然战事焦灼,但小王爷也无需为此劳心,只要城外五营进城平叛,那些宵小之徒便就无处遁形了。”萧懿捋着胡须笑道,“那些叛贼把这台城当什么地方了,想要搞偷袭得手,那也真是痴心妄想。” 萧宇想了想,心中一直有些疑惑,于是在这里对着中书令说道:“外面守城的是禁军,攻城的除了扮作灾民模样的天师道反贼,大多数都是官军,这是我亲眼所见,并且宣阳门原本的守将也准备开城门放叛军进来,这局势错综复杂,我越发看不懂,这到底是谁在作乱?” “看不懂就先搁一旁,木已成舟,他早晚会自己现身的,当前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守好宫墙,等待援军。” “只是……我担心援军未至,台城就已经被攻破了。” “呵呵……小王爷多虑了,台城自刘宋营造扩建以来,至今还从未被人自外部攻陷过呢?二十多年前战况比现在惨烈多了,但也依旧没有被攻陷……” 萧懿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又在回想那段让他至死难忘的尘封往事。 “萧中书,这台城好像也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坚不可摧,之前千秋门的城门都被撞破了。” 萧懿笑着摇摇头:“小王爷,此言差矣。台城乃是龙气汇聚之地,犹如虎据盘龙,俯瞰江左大地,如此王兴之地,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攻破。 “只是……如今承平已久,城门也多年未曾修缮保养,才让那些宵小之徒钻了空子。 “记得当年,先帝引十万大军围困台城长达三月之久,也未攻克。最后还是东昏侯四面楚歌,不得已焚火自尽,台城才不攻自破的呢?” 萧懿说话间一直都在留意着萧宇的一举一动,他似乎看出了萧宇的紧张,又宽慰道:“小王爷还是年轻,未经历过大风大浪,你看老夫此时气定神闲,再看看诸位臣工,小王爷又何必心有包袱呢?” 萧宇略显生涩地笑了笑,这位中书令真的是善于洞察人心。 “况且……”萧懿略显神秘地笑了笑,“有那位在宫中压阵,小王爷又有何惧呢?” “那位……”萧宇抬了抬眼。 萧懿捋着胡须,点头笑了笑。 萧宇自然知道那位并非是指皇帝,只可能是指他的父王,江夏王爷萧子潜了。 萧宇一时还想不明白,他父王那肥胖的身躯到底是有何魔力,让这位中书令甚至是殿中的许多人都如此的泰然自若。 萧懿又问:“你可知那些早已在中枢任职多年的宿将们为何一个个甘愿去城门督战,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们到底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他们在守卫台城,这里是咱大齐帝国的心脏,中枢机要所在。” “一座巍峨的皇宫?一千间被用砖木堆砌起来的豪华宫殿,这对他们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人。”萧宇道。 “是哪个人?”萧懿追问道。 “皇帝?” 萧懿叹息着摇摇头,他看了眼周围的那些臣工,沉声道:“若陛下未出意外,正坐在这丹陛之上,俯视着众臣,老夫敢说,那些将军们就是互相推诿,也无人愿意去守那城门。到底是什么让他们甘愿冒着必死的决心去守护他们觉得值得的那个人……” 一抹惊愕在萧宇的眼中闪过,他抬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中书令。 萧懿赞许地笑了笑,小王爷的目光已经告诉了他,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他们只是觉得某个人值得他们前去冒险,而这个人未必就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而如今……老夫敢如此大胆地向小王爷透露原因,小王爷心里应该清楚了吧!” 萧宇默然地点点头,这一刻他的思绪有些混乱。 他突然想起了周内官对他的三拜九叩,而如今又有萧懿对他隐晦的暗示,以及他的亲身经历,这都指向了一个问题…… 导火索是皇帝没有回宫,而无论是朝廷大臣还是后宫内官,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默认着一件事情,那就是皇帝再也回不来了。 或者策动外面叛军攻城的既得利益者,如今就隐藏在这座大殿之上…… 他们的真正目的就在于要换皇帝,或者……他们中的实力派自己就想当皇帝。 而萧宇他自己,除了他那被囚禁宫中早已失势的父王以外,放眼整个帝国来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根基可言。 他若坐上皇位,拥立者或许并非是看好他的德行,更多的应当是觉得他很好控制,是傀儡的上上之选。 无论权臣集团或者宦官集团,都会这么认为。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太可怕了。 他不想做汉献帝、也不想做高贵乡公,他甚至对那高高在上的皇座心存恐惧。 他再抬头看看萧懿,那张敦厚脸上期许的目光,让萧宇感到背后有些发凉。 他突然又想起了先前小猫带给他的那句话:风来疏竹,雁渡寒潭。 他猛然体会到他父王的良苦用心。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他心中默念,似乎有所顿悟,顿时心中一片畅快。 故君子事来而心使现,事去而心随空。 就在萧宇心中有所悟的时候,在台城西北侧破烂的偏殿中,江夏王萧子潜神情专注,满脸是汗。 他正在一遍遍地晃动龟壳,一遍遍地进行着占卜。 站在一旁的九江王萧子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劝说道:“兄长,你不能这样卜下去了,泄露天机,早晚得折了你的阳寿的了。” 萧子潜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发出一声叹息,将手里的龟甲直接摔了出去。 铜钱发出清脆的响声,自龟甲中跳出,沿着地面滚了几圈,方才横在了地上。 萧子潜微微闭着双眼,他的两肺就像拉风箱一样,剧烈喘息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虚脱了一般。 萧子启赶忙过去为他的兄长擦汗,嘴里唠叨着:“就这一晚,兄长不知道得折多少年的阳寿。” 萧子潜摆摆手,他一脸萎靡不振。 “莫说几年阳寿了,为了我大齐的社稷,就是今晚把我这条老命捎走,我也是在所不辞。” “莫说这不吉利的话了,这大齐朝就是把我捎走,也不能把兄长捎走!“萧子启咬了咬嘴唇,身子往他兄长身边靠了靠,“兄长,卦象到底如何?” “卦象烦乱……”萧子潜若有所思,“我一时也参悟不透今日的卦意……” “能参悟得透才怪呢?今日你都卜了不下百卦,本来该灵的卦也不灵了。”萧子启嘟囔着走到门前。 他隐约听见了院门外有过兵声传来,那声音吵吵嚷嚷,远处的宫墙上还有隐约的喊杀声传来。 他回头道:“要不……兄长,我去门外头找人问问,老关着门在这里卜卦也不是个办法。” “七弟,不要去!留在这里。” “出去问问,也不耽误什么事。”萧子启说着,他执意还是想要出去。 “若走出这门,就怕你会遭遇血光之灾的!” 萧子启本来胆子就小,虽然对占卦问卜之事,他向来是将信将疑。 但听他兄长这么说了,他的身子还是稍稍一抖,立马打消了出去看看的想法。 他偏偏头:“真的有血光之灾?不会是萧玉衡想要杀咱们了吧?” “萧玉衡他自身难保,还有闲心来管你?” “他自身难保,兄长是如何知道?”萧子启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动脑子想想,外面不知道什么人正在攻打台城,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萧玉衡自然是祸福难料的。 萧子启突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兄长,咱们就不能趁乱逃出建康,我回我的封地九江,你去你的江夏,以后就不受这小王八的气了,秋天,咱们还能一起出去秋闱。” “老老实实呆着,等消息。”萧子潜淡淡道。 “你那个通风报信的小丫头还能回来吗?外面兵荒马乱的。” 萧子潜笃定道:“她会回来的。” 江夏王爷话音未落,就听屋外院落里传来了冯内官的叫骂声。 “妈哎!咱家想解个手!却不想跑出你这个小畜生!别跑啊,你!” “我叫小猫,不叫小畜生,你就尿裤档里吧!” “哎呀!尿了,尿裤档里了!” 两位王爷在屋里听得热闹,萧子启忍不住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一脸慈眉善目的萧子潜却无奈地皱皱眉。 院子里经过了一阵鸡飞狗跳,小猫这才推门而入,看到掉在地面的铜钱和龟壳不禁稍稍一愣。 “王爷怎么把算命的玩意儿给扔了,是不是以后不再拿这东西骗人了。” 萧子潜转头咳嗽了两声,那肥硕的双下巴在这时候微微颤动着。 “交给你的事情都办妥了?”萧子潜问。 “办妥了。”小猫把地上的龟壳和铜钱捡起来,小心地放在了桌案上,“这一趟跑了大半个建康宫,原本以为王爷在这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与外人交往,却不想还认识那么多的人。” 萧子潜抬眼看了看小宫女,淡淡道:“那是自然,孤可是江夏王爷。” 小猫在屋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瞧瞧,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打点那些人可花了不少银子吧!小猫过去随姊姊们跟他们中的几个打过几次交道,都不是好说话的人,就在刚刚那个宫门郎还拿长枪赶我呢?” 萧子潜的脸一直拉着。 萧子启却在一旁偷笑,颇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但他很快就觉得哪里不对,转头又看向他的兄长。 萧子潜瞥了眼他的七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过去出入禁宫,对一些不起眼的下人们施予过一些小恩小惠。这些下人们便聚集在了一起,自愿为我做事。” “兄长,藏得够深的,我怎么就不知道?” “微末小事,有什么值得提及的。”萧子潜还是一副不咸不淡。 “难怪呢……”萧子启看了看桌案上摆放的龟甲和铜钱,他脸色有种被骗了的奇怪表情。 “七弟猜得没错,宫里都知道为兄沉迷黄老之道,喜好用龟甲铜钱卜卦,还每每灵验……” 萧子启继续道:“却不想兄长只是在利用卜卦作掩护,实则一直都在收集方方面面的消息。” 两兄弟相视而笑,却各怀心思。 萧子启有些纳闷,“除了这小宫女偶尔自外面给兄长带来些消息之外,那其他人的消息是如何传递到兄长耳中的呢?莫非也是这小宫女……” 小猫鼓着两腮做了个鬼脸,“不用你管!我才不喜欢跟那些尚宫、司饰、宫门郎之类的人来往呢!” “那是……”萧子启瞥了眼窗外。 耳聋眼花的冯内官现在还在院子里叫骂着喋喋不休,看来他真的是尿裤子了。 萧子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与冯内官可是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今晚却都与七弟说破了。” “兄长……”萧子启敛住了笑意,越发显得恭敬。 “刚刚为兄说那小王八蛋自身难保,并非是今晚有人在攻打台城,而是……他如今不在台城里。” “那他如今在哪儿?” “外面有人带回来的信儿,萧玉衡今晚在宫外遇刺,生死未卜……”萧子潜顿了顿,“就从目前叛军攻势如此猛烈来看,他们急于攻占台城,那就说明一点。” “那小王八蛋死在宫外了!” “不!他活着的可能比死掉的可能性要大!不然外面是不会像现在这般攻城的。”萧子潜的眼睛眯了眯,“无论他是生是死,这时候他没有呆在台城,这恰好就动摇了他的根基,或许……他的生死或许也不重要了……” “兄长,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子潜抬头看了看小猫,“把话已经捎给阿渚了?” 小猫点点头。 “兄长,什么话啊!”萧子启问道。 萧子潜没有理会他的七弟,他沉思半晌,像是在自言自语。 “外面情况复杂,就看阿渚能否理解为父的心思了。” 萧子潜起身走向了窗前,他推开了窗户,远处的火焰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缓过了先前的压抑,他现在却感到有种兴奋莫名。 不管萧玉衡是生是死,但对于他和他的长子萧宇而言,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萧子潜望着半空,脸上的愁云已然舒展,他在心里喃喃道: “萧子明,我能做到今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的儿子上不了台面,那就莫要怪别人……” 第214章 名将的惧怕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曙光照耀在建康宫金碧辉煌的殿檐上时,台城十三门外的喊杀声才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变成死一般的沉寂。 萧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靠在一座立柱下睡着了。 放眼四望,昨晚留守在此的大臣们已经以各种姿势在大殿中躺倒了一片,有些人说着梦话,还发人正发出震天的鼾声。 萧宇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他轻手轻脚地跨过了一个挡在他身前大臣的身体,向着殿外走去。 此时时辰尚早,殿外潮湿的空气中还是夹杂着一丝清冷,忠于职守的仪卫守护在大殿前的平台上,无声无息。 萧宇走到一名仪卫跟前,“昨晚的仗打完了吗?” 仪卫困顿的脸上稍稍有些表情的变化,但他没有说话,眼珠在飞速瞥了萧宇一眼之后,又直直地望向前方,如同一座石塑一般。 萧宇又望向了与其并排而立的其他几个仪卫,他们也是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 但萧宇仍然觉得他们其实也都在偷偷地望着自己。 萧宇正觉得这些人无趣,就听到身旁有个少年的声音说道:“他们就是这样,皇宫里进了刺客他们不管,叛军攻进开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会动,他们的职责就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就是花架子,好看的。” 萧宇顺着声音的方向扭头看去,就见殿外的一处墙角下窝着一个小内官。 “赵吉成!” 萧宇一下子就叫出了小内官的名字,自打淮南王作乱那次之后,他与这小内官也见过几次。 只是当时的环境原因,他都没有与这小黄门打过招呼。 赵吉成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兴奋,“小王爷还记得奴婢啊!” “那是自然,我害你挨过一顿打,在含章殿那次,是你推倒灯盏台才救了我。” 赵吉成脸上有些羞赧,他挠挠头,笑道:“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小王爷还记得那么清楚。” “大恩怎能言忘!”萧宇说到这里看了看周围,“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小王爷,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跟高公公和周公公他们说啊!其实……昨晚在这里值宿的有六个人,昨晚外面大乱,其他人害怕城破遇到乱兵,早就跑走了。” “那你为什么不跑?” “嘿嘿……奴婢怕高公公责罚。” “若是城破了,你呆在这里不是倒霉吗?” 赵吉成突然一脸义正严辞,他挺挺胸脯,“大臣们都不怕,在这里坚守,我一个小黄门有什么可怕的呢?” “好样的!”萧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转身往台阶下走。 “小王爷,你去哪儿?” “以前没来过这里,借这个机会到处看看!” 赵吉成紧跟在他的后面,“有些地方事关机密,小王爷是去不得的,奴婢陪着小王爷。” 萧宇回头看了眼赵吉成,面露狡黠,“是周公让你看着我吧!” 听到这话,赵吉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萧宇笑道:“想跟着那便跟着好了!” “喏……” 晨曦下,太极殿前的这座宽阔的广场上孤零零地多了两个身影,他们一路往南,向着太阳门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赵吉成一直说个不停,向萧宇介绍着道路两侧的楼台宫阙,萧宇只是静静听着,不时颔首笑一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走了许久,赵吉成突然小声说:“小王爷,他们都说皇帝微服出宫,被人刺杀身亡了,他们准备拥立你做新皇帝。” 萧宇笑了笑:“这种大言不惭的话也敢说,不怕掉脑袋吗?” “他们背地里都这么说,昨晚奴婢就坐在墙根底下,怕是没人注意到奴婢,奴婢是亲耳听到的。” 萧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莫听人胡说,也莫到处胡说!” 他望着前方不远处高耸的宫门,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欣喜。 自太阳门至大司马门的一段路程,青石板路两侧都是各类衙署,中书、门下位于主道两侧,其他衙署依次列开,但在道路两侧存在最多的还是在此休息待命的禁军士兵。 许多人是刚刚从驻防地轮换下来的,一个个衣甲上沾满了血迹,表情淡漠地蹲守在墙根底下。 先前,赵吉成还是个话匣子,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来到这里之后,他的话便少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害怕,他整个人看上去缩小了一圈,怯生生地躲到了萧宇背后。 “小王爷,咱们离太极殿太远了,估计一会儿众臣们和几位公公见不到小王爷得着急了,咱们……咱们回去吧!” 萧宇回头看了看赵吉成,点点头:“你说得没错,离太极殿是有些远了,那你先回去,替我向朝臣们和几位公公报个平安。” “哎!小王爷!” 见萧宇继续大步往前走去,赵吉成摇摇头也只得紧跟了上去。 他心中只能默默地叹息,这位小王爷真是让人觉得不省心。 …… 宣阳门的城楼上,经过了战火的洗礼,到处都有血痕和灰烬留下的痕迹。 城垛后面坐满了刚刚从上一场大战中幸存下来的战士,这里没有人说笑,甚至为了保存体力,没有人愿意发出一点儿声音,一切都显得是那么万籁俱寂。 兰钦抱着他的战斧坐在了城门楼湿滑的阶梯上,他的屁股下面全是至此尚未干涸的血渍。 他看上去一脸困顿,通红的双眼依旧如炬,他木讷地抬了抬头,就见残缺不全的战旗在半空中猎猎作响,战旗上拴着的那颗人头在风中微微转动。 “拿着!” 一名伙头的手轮番分发食物,将一张胡饼递到了他的手里。 那张胡饼又干又硬,好在还能吃出些咸味,兰钦就着酒开始大口咀嚼起来。 九死一生,才觉得这胡饼吃起来是如此的美味。 “哎,那是谁来了!”有人突然小声说道。 那声音也引来了一小撮的骚动。 兰钦心中不悦,他讨厌哪个达官显贵在这种节骨眼上走上城来,那不是来劳军,那是来添乱。 他刚想张开干裂的嘴唇破口大骂,就见萧宇带着一名小内官出现在了城楼的阶梯口,他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笑。 兰钦又猛地撕了口胡饼,赶忙站了起来,向着萧宇走了过去。 “精神饱满,小王爷昨晚可是睡了一个好觉啊!”兰钦拍了拍萧宇的肩膀打趣道。 “没办法上阵杀敌,那就得养精蓄生,本世子随时都准备遗憾兰将军。” 两人如老友一般相视一笑,其他在场的将士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城楼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热烈起来。 兰钦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怯生生的赵吉成,拉着萧宇往城门楼下走去,“怎么,小王爷这是上我这里显摆来了,什么时候给配了个跟班?” 萧宇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跟来的,若不让他跟着,回去他得遭责罚,没办法。” “那小王爷不在前朝呆着,上我这里来干什么,要吃的?我这里胡饼管够,就是没有山珍海味。” “说真的,跟老头子们猜心眼儿,那心得有多累,不如在你这里呆着舒坦。” “舒坦?”兰钦面露鄙夷,“你可知我昨晚把那些叛军压回去了几次?有一会儿,我都觉得宣阳门都要丢了,但还是咬牙硬生生地拿了回来。我倒是不介意去跟老家伙们都心眼儿,但我得有那个家世和地位吧!” “我替你在这里将会儿兵。要不,我让赵吉成带你去前朝找个衙门班房歇会儿?” 兰钦在萧宇胸口捶了一下:“那跟临阵脱逃有什么不一样,你这是要害我!” 赵吉成跟在两个年轻人身后,小心恭敬地跟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兰钦带着萧宇走到了城门楼前的垛口,往下眺望。 只见城门下尸体堆积如山,几乎要没过了半边城门。 而在远处的民房间,许多叛军士兵黑压压地挤在狭窄的街巷里休息,有些地方也平白多出了几顶帐篷。 房舍间炊烟袅袅,那不是平民百姓居家烧火,而是叛军在生火做饭。 “发现有什么不同了吗?”兰钦问。 “他们在生火做饭。”萧宇道。 “他们不着急了!”兰钦答道,他脸色变得冷峻,瞥了眼萧宇,“昨晚他们一直都在猛攻,督战队在城墙下还杀了一批,好在弟兄们是拿命给守住了。天明前他们的攻势便弱了,也不着急用命往前冲了。”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什么原因?” “往远处看看。” 台城地势较高,原址在一处小丘之上,站于宣阳门城楼可俯瞰整个建康城,甚至能看到外廓附近的秦淮河甚至丹阳郡府城。 萧宇眯眼往远处望了一会儿,他只觉得整个建康城都静得让人害怕,有些地方烟尘滚滚,但在萧宇目力所及范围内,街市上除了叛军几乎没有一个平民。 “台城如今已是一座孤城了,眼下应该没有援军会来了……”兰钦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那城外五营呢?” “若来,他们早就该来了。看如此情形,我认为城外五营应该也发生了变乱……一部分军队加入到了叛军,另一部分应当在变乱中被歼灭,还有一部分……呵呵,或许正在负隅顽抗,若真如我猜测的这般,那就有意思了。”兰钦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 萧宇趴在城墙上往外望去,他想起了建康门内自相残杀的惨状,他不禁又想起了昨晚舟桥旁的那个少年。 他或许是心急了,他真该留下,起码要见一面梅虫儿。 五卫军自相残杀,叛军控制京畿围困台城,天师道反贼随着灾民涌入建康,皇帝生死未卜,能促成这场大局的唯有他了。 世人在他眼里恐怕都是棋子罢了。 “梅虫儿……”萧宇默默念道。 “你说什么?”兰钦侧脸望了望萧宇。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个人。” 兰钦“哦”了一声,他略作思索,像是在自言自语:“我随父在外征战多年,什么仗都打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我趴在这城都上往外看时,见外面的情形与我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心里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萧宇转头看了兰钦一眼,这位早晚会成长为一代骁将的少年,在这个时候开始露怯了。 他、兰钦还有许多人都被锁在了这座四方城里,与外界消息隔绝。 如今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城中人都不知道,而城中的情况,城外应当也不会知道。 “小王爷,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有我在,你就先回去吧!”兰钦突然说道。 “那你……” “像我这种恶人是不会有事的,阎王爷都不愿意首我。”兰钦说到这里又露出了那一嘴的白牙,他顿了顿,想是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彭子期被我给杀了!” “杀了?”萧宇惊愕。 兰钦笑道:“不杀他不行了,他居然换上了叛军的甲胄,趁着叛军鸣金收兵的当口,想要混在叛军中逃到城外,结果被我的亲兵发现了。 “他砍伤了我的亲兵,我就一斧子剁了他的狗头,如今正挂在那里呢?” 萧宇顺着兰钦手指的方向望向了战旗上那颗还在晃动的人头,那果然是彭子期的。 “私怨归私怨,我兰钦杀他并非是因私怨,只因我最恨胆小投敌、出卖兄弟的人!用他的人头,来警示所有要打退堂鼓的人!” 萧宇默默点头,冲着兰钦深施一礼,转身离去了。 小黄门赵吉成看了看兰钦,他的眼中还是略带着害怕,但同样也有几分敬畏。 他回身紧紧跟在了萧宇的身后,两人一起向着城楼下走去。 “小王爷,那个兰将军是个英雄吗?”赵吉成问道。 萧宇微微一愣,他努了努嘴,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兰钦嘛,如今看还算上,但将来他必然会是一个。” “为什么现在不是,将来会是了呢?” “过去听人说过一句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便是英雄。或许在将来发某个节点上,兰休明会真的变成一位英雄。” 赵吉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悄悄地跟上了那位小王爷。 第215章 大齐的将军们 萧宇带着赵吉成刚下了城楼,就看到一群头戴笼冠,身着红色朝服的朝廷大员正向着他们这边走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中书令萧懿,或许是一夜的劳顿,他的气色看上去不是太好,脸阴沉沉的。 萧宇皱了皱眉,上前依旧像昨晚那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子侄礼,“萧中书,诸位……” “小王爷。” 就见萧懿带着二十多位大臣一起向萧宇郑重地回了一个大礼。 萧宇不由得愣了愣,按照南齐的礼制,如此大礼一位郡王都受不得,但他除了江夏王世子的身份,在朝中并未什么品级。 这些大臣的所为让他心里有些惶恐。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就见向这边围观的禁军士兵越来越多,有些人边看还边咬耳朵。 这老家伙看着精明,不知道他如此举动是个什么意思。 萧宇迎上前去,一脸诚惶诚恐:“萧中书,你们这是干什么?萧宇受不得如此大礼。” 萧懿脸色依旧不好看:“老夫巡城回来,见不到小王爷,就与臣工们一起出来寻小王爷了。小王爷万金之躯,怎可只身犯险?” 萧宇笑了笑。 他心里大概已经明了了这些老家伙的想法,这是“忠臣们”前来“直谏”来了。 前提是他是皇帝啊!但他现在是皇帝吗? 显然不是。 那以后会不会是? 那就不知道了。 总之萧宇想明白了之后,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哭笑不得的。 这些大臣们的表现有些……有些太激进了。 就见萧懿的目光突然射向了萧宇的身后。 萧懿还没待反应,就听扑通一声,赵吉成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中书令,是奴婢错了!不干小王爷什么事啊!” 萧宇皱皱眉头,就见赵吉成磕头像捣蒜。 萧宇铁青的脸微微舒缓,“你是内侍,不归我外朝管。若你觉得哪里不对了,自己去找中常侍请罪!” “喏……喏……奴婢知道了知道了!” 赵吉成答完了话,还一直匍匐在地上,身子不停打着颤,这更是引得围观的禁军士兵们一阵侧目。 萧宇看得心里直发慌。 他觉得这些人做的都过了,他还没当皇帝呢,就已经在把他当储君在捧了。 不换这些人是好心也罢,恶意也罢,这对他而言都是太危险了。 萧宇冲着在场的人都笑了笑,凑到萧懿跟前,“萧中书,借一步说话。” 萧懿“呃”了一声,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被萧宇拽到了一边。 萧宇一脸语重心长,“萧中书,过了,过了,太招摇了。” 萧懿一脸茫然,“过了?招摇吗?” 萧宇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本世子,唉……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江夏王世子,芝麻粒儿大小的,没官没品,无权无势,你带着这么多老臣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萧懿眨眨眼,“昨晚老夫与世子推心置腹,小王爷心里应该都通透了才是。” 萧宇有些没好气,“通透什么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没说什么吧!” 萧懿有些哑然:“你……陛下……” “陛下什么,陛下怎是臣子可以随便议论的呢?” 萧懿又一次傻了眼,他想做霍光,但这小王爷不是刘弗陵,有些像刘病已,总之他不是个太好被控制的人。 就听萧宇说道:“萧中书,咱们都是出自琅琊萧氏,虽然血缘上已经算远了些,但叫您声族叔也不为过吧!您是长辈,晚辈有一句话想要奉劝。” 萧懿皱皱眉,脸拉垮了下来:“哪句话?” “您还是太高估了您自己,也太心急了一些,有时候心急了,对您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萧宇顿了顿,“那位可是个狠人,还记得上次诈死的事情吗?” 听到这里,萧懿感到身子就像被雷击穿了一样,但他是什么人,咬着牙也要纹丝不动。 萧宇继续压低了声音道:“或者……咱们都是局中人,他又在后面玩儿咱们呢!” 萧懿抬眼,一脸刚正不阿,他义正严辞道:“萧懿所做,上对得起社稷,下对得起黎民,也对得起自己的本心,有何惧哉?” “您是忠臣、贤臣,要青史留名,我只图个安逸,有事别把我扯进来……我皇室人丁凋零,不把我扯进来也难,但是,你中书令您一世的英明也不差这一会儿,起码您要自己沉得住气,别殃及我这小小的池鱼。 “我知道到您这个岁数,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但我还是要跟您谁一句,不要用正常人的常理去推测一个疯子。” 萧懿轻轻点了点头,再一抬头,就见这位小王爷正呲着牙冲着他在笑。 他继承了老萧家一贯的好皮囊,笑起来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 但萧懿明白,他根本就摸不透这位小王爷的心思,他不是个好控制的人。 若将他扶上帝位,他能乖乖地听话吗? 并且萧懿自己也在回避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位小王爷的父王还在世。 他虽然现在早已不再掌权,但不可否认他一直都是一个厉害的存在。 当前虽然相安无事,一旦按他的设想,将萧宇扶上皇位,那他在朝堂上下一个潜在的对手便是萧子潜了。 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争上,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而这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得意善终的人。 那时候,他就真的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去了。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 萧宇带着赵吉成回到了太极殿。 刚越过了太阳门,那些恨不得连上厕都想跟着他的大臣们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各自回各自的衙署去了,这也包括中书令萧懿。 走在太极殿前空旷的广场上时,萧宇突然觉得这台城真是一处神奇的所在,城中之城。 高耸巍峨的城墙将台城与外面建康城中的里坊分隔开来。 外面杀得血肉横飞,里坊间烟尘四起。 但台城内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宫人们按部就班,进行着每日的事务,从容而淡然。 留在台城里的官员还得按时到衙门里点卯,处理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宫外的文书。 对于宫人们来说,这里就是他们安生立命的居所,但对于在此工作的官员而言,回不了家是他们最大的遗憾。 好在住在台城里没有睡会为吃饭太发愁。 太仓就在台城的东北角,据说里面的存粮足够整个建康城五十万居民吃上三年,更何况只是居住在台城里的这两三万人呢? 对于太仓里到底是否有那么多的存粮,萧宇一直持怀疑态度。 毕竟若真有那么多的存粮,昨晚在太极殿里他就不会看到少府卿和太仓令那满脸的愁云了。 自然而然,朝廷也不会因为灾民的大量涌入而向前两日那般如临大敌了。 就在萧宇前脚刚踏上太极殿前的平台时,就有几个小内官来到了这里,要接替赵吉成在此当值。 临别前,赵吉成小声地问道:“小王爷,假如……奴婢说的是假如,假如你真的当上了皇帝,让奴婢给你当贴身内官好吗?” 萧宇笑了笑:“这种事情没有假如,若真有那一天,或许这种高墙深宫中,我能信得过的人也就你一个了吧!” 赵吉成眨眨眼,“为什么?” “因为你救过我,是不图回报,冒着危险救的我,就这一点,已经让我终生难忘了。” 赵吉成笑了笑,“小王爷,你真是个好人,但我又担心……” “担心什么?”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心软之人,我曾经无意间听高公公说过,要想在那位置上坐得稳,必须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好人在那位置上是做不长久的。” 萧宇淡然一笑:“这个我清楚。” 萧宇目视着赵吉成的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再走进太极殿里时,就见有几名宿将已经回来了。 他们把武器留在了殿外,但身上的明光铠甲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一些血迹,萧颖达头上的发冠都已经松散了。 他们原本正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见萧宇走了进来,则都站了起来,一起拱手向萧宇行了一礼。 “各位叔伯一切安好,都没有受伤吧!”萧宇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几位宿将相互间看了看,在萧宇面前他们似乎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张惠绍在这些宿将当中人缘最好,脾性也最敦厚,他拱手道:“谢小王爷挂心,我等都好,就是元瑜背上挨了一刀。” “不妨事。”吕僧珍道。 “怀俭太过拼命,直接杀到了城门楼下,身上几处受伤?”张惠绍说着看向了蔡道恭。 蔡道恭憨憨一笑:“某杀得正兴起,他们一鸣金,某就搭着他们的梯子一起下了城,咱们的弟兄一直在后面喊:蔡将军,杀过界了,快回来! “某正杀得过瘾,哪还听得进那些小崽子的话,后来杀着杀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定睛那么一看,四周都是叛军,某一口气杀到了他们的中军帐里了!” 众人听后哈哈大笑,萧颖达打趣道:“没斩个大将的首级回来。” “中军帐里有个穿紫袍披雷阳巾的老道正在做什么法事,一见某,屎尿都被吓出来了,某就听有人喊什么快救什么天师将军。” “后来呢,有没有擒到?”武会超眨着眼追问道。 “扯吧!他老蔡骗你们的!”萧颖达摆摆手,一脸不屑。 蔡道恭一脸认真,瞪大了他那双环眼盯着萧颖达:“某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那人头呢?不会是你老蔡忘了砍人头了吧!”萧颖达道。 蔡道恭憨憨地挠了挠头皮,笑道:“眼看这泼天的军功就在眼前了,俺之前就憋了泡尿没解,那会儿实在是憋不住了。 “某寻思着撒完了尿再回去找他们,谁想某撒尿的功夫,人家中军帐都撤出去了五里了。” 蔡道恭话刚说完,其他人还想数落他一番的时候,突然武会超大叫一声,其他人身子都赶忙往后退了退。 萧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喊给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就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滚到了蔡道恭跟前。 蔡道恭张了张嘴,左右看看,一脸委屈样儿。 但在场其他宿将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只见王茂、夏侯详带着郑绍叔和马仙琕走了过来。 那人头就是勇冠三军的马仙琕扔过来的。 蔡道恭抬了抬眼,干巴巴的笑了笑:“马将军,这是何意啊?” 马仙琕没有说话,王茂却问道:“怀俭,可认得此人?” 蔡道恭苦笑着,抓起人头的发髻把它拎了起来,脸上的苦笑渐渐凝固,很快就转变成了愤怒,他大骂道: “姓马的,这是我族弟蔡撙蔡景节,你杀我族弟,我要你的命!” 蔡道恭向来以勇猛见长,他莽起来没人能拉得住,他跳起来就要找马仙琕拼命,被在场众将使劲拉住。 王茂一脸铁青,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萧宇,大喝道:“小王爷在此,老蔡你不得造次!” “他杀我族弟!”蔡道恭吼道。 马仙琕在战场上勇冠三军,是员骁将,但在平日里他内敛沉稳,不会与人义气用事,他起先没有说话更没有做任何辩解,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王茂看了马仙琕一眼:“马将军,你说。” 马仙琕道:“此人乃是进攻承华门的主将,在城下督战时被我一箭射穿了心脏,叛军溃逃时,我到城门外割下了他的首级。” 蔡道恭垂着脑袋漠然不语,其他将领也沉默着不再说话。 王茂看了看在场的众将:“本将军在南掖门对着的是左卫将军康继,前些日子本将军还与他在外面宴饮,谁想是他在攻城。” 郑绍叔也苦笑道:“在大通门向我挥刀的是前军将军周含,哈哈……这五卫军是怎么了,本来是卫戍京师的,现在倒好,开始攻打起台城来了!” 王茂上前拍了拍蔡道恭的肩膀,“行了,怀俭,打起精神。”他又看看众将,“情况远比我等事先预料的要糟糕,左卫军与前军在攻打台城,另外的三军也不见得没有发生变乱。大齐的江山社稷就有赖于诸位将军了。” “愿为国尽忠!”众将齐声喊道。 萧宇望着这些气概云霄的将军们,他突然想到了朱异,作为领军将军统领五卫军的他此时在哪里?难道他也参与了叛乱? 第216章 威逼 朱异很久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狭小的空间里潮湿而憋闷,密闭的空气里弥漫着尿骚、汗臭以及发霉的稻草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让人想要作呕。 他双手反绑,嘴里堵着布团,被扔在地上动弹不得。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前半夜他正与府上一名管事的妻子在书房里偷情云雨之时,一支胆大包天的五卫军士兵突然就闯进他的府邸,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五花大绑,用枪干将他敲晕。 再醒过来时就像现在这样被绑得结结实实,眼前漆黑一团。 但他的耳边却能清楚地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偶尔还听到人被堵嘴时才会发出的呜呜声。 他料想,这黑不隆咚的房间里并非只关押了他一个人。 只是大家都被捆手捆脚,堵着嘴巴,这让他们无法彼此看到,更无法说话。 朱异就这么在黑暗中昏昏浆浆地趴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这么趴着实在是太累了,他正想要翻个身。 但这翻身实在是太难了,几次没有成功,就有有些灰心丧气。 就在这时听到咔哒一声响,眼前突然就射过来一道光线。 他使劲眯了眯眼,想要让自己适应。 但这时就见几个狱卒打扮的壮汉推门闯了进来,有两个人上前就把他架了起来,像拖死狗一般将他拖到了屋外。 这时候,他看到狭小房间里还有两个穿着睡袍披头散发的男子也被拖了出去。 那两人见到朱异一脸惊愕,嘴里“呜呜呀呀”地发出着含混不清的声音。 朱异也认识他们,一个是散骑员外郎袁峻,另一个是对尚书殿中郎王筠。 他们为什么也会和自己一样被抓到这里?总不会也是出去偷腥了吧! 朱异越想越想不明白,想要开口去问,嘴里被布团塞得严严实实。 他被拖到了外面,直到看到房间外那条砖石斑驳的廊道时,他才恍然大悟,这里居然是廷尉署大狱! 眼前的一砖一石对他而言简直是太熟悉不过了。 他曾经在廷尉署任过职,也与典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止一次地在这廊道中走过,除了正常提审犯人,为了私仇他也在这里逼死过下狱的政敌。 他在这里见证了太多的冤假错案和见不得人的勾当。 只是想不到的是风水轮流转,当年的堂上官,如今却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这里的犯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依旧想要弄明白。 就在这时,架着他出来的两名狱卒突然将他放下,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了廊道当中。 一扭头就发现这里与他并排站着的还有好多人,同样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布团,还都是他的同僚。 就见站在他左侧是秘书丞王泰,右边的是尚书殿中郎张充。 这两人职务倒不是太高,但在这时也已经没有谁在意官职品级的高低了,大家都一样是阶下囚。 但这些人见面之后,显得格外激动,所有人都开始用力挣扎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呜呀呀”的叫冤声。 “安静!不想死!就给我安安静静!”一名身着黑衣的胥吏恶狠狠地说道。 但吏毕竟只是吏,不是官,对于他的警告,大多数大臣根本不以为然,该如何挣扎就如何挣扎。 其中挣扎最凶的是国子博士、中散大夫陆襄,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一般挣脱了身旁两名狱卒的束缚,恶狠狠地盯向了那胥吏。 就见那胥吏也不惯着他,上前一把就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拎了出来,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陆襄两眼依旧冒着火光,挺直着身子冲着那胥吏发出“嗷嗷”的声音。 “你想如何骂我!” 那胥吏说着,就一手揪住了陆襄的衣领,另一手扣出了他嘴里的布团。 陆襄翻着白眼儿,深吸了一口气。 就见那胥吏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接横在了陆襄嘴边。 陆襄浑身发抖,却依旧硬气十足道:“你……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我……” 没等陆襄说完,那胥吏把匕首塞进他嘴里一搅,陆襄疼得哇哇大叫。 那胥吏恶狠狠地道:“我认得你,你是中散大夫陆襄。” 胥吏一把又将陆襄给推了出去,陆襄吐了一口血,还吐出了半条舌头,疼得满地打滚,哇哇乱叫。 其余的那些大臣一个个都被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朱异冷冷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对那个胥吏割舌头的手法,他并不感到意外,反而眼中流露出对陆襄不知进退的鄙夷。 “还有谁,想被割舌头还是挖眼睛尽管跳出来!”胥吏得意道。 这时已经没有人再敢吱声,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地望着地面。 就在这时,过道一侧的黑暗里突然就传来了一阵甲叶摩擦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随着一个年轻而傲慢的声音,一位身着明光铠,面白如玉的俊美少年在一队士兵的簇拥下向这边走来。 那少年将军看了眼地上的半截舌头和疼得满地打滚的陆襄,瞥了一眼那胥吏,“你把他的身体割了?” 那胥吏似乎并不惧怕这位少年将军,说话也极为随意:“这陆襄就是个刺头,不割他舌头,他是不会听话的。” 那少年将军眉头皱了皱:“陆博士乃当世大儒,于国子监教授生徒儒学,通明典义,你割他舌头,他以后当如何教人经史?那岂不是断我大齐一条文脉?” “这我管不了,就这种人,不提前给他一顿杀威棍,他能摄于天公将军的威名吗?其他人会像现在这般恭顺了吗?” 听到这里,朱异突然抬了抬眼皮。 天公将军? 朱异在脑海里整理着思绪。 他的情报网遍布京畿,有人向他汇报过近期京中有人图谋不轨。 他却只当是一小撮蝥贼想在建康制造些动静,也便没有太过重视。 却不想是那天师道反贼所为,看眼前的形势,这并非是像一般蝥贼闹事那般简单。 朱异脑子里胡乱想着,眼珠却在四处乱看。 当他瞟到那名少年将军时,不由得心中一震。 那人他认识,居然是与他同住乌衣巷中的谢韵! 陈郡谢氏后辈中最不成器的那个纨绔子弟。 整日里除了吃喝嫖赌就是与人好勇斗狠,如此的建康一霸,如今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细看一下,那身好皮囊再配上身上这件鲜亮的明光甲,倒也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感觉。 但彼此之间太熟悉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谢韵的贿赂,替他摆平过不少事情。 但这种场合相见,还是大出他的意料。 谢韵似乎也看到了朱异,但他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他继续对那名胥吏道:“行,把这些人交给我便是了,我带他们去见皇上。” 在场官员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皇帝嗜杀,但杀大臣的事,皇帝却是好久都没做过了。 但很多人都开始战战兢兢。 朱异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他手里头见不得光的事太多了,哪一件东窗事发也得要了他三族的命…… 但这事情哪里又像不对,皇帝什么时候跟天师道扯到了一起,这也太荒谬了吧! 这时就听胥吏问道:“那陆襄怎么办,少了半截舌头,你们的皇帝还要留着他?” 什么叫你们的皇帝?朱异更是诧异。 “先带回去,听皇帝发落。”谢韵答道。 …… 朱异和二十多个大臣被带出了牢房。 只见外面院落里乱哄哄的,地上有已经干涸的血,似乎有打斗过的痕迹。 几十名身着五卫军制式铠甲的士兵与身着黑衣的狱卒乃至平民服装的闲杂人等混站在一起,这些人的右臂上都系着条白布,正恶狠狠地盯着自牢房里出来的这些大臣。 谢韵骑上高头大马,轻蔑地冲着那些大臣们笑了笑,一副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 “对不住,先委屈各位了。” 谢韵说罢,骑着马缓步走在前头。 大臣们则被那“杂牌军”推搡着走在了后面,一路出了廷尉署大狱,走在了建康城的大街上。 这时,朱异才发现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 昔日繁华热闹的街市上如今空无一人,街边的房屋内外一片狼籍。 不时有抢劫财物的士兵在店铺住户间进进出出,背上包袱里装满了抢劫而来的财物。 远处黑烟升起处还能隐约听到妇女的惨叫和孩童的哭闹声。 当走到一个巷口,就见到那里堆满了士兵的死尸。 而在死尸的一旁,十几名被俘的五卫军军官双臂反绑,正被人按在了地上。 他们身后的刽子手挥动手中大刀,十几个人头就此落地,血水喷溅得到处都是。 大臣们见状都被吓得浑身发抖,朱异皱皱眉头,将头别向了一旁。 他们被押着沿着御道一路向北,台城的南大门宣阳门就在眼前。 路旁成建制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大都蹲在路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昔日里高傲不可一世的大臣们在他们眼前走过,偶尔有人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没过多久,谢韵在一座看上去颇为气派的大宅前翻身下马,让手下人将大臣们带进宅内。 这院落的主人,朱异认识,是一名专司布帛生意的大贾,他也曾被邀来过这里一两次。 却不想这宅主人此时早已不见所踪,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右臂绑着白布条的三教九流,俨然变成了一座大军营。 他们被推到了宅子正堂前的庭院里。 庭院正中已经支起了一口大锅,锅下堆满了柴草,火焰熊熊燃烧,锅中热油滚滚。 在大锅周围还有二十多名五卫军士兵在此把守,刀光闪闪,气氛显得森然而压抑。 这时一个身着龙袍的中年胖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冲着重臣呵呵一笑:“对不住各位,实在是对不住了!” 他又看了眼谢韵,语调里却多了几分威严,“谢爱卿,怎可如此对待本朝大臣呐?有失体统,赶快松绑!” 谢韵拱手领旨,他回头挥了挥手,手下的士兵这才将大臣们身上的绳索解了下来。 或许是被捆得太久了,萧宇的手臂麻得有些不敢动弹,好长时间才恢复了过来。 他抬头看了看那穿龙袍的胖子,眼中虽然闪过一抹鄙夷,但脸上却已经露出了谄媚的笑。 就在这时,就听有人破口大骂起来。 “萧遥光,先帝饶你不死,你却敢造反,以下犯上!你不怕早晚要遭报应吗?” 大骂者是御史中丞张箴。 除了被割掉半截舌头的国子博士、中散大夫义愤填膺,无法正常帮他说话以外。 在这里没有人为他帮腔,大多数人都已经双股战栗,瑟瑟发抖了。 萧遥光皱了皱眉头:“哦?张中丞,你说朕造反?以下犯上?” “你这无耻小人!”张箴大骂。 张箴话音刚落,他耳边就听到一声孩童的尖叫。 “阿翁!阿翁!” 张箴猛一扭头,就见一个彪形大汉掐着一个四五岁小童的脖子不知道从哪里出来。 小童四肢乱蹬,哭叫着喊着张箴。 “裕儿!”张箴大骇,他转头怒视着萧遥光,“始安王,你要干什么!” “始安王?你应该称朕皇上!”萧遥光冷笑道。 “我张箴受先帝大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怎可奉你这无耻小人为君!别痴心妄想了!” “先帝?萧子明以下犯上,得国不正,他才是篡位者,我这里有先帝遗诏,让朕兴兵讨贼,继任大统。”萧遥光说到这里冷笑一声,“到底谁才是奸贼,诸位请看!” 萧遥光自袖子拿出一卷皇卷,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有先朝老臣惊呼道:“这确实是东昏侯的笔迹!” “看!传国玉玺!传国玉玺的玺印!” 众臣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张箴,心服口服了吧!”萧遥光道。 张箴身子微微颤抖:“这……这不可能……这一定是伪造……萧遥光,你大逆不道……” 萧遥光的脸一下子拉垮了下来,“先帝遗诏,怎可伪造。张箴,你三番五次地冲撞于我,念你是忠直之臣,只要你俯首称臣,朕就赦免于你!不然的话……” 萧遥光对那彪形大汉使了个眼色,就见那彪形大汉拎着小娃儿来到了滚烫的油锅边。 小娃儿踢腾着腿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在场众臣无不以袖遮面,不敢去看。 朱异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217章 暴尸 张箴最终还是自己跳进了油锅,成全了他忠臣的美谥。 听着那油锅中发出的惨叫以及来回的扑腾声,在场众臣无不心惊胆颤。 就连少了半截舌头的陆襄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行为,直愣愣地站在了一旁。 萧遥光望着油锅,愣了半晌,他原本想要震慑群臣的杀器,此时真的油炸了第一个敢与他说不的人。 萧遥光看了眼正掐住小童脖子的大汉,张箴都死了,再弄死个小娃也没什么意思,他示意那人放过孩子。 大汉会意,拎着小娃退了出去。 “诸公,如何了?”萧遥光问。 众臣们没有反应,一个个站在原地不说话,都在互相观望,若有一人先跪下山呼万岁,其他人必定也会跟随。 萧遥光一脸惋惜,“对了,刚刚忘记对诸公说一件事情了,若张中丞听朕将此事说过之后,想必他就不会自寻短见去了。” 萧遥光摆了摆手:“抬过来!” 就见四名士兵抬着一张担架走了过来,担架被白布覆盖,下面不知道躺着的是什么人。 众臣又面面相觑,最后又都盯向那被安放在油锅一旁的担架上。 “掀开看看!”萧遥光笑道。 众臣开始互相推让,最后有人站了出来。 “我来。” 说话者是黄门侍郎何敬容,出自士族庐江何氏。 他上前掀开白布,却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双腿一软,整个身子差点儿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其他众臣见后也都表现出了骇然之色。 那是赵守忠! 大齐皇帝萧玉衡身旁的内卫总管。 只是他现在已经死了,穿在身上的锦袍都被血染得通红,上面密密麻麻地存留着许多的孔洞。 那些空洞原本都应该是插满了箭簇的,如今都已经被拔了下来。 可见他死的时候得有多么惨烈,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吧! 萧遥光不紧不慢道:“想必大家都认识此人吧!他就是乱臣贼子萧玉衡身边的侍卫总管赵守忠。” “陛下!陛下呢!”有人急忙询问道。 萧遥光使劲瞪了那人一眼,脸上的笑容中多了些许的狰狞,“朕久不在建康,但听闻此人从不离开伪帝萧玉衡十步以外,诸位可告诉朕这是属实还是夸大其词了?” “那……那……” 又有人关心萧玉衡的下落,他一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好了。 萧遥光笑道:“他死了,死得比这位壮士还要惨烈,身子被人都踩烂了,变成一堆肉泥,就在后堂放着呢,你们要不要看?哦,对了,与他死在一起的还有他那个祸比褒姒的阿姊,不管生前再如何美艳绝世,死了也就是一堆烂肉,哈哈……” 众臣们低着头,眼睛却在相互瞟着,每个人的心里却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张箴是前车之鉴,刀架在脖子上,他们谁还敢质疑眼前这个自立为帝的乱臣贼子呢? 突然有人双膝一跪,匍匐在地,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异瞥了那人一眼,又见其他大臣陆陆续续地下跪,他也便跟着跪了下去,跟在众人身后山呼万岁。 没了半截舌头的陆襄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不得已他也只能跪下了。 他心中黯然,先帝的血统到此已经无以为继,香火就此灭绝了…… …… 暴风雨到来前的平静仅仅只维持了大半天,骄阳才刚刚西偏,进攻的鼓角声就再次响起。 叛军们重新集结,兵力似乎还要多于叛乱开始的那个晚上,他们顶着烈日和头顶的箭雨再次发动了攻势。 将军们纷纷回到了自己原本镇守的城门,文臣们则守在了太极殿里。 宣阳门的告急如催命符一般传到了太极殿上。 数不清的叛军攀上了城墙,与损失惨重的兰钦所部展开激战,眼看兰钦便顶不住了。 大内侍卫连同宿卫军尚有两千余人,原本分守宫禁各处,是台城最后的生力军,此时也已经集结待命。 中书令萧懿拔出佩剑,就要带着这些人前去支援,被群臣拦阻,萧中书毕竟年岁大了。 见此时殿内无将可用,萧宇于是主动请缨。 他身披明光重铠,头戴兜鍪,手挺长槊,威风凛凛站在太极殿上。 放眼扫视,大殿之下能够上阵杀敌的宿卫军、大内侍卫甚至仪卫已经排好阵列,蓄势待发。 他举起长槊,大声呼喊:“齐军威武!” 殿下三军齐呼:“齐军威武!” 突然有将士喊道:“世子威武!” 众将士齐呼:“世子威武!” 萧宇扫视三军,吼道:“跟本世子杀敌去!” 将士齐呼:“跟世子杀敌去!” 萧宇回头看了一眼,文臣们齐齐地站在他的身后,萧懿上前走了两步,“呃……世子……” 萧宇洒然一笑:“我知萧中书年轻时也是一代名将,但中书令年龄大了,不宜再见刀兵,为我将士守好后方,保证补给保障便是了。” 萧懿稍一迟疑,其他文臣都微微点点头,再无人阻拦。 “诸公放心,我父与七叔尚在台城,大齐社稷垮不了!” 众臣稍稍一愣,就见萧宇已经挺槊向着大殿下方走去。 此时殿前广场上众将士群情激奋,见萧宇走来,他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手举兵刃,山呼之声震动天地。 那天傍晚的宣阳门争夺战打得焦灼而惨烈,萧宇带援军赶到城墙时,兰钦已经杀得筋疲力尽,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身上多处受伤,靠在城门楼下正与一名敌将死斗。 萧宇见兰钦体力难支,大吼一声,冲了过去,一槊挑开那敌将手中的长枪,将其逼退了回去。 潮水般的宿卫军随即掩杀而来,一道银色的钢铁洪流冲进了战阵,将几乎要占领城头的叛军给压回到了城下。 城头形势重新有利于台城守军。 兰钦力尽虚脱,他终于可以安心地靠着墙壁瘫坐,咧着嘴发出一阵苦笑,“嘿嘿……阎王爷果然不肯收我入地府。” 萧宇坐到了他的身旁,扔掉兜鍪也笑道:“因为你是恶人!怎么样,并肩作战吧!” 兰钦扭头冲着萧宇咧嘴一笑,满脸血污下,只有那两排整齐的牙齿是白的。 “共过生死,那便是生死弟兄了!” 萧宇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掌。 兰钦笑着点点头,与萧宇击掌为誓。 不论地位身份,两人共誓结为生死弟兄。 之后的三天两宿,宣阳门外的攻势依旧不减,在战事的间歇,也有叛军的使者骑马来到城墙下进行劝降,但都被一阵乱箭给射了回去。 最后,叛军的攻势从四面围攻变成了重点进攻,进攻重点放在了宣阳门和平昌门。 宣阳门是台城的主门,正对御道,攻破这座城门对叛军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平昌门是台城十三门当中最为薄弱一门,相较其他门更易被攻破,且距离太仓最近。 攻城战如火如荼,萧宇和兰钦镇守宣阳门,王规镇守平昌门。 后来战事吃紧,预备军全数赶到平昌门的城墙后列阵集结,长枪林立。 众将中最擅长守城的夏侯详登上了平昌门城头替换下了直阁将军王规,郑邵叔、吕僧珍以及蔡道恭也先后带兵赶到,加入到了守城行列之中。 三天两夜,双方在台城的两座城门上展开了拉锯战。 自天明打到落日,又从落日打到了天明,台城各门依旧岿然不动,叛军看着自己的攻势不断受挫,只得偃旗息鼓,暂时停止了进攻。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了城头之上,给这战后惨淡的城墙间镀上了一层暖色。 城墙上下依旧忙活不停,有人在收殓战死者的遗体,有人在忙着修理城墙,还有人在忙着向城头搬运雷木滚石,以应对下一次叛军的进攻。 萧宇就混在搬运雷木滚石的队伍之中,只是他浑身都是血污,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身份。 士兵们喊着口号,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热火朝天,守城将士士气高昂。 而在高耸的城墙后面的深宫内院,经过了三个日夜的沉淀,各种消息混杂着真假难辨的谣言正在宫廷间快速地蔓延。 有人说整个建康以及周围的郡府都已经被叛军占领,唯独台城这座城中孤城还在奋力坚守。 有人说石头城和西州城还有官军据城坚守,等待着京口援军的到来。 最让人骇人听闻的消息是久未露面的皇帝已经驾崩,有人说皇帝是吃了仙丹毒发身亡了,内廷密不外宣,只等到平息叛乱再昭告天下。 还有人说皇帝外出微服私访,被贼人预先探知,半路将皇帝截杀。 各种传闻真假难辨,说得有鼻子有眼。 中司监高公公和中书令萧懿费劲心机想要扑灭这些四起的谣言,但似乎收效甚微。 但无论皇帝在与不在,一段时间的恐慌之后,城里的人们发现城门依旧屹立不倒,守城将士依旧士气高昂,那原本的恐慌便被人为的压制了下来,人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在后宫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江夏王世子为台城的防务来回奔波,鼓舞着前线将士的士气,也成为了城中所有人的定心丸。 身居后宫的女子,无论地位品级的高低,她们暂时无需为变乱而劳心,但他们这段时间的话题总是在那位世子身上,所有人都想一瞻这位英勇世子的风采。 或许只有鱼幼薇,这位荒唐地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女子,在背地里为他牵肠挂肚,捏着一把汗。 城头的防御准备做完,萧宇与兰钦交代了几句,就要跟随车骑将军王茂和冠军将军张惠绍去东掖们查看城门修补的情况。 这时,就见中书令萧懿带着两名官员走上了城头。 萧宇与几位将军见到萧懿,便都迎了上前去。 萧懿见萧宇满脸血污,衣甲不整,又要摆出一脸的老泪纵横。 萧宇还是觉得在城头上与将军们在一起自在,生怕这老臣对自己又是一番劝告,赶忙说道:“萧中书莫怪,我并没有受伤,这身上的血渍全是叛军的。” 萧懿长舒一口气,依旧是一脸惶恐。 萧宇心中暗笑,这萧懿年轻时也是打过仗的,当年为齐明帝萧鸾抵挡过北魏孝文帝元宏的大规模南侵,后来又平定了陈显达的叛乱。 若不是历史在某个节点发生了改变,后面崔慧景与裴叔业也得死在他的手里,他绝对不是一个比他兄弟萧衍能力弱到哪里的主。 萧宇问道:“不知萧中书此次上宣阳楼有何贵干?” 萧懿捋着长须笑了笑:“也无什么要紧的事,小王爷三天两夜未下过城头了,朝臣们都惦记着小王爷,想要一起过来看看,我怕人多了反而不好,就当个代表,过来看看了。” 萧宇脸上闪过一抹狐疑,“萧中书果真没有别的事?” 萧懿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王茂和张惠绍,笑了笑:“老夫也并非只是来看看小王爷,也来看看诸位将军,休远、德继,你们可好?” 两位将军对望了一眼,一起向着萧懿拱手行了个军礼,齐声道:“我等安好,劳萧中书记挂。” 两人就在官场,萧懿上城头是为了什么,他们早就看明白了,这时候都借故回避,给两人流出单独说话的机会。 两人来到城垛前,远望着夕阳下越发惨淡的建康城。 “是群臣要中书令劝我回去吧!”萧宇道。 “陛下可能已经驾崩了,在继承皇位的顺位当中,小王爷排在第一。如今小王爷在台城抵御叛军的战斗中的表现,已经赢得了各位将军和禁军将士们的拥护,朝臣们也都希望小王爷早日继承大统。” “这么想让我做皇帝?” “不是想让小王爷做皇帝,按照礼制理应由世子继位。” “那我父王呢?我父王尚在,我做了皇帝,他岂不就是太上皇?” 萧懿拱手道:“正是,按制小王爷继承帝位,王爷的顺位还在小王爷之后。” 萧宇摇摇头:“萧中书,你怎么还是这般心急!” 萧懿急忙道:“大行皇帝确实已经驾崩!请小王爷顺应天下之心。” 萧宇不觉得自己的谨慎是多余的,他似乎天生对萧玉衡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应,他应该没死才对。 他扭过头:“萧中书,是谁告诉你陛下驾崩的事?” 萧懿尚没做答,就听城头一小兵喊道:“快看!他们在做什么!” 城墙上的人纷纷来到垛口向外张望,只见有个人被叛军捆绑在了一处木架子之上,立在了城门之下。 那人已经死了,但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他,他就是内卫总管赵守忠。 第218章 试探 萧宇定定地望着赵守忠。 只见那高高的木架上,那身满是血渍和布满无数孔洞的凌乱长服在空着舞展,凌乱发梢下那张惨白的面容却显得从容而安闲。 他定然死得惨烈而英勇,让人心生敬畏。 这时,萧宇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围猎场上,赵守忠与他交还那柄银枪时的情景。 他与这人相交不深,寥寥不过见过数面,但即使如此,简单的相处也让他对对方产生过好感,他无愧于一名生在天地间的真男儿,伟丈夫。 对于他死后被挂出来暴尸,萧宇震撼之余,更多的还是愤怒与惋惜。 萧宇想到了这里。 突然间,他感到周遭的一切死一般的沉寂,原本应该群情激愤的情景此时却没有出现。 许多人的目光都自赵守忠的尸体上转移到了萧宇的身上,这其中甚至包括王茂、张惠绍和兰钦这三位在场的将军。 萧宇正暗自诧异,就见中书令萧懿递向自己的眼神中也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深意。 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不知谁又喊了一声,“快看,还以一个!” 就见另一个木架被人自远处抬了过来,同样立在了御道之上,只是这人已经体无完肤,身上如油炸般焦脆,极为骇人。 但依旧有人能将其辨认出来,那是跟随萧懿登城的一名文官。 “那……那不是御史中丞张箴吗?” 在场众人闻后又是一阵哗然,这会儿有人开始对着城下破口大骂。 紧接着就有第三个木架被抬到了城门下,叛军士兵一阵欢呼雀跃。 萧宇不忍再看,他离开了城垛往城楼下走去。 萧懿紧随萧宇身后,王茂、张惠绍和兰钦却没有离开。 走在下城的阶梯上,萧宇转头向身旁的萧懿问道:“都打了三天三夜,这时候他们想干什么?” “强攻不下,必然要用些其他伎俩。” “中书令的意思,他们想用那些死去臣公来激怒我们,让我们犯错,再中他们的诡计?他们是不是小瞧咱们了。” “呃……或许他们是想对城中之人做某种暗示,最后达到他们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萧宇笑道:“打都打了三天了,双方都损失了那么多将士,现在却想起来用心理战来了,早去做什么了。” 萧懿捋着胡须沉吟片刻,“小王爷,你没注意到将士们见到赵总管尸首时的反应吗?” 萧宇恍然,这招绝对狠毒,甚至是直中下怀,但敌方似乎也忽略了一个问题。 或许不是忽略,是双方之间存在这信息差。 敌方将赵守忠的尸首架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暗示城中守军,他们的皇帝已经死了……或者皇帝已经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再或者,皇帝根本就不下他们的手里,他们要用赵守忠来试探台城里的反应,以判断皇帝在不在台城里面。 而御史中丞张箴以及后续那些萧宇不忍细看的尸首被搬了出来,敌方的用意就简单多了,那就是向城中之人暗示反抗者的下场。 下一步……或许下一步敌方就会遣使者前来劝降了吧! 这都是萧宇心中的推测。 但他确定一点,双方在抹不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一阵互殴,在都没占到便宜的情况下,开始渐渐转移策略了。 萧宇眼珠来回转动,他突然瞥见萧懿正捋着胡须一脸深意地望着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的一切盘算,或许这个老狐狸早已都想到了,他或许比自己想的还要深,还要全面。 如此看来,这老东西带着群臣大张旗鼓地对他表示臣服并非是某种不切实际的冲动,他在为后续的事态发展造势。 他真是一个危险的赌徒…… 想到这里两人已经下了城楼。 有些事萧宇知道,但他还是故意试探道:“萧中书,你说陛下在哪儿?到底在不在宫中?” 萧懿抬抬眼皮,“小王爷这是明知故问,何必反过来问老夫?” 萧宇同样一脸深意地点点头,独自向着太阳门的方向走去。 “小王爷,你要去哪儿?” 萧宇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找地方睡觉去!” 萧懿捋着胡须呵呵笑了两声,直到萧宇走远,他脸上的表情才又严肃起来。 “通知大家,今晚都到太极殿来,一起劝进江夏王世子,动作务必要快!必须赶在那些武将们的前头,若是晚了……让那位先登上大统的话,我等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跟随在萧懿身后的两位大臣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拱手应喏,然后下去了。 萧懿转身向着中书省衙署的方向走去,走了不多远,在一处僻静处,有一名内官在那里左顾右盼。 萧懿也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就朝那名内官走去。 “最近宫里怎么样?” “一切安好。” “没有人挑头,要闹什么乱子吧!” 那名内官抬了抬眼,“有人有抬头的迹象,但最近又按捺下来了。” “哦……”萧懿捋着胡须,“高公公知道吗?” “高公公态度依旧暧昧,倒是周公公看得紧些。” 萧懿眯眼笑了笑,“周公此人,将来大有可为,呵呵……那两位王爷如今如何了?” “如往常一般,并未离开偏殿一步。” “也无人到访?” “除了负责看管他们的冯内官定期出去领些米面粮油,也未见有人在偏殿出入。” “噢……这就好,一定要严加监视他们,必要时可以……”说到这里,萧懿眼中露出一抹凶光。 “小人知道。”那内官答完,快步离开了这里。 …… 萧宇刚回到前朝,在太极殿前他遇到了久未见面的高内官。 原先,他对这位先帝的近臣抱有极度的好感,自从上次淮南王萧玮作乱以来,他便与其形同陌路起来。 但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面子上的工作还得做好。 “高公公。”萧宇拱手先拜。 高内官并不扭捏,他将萧宇打量一番后,依旧一脸慈祥,笑道:“江夏王世子,许久未见,听闻世子这些时日在宣阳门城头拼杀,真是辛苦了。” “并无辛苦,倒是高公公……” 高内官摆摆手,“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咱家一直在此等候着世子,咱家可否有幸陪小王爷一起走走。” 萧宇稍一迟疑,高内官就笑道:“咱家不是萧中书,也不是周内官,咱家就是咱家,看着小王爷在华林园上树掏鸟窝,下水捕池鱼的那个老奴婢。” “那好!”萧宇点点头,“咱们去哪儿走走。” “华林园如何?小王爷对那里应该不会陌生吧!” “华林园……”萧宇默默念叨着。 华林园又叫华林圃,它坐落在台城正北,是在孙吴宫苑的基础上兴建而来。 东晋孝武帝时,穿池引水,叠石堆土为山,极力创造出富于山情野趣的山林环境,并修建了清暑殿、延贤堂,高檐飞甍,极具崇华。 刘宋文帝时,又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于园中穿石凿山,广建殿宇。 有蔬圃、景阳山、武壮山、花萼池以及听讼堂、光华殿、灵曜殿、风光殿、竹林堂、射堋、一柱台、层城观等。 齐代刘宋,在原有基础上只有少数改动,但仍是妙绝古今。 萧宇和高内官漫步其中,夕阳斜影、湖水碧波荡漾,近水楼台、远山嶙峋,处处美景。 萧宇的思绪不在这盛夏景致之中,却总停留在那飞雪连绵的冬景。 那个冬天,他到底是随谁来到这华林园,又是如何将那时还是太子的萧玉衡按在地上暴揍。 物是人非,转眼十年已过。 高内官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假山笑道:“小王爷,还记得那时,老奴是如何将你从那假山上弄下来的吧!那时你只有老奴腰际那么高。” 萧宇笑了笑:“似乎是有些印象,但又似乎记不太清楚了。” “那时候,小王爷还有几家勋贵家的孩子来这宫里,都喜欢让老奴陪着你们玩闹。老奴是个阉人,无后,但老奴喜欢孩子,看着你们在这里追逐打闹,老奴心里是喜欢高兴的。” “孩童们总归单纯无瑕的,但是一旦长大,就不会如小时那般可爱了吧!”萧宇说着看向了高内官。 “唉,陛下所为确实令人痛心,但奴婢又能做得了什么,只是不助纣为虐便是尽奴婢本分了。” “高公都敢如此说话了,可见那位真的出事了。” 高内官若有所思:“陛下确实不在宫中,前些时日开始至今的叛乱,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针对皇帝的,过了这么多天,都没陛下下落,看来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可能高公还未得到消息,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赵总管的尸首被叛军们吊在了宣阳门的城楼下面。” “那陛下也就只有一线生机了。”高内官淡淡道。 “其他人都断定陛下已经遇害。” “死不见尸,那便不能断定陛下遇难。” “高公之意与我不谋而合。”萧宇顿了顿,“好多人都要倒向我,拥我为帝,高公此次陪我散步谈心,不是想靠向我?” “老奴是宫里的奴婢,一向愚钝,不像萧中书、周内官那般的机敏,也不会如他们那般有自己的算计,老奴只忠于自己的职责,忠于大齐的社稷。” “高公公,叛乱那日,我硬闯进这宫禁之中,是否是个错误。说真的,被顶到这风口浪尖上,并非是我所想,对那皇位,我并无觊觎。” “小王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小王爷生性纯良,老奴都是看在眼里的。老奴想问,小王爷为何要闯这宫禁?又是否后悔?” 萧宇沉默了片刻,他想到了他的父王,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执念在逼迫着他无论如何都要硬闯着皇宫。 而他本人心里还惦念着那位与他或许没有什么结果的妃嫔,庾幼薇。 “即使是错,本世子……本世子也不后悔。” 高内官轻轻叹息了一声:“小王爷果然是至情至深之人啊!与那些人都不一样。” “那些人?” 高内官眼神中带着严肃:“老奴在这宫中呆了五十三载,伺候过十一位帝王,他们中有雄才大略、锐意进取的;有勤政爱民、关心民间疾苦的;也有善谋权术,将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还有残暴多疑,嗜杀成性的……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都是有着一颗石头一般坚硬的心!唯独不见一个心如小王爷这般柔软的。” “高公公想说什么?” “老奴这五十三年,无论宠辱,都是只作壁上观,从未对任何一位帝王进过言。小王爷虽然不是皇帝,但老奴要对小王爷进上一言!” “高公公请说。” “无论群臣如何劝进,小王爷都要想尽办法推脱,切不可答应!老奴还是把小王爷看作是当年那个好孩子……老奴实在不忍看到小王爷变成某些人想要谋取私利的工具啊!变成那宝座上的傀儡。 “若小王爷真的觊觎那个位置,想要在那个位置上做得稳,首先要有实力!有铁腕的手段!若这些都没有的话,那只会是无本之木,岂可长远? “再者,小王爷想想当今的局势,这个时候想把小王爷推上皇位之人居心叵测,他们是想把小王爷架在火上烤啊!若得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失利,将责任推给小王爷,他们照样一殿称臣!” 萧宇默默地点点头,向高内官深鞠一躬,“谢高公指点。” “唉,我知小王爷还为淮南王之乱的事情对老奴心存芥蒂,但老奴说过,老奴只忠于皇座上之人!老奴也是听命为之,那都是陛下在试探小王爷。那时候……小王爷做得很好!” “我……我从未怪过高公公……” 高内官和善地笑了笑:“但小王爷心里一定觉得高公公这人阴险卑鄙,不值得相信。” “我并无此意……” “不管有没有,老奴都不在意,只盼着小王爷能度过此关,我大齐江山无恙才是。” “多谢公公。” 萧宇向着高内官深躬一礼,高内官泰然受之。 望着萧宇远去的背影,高内官眼角中一直都存留着慈祥。 若是庐江王还活着,也该有这位世子这般高了吧!他的文采武功也一定会让世人刮目相看的,但他却死在自己亲兄长的手里,让人叹息。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击掌声。 高内官脸上的慈祥神情顿时收敛,他缓缓回头向后看去。 却见周内官正鼓着掌向他走来,“都说阿父是个不偏不倚的人,如今为何会偏袒上了这位世子?” “咱家一直都是菩萨心肠,周内官怎会不知?” “阿父,中司监的位置您坐得太久了,坐得太久就容易糊涂,也看不起咱们的立场。” “哼,我与你等不同。”高内官冷笑一声,便要拂袖而去。 周内官嘴角挂着一抹邪魅,目送着他这位义夫离去。 第219章 劝进 天色转暗,眼见天边只剩最后一线红霞。 萧宇回到了宣阳门,就见兰钦和几个弟兄正围坐在一处火盆周围聊天。 众人见小王爷回来了,赶忙站起了身。 兰钦皱皱眉问道:“小王爷如何回来了?” 萧宇觉得兰钦问得有些奇怪:“我为何不能回来?” “我们……我们都以为小王爷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萧宇见除了兰钦以外,其他几个共过患难的弟兄都略显得有些局促,大概也猜到了那些人的心思。 他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兰钦身旁,一把将兰钦拉着坐了下来,“除了这里,我还真是无处可去。还是跟弟兄们同吃同住,本世子心里才舒坦,都站着干什么?坐下,坐下!” 有个士兵小心地问道:“小王爷,他们都说……都说……你要当皇帝,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俺们心里也都犯嘀咕,若你真的当了皇帝,俺们几个跟你平起平坐,那不就犯了欺君大罪了。” 萧宇皱了皱眉,他还没作答。 就见兰钦脸色都变白了,指着那士兵大骂:“陈泰清,让你别喝那么多,你偏不听,酒后说什么混账话,咱自家兄弟听了倒没什么,若是让典签或者内卫听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那士兵哑然,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宇若无其事地笑骂道:“那都是个屁,若真有那么回事,我现在还来城头干什么?后宫里有的是温床暖玉,我随便搂随便抱,还跑城头跟大家挤在一起做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说着萧宇自己先笑了起来,旁边的弟兄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虽说这时的气氛比先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刚刚那士兵的一番话还是让大家无法像前两日那样,把这位英勇善战的小王爷当成自己人。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谦卑而暧昧,却给人一种不冷不热的疏离。 萧宇觉察出自己待在这里,其他人便不会自在,于是站起了身,“防务重要,本世子最放心不下这里的防务,本世子去城头上转一转。” 兰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萧宇的手腕,对其他人骂道:“行了,还站着干什么,该你们巡夜去了,若粗心大意了,让叛贼上了城,小心你们的皮!” 士兵们如获大赦,赶忙整队巡逻去了。 萧宇冲着兰钦无奈地笑了笑,兰钦则示意他先坐下。 围着噼啪作响的火盆,两人沉默了片刻。 “看到了吗?如今,我都已经变成孤家寡人了。”萧宇突然苦笑道。 兰钦也跟着笑了笑,往火盆里扔了两根木柴,“不光是军士们,台城里所有人都在疯传皇帝已经驾崩了的事,小王爷继承大统如今看来那是众望所归的了。” “你在说笑的吧!”萧宇没好气地瞥了眼兰钦。 “当真,你若称帝,我兰钦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你,后面还有我手底下那百来个弟兄。” “别说这个了,听得我真心慌。” 兰钦叹了口气,望了眼氤氲的夜空,“但放眼整个台城,也没有比你更适合做皇帝的人了,你若真的能当皇帝,那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起码不会让百姓流离失所……若是的话,那一定是众望所归。” “若皇帝没死呢?那我不成了谋朝篡位了?” 兰钦笑道:“那好办,我们逼他逊位,把皇位传给你就是了。” 说话的过程中,兰钦一直都在用一种半认真半玩笑的语调,萧宇倒真的希望他只是当玩笑说说罢了。 萧宇无奈地摇摇头,他望着眼前燃烧的火盆默默出神,不一会他就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直叫。 “饿了吧!没有别的,还是胡饼,没有宫廷里的山珍海味好吃。” 说着,兰钦将一块胡饼递到了萧宇的手中。 萧宇接过胡饼大口咀嚼着,这胡饼又干又硬,味道尚能接受,就是干嚼起来有些费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类干粮在南朝军队中也开始流行了。 萧宇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还是这口好吃。如今台城被围,后宫里早就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了。 “我那日在太极殿上偷听到大司农袁枢和少府卿褚向说话,太仓里似乎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多的存粮。 “如今后宫用度也已经减少到平日用度的三成,余粮全力供给前线将士。” 兰钦苦笑道:“守着这座孤城早晚都得有存粮用尽的时候,若是外无援军的话,台城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 “叛乱发生的那晚,我记得我们还期盼着五卫军天明后前来勤王,结果呢?从攻城来看,叛乱的大军主力居然就是五卫军,天师道贼人不到三成,还有各府衙的衙役胥吏也参与其中。 “三天苦战下来,回头看看,这大齐的江山到底是怎么了?” 萧宇默然不语,定定地望着眼前火盆中的火焰。 帝国背后那股隐秘的势力正在缓缓抬头,如今的大齐王朝似乎在一瞬间就变得千疮百孔,到达崩溃的边缘。 萧宇慢慢念道:“梅虫儿,你到底要做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兰钦突然道。 “什么事?” “去城头看看。” “好。” 两人登上城头,站在城垛前往外面看去,大部分的建康城死一般的寂静,但靠近台城的地方火光点点,那是围困台城的叛军营地。 在距离宣阳门一箭距离的地方,已经搭建起了十几个木架,每个木架上都钉着一名死去的朝臣或者将领,距离城门最近的便是赵守忠的尸体。 萧宇皱了皱眉:“营地下面好安静,今晚不会有人来偷袭吧!” “有人找过我,要去把赵总管的尸首抢回来。” “是什么人?” “有几个是羽林郎,还有几个是大内的侍卫。赵总管在台城里还是颇得人心的。” “英雄之骨不该在此暴尸,但……就怕中了叛军的圈套,明日城头下又得多出几具死尸。人活着的意义远比为了一具躯壳那命冒险的意义要大。”萧宇顿了顿,“是谁要去,我与他们说道说道。” “不必劳烦小王爷了,我亲自与他们说说就是了。”兰钦答道。 “那行。”萧宇点点头。 但就在萧宇回答的那一瞬间,一道闪电在他脑海里划过,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只觉得平日里说话铿锵有力的兰钦在刚刚有些吞吞吐吐。 他正想继续问明原因,就听到有个声音在喊他。 “江夏王世子……江夏王世子何在啊……” 萧宇收拢了思绪,回头望去。 就见一个头戴进贤冠的瘦削身影出现在了城头上,只是他站在光线暗淡的地方,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样貌。 “来者何人啊!萧宇在此。” 那人似乎有些惶恐,赶忙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向萧宇这边走开。 见面便是躬身一礼,“在下中书侍郎明山宾,见过江夏王世子。” “明侍郎,有礼了,敢问明侍郎有何事到处寻我?” 明山宾道:“受萧中书委托,到此寻世子来的,请世子随在下去太极殿商量事情。” “何事?如此着急吗?” “请世子随在下去一趟便知。” 萧宇皱皱眉,今日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大概能猜测到萧懿到底想干什么。 与其什么都不说,不如今天就把话说明白,断了那些群臣的念头。 “请明侍郎先回去,本世子一会儿便到。”萧宇道。 明山宾笑了笑:“萧中书让在下务必陪同世子前往,明某自己先行回去的话,怕会被萧中书责怪。” 萧宇心中不悦,他觉得明山宾啰嗦而呆板,此时他的心里思虑的还是兰钦与他说过的那件事。 这时兰钦也说道:“小王爷,既然中书令有此要求,那便随明侍郎一起过去便是。” “那你这边?” “我这边无事。” “那他们?” “我自会前去劝说。” “那好吧!”萧宇点点头,“务必不要贸然行动。” “喏。”兰钦一拱手,行了个军礼。 于是萧宇跟随明山宾离开了这宣阳门的城楼,一起往太极殿走去。 一路上,萧宇都有些心不在焉,一些事情都搅扰在一起,让他心生疑虑。 已经入夜,暗蓝色的天际下太极殿中依旧灯火通明,当值的仪卫分列殿外各处,无声无息,如没有生命的石塑。 几名小内官无聊地站在门外说着悄悄话,他们见萧宇到来,才站好位置以示恭敬。 萧宇左右看了看,就见明山宾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他先行进入,他便走进大殿。 刚迈进殿门,中书令萧懿带着一众身着绛红朝服的大臣站在丹陛下。 萧宇略作迟疑,脑海中立马回想起傍晚时分高内官在华林园与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就在这时,萧懿走到萧宇跟前,面露戚戚。 他长叹一声,握住萧宇的右手就将他拉到了丹陛上,自己则退回到阶梯下,躬身便是一大拜。 萧宇一脸惶恐,他赶忙也退下丹陛,上前将其搀扶,“萧中书,这是何意啊!” 就见其他朝臣围在丹陛下方也一起向着萧宇躬身一拜,有些人用衣袖掩住口鼻,发出哀哀戚戚的哭声。 萧宇皱皱眉,就见萧懿满眼通红,眼眶中似有泪光闪烁。 他一把握住了萧宇的手,老泪纵横道:“今日见赵总管蒙难,想必陛下也惨遭不测,如今时局动荡,人心不稳,我等在此神伤,为大行皇帝哭,为多舛江山泣。 “有道是天不可一日无日,地不可一日无君,为江山社稷、为万千黎民计,也需一人统御四方,安定人心社稷。 “世子文韬武略,宽仁智孝,素有贤德,有唐尧虞舜贤明君主之相,在当今皇室之中,与大行皇帝血脉最近。 “当此危急存亡之秋,望世子以天下苍生为重,上承天命,下顺人心,继承大统,固我大齐江山千秋万世!” 群臣们纷纷奏和:“请世子继承大统,大齐江山千秋万世!” 众臣奏罢,纷纷下地匍匐跪拜。 萧宇一脸茫然,即使之前有过一些心理准备,一旦面对群臣的跪拜,他的心里还是有些震撼惶恐。 他回头看了看丹陛上的宝座,那金灿灿的黄金镶嵌,显得魅惑而耀眼。 许多人为了这个位置,不惜抛弃人性善恶,踩着累累白骨走到上面。 而如今……自己离那个位置是如此之近,似乎只需自己登高一呼,脚底下就会有万千臣民俯身跪拜。 不,这光鲜的背后永远都是阴谋诡计、血流成河,在这宝座下是成堆的白骨,还有那无尽的深渊。 他突然想起了高内官,自己是否有实力坐在上面,而不是成为权臣任意摆弄的傀儡? “不!!!” 一声石破惊天的呼声在太极殿高耸的殿梁间回荡。 众臣皆被这声呼叫震慑,大殿里一时静得让人害怕,人们纷纷抬头看向了站在丹陛下的江夏王世子。 萧懿起身,上前道:“世子,皇天诏诏,世子继位乃是顺天而为,为何拒之?” 萧宇长叹一声:“萧中书,赵总管是蒙难了,但陛下不见得就遭遇不测,今日消息刚入得宫来,你们……你们众位大臣就要逼我做那皇帝。一则唐突了些,二则……唉,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啊!” “非也!小王爷思虑过多了,此乃奉天承运,乃天道所向,小王爷并非谋朝篡逆,得国不正,而实乃是顺应天地民心。”萧懿道。 萧宇苦笑道:“此时宜缓不宜急,当前最紧迫的是要想办法守住台城,再想办法联络勤王之师,剿灭叛贼,而非……再立新帝……” 突然一人暴喝而已,众人惊首看去。 就见都官尚书王伦站了出来,一脸大义凛然,“哼,看来阴某真是看错了人,原以为世子英明神武,有先皇高皇帝之相,却不想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看来……我大齐社稷完矣,那还留着这七尺之躯何用,不如一头碰撞,早日去见历代先皇!” 说罢,王伦就作出要一头碰死的准备,在场众臣赶忙上前劝阻,场面一时又变得混乱起来。 萧宇皱皱眉,只是站在原地看着。 众臣以死直谏的,原本在书本上看过,但却没有真正见过,这时候正好长长眼界。 萧懿一脸惶恐,他看看被群臣抱住的王伦,又看看萧宇,焦急道:“世子,你怎可眼睁睁看着大臣血溅这太极殿呢?” “他死不了!”萧宇笑道。 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铁甲坠地般的整齐声音,就听一个极为雄壮的声音响起,“是哪个不想活了,让他去死好了!” 殿内众臣一起向外望去,就见一队御林军自殿外鱼贯而入,几名将军紧随其后,为首之人正是车骑将军王茂。 第220章 惨烈的城门战 被坚执锐的士兵鱼贯入殿,分立大殿两侧,将朝臣们围在中央。 那些甲士们面容肃穆,手中剑戟在盈盈灯火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在这魏晋南北朝动荡的三百年间,政权交替频仍,带甲上殿这种被历代君王视为大不敬的行为,却在这几百年间屡见不鲜,早已被人习以为常。 而此时王茂带着甲士闯进这太极殿中的行为,并没有让群臣感觉有多么大的意外,更多的只有面对森然兵器时产生的恐慌。 蔡道恭声若惊雷,刚刚喊话的便是他,他接着说:“刚刚是谁想一头碰死来着?某上殿为臣多年,还没见过一出大臣一头碰死的好戏,哈哈……正好借此机会,让某开开眼。” 王伦愣半晌,面对蔡道恭这种莽夫的嘲笑奚落,他感到又气又恼,但若让他这时候一头碰死,他还真没有了刚才那一分的胆气,他不得已偷偷地瞄着萧懿。 萧懿倒没看他,此时的中书令面沉如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一身金甲戎装的王茂。 王茂一脸淡然,对于蔡道恭那鲁莽不敬的言辞,他并不出言干涉。 就见蔡道恭又道:“怎么!不死了!没那胆气还敢在这太极殿里冒充什么忠直之臣。让俺们武人们看了,都替你觉得害臊!” “你……” 王伦被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蔡道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群臣的劝慰下,他才愤然将长袖一甩,不再说话。 这时,又有大臣站了出来,指着蔡道恭道:“怎么,竟敢披甲执锐上殿,你等是要谋反不成?” 蔡道恭刚要言辞回击,王茂就挥挥手,让他先行退下。 王茂上前两步笑道:“我等都是大齐的忠臣良将,怎会有谋反之心?但我等刚刚得到线报,有人在这太极殿中图谋不轨,作为大齐朝的忠臣,我等武人怎可坐视不理?承此危难之时,我等便顾不上祖宗的规矩了,到此来看看,到底是何种宵小之辈,在此兴风作浪!” “王茂!你说谁是宵小!” “对,你说谁呢!” 群臣们群情激愤,指着王茂大声质问。 王茂面色不改:“谁做了什么,心里清楚,尤其是那些打着匡扶社稷名号,实则危害国家社稷之人!” 萧懿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阴沉,他摆摆手让身旁的群臣们安静,自己则站出来,“休远,此话说得过头了吧!这里只有朝廷的忠臣,哪有什么宵小之辈?” 王茂笑道:“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是听人线报,害怕有小人借着某种由头在此兴风作浪。中书令公忠体国,自然不会,但就怕有小人从中作梗,欺骗了中书令和诸位大臣。” 萧懿捋着胡须呵呵笑了笑,他笑得很是阴沉。 王茂也陪着萧懿笑了笑,目光再次转向了萧宇,拱手道:“小王爷一切安好?” “多谢车骑将军挂念,本世子一切安好。” “那便好。”王茂笑道,“小王爷,随本将军走吧!” “那好。”萧宇爽快地答道。 这时候,几名在场大臣突然跳了出来阻挠。 “不行!世子不能走!车骑将军,你要干什么!”有人大声质问,“恐怕车骑将军是贼喊捉贼,口中所提的宵小不是别人吧!” “对!不能走!” “就是,恐怕是他们要对小王爷不利吧!” 群臣们一拥而上,武将们也纷纷上前与他们争执。 萧宇站在原地观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景。 “你们是真的活腻了吧!”萧颖达猛地拔出了长剑,对向了群臣。 群臣顿时一愣,一时都无人敢言。 马仙琕、蔡道恭一起上前,驱开了阻挡的众臣。 夏侯详和萧颖达上前护在了萧宇的左右,一起拱手道:“小王爷,跟末将们走!” 见萧宇站在原地没有动。 夏侯详小声道:“这是江夏王爷的意思。” 江夏王爷!听到夏侯详提到自己父王的名字,他还是一愣。 萧宇转头又看了看王茂。 见王茂冲着自己使劲地点点头。 萧宇会意,他走到了萧懿的面前,恭敬道:“萧中书,谢中书令及诸位大臣的美意,国难当头,此事当容以后再议,萧宇在此别过了。” 萧懿阴沉的脸上稍稍多了一丝的笑意,他点点头,“小王爷之意,老夫了然,唉,既然如此,也便不好强求,望小王爷好自为之。” “多谢中书令提点,萧宇铭记在心。” 萧宇说罢,随着王茂走出大殿。 蔡道恭对着王伦冷笑一声,也跟了出去。 其他诸将和甲士如退潮的银色铁流一般,纷纷退出大殿。 大殿中突然间就死一般的寂静,过了片刻,才又有人小声议论。 这时,几名大臣凑到了萧懿跟前。 “中书令,现在如何是好?” “这小王爷到底是怎么了,连皇帝都不要做?” “就是,想上位的皇族可是大有人在。” “那小王爷是否是想要效仿先祖,学那三辞三让之礼?” “中书令,您说话啊!” 萧懿眉眼间阴晴不定,对于群臣的问话他一概置若罔闻。 如今台城的形势似乎比他预估的还要复杂,起码代表不同利益的几股势力已经为以后的布局而开始暗自较劲。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位蛰伏已久的雄狮正在悄然醒来,对眼前的一切都是虎视眈眈。 就目前形势来看,这未必是件好事。 …… 萧宇随着王茂走出了大殿,众将在太阳门前相互告别,各自带着亲兵回各自的防区去了。 萧宇随着王茂向着宣阳门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已黑,御道上早已不见了白日里的热闹喧嚣。 道路的两侧挤满了枕戈待旦的禁军士兵,三天三夜的不间断激战早已耗干了他们的体力,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倚着宫墙睡着了,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绝于耳。 还有少数人没有睡去,他们三两成群围拢在火堆前,各自说着各自的话。 萧宇和王茂就在这御道上慢慢地前行,十来名亲兵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正走着,萧宇突然问道:“王世叔,果真是我父王让你来的吗?” 王茂轻轻“哦”了一声。 “那你能见到我父王?” “这个……我是见不到的。但是……我与王爷之间有人会帮着传递消息,这个小王爷就不必多问了。”王茂想了想,“你父王嘱咐我,让我看好你,不要到处惹是生非。” “那今晚上的事……” “王爷并不知道。” 萧宇默默地点点头,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望向了前方黑洞洞的城楼,月亮已上中天。 “有些事情,王爷不让小王爷打听,其实这都是为了小王爷好。只要小王爷知道,除了我,夏侯详、萧颖达、蔡道恭、还有马仙琕都是王爷的人。” “我父王的……”萧宇瞪大了眼睛,他话说到一半,便左右看了看,没有再往下说去。 “都二十多年了,我等几人当年都是追随江夏王爷在外征伐之人,这些年随着战功的积累,才有了今日,但说到根子上,我们还都是王爷的人。”王茂说道这里想了想,“这一路上我都在想着太极殿中之事,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他们真的是要做那件事吗?” “王世叔都知道了……” “嗯。”王茂点点头,“天黑前,我去找袁昂商量调拨粮草之事,就注意到有官员正在悄悄串联,他们无意中提到了你,当是让我听见了,想想便大概猜到了他们想做什么。况且后来有我的人向我通风报信,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王世叔也觉得他们做得不对?” “对不对我不知道,但官场凶险,处处都是尔虞我诈,他们要做之事并非是为小王爷好,换句话说,他们对小王爷并没有真心,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着想。 “我是不愿意看到小王爷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今日才有闯殿之事。小王爷,尤其是萧中书,以后对他要格外小心才是。” 萧宇一脸疑惑,“萧中书……但是萧中书看上去正气凛然,公忠体国,他有治世之才,乃是国之栋梁。” 王茂笑了笑:“唉,知人知面难知心,小王爷不在朝廷,怎会看清朝中之事?” “请世叔详言。” “萧懿野心不小,不在其弟萧衍之下。小王爷可读过史书?可知道东晋王导、王敦二人。” “知道。” “小王爷不觉得萧懿、萧衍兄弟有些像东晋时的王导和王敦吗?一人总揽朝局,一人拥兵荆襄,就怕早晚会将大齐的江山给架空。” 萧宇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下,但很快又绽开了,“世叔这是在说笑,怎么会呢?” 王茂见萧宇并不为意,也只得淡淡一笑:“呵呵,这只是我个人推测,小王爷当个玩笑也罢。” 萧宇笑着附和,但心里却着实对萧懿产生了几分戒心,“萧中书位高权重,就怕今晚之事,他会不会心存芥蒂。” “呵呵……他若有芥蒂便有芥蒂去吧!看如今的形势,明日王茂能否还活着都不知道。” 王茂正说到这里,就听前方宣阳门外突然就响起了鼓角和喊杀声。 两人都是一愣,萧宇大喊一声:“不好,有敌情!” 王茂回应道:“走!去宣阳门!” 两人一起向着宣阳门下跑去,周围正在熟睡中的士兵也都被这突然起来的喊杀声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摸身旁的兵器,茫然地向着城门方向望去。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城门居然被一拥而开,城外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向城门内涌来。 有人把城门打开了! 萧宇骇然,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就听有人喊道:“叛军攻破城门了!快跑啊!” 城门周围的禁军士兵眼睁睁看着城门突然大开,又听有人呼喊,一时间一片大乱。 许多人相互推挤,奔逃,场面一片大乱,恐惧如滚雪球般在这群失去主心骨的士兵身上蔓延。 情况万分危急,若是事态如此发展下去的话,台城的沦陷就在朝夕了。 “王世叔!怎么办!” 情急之中,萧宇喊道,他已经被周围的乱兵撞得七荤八素了。 王茂被几名亲兵护卫,只见他拔下佩刀,一刀将一名自造恐慌的士兵砍刀在地,亲自割下那人的人头。 周围部分将士见状,都停了下来,茫然地望着这位身着金甲的将军。 只见王茂一跃跳上了一辆物资车,站在粮袋将那士兵头颅举起。 他声若雷鸣,大声吼道:“车骑大将军王茂在此,何人敢乱!” 更是人闻声停了下来,抬头望向了他。 “有细作故意制造混乱,已经被本将军当场格杀!宣阳门尚在,台城也在!听我号令,违令者杀无赦!开始整备!” 车骑大将军登高一呼,人心初定,士兵们开始自动整队列阵,再无慌乱之相。 站在不远处的萧宇也对他这位世叔的带兵能力叹为观止。 王茂真不愧为一代名将,他继续站在物资车上进行整军调度,无需太长时间,刚刚散沙一般的军队就已经恢复了战斗力。 士兵们迈着坚毅的步伐,嘴里喊着口号,向着城门方向行进。 萧宇左右看了看,在一辆物资车旁,他发现了一把长枪。 就在他拿到长枪准备加入战阵的时候,王茂的两名亲兵走了过来。 “小王爷,车骑将军让小人们护送小王爷退到太阳门后去,此地太过危险!” “小王爷,刀剑无眼啊!” 两名亲兵前后劝告。 萧宇抬头看了眼王茂,此时王茂名将气场全开,战阵之上指挥若定,让人热血沸腾,心生向往。 萧宇又转头看向了宣阳门的城头下,守备在城头的士兵们纷纷下城参战,他们在城门洞下努力阻挡着正在往里涌入的叛军。 萧宇想到了兰钦,想到了三个昼夜一起并肩战斗的禁军弟兄,这一战他没有理由缺席。 “告诉车骑将军,本世子谢过他的好意了!只要宣阳门在,本世子就在。要本世子退到太阳门后去,本世子做不到!” 两名亲兵都是一愣。 萧宇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挺枪加入到了向城门支援的禁军士兵行列。 宣阳门后没有翁城,这就意味着只要城门失陷,宣阳门的防务就已经失败,台城其余十二门也再无防御价值,台城的失陷也就只在朝夕了。 这场城门争夺战必定会是极为惨烈的。 自城头往下俯视,双方在宣阳门下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两股钢铁洪流在此不断交汇碰撞,难分胜负。 萧宇挺枪挤到了最前头,这里没有什么招式与防守可言,敌我双方的将士都挤在了一起。 手里的长枪相互猛刺,用血肉之躯构成了双方各自那不可逾越的阵线。 即使有藤盾的保护,但也不停有士兵中枪倒下,又有新的士兵从后面补充上来,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在城门下来回拉锯。 这种惨烈的拉锯战,除了各自的运气,便是要考验谁身上的铠甲坚硬,手里的长枪锋利了。 萧宇身着明光铠甲,头上并没戴兜鍪,手中长枪进退如龙,一次次地刺穿敌人的心口,脖颈。 不停有敌人倒下,又有新的人员补充上来,似乎敌人永远都杀不完,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已经慢慢被倒下的士兵尸体给垫高了不少。 但惨烈的白刃战依旧在没有止境地继续着,耳边永远充斥着喊杀和惨叫声。 一柄长枪突然向着萧宇的脖颈划来,枪尖锋利,萧宇急忙侧头躲过,但枪头回缩时,还是在萧宇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迹。 萧宇心生恶寒,他愤怒地定眼望去。 只见那名那枪划伤他的是一个看上去岁数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少年,头上戴着并不合适的兜鍪,身上披着两铛铠。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他闭着眼,手里的长矛在人群间乱戳。 但就在萧宇看他的那一瞬间,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杆长枪猛然刺入了那少年的咽喉。 血华在夜空中飞溅,在这炎热的盛夏,一个年轻的生命就在这惨烈的城门争夺战中殒命。 第221章 生死血战 眼前一片血红,火光摇摇曳曳。 双方士兵发出震耳的呐喊,如林的长枪刺向对面的战阵,一排排鲜活的生命倒下,后继者又咬紧牙关顶了上来,双方将士都将生命抛诸脑后,只为争夺这至关重要的城门。 惨烈,总是由后来人去评说。 当你真正置身在这种漫无目的的厮杀中时,你眼中便再也没有惨烈这种概念。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眼前长枪所过之处,血花飞溅。 当真正直面死亡的时候,害怕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当事人的眼中只有杀戮的疯狂和复仇的快感。 仁慈,在此时绝不存在。 萧宇置身其中,他目眦欲裂,通红的眼中迸发出仇恨的火焰。。 他干涸的喉咙中发出沙哑的呐喊,“杀呀!杀呀!” 身旁的士兵跟着呐喊,但那些年轻的生命在一次次的对刺中接二连三地倒下,而萧宇根本没有机会去查看他们的生死。 而后继者很快便补充了上来,与他并肩作战。 几轮拼杀过后,最初守卫城门的弟兄几乎都死了一遍。 凭借着高超的枪术和精良的甲胄,似乎只有他屹立不倒,依旧坚守在阵列的最前面。 但他身上也已多处负伤。 好在他的英勇无畏极大程度地鼓舞了士气,身后紧随而来的士兵一个个如下山猛虎,悍不畏死,争先恐后地想要杀到最前面。 叛军的攻势也依旧凶猛,萧宇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和燃烧跳跃的火焰,他们的阵列依旧岿然不动。 “杀啊!把他们赶回去!” 萧宇大声呐喊着,他手中的长枪结结实实地刺破了一名督战军官的胸甲。 那名军官应声倒在了身后士兵的身上,被抬离了战线。 战将负伤下阵,叛军前锋阵列似乎有所松动,禁军士兵却依旧士气如虹。 就在这时混乱的喊杀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其他的声音。 “让开!让开!让我们过去!” “见到小王爷了吗?小王爷在哪儿?” “什么!把小王爷换下来!赶紧把小王爷换下来呐!” 萧宇已经杀疯了,对各种声音早已充耳不闻。 就见混乱中几名士兵一下子挤到了萧宇的前面,手举藤盾组成密集盾阵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被后许多只手一同抓住了他,拽着他死命往后拖。 萧宇早已杀红了眼,对这突如其来的束缚,他感到极为气恼。 他一边用力挣脱,一边嘶声大吼:“放开我!放开我!我还没杀够!没杀够!我要杀光这些王八蛋!杀光他们!放开我!” 但没有人愿意放手,一名王茂的亲兵挤在萧宇跟前,直接一把抱住了他,带着哭腔求道:“小王爷,别杀了,别杀了,让他们杀去,俺们小兵命贱,死一百个一千个也不要紧,但您不一样,您要有个闪失,咱们大齐朝的气数就该尽了!” “小王爷,求您了,别再往前了,您看,叛军已经撑不住了,马上就该败了。哎吆,要是侯爷知道小王爷在最前边拼命的话,那非得要小人几个的命不可!” “小王爷,您就行行好,赶紧撤下去吧!” “俺们都看见小王爷身先士卒了,士气都鼓起来了,小王爷就莫要拿自己的命当儿戏了。” “求您了,撤下去吧!” 在亲兵们连续的拉扯劝说下,萧宇的心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转头再去看自己刚刚战斗过的地方。 那里的战斗依旧惨烈,双方用命抵命,犹如开动的绞肉机一般。 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坚守下来的。 这一刻,整个身体突然就相被一下子抽空了一样,脚下虚浮,踉踉跄跄,他的身体几乎耗到了临界。 “快!快!赶紧扶住小王爷!” 几名亲兵一起围了上去,他们几乎是将萧宇抬出了城门洞。 耳边依旧嘈杂,身旁的将士来来往往,都在为守卫城门拼尽全力。 萧宇抬眼望着夜空,只见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一颗流星拉成一条细线,一闪而过,这本该是一个宁静而安闲的夜…… “快!快,现在这里放下,让小王爷先喘口气!” 几名亲兵七手八脚地将萧宇安置在了靠近城门不远处的一处堆放物资的墙角。 几颗脑袋挤在了他的眼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嘘寒问暖。 萧宇看了看他们,张了张开嘴,他的嗓子早已喊哑了,喉咙里像着了火一般。 “水……水……” “快!小王爷要水!” “拿水去!” “酒行吗?” “拿水去!” 不多时,一名亲兵捧着个羊皮水囊过来,几个人上前争抢,七手八脚地把水囊递到了萧宇的手里。 “咕咚……咕咚……咕咚……” 几个亲兵看着萧宇仰起的脖子下喉结不停地上下动着,满满一囊的水让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还要吗?“一名亲兵问道。 萧宇摇摇头,把水囊还给了他。 再次举目四望,才觉察到周围已经是一副井然有条的景象。 登城的阶梯上,一列列士兵上下来回穿梭,搬运着防御所用的雷木滚石。 受伤的士兵从前线上撤了下来,被人送到指定的地点接受医官的诊治。 各处抽调的预备军也已整备完成,排作整齐的阵列准备随时参战。 “你们……你们车骑将军呢?”萧宇突然问道。 “您说侯爷,小王爷,侯爷这不在那儿吗?” 亲兵说着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军阵。 就见在预备军的阵列之中,王茂骑在一匹黑鬃马上正在调度指挥,几名将领骑马跟在了他的身后。 “小王爷,小人这就去叫侯爷过来?” “不必,车骑将军在指挥军队,此时不要打搅。” “喏,小人知道了。”那名亲兵拱拱手,他一抬眼皮,看到萧宇浑身血染,就像从血泊里滚过一遭似的,忙问道,“小王爷,您没事吧!” 小王爷低头看看自己,护心镜都已经被干涸的血渍糊住了,好在没受到什么大伤。 “我无大碍,你们不必在此陪着我,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可是,小王爷……” 那名亲兵话没说话,见萧宇表情阴了下来,赶忙一拱手,示意其他弟兄先行退下。 这里没有别人,萧宇深吸了一口气,将身子靠在了墙根下,默默地望着眼前忙碌的过兵。 回头想想今晚发生的事情,真是有种不真实感,一切都像做梦一般。 城门内外的喊杀声此起彼伏,杀声震天,真不知道今晚要有多少人在这场绞肉机般的搏杀中失去生命。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几个影子遮挡住了他身前的光线。 萧宇以为是那十几个亲兵又回来了,抬头正想责备,却看到蔡道恭、萧颖达和吕僧珍正站在他的跟前。 萧宇想要起身,向各位叔伯见礼。 蔡道恭一把将他按住,笑道:“小王爷不必起身了,坐着歇一会儿。乖乖,小王爷今天叫俺老蔡是开眼了。” 萧宇脸上有些发烫:“蔡世叔何意?” “你上阵打仗这不要命的劲儿都要赶上吕僧珍了。”蔡道恭答道。 吕僧珍听后骂道:“你这莽夫胡说八道什么,本将何时不要命了!” 蔡道恭道:“上次在荥阳,与杨大眼交锋那次,前前后后打了八十个回合,若非王爷救你,你早被押解到洛阳去了。” “都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他做甚。”吕僧珍道。 这时萧颖达拱手道:“小王爷,与将士同甘共苦,身先士卒本是好事,可以提振士气,将士也肯用命。但话说回来,若小王爷要有什么闪失,那结局便与之相反,士气一旦受挫,后面的也只有兵败如山倒了。” 萧宇笑了笑:“那是我没想过那么多,见城门洞开,就着急想要将来犯之敌给打回去。” “万事都讲求一个度,小王爷看车骑将军指挥调度军队便知。”萧颖达道。 蔡道恭插嘴道:“车骑将军乃是帅才,有几人如他那般,关键时候你弹压不住,还得大将身先士卒,带头冲锋,某觉得小王爷就没错,换做是某,先上去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再说。不是孙子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 萧颖达指着蔡道恭摇摇头,蔡道恭上阵杀敌是员猛将,若说知兵,别说韦睿、王茂、夏侯详,他就是照萧颖达、吕僧珍他们几个也都差一大截。 但猛人有猛人的好,在战场上蔡道恭善于啃硬骨头,那也是屡立奇功。 几人话说的有些没有边界了。 突然吕僧珍插上一嘴:“刚刚小王爷说这城门是如何开的?” “我和车骑将军在往宣阳门这边走的时候,先是听见城外的鼓角跟喊杀声响起,紧接着就见到城门突然间就不声不响地开了,当时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萧颖达和蔡道恭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疑色。 吕僧珍眯了眯眼,回头看了眼正在指挥调度中的王茂,“城内的细作不止一个啊……以后当加倍小心。”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城门厚重,凭着一两个细作、谍者,想在禁军士兵严密看护下将城门打开,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但堡垒大多数都是自内部给攻破的,在这宣阳门上,有权利让人打开城门的恐怕只有他了…… 但萧宇死活都不敢相信会是他。 吕僧珍话没说完,他自然也想到了,但以他谨慎的性子,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他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听城头上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他和几位将军抬头往城楼上看去。 先前为了守住城门,原本驻守在城墙上的禁军已经分出了一部分参与了城门争夺战,想来此时城头上的防御兵力应该不足了。 就在这时,城头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向下喊道:“车骑将军!我们寡不敌众,请派兵增援!” 但那声音除了城墙下少数人能够听到,大部都被震天的冲杀声所淹没。 萧宇不顾身体的疲累,猛然站了起来。 兰钦还在城楼上面,先前他对自己支支吾吾,此时萧宇得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他提起身旁的长枪,第一个向着登城阶梯方向跑去,几名王茂的亲兵看到,赶忙跟了回去。 “诶!小王爷!”萧颖达冲着萧宇大声喊道,见他根本就不理会自己,赶忙对身旁人说,“怀俭,你去看护好小王爷!元瑜,快去让车骑将军分兵支援城头!” 蔡道恭提起长柄大刀,叫上自己的几名亲卫,跟在萧宇的身后便冲向了城墙,吕僧珍也急忙去找王茂。 萧颖达抬头望了望登城阶梯上萧宇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些许的欣慰。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段转战杀伐的黄金岁月,这位小王爷与当时的江夏王爷是那么的相像,唯一不同的是,这位小王爷似乎从不惜命。 …… 萧宇冲上了城头,只见登城阶梯已经排满了城垛,不停有黑压压的叛军涌上城头。 一群叛军士兵见到萧宇,便杀了过来。 萧宇身后的王茂亲兵见状,纷纷迎了上去与他们厮杀在了一起。 萧宇有些分神,就在这时,只见一名敌将挺枪自斜侧方突然杀出,枪尖直指萧宇。 萧宇急忙往后退了两步,用枪身将那敌将的枪尖挡开。 萧宇无心恋战,心思都在兰钦身上。 只是那敌将不依不饶,依旧缠住萧宇不放,枪枪直取萧宇要害。 萧宇举枪格挡了几下,心中便有了数,他只觉得那敌将武功平平,跟上一脚就将他踢出去了很远。 那敌将大怒,爬起来挺枪又来找萧宇缠斗。 就在这时,突听身后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声音。 “窦匡!” 那敌将身子一抖,“啊”了一声,还没等扭头去看。 就见一道宽仞刀锋闪过,只一招就将他的头颅砍下,血柱“呲呲”地直望天上喷了半人高。 萧宇叹了口气,看向了一招砍杀敌将的蔡道恭。 蔡道恭骂骂咧咧,“这厮是前军将军周含手底下一名偏将,上次赌钱还欠某十几两银子呢?这次就拿命抵债,两不相欠了!” 萧宇笑了笑,他还没想好回句什么俏皮话呢?十几个敌兵就已经冲了过来,与他们厮杀。 萧宇杀了一会儿,恰好碰到了一个兰钦的手下,他拎着那人的衣领大声吼道:“羽林郎呢!” 那手下愣了半晌,才认出眼前这人是萧宇,他咧开嘴正要笑,突然一支弩箭就射穿了这人的喉咙。 萧懿也愣住了,就见那人死之前伸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萧宇定眼去看,就见几十个叛军士兵正层层围住几名禁军士兵。 兰钦就在其中,他满身浴血,面色阴沉,挥舞着手中的战斧,正砍向了一名正在向他发起进攻的叛军士兵。 第222章 惨战之后 又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惨烈之夜。 这一仗自天黑一直打到了天亮。 当东方再次泛出鱼肚白的时候,城门外才终于响起了鸣金声。 叛军如退潮一般纷纷后撤,在宣阳门下留下了数千具尸体。 双方皆有损失,阵亡的士兵交叠在了一起,几乎在城门下垒成了一座小山。 好在宣阳门没有丢,依旧还掌握在禁军的手里。 但这一仗打下来,台城内原本就有限的兵力此时更是捉襟见肘。 医营里早已人满为患,许多等待救治的伤兵不得已呆在了太阳门外的宫墙之下,惨叫哀嚎之声延绵不绝。 萧宇拄着手中的长枪,踉踉跄跄地走在了宣阳门的城头。 眼前死尸遍地,景象一派苍凉寂寥。 初生的太阳将光芒照射在他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热量。 一队收敛尸体的士兵在他面前走过,担架上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全,少了一支胳膊,肚子上有道长长的伤口。 萧宇觉得这人眼熟,他是兰钦的手下,似乎不止一次地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而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悲由心来,萧宇难掩脸上的忧伤,他示意士兵将他抬下去好好安葬,而两名士兵的脸上却只有木纳与茫然。 这队士兵自身旁走过,萧宇放眼四顾,这时恰好看到兰钦正斜靠在一处城垛下面。 他满身是血,面容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微睁的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神采。 “兰钦!” 萧宇大声吼道,他干涸的嗓子发出一阵破音。 他踉踉跄跄地自尸体上踏过,向着兰钦走去。 兰钦脸上似乎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皮微微抬了抬,也稍稍恢复了些许的神采。 萧宇上前一把揪住了兰钦的衣领,将他揪到了自己的眼前。 “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本该看到今天的太阳,他们却都死了!昨晚走之前我告诫过你什么!你都当耳旁风了,你看看,你对得起这么多牺牲的弟兄们吗?” 兰钦斜眼看了看周围,他那稍有神采的眼神立马又显得暗淡,他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萧宇低头,这才发现兰钦的腹部有道长长的刀口,刀口上的血看上去已经干涸了。 他的心立马慌了,刚刚的愤怒立马消减了大半。 “兰……兰钦……你怎么了……” 兰钦的嘴唇稍稍蠕动了一下,他轻轻摇摇头。 这时,一旁的一名小兵带着哭腔道:“小王爷,羽林郎已经尽力了,城门的事不怪羽林郎,是游副将、张副总管他们,羽林郎劝不住他们,是他们擅自行动。” 萧宇扭头望向了那名小兵,面露诧异:“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擅自行动!” …… 与此同时,宣阳门的城楼下,吕僧珍指挥着士兵们清理着城门洞下那堆积如山的尸体。 工作正进行了大半,突然吕僧珍喊道:“停!停一下!” 几组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兵都愣了愣,他们停下步子,望向了吕僧珍。 就见吕僧珍快步走到了他们跟前,一一查看了他们抬着的几具尸体。 看完之后,吕僧珍眉头微微皱了皱。 “将军,有何事?”一名小兵问道。 “没事了,抬走吧!”吕僧珍道。 于是几组士兵继续着他们的工作。 吕僧珍抬头看了看,城门丝毫无损。 他跨过了脚下的几具尸体,蹲在城门下方查看着几个死去士兵阵亡情况。 在几具尸体上,他发现了异常,或许这正验证了他的猜测。 “元瑜,在干什么呢?” 吕僧珍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回头看是王茂,赶忙起身。 “车骑将军。” 王茂向他这边走了过来,“元瑜心细如发,不知发现了什么?” “将军过来看看这几个人的刀口。” 王茂走到吕僧珍身旁,两人一起弯腰望向了地面上的尸体。 片刻,王茂直起腰来,眼中露出一抹诧异,“刀口都在脖颈上,看这伤口情况,都是被人一刀毙命……这绝非是战阵厮杀可造成的,这都是暗杀,看这情况……行凶者手法娴熟,这种行刺之事应当做过多次,难道……” “城中多次发现叛军内应,这宣阳门原本的宫门郎谢昭文便是,多亏直阁将军及时发现,否则宣阳门早破了。却不想这内应层出不穷,让人气恼。” 王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元瑜所言正是……元瑜,你不觉得这刀口像是江湖之人作为吗?” “江湖之人?”吕僧珍皱皱眉,“昨晚之事,可否推想一下,是混在我禁军之中的叛军内应趁我军松懈之际,悄悄杀死守门军士,打开城门放叛军入城?” 吕僧珍说完之后自己都摇摇头,城下守门者按制是五十人,到底是如何的细作能有如此大的本事,在不制造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就能杀人于无形,顺利打开城门。 “兰钦虽然年少,王规力排众议,让他守备至关重要的宣阳门,可见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几天的硬仗他都能扛下来,在排兵布阵、指挥调度上不比我等老将要差,我观他为人机警,不似会犯大错之人。”王茂道。 “无论如何,还是见过兰休明后再说吧!”吕僧珍道,“当务之急,还需在台城里甄别排查,任何可疑之人都不可放过,昨晚之事不能再出现了。” 王茂点点头,两人离开城门,往回走去。 “昨晚一战,减员不少,我去找萧中书商议,是否将一部分守备内宫门的宿卫军调到外宫门参加守城。”王茂道。 “昨晚之事,就怕车骑将军与萧中书已经产生嫌隙……”吕僧珍道。 王茂叹口气:“国难当头,萧中书纵然记恨于我,也不敢把私人恩怨掺杂在军事之上吧!” “难说,萧懿其人让人捉摸不透啊!”吕僧珍苦笑,他顿了顿,“长期以往也不行啊,得考虑下一步了。” “我早有此意,得派人潜出城去,到京口向大将军求援,京口的八万驻军可解燃眉……只是不知道京口如今情形如何……” “能力挽狂澜的,唯有大将军了……但不知大将军心中何想?” “局势错综复杂,如今敌众我寡,能拖便拖吧!若城外再有使者前来,不妨我们也可以见上一见。” “缓兵之计,呵呵……” …… 听完了小兵的叙述,萧宇的心里依旧感到无比的气恼。 兰钦虽然并无大过,但萧宇依旧无法原谅他,正是他的纵容和不作为,让台城险些陷落,也让成百上千的年轻生命就此殒命。 他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便站直了身子趴在垛口上往外望去。 都说残阳如血,但如今初升的太阳也像是自血海中浸过一般殷红。 靠近城墙的民房大都被叛军给拆毁,并搭建起了木栅,木栅后是一些帐篷和留作军营的房屋。 在木栅之前,一班被杀害的文武官员依旧被固定在木架上,赵守忠的尸体依旧挂在最前面, 夏日炎炎;他的身子已经有了腐败的迹象,即使是凉爽的清晨,他的身子周围也是围满了嗡嗡乱转的蝇虫。 此时就在他的旁边,一群工匠们又在敲敲打打,制造着新的木架。 用不了多久,昨晚那些悄悄溜出城去,意欲抢回赵守忠尸体的愚蠢将领的尸骸也将被悬挂在上面,与他们的赵总管得到同样的下场。 对这些人,萧宇没有一丝的怜悯,他甚至认为这种只为自己感情用事、不顾大局之人真是死有余辜。 他们为了自己心中的意气,竟然对其他人的处境危险不管不顾,甚至还要拉着成百上千的士兵为他们陪葬,真是可恶至极,愚蠢至极。 只是不知道在这几个人陷入重围之际,心里可曾想过台城就因他们的匹夫之勇,而险遭灭顶之灾,他们到死心中可安? 想到这里,萧宇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掌拍在了城门垛上。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 “小王爷,小王爷……” 萧宇回头看了看,就见衣甲上同样满是血污的蔡道恭正带着几名士兵在寻他。 “蔡将军,找我吗?”萧宇回答道。 蔡道恭这才意识到城垛旁那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竟然是小王爷,他赶忙赶了过去。 “小王爷,你怎么……唉……小王爷可有负伤?” “我一切都好,蔡将军,有什么事?” “车骑将军让我来寻小王爷,说是有事要一起商议,” “那好,我马上到城下去。” 两人说话间,蔡道恭就已经来到了萧宇的跟前,低头恰好看到了兰钦半死不活地倚靠在城垛下。 “诶?小王爷,兰将军这是怎么了?” “兰将军伤重,劳烦蔡将军带他前去医治。” “那好。” 蔡道恭答着,他让自己的亲兵去弄了张担架,将兰钦抬去了医营。 他陪着萧宇一起往城门下走去。 没有别人,蔡道恭小声道:“小王爷,兰将军那伤太重了,我看他能活下来的可能都不大,昨晚他定然是玩儿命了。” 萧宇淡淡道:“人在城在,人亡城亡,若换作是你,你不拼命吗?” 蔡道恭见萧宇脸色凝重,后面的话憋在心里,没敢往外说,他知道兰钦即使是侥幸活了下来,就昨晚的事情,那也是渎职失察的大罪,削爵除官那都算是轻的了。 何况他早已看出这位小王爷和那兰钦的关系非同一般,一些话就更不敢说了。 萧宇突然扭头看了眼蔡道恭,蔡道恭眼珠子转了转,脸上立马堆起了暧昧的笑。 “若兰钦有罪,本世子是不会为他求情的。” 萧宇说完这话继续往前走去。 蔡道恭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摇摇头马上就跟了上去。 此时,宣阳门的城楼下。 周内官带着两名小黄门正站在一片空地上,他气定神闲,浑身上下一尘不染。 他的存在,与周围来往忙碌着的丘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正因为如此,他也引来了路过官兵们的一阵侧目。 但他神色依旧,对别人投来的目光,他却毫不在意,对之置之不理。 “干爹,那是不是小王爷。”突然一名小黄门提醒道。 周内官抬起头来,就见他要等待之人终于出现在了城头的阶梯口。 只是那位小王爷蓬头垢面,看上去狼狈至极,他不禁皱皱眉。 但他还是赶忙整了整那一尘不染的袍服,迎了上去。 萧宇正走完半截阶梯,身旁的蔡道恭依旧在喋喋不休。 他一抬头就见到正迎上阶梯的周内官,心里还是顿感惊讶。 蔡道恭见到这总是阴沉着脸的中常侍迎面而来,脸上闪过一抹不悦,“周公不在后宫呆着,上这到处都是死人的地方来干什么呢!” 周内官先是对萧宇施了一礼,转脸对蔡道恭笑道:“咱家是不放心小王爷,才过来看看的。” “哦,末将愚鲁,还不知道伺候皇帝的寺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了郡王家的世子来了?” 周内官对蔡道恭的冷嘲热讽根本就不在意,笑道:“蔡将军是战阵杀伐之人,气概云天。咱家没记错的话,蔡将军在陛下面前那也是敢大吵大闹的,如今怎么看去,都像是一个悍奴恶仆呢。” 蔡道恭脸上顿时阴晴不定,环眼又瞪大了几分,看上去他已经是气到了极点,但他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萧宇不理会两人之间的相互讥讽,冲周内官拱手道:“周公,多日不见了,今日来此何事?” 周内官淡淡一笑,眼睛却不时瞟向了蔡道恭。 “看我干什么?”蔡道恭也倒是直率。 “蔡将军,你先去见车骑将军,我随后就到。” 蔡道恭赌气般地拱手道“小王爷,还是俺们军伍之人直爽,一根肠子通腚眼,有些人花花肠子太多,不值得听信,你可得小心呐!” 周内官摇摇头,他淡淡一笑,一直看着蔡道恭下了台阶。 四下再无他人,萧宇脸上笑意收敛:“周公此来,到底何事?” 周内官低眉顺目一脸恭顺:“小王爷,奴婢是受人之托,给小王爷带了些换洗衣物来的。” “换洗衣物?” 萧宇想了想,“你说的受人,是受幼薇……庾淑媛……” 周内官默默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223章 帐前会议 萧宇不喜欢这些宫内宦官那种故弄玄虚的表情,与这种有着八百个心眼儿的人打交道,他只能觉得心累。 “你在妄言!庾淑仪是个有分寸的人。她是陛下的妃子,我是外朝之人,即使我们之间有些什么,他也不会做出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萧宇顿了顿,“告诉我,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周内官脸色微变,“小王爷,奴婢确实是受人之托,前来送小王爷一些换洗的衣裳。” 萧宇脸色一沉,“庾淑仪不会做此等事!周公,若你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打着庾淑仪的旗号在此行小女子扭扭捏捏之事那就没意思了,我如今还有军务,恕不奉陪了!” 说罢,萧宇就要往台阶下走。 周内官一把抓住萧宇的胳膊,“小王爷恕罪,奴婢该死,确实有人要奴婢将几件衣服交予小王爷,但奴婢现在不方便透露那人姓名,那位贵人奴婢惹不起,他让奴婢转交完后什么都不必多说。” “那衣服在哪儿?”萧宇问。 周内官向着下面招招手,就见一个小黄门拎着一个青色布包疾步走了上来。 周内官自那小黄门手里接过布包,递给了萧宇。 萧宇皱皱眉,就想要拆开布包看上一眼,周内官赶忙伸手制止。 “小王爷,那位贵人交代,里面之物切不可在人前展示。” 萧宇将信将疑,他觉得里面有些沉重,似乎并非只有几件衣服那般简单。 “那好,不管是谁,替我谢过那位贵人了。” “定当回报。” 两人同时向着台阶下走去,在城门洞前相互告辞。 周内官没走多远,他突然停下脚步。 “还有何事?”萧宇问道。 “小王爷,军事必然重要,但小王爷也不可如此拼命了,也不知道萧中书、车骑将军他们是如何想的,也不为小王爷安排几个亲随,照顾小王爷起居。” 萧宇笑了笑:“大可不必,我自己挺好。” “若有什么需要,太极殿外,可向那几个当值的奴婢要求。” 看着周内官的离开,萧宇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包袱,只觉得里面似乎有一个卷轴,那会是什么? …… 王茂的一名亲兵将萧宇引到了宣阳门一侧,临时搭建的大帐中。 王茂已经和多位将军在此等候,见萧宇到来,在座之人纷纷起身,向萧宇见礼。 一阵客套之后,萧宇正要往尾席坐去,武会超赶忙抓住了他的胳膊,“小王爷,那是末将的位置,你请上座。” 萧宇抬眼,就见王茂的身旁留有一个空席,那正是为他预留的。 军情紧急,他也不便做无谓推辞,便过去坐下了,又等了片刻,人员才算齐整。 萧宇注意到连同自己,大帐中一共有十个席位可坐,都是王茂、夏侯详这些可以上殿面圣的重臣。 另外包括王规在内的二三十名将领只能站在帐中,那些将领应当来自各门,大多数萧宇并不认识。 一名军吏走进帐中,将昨晚参与城门保卫战的大致情况与各军伤亡以及叛军伤亡情况罗列了一番,甚至将重伤阵亡的军官名姓也都一一报了上去。 萧宇听到了兰钦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情不免沉重。 而禁军伤亡三千四百多人,叛军伤亡四千六百多人,作为防御的一方,如此伤亡已经算是极为惨重了。 将领们议论纷纷,一个个面露忧色,许多人都在猜测昨晚宣阳门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宇面色凝重,他知道一些内情,他转头看了眼坐在主席上的王茂,想要发言。 王茂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少安毋躁。 于是萧宇已经抬起的屁股只得又落了下去。 就听蔡道恭声如洪钟,大喊道:“左右,把那险些害死大家之人给我带上来!” 将领们纷纷安静了下来,一起望向了帐外。 就见两名刀斧手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推进了军帐,在场许多人同时发出了骇然声。 那是一名身着明光铠的中年将领,四十上下,身上多处负伤,神色黯淡,满面风霜。 “游宏斌,你可知罪!”王茂声若雷霆,大帐中马上静得吓人。 就见那中年将领发出一声叹息,他低着头,跪倒在地,“车骑将军,我游某有罪,要杀要剐随便!” 王茂冷笑道:“游副将,你以为你一句有罪就了事了?你可知你犯下的过错险些就让台城失陷,三千四百多将士就因为你们的过错无端丧命!你们的罪行罄竹难书,就是千刀万剐也难以平复那三千四百忠烈的在天之灵!” “你就什么也别说了,车骑将军。我游宏斌死得不冤,但游某也非是为了私心,到现在赵总管还在外面暴尸呢?他是如何一个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在场各位总不会不知道吧!各位与他的交情不见得不比我们深,各位看着他,心里不难受吗?” 王茂猛敲桌案,“这就是你违反军纪,害得众多将士无端陪葬的理由吗?你这说辞,是你掩盖自己内心罪孽的最后遮羞布吧!” “车骑将军,末将心里其实比谁都难过,但末将从没想过会有敌人趁着我等出城抢夺赵总管遗体时,会埋伏在城门周围,意欲攻进城门呐!” 王茂仰头叹了口气:“晚了,都晚了,若后悔有用,那典刑又有何用?推出去,斩!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车骑将军,游宏斌乃忠义之人,饶他性命,戴罪立功!” “车骑将军,木已成舟,杀他又有何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杀游宏斌只能堕士气,让人心更是惶惶。” “车骑将军,三思啊!” 几乎有一半的将领出列为他求情。 萧宇看看左右,他并不认识这个叫做游宏斌的将领,但能有一半以上的将领为他求情,足已说明他人缘之好。 但有坐席的几位将军,包括夏侯详、萧颖达、郑邵叔、张惠绍、马仙琕、吕僧珍、蔡道恭、武会超都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就见游宏斌抬起头来,回头看向那些为他求情的众将,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诸位将军,军令如山,法不容情,游某在此谢过各位了,游某本该与其他几个弟兄一同在宣阳门外战死以报社稷。游某虽然回来了,但游某只为谢罪,不求苟活于世。诸位将士在天之灵,游某对不住你们啦!” 王茂不忍去看,取桌上令箭掷于地上,大喝道:“左右!推下去!斩!” 两名刀斧手入内,将游宏斌提到了外面,片刻之后,便有一声惨叫传来。 王茂坐在案前,稍稍稳了稳心神,与诸将商议,重新划分防守区域,并重新分配兵力。 兰钦重伤,王茂亲自坐镇宣阳门,最难防御的平昌门交到了夏侯详的手里。 萧宇默默地坐着,却再没听到王茂提过自己的名字。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这次军事会议就此结束,那些站席的中下级将领们纷纷离去。 王茂让直阁将军王规单独留下。 这时,大帐里还有十一个人。 王茂看了眼王规,沉声道:“昨夜之事,兰钦有渎职失察之责,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直阁将军说该如何处置才是?” 王规沉思半天:“若不然……事态平息过后,将他赶出禁军,返还给他阿父,让他阿父调教他岂不更好,车骑将军意下如何?” 王茂笑着摇摇头:“那孺子原本就在禁军之中呆不住,那不是正好便宜他了。” “要不然让他跟我走吧!做我的保镖,长随都行。”插话的是萧宇。 王茂皱皱眉,其他在场众将也都面面相觑。 “小王爷的意思是说……让兰休明去给你做个看家护院?”蔡道恭瞪大了眼睛,“那还不如去给我做个主簿。” “到时候看他是愿意跟蔡将军走,还是愿意跟我走。” 王茂摆摆手:“行了!行了!兰休明伤重,看他能不能挺到事态平息之日再说吧!今日将诸位留下还有别的议题。” 诸将都看向了王茂,王茂却看向了吕僧珍。 “元瑜,你说!” “昨晚之事,没有先前游宏斌说的那般简单,他擅开城门恰好给了一些图谋不轨者打了掩护。” “吕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夏侯详问道。 “台城内有叛军内应,这些人或许还在城里,他们武艺高强,对严防死守的禁军士兵几乎都是一招弊病。 “今日在清理阵亡将士的尸体时,我偶然发现有几个士兵死得蹊跷,他们都是伤在脖颈,伤口整齐而微小,并且伤口出血不多,似乎是被某种特殊匕首所伤。敢问各位将军,有谁上阵时会用那杀手的伎俩与人搏杀?” 几位将军议论纷纷,萧宇皱眉看了眼王茂,又转头望向吕僧珍。 “当时,我便让搬运尸体的兵士单独将那些伤在脖颈,伤口只有两指节长的士兵尸体单独挑出来,抬到一起,供人分辨。 “当时确实大费了些周章一共挑出来了三十六具尸体,我让中军官过来核对过了名册。除去值宿的宫门郎之外,他们都是昨夜负责宫门守备的士兵。” “那宫门郎呢?”萧颖达问道。 “估计宫门郎参与了昨晚游宏斌的行动,死在了城门外头了。” “依吕将军的意思,在叛军推开城门之前,那些守门兵士们便都死了?”郑邵叔道。 “一早我便去医营寻访过几个城门战中最早与叛军交战,幸存下来的弟兄。”吕僧珍道。 “他们怎么说?“郑邵叔问道。 “城门被推开之时,原本的城下守军便已经躺在了地上,他们赶忙冲过去封门,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一边求救,一边拼杀。”吕僧珍叹了口气,“若非车骑将军和小王爷就在城门附近,估计早已兵败如山倒了……” 众人听后,回想整个过程,无不后背发冷。 “自今日开始,各门严加防守,各处库房、太仓亦加紧人手,我今日入朝与萧中书、高公商议,调内廷宿卫军到外城来协助防守,另外……”王茂看看在座诸将,“自建康失陷,台城被围已经五天了,迟迟未见援军赶到,我与元瑜今早商议过,得早日派人出城向大将军求援。” 在座诸将议论纷纷。 王茂顿了顿,“原本我心中的人选乃是兰钦,可惜兰休明如今身负重伤,各位可有举荐之人?” 萧宇第一个想到的是东方老,可惜他如今不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如今状况如何,江夏王府和春和坊如今怎么样了。 但想到晴雪很有可能留在春和坊与侨民们呆在一起,身边还有韦艳蓉和鱼天愍,他便能稍稍放下心来。 王规上前,拱手道:“车骑将军,末将举荐我禁军中一名小校,他为人机敏,身手敏捷,可当此任。” “那小校何人?” “姓张名豹子。” “张豹子……”王茂思忖片刻,拍案道,“好,我先行休书一封,烫鸡毛火印于上,邃送至京口大营,请大将军班师勤王!” 诸将纷纷应和,表示同意。 就在这时,一名军校在帐门外禀报,萧懿和高内官已经来到帐外求见。 蔡道恭骂道:“昨晚宣阳门战事正酣,也没见哪个文臣、内官到咱这战阵前为咱们擂鼓助威,这会儿仗都打完了,来干什么?犒赏三军?这几天胡饼我都吃腻了,不能来些酒肉?” 众将互相笑骂了几句,全然不顾外面等候之人。 萧宇站起身来,拱手道:“车骑将军,中书令与中司监到访,定然有事,我就先行离开了。” 王茂点点头。 这时蔡道恭问道:“小王爷可有去处?若无处可去,到俺老蔡那边休息就是了。” “到我那边去吧!” “我的营帐大,到我那边去!” 众将开始争抢。 王茂笑道:“各位都不必了,我让我的亲兵在尚书省五兵尚书班房为小王爷收拾出了一间房屋,暂作休息之用。” 萧宇冲着在场各位将军拱手道:“谢过各位叔伯了,我现在还不想休息,我想去医营看看兰钦。” 第224章 国破梦魇 医营里早已人满为患,处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医官有限,只能救助被现抬到面前的伤员,其他的无论伤重伤轻,一时是顾不上了。 萧宇背着包袱,扛着一杆长枪在这满是血腥和臭气的布帐间徘徊。 大战下来到现在,他都未曾洗漱更衣,头发乱糟糟的,原本明晃晃的明光甲处处都被血污糊住,让人看不出他是那个风姿绰约的小王爷。 在众人眼里,这个看上去很是俊俏的后生顶多是一个受过荫封的勋贵子弟。 这种绵羊独自来到这混乱不堪的医营,就像是羊入虎口,正好被那些胸有怨气的兵油子子调戏取笑。 一个伤了一只眼的老兵游子故意撞了他一下,用力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 萧宇吃痛,拧着眉嘶了一声,扭头看去。 那老兵游子一脸奸笑地冲他抛了个媚眼,走开了,这引来了周围那几个伤兵的哄堂大笑。 萧宇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谁想那人绕了一圈又回来,想要对萧宇再动手动脚。 他才刚靠近。 就听风声呼啸,一个还沾着血的枪头如风雷急骤,刹那间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周围众人都不笑了。 那使坏的老兵游子也笑不出来了。 “滚!”萧宇骂道。 那使坏的老兵游子赶忙后退两步,转身就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这时候,似乎有人认出了他,有些人纷纷站起身来,面露错愕。 就听不远处突然有人喊道:“小王爷!” 起身之人更多了,许多人向着萧宇行着军礼。 萧宇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并抬眼望向了叫他那人的方向。 萧宇认出了那是兰钦身边的一个亲随小兵,他们本来就很熟络,见到萧宇更是欣喜异常。 而在小兵身旁的榻上此时正躺着一人,那人正是兰钦。 萧宇走了过去,小兵一拱手:“小王爷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羽林郎。”萧宇看了眼兰钦,就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身上依旧穿着铠甲,伤口和衣物都粘黏在了一起,似乎并没被医官处理过。 萧宇心中一阵酸楚,他抬眼看了看那小兵,“如何不带羽林郎诊治?” 小兵一脸忧色,“小人去找过了,可是医官太少了,这么多的伤患,他们根本处理不过来,让我们在此等候。” 萧宇皱眉:“羽林郎非一般之人……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萧宇说罢,起身向着医营里面走去。 越往里走,那场面越是触目惊心,许多伤重奄奄一息的士兵都集中抬到了一片空地上,等待他们的或许不是救治,而是死亡。 而医营大帐内惨叫连连,胸前染满血渍的医官在这些尚能救治的伤患间来回忙碌着。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但刚到帐门前,就有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军士自帐内闪了出来。 那双豹眼恶狠狠地瞪了萧宇一眼,上前就推了萧宇一把。 萧宇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他大怒道:“你干什么推我!” “推你?哼哼……我还打你呢?”高大军士冷笑道,“快滚!医营里都是我的兄弟,要看郎中,到后面排号去!” 萧宇看了眼帐外,好多重伤者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帐内,而帐内正在救治的很多都是轻伤者。 萧宇抬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滚开!” 那高大军士大怒,伸手又要去推萧宇。 萧宇突然闪身,两手一下子抱住了高大军士的一条胳膊,一个过肩摔,直接将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那高大军士疼得哇哇乱叫,帐外很多伤兵都发出了阵阵喝彩声。 就在这时,帐内传来了一个冰冷严厉的声音。 “干什么!要打架上别处去!” 一位医官模样的老者走到了帐前,他那双锐利的眼眸望着眼前的景象顿时变得柔和了许多。 “小……小王爷,你如何会在这里……” 萧宇也认出了眼前之人,他也顿感吃惊。 “薛郎中,怎么是你!” …… 兰钦被紧急抬进了帐中,萧宇和那名小兵在帐外等候。 起先有些在帐外等待的伤兵还愤愤不平,当听说是守备宣阳门的羽林郎时,便都闭上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那名先前还冲着萧宇耍横的高大军士这时候还站在帐前,他那十几个弟兄此时还在帐内救治,他想跑也不能离开,这会儿像个嫁入婆家的小媳妇,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萧宇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放在报复小人的身上,他担心的还是兰钦的伤情。 刚刚薛郎中看过兰钦的伤势后直摇头,他责怪送治太晚,医者只能尽力抢救,最后能否无碍,那就只能全看他的造化了。 萧宇知道薛郎中医术高明,最擅长的便是医治刀剑枪伤,但在这个连一个小小的感冒都能要人性命的年代,他依旧是惴惴不安。 小兵见萧宇眉宇间尽是忧色,在大帐前来回踱步,便上前安慰道:“小王爷,羽林郎吉人自有天下,不会有事的。” 萧宇干笑道:“我知道不会有事的,他那种恶人,阎王老子都不愿意收他。对了,我经常见你跟着羽林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脸上挂着一种质朴的笑容:“我叫项猛奴。” “项猛奴……贵庚了?” “刚刚十七。” 萧宇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兵,他们岁数相差不大。 萧宇两世为人,但给人的感觉还是有些超乎年龄的沉稳干练。 但这小兵虽然经历过战火的磨炼,但脸庞依旧显得稚嫩而单纯。 萧宇拍了拍他的肩膀,“羽林郎若是无忧,日后必成一代名将,你项猛奴跟着羽林郎好好干,建功立业也不在话下。” 小兵笑了笑,他的眼眸中绽放出一种火焰般的光彩,那是一种希冀,也是一种野心。 “小王爷,看你累了,这里有我便好了。” 萧宇点点头,一夜的激战,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困顿正在缓缓地席卷他的全身。 他离开了医营,心中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想着他所惦念的每一个人。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太极殿前。 高大巍峨的殿宇气势雄浑,彰显着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气度与威仪。 萧宇望着这气度恢宏的宫殿居然愣住了,一切似梦似幻,都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一名内官趋步来到了萧宇面前,满面谄媚。 “小王爷,可有事吩咐?” “我想洗澡……换身衣服……” …… 这里是他上次沐浴过的那个房间,他又被重新带回到了这里,似乎约定俗,这座宫殿中的这个房间就是专门为他准备好的一般。 他隐约觉得上次被萧玉衡召入宫里,在去翔鸾阁之前,似乎也是在这里沐浴过的一般。 只是那是个夜晚,在迷宫一般的建康宫里,他根本无从分辨。 泡在洒满花瓣的浴桶里,萧宇的身体得到了极大意义上的放松,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倚靠着桶壁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自己站在满目疮痍的瓦砾堆上,远处残缺不全的城墙上,一面写有“齐”字的破败战旗在西风中猎猎作响。 一副国破家亡的景象让萧宇感到胸口压抑,他使劲摇摇头,想要让自己尽快自梦魇中醒来,却发现似乎极难做到。 他依旧置身在那片梦境之中,无法自拔。 他试着去探索这个梦境,当他向前迈出第一步时,就觉得脚下是一种踩碎某种坚硬物件的落空感。 低头看去,却见脚下白骨累累,无边无际延伸向了血色的地平线。 这就是大齐帝国败亡后的景象吗? 萧宇依旧使劲摇头。 不行!我得快些醒来!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嘲讽讥笑般的笑声,那声音就像神经质一般的刺耳。 但那声音又是那般的熟悉…… 萧宇猛然回过头去。 就见一个身着黑色龙袍,披头散发的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人手里拿着一把长剑。 血红的眸子恶狠狠地望向了他。 “你想当皇帝吗?”那人问道。 “我……我不想……” “你不想当皇帝为什么要穿着朕的龙袍……” “我……” 萧宇低头,发现自己确实是龙袍加身,这让他百口莫辩。 “自从你穿上龙袍那日起,就已经决定了我大齐帝国的败亡,你是治乱之源,你有何面目去见我萧氏的列祖列宗!” “我……我没有……” 那人冷笑,“那你看看周围的景象,便是我大齐帝国灭亡时的景象,凄惨如斯……凄惨如斯啊!” “不!!!” 就见那人举起手中长剑,向着萧宇当头劈下。 萧宇隐约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那不是萧玉衡! 却更像他! 那也不是他,竟然是他父王萧子潜年轻时的样貌! 水中涟漪发出“哗啦”一声,萧宇惨叫一声从梦魇中醒来。 薄纱帐外,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也跟着动了动,紧接着便有小声的耳语窸窸窣窣。 萧宇自然是听不见帐外等候的那些宫廷内官们都在耳语什么,他捧起一捧浴水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让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不禁又想起了刚刚的梦境,那场梦让他感到无限惆怅,尤其是那国破家亡的景象。 他不是圣人,当坐拥这无与伦比的特权时,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似乎成为了他上一世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如今他要费尽心思维持着大齐帝国的生命。 他突然想起了南唐李煜的那首《破阵子》,若他是亡国之君的话,此时他应当最能体会到李后主的心境,也最能体会到崇祯皇帝朱由校吊死在煤山上的那种绝望。 于是他轻轻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纱帘外,一时间静得出奇,但不多时却听到有人在小声抽泣。 估计那些整日里幽居宫禁之人,比他更能体会到那种国破山河流离失所的意境吧! 萧宇起身,离开了浴桶。 “来人!为本世子更衣!” 两名宫娥掀开了帷幕,她们小心地瞥了眼萧宇紧绷结实的胸腹肌肉,又悄然垂下了眸子。 三四名内官一起上前,为萧宇擦拭着身体。 一名内官注意到萧宇带来的那个布包袱,想来里面都是这位小王爷的随身物品,就想着是否要去拆那包裹。 “别动那些!”萧宇突然说道。 那名内官伸出的手马上缩了回来,回头对着萧宇一阵谄笑。 另一名内官过去打了他的手一下,嗔道:“忘了周公之前的交代了吗?衣物都在那边,是周公按尺寸精挑细选的,怎可拿错?” 萧宇瞥了一眼这些阉奴,他并不说话,他闭上眼切身体会了一把“做皇帝”的感觉。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名内官,拱手弯腰道:“小王爷的甲胄和那杆长枪,奴婢们也给擦拭出来了,通体发亮,就像新的一样,奴婢几个为小王爷把甲胄穿戴好吗?” 门内一人细声大骂:“小王爷又不上阵打仗,穿什么甲胄,怪沉的,真是没有一点儿眼力,该打!” 门外宦官诺诺称是,就要退下。 萧宇道:“把甲胄给我拿进来,为我穿上。” 周围一大圈的内官互相看了看,还是门内一人点头,其他之人才敢行动。 萧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一翘。 他斜眼瞥了那内官一眼,“我不认得这位中贵人,敢问中贵人何人?” 那名内官脸上堆笑,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赶忙弯腰答道:“回小王爷,奴婢姓赵。” “姓赵?可是赵高的赵?” 萧宇此言一出,那赵姓内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身子忍不住一抖。 此时,在场内官都小心地抬眼望了望萧宇,只见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不同于宫闱之间长大的皇子公主,他的身上有一种杀伐之人才会有的强大气场。 在这宫禁之中,再无人敢小瞧他,将他描述成那七年不言不语的傻子了。 穿戴完毕后,萧宇将屋内的内官宫娥全数支到了外面。 他四下看看,打开了周内官交予他的那个包裹。 里面确实有几件崭新的男子袍服,同时还有一个卷轴。 萧宇将卷轴缓缓展开,眼前顿时一亮,就见一位绝美的女子跃然纸上。 画卷上有个落款,只书“智藏”二字。 萧宇再次细看那跃然纸上的美女,却觉得那女子与永宁长公主萧玉婉又有几分神似,那画上之人小巧的秀足踩在朵朵莲花之上。 他抬了抬眼,喃喃道:“步步生莲……” 第225章 步步生莲 萧懿坐在中书省的班房里,手里拿着一张纸卷,身旁围着十几个亲信大臣。 他默默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萧懿微微抬头,望着门外庭院中的那棵郁郁葱葱的槐树默默地重复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身旁的那几位大臣也先后看过了纸卷。 有些人眉头紧皱,有些人低头不语,还有人捋着胡须反复参悟着这首怪诗中的含义。 “诸公,对此作何解?”萧懿突然沉声问道。 光禄大夫江蒨皱眉道:“中书令,此文果真得自江夏王世子吗?” “江夏王世子口述,有人记下,誊录一份交予了老夫。”萧懿道。 江蒨与身旁的治书侍御史张充互相对望了一眼,眼中仍显狐疑之色。 萧懿淡淡一笑:“诸公,这里也无他人,大家自可大胆品评,说错了也无妨。” 张充捋着胡须思忖片刻:“前两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路山河。我大齐立国至今已是四十有七年了,自永嘉之乱以来,我万里河山只留半壁,自是三千里路山河。” 吏部尚书王谏道:“此文自有一种帝王的口吻与威仪,淡定中又有着从容,极具贵气与霸气,非一般臣子可言,结合后文,视野之宽、叹息之深、绝望之痛,尽在其中……只是,这帝王之气自那世子口中所出,让人想不明白,又是何意?” 众臣公议论纷纷,这位总是出人意表的小王爷更是让在场这些朝堂精英捉摸不透了。 “再往下看,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江蒨凝眉道,“这三句写得极佳,但……老臣看着费解,前两句自然是写宫阙恢宏,宫苑繁花似锦,一幅奢华绝美之景,几曾识干戈又是何解?似乎是以乐景写哀情,哀情倍增矣。” 中书侍郎明山宾道:“江大夫所言极是,往后那几句极尽哀荣,似是一位亡国之君离开故土对往昔生活场景的一番回忆思考。前面的沈腰潘鬓自是有指,下臣参悟不透……但似有一种身困心悲之感。 “而后面的: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更是书写一幅亡国之君亡国深恨,凄怆悲哀之情。” “萧中书,此文真是出自那位小王爷之口吗?”张充又重复问道。 萧懿面沉如水,捋着长须也在思考。 “诸公,先前张延符所言无错,此文乃以帝王口吻所作……诸公都乃饱读诗书之人,有谁过往读过此等文章?” 在场众臣面面相觑,此等绝世佳作若早有出处,必然是天下文坛皆知。 而此时,鸿儒满堂,却无一人知晓。 萧懿也是刚刚才第一次读过此文,若如那誊录的内官所说,这是小王爷沐浴时不知为何有感而发的,那小王爷的文采确实斐然。 而这短短不足百字的对仗奇文似乎最能体现出这位小王爷心中所想,字字珠玑,值得细细推敲。 其他几位大臣也皆有评述,萧懿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思考,他不禁又把纸张上的文字细读了几遍。 字里行间对国破家亡的忧困之情跃然纸上,而开篇几句中帝王般的霸气也不是一般胸怀者可以口述。 萧懿渐渐似乎有了些清晰的思路。 这位小王爷看似对权柄不太在意,甚至有种要逍遥于人世之外的洒脱,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着忧国忧民的情愫,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愿表达罢了, 再者,昨晚在众臣劝进时这位小王爷的表现与他后来在宣阳门上的奋不顾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江山社稷那些舍我其谁的霸气,似乎都在这首怪诗前几句中有所体现。 他的心里应该是怀揣着一个帝王梦,他只是在隐藏着自己的野心。 想到这里,萧懿又通篇诵读全文。 那种哀婉、凄凉、国破家亡的悲怆在全文的字里行间中越发地清晰明了。 国家破败而山河依旧,作出此文者应当是在设身处地地假想到家亡国败景象时有感而发。 有此觉悟者必然是那种心忧社稷,意欲力挽狂澜者,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帝国走向败落。 想到这里,萧懿哈哈大笑。 昨夜一晚的忧愤困顿一扫而光,整个身子为之一震,他似乎又找回了二十年前讨伐陈显达时的意气风发。 众臣们见状,互相之间无不面面相觑,大家都不理解中书令读过这篇怪文后为何如此亢奋。 就见萧懿自坐榻上站起,他的气色突然间就变得不错,他舒展着筋骨向着屋外走去。 “萧中书……”明山宾往前跟了几步。 “噢,孝若……”萧宇回头拍了拍明山宾的肩膀,一脸笑意,不觉间他竟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劳顿了几日,都未曾好好歇息过,老夫去小憩一会儿,各位若也困顿了,各自散去便是。” “唉,中书令,那文章……” “哈哈,世子大才,一篇佳作信手拈来,让人钦佩,哈哈……” 萧懿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十几个不明所以的大臣。 …… 萧宇收起了画卷。 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那画中的女子就像印入他的脑海一般挥之不去,见过一面就让他有种神魂颠倒般的思念。 萧宇使劲摇摇头,让自己从那种不切实际的泡沫幻像中醒悟过来。 但她的形貌却入钉子一般深深扎进了萧宇的心里,就如一棵盛开的罂粟,妖冶迷人,娇艳欲滴,似有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不停地抓挠着他,让人欲罢不能,总是想要再展开画卷看她一眼。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他将手中的画卷扔到了地上,若有一个火盆在这里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将画卷扔进火里,以断了他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画中女子到底是谁? 那落款中的“智藏”又是何人? 这一个个的谜题萦绕在萧宇的脑海里,他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鬼魅压抑,让他对此欲罢不能。 隐约间,他似乎闻到了某种熟悉的香气。 那种香气历久弥新,他似乎在几个时间段,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 萧玉婉! 永宁长公主萧玉婉! 这种香气在萧玉婉身上给人一种清新脱俗之感,让人舒服。 但在这幅画卷中却给人一种妖异和魅惑,让人被其吸引的同时,又有种颓然与靡费的痛苦。 好巧不巧的是,画中女子真的与萧玉婉有几分相似。 他不明白送衣之人为什么要携此画卷,他的用意是什么? 而这谜团的答案,或许只有送画卷而来的周内官可以解答了。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发出一声轻咳。 那咳嗽声听着似乎是无意,却提醒了萧宇他在这房间里呆着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在这一根针掉到地上都会人尽皆知的建康宫,每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会引来万千人的注意。 他将画卷捡起,刚要用衣袍将它胡乱包在中间,突然衣袍中掉落一张纸条。 萧宇捡起纸条,仔细看过之后,眉间微微皱了皱,将纸条小心折叠,收入到怀中, 走出了殿阁,一抬头,一抹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屋外一群内官、侍女正规规矩矩地分立在廊道两侧,这让萧宇真有种已经成为皇帝的错觉。 只见那个赵姓内官趋步来到萧宇面前,那张似乎涂过粉的圆脸上满是谄媚。 “小王爷,奴婢们在此等候着小王爷……” 萧宇看看左右,挑挑眉头。 “不用这么多人,有你一个就够了。” 赵姓内官喜形于色,赶忙挥退了周围其他的宫人。 眼下廊道下就只有萧宇和赵内官两人。 萧宇靠着一根廊柱勾了勾手,那赵内官伸着脖子就靠了过来。 “你是宫里的内官,我就是个郡王家的世子,你有必要对我如此谄媚巴结吗?” 那赵内官依旧满脸堆笑,对于萧宇有意的挖苦,他全然不以为意,依旧极尽谄媚。 “小王爷,这宫中无主,谁不知道明天您就是这建康宫的主人,大齐的皇帝了。”赵内官一下子匍匐在了地上,屁股撅向了天,“小王爷……不,陛下,奴婢赵有德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宇斜眼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尽现鄙夷,任由他在地上跪着,“赵公,表忠心为时尚早,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会当皇帝?算了,先不着急喊陛下,还是小王爷顺耳。” 周内官眼皮微微抬了抬,媚笑道:“小王爷,别人心知肚明,不敢说的话,奴婢敢说,也是发自肺腑,那……那大行皇帝肯定是……嘿嘿……” “我问你,可知玉寿殿在何处?” “玉寿殿……”周内官身子直了直,他皱眉想了半天,“小王爷,为何要打听玉寿殿?” “我只问你知不知道?” “知道倒是知道。”赵内官答道,“但那里清僻,先帝在位时便将那里封禁,不让人随意过去,如今也是荒草丛生了。” “这是为何?” “奴婢不知……但奴婢入宫之初,就被宫中老者告诫,那是宫中禁地。” 萧宇皱眉不语。 那赵内官继续说道:“听说那殿宇是二十多年前东昏侯在位时所修建的,当年也是修建的金碧辉煌,听闻里面墙壁的砖石都是用黄金打造的,地面凿以莲花,东昏侯有位美艳绝伦的宠妃姓潘,他常使这位潘妃行于其上,曰步步生莲。” “步步生莲……”萧宇心头一震,他下意识地抹了抹背着的包袱。 “后来,东昏侯败亡了,引火自焚之处便是那那玉寿殿,或许正应了那句话,真金不怕火炼,一场火下来,东昏侯都烧成灰了,那大殿居然大部分完好无损,只烧毁了些许殿阁。 “先帝纵马入宫,进了那玉寿殿一次,便命人将那里圈禁,再不许外人进入了。”说到这里,赵内官眼珠子转了转,“小王爷,有人夜里在那附近经过过,见到了一个鬼影,据说……是陪东昏侯一起自焚的潘妃……” 萧宇笑了笑,本想说这世上怎会有鬼,但又一想这个年代人们的认知情况,便不再说什么了。 “带我去那里看看如何?” 赵内官直起腰来,一脸诚惶诚恐,似想拒绝又不敢拒绝。 “我没说要去里面,我只想在外面看看那步步生莲的殿宇到底是在何处?” 赵内官脸上的惶恐之气顿消。 萧宇突然又说道:“这事……你知我知,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 离开了那座殿宇,赵内官引着萧宇往华林苑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宫娥内官纷纷在道路一旁避让,离得稍远些的,似乎在背后对着他指指点点。 萧宇表面上看上去很是从容镇定,但他的心里着实还是有些惴惴。 毕竟这深宫后院并不是他江夏王府的后花园,他能如此从容地走在这里,他自己都觉得已经很魔幻了。 若萧玉衡在这一刻回到宫中,见此情景不知会作何感想,那肯定是要将他挫骨扬灰了。 或许永远都等不到这一天了,萧玉衡应该已经在这场变乱中死去了,就像他的内卫总管赵守忠那般凄惨……或许还要惨吧! 萧宇跟在赵内官的身后,在华林苑的假山亭榭间穿梭,在一处湖光山色的绝美景致间有一座占地颇大的宫苑。 这宫苑显得沧桑斑驳,但依旧难掩其曾经的辉煌。 赵内官停下步子,回身拱手道:“小王爷,这里便是玉寿殿。” 萧宇默默记下了殿阁的位置,他默默点点头,“谢谢赵公了,地方看过了,我要回去了。” 赵内官面露诧异,他小心地抬了抬头,看过就要走,他越发捉摸不透这位小王爷心中所想。 就在他要跟着萧宇往回走的时候,却见这位小王爷突然又站住了。 他不明所以,却见萧宇驻步正望向了不远处湖畔的那座凉亭。 凉亭中坐着几位年轻女子,个个衣着华美艳丽,她们是“大行皇帝”纳过的几位有名无实的嫔妃。 其中一位身着紫服的女子最是明艳动人,蹙烟眉下那双似水般温柔的眸子正情深脉脉地望着这位小王爷。 赵内官这时突然明了,这宫中关于江夏王世子与那位庾淑媛的关系可能都是真的。 第226章 山呼万岁 平静不消半日,城外的叛军又有了动静。 一夜间靠近台城外墙的民宅住户又被拆除了一大片,包括大通门外的同泰寺,佛门圣地,殿门院墙都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叛军在这片空地上架设了木栅拒马,广设望楼哨卡,监视着台城各门的一举一动。 似乎是想将台城困死,不让其与外界有任何消息联络。 而守城的将士站在城墙上纷纷往外观望。 除了想要造铁桶阵,似乎军队布置上也要有大动作。 军士调度频繁,一些身着布衣,装备相对较差的“叫花子兵”被补充到了原本甲胄鲜明的五卫军叛军队伍中去,而部分五卫军似乎被调防离开了。 城内之人议论纷纷,人们纷纷猜测叛军如此大的动静是不是意味着勤王之师已经到达建康的外围,叛军不得已要分兵抗拒。 有此等想法之人信心倍增,但还有一种消极的说法也在守城军士间蔓延。 那就是:皇帝被叛军杀死,台城早已没有了原本饿战略意义,叛军已经向周围攻城略地,所过之处望风而降。 台城只需困守,粮尽援绝,台城早晚就会不攻自破。 不管是哪种说法,但守城将士们此时越来越关心的还是台城的存粮问题。 虽说太仓就在台城的西北角,但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部分粮食半月前就已经通过漕运调拨了出去,而现有的存量能否让城内这三四万张嘴填饱肚子,仍旧是个未知数。 听太极殿外的小黄门聒噪,如今一天只有一餐的配额,大半夜站在殿外当职,都被饿得七晕八素,眼冒金星了。 还是那些一声不吭的仪卫硬气,他们是朝廷的体面,但这天早上还是饿晕了一个。 这些个流言在城墙上下将士间口耳相传,被围这几日,他们尚能吃得饱饭,偶尔也有些酒喝。 但一贯铺张浪费的前朝后廷都开始节衣缩食,可见好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当兵的吃粮打仗,这粮要是断了,那就真的离城破不远了。 回头想想,叛军架设木栅拒马,处处望楼,岂不就是在城内不攻自破? 傍晚时分,暑热稍稍消去。 一声声隆隆的号角声响起,叛军又在宣阳门下列起了方阵。 队列间旌旗飘飘,只是旌旗下的兵士甲胄各异,虽然队列还算整齐,但依旧给人一种凌乱之感。 萧宇听到号角声后第一时间上了城头。 此时王茂、张惠绍和蔡道恭都在,他们在一群副将兵士的簇拥下正趴在城头往下观望。 萧宇走到了近处,将士们纷纷为他让路。 王茂侧头看了眼萧宇,眉头微皱:“小王爷下城休息,这里有我与几位将军。” “王世叔,来都来了,还赶我干什么?”萧宇笑道。 “那你就在我跟前站着,莫像昨晚那般鲁莽,要是小王爷有个闪失,我王茂便是大齐社稷的千古罪人。” 萧宇无奈地伸了伸舌头。 张惠绍和蔡道恭对望了一眼,张惠绍一言不发,扭头看向城外;蔡道恭咧着嘴冲萧宇嘿嘿笑了笑。 萧宇冲蔡道恭回了个微笑,就趴到了王茂身侧的垛口上往下望了望。 望着那些豆腐块一般的整齐队列,萧宇不禁问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叫阵?” “那我出去单挑!”蔡道恭叫道。 王茂扭头瞪了蔡道恭一眼。 莽撞汉子把手伸进兜鍪里挠了挠,咧嘴傻笑。 “看看再说。”王茂瞥了眼萧宇,冷冷道。 军阵之前,王茂面沉如水,其他将士面色如铁,萧宇也不敢胡闹,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就听另一阵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叛军士兵以枪杵地,嘴里有节奏地发出“吼吼”声,气势如虹,声音震天。 突然在风中飘展的旗帜上那醒目的“齐”字大旗引起了萧宇的注意。 对方明明是叛军,他们要打也应该打着天师道的旗帜而来,为什么会是“齐”字?他们要干什么? 萧宇正想到这里,就见城墙下的方块阵型开始发生的变化,中军开始作分裂式,闪出了一条足够五马并行的过道。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王茂脸上露出一抹兴奋,语调却压得极为低沉。 “王世叔说的是谁?”萧宇问道。 “我也好奇,这次叛乱正是此人作祟!” 就见几名骑士纵马而来,他们都头戴兜鍪,身披甲胄艳丽的明光铠,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张惠绍眯着眼,说着这些人的名字:“周含……柳世耽……许秀之……张僧虔……谢谖……谢篹……谢渺……谢晖……呵呵,谢家人真是不少。” 就在这些骑士的身后,一辆由六匹白马拉着的安车缓缓驶来。 车上滑盖下坐着一个头戴冕旒、身着黑色龙袍的中年胖子端坐在马车之上。 在场三位将军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萧遥光!” 萧宇听说过萧遥光,却不想会以这种方式见到。 怎么看也只像个人畜无害的普通的胖子,却不想他满身的坏水,有多少无辜的宗室是死在了他和齐明帝萧鸾的阴谋策划之下。 而在萧宇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萧遥光是因为谋反而被东昏侯萧宝卷所诛杀,而在如今这个时代,他居然活了下来,同样还是举起了造反的大旗。 这种人做反派,真是再适当不过了。 萧宇不禁发出了一声冷笑,王茂斜眼瞥了他一眼,他才闭嘴收敛了一下。 这时,前将军周继纵马上前,对着城楼大吼:“逆贼萧玉衡奸邪淫乱之人,逆天而行,人神共怒,今已受天谴,挫骨扬灰,以安民愤。吾皇为先皇明帝之侄,宣帝之兄,授宣皇帝之遗诏,戮力讨贼,讨灭叛贼萧子明及其子萧玉衡之余党,今贼酋萧玉衡已经授首,我皇恩典,开门投降,城中众人皆免一死,官复原职。” 一时间,城头上气氛无比的压抑,死一般的安静,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萧宇就那么静静地站子啊垛口前,望着城墙下士气如虹的叛军。 但他总觉得不知从哪里有许多双眼睛正在悄悄地望向了他,似乎不乏埋怨与敌视,似乎围城至今,一切的损失都与他有关系一般。 王茂站在帅旗之下,鲜红披风在风中猎猎舞摆,只见他面色从容,如一尊威武雕塑一般。 就听城下叛军手中枪杆齐齐敲击地面,发出震天的“咚咚”声。 他们口中高喊:“开城投降,饶尔不死,如若不从,杀!杀!杀!” 那震天的吼声让人心惊胆战,许多守城将士脸上都露出了惧色。 就在这时,只听王茂仰天大笑。 他虽然看上去如文士一般儒雅,但他的笑声却响如惊雷。 城下正在呐喊的叛军士兵顿时鸦雀无声,抬头寻找那天雷般的声音响起之处。 “何人狂笑!” 萧遥光自安车上缓缓站起,故作威仪地抬头望向了城墙。 “萧遥光,还认得王茂否?” 那惊雷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天地间无限回荡。 这一声响,使得刚刚还士气如虹的叛军士兵们纷纷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几位叛军将领胯下的坐骑也都不同程度地有受惊的迹象,原地不停地打转儿。 萧宇看了眼王茂,就觉得此时的王世叔如天神下凡,那极具压迫力的气场让人心生畏惧。 再看城墙下。 萧遥光所乘的安车也左右摇晃,他差点儿无法站稳,不禁愤怒地瞪了眼正在拼尽全力御马的车夫。 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努力摆出一副帝王的做派:“王将军,别来无恙啊?” 王茂不与他客气,张口就骂:“尔是何人?有何资格与我攀扯交情,污了我的双耳。” 萧遥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眼中顿显杀机。 就听王茂冷哼一声,眯眼继续说道:“无耻鼠辈,跛足匹夫,我恨不得生吞你肉,渴饮你血,以消我心头之恨!先文皇帝在世,宽宏仁厚,赦你不赦之罪,免你不死,放你回藩,自行反省。却不想你狼子野心,恩将仇报,谋害当今皇上,又在这如丧家瓦犬,嘤嘤狂吠,真是猪狗不如,我若是你早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去了,还来此作甚,当着芸芸众生,自取其辱罢了!” 萧遥光身子颤抖,脸色由青转白,眼中业火已然燃烧。 “王茂!你巧言吝啬,蛊惑人心!陛下有先皇遗诏,我等出师有名,奉召讨逆,以安社稷。你若幡然悔悟,某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赦你无罪,如若不然,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王茂放眼向城下看去,就见说话那人是许秀之,官至伏波将军,统领后军两幢人马。 想当年他只不过是自己帐下一员裨将,如今也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不禁觉得好笑。 “师出有名?真是笑话,萧鸾一脉窃取高帝、武帝一脉帝位,况且两个逆贼多行不义,我文皇帝乃武帝之子,起兵乃是拨乱反正,你那师出有名真是笑话。”说话者乃是张惠绍。 许秀之大怒,举枪指向城头,“张惠绍,说有何用,下城来与我大战一百回合!” 王茂给张惠绍递了个眼神。 张惠绍会意,他从身旁士兵手里要来了一把大弓,眯眼射了一箭。 那羽箭正中许秀之兜鍪上的羽翎,惊得他连忙一缩脖子,也不敢再骂,催马回到了阵中。 城墙之上,此时笑声连连,刚刚的畏惧之情,似乎渐渐在每位守城将士心中消散。 萧遥光仰着脖子喊道:“王茂,你可看到朕身后木架上的那些死人了吗?想必这些人你都认识吧!你想城破之时,落得如此下场?” “若想破城,尽管来试,啰嗦什么!” 说话者是蔡道恭,他说完后身旁将士响起了一阵附和。 萧遥光咬牙切齿,他冷哼道:“你们冥顽不化,是看不清外面的形式吧!如今江左之地,檄文所到之地无不望尘归降,大齐帝国尽归我手,只剩下区区一座台城,看你们能硬到什么时候。 “况且……萧玉衡已死,你们困守孤城还有何意义?没有一点儿盼头,呵呵……” 萧遥光正要放声大笑,城墙上又传来了一个底气厚重的声音。 “谁说没有盼头?高帝血脉在此!” 城墙上的军士闻声皆转头望去,许多人赶忙闪身让出一条道儿来。 就见中书令萧懿、中司监高内官和一众文武都登上了城头。 萧懿向着萧宇和王茂点点头,走到了垛口旁向下俯视。 “哈哈……始安王,你能有本事引兵至此,真是大出老夫的意料啊!” “萧中书,承让。” “就你那榆木脑袋,能兵临城下,不知后方是何人为你运筹帷幄?” 萧遥光愣了愣,他无意瞥见身旁小兵默默偷笑,不禁又有种被人羞辱的感觉。 他咬牙大骂道:“老东西,你要说什么!” 萧懿捋须笑了笑:“老夫此次登城就是要告诉你,那身龙袍你穿不得,穿上了也不合身,早晚也得脱下来。高皇帝之后,如今血脉最近,最有资格坐上那张龙椅之人就在这城楼上!” “你……老匹夫……你在此混淆视听,早晚我要把你腰斩在西市之上。” “老夫生死无关紧要,但皇位继承之序,万万不可有错!”萧懿突然抓住萧宇的手,高高举起,“奉天承运,高帝苗裔萧宇在此,谁敢不拜!” 萧懿说罢,俯身跪倒在地:“当此生死存亡之秋,世子继承大统乃天命所归,自可正人心而去浮言,使得天下归心!” “请世子以社稷为重,莫要推辞!”治书侍御史张充下跪。 “正人心而去浮言,非世子不可!”太常卿、豫宁县公王亮下拜。 群臣们纷纷下跪请命。 在场众将士也开始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萧宇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种舍我其谁的万丈豪迈在他的胸中剧烈翻腾着。 眼前只有几个人没有下跪。 高内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那肥硕的面庞上满是忧色。 另外没有下跪的还有王茂、张惠绍和蔡道恭,他们是站在萧宇这边的,此时他们的脸上表情异常的复杂。 萧宇依旧没有表态,他抬眼望向了城垛之外。 萧遥光驾着安车已经离开了,但围困台城的大军纹丝不动。 萧宇明白,属于台城的至暗时刻还没有真正到来,真正的残酷考验还在后面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