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剑江湖行》 第1章 世事如棋 话说大明嘉靖元年,江山无恙,海清河晏。 小皇帝刚刚即位,和臣子相爱相杀的事情,发生在庙堂,影响不到江湖,因此当时的人们,过的是同我们如今一样的太平盛世。 大明境内,湖广长沙府安化县一带,有一户姓洛的人家,以贩茶经商为业。 在明代,经商的算是贱籍,子弟不能考科举,家人不能穿绫罗绸缎,天生就低人一等。 因此这洛家虽然颇有家资,在整个长沙府来说,却不算有名望的家族。 倒是这洛家家长洛凡溪,自小走南闯北,见识广阔,是那么一号人物。 他虽然是个商人,却常常仗义疏财,接济穷困,无论黑道还是白道,大家都卖他一个面子,见了都得恭敬叫一声洛爷。 黑白两道都有朋友,做生意自然不愁。 洛家地处偏远的安化县,整个湖广,却都在吃他家的茶。远在贵州的土司,想喝几口上好的安化黑茶,都得托人送银两过来,找洛凡溪买。 更有传言说,京师皇城根下的贵人,甚至连刚刚大行不久的正德天子,曾经都召见过他,品过他的茶哩! 生意做得这么大,这洛家在安化县,可谓是风头无两。 有那么几年,洛凡溪见了县太爷都不必下跪。在大明,这可是秀才老爷才能享受的待遇。 。。。 俗话说,树大招风。洛家发达了,自然就有眼红他家的。 远的咱先不说,就说近的,洛凡溪有个族兄,名叫洛凡江的,自打洛凡溪生意起来后,就经常遣子侄来打秋风。 秋风打得让他满意了,也不过口上落声好。 要是惹得他不满意了,他能在背后搞扎草人下诅咒那一套。 也不知是不是这诅咒术管用了,总之,终有一日,竟然真的应验了。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大中秋节,本应该是一家老小团圆的日子,却突然传来了洛凡溪病死他乡的噩耗,当真是晴天霹雳一般。 听到这个消息,洛凡溪的结发妻子当场晕死过去,而后不过三日,连半句遗嘱都没立,就点火自焚,只留下一名独女洛湘竹,来面对洛家的残局。 洛湘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在洛家这样的家庭里,从小就是在蜜罐中长大,被保护得极好,懵懂不知世事,哪能收拾得了什么残局? 父亲离奇横死,母亲也自焚离世,这样的打击,对洛湘竹来说,着实是残酷万分。 李太白的《长相思》诗说,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那段日子,这洛湘竹是天天以泪洗面,沉浸在悲伤之中,无心理会别的事情。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这危难的时刻,父亲当年的至交好友,没一个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倒是垂涎这洛家家产的人,一个个如同饿狼一般扑上来,要在洛家这轰然倒下的巨兽尸体上,剜一块肉来吃。 其中尤以洛凡江吃相最难看。 洛凡溪攒下的万贯家财,他独自吞了三成。还暗中安排,要将洛湘竹,卖给新上任的县太爷当第二房小妾! 听到这个消息的洛湘竹,气得抖如筛糠。 她擦着鼻涕眼泪,也不顾长幼尊卑了,直接指着洛凡江大骂起来,湘女的泼辣性子,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洛凡江,你丧尽天良!我爹好歹是你族弟,现如今他惨遭横祸,尸骨未寒,你怎么做得出卖他妻女之事来?” 洛凡江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大义上站不住脚,便只好巧立名目,说什么都是为了族侄女好,为了族侄女一生幸福计。 “族侄女眼下孤苦无依,只有嫁给县尊大人,才可保一生无忧,不受人欺负。” “县太爷确实年纪大了点,脸上麻子多了点,矮了点,胖了点,口臭味重了点,脾气暴了点,贪污了亿点点,长得丑了点……但是仍然是个好男人,仍值得族侄女托付此残生啊!” 洛凡江假惺惺说道。 洛湘竹这些天本就悲痛欲绝,早就已经是方寸大乱。现在听得这无耻的话,更觉得怒火攻心,气血翻涌,直冲天灵盖,当场就差点晕过去。 幸得一双柔嫩有力的小手,托住她的胳膊肘,对她温声说道:“小姐,何必生气。你如果气昏过了头,还不得任他摆弄了?看我的。” 扶住洛湘竹的,是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她脸庞的线条柔美,五官立体而不突兀,柔中带刚,皮肤若脂玉。 有两颗青春痘的瑕疵,遮掩不了她清丽的容貌。 这丫鬟才安慰好洛湘竹,喉咙一阵滚动,便是一口酝酿许久的浓痰,从嘴中吐出,直接吐到洛凡江脸上,气得他舌头板结,老半天说不出来话! 丫鬟这一口痰,让洛湘竹胸中的恶气出了大半。 她感激地看向丫鬟,眼里有一些不太一样的神采,是少女短暂的春心萌动。 丫鬟也看向洛湘竹,眼神坚定,是透过尘埃的阳光,拨开层层迷雾,照耀在人心尖,金光闪闪。 两人这般对视,让旁人看得怪怪的。 所幸当时乱糟糟,没有人多想,否则细思一层,就有概率会猜出,这个丫鬟可能并非是女儿身,而是一个男子扮的。 这“丫鬟”确实是个男子,名叫夜无眠,乃河南洛阳人士。 五年前,他随着北方逃荒的人群来到安化县,混在一群乞丐中,偶遇了洛凡溪。 洛凡溪见他小小年纪,却气概不凡,有几分武功傍身。详细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幼年时,与一个少林寺的俗家弟子练过几年的基本功。 再看他长相有几分女郎的模样,便果断收留了他,让他日常扮作侍女的模样,守在女儿身边,护女儿周全。 又从黑白两道的朋友那里,寻来一些乱七八糟的武功典籍,让他修炼。 这五年下来,夜无眠无论外功内功,都修炼得初具规模。虽然无法与江湖上真正的高手一战,但是对于面前的洛凡江,他倒是有将对方视为土鸡瓦狗的资本。 洛凡江被吐了浓痰,脸上怒意展现,死死盯着夜无眠。 他非但没有看出夜无眠的男儿身,更是产生了一种,要将这嚣张的丫鬟弄到床上好好玩弄的想法。 夜无眠的长相,柔美到与女郎相近;五年来又久扮女子,举手投足之间都与女子无异,洛凡江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出来,只道她就是女子,才有如此污秽的想法。 见洛湘竹身边有强悍丫头护主,洛凡江也不急于一时。看着夜无眠,嘴角露出一抹淫笑,带着家丁走了。 那一天,洛湘竹和夜无眠见识了有史以来最乱的洛家。 昔日安静祥和的大院,被各方贪婪者的足迹踩得嘈杂繁乱,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脚印,随地都是看得见的人心。 凉薄卑贱和贪心,是一夜之间疯狂长出来的魔爪,死死地勾住洛家的地皮,不肯放开。 除了夜无眠,家丁护院丫鬟们,都顾不上柔弱的小姐,自顾自逃命去了。流汗的腋窝夹着匆匆收拾的细软,顺手拿走能够拿走的东西。 是一只花瓶,是一方砚台,甚至只是一个茶杯。曾经是洛家的,洛爷的,现在谁拿了就是谁的。 洛湘竹蹲在闺房的角落里,无声啜泣,两眼发呆。 夜无眠收拾了一些东西,打包成一个不怎么大的行囊,包着换洗的衣服,几两碎银,几张北方人常吃的干饼。 “小姐,我们该跑路了。”收拾完这一切,夜无眠看上去很冷静,眸子里闪烁着星光熠熠。 洛湘竹总算是恢复了一些活力,看了看行囊中的物事,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年龄身形相仿,衣服可以共用,银子也够用了。干饼,那是河南一带的人爱吃的,作为湖广人她本来吃不惯,但现在她要学会吃得惯。 “走吧!”洛湘竹从地上爬了起来,拉着夜无眠的衣角,紧紧跟在他身后。 跑了好一会儿,想起接下来要去的长沙城,她有些犹豫。 又走了老长一段路,天快黑了,终于是忍不住问道:“阿眠,我们真的要去长沙城找外婆吗?我外婆,她会收留我吗?她那么恨我爹。甚至,那么恨我娘。” 夜无眠没有回头,点了点头,轻轻道:“会的。两年前她来安化时我见到过她,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收留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再说,除了外婆那里,我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县太爷迎娶你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可近在耳畔了。” 夜无眠说着,回头无奈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去了目光。 此时两人已经跑出洛家大院,来到一处山岗上。 此地视野极好,远远望去,洛家大院的布局陈设和动静,尽收眼底:假山池水,红墙碧瓦,雕梁画栋;县太爷迎亲的轿子,还有冲天而起的浓烟。 不知道是谁点的一把火。 “阿眠,我爹的死,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看着远处的火光,洛湘竹的脸上反而没有了眼泪,兴许是火焰给烘干了。 夜无眠沉默着,但内心的想法与她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死去,前来瓜分家产的人又都如同提前知道的一样,肆无忌惮没留任何余地。 稍微看的过去的花草,都被抢走,反而是造价不菲的洛家大院,却没人占据。现在更是被急不可耐地付之一炬…… 这背后,若说只是简单的病死,而没有隐情,打死他都不会信。 洛湘竹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决绝道:“阿眠,从此以后,我就为了调查我爹的死因而活了。” 夜无眠的口有些干,还是张开了道:“小姐,请为自己而活吧。” 洛湘竹浑身一颤,带着质问看向他道:“那我爹的死呢,就这样,不管了吗?” 似乎有浓烟飘过来了一丝,她剧烈咳嗽了起来,没有咳出痰,咳出了眼泪。 “当然要管。就让我,为调查老爷的死因而活吧。你好好为自己而活。” 一只鸿雁从头顶飞过,孤零零的没有伴侣,只剩满天空的低鸣。但远方结成人字雁阵的伴侣们,应该听得到它的叫声。 洛湘竹看着那张被夕阳模糊了的侧脸,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 第2章 行路难 梅山,群峰连绵,跌宕起伏,横穿长沙府安化县、宝庆府新化县,势如盘龙,直往西南折去。 安化段的一处山谷中,年轻的小姐趴在丫鬟背上,脸上凸了两三个小包包,眼睛半开半合,头脑昏昏沉沉,身子摇摇晃晃。 若非背着她的丫鬟时时留心,仔细护着她,她早已掉下来了。 这小姐便是洛湘竹,而丫鬟,自然就是男扮女装的夜无眠了。 那日两人从洛府逃出,扑入梅山中,一路往长沙城方向行去,至今已有四日的光阴,却仍然没能走出梅山。 梅山难行,山高林密,毒虫蚊蝇颇多,又偶有猛虎和花豹出没,这赶起路来,自然是十分艰难。 夜无眠年幼时沦落江湖,有野外生活的经验,因此还算能适应。洛湘竹娇生惯养,少有出门的时候,现在初到梅山,百般难受。 脸上被蚊虫咬出了几个包不说,又因为吃食的不习惯,这两日进食甚少,浑身上下,已没有多少力气了。 吃食不习惯,有时候真的是难解的问题。 夜无眠原本以为,洛湘竹只是吃不惯自己带的大饼罢了。小姐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人的口粮,也实属正常。 这梅山中,兔子,小麝,乃至野鸡野猪,数量不少,随便抓一个来烤好了,味道都好过大饼,小姐肯定能吃的惯。 况且一模怀中,居然还有一盒珍贵的盐巴,袖子里有一罐胡椒粉。头上铜簪,在发髻里还插着两颗大蒜。 配料这么齐全,还怕做不出好东西来,让小姐吃得习惯吗? 也是因为久不走江湖了,夜无眠自信过了头,低估了这一连串事情的难度。 在抓野物这一步,他就费了不少精力。 山中的生灵,哪怕是一只小兔子,也都不是那么随便就能给你吃的,别看它好像笨呼呼的样子,杵在那一动不动。下一秒,它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树大叶深,丛黑草密,这山中,没有一处是不方便隐藏的,三个呼吸内没有抓住猎物,之后可就别想了,武功再高也没用。 在折腾了一个上午之后,夜无眠才徒手抓住了一只老兔子。 这只老兔子可能是老眼昏花了,逃命的过程中,竟把树旁的一块黑乎乎的石头看成了树洞,傻乎乎一头扎上,当场撞晕过去,让夜无眠捡了个便宜。 约等于是体验了一把守株待兔的快乐, 夜无眠难得地笑了,理了理被荆棘、树枝划破的罗裙,长舒一声,找了处空地,拿出火折子生了一堆火。 坐在石头上啃干饼的洛湘竹,正好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对视间,她那挣扎着吞咽的样子,令夜无眠心头颤了颤,仿佛自己的喉咙也被粗饼给硌痛了。 “小姐,吃不下就别吃了,待会吃兔肉。可香。” 老兔子虽老,肉质却肉眼可见地不错。火苗的烘烤下,油滋滋的香味升腾了起来,夜无眠吞了口口水。 饿了,真饿了。 夜无眠把握着火候,适时撒下盐巴和胡椒粉,油瞬间跳得更加欢脱。 又烤了一会儿,他估摸着差不多了,嗯,还真是!最肥美的两只兔腿滑腻腻一撕就卸下,金色的油光包裹着,诱得人想发疯。 夜无眠两眼笑得像新月,只觉得今天上午的猛追猛撵,值了! 这野外烧烤的食材,虽然粗糙,但它的纯天然,却最能俘获肠胃。 兔腿才递到洛湘竹跟前,她手中的大饼就掉到了腿上,立即将叩牙关的主将给换了。就是这只兔腿没错。 她吃得很欢,饿了两三天,在保持基本的吃相下,迅速收服了这只兔腿,嘴角残留的油渍,也在舌头的裹卷下没有浪费一滴。 得陇望蜀,她眼巴巴地望着兔子的残躯。 “兔兔那么可爱……当然当然,都给你吃。” 夜无眠轻轻一笑,撕下另一只兔腿送过去,不经意转身处,舔了舔手上的油。 多好的油,哪能浪费?用大蒜蘸着,还带点头发味道,一起进肚里了。 洛湘竹既然大吃特吃,按理来说,已经是吃得惯这山中食物了,夜无眠这才松了口气。 在她吃兔子的间隙,夜无眠运起内力,震断一根翠竹,用石头打磨成竹剑的形状。 这样一来,明日里去打猎,就不是磕碜的徒手了,总算有工具了。 剑柄上包裹着破布,正是夜无眠的罗裙布片。他的罗裙已经被划破了几处,他顺势撕掉破烂处,废物利用起来。 这样处理,好歹不扎手,也能轻松使出几套剑法来了。 竹剑才做好不久,他就听到一阵反胃呕吐的声音。 是洛湘竹!不知何时,她竟已蹲在地上吐了起来,半截兔腿没吃完,滚落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土和草。 “你,你别过来!” 夹杂着呕吐音,洛湘竹虚弱地说道。 她转过头去,不想让夜无眠看着她的丑态。 夜无眠自然不可能真不过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才吃下去不久,就被吐出来的兔肉,知道是自己草率又乐观了。 “小姐的胃,在洛家大院被养精致了。这山中的粗野食物,纵然味道上能过得去,她怕也是吃不惯。久饿之人,猛沾荤腥,也容易反胃。” 看着吐到后面全是吐黄水的洛湘竹,夜无眠担忧她接下来几日的饮食问题。 。。。 一处清水边,夜无眠照顾她清洗完毕,摘来几颗野生的树莓给她。 此时已是中秋,正是树莓成熟的季节,梅山中长了成片的树莓。 “小姐真是个有福之人。肉吃不得,还有树莓可以充饥,天不绝她,必有后福。”夜无眠这样想着。 两颗树莓下肚,猩红的汁液从洛湘竹嘴角溢出一些,她苍白的脸蛋,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 “小姐,你那天还说,要跟我一起去调查老爷的死因。现在你也看到,我们只是前往长沙城,便艰辛如此,更何况,前路漫漫……” 夜无眠本不是多话之人,但是回想起前两天洛湘竹的执拗,还是忍不住道。 洛湘竹托着一枚树莓入口,两颌轻轻蠕动了一下,才道:“我不管。等到了长沙城,向外婆传过噩耗后,我们便立即启程……然后你得教我武功,我打磨好身子,我赶路便不会这般吃力了。我,我,我不会拖累你的!” 说到后面,她声音大了一些,眼神也认真了一些,像是在竭力证明什么。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夜无眠正待再说,却听得远处树林中,一声马嘶传来。 “唳——” 这马嘶声,夹杂着悲凉与恐惧,不是正常的马该有的声音,显然是有危险情况突发。 夜无眠飞速扫视了一番周围,脑中警铃大作。 他能听到,约百余步外,有飞速奔跑的物体,正朝此处而来。以那物体的脚力,片刻即至,若不赶紧逃离,恐怕要被撞飞。 他立即站起,把竹剑别在腰间,闷声叫了句“小姐!”,登时将洛湘竹环抱而起,飞身跳上一棵樟树的树枝上。 也是他这几年来,每日习武不辍,内功外功,都有一定修为。又加之急中生力,这才能顺利跳上离地两人高的树枝。 洛湘竹突然被他抱起,甚至都没有力气惊呼一声。只是出于天然的信任,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嘴中还在咀嚼着最后一颗树莓,呆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五年来,夜无眠虽日夜与洛湘竹相伴,但如此抱住她,又距离如此之近,也还是头一遭。 看着她好看的眼睛,闻着她身上的汗味,有些酸酸的,又有些残香,他呼吸一滞,竟是有些脸红。 两人这般对视,俱都是一阵晕眩恍惚。 还是由远及近的地面震动声,才把二人惊醒过来。 夜无眠往树下看去。 一匹红髯老马,口吐白沫,从半丈余深的草丛中穿奔而来;一只狼狗大小的花豹紧随其后,目露凶光,对它势在必得。 方才的马嘶声,当是这匹老马所发了。它被这豹子穷追,情势危急,才悲鸣如此。壮硕的屁股上,还狰狞着几道血痕,汩汩地流着黑血。 这花豹虽还未完全得手,却已讨得几爪子的便宜。 夜无眠眼睛一凝,心道:这老马现在跑则跑矣,等到了水边,恐怕是插翅难逃了。我何不救它一命?有了它,让它驮着小姐,我们赶路也好赶些。 果然,老马奔跑到了洛湘竹方才清洗的溪水边,悲鸣一声,高抬前腿,刹住身形,蹄子掣出数尺长的泥土。 溪水甚宽,等闲跃不过去,淌过去更是下策,它只得暂停思索对策。 迟疑不过片刻,老马没有选择跳溪,反而是扭转了身子,沿着溪流,朝下游奔去。 “这老马颇有灵性,短时间内,便选择了最合适的下游方向。”夜无眠看着老马的背影,为它暂时脱险而感到高兴。 高兴不过须臾,忽见得老马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向前倾去,马身顿时失去了重心。马脸着地,贴脸滑行数丈。 戏文里说的马失前蹄,也不过就是这般了。 这老马本来甚是稳健,怪只怪那草丛中,竟然有一截断了的树干,横在它奔跑的路上。 老马只顾着逃命,自然是没有留意到,草丛中还有这么隐蔽的障碍物,才遭此厄。 这回算是大意失荆州,没有闪了。 花豹精神一振,一声咆哮震慑山谷。老马躺在地上,四肢瑟瑟发抖,拼了命地要站起来,却未能如愿。 这豹子龙行虎步,还隔着一段距离,便腾空跃起,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犬齿,势必要给这老马以必杀一击。 夜无眠时刻留意着,见状,慢慢松开抱住洛湘竹的手,道:“小姐,站稳了,抱紧树干,别掉下去。” 洛湘竹目睹了这豹子追马后,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早从方才迷迷瞪瞪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全身警觉无比,连忙如他所说抱住了树干,俏目圆睁道:“我抓好了,可你呢。” 见洛湘竹关切地看着自己,夜无眠心中一暖,给了她一记镇定的眼神,道:“我得去救它,这老马与咱们有缘。” 眼看豹子即将追上老马,夜无眠无暇多说。 确定洛湘竹不会掉下树后,他提起内力,抽出腰中竹剑,清啸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衣袂飘飘,从树枝上斜跳而下。 第3章 花落知多少 夜无眠手中的竹剑,是他才削好的,本打算明日打猎用,这会儿好巧不巧,提前派上用场,刚好救急。 这竹剑,长不过四尺,宽不过三寸,既无铁之锋,也无铜之重,看上去毫无用处。 但夜无眠这些年来,最是喜欢竹剑。 竹剑制作简易,韧性高。由竹入剑,更知剑术不在于大力挥砍、格挡,而在于以巧取胜、以短制长、以弱胜强,适合他这样的小身板。 再加上竹子生长广泛,可随处取用,不需要刻意分出精力保管,夜无眠钟爱竹剑,简直到了一见竹子,便忍不住制作一把的程度。 此刻的他,提起这三尺余长的竹剑,罗裙翻飞,飒爽英姿。裙钗打扮,气势却更胜于须眉男子。 他的清啸,吸引了花豹的注意。 豹头回望,看到一名人类,飞也似的当空凌下,朝它掠来。 黑光溜溜的瞳孔猛然一缩,知道是危险临近,尾巴急扫,护住菊花,后腿用力一蹬,与他拉开了数个身位,暂时也不去追红髯老马了。 “反应速度倒是惊人。”夜无眠落地站好。 一人,一马,一豹,呈三角姿态。 他当空挽了个剑花,剑声簌簌,惹得花豹两耳躁动。 “谅你也是梅山中的生灵,长成这般巨大也不容易。你若放过老马,速速离去,我也不杀你。” 夜无眠倒提竹剑,看着花豹说道。 他这般说话,仿佛花豹能听懂似的,跟它打着商量,表情还尤为认真,给出一种“你看着办”的选择。 花豹血红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迟疑,扭头看了看半天都没爬起来的老马,若没有这个可恶的人类,此刻它已在享受马肉大餐了。 只是稍得缓和,花豹身上就有一道戾气冲天而起。 作为这森林中的顶级掠食者,只有老虎和成群结队的健壮男子,才能让它放弃嘴边的食物,至于夜无眠这样的小块头,还敢挑衅,简直自寻死路。 它要撕碎这个人类! “吼!”咆哮声起,百兽震栗。 在它摩拳擦掌出动之前,夜无眠已是了然,知道这孽畜不会轻易放弃,那他便只能先下手为强。 他手腕转动,竹剑中,已充盈了内力。这内力,虽不甚强大,却也纯净端正,正是他年幼时,从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那儿学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内功。 这七八年来,《心经》的内功日夜滋养他的经脉身子,到现在已是中正平和又纯素,有两三分《心经》经文中所说的,“不垢不净”的意境了。 林中,只听风声乍起,吹响无数枝叶,夜无眠一人一剑,宛如游龙,身姿绝妙。 剑动,人也动,剑快,人也快,剑与人虽未合一,但相谐相通,却也毫无突兀之处。 听得夜无眠高吟一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两句,是唐人孟浩然的诗句,也是这位大诗人的两个成名剑招。几百年后,又绽放了血色光华。 诗吟毕,风收住,夜无眠身影亦定住,已在方才位置的数十步之外。 竹剑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更有几条细线一般的鲜血,是在夜无眠停住身子后,猛然从花豹的脖子上喷出的。散于空中,碎在地面,像极了落花。真可谓是,“花落知多少!” 花豹几乎没有挣扎,豹眼中瞬间失去光芒,立时倒头毙命。 夜无眠的手,轻轻颤抖着,连带着竹剑上的血,都颤得糊了起来。 一剑诛杀这只豹子于须臾之间,看似轻松简单,对他来说,实则是极大的考验。 孟浩然的《春晓》剑法,只有四招,后两招的“夜来风雨声”和“花落知多少”,算是已经具备上乘武学的雏形了。又快又狠,是洛凡溪赠与他的武学秘籍中,最顶尖的那一批。 但一般需要前两招,“春眠不觉晓”与“处处闻啼鸟”作铺垫,才能于刀光剑影中,发挥最大的威力。 若是寻常对敌倒也罢了。对面的这只花豹,速度与力气俱是惊人,只怕夜无眠铺垫还没到位,就要被它抓下几块肉来。 他临时起意,直接使出后两招,全身内力被抽走大半,体力也几乎耗尽,终于有了这惊艳的一击,效果也没有让他失望,一剑封喉。 他勉力支撑身体,从怀中摸出半块饼,匆匆吃了两口。 这时,洛湘竹在树上高声叫道:“阿眠,注意,你身后有人来了!” 夜无眠身子一颤,稍稍松开的手,又握紧了一些,才战花豹,又遇歹人,他的头脑飞速运转着,想着要用什么招数,去克敌制胜。平生学过的武学,一一在在眼前闪过。 内功方面,他还是《心经》为主,洛凡溪虽然给他寻来不少内功,但要么不全,要么不似《心经》这般平和,几乎都被夜无眠束之高阁。 外功方面,他有三个压箱底的绝技。孟浩然的《春晓》剑法是其一,苏东坡的《题西林壁》剑法中,他将“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招,练到了让对手捉摸不透的境界,是压箱底之二。而杜甫的《望岳》剑法,他虽然还未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两招练成,前六招所能发挥出的威力,却已不俗,是压箱底之三,也是他最大的底牌。 至于其他外功,威力都是一般。甚至他都没有一门拿的出手的轻功。 他现在配合剑招的轻功,是《庄子·逍遥游》中,燕雀们的“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等的招式,简单易学但并不甚高明。前番他抓起兔子来,十分吃力。 他心中定好主意,等歹人上前一些,直接就以“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招问候。 这一招内力消耗小,而迷惑性大,最是能亮瞎对手的眼,而他正好趁机反客为主,将背后偷袭的敌人制服,很适合现在的时机使用。 全身紧绷之际,又听得洛湘竹喊叫道:“阿眠,不用怕!他们不是坏人!” 夜无眠耳朵一动,伴着树林中的气流声,没有听出任何杀气来,这才稍稍放松,“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杀招,也被他按将下去。 他身后有四人,手执锄头,扁担,甚至还有一人提着一杆秤,横在身前,似是防身。 等到他回头,见到他柔美的脸庞,自残形秽,不敢逼视,连忙将这些家伙事扔地上,不知所措。 领头一人,年龄最大,看上去也最有威望,见其他三人愣在当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诚惶诚恐抱拳,姿势生涩道: “这位妹坨……姑……女侠好生了得!竟,竟然,竟然能一剑将这畜牲杀死!救回了我们马帮的马。” 他说这话的时候,喉咙动了动,略微退后两步,心有余悸地看着夜无眠手中的竹剑,生怕这玩意往自己咽喉刺来。 夜无眠一一打量这四人。见他们穿着破麻布衣裳,脸上都是风尘仆仆,黑黄黑黄的,想来是日夜兼程,洗把脸的功夫都没有。说话之人年纪最大,约五十来岁,皱纹已蔓延整个额头,拧成了川字形。 “你们马帮的马?”夜无眠皱了皱眉头,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语气神态,倒确实与印象中的马帮无异,不似作假。 旋即,他指着那匹已经摆烂躺地的红髯老马,道,“你是说,这匹马,是你们的。” 他费尽力气,内力耗了六七成,才从豹口中拯救了一匹马。救之前,无人来帮他,救完了,就有人跳出来认领。 他虽未生气,语气已有三分冰冷,令这马帮领头之人,背后冒出冷汗来,也瞬间明白了他语气冰冷的缘故,赶紧顺水推舟。 马帮领头连忙弓着身子大声道:“女侠,这马原来确实是这马帮的。但刚刚,我们遭遇这花豹突袭,它脱离人群跑出,我们便早已不当它是马帮的马了。现在正巧被女侠你就走,那这老马,便是你的了。” 说完讪讪笑了起来。其余三位同伴,看上去木讷,经年累月的马帮走商生活,也积累了一些活泛,纷纷赔笑着称是。 江湖上的游侠,他们见过不少,大多是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主,尤其是女侠,更是不会跟人讲道理,他们哪敢多惹呢! 正好就坡下驴,退一步海阔天空。左右不过是一匹已经没有多少价值的老马了,咬咬牙,也能割舍。 夜无眠沉默不语,手却没有闲着,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约莫也有二两重,扔到那马帮领头的手中,道:“抢人财物的事情,本女侠做不出来。这二两银子,以及这豹子,你们都抬走,豹皮豹肉,随你们处置,就当是买这匹老马的钱了。” 湖广一带少马,成年健壮的马,很是值钱,能卖到三十两银子。考虑到这匹红髯老马年岁已老,折去五成,只能卖十五两银子。 市面上保存完好的豹皮,依品相看,能卖十到二十两银子。夜无眠还拿出二两现银,现杀的至少三百斤的豹肉也一概不要,这价值加起来,都能买一匹成年好马了。 马帮领头收下银子,尴尬地笑了起来,他还以为,夜无眠会恃强占据马,现下才知道,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忙不迭拱手恭敬道:“女侠高义,我们洞市马帮谢过了!” 夜无眠没有理会他。看了看坐在树枝上的洛湘竹,朝她一笑,洛湘竹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手还紧紧地抱着树干。方才夜无眠秒杀豹子,时间虽短,她却仍是捏了一把汗。 对于久居深宅大院中的她来说,豹子,太遥不可及了,一朝得见,视觉冲击力不可谓不强。 见她状态尚好,夜无眠稍稍放心。挺身上前,抓起红髯老马的缰绳,在马啸声中,生生将它从地上提起。 红髯老马交换着马啼,轻轻低头,蹭着夜无眠的脖颈,蹭得他温热湿痒。 马帮领头让其余三人去处理豹子尸体,自己则是望着夜无眠笑道:“女侠,这老马与你有缘哩!它是在向你示好呢!” 第4章 茶马古道 红髯老马混浊的眼中,泛着劫后余生的眼泪。长长的马脸,热情地蹭着夜无眠,表达感激之情。 它通晓人性,知道是夜无眠出手救了他。原主人就在一旁看着,他也视若无睹,将他们晾晒在一旁。 夜无眠摸着它的老脸,道:“别谢我。此去长沙,山遥路远。以后的日子,需得仗你腿脚之力了!” 老马兴奋地长嘶一声,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非但没有不喜,还为寻了新主人而高兴。 夜无眠满意地拍了拍它的马背。 若不论年岁,这匹马,也是一匹好马了。南方的马大多个矮,红髯老马光是马背,就有五尺之高,高昂的马头离地至少八尺,算是不可多得的高头大马。再加之刚才的表现有几分急智,又知人意,夜无眠当然十分满意。 一刻钟后,在夜无眠的帮助下,洛湘竹骑上了红髯老马。 初次骑马,她还颇为恐惧。生怕一个不稳,就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但想起父亲的仇未报,自己以后,多半是要身付江湖。要是连骑马都不敢,还何谈报仇的事情? 内心一番挣扎,咬着牙齿,握紧缰绳,脚踩马镫,强行压下心头的害怕。 所幸红髯老马爱屋及乌,对夜无眠的感激,连带着也转移到她身上,任由她骑上来,没有任何不耐烦和抗拒,十分配合。洛湘竹才能十分顺利地,学会骑马。 夜无眠牵着红髯老马,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回望一下马背上的洛湘竹。见她面容紧张,安慰道:“小姐,不必害怕,我就在这里。” 洛湘竹紧紧地抓着缰绳,辩解道:“我,我没有害怕,我,我很放松的。” 说着,露出舒坦之色,有意让夜无眠看到。但随着路面的一阵颠簸,她花容失色,轻呼一声,又回到方才那紧张的模样了。连忙闭口不言,谨慎驭马。 马帮三位汉子扛着豹子尸身在前面走着,领头则跟在夜无眠旁边,笑道:“女侠,这老马跟着你们,算是享福啦!它在马帮效力时,身上得扛至少两百斤的茶叶,左右披挂、竹筐背包,磨着它的皮,都让它难受。现在驮着你家小姐,他可是轻松多啦!” 他话才说完,红髯老马似乎听懂了,扭转马头,凑到他跟前,猛然打了个响鼻,马口水马鼻涕喷了他一脸,黄黄的粘液粘在眉毛上,晃悠着,十分恶心。 “哈哈。”洛湘竹虽是在用心骑马,见到这滑稽的一幕,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了起来,猛一下又想起自己还在守孝期,不能如此放浪,又生生将笑噎了下去。 夜无眠也忍不住莞尔。这马帮领头不疼惜马力,还以此自得,当着马的面吹嘘,终于招致了这个小小的现世报。 马帮领头胡乱擦了一把脸,怒视老马,指着它“嘿”了一声,正要斥责打骂,看到夜无眠面无表情的样子,不敢多言,只得讪讪抱怨了几声。 夜无眠也没做什么理会。 行了没一会儿,却见视野渐渐开阔,前方人影散乱。夜无眠正提神警惕,马帮领头连忙道:“女侠,这是我们马帮队伍。刚刚我们就是在此地受到那花豹袭击的。” 走至人群中,果然如马帮领头所说,这就是马帮队伍了。 队伍中,有四个青壮汉子,俱都灰头土脸,显得疲惫至极。还有十来名老弱妇孺,显然是这些汉子的家人亲眷,正在照料着队伍里的六七匹马。 安化一带茶叶畅销,山路却难行,因此流行马帮。马帮汉子在外跑一趟,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往往是将亲戚家人带在身边,一来方便互相照顾,二来排遣寂寞相思之苦。 见到马帮领头回来了,一个还算精神的青年凑上来,喜道:“钟老伯,你们赶跑那花豹,救回咱的马啦?” 马帮领头钟老伯连忙解释,是夜无眠救的马,现在马已被他买下,归属于他了。 马帮众妇孺没有多说,寻来了红髯老马逃命时,被它甩下的茶箧、茶奁、包裹,分装去其他马背上了。 四名青壮年则是苦哈哈的。从三个同伴身上,换下肩来扛起豹子尸身。 人平安归来,马帮众人总算松了口气,收拾妥当,继续往前面走去。 钟老伯小心翼翼走到近前,看着夜无眠道:“女侠,前面再走十来里山路,就到了我们的老家,洞市老街了。你们要一同前去吗?那里有饭馆客栈,是一处互通有无之地,可先在那里歇息几日,再赶路不迟。” 夜无眠打量了一下各个马背身上的茶箧、茶奁,见都是空空如也,包裹倒是充盈。想来这个马帮,应是刚刚在外地走完了一笔贸易,往家里赶了。 点头应道:“也好,有你们同行,也免去我们找路之苦。” 似前几日在这梅山中乱转,没有地图,没有向导,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跟随当地的人一起,比较合适。 钟老伯一声吆喝,牵了最壮的一匹马。他带头,两个黑乎乎的汉子殿后,马帮的人,开始赶路了。 “梅山汉子那么呀哟,光溜溜的皮咯,采下一朵山茶花花,送给我的妹子坨。太阳就要下山啦,你要给我当堂客……” 不知是谁领的头,一首安化方言的山歌,在队伍中蔓延开来。 人困马乏,歌曲好似一股清水浇灌其中,有气无力的声音听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钟老伯沙哑粗犷的嗓子,也跟着吼了几句,过了一把唱歌的瘾头,扭头看向身后的夜无眠,低声笑道:“女侠,我有个建议,你听不咯?” 夜无眠一手牵马,一手抓着饼子吃,漫不经心道:“什么建议?” 钟老伯看了一眼洛湘竹,正好目光对上,连忙低下头道:“你家小姐长得花容月貌,特别迎人,我们的丑婆娘,跟她比不得。但在江湖行走,长得好看,也是祸端,容易惹人惦记,招来麻烦。 女侠你武功高,自保倒是无碍,也须得防止小人对你家小姐下阴手。不如到洞市之前,让小姐换身衣服,女扮男装,这样一来,能免去无妄之灾啊。” 夜无眠一怔,吃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仰头朝坐在高头大马身上的洛湘竹看去,见她灼灼如月的眸子,也正好看着自己。 这个角度,小姐也仍然美极了,稍微凌乱的发丝,苍白的面孔,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 心下合计道:“这钟老伯说得也对。在安化城里时,众目睽睽之下,洛凡江尚且大言不惭要将小姐献给县令,更何况如今沦落在这江湖之中? 若是杂鱼小虾之辈,贪恋小姐美貌倒也罢了,我能轻松应付。可要是如县令那般的地方豪绅,或者武功好手,那纵然我身死,恐怕也难保小姐周全了。” 他觉得钟老伯的主意不错,便问起洛湘竹的意见。 洛湘竹虽然不知江湖险恶,但夜无眠既然能问她,应是对钟老伯所提建议十分认可。他认可的,就是自己认可的,不加思索便同意了。 两人暂时离开马帮,去到一处僻静处。洛湘竹躲在一棵大樟树后,费了一会儿功夫,换好男子的衣服,才走了出来。 她穿着马帮一位男子的衣服,衣服做工粗糙,款式老土,还有几处补丁,但毕竟遮掩不住她那美丽的容颜,和曼妙的身段。 夜无眠让她别动,在樟树上沾了些树泥给她抹上,才使得她面容稍微暗淡下去。 “怎么样,小姐……唔,现在叫你公子吧,这衣服你穿得还合适?”夜无眠忍不住轻轻笑道。 洛湘竹黑着脸,小琼鼻一阵吸溜,道:“不好!很硌人,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汗臭味!” 夜无眠安慰她道:“马帮男子常年在外行走,衣服换洗不勤,有汗臭味,也是正常的。等一会儿到了那洞市老街,我给小……公子去买件好看的新衣服去。” 洛湘竹百般都由得他,没有多说,点了点头应允:“好,你一定要给我买件最好看的新衣服。” 两人走回马帮,夜无眠扶着她翻身上马,伴随着马帮的山歌,继续往那洞市老街赶路进发了。 此后这一路,虽然颠簸,却出乎意料地顺畅。这条路名为“茶马古道”,是马帮专为贩茶去外界,而开辟的道路。 因山地限制,道路甚窄,不过只要人与马不并排走,倒也毫无压力。只需沿着路势,一直往东行进,便能赶在日落之前,到达洞市老街了。 黄昏时分,暮色浸染山林,微风吹拂,仲秋的寒意渐渐爬上衣裳,马帮众人,无不裹紧了衣裳。 远处灯火憧憧,人影绰绰,喧嚣声渐渐,钟老伯兴奋指着前方道:“到了,到了,前面就是洞市老街了!” 整个马帮,迅速从低迷的氛围,变得热闹起来: 汉子们萎靡的身子又有了气力,扛得豹子肉一颤一颤的;妇女们商量着,这次要在家里住多少时日,裁剪多少衣裳;几个暮年老人,则是感叹着光阴不再,下次走商,定不随从,而是要去市镇上的棺材铺里,置办一口棺材,用作后事了。 至于孩子们,则嚷嚷着要吃黄鸭叫(作者注:一种鱼,又称黄骨鱼,味嫩而美,今湖南一带盛产)。 茶马古道也渐渐开阔,路上多了一些行人,其中不乏有背着刀剑的江湖人士的。 他们往马帮这里一看,见与寻常马帮无异,便也没有多加留意。 只是有一个人,穿着青色布衣,头戴文士冠,一副书生打扮,腰间别着一支龙鳞铁鞘长剑。看到夜无眠的美色时,眼中露出几分贪婪的神色来。 夜无眠未加理会,冷脸以对,这个人不知他底细,倒也不敢随意造次。 一块蚀痕斑斑的石碑出现在路边,上书八个大字,在新上的灯火下,字迹清晰,“茶马古道洞市老街”。 边上又有数行小字,依稀可见,“皇明成化辛丑冬安化县令肖讳平波题。概唐宋以降,蛮夷渐与通中国。夷慕华夏之风,喜食茶饮,遂以其马易之,因有此茶马互市之道也……”。 后面的文字,夜无眠没有细看。他简单一算,这竟已是四十年前的古碑了,怪不得留下了这么多岁月的痕迹。 钟老伯率马帮众人与他告别:“女侠,既已到洞市老街,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夜无眠也抱拳见礼,目送马帮一行人离去。 第5章 折梅夜话 夜色渐沉、月如弓,洞市老街慢慢热闹了起来。古老的青石板街上,人来人往,各式灯笼挂在街旁,庆祝着中秋节的余韵。 美酒飘香,佳肴勾胃,梅山中的夜生活,于此为盛。 夜无眠和洛湘竹,入住了一家名为“折梅”的客栈,这也是洞市老街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多供往来脚商和江湖人士居住。 至于马帮,一般是本地人,有屋舍可回,不会住这里,偶尔倒是会慷慨几文铜板,来此吃口酒,趁点热闹的氛围。 此时正是中秋节后第七日,是住店旺季,一间中等客房,每晚竟贵至八十文大钱,吃饭茶水,以及看马费、马料费,还要另算。 两人为节约开支,只住一间房。点好饭菜后,花费了近五百文。 这点钱,只够在客栈一楼饭堂的角落处,支起一张油腻腻的黑木方桌,摆上花生米一碟,米酒一壶,葱爆羊肉一碗,茴香猪肚汤一锅,小炒青菜一盘。 不算丰盛,但总算有点像样的食物吃了。 夜无眠给洛湘竹盛了一碗大米饭。两人眼神会意,相视一笑,没有客套,也不讲饭前礼仪,直接开动。 一口米酒下肚,回甘带点辣喉,疲倦尽消,夜无眠长舒了一口气,装作不经心,环视了一番周围的环境。 饭堂中坐满了客人,各种打扮的都有。有马帮的汉子,有赶考的学子,有凶神恶煞的江湖中人,还有一些拱着酒糟鼻的酒鬼,加起来有六七十余众了。 众人不约而同,齐聚一堂,各坐各位,推杯换盏,气氛热烈,闹哄哄的。 环境嘈杂如此,夜无眠但凡说话声音小点,坐在桌对面的洛湘竹,便听不清他的话。两人索性不再说话,专心吃饭。 吃到酣处,却听客栈中的声音渐渐稀落下来,只余居中一桌的客人,还在高谈阔论着,他说的话题似乎很是吸引人,惹的旁人都不说了,专听他说,偶尔带点酒菜进嘴。 夜、洛二人自然也被这处客人的谈论,赚足了关注过去。 没听一会儿,洛湘竹脸色刷得一下苍白了,夜无眠也是面沉如水,抓住酒壶的手,微微发抖着。 原来那桌的客人中,有一个穿着湖绉短衫的男子,正在滔滔不绝讲着,所涉及的话题,正是洛凡溪之死。 据他所说,这闻名遐迩的洛凡溪,在仓促之间死去,定有隐情。这其中的隐情,本不便多说,但今日在这折梅小栈喝酒喝得痛快,倒也可以透露一二。 一番故作神秘后,这位男子才借着晕乎乎的酒劲说,洛凡溪,被是朝廷杀的。 “刘承空,你说是朝廷杀的?朝廷为什么要杀他呢?”旁边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酒鬼,品着酒问道,替众人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哈哈,多余的细节,刘某也不知道了。不过我思来想去,若说是朝廷杀的,确也合理。你看,他死了有这么些时日了,安化县官府没有立案;旁的人,一拥而上,瓜分他家家产,官府也不管。若是寻常人家遭此横祸,官府再怎么样,也要安抚赈济家属不是? 可这回,安化县府却不闻不问,还遣散了跟洛家有关的马帮,似乎是有忌讳在其中。所以啊,当在下听到小道消息,说这洛凡溪,是死于朝廷之手时,便坚定不移地信了。” 刘承空娓娓道来。 他看似醉酒,思路竟无比清晰,一番话说下来,几乎没有什么停顿结巴,话里话外的逻辑,均将矛头指向朝廷,说得竟有几分道理,让人信服。 涉及朝廷,兹事体大。好在这里天高皇帝远,山民们平日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的,短暂的沉默过后,七嘴八舌,就议论开了。 有骂朝廷的,有中立的,也有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数落洛凡溪的,不一而足。 夜无眠暂不去管别人,转头望向洛湘竹,只见豆大的眼泪,“啪嗒”一下,从她眼眶里掉落,落在桌上,像玉摔成了碎片。 这些日子来,夜无眠知道她为父报仇之心急切,有如火烧,如果此刻那个仇人站在她面前,恐怕她崩碎门牙,也要咬掉这仇人几块肉。 仇一人容易,仇十人无妨,仇百人,大概也只需盘算计较一番后,就可以下定决心动手了。可若仇敌是朝廷呢?那时节,仇的何止千人、万人? 孟夫子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毕竟少有。 洛湘竹只是才及笄的女儿家,听说仇家竟是朝廷,只道今生都难报大仇了,有如此恐惧、悲绝之心,也属正常。 夜无眠见她无声哭泣,心下略慌,连忙放下酒壶,去拭她夺眶而出的眼泪,反被她一把抓住手,悬滞在身前。也不乱动,只是痴呆呆地哭着。 夜无眠感受着这柔嫩小手上的力道,饶是他有内力傍身,此刻也被抓得有些生疼。没有二话,任由抓着,心疼地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这般哭泣,若在其他场合,早被人留意到。 幸好两人坐的这一桌,是在角落中。客栈灯光本就无力,照到这里,更是幽暗。 再加上周围乱糟糟一片,这场上数十余饭客,毕竟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这时,陡然听得巨响迸发,一张椅子当空坠下,摔得稀烂。 饭堂内食客无不惊惧,烦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都往那坠椅处看去。 夜无眠的手,按回腰间竹剑上戒备。只见一人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身若惊鸿,迅速掠过各个座位,直抵那刘承空处。 待这人停下,手已掐住了刘承空咽喉,夜无眠才看清他的样貌。 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身着黑色劲装,面容冷厉寒俊。背着一柄不带鞘的黑铁宽刃,明晃晃的刀身闪烁着寒光,刺人眼目。 这人才一出场,夜无眠就感受到压迫感贴着身子袭来,一种烧灼刺痛、汗毛倒立的不适感,爬满全身。 惊愕之余,连忙运功抵御,所幸他的心经内力,已颇为可观,循循善诱之下,终于抗衡住侵入体内的外力。 他连忙往洛湘竹看去,却见她神色如常,不觉有什么异样,这才稍稍放心。 至于饭堂内的其他人,除了少数人还能安坐以外,大多比他都更为不堪,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却连半句呻吟声,都不敢发出。可见这黑色劲装男子的压迫力之强。 夜无眠也算是在武学一途,颇有些心得之人,知道这所谓压迫感,不过是一个人的内力,强大到足以慑人心神的地步罢了。 由此看来,黑色劲装男子,当是一名武学高手无疑,即便不看内力,光以速度论,也能冠绝梅山一带了。 他心中颇为忌惮,一颗心脏怦怦狂跳。 自年幼习武以来,这名男子的武功之高,是他生平之所仅见,以自己目前的武学修为,断不是其对手。幸运的是,这人出手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那刘承空。 他虽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只是当此非常之时,肩负着保护小姐的重任,不可节外生枝; 这黑色劲装男子,看上去又亦正亦邪,不知是敌是友,自己这边绝不能贸然出手,还是按兵不动为好。 黑色劲装男子把刘承空捏得快死了,才猛然放开,冰冷的嗓子挤出寒鸦一般的声音:“你说洛凡溪死于朝廷之手,证据。” 他说话简单、吐字短促,刘承空却丝毫不敢怠慢。 趴在地上痛苦咳嗽几句,干呕两下,稍得缓解,便连忙朝他跪下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都是听孙衙内所说的。今日逞口舌之快,一时孟浪,转述出来,还望大侠饶命啊!” 刘承空体会了一把濒死体验,知道今晚是遇到硬茬子了,哪里还敢迟疑?连忙把消息源给说了出来。 黑色劲装男子表情无悲无喜,沉默片刻,又道:“孙衙内,哪个孙衙内?” 刘承空急道:“安化县知县孙大人的小儿子,名唤孙默的便是。” “他还说什么了?” 刘承空酒醒了大半,翻着白眼努力回忆,猛然道:“除了怀疑是朝廷所为以外,他还说,说洛凡溪,同时死在了江西和四川两个地方。”咽了咽口水,卖关子一样停顿了下来。 黑色劲装男子眉头横挑,还未说话,就把刘承空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卖弄,赶紧解释道:“大侠饶命!小的意思是,人只有一个身子,要么死在江西,要么死在四川,哪可能同时死在……两个地方? 可这洛凡溪却不得了,一茬从江西庐山来报丧的说,洛凡溪于某年某月某日,病殁于庐山某某峰;一茬从四川成都府来报丧的,说他于同年同月同日,在成都府的一个客栈中溘然长逝了。两茬人齐至,说得都仿佛在现场,目睹了其死一般,令人分辨不出谁真谁假。 后来孙县令听得不耐烦,截留住这两拨人,另选了人手,打发去洛府报丧了,对洛家人不提地点,专提起病死一事,免得惹人起疑。” 说罢,刘承空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直磕得额头破了才停下,哭丧着脸道:“大侠,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孙衙内肯定比我知道的更多,您可以去找他问个明白。” 黑色劲装男子冷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为难他。身子轻轻提起,脚尖点在他的脑袋上,就这么凌空斜飞了出去,扑入门外的灯火憧憧之中,飘忽间就不见了踪影。 夜无眠往窗外望去,来来往往的路人中,再难寻见他。 经此一闹,客栈中的食客,再没有心情吃饭,相视一阵苦笑,纷纷摇头散去。刘承空在大庭广众下丢了丑,没脸见人,灰头土脸地进二楼客房中去了。只剩掌柜的和小二的,叹着气来收拾残局。 夜无眠把剩下的汤喝完了,见洛湘竹呆呆地看着窗外,一阵出神,轻声唤她道:“公子,吃饱了吗?我们回房去吧?” 洛湘竹猛然一惊,身子一颤,看向他,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一样,有好多话要说。 知道这里不是能说话的地方,点了点头,道:“也好,阿眠,我们先回房吧。” 第6章 锦衣卫 回到客房,将门掩上。 洛湘竹脸色微微泛红,先前要说的话,暂不知从何提起。 犹豫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道:“阿眠,我要洗澡。只是……” 两人这几年来,每日相处,没有太多忌讳,但男女大防,仍旧是有的。 在洛家时,宅宽院大,洗澡专门有屋舍,还配有真正的女性丫鬟伺候她,因此不曾有为难处。 今日投在这客栈中,两人共住在狭小的屋子,洗澡就有些不便了。 夜无眠沉吟一会儿,才道:“小姐,你先准备换洗的贴身衣服,我稍微张罗一下就好。” 他眼光放到床上,见那床单甚薄,心中一定,轻松拾卷而来,拧成一根布绳,两端各系在屋侧两柱子上,又将被子均匀晾在这布绳上。 如此,就凭空造出一个简单隔间。 找来房倌,讨要了一个盥桶;等了两刻钟,跑堂的又提来两桶热水,夜无眠命他放在门口稍等,自己将热水倒进盥桶里,从怀中摸出十文铜板放在空木桶中还他,一并打发走了。 关上门,才朝洛湘竹笑道:“小姐,准备好了,你现在可放心洗澡了,我不会偷看的。” 洛湘竹红着脸,抱着一个小包,躲进拉着的被子后面,窸窸窣窣脱下衣服洗澡了。 这些天来,一直是餐风宿露,即便美艳如她,身上也有薄薄的一层汗味。 这于她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环境稍得改善,就非要痛快洗澡不可。 待洗完澡,重新铺好床铺,她睡床上,夜无眠抽出床上的干草,在地上简单搭了个地铺,和衣就躺。 洛湘竹过意不去,开口道:“阿眠,你要不要也一起上床来睡?” 夜无眠摇了摇头道:“小姐,可记得我名字的来历?” 洛湘竹想了想:“记得。你初见我父亲时,听得你自称只叫阿棉。后来我父亲发现你觉少,几乎夜夜不眠,就戏称你为夜无眠。没想到你对这个名字颇为喜欢,就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夜无眠道:“不错,我天生觉少,晚上只需稍盹片刻,第二天就能生龙活虎,因此不需睡床上了,只在这地上躺着,贪些凉快舒适罢了,睡床上反而不便。小姐你快快睡吧!” 洛湘竹劝了几下,见他不听,只得作罢。洗澡前本来很是困了,洗完澡,头脑反而活跃起来。 想起一楼饭堂中,那黑色劲装男子逼问刘承空的一幕,忍不住问道:“阿眠,你说那个人,跟我父亲是什么关系?为何这么要紧我父亲的死讯?” 夜无眠对此也有些好奇,不过想起洛凡溪平日所为,也觉得合理,只是道:“估计是和我一样,受过老爷的恩典,欲要报答吧。” 洛湘竹点了点头,颇为认同他这个观点。父亲广施恩泽,有人能这么在意他,不足为奇。 她还有待问的,但此刻身心放松,多日以来的疲倦,经由肺腑,通达全身,钝感直冲头顶,活跃尽去。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夜无眠听得她发出轻轻的鼾声,有如两只夜莺颉颃低旋。 “小姐,好好休息吧,我为你守夜。” 夜无眠眼睛半睁半闭着,《心经》内力缓缓在丹田、经脉中流淌,温润着五脏六腑。 中夜时分,他也有些乏了,只是稍微眯了一会儿,听到外面街市上梆子敲响了三下,听到有打更人吆喝道:“三更咯~” 他翻了个身,望向窗外,月亮的清辉透过薄窗洒进屋内,柔柔得很是舒服。他疲累感顿消,身心一片清明。 左右无事,他暗暗思索道:“如那刘承空所说,老爷死后,江西庐山和四川成都,都有人前来安化县府报丧,可见这两地,都与老爷之死,有莫大关联……或许安化县府的孙衙内,知道点什么。” 心中才有计较,要去寻那孙衙内问个清楚,忽然又想到,孙衙内也只是根据报丧人之口转述,内中的详细,恐怕他也不甚明了。 现在自己与小姐为躲灾祸,逃出安化县城,艰难蹀躞,四日来也才行了七八十里山路。 若要折返回去问他,一来一回,又不知得耽误多少行程,到得长沙不知得猴年马月了。 更怕到时候孙县令垂涎小姐美貌,设计截留,自己与小姐就相当于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回去不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还是按照原计划,继续东行,先护送小姐去长沙城,安置在外祖母家中后,再作计较。” 经年风雨,已让他心智颇为成熟,能推算各种选择的利弊,择其最优者而行之。 外面老鸦哀鸣了几声,只听得一阵步履错乱之音。楼板咚咚咚得响,显然是有数人急步行走。 夜无眠凝神警惕,忽有人大声喝道:“锦衣卫查房,一律人等,都在各自房内,不要走动。乱走动者,视为岳不欺同党论处!” 随着这声音的落下,本来安静的客栈,渐生嘈乱,起床声、开门声、叫骂声,哭声,恰如好戏开场一般,纷纷鼓噪起来,听得夜无眠直皱眉。 朝床上的洛湘竹望去,看她闭着眼睛,呼吸深入绵长,显然还在安睡,没有被这动静吵醒。 窗外人影扑朔,来者已至廊道,踩得楼板震动,夜无眠连忙爬起。 当先一人,猛地将门踹开,神气凛凛地冲进屋来。 夜无眠凝目望去,借着皎洁的月光,看见为首的校尉及身后两人,确都穿着青绿锦绣服,下身着马面裙,脚履一双追云靴,腰间带着雁翎刀,倒是与印象中锦衣卫的装束一致。 他幼年流落江湖时,曾见过几次锦衣卫,对其一般形象也算熟悉。 这些人行动神秘,来无影、去无踪。寻常的捕盗追凶,却是不管,专司朝廷大案要案。 今晚突然出现在此,恐怕所涉非小,这“岳不欺”究竟是何人,怎么能劳得动锦衣卫如此大张旗鼓? 为首校尉道:“好教尔等知道:南京锦衣卫千里缉捕,捉拿佞贼岳不欺。”傲慢看了一眼夜无眠,指着床上道:“床上何人?可是那岳不欺?大志……” 末了声音一阵延长,转头看向旁边一个敦厚的胖子校尉。 胖子大志愣了一会儿才会意,一拍雁翎刀,大踏步上前,要揪起床上的洛湘竹来看。 夜无眠哪能纵容他这般粗鲁对待自家小姐?冷喝一声,也不解释,一记“迟日江山丽”的拳招,截住前方,四平八稳冲向大志面门。 大志虎头虎脑,注意力全在床上,被他突袭,自然来不及躲闪,结结实实吃了这一拳,被震得七荤八素。 也是他身材肥厚,脸上肉多,没有伤及筋骨,只是懵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采来。 见得大志这副丑态,为首的锦衣校尉为之气结:“当真是蠢笨如猪!” 也不抽刀,使出双拳,正是杜甫证道剑圣之前,常用的拳招,“两个黄鹂鸣翠柳”。 两拳一左一右,斜斜地勾向夜无眠两侧太阳穴。 这个拳招,算是杜甫拳法系列中的基础拳招,但也万不能小觑。 如若让此招击中太阳穴,重则毙命,轻则两耳爆鸣,正应了所谓“两个黄鹂鸣翠柳”之说。 趁敌人耳晕目眩之时,只需使出“一行白鹭上青天”,双拳合一,直取敌首,便能轻松取胜。 也是这个校尉学艺不精,甫一出招,就露出破绽:他双拳尽出,两翼固然是强悍,中间却变得空虚,坦荡荡的胸口,全部被卖出来了。 夜无眠的眼力久经锤炼,只一眼便瞧出机会,迅速变拳为掌,一记“春风花草香”,带着内力,当胸震出。 掌风虽如春风微弱,却也寒意料峭,令人胆颤。 校尉被逼退几步,不敢上前。 剩下的一名校尉,见两个同伴都迅速落败,情知不是夜无眠敌手。 可是有公务在身,也不好临阵脱逃,只得硬着头皮,作出相扑姿势,要来扑打夜无眠。 夜无眠正待放倒他,却见屋外一名中年男子,身着飞鱼服,头戴鎏金帽,腰佩松纹剑,拍着手走了过来,哈哈大笑道: “精彩,精彩!拳法对拳法,《绝句》战《绝句》,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竟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一出现,那名要强行扑战的校尉,立即如蒙大赦,连收了姿势,向他拱手见礼。 先前落败的两人,也都狼狈窜了过来,各自叫道:“周百户……” 周百户冷哼一声:“三个男子欺负一名女子,居然也打不过,我们锦衣天子亲军的脸,让你们都丢光了!” 三名校尉大为汗颜,无话可说,乖乖低头听训。 这样一番吵闹,原本睡得颇为安稳的洛湘竹,早被惊醒,她悄悄穿上马帮汉子的衣服,蹑手蹑脚爬起床来,怯生生躲在夜无眠身后,留意他的举动与暗示。 夜无眠朝她温和一看,故意大声说道:“公子勿怕!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不假,可也不能蛮不讲理。我们屋里既然没有什么岳不欺,就不怕与他们对峙!” 洛湘竹随即会意,点头郑重道:“是极,是极!朗朗乾坤,太平盛世,锦衣卫断不可胡乱抓人。” 她一说话,周百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像是明白了什么,淡淡点了点头,不再看她。 看向夜无眠道:“你拳法了得。不过,我看你地铺边有一把剑,应也是个会使剑的人?” 夜无眠故意大声道:“是又怎样?莫非你们要捉拿的岳不欺,也是个用剑的?你凭此,就断定我们屋里有岳不欺?” 他这般大声,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耳朵,前来听墙角。 虽然锦衣卫先前已明令禁止不得出屋,可毕竟还是有几个胆大的,偷摸出来,躲在几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朝他这边看来。 夜无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事情搅大,让锦衣卫不敢肆无忌惮。 周百户又是哈哈一笑,道:“错了。岳不欺是个使刀的,使一口黑铁宽刃。好了好了,你既使剑,不如与我比试一番,试试我新学的,杜圣的《旅夜书怀》八剑如何?” 夜无眠沉吟片刻,实不知他要比剑的用意。心道:先前那三名锦衣校尉,无礼是无礼,终究只是用拳脚,没动刀子。现在他要跟我比剑,莫非是想以我用兵器为借口,好捉拿于我? 他踌躇未定,一时间没有行动。 周百户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不动,已是不耐烦,也不等他答应,哼了一声道:“看剑!” 抽出腰间松纹剑,举剑便刺,正是杜圣《旅夜书怀》八剑中的首招,“细草微风岸”。 第7章 杜圣遗风 这一剑,不带商量便刺,端的是恣意妄为,果然很符合锦衣卫的气质。 夜无眠眼疾手快,搂住了洛湘竹,护住她的头,向后翻滚几圈,躲过这刺。再起身时,手上已顺道拿起了地上的竹剑。 “公子,你先在床后躲着,这位锦衣卫的大官,要给我喂招赐教呢!” 他也学着周百户那般,爽朗一笑。 只是,刻意维持着女子的腔调,他的笑,还是失了几分洒脱,多了几分不自然。 却也让周百户一阵佩服,赞道:“好个忠心护主、气势雌浑的丫鬟。给你十息时间,好生安排妥当你家小……嗯,小公子,再来与我比试!” 周百户看来也是性情中人,说给时间就给时间,没有偷奸耍滑。暂收了松纹剑,气定神闲站着,没有出招。 洛湘竹不是个拖后腿的,连忙按照夜无眠所说,躲到了床后面,用被子裹住头,仔细护着,防止被误伤,只露出一双亮如星辰的眼来,看二人接下来比试。 夜无眠见她躲好,这才稍稍放心。抬起剑来,心中暗道:“不管这周百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先比了这场再说!左右不过是一把竹子做的剑,算什么兵刃?他总不能拿这把竹剑当借口,就此设计陷害于我。” 想通了这个环节,他眼睛一动,亮堂堂的眸子里,已经多了几分战意。 周百户感受到了他的战意,脸上一喜,笑道:“好好好!准备好了是吧,小女娃子,看剑!我的剑,又来了!” 说话间,剑身翻转,变换招式朝夜无眠刺来。 这一招,是先前那招“细草微风岸“的后招,名为“危樯独夜舟”,同样出自杜圣的《旅夜书怀》八剑。 杜圣的《旅夜书怀》这首诗,前四句的视野由近及远,气势由小入大。诗如此,剑法亦如此。 夜无眠只觉得这一刺,渐已到了一种八面设伏,上下施压,前后左右剑力暴涨的地步,一个应对不好,不光是手中竹剑,恐怕连手掌,都要被削成几片。 周百户剑招在前,他应对在后,蓄力自然不及周百户充分,索性放弃以硬碰硬,暂时示弱。 直到那剑尖要抵住胸口了,周百户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他的玲珑男儿身,才软趴趴地往地上一矮,迅速回转身形,见招拆招的一式“春眠不觉晓”由下而上打出,避开了“危樯独夜舟”的主要势头。 连出七八剑,都是只是将将沾着些周百户的剑身,就撤剑再点,不与他用强,颇有点棉花对铁拳的意味。 他连连后退,不觉已退了五六步,“处处闻啼鸟”的招式,他使了四五遍,都被“危樯独夜舟”死死压住,难以翻身。 忽感觉后脚跟撞到了一个坚硬物事,激起水声荡漾,周百户笑道:“小女娃,你再后退,就要摔进洗澡盆里,吃洗澡水了!” 原来这屋子狭小,他一再后退,没几步就够到了前半夜洛湘竹洗澡的盥桶。 洛湘竹洗完澡后,两人并没有把水倒掉,水还在其中晃荡,才能让周百户开“吃洗澡水”的玩笑。 眼见夜无眠已是退无可退,周百户剑招一变,再给火上浇一勺油,把他几乎逼到绝处。 周百户气势尽出,松纹剑剑身低鸣,《旅夜书怀》八剑中的第一大杀招,“星垂平野阔”剑意成形。 剑尖之上,闪如北斗星,激出三两道沉重剑气,当空坠下,惊得夜无眠左闪右支,才堪堪躲过。 夜无眠又重复使了一遍“处处闻啼鸟”,分化出十几个剑影,勉强支撑。 他本欲顺着使下去,直到施展“花落知多少”的绝招。然而这一绝招,速度极快,需要大场地支撑。这间屋子逼仄,他又置身墙角,哪有发挥的空间? 紧要处,他暗忖自己刚刚这一连串的后退,也储了不少力,倒是可以剑走偏锋一次,不使巧力,直接使大力,反将一军了。 他脚抵木桶,内力暗沉下去。幸好桶中有水,卸去大部分冲力,否则这桶只怕是碎了。 桶中水吃到力,炸开一浪,涌起两丈高水柱,直冲屋顶。 夜无眠猛从地上跃起,剑如泰山,正是杜甫的,“岱宗夫如何?” 竹剑虽轻,内力加持之下,竟也劈出数百斤巨力,直劈得周百户的“星垂平野阔”,变成了“星落山窝窝”。 周百户面色一沉,不慌不忙,剑走下路,由下冲上,带出一道剑光,宛如大江大河奔腾,正是“月涌大江流”。 所谓“月涌大江流”,乃是月的影子,在大江的江面之上翻涌。 只有当江极其清,月光极其亮,水势雄沉,不急不躁时,才有如此之景。 这句诗所述的画面,光是想象就已不易,要练成其剑招,更是困难。 也是周百户有些天分,铺垫许久,才能使将出来,虽被“岱宗”压低了三分,壮气却何曾减丝毫?颇有几缕杜圣当年的风骨了。 周百户的剑招壮丽,夜无眠的“岱宗夫如何”,亦不遑多让,仿如对天一问,发出人类探索世界的究极信号。 而接下来的“齐鲁青未了”,则是窥探了大千世界后的椽笔直描。 竹剑在这一刻,被赋予了不属于它材质的锋芒,一剑挥出,如始皇北狩,将齐鲁大地,尽丈量于车轮之下,长歌这泰山的辽阔壮丽,悲哭怆然,涕泪齐下。 当是时,只听得气爆声起,周百户的那道剑光,撞上“齐鲁青未了”,宛如大河横遭截流,拦腰中断。 正所谓“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剑光登时便暗了。 周百户大叫声不好,知道这气爆声中心的杀伤力巨大,连忙收剑,反向滚出,不幸撞到盥桶,一时身体控制不住,连滚带爬被带了进去。 “扑通”一声落水,“啊呀”一叫,“呼隆呼隆”,“咕噜咕噜”,不知喝了多少洛湘竹的洗澡水。 他先前开玩笑,让夜无眠小心盥桶,别摔进去喝洗澡水。 谁想不过几十个呼吸后,却是他自己消受此“福”,真可谓是现世报也。 “周百户!” 三名校尉一惊,来不及管夜无眠,纷纷跑去盥桶旁查看。 大志正待探手进去捞,周百户的手猛然伸出,抓到了澡盆边缘,半撑着把头带了出来,吐了一口水,打了个饱嗝,晕乎乎的,大抵是已经喝饱了。 夜无眠没成想,自己这一招“齐鲁青未了”,竟能有如此威力。 平日里使出,远远不及今日;就算是一直使到“决眦入归鸟”,叠加起来,恐怕也只有今日的七八成水平。 “兴许是与周百户棋逢对手吧!遇强则强。” 他暗暗思量,给心中的疑惑,草拟了一个答案。 朝洛湘竹的方向看去,和她交流了一下眼神。洛湘竹立即会意,从床后走出,与他一道走至周百户身前。 夜无眠微弓着身子,恭敬拱手道:“周百户,承蒙恩让,却害你跌入了澡盆之中。小女子先前所言,句句属实,这屋子中,并无一个叫岳不欺的贼人。还望周百户明察。若要治小女子狂妄动手之罪,小女子绝无怨言,但请勿祸及我家公子。” 说着,偷偷捏了捏洛湘竹的手,暗示她别急着说话。洛湘竹大急,心中怪他独自承揽罪责,不肯分点给自己。 周百户赶走大志等人的三双手,稀里哗啦从澡盆里站了起来,咳嗽几声后,笑道:“我何时说要治你罪了?你剑法不错。” 说着,拧了拧衣服,拧出许多水来,湿了一地。 夜无眠正待再要说话,周百户伸出手来道:“你的剑拿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剑,竟教我的月涌大江流的剑势,生生夭折,哼!” 夜无眠只得将竹剑递上前去。 周百户接过竹剑,借着月光,皱眉道:“嗯?这剑怎么还有些毛边?” 他往剑身摸去,微微用力感触。 那竹剑受到力,登时散作一团飞灰,从手上散了,把周百户骇得,差点踉跄摔倒。 原来这竹剑,在之前的打斗中,承受了竹子本身难以承受的力道,又与周百户那材质上佳的松纹剑对砍,若非夜无眠的《心经》内力灌注其中,它早便折了。 现在离开夜无眠的手,再无内力护持,周百户只是轻轻一捏,它也承受不住,直接化为齑粉,飞飞扬扬地乘着夜风落地。 周百户抓起一把竹剑粉末,细细揉搓,惊叫道:“竹粉?竟是一把竹剑!” 他后知后觉,得知把自己打得喝洗澡水的,竟然只是一把竹剑,一时之间,夜无眠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挫败感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百户才道:“原来你内力竟也不错。” 他也是个江湖好手,很快便联想到,竹剑能坚持这么久,全在夜无眠内力护持。 这样一来,打败他“月涌大江流”的,不是什么好兵器,而是夜无眠的内力和剑招,他终于输得心服口服。 夜无眠拱手道:“谢周百户夸奖!”落落大方,却也不忸怩,坦然接受了他的夸奖。 周百户又重新高兴起来,哈哈笑道:“你这女娃,虽是女儿身,但脾气十分对我胃口!唉,不过可惜了,若你是男子,我定要与你烧黄纸,结拜为兄弟。” 夜无眠忍着笑道:“虽非男子,仍可叫周百户一声大哥。我叫夜无眠,周大哥可称呼我为阿眠。” 周百户也不在意他这名字的古怪,随便叫道:“好名字,但我直接叫你妹子吧!我叫周咸,咸鱼的咸。” 两人又聊了几句,越聊越投机,旁边的校尉提醒道:“周百户,这,我们还有要抓捕岳不欺的公务在身,是不是应该走了……” 好端端的兴头被打搅,周咸好生不悦,一时间,就在人前口无遮拦道:“公务什么公务?难道你不知道,那岳不欺,才入夜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客栈了? 我们此番前来,不过是走个形式,应付差事罢了。真要你去拿问那岳不欺,他纵然站在你面前,你敢拿他吗?他一刀砍下来,十个你都不够他包饺子蘸醋的。” 这校尉被他怼得哑口无言,另外两人也是尴尬,心中连连埋怨周百户:像这种话,兄弟几个心照不宣知道也就罢了,为何要说出来,讲与外人听呢? 夜无眠转移话题,替这校尉解围,问道:“周百户,那岳不欺到底是谁?他此前,在这座客栈出现过吗?” 忽然想起周百户先前曾说过,岳不欺使一口黑铁宽刃,脑海中某个形象顿时浮现。 周咸摇头道:“好妹子,这个你不需知道。你只需铭记,这岳不欺,你切不可与他有任何瓜葛便是,否则你面临的,就是无穷的祸患。” 见周咸神色凝重,夜无眠更加疑惑了。心道:“如果岳不欺当真就是先前客栈中,逼问那刘承空的黑衣劲装男子,那么,锦衣卫抓捕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锦衣卫在找岳不欺,岳不欺又在找洛凡溪。莫非,这其中,还有更深入的隐情? 毕竟周咸还在旁边,他来不及深入思考。 一把带鞘的剑递到他眼前,正是那松纹剑。 周咸道:“好妹子!你今夜失了兵刃,我这柄松纹剑,便当作赔偿给你了。这把剑虽非神兵利刃,但也不是寻常刀剑可比的,你可莫要嫌弃。” 第8章 昨夜雨疏风骤 松纹剑的历史,可以追溯至战国时代。 一位著名的杀手,将最早的松纹剑藏于鱼肠之中,杀死了吴国的大王。 此即《史记》所谓“专诸刺王僚”是也,松纹剑也由此得名“鱼肠剑”。 后来朝代更替,松纹剑渐渐宽阔,至大明,只比寻常的剑窄一点。 用料都是上等,锻造工艺皆承祖传,刚柔并济,成为与“太阿”、“龙泉”等剑齐名的名剑种类。 夜无眠读史时,读过松纹剑的来历,久学剑法,更是有几分品鉴剑品的功力。 但见宝剑出鞘,在月光照耀下,显得秀气典雅。剑身通体狭长,仔细看去,纹路精雕细琢,花纹刃口暗藏一排细齿,若非能工巧匠呕心沥血,难能如此。 当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夜无眠道:“周大哥,此剑贵重。我无功不受禄,断不能要。” 周咸叫嚷道:“俗言道,宝剑赠英雄!你是英雌,这松纹剑秀雅典俊,最是适合你用,就莫要推辞了!” 这剑,本是他从南京锦衣卫镇抚司的一位贵人处求来,准备送给他女儿的。 可前些日子收到家书得知,女儿竟一声招呼也不打,偷偷与府中丫鬟,奔去武功山玩了,连十六岁生日也不与家人过。 他气恼了许久。今日得逢夜无眠,以为他是女儿身,正巧将剑送了与他,以待来日见到女儿,故意说出此事,也气女儿一气。 夜无眠见他坚决,不好推辞。何况,他确也需要一把宝剑,来平这一路的波折。 双手接过宝剑,诚意道:“多谢周大哥赠剑!” 小心翼翼,还剑入鞘收好。 话未了,周咸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正是《旅夜书怀》八剑的修炼之法。 “这剑法,你也拿去,勿推勿拒!” 剑都拿了,夜无眠也只好再收下剑法。 料想周百户赠他许多,他若不回赠,便是不知礼。 可是他手头别无长物,又有什么可赠予的? 总不能拿出几颗碎银子给他吧! 忽而有了计较,笑道:“周大哥,来而不往非礼也。正巧你先前说,我的内力不错,我现在给你一道我的内力,你暂且留住,不要排遣化解,回去仔细研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感受这道内力,或能发掘许多好处,有所益得。” 周咸眼睛一亮,哈哈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大大方方伸出手来,露出脉搏给他。 夜无眠也不拖沓,两指掐住周咸的脉搏,将一道最纯最精的《心经》内力,注入其经脉之中。 旁边三名校尉,都是啧啧称怪。心中暗道:周百户今夜才认识这位小娘子,怎就这般信任她,竟将脉搏任她拿捏? 须知对江湖中人而言,脉门如命门,不可轻易任人拿住。拿住了,多半就要受制于人。 周咸也是江湖好手,懂得这番道理,却毫不避讳,可见对这个新结交的“妹子”十分放心。 夜无眠收了功,道:“周大哥,这道内力,你且暂存,下可以存于涌泉穴,上可以存于气海穴。待需感悟时,将之运行。若哪天不需要了,或外放溢出,或以自家内力,炼至同化即可。” 周咸运转内力,将之压于足底涌泉穴,感受一番后,开口赞道:“好纯好柔的内力!” 咧嘴一笑,为自己付出的信任没有白费,而感到高兴。 放任异种内力进入体内,是凶险之举,一旦对方有害人之心,在灌注内力时下手脚,可就贻害无穷。 有些人的内力中,甚至还藏有毒素,轻则影响人运功,重则破坏经脉致人死亡。 有如此种种禁忌,周咸还同意夜无眠的内力注入,算是拿着信任在赌。 而夜无眠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他的这道内力,于周咸来说是异种内力,但却完全无害,柔柔绵绵的,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排斥,是以引得周咸夸赞。 两人你来我往,互有赠予,眨眼间,已到了五更时分。 周咸整了整衣冠,带着三名校尉走了出去,头也不回道:“老夫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走了。山水有相逢,日后有缘再见。” 夜无眠长身而揖,与他作别,口颂珍重之词。 心中暗道:“这周大哥,前脚才与我兄妹相称,后脚就如此洒脱离去,贵重的松纹剑,说送就送,剑法也是毫不藏私,倒是有几分魏晋之风,与现在这个世道,大为相异。” 锦衣卫中有周百户这样一号人,算是稀奇得很。 周百户一走,小小的折梅客栈楼中,就像炸开锅一样,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仿若百鬼夜行。 又如同渔翁收网,带走一罟小鱼小虾。 耳畔听着粗暴的叫骂声、激喊的哭声,还有杖击声、拳踢脚打声,夜无眠心头一阵凛然。 “今夜锦衣卫这般行动,名为抓岳不欺,实际不知抓了多少无关人等。大明朝堂的暴力机器,果然名不虚传。” 洛湘竹也是听得毛骨悚然,知道这应是周百户和其他锦衣校尉在执行公务。一时难以将两者前后的形象关联起来。 待小栈中动静渐熄,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两人才长长吐了口气。 夜无眠把地上的水拖干净,招呼洛湘竹重新躺下。 洛湘竹躺在床上,问道:“阿眠,这些锦衣卫在客栈里闹出的动静,比过年还闹腾,比府上杀猪还凶残。他们的大官,待你却甚是和善。 莫非,他只当你是女子,喜欢上你了?” 夜无眠尴尬一笑,道:“这,这个怎么说呢?这个周百户,从年龄上看,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想必,他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吧?” 洛湘竹只是简单问了问,没有多说什么,便又沉沉睡去了。 夜无眠为之莞尔,心道:“小姐,好梦。” 中秋节后,天气转冷,地气的暖力不足,半夜寒气侵人。 夜无眠轻轻给她把被子压实,当心她着凉。长夜漫漫,此后他又压了几次被子,洛湘竹深眠不觉,梦中仍有踢被子的举动。 夜无眠自己,则是无梦亦无眠,给灯添了些灯油,趁着微弱的灯光,细细地看那松纹剑,越看越喜欢,越比划越爱不释手。 昔日洛凡溪也送过他一些好剑,可大多被他嫌弃又长又重,不适合自己,舞过几次后,就被扔在一旁吃灰了。 此番出来逃命,都不愿携带那些剑,宁可随地取材制作竹剑。 这松纹剑不过三尺,重量估计堪堪只有一斤,舞起来如臂使指,丝毫没有压力,不再是累赘了。 又精读了一番《旅夜书怀》八剑,才知周咸赠予他的这套剑法,也不是凡品。若有朝一日能够练成,当不输自己的《望岳》前六剑。 直到第二日鸡鸣,太阳现了曙光,他才将“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两招的内力行气逻辑、剑招细节读懂,只待有空地,演练一番,就可以初步融会贯通了。 早上,客栈里冷冷清清的,不复昨日热闹。 几位客人早早起床,心有余悸地聚在廊道里,谈论锦衣卫抓人的事情。 客房的门敞开了几处,里面不乏有打斗痕迹,而房客已不知所踪。 还有一些客人,迫不及待地结账走人,脸上带点淤青红肿,不知是误触了谁的霉头。 锦衣卫的大手笔之下,昨夜是个雨疏风骤的夜晚。 那些风雨,都刮在和下在了人们的心坎上。 见得客栈这副模样,两人只得转投去别的摊铺上,匆匆吃些早饭,打包了几份干粮,又去裁缝铺里买了几件男装,洛湘竹回房换好,再稍微收拾一番。 夜无眠自去马厩牵马,结算草料、看马费用。 付给了近百文的草料费后,夜无眠盘算,银两已不多。 出门在外,到处都要花钱,若像这两日这般使钱,恐怕没个几日,就得去寻个为富不仁的财主,劫他的富济自己的贫了。 接了洛湘竹下楼,扶她小心翼翼上马,正待牵马出后院,客栈小二匆匆跑来,挥着手道:“两位客官,且暂留步!” 夜无眠见他确是叫自己,便暂时拴住马,朝他抱拳道:“小哥,房钱、马料钱、饭钱等一应费用,我均已结过,却不知还有何事?” 小二扯着毛巾擦汗道:“女客官误会了,这些钱,您自然是结过了。我叫住您,是因为,有一位客人,让我将这个东西转交给您。” “哦?” 夜无眠疑惑地看着小二,从他手上接过一个巴掌大小的檀木盒子。 盒子上刻着古怪的花纹,纹路古怪而又古老,像是厌胜一类的咒图。 打开盒子,还未看清里面是何物事,最靠近盒口的拇指,已传来一阵剧痛。 夜无眠眉头皱起,正待甩手,却听小二道:“客官不可,那人吩咐了,说这蜈蚣咬人虽痛,却无毒。待分些血食给他,他认主了,日后对你大有裨益。” 夜无眠强行压下痛感,往盒子中看去,果然,一条黑红色的百足蜈蚣,正挣扎着从他拇指上,咬下一小口血肉来,咀嚼吃了。 吃完后,又爬到他的手臂之上,来回走动几圈,嗅他气味。 “这……?”他正待说话,蜈蚣似已是巡逻完毕,又慢悠悠地,爬回盒子中,抖了抖两根细长的触角,自在怡然地睡去了。 夜无眠运行了一遍内力,内视五脏六腑,皆无中毒痕迹,没有任何不适,但也没有任何益处。 没好气道:“我除了被它咬了一口,掉了一块肉,流了一些血外,还有何好处?” 小二挠着头,不知如何解释。 他也只是个传声筒,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哪知其中内情? 为难处,只见一个袅娜的墨绿衣裳美丽女子,梳着两只羊角辫,聘聘婷婷地走来。 她朝骑在马上的洛湘竹道了个万福,又朝夜无眠点了点头,道:“女侠,这个蜈蚣,是我送予你的,因感谢你昨晚出手,教训了那帮朝廷鹰犬。” 昨晚夜无眠斗剑周百户时,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偷听偷看,因此被这女子知晓,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夜无眠古怪笑道:“你感谢我我就不说了,为何还放蜈蚣咬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绿衣女子摆摆手道:“女侠且听我一言。我是梅山本地人,梅山素有蜈蚣厌胜之术,用以祈福消灾。具体来讲,刻在桥梁上,可防止恶龙发洪水,以庇佑万民。养一条蜈蚣,可帮助主人遭遇龙囚煞时,安全脱身。” 她朝门外一指,道:“女侠若不信时,可步出洞市老街看,这附近的几座风雨桥上,都刻着蜈蚣的图案,正是用来噬龙避水的。” 第9章 大河孤帆 女子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回到正题。我见女侠你两个月内,必有囚龙煞缠身,因此赠你蜈蚣一只,以助你届时逃出生天。否则,女侠你定是九死无生。” 说得煞有介事,夜无眠不禁低头沉思不语。 洛湘竹壮着胆子道:“明明是你放蜈蚣咬人,却狡辩称是什么囚龙煞,你,你,你礼貌吗?” 她气鼓鼓的,若非马背上条件不允许,她或许会腾出手来叉腰,以壮气势。 夜无眠还在疑惑,看得她这情状,忍不住一乐,心道:“小姐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奶凶奶凶的。” 绿衣女子笑道:“实不相瞒,我乃云梦宗安化分舵的舵主祁莲笑,江湖人送我外号''八步神机'',在掐生断死这块,还是有几分准头的。 蜈蚣我已赠下,谢意已表,女侠和这位小……嗯,小公子领不领受,那便与我无关了。蜈蚣你们可自行处置。” 说罢,这祁莲笑转身就要走。 夜无眠忽然大声道:“且慢!”说着,将檀盒迅速封上,递给洛湘竹,洛湘竹害怕其中的蜈蚣,不敢接。 见她面有难色,夜无眠只得暂时将盒子放进怀中,抽出腰间松纹宝剑,笑道:“你既称是云梦宗的人,想必这招,你应能以云梦宗的方式破解。” 说着,使出一招半生不熟,又平平无奇的“八月湖水平”,斜带着身子,向祁莲笑刺去。 祁莲笑失笑道:“好你个小丫鬟,我云梦宗的剑法,你怎么也会?” 她却不知,夜无眠因有洛凡溪的帮助,博览了不少剑法,这“八月湖水平”,在云梦宗而言,又并非是不传之秘,他前几年正好见识过,才能使得出来。 祁莲笑没有使剑,挥舞袖袍,喝道:“玉鉴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 那轻盈的袖袍挥卷间,登时便如澄澈碧绿的大湖,波动出深沉安谧的内力来。 夜无眠顿感自己的剑,被一道坚韧的内力屏障挡住了,轻易无法前进。 这内力的路数,与他当年逃荒路上遇到的云梦宗人,是有几分相似。想必这祁莲笑,应就是云梦宗人不假。 他当即撤下剑,朝祁莲笑抱拳道:“如此,多谢祁舵主赠我蜈蚣了。只是,这蜈蚣要如何使用,还请祁舵主示下。” 被他贸然试剑,祁莲笑也不着恼,只是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到你遇见那灾厄时,这蜈蚣自会救你。你现在不必问,不必问!” 夜无眠又抛出疑问:“灾厄……祁舵主指的便是囚龙煞吗?请问囚龙煞又是何意呢?” 祁莲笑拂袖而去,临走留下一句话:“无可奉告!早知你是这么啰嗦的小丫鬟,我这蜈蚣,干脆烂在家里也不送你。” 她走了,小二也讪讪一笑离开。 夜无眠一阵茫然,看着祁莲笑飘然远去,不好追赶,只得牵起马,带着洛湘竹步出洞市街外。 行了几百步,果然见一座风雨大桥,横跨在河水两岸,桥墩上刻着古怪的雕刻。 洛湘竹指着雕饰叫道:“阿眠你看,那刻着的东西,百足而两触,不正是蜈蚣吗?咦……怪瘆人的。”面露嫌弃之色。 此后两人又经过几个风雨桥,其上的桥墩,也都有此类浮雕,夜无眠登时对祁莲笑的话,信了三分。 “莫非我真会遭遇什么囚龙煞,也真要靠这蜈蚣来救?” 从怀中摸出檀盒,打开来看蜈蚣,洛湘竹正好瞧见,叫道:“阿眠,你怎么又看这丑东西?” 可能是她声音太大,把睡觉中的蜈蚣惊醒了。 蜈蚣伸了伸触角,爬到夜无眠手掌上,走了两圈,又用触角碰了碰他的手指,黑红色的身子,在阳光底下明亮异常,显得十分殷勤与亲热,与此前的懒散,大为不同。 夜无眠瞧得欢喜,踩了踩周围的土壤,土松而软,断定下面可能会有蚯蚓。 随手抓起一根树枝刨了两下,果然勾出一条断体重生、半截身子处有个肉环的蚯蚓来,还粘着些粘液! 洛湘竹差点摔下马来,掩着鼻子道:“夜无眠,你好恶心!你真要留着这条蜈蚣,给你解什么囚龙煞?” 夜无眠哈哈一笑,暂时没有回答,将这蚯蚓扔进檀盒中。 蜈蚣闻到味道,蜷着身子便去咬蚯蚓,蚯蚓挣扎几下,缩成一团,流出一滩黄褐色的血来。 夜无眠指着盒中的蜈蚣道:“不管它能不能消灾解厄,它认我作主人,我就得养它哩!先给它吃条蚯蚓开开胃罢。” 不多时,一条蚯蚓,就都进了蜈蚣的胃。 夜无眠清理了一下檀盒,蜈蚣用触角碰了碰他的手指,示好的用意十分明显。 夜无眠道:“别讨好我了,快快睡去吧。以后每天一条蚯蚓!” 蜈蚣兴奋地翻滚了两圈,直到夜无眠盖上了檀盒盖,还能听到里面沙沙的响动声。 他将檀盒又重新放回怀中。 洛湘竹说笑道:“阿眠,你又多了一个负担。不仅要照顾我,还要照顾蜈蚣。你,累不累?” 夜无眠轻轻一笑,留给她一个好看的侧脸:“我乐在其中。” 洛湘竹一时间看得痴了。 两人沿着小路,一路望长沙城东行,翻山越岭,渡水过河,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于路遇到寺庙还好,夜无眠因修行心经内功的缘故,懂些佛法,寺庙住持与他谈玄论道,无不欢喜,乐于留他住宿。 若遇到山贼强人的巢穴,一般只好躲开,哪怕露宿野外,也好过惹祸上身。 幸得夜无眠十分机警,但凡发现情况不对,立即牵马跑路,因此两人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如此忽忽然,两人行了有半个月以上,走了三四百里路程。 这日,约莫是九月初八日,清晨时分。 天空阴云密布,不透阳光的明媚。鸿雁南飞,孤鸟低旋。刮点西北风,不甚大,但带出冷意丝丝。 叶垂早霜重,花谢秋风寒。 只有朵朵菊花,还并着枯草丛,傲然开放。 穿过一片竹林后,眼前横亘出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来,河水清中带点黑黄,深不见底。 遥望彼岸,大山如虬龙卧着,自有一番天地造化的气象。 骑马渡河自是不可能了。 洛湘竹早早下了马来,问道:“阿眠,这是什么河?” 说着,熟练地调转马头,将马拴在一根一人抱的树干上。 她多日骑马,已从最初的害怕,到现在的操纵自如。 如今只要不是策马狂奔,她一般不需夜无眠牵着,已能自己照应了。 夜无眠想了想,道:“算算脚力,我们应该已经到了长沙城边上了,此河,应就是著名的湘江了,” 洛湘竹喜道:“当真么?当真要到长沙城了么?阿眠,答应我,等到了长沙城,先不忙去找我外婆,先带我去长沙城的馆子里,吃顿好的。这大半个月来总是吃山林野味,我都快腻死啦!” 她流落江湖以来,到如今虽渐渐适应了野外饮食,却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不会反胃了而已。心中仍无比想念城市中可口精致的美食。 于她而言,享受长沙城的美食,比见她那并不熟悉的外婆,更为重要。 夜无眠也是笑道:“那是自然。素闻长沙城的臭味豆腐,糖油粑粑,剁椒鱼头,烟熏腊肉很是有名,我们去了,一定先好好和这些美食朋友相会,会得尽兴了,再去见你外婆。” 口上如此说着,手偷偷摸了摸干瘪的荷包。 他千省万省,也只剩不到三百文钱了,就这点钱,吃点白面馒头顶天了,特色美食是不敢想的。 “是不是该去劫富济个自己贫了?”他眼波流转。 洛湘竹考虑不到银子的问题,自是欢呼不已,拉着夜无眠的手跳了又跳。 想起自己还在守孝期,如此欢脱,顿觉不妥,连忙沉下脸来,看到夜无眠四处张望,好奇问道:“阿眠,你在想什么?” 夜无眠道:“小姐,长沙城好是好,奈何我们现在与它,还隔着一条大河哩!我们要想办法如何渡河,才是当务之急哩!” 洛湘竹这才意识到,还得先过河。 夜无眠极目远眺,只见南北水路十余里,只有零零星星几条船,如同蚂蚁星子,漂泊在水上。 最近的一条,跟自己也有数里之遥,好像还是渔民的小舟,不是专门的渡船,怕是载不动红髯老马,无法作渡河之用。 他们一路行来,专拣小路走,因此到了湘江边上,也是远离渡口,遇不到渡船,实属正常。 夜无眠心道:“要么沿着河流去找渡口,要么……”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一片竹林,“要么就只能自己伐竹作竹排了。” 手中有松纹剑这样的利器在手,又加之逃荒时候的生存经验还在,造一只竹筏,不是什么难事。 望着竹林发呆了好一会儿,洛湘竹叫道:“阿眠。你看对岸那是什么?是一艘渡船哎!它正朝我们划过来呢!” 夜无眠回过身来,朝湘江彼岸望去,果见一艘木船,正冲破江水,斜斜地横驶过来。 这艘木船像是突然出现在江面上一般,在洛湘竹提醒他之前,他远眺时并未看到。 “莫非这船,先前是收起帆、抛了锚靠在岸边的,等见到我们了,才支起船帆、收了锚向我们驶来?” 这个念头才出现在脑中,他便觉得荒谬,摇了摇头,甩出脑外。 所谓“风正一帆悬”。 此时大地披上秋衣,湖广一带,渐行西北风,木船由东岸驶向西岸,正好吃着西北风,船帆被吹得挺直。 逆风行驶,船不见快,两里的水路,驶了快两柱香时间,才堪堪到岸。 洛湘竹道:“阿眠,船靠岸了,要不要坐?” 她天真烂漫,倒是没有想别的什么事,在外一切,也都以夜无眠的主张为指南。 夜无眠只觉得,这艘船透着稀奇古怪:突然出现也就罢了,自己还没有向对岸发出渡河信号,它就驶将过来。 倘若不坐,它这划过来所费的人力,可不就浪费了? 船家主人不担心这个问题吗? 正思量间,船靠了岸,走下来两个船伙计,忙碌着扯下几根粗麻大绳,将船系在岸边的枯木上。 一个艄公打扮的人,凑上前来,操着一口长沙方言拱手道:“伢子、妹坨,可是要渡河莫?我这船专渡人,去到湘江对岸,每人只收20文钱。” 洛湘竹对钱的多少,没有概念,但想起自己这边还有马,便问道:“我们有人也有马,人是二十文,马却收多少?” 艄公这才看到旁边的树上,还拴着一匹马,迟疑才道:“马重且大,本要收你三十文的。但念在是今天的第一单生意,就只作价二十六文吧。二人一马合共六十六文钱,六六大顺,也讨得个吉利。” 洛湘竹兴奋地看向夜无眠,道:“阿眠,六十六文,是个吉利的数字,咱们渡河去吧?” 她欣喜自己今天当“家”了一回,还谈下四文钱来,颇有些成就感。 夜无眠见这艄公如此殷勤,内心更是有几分狐疑,心道:“这方圆十里杳无人烟,怎会有船家在此等客,怕不是得半年开不了张! 莫非这伙人是强人,只等着我们上了船,行到江中心时,再做那要挟抬价的勾当?” 第10章 断雁叫西风 夜无眠儿时即沦落江湖,防人之心,几乎是融入到了骨子里。 尤其当此护送洛湘竹之际,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一双招子,如同鹰眼,犀利地扫视着木船、伙计和艄公。 又想道:“如只是抬价还好,最怕杀人放火之辈、亡命之徒,藏于这三人之中。” 思及这一层面,他瞧得更细致了。 许是他死死地盯着艄公,把人惹得不悦了。 艄公卷了满是汗的衣袖,掐着手指头算道:“这位妹坨,你两人并一马,才收你六十六文,真的冒法再给你降价了。我船要维护,伙计要吃饭,刨去这些开支,几乎赚不到你什么。” 言下之意,以为夜无眠把着他看来看去,是在嫌船费贵。 夜无眠没有理会这番话。 他如此起疑,也无可厚非,实乃这船只,出现得十分邪性;可是上上下下都看了,左左右右都端详了,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正常得令他无话可说。 这艄公,平平无奇一个瘦弱老者,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延伸到了嘴角,形成俗谓“哭纹”,一看便是苦哈哈的百姓,手上有茧,但应是摇桨摆橹所致,而非使刀弄剑; 两名伙计,倒是生得强壮,但观其系绳泊船,用的都是死劲,可见没有武学根基。 这三人,身上均没有血腥味,没有杀气,都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 这木船,也只是普通的木船,不像是布置了机关的样子。 甲板下的船舱稍厚一些,吃水深了些,估计是堆了一些重物,想来在外作引渡营生的人,随身带些日用行李放在舱中用度,也并不稀奇。 “人非强人,船非贼船,我又有何惧之?”夜无眠思量道,“人虽须谨慎,可莫要多疑。就算往坏处想,这三人便是恶人罢,我有松纹宝剑在手,又有几路厉害的剑招压身,一艘小小的木船,还不敢上吗?” 也是近来这江湖路,走得还算比较顺利,在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之后,他的一番疑心,还是渐渐消了。 吐了口浊气,顺着艄公的话道:“好罢,谅你这营生也不易,我便不与你讲价了,六十六文就六十六文。可莫要到了江心时,再临时抬价呵!” 艄公叫嚷道:“你这妹坨,何须说这话辱我!我在湘江上摇了三十多年的渡船,从来都是上船前说好多少便是多少,何曾有过你说的这种情状!” 夜无眠没有理会他,去树下牵了马,扶着洛湘竹,一阵摇晃上船,将包裹放在甲板上。 这船虽不甚大,甲板却结实,容他们五个人加一匹马,倒也没什么压力。 艄公跳到船头,拿出一个酒壶,悠悠喝了口酒,喊起号子便摇起浆来。 两名伙计解了船绳,收了船锚,将船帆支愣起来,分坐船左右,配合着艄公的号子,也摇起两侧的桨来。 一时间,风吹帆鼓,船吃着水,慢慢转换了舱头,向对岸开去。 船行得稳便,夜无眠才渐渐放了心,招呼洛湘竹坐在甲板上。 洛湘竹坐下,往一旁靠了靠,道:“阿眠你也来坐。” 夜无眠摇头,大声道:“我是北方人,站着尚且晕船,何况坐着。还是站着好。” 洛湘竹起身道:“那我也陪你站着。” 夜无眠倒不是真晕船,实是故意卖个破绽。若船家真有歹意,必会从这破绽入手,他也好将计就计应对。 但仿佛他这担忧并不存在一样,那艄公听得他这大声示弱,置若罔闻,只是继续喊号子摇船。 一阵江风吹来,吹拂得他罗裙舞动,声音猎猎。 他抬眼望去,只见离岸愈远,而江天愈白。下游处,江水接天,水天一色,水与天并无明显区别。只是两岸青山,天上云霭,各自漂浮点缀着,这才有水天的分野。 山河壮阔,夜无眠心胸大畅。 想起一些厉害剑招的古文、唐诗,心道:“王勃所说的''秋水共长天一色'',当如是也。又听闻王之涣有''黄河远上白云间''之句,与此景,也是颇为相似。” 秋意凌人,江上寒风渐。 快到江心时,洛湘竹冻得哆嗦了一下。夜无眠连忙从地上包裹中,拿出一件单衣,与她披上。 也就是弯腰拾包裹的时候,手触甲板,感受到一阵异动。 这异动,却不是甲板上的人走路所致,也非桨动,更不是水动,当是甲板下的货舱中的动静。 他心头猛地震动:“莫非这货舱中,还藏有人不成?” 迅速扫了那艄公一眼,却见艄公眼睛,也正望着自己,见自己望来,连忙移开视线,拿出酒壶又来喝酒,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夜无眠脸色一沉,心中已有了最坏的打算。 感受着甲板下的动静,迅速恢复正常神色,给洛湘竹披上衣服,悄悄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此船有鬼,待会拉紧我的左手,不要掉下江去。” 右手已悄悄按在腰间剑鞘上,只待不对劲时,便抽出松纹剑来应对。 洛湘竹俏脸霎时间白了,有些不自然,握起拳头,靠近夜无眠的手。紧张地看着他,随时等他动静。 船又行了一会儿,正巧到得江心,风浪渐急,孤雁低飞,长声哀鸣;江水拍得浆橹震动,溅起清寒浪花朵朵。 夜无眠突然看向艄公道:“你这甲板这么厚,船舱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物什阿?” 艄公面色一僵,随即强笑道:“呵呵,装的乃是我们的日用物品。” 夜无眠道:“日用品这么重吗?我看你这船身,吃水可是深得很呐!” 艄公道:“你这妹坨却是不知,干我们这行当的人,一日三顿饭,吃喝拉撒睡,都只在船上,东西自然多了些。东西一多,不须说便重了。” 夜无眠“哦”了一声,道:“日用品也会动来动去吗?” 艄公面色大变,犹自强行解释道:“当是老朽的圆枕掉落了罢,所以滚来滚去。” “锵”得一声响起,松纹利剑倏地出鞘。 夜无眠看着艄公,都不直视甲板,内力猝发,剑尖下沉,直往某处刺去,直穿甲板,内入颇深。 只听得一声哀嚎,夜无眠抽出剑来,剑身中间沾着片白花花糊状的浆液,剑尾滴着血。 看来是将甲板下的人,直接刺穿脑袋了。 夜无眠冷笑道:“你的圆枕还会流血吗?” 艄公见瞒无可瞒,“哐啷”一下,从身侧暗匣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欺身就要来砍,动作笨拙,却也目露凶光。 夜无眠抱起洛湘竹,腾地跃起,飞身一脚,正中胸口,将艄公踢下江去,占了他原来的位置。 “扑棱棱”一阵响动,甲板“噼里啪啦”被掀开两层,露出下面的空间来。四个人从中跳上甲板,直震得船左摇右晃,上下沉浮颠簸。 货舱里还有一人,手执九环大砍刀,却被穿爆了脑袋,朝天躺着。 鲜血和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舱,眼看是活不成了,只剩身子还在抽搐挣扎。 血腥味透出货舱,直抵甲板上,冲得洛湘竹干呕几下,夜无眠直皱眉。 那四人却嗅而不闻,不细察伤势,不施行抢救,就任这手持大砍刀人躺着,随意生死,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夜无眠瞧得心惊。 原来这货舱这般厚、船吃水这么深,并非是因为里面堆叠了什么日用物品,竟是藏了五个人。 也是他命大,那个执九环大砍刀之人,想从下面偷袭,不料被他预探知了响动,先下手为强,一剑结果了性命。 否则此时此刻,还不知会陷入何等凶局。 夜无眠护住洛湘竹,让她站稳,贴紧船栏,仔细掉下江去。 一把松纹剑横在胸前,挡住要害,防止暗器偷袭。 眼睛如刀,往那四人瞧去。 这四人,有一人生得丑陋高大,身长九尺,膀大腰圆,双腿粗如树干,体重起码在三百斤以上,手握的两把铜锤,烫着鎏金花纹,甚是巨大,恐怕也在百斤以上。 其余三人,倒都是中等偏瘦弱身段,拿的都是轻巧武器。 想来压得船深深吃水的货色,只是那位壮汉和他的兵器。 有一人却是有些眼熟,作书生打扮,头戴一顶文士冠,身披一个青色氅衣挡住江风,手上一支龙鳞铁鞘长剑,色咪咪的目光望着夜无眠。 夜无眠一阵恶心反胃,总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 这书生模样的人,指着夜无眠,与旁边的青年男子道:“大当家的,这个妹坨,便是我在洞市老街外,偶遇的那个绝色丫鬟了。 怎样?小弟没有夸海口罢?是不是国色天香,是不是惊为天人?我这一路辛苦跟踪,约您设伏在此,可算是值吧!” 青年男子的脸上,有一块显眼的黑色胎记,长在了右边咬肌上,随着脸的抽搐,胎记也扭动了起来。 夜无眠暗道:“这个人生得是真丑。”偷偷啐了一口。 胎记男子看了看夜无眠,又看了看洛湘竹,忽然哈哈大笑道:“赖聪,你可真是个大聪明。丫鬟固然好看,但她紧紧护着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小白脸,姿色更在其上。 你只见丫鬟不见她,当真是赖猪吃不了细糠渣!” 赖聪纳闷道:“大当家的,她护着的小白脸,纵然姿色再好,也只是个男儿身。大当家英明一世,可莫要一时糊涂,转了性子,好起男风来了,徒招惹道上的兄弟们耻笑!” 胎记男子大当家怒道:“老子嬲你的娘,转你个乡里别的性子。那人只是女扮男装罢了!待会我扯下她头上的帽子,让你狗眼看清楚再说。” 赖聪看向洛湘竹,“嘶”了一声,啧啧称奇,上下打量她,似乎有些不信。洛湘竹被看得有些发毛,躲在夜无眠身后。 夜无眠暗道一个不好。 这大当家的,虽然丑甚,但眼光却是毒辣,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洛湘竹是女扮男装、异钗而弁。 他看向赖聪,面无表情道:“我以为是谁,原来竟是半个多月前,入洞市老街时,见到的那个形容猥琐的书生。你倒是了不起,当日没有行动,一直忍到今天才出手。” 当日看得这赖聪眼中贪色的目光,以为不过是路人罢了,不曾多加理会。 谁想这个“路人”,竟是一名痴汉,偷偷玩起了跟踪,中途一连半个多月都隐忍不发。 一直等到勾结了大当家等人,专门设计圈套在此,自忖得稳稳当当了,才现出真身来。 如此忍耐力,真让人心中叫绝。 第11章 二桃杀三士 赖聪嘿嘿一笑,似乎颇为得意,也不急着动手,承认了夜无眠的话。 细分说道:“初见你的那晚,我尾随你至折梅客栈中。本想在子夜时分动手。可锦衣卫突然闯入,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又见你击败了锦衣卫百户,自知不是你对手,只能另找机会。 后来你一路东行,隐隐听到你们的谈话,说是去长沙城找什么外婆。去长沙必过湘江,我索性耐着性子,一路跟着你到了这里,暗中通知了大当家的设伏。” 一抹淫笑露在脸上,赖聪吞了吞口水,接着道:“啧啧,小妹坨,湘江是我们的地盘,设计你易如反掌,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与我们回去快活,免受无端的皮肉之苦!” 夜无眠无言,心中却暗骂自己大意。这个赖聪跟踪了一路,自己却连半点痕迹也没发现。 莫非,当真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吗? 大当家哈哈一笑,指着赖聪道:“好你个赖聪,果然不愧是江湖人称的飞天蛤蟆,跟踪隐藏手段,属实颇为了得! 正好这回老四被这小丫头刺死了,日后你就在留我黑麋帮中,做个四当家的吧!” 赖聪激动道:“感谢大当家收留!小弟必将衔环结草、肝脑涂地,以报大当家知遇之恩!” “行了行了,文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的,纯属放他妈的狗屁!”大当家笑骂道。 这时,船突然停了下来。是那两名船伙计收了桨,不再划动。 这两名伙计各自抽出一把腰刀来,立在一旁。 姿势非常僵硬,估计也不是夜无眠一合之敌,好歹也起到了壮威的效果。 夜无眠听了两人对话,心中合计道:“黑麋帮?莫不是黑麋峰上的黑麋帮?” 他这半个月行来,在路上也听沿途寺中住持说起过,长沙城西北郊,有一处山,名为黑麋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却叫一伙强人占据,成立了所谓“黑麋帮”,专做那欺男霸女,打家劫舍的营生。 官府出兵征剿,黑麋帮就远远躲着,利用地形优势,与官兵周旋。是以屡剿不尽,反成气候。 夜无眠听说是匪,便收起了自责之心。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君子在江湖行走,招人算计,怎干君子自己的事情? 冤有头,债有主,将匪徒砍了头祭天,方是正事,傻愣愣自责,是无端的内耗。 夜无眠缓慢按下长剑,却暗暗积蓄内力,笑道:“原来竟是黑麋帮的一干英雄,领教领教! 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敢问哪位是号称''粪坑猴''的王柱?” 大当家见他说话客气,自忖难得被女人如此温柔一回,一时也没有动手,耐着性子,收敛色相,指着那货舱中已然死绝的九环大砍刀男子道: “便是那厮,原先在我黑麋帮中排行老四,领了个四当家当着,现下已教你给杀了,还待怎地?” “倒也不怎地。又问,绰号屎癞子的是哪位?” 四人中一直没说话的那人,提着刀上前一步,粗声粗气道:“便是我,屎癞子史大猛,你有何见教?” 一抖毛发,露出头上几个丑陋的大癞子来,金灿灿的,像屎盘在额上一般,果然是绰号如其名。 夜无眠嫌弃地移开目光,笑道:“见教自是没有的。既然几位英雄特地布下陷阱,将我诓进来,我也须知道了英雄的名姓不是? 否则,稀里糊涂地做了鬼,阎王爷问起我,是谁害死你的?我却连个仇家的名字都报不上,阎王爷爷又要如何与我申冤?” 大当家哈哈大笑道:“你这丫鬟倒是有趣。不过你说的也是怪话,我们四兄弟,要娶你们两个妹坨,回去做压寨夫人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你,让你做鬼呢?” 一阵夸张的笑后,自我介绍道:“既然你欲知我姓名,我便告诉你。大王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称臭掌痦子,姓张,张大球大王便是!” 说着,摸了摸脸上的痦子。夜无眠一直以为是胎记,谁想竟是痦子。 三百斤的壮汉也道:“石矛,绰号茅坑石。” 洛湘竹噗嗤一笑,夜无眠也忍俊不禁。心道:“四个匪首,竟凑不出一个与屎无关的绰号来。” 又想:“那也不是没有,旧的四当家粪坑猴死了,新的四当家飞天蛤蟆,暂时还没有沾着屎。” 他两人逢如此险境,无心谈笑,只一会儿,洛湘竹眉头紧锁,攥着夜无眠的衣角,低声道:“阿眠,怎么办?现在可该如何是好?这几人,你应付得过来吗?” 夜无眠趁着四人说话间隙,一一看过去,偷察各自武功修为。 其中石矛块头最大,长相最是丑陋,一般人见了,多半最是害怕他。 但夜无眠看他呼吸,粗重起伏,极为不稳,显然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内力,反而是最好相与的。 再看其他三人,呼吸相对平稳,站姿稳当,说话中气十足,可见内功都颇有基础,但仍有高下之分。 细说起来,飞天蛤蟆赖聪,与屎癞子史大猛,当是一个水平的; 大当家臭掌痦子张大球,武功要高于他二人,若与自己对上,鹿死谁手,究未可知。 夜无眠有了个简单的主意,低声回应道:“不好说,现在这情形,只得先发制人。你且稳稳抱住船桨,一会儿我们打斗起来,任船怎生摇晃,都不要掉下江去,我使点小手段,把他们搅乱了阵脚再说。” 洛湘竹连连点头,一双小手转移到船桨摇杆上,死死抱住。船桨中轴连着船,最是牢靠,只要抱稳了,除非是船翻,否则都不会落水。 夜无眠见她做足了准备,才放下心来。故作姿态,掩嘴娇笑,一双眸子若有情愫,看着张大球道: “大王,你报了名姓,奴家才知,原来你竟是黑麋峰赫赫有名的张大王。今日识得张大王,奴家也是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了。又听得大王欲要娶我,更是受宠若惊…… 可是,有一事却教奴家犯了难,张大王,你和你的三家兄弟,合计四人都要娶我,奴家却只有一人,如何能以一身事四夫?奴家身娇体弱、分身乏术,恐怕力有所未逮,恕难从命!” 说着,面露委屈之色,把臭掌痦子张大球,看得动容了起来。 望着他的面庞,呆了几秒,渗出几滴口水,好久才缓和。 张大球看向洛湘竹,贪婪道:“这有何难?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护着的那个小白脸,看似是个男的,实则与你一样,也是个女的。 你速速让她恢复了妆容,现出女儿身,我教她与你共分担。让你从一人独侍四夫,到你们两人各侍两夫。如此一来,你纵如何身娇体弱,也能吃得消了。” 夜无眠冷笑道:“张大王,你好不晓事!若只是嫁与你,倒也罢了,张大王声名远播,自是有一番英雄气概,连脸上的痦子,都似是上苍笔墨点缀描画,不曾辱没我家主人的门庭。 可张大王却缘何喜欢充当王八,给自己头上戴绿帽!竟让我家主人做你妻子后,还须侍奉别的男子?莫说主人不愿意,便是我,也不愿意!” 他慷慨激昂陈词,倒把张大球给整不会了。 张大球几人在黑麋峰落草,从不讲究什么有难同当,但有福素来是同享的。掳来的女子,一般都是兄弟几人都经历一遍,从没听说谁擅自专有。 但今日夜无眠这番话,却说得张大球内心悸动,心中闷闷道:“这小妹坨说的,当真是万分有理。帮中数我武功最高,一双臭毒掌,打得长沙城官军望风披靡,每次退却来剿之敌,都是我出力最大。可为何分战利品时,却要与一干小喽啰平分? 这世上,哪有这般不平等的道理!这大当家当成这样,也太过委屈了!” 夜无眠撩拨之前,张大球还没想到这一层;听得一番口舌之后,张大球心中,已是愤懑难平,喜怒形于色。 夜无眠很快捕捉到,心中暗喜,继续添油加醋,上前一步,手按在剑柄上道:“大王若执意将我与主人共享他人,我们毋宁死!” 这一副决绝的样子,让张大球心头一吓。夜无眠表演得极真,看似一点都不像做假,似乎下一秒,就真要去黄泉赴死一般。 张大球哪里舍得?多年来,他拦路劫掠的良家女子也不少,却从未碰得似夜无眠这般姿色的。 更兼之,这般姿色的“女子”,竟贞烈到只愿委与他张大球一人,这恐怕是踏遍四海八荒,也难以寻得的女子罢? 如此女子怎能任其赴死? 张大球连忙道:“好!好好好!依你,便依你,你与你主人,只嫁我一人!” 话音才落,赖聪突然大声道:“大当家的,你恁地欺负人了!” 张大球斜眼看着他道:“我怎地欺负人了?” 赖聪道:“若无我跟踪,通知你设伏于此,你怎能得这两个妹坨?我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分不得一个妹坨,全教你占了去,你这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 张大球一阵语塞,只因赖聪的话,说的也有道理。 他虽然是黑麋峰的大王,可要不是赖聪帮他盯着,他也不一定能擒获夜无眠二人;甚至,连两人从他的地盘经过之事,他都不一定能知道。 更不用说,能如今日这般,得此双姝了。 正想咬牙妥协说道:“好罢,那就你我二人,各分一人。” 夜无眠抢在他之前,先捏着嗓子娇声喝道:“荒唐!荒唐!若你分了,二当家三当家也要分,又待如何?二当家三当家排在你之上,尚且没有份,你这新来的区区四当家,有何本事,竟与大当家分庭抗礼,共享我和主子?” 这句话,却又把张大球想说的妥协之辞,给说得生生噎了回去。 张大球只是紧着脸上的痦子,沉默不语。 那史大猛和石矛两人,本欲辩解,称自己可以不参与分女人,但听到夜无眠后面那几句话,又堪堪打住。 心道:“这妹坨说得极是,若我二人无女人,他这新来的老四反倒却有,帮里的小喽啰必嘲讽我二人。日后在帮中,我等还要怎么立足?不如单教大哥一人有,我三人都无更妥当些,这样一来,小喽啰们也不敢有话说!” 二人心中都是这般计较,只是暂时还没说出口,便听得赖聪扯着嗓子大声道: “好手段!好手段!你这丫鬟左右横跳,分明是要挑拨离间我等!大哥二哥三哥,不要受她蛊惑,先拿下她,吃成嘴中肉再说!” 他虽然说得极是激昂,但自知武功不及夜无眠,不敢擅自出手,只是看向张大球三人,唆使他三人出手。 张大球三人心中各有计较,哪会被他这样就成功怂恿?自是按住不发。 夜无眠见酝酿得差不多了,忽然阴笑一声道:“我一心只为张大王考虑,哪能容你血口喷人、栽赃诬陷?不如我干脆把你杀了,也好让张大王免去左右为难!” 才说完,松纹剑出鞘长吟,宛如一道疾光;又似昨夜之雨,只闻空气中湿意,不沾水滴。 那阴翳,却连阳光也照不开。 第12章 江上悲秋 说时迟,那时快,夜无眠的压箱底绝招之一,“花落知多少”,猝然发难,以一个惊艳的姿态,来掠赖聪。 他从开始费口舌起,就一直在为这招蓄力,为的就是跳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三招,直接使出“花落知多少”。 这一招速度极快,所耗内力也是非常,平时循序渐进使出还好,今日跳招来用,更增靡耗,是以提前准备了许久才用出。 赖聪的精力,本来全在撺掇张大球三人上,哪能想到,夜无眠竟会先下手为强,来取自己? 那松纹剑剑光闪烁,直逼到近前,吓得赖聪汗毛直立,惊呼了一声:“我命休矣!” 几乎与此同时,身体似是本能反应一般,两腿下弯,借力蹬起,一飞冲天,传出几串“呱呱咕咕”的怪叫声,如同蛤蟆音噪。 夜无眠剑光贴着赖聪的身子闪过,只听得咔擦一响,哀嚎声动,一只大好手臂飞旋离体,拖着细长的血线尾巴,坠入江中,带起水花溅溅。 一只江豚随波游来,跳出江面,把断臂席卷,上下沉浮,玩耍戏弄了好一番。最后驮着走了。 夜无眠上次以这招,一剑杀掉一只花豹,今日却只卸掉赖聪一只胳膊,心中暗道:“果真不愧是有飞天蛤蟆之称!我的花落知多少已是够快了,却只擦着他身子过,没有取得他的性命!”遗憾不已。 赖聪险险逃生,姿势难看异常,还断掉一条手臂,好歹却要回了一条性命。 落在甲板上后,惊惧不已,连忙点住穴位止血,大声惊悚道:“疯丫头,癫丫头!你卸了小爷的手臂,小爷让你生不如死!” 嘴上诅咒不停,身体却很诚实,仅有的右手,连剑也不拿了,死死拉住张大球,躲在他身后,间或哭喊道:“大当家救我!女人我一个也不要了,都给你,都给你!” 夜无眠哪能给张大球说话回应的时间?他要的就是浑水摸鱼,趁乱杀人,咬牙道:“大当家也救不了你,我说的!” 挺剑便刺,一招“处处闻啼鸟”,分作两三个剑势;一招“横看成岭侧成峰”,化作十几道剑影,来取躲在张大球身后的赖聪。 他看似是取赖聪,实则将内力,着重分在靠近张大球身旁的剑势、剑影上,只待张大球一个不小心,便将所有剑势剑影合而为一,将他立斩。 四个贼人中,张大球武功最高,他一死,余者都是土鸡瓦狗,便无碍了。 张大球见夜无眠剑影倏至,暗道:“我何不起开,任这妹坨把赖聪杀了便罢?反正与赖聪没有多少交情,死便死了。” 赖聪强行讨要女人的行为,令张大球或多或少有些火气,现在落井下石,也是常理。 忽而又摇头想道:“不可。今日已经死了一个四当家,才让赖聪顶上这个空缺。如果再折掉,没人暂替,老四原先领的那群喽啰,恐怕不好管束。” 占山为王多年,多少人能管多少人,他已熟稔,虽非十分精明,也算得上是管理学的小能手。山寨中三四百号人,他做老大,非要有至少三个副手,为他打理帮中事务,否则日常号令,难行得通。 眼下,只有赖聪是四当家合适的人选,而且又断了一臂,有利于控制,暂时最好是不要死。 念及此处,张大球将赖聪仔细护着,大声道:“小妹坨,不要这么咄咄逼人!给人留一条活路。” 声至内力至,右掌如虎掌拍出,带起掌风阵阵,空气中顿时臭不可闻,仿佛有人踩死了一百只臭虫般,那气味全部散开。 这一招,却是梁山泊起义军首领宋江的绝学,“恰如猛虎卧荒丘”。 猛虎虽潜伏,但是虎威仍巨,掌力惊人。又加之这张大球,平日常用山中毒虫、臭虫的毒液、尸液,来浸泡他这手掌,内力中吸纳了不知多少毒气臭气,将它们融为一体,化为己用。 寻常江湖人物,只是沾着点他的掌风,恐怕就要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功力稍高者,中他一掌,也是经脉溃烂,下场极惨。 且说这掌力一至,夜无眠的剑势、大多数剑影,登时便被拍散,只留可怜兮兮三两道,还有些余威,但已不足以击杀张大球,夜无眠看得心惊,暗道可惜。 紧随着,掌风扑来,一股臭气弥漫,令人作呕,他喉咙一紧,差点把昨日的隔夜饭吐出来。 幸而此时经脉之中,却有一道无色无味的气,不知从何而来,缓缓滋润流淌,将这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身体顿时恢复清明如初。 夜无眠、张大球两人剑掌流连几十回合,均拿对方不下。 夜无眠剑法多用杜圣,大巧不工,取法精熟,一招一式,透露古朴大气。 张大球则是绿林绝学尽出,上溯张角,拳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下至黄巢,掌透“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圣对匪,圣人固圣,匪徒非弱;圣人难以速胜,匪徒未被击废。 夜无眠仗着松纹剑之利,尚且不能取胜,心下暗道:“要能拿下这贼寇,恐怕须到百招以后,用杜圣的‘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两招,将其绝杀。若还不能杀,恐怕几乎就没有击败他的可能了。” 剑招险至,拳掌横行,两人在船上斗,直斗得船身左摇右晃,江面翻滚,带起水浪阵阵,打湿甲板。 船上人失了重心,也跟着摆动。 赖聪只剩下一只手,抓东西不住,扑通一声摔倒,晕了过去。 洛湘竹受夜无眠叮嘱,早有准备,用力抱着船桨,未被甩倒,只是如此应付也很辛苦,早已是冷汗湿了一身。 夜无眠见赖聪跌倒,心下大喜,忽然大声喊道:“张大王,非是我咄咄逼人!实乃我主仆二人,日后便将这未来人生,全托付给大王了。 大王身边有这样一个阴险小人在,你教我二人,如何能安心?!所以他今日,非死不可,没有活路可寻!” 做戏要做全套,他一脸死生决绝的模样,演得极真极像,把张大球瞧得呆了。 这大当家心中想道:“往日我劫掠的女子,且不说姿色不及这小妹坨十一,更无一个人正眼瞧我,都说我是匪寇,被我胡乱玩弄一番,就都要寻死觅活,没有一个能做得长久的,甚是无趣! 像这般天仙似的可人儿,眼中有我,全心爱我,别无所求,只要杀掉妨碍她终生的人……这不是理所当然吗,算得上哪门子的咄咄逼人?” 张大球紧思索,细打量了一番赖聪,心下升腾起一阵厌恶:“我若为了这样一个读伪书的淫贼,拂了美人的意,那可真是活该挨鳏夫的苦,享手作妻的乐了! 这赖聪小贼,让小妹陀杀了就杀了吧,我黑麋帮遍地英雄,就不信另选不出一个四当家来!” 夜无眠见张大球脸上阴晴变幻,便知这贼寇,正在心中权衡,失却了提防。 此时此刻,是他趁机诛杀此獠的大好时机。 再不迟疑。他剑尖陡转,剑招变化,一招“造化钟神秀”,集中经脉内七七八八的内力,蓄势深沉,就要刺出惊艳一击。 突然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大叫道:“兀那小丫鬟,放下手中兵刃!否则我割了你主子的喉!” 夜无眠急收松纹剑,回转内力入经脉,存于丹田,避免发而不作,反噬己身。 回头看时,却见洛湘竹已被艄公掐住喉咙,抵着刀威胁。 艄公浑身湿透,毛发乱卷,老皴的脸皮沾着水,自有一股狰狞意味在其中。洛湘竹被掐得翻着白眼,恐怕再多掐一会儿,就要昏迷了。 这艄公先前被夜无眠一脚踢入江中后,便无人问其生死。夜无眠也只专心与船上四贼,角力斗智,没有管他。 他苦心孤诣,采取分化、唆使战略,几乎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声东击西,斩了张大球,解今日之围。 谁料世间事,最是无常,被他忽略的小杂鱼艄公,掉入江中后还能卷土重来,挟洛湘竹以令自己,使得功败垂成! 夜无眠心头一黯:“莫非今日就要折于此处吗?” 看天地一色,江水青寒,孤雁南飞,不免悲从中来。 瞥见洛湘竹涨红的脸色,被掐得快吐出来的舌头,又猛得一惊,心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自责难禁的时候,先救了小姐,与这群贼虚与委蛇,再慢慢趁机想办法!” 当下,他果断将松纹剑往甲板上一扔,咣当一下,道:“行,兵器我放下了。” 说着,冷眼看向这艄公,脸上不悲不喜,令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艄公果真把手松了,刀尖撤开几寸,露出脖颈上淡淡的刀痕来,所幸没有割破皮流血。 洛湘竹剧烈咳嗽几声,回转过来,流下几滴泪水,看着夜无眠,声音沙哑道:“阿眠,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从我后面制住我……” 夜无眠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 洛湘竹没有想到,他也没有想到。但偏偏就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却便发生了。 艄公武功是低,可夜无眠却忽略了,能当艄公的人,大抵水性都是不错的,掉下江去,能爬上船来亦是正常;武功再低,要挟洛湘竹,却也是轻松之事。 这些弯弯绕绕的线索,一般只有发生了,才能被人想起,否则,思虑的触角何曾能在这犄角旮瘩处探察? 事后莫悔,悔之不及。 夜无眠没有再作追悔之心,眼神平静,看了一眼艄公,艄公自是露出凶相与他对视。 他淡淡一笑,不作理会,把眼睛瞥到张大球脸上的痦子,带着深意道: “张大王,不意你手下的人,竟能跳过你,自作主张,趁机偷袭我家主子。你虽为大王,此等行径,却非男儿所为。你虽为大王,御下不严,终究失了王者气魄。” 张大球本就颇有些恼怒,恼怒艄公多事,在夜无眠杀赖聪的关键口,竟无心阻拦了这一桩“好事”。 此刻听得夜无眠嘲讽,怒意更甚,直冲头顶。他双目圆睁,一巴掌甩过去,就将艄公扇下水里去,扑腾半天沉沉浮浮,好久上不得船来。 赖聪被这一巴掌之威,猛然惊醒,眼疾手快,赶在夜无眠之前,捡了他扔在地上的松纹剑,得意大笑不已,直似忘却了断臂之痛。 张大球走到洛湘竹身前,将她肩膀拿捏按住,轻轻一扯她头上绑着的头巾。顿时,一头秀发青丝如飞瀑般泄开,映衬出女儿家绝美的容颜来,直把这贼寇看得痴了。 莫说打劫打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便是从娘胎里滚落出来到现在,这等神仙似的人儿,张大球也是头一回见。 直愣愣地看着人家,看得三魂丢了两个,六魄在后面追一魄,把夜无眠方才那番嘲讽的话语,都听成了耳边风,呼呼一下吹没了声息,只有洛湘竹的美貌,还在方寸间存在了。 张大球顿时哈哈狂笑道:“洞房,今晚本大王就要和这个小白脸……不,小美人洞房!” 第13章 自荐枕席 且说张大球禽兽之欲大作,看着惊慌失措的洛湘竹,恨不得将这大美的人儿,当场就享受消用了。 正要反手抱起她,却听得一个声音阻止道:“大王,你如此猴急,可教天下英雄笑话!” 张大球转过头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夜无眠。 他失了剑,只是负手立着,自仍有一股难及的风姿,自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开去,再加之他面如冠玉,丹凤眼秋波澄澈,也把这贼寇看得痴痴呆呆,讷讷不能语。 这贼寇心中暗喜道:“天老爷怎如此宠我,送了一双过来!一个比一个嬲塞!”不觉间,口角已泌出一条臭涎。 等了好半天,这贼寇才将将回过神来,细想着夜无眠的话,道:“我怎么就要被天下英雄笑话了?天下英雄是谁,他为什么笑话我?” 夜无眠心中冷笑,有一番计较已在他胸中成形,看着张大球的痴傻样子,傲然道: “张大王,我家主人,是湘中名士,大户人家。正所谓,钟鸣鼎食之户,诗书礼仪之门。如今委身于你,你却草草待之,未经任何准备,就妄谈洞房花烛,怎能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张大球正不知如何说话,赖聪单手提着两把剑怒笑道:“你说是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我看你们分明只是野丫头一对,粗蠢妇人两坨!” 夜无眠瞥了眼他,不作理会,但那种高傲的气质,睥睨草莽的风度,却难得遮掩住,直把赖聪的上蹿下跳,反衬得颇为可笑。 赖聪或许也觉得自己像是跳梁小丑,恨恨地咬了咬牙,不再说话。 这次第,无声胜有声,张大球见得这如此风度,登时就信了夜无眠的“大户人家”之说。心中又欣喜三分,直道这回运气好,不再是掳掠得寻常村妇了。 夜无眠看着张大球道:“张大王,我主仆二人,已准备此生交付于你了。张大王若实在急于一时,心急想吃热豆腐,我二人也无话可说。若能讲究礼仪次序,与我主仆二人,长久做三个逍遥快活的山中客,还须依我。” 张大球当下立即道:“须怎地依你?礼仪次序,本大王不是不讲,但如果太过于繁琐,本大王可也不甘心看着好肉在外面放久了啊!” 夜无眠道:“大王莫急,正所谓精兵简政,删繁就简。世俗迎娶我家小姐,须问名、纳采、请期、备礼等一十八道次序。” 见张大球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夜无眠眯着眼道,“在大王这里,只须备礼这一道流程就行了。我家主人从小锦衣玉食,去到你那山寨中,虽说日后免不了粗茶淡饭,但毕竟嫁娶这天的风光,也还是要享用一下的。” 张大球见十八道流程缩减为仅一道,笑逐颜开,喜气洋洋:“如此甚好,那就依你。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回去备礼物!今天准备得快的话,晚上还是可以洞房!” 看张大球又要对洛湘竹动起手脚,夜无眠叫道:“且慢!大王,岂不闻‘主人有喜,丫头先与’的说法吗?” 张大球皱眉道:“文绉绉的!你莫要学赖聪那厮,直接了当说吧!” 夜无眠一本正经道:“我是主人的丫鬟,主人嫁人,我自然也就是通房丫头。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今夜,应当是我先与大王共度……嗯,共度这春宵良辰,待大王作弄了风雨,明日我将细节说与主人听了,她明晚才能…… 嗯,大王,您懂得。我家主人不通闺房之事,需要我教。” 他强忍着恶心,越说到后面,越是展现出一种惺惺作态的语气。 又催动内力,在脸上播出几片红晕来,把张大球迷得有些晕乎乎的了,才低下头去,似乎是娇羞得不能言语。 这样的“自荐枕席”,是张大球打家劫舍以来,所从未遇过之事。 张大球枉自学了这么多武功,一时之间,色迷心窍,却也难苏难醒,难分难解,心中只想着这个小丫头是个会玩的人物,今夜若能拿她先开胃玩玩,往日里没有享受过的特别滋味,今晚都能体验到,也是人间极乐。 哪还有什么不答应的理儿?自是连连点头,滥笑道:“都依你,都依你,今晚先享受你这个小美人儿!” 夜无眠脸上露着笑,内心的杀意,渐渐沉淀了下来。 他这样出卖“色相”、“毛遂自荐”,是打算先稳住张大球,保住自家小姐不受侵害。等今夜洞房花烛,这贼寇放松警惕之时,再趁机取其狗命。 前番试探,他自忖与张大球的武功,至少是不相上下。若能猝起发难,攻其不意,当能胜之。而洞房,正是适合下阴手的环境。 心中构思着细节,突然背后琵琶骨传来一阵刺痛,猛惊起回头,却见赖聪正一脸阴谋得逞地看着自己,笑道:“嘿嘿,小丫头,受了我这绝脉神针,任你如何诡计多端,武功高强,都无法将内力,运转一周天了。” 夜无眠方才专心沉思,没有关注赖聪,不料被暗中下毒手,真可谓是江湖险恶。 他无暇去回以恶言恶语,强忍着背上的疼痛,试探性沉下内力。 内力在丹田中,虽然充沛依旧,但行过肩部主脉之时,有一股极大的阻力,阻住气行。仿若陨石横空而坠,使人难以稍稍逾越。 赖聪笑道:“小丫头,运行内力了?感受到我绝脉神针的厉害了?” 转头对着张大球道,“大当家的,既然你今晚要跟这个小丫头洞房,小弟便以这绝脉神针,作薄礼相赠。 这小丫头古怪得很,武功也不低,但是琵琶骨上吃了我这绝脉神针后,就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今晚上,就只能任大当家的摆布了!” 张大球先是一愣,忽然又好似明白了什么,拍掌笑道:“好!好!没想到你这飞天蛤蟆,还会这等手段!” 众贼人哈哈大笑,夜无眠只觉得又羞又怒,继续暗暗运转内力。气行肩井穴时,毫无意外的,再次遇到阻力。那阻力仿如断江大门一道,将内力生生挡住,不得通行。 内力无法畅行,内功就使不出。若是连一周天都行不下去,身体就好似被滚烫金水焊死的壶嘴,任壶中水再多,渴饮者,也喝不到一滴水,解不了即时之渴。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无法使用内功,无异于弓无法搭箭,只能拿着弓去硬怼。这种情况下,就只能拼身体力量和强度了。谁块头大,谁拳头粗糙,谁就强。柔弱似夜无眠者,几无胜算。 夜无眠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 随着船的重新行驶,他不再继续用内力去强行冲穴解禁。 他偷偷看向张大球,这贼寇目光猥琐,嘴角挂涎,一副忍耐不住的模样。 但兴许是受前番言语的影响,不再动手动脚,反而是刻意装出一种乡绅的感觉来,一个不急于一时的乡绅。 这样一来,倒是暂时护了洛湘竹的周全,也为他争取了解决危机的时间。 《心经》滋养他经脉多年,也滋养他心境多年。当此危机时刻,终归是有些作用。 他本来焦虑慌乱的心,经由江风吹拂,终于渐渐归于平和。 所谓“人至急则无智”,气定神闲不仅能温养人的气度,还能培育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心中盘算道:“飞天蛤蟆赖聪之名,我此前未听过,他手中的这一只绝脉神针,我却是有所耳闻。 用之穿入琵琶骨,就能钳制住一两个穴位,使其深深闭合,不得通内力。今日一见,果然阴险歹毒,也十分奏效。 ……在我这里,被刺闭住的,是肩井穴。我的肩井穴一闭,气道就被生生扼住了。” 方才他已试过两次。肩井穴闭得几乎严丝缝合,绝无投机取巧、侥幸泄出一两丝内力的可行性。 如果继续强行冲撞,也许会对穴位、经脉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严重的话,甚至有性命之虞。 “这可如何是好!”他不着痕迹地幽幽叹了口气,拍了拍船栏。 这时,船将靠岸,江上风力转盛,将船往下游江心吹了几丈,离岸却远了。 张大球怒目瞪着冻得直哆嗦的艄公,大声喝道:“你没吃饭吗?耽误了老子的好事,老子结果了你们!” 艄公先前被张大球踢落水中,好不容易才挣扎爬起,一身水还未来得及抖干,又冻又饿,没有多少力气。 被张大球如此催促,也无可奈何,只能咬牙抖擞精神,督促其他伙计奋力荡桨。 船体迎着风,吃力行驶,速度甚慢。 夜无眠忽然福至心灵:“船逆风慢,顺风才快。速度可以快,也可以慢,这取决于行驶的方向。我的经脉宛如一条河道,现在河道被阻住,顺流流不过,何不尝试逆行?” 譬如河上拦了一个大坝,下游的鱼很难跃过大坝,游向上游。但上游的鱼,却几乎不会受大坝的影响,能够顺利游下。 受陷于绝脉神针,顺行经脉,气行肩井穴就无法行通,肩井穴就是这个大坝。 顺行无法过肩井穴,或许换个行气的方向,情形就会完全不同。 只是,内力逆行,是一种较高的武学境界。 用“能否内力逆行”作为一个标准,来筛选江湖人士,恐怕九成九的江湖人士,都要被淘汰掉。 百中侥幸有一,才可以既顺流、又逆流其内力无阻。 “我此前从未试过内力逆行,今日突然逆行,恐怕颇为凶险,甚至九死一生。但当此危机时刻,若不试行此法、坐以待毙,则更是九死无生。”夜无眠心中想道。 张大球听信了他的建议,今夜要先与他洞房。 若他内力始终无法畅行一周天,不能恢复武力,待张大球发现他的男儿身之时,他仍无抵抗之力,就是他人头落地之时。 届时,他自己死倒不足惜,小姐的悲惨寥落,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船终于靠岸,众人一一登陆。 夜无眠被巨汉石矛挟制,史大猛提起洛湘竹,艄公等人牵着红髯老马,从船上走下。 岸边是一处松树林,时值深秋,松树常青,却也有部分枝桠脱落光秃。 早有埋伏在此的喽啰前来接应,牵了几匹马来,供几个匪首骑乘。 夜无眠突然道:“张大王,请成全我与主人,仍骑我自家的红髯老马。” 张大球自忖两个美人已是他囊中之物,夜无眠被封住了关键穴位,无法使用内力,老马脚力又慢,绝难逃走,这点小请求,自是不在话下。 便十分大度地一摆手,大显其宽容道:“准了!” 夜无眠指着赖聪道:“奴家现在内力受阻,上马艰难;我主人又身娇体弱,因此恳请大王恩准,让我二人踩在此人肩上上马。” 赖聪怒道:“你已砍断我一臂,我还怎么让你踩肩?” 夜无眠淡淡道:“你只是断了左臂,右臂及右肩还好着。” 赖聪正想再说,张大球不悦道:“赖聪,若非你用神针刺他,他现在何须踩你的肩?你便让她们踩踩肩膀噻,让她消消气。反正她俩也不重。” 夜无眠笑道:“大王说的极是。你只是断了一条手,我损失的可是经脉暂时无法运行啊!” 赖聪辩无可辩,为之气结。张大球不仅不帮自己说话,反而已将自己视为外人。没想到忙前忙后献殷勤的是自己,取辱的也是自己。 眼中怨恨的光芒闪烁不已,脑中已自动编写了无数个恶毒的剧本,用来对付夜无眠。 夜无眠丝毫不睬这眼色。脚踩在这无赖的右肩上,脚滑了两下,踢了赖聪的脖子一脚,听着闷哼声,心中有种小小的报复快感。 牵起洛湘竹,示意她也踩肩上马。赖聪阴毒的目光看了过来,正要扭开肩膀,不让洛湘竹踩。夜无眠适时用脚拦住,笑道:“四当家,哪里去?张大王的话,你也敢不听?” 赖聪气得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重新将肩膀搭在马下。 夜、洛二人都上了马。夜无眠抱着洛湘竹,驭着马,跟在众匪首的马后,似乎是无言地听从命运的驱使,望松林穿行而去。 第14章 内力逆行(上) 一轮秋日,斜斜地吊在松树稍上,西风凉凉地吹着,枝叶间的呜呜声好像是有人在哭。 平日里话多的虫子,变得沉默寡言,枯燥燥的,老半天才有气无力叫两三声。 看来,悲凉的冬,或早或晚,还是要来。 夜无眠坐在马背上,轻轻用力抱着洛湘竹。作为男子,如此抱住一个女子,或许不合适。 迂腐的孟子曾用“叔嫂”的伦理,阐述过男女大防,但他同时也给出了“嫂溺”,伸以援手,“权也”的道德判断缓冲带。 夜无眠不懂这些,他更没有时间想这么多,他现在想的全是自救之法。 在洛湘竹的耳边,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姐放心,还有我。” 洛湘竹感觉耳朵一阵酥痒,拳头却有力了起来。她扯住缰绳,假装咳嗽,趁机嗯了一声。 得到她的回复,夜无眠心中稍定。 抽空打量了身旁跟着的几个黑麋帮众:赖聪眼中放毒,张大球色相不改,至于其他人,不知何时掏出了干粮,走路的间隙胡乱啃着,像赶途的老马,随手吃起一嘴子路边的草,没什么讲究。 夜无眠心道:“拿出干粮来吃,说明此地距离黑麋峰老巢,尚有一段距离。否则这些贼子,完全可以忍住饿,待归巢了,再吃热乎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江湖经验总算没有完全扔掉,及时派上用场的细节观察,足以决定生死。 “既然还能在马背上停留一段时间,我必须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完成内力的逆行。以争取一线生机!” 趁着张大球等人,在接受麾下喽啰的殷勤午饭,没有关注自己这边。夜无眠牙关紧咬,左掌悄然一翻。 内力,开始冲破惯性的桎梏,朝着不同于往日的运行方向,踏上逆行之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心经》,在他心头暗诵起来。为《心经》注释的行气逻辑,开始翻覆,朝着反方向意动。 他头上很快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缓缓滋生,并渐渐强烈:逆行经脉,仿佛是用手肘弯处的麻筋,反复去磕碰桌子。 很不舒服,异常不舒服。 正常人不会这样做。正常人不小心碰到麻筋,也会立即将手撤掉,而不是反复再碰。 可是逆行经脉的人,却疯了一样,磕了一次,还要顶着麻痛,接着又磕一次,再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重,还更快。 不合时宜,不合人宜,不合天宜。 “呃……”逆行到京门穴时,夜无眠实在忍不住痛苦,轻轻地低吟了一声。 他的眼神一阵闪烁,是风中的蜡烛,岌岌可危。 张大球听到了这声音,朝他看了过来。 红髯老马突然打了个响鼻,遮盖了那呻吟声,走得也没那么稳定了,马背颠簸了起来。 这贼寇疑心四起,口中咀嚼着干粮,嘴上骂着干娘:“小丫鬟,你的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白?像纸扎人的脸。汗水还豆大一颗。你得了什么病?可不要死了,老子可他妈还没开始享受呢!” 夜无眠暂缓冲穴,苍白的嘴唇带起一抹凄然的笑容,道:“张大王,奴家是个会武功的,哪会轻易害什么病?” 张大球狐疑道:“那你满头的大汗,又是怎么一回事?” 夜无眠装模作样咳嗽了几声,借着红髯老马的颠簸,仿佛要咳出肺叶子来。 他指着赖聪道:“奴家有武功时,自然不会轻易害病。可现在,被这贼子的什么针暗算,封住了经脉,导致一身内力,在体内乱窜,天翻地覆,没有一个能管束得住。奴家现在还没吐血,已是算好的。大王你就偷着乐吧!” 话才说完,赖聪嘴里的干粮渣子都喷了出来,顾不得吃饭,指着夜无眠大声道:“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我的绝脉神针,只是封住经脉,又怎会、无缘无故去搅乱你的内力?明明是你自己得了病,可不要怪到我的针头上!” 夜无眠有气无力地发出一阵长长的喉咙音,似是想要争辩,又无力争辩。 过了一会儿,连抱着洛湘竹的手,都垂了下来。呢喃道:“罢了,罢了。” 洛湘竹立即回头,焦急唤着他的名字:“阿眠,阿眠!” 见夜无眠殊无反应,她一双大眼睛瞪着张大球道:“如果阿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咬舌自尽,到时候,你和两具尸体洞房花烛去吧!” 语气之烈,好似在秋风中撒了辣椒粉,让得人睁不开来眼睛。 夜无眠半闭着眼睛,没有放松警惕。听到洛湘竹的话,又感动,又觉得好玩。 他心中暗道:“小姐,若然我们真变成两具尸体,黄泉路上,我也要护送你。那时候,我一定更机警了,不会再如这次这般,让你身陷险境。” 正胡乱想着,惺忪的目光中,张大球摇着头走了过来。夜无眠的手被拿住,被同时掐住了脉搏。 这一刻,他的心砰砰直跳,张大球若有歹意,直接将他脉搏捏碎,黄泉路可就立即出现在脚下了。 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夜无眠装作强行睁开眼睛,看到张大球那丑陋的痦子脸,听得这贼寇皱眉说道:“小丫鬟还真没骗我,内力还真是胡乱冲撞,都他妈逆行了。” 夜无眠眉头一跳。这贼寇一搭脉,居然就能发现,他的内力出现了逆行;若然再进一步,发现自己的意图,恐怕将再无求生之可能。 他的心,跳得更加剧烈了,原本停止冲穴的内力,居然又活跃了,集聚在京门穴附近,自觉动了起来:顺的顺行,逆的逆行,左右横跳,上下窜动,毫无规律。 真气瞎撞,夜无眠的脸当然就白一阵,红一阵,看在外人眼里,是十足的伤势加重,甚至还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如此惨况,让赖聪、张大球,都没有往他是在刻意逆行内力上想,只当他确实是被绝脉神针所害,内力紊乱,这才导致逆行。 赖聪看着夜无眠那似乎随时会一命呜呼的脸,道:“大王,这小丫鬟快死了。要不等她死了,你再趁热吧!那时候你也省事的多。” 张大球猛地瞪了赖聪一眼,直瞪得这无赖讷讷不能语,只得独手拿干粮堵住嘴巴。 第15章 内力逆行(下) 夜无眠感觉到,一股粗糙又强悍的内力,被张大球硬生生注入进来。没有什么恶意,也不夹带任何毒素,规规矩矩地流进丹田之中,四下盘桓,仔细地护住了心室。 张大球长舒了一口气,带着点晕眩,身子摇晃了一下,按压着太阳穴道:“行啦!只是内力紊乱,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大病。我给你注入了我今日最精华的内力,可保你几天内性命周全。至于以后如何……” “哼!”脸上痦子抖动了一下,补充了几口干粮,恢复了一些气力,道,“洞了房再说!老子又不是开养济院的,不能白白耗费自己的心神内力,来搭救你!” 手一挥,便有黑麋帮帮众拿来干粮和水,服侍夜无眠二人,在马背上吃下。 这干粮扎口,制作手法怕是连寻常村妇的厨艺,都远远不如。 好在有肉有干果,种类丰富,输了口味,赢了营养。 夜无眠简单用过饭,舒展了一下筋骨,气血虽不十分充盈,也恢复了七七八八。 若非经脉受阻,单凭现在这状态,运起内力,搞背后偷袭,说不定就能掌毙张大球。 他沉下心去,感受到张大球的那股护心内力。心道:“这股内力十分粗糙,但确实也有如张大球说,是精华所在。” 这股内力,只沿着丹田、心室运行,遇到有散乱的内力冲来,便通通不管不顾,简单粗暴,只将它们排斥开去,一滴都不使得伤及丹田和心脏。 这样一来,无论体内的内力怎样紊乱难控,心室都能高枕无忧。 如此治疗手段,简陋是简陋,倒也实用。内力粗糙是粗糙,但不可否认是精华。 难怪张大球输完这股内力后,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模样。如此精纯的内力,以这贼寇的武学修为,恐怕需打坐良久,才能补充恢复一两道。 夜无眠不着痕迹地偷偷笑了一下,一个将计就计的想法,在心中酝酿而成:“我何不借助这道内力,继续冲击穴位,以完成逆行?” 他并非是真的内力紊乱,不需要这股内力护体。与其让其闲置,不如借助其力量,逆通剩余的穴位。 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等张大球的注意力,渐渐从自己身上转移走后,夜无眠双目一凝。 不一会儿,丹田就开始发烫,毛孔也痒了起来,细密的汗水将出未出。 他努力转化张大球的那道内力,纳为己用。 这股内力虽然强悍,能挡住丹田之外的内力冲撞,却无法挡住丹田以内的真力,从内部进行柔和的侵蚀、同化。 不多时,夜无眠没费多少劲儿,就让这股内力,全部改姓夜了。 “狂野,无拘。” 吸收了这道内力后,夜无眠周身畅快,一种内功进步的感觉,油然而生。 气逆行京门穴,那种撞到麻筋的痛楚依然强烈,只是却已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夜无眠深深吸气,先前阻挡他逆行脚步的京门穴,已被他顺利冲过。 紧接着,日月、辄筋、渊腋,也都告破,内力来到肩井穴下。 他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 虽说从理论上来讲,无法顺通的肩井穴,应该可以逆通;可理论终究只是理论,现实的复杂,往往令理论窒息。 理论若都能实践,武学界也不会诞生那么多的走火入魔。 古往今来,多少理论大师,最后沦为了实践的弃子? 想想就不亦悲乎。 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夜无眠的头上,蒸出一层薄薄的汗来,冒着白色的烟。 他闭上眼睛,沉气冲穴。 肩井穴,终于不再是那么僵硬,无法松动。可以感受到,内力,在一步步蚕食穴位的防御。 而在穴位本身以外,一股强大的外力,也在负隅顽抗。夜无眠的眼睛抽了抽。是的,这外力,是绝脉神针,是正插在自己琵琶骨中的绝脉神针! 这针好生厉害,钳住穴位后,无论顺逆,都能阻碍内力运行。 “不过,逆行肩井穴的阻碍,终究是小了太多,这证明我的理论,八成是行得通的。” 一滴汗水,压垮了眼睫毛,滴入眼睛中,瞬间咬得右目生痛。夜无眠无暇擦汗,只得索性将两只眼睛都闭上。 刺痛下,思虑反而无比清晰,能够精细体会冲穴的每一步,每一个代价。 某一刻,他身体一瘫,抱住洛湘竹的手,再次垂下,大口呼吸了起来。紧绷着的身体,软了下去,肩井穴的真气,不受控制地四散冲开去。 “噗……”夜无眠闷出一口血来,剧烈咳嗽着。 太难了,太难了!逆行过肩井穴时遭遇的绝脉神针阻碍,虽然比顺行时小了许多,可是,依然是难以逾越的。 他仰仗着张大球内力的助益,接连冲几个穴,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强行坚持之下,终于受此反噬。 张大球正与众匪寇交谈甚欢,听到这动静,连忙看了过来。见到夜无眠那憔悴的样子,惊道:“怎么又出了一头大汗?居然还还冒着烟?!” 夜无眠擦了擦嘴角的血,朝他露出一抹惨笑的表情,讨好似的说道:“大王,奴家,奴家无碍……今晚,今晚仍能与大王洞房花烛的。” 张大球健步上前,掐住他垂下的手腕,稍一号脉,就被一股横冲直撞的内力,给震麻了手指。 “我的娘……内力怎么越来越紊乱?冲到老子的手了。” 这贼寇提起一口气,强行往夜无眠脉搏上按去,这才能稳稳搭住。闭目感受了一会儿,面露惊恐之色,哓哓道:“我给你输入的内力呢?怎么一滴都没有了?!” 夜无眠咧了咧嘴,苦笑道:“大王,全被冲散了,冲,冲散了……哇啦。。”又是一口鲜血吐出,这回吐在了张大球手臂上。 张大球嘶了一声,想了一会儿,道:“看来是我想简单了。只给了你护心脉和丹田的内力,却没有给你护住关键穴位的内力。” 夜无眠装作不解的样子,喘着粗气,娇声问道:“大王,此话何意?” 张大球沉着脸,瞪了一眼赖聪,才回头看向他道:“在神针插入的肩井穴附近,内力最是汹涌狂暴。这么说来,让你内力紊乱的根源,确实如你所说,是那绝脉神针。 我必须要在这里,也注入一股精华内力。只有掐住作乱的源头,才能防止丹田那里的护心内力,不被从这里外散的内力冲破。” 第16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残阳如血,彩云追月,晚霞当空铺着。树林染上了一层红——不知是叶子的红,还是天空的红? 应都是秋红。 远处,黑麋峰在望。 山不甚高,却镇住一方风水;峰不插云,也览起伏之美。 夜无眠、洛湘竹和众匪寇,已至山麓。 夜无眠斜眼看着张大球,看到那苍白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偷笑起来。 还未进洞房,却已经被掏空了身子,这个新郎可不好当! “麋窝酒呢?麋窝酒给我续上!” “大当家的,麋窝酒喝完了。”一个黑麋帮帮众苦着脸说道,“您刚刚为了给那个病丫鬟……您的二夫人疗伤,不断地动用内力,又不断地吃麋窝酒补充内力,终于,最后一坛麋窝酒,被您喝完了。” “胡说!怎会喝得这么快?肯定是你偷喝了,在此扯谎!” “没有,没有!” …… 骂骂咧咧的张大球、唯唯诺诺的黑麋帮帮众,被夕阳给拉出了好长好长的影子。 夜无眠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又收回了注意力。 此时此刻,他内力逆行、逆通经脉的大业,在张大球的“帮助”下,差一点就将全部完成。 正如这个黑麋帮帮众所说,张大球几乎是充当了“二夫人”夜无眠的“运粮官”(按照小喽啰们的称呼,洛湘竹是大夫人)。 只要夜无眠冲穴受阻,表现出真气紊乱的样子,张大球因害怕他死了,就会连忙为其注入精华内力,护持丹田与肩井穴。 也是这贼寇头脑简单,不曾往别的方面去想,从头到尾都以为是绝脉神针之祸,才招致如此,竟也不曾起疑心,只是一边骂赖聪,一边为夜无眠注内力。 注一次两次还好,注入多了,这贼寇也吃不消。 那样精华的内力,光是蓄积一道,就需要不少时间,自然不可能源源不断提供。 好巧不巧的是,黑麋峰产出一种酒,名为“麋窝酒”,乃是用麋鹿腋窝附近的肉、骨头,与黄精、灵芝等天材地宝酿造而成,有大补气血,加速恢复内力的功效。 张大球每次下山打家劫舍,都会带着麋窝酒,这次也不例外。 每当他为夜无眠注完内力,感觉身体被掏空时,便从喽啰那里接过一坛麋窝酒,抱头痛饮,以作补充。 前前后后,这贼寇为夜无眠注入了八次内力,也喝了八坛麋窝酒,把随身带着的都喝光了。 虽说短时间内,频繁喝麋窝酒,越喝到后面,见效越来越小。但聊胜于无,张大球还是靠着这八坛麋窝酒,补充够了帮他逆通完所有穴位的内力。 若没有张大球,没有这八坛麋窝酒,单靠夜无眠一人之力,绝无可能顺利逆通所有穴位。 滑稽的是,他在下定决心冲穴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导致自己落难的敌人,竟然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实际上的“朋友”。 由此看来,芸芸众生的我们,不必提前焦虑,生活本就是见招拆招、借势用势、借力打力。 要善于利用敌人的贪婪、敌人的欲求,解决自己的困境。 “张大球若不是馋我身子,我早就因为冲穴失败而死了。” …… 撇开杂念,夜无眠沉下思绪,开始思索内力逆行、经脉逆通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穴位都已通了,可是,要如何让穴位里的真气回到丹田,完成一个逆行的大循环? 在最后一个穴位,膻中穴,他感受到无比的顺畅,内力可以畅行无阻。 然而,这畅行无阻的方向,却并不是丹田,而是往回流,流到已经逆通的穴位中。 丹田和膻中穴,明明近在咫尺,却因为逆行内力的不通,便又仿佛是,各在天一涯。 眼下的困难,不再是冲穴受阻,或者感到痛楚,也不是内力不济。 而是如孟浩然先生所说的那样,“欲济无舟楫。” 想要渡向丹田的彼岸,可是,没有船,如何渡? 内力无论如何引,都是回流,没有一丝一毫进入丹田的迹象,两者就好像身处不同次元。 “第一次顺通经脉时,并无此种感受。如今逆通,却有这般困扰。由此看来,这内力逆行,也太难了,步步都有步步的难。” 他理应想到,内力逆行,自然是艰难无比,否则江湖中能够逆行内力的人,也不至于百中无一,而是烂大街了。 逆冲各个穴位,倒还不是很难,只要经脉干净杂质少、内力足够、有高手在一旁辅助,有天材地宝补充内力,能耐得住痛苦,基本都能逆冲。 可是最后一步,连通膻中穴和丹田,实现内力逆行一周天,可就不是只要具备上述条件,便一定能做到的事情。 需要悟性,以及机缘。 这一步,是一步之遥,也是地狱与天堂之遥。 这一步没有迈出去,哪怕是把所有穴位都逆通了,也与一个穴位都没有逆通的武者,没有什么区别。 一通百通,一不通,百不通。 苦思良久,没有任何思路,夜无眠也愈发焦急起来,现在的他,动武时仍然无法使用内力。 遇到身强体壮,或者是能动用内力的人,他就是一块案板上的肉,等人宰割。 ……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一行人穿过山门,便有数十个小喽啰前来迎接。 早有眼尖的喽啰,见到张大球精神不济,大声叫道:“抬轿子来,送大当家的上山!” 夜无眠坐在马上,抱着洛湘竹,低声示意她别害怕。 “相信我,今晚之后,明天我来救你。” 趁着小喽啰们嘈杂的嚷嚷声,夜无眠说了一段还算长的话,洛湘竹“嗯嗯”了两声答应。 张大球坐上了轿子,由几个肩膀被压得变形的轿夫,吃力地抬着上山。 这贼寇坐在轿子上,喝停了轿夫,回头看了夜无眠两人一眼,从喽啰中,招呼过来一个壮硕的老妈子模样的人,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这老妈子立即心领神会,看向夜无眠两人,道:“大当家的且去吃酒补充体力,老身会先安排好的。” 老妈子目送张大球远去,又不知从哪儿,招呼出两个粗蠢笨重的妇人来。 老妈子和这两个妇人,俱都是满脸横肉、膀大腰圆之辈,身材魁梧到能合力杀死一头公牛。 也只有如此妇人,才能在这强人啸聚的山寨中,完身立足。 老妈子和两个妇人,并几个精细伶俐的喽啰,牵着红髯老马,带着夜、洛两人,离开上山的主路,另投小路去了。 此时,夜色渐渐侵袭山林,黑麋峰中,已是暗了起来。 夜无眠坐在马上,看着这几人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照出极小的一片亮光。 行了不知多久,行到不知何处,林中已是完全漆黑一片,天上无月光,伸手不见五指。 前面的几个灯笼,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幽幽鬼火一般,无根无源。 某一刻,老妈子猛然回头,看向夜无眠,森森的牙齿龇着,露出几分可怖之色。 夜无眠一直盯着前面,心中苦苦思索逆通的最后一步。如此毫无征兆地一个回头,在灯笼幽光的映照之下,老妈子的这张狰狞的丑脸,当真是把他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他习惯性提气戒备,内力顺行,行至肩井穴而阻,疼痛感传来,这才如梦初醒:琵琶骨中,还穿插着绝脉神针,顺行无望。 连忙将内力逆行,即便不能贯通至丹田,于格斗对战毫无帮助,好歹内心莫名有底气了。 “怎么停下来了?”夜无眠看着老妈子,道。 老妈子诡异地笑了起来,道:“二夫人,我们到凤山岩了,这里的小竹屋,就是你和大当家今晚的新房,你该从马上下来了。” 她说这话时,露出了血红色牙龈。配着森白的牙齿,在灯笼下,显得瘆人。 夜无眠感受到手上的紧抓感,洛湘竹的身子,已经簌簌地发抖了起来。显然,老妈子这副模样,把她吓得不轻。 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她别害怕,夜无眠朗声道:“这么快?好,主人,我们一起下马吧!” 正要拉着洛湘竹下马,老妈子一挥粗臂,拦住洛湘竹,道:“老身却才说了,这里的小竹屋,是二夫人和大王的洞房。我们山居简陋,竹屋狭小,大夫人住这里不下,所以不能跟你下马。” 夜无眠皱眉道:“那么,你要把大夫人安排去哪里住?” 老妈子道:“今晚先安置在北边的高椅坡。那里有个干净的木屋。明天可以布置做大夫人的新房。” 夜无眠的心绷了起来。 他先前设下计谋,要求自己先与张大球洞房,便是在为解决危机,争取时间;但却并未想到,如此一来,也意味着要与洛湘竹暂时分离。 即便只分离短短一夜,可在这危机四伏的黑麋峰中,一夜也可以有无穷之多的变数,这让他如何能安心? 他脸上惊疑不定,正想要拒绝。视线迅速掠过黑麋帮众人,见老妈子等三个妇人,均是悍妇,加起来恐怕有五百多斤。 三人合力,可以将不能使用内力的自己,给轻松拿捏。更不用说一旁还有好几个精细聪明的喽啰。 优势在敌,拒绝无用。正气恼之时,洛湘竹忽然鼓起勇气开口道:“好,大婶,依你吧,我就去高椅坡住。那里距离这儿有多远?” 老妈子道:“倒也没多远,不到一里。只是路难行了些。不过你不必担忧,待会,你身旁这安、谭二婶,会领着你去,保你不用流汗,就登上那坡。” 洛湘竹回头,对夜无眠道:“阿眠,就这样吧。” 洛湘竹的话,倒是点醒了夜无眠。 他细细想道:“小姐说得没错,我们暂时确实只能如此。如今身陷囹圄,只能先依从。吃下眼前的委屈,才能争取之后的自在。” 好在知道了洛湘竹的安身处。今晚若顺利,可前去查探安危。 多想无用,夜无眠道:“好吧!还请两位大婶,多多照料我家主人。我主仆二人,日后在这黑麋帮中,若坐稳了大夫人、二夫人的位置,一定会好好报答三位大婶的照料之恩。” 三个妇人不置可否。有个喽啰忍不住道:“小丫鬟,先别说大话了,这山寨中,历来都是流水的夫人,铁打的大婶,你们……” 还未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在这喽啰的脸上。 老妈子看也不看这喽啰,扶着夜无眠下了马。她一挥手,安、谭两妇,并所有喽啰,牵马带着洛湘竹,打着灯笼,往北走去。 山风吹拂,夜无眠打了个寒颤。 老妈子抬起灯笼,阴恻恻地笑道:“二夫人,我们先进屋吧,今晚这喜事办得着急,大王估计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来跟你行房,所以我们这化妆、准备、收拾房间的动作,可要加快呀!” 夜无眠对于老妈子这吓人的笑,已经习惯了。他面无表情道:“嗯,我也正有此意,要快快化妆,不能让大王久等了——大婶你如何称呼?” “姓杨。” 杨大婶领着夜无眠,来到一个小竹屋旁边。灯笼下,竹屋泛着幽绿的光芒。 杨大婶推开屋门,夜无眠紧跟其后,一股尘封的血腥味道,淡淡的腐臭味道,随着空气的流动,扑面而来。 杨大婶揭开灯笼盖,给窗台上的油灯点燃。 细细的黑烟被风扑散,黢黑的屋子里,这才有了扑朔迷离的一粒光。 火光摇曳,屋子的陈设布置,渐渐映入眼帘。 “这个屋子里死过几个夫人,其中有一个,当时也是二夫人。那个二夫人啊,她死状最惨,被四个当家的大王轮流享用一遍后,还想着逃跑,老身只好亲自拿刀把她杀了。 当时呵,地上全是血。洗了好多遍,都还有味儿。” 杨大婶的尖牙露了出来,嘿嘿笑着:“还望二夫人你,不要害怕呀。只要你乖乖听话,老身的刀,不会乱来的。” 夜无眠走进屋里,在屋子里踱着步,很快就摸索遍了这个不过两丈见方的小竹屋。 一床,一桌,一窗台而已。 桌上摆着一个打开的化妆奁,装着唇纸脂粉,半新半旧的,在血腥味外,额外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令人作呕。 他也笑着看向杨大婶道:“奴家小时候在义庄里睡过,自然是不怕这些的。不过却怕冷,怕极了冷。这山间已是有些冷了,杨大婶,能把门关上吗?” 他紧了紧衣服,对着手呵气,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样。 “老身稍后要为二夫人更衣、化妆,不须你说,老身也会关上的。” 就在杨大婶转身关门的间隙,夜无眠两指拔下发髻中原先插着蒜的铜簪子,眼中闪过凛冽的杀意,借着昏暗的油灯火光,朝着杨大婶的后脖颈刺去。 第17章 凄夜(上) 夜无眠无法动用内力,身脆体弱,正面与这杨大婶交锋,不是其对手。 只能趁其不备之时,从背后偷袭,才有胜算。 杨大婶粗胳膊粗腿,一身蛮力,不输这黑麋帮内许多男子,只在四位当家的之下,稳稳坐住第五把交椅。 要是有内功修为,说不定能混个五当家的名头。 也正因为没有内功,夜无眠的铜簪刺过来时,她都没有察觉到。 夜无眠从听说今夜要与洛湘竹暂别,就已经在谋划杀人。松纹剑被赖聪夺了,他除了头上的铜簪,可谓是手无寸铁,要杀人,只能借助这铜簪之利。 黑灯瞎火,他又蓄势良久,猝然发难,杨大婶哪能躲避? 这壮妇先前一直施加恐吓,本以为已将夜无眠拿捏地死死地,根本想不到,在转身之后,这“小丫鬟”会使出这等阴招来。 只听“噗”的一个入肉声响起,夜无眠手中的铜簪,已经从右边,插进了这壮妇的脖子。 杨大婶呆愣愣地转过头来,夜无眠眼中凶光毕露,左手按住她的厚肩,把她死死贴在门上,挣扎不脱,右手加大劲道,推着铜簪继续深入,左右捣鼓,上下摇动。 杨大婶的脖子登时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血洞。 “呵呵,让你吓我。死。” 夜无眠也没有多少废话,只是嘴里嘟囔了这一句,似是发泄这一路来的提心吊胆,把杨大婶的脖子穿透后,又拔出来,往其他致命处捅了几刺,深入肺腑,都捅得稀烂。 伸手试探,只剩一口气半死不活地吊在这壮硕妇人的鼻息间,预估也喘不了多久了。 夜无眠还是不放心,最后一簪,从头顶百会穴刺入,杨大婶立即断了气,尸身无力地软下,倒在了地上,两腿蹬直了。 “吁……”夜无眠累得出了一身汗,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没有内功,单凭身体力量,杀这个壮妇,多少有些吃力。 恢复了良久,将铜簪子拔出,胡乱地拿杨大婶的衣角擦了擦血,又重新插回发髻中。 烛火摇曳着,杨大婶的那一张死人脸忽明忽暗,死前的恐惧,不甘,阴狠,一一凝固在生前的最后一刻。 现在只能带着这些情绪,去地府里,与阎王诉说了。 “杨大婶,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果然,你几次三番恐吓我,还拿在小木屋里杀过人这事儿,来吓我……你先前所说的那个二夫人,估计也是你们大王抢过来的无辜女子吧?” 夜无眠看着已成死尸的杨大婶,淡淡说道,仿佛是在拷问。 但尸体不可能作出任何回答。杨大婶的脸早已僵硬,如果人死后意识还会停留一阵,那么,她至少听到了审判词。 “你死有余辜,杨大婶。” 方才这一番打斗,事起突然,几乎算是一气呵成,因此没有传出多少动静。这个小竹屋,地处偏僻,旁边无人值守,也无人活动。 夜无眠屏息凝气,仔细听着外面,仅仅听到山隙间的风声,树枝树叶摇晃的声音,还有小兽夜间觅食踩出来的声响。 他这才放下心来。 又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确认这会儿没有人路过之后,夜无眠才将门打开,双手介入杨大婶的两腋,勾住她的尸体,绷起脸用力猛拽。 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将杨大婶的尸体拖出门外。 这杨大婶,应是黑麋帮三个壮妇人中最壮的一个,恐怕有一百八十斤之巨。 夜无眠细胳膊细腿,没有内力辅助,拖如此壮物,也是一腔求生本能帮着他,才能在短时间内,拖出这竹屋。 屋子后面杂草丛生,有半丈高。 屋内的烛火透过窗户纸,照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在这杂草丛中,幽暗地让人害怕。 夜无眠提起一口气,一脚踢在杨大婶的屁股上,将这死尸踢进了杂草丛中。 先是听到“沙沙”的滚动声,紧接着,竟然是一阵“哗啦啦”、“咕噜噜”的落水声传来。 夜无眠这才明白,竹屋后面,应该是有一处水塘。 也不知道明天这死尸会不会在水塘上浮起、被人发现,但只要能度过了今晚,夜无眠有的是时间做手脚。 又把那杨大婶打来的灯笼踩熄了,也一并扔进水塘中,不使留下任何端倪。 他重新走回屋内,那股难以掩盖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又紧上了鼻尖胃里,这倒是衬得杨大婶的死,是那么微不足道了。 想必就算待会那张大球进来,也不会想到,杨大婶才死在了这里面。 夜无眠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适应了这两股交织的臭味。 他坐在桌前,把烛台端了过来,细细打量那化妆奁中的物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唇纸上,沾染着不知多少无辜妇人的血。 “被张大球、杨毒妇逼死的女子们,我知道,你们的冤魂,也许还久久徘徊在这屋子中,不肯散去。” 他看着化妆奁,自言自语地说着这话。 话才说完,烛火猛然摇动,窗外狂风大作,声音凄厉刺耳,仿佛是有冤鬼在哭。 夜无眠的耳边,一阵尖锐的耳鸣声突然响起,刺得他心脏一疼。这耳鸣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拖着尾巴,渐渐息停。 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环视了一圈屋子,屋子中空空如也,并无一个鬼魅出现。 只是,一种悲凉、怨恨的压抑氛围,笼罩在屋子中,如果不是他久久修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早就会被这种氛围,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看来这屋子中,怨气甚重。”他本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他今晚,却真切感受到了一种介于阴阳之间的触感,冰冷,发丝一样的细,沁入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他站起身来,朝着屋子中的四处,各作了一揖,才道: “各位冤灵容禀:小人夜无眠,途经湘江,遭受无端之祸,被拘来此。也是因此祸,发见了诸位的怨气。 现在小人已将那恶妇人杨大婶杀了,还差首恶张大球,及贼魁数人。张大球武功高强,小人内功未恢复前,不是其敌手。 望各位冤灵,暗中护佑小人,恢复功力,将这张大球一并杀了。小人当将其挫骨扬灰,以告各位在天之灵!” 第18章 凄夜(下) 夜无眠说完这番话,那行将被吹熄的烛火,止住了摇动,恢复了平静,只是垂直地烧着。 屋外的狂风,也突然停了下来,呜呜的声音归于寂灭,方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象,不可捉摸。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化妆奁拖过来,取出内部夹着的一片铜镜,沾着发臭的脂粉,开始化起妆来。 假扮女子多年,化妆是基本功,时下女子流行的妆容、稍微老套一些的妆造,他都会化。 他想着今夜既然要取张大球性命,得化一个带点迷魅感觉的妆。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完成内力逆行的最后一步,膻中穴中的内力,始终还没能引到丹田之中。 说不着急,是假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他心中已经被念诵了无数遍,内力的导引,也一次又一次在进行。 可仍然是一无进展。 他苦笑了起来,“若丹田和膻中穴始终不通,那便是天要亡我了。” 无法使用内力,拿什么去与张大球打? 就凭头上的发簪吗? 他开始有些怀疑,今晚的自荐枕席之计策,是否过于草率和武断了。 这个计策,等于是赌博,把宝全押在自己能够逆通经脉上。 如果押宝失败,那就是满盘皆输。 真可谓是拿着命在赌。 他化好了妆,坐在床上,内力开动,心经默念,与此同时又是一番纠结,良久才释怀。 暗道:“可是,即便草率,即便武断,这也是我当时能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哪怕失败了,至少我也可以骄傲地说,我拼尽我所能,让小姐,在这世上多活了一日。” “届时,我到九泉之下见到老爷,我也可以跟他说:老爷,阿眠我尽力了。” 当时当地的情景下,局面完全被贼人控制,他除了此策,别无法子,是以与其自责,不如饶过。 念及此处,他反倒显得轻松了起来,嘴上竟然勾起了一抹,超越任何俗世间情感的笑容。 “《心经》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我一会儿担忧自己不能成事,一会儿担忧小姐明日的安危,看似在努力逆冲经脉,实际上,我的心思,全被这些外事外物,占据开去。 如此一来,即便冲一万次经脉,逆行一万次,丹田,也始终将是无法到达的彼岸。” 熟读《心经》多年,这一刻,他对这句经文有了全新的理解。 一种从不知何处所诞生的纯净驱动力,将内心的杂念全部排出,整个人的识海中,只剩下了丹田、膻中穴,以及内力。 身边景色猛然变幻,那冒着黑烟的灯台,桌子,化妆奁,床,竹屋,甚至夜无眠自己,在某一刻,通通不见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球体,高高悬挂在虚无之中,无法触碰。 “这是什么?” “嗯?我又是什么?” 一时之间,他的认知变作一团混沌,陷入了对自我以及世界的拷问。 思虑未及已,他又感觉到很冷,很饿,生理很冲动、很需要。 而那个巨大的红球,稳定地旋转着,绽放出诱惑的光芒,上面似乎有能够满足他一切需要的存在。 “我要到红球上去!”他坚定了这个信念,要去红球上。 可是,要怎么上去? 他四处张望,这个几乎完全空虚的空间中,没有梯子,没有绳索,没有可以攀登的地方;他自己,好像也没有手,没有脚,跳也不能跳,走也不能走,爬也爬不动…… 要如何去到红球之上? 随着饥饿、寒冷、生理冲动的进一步强烈,他对红球的渴望,达到了小高峰,他无比迫切需要红球,要去红球之上。 可是,他又缺少一切可以通往红球的工具,缺少可以行动的手,脚。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他急得想哭。 甚至,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要怎么哭? 所谓的急,又是一个什么急? “好想一切都毁灭啊……” 在这无比焦灼、煎熬的时刻,只听得“吱呀”一声响起,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发生变化,漂浮的红球猛地不见。 烛台最先扑入眼帘,灯火一阵晃动,门外的风灌了进来,屋子,桌子,窗台,一一重现在他眼前。 是张大球推开门,走进屋里。 这贼寇穿着一身粗布大红褂,胸前一颗大红花,把自己打扮成新郎模样,推开了竹屋的门,也将夜无眠,从方才的幻境中,推了出来。 夜无眠的心脏,狂跳不已,他变得尤为紧张,心中焦急万分:“怎么回事,红球呢?幻境呢?这一切,怎么突然没了?!” 他闭上眼睛,尝试让自己再次进入刚刚那无担忧,无杂念的境地。 可是,由于在幻境中就已经开始的紧迫感,以及张大球的闯入,早已经把他的心,搅得如同浑水一般,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静下来,那难得的幻境,也没有再展开。 他依稀感觉到,如果自己能在幻境中,成功到达红球之上,那么,就会顺利连通丹田与膻中穴,真正完成内力逆行,到达新的武学境界:在江湖有内力的那批人中,成为百中无一的能够逆通经脉的高手。 胜利的美好前景就在眼前,几乎就只差一步,真可谓是,功败垂成…… 夜无眠深深叹了口气,睁开了沉重的眼睛,机会已经错过,再懊悔已经无用,只能继续面对眼前,这惨淡的人生。 张大球似乎喝了不少酒,从酒味中,夜无眠能够闻出,有恢复内力的麋窝酒,也有其他酒。 数种酒夹杂在一起,气味浓烈,十分刺鼻。 然而,这对于夜无眠来说,却是眼下唯一的好消息。 张大球不醉,夜无眠没机会。 这贼寇醉则醉矣,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夜无眠看。 夜无眠化了很浓的妆,浓妆艳抹,艳丽异常,在灯下看来,更是美极了。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因古代的灯暗,美人脸上的瑕疵,不易被瞧见,朦胧中,男人脑补了那些暗处的美,也放大了美人的美。 张大球见到夜无眠如此盛装等候,两眼放出的光,能把祖坟里的枯骨照醒。 酒是色之媒,这贼寇低吼一声,再不顾什么体面,饿狼般扑了上来:“二夫人,你等不及了罢!” 第19章 生死持(上) 夜无眠迅速融入角色,轻轻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张大球的身体。 躲在床的一角,轻轻遮掩住嘴巴,噗嗤一声,“娇滴滴”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更增添艳色,张大球冲动之下,呼吸粗重,恨不得马上将他压在身下蹂躏。 又是一声大叫道:“二夫人,你等不及了罢?” 作势,又拥上前来。 夜无眠灵活地在床上打了个滚,滚到了另一边,皱眉作嗔怒状道:“相公,你好不要脸!明明是你等不及了,怎么却说是,妾身等不及了呢?” 这一颦一笑,一蹙一舒,当真把张大球看得口干舌燥不已。 再加之一声酥到焦麻的“相公”,更是让这贼寇差点生活不能自理。 张大球强行按捺住再次抱上去的冲动,吞咽着口水,笑道: “只因你太美,确实是相公我等不及了!夫人,我们快快圆房吧!” 说着,再次张开双臂,又要故技重施。 夜无眠连忙叫停,笑道:“相公,直来直去,也太无趣了。相公现在倒是激情一腔,可难敌得过长夜漫漫。妾身就怕相公来得快,去的也快呢!” 能力受到质疑,张大球酒劲上涌,怒道:“夫人未免小瞧于我了!相公我是金枪不倒的猛男子!之前抢来的夫人,被我玩死了好几个!不信你去问杨大婶。嗯,对了,杨大婶呢!” 这话轻飘飘说下来,仿佛之前那些可怜的女子,是他玩完即弃的工具,毫不怜惜。 夜无眠听得怒火大盛,恨不得现在就将这贼寇给切成一万零一片,全部扔进屋子后的水塘里喂鱼。 “如此时刻,杨大婶怎会在此?她给妾身化完妆,径去主人那儿了。” 夜无眠强忍着愤怒,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道:“原来相公好生厉害呢!如此一来,妾身,妾身反而害怕了,害怕相公不疼惜妾身,也把妾身玩死了。妾身现在还不想死,还想活着,呜呜呜呜……” 他那眼泪,真是说来就来,一滴接一滴,很快就如同梨花带雨一般。 同时代有个叫唐伯虎的文学家兼武学大师,曾经写词说过,“雨打梨花深闭门”。 这女人一哭,心门就闭上了。 张大球虽不懂诗词,但是知道,女人哭的时候,体验很差。 于是只好耐着性子,伪作出些斯文模样,在床沿坐下,有模有样地学着那些秀气的文士,抚住夜无眠的手道:“二夫人,为夫我一定会好生疼惜你的,不会让你死的……” 夜无眠被他一番抚弄,觉得甚是恶心,不着声色地抽出手。 抽泣道:“相公如若要疼惜妾身,还须依着妾身来。不可再像先前那样,总是一副八百年没有见过女人的样子。你那样儿,像一头饿狼,妾身真的,真的是害怕极了!” 擦了擦眼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演得十分逼真。 张大球把他拥入怀中,夜无眠反抗不得,暂时只好委屈着。 这贼寇道:“哈哈,二夫人,我本就是一头狼嘛!在这黑麋峰中,我就是最健壮的狼,而且是头狼!” 低下头,看到夜无眠面露不悦之色,又连忙讨好道:“好好好,二夫人,为夫我都依着你来,玩点轻松舒服的。你说罢!咱们要怎么玩?” 夜无眠眼睛如星辰一般闪烁,从这贼寇怀里出来,狡黠道:“相公,以往都是你对女子用强、女子被迫,这样的玩法,你肯定是玩腻了。今夜,不妨由我这女子对你用强,让你体验些不一样的风情,如何呢?” 张大球眼睛一亮,拍掌笑道:“有趣!好玩,好玩!我恨不得马上玩儿了,而且还要敲锣打鼓地玩。” 夜无眠掩嘴轻笑道:“敲锣?那可不兴敲锣,只有耍猴才需要敲锣。” 张大球道:“只要二夫人高兴,把我当猴儿耍,又如何?” 夜无眠内心冷笑,将罗裙的腰带解了下来,衣服顿时便蓬松宽松了起来。 这解腰带的动作,把张大球看得躁动,几乎忍耐不住又要冲过来,被夜无眠用白眼定在当场。 “妾身怎么舍得把相公当猴儿耍呢?妾身跟相公呀,玩得合乎情,止乎礼。来,相公,用我的腰带,缠着脑袋,将眼睛蒙上。” 张大球接过腰带,一副“原来你拿腰带是让我蒙眼,我还以为你要开始步入正题了”的失望表情,在脸上展露无遗。 夜无眠岂会不知道他这心理,又白了他一眼道:“难怪相公说我耍猴,似相公这般猴急,倒也当得起猴这个字!” 张大球讪讪一笑,道:“夫人教训的是,为夫我不急了,不急了。就按照夫人所说的,慢慢地玩。” 这贼寇倒也没有拖泥带水,麻溜地把腰带绑在脑袋上,蒙住了双眼。 夜无眠心中大喜,嘴上更是笑道:“相公,缠紧实了吗?能看见吗?哈哈,可莫要偷看呀!没有得到妾身的应许之前,不准摘下,更不准抱妾身。” 张大球闻言,又把腰带紧了紧,道:“看不到啦,不会偷看!相公我是这黑麋峰中言而有信的头狼,怎么会偷看!夫人,你出招吧,为夫我都接着,嘿嘿。” “好,妾身我可要出招了!” 听到夜无眠的话,这贼寇露出一个又丑又色的笑来,脸上的痦子都显得邪恶无比,把夜无眠作弄得几乎快吐了。 夜无眠站了起来,伸出左手,勾住张大球的下巴,强忍着恶心,轻轻抚弄,俯瞰着这贼寇道:“相公,你的英姿勃发,深深迷恋住了妾身。” 张大球是粗野草莽,哪里玩过这种花的?夜无眠稍一挑动,这贼寇就躁动万分,若非夜无眠方才的警告,这贼寇早已将夜无眠推倒了。 忍得难受时,张大球喉咙滚动,喉结都膨胀了一些,咽口水的“嗬嗬”声音,显得是饥渴万分。 夜无眠说着挑逗的话语,掩盖住右手从发髻上拔簪子的声音。 张大球被他逗弄得欲火焚身,脑子里全是色色,哪里能细听得到这动静? 直到夜无眠的右手已经握紧了簪子,这贼寇,仍浑然不知。 某一刻,夜无眠脸上的笑容一寒,眼中杀气极速迸发,尖锐的簪子带着积压的怒火,以及满屋子的怨气,扎向了张大球的喉咙。 第20章 生死持(下)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老祖宗的智慧,那都不是瞎编的,而是从实际的生活中所总结出来的。 以张大球的武学修为,即便是喝醉了酒,在面临生死危机时,也是有所警示和预感的。 尤其在夜无眠内力无法使用的情况下,拔簪和刺喉,这看似细微的动作,其实都容易被捕捉到,只要稍微留点戒备心就可以。 然而,这贼寇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沉醉在夜无眠所构建出的迷幻温柔乡里,无法自拔。 尤其是下巴上,正享受着一种美妙的抚摸,心思更是飞到了不可描述的想象中去…… 如此沉溺,哪里还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呢? 北宋文学家和武学大师、当今江湖门派巨擘“醉翁派”的开派祖师爷欧阳修曾说过,“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历史上一些大人物,都在酒色上翻车了,更何况是张大球这样的小货色! 直到那锋利的铜簪,已经插破了喉咙,尖锐的刺痛感、血管破裂的冰凉感,盖过了酒的麻醉感,竟然都还没浇灭这贼寇的幻想。 张大球甚至以为,这是一种什么特别的游戏。 而夜无眠根本没打算给他反应的时间,如同先前刺死杨大婶那样,“一刺,二扭,三捣鼓”,这样的动作再次上演。 扎进喉咙里的铜簪,在夜无眠手里,半息也没闲着,成了疯狂的破坏武器。 猛然间,血流如注,一个惊人的血孔,在喉咙正中间绽放开来。 张大球迟钝的反应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这哪里是什么游戏,这根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求生的本能,取代了所有的思考。 右手猛地抬起,紧紧扣住夜无眠的手腕,阻住了继续扎喉的势头。 内力汹汹运转,喷射的血液立即被内力封住,夜无眠的铜簪,进不了半步,也抽不出来,被硬生生定在了喉咙中。 夜无眠银牙快咬碎了,脸上不多的肉打着颤。 张大球掀开蒙眼布,一双眼睛中全是血丝织就的恨意,恨不得把夜无眠给撕碎了:“你敢杀我?!” 一股又臭又毒的内力,从张大球手上传导过来,顿时蒙蔽住夜无眠的丹田,污染了他本来的内力。 夜无眠内力能自如使用之前,尚且尤其忌讳他这毒掌,更何况现在? 一种想要吐出一座湖泊的作呕感,深深袭入了肺腑。 胸中气血上涌,喉尖一甜,嘴角竟然溢出一条黑血来。这是胸腔血受毒真气污染的后果。 这黑血沿着颌沟滑落,滴在罗裙上,溅出惊人的黑色血花。 这贼寇的“臭掌痦子”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 夜无眠强笑道:“咳咳,妾身怎么敢杀,咳咳,敢杀相公?这不仍然在玩游戏吗?咳咳。” 黑血呛进了气管中,刺激得他咳嗽不止,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 他仍然不认命地双手施力,企图将簪子再扎深一些,造成更大的破坏。 “操!”张大球踢起一脚,把夜无眠踢翻在地。 站起身来,一手握住插在喉咙上的铜簪,堵着伤口,一手掐住夜无眠的脖子,怒意如同虱子一样爬满全身。 “我要扭断你的脖子!” 这贼寇嘶吼着,声音带有几分破碎感,想来是方才,夜无眠的铜簪,把他的声带给扎破了。 一边说话一边咯血,看起来尤为恐怖,掐夜无眠脖子的力道,也难以全部发挥。 但即便如此,这也不是现在的夜无眠,所能够承受的。 生死之际,夜无眠体内的内力疯狂运转,完全成了无主之力,还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顺行,一部分逆行。 顺行的,行到肩井穴时,此路不通,强行冲穴,冲得全身疼痛; 逆行的,行到膻中穴,前行无路,直接折回。 两股内力相遇,仿佛雷电相接,撞出许多内伤来。 再加之受了张大球的毒真气,夜无眠只觉得五内俱焚一般,全身无一处不痛。 从出生至今,从未有受过如此痛楚,与这相比,被张大球紧紧扼喉的疼,简直算是不值一提了。 这小小的竹屋之中,局面变得僵持: 张大球喉咙上插着铜簪,虽然在努力用内力控制,却还在汩汩流血,一时之间难以止住,且因伤口面积过大,先前失血过多,整个人现在已变得有些神志糊涂; 夜无眠体内内力紊乱,又被毒内力沾染,侵蚀五脏六腑,喉咙被死死掐住,几乎已是在将死未死的边缘了。 两者相比,张大球还算稍好的。 若处理得当,以他的内功修为,撑到良医来救治,将喉咙、气管、声带等处对症下药,捡回一条性命,也并非不可能。 而夜无眠,若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则是必死之局。 张大球一脸恶笑地看着夜无眠,嘴里咯出几块喉咙中组织物的碎片,应是刚才夜无眠猛捣其喉管所致的。 这贼寇表情狰狞恐怖,简直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魔鬼,嘴中因为血肉碎屑太多,导致说话含糊不清,但夜无眠弥留之际,却还是听到了几个关键词,“贱人”,“死”,“主子”,“一起”等。 他随即感受到张大球手上力道的加重,本就被掐得死紧的脖子,有种快要折断的趋势了。 想要呼吸已经成了奢望,气管恐怕都要被挤成一条线了,早就无法支撑气流的通过,此时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就要死了”。 这一刻,死,再也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当其他的念头都不复存在,死亡成了唯一真切可感的状态,没有任何判断涉及其中。 没有好,也没有坏,没有为之遗憾的,也没有为之欣喜的。 就像婴儿从产道中出来,那一声啼哭,并不是眷恋上一世的悲鸣,也不是为这辈子的苦难而预嚎。 哭,只是哭。 或许医生会说,是为了激活心肺功能。 然而对于婴儿来说,他只是遵循着一种伟大的本能,生的本能而已,没有叠加任何意义在其中。 死的本能在夜无眠身体内迅速蔓延,他甚至连任何抵抗都没有,意识混沌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第21章 方寸间(上) 据说人死之前,脑袋里会将此生生平,事无巨细,一一回想一遍。 之所以会如此做,传闻是大脑希望从过往的经验之中,搜索出救命之法。 夜无眠却未能有此殊遇,他只剩下了对死亡的向往,大脑中,空空寂寂,无尘垢,无悲喜。连手脚,都停止了挣扎。 在万念皆空的刹那,万法也皆空,空空如也,不显一相。所谓诸法空相,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夜无眠的灵台方寸之地,结出一朵莲,先前幻境中的那个红色大球,重新出现在眼前。 一切欲望,贪婪,需求,因这红色大球的出现,也被唤醒。但再也不能驱使他的心,去变得躁动,变得焦灼和恐慌。 在与这红色大球共处的空间之内,他既没有梯子、没有绳索,没有手脚、甚至没有任何感受的器官,让他能到得红球之上,去实现各愿景,满足各冲动。 渴求红球,只是一种妄想。妄想之为物,生时即死,即死即生。 空前的空,空前的无,空前的“止”,诸般妙法,诞生自这生死一线的方寸之间。 夜无眠眼中射出一道青光,因他那灵台方寸山上,生出一朵青莲,这方寸青莲,把循环往复在膻中穴内不得而出的内力,引渡到丹田之中,久久逆行而不得通的闷塞、滞感、“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如同山崩地裂,霎时间碎成虚无。 一通百通,一消百消! 内力成功逆行,经脉成功逆通,夜无眠的丹田,疾速运转起来,那死死被张大球扼住的脖子,迸发出强有力的抗拒力,夜无眠混沌的意识由此醒来。 他嘴角带着祥和的笑,右手冲拳,一招平平无奇的“迟日江山丽”,挟着逆通后新生的强大内力,猛然展出,轰在了张大球的胸口。 只听一声闷哼响起,张大球狂喷鲜血,瞳孔先是猛地缩小,随后又渐渐涣散,失去了神采。 直到两个呼吸后,这贼寇的身子,才向后猛飞出去,胸口上一个塌陷进去的伤口,被挂带的红花挡住,却挡不住许多血和碎裂的骨渣,从伤洞口中流出来。 一拳之威,竟至于此! 内力逆行、经脉逆通之后的强大,宛若日月换了新天,江山换了新颜,无怪乎一百个能动用内力的江湖人中,也难以诞生一个内力逆行、经脉逆通者! 二者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夜无眠的身子摇摇晃晃,是一棵在暴风雨后活下来的断了干的树。 这棵树差点被雷劈死,可内部的新生力量,终于撑到,那聚雷的风云雨雾散去的时刻! “哇啦~” 他一弯腰,吐出一大滩黑血来。 经脉逆通之后,内力的精纯、强劲程度,再也不是以前所能比,张大球的臭毒真气,自然难以在他体内作威作福,和受污染的血一起,被驱逐了出来。 他顾不得去擦拭嘴角,只是念着,张大球到底死没死。 对于新掌握的力量,还没有一个概念的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张大球身前,试探这贼寇鼻息,已经没有一丝气息了。 去胸口察心跳,一股滑腻腻的触感传来,手摸得太深,居然抓到了这贼寇的胸腔凹陷处,胸骨都塌下去了,一颗还温热、微微跳动的心脏,被他抓在了手中。 这是张大球的心脏! 夜无眠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 终于死透了,张大球,终于死透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放松,迅速蔓延全身,他的身子软软的,手绵绵的,连颗心脏也抓不住了,从手上滑落下来,掉在地上,蹦了几蹦,摔成两三瓣,泌出许多粘液,长长地拖着尾。 他十分惬意,舒畅,几乎想高歌一曲,腿一酥麻,扑腾一下坐倒在地上,长长地做着深呼吸,像一头躲过杀劫的牛,反刍胃里食物,反刍了以前的许多事。 有一个他儿时跟随那名少林俗家弟子学习佛法的场景。 那位弟子说,《祖堂集》中记载,禅宗二祖慧可,由于无法做到息心止念,因此求助达摩祖师。 达摩祖师说,把你的心交给我,我给你息心止念。 夜无眠笑了起来。 小时候听那弟子讲到这里时,他露出一副见鬼的模样,插话道:心怎么拿的出来? 故事中,慧可也是嗫嚅良久才说,我找来找去,找不到我的心。 达摩祖师笑了:如果能找到,还能是你的心吗?找不到,说明你已经安心了。 似懂非懂的故事,在《金刚经》的某个篇目里,有一处映照之文,夜无眠记得很清楚: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道,“是故舍利子,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 即便现在,夜无眠已成功逆通经脉,对此一节,也是一知半解。 只是恍惚中,在以往的基础上,稍有了深入一些的认识,还是朦胧,还是模糊。 是莹火在夜空飞舞,看不清翅膀,但知道那发光的是个虫。 他摇了摇头,感受着这近乎新生的躯体,内伤在逆通的内力滋润下,慢慢痊愈着,估计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到巅峰状态。 欣喜之余,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张大球已经破碎的胸口,露出一个物事来,像是怀兜中的一封书信。 他抽将出来,果然也是一封书信, 信封上书几个字,字体有些熟悉,一种故人的气息,透过字体的张力,赶着面颊迎了上来。 他的心,有些止不住地跳脱了。 他看到那几个字,端端正正又有些逾矩地写在封皮上: 兄张大球亲啟,弟洛凡溪敬寄。 他有那么一会儿,身子微微颤抖,笑了一下,把信扔一旁,摇了摇头,嘴里喃喃说几句胡话。 “不可能,嘿嘿,不可能。幻觉。” “啪!” 沉默了片刻,他又一把抓起那封书信,手指按在那几个字上面,生怕出错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不服气地念了出来。 “兄,张大球,亲啟,弟,洛,洛凡溪,敬寄。” 他这才猛然握紧拳头,书信被他抓得皱痕百生。 洛凡溪,是哪个洛凡溪? 是我的老爷、小姐的父亲洛凡溪么? 他怎么会和这个十恶不赦的强盗称兄道弟、如此亲热? 是被逼的么?还是说,这个洛凡溪,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第22章 方寸间(下) 此前,夜无眠打向张大球胸口的致命一拳,没有让这封信受到任何破损。 而现在,带血的信封上,那几个熟悉的字体,每个却都像针一样,扎得他的眼睛生痛。 沉默许久,千斤重的信封,让他没有拆开的勇气。 搜肠刮肚,才找到一条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展颜一笑,自我安慰道: “老爷生前,可是在黑白两道都有人脉的。跟张大球称兄道弟,又算得上是什么事?只不过是一时权宜罢了!我又何必,在这里庸人自扰之!” 他哈哈笑着,自嘲地摇了摇头,面露轻松之色,手却还是颤抖着,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信的封口,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纸读了起来。 “吾兄张大球:展信佳。 长话短说。九月廿六日,军需若干、兵械不计,行者十二三人,扮作乡间行货及货郎,潜运至黑麋峰下。接应暗号为,吾兄先言:天太热,各位郎君歇会儿?接应货郎回应:九月霜重,唯恐着凉,焉敢歇息!暗号对上,即是正主。此批军械一至,兄于长沙一府,可高枕无忧矣。 吴掌事亦混迹其中,有要事面谈,关乎愚弟大计,望吾兄接待。 弟凡溪再拜敬奉,嘉靖元年中元节于江西庐山。” 信纸从手中无声滑落,夜无眠僵硬当场许久,才渐渐舒展开身子来。 都是自己熟悉的字迹。因常年伴侍洛湘竹,洛湘竹与洛凡溪的书信往来,许多时候都是由他代取、代写,他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而落款处所提到的江西庐山,又令他想到,在洞市老街时,折梅客栈中听到的那些传闻: “一茬从江西庐山来报丧的说,洛凡溪于某年某月某日,病殁于庐山某某峰;一茬从……” 这么看来,地点上,似乎是说的通的。 他与洛湘竹接到洛凡溪病逝的噩耗,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封信,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所写,乃是在中秋节前,从时间上来看,也是说的通。 仔细捋了这些弯弯绕绕之后,他原本的不敢置信、怀疑,以及内心莫名其妙的一种撕裂感,被暂时放在了一边。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重新将落地的信拾起,从头到尾,看了又看,直到窗外的一声山鸡报晓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 这反反复复看信,短短的几句话,他竟看了大半个晚上,中间或许有所小盹,但大脑从未停止思考,一直在复盘所有的可能性。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猛地听到“砰”的一声响起,肩胛骨一松,琵琶骨感受到异物排出的畅快感。 回头看去,一根两指余长的狭细钢针,钉在了屋子的墙壁上,在微弱的油灯光下,闪烁着寒芒。 他冷笑着走了过去,两指轻轻一夹,便将这钢针,从墙壁里夹带了出来,针尖微微颤抖着,嗡嗡地发出细细的振动音。 这针,便是赖聪用来制他内力的绝脉神针了。 在他未能逆行内力、逆通经脉之前,这针差点让他折于此难,而现在,他只是从地上站起,体内的内力,就轻易将这所谓的神针逼出,可见前后的功力变化之大,真不可同日而语。 他将绝脉神针收好,放入怀中。 这针可能对于他这个境界的高手,已是无用,但是他并不介意,对某些人使用。 眼中寒芒闪着,杀机一闪而过,看向窗外。 野鸡报晓,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今日重阳,已经是日短夜长的深秋了。夜无眠的眸子闪烁着,是这最黑、最冷的黎明时分,最明最亮的一颗星星。 因刚刚小盹过一会儿,此时的思维无比清晰。 他细想道:无论是字迹,还是时间地点,这封信的作者,都指向了老爷。如果这一点能确定,目前值得深思的问题主要有两个: 一是,老爷作为茶商,为何会给张大球这样的草寇提供军械? 二是,书信里提到,吴掌事的要事,关乎老爷的大计。老爷究竟有何大计? 结合信里提到的军械,以及折梅客栈中的所见所闻来看,莫非老爷的大计,竟是谋反?否则那刘承空也不会传出,是朝廷杀了老爷的传闻。 他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情无比沉重,但又有些欣喜:老爷的事情,终于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了,终于透出了一丝线索。 如果对这个线索进入深入挖掘,或许能查找出老爷的真正死因。 然而遗憾的是,这个线索,可不是他在此处枯想,就能想明白的。 除非在黑麋峰中小住,一直等到九月二十六日,那吴掌事一行人来了后,仔细与其盘问,方能知晓一二。 可如今,张大球已被他掌毙,已不可能按照信中所安排,与吴掌事对接;如果是自己现身,说明他是老爷亲生女儿的丫鬟,那吴掌事,可愿意将实情告知吗? “老爷的这些事,必然隐秘,不会轻易传人。即便是小姐去与那吴掌事对质,恐怕对方也不会透露。” 夜无眠想起这几年间,老爷只字未提过军械交易以及所谓大计,便连连摇头。 那么,又该如何打探出内中隐情呢? 夜无眠一时无计,只能在竹屋中来回地踱着步。 竹屋的地板本就不算结实,他这来回走动,踩地地板噼里啪啦得响。 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如果没有在张大球的怀中看到这封信,此刻的他,早已经趁着夜色,去将洛湘竹营救出来了。 他还会找到赖聪所住的地方,用绝脉神针结果了这无赖。 他还会用重新夺回来的松纹剑,将黑麋帮的几个匪首,一并见血封喉。 如果没有看到这封信,他一定会轻松许多。 但既然,看到了这封信,他就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去承担。 这时,一个奇怪的现象,吸引了他的眼球。 本是非常阴暗的细微处,寻常看,绝难注意到。 也是因为巧合,他看到,张大球的死尸脸上,面皮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脸皮和脸肉中间,似乎出现了一些气泡,借着昏暗的灯火,依稀可以看到气泡中,积着一些黑红色沉降物。 第23章 偷梁换柱(上) 夜无眠“咦”了一声,蹲下身子,仔细查探。 只见这贼寇的死脸上,某些皮肤区域,像充了气一样,鼓胀了一些起来;身体其他地方渐渐显出青褐色,唯独这张脸上,还是红中带黑。 乍看上去,除了胀气,以及皮下有红褐色沉淀物外,这脸皮与常人的无异。 人死之后,按照南宋官员、法医学家宋慈所著的《洗冤录·验尸》中所说,“人身本赤黑色,死后变动作青膒色”。张大球毙命了三四个时辰,已有相应迹象,可这张脸,却仿佛孤悬体外一般,大异于身体其他部位。 “这脸皮,看上去十分不真实,像是假的。”夜无眠摇了摇头。他虽未读过《洗冤录》,走江湖积累的经验,也能让他看出异常,有了大胆的推测。 在张大球死之前,除了脸上的那个痦子,这张臭脸,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有死后,尸体开始显出各种腐败迹象,整体的变动,才会将这张脸的特殊,给凸显出来。 夜无眠啧啧了几声,把这贼寇头颅支撑起,上下探寻,四处摸索。终于在其脑后一处隐秘地带,于头发丛中,看到了一个业已松动的纽结。虽已松动,仍然结实可靠,夜无眠轻轻用力一拉,呲啦啦的脱离声音响起,张大球整张脸上的脸皮,连带着那颗显眼的痦子,就都被他拉扯了下来。 “啪啦。” 脸皮被夜无眠提溜在手中,弹弹地,晃动着轻轻撞击。某种特殊的用料,让这张脸皮的柔韧性、贴肤性极好,若非是身死,尸体发生变化,否则绝不会和脸产生脱落、分离,暴露出这只是张假脸皮的事实。 假皮既去,真容暴露。张大球的真实面孔,比带了痦子的脸皮更丑。 沟壑横生的乌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有几处甚至已经溃烂,溃烂的伤口中,蠕动着恶心的小虫子,看起来是生前就有的,整个人一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样子,和他的武功修为,十分不配套。 即便这次不为夜无眠所杀,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 夜无眠想道,这贼寇定然是修炼那臭毒的掌气,才导致身体发肤有如此病变。看来人还是要持身守正一些,不可修行什么邪功,否则丑得还不如那个臭痦子的脸皮。 唏嘘感叹了一会儿,夜无眠盯着手中的假脸皮,直愣愣地出神。 “戴着这张假脸皮,张大球在这黑麋峰中,做了些许年的贼寇。脸皮之下的真面目,也许并无一个人见过。 如果我也顶着这张脸皮,岂不是就能,假扮他的身份,骗过黑麋帮中的大小贼人,进而能够顺利地,在九月二十六日那天,和吴掌事对接?” 一个荒诞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形。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一来,甚是委屈自己。 想自己青春年少,男扮女装,姿容都能超过绝大多数女子,把一众男子诱惑得六神无主,怎可能放得下心里包袱,顶着这个丑陋的面皮,在这黑麋峰中当山大王? 这张假脸皮,被张大球贴身戴了不知多少年月,可以说是寸寸都沾染了狗贼的气息,拎在手上,都能闻到一股皮肤汗臭,恶心至极。自己如何能卸下嫌弃之心,从容戴上呢? 呆呆地盯着这假脸皮。夜无眠心中时而惊涛骇浪,时而又平静如山。 窗外渐渐透了一些光进来,秋冬的暖阳总算是懒洋洋地从山窝窝里爬了出来,给黑得几乎要被遗忘的角落以几许希望的光芒。 某一刻,夜无眠啪地一声起身,推开小竹屋的门,走到屋后,借着晨曦,找到了去水塘的小路,在一块小石墩上蹲下,把假脸皮扔进去,唰唰唰,翻来覆去,洗了好多遍。 池子旁边有一些皂角的残渣,这于他来说,更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夜无眠物尽其用,一粒也不曾浪费,全部使用了。洗过的假脸皮,确实不再能闻到一丝皮肤汗臭味了。 回到小竹屋中,夜无眠对着镜子,把假脸皮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自己脸上。严丝缝合,不使其露出什么纰漏来。 这假脸皮,当真可以算是他平生所见过的第一大神奇之物。 一开始,他还以为经过暴力的清洗,脸皮总要褪色一些,或者被水泡得肿些、变形些。 直到戴上,他却差点忍不住,要给自己来一巴掌——只因除了发型,镜子中的自己,几乎与原来的张大球无异了,痦子是痦子,嘴是嘴,甚至连嘴角的一丝皱纹,都完好无缺,没有一丝差异,活生生的张大球再现,惹得他真想再把这贼寇来一巴掌,以发泄自己这一日来,心绪的大起大落。 所幸及时醒悟过来,知道此张大球非彼张大球,打了之后,伤害的只是自己。才免于去挨这一巴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子,适应了一下这副面庞,连忙将门关上,抬起张大球的死尸,取下他的头巾,复刻了发型。又忍着恶心,把衣服脱了,和死尸交换了除贴身衣物外的服饰、鞋子。 因张大球胸骨被他一拳打裂,衣服的胸口处已破了,还浸泡满了血,甚是吓人,夜无眠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却也不怕被人问起缘故。 他拿着取下的簪子,对着一身丫鬟罗裙的张大球,疯狂地在这贼寇脸上划着。直到划得血肉模糊,完全不能直视了,才停了下来。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将擦干净的簪子收入怀中,推开门,走出了小竹屋。 此刻若有人来,看到这尸体,也只会当是被掳掠而来的夜无眠,被大当家的给虐杀了。而绝不会想到,这就是张大球本尊。 微风徐来,带下几片落叶,在空中盘旋许久,久久不下,深秋的早晨,清冷寡淡,寡淡得让人想哭。 夜无眠穿着一身胸口带血的衣服,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脸上顶着一个痦子,尽力去适应这新的身份。 隋唐之交的一位名叫孔绍安的诗人,曾写过一句诗,此时涌现在眼前,赚足了他的泪点。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第24章 偷梁换柱(下) 如今已不是早秋,但他的心,却飘零如故。 从洛阳逃荒至长沙,舒服地安定了几年,本以为可以一直平静下去。 但人生便如落叶,纵然是“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可惜落叶有意,秋风无情,人在这忽晴忽雨的江湖,又岂能由得了自己。 夜无眠一抹眼角,竟然带出一片湿润。 他笑了笑,十五六岁的少年,能有多坚强? 撑过了一个与死亡无限接近的夜,现在得到片刻的放松。这凄凉的秋景,勾起内心的柔弱,想起未来的莫测、无限的奔波之苦,终于是长歌当哭、涕泪泗流了。 他狠狠地抽泣了几下,便告诫自己,不要再哭了。如今自己可是顶着张大球的身份,在这招摇撞骗的。 若不幸被黑麋帮的喽啰看到,看到平日里威风无限的大当家,此刻竟在暗自垂泪,大异平日之状,免不得会犹疑一番。 自己武功高强,倒是不必怕这些杂鱼菜鸟起疑心,然而假扮张大球的目的,是要与吴掌事接头,可不能坏了这最终的大事。 胡乱擦拭几下,抽泣是止住了,眼泪仍像恼人时节的梅雨,下个不停,袖子都沾湿得能拧水了,还没有要歇的迹象。 他索性不管,只是提起一口气往前走去。 逆通经脉后,逼出了体内的绝脉神针,内力顺行,也无障碍。 此时此刻,他内力顺行、逆行而不冲突,共存共惠,功力空前强大,身体脏器被进一步加强,走起路来,身姿生风,步履如飞,一里多难行的山路,只走了不到半盏茶功夫。 依稀记着昨晚,那杨毒妇说过,会将洛湘竹安顿在竹屋往北一里外,高椅坡的一个小木屋中。 算算距离,应该快到了。 脚下一个歪歪扭扭的风蚀模糊石碑,突兀出现在路边,上书三个字,“高椅坡”。 字体稚嫩糊弄,不像是名家所写。 无暇多看字,只见到晨光之下,一座小木屋,孤立地杵在坡上。隔着老远,听到凄惨的声音尖嘶而来,甚是绝望,甚是无助。 夜无眠心脏剧烈跳了起来。日夜陪伴,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小姐洛湘竹的悲嘶。 她怎么了?! 三步并作两步,夜无眠大踏步,朝那小木屋冲去,也是他机智,提前模仿张大球的声音,大声吼道:“谁敢在此撒野”? 这一声吼叫,倒也奏效,洛湘竹的凄厉声,戛然而止。 不稍待,夜无眠已冲至那屋门口,两具尸体横在当场,是谭、安两位大婶,粗看可知,应是喉咙上的剑伤致其二人死亡。 夜无眠眼球猛地收缩,挺身挡在蜷缩于屋子角落的洛湘竹身前,看着行凶的来人。 这一看,直把那人看得亡魂大冒,右手中所持兵刃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夜无眠冷笑一声,道:“赖聪,你拿着那小丫鬟的松纹剑来行凶,是想要诬陷于她吗?” 他模仿张大球的声音,模仿地极像。赖聪顿时就失去了斗志。 行凶的人,正是赖聪。 这无赖昨日失了左手,两个美人,又一个也得不到。 谋划了如此之久,竟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昨夜在黑麋峰中,这无赖心中无限愤懑,抱起酒壶,就是一通闷喝,以解苦恼、断手之痛。 胡喝海吃地搞了大半夜,直喝到黎明时分,喝得那是昏昏沉沉、稀里糊涂。本来喝酒是为了消愁,结果这愁,却好似一把火,酒浇上去,哪能浇灭,反而越浇越烈。 一时酒壮怂人胆,恶向胆边生,这无赖腰间仗着龙鳞铁鞘长剑,仅剩的右手,提起从夜无眠那儿夺来的松纹剑,架在一个夜间参与护送洛湘竹的小喽啰脖子上,逼问之下,得到了地点,就气势汹汹直奔而来。 幸运的是,这无赖才将谭、安二婶杀掉,还未来得及对洛湘竹下手,就被赶来的夜无眠及时阻住。 此刻看着“张大球”站在面前,赖聪吓得是七魂丢了三魄,支支吾吾道:“大当家的,你不是还在享用那小丫头吗?怎么来到这里了。” 夜无眠嘿嘿一笑,眼中对赖聪的厌恶,倾泻而出,道:“留着你的疑问,到地狱里去问阎王爷吧!” 赖聪见“张大球”的脸上杀机毕现,心中暗道不好,喝了一整夜的酒,终于在此刻,醒了七七八八。 飞天蛤蟆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这无赖毫无预兆地,几乎都没见如何蓄力,简单一弯腿后,整个人便倒着向屋外飞去。 蛤蟆再厉害,也只能朝前跳,从不闻哪个蛤蟆可以倒跳,这赖聪虽被冠以飞天蛤蟆之名,显然是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夜无眠早料到会如此。 只因为这无赖,实战对战的功夫,稀疏平常,一身轻功,却让人拍马莫及,也正是有这一绝技,赖聪才能胆大妄为,做下许多恶事来。 他右手探入怀中,抓起绝脉神针。眼睛犀利一闪,好似锁定了赖聪一般,手指轻轻一弹,两指长的钢针,破空弹射出去。 想那赖聪纵然轻功了得,速度极快,可再快,也快不过经脉逆通高手的暗器,一个闷哼声传来,蹦哒的“蛤蟆”中了针,身形受阻,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在地上打滚哀嚎。 夜无眠弯腰拾起松纹剑,轻轻一跃,跃到这贼寇身前,看到脸上的痛苦之色,毫无怜惜之意,一招“花落知多少”,轻描淡写地使将开去,随着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持续,赖聪的裆下迅速被血液浸湿、染红。 夜无眠一剑将他骟了。 赖聪忍着下身的剧烈疼痛,咬牙切齿道:“大当家的,杀人不过头点地,纵然是我不好,不该将主意打到了你禁脔的头上,你一剑杀了我便是,又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夜无眠哈哈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极了。可惜,我不是大当家的。” “啊?”这一句没来由的话,让赖聪陷入了迷惑之中。 紧接着,夜无眠又一招“花落知多少”,重复使出。 风谢残花,这无赖的大好头颅被割起,直直地平行飞将出去,颈部血管动脉如同喷泉一样,冲起血注椎天。 尸首分离,身首异处,这无赖的思考,戛然而止。 赖聪,死! 第25章 傲霜枝(上) “天道好轮回。” 夜无眠嫌弃地看了一眼赖聪的尸体,丢下这句冷话。 昨日,赖聪用绝脉神针,害得他无法顺行内力;今日,他就用绝脉神针,破了这无赖的轻功,真可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夜无眠初发暗器,虽说准头是稍微差了些,没有刺中任何要害部位;好在他现在逆通了经脉,内力深厚,能将绝脉神针深深掷入,造成的伤害非同小可,一瞬间产生的剧痛,让赖聪无法保持轻功状态,即所谓“破功”。 心系着洛湘竹的状态,夜无眠没有急着去取赖聪腰间的龙鳞铁鞘剑。 只是一回头,看到洛湘竹手中紧紧握着一根发簪,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见到他回头,如同下定决心一般,俏脸之上,悲愤之情无限,娇喝一声,豁出性命一般道:“狗贼,你还我阿眠的性命来!”举起发簪便来刺。 夜无眠猛然醒悟:自己现在还扮作张大球的模样,难怪小姐如此这般奶凶奶凶,要拿发簪来拼命呢!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更多的是心疼。自责护主不力,竟让小姐这般憔悴零落。 不敢伸手去挡住洛湘竹。他初入新境界,对自身力量,还没有明晰认知,生怕用力过猛,伤害了自家小姐,只是轻轻一个转身避开,看着山中空阔,估摸着四下无人,连忙道:“小姐,是我,是阿眠。阿眠没死!别伤着友军啦!” 他连忙将手探入后脑勺,提起发间的纽结,将假脸皮撕扯下来一半,露出半张自己的脸来,一双眼睛若有情,水汪汪地传递着言语。 洛湘竹听到这话,回转身子,看到夜无眠撕下假脸皮的一幕,惊疑未定。 多年来,夜无眠俱是女子模样陪伴她,发型梳的是未出阁的丫鬟样式;现如今露出的这半张脸,头顶还戴着张大球的头巾,乍看上去,尤为陌生、怪异。 粗略看了两眼后,她只道张大球是在搞什么鬼把耍,存心戏弄于她,又羞又怒,啐了一口,骂道:“死贼人!阿眠昨夜一去,不再复返,定是教你杀害了!你还敢冒充他!” 她还记得昨夜,夜无眠曾说,第二天一早,就来救她。现在,未等到夜无眠,却等到赖聪、“张大球”先后而至,她心心念念的阿眠,多半已是凶多吉少。内心哀恨交加,哪管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面是个占山为王的强人,纵是牛鬼神蛇在眼前,也要扎上一簪子,为阿眠报仇。 洛湘竹再来刺,夜无眠仍不敢阻,再次躲过,将整张假脸皮撕下,道:“小姐,你好生看看,真是我,真是你的阿眠!” 挂念了一夜的夜无眠,突然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眼前,洛湘竹神情一阵恍惚,有了三四分的动摇,贝齿咬着朱唇,像做女红似的细看夜无眠,喃喃说道:“这,真是你么,你是阿眠?不,你在骗我!刚刚那颗痦子怎么不见了……阿眠怎么会长着和张大球一样的痦子?他虽是男儿身,但最是爱美了,顶着个痦子在脸上,还不如教他去恭桶里躲着清净!” 夜无眠哭笑不得道:“小姐,你就莫挖苦我了,这痦子是假的,脸皮也是假的,我现在已经取下来了。” 当下,他就将如何发现那贼寇脸上的假脸皮之事,一一与洛湘竹说了,又解释称,自己之所以戴上假脸皮,是因为在这黑麋峰中,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做。至于是何事,他暂时不好将洛凡溪的密信之事,说与她知,唯恐她胡思乱想。 洛湘竹走上前来,试探性地将手指放在他脸上,轻轻划过,展颜道:“滑腻,滑腻,是阿眠的脸。阿眠的肤貌,素来比一般女子的还要好。有这般滑腻,八成是阿眠了。” 见她已是信了七八分,夜无眠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打开盒子,一条蜈蚣四处探着头。他将手指伸到蜈蚣旁边,这虫儿的触角闻到熟悉的气味,轻轻一阵颤动,紧接着欢快起来,百足点动,爬到了他的手心,欢快地转着圈儿。 夜无眠憨笑着看了看洛湘竹,收起假脸皮,脚在地上跺了几跺,找到一处松散之地,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娴熟地从土里,挖出一条弓着身子挣扎的蚯蚓来,嘻嘻笑道:“蚯蚓兄,你要冬眠,去我蜈蚣的肚子里冬眠去吧,那里暖和着。” 说着,把蚯蚓悬在手上,蜈蚣灵动,被猎物的气味吸引,支起身子就来吃,吃得是干干净净,只从狭小的嘴缝中,流下几滴土黄色的液体,滴在夜无眠手心。 夜无眠空出一只手,按了按这蜈蚣肥软油弹的身子,笑骂道:“几乎是一天一条蚯蚓,美死你了!又胖了不少!” 蜈蚣好似听得懂人话,翻了个身,把最脆弱的肚皮露了出来,仿佛在说,我就这个样,你随便拿捏我吧,主子。 他收好蜈蚣,把盒子放进怀里,看向洛湘竹,笑道:“小姐,这回你该信我了吧!”言下之意,即“如果我不是夜无眠,蜈蚣怎会跟我如此亲密?” 自得了这蜈蚣以来,赶往长沙的路上,夜无眠几乎天天都要喂养这蜈蚣,每喂养一次,这蜈蚣与夜无眠,更亲密一层。这蜈蚣,可以算是鉴别夜无眠的身份标识,其他人就算临时去喂,蜈蚣也断不可能会有如此表现。 洛湘竹总算卸下了所有疑虑,彻底相信了眼前这人,就是她的阿眠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眼泪混合着鼻涕,冲下被安、谭二妪硬敷上去的脂粉,混合着在脸上四处乱流,哭得像个花猫子一样。 夜无眠大感手足无措。侍奉小姐久了,别的他都会,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稀里糊涂,就要伸出手去给她拭泪,被一把打下,洛湘竹眼中含泪道:“你才喂过蜈蚣,手上都是蜈蚣屎和蚯蚓尿!恶心死了,不准碰我。” 说着,却是一个忍不住,破涕为笑,抽泣着笑了起来,夜无眠也笑,笑了一会儿,洛湘竹又哭,哭中带笑,笑中有哭,在初秋的林子中凌乱着。 第26章 傲霜枝(下) 云卷云舒,悲欢离合。人生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先苦而能后甜,波折后而能享有平真者,可谓厚福至矣。 夜无眠恬淡地看着洛湘竹的脸,见她朱颜如故,只是平添了几许憔悴。知她是因心情大起大落,悲喜交加,失而复得,加之几乎一夜未眠,才会这般。 他心疼她极了。 已而阳光渐渐爬上山头,两人不知不觉,在这小木屋前,站了许久,早是上午时分。 山风吹来,衔着秋菊的香味。夜无眠转头看去。木屋旁边,一丛菊花,傲然开着,清晨的阳光没有完全蒸干秋霜,枝叶上,还带着点点寒意。这应是昨夜与命运搏击的痕迹。 只听洛湘竹吟哦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她看向夜无眠,嫣然一笑,有如花朵在一夜之间展颜,“阿眠,这是宋人苏轼的诗,你会这诗的剑法吗?” 夜无眠摇头道:“这一招甚是难学,历来注解家的注解,又解得诘屈聱牙,是以,我一直没有学会。” 若只是背会诗词,是学不会诗中相应的武学的,得需学习注解,了解内力运作、招式行止等细节,才能掌握。 “你听过这句诗,那也无妨了。”洛湘竹道,“这句诗,实在是妙极。秋意深了,荷花凋零,唯菊犹存,两相对比,菊的风骨,你与我共鉴之。” 停顿许久,她才又道:“阿眠,愿我们做菊。纵然大地凄凉,天穹萧瑟,也还要有一丛傲霜的枝。” 夜无眠哈哈一笑:“不错,听说秋冬寒冷,那又如何,我们也要枕着霜雪开放!” 两人相视一笑,都看到了对方眼眸中,所涌动的勇气与鼓舞。勇气,是十分宝贵的品质,它是穿透鲁莽后的魄力。鼓舞,只有纯真的情谊,才能给予所需的感动。 夜无眠突然拉起洛湘竹的手,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但也没说什么,稍微挣扎,便不再挣脱了,看着夜无眠,她静静地等他说话。 夜无眠道:“小姐,我要重新戴上那个有痦子的假面皮了,你,你害怕吗?” 洛湘竹这时才想起,夜无眠先前说过,戴假面皮,是有事情要做;但是到底是何事,夜无眠并未明说,她也没有追问。 此时得闲,她自然是问道:“阿眠,究竟何事,你非得戴上这丑陋的假面皮?” 夜无眠一阵语梗。欲说实话,就不得不提到那封书信。书信就在自己怀中,直接拿出来给她看,不过一探怀、一递一阅的功夫。 可是,这信中隐晦着的信息量,恐怕会让洛湘竹难以接受。 “小姐自小被养于深宅大院,不谙世事,与老爷父女情深。若看到书信中,老爷与张大球这等贼人称兄道弟,又有秘密输送,有不明不白的往来,恐会颠覆心念。她才躲过一难,不宜再经如此波折。”夜无眠心道。 既不打算说实话,他只好找了个借口道:“昨夜我在竹屋中,感受到屋子内怨气颇重,便许下宏愿说,若各位怨灵助我杀掉张大球及一干贼人,我必将这贼寇挫骨扬灰,以告在天之灵。 如今,我果然得胜,不可食言而肥。正需借助张大球的身份,命令小喽啰们,将这山中的几个主要贼魁,化成骨灰呢!这毕竟比我自己拉去火化,要轻松省力许多。” 他简要说了将张大球的尸体,扮做自己的事情;又提到,待会将如何处理石矛、史大猛二贼。 好在他本来就打算这样做,因此拿这个当起借口来,表情也算正常,洛湘竹也不疑有他,只是有些难以接受道:“别的还好,可是,你把张大球的尸体,扮做你自己火化掉,是否有些不吉利?” 夜无眠苦笑道:“也许吧。只是,不这样做的话,那些喽啰们,必不肯信我就是张大球。” 洛湘竹理了理思维,颇不懂如此做的道理,但知他素来不会乱来,也只好由得他去了。看了看他道:“若有需要我做的,尽管言语一声。” 夜无眠挽起她的手,学着露出张大球惯有的色相,道:“并无他事,不过,需要你扮一回压寨夫人了。” 洛湘竹叹气道:“你都不需要戴那假脸皮了,简直就是本色出演。” 夜无眠哈哈大笑几声,惊起一树栖鸦。虽如洛湘竹这般说,但是,假脸皮还是需要戴上。 当下,他将准备工作做完,从赖聪的尸体上解下龙鳞铁鞘剑,与松纹剑一起系在腰间,挽着洛湘竹的手,就往黑麋峰主峰的方向行去。 到了主路上,渐渐遇见不少巡逻的黑麋帮帮众。那些帮众见到他,因他已顶着张大球的面皮,便以为是张大球亲临,立即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看到他穿着胸口浸血的衣服,腰间又仗着两把剑,大异平日里的常态。虽觉有异,却也不敢多说,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两眼。 夜无眠不知道去黑麋帮主巢的路,也不好问路,免得暴露。想起昨日初至黑麋帮的场景,计上心头,一挥手,招来几个小喽啰,蛮横道:“眼瞎了?轿子赶紧给老子抬过来,没见到大夫人身娇体弱,爬山不易吗?” 被他这样训斥,那些小喽啰连忙将轿子抬了过来,热情招呼洛湘竹上轿。洛湘竹初时还有些害怕这些山贼,不敢上轿,夜无眠哈哈解围道:“我这个大夫人,就是脸皮薄。” 洛湘竹听到他匪里匪气地称呼自己为“大夫人”,嗔了他一眼。见到他脸上的痦子,又好气,又好笑,莫名其妙地,也不怕这些山贼了,在夜无眠的扶持下,坐上了这轿子,由小喽啰抬着上山。 夜无眠在后面跟着,时不时嚷几声诸如“抖什么抖,把我大夫人都抖散架了”、“走这么慢,没吃饱饭吗?”之类的话,把几个抬轿子的喽啰,说的是苦不堪言。好在张大球平日里,就是这般暴躁,这些喽啰,倒也并未察觉到异样。 夜无眠心道:“我只要跟着他们,就能去到黑麋帮老巢了。”提着内力,不紧不慢赶路。 第27章 威服黑麋帮(上) 夜无眠只是稍提内力,就有“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之感,一个健步,跃过抬轿子的几个喽啰,飞到前面几丈远,稳当当落地,触地几无声响,引得一众喽啰欢呼叫好。 “竟有如此表现!” 夜无眠也是暗暗心惊。在逆通经脉之前,他对于这个新的境界,并无任何概念。比及达到之后,才发现,修为相比从前,是成数倍增长,丹田之中的内力,好似无穷无尽,用之不竭一般。 他抽出腰间松纹剑,一招“花落知多少”,不待前三招的铺垫,便当空使出,只听“霹雳咔拉”一阵声响,身旁的一棵大树,被这招四溢的剑气,给划秃噜了皮,枝叶尽落,只余一个树干;这招使完,内力余量,所剩颇多,毫不费力,又是一招“花落知多少”,那碗口粗的大树,“欻”地一声,应声而断,砸死树下一只呆立的野山羊。 众喽啰无不目瞪口呆,心悦诚服,都道大当家的功力,相比从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内心更是震惧,不敢造次,抬起洛湘竹来,尽心尽力,生怕怠慢,惹恼了大当家的,定没有好果子吃。 夜无眠提起一个简单的轻功,乃是《逍遥游》中的“决起而飞”路数。他抱住那野山羊的尸体,扔给一个空手跟着的喽啰,跳到一个大石之上,心情畅快,直欲高声而歌。 他心道:“是了!方才我在小木屋外,杀那赖聪时,就已是连发两招‘花落知多少’。逆通经脉前,我若无前三招的铺垫,直接使用这招,内力将被耗去四五成;若两次使用该招,整个人便与被抽干了无异,哪像现如今?我这丹田之中,至少还有九成内力,且还在加速恢复之中!” 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受有昨日之难,得享今日之功,某种程度上来说,世事是最公平的掌秤手。 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直插黑麋峰主峰而去,越往上,越能见树梢深黄、枫叶深红。秋和春,都是色彩丰富的季节,错过了春,也要在秋日里,好生看多彩的尾卷。 过了一个大弯,眼前扑入一座大木屋,木屋顶铺着几层碎片青瓦,外梁上张一块大匾额,上书“聚义厅”三字,歪歪斜斜,或是小儿所写。 木屋旁一处空地,小喽啰停了轿,夜无眠挽着洛湘竹的手,大咧咧步入这聚义厅。厅中央,一个披着白虎皮的椅子摆在最上首,夜无眠径去坐那椅子。 侧边耳房里,走出来一个头顶癞子的大汉,见了夜无眠,满脸贱笑道:“大哥,昨夜过得如何?那小丫鬟的滋味,你可尝到了?” 这癞子汉,正是二当家史大猛。夜无眠突然喝道:“好来!史大猛受死!”一拍腰间,龙鳞铁鞘剑火舌喷涌一样,激荡而出,稳稳落在手上。一招“花落知多少”,以比往昔更沉重一些的势头,抹向史大猛喉间。 他还是第一次用这龙鳞铁鞘剑。此剑锋利,更具重量。粗一估算,至少在3斤以上,可抵三把松纹剑。 夜无眠暗道“失误”,此剑既厚大,就不宜使用“花落知多少”这等以轻巧取胜的招数,而应转以杜甫的相应五律诗配之,气势雄浑,敌人更难挡之。 轻微的失误,并不影响结局的落定,此即所谓“瑕不掩瑜”。 在一众有内力的高手中,史大猛只能算是最普通,远逊于张大球,实战甚至不如有巧妙轻功的赖聪。夜无眠的动作纵然慢了几分,也不是这癞子能够吃得下的。 史大猛贱笑才露,血线便从脖子上细细鼓出,一个精致的血洞,出现在脖子上,这癞子汉笑容顿时一僵,手擦向脖子,一片湿热,给糊了一掌;不明就里,不知大哥好端端的,怎生却对自己起了杀意。 还要去房里拿刀,跟大哥以刀论错对。脚步是越来越沉,身子是越来越重,“康啷”一下,这汉子重重摔在地上,当即毙命了。 洛湘竹“啊”地一阵惊呼,遮住眼睛,哪敢多看。 虽然来之前,夜无眠已有所透露,让她有心理准备,可真到了眼前,便不是等闲的一回事。 一倏一忽之间,杀掉二当家。正巧这时,木屋地板一阵颤动,夜无眠看也不看,便知道,是那绰号“茅坑石”的巨型大汉石矛来了。 手中龙鳞铁鞘剑猛然转动,又化作杀人利器,带着夜无眠的身形急速往后,却是杜圣《旅夜书怀》八剑中的“危樯独夜舟”的招式。 洛湘竹被一声震地大响,给吓了猛一跳,她回过头去,视线到处,好大一颗头颅滚落才停,正是石矛。这贼,死不瞑目。 夜无眠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抚慰了一下她,装模作样笑道:“夫人莫怕,看本大王清理门户。”话才说完,更大的响动、震荡波及而来,还有木块碎裂的声音,掩杂其中。 夜无眠望去,石矛尸体倒下处,木屋地板被砸出一大坑,木屑横飞。三百多斤的尸身,破坏有如此之巨,也不足为奇。 洛湘竹看着夜无眠。他那假面皮上的笑,尤其是痦子的活动,总令她觉得张大球复活了,一阵恼怒,哼了一声,并不接话,转过头去。 夜无眠连杀两人,激起如此动静,早引得数十个小喽啰,好奇地探头探脑,或远远看着,或畏畏缩缩进屋子里查探。 见到两具尸体横在当场,有胆子大的小喽啰,走上前去,看清了是二当家、三当家的尸身,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 一个独眼龙喽啰放声大哭,道:“大当家的,你连杀二当家,三当家,是要将我等小弟,也一并屠了,好去官府领赏钱吗?” 近日来,黑麋帮南拒长沙府围剿,虽有成果,但吃紧的情状,也是有的。 这独眼龙喽啰见帮里高层自相残杀,一时找不到原因所在,只好认为是大当家要接受朝廷招安,先将有异议的二三当家杀了,以止争诘。 夜无眠哈哈大笑,模仿起张大球的口吻道:“各位孩儿莫怕,本大王稀罕朝廷的鸟赏钱!快快召集所有喽啰来此聚义厅,我有要事宣告!” 第28章 威服黑麋帮(下) 山贼喽啰们口耳相传,不多时,这聚义厅内,便聚满了三四百来号人。 除了各隘口、关卡等紧要处,留守必要的人手,以防官军突然来偷袭外,黑靡帮的帮众,几乎都聚于此处了。 洛湘竹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强人,不免内心发怵,抓住夜无眠的衣角。夜无眠温情望她,示意有自己在,贼人再多,也只是土鸡瓦狗。 她心下稍安。 夜无眠吩咐几个机灵的喽啰,将史大猛、石矛的尸身,摆在场中央。 这一举动,引来喽啰们议论纷纷,沸反盈天。 夜无眠冷冷一哼,道了一声“肃静!” 内力裹挟下的声音,如同平地一声雷,从他的位置炸开去,在这聚义厅内,大小喽啰只觉得响起一阵剧烈耳鸣,良久才止,方知大当家之威,轻易不容挑衅。 于是一个接一个,都收起了谈天的心思,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缄口不言。 叽叽喳喳的聚义厅内,顿时陷入沉默。夜无眠特意让沉默蔓延了半盏茶功夫,将压抑的气氛铺垫到位了,才指着史大猛、石矛两人尸体道: “这二人与飞天蛤蟆赖聪勾结,意图投降官军,将我等兄弟,设计陷害了,好拿去邀功、求赏钱。他们的投名状,是卖友求荣!” 也不管有无证据,夜无眠胡说一气,又将“夜无眠”、杨、安、谭等四人也编进故事中。 不多时,在他的巧舌如簧之下,故事成型,虽听上去不大真实,奈何场上无一人敢质疑。 夜无眠逃亡江湖期间,最是深谙人心。 他知道,若只是讲故事,自是不够,还要有“利”。紧接着抛出杀手锏,道: “既然诛杀了反水的史、石二贼,老四昨日又在湘江上,为一个泼妇所杀,这二三四当家的席位,就空缺出来了,不知谁有能力,来当这四当家?” 环视一圈,见反应过来的众贼中,有几人,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是碍于他方才深厚内力的敲打,不敢上前。 夜无眠心中暗笑,道:“又不知,谁有能力,能当三当家、二当家呢?” 这话抛出,他便没再说,静静等着众喽啰回应。果然不一会儿,便有胆大的喽啰上前一步,道:“大当家的,四当家的位置,就给我吧!” “凭什么给你?” “给我还差不多!” …… 有一人敢冒尖,便有更多的人出头。 在夜无眠“讲故事”时,众贼寇还沉浸于怀疑、惊惧的氛围中。 等被夜无眠提醒,进而意识到,二三四当家的突然死亡,其实更多意味着的,是权力架构出现真空,上升的渠道不再像之前那般狭窄,多出来的位置正向自己招手。 这种情况下,或许还有少部分人在纠结二、三当家之死的处处疑窦,但更多的人,心思已经到了争权夺利中去。 至于夜无眠所讲的“故事”,真实性到底如何,反而无关紧要。 人性就是如此。 夜无眠早料到会是这样,又是中气十足地喊出一声,“好了!” 顿时,原本喧闹如菜市场的聚义厅内,马上安静了下来,都翘首以盼,等待夜无眠宣告结果。 “自我之下,原本只有三个当家的,着实太少了。” “我黑麋帮人才济济,应再增设十人,并称十三太保,以协助我共同管理黑麋帮。” 夜无眠从主位的虎皮座椅上,一跃而下,走入众喽啰中间,相中十三个身材壮硕的喽啰,道: “你等十三人,为我黑靡帮十三太保,排名不分先后,分管黑麋帮中事务。” 他眼睛闪烁,补充道:“若管得不好,手下群英,随时有可取代你们的,知道了吗?” 这十三人,身强体壮,在一干喽啰中,本就是强势者,现在被选上所谓的“十三太保”,大有一种“大当家慧眼识英才”的感觉,内心激动不已,不约而同轰然跪地,指天发誓,要为张大当家效死忠。 至于其他没有被选上者,虽然心有不甘,但碍于夜无眠的武功,也不敢多说什么。 况且他后面都补充说了,若现任太保力不配位,即可取而代之,等于是说还有机会。原本的心灰意冷,马上又变得跃跃欲试,低迷的士气,也高涨起来。 聚义厅上,聚了一伙亢奋的山贼。 夜无眠顿生一种错觉,自己便是那及时雨宋公明哥哥,领着一百单八将,要打上东京,夺了鸟位。 一时恍惚,并不改其志。 他回到主位上,指着屋外道:“凤山岩、高椅坡上,分别有那夜无眠、安、谭二恶妇,以及赖聪的尸体。凤山岩小竹屋屋后的池塘中,还有杨恶妇的尸体。 现在,哪位太保带着手底下的人马,为我去将那些尸体抬来,好与史大猛、石矛二贼的尸体一并烧了,以泄兄弟们的心头之恨呐?” 各位喽啰“太保”才升官进爵,听到有表现的机会,哪敢多让?傻一点的,还在原地请命,聪明一点的,已经带上心腹弟兄,径直往凤山岩、高椅坡二地进发去了。 不一会儿,这本来还人挤人的聚义厅内,人去楼空,端的是一哄而散,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洛湘竹,和满脸笑意的夜无眠。 见四下无人了,洛湘竹在夜无眠腰间掐了一把,嘟着嘴道:“你戴上这贼寇的假脸皮,满身都是贼气,举手投足间,比张大球更像一个贼!这都是谁教你的?” 刚才夜无眠的一番操作,可谓是令她大开眼界。 动动嘴皮子,就将一群处于离心离德边缘的小喽啰,给整得服服帖帖,斗志昂扬。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阿眠吗? 当然,她不免有疑问:“就为了让他们把尸首抬过来烧,做下这全套的戏,是否多余?” 夜无眠心道:“若只是焚烧尸体,我一人就够了,哪需如此?我的小姐,你有所不知,我真正的目的,是要留在这黑麋峰中,继续扮演张大球,好与吴掌事接头啊!所以才入戏如此之深。” 真实的情况自是不能与她明说。夜无眠笑道:“不多余。俗话说,做戏就要做全套的嘛。” 洛湘竹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上的那颗痦子,让她一阵反感。 撇过头去,嘟囔着道:“赶紧把这里的事儿了结了,继续出发去长沙城。我不想再看到这张丑脸了。” 第29章 收骨祭冤 夜无眠讪讪一笑,没有多说。 等了约一个多时辰,厅外渐渐热闹起来。 一名喽啰进来报信,称大当家要的尸体,都已带到。 除此之外,众喽啰们还在那杨毒妇落尸的池塘里,找到几具白森森的骸骨,以及小部分白骨化、但大部分软组织还没分解的腐尸两具。 夜无眠携洛湘竹步出厅去,见屋外的空地上,摆着十几具尸体和骸骨,场面可谓壮观。 洛湘竹俏脸一白,闻着作呕的尸臭味,一阵反胃,连忙转身,走开不看。 夜无眠见得这些尸体,各有不同: 安、谭二婶是全尸;被打扮作夜无眠的张大球,脸已经被划花,身上开始出现蛆虫卵;赖聪是一具尸首分离的尸体;杨大婶的尸身被池水泡得肿胀,将有巨人观的迹象。 这些,夜无眠都有所预料,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而从池塘里打捞上来的骸骨和腐尸,其实是附带发现的。 根据一名喽啰太保所说,在打捞杨毒妇时,任由兄弟们如何拽,都拽不动。 众喽啰拿来渔网、竹竿、钩子等物,在水中一番刺、摸、挑拨,才惊讶地看到,这毒妇的尸身,竟被池塘里的几具骸骨,给团团缠住了。 “从池岸上看过去,仿佛是有冤魂一起涌上,来找这毒妇索命一般。” 这喽啰太保满脸见鬼地说道。 众喽啰拉起杨毒妇的尸体,那些骸骨和腐尸,也不可避免地被勾连带了上来,这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夜无眠听得心惊。 环视一圈众喽啰,道:“可有稍懂医术的兄弟,能辨认这些骸骨和腐尸,是男,还是女?死去几时了?” 一名头发花白的喽啰,被其他喽啰推搡着走了出来。 这白发喽啰粗通一些医术,但凡山中贼人生病,往往都是由他来治。 白发喽啰颇有讲究地从怀中摸出两张布,一张厚布蒙住口鼻,一张薄纱样的布,包住右手,去一一翻查那些骸骨和腐尸。 全部检查完毕,这喽啰恭敬回话道:“大当家的,六具骸骨,盆骨皆较大,可以断定都是女郎,死去至少有半年了;至于两具腐尸,下身还未完全腐烂,也可依稀辨认出,应都是妇人。根据腐败的程度看,死去不过两月。” 夜无眠当即便有了推测。 结合杨毒妇昨夜的威胁之语,心道:“全部是女子,又全部是从竹屋后的池塘里打捞上来的,由此可见,她们应当是被张大球等贼寇,所劫掠上山的可怜女子。在被侵犯之后,即被杨毒妇等三位毒妇杀害,抛尸于池子之中。” 夜无眠抑制住心中怒火,道:“来个得力的太保,率领手下弟兄,将这些女子的骸骨、尸体悉数收归,于山中选一处宝地,好生安葬了。” 索性不再压抑,怒骂了几声后,又命众喽啰,将张大球、史大猛、杨毒妇等七人的尸体,扔进一口支起的大炉之中,混装火化。 烧了个半时辰,共得骨灰十五六斤,取其一半装进坛罐之中,寻来邪术符纸,命令略懂巫术的喽啰,将其深埋地下,令之永世不得超生。 对于另一半的骨灰,夜无眠则是亲自跑到小竹屋中,将之抛洒一气,随后跳出屋外,运起全身内力,击出一掌。 轰隆散落的声音中,白尘、黑尘飞舞夹杂,竹屋登时塌了。 夜无眠看着竹屋,恭敬道:“各位怨灵,小人不忘昨夜之承诺,已将诸贼魁、毒妇挫骨扬灰。推倒此屋,乃因其是罪恶淫窟,若有不当,还请海涵。 小人安排众喽啰安葬了各位的遗骨,望各位尽消怨气,在黄泉路上,相互扶携,早登极乐世界,或去往生道中,下辈子寻个太平世界、富贵人家,尽享清福,莫再来这修罗之所了。 如若有骸骨遗漏,或是有余恶未惩,各位尽可托梦于小人。小人还将在此黑麋峰中,驻足些时日,有的是时间着手去处理。尚飨!” 三根香烛,带起青烟袅袅,在屋外点了起来;一支白色蜡烛,淌着热泪,正安静烧着。 简单搭建的祭祀桌上,一个羊头、三杯薄酒,作为夜无眠送别这些他素未谋面女子的祭品,供来往的阴灵享用。 洛湘竹走上前道:“既然此间事已了,你又说什么,还要在黑麋峰上驻足些时日?阿眠,你当强盗当上瘾了吗?” 夜无眠暗道失误。 方才祭祀时,他祭到动情处,忘记了洛湘竹还在身边,是以说漏了嘴,差点暴露了他要一直在此处等到九月二十六日的事。 但面上还是不改色道:“小姐,也就住这一夜。今天天色已晚,我们就算现在下山去,到得长沙城中,天也早黑了,是以我打算明日再行。” 洛湘竹点了点头,她内心也有苦衷。这个让她深恶痛绝的黑麋峰,她是一刻也不想呆了。尤其看到那几个女子的尸骨,想起她们生前的惨状,更是令她心有戚戚焉。 毕竟她差点也成为了她们。 这时节,林间莫名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落叶纷飞,沉渣飞起。祭案上的白色蜡烛“噗嗤、噗嗤”跳跃几下后,冷然寂灭。 忽然听得“咔擦”一声响,一根枝叶茂盛的大竹,在这风中,竟然是抵挡不住,被横吹而断,斜斜地砸落下来,遮盖住了业已倒塌的竹屋。 竹屋是被遮住了,但在这竹屋中产生的罪恶,不会被尘封。 夜无眠掏出方才点蜡烛用的火折子,升起一堆火,扔进竹屋废墟之中。不一会儿,熊熊火焰扑腾而起,尽情地燃烧了起来。 夜无眠看着洛湘竹,道:“小姐,走吧,先歇息一夜,明日我们就下山去。” 夕阳下,洛湘竹的小脸红扑扑的,她也知道现下急不得。随了夜无眠,往聚义厅中走去。 当晚,夜无眠下令帮中大宴三日,庆祝揪出反骨仔,及十三太保上任,并为重阳节贺。 众喽啰兴致高涨,纷纷杀猪宰牛,烹羊煮鸡,流水席摆了几十桌。帮中积蓄,一晚上差点挥霍三成。 这两日经历太多,洛湘竹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吃了几口,便寻了一处房间要歇息。夜无眠见此,冷脸吓跑一个来劝他喝酒的喽啰,抱着麋窝酒,去房中陪她。 第30章 吟鞭南指即长沙 洛湘竹挡在门口,一把拦住他,道:“你若揭下这假脸皮,就来房中陪我;不然,你还是在屋外,跟大小喽啰一起喝酒罢!我看到这张脸皮,就吐、做噩梦。” 夜无眠一阵苦笑,只得道:“小姐,此是非常之时,假脸皮我不好摘去。” 洛湘竹道:“你这样说,真显得我不讲道理。那我便不讲道理好了。我再说一遍,我不想看到这假面皮。” 夜无眠看她心有不快,自己的心也揪了起来,忙道:“非是小姐不讲道理,我也知道小姐害怕这贼人的脸。这样罢,我蒙着脸进来。” 洛湘竹不再说话,转身进了屋内,看来也是默认了他这样做。 夜无眠招来一个喽啰,在喽啰的满脸茫然中,从其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将其打发走。 步入房中,将门关上,用这布蒙住了脸。 他本来是连鼻子一起蒙住。但很快,布上残留的汗臭味,就熏得他流下眼泪。于是拉扯下来一些,只捂住嘴巴。 后面连嘴巴也受不了,只好把布扔了。 洛湘竹哼了一声,嘟着嘴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侧着身子,面朝墙壁躺下,不去看他,也不赶他走了。 夜无眠被她这样一阵数落,也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找了一个舒服安坐处坐下,运功调息了起来。 他这一打坐,就打坐到半夜,运用新生的内力,疗愈着旧伤,加快经脉修复,推向鼎盛状态。 夜来听到老鸦啼叫,大概是到半夜了。 过了一会儿,洛湘竹突然道:“你还让人托梦给你咧!可你一如往常,睡都不睡,人家该怎么托梦给你?” 夜无眠初时还以为她在说梦话,等仔细一品,才忽然想起,下午祭祀时,自己曾隔空对冤灵说,若有遗骨未收,或有余恶未除,可托梦于自己。 托梦的前提得是睡觉,不能一夜不眠。 他尴尬一笑,朝洛湘竹道:“小姐说的是也!既然如此,今晚我还是睡吧。” 不见洛湘竹回应,只听得轻轻浅浅的鼾声,从她那儿传来,不禁哑然失笑。 看着侧转身子、背对着自己的她,一股更强的保护欲在胸中激荡,心道:“我一定,一定要保护好小姐。” 他撤下修炼的势,把几案上的东西推到一边,腾出一大块空地来,卷起一个单薄的破被子,盖在身上,和衣而睡。 山中秋意盛,夜来寒侵人。 风吹鸣蛩落,梦里有余音。 一夜好睡。夜无眠内力深厚,深秋的寒气,奈何不了他;洛湘竹没有武功,好在床上的棉被甚厚,非常暖和,也没有受寒。 夜无眠早上醒来,头脑清明,细细回忆昨夜梦境,没有梦到什么冤魂来托梦,倒是有寒蝉在清秋的绝唱。 一番洗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原张大球的房中一阵搜刮,找到六七十两现银。随手拿起二十来两,揣在怀中。 用毕早饭,夜无眠在聚义厅中召齐十三位喽啰太保,道:“我要带大夫人进长沙城玩耍几日,尔等在山中各司其职,好好把守,谨防官兵前来攻杀。若要出去打家劫舍,只许抢其财物,轻易不要伤人性命。尽量挑为富不仁及贪官污吏者下手,若滥抢平民,恃强凌弱,大当家我必不容他!” 众喽啰太保被他这话,给说得胆寒。思及大当家以前,并不是如此。无差别对待所有来往人众、周边住户,才是大当家的作风。由此看来,恐怕是帮中内斗之后,大当家转了性子,当起了劫富劫贫的好汉。 众太保纷纷在心中道:应好好适应大当家现在的风格,这太保的位置,才能坐得稳当。 令十三人好生勒管手下,夜无眠叫喽啰牵来红髯老马。这老马初时还大不愿意,要用蹄子踢夜无眠,恐怕是被他面上假脸皮所惑。 夜无眠也不着急,轻轻凑到它耳边耳语几声,这老马好似听懂一般,不再踢他,亲密地用马脸蹭着他的身子,舔他的手。一片温热湿滑卷过,夜无眠的手心被舔得痒痒的。 扶洛湘竹上了马,夜无眠腰中仗着松纹、龙鳞铁鞘二剑,沿着主路下了山,穿村过庄,往南投长沙而去。 走了一会儿,见身后并无山贼喽啰跟上,洛湘竹突然道:“你方才吩咐这些贼人时,给我一种错觉,仿佛你送我去了外婆家后,便要重新折返,来这山中,继续当你的山大王。” 夜无眠心中发苦,暗道:“可不就是如此?小姐你识人之明,无人能出其右。” 面上却漫不经心道:“小姐,如此贼窝,我避之不及,怎会再回?我殷勤嘱咐,是希望这些贼人在做坏事时,能够有个怕处……对了,按照计划,我送完你后,应去江西庐山,寻访老爷的遗迹了。” 洛湘竹“哦”了一声,听夜无眠提起父亲,她心中一阵惘然,坐在马上,心思随着马儿的步子,一起摇晃,良久才开口道:“你能不能,不要撇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庐山。” 夜无眠苦笑着摇头道:“小姐,江湖凶险,寂寞萧瑟。与你同行时,我常常心有所挂念,虽此身飘摇,如同江上小舟,也知应向谁边。”说到这里,他看向洛湘竹,洛湘竹也看向他。 洛湘竹强笑道:“话说得动情,但张大球大概是说不出这话的,你先把面皮摘下,露出你本来的面孔,再接着说。” 既已远出黑麋峰,且没有人暗中跟踪,夜无眠将假脸皮摘下,放入怀中。 他穿着一身男子的粗布衣裳,头上发式,也是男子常梳的,如此打扮,跟洛湘竹熟识的“丫鬟夜无眠”,有很大出入。 但总算不再是张大球那张脸了,痦子也被摘下了,好歹是正常的模样,不再令洛湘竹反感。况且他本身就是男子,这样的夜无眠,或许相较于此前的女子装束,应更合适。 洛湘竹只是多看了两眼,就将他现在的形象,深深记在脑海中,并学会去适应。 “既然不打算回去,假脸皮不扔了吗?”洛湘竹问道。 夜无眠面不改色道:“江湖风波恶,我带一个假脸孔在身上备用,有时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第31章 秋雨长沙北(上) 洛湘竹不甘心,又道:“你方才说了,当你和我一起走江湖时,就如同小舟找到了方向。可说这话时,为何却又摇头?你怎能如此矛盾。” 女性的思维,大抵是能在两个不同的话题上,反复切换。 夜无眠一时有些应付不过来,长叹一声才道:“那是因为我话还没说完。江湖险恶,不可沉迷于你这温柔乡。所以我才决定只身一人,前去庐山。” 洛湘竹“呸”了一声,道:“谁是你的温柔乡!温柔,什么温柔,我很凶的!从小,洛凡江那些坏亲人,就在我父亲面前,搬弄是非,说我是泼辣子。你是北方人,我们南省的辣子,你尝过吗……” 两人一路走,一路谈。度过一次劫波,于此最是轻松,时而笑语,时而洛湘竹“呜哇”一声,似是有意展现她那“泼辣”本性,大异此前之状。夜无眠觉得颇为好玩。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天高地迥,雨打禾苗低,重阳昨日过,今是秋收时节。路过稻田,泥土的清香,稻子的浮香,雨水的氤香,交织在鼻间流连,这两日的血腥气,被冲去不少。 两人此前赶路,在一些村庄点中,添置过雨具,就放在红髯老马驮挂的行箱当中。但今日道中遇雨,两人却都没有打雨伞、穿雨衣的意思。盖因雨并不大,也不甚冰冷,淋在身上,却能尽洗连日来的疲惫。 洛湘竹闭上眼睛,伸出纤纤玉手,去接那雨水。小雨轻轻沾湿了她的手,是秋天在温柔地吻着她。 夜无眠静谧地看着这一幕,感洛湘竹之所感,觉洛湘竹之所觉,不由自主地,嘴角带起舒服的微笑。 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希望此刻,能够成为永远。 天地空茫,一阵错乱的马蹄声,略显匆忙,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不久将至。 夜无眠叹了口气,方才这唯美的意境,突然被破坏,他有些失落。然而此处是官道,有人路经,也是正常。 他牵着马,往一旁避开了些,让出开阔的路面,任与这从后奔来的马行。 他驻足往后看去,只见有两人各骑一马,挥着马鞭,疾速驰来。 一人在前,是个少女,后面的是个少男。两人都穿着儒生文士衫,男的衣服青绿,女的衣服青白,头后巾带翻飞,身后衣袂飘舞,腰间宝剑悬挂,长虹未出鞘,已有贯日功。 这二人却不知是哪家哪门的人士,端的是气派潇洒。 两人与夜、洛二人擦肩而过,马蹄溅起泥水点点,红髯老马肚子上,不免受沾染,夜无眠皱着眉头,只是缄口不语,冷眼静观。 又飞驰了半晌后,忽然,可能是下过雨地面湿滑的缘故,那少年所骑的马马腿不稳,一个趔趄,重心朝下,翻跌而去。 夜无眠瞧得清楚,只听那少年一声惊呼,反应却也不凡,赶在被马带倒之前,从马蹬中抽出脚来,“砰”的一声,借力踢在马背上,安住了身形,有些狼狈地落了地,好歹没有摔倒,保住了体面。 马就没这么幸运了,滑倒以后,重重摔进田里,压倒一片禾苗。待牵上来时,全身都是泥水,又摔断一腿,走路一瘸一拐,眼看着是不能乘人了。 少年大为恼怒,骂道:“湘阴驿的驿马,未免太差了些,在官道上走,都能摔倒、摔断马腿!这些贪官脏吏,每年向朝廷要这么多银子,就用这种马来搪塞旅客?哼,我要让我王祖父向朝廷写奏疏,弹劾死他们!” 少女连忙勒停了马,摇头道:“师兄,却也并非如此。我们赶路太急,这马不胜其力。再加上下雨天,道路泥泞,马又踩到坑了,才会出现这般马失前蹄。”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现在我的马已经摔断了腿,此处距离长沙城,却还有三十里多路,莫非我都要淋着雨,一路走过去?” 少女嘀咕道:“实在不行,你来骑我的马呗。” 这时,夜无眠牵着马经过。少年看到红髯老马,眼中露出一抹喜色,指着洛湘竹道:“喂,小丫头,别四处张望了,说的就是你,快快下马!你的马,我要用。” 洛湘竹早先也看到了这少年的窘况,她只是觉得心中好笑,摇头道:“这是我的马,我不能给你。” 少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用你的马,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洛湘竹道:“无论你是谁,你都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用我的马。朗朗乾坤,国朝天下,总要有个规矩可讲。” 少年横剑上前,道:“我既然已经跟你说了要用你的马,就不算坏了规矩。小丫头,快快下马!现在下马,我的这匹断腿马,还能换给你乘,你要是慢了,就只能走路了。” 洛湘竹气极,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夜无眠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少年英雄,今日天上下着雨,可见龙王爷爷正在云端之上看着凡间。你如此巧取豪夺,不怕天上的神明怪罪吗?” 他见这少年穿衣打扮,神态仪表,俱是不凡,想来不是一般人家,因此便好言相劝,望其能知劝,这样一来,也能少起一桩冲突。 哪知这少年并不领情,听到夜无眠如此说,竟然哈哈大笑道:“你不说龙王还好,说起龙王,我都觉得好笑。龙王是龙,难道,我家爷爷不是龙?我不是龙?龙王是天上龙,我是地上的长沙小龙。既然大家都是龙,我何须怕他?!” 洛湘竹的脸色倏地一下变了,看向夜无眠。 夜无眠呵呵笑道:“龙,是天子和皇室,或者部分勋贵的代称,你自称龙,在我这里却也无妨。待会到了城中,若还这样,可要提防别被官府听去,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少年洋洋得意道:“我看你穿着粗布麻衣,头扎着白色头巾,便道你只是山野小人,泥腿子出身,没甚见识。一番交谈,果真如此,确实是有眼不识四爪龙。不过念你好心,我也不与你计较,快让这妹坨让出马来,否则待会我发起龙威来,你们承受不住。” 洛湘竹有些着急,低声道:“阿眠,这少年自称龙,恐怕来头非小,要不我们还是把马给他?” 第32章 秋雨长沙北(下) 夜无眠看了洛湘竹一眼,眼神坚定,让她稳下心神来。 他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三国演义》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敢问少侠,龙如此,你也能如此乎?” 少年不耐烦道:“《三国演义》?呵呵,草莽之书,何足道也?”手中长剑出鞘,寒光闪烁,有青龙巡舞之姿,“别再废话了,不下马的话,就只能试试我剑锋不锋利了!” 夜无眠也抽出松纹剑来,针锋相对,淡淡道:“我剑也未尝不利!” 两人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那青白衣裳的少女,似乎是素来知道这少年听不进劝,都没有半句阻拦,面不改色地轻轻一夹马肚,跟两人拉开距离,免得被波及。 洛湘竹也一拉辔头,后退了几步。 青绿少年首先按捺不住,一个急刺前挺。 这招,却是宋朝武学宗师朱熹,和名家张栻携手共研的剑法《登岳麓赫曦台联句》中的首招,“泛舟长沙渚”。 此剑法夜无眠不识得,但从观感上来说,却有几分癫狂的姿态。他不知其中辛秘,只道是这少年学艺不精,把好端端的剑术套路,舞成这样。 轻蔑地看了少年一眼,话不多讲,简简单单一招“花落知多少”,如急风吹落花如雨。 他如今功力大进,眼光也变得毒辣,一眼便看出,这少年不过只是普通的经脉顺通高手,这才好整以暇,能自然而然,展现出一番超群的气度,让对方半招,才出剑迎上。 饶是如此,他也把这少年的“泛舟长沙渚”,给打得凌乱破碎,颓然难以自持。 那少年出师不利,已有几分慌张,下一招“振策湘山岑”,受此影响,扭扭捏捏,全无半点气势。 夜无眠都懒得再用剑,左手前推,隔着几步远,一个马步冲拳,冲出一招“春风花草香”,掌力不俗,风声呼呼,隔空将这少年手中长剑击落。少年“啊”得一声尖叫,跌入田中。 等“呜呼”一声哀嚎响起,少年从田中拖泥带水爬出,原本秀雅的青绿长袍上,已吸饱了田水,头顶上还趴着一只癞蛤蟆,正气鼓鼓地在胀肚子呢! 洛湘竹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青绿少年变成了“深绿少年”,抹了抹脸上的脏水,朝她大声喝道:“你笑什么?” 洛湘竹抿了抿嘴唇,道:“我笑癞蛤蟆。” 少年脚步蹒跚,犹自强撑反击道:“呸!你才是癞蛤蟆。” 洛湘竹道:“我没有骂你是癞蛤蟆,我真的是在笑癞蛤蟆!”解释完,觉得还不如不解释。 少年终于自田中爬上田埂,沉重的步子迈到了路上,正要再顶嘴,夜无眠从其头上揽过,抓起癞蛤蟆,摊开手在眼前:“我可以证明,她确实是在笑这只癞蛤蟆。” “咕噜~”癞蛤蟆懒洋洋地叫了一声,绿豆样的眼珠子鼓鼓的,好像要蹦出来。 又是一声惊呼,深绿少年被这丑陋的癞蛤蟆,给吓成了“惨绿少年”,脚下一个不稳,往前一滑,整个身体四仰八叉,惊呼一声,向后仰倒,在青白衣裳少女的惊呼中,又摔进了田里。 夜无眠摇着头,放生了癞蛤蟆,收了松纹剑,牵着马,看也不看着少男少女二人,带洛湘竹走了。 走出老远,身后马蹄声起,夜无眠想也不想,知道是这二人追上来了。 他牵起马站在一旁,给二人让路,见少男少女二人共骑一马,速度略快地走了过来。 少男坐在前,少女坐在后面,手搭在少年肩膀上,紧贴了一身泥水。 少年见到夜无眠停在路边等待,本来气势汹汹的脸庞,变成一种莫名的骄傲状,看向二人道:“算你们识相,知道停马让我。” 夜无眠等他二人走过去,才牵着马继续前行。笑道:“官道狭窄,难容二马并行。有道是,‘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这道理,我懂。” 少年让他身后的少女慢些赶马,免得他扭头都看不到夜无眠了。 “呵呵,你这草莽,说起话来倒是一套套的。没错,你能懂的道理,我自然也是省得!行吧!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我乃当今大明吉王世孙,朱厚冒是也!同时又是岳麓山弟子。岳麓山‘南殊真人’是我师父,这位少女是我的同门师妹,辛之幸。你是什么人?剑法舞得不错,是哪门哪派弟子?速速报上家门!” 夜无眠听得竟是长沙吉王世孙,有点小小吃惊,却也在意料之中。 这惨绿少年说话唐突冲撞,颇有纨绔习气,当是豪门大户子弟无疑,况且前面还自称是“龙”。 洛湘竹脸色猛地变了,见夜无眠面色如常,这才吞咽了一口口水,没有说话。 夜无眠抱拳道:“没想到竟是吉王世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在下夜无眠,一介草莽,乃是个无门无派、游历江湖的郎中;无牵无绊、餐风宿露的丐头,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这位却是在下的表妹,姓洛,名湘竹。” 他不提与洛湘竹的主仆关系,而称是“表妹”,倒也不是故意骗人,只是不愿将全部家底和盘托出,说话留个三分。 朱厚冒道:“师妹,慢些驭马,慢些,慢些!我要与这位草莽、郎中、丐头、不足挂齿,好生聊上几句呢!” 这惨绿少年,从师妹的怀里挣脱,跳下马来。辛之幸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整理着被沾上泥水的衣裳,一边驾马走在前面。 夜无眠被这朱厚冒缠着聊了老半天,到后面,朱厚冒的大部分情况,就都被他给套了出来,包括年岁生辰、当今吉王的武功修为,岳麓山这个门派的大概实力、代表人物等等。 最后,朱厚冒甚至聊起了小时候,偷看王府里丫鬟出恭时的场景,脸上一脸嫌弃又向往。辛之幸听得脸都黑了。 日暮时分,雨水收了,一轮红日孤悬西南一隅,拉起一座宏伟城池的影子,铺映在地,又长又远。 夜无眠抬头望去,“长沙”,两个古朴雄浑的大字,悬挂在城门上方,傲立如钟。 第33章 夜长沙 长沙,一座伟大的城市,命途多舛,历史上曾屡遭兵燹。 最近的一次,是在宋末元初,长沙全城几乎毁尽,直到至元十四年,才以土砖作城。 入明后,洪武五年,长沙守御指挥使邱广,推倒土城,重以石基砖砌城墙,这便有了如今夜无眠看到的长沙城。 夜无眠放眼望去,但见城墙约高两丈余,非是有内力的好手,决计爬不上去,好一个门高墙壮;城墙外,一条护城河将城围住,若非健步如飞,等闲难以跃过,端的是地阔池深! 沿着城外土路,栽着一排四季常绿的柏树,点缀落日余晖。 行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城门口像一只大嘴,咀嚼着世人视若珍宝的时光。 令人忍不住吟起王维的诗句:“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夜无眠与洛湘竹相视一笑,洛湘竹道:“终于到长沙了!” 从安化一路行来,四百余里的路程,沿途艰辛,个中磨难,终于在此刻,化作眺望长沙城而涌出的泪水。 感伤了一会儿,混过兵丁盘问,经“湘春门”步入城中。 朱厚冒邀请两人去王府里做客,眉飞色舞道:“我家王府可大了,长沙城共十分,我家王府占至少七分,八百多间屋子,随你们挑着住哪间!” 见这少年话里话外的得意之相,夜无眠情知其所言非虚,默然不语。 心道:“在茶马古道时偶遇的马帮茶农,为了生计在外奔波,恐怕得是到老,才有片瓦之地,安身立命;而一家一姓的宅子,却能占一座城池一大半的面积。 果然《道德经》说得没错,‘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差距如此悬殊,焉能持久耶?” 洛湘竹礼貌婉拒道:“不了。谢谢你的好意!”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转头对夜无眠道:“表哥,我们继续走吧?” 先前夜无眠称她是表妹,她便暂时不以“阿眠”称之,而改口为“表哥”。 夜无眠点了点头,牵着马,往城中走去。 朱厚冒还想再相邀,一旁的辛之幸开口道:“师兄!就算夜少侠和洛小姐去你家玩,今晚你能陪他们吗?师父交给我们手上的事儿,可还没交差呢!” 朱厚冒这才如大梦初醒,失魂落魄道:“唉呀!莽撞,莽撞了!竟把这茬给忘了。身上尽是俗务牵绊,何时得闲去看青山?” 夜无眠头也不回地说道:“心中有闲,便无处不青山。” 朱厚冒道:“说得倒是轻巧!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就去岳麓山复命,岳麓山也是青山,我想看几眼就看几眼,你气不气?!” 夜无眠摇了摇头,牵着洛湘竹,往市井深处走去。 秋来天黑得又早又快,华灯初上,人间烟火气,渐渐冒出三分。 自成化以后,城中宵禁越来越松弛,市井夜生活之丰富,渐堪比前宋。 夜无眠与洛湘竹一路行来,街头杂耍卖膏药的,喷火要赏钱的,摆摊卖糕点小吃的,卖身葬父的……应有尽有,赚足了吸引力。 洛湘竹虽出身商贾人家,但父亲去世之前,一直幽于高墙之中,要出行,又没有路引,因此未曾到过长沙这等大城。 初次见到这繁华,目不转睛,啧啧称赞,挪不开眼球。 夜无眠是洛阳人士,洛阳之阜盛,远迈长沙,对这些是见怪不怪。 笑道:“小姐,我记得你此前说过,来长沙后,要先去寻味当地小吃,再去外婆家中。不知现在,可还是这番打算,又或是换了主意?” 洛湘竹嘿嘿一笑,道:“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你看哈,此时已入夜,自然不方便去外婆家中,还是先去找间客栈,祭了五脏庙,待明日一早再议吧!” 她对于自己的外婆,总有一种逃避感,隐隐希望越晚见到越好,不惜以天时为借口,推迟相见之期。 夜无眠笑道:“也好,一切都听小姐你的。这次我从黑麋峰上下来,备了几个子儿在行囊中,不再是之前那般紧张了。各色美食,都可大快朵颐一番。” 两人也不拖沓,选了一座气派的客栈,订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客房,叫主人家把招牌菜,一样来上一道。 主人家打量二人,觉其衣着寒酸,不像有钱人家,只有夜无眠腰间的两把剑,显出几分贵重,这才没有撵走二人。 吹胡子瞪眼道:“二位,本店概不赊欠。若无钱吃饭,可将宝剑当了再来。” 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夜无眠见得多了,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重约二两,“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笑道:“主人何为言少钱,径去上菜莫推迟!” 此时的大明,还未经历嘉靖后隆庆一朝的“隆庆开关”,白银尚未从西方大量流入,其购买力,那是相当之高。 二两银子,除把这酒楼里的招牌菜吃个遍外,还能剩余几个晚上的住宿费。 主人家两眼冒光,连忙将这二两银子收起,陪着嘴脸笑道:“二位,小的有眼不识赵公明,唐突了两位财神爷爷,真该打,该打!” 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后,戏剧性地变脸,颐指气使地吆喝小二,为夜、洛二人上菜。 人间冷暖,世事辛酸,在这个主人家的面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夜、洛二人也算是经历了江湖,对此只是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待菜上了一碟,就都不顾吃相,大口吃了起来。 尽管昨夜在黑麋帮,夜无眠下令大宴三日,吃三天的流水席,山中的牛羊肉一盘接一盘,切了又煮,煮了又切,可那山野糙味,自然是比不得城中饭馆珍馐,只是闻着味,就食指大动。 任何的迟疑,都是对美食的辜负。 两人吃饭的速度,渐渐快过了后厨上菜的速度。 彼时还没有后世所谓“预制菜”一说,但凡酒楼中的品式,都只是打了个样儿在那儿,却几乎都没有提前做好的,大厨都是根据客人需求,现烹现上。 夜、洛二人吃得飞快,让厨子倍感压力。 好在二人在等菜的间隙,也不催促,天南海北,一通乱聊。似是眼看分别在即,二人都有一副架势,要把以后好多日子里的话,都在今日里全部说了不可。 第34章 相思不成空 两人吃毕晚饭,犹觉不甚尽兴,手挽着手,走上街头,将大街小巷,一一逛了,各种小吃都尝遍,不教嘴皮子委屈。 什么米包子、凉发糕,葱油粑粑、白粒丸,米豆腐,冰凉粉,圆圆魔芋,臭豆腐……肚子在今夜化身成了无底洞,来多少吃多少,吃到肚皮滚圆,还能向老板吆喝:再来一碗。 直逛到半夜,兵丁们扯着嗓子高声呼叫“宵禁”了,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回到客栈睡去。 夜无眠今夜自然是无眠,枕着洛湘竹轻轻的呼噜声,他在另一张床上,感觉尤为安心。心道:“小姐,你等着我。等我与吴掌事接了头,就来你外婆家暗中看望你。” 恐怕那时,自己也只是趴在墙头上悄悄地看吧!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觉得知足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辰时过半,洛湘竹在缱绻中醒来,她昨夜逛夜市逛得发疯,当时不觉得累,到今天早上,终于有身体快散架的感觉了。 夜无眠给她端来了热水、洗漱用品,照顾她洗完脸,漱了口,一起用完热腾腾的早饭,开口道:“小姐,行李我已收拾完毕,如今只需一件事做妥当,就可动身前往外婆府上了。” 洛湘竹打了个嗝道:“却不知是何事?” 夜无眠笑道:“那自然是需要去布庄,购置几件新衣服了。外婆家在长沙,不说是名门望族,好歹也是大户人家。我们若穿着这粗布衣裳前去,少不得要被四邻八舍笑话,以为是哪方的穷亲戚,前来投奔了呢!” 洛湘竹点头道:“阿眠,你心细如发,我都依你。” 两人不再多说,前去最近的布庄,购置了几件锦服华衣,花了十二两银子。 眼见这一大早,就有大主顾上门,送上这等生意,布庄掌柜喜不自胜,叫住两人,从库房找来一个织着金边的相思木小箱子。 道:“二位客人,这个小木箱,是一个女客人拿来跟我交换一件罗裙的,并称,如果五年内未拿钱赎回,便不来赎了。现在十年了,也不见来,想来是不会来赎了。你们今天所买衣物不少,正巧缺一个容纳箱,这件箱子,便送给你们了罢!” 洛湘竹接过箱子,扣动锁扣打开,一股沉淀的木香味扑面而来。道:“此箱,是用相思木制成?” 掌柜点头道:“不错,小的眼拙,但也看出,是上等的相思木。” 她将衣物收进箱中,不挤不空,刚好都能容纳,提在手上,小巧轻便。 她略一沉吟,突然道:“相思木箱盛相思,箱不空,思不空,但愿相思不成空。” 掌柜眼睛一亮,拊掌笑道:“哈哈,姑娘这是在出对子吗?这可是一个绝妙的上联呀!可惜小的才疏学浅,对不出下联来。” 说完,看向夜无眠。 夜无眠喉咙微动,很想对出一个下联来。叵耐他不是饱读的鸿儒、学富五车的夫子,一时半会,毫无头绪,愣在当场。 洛湘竹笑着看了看他,视线停留了片刻,才谢过掌柜的赠予,提着箱子走出布庄。 夜无眠从她手中拉来箱子,把身上剩余的十来两银,全部偷偷放进了箱中。 回到客栈里,两人都换上新衣裳,夜无眠仍做丫鬟侍女打扮,旁人不知情的,绝难瞧出他本是男儿身。 两人下楼牵了马,把松纹、龙鳞铁鞘两把剑都放在马上的行箱里,招呼过掌柜,这才一起往外婆家走去。 行过一架廊桥,穿过一座牌坊,步入一条巷子。 巷名“吉祥巷”,行人稀少,青石路板却愈见考究,纹着一些瑞兽的图案,还算清晰,不见太多磨损,可见平日少有人行。 一堵朱墙挡在巷口尽头,两人沿着朱墙南行了半射之地,来到转角,又走了会儿,看到一个府邸前,立着两只造型凶猛的大石狮子,正门上挂着一个匾额,鎏金的两个大字甚是显眼,“谭府”。 洛湘竹拍了拍马背,示意马儿莫再走了。 指着门上道:“到了,此地便是我外婆家。我虽不曾来过,但路线跟我娘说的无异,我小时候听她讲了无数遍,不会记错。” 夜无眠点头道:“夫人肯定很想家。” 洛湘竹嘟了嘟嘴道:“可是,却是有家不能回。” 夜无眠正想宽慰她几句,忽听一人高声道:“谁瞎嚷嚷的在门外,乱认家门呢?” 两人朝里望去,却见一个穿着黑白配劲装,头戴一顶范阳毡大笠的少女,飒爽英姿地从正门走出。 她身后跟着两名青衣刀客、一个黄衣干练的女随从。 女随从背一根剑,手持一条红缨点钢枪,俱非凡品。其中一件兵器,很可能是这劲装少女的。 夜无眠见到这劲装少女,又看了洛湘竹一眼,脸上浮起一抹笑容,道:“小姐,这位姑姑眉宇之间,竟与你有几分相似,尤其鼻子,都是可人的小琼鼻,想来应是你的哪位表姊妹呢!” 洛湘竹打量这少女,果如夜无眠所说,确与自己像,但对方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可谓是形似而神不似了。 那劲装少女突然冷笑道:“好哇,乱认亲的法子,真是愈发新奇了,居然还扯上长相了。本将军剑眉星目,力拔山兮,仪表堂堂,英气不凡,羞煞后蜀国‘齐解甲’的十四万男子,怎么会和绣楼里娇滴滴的小娘子一个长相?” 洛湘竹一时间无话可说。夜无眠笑了笑,把手上的相思木箱子放下,上前一步,恭敬行了一礼,温和道:“这位姑姑,实不相瞒,我们并非乱认亲的无赖,而实在是远方来的亲眷……” 他带着洛湘竹上门认亲,自然万事以和为贵,轻易不起冲突,连剑都藏在行箱里,不显露出。心想忍得一时之气,自己走后,小姐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才能少吃苦头。 谁料这劲装少女毫不领情,一声大喝打断他的话道:“主人还未说话,丫鬟却先开口,这是逾礼!来啊,婵衣,给我掌嘴!让这小丫鬟好好学学,什么叫尊卑有序!” 她身后的黄衣女随从“婵衣”凛然领命,将点钢枪扔给一名青衣刀客,气势汹汹冲上前来,扬起手掌,就往夜无眠脸上呼去。 第35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上) 夜无眠颇有些无奈。 怎么从黑麋峰一路行来,遇见的人,都是这般一言不合便开打的主! 究竟是世风日下,还是自己命犯太岁? 他轻轻转身,避开婵衣的一巴掌。 心道:“以和为贵是不假,把脸摆在那儿让你抽,我却也做不到。” 婵衣见夜无眠竟敢躲避,“啧”了一声,颇有些不满,右手才下,左手又接上,也是一巴掌。 夜无眠面色不改,这回只是扭头,就让她扇了个空。 见自己连续几巴掌,都被夜无眠轻飘飘躲过,婵衣渐生忿色。 “锵”地一声,一把抽出背上长剑,也不计较什么后果,内力上涌,出招就刺。 这一招,却是南宋朝大宗师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 婵衣没有喝醉,可心中郁结、不愿善罢甘休的样子,比喝醉的人更可怕。 这剑竟让她随随便便,刺出一股尖锐的气爆声。 夜无眠见招拆招,既然你醉,那我便睡,一招“沙暖睡鸳鸯”,自下而上展出,由拳化掌,横中截断剑势,竟把这好端端的宝剑,“当”的一声,一掌击成两截。 下半截化作一道青光,凌厉飞出,把门口的一只大石狮子,斜斜地削掉半边脸庞。 场上众人,包括夜无眠自己,都惊住了。 夜无眠也没想到,这一掌下去,能有如此威能。 心下细想,也确实正常。 这“沙暖睡鸳鸯”,本就是杜圣《绝句》四招的最后一招,可谓是压箱底,能量自然最大。 夜无眠空手对战白刃,算是占劣势,生怕吃亏,出手便不留手,大力迎上。逆通后的内力强度,不是这婵衣能及的。 两相较劲,一如猛汉子对战手持枯木的孩子,结局可想而知。 大部分的剑,都是随人强弱。 人不强,宝剑与枯木枝无异,轻易截断,饮恨西北;人若强,摘草木亦可为剑。 夜无眠在折梅客栈中,能以竹剑击败周百户,盖因此理。 婵衣的脸,变得尤为精彩,三分愤怒,三分震惊,三分沮丧,还有一分,是有有力使不上的阻滞感,类似便秘般难受。 “你,你竟然把我的青松剑,震断了!” 多种情感交融下,婵衣羞怒难当,看着断剑,掩面痛哭。 观战的劲装女子一声清啸,怒视向夜无眠:“你好大的胆子,竟毁坏了舅舅赐给婵衣的青松宝剑!” 一转头,喝道:“点钢枪何在?” 伸手接过青衣刀客扔来的点钢枪,一抖红缨,枪头闪闪,有天神下凡的十足派头,掌枪来搠夜无眠。 使的路数,是岳武穆《满江红》枪法中,打头的杀招,“怒发冲冠”。 劲装女子的内功修为,也只是顺通,未到逆通,可能是《满江红》加持,又或者是其修行的内功,颇有独到之处,这架势,抵得上寻常两三个顺通高手。 不过,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 夜无眠只需简单的“迟日江山丽”等四招轮番打一遍,凭借着内功的深厚,要拿下此女,也并非难事。 “可这样一来,此女的颜面往哪里搁?”夜无眠想道,“空手击败点钢枪,对于她来说,打击过大。我们是来认亲的,不是来结仇的。” 他的短暂思索,看在劲装女子眼中,还以为是被自己这凌厉的势头,给吓得呆住了,不禁有些得意,若非婵衣才受了委屈,她真想哈哈大笑几声。 夜无眠既已决定不使用空手,习惯性往腰间一探,要去取剑,却是空空如也。 松纹、龙鳞铁鞘二剑,都被放置在马上行箱当中,取出还需锁钥,眼看已是来不及。 忽然眼角余光一瞥,看到那掩面痛哭的婵衣手中,还拿着断剑。 他心念飞转,趁她不注意,抢身夺过那青松断剑。 这青松剑原先长盈四尺,在长剑中也算长的,婵衣平时只能背在身后,不好悬在腰间,免得拖地。 现在断了一截,也还有二尺,夜无眠提在手上,很是顺手,不用“花落知多少”的绝技,而是轻轻舞起了“春眠不觉晓”。 断剑缺少剑尖,“花落知多少”使不出来,前三招倒是问题不大。 夜无眠游走在枪下,游刃有余,稳稳当当,劲装女子渐感吃力。 她一边焦急,一边大声喊道:“好贼人,快将青松剑还给我们!看枪!”企图以此扰乱夜无眠,趁机取胜。 大凡没有内力的江湖人士对战,素来很吃“一寸长,一寸强”的铁律,除非是能近身,要不然,拿枪的稳胜拿剑的,更别说是断剑。 可一旦有内力了,这个铁律,就打了折扣,顺通了经脉的高手,可以用内力来弥补兵器上的差距。 而到了逆通的境界,这个所谓的“铁律”,几乎已是无用了。 你看夜无眠,一把两尺的断剑,“乒乒乓乓”,把七尺长枪打得节节败退。 几次截住中路,就要顺滑上撩,砍断使枪的双手,却又在关键时刻,留出三分余地来,让她及时反应,做出调整,把破绽补上。 劲装女子又羞又怒。 她出手几十回合,《满江红》从“怒发冲冠”使到“朝天阙”,全部使完了,仍没有半点能拿下夜无眠的痕迹。 若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 她分明感到,对方在给自己放水!这对于争强好胜的她来说,可谓是耻辱。 眼看战局僵持不下,忽见远处屋顶的翼角上,有一人衣衫猎猎,如同乘风而行,朝两人掠来。 这人一声大笑,随即叫道:“快快住手!都是一家人。” 不过几个呼吸间,这人已以一扇、一书,介入到两人中间。 扇子抵住夜无眠的断剑,书本挡住了劲装女子的点钢枪。 这人双臂展开,胸中尽现内力滔滔,也不怕有人来刺。 夜无眠感觉这人的扇子上,有一股中庸巨力,徘徊其间,使得自己的断剑,难以寸进。 这人的内功,高深莫测,明显是逆通了经脉的强者,比之自己,还要稳固得多。 心头一凛,便知道这人,能排得上是自己见过的第二高手,仅次于在折梅客栈中,那惊鸿一瞥的岳不欺。 第36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中) 这人约三十六七岁年纪,生得浓眉大眼、须长髯美,不怒自威,有武将之风,却是文人打扮: 头戴儒生冠带,衣着秀士青衫。脚下木屐,也大有讲究,似是唐时风格,如今几无同款。 方才风疾身快,上下行头,竟没有弄乱,十分难得。看向劲装女子,道:“追儿,你还是这么莽撞,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劲装女子大感委屈,指着夜无眠道:“舅舅,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明明是他先震断了您赐下的青松剑!” 这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在这之前呢,不也是你先让婵衣出手,这才逼得他反击自卫?若非如此,怎么会招致断剑之祸?” 劲装女子道:“主要是因为这小丫鬟越礼,主人未发话,他先开口,我让婵衣教训教训她,又算的了什么?” 这人叹道:“追儿啊追儿,枉你还立志要当一名女将军!终日里舞枪弄棒,自以为模仿到位,却始终未得其神,只是吃了一嘴皮毛。 所谓将者,无论主仆,皆应一视同仁,与属下同甘共苦,才当得起‘将’名。而你心中,皆被尊卑的观念所萦,这小丫鬟只是先主人一步开口,你就要掌人嘴,如此蛮横,就算上了战场,也是骄兵。骄兵必败的道理,还需我这个做舅舅的,跟你说多少遍?” 一席话下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严厉又不乏教导,可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把劲装女子,说得是羞惭无地,再无意寻衅挑事了。 夜无眠暗暗点头,心中道:“这个大叔叔,是个明事理的人。有他在,小姐在谭府中,应该不会吃太多苦头。”心下略略放心。 各怀心事间,“大叔叔”看向洛湘竹,上下打量,啧啧称奇,笑道:“可是敬怡的女儿,湘竹?你与你娘,长得极为神似,隔着大老远,我只一眼,便认出是亲人来了。” 洛湘竹连忙见礼,道:“正是,你是敬承舅舅吗?” 她母亲在时,曾多次谈起兄长谭敬承,称有大将风度,又工诗文,善书法,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今日见到眼前这“大叔叔”,无论行止、言语,都契合母亲的描述;况且那位极有可能是自己表姐妹的劲装女子,还称呼他为舅舅,想来应该就是谭敬承本人了。 谭敬承点头道:“不错,是我。” 收了先前劝架的姿势,把折扇和书本递给一个匆忙跑过来的仆从,笑道:“什么叫做亲人,这就是亲人。哪怕几乎是素未谋面,初次见了,也能相认——咦,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爹娘,不一起来吗?这么多年了,该释然了。”说着,一声叹息。 洛湘竹一个忍不住,豆大的泪水从眼眶里扑出,哽咽道:“我爸我妈,他们都,都不在了!” 谭敬承脸色顿时就变了,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意识到,这还是在外面,不是个说话的地方,道:“先进去吧,你外婆今日在家。” 向身后的仆从使了使眼色,那仆从牵起红髯老马先去马厩。 夜无眠提着相思木箱,扶着洛湘竹,跟随谭敬承进府。 路过那被削掉半边脸的大石狮子时,谭敬承微微侧目,捡起地上断掉的剑尖,收入袖中,看了看夜无眠,道:“你武功高强,一路保护湘竹有功,待会要好好赏赐于你。” 夜无眠忙道:“本分而已,焉敢言赏。” 谭敬承一捋长须,赞道:“巾帼不让须眉,你是女子榜样。” 说着,看了一眼劲装女子。劲装女子冷哼一声,不太服气。 夜无眠打了个圆场,道:“这位姑姑的枪法极好,不输花木兰,力压穆桂英。” 几人穿过大门,进去后,又是一个外仪门,门上匾额书“浩然正气”四字。此时门关着。 往右走了十几步,又左折,步入一个百花小道,约百来尺,踏进垂花门,转过一个屏风,到了开阔的小院,再往前走,就到了内院正厅。 谭敬承吩咐侍女,去后院请太夫人并一干女眷,同时安排洛湘竹等人坐下。 洛湘竹初到外婆家,一切以谦卑为主,待其他人都坐了,才选了个最下首的位置,就要去坐。 夜无眠低声道:“小姐,此时却不可谦虚,你参照那个耍枪姑姑的位置,坐她对面,与她齐平就行。” 洛湘竹点头应了,按照他的话,往前坐了些。 夜无眠把箱子放下,立在她身后,看着对面的劲装女子,那女子翻了翻白眼,却不说话。 两个青衣刀客、女随从婵衣,在她身边众星捧月,分立左右。 婵衣怒视夜无眠,嘴中念念有词,但声音传到他这里,已经细不可闻,仅从口型来看,可能是在重复说“还我剑来”。 夜无眠莞尔,也动了动嘴巴,无声说道:“隔得太远,不甚方便,待会自己来拿,必将物归原主。对了,别忘了去谭舅舅那儿拿剑尖,刚才被他捡走了。” 这一口气一连串的嘴皮子,却是把婵衣看得迷迷糊糊,不解其意。 谭敬承在中间首座坐下,此时即有侍女端来茶水、瓜果点心,分与众人享用。 谭敬承道:“等太夫人到了,再谈及正事吧。湘竹,玉追,你们姐妹二人,可趁这间隙相认。” 洛湘竹率先起身行礼道:“是敬慧姨娘家的,林玉追阿姊吗?我时常听母亲提起你,说你虽为女子,不喜女红,不爱红妆爱戎装。 读起花蕊夫人的诗时,常把栏杆拍断,曾说‘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如果我在场,定教这些男子好看’。湘竹听母亲这般谈起你,常仰慕而不能自持,今日得见阿姊,自有一股丰神俊朗、英武之气,扑面而来。方知母亲所言不虚。” 一通彩虹屁,把林玉追夸得窃喜,她心中已经是得意忘形,跳到了天际。 明面上,却皱着眉头,质疑道:“我与敬怡姨娘从未相见,本女将……我的这些事情,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洛湘竹眼中含泪笑道:“这十几年间,敬慧姨娘和我娘多有锦书互通,少时两三个月一封,多时一月数封,买的还是加急的快马。敬慧姨娘信中多次提及玉追阿姊,我娘读了信,又讲给我听,湘竹是以得知。” 第37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下) “轰”的一声,林玉追从沉香木的椅子上,猛然站起,一把将头上的范阳毡大笠摘下,走上前去,抓住洛湘竹的手。 欣喜道:“你果然是我的湘竹妹妹,不会错,一点都不会错!我娘虽然没给我说过书信的事情,但你描述的那些细节,除非身边人,其他人哪会得知?” 眼中流光溢彩,脸上眉飞色舞,相见恨晚,把洛湘竹抱了又抱,甚至还要亲两口,不亲不尽兴。 这般热情的模样,任谁来了,都不会相信,她先前还对洛湘竹充满过敌意呢! 夜无眠心中道:“看来这位表姐,只是莽撞了些,并无甚恶意,小姐以后在这深宅大院中,应当是能好过了。” 为洛湘竹感到高兴的同时,往外看去。 只看到一堵墙,和灰色的天空。 今日不见太阳,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哭过一场,有些压抑。 谭敬承咳嗽一声,道:“注意些仪态罢,女儿家的,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成何体统?” 林玉追不服气道:“舅舅,你先前拿为将之事说我,我自无言以对,但现在,我却是理直气壮。我们姐妹两人,自打生出来,就没见过,只是神交已久。现在见了,你还不让我们亲密一下?” 谭敬承无言以对,只得喝茶解尬。 两姐妹拉着手热络许久,夜无眠也借着这空档,将青松断剑送回到婵衣手里,抱拳道:“物归原主。” 婵衣哼了一声,接过断剑,道:“却不是完璧归赵!剑已断了。” 夜无眠道:“剑虽断,向武之心不泯,婵衣姑娘,共勉!” 厅内寒暄了一阵,忽然听到外面有丫鬟娇声道:“太夫人来了。”众人顿时肃然。 夜无眠朝厅外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碎花锦袄,颈上戴着佛珠,手上拄着黄花梨杖的老妇,在众人搀扶之下,走了进来。 这老妇四处张望,生硬道:“两年前在安化时,不是信誓旦旦说不到黄泉终不见吗?今日怎么又来,又来见我这老骨头了。” 这话一出,夜无眠等人不解其意,谭敬承脸色霎时就变了。 忙从主座上走下来,扶起她道:“母亲,妹妹年少时说过的话,你现在还要拿出来惩罚湘竹吗?” 太夫人顿着拐杖,道:“两年前,三十二岁了,三十多岁还算什么年少?当时我从安化回来,把她这话转述给你听,你差点去安化找你那好妹子,被我拉住。” 环视了一圈,却没见到人,面色难看了起来,道,“人呢,人在哪里?” 忽然看到了洛湘竹,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连忙撑着拐杖,蹒跚前行,哀声道: “湘竹,我的心头肉,这些年来,跟着你那重利轻义的爹、你那忘恩负义的娘,为难你了!” 众丫鬟怕她摔倒,连忙跟上,洛湘竹先人一步,抓着她的手,侧头低声哭泣,哽咽几乎不能语。 太夫人道:“怎么了,我的心头肉,你怎么了?” 仿佛心有所感,又环视了一圈,神色慌张起来,枯槁的手紧紧缠住,眼泪哗哗落下,摇着洛湘竹道:“到底怎么了,我的心肝儿宝贝啊,到底怎么了,你慢些说,慢些说。” 洛湘竹良久才哭得止歇,却仍抽泣不停,带着哭腔道:“外婆,我爹我娘,我爹娘他们,离我而去了,离我而去了。” “离你而去,离你去哪儿了?”太夫人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尖叫起来,整个人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嘴里念念叨叨重复道:“离你去哪儿了?你说啊,离你去哪儿了?” 她看着洛湘竹,表情突然变得呆滞,眼白上侵,摇摇晃晃,神不附体,竟然晕厥了过去。 洛湘竹大呼一声,紧紧抓住太夫人,奈何自身气力小,险些被带倒。 夜无眠早有准备,箭步上前,扶住她两人。 谭敬承从夜无眠手中扶过母亲,搀着去后堂休息。 之后赶过来、闻说了方才这一幕的其他女眷,都是垂泪不已。 洛湘竹一一见过,行过礼,唯独不见静慧姨娘。 林玉追道:“我爸目下出任成都府下辖一县知县,我妈给他当私人幕僚去了,只有我留在长沙。” 洛湘竹擦着眼泪道:“我娘常说,敬慧姨娘有韬略,有见识,是女中诸葛,她在成都参谋,对姨父来说,是顶好的。” 夜无眠则想起,折梅客栈中的传闻。心道:“成都也可能是老爷的身故地,如若他日我在江西庐山寻迹无果,就去成都。”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喧嚣,听得几个丫鬟的娇呼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一个放荡的调笑声。 林玉追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哼了一声,道:“男儿中的糟糠来了。” 她话才说完,却见一个摇摇晃晃的男人,拿着个精致的玉葫芦,从外面走了进来,边走,边腾出另一只手,左勾勾,右摸摸,被摸到的丫鬟皆是花容失色。 所到之处,女眷们皆像避瘟疫一般避开,唯恐被其缠上。 洛湘竹诧异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又看了看林玉追,虽没有说话,但夜无眠读懂了她心中所想,大抵是“此人是谁,好端端的谭府之中,怎么竟会有如此一号人物?” 林玉追没好气道:“此人,还是我们的长辈,是我们那个擅长教导人的舅舅的小舅子,名讳钱伯宁!” 夜无眠心道:“此人竟是谭敬承的妻弟?谭舅舅儒将风范,舅妈方才也见了,也是不错的一个人,怎么她的弟弟如此不堪?” 他看向舅妈钱氏,钱氏却正宠溺地看着钱伯宁,疑惑瞬间解开了。 谭敬承从里堂走了过来,喝道:“又去喝酒了?!”一把抓住钱伯宁,道,“今日我外甥女湘竹来了,休得造次!” 示意洛湘竹来与这无状男人行礼。 洛湘竹是见过山贼的人,并不害怕钱伯宁,但内心有抵触,颇为反感,只是远远地微微一礼。 谭敬承点了点头,并不求全责备。 钱伯宁的醉眼在洛湘竹身上扫过,露出一抹贪婪,可能是有所顾虑,最终还是收将回去。 夜无眠松了口气,再抬眼时,却见这放浪子弟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嘴角已泌出一条恶心的长涎来。 第38章 惊起却回头(上) 钱伯宁看到夜无眠,被他光彩溢人的装扮吸引住,再挪不开眼,嘴里念叨: “好美的丫鬟,好美的丫鬟,与她一比,谭府、钱府里的丫头们,尽都是花钱请的泥塑,精心养的木雕!” 挣脱开谭敬承的手,钱伯宁饿狼扑肉,扑向夜无眠。 夜无眠早有防备,护住洛湘竹的同时,轻轻一避,让这浪荡子扑了个空。 钱伯宁本就无武功,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惯性往前几步,才意识到怀中无美人,很是恼怒。 转头,却见夜无眠正羞答答掩面,一派勾人的模样,真是娇艳欲滴! 把一整副心肠,都勾得蠢蠢欲动,直欲冲破躯壳,全部扑到夜无眠身上去才好。 钱伯宁擦了擦口水,眼睛眯成一条线,眼里再无他人,只剩一个夜无眠,调整好姿态,又去抓他。 夜无眠娇笑不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任他来抓,但是连个衣角也不让触到。 林玉追气恼极了,再也忍不住,不管什么舅舅的妻弟、妹妹的丫鬟,抓起座位上的范阳毡大笠,就往夜无眠身上扔去。 又飞起一脚,正中那钱伯宁的胸口。 夜无眠接住笠头,一番打量,笑道:“这大笠头的款式,很是熟悉。国朝初,施耐庵先生所著《水浒传》中,林教头喜欢戴的就是这种帽子。” 他好整以暇,钱伯宁却是不堪,被踢飞了出去,压倒一片凳子。 肾虚的身子,甚至无法支撑爬起来,嘴里有气无力骂道:“好啊,以下犯上,居然敢踢我,小爷我叫你好看!我爹可是锦衣天子亲军,到时候让他把你爹妈都抓了,小小县令之女,也敢……呜哇!” 一股腐食臭味弥漫开来,这浪荡子弟吐了一地,直把酒菜黄水都吐出来了,那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 林玉追夺回笠头,怒视夜无眠道:“你身为女儿家,怎如此不检点?这纨绔子追你,你应严词拒绝,或者用你的拳头打他,你的拳头不是连剑都能震断吗?为何反而引诱?” 夜无眠并未说话。他内心暗道:“不是不打,时机尚差。” 小姐寄居的这个大宅子里,有这样一号人物,他自然是会修理一番,才能走得放心。 只是如《左传》所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不先给点甜头,怎能找准机会下个死手? 当下,露出一抹任君采撷的笑,也不反驳林玉追。 洛湘竹看了看夜无眠,回忆起方才他将自己周全掩护的样子,心中想道:“委屈我的阿眠了。这一路行来,为了我的安危,总是出卖色相,虽为男子,也不安生。” 看着他被林玉追训斥的模样,愈加心疼,紧紧抓住他的手。夜无眠偷偷朝她做了个鬼脸。 谭敬承道:“好了,此事就此作罢。伯宁饮酒过度,酒后失德。夫人,你叫府中丫鬟扶他下去吧!” 林玉追冷笑道:“如他这般,哪个丫鬟敢扶他?那不是羊入虎口!” 谭敬承环视一圈,果然见到所有丫鬟,都低着头,怯缩缩地不敢上前,更有甚者,还后退一步,生怕被点到。 就连钱氏的贴身丫鬟,都一脸惶恐,生怕被选中。 谭敬承一阵懊恼,真想当众把这不成器的妻弟大骂一顿,又唯恐招致夫人不满。 夫人不会说不满,但内心会埋怨。白天不理,晚上不约,把卧房锁死,把闭门羹端上。 那时节,就只能去书房里,枕着圣贤的经义入睡了。 虽然宋朝的大师王安石先生曾说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但夜间的寂寞寥落,还是需要夫人来慰,可能更合适些。 倒是有男家丁自告奋勇去扶起。 那浪荡子弟却在地上打滚道:“不行不行,我要丫鬟,我要貌美的丫鬟来扶!” 竟然完全不顾,地上还有自己的呕吐物,滚来滚去,背上脏了一大片,这场面,看得让人直想洗眼睛。 谭敬承气得胡子都发抖,却也只是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林玉追嘿嘿笑道:“我明明看到是个混账,在滚来滚去用身体扫地,哪见什么斯文在扫地!应当是混账扫地才对!” 谭敬承不再说话。 夜无眠朝洛湘竹一番挤眉弄眼,洛湘竹立即懂了,点了点头,低声道:“一切由你,但须小心。” 得到她的应允,夜无眠慢步走出,朝谭敬承行礼道:“婢女不才,且不美貌,愿自请前往,扶钱公子上床歇息,不知准否?” 还未待谭敬承发话,钱伯宁争先开口道:“要得,要得,就是你了,别的人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来扶我!”说着,又翻滚两下,把地上的污物,都给抹匀了。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谭敬承只好道:“也罢,就由你……”这才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向夜无眠投来询问的目光。 夜无眠道:“我叫阿眠。” “那就由阿眠你,扶这畜……处处,吐的处处,到处都是的钱公子,下去休息吧。”谭敬承一摆手,颇为无奈道。 夜无眠也不嫌弃那一身脏,轻轻巧巧一使力,就把钱伯宁提起,温婉一笑,道:“钱公子,我们走。” 洛湘竹目送两人出去,心中道:“但愿阿眠不要被这人占了什么便宜,我都还没占过他的便宜呢!” 想到这里,有点好笑,嘴角弯了起来。 林玉追看了,奇道:“你还在笑!你的婢女待会要被这混蛋欺负了!” 洛湘竹摇了摇头,笑道:“担心,我担心地要死。” 林玉追看了她这奇怪的模样,久久一阵无语。 时辰到了中午,下厨来报,饭菜已做好,询问是否用饭。谭敬承道:“还是等母亲醒转再用不迟。” 在这之前,洛湘竹、林玉追早已进到内堂床边,去侍奉太夫人了。 太夫人眼睛紧闭,嘴里一直念着谭敬怡的名字,眼角止不住地淌泪水,洛湘竹也掩面低泣。 未申之交,太夫人仍未醒转,谭敬承怕两个甥女饿着,派人来请二人前去先用便餐。洛湘竹摇头道:“我无心吃饭。” 突然一碗香喷喷的莲子羹端到眼前,“小姐,还是要先吃点啦!” 洛湘竹惊起回头,夜无眠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第39章 惊起却回头(中) 洛湘竹拭了把泪水,轻声道:“阿眠,你回来啦?没有被那个人,给怎么样吧?” 夜无眠笑道:“小姐放心,我和这个人在一起,我无恙。” 洛湘竹心念一动,想道:“阿眠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他无恙,而钱伯宁有恙?” 见他眸若星河,智珠在握的样子,有些想笑,碍于林玉追在一旁,没有笑出来。 夜无眠道:“这碗莲子羹,是我方才在后厨做的,小姐,你要是不去谭舅舅那里用餐,可以先喝粥。” 粥香扑鼻,况又是夜无眠做的,洛湘竹眼睛笑得弯弯的,“嗯嗯”两声,端过来吃了几口。 听到一旁咽口水的声音,见林玉追正盯着碗里的粥看,几乎没有犹豫,就将碗推到她面前:“玉追阿姊,你也来吃点吧!” 林玉追正想说:“好啊!” 可是,内心那该死的矜持感,却把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不,不不,我不吃了。你吃过了,勺子上都沾了你的口水。” 这话说完,她差点跳起来,内心狂吼:“林玉追啊林玉追,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双眼睛无助地看着洛湘竹,仿佛在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洛湘竹轻轻一笑,看破不说破,故意道:“好啊!玉追阿姊嫌弃我,那我就只好一个人吃咯。” 林玉追连忙拉住她,嘻嘻笑道:“好妹妹,好妹妹!姐姐错了,姐姐错了,快把这巨好喝的粥,匀些给我吃。” 夜无眠笑着看这一幕,悄悄转身,走了出去,来到一个无人的小院中。 这个小院和别处不同,没有栽种许多的花草,只有光秃秃的的泥面,在这秋日的阴天里,显得有些荒凉。再加上人迹罕至,地处幽径,擅长伤春悲秋的文人来了此地,免不了要大哭一场。 夜无眠是河南洛阳人,那里是北方,北方的秋野,是类似这般的。 他心中道:“没想到在他乡的小院,居然能感同故乡的秋。” 转而又一想,心道:“我生在洛阳,那里算是故乡没错。可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都是在湖南度过的。在湖南,我遇到了老爷,遇到了小姐,他们都待我极好,都是这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有他们在,湖南怎么能算是他乡呢? 湖南的口音,我学得差不多了,走出去说话,谁人能听得出我的洛音来?饮食,这江南的稻米,湖广的黄骨鱼,我都喜欢得紧,倒是老家的汤汤饼饼,除了偶尔自己做一两顿吃,儿时的味道,我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的我,几乎都能算是一个湖南人了,湖南于我,又怎能算得上是他乡!” 他的思绪,成了无拘无束的鸟儿。 一会儿,飞到了老家悲凉冬日里的一棵树上,那棵树,花叶落尽,只留下蔫儿吧拉的树枝,一只离群的孤雁,正落在枝头上且歇且鸣,声声泣血; 一会儿,飞到了南国秋高气爽的大江之上,那江上,危机四伏,一艘居心叵测的船儿行驶着,两个少男少女,牵着马,坐上了船,坐上了前途未卜…… 两个画面,来回切换,所处的小院,也成了两个意象中的背景板,再不见什么高墙大院,深宅厚第,只有重复开合的心门。 他笑,心门就开,他悲,心门就关。 他笑时,孤雁被另外一拨雁群召唤起,振翅南飞;他悲时,人们在来年的春日里,看到了孤雁的尸体。 颅中传来一阵疼痛,湘江上的画面,变得诡异起来。 持剑的少年,被群匪攻击,寡不敌众,自知脱身无望,把松纹宝剑扔入江中。众匪露出胜利的狞笑,把少年杀了,把少女玷污了,两人都被抛尸在山上竹屋后面的水池里。 沉浮在池中的皑皑白骨,从此又多了两具。竹屋里的怨气,在半夜惊扰强行洞房的蜡烛。 “砰!”夜无眠忽然一声嘶吼,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少年胜了,少年胜了! 他在少女的鼓舞下,没有轻言放弃,没有轻易就范,努力寻求自救之法,将群匪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绝地翻盘,把众匪都杀了,捞出了池子中不得昭雪的尸骨,为那些凄惨死去的女性,找回了一个公道……” “不是这样的!” 他仰天长啸,眼睛红如烈火。 但湘江上的画面,却仍未变化,反而还在自动演绎着续集:少年和少女的尸骨在水池中,感到无比的萧瑟寒冷,不断有新的尸骨被抛入,无人听他们悲惨的生平。 几十年后,山上的众匪寿终正寝,人道七十古来稀,这一群匪徒,竟然都能颐养天年,活到耄耋之龄。 …… 就在夜无眠快要疯魔之际,他的灵台方寸之地,一朵青莲悄然盛开,放出万道金光。 同时,那画面总算有了不同: 被一步步逼入绝境的少年,也在一步步想着自救。局面越来越不利,他固然愈感悲戚,却也愈发坚强。 终于,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一剑荡平群寇,和少女坐在最高的山峰上,吹着晚风,看着日落。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嘴唇微启,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 般若,是智慧之意。波罗,是彼岸,而密多,则是到达。《心经》,是追求到达智慧彼岸的绝妙法门。 但是,有人求索了一辈子,却发现智慧,永远在彼岸,总隔着一条无尽的河。 于是这人问佛陀,总是这般苦自度,何时到彼岸? 佛陀说,你且回头看。 他回头看,后面竟也有个自己,隔着一条河,在焦急地往这边看来。 夜无眠宿命一般回头,见到一个双眼发红的自己,疯狂地对天咆哮,捶地顿足,看来,这个自己正在被痛苦纠缠着; 再往更后看去,湘江之上,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一个少年,正在苦苦自救。这也是过去的自己,也在被痛苦纠缠着。 夜无眠自言自语:“痛苦我”已是“过去我”,现在的我,是“智慧我”?我,我到达智慧的彼岸了? 话音才落,一条大河,从天而降,水声波涛声,如雷贯耳,分明截住他前方去留。 无边无际,宽得令人绝望。 第40章 惊起却回头(下) 从天而降的河,让夜无眠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看来,追求智慧,是个永远没有止境的过程。 彼岸可度,等度过去,又更有彼岸。 “过去我”,是“痛苦我”,可对于“更过去我”来说,何尝又不是“智慧我”? “现在我”,对于“过去我”来说,看似是“智慧我”,可是再度彼岸,惊起却回头,也是在过去的痛苦中,挣扎沉沦、难以自渡的“痛苦我。” 一念未达时,我是“痛苦我”;一念通达时,我是“智慧我”,“痛苦我”和“智慧我”明明只隔着一念,回头看,却各在一端。 无限远,无限近,无限恨,无限乐。 他顺势吟起了大宗师苏东坡的词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传承千年的词句,算是为先前深深的疑惑,作出了正式回答。 吟起来易,内于心难。 他终于,感受到一种从头到脚的畅快、舒服。百疾全消的感觉,油然而生。与张大球生死相搏时留下的隐疾,消失殆尽,内力更加精纯,身体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握起一拳,却是“迟日江山丽”,转而化拳为掌,“春风花草香”。 拳掌翻动,内力涌动,身边的幻景,再支撑不住,像碎屑一般,纷纷扬扬洒落。 兀听得谭敬承大声道:“大家小心,退后,再退后,免得被波及!” 他立即收回拳掌,内敛真气,疑惑说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话未说完,他便惊讶地“啊”了一声,嘴巴张得老大,快塞下一个婴儿的拳头了。 环顾四周,原本荒凉的小院,竟开出了几丛花草来;小院边靠近他的墙,倒了一两堵,亭台楼阁,塌了三四座。 现实的景象像画卷铺开,四周站着的人,也都一一进入他的眼帘之中。 人大多熟悉,只是穿着已不一样。 他最先看到洛湘竹,走上前去道:“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洛湘竹呆呆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谭敬承美髯一捋,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夜无眠看向谭敬承,见其已不是穿着儒生的衣裳,而是换了一身练功服。 联想起这荒凉小院中的变化,众人衣着的更易,他瞳孔猛然一缩,惊讶道:“这,莫非?莫非我在小院中,呆立了几个月,现在已是春天了?” 这说法甚是无稽,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但除此之外,夜无眠另无解释。 谭敬承笑道:“倒也不似如此夸张,没有几个月,只是七天而已。七天前,你走入小院之中,一朝有悟,进入到玄之又玄、无可名状的境地之中。 你先是痛苦万分,身上内力不受控制,打坏了府邸中的一些建筑;后来,你身上青光涌起,妙法祥和,大德生物,竟然让这不毛之地,开出了花,长出了草……” 夜无眠苦笑道:“纵然如此,这也算夸张的了。” 一立七日,七日间,又是毁伤建筑,又是化生花草,这比一些高僧大德的事迹,更要惊人。 他连忙拜问谭敬承道:“舅父老爷,敢问这七日里,我伤着人没有?若伤着人,由阿眠一力承担。建筑损坏,我亦照价赔偿。” 谭敬承扶起他道:“阿眠见外了,本都是一家人,何故说赔?况且你悟道之时,我就有所感应,提前疏散了一部分族人,是以房屋垮塌,楼台震倒时,未造成什么伤亡。” 谭敬承生性宽厚,又见夜无眠是逆通境界的高手,女辈能做到这一步,尤为难得。 笼络还来不及,又怎会为这些区区破损,而伸手索要俗物? 夜无眠听到无人伤亡,这才放下心来。 想起自己这一悟,就是整整七日,今天恐怕已是到了九月十七八日,距离洛凡溪书信中约定的“九月廿六”,也没几天了。 思索道:“看来我得向小姐作别了。只是,这一别后,不知多久才能相见,小姐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会过得快乐吗?” 心念至此,忍不住朝洛湘竹看去,而她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接,视线也变得热络起来。 夜无眠细细打量,她眼中秋波灵动,尽是关怀,白皙的脸上,渐生红润。 这几日在谭家过着安定的生活,吃穿用度,都不是在江湖飘零时能及得上的,气色自然也就好了起来。 夜无眠自嘲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小姐在这谭家,比跟着我漂泊,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小姐能安宁、快乐,我在江湖行走,可免于担忧了。” 他庆幸着,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难以言表。 洛湘竹正想上前挽起他的手,林玉追先她一步,点钢枪红缨飘动,枪出如龙,惊破凝静的空气,直取夜无眠来。 她大声道:“谭舅舅说你这七日悟道,进境神速,不如指点在下几招,也让我沾点好处!” 这女子果然有英雄的风范!夜无眠一声叫好,为之赞叹。 凝神看那枪尖,七天前感觉是寒光闪闪,难以直视,如今看来,黯淡无光。 迷惑处,暗里寻思道:“并非是枪尖暗了,是我的心更亮了。好比骄阳之下,烛火再明,也是微不足道。” 莫名涌出一股豪壮之气。夜无眠一舞长袖,白如璞玉的右手前推,平平无奇的“泥融飞燕子”一掌,是春风的呢喃,是燕子的轻语。 看上去也无甚玄妙处,却笼出一道焕然的巨力,将进击的枪尖阻住。 林玉追一人一枪,再无法上前。 这一幕,似曾相识。上个月离开折梅客栈时,夜无眠朝那云梦宗的“八步神机”祁莲笑,刺出试探一剑,祁莲笑也是以此类似方式接挡住,轻易化解夜无眠的招。 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想来,这八步神机祁莲笑,恐怕早已经是逆通境界的高手,只是那时他眼拙,没有看出来罢了。 “好险!好险!”夜无眠暗暗庆幸,“我那般贸然进攻,如果是心胸狭隘之人,恐怕早已心生不悦,出手将我掌毙。好在祁舵主有高手之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拂袖而去。” 以当时他的修为,被逆通境界的高手纠缠上,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能够全身而退,完全是烧高香了。 第41章 略从容(上) 林玉追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穿透夜无眠外放的内力团障。 只得收了枪,表情复杂地看着他道:“没想到你的修为竟已如此之高!七天前的对斗,看来是你在让我了。” 夜无眠抱了抱拳,笑道:“岂敢!” 回头,洛湘竹已站在他身后,低声道:“阿眠,饿了吗?” 不说不打紧,一说,真就感觉到饥肠作祟,腹中咕咕大叫,恨不得吃下一头牛去。 夜无眠苦笑道:“还真别说,确实想吃饭了。” 当下谭敬承即吩咐后厨安排饭食。 刚过饭点不久,中午的菜,所剩不少,热一热还能再吃。 不多时,一锅暖冬山羊老参汤、一碗芫荽牛肉,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香菜牛肉、一碟麻辣熝豆腐,并一盆米饭,被端了上来。 夜无眠化身饕餮,二话不说,拾起筷子就吃。风卷残云,牛肉吃尽,参汤见底,豆腐只剩斑斑点点,米饭更是一粒也无。 他不好意思地打了个饱嗝。 洛湘竹、林玉追二人,都看得呆了。 后厨派人过来查看,见锅碗碟俱净,又见小桌旁坐着三人,一拍脑门道:“害!我说怎会不够,原来竟是三人同吃。罢罢罢!再去做两样菜来。顺带添两副碗筷,三人用一套碗筷,太寒碜!” 三人相视一笑,都觉有趣,也不拆穿。 只一会儿,又有两道大菜上齐,分别是豆豉蒸鲈鱼、天下鸡,份量十足。 夜无眠夹起一块鸡肉道:“天下鸡?好大的派头!” 林玉追解释道:“传闻国朝太祖在君临天下前,本是一名乞丐,乞讨来到湖南,吃了本地的鸡肉,便如你悟道那般,一朝开窍了,功力到达不可捉摸之境,从此威服各路豪杰,诛友谅,平士诚,逐北元,成就这国朝天下,因而得名。 以前还叫重八天下鸡呢,后来锦衣卫把那老板下了诏狱,就没人敢那样叫了,只叫天下鸡。” 夜无眠对于朱元璋乞讨的故事,也有几分了解,疑惑道:“太祖在南直隶皇觉寺出家,于中原乞讨,怎么会到湖南来吃鸡?” 剩下半句话没说,大意是,这天下鸡多半也只是噱头,冒用其名罢了。 不管叫什么名字,美食总是不能辜负的。夜无眠敞开了肚皮,放任大吃,连筷子都懒得用了。 林玉追看着洛湘竹道:“你的这个小丫鬟,好能吃!从安化一路走来,盘缠都花在了吃上面吧?” 边吃间,林玉追又想起一事来,道:“奇了怪了,这几日,都不见我舅舅的那个大好妻弟登门了。” 提起钱伯宁,洛湘竹一阵皱眉,道:“玉追阿姊,这人不登门,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你怎么还觉得奇怪。” 林玉追冷笑道:“好事?我看,对这浪荡子是好事,对我们可不是!” 洛湘竹道:“此话怎讲?” 林玉追眼中一抹凶意闪现,道:“上次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只待他再借着噇酒的醉劲儿前来,定把他一顿好整! 现在他不来,我是有力使不出,他又免去皮肉之苦,你说,这对他是不是好事?” 上回,那钱伯宁当着众人的面,扬言称要让其父,对林玉追父亲下手。 当时林玉追并未如何表态,后来却越想越气。父母,总是成年儿女最大的软肋之一,钱伯宁如此要挟,不异于触了她的逆鳞,是以她不肯善罢甘休。 夜无眠不着痕迹一笑,心道:“那人多日不来,自然有我的贡献在里面。” 他心知肚明,却未明说,可谓是深藏功与名。 。。。 饭后,林玉追有事先告辞。洛湘竹将夜无眠带到她客居的小院。 院名“杏花雨院”,盖得名自宋代僧人释志南的“沾衣欲湿杏花雨”一句。 院中确有杏树一棵。此时接近立冬,杏花早落了,只有枝头还青着,孕育着勃勃生机,来年必又是杏花一树。 夜、洛二人并立树下。夜无眠酝酿许久,开口道:“小姐,眼下事已了,我该走了。” 洛湘竹身体一颤,道:“你要去哪儿?” 夜无眠看向她,道:“自然是先去庐山,看看老爷是否是在那儿身故的,若只是因病而故,回来禀告小姐;倘是遭奸人害死,只要一口气尚在,不斩奸人誓不还。” 说着,抬手一削,目光中满是坚定之色。 洛湘竹道:“若不是在庐山呢?你难道还要去四川调查?” 夜无眠点头道:“不错,那就去四川成都。纵天高路远,地僻山偏,我也是一名行者,去查问真相的行者。” 洛湘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良久,这口气才被她吐出,突然带着祈求之色,握住他的手道:“阿眠,要不你带上我,一同前去好不好?” 夜无眠对此早有准备。 洛湘竹的脸上,是藏不住心事的,从来喜怒形于色。 自进入这“杏花雨院”开始,她的脸色就尤为凝重。大概也是知道夜无眠要抛下自己,从此孤身一人踏上江湖路。 她知道他的计划,他亦知她的心事。两人明明互知,却无法达成一致,恐怕是人世间,莫大的悲哀了! 夜无眠道:“小姐,前路漫漫,凶险莫测。一路从安化行来,小姐已知其中艰辛,何况接下来,那更长的路?我有武功傍身,还能化险为夷,小姐没有武功……” 他正苦口婆心,洛湘竹立即打断他道:“你怕我拖累你是吗?我告诉你,这几天,我向林玉追阿姊请教了一些武功,她又将兵家心法,传授于我,我虽然仍凝不出内力来,但一些常见的武功招式,我却会使了。” 说完,似是要证明这话,她卷起袖子,一手搭在杏树的一棵枯枝上,一手去使力掰。 那枯枝只有两根筷子粗细,成年男子稍微用些力,就能折断,在洛湘竹这,却只是弯出了一个弧度,仅此而已。 夜无眠又好笑,又好哭。 看着她牙关渐渐紧咬的样子,劝道:“小姐,别折了。小心枝木断时,反伤害到你。” “我没有这么娇气!” 四处看了看,另选一根细枝,气鼓鼓一用力,只听“咔擦”一声,那细枝应声而脱。 她兴奋地拿起细枯枝,道:“现在,这是我的剑,请你看看我的剑法!” 第42章 略从容(中) 洛湘竹拿着树枝,脸色认真,生怕夜无眠待会看不懂她的剑招,补充道:“这是本朝于少保的《石灰吟》剑法。 玉追阿姊主攻枪法,惟钦慕于少保忠义,学了几手剑,全部传给了我,你好生看着,我让你开开眼!” 说完,她仔细思索、回忆了一番,才挥动手中树枝,按照招数套路,把《石灰吟》剑法,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舞了一遍。 动作虽不十分流畅,有些地方还显有些笨拙,实战效果更是几乎为零,但她认真的样子,让夜无眠感觉心都在疼。 拒绝的话语,实在是说不出口。 夕阳渐渐被山丘,揽进了怀抱,天上的颜色交融着。 短暂的某一刻,天的某一隅,白的黄的红的蓝的,复杂得,恰如有些人的心。 又过一会儿,天色眼见得黑了起来。 夜无眠觉得,不能再拖延了。 “小姐,我自幼侍奉你,你的情况,我最是了解。” 夜无眠吸溜了一下鼻子。 不知为何,竟有些鼻涕,可能是冻的吧,只怨冬天的太阳太无力。 “你很小就读了《四书集注》,能把四书倒背如流。照理来说,能做到这一步,大概率是能练出儒家内力来,但是并没有。 你到现在,还没有儒家内力。” 夜无眠看着她的头渐渐沉下去,有些于心不忍,还是继续道:“后来,你又读了《道德经》、《墨子》、《韩非子》,乃至禅宗、密宗、净土宗的佛经,这次还读了兵家的书。 遗憾的是,相应的各家内力,在你体内,都没有产生。” 洛湘竹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阿眠,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是在嘲笑我,嫌弃我驽钝,资质极差吗?” 夜无眠心中并无此意。 他问心无愧,也并不打算以假装争吵的方式,来逼迫她让步。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小姐,我浸润佛经许久,渐渐相信了一回事。你要听吗?” 洛湘竹道:“你渐渐相信了什么?你前言不搭后语,思维跳跃太快,我跟不上你。 若要说,请等会儿再说,想好了再说!” 夜无眠果然等待了一会儿,看她的脸色好些了,才道:“我渐渐相信,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你不能产生内力,并不是你天赋差,而是上天,在为你设计另一段旅程。” 他解释道:“我有内力、有武功,我就应该奔走在路上,探求老爷的死因;你没有武功,却读了那么多书,就应该坐在家中,接收我给你传递过来的种种情报,一一分析,为身在局中的我指点迷津。” 他长叹一声,想把心窝子掏出来给她看看,证明自己的情,并非虚假:“小姐啊,老爷之死过于蹊跷了,到现在仍是一团迷雾,更何况当局者迷。 我们两人,必须要有一人,游离在局外,才能在这扑朔的求索中,有一丝求得真相的可能性。” 洛湘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已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而他,尚未觉察,仍然接着道:“你说我嫌弃你,你想要参与进来。小姐,参与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坐在后方,分析情势,这种参与方式,与我在前方奔走,同样重要。 一群将军上了战场,他们都骁勇,都嗷嗷请战,可是,一场战斗中,不可能所有人都当先锋,总需要有人殿住后军,也需要有人看管粮草……小姐,我不知道我所说的,是否已然明了?” 他看向洛湘竹,她的泪水,恰在此刻无声滑落,冰冷得像数九隆冬的雨。鼻涕紧随其后,整张脸,几乎被涕泪覆盖。 她哽咽着道:“你英雄,你要自己入局,却不让我入局,你好英雄,也好可恶!” 她指着夜无眠,一字一句,仿佛是在控诉:“你总说你不放心、不放心我跟你踏上未卜之途,可我却又何曾放心、放心让你一个人只身赴险?!” “你的心是肉做的,别人的心都是石头吧?!” 夜无眠的心猛地一颤,有一种差点失去最珍贵之物的落魄感,化作尖锥,在狠狠地、用力地锥着他的心。 洛家剧变以来,他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自以为是,乃至自我感动。却没有想过,洛湘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有自己的担心和害怕。 也许,她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周全,她的害怕甚至是杞人忧天。 但它们在本质上,和夜无眠的所思,都是平等的,都是值得去尊重的。应该去聆听,去理解,去给予一处自由表达的空间。 它们,出自于一个高贵的灵魂。 洛湘竹说完那番话后,掩面跑开了,可能是害怕自己哭泣的样子被他看到,被他笑话。 夜无眠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 夕阳落到了快和地平线一个高度。 此时的太阳最不晒人,却最是刺人。刺人的眼,刺人的心,刺得人全身上下,处处都不得自在。 夜无眠好想跑过去,搂着洛湘竹哭一场。 可是,哭完呢? 哭完,这惨淡的人生,终归还是要继续面对的。 黑麋峰那边需要去对接,庐山之行不能再耽搁。 这么遥远的路途,真的要带着小姐一起去吗? 小小的黑麋峰,不过只有一个顺通境界的张大球,就险些让小姐万劫不复,今后的路上,逆通境界的李大球,甚至逆通之上境界的王大球,都有可能会在某个时点,某个地点跳出来…… 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小姐啊小姐,我心的隐痛哀鸣,是为你那腔衷肠哭诉,所和奏的曲子。 这曲子,你能听到吗?” 夜色完全爬上了树梢。树上长出了一轮月亮,枝叶参差,分明得这轮月亮,又好看又圆。 今晚的月亮很圆,是那种不该圆却圆的圆。 夜无眠无心赏月,走到洛湘竹推开跑进的门前,敲了敲,敲了又敲。 “我这会儿不想见到你。但如果你想不辞而别,我把狠话撂在这里,我只有一句话,也是我娘曾说过的话,对,也是郑庄公对他妈说过的一句话: 不到黄泉终不见!” 夜无眠正想转身,洛湘竹的话,透过窗棂冲了出来。 第43章 略从容(下) 春秋时期,郑庄公击败了反叛的弟弟,面对偏爱弟弟并纵容其作乱的母亲姜氏,《左传》记载了他说过的一句狠话: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这话说完,郑庄公就后悔了。但国君既言,岂有反乎? 幸得一个叫做颖考叔的大孝子,为他出了主意:挖一条地道,地道中涌泉,母子相会于地道中,就不算违背誓言。 庄公照做。于是母子两人如“初”。 但春秋笔法,母子二人的“初”,似乎并不美好。 夜无眠跟着洛湘竹读过一些书,这个典故,他是知道的。 他对着屋内道:“来日你若不见我,我也学庄公那样,挖一条地道来见你。希望你也能与我如初。” 洛湘竹在里面冷冰冰道:“《左氏传》说:遂为母子如初。你我并非母子,我也不是你妈。不要拾人牙慧,徒惹人笑!” 夜无眠无奈一笑。小姐是个很少发狠话的人,一旦发了,不可等闲视之。 他叹息一声,在门外阶上坐了许久,看着月光下杏树的青黑枝桠,痴痴地发呆,无计可施。 夜晚,长沙城中多有乌鸦啼叫。越冷越啼,越啼越冷,寒鸦之名,大抵得名自如此。 夜无眠听着鸦啼,心烦意乱,正想起身出去走动,回来再做计较。 抬眼处,有两个丫鬟打着灯笼走了过来,朝他一礼,道:“女侠,老夫人有请。” 夜无眠略微有些意外,他到如今,只不过与太夫人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两年前的安化,第二次也就是这次。 两次下来,两人半句话也未曾说过,却不知太夫人有何事要找他。 回头望了一下屋门,里面静悄悄的,洛湘竹并未发声。 夜无眠想了想,抱拳道:“既是太夫人有请,劳烦二位引路。” 他跟着两名丫鬟,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一个僻静庄重的院落中。 天黑字暗,没看清是何院落。 院中只有两三名丫鬟在门外等候,见夜无眠到了,为首一个大丫鬟腾身迎上,躬身朝里堂道:“老夫人,阿眠女侠到了。” 堂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吧,房门未锁。” 夜无眠行礼谢过诸位侍女。大丫鬟将房门打开,他这才提起莲步,走了进去。 才进房内,自有一股佛香味扑鼻,夜无眠烦躁的心,稍得一宁。 房中只掌了两盏灯,还是左右佛灯,照映着一个金身佛祖像,宝相庄严。 夜无眠细看时,却也不甚庄严。 原来是一个大腹便便、开口大笑的弥勒佛。 佛两侧张着两联对子,想来是用笔墨沾了金屑子写就,在昏暗的灯火下,金光闪闪,熠熠生辉,能看得清楚。上联是: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下联是: 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横批: 阿弥陀佛。 此联生动异常,令人看了,忍俊不禁。 佛下蒲团上,跪着一个白发老妪,依稀可见就是太夫人。她双手合十,没带梨杖。 听到夜无眠进房,转过身来,一脸的愁容,眉目不展。 心事似有千钧重,佛祖好大一个金身不及它。 夜无眠心道:“佛祖笑,佛徒哭。” 想起自己方才也是一腔愁苦,免不得与太夫人共情一番。 他向太夫人行礼道:“太夫人,睽违两载,得无恙乎?阿眠见过太夫人,向老夫人问安。” “无恙。两年过去,你倒是长高了不少,愈见水灵了。”太夫人说话有些气喘,伸出一只手来。 夜无眠心领神会,顺手把她扶起,道:“太夫人,七日前你悲伤过度,晕倒过去。这七日里,我偶得悟道机缘,未及探望,还请宽恕。” 太夫人示意将她落座在一只檀木太师椅上,坐稳当了,长长吐出一口气。 摇头道:“多虑了。莫说是你,这七日间,除了湘竹,任谁来探望,我都闭门谢客。你是我见的第二个人。” 话音一转,道,“我找你来,是有一件要事拜托你。” 夜无眠心头一凛,道:“不知太夫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太夫人枯木枝一般的手,突然伸出,把他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他坐了,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夜无眠忙起身去扶,太夫人道:“坐下!” 夜无眠只好重新坐下。 太夫人走到他正对面,弯着腰,朝他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夜无眠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叫道:“太夫人,折煞我也!” 太夫人直起身来,老迈的声音,如风中冷火:“洛家破灭之时,府中上下人俱,皆作猢狲散。惟有你,护住了敬怡唯一的血脉,不辞辛苦,从安化县一路送来。 我都问过湘竹了,她说你竭心尽力扶持她,不肯稍有疏怠,沿途遇上强人贼寇,也是你,豁出性命,维护她的周全。如此忠心护主,保护我的外孙女,老身的这个礼,你应当受之,又何谈折煞?” 夜无眠连忙将她扶起,道:“小姐与我,本就为主仆,她有难,阿眠自应效死。太夫人,快请坐下罢!” 太夫人的脸色和缓了一些,颠着身子在椅子上坐好了,手指轮番敲击扶手,像敲木鱼一般,带着一些节奏。 声音嘶哑道:“老身的这一拜,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就如却才我所说的那样,我有要事,需你为我奔走劳碌。” “我要你去帮我彻查,彻查我女儿敬怡的死,彻查到底是谁害死她的!” 太夫人忽然猛地一拍扶手,带着一股怨气、怒气,从她身上蔓延开来,弥漫在这佛堂之中。 幽黑香冷的环境下,烛火的影子跳动着,她枯木般的脸显得诡异莫名。 夜无眠道:“回禀老夫人。敬怡夫人……她是闻讯老爷死后,自焚身故的。” 言外之意,即谭敬怡之死,没有凶手。 太夫人猛地转过头来,看着他道:“这你也信?若说她是溺死、剖腹、刎颈、摔死,我都信,却断然不可能是自焚而死!” 说完,她又站了起来,夜无眠连忙跟上。 只见她边走边道:“看到了没有,这房中,昏昏暗暗,除了佛灯,一个灯都没有。何故?因为敬怡怕火! 老身也尊重她的这个习惯,是以这么多年来,我院落里夜晚都不掌灯。下人们出行,得离了这个院子才敢打起灯笼来。她那么怕火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自焚而死?” 第44章 月黑风高(上) 夜无眠脸色怪异,心道:“敬怡夫人怕火么?这事儿不光我没听说过,就连小姐,可能也不晓得。” 一时不知作何回复,只好竖起耳朵听太夫人后面的话。 太夫人方才也许是情绪激动,说了这么多后,也累了,没有接着往下说。 她看向弥勒佛像,想起两侧对联的告诫,忙道了两声:“罪过,罪过!” 抖抖索索用手撑着地,在蒲团上跪好,念起佛经来。 夜无眠只得站立一旁,耐心枯等着她礼完佛,才扶着她站起来,重新回椅子上坐好。 他苦笑劝道:“太夫人,秋冬交替时节,贵静不贵动,宜以养心为主,忌情绪大起大落。当修不躁之心,当平难平之情。如此,佛虽未至,福已先至。” 太夫人干着嗓子笑了两声,道:“好,好。我知道,定是我动来动去,站起又坐下,惹得你烦了。” “不敢!不敢!” 太夫人道:“现在我都坐着说,不再激动。” 她咕哝了一下喉咙,吐了几口礼佛时积累的浓痰,才道:“敬怡最怕火,却自焚而死,几乎可以肯定,她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夜无眠不敢完全认定,但也不好驳回,只得点了点头。 太夫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正要又站起来,被夜无眠眼疾手快,提前劝阻住。 “太夫人,贵静不贵动,宜以养心为主啊!” 太夫人喑哑的声音撕扯着咳嗽几声,回想起方才他的劝告,边咳边笑:“你呀,你呀!” “好吧,既然你不让我站起来,就只能劳驾你,去佛前的蒲团下,把那本小册子拿过来了。”太夫人指了指,道。 夜无眠将蒲团抬起,下面果然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小册子入手,材质略微受潮,陈旧感盈面。封皮上几个字,朦胧可辨:《忘事录》。 夜无眠道:“太夫人,这字可是写错了?应作《往事录》。” 太夫人道:“并没有错。里面记载的,都是我应该忘掉的事情,本已尘封。还是这回敬怡没了,我才把它从箱子中拿出,重新翻阅。” 她示意夜无眠无需将册子给她。 太夫人道:“这七日来,这册子,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当真是觉得上面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谋害敬怡的凶手! 现在,我请你花五十年的时间,对照着这册子里的名单,去一一查证,揪出凶手!” 夜无眠看着太夫人,看着这个老太太一脸认真的模样,才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 正想回绝,却又寻思道:“太夫人的请求固然荒诞,可对于目下的我来说,也有用处,正好以此为理由。” 想了想,夜无眠将《忘事录》收在怀中,抱起拳头,郑重其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五十年虽久,也争朝夕!太夫人,事不宜迟,片刻耽搁不得,我先走了。 只望你到时跟小姐说一声,非是阿眠不辞而别,而是您委派我去查明真相了,千万别让她怪罪我才好!” 说着,他便整理衣裳,往门外退去。 太夫人连忙“哎”了一声,道:“留步,留步!” 夜无眠道:“太夫人还有何吩咐?” 太夫人道:“我说五十年,你就同意了?不与我讨价还价?须知,你是女人,青春也才五年,却要付出十倍的青春,为别人去查一件事,你……你真就甘愿如此?你莫不是在诓骗老身!” 夜无眠心道:“原来太夫人自己也知,此事是不合理的。” 笑道:“岂敢诓骗太夫人?俗言道,‘三寸气在千般用。’未来这五十年里,我既可以查案,也可以吃饭;可以手刃仇人,也可以结交友人;可以为了太夫人之事奔波,也可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当然了,虽有分心他用,但阿眠可以保证,必不玩忽职守。” 见她愣在当场,夜无眠郑重地长身作揖道:“太夫人,阿眠这就告辞。再啰嗦一句,望太夫人千万千万,要在我小姐那里,与她解释清楚,说明我不是不辞而别,而是受太夫人之托,有要事在身。 阿眠为太夫人上下奔走,别无所求,只有这一件事。恳求太夫人一定要将话传到,否则阿眠虽奔波在前,心却僵冷在后。”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啰嗦了。 但是想起洛湘竹那张哭泣的脸,那“若你不辞而别,我们便不到黄泉不相见”的决绝语气,他就不得不为此多嘴。 太夫人见他不似作假,长长顺了一口气上来。感激他答应如此之痛快,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点头道:“如此甚好。你虽是湘竹的侍女,但老身知道,你们名为主仆,实同姐妹,老身必不教你寒心,一定与湘竹把话说明,是我指使你前去办事的。 湘竹住在我谭府,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不教任何人欺负于她;她不愿做的事情,老身也必不强迫她。她的命,就是我的命!谁要敢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太夫人重重一哼,混浊的眼中满是厉色,渐渐又被无奈爬满了眼睑。 “老身已经没有敬怡了,不能再没有湘竹了。” 得到太夫人的正式承诺,夜无眠心中也是一块石头落地。再拜长揖道:“拜谢太夫人!” 太夫人面上被悲凉笼罩,道:“你手刃仇人之时,我大概率已经入土了。到时候请一定祭祀告我于泉下。” 夜无眠振了振衣袖,道:“太夫人,后会有期!” 太夫人最后说道:“你青春年少,我来日无多,应是后会无期了。” 夜无眠无声告退。 两个丫鬟伴着他出了院落。此时月上中天,竟已快到子夜时分。秋风吹寒,月宫的仙子恐怕也难抵得住。 好大一朵乌云飘来,把那明明的月团团笼住,放眼望去,只见风烟滚滚,月亮之上,好像在打仗一样。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了。 夜无眠紧了紧衣裳,问丫鬟道:“两位姐姐,可知府上的马厩在何处?” 一名胖丫鬟道:“受太夫人影响,府上夜间点灯不多。我即便为你指了路,恐怕你也找不着,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第45章 月黑风高(中) 夜无眠道:“如此甚好!烦请相为引路。” 他内力精进,突破至逆通境界后,目力也随之提升。 如此漆黑的夜晚,视小字较为困难,物体的大致轮廓,却能看得清。 跟在这丫鬟身后,夜无眠悄悄记住路线。 结合这些天的走动,谭府的大致地图,在他脑袋中,也算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下次偷偷来看洛湘竹时,这个印象能用得上。 半柱香后,一阵马嘶传来,那胖丫鬟指着前方道:“不远就是马厩了。那里臭死了,我不随你一同前去,女侠请自便。” 夜无眠目送她离去。 借着夜视能力,小心走在石板小径上,通向那马厩。 隔着约十余步,马粪味已刺到鼻尖上。 夜无眠对气味十分敏感,闻多了难受,只得捂住口鼻,走进马厩之中。 谭府的马厩不大,只有七八匹马。 夜无眠很快在群马之中,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红髯老马。 这畜牲此刻,正趴在一匹小母马背上,卖力地行着敦伦之礼。 肚子上挂着的行箱,都没能影响它,它表现得十分优秀。 夜无眠没有什么恶趣味,转过头去,既不偷看,也不打扰。 直等到它干完正事,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嘶,与小母马两相分开后,他才笑着走到槽边,道: “老马啊老马,没想到你年老体衰,却还能有如此艳遇!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此情此景,我倒是想起苏东坡先生的那首诗来。” 红髯老马听到他的声音,欢快地啼了一声,小碎步走到槽口,从栏木间伸出马头来,亲热地跟他蹭蹭。 夜无眠拍了拍它的头,夸赞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啊老马。” 比之七天前,红髯老马圆润了一点,可见谭家的饲料很养马。 夜无眠自言自语道:“人在谭家过得好,马在谭府也发福。如此一来,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鼻尖竟然有一丝酸酸的感觉。 他手上却没有闲着,麻溜地从老马身侧的行箱里,取出松纹、龙鳞铁鞘两把长剑,和一个包裹。 包裹里包着的,是在黑麋峰上时,从张大球衣柜里穿过来的衣服。 宠溺地拍了拍红髯老马的头,道:“老马,在谭府好好颐养天年吧!你年纪不小了,跟着我只会受尽江湖奔波之苦。 如果哪天小姐想去郊游啦,来马厩里挑马,你一定要让她挑选你,知道吗?别的马我不放心。” 红髯老马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点了点头,忽然,又用力一晃头。 夜无眠猛地伸出两指,在它头边,夹住一只秋后余生的好大牛虻。 原来老马点头又摇头,是为了躲避这烦人的、飞起来唠唠叨叨的虻子啊。 夜无眠把剑系好在腰间,把包裹背在背上,关上行箱,带着点推力,拍了拍红髯老马的头:“老马,我走啦,快去跟你的小母马玩儿吧!” 老马把头缩了进去。果如他言,去找小母马。 此时小母马正被另一匹健硕的公马舔舐着,老马看了大怒,气冲冲一蹄子踢在那公马的屁股隐秘处,一声惨叫响彻马厩。 夜无眠再无留恋,内力暗沉于足上各穴位,提起轻功,身子轻飘飘上旋出去。 再找到立足点时,已经来到一座房屋的屋顶,往下望去,马厩距离自己约五六丈开外。 …… 他步子轻快,踏瓦而行,没闹出什么动静,无人察觉,也无人出来查看。 没多久,就翻出了谭府大院,来到外面的巷子中。 这里白天就行人稀少,此时已过了子夜,更是万籁俱寂,只有偶尔惨叫的老鸦声,提醒着夜无眠,这是一个不太美妙的夜晚。 他信步走在路上,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又无比的沉重。 把小姐安然无恙护送到谭府,并不是结束。 相反,这只是才开始。 身上的重担,比之出发前又重了一倍,不仅要探究老爷的死因,更要探究夫人的死因。 有那么片刻,夜无眠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我究竟,是为谁而活的?” 不过,这样的纠结并未持续多久,他就被一阵杂乱的、似是醉汉的脚步声吸引过去了。 声音距离他还算遥远。只是这夜晚空寂,稍有声响,便能被人注意到,又更何况是嘈杂的步子。 他本以为是狂人漫客,在这夜间发酒疯。他自己犯了宵禁走动,轻易不好被人碰上,打算远远绕开。 正好听得那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 耳朵一动,他心想道:“听这声音,倒是像极了谭舅父的好妻弟钱伯宁。我何不偷偷上前去看看?” 他立即隐藏声息,把头发夹住,不使乱飘乱舞,足尖轻点,飞出十几个身位,朝声源处奔去。 四五次借力后,夜无眠躲在一个屋顶的丁字脊后,冷眼看向路面。 果然见到三个人,肩勾着肩,背搭着背,摇摇晃晃,歪歪扭扭,一丈的路,能左拐右弯走上一盏茶功夫,就是走不直, 看来都是大醉酩酊了。 中间一人,脸看不清,但身段身形,倒是与那钱伯宁接近。 夜无眠不甚确定,只待再看。 三人走了一会儿,左边一人忽然一阵恶心反胃,离了中间那人的勾搭,径自去一旁大吐特吐起来。 等吐得差不多了,才直起身来笑道:“钱公子,近几日我们兄弟几个莺楼相会时,都不曾见到你的身影。莺楼里你最相好的那几个姑娘,也都说有五六日不曾见你来了。怎么了你这是,吃起素,念起佛来了?” 中间那人叹了一声,道:“晦气晦气,别提这事了。兄弟我,是有苦难言,有苦难言呐!” 听到这声音,夜无眠已然能够确定,中间这人,就是那钱伯宁无疑。 他眼中寒光涌动,右手悄悄搭上了龙鳞铁鞘剑,一道杀意,自他身上渐渐散出。 正所谓是冤家路窄,都快要离开长沙城了,却不料还能教他遇上这钱伯宁。 他远远看着钱伯宁,暗道:“七日前就想杀了你,可若那样做,我必然无法脱身,因而当时只是略施薄惩。” 而今天晚上,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天生一个好杀人的夜晚,杀了也就直接跑了,哪需担忧什么脱身的法子。 第46章 月黑风高(下) 夜无眠并非嗜杀之人,钱伯宁若只是无行浪子,花花过客,他断然不至于取其性命。 但七日前,在扶这浪荡子回去歇息时,从其本人的自吹自擂中,夜无眠了解到,这人是个十足的人渣。 仗着其父亲是南京锦衣卫千户,不仅强行将看上的民女占为己有,还设计杀人丈夫。 因其贪欲遭破灭者,已有数家。 当时夜无眠听得心惊,故意问他道:“你就不怕人家报到官府吗?” “报到官府,官府能奈我何?我背后只有我爹吗?哎,不错,我背后是只有我爹,可我爹还有背后啊!” 夜无眠回想起七日前的这段对话,心中计较着如何将此獠一剑毙命,然后远遁。 他的手本来在龙鳞铁鞘剑上,想了想,又换到松纹剑。 “龙鳞铁鞘剑重、松纹轻,要追求快准狠,当用松纹。我杀了钱伯宁后,需要抓紧逃跑,免得另外两人追上我。” 夜无眠蓄势待发。 方才那呕吐之人问道:“钱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事情,让你不流连莺楼了?” 钱伯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着酒嗝道:“此事说来丢人,但你二人都是我的至交好友,如实相告也无妨。实不相瞒,兄弟我恐怕是被人暗中下毒手了,现在只要是一想起那方面的事儿,小腹就剧痛,严重时,底下那两颗肉瓜蛋子,也跟着肿胀,青紫一片,像被人死死掐住。 尤其一到晚上,更是苦也!以这般惨状,举都难举,又怎么能去莺楼,照顾小娘子们!” 左右两人皆露出惊惧之状:“钱公子,怎会如此?到底是谁给你下的这毒手?” 钱伯宁回想了一阵,语气变得阴沉起来,不像是喝醉了酒:“大概也只有七天前,在谭府之中,一个叫什么阿眠的小丫鬟,才有机会给我做这般狠毒的手脚了。” 一人奇道:“小丫鬟?区区一个小丫鬟,能做这种手脚?” 钱伯宁恨恨道:“若只是寻常小丫鬟,自然是没这么大的本事。我后来打听到,这小丫鬟是个内功高手,连林玉追那小泼妇,都不及她。这样的人,要给我做手脚,也太容易了。” 夜无眠在屋顶上听着,面不改色,但心中却是一乐。 七天前,趁扶这人渣回去时,他偷偷在其体内注入一道内力。 以他逆通境界的修为,控制内力的运行逻辑,易如反掌。 这就出现了如钱伯宁所说的情况:只要一起襄王之意,那道内力就会逆行于小腹诸穴,下沉于睾。 这钱伯宁毫无内功基础,体内被外人内力如此冲撞,自然是熬不住的。 若没有武学名宿为其化解内力,则只能等个两三载,甚至四五载,待这道内力自然消释之后,才能正常恢复人道。 夜无眠心道:“嘿嘿,既然你如此痛苦,就让我一剑为你解脱了罢!” 正要抽出腰间松纹剑,结果了钱伯宁狗命,却听得三人已经换了个话题。 右边那人道:“钱公子,你我三人平日各在南京、长沙,还是由着此次出公差的机会,才得以相见……嘿嘿。” 只听此人话头一转,道,“今晚的宴席您可还满意?我这个总旗的位置,啥时候可以往上挪一挪?” 钱伯宁道:“你上面不是周咸周百户嘛,他这个人油盐不进,我迟早要做掉他,你就等着被我扶上去吧!” 右边这人听到如此承诺,高兴起来,差点给这人渣跪下。左边那人,也连忙与钱伯宁热络,谋求加官晋爵。 “周咸百户?”夜无眠一惊,暂时收住身势,寻思道,“他们说的周咸百户,莫不是在折梅客栈中,赠送我松纹剑的周大哥?怎么会被钱伯宁惦记上?” 他略加顺理,钱伯宁的爹是南京锦衣卫千户,而周咸是百户。极有可能,周咸是在钱伯宁之父手底下做事。 难怪钱伯宁有底气,说要把周百户做下来! 夜无眠想道:“周百户在折梅客栈中,赠送我松纹宝剑,又将珍贵的《旅夜书怀》剑法给我,如此恩情,我怎能容得了你们,在背后暗算他?” 原本他还担心杀了钱伯宁之后,会被另外二人追赶上,现在既然这两人中的一人要算计周百户,另一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货,索性一并全杀干净了,免得瞻前顾后,徒留后患! 想了想,他的手,又从松纹剑,回到了龙鳞铁鞘剑上。 经验丰富的仵作通过伤口,很容易就能推敲出行凶兵器的样式来。 松纹剑原是周百户的剑,自己若用此剑杀钱伯宁,无异于是将锅推给了周百户,还是改用龙鳞铁鞘剑好。 思虑及此,他再不迟疑,场上三人都有可死的理由,那就一剑暴杀三人,全部送往黄泉聚首。 龙鳞铁鞘剑出鞘,因饮满内力,发出“叮叮”快吟,此剑已做好嗜血准备。 从背后袭起杀人,且要杀多人,本来最是适宜用苏轼的《题西林壁》剑法。 但夜无眠此时状态绝佳,又经过了谭家小院的悟道,隐约觉得对于杜圣的《望岳》剑法中,那始终没有练成的后两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从这屋顶上望着下面的三个人渣,与看蝼蚁无异,一时间,“山高我为峰”的豪情满腔,手中龙鳞铁鞘宝剑,携力破风雷之势,激荡着一往无前的剑影。 刹那之间,夜无眠迈出数丈,人、剑毕至。 钱伯宁等三人还在谋划官场沉浮,却不料,牛头马面已经上门,判官已然备好纸笔,阎王爷正打算升堂。 钱伯宁没有武功,最是不堪,稍微沾着点剑影,头就不听使唤滚落在地,脸上还残留着阴险笑容,做了一个糊涂鬼。 右边那人反应过来,却也晚了,“会当凌绝顶”的气势,加上龙鳞铁鞘剑,一瞬间爆发的力量不下千斤之巨,这人连同腰间的剑,都被腰斩,顿时分为两半。 左边之人却是有较深内力的,加之夜无眠重点不在于他,倒是让其侥幸抵挡住不死。 慌里慌张抽出腰刀来,大喝道:“某乃南京锦衣卫百户,贼子安敢?” 夜无眠看死人一样看着这百户,笑道:“好大的官威啊!” 第47章 闻说乡音有乡情(上) “一览众山小!” 夜无眠飞起再刺。 《望岳》最后一剑,是杜甫年轻时,身怀壮志雄心的绝唱,大异晚年垂颓之风。 青年杜甫,欣逢盛世。当是时,山河靖安,天下无虞。君圣臣贤,民俗纯朴,四海之内,无不诚服。上古三代之治,无过于此。此乃大唐气象,尽阅史书,这页独具风骚。 别样盛世,生别样妙笔;壮丽国风,自养壮气满怀。 杜甫如孔子那样,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之巅,提三尺长剑,舞七尺之躯,遂有此诗,遂有此招。 剑招如排浪前涌,青光四射;剑气若山气,睥睨群峰,力压群丘;龙鳞铁鞘剑虽名为龙,得携此招,却好似放虎归山,凶恶万端,令人胆寒。 有道是,一朝磨得爪牙利,八百山兽皆震惶。 那百户还未触得他的剑,已被剑气伤了七八分,内力上提,亦被死死压住。这腰刀少了内力护持,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竟已被刺来之剑,一截一截,绞为碎片。 夜无眠眼中平静,驱动内力前冲,抵剑上压,把余威尽展,不肯浪费丝毫。 一声惨叫也没有听得,那百户尸身跌落,扑地闷响,人头滚了丈远,脖子被卷成了麻花。 喷出的血,在地上打着转儿地溅。 回头,见三人尸首、六块残躯,零零落落躺在地上。他剑出如蛇,给那被腰斩之人,又补上了一刀。 如此一来,残躯又添一块,共七块。 夜无眠这才完全放心,归剑入鞘,提起内力,轻身快步,往城外疾奔而去。 。。。 连杀三人,夜无眠内心毫无波动。只是紧着步子,稳当赶路。 不过盏茶的功夫,已至城墙下。 城门早已关闭,自然不能正常出城。如此看来,只得当一回飞天大盗了。 抬头望去,目测城门有约两丈余高。 这个高度,在他只是内力顺通之时,犹能勉强翻过,到而今,更是不能阻拦他。 他待墙下巡逻兵丁走远,鼓起一腔孤气,身子轻飘飘腾起,待呼出时,已顺利到达城墙之上。 借着垛头上插着的火把光亮,肉眼丈量城下护城河宽度,粗摸一算,也能跃过。 再不迟疑,脚尖借力墙面,斜斜地从墙上掠下。 这一滑掠,就有二三十丈远,那护城河只在身下,被他盖过。 落地后快步跑动,跑了十七八丈之地,才卸掉了惯性的势头,站稳了身子,脚上有些酸痛。 他抬起脚来,轻轻揉了揉,暗暗叫苦道:“不知何时能学成几招上乘轻功?” 他内功高,剑法也是上佳,轻功却是最弱。 迄今为止,他所学的轻功,也不过只是《逍遥游》中的“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的几个普通路数。 提起内力施展轻功时,总有一种葫芦虽大、葫芦口却极小,因而放水不畅快之感。 脚尖酸痛,便是因此所致:调动内力过足,轻功却无法消耗这么多,导致累压沉积,产生酸痛之感。 走了一会儿,步出城外已十五六里地,身畔是荒村野店,没见着一盏灯火。 快到凌晨时分,世界于此刻最是黑暗,天上月不见踪影,星星也淡了光芒,只有纤毫大小一丝。 地面上莫说伸手不见五指,便是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也全无区别。 夜无眠只得摸索着,找了一处松散之地,估摸着是刚刚秋收之后,农民垒起来的草堆。 心道:“此处便于歇脚,等天亮了再赶路吧。忙累了一夜,未曾好好休息过。我虽名为夜无眠,却也不能当真一点不睡。” 他把包袱垫在头上,当做了一个枕头。 怀里抱着两把宝剑,靠着草垛,体态放松,一切都不管,只顾去睡。 不一会儿,鼾声渐起,便去与周公会面去了。 也是他先前悟道七天,都未得停歇,又连夜赶路、杀人,忙前忙后,动得身困体乏了,这一睡,就让他睡了许久。 直睡到太阳刺眼,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窃窃私语声,他身体才猛地一震,惊醒过来。 只见骄阳高悬在东南天空上方。看这高度,恐怕也已巳时过半。 秋冬时分虽不酷热,这太阳却也照得人皮肤干燥,颇不舒服。 夜无眠吞了口口水,暗暗道:“一觉贪眠,竟睡到这个时辰!” 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却见四周围了十几个农人,俱是衣衫破烂,打满了补丁。衣服上、脸上,都沾着泥水,带点残禾败叶,神态各异,姿势不一: 有些农人手持镰刀,还握着一把稻穗,想来是原先尚在收割庄稼,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过来围观他了。 有些农人,手里拿着条水烟壶,一边看他,一边“啪嗒啪嗒”吸着,吐出几圈烟沫来,壶里“咕咚咕咚”声响,像煮沸了一般。 此是农忙时节,这些农人也不去干活,却都来围观他。看得是如此津津有味,仿佛他脸上有字。 夜无眠感到莫名其妙,心道:“为何却来围观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拿上包裹、揣着宝剑,正待要走,一个矮胖子农民叫道:“高个子,你的仙女堂客要跑咧,还不赶紧去拦到她?” 人群一阵哄笑,却见一个高大的青年农民,脸上挂着青涩憨笑,被众人推搡而出,带到夜无眠身前。 这大高个子长相憨厚,手足无措,挠头挠背,不知往哪里放。 胜在一身结实,看起来力气不小,应该是个好劳动力。 大高个子见了夜无眠,看到他精致的脸庞,华美的衣裳,首先便自惭形秽,低下头去,失了气概。 吞吞吐吐道:“仙,仙女,这个是仙女,我大高子配不上这样的堂客。” 见大高个子犹犹豫豫,农民们三言两语起哄道:“高个子,冒怂啊!” “莫管她仙女不仙女咯,长在你家草垛上,就是你屋里堂客。”“ 天老爷给的堂客,你莫要?莫要就天打雷收。” “高个子,我看中!俺清早起来去拾粪,就见你家草垛上,冒出来一个穿绫罗绸缎的仙女子。俺揉了揉眼,还以为看花了,又揉了揉眼,揉,揉,揉烂了,没看错,就把乡亲都叫过来了。” 最后这段话,却有关、洛一带的河南腔调,想必是夜无眠的同乡,兴许也是逃荒来的湖南。 第48章 闻说乡音有乡情(下) 在村民的叽叽喳喳中,夜无眠总算从侧面,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 昨夜天黑看不清路,他疲倦难禁,躺在草垛上休息,一觉到天明。这时候,恰有早起的村民出来劳作,见到这草堆上,无端躺着他这么一个“美女”。 见他是冰肌玉骨、容颜俏丽,华服锦袍,大异农家子女衣着。受限于见识,又受启发于“田螺姑娘”等民间神话故事,农民们都只道他是从草堆里长出来的仙女哩! 农家少趣事,有这样的稀罕景致,便马上你叫我、我叫你,呼朋引伴,前来观看。 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幕。 夜无眠哭笑不得,看着四周农民们热切的目光,心下有些动容。 暗道:“都是纯朴敦实的农民,我逃荒时,幸得沿途农民帮助,赐下饭食,才能从河南逃到湖南,遇到老爷、小姐。” 恍惚间,大高个子哆哆嗦嗦着手,接过一个农妇递过来的花。 这是一丛野菊,田埂上傲然生长着,本来孤芳自赏,今被农妇拿过来见喜。 大高个子忐忑地看着夜无眠,看他容光亮丽,不是寻常农家女子可比,手瑟瑟缩缩着,哪敢往前伸、将花送给他? 纵然一旁农人都在起哄、鼓励,那手也是被绑住了一般,死死卡住。 菊花的茎,都要被捻碎了。 夜无眠笑了笑,主动从大高个子手上接过菊花,趁其愣神的当口,轻轻将菊花放在了大高个子的耳朵上夹着。 笑道:“不必给我,你自己戴着这菊花,就很美。” 农人们哑然了一阵,随即大笑起来。大高个子也是笑得满脸通红。 夜无眠见农人们大多衣衫破旧,在这日渐寒冷的秋冬之交,只是一两件单衣在身,将来定是挡不住寒风,非要害病不可。 冬日漫漫,怕是难过得紧。 下意识往怀中伸去,要摸几两碎银子出来,分与众人,好去买衣置暖。 可怀中、袖中都探了,却是空空如也。 忽然想道:“是了!七八天之前,小姐受赠相思木箱时,我就把身上所剩银两,全部都放在箱子中了,现在不名一文,可谓是穷困得很,并无半个子可帮助他们。” 农人见他四下里寻摸,以为这位仙女是要赏赐什么宝物呢! 一个个,都争先恐后涌上前来,唯恐那宝物数量有限,轮不上自己。 夜无眠很快便被包围。 可是摸了半晌,却不见有任何东西拿出。众农人怀疑之际,夜无眠心下一阵懊恼,叫苦道:“丢人,丢人!今日只得先欠下了,等来日有余力,再来给这些农民分些钱。” 他突然清了清嗓子,众农民无不肃然,像接圣旨一样,准备聆听他讲话。 夜无眠笑道:“你们且看那里是什么?” 他往前一指,众农人齐齐转身,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以为是他扔下什么宝物呢! 只有大高个子,还在原地站着不动,痴痴地看着他。 夜无眠轻轻一笑,趁大部分人注意力转移之际,提起裙摆,轻功上提,衣袂飘飘,整个人飞出十几丈远。 这次第,他因窘迫,急于跑路,把“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两招连贯起来用,却用出了平生最佳的轻功效果,飞的距离也是最远。 等一口气使尽,借力再飞时,又转向一处田垄后,朝有障碍的地方飞去,很快便消失在大高个子等农人的视野中。 众农人反应过来后,只见到淡淡一点影子,空气中一抹浮香。 来时不知其源,去时难觅其踪。 那些农人一个个都道,这回只怕是真遇着仙女了,纷纷放下手中活计,纳头便拜。 只有大高个子,手中握着那丛残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同行农人来叫他,他都恍然未觉。 。。。 夜无眠频繁借力飞跃,自忖已遁出三四里地,农民们追不上他。 直到这时,他才长出一口浊气,找了个大石头坐下,歇了歇,缓和了几口气上来后,想起方才这一幕,哈哈大笑几声,自嘲着摇了摇头。 恰好石头旁边有一处水坑,坑中浅洼洼的,积了一滩雨水,水不甚清,却恰好照得他的朱颜,胜过许多女子。 他暗道:“既要再回黑麋峰当山大王,便需先改头换面回来,免得又有方才这样的乌龙事件。” 此处有几棵大树,郁郁葱葱,经冬犹绿林,最是能遮掩住什么东西。 他见四下无人,把包袱打开,拿出从黑麋峰上下来时,所穿的张大球的衣裳。 一番动作,换去锦绣服,穿上破烂衣,脱下莲靴,脚着草鞋。又将头上发髻解散了,发簪等饰物一并摘了,裹上青黄色山民头巾。 借着水坑里的水,洗干净了脸上的脂粉,抓了几把淤泥巴,涂在脸上,再洗去一些,对水一照,俏媚的小丫鬟,已变成一个黑黄脸的山里小伙。 他这才放心,打包好锦绣丫鬟衣服,系着两把剑,上了官道,望黑麋峰投去。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日头高高挂,正在展示它说一不二的统治力。 只是时近立冬,这统治力不免打折扣,料峭寒风吹来,有时还是觉得有些冷。 夜无眠内力很强,体内阵阵暖意涌动,倒是能轻易抵挡。官道上行走的贫家农民,则是苦着脸,佝偻蜷缩着身子,用最简单的方法尽力保暖。 夜无眠身处此时代中,盖不知道彼时的大明,早已进入历史地理学家所谓的“小冰河时期”。 极端天气、极端灾害大量增多,夏季非旱即涝,秋冬异常寒冷。至于明末,愈演愈烈,最终竟酿成灭天下之祸。 他只是瞧得这天下贫苦的人太多,心中同情之余,却又无可奈何,摇头叹息。 快到中午时分,他埋头赶路,只听身后扬鞭快马声阵阵,当是有几匹马,放开了天性疾奔。 这官道并不宽阔,倘有马飞过,非得让开避行不可,否则被卷入马蹄中,就是无端之祸了。 他拉其身边一名同行人,那人脸色甚是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至被他拉过来,都还在神游天外。 等到身侧的马飞跑过去,带起劲风阵阵,才如梦初醒,连忙给夜无眠跪下道谢。 夜无眠笑道:“兄台走路小心些,仔细着路况来走。这道儿颇为不平,当心踩坑,摔倒了可就不好啦! 喏,就如前面那匹马。” 第49章 立冬(一) 夜无眠话音才落,前面奔过去的一匹马,失了重心,厉唳一声,往下顿去,栽入官道旁的田野中。 马上一人却是不凡,紧赶在马扑地之前,惊慌失措地跃起,踉踉跄跄着地,对着那马一通乱骂。 隔着许远,夜无眠没听到骂的是什么内容,但大概也是“彼其娘之”、“什么鸟马”一类的脏话, 夜无眠摇了摇头,把那个跪地之人扶起。 那人见前面的马翻了,火气还挺大,生怕迁怒到自己身上来,向夜无眠连连道谢后,反向跑开了。 真所谓是无巧不成书! 夜无眠走到近前,才看清了,这翻马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八九天前来长沙时,路上遇见的吉王世孙朱厚冒。 更叹为观止的是,这纨绔此次栽马的位置,与上次似乎是同一处、同一个洼地。 夜无眠从朱厚冒边上,不声不响走脱掉。 这纨绔话多,说起来便是没完没了,没个间隙让人插话,令人头疼,不如不打招呼,省却一桩小麻烦。 他本已走出数步之遥了,却听身后一个女音说道:“师兄你看,那位埋头行走之人,不正是你这些天来,一直念叨着的洛小姐……她的表哥,夜无眠少侠吗?” 夜无眠没有转头,朱厚冒已是说道:“怎么会是他!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上次摔马遇到他,这次怎会又是摔马时遇到他?况且你说的这个人,我们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说话之女,正是辛之幸:“衣着与几天前浑无变化,更重要的是,腰间有两把剑,师兄,你不觉得剑很眼熟吗?” 朱厚冒按着她的话头,仔细打量看了,确定大概率是夜无眠,忙高声叫道:“夜兄留步!夜兄留步!” 夜无眠无奈地暗叹一口气,回转头来,故作惊讶道:“咦,竟然是吉王世孙!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上次在坑边遇到你,这次还是在坑边遇到你!” 目光一阵逡巡,却见这纨绔身边除了辛之幸外,还有一位冷艳少女,眸明如月,两眉似柳,白玉肌肤凝脂细,鹅蛋脸上无瑕疵。更加之腰间仗剑,白衣怒马,好一个超脱凡尘的标致人物! 她所骑之白马甚是高大,桀骜不驯地抬落着铁蹄,铁蹄到处,石子轻易踩碎,溅起许多飞屑。 马身上析出淡淡血痕,夜无眠细看时,却不是血,而是汗,定是西域的汗血宝马无疑。 这白衣冷艳少女不知是何来头,这般风采,凡人哪敢轻易直视? 夜无眠只是看了两眼,便将目光移去,再不看她。 朱厚冒苦笑道:“夜兄,你嘲笑我不是?哪有什么‘人生无处不相逢’,我们相逢两次,都只是在这个坑处。改天我必叫我王祖父,弹劾一本!” 夜无眠笑道:“弹劾?弹劾这个坑?还是弹劾我?” 朱厚冒气鼓鼓道:“自然是弹劾长沙知府,连官道都维护不好,又何谈为我朱家守疆域,为天子牧万民?” 夜无眠搭了把手,帮朱厚冒把那摔进田里的马,给拉扯了上来。 幸运的是,这匹马没有摔断腿,只是稍微有些瘸拐,并不影响骑乘。 朱厚冒从辛之幸手里,接过来毛巾、布匹,把这马擦干净了,正要翻身上马,突然想起一事,一拍脑门道:“夜兄,差点忘了,来来来,我为你引荐一番。” “这位白衣胜雪、仙子式的人物,出自当今天下四大门派之一的岳阳楼,是其少年一代弟子中的领袖人物,姓李名冬,李冬师姐是也!” “岳阳楼?”夜无眠微微意动,再看向那白衣少女,心道,“难怪竟有如此风采,原来是岳阳楼的弟子!” 当今天下,以四个门派最为强大,是为江湖巨擘、武林泰斗。分别是滕王宗、岳阳楼、醉翁派,黄鹤楼。 其中,滕王宗一家独大,实力最强。其余三家,却都在伯仲之间,无所谓第二、第三、第四,因此都自称是天下第二。 但于湖南一境,岳阳楼却是妥妥的稳居第一,无可争议。 要能在岳阳楼的少年弟子中,称上是“领袖人物”,可知这位李冬,当有多强。 夜无眠向李冬抱拳道:“幸会,幸会!” 那李冬仿若未闻,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前方。 朱厚冒见夜无眠表情有些尴尬,忙道:“夜兄,李师姐素来如此,我叫她,她也是这般,你呀,多担待她。” 转头看向李冬道:“李师姐,同龄人中,你不是寂寞如雪、独孤求败吗?那我可告诉你,嘿嘿,这位夜无眠少侠,与你齿龄相近,武功却绝不下于你。那日我被他击败后,将他的武功描述给我师父南殊真人听了,师父说,输给逆通境界高手,并不丢人。” 听到“逆通境界”二字,李冬这才回转目光来,看向夜无眠,正视起他来。 夜无眠只觉得,一股凛冽的冷冬之意,从她秀眸之中蔓延而来,顿时便侵入肺腑。 夜无眠冷冷一哼,也不多说,任这冷意来沁,体内内力自行顺逆,轻易就把冷意驱散开去。 一股不垢不净的平和之力荡漾开来,于无声处听惊雷般,汹汹的寒意顿时一滞,继而化解一空。 李冬轻轻咳了一声,把目光转移开去,再回转来看他时,终于不是先前那般冰冷了。 两人暗中较劲,朱厚冒、辛之幸却一无所知。 朱厚冒还在滔滔不绝道:“李师姐,你来长沙三天,把我岳麓山的少年弟子全打了一遍,寻不到一个敌手。今日左右无事,回岳阳又不急于这一时,不妨来与这位夜少侠一较高下,你意下如何?且莫欺我长沙无人耶!夜少侠可是我长沙少年的领袖呢!” 这纨绔像个好事者一样,轻易就挑拨两人来战。 夜无眠岂会那么冲动?摇了摇头,淡淡道:“吉王世孙,可莫捧杀我了。我不是什么长沙少年的领袖,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无门无派,游历江湖的郎中……” 他话没说完,朱厚冒就抢着道:“无牵无绊,餐风宿露的丐头,是么?嘿嘿!你这套惯口我都会说了!我说夜兄,上次你身边,还跟着你的表妹呢,你怎能说是无牵无绊呢?好端端的表妹,难道不能算是牵绊吗?” 说着,朱厚冒贱笑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夜兄,你表妹呢?上次一别,我甚是想念!” 第50章 立冬(二) 上次,夜无眠、洛湘竹二人,以表兄妹关系互称,糊弄朱厚冒。朱厚冒昏昏不察,只道二人就是兄妹。 见这纨绔如此惦记洛湘竹,夜无眠眼神一寒,看向朱厚冒,把这纨绔看得吓了一惊,忙道:“夜兄,你干嘛这样看我?” 夜无眠冷冷道:“我表妹自有去处,你打听她做甚?” 朱厚冒一阵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后的辛之幸解围道:“夜少侠,《孟子》说得好:‘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我家师兄正值青春年少,倾慕、心悦你家表妹,才有此问。” 夜无眠一阵不愉,但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搪塞找了个理由道:“我家表妹,自有家族长辈安排姻缘,不劳世孙惦记了。” 朱、辛二人见他态度突然变化,语气蓦地转冷,皆不明其故,对视一眼,不再多说。 夜无眠内心却有一股莫名难受的滋味,滋生蔓延,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一旦有时,心砰砰乱跳,轻易止不下来,心经内力滋润,也不甚管用。 他感觉自己的面容、表情十分僵硬,再留在此处,脸上的肉怕就要抖动、抽搐了,把头转过去,不让几人看到。不辞而去,独自赶路。 忽听得一直傲坐马上,从未言语的李冬忽然道:“是夜无眠少侠,对吧?在下岳阳楼第五十代弟子,李冬,使一柄寒魄剑,可否领教阁下的高招?” 声音如冬夜落雪,扑扑簌簌,轻软动听,大异她这冷艳的面孔。 夜无眠犹自内心挣扎,没有怎么听她的话,只是随口道:“幸会,幸会。” 李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解这话是何意。 朱厚冒连忙解释道:“李师姐,夜兄的意思,定然是能够与你交手,他感觉荣幸之至。大概也就是同意了,你二人赶紧比试吧!正巧我想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夜兄厉害呢!” 这纨绔一笑,露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辛之幸道:“师兄,你可不要胡乱拆解人的话语,夜少侠恐怕是没有听清楚李冬师姐的话呢!” 朱厚冒道:“怎么可能!李冬师姐声音虽然小,但内力深厚,传到我耳边时,还是字字句句清晰可闻的,夜少侠不可能没听清楚。” 李冬沉默了一会儿,见夜无眠扔下那句话后,便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往前走去。 她眉头一皱,内力催动,白衣轻拂,曼妙身姿,如同雨后飞燕,轻轻松松,踏过了十丈之地,落到夜无眠面前。 仗剑抱拳,朗声道:“在下岳阳楼第五十代弟子,李冬,特来领教夜少侠高招!” 夜无眠内心正在彷徨,被她突然打断,莫名的一腔无名之火,涌上心头,腰中松纹剑如灵蛇探头,飞将出来。 夜无眠紧紧握住松纹剑,冷声道:“那就快来吧,我正待赶路!” 李冬一愣,见先前的夜无眠,都还算有礼,怎么这一下,缘何竟是变得暴躁起来? “莫非是我方才的内功试探,惹恼了他?”她不由自主,归结为这个原因。 却见夜无眠手中松纹剑质感精致,一排细小的锯齿设计,匠心独具,不由暗道:“这是一柄好剑!他内功了得,兵器也是不凡,现在正好领教他的剑法高招!” 淡淡道:“夜少侠,你的脾气不是特别好,但是很对我的胃口。人活世上,本就不需要多好的脾气。” “注意看,夜少侠,我的寒魄剑来了。” 话音甫落,寒魄剑刺破秋寒,惊起重重霜,一朝“吴楚东南坼”的杜圣剑法绝招,未经任何前招铺垫,直接便成形。 这是逆通境界高手的优势所在,任何杀招,都可以轻易跳过前招直接使用,而不需要一招一招渐入佳境。 顺通高手虽然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代价却是内力的极大消耗。 夜无眠不识得这是杜圣《登岳阳楼》八招中的顶级杀招,但见这招气象万千,带起杀意凛然,绝非顺通高手所能为;结合前面的内力暗搏,便知此女,也是逆通境界的高手。 他懒得废话,出手直接造出小巅峰,一招“造化钟神秀”,以泰山之姿,来迎洞庭浩瀚。 两人出招,皆是杜圣绝学。一个取法于山,一个借意于湖,山是五岳独尊,湖是五湖之首,皆不是人间凡处,万万年光阴才造出这等奇观。 山、湖固壮,剑势更雄,两剑相交,隐隐有鸣雷之音,剑影缭乱,道道都能枭凡人之首。 朱厚冒、辛之幸两人连忙牵马避让开来,唯恐被某道剑气误伤。 李冬暗道:“这夜无眠果然厉害,他的这《望岳》剑法,使的也是十分正宗。” 她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是泰山派门人?” 心中思索,嘴上发问,手上却并不稍停,一招“乾坤日月浮”,如开天辟地,催动四周草木寥落,飞沙走石。 夜无眠哪是什么泰山派门人?他所学非常之杂,盖得益于洛凡溪这些年来,为他广集名谱。莫说是泰山的,便是岳阳楼派的剑法,他也能使几招走漏在江湖上、流传甚广的路数。 淡淡道:“我可不是什么泰山派的。” 说着,先用“阴阳割昏晓”,把“乾坤日月浮”的势卸掉,又当中刺出一剑,不歪不斜,中正平和,却是曾经刺那八步神机祁莲笑时用过的“八月湖水平”。 李冬惊道:“这是我岳阳楼的剑法,你怎么会?!” 夜无眠一笑,没有说话,又重复刺了方才那一剑,只是稍微改了点姿势、角度,惹得李冬皱眉:“同样是‘八月湖水平’,但你后面这招,却是那云梦宗的风格!” 江湖上众所周知,云梦宗和岳阳楼两派,有较深的渊源,很多武功招数,两家都有,只是风格不同而已。 但云梦宗仇视朝廷,不为朝廷所容,只能暗中活动,实力也较弱;岳阳楼就不同,有朝廷背景,光明正大开楼收徒,乃当今武林巨擘。 李冬大感不可思议,这衣服破旧、褶皱泛起的少年,武功竟然这么杂。 不过惊讶归惊讶,两人对斗才酣,自不可能停下,内心暗道:“杂又如何?不如精。且来看我这招!” 第51章 立冬(三) 李冬暗暗蓄力,道:“我这一招,乃是鄙派在江湖中,安身立命的绝招。由不同境界的人使来,威力也不同。 我自两年前到达逆通境界后,日夜习练此招,终于在上个月,将将练成。虽无师父辈们的神通,却也锐意初成,夜少侠,看好了!” 一剑当空撩起,暗合天道意蕴,苍穹之上,渐渐奔出几道金光。 云蒸霞蔚,好似仙人来捧场;香风阵阵,恰如龙凤来呈祥。 夜无眠自出江湖以来,与人搏斗、比剑,也见过因对方内力雄浑,而现绝顶气势的。 但那仅限于身周四隅,哪曾有勾得动天象变化的奇招? 这李冬还是蓄招阶段,就有如此异景,夜无眠一时踌躇,不知如何应对。 他却不知李冬此招,正好是源自范文正公《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 因这句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契中了无上的道法,才能引发天象共鸣。 如是修行到高深境界者,还可以借助此招所牵动的天地力量,化为己用。 到那时节,与人对斗,当真就如同摧枯拉朽了。 然而,只一会儿,夜无眠就从悸动中,平复了心境过来。 他见得天空上方的这些异状,的确是给人带来震撼之感,可彼虽高高在上,却不干凡俗间甚事。 纵然是天雷滚滚,奔腾不息,却无一道落在他的头上,带给他天谴。 如此一来,这些排场,不过只是助威,壮些声势罢了,实际上没有太多用处,还没有简简单单一招“花落知多少”来的管用。 换作一般的逆通高手,见了这天上的变化,当时便自胆怯了,不说两股战战,几欲遁走,只说战意消半,却是毫不夸张。 只是,夜无眠两次在幻境中悟道,所见所识,已是非同小可,悟性更非常人所能及。 他只是观察一阵,便发现,此招固然是沟通天地,但大概是李冬修为未到,并不能发挥出哪怕天地力量一成的威力,除了增加一些特效以外,并无实在的作用。 顿时放下心来,手中松纹剑飞舞,简简单单一招“花落知多少”,寒风吹落娇花,不怜香,不惜玉,快速来袭李冬。 李冬始料未及,本想借着气势上震住夜无眠之际,把整招“先天下之忧而忧”使出,以在实战中练手;却未虑到,他心思如此沉稳,只在自己蓄力才过半时,就识破了漏洞。 这下,攻守之势急转变化,惊慌失措的人,成了李冬。 一把寒魄剑还在沉淀当中,她并没有多余后手,来对付夜无眠急攻到身前的松纹剑。 “花落知多少”带起的凛冽疾风已拍到脸上,她一时惊慌,竟然是伸出左手去挡。 可是,逆通境界的高手固然是强横,肉体强度,还并未臻至能与宝剑利刃抗衡的地步;除非是卷携了真气,以内力相迎,那还差不多。 可当此之时,李冬已方寸大乱,哪还能反应过来这许多? 这一番伸手,却只是与凡俗人物遇到危险时,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无异。 夜无眠的剑如果没有停住,以剑口的锋锐,“花落知多少”的凌厉,她这条手臂必然是不保,大好的一个美人,从此就要独臂闯江湖了,少不得要落个“白衣独臂”、“独臂美少女”的诨名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朱厚冒、辛之幸二人,吓得哇哇大叫、啊啊大喊。朱厚冒大感后悔,虽是他撺掇着比武,可要是出现残疾毁伤,那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心中只希望奇迹出现,不要出现想象中,断臂横飞的惨状。 …… 这些细枝末节,自然是被夜无眠瞧在眼里。 他并不嗜杀,也没有要把冰山美人,削掉一臂的恶趣味。 况且二人只是比试,点到即止也就罢了,没必要赶尽杀绝。 当即,他不慌不忙撤掉了剑势,本来疾撩向李冬胸口、顺道斩落她左臂的一剑,往她肩上搭去,稳落在她脖子旁,淡淡道:“你输了。” 剑势收住,余威难平,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李冬的青丝乌发,被他一剑削落不少。 风乍起,飘飘扬扬,碎发落下许多来。 李冬本来苍白的脸,霎时一红,闭上的眼睛也睁开了。 感受着脖子上剑尖的冰冷,“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蓄力,再也不能进行,整个人仿佛被抽干,右手一软,寒魄剑无力坠下,“叮”得一声,刺入官道路面,插进颇深。 剑身摇晃着,“嗡嗡”作响。 她看着夜无眠,再没有了此前的傲气、冰冷,有的只是挫败感、无力,和暗藏的不服气。 是啊,作为天之骄女,从小在宗门里,就被捧在手掌心,师长爱护,师兄弟姐妹敬慕,寒魄长剑在手,同辈之中,几无败绩。 可今天,被一个无门无派,衣着粗鄙的山野小子,趁着酝酿绝招之际捡漏击败,她怎么能服气? “我……我……”她感觉舌头像打了结一样,说不出话来,承认败,不甘心;想要争辩,又无从辩起。 师父告诫过她,真正的江湖格杀,对手可不会傻乎乎地跟你一招一式过家家,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一切机会取胜。 无论捡漏也好,大力出奇迹也好,只有活到最后,才有最终解释权。 今日幸得夜无眠留手,她才有机会在这里纠结这许多;他如若就是没有好生之念,不管那许多,此时此刻,莫说手了,就是脖子,怕也早断了,只留下一具残尸,香消玉殒,在这里怨尤。 一念及此,她突然彻悟,感觉认个输,也并非那么难,嘴里的话,也并不是那么沉重了。 连忙开口道:“我,我输了,但是我们能不能约个时间,再战一场,下次我不一定会输于你。” 话开口,她才意识到,原来夜无眠早已走开,在她方才愣神的当口,他就把剑撤掉,头也不回走了。 此时往他那儿看去,只有一个坚毅的背影。 看着她有些失落落的模样,朱厚冒连忙安慰道:“哎,李师姐!夜少……夜无眠这小子趁人之危,不讲武德,咱们不跟他计较啊。” 辛之幸把他拉到一旁道:“师兄,你若不会安慰人,大可不必开这口。” 第52章 立冬(四) 下午时分,天渐渐变得阴沉起来,乌云蒙昧了金乌,层层叠叠,低垂紧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眼看一场冰冷的秋雨,就要从天幕上坠下。 夜无眠紧赶慢赶,赶在雨落之前,上了黑麋峰,进了聚义厅中。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首座之上,传令小喽啰,召集十三太保。 此时的他,自然已经换上了那副假脸皮,又扮回了长着痦子的张大球模样。 因他的身形,几乎与张大球没什么区别;他又擅长模仿各种音色,用张大球的语调讲起话来,几乎是以假乱真。以至于阖帮三四百喽啰,竟然没有一个人把他识破。 一个时辰后,夜无眠一挥手,驱退了十三名喽啰太保。 他不在山上的这几日,喽啰们倒也算本分,虽然免不了下山打家劫舍,却都如他此前勒令的那般,只是朝一些狗大户下手,并没有怎么骚扰平民。 夜无眠见他们所说的,不似作假,又推敲盘问了一些细节,确定无疑后,才放他们散去。 坐在虎皮椅子上,此时这偌大的聚义厅内,除了夜无眠外,并无一个人。 他从怀中一阵摸索,拿出太夫人的那本《忘事录》来。 这一看,不觉几个时辰过去。 一场夜雨终于下了起来。到午夜,点点滴滴,滴滴答答,聚义厅外,已是雨声一片。世界好像只剩下了雨声,和他的翻书声。 这本《忘事录》,可谓事无巨细,把各种令太夫人不快的事情,都记录了一遍。 尤其以洛凡溪的所作所为,颇为浓墨重彩。 比如《录》中的这段说:“敬怡新嫁之年,谭家招致狴犴之灾,又遘回逯,遂求援洛凡溪,以希资金银度困。凡溪不许,分文未助。去时空空,归时空空。念此子情薄,谭府上下,遂与绝往来。” 夜无眠心道:“照这说来,两家之所以交恶,竟是因为老爷不为谭家济危度困?” 可是一想,这又与老爷的为人,完全对不上。 江湖上都知道,老爷是个仗义人,平日无论是谁,但凡求到他家门上了,他是抬手便赏,落手就赐,随随便便,五六两、七八两,甚至十几两纹银,就这么给出去了。 大有北宋末年时,那梁山泊首领、诨名呼保义的宋公明之风。 如此样人物,面对素不相识之人,尚能这般,更何况是同时罹受了牢狱之灾和火灾的岳父母家? 在谭家如此急用钱的情况下,怎么会如这《录》中所记载的那样,“分文未助?” 夜无眠摇了摇头,大感不信。 然而这纸虽是陈旧受潮,字迹却是清晰,一笔一笔记录,也没有造假的必要。 一时间,他陷入到沉默之中,思绪烦乱,不能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解释。 屋外乌鸡报晓,厅内灯火闪烁,夜无眠从复杂的思索中脱离出来时,已是卯牌时辰。 他竟是在这聚义厅中,枯坐了一夜。 一夜未能有所得,却是把脑袋,搞得昏昏沉沉,而后打坐将息了许久,才恢复清明。睁眼时,天已大亮,喽啰们端来早饭与他用了。 此后数天,夜无眠就在黑麋峰中,过着山居的日子。 山居通常清苦,然而作为实际上的山大王,这样的生活,比起颠沛流离,却要好上许多。每日饮食充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哪样又需要他操心? 这几日间,手下十三个喽啰太保,各点起兵将,按照他的吩咐,重点照顾了方圆三十里内的几个大户。 按照“不搞竭泽而渔”的原则,只要是交出过冬物资,黑麋帮十三太保,一盖不教苦主见血。 大户们见贼势汹涌,却是群讲理的贼,也“乐”得出钱保命。 于是,黑麋帮没费什么力气,更是没有死掉一个喽啰,就推了几十车满满当当的肉米油粮、棉布袄子回来。 稍一清点数量就知道,绝对能够安心过冬了。 众喽啰见大当家转了性子之后,不爱杀人,只爱抢劫。虽然这日子,过得是没以前那么刺激,可毕竟安全性得到了保障。 于是众喽啰对大当家,隐隐然有了更为拥护的趋势。 夜无眠无心经营这黑麋帮,只是胡乱定了一个不许骚扰平民的铁律,余下的就一切不管,任由他们自己,这帮竟也搞得有声有色。 有时他都忍不住想:莫非我天生就适合当贼? 喽啰们忙忙碌碌,夜无眠在山中,却只是过些闲日子。 晨起看看《忘事录》,做了一些践行诺言的计划;中午四处逛逛;下午,通常是练习周百户赠送给他的《旅夜书怀》八剑。 因逆通后功力大增,不过五日,他就全部学成,从此又多了几招绝技。 尤其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招,比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不遑多让。 夜无眠暗暗寻思:“有这几招傍身,就算遇到逆通境界多年的宿老、名家,我也有一战之力了。” 这日,天气更显得冷了起来,山中愁云密布,众峰笼罩在阴翳之下。 夜无眠坐在聚义厅中,从一处窗口往外望去,落眼处,满满的一片,都是凄清。 山下的几条小路,隐匿在深丛密林之中。 不知是不是看花眼的缘故,居然有几分血色涌动的狰狞之感。 正出神,帮中喽啰太保端来一大锅羊肉汤,陪着笑请他来吃。 这喽啰太保说道:“大当家的,今日九月二十五,立冬了,眼见得天气冷似一日,可要小心保暖呵,小的给您煮了一锅羊肉汤,快来暖暖身子!” 待这喽啰太保走了,夜无眠才心下一动,想道:“时光飞逝,今日竟然已是九月廿五日了。与吴掌事对接的日子,就在明日。 可不知为何,我这心中,却隐隐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看着山下的那几条小路,这种预感更加强烈。 如果洛凡溪书信中的约定算数,明天那吴掌事一行人,就会假扮货郎,来为张大球和黑麋帮送军需、器械,并且将会有“要事”,与张大球会谈。 届时,夜无眠将顶替张大球的身份,与吴掌事对接。不仅能获取军需器械,也将得知所谓的“要事”是什么,从而为解开洛凡溪的身死之谜,获取到一些重要线索。 第53章 岚气侵衣薄(上) 他出神了一会儿,拿出洛凡溪的那封信,看了又看。 近些天来,这封信他看了不下百遍了,至今日,甚至已能倒背如流。 某一刻,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催动内力,在经脉中顺、逆流淌,把心底最深处的一抹不安,给强行压了下去。 怀中一阵痒动,夜无眠无奈地摇了摇头。 往里看时,那盒中的蜈蚣,已然钻了出来,正趴在他胸口上,捣鼓着手脚,往上方爬呢! 夜无眠“嘶”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七日之前,你这小把戏把檀木盒子咬破,我怜你无处可睡,又给你制作了一个小盒子。可没两日,你又把新盒子咬破;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盒子,也都如此。 今天这已是第五个盒子了,也不免遭受你的口啮之灾。我的蜈蚣兄,你这般做,究竟有何用意?蚯蚓你也不再吃了,粒米未进,你究竟是要闹哪般?” 说话间,那蜈蚣已然沿着他的胸膛,爬到了脸上。 夜无眠感觉沿途痒痒的,忍不住去挠。 这一挠,顿感觉不可思议。 “脖子以下,它所爬的路线,居然是我内力的运行路径!” “这是巧合吗?” 本来心情烦躁之下,这蜈蚣爬上脸庞,他是忍不住要勾指弹掉的。 但现下这蜈蚣爬行的路线如此玄奇,他便想起了,那八步神机祁莲笑所说的“囚龙煞”一事,以及对方那认真语气的嘱托。 片刻后,他终究是强行忍住,任由这蜈蚣经由脸庞,爬上头顶,钻入他的头巾之中,找了一处头发最茂密的地方,停了下来。 “嗯?停下来了?”夜无眠感受着头顶上的动静。 蜈蚣不再爬,也不动来动去,只是缩成极其细小的一团,乖乖地依附在他头发之中,仿佛睡着了一般。 “莫非是要冬眠了?毕竟连蚯蚓都不吃了。” 若是冬眠的话,盒子里太冷,它不愿待着倒也正常。而人的头皮上暖和,毛发里保暖,正好适合它睡觉。 想了一圈,也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既然蜈蚣没有再爬来爬去,夜无眠索性也懒得管它,就任由趴在头发里睡。 对于祁莲笑所言的“囚龙煞”之事,虽然玄之又玄,难以采信,但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况又有新的市井言语这么说,“听人劝,吃饱饭”。 那就暂时如此吧。 他不再纠结此事,把被蜈蚣咬穿了的破盒子,用力掷出窗外。 随后,他信步走出聚义厅,往黑麋峰下走去。 …… 九月廿六,很快到来。 立冬后的第一场山雨,从凌晨时分开始,挥挥洒洒,一直下到辰时饭后,都还没有要歇住的意思。 昨日的云有多厚,今朝的雨就有多寒。 风无声地吹着,把雨帘吹斜。 山中寒气逼人,厚厚的衣裳在身,犹觉得冷冻难禁。 夜无眠有内力护持,尚能容忍;山中的大小喽啰,没有内力基础,被冻得难受,只得烧火取暖,裹上打劫得来的破棉衣,跺着脚,骂着天气的邪性。 聚义厅外,一片雨雾笼罩,山中的奇松怪石,掩映在雨中,有了十分的奇形异状,像埋伏着十万暗卒。 草木皆兵的感觉,以此刻为炙。 看着窗外景物,夜无眠不禁一阵怅惘,想到那书信的约定,思索道:“今日这般下雨,那吴掌事等人行路可便?推着军械器具,车马在这山道中,尤其难行;道路泥泞坑洼处,更是维艰。该不会,最终不来了吧?” 他内心底,竟然暗暗希望吴掌事一行人,今天不要出现才好。 转而又骂自己糊涂:“若今天不出现,又当何时出现?总得有个出现之期吧?只有等其出现了,我才好把事情问清楚,以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不可能总是这般在山中枯等,拖的久了,老爷的往事不免随时间的流逝,磨成陈迹,徒增追索核实的难度。” 想到这里,他又默默祈求这雨能小下些,最好是别下了,这样,那吴掌事一行人,就能快快来到。 可那雨怎会听他?犹自不停地下着,没个歇时。就像他的心,一直砰砰跳着,从不知道累。 “平生心境,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上下沉浮,起起落落。”夜无眠自嘲地叹了口气。 “与吴掌事对接一事,我细细想来,并无什么凶险之处,可我心中,却总是有些抗拒,左右忐忑、难以宁静。 想当日湘江之上,我被那张大球等人算计,险象环生,犹自相信有破局之法,屡败屡战、自信坚强。这前后的对比,显得我如今颇为可笑。” 强行按下心中疑窦,夜无眠召齐十三太保,安排今日细节。 点起人数,堂上只列着十二名喽啰,少了一人。 问其去向,有太保解释道:“昨日湿冷,山上缺少干柴,那厮只说,要带着小的们下山去集市上买柴,才一夜未归。想必今天中午时分,总该回来了。” 少了一人,并不如何影响布局。 夜无眠道:“今日有道上的兄弟,托货郎名义与我们送来许多军械器具,以助我黑麋帮立足长沙。这事儿是当前帮里最重要的事,各位务必尽心用力。一旦弄不好,就是被杀头的下场!” 见他语气严肃,众喽啰无不收起了怨天尤人的坏脾气,面露认真之色,竖起耳朵听他吩咐,唯恐错漏了细节,到时候被他罪责。 夜无眠见军心可用,便将厅中的十二名太保,编作十二天干,各领三十余名喽啰。 夜无眠细细布置下任务: 子、丑太保领人,在山下官道两侧布置哨岗,若有异动,即令鸣炮示警。此时民间广用爆竹,山上亦有不少屯存,稍后,子丑太保可自行前去取用。 寅、卯太保领人,埋伏于凤山岩;辰、巳太保领人,在高椅坡设伏;午、未太保,在青山坳守卡;申、酉太保,固守峰顶聚义厅老巢附近;戌、亥两太保则带人跟随夜无眠,随其左右,听其号令。 并给予众喽啰太保临机决断之权,充分保障其指挥的自由。 布置完毕,夜无眠教众贼寇厉兵秣马,吃饱喝足,带上干粮、雨具,并随身兵刃、武装器械,沿途布置陷阱,防止有官兵尾随吴掌事一行人,利用交接的间隙,攻上山来。 他每一声号令下去,便有一个太保急匆匆走出聚义厅、点起喽啰,去相应位置勾当。 到最后,戌、亥两太保也被打发出去,在厅外等候于他。 空荡荡的厅内又只剩他一人。 一阵苦笑,夜无眠自言自语道:“我真是入戏颇深了。” 无论是前几天的劫掠富户,还是今天的这般调度、安排,虽然其最终目的,都只是为了调查洛凡溪死因。 但一举一动,一行一止,无不像个贼,尤其是像个贼人头子。 一时间,庄周梦蝶式的疑惑萦上他的心头:“到底是我在扮演张大球,还是张大球借我的躯壳重生了?” 第54章 岚气侵衣薄(下) 此题无解。 半晌后,夜无眠走至卧房内,将华美的丫鬟衣服、怀中的重要物品,包括《忘世录》、《旅夜书怀剑法》等,一并都拿出,放进一口箱子中。 两把宝剑,也只取一把龙鳞铁鞘剑,系在腰间。 有个地板下的暗格,是他这两日得闲时在房中摸索时发现的,此时正好用上。 他将箱子并松纹剑,全部藏进了暗格里,又把张大球的五十来两私房钱,也扔进其中。 随后,重重拉上了锁扣。 外面风雨交加,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定是不便,就让它们先在这里留一阵子吧。 。。。 对于接头一事,洛凡溪的信中,只说了一个日期:九月廿六日,却并未言明具体是何时辰。 夜无眠生怕错过约期,才到巳时,就已经将全部人手安排到位,等待吴掌事一行人来临。 天空还飘着雨,是那种摸不清脾气的雨。 寻常的雨,若大而急,多半不会长久,随时可能雨停;若小而慢,则八成是久雨,须得做好它连续下上几个时辰的准备。 至于摸不清脾气的雨,一会儿慢,一会儿快,时不时带着点风,冻得人嗞哇乱叫;有从山北坡聚过来的喽啰还说,北坡昨夜下了一宿的雹子,把几个倒霉兄弟,都给砸青了脸,最惨的一个,连鼻梁骨都歪了。 可见,实难测得何时能云收雨住。 山下官道上,戌、亥两太保,各穿一身棕色蓑衣,戴一顶尖顶箬笠,手上挺着朴刀,紧紧跟在夜无眠身后。 夜无眠只戴一顶笠头,没穿蓑衣。雨水打在他笠头遮盖不住的地方,不一会儿,便冒成水汽,蒸腾了开来。 他经脉中内力,顺、逆同时运行不悖,要蒸发这点雨水,实是小事一桩。但两名喽啰太保,却看得呆了。 见他身上淋雨越多,白色雾气缠绕愈重,到后面,几乎是在云雾中行走一般,飘飘欲仙。 两名喽啰肃然起敬的同时,又觉得大为有趣,以能跟在大当家身边,而感到自豪,纷纷向身后埋伏在各处的小弟们使眼色,无声夸耀。 夜无眠带着两人,在山下官道巡了两遍,并不见一个来人。 近午时分,雨还在下。 他回头对二人道:“淋了一上午的雨,你二人可先去换蓑衣。容我一个人独自走会儿,等我叫你二人时,你二人才来。” 两名喽啰太保抱拳领命而去。 夜无眠一个人走着,忽然想起洛凡溪信中的一处细节。 “如信中所说,接头暗号是,我先说,‘天太热,各位郎君歇会儿?’当时不觉有什么不妥处,现在想来,却是十分不合适。今日这天又下雨又冷,何来的天热之说?” 然而暗号毕竟是暗号,是打开一茬不能见光地带的锁钥,具有唯一性,不能轻易更改。 就算今日天上飘雪,地上冰冻三尺,“天太热”的暗号,也还是不能改。 他在雨中又行了两个时辰,身上的水蒸气越来越多,几乎已成团云,把他层层笼罩住。 随着他的移动,团云也在地上滚动。 躲在暗处的喽啰见了,都是啧啧称奇,心中都道:有如此内力的大当家坐镇,即便日后长沙官军来攻,也绝难讨得我们什么好处了。 冬日黑天早,又加之是下雨天,申时才过、酉时才来,远处的光线,就已经十分昏暗了。 夜无眠朝远处官道看去,受限于光线和雨雾,视野中并没有任何人。 到此时,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不仅没有转小的趋势,反而渐渐还大了起来。 被风吹得歪了,雨一阵一阵,无视笠头,斜斜地打在脸上、耳朵上、眼睛里。若不动用内力抵挡,竟然还有些许疼痛。 夜无眠心道:“已经这么晚了,这吴掌事一行人,怕是不会来了吧?” 他感到三分失望,却又有七分的解脱之感。苦笑一声,难以名状。 独自徘徊了一刻钟左右,此时已经完全天黑了下来。雨势渐大,旁边的树木不堪摧残,“咔擦咔擦”,折落了许多枝叶。 夜无眠朝远处望去,黑压压的乌云,翻涌在西南边天宇,把本是太阳的落山处,给笼得不透半点光来,隔远看,颇令人心悸。 不知那正处于乌云下方的人,此时正是何种心境? 正看天时,迷蒙的雨声之中,间杂着脚步声来了。 夜无眠回转头望去,一名喽啰太保,脸上流淌着扑棱的雨水,焦急跑了过来,见了他抱拳道:“大当家的,约两顿干粮的时间前,三里外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行人,推着几车货物,做货郎打扮,却是与你所说的‘道上的兄弟’,有几分相似,特来向你报知。” 夜无眠精神一振,内心的一根弦,渐渐绷得紧了起来。忙问这喽啰太保道:“看得清了,有几人?” 这喽啰太保道:“小的和兄弟们数了两遍,两次都是十三人、六匹骡子拉三辆大车,车上罩着油布,黑黢黢的,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夜无眠回想着信中文字,点头道:“多半是他们了。你继续率人警戒,不可妄动。若有官兵来攻,放响爆竹。” 这喽啰太保苦笑道:“下了一整天的雨,我们又都在官道两旁野外埋伏,爆竹几乎都被雨浸湿了,贼官军要是真杀来,我们的爆竹怕是不济事,报不了信。” 夜无眠道:“你落草之前,应该也是劈柴喂狗的庄稼汉。岂不闻‘湿柴怕猛火’的道理?你管它浸没浸湿,一把火全部点上,再湿的爆竹也会炸。若不炸时,我自把你脑袋炸了!” 他模仿起张大球蛮不讲理的模样,把这喽啰太保吓得傻了。 这喽啰哪还敢找什么理由?连忙指天为誓,不敢耽误大当家的要紧生意。 夜无眠挥手让他回去了。 支退这名喽啰太保,夜无眠又唤来戌、亥二太保,仍是嘱咐二人率领喽啰们暗中埋伏,需等他示意了,才可出来接应,帮忙推车上山,不能轻举妄动。 做完这些,夜无眠也找了一个幽僻的藏身之所,静候吴掌事一群人到来。 他往远处官道上看去。 只是,夜色漆黑,雨声不绝于耳,哪能看得到、听得到遥远的什么东西?他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几个摇摇晃晃、模模糊糊的灯影,出现在前方道路上。 雨声中,也夹杂来蹄子、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以及车厢动荡的响声,和人的讲话声。 他的心慢慢地提了起来。 没有走上官道,他沿着官道外围,走了一段距离。 走得近了,从侧面看过去,只见一行十几个人,穿着雨衣,或驾驶骡车,或在路上护持,正彳亍赶路。 这行人走得颇慢,为的是照顾一人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着谁。 某一刻,这人看到了团团水雾笼罩着的夜无眠,脸色顿时煞白了起来。 第55章 风雨如晦(一) 黑漆漆的野外,猛不丁地有一团球状的白雾冒出,而且还正朝着自己“滚来”,任谁看了,当时都得发怵。 那人登时便瞠目结舌起来,失声惊慌道:“白得瘆人,这莫不是鬼?” 赶车的其余人众,听得他这话,也都瞧了过来。 待瞧得仔细了,有被吓住的,自然也就有不信邪的。 当中一人,身长六尺六,脸上肥肉横生,虎背熊腰,膀大臀圆,像头黑狗熊。往地上一坐,只怕能坐死三头野猪。 如此强壮,自然不惧什么。往团雾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大是轻蔑。 这黑狗熊大汉从车厢底下的暗槽里,抽出一根婴儿手臂粗细的血色铜棍来,瓮声瓮气,像在缸中说话: “莫说是鬼,鬼也怕我这恶人!我且来会会这怪物。” 此人一棍当先,从队列里跳将出来,抡起那血色铜棍,当头压了过来。 夜无眠立即抬手喝道:“住手!天太热,各位郎君歇会儿?” 他寻思这伙人,应当便是吴掌事一行。只是他不认得吴掌事,便先将接头暗号念出,以待对方反应。 那黑狗熊大汉愣了一愣,粗声骂道:“老子都快冻死了,热你妈了个球!” 手中铜棍只是稍一迟滞,掣了一点,便又打来。 夜无眠跳起避开,想道:“这暗号竟然不管用?莫非这伙人不是吴掌事一行?” 正疑心间,只听车队中一人大声道:“住手!大黑狗,不可造次!这团雾里怕不是什么鬼,应当是本地的一个义士!” 那声音顿了顿,才道:“人家好心劝我等歇息,你怎能兵戎相见?只可惜,九月霜重,唯恐着凉,焉敢歇息!” 这话一出,暗号对上,夜无眠眼睛一亮,那人也一阵大喜。 只是那大黑狗汉子的铁棍,没被这话叫停,还斜斜地打来。 夜无眠想,这大黑狗汉子,多半是个桀骜不驯、不服管的。此时若不先给点苦头吃,待会上了黑麋峰,定要生不良,惹得人不高兴。 身子也不转避,两手之中,拱出一团稍刚稍猛的内力,往那铁棍中路拍去。 只听“咣”的一声,鸣金似的声音大作,那血色铜棍像打到了铁墙,硬生生被截住。 这大黑狗汉子被震得虎口巨疼,身子也往后退了两步才止。狗熊样的眼睛里,露出一团不敢置信的迷云,稳住了身形,收了血色铜棍,老老实实站立一旁,不敢再造次了。 又偷偷往团状水雾中看去,想看看这一掌把他震老实的人,究竟是怎样雄壮伟岸的一号人物。 夜无眠暂时停止体内内力运转,那落在身上的雨水,渐渐歇了蒸腾。 雾气散去,整个人身来露了出来。 车队里的人纷纷瞧他,人头耸动不停。 他身材不胖,个子还未完全长开,与张大球本尊差不多身高,只有将将五尺。 这般小身段,却能击退大黑狗男子,不止大黑狗本人,其余人,也都吃惊非小。 夜无眠隔着一段距离,哈哈笑道:“霜重,这雨也大啊,像天破了个窟窿一样,下个没尽时!” 暗号说完,这句话,乃是他的自由发挥。 毕竟双方身份确认已毕,后面怎么来,就全凭当时当地的情状了。 他边说这话,边朝那车队中走去。走得近了,借着车上飘摇的灯笼火光,才在雨中,大致看了方才与他对话之人的装束。 扎一束红色头巾,被笠头挡住了,只能看到旁边额下两个边角。身上披着红色蓑衣,随着雨落,不断滴着水。跟其他人的青绿色蓑衣区分了开来。 旁边人大多负责赶骡车;纵是不赶骡车,也都走着。唯独他坐一辆骡车后尾拖带的椅子上,直到夜无眠走近,他才站了起来。 之前四处张望、被夜无眠惊吓到的人就是他。 至于模样,因雨汽朦胧,灯火飘摇,整张脸比较模糊,只一点是确定的,那便是丑。 夜无眠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两方相会,车队中几人眼神交流纷纷,渐渐露出了轻松的样子来。 那红色蓑衣男子朝夜无眠拱了拱手,笑呵呵道:“不错,这雨下得,真要把人愁杀了。我们这些跑村过庄,做些小买卖、搞点糊口营生的货郎,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里,真的是,呵呵,苦哈哈,惨兮兮啊。” 说着就抱怨起来,一副恨天不爱,恨地不疼的模样,看表情,倒是像个乡间的生意人。 夜无眠打量着几人,算清楚了人数,包括与他一起回到车队的大黑狗男子在内,确实是十三人。 车辆数目、骡子数目,也与来报信的喽啰所说的,完全一致。 骡子们都低着头,忍受着苦难的旅程。 车上盖了油布,雨落在上面,都自滑落了,想来是保护住了里面的货物,没有让雨浸湿。 但同时也遮挡住了他的目光,让他看不清里面是何物事。 稍微看了几眼,夜无眠便移开目光,笑道:“可不就是?!任谁活在这狗屁世道,都不容易啊!” 附和着抱怨了两句,又搓着手,哈着气抬头道:“这天,八百年也不曾这般冷过了。几位兄弟这一路上,肯定是受冷了。” 红蓑衣男子叹了一口气,道:“冷,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冷啊!真是鬼天气!” 咳嗽了一声,其余众人迅速会意,也都纷纷怨起冷来。 夜无眠“啧”了一声,笑道:“诸位兄弟知道冷时,何必还在这荒郊野外干耗着?不如去我寨中歇一宿。我那里虽不甚好,却也有口热汤吃,有口热饭咽,烧得一口大铁锅的热水,铺着有破破烂烂的棉被。” 他循循善诱道:“各位兄弟把身子都嬲得暖和了,明日里待风雨收了、天气放晴,再推着车子下山,继续赶路不迟啊!” 红蓑衣男子飞速与背后几人打量了一眼,装模作样犹豫了一会儿,才露出为难之色道:“兄弟之邀,真如雪中送炭了。只是我这一行十几人,骡子六匹,车厢三辆,都推到你寨中过夜,这费用,恐怕不会少吧!” 第56章 风雨如晦(二) 环视一圈后,红蓑衣男子才摊手苦笑道:“我们都是做些小本薄利生意的人,平时赶路,宁肯在野外对付一宿,也不去客栈、酒馆中过夜,就是怕的花钱。” 夜无眠暗想:“这演戏的功夫,你排第一,没人敢排第二!暗号都对上了,还在这里假惺惺推来推去,徒费时间,令人无语。” 面上却还是笑道:“兄台何故担忧!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作为一方地主,给过路客人伸出援手,本就是应有之义。至于花费嘛,兄弟不必担心,今晚就合共算你们500文钱,车马骡子等一应安置费用,都包括在其中了。怎样?兄台可能接受这个价钱?” 左右只不过是演戏罢了,夜无眠胡乱报了一个低价,也没真指望能借此收他半个子。 那人可能是见演戏到此,也是差不多了,再演下去,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荒郊野外,寒风冷雨中,多待一刻,都是遭罪。 于是“勉为其难”道:“这个价格还算公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权且在贵宝地小歇,聊慰风雨。还望主人家能够胡乱关照一二。尤其需要多嘴一提,我们的骡子,饭量很大,务请喂饱,明日赶路,它们才能听吆喝、从使唤啊!” 夜无眠点头笑道:“这个哪要你说!从来就有古话讲道,‘铜驴铁骡纸糊的马’。骡子这种畜牲,是天底下一等一经造的玩意儿,别看它是马和驴串串生的,到它这里,绝了后、下不了崽,可它使起力气来,谁能比得过?这用力一多,吃得当然也就多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都觉得火候已够,便不再啰唣。 红蓑衣男子一抱拳道:“主人家、义士,那就请你带路,带我们去贵处住下了” 夜无眠唱了个喏,吹了一声响哨,路边杂草丛中,络绎走出来几十个山贼,一个个都是落汤之鸡,丧家之犬。 连番的冷雨直淋,早把他们蹲得锐气尽失,皮肤都肿胀了。 此刻跟在马队旁边,与马队的精气神势头一比,落差鲜明, 夜无眠皱了皱眉,吩咐道:“打起精神来,前面开路,护送贵客们回山!” 众喽啰疲然应诺,懒懒散散,无精打采,勉强挤兑着往前,探路况而去。 红蓑衣男子与马队众人互视了一眼,交换了一番眼神,各自压着脚步,赶着骡子,推着车子,跟在喽啰后边。 至于红蓑衣男子,则是重新坐回到了他那张椅子上,眼睛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 还算平整的山道上,一大群人各怀心事地缓慢行进着,都默不作声,只能听到杂乱的步履、车厢摇晃、车轴转动,以及骡子的蹄声。 某一时刻,夜无眠打破压抑的氛围,率先开口朝那红蓑衣的男子道:“兄台,既要往鄙处下榻,尊姓尊名,可否告知在下?” 因他不认识吴掌事,也不知道张大球是否认识吴掌事,便准备趁着这会儿还在演戏的契机,来一一套问名姓,问出哪位是吴掌事,免得在摊牌之后,露出了马脚。 红蓑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拱手道:“鄙姓吴,贱名不足挂齿,忝居这车队的掌事,大家都叫我吴掌事。” 夜无眠一愣。 这人竟就是吴掌事? 他不着痕迹,偷偷打量了这人两眼,虽然看不清脸上的五官,但观其浑身上下,确有一股管事的派头,是个有能力使唤人的样子,便信了七八分。 这样一来也好,都不需要再去问其他人了。 夜无眠拱手道:“吴掌事,在下姓张,张大球是也!” 吴掌事“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大球,张大球,你真是人如其名!方才在官道上,你那白色的球雾,可真是把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啊!” 夜无眠道:“那在下真要赔罪一二了!” 说着,也干笑着弯下腰去,朝吴掌事做了个揖,实则却是借此放慢了脚步,落后了几个身位,偷偷去打量起其他人来。 这一行十三人,除了吴掌事、大黑狗男子外,其他人的长相倒是都没什么特色。若被扔进人群中,不多看两眼绝对记不住。 由于天冷,又下着雨,这些人都穿着厚厚的蓑衣,遮盖住了身段,没有露出手臂、大腿,浑然看不出武功的底细来。 雨声淅沥,步履声、骡马声嘈嘈,把众人呼吸声一概掩住,更听不清内力的虚实。 他这一番上下打量,能够获得的信息,实在是有限极了。 唯有从步履上能够看出,这群人,一个个都当得起身强体健这个描述。 想来常年在外做货郎的人,风雨里来去,早把一副身子骨,给打磨得十分强壮了,如此也不算稀奇。 他正待收回目光,上前与吴掌事攀谈,眼角的余光却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 急去寻那目光,只是稍一相接,那人便把眼睛看向别处。 只这短短的一瞬,夜无眠迅速打量了他几眼。 内心暗道:“这人特意看我,必是有缘故。我须得记住他,仔细提防他。” 这人混在车队中,默不作声,除了耳垂稍微大了一些以外,模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夜无眠已经悄悄留了一个心眼在他身上。 路滑难行,再加上有几辆骡车,拖着蠢笨的车厢夹在其中,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宛如老龟一样。 行了不知道多久。没有报时的更夫,夜无眠只能大概估量着,应该是到子时了。 招来喽啰太保一问,又得知,才只是走到高椅坡附近。 他心道:“如此缓慢,等终于走到聚义厅时,天恐怕都已亮了。那时人困马乏,哪还有精力去问许多事情?干脆懒得演戏了,直接现在,就与吴掌事摊牌罢!” “待我邀他到一个僻静处,避开各个喽啰,单问他老爷的事情,如此岂不更妙?” 正打算如此做时,转过一座大石,却见前方人影憧憧,步履交叉错落,粗一望去,竟是有不下百来个喽啰,正冒着雨来回跑动。 第57章 风雨如晦(三) 雨夜之中,喽啰们脚踩溅溅泥水,头顶沥沥寒霖,忙前忙后,奔来走去,风风火火,难得稍有喘歇。 夜无眠心下微微讶异,暗忖道:“我吩咐了辰、巳两太保,就在这高椅坡一带设伏。虽然允其临机决断权,可此刻为什么如此轰乱?临机决断也不是这般!” 他分开车队,跳过人群,来到前方,往这些喽啰仔细看去。看得清了,才发现每个喽啰肩膀上,都各扛着一捆东西。 这东西看来比较沉重,把一些喽啰压得,上气不接下气,非是苦苦忍耐,只怕已撑扛不住。 夜无眠拉过来一个喽啰,厉声问道:“这是在干什么,乱作一团!你们的太保呢?怎么不见出来管束!” 这喽啰原本急匆匆赶路,忙碌碌搬运东西,身上早有一股无名火,就要发作;此刻见是大当家亲自问,连忙压下怒火,不敢不答,喘着粗气道: “回大当家的,昨夜下山买干柴的太保,带着兄弟们回来了。他们买了几十大车的干柴,就停在峰东坡脚下,我们现在正在把车上的干柴,往伙房里搬。我们太保估计也在搬。” 夜无眠道:“如何不把车推上来,却让你们蠢奔地搬?” 那喽啰“呔”了一声道:“小的又何尝不是这般想?奈何那太保和我们的太保说了,山高路难行,大车如何推得上!只得分到小的们头上,化整为零,把这一车车的干柴,一摞一摞的,给扛上山来。” 这喽啰解释完,正待要走,夜无眠拉住他,指着他肩膀上扛着的东西,道:“这就是你说的干柴?” 喽啰点了点头。 夜无眠上下细瞧了一阵,道:“可是用什么东西包住了?粗看外形,也不像干柴。” 这喽啰自忖一时半会走不了,与其傻乎乎扛着受累,索性把东西撂下肩,放在地上,等解了大当家的疑惑再说。 喽啰道:“确实是包了一层东西。听那太保说,裹的是油布,为的是防止柴火被这雨水打湿。到时候满灶子都是湿柴火,就算勉勉强强点燃了,也有一团呛人的烟,熏着兄弟们就不好了。” 夜无眠四处看去,果然见每个喽啰肩膀上扛着的东西,似乎都是用油布包裹住了。 他斜着眼道:“每堆柴火都包一张油布,那太保怕是不知道油布有多贵?败家也不是如此败的!” 这年头,油布造价昂贵,而干柴甚贱。 用油布包来防止雨湿柴,一起罩上倒也罢了,可要是每一捆都分出一张油布来裹,未免过于铺张浪费,也夸张了。 细细思来,不合理之处太大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夜无眠看着放在地上的东西,眼睛光芒闪烁。 突然,“咣”地一声,腰间龙鳞铁鞘宝剑飞出,他手起剑落,那东西“啪”的一声,登时分作两半。 表面的油布撑开,露出里面的模样来。 借着周围暗淡的灯光,觑得清了,油布包裹住的东西,确实只是一捆干柴。 他这才微微放心。 看向那目瞪口呆的喽啰道:“这捆柴你就不必搬了,另外去搬其他的柴吧!” 这喽啰如蒙大赦,连连道谢,往峰东方向赶去了。 正目送这名喽啰远去,吴掌事走到他身边,笑道:“贵宝地真是财大气粗啊,这过冬的柴火,一口气能买这么多。” 夜无眠转过头去,正待和他装模作样扯几句淡,猛然却见灯火扑朔下,吴掌事的这张脸,由内而外透露着阴险。 和印象中的某个人,好像。 灯光半掩着,吴掌事一半边脸暗,一半边脸亮,诡异莫名。而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容,竟令他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心下一沉,不由自主与吴掌事拉开距离,思维飞速运转,此生见过的一张张人脸,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他眼前,如同清风吹书页,依次飞速翻过。 某一时刻,一个人的脸,从众多人脸中被筛选而出,渐渐定格在他眼前。 仿佛有东西操纵着似的,这张脸慢慢平移过,敷到了吴掌事的脸上。 啪! 契合住了,贴合住了! “像,真像!” 夜无眠握住龙鳞铁鞘剑的手发紧了起来,紧得发颤。雨水打在他身上,把他身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浸润地湿了,犹未有觉。 那张人脸的幻影,转瞬间无声破裂,破成了一张张碎片,当空消融,再不可见。 好比平地响起了一阵惊雷,夜无眠的瞳孔猛地收缩,满脸不敢置信。 吴掌事被他盯得不自在了,转过头去,全部隐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呵呵的干笑声传来。 “贵主人、义士,别发呆了,继续走啊。” 他说话的声音再不似先前那般客气,反而是沉了下来,有一股冷意,自上而下蔓延开来,比之周围的冰雨,还要寒上几分。 夜无眠听而不闻,急忙回转过身子,视线变作了一只大手,在扛柴火的喽啰群中穿梭、拨弄、查探。 最终,定格在了喽啰们所踩出来的一个个脚印上面。 “雨水连绵不绝,道路早已经是泥泞松软。在这上面走着,又扛着柴火,留下脚印固然不可避免。可为何,其中的有些脚印,竟然如此之深?偏偏这些脚印的主人,又不甚胖。” “这背上的‘干柴’是有多重,竟能压出这么深的脚印?” 突然,他的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怀疑、震惊,如梦初醒的感觉,齐齐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这一刻,夜无眠几乎都明白了过来,却仍然不敢轻易相信,还要去寻求证据,证明自己的“明白”,是错误的。 他突然指向一人,大声道:“兀那小喽啰,站住!” 一名扛柴的小喽啰茫然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大当家的,你叫的是我吗?” 夜无眠飞身上去,道:“不叫你叫谁?你肩上扛的是什么?” 小喽啰擦了擦脸,抹了一把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苦涩道:“回大当家的,小的肩上,扛着的是干柴,用油纸包着。唉,可把我累死了。” “既然这么累,先放下来歇会儿。” 这小喽啰见大当家的都发话了,劲力一卸,砰的一声,肩膀上被油布包裹的“干柴”,就落到了地上。 第58章 风雨如晦(四) “干柴”落地,动静却跟大石头砸下差不多,把四周的泥水,都压溅了一大片。 夜无眠的脚上,还能感受到它撞出的地面震动。 他冷静问道:“这是干柴?谁家的干柴会这么重?” 小喽啰哭丧着脸,无辜道:“大当家的也知道它重了,那狗太保却不知道!干柴干柴,最紧要的是没水,既没水,怎恁地重,都快把小的压扁了!” 夜无眠沉声不语,手中龙鳞铁鞘利剑寒光一闪,只“嗤嘤”一声响起,那“干柴”登时被分作两半。 “噼哩哗啦”,从“干柴”中间,散落出许多石头、粉末、泥土等物事。 夜无眠蹲下身子去,随手攥起一把混合物,在鼻子边闻了闻。 脸色倏然就变了。 “一股刺鼻、呛人的气味,这是……硝石?” 他身躯一震。 雨幕的另一边,一声冷笑传来,正是吴掌事的声音:“呵呵,张大王,现在总算让你瞧出端倪来啦?也罢,本官索性也不装了。” 吴掌事哈哈笑道:“你手底下这些笨喽啰,和我们锦衣卫的人,一捆接一捆,一摞接一摞,只怕已经运了数千斤的炸药上山了!” 这声音穿透力极强,刺破雨幕,震荡着每一滴雨珠。 当时便有不少喽啰听清了“炸药”两个字,恐慌声响成一片。 夜无眠正要说话,却听得遥远的山下,送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这声音不是炸药声,倒像是爆竹集拢在一起的爆炸声。在雨中闷闷的,仿佛是用生命唱出的绝响。 只响了一会儿,便止住了,只有群山群谷间,还回荡着最后的余韵。 夜无眠顿时明白过来,心道:“怕是那埋伏在官道旁的两太保,遇到危险,鸣爆竹示警了!” “也真是为难他们了,要把一堆湿爆竹点燃,怕是得费不少劲儿。” 正思考间,吴掌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左手举起一把长剑,右手按在剑柄上,作待抽出之势,大声喝道: “锦衣卫何在?活捉张大球、踏平黑麋峰,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只在今夜!” “噌!” 长剑出匣,寒光闪闪。 剑尖之上,锋芒毕露,亮如北斗星辰,指引着人群里潜藏着的锦衣校尉。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阵阵的抽刀声、拔剑声,陆陆续续响起,随后紧跟着人痛苦的闷哼声、反应过来后的怒吼声、对抗声、兵刃撞击的厮杀声、逃跑声、惊呼声、惨叫声。 各种声音,连番大作起来。 整个昏暗的高椅坡上,顿时乱作了一团。 潜藏于山贼中的锦衣卫,点燃了第一捆炸药后,这大乱,被带上了高潮。 天上下着雨,地上爆炸不断,互不干扰。 有爆炸时,火光映照着夜无眠的脸,乍亮一阵,亮得惨白。 他手中龙鳞铁鞘长剑挥舞,厉害杀招频出,毫不留情。 真可谓是,刺出便见血,斩落即见头。 想近身前来偷袭他的锦衣校尉,被他连番击杀了几人。 或许此时,都不能称之为“锦衣”校尉了。 为了完成今夜的突袭计划,锦衣卫很早地,就安排了一名探子潜入黑麋峰中。 那人也是奇崛,在夜无眠接手帮派后,竟然混成了十三太保之一,也就是昨夜下山买柴的那名太保。 这探子太保,借口下山买柴,实际上却是布置内应。 他先是把跟随的小喽啰都杀了,换成锦衣卫的人;随后,又在买来的干柴里夹带了炸药等物,鱼目混珠,运上黑麋峰。 要上黑麋峰,要骗山贼来搬运炸药,这些锦衣校尉,自然不可能穿着锦衣卫的装束,都是山贼打扮。 因此,从夜无眠的视角来看,完全分不清楚谁是锦衣校尉、谁是贼。 只能是把来攻击他的,都当成锦衣卫杀了。 他出剑如魔,饮血如狂。 唐人的诗说得最好:一剑霜寒十四州。 此时此刻,他的招数,也有两三分这样的韵味。 …… 剑没有半点瑟缩,心中却惊悸不已。 如今想来,从张大球收到那封信开始,锦衣卫的布局,便已落子了。 一面是派遣卧底潜入黑麋峰,一面则是挑选假扮货郎的人选,准备炸药、兵器等“道具”。 只待全部准备妥当,便利用信件营造的出来的“接应”时机,扮作货郎,跟随张大球,成功混入黑麋峰。 从而以极小的代价,由内而外,将黑麋帮一网打尽。 至于那封信,到底是锦衣卫伪造洛凡溪笔迹所写的,还是真有此信,只是被锦衣卫截获之后将计就计的,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锦衣卫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可笑的是,本来这个事情,与夜无眠没有半点关系。锦衣卫的计划,都是针对张大球而来。 无奈何,他心系着洛凡溪的死因,为了与吴掌事对接,假扮成了张大球。 现在,这一连串的因果,便都得由他来经受。 这便令后世的人,忍不住吟起《红楼梦》中的名句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此时此刻,夜无眠想立即把脸上的假面皮摘下,大声疾呼:“吾非张大球!” 可是,李逵与李鬼的区分,恐怕实非锦衣卫所在乎的。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结果,即擒得一个脸上长着痦子的贼寇张大球回去,即可交差。 至于痦子之下的真面容,谁会在乎呢? 夜无眠若摘下假脸皮自证清白,自会有锦衣卫的无数仁人志士,替他重新戴上。 夜无眠从北方来,听说过边境戎马事。 在王法松弛的边境,杀良冒功的情况广泛存在着。 良民何辜,却也罹受飞来横祸;遑论自己,本就冒充贼寇行事。 这一刻,一种荒诞感、滑稽感,人生命运的无常,悲喜剧散场后的失落,渐渐从内心的最深处,升腾而起,重冲顶盖。 他一剑又一剑,斩下一颗又一颗锦衣校尉的头颅。 那些头颅上所凝固着的最后表情,仿佛也是在嘲笑他。 就连血光,都荒唐地不真实了。 就在他失魂落魄的当口,嘈杂声中,从那吴掌事的旁边,飞出一道惊喜的声音来。 有一人大声说道:“钱千户!且看被那张贼所杀的同袍,他们尸体上的致命伤,与伯宁公子的伤口何曾相似! 卑职大胆推测,杀害伯宁公子的真凶,就是张贼!” 第59章 林暗草惊风(一) 那人说完后,夜无眠又听得“吴掌事”失声惊喊道:“竟有此事?快指与我瞧瞧!” 一阵零零落落,翻找查看尸体。 沉寂了约莫有半晌,“吴掌事”突然悲愤嘶吼道:“我的伯宁孩儿,你死的好惨!今夜在这黑麋峰中,父亲终于找到凶手了!且看为父替你手刃张贼,以告慰你在天之灵!” “吴掌事”,不,此刻应该称呼为是钱千户,只见他一抖大红蓑衣,化悲痛为力量,将手中的指挥长剑扔给属下,抓起一条趁手的偃月钢刀,践踏着泥水,在三四名部属的护持下,怒奔而来。 一副天神下凡的派头,要取夜无眠性命。 夜无眠已经在雨中静立了片刻,剑上血槽里的血,却还在混合着雨水流淌,没有滴干。 旁边的普通校尉,见但凡是近他身的同僚,都已血溅三尺,惨模惨样地横尸当场,心忖自己若是上去,多半也是如此下场。 是以都提着兵刃,只在那儿干瞧,你望望我,我瞅瞅你,踟蹰不敢上前。 夜无眠因此得了片刻的闲。 才歇一会儿,就看到钱千户那张疯狂的脸,咆哮着撕开黑暗,冲进战团,向他猛冲猛吠,如要咬他。 钱伯宁死前的样貌,于此时,又在他脑海中浮现了起来,再次与钱千户的面庞契合了。 像,真像! 这两父子,长得太像了! 在山下与“吴掌事”还隔着一段距离时,他就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等到了高椅坡,这“吴掌事”凑近与他说话、两人近距离接触了,他才终于识得,这哪是什么“吴掌事”,分明就是老化版的钱伯宁。 钱伯宁已于那天的子夜时分,被他斩下头颅,不可能复活,也不可能继续变老。 那么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是钱伯宁的父亲,扮作了吴掌事,与他来厮会。 钱伯宁的父亲,系堂堂南京锦衣卫千户,却甘愿冒充吴掌事,亲上黑麋峰。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意欲何为。 也正是认出了“吴掌事”真正的身份,加之瞧出了喽啰们背负重物的异状,夜无眠才能于一瞬间,在被正式收网前,提前识破锦衣卫所布置的局。 可是,识破了又能如何? 夜无眠有能耐,锦衣卫自然也有能人在此。 这位能人,在这破乱的、各自为战的杀生场上,竟然还有余裕去辨认袍泽尸体剑伤,并通过伤口准确判定出,他“张大球”即为杀害钱伯宁的真凶。 天子亲军果真是藏龙卧虎,断然不可小觑! 夜无眠暗道:“冥冥之中,岂非有天意乎?我那晚为给周百户避嫌,以龙鳞铁鞘剑击杀钱伯宁;而今日所用,竟也是龙鳞铁鞘剑!如此巧合,可是天注定?” 事既如此,多想无益。 他专注起来时,钱千户的偃月刀,已在当头划拉出一个半月的真气形状,紧贴在刀身上方,垂直地斩下。 这一招,乃是“明月几时有”,出自苏东坡大学士的《水调歌头刀法》。 想那《水调歌头》,本是一部玲珑佳作,是一篇令人想起,便忍不住舞步翩跹的甄美词笺。 此时此刻,却以杀戮的形式演绎,惊起层层风雨。 钱千户仇恨满腔,又用上了如此高明的武学,倘若内功修为能达到逆通境界,夜无眠在他这里,至少要耗费八成精力。 “幸好逆通境界的高手不是大白菜,难得才能遇上一个!”夜无眠内里暗自庆幸。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堂堂锦衣卫的千户大人,居然也只是顺通境界。看其武功,甚至还不如周大哥。 这官位,难道不是有德有能者居之吗?怎么周大哥只是百户,钱千户却反而居其上?” 官场上的事情,夜无眠想不明白,也没空多想。 钱千户攻势既来,他一招“横看成岭侧成峰”,分出大大小小三十六道剑影来,轻易便将“明月几时有”所凝出的半月形真气,给轻易聒碎。 钱千户也被一道散落的剑影,割伤了脖子。 要不是有内力护体,只怕此时此刻,这破落千户,也跟众多普通校尉一样,死成一具尸体,躺在地上了。 陡然负伤,钱千户进攻的势头一滞,连忙回转身子,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防止又被剑气、剑影划中。 这千户大人喘息如牛。直到此刻,方知夜无眠的境界,高过自己;武功修为和内力,更是远在自己之上。 只凭着仇恨和孤勇,怕是不济什么事,只会搭上卿卿性命。 于是便也冷静了下来,一面唤来属下,为伤处包扎、救治,一面苦苦思索捉贼之法。 夜无眠这边,因他只一剑,便逼退了钱千户,低落的心情终于得以一振。 终于自我开解道:“我遭受算计,已是不幸,若再沉沦、自怨自艾,就是蠢不自知了。 正所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目前要紧的,是思索脱身之法,别的什么感慨、事情,乃至复盘,都可待逃出生天后,再做计较。” 念及此处,他手中剑势,愈显凌厉。 “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这一招,非常罕见地,被他一次性分出四十道剑影,创下他有史以来个人记录之最,像雨点一般拍落在锦衣校尉身上。 这些校尉早就知他厉,都不肯上,叵耐那钱千户派了诸位百户督战,不上也得上,只能硬着头皮上,活生生被推上了“砧板”。 受剑影沾到要害的,立即便死;剑影偏差几分的,也是负了轻、重不等的伤害。 。。。 夜无眠大显神威,黑麋帮的小喽啰们,却几乎没有抵抗的能力。 只因这实力差距,过于悬殊:黑麋帮中,除了夜无眠,没有一个人练出内力来;而锦衣卫的战力群,顺通境界者多达十几人。他们遇上小喽啰,与猛虎遇上羔羊没什么区别。 没有内力,但身强体壮的普通校尉,也有近百人之巨,这些人对上小喽啰,往往也能以一当二三。 阵容如此豪华,这锦衣卫,显然是存了要将黑麋帮一锅端的心思。 而事实大概也如锦衣卫所预料的这样,除了夜无眠这里别有不同外,场上的局面,几乎是一边倒。 第60章 林暗草惊风(二) 杀戮场上,几乎是锦衣卫一边倒地压着小喽啰,一通乱杀。 再加上战端开始时,炸药爆炸也炸死了一些,没几柱香的时间过后,夜无眠身边的真正山贼喽啰,几乎已经被屠戮一空了。 活下来的,差不多都是手持雁翎制式刀、假扮山贼的锦衣校尉。 一个个都在抻刀试探着。 夜无眠这时才看清,这些锦衣卫,虽然都作喽啰打扮,但除了钱千户外,蓑衣都是统一的青绿色,以便与黑麋帮众棕褐色的蓑衣,区分开来。 这种细小的区别,在这昏暗的雨夜里,只有以有心算无心的人,才能注意到,并利用这一点,与队友互相配合杀敌。 跟如此算计比起来,夜无眠此前为与吴掌事会面所做的各种安排,简直就是过家家,显得稚嫩、可笑。 念及此处,夜无眠心想:“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否则不知其后面,是否还有别的阴谋在等着我! 我之长处,不在于谋划,只在于武功。谋划既已落了下乘,就只好凭恃武功脱身了。” 也幸好他的武功,突破到了逆通境界。而这群锦衣卫中,管事的千户也不过只是顺通境界。 目前,还没有能够真正阻挡他的高手出现。 只是不知,那看不见的暗处,是否躲藏着武功高强的逆通高手? “不管了,趁着现在黑暗之中,锦衣卫的各位顺通境界高手,还在漫山遍野地肃敌,还没能合力对付我一人,我须得抓住机会强行突出围去,寻到一个无人处,把假面皮一摘,再将龙鳞铁鞘剑沉入湘江底。 到那时,谁又认得,我是黑麋峰上冒充张大球的人?” 如此一来,此厄自消。 看着锦衣校尉都不敢上前,夜无眠爽朗一笑,大声道:“锦衣卫之凶名,张某今晚着实领教了!日后江湖再会,张某先走了!” 他脚下运起“决起而飞”的轻功路数,登时便御着爆发的内力,随风直行到十余丈开外。 也是他求生欲望强烈,此时此刻,这低级的轻功,竟然也发挥出了不俗的效果,身后的众多锦衣校尉,都追他不上,被他拉开距离。 飞过一人时,夜无眠的眼中,猛然露出厌恶之色,一剑“花落知多少”恣肆挥洒,那人头颅甩地一下飞起,好巧不巧,挂在了树枝上。 大黑狗男子,被直接枭首! 这狗男子死在了瞬息之间,身体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杵立在当场。 残躯正好用以借力。 夜无眠一脚点在这大黑狗喷着血线的脖子上,补齐状态,全势一趁,又跃出八九丈之远。 身后锦衣卫的数量,更显稀少了起来。 他心下一喜,暗道:“今夜被锦衣卫算计得窝囊,没有与真正的吴掌事对接到,老爷的秘密也未能窥探到,可谓是毫无成果! 然而,能保住这一命,已是颇不容易了。老爷的事情,可以慢慢查,千万急不得。急,就是万丈深渊,如今夜这光景。” 今夜,锦衣卫有十几名顺通境界的高手在此,数量优势叠加,足以胜过他这逆通境界;又有炸药这等逆天神器。 且先前山下鞭炮齐作,示警敌情,现在在这峰的中段,都能听得山下的喊杀声,震天价地响动,想必是长沙城的官军,配合锦衣卫来行动了。 局面几乎已经被锦衣卫、官军掌控,再不撤退,耽误了良机,恐难以抽身而去、深藏功与名了。 是时候“消失”了。 他不再多想,暂时收了龙鳞铁鞘长剑,专心施展轻功,朝山的西段狂奔。 东坡有锦衣卫,南面是官军攻山处,北坡是峰顶悬崖。 只有西端,才有逃出生天、获得一线生机的可能。 。。。 逃了一阵,身后人马渐稀,夜无眠便要趁着夜色,把假脸皮摘了,改头换面。 手才伸到后脑勺,还未碰到纽结,一阵杀意直冲冲刺来,刺得他的后背瘙痒难耐,骨头更是被什么东西压迫住,浑身如同被火烤一般。 他一阵龇牙咧嘴。 雨夜寒冷,出现此等异状,必是敌袭。 且来者武功之高,远胜钱千户,当是与他同为逆通境界的强者。 果然,只听得一个声音紧跟在他身后,且越来越近:“张大王,我们南京锦衣卫千里办案,又劳驾了长沙数百官军配合,就这局面,尔还想逃脱? 尔可是欺我锦衣卫无人耶?” 夜无眠没心情去听这一长段的话,后背火急火燎,烧到钻心疼痛,已经难以忍受。 他原本伸到脑后的手,连忙急转直下,抓到腰间,把龙鳞铁利剑往后支起。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龙鳞铁鞘剑猛然震动,夜无眠虎口发麻,身体被加速往前推去。 身后那个声音却并未远逝,反而得意哈哈大笑,紧跟环绕道:“张大王,不期尔之轻功,竟糟粕如斯!尔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免得自取其辱!” “草!” 夜无眠猛地爆了一声粗口。 他自忖轻功确实差,在同境界的强者中,当属下乘;而身后的这个追兵,明显是轻功高手,甚至特意让自己先跑一段距离,才不慌不忙追赶而来。 如此差距,倘若继续逃跑,无异于以己之短,媚敌之长,此乃速亡之道也。 此刻,宜放弃逃跑的心思,拼起余勇,背水一战,先诛杀此獠,再思后续。 他立即回转身来,一剑横胸展开,挡住对方剜心的一招。 雨水浇得那人又湿又重,但速度却快得发狠。夜无眠还是目光如炬,借着对方长剑的异光亮芒,一眼看清了这个人的特征: 大耳垂。 此人,原来竟是先前车队中,偷偷打量他的大耳垂男子。 这男子貌不惊人,只是占了一双耳垂大的好处,谁料武功竟造极于这伙锦衣卫,是为最高,当是逆通境界。 专心对敌,夜无眠渐渐稳住了被压制的阵脚,驱动内力,逼出身体中入侵的火热外力。 手中龙鳞铁鞘剑如飞空长龙,为他劈出一招威压感绝伦的“星垂平野阔”。 这一招,他前不久才学会,今夜一战,还从未使用,都用从前旧招;但此刻气力铺开,也无半点生涩感。 “劈”,本是剑法中较少用的路子,只因剑往往以轻盈取胜,而非仗蛮力压人。 但杜诗此句,意象宏伟,气象万千,非用劈,不能显其豪,不能逞其威。 劈力绽放开来的瞬间,那大耳垂男子脸色一惨,方才的嘲弄之言,不敢再出,握紧了手中发亮的兵器,拼命自救。 第61章 林暗草惊风(三) 夜无眠抽空望去,但见那发亮的兵器甚是耀眼: 握柄之上,有一个球形光团,是为焰心;从这焰心,往下扩散出波浪状的火线,火线通过兵器的八条长棱,激压波动出去,造成杀伤。 火线每波动一次,夜无眠便感觉周围空气,变得炙热了三分。只是靠近一些,身子就与被架在火上烘烤无异。 如此想来,方才全身火热的感觉,便是这兵器所致了。 这兵器看起来似剑而更长,似鞭而有棱,应当是一条八棱锏,常用于破开盔甲防御,击毁敌方兵刃。 锏对剑通常是无往而不利,但八棱锏对上夜无眠的龙鳞铁鞘剑,却没有形成碾压之势。 盖因那龙鳞铁鞘利剑,也不是一支普通的剑,不知是赖聪从何处盗得。 夜无眠曾仔细研究过,知它材质优良,用工精湛,精雕细琢,必然是出自名家里手、独具匠心之辈。 此时此刻,这宝剑又受夜无眠纯净的《心经》内力护持,岂能似凡铁那样,受锏撞击,就轻易断裂的? 宝剑加上“星垂平野阔”,把大耳垂男子劈得倒退数丈,八棱锏吃了力,急剧往下一沉,光芒也暗了三分。 锏柄上的焰心开始跳跃闪烁,一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 这一个漂亮的回身反击,让大耳垂男子再不敢小觑夜无眠。他体内内力汹涌,灌注于八棱锏中,锏又放亮了起来,自豪说道:“张贼,尔之剑法的确一流,可我的锏法,也并非就落了下乘。剑仙李太白,助我一臂之力!” 大耳垂男子长啸一声,一招“山随平野尽”,冲起滔滔内力,朝夜无眠压来。 这一式,本是剑仙李太白的剑招,被大耳垂男子改造后,成了锏招。 锏比剑重,用锏使出剑招,少了飘飘的仙气,多了厚重大气。 夜无眠听着男子的大吼,心道:“这人莫非是疯了?剑仙李太白作古快八百年了,怎么助你?” 手中龙鳞铁鞘剑,当空刺出一团气爆,勾勒出下一招,“月涌大江流”。 剑舞如月影,剑气如江流,剑与气同至,锐意蹭蹭直上,破开了锏招。 大耳垂男子连忙晃着身子,飞身上了一棵大树,原本所站之处,在两人的决力夹挟下,早崩得稀巴烂了。 地面还凹陷下去两尺许,若有人还立在那里,此刻想必已是归西了。 大耳垂男子重新抖擞精神,八棱锏杀意肆倾,再显威力,一招“江入大荒流”,蓄集了方才被夜无眠击穿的内力,又昂扬了起来。 锏尾处,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火红色影子,像喷射的火苗,有几分骇人,但更多的是荒诞不经。 夜无眠笑道:“你却是把剑仙的剑法,都给练歪了。” 大耳垂男子冷哼一声道:“尔知道什么!李杜剑招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圣人出,各领风头数百年!剑招什么的,都过时了。少说废话,如今当看我这锏!” 一口气狂飙了许多话,大耳垂男子铺开“江入大荒流”的漫天锏影。只见八条棱上,各自波动出十数条火光,一条一条,连成一片,汇成一道宽阔的火流,却也像极了江水奔涌的景况。 那宽阔火流,看上去甚是壮哉,夜无眠也觉炽热加剧,但他的“月涌大江流”,实际上仍微占上风。 历来,诗评家就喜欢把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与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放在一起比较,并称他们是异曲同工。 但今日这两招,分别经由八棱锏和龙鳞铁鞘剑使出,却几乎是两种不同风格。 八棱锏浑重,把大气淋漓尽致体现的同时,拘泥感也重,缺少变化,失了诗意; 龙鳞铁鞘剑重愈三斤,只当使起极为轻巧的“花落知多少”时,才略显不畅,其余时候,都恰到好处,既具备气势,也兼顾了灵活。 夜无眠的“星垂平野阔”一招,舞出了天宽地阔、八极苍茫,“月涌大江流”一招,则绽出了动中之静,静中之动。动静互谐,剑意所到之处,就是心的写意之处。 夜无眠本就身怀《心经》内力,这样一来,更是相得益彰,剑法愈显精妙。 。。。 且说那炽热感扑面而来,夜无眠的剑由步步紧逼,到自我解嘲,“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四招,一一挥将开来,行云流水,意境自生。 沉厚的悲凉之中,带着对个人命运、身世沉浮的无奈叹息,和对高天迥地、远山长河的深深敬畏。 因此,虽然气氛陡转消极,却也暗合于道。 可惜的是,夜无眠所学的这套剑法版本,其注解家,并没有出自类似于岳阳楼那样的正宗大派。 没有家学渊源的支撑,只是一介书山散人,对于杜圣此句的理解,还未到入木三分的深刻境界。 因此,尽管杜圣当年吟起此诗时,自是沟通天地,可由这注解家注解而来,却浅偏了三分,未及勾起天地异像的地步。 夜无眠施展时,也没有引发出如李冬那样的动静,只是势沉力大,苍茫慨然,连绵不绝,未见竟时。 那炽热的气焰,遇上这连迭而出的几招,节节败退,大耳垂男子满目骇然,连忙也跟上“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四招,不服输地与夜无眠较劲。 但一来,夜无眠结合自己身世,对杜圣四招理解更深,一一发挥,如臂使指,手中招数套路,演绎得像生平画卷,心到情到,威力自然更到位。 二来,那大耳垂男子以八棱锏施展剑招,创新精神固然可嘉,奈何好比是胖子穿瘦子的鞋,咬咬牙也能穿,甚至能穿出别样风情,可终究并非原旨,还是落了下乘。 正所谓是“量体裁衣,看锅吃饭”,而不能是“削足适履”,“杀头便冠” 平时拿来把玩、观赏自然有余,但一旦与夜无眠这样的行家对上,就显得捉襟见肘、力不能支了。 第62章 林暗草惊风(四) 轰隆炸耳的大响连作,剑气与锏气对撞,山石开裂,树木折腰。 株株矮草,未长成就遭灭顶;朵朵梅花,才凌寒即见凋零。 又惊起冬夜雨水蒸腾,密林之中,刹那之间,无数雨点蒸发为一团团白汽,层层笼罩住了这方天地。 一棵松树上,大耳垂男子紧紧抱住强有力的树枝,正大口喘着粗气,趁白雾遮眼,夜无眠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将养着生息,准备回口精神再战。 他万万没想到,夜无眠的剑法竟然如此高明。 对斗起来,有刚猛,有醇柔。刚猛时,薄薄的剑能力压他的厚锏;醇柔时,温和的劲能卸掉他的千斤。 反观自己,虽然是招法频出,却没有形成优势,没能讨得半点便宜。 与之过手也有十几回合,几乎都是被压着打。平生遇到的同境界对手,少有如这样难缠的。 关键对方还只是区区山贼,一介草寇。自己堂堂锦衣卫、天子亲军,不能胜之,若传将出去,何其丢人! 真是越打越窝火。 一时之间,这大耳垂男子感觉十分气馁,甚至质疑起自己用锏的正确性了。分分钟想换回剑去。 这大耳垂男子窝火,夜无眠也是大为火光。 他心想道:“这大耳垂的内力,以及对套路招数的理解,均在我之下,若要死战,最终当是我胜。” 叵耐这大耳垂男子仗着轻功十分了得,即便拼杀不过,也能于眨眼之间,腾挪闪转,保住性命。 每每他杀招铺展到位,估摸着定能取此人项上人头了,却都吃不过此人身疾眼快,屡屡被他逃过。 固然是阎王勤招手,这人却狡猾总脱身。 他如此辛苦酝酿剑意,最后竟都落了空,如何不让人恼怒! 白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大耳垂男子自躲藏不出,夜无眠也找不着他。 两人僵持之际,突然听得从大耳垂男子的方向,有那钱千户的声音,疾呼传来: “试百户大耳朵刘风听令,速速拿下张贼。事后我定向南京锦衣卫镇抚司请功,把你扶上正儿八经的百户之位!你的上司大黑狗死了,他的百户的位置也空出来啦!” 这话一出,大耳垂男子如何作想,夜无眠自不得而知。只是心中微微一愣道: “试百户大耳朵刘风?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大耳垂男子吧?他武功如此高强,也是今晚这伙锦衣卫中,唯一的逆通高手,怎么居然只官封百户,还是个试百户?” 他此前还在为周咸仅仅屈居百户,而鸣不平,此刻却听到,这大耳垂男子,居然还不如周咸,百户前还带了个“试”字,俸禄减半,官矮半级,含金量远远不如。 片刻之间,他已思虑万千。 当然,此时并非是可以心作旁骛之时,求生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他突然心中一动,暗喜道:“如此大团白雾,遮得我看不到那大耳刘风,那大耳刘风,必然也是看不到我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这里苦苦寻他,直接逃了开去,岂不更好?” 就算寻到了那大耳刘风,以对方的武学修为,尤其是轻功修为,夜无眠也没有能将其必杀的把握。 他不再犹疑,悄无声息地换了个方向,朝西南口,大步流星而去。 又怕隐藏在团雾中的刘风听到他的动静后,受到钱千户加官晋爵的鼓舞,追赶上来。 他将内力细心管束约缩,以使得施展轻功时产生的空气炸音,能够尽可能降低,免得被那大耳刘风听到,循声而来。 飞跃过了一个谷地,又上了一个峰头,雨势渐渐小了起来。 抬头望天,无数细小的雨点连绵坠下,一望无际。 夜无眠张开嘴巴,骤然吃了一口雨,润了润干涸的喉咙,不敢停顿,看准下山的方向,矫如脱兔,继续往前冲去。 他心中暗忖道:“我现在的轻功,已经完全不够用了。对上同境界的高手,可是吃亏得很。而那大耳刘风,他的轻功水平很高,打架打输了,还可以靠轻功逃命,我拿他毫无办法。” 想到这里,暗叹了一口气,心念着等此次逃逸后,定要去学几招高明的轻功术。 逃遁间,忽然听到身后劲风吹起,烈火焚来,烧得这背脊之上,火辣辣的疼。 惊起回头一看,竟见那手持发光八棱锏的刘风,身如雨燕,以雨后低飞捉捕小虫之势,正向自己俯身冲了过来。 且越冲越近,嘴上放出狂言道:“张贼,哪里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夜无眠的心,低落到山谷中去了,几乎就要垂足顿胸,指天骂地了。 心道:“这狗贼的轻功,怎么如此之高?我明明已经换了方向,做了手脚约束,压低了声音动静,趁着团雾之便遁走,他怎么还能沿着我的方向,跟了上来?” 他有所不知的是,拥有上乘轻功的人,无论是眼力,还是对于空气流动的感知能力,都要优于常人。 大耳刘风在被钱千户以升官发财诱惑之后,几乎是毫不迟疑,飞速冲出团雾,按着空气中的细微波动轨迹,紧紧朝着正确方向追来。 只不过稍时,就追上了他。 夜无眠很是郁闷,也十分为难。 留下来打,以这大耳刘风的轻功,自己的招数,总能被他躲过;逃,以这狗贼的轻功,随随便便就能将自己追上。 他真是欲哭无泪:锦衣卫中,怎么会有这么一号难缠的牛皮糖式人物,还让自己撞上了! 进退皆难之际,夜无眠、大耳刘风,一个逃在前,一个追在后,已经冲下一条陡坡。 陡坡下方,眼见得,是一处开阔地。 也是因为天黑路滑,地势落差较大,夜无眠脚下没有踩稳,重心前倾,“啊呀”一声惊呼,难以立妥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滚去。 他失了稳头,身体又不是练得刀枪不入,如此时刻,自然是害怕坡上的嶙峋怪石,撞伤头颅,擦伤皮肤。 忙乱之中,他只得将龙鳞铁鞘剑弃了,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眼睁睁任由身体往下滚去。 第63章 林暗草惊风(五) “噗腾腾……” 夜无眠把双手抱在头后,整个人缩成了一个轮状,尽量用手和背部去触碰地面。 内力也忙碌运转起来,为他护住身体各处要害。 好在这个斜坡虽陡,却只是一个草坡,土质疏松,地面柔软,没有什么凸起的尖锐石子、硬块。 且因下了连绵的大雨,这草坡被雨水冲刷得十分顺滑,没有什么阻力,倒是让他轻轻松松,就滚下了坡。 除却浑身上下沾了许多淤泥外,并无甚大碍。 等终于控制住了身体,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继续奔跑逃命,手上空空如也,心中立即像被塞了一块大石头进去,惴惴不安。 他迅速合计道:“糟了,那龙鳞铁鞘剑被我扔在草坡上了,现在的我,可谓是手无寸铁!我方才有剑在手上时,也只是略微胜过那大耳刘风。如若无剑,岂不是更加毫无胜算?这剑,断然要捡回来不可!” 连忙回头,四处张望,急去寻那扔在草坡上的剑。 再说那刘风,这大耳方才追逃时,脚下也是一滑,几欲摔倒,奈何他轻功极好,在空中连翻两个跟斗后,止住了倾势,竟然没有摔个狗吃屎。 随后仔细着沿坡赶下来,正好看到夜无眠弃了剑抱住头翻滚,心中大喜,顺手将他的龙鳞铁鞘剑捡了,才挥舞着八棱锏,前来逼迫捉拿他。 夜无眠看到剑已落入刘风之手,睚眦欲裂,惊呼一声:“此番休矣!” 说是如此说,到底还是求生欲强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再运轻功,回转身体,往前面冲去。 刘风见了,哈哈大笑道:“张贼,天要绝尔,尔还待往哪儿跑,尔且看看,前面列的一队人马是什么?” 夜无眠极目往前看去,在这段空地的尽头,清楚可见,有几个插在地面上的长杆火把,正顶着小雨,熊熊燃烧不绝,升腾起黑烟阵阵。 火把照耀之下,一队穿着古怪盔甲制式的军士,正并排站立,直面着他。 这队军士,人数不多,只有十人左右,但队容整齐,军姿肃穆。 背着光、黑暗之中直挺,看不清面庞,有如是魔神降世,令人胆寒。 这十名军士,手上各拿着一根烧火棍状的东西,见到他时,同步抬将起来,与肩齐平,直挺挺地指着他,不知有何用处。 夜无眠犹自疑惑不解,突听得身后的刘风突然疾声大呼道:“住手!神机营的弟兄们,快快住手!这个人不能杀了!锦衣卫南京镇抚司点名要活的!” 这话说得却是晚了! 夜无眠只听到一轮“砰砰砰”的震耳巨响,那十根烧火棍,火光齐发,刺眼的烈焰齐射,同时吐出带烟的火舌来。 随后这时间,仿佛都慢了脚步,他好像看着什么东西,正朝着自己飞来。 要躲,身体却沉重无比,想拉也拉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玩意和自己越来越近。 大多数都偏离了,仍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好打中胸口,内力都阻拦不住。 一瞬间,那两坨东西在胸口处炸裂开来,一股钻心的撕扯疼痛,由中间往上,直涌到脑顶深处,立即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 顿时,疼痛感,疲倦感,失落,寂寞,悲伤,以及几分解脱感,联袂而至,如烟花绽放在眼幕。 咚咚咚的锣鼓声,好像响了起来,小时候在村子里看过的宗祠社戏开场了,画着大花脸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开着腔,唱起了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悲凉曲调。 他却无心欣赏,意识再也支撑不住,留下一个“我要死了?”的疑问后,两眼一黑,感官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夜无眠颓然倒地的同时,那大耳刘风踩着风雨赶到了。 他见前方那伙神机营军士,正装填弹药,准备下一轮发射,可能是把他,也当成了贼寇。 他脸上一急,连忙大喝一声,左手从怀中掏出腰牌,往前高高亮起,大声道:“某乃南京锦衣卫镇抚司某千户所试百户刘!” 有神机军士前来验过了他的腰牌后,剑拔弩张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刘风拉起夜无眠的肩膀,把他扶正,仔细查看伤情。 见他的胸正当口,凹陷进去两个黑乎乎的大洞,洞口里边,黑红黑红的骨血露出,肉被烧焦得狰狞翻开了,令人难以直视。黑洞旁边,也被火药烫得乌黑乌黑,血水混合物汩汩流出。冰冷的身子发着抖,虚弱至极。 大耳刘风怒视着那上来查腰牌的神机营军士,厉声道:“尔等耳朵都聋了吗?某都已大声呼了住手,尔等还引铳发射!” 这神机营军士是个小旗,不服气道:“刘试百户,我们奉命在山下此处待命,上头吩咐我们,但凡下山者,开铳射杀勿论,可不管什么南京镇抚司。” 这人一开口,一股浓浓的顺天府、北直隶一带的口音扑来。 刘风怔了一怔,暗忖道:“我虽名为天子亲军,毕竟只是在陪都应天府,这群丘八才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思忖至此,气先泄了三分,不敢再指责,只是抱怨道:“哼,射杀勿论?是不是也要把某给射杀了?” 那小旗拱手笑道:“怎敢怎敢?查验过了腰牌,确实是刘试百户您呐。我们从京师奉遣到应天,一进城,就听得刘试百户的大名,哪敢对您造次啊。” 刘风沉默不语,连忙为夜无眠的体内,注入两道内力,细心护住他的心室,止住他的流血。 又一番查探,长宽了一口气,道:“这贼寇也是命硬,十铳只挨了两铳,两铳也都未中心脏,只打断了一些胸骨,烧碎了一些肉。要是调息、将养得当,应该死不了,上头给下的活捉任务,也能完成了。” 这个时代,火铳的准头,跟不会出千的人去赌场下赌注一样,全凭运气。 往往十铳齐射,中之四五,就已经是较高水平了。 夜无眠也是幸运,只中了两发,神机军士对此却仍十分满意。 不一会儿,钱千户带着大队人马赶至。 那钱千户看着躺在地上的夜无眠,目中凶光一闪,就要撩起偃月刀,砍下他的头颅。 第64章 缧绁之中(一) 夜无眠做了一个梦。 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中,他本是江河混迹的一条小蛟,化龙无望,却也逍遥自在。过着饮晨露、沐秋霜的快活日子。 不期某日,一头五爪亢金龙,自黑云中穿梭而来,面目狰狞,吞日蔽天。龙尾蹈处,河床翻为旷野;龙息吐时,水族尽赴黄泉。 生灵涂炭,家园遭隳,小蛟无可奈何奋起反击。 他长不过十仞,不及五爪金龙半截之数,勇气不减丝毫,不问归途,冲上去便是厮杀,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所幸也终于把那恶龙杀死,吞了这孽畜的龙丹,一朝褪去旧皮得新鳞,吞云吐雾,化蛟为龙,遨游四海,逍遥快活。 好景不长。 天幕之上,一个金光闪闪的四角牢笼,跌破云层,直直地压了过来,完完整整,将他笼住。笼中刺出一把刀,结结实实勾住龙骨。 他奋起身子,欲要挣脱,无奈那牢笼跟九重大山似的,沉厚无比,绝难摇动;材质又比金坚、比铁实,任他神龙摆尾,头撞角击,也没办法破伤分毫。反而被那勾住龙骨的刀子,划拉得血肉模糊。 一道声音传来:“你这劣龙,为祸人间久矣,今触怒世尊,特降下金笼囚你,你还不潜伏爪牙,降伏心性!” 刹那间,佛光万丈,群佛吟诵的梵音,响彻寰宇。 无数个“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像一片片飞曳而来的金瓦,落在龙身上,字字都打得身体疼痛万端。 面前一块明镜高高悬起,照映出好大一条金色妖龙,正是那条被他击败的亢金龙。这龙此刻痛苦哀嚎,垂死挣扎。 他动一下,那妖龙也动一下,他张开嘴,那妖龙也张开嘴,与自己同动静,共行止。 显然,吞下了龙丹,他变成了亢金龙,就得承受原本应是此龙承受的天谴。 。。。 梦里被六字真言捶打的痛苦,是如此真实,这身子,好像在九幽之中遭过劫。 垂着眼睑,看不清世界的模样,斑斑点点几个寥落的光影,晃着,拉扯着,时而近,时而远。 身体发肤,都出奇地冷,冷得已经忽略了肚中的饥饿,和喉咙里的渴。 嘴里的干,把试图湿润的舌头舔伤了。要张开嘴,是什么黏住了,张也张不开。 意识飘飘忽忽,感知摇摇曳曳,什么是我,我是什么? 想起一句诗,爱写词的辛弃疾写的诗:“一气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 “啪!” 夜无眠猛然睁开了眼睛,喘着粗气,呼吸着又臭又痛的空气,一阵反胃的感觉上涌。 “恰到好处”,这反胃的感觉只涌到喉咙尖尖儿,没有到嘴里,卡得十分关键,不上不下。 “当啷啷”,他要把手伸到喉咙里去催吐,自助一程,右手却被什么东西,有力地拉住了,才到中途即止。 “当啷啷”,左手也被拉住了。 “呕~”干呕的声音胡乱地发着,他吐出来一些酸水。 这动静惊扰到了人,来人端着一碗水,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水不是很干净,夜无眠看得渐渐清晰了,失去的焦距又回来了。 碗底泛着一个光圈,光圈旁沉淀了几块黑乎乎的泥,不知道是污垢还是食物残渣,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有一口喝的,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 嘴角带着渴望的笑,看那个人够意思地把碗送到了嘴边。 “啊~咚咚”一口气猛喝了一口,喉咙剧烈刺痒、刺痛,猛地大声咳嗽起来,刚才喝下的水,呛出来十之八九,喷了那人一脸。 “啪啪”。 挨了两个耳光后,碗被扔在地上,裂成两块,一半朝上,一半朝下,阴阳。 灰暗的碗底,是灰暗的人生。 总算有了口水润了嗓子,身体上除了痛以外的感觉,也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怀抱。 耳边听着细细碎碎的痛苦呻吟声、鞭打声,老鼠吱吱声。 眼前树着十几条木栏,哦,仔细看清了,好像是门。 地上是干草,夹带着一些粪便、馊掉的食物,在这冰冷的时刻,还冲起令人作呕的臭味。 这里是……地狱? 不,地狱好像没这么糟糕。慢慢清醒过来的意识,回想起在佛经里看过地狱。 十八重地狱虽然苦,但每一重,也只教人领受一种痛苦。 拔舌地狱就只拔舌,刀山地狱就只挨刀子,油锅地狱就只被油煎,哪有像这里,又受冷,又受热,受疼痛,闻臭味,恶心反胃,这诸多痛苦一齐消受的。 这必不是地狱,这是? 夜无眠一时忘记这种地方的称呼了。 身体太痛苦,意识太孱弱,一口气想了这么些事情,早已承受不禁,昏乎乎的,又晕眩了过去。 几个杂乱的梦境,零零碎碎,不成章法。 梦里时而大喜,时而大悲,时而圆满似月,时而残缺似月。 时而大笑,时而大哭。 等他大哭着醒来时,面前站着两个人,在面前晃来晃去。 不,应该是自己的头随着喘气在摇动,以至于看人也摇动。 这两个人都很眼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 “钱千户,此贼如此胡乱发癫,身体却是恢复地极快,被火铳射伤的部位,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竟然渐渐长出了新肉,断骨也在慢慢愈合之中,不可不谓是奇迹……” 两人中,一个大耳垂的男子说道。 另一个男子,年龄约五十岁上下,模样生得十分丑陋,动起怒来,更显其媸:“这狗贼现在还活着,让我的伯宁孩儿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刘试百户,我今天就要杀此贼,你莫非还还要像一个月前那般,拦着我吗?” 大耳垂男子苦笑道:“钱千户,非是卑职要拦着你,实在是这张贼,乃镇抚使大人点名要活捉、当面问审的。如果杀了他,不好交差。” 丑男子哼道:“当日镇抚使,今日又镇抚使,句句不离镇抚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刘风,直接听命于镇抚使呢!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千户!” 大耳垂男子连忙弯腰抱拳道:“钱千户,卑职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恕卑职斗胆直言:卑职之所以屡次提起镇抚使,实乃关乎您的前途。” 说着,附在那丑男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第65章 缧绁之中(二) 这一番话,不知有何魔力,竟让那丑男子转怒为喜,满意地走开了。 夜无眠在一旁听着,消化着两人的对话,咀嚼每一个字,思索着每一句都是在讲些什么,到底是何含义。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听在耳朵里清晰可闻,细细去品味,却是一团浆糊,糊里糊涂,又粘,又稠,理不清,还扒不开。 正苦恼间,那大耳垂男子送走了丑男子,把腰板直了起来,撕开他胸前的衣服,看了里面的伤口。 啧啧一声,叹道:“生命力之顽强,世所罕见。好好活着,有尔在,吾的百户转正有望。” 说完,右手一挥,便有一个人,端来食物、清水,摆在地上。 那味道一散开,夜无眠的所有思绪,全部中断,一整副心肠,全部扑到了这套饭食上去,他挣扎了起来。 拘住手脚的铁链子,被他拉扯得叮叮作响,却坚固地难以挣脱。 地上的饭食,可望而不可即。他像一条失控的野兽,大声地扯着嗓子咆哮着。 大耳垂男子对那人道:“汝这禁子,呆立一旁做甚?多少喂他吃点。好歹也曾是绿林中的一个人物,不可如此辱他。” 那狱卒听了,连连赔笑称是,慌忙端起一碗稀粥,给夜无眠喂去。 一阵呼啸,全部下肚,嘴角流下来许多,舌头拼了命地舔,又裹卷回去一些。 狱卒掩着嘴偷笑一声,捡起一碗萝卜、山药、小米混合的杂粮饭,倒了些清水,拿手搅拌几下,给挣扎着前伸的夜无眠倒了进去。 全部喂完,才把东西收拾毕,躬身退出。 大耳垂男子叹了口气,看着夜无眠这副模样,摇头道:“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啊!” 感叹完,回转身就要走。 夜无眠忽然张口叫道:“大耳刘风,你是锦衣卫的试百户,大耳刘风!” 大耳垂男子刘风回头,与他对视,点头道:“不错,吾正是大耳刘风。张大王,不知汝叫住吾,有何贵干?” 夜无眠打了几个嗝。 方才吃得太猛,没怎么经过咀嚼,就全部吞咽下去,此刻食道、胃一阵强烈收缩,猛地一口呕吐,吐出来了一些。 连忙紧紧闭嘴,把已经反流回来的食物,强行着咽了回去。 他舍不得,舍不得啊!这次吃了,不知下次再吃会是何时。 “呵……”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嘴里一股呛人的胃酸味道,“刘风,这里是牢房还是地狱?” 刘风微微一笑,道:“地狱可没这么恐怖,这里是牢房。本是长沙地牢,但锦衣卫来了,临时借用,所以也可以算是锦衣卫的诏狱。” 夜无眠点了点头,道:“没错,和我猜的一样,地狱要好很多,这里是锦衣狱。” 可能是吃下去的几口食物,给他补充了些能量,他终于能正常思考几个问题,说几句话了。 他脑袋左右转了转,基本看清了周边的陈设。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牢房,牢房里除了干草和粪便、地上的酸臭水、偶尔爬过的臭虫、溜过的老鼠,便只剩自己了。 他被拘禁在牢房中央,双手被从牢房顶上悬下来的两根铁索有力扣住,双脚则被一对地锁死死禁锢住。 稍一动弹,就引发稀里哗啦的动静,惹得狱卒、禁子等做公的人来查看。 正对面十步左右,是牢门,牢门外可能有昏暗的灯火,光线反射来,能稍微看见点当下的处境,以及来探视的人。 夜无眠紧紧看着刘风,突然说道:“刘风试百户,如果我说,我不是张大球,你们会放我出去吗?” 刘风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又笑道:“汝觉得呢?” 夜无眠脸上露出意料之中却又绝望的表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嗯。不会。” 刘风回转身子,正准备走出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道:“说实话,两天前,也有一个人,质疑过尔的身份。” 刘风面露回忆之色,道:“那个人,是吾的一位有趣的故人,他这个人混锦衣卫,从来是有七分力,却只使三分,留下四分给自己夜里睡觉翻身。但他也就是睡觉的时候翻身,其他的什么翻身,却从没想过。他自称是咸鱼,咸鱼翻什么身……” 夜无眠的注意力,全被他的这段描述吸引着,露出思索之状。 刘风自嘲一笑,道:“呵呵,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想了想,还是继续道:“吾的那个故人听了抓捕你的细节后,摇着头说:‘张大球只是一介顺通高手,没听说过何时到达了逆通境界。就算新晋逆通,也断然不可能在对战逆通许久的大耳刘风时,占到上风,此乃疑点一也;张大球诨名臭掌痦子,擅长掌法,内功之中含毒。但此人,却用剑,剑法出众,一点掌法都没用,此乃疑点二也。’” 夜无眠安静地听着,心里渐渐翻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锦衣卫中,竟然也有明白人,能质疑他的身份。 这个人,莫不是周咸大哥? 想起周咸,夜无眠心头一阵火热,心道:“却不知周咸大哥现在过得如何。那晚锦衣卫来黑麋峰时,他似乎不在其中。如果他在其中就好了,我也能通过一眼认出他,从而识破锦衣卫的诡计,中途找理由远遁,也不至于招致今日的牢狱之灾。” 记忆终于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夜无眠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很多事,思虑万千。 刘风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我的这个故人说得很有道理,是不是?” 夜无眠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哼!”刘风突然冷冷一哼。 “有道理,但是,它不合人理。” 刘风的语气渐渐转冷,“南京锦衣卫两百同袍千里办案,长沙城数百官兵协同作战,顺天府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三大拱卫天子的三十名天兵,本来在应天府办公差,临时被抽调来此,专为抓捕你而来。 我们前前后后构思、谋划、描摹、擘画近一个月,才制定出来的方案,可谓是万无一失、天罗地网!现在那周咸告诉我,上面点名要的正主张大球是假的!” 第66章 缧绁之中(三) 话到此处,刘风的声音大了起来:“就算我相信是假的,锦衣卫的同袍会相信吗?长沙城官军,神机营、三千营、五军营的将士,会相信吗!他们如果都相信了,哪怕你在镇抚使面前说你不是张大球,他,会相信吗?” 刘风看着夜无眠,脸上带着一丝嘲讽之色,道:“尔是不是张大球,不重要,只要我们都当你是张大球,你就是张大球。我们相信你是张大球,这,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忽然,夜无眠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铁锁打颤,喉咙干哑。 因为没吃太多饭,没什么气力,笑到后面,已经没声儿了,只有扯开的嘴巴、露出的牙齿,以及抖动着的身子,还能证明他在笑。 刘风厉声道:“张贼,尔这贼人笑什么?是觉得在吾锦衣卫的诏狱里待着太舒服了,要上点大餐吗?” 好一会儿,夜无眠才止住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带着些气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刘风走前,冷笑道:“我倒是想起一首诗,和你此情此景极为搭配。你听着,苏东坡大学士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夜无眠喑哑着道:“‘心似已灰之木’或有一说。只是,我被牢牢绑缚住,不得动弹,后面这句这‘不系之舟’,又从何谈起?” 刘风强势道:“我说是就是!” 说完,又感觉自己和这贼人说下这么多话,无异于自降身段,顿时大感无趣,斜了他一眼后,便转身离开了牢房。 牢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老鼠和蟑螂爬动的声音,和偶尔响起的惨烈哀嚎,那是犯人们在受审。 夜无眠开始打量自己的身躯。 幸运的是,锦衣卫好像并没有对自己施加什么酷刑。那些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各种套餐,都没有“享受到”。 除了胸口的两个火铳伤口,其余位置,只有一些污泥脏垢,并无什么大碍。和牢房里的其他囚犯相比,他算是幸福的。 这样的“幸福”并不是什么好事。锦衣卫没有让他受苦,想必将来定然有要偿还处。 夜无眠一阵思量,想起大耳刘风劝解那丑男子钱千户时,曾提到过“镇抚使”三个字,且大有这镇抚使很需要自己所冒充的张大球之意。也许见到了这位镇抚使,就知道自己将要偿还些什么。 “镇抚使……” 他对锦衣卫官职只是粗有了解,最多知道百户管着总旗,千户管着百户,这镇抚使究竟是什么样的官,他就不得而知了。 但想来至少比千户高,否则那钱千户不至于因为镇抚使的名头,就放弃对自己下死手。 “因为这镇抚使的荫蔽,我暂时死不了,也不会受太多苦,这是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好消息。”他稍稍松了口气。 正要往下继续去深思,一股疲倦之感,又袭入五内,意识之中,开始昏昏沉沉。 想来是方才这一口气松下,整个人也跟着放松起来,身体便贪慕睡眠了。 也罢,他搁置了所有想法,任由睡去。哪怕是站立绑着,不一会儿,也有轻微的鼾声,从他鼻子间响了起来。 此间黑暗,日光不照,不睹天地时辰。无从得知是睡了多久。 一阵牢门响动,夜无眠猛地惊醒。 他睁眼看着,那先前给他送过饭的狱卒,又端着些食物,送与他来。 也真是神奇,看得这人,腹中的饥饿便涌上,尽管知道手脚都被禁住,脱身不得,也还是要往前扑饭,拉得锁链镣铐一阵叮叮当当响动。 那狱卒不免嗤笑道:“饿死鬼,来吃饭啦!” 倒也没有为难他,拿了一个大勺子,有鹅卵石粗细,一口一口,舀着热乎乎的饭给他吃。 这回的伙食,比之上次要好了些,除了小米、山药,又多添了半块麦饼。 麦饼入口香甜,久苦得甘,他差点吃哭了。 吃到最后,那人给他喂下一颗稍微有些发臭的鸡蛋,这是他最近吃到的唯一肉食。 接下来一段日子,每隔固定的间隙,便有饭食送到,虽不能奢求什么营养全面,丰富美味,好歹肚皮没有受饿。 夜无眠行动受限,哪里也去不了,好在每当想如厕之时,只需要牵动铁链,即会有一个老妪,端来便盆,供他倾泻,免去了随地排便的尴尬。 这老妪可能是受了刘风的嘱咐,每隔两日,还给夜无眠擦洗一遍身子。如此一来,虽然牢房依然脏臭,蟑螂、臭虫、老鼠继续横行不法,但夜无眠却能稍得干净。 相比于其他的囚徒,他算是住在天堂里了。 他就这样苟延残喘着,不知道过了几多日子,只记得自意识清醒以来,那狱卒来来回回已经为自己送了十来顿饭。 若以一天一顿计量,怕是过去了又有十来天。 这日,吃饭毕,夜无眠感觉胸口中铳处微微发痒,忍不住想去挠,自然是挠不到。 心中却是暗喜,道:“有发痒的感觉,想必是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罢?待我运行内力真气,去流淌滋润。” 丹田一热,内力才运行,便有一股穿心之痛,刺得他差点当场晕厥。 待这痛楚略微平息之后,他犹疑了片刻,又慢慢沉下内力去。 这回,内力才出丹田,上半身就紧张抽搐起来,夹得难以忍受。 夜无眠连忙收了气行,无法控制地流下几滴眼泪,吸溜了一下鼻子,有几分抽噎的感觉。 暗暗想道:“我这是遭天怒人怨了不成!才稍微运行内力,就难耐成这样!” 这比之前被绝脉神针刺住的时候,还要严重。 他不敢再轻易尝试,只能尝试动了一下手脚,果然,后背肩膀上,感觉有东西牵连住,像是一把刀,倒勾住了琵琶骨。 想来,这便是导致自己无法动用内力的罪魁祸首了。 此物竟不知是何物,效果如此决绝!上次被赖聪用绝脉神针刺住,还能以逆行内力之法脱身,这次应要如何脱身? 冰冷的空气里,充斥着渐渐浓烈的绝望气息,夜无眠想不到任何破局之法。 此前因为受伤慢慢痊愈所带来的高兴,都被冲淡了三分。 第67章 缧绁之中(四) 夜无眠方才活动手脚时,牵动了铁链,惹得“叮叮当当”声音一阵震动。 门口闻着声儿,闪转进来那位专门助他如厕的老妪,手提着粪桶来了。 夜无眠忙道:“非是要如厕,老人家可自行退去。” 那老妪顿了一顿,正要转身走开,夜无眠试探性问道:“老人家,可否看看我这后背之上,是否有一个什么物事?勾得我疼了,百般不自在。” 那老妪思索了一阵,显然是在权衡如此做的利弊。 往外看了一眼,见外面无人,才迅速地对着他,“阿巴阿巴”几声,又用手比划了一阵。 夜无眠这才反应过来,这位老妪是一个哑巴!先前为他洗澡几次,竟然都没有发现。 他不懂手语,但是老妪的比划很是生动,勉强能解其意。 她大概是说:“我不用转身看,给你擦背的时候,我已经看过了。有一把弯刀,勾在了你的琵琶骨上。” 夜无眠一阵苦笑,看来事实与自己猜测的,可谓是分毫不差。 待这老妪走后,夜无眠暗暗叫苦道:“现在这般,可如何是好?” 四周环视,牢笼阴森晦暗,牢门坚固难破,后背弯刀勾骨,教人运行不了半点内力,如同置身深渊。 此情此景,长歌当哭! 人一旦悲伤,就容易胡思乱想。亦或者说是,人旦一胡思乱想,就更加剧悲伤。 他想起自己,被拘禁缧绁之中,身不由己,此后命运,全由他人操纵,莫说是去查探老爷的死因了,便是再见小姐一面,今生还有可能吗? 《史记·李斯列传》中,李斯要被腰斩于咸阳了,他问儿子:“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夜无眠现在的心情大抵与李斯一样,想起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洛湘竹了,当日她那“不到黄泉不想见”的话,竟然就要一语成谶。 鼻子一酸,一行清涕,直接流了出来,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了起来。 门口一阵脚步声,那个给他送饭的狱卒走到了牢门前。 看着放声大哭的夜无眠,这禁子冷嘲热讽道:“你在这里半点苦没吃,每天的饭食又按时送到,还有人照顾你拉撒,如此待遇,你还有什么可哭的? 这里可不是姥姥家里,不是享受来的,这是长沙大狱!来了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给我趴着!” 夜无眠没理会他,犹自又哭了一阵,直哭得两眼模糊,难以视物,才抽抽地将将止住。耳边脚步声渐渐走远,他的心猛然跳了起来,仿佛是有一根救命稻草,突然从井口给他伸了进来。 这狱卒刚才的一番话中,说了一句,“是龙你得盘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竟然把他点醒了! 夜无眠突然想道:“我这些天莫不是伤得糊涂了,把记忆都给磨灭了?我那天懵懵懂懂之中,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龙,龙骨上,还插着刀……那梦中之景,与现在这模样,何其相似也?” 牢房,就是那梦中的金色大牢笼;琵琶骨里的勾刀,就是梦里龙骨中的刀;自己代张大球受过,恰好对应梦中小蛟吞下龙丹之后,替亢金妖龙受过! 那个梦,不是什么稀里糊涂的梦,而是一种暗示,是一种指引啊! 可惜的是,他差点没有抓住这个暗示。 毕竟,身体完好之人做梦,在醒转过来之后,都能忘掉七八分;就更别提身受重伤的夜无眠了。 他那个怪梦,在他醒来之后,被忘得一干二净,若非今日这个狱卒冷不丁的一句嘲讽,此梦恐怕将被遗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了。 回想起此梦,夜无眠循着脑中的线索,又想起在折梅客栈中,八步神机祁莲笑所提到的“囚龙之煞”。 他暗思量道:“我梦中吞了龙丹,由蛟化龙,惨遭囚禁,这不正暗示着,我这一劫,就是那囚龙之煞吗?” 他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 梦是玄虚飘渺的,甚至大部分梦,都是胡乱做来的,但是“囚龙之煞”作为预测本身,也是十分玄乎之事,可两个玄虚的东西一齐发生,很多方面都能对的上。 这就不由得夜无眠不信了。 正是因此,他才有了一种抓住救命稻草之感! “也是我之前伤得太重,这几天里,又苟延残喘,只求饱食,竟忘了囚龙之煞这件事情! 还是现在稍得饱腹,精力恢复了寸许,才将将忆起,祁舵主曾赐我蜈蚣一只,并着装纳檀盒一起送我,说是可解此煞。我听信她言,将蜈蚣放在怀里揣着,每日一条蚯蚓,好生喂养,不肯松懈,未曾遗弃。” 他心念一动:“现今蜈蚣何在?快来助我解煞罢!” 他习惯性往怀内看去。 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除了消瘦的肉体,空空如也,哪里有那装着蜈蚣的檀盒? 就算是有,此番他被抓入狱,怀中的东西,也肯定会先被锦衣卫搜出来,哪能容得他携带进去。 正焦急间,忽然猛地醒悟:“是了!在此次事发的前几天,蜈蚣多次咬破盒子,钻了出来,最后更是躲到我的头发中,冬眠去了!” 想至此,他又开始忐忑了起来。 那日天上下着雨,虽然带着头巾、笠头,头发里进水也是不可避免;又加之大幅度打斗、拼命,身体晃来动去,不知蜈蚣兄,现在可还在头发中否? 是否已被颠簸掉了? 他连忙试探性呼唤道:“蜈蚣兄,蜈蚣兄,你在吗?” 此前他喂养蜈蚣的时候,不曾以“蜈蚣兄”称之,倒是后来那蜈蚣多次咬破檀盒,他叫过几次“蜈蚣兄”。 现在这般胡乱喊去,也是毫无办法之举。手脚若得闲处,未被绑缚住,定然是以手探头,何须这样喊来。 喊了几声,没有唤出蜈蚣,倒是把狱卒叫唤了过来。 夜无眠自当看不见他,只是继续叫唤蜈蚣。那狱卒骂道:“你疯了不是?蜈蚣那种毒物,怎能当得了你的兄弟?” 夜无眠又没理会他。那狱卒“嘿”了一声,就要抽出腰间鞭子,进牢里打他。 第68章 缧绁之中(五) 这狱卒正要施暴,跌跌撞撞地,骤记起几日前,刘风的命令来。 那日,刘风指着夜无眠,口吻笃定,称此人是南京锦衣卫点名要的,不可像对待其他犯人那样,施加皮肉之痛;而应细心照料,助其恢复身子。 这狱卒当时心中就有分明,暗暗寻思:“这刘风,虽不是我长沙大狱的官吏,但我长沙大狱的长官,却都得卖他三分薄面。我若吃罪了他,贱籍不保是小事,招致无妄之灾丢了小命,却是大事。” 他自然不敢违背刘风。 自从得了告诫以来,便记挂在了心上,总是将饭食按时按量送到,还安排一个老妪照顾清洁。 这么多天的小心翼翼,都熬过来了,哪还计较这一时? 狱卒只得将息了动手之心,却也在嘴上要讨几句便宜来,骂道:“你这狗东西,若非锦衣卫的人要你,老子早把最狠的牢霸跟你关在一处,让你好生享受了!” 骂完,才稍稍平息怒火,又啐了一口浓痰。 伸手摇了牢门上方的一块活动木板门,把夜无眠这叫唤声音堵住在了里头,索性耳不听心不烦,转身走了。 夜无眠被一顿臭骂,并不如何勾动心情。 见这狱卒离去,心中则是大喜起来,一边更大声呼唤蜈蚣,一边又摇晃起脑袋来,最后甚至还歪着脖子,拿头顶去蹭捆住手的铁锁。 从其他人的视角看他,他此刻真是状若癫狂。 没有几个杏林圣手一起会诊,绝对治不好的那种。 但这样做也是有用的。若蜈蚣还在他头上,似这般大的动静,定能被惊醒。 而若非如此做,又不能惊醒蜈蚣。 他此番下狱,头巾早被摘去,盘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又长又深,像杂草一般生长着。在不动手的情况下,要找一条小蜈蚣,还真不好找。 所幸现在的大狱,不像后世那般,会将新到犯人的头发剪去。否则蜈蚣即便捱过了下雨、打斗等极端恶劣情况,也会因为牢子给夜无眠剃头时,而被发现扔掉。 现在这乱发丛生,就算是一只鸟,都可安居乐业,一只蜈蚣要在其中潜伏,更是大有可为处。 夜无眠呼唤了有约小半个时辰,脑袋都快晃晕了,也不见有蜈蚣下来。 “莫非我那蜈蚣兄,真的已经被不小心颠掉了?!” 这次第,真要教他疯了! 蜈蚣兄是他唯一的希望。哪怕“囚龙之煞”一说虚无缥缈,玄之又玄,他也只能于玄虚处采撷或有之花。 可而今,却连这点希望也不给他,莫非上苍要绝一人时,竟如此决绝乎?! 就在夜无眠呼唤无果,准备放弃之时,一阵麻痒感从头皮中动了出来。 久不洗头,又处于这种肮脏的环境中,头皮痒是常事,他手又搔挠不到,往往只能忍着。 但这回的痒,却不同于往日,他明显察觉到,头上有东西在动。 紧接着,一阵粗糙感,沿着额头,一路往下,一头黑红黑红的蜈蚣出现在眼前,用触角轻轻探着他的鼻子。 他激动地快哭了! “没有掉,没有掉!蜈蚣兄还在,天不绝我!” 他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轻轻呼唤道:“蜈蚣兄,惊扰冬眠,勿怪勿怪!小弟本应给你奉上蚯蚓、小蛇,以奉口给之养,只是我此刻惨遭囚禁,斗室之内,身体束缚难以活动,插翅难寻。只能拜托你先为我解困,待我逃出生天了,第一时间给你找寻血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语无伦次,甚至还宣了两句佛号。 那蜈蚣左右晃了晃红色的头,又点了点,碰了碰他的鼻子,一副刚刚睡醒,迷迷瞪瞪的样子,不解他的意思。 忽然,好像是看到了什么,这毒虫快速从脸上爬下,沿着他的身子一路往下,只几个呼吸,就到得地面之上。 夜无眠这时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昔日那小的能在小小檀盒中容身的蜈蚣,经过一段时间的冬眠,此时竟然已经长盈半尺,比他的手掌还长了。 由此看来,夜无眠的头皮上,竟是一处温暖的,供这毒虫舒服冬眠的好去处。 夜无眠定睛看时,蜈蚣快速出击,一口咬住了一只爬在墙壁上休憩的蟑螂。 这苟活到冬日里的蟑螂,没被低温杀死,倒教外来的蜈蚣一口咬死,窸窸窣窣地吃了。 此后,蜈蚣又以雷霆之势,吃掉了几只臭虫。 夜无眠想道:“这蜈蚣兄现在吃得饱了,一会儿怕不是要继续睡去,这样一来,又将如何救我?” 连忙道:“蜈蚣兄啊蜈蚣兄,你待会可莫要睡去!小弟的卿卿性命,可全系于你一身了。” 连吃了好几只虫子后,那蜈蚣才微微一颤身子,又爬回到夜无眠的脸上。 猩红的眼睛跟他对视一番,黑色的毒牙夹了夹,向他示好。又在脸上爬行了几圈,变得欢快起来。 与小时候无异,一副见到了主人的模样。 夜无眠道:“蜈蚣兄,长话短说。我现在被抓在牢中,琵琶骨被刀勾了,无法动用内力。 此时此景,与你原先的主人,八步神机祁莲笑舵主所说的囚龙之煞,并无二致。我既遭此煞,你又是祁舵主送予我的解煞之物,那么还请拜托你,速速为我解煞来!” 蜈蚣听完,好像听懂了一番,沿着他的身子爬了几圈,最终在后背肩胛骨处停下。 夜无眠展颜欣喜道:“没错没错,就是在这里,蜈蚣兄,你可真聪明的!” 他也不知道蜈蚣会用什么办法帮他,甚至内心里还存有深深的怀疑,只是事既如此,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他仗着那木板挡住了牢房内的声音,口中滔滔不绝道:“蜈蚣兄,我的琵琶骨被勾住了,纵然有万般能耐,都使将不出内力,形同废人!不知你能有什么办法吗? 蜈蚣兄啊蜈蚣兄,你日夜与我相处,知我不是那贼寇张大球,只不过是扮作他的样子罢了。可是我却因此,遭受他的劫难,代他受过,此非大冤乎?” 说到这里,夜无眠又哭了起来。 他毕竟只是个少年人啊! 他想起了《论语·公冶长》中的名句,哽咽着说道:“我便如公冶长一般,圣人谓他‘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我亦无罪啊!” 第69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一) 春秋时期,孔子有个弟子,名叫公冶长,因精通鸟语而出名。 一日,公冶长在野外,听得一鸟呼朋引伴:“清溪旁边有死人肉,何不共往啄食之?” 又走了一会儿,偶遇一个老妪哭于途,称儿子多日未归,多半是在外殒命了,只是不知尸在何处。 公冶长忙说:“方才见有鸟儿,要去清溪啄食尸肉,说不定令郎就是死在了那里,你赶紧去,去晚了收不到全尸。” 老妪往寻,果见儿子尸体在清溪,便以为是公冶长假托鸟儿之口,实则行杀人之事,报官将公冶长抓了。 孔子听了此事,就说下了这句记载在《论语·公冶长第五》中的话:“(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后来公冶长被宣告无罪释放,孔子真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 夜无眠啰哩啰嗦说了一箩筐,直说得自己都烦了。 那蜈蚣从他后背绕着爬了回来,趴在脸上,仔细嗅了嗅鼻孔,感受了一番鼻息,又爬到怀中,停留了一番,夹动着触角,似也是在体会。 夜无眠讶异了一阵,随即释然道:“蜈蚣兄此举,必是在再三确认我的身份。我带着假脸皮,更容改貌,它看不出真容来,只能通过闻气味来辨别真假。” 约莫过了两三刻钟,蜈蚣才下定了决心一般,快速爬回到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鼻息。 他脸上带着假面皮,除了眼睛、鼻孔,其余处,皆被覆盖。 蜈蚣亲鼻,盖是意在亲真实的他。 探了探头,这毒虫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少许的温情与坚定。 随后头也不回,爬到了他的肩胛骨上。 “嘶……”某一刻,一阵剧痛来袭。肩胛骨上的皮肤,被蜈蚣撕开了一道口子,在夜无眠龇牙咧嘴的忍耐中,它挺着尖牙利嘴,继续往里钻去。 越往里,夜无眠疼地嘴角直颤,哆哆嗦嗦道:“都说被蜈蚣咬了最疼,往常我还不信,今日可算是信了!” 他看不到后背肩胛骨的细节,但大致能感受到,蜈蚣破开皮肤,咬开肉后,直奔着入肉插骨的那柄勾刀而去。 紧接着就是微微的震动,间或响起轻轻的啃咬声音。 汗水沿着夜无眠的额头,细密密地淌着。 他的嘴巴渐渐变大,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蜈蚣兄该不会是通过咬断骨中勾刀的方式,来解救我吧?” 他仔细一想,便觉得此种可能性最大;而且除此之外,蜈蚣也别无他法可以救他。 只是蜈蚣口齿虽尖利,毕竟肉体凡胎;那勾刀的材质夜无眠无法看到,能被锦衣卫专用于禁锢逆通境界的高手,想来必非凡物。 “蜈蚣兄,可行乎?” 他怀疑着,更心疼蜈蚣兄的牙口。 。。。 不知过了多久,夜无眠从沉沉睡眠中醒来,恰见蜈蚣溜到了地上。 相比于刚从头发里出来时,这毒虫此时有了些疲态。 红色的尖头仍然高昂着,偶尔却带起阵阵的下垂。显然长时间的作业,让它有些禁受不住。 夜无眠见得,它嘴中,吐出一串灰白色屑物来。 光线昏暗,看不仔细那屑物具体的模样。但稍一联想,他便惊道:“这莫不是蜈蚣兄啃咬下来的勾刀铁屑?” 也只有此种解释了。 铁屑在地上,均匀落了一条长长的痕迹,有约两尺。 蜈蚣一阵猛地来回翻滚,把铁屑给搅得散了;又来回爬行数趟,身上沾了潮湿地面的脏水,最终掩盖了铁屑痕迹。 夜无眠欣喜道:“这样一来,纵是有人来看,也看不出曾有铁屑掉落的痕迹。蜈蚣兄高明!” 这时只听吱吱一声惨烈的响动,蜈蚣咬住了一只小灰鼠的头颅。 那灰鼠挣扎着双爪,拼命挠动,奈何蜈蚣的身子坚硬,任它怎生挠,也挠不破,更挠不掉。 蜈蚣绞动几番,那老鼠便断了气,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夜无眠瞧得呆了。 蜈蚣杀鼠后,慢慢享用完猎物,补充了些体力,又沿着夜无眠的身子,爬到后背,钻进肉里,开始工作起来。 之后几日,蜈蚣就往来于夜无眠的背、地面,忙得马不停蹄,几乎没有歇时。 夜无眠也眼瞧着,它越来越疲惫,便多次叫唤它:“蜈蚣兄,且歇一歇罢!” 可蜈蚣总是置若罔闻。 夜无眠心道:“蜈蚣兄既能去后背啃咬这勾刀,说明是可以听得懂人话的,可为何我让它歇息,却不肯听从?” 不管蜈蚣听不听,夜无眠每次待它下得背来,到得地上,就会习惯性请它歇息,蜈蚣仍不听,只是继续去捕捉地上的臭虫、蟑螂、老鼠等物。 好在这牢房是个大大的不洁之地,蛇虫鼠蚁多生,即便到了冬季,也所存不少。蜈蚣捕猎自如,因此没有饿着。 有时候夜无眠心想:“蜈蚣兄吃了臭虫,又沾了地上的污液,身体、口上必然残留脏物;可当其破开我的皮肉,钻入我的身中时,为何却没有导致我的伤口感染呢?” 他因为孩提时,跟着那个少林俗家弟子学过一点医术,知道伤口沾染了污物,就容易感染。 早有不少实例证明他这经验的正确性,唯独在蜈蚣这里,出现了例外。 据他深一步观察,被蜈蚣啮咬时,虽然总会剧痛一阵,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消了,没有任何受到感染而疼痛的迹象。 初时他啧啧称奇,不知所以然。 后来静下心去感受时,总算让他发现了其中奥秘。 原来,在开咬之前,他总会感觉到,蜈蚣会在将咬的部位,分泌些许液体,沁出一股清凉之感。 这清凉感十分细微,可以用“纤毫”来形容。 而在痛楚发作时,这纤毫的液体,就会浸润痛处,很快驱走了痛感,只留下一片凉飕飕,麻麻痒的感觉。 “蜈蚣兄的这种特殊液体,不仅无毒,却还能有如此功效!” 一般的蜈蚣都有毒,轻则被咬处肿痛,造成恶心反胃,重则昏厥甚至致死。 但是这位蜈蚣兄,想来应该是条罕见的蜈蚣,毒牙上的液体,能清热解毒。这般作用之下,那蛇虫鼠蚁的沾染残留,这才没有感染夜无眠的伤口。 第70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二) 大概又是十几个日子过去,狱卒每日来送饭,老妪按时洗、扫,蜈蚣奔走于背部、地面之间,各自相安无事。 天气越来越冷,身处重牢之中,夜无眠都能听到,偶尔有呼呼的风声大作,这西风之强劲,可见一斑。 他衣服单薄,又无法运行内力,自然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幸运的是,钉入琵琶骨中的勾刀,经蜈蚣兄日啮夜咬,已经渐渐薄弱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能有所察觉的是,内力受到的禁锢,也没有之前那般强横。 不再似之前那般,一出丹田就痛。 已经可以走通数个穴位,甚至偶尔能够畅通一周天。 想来没过多久,就能冲破这勾刀的束缚,恢复本来功力。 这日,蜈蚣兄从地上爬回背上时,手足没有抓稳,“啪”地一声,跌落在地,好半天挣扎着身子,翻不了身。 想来,是整日整夜劳作,未有休息,才疲倦至此。 夜无眠心疼地直呼唤道:“蜈蚣兄,终日奔劳,万望歇息!勾刀几乎已经啃噬殆尽了,不差这半日之功。” 蜈蚣只是充耳不闻,稍微一停顿,又赶将回背上,热火朝天地干起活儿来。 夜无眠正想再说,从囚室之外,传来那大耳刘风的声音道: “钱千户,今日已是小寒,距离过年,亦不过只有寥寥三十来个日子了。您何不等到过完年再回应天府?再说,此去应天,路途遥远,非是要到元宵以后,才能到达不可,何必急于一时?” 因之前狱卒拉下了木门,带着较强的隔音,夜无眠直等听到说话声了,才发觉有人靠近了牢狱,他连忙闭上眼睛,假装睡起觉来。 听得钱千户叹了一口气,道:“长沙城,吾儿伯宁的殒命之地,我睁眼闭眼,都是伯宁死前的面容!你教我如何在这里安生过年?” 这话说到一半,木门被唯唯诺诺的狱卒拉了起来。 大耳刘风喝问那狱卒道:“尔这狱卒,为何自作主张,拉下木门?” 狱卒叫苦道:“刘试百户,您有所不知。自您走后,这个人犯,就一直在牢里疯叫,扰得人不安宁,小的怕上面长官怪罪下来,只得拉下这木门,隔绝了叫声。” 大耳刘风走近囚室,见夜无眠仍被牢牢捆绑着,后背上的琵琶骨里仍插着勾刀。 除了气色明显好转以外,未曾见有什么异样,这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夜无眠假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内里暗暗侥幸道:“幸好这狱卒没有说我呼喊蜈蚣兄一事。否则一旦引发得刘风怀疑,要上下搜我的身子,教他发现了后背琵琶骨上的端倪,可就不好了。” 刘风、钱千户二人,走进了囚室。钱千户看着夜无眠,眼中能喷得出火来。 刘风苦笑着道:“钱千户,您今天执意要亲自押送这贼寇回应天府,属下当然不敢不从。只是属下还是要多嘴一句,山高水长,您可千万千万,一定一定,莫要因仇恨,而在半路将他杀了。否则镇抚使那边……” “够了!” 钱千户怒喝一句,打断了他的话,道,“左一个镇抚使,右一个镇抚使,你刘风是当我这个千户不存在吗?” 刘风连忙单膝跪地道:“钱千户,属下对千户您的忠诚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个中利害,那日您初次来牢中看这贼寇时,小的已经说过一次了。望千户大人,要以大局为重啊……” 钱千户脸上结起一层寒霜,想要发作,却没有发作。 夜无眠瞧着,眼见跟钱伯宁有八分相似的钱千户憋屈至此,大觉有趣。 心中又有几丝疑惑,暗道:“钱千户想要杀我,但是似乎,他上头的镇抚使,却不想杀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位高高在上的镇抚使,要留我一命?” 他戴着假脸皮,自然就代入了张大球的立场。思考中的一切“我”,自然都是张大球。 他心想道:“张大球不过只是湘江边上的一介草寇,手下所能掌控的草莽之数,不过三四百人,能拒长沙官军的零星围剿,但始终不成气候。如此一个小人物,怎会牵动远在数千里外,应天府中,锦衣卫镇抚使大人的心?” 又或者可以直接问:小小的一个张大球而已,怎么会让锦衣卫如此大张旗鼓,千里奔赴,甚至还劳驾了神机营的人马? 锦衣卫、神机营,有这么闲吗? 只是这样孤立地思考问题,自然难以理解,如果联系锦衣卫攻打黑麋帮的缘起,或许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锦衣卫是利用了洛凡溪的写给张大球的“亲笔书信”,待“张大球”将乔装打扮的锦衣卫一行人引狼入室之后,才发起的攻击。 那么问题来了:锦衣卫、官军,声势浩大,无论是人数,还是高手实力,都绝对碾压黑麋帮,明明可以直接强取,为何却还要用一封信,来打开黑麋帮的山门? 若张大球不按照信中所说,来与吴掌事接头,锦衣卫是否就不会攻打黑麋帮了? 一时之间,夜无眠想了很多。 一个个疑问,像泡沫一样,在心头浮起,浮起又炸了。 眼前的刘风和钱千户,他视而不见;两人交谈的话语,他听而不闻。整副心思,都去考虑这些问题去了。 正苦思无定间,只听一个略带熟悉的爽朗声音传来:“钱千户,兄弟们都已准备妥当,是否应该要动身了?我还准备腊八当日,要去武功山上喝腊八粥呢!这动身要是晚了,腊八当天,恐怕是赶不到武功山喽!” 一个中年男子,随即出现在夜无眠视野中。 夜无眠身体一震,内心带点欢喜:“竟是周咸大哥,他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周咸。 两三个月不见,周咸依然风采如故,爽朗中,带着点漫不经心。 虽在大牢之内,张口闭口,却尽是什么远方江西的腊八粥,以及金陵的美味糕点。 眼睛流转之间,没有半点想干公务的样子。 周咸一进来,钱千户和刘风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第71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三) 刘风接过周咸的话头,开口嗤笑道:“周百户,就算现在出发,腊八那日,汝也未必就能到得了江西武功山。 再者说了,吾可没听说过武功山有什么腊八粥喝!为保险起见,你的腊八粥,不如就在长沙城喝了罢,吾来请客!” 钱千户瞥了周咸一眼,假装动怒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分兵令你去捉拿岳不欺,现如今岳不欺都已经到长沙城了,你还不去速速拿下?” 周咸被二人奚落,毫不在意,嘿嘿一笑,朝钱千户抱了个拳,道:“钱千户,那岳不欺是何等人物?就算十个卑职一起上,都不够那贼人杀的。卑职无能,还望千户大人饶命,饶命!” 钱千户看来并不是有意怪罪他,哼了一声,摆了摆手,把他支走,道:“监外校场等候,片刻即来。” 周百户领命退了。 走之前,看了眼夜无眠,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怀疑的表情来。 刘风招了招手,从牢房外走进来两个锦衣校尉,麻溜地一阵忙碌,把绑住夜无眠手脚的铁锁都解了,又给他戴上重重的长枷杻。 刘风指着夜无眠道:“此贼被勾了琵琶骨,无法动用内力,这些枷杻足以限制其行动。又加之弟兄们人多势众,可应对各种突发变故。” 钱千户道:“本官知道,何须你说!” 夜无眠戴了枷杻,肩膀、手脚皆被禁住,被两个锦衣校尉催促着,往牢房外走去。 站立了一个多月,直至此刻,他才重新拾回走路之乐。 他身戴重刑具,走的方向,也是身不由己,却自有一股自由的味道,迎面朝他扑来。 只因他感觉到,背中勾刀,那入骨的部分,几乎已经被蜈蚣兄噬咬殆尽了,自己的十分内力,已经有七八成可以顺、逆无阻,想必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能享受十足的内力运行,重回巅峰状态! 到那时,这些枷杻、脚镣,又怎能约束得住他? 越往外走,夜无眠的心情就越是明媚。 他心想道:“若我一直被拘禁在牢房中,纵然恢复了功力,要从这把守森严的牢狱中逃出,也并非易事。” 这长沙大狱构筑于地下,夜无眠更是被深深监押于地下第三层地牢之中。 萦萦折折,每上一层,都要通过重重机关,卡道。锦衣校尉还要出示腰牌,应对值班狱卒的盘问。 这些狱卒大多是没有内力的土鸡瓦狗,夜无眠若恢复了内力,倒是不将他们放在眼中,轻易就能拿捏、杀尽。 只是,有许多明里暗里的机关,到处都安装铺设了,只待有外敌入侵,牵动发机,就会启动,造成可观杀伤力。 被这些玩意儿缠上,拖延得久了,不免会有官军、锦衣卫好手前来驰援。 要在他们的合力堵截下逃出,可谓是难如登天! 而现在好了,正愁不知如何逃出这座森严壁垒,锦衣卫就要将他转监。 如此好事,与正准备睡觉,却有人送来枕头无异。 一路盘折,走的距离累计有近一里路程,夜无眠才见得眼前透出一点光亮。 那两名锦衣校尉,也是松了口气,互视一眼道:“前方就是牢门口了。” 露出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 由此看来,大牢中压抑、惨淡的氛围,让这两个惯走修罗场的人,也不太好受。 强光刺得夜无眠闭上了眼睛。 虚无之中,一只只猛然拍到牢门栏杆的惨白大手,不断朝自己伸来,更兼一声声惨叫、喊冤,在耳边回响着,惊悚不绝。 这都是刚刚路过那些不同囚室,所看到和听到的人间惨剧。 他闭上眼睛,仍久久难以挥去。 路面上行,阳光的脚步声,终于来到了面前,整个人都轻松欢快的。 今日颇为寒冷,太阳却尽可能给人照顾,洒在人身上,带起一层薄薄的暖意,可谓是冬日暖阳。 大牢外,栽着一排银杏树,还挺着有深黄寥落的叶子几枝,分明透着一股秋意。 可这已经是冬天的小寒时令了。 无眠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 近两个月了,近两个月了,他终于从地底下走出来了,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他很快适应了眼前的明亮,在锦衣校尉的催促下,在校场上站立着等待。 旁边已经集结了不少锦衣校尉,且仍在集结之中。 良久,钱千户才在刘风的陪侍下,从大牢中步出。 刘风朝钱千户抱拳道:“钱千户,就此别过!路上多加小心。” 周咸从一间侧室之中走出,笑问道:“刘大耳,听你这话,莫非,你是不打算与我等一起回金陵吗?这长沙城,如今可颇不平静啊,嘿嘿,连岳不欺都来了!” 钱千户冷冷一笑,道:“周百户,你不懂。若岳不欺不来,刘试百户自然是会随我等一起回应天府;现在岳不欺既来,刘试百户肯定是要留在长沙,正好要借此贼,立下奇功了!” 周百户“哦”了一声,转而又疑惑道:“还要立功呐?你这次助钱千户生擒张大球,这功劳还不够大?” 钱千户道:“生擒张大球的功劳虽大,却只够他百户转正;若能抓住岳不欺,这样的泼天大功,足可以取代我这个千户。” 眼见两人越说越离谱,刘风连忙露出惶恐之状道:“钱千户,说笑了!那岳不欺,是堂堂的第三境沁髓境的高手,我一个第二境的逆通武者,怎是他的敌手?安敢贪此泼天之功!卑职此番留在长沙不回,仅仅是因为吉王殿下,对某有托请罢了。” 几人玩“办公室政治”间,夜无眠的耳朵也没有闲着,在一旁竖起直听。 听到“第三境沁髓境”一句,他心中暗道:“原来逆通境界之上,是所谓的沁髓境。却不知这个境界,要如何到达?” 他儿时学艺,那位少林俗家弟子虽传他心经、医学,却并未跟他分说武功境界的事情。 还是后来混迹江湖,才知道顺通境界之上,有个逆通。 但逆通之后的沁髓境界,则是直到今日,经由这刘风之口才得知。 “沁髓境界,想必是厉害得很!” 夜无眠回想起折梅客栈中,被那黑衣劲装男子内力压迫的一幕;如果那位男子就是岳不欺的话,足可见沁髓境界的高深莫测之处。 第72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四) 钱千户三人交谈已毕,便有锦衣校尉牵来数匹马,供钱千户、周百户,以及其他几位百户骑乘。 这些马,想必都是从陕西一带送养过来的良马,高头大足,威风凛凛,自有一股宝驹的风范流露而出,惹人喜爱。 多亏了弘治、正德年间,三边总制杨一清在陕西实施的马政,朝廷武将这些年来,才有了好马骑。 牢房外的校场上,近两百名锦衣校尉列队集结完毕。 钱千户令各百户,点明人头数。 除自愿留下来、与刘风在长沙公务勾当的校尉以外,其余人等,皆已到齐。 夜无眠偷偷张望,见那晚手持烧火棍、射伤他的古怪铠甲军士,并不在其中,才偷偷松了口气。 直等再三确认完毕,钱千户传下军令:着押解重犯张大球赶赴应天府,即刻启程,不得误时。 刘风、长沙大狱的一干书吏、武将守备,皆陈列在后,目送锦衣卫人马望东远去。 夜无眠身上带着枷杻,在两名锦衣卫百户的严管看守下,紧紧跟在钱千户的高头大马后面。 钱千户时不时冷冷回头看他,眼中有一种想杀却又杀不得的拧巴感,让夜无眠大感莫名其妙。 虽如此,他暂时也没有去思量张大球与镇抚使之间的可能恩怨,而是暗自庆幸道:“此去南京,少了刘风跟随。如此一来,我待会逃跑之时,便少了一个棘手的劲敌。” 黑麋峰之役那晚,刘风像个鼻涕一般缠着他。 这厮仗着身法绝伦,不仅屡次躲过他的剑法绝招,更是追迫得他无计可施。 “打又打不死,跑又不过”。这刘风给他留下的阴影,可谓是太深重了,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夜无眠心情不错,因此直接忽略了钱千户的目光,专心感受起后背上蜈蚣兄的动静。 “只差一点点了,琵琶骨下的勾刀,可能只剩下一条细细的铁线了。” 当此之时,夜无眠九成左右的内力,都已经能顺、逆双向运行无阻。 倘若此是在无人之处,他完全可以爆发内功,震断枷杻的桎梏,震碎剩余勾刀残留物的掣肘,完全获得自由。 只是这般做,存在一些风险,容易损坏经脉。 若是无人处还好,可以等着经脉慢慢自我修复;可是身在近二百锦衣卫的押送之下,他需要一个全盛的状态来逃命。 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队列中靠近他的部分锦衣校尉,都装备了强弓,以及上了扣的轻弩。 观察这些校尉的手臂,皆粗壮有力,显然是弓弩一道的里手。 可以想见,弓弩校尉一旦发现押送人犯尝试逃跑,必会搭弓射箭、促机发矢,将对方射伤,从而延缓其逃跑进程。 “到处乱看什么?!” “给老子老实点。” 在夜无眠偷偷观察锦衣校尉们的同时,他身后的两名百户,也发现了他的异常,纷纷出言喝止。 夜无眠编了个理由道:“二位大人容禀:小人目光逡巡,并非乱看,实因受三急之迫,欲寻一处出恭,望大人成全。” 两名百户还未说话,钱千户呵斥说道:“忍着!实在受不了就拉裤裆里,老夫不嫌臭!” 夜无眠内心冷笑,暗道:“先让你得瑟两下,待会内功恢复了,第一个就把你掌毙了。” 走了一会儿,周咸看了看夜无眠,又看向钱千户,“嘶”了一声道:“钱千户,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钱千户淡淡道:“既如此,你还是别讲了。” 周咸点了点头,道:“嗯,理应如此,卑职不说了。” 钱千户冷冷一哼,道:“讲!” 周咸这才嘿嘿一笑,也不避讳夜无眠就跟在身后,指着他道:“钱千户,我总觉得此人,并不像是贼啊,说话文绉绉的。跟传闻中粗鲁的张大球,相去甚远。” 钱千户咳嗽了一声,道:“你这番言论,我从刘风那儿听起说过,但贼的模样,并无定势:颜渊如果落草,必有一半时,是复圣的样子,另一半时,是盗跖的嘴脸。你总不能逢他偶尔圣时,便说他不是个盗了。” 周咸愣了半晌,突然在马背上,朝钱千户一礼,道:“好有道理的样子,卑职竟无法反驳。钱千户的这番盗跖颜渊之论,或可在当今士林,引起广议。 卑职有个朋友,是南京兵部尚书、新晋新建伯王守仁的弟子,卑职常与其坐而论道。下次或可借此发论,以求朋辈互答,同侪相磋,必将获益良多。” 钱千户“哦”了一声,讶异道:“你居然能和王尚书的门人有所往来?这,我就得高看你一眼了。” 周咸笑道:“哈哈。国朝自仁宣以来,渐有重文轻武之趋,我等武夫,也常常以能够沾染文人士大夫的酸气为荣啊。” 钱千户讥讽道:“你沾染的是酸气吗?呵!我看,分明是一身的咸气。咸鱼都没有你咸。” 二人一阵谈笑,夜无眠却皱了皱眉,暗暗想道:“周大哥与这钱千户,看上去相处甚睦。罢了,待会儿我便不杀钱千户了,只是将他打伤,让他无暇指挥下属来追击我便是。” 再者,掌毙钱千户是容易,可周百户等一干下属,也必将被上司追责。 本着不给朋友添堵的原则,夜无眠准备留钱千户一条狗命。 一会儿的功夫,钱千户与周咸,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周咸道:“钱千户,卑职尚有一事不明。这张大球,只不过是湘江边的一介草寇,怎会牵动镇抚使大人的注意力? 镇抚使大人将我们千户所的主力揉碎了、分头去追击岳不欺倒也罢了,可为何还要专门劳驾您,率领两百余兄弟并主要百户,来活捉张大球?莫非此贼身上,怀有重宝不成?” 钱千户回头看了夜无眠一眼,嗤笑道:“你也太高看此人了,一个打家劫舍的,能有什么宝?是妇人的亵裤、肚兜,还是农民的草鞋、粪叉?” 他环视了一圈,见四周都是锦衣卫的人,便直言道:“告诉你也无妨,镇抚使活捉张大球的真正目的,是希望从他这里获取到洛凡溪的线索!” 第73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五) 钱千户此话一出,夜无眠的注意力,马上被其吸引而去,紧着眉头仔细听着,生怕错过重要细节。 周咸也皱了皱眉头,道:“洛凡溪?可是那安化县的茶商洛凡溪?” 钱千户道:“洛姓稀有,凡溪之名更是少见,不是那安化县的洛凡溪,还能有谁?” 周咸蹙眉不展,道:“前阵子卑职听得传闻,说这洛凡溪已是死了。唔,镇抚使大人需要一个死人的线索,又有何用?” 钱千户斜着眼看着他,失笑道:“他的心思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中的蛔虫。” 但沉默一会儿后,他还是说了个业已掌握的事情:“刘风那厮倒是向我透露过,镇抚使大人,是得了京城中的某位大人物之诺,才寻找洛凡溪的线索的。若能顺利获得线索并告知其,京城那位大人物,便会打通关节,将镇抚使大人擢升,任锦衣卫的北镇抚司镇抚使。 镇抚使大人得了承诺后,向我保证:若能擒得张大球归,届时可随他一同升迁,任职于京城。初时我只当这是镇抚使大人画的一个饼,升迁之事,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罢了。可是刘风这厮,却直言出了那位大人物的名字,这样一来,我就算不信升迁,也不敢轻易吃罪于那位大人物。” 说到这里,他恨恨一哼,回头看了夜无眠一眼,道:“只因这般,我才留了此贼一条狗命!” 夜无眠听得入神,被这钱千户一瞪,也没生气,只是觉得颇为好玩。 暗道:“难怪你没杀我,竟是因为上面有大人物点名要我。为子报仇的想法,终究是敌不过升官的诱惑啊。” 周咸点了点头,聪慧如他,当然不会追问钱千户提到的“京中大人物”是谁,也不会问洛凡溪的线索究竟是何,怎能惹得京中大人物之兴趣。 他只是道:“从南京镇抚使,一跃而升至京城镇抚使,而且还是最有实权的北镇抚使,难怪镇抚使大人如此疯批……呵呵,如此想要生擒得这贼寇。” 突然又想起,钱千户为了升官,更是连杀子之仇,也不报了——这样的行径,比镇抚使更为疯狂。 于是连忙转移话题道:“钱千户,问题在于,想要洛凡溪的线索,又何必执着于张大球?卑职听说,那洛凡溪交游广阔,自有不少旧时相识。我们随便抓几个来盘问,不就行了?” 钱千户反问道:“随便抓几个来盘问?那样问出来的线索,值得京中大人物不惜许下升官之诺吗?” 周咸一副猛然醒悟的样子,狂点头道:“这倒是令卑职醍醐灌顶了。想必张大球手中,必然有关于洛凡溪的特殊线索,这才如此被那位大人物重视。” 钱千户抬头望了望天,道:“你虽咸鱼,悟性倒是不错。如你所言,张大球也许掌握着关于洛凡溪的重要特殊线索。” “也……也许?”周咸纠结道,“仅仅是‘莫须有’,就花费如此力气,调兵遣将?” 钱千户瞥了他一眼,道:“‘莫须有’还不够吗?连岳王爷,都死在了这个罪名上,何况一介贼寇乎?” 他毫不避讳,耐心为周百户解释道:“当然了,为避免白费一趟气力,我们事先还是派人,伪造了洛凡溪的笔迹,模仿他的行文语气,写了一封信给这贼寇。若这贼寇果按照信中所述,与那所谓的吴掌事来接头,我们就能百分百确定,张大球一定是掌握着洛凡溪的那条重要线索。 如此一来,我们就在接头时,借口剿匪之名,将这贼寇拿下。同时也可以防止此贼事后狡辩称,不知道那条线索,以混淆视听。” 钱千户冷冷地指着夜无眠,道:“若非如此,这贼寇哪值得我们这么多人出手?提前派去卧底的曹百户,以几千斤暗渡陈仓的炸药,就能将他那什么破黑麋帮,给直接夷为平地了。” 说完,旁边一人突然哈哈大笑道:“钱千户说得极是!曹某早就在黑麋帮中卧底下来了,还混成了十三太保之一。并利用这个身份,骗得百把个小喽啰上下忙碌,搬运炸药上山,自掘坟墓。如今想起来,我都还觉得好笑!” 夜无眠暗中朝这曹百户望去,见到他的样子,虽已换了锦衣卫百户装束,却也不难认出,是之前自己所亲手任命的十三喽啰太保之一。 周咸露出一脸钦佩的模样,朝钱千户拱手道:“钱千户,高,实在是高,您这番布局,卑职就算是十个脑子一起想,也想不出来。” 钱千户捋了捋他那不长的胡须,表情甚是得意。 沉默赶路了一阵,曹百户突然问道:“钱千户,现在既然您已知晓了京中大人物是谁,且这张贼,也在我们手里,你何不直接绕过应天的镇抚使大人,将张贼直接送呈顺天?或者先逼问出张贼关于洛凡溪的线索,再径去告诉那位大人物,也不是不行啊。 如此一来,呵呵,那北镇抚使的职位,说不定就是您来坐了呢,是吧!兄弟们?” 曹百户回过头去,向其他同僚征求共鸣。 结果,其他人却都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没一个说话附和的。周咸甚至还向他不断眨眼、摇头暗示,曹百户这才顿觉不妙。 果然,他再看到钱千户的脸色时,已经沉得能压死座下的马了。 “蠢货!”钱千户勒住马头暂停,恶狠狠道,“镇抚使虽然只比我高半品,却也是上司之一,绕过上司擅自行动以求赏,乃是我锦衣卫之大忌!” 顿了顿,反问道:“曹百户,你莫不是当了一阵子的山贼卧底,入戏颇深,当习惯了,竟把我锦衣卫的规矩,都忘了?” 曹百户大惊失色,连忙滚下马来,找了一处不会影响其他人行军的地方,跪下道:“卑职失言,卑职失言,伏乞钱千户恕罪!” 钱千户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看着他,脸寒冷得能让空气结冰道:“上司给我千户所布置下任务,你曹百户若先完成,莫非也要绕过某,去上级求赏乎?” 曹百户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知错了!” 第74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六) 一个又一个响头,磕在砂土凌乱的地上,曹百户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 夜无眠看着都觉得脑壳疼。 “哼!”钱千户视而不见,做个不理会处,一夹马肚子,继续赶路了。 锦衣卫众人不再说话,夜无眠却陷入了沉思之中。种种关于张大球、洛凡溪以及锦衣卫三方的猜测,一一在他脑海中浮想联翩,剪不断,理还乱。 钱、周二人的谈话,解开了他关于“锦衣卫镇抚使为何会对张大球感兴趣”的疑惑。 但是却造成了更大的迷障: “京城的大官,为何会对老爷的事情感兴趣?” 都说一惑开,百业消。然而在夜无眠这里,却是一惑开,百疑生。 而且疑窦还升级了,从南京直升北京,从陪都直达京城。 夜无眠隐隐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危险的漩涡。漩涡之中,隐藏着足以颠覆他旧有认识的险境。 洛凡溪之死,看上去越来越不简单,越往下捋去,越是会涉及诸方因果,各种他想象不到的牵连,都会陆续登场。 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不过至少有一个好消息。”夜无眠很快便觉精神一振,“照目前这情况来看,至少锦衣卫这里,尤其是南京的那位镇抚使,知道不少关于老爷的东西。” “我日后疑惑有不解之时,不妨潜入到南京去,经由钱千户之手,找到那位镇抚使,当面请教。” 内心混乱了一阵,夜无眠便不再去想,专心感受琵琶骨中的动静。 他能隐约感受到,那勾刀在骨髓中,大概只剩一根细线大小的勾连了。 按照往日速度,最多半个时辰,蜈蚣兄便能将之吞噬殆尽。 但今日不知为何,蜈蚣兄可能是连日辛劳,不曾好好休息恢复精力;也可能是出了监牢,不能暂离捕食,未得食物补充体力,蜈蚣兄的动作,已是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 若非静心用力去感受,后背上那细微的动静,恐怕都难以被闻知。 足可见,蜈蚣兄已经到了筋疲力尽、油尽灯枯的边缘了。 “蜈蚣兄……” 夜无眠的心揪了起来,愈发担心起这虫儿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几个月里,一人一虫终日相处,形影不离,彼此早就有了感情。 他固然希望自己能够得脱此险,却也不愿蜈蚣兄,因此厄而有闪失。 最好是主、宠皆能全身而退,日后江湖路上继续结伴而行。他喂它蚯蚓为食,它在他手掌中翻滚,在头发中冬眠。 相得益彰乐淘淘。 他真想突然震断枷杻,把蜈蚣兄强行拉出来,让它先休息休息。 可惜前后左右,都是锦衣卫之人,如之前所考虑过的那般,在未尽断勾刀之前,他如此做的风险极大,一不小心就是前功尽弃,浪费了蜈蚣兄的付出。 他也无法通过呼喊,来劝蜈蚣兄休息。蜈蚣兄别的话都听,惟不听此劝。 左右皆无计,夜无眠哪可奈何,只得任由蜈蚣兄拼力以死继之,在后背劳作不辍。 。。。 中午时分,一群人渐离了长沙城东郊,眼前被不宽不窄的一条河流,给挡住去路。 麾下有百户请示钱千户;“是否造船渡河?” 旋不久,有斥候来报:“钱千户,却是到浏阳河了,冬季水枯,斥候队在磨盘州附近找到一处浅水滩,最深处不盈三尺,全所校尉渡河无碍。只是需往东南偏折五六里路程才可到。” 钱千户点点头道:“既然可以直接渡河,哪消烦琐在此处伐木为舟!你等斥候队务必先在浅水滩附近扫清障碍,为全所校尉渡河创造条件。” 又警告道:“告知你们斥候小旗长,若渡河时偶到急波暗流,因此伤了兄弟们性命、财物,仔细他的皮不保!” 斥候哪敢怠慢,轰然应诺,领命而去。 钱千户寻了一处树木丛生、稍能蓄暖之地,令手下百户暂驻军寨,布置警戒。又令校尉支釜搭灶,埋锅造饭。 自有小旗、总旗等下层武官,各将士卒,就地取材,具利斧凿之器,斫木以为薪。 不一会儿,青烟升腾,热气缭绕,小米、高粱、秋葵、黍等食物的香味冲上鼻尖,夜无眠嗅得腹中饥饿,咕咕直叫。 与此同时,钱千户指着他,吩咐道:“不得分食与他。如喊饥渴,取浏阳河中水喂食。” 两名看守百户不敢违逆,各自抱拳应了。 夜无眠计算着蜈蚣兄咬断勾刀的时辰,自忖不消多久,将重得自由,到那时,再去寻吃觅喝,却也不急于这一时。 因而只是淡淡地瞥了钱千户后脑勺一眼,并未多有言论。 不久,饭熟可食,近二百名锦衣卫校尉,并一应将官,开始吃起饭来。 这伙军汉子自然没有什么文雅可言,吃相俱都不堪。只有周百户还算过得去。 夜无眠独自坐在一旁,趁无人关注他的间隙,偷偷留了主要精力在后背上。 某一刻,他感觉背上一阵麻痒,旋即,有东西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他戴着枷杻,手被束缚在前,无法回转过去接住;回头看去,又被长枷挡住了目光。于是只得往旁边稍移一位。 蜈蚣兄的身体,这才出现在视线中。 可怜的虫儿,笔直地仰面躺着,全身已经僵硬。嘴里大量灰白色铁屑,慢慢地析了出来,陷入旁边一个石缝之中。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茫茫然,一股悲恸之情剧烈上涌,夜无眠差点哭出声。 一名百户感受到异常,端着饭碗朝他走来查看。他连忙趴在地上,全身一阵动弹,用脚搓动了几块石头泥土,掩盖住了蜈蚣兄尸身。 “干什么干什么?!”那百户见夜无眠胡扒乱动,大声喝问。 夜无眠放任悲伤来袭,泪水猛地就掉下来了,哇哇哭道:“却是苦也,官爷!小的不曾吃饭,闻到你们的饭菜香味扑鼻,想吃又吃不到,肚子一时饿得受不了,只好满地打滚,减少饥饿感。” 那百户见他的泪水说来就来,脸上的表情又是苦涩万分,一时也只道他是真饿了。 第75章 何妨吟啸(上) 这个世道,不少人都曾忍饥挨饿过,最是知道饿了是何等难受滋味。 别说是满地打滚了。饥民们若真饿起来,敢舍得一身剐,把皇帝也拉下马。 这百户瞧了一眼钱千户,见长官正在埋头吃饭,没朝此处看过来后,迅速从自己碗里抓了一把小米饭,在假装扶夜无眠坐起来的间隙,喂他吃了一口。 夜无眠没有说话,边吃,边朝他送过去一记感激的眼神,这百户只当没有看见。 夜无眠草草埋了蜈蚣兄,默哀一阵,强行压着恢复了情绪,坐在地上感受。 此时此刻,内力已经能够顺、逆双向运行,完全无碍。显然琵琶骨中的勾刀,已经没有任何残留了。 那勾刀之所以还没掉落下来,纯靠嵌在肉里的那部分支撑着。夜无眠若发作起内功,自能轻易将这勾刀震掉。 他有几分喜意,却因蜈蚣兄之死,喜地不甚痛快。 同时又从这虫儿身上,学到几分大义,暗道:“蜈蚣兄真是将我所托付之事,不差分毫,尽数完成后,才撒手西归。他作为一虫,尚且如此忠人之事,何况我为人乎?” 于是以此为依据,暗暗激励自己:哪怕洛凡溪之死所牵动的各方再复杂,将来遇到的事情再凶险,自己也必将如蜈蚣兄这般,拼到身死的那一刻。 志士慷慨,如中天之日,凛冬不可侵其暖; 义愤填膺,恰高飞之雁,层云安能阻其身? 全体锦衣吃饭毕,钱千户令往东南磨盘洲水浅处行进去,之后准备渡河。 夜无眠跟在队伍中,思索一会儿脱身的时机。 他暗里盘算道:“如身边只是围了二百黑麋帮的小喽啰,以我逆通境界修为,将之全部屠戮殆尽,并非难事,甚至还嫌杀得不过瘾。 可是,这不是二百小喽啰,这是装备精良,素质过硬的锦衣卫人马,那就得另当别论。” 论武功,黑麋峰一役当晚,夜无眠已经领教,钱千户麾下,有十几个顺通境界强者。此番赴应天,差不多也都跟了过来。 十几个顺通强者各持兵刃,一齐涌上来攻,逆通强者不逃跑的话,也只有死路一条。 论军事素质,其余校尉虽无内力,但雁翎刀、镔铁枪、护身软甲等武器装备几乎人手一件,又身强体壮,端的是训练有素。 倘若结起阵来,一百人以下还好,逆通高手还能胜之;超过一百人,逆通高手为保险起见,仍然须以逃跑为上。 黑麋峰一役那晚,多亏数量众多的小喽啰们牵制住了锦衣卫兵力,又加之夜色掩护,夜无眠飘忽其踪,大部分人赚不到他的身形所在,最多时身边也只有四五十人。 是以他才能屡屡以手中长剑,大显神威。 以上,是在有剑的情况之下;手中若无剑,杀伤力还要大打折扣。 “由是观之,我不可能将这群锦衣卫全部杀光后,再从容遁去,这是无法实现之事;必然是要利用时机,取巧劲,飞身远去,才更为可行。 之后路上若有追兵逐将,那时节,毕竟能追上我的人少,彼数量优势大为降低,我凭借修为,可一一击破。这脱身方才有望。” 思量处,他便将脱身方式选好,准备于今夜时分,借着天黑路暗,锦衣卫一众人马疲乏困倦之际,再离群逃跑。 计策定下了,他心中稍稍安定,不再作旁的想法,只是低着头,跟随赶路。 行进了半个时辰,突听得周咸道:“钱千户,前方河心那一小洲,形状浑圆,虽有河水冲刷,泥沙淤积,南、北两端变形却并不多,状若农家磨豆子用的磨盘,想必就是那磨盘洲了。” 夜无眠放眼来看,果然见到,北去的浏阳河中,有一洲盘卧,像磨石一样嵌着。 此洲上下游,河面都较窄,最宽处也不过半里之数;而此洲所在处,河床却大大拓宽,目测东西两岸距离,将将有一里,河道也被此洲分成两条。 想来一会儿渡河时,必是先从西岸涉水登上小洲,穿过小洲后,再涉水步行至对岸,如此一来,能大大减少在水中的时间。 果有斥候来报称:“磨盘洲东、西两河道障碍物清理已毕,可放心渡河。” 又说了路线,与夜无眠所猜测的并无出入。 听这斥候说完,夜无眠的心脏,砰砰直跳了起来。 盖因他想到,完全可以借着这渡河的机会,就提前逃出生天,而不需等到天黑再跑! 《孙子兵法》第九篇《行军篇》有言曰:“令半济而击之,利。” 意思是,等敌人渡河渡到一半时攻击敌人,对我方有利。 夜无眠虽没读过《孙子兵法》,可他看的《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有类似策略。 宋楚之间爆发泓水之战,趁楚国军队渡河时,宋国司马子鱼劝说宋襄公说:“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 子鱼也是想要趁楚军正在渡河(未既济也)时,进行打击,从而弥补宋军的兵力劣势。 总而言之,渡河时,是一支军队最为孱弱的时候之一,如果对这支军队存有什么歪心思,完全可以在此时付诸行动。 有先贤的理论依据在,又恰逢适合理论完全展开的地理条件于此,如何不用哉? 钱千户举起手中指挥长剑,大声下令:“全军渡河!” 但见他一马当先,跨着马,“扑腾扑腾”,就进了水中。 水,果然如斥候所说的那样,并不甚深。最深处,才淹没马的小腿,完全可以行走。 夜无眠狂喜,紧紧跟了上去,不顾被水冰到头皮发麻的感觉,一脚踏入河里。 他感觉得到,自由,正在朝自己招手。 身后一群军户汉子也纷纷跳入水中,“嘶嘶”声叫个不停。显然这河水,是直接给人以冰冰凉透心爽。 夜无眠更欢喜,暗道:“简直天助我也!这水一凉,人与马的行动更受阻!” 西边河道不阔,只有四五十丈,夜无眠很快随钱千户登了磨盘洲。 今日也真算是天助他!这磨盘洲中间有一小丘,虽不甚高,但越过小丘后,直接将后军人马的视线也挡住了。 夜无眠心头猛然一动,心中自有一股冲天豪气肆溢开来,仿佛有人大声喊道:“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第76章 何妨吟啸(中) 这是最佳逃跑时刻! 包括夜无眠在内,只有寥寥几人翻过了小丘。余下的人,都在丘后。 一座小丘隔着,视线障碍形成。他在小丘的这一边猝起发难,另一端的人,如何能很快反应过来? 更让夜无眠心跳加速的是,相当一部分顺通境界的高手,和那群弓弩校尉,也还在山丘之后,没有跟上前来。 这些人原本是夜无眠逃跑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而现在,只要速度够快,就能逃出这些人的威慑范围,更大程度保障安全。 他片刻也不犹疑,内力上提,猛地一挣,“啪”地一下,那套在他脖颈上的枷杻,立刻崩成两爿,各向一旁飞去。 脚上镣铐,叮叮一响,金铁碎裂,再不能束缚于他。 对于自由的向往,从未像此刻这般果决,任何企图约束他的东西,他都要破坏殆尽! 冲冲冲! “唳!” 蓦地,一声长啸,从他胸腔之中鼓振,沿着喉咙深深发出。 携卷着内力,这毫无预兆的吟啸声,居然颇有攻击力,最靠近他的两名百户,脑袋一斜,差点摔倒。 若非有内功基础傍身,早被啸晕了过去,哪还能在这里强撑着自扶! 夜无眠本想着无声无息逃走,奈何手上枷锁一除,他那久在樊笼里的压抑,就全部转化为这重获自由的发泄,再也无法自抑,酣畅淋漓地喊了出来。 非这一声,不足以全其情;非这一叫,不能慰藉这几个月来的颠沛流离。 也只是稍微迟滞了两三个呼吸的功夫,他的身形暴起,手上一掌拍出,是“泥融飞燕子”的招数。 这一掌稍微带点轻功基础,最是适合边运用身形边施展。急行之风,带起掌风,留了七八分的余地,朝着那钱千户肩膀上震去。 “啊呀!” 钱千户猝不及防,砰然中掌,肩骨一阵剧烈疼痛,等反应过来时,已被拍得骨头错位。 上半身的力量软趴趴地一泄,身子疲软耷拉,整个人像一张纸片,从马上滑落了下来。 “钱千户!” 周咸大喊,惊慌失措溢于言表。东张西望,一时不知应该做什么。 等看清楚夜无眠把钱千户丢下,远远遁走、大概率不会再折返回来后,这才毫不犹豫地立即跳下马来,守在钱千户身前。 他就像一块坚石,护住了钱千户。 大有不许任何来犯之敌前进半步的忠勇风采,让人击节赞叹。 他同时义正辞严,疾声呼唤两边同僚道:“还愣着干什么,骑马的骑马,会飞的赶紧飞,去追捕那张贼啊!若走脱了这贼寇,坏了千户大人的前程,可就完啦!” 说着,也不顾旁人理不理会他,自然而然地换上了一副焦急的神色,蹲下身子去查看钱千户伤势。 只见钱千户紧闭双眼,脸色煞白,肩膀和脑袋之间呈现出了一个怪异的角度,不是正常人可以做得出来的模样。 这千户大人本来就长得丑,受如此伤势后,更加丑不堪言了。 周咸当时便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钱千户受了重伤,无力回天了。他脚下差点生风,就要溜走。 毕竟,若长官死了,留在原地看护之人,罪责便是最大的,“救治不力”的罪名很快就会扣上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也去凑热闹追拿逃犯。一只手猛地伸出,牢牢抓住他的胳膊,周咸身体一颤,见是钱千户一把勾住了他,眼球直溜溜鼓着,差点蹦出来了。 “啊也!痛死本官了,周百户莫走,听闻你学得一手好正骨之术,技艺精湛,炉火纯青,正好对症下药,赶紧为本官使来!” 钱千户哀求道。 声音虽然凄惨,讲话还有逻辑,看来并不是致命伤,应该是死不了。 周咸见他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脸上先是一喜,随后紧皱眉头,十分严肃且中肯道:“钱千户,休多虑,卑职并非是要走,你别误会了。卑职也正打算将你扶起,给你正骨来着。你这伤势颇重,可能需要给卑职多留点时间,才能弄好。但这样一来,卑职可就无法去追赶那张贼……” “再废话本官就逼你写军令状!杖限缉捕岳不欺了!”钱千户痛苦地捶着地面,厉声说道。 “马上,卑职马上!” 且先不说周咸如何为钱千户疗伤,先表夜无眠。 夜无眠一掌将钱千户击下马来,夺了他的指挥长剑,又占了他的马,挥舞马鞭。 坐下马儿吃痛,一声长嘶,往前狂奔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洲东河道,“咚咚”地淌着水去对面。 这边水深一些,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 夜无眠突起伤人,又夺了锦衣卫长官的官马,其余校尉,反应再迟钝,也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背后一阵甲兵击撞,并马蹄得得声,显然是追上来了。 不少锦衣校尉边朝他奔来,边纷纷大叫道:“张贼跑啦!”、“张贼莫跑!”、“快捉住张贼!”、“弓弩校尉何在,还不放箭!” 锦衣卫中的非凡人物,自也有不少,与这声音一齐传来的,便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大部分都射歪了,只有一两条,余威不减,端正朝夜无眠背后迸来。 夜无眠支起内力,反手挥舞那原是钱千户的指挥长剑,“叮叮当当”,轻易打落。更扬鞭催快马,往东岸逃命去,拨溅起河水阵阵。 他嫌马儿水中行走甚是缓慢,本打算弃了马,施展轻功逃跑。抬眼处,只见东岸一马平川,坦溜溜的,是个策马狂奔的好所在。 他心中寻思道:“轻功只在水上时,能稍微快些,在平原上,最终还是会被锦衣卫的十来匹快马赶上!到那时,彼有十余骑,我只有一人,又无躲处,可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不可如此短视!” 想到这里,不再作弃马的念头,专心驾马,准备登岸,心无旁骛。 所幸钱千户的这匹马儿,还未被调教成能分得清敌友的神骏,否则,主人都摔于马下了,怎还会继续往前奔腾?不把夜无眠颠下背来已是罕见了。 钱千户目下则因受了伤,无法吹响马哨,不然,倒是可以发个信号,让回转马头。 总之,这些巧合叠加在一起,让夜无眠运气极好地操控住了这匹马。 第77章 何妨吟啸(下) 夜无眠正暗自庆幸,背后一人喝声渐至:“张贼,哪里跑!” 来者显然轻功不错,趁着夜无眠的马匹涉河、行动缓慢之际,竟然卯劲追了上来。 夜无眠扭头一看,看清来者模样,是那原先在黑麋帮中做卧底的曹百户。 呵呵一笑,他忙中打趣道:“曹太保,你瞒着本王下山采买,怎么暗里却做了二五仔!居然还升到了官军的百户?” 曹百户大怒,骂道:“你放屁!爷爷我本就是锦衣百户,潜伏于黑麋帮中,只为破你山寨。休得胡言,吃爷爷一刀!” 手中雁翎刀抡出一式,带起疾风扑面,又快又狠,是诗鬼李贺的路数,名为“黑云压城城欲摧。” 夜无眠弹起一剑“春眠不觉晓”,轻易支开他这刀,继续纵马前行,哈哈笑道:“你既在我黑麋帮中待过一阵,当知我的手段,仔细我使起性来,你这小命不保!” “还不速速离去?!” 他没有动用大招,只是一式“夜来风雨声”,剑风狂舞,将曹百户连人带刀,击得零落在地。 毕竟这曹百户卧底黑麋帮,也是奔着除张大球而去,无论内心是为升官也好,为发财也罢,总归也算是要为江湖除一害。 也正因此,夜无眠不想杀他,只希望他能知难而退,赶紧自己滚了便好。 哪知这曹百户并不识趣,掣住身形后,又施起轻功来追,哇哇叫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在山寨中武功是高,可如今,你琵琶骨中勾了勾刀,使不了内力,我还惧你什么!岂不闻,虎落平阳被犬欺乎?” 夜无眠听着有趣,更不想杀他,大笑讥讽道:“好狗儿,你的狗脑子如何不想想,如果我动用不了内力,刚才那一招是怎么打得你上不了前的?” 他反手探背,摸到勾刀。 这勾刀在琵琶骨中的部分,已全部被蜈蚣兄吞噬干净,现在全靠插在肉中的那一截支撑着,才没有掉下来。 夜无眠忍痛拔出,用力投掷,大呼一声:“去!” 见勾刀竟然被生生拔出,又横飞向了自己,曹百户惊得下盘一滑,轻功打了几分折扣,险些摔倒。 万幸的是,手中刀恰好截住了来犯腰刀,没让它开膛破肚。 “滋……” 两刀相撞,剧烈溅出一大片火花星子来。曹百户被后推五六步,最终还是仰倒在了水中。 等他扑腾着爬起时,一把抓住那断了小半截的勾刀,看着边缘的咬噬痕迹,整个脑子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勾刀,不应该稳稳地勾在张贼的琵琶骨里吗?” “就算强行拔出来,不得勾肉带骨?” “勾刀怎么成这副模样,勾角都无了?” 一连串疑问,一个也回答不出。 曹百户捧起一抔水,擦了一把脸,冰冷的河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直至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策马奔腾的男子,恐怕已经恢复了内力,否则,又如何可能将那钳在骨头里的勾刀拔出? 他猛地战栗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刚刚作死的挑衅行为,一阵后怕。 本来是想趁这贼寇虚弱时将他擒住,然后献给钱千户,好弥补一下方才因为失言,而在长官面前丢失的宠眷,结果却是如此。 “草率了,草率了。” 。。。 夜无眠一剑击退曹百户,不多时,骑马上得岸来。 马儿重新踏足平地,少了河水的拖滞,大感痛快,放开了蹄丫子,撒欢似的跑。 身后追逐的锦衣卫,渐渐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呼打喊杀声,也渐不可闻。 偶尔倒是有一两根箭、弩矢射到近前。不过,那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了。 夜无眠轻轻一弹指,就能将之弹掉,完全不足为惧。 至于那些在前方探路的斥候,远远地看他逃出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各自犹疑,想上前阻拦,却根本不敢,眼睁睁地看着他就从自己身前跑脱掉。 夜无眠哈哈大笑,口吐英气震云霄! 扬鞭催快马,风雨证归途。 一骑绝尘。 由于是骑着马,他不用考虑内力的消耗;而且是骑别人的马,无论如何挥鞭,他都没有心疼的感觉。 这一跑,直接跑到太阳西垂,马儿嘴中呕出白沫,实在是难以为继之时,他见身后空荡荡,更无一人跟上,才从马身上翻了下来。 “锵”地一声,抽出指挥长剑,一拍马臀,叫了一声,“走你!” 那马儿吃痛,本已经散乱的马蹄,又振作起来,朝远方夕阳奔去。 此马虽好,但骑着它,容易被锦衣卫认出,徒自惹祸上身。夜无眠只得忍痛割爱,将它弃了。 他摘下假脸皮,放入怀中,改头换面,大致确定了黑麋峰方向,专挑障碍多的地方,潜行而去。 此时已到黄昏,光线昏暗,最是适合隐藏。 但太阳既缓缓沉入地平线以下,寒气不免上升,今又是小寒时节,冬日的冷酷渐渐展开。 夜无眠只穿着薄薄的囚衣,虽有内力扛寒,奈何现在腹中饥饿,还是觉得有些冷。 前方炊烟缭缭,柴火味道随风而来,一股人间烟火气,油然而生。 夜无眠暗里考量道:“我何不偷偷去这村庄中搞点饭来吃?吃饱了肚子,才能继续赶路啊!” 定下主意,他脚下风声呼呼,轻功运转,踩着树木、大石,频繁借力跳跃,投那村庄的方向去。 夜色完全落了下来时,夜无眠已趴在一户人家的房梁上,当起了一回正儿八经的梁上君子。 这户人家在村里,算是个大户,庭院修得气派又大。屋舍足足有十间,几乎每间都住了一房人,端的是人丁兴旺。 连通各屋的廊道里,还挂着红灯笼,都在寒风中摇曳着。看来是要发一整个夜晚,不准备熄灭了。 这年头灯油可不是廉价品,能有彻夜亮灯的闲逸之情,肯定不会是小门小户。也正是因为此,夜无眠才决定来他家偷点东西吃。 他在梁上观望着,约到酉时末,这户人家吃完了晚饭,渐渐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中将歇,他才从梁上翻了个身下来。 夜无眠蹑手蹑脚地,像夜猫子一样,循着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往前走去,渐渐到最浓郁处,又看到两边的走道中都堆着干柴,知道是找对地方,到厨房了。 第78章 晚来天欲雪(一) 确定里面没人,夜无眠轻轻推开门进去,借着廊道的灯笼光,眼前明亮,看清了事物,找到了灶台,掀开一口大锅盖。 白乎乎的蒸气,成团扑面涌来,在脸上结成了一颗颗细密密的水珠,痒痒的,湿湿的。 热气散了,锅里装着的是大米饭,还剩小半锅。灶里的火都已经熄了,只有柴灰里闪着几颗火苗星子,米饭还冒着热气儿呢! 清香扑鼻,夜无眠哪能忍耐地住? 也懒得去找碗筷,用手抓起一大把,就往嘴里塞,连续抓了七八大把,狼吞虎咽,终于吃得腻了,肚子有个五六分饱,一个嗝气上行,恋恋不舍地把锅盖盖上, 另在厨房里又觅了些糕点、菜团等小食,胡乱将就些,填了个七八分的饱腹感,适可而止。 “喵~” 一只橘黄色的大胖猫咪,不知道从哪个暗道儿里钻了进来,踩着灯笼的光影,慢悠悠地走着,趴到了火灶旁的角落,揣着小手手,身子很快咕噜咕噜地响着。 享受着温暖,嗅着饭菜香味,这小狸儿舒服极了。 夜无眠看得喜爱,忍不住在它毛茸茸的头上薅了一把,这猫咪受人抚摸,微微睁开眼,只是看了他一下,就又闭上,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甚是高冷。 “嘬、嘬。” 夜无眠逗弄了两下,摸了摸这小狸儿趴的地方,暖是暖和。 但有一处,应该可以更暖和。 他心念一动,使了一道内力,把灶里面的火星子都给打灭了。 橘猫聪明,闻着声音睁开眼,看出了夜无眠这样做是何意,“老吴、老吴”地叫了几声,在他手上亲热蹭了两下,矮着肥嘟嘟的身子,钻进灶里去取暖去了。 猫咪钻灶,这才是正常操作嘛。舒服了。 夜无眠笑了笑,关上房门,心满意足地从容离去。 提着轻功,驭着小散步子,夜无眠踩屋顶而行,不多会儿,离远了这个村庄,届丑时前后,才渐渐到黑麋峰地界。 他从被捕入狱,在牢房里住了近两个月,黑麋帮,自然也就覆灭了两个月。 走入山门时,再不是有小喽啰把守的景象,地皮荒凉,寂静无声。只是偶尔可见,几个山猫子在夜色下窜动,身形矫健地捕着猎物。 “嘣” 走在路上,随脚一磕,踢到一具尸体,踢出了一个洞来。 冬季天冷,两个月的时间,这尸体还未完全腐烂,只是有几处骨架露出,全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夜无眠对气味特别敏感,运转心经内力,抵御下去,才稍稍平复一些。 越往前走,尸体的数量越多,到黑麋峰一役的主要交战地高椅坡附近时,几乎已经难以下脚。 若不施展轻功,仔细避开,脚上都非要全部沾染上尸液、烂肉不可。 当日一战甚是惨烈,除了极少数侥幸逃跑的,黑麋帮的大小喽啰,几乎全被锦衣卫、官军剿灭殆尽。 而锦衣卫们从来只负责送人上西天,却不负责收尸,才有了这触目惊心的景况。 夜无眠后来写了一首打油诗词,专记录今晚所见所闻: 【断肢残躯遍地,好个修罗地狱场!秃鹫饱食,豺狗丰餐,蛆虫尽作狂欢舞。冬夜寒风凛凛至,吹起腥风臭气六七里。 人道此处阎罗过,小儿哄却有阴兵。三更天闻饿鬼低泣,四更天听怨鬼诉苦,五更天是百鬼夜行。冥罗地府大点兵,黑麋峰上无冤魂。】 这首诗的后两句其实是点题了:虽然是尸横遍野,但在场死掉的,却没有一个不是该死之人。 生前打家劫舍,害人性命,最终死于锦衣卫的算计之下,也算是死有余辜。 夜无眠内心没有太多波动,只是觉得臭味冲天,唯恐吸多了尸气损害了身子健康,脚步加疾,直往峰顶聚义厅而去。 景物婆娑,花影重重,月如勾,满天星光璀璨,视物不难。 赶在黎明前,登上了峰顶的聚义厅,这里早变成了一堆废墟,房梁、屋柱横七竖八地躺着,上面有着火的痕迹。 但当时下了连续的雨,空气太湿,火烧到一半就烧不下去,留下这残垣断壁,颓墙圮瓦。 废墟的中间,已经开始长了一些草。 能在肃杀的冬季发出新草,必然是有额外的滋养。 果然,夜无眠在浅草丛中看到几具轻度白骨化的尸身,落寞地躺着。 夜无眠循着记忆,找到之前所住屋子的位置。 屋里的地板,大多都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的石块、泥土来。 某处,夜无眠用脚掂量了一下,感受着结实,内心一阵希冀升了起来。稍稍用力一踩,只听“咔擦”一声,那有所风化的地板随之断裂,其下的隐匿夹层,扑入视野中。 他欣喜地蹲下,把断块都拆开了,从其中取出一个箱子、一把宝剑。 箱子正是装着银子、丫鬟衣服,并《旅夜书怀》剑法以及《忘事录》的箱子;而剑,则是周咸赠予他的松纹剑。 清点了一下,见到这些东西都在,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都在,还好都在!没让我白跑一趟!” 他星夜赶上黑麋峰的目的,正是来取这些旧物。 原来,在准备与所谓的“吴掌事”接头前,他的内心颇不宁静,隐隐然有不好的预感;那日又连番下雨,要穿蓑衣,携带这些物事并不方便。 于是他就于接头当天,把一应物件,全部置于地板夹层之下隐藏。 之后,黑麋峰一战当晚,也好在锦衣卫获胜之后,对这聚义厅并没有仔细搜刮,只是把屋子推倒、浅放一把火便离去。 这个暗格便因此没被发现。这些物品,也才得以保留了下来。 没想到当初的那个无心之举,居然为他保全了这么多重要的东西。 倘若都随身带着,定然会在他被俘之后,由锦衣卫尽数缴获了去。之后要想再拿回,难度极大。事后锦衣卫清点战利品时,那口松纹剑也会给周百户带来不小的麻烦。 “也是冥冥之中,有神人助我!让我预感不安,遂将这许多的物品,都提前留存于此,从而免去许多波折。”夜无眠由衷感叹。 第79章 晚来天欲雪(二) 发了一阵呆,他将身上脏臭的囚衣、囚裤尽脱了,埋在暗格之下,用废木板填充住。 钱千户的那把指挥长剑,就扔在暗格旁边,等待有缘人发现。 在废墟里找到一块破破烂烂、但看着还算干净的毛巾,来到一处水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冬夜寒冷,他驱动内力抵御,倒也并不甚冷冻。 只是头发颇为脏乱,多有凝结成块处。等清洗得顺滑了,好大一撮发丝,都被搓洗得脱落了下来。 夜无眠瞬间感觉自己的发量不够用了,日后男扮女装起来,可要费劲许多。 但无论如何,洗完澡之后,那浑身清清爽爽的感觉,都不是穿着囚衣时可以比拟的。 他换上丫鬟衣服,将一应首饰之物佩戴好,把两本书、四五十两银子,都揣在怀中,别着松纹剑在腰间。 此时东方泛起鱼肚白,黑暗的力量渐渐要被吞噬殆尽。 夜无眠借着朝阳的光,往水中倒影里看去,一个美丽动人的俏丫鬟,在水中荡漾着,眉目若有情,笑脸似含春。 “哈哈,受不了我自己了。” 他明媚一笑,右手展开,是那张有着痦子的假脸皮。 “蓬!” 内力一出,这假脸皮在他手中,立即化为齑粉,随着晨风,纷纷扬扬洒落进水里。 “黑麋帮、张大球的事情告一段落了。从此后,我不再以假面皮示人,我仍然是小姐身边的小丫鬟。” 峰顶东南,一处适合观日出的所在。 这里非常凑巧地没有一具尸体,夜无眠不用闻着尸臭,于此欣赏了今晨的日出。 日出是真的壮观啊!地平线下,一道道光线折射出,把黑暗撕裂,圆滚滚的红日侵着薄云,带出朝霞万道,天空像琥珀一样,纯净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夜无眠大饱了眼福,又盘腿坐着休息、恢复了元气,直等着巳时都过了,太阳升得老高了,他才动身奔下山去。 这回,他避开那些尸体遍布的地方,专捡各种小路走,是以没让他闻到什么尸臭。 如此做,一是避免自己再被尸体臭味恶心到,二也是防止尸臭味沾染了这身丫鬟衣服。 毕竟还要进长沙城去找洛湘竹,他可不想熏到她。 想到洛湘竹,夜无眠心中一热。 “小姐虽然没有武功,但读书比我多、更加明事理。黑麋峰一役,我若把详情告诉小姐,让她帮忙参考、出谋划策,恐怕我也不至于遇到如此险境,差点终生都不能与她再相见。” 历一大劫,他的心境,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原本闯江湖的一腔孤勇,跟朝阳升起来后的早霜一同远去了, 他希望有洛湘竹的陪伴,哪怕她没有武功,光是站在那里,他就感觉无限沉静。 “我此前还是过于刚愎自用了。甚至于,我的内心深处,也害怕小姐拖我的后腿。但我如今思来想去,湘江遇险,是我不能精确观察才招致;黑麋峰受暗算,祸因我轻信于人。这些灾难,都是我自找的,哪曾有小姐半点事情?” 越是往下想,他就越自责,情不自禁浮现起两个多月前,洛湘竹月下控诉的画面来。 她的泪水晶莹剔透,一把心肠也清白纯净。 有尘垢的,只是他自己的思虑。 夜无眠大感烦闷,恨不能以头抢石。 “只愿能够快快见到小姐,跟她说起我这两个月来的遭遇,从此后我什么事情也不瞒着她,什么事情都对她说。只要她愿意,去庐山和她一起,去四川,也和她一起,无论去哪儿,都和她一起。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拖后退的人,她是带给我力量的人。” 夜无眠心中火热,眼神坚定,健步如飞,不出一个时辰,便下了黑麋峰,直投长沙城而去。 官道上,一队锦衣卫人马纵马奔来。 夜无眠瞧见得是锦衣卫装束时,免不得心中一慌,差点就要找一处隐蔽的所在,藏了身形。 忽然他醒悟过来:“如今我已摘了假脸皮,脱了囚衣,换成丫鬟装束。头上带着铜簪,脚上履着莲靴,腰间仗着松纹剑,任谁看了,都不可能将我,与那长着痦子、穷凶极恶的张大球联系起来,既如此,我还躲甚?” 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只是让开些身子,站在路旁,把狭窄的官道,都留予这队锦衣卫行走。 可能是有段日子不曾下雨了,十余骑狂奔,惊起尘土纷扬,向两边飘去。还未至近前,夜无眠便预防性掩住了口鼻。 忽然,为首一人叫道:“怪事怪事!吁~” 这人勒住马头,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命令其余人众,都暂时歇息。 夜无眠不知道此人要干什么,先是一惊,忍不住往坏处想:“该不会是认出我来了罢?可我都已经如此改头换面了,怎么还会被认出来?” 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就要按到松纹剑上,随时准备动手跑路。 却听得那人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妹子,没想到你我,竟然在这里见面了!” 听清楚了这声音,夜无眠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回头躬身行礼,笑道:“周大哥,久别尊颜,常切云树之思。不过,如你方才所说,现在可不只是落花时节了。你看,远处彤云密布,怕是要到下雪时节了。” 长沙的天气真怪,早上还是大好阳光照耀山河,这会儿才到未时,却逐渐被阴云占了上风。 气温骤降,一种就要下雪的感觉,萦绕在人的鼻尖。 来人正是周咸。 周咸颇有礼节地将他扶起,哈哈大笑,道:“原谅你周大哥只是个粗人,除了剑法招式的诗词,其余诗词都是一知半解的水平,就不免乱用了起来。” 夜无眠道:“无妨。周大哥,你一行人如此匆忙,是要向哪里去?莫非,又是要去捉拿那个,额,岳,岳不弃?” 他故意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岳不弃”三个字,还说错了一个字,为的就是让周咸以为,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周咸不疑有他,道:“妹子是说岳不欺吗?害!岳不欺抓不着,你大哥我从来不曾担心过。可这回,一个更要紧的人物,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跑了,弄不好的话,我头顶上的乌纱帽,可就不保喽!” 第80章 晚来天欲雪(三) 周咸叹了口气,一脸愁容。 不过只一会儿,他便紧了紧衣裳,脸上的苦涩尽去,开口笑道:“妹子,此处寒冷,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你且跟我来。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酒家,我们一起去那里喝杯酒暖暖身子罢!正好叙叙旧,话话久违之苦,人世艰辛。” 不容夜无眠分说,就转过头去,朝骑在马上的一人喝道:“大志,你给老子滚下马来,把你的马让给我妹子骑!” 夜无眠往那人看去。是一个敦厚的胖子校尉,坐于马上,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夜无眠礼貌地朝他笑了笑,把他迷晕了。 “大志,你他娘的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下来!”周咸又叫道。 胖子大志挠了挠头,带着点不好意思道:“周,周百户,其实我也可以不用下来的。” 周百户道:“你在这放什么狗屁?你不下来我妹子骑什么,总不能我们一群大老爷们骑马,她一个姑娘家走路吧!” 胖子大志傻憨憨地笑道:“那,那当然不是。我是想说,我可以和你的妹子共骑一匹马。” 其余校尉皆哈哈大笑,夜无眠也是忍俊不禁,轻轻掩着嘴,作出女儿家害羞的模样来。 周百户笑骂道:“你这小子,长得丑,想得还怪美!别他娘的废话,赶紧给老子滚下来!不然老子抽死你!” 大志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马。 但下了马,他就又开心了起来,殷勤招呼夜无眠来骑马。 夜无眠假装没那么利索地上了马,低头向他道谢。 大志得到“美人”酬谢,咧嘴一笑,开心坏了,憨厚道:“不用谢哩!姑娘,你还记得我不?在折梅客栈的那晚,我们见过面的,当时你一拳打在我面门上,把我打懵了。” 夜无笑着点了点头,道:“自然是记得的。当时为保护我家公子,情急之下出手,没个轻重,还望大志哥哥莫怪。” 他又是笑,又是“大志哥哥”,声线带着女性的酥软,大志哪里顶得住,怎还敢怪将他来? 连忙慌里慌张摇头道:“咦,不怪,不怪不怪!哪怕你再打我面门一拳,十拳我都不怪——对了,你家公子呢?怎么不见他?” 周咸对准大志的屁股,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直把他踢得张牙舞爪、扑了几步。 周咸笑骂道:“出息了!当着我的面,跟我的妹子搭上讪了?再多给你一柱香时间,你是不是连我妹子家住何处,都要套话套出来了?”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大志被戳穿了小心思,也不着恼,只是傻笑着点头。 “你来骑我的马!” 周咸到底也是个心疼属下的人,不忍心让大志走路,把大志拉上了他的马。 二男上马,坐下的马儿眼睛一瞪,嘴巴一歪,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来。 这两个大男人加起来有三百五十斤往上。若光是这样载着倒也罢了,一会儿肯定免不了还要狂奔。 如此重量,恐怕这辈子还没等不到伯乐来相自己,马儿就要交代在这条官道上了。 众人皆上马,周咸挥鞭一指,指向官道边的一条小路,道:“改道湘平小路,去麓山酒肆喝酒去了!” 正要催马行去,一个校尉面有难色道:“周百户,钱千户让我们去黑麋峰上查探张大球的行踪,可我们却去喝酒,这样会不会……” 周咸打断他的话,骂道:“你好不晓事!我难得遇到我的妹子,若不请她吃口酒,日后传将出去,同僚们怎么看我!属下们怎么看我。” 那校尉嘀咕道:“属下们正眼看您,觉得您为公而忘私,是锦衣卫中的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周百户啐了一口,道:“放屁!你们指不定会在背后骂老子小气呢!再者说了,张大球才侥幸逃窜,怎么可能还往黑麋峰走?用屁股想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你想不明白?” 校尉低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属下倒是能想明白,可是吩咐咱们如此做的,是钱千户……” 周百户不再理会他,大笑着抽了马儿一鞭,马儿的脸立即扭曲,认命一般,带着两男往前冲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周某人怎么会被公务耽误了吃酒呢!哈哈,不跟老子来的,自己抓张大球去,倘若不小心死了,老子管埋!” 豪言壮语,惊起一行乌鸦,“啊啊”乱叫。 身后的校尉,俱都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叹息一声,却哪敢忤逆长官?都纷纷策马,追随他而去。 夜无眠早跟在了周咸后面,心中暗暗赞道:“周大哥果真好一条汉子!他若生活在魏晋时期,是能够与嵇叔夜、阮步兵等名士,同席论道之人!” 一行人往东行去,耳边风声呜咽,刀子似的,划得耳棱子疼痛。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四下荒野无一座房子。夜无眠心道:“周大哥说,酒店就在附近,缘何奔了这么久,还未至?” 又过了快两刻钟,才远远望见一个酒家。走得近了,觑得酒旗在北风中飘扬着,上书“麓山”两字,甚是流动瞩目。 此地没有山,小丘都无一座,店名“麓山”,实是有些名不副实。 骑马近三刻钟才至这里,偏偏周咸还道是附近。夜无眠心下莞尔:“周大哥的‘附近’,跟我的‘附近’,还真不是一回事。” 酒家门口浇筑了一排黄土篱墙,有栓马的勾锁,零零星星,只栓着两三匹马。锦衣卫众人一来,位置顿时不够用了。 店家有人探到动静,见是一群差爷光临,哪敢怠慢,慌忙招呼来一个精壮的伙计,挥起大锤,临时在地上打了一个大木桩,方便众校尉栓马。 夜无眠下得马来,粗打量起这个酒肆。 酒肆不大不小,只有院子一方,屋舍一间。屋子全用泥砖垒成,缝隙间塞了些干草,防止寒风灌入。 正中间一堵柴门,只有四尺来宽,半掩着,透露出里面一点热闹的动静来。想必是酒客不少,在推杯换盏,眼花耳热,徒生意气。 屋门外也有几张歪脚缺角的桌凳,没人来坐。看来天气转冷,都往里头挤暖和去了。 酒旗在院子中飘飏,声音猎猎。 第81章 晚来天欲雪(四) 夜无眠一行人才下得马来,便有小厮殷勤迎上,邀请移贵步进店。 夜无眠等着周咸先走,周咸道:“妹子莫客气,我请你喝酒,你就当是在自家一样,不要讲究什么先走、后走的礼仪次序,老夫我最烦的就是这一套。” 两人联袂推门进去,其余锦衣卫皆持刀紧跟在后。 夜无眠才进去时,娇美的容貌,吸引了不少酒客惊艳的目光,有人心思活泛了起来,要借着酒劲想搞点什么鬼把戏。 等看着他身边那一个,两个,三四个……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锦衣卫时,面色纷纷大变,各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尽都收了起来,哪还敢起什么歪心思?都只是埋头专心喝酒,不作他想。 本来热闹的酒肆内,因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一行人进入,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都低着头喝酒,吧唧嘴都不敢了,吃相比未出阁的大姑娘还好看。 夜无眠瞧着这前后的变化,心中暗道:“锦衣卫果然是凶名赫赫,话都未说半句,便吓得人抬不起头来。” 夜无眠、周咸二人坐了一张桌子,其余十几名校尉分坐三张桌子,各自安顿下来,分桌点选伙食。 周百户只教他这一桌:牛肉上五斤,切大块了来,要酱油配蘸;山羊肉切五斤,着老陈醋去膻味,骟猪的尾巴要六条,耳朵买四扇,萝卜煮排骨,油水焯冬瓜。野菜不计,上两盘来再说。 “如若储存的食材不够,尽快去采买,一顿饭吃到天黑也无妨。” “至于酒,听说宝庆老酒甚是不错。绍兴花雕在你长沙喝不到,就上两坛,不,四坛,上四坛宝庆老酒来!”周咸伸出四根手指头。 他点菜完毕,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是正儿八经官铸的官银,上面白花花的,只有一条细细勾过的纹路,不曾缺少边角。朝那小厮扔去,道:“我们这四桌,十两银子先垫付着,少了再补给你,多了不要你退回。快去备菜上菜,莫要延误,上慢了拿你是问!” 那小厮本来还在发愁,愁这群锦衣卫要是吃饭不给钱,这几天的辛苦,就都白白冤枉掉了。 没想到这领头的,竟然如此阔绰,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别说这四桌的饭菜了,就是整个酒店内所有客人的饭菜,全部包办下来,都还有得找剩。这让他如何不欣喜? 轻微掂量一下,喜滋滋地收了银子,叫一声“得嘞!”迈着欢快的步子,备菜去了。 夜无眠看向周咸,道:“周大哥,点这么多的菜,吃的完吗?” 周咸道:“吃不吃得完是一回事,有无足够的菜吃,又是一回事。今日苦寒,要是饭桌上没几个爽口的大菜,整个人都不好了!” 夜无眠道:“如此来说,倒也在理。” 其实周咸点下这许多的菜,正中了他的下怀。他前些日子在牢房里,每日只得一顿饭吃,还都是青菜萝卜小米饭,早就又饿又荒,嘴里淡出个鸟来。今日适逢其会,正好多吃上四五斤肉,聊慰牢狱之苦。 两人寒暄一阵,夜无眠想起今日偶遇的场景,好奇问道:“周大哥,方才官道之上,我低着头、又掩着口鼻走路,你是如何把我认出来的?” 周咸哈哈一笑,指着他的腰间道:“你虽是遮了脸,可那柄松纹剑,却搭在腰间。这松纹剑,就是我借以认出你来的信物。” 说完,脸色慢慢落寞了下来,叹了口气,眼神中,莫名有几分担忧之色。 此时牛羊肉已上了桌,四坛好酒,也放到了桌脚旁边。周咸抱起一壶酒,给自己满上,招呼夜无眠自斟。 其余桌的锦衣校尉,也早都开动,吃得欢实。 外面是寒风凄惨,酒店内,却是热火朝天,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而今日萍水相逢,开心喝酒,开心吃肉,算是不多的开怀时刻。 夜无眠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斯文地喝了一口,一块牛肉下肚,看着周咸的面容,问道:“周大哥,客心何事转凄然?” 周咸吃了一口闷酒,道:“盖因提起松纹剑,我便想起我那久未归家的小女了。实不相瞒,此剑,本是我准备赠送给小女的生日礼物,但她只留下一纸书信,便瞒着家里人跑去武功山,我一气之下,就将此剑,赠送给当时颇为投缘的妹子你了。” 夜无眠惊道:“竟有此事?!” 说着,忙站起身来,解下腰中的松纹剑,恭恭敬敬,双手呈去给周咸:“既然本是令千金之物,阿眠怎能横刀夺爱!现完璧归赵,周大哥请收好。” 周咸让他坐下,道:“此剑既已赠予给你,怎能再要回?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且莫冲动,快把剑拿回去,我们继续喝酒,再听我絮絮叨叨些话。” 两人互推一番,夜无眠见周咸话里话外,并无要索回松纹剑的意思,知他是诚信赠予自己,便不再坚持归还。 周咸待夜无眠重新坐下了,才语气低落道:“我那女儿,与你一般年纪。虽然有些淘气,但如此这般不着痕迹地离家出走,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且一去就是大半年。前阵子我去信南京家中,问询归未?家中复信:半年未归,音讯全无,我老母另附一笺,央我去武功山走一遭,把她的心肝孙女寻回。 这次,我本想借着押送黑麋峰山贼张大球回南京的契机,于路顺道,去武功山探寻一遭。谁想那张贼,才出长沙,竟然就跑脱了!钱千户下令,若不抓住张贼,就在长沙过年!南京之行,就此延期。唉!实不知何时能去武功山打探消息,寻得我的女儿!” 听得“武功山”一词,夜无眠本来揪着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个地方,他在太夫人所写的《忘事录》中看到过。 《录》中记载了一个谭家的仇敌,名唤“武功山人”,在武功山一带开宗立派。 太夫人当日嘱咐,《录》上所载的仇家,都有可能是杀害谭敬怡的凶手,并委托他一一去寻线索。 夜无眠原本的计划,是去庐山。而路经武功山,本来也是顺路,恰好可以去会一会这个武功山人,看看他是否有谋害谭敬怡的嫌疑。 第82章 晚来天欲雪(五) “既然我原本便打算,要上武功山;而周大哥的女儿,也是久去武功山未回,我何不顺道,去替她寻女儿一趟?”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便主动请缨道:“周大哥,你既和我说起此事,我也好告诉你,正巧我不日要往江西走一趟,沿途就会经过武功山,并在那里停留一阵子。你若信得过我时,不妨将令千金的容貌特征告知于我,我好替你留意一番。待见到了令千金,一定劝说她早日还家。” 周咸握杯的手一顿,满脸惊喜道:“妹子竟要往江西走一趟?此言非虚?” 夜无眠笑道:“怎敢有妄言!以此酒为鉴!” 说着,端起满满的一碗酒,尽数饮下。这酒入喉咙颇辣,他长吁一声,脸可见得就红了。 一旁的锦衣卫校尉们,纷纷喝起彩、鼓起掌来,都道是“姑娘海量。”周咸亦赞叹道:“妹子剑术高明,酒量竟然也不让刘伶。” 夜无眠擦着嘴巴笑道:“周大哥谬赞了,阿眠自然是比不过那刘参军的。” 魏晋名士刘伶,喝醉酒后就上街裸奔,夜无眠自忖还做不到这样。 周咸见他说得认真,不似作假,久不能展的眉目,终于缓和了七八分,也将碗中酒,一吃而光,喜道:“既得妹子一诺,老夫我也就放心了。小女的容貌嘛,你听我悄悄对你说。” 酒店中毕竟人多耳杂,周咸压低声音对他道:“小女名叫周青霜,身长五尺有余,长着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双目中间,一点朱砂美人痣,恰到好处。鼻若琼璧,嘴似樱桃,笑起来可迎人了,家母对她甚是喜爱,也把她惯坏了。她的打扮装束,没有特定的风格,时而一副江湖女侠的模样,时而是个闺中绣花的未出阁小姐,年方十五,却常常有五十半百的忧愁,喜欢耍剑,尤喜欢杜圣的剑招……” 夜无眠一一记下这些特征,待周咸说完,他才认真道:“阿眠已全部记在心中,不敢或忘,若见到有类似长相的女子,必劝她还家。” 说话的当儿,菜已全部上齐,周咸笑道:“肉麻的感谢话我就不多说了,妹子但为我劝得小女归,老夫这不到六尺的身躯,就全任凭妹子驱使了。但妹子也尽量别给老夫布置太难的活儿,老夫能力有限,哈哈~” 于是宾主尽欢,不再多说,专心吃菜喝酒。 正当此时,柴门被推开,伴着吹堂而过的寒风,一位衣着邋遢的道士走了进来,在唯一的一张还有空位的桌子旁坐下。 这道士头尖而小,头上发髻分成两岔,向两边伸开,微微打颤。夜无眠瞧得,大觉滑稽,心道:“这发髻梳得,像是蚂蚁的触角;老道士的头,也像极了蚂蚁头。” 邋遢道人坐定,把一只葫芦摆在桌上,笑呵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店家小二何在?快来快来!且与我把这葫芦斟满了酒来。” 见小厮们忙忙碌碌,走来穿去,却无一个人理会得他,这道人也不生气,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不紧不慢,从怀中摸出一颗碎银,“啪”的一声,摆在葫芦边,大声道:“复闻这麓山酒肆的牛肉,也是一绝,斟满酒之余,再给我细切二斤牛肉来下酒如何?” 小二像闻着屎味儿的狗扑了过来,先收了银子,再拿起葫芦,嘿嘿笑道:“好得很,好得很,客官您稍待,牛肉和酒一会儿就好。” 邋遢道人的对面,坐着一个和尚,正吃一碗素面、一碗素酒。见到道人又要吃酒又要吃肉,连忙双手合十,口诵道:“南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哈哈!”邋遢道人笑了笑,道,“没吃到肉之前,贫道也是如你这般天天‘罪过’的。可有一日,我吃了一块驴肉,从此以后,便再不念‘罪过’了,而是念‘最好过,最好过!’” 道人不顾和尚的心情,旁若无人、滔滔不绝道:“那驴肉的滋味,啧啧,你不懂,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人又说,‘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由此可知驴肉味美……可惜贫道自过了大江以来,便再没吃过驴肉,如今,只能以牛肉暂代之,噫!不知何时,能再吃到驴肉呀!” 夜无眠边吃饭,边听着这邋遢道人的话。 他见酒馆内其余人众,皆因慑于锦衣卫之威,只是埋头吃饭,不发一言,唯独这邋遢道人,好似没看到锦衣卫一样,自由自在,说个不停,当真也是一枚异人。不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过去了。 那和尚越听邋遢道人说,脸上神色,越是忿忿,勉强耐着性子等他说完,重重一拍桌子,哼道:“开口是吃这个,闭口又是吃那个,好似专为口腹之欲而生,你这道人,真是不守清规!” 和尚站了起来,其音锵锵:“你道宗的《道德经》有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得道之人仅仅是吃饱肚子便罢了,怎会如你那般痴狂村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第五十三章又言:‘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盗夸,非道也哉!’你为吃也日益,为道也日害,阿弥陀佛!” 邋遢道人接过小二送来的酒葫芦、牛肉,狂饮狂吃了一大口,一脸享受的表情,嘴巴砸吧砸吧,寻摸品味了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打趣道:“哟,你这和尚,不专心吃你佛家的斋,念你佛门的经,怎么学起道爷的《道德经》来了,怎么,要跟道爷我抢饭碗?” 和尚道:“不敢。佛法无边,普度众生罢了。” 邋遢道人拈过一块牛肉吃下,笑道:“你这和尚,虽有诡辩之才,却无佛家慧根。你借道尊之言,阻我当着你面吃肉喝酒,怕我坏了你修行,是执着于‘我相’。 你佛门的《金刚经》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一口狠酒灌下,邋遢道人打了个深深的酒嗝,道:“嘿嘿,老和尚,照你这般修行,你怕是难以见到你家如来了。” 第83章 僧道两心 和尚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满脸涨红,说话也不利索了,结结巴巴挤出来一段话道:“你,你,你好生猖狂!贫僧见不了如来、成不了佛,你这邋遢道人,全身脏臭,臭不可闻,难道就能成佛吗?” 他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完全忘了道士修行,并不为成佛。 夜无眠暗道:“若邋遢道人以此驳斥之,这和尚又将如何作答?恐怕将羞惭无地,无地自容了。” 哪知邋遢道人并不如此说,只是嘿嘿一笑道:“邋遢怎么了?你佛家禅宗六祖惠能,尚且还只是一介蛮夷呢!《坛经》记载,弘忍问他:‘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结果惠能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如此道来,我亦可说,人虽有邋遢干净,佛性本无邋遢干净,我这邋遢人,如何就不能成佛了?正所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汝既为僧,《心经》此言,可曾读过吗?” “佛,无定相也。” 这话一出,近乎绝杀,那和尚讷讷不能言,目瞪口呆许久。 夜无眠看了看邋遢道人,又看了看和尚,见这两人长相俱是怪异,自有一股出尘的意味在其中,却不知是何方人士,因何到此,让自己有幸,能够听得这一番精彩的辩论? 这两人,一个是和尚,讲话却专摘《道德经》,劝人偏不念佛经;一个是道士,张口《金刚》闭口《坛》,《心经》好似信手来。 这种双方都跨界的辩论,别说夜无眠了,酒馆中的其他人,也是从未见过。 夜无眠击节赞叹之时,那和尚的脸色,渐渐变得暴戾起来,双手不再合十,而是结出了掌印,看着邋遢道人道:“你秽口诵经,侮辱我佛,贫僧忍无可忍,只能超度于你。看掌!” 一掌打出,夜无眠自不认得,酒馆中却有客人认得,分说道:“竟然是禅门北宗神秀大师传下来的路数,这一掌,名为‘身是菩提树’。但细微处有些怪异,跟我印象中有些出入!” 拳硬掌劲,那邋遢道人也不敢怠慢,慌忙把嘴里的牛肉吐了出来,避开这一掌。 掌风吹起了他的两条触角发髻,尤其好玩。 邋遢道人怒道:“好你个鸟僧,居然敢直接出手打你道爷!” 手上没有迟滞,斜斜地一掌排出,来斗和尚。这掌,一时间却没人看出是什么招数。 和尚陡然出招,占了点上风,找回了方才辩论失利的场子,面上神情终于好看了些,一脸讥讽道:“昔日黄檗希运在海昌院,连唐朝的宣宗皇帝都敢打,今日贫僧打你一个摇唇鼓舌的腌臜道人,又有何打不得?” 一僧一道旁若无人,就在这酒馆之中,你一拳我一掌得打了起来,直打得桌掀椅翻,菜汤泼洒,酒肉落地。当真是好一场豪打! 锦衣校尉有人拔刀喝道:“兀那鸟僧、鸟道,敢在这里撒野,眼里有没有我天子亲军?要打去外面打!” 那邋遢道人倒是个听劝的,一把擒拿住和尚的手,道:“秃驴,给众位官爷一个面子,我们去外面打如何!” 也不待对方回答,邋遢道人脚底抹油,一个漂亮身法,抢出柴门之外,扑入寒风之中,好似在逃跑一般。 和尚怒道:“破落道人,打不过就跑!跑得倒是快,有种给贫僧站住!” 身旁真气波动,像水纹一样扩散开去,和尚也作一阵风似的,提起身法追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瞠目结舌的酒客。 这两个方外之人,本应该虔心在寺庙宫观中侍奉佛祖、道尊,各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恬淡居士,不应有如此口舌之争。 只是因一言不合,就演变成拳脚相向,打坏了许多东西。而后更是借着锦衣校尉的一句话,正好就坡下驴,跑出门外去,留下一地狼藉,和几个唉声叹气的小厮,没付半文钱的损失费用。 甚至听掌柜的说,那和尚的素面钱和素酒钱,都还没结呢! 这样对比下来,酒馆中的其余俗众,倒显得比这两位,更像是修行之人。在锦衣卫的淫威之下,毕竟都老老实实吃饭,未有争讼。 僧,道,俗,谁高明、谁卑劣?一时恍惚。 周咸扔了一块碎银子给掌柜的,道:“拿去拿去,老夫给这二人擦屁股了。” 掌柜的接了钱,差点不敢相信。回过神来后,自是千恩万谢。 这地面上的差爷,他也见得多了。其中吃饭肯付钱的,却很少;给别人付钱还帮人赔钱的,这位锦衣卫官爷,那可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唯一一个了。 他受宠若惊地当场就要给周咸下跪,被周咸一句臭骂,给骂得乐呵呵地退下了。 周咸嗤笑点评和尚道:“这泼秃驴说不过人家,就大打出手,失了出家人的体统!果然苏东坡学士骂和尚的话没错: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 夜无眠却另有想法:那道人固然大有机锋,驳斥得人说不出话来,和尚秉持修行、愤而指责,却也不算有错。 至于出手打人,那不过只是佛家的一种让人“破执”的方法罢了。历史上打人的高僧不说数不胜数,至少是大有人在。比如那和尚提到的黄檗希运,又比如德山宣鉴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当头棒喝”一词,就源自于佛家开悟弟子时所采用的方法,而且是字面意思,确实是拿棒子打头。 佛不只有慈眉善目,更有金刚怒目,有时亦作狮子吼。 夜无眠儿时跟随那名少林俗家弟子学佛,对此很是熟悉,见怪不怪。 而邋遢道人呢?好像也没错,他为自己辩护的那番话甚是精彩,让人无可挑剔,夜无眠自然也不觉得他有问题。 “其实这一僧一道,只是立场不同罢了,除了打坏东西不赔钱外,哪有什么绝对对错之分?” “听其二人辩论,我隐隐然有悟道之感;观其二人武功,又有别样感觉,虽然从动静上来说,不过只是顺通境界的动静,可一招一式,浑然天成,好似直接由创始人传授,未曾经历注解家的染指;至于其轻功,更是了不得,以我逆通之境界,全力以赴,恐怕才能将将追得上他二人罢?” 他心中一阵火热,心道:“如此不凡的二人,我何不追上前去看看?说不定能有所野获。” 第84章 浑然天成 眼见得吃喝差不多了,肚中有个七八分饱,夜无眠因心系着这一僧一道,猛然站起身来,对周咸告罪道:“周大哥,请恕无礼,阿眠观这二人论道,感悟颇深,欲追上前去再观悟观悟,因此先行一步啦。” 他知周咸是个随意性子,便也不待他答应,即飞身离去。 想起这一去,可能得是好些时辰,让周咸一直在酒馆中等待他,也不是计。 他又补充道:“周大哥但请放心,帮你寻女一事,我已记在心头。你吃尽兴后,自先离去,等他日江湖重逢,你我再叙别情,下次轮到我请客了,哈哈哈哈……” 这段话到后面,声音已经较为微小,可见人已到了极远处,但传到此处,还是能让人清晰听见,由此可见其内力深厚。 酒馆中那些原本还对他有歪心思的宵小之辈,无不露出庆幸之色。 周咸嘴里正吃着牛窝骨,酣畅淋漓,待吃完时,夜无眠已经走远了。他不恼反笑道:“果真不愧是我的妹子!这说走就走,绝不回头的性格,跟我一样,我喜欢!” 先不说周咸如何在麓山酒肆中胡吃海喝,单说夜无眠,施展起“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的轻功路数,去追赶那一僧一道。 他出来得晚了,那两人早已追赶出一段距离。 见幸长沙地处平原,此处又荒凉,视野极好,隔着大老远,夜无眠还是看到了和尚,他那光头甚是瞩目,在阴天里都闪着亮。 “距离不过百丈,使劲追追,应能追上。”夜无眠加大内力灌入,一口气飞出十丈有余,向僧、道两人迫去。 前方是一片田野。此时早过收获季节,田里没一个稻穗,只剩下一拳来高的稻茬子,无声讲述着秋收往事。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些稻草垛子,和孩童们乘兴扎着的稻草人。 田中泥土不湿不软,略带点冬季特有的硬块,踩上去颇好借力。 跑了小半刻,夜无眠追得近了,能看得清和尚头上的戒疤。不多不少,一共九个,排列成九宫格式样,颇为严谨。 听得和尚哇哇大叫道:“贼道人,你使得什么轻功,怎么这么鸟快!” 夜无眠也望向更前方的邋遢道人。 邋遢道人大概在他前方十二三丈左右跳跃飞舞,论速度,只比他稍慢了一些;论身形灵动,身姿轻盈,则远远胜过他。 邋遢道人回头看了和尚一眼,骂道:“你这秃驴,打听我的轻功做甚!你既已学了我道家的《道德经》,莫非还不知足,还要学我道家的轻功吗?” 这一回头,正好也看到了夜无眠,不由得紧张起来,一脸急切道:“糟了糟了!锦衣卫身边的那个漂亮公子跟过来了,她准是来治我们打架斗殴,以及毁坏店家财物之罪的!贫道既已身无长物,哪有钱赔?只能加速开溜了!” 说完,这邋遢道士当空翻了个筋斗,速度猛然提升一大截,向北方继续逃窜去,拉开了与和尚、夜无眠的距离。 和尚大声讥道:“你这牛鼻子老道,敢欺我佛家无上乘轻功耶?昔年达摩祖师,以一根苇草渡得江来,贫僧虽不才,也有几招厉害的!” 正要使出,又听得邋遢道士说后面有人,也回头看去,见夜无眠就在他身后五丈左右紧紧跟着。细细打量了一眼,纳闷道:“什么漂亮公子,你这道士分明胡说,只是个小丫头而已!不过贫僧既贫,自然无银子可赔,失陪了,失赔了!” 和尚说着,突然大吼一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声音落下,一阵北风席地吹过,带着这和尚以更快的速度,往前冲去,把夜无眠扔在了后面。 被两人拉开距离,夜无眠叫苦不迭。 他的轻功最是薄弱,如此坚持狂奔了半刻钟左右,早接近极限,腿脚已是酸楚难忍。 现在眼见追赶无望,他就要偃旗息鼓,就此作罢。 正放缓速度,那和尚一吼之下的诗句,却又启迪了他。 他暗道:“这和尚吟咏的,是唐代诗僧齐己的名句。这句诗,我的印象中应是剑招,今番由这和尚使来,又成了上乘轻功的招数。” “剑招被注解家注解为刀法、枪法的,我见过不少,可被注解为轻功的,我却还是头一遭见到。” 一时间,他大感怪异。 猛然一个恍惚,他又情不自禁反问自己:“这首诗的本来面目,就是剑招么?我只是看的注解为剑招,但并不代表,齐己大师,是用剑意来写成该诗。” 天下间的绝大部分人,想从诗里学武功,尤其是对于年代久远的诗句时,都需要通过注解家之手,才能习练。就连很多注解家也是如此。 因此,注解家研发武学的活动,往往又被称为“注诗”,武功,就被称为“诗注”了。 注解家注解诗的方向、水准,影响着习练诗注的武者。 越是由名家注解,诗越能被注解得到位。由武者习来、使来,所发挥出的威力也最大,这已是江湖共识。 在这一点上,颇有些“萧规曹随”的意味:如果有个名气颇大的注解家,注解甲诗歌时,将之注解为剑招,那么之后的注解家,在做文献工作时,受其影响,一般也会把这首诗注解为剑招。 只有寥寥不多的像大耳朵刘风那样的人,才会奇葩地,把通常注解为剑招的诗,注解为别的招数。比如锏法。 夜无眠原本对刘风的做法,嗤之以鼻,但今日眼见得这和尚,竟也作出类似操作,他仿佛便有了“当头棒喝”的感觉。 “注解家各依其主张,有优劣之分。劣下者固然不足一提,可优胜者,也未必就能完全契合诗人当时当地的感受。” “齐己这句诗,剑招注解自是精彩,可今日,我却在这和尚身上,见到了更浑然天成的轻功用法,几乎没有任何注解家斧凿的痕迹,莫非,轻功用法,才是原诗作的本意?” “即便不是本意,这个和尚也必然是跳过了任何注解,以其内心感悟此诗,才有如此表现。” 不通过注解,自己感悟,这样的人,夜无眠也见过,但大多效果不是很好。 比如那大耳刘风,可能就是如此的人,这才能硬生生地从剑仙的诗句中,感悟出锏招来。 第85章 昬途悟道 世事无绝对。 偶尔也有极少数惊才绝艳之辈,不看任何人的注解,直面原文,反而能与诗作者同悲喜、共心频,甚至能够超越之,达到了原诗作者未曾窥探过的境界。 当然,这样的人,后来往往也成了为该诗作注之人,帮助了一大批只能靠他人的注解,来学习诗中武学的武者。 “这和尚,莫非就是这极少数的惊才绝艳之辈?!” 夜无眠心头震动。 他看着那和尚的背影,急剧缩小,几乎就要微不可见。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不太真实了起来,和尚最后大吼的那句诗,开始在他耳边回响。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他也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诗。 心尖儿,有莲花绽放,香远益清。 他的心莲,光华烁烁,品悟着这句诗。 【前村。可谓路远人不识,孤芳自赏。 深雪里。雪大,时艰。 昨夜。黑暗冷寂之中,萌发傲寒之骨。 一枝开。百花凋零,我自独美。】 巨大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眼前是天地萧瑟,白茫茫一片。 一朵寒梅,傲立深雪之中,凌寒独自盛开。 它的存在,为无色的世界,点亮了一抹颜色。 风呼呼吹打,它的细枝身板是如此微不足道,但没有力量能够消灭它。 “这是,无穷的生命力。在隆冬时节如此,尤为珍贵。” “珍贵?” 生命好像很珍贵。 对于生命体本身来说,作为生命的体验,只有一次。 生命好像又很廉价。 作为其他生命的旁观者,每天都会看到无数生命凋零,也会为了维持自身生命的延续,而以消耗其他生命为代价。 家畜贩子、菜贩子为每个生命都标好了价格,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有些甚至还是打包附赠。 所以生命,到底是珍贵,还是不珍贵呢? “若珍贵,是谁在贵之?若贱,又是谁在贱之?” 夜无眠吟诵起了第一句:“前村深雪里”。 看吧,生命无所谓珍贵不珍贵,因为四季更替,冬天迟早都要来,雪都会覆盖消灭活力。被标榜为珍贵的,被诋为低贱的,都难逃此劫。 但即便如此,也还有生命:“昨夜一枝开”。 这是体现生命的珍贵吗?不,这恰恰不是生命的珍贵,反而是道的“常”。 冬是要消灭生命吗?好像是的,否则为何令百花凋零? 冬不消灭生命吗?好像也是,否则为何又要留存梅花,还给春的生机勃勃,埋下伏笔。 所以你看,冬既不消灭生命,也不不消灭生命,冬只是冬,只是遵守道的“常”。 道,不养万物,不灭万物,但万物因之而养,又因之而灭。 养时,人类指着生命说,贵哉生命!灭时,人类指着生命说,贱哉生命! 如是观之,生命哪有什么珍贵不珍贵,都只是处在“道常”之下的人,在不同的阶段,所获有和传递的不同感知而已。 就算于人的主观来说,“昨夜一枝开”。百草零落,这一枝,显得好珍贵;但藏在人迹罕处,不为人所知,不投春的怀抱,欲贵之而不显,似贵而实贱。 所以诗人齐己,才会结合自身屡试不中的经历,遗憾地寄希望说:“明年如应律,先发映春台。”是啊,梅花只有发在映春台,才会被人看到,被人“贵”之啊。 但如果与各种春花一同开放,人还会再以它凌寒开放而“贵”之吗? 夜无眠的眼睛猛然睁开,眼前画面倏然破碎,天色已经擦黑了。 他喃喃道:“生命,无贵无贱,念他贵时,或至‘至贱’,念他贱时,或至‘至贵’。” “放下贵贱之分,随‘道常’,破执念,得自在,大自在!” 和尚和道人在酒肆中论道的经文、佛语,一一重新回荡在耳边。 每个字,每一句,都金光灿灿,照耀着心头的那朵莲。 一种突破瓶颈的感觉油然而生。 虽然不知道破的是什么瓶颈,至少不可能是晋为第三境“沁髓境”,然此心之明澈,已不可同日而语。 天地阴昧,此心独明。 因心明,故眼明、耳明,脚下原本由于内力集聚导致的酸痛,也全消了,一时也明了起来。 夜无眠感觉如同和尚那般,身下一阵狂风刮起,托着自己的身躯,往前方带去,一时惊异了起来。 等稍稍平复心境,往足尖看去,哪是什么狂风,明明是内力充沛涌溢,在足底生出来的小型气旋。 之前轻功使力,郁郁结结,不得畅快;今朝顿悟,如鱼得水。是突破了瓶颈,气定神闲,自由自在,方能如此。 力量用完需要借力时,夜无眠已侵过约摸三十丈的距离。 他心下大悦:“往常作轻功时,以我逆通境界修为,调息一次,不过飞出十丈尔尔;如今居然一升而至三十丈,速度和距离,都是之前的三倍!” 达到这个水平之后,他的轻功,不说在同境界高手中无敌,至少,若再遇到刘风,不会像上次那般狼狈,被他追得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了。 一次顿悟,解决轻功问题。能有如此收获,夜无眠兴奋至极。 未经过什么注解,他以直接感悟,破开无形枷锁,臻至上乘心知高度,驱动新学轻功诗句,“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朝和尚与道人,全力追赶而去。 脚下土地,快速闪逝,眼睛的浏览速度,渐渐都快跟不上这轻功的速度了。 夜无眠连忙抬起紧低着的头,生怕因天色昏暗,自己视线不及,而撞到草垛之上。 因之前顿悟时耽搁得久,僧、道二人已经跑出相当远的距离,等夜无眠循着空气流动的痕迹追上时,已经到半夜时分。 途中过了多少田地、丘陵、土坡,夜无眠已不记得了,但少说也跑出了一百五六十里地。 幸得逆通境界内力充沛,恢复速度又快,如此长途追踪消耗,内力也还剩两三成,至少能撑到追赶上这两人之时。 累是累,但更多的是兴奋:闻道之兴奋,武功有新进境之兴奋! 隔着六七丈的距离,星月光芒从层云中探出,照射得前方袈裟蓬飞、道袍翻舞,声音刮刮响动。 夜无眠一边调息,一边鼓动中气,大声叫道:“两位大师,留步,暂且留步!” 第86章 清江玉钩斜 听得他呼喊,邋遢道人、和尚在飞奔之余,都回过头来看他。 邋遢道人露出了一个瞠目结舌的表情,骇然道:“这个漂亮小公子竟然能追得上道爷,见鬼了,见鬼了!” 和尚呵斥道:“你这臭道士,莫要胡言乱语,这哪是什么小公子,这分明就是个女菩萨!” “女菩萨和漂亮小公子,又有甚么分别?当然了当然了,女菩萨罚钱罚得更凶一些!” 和尚把口袋翻了个底,任风吹拂,哈哈笑道:“她凶任她凶,贫僧手空空——贫僧没钱!” “没钱?那就拿你的袈裟来抵罢!” 夜无眠听得两人对话,努力保持真气稳定、脚下步健,哭笑不得道:“二位大师莫慌啊,在下并不是来罚钱的。” 邋遢道人怒道:“不罚钱你追什么!” 即便听闻了不罚钱,他的快步丝毫没有慢下来,还是往前冲去。 和尚也不停下,持续狂走,讥讽道人道:“既然听得女菩萨说不罚钱,你还跑什么,莫非是怕贫僧?” 邋遢道人回复道:“和尚,休要猖狂!前方就是汨罗江了,那江虽不甚宽,大部分地方,两岸相距之数,却也愈半里,且江水甚深。你若有本事,就以轻功越过江来,与道爷一决高下,到时候再瞧我怕不怕你这秃驴!” 这话不说,夜无眠还没注意到,耳边渐有一江流水声音,并夹杂着寒风阵阵。 此处风大,相较前方来时路都更甚,非有大江大河,不会产生这样的大风。 果然,放眼望去,月光之下,一条河流玉带一般,东西延伸,将大地分作南北两片。 河流不是很宽阔,但南北两岸,其山川风物,已略略有区分。俗言道,“人生南北多歧路”,未见此河前,不解何意;待见此河,疑虑顿消。 和尚也发现了河,惊道:“汨罗江?可是楚大夫屈原殉国的汨罗江?” 邋遢道人嘿嘿笑道:“自是!你可莫要因飞不过此江,也投了进去!屈子投江,百姓以龙舟纪念,吓得江鱼不敢食;你这秃驴若投江,贫道偏还要买几条牙尖嘴利的食人鱼,放进江里来!” 说着,邋遢道人左手掐诀,右手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符纸,叽里咕噜瞎念一通,那符纸在寒风中竟然燃烧了起来。 等燃烧殆尽,邋遢道人已至江边,他本就飞快的身形,再度加速,踩踏着滔滔江水,一连串“噼啪噼啪”的水花声响起,赫然是仿如疾风,冲过江去。 只留下猖狂的“哈哈”大笑声,散入风中。 夜无眠大吃一惊:此等手段,自出江湖以来,还是第一次得见,这莫不是仙法乎? 转而他便冷静了下来,暗思道:“必不是仙法,仍只是武功。这邋遢道人必是装腔作势,故意耍个噱头,好吓退和尚和我。” 哪知和尚根本不惧,听得前面那段“食人鱼”的话,反倒是意气上涌,大骂道:“你这泼道人,以为使点江湖上招摇撞骗的小技俩,就能吓退贫僧?这汨罗江,你能过得,贫僧自也渡得!好教你知道,我佛门弟子的手段!” 说话间,夜无眠已追至他身旁,两人齐在岸边,各自稳住身形。 夜无眠正要和他说话,只见和尚大喝一声:“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这话才出口,一阵更为凶猛的疾风呼呼乍响。 和尚气势汹汹,才停下的身子又疾起,脚底在江面滑泄,如石头打水漂一样,“嘀哩嘀哩”切着水面,随风驰行。 甚至还在江中心弯了一个弧度,才复往那道人追去。 夜无眠看得是目瞪口呆。 水边风大,月光清洒江岸。他隐隐绰绰见得,和尚与道人,各施轻功,都平安抵达江那畔。 但却未如两人逞口舌时说的那样,留在对面一决高下。 仍是你追我赶,放肆逐走狂奔,只一会儿,便消失在夜无眠的目力尽处,再不可见了。 夜无眠止步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哪敢再往前行? 他这次轻功水平大进,能一气飞出三十余丈;可汨罗江此段,以目测来说,宽近百丈,若欲越过此江,需得在江中心每隔三十丈的地方,各放置一处借力石墩,不多不少,得有三个,分三次借力与他,才有可能跳过此江,到得江对面。 否则,他就只能在一口气提不上来时,坠入江中,去享受这小寒时节冰冷的江水了! 他望江兴叹,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追上前去与二人谈玄论道、请教武功的打算。 月亮渐渐行过中天,缓步下移,斜挂树梢,想是已到丑时前后。 他停在江边一棵柏树下,感受寒风吹拂,冬意料峭。脚下一江清水,由东向西缓缓流淌。 苏东坡说:“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汨罗江从东到西注入湘江,是为湘江支流。湘江又由南至北,汇入大江,大江最终才向东流去。所谓“大江东去”即是也。 江水清冷,月影拂风,一弯玉钩沉水中。夜无眠时而抬头望月,时而低头看水,意识清明,却又不免疑惑万端。 他回想起今天的点点滴滴,细细思索道:这一僧一道的武功修为,到底是何境界? 以二人在麓山酒肆中的打斗来说,除了招式古朴天然以外,内功并无特别之处,最多是一般顺通境界的高手。 可随后,僧、道窜出酒肆时所使用的轻功,却非一般顺通高手所能为;在顺通境界中,当为顶峰。 等发觉被夜无眠追上时,二人第一次提速,速度已经大幅度超过顺通,当是逆通上游轻功的水平。 面对汨罗江阻拦,二人再次提速,竟越过此深堑,把轻功有所突破的夜无眠,远远甩在背后。 这样的轻功水准,已不是逆通境界所能拥有的了。 “莫非是第三境界,沁髓境?” 他有些不太确定。 毕竟,沁髓境的强者,他只见过岳不欺这一位,而且还是在狭窄逼仄的折梅客栈中,没能见到他尽情展露轻功的样子。 头脑中根本没有相关概念。 “内功看起来像第一境,轻功却是第三境,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知,武学万法,以练气内功为先。若无内功,轻功必如水中月,镜中花。” 第87章 白水重逢 夜无眠思索良久无计,自嘲道:“定是我武学修为浅薄,难以理解更高深境界,这才有此迷惘。只愿我笨鸟勤飞,日后有所提升了,或许才能解今日之惑。” 其实,他的武学修为可不浅薄。 以他十五岁年龄,能够晋入逆通境界,在当今江湖同辈中,已是站在高塔顶尖的人物;论及实战,他无门无派,走的都是野路子,岳阳楼的天骄李冬、锦衣卫千户刘风,却都曾在他手下有过败绩。 如此表现,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能以此自矜,又怎会与“浅薄”二字,勾上关联? 多想无益,他暂时把这想不通之事搁下。 江边风急浪紧,寒气迫人,吹得他冷静、将将反应过来:“我不是要去长沙城、拜请小姐吗?结果为了追这一僧一道,竟然南辕北辙了!我可真是一条糊涂虫。” 他借着天上星辰,大致勘测了一下方位,确定自己是在长沙城以北,应该往南行。 当然了,此时此刻身处野外,又黑又冷,眼下之急,应是先寻找一处憩息之地,等天明了再说。 朦胧的月光,照见江边有田,田中有埂。 他心道:“沿着田埂经行,应该能找到人家住所。” 提起轻功飞将出去,半柱香左右的时间后,在田埂尽头处,见到一条牛屎遍地的乡间小道。 冬夜里牛屎已被冻得邦硬,就算不小心踩到,想必也不会脏了鞋子。 道旁果然有零散的农舍两三座,因是深夜,屋主人应早已歇息了去,是以不曾亮灯,在远处难被人瞧见。 夜无眠找了一处还算能遮风挡雨的屋檐,盘腿坐下,紧了紧衣裳,调息睡去。 这一觉没睡多久,鸡叫声刚过,他就醒了,耐着性子等,等天绿麻麻地放亮,能看得清远方了,他才站起身来,朝南而奔。 昨夜为了那一僧一道,追了一百多里的路程,内力只剩下两成。一场小睡过后,恢复到了九成,且还在快速恢复中。 夜无眠因此并不惜内力,频繁施展轻功赶路。 当然,比之昨夜那番狂奔,还是慢了许多。 可惜南方马少,沿路经过了两三个村子,都没有见到卖马的贩子,否则驾快马一匹,还是会比自己使轻功,要快上一些,也更省力。 中午时分,夜无眠到得一个小镇,名为“白水镇”,属长沙府下辖湘阴县。镇子不大,只有三两条街。 今日天气阴沉,西风强劲,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做生意摆摊的更是稀少,就别提会有人沿街卖马了。 镇中间一家酒馆,挂着一个匾额,上书“白水酒肆”四个字,字体还算工整。 门口一个当垆卖酒的粗丑妇人,冒着严寒,在外搭的灶台旁,往灶里拾递着柴火。 灶上正烤一锅米酒,米酒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夜无眠闻着味道就来了。 他肚子“咕咕”直叫。自昨日出了麓山酒肆后,还没有再吃过饭,此刻腹中饥饿,脸被风刀子刮得疼。 心道:“今日风大,赶路甚是为难,要到长沙城,怕得是明天早晨了。紧赶慢赶,不如先在这里吃口热饭、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再赶路不迟。” 他停留的一会儿,那当垆的丑妇擦着冻得嗦嗦的鼻涕,迎了上来,吸溜着鼻子道:“这位女客官,呆愣在这里干什么,快进去吃点酒菜,里面暖和。” 夜无眠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他随那丑妇进了酒馆,馆内柜台侧边有一个壁炉,正烧着火,烘得屋内红通通的,烟气却不闷郁在室内。如这丑妇所说,屋里确实暖和,还不呛人。 有客人五六桌,空了七八桌。夜无眠选了个靠窗的空桌坐下,要了两壶甜米酒,两斤卤牛肉,并一碟生芫荽。 客人见有个容光亮丽的丫鬟到来,纷纷瞩目,面露垂涎。夜无眠自不理会,只是继续喝酒吃肉。 可能是他将松纹剑摆在桌子上的缘故,倒也无人敢前来寻衅挑事。 吃得一会儿,门外一阵马蹄错乱声。夜无眠往窗外看去,是一行骑马的人,栓了马,来白水酒肆小歇。 紧接着这群人鱼贯而入,都来吃酒打尖,只留了一人在外面。 夜无眠暗瞧得,粗略一算,男女七八人,都腰间仗剑,穿着制式的儒生长袄,肩上披暖绒。 男戴青鸾文士冠,女扎素鹃秀云髻,仪态一致,面容正经,却也各显风流。 夜无眠余光一暼,见到一个熟人。 自然也不是多熟的人,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正是两个月前在官道上,与他交过手、比过剑的岳阳楼天骄弟子,李冬。 却不知她今日缘何到此? 李冬还是如先前那般,一脸冷傲之色,光是看到她,便如遇见了她名字中的“冬”。 这一行男女,隐隐有以她为首的架势,见她落座了,其他人才都坐下。 这行男女既与李冬同等打扮,又都听她号令,想必都是岳阳楼的第五十代弟子。 李冬环视了一圈。 其余客人见到她的目光,无不纷纷低下头去,盖因她那眼神颇冷,光是对视,就已令人害怕,哪敢久视? 夜无眠没看她,感受到她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扫过,并且停留了一会儿,但很快便移开,显然没有过多在意。 他暗自思量道:“两个月前遇见她时,我是男装;如今,我是女装,装束全改,更容换面,她应当是认不出我来,自然不会太多关注。” 李冬一行人吃起饭来。 这些男女弟子,都只是埋头吃饭,细嚼慢咽,不敢说话。连碗筷声、吞咽声、夹菜声都极小。 显然岳阳楼门规森严,李冬约束也得力。 吃到半途,李冬突然吩咐一位弟子道:“让三十六师弟进来吃饭,你去轮值,看守贺礼及马匹。” 那位弟子被她安排,不敢推辞,手忙脚乱往嘴里塞了几块肉,腮帮子充实得鼓鼓的,立马起身抱拳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瘦脸猴儿模样的少年,手搓着寒风进来了。自也没有多话,向李冬行过礼后,在空位上坐下安静吃饭。 夜无眠吃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掏出银子结账,随后离去。 突听得那李冬看向他,声音清冷道:“那位靠窗坐着的姑娘,你桌子上的剑,能否借与我一看?” 第88章 观剑有意、欺无意 这毫无征兆的突然发问,让夜无眠一时不解其意。 “你为什么要借我的剑看?” “剑,是剑客的第二生命,非是意气相投,怎能轻易借于他人一看?” 而且,这李冬说要借剑,却并未起身走向他,向他来索要;而只是在原地等着,好整以暇,待他来送剑。 “这便是大门派天骄的傲气么?明明是有求于人的,却是如此态度。” 夜无眠微微皱眉,内心有些不快。 他只当没有听见那段话,将剑系在腰间,与掌柜结算了饭钱后,面不改色,往外走去。 不待李冬发言,自有两名岳阳楼男女弟子,相视一眼,各执手中长剑,快步走来,伸出手把他拦住。 男弟子道:“这位姑娘,暂且留步!我岳阳楼李冬师姐有事相邀,待了结之后,你再走也不迟!” 夜无眠眉头皱得更深了。 岳阳楼弟子如此行事,有些霸道了吧? 他耐着性子,回转身来,冷漠道:“却不知有何事?” 李冬道:“如前所说,是想借姑娘腰间所仗之剑一观。” 夜无眠笑道:“我看你也是江湖中人,自是知道江湖的规矩:这江湖上,哪有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剑借给别人看的道理?” 李冬缓缓起身,点头道:“说得好!这江湖上,自然是没有把自己的兵刃,轻易借给别人看的道理。” 夜无眠轻轻哼了一声,见她也这么说了,只道她是放弃了借剑的念头,便要就此离开。 哪知李冬又道:“可是,这个道理的前提,得确实是‘自己的兵刃’。如果不是自己的兵刃,是否应当交出来,让人观看仔细了,再好好解释一番呢?” 夜无眠倏然醒悟了过来,总算知道这个天骄弟子突然借剑的原因。 “她定是认出了松纹剑,从而起了疑心。” 那日,二人比剑,夜无眠正是以松纹剑击败了李冬。连人带剑,都给李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的夜无眠,还是作灰头土脸的男子打扮;今日,则扮作了一个俏丫鬟的模样。 他男扮女装、易弁而钗的事情,李冬自是不知,只当这前后男女,是不同的两个人。 今日见到本应在夜无眠手里的松纹剑,却为这小丫头所掌控。她不知内里情由,这才要借剑一观,先确认是否为同一柄剑,然后再据此,作进一步的盘问。 “既然事出有因,她态度差些便差些罢,我不与她计较。”夜无眠暗暗想道。 他轻轻一笑,接过李冬的质疑,道:“女侠你说笑了。这如果不是我的兵刃,又会是谁的兵刃!另外,你说要观剑,如何观?总不能我双手奉上来,与你观吧?” 李冬尚未发话,那拦住他的男弟子冷冷一哼道:“李冬师姐乃岳阳楼第五十代弟子首尊,你能够双手敬奉上去,是你的荣幸!” 夜无眠冷笑一声,道:“既知她是首尊,你还这般捧杀于她?小心治你不敬、馋毁之罪!” 男弟子正待再说,李冬冷眼瞥得他舌头打颤,有话说不出来,只得低下头去,不再做声。 “我不需你双手赍与我看,你且拔剑出匣,让我远远一观便是。” 这个要求不难,但夜无眠内心已颇为为难。 拔剑只需短短一瞬,可随后,李冬若认定此剑不是他的,他又要如何辩解? 难道是脱了衣服自证清白,说自己与那夜无眠是同一人,只是男扮女装而已? 他素来认为,人活一世,除了窦娥那样的大冤,日常小事,何须劳神自证?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向来无惭,平生无疚,没什么跟人好讲的。 于是乎,他一边取出长剑,一边左脚微微后点,做好了两手准备。 李冬注意力全在剑上,倒没发现他这细微的动作。 松纹剑慢慢出鞘。但见精致的花纹镂在剑刃两侧,暗藏一排细细的齿路。剑身中间有几丝微小的血槽,于杀人放血,最是好用。 这剑制作工艺独特,模样极有辨识度,一眼便让李冬看出,与当日夜无眠所用,的确是同一把。 她印证了心中所想,语气更为冰冷,如同霜雪齐降:“却不知姑娘与夜无眠,是什么关系?” 夜无眠本以为她的下一句会是:“这剑不是你的,你莫不是偷来的。”现在这样说,却是他的始料未及之处。 他收剑入鞘,略微沉吟,笑道:“夜无眠?他只是一个游历江湖的郎中,餐风宿露的丐头,我能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一时想不出说辞,只好把自己的那一套惯口,又重新说了一遍。 李冬喝道:“你既都知道他无门无派的底细了,如何能与他没有关系!你手中的剑便是他的罢?他的剑如何会在你这里,赶紧如实一一说来。” “说个屁!” 夜无眠大感莫名其妙:这李冬今日的情绪比较奇怪,似乎很介意松纹剑出现在“夜无眠以外的人”手上。 虽不知为何如此,但是直觉告诉自己,有一点可以肯定:照这个趋势下去,李冬极有可能会因此而迁怒于人,到时候免不了又会打起来。 打架他不怕。但他现在只想去长沙城见到小姐,不想分出精力来,应付其余的事情了。 既然如此,此地不宜久留。 “这个女孩子疯了。我先走为上!” 他拋下前面那句脏话,轻轻一弹指,将拦住他的男、女弟子,震麻了手脚知觉,无力垂下。 借着脚尖提前点好的势,嘶嘶风声作起,“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运转,身子轻飘飘前腾,冲破木门,投酒肆外而去。 李冬不经意冷笑一下,吩咐其余弟子道:“你等众人吃完后,自行前往长沙城,不必等我。” 一个男弟子犹豫道:“李冬师姐,你那呢?”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力过问李冬的行踪,口不择言又道:“吉王世孙的大婚就在明日了。” 言下之意,即:如果你不与我们一起,你明日能否按时到达长沙城,与我们一起去参加吉王世孙的大婚吗?” 李冬淡淡道:“我尽力赶到。若实在不能到,你们可先去白沙井,与楚长躬师叔一行人汇合,随后径去赴宴即可。” 那弟子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得和其余男女弟子一起,恭敬行礼,目送她提轻功而去。 第89章 少年白马奔无计 且先不说李冬一行。 只说夜无眠健步出了酒肆,扑入寒风之中,见到外面拴着近十匹马,知道是岳阳楼弟子的马。 简略一想,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子,估摸了一下重量,扔给在一旁看马的岳阳楼弟子。笑道:“少侠,这十两纹银给你,你卖一匹马给我。” 那弟子在寒风中冻得搓手跺脚,嘴里还咀嚼着从酒肆里含带出来的肉。 猛然被扔了一块银子,他连忙先搂住了,慌道:“这马我们不卖!就算卖,怎地只值十两,这可是我岳阳楼从漠北牵回来的好马……” 夜无眠哈哈笑道:“买马一事,我可不是跟你商量来的,只是知会你一声而已!” 大笑数声,飞身上了一匹好看的白马,一剑斩断绳索,甩着马鞭,在马儿吃痛的阵阵叫声里,望南而去。 那弟子傻了眼,吐出嘴中食物,大喊道:“喂!你这女子怎么抢我们的马!” “快来人啊,有人抢马!” 夜无眠自然不理会他,一骑绝尘,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寒风之中,衣裙翻飞飘舞,意境十足。 李冬于此时,也走出了酒肆,只看了一眼那背影,没有迟疑,迅速解开绳索,骑上马匹,一声娇喝,催马行进,紧追向夜无眠。 “李冬师姐,李冬师姐,怎么你也……” 眨眼之间,二人二马消失在白水小镇的街巷尽头,只留下那含肉弟子,在北风里凌乱。 蹄声得得,快马唳唳,疾风吹得夜无眠耳侧冰痛。 耳朵远离各种经脉,他的内力滋润不到这里,无法用内功抵御肆虐在耳畔的寒意。只能暗里叫苦,强行忍受。 但想着有快马代步,能更快到达长沙城,也能更早见到洛湘竹,他便觉得受这般冷冻,也是无怨无悔。 正期待处,听得身后也有马蹄声起,他扭头看去,恰见到一双冰冷又坚毅的眼睛,也刚好紧紧盯着他。 这双眼睛的主人,白衣胜雪,朱颜羞花,孤傲无对,风姿无双。 手中寒魄长剑,未脱鞘即惊起凛凛冷意;座下汗血宝马,才驾出便掀来阵阵风声。 一剑,一马,一人。 剑与马俱非是凡品,人更非凡人。 洛水甄宓无觅处,潇湘得幸生李冬。 夜无眠,也一时被这绝代的风华,给迷了半晌。 若非他突然意识到,李冬这样飘然而来,可不是来展现魅力的,恐怕直到寒魄剑刺到喉尖,都还陷落在沉浸中吧! 两人距离渐渐缩小,李冬马匹汗血宝马,当真是一等一的神驹,马蹄如铁,鬃毛如针,速度更是要比夜无眠座下的白马,快了一截。 “失策了!我方才为何不骑她这汗血宝马?若骑了她这马,定不致教她追上!” 夜无眠犹自后悔,李冬的话已传到耳畔。 “本来我还在疑惑,为何夜无眠的剑会在你的手里;现在见你盗马,一切疑惑尽消。此剑,定然是你偷来的。 是也不是?!” 声音清浅,在夜无眠听来,是耳朵边的一场新雪。 但他无心赏“雪”,只是尽力驭马,能跑多远算多远,道:“纵然是我偷来的又如何?我偷的是夜无眠的剑,而非你的,你为他这般强出头,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本是学着李冬在酒肆中的语气,反问她问过的问题,赚得一些口上的胜利。 不想李冬那千年冰封的脸,竟得一时舒展,有融化舒展的痕迹。 李冬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我和他的关系,你不知道,但自是不浅的。” 不好继续这个话题,连忙换说:“你盗我岳阳楼的马也就罢了,偷他的剑,却是不成,赶紧将剑还与我,否则我要出手了。” 夜无眠内心好笑:“我和你只是一面之缘,而且还打过一架,哪里来的‘自是不浅’?” 嘴上乐道:“照你这般说来,我和夜无眠的关系,也应自是不浅,否则本属于他的剑,如何会在我手中!” 李冬脸上划过一丝嗔意,估算着两马的距离已够近,足以动用杀招了,道:“你夺我朋友兵器,又强词夺理、妄逞口舌、冥顽不灵,不肯交出。 姑娘,我手中的这一剑,看来你是非吃不可了。” 她没有再废话,手中寒魄剑惊鸿翩飞,剑气搅动冬寒,道旁枯木、树枝纷纷摇动。 一招“袅袅兮秋风”的先秦时代绝招,倾泻汹汹杀意。 夜无眠从来没有学过先秦的剑招。先秦的内功、轻功,倒是学过一些,但都不精。 现在初遇此招,只感其古朴,不使巧力,只用拙意,是自己平生对敌时,所从未见过的。 再加之自己在马上,不精通马战,仓促来应,定然难以提防,一时焦虑起来。 恰见得官道旁一山排出,其状似鹅身。 远处裸露的石壁上,书着三个数十丈高的朱砂色大字:“鹅形山”。 山中树木成阴,古树苍苍,拔地而起,遮天蔽日,是个藏身隐形的好所在。 “既然骑马迟早要被追上,我先投进这大林子中去再说!” 当弃则弃,夜无眠毫不迟疑,几乎是堪堪避过来袭的剑气,飞逃下了马,往那鹅形山中奔去。 他自是躲开了,马儿当即受害,被剑气斜斜地斩作两半。 两爿尸身随着惯性前滑了十余丈,拖起一路血渍,才停了下来,堆作一堆烂肉。 李冬冷哼了一声,把马头勒转,也朝鹅形山中驾去。 进了鹅形山,山石突兀怪异,怪影参差,树木乱生,骑马已是不便。 她将马暂且停下,也没有栓住,下得马来,只是抚摸了一下马头。 马儿当即会意,长嘶一声,提起铁蹄,找了一处枯草犹存处,欢快吃草去了。 李冬见夜无眠的身影落入密林之中,也提起轻功追上前去。 夜无眠奔跑间,听得身后裙子的翻动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追了上来。 他无奈摇头,只得绕着林子跑,借助各种障碍物躲避,却都被她一一利眼识破,提着剑继续追赶。 这李冬的轻功也是不凡,竟能与如今的夜无眠持平。 她固然追不上夜无眠,可他亦无论如何,也甩她不掉。 这让夜无眠甚是恼火! 第90章 林中误 夜无眠带着三分火气,试图将她劝退,认真说道:“这位女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又何必苦苦相追!你能否放我归去?我还有要事,等着我去做!” 李冬借着一棵老树轻点,又飘然追上了他,淡然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与你无冤无仇。但你若是不交出那口松纹剑,我定追你到除夕。你我二人,就在这鹅形山中过年了也罢!” 声音虽轻,却显出不容商量的坚定。 夜无眠大感头痛。 见谈判无果,他另寻思道:“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此女之固执,是我平生所未见过的。看来,不动手将她击败,恐怕是没完没了了。” 他此前只一直逃跑,并非畏战,而是不愿多事,害怕误了回长沙的行程。 但现在既已被她缠住,跑又跑不掉,想回长沙城,一时也回不了。而且越拖到后面,越会耽误行程,那就只有战了。 念及此处,他胸中有了主意,连忙叫停道:“女侠,我有一策,可止争端,你能否先听我说来?” 李冬撤了剑,单手背负,另一只手掐诀,保持内力运转,道:“你且说。” 夜无眠道:“你我不如各以剑法,来比试一场。若让你赢了,我便将此剑给你,你拿着去,给那个叫什么夜无眠的便是;但若我赢了,你须得头也不回,速速离去,休要再提什么要我还剑之事!” 他自忖不可能因这样一件事,就要与这李冬以死相向,这才提议,用比剑这种稍为温和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女侠,你看我的提议怎么样?” 哪知李冬轻轻一摇头,直接否定:“不怎么样,无论你赢还是我赢,剑我都要带走。除非我死。” 夜无眠的提议并不切中她心,她不再多言,复使出那招“袅袅兮秋风”,携卷剑气狂舞,一道一道,都似秋风扫落叶。 夜无眠急引身形后退,不接这古朴的一招,抖擞起精神,反手一式“飘飘何所似”,一一化解剑气,身化轻鸿,从侧面打开局势,来攻李冬。 这女子话并不多,但内心决定之事,难以轻易改变。 夜无眠见无法说服于她,自也不再白费口舌,只求以疾风骤雨,速胜了她,抓住机会迅速逃脱而去,避免在此纠缠,白费流光。 好个李冬!直来直去似男子。她见夜无眠剑到,哪有半分怯状,自使下一招,“洞庭波兮木叶下”,真气以剑身为心,上下左右冲开,如云梦波涛,击散了夜无眠的剑气,更奋余勇,径去取他咽喉。 夜无眠仗着轻功大进,避免与她正面交锋,只是脚底内力狂运,飞速闪开。 心中暗暗惊讶,想道:“仅仅两个月不见,这个李冬的功力,怎生进步了这么多?” 两个月前,夜无眠与她比试时,她似乎还不会使这先秦剑法,当时两人见招拆招,打得是有来有回;两个月后,固然是夜无眠还未用压箱底之绝招,却也能感受到,对方修为进境之速,已不可同日而语。 李冬见他接连几招都只取巧,不来正式迎上,淡淡笑道:“姑娘,你偷了夜无眠的剑,却不懂夜无眠的剑法,与我相斗间,左支右绌,大显焦灼,哪有夜无眠一半的风采?既如此,你拿着这剑,也是无用。我劝你还是把剑留下,从容遁去,免得一会儿输得难看,自取其辱。” 这一番话,有些讥讽的意味。夜无眠却难恼得起来,毕竟人家是拿“夜无眠”来讥讽自己。 夜无眠不知自己是应该高兴,而是应该无奈。只是闭口不言,小心应对。 李冬剑招凌厉古朴,后续又是《九歌·湘夫人》的其余路数,跌宕使来,剑气铺天盖地。 夜无眠只觉上下左右剑气交织,没个尽时,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中,跌跌撞撞,不得而出。 交战至此,杜圣的《旅夜书怀》,除了大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招未使,其余几招,都已尽出,而且部分招数,都用了好几遍。 以如今这情势,即便使了大招出来,恐也难以尽破,无法扭转颓局。 他急忙思索道:“《旅夜书怀》剑法难济,当用何剑法?我若使杜圣的《岱宗》、孟浩然居士的‘花落知多少’,都会被她识破了身份去!” 上次与李冬对战时,这两套剑法他都用过。今日乔装打扮,如果再使用那些剑法,未免会重现旧日的风采精神。 李冬是何等人也,必然能根据这旧招数,识破他是夜无眠。 到那时,他虽然不会再被她纠缠着还剑,但他内心自有一股羞赧之情,难以言说。 “男扮女装本就少见,还被当场戳穿……” 光是一想起这点,他就握紧了剑,全身酸麻,泛起鸡皮疙瘩无数。 左右彷徨之际,忽然福至心灵:“对了,苏子的剑法我还未用,今日这情状,宜当用之。” 毕竟这满天剑雨,遮得他喘不过气来,身处其内,不知应往何处藏身,正暗合了苏东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句中的道蕴。 平日里,此招因威力中规中矩,未被他当作绝招使过,反而是前两招常作为压箱底对敌。但现下用来破局,却是再好不过了。 夜无眠被剑气迷了眼,索性将眼睛闭上。 身旁那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就是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山。处于山中,不见实相,那就闭上眼睛,不去看它。 人常常为色相所迷,不识实相。 但其实,实相也是空相。 夜无眠能知色相为空,但是难知实相也为空。若有朝一日,能够进而知空相本身更是空,或远迈当前境界了。 他不再感觉那剑气逼迫得自己无计可施,尽管身上的衣服,被划开了许多道细细的口子,更是有棉絮、碎布,纷纷落下。 但,“不识庐山真面目”一剑,已呈忍无可忍、急欲挣脱眼前束缚、探求真天大道之势,带着他避走于无数剑气的间隙之中。 他身若游龙,翱翔于外,身与剑一体,剑与心同在,紧跟一招“只缘身在此山中”,尽扫身周剑气,终于得以逃脱重重锁障,得归自由。 他精神大振,不再是方才愁眉苦脸,徘徊无计的模样。 “该轮到我反击了!” 第91章 冬日春风 夜无眠心情大畅,手中剑走极锋,分出整整四十道剑影,正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奇妙招数, 剑影落如夏季暴雨,纷纷来掠李冬。 李冬正布局那《湘夫人》的剑气,本就难得余裕;夜无眠一时成功逃脱,又抓住机会绝地反击,她“啊呀”一声,忙中求生,划出一剑“气蒸云梦泽”,勉强把身旁剑气都集拢,掀出一道有形的气斩,热浪滚滚,气劲翻腾。 两人各施手段,都顾此不顾彼,顾首难顾尾,一时都有些狼狈。 夜无眠矮身躲过大部分凌厉攻势,但头顶的装束,仍不可避免惨遭余殃,被剑气划破。 “扑棱棱”一阵,所佩戴的步摇、银钿、铜簪等首饰,全都随碎发落了下来。 少了这些物品的管束,他头发披散,露出了男儿模样。一时未觉,不知所措。 再看李冬那边。 夜无眠的四十道剑影,三十九道都被她化解,但正所谓,“人力有时穷”,终究还是有一道,险切切地,从她脸庞划过,在洁白无瑕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刹那间,白玉也似的肌肤,溢出猩红点点,一个个细密的血珠沁出,凝结又破碎,纷纷流落。 小半张脸,都模糊了血色。 世界安静了下来。 耳旁只有嘶嘶风声、枯木枯叶的沙沙声,以及若有若无的,远方田园暮歌。 两人都收了争势,持剑立在当场,相视无言。 李冬看向披头散发的夜无眠。 他那眉目之间的神韵,盖过了女装的掩饰,头发散乱的狂野,挣破了精致首饰的约束,终于显露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一时,冰冷的冬日里,渐起春风。 浅笑醉春风,春风入我梦。醒来有人问:是冷?是暖?却道:冷暖都是春。 “你,你是……”李冬冰冷的脸庞渐显柔和,皓齿紧咬下唇,兰香馥郁的呼吸一滞。 他是当日在长沙城郊外,一剑架在她颈间,淡定地说着“你输了”的男子。 他是今日在白水酒肆中,把剑摆在油腻的木桌上,独自饮酒吃肉的“姑娘”。 一时踟蹰:他是男子,还是“姑娘”? 她看着披头散发的夜无眠,看着他眼神中复杂莫名的神色,蕙质兰心如她,无需去问,不言自明: 他是男子。 有时,他也可以是“姑娘。” 她忍俊不禁,不苟言笑的她,竟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害臊。 先前的疑惑和莫名的坚持,为了拿回剑而强行编造的“关系”,都在此刻,同时纠结于心头,转而上涌,飞成了两靥的霞。 她甚至忽略了还有剑伤。 鲜血正一滴滴落下,落下。 。。。 夜无眠这辈子没这么伤心过。 他蓄发数年,好不容易有些长度了,结果昨日凌晨在黑麋峰上洗头,十成去之一二。 今日战李冬,又去之二三,只剩下原本一半的长度。 西风起,头皮凉,手探青丝,把把落。 未到中年,已有秃头之忧。 悲夫! 他这时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灰头土脸,长发还断了,那个漂亮丫鬟的形象,恐是荡然无存,定是露出了本来男子的面目。 果然,见李冬神色突变,嘴角喃喃念着:“竟是你,夜,夜无眠……” 他被当场拆穿,羞惭无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进地底成一统。 看到她面上的剑伤,知道是自己造成的。想说个抱歉,但又觉得,今日重重误会,自己是被迫反击,才伤到了她,似乎也并没有错。 情绪一旦矛盾,话到嘴边,便好似有千斤重,想张又张不开,嗫嗫嚅嚅,断不能言。 两人相视难挪眼,都是面庞发烫,各怀心事,各有为难处。 夜无眠撕下裙中一块干净的布,震出内力。 那布飞向李冬的伤口,堵住了血流。 这粗手粗脚的包扎,是他目前所能做的唯一事情。 再不停留,风卷残云捡起地上散落的首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展开,奔命一般落荒而逃。 女装的少年身影逝去,惊起地上枯叶回旋、尘埃飞扬,久久才落下。 把脸上的鲜血轻拭干净,李冬的青葱玉指,紧紧抓起布匹,愣神了一阵,才轻轻折叠好,放入了怀中。 “呲…” 她将雪白的衣角,割下一片,遮在脸前,挡住了容颜。 戴着面纱的少女,仰天无言。 良久,一声叹息寥落,不知是叹息从此后容颜的微瑕,还是叹息什么。 。。。 日暮时分,夜无眠过了黑麋峰,到得峰下数里之外的一座小镇,北山镇。 在镇上选住了一家小客栈,于此住一夜,待次日天明再走。 他算过脚程。如不住店,继续行去,到长沙城时恐是半夜。那时进城须翻墙且不说,洛湘竹定也早已睡下。 虽说心里全是记挂着她,但将人半夜叫醒来见,未免过于自我。 等到第二日,天刚放明,夜无眠简单用过早餐,对镜梳妆,一番打扮,仍做女子装束。在怀里揣了几个热馒头,以备路上食用,径走出客栈来。 一股酷寒冷空气吹来,侵得全身发紧。 他忙运起内力抵御,这才好受了些。 “今天是三九天了,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天了,买点炭吧……五文钱一块,五文钱一块,买点炭吧……” 路旁一个衣衫褴褛的卖炭翁,蹲在角落里,抱紧了身子,呵着热气吆喝。 他手脚冻得发青,耳朵颇大。 夜无眠细看时,却不是耳大,是结了冻疮所致。 已分不清是耳朵上长着冻疮,还是冻疮上长着一个耳朵了。 夜无眠从怀里摸了一块碎银子出来。 “我买几块炭。” 卖炭翁哆哆嗦嗦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忙道:“这么大的银颗子?我这一筐炭全卖给你,银子都还有的剩。你,你等着我,我去买个馒头,给你找开。” 他佝偻着身子,要去买馒头,走了一步,又回头恳求夜无眠道:“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话未说完,夜无眠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递到他手里。 这手明显慌乱地颤抖了一下,又僵又冰,在馒头上留下了几个手指头的黑印记。 “等?嘿嘿,老伯,我这个人最烦等了。就这样吧,不啰嗦了,我买到炭了,钱也给你了。就此告退,别来烦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善茬。” 夜无眠扛起那一筐炭,头也不回地走了。 卖炭翁乌黑的脸上,掉下两行浊泪。 第92章 谁家喜 午时,长沙城在望。 冬日的长沙城,一笔苍茫厚重,截断苍穹。 天上有颗星,名为长沙星。有城正对其下,因而得名长沙城。 流光易逝,星辰永在,灰黑白三种城墙砖石,砌着血色的历史。屹立在湘水东滨,这座城池伟岸的城墙,无声诉说着岁月。 西风劲拂,本应该行人稀少,客商不出;天逢三九,按理是守将贪睡,兵丁放水。 但今日不知为何,城门口处,却颇为热闹。 人流颇多,尤其脚夫不计其数。他们穿着草鞋,冻得一脸苦哈哈,却强作欢喜样,抬着一担担挂红的行李箱子,往城里走去。 间杂着几个锦服仆人,面上喜气洋洋,站在城门口处迎着来客,游走其中,左右逢源;等把脸一转,看向脚夫又是另一番脸色,动辄呵斥,甚至打骂。 也有一些江湖豪杰,手拿各式兵刃,残留血迹斑斑,面上却挂着勉强友善的笑容,出示了信物后,朝迎客的锦服人士点了点头,鱼贯入城。 偶尔还有坐着轿子来的官员、乡绅。他们往往会提前叫停车马,掀开车帘,探出头来,看一眼长沙城,瞥一暼人群,感慨一番,随口一张,想吟一首酸诗。辞到嘴边,无奈何肚里的墨汁,全被昨夜的珍馐污释了。佳句难觅,妙语难寻,只得作罢,意犹未尽,只能呵催车夫,速速入城。 夜无眠目睹着这锦绣繁华,并不喜欢,隐隐厌恶。心道:“今日只是三九天,并非什么佳节。这长沙城怎热闹地一塌糊涂?” 见得那些挂红的箱子上,不乏有张着“囍”字的,他心下了悟:“原来竟是有人成亲。却不知是怎样的人成亲,能惊动这么多人来!端的是有面子。” 他想着,谁成亲都不干他事。他一腔心愿,只要快快进得城去,见到小姐,也就够了。 来到城门口,正要进去,一个锦服仆人错开人流,走到他面前,笑道:“这位姑娘,可有请帖?” 夜无眠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进城去,并无请帖。” 那锦服仆人的笑容顿时收了,一拂衣袖,漠然摇头道:“若无请帖,不得进城。” 夜无眠看着他道:“从未听说进城也需请帖的,路引倒是有一张。” 锦服仆人鼻子哼道:“今日不看路引,只看请帖!若无请帖,请速速返回!” 他手一挥,城门后自走过来两个膘肥体壮、披坚执锐的军士,手中刀剑明晃晃闪着,一片雪白;脸上横肉,怒目瞪视,若夜无眠不退,必将出手制服。 夜无眠想了想,暂时只得放弃入城的念头。 两个军士自然是没什么好怕的,但两个军士后面代表的一城军士,却尤为可怕。他是经历过官府围剿之人,最是知道成建制军队的强大之处。 他笑了笑,朝锦服仆人抱拳道:“小女子唐突了。但可否容我一问,今日城中是因何事,才有这般戒严?” 人群中的一个江湖豪杰插话道:“小妹子,这你都不知道?今日,可是长沙吉王世孙大婚的好日子,整个湖南、江西吉安府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参加了。” 夜无眠尚未有所反应,那锦服仆人摆着手道:“你既无请帖,还请速速离开,莫要占了喜道,堵住了喜气!” 夜无眠朝那插话的豪杰抱了抱拳,面无表情地走了。 一家之喜,占尽一城。门也入不得,城也进不得。 人间的世态,就是如此吗? 他回头看了看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岗哨,知道硬闯不得,只得另想办法。 郊外,一条通往长沙城的小路上。 松柏青青,经冬犹绿林。 一个江湖刀客,虬髯浓眉,骑一匹黄骠大马,背一口九环大砍刀,纵马在小路上飞驰,时不时端起酒壶,狂饮两口,哈哈大笑,端的是潇洒无比。 正豪情间,看得路边一个美貌精致的小丫鬟,一手扶树,埋头低泣。 虽不见其面容,但娇躯微颤,显然悲恸之情,难以掩盖。 这刀客笑容一时滞了。连忙勒住马头,翻身下马,小心翼翼靠近小丫鬟,生怕惊到她。 试问道:“小妹子,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在这路边哭泣,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平的事?” 说着,他把背上刀取下,挥舞两下,震起嗡嗡声响。 “你且告诉哥哥!若有人欺负你时,哥哥用这把九环大砍刀,把他人头砍下,给你当夜壶用。” 那丫鬟看到大砍刀,惊慌失措,后退几步。 似是见到刀客并无害人之心,一脸梨花带雨,怆然泣道:“奴家没有什么不平事,也无人欺负我,更不敢用人头当夜壶。” 刀客一时不解了,“吨吨吨”倒了几口酒,辣得发出一声叹息,打着酒嗝道:“既如此,你在这路边鸟哭什么?打搅得大爷兴致,哼!” 转身就要走时,衣角被一把拉住。 刀客转得头去,是丫鬟我见犹怜的脸庞。 “哥哥,且容奴家禀告:奴家本是城中人家的家仆,前几日出得城去乡下访亲,与主人家约定今日回来。可今日来时,城门口已被团团守备起来,闻说是吉王世孙大婚,非有请帖者不得入内。 小女子出身卑贱,如何能有请帖?眼看与主人家约期将过,却入不得城去按时赴约。若误了归期,必将恼了主人家心情,克扣奴家的工钱。奴家本就家贫,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是以在这穷途痛哭!” 丫鬟说完,又是一番痛哭,端的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刀客喝了一口大酒,直喝完了,吐出一喉咙酒气,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竟是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这还不好办?” 说着,这刀客把酒壶扔了,往怀里一摸,摸出一张请帖来,交到丫鬟手中,道:“本来接到这个鸟请帖时,我就不爽:什么吉王、鸡王的,他的贱孙成亲,竟也要劳动本大爷我去赴宴?” 他嘿嘿一笑,道:“现在好了,正巧遇上需要这个请帖的人,本大爷就不去屈尊了。也罢,你就拿着我的请帖入城去吧,我自原路返回,回家继续喝酒去。” 刀客说着,竟直接翻身上马,扬鞭欲走。 那丫鬟忙道:“哥哥,你把请帖给了我,那你呢?” “啰嗦!”刀客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狂饮一口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我原路返回么!” 说完,那刀客哈哈大笑,驰骋而去,悠悠地唱出几句诗来。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93章 一城热闹 “崀海一刀肖干云?” 刀客走后,丫鬟拆开请帖,读了起来。 这丫鬟便是夜无眠。 此前他被阻拦着不许入城,又见城门口戒备森严,轻易难以进入,便心生一计,打算找个有请帖的人,请求跟在其身边,一同混进城内。 他当时寻思:一般人肯定不愿意带个不相识之人进城,但在江湖中,自不乏有一腔侠义心肠的豪杰,如与其说明原委,稍微展露柔弱,博得同情,得其顺一程之便,也未必不可能。 于是他便找了条有侠客行经的小路,作出先前那副伤心欲绝、泫然哭泣的模样,等待“主顾”上门。 没想到才抛下“诱饵”,就有“鱼儿”上钩。而且出乎意料的是,这条“鱼儿”还豪迈地直接将吉王府的请帖,无偿地送给了他,直接让他代自己前往。 大有一笑轻权贵,再笑轻王侯的气魄,豪气干云,当真是豪气干云! “侠的精神,或正在于此:率性而为,任心而为。” 他今天早上在北山镇时,买下卖炭翁的炭,后来出了小镇,转手又将炭,送给了一户无力进山打柴取暖的贫病人家。 或许在这些人的眼里,夜无眠与这位刀客一样,也正是任侠一般的人物。 夜无眠小小感慨一番,便收了心思,细看请帖中的文字: “崀海一刀肖干云先生: 素闻足下刀法精湛,顺通境界中,几无敌手。扬名宝庆,声震崀山,光耀湖湘武学。 恰逢我吉王府于冬月廿八日有世孙大婚之喜,特邀阁下前来赴宴观礼。 沧海月明,有心人曾蓝田种玉;巫山雨住,多情客自红叶题诗。 具足薄酒,以待足下;汇聚群英,以长精神。若得足下光临,阖府上下,不胜荣幸之至。 以上。” 落款:“长沙吉王府,十月初十小雪日。” 夜无眠收了请帖,将其揣于怀中,暗道:“这吉王府真是家大业大,世孙成个亲,天南海北邀请这么多人。而这么多人,竟也都给他面子,不远百里千里,前来赴宴。上天待这朱家,可谓至矣。” 回想起这一路上所见,贫者冬日里无寸薪取暖,富者却专有一城而婚。 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贫富之悬殊,有如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长此以往,国安为国,家安为家? 他心下黯然,默默站立不语。 自己人微言轻,能力薄浅,无法改变如此世道。甚至今日想要进得城去,都只能想办法弄来请帖,按其规定而行,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回同流合污之事。 少年一叹,不再迟滞,动身往长沙城行去。 到得城门口处,又是原先那锦服仆人,拦住了他的去向。 “前番我已说明了,若无请帖,不得进城!你这丫头,缘何又折返?是想讨打吗?” 他气势汹汹,吹须瞪眼,派头十足。 自古家仆不好惹,宰相门前七品官,在这仆人身上,可以简要窥之。 夜无眠笑了笑,从怀中取出请帖给他,道:“你且莫急。请帖么?我自是有的。请你过目。” 锦衣仆人将信将疑接过请帖,仔仔细细看了老半天。 见样式是如此样式,字数也有这些字数,至于书皮、图案、纹路,与其他客人出示的,皆出一辙,俨然是一个真实的请帖。 他狐疑地看了夜无眠一眼,想起他先前并无请帖,转身后就有了,其中当有蹊跷。 也不急忙否定,先招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问道:“小四子,我不识字,你来帮我看看这请帖,是不是假的。” 那小四子接过请帖看了,点头道:“文体、字样、敬语、规话,都没错,但有一处,甚是古怪。” 说着,抬头打量了夜无眠两眼,摇着头。 锦衣仆人精神一振,道:“哪里古怪?” 小四子道:“请帖上写明的贵宾,是‘良海一刀肖干云’。这个良海一刀我虽不识,但依此名号来看,应当是个使刀的男子,如何你却是个仗剑的女子,这……这恐怕不是你的请帖吧?” 锦衣仆人得到了这个支撑,顿时昂扬起来,气冲冲向着夜无眠道:“你这女子,你是不是把良海一刀杀了,抢了他的请帖,伪装成他,假意混进城去?” 他手一挥,先前的两名兵丁又围了上来,面目凶恶,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老演员了。 夜无眠笑道:“阁下所说的‘良海一刀’,吾不知何许人也。但若是‘崀海一刀’,则是家师。家师本携我一同赴宴,遣我先到。不意我未携请帖,不得贵府城门而入,只得返路禀明家师。恰在此时,家师突发急事,不能赴约,便将此帖给我,让我代他而来。” 他反问道:“本是普普通通的代师赴宴,怎么在你们看来,却成弑师了?” 他这一番话,不疾不徐说来,气定神闲,已奠定了六七分的可信度基础。 等那小四子找来识字更多的管事,确定了“崀”字读如“浪”,而非“良”后,才不再敢质疑他的身份了,而是客客气气地告了一声罪,把请帖归还于他,作出请的手势,放他进了城。 人群中倒是有江湖人士起哄道:“崀海一刀是个使刀的,怎么教出个玩剑的弟子来?假的吧!” 不待那锦衣仆人重新起疑,另有好事者嗤笑着道:“如果有这么漂亮的女弟子愿意拜你为师,你会在意她是玩刀还是玩剑吗?” 这个回答,引起了一阵哈哈大笑,锦衣仆人终于彻彻底底消了疑心,不再去管夜无眠,而是去迎接其他客人去了。 夜无眠进了城,看着大红灯笼挂了满街、如同过年一般的长沙城,摇了摇头。 他不去凑道上的各种热闹,径往谭府所在的吉祥巷走去。 却不料,城门口的热闹,只是才起了个头;越靠近吉祥巷,竟越是热闹。 上次来时,这小巷冷冷清清,青石板道几无磨损,可见少有人行。今日乾坤倒转,小巷中挤满了各色打扮的人。 有头戴纶巾的文士,有衣着鲜丽的少女,有白发翁媪,有青春眷侣,有贩夫走卒,有执鞭小吏,有发喜钱送喜糖的家丁,有争喜饭抢喜粥的乞丐。 正是:三五成团因观嫁,成群结队贺喜来。 一条鲜红的地毯从巷首铺到巷尾,肉眼可见的尽头处,又向左折蔓延开去。 夜无眠从人群中挤着往前走,好不容易挤到巷尾,才发现真正的拥堵,才刚刚开始。 第94章 故庭前 在接下来这百把丈的路程里,夜无眠几乎是举步维艰,挤在各色人群里,闻着千家的体味,只觉生无可恋。 时届深冬,各人身上的气味,本应不甚明显。 但一来,人多易杂热;二来,他天生嗅觉灵敏,稍有异味,便能察觉,更别提是身处于这活生生的气味刑场了。 一时之间,酸的涩的馊的臭的,全部都在鼻子尖尖放大、盘旋、围绕、来回。 他快疯了。 他恨不能要施展轻功,拖着饱受污染的身躯,远离这些人群了。 抬头望去,房梁之上,隐隐可见一些侍卫、守卫的身影。其中不乏装备着弩箭的控弦之士。 他们警惕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有异常,必将第一时间扣机发矢,毫不留情。 看来,于此之时飞离人群,无异于是用血肉之躯,挑衅这些人手中的劲弩。 百根钢弩矢齐发,只要准头够,逆通境界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夜无眠不敢轻易以身犯险,他反复安慰自己:无非是再多忍受一下罢了,没必要拿性命当赌注。 过了近两刻钟,他才挤到转角,得以往西行去。 再走不多会儿,就要到谭府了,这里也渐渐没那么挤了。 夜无眠走到谭府近前才发现,百余个兵丁死死把守在此处,封住了道路。 这些兵卒个个都是胸前佩戴大红花,以衬喜色,脸上却都显露凶相,震慑得一干看热闹的人众,不敢继续往里推搡,都只是在外围,人头耸动,争先恐后看将进去。 夜无眠挑了一个位置稍高人又稍少的地方,站定了,往谭府正门看去。 入眼处,一条宽阔的亮朱色锦绸,从里铺来,连通路面。 绸面之上,手巧的匠人用精湛的湘绣工艺,纹了数对鸳鸯,正是鸳鸯戏水图。那些鸳鸯戏起水花点点,好像要振翅双飞,端的是栩栩如生。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底部垂下的流苏迎风摆舞,中间扣了几对金黄色的铃铛,铃声悦耳清澈。 精致的青鸾花团,结饰在匾额之上,真像春日红花开在了冬天里。 这番布置下来,冲天价的飞腾喜气,挡也挡不住。 夜无眠看到谭府这般布置,先是愣了半晌:不是说吉王世孙大婚吗?怎么却把谭府布置成这般模样? 也是他涉世不深、不谙世故,过了好一会儿,才明悟了过来:想必是有谭府的女子,要嫁给世孙,作世孙妃了。 原来这满城的热闹,谭府竟也贡献了一半多的功劳,难怪越到吉祥巷,人越多。 只是,却不知是谭府中的哪位小姐出嫁,去享受吉王府那泼天的富贵? 记得上次来谭府中时,谭敬承一脉,并无婚龄子女。倒是作为谭府外甥女的林玉追,已是二八年华,正适合出嫁。 莫非是她要嫁入王府? 然而林玉追自有父母,她若要嫁人,又怎会在谭府布置。 夜无眠一时难想得明白,内心之中,疑惑不已,有一团郁结,奇奇怪怪,难以名状。隔着兵丁结成的人墙,他无法进去查看解惑,只得暂且搁置下,继续围观。 旋不久,只听一道刺亮的喇叭声起,震得耳膜嘈嘈杂杂,《百鸟朝凤》的悲喜曲调,铺天地响了起来。 这曲风应是欢快、大气。今日听得,自有几分悲沉之风在其中。令人欢喜得不实在,笑得僵硬,心脏砰砰直跳。 夜无眠烦闷起来。 不经意看向府门口的一只大石狮子,想起两个月前与洛湘竹初至谭府时,震断婵衣手中青松剑,断剑斜飞,削掉狮子半边脸的一幕。 一阵恍惚,似如昨日之事。 再看时,卸掉的半边石狮子脸已经补齐,不甚完整,也有些错位,看上去尤为滑稽。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被补齐的部分,竟有些滑落的迹象。想来应是错觉,以谭府的殷实,不至于连个石狮子也补不好。 “却不知小姐现在怎么样了?是否也如我一样,在看着这莫名其妙,却又全城瞩目的婚仪?” 他心头沉沉的,挂念着洛湘竹,只觉得所有的热闹,都是聒噪,比夏夜的虫儿齐鸣,更让人嫌弃。 一匹高大的白马,脖上环着喜庆的花儿,从谭府中神气昂首走出。 马上端坐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他身穿朱色四爪蛟龙袍,头戴紫金双翅丝质冕,一身贵气逼人,满腔志气冲霄。 春风拂面,得意堪比登科后;今宵苦短,新月睡到曙光时。 夜无眠细看,这大红袍的新郎官,正是有过两面之缘的吉王世孙朱厚冒。 朱厚冒眉飞色舞间,有一股飞扬的神韵在其中,双手抱拳,不断地左右前后探着身体,向围观的父老乡亲行礼。 看得出来他十分高兴,应是娶到了合心意的人儿,抱拳拱手的劲儿颇大,牵起衣冠抖动摩挲,颇都有些不整了。 夜无眠心道:“以前在洛家时,听得敬怡夫人谈起过,谭舅父在长沙为武备之官,品秩不高。现在与吉王结亲,可弥补官级低微之憾了。” 爱屋及乌,他念着洛湘竹好,自然也盼着谭家好起来。这样一看,朱厚冒的那张脸,都没那么唐突无礼了。 他一直看着朱厚冒,朱厚冒也在身旁护卫的簇拥下,四处张望行礼。 某一刻,两人四目相接,夜无眠自无反应,朱厚冒的眼中,泛起微微疑惑的波澜,似觉得这丫鬟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手中动作一迟疑。 恰在此时,那粘连在石狮子缺失脸上的混凝物,不知是受了什么力,竟然真的滑脱了下来,掉在红绸毯子上,发出一声沉响,溅起碎裂的渣子点点。 朱厚冒骑马就在近前,白净的脸儿,惨遭斑斑粒粒弹射,一时惊呼声起,本就左右颠着的身子,受这动静动摇,张牙舞爪挣扎一番,“啊啊!”,终究徒劳,惊声一叫,双手投地,望马下摔来。 也庆幸他颇有点内功基础,跌落以后立即两手抱着头,抢地翻滚几圈,倒没什么大碍。 人群一时都看得呆了,喜庆又夹带着哀伤的曲子,也是吹吹打打得一滞,乐师们各自犹豫,不知应不应该继续演奏下去。 侍卫分作两拨,一拨四处张望,以为是有刺客来行刺?一拨连献殷勤,扶朱厚冒爬起。 朱厚冒尴尬笑道:“无事,无事!” 他回头朝夜无眠的方向看了两眼,夜无眠早已躲开。他只道是眼睛花了,在侍卫们的搀扶下,重新爬上马去。 第95章 此心惴惴 突发这等变故,谭家自有惊慌的丫鬟仆人赶到,把那掉落在地的碎屑、渣块,都清扫、装走,不使影响门庭前的喜庆氛围。 一众人群议论纷纷:新郎官在新娘门前摔倒,如此囧事,莫说是发生在皇室宗亲身上了,就算是在普通百姓眼里看来,都不是吉兆。 剩下的话,则不敢讲了,早有凶恶的士兵怒眼盯着,再讲下去免不了牢狱之灾。 夜无眠隐入在人海里,躲避着朱厚冒的目光。 等朱厚冒上了马,转移了注意力,他才另换了个位置,复看过去。 他心中一时奇怪:“我与这朱厚冒前前后后,见面不过三次,他却无一次例外,都从马上摔下来了。莫非我命里克他?” 不禁莞尔一笑,先前沉重的心情,稍稍平复。 人群一阵躁动,有人大声叫道:“新娘的大花轿子来了!” 只见一个八人抬的新轿辇,从府内轻轻晃晃出来了。 乌金漆杉木制成的轿身,镌刻着鸾凤飞天浮雕,用料贵重,工艺独具匠心。 抬轿的轿夫,都是精干强壮之辈,胸前挂着一长串喜钱,随着走动,哗啦啦地响动,颇有韵动之感。 花轿的帘子当然是紧闭着,看不到新娘子的芳容。 夜无眠左想又想,暗中猜道:“这嫁进王府的好事,多半是林玉追姑娘受了。只是她生性勇毅,有北魏女将木兰之风,从此后嫁入王府深宅,幽居其中,能够适应吗?驰骋沙场之抱负,还有机会再实现否?” 花轿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不露面的新娘子,更加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随着新人轿、马的远去,围观的人群似潮水一般涌着,都向着接亲回府的队伍追去了。 人潮尽退,夜无眠身边的挤压感空前散去,身边一时空旷了,人身上的各种体味,也终于随风释解开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扩了扩酸痛的肩颈。 背上被勾刀穿过的旧伤口,还在愈合中。被人碰到,免不了龇牙咧嘴疼痛,方才这一阵人挤人,反复摩擦碰触,痊愈之期,恐又要延长。 目送两边结成人墙的官军离开后,夜无眠在末尾的几个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的甲胄,与普通官军不同,乃是锦衣校尉的样式,正是此前在黑麋峰上,追得他无计可施的试百户刘风。 刘风跟在众官军的最后,手持的八棱锏暂时熄灭了光芒。显然不用时,是暗沉的。 身边有个锦衣小旗官,在与他低声说话,距离较远,夜无眠听不真切。 小旗官的话还未说完,刘风不耐烦摆手打断道:“汝好不晓事!这次吉王殿下委托吾维持婚仪秩序,如今正是紧要时刻,吾怎抽得开身?抓捕岳不欺的事情,悉请决于钱千户!” 刘风这段话倒是颇为大声,夜无眠听得清楚。 他一时明了起来:“难怪钱千户一行人押送我赴南京时,刘风并不跟随,并说是吉王有事托付于他,原来竟是托付了此事!” 等兵卒全部撤走了,谭府门前,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两个家丁丫鬟,躬身立在门前。 夜无眠往四处看去,那些暗中潜伏的弓弩校尉也已不见踪影,这才放下心来,往谭府中走去。 门口的家丁丫鬟看他面生,连忙把他拦住,道:“这位姑娘,此处是谭府私宅,你是何人,如何擅闯将来?” 夜无眠当时在谭府之中,停留了七八天之久,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悟道中度过。近距离亲眼见过他的丫鬟、家丁不多,不认得他也是正常。 他并未在意,正要笑着解释,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诧异道:“阿眠女侠?” 他回过身去,见得正是熟人,林玉追身旁的贴身侍女婵衣。 夜无眠笑道:“婵衣姑娘,相隔双月,贵体可还安好?” 见婵衣眉头不展,似怀心事,又道:“玉追姑姑此番嫁入王府,整个长沙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谭府也与有荣焉。婵衣姑娘何故心有怏怏?” 婵衣四下里看了一番,见没有闲杂人,先不接他的话,只是对那两个拦住夜无眠的谭府下人道:“这位女侠是谭府故人,你二人不要阻拦。” 一把拉起夜无眠的衣袖,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你且跟我来,等见了小姐再说。” 夜无眠也正待去见小姐,这话正中他的下怀,便点着头,任由她牵引,朝庭内走去。 穿过“浩然正气”的外仪门,转而进入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内径,石子突兀分布,略微硌脚。 夜无眠走得一会儿,心中微觉得怪异:“这似乎不是去小姐那‘杏花雨院’的路。” 行过鹅卵石路的尽头,更转幽径而去。 他比照着回忆中的路线,又想:“这也不是去正厅堂的路。” “却不知婵衣姑娘要带我去哪儿?小姐今日不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吗?” 一股不好的预感倾轧而来,他的心脏开始骤然急跳,胸腔之中,亦觉挤压紧滞,喘气都艰辛了。 冰冷,沉淀在十指尖上,夜无眠不住地抬手呵气取暖。自习武以来,这般动作几乎未曾有过,今日破天荒的头一遭。 此心惴惴不安,沉静的暖意,亦随之消逝了。 正要忍不住开口询问婵衣,还要走到何时;婵衣停在了一处院落外。 院门口挂着一个黄木小牌,上写着“葳蕤小院”四字。 葳蕤本是春花貌,题在深冬庭院前。 “你且在院门口等候,我去问问小姐贵体安否,能否相见迎迓。” 夜无眠强笑道:“我与小姐相熟识已久,自行进去就可以了,哪还需要……” 看婵衣独自进去,他失语,默然立在院外。 不祥的猜测,一阵一阵,凌虐着他的心。这种猜测,就仿佛是结冰的湖面有一处消融,从上面走过去的人儿,不慎跌落其中,溺水了,挣扎着上不来岸,又冰冷,又渐渐绝望。 “不可能,一定不会是我想象的那样,小姐不会抛弃我的。” 他咧着嘴角笑了起来。笑容,是此生从未露出来过的笑容,好别扭,好失常。他照不见镜子,照不见内心,只看得到乌云低垂的天空,透不出半点阳光。 第96章 人成各 冷风吹来,他的脸上一冰,转而热力融化,面颊湿了。 他伸手去拂,是水滴? 不,是雪!飘雪了。 在这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天空终于飘落起了雪花,很小,冰晶晶的,触手即融。 雪轻轻地下着,因害怕沾染这人世的肮脏,刚刚落到地上,就化作一片片的水渍。 夜无眠眼角一凉,一朵雪花恰好在此消融。 庭院里,传来虚弱的咳嗽声,林玉追的声音悠悠传了过来:“是阿眠来了吗?快扶我起来。” 夜无眠脸上的笑容,僵硬了,难看了。 等看到林玉追缓缓走出,他茕茕孑立在小雪之中。满身的落寞,恰如一些隐约被证实的猜测,无法掩饰。 林玉追把她请进了院子的小厅。 怎么进来的,他都已不记得,只知道这个头,很沉重,很难抬将起来,等抬起来时,林玉追脸上的病弱之色,已在眼前。 双方各自坐下。 林玉追沉默了一会儿。生性跳脱、心直口快如她,难得有这样沉默的时刻。 夜无眠等不及她酝酿话语,强压抑着哽咽,道:“玉追小姐,我家小姐,呢?她?……” “她”字,音拉了好长,后续的话却没再说,他实在说不出来。怕说出来了,情绪会崩溃,会大哭,会引起人怀疑。 林玉追点头道:“不错,就像你今天看到的那样,湘竹妹妹与吉王世孙成亲了。” 亲耳听闻,确定了这个消息,夜无眠终于彻底沦陷在了又冰冷又绝望的深渊之中。 他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想要点亮一根蜡烛,黑暗的世界,从来没有火种存在过的痕迹。 “我。” 心尖锐地疼痛了起来,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甜,涌到嘴里了,他连忙吞咽了下去。 他害怕是血。但在冰冷灰白的日子里,不方便用血红色来衬。 “你。” 林玉追见到他的异样,心下奇怪,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喉咙里“咕隆咕隆”响着,明显是积了一些痰。 婵衣连忙端来痰盂,让她费力地清理了一番咽喉里的异物。林玉追用力喀了几下,痰中带着血丝,吐入痰盂里。 “小姐,你的风寒之症还没好,要不先去休息休息,由我来跟阿眠女侠说罢?”婵衣见她这副模样,心疼地劝道。 “不。”林玉追深深吸了几口气,喘着,咳嗽着,病态的潮红涌上了脸庞,“我的病,固然有风寒的因素,但归根结底,也是因湘竹妹妹,因为谭府!不与阿眠说清楚,我定然无法好转。” 夜无眠仿佛听不见她讲话,一颗心,沉,只是沉,沉得此身空空。 除了一颗沉沉的心以外,肝肠肺脾,一时都无了。 “阿眠,两个月前,你为什么要带着湘竹妹妹来谭府呢?来罢,来罢,来就来罢!可你后面,为何又要不辞而别,弃她而去?你为何,不带她一起走?她都已经那样求你了,你怎么还无动于衷。你是个女子啊,你也和我一样,很想要当英雄吗?” 林玉追咳嗽着,埋怨的眸子盯着他,一连串的发问,接踵而至的几个“为何”,声音虚弱,却一字字直指内心。 是啊,洛湘竹都只差将一副心肠当面剖开了,你却为何还弃她而走。 你自以为英雄地离去,可留下的人,却也未曾怯懦。 夜无眠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嘴唇发干。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林玉追嗓子里带着痰音质问他道:“好了,你不吭一声,不辞而别了,外祖母又一病倒下,不省人事了,湘竹客居在这冰冷的谭府里,少了你和外祖母,谁能再给她撑腰,命运哪能由她掌控? 钱氏一句话令下,谭舅舅耳根子软,六神无主言听计从,湘竹成了谭府飞黄腾达的价码。政治联姻从来都不是官吏子侄的宿命,但湘竹,却无从选择,只能坠入了本不属于她的宿命之中。” 眼前一阵朦胧,是后继的泪水想掉又掉不下来所致。 夜无眠猛地擦了一下。 婵衣给林玉追披了一件貂绒大衣,劝道:“小姐,你先歇歇,却也不能如此说谭舅父。” 转头看向夜无眠,道:“阿眠女侠,这其中的情由甚是复杂,我家小姐内心一时难平,有些激动。她方才所说,只是一角而已。你且莫要伤心难过,待我慢慢与你细说。” 她陷入了回忆之色,组织了一番语言才道:“两个月前,大概是立冬日后的第二天,有一群锦衣卫气势汹汹进入谭府,要来将湘竹小姐抓走拷问。” 夜无眠抽泣了一下,静静听她讲。 “那领头的称,经过锦衣卫多方行动查证,已坐实了洛凡溪姨父生前勾结叛匪的罪名。现依据律法,须得牵连其女。” 婵衣苦笑道:“洛凡溪姨父在我们的印象中,只是一介商贾,本本分分经商,又怎么会勾结叛匪?因而我们当时都不信,提出质疑。谭舅父有官身,其妻钱氏,又是钱千户之女,锦衣卫自不敢怠慢,却也言之凿凿,不仅说出了‘以洛凡溪名义之邀为诱饵,轻易抓获黑麋帮首恶张大球’的事情,还罗列了凡溪姨父的其他罪状。” 说到这里,林玉追剧烈咳嗽了起来,这次吐出了一摊血。 她推开婵衣的手,抢过话头说道:“锦衣卫当场就要把湘竹妹妹抓走。就在这时,宅子里闯进个不速之客。那领头的认得,是吉王世孙。世孙发起了皇室宗亲的威武来,把那些锦衣卫都赶走了。呵呵。” 她还是由婵衣把嘴边的血迹擦干净,才继续道:“我们最初,还以为这吉王世孙是个什么好货色,结果马上,他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提出要娶湘竹妹妹为世孙妃。” 婵衣心疼她说话多,伤着身体,连忙接着说道:“湘竹小姐是个有主张的奇女子。她怎么会与一个素昧平生、没有感情基础的男子谈婚论嫁?对于这个提议,她自是抵死不从。可是,这件事情就像一颗种子,一旦播撒下,有些人的心头就会开出贪婪的花来……” 越是说到后面,婵衣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是谈及到了某些人,她有些不敢议论了。 第97章 湘竹绝笔 林玉追皱着眉头道:“你要说就大声说!最好让那钱氏听到又如何?” 她看向夜无眠:“婵衣说的‘有些人’,就是钱氏。她撺掇谭舅父,对湘竹妹妹恩威并施,张口闭口,尽是谭府门楣命运休戚、谭府子弟个人荣辱。 今日说,湘竹妹妹的命是吉王世孙救下的,嫁给他合该如此;明日说,吉王世孙迟早要成为吉王,谭府如能傍上吉王,在长沙城定然能富贵不衰;后天则说什么,湘竹妹妹如今没了父母,前来投奔谭府,早已是谭府的一份子,理应为谭府着想,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夜无眠的泪眼模糊了世界。 原来这段没有相见的日子里,她竟然承受了如此之多。而自己,却一概不知。 少年的心思,总是激情而又偏颇的。他热情澎湃地执起一端,却不免掉下了另一端。 他能想到洛湘陪伴他闯江湖的危险,却未能预料到她留在谭府中可能遭受的委屈。 当锦衣卫以吴掌事为诱饵,布下圈套,将他陷入囹圄后,他更是没能想到,由于洛凡溪勾结叛匪的证据坐实,洛湘竹会因此受牵连,而被问罪。 那些他所忽略的细枝末节,都暗里纠缠了起来,变成一个又一个连环的锁扣,在不曾着眼处,影响着自己,影响着别人。 他深深自责了起来:“由此看来,只要我还在江湖之中,只要江湖还没有忘记老爷,小姐即便躲在谭家,也并非是安全的。” 林玉追说到火起处,拍得那椅子扶手邦邦作响。 他瞪着夜无眠,强忍着喉咙里的痛痒,没有咳嗽:“湘竹妹妹给你留下了一封绝笔书信,你要看一下吗?” “绝笔?” 这两个字,夜无眠几乎无法完整地念出来。 他本是为自己失去了爱人而伤心落泪,想到从此之后,湘竹“一入候门深似海”,与他形同陌路,那些美好的回忆,就都随风远逝了。 可仅仅是如此简单吗? 仅仅是形同陌路吗? 这分明是生与死的诀别啊。 “不然你以为呢?以为湘竹妹妹是打算嫁去王府享福?” 林玉追的眼泪说来就来,是对女儿家命运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厉声泣道:“不然以我的体格,又怎会被小小的风寒,困倒在这方床榻之上!” “不然我又何必,起身来见你!” 婵衣双手端来一封书信。 不待她送到,这封信已被失魂落魄的夜无眠抢过,拆开读了起来。 【阿眠: 不意曩时杏花雨院中,予“不到黄泉不相见”之语,竟成谶也!此命乎,运乎? 得见此书时,想必君已遍历江西,途归湖南,而予早为幽冥一鬼,牵绊阎罗。至彼时,洛家往事尘散风中,君以勿挂勿念勿追勿探为宜,予亦以勿使君悱恻为盼。 聚散离合,皆因天定,生死欢戚,岂无前盟?今生也少欢,身不由己,囚嫁于王府,不如从容自尽,殇此短生。比及魂归阴曹,往偕父母,含笑泉下,以叙天伦,方为乐事也。 光阴易过,而心地难平。举凡世间之人,抱憾而终者良多。此千古不易之数。不复多言。 予于泉下,自张业力,佑君安好。 嘉靖元年小寒日,湘竹绝笔于杏花雨院。】 “啪” “啪” 泪水,一滴又一滴,模糊了信纸上隽秀的笔迹。 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封绝笔书,是一个女孩的心所化成的灰。 “在外人看来,一个女子,而且还是罪人之女,能够嫁入王府,是莫大的荣耀。但对于湘竹来说,这却是一种耻辱。父母含冤而亡,她为求生,托身侍嫁,无异于委曲全求、苟活性命,也更加难以昭雪其父亲身上所背负的罪名。” 林玉追的声音无力而充满恳求:“阿眠,我劝说不住她的向死之心。你能有什么办法,救救她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林玉追又迎来了一阵剧烈难当的咳嗽。 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残留在嘴角的血渍,醒目而狰狞。 婵衣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侍奉她喝了,苦求道:“小姐,你别再劳心劳力说话了,快歇息吧。” 林玉追置若罔闻。 两个月前,她对湘竹,还颇有敌意,如今却性命系之。夜无眠心下动容。 他把眼泪擦的干干净净。 哭和泪水,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好在,能清洗眸中的尘垢,重新寻回希冀的光明。 他吸了吸鼻子,擦了一把鼻涕,冷静地看向林玉追,沉声道:“小姐的绝笔书中提到了自尽一事。她可曾与你说过,会用什么方式自尽、在什么时候自尽吗?” 林玉追嘴里泛着汤药的苦味,道:“她说,会在进入王府后,或早或晚,赶在合卺洞房前、四下无人时,用头饰上的金钗刺进心口自杀。” 夜无眠心头一痛,那描述中的金钗,仿佛已提前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扶住胸口,道:“玉追小姐,以长沙婚俗来说,新娘子身边无人陪侍的时候多吗?” 林玉追茫然。 她素来立志戈戎,不亲闺阁之事,对此了解甚少。 倒是婵衣想了想说道:“只在戌时,那一个时辰中,是新娘子独处。” 夜无眠心下稍定,手不断地搓着衣角。眼睛紧闭,眉头紧皱,苦思不已。 林、婵二人都看着他,知道他在构思考虑,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小半刻后。 “有生之年,我想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夜无眠突然开口,脸上露出一种要开启狂欢前的躁动。 但眸子身处,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沉稳平静。 林、婵二人精神一振,相视一眼,转而齐齐开口道:“我们陪你一起疯狂!” 夜无眠看了看林玉追身旁矮桌上的药碗,迟疑道:“只是,玉追小姐,你的病情……” “啪啦!” 林玉追猛地抓起碗,重重摔在地上。 “什么鸟病,也能阻挡我去救湘竹妹妹?!” 林玉追边咳嗽边道:“我早有要去救她之意,奈何我苦思无计,武功又低,只身前往,也是无济于事。现在既然你能下定决心,我自然应当陪你去!” 婵衣也抱拳道:“阿眠女侠只管谋划,生里死里,婵衣任凭驱驰!” 第98章 王府门 夜无眠看着婵衣、林玉追二人,心头生起暖意,欣然宽慰:“原来我并非孤军奋战。” 他温声说道:“却并不需要往死里来去,只是陪我简单使个偷天换日即可。” 。。。 申时,吉王府门口,天空下着小雪。雪融化的水渍一片连成一片,地面全湿了。 夜无眠曾记得朱厚冒说过,长沙城地广十分,吉王府于其中占去七八分。 七八分是何种概念,夜无眠此前只在头脑中大致想象过。等真正到了王府门前,见到了那连绵不绝的朱墙绿瓦,似没个尽时,他才终于对吉王府的富庶,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他以前读书时,也曾与洛湘竹一起攻史,知道天下藩王到如今成为朝廷毒瘤的历史根源。 时值嘉靖盛世,一省之税赋,往往要抽其近半,也才能供养当地的藩王,甚至还不够。 不为他所知的是,等到一百来年后,大明王朝灭亡之时,河南、陕西等省的财政收入,往往还无法满足单独一个藩王府所需。 《道德经》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贫富差距,根源在此。 夜无眠生活在特定的历史时段中,未来的事情,他无法获悉。但以今日来看,再结合治史时所学,他在心头早已重复问了无数遍:“如此,合理么?” “如此,合理么?” 他问悠悠苍天,也问这长度堪比长沙府城的王府门墙。 苍天和王府门墙,自无法回答他。 却好像又回答了他。 因为那都是民脂民膏所铸的。 穷空天下百姓,以充塞为一家一姓之骄奢淫逸,当然不合理。 到明末时,中国历史上最胖的王爷,被农民军点了天灯,就是最好的回答。 夜无眠闭上眼睛,将大脑放空,尽力不再去想这些事。 “多想无益,先救小姐要紧。” 他行到了王府正门口处,纷纷扬扬的小雪,未能冻住此处的热情,满地的湿渍,混着宾客们脚上的泥土,脏乱又难看。 人人脸上的笑容,发自内心的、应付门面的、强装做出的、嫉妒扭曲的,不一而足。 夜无眠面无表情,要从正门口进去。不知从何处,闪出来一个华服老管事,伸手拦住他,礼貌笑道:“客官可有请帖?” “自然是有的。”夜无眠从怀中拿出请帖,正是崀海一刀肖干云的那份,递送到了华服管事手里。 管事笑容不改,打开请帖,慢悠悠念道:“崀海一刀肖干云?” 他准确地读对了“崀”字,显然肚中是有几分文墨的, 未及往下读,他便抬起头来,仔细对照着夜无眠看,疑惑道:“崀海一刀,老夫的确是未曾见过。可当初王府统一写请帖时,却都经由老夫之手,知道这人乃是个男子……”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显然,也是在质疑夜无眠的身份。 夜无眠对此早有预料,轻松一笑,拱手说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道:“呵呵,是这样的,肖干云乃是家师。他因有事无法前来,特命我携请帖及回执,前来王府赴宴。” 在城门口时,他就用这个理由糊弄了过关。如今故技重施,这老管事却似乎并不怎么买账。 只见这老管事捻了捻胡须,眯着眼睛摇头道:“如今王府之中,宾客满座,人声鼎沸,摩肩擦踵,可谓是人满为患。人多就容易生事,生事总得平息。只有收到请帖的本人,才可进去。这样,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王府也方便追查约束。” 老管事倒是和气,说完这些,还额外给他出了个主意:“或者,你家师父崀海一刀亲自到场,由他给你作保也可。” 夜无眠摆了摆手,苦笑道:“家师如若能亲自到场来为我作保,定然也就能自己来参加宴席了,毕竟不差这一餐饭的时间。这样的话,又何须我代替他前来?” 老管事把笑容收了,淡漠道:“那这就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了,我王府无法插手。还请按照老夫方才所说的去做,否则,这个门,恕老夫不能让你进!” 一拂袖,身后几个健硕的王府仆人围了上来,眼中带横,打手的模样十足。 夜无眠心中暗自焦急:“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连王府的门,我都进不去!” 他来此之前,与林玉追、婵衣二人也好生谋划了一番,推敲过一些细节,却万万没有想到,光是进门这一步,就如此麻烦。 “正面进不去,就只好偷偷翻墙潜入了。” 王府固然戒备森严,但也并非是密不透风,总是能够有一些空子可以钻的。 他摇了摇头,放弃去说服这位老管事,打算绕着王府的门墙转悠一圈。如此之长的门墙,必有可以碰运气的地方。 正转身准备离去,身后一道轻柔的声音,如雪夜轻风。 “女侠留步。” 夜无眠的脸色一僵,暗道一声“不好”! 只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他已十分熟悉,正是岳阳楼的那位天才少年弟子李冬。 所谓冤家路窄。 昨日只是因松纹剑被她认出,就差点搭上了性命。今日自己“心怀叵测”,来探吉王府,这个李冬,会让自己好过吗? 想到这里,他脸色一白,内力急运,当即就要发动跑路了。 却听李冬淡淡说道:“皮管事,我与这位……嗯,女侠,是相熟的,她确实就是崀海一刀肖干云的弟子。你莫为难她了,就让她进去吧。” 夜无眠脚步一顿,满脸意外之色。紧张的心跳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那皮管事看到李冬,满脸褶子挤成一团,像一朵雏菊绽放,谄媚地迎上,笑问道:“这女子,竟是李天骄的朋友?” 李冬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夜无眠的背影。 皮管事见她不答,也不惊奇。 李冬因其师父的缘故,常常出入王府,算是王府常客。皮管事对她已颇为熟稔,知道她就是这般性子,说过的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既是李天骄的朋友,就算没有请帖,我吉王府,也理当扫榻以待!” 皮管事眼力见甚是高明,不待李冬说话,早挥退了众打手,殷勤跑到夜无眠面前,老脸皮笼作一团,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笑得宾至如归:“贵客,可莫在外头淋雪啦!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第99章 美人意 天寒地坼,李冬的突然出现,是一阵暖风。 夜无眠回过头去,去看这个冰山美人。 与前两次都不一样,她今日,脸上笼了一件轻纱,掩住了绝美的容颜。 只有一双水凝的眸子,露在外面,也足够颠倒众生。 夜无眠堪堪想起,昨日鹅形山中,两人一战,他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招,四十道剑影中的一道,伤到了她的脸。 剑气无情,美人面薄,当时就有一道血痕留在脸上。 今日血迹已去,但痕迹难除,只能以一袭轻面纱,遮住瑕疵。 夜无眠无言,抬起手,向李冬抱了个拳。 李冬没有回礼,更没有说话,只是提着手中的寒魄宝剑,转过身去,走入王府。 夜无眠亦轻着莲步,慢慢跟上。 “呼……”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还是进来了。 虽然不知道李冬帮助他进王府的用意是什么,但当此紧要关头,救洛湘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也无暇去推想了。 他只是低着头,思考着一会儿如何行动,以及行动时,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 “前方就是我岳阳楼弟子下榻的院落了。夜,呵呵,夜女侠,你一路尾随,是想来参观一下吗?” 心思正飘游于六神之间,李冬的声音,在夜无眠耳畔响起,把他拉了回来。 他轻轻一怔,抬起头来。 已到一处幽静之地,大异先前王府门口热闹的景象。 方才埋头苦走,不计方向,竟一直是跟在李冬身后,不知不觉间,走了这么一长段的路。 若非她出言提醒,恐怕真的会走进前面小院子,与岳阳楼众弟子打个照面。 夜无眠轻轻咳嗽了一下,掩饰住尴尬,笑道:“不了。贵派弟子风姿,昨日在那白水客栈中,早已领略。若再去看时,相形见绌之下,在下必将自惭形秽。我还是先走了,告辞。” 轻轻一礼,就要离去。 李冬突然开口道:“你男扮女装,又以他人身份进入王府,必有所图。” 说到此处,她的一双眼睛,冰凌凌地清澈无比,让夜无眠急欲掩饰的话语,都难以说出口来。 “你不必说,我也并不想知道;我谎称你是我朋友,带你进入王府,也并不意味着,我想要帮你。我能帮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告诉你,目下这王府之中,有三位沁髓境的高手聚在一堂。任意一位,都绝非你现在的修为,能够招惹的。” “自己掂量一下,然后好自为之。” 轻声说完这些,李冬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风吹起她脸上的轻纱,朦朦胧胧,一丝残痕掩在其中不可见,反而给她勾了一抹神秘之美。 夜无眠长叹了一声,朝她离去的方向,躬身一揖。 “虽然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并不是很顺眼,第二次见你,更是差点命丧你手中寒魄剑下。但今日的感谢,却是我内心真情实感,并无作假。” 礼毕,竟也毅然离去。 对于王府之中会有沁髓境的高手存在一事,夜无眠早有心理准备。 初见朱厚冒那日,这纨绔就曾说过,他爷爷的武学修为,已到了极高的境界。 虽并未点明即是“沁髓境”,但以“极高”称之,想必至少不会是区区逆通。 再便以吉王府广发邀请函来看,湖湘英雄,来者颇多,连岳阳楼这当今武林支柱之一都来了,有沁髓境界的强者光临王府,也并非罕事。 莫说这里有三个沁髓境界强者,便就算再多两个,也是合理的。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夜无眠内心倒是很平静,他本就不打算与吉王府硬碰硬,惟智取可破。 所以有没有沁髓境,到底是三个沁髓境、还是五个沁髓境,都不是他所考虑的问题。 “怎么救出小姐,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行了大约一刻多钟,小雪止住了,到了一处热闹喧嚣的大堂之内,此处正是摆席的所在。 只见:宽桌板椅,错落摆着,宾客们你推我让,三请三辞,俱不肯上座,大行谦让之风。衣着同色的家丁丫鬟,端着瓜果珍馐,穿行其间,有条不紊,放到桌上。 酒盏茶壶,非金制即银器;盘中肉脯,赛龙筋胜凤髓。非大富大贵之家,难能有此豪场面,唯天潢贵胄之第,宅宴办成瑶池席。 这热闹和豪奢,都与夜无眠无关,他问过一个端酒的下人,请教了天时,知是已到酉时一刻,距离戌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四下里张望,却还不见林玉追、婵衣二人,未免有些着急。 着急归着急,他还是强作淡定,找了一个暂时没有人占领的小桌子,坐了下来。 没有人,他也不必与人打招呼,拿起碗筷,桌子上的东西随便就吃将起来,毫不客气。 正火热吃喝之时,却听得那锦衣卫试百户,大耳刘风的豪爽笑声。 他吞咽慢了下来,专往刘风处听去。 却听得席宴之间,刘风毫不避讳说道:“武功山人,若非汝那一封信,吾等又怎么能骗得那贼寇张大球上钩?果然,这‘山人自有妙计’的俗谚,说得是一点没错啊!” 另一个声音笑道:“那是自然,武功山人与那洛凡溪最熟,模仿他的笔迹写信又有何难?!” 夜无眠止住了吃喝,一脸凝重,视线穿过层层人障,往那交谈的几人看去。 入眼处便是那大耳刘风,他戎装在身,还未脱下,想必只是暂时过来吃喝,聊打发肚子,一会儿还要去维持秩序。 他旁边坐着的几个人,纷纷向一人敬酒,称赞此人模仿洛凡溪的字迹,协助锦衣卫抓了贼寇,当立首功。 那人却是背对夜无眠坐着,夜无眠只能看到一袭道袍,一个中等身段的背影,一个粗脖子而已。 “武功山人?” 听得众人对他的称呼,满盘珍馐、壶中琼浆,一时都无味起来,味同嚼蜡。 “这个中等身段、粗脖子的道人,就是《忘事录》中记载的武功山人?他本应在江西武功山,今日喜宴,竟也来了?” 夜无眠把太夫人送给他的《忘事录》仔细回忆了一下,捋了捋这个武功山人与谭府结仇的原因。 第100章 夜暗烛影错 “初,武功山人爱慕敬怡,敬怡不喜。武功山人凭侍武功,欲夺敬怡,返途中为敬承所截。山人不敌敬承,败走。” 《忘事录》写得清清楚楚,却只字没有提过武功山人与洛凡溪的关系。 如果洛凡溪的字迹真是由武功山人所伪造,那么,两人之间,定然有着极其深厚的渊源。 “这个武功山人,真的很不简单。与敬怡夫人和老爷,居然都有所瓜葛。看来这武功山之行,还真是非去不可了。” 夜无眠正想着,又听得刘风那块儿的一拨人,转了个新话题,又细细碎碎地议论起来。 “对了,说起这洛凡溪,好像还是今日这新娘子的父亲啊,吉王殿下怎生如此糊涂,连洛凡溪这种勾结叛匪之人的女儿,也敢收下来当孙媳?” “那是因为,世孙殿下一眼就看上了此女。据世孙殿下身边的小师妹辛之幸说,世孙殿下对这世孙妃,可谓是一见钟情。二人本是萍水相逢,世孙殿下为了获知此女的下落,不惜派遣手下得力家将,去多番打听。而后,更是哭着闹着,在吉王殿下面前,撂下狠话,说是非此女不娶。” “老夫听到的传闻,与这后生说的一致。吉王殿下中年丧子,只有这么一个孙儿,自然是宠溺无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吉王殿下也就由得他去了。想必对于吉王殿下来说,这个新娘子不光彩的身份,也是容易遮掩过去。” …… 夜无眠听着这些议论,回想起此前的一些细节。暗道:“第二次见朱厚冒时,他就在跟我打听小姐的下落。” 当时,辛之幸直言不讳说,朱厚冒对洛湘竹,有爱慕之意。 “心心念念的小姐,被他人如此觊觎,我居然也放心把她留在谭府之中,我的心是有多大!”夜无眠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耳边聒噪,一时尽息。他沉浸在自责当中,心神有些恍惚,直到背后被人拍了拍。 回头,婵衣终于出现。 “阿眠女侠,我家小姐已准备妥当。” 此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婵衣的眼睛,却如一盏明灯,把夜无眠的凄惶照亮。 他不露声色地站起,其实早已激动万分。在嘈杂声中轻轻点头道:“嗯,你带我去。” 所幸王府之中,并没有像府邸外围那般管理严格,夜无眠从席间离开时,未受来人盘问。 只有几个丫鬟下人,将他吃过的食物残渣收起,端在盘上,送去后厨倒泔水了。 夜无眠跟在婵衣身后,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眼角的余光,感受周围两边的环境。 偶尔也会看到,有一两个暗哨,潜伏在屋顶、檐角等犄角旮瘩处。冰冷且危险的眼神,四处巡视。 夜无眠极力隐匿着逆通境界的气息,又将头埋着,是以未曾引起这些暗哨的关注。 行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院落中,迎面走来一个“王府丫鬟”,提着水桶,摇摇晃晃。 夜无眠、婵衣二人大喜,只装未曾看见,继续上前,与水桶撞作一处,衣裙一时都被桶中水打湿了。 婵衣嗔道:“呀!姐妹,你怎如此不小心,冷杀我也!” 夜无眠也装模作样道:“可该如何是好。却未带换洗衣服。” 那“王府丫鬟”咳嗽了一阵,才道:“却也不必这般慌乱作态。旁边就是王府下人的洗衣房,你二人去里面挑两件来换上,可不就行了。” 夜无眠觑得旁边无人,也不再作戏,径直就步入洗衣房中,找了一件洗干净了的丫鬟衣服穿上。 他穿上时,婵衣早也换好了衣服。趁着夜色漆黑,两人哪敢耽误,出了房门与那位“王府丫鬟”汇合,一齐向目的地进发而去。 这位“王府丫鬟”,自然就是林玉追。 按照夜无眠的计划,林玉追与婵衣,先以谭府亲眷的名义进府,打听到洛湘竹洞房的所在地。 之后,林玉追设法换上丫鬟的衣服,再将夜无眠招来,以不小心打湿衣服的闹剧,也让他和婵衣都换了面孔。 三人皆伪装成王府丫鬟的模样,在王府中行走,自然方便许多。以下人的身份去寻找洛湘竹,若遭受人盘问,可托言为伺候新娘子。在有心算无心的前提下,倒也不会太引人起疑。 至于夜无眠为何不与林玉追二人,同时以谭府身份混入王府,终究还是因他身份特殊,被明眼人瞧出异常来,可就不太好了。 而恰好当时他手中,又有崀海一刀肖干云赠送的请帖,可以派上用场。 由此一来,就有了方才的那一幕。 此时天色昏昧,王府里华灯初上,但在下人居住的院落,却只是星星点点,行起来如同盲人探路。 夜无眠心下宽慰,想道:“夜色昏暗如此,我们方才换衣服之事,定然未教人给瞧见了开去。” 选择在这里乔装打扮,实是明智之举。王府里的别处,定然都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眼睛比苍蝇还多。 唯有下人居所,因无要员,又无要紧宝贵的事物,自然没有强大的力量派驻,三人因此顺利更容改面。 。。。 越往前行,人越多,灯火越明,而热闹越是非凡。 夜无眠不知长沙婚俗,但见这一路之上,放烟火的,赏灯花的,吟诗作对的,对酒而歌的,投壶而注的,斗茶相戏的,铺纸题字的,猜灯谜的,涂花了脸耍弄的……应有尽有,眼花缭乱,可谓是目不暇接。 甚至有人,还模仿起先帝正德天子的雅好,出了几个摊位摆上,叫卖喊客,讨价还价,一派市场上斤斤计较、锱铢必较的俗世景象。 如若是在平时,夜无眠自当停下来,参与这百般花样,各式繁华。 但今日,洛湘竹的安危,全系于这一个时辰中,稍微停步驻足片刻,美人都有可能香消玉殒。 他哪敢怠慢,尽力错落、分开人群,跟在林玉追、婵衣二人身后,望内宅处行去。 到了内宅门口,自有人在此把守。兵丁雄壮威武,手中兵刃不藏锋芒,明晃晃亮着,以镇宵小。 夜无眠想起前番两次有门难进的痛,不免又捏了一把汗。 果然,那为首的兵汉子把刀往前一探,厉声喝道:“做什么的?前面是内宅,等闲如何让你进去?” 第101章 波折梨花院 林玉追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块令牌,当面出示。 她表情冷漠,语气倨傲,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我是世孙殿下身边的贴身丫鬟佩鸣,我也进去不得吗?” 那为首的兵丁借着灯光看清楚了令牌,又扫了林玉追一眼,讪讪地挠了挠头,干笑道:“是,是佩鸣姑娘?你今晚怎么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 林玉追喝道:“今晚世孙殿下大婚,能一样吗?” 夜无眠的心都揪了起来。却见那为首的连连点头道:“确实确实,今天晚上,人人打扮得都像过年哩!佩鸣姑娘你这还算好的,有几个丫头脸上,都快画花了,你是不知道……” 林玉追咳嗽了一下,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好了好了,你这么多废话干嘛?还不赶紧让开、放我们进去?耽误了世孙殿下的大事,仔细你的脑袋!” 那为首的不住地陪笑称是,向身后的几个兵丁使了个脸色,都散开让出门路来,供三人进去了。 夜无眠这才放心,看着林玉追丝毫不变的脸色,心道:“也只有玉追小姐这样的女中豪杰,扮起强势的女子来,才能水到渠成,毫无粉饰的痕迹。若换了我,就搞不定。” 也幸好这名兵丁头领,与丫鬟佩鸣不甚相熟,否则认出她系冒充之后,那就不是进不进得去内院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夜无眠又后怕了一阵。林玉追倒是颇为淡定,稍稍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着她的夜、婵二人,得意一笑,好似在炫耀一般。 三人进入内院,旁边来往的丫鬟、贵妇不绝,都作艳丽打扮。 偶尔见到几人,涂着花脸,兴致匆匆步出内院。夜无眠想了起来,方才穿过那片热闹带时,也有人把脸画花了戏耍, 来来往往的人,都要急着出去玩耍、追求“夜生活”,一时之间,也没有人去特别留意进来的三个丫鬟。 或许有余光偶尔打量了一下,见甚是陌生,往常不曾见过。但今天日子特殊,来人颇多,看到了生面孔,也实属正常。 况且内院把守的兵卒那一关都过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以虽然心内起疑,却也没有人停下来盘问,三人因之得以顺利穿府过院。 来到一处月色溶溶的院中,院门口高挂一牌,牌曰“梨花院”,显然是化用了宋人晏殊的诗词:“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此处灯笼张罗,不比别处,映照得仿佛白昼一般,三人的脸庞,都清晰显现。此时若有熟人来,林玉追还能称是那佩鸣丫鬟吗?夜无眠有些忐忑。 林玉追转头低声对夜无眠道:“我打探得知,这个梨花院落,就是吉王世孙今夜的新房,湘竹妹妹当在此院落中。” 夜无眠点了点头。轻声道:“快到戌时了罢?我们快些进去。”他牵挂着洛湘竹,害怕她独处下来时,一个人做出傻事来。 林玉追也不废话,率先迈步进了院内。 正中屋门口,张贴着两个大大的“囍”字,朱红色的纸身之上,涂了一层淡紫色金粉,与灯光交相辉映,显出贵气的色彩。 房门口站着两排宫妆丫鬟,衣服华美、面容神气,显然平日里锦衣玉食,比之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吃穿用度都还要好一些,才能滋养出如此尊态。 其中四名丫鬟,衣着更加干练,背上背负长剑,脸上带着武学高手的淡定色彩,夜无眠粗略打量,听其呼吸,观其胸腹起伏,便知是顺通境界的高手。 王府果然与别处不同。顺通强者在锦衣卫中,都能有官身了,在王府里却甘愿在门前守门。由此可稍窥王府实力。 主事的丫鬟,也是一名佩剑的。她看到三人,面无表情走来拦住,盘问道:“你三人是何人?来此却有何事?” 林玉追道:“我代世孙殿下的贴身丫鬟佩鸣前来,侍候世孙妃。”将手中令牌出示,她面容也颇为冷峻,毫不示弱。 主事丫鬟脸上浮现一抹狐疑之色,道:“伺候世孙妃,佩鸣那丫头为何不亲自前来,倒教你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小丫鬟来?” 这主事丫鬟看来与佩鸣是个相识的,看着林玉追眼生,没有急着采信她的话。 夜无眠心中暗自庆幸道:“幸好玉追小姐没有在她面前冒充佩鸣,否则一切休矣。” 林玉追不慌不忙道:“哦,今日宾客甚多,佩鸣姐姐在席间招呼贵客,难以脱身前来,是以让我代她前来。” 这回,她倒没有像在内院门口那样,催促主事丫鬟放行。 这主事丫鬟能于今夜在洞房门口把守,显然地位不一般,可不是那兵丁头领所能及的,当与佩鸣不相上下。 主事丫鬟眼中,怀疑色彩更浓,上下左右打量林玉追等三人,道:“佩鸣那丫头从来只是侍奉世孙,不问他事,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去做与他不相干的事情了?” “这……”林玉追一阵语塞,不知作何回答,但极力维持神情正常。 婵衣插话道:“佩鸣姐姐平日里如何,我们身份卑微,哪敢窥知!但今夜她确确实实是如此吩咐,我们怎敢忤逆?自然是马不停蹄就赶来,外面的各种热闹,都还来不及去参与呢!” 说着,她重重一叹气,似是埋怨,也隐隐约约传达一个意思,即,来伺候世孙妃,并不是一个什么好差事,本来都不想来的,在外面与宾客玩耍不好吗?奈何被佩鸣下了命令,迫不得已只能来,否则谁爱来谁来,对此并不稀罕。 夜无眠不禁为婵衣的机智点赞。 果然,那主事的丫鬟面容也是一松,脸上的怀疑去了大半。 她方才的那句话,其实是个圈套。佩鸣并非如她所说,只侍奉朱厚冒而不招待其他人。之所以如此描述,是想诈三人一把,若三人系撒谎,定然就落入了她所挖好的陷阱之中。 现在婵衣既如此说,这主事丫鬟也不好再拦,用教训的口吻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莫要太有怨言了!主子吩咐的,照做就是。要时刻记住,若非主子,哪有我们一口饭吃!” “主子的贴身丫鬟,对你们来说,也是主子。可不要背后耍嘴皮子。” 婵衣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却也像模像样回复道:“婢子谨记。” 主事丫鬟最后看了一眼三人,见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了,便要放三人进去。 一声宣号,破空吆喝而来:“世孙殿下到!” 第102章 冬夜灼心 一门之隔,门里佳人不知生死,门外情郎肝肠寸断。 眼见得主事丫鬟已答应放行,夜无眠的心,砰砰直跳了起来: “马上就要见到小姐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应该还未到戌时,她还没有做傻事罢? 方才林玉追和婵衣在门外说话,她可曾听到了? 聪慧如她,可否猜到两位姊妹前来的用意?” …… 一连串疑问,纷至沓来。 这一辈子,于此时此刻感觉光阴最为难熬,隔着这点距离,时间却在每个呼吸上开花,一朵一朵,没个尽时,看不清,数不完。 旁人的动作,都慢了,夜无眠想快,也快不起来。 那扇门,快快开了罢!快快让他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儿罢! 。。。 望眼欲穿之际,却有人来报,世孙到了。 那一朵朵的时间之花,都被冷风吹落,零落成泥。霎时间,冰寒刺骨,夜无眠的身躯,猛然一颤。 当此之时,按照常理来说,世孙作为新郎官,不应该在席间,与客人们推杯换盏、春风得意吗? 又怎么会不按常理,才戌时左右,就如此心急要来洞房! 林玉追主仆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不定。她冒充世孙的贴身侍女及其随从,生怕被突然驾临的世孙看穿。 夜无眠更是暗中握紧了拳头。 如朱厚冒于此时进入洞房,局面就会非常被动。各种他能想象的,不敢想象的惨况,都烧成烈焰,一齐来熬煎着他。 身处数九隆冬,夜无眠第一次有了焦灼之感。 《水浒传》说,“赤日炎炎似火烧”。 可皮肤的灼烧,哪有心肺的煎熬那般难受! 他三人惊慌未定,洞房门口的丫鬟,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来要去推门的手,都撤回来了。 依“礼”来说,新郎此时,是不应该来的,来便是越礼了。 可王府之中,谁人不知,这世孙殿下是老王爷的心头肉、命根子?本来娶这世孙妃,就是大大的逾礼之处,王爷也还是任由他来。就算他现在要越礼,也算不得什么,谁又敢上前拦住他? 主事丫鬟慌乱之下,没有发现夜无眠三人的面色异常。 她整理了一番衣裙,带领众丫鬟,步往院门口,跪地迎接朱厚冒到来。 夜无眠三人,也都随主事丫鬟,跪在一边。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大红袍的年轻醉汉,摇摇晃晃着身子走了过来。 他走得踉踉跄跄,若非一旁的仆人紧张护着,恐怕早已抢地扑倒了。 灯光明亮,夜无眠低头跪着,仅仅是眼角余光,也瞧得清晰,此人正是朱厚冒那个纨绔。 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酒气,随着走近,由风吹来,把夜无眠等人,熏得都睁不开眼睛。席间客人敬酒,他怕是一杯都没有推脱,全部都痛痛快快喝了,才能如此。 看来,他是想借着酒劲,提前来洞房了。 夜无眠以手撑地,却恨不能飞身而起,一剑将这破落世孙结果了性命,拧下狗头当夜壶。 当然了,这只是胸腔内的怒火作祟。 倘若如此做了,不止他自己,洛湘竹、林玉追、婵衣,就都不能活了,都要赶赴黄泉,为自己陪葬。 甚至谭府也要受牵连。 况且,从另一个层面来考虑,朱厚冒虽然可恶,却也罪不至死。 如两个月前辛之幸所说的那样,他慕少艾,真诚追求洛湘竹,这都是出于少年郎君的本性。 之后,他殷勤打探到洛湘竹的住址,又在锦衣卫上门时及时出现,更是为洛湘竹免去牢狱之灾。 锦衣卫的诏狱,男子去了都得九死一生,又更何况是洛湘竹这样的女子? 若非朱厚冒,洛湘竹现在大概率已经香消玉殒了。或者就算还活着,恐怕也生不如死。 某种意义上来说,朱厚冒其实是洛湘竹的救命恩人。 但屠龙少年变恶龙,他将洛湘竹从一个深渊中救出,又自设了另外一个深渊,将其拉入。 他未曾考虑洛湘竹的所想,仅仅是凭借自己的纨绔喜好而来,是以并不自知,他所爱之人,实际上仍处深渊之中。 想到这里,夜无眠暂时放下了对这纨绔的敌对情绪。 心道:“我这一跪,算是偿还了你对小姐的救命之恩,从此以后,我们之间两清了。今后你若有冒犯之举,我该如何对你,自如何对你,该杀你时,也不念你是龙子龙孙而有所惧怕。” 。。。 朱厚冒撞着身子,冲到门前,就要推门而入。 那主事丫鬟连忙起身拦住他,陪笑着劝解道:“世孙殿下,吉时未到,不能进去。” 朱厚冒大口呼吸着,酒气冲了主事丫鬟一脸,呛得她连连后退。 “吉时,什么吉时?这里是吉王府!天下所有的王,只有我们吉王一脉,以吉来命名。所以,吉王府的一切时辰,都是吉时!” 他拉着嗓门嚷嚷着,甚是粗鲁,与夜无眠记忆中的朱厚冒,差别极大。 也不知是因为酗酒了,还是这两个月中所发生的什么事情,才导致他成了这副模样。 主事丫鬟还想再拦,表情为难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这里是你家还是我家?我可是未来的吉王,而你只是我家的丫鬟,说得难听点,你只是我朱家养的一条狗而已,狗对主人咆哮,反了天呐你?!” 朱厚冒一把将她推开。 这丫鬟到底也是个顺通境界的强者,虽未刻意抵抗,朱厚冒推她时,也被反推开了几步,左脚踢到一处障碍。 他本就喝得酩酊大醉,脚下步子不稳,被这障碍一绊,哪里还稳得住身体? 只听“嘣”的一声闷响,这纨绔以头撞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看来撞得是极重,否则这声音不至于这般又闷又响。果然朱厚冒惨叫一声,哀声道:“痛死我也!” 众丫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冒冒失失地将他搀扶住。 夜无眠细看时,这纨绔头上起了好大的一个包。 似乎天生受克于夜无眠。二人每见一次,朱厚冒就要以各种姿势摔倒一次,至今已有四次,毫无例外。 前三次都还好,这次却是摔得最重,那个包突兀地鼓了起来,像是凭空长出了一个牛角。 “你这贱婢,敢推我!”朱厚冒发起狠来,“啪”地一声,给那主事丫鬟重重掌了一嘴。 主事丫鬟当众被打脸,俏脸刷得一下涨红又惨白,却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她前番才对婵衣说过,做下人的不要太有怨言: “多亏了主人,才有下人一口饭吃,不能在背后嚼主人的舌根。” 她自己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如今正是言传身教的好时候,又怎好因一时受气,反过来推翻自己曾说过的话? 婵衣转过脸去偷笑。这现世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任谁都会感到快意。 然而夜无眠却笑不出来,眼见得朱厚冒一巴掌扇退主事丫鬟,其余下人,无人再敢拦,都只得放任这纨绔,往洞房之中走去。 “咯,咯” 夜无眠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一腔暴起杀人的凶气,就要冲天而起。 第103章 人间不幸 门突然开了,一个圆脸丫鬟信步走出,朝朱厚冒恭敬施礼道:“世孙殿下,世孙妃正在沐浴更衣,请你在新房外耐心等候。待她沐浴完,焚香祷告毕,方得进去。” 朱厚冒喷着酒气,哈哈笑道:“沐浴更衣?那岂不是连脱衣服的环节都省了?正好圆房,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这纨绔就要迈入,那圆脸丫鬟脸色一沉,硬生生拦住道:“世孙无状,坏礼甚也!世孙妃说了,若你执意现在就要进去,她宁可一头撞死在墙壁之上!” 她语气之坚决,虽是转述而来,却也让人不禁想象,说出此番话的,是何等刚烈女子。 夜无眠听得心下动容,久久无语。 “她宁肯自尽都不让我进去?”朱厚冒突然状若癫狂,大哭道:“果然私底下的传言说得没错,说她并不喜欢我,和我成亲都是权宜之计!” 他像一头疯牛,毫无征兆地往屋柱子撞过去。 那屋柱,是用深山老林中高大的百年老树树干做成,表面涂了一层硬漆,又镀了金,坚硬无比。 用力撞上去,恐怕重则立死,轻也要头破血流。 主事丫鬟眼疾手快,连忙挡在朱厚冒前面,一把把他拥入怀中。 朱厚冒察觉到头顶一软,直起身,看将过来,见是这丫鬟,怒气冲冲道:“你这贱婢,肮脏的身子,也够资格拦住本王?” 他猛地后退一步,愤而踢起一脚,正中丫鬟的小腹。 他是顺通经脉的武者,这一脚踢过去。非同小可,主事丫鬟当场被踢出黑红的血,从裙下汩汩流出,地面很快猩红一团,甚是触目惊心。 这丫鬟惨叫一声,捂着小腹,弓着腰,表情痛苦退下,却不敢多言语。 夜无眠眉头紧皱,自有一股要把这纨绔制服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圆脸丫鬟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道:“世孙殿下,你把这位妹妹的肚子踢坏了,她以后生不出小宝宝了。” 朱厚冒哈哈大笑道:“她生不生得出小宝宝,关我屁事?我是天潢贵胄,她是什么,一介贱民而已,以为会点武功,我就要高看她了?莫说她了,就连,呵呵,就连屋子里的那个女人……也就是我这会儿喜欢她,要不然她能这样跟我蹬鼻子上脸?” 他咆哮着,新郎衣冠凌乱披散,不成体统。 夜无眠暗道:“朱厚冒贵为皇室贵族,此刻的表现,却连街边疯狗都不如。从他说的话来看,他并非是真心爱小姐,只是为了满足他扭曲的欲望罢了。我今晚拼出性命去,也要把小姐救出这龙潭虎穴。” 圆脸丫鬟见前番劝解无效,声音一柔,改变计策温声道:“世孙殿下,你可莫要胡说,不能如此说世孙妃!王后娘娘对于世孙妃,可是疼爱得紧,要不然,也不会让我来维护照顾她。另外,你好好想想,你难道忘了谭夫人曾对你说过的话了?谭夫人说,谭府此前招婿不贤,而现在,谭府太夫人又昏迷不醒,谭府正需要你和洛小姐的婚事,来进行冲喜。既然是要冲喜,就不得有任何违礼逾越之初,否则就不灵啦!” 这圆脸丫鬟能言善辩,慢慢就将朱厚冒,给说得冷静下来了。 丫鬟继续道:“世孙,世孙妃身世悲苦,你忍心这样伤害她吗?你要想,反正她早晚都会是你的人,你又何必争这片刻?莫若规规矩矩按照礼法来,什么时辰该等候,什么时辰该洞房,按部就班,就当是为世孙妃的舅父家里冲喜啦!” “世孙,你看如何?如若您还有异议,我让王后来跟您说。” 圆脸丫鬟做出一副就要去找王后的模样,朱厚冒立即偃旗息鼓,忙道:“没有异议,没有异议,我等,我等,我自是能等得起的。” 他显然比较惧怕其祖母,一听这圆脸丫鬟要去寻找王后,当场就歇火了。 圆脸丫鬟见朱厚冒不再执拗,转身入房,把门关上了。 夜无眠这才松了口气。庆幸洛湘竹身旁,有王后的贴身丫鬟在侍奉,否则今晚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朱厚冒。 到那时候,夜无眠也只有铤而走险,用一剑把这纨绔杀了。 他这一口气没松多久,便又担忧起来。 朱厚冒被圆脸丫鬟劝住之后,并没有选择离去,施施然地,在门口处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等着一会儿进去洞房。 他好像痴呆了一样,时而笑嘻嘻自言自语:“我的世孙妃在等我圆房。”时而抱头痛哭:“辛师妹说我的世孙妃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就是她的表哥。”时而跺脚,露出凶狠的模样:“若然让我抓到她的表哥,我必将他一刀刀剐了!” 夜无眠听得心惊又担忧。 惊的是这纨绔居然有一颗如此凶残的心。忧虑的是,似他这般坐在那里,把守门庭,自己一行人要如何进去,要如何完成偷天换日的大计? 旁边一个背剑的丫鬟焦急道:“谁来搭把手,纸心姐姐的子宫好像被踢烂了!出了好多血!” 众人惊起看时,刚才被朱厚冒踢中小腹的主事丫鬟纸心,满头大汗地躺在墙边,面容憔悴,嘴唇苍白。 妇人的子宫通常有机体保护,不易被从外部伤害破碎,但朱厚冒酗酒大醉之下,下脚没个轻重,还夹着内力,再加上纸心殊无防备,这才落此惨况。 夜无眠见暂时进不得房中去施展计划,而旁的丫鬟又慑于朱厚冒之淫威,皆不敢上前,与其如此僵持,不如救人一把。 他没作多想,走了过去,将纸心扶起。 另一名背剑丫鬟,借夜无眠扶起之便,慌慌张张就要把纸心背走。朱厚冒大声喝道:“我都没发话,谁许你们走了?把她放下!” 背剑丫鬟听得此言,哪敢忤逆? 纸心也忍着疼痛,虚弱道:“放我下来,主子的话违背不得。”她从同伴背上挣扎着爬了下来,重重掉在地上,忍着疼痛,不敢呻吟。 夜无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冷眼瞧着,没有多说,也不再去扶她了。 他正要走回到原来的位置,忽听得朱厚冒一声冷喝道:“兀这丫鬟,叫的就是你!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你给我转过身来!” 第104章 唯死而已 夜无眠转过身去,无畏地看着朱厚冒。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既然小姐本就决定要死,那么,自己的下场,也无非是与小姐共赴黄泉而已。 如果临死之前,能把这朱厚冒拉上一起死,那就赚大了。 他的眼中,泛着毅然决然的杀意,吓得朱厚冒的酒,当即就醒了三分。 这纨绔今晚状若疯癫,一方面是借着酒意,一方面则是他本性也如此。如今酒被吓成了汗蒸出,索性也不装了。 “竟然如此相似!”朱厚冒失声叫道,“为何你与那位夜无眠,模样如此相似?” 婵衣、林玉追二人,面色一白。 她们没有想到,朱厚冒不仅认识夜无眠,更是把他指认出来了。 这下计划还要如何进行,岂不是万事皆休? “你就是夜无眠!”朱厚冒好似醒悟了过来,跌跌撞撞往后一退,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潜入进来,是要带走湘竹的罢!难怪,难怪她一直拖延时间,不让我进去,就是要给你创造空隙,带她远走高飞!” “我什么都明白了!” 朱厚冒一把将头上的顶冠摘下,重重扔在地上,咆哮道:“王府家将何在?快来与我捉拿贼人!” 此话一出,夜无眠的向死之心,阻无可阻。 原本的想法,是混进新房之后,让洛湘竹作丫鬟打扮,与林玉追二女先走;自己则披上红盖头假作新娘,待朱厚冒前来洞房时,将其击晕,再功成身退。此即所谓“偷天换日”之计。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洞房未进,功败垂成! 多想无益。 他抽出腰间松纹剑,看向林玉追、婵衣二人,道:“事既如此,也没必要再等了,你二人快些进去,把小姐带走,我先杀掉这个狗屁世孙!” 林玉追、婵衣二人不敢犹豫,争分夺秒,各抽出腰间宝刃,往新房中冲去。 婵衣原本就是个使剑的,青松剑断了之后,又得了一把新剑,剑出如虹,气势绝伦。 林玉追主要用枪,今夜秘密行动,用枪不便,带了一把伸缩椎刺,扣动机关,那椎刺展开,也有六七分长枪的模样了。 被踢破了子宫的丫鬟纸心忍住疼痛,对三个背剑丫鬟发号施令道:“你等三人还作什么壁上观?快去截住这两个女贼!莫让他们冲进新房,扰了世孙妃。” 她受伤如此,还记挂着王府之事,另外三人,虽是不忍她有伤得不到治疗,却都不敢怠慢,纷纷拔出背上宝剑,迎上林玉追二人。 这三个背剑丫鬟,也不是等闲之辈,单打独斗可能比不过林玉追二女,但三人齐上,却也勉强持平,不输势头。 再看夜无眠这边。 计划既已败露,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今晚从这王府之中逃出去的概率极低,但也并不是没有,如能够迅速杀了朱厚冒,再争分夺秒,掠走洛湘竹,或有活命的机会。 念及此,他眼中凶光毕露,毕生所学,全部集于剑上,出手就是狠招,势必要将朱厚冒送进阎罗殿。 “花落知多少”一剑向喉。 朱厚冒见夜无眠拿出了松纹剑,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想起夜无眠的武功,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来,惊呼一声:“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这松纹剑就要割破朱厚冒的咽喉,却见一个火星子,仿若无根生出一般,不知从何处飞来,直取夜无眠剑尖。 “花落知多少”的妙,妙就妙在主要以剑尖发力,这才能做到迅捷无比。倘若没有剑尖,就无法使用此招。 两个月前在王府外时,夜无眠用青松断剑,就使不出这一招来。 剑尖如果被截住,这一招的威力,也要大打折扣,且失了方向。 这个火星子,竟不知是从谁发出来的,直接找到了剑尖这个关键点。何人眼光竟毒辣至此?天下英雄果真不能小觑! “叮!”夜无眠剑快,但这火星子是个暗器,飞行速度更快,当先就将他的剑尖截住,“花落知多少”的剑招,当即被卸掉了势头。 而后飞速凌空过来三四个接连的火星子,都直取夜无眠的要害处,逼迫得他无暇去取朱厚冒性命。 “有暗器高手!” 夜无眠大声疾呼,瞬间就改了主意,一边抵御暗器来袭,一边向林玉追二人传话道:“你们先走,逃出王府去,我直接去救小姐!” 林玉追二人战三个丫鬟不下,夜无眠又一时无法击杀朱厚冒,一旦再被拖延一段时间,王府中的大批高手,必将赶来。 到那时,不光是他和洛湘竹,林玉追主仆二人,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着现在,将二女劝走,能活一人是一人。 不料林玉追和婵衣脸上,都露出决然之色。 林玉追傲然道:“走?我读过的兵书里,可不包含这一条,三十六计中也没有这一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是小孩子都念得出的俗语。但如今,林玉追却道自己从无“走”之一计,看来,是存了与夜无眠、洛湘竹一样的死志。 婵衣也淡然道:“视死如归。” 二女与洛湘竹相识不过两个月,却愿意托死生于她,夜无眠心下感动不已,手中松纹剑神威大显,拢出一团真气,弹开陆续飞来的七八点火星子,暂时弃了朱厚冒,一鼓作气转身回攻,飞剑直取三名背剑丫鬟。 “齐鲁青未了!” 一剑展出,剑意如泰山一般,连绵不绝,跌宕起伏,未有尽时。 三名丫鬟都只是顺通境界,且已经被林玉追、婵衣二人的联合攻势,给消耗得油尽灯枯了,此时被夜无眠欺身而上,哪还抵抗得了? 只见三个大好人头,从颈上猛然飞出,三名持剑丫鬟,当场便成了夜无眠的剑下之鬼。 林玉追、婵衣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各自眼中的惊讶。对于夜无眠的实力,她们从不敢低估,但在今夜这等生死时刻,她们才发现,夜无眠还是超过了她们的预期。 三名持剑丫鬟伏诛,其余丫鬟手无缚鸡之力,门口顿时再无防守。夜无眠心头大喜,一剑劈开木门,宽敞的大房映入眼帘,只是没见到洛湘竹的影子。 林玉追忙道:“应在内室之中。” 夜无眠持剑正欲闯入,却见方才那个圆脸丫鬟提了一把剑出来,表情淡定,挡在自己的面前。 背后传来朱厚冒的兴奋大喊:“夜无眠,才只一会儿,你前后都有逆通境界的高手了,再过得片刻,我爷爷来了,你又作何处逃生?哈哈,今夜你休想把洛湘竹带走!” 第105章 岳麓正宗 夜无眠冷眼一张。 照朱厚冒的说法,这圆脸丫鬟竟然也是逆通境界的高手?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此时,他已顾不得那么多,别说一个逆通高手挡在身前了,哪怕是十个逆通高手一起上,把自己割成一条条的肉丝,他也只有持剑挺上,没有退路! 不说废话,他手中松纹剑急刺上前,带起一招“花落知多少”,去取圆脸丫鬟的喉咙。 圆脸丫鬟笑道:“我道来闹事的人,必是名家,没想到,连这种野路子的剑法,你也用得出手。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正宗的‘花落知多少’!” 圆脸丫鬟手中长剑一疾,也是一招相似的起势,但是相比于夜无眠的路数,却要多了一丝正宗之味。 这种味道不知如何谈起,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她脸上的骄傲,大概就来自于这正宗的感觉吧! “花落知多少”对上“花落知多少”,同样的招式打同样的招式,夜无眠还是第一次遇到,他顿感对方的剑,更快更狠。 一丛凋零的花,在风雨之中,散落满地,本都是破败的景象,但这圆脸丫鬟使来,却更显破败。 “遇上高手了。却不知她所学的‘花落知多少’,是来自于哪位名家的注解?” 不论这圆脸丫鬟所学的,为何家注解,都比夜无眠所学的注解,要高明一些。 两招相接,夜无眠顿显颓势,不仅被圆脸丫鬟轻松守住喉关门户,更被她反将一军,化守为攻,欺将过来。 夜无眠连忙一记“阴阳割昏晓”,剑光分成两处。 圆脸丫鬟细看时,知道其中一处剑光,是真气所凝,却并不是真有两把剑在上下飞舞。 她笑道:“竟又是野路子,不免要贻笑于大方之家!恰好这一招,我岳麓山也有传习,在下出师下山虽有十年,十年光阴,却也不曾教我忘了这招,你且看好了,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正宗的阴阳割昏晓!” 圆脸丫鬟话音才落,手中长剑一抖,也分明成了两道。 那幻化生出的一道剑光,皎皎如月光,相比于夜无眠的化生,要更加明亮得多。 显然她所看的这一招的注解,也比夜无眠所看的,更高明一些。 圆脸丫鬟的两道剑光砍来,夜无眠这边幻化的一道,当即便散了,松纹剑也“当”得一声作响,剑身止不住地抖动。 自拥有此剑已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震动,他一时心疼这宝剑极了。 孟诗剑法,不如这圆脸丫鬟,杜诗剑法,亦不如她。夜无眠也不懊恼,心沉如水,当即就要使出那招“横看成岭侧成峰”,化出四十道剑影。 昨日在鹅形山中,他就是以此招,将将略胜了李冬一筹,他对此招,颇有自信。 却听得身后的朱厚冒狂笑道:“夜无眠,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我家里的这位丫鬟,十年前就是岳麓山最惊才绝艳的大师姐,当时的她比之如今的李冬,亦不遑多让,你看她哪个招数不正宗,哪个剑法不赢你?” 这话满是嘲讽,却让夜无眠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心下暗道:“是了,这圆脸丫鬟方才就说,他是岳麓山之人。” 想那岳麓山是何等地方?虽然并非当今天下四大门派之一,但岳麓书院,却是天底下有数的几大书院。 书院之中,藏书颇丰,这圆脸丫鬟十年前既然是岳麓山的大师姐,必然博览群书。 难怪夜无眠的招数,她竟都学过。 不仅学过,而且可以想见的是,在岳麓山一代又一代有识之士的发愤研究之下,江湖上的主要剑招,必然都在那里,得到了正宗的注解。 所谓正宗,一是经手大儒,二是源远流长,几代名人的努力下来,想不正宗都难。 而夜无眠所习的剑招注解,往往都是洛凡溪在江湖上搞到的野路子注解本,他平时能使出那般威力来,已是天赋在撑着了。一旦遇到了这学富五车、所学都是正宗注解的圆脸丫鬟,天赋的差距只要不是足够大,也未免要败在正宗手里。 迅疾之间,他飞速想着:“杜圣和孟居士的剑招,她读过上乘正宗注解,苏子的剑招,她必然也都读过。恐怕我就算从容使来‘横看成岭侧成峰’,也会被她更正宗的同一招击败。” 到时候,夜无眠一招能化四十道剑影,圆脸丫鬟说不定就能化五十道,还是会压过自己一头。 想及此处,他把苏子的剑意撤了,此身通彻,此心澄净,月下追赶僧道二人时的悟道状态,再次降临在他身上。 这次的悟道,极为短暂,几乎是才闭上眼睛,便又睁开,哈哈一笑,讥讽道:“你自称正宗,却都是前人牙慧,再正宗,也只不过是正宗的牙慧罢了。” 圆脸丫鬟也反唇相讥道:“你这野人,却将学习先贤智慧,诋毁为拾人牙慧,岂不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乎?你还有什么剑招,且一一使将而来,我再相应调教你,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正宗!” 夜无眠冷冷一笑,却不回答,看她的表情时,已像看死人了。 圆脸丫鬟当即感到不对劲,不待夜无眠使力,振剑上前,却是岳麓山一脉的镇派绝招,“惟楚有才”。 此招浑厚,力大势沉,傲视苍生,自有湖湘武学的独到之处。 夜无眠与她废话,自然并非是因话多,而是他方才短暂悟道之时,对于“花落知多少”一招,有了不经注解的独到天然理解。 若以此种理解使出,威力将提升数倍,速度更是让同境界高手措手不及,稳胜圆脸丫鬟的正宗注解。 但有个缺点,这个理解之下的此招,需要蓄势。 也正是如此,他才与这圆脸丫鬟闲聊几句,以拖延时间,完成蓄势。 现在既然蓄势已毕,他再无迟钝,身体化作吹落满树娇花的狂风,带着松纹剑疾去。 这一招,简单迅捷,他所处的空间,仿佛一暗,冰冷的空气,更加凉得人喉咙发痛。 喉咙最凉的,是圆脸丫鬟,她那一招“惟楚有才”,完全没有碰到夜无眠的身子,夜无眠的松纹剑,已破开了她的喉管,鲜血狂涌而出。 “你,你这招花落知多少……还是野路子。” 圆脸丫鬟的瞳孔,渐渐失去了焦距,“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人也重重摔倒,留下一句遗言: “为什么野路子能胜过我的正宗?” 第106章 拼将人头落 圆脸丫鬟身死之时,还想不通,为何夜无眠的野路子,能胜过她的正宗注解。 岳麓山一脉,奋数代之力,开发创拓,才有了一部部正宗的剑招注解。 至于圆脸丫鬟本人,在岳麓山拜师学艺之时,更是恨不得住在书斋里,活在书堆中,全心全意,把正宗的注解当饭吃。 如此虔诚,且将正宗注解奉为圭臬的一个人,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当夜无眠的剑割破她喉咙,飘血不止的时候,她这辈子所嚼下去的各家大书,顿时都化作尘烟,渺渺茫茫,再无踪迹可觅。 圆脸丫鬟的尸身倒落在地,夜无眠眼中,泛起一丝波澜。 这是他习武以来,所杀掉的第一位逆通境界高手。对方还出身于岳麓山这样的湖湘武学大宗,说内心毫无波动,是不可能的。 朱厚冒尖声喊道:“夜无眠,你把她杀了,你居然把她杀了!岳麓山不会放过你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去。 他身后,有两个高手联袂而至。 其中一个,是个穿着软甲的男子,身形瘦小,行动矫健,手持一柄匕首;另一个,头戴亮盔,身穿黑甲,挺一支长柄三尖枪,威风凛凛。 这便是吉王府的两大家将了。 吉王府虽然财大气粗,可逆通境界的高手,也并非遍地都有的大白菜,吉王也只供养了三人。 一个是圆脸丫鬟,另两人,就是这两大家将。 那软甲男子姓沈名通,使得一手好暗器,先前以暗器截住夜无眠松纹剑的高手,就是他。 亮盔男子姓卢名封,曾在边镇大同效力,是边军中,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真汉子,擅使长兵刃。 在夜无眠与圆脸丫鬟单打独斗之时,沈通就已经在内院附近值守,他本可以以暗器掠阵,即便不能将夜无眠格杀,也可以妨碍其手脚,影响功力施展。 但沈通并未如此做。 只因那圆脸丫鬟素来孤傲,她与人对战之时,素不喜人插手。沈通初来乍到时,不知其秉性,冒昧相助,反遭其指着面门大骂。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堂堂逆通境界的高手? 沈通牢记这个教训,从此未再犯过。 即便以今夜这种情况,他也生生忍住没有出手,直到圆脸丫鬟身遭歹运,被夜无眠击杀当场,他才与姗姗来迟的卢封,同时现身,准备合力制敌。 看到沈通、卢封二人,朱厚冒如同见到了救星,哈哈笑道:“夜无眠你死定了,我的两个家将在场,你如何对付得过?” 夜无眠没有理会他的聒噪,飞速打量了两位家将,虽然一眼看不出修为,但既然能被朱厚冒倚为凭侍,想必定然都是逆通境界的高手。 一个圆脸丫鬟,尚且缠住他如此之久,更何况是两个逆通齐上?自然不能傻乎乎在原地相斗。 他连忙对林玉追、婵衣二人道:“你们先走,我来救人!” 林玉追、婵衣二人也看出了情势紧急。 如若现在还只是那三位背剑丫鬟的顺通高手,那么自己二人在场,尚能助力。 可现在有沈通、卢封这样的逆通修为介入,再不逃走,只是徒增伤亡,毫无意义。 二女自不多话,提起手中兵刃,与夜无眠几乎同一时刻起身,只是方向不同。 夜无眠往新房内室之中飞速跑去,二女则施起轻功,朝王府外院的方向,加快步子逃遁。 “哪里跑?” 朱厚冒一声暴喝,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往林玉追二女追将过去。 他不是夜无眠的对手,却自忖当与林玉追二女的功力不相上下。 即便不能胜过她们联手,好歹也能拖住脚步,耗些光阴,等王府中的援助力量赶到时,自然有能够生擒此二女之人。 他打的是如此算盘,剑下也不留手,出手就是“振策湘山岑”,直接跳过前招使出。 对于顺通境界之人来说,跳招使用,对内力消耗极大,这一招,恐怕就要用掉三成的内力。 朱厚冒如此不计成本,可见他不怕二女留下来与他纠缠,本意就是要纠缠住对方。 见主子攻杀出去了,那被朱厚冒踢破了子宫的纸心丫鬟,也咬着牙,仗剑站起,捂住肚子施展轻功,艰难地跟了过去。 且不说林玉追二女如何逃逸脱身,先道夜无眠这边。 他自视绝难敌过沈通、卢封二人联手,便弃了死拼的念头,往内室中疾步而去,要去找洛湘竹,只待抱起她,施展新学的“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路数,将两个家将舍在身后。 他脚步才动,一簇热烈的火星子,破空飞来。 那沈通先前观战了一番,有那么一段时间未发暗器,一口气攒了许多,现在毫无保留,全部发出,疾光扑落,犹如流星雨,煞是壮观。 这沈通的火星子,原材料其实就是飞镖。 不过,一般的飞镖怎么可能冒光?只因他到了逆通境界,可将内力灌注并封存于兵器上片刻,再加之内力强劲,与铁石交融,尔后发出,便犹如火星子猛冲。 火星子耀眼,夜无眠不敢托大,一边闪避,一边挥起松纹剑,打落那些避无可避的火星子。 因这一番闪避,他距离内室,不觉远了,而沈通、卢封二人,自也就借了这空隙,抢身上来,一前一后挡住了他,不让他进入内室。 “想进去劫走世孙妃?先问过我的三尖叉再说吧!” 卢封“哇哇”一叫,一介于沙场冲锋陷阵的猛将形象,活脱脱现于夜无眠眼前。 沈通道:“卢将军,休要与他废话,你赶紧上,我掠阵,抓紧机会捉活的。” 卢封哈哈一笑,挺着三尖叉,来搠夜无眠。 这一招,名为“四边伐鼓雪海涌”,乃是唐时边塞诗将岑参的名句。 自唐后,此招渐成军中身具内力的将士广泛习练的招数,尤其当数个军士配合齐用时,内力相交汇,金鼓之声大作,翻动犹如雪海,无论声势,还是视势,都极为震撼。 此刻并无其他将士助阵,卢封一人使来,也颇为凌厉,裹卷着沙场归来的杀伐之气,朝夜无眠压来。 第107章 道是故人来 战阵杀戮,最重士气。 这卢封生得膀大腰圆,兼之三尖叉银光闪闪,“四边伐鼓雪海涌”由他使来,有如天神挥戟,劈斩山岳,气势不凡,摄人心魄。 夜无眠救主心切,手中松纹剑划出剑气道道,也不管对方是个体型硕大、身披钢甲的猛男子,一剑“会当凌绝顶”,与其三尖叉硬碰硬,强对强。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新房的门梁受剑气、内力冲击摧残,竟是猛然塌了。木材碎屑纷纷扬扬。 木板掉落数块,砸在卢封的钢甲之上,迅速被弹开了,他自是毫发无损。 “哈哈,痛快!没想到你这小娘子,剑术竟然如此高明!”卢封咧着大嘴笑道,“再吃我一招‘三军大呼阴山动’!” 夜无眠全力战他,冷不丁身后飞旋声音响起,知是那沈通的暗器火星子来袭,连忙抽剑回拦。 他又要与卢封对招,又要防着沈通的暗器,大为焦灼。 欲施展轻功进入内室,门早被卢封硕大的身躯挡住,沈通的暗器还往门口附近招呼。 即便是卯足了全身劲儿,都进不去门。 卢封招数甚是刚猛,夜无眠也并非无能之辈。他心中很恨道:“这大汉若讲些武德,不借他人助力,单独来战我,我只需用方才那悟道之后的‘花落知多少’,就能将其杀败!叵耐身后,还有一个搞暗器的,在鬼鬼祟祟!” 他的“花落知多少”,速度本已极快,但终究无法超越沈通的暗器。 每每他要变换剑路,发出此招时,沈通便迅速反应,专将暗器火星子,往他剑尖上使,将这一杀手锏,生生打断。 沈通的暗器本领,竟不知师从何人,不仅又迅疾、威力绝伦,而且准头与预判,都是一绝。 夜无眠也曾假意以幌子骗他,都被他识破。他每次出镖,都能精准无比地截破“花落知多少”的剑势;而对于其他无法威胁到卢封的慢速招法,则放任不管,专解卢封之所不能解。 这两人的配合,也真是心有灵犀一般,比之许多陈年老夫妻,都更要默契。 夜无眠直欲高呼:不如二位壮士借着今夜的各种道具、氛围,去堂上原地结婚了罢! 虽然叫苦不迭,但破局之法,也在他心中不停演算。 他心道:“强攻卢封,身后有沈通。如果突然调转方向,去取沈通,卢封必然无法像沈通那样,灵活助阵,由此一来,僵局可解。” 他心思细腻,很快便看出两人分工的特点。 卢封块头大,力量猛,专做正面使用。沈通身板小,擅长暗器,不与敌人硬碰硬,手上只有一根匕首防身。想来也是要在对手逼迫到了身前,万不得已之时,才用于近身战斗防身,解一时之困。 既如此,那就偏不按照敌人的设定来走,反其道行之,攻其短处,看其如何应对。 夜无眠一剑快反,带出“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的剑法路数,承起合转,持起松纹剑,都往沈通的方向刺去。 当是时,王府之中,忽然传来惊天呼号:“岳不欺!是岳不欺!” “岳不欺现身了!吉王爷、南殊真人、楚长躬大侠,三大高手已将他合力围住,我等正好上前,将其擒获!” 这冲破黑暗的喊声,让战成一团的夜无眠、沈通、卢封三人,都分出几丝精神来,侧耳听之,心中各有想法。手中招数,一时之间,也都慢了下来,没能集中精力去使。 夜无眠心念电转:“岳不欺?是周百户他们一直要去抓捕的那位岳不欺吗?” 自从折梅客栈中初见后,夜无眠就再没见过此人。只是屡次听得锦衣卫一干人,多次抓捕岳不欺无果的消息。 虽然逃狱那日,夜无眠从刘风等人嘴里,知道了岳不欺来到长沙城的事情,可也并未多想。 没有因为对方也在寻找洛凡溪线索,而去试图找他。 他心头浮出疑问:按理来说,岳不欺从折梅客栈中离去之后,应该是循着那位刘承空提供的线索,去安化县寻找县令之子孙衙内才是。 此人又为何会南辕北辙,来到长沙城,并出现在吉王府之中?他到底意欲何为? 短暂的一瞬,夜无眠已想了如许多的事情。 忽然,他狂笑起来,眼中光芒,堪如北斗星辰。一个他先前暗自疑惑的事情,突然得到了解释! 难怪今晚在内院之中,他闹出这么多动静,如此之久了,也不见有第三境沁髓境界的高手,前来制服于他。按照李冬的善意提醒,今晚王府之中,有三位沁髓境界的高手,可目前为止,无一人到此,本来他还忐忑不已,如今看来,这三大高手,竟都是阻拦那岳不欺去了。 必死之局,突然之间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给他让出一点侥幸的活路来。 他的心怦怦狂跳,暗道:“岳不欺啊岳不欺,虽然我不知道你今晚前来吉王府的用意何在,但你千万千万,务必要为我拖住那三位沁髓境界的高手,不让他们腾出时间,来内院扰我。” “如我今晚能救得小姐逃出生天去,必然为你立长生牌位!” 他在心中疯狂祈祷,手下剑势,破天荒地凶狠起来。 “官应老病休”之后,猛然接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再来一招恨不得把王府地面劈沉到地心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手下绝招接二连三,毫不顾惜内力。 沈通被夜无眠猛地近身,一时手足无措,哪还顾得上使用火星子暗器,连忙挥舞匕首,来接夜无眠的松纹剑。 松纹剑见了匕首,好比是爹见了儿子,神气非凡,也威武非凡,一顿狂魔般的剑招跌出,沈通的身子不断往后退却,护体的软甲,被肆虐的剑气,划了又划,划得不成样子。 这软甲不知是用何材质做成,虽已被伤得破破烂烂,却也都护住了沈通的肉体。 不一会儿,沈通已成了叫花子模样,而夜无眠的绝招,犹使用不停。 沈通无计可施,只得呼喊卢封道:“快与我解围开来!” 卢封自然是想替他解围,奈何夜无眠悟通轻功之后,早已非吴下阿蒙。他腾挪闪转,身躯灵活,哪是穿着厚重铠甲的卢封可以及得上的! 第108章 燕赵三孤 卢封,这位昔日的边塞猛将,追了夜无眠半天,竟没有一招能近其身,懊恼得“哇哇”狂叫,恨不能咬碎钢牙,破口大骂才好。 时机得当,夜无眠一剑惊起,“花落知多少”的路数,当即展开,刺向沈通咽喉。 沈通手忙脚乱之下,提起匕首格挡,堪堪挡住,险险地救回一命。 夜无眠剑尖趁势下滑,“噗”得一声,刺破沈通身上所穿软甲。 这本就已经被划得不成样子的软甲,终于再也抵挡不住,絮毛纷飞,七零八落,登时散架了。 一本黄皮古书,寂然从沈通怀中落出。夜无眠眼疾手快,右手持剑,左手赶在沈通之前,将古书抢来,眼睛一瞥,迅速打量。 封皮上写着“奇门九字暗器真言”。 他飞速思索道:“暗器真言?由此看来,这书,定然就是软甲男子修炼暗器的方法了。” 果然,沈通慌乱大声叫道:“你这贼丫鬟,快还我秘籍来!” 夜无眠更加确定,这书就是暗器之书。没有理会他,将书稳稳揣进怀中。 沈通的暗器火星子,精妙绝伦,今晚把他逼得实在难堪。现在既然有机会习得这门绝技,夜无眠怎会轻易放弃? 常言道,技多不压身,正好自己于暗器一道,还从未入门,可借本书一观。 沈通失了秘籍,一时怒气冲冲,斗志昂扬,手中匕首,竟也带出几个绝招来。夜无眠将将认得,比如什么“昨夜雨疏风骤”,又如什么“寂寞沙洲冷”,尽都是从剑法中,化生过去的短兵刃之法。 夜无眠冷笑一声,一一破解开去,把愤怒而起的沈通,又渐渐压了回去。 当此之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得一片衣袂翻飞的景象,突听得卢封大声喊道:“燕赵三孤,竟是燕赵三孤,她们怎么来了?” 卢封一时没有夹攻夜无眠,沈通也忙着后退,夜无眠猛然得空,也往余光处仔细瞧去。 只见三个貌美的白衣女子,联袂而来,乘着风施展轻功而行,好似从月宫之中,落下凡尘一般。 夜无眠细看时,这三位女子的白衣,却非普通白衣,是民间披麻戴孝所着样式,乍看上去,与吉王府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卢封称这三人为“燕赵三孤”,夜无眠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头,一头雾水,不知是敌是友,不知其降临,是为了哪般。 但见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凡,身形稳健,应该都是逆通境界的高手。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逆通高手。非敌非友还好,可要是王府的救兵,今晚这一条性命,必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不可。 “我死不要紧,一定要拼了命,将小姐救出这深宅大院!” 敌友不明,夜无眠不敢去赌,眼见得沈通、卢封二人还未摆出立即交战的姿态,连忙抓住间隙,迈开步子,往内室冲去。 沈通、卢封二人也都非易与之辈,怎会被夜无眠钻了空子? 当下,卢封一声大喝:“沈通!” 沈通立即会意,手中火星子发出四枚,都往夜无眠方向而去,为的就是阻拦他,不让他进内室之中,去救洛湘竹。 若按常理,夜无眠应当立即转身打落火星子,或者退开一步,躲避来袭暗器。 但这样一来,必然又会如先前那般,被拖住脚步。 他咬了咬银牙,方向不改,仍然前冲,松纹剑往后架去,击落两枚火星子。 还有一枚,射进皮肉之中。 他闷哼了一声,身形微微滞留了短短一瞬,强行忍住疼痛,不去理会这暗器,继续往内室之中奔去。 忽听得那所谓的“燕赵三孤”中的两人齐齐叫道:“快抢在这丫鬟之前,去把人带出来!” 未说话的那人娇喝一声领命,身体一动,便似离弦之箭,直向内室之中飞去。 说话的两人亦不闲着,各持手中兵刃,迅速来袭,加入战团。 卢封大声喝道:“刀玲珑、迟未雪,你们燕赵三孤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夜闯吉王府!你妹妹寒衫轻,飞去新房,她意欲何为?” 飞扑来的两个白衣女子冷冷一哼,没有回答。一人持刀,拦住沈通;一人持剑,来刺卢封。 那来刺卢封的女子笑道:“你这大汉,如何认得我是迟未雪,又如何分别认得我们燕赵三孤其余两人?” 卢封小心应战,手中三尖叉极力错开迟未雪的重重剑影,找了个空隙道:“除了你们燕赵三孤,谁会整日披麻戴孝?再说了,燕赵三孤兵器各不相同,你都拿剑了,我如何瞧不出你是迟未雪!” 迟未雪道:“你这狗眼既然如此亮,今夜便只好教你做个明白鬼。” 说着,一柄长剑如同白蛇狂舞,十分灵活,击得卢封手中三尖叉应接不暇,暗暗里叫苦。 他乘隙往沈通那儿看去,这老伙计也不好受,被持刀的刀玲珑逼得难以脱身。 两位女子占了上风,又都齐声喝道:“妹妹,我二人为你拖住了两个家将,你速速把人带出,此地不宜久留!” 她们口中所说的妹妹,自然就是一开始,便飞身去抢入内室之中的女子寒衫轻了。 这女子速度快则快矣,口上还戴着一支吹箭,呼呼吹出,七八支细小的箭矢,都去刺夜无眠。 夜无眠感知能力极强,怎会听不到这吹箭的动静?他怒吼一声,挥剑狂舞,击落绝大部分,却还是有一两支,没入肉中。 幸好今夜的暗器,都没有烫过毒药,否则他此刻,恐怕已处于险地。 即便如此,屡次中暗器,也仍是不太好受。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三枚暗器刺入体内,他运功之时,疼痛难忍,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寒衫轻猛然欺身而上,追及到了夜无眠,侧身一看,往他面门,又吹来三支吹箭。 这回,夜无眠哪敢轻与,忙用松纹剑打落。 他手脚应付之间,寒衫轻已先他一步,飞入内室,把一个倒在地上、戴着喜帕的新娘子,给抱了起来。 寒衫轻嘴巴一松,收了吹箭筒,卷起新娘子的衣袖,露出了其手臂之上,一个浅色的蝴蝶形状胎记。 “金珠遗女,果然是金珠遗女!只是——”寒衫轻如获至宝,尖声大叫,犹如鬼魅。 第109章 金珠遗女 寒衫轻一手搭在新娘子脉搏上,仔细一探,才长松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她死了!原来只是被下了迷药,一时半会儿无法醒转。” 夜无眠紧跟着抢了进来,横剑在前,喝道:“你是何人,快将我家小姐放下!” 虽然隔着喜帕,但仅从那身段来看,他也能一眼就认出,新娘子正是日思夜想的洛湘竹。 见寒衫轻抱着洛湘竹,他不知对方到底意欲何为,想攻将过去,又怕惹恼了她,对小姐下死手。 心急如焚,也只能强作镇定,剑尖的微微颤抖,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境况。 寒衫轻丹凤状的眼睛看向了他,略带一些意外,“哦”了一声,道:“你家小姐?这么说,你就是金珠遗女身边的那个丫鬟夜无眠?你早说啊,早说我便不放吹箭伤你了。” 夜无眠仿佛身处云里雾里,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量开来,只是怒道:“什么金珠遗女银珠遗女!她姓洛名湘竹,是我家小姐,不是什么金珠遗女!” 寒衫轻笑道:“不错,她是洛湘竹,是你家小姐,但她更是金珠遗女。不过你不要问我金珠遗女是什么,你问我也不会说的。” 她正想解释什么,洞房之外,迟未雪、刀玲珑二女的声音,已齐齐传了过来:“三妹,我二人正苦战,你却在磨蹭什么?” 寒衫轻这才一把将洛湘竹抱将起来,四下打量,急忙说道:“哎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要带着金珠遗女走了。” 夜无眠怎能轻易放她走? 他作出飞剑来夺人之势,喝道:“快将我家小姐放下,否则你出不去这个门!” 寒衫轻不耐烦道:“你这丫鬟怎么这么笨!你拦着我干什么,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友非敌吗?你在这多阻我一时半会儿,我们的危险,便无端多增加了几分。你可知道?岳不欺此刻,还在被三大沁髓境高手围攻,我们的时间可宝贵的紧!” “岳不欺?这又关岳不欺何事?”夜无眠冷冷问道,“不解释清楚,休想走!” 王府之中固然是危险重重,他也不敢打赌,寒衫轻以及所谓的“燕赵三孤”,就都是良善之辈。一时的不察,只会导致“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的悲剧,冷静的判定,才能免去无妄之灾。 是以他才不肯随便任她离去。 寒衫轻自忖抱着一个洛湘竹,难以在夜无眠的阻拦之下离去,只好妥协,耐心解释道:“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 顿了顿,寒衫轻才道:“简单来说,我们燕赵三孤,与岳不欺是同盟。我们都在寻找洛凡溪以及金珠遗女,嗯,也就是你家小姐洛湘竹的下落。我们这次打探到,金珠遗女在长沙,要嫁给这个什么吉王世孙,便一起来了。 喏,后面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岳不欺武功高,他负责去吸引王府中的顶尖战力,转移注意力;我们三孤,则直插洞房,来夺救金珠遗女。” 夜无眠仔细观察寒衫轻的神色,见此女心思跳脱,比较活泼。一身丧服,都遮掩不住她的顽皮色彩。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事情,本是不该采信的。 但是,偏偏她所说的这些,并无明显的逻辑漏洞,即便倒着推演而来,也说得通,十分合理。 一时之间,他陷入了沉默之中,难以抉择。 寒衫轻很是焦急,见他面露怀疑之色,重重说道:“我方才所说,如有半句假话,教我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夜无眠一般不相信发誓,他仔细咀嚼了一番这位年轻女子先前所说的话,又道:“我家小姐,为何又是你所说的金珠遗女?金珠遗女到底是什么?” “我方才不是都说过了吗?”寒衫轻摇头道:“别的都可以说,这个绝不能告诉你。一旦让你现在轻易知道,我们燕赵三孤即日起,就可以退出江湖了。” 他见这轻浮的少女突然认真严肃起来,便也知道兹事体大,难以随便获知。 寒衫轻又催促道:“你这丫鬟也不想想,我若对你家小姐心存歹意,早就一箭把她吹死了,哪会抱起她,还去探她鼻息?我劝你切勿自误,稍迟了片刻,岳不欺、你,我们燕赵三孤,或者你如果还有同伙的话,恐怕都要齐齐聚首阴曹地府了。” 考虑到这王府,毕竟是龙潭虎穴,夜无眠只好将怀疑之心暂时放下,点头道:“好,我且信你,我们现在合作,一起冲出王府去!” “这才对嘛!”寒衫轻舒了一口气。 “但出了王府,你需得把小姐还给我!” 寒衫轻不置可否道:“眼下只说眼下事,哪计较得了那么多!先逃出王府再说!” 她足下一点,抱着洛湘竹投室外而去。 夜无眠紧紧跟上,大声道:“不如让我来抱我家小姐!” 寒衫轻的笑声传了回来,道:“却是不必,听说你剑法不错,若让你抱着金珠遗女,反而不好施展剑法,你与我两位姐姐一起在一旁护送我,为我扫清路上障碍罢,我用吹箭替你们掠阵!” 这寒衫轻不知道使的什么轻功,在抱着人的前提下,夜无眠才只能将将跟上;又加之洛湘竹在她手中,生死系于她一念之间,夜无眠除了听从她的提议,别无他法,只得暂时抛却其他念头,带剑随护着她。 门外,迟未雪、刀玲珑两人,一剑一刀,早各自把沈通、卢封打得落花流水。 夜无眠抢身飞出来时,一条大好手臂冲天而起,仔细一看,却是那用匕首的沈通,被刀玲珑削去一臂。 沈通擅长暗器,适合远距离战斗,一旦被人近身缠上,就十分麻烦。倘若轻功好倒也罢了,但江湖之中,哪能人人都有好轻功? 沈通的轻功只是中下水平,比之遇见僧道前的夜无眠都不如,被刀玲珑缠上,脱不得身,只能以匕首强行应战,战得久了,终不敌对方手中之刀,被削掉一臂,连匕首也跟着飞了。 眼看再多战得片刻,今夜就要出现第二位陨落的逆通高手。 寒衫轻于此时大声呼喊道:“大姐二姐,不要恋战,金珠遗女已在我这里,快快护送我走吧!” 第110章 夜奔 迟未雪、刀玲珑二女果然不再缠斗,各自收了兵刃,轻身飞来,护在寒衫轻身边,与夜无眠同时伴着她,一起往内院外飞抢而去。 迟未雪美目一瞥,见到夜无眠,疑惑问寒衫轻道:“她怎么也在保护你?方才你二人不还在角逐追斗,互相敌视么?” 寒衫轻尴尬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她是金珠遗女的侍女夜无眠,不是敌人。” 迟未雪愕然道:“那你先前怎么还用吹箭伤他?” “先前她也并没有告诉我,她就是金珠遗女的侍女啊。”寒衫轻一脸焦急,替自己辩解道。 夜无眠冷冷道:“可你却也没有问我,只一照面,就拿吹箭招呼我!” 两枝吹箭,并一颗火星子,还嵌在夜无眠背上。所幸这三件暗器,都没有熨毒,也都没有伤害到重要经脉,否则他此时此刻,绝难以施展轻功跟上这寒衫轻的步伐。 寒衫轻自责道:“对不起对不起!可惜你不是男子,否则我可以嫁给你赎罪。当然了,你既是女子,我一会儿见了岳不欺,他要还没死,我就让他娶你,让他代我向你赔礼了。” 迟未雪笑骂道:“三妹,你怎地无礼,说话不着边际!如何你犯下的罪孽,却要让岳不欺来替你偿还?岳不欺欠你的?” 寒衫轻差点停下身法,慌乱道:“那你说怎样?我要怎么办才好!” 夜无眠大感头疼,催促道:“你速速赶路,把我家小姐救出生天,就算是赔罪了,我又怎会额外向你索要赔偿!” 今晚本是慷慨悲歌,一去不复返之局,因这燕赵三孤的突然出现,事情有了些许转机。甚至眼下的气氛,还有几分活跃,不是那么凝重了。 夜无眠根本不知道这“燕赵三孤”,究竟为何许人也,但电光火石之间,他别无选择,只能暂时以死生托之。 几人迅速飞离了梨花院落,独臂的沈通僵立在院中,一时无言。 卢封连忙解开身上的盔甲,撕开一条粗棉布衣内衬,欲为其包扎。 沈通一摆手,凄然道:“无用之人,你还给我包扎什么,岂不是浪费!若今晚抢不回世孙妃,惹怒了王爷,他将我等赶出王府,今后这天下虽大,哪里还能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大同边镇司的通缉令,可还在各府各县的告示榜上,张贴着呢!” 卢封粗犷又浑浊的声音,长长一叹,把那粗布扔在地上,道:“我且去调兵遣将,你看着情况追来。实不可为之时,卢某自当与你再流落江湖,就当我们从未来过这王府!” 。。。 罡风正盛,呵气成冰,夜无眠伴随燕赵三孤,到了王府内院边缘。 刺骨的寒冷,把附在贴身衣物上的汗水,凝得又凉又硬,不像是穿着衣服,倒像是披着铁甲。 一群士兵发现了夜无眠等人,为首的大声呵道:“什么人,居然敢凌空飞奔?” 夜无眠几人自不理会,只是抓紧步子走。 兵士迅速反应过来,张弓的张弓,扣弩的扣弩,箭矢纷纷射来。 夜无眠挥动松纹剑,将身畔的全部打落,迟未雪、刀玲珑二女也都各依兵刃,击落飞箭,护得左右人俱性命周全。 寒衫轻突然笑道:“二姐,我听大姐说,你上次练成两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我还没见你用过!现在这些兵卒挡路,可恨得紧,你可否为我使将开来,让小妹开开眼界?” 迟未雪道:“正有此意!” 转头看向夜无眠道:“听闻夜女侠也是使剑的行家,未雪不才,今夜班门弄斧,当面献丑,乞请指教。” 夜无眠还未说话,却见迟未雪手中长剑飞动,竟然离手而去,滞留空中片刻,洒下剑气纷纷,一道道,都如雨点落下。 待飞到士兵身上时,剑气冒出白光,冷气飘扬,当真有如雪落,绽放好似梨花! 洁白的“梨花剑气”,破开士兵身上的盔甲,撕裂肉体发肤,鲜红的热血飙射喷出,场面陡然由白转红,惨烈的一幕映入夜无眠眼帘之中。 夜无眠看得骇然:此女长剑脱手之后,竟然也能自在挥洒。且看她将手一掣,长剑又听得懂人话一样,返回到她手中,如此神奇武功,是逆通境界的高手,可以做到的吗? 仔细听她呼吸,看她驾驭轻功的样子,又确认只是逆通的修为。 夜无眠猜测,她这个剑招,定然是有特殊手段在背后辅助,才能如此。毕竟这江湖之大,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偶尔见到一两手不同凡响的绝活,倒也可以接受。 寒衫轻赞道:“二姐,若非我现在正抱着金珠遗女,一定为你鼓掌叫好了。” 迟未雪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你可莫要在夜女侠面前夸我,她的剑术,应该只会更精妙。” 她虽是自谦,脸上的傲气,却难以掩饰。 眼见迟未雪这个厉害招数,将内院门口守军屠掉三四十人,其余人等,暂时哪敢上前拦阻? 夜无眠等人,就要冲出院门,往更外围跑去。 耳边风声响动,带来朱厚冒那个纨绔的声音:“将士们何在,且为我抓住这两个女飞贼,重重有赏!” 夜无眠听得这喊叫,心头一沉,暗道:“定是林玉追二女将逃到这里了。她二人武功低一些,如无帮助,逃出这座王府,怕是困难。” 他想暂缓身形,留下来帮她二人,又念及洛湘竹,还在燕赵三孤手中,如若自己不紧紧跟随三人,日后要再觅知小姐下落,怕是都难得紧。 念及此处,夜无眠趁迟未雪收剑入鞘之际,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紧紧抓住,不使其挣脱。 迟未雪一惊,夜无眠笑道:“且莫慌,女侠,你剑术高超,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迟未雪皱了皱眉,但念及他也是“女子”,倒并没觉得有多冒犯,道:“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夜无眠指着朱厚冒的声源处道:“今夜为救我家小姐,有两个同伴,也随我一起潜入了王府之中,她们武功低微,若无我等相助,恐怕凶多吉少,因此,我特邀请你,随我去救她们。” 第111章 思凡 迟未雪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竟只是区区如此。你且放开我的手,我随你去便是。” 转头对寒衫轻二人道:“三妹,大姐,你二人先按照既定路线继续行去,我随夜女侠去去便来。” 刀玲珑、寒衫轻二人,似是早听过夜无眠的名头,对其甚是放心,不疑有他。 刀玲珑淡淡点头道:“既是随夜女侠一起来救金珠遗女的,便也是我们的朋友,二妹,你务必尽心尽力,将他们救出,勿使其性命有忧。我们燕赵三孤,绝不负人。” 迟未雪抱拳领命。 夜无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拉着迟未雪一同前去,并非是自己一人应付不来,需要她的助力;留住她,只为待会经由她,能够再找到寒衫轻,不使失了小姐的下落。 本以为迟未雪会犹豫一番后,在他的劝说之下,才勉强同意前往。未料她竟如此豪爽,三孤中的其余二女,也都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若燕赵三孤当真出身燕赵大地,那么古话所谓“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真诚不欺我! 他对这“燕赵三孤”,渐渐生出一丝好感来。 真心诚意朝三人抱了一拳,道:“如此,谢过了。”又看向刀玲珑、寒衫轻,道:“两位女侠且保重,我们一会儿再汇合!” 几人都不再废话,兵分两路,刀玲珑二人带着洛湘竹继续突围,夜无眠领着迟未雪,一前一后,朝内院折返而去。 于路遇见一个花旦模样的人儿,穿着青绿色戏袍,手持一个拂尘,寒风之中,比着身段,唱着戏来。 夜无眠本无心去听,奈何这花旦唱功极好,发音有力,穿透风声,把唱词直送到他耳中。 花旦唱道:“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 这声音幽幽怨怨,凄凄清清,似有一腔泼天的孤独之苦,诉不出来。 夜无眠想起家乡河南的地方社戏中,有一曲名为《思凡》的,讲的是年方二八的小尼姑耐不住青春寂寞,最后还俗之事。 其部分唱段,与这唱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看这花旦打扮,又绝非豫曲风格,似是一种很新奇的剧种,从未见过。 这诸多的念头,在他心中,也只是一瞬,便不去想。 那花旦独自唱戏,无人欣赏,唱得也十分卖力,后面的台词夜无眠自不去听了,脑海中只是重复着那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他苦笑一声:“这倒是有意思了,你是女娇娥,做起男儿汉的扮相。我是男儿汉,常以裙钗示人,就连去救我心心念念的小姐,也不露出本来面目。” 自嘲之心,一时炽盛。与这小花旦,竟能共情、同病相怜起来。 突然想起家乡看戏风俗,每逢戏子大放异彩之时,台下观众喝彩之余,还要投三两文铜板上去,以资鼓励。 今夜无心喝彩,投钱倒是可以。 夜无眠迅速往怀中一摸,摸出一颗碎银子,也不管多重,轻轻一掷,投到了那花旦身前。 这花旦既能在王府中唱戏,想必并不是窘迫缺钱之人,但见到这银子掉落,她也迟滞了片刻,失神了一会儿。 转身朝夜无眠奔去的方向看将而去,努力记住了他的侧脸,更大声地唱了起来,好似得到了肯定后的振奋,再不是先前那孤芳自赏的样子。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 花旦的声音犹在耳边,夜无眠已看到了林玉追、婵衣二人,以及紧追在她们身后的朱厚冒。 正要说话,迟未雪突然道:“你还有没有碎银子,也给我一颗,我日后还你。” 夜无眠立即给了她一大锭银子,估计得有二十两重。迟未雪愕然道:“这是碎……碎银子?” 夜无眠道:“却不要管那么多了。对了,你拿银子干什么,是要用作暗器吗?” 他今夜消受了火星子、吹箭两种不同的暗器,一时惯性思维,只当迟未雪讨要银子,也是用来作暗器。 “银子用作暗器……行,好主意,下次我跟我三妹建议一下。”迟未雪翻了一个白眼,解释道,“我见你打赏了那位花旦,好巧,我也爱她的戏,只可惜今夜来救人,又怎会带钱,只好向你借钱打赏,借花献佛了。” 夜无眠点头道:“好,一会儿我们突围时,她若还在唱戏,你再打赏。” 他指着林玉追、婵衣二人道:“这两位姐妹,便是我的伙伴,她们都是这世间顶好的女子,我们一起解决追兵,救她们走罢!” “当先一人面相不凡,有女将之风,正是我辈楷模,就算不是你朋友,我也应救之。” 迟未雪抽剑出鞘,带起两招,“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直逼二女身后的朱厚冒而去。 朱厚冒先前追赶时,不惜内力消耗,追到此处,早已是强弩之末。 他只是顺通境界,若不打坐调息,内力恢复极慢,现在迟未雪一剑飞如杀中仙,他哪有余力抵挡、躲避? 瞳孔张得极大,死亡的危机侵得头皮发麻,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只道这厢已成必死之局,心中暗呼:“我命休矣!” 眼见这未来的吉王爷就要魂归天国,一支三尖叉,时机正好,挡在了他的面前,从牛头马面的手里救回了一命。 朱厚冒惊起去看时,见正是家将卢封,喜道:“卢将军,快,快与我杀了这几人,我让我爷爷赐你黄金百两!” 卢封苦笑一声,抵挡着迟未雪的凶猛剑势,道:“世孙殿下,只一个迟未雪,我已极难应付,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人虎视眈眈?殿下你赶紧走,卑职再撑得一会儿,恐怕就要独木难支,万死也难保全你了!” 朱厚冒喜极生悲,失魂落魄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不是我吉王府的地面吗?区区几个江湖流民,竟也把我逼得生死一线?” 卢封险险拦住刺来一剑,喘着粗气,顾不得许多,朝朱厚冒大喊道:“快走!去养心殿,王爷他们都在那里,自可保你周全。” “爷爷既在,为何不来?”朱厚冒跌跌撞撞,喃喃自言自语,像失了魂一样,弃了林玉追二女,投养心殿去了。 夜无眠没有去追朱厚冒,连忙去瞧林玉追、婵衣二女。 第112章 繁华尽,乱象生! 林玉追、婵衣二女跑得满头大汗,衣衫凌乱,身上却无明显伤痕,夜无眠终于松了口气。 夜无眠正待问她,林玉追已抢先一步,看向他说道:“阿眠,方才那世孙追我二人时,一边追,一边说,说你本是一名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眼波流转,惊疑不定,把夜无眠看了又看,显然不相信,如此娇滴滴的一个美貌女子,竟是男儿之身。 夜无眠大感头疼。 他也未能预料到,那朱厚冒追杀两人倒也罢了,为何竟还有余力,透露他是男子的事情? 男扮女装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于此之时说出来,并不合适。 他只得含糊转移话题说道:“玉追小姐,此地不是说话的好所在。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幸得朋友的相助,我们才能抽空说几句话。还是抓住这个空隙,快快逃出去吧,等出了吉王府,我们再谈论不迟。” 耳旁听得喊杀声四起,林玉追才发现,今天晚上这瞬息万变的实际,已经超过了他们做计划时的预料。 她转而想起,这吉王府再后知后觉,恐怕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开始组织力量反扑。吉王府势力庞大,人多势众,一旦反扑,自己这边势单力薄,如何能与其硬扛? 她突然面色悲戚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哭腔说:“且不说能不能跑得出去,现在吉王府既已知晓,恐怕我们再也没法将湘竹妹妹救出来了吧?” 当此危机时刻,她所想的事情不是自己个人的安危,而是牵挂着洛湘竹。 夜无眠为他们姐妹俩的情谊所深深打动,连忙安慰她说:“玉追小姐且勿担忧,我家小姐已经被救出来了,靠的就是刚才帮你的这位女侠一行几人。” 说着,他手一指,指着正把卢封逼得步步后退的迟未雪。 林玉追也看到了迟未雪,看到她剑法如神,将一员凶猛的盔甲大汉,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她终于转悲为喜,说道:“有如此武功的女侠,方能将我湘竹妹妹,从吉王府这等龙潭虎穴中营救而出。” 婵衣也是心下宽慰,面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虽然洛湘竹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计划才得救,但只要最终的结果,是被营救而出,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夜无眠将二女的情绪安抚稳定。连忙向迟未雪喊话道:“女侠,我的同伴既已获救,还是快些走吧!” 迟未雪显然是个干练、毫不拖泥带水之人。只是听得夜无眠如此喊话,便立即将剑势撤回,没有多余的动作,大喊一声:走!” 提着衣裙,朝王府内院以外,极速奔去。 林玉追这时才看清,迟未雪身上所穿的,竟然是一件丧服。一时大感震惊又好奇,看向夜无眠,试图从他那里得到解答。 夜无眠跟她素无默契,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估摸着燕赵三孤的轻功水平,虑及以林玉追和婵衣二人的功力,必然难以跟上,不如就由自己,助他们两人一程罢! 他突然说道:“玉追小姐,婵衣姑娘,得罪了!” 不待二人回答,他收起松纹剑,左手拉起林玉追的手,右手拉着婵衣,脚下施展着“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精妙轻功,内力全发,追向迟未雪的方向。 迟未雪的轻功快,夜无眠的轻功更快。那卢封的轻功却是短板,根本追他二人不上,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只能望洋兴叹。 命运的安排,巧妙之极。 夜无眠那天在麓山酒肆之中,如果没有遇到那一僧一道,恐怕就无法领会高深的轻功。今夜在这吉王府中,必然就少了一个逃命的筹码。 眼下,他脚下迅疾如风,就算左右手各拉着一人,也只是稍稍影响了一点速度,也仍然能轻轻松松,稳稳追着迟未雪。 迟未雪听着身后衣袂飘飘、迎风猎猎响动的声音,往后一看,见夜无眠拉着二女,以不下于它的速度跟着,便知他轻功不凡,赞叹了一声:“好轻功!” 婵衣和林玉追二女,被夜无眠牵着,亦没有多说什么,反而生怕成为累赘,拖累了他,尽量配合着运转内力,让夜无眠轻松省力一些。 这一番,三人倒是十分默契。 经过方才那位花旦唱戏的地方,夜无眠略略扫了一眼,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哪还有那位青衣花旦的影子? 迟未雪说道:“人竟然已不见了,看来我这打赏,终究是打赏不出去了,钱还给你罢了!” 她就要把夜无眠给她的那一锭银子,拿出来扔还给他。 夜无眠道:“人生无处不相逢,只是今夜不见而已,你怎知日后再无相见之期?他日倘若再见了她,你那时再将钱打赏与她,却也不迟。” 迟未雪笑道:“你倒是一个性情中人。好,我就听从了你的建议,倘若以后再见,再打赏与她吧!” 四人一路往前,只见得王府之中,渐渐已经生出乱象来。 原本的热闹繁华,经过夜无眠等人的搅动,呈现出一种失序的状态。 一些家丁丫鬟,找不到主子,像失去了主心骨,不知该去哪里,失心疯般在王府内乱窜着。 一些受邀而来的客人,倘若本是良善之辈还好,要么尽力维持着秩序,要么只是独善其身,却也没有趁机作乱。 但来客毕竟是鱼龙混杂,有一些本就有歹心的,趁着这大乱,浑水摸鱼,要捞点好处。有做起梁上君子的,有公然在王府内斗殴打劫的,不一而足。 时常也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锦衣卫、官兵穿梭来去,拿着手中刀剑,震慑为非作歹的客人。 但锦衣卫与官兵,大多都是没有内力的普通军汉,又怎么能在这些有内力的江湖人面前,起到威慑效果呢? 根据迟未雪等人的说法,王府中目前武功最高的几人,都已经被岳不欺拖住了脚步,管不了这些小鱼小虾。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肆无忌惮。 夜无眠看着吉王府罹患如此灾难,心中却并无同情。 毕竟在他看来,吉王府的一砖一瓦,都受之于民脂民膏。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吉王府受用太过,大盈必缺,有此劫难,却也是天意如此。 比起同情吉王府,不如好好想想,今夜自己、小姐以及林玉追二女,是否能够逃出生天。 第113章 分别易,向谁边? 这吉王府占地真是广大,夜无眠等人全力施展轻功,也用了小半刻时间,才到外围门墙边缘。 迟未雪笑道:“翻过这堵墙,就算出了吉王府了。出了府,再跃得城池去,今夜便算是成功了。” 这时,却见灯火涌动,视野之内,有几人正在恶斗。 夜无眠很快于这几人之中,看到一个老熟人,那人耳大招风,手持一根八棱锏,闪闪发光,最是吸睛,正是那锦衣卫试百户,号称大耳的刘风。 夜无眠首先看到他,但在场的却不止他,更有谭敬承、李冬,以及一名粗脖子的身着道袍之人,四人正“合力围攻”刀玲珑、寒衫轻。 那位身着道袍的粗脖子,应该就是此前吃席时,见过背影的武功山人了。 遇见这个情形,夜无眠瞬间明白过来。 看来王府之中,也有聪明能干之辈,及时反应,识破了岳不欺今晚大闹王府的真实意图,连忙指挥,抽出一部分人手来这里,阻拦住想要劫走洛湘竹的燕赵三孤。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暗地里道:“营救小姐之事,几乎就要成功一半了,可莫要功败垂成啊。” 他看着灯火之下的刀光剑影,心中怏怏,难以自持,自有一腔酸楚流淌:为何总是有诸多苦难、逆境?行走江湖总是一波三折,少有顺心时分…… 那战局之中,刀玲珑,寒衫轻两人武功极高,在四人的“合力围攻”之下,略呈不敌之象,却也未显狼狈,仍然是且战且退。 寒衫轻锐利的眸子,看到了夜无眠、迟未雪,欣喜若狂,大声叫道:“二姐,夜无眠女侠,你们来的正好,我和大姐快被这四个人逼入绝境了,倘若再稍晚来一会儿,我们两人被杀且不说,我手中的金珠遗女,恐怕也是要被他们抢回了!” 她一边抱着洛湘竹,一边手中挥舞着一根长鞭。苦苦迎战着围攻而来的兵刃,应付得甚是艰辛。 她这一叫唤,夜无眠、迟未雪二人尚还没有反应过来,谭敬承、李冬二人,却已齐齐朝着夜无眠那里看将过去。 等真切地瞧到了他时,二者脸上泛起不同神色。 轻纱之下,李冬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模样,眼眸中笑意浅浅,把手中寒魄剑撤了,淡淡说道:“突然想起,我岳阳楼弟子,此刻恐怕已陷入危境,我得先去支援他们了,告辞!” 她话说完,不等任何人回答,身形便已如横空的惊鸿,飘然而去,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夜无眠更是望着出神,内心五味杂陈。 众人不知她为何突然抽身而走,皆默然无语之际,大耳刘风怒道:“这李冬方才与吾等一起攻杀两名妖女之时,便大有放水之感,出工不出力,哪有她传说中十分之一的功力?现在更是直接跑了,难道说,这便是岳阳楼一脉作为当今武林巨擘的担当吗!” 他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众,自然没有一人能够回答他。 其他人沉默不言,谭敬承看到林玉追、婵衣,以及夜无眠,本已是疑惑,再看到他们身上都沾了一些血迹,更是大吃了一惊。 他连忙问道:“追儿,你不是在家养病吗?怎么会出现在吉王府之中!还有,你怎么也跟那个穿着丧服的女子,混在一起?” 林玉追剧烈咳嗽了一阵,正不知如何作答,大耳刘风早便抢话说道:“谭守备,汝莫非还看不出来吗?他们都是一伙的。她身旁那个穿着丧服的女子,应该就是燕赵三孤中,专门用剑的迟未雪!” 谭敬承一边小心应付招式,一边大声道:“不可能!我家追儿,自小立志习武,长大后欲图精忠报国,又怎么会与燕赵三孤这等谋逆造反之人,混在一处?” 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功山人,认出了谭敬承与林玉追的关系,冷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你的好妹夫洛凡溪,在你所讲的故事中,是一个本分经商的商贾,他不也与为非作歹的逆贼们勾结在一起了吗?这事儿在你谭家早已经不新鲜了。” 被武功山人如此阴阳怪气,自家子侄又有通贼嫌疑,湘竹侄女此刻还被歹人劫持住了,各种不利,好似提前约定好一般,齐齐出现,都针对于他。 谭敬承只觉得胸中一股闷气,直接上涌,堵在心口。老半天,顺畅不过来。 他与武功山人本就有旧日仇怨,当年,谭敬怡被武功山人强行夺走,那时候,他就和这道人结下了梁子。 有那么片刻,他都想把剑转向,直接去割武功山人的狗头了。 分心如此,与他对战的刀玲珑,手中的钢刀刀势,一时之间大占上风。 寒衫轻的鞭子,也与那刀,刀鞭相合,把谭敬承、武功山人、大耳刘风三个人,打的手忙脚乱,手中招数渐渐失了章法。 夜无眠放眼望得远处,有一批官兵,正朝这里奔袭而来,连忙对林玉追、婵衣二人道:“快速速逃去!趁此时场上还未有人得空,来能擒获你二人时,速速逃去!” 他有些焦急,“速速逃去”连说几遍。 林玉追迟疑道:“那你怎么办?” 夜无眠道:“小姐还在我的这几位朋友手中,我自然要救了他们再说。玉追小姐,你若再不走,待会儿锦衣卫和官兵的大队人马到了,想走也都难了。” 林玉追固然是个冲动易怒的女子,但今夜在王府之中,她见识了诸多变数,再看如今场上的这情况,知道夜无眠所说不假。 再以实际来说,在场之人,几乎都是逆通境界的高手,她和婵衣两人留下,帮助也不大;且谭舅父还是“敌对阵营”一方,她留下来,便势必要与舅父为敌,亲人之间,落到拔刀相向的局面,实是她不愿意为之的。 不如就按夜无眠所说的那样,趁现在无人顾得她俩之时,先逃出去再说。 婵衣也劝道:“小姐。若再不走,我们估计只会拖累夜女侠他们。” 林玉追突然惨然一笑:“走?走哪?回谭家吗?舅父今晚已经认出我来了,我回去后,他必然大义灭亲,明日定将我捆绑,押送去锦衣卫诏狱。去成都吗?只会连累着我爸我妈。” 第114章 玉追风骨 婵衣道:“小姐,却也不必如此悲观。除却谭府及成都以外,我们还是有去处的。湘西南永州地界,有一门派,名为‘异蛇门’,那里有我个旧日相好的,新近荣任了舵主一职。这个异蛇门,与朝廷官府素来不合,我们倘若去那里,投奔于他们,他们必然会收留我等。” 林玉追眼神迷动,下不了决心,黯然道:“异蛇门虽好,远水救不了近火。此去永州,不说地实偏僻,路实遥远,一路之上,多有波折风险;便说这长沙城墙,有二丈高大,护城大池,又阔又深,我们如何趁夜翻得出去?如要等到天亮开城门时再走,一切又都迟了。” 婵衣安慰道:“城中有异蛇门的隐匿驻点,我知在何处。我们今夜,先去那里躲避一宿,明日再偷偷混出城去,小姐看如何?” 王府之内,喊杀声四起,人影错乱,步履杂传。正中央的核心殿宇,激战正酣,电闪雷鸣不绝于耳,不知竟是何方神圣在大显威能,竟有丘峦崩摧、地动山摇的末日之感,波动而来,让人心慌意乱,战战兢兢,直欲仆地抱头,瑟瑟求饶。 心惊胆战之下,林玉追见夜无眠、迟未雪二人,早已各仗兵刃,去驰援场上战局,无暇顾及得她;而追兵又将至,再不遁走,恐将难有脱身之机。 往谭敬承看去,只见这位平日里儒雅俊秀的文将,今夜里遭逢大变,哪复往常气定神闲的风姿?持剑左右格挡,应接不暇,也不再往她这里看过来。 林玉追面露惭愧之色,心想自己这一走容易,舅舅一人留下,却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婵衣久伴她,最懂她心意,忙道:“小姐,你若不走,才最让谭舅父难办。难道你真要让他明日里,做出大义灭亲之举,把你扭送至锦衣卫诏狱之中,让你去受苦吗?他现在假装不往你这边打觑,便是留足这间隙,让你快快脱身离去哩!” 林玉追长叹一声,为今之计,婵衣所说,却是句句实话,不掺杂半点虚假。 朝夜无眠那里一看,只见高墙之上,他剑光精芒飞闪,上下飞动之间,显现出极其深厚的威力来。 “夜无眠,倘若今夜之后,湘竹妹妹无恙,烦请你想办法告知于我。我飘零于江湖之中,亦不知是身归何处,但务必请你想办法,告知于我!” 她也不管夜无眠听不听得见,朝那战团之中,用力喊去。 今夜她舍命陪夜无眠前来,全是为救湘竹。现在未竟全功,就要窜命而去,她实心有不甘,亦有愧疚。离去之前,仍恳请夜无眠日后想办法告知其结果,不使今夜奔忙白费。 天悲地怆,林玉追小姐之风骨,令夜无眠想起南宋时期,那位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放翁来。 夜无眠抽空大叫一声:“理应如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扔成一道银光,不急不缓,向林玉追飞去。 林玉追不解其意,还是伸出手,一把抓住银子,摊开一看。 借着灯光,看得清楚,上面抠了几个字,歪歪扭扭,不成章法,只是大致能分辨得出,写的是“吾为男子”四字。 字身上及旁边,还粘黏着一些银屑粉末,未曾掉落脱去。想见应是情况紧急,夜无眠临时用指甲抠的。 “吾为男子?” 林玉追心头大震,几乎不敢相信。 然而毕竟她问出问题在先,夜无眠承诺会给出回答在后,现在他以银子传信,明示于她,也不由得她不信。 如为男子,很多关于他与洛湘竹之间的疑惑,一时都说得通了。 婵衣无暇去与林玉追同看银子,还道是夜无眠怕她二人流落江湖,缺少盘缠,这才相赠。 她怕耽搁得片刻,自家小姐性命有失,连忙牵起其衣袖,喊一声:“小姐,走!” 林玉追如在梦中,迷迷糊糊任由婵衣拉着她,往高墙以外飞去。 战局之中,大耳刘风也瞧出了林玉追二女的身份,怒喝一声:“谭守备,汝纵是钱千户的女婿,官阶亦高过吾,下官也不得不斗胆问一句,尔之妹夫通贼在先,尔之侄女又逆窜在后,汝这谭府,何时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未及谭敬承回复,他竟是发号施令道:“请汝速速将汝侄女主仆二人追回,否则刘某忝居锦衣天子亲军试百户,当此秦千户受重伤卧床养病之际,有权代行其职,将汝拿下!” 谭敬承脸色阴晴不定,心中犹豫不决。 今夜发生如许多的大事,本就让他憋闷至极,现在这刘风又上蹿下跳,更是让他怒火冲天,想发作,却发作不得,招式僵硬,去留无计。 刘风正待再催促,忽然一声朗笑传来:“刘风,钱千户受伤卧床确是事实,可千户之下,尚有副千户、百户,如何轮得到你这大耳朵的试百户,来代他行职了?我一个正式百户尚不敢擅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 这声音夜无眠熟悉得很,激战之中,抽空往那里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周咸领着一簇兵马赶来。 他属下兵将精神矍铄,吃得满嘴流油,在他的号令之下,缓缓将阵容摆开。每个兵卒都持着兵刃,张弓搭箭,却都没有真正出手,作起了壁上观。 刘风被卫中同僚拆台,还是熟悉的周咸,忍不住破口怒骂道:“周咸,汝这咸鱼,安敢欺予耶?” 见周咸领着人马,好似是来助阵,却一不射击燕赵三孤并夜无眠,二不追击林玉追和婵衣二女,只是在那里袖手旁观,仿若看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刘风气急败坏道:“周咸,汝在搞什么?带了兵却不出力,汝是什么意思?” 下属般来一个木凳,周咸提着剑,悠然坐下了,才淡定笑道:“本百户接到的命令,是守护王府以内的安宁,如今你们激战,却正好在王府高墙上,是为边际,不在其内,超出我之所辖,我无管理权限,是以无可奈何。” 接过一只烤羊腿吃了一口,周咸才津津有味地道:“你若有本事,把他们往墙内引,待他们进来时,我百户所的重弩,还有几把神机营淘汰下来的鸟铳,都将一一发动激射,杀死或重伤众贼,给你搏一个正式百户的名头下来!” 第115章 山人心术 大耳刘风几欲吐血。 本来随着李冬突然撤走、夜无眠两人加入敌方,自己这边以三敌四,已是落了下风;现在周咸还在旁边摇唇鼓舌,拿试百户一事刺激于他,不仅大有精神伤害,更有极强侮辱性。 “周咸,汝若不想为吉王殿下分忧,昨日就不要来找吾,现在走也来得及!回汝的黑糜峰巡查,找寻张大球的踪迹,何必来王府之中,徒在这里碍眼!” 周咸笑呵呵道:“黑麋峰?长沙城北,苦寒之地,又兼之有张大球那等凶神,暗中窥伺,磨剑霍霍。哪有王府之中好!人活于世,不就是为了吃口热乎的吗?来,酒呢?酒热好了吗?给老子拿来!” 他身后,自有一个小校,将一个酒壶,从临时搭起的灶火上取下,恭敬给周咸捧来。 周咸揭开酒壶盖子,热劲儿来袭,酒气氤氲冒出,香得他鼻翼耸动。 香迷糊了。 “咕咚,呵……哈!” 一口热酒下肚,周咸满足长叹,舒服地哼起小曲儿来。 如此寒冷冬夜中,不需去奔波拼命,还能吃热的喝辣的,也是人生一桩美事。 夜无眠眼角余光,瞧得周咸如此,大觉好笑。 折梅客栈初见时,他就隐约发现,周咸身为百户,却是一个偷闲的无为之官。今夜,则更是把摸鱼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这样的人能当百户,拼命三郎一般的刘风,却只是试百户,两相对比之下,刘风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估计能笼罩半个吉王府了。 突然见武功山人冷冷一哼,看向谭敬承,讥讽道:“谭守备既不愿大义灭亲,那就由山人我,去将他那侄女主仆擒回吧!” 他率先将剑锋转向,退出战局,刺破疾风,向林玉追二女的方向追去。 二女虽已逃离了一段路程,但这武功山人身为逆通境界高手,要追两个顺通武者,亦只是时间问题。 夜无眠眼睛一斜,如何会让他得逞?也将身子退出,去截留这武功山人。 洛凡溪、谭敬怡的死因,现在都指向武功山人;甚至周百户的女儿,也在武功山中失了音讯。今夜这山人纵不来,等救了洛湘竹,夜无眠本也打算去武功山,找其对质。现在这厮,还敢去阻拦林玉追二女,可谓是主动找上门来。 夜无眠眼中早是毕露精光,先大喝了一声:“贼道人看剑!”吸引其注意力,一招“花落知多少”,惊起长风。 两人迅速飞离战局,谭敬承反而精神一阵。 武功山人在场,对他是膈应,夜无眠在场,他因顾及其是洛湘竹侍女,手下终究留情,没能尽情施展。 现在二人尽走,他再没有任何顾忌和掣肘,和刘风两人,对战燕赵三孤,反而慢慢把阵脚稳住。 虽仍然占了下风,却能以刀光剑影缠住三人,不使其逃脱。 且不说他们五人大战,先说夜无眠带招去凌武功山人。 武功山人察觉背后杀意正盛,连忙转了注意力,把剑向后架住,画出一个太极图的真气形状,激闪飞压;又有几道符箓并数颗丹药,依附飞旋于太极图真气上。 原来,这武功山,是三国时期的道人葛玄,并其侄孙东晋葛洪的道场之一。后世的《灵宝经》,尊葛洪为灵宝派的开派祖师。 武功山人在武功山开宗立派,便想取法葛玄。但多年修习晦涩艰深的《灵宝经》,无一成果。某一日,在山上的一处洞天遗迹中,偶然找到了一本《小灵宝经》。 这《小灵宝经》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经典,亦不知与《灵宝经》有何关系,但通俗易懂,习之可精通炼丹及符箓之术,且于内功修为一途,有极大助益,武功山人一直视若珍宝。 夜无眠方才也发现了,武功山人少有剑招,多用道家真言驾驭内力,随意出招。 他却不知这其中缘故。武功山在国朝以前,少有诗词留存,自然罕传剑招下来。于是武功山人只能求诸《小灵宝经》,内渡内功,外济剑法,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缺少诗词剑招的遗憾。 见了这太极图真气,夜无眠心领神会,一招“横看成岭侧成峰”,分出整整四十道剑气,把这完整的图,给撕得零碎,再不能凝成一团,当空就散入风中了。 那些符箓和丹药,也失了支撑,纷纷落下。丹药炸开,把地面板砖,炸出些许坑洼;符箓随风自燃,良久不灭。 “本以为是道门正术,没想到却是旁门左道!” 夜无眠冷笑一声,见这丹药和符箓如此,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用选择去硬接这太极图真气。 若然,一个不慎,那些丹药和符箓,都会沾到自己身上,造成伤害。 恐怕这武功山人,与人战斗之时,常常用这一招,且常常得逞,能占到不少便宜。 毕竟一般人只防着真气,哪会顾及那符箓和丹药?只以为那是装点门面的东西,结果往往大意,最终饮恨西北! 如此歹毒之术,可以窥见,这武功山人,乃是个大大的心术不正之辈。 “旁门左道亦如何?只要能取胜,道尊就会庇佑于我!” 武功山人毫无惭色,脸上现出一抹杀意。他自忖被夜无眠缠住,一时半会无法去分心拿问林玉追主仆,暂时收起了追索之意,专门对付起夜无眠来。 只见他咬破舌尖血,往剑上喷去,那剑顿时红光大炽。 武功山人狞笑一声,念道:“冥宝天尊!黑烟塞生户,大怨通幽门!” 还未见武功山人如何动作,夜无眠想起《灵宝经》中一段经文,奇道:“我听过的经文是,‘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如此吉光普照的经文,怎么被你念出阴风阵阵之感?” 他却不知,武功山人所习的《小灵宝经》,乃是邪魔外道之书,专与《灵宝经》反着来,因此才有如此妖异景况。 武功山人面色苍白,一滴舌尖精血,对其损耗颇大。但方才几人缠斗时,他已然发觉夜无眠剑术高超,如不用此禁术,如何能速速取胜?只能大下血本了。 霎时天地变色,武功山人剑尖之上,张牙舞爪出几只血淋淋的大手,纷纷来抓取夜无眠。 第116章 岱宗朝阳 夜无眠生平与人斗剑斗力,何曾见过如此诡异之象? 直以为是地狱恶鬼现世,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就要把手中松纹剑弃掉,施展“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远遁了。 头脑中,突然却带出追击一僧一道时的情形。 那晚在汨罗江畔,道人掐咒燃烧符纸,跨越过江。当时他也以为道人是使了什么妖法,一时骇然。 可最终思来想去,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种武学手段罢了。燃烧符纸是来做个噱头,或者至多,也只是起到了某种催化辅助的效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玄乎,完全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想到这里,他稳住了身形,往武功山人那里,仔细瞧去。 但见到那剑尖所带出来的恐怖大手,带起一阵阵的真气,上下涌动,心下终于明了。 看来,这始终还是没有脱离武学范畴,那些大手,仍然只不过是真气所化。 一般人难以把外放的内力、真气,凝成特定模样,所以见了这血淋淋的大手,难免会误以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因而产生害怕的念头,还没有战斗,就已内心先惧怕了三分,输了气势。 一旦看破,便不值半文钱! 夜无眠大笑一声:“贼道人,你放着好好的道尊不去敬、正统的道术不去学,却专搞这种旁门左道,僭越武功山的名头,坏了江西武学的名誉。今日我便破了你的妖术,为武林除害!” 一剑“岱宗夫如何”振出,这招取法泰山岱宗,光明磊落,正气朝阳,绝非武功山人这阴风大作的邪术可比的。 夜无眠以泰山之势,来镇邪魔宵小,就算在玄门法术那里,也是有依据的。 一些道士在驱邪之时,往往会将泰山的形状画在符纸上,或者专门延请泰山的神仙,如东岳帝君、泰山姥姥等,以东来之紫气,千古帝王封禅之极尊,驱邪避害,可谓针对性极强。 果然,那几只血色大手,才沾染到这剑势,就疯狂抖动了起来。 夜无眠冷哼一声,下一招直接“造化钟神秀”,跳招使用,无边正气凛然,血色大手如同恶鬼遇到了钟馗,血色都淡下去了许多,显然力有所不继了。 “怎会如此!你怎能破我的《小灵宝经》!”武功山人慌张起来。 平日里他与人对战,或许也有落了下风之时,却也从未如此受压制。 主要是南方地界,通懂泰山相关剑术者少,除非是南岳衡山派弟子,习得了火神祝融的相关内功,才能克制于他。 不过他并非蠢货,自然都是躲着衡山派弟子走,是以绝少受挫。 夜无眠笑道:“《小灵宝经》?我虽不习道家内功,却也知,道家只有《灵宝经》,没有什么《小灵宝经》,你这是从哪里看到的邪书?赶紧交出,我一剑把它毁了,免得贻害人间!” 武功山人脸上浮起道道黑气,诡异万端,双手运功,手中长剑凭空浮起,悬停在他两手之间。 只听他大喊一声:“疾!”瞬时,仿有厉鬼呼号,魅影重重,那剑像传说中御剑仙人炼成的飞剑法宝一般,无人操持,却自主向夜无眠激射而来。 前后见识了邋遢道人和武功山人的手段,夜无眠对道家玄门的武功,也多了一层新的认知,不再大惊小怪。 连忙施展“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飞起躲避。 那飞剑刺来,不可谓不快,然夜无眠在武功山人运功之时,早有防备,飞剑才刺来,他身形已散开,带起一招“花落知多少”,刺向武功山人脖间。 武功山人亡魂大冒,他万没想到,夜无眠竟能趁他将剑飞出的间隙,手无寸铁时,直接趁虚而入。 连忙一边驭着身法后退,一边用内力牵引飞剑回归。 夜无眠怎会让他重新拿到剑?“花落知多少”既没有取到其性命,反手后撩一剑,击落飞回的长剑。 “咣当”一声,那剑跌落在地,震荡几下,无法动弹,任由武功山人再怎么发功,都牵不回了。 见到这剑如此,夜无眠更加放心。 看来,武功山人仍只是肉体凡胎,所学所用,都只不过是武学而已,哪有什么飞剑法术? 倘若真是飞剑法术,剑掉落在地后,自然应能重新召回,哪里会像现在这般,一动不动? “他以内力牵引,需有所依仗,或因一时之便,或要一鼓作气,无人干扰之下,才能将剑收回。而我截留打落了长剑,便是中断了他这个过程,他哪里还能再收回此剑?” 打落了剑,夜无眠却也不敢轻易去捡夺。 因这武功山人心术不正,无论内功外功,都邪门、诡异得紧,他生怕其剑柄之上,藏了什么阴人的手段,要是自己不慎中招,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他手中松纹剑一动,撬起那柄长剑,用力铲出,远远地扔出在视野之中,不使武功山人去拿回。 当是时,王府方向,传来一个哀嚎悲鸣:“岳麓山南殊真人陨落了!快,快,加派人手,围堵岳不欺!今晚定要活捉此獠,为南殊真人报仇!” 夜无眠去追击武功山人的身形略微一迟,心思电转:“南殊真人?此人是谁?怎么有些耳熟!” 忽然将将想起,他曾听朱厚冒提到过,南殊真人是其师父。 且朱厚冒也用“武功修为极高”这样的表述,来形容过南殊真人。 “莫非这南殊真人,也是第三境界沁髓境的高手!” 李冬曾说王府之中,今夜有三个沁髓境高手。想来这南殊真人,当占一席。 “对了,必然是这般无疑!梨花院落中,我对战两位家将时,曾有声音传来,说什么吉王、南殊真人、楚长躬大侠,在合力围攻岳不欺。岳不欺是第三境,必然得是同为第三境的,才有资格被提及名字。” 想到这里,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作为沁髓境高手,与其他两位同级高手一起酣斗岳不欺,却难免陨落的命运。 这岳不欺究竟有多强? 此消息震惊,但利好于他。 岳不欺今夜既然为救洛湘竹而来,无形之中,便与他结盟了。岳不欺越强,杀掉的王府高手越多,他脱身的希望也就越大。 一念至此,他亢奋起来,手中剑直似云中龙,带起祥风阵阵,去破武功山人慌张之下一手挥出的袖中真气。 第117章 欲·毒 武功山人失了剑,一边急掣身子,一边挥舞宽大道袍,打出一团团真气,阻碍夜无眠松纹剑刺入。 也是他内功强,如此狼狈似丧家之犬,却也还能勉力支撑。 夜无眠见此人殊死抵抗,却不好一剑结果了他。还有许多关于老爷和夫人的疑问,待要问他。 一边压制住,一边问道:“贼道人,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模仿洛凡溪的字迹,为锦衣卫办事?你本是江湖中人,奈何却做了官府和锦衣卫的走狗!” 武功山人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更不知他是如何得知了自己模仿洛凡溪字迹一事的,缄口不答。 夜无眠撩起长剑,险险地划过武功山人的肩周,这一招“荡胸生层云”,把他的道袍,划破几道口子,更直接伤到内里的肉。 武功山人叫苦不迭。 他手无兵刃,自然不是夜无眠的对手。心想,此番持续下去,一招不慎,恐怕是要折在这个小丫头手里。 连忙捡拾起夜无眠方才扔出的话题,试图拖延时间,说道:“你问洛凡溪的事情作甚?” 夜无眠道:“我是洛湘竹身边的丫鬟,洛湘竹是洛凡溪的女儿,你说我为何要问?” 武功山人推出一掌,掌风勉强将夜无眠刺到胸前的剑,弹开了寸许。 努力捋了一下夜无眠与洛凡溪的关系,才大声道:“洛凡溪夺我所爱,我恨不能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恰巧锦衣卫找到我,让我模仿其字迹,并称如此做,可以将他的案子做成铁案,永无翻案之日,我自然是当配合!” 夜无眠暗暗点了点头。 《忘事录》中记载过,武功山人爱慕谭敬怡而不得。那么,得到谭敬怡的洛凡溪,被武功山人嫉恨上,也就很正常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恨意,竟然能到如此地步。 夜无眠好奇说道:“那你又是如何习得我老爷字迹的?你既如此恨他,却还要捏着鼻子去模仿他的字迹,也真是为难你了。” 武功山人在夜无眠的剑势逼迫之下,越发狼狈,一身道袍,被零零碎碎,割得不成样子。 听到夜无眠说起字迹一事,他仿佛忘了当下的处境,一边躲闪一边哈哈大笑:“学得一个字迹,又有何难!那洛凡溪自称广交天下英雄,来投奔他的人,不计其数。我随便安排一个人潜伏到他身边,莫说他的字迹了,他的各种隐秘的事情,我都知道,包括他的房中事,嘿嘿,你想不想听啊?” 夜无眠无语。 他本以为武功山人派遣卧底接近洛凡溪,是为了杀洛凡溪,却不成想,只是为了刺探洛凡溪的各种隐秘。 此人似乎有些变态啊。 夜无眠忙道:“这种隐秘,你还是自己珍藏偷着乐吧。”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为何你却要派人,接近我家老爷?” “那当然是因为,他夺我所爱!”武功山人牙齿咬得咯咯响,直欲有择人而噬的冲动。 夜无眠更加不解了:“我家老爷夺你所爱,你派人接近他却又不杀他……难道你布下那颗棋子,仅仅是为了探听他闺中隐秘吗?” 武功山人本是苍白的脸,骤然一红,似乎是被夜无眠说中了,犹自强行辩解道:“什么洛凡溪的闺中隐秘……我其实是要探敬怡的闺房……看她是否得到了闺房乐趣,我得不到她,还不能打听一下她吗?” 夜无眠的脸渐渐黑了下去。 此人人心态扭曲至此,夫复何言? 他手中剑势更凶猛,准备诛杀此獠:“你日探夜探,我以为你是关心敬怡夫人,不料却只是探人私密,满足变态的占有欲。现在敬怡夫人和我家老爷,都已命归黄泉,我便拿你的人头,去为他们他夫妻二人祭天!” 他正待变换招式一剑封喉,却见武功山人先是呆愣了半晌,转而疯狂一般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吼道:“你说什么?敬怡死了?敬怡死了?这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夜无眠微微讶异,暗道:“他在王府之中,都得见谭敬承舅舅了,莫非谭舅父没有告诉过他,敬怡夫人归天之事吗?” 转念一想,或许是谭舅父鄙夷此人,不肯告知,是以他才不知,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贼道人,我杀了你,为大好的江西武功山除害。人杰地灵的武功、明月,出了你这样的败类,也实是江西之耻。” 夜无眠不复多言,他想了解的,既然都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个武功山人,也便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一剑正待封喉,只见得一个人影闪来,三尖叉撇开了松纹剑。夜无眠定睛看去,是那吉王府的家将卢封突然现身。 好个卢封!他右手持叉,挡住夜无眠;左手拿着一把剑,扔给武功山人。 一边朝夜无眠笑道:“小丫鬟,你轻功倒是快,我为追你,费了不少劲儿!”又回头对武功山人友好笑道:“这位兄弟,这是你的剑吧?我给你捡回来了,不必谢!” 夜无眠被他突然插手,也不着恼,淡淡一笑,朝下看去,道:“你的左手……” “呵呵,我的左手,我的左手怎么了?这等叫人分神的小把戏,你也敢拿出来耍我?”卢封轻蔑一笑,眼角余光看到左手时,笑容突然凝固。 但见他那本来好端端的左手,突然变黑了。一股黑气蓦然升腾而起,迅速向上蔓延开来。速度极快,眼看已经淹没了整个手掌,溢向被黑甲遮挡的手肘深处。 “啊!”卢封的脸庞,突然狰狞了,毕生所从未经历之痛,从手上传来,他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到掌肉之中,却未能缓解这痛楚之十一。 “顷~” 一道寒光乍现,长剑吟啸,鲜血喷洒,带甲的大好左臂被齐肩卸下。是武功山人突然出剑,把卢封的左手斩断了。 这道人上一刻,似乎还因谭敬怡之死,而悲痛万分,这一刻,却又冷静了下来。 他看向卢封道:“卢将军,贫道的剑柄上有剧毒,非是预先服用我特制的丹药,擅自握持者,都将中毒,毒入心室必死。趁着毒还在手上,贫道只好自作主张,将你的左臂斩下了。” 第118章 威·龙 卢封像被抽走了魂魄,轰然一声,单膝柱地。 脸上的痛苦之色,还未退去,仅存的右手拄着三尖枪,颤抖未止。 夜无眠冷眼看着,头皮一阵发麻。 早在一剑截落武功山人长剑之时,他便存了提防的心思。 他怕这道人诡计多端,多施邪术,会在剑柄上做手脚,因而不去轻易捡拾,只是用松纹剑将那剑远远撬走。 没想到,这个细微处的谨慎,却为自己至少保留了一条手臂。 否则此时此刻,跪在地上受痛苦折磨的,就不是卢封,而是他了。 夜无眠又庆幸又后怕,一时连后招都来不及出了。 场上三人僵持之时,却有一股极具威压的势,从远处狂卷而来。 这势铺天盖地,仿若一河水煮沸了,开水滚滚,又有如烈日下的烫风,吹成了热浪,直接袭入人的皮肤,沁入骨髓,攻击经脉甚至丹田。 这势一来,夜无眠三人再不能继续打斗,连忙调息去抵御外来内力。 不比逆通境界粗拙的内力入侵,这种感觉,是由皮入骨,触及灵魂的烧灼,仿佛是受了十八层地狱中的火刑煎熬! 夜无眠紧闭双眼,专心抵御体会。 这威压感,他十分熟悉。 两三个月前,在茶马古道的折梅客栈中,那个背着黑铁宽刃的劲装男子出现时,就是类似感觉。 后来从周咸口中知晓,那劲装男子,便是岳不欺。如今这感觉重临,当是岳不欺靠近无疑。 “两个月前他释放威压时,我虽感不适,却哪有今夜这班仓惶?他当日定然是有所保留。否则以我那时区区顺通境界之修为,如何能强行抵挡得住沁髓境的内力大势??” 那日是平时,今夜是战时,战时自是不同平时。 这威压一至,一个苍老的声音也紧跟着传来:“岳不欺,你强攻南殊真人,致其陨落,岳麓书院的‘向晚天师’陈论老山长,必不饶你!” 话音才落,另一道压势,亦紧跟着而来,这势却不是烧灼感,而是一腔王者气息,令人两股战战,忍不住要跪地臣服。 只是气息中透着老迈,遮掩不住的暮色之感,老气横秋。 “噗……” 夜无眠睁眼惊看时,见是卢封猛然仆地,四肢蜷缩趴着,状若被苍龙压住的地蛇,战战兢兢,翻着白眼。 他那断臂处,污血流出,黑红相间。 显然,虽然武功山人一剑斩臂,阻了大部分毒药蔓延,可还是有少量毒性沁体太快,影响到其身躯。否则逆通境界,昂藏汉子,即便面临沁髓境界降临,也不至于如此凄惨。 风中传来岳不欺的笑声:“陈论老山长?呵呵,冢中枯骨而已。待岳某踏入了第四境,也把他一起杀了!” 紧接着第三道威压扑来,这道威压浩瀚如洞庭波涛,此刻却极不稳定,有如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时。夜无眠心想:“此人或许就是那个什么楚长躬了。” 他今夜应付战局不断,却也留心着岳不欺那方的消息。 通过王府中的动静、呼喊,他知道了岳不欺以一人之力,战吉王府三位沁髓境界强者。 此三位,即吉王、岳麓山南殊真人、楚长躬。 现在南殊真人既已陨落,则王府一方只剩两人,根据其带出的威压势头,大抵能辨认出各人身份。 “竖子狂妄!” 猛听得吉王老浊的声音响起,一声龙吟,自王府地底传来,霎时间,无数人肝胆俱裂,夜无眠心脏狂跳,一种血脉上的震怖感,莫可名状,在心肺之中,撕裂开来。 “老匹夫,你妄动大明皇室的龙脉之力!恕岳某不奉陪了,燕赵三孤何在!” 夜无眠听得分明,那龙吟之声响起后,岳不欺本来淡定的语气,也透出了几丝动摇,连忙唤起燕赵三孤,急欲逃命。 燕赵三孤又急又喜的声音齐道:“在!” “带上金珠遗女,随我速速逃去!” “是!” 几道破空声音响起,夜无眠放眼望去,一个背着黑铁宽刃的男子,左手拉起一人,右手拉起一人;左手拉起那人抱着一人,右手拉起那人又自另拉起一人,这男子以一人之力,带着四人,以猎隼一般的速度,划破夜空,朝城外疾速飞去。 这男子,应就是岳不欺了。被他拉起的三人,都穿着白色丧服,当是燕赵三孤。燕赵三孤中寒衫轻所抱着的人,必然就是洛湘竹了。 “小姐……” 夜无眠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着洛湘竹。 她距离自己好近,近得只要岳不欺愿意,就能在区区几个呼吸之内,被送到自己身边。这样,自己便可以好好看看她的脸,感受一番冰冷夜晚里,她温热的呼吸。 可岳不欺身后,追着激活了龙脉之力的吉王,以及楚长躬等其余人众,他不可能停下来,把小姐给自己。 这距离,又好似天涯海角。 “小姐……” 泪水滑落,是斑驳开裂的墙上,渗出来的水。干冷的寒风把他的脸吹得皴破,咸咸的泪,是细细的牙,咬得破开的口子处,好痛。 他的呢喃,却又带着几丝祝福,祝福小姐能逃出生天,祝福她此生,可以无忧无怨,不必颠沛流离,无须提心吊胆。 一条金黄色的大龙,游走盘旋。 夜无眠细看时,却不是真的龙,只是龙形真气,一个身穿四爪龙袍的老者,须发皆白,持一条长剑,被龙形真气环绕,身形急趋,紧紧追向岳不欺。 “岳不欺,你自诩刀法无双,可敢接我这一剑,‘杀尽江南百万兵’么!” 另外一个青绿色氅衣的男子,捂着腹部,提着一条长剑,也奋力追赶上去。 …… 这些人一走,那原本紧扣在夜无眠等人身上的威势,一时便如潮落,慢慢退去了。 此身之轻爽,从未有像现在这般。 夜无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于三人之中,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施展起“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飞身远遁。 “站住!汝这小丫鬟,既做了岳不欺的同党,还待往哪里逃?” 背后,呼声劲起,一股火焰烧烫感觉传来,夜无眠回头看时,一对熟悉的招风大耳映入他眼帘之中。 第119章 长啸 来者,南京锦衣卫试百户,大耳刘风。 老熟人了。 见到刘风,夜无眠暗自焦急。 他的后背上,有那勾刀留下的沉伤,今夜又受多种暗器偷袭,始终无暇去取出。 这些暗器留在体内,总是牵动皮肉,引发疼痛。 刘风的八楞锏若是等闲兵器倒也罢了,偏偏发出火焰般烧灼感,烫得他新伤勾动旧伤,方才这一下,竟至剧痛难忍的地步! 他痛苦呻吟一声,逃命的步子一缓,咬牙回过头来,一招“会当凌绝顶”,集全身之力,划出足以劈开城墙的厚重剑气。 “当”的一声,大耳刘风手上麻震感强烈,八棱锏都暗了下来。 他愕然:“汝小丫鬟的剑,竟如此势大力沉?区区女流,更胜吾这男儿!” 他被震开丈许,两人距离拉开了不少。 夜无眠一剑将其暂时击退,哪有心思恋战?只是提起身法,抓住这宝贵的空档,继续朝着城外,快速奔逃出去。 “追!” 大耳刘风厉喝一声,似是在指挥他人,也是在指挥自己,动用起精妙绝伦的轻功,直奔夜无眠。 他看着夜无眠的速度,略微超过自己,不禁有些着急。 受吉王之托,他带兵来维持世孙成亲的秩序,却遭逢这般天大的变故:世孙妃在眼皮子底下被掳走了不说,飞天大盗还一个也没有落网,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姿态。 这对于他来说,是难以言说的耻辱!与被人摁在墙角,对脸撒尿无异。 “绝不能让这些飞贼逍遥法外!” 大耳刘风发了狠,誓必要至少擒拿住一个,否则不好交差。 飞贼中,岳不欺武功过高,不是他说要擒拿,就能擒拿住的;燕赵三孤,她们与岳不欺同进退,也不好捉。 想来想去,夜无眠这个“小丫鬟”,是最合适的捉捕对象,也一定要捕捉住。 事后若王爷问起,他述职时,至少有这么一个成果,能够拿得出手。 这都是他的官僚心理、体制做派。浸润“官”之一道久了,便也有了如此的心得。 夜无眠忍着背上旧伤、新伤的疼痛,顶着辣子一样的冰寒狂风,眼中无他物,只是一心朝前方。 侧面窜来一串火星子,擦得空气冒火,夜无眠冷笑一声,知是那擅长暗器的沈通,埋伏在了他逃命的路上,暗中来下绊子。 他一一挥剑打落。 猛然,左腿小腿上一阵疼痛,直冲大脑。 低头看时,是一串火星子击中了小腿,虽因他速度快,避开了一些准头,未让这些铁疙瘩伤到骨头,可这冬天里,皮肉被破开,等闲也难受得紧! “啊……” 他闷哼一声,身子往前一栽,差点摔倒在地。 踉踉跄跄稳住重心,只待再运轻功,那受伤的左腿,却显然成了拖累,每每要使大劲时,裂开一般的痛感,便掣得他头晕脑胀,难以维持! 轻功最看内力,其次看腿。 论内力,今夜一晚激斗,没个休息时,如今只剩三成不到;腿,已吃了几个火星子,不敢使力,已是银样镴枪头。 内力和腿俱非巅峰状态,他的速度,自然便慢了下来,还不如先前的四成。 身后紧追的大耳刘风狂喜,挥舞着八棱锏,咬了上来。 “咻。咻。” 破空声,一道接过一道,火星子一串串飞来,那沈通竟不知躲在何处,断了一手,仅剩一臂,还能在此时刻,发挥关键作用。 夜无眠速度慢下来后,沈通的火星子对他威胁更大了,稍不留神,便会吃中。 他愈发绝望,只道今夜,怕是要埋骨长沙城了。 夜,漆黑又冰冷,滴水成冰。天幕低垂。 他抬头,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眼中冰凉,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喀!” 一处宽街处,此地缺少遮挡物,夜无眠又连中三个火星子。 虽受其护体内力阻碍,火星子入肉不深,可当此时刻,任何一个击中的暗器,都有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长啸一声,厉转身形,调过方向,一招“造化钟神秀”,挥起气浪奔腾,突攻向已到背后的刘风。 刘风哪里料到夜无眠会使个回马枪?他睚眦欲裂,拉动八棱锏拼命回挡,准备未及,受汹汹气浪拍打,腹中一瘀,喷出一口黑血来。 “死!” 夜无眠眼中充满暴戾之色,自黑麋峰到长沙城,大耳刘风总是追他追得最紧的一人。 新仇旧恨,在此一齐萌发怨意。 一剑“花落知多少”,电光火闪。速度之快,同境界高手剑招鲜有能及。 眼看大耳刘风人头将落,一连串飞火一般的火星子激射而来,命中松纹剑剑尖,只听得叮叮当当一串亮响,连番的震动,把夜无眠的剑,震偏了方向。 本是要砍下头颅的一剑,围着刘风的脑袋,画出了一个圆。 “肃肃”两声,两个小坨坨飞出,刘风惨叫一声,双手一松,八棱锏吭然坠地。 “啊,吾的耳朵!” 大耳刘风,不,此刻应该叫无耳刘风,他的那一对标志性的招风耳,在夜无眠被震偏了的“花落知多少”下,遗恨落地。 “耳落知多少?”,不多不少,一左一右,共两个。 刘风如丧考妣,仰天长哭。夜无眠不知其何以悲伤至此,不解,也不多问,再出“花落知多少”之剑,直刺咽喉。 这一剑,被紧跟而来的武功山人挡住。 “小丫鬟,你今晚知道了道爷的诸多底细,道爷焉能放你走?” 武功山人眼中阴毒之色大盛。 先前他为活命,权宜之下说出自己的秘辛,现在想来,任何一件若流传到江湖之中,恐怕都会成为笑柄。 “我连派遣在洛凡溪身边的卧底,不定期都要杀掉换一批,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一人,知晓太多,更何况你这小丫鬟耶!” 武功山人狂声说着,手下剑招乖张狠辣,不知出自什么诗词,恐怕都是来源于《小灵宝经》罢! 夜无眠受了伤,一边抵挡火星子偷袭,还要正面对战武功山人,压力陡增。 所幸此时大耳刘风还在原地狂吼,发泄悲痛之情,没有余裕来顾他,否则三大逆通高手围攻,他怎能抵敌? 第120章 绝境 武功山人一边压剑,一边叫唤刘风道;“刘百户,耳朵要紧还是抓贼要紧?左右只是一对大耳,没了便没了罢!大不了从此以后,你就叫无耳刘风。” 刘风恍若未闻,仍只是在原地哭啸。 场上局势僵持,正有一簇人马,带起甲胄撞击之声,朝此处靠来。 走得近了,夜无眠余光大概看到,这群人中,有李冬、周咸、朱厚冒等人。 “也好,命丧长沙城之夜,有周大哥来为我送行,倒也不错了。只是,在我临死之前,不知能否向周大哥讨一杯酒喝?” 夜无眠恍惚想着,汗水、雪水、血迹杂乱混合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笑容。 刘风看到了朱厚冒,如同猛然恢复了神智一般,拾起地上已经阵亡的一对大耳,腋下夹着八棱锏,哭着喊着,三步一爬,五步一颠,窜到朱厚冒面前,涕泪四流道:“世孙殿下,卑职受伤了,求王府名医为吾,为吾把耳朵接上,快!快!事不宜迟!” 一对血淋淋的大耳,被捧到眼前,朱厚冒眼珠直欲吓出,惊呼道:“贱军户安敢!” 他只道刘风在行恶作剧,跳脚骂人,狂吼不已。 待见到刘风的头两边,刺棱棱、光秃秃地,没了标志性的招风大耳时,才反应了过来。 “咳咳,既是受了重伤,当医之,当医之。”他红着恨眼,转过头去,“纸心何在!” 下体淌血的纸心丫鬟从人群中步出,身躯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纸,好似死人复生,强行应道:“婢子在。” “带刘试百户去王府中,寻妙手陈先生,让其好生施治一番。” 纸心眼睛半开半合,有气无力抱拳领命,带着刘风下去了。 刘风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神神叨叨,彷如被鬼魅附身。 旁人听不太清,只听个大概。 “吾的富贵功名大耳……不能就这样没了,一生命运……全系之……” 众人皆不解其意,只有周咸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场上,夜无眠、武功山人斗剑正酣,双方你来我往,竟然势均力敌了起来。 巅峰状态下的单打独斗,夜无眠当胜过武功山人,然而他多处负伤,暗中又要防着沈通使用火星子偷袭,他十成功力,最多只有七成能用于对战武功山人,当然便落了下乘。 朱厚冒死死地盯着夜无眠,眼中喷出的妒火、恨火,蔓延着,燃烧着,恨不能全付之于其身上,将他烧成灰烬! “夜无眠,你夺我爱人,我必杀你!” 他阴沉着脸,指挥身后的锦衣卫道:“弓弩手,都给我看准了那个丫鬟,弩箭全部往他身上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周咸忙伸手,阻住了各军汉子,道:“世孙殿下,不可,万万不可!” 朱厚冒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冰冷差点把一整张脸冻住:“你在我面前,却又有何见教?” 这居上临下的语气,是久居高位的骄傲,是身处皇室之中,漠视苍生的无情。 周咸冷静解释道:“此番两人缠斗,难解难分,乱箭却都不长眼,这样射出,定难以射中小丫鬟,反倒会伤到那个武,武功山人呐……” 朱厚冒牙齿咬得砸砸作响,想生吞活剥了夜无眠。 “伤到武功山人又如何?贱民而已,伤到了便伤到了,哪怕死了,也只是丁点大的事情。” 周咸为拖延时间救夜无眠,心思电转,苦笑摇头道:“殿下,这武功山人,可不是贱民,他是湖南、江西两省交界处,武功、明月两峰间,成名已久的一位武学宗师,在这方圆五百里内,颇有领袖群伦的气度。倘若今日为杀这小丫鬟,不幸却乱将武功山人射死,日后闹到了江湖之上,江湖群雄定是要埋怨吉王府!” 周咸强行辩解,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冬,似明白了他的意图,却不知他这意图究竟为何而起,一双美目,眼波流淌,看向他。 朱厚冒几欲疯狂:“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让夜无眠死,哪怕要付出这里所有锦衣卫的性命,我也要,夜无眠,死!” 咆哮着说出的这番话,终究失了王者气度。 一些本来已经张弓搭箭,只待长官一声令下便射击的锦衣校尉,面若冰霜,或直接把箭取下了,或把准心偏离了。 “世孙……”周咸皱着眉头,苦着脸,还要再劝。 “世你妈的孙!”朱厚冒一脚,要将周咸踢开。却踢到甲胄护钢上,震得脚疼。 他像一头失了智的野马,劈手夺来一个弓弩校尉的轻弩,怒喝一声:“夜无眠,我让你死!” 这纨绔似乎谙熟轻弩操作,只听离弦声起,他扳机扣动,弩矢当即破空射出,直取夜无眠。 “嗯?” 夜无眠留得几分精神在他这里,早提防着这一手。 朱厚冒才抬起轻弩,还未发射时,他连忙朝武功山人的剑上撞去。 武功山人又惊又喜,打斗许久,一直拿夜无眠不下,这么多眼睛看着,他本就焦急,现在竟有这好事,他想也不想,更挺长剑来刺。 几乎要抵住胸口了,夜无眠猛一侧身,避开剑尖。 武功山人继续往前,恰以身子接住了飞来弩矢。 “噗……” 一口老血,自武功山人嘴中喷出。 他代人受罪过,中了一弩,还不知其因,一脸茫然,宿命一般往朱厚冒等人看去。 正好见到朱厚冒身子一软,似是被谁点了睡穴,无力地瘫倒在周咸怀中。 “世孙困了而已,勿大惊小怪。” 李冬冰凉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隐隐散发着的逆通境界威压,让其他人都不敢怀疑,锦衣校尉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周咸搂住瘫倒下来的朱厚冒,移交给一名锦衣校尉,诧异看向李冬:“怎么你也?” 李冬没有说话,脸上的轻纱,阻断住了人的思绪。 武功山人忍着剧痛,要去拔出钢弩矢,奈何弩矢入肉颇深,似乎还有不大不小的倒刺几粒,轻易怎拔得出来? “谁人为我请名医?谁人去追贼丫鬟?” 他大声疾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夜无眠的身影,在一簇簇火星子的夹击之下,向城门口处狂奔而去。 。。。 某一刻,武功山人几乎都认为夜无眠已经逃出生天之际。 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迈着绝望的步子,又从黑暗之中,走了回来。 身影萧瑟,仿佛是黄泉一鬼,冰冷地,令人想哭。 “周百户,可还有酒吗?我临死之前,想和你讨口酒喝。” 周咸听得这熟悉的声音,一脸震惊不解。 他看着夜无眠向自己走了过来,大口一张,就要将他骂走。 忽然,他全身汗毛直立,一股远非他这个修为可以抵御的巨大压势,从不远处,铺了过来。 整张脸,顿时披上了苍白。 第121章 狂歌痛饮月沉西 夜风吹落雪纷纷。 小寒夜的雪,越下越大,街市静悄悄的,夜无眠讨酒喝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雪落在头顶,头皮的温度使之融了一些,挡不住这晶莹的热情,不一会儿,就堆叠了不少。 青丝顶白头,衷肠结断肠。 夜无眠,一步步,走到了周咸的身前,脸上残留着笑容,是对生无所望,对死无所感的宽释。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咧开嘴,龇着洁白的牙齿,看向周咸,重复方才的话语。 “周百户,我讨口酒喝。” 周咸明白了。 当压迫感极强的威势铺来时,他都明白了。 夜无眠怎会去而复返?大概是途中遇到了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才会被驱使着,不由自主地,拖着身躯回来。 周咸喘着粗气,他的额头上,滋出了细密的汗水,冷风一拂,冰晶晶的,挤得脸疼。 夜无眠伸出手来,作出一个向周咸索要的姿势。 周咸连忙运转内力,抵御住那威压,朝身后的锦衣校尉嘶吼道:“酒!” 马上便有颠着步子,哆哆嗦嗦的校尉,捧来一壶酒。 周咸走到哪儿,这个校尉就负责热酒热到哪儿。递送到周咸手中的时候,酒壶都还冒着热气。 “给她!” 夜无眠接了酒,“砰”地一声揭开酒壶封口,也不管辣不辣,烫不烫,仰着头,大口喝了起来。 怎会不辣,怎会不烫? 可是,这惨淡的人生,难得有一颗滚烫热辣的心,莫要让它在这冰冷的冬日里,冷却下去啊。 夜无眠喝酒之际,李冬迷茫的双眼,看到了黑暗中,紧跟着走过来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人,身穿一领青绿色氅衣,半儒半道打扮,手提一柄长剑。另一只手,却捂着肚子。血浸染了他的衣服,腹部是重灾区,鲜红而黑,一滴一滴,往下淌落。 “楚,楚长躬师叔?” 李冬看着这中年人,感受着他所散发出的沁髓境界的威压,这才明了过来。 原来,夜无眠去而复返,皆因中途遇见楚长躬所致。 轻纱之下,李冬的脸,沉如阴天的月,她的手,紧紧握着寒魄剑,发着抖。 寒魄剑好似与主人通了心意,也在微微颤着,激荡而出微弱的剑鸣之声。 楚长躬的身躯似乎有些不稳,一脸疲惫之态,看着喝酒的夜无眠,把长剑一指,好像有气无力道:“我本与吉王一道追击岳不欺,奈何吉王说,他的宝贝孙子对你这小丫鬟恨之入骨,必要你死。又怕你剑术高明,其他人都不是你敌手,让你逃了出去,因此才委托我先回来杀你……” 夜无眠犹未听见此话,一壶酒,越喝越猛,越喝越狂,喝到后面,酒水溢出,沿着嘴巴、脖子流了下来。 “呵……” 把酒壶摔碎。 烫得发红的嘴唇,通红的脸庞,被酒污了的襦裙,整个人浑似哈哈大笑的……疯魔? 周咸面露心疼之色。 “痛快,痛快!” 夜无眠歪歪斜斜着身子,在一干熟人、敌人、陌生的锦衣校尉的目光下,原地摇摇晃晃,踱起步子来。 鼻子吸溜耸动,两挂清涕,冻得收也收不住。 时光直越八百年,他好像遇到了诗仙,抬起手来,邀向天空的明月,也作醉后诗兴大发。 “寒风吹凌谁似我,狂歌痛饮月沉西!” 周咸看向楚长躬,抱过拳后勉强笑道:“足下可是岳阳楼的楚长躬大侠?久闻大名,未及拜会,无礼乃尔,万望恕罪!某是南京锦衣卫的周咸百户。” 他指着夜无眠道:“此人,乃是我们锦衣卫要的人,恐怕不能轻易杀掉。” 楚长躬面无表情,把目光移向了他。 “哦?你刚才说你是?” 周咸的笑容颤抖了起来。 “南京锦衣卫百户,周咸。” 楚长躬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南京锦衣卫千户以下的武官。” 周咸强行保持着笑容,道:“是这样的,我们的钱千户,日前因被贼寇张大球偷袭,受了重伤,暂时委托我,代行千户之责……” 楚长躬沉默了一会儿,才将将阴沉笑道:“不经你说,我几乎忘却了,锦衣卫么?我好像也是。” 周咸不解其意,面露疑惑之色。 楚长躬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来。 他看着令牌,淡淡念道:“锦衣天子亲军佥事楚。” “哈哈,老黄历了!多年前,我晋入第三境界时,从北京来的老朋友,牟斌,哦,你们所称的前任牟指挥使,传来圣旨称,孝宗先帝封我为,南京锦衣卫佥事。” “当时我只是笑,我一介江湖散人,要什么官身?我又不想当差。俗话常说,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牟斌却说,只是领着罢了,锦衣卫中不干差的佥事,不止我一人。我看在好友面子上,领就领了。” 楚长躬把令牌扔给周咸。 “周百户,你且帮我验一验,验验这牌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或者说,由于是孝宗先帝所赐,所以这牌子现在无效了?” 周咸拿起那块牌子端详许久,看得冷汗岑岑。 “楚大……楚佥事,此牌百真而无一假,是我锦衣卫之信物。先帝既赐,锦衣卫必然造册,有据可查,卑职怎敢质疑其效!” 闻名湖湘武林的楚长躬,居然还有锦衣卫的官身,周咸只觉得,此心空寂,再无计策可施,一种无力感,蔓延全身。 楚长躬玩味笑道:“既是真的,我且问你,锦衣卫的佥事,是几品官?” 周咸不敢不答,咬牙道:“正四品。” “你呢,周百户,你是几品?” 周咸垂头,几乎是呕出几个字:“正六品。” “正四品大还是正六品大?” 夜无眠哈哈一笑,赶在周咸之前,叫嚷道:“四品大,四品大!好个四品的大官爷,且莫要耍官威了,你既长剑在手,当有剑客的风采,何须折辱人?快快来杀我!快快来杀我!” 楚长躬看了他一眼,已是在看死人。 他目光闪烁,又转向闭上了双眼的李冬。 “呵呵,李冬师侄,一个月前,你与小女追竞‘岳府双璧’之名,小女惜败于你‘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招数之下,输得心服口服。不过你那一招,虽然沟通了天地,却只发挥了一成天地之力,且速度又慢。” 楚长躬脸上浮起一抹傲色:“此招,是我岳阳楼立足江湖的根本,也是每个岳阳楼人,通往武学至途必然要悟通的绝技,不可不勤加习之。你现在只能发挥一成天地之力,还远远不够啊。” “我现在给你演示一下,能够发挥出四成天地之力的‘先天下之忧而忧’,是何等模样。” 第122章 大雪夜归老鸦啼 李冬的眼睛猛然睁开,一滴淡至几不可见的泪水,悄然滑落。 夜无眠向她看了一眼,嘿嘿一笑,没有说什么,转身,向楚长躬走去。 “楚长躬,听说你是沁髓境强者。沁髓境是个什么境,我不知道,我以后怕是也没机会知道了,不过,在下斗胆,向你这个沁髓境来讨教两招。等到了阴曹地府,见到阎王老子,至少壮了几分胆气!” 夜无眠把话说完,酒劲上涌,身上的痛楚,内心的伤感,一时都麻木了。 小姐既已被人救出,死前又见了周大哥,还喝了他的酒。 现在,哪怕是拉上受刑台,享凌迟碎剐之刑,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在下夜无眠,只是个无门无派、游历江湖的郎中;无牵无绊、餐风宿露的丐头。现提三尺长剑,特来领教岳阳楼的高招!” 一言既出,夜无眠脚底风声乍起,“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铺开,剑走绝势,先出“横看成岭侧成峰”,比平日多生九道剑影,共计七七四十九道剑影,一如箭簇,都向楚长躬疾射去; 才使将出,又迅速变换剑路,老杜悲怆的咏叹调吟起,“飘飘何所似”,架着“会当凌绝顶”的冲天豪气,驱赶着剑气、剑影、剑光滔滔,直似江河奔腾,汇入大海。 全身仅剩的三四成内力,用了大半。 他毕生之中,也只有寥寥数次,在短短的一瞬,同时连出几招,且是不同剑法的招数。 这是武学大忌,轻则经脉受伤,重则走火入魔。但,酒激豪气生,今夜只为死,哪管什么入魔不入魔! 楚长躬似乎有些意外,冷笑道:“竟还敢反抗?你莫不是见我身上的血模糊了,念我是重伤,才有这般胆子的吗?” 他一剑直出,一招平淡到极点的“八月湖水平”,带出雄浑真气。 夜无眠面前,顿时生出一个洞庭大湖来,那湖水宽阔,湖面平静无风,却端的有力,静谧涌来,将自己带出的攻势,全平了。 方才卷起的风霜雨雪,瞬息间全部归于平静,夜无眠的招式,土崩瓦解,只剩下空气中的光光点点,还残留着刚才的几丝余韵。 绝望的神色从夜无眠脸上升起,短暂的较量,终于让他知道,什么是沁髓境界。 简单的基础一招“八月湖水平”,便能轻易破开自己所营造的一切光怪陆离。 两个境界之间的差距,竟是大到了如此难以弥补的地步。 “啊!” 夜无眠存了必死之志,把全身内力都用光,准备此生的最后一次绽放。 “花落知多少!” 他化作了扑向灯火的飞蛾,用弱小到可笑的身躯,去完成生命的献祭。 楚长躬嗤笑道:“不自量力!” 没见到他脚底如何用功,一个疾闪,避开了夜无眠的一剑。 一道青色的霹雳,破开苍穹,像恶魔撕开了天幕的口子,颤抖的闪电光影,在天上足足停留了近两息时间。 炸雷轰隆,震耳欲聋,这冬日的雷,逆时而行,令人胆寒。 “小丫鬟,死在我岳阳楼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之下,你也算无憾了!” 楚长躬一剑惊鸿,剑影疾掠,距离他五十步开外,周咸和一众锦衣校尉面容痛苦,齐齐后退,哪敢近身? 武功山人已不知所踪,夜无眠头发簌簌掉落,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细细血痕。 李冬距离很近,受此波及,一口鲜血吐出,遮脸的轻纱渍了点点。欲上前阻拦,那剑气的波动,让她举步维艰。 “不……不要……” 她甚至连喊叫,都喊不出,话到嘴边,变成了仅仅嗫嚅的喑哑。 夜无眠闭上了眼睛,体内的血,一时热了,又一时冷了,恰如这时冷时热的人生,冷暖自知。 死亡即将降临,也许这一念,也许下一念。 总之,来不及去复盘这辈子了。 小时候听师傅说过,人死之前,时间的流速会变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此刻的体会,是快还是慢。 耳边好像响起了河南老家村里的宗族社戏,穿着戏袍的戏子,欲拒还迎,出现在了眼前,摆着扭扭捏捏的姿势,涂着粗制滥造的胭脂粉末,沾染了汗水之后就糊成一疙瘩。 老家人告诫,不要跟戏子亲嘴,否则亲一口直接就吃饱了。 今天晚上偶遇的那位青衣花旦,也同时浮现在脑海中,她的唱词,真个让人疼惜得紧。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同病相怜,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让死亡,慢慢拥吻我,用它冰冷的怀抱,侵凌我柔暖的身躯…… 万念将息之时。 一声壮怀慷慨的大笑,随风传来,岳不欺的声音,越来越近。 “楚长躬,第三境欺负第二境,亏你做得出来!” 玄铁宽刃降若陨石,带起劈开大地的沉重势头,逆风而坠! 楚长躬冷哼一声:“狂妄!岳不欺,你竟然还敢回来!也让你吃一招‘后天下之乐而乐!’” 空气再冰冷三分,恐怕就要冻住人心了。 夜无眠只觉得身子一轻,脖子上的细锐疼痛,暂时止住了,睁开眼时,他已在空中,地上或抬头望他、或低头护头的人儿们,都渐渐变小了起来。 岳不欺左手提住夜无眠,右手拿回了黑铁宽刃,劈出一式,是夜无眠不懂的招式。 霎时,无数雪花融成水,又蒸成气,眼前天地,水雾迷迷蒙蒙,似置身于幻境之中。 分明见得,迷雾之内,一道巨型剑气,夹杂着暗雷响动,破空而来。划到半路,势与形都受阻了,岳不欺的那一式,硬生生截住了它。 “轰!” 只听炸响声起,周围房屋,被两个彼此激荡的气浪波及,立即便坍塌了三四座。锦衣校尉不敢滞留当场,纷纷散开,给足场地。 “岳不欺,不如再吃我一招,‘一楼何奇!’” 楚长躬未讨得便宜,气极之下,再出一式。这一式,正是岳阳楼最著名的长联中,上联的第一式,威力大而迅猛。 夜无眠感觉到,岳不欺没有恋战之心,划出那一招后,速度一提再提,最终竟到一跃六十丈的地步,极力往城外飞驰。 天寒地冻,他在岳不欺的手中,被冷风吹拂得难受。 他内力本就用尽,疲倦感又深深袭来,耳边恍惚听得野外的寒鸦哀啼,他再也撑持不住,一头晕死过去。 第123章 荒村里 雪花飞舞,大地铺了羊绒。朔风呼号,耳畔无边凄厉。 一场凉梦做了良久。 梦里是生离死别,醒来是望眼欲穿。 抽泣,脸廓湿湿痒痒,冰冰冷冷。 夜无眠睁眼之时,满脑子都是杜圣的那句诗,“布衾多年冷似铁”。 他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擦着哭后余韵的泪眼,视线渐渐从朦胧变得清晰,又时不时模糊,终至完全能够明眼视物。 地上掉落了一些血污的粗布,硬硬的,干干的。 冬天,并不待见流动的液体,试图把一切都变得文静。夜无眠拾起一块布,闻了闻,不活跃的气味还是告诉着他,是自己的血腥。 反手摸了一把后背,有纱布缠了几圈,系到胸前;左腿上也有敷治痕迹。似乎是有人替他把伤口包扎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反问起来:“我,我还活着,有人救了我?” 活着,搭救…… 迟钝的思维,终于有了意识昏迷前,最后的画面。 从楚长躬那一招苍凉悲悯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引动天地异象,化出粗重剑气,势不可挡来碾压于他,到岳不欺仿若天边孤鸿一点,飞近了把他救走。一幕幕…… 他好像又回到了儿时,在河南老家的戏台之下,看着家乡宗族的社戏。 不同的是,儿时看的是世间他人的百态,此刻,观的是自己的人生。 “如若没有意外,应当是岳不欺救了我。” 他反复去拾掇记忆的碎片,最终得出了结论。 “只是不知,他为何要救我!” 他人心难知,他人意难测。 但在那等绝境之中,必死的局面下,居然被人救起,最终存活了下来,无论对方动机如何,暂时都是令人欢欣的。 环视了一圈,屋子里摆设简单,桌椅板凳,都是最粗糙的,茶壶水杯,更是没有。 他现在口渴得紧,欲得一水而止渴,亦寻觅不到。 一眼看到,屋门口倒了一个人,模样陌生,衣着简单,不甚能挡住寒冷。 粗略看时,脖子上有一痕血迹,皮肉似乎往外翻着。 夜无眠皱了皱眉,凑近了过去,蹲下细查,才看清脖子处的伤口甚是狰狞,喉咙和血管都割破了,流出来的血冻成了一坨坨,黑漆漆的。 直躺在门口处,屋外风雪吹来,眉毛都贴得白了。 身子早就僵硬,这是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恐怕死了有好几天了。 夜无眠感到诧异,自言自语道:“谁把这么一具尸体扔在我的房间里?” 一个声音突兀道:“你错了,这不是你的房间,是你占了这具尸体的房间。” 夜无眠“啊”地一声惊起,连忙站了起来,退后两步。 待看清楚来人,才略带紧张道:“岳,岳不欺!” 来人正是岳不欺,可能是刻意收敛,今日他身上,没有丁点沁髓境界的威压感。 但见他穿一身黑衣劲装,袒露出胸口古铜色的皮肤。单薄的穿着,显然不打算给冬日最基本的尊重。 背后背着的黑铁宽刃,最显眼的是刀柄,刀柄上缠着防滑粗麻布,麻布上沾着新的、旧的血污,甚至有些发白。 岳不欺的眼神坚毅而冷酷,看向夜无眠时,与看地上的尸体没有分别。只是眼睛深处,尚点着一盏固执的明灯,长夜不熄。 也只有夜无眠,才能看到他眼底的光。 岳不欺的脸型,线条刚毅,自有一种英气俊俏,令人暗地里心生好感。 夜无眠有些惧他,却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退了两步之后,稳住身形,不再惊惧。 岳不欺看着地上的尸体,冷漠道:“赵六,自称是吉王府远房亲戚。攀不上吉王府的高枝,但在这方圆十来里的地方,却也是一痞,作恶多端。三天前,我把他杀了,将你安置在了这里。” “那……他的尸体,你不处理一下吗?”夜无眠试探问道。 岳不欺看向了他:“我杀人从不处理尸体。” 夜无眠一时有些反胃。 三天,赵六死了三天,自己也就与他的尸体,在同一间房里,一起同住了三天。 “呕……” 可能是久昏初醒,也可能是积伤未愈,但现在既然清醒着,灵敏的嗅觉又回归了。 心理加生理的各种不适,齐齐发作,他弯下腰去,干呕了起来,吐出几滴胃酸,拉着黄丝。 直到吐得身子发抖,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嘴里全是酸苦酸苦的味道,鼻子里也浸着,混合鼻涕流了出来。 “嗤……” 他擤了擤鼻涕,也不顾许多,随手拿起一块沾着血的粗麻布,胡乱擦了,把手一抬,请求道:“容我先将这具尸体抬出去了,咱们再说话。” 岳不欺冷冷问道:“你准备在这间屋子里长住?” 夜无眠一愣,不知他这般问是何意,忙道:“并无此准备,我只恨不得早日离去,何谈长住?” 灵醒光芒一闪,这才一拍脑门,抱拳道:“既如此,可否移步,去个没有尸臭味萦绕的地方一叙?在下有许多问题,还待问你。” 岳不欺把身子一侧,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夜无眠紧紧跟着。 才出门,呼呼的寒风迎面打来,把滞留在人中两边的鼻涕,给吹得冰硬了。夜无眠有些睁不开眼,连忙使内力支了,才舒服一些。 曾听闻关外的苦寒之地,冬夜里一泡尿尿出,就能瞬间成冰,夜无眠无缘得见,只这鼻涕成冰之事,无论身处湖南,亦或者在河南,常有经历。 他身上还穿着丫鬟的衣服,破破烂烂,松松垮垮,胸前背后有纱布包扎,显然是被人脱开过。衣服不厚,在这冬日里,不甚能遮暖。 夜无眠心道:“若是岳不欺脱了我衣服,恐怕早发现我是男儿。”男扮女装之事被人发现,他有些扭捏。 抬眼处,雪花一片片飞着,大地裹了素装,分不清何处是田野,何处是道路,只有丘丘荒山,还在白茫茫的氛围中,守着斑斑点点的隐约青绿。 夜无眠看得仔细了,这里应是一处山村。大雪堆覆,少有鞋印,可见人迹罕至,显出荒芜的破败景象来。 远处倒是有茅草屋两座,斜方的屋顶上砌了层层的雪,压得有些垮了,久了或许有倒塌的危险,全靠矮黄的土墙勉力支撑着。 “咯吱……” 两人到了雪地之上,踩着松软的新雪,鞋子和雪摩擦着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分明动听。 回望,一串串鞋印连跌留下,在雪地里甚是显眼。但这是近处的;更远处来时的脚印,已被纷纷扬扬的雪花遮盖了。 一如在尘世的旅程,那些久远的事啊,迟早会磨灭,模糊…… 第124章 言尽殊无力 一处颓圮的篱墙边,岳不欺、夜无眠二人停了下来。 梅花状的脚印在旁边延伸开来,掉落的几根金黄色细毛,还没有被大雪覆盖。 是谁家的大黄,才从此经过? “这里是个说话的好所在。我不一定都能回答,但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务必要问个清楚了。” 岳不欺说着话,嘴里并没有热气呼出,跟夜无眠随口一带的白扎扎的气儿,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人似乎是从内到外,都透着冷。 夜无眠感受了一下周边环境,一抹苦笑浮现。 坐无坐处,遮无遮处,大雪直落,大风直吹,若非内力扛着,怕是要冻毙了,此地,又怎会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但入眼处视野开阔,甚是空旷,不见一人,耳边只有风雪嘈嘈,以及冰冻之下,溪水冷浸浸流淌的声音。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里确实适合谈话。 夜无眠亦不再拖滞,开门见山道:“我家小姐如今在何处?” 问完,他的心不可避免地揪了起来,生怕岳不欺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岳不欺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道:“算算脚程,恐怕快到安化县了罢。” “安化?” 他几乎要跳了起来,一颗心又高高悬着,看向岳不欺,也不惧怕他是沁髓境界的强者,质疑道:“为何是安化?是她自己去的,还是你……或者,是燕赵三孤送她去的?” 他历经十几二十天的艰险,才将洛湘竹从安化老家带到长沙,如今不过三天,岳不欺等人一番操作,又将洛湘竹送了回去。 如此一来,他沿途吃过的苦,这拼了命去王府救人的奔波,都付诸东流? 岳不欺淡淡道:“路过而已。” 简单的四个字,终于让他放下心来。 不知为何,他对岳不欺有一种近乎崇拜的相信。他说的每个字,他都不怀疑,全盘相信。 或许是年龄摆在那里,夜无眠十六岁,岳不欺三十来岁,大了他近二十岁。又或者是气质,甚至是岳不欺这个名字本身,都让他没有怀疑的理由。 “谢谢你。”他冷静了下来,尝试等岳不欺说完完整的话后,再提出自己的看法。 “既是路过,你们准备将我家小姐带去何处?” 岳不欺这回倒是直接道:“四川,青城山。” “为何是那里?” 岳不欺看着夜无眠,冰冷的眼眸里有一丝复杂的神色:“既然你是金珠遗女的人,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本就准备去成都府寻找洛凡溪的踪迹,现在燕赵三孤先行一步,护送金珠遗女去青城山、我的一位故人处安置,也算是临时落脚吧。至于以后如何,还待再说。” 提起洛凡溪,又是一大串疑难问题,夜无眠大感头疼。只觉得毫无头绪,甚至连问都不知从何处问起。 只得先捡起眼前的疑惑道:“金珠遗女?为何你和那燕赵三孤,都称呼我家小姐为金珠遗女?” 岳不欺摇了摇头:“你换个问题。” “我……” 那晚王府一役,他问寒衫轻“金珠遗女”的问题时,对方三缄其口,今日岳不欺也是这副模样。 “罢了。” 轻浮话多如寒衫轻,尚且对这个问题守口如瓶,更何况岳不欺?再问也是没用,甚至,他本就不应该旧事重提。 “那你告诉我燕赵三孤的来历,以及她们和你去救我家小姐的缘故。这个问题总可以问吧?” 岳不欺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变得深邃了起来。 他看向远方,远方青山掩映在风雪中,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是风雪夜的归人。 良久,他才开口。 “这其实是两个问题,但我只能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也就是燕赵三孤的来历。” 他问起夜无眠:“你听说过燕赵盟么?” 夜无眠迷茫了片刻,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捡起一丝线索:“你说的是先帝在位期间,曾兴盛一时的一个杀手组织?” 岳不欺点头道:“不错,燕赵盟,兴于正德元年,由正德天子一力举创。燕赵盟和锦衣卫一样,只效忠于皇帝;但锦衣卫主管朝堂,燕赵盟则纵横于江湖。” “可据我的记忆来看,去年,也就是正德十六年十月,老爷在安化小住时,曾和敬怡夫人聊起过,说什么日后无法再和燕赵盟明着来往了。这又是何故?” 对于夜无眠提出的问题,岳不欺冷笑了一番。登时,夜无眠觉得,这荒郊野外,也并没有那么冷了。 “你的记忆没有出错,错的是有些人。正德十六年四月,新皇帝登基,五月,下诏令剿灭燕赵盟。经过三个月的捕杀,燕赵盟几乎全盟覆灭,只有三人因出关执行任务,躲过一劫,侥幸活了下来。她们三人立志要继承燕赵盟遗业,世人因此称之为,燕赵三孤。” 夜无眠这才想起,寒衫轻等燕赵三孤,在那天夜里行动之时,都披麻戴孝。当初便觉有异,如今才知,她们身上竟是背负了全盟的血仇,以是才作丧服打扮。 他沉默不语。 岳不欺告诉了他燕赵三孤之事,却不肯跟他说燕赵三孤为什么要救洛湘竹。 既然岳不欺不肯说,他似乎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岳不欺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并不怎么自然,却给冰硬的面庞添加了一丝柔和。 “你不打算问问我关于洛凡溪的事情吗?” 夜无眠苦笑道:“你却不知,我初见你,是在茶马古道的折梅客栈中。从你当时对那刘承空所提的问题来看,恐怕你对老爷的事情,知道的不一定比我多。就算你多知道一些,我问起你时,你亦不一定会告知与我,所以,我不打算问了。” 岳不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是个聪明人。大致便如你所说,一来,我知道的少,二来,我知道的你却不知道的,你若就此问我,我必不会告诉你,你现在武功太低,知道的太多,只会徒增危险。” 夜无眠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模样,长叹了一声,看着雪地上的大黄狗脚印发呆。 “我此番救你,是为与你做个约定,却不知,你愿不愿意!”岳不欺忽然开口道。 第125章 却将来日盟 夜无眠略带意外,看向岳不欺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自当依你,你有什么约盟,且尽管说罢。” 身旁树木的枯枝,在风中瑟瑟发抖。岳不欺青筋虬缠的手,折下一根,又将断枝折成两段。 “莫要说救命之恩。我与你的这个约盟,非是要你如何报恩。只说洛凡溪之事。”岳不欺脸上,是就事论事的淡定,“你既知那日我在折梅客栈中的情景,便也知道洛凡溪之死的蹊跷处。” 夜无眠点头道:“怎会不知?折梅客栈中,被你逼问的刘承空曾言,江西庐山、天府成都,同日传来噩耗,各说老爷分别在其处殒命。可一个人,又怎会同时死在两处?这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岳不欺冷笑一声:“同一人自然不可能死在两处,这两处,必有一假,甚至都是假。只是背后之人,别有用心罢了。” 这番话,倒是让夜无眠在千头万绪之中,理清了一点思路。 他看着岳不欺交织着爱恨的脸,疑惑道:“看来你也认为我家老爷之死,是有幕后之人在操作。那么,幕后之人是谁,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还有,你与我家老爷是何关系,是和我一样,受恩于他、欲为他寻仇去吗?”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岳不欺伸出了四根手指。 他伸四根手指的方式很怪,常人一般是伏下拇指,而他却伏下中指,挺留其余四指。 夜无眠不解其意,只好“嗯?”了一声。 “你一口气,问了我四个问题。很可惜,我只能回答你一个。”岳不欺淡淡道,“洛凡溪无恩于我,我寻他,不为报恩。” 语气突转轻蔑:“哼,区区一介商贾,重利轻义之辈,追逐黄白之物的凡夫,还没有那个本事,央动我为他报恩。” 听得岳不欺如此说洛凡溪,夜无眠忍不住指责道:“就算我家老爷与你无恩,可也容不得你在背后如此诋毁于他!他是商贾,却义薄云天,待人接物,无不有高士之风。你不可这般说他!” 那年冬日,他饥寒交迫之时,是洛凡溪给了他吃食,又收留了他,让他温饱无忧,相对体面地活着。如此恩情,恩同父母,父母怎容他人中伤! 他也不管岳不欺是第三境的高手,一出手便能让自己身首异处。如此编排洛凡溪,便是第四境第五境,他也不能忍,自然要出口驳斥维护。 果然,岳不欺冷眼一斜,一身沁髓境的气息威压而来,把夜无眠死死遮住,冷冷道:“牙尖嘴利!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如此近距离施压,且是有针对性的,这压迫感,让夜无眠空前难受,全身内力都被全方位压制,丹田隐隐作痛,真气只能艰难运转。 岳不欺现在如欲杀他,当真如探囊取物。 夜无眠怎会不怕?他怕极了。 只是,少年的骄傲和骨气,令他颤栗的牙关紧紧闭合。 沉重的头颅挣破仿佛千钧力道的束缚,艰难抬起,眼中一抹桀骜不驯的光芒飞扬,他的脸扭曲而发狠。 “杀便杀了,反正老子这条贱命也是你救的,左右便算还与你了!” 这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话,是少年最后的倔强,岳不欺看得一阵恍惚,似乎想起了从前,身体一放松,威压登时便撤了。 夜无眠如释重负,一手扶着篱墙,一手捂住胸口喘着粗气。 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本就虚弱,被岳不欺如此施压,等闲难以支撑得住。 大觉口干舌燥。也不管旁边的白雪,或许被牲畜污染过,胡乱扒起一把,就往嘴里吃,吃得满嘴的寒意,牙齿舌头,一时麻了直觉。 好在雪融生水,冰沁沁的,给了一些水分滋润,也算舒服了几分。 岳不欺自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扔给夜无眠。 他接了,也不管是酒是水,反正也尝不出来,直灌入喉,灌得见底了,又用力倾送,直到一滴不剩,手才无力坠下,酒葫芦也掉在地上。 他不准备捡起来还给岳不欺了。 岳不欺赞道:“倒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人,似我年轻时!” 夜无眠擦了擦嘴角,没有说话。 等他缓和了一阵过来,岳不欺才道:“洛凡溪与我虽无恩情,可我却有极其要紧的事情寻他。至于是何事,你不必知道,我与你要结的约定,也是与他有关。” 夜无眠气息未定,只是疑惑道:“他已身死,你如何寻他?” 岳不欺淡淡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其尸,单凭口传,怎敢轻信其死?” 这样的怀疑,夜无眠并非没有过。 只是,洛凡溪客死他乡,要见到尸体,已极为难得,更何况洛家已被吃了绝户,又有谁能去找见尸体? 他现在能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根据折梅客栈中的所闻,奔赴庐山,探些消息。能有只言片语之获,已属难得,遑论见到尸体! 他不知岳不欺说这些话是何意,生怕又触怒了他,只得缄口不言。 岳不欺看向他,道:“我要与你约定的事情,便是你我按照刘承空的线索,各执一端,各去一地探寻消息。我与燕赵三孤不可分开,带着金珠遗女一同去天府成都。你则只身一人,前往江西庐山。” 岳不欺才说完,夜无眠便笑道:“哪怕你不与我约盟,我本就有意,要去庐山探查老爷消息。你是探他活着与否,我是探他死讯,也算殊途同归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金珠遗女醒来之后,便与我们说起了你一意孤行,要去庐山之事。” 夜无眠“啊”了一声,忙道:“小姐?你说小姐?小姐醒了?她既醒了,为何不肯见我一面?我还想向她为我的孤注一掷道歉,想着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她……” 他说了许多,虽字字都是看着岳不欺说的,却分明是对自己而言。 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滑下面庞,把干红的脸皮,给湿开两道痕迹。 岳不欺皱着眉,等他神神叨叨完,却并未回答他的一连串问题,而是紧接着之前的话头,冰冷冷道:“到了庐山之后,若洛凡溪并不死在那里,你自返回来,前往天府成都,与我等相会,我们商量安排下一步的行动。若洛凡溪当真死在了那里……” 第126章 涕泗流 岳不欺眼睛一横,布置道:“若洛凡溪身死之地真在庐山,你且先找信天宗在当地的驻点,飞鸽传书与我,我在成都信天宗驻点,留意庐山来信。 此时又分两种情况:若死而留有尸体,你委托湘西尸宗在当地的驻点,将洛凡溪的尸体炼成僵尸,赶尸过来成都。无尸体时,你原地待命,我们自会来寻你。” 他所提及之信天宗与湘西尸宗,都是江湖上的大派,虽比不过岳阳楼等四大巨派,但在相应业务领域,也算支柱。 信天宗专司飞鸽传书、天南海北报信,朝发北海暮苍梧,僻野获知新鲜事;湘西尸宗主营尸体运输,虽经炎夏,而所带之尸不腐,为人们落叶归根、魂回故里提供帮助。 两个宗派,都深为江湖、民间人士所需,因此发展壮大,在不少地方都有驻点。 夜无眠恍若未觉,犹沉迷在自问之中,难以自拔:“小姐,不知你醒来之后,是否问起过我……你现在可还安好?” 岳不欺见他如此模样,也知他暂时听不进自己的话去。 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为找那孙衙内而到安化县时,就听人说起过,你对金珠遗女忠心耿耿。后来我沿着打探过来的你二人行踪,一路寻到长沙城,更是听了你的许多事迹,呵呵,你倒是忠心不渝!” 夜无眠一时感伤,难以止住,偶尔抬起头来,但见远处雪地之中,一只白色的雪狐,正孤立在一丛倔强的青绿之间,看着远树发呆。 想是天寒地冻,食物难觅,冰雪覆盖,伙伴无踪,举目萧瑟,茫然无措极了。 见狐如见己,想起自己孤零的身世,近日里的颠沛流离,欲救小姐而不得,如今天各一方,音讯渺渺,下次相见,竟不知是何期。 不觉悲从中来,一股顺着咽喉鼻腔上涌的哭意,酣畅发作,他就在这白得发慌的雪地中间,嚎啕大哭了起来。 眼泪鼻涕泗流,口水在嘴角失了掌控,哭到伤心处,脸哭得花成了一团,不复俊秀模样。 岳不欺被他这一哭,哭得心烦,想给他来一巴掌止哭,却堪堪想起,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身世悲苦,背负良多,如此大哭,实是正常。 总不能要求人人都如自己这般,做个莫得感情的冷面人吧? 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哭完,将将收住了哽咽之时,才道:“你哭什么?等你去庐山调查清楚,知会我后,金珠遗女自会再与你相见。” 吃得一个画饼,夜无眠终于好受了一些,连忙把脸擦干净,把滞塞在鼻子里的鼻涕擤干净了,胡乱擦了擦,抹了一把雪水洗了手。 “行,你说,我要怎么办?我刚刚在伤心,你说的诸多细节,我都没听清楚,烦请你再说一遍。” 岳不欺呼吸一滞,欲发作脾气打他,终是想起他是个孩子,且目前来说还很重要,硬生生忍住,冷着冰脸,把先前的话重复了,又跟他说了委托信天宗、湘西尸宗办理时的一些细节、注意事项。 夜无眠认真听了,一一记下。 他心中暗道:“岳不欺如此详细与我述来,可见他早就有此准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救我,乃因我有这诸多的用处。所幸我本就要往江西庐山走一遭,与他约盟,也并不为难。” 一场大哭过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自忖眼下固然与洛湘竹重逢无望,但世间事,并不在朝朝暮暮。 况且,目下纵然重逢,又能如何? 洛湘竹被岳不欺等人称为所谓“金珠遗女”,必然有极为要紧的身世,干系重大,以他目前的区区武功修为,恐怕难以保护;而且,岳不欺等人伴随在洛湘竹身边,他若跟随,反而不得自由。 不如就先去庐山走一遭,打发一些时日,一来加紧修炼武功,提升实力,提升资本;二来完成了任务,也好在岳不欺面前提条件。 念及此,他郑重抱拳道:“既然你信赖得过我,我必将全力以赴,不敢懈怠所托之事!” 岳不欺点了点头,没有对他的表态作出评价。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目前武功修为如何?” 夜无眠想了想,如实道:“内功逆通,身怀四套上乘剑法,轻功前不久得到机缘。总体实力,同境界之中,暂未遇到明显胜过我之人。” 岳不欺难得一笑,道:“你却也不谦虚。” 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过你对自身实力,确也评价中肯。逆通境界之中,你实属顶流。以我看来,除非滕王宗的那位少年天才来了,否则逆通之中敢说稳胜于你的,必是夸大。” 夜无眠一凛:“滕王宗?当今天下四大门派之首的滕王宗?” 岳不欺点了点头:“不错,便是这个滕王宗。你要去江西庐山,难免会途经南昌,绕不开滕王宗。 我在这里需得提醒你一句,国朝以来,江西官员在庙堂之中,已占据足够分量,其背后,有滕王宗的影子在支持。所以你日后到得江西地界,务必要低调行事,那里武林之大,高手之多,天才之广,不是湖南可以比拟的。” 夜无眠肃然应是,恭恭敬敬朝他一礼,道:“多谢提醒,我会小心行事的。” 顿了顿,岳不欺好奇道:“听说你无门无派,那你是如何到得逆通境界的?顺通境界若无名师护持,很难迈入逆通殿堂。” 夜无眠回想起当日自己在黑麋峰中突破到逆通境界的艰辛,对岳不欺的话,深以为然。垂头道:“确实无门无派,只是知道逆通之理,一时粗莽,强行尝试,幸而颇有机缘,才侥幸突破。” 岳不欺没打算刨根问底,只是道:“机缘倘若得当,无名师指点,确实也有小概率能到逆通,但沁髓境界,除了极其惊才绝艳之辈,单凭个人硬闯,极其之难。你目前知道沁髓之境的原理么?” 夜无眠茫然摇头:“能知逆通已是不易,沁髓之境,我只是听起过这个名头,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你修行的内力,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吧?” “正是。” 岳不欺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子,扔给他。 第127章 雪中行 “这也是《心经》,不过我给你的,是可以助你修行到沁髓境界的注解。你去江西,一路之上,当勤研不辍,不可荒废,下次重逢时,我必会考校你的修为。” 从岳不欺手中接过《心经》一书,夜无眠大致翻了,正文与自己原先所读的,仍是一致,并不出入。 注解却已晦涩难懂了许多,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只得收好。 岳不欺又拿出一本小册子,扔与他。夜无眠接了,是一本剑诗注解。 “素闻你擅杜诗剑法,又常作女子打扮——”岳不欺声音拉长了一些。 夜无眠嫩脸一红,看他如此语气,便知他已识破自己男扮女装之事。 岳不欺道:“你既是习练杜诗剑法的‘女娇娥’,怎能不学《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呢?此诗之中,绝招频出,从此之后,又增手段。” 夜无眠接住小册子,来回翻了。这剑法注解却是不难,以他现在对剑道的理解,甚至粗略一看,就已经大致悟懂了该剑法第二式,“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新有所获,自是欣喜万分,把这小册子前前后后读了,爱不释手,又在扉页的底部看到一抹红泥小印章,却是个阴章,空出四字,“豹房藏书”。 “豹房藏书,这是什么意思?”夜无眠喃喃自语,看似在问,实则并不期待岳不欺回答。 岳不欺也没打算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远方,淡淡道:“《心经》传了,剑法传了,你的松纹剑,经那晚一役,有些破损,我已找能工巧匠给你修好了,在你所住隔壁另一间房的床下。你自去寻来。” 他转过身去,内力吸起掉落在地的酒葫芦,也不见双脚如何走动,黑色的身形,越来越远,余音却稳当当落在夜无眠耳中。 “你既是男子,何必遮遮掩掩扮作女子!剑旁还有生员襕衫两套,你此去江西,恢复男儿衣冠罢……话不多说,我们就此别过,我在成都,等你消息。” 岳不欺的身形,渐成一个黑色的小点,错乱隐逸在白茫茫的风雪之间,再不可见。 天地冰寒,四野旷寂,只有偶尔的寒鸦雪鸟啼鸣,觅食白狐沙沙踏雪而行。 夜无眠长长吐出一口白气,拳掌摩擦,脚丫子跺了跺,稍得暖和些,便施展起“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往所住屋子奔跑而去。 这轻功往日里不觉得,雪天里一用,却是大有奥妙。 夜无眠往身后看去,他所经之处,只在雪上留了一层浅浅的脚印,且大小远不及正常足迹。 不消说浅看粗觑,容易忽略,即便是仔细去瞧,也不一定识得是人的足印,多半会以为是什么小兽踏过的。 “来日若在雪中逃命,这个轻功可以算是保命的手段了。”夜无眠暗里道。 来到这几日寄身的屋子外,他掩住口鼻,防止被尸臭熏到,走进隔壁房间,关了门,气味几乎隔绝,他才正常活动。 这间屋子甚是逼仄,只有一床一桌,别无他物。 夜无眠很快于床下,找到了松纹剑和一个包裹。 “嗤嘤——” 拔剑出鞘,松纹剑华光闪烁,清寒漾漾。 重新回到主人手中,剑鸣声隐隐,似欢快而实兴奋,有封喉饮血之盼,有立功斩酋之望。 夜无眠握持剑柄,亦有心意相通之感。 想起那《观剑》一诗中的剑招,剑锋直振,一式“一舞剑器动四方”迸发,带起剑气杀拂。 “跨啦”一声,桌子平分两半,墙壁上凹出一道裂痕,土灰飞舞,烟尘散乱。 “霜锋小试,威力更甚!” 夜无眠赞着松纹剑,往剑身上看去。 剑身上的花纹,已不同于当初,想来那晚一战,部分纹路摩擦失相,工匠补修时,重画了纹路。 剑身边缘细细的锯齿,由最初的均匀细密,变成了有规律粗细变化。可见当晚剑身崩掉了不少金属,为了使得焊接上去的新材质不显得突兀,工匠在锯齿上也做了一番设计。 现在的松纹剑,不是笔直的一条,有波浪形的微微起伏,初看略显怪异,再看却愈彰风姿,是历经了恶战,全身护主的英豪,上下荡起,遮掩不住。 夜无眠越看越喜,宛若得了一把新的剑,在手中把玩许久,才归剑入鞘,去拆开包裹。 包裹之中,除了两套衣服外,还有两书、一路引,百把两银子。 一书是《忘事录》,另一书,却是王府恶战那晚,他从沈通那里抢过来的《奇门九字暗器真言》。 这两书本都被他揣在怀中,后面估计是岳不欺或者燕赵三孤,要为他包扎背部伤口,从中取了出来,放入包裹之中。 路引、银子,都是行走江湖的必需品,自不必多说。 他将东西都收好,包裹重新打包,松纹宝剑仗在腰间,整顿得当,振起衣裳,头也不回,出了屋子,投入雪地之中。 进入雪地之中,这眼前风景,都是天公飞祥瑞,仙女儿涂银;而脚下连陌,恐是后土设法度,镇元子泼汞。 腾光映人,寒浃肌肤! 日头也不知隐藏在何处,哪里分得清什么天南地北!粒粒飞霰,点点吹晶,都朦胧了双眼。 天地虽大,四野虽旷,夜无眠一时不知应往何处行去,眼前茫然,心中更是茫然。 流流散散的炊烟,在远处的两座茅草的一顶上,袅袅升起。 夜无眠见得时,如同找到了方向。 他心想:既有烟火,必有人家,我何不去那里一去?一是找人问清了此处是何处,确定了方位,二是讨得一食一饭,聊祭了五脏庙,有力赶路。 念及此,他提起步子便往行。 走过雪田畦畦,跃过清沟道道。 荒村野桥度,寒柳碧生烟。 到得两座茅草屋前时,背后汗珠点点,悄悄热力滋开,暖意浸散,夜无眠舒服不少。 大的那座茅草屋外,一个白发老媪盘坐硬麻粗团之上,逗弄怀中襁褓里的稚子。 一碗大米饭食,置于长板凳一端,有两块肥肉,一大一小,油腻腻的,令人看了,倒也生出些许食欲。 筷箸搁置,饭粒沾沾,显然一顿饭还没吃完。 地上一个破口瓷碗,放在消融了一片雪的地上,汤汤水水,黑不溜秋。 一只黄白毛皮相间的大黄狗,从碗上扭过头,舔着嘴,看向夜无眠,喉咙咕咕作响,鼻子嗅来嗅去,作出试探势,见到陌生人,还未吠叫,先有警惕。 第128章 莫笑农家腊酒浑 农家小院,饭疏食饮水,也有几分乐趣。 夜无眠以女子的姿态,朝那白发老媪道了个万福,道:“这位娭毑,请问此地是何地?近旁可有大路通往外界?” 白发老媪浊眼瞧见,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姑娘”向她问询,见其衣着虽破烂,姿态却是不凡,不敢怠慢,连忙站起,紧紧抱着幼儿。 她干老的声音道:“你问这一片啊,这一片是大山冲。我家连着旁边的内山,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我们唤作烟竹坡。往东走不远,有一条路,也算大路,走不到三四里,瞧见一个关王爷爷的庙,故宋时候留下来的。行过了那庙,就出了山了。” 老媪虽老,思路还算清晰,言辞也算有条理,话不数句,就给夜无眠指点清楚了。 夜无眠真诚向她道过谢,又从怀中摸出一颗碎银子,双手恭敬捧上。 白发老媪不解其意,退后两步,夜无眠忙道:“小女子匆匆赶路,肚中饥饿,肯将这一二两碎银子,向娭毑来买点饭吃。” 白发老媪这才稳住身子,笑道:“原是这般。农家里粗茶淡饭,不值什么钱,这银颗子,你还是快快收回去,老身可不敢要。” 这老媪甚是质朴,见夜无眠不似坏人,便不对她设防了,把稚童留与他抱着,匆匆进得屋里去。 不一会儿,她一手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一手拿着一碟蒜浸的肥瘦腊肉,粗糙生皱的指间,夹着一双筷子,摆在长板凳上,招呼夜无眠来吃。 夜无眠甚是爱那一岁左右的小幼儿,给他擦了擦鼻上淌着的清涕,捏了捏肉嘟嘟的婴儿肥小脸蛋,整理了一下他脖颈间挂着的平安福、长生锁,逗得他咿咿哇哇开心大笑。 还了小幼儿给白发老媪,拿起碗筷,大口吃将起来。 也是他饿了许久,农家腊肉又香,不顾吃相,匆匆促促,吃得甚急。 吃间,白发老媪劝道:“小妹坨,慢些吃来,冬日不比夏日,消化慢,你吃得快了,易积食,伤了肠胃可不好。” 朴素的生活哲学,令夜无眠受益良多,他“嗯嗯”点头一笑,听她的话,放慢了速度,但还是扒拉。 老媪见他几度差点噎住,抱着幼儿,又从屋里灶上热了一坛烧酒来,笑道:“自家野路数酿的烧酒,比不上城里人享用的美酒,姑娘莫要嫌弃。” 夜无眠哪敢嫌弃,矮身接了酒,一口饮下,入喉颇辣,在这寒冷冬日,胜过烤火,不一会儿,身上暖洋洋的,热汗笼出,鼻上清渍颗颗。 有明一代,酿酒技术得到长足进步,蒸馏法被广泛应用,民间已能酿造高度酒,这一口辣喉,夜无眠直呼过瘾。 酒饭吃毕,夜无眠再将银两给付,白发老媪说什么不肯收。 夜无眠心想:她家虽算殷实农户,却也并不欠了我什么。她将这饭无偿端来我吃,我无功受禄,吃下总是不安。可她不收钱,我又待怎生是好? 为难处,瞧见茅草屋上,大雪厚厚堆了数层,把屋梁,都压得弯了。 这梁木眼见得是多年的材质,早便受潮,历经风吹日晒,有些发朽了,一时若不堪雪的重重堆负,折断了开来,引发房屋垮塌,可就是屋毁人亡的悲剧。 他福至心灵,指着屋子上道:“娭毑,雪这般厚重,又下个不停,你们这屋顶上的雪,打算要清理吗?” 白发老媪看了,叹气道:“早间便和老头子说过清理,他没当回事,只冒雪去山中砍柴去了,等晚间归来时,我再催他清理罢!” 夜无眠笑道:“不须等他回来了,此事便交由我了。” “你?”白发老媪看着夜无眠娇小的身板,有些迟疑,“小妹坨,莫逞强,这屋顶的雪,少说也约摸有几百千把斤重了,你清理得来吗?” 又指了指另一座小茅草屋,脸上愁苦:“那座屋也是我家的。这娃的爹娘去世得早,本是给他们的新房,现在只得空置了下来……”说着,睹物思人,老眼中流出几行浊泪。 夜无眠无言,矗立良久,才躬身道:“小妹子行走江湖,也有几分本事,两个屋顶上的雪,弹指可清,娭毑可先步出屋檐,在外一观,且看我为你分忧。” 白发老媪匆匆收拾了碗筷,抱着幼儿,将信将疑,出得屋来,还是劝道:“小妹坨,你身单力薄,两个屋顶,你要清到几时?还是等我家老头子回来,再去清理罢。” 夜无眠笑了笑,道:“娭毑,看好了。” 一拍腰间,真气激荡,松纹剑长鸣而出,夜无眠一把抓住,只身飞起,平行舞出一招“阴阳割昏晓”,分出两道剑光。 虚的剑光托入屋顶雪底,好生兜住了;实的剑光剑气扑扑,把那雪,整整齐齐,分割成方方块块。 数十个雪块似切糕一般,沿着虚的剑光,斜斜地滑将下来,掉落地面,各自分崩离析。 再往屋顶看去时,雪只剩了薄薄的一层,原本被压弯的房梁,一时都直了。 白发老媪看得呆住,抱着幼儿,嘴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幼儿在襁褓之中,看着夜无眠,舞着小肥胳膊,兴奋地呀呀叫着,不知说些什么语言。 夜无眠故技重施,又把另一座屋顶的雪,给如是这般清理了下来。 落雪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 一剑“横看成岭侧成峰”,分出四十九道剑影,一道一道,各托着一些积雪,都往远处趁去。 门前的雪障一时清理干净,开阔起来。 夜无眠笑着,归剑入鞘。 大黄狗“汪汪”朝他吠了两声,狗脸上甚是愤怒,很不友善。 夜无眠看时,原来是刚才自己这一番动作,把它的狗碗,掀得不知去处了。 “你一逞强,我就丢了饭碗。”大黄狗的叫声中,似是如此说。 夜无眠哈哈一笑,眼甚迅疾,在不远处的一堆雪中,看到发亮的狗碗,拿了回来摆上。 白发老媪又添来一些剩饭剩菜。 大黄狗重新有饭吃,这才龇着牙齿,摇着尾巴,欢快地喷出鼻间热气,来蹭夜无眠的膝盖。 “嘬,嘬。”夜无眠逗了两下大黄狗,笑道,“你的饭碗保住了。” 白发老媪几欲给夜无眠跪下,夜无眠忙将她扶住,听得她激动的话语,忙解释道:“娭毑,我不是神仙哩,我只是会点武功哩……” 第129章 独坐思故人 清雪已毕,夜无眠抱拳作别白发老媪。 临走前,白发老媪从家里拿出一个酒葫芦,里面装满了温热的烧酒,恭敬捧过来,殷勤款款,劝夜无眠路上饮用取暖。 夜无眠拜谢不已,江湖风雪染霜衣,唯独这淳朴的农家情谊,让他浑身上下,如沐和煦春风。 按照她指引的方向,不一会儿,便到得大路之上。 说是大路,其实也不甚宽阔,大约能供三人并行。 积雪覆盖之下,尖硬的石子颇多,踩上去颇为湿滑。沿着下坡,可得仔细着,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狗吃屎。 下行得三四里,绕过几个盘弯,转了几处陡途,夜无眠拣了一根枯枝,仔细拨着于路上的雪,探着底是否结实。 他生怕雪下面有暗窟窿,这要摔将下去,摔得深了,轻功再好,也是于事无补。 这段路程,行了一个时辰,行得天将将擦黑了,才在视野尽处、层层雪窠里,看到一座不高不矮的庙宇来。 那庙宇砖青瓦黑,壁上涂刮字迹、划痕颇多,蔓延着长了层层青苔,青苔上沾了雪。 雪还在下,把这庙宇勾勒得,像是风雪之中的一座孤城。 夜无眠走到近前,看了正上方的横木,上挂三个灰金大字,“关王庙”。 字体清瘦,多用细笔,字角勾连处如竹叶开花,自有一股富贵韵致,扑面而来。 这等字迹,夜无眠正巧识得,乃是故宋时的官家,曾经为国北狩、风流无羁、册封自己为道君皇帝的赵佶所创之瘦金体。 此三字,定是一应丹青妙手,书法名家仿写的,否则哪得如此神似? 只是,关二爷爷义勇无双,他的庙宇题字,以夜无眠的浅见来看,当用颜、柳大字装点,或是欧公遒劲,如危石耸立,孤高清寒,如何却用徽宗? 或许是故宋以来,民间开始把关二爷奉为武财神,财神送财,配上皇家富贵字,也是极为得当了。 夜无眠摇了摇头,又看了旁边一排风蚀小字,上书:大宋嘉定十五年冬立。 “嘉定十五年……” 夜无眠心头好一阵计算,将历代皇帝年号一节节对应下来,最终才算得,此庙建于整整三百年前,不差一年。 “整整三百来年过去了,此庙不倒,难能如此。” 推门而进,步入庙中,一股尘封气扑鼻,关公雕像映入眼帘。 青铜金身长约丈许,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两只金刚目,怒视东吴鼠辈;一张枣红脸,威镇曹魏狼兵。 右手前伸,似张昭烈克复天下之大志;左手回屈,握着百姓梦寐以求金元宝。 “嗯?金元宝?” 头一次看到关公雕像拿金元宝的,这倒是稀奇了。或许是身兼武财神职位之故吧? 夜无眠在那金元宝筑器上看了一会儿,虽是称奇,倒也没有多想,马上又移开目光,往左右看去。 左边护卫着义士周仓,擎住青龙偃月刀;右边挺立着长子关平,捧起虎符上将印。 三尊雕像,虽都蒙尘已久,蛛网牵连结搭,甚至虫儿尸体,零散布着。但自有一股忠义之气,隔着千年光阴扑将而来。 关羽,这位生前仅拜为侯的男子,死后却因其忠勇,渐次被追封为公、为王。甚至几十年后,在大明的那位猫奴皇帝那儿,还被封了帝。 此庙既建于南宋嘉定年间,彼时关公的最新封号,当为南宋孝宗皇帝于淳熙十四年所封的,“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 所以庙宇题字“关王庙”,确是符合当时时代。 到了国朝,宪宗皇帝又封“崇宁义勇武安王”;而去年大行的正德天子,更是于正德四年时,将大明境内的的所有关公庙,都改名为了“忠武庙”。 此庙想来是深藏于山林中,人迹罕至,官府无利不起早,也懒得来改,以是保留了故宋题名的“关王庙”,由得他去了。 地上没有蒲团,夜无眠也不嫌弃积灰甚厚,直接就屈了双膝,向关公三人好生拜祭。 天色几乎已经暗了下来,雪却还在下个不停不歇,若无意外,他今晚应当是住在这庙中了。 古语常说,“一人不进庙,两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 古时候,野外的破庙,常成为野兽栖息地,强人藏污纳垢所,因此老祖宗才嘱咐,轻易不得进庙,免得杀身之祸。 可这荒郊野岭,风雪彻骨地寒,如不在这关帝庙中托身,又要去哪里过夜? 手上无灯,天上想必也无月,一晚上下来,纵是逆通境界,也很有可能在这冬夜中横死非命。 相比之下,关王庙反倒是个安全的所在。 这庙内,倒也便于过夜栖身。 除正中主殿外,左右各有耳房一间。左边耳房还有厨房一室。 已经倾颓的灶上,搁置着一口生锈的铁锅。内中半锅脏水静置,水面结了一层薄冰,间夹着灰渣等杂质。 灶旁堆了几捆松散的干柴,还有满是缺口的柴刀、弯弯扭扭的铁钳、破碗、打火燧石、磨得发光的吹烟筒等物。 显然,这关王庙中,此前小住过人。可能是守庙僧,也可能是如夜无眠一般的过路者。 他巡视了几遍,确定正殿、左右耳房,以及厨房中都没人,长舒了一口气。 把大铁锅端出去,倒了脏水,装了几大块雪进去,在厨房里用打火石点燃柴火,煮雪煮得沸腾了,烧洗干净锅内,防止病害秽物残留,上上下下擦毕,拿出来倒了。 这回才取雪块,来煮正式的水,用来洗澡、热酒、饮用等。 “噔”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夜无眠将庙宇正殿大门关了,又上了锁,确定从外面轻易推不开,方回到厨房。 他准备等水烧热了,打开厨房后门,出去痛快洗个澡,换上男子的衣服,随后就在厨房里睡觉了。 这庙说小也不小,家具器物甚至都比较全,左右耳房里,都有木床,床上铺着不知道何年何月堆过来的干草。 夜无眠怕里面有跳蚤,经冬犹不死,所以干脆放弃了在床上睡觉的打算,准备于厨房之中对付一宿算了。 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着,火苗跳跃,漆黑的影子在厨房的壁上缓慢掩动。 荒村的冬夜安静地可怕,夜无眠的呼吸声微弱不可闻,一张脸紧紧绷着,被火光映照得又红又白。 他独坐,不可避免生出孤独悲戚之感。 他想念洛湘竹了,想念周咸了,甚至有些想念李冬了。眼下,若有他们一人在此,他都会好受些。 耳畔隐隐响起王府那晚,自己酒后即兴吟咏的诗。 “寒风吹凌谁似我,狂歌痛饮月沉西!” 第130章 风雪关王庙 当日,四面楚歌之际,一壶烈酒,激得他热血沸腾,遂有此诗。 此时此地,心怀怅惘,这句诗又沉入怀中。夜无眠随口吟起,忽有所感,本心之澄明清澈,大类从前悟道之状。 “嗤嘤!” 松纹宝剑飞出,夜无眠震开后门,回首接剑,跳出厨房,扑入大雪地里,身形舞转,卷起雪纷纷。 福至心灵,一个全新的剑招,是上天的赐予,是机缘的偶然媾和,在他的随心所至之所,酣畅淋漓使出。 剑起处,风动心动,一方天地随动;剑落处,雪融心融,无数烦恼消融。 固然是一腔孤寂怨愁意,都随此诗低开,可毕竟吟回后,又洒脱似与故人来。 “咻,咻~” 还剑入鞘,新招初成,夜无眠脸上带着笑意,泛着红光,不再是方才的模样。 约两息之后,身旁的一棵皱皮老树,约有碗口粗细,“咔擦擦”的数声,密集响动,断作七八截;张开的枯枝,顶沾着雪花,更不知分成了多少块。 当时有如山岳摧崩,就在夜无眠身后,轰然塌了,惊起雪花碎屑千万缕,毕竟茫茫兀难见。 “招成!” 遮不住的欣喜,藏不住的骄傲,夜无眠心中激动。 这是他首次自创招式,威力有如此,实大大出乎意料。 一般顺通修为者,能有所得,写出诗词,就能据此自创招式。 若其所得,确是发乎其心,往往自创的路数使将开来,还要比他施展所学的流传诗词剑招,更具威能。 千古名诗词虽好,终是他人心得;发乎我心再烂,与我款曲相通,因而能如臂使指。 夜无眠的这句由衷诗词,不言其有多好,至少文法通顺,又是绝境中心声,当时吟诵而来,自有一股怨尤后又颇为粗豪的气息,冲天价起。 因此这一招的威力,竟比他自己使起“会当凌绝顶”时,还要稍高一些,是目下他用起来最顺手的杀手锏。 “这招的妙处,在于能以恨意带动内力,触发剑气,递送于敌,使敌沾染,干扰其心,方寸大乱。” 所以一招之后,那老树延了些时,才灰飞烟灭,就是沾染了这恨意之故。 恨因心起。老树本无心,却也被恨意所渐,伤残了躯干。 若遇到有心的人,这一招的威力,甚或不止于此! 今后对战凶狠暴戾之人,可以此招催发其不平之心,效果自当非凡。 “咕噜噜~” 厨房里开水沸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一锅在灶上煮着的雪水,早已至沸点,翻滚着,嘈嘈声音大作。 夜无眠釜底抽薪,把火止熄了,又从屋外铲了些干净的雪块,放入锅中,降了些温。 待水温适宜上身了,把衣服撕扯下来一块,沾着水,捂着烧得烫手的铁锅把儿,端着一锅水出门外,准备洗澡。 破破烂烂的衣裳脱去,纤细苗条的肉体凛立寒风之中。 手臂上,是条状的肌肉,有如数条小蛟缠绕;大腿上,是有力的精肉,堪比大树盘根。 腰腹如大黄蜂,灵动谁人堪为比拟;浑身自无累赘,平坦带出六块腹肌。 夜无眠顶着风雪,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了包袱里的干净衣裳。 一领生员襕衫上身,似有人给他量体裁衣似的,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梳洗罢、穿着毕,一个儒雅翩翩,诗书质气、俊俏风流的文士,取代了原先的娇俏丫鬟形象。 他面部线条柔美,五官立体,眉毛纤细,眼明如月,唇小如樱,笑不露齿,常羞态若有情,燕居时露舒容,出尘气质的襕衫在身,即便作男子打扮,常人看去,也会以为他是个女扮男装、易钗而弁的女子。 之后若闹出乌龙,那就是别人的问题了,此事无关欺与骗,只因无眠帅似仙。 厨房中因无镜子,夜无眠也无法欣赏自己的容颜。 恰有一阵困意来袭,白日赶路之劳,侵上颅顶,他在灶旁坐下,感受着才熄灭的灶中,传来的阵阵温热之意,靠着墙壁,把衣服裹紧实,沉沉睡了过去。 年少时总是少眠,才有“夜无眠”之名,随着年岁渐长,竟越痴迷睡觉,不可不谓殆也! 不知睡了多久,庙外马蹄错乱,銮铃脆响,人语声声,惊破夜空长寂。 夜无眠梦中醒转,呆愣了两三息,猛然才想起,自己是在荒村的野外庙宇中独宿。 此地四外无人,足迹罕至,屋外的人马行动,又是怎生而来? 黑,屋外还是一般的黑。 此时是何时辰,荒郊野外因无更夫,屋中无水漏,哪能知晓。 夜无眠没有睡够,被突兀地惊醒,头脑便有三分疼痛,只是此时,安危不明,他只得忽略这沉沉的头疼,专心留意外面的动静。 却听马蹄声渐渐近了,又慢慢小了下来,显然是群马儿原地踱着步子,只偶尔有几个响鼻声起。 一人忽道:“此处,却有个关老爷的庙,师兄弟姐妹们,正好在此休息一晚,明天再行不迟!” 这人说完,便有七八个人各自纷乱讲话,多是抱怨于途辛苦、山路难行、任务难以完成的嘈言碎语。 “马师弟,连师妹,你二人先去开门,探探屋内有无借宿躲藏之人,若有人时,等闲之辈的,就把他杀了,免得发现了我等的好事,徒生波折!” 夜无眠猫着腰,借着一处糊了层层白布的柴窗,看着外面光影抖动。 显是有人持火把近了关王庙门。 他心头一凝,头痛感自去了七七八八,只因那人提起进屋杀人之事,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看来,这是一伙横亘江湖的强梁之辈,非是良善之人,这不得不由他警惕。 夜无眠紧握松纹剑,把包袱缠住胸背,伏着身子,悄悄往后退去,不使身形在柴窗上投下影子。 趁着这伙人,还在想办法打开庙门之际,借着声响,夜无眠把厨房后门开了,悄悄退了出去,又将门关上,施展轻功,翻身上了庙顶。 此时雪已停了,庙顶积雪甚厚,若非他身轻如燕,这般突然踩上去,多有滑落跌倒之险。 他寻了个位置,把雪铲开。 这位置选得好极了,扒开几片瓦,往下看去,恰能看到庙内正殿里的景象。 听得庙外尝试开门的两人叫苦道:“米师兄,这门多半让人在里头栓住了,轻易打开不得!” 第131章 夜半来客 先前吩咐人去开庙门的声音粗暴道:“你二人莫不是猪头,手中长剑是烧火的棍?庙门上锁,不知道持剑破门么?” 一阵“咣当噗啦”的声音响动,夜无眠从瓦隙中看得,一男一女两人,身材一高一矮,穿着样式不一的衣服,破开庙门后,右手持剑前探,左手拿着火把,神色戒备走入。 这对男女在大殿之中仔细探查了,绕到三尊雕像之后,看了供桌之下,见无人藏身,才暂时松了口气。 又各自转身,在左右耳房搜查了一番。 在大殿汇合,走出门外,男女异口同声道:“认真瞧了,大殿内无人藏身。” 男的又道:“左边耳房,连着一间庖厨,厨中灶火虽冷了,用火的痕迹,却还不曾抹去,想来是新近有人,在此用过灶火。” 粗暴声音道:“或许只是行人临时借宿用火,却也不足为奇!先都进到里头去罢!” 众人纷纷下马,把马好生拴了,带起行李包裹物事,鱼贯而入。 夜无眠自庙顶往下瞧见,这伙人衣服式样各异,虽互以师兄姐弟妹称呼,穿着上却哪像是同一个门派的? 只有腰间都别着剑,这点相同处,可以看出众人出身剑派。剑鞘却也不一,不是一种制式。 “他们手中抱着的大包是什么?” 夜无眠眉头紧皱,朝这些人怀中看去。 除了领头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其余人众,包括先前来探路的男女,现在都抱着一个大包。 夜无眠原先还以为是衣服包。 但衣服包提着便罢了,哪需小心翼翼抱在怀中,似生怕被磕碰到,一个个的,都珍惜有如宝贝。 凶恶男子拿了四个火把,插在正殿四角,视线一时明朗起来。 众人的模样,夜无眠也瞧得清了,这伙人长相都不出众,鲜有能让人一眼记住的。 只有凶恶男子,惟其凶恶,看了令人反感,倒是让夜无眠印象深刻。 灯火通明,可各人怀中的包,究竟包着的是何东西?夜无眠大为好奇。 但见都是长条形状,裹得严严实实,布匹花样不同,却无一例外,各在上端口处蒙了一层薄纱,挡住了人的视线。 思而不解处,众人都陆续进庙了。不多不少,刚好十人。 凶恶男子吩咐人将庙门关好,道:“先把货物都放正殿,沿墙摆放着。再来围成一个圈坐好。今夜所有人等,都在正殿过夜,明日天明,径自回去。” 众人把那些包放好,围坐后,先前开门的男子恭敬道:“敢问米师兄,咱们明天是回哪儿去?” 凶恶男子米师兄淡淡道:“自然是回宗门。” 男弟子犹豫道:“可是,米师兄,此番出来,我们所得货物,不过往常六成,现在匆匆回宗门,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怪罪?” “呵呵,马师弟。”米师兄脸上浮出玩味笑容,“学会拿师父来压我了?” 马师弟忙道不敢。 夜无眠瞧得,这弟子额角处,沁出一条冷汗来,显然是怕极了凶恶男子米师兄。 米师兄眯着眼睛,倒也耐心解释道:“昨日接到飞鸽传书,隔壁门派,趁我们空虚,派人前来攻山,杀死弟子三十多人。师父闻讯大怒,拖着才在长沙城受伤的身体,往宗门赶去。当此宗门遭劫之际,我们还进什么货?再不回去,山门都要被人端了!” 其余七八名弟子,听了皆不言语,面色不一,显然心中各有打算。 米师兄环视众人,嘿嘿冷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中的有些人,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内心,正盼着宗门,甚至盼着师父,都在这次劫波中毁灭了才好,这样一来,就可以摆脱师门和师父的掌控,好金盆洗手不干了。” 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他陡然看向一瘦小男子,面容冷峻,喝道:“孙师弟,你且说说,我的话,是不是说到你心坎儿上面去了?” 被他盯上的瘦小男子孙师弟,原本正垂着头,默然不语,忽听到他大声叫住自己,满脸惊惧抬起头来,颤栗摇首,慌忙解释道:“我,我……米师兄,我怎敢作如此想法!” 米师兄冷哼一声,质问道:“你既无如此想法,为何刚才掠最后一个货物时,你却作妇人之仁,迟迟不肯下手?你手中的剑是干什么的,是和马师弟、连师妹一样,拿来作烧火棍用的么?” “谁人在米师兄面前编排的我?” 孙师弟正待质问,忽然语滞,迟疑片刻,哭丧着脸老老实实承认道:“盖因那老妪,与我奶奶模样神似极了。我是不忍心下手,可这绝非是妇人之仁!” “不是妇人之仁是什么。”米师兄以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脸上划过危险的表情,有如青面獠牙一厉鬼,附身其上,“莫非,是借此表达对师父和宗门的不满?” 孙师弟吓得屁滚尿流,连忙从盘腿坐着,爬作跪着,又不敢直视米师兄,连连道:“师弟不敢,师弟不敢!上苍明鉴,诸位师兄师姐在上,师弟不敢对师父和师门有所不满!” 米师兄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剑刃和剑鞘的摩擦声,拉出了凄厉的声音来,听了令人而朵鸣响,内心不安。 “不敢?呵呵,看来,不是没有,而是有,却不敢而已。” 米师兄提着剑,走到瑟瑟发抖的孙师弟身旁,擦拭着剑身,好似自言自语。 “孙师弟,你拜入宗门几年了?” 孙师弟听着他这冷冰冰的话语,哆哆嗦嗦,不敢高声语,颤着嗓音,吞吞吐吐道:“三,三年,三年零七个月零一十八天。” “哦,三年了,修为如何?” 孙师弟的嗓子中满是哭音:“经书都看了。道德经,南华真经,抱朴子,灵宝经,太上感应篇,都看了,都看了。” 米师兄呵呵笑道:“既都看了,可曾练出内力来?” 孙师弟的嘴角拉起了丝,那是害怕到了极点之后,无意识的流涎。 “师弟驽钝,学了三年多的经书,到目前为止,丹田之内,一丝真气,也,也也没有练出。不过请师兄放心,师弟继续用功读经,一定,一定赶在,啊……” 话音未完,米师兄长剑惊起,带出一道清冷寒光,斜斜地,将孙师弟枭下首来。 那圆滚滚的头颅在地上骨碌碌翻出丈远,最后无力停下。 仰面朝天,死不瞑目! 夜无眠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一个猜测生出。 杀意,自他心中,悄悄动了。 第132章 投名状 “这伙人,并非良家子,可能从事着某种黑暗交易的勾当。”夜无眠暗思量道。 其组织之严密,下手之凶残,当属一流。 宗门的小头领,对于规训了良久、却仍难以同流合污的弟子,采取零容忍、断活路的策略。 …… 从米师兄猝然发难,到其提剑杀人,完整的过程,夜无眠都看在眼中,从而初步得出了以上结论。 视线一一在这群男女身上扫过。 地处荒野,夜深人静,米师兄又突然杀死一人,一众男女,都不敢言语,只剩各自粗重的呼吸声。这倒是让夜无眠从各人的气息中,大致听出了武学修为的高低。 活着的九人中,八人为顺通境界。所剩一人,肥胖短矮身材,则连顺通之境,都尚未迈入。 此时此刻,这个短矮的胖子双手撑地,双手剧颤,全身觳觫,面色苍白,冷汗斗流。 只因米师兄斩杀孙师弟之后,看着那未能阖眼的头颅,讥讽道:“修为达不到顺通,进货时又下不了重手,还对宗门不忠,如此废物,我们养你何用?早该杀掉了!” 这番话听在胖子耳中,危机感如春江潮水涨起。 毕竟他的修为也未达顺通境界,照这样说来,是否也该杀了? “呜!” 胖子使出垂死的灵活,跪行到了米师兄处,抱住他的大腿,哭求道:“米师兄,请你饶了我,饶了我罢!” 众目睽睽之下,胖子未遇难,先求饶,可谓是尊严尽失,颜面扫地。 但其余男女,面上却无一丝轻视之色,反而尽显同情,更有兔死狐悲之感,显然对这种情景,经历得多。 米师兄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悠悠一笑,也没有给出准话,只是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突然一个惊叹,“哟”了一声道:“你们看,这剑,还冒着热气儿呢!” 夜无眠及众人往他那剑上看去。 果然,如其所说,确实泛着淡淡的微弱热气。 想来是新杀一人,沾染的鲜血未冷,而天又甚寒,自然而然就有热气残留。 众皆无语。 马师弟等人朝地上的无头尸体看去,断颈之上的鲜血,还在涌着,殿里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想起今天晚上还要在大殿中度过一夜,都大觉人生乏味,多活片刻,也不过是苟且偷安而已。 短矮胖子看到热气,更是吓了个半死,求饶之声愈显凄厉,吵得人耳朵剧痛,心中烦乱。 几个男女强行忍受着,把脾气尽力压到爆发边缘以下。 米师兄任他叫唤了一阵,才呵呵冷笑道:“潘师弟,你呀,你呀!你让我饶你,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饶你的理由罢?你进入宗门有三年了罢?却与孙师弟一样,始终未练出内力。你活着,只是浪费粮食而已,留着你没用啊……” 矮胖子潘师弟鼻涕眼泪一把抓,急颠颠自证道:“不,不,米师兄,我有用,有用,我十分狠厉,进货时,我都下得了重手。师兄师姐们不忍心杀的人,都是我杀的,比如孙师兄不杀的那个老媪,就是我将她一剑砍成了两截……” 他环顾四周,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诸男女,疯狂问道:“各位师兄师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快跟米师兄解释一二,我进货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 那些男女谁人敢答他的话?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米师兄,卿卿性命将不保。 各自沉默,皆不答话。 米师兄嘴角一勾,似是震慑目的已经达到,却又呵呵笑道:“一剑砍成两截?这你就说大话了吧,你没有内力,如何能做得到,休要诓我!” “我……” 潘师弟张嘴,正急欲解释,米师兄阴恻恻地低下头,看着他,明晃晃的牙齿有如恶鬼的獠牙。 “潘师弟,你吹嘘的英勇,我们都没有看到,唯一能替你作证的孙师弟,已经死了,所以你之所说,我半信半疑,只能另选一事,让你拿来当投名状。” 潘师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忙忙道:“师兄尽情吩咐,师弟自当赴汤蹈火,以自证清白!” 米师兄的语气,危险而又令潘师弟难以拒绝:“呵呵,倒不必教你赴汤蹈火,该赴汤蹈火的人,是他!” 说着,往地上孙师弟的残躯一指。 潘师弟一脸茫然,不解其意。 米师兄笑呵呵地,突然叹了口气,一张凶脸惺惺作态道:“都是太平年景的人,没见过人相食是吧?那今晚就见识一回。潘师弟,我们饿了,但食物所剩不多了,正好现在这地上有个现成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米师兄循循善诱地看着潘师弟,没有说话,静静等候他的回答。 潘师弟脸上汗毛直立,倏然了悟了过来,两排东倒西歪的牙齿,震得咯咯地响动。 “米师兄是叫我,叫我把孙师……”潘师弟两眼空洞,魂魄似乎僵在了冬夜的某个深渊之中。 “嗯,正是!潘师弟,让孙师弟‘赴汤蹈火’,来证明你肯为宗门出力,这样的好事,错过了今夜,你要去哪里寻呢?”米师兄凶暴的脸上,露出森森的笑容,“你总不能,非要去阎罗殿上、枉死城里找吧。” 潘师弟如遭雷击,惊惧地麻木在当场。 在米师兄不耐烦的临界处,潘师弟终于下定了决心,流下两行象征性的泪水,呜咽一声,不再说话,从地上爬了起来,去扛那孙师弟的无头残尸。 米师兄这才满意一笑,吩咐道:“别忘了还有个头颅哈,脑花儿的味道是不错的。心肝儿呢,正好下酒,我看《水浒传》,梁山泊的好汉们都是这么吃的,宋江那黑厮吃得,我就吃不得,我们潘师弟就吃不得?” 一转头又对马师弟道:“对了马师弟,刚刚这庖厨的位置是你探到的,你且去给潘师弟打个下手,帮他烧烧火,吹吹烟罢!” 。。。 潘师弟肥胖的身子,应该是很有力气的;孙师弟瘦弱的残躯,本没有多重。 可最后,却还需马师弟帮助,潘师弟才艰难地将孙师弟扛起。 血染了潘师弟一脸,他僵硬地笑着,比哭更难看,露出的牙齿在灯光下反着阴森的光。 第133章 开膛觅宝 “务必煮久一点,要煮得烂了!我最近这牙口,可不太好。” 米师兄目送两人而去,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见他如此,大殿中的男女,才都各自松了口气。 一拂额头,那里已成泽国。 夜无眠在屋顶上,看觑着殿内的实况,准备破开屋顶,跳将下去,把那米师兄杀了。 殿内无好人。 不止米师兄,其余人等,也都该死。他此番,定要送佛送到西,自当把这所有人一起,全部送上黄泉路。 也是那米师兄命大,合当缓死。 夜无眠正待动手之际,却听得这米师兄忽然敲了敲一旁的关公像,脸上露出讶然之色。 啧啧几声,又连番敲击了十几下。 尚未开口说话,那身材较矮的连师妹,已然争先讨好他道:“米师兄,却作何故突然敲关老爷的雕像?可是发现了些什么?” 见殿中又有新情况,夜无眠想了想,暂时按捺住身形,静观其变,准备略等些时辰,再出手不迟。 米师兄一张凶脸,也不看连师妹,只是抬头看向关公像的头颅,玩味笑道:“关老爷,如何你这丈高的身躯,竟是个空壳子?敲起来嘣咚咚的,不知里面是否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一听他这般说,地上坐着的男女,都大有坐不住状,索性纷纷站起,向他靠拢而来,眼中各刺出贪婪目光,看向关公雕像。 仿佛关公雕像中,已如米师兄所说,确实汇聚了奇珍异宝。都不肯错过这等宝贝,是以都如同闻到了五谷轮回之物的犬,凑着鼻子靠来。 米师兄得意一笑,为自己翻手覆手之间,无与伦比的号召力,而沾沾自喜。 夜无眠在屋顶上看得,米师兄环绕关公铜像走了数圈,上上下下,用手、剑鞘,各自敲击了数百下。 最后才长出一口气,笃定道:“此铜像,必是实质而空心,可谓是内中有乾坤!” 连师妹点头附和道:“听其声音,应是如米师兄所说了。只是这里面,当真藏有宝贝吗?” 米师兄故意摇了摇头,道:“那也不一定。毕竟这区区山野小庙,荒败至极,香火不旺。当年造庙铸像之人,哪肯用心?接了这没有半点油水的活计,自然是千方百计偷工减料,不肯以全铜实铸之,将其心挖空,节约工本,呵呵,也是人之常情啊!” 连师妹连忙“哦”了一声,点头捧哏道:“米师兄所言,却极有道理,这或许只是普通的空心雕像罢了,至于宝物,哪敢奢求!” 其余男女被他钓足了胃口,有话想说,却都不敢。 只有一个胆大些的男弟子,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道:“米师兄,我看,咱们不如合力,将这雕像打开,看看其内里。到那时,究竟有宝无宝,不就尽知了吗?” 有一个带头的说出众人心声,自然有多个人附和。 其余人七嘴八舌纷纷道:“正是,正是,米师兄,打开看看吧!” 米师兄却佯怒道:“关公忠义,名垂千古,死后又列公封王,感化成神。今日,他的金身在此,我倒要看看,谁敢造次,去开他的雕像?!” 当时一阵语塞,各自哑然,都以为他真上气头了。 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大气都不敢出。 倒是那胆大的男弟子,似乎看出些端倪,硬着头皮强赌一把道:“米师兄,你却是不知,关羽自是忠义,可与我庞某,却是不共戴天!非破其金身,不足以报仇,不足以雪恨!” “哦?此话怎讲!”米师兄眯着眼睛道。 男弟子义愤填膺:“盖因先祖庞令明公,当年曾抬棺出战。关羽这厮不讲武德,大开水门,淹我先祖七军。俘虏我先祖之后,更是将其杀害!如此祖仇,怎敢或忘?” 米师兄嘿嘿一笑:“庞师弟竟是庞德公的后人?这倒是头一回听你这般说来。不过,庞德公死于关公之手,也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事了,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这悠悠四十多世过去了,庞师弟竟还未忘此仇?” 庞师弟见米师兄并不生气,反与他互有唱和,更坚心中所猜测。 他振振有词道:“《春秋公羊传》记载,公羊问孔子,‘九世之仇犹可报乎?’孔子曰:‘王道复古,尊王攘夷,虽百世可也!’百世之仇都可以报,更何况这不过四十余世的新仇!” 米师兄拍手哈哈大笑,道:“庞师弟,精彩精彩!既然圣人有言在先,我等哪敢多嘴!你且快些去,将这关公的铜像开了,为你先祖庞德公报仇吧!” 得到米师兄首肯,庞师弟精神大振,抽出腰中宝剑,气势汹汹,似要屠宰一般,直奔关公铜像而去。 “咣当”一声,一剑斩在铜像肩上,落了一道浅浅的剑痕,却没能将之破开。 米师兄嗤笑道:“庞师弟,你报仇之心固急不可耐,可如此,却也过于无脑了些。此像中空而边缘实质,尤其肩部,质地坚硬,你区区修为,如何能轻易破开这里?当集中浑身内力,猛攻铜像腹部。这铜像将军肚滚圆,易于破开。” 庞师弟讪讪一笑,装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暗沉内力,通于剑尖,大喝一声,当空刺出。 剑尖上红光闪烁,显然是通了些内力,只是不甚强悍,却好在他蓄势良久,又是刺的薄弱处,只听得“嘎啦”一声响,金铁破开的声音响起。 连师妹惊叹道:“开了,开了!果然开了,米师兄指导正宜,庞师弟在你的指导之下,果然破开了铜像!” 米师兄没空理会她,直往那铜像里面看去。 夜无眠在屋顶上,借着大殿内通明的光,也能看得个大概。 铜像内果然中空,且有一物藏于其间,反射着光华,流光溢彩,通过庞师弟破开的这道口子,将道道青光送出。 直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得住了,挪都挪不开眼来。 “果然有宝物!” 男女们纷纷欢呼,眼中的欣喜贪婪之色,掩都掩不住。 那物在铜像内部,被遮挡了光线,一时难明了,究竟是何物,只是它体长而亮,想必自非凡物。 夜无眠也好奇了起来。 米师兄等人更是忍不住,纷纷将手中兵刃,往铜像上刺将而去,势必要将之开膛破肚,取出宝物来。 第134章 剑名青釭 雕像虽坚,也难挡众人使力穿凿。 不到半盏茶功夫,关公的铜皮大腹,已破得不成样子,硬糙糙的金属块被刺愣下去了,胡乱岔开着,腹中乾坤,终于再也遮挡不住,现在众人面前。 一把剑,一把长剑,安静地竖立其中。 剑身缓慢流转着青色光华,隐隐然将熄,又隐隐然炽热,把一干期待的人,都映照得挪不开目光。 夜无眠也看得内心骚动,恨不能马上去夺住这把宝剑才行。 他是个剑客,喜欢剑法,自也喜欢剑。 见到这把青色长剑闪出如此青芒,知其必非凡物,一时见猎心喜,却又强行按捺住,不争抢出手,要看看场上情况变化,再行决定。 “江湖诡谲,旁门左道横行。前有飞天蛤蟆赖聪,施绝脉神针,后有武功山人,涂剧毒于剑柄之上。这些手段,可谓用心险恶,不妨先让这一干男女,替我探探风险不迟。” 夜无眠耐得住,那米师兄,已是片刻都等不得了,也不害怕雕像腹中别有机关,直接就将手伸进去,把那青色长剑拿了出来。 其余男女个个眼馋这剑,都想一睹为快,奈何米师兄力强人狠,他先拿到手里的东西,哪个敢去与他争先? 米师兄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往鞘上看去,看到几个小篆字体,却是不识,凶狠狠道:“谁人识得这字?” 他虽是叫人来认字,手却用力抓着剑,没有要递出去的意思,用意十分明显:“只在被我掌控的情况下,前来认字,却都休想拿走剑去。” 那些男女知其秉性,都无异议,排着队从剑鞘前经过,一个个摇着头,暂时无人认识。 最后到那庞师弟时,他两眼放光,忙道:“小弟勉强识得,此字,是秦汉时使用的小篆字,如今用得少,就连汉时,后来也多用隶书,三国时期的魏碑,便是这般。” “谁让你啰嗦这许多的?”米师兄不耐烦道:“只说这三个字,具体是什么字?” 庞师弟用力端详了一阵,十分确认了,才激动道:“‘青釭剑’!这是青釭剑!”[釭,读如刚] 米师兄犹自皱着两竖凶眉,尚不知道何谓青釭剑时,夜无眠的脸上,已写满喜悦,双眸之中,是遮不住的如获至宝之欢欣! 他是个识货的人,知道青釭剑的来历,对于品鉴宝剑,更是有几番功力。 但见此剑握于米师兄之手,本来波动的光耀,一时暗了七七八八,想来,必是这宝剑不甘为此等小人所持,才自降华彩。 唯有有灵性的宝剑,方能如此! 果然,庞师弟赞叹道:“好一柄青釭剑!这历史上有名的宝剑,今晚竟教庞某有幸见得,纵是立刻去死,也无憾了!” 米师兄见他迟迟不说青釭剑的来历,心有不悦。 不待亲自发话,连师妹已抢先指责庞师弟道:“庞师弟,你一人在此处赏剑,却不告知我等这剑的来历,让我们干瞪眼,我看你是找打了,待会我就拿米师兄的剑鞘揍你!” 一番似玩笑又似敲打的话,把庞师弟吓了个激灵,看着米师兄一脸凶狠如鬼的模样,再不敢卖关子。 他连忙道:“剑名青釭。此剑,可是大有来历!东汉末年,枭雄曹操有两把名剑,一名倚天,一名青釭。曹操常令夏侯恩佩青釭剑,不意竟于长坂坡时,为赵云所夺。后赵云又将此剑,当作新婚贺礼,赠送给关羽之女关银屏。关银屏死后,此剑随葬,传闻被土夫子所盗,遂不知其终。” 听完庞师弟的描述,夜无眠暗暗点了点头,他所了解的青釭剑之来历,与庞师弟所言,并无出入。 “丢失了上千年,没想到竟在这僻陋的小山村中,重新面世!”米师兄的凶脸,却也舒展开来,笑得像一只刚刚吊死的新鬼。 当下,连师妹带头,其他男女一齐向他道喜:“恭喜师兄,贺喜师兄,今夜得到青釭宝剑,纵横江湖指日可待!” 米师兄哈哈大笑,口上虽尽是“岂敢岂敢”,但毕竟那小人得志的嘴脸,却是遮挡不住。 “众师弟师妹,我欲将此剑,赠送给师父。他老人家若得了此剑,隔壁门派,从此只是癣疥之患也!” 良久,米师兄忍痛割爱,作出一个决定。 众男女还未发话,却听得一声幼儿疾哭,打破眼下的氛围,在屋内发作起来。 这一哭,便没个停时,哇啦哇啦,连绵不止。 夜无眠本来确认了暂无危险,正准备动手杀人夺剑,听到这幼儿哭声,却堪堪又止住身形,要将这幼儿哭声,分辨了来历,才肯动手。 心中却是暗自怪异,道:“这伙人中,哪有半个人带了幼儿的,可这哭声,却分明嘈耳,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眼角余光,看到墙角摆放的一排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即这群男女所称的“货物”。 他瞳孔猛然放大,一个猜想在他脑海中迸出。 正攥拳忍住愤怒之际,却见那连师妹,慌乱将地上的一个包裹抱起,揭开蒙住的那层薄纱布,露出一张正哭得满脸都是泪水的幼儿脸来。 “米师兄,是九号货物醒了。这九号货物年龄最大,有将近一岁,现在醒了,哭声真是大得烦人。”连师妹一边搂着这幼儿,一边道。 米师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暴戾之色,看着这幼儿,似乎下一步就要出手杀人。 “不都统一喂了宗门秘制的婴儿迷药吗?其他婴儿都未醒,缘何他却独自醒了!是谁负责九号货物的?” 米师兄抛出的这个问题,其他人哪敢答? 也是连师妹胆子稍大,才道:“多半是孙师弟给这九号货物喂迷药时,怀着妇人之仁,不肯喂到足量,只喂了少许,说是婴幼儿体弱,容易被药到,影响日后成长。往常我们下山来劫掠货物时,他便是这番作风,今朝必定也是。” 庞师弟也道:“连师姐说得对极,只有孙师弟才做得出这种事情来。这九号货物年龄大,抗药性强;服药又少,只吃了一些。药性很快流逝。加之我们今晚为取这青釭剑,闹出这般动静,才唯独把他吵醒了。” 第135章 人心劫 两人言语之间,把罪责推到了死去的孙师弟头上。 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不会掀开棺材板盖来喊冤。青红皂白,自是由他二人说了算。 米师兄冷冷一哼,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扔给连师妹,道:“先去右边耳房里,把小儿哭声遮住,再多服药剂,给麻得几天都不要醒过来。一旦被江湖闲人发现了我们的好事,麻烦得紧!” 连师妹一手拿药,一手抱着啼哭未止的幼儿。她哪敢懈怠,矮小的身子,尽显能干之态,慌忙转过,投耳房里而去,把门紧紧关了。 哭声顿时被门掩住,再不可闻。 不说连师妹如何对付这幼儿,且说屋顶上的夜无眠,见了这样一幕,便终于是知晓,这伙人先前所说的“货物”,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这些男女,乍看就不是好人,细看了更知都是贼寇。原来他们一个个包着的包裹,竟都是婴幼儿。他们当做货物,拿将而去,做的是人口买卖的勾当!” 夜无眠眼中寒光扑烁,手中握着的松纹剑,也是通了主人心意,急欲饮血。 但他迅速又冷静下来,心中盘算。 他若乘人不备,暴起发难,一剑斩落米师兄等近旁两三个人头,并不为难。 可是,所剩男女也并非摆设,与此同时,也必然有所动作。 这些人若是只顾逃命,自然无所谓。追或不追,都只在自己一念之间。 最怕他们以幼儿的性命,作为要挟,到那时,未免陷入僵持,却是不妙。 再转而思之:“他们将幼儿作为货物贩卖,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害其性命。我只忍着这一时之愤,却能保诸多幼儿。” 夜无眠已不是初走江湖的愣头青,不说老谋深算,头脑之中,也自有危机应对预案。 只短瞬间,他便已权衡清楚利弊,忍住不发,伺恰当时机再做计较。 米师兄将那连师妹打发出去后,正欲拔出青釭剑,好生观赏剑身。 忽听得庞师弟等人大叫道:“米师兄,你且看那金光闪闪的,又是何物?” 夜无眠与米师兄的目光,一齐往庞师弟所指之处看将而去。 果然见得,关公雕像左手捧着的金元宝铸器上,陷落出一道金光。 那光芒时大时小,时亮时暗,却端的是透着珠光宝气之韵,尽显富丽堂皇之态。 此金元宝铸器,先前一直都无异样,只是经了诸位男女大动兵刃,刺破关公肚腹,这才有金光漏出。 想来是牵一发动全身,铜像腹部受力,也连累开了金元宝铸器,致其受损,才有如此。 夜无眠暗道:“莫非这金元宝铸器中,真藏有什么稀世珍宝?又或者其本身就是一块金子?” 他有这等想法,贪婪无度如米师兄等一干男女,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双眼各放绿光,一条条视线,像捆仙绳一样,纷纷将那金元宝罗织而住,生怕宝物跑了。 青釭剑虽好,毕竟过于贵重,且只有一把,连米师兄都不敢妄吞,只能献给师父,一干弟子哪能有份? 现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青釭剑已不可得,金元宝金光诱人,却痒着人心。 一时之间,包括米师兄在内,这几个男女,都往那金元宝,如饥似渴望去。 米师兄咽了口口水,道:“如此金光,纯正无杂,这金元宝状的铸器之中,必然有宝,必然有宝!” 虽吞咽了口水,一条臭涎,还是堵不尽住,从嘴缝中恶心流出。 庞师弟几乎已魂游天外,一张嘴巴,看似对米师兄讲,实则已是喃喃自语:“快,快把这铸器破开,瓜分其中宝物,我要金子,我要拿金子!” 见其余男女也尽都作痴人之态。 米师兄生怕他们利欲熏心,大发癫狂,忙先将青釭剑放在一旁,抽出自己腰间宝剑,大喝道:“金元宝铸器中之物,不可占为己有,但有所得,一律视为宗门之物,皆要齐齐整整,一个不少,运回去给师父!” 当此之时,夜无眠只觉一股阴阴晦暗气,沉沉邪恶风,自那金元宝的金湛湛光芒中,迢递暗送将来。 这歪风毒气,倘若在他只是顺通修为时,对外界气息粗糙、不够敏锐,定然难以被感知。 恐怕就会防备不及,吸入进去,侵蚀损伤身体。 眼见得这仿有实体的气沾了过来,夜无眠连忙运着全身内力,顶住身体气门,将之抵挡住,不使放进一丝一毫。 如此一来,倒也并未影响呼吸。 做完这个功夫,往下再望,场上竟已乱做一团。 先是米师兄提剑挡在金元宝铸器之前,不使各男女染指,言必称师父,话不离宗门。 紧接着,原本乖巧的庞师弟眼中,射出红光,一如走火入魔,大声斥责米师兄拿着鸡毛当令箭,性格残忍,凶狠暴戾,视同门师兄弟性命为草芥,独夫行径,横行不法,现在又挡着各位师兄弟的财路,如此师兄,简直不堪为师兄,早应该受戮于同门之手。 庞师弟大声疾呼道:“我等诸位师兄弟,自入山门以来,夙兴夜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姓米的,屠弱小弟子如屠猪狗,将我们身家性命,视为其囊中物。我等再不反抗,任其索求,这煌煌一世,纵活到百岁,又有几多意思?” 他原先在米师兄面前,唯唯诺诺,畏手畏脚,十分不堪,如今好似换了个模样,变得激愤起来,寥寥几句话,煽动性极强,把一众男女,都说得拔出剑来,纷纷指向米师兄。 夜无眠眉头一皱,暗道:“这庞师弟如何变得这么勇莽了?” 却见那被他排斥在体外的阴晦毒气,正一缕紧接一缕,源源不断,被庞师弟等一干男女,吸进体内。 那些人每多吸得片刻,眼中的血红光色,就浓郁几分,一双好端端的眼睛,成了两只大红洞,直把黑色的眼珠,都埋没得看不见了。 夜无眠略一思索,便隐隐明了。 想必,应是金元宝所射金光中,所夹带的阴毒气体,把庞师弟一干人,给迷惑得失了智,放大了内心贪婪,这才敢与米师兄叫板。 “这金元宝不知是何物,竟能制造此等毒瘴。” 初见这金元宝时,夜无眠便觉其怪异。堂堂关公,手捧一个金坨坨,此等造型,见所未见,听所未听。 当时未能料到,现在才发现,竟是如此有害之物。 第136章 雪夜惊变 这个散溢怪瘴气的金元宝,可能是藏着某种毒香的机关,一旦触发某种条件,比如遭到破损,即能启动,将擅闯者迷得失了心智。 “所幸我已达逆通境界,这邪气,对于我来说无效。否则我也会为其所迷,还不知会做出怎生癫狂的事情来!” 他暗自庆幸,再观察场上。 其余男女,本也都赤了双目,经由庞师弟的一番鼓动,更是再无理智,纷纷持剑来攻米师兄。 那米师兄涨红着双眼,大开杀戒,手中剑化作屠宰刀,把这些男女,杀得只剩庞师弟一人。 尸体躺了一地,庞师弟双手哆嗦着,牙齿紧咬下唇,全身尽是剑伤,浸出的血染得浑身绯红,活脱脱一个血魔般的人物。 他紧盯着米师兄,犹自低声说个不停歇:“金子,我要金子,我要金子,你给我金子!” 夜无眠见得,毒气被庞师弟吸入体内后,都挤入两眼中,把眼珠子撑得,都要爆炸、掉将出来了。 庞师弟早是筋疲力竭的躯体,振起最后的勇,去跟米师兄拼命。 米师兄喘着粗气,也是强弩之末,跟他对战许久,才终于找了个破绽,一剑刺中庞师弟胸口。 看着他气绝身亡,米师兄的身体,这才透支不住,疲软了下来,靠着长剑撑着,勉强稳住,没有倒下。 他眼中红光一阵又一阵,一闪又一闪。显然,内力正与入体的邪气交战。 他在这一干男女中,修为最高,受到邪气沾染,也最有抵挡能力。 甚至在这苦苦自救之余,他竟有余力,发现了导致同门相残的根源所在。 面带恐惧地,朝那金元宝铸器之上看去。 金元宝铸器,安静地躺在关公的大手中,金色光华流露不息。 本是富贵堂皇的气韵,在米师兄看来,斑斑点点,恐怖莫名,是恶鬼伸出手,要把他拉进地狱之中。 连带着关公的那张正气凛然枣红色脸庞,都扭曲狰狞了起来。 “噗……” 他吐出一口血来,头脑一昏,身体软了下去,长剑“咣当”,掉落在地。 夜无眠见左右耳房之中,都无人来,这才破开屋顶,一跃而下。 也不管米师兄是昏迷还是死了,一剑“花落知多少”使出,松纹剑剑气,割下他的人头。 剑气势大,带得米师兄的大好头颅飞起。 也是凑巧,直飞到关公左手上,罩住了金元宝铸器,那波动着的金光,一时都被这头颅盖将住了,只有阴毒瘴气犹未绝,都浸透入米师兄的头颅中。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米师兄本已闭上的双眼,猛地睁开,红光如烧,直射前方。 夜无眠吓了一跳,心生厌恶,又是一招“花落知多少”,把这两只眼睛挖出,振出剑气粉碎了,止息了红光,这才解气般哼了一声。 这米师兄,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夜无眠对他早有厌恶。死后还不让人安生,活该受此戮。 他不敢耽误,连忙去查看大殿之内,那些被当做货物的幼儿情况。 等把一张张薄纱揭开时,看到眼前一幕,夜无眠几欲掩面痛哭。 那些幼儿,竟都已气绝,尸体脸上,眼珠瞪得要鼓将出来,本是可爱的脸蛋,被一条条膨胀的细密血管交织,有的已破裂,死状甚凄。 如此人间惨剧,就算是当年逃难路上,他也未曾见过。 夜无眠猛得回过头去,看到那米师兄空洞洞的两眼框中,还在源源不断地,送出金元宝铸器所散发的阴毒瘴气。 便知这些幼儿,恐怕都是因之而死! 顺通修为的各位男女武者,吸了些许瘴气,都失去心智,自相残杀。 更何况小小幼儿。 一行泪水猛然掉下,碎成水渣! 夜无眠不信邪,把八个幼儿一一看了,心跳,气息,脉搏,都细细查了又查。 可无一位,能给他哪怕只是微弱的生命迹象的反馈! 忽然,他倒着身子飞起,往右边耳房,疾步而去,一剑刺破紧闭的房门。 八个幼儿已死,无法挽回,右边耳房里,却还有被那连师妹抱去服药的“九号货物”幼儿。 只愿耳房的门足够密闭,能够挡住那毒瘴气,没有伤害到孩子。 房中,连师妹抱着啼哭的幼儿,一脸慌张,突见夜无眠飞入,大吃了一惊。 她方才听到正殿之中,刀兵声大作,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听得这动静异常激烈,非是生死搏杀,不会如此。 她武功低微,根本不敢开门去探;外边风雪虽然止住,大雪却掩得路面看不清,也不敢随意离去,只得暂时在耳房里躲着,静观其变。 现在突然出来一个陌生人,手提一剑,气势汹汹,当先便是一个惊吓。 还未反应过来去拔剑之时,脖子上猛地沁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慢慢扩大,渐渐暴露一条深痕。 夜无眠一剑封喉,从她脱力的手中,抢过幼儿。 没有理会连师妹倒下的尸体,他低头一看,幼儿虽仍啼哭不止,双目却是清明,脸上也并无血管凸起。 想起连师妹两眼中没有红光,夜无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庆幸这幼儿命大,没有被毒气沾染。否则此番定已没了小命。 硕果仅存的一条小生命被救出,夜无眠再不敢停留,生怕那毒气紧跟着袭来,连忙破开墙壁,施展“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提身往外飞去。 这长夜,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屋外还是夜色笼罩,除了关王庙里透出来的光亮,其余地方,只能靠大雪映着。 这大雪映得够明,竟然能让他看清路面。 夜无眠疾行到一处耸立的大石底下,查看怀中幼儿情况。 这幼儿,却已止住啼哭,沉沉睡去了,任他怎生摇动,都摇不得醒。 夜无眠想起,方才在关王庙中,米师兄让连师妹去给幼儿喂药,并让她最好喂得几日都不要醒来才好。 幼儿定是已被连师妹服药,现在药力发作,才昏得如此之沉。 夜无眠恨得牙痒痒。 这一干男女,不顾及幼儿身体,服用如此大剂量药物,真是丧尽天良! 只是自相残杀死去,算是便宜了他们,本应碎尸万段才行。 念及此处,夜无眠先将幼儿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小心藏好,不让外出觅食的野兽叼走。 又去而复返,只身提着松纹剑,回到关王庙中。 第137章 剑缘 夜无眠赶到关王庙时,大殿、耳房都一一细看了,又添了两具尸体。 乃是那在庖厨中,烧火的潘师弟和马师弟。 潘师弟修为不及顺通,应是被癫狂的马师弟一剑杀死;马师弟则可能是吸多了毒邪瘴气,昏晕下去,运气不济,正好掉入煮沸的油锅之中。 夜无眠走进看时,肉香早已溢满了整个厨房,马师弟与孙师弟两人,都赴汤蹈火,被滚烫的水煮得肿胀起来。 可怜孙师弟的头颅,浮在水上,两只眼珠子惊恐鼓出,在沸水水泡里,上上下下咕噜沉浮。 “你倒是个稍好的人,可惜了。” 夜无眠感慨一声,没有多作停留,来到正殿之中,捡起那把被米师兄放在地上的青釭剑。 此剑颇有灵性,一入手,原本将熄将隐的青光,好似火上被泼了油一样,扑腾冲起,一时旺盛起来。 几欲要与殿内四角插着的火把,争光竞辉了。 “这剑现出如此异像,莫非是与我心意相通,认我为主乎?” 夜无眠欣喜万端,抚着这剑,赞不绝口。 志怪故事传说中,剑遇真主,会以各种异像暗示。 青釭剑在米师兄手中,光华隐却,自愿埋没蒙尘;在夜无眠手中,恨不得要把青光如火般绽现。 前后对比,两相思量下来,夜无眠心中愈发肯定,青釭剑定与自己有缘。 “倾~” 长剑出鞘,带出龙吟之声,夜空的寂静好似要被这剑啸之声冲破。 青色的剑身,光芒如温暖的璞玉,散发着热力,沁润着夜无眠的手。他将内力涌出,附于剑上。 内力渐次覆盖剑身古老的铭文、刻迹,把青光冲更亮了,翻滚澎湃起来,如同怒海狂涛,沿着剑身冲击开去。 夜无眠还未使招,剑气已星星点点溢出,把周遭的空气,都扭曲了三分。 强大的力量,令一旁的松纹剑,颤抖了起来。 很显然,松纹不如青釭,被其威势压着,才会如此。 日后与人对敌,青釭剑在手,甚至可以弥补修为、剑法不足的缺憾,能成为对战胜利的决定性因素。 “既如此,青釭剑,以后你就随我了,助我一起闯荡江湖。我虽比不过常山赵子龙,但是比你第二任主人夏侯恩,当是要强上不少,必不致你埋没,明珠蒙尘!” 夜无眠自言自语一番,青釭剑似乎听懂,积极发出剑鸣唳唳,兴奋抖动,恨不得立即与人对敌,立个首功。 夜无眠还剑入鞘,看着剑身的青光,却又道:“青釭剑虽好,可是这光芒太炽。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总是这般亮着,未免过于招眼,引来贪剑之人,可就不好了。” 他话音才毕,那青釭剑顿时收了光芒,止了微微抖动,剑鞘上的小篆文好像也淡了几分痕迹。 青黑的剑身,纵使四个火把交相照映着,也没了光彩,不起眼地地像一堆枯柴什,吸引不了半点注意。 如此一来,夜无眠的担忧,可以平息了。 夜无眠直呼神奇,上下把玩,爱不释手,更胜过松纹剑。 把青釭剑收了,别在腰间。 他本就有同时佩戴两把剑的经历,即便青釭剑略重一些,他也不觉得是负担。 开了门,把那群男女拴着的马,都解了缰绳,拍着马屁股,催促四处逃散了。 只留下一匹最年轻力壮的白骏马,把它牵到一个安全地带,拍了拍马头,笑道:“却不能放你走,日后山高路远,还多要仰仗你的脚力。” 这马儿甚是高冷,对于他的话,不咸不淡,没有回应。 只晃着头,耳朵扑打几下,马尾扫来扫去,嘴里喷出热气一腔。 夜无眠重回庙中,在关公残破的雕像之下,恭敬拜倒。面容严肃,沉声道: “关公容禀:江湖散人夜无眠,途经此地,借宿贵宝庙,半夜惊醒,得遇强人若干,遂藏身庙顶,识破其天怒人怨的勾当,本欲出手击杀;仰仗关公神力先发,迷乱其心,致互残相戮,纷纷尽亡。庙中亦有受害幼儿八位,皆已回天乏术,魂归地府。 今,夜无眠恳请推倒贵庙,一把火烧尽,将庙中善恶,都烧作灰烬。比及鬼差前来,着送幼儿往生;但务将恶男女魂魄抓获,勿使漏网一人,即令城隍府台问审,核定愆尤,押送冥界,或以油锅剥煎,或以烈火焚身,令其为生前作恶,补罪受过!” 说毕,夜无眠郑重磕下响头三个,抬首望着关公正像,目不斜视,胸怀坦正,心无杂念,与其对视良久。 “火起时,必会殃及关公金身。若有得罪之处,夜无眠百年之后,魂失冥路,再来赔罪。” 再拜三叩首。 眼角觑着殿内横七竖八的尸体,夜无眠赶到厨房,把干柴一摞一摞,都提到正殿之上。 半晌后,庙中火起,青釭剑冲天而出,夜无眠激荡起身,一剑“寒风吹凌谁似我”,把庙宇横梁,都打断折落,加入火中。 火势更加凶猛起来,毕毕剥剥,好似祝融挥动火神幡,熊熊冲天,映得白雪蒸融。 想来用不了多久,这庙就将烧得一干二净。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闻到了烤肉香味。夜无眠皱了皱眉头,不再停留,去牵了马,抱了幼儿,准备沿着大路,出山而去。 雪光映照之下,幼儿胸上挂着的平安福,长生锁甚是显眼。 夜无眠身子颤了颤,仔细往幼儿脸上看去。 先前惶急,只是马虎一瞥,未曾看得细致。 现在诸事落定,他才分明认出,这安静睡着的幼儿,竟是今日白天时,赐他酒食的老媪,怀中所报的孙子。 把襁褓看了又看,将这张幼儿脸和白日时的记忆对了又对,回想起米师兄等一干人的对话,夜无眠失落落,拳头咯咯作响,回望身后火光黑烟,眼中是彻骨的寒。 终是化作无力一叹。 而后良久,他翻身上马,挥着鞭子,驾驭这匹与他不甚熟识的白马,朝那老媪的农家赶去。 这马儿甚是聪慧,沿路避开深坑、难行路段,三四里的雪地艰途,不消得两刻钟时,便就赶到目的地。 夜无眠下了马,抱着幼儿,呆立茅草屋前。 血腥味扑上鼻间,四段尸体煎痛着眼帘。 第138章 诗画小镇 白发老媪,和一个老翁,沉亡在此,血已冻成了块,遗躯已结霜。 白日里活生生的人,到晚成了凄惨惨的尸,可怜一户善良的农家,被这群男女,弄得家破人亡! 长天无言,风雪止歇,夜无眠抬头望着夜空。 夜空深邃幽远,星宿隐现,黑云往来变换,状若妖魔,看着令人害怕,一如这江湖。 天将将亮时,屋前雪地里,一座新冢凸立,坟前树碑一块,简单记叙了冢中夫妇遇害、被人收尸骸埋葬的经过。 夜无眠胸前缠着襁褓,护着沉睡幼儿的头,小心翼翼拜祭。 他把酒葫芦盖打开,将剩下的酒全部泼洒在了坟前,祭奠着这对不幸遇害的老年夫妇,和江湖仅剩的淳朴善良。 。。。 金乌高悬,层云尽开,冰消雪融,寒意稍退,暖风阵阵。 节序腊八,正值隆冬气节,也是四九之数,今日,却是个不可多得的暖阳天气。 官道上,一个儒士扮相的少年,跨一匹白毛宝骏,腰悬两柄长剑,抱一名幼儿,不缓不急,从北而来,风尘仆仆。 他一会儿探探怀中幼儿,逗弄两番,一会儿又紧提着缰绳,约束马儿,把握好方向,望南赶路。 这少年,自然就是夜无眠了。 自那夜烧了关王庙以来,夜无眠抱着幸存的幼儿,一路往武功山方向赶去,不觉已有数日,于途只是夜住晓行,饥餐渴饮,倒也未生波折,一路无话。 算算历法,今天应已是十二月初八日,民间俗谓腊八节的,便是今日。 腊八节当喝腊八粥。 夜无眠在安化时,每年都会品尝敬怡夫人所制作的腊八粥,呼为一绝。 腊八粥与佛家颇有渊源,敬怡夫人因在太夫人那里耳濡目染,也崇信佛,她的腊八粥在夜无眠品来,自有一股禅意在其中。 今日腊八,去夕的人已成今朝的鬼,而自己也飘零江湖,再也尝不到故人所亲手烹制的腊八粥了。 鼻子酸酸的。 骑马行得二三里,早望见一座高大的石铸牌坊,上书四个遒劲正楷大字,“白兔潭镇”。 这却是故唐时,位封渤海县男的长沙人欧阳询的笔体,世称“欧体字”。 此四字工整方正,板荡之气,扑面而来,好书者见了,往往忍不住提笔临摹。 牌坊下的官道,迢递展出一座江南古镇的模样来。 青石板街延伸,两旁瓦屋参差,四处人家错落,小摊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货物琳琅,吃食尽列,罗裙遍地,人烟阜盛。 青花瓷瓶瓷碗摆放,讲说太平造极之景;圣贤书籍书册翻开,总彰教化导育之功。 游人行人赶路客人,武者书者各行业者,都来趁这冬日暖阳,凑腊八节的热闹。 “白兔潭镇……却不知这个小镇,是隶属湖广,还是隶属江西?” 夜无眠赶路也有多日,此前从各处地标、地碑得知,他这一路前行,始终未出长沙府地界,遑论湖广。 人多处,下得马来,怀抱幼儿牵马而行。 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文士,正铺开画布,在街边挥洒丹青笔墨,描摹市井热闹。 趁其歇下来喝茶时,夜无眠忙上前恭敬问道:“老先生,请问此处,可还是长沙府地面否?” 老文士抬起头来,见是一位俊俏儒雅的书生,便先涌出三分好感,点头抚须道:“不错,此处乃长沙府下辖醴陵县地界,民间所谓江郎才尽的江淹,曾封醴陵侯,其封地便是在此醴陵县。” 顿了顿,继续道:“往南走到县城,有从故宋时候留下来的瓷器窑厂,哦,这镇上也有一家,能烧制青花瓷,市井上就有卖,物美价廉;还有醴陵学宫,又称渌江书院一座,也是故宋时候的,传承着朱子文脉,理学正风,我看你不大不小是个读书人,应该去那儿借宿几日,读几天书,方不虚来醴陵走上一遭……” 夜无眠只是问了一句,这个老文士,便口若悬河说了这许多,直把白兔潭镇,乃至醴陵县的风土人情,都说了个遍。 待说得口干舌燥,端起青花瓷碗喝茶解渴时,才得停歇。 夜无眠忙抓住这个空档,道:“受教。敢问此处距离江西还远吗?” 老文士没有直接作答,反是笑道:“你听着老朽的口音,感觉如何?” 夜无眠想了想,道:“倒是与长沙府其他处不同。” “那便是了!我们这里的口音,深受江西人熏染。”老文士拾起笔墨,道,“你从此处往东走得二三里,有条渌水河,经渡口过得河去,再行上不远,就是江西袁州府地界喽。” 听得“江西袁州府”五个字,夜无眠眼睛一亮。 江湖风雨染白衣,他星夜兼程,风雪无阻,一心只往江西行,不问日夜,现听得江西只有一水之隔,心情之激动,如夏夜偶见飞萤。 老文士妙笔高悬,把江南小镇的风貌,勾了七七八八,其中人物各从其业,忙忙碌碌,人间烟火,生活百态,跃然纸上。 夜无眠常见花鸟画、仕女图、山水画,却少见这般的市井风俗画。 听闻此类画作的巅峰,当属北宋宫廷画师张择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图》。但他至今却无眼福得真迹一览,哪怕赝品,都未曾见过。 驻足观赏了一番,夜无眠抱着幼儿,朝老文士作别过。 老文士悠然道:“年轻的后生莫只顾着赶路,应静下心来,去渌江书院读读书。本朝一个曾经流放到贵州龙场驿,后来一朝顿悟,立功立言立德的大先生、在世圣人,都曾在那里学有所得,况尔曹后辈乎!” 夜无眠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所说的“在世圣人”是谁,也没有去接他这话,只继续往前行去。 这位老文士没有别的坏处,只是话多了些,出口之间,多有说教意味,令人有些难耐。 不过此地既承教化,又是诗书道德之乡,潜心向学的先生学究作如此口吻,倒也不是稀奇之事。 夜无眠牵马而行,小镇青石板的街道相对宽阔,可容三马并行。两街旁都是就地论价的商贩,行人往来,各取所需,也不算拥堵。 只一处,人头耸动,挤着不少人,围了数圈,轻易过不去。 夜无眠牵着马,抱着幼儿,正待从这里绕过,取一条小巷行过。 却听这人堆里,一人字正腔圆念道“……兹杖限各府县堂衙公署、激励江湖义士,悬赏捉拿大闹吉王府首恶岳不欺、夜无眠、迟未雪、寒衫轻、刀玲珑,并从犯,林玉追、婵衣、崀海一刀肖干云等。首恶生死不计,从犯但要活口,押解而来,即有赏金……” 第139章 榜上人 夜无眠听了这人言语,当场止步,回转身去,面露怪异之色。 “怎么连肖干云也在列……” 那夜,他大闹王府,被朱厚冒识破身份,本已存必死之志。 侥幸逃脱之后,也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吉王府必会布告天下,通缉于他。 乃至岳不欺、燕赵三孤,一应人员,陷于官府大索,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是以他听到首恶名单时,并不吃惊。 但从犯之中,除林玉追、婵衣外,竟还有“崀海一刀肖干云”的名字,却是大大出乎意料。 “莫非这肖干云,把请帖给了我后,也偷偷潜行来王府大闹了?可他既无请帖,以其顺通修为,如何混进长沙城来?这是一个问题。” 夜无眠思而未解,牵着马,向那围观人群靠拢去,寻找缝隙,见缝插针,挤将进去。 他身着儒士冠带,牵着高头大马,抱着幼儿,其余人见了,都避之不及,纷纷让开。 是以很快就到得最里面,把那张贴在告示栏上的缉捕贴文,全文一览。 告示称,以岳不欺、夜无眠为首的贼人,目无法纪,公然挑衅王府乃至朱家皇室权威,趁夜色掳走王府世孙妃。国朝立国至今百又五十余载,如此恶劣事件,堪称闻所未闻,影响极坏,罪大恶极!特张此榜,鼓励官府衙门,及江湖武者、好汉,都去捉拿上榜凶徒,以正世风。 附加贴着几张画像,画着一干人像。 榜文虽然详细,但却没有解释,为何那“崀海一刀肖干云”,也出现在通缉人员名单中的原因。 倒是单独对夜无眠,有十分详细的描述。 【夜无眠者,洛阳人[一说本府安化县人士],擅长男扮女装,以假乱真,扑朔迷离,雌雄不辨。附像两张,右传之图为其男子貌,左传之图为其女子貌。但见肖此图状者,即奔走告归官府,或以力加,杀死及活捉无论,皆赏白银一千两。提供关键线索者,亦得赐官铸纹银、绸缎、布匹、盐茶若干……】 果然,告示左右两边,各张了一图,分别是夜无眠的男女扮相。 不知竟是何人所画,无论面貌、神态、气质,都与夜无眠在各自扮相之时,如出一辙,简直是一模一样。 夜无眠当下就一惊,急欲慌忙掩面逃跑。 忽又想起,如今的自己,是儒生打扮,大异图中女子妆容,也不是那衣着粗糙的山野村男样貌。 除非李冬、朱厚冒这两人亲至,否则,谁又能够将他当场认出? 这才舒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 “你们抓的是夜无眠,与我罗经,罗自在有什么关系。” 他决定了,日后江湖流浪,就暂以“罗经、罗自在”为名。 这个名字,取自他修行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其中“罗”为姓,“经”为名。 倘被人问起年岁,也不以十六岁如实告知,只说已二十岁,弱冠之龄,家族长辈赐了表字,字自在,来之于《心经》首句,“观自在菩萨”。 “罗经,罗自在。”夜无眠微微一笑,为自己的发明创举,而暗暗得意,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防止下次说岔了嘴,露了馅。 挤出人群,正待扬长而去,忽听身后一阵喧哗,纸张撕扯之声“擦擦”作起。 有人惊呼道:“哪个人闹事,敢撕官府榜文!” 喧嚣未停,围观者却无一人散去。 夜无眠停得马来,往后看时,只见一个骑在黄骠大马之上,背九环大砍刀的浓眉大眼男子,手一劈,把那悬赏告示,夺扯了下来,“噼里啪啦”一阵动作,给呼得粉碎。 男子朝天怒吼了一番,将碎纸揉成渣,怒掷于地,道:“老子都不曾进得去长沙城,更别说什么鸟吉王府,却为何也张榜告文,要来通缉我?” 他声如洪钟,气自胸怀出,愤从心肝引,大脸上,眉毛胡须齐抖动,各自为将要请战;双眸中,眼珠眼白都鼓震,蒙受冤屈想杀人。 好一条雄赳赳的汉子,壮昂昂的武夫,究竟是受了何事,大动肝火,以至于斯? 一旁有通晓事理的识字秀才,看他这副模样,猜着了七八分,由于有儒家内力傍身,却也不甚怕他。 拱了拱手行过礼去,笑问道:“这位壮士,听你这般道来,莫非你也在此榜上?倒是说来,你是其中的哪一位?我等醴陵父老,都有志气,不肯为吉王府帮凶,又怎会捉拿你去,讨要赎金?” 这汉子怒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榜上要缉拿的所谓从犯,崀海一刀肖干云是也!” 夜无眠眼睛一跳,也瞧清楚了。 这位浓眉大眼,确实是在长沙城外,将吉王府请帖转赠给自己的江湖刀客,崀海一刀肖干云。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却不知他因何到此? 那秀才及一干围观者,自称都不会抓走他去讨要赎金,可肖干云一时冲动,暴露了名姓,还是有些后悔。 眼睛掠过未被撕下来的夜无眠画像,他慷慨轩昂的气势微微收了,满嘴钢牙几乎咬断。 他恨恨道:“想来,定是那日长沙城外,我将请帖借给了这个小丫头……这不男不女的畜生,他借我身份混入吉王府,闹下祸端来,事后王府追查,顺藤摸瓜,这才牵连到我!” 虎目之中,想咬人的心思都有了。 肖干云只觉得围观者众,不少人看向他的目光,已是别有用心,处心积虑,乃至于磨刀霍霍,将他看成了待宰的牛羊,行走的金子。 “此地不宜久留。” 肖干云作了一声咆哮,震得街巷轰隆,把一些宵小威慑住了,驾起马匹,驱赶退推搡人群,寻了处空隙,朝南投去了。 他还不忘留下一句话:“老子要去吉王府,找吉王这等糊涂老家伙理论一番……必不能让我蒙受这不白之冤!” 看着他远去,夜无眠绣口微张,喃喃不能自语,尴尬不得自容,想呼唤而不知如何开口,想追上亦难以分开人流。 彷徨无计,只得呆愣在当地。 “原是这般,竟是我连累了他,害得他也被通缉!” 先前的疑问,经由这场闹剧,一时消了。他苦笑数声,不知应置何评价。 正自责处,却见方才与肖干云说话的那位秀才,抚掌莞尔道:“这个什么崀海一刀肖干云定是慌了。诸位且看,他口上说是去找吉王府理论,身体却诚实得很,直往南行去。其岂不知吉王府在北乎?也做此南辕北辙之举!” 第140章 云生 片刻,肖干云已淹没于人海。 至于他是真要去寻吉王府理论,还是如这位秀才所说的那样,实乃因害怕而遁走,夜无眠也无从去考证了。 “此事,实是我对不住他,但目下他跑得太快,我追之不上,只能让这离弦之箭,再飞一会儿,如有后续,且待来日再说。” 当怀中幼儿哭起时,夜无眠便知道,他没法去追赶肖干云了。 纵使轻功再快,有一孩儿在身,哭闹未已,如何能行动自如? 他脸上泛出苦涩,挤开人群,牵着马,哄着幼儿,四处打量着,看近旁有无粥铺。 大人饿时,尚能忍住不吭声,婴幼儿却是天底下最实诚的一批人,饿了就必然会哭。是以夜无眠只得马不停蹄,去寻找食物。 “云生,乖,别哭哦,我带你去吃点喝点。” 夜无眠唱着一半是听来的、一半是自己编的童谣小调,轻轻柔和地,弯曲手掌,拍打襁褓。 他一手牵马,一手抱孩,没有多余的手,只能一手多用,手臂兜孩,手掌哄孩,分身乏术,尴尬忙乱,脸上窘迫。 “云生”,是夜无眠为这个幼儿起的名字。 那日在老媪家里时,从她口中得知,这孩子的父母早早便去世了;现在照顾养育他的爷爷奶奶,也都惨遭横祸,此孩儿,在这世上,只怕是孤苦无依,夜无眠根本无从去打听他的名字。 只得暂时收留他,给他取个“云生”的名字,暂且唤着,若以后有变,再作计较。 至于为何叫云生。 那夜关公庙中,其余八个婴儿都不幸罹难,只有这孩子存活,这是“生”的力量。 关羽,字云长,夜无眠取关公的“云”字,结合“生”字,以“云生”命名,勉其无忘当日之难。 夜无眠抱着云生,来到一处粥铺,吩咐铺子女主人为他拴了马,随手捡起一根凳子坐下,等着特地点的腊八粥来。 “云生,今天我给你吃点肉糊糊哈,再去哪位农妇家里,看有无奶水,讨点奶水来喂你喝。” 夜无眠跟云生说话的语气,好似在打商量。 云生已经两天没喝奶了。 夜无眠没有养娃经验,不知孩子应该何时断奶才好。 但云生的母亲走得早,由奶奶抚养长大,想来喝的奶水少。趁现在年龄还小着,夜无眠准备给他多喝点奶,以免身体错过营养,发育不好。 云生好似能听得懂话一般,知道一会儿有肉吃,有奶喝,破涕为笑。 肉肉的脸蛋带起红晕,张着嘴,一两颗细细的、才有点痕迹的牙齿,露了出来,软萌的小舌头舔来舔去,甚是可爱。 夜无眠的心都快化了,逗了两下,接过粥铺女主人送来的腊八粥。 他先用清水仔细漱了口,把另外买的一只鸡腿,嚼得稀碎成糊状了,轻轻吐在粥中,微微吹了一阵。 感受粥温,确保不会烫到嘴,才用汤匙舀了一些拌着肉糊的粥,往云生嘴里送去。 “咕噜” 云生肉肉的小嘴来回磨着粥,咽进去六七成,又溢出来两三成,把一张嘴弄得脏兮兮的。 夜无眠手足并用,捏出一张手绢,给云生擦了擦嘴,无奈地笑了笑,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从云生昏迷醒来后,他便一直是这般,边赶路,边抚养云生。 包括喂吃饭、帮拉屎、洗尿布、哄睡觉等活计,都是他在做。行程自然也慢了。 此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一路会有一个小生命相伴。 未成婚,先当起了奶爸,人生有许多意外,唯独这个意外,是个甜腻腻的负担。 粥铺的粗壮女主人突然凑了过来,腼腆地笑着,说:“你这俊俏后生,刚才我听起你小声言语,说是要去讨要奶水,哪需这样麻烦?我自也养着幼崽,奶水每天都用不完,涨得痛。你的崽要是想喝,我挤些给你来。” 这番大胆描述,倒是让夜无眠面色一红。 平日里,他去找农妇讨要奶水,都是尽可能委婉指代,比如“小儿饥渴,欲得母乳,恳请妈妈恩赐分些”。 那些农妇虽然不是闺阁里的小姐,不作扭捏羞涩之态,却也不会直白地描述,一般只是简单应允了,随后等得一会儿,把弄来的乳汁给他。 如此,就算完成了。 看夜无眠一时没有回答,女主人通过他文士打扮,猜其面薄,憨厚一笑,也不多说,直接取来一碗,当面挤出奶水,送到他桌上。 幸好夜无眠早有准备,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这才避免了非礼之视。 “先胡乱给你儿子吃些,我再挤一瓶送你,看你也是赶路之人,路上备些也是有必要的。” 这回却没当面挤,转过头,投屋里去了。 夜无眠看着那一碗乳汁,心无邪念,如同看着母爱具象化的表征物。 他轻轻地对云生说:“小家伙,你却是有后福之人呢,这位女主人虽不是你母亲,却主动把奶水给你喝。来日做梦,梦见了你家人,一定要跟他们说,保佑这个善良的女主人哦~” 小云生“嗯嗯呀呀”叫了一番,细小的胳肢扭动,带起一阵奶香。 夜无眠发自内心喜爱,微微笑着,一勺一勺,给云生喂着奶。 母爱是伟大的,母乳是纯质的,粥铺女主人虽然生得粗枝大叶,无姣容美貌,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云生享用着奶水,吃得欢快极了,婴儿肥的小脸蛋上,露着满足的笑容。 不一会儿,那女主人出来了,拿来一个白瓷瓶,递给夜无眠,笑道:“也是今日奶多,挤满了整整一瓶,客官收好,路上给你家崽吃。你一个文弱书生,带个幼崽赶路,可难为你了。” 夜无眠把云生的襁褓好生系住,站起身来,恭恭敬敬,朝这粥铺女主人施了一礼,道:“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珍贵的母乳。此纹银二两,聊表谢意,请妈妈无论如何要收下。” 那女主人多番推辞,夜无眠执意要给,拗不过他,只得收了。 收受如此之多,这女主人颇为不安,又问道:“小秀才是要往哪边去?如要东行,我家兄弟正在渌水上摆渡摇舟,我去和他说一声,就把你这两人一马,都带得过这河去。这河虽不甚阔,却也蛮深,有船借力,要方便得多哩!” 第141章 花旦 夜无眠大喜道:“小生确实是要东渡渌水而去,正愁买船之事,如能有贵兄弟相助,却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夜无眠吃完粥饭。 女主人又为他打包了不少,供路上取吃。唤过丈夫来看理铺子,自己则引着夜无眠步向东去,穿过热闹的小镇街市。 行不一里,有一条河流直扑眼底。 那河,由北来而南去,弯折波生,荡漾微风。女主人介绍说,这就是渌水,最终也是流入湘江。 冬季水枯,露出河滩上许多石子来,一些小孩儿三五成群,捡鹅卵石,晒太阳,追逐嬉戏打闹,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暖冬天气。 河流两边,有几艘渡船,划破静谧水面,自东西两岸,交替行驶。 因今日天暖,外出活动者甚众,两岸来回,多有各为生计、事务奔忙的人群,无论离岸来岸,趟趟都是满载客人而去。 渡船生意因此颇好。 船家们红光满面,活儿干不完,薄利又多销,这钱挣得踏实且舒坦,一边摇撸一边唱起船家歌子,甚是快活。 夜无眠与一众客人等得一会儿,一艘最大的渡船靠了岸。 船夫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儿,虎头虎脑,殷勤叫唤客人上船去坐。 他的浑家,与粥铺女主人一般,也是个粗矮的妇人,提着个布袋,一一向上船客人收取钱: “童叟无欺,每人一文铜板承惠!” 女主人拉过船夫小伙儿,引着夜无眠,备叮铃嘱咐道:“却不可收这位秀才老爷的钱,秀才老爷给过钱了。” 说着,拿出十颗铜板分与他了。 小伙儿收了钱,豪爽一笑,点头道:“姐姐既有吩咐,弟弟哪敢再收。只是,姐姐这南来北往的朋友,可真是不少,什么道士和尚,渔夫农夫,商人伙夫,今日却又添了个,牵着白马的秀才老爷!姐夫都知道吗?” 女主人劈头盖脸把他一阵数落,倒也不是真动火,只是笑骂道:“你整日里嘻嘻哈哈,笑话捉弄你姐,没个正形,讨打!” 夜无眠牵马上了船,船夫小伙儿特为他留出足够的空位来,因也不显拥挤。 他护住云生的头,与女主人作别,往渌水东岸而去。 水阔不过百丈,不几时便到得东岸。 夜无眠下了船,见这东岸又是一个集市,人来人往,俨然不下西岸小镇口数。 他不禁讶然:这白兔潭镇,鼎盛至此乎? 船夫小伙儿解释道:“这边却是一处赶场用的集市,平日里没有这许多之人,只每旬日才来一会。渌水两岸,甚至江西的来客,都在这里互通些有无。” 又为指明了江西袁州府的方向。 夜无眠道过谢后,牵马横穿集市,要往东行去。 喧嚣吵闹的人声之中,却有一个娇细的戏音,扑将而来,把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勾将了起来。 那声音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夜无眠听得精神一振,忙往声音源头处看去。 只见摊铺错落之间,一处难得的空地之上,正舞着一位手持拂尘的花旦。 这花旦不甚如何浓妆艳抹,只是做个出家道姑打扮,略施脂粉,与她唱词中的“尼姑”,不是一样的身份。 俏脸含春微微露,凝眸秋水阵阵波。 她所唱戏曲腔调,十分特殊,风味似是独创,曲风韵律讲究,夜无眠从河南来湖北,鲜少听过类似的。 儿时河南老家的社戏《思凡》,唱词倒是与这很像,但那调儿,却相去甚远。 也只有在吉王府的那晚,回救林玉追时,于路偶遇的那位青衣花旦,与这一致。 “嗯,青衣,青衣花旦?” 夜无眠一怔。 戏曲中,青衣与花旦,本是两个不同的角色种类,但夜无眠观戏不深,难以实作区分,只见当日那位戏女,戴着花旦的头饰,却穿着青色的衣裳,是以内心用“青衣花旦”称之。 今日这花旦不曾穿青衣了,只穿黑白色的道袍,夜无眠便悄然改了,当她就是花旦。 牵着马,往那花旦行去,见人来人往的集市之中,她一如贬落人间的谪仙女,孤芳自赏,独舞着,独唱着,唱词哀婉,幽怨颇深。 直把夜无眠唱得衷肠九转,难以自持,两行泪水,就要把守不住,望眼眶大关夺来。 连忙轻轻一拭,把那些许湿意,给拂了。 从怀中摸出一颗稀碎银子,估计也就一两,抱着孩子,低下身子,轻轻放在花旦前面铺好的布匹上。 那布匹,在夜无眠之前,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这路人往来数量虽巨,可花旦曲高和寡,无人可得欣赏。 大家东西奔波,南北过路,都为衣饭营生计,哪有闲功夫来赏戏? 戏,也并非没有受众。 地方社戏,宗族社戏的台子,都搭在各里各村,每逢年节,也都是大花脸咿咿哇哇,香粉汗莺莺燕燕,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台下的庄稼汉听个似懂非懂,胡乱道声好,试探性从怀里摸索老半天,幸运的,能摸出一块光油油的铜板,不知何年何月藏的,颤抖着手,又故作豪爽往台上一扔,享受片刻戏班子的答谢。 这是人生的顶级奢侈了,也是普通戏子的高光时刻了。 而这位花旦,却无缘于如此高光。 她的门前冷落,无一人捧场,只有几个眯着色眼的混混地痞,在那里蠢蠢欲动,想要凑上前来占便宜。 眼见得夜无眠来了,考虑到秀才老爷大多有儒家内力傍身,地痞们方才收了轻慢之心,只远远观着,准备等其走后,再做打算。 夜无眠放了钱,朝那花旦一阵微笑,没有打断她唱戏、听她答谢的打算,只是牵着马,转过身子,继续行去。 花旦见到银颗子,微微一愣;再见到夜无眠的侧脸,眼神一阵恍惚,似想起了什么,口中的唱词,一时有所跳动,没有承接上一句,直接唱道: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 夜无眠本要离去的身躯,忽而一滞。 这声音,这词儿,这曲。 自有一种熟悉的风采在其中。 第142章 所谓故人 他回过头来,细细打量了花旦一阵。 但见她娥眉带出秋林之怨,丹眼横出碧波之愁,两靥如织,是锦缎,没有错绣一针;俏面如磨,是碧玉,不见瑕疵半点。 这极美极俊的一个人儿,收了唱腔,也与他对视着。 只一眼,仿佛牵了许久的丝线。 奈何那晚吉王府中,对于那位青衣花旦,他只是惊鸿一瞥,并未记住对方长相,是以刚才这番细看,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不知两者是否为同一人。 况就算为同一人,又能如何? 左右都只是萍水相逢,今日得见,明日转身,又各自分道扬镳。 庄生说得好,不如相忘于江湖。 “告罪,姑娘,是我唐突了。” 夜无眠歉意欠身,准备离去。 那花旦怯生生把他叫住:“且慢,公子!” 她的声音,似鹂儿婉转,似莺儿鸣啭,清澈而不寒冽,悠扬而不尖嘶,听来是十足的享受,耳朵和心房一起痒着,这是冬日里除暖阳外的另一重恩赐。 夜无眠止住了步子,把视线轻移,不与她直视,一是为礼,二是与如此佳人对视,他有压力。 花旦尝试笑着道:“小女子眼拙,却也从公子侧脸依稀认得,公子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故人?”夜无眠忍不住看向她,但见她眉峰如聚,眼波如皱,表情认真,不似作假。 “三九寒夜,吉王府中,一曲《思凡》未尽,殷勤赏钱先来。”花旦以梨园的姿态,朝夜无眠款款一礼。 抿了抿嘴,道,“学戏经年,无人能赏,一朝得遇,如望春霖。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梨园子弟为识己者歌……” 夜无眠听到她说起吉王府故事,心中一寒,便知她确实是当夜的花旦。 涉及吉王府,害怕此地人多耳杂,有细作探子。他默默转过身去,任她说着,自己牵马走了。 “哎,公子,等等,等等~” 花旦视地上的银子如无物,简单收拾了一番行头,提着拂尘,迈着莲步,整理装束,望夜无眠追去。 夜无眠心头郁闷。 那夜吉王府中,与这花旦初见时,他是女儿家打扮,今日里是儒生的模样,前后相差迥异。 按理来说,除非朱厚冒、李冬等人亲至,否则无人能识得出他。 如何这位花旦,仅与他有一面之缘,却能拨开妆容的迷扰,一眼就看出他是当日赐下赏钱之人? 夜无眠低着头,看着云生,云生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咧着嘴笑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左右看来看去,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舒服极了。 “公子~” 花旦追了上来,手持拂尘,朝夜无眠一礼,道:“公子,为何故人相见,你却装作不认识我,只是听我说起此事,转身就要走?怎生避我如避虎一般!” 夜无眠看着四周往来的人,苦笑道:“你是艳冠梨园的名角,身价何等之高。我只是流浪江湖的散人,犯过事,见不得光。你我就算有所初见,也不过只是九日之前。九日前惊鸿一瞥,才转身、便怎能以故人称之?” 花旦的嘴角浅浅起了个酒窝,眼中波折着狡黠的笑意,道:“如公子这般说来,究竟是要相识多久,才能称呼作故人呢?”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夜无眠,脚步一顿,马耳朵轻轻扑棱在他侧脸上,痒痒的,热热的。 “这……再怎么说,也要认识两个月以上吧。” 夜无眠想起了岳不欺,他将岳不欺以故人称之,岳不欺是他两个多月前认识的,便拿他作了一回参照物。 行未多久,人渐渐稀少了起来,到了一处树林之中。 花旦将水蛇一般的玲珑身子,走到夜无眠斜前方,摇了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如何能以相识时间的长短,来定义故人?所谓故人,一见如故,即是故人。” 此时金乌渐西,一场好夜,最多在一个时辰之后,就将如约而至。 冬天总是这般日短夜长。 夜无眠无力一叹,辩不过她,索性也懒得跟她去辩驳,只是道:“未得多时,永夜即至。此处郊野连陌,危机丛生。如何你还不赶紧回去,却在这里流连作甚?” 花旦展颜笑了,如春暖花开,花月相照彩云归。 她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反是问道:“如何公子还不赶紧回去,却牵着这马,抱着这幼儿,在此处流连?流连作甚?” 夜无眠这时细细把她面容看了,才从她肤龄上看出,这应该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妹子。 所谓二八年华,二八佳人体似酥。十五六岁,正是女性一辈子中,最美好、最可珍惜的岁月。 “你年岁小,倒是可以无忧无虑调皮。哪怕唱词幽幽怨怨,为人亦可言笑晏晏。”夜无眠叹了一声。 浑然忘却,他也只是这般小小年纪。不同的是,却常怀百岁的忧愁。 夜无眠慨然道:“为何我不回去?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我是一个无门无派、游历江湖的郎中;无牵无绊、餐风宿露的丐头,天下虽大,无一处是我家,我要往何处回去?” 两人行得一会儿,到得一处小土丘处,丘前立石碑一块,碑上消蚀磨灭甚严重,只有淡淡浅浅几个痕迹,仔仔细细去看,才能粗粗略略辨识得全文: 【不知何之墓 不知何者,不知何许人也。不知何朝何代人士、住何省何府何县,不知有何子息、有何亲戚、有何事迹,亦不知其何年何月何日身死,死于何处,更不知于何处收得其衣冠。 聊为其立此一墓,不知书何墓志铭,姑作此文,不知有何用,为何故,作者同为不知何许人也。 此墓真为不知何之墓耶?或曰:不知也。】 夜无眠看了这碑文,如读天外神书,以为老眼昏花,又再看一遍。 花旦道:“公子不必再看,只是满眼‘不知何’三个字,看多了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又看了两遍,但见其文确如花旦所说,只是“不知何”三个字贯穿始终。 “你倒是眼力极好,隔着如许之远,都能看到这碑文。”夜无眠道。 花旦脸上,风轻云淡,一双招子,如星如月:“唱戏必要练眼,眼不亮,戏不活。看清楚这个,只是基本功罢了。” 第143章 不知何者是吾身 花旦转而看向夜无眠道:“公子,辛稼轩曾说,‘一气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以这个道理推究开去,这位‘不知何’先生,可谓是至明至智了。” 一气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 这句诗,似曾相识。 当日长沙大狱中,昏昏沉沉间,心上没有半点思绪,唯余这句诗。 今日再听,夜无眠一时恍惚,仿如昨日。 “自古人家身死,无不渴望有冢,有冢即有碑,有碑即有文。强如大周女帝武曌者,立无字碑一块,坦荡旌心,以表日月,只待后世英雄品评其功过。虽则壮怀如此,后人仍知,那无字碑下,埋葬的乃是她的尸骨。” 花旦在不知何的坟前,拜了三拜,起身笑道:“而这不知何之墓,虽有文,写了等于没写,光从此墓此碑,看不出任何实在的东西来。这等淡然孤绝,却是不载于青史的独一份。” 夜无眠动容。 看着那碑文字良久,认不出是何家书体,似颜又似柳,欧公藏其中。恍见赵孟頫,形迹有三苏。 亦不知是何家的古怪书法了。 夜无眠笑道:“这位不知何先生,恐怕是想告诉我们,万物皆不可知;甚至,连不可知这件事本身,亦不可知。” 花旦两眼笑成月牙儿:“我却有不同意见,不知何先生或是想说,天地阔大,吾身不知托向何处。纵埋骨一地,百千年后,又有谁知?不如一开始便不叙名字,不叙事迹,反正迟早要不知何,不如从死的那一刻,就不知何,免得荧惑后人。” 夜无眠淡淡一笑,不作回复,不与争论,最后把不知何的坟墓看了一眼,牵马便走。 花旦紧紧跟上。 “如公子所说,你无牵无绊,无门无派,不知往何处去。可这芸芸众生,须弥芥子,熙熙攘攘,来兮去兮,又有谁能清楚地知道,此身是谁?又有谁能够说个所以然,知向谁边?” 花旦边走边说,一柄拂尘随着步子摆动,下午的风吹起她的髻角,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平添一抹韵味。 夜无眠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向她。 “你到底是谁?” 那晚吉王府惊鸿一瞥,今日集市又萍水相逢,前后看上去,都是凑巧,可她所说的话语,却字字珠玑,如同早有准备。 夜无眠终于认真起来,开始对她的来历产生兴趣。 花旦行礼道:“小女子姓楚,名叫楚烟。” “楚,楚烟?”夜无眠试探问道。“你那晚既然在吉王府中,如此说来,你与吉王或者吉王府,有渊源?” 花旦楚烟如实点头:“有。” 夜无眠身形微滞,手按在了青釭剑剑柄之上,神情之中,渐渐铺上戒备:“照这么说来,我们并非是偶然遇见,你是专替吉王府,来对付我的?” 很苦恼,他看不出这楚烟的武学修为,无论是从其呼吸,又或者是行路步伐,都感受不到关于她修为水平的半点。 自入江湖以来,看人修为时,望眼洞穿,如望空白的情形,还是头一遭。 楚烟没有说话,只是把袖袍一挥,带起一阵香风,吹拂起夜无眠额前的发丝。 香风扑鼻,沁人心脾,是携卷着少女体味,俨然一次亲密接触。 夜无眠脸色微红,略略诧异:“你……何,何意?” 楚烟眯着眼睛,摇头笑道:“如那不知何先生,我也不知道何意。” 夜无眠感受到戏弄,脸颊绯红,恼怒道:“你,你耍我?” 楚烟不慌不忙解释道:“我随手扇起一阵风,你便要究其意;我恰在此处出现,你便怀疑我是否来针对你……公子,你是否整日里绷着一根心弦,装着许多事情,未得片刻松弛?” 说着,她修长的身体微微一躬,再抬起头来时,是毫无防备的满脸恬静。 “公子,我若说,我是恰好出现在此,恰好遇见了你,并不怀揣着吉王府的任何目的而来,你,信么?” 夜无眠心中,浮起短暂的羞赧之情。 确如楚烟所说,他心思太重,总是绷着一根心弦,难得舒展。 然而,这是他的错吗? 抚平心绪,他点了点头,道:“我信。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 把云生稳住在胸前,他两手抱拳,以一个规规矩矩的江湖礼节,与楚烟作别。 他眼中映照着天空的晚霞,火红红的,亮堂堂的,云生已是睡着了。 楚烟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似在欣赏。 直到他转过身去。 她未作迟疑,窈窕的身子,紧跟上前,慢他半个身位,不肯落下,亦步亦趋,却甚是稳当。 夜无眠脸上古怪,眉头皱而未舒,多次欲言又止。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之下时,已到一个无人野落处,终于,夜无眠忍不住了,带着三分不解,七分无奈,叹了口气,道:“你为何还要跟着我?” 楚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跟的不是你。” 夜无眠冒着冷汗:“可是你明明跟在我身边。” 楚烟笑道:“我跟的是无牵无绊。” 她以夜无眠的惯口来回答,夜无眠的冷汗,冒得更多了。 他淡淡道:“好冷,好冷的笑话。” 好一会儿,楚烟长出了一口气,道:“公子,既然你说你不知往何处去,只是在这江湖里流浪,那么你带上我一个,又有何妨?” 晚风吹来,吹起两人的衣裳。 两人的衣角,不知觉竟打到了一块儿,飘忽跳动,似牵手相连。 夜无眠一时语滞。 他是真不知往何处去吗? 并不是,他知道要去的地方,有很多:武功山,庐山,成都…… 但都是受人之托,各种因缘际会驱动,才往那畔行。 细究起来,无一处,是他为自己而去的。 无怪乎当楚烟问起,他的第一反应,是回答说不知竟往何处。 此身,或许真如刘风在牢狱中嘲笑他时,引用的东坡词,“身如不系之舟。” 当时知道是寻常。 某一刻,他内心里也在问自己,怅然若失。 “我到底,是为谁而活?” 天地无言,没有人回答他。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有,那也只是仅供参考。 冬天的野外,没有虫鸣,没有鸟啼,只有泥土的沙沙响动声,和枯树枝的摇晃声。 夜无眠把衣角扯了,没有看楚烟,牵着马,确定方位,在黑夜中,继续往前行去。 “公子,你手里抱着的幼儿,是你的儿子吗?”楚烟连忙跟上,边走边问。 第144章 月下倾城 良久,见夜无眠未曾作答,楚烟又问说:“公子,你是叫夜无眠罢?缘何你女装的样子那么好看,教我一个女子,看了都心悦不已!我包裹中有几套女子衣裳,是我穿过的,你若不弃,可否穿上让我看看?我那夜没有看个够。” 夜无眠脸色渐有绷不住之感,借着夜色掩护,慢慢和缓下来,还是没有说话。 又过一会儿,楚烟又问道:“公子,你是洛阳人,还是安化人?如是洛阳人时,‘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请问王昌龄的冰心应作何解?” “公子,那夜你大闹吉王府,劫掠走世孙妃,如何世孙妃却不与你一处,你竟是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只身漂泊……” “公子,你前后两次赏赐我银两,你爱这《思凡》,看来是爱得颇深了。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唱的是小尼姑,装束却是道姑?” …… 楚烟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夜无眠竟是一个也没有答,只是继续赶路。 楚烟似乎也不以为忤,没觉得有哪里不妥,脸上无愠色,语气无不满,仍然笑着,嫣然中带点憨厚。 一副“公子虐我千百遍,我待公子如初恋”的模样。 走了许久,月上中天,想是半夜时分了,此时月不比平时,暖冬的月,反有一股清寒意蕴,从蟾宫之上,洒下清晖来。 夜无眠四下望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是一片荒野连绵,莫说人家了,就连破庙,都没见一间半座。 今夜想寻个栖身处,定是难了,恐怕得连夜赶路。 正思量间,楚烟又不厌其烦问道:“公子,你既有马,马高且壮,如何却不骑乘、只是牵着?” 夜无眠一拍脑袋,笑道:“这回是个好问题,谢谢你提醒了我。” 说着,把云生好好护住,提起轻功,径直飞上了白马,双腿一夹马肚子,轻轻喝一声“驾”,免得吵醒云生。 骏马颇通人性,只吃了少许的力,也放开蹄子狂奔起来。 不稍待,便将楚烟远远甩在身后。 夜无眠回头,一望只是空寂,夜色苍茫,遮掩得什么也看将不见,才长长一吁,暗道:“总算把她抛下了。” 来历不明的戏子,知道他许多底细的吉王府故人,看不清深浅的神秘偶遇客…… 看似简单的一个楚烟,实则是多重矛盾的综合体。 这样的一个人缠在他身侧,他怎能安心赶路,怎能放心去往武功山? 只有远离她,莫让她寻见,才能避免许多可能的麻烦。 纵马狂奔了估摸一个时辰,行过小丘、山林,跳过一条小溪,心中寻思着,以这马的速度,再如何也已把那楚烟,给远远舍在身后了。 正欲拉住缰绳停歇。 只见前方一棵树上,有怪异的一片白黑痕迹。 跨近看了,才看清楚,是一棵怪树被撕下一大块树皮,露出了里面白色的木质部分来。 月光下,依稀见得,上面写了一排字。 字体隽秀,应是出自女儿家之手。 夜无眠在马上,认真看了。 上书的是,“右行二十步左右,有指路碑。” 莫名突兀的一排字,令人费解。 夜无眠沉默半晌,笑道:“想来是那树立界碑之人,怕于路的旅者,错过了界碑,失了方向,这才挖树皮作提醒。” 也没有多想,操纵着马匹,往右赶了些,果然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个斜斜矮矮的石碑。 不同于石碑的不堪,碑上文字,却如金戈铁马,在月光之下,横生出杀气来: 【挡箭碑 长命富贵 李广将军在此 弓开弦断箭来碑挡 右走江西袁州府,左走湖广长沙府。】 传闻湖南梅山一带,有一种关煞,名为“将军箭”。 人家男孩如被将军箭煞射中,易损寿命。 于是各地纷纷在两地相界处,设立挡箭界碑,以保护幼崽。 “弓开弦断,箭来碑挡”,就是挡住这“将军箭”的关键厌胜咒语。 此八个字镌刻石碑之上,虽然不大,却笔走龙蛇,气势非凡,必能震慑住邪魅宵小。 夜无眠在安化时,常见到这种界碑,到了长沙后,地碑遇得多,如这种的,却见得少了,今日重逢,尤有亲切的感觉。 把碑文看了,夜无眠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自言自语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这般日夜兼程、戴月赶路,终于要到江西境界了,却不知此地,距离武功山还有多远?” 正说着,忽见眼前一阵黑白色道袍翻飞,一个秀美道姑,从碑旁树上翩翩而下。 她悠悠笑道:“江西、武功山?公子先前只说流浪,我还道公子真无目的地,现在好,居然让我偷听到了公子想要去武功山!” 夜无眠骇然。 却见楚烟手持拂尘,已撤了花旦的冠饰,完全是个道姑了。 她从树上稳稳当当落地,满面微笑,两腮微红,如同醉在春天里。 月光之下,朦胧更添几分美,兼之她身着道袍,当真如凌霄殿的仙女降世了,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夜无眠却无心欣赏这美貌。 他拉住缰绳,后退两步,手按在青釭剑剑柄上,喉咙有几分沙哑痒痛。 “你——你是怎么追上来的?我骑着马的。” 此处距离夜无眠甩下她处,少说也有三四十里,一个时辰行得三四十里路,赶上自己,脸上无汗,衣裳不乱,脸只是微红,气不喘。 她的轻功,竟是到了何等境界? 楚烟掩嘴笑道:“追?我可没有追,而是等。对了,你看到树皮上的那排字了吗?” 夜无眠又退几步,声音都有些打颤。 “如,如何没看到?莫非那字竟是你写的?!” “嗯。”楚烟嫣然一笑,小小的脑袋微微点动,状甚可爱,三分得意,四分淡定,还有三分“赶紧夸我啊”的意思在其中。 “一刻钟前写的啊。看着你的方向,我料你定会错过界碑,所以提前写好提醒你了,然后才来这树上等着。” 一盏茶功夫后。 夜无眠在刻了字的树下,捡起掉在地上的树皮。 皮虽皱,但皮下是湿润的,一看便是新皮,想必是不久前才被人剥下来的。 夜无眠捏着树皮,抬头看着两手环抱、得意笑着的楚烟,一抹惊恐,浮上脸来。 “鬼啊……” 第145章 荷尧再会 夜无眠顾不得这尖叫会不会把云生吵醒,一跃又上了马,挥扬起马鞭,重重甩去。 “唳——” 马儿一声疾呼,作死一般,带着他,朝江西袁州府地界跑去了。 这一跑,直从中夜跑到了清晨时分,天边露出鱼肚白,朝阳霞光万道,一轮火红的圆球自东方冉冉升起,他才把马勒得慢下了步子。 清晨的清气上升,残夜的浊气下沉,夜无眠抖了抖衣裳,擦了擦额角冷汗,悠悠一叹。 云生醒得很早,醒来就在他怀里,没有哭闹,眨着眼睛看着他的下巴,偶尔说一句“嗯嘛,嗯嘛”之类的幼儿细语。 萌萌的,甚是可爱。 “云生,昨夜我们必是遇见鬼了。” 夜无眠一脸后怕,看着云生,也看着眼前的林中小路,喃喃说道。 云生才一岁左右,自然无法进行这等级别的交流,但听到他说话,小嘴也张来动去,“唔唔”几声,似乎是在回应于他。 “哦,倒不是说戏子楚烟是鬼,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指路碑的树下,遇到的那人是鬼,鬼变做了她的模样。” 夜无眠给胸口松了松,让云生在襁褓中躺得舒服些。 云生肉嘟嘟的小脸蛋,动了动,眼中似乎浮现出思考之色,小手挥来挥去,嫩兮兮的手指松开又握紧,“咿咿”几声,努力说些幼儿奶语,奶乎乎的。 这要是让旁人见了,多半会以为,夜无眠与这幼儿对上话了。 然后势必会捂着额头惊呼一声,认定幼儿为鬼魅所附身,否则怎会早早开识通慧,妖孽至此? 夜无眠把自己的脸,贴在云生的脸上,磨了磨,逗得他咯咯大笑。 夜无眠道:“晨光熹微,咱哥俩找个地方吃碗粥,喝口茶,聊慰风尘之苦,岂不美哉!” 把云生搭出来的小手手,又塞回襁褓中,夜无眠以“哥俩”界定他与云生的关系,如此一来,虽日里夜里照料这幼儿,吃喝拉撒皆要打理,倒也未觉受累。 骑马走得一会儿,渐出了林子,视野一时开阔起来。 上到一条小土路,望见一个小镇,镇上房屋错落,来往叫卖不绝。 拦住行人问是何镇,答说是荷尧镇,乃江西袁州府下辖萍乡县的一个小镇落。 一条萍水河,从镇旁蜿蜒流过,风光旖旎气象新。 暖冬的初阳照在河水上,波光粼粼,有如蛟龙伏于水下潜行,煞是好看。 夜无眠没找到专门卖粥的铺子,只有一间茶寮,卖茶也卖粥,正合他的意。 此时恰值早饭点,用餐客人数量多,夜无眠耐心等了会儿,待人吃毕,空出位置来,才呼唤茶博士,把马拴住,吩咐将养些草料,又花钱买了座。 落凳吃茶喝粥不题。 某一刻,他正给云生喂着肉糊粥,忽听一人凑到耳边,小声道:“公子,如有我跟随侍奉在侧,这小小稚子,何须你亲自终日里操劳?由我来打理喂养,便就够了。” 夜无眠惊恐抬头,却见到楚烟那一张春水芙蓉面,映在眼前,两弯风拂柳叶眉,俏皮地衬出秋波滢滢目,正炯而有神地,望着自己。 “……” “汝莫非真为鬼魅耶?……” 一口烫粥,呛进了气管,引发剧烈咳嗽。 顿时,鼻子,嘴里,稀粥流了满面,又刺痛又痒,狼狈极了。 云生被吓得哇哇大哭,幼小的心灵单纯而脆弱,以为夜无眠受了伤害,担忧害怕之下,情绪难以抑制得住。 见夜无眠颇有些手忙脚乱,暂顾及云生不得,楚烟顺手从他怀中,抱起云生。 也真是鬼使神差,夜无眠本欲拒绝,临了处,却又任她抱走,只是从她手中接过递来的手绢,擦着鼻涕眼泪。 手绢清香,不知是少女的体味,还是特意熏香于上,颇为好闻。 夜无眠却无心去闻,只是胡乱擦了一把,便放在桌子上。 楚烟抱着云生,好似很熟练的模样,不一会儿,就把云生搂得破涕为笑,止了哭声。 云生一张小嘴,含着手指,吮吸来去。两只大眼,看着夜无眠,尽是关切神色。 “公子,昨夜天暗,我突然出现,你呼我为鬼,也就罢了。今日这朗朗乾坤,惠风和畅,天生正气,缕缕扑地,你却也疑心我是鬼,小女子真的,十分委屈冤枉!” 她嘟着嘴,情绪到位,表情丰满,我见犹怜,惹得茶寮之中,一干村闲的粗汉蠢老,都朝她看来,看得呆滞滞的,如同看到了仙女。 夜无眠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来,吐出又长又绵的一口气,苦笑道:“若非鬼魅,被我甩下后,怎会数次三番,又总能追将而来?常人哪来的此等功夫!” 他目下见过的最高轻功,也不过是一僧一道,及岳不欺,可就算他们亲至,也绝无可能在自己骑着快马狂奔的情况下,总能好整以暇赶在自己前头。 如此速度,已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古时候的人,常把难以理解之事,归之为鬼神,是以夜无眠才怀疑她是鬼。 一汪眼泪,似乎在楚烟秋水晶莹的眸子中打转,行将溢出来。 “公子,莫非是小女子生得太丑陋,吓着了你,你才总是把我叫作鬼?” 说着,也不嫌弃夜无眠方才用过手绢,抱着云生之余,空出一只手,捡起来就去拭泪。 “哎,这个我刚刚弄脏了,你用来擦,仔细把你的眼睛染坏了。”夜无眠连忙抢过手绢,阻止她道。 楚烟含泪笑道:“公子既知关心于我,何苦非要把我抛下,一个人跑得快活?” 夜无眠唤来茶博士,讨了一壶热水,并皂角等物,把那手绢仔细清洗了,又恢复了香喷喷的清爽原样,才还给她。 “为何你要这般跟着我呢?总得需要一个原因罢?”夜无眠苦笑着,也无心吃粥了,看向茶寮外的天。 天气晴朗,云儿稀少,又是一个宝贵的冬日暖朝,把人身上的阴沉晦暗气,都给消杀殆尽,恢复一阵好精神。 楚烟见他不再溜走,竟是认真问起缘由来,明眸一亮,抱着云生坐下,笑道:“公子,如我先前所说,世上事,不一定非要有个道理。我想跟着公子,也无原因,就是想跟着。” 第146章 允相随 夜无眠却摇了摇头,道:“若无缘由,你也要跟随,这怎生说得通?人活于世,必是为了一些事情而活,否则何异于行尸走肉乎?你之所言,并不成立。” 他想起自己,一路从安化行来,无论是去长沙,去黑麋峰,去吉王府,还是去武功山,以及未来所要去的庐山、成都,都有缘由在其中。 林林总总,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冥冥之中,成了他的动力来源,支撑着他走下去。 楚烟轻轻拍打着云生,反问道:“公子,也不尽然,要都因为原因才去做某事,人被那层层因果所操纵着,岂非提线木偶?” 夜无眠不甘示弱:“却也要好过行尸走肉!” 楚烟难得不去争论,调皮一笑,刹那生辉,道:“也罢。我既是行尸走肉,公子应该不介意一具行尸走肉,跟随着自己罢?左右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又有何妨?” 夜无眠叹了口气。 痴男怨女,是人世间最为可怕的两类人群。 楚烟做戏子模样时,唱词里淋漓展现的,是绵绵不绝的幽怨;做道姑打扮时,字字句句都是痴绝。 痴与怨,一时都被她尽占了。 痴怨以外,夜无眠使尽浑身解数,还甩她不掉,可谓是无敌于世。 他真的是左右皆无计,束手也无策了。 夜无眠看向楚烟,郁闷道:“可你随我又有什么好的?如你所说,我只是个提线木偶。行尸走肉跟着提线木偶,岂非哑巴坐在了瞎子背上?你非要撞个鼻青脸肿不可!” 楚烟也从茶博士那儿,接过一碗粥饭,慢条斯理喝了。 “公子却是不知,哑巴配瞎子,实乃绝配。瞎子不吃光怪陆离的紊乱,哑巴不会有喋喋不休的毛病,反而省心许多,双双分享了许多清净。” 吃毕,夜无眠算还了茶粥饭钱,从楚烟那儿抱回云生,踩着马镫上了马。 他驭起缰绳,没有作放肆狂奔,只是闲情落蹄,往东投去。 楚烟仍然不急不缓跟着,脸上笑意盈盈,天真不设防备,一举一动,似乎行止皆由心。 中午时分,天气转得阴冷起来。 北面的天空,黑压压带出重重云翳,朔风忽起,百草仆地,沙飞石走,尘埃卷起,杂茫茫一片,刮得人眼睛睁不开。 怕伤着云生,夜无眠只得下马来,护着他的头赶路。 楚烟也从她的包裹中,拿出上好棉布一条,给云生裹了一层,防止被冻到。 漠漠向晚,一座低矮城池出现在眼前,古朴的城墙之上,凸写着三个大字,“萍乡县”。 城门口往来,多有偕老扶幼的旅者、挑担肩挂的脚商。还有趁着农闲时节,挑些萝卜山药,进城来卖的山野庄稼汉。 几个兵卒,衣着单薄,在寒风中搓着手脚,大声咒骂着天气。时而见到过往行人,有不顺眼的,踢起一脚,发泄心中怒气。 被踢者多半是身材瘦削、手无寸铁的贫苦老弱,受此怨气,也只能低眉顺目,敢怒不敢言,紧着头赶路。 城门外,夜无眠看着楚烟,劝道:“楚姑娘,萍乡县城到了,这小县城虽不甚大,但想来街市该有的热闹,必不会缺,不如你我就在此处作别,你去城中找些铺子逛一逛,我继续东行去,可还好?” 楚烟拂尘一扫,笑道:“公子,如何千方百计要把人赶走?我本是湖广安陆人,曾随兄长赴北京,住了两个月,甚无聊,又独自游历了西安城、洛阳城、长沙城。这些大城的繁华,我都揽尽了,又怎会贪这区区一县的热闹?公子莫要闹了。” 听闻此言,夜无眠自认为明白了。 这楚烟,想必是一个闲极无聊的富家小姐,以游历山河为趣味。现在跟在自己身边,多半也是年少心性使然,图一时新鲜,等这股新鲜劲儿过去,也许就会自行离去。 他想道:“我先前一直担忧,担忧她是吉王府派来对付我的人,如今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以楚烟两次追赶他,所展现出来的轻功水平看,其武学修为,当是极高,或至少是个专精轻功的行家。 如此高手,虽自称与吉王府有渊源,可在夜无眠等人掳走洛湘竹的当晚,尚且没有出手干预,又怎会在此时来耍些小动作? “既如此,罢了罢了,她要跟,就跟随罢。我给她好吃好喝供奉着,别让这富家大小姐受委屈便是。就当是积阴德了,这辈子杀了不少人,来日阎罗殿上,也有这么一桩功德可抵罪过了。” 暂时无计,夜无眠只得随她。 入住萍乡县城一家客栈时,夜无眠订了两间房,一间上房,一间中房。 把上房给楚烟住,自己带着云生住中房,预押了一两银子,给付吃饭、住宿及马匹的打理和草料费用,约定明日退房结算,多退少补。 一夜无话。 第二天起床时,感觉云生有些异样,一摸额头,热得烫手。 这幼崽不知何时竟发起烧来,而且烧得颇重,闭着一双眼,昏迷未醒。 带崽数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颇有些失乱了手脚。 此前云生就算哭闹,也多是因急于吃喝拉撒,无法用言语表达,才作出动静。 夜无眠倒是希望,云生此刻能够哭一哭、闹一闹,这至少说明他体健身泰,安乐无忧。 惆怅处,楚烟叩门而进,摸了云生额头,皱眉道:“多半是昨日,天陡然转冷,邪气入体所致。” 她今日却不再是道姑模样,拂尘也不知收到哪儿去了。 穿着一件樱桃红色褙子,披白色雪绒云肩,腰间缠着杏红色长绫,气质出尘,令人见了自惭形秽。 如此靓丽,夜无眠却无心欣赏,愁眉苦脸道:“这般,可如何是好?” 无心处,只觉得这等装束下的楚烟,竟与洛湘竹有一两分稍似。 或是错觉吧。 楚烟淡定道:“那也只能延请名医,前来救治了。冬寒时令、变天节气,小儿身子弱,一着不慎,感染风寒,就生病了。” 闻言,夜无眠把云生从床上抱起,正要出去。 楚烟道:“公子去哪儿?” “自是如你所说,去延请名医。” 楚烟笑道:“却也不必亲自去找。昨夜我出来吃茶时,恰好遇到一位宫廷御医,正下榻在这客栈中。不如我去把他叫来,亲为你的儿子救治,也省却了公子的烦恼。” 第147章 杏林国医 夜无眠无力一叹,抱着云生,冷静而又苦涩说道:“其一,云生不是我的儿子,你以后切莫如此称之。他的身世,等我有空了可以讲给你听。” 楚烟微笑点头,明亮的眼眸中,透着如婴儿那样无邪的光。 “其二,宫廷御医,那是杏林中何等尊崇的人物?你却轻飘飘说把人家叫来……嗯,或许你这个富家小姐可以做到吧,但是,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要不还是主动上门去找人家?免得因不敬,惹恼了他,而错失一位名医。” 楚烟乖巧点头道:“嗯,嗯嗯,公子,还是你考虑得周到,想得全面。正巧我知道他住哪一间房,不如咱们现在就去吧!” “也好。” 得了夜无眠的答允,楚烟振了振褙子,带起一阵香风,轻提莲勾,拉起他的衣角,往屋外走去。 夜无眠又道了个“其三”:“对了,你方才说你昨晚上出来喝茶?晚上若喝茶,你能睡得着吗?” 楚烟回眸一笑:“不能啊,所以我一夜无眠。” 她这话,却是把夜无眠的名字揉了进去了,调皮灵动,风姿一时无匹。 夜无眠有片刻的失神,似见到了洛家巨变之前的洛湘竹。 “不知小姐现在可还好?我和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现在可是越来越远了。” 悠然一叹,心头一阵怅惘。 楚烟道:“公子,我简短的一句话,你竟作了其一、其二、其三,共三处注解。公子心思之缜密,烟儿佩服。” 夜无眠无言。 如果生活安宁平静,事事无忧,他也不愿意像个惊弓之鸟,稍听到一些东西,便要延展思索而去,在心间徘徊,处处注解。 这其中的累,只有他自己知道。 到了一间上房之外,楚烟叩门叫道:“龚大夫,龚叔叔,可起床了未?烟儿有事求见。” 只一会儿,便听到房内一阵窸窸窣窣的起床动静,又听到小儿啼哭声。 夜无眠正迟疑间,一个长须厚唇、带着几分晨倦的中年老帅哥,收拾着不甚齐整的衣冠,来开了门。 见到楚烟,中年男子面色大变,似是惶恐,要行大礼,口中将出赔罪之词,都被楚烟笑着阻住:“好啦,龚叔叔,你我叔侄相称,又何必如此客套?” 那龚大夫要行礼,却仿佛被什么力量阻住了一般,死活行不下去,只得作罢,想说什么,又被楚烟眼神暗示。 看了看旁边的夜无眠,只得惊慌点头道:“是,是,不敢,不敢。” 夜无眠因关心云生病情,低头看着他烫红的脸,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 楚烟朝里面看了,笑问道:“婶婶起床了吗,我们打扰到你们了吗?” 话音才落,一个挽着?髻,穿着比甲的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尚在怀中的幼儿,走过来款款行礼。 也是如那龚大夫一般,这妇女被楚烟眼神示意,不必多说多做。 龚大夫将夜无眠、楚烟二人请进房内。 上房面积颇大,还分几个隔间,专门有会客厅一间。 会客厅内,夜无眠把云生交给龚大夫瞧了。 经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龚信沉声道:“本来只是普通的风邪入体,并非什么大病。但这稚童体内,却有一股极其独特的阴郁毒气,已侵入经脉,损害了身体基底,影响一生。比之其他幼儿,更容易生病,也会更短命一些。” “阴郁毒气?”夜无眠眉凝如墨,久久舒展不开。 正常幼儿体内,如何能有阴郁毒气,必是后天所致。 而后天原因,夜无眠想起了那夜关王庙中的两种可能。 还未待深思,龚大夫“咦”了一声,道:“这阴郁毒气,似曾相识……哦,是了,前两天,有个从武功山而来,但是家住萍乡城的妇人,她的孩子,也因类似的症状,来找老夫看过病。那孩子体内的阴郁毒气,恐怕还要重些。” 当着龚大夫的面,夜无眠没有多想,只是道:“还请龚神医施展岐黄之术,为我这小弟好生治疗吧。” 龚大夫不敢摆什么架子,忙道:“神医自是不敢当,在下姓龚,单名一个信字,字瑞芝,你称呼我为瑞芝即可。” 夜无眠粗看了眼龚信,见他年龄四五十岁左右,是自己年龄三倍有余。 如此长辈,自己怎能轻易称呼其字?这名医也是无稽了。 不过,有本事的人,一般都比较古怪,夜无眠也不好多说什么。 再看龚信时,他已打开一个匣子,取出一个金丝百兽针灸袋摊开,拈住银针,刺向云生的一应穴位。 “龚某先用岐黄针,压住这孩子体内的阴郁邪气,不使其上行,以免与风邪病气合流。一旦合流,麻烦就大了。” 果然不愧是名医,龚信在中府穴、伏突穴、天突穴等处施针完毕,登时便见云生脸上一股黑红之气,慢慢沉降下去了,颗颗细密的汗水沁出。 似乎是感受到热,云生的小手伸出襁褓以外,胡乱抓着,探索着。 夜无眠看得心疼,把手伸过去,任他抓住了,低声道:“云生乖,哥哥在,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听到“哥哥”二字,又想起方才夜无眠也说云生是自己的“小弟”,楚烟脸上一喜,看着夜无眠,也看着云生,暗暗点了点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近两刻钟之后,龚信将各处穴位的银针收了,一一嵌入布袋之中。 夜无眠再看云生的脸时,滚烫的红云已退,只留幼儿的淡红白肤色。伸手摸之,总算没有先前那般烧了。 “老夫把那阴郁邪气,都暂时压了下去,高烧便退了。只是,风邪之气还在体内,须用些药物,好生将养着。以这孩子的体格,须得休养七日,还得趁外面天暖,才能带出去。否则,最好只在室内活动,免得好了又复发。” 龚信的思路很清晰。 云生体内,既有两股邪气,便不能混治,须得讲究个分治。 先以岐黄针压制阴郁邪气,不使其助长外来侵入的风邪病气;再使用药物,单独攻克风邪病气。 夜无眠一听他的做法,便知其果然是良医无疑,接过他开出来的单子,连连道谢。 付过诊金后,作别回到屋内。楚烟主动请缨,拿着龚信开出来的方子,去药铺买药。 半个时辰后,夜无眠看着她铺开在眼前,那满满一地的药物,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是搬空了那个药铺吗?” 第148章 抽丝剥茧 地上,苦杏仁落得到处都是,少说也有二十五六斤;淡竹叶缚成了一捆又一捆,约摸在八十捆以上;生甘草株株成扎,用细线系着,恐怕得有百来扎。 其他的,比如生姜、薏苡仁、白蔻仁、厚朴、法半夏之属,则更是散落难计。 如此多的药材,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望着这小山堆一般的药材,无怪乎夜无眠会发出感叹:楚烟你是把药铺搬空了吧! 楚烟已走到床边,看了一会儿云生,古灵精怪一笑,道:“时值寒冬,百草都懈怠生长了,屯一些也是有备无患嘛!再者说了,云生既是公子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我自然要好生对待于他,把能买的药都给他买来。” 夜无眠直翻白眼。 从怀中摸出两大块银子,加起来得有五六十两,扔给她道:“方才给你买药的钱定是不够,这些补给你了。” 楚烟把钱还给他,道:“公子,除非是打赏给我唱曲儿的钱,否则我一概不要。” 在与人推辞收受方面,夜无眠并不擅长。 见楚烟不肯要这钱,他暂不勉强。只是想道:“如此多的药材,云生肯定吃不完,待我稍后为他留足未来七日的量,以及防止复发的量,剩余的,就全部转送给龚信大夫。” 龚信是医者,与楚烟还是个相熟的,把多余的药给他,既用到了实处,也等于是间接地把楚烟给的人情,转移到了龚信那里,不让自己欠下。 “最难消受美人恩。” 夜无眠暗里想着,在内心悄然划了一条与楚烟的界限,争取不从她那里收受分毫,免得日后偿还起来,等闲难以得清。 但仿佛是猜到夜无眠心中所想,楚烟虽面上不说,接下来几天的实际所行,却让夜无眠越发觉得交涉益深,抵偿益难。 她不仅争抢着替云生熬药,更是特意把龚信继续留住在客栈之中,让其每日来替云生把脉、复查,给些调养的建议。 夜无眠阻拦之时,楚烟就会笑着说:“公子,云生既是你弟,便也是我弟。此话,我已说过很多遍啦!” 详细了解云生的身世之后,她更是义愤填膺。 “那些贼男女,只是自相残杀死,未免太便宜了他们了!若教落到我的手里,哼哼!” 夜无眠道:“你待怎地?” 楚烟将修长苗条的身子一矮,站到夜无眠旁边,大有愿意屈居夜无眠之后的意思。 “我自当交给公子处理。” 夜无眠:“……” 说笑归说笑,楚烟或是想起某些被夜无眠忽略的细节来。 她问说道:“公子,云生弟弟体内的阴郁毒气,是否是那些男女给他服下的晕麻药物所致?” 夜无眠也曾推究过这个原因,认为有两种可能。 楚烟所说的这个,是可能之一,而关公手中金元宝产生的毒气,则是可能之二。 楚烟却摇头道:“我看关公那金元宝,应不是致病之源。公子可还记得,那日龚大夫曾说,他接诊过一位自武功山而回,家住萍乡城的妇人之子,那孩子体内,也有类似毒气?” 夜无眠点头道:“不错。龚大夫是曾说过,只是我当时未曾细想。如今想来,甚是疏忽!” 楚烟笑着,不急不缓替他辩解道:“公子当时心系云生弟弟,心无旁骛,自然难得想其他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轻轻一句话,令夜无眠心中内耗减去不少。 她所营造的松弛感,令人舒服。 “公子,那妇人的孩子在武功山下中毒,云生则在长沙中毒。长沙与武功山,相距数百里,两个孩子所受之毒,竟为同一种。若推测为关公金元宝之毒,多少难有凭据;若推测为是那群男女所用之毒,则或还有可能。” 楚烟娓娓道来,夜无眠也有慧根,稍一深思,即明白了她的思路。 “你的意思是说,关公像是死的,它的金元宝之毒,难以移动传播;而那群男女是活的,他们四处活动,拐卖、劫掠又贩卖小孩,为防止孩子哭闹,以毒物来晕麻之,这才会出现江西、湖南两地,有同种毒物受害人的情况?” 楚烟笑着颔首。 她珠翠满头,绮罗在身,云鬓花颜,面容舒展时当真如海棠春睡,美不胜收。 只是夜无眠因思索着云生的致病之因,却也无心去欣赏。 被楚烟这番点拨,他眼中闪烁着明了的光芒,顿悟之后,不待楚烟说,更是举一反三。 “云生受毒,妇人的小孩也受毒,他们都被那伙男女当做货物贩卖。中途,由于我的介入,云生避免了被卖与他人的命运,可那位妇人的小孩,就不一定了,或许已经被卖走了。” 毕竟,并非所有被拐儿童,都如云生一样幸运,能够遇到夜无眠。 楚烟思索了一会儿,道:“公子,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小孩也许本就不是那妇人的孩子,只是经由那伙男女转手,才被贩卖到妇人那里。” 这样一来,逻辑的闭环就形成了。 贼男女们抢来小孩后,用药麻翻,卖给妇人。由于用药过量,留下毒素在体内,导致小孩身体虚弱。随后,妇人带着小孩求诊于龚信。因毒素独特,龚信特别留意,并在治疗云生时,发现同款毒素。 夜无眠看向楚烟,为其聪明才智所折服,赞叹道:“先前你还说我心思缜密。我的缜密,只在小处,左右只是小聪明。楚姑娘,你才是大智慧。” 被夜无眠认真夸奖,楚烟两腮微红。 转而又作嘻嘻一笑,道:“公子莫要妄自菲薄,只是男女思维差异罢了。对了,公子如不嫌弃,可叫我烟儿,或以小名‘袅袅’称之。当然,女子十五岁及笄,烟儿已有表字,字紫天。公子要是觉得这个字念着还行的话,称我为紫天也可。” 夜无眠难得对她真诚笑道:“烟儿太显亲昵,袅袅显得溺爱,紫天又过显老成。我还是叫你楚姑娘罢。” “也罢,都随公子怎么称呼。来日公子要是与我亲昵些了,或愿意溺爱我,再改口不迟。” 楚烟似乎并不计较这些,任得夜无眠去。 回到先前的话题,夜无眠悠悠叹道:“我从收留照顾云生以来,就一直在想,那伙男女到底是何门何派。先前我思而未果,直至今日你这番抽丝剥茧,我才大概有了眉目!” 第149章 纷纷扰扰 两人正说之间,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各自思路。 夜无眠道:“这定是龚大夫,来为云生把脉疗养了。楚姑娘,云生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莫把人家龚大夫留在客栈里,让人家走罢!堂堂御医,肯为我们施治,已颇为不易,怎好一直占用着人家?” 往常这时候,龚信都会定时来看云生,如此已有六日,无一差池时分。 如此劳力用心,夜无眠深觉不妥,是以才劝楚烟。 楚烟乖巧答应道:“一切都依公子所言,等他完成了今日的疗养,我便与他说。” 开了门,进门的却并非龚信,而是一个小厮。 这个小厮,夜无眠认得,是龚信带在身边的家丁,为人话不多,但却很机灵,也粗通几手医术,识些药性,通些药理,算是龚信的半个助手。 眼下,焦急的神色,却占据了这小厮满脸。 他咽着口水,喘着粗气道:“我家老爷让我来传话,说是今日不能替云生治疗了,请公子谅解!” 夜无眠见他慌张,给倒了一杯茶水,劝道:“却是无妨。你这般模样,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吗?不妨与我说说,我受龚大夫恩情,自当报答之。” 小厮灌了茶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今早醒来,我家公子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见。随后,夫人在房中,无意发现了迷香灰粉!” “迷香灰粉?” 某一刻,夜无眠、楚烟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浮现古怪神情。 小厮接着道:“我家老爷是御医,自然认得这种迷香,是专门拿来迷晕人用的。想是有贼,在昨夜时分对我们一家人使了这迷香,随后才有空隙,把小公子盗走。” 沉默了一会儿,夜无眠问道:“你所说的小公子,可是你家夫人手中抱着的不满一岁的幼儿?” “不是他还会是谁?小公子大名龚廷贤,是老爷的老来子,老爷对他寄望甚厚,就盼着他快快长大,日后好继承医术衣钵。” 夜无眠看了一眼楚烟,还未说话,楚烟已知其意,道:“公子的意思是说,偷走廷贤弟弟的,也可能是那伙……?” 夜无眠道:“不错。那伙男女虽已尽数死了,但他们背后的门派,可还活跃着。这个门派既然在暗中干着这等肮脏的勾当,所派遣出去办事的人马,又岂会只有一拨?我看,多半便是同一门派的另一拨人所为。 楚烟点了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即便不是这拨人,也应当是他们的同行了。” 转而看向那小厮,问道:“你家老爷现在何处?带我们去找他,我们或有重要线索可以提供!” 小厮大喜,忙就要引路,道:“我家老爷此刻正在锦衣卫大官的客房中,请求他们的帮助。我带二位去找他罢,二位快请!” 楚烟听了这话,却留在原地,没有跟上小厮,看向夜无眠。 夜无眠敏锐地听到他话中的“锦衣卫”三个字,连忙叫停,问道:“锦衣卫大官的客房……这个客栈中,竟然也有锦衣卫?” 自出江湖以来,与锦衣卫交涉颇多,且不少苦难波折,都是拜锦衣卫所赠,他对这个群体,已经是十分敏感了。 小厮应道:“有,不过是昨天才来的。听我家老爷说,这伙锦衣卫的一个什么试百户,抓住了一个通缉犯,押送途中遭其偷袭,不小心伤了耳朵。打探到我家老爷下榻于此,便来入住了,求我家老爷为他治疗耳朵。” “试,试百户,治,治疗耳朵……?” 听得这一连串的描述,夜无眠的表情啼笑皆非,颇有些精彩。 为免小厮怀疑,又不动声色,悄悄隐住了,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淡淡地道:“怎么会伤了耳朵?” “听老爷说,那试百户的耳朵,前不久被人割了,幸得长沙一个叫妙手陈的名医,给他接上了耳朵,并嘱咐至少休养百日,百日内都不得动武。但似这等急于立功升官的人,怎肯轻易遵照医嘱?才接上没多久,就……” 说到一半,突然想起锦衣卫那无孔不入的渗透力。 但有风吹草动,都能被其捕捉到。 自己是嫌命太长了,还是觉得生活太无聊了,谁人借与的胆子,竟敢在有锦衣卫下榻的客栈里,公然议论锦衣卫的百户头领? 朝廷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都未免遭其毒手,更何况自己一介小厮! 小厮浑身打了个寒颤,毛骨悚然,面上露出一抹惨笑,甚至不敢四处张望,道几声“罪过罪过”,连忙低着头走了。 也没再问楚烟二人,是否还要去见他家老爷。 夜无眠低头不语。 一住六日,他甚少出门,除了照顾云生以外,只是在房中研读《观剑》剑法,以及《奇门九字暗器真言》两部大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却没成想,这客栈中,竟然悄悄入住了锦衣卫! 而且听这小厮描述,为首的应该还是老熟人、老冤家,锦衣卫试百户大耳刘风。 幸好刘风及其部属,并不是奔着夜无眠而来;也幸好他们并不知道,通缉榜中列名的首恶之一夜无眠,也同在客栈之中。 否则,在这等情况之下,只要布置得当,夜无眠恐怕又要遇到一劫。 “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夜无眠心中一寒,准备事后好生吸取这其中的教训,莫要重蹈覆辙。 楚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听得夜无眠一声长叹,知道他是从复盘中回过神来,才问道:“公子,我们现下怎么办?” 当下的情况尤为复杂。 云生才脱离病体,需要照料;疑似那伙贼男女的同伙,又于此时现身,且偷走了龚信的儿子;连锦衣卫也不消停,恰在这客栈入住,虽并非奔着夜无眠而来,见面了也不一定认得是他,无形之中,却还是给到了压力。 “且听那小厮说,锦衣卫抓了一个通缉犯……通缉犯是谁?可莫要是玉追小姐二人啊!” 自大闹吉王府以来,林玉追主仆,便与他断了音讯。 他不知她二人所踪,也一直未能满足她临分别前提出的一个要求,即,若救得洛湘竹成功脱身,务必要想尽办法,将此捷报告知于她。 他得其主仆鼎力相助,潜入吉王府同行动,却无法助她主仆撤退,亦不知她目前安危,更无法践行她之所愿…… 夜无眠只觉得,自己亏欠林玉追主仆甚多。 情势极度复杂危险,交织缠绕,纷纷扰扰。 他一腔怀愧之心,又隐隐作梗。 一时之间,只感觉脑袋紧绷,方寸大乱,整个人,好似要崩溃了一般。 第150章 定计破局 至杂至纷、至烦至郁之际,却是楚烟一泓清水般的声音,将他心头一洗,令一切芜乱的势力,都通通消退了。 他抬起头来,看到楚烟好看的眸子,恰似黑水银滴在白水银上,灵动极了,令人看了,生出希望来。 “公子……”楚烟红唇微张,轻轻唤他。 她是个聪明的人儿。 她先前本都要随着那小厮,一道去找龚信了;等听说龚信正在锦衣卫那里,便不动声色收了脚,止住了步伐,一言不发,等着夜无眠回过神来再做决断,全然一副听凭夜无眠做主的模样。 夜无眠回应了一声,看着她,带着几分求助的眼神,道:“楚烟,你知我底细,也知我处境。如果你是我,当此之时,你会怎么做?” 自从见到通缉榜后,他便捏造了一个“罗经,罗自在”的假名字,但到目前为止,这个假名字,他也只在龚信一家人那里用过。 楚烟则是知他真实的身份,并了解深处渊源,知他窘迫什么,明白其害怕什么。 也正是如此,他才有上述一问,欲将难处说与她,听她如何抉择将去,以拿来做个参考。 楚烟一双宝石般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并不直答。 反是试探性问道:“那便要看公子的心是什么样了。倘若公子觉得,与龚大夫不过只是一时医患,他出了力,你出了钱,两两结清,并无亏欠,那么,他儿子被人掠走,自是不干公子的事,公子大可不必理睬,也无须害怕锦衣卫就在客栈中,只待云生病情一好,收拾罢了东西,继续往武功山行去。” 夜无眠麻木着脸,斜眼道:“楚姑娘,我让你替我出主意,你却何故来消遣我!” 楚烟俏皮一笑,嫣然道:“嘻嘻,烟儿逗公子的啦!” 她看着夜无眠,眼中热切:“试想,公子与云生这个小家伙,也并非血缘至亲,只是受其亲人饭食之赠,却愿意伸出援手,救他于水火,甚至肯为了他的病情,特意在客栈中小住,耽误了去武功山的行程。如此心肠,彪炳日月,堪称菩萨,又怎会是我方才所说的那般……” 说犹未已,夜无眠脸上发刺,伸手探之,竟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脸。 前面一顿小夸尚可接受,但“彪炳日月”、“堪称菩萨”,却是太过了。 “楚姑娘,暂且收起这番吹捧罢。”夜无眠没好气地让她打住。 见她一双眸子似是会讲话,但本应讲话的嘴巴,却笑不露齿,完全没有讲话的意思。 夜无眠终于明白,这姑娘暂时是选择了不言。 他暗里点头道:“我也是糊涂了,目下情况杂乱,楚烟即便了解我的一些处境,却也无法替我做谋划,毕竟关系到我的不便之处颇多,她怕难以尽善尽美,唐突到了我,惹我生气,是以才三缄其口。” 他看向楚烟,楚烟也正巧看向他,两人竟然相视一笑,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自夜无眠心中油然而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唱戏时幽幽怨怨、不唱戏时却阳光明媚的小妹子,都会在身边陪伴着他。 “但愿是错觉吧……” 话休絮繁。 眼见楚烟不可能代替他做决定,夜无眠倒是任思绪铺展开去,尽力去串联先前考虑到的方方面面,甚至连一些角落中的勾连,也被他拾掇了起来。 某一刻,他发现了一个盲点。 “龚大夫昨日无意中提到,他与我们一样,这几日来,几乎都只在此客栈中,未曾出得门去。廷贤小公子,更是未曾被抱出过。那么,作案之人,又是如何知道,这房间内,有一个幼儿的?” 眼下的困难,千头万头,夜无眠决定先从龚大夫这里开始。 其他困难或者可以规避,或者可以暂缓再去应对,唯独这幼儿,被人抱走后,但凡迟疑了片刻,便是散落人海中,从此成为父母一生的遗憾。 须臾都耽搁不得! 楚烟这回倒是兴冲冲答话道:“想来,那作案之人,要么曾在门外听到过婴儿哭声,要么是来找过龚大夫!” 夜无眠点头道:“不错。第一种情况,除非日夜在龚大夫门外值守,否则我们无从查起,暂且按下不提。第二种情况,范围就小了很多,尤其是有一位找龚大夫看病的妇人……。” 楚烟露出了“公子终于开窍了”的笑容,道:“公子所指的,可是那位家住萍乡、却从武功山回来的妇人?” 夜无眠笑道:“正是。” 顿了顿,夜无眠在心中大致梳理了一下,才看向她道:“楚姑娘,我有个计划,需要你配合实施,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忙?” 楚烟眼中大放异彩,恰似久旱逢甘霖一般,面露期待之色。 “愿意!不过,公子,帮你实施完之后,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烟儿?” 夜无眠有些哭笑不得。 他依然认为,称呼她为烟儿,未免过于亲昵了些,以两人现在的关系来说,似乎还未到如此地步。 当然了,偶尔的一次两次,倒也不算逾矩。 想了想,还是答应道:“好,那我到时候,就那样叫你一声。” 楚烟兴奋抱拳道:“烟儿但凭公子驱驰!” 。。。 这日是腊月十六。 傍晚时分,阳光早就被山丘遮了大半,不复午时暖力。但罕见地,也不甚冷。萍乡县城中,沿街的人们,都愿意出来活动。 此处似乎盛行一种傩戏,夜无眠穿街走过,轻易就能见到,有人戴着青铜制成的各类面具,走来走去:獠牙厉鬼的、瘟神的、将军的、动物的……款式丰富,不一而足。 其他人看了,并不以此为特异,也不惊惧,似是家常便饭、平常之事。 甚至,茶铺、饭馆的门外,还张贴着红布黑字告示,称将于何夜何地,聚集人民,共演傩舞,以纪念某某,或驱邪祈福等。并言明,皆已报官府备案,可放心参与。 夜无眠看了这些,觉得新奇,走入一家手工铺,随手挑了一个傩戏面具。 也不问此面具是以谁为原形的,只是看着觉得又丑又凶,晚上戴着能吓到人,便付了钱买下。 正要随手戴上,楚烟婀娜的身影出现在眼中,盈盈一握的腰肢仿若风拂柳。 “公子,如你所料,那位妇人,确实是亲自来客栈中,找龚大夫看的病,所以她必然知道龚大夫有孩子……这是那妇人在萍乡的住址,看病时所留,应该是真的,公子请收好。” 把写有住址的字条递给夜无眠后,她也被傩戏面具所吸引,在铺子里挑来挑去。 找了好久,才在一众丑陋的鬼脸中,看到一只妖猫式样的面具,极魅极惑,如同猫中的妖异女郎。 楚烟看着喜欢,欣欣然拿起,戴在脸上,回眸处,尽是期待的神采。 “嘿!公子,好不好看?” 可是,哪里还有夜无眠的身影? 只有铺子老板油腻腻的笑容:“姑娘,本店货品,戴过即视为售出。二百文铜板,承惠!” 第151章 女儿书 夜无眠拿着纸条出了铺子,戴上鬼脸面具,入了街市。 市井之中,夜色泄地,月光流华。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月明如玉盘,照得夜空似琥珀,好看极了。 举着火把,傩戏游街的势力,铺盖了整条南正街,并借助游河的舟舫,沿着两岸,延展过去。 枕着吴风楚韵的千年古意,衬着灯火下静静流淌的萍水长河,萍乡城,这座小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根据纸条上地址的指引,夜无眠来到一座昏暗的孔庙旁,正待细探时,一个丑陋的傩面,伸到他眼前,高声呼道: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那傩面丑陋成何种模样? 只见它牙齿重叠,互相挤压不留空间,额高而凸,有如小丘高耸。鼻孔外露,下雨天恐有呛水之嫌,眼出三白,自然显出一股凶戾相。 那傩人在夜无眠面前舞来蹈去,状若疯魔,高声喊道:“文王既殁,斯文岂不在兹乎?在吾孔丘孔仲尼是也~” 狂演了一阵,见夜无眠只是冷眼瞧他,浑不搭理,自讨了个没趣,又去其他处癫去了。 这人所着傩面,与其他人却是不同。 其他人皆扮演山鬼精怪、猛将莽勇,他却扮起了孔夫子。 夜无眠方才看得真切,这傩面之相,丑固然丑,却与各家著述中记载的孔子貌,都能搭上几分。 比如《荀子·非相》称,“仲尼之状,面如蒙倛。” 大意是说,孔子长得能够辟邪。 目今流传下来的各种孔子画像中,除了后世大清的过于离谱,竟扎起了金钱鼠尾辫外,其他的孔子,一般都是着汉人衣冠的万世师表形象。 就是颜值不太敢恭维,且多数都是龅牙。 那个傩面,也算是十分还原了。 不过,《论语·述而》称,“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人戴上这个假面,装神弄鬼,神秘兮兮,岂不与孔学背道而驰乎? 夜无眠余光再看了那人一眼,想起《乡党》一篇中,关于孔子的种种行为描述,摇头不语。 孔学流传至今,要么沦为德学伪君子的天假神柄,要么也迈入神殿,开始神秘化起来。 或许需要一位圣人,重振程朱以来扭曲的儒风。 步过孔庙,朱墙映面。 这里,却是一户殷实人家、书香门第。 其中回廊迂阁,碧瓦参差,灯笼挂照。诗书朗朗,不绝于耳。 所念的字字句句,都是六经经义;涉及的条条框框,皆从四书书摘。朱子理气之学,是今夜夜读讲义;二程守节之戒,是每日日学浸染。 时不时,还有关学开创者张子先生“横渠四句”的高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尔尔。 夜无眠听得,鸡皮疙瘩一时尽起,似乎也被这雄词激了起来。不愿相信,那位有嫌疑的妇人,竟是住在这等地方。 等把纸条看了又看,确认无误,面上才露出几分古怪,使起轻功,轻易翻过红墙,到了内院之中。 院中,仆从不多,几无值守。 夜无眠穿过垂花门,从一个昏昏欲睡、垂着眼睑的家丁旁边,悄无声息溜进,到达那读书声的源头处。 这里是一排厢房,做起了书斋的布用。 庭中桂花树一株,花叶早已凋零,纵使浇了些肥水,也耷拉着,了无生机。 抬头处,台阁体正楷字六个,高书匾额之上: 【克勤克俭之家】 门旁左右,两排对联,皆端正张贴,一丝不苟。 夜无眠不耐烦去细看楹联中的字,只听得书斋中,一位夫子的声音道:“招弟、盼弟、想弟、来弟,你们四人可止歇了,今夜诵读就到此。” 这话一出,读书声才停了。 那夫子又道:“你四人既为女子,不可只读圣人经义,自明日起,增添汉时妇人班氏的《女诫》,作为每日必修读物。” 直到这时,夜无眠才听到,是四个稍显稚嫩的女声齐齐道:“夫子恭安。” 他心道:“怎生尽是女子?方才这读书声,可都是男儿的腔调,莫非是我听错了?” 正疑惑间,书斋门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道学严谨的先生,迈着端庄的八字步,一腔浩然气,千年老龟风,从书斋中走出。 喉咙一阵耸动,似是要吐痰,见四处无痰盂,硬生生憋住,气定神闲去找吐痰的地方去了。 趁他走开,夜无眠指开窗牖,看到书斋中景象,果然是四个女子,各自坐在条凳书案旁边。 其中三女扎着头巾,年岁从七岁到十三岁不等,另一女戴幞头,大概与洛湘竹同龄,应已是及笄了。 四女都作男儿操童子业者的打扮,却也掩不住女儿家的姿态。 其中那位十三岁左右的女子,突然愤愤道:“为何我等女儿家的,读了书却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这竟是谁人的规定!” 扎头巾的其余二女尚小,还不懂事,不能回答她这问题。 倒是那十五六岁的幞头少女,恭顺道:“盼弟,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只有男儿身受了圣人教诲,才能在考场里春蚕食叶、月宫折桂,哪有女儿家去参加科考的道理。” 十三岁少女盼弟反问道:“从来如此,便对吗?” 幞头少女吃了一惊,忙道:“盼弟,切不可如此反问,倘被先生听到,你非又得吃板子不可。” 盼弟道:“招弟姐姐,吾闻湖广黄梅县一带,除却佛寺鼎盛、坐落着禅宗祖庭而外,又流传有一折子奇戏,名为《女驸马》。这戏,讲的乃是一个女子为救丈夫,扮做男子模样,参加科考,最终打败一众男儿身的举子,独立鳌头、中了状元、并迎娶公主的故事。不过,《女驸马》好虽好,却终究仍然是向着男儿的故事,要是我来唱这戏,还得再改一改!” 幞头少女招弟皱眉道:“盼弟,你这话却是无稽。《女驸马》之名,本已是极冲撞天家及伦理纲常的了,你若要还再过分改造,日后我王家,必要因你遭祸。” 王盼弟不以为然道:“左右我等女子,在娘的说法中,都是要嫁作别家妇的,既如此,王家有无祸患,又能关我甚事?” 王招弟花颜失色,正想纠正她,王盼弟又恚怨道:“到时候受祸的,是新来的弟弟。他受祸了,却又关我们甚事?他不与我们淌着一样的血,只是娘买来,却能胜过我们王家自己的女儿,继承王家的家业,我恨他还来不及,又怎会担忧他招不招祸!” 第152章 妇人恚 王招弟听了此言,几欲晕倒,带着哭腔道:“盼弟,《孝经》的谆谆教导你莫非忘了?‘非法不言,非道不行’,你如此言之,大为不妥,有违戒训。” “这八个字,是教导天下诸侯的,于我一介庶民,又何加焉?” 王盼弟讥讽道:“再者说了,为人父母,却参与买卖他人之子的事情,这所行的,真是‘道’乎?父母先行‘非道’,我为何不能后言‘非法’?” 王招弟气得脸红了起来:“你今日敢言,明日便敢说将出去!《论语》中,有人偷了羊,被儿子告官抓获了。圣人不赞同他的做法,并认为:‘子为父隐’才是‘直’。为何圣人的教诲,你就是记不住?” 王盼弟怒而摔书,大声道:“你不说倒也罢了,说了我正想问一句,什么鸡鸣狗盗之徒,也配称为圣人!如此,不学也罢!” 两人之间,言辞愈发激烈,气氛愈发紧张了起来。 另外两个年龄尚小的女孩,分别唤作“想弟”以及“来弟”的,被姐姐之间的争吵,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夜无眠在外面瞧着这一幕,由于未知全貌,暂时不予置评。 忽见月光下,一个提着灯笼的无精打采侍女走来。 夜无眠连忙转身,躲在桂花树后,隐住身形。 那侍女走入书斋,怯懦懦道:“二小姐,主母要你去她屋子里听训。” 只听得王盼弟拍案而起道:“王家合共有四姐妹,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去听训!难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吗?” 经王招弟一番劝解,王盼弟最终还是百般不情愿地,随丫鬟去了。 夜无眠紧紧跟随,提足轻点,飞到瓦顶之上。 这座宅子自是不小,比之长沙谭敬承府,都不遑多让。 且多处悬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孟子海口,夜无眠记得,谭府只有一处如此,不免相形见绌。 主母院落中,夜无眠等王盼弟进了房间,丫鬟退下之后,才找了一处便于藏身的所在,手指蘸了口水,捅破窗户纸,往屋内看去。 屋中,一个青衣文士,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坐于主榻之上。 青衣文士佩纶巾,手摇折扇,头戴簪花,扇着寂寞之风。 本应是潇洒倜傥,可冬天扇扇,这装逼造作之气,未免过重,看上去大为违和。 夜无眠只是冷冷一笑。 妇人挽着高高的云髻,眯着眼睛,体态丰盈。 她怀中抱着一个金丝裹缠的襁褓,襁褓上,挂着好几块从和阗转卖过来的美玉。 襁褓外,套了一个福寿锦缎,在灯火下煜煜生辉,晶莹闪亮。 夜无眠细看时,那闪闪发光的锦缎,竟是因为嵌满了珠宝所致!其中有一颗颇大的,似是有价无市的夜明珠。 如此富贵风流,当真与书斋上所题的“克勤克俭之家”,遥相呼应了。 王盼弟才一进去,那丰腴妇人便凶相上脸,朝她喝一声:“跪下!” 态度坚决,不容置喙。语气冰冷,凉到心尖。 夜无眠自孔眼中瞧得,王盼弟并未跪下,反而勇敢抬头质疑道:“母亲,我有何罪,竟须跪下说话?” 妇人也不见气,只是冷冷问道:“你且答:何谓三纲?” 王盼弟如实答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为三纲。” “既如此,母使子跪,子为何不跪?” “那也是父为子纲,可从未听过母为子纲的!” 王盼弟浑然不惧,转头看向那青衣文士,笑道:“爸爸,我求你好不好,你令娘亲不使我跪,这样一来,纵使哪天圣人增设‘母亦为子纲’,将三纲扩充至四纲,可是夫仍为妻纲,她管着我,你管着她,我却仍然免于一跪。” 夜无眠听了,不免莞尔一笑,有些喜欢上王盼弟这个小妹妹来。 当然,这种喜欢无涉男女感情,只是欣赏她的敢言。 青衣文士把折扇一收,道了一句“胡闹!” 却也没有如何为难她,转而对妇人宽慰道:“再怎么说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母子二人一相见,怎愈发如仇雠乎?” 妇人冷笑道:“怎能不如仇敌!若非她是女儿身,导致你王家始终缺少一个儿子,你又怎会新娶一妇?新娶的倘若能生儿子倒也罢了,我也愿视为己出,将来继承王家家业,自也会奉为我母亲。 可是你那妾室倒好,竟也跟我对着干,只生了两个女儿。如今想来,这倒霉的一切,都是这赔钱货造成的,我见了她,怎能不如同见了仇敌!” 青衣文士无话可说,王盼弟稚嫩的脸上,却早是两泪涟涟,似春季屋檐上,止不住掉落的连绵雨水。 “母亲!你如此说我,可还有半丝半毫亲伦之念乎?” 妇人看向她,满眼凶光:“自故宋以来,吴越、两湖间人家,便有溺死女婴的风气,我若不念骨肉之情,也早把你溺死,你而今已然做了水鬼,现在正沉在冰冷的水里,等着把哪个短命鬼搦下水来替了你,好去投胎往生!哪能来王家这等富贵人家走一遭,衣锦食玉,吃穿无忧!你说我对你有无亲伦之念?” 这恶毒的话一出,王盼弟眼泪一时收了。 她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挺起腰杆子来,全身筋骨颤颤作响,如同一只受到了极大伤害,却又顽强活着的猫。 她凄然又坚定道:“你安敢溺我!我背得滚瓜烂熟,《大明》律规定,‘凡祖父母、父母故杀子孙,杖七十,徒一年半’。成化间,宪宗皇帝又教:‘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 女儿如此顶嘴,妇人被气得抖如筛糠,伸出胖手,指着王盼弟道:“好狗胆!来人啊,今天我就把你掌嘴掌毙了,我看哪个敢告官,又有哪个敢把我发配走!” 王盼弟一脸惨然,对父母失望至极,却全无怕意,直视双亲道:“你就算不打死我,你所犯下的罪,也已经难赎了。你先是从贼人处买来男婴,视为己出,爱他胜过我们四姐妹。又自甘堕落,跟贩卖人丁的贼男女暗通款曲,为他们提供据点!甚至前些日,你还与这伙贼男女一道,押送幼儿去武功山……光是凭你这些罪行,《大明律》便要将你发配!” 听到这话,本还有意阻拦妻子施暴的青衣文士,便没再开口,任由门外冲进来的一个壮硕家丁,甩起大掌,去扇王盼弟的脸。 第153章 对峙 那壮硕仆人的巴掌,本已看准了王盼弟的小脸,行将落下。 快落下之时,先是听得外头无端传来一阵冲天疾鸣,随后“嘡”的一声,却没有拍到脸,拍到了硬物之上,把他的手,震得都快折了。 惨呼声中,除了闭上眼睛的王盼弟外,房中的其余人,无不朝着一个陌生的闯入者看去。 那人,戴着一个索命厉鬼的面具,身着生员襕衫,手中握一柄青黑宝剑,腰间仗一柄青绿色长剑。 他身高不过五尺有余,站在那儿,却仿佛一樽杀神降世,令人看了,当先便是窒息,两股瑟瑟,等闲难以动弹得。 虽然萍乡一带傩戏盛行,大街之上,这等鬼面,到处都是,寻常见到,并不会如何。 只是此番,当人做贼心虚之时、色厉内荏之刻,见到这青铜鬼面,不免中气大失,难以自控,自然便有几分恐惧意,把肝胆都绞杀得疼。 妇人当先便是一声凄厉大叫,捂着胸口,疾呼有鬼。 襁褓中的孩子,被她吓得,也哭闹了起来,一时难以哄收得住。 鬼面人正是夜无眠。 王盼弟一家人争吵时,他便一直在门外听着。 王家通贼的事实,及相关旁枝末节,自王盼弟口中说出,省却了他自己去查问的功夫。 等到那妇人称,要将王盼弟掌嘴至掌毙,无论其是一时气话,还是真有意于此时,夜无眠都不会作袖手旁观。 他自然是要出手制止,保护好这位勇敢的证人,兼奇女子。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功夫展开,一个抢身,就夺在那壮硕仆人落掌之前,将青釭剑架上,护住了王盼弟。 这才有了壮硕仆人一掌拍到剑身上,身子被震开的一幕。 王盼弟听得这些动静,茫然睁开眼来,见是一个鬼脸保了自己。 她也不知戴着鬼脸的夜无眠是人还是真鬼,却主动躲到了他身后,完全不似妇人那般惊惧。 也许,在见识了人心的丑恶之后,鬼反而不算什么可怕的了。尤其是对于内心无愧之人而言,鬼实乃是大可亲近的。 夜无眠的猛然闯入,令房间中的气氛,陷入一阵混乱。 青衣文士顾不得妇人及小孩,看着夜无眠道:“阁下是谁?你虽戴着鬼脸,可莫要说你是鬼,我萍乡乃傩戏之乡,此等面具,我府上就有好几块!可莫要在钟馗门前,装神弄鬼!” 夜无眠冷笑一声,把面具摘下,向后递给王盼弟。 王盼弟眼珠一转,居然接了,上上下下抚摸打量,模仿着这鬼脸的表情,也做了个凶恶状。 她倒是心宽。 “在下,是替那些被当做货物买卖的幼儿,来讨个公道之人。”夜无眠看着青衣文士道。 摘下了面具,夜无眠俊秀的模样,才被屋内一干人看到。 妇人当先止了惊吓,看着他的俏脸,居然露出几分春心荡漾、色欲贪婪的模样,令夜无眠大有作呕的冲动。 青衣文士见只是一个白面小生,当下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竟也是位熟读圣贤书的小兄弟。呵呵,小兄弟,你且坐下说话,寻常人家会客,尚且粗通些礼仪,况我王家乎?你虽不告而来,我王家却不可失了礼。来人呀,上座、赐茶!” 那壮硕仆人闻言,就要去行主人之吩咐。 夜无眠把剑往前一拦,道:“且慢!上座赐茶一切虚礼皆免,如我方才所说,我是为一应幼儿而来!” 青衣文士皱着眉,使了个眼色,那仆人便匆匆退了。 “小兄弟,在下王卓,还未请教大名?” 青衣文士王卓皮笑肉不笑道:“俗话说,来者皆是客。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小兄弟初来我王家,尚未深入了解,便作如此不通情理状,张口要公道,闭口为幼儿……是否,呵呵,是否有些莫名其妙了?” 说话之余,他作出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好似浑然不知夜无眠说的是何意。 这演技倒是顶流。 夜无眠以“罗经”的化名告之,转而道:“还要了解什么?你夫妻二人冬夜训女时,一切细节,一切因果,都已自己讲出来了,哪还需要我再说什么?” 王卓面色大变,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一家人在屋内所说的话,包括王家的密辛,竟然都已被他听了去! 这下要如何遮拦得住? 他尚未说话,妇人已指着王盼弟骂道:“死女!你竟勾结外人,作出此等欺家灭祖之事来耶?” 王盼弟看看夜无眠,又看了看自己的父母,慢慢意识到了什么,面色转得苍白了起来。 方才与父母对峙,她虽然总以律法回怼之,并称,凭母亲之所为,足以触发流放之刑。 争吵归争吵,她所引用法律条文无情归无情,却并不代表,她真希望母亲就要因此被绳之以法。 母亲是不爱她,甚至怨她,可母亲终究仍是母亲。 作为女儿,她更希望母亲能够主动良心发现、浪子回头,不再从事那些非法的勾当。 王卓看向夜无眠,强行笑着解释道:“罗小兄弟,小女年岁尚小,她懂个甚的事情?个中渊源,颇为复杂,许多东西,并非她所理解的那样,你在门外听到的,与实际情况,终究是有些许出入的。不如我们还是先吃些茶水,慢慢商议计较,听我把其中情由,慢慢说出不迟。” 说着,又要叫来其他下人,去端茶送水。 夜无眠不经意一笑,道:“渊源?复杂?王兄,既如此说,在下倒也有个解决之法。” 说着,他指了指客栈的方向,道:“目今,南京锦衣卫的试百户大耳刘风,带领本部人马,就在萍乡县城暂驻。王兄既信不过我时,且与我一道去面见那天子亲军的官儿,在他面前好生解释一番其中情由如何?” 王卓脸色刷白。 萍乡城来了锦衣卫,他自然是知道的。 而且更要命的是,锦衣卫才到,他妻子所联络的那些贼人,就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作案一桩。 当时听到这消息的他,就如同听到寿星老喝砒霜一般,当场失却了气度,破口大骂。 今夜本自慌张间,甚至妻子还叫唤来最不省心的二女儿,要好生训诫一番,令其管住嘴巴,防止她将家中暗自操持的勾当说出去,防止锦衣卫察觉。 却不料,自己尚未去找鬼,鬼却自己找上了门来。 第154章 伤心 当下王卓便失声问道:“阁下莫非就是锦衣卫的人?” 一双怀疑眼睛,在夜无眠身上扫来扫去,似是不信,如他这等年纪轻轻的小贡生模样,竟已是一名锦衣卫。 夜无眠淡淡道:“我若是锦衣卫校尉,早已将你擒住了,哪还容得了你在此饶舌!” 话才落下,王卓手中折扇,如金镖一般,撕着破空之音,朝他飞旋而来。 “呵呵,小兄弟,你既不是锦衣卫的,何故要来插这么一手?岂非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听说夜无眠并非是锦衣卫中人,王卓放下心来,施展功力,就要擒下夜无眠。 夜无眠也不多话,抽出手中青釭剑迎上。 剑气如虹,凌厉难当,只听得“擦擦”的数声响起,折扇应声而拆解开来,掉落成一张张的纸片,如雪花一般,纷纷洒落。 “我的浩然正气扇!” 王卓肉疼大叫,转而一脸惊惶,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指着夜无眠,颤声道:“剑气如此雄浑,你,你莫非是逆通强者?” 夜无眠自不答话,飞身挺剑前行,朝王卓刺去。 王卓今日本是燕居在家,手上除了折扇,别无他物,夜无眠有剑在手,又表现出逆通的修为,瞬间令他斗志全无。 “饶我一命,我自当束手就擒!” 赶在夜无眠长剑挺到之时,王卓膝盖一弯,双腿一软,竟是朝夜无眠跪了下来,不顾颜面求饶,浑无半点骨气。 夜无眠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嘲讽道:“浩然正气?你眼下这副模样,可与浩然正气有半分沾边么?” 王卓连连磕头,脸露谄媚之色:“罗兄弟,我看你齿龄尚小,经历不多,未知这正气再浩,若无了生气,也是白耗!一切当以‘生’为重,正气也要让路!即便是孟老夫子亲临,看到学生此状,必然也是会理解的。” 夜无眠气坏了,怒极反笑道:“你也配谈孟子?孟子说,生与义,‘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他能舍生,你敢乎?” 王卓看着夜无眠的表情,吓得以手撑地,强行发挥诡辩法,欲得一生路,又直起身子,摊开手告罪道:“可是学生所为,并非是‘义’啊,自不可像孟老夫子那般,还需要去舍生取义。” 夜无眠不知作何评价,但看到他那道貌岸然却又软骨的模样,有一股恶心的反酸回味了上来,差点就要找个地方痛快吐一阵。 “砰!” 剑柄击在王卓的后脑勺,将他击晕了。 夜无眠冰冷的眸子,看向了那妇人。 妇人犹自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边后退,一边从头上取下发簪来。 夜无眠以为,她要以襁褓中的孩子为威胁。 考虑到幼儿毕竟体弱,而这妇人的发簪,距离幼儿脖子不过咫尺,真要发难,自己逆通境界的剑再快,也快不过她顺势一刺。 连忙大声喝止道:“我劝你莫要伤及手中幼儿,否则,我的剑必饮你血!” 妇人一声冷哼,肥硕的身子趁这间隙,闪到王盼弟身后,一手抱孩,一手握簪,抵上了王盼弟的咽喉。 “我怎么会伤害手中的乘风?这是我的儿子!纵然不是亲生的,那又如何?他也是我的儿子,儿子!儿子,儿子……” 一阵癫到极致的咆哮,令夜无眠恍惚了片刻。 咆哮声中,有人哭了,有人沉默了,还有人,心都碎了。 王盼弟仿佛坠入了家里藏冰的冰窖之中,从头凉到了尾。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要抬起头来,看看这位失去理智的母亲。 不料,却被母亲的一句“不许动,再动我插破你的喉咙!”给吼得心如死灰,就任她挟持着。 又是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淌落了下来。 妇人把“儿子”两个字,念了十几遍,仿佛中了一种,只会说这两个字的毒。 她一定是疯魔了,竟对自己的亲生血脉,做出如此令人寒心的胁迫之举。 夜无眠见其簪子,把王盼弟的脖子,刺得凹陷甚深,便知她并非假意挟持,缓图逃命,而是真要借此,提些条件。 夜无眠把剑尖前探,不想多说,正欲一剑斩断她的手,却见她身后人影闪烁,“砰”的一声,一个秀气的手掌拍在她的后脑勺,给击晕了过去。 并在她软倒之前,搂过襁褓中哭泣的幼儿。 “如此女人,不配为母!” 来者一声娇喝,“呸”了一声,受限于此时生理条件,没有吐出真的痰来,似乎很不解气,又原地跺了两脚。 见楚烟来了,夜无眠笑道:“你来得倒是及时,倘若再晚来些,她的手就要被我割下来了。” 来人正是楚烟,先前夜无眠在门外引发一阵冲天响动后,她便得了信号,赶将而来。 见了夜无眠,她先是盈盈一笑,叫了声“公子”。 转而又一脸厌恶看向那妇人,道:“倘若知道公子要剁她的手,我便会迟个片刻现身了。就任由公子把她的手给剁下来!” 一旁的王盼弟,经此变故,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双亲,眼前回放着方才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呆愣愣地,一时难以消化过来。 夜无眠却没打算让她继续迷茫,轻轻呼她道:“盼弟,盼弟。” 王盼弟还未作答,楚烟抱着襁褓的手,特意空出一只,捏着鼻子先道:“什么名字,盼弟?盼着一个弟弟,这也能叫名字吗?女孩的一生使命,只是为了能盼到一位弟弟么?” 她嫌弃这个名字,直言不讳,王盼弟回过神来后,听得这话,却也不曾怪她,只是幽幽一叹。 “倘若真盼到了一个弟弟,那倒也罢了,可惜的是,盼来了母亲的心魔。” 王盼弟的泪眼,看着已软躺在地,却还在紧紧握住簪的母亲,一阵迷离。 夜无眠宽慰了她一阵,才问道:“盼弟,你先前与你母亲争吵时说,你母亲为那伙男女,提供据点?” 王盼弟擦了擦脸,抽泣几下,稳住心态,点头道:“不错,自数月前,母亲从武功山下买了乘风小弟以后,便为贩卖幼儿的贼人,在城外提供了一处据点。但有不法得来的孩童,皆令暂存那处,计得一定数目了才会转走。父亲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居然也不阻拦,任由她去!” 她看向王卓,眼中是藏不住的失望之色。 王家院落里,到处挂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牌匾,背地里却做着如此勾当。 如今看来,写的不是孟子,是讽刺。 王氏四姐妹夜读时朗诵出来的圣贤经书,一字一句,也都化作黑烟,消散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夜无眠从王盼弟手中,拿回了鬼面,戴在脸上道:“既如此,盼弟,请你引路,带我们去破了那据点,救出那些孩子来!” 第155章 巧设计 夜沉沉,风寂寂。 萍乡城外某地,一座隐秘的院落旁,一个戴着鬼脸的男子,猛然出现。 在他身后,跟着的一位妖猫面具女子,乃是个身段窈窕,线条柔美之人,月光下看了,令人生出许多遐想来。 他二人才走近这隐秘院落,便有四个大汉,鱼贯跳出,各提长剑,挡住了这对男女。 为首一人,戴着丑陋的面具,额头高高坟起,有如山丘。牙齿重叠,鼻腔上翻,丑得令人嫌弃。正是夜无眠在萍乡城孔庙外,见到的那位戴着孔子面具的疯人。 “鸟男女是谁?竟敢擅闯王家在城外的禁地?” 戴着孔子面具的男子,此刻也不疯癫了,和身后的三人一起,把剑前举,阻住两位来客。 这两位不速之客中的鬼脸男子,便是夜无眠,妖猫女子则是楚烟。 方才在王家,夜无眠问起贼男女据点的位置时,王盼弟也不甚明了。 所幸的是,由于王家夫妻涉入此事太深,房间中,藏着与贼人的书信往来,及相关账簿。 通过这些纸上资料,夜无眠未经王卓夫妻二人,也轻易找到了具体位置,也就是萍乡城外的此处,一个极其隐秘的院落中。 当然了,以王卓的区区骨气来说,只要肯下功夫,“好生”盘问一番,应该也能问出。 只是夜无眠对此人甚为反胃,稍一听到他的声音,五脏庙便似翻江倒海,是以宁肯自己动手去找寻,也不愿当面问他。 一番找寻下来,王卓夫妇的罪证,再无处藏形。 楚烟通知了锦衣卫,不稍待便会有校尉赶来,将已被绳索绑缚住的夫妻二人,及一干王家下人、亲眷,暂时都带走,等分出了罪责,再行拷问。 其实,拷问已无太多必要。 王卓夫妇与贼男女的书信往来,已将这桩罪恶交易,给“交代”得差不多了,细节十分丰富。 甚至,连操纵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其身份,也已呼之欲出。 虽然书信中没有明确提到名字,但字里行间,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夜夜无眠看向那孔子面具男子,玩味一笑,道:“先别问我们是谁,我却知道,你等,皆是武功山人的弟子,是也不是?” 书信中的线索,与夜无眠此前在客栈中,那一番头脑风暴式的推论,不谋而合,都指向了武功山人,及其门下弟子。 现在,只差当场证实了。 此言一出,三个没有戴着面具的大汉,面色都是一变,慌张的神色,在月光下清晰无掩。 孔子面具男子被挡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但指向夜无眠的剑,却是微微一抖。 很显然,他与三个大汉,是一样的心情。 却犹自强撑着,大声疾喝道:“呵呵,阁下在说什么!这里是萍乡王家在乡下的禁地,可没有什么武功山弟子!” 夜无眠眼中,似乎露出一丝失望。 紧接着,又好像是自言自语道:“原来竟不是武功山的弟子!既如此,那我捡到的这本《小灵宝经》,又该作何处置呢?” 说着,往怀里一摸,居然真的摸出来一本书来。此书封皮泛黄,透着一股神秘之感。 “什么?《小灵宝经》?” “师父视为至宝的《小灵宝经》,怎么会被他捡到?” 三名大汉纷纷议论,眼中闪着惊疑不定的光芒,都朝夜无眠手中的书看去,似要把它看个透。 奈何今晚月光虽圆虽亮,毕竟还不是日光,哪能把封皮上的字照清? 即便能,夜无眠所展示给他们的,也是没有写字的那一面,本就没打算让他们真能看到。 七嘴八舌间,孔子面具男子喉咙鼓动两下,咽了几口口水,调整心情平复。 “这位鬼面兄,你莫不是在说笑?我派镇派的功法《小灵宝经》,师父可是贴身带着,只差含在嘴里了,又怎会让你拾得?你可莫要消遣我们了!” “这下肯承认自己是武功山人的弟子了?” 夜无眠暗道了一声:“果真不出我所料!” 脸上,却故作不快之色,道:“既肯承认时,我便说了也无妨。你师父武功山人,固然是日夜不教这书离身,奈何这次,他在长沙受了重伤,差点把命都掉了。惊慌失措之余,怀里的《小灵宝经》掉落下来,这才被我捡到。” “怎么会?!” 孔子面具男子首先便是质疑。 还未展开说,身后一个壮汉却小声道:“师兄,前些日子师父飞鸽传书来,确是说起过在长沙城受伤之事,而且,受的还是重伤。虽未提及丢书之事,但想来在那种情况下,难得兼顾,丢车保帅,也是正常。” “……” 面具遮住了这男子的心中所想,但手中剑的不断下垂,却反映了他此刻将信将疑的心情。 “况且,就算丢了书,师父也不可能会告诉我区区我等的。” 恰有另一名壮汉助推道:“师兄,别怀疑了,我看,八成是真的。这人的口音,有长沙那边的感觉,我老家长沙浏阳县的,我熟。” 夜无眠适时道:“原来竟是老乡,幸会幸会,我长沙安化的。” 他与这浏阳壮汉一番假意叙旧后,孔子面具男子登时也便相信了几分。 孔子面具男子看着夜无眠道:“这位鬼面兄,《小灵宝经》既在你手上,为何还不将其还与我们,你还在磨磨蹭蹭作甚?” 说着,他身后的三名壮汉,都一脸贪婪地,看向了夜无眠手中的书。 此等神态,与夜无眠在关王庙中见到的那伙男女,如出一辙,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制出来的。 夜无眠道:“只因你对武功山弟子的身份遮遮掩掩,不肯承认,我才当然不敢给你!“ 等到孔子面具男子连声道歉,他才“哼”了一声,道:“不如这般,你我互通个名姓,知道了各自底细,再作计议如何?” 四位武功山弟子不敢拒绝,遂一一自我介绍。 三个壮汉不多题,那孔子面具男子,则真是孔子的本家,名为孔方雄,与所谓“孔方兄”之笑谈,碰上谐音。 “久仰!” 夜无眠客套了一句,不动声色地,将书揣回了怀中,引发孔方雄四人不满的哗然,却不理会,只是道:“在下罗经,幸会。” 孔方雄质问道:“不说什么‘久仰’、‘幸会’,现在只说,我等既已通了名姓,你却为何还不将书交与我等?” 夜无眠“咦”了一声,似是出乎意料。 转而不悦道:“孔方兄,你好不晓事!我为贵派找回至宝,总不能凭白地,不索任何报酬,就将它还给你们罢?” 第156章 暗藏玄机 夜无眠摊了摊手,鼻间一哼:“就算是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给尔等做了善事,送了子嗣,总归也要朝你讨点香火钱,打造一具金身。更何况,在下罗经,只是区区一介俗人,在尘世中讨生活,所图不过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做了此等好事,索求点报酬,不过分吧?” 武功山四人各自对视一番,叽叽喳喳一阵议论,互相点了点头。 孔方雄这才讪讪笑道:“不过分不过分,罗兄所言极是。你若不提报答,凭空将《小灵宝经》还与我派,我等反而还要怀疑你,是否别有居心呢。” “说吧,罗兄想要什么报答?” 孔方雄把长剑收了,还入鞘中,硁硁然的模样,认真与他做起交易来。 夜无眠不慌不忙,看着孔方雄许久,才悠悠道:“我想以《小灵宝经》作价,从贵派手中,买一个货物!” 孔方雄故作不知道:“货物,什么货物?我武功山潜心向道,又不为黄白之物奔波,更不操持商贾业,又哪里来的什么货物!” 夜无眠几声冷笑,道:“你说是什么货物?孔方兄,你是真不晓事,还是故意假装不晓事?我既能寻到你这里,就说明我对贵派暗中从事的勾当,早有一番了解,所谓胸有丘壑是也。你又何必与我装糊涂!” 说着,他拍了拍掌。 掌声落处,便有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王家二小姐?!” 见到突然走来的王盼弟,武功山四人皆是一声惊呼,面面相觑。 显然,他们不仅认识王盼弟,更是对于她能出现在此,而始料未及。 王盼弟看着四人,指向夜无眠,淡淡道:“这位罗大哥与我娘是故交,听闻我娘从武功山买了子嗣,便也求着我娘,要来找你们买个崽,以续香火。” 夜无眠点头道:“不错,正如盼弟妹妹所言,我是来买孩子的。我所说的货物,正是你们转手买卖的孩子!” 说着,看了一眼王盼弟,对她赞许一笑。 她小小年纪,不经说服,便愿意跟着自己前来,敢在这群贼人强梁面前,配合表演。 就凭这份正气和勇气,以及纠正父母辈错误的孝义,夜无眠就对她由衷钦佩。 由于戴着面具,夜无眠面露何种表情,这伙武功山弟子,自是不知。 只是,经过一番商量后,他们继续推举孔方雄为代表,要说出心中的两个疑问。 夜无眠手一挥,大方道:“做生意本就应该问个清楚,否则哪能放心?孔方兄但有任何问题,只管道来!” 孔方雄道:“其一,如王家二小姐说,罗兄是王夫人的故交。既是故交,可为何王夫人却不亲来,只遣了二小姐来?二小姐虽然秀外慧中,毕竟年岁在这里,江湖上的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夜无眠“嗯”了一声,似乎也是不解地看向王盼弟,问道:“盼弟妹妹,正如这位孔方兄所言,我明明是央你母亲为我牵线,为何却竟是你带我前来?她到底是被何等俗务,缠住了身子,才不能亲至?你正好也与我一番明说。” 王盼弟看向孔方雄,嗔道:“你还好意思问!你等昨夜明知锦衣卫来了萍乡,暂驻于此,却还不收手,在其眼皮底下,顶风作案!我母亲今日里,为这事吓了个半死,还哪敢亲来?自然是打发我这个最不受疼爱的二女儿来了!” 一段话,回答了两个问题。把孔方雄的狐疑,压下去不少。 他尴尬地一阵咳嗽,连戴着的孔子面具,都抖了三抖。 干笑道:“原是如此。不过,还请王家二小姐稍后为我转告王夫人,就说锦衣卫中,有我们的人,哪怕她不小心着了道,只要师父修书一封,通了情由,便也无甚事。勿要杞人忧天!” 他一派轻松得意的语气,令夜无眠心中,闪过几许杀意。 “锦衣卫中,竟有内鬼?” 正想着,孔方雄已抛出了第二个疑问。 “其二,听罗兄的声音,年龄不过十六七岁,正当春秋旺盛、身强力壮、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之龄,想来应是不愁子嗣才是,怎竟也要买个货物回去,延续香火?” 说着,黑黢黢的眼洞,直往夜无眠看来,似要把他看透一般。 夜无眠一时无言。 来之前,他与楚烟以及王盼弟设计机巧时,考虑到了这伙贼人,可能会问第一个问题。 却未曾想过,还会有这第二个问题。 按理来说,从事这种勾当的贼子,只要有主顾,便会痛快卖出去才是。 哪里会去讲究对方购买的原因? 他正要强答,楚烟早已抢先一步,淡淡开口说道:“只因,我是石女。” 夜无眠一怔,尚未发话,却听武功山弟子中,一名壮汉发愣问道:“啥是石女?你是石女,和罗经买子,又有什么关系?” 夜无转而望向他去,待开口,只听“啪”的一声,孔方雄一掌,怒拍在这发问人的头上,直拍得惨叫连连。 体罚过后,口头上,却还不打算发过,犹骂个不绝。 “蠢狗。你若不知,改天我让米田共师兄把你脑子挖出来,煮一煮,直到煮得你知了,如何?” 那壮汉挨了打,却不敢还手,只得抱头,掩着痛处,勉强忍受。 孔方雄连连朝楚烟抱拳赔罪道:“您是罗夫人罢?我这村蠢师弟的唐突之处,还望原谅。” “无妨。” 一番对话下来,孔方雄心头的疑惑,终于几乎都消了。 夜无眠还在琢磨着“米田共”师兄时,孔方雄已然长舒一口气,笑道:“原来罗兄真的是个诚心来做交易的,那便好说了。此处不是个讲话的好所在,我们先进去罢!” 说着,孔方雄回转身去,与其他三人一起,找出一条不知隐于何处的绳索,抵于肩上,崩紧了牙关,猛力一拉。 力到处,只听得“轱辘”一阵响动,眼前的那座庭院,竟在视野之中,慢慢颠倒开来,犹如车轮转动。 “嘿!嘿!” 孔方雄四人,排着队,一边走,一边拉动这绳索,似乎颇为吃力。 即以他们身材之壮,最终把这屋子完全颠倒好了,也是出了一身大汗。 “轰~” 翻天覆地之间,头脚互换,一个全新的庭院,自四人这般操作后,从原本的庭院之下,转了出来,出现在夜无眠眼前。 原来,此处竟是一个机关,地上面的庭院只是个幌子,作迷惑人用,地下面的庭院,才是真庭院。 夜无眠看得呆愣了片刻。 心中,则庆幸不己。 出发之前,楚烟尽阅房中往来书信。判定这据点中,可能暗自设计有墨家机关。 于是便劝阻他不要硬闯,共同商量,制定了计策,遂才有前面的一番啰嗦。 “若非楚烟,我早已将这四个蠢汉尽情屠戮,却也难以发现这屋子的真面目了!” 第157章 杀机现 若非是楚烟思虑周全,夜无眠在找到据点后,多半已凭恃武力,将孔方雄四人一起杀了。 能费体力的事情,他素来不愿多费口舌。 可这样一来,最终能否发现这藏着的机关、以及救出被挟持的幼儿们,却是难说了。 杀人易,救人难! 有楚烟这等智囊式的人物在身边,救人,才变得容易了起来。 想到了楚烟的好,夜无眠忍不住朝她看去。 这时才发现,她所戴着的妖猫面具,好看极了,也魅惑极了。 月光下,青铜竟然泛着奶白色,令他看了,都有些意动,想要去触摸。 楚烟也朝他看来。 美丽的眸子,从面具之下露出,衬着如水的月光,更胜过萍水河的盈盈波澜。 夜无眠看痴了一阵,直到孔方雄等人歇够了,喘着粗气的说话声,把他惊醒。 “罗兄,罗夫人,王家二小姐,请吧!” 夜无眠这时,才收回眼神。 他心下转而黯然:这迷人的双目,好看归好看,却终究不是洛湘竹的。 幽幽一叹,恨那天上的明月,夹着多情莫测的灰影。 是蟾?是兔?千百年来,纷争不休。 除非某一天,竟亲至其上,一探究竟,否则谁又能作书定论,以绝人疑? “不知小姐此刻,是否也在与我共望一轮明月?” 失失落间,楚烟清冽的声音,流润过他的心田。 “夫君,看路。” 。。。 跟随孔方雄等人走入庭院时,夜无眠尚未来得及打量四周布置,脸上已平生潮红。 想起自己,连称呼楚烟为“烟儿”,都瞻前顾后,犹豫不绝,生怕逾礼。 而她,未与自己打商量,竟直接叫上了夫君。 虽是为了眼前的营救,而采取的权宜之策,然夜无眠自小,就寡少趣味可言,初遇这等情况,颇不适应。 他暗自抚慰道:“却也不必如此心如兔跳,楚烟姑娘是梨园中人,她唱戏时,什么样的称呼没有喊过?我可莫为了她这临时的扮演,而乱了方寸。” 稍得平静下来,又听楚烟道:“夫君,你且看,他们这机关,设计得神奇极了。”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再被称作“夫君”,夜无眠已是适应了许多。 他“唔”了一声,朝楚烟所指之处看去。 庭院中,只见孔方雄拨动一个齿轮,将关键一齿,卡住相应凹槽处,屋舍大门,就在“咔咔”的声音中,一层一层打开了。 “请!” 孔方雄作出邀请手势。 楚烟主动紧挨着夜无眠,拉着王盼弟,走入屋子内。 屋内,更是别有洞天。 从外面望来,不甚大的屋舍,身处其内,在灯火的辉映之下,不须怎生丈量,便知所占不小。 两角处,更有幽深梯廊,透着黄光,通往地下,想来地下,亦是另有一番造设。 家具倒是简单,只有神龛一只,八仙桌一张,玄机书架两排。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夜无眠来不及细看都是些什么书,只是匆匆一瞥。 七人在八仙桌旁坐下,孔方雄开门见山道:“罗兄,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既想要买子,可对这子嗣有何要求?” 夜无眠尚未说话,孔方雄又补充道:“比如年龄大小,高矮胖瘦,出身富贵或是寒门等等。甚至于,如果你对货物的时辰乃至生辰八字有要求的话,亦可提来。不过,这就是细活儿和慢活儿了,可没有现货卖,运气再好,也得几个月才能搞到,要运气不好,往往得等上几年去了。” 夜无眠眼皮一跳。 桌子下,他原本摊在膝上的手掌,情不自禁握成了拳头,想把这桌子打碎。 孔方雄说起这些时,语气之间,尽是倨傲自得,和对生命的漠视。 此贼看不到,每个被卖孩子的背后,都是亲生父母望眼欲穿的日夜啼血。他只是将孩子视为一种货物,进行交易,赚取银两或牟取利益。 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性。 所幸夜无眠戴着鬼脸,否则他面上流露而出的杀伐之气,必然遮挡不住,腾将出来,被孔方雄所猜疑。 即便如此,孔方雄也看到了夜无眠的眼睛中,有几分不一样的神色。 “罗兄,你为何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杀意,自心中而起,投至面上。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自也有几分,从中倾泻而出。 夜无眠正沉吟,计较如何作答,楚烟已是淡淡说道:“那是因为,我夫君不高兴了!” “哦?” 孔方雄略带诧异地,看了楚烟一眼,但见她美眸中,甚是平静。 不解问道:“敢问其故?” 楚烟站起身来道:“我与夫君心连心,我自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携贵派镇派功法《小灵宝经》来做交易,你们却只在这屋内空谈!而不带我们去看实际的货物,也太不尊重我们,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了!” 孔方雄愕然道:“罗夫人,我们平时一般不接待散客,客人们,通常都是往武功山祖庭而去。稍微有几个散客,也只是在这屋内说明需求了,等候几日,我们自会想办法为他送到……我们从来都是如此,有什么问题吗?” 王盼弟主动反问道:“从来如此,便对吗?” 夜无眠也是冷冷一哼,道:“不错。便如我这盼弟妹子所说,从来如此的,不一定就对。以往你们的散客,随身携带的,恐怕只是区区阿堵物,自然就只做寻常接待,可我,带的却是贵派至宝,如何能作平常来讲?你应带我们去见到你们的货物,由我们主动挑选,方才彰显你们的诚意。” 说着,双目炯炯,看向孔方雄,视线毫不退却。 互视了会儿,一番沉默之后,孔方雄在内心盘算得失良久,最终才无奈叹了口气,道:“既如此说,那便随我来吧!” 正要起身去,一名弟子劝道:“师兄,我们都未验他的货,你就带着他们去看我们的货,这恐怕是不妥吧?” 孔方雄如梦初醒,拍着桌子道:“我这师弟说得不错!罗兄,你口口声声说,以我派《小灵宝经》作价,那么,《小灵宝经》呢,可否先拿出来,与我等一观?我们得先确定,你手上当真有这书吧?否则的话,嘿嘿,免谈!” 看着孔方雄丑陋的面具,王盼弟一时间,有些紧张,连忙看向夜无眠。 第158章 机关无罪 夜无眠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将方才那本书拿出来。 却没有递给孔方雄,沉声道:“验货自是没问题,不过,只能在我手上验,并且,只能验封面和第二页。验多了,我恐你们以验货为名,实则偷偷学将过去!” 这样一说,便又是将谈判的主动权,从孔方雄那儿夺了回来。 他波澜不惊的样子,令孔方雄当场就有几分相信,既相信书是真的,也相信他所说的,只让看封面及第二页的原因。 “行!孔某也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江湖上的规矩!” 孔方雄这回倒是痛快。 夜无眠把手一翻转,那书的封面,扑入孔方雄眼中,其上的四个行楷字,在灯火下,尤为醒目。 “……” “小灵宝经,真是小灵宝经!” 看着封皮上所书的四个字,孔方雄四人,都激动起来。 这日思夜想的宗门功法,居然就这般,出现在眼前。 几人互捏了一把,都道:这莫非是做梦? 又怕真是做梦,连忙喝止同伴的手上动作,以免捏得重了,吃痛之下,还未好好窥书,就早早醒来,眼前景象,即化作梦幻泡影,随风而逝,可就令人如叹黄粱了。 孔方雄率先镇定下来,咽着口水,颤声道:“罗,罗兄弟,现在给我们看第二页。” 夜无眠自不会听他摆布,反而不耐烦道:“封皮看真切了没有,看真切了我再翻!” 说来也怪,他越是这幅态度,孔方雄等人,竟反而越是相信他手中之书,就是《小灵宝经》。 闻言,孔方雄等人,连忙多看了几眼,又是好一番舞之蹈之,才紧张地点头称是。 夜无眠“哼”了一声,缓缓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的文字不多,只有“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的道家奇门九字真言,以及关于这九字真言的简单解释。 合计起来,拢共不过百来字。 但即便如此,孔方雄等人,也凑近端详了许久,时而皱眉,时而舒缓,时而还有人“哦”了一声,似乎已恍然大悟,一朝悟道。 良久,夜无眠冷冷一哼,道:“看了快一炷香时间了,可看明白了未?” 那三个壮汉自不敢答话,孔方雄却是讷讷一笑,道:“看是看了,可是明不明白……却是不太明白!” 夜无眠嗤笑道:“如真要让你这么一下便看明白了,你那师父,又怎会凭借《小灵宝经》,成为这武功山一带的武学宗师?要知道,愈是博大精深,愈是晦涩艰深,反过来也成立!” 孔方雄点了点头,道:“罗兄所言极是。不过无妨,等我们交易完成之后,这《小灵宝经》,我迟早会把他看明白的。” 夜无眠听他这么一说,便知这一关,又险险过了,差点就要提起袖子,来擦擦头上的汗了。 他如此紧张,只因为他手里,并没有所谓的《小灵宝经》。 他拿出来展示的这本书,自然也并非是《小灵宝经》,而是抢自沈通的《奇门九字暗器真言》。 为了伪装成是《小灵宝经》,他将《真言》原来的封皮撕了,在空白的扉页题上“小灵宝经”四字,以假乱真。 又找到与暗器教学没有任何关系的第二页,作为展示页。 幸运的是,由于《小灵宝经》本就是道家的旁门,“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又是道家的奇门,两者虽不是同一本书,却同出一源,同为道家的产物。 直把这没有看过《小灵宝经》的孔方雄四人,耍得团团转。 “楚烟也是胆大心细,赌这四个喽啰,必然没有看过《小灵宝经》,我这番,才能蒙混过关!” 在来之前,对计划进行推演时,夜无眠几人,就考虑过武功山弟子,必然将索书一观的情况。 幸好提前进行了推演,将一些可能的情况,考虑了进去,并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否则哪能如此顺利? 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注定一般。 在长沙城对战武功山人时,夜无眠曾听到其自言自语、自我爆料称,夜无眠破了他的《小灵宝经》。 夜无眠据此敏锐推测,这古怪的《小灵宝经》,必是武功山人一脉的镇派武学,对于其弟子来说,十分珍贵,足以令其疯狂。 正因为此,他才能借这一点,于今晚加以利用,作为破局之法的关键。 算计,可谓是一环扣一环。 机关,却也是一关接一关。 孔方雄四人,认定了夜无眠手中的书,确系《小灵宝经》“无误”后,便再不迟疑。 四人分作两拨,各去左右书架的不同位置,各抽出一本书来,随后,便是左人行右、右者至左,把手中的书,互换了一番位置。 夜无眠等人正不解其意时,书本各就其位之后,却自有一阵“呛呛”金铁响动的声音,打破寂静,发作起来。 连忙定睛看去,只见桌前立在地上的神龛,突然一分为二,各朝一边,脱离开去。 神龛似乎连着地板,这一番脱离,也带动地板解体。 夜无眠等人的眼前,乍现出一条幽深的下行地道来。 往下看去,可见地道之中,隔着一段距离,便插了些火把,通向很深的地底。 “这,这是?” 夜无眠指着那突兀现在眼前的地道,不解问向孔方雄道。 孔方雄得意一笑,道:“这便是去看货物的路。” 嗯? 这是去看“货物”的通道? 那房中两角,透着黄光的幽深廊道,又是什么? 似是猜出夜无眠的疑惑,孔方雄解释道:“至于那两条廊道,都是让人有去无回的。” “何意?” “嘿嘿。”孔方雄得意地面具都颤了,指着那两条一进屋子、就能看到的廊道说: “请君入瓮用的。如有贼人擅自闯将进来,没有看到我们的货物,必然会继续进入廊道探索。这两个廊道,只要入得五六步,便会触动机关,暂时锁死,并派遣出机关侠士,围攻不速之客。直到再无生命气息传出,才会重新开启,等待下一个有缘人上门。” 见夜无眠等人,似都是在屏声凝神听他说话,孔方雄的炫耀欲,更是有如火上浇油。 “那廊道内,空间狭窄,机关侠士不怕疼,门又被锁死而不得出。即便是逆通境界的高手,一旦闯将进去了,也只能坐以待毙!” 随手一指,道:“不过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里面已有好几具骸骨了,都是一些不自量力的人留下的。不过我们也不敢去收尸。毕竟这个廊道机关,我们自己都还没有研究透彻。” 夜无眠听得一阵恍惚,内心后怕又庆幸。 幸好今夜听了楚烟的话,没有硬闯,否则此刻,或许已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阴阳怪气嘲讽道:“果然不愧是武功山人的弟子,够阴!已经有了第一道障眼法的‘庭院颠倒’之机关,却还要再设置一道‘请君入瓮’的机关,令人叹服!” 如此繁复的机关设置,只为保护肮脏的交易,夜无眠心中感慨万千。 机关,是无罪的。 可是,使用机关的人,却有罪。 孔方雄“哎”了一声,忙道:“此机关,我等哪能设置得出来,可都是她母亲设置的!” 第159章 墨术通神 说话之间,几人已走入地道之中。 地道内,虽是紧促狭隘,却并不闷热。夜无眠细看时,乃因墙体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挖了孔洞,孔洞中装置有扇形转轴,不知是借助何处提供的动力,转个不停歇。 想来地道中的新鲜空气,是经由这些机关装置,与外界交换,抽出送进的罢! 认识了整个庭院的机关神奇,夜无眠看向王盼弟,忍不住问道:“如孔方兄所说,此处的机关,竟全是你母亲所制?” 他不太相信,那个重男成魔、几陷癫狂、全然不顾母女情谊的妇人,居然在机关术方面,有如此天才的造诣。 王盼弟垂头道:“应该是的。我母亲本姓墨。萍乡乃至江西一带,姓墨者极少。她祖上,是从外地迁过来的,传闻是战国时,子墨子的后世子孙,最是擅长机关术。一代代传下来,到她这里,墨家没有了男子,一身本事全传给了她。” 孔方雄点头道:“不错,王夫人的机关术,可是十分了得。我武功山上,一些护山杀阵,也是她所制作,威力惊人,可灭杀逆通高手!” 王盼弟眼神复杂道:“只是,为了让王家有个子嗣,她居然不惜将祖上传下来的墨家至宝《机关经》,也送给了武功山人。还严厉喝止,不许我继续学习更高深的机关术。” 说着,惆怅一叹,想起了她那被绑缚在王家庭院中的母亲,心中酸楚无限。 夜无眠却是暗道:“墨氏既通机关术,如何我潜入王家时,却未见到一个机关?这却是奇了。” 想犹未已,地道到了尽头处,眼前出现一个黑铁制作的摇柄,装在石壁之上。 孔方雄等人转动摇柄,尘土飞扬之中,石壁分开,一个开阔的石室,在火把灯火的摇曳下,渐渐显现了出来。 石室内,有大小石床二十几只,皆铺着被褥。夜无眠放眼望去时,见约有七八个婴儿,各卧一床,床边分别都有一位乳母照顾,俨然一副养济院的景象。 此处若非是贩卖人口的贼窝,这一幕,倒也有几分温馨之感。 孔方雄指着那些婴儿道:“因前两天才去武功山交货一次,目前我们存货不多,只有八个货。罗兄,罗夫人,请自行挑选吧!” 楚烟独自上前去查看。 夜无眠仿佛是随口一问,道:“贵派这样的一个据点,日常经营下去,恐怕所需不少人手吧?” 夜无眠环视了一圈,笑道:“光是乳母,都有七八个了,更何况还有装置的动力维持。” 孔方雄此时已完全不怀疑夜无眠,又加之是在自己的地盘,身心十分放松。 他没有去考虑夜无眠如此问的深意,得意地笑了笑,如实道:“哪要很多人?除了货物以外,这里,一共便只有我们师兄弟四人罢了。至于动力来源,全仰仗附近的萍水河水,不需我们操心!” 说着,往身后一指,把三个大汉都囊括在内。意思即,“除了我们四个人,这个据点里别无他人。” “孔方兄,你莫不是在说笑?” 夜无眠斜眼看着忙碌的八位乳母,道:“你这却是不把乳母们当人了。” 孔方雄尚未作答,却听楚烟忽然道:“夫君,你来看看,这些乳母,确实不是人。” 惊愕之余,夜无眠与王盼弟,一起走到一位乳母面前,好生打量过去。 但见她身材丰腴,肌肤白皙,笑容可亲,憨态可掬,一看便是乳水充足的妇人。 左看右看,这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会有错? 夜无眠失笑,不解道:“这如何会不是人?” 他转头去,迎上那乳母的目光,问她道:“这位夫人,他们说你不是人。您快说几句话,证明他们是错的。” 楚烟掩着嘴笑道:“夫君,你既凑近观察了,不妨仔细看这乳母的动作。” 细看之下,夜无眠也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与那乳母目光相交时,对方的眼中虽带着笑意,却十分呆滞,毫无活泛感可言,似亘古不变,从来都是如此。 另如楚烟所说,若再去看她的动作,就更能体现端倪了。 这乳母一举一动间,十分机械、呆板。相比于真人关节处,那多块肌肉筋骨水到渠成般的联动感,乳母的手臂,要僵硬许多。 “奇了。”夜无眠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把其他乳母,也一一看了。 被他看时,每位乳母,毫无例外,都会缓缓转过头来,与他对视。见到他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只是笑而点头不语,等他停下说话,便又慢慢转过头去,继续从事手头的忙碌,或喂粥,或轻抚,总之都不曾停下。 “咯,咯。” 随着这些动作的施展,夜无眠听得分明,有铁块摩擦、挤动的声音,从各位乳母身上发出。 夜无眠的瞳孔,倏地收缩了起来。 八名乳母,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笑容。初看时亲切,看久了,竟渐渐转为诡异,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感,自内心里蔓延开来。 “这些妇人……” 即便见过不少江湖把戏,今晚此等阵仗,也仍是将他身上的鸡皮疙瘩,给吓了出来。 那些“咯咯”的声音,更是令他牙酸,头皮也麻麻的,连带着打了几个冷颤。 孔方雄笑道:“罗兄莫怕,这八名乳母,都不是真人,乃是王夫人制作的机关人。” “机关人?怎会如此惟妙惟肖!” 虽未见过机关人,但即便如传说中的公输般,也无非只是造出了机关木鸢,毕生未曾造出来过机关人。 想来,应是机关人难度极大,光是造出来都不容易,就更别说,能造得这般像了。 孔方雄摇头道:“这我却未知了。王夫人机关术通神,我们则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只大概了解一些,如何能溯其根本?” 闲谈处,楚烟抱来一个孩子,笑道:“夫君,我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不妨,咱们就买下来这个吧!” 她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暗示动手的信号,朝夜无眠荡来。 夜无眠一直留意着她,接收到这个信号,当即会意。 杀人的心,动了! 第160章 变故生 孔方雄此时此刻,毫无戒备。见楚烟抱着孩子,便也走近,看了两眼,笑容可掬赞道: “罗夫人,您真是个识货的主!这个崽,是我们昨夜才搞到手的。方才王家二小姐,指责我等顶风作案,我们作的,便是这个崽的案。王夫人说了,这个小娃娃的父亲,乃是当朝的御医,将来可……” 他尚在滔滔不绝地,夸着楚烟怀中的孩子,如同夸着一件奇货可居的商品。 却未料,事先毫无任何预兆,夜无眠竟突然抽出腰间青釭剑,一剑“花落知多少”,惊艳划出! 剑到之处,血沫飘零…… 孔方雄眼珠子鼓冒,不敢置信地看着夜无眠。 他想要去堵住喉间的血洞,可一双手,却似千钧寒铁一般的沉,怎生都抬不起来。 “呃……” 血模糊了脖子,更模糊了眼睛。 他的喉咙里,只剩下了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死亡,是迟早的事了。 夜无眠猝然袭击,杀掉孔方雄,自不会漏过其余三人。提着剑,身影疾速闪动。 手中青釭剑青光大作,嗜血的剑意遮掩不住,剑力炽盛,凌空铺开,剑气绵绵,犹未竟时。 这是此剑认主夜无眠后,第一次崭露锋芒,饮血杀人! 那三个武功山壮汉弟子,只感觉一道影子凌过,还尚未意识到,具体发生了什么。 等下个念头升腾起时,眼前一阵歪斜,竟好似看到了先人,正拄着拐杖,前来迎接于他。 “我,我看到我太奶了……” 夜无眠还剑入鞘,听到一个壮汉如此说。 等这话说毕之后,三个壮汉,几乎是同一时间,体软倒地,再无生息! 不同于杀孔方雄,后面杀这三人时,夜无眠却是用了自创的“寒风吹凌谁似我”,以剑气带出怨气,激入心肺中,遂令这些人,生出了无端幻象,临死都不知,此身竟是如何死的。 此招也是初次用于实战,速度稍逊于“花落知多少”,却比之更适宜用于群攻,可在对战多人时使用。 一口气杀了四个人,夜无眠脸不红,气不喘,一脸平静,内心并无波澜。 这杀意他早就起了。 忍了这么久,敢突然动手,一是因亲耳听得孔方雄称,这个据点中,合共只有他们四个弟子,并无其他人;二是看到楚烟已将龚廷贤抱在怀中,确保了安全,以眼神示意他可以行动。 他这才提剑猝起,将孔方雄师兄弟,全部杀落于剑下,一个不留。 包括孔方雄在内,四人,都只是顺通境界武者。 夜无眠以逆通之力,杀四名顺通武者,哪怕在其有防备时,也是手到擒来。 更何况是趁其完全放松之时? 自然是腰间宝剑斩愚夫,不见人头落,但见血满屋。 血气,一时弥漫开来。 王盼弟见到这等景象,闻到这冲鼻的腥味,哇哇作呕了起来。 夜无眠给王盼弟注入了一道内力,护住了她的胃,防止其气窒于内,化为壅淤。 他看向楚烟,道:“楚姑娘,这贼窟中的孩子们并不多,我们每人抱两三个,直接抱走罢!”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捣毁贼窟后,通知锦衣卫前来接收孩子。 从而,夜无眠便可趁着锦衣卫出动的空档,去探查一番,被大耳刘风所擒获的通缉犯,到底是谁。 如是林玉追等人时,他自当亲手施救。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通知锦衣卫的必要。 毕竟孔方雄等人前不久,才朝武功山输送了一批幼儿;现在,这石室之中,合共也只有八个孩子,仅就三人之力,便可全部带走,移交给萍乡县府了。 至于说如此一来,要怎生去调整探查通缉犯的策略,那就稍后再做计较了。 哪能有太多预演?生活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楚烟暂未答话,突然皱眉沉思,一会儿才说道:“公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些机关乳母,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孔方雄四人既毙,楚烟便也将对夜无眠的称呼,改口了回来。 “嗯?” 闻言,夜无眠朝最近的一个机关乳母看去。 乍看之下,这些乳母与方才他初见之时,并无什么不同之处。 等某一刻,那乳母抬起头来时,他才发现了异常。 原本憨态可掬、慈眉善目的乳母们,面容渐显狰狞之色,眼中红光大冒,有一种凶戾暴虐的气象,旋即展开。 “这是……” 发生如此变故,夜无眠不甚明了其因,却先行将王盼弟拉至一边,防止出了意外,伤到了她。 楚烟判断道:“公子,这些机关乳母,本来无碍,在你击杀孔方雄等人后,却突然成了这样,如果孔方雄没有撒谎,这个据点中没有其他人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即是他们死后,自动触发了某种设置,才会如此。” 夜无眠暗暗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趁着这些乳母,似还在酝酿杀意之时,就抓紧逃走,以免局势恶化!” 这样的担心,并非是空穴来风。 今天晚上,他见识了这整体机关的多般神奇之处,又从孔方雄处,知道了其中所藏陷阱的恐怖残忍。 那么,焉知这石室内,不会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 此地不宜久留。 夜无眠当即决定,先离开此地再说! 情势虽急,几人却并未独自逃生,而是想着带上孩子们一起跑。 即如王盼弟闻着血腥气,呕吐不止,状态甚是糟糕,亦强行忍住,从石床之上,抱起两名幼儿。 她年龄小,夜无眠只让她抱两个,剩下的,他与楚烟各分担三个。 虽然同时抱三个孩子,其中必然会有一孩,会被挤压住,十分不舒服。但值此奔命逃亡之际,也顾不得了这许多了。 正各自抱好孩子,待出得门去,借助通道逃生,却见方才由孔方雄用摇柄打开的石门,猛地一下,轰然合在了一起。 楚烟身法快,急掠身而去,欲要阻住。 奈何身上搭挂三孩,严重拖累;又加之这石门,速度出奇之快,且事先更无前兆,楚烟哪能提防得住? 未至其前,已听“轰隆”一大声,石门已严丝合缝,紧紧关上,带起的风动,把室内的灯火,刮得一阵摇曳,扑烁将熄。 夜无眠来到石门前,眼见得如此,还只道这两块石门,本就是一块石壁,不曾分开过。 这一阵巨响,将三人都惊愣愣惊住。 楚烟最先回过神来,娇声道:“公子,这石门何止几万斤?短时间内,我们定是打开不得了,先解决身后麻烦再说吧!” 她这话说出口后,夜无眠便也听到,耳后一阵“咯吱咯吱”的异响声音,不断惊悸着人心。 再往后瞧去之时,那一个个机关乳母,都眼冒红光,身材机械地,有如老尸一般,拖着诡异的身姿,似笑非笑的僵硬表情,蹒跚而来。 第161章 剑赞无眠 见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夜无眠首先是担心,担心王盼弟会被吓到。 毕竟这小小女娃,才见证了骨肉至亲的虚伪与背叛,正伤心难禁;紧接着便与自己,共赴这尔虞我诈窝。 此时的心态,当是脆弱至极。 但出乎夜无眠意料的是,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哪有害怕?正直勾勾地,看着扑过来的机关乳母,尽显好奇,放着兴趣的光芒。 似要以视线,把这些机关给拆解开来,看看其原理为何。 夜无眠想道:“是了,方才这小妹妹曾说过,她母亲墨氏,不许她继续学习机关之术。所谓‘继续学习’,言下之意,必是她曾经,也有所习得,只是未到十分高深处罢了。”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王盼弟对机关术深感趣味,并学过基础,见到了这高明的机关材料,怎能不因之心生探索欲望? 倘若反而害怕,才是奇事,是叶公好龙。 夜无眠见她心态不错,便不再担心。 趁这些机关乳母尚未近前,夜无眠将手中孩子,妥善置于地上。 对楚烟道:“看架势,这群机关乳母,想必是要来犯害我等。与其干望着,不如主动出击。楚姑娘,麻烦你照顾好孩子们和盼弟妹妹,我先以手中长剑,来会会这些铁木疙瘩!” 楚烟没有多说,只是点头道:“公子放心。” 夜无眠自然是放心。 楚烟的武学修为,虽仍是他看不透的状态,可她能数次追上自己,当也至少是逆通的修为。 只要自己能够阻住机关乳母,楚烟看护住孩子和王盼弟,问题应当不大。 后背安全的感觉,令夜无眠感到踏实。 这石室面积又大,哪怕放着二十多张石床,也显得空阔,便于剑招施展。 夜无眠最近极少动武的躯体,急需舒展筋骨,正好于此,一显身手! 正所谓:青釭剑上血未干,又长嘤鸣唳关山! 夜无眠持剑前攻,一招“横看成岭侧成峰”,分出四十九道剑气,通通疾落机关乳母身上。 一时间,“噼里啪啦”声音大作,剑气如雨,机关乳母笨拙闷重,行动缓慢,自不可能躲闪,一道道剑气,都结结实实吃了。 那丰盈白皙的皮肤,应声被剑气划破,皱的皱起,卷的卷起,也有飞屑,挥挥洒洒,飘在空中。 这些皮肤,究竟是用何物做的?夜无眠至今都未知。 但见得其中一位机关乳母,皮肤受伤最重,脸上和胸前,都已经刮得袒露了,露出里头黑青色的实物来,观其主体材质,当是大部分为铜、铁制,小部分为木制。 “吼!” 这机关乳母破了皮肤,发出一声厉吼来,动作快了不止一倍,颇有张牙舞爪的态势,先了其他乳母一步,朝夜无眠疾来。 “公子当心!” 纷纭杂乱中,楚烟娇喝一声示警。 夜无眠也看到了这个乳母的异状,早把剑拨转开来,使出“岱宗夫如何”的大力剑招。 既然已破了皮,直面筋骨,自当以猛药喂之。 “呼吒~” 那机关乳母恶呼声起,抬起手臂,来挡青釭剑招。 这青釭剑是何等宝剑,机关乳母的手臂,接了剑气,崭崭齐齐地,便从身上断落,掉在地上了。 机关乳母并非活人,断了一臂,自不怕疼,只是重心转移,身子向一旁倾去,加之本就是奔跑而来,头脑中又没有平衡的调节,“咣”地一声,斜倒在地,短时间内,爬不起来。 夜无眠暗里惊奇:一个“横看成岭侧成峰”,只是划破了机关乳母的皮;而“岱宗夫如何”,只是削掉了一臂。 这些机关乳母,本只是铁木傀儡,自身无内力修为,就更别提有所谓顺通逆通境界之分了;但是其创造者,在赋予它们活动的能力之后,竟不知是在哪里作了点睛之笔,使得其拥有媲美于逆通高手的耐打能力。 此等神奇,令夜无眠叹为观止。 他暗地里琢磨,那王墨氏既有这样的本领,如何甘愿只在王家做个怨妇,终日里为了生男生女而愁眉苦脸? 为何不愿意将这一身技艺,货与帝王家? 哪怕是投靠一个江湖门派,也好过在这看似富贵的王家里,终日怏怏,要好得多! “人心隔肚皮”、“人各有志”,夜无眠认为理所当然之事,放在王墨氏那里,却可能有一万个行不通。 所谓“我之蜜糖,彼之砒霜”即是也。 夜无眠内心里杂想着,手上剑法,却愈见精纯,那些机关乳母,哪怕是速度见涨了,也难以突破他这道防线,威胁到王盼弟及一干幼儿。 几十个回合下来,他也渐渐发现,他那秒杀过逆通高手的“花落知多少”,对于这机关乳母,近乎无用。 “花落知多少”的致敌关键,在于一剑取喉。喉咙本身是何等薄弱的所在,又仓促间受招,自然常常令夜无眠一剑得手。 但此八个机关乳母,无一不是铁木打造,看似是娇软妇人躯,其实是铜皮铁骨肉,全身浑实。 至于其喉咙,拆开来看,也仍然只是铁和木。 就是拿着锯来,锯得皮都尽数翻开,铁屑木屑到处乱飞了,恐怕也看不到血线飘飞的景象,更不用指望,它们在挨了这一招后,能够立即倒地就死了。 夜无眠经过一番实践,遂放弃了使用“花落知多少”等取快取巧的剑招,多用《望岳》剑法中大力的招数,一番挥剑狂砍,把这些机关乳母,尽数砍得缺胳膊少腿,难以正常走路。 至于说,为何没有去砍头。 机关乳母的脖子,确实是夜无眠的主攻部位,但其脖子,十分坚硬。 夜无眠目测,脖子之中,当是以数十根熟铁熟铜联结,且有加固的机关手段,即以青釭剑之利,每每砍得听到了“嘡”的铜铁断裂声起,那头都未曾倾斜,看来还有其余支撑体存在。 一招“一览众山小”的绝招挥出,剑气如杜圣胸襟,把机关乳母,都尽数杀退。 断肢残躯,到处乱飞,烟尘起肆,颓屑翻舞。 楚烟赞道:“公子,你这剑法,好生厉害!改天要是能教烟儿几招,那就好啦!” 说着,巧笑嫣然,以观赏性的姿态,看着夜无眠的剑法变幻。 第162章 机关核心 夜无眠受她夸赞,薄脸微红,心道:“她的轻功如此卓绝,武功修为恐怕不低于我,怎么会看得上我的剑法?定然是故意说好话,让我开心。” 他自小缺乏趣味,甚少受到夸赞。在洛家时,洛凡溪虽器重于他,一般也只是点头肯定,哪里会像楚烟这样,不吝啬褒扬之词? 因此心中,还是有几分高兴,手下剑招,也更凌厉了些。 战至尾声时分,夜无眠本都要还剑入鞘,收住功力了。却听得楚烟道:“公子,你且看,那是何物?” 只见一堆破铜烂铁的杂疙瘩中,一颗拳头大小、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圆球,缓缓悬浮而起。 夜无眠剑气倾泻的间隙,凝目望去。 这个圆球光芒闪闪,凭空产生一道吸力,将地上的残破关节,都“歘歘”地、“哗啦啦”吸引而起。 不多时,这圆球上,竟已吸纳了好些断臂残肢,似是要聚集重组,组成一个不知什么形状的怪物来。 “这是……?” 夜无眠何时曾见过如此阵仗?手一抖,青釭剑都差点拿不稳。 古时候的人对于难以解释的东西,不比今人,他们没有“科学”这门学科,可以作为中轴,拿去往上靠。 近代未开民智之前,祖先们多以鬼魅神话,来进行归因。看到了超自然现象,即便是再勇敢的人,多半也把持不住,内心先自胆怯。 夜无眠的武功,也算高了,可一旦超出他的理解,心间的恐惧,亦没法克制。 幸亏楚烟的一句“公子勿慌”,如一道清冽冽的甘泉,滋润了他发苦的心田。 才让他手一紧,重把青釭剑拿稳。 楚烟安慰毕他,甚是淡定,看向王盼弟,道:“盼弟,按你的说法,你应该多少学过一些机关术,你且看看,这个圆球到底是何物?发生的这等异常变化,又是何因?” 她要王盼弟回答,便是要让懂行之人,来剖开未解之谜。 未知的事物,才是最可怕的,一旦能识其全貌,便也没有什么骇人心处了。 王盼弟似早就想说,听得她问起,大声道: “这,这应该是机关核心!” 听到此物终究未脱离机关的范畴,不是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夜无眠才吞咽了一口口水,将将放下心来,也问王盼弟道:“何谓机关核心?” 王盼弟尴尬一笑,道:“我也是昨天才偷偷学到这一块,还被烦人的夫子打断了,把我的书没收了。幸好今晨时分,我又偷了回来。你且稍待,我看看书再说。” 她先把手中幼儿小心放在地上,才从怀中,摸出一本不过巴掌大小的小书,迅速翻看了。 才道:“书上说,所谓机关核心,是一个机关的核心!” “……” 听着王盼弟这如同没有解释的解释,夜无眠看到她那小书上,写着的标题,乃是《机关简经》。 所谓“简经”,按夜无眠的理解来看,应该是原经过于深奥,编者为了读者能入门,所编纂的简摘类读物。 如此一来,这书上对于机关核心没有详细的解释,便也正常了。 夜无眠也等不及她这解释了。 但见那圆球状的机关核心,已经把地上的破烂,吸附重组地差不多了,汇合成了一个新的巨大机关人。 此机关巨人,全由机关乳母自动重装而成,身体部位,都来自机关乳母的身体部位:八个乳母的十六只断臂,结合在一起,变成两条新的长臂,腿亦同此理。 因脖子过于坚硬,夜无眠始终没有砍下过机关乳母的头颅,它们的躯体重组之后,所形成的脑袋,怪异难看莫名,扭扭曲曲,皱皱巴巴。 那机关核心的吸引力莫名之强,导致一众脑袋的依附,全都变了形状,拢在一起,不似人间之物。 总而言之,新形成的巨人,大则大矣,却是丑不堪言。 只是机械的叠加,没有机关乳母那般惟妙惟肖的造设,远远看去,如同一堆废料。 也因是丑废至斯,更平添一抹恐惧渗人。 密闭的空间之中,陡然汇合形成一个大物,大物的所谓头颅上,睁开十六只眼睛,都冒着红光齐齐看过来。 正常人见了,哪能不怕? 后世有所谓“密闭恐惧症”、“巨物恐惧症”之专业术语,现今两者齐现,夜无眠首先便感不适,差点也要如同王盼弟那般,蹲下去呕吐。 王盼弟忙手忙脚翻书,大声说道:“这书上虽未详细解释,但却写着机关核心的用途,即,在原来机关解体之后,机关核心将自然发出吸引力,把一众零件重新合并,结合成新的机关人。而且,只要机关核心不灭,原机关解体多少次,都能继续复活!” 她说这些话时,因那机关巨人,已伸出大手,要来抓握夜无眠,夜无眠早已仗剑迎上。 一来二去,夜无眠与这巨大的木铁坷垃,打了几个回合了。 夜无眠一边力战,一边苦笑着,也大声道:“这用途何须书上说,我们自已就能发现得!眼下的问题是,有无能否克制这机关核心的法子?” 听得这机关核心竟能让机关复活,夜无眠一阵头大。 他直面这机关人,敏锐察觉到,新组成的机关巨人,虽从观感上来说,与那些面貌可亲的机关乳母,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但战斗力,却上升了一个台阶。 机关乳母有八人,人数多,在夜无眠的《望岳》剑法之下,总也都被拆解成了零件。 新的机关巨人只有一个,且又是拼凑而成,但夜无眠不敢小觑,手中剑法,招招都只挑凌厉的去使,每每跳招,都把能够必杀对手的路数,招呼而去。 剑气疾虐,与空气摩擦,时而轰鸣,时而尖锐爆响,打在机关巨人身上,更是炸了又炸,直把这铁木玩意儿,给炸得坑坑洼洼。 换做是常人,哪怕是逆通境界的高手,躯体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不说死,早也已经重伤倒地了。 但这机关巨人,本就是无生命之物,它不知疼痛为何物,只要还有胳膊和腿在,便能继续攻击,徒手去迎夜无眠的剑法。 若仅是如此,也算不得了什么。 第163章 思路有二 更加摧残人心态的是,夜无眠发现,机关巨人受他攻击后,所断裂、炸开的部位,无论粗细、大小,甚至哪怕是微如粉末,一时脱落、扬洒后,不稍待,便又会重新受到机关核心的吸引,依附回来,贴合、凝聚在身上。 “我断其一指,断指又重新飞回;我把它耳朵轰成渣,渣灰居然慢慢飘了回来;我一剑刺他胸口,穿出一洞,便自有扬在空气中的飞屑,结合堵住,铸成其体……” 夜无眠早把所会的剑招都用了一遍,机关巨人被他打了又打,伤害无数处,却又自动吸回废渣,愈合无数次。 这还怎么打? 他的脸上,沁满了冷汗,心道:“如此打下去,我剑法再厉害,青釭剑再如何削铁如泥,这机关巨人都是不死。” 机关巨人是不死之身,夜无眠却并非永不知疲倦之人,更非内力无穷无尽、永无耗光的战斗机器。 庄周说,以有涯逐无涯,殆矣。 以有穷战无穷,亦是殆矣! 他无奈地想到,市井小人斗嘴时,常恶毒地称,要将对方挫骨扬灰。 人被挫骨扬灰,自是死得不能再死,这机关巨人被挫骨扬灰,骨灰又重飞回,重为其本体所用。 如此一来,挫骨扬灰也不济事。 “难怪那孔方雄得意地称,即便逆通高手闯入布置的陷阱中,也只有等死的份。我本还质疑,眼下来看,果然无虚……” 倘若夜无眠别无他法,只与这机关巨人如此僵持硬斗。 人力必有穷尽的地步,一旦真气枯竭,再使不出剑法来,到那时,就只能饮恨西北,埋骨在这地下的石室中。 机关巨人的本事,不说十分之高,甚至也没有内力。可因材质的原因,每一拳下来,都有数百乃至千斤之力,只待夜无眠油尽灯枯之时,这巨大的力道,就能把他轰成渣。 “傻傻的斗,并非长久之计!” 夜无眠骇然地望着机关巨人。 这巨人的身旁,萦绕了无数细小颗粒,都是夜无眠用剑法所轰出的。 这些颗粒飞来飞去,掉落又吸回。 这一幕,霎是壮观。 也因得此,机关巨人仿佛是烟尘中生出的神祇,是云烟雾缭的诡境中,所杀来的魔将。凛凛然,似有不可战胜的模样。 杀了几百多回合,夜无眠的内力只剩六成左右了,机关巨人的面貌,也已大改,不是最初那般七拼八凑的样子。 因夜无眠的剑法轰击,原属于机关乳母的大件部位,都被炸成了碎屑。机关核心重新吸引利用之后,反而因其细小,更贴合新的身子。 现在的机关巨人,更像是精心制造的,而非粗制滥造的。 行动也更迅速,战力愈发提升。 “此非左右无门之局乎?我不打它,它会打我。我越打它,它反而越强!” 夜无眠一剑弹开机关巨人的爪击,无奈苦笑。 是的,机关巨人依附凝结了木、铁、铜屑后,居然凝出了一副铁爪来,锋利异常,抓在石室的墙壁之上,便能把墙土,抓开数道深痕。 幸而这石室十分牢靠、厚实,被抓得可谓是“遍体鳞伤”,却也没有支撑不住、要倒塌的迹象。 否则夜无眠现在的处境,只会更糟。 楚烟看到场上僵持,皱了皱眉,抱着幼儿,秀气的小拳头握了握,似乎是要出手。 但又有所隐忧。 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转而问王盼弟道:“盼弟,你也是机关术的学者,就目前来说,你可有法子?” 王盼弟尴尬地摇了摇头,道:“无。不过虽是无,却有两个思路,可以试一试。” 楚烟直截了当道:“既有思路,快快直说。” 王盼弟道:“第一个思路,是找到机关发动之源,把它关了。这招可谓是釜底抽薪,直接解决问题!” 她细分说道:“如烟儿姐姐所说,那孔方雄等人未死时,机关乳母好好的,未曾发动。可一旦孔方雄等人奔赴黄泉了——”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孔方雄几人的尸体。 不过,现在哪里还能称为尸体? 称是尸液,都不为过。 他们死了之后,无人为其收尸,庞大沉重的机关巨人,踩在其上,早给踩得模模糊糊,不成样子了。 王盼弟见到这恶心的一幕,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喷吐出来。 幸好夜无眠注给她的护胃内力还在,把这反胃的感觉压制下去了,她才好受了些。 苍白着脸,继续分析道:“孔方雄等人死了之后,机关乳母便发疯了。用机关学问的术语来说,这叫‘机扣’触发,而机关启动。” 深呼吸了一口,恢复了一些气力,脸上红润了些,才补充解释道:“机关乳母定是受了机扣的触发,从而才启动起来,发疯攻击我们。” 楚烟疑惑道:“孔方雄等人称,这里除了他四位弟子外,别无他人,那么,这‘机扣’又是怎么触发的?不需要人的操作,也能触发吗?” “当然!” 王盼弟肯定地点头道,“机关术到了高深处,何须人来时时操作?只要一个小小的引线,在人的微不可察处,自动捕捉、感知某种变动,一旦满足了预设的条件,便能触发,旋即启动整个机关!” 楚烟蹙眉,没好气道:“你娘这机关术,却也真是通神了!” 聪慧如她,自是知道发脾气毫无作用,解决不了问题。 很快便又平静下来,沉着分析道:“那么,按你的意思来说,我们目前是否可以找到那所谓的‘机扣’,从而通过操作它,关闭这机关?” 王盼弟苦笑道:“这……不一定。” “何谓不一定?” 王盼弟翻了翻手中的《机关简经》,找到明确记载,才道:“书上说,机扣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关闭的,下次重复利用;而另一种,则是一旦打开,便永久性打开,无法关闭,只作一次性使用……” 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无辜地看着楚烟,讷讷道:“且不说,焉知它是不是第一种可关闭的机扣,就说这里纷杂吵乱,如何能找到这机扣,也是一个问题呐。” 第164章 转机 王盼弟手一摊,示意这已被机关巨人和夜无眠,给打得不成样子、难以直视的破烂石室,就算其中藏有“机扣”,也难以找到。 纵然找到了,万一这机扣,是不可逆的类型,那也是徒然无功。 楚烟果断摇头道:“别处的我无法保证,但这个石室的机扣,必然是能够重复使用,也即可以关闭的那种,具体原因暂不多说。不过,以眼下这等环境,要找到机扣,确实也困难。” 她看向王盼弟道:“你不妨先说说第二个思路!” 王盼弟早料到她会问,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说道:“第二条思路,便是击溃机关核心!只要机关核心一破,这机关巨人,自然也就消亡了!” 楚烟尚未说话,还处在战中、甚为狼狈的夜无眠已是开口道:“盼弟妹妹,这条思路更是千难万难了! 这机关核心,被一应铁铜木屑粉裹得重重,每每被我破除掉一些,它都能再吸回来,继续保护住。此等情况下,我要如何才能击溃这机关核心?” 边说之间,边一剑直抵机关巨人握抓过来的利爪。 青釭剑与利爪摩擦、牴牾,激射出串串火星。火星掉落在地,仿若流萤扑坠。 当然,以青釭剑之利,这些火星,都是机关巨人所消毁磨灭的。 夜无眠也暗暗庆幸,庆幸自己在那关王庙中,阴差阳错得了此剑,否则要是仍以松纹剑来战,以松纹之秀之薄,不说伤痕累累,自也会崩出缺口来,惹得他心疼了。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那掉落在地的冷却火星子残渣,竟也被吸起,往机关巨人身上依附而去,又为其所用。 看到这一幕,夜无眠心中又惊又骇:这机关核心,居然已经一毛不拔到了如此地步?连这三渣两滓,也不放过! “越到后面,机关巨人只会越强,而我只会越弱。” 千余回合下来,夜无眠把机关巨人几乎重塑了一遍。 那庞大的身子,由精细的铜铁粉凝结而成,粉末虽微小,但因为机关核心的紧紧依附,几成铁板一块,且比之普通铜铁,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因为机关巨人在不断重塑身体,其形态也在时刻随意调整着:钢爪被夜无眠轰碎了,重新凝聚回来后,却变成了钢拳。 才战完大爪,又战大拳。 这使得他虽是与同一个机关巨人打斗,却要应对不同的打法,甚是郁闷。 可谓是郁闷至极! 打到一千八百回合时,机关巨人的身子,渐渐瘦了一圈。 夜无眠还以为,是不是某些溅落的粉末,无法重新吸回利用了,正准备大声呼喊发泄庆祝时,只听“轰”的一声,机关巨人竟然从身后抽出一把大剑来。 原来,机关巨人之所以消瘦了一圈,竟是因为那些“消失”的粉末,凝成了这把大剑,而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无法回收利用了。 “不是应该紧紧吸住吗?怎能如此!”夜无眠思而未解。 大剑足有一丈长,挥舞来去,力道沉厚,每次挥动,都带起风声呼呼,恐有不下千钧之力。 这要打在人身上,早把人砸成一滩烂泥了。 三尺青釭剑,在这丈长大剑面前,显得袖珍玲珑。 然而它却丝毫不怯,青光反而更盛,战意不退半分半点,每每迎上,都要把这凝成的大剑,给削掉些粉块。 石室内战至激烈,动静绝大,早把一干幼儿,给惊得醒过来了,各自咿咿哇哇大哭着。 只有楚烟手里抱着的龚廷贤,还在沉睡着,甚是安静,也不知是不是被孔方雄等一干人,给喂药喂过度了。 楚烟无暇顾得幼儿们的情况。 问王盼弟道:“盼弟,你既说第二条思路,是击溃机关核心。那么,如公子所发问的那般,这机关核心被如此包裹保护,他又要如何,才能将之击溃?” 王盼弟苦着脸道:“烟儿姐姐,我都说了,我无法子,只有‘思路’。所谓‘思路’,言下之意,即,我只有大概的想法,并无明确的做法。理论上,击溃机关核心是可行的,可实际情况错综复杂,我自然不知,该当如何去实际把机关核心击溃。” 楚烟见她一阵解释,甚是无助,也没好再强问她,只是看着场上打斗,内心想着要不要出手。 约斗到两千九百合左右,经历这一番好打,石室之内,已是狼藉不堪,石床毁塌,石屑飞舞。 空气中都是细碎粉尘,王盼弟咳嗽不止,一干幼儿,也是鼻涕直流。 这样一来,恐怕就算不被机关巨人所杀,长久吸入这粉尘气体,人的肺也快炸了。 机关巨人越战越强,与刚开始乱七八糟结合而成的那铁坷拉,已不可同日而语。 精干的身子仿若精雕细琢,手中的大剑越打越锋锐。 夜无眠初迎上它时,两百回合,才用完一成内力;等打到九百回合,还剩六成。现在又两千回合过去,尽管中间一省再省,只是躲闪,内力也几乎枯竭,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成也不剩了。 再这般下去,便只有危亡的一条路了。 楚烟见得他这等情况,便不再犹豫,将手中沉睡的龚廷贤等幼儿,放在地上,准备提起手中红绫,出手应战。 正当她将大显威力之时,突然,王盼弟拿着书本,一阵狂跳,边咳嗽边道:”有了,有了!” 楚烟暂且收了架势,看向她,问道:“有什么?书本上有破解这机关核心的手段吗?” 王盼弟摇头道:“这书,只是《机关简经》,自然不可能记录过于高深的内容。只是呢,本小姐尚算聪慧,只就目前战局来说,倒是有一个可以扭转乾坤的法子!” 楚烟道:“你既聪慧,想必不会拖泥滞水,快快说出来罢!我家公子,最多只能再支撑一百回合了。” 王盼弟连忙把书放下,跳着向夜无眠喊话道:“自在哥哥,自在哥哥!” 因夜无眠曾当着王盼弟的面,向王卓称自己叫“罗经”,字自在,因此王盼弟称他为自在哥哥。 第165章 催剑入体 “罗自在”这个名字,夜无眠用得少。 他疲于应付战斗,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王盼弟叫的“自在哥哥”,正是指他。 王盼弟未待他答话,接着道:“自在哥哥,你腰间不是有两把剑吗?你若信得过我,不妨分出一把更结实锋利些的,插入机关巨人胸口,嗯,对,准确说,是胸口正中下方三尺处!” 夜无眠听得后面的一连串话,也知道所谓“自在哥哥”,是在称呼自己了。 内心的一小片天地,在大窘于所谓“自在哥哥”之称,觉得颇为羞耻;当然了,于此之时,也不好矫揉造作,毕竟,应付机关巨人才是眼下正事,若觉得这称呼不当,以后再阻止便是。 他笑了笑。 王盼弟说“若信得过她”,便去如何如何。这情况危急如此,夜无眠哪还有什么信不过她的? 他已经是束手无策了。 他只待,继续再支撑一百个回合后,便要呼唤楚烟,来替他顶一阵子了。自己则打坐调息,恢复内力,然后再来替换楚烟。 只求用这轮换交替的笨法子,拖得个一时半会,等到良谋出了,有转机之时,再毕其功于一役,以泄今夜的憋屈。 现在王盼弟既有计策,夜无眠自然不存在不听的道理。何况她本就是机关术学者,所谓术业有先攻,专业的事,自然应该相信专业的人! 于是,几乎是她话才落,夜无眠便毫不迟疑,使出“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观剑》妙招,拨开机关巨人的丈长大剑,催动剑气,瞄准机关巨人的胸口正中下方三尺处,奋力刺去。 “?如羿射九日落!” 剑气逼摧,青釭剑把相应部位的铜皮铁骨,都剥棱得开裂折散,剑尖很快没入机关巨人的身体。 虽不到一尺之深,但青釭剑已能嵌在那里,不至于掉落下来了。 身体受刺,机关巨人马上反应过来。 它虽无情绪,但可能是其机关核心,有相应应对机制,立即回剑,来打夜无眠。 青釭剑既已插入,夜无眠自然无法再用此剑使招数,紧接着一拍腰间,松纹剑激射而出。 他结实抓住松纹剑,“仓”的一声,抵挡住机关巨人回转过来猛削的一剑。 这巨人力道极大,夜无眠又是强弩之末,受此一击,身体飞退五六丈,脚步摩擦,在地上擦出相应长度划痕。 “接下来呢?” 他按照王盼弟所说的方式,把剑插在了巨人胸口下方三尺处,便索性暂时不去出击。 且趁王盼弟回复他的间隙,好歹回复些内力再说。 王盼弟见即便插入了剑,那机关巨人也仍然强悍,几无变弱的迹象,内心不免有些担忧,生怕她的方法不管用,让夜无眠白耗心力。 一时之间,却是踟躇,迟迟不敢言语。 夜无眠等不到她的回复,也只好提着松纹剑,利用身体的灵活,躲避机关巨人的攻击,不使它伤害到自己。 楚烟最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焉能不知王盼弟心中所想? 她连忙安慰道:“盼弟,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就大胆地继续往下说去吧!至坏,也只是不管用而已,又没有别的什么,我们都不会怪你。” 她声音婉转动听,宛若歌唱的鹂儿。在这封闭沉闷、又碎屑飞扬的石室之中,甚是能让人心头,迅速恢复清明。 王盼弟想了想,点了点头,鼓起勇气,继续朝夜无眠喊话道:“自在哥哥,如插得浅了不管用时,你且继续努力,把那剑再刺得深一些!” 看着夜无眠已是疲惫的身影,王盼弟解释道:“你所插剑的地方,其深处,应该就藏着机关核心,如能一剑贯穿之,再想办法将其摧毁,我们便有希望哩!” 听到王盼弟这么一说,夜无眠猛得一震,心中点头不已,有些不堪的身形,又支棱了起来。 他暗暗懊恼:方才只顾着痴打,却丝毫没有想一个问题:那维持机关巨人身体的机关核心,具体位于其体内的哪处位置? 如果能找到位置所在,再以两把剑的便利,毁掉机关核心,眼前僵局,岂非就是迎刃而解了? 当然,这个思路要想成功实践,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其一便是,必须要有两把剑。 那机关核心深藏在机关巨人体内,以巨人铜皮铁骨之硬,夜无眠纵挺起逆通之力,也无法仅凭一招,就刺穿机关核心。 在目前这内力耗尽的情况之下,必然要用一把剑插在原位置,另一把剑护住自己,且战且继续推动已插之剑,多次使力,使之每次都进一些,持续深入,才能实现最终贯穿! 光是能插剑还不够,还要能插准,所以第二个条件,便是要能找到机关核心的位置所在。 夜无眠先前便目睹了机关核心凝成机关巨人的过程,但此后,机关巨人形态已发生了几乎颠覆的变化,夜无眠以当局者、外行人的眼睛,如何能再次准确找到? 这个任务,只能交给机关术学人,兼旁观者的王盼弟了。 似有老天爷护佑,王盼弟的运气和眼力十分不错,她所指出的位置,“胸口正中下方三尺处”,确实就是机关核心的位置! 当夜无眠以松纹剑再次弹开机关巨人的大剑,左手凝聚掌力真气,第六次推动青釭剑剑柄,往下深入刺进去时,明显感受到,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了。 当此之时,青釭剑已经深入机关巨人的身体,达两尺之深。 整个青釭剑,只有三分之一留在外面了。 若机关核心的位置,在巨人身体的十分深处,是此剑难以触碰到的地方,那计划也无用。 幸运的是,夜无眠敏锐地察觉到,先前用力刺入,只觉寸进都十分受阻的青釭剑,这一下竟意外顺利!一下子猛深入了半尺,几乎只剩有剑柄,和极短的剑身,还留在外面了。 见到这一幕,夜无眠激动了起来。 王盼弟时刻观察着变化,也是欢呼跳跃,欣喜喊道:“自在哥哥,我们赌对了!机关核心是软的,所以阻力更小,你才能更顺利推进!你且把剑全部刺入,然后再想办法,将之毁灭!” 第166章 垂死挣扎 夜无眠得到行家肯定,精神大涨,挥起松纹剑,架住机关巨人的大剑,就要再探到其胸前,继续去助推青釭剑。 谁料,机关巨人一声大吼,调整了应付姿态! 它可能也是感觉到,机关核心受到威胁,危在旦夕,疯狂了起来,头颅上散装的眼睛,闪烁着黑红的异光。 也不见得它怎么用力,左手探将过去,竟把右手中的大剑,抓分成两把,一把仍留在右手上,一把却到了左手上。 如此神迹,于人类来说,自是不可能之事。 然而这机关巨人的大剑,本就是铜铁粉末凝成,全靠其机关核心维持,要分成两把,也只需要机关核心稍作调整,便能轻易实现。 至于将手中剑一分为二,也是机关核心,对于目前情势判断后的结果。 它猜到夜无眠架住其手中大剑,目的便是要来胸口助推青釭剑,以伤其机关核心。 机关核心,顾名思义,乃是这机关巨人最重要的部位。 就如同人类以大脑思考,大脑会告诉人类,大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不能伤着了大脑;机关核心也会告诉巨人,不能再让青釭剑继续深入,损伤核心。 是以,这机关巨人,才会在如此关头,把大剑,给一抓为二,分成左右两把。 右剑继续抗持松纹剑,左剑回护胸前,干扰夜无眠来推动青釭剑。 夜无眠未曾料到,这机关巨人竟有如此智能,一时有些忙不迭的狼狈。 他的松纹剑,因为才接了巨人右剑的力劈,自然是无暇去迎接左剑,而本来要去为青釭剑注入内力的左手,乃是肉体凡躯,哪能与人家铜铁制成的剑身硬扛? 退! 他只得暂时退后数步,准备下一波攻势。 机关巨人被威胁到了机关核心,暂时也将眼下的重点,从攻击夜无眠,调整到抢救其核心上来。 它扔下左剑,空出左手,就要去把插在胸口上的青釭剑,给拔出来。 夜无眠见了此状,“呔”的一声,哪能让其得逞? 一招“来如雷霆收震怒”的《观剑》绝招,招如其名,仿佛真有雷霆之威,不同凡响,去震慑机关巨人。 “轰隆!” 招至处,机关巨人欲去拔剑的手,被夜无眠一招给击炸了。 炸了一只手,夜无眠也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的间隙。机关巨人根本不怕这躯体的残缺,反正迟早会凝回来。 夜无眠却是趁住这间隙,一剑分开机关巨人的右剑,左手再往青釭剑推去。 “呼”的一声响动,青釭剑已经全部没入! 这个间隙太短,也只够他做这么一点事。几乎是与此同时,机关巨人的断拳扫了过来。 他连忙抽身后退,同时暗呼一声“好险!” 若机关巨人聪明一点,方才不扔掉左剑,而是把左剑化为粉末,吸附凝结到青釭剑上,从而把青釭剑封村在体内,夜无眠此刻,便只能望洋兴叹了,哪还能再去推动? 即便是眼下,机关巨人仍然有机会去这么做。 只不过,机关核心毕竟只能做简单的判断,哪能有如此逆天的智慧? 它那被夜无眠所轰碎的左手,很快又重新凝长了回来。 这回,它没有再去拔青釭剑,而是捡起先前扔掉的左剑,双手各持一剑,同时使用左右双剑,威风飒飒,动作迅疾,来攻夜无眠。 这机关巨人毫无内功,其剑法,也没有招式可言,只是凭着蛮力,带动风声劲劲,把已经内力见底的夜无眠,给逼得连连后退。 夜无眠暗里着急。心道:“我眼下若还能有个三成内力时,都不至于让它如此欺我!” 主要也是因为内力不够,速度便没有多快,无法在机关巨人的威逼之下,抽得身来,去往青釭剑上注入内力,把已经贯穿的机关核心,给彻底摧毁。 夜无眠通过此前几次施力,已经大致估摸得,机关核心应该就在机关巨人体内二尺处。 三尺青釭剑,在尽数插入巨人体内后,自然也把机关核心,给洞穿了。 不过,光是洞穿核心,恐怕还是不够,还要再往青釭剑上施加一道内力,经过青釭剑的释放扩散,才能将机关核心,给彻底摧毁! 理论是可行的。 然而夜无眠无奈地发现,这机关巨人在察觉到了死亡威胁后,居然主动将身上的“赘肉”,也就是多余的铜屑铁屑,一阵猛烈摇晃,给摇得掉落在地。 这样一来,得到减负的机关巨人,居然变成了一个苗条纤细的巨人,腰如公狗。 其行动之迅速,几与此刻内力空虚的夜无眠,不相上下了。 在机关巨人敏捷无双,且还挥舞着双剑的情况下,又当如何找到空隙,摸到其胸前,给青釭剑注入内力呢? “啊——” 夜无眠一声长叹,只觉功败垂成,再不想继续打斗下去,就要求助于楚烟,让她来代替自己,完成这未竟的事业了。 他心生退意,机关巨人却不让他退,连带着,手中左右剑,也变得细短了,又快又狠。 夜无眠已完全从主动攻击的一方,变成了狼狈防守的一方,憋屈又委屈,还有几分怨! 怨到一定程度时,他忽然心灵福至。 “这巨人此刻虽快,我亦并非是没有办法。想来,我还有一招,可令人暂时被痴怨恨意所纠缠住,或心生幻想,或呆呆愣住片刻,这样一来,我便能抓住机会,摸到巨人胸前,给青釭剑注入内力!” 他猛然笑了起来。 手中松纹剑,陡然变得幽幽怨怨起来,似慢实快,走的乃是他自创的“寒风吹凌谁似我,狂歌痛饮月沉西”的路数! 这一招,他在石室中,也用过,用于杀孔方雄以外的三名弟子。 但是,却始终未对机关巨人用。 只因为他先前对机关巨人的判断,是宜用大力招式,不宜用“花落知多少”一类,以快以巧取胜的招式。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先前与机关巨人过了三千招,几乎把所有会的招式都用过了,也一直没有用这招。 第167章 尘埃落定 “如今想来,是我失策了。这招虽也以快以巧取胜,但因为能将一腔怨气,注入敌方,使得其心智受蔽、招数变慢,反而适宜用在这里。” 在关王庙时,一棵碗口粗细的树,被此招给划楞得延迟片刻后,才折断凋零。 草木无心,却受怨气影响,想来这机关巨人,多半也是难以避免的了。 理论上能说得通时,夜无眠不再迟疑,起身奋力施出此招,激荡得剑气扑扑。 他几乎没有内力存余了,这剑气,也多仰仗松纹剑给力,带了些加持效果,才将怨气,尽数输送出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机关巨人受到怨意的一击,手上攻势,真的就滞了几分,连脸上的红涨潦草眼睛,也透着恍惚摇摆的视线,仿佛如人一般,沉浸在杂念头困扰之中,无可自拔。 夜无眠大喜,忍不住高声叫道:“正是此刻!” 在机关巨人的左右双剑,都慢下来之时,夜无眠使出最快的速度,冲至其胸前,拼起最后的一点内力,握住青釭剑剑柄,一丝不留,尽数注入其中。 “嘤!” 青釭剑的灵性,也正在于此:它似乎,是一个早就在嗷嗷待哺的婴儿,剑柄之上,闪烁着青光,呼唤着夜无眠,来为它渡入内力。 等接收到内力时,剑上赫然一声长吟。 剑柄,更是如同被青色火焰燃炽着,火光冲天,青气逼人! 夜无眠注入完全部的内力之后,再也撑不住,轻功无可支耗,脚下一软,跌了下去。 所幸原先落脚处,本就不高,这一跌,也没有伤到哪里,只是滚落一丈远之后,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毫无所谓身法讲究,迈开腿,脑袋空空,只剩下了一个字,“跑”! 这一跑,与凡夫俗子的跑,几无任何区别了。内力用尽的武者,便只能用纯粹肉体的力量。 听得后面一声巨响,夜无眠猛地往前一扑,扑倒处,一块碎片,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打到了头戴的冠帽,却未打下来。 他直呼一声:“好险!” 等趴在地上,再往后瞧去时,一个倩影,已挡住了他的视线。 倩影挽起腰间的红绫,似舞似蹈,也不见如何迅速,却都将溅射往夜无眠的碎块,尽数用红绫挡住,或揽落下来,不使得一片伤着了他。 巨响持续了一会儿,等一切归于平静时,夜无眠爬起身,视线越过倩影,定睛去看。 再看不到什么机关巨人了,只有一地的残碎。 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粉尘,遮得人眼,都睁不开来,呼吸更是困难。 “公子……” 朦胧中,倩影轻声唤他。 烟尘弥漫,楚烟隔着他,似乎好远,又似乎好近,那堪称绝世的容颜,在迷散之中,堪称摄人心魄。 夜无眠不敢再看,生怕头脑中洛湘竹的形象,会在某一日愈发模糊。 他连忙问道:“你替我挡了这爆炸,没有受伤罢?” 虽是关切问候,一双眼睛,却不看她,只是找了个合适放视线的地方,略作停留。 听得楚烟笑道:“并不碍事”,他才放心。 径自走到那一堆碎片之中,捡起青光仍盛的青釭剑。 拾起青釭剑,剑身的古朴铭文,完整无缺,剑刃更是未受到任何损伤。 若有若无的剑鸣声声,似在向夜无眠邀功。 “名剑果然就是名剑!” 夜无眠舍不得立即收起,端详打量了许久,仍在夸赞道,“在如此强度的爆裂中,都能全身而退,不愧是跟过曹操的名剑!” 能够成功毁灭机关核心,青釭剑居功至伟! 如果把青釭剑换成松纹剑,几乎无法达到此等效果。 且不说松纹剑本身就轻,插入机关巨人的身体,徒增几倍难度。再说它也无法将夜无眠所注入的内力,放大到青釭剑那样的量级。 更难以在毁坏机关核心之后,全身而退。 那日在关王庙中,偶得此剑,当真是气运非凡,否则今晚还不知要怎么破局。 楚烟走了过来,观赏了一番青釭剑,也道:“公子是个有福之人,这确实是一把好剑呢。” 夜无眠心头微微一动。 他记得,此前她说要让自己教她剑法,现在她眼睛中,又流露出对青釭剑的欣赏喜悦之意。 “她看来也是个爱剑之人,我何不顺水推舟,把青釭剑送予她?” 想及此处,更是毫不犹豫,连同剑鞘,双手捧在一起,送给她道:“楚姑娘,你若喜欢,这剑你便拿去。” 楚烟眼中秋波流转,明亮得如同倒映在河里的灯。 见夜无眠不似说笑,也并无作伪的模样,接过这剑,笑道:“烟儿自然不会要公子的剑,不过呢,这剑,可暂由烟儿替公子保管。日后公子要用时,不需公子多说,烟儿便自然递过给你。” 夜无眠莞尔一笑,心道:“别说保管了,真送给你,也无妨。你助了我这么多,受了这把剑的馈赠,也不算什么。” 这些话,他却是没有说出来。 走到机关巨人爆裂处,从地上,捡起数十块铜铁的碎片,装进袖子里。 这都是机关核心炸裂开之后,所留下来的碎片。 机关核心被青釭剑一刺即穿,虽然软,但内部,却仍是实打实的铜铁材质。 现在这些碎片大小合适,夜无眠觉得,可以用于练习暗器。 这些天来,从沈通那里抢到的《奇门九字暗器真言》,他也学了不少,理论算是有了些许基础,却缺乏实际操作。 主要是因为没有趁手的暗器材料,至少没有沈通那一发便是一连串的火星子。 那火星子,不知是用何物制成,夜无眠没有样本,也不可能为了这事,而折返回吉王府,去求个究竟。 但暗器的形式,不一定只拘泥于那火星子。这地上的铜铁碎片,也挺适合。 再者说了,武功到了高深处,莫说飞花摘叶即可杀人,哪怕以内力作为暗器,杀人于无形,江湖之中,也不缺乏这样的好手。 收好碎片之后,夜无眠转而看向身后,紧闭的石门。 “楚姑娘,可有能打开这石门的法子?” 第168章 借蝇发机 夜无眠心里,已把楚烟当成了智者的化身,遇到问题,第一时间便下意识要去问她。 就连机关术的问题,也是问她,而不问王盼弟。 他对于楚烟,竟于无形之中,有了一种依赖,未发觉丝毫,却实际存在着。 楚烟尚未回答,王盼弟已道:“要打开这石门,难时,如上青天!易时,又如探囊取物。” 夜无眠笑道:“盼弟妹妹,你既知它难易,想必早已有了开这石门的手段,不妨说将出来,我们好早些开了石门,速速离去,总也好过,待在这石室之中,呛得都快窒息了!” 经过方才激烈的打斗,石室之内,狼狈不堪不说,空气质量,已达到足够顶人心肺的地步。 如果没有墙壁之上,那些排抽气体、促进内外循环交流的孔洞存在,情况还将更糟。 王盼弟胸有成竹道:“我已经有了解决方案,但是我不说原理。自在哥哥,烟儿姐姐,你们若信得过我时,只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此石门必开!” 夜无眠不由想起,“若信得过我”这个表述,王盼弟在此前,也说过一次,可以算作是她的口头禅了。 回味着这个口头禅,又想起她生活的环境,夜无眠颇有些心疼她。 她在一个不受宠爱、缺乏信任的家庭中长大,把这句话放在嘴上,也属正常。 夜无眠爽朗一笑,道:“我们三人,经历了今晚这一遭的事情,也算是同患难的生死之交。我若连你都不信,那应该信谁去!你尽管说,我们自会按照你所说的去做。原理你也要细说。” 楚烟也点头道:“公子说的正是。盼弟,你也可借此,向我们传授些机关术的妙处,所谓教学相长,即是此也。” 见两位兄、姐,都是如此鼓励她,王盼弟的小脸,激动地红扑扑的,哪里还能收得住话,倒豆子一般,将其中原理,都给说了出来。 如王盼弟所说,孔方雄等人一死,机关便发动,如排除第三方操纵的原因,便只有一个。 “除非这里有一只机关的眼睛,在时时盯着石室之内。它一旦发现了石室的变故,就会牵动机扣,启动机关!”王盼弟笃定地说。 机关的眼睛,与人眼,自是不同。 人眼只能捕捉影像,机关的眼睛,绝大多数,都是通过捕捉气味,来观察机关周围的环境,从而判定是否符合机关启动的条件。 夜无眠提出疑惑:“这却是奇了!机关之为物,冷冷冰冰,没有人体的鼻子,如何能捕捉气味?” 王盼弟笑道:“机关是死的,却是不能感受气味,但是,我们机关学人,通常会借助虫子。” “虫子?” 在夜无眠及楚烟两人懵懂的眼神中,王盼弟气定神闲地,走到墙壁的一处孔洞旁,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后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本小姐所料”的笑容。 她招手道:“自在哥哥,烟儿姐姐,你们都来看!” 夜无眠、楚烟二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走了过去,在王盼弟的指引下,朝着孔洞里看去。 这个孔洞,便是夜无眠先前所看到的,用于室内外空气交换的孔洞。 之前进来时,粗略看去,只看到其中扇形的转轴,现在靠近了细看,夜无眠的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但见其中,竟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苍蝇。 那些苍蝇闹闹腾腾,正积极地,想要往室内飞来,可是,又尽数被什么东西阻挡住,怎么扑飞用力,都飞不出来。 原来,那孔洞的口上,布置了一张铁网,其网丝十分细,排列得更是紧密,如不仔细看,只怕也易得忽略。 正是这张细密铁网,阻挡住了苍蝇,不使得它们飞出来。 王盼弟笑道:“这铁网的作用,仅仅是为了防止苍蝇出来吗?” 夜无眠很给面子地捧哏道:“不然呢?” 楚烟掩着鼻子和嘴,离远了些,道:“公子且看,一方面,铁网固然是阻住了苍蝇,另一方面,不免也被苍蝇,撞得响动。” 不须楚烟说,夜无眠也早发现了。 经过这一番观察,夜无眠瞬间明白了其中原理。 王盼弟指着这个孔洞,胸有成竹,娓娓解释道来:“孔洞里面,豢养着一群苍蝇,它们对于血腥味十分敏感,一旦闻到代表着危险发生的血腥味,就会循着气味,飞将过去。但设计这个机关的人,也就是我娘……” 提到王墨氏,她声音低了下去,直到看到夜无眠鼓励的眼神,才重新振作。 继续道:“我娘把苍蝇放在孔洞里面,其目的,自然不是让它们跑出去的,只是利用它们对于血腥味的敏锐,在飞向气味源的过程中,去撞击铁网。铁网受到撞击,便会传导信号,机关因此就启动了。我们因此也就看到了石门突然紧闭,以及机关乳母突然发疯攻击我们的异状!” 最后她总结道:“所以,这些苍蝇,便是我所说的机关之眼,而铁网就是机扣。” 听完这详细的解释,夜无眠去别的孔洞那儿,都一一看了。 果然,每个孔洞里,都有一窝苍蝇,这些苍蝇,还在不断地撞着铁网。 只是,现在机关已经启动过,机关乳母还被夜无眠摧毁了,纵是铁网被撞破,机关也仍只是保持着启动状态,不会发生别的什么事。 “令堂于机关术一道,真的是天纵英才!” 夜无眠由衷感叹道。 他初见这孔洞时,只以为它不过是通风的装置,即便有延伸的想法,也是在好奇,孔洞之中,那些转轴的动力来源是什么。 哪里会想到,居然还藏着这种弯弯道道! 至于以血腥味作为引子,利用苍蝇对血腥味的敏感,来触发机关……若非是亲眼见到,亲身经历,纵然其他人说起,夜无眠恐怕都难以置信! “把苍蝇放在孔洞中,这主意当真是绝了。” 楚烟也道:“孔洞是通风处,但有血腥味,苍蝇必然能迅速闻到并撞网,启动机关。而且,孔洞内转轴转动,掩盖了撞网的声音,一般人哪能猜到,这机关的门道竟在其中?” 第169章 杀人非刀 好生惊叹了一番过后,夜无眠问王盼弟道:“那么,盼弟妹妹,识破了这机关之眼以及机扣之后,我们又要如何打开石门?” 王盼弟道:“这却是容易。根据《机关简经》中常见的思路,只需令机关之眼关上即可。” 说着,她指着孔洞中的苍蝇道:“只要我们把血腥味都掩盖住,苍蝇就消停了。苍蝇一消停,铁网不再受撞。机扣不再受到刺激,机关便自然而然关闭,门就打开了。” 这个思路,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楚烟却有另一层担忧。 “当然了,这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作为机扣的铁网,要能够重复利用。若铁网机扣在触发完机关之后,便无效了,我们通晓这个原理,也是徒劳,也无法令机关关闭。” 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楚烟安慰道:“盼弟,先前我便说过,这个石室之中的机扣,不会是一次性的。先前还不大敢肯定,现在听了苍蝇撞网的事情,则完全能肯定了。” 夜无眠点了点头。 试想,苍蝇这种东西,固然会被血腥味吸引,也可能会被别的味道吸引。 血腥味弥漫时,说明石室内出现了危险,因此而引发苍蝇撞网,从而发动机关,自是没问题。 可要是其他气味,比如食物香味,所引发的机关启动呢? 这种情况下,并无危险发生,就得要想办法,把机关关上。 如此一来,牵动机关启动的机扣,就必然不可能是一次性的,否则一旦误启动,岂不是要把自己活活闭死在石室之内? 楚烟笑道:“其实,这个机关误启动的概率,还挺大的。不信时,且看看这个火把。” 夜无眠朝楚烟所指的照明火把看去。 没有跳跃着火苗的把儿上,居然有一些不成样子的泥泞。 仔细研究之后才发现,这泥泞并非别的,只是苍蝇的残躯,烧焦了堆在一起,才有这等恶心的模样, “机关误启动时,最好的方法,并不是遮盖气味源头,气味源头遮住了,苍蝇却是有记忆的,多半还会再流连于那诱人的气味,继续撞击铁网,机关因此不得暂停。” 楚烟指着火把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举起火把,隔着铁网来烧杀苍蝇。苍蝇死了,铁网之上,撞击力道去了,机关不须稍待,旋即便停了。” 夜无眠这时也跟着发现,通风孔洞的铁网黑黢黢的,确实有烧过的痕迹,甚至某一个孔洞的铁网上,还粘着一些苍蝇的残躯,看来是没烧干净所导致的。 “这么一说,这个机关也太麻烦了,且不说它可能会时常误启动。烧死苍蝇后,为了日后的维持,还得老是换苍蝇。”夜无眠吐槽道。 楚烟道:“公子,换苍蝇其实是有必要的,如果老是同一拨苍蝇,闻到血腥味却不得飞出来,久而久之,也学聪明了,自会会放弃撞网。到那时,这机关便是无用了。” 见楚烟并非是机关术的学人,却能把自己所未能料想的方方面面,给解释得如此详尽,王盼弟赞道:“烟儿姐姐聪慧,是学机关术的好料子!” 楚烟受她夸奖,甚是淡定,宠辱不惊。 她纤纤素手,取下孔洞旁边的一支火把,往孔洞口的铁网上探去。 只听得“滋滋滋”一阵噼里啪啦响动,油烟尽起,又臭又香的味道飘动,火苗到处,附着在铁网上的苍蝇,顿时死了一半。 夜无眠随手推动一道掌风,把火苗助燃,往里送进,那些飞扑铁网的苍蝇,便也尽数被烧了。 零零落落,掉了许多尸体,都被孔洞中的转轴,给旋走不见了。也有少数粘在了火把上,跟原有的泥泞混合夹杂在一起,不分彼此了。 烧完了一个孔洞,夜无眠和王盼弟,自去烧其他孔洞。 不是这一番烧苍蝇,夜无眠还未发现,这石室内火把的摆设,原也是有规律的:凡是靠近孔洞,便有火把。 他原本不曾细想,只道火把纯粹用于照明。 现在再看,多半也是为了在机关误启动之后,能够立即随手取来烧苍蝇,好及时止损吧。 一环扣一环,步步设计,都未曾浪费,做的却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令人感叹。 等苍蝇全部被烧杀殆尽,三人尚未说话,脚下已起了“隆隆”的震动。 夜无眠回头望时,果然见到,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慢慢开了,恢复了才进入这石室时的模样。 三人俱都欣喜。 王盼弟看着楚烟道:“烟儿姐姐,怎生夸奖你都不为过!若按照我所说的遮盖气味的方法,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等得这石门开启。你的方法,却是瞬间就好!” 楚烟道:“托你的福,你说要开此门,难时难如登天,易时探囊取物。今晚我们也做了一回探囊取物的事情。” 夜无眠莞尔,首先抱起三名幼儿,朝外面走去。 三人都救了幼儿出来,回到地面之上,站在庭院外面。 此时,天黑已成天青绿,远处公鸡啼鸣,腊月十七的天明,就要到来。 经历了这一夜,夜无眠只觉恍恍惚惚,仿佛做梦。 对于机关术的认知,也并非初入这庭院时,只是一味的惊奇、赞叹,算是“祛魅”了。 “这机关术精妙绝伦,副作用更是不少。就以石室中的来说,固然能通过苍蝇,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启动机关,以毁灭入侵者。但时不时的误启动,恐怕才是常态吧!” 只为了能有一次的消灭外敌,就得承受不知多少次的误启动,这样的机关术,真的可以称作是好的机关术吗? 想到这里,夜无眠不免多嘴,看向王盼弟道:“盼弟妹妹,但愿你习了机关术后,能将之用于正途。” 王盼弟抱着孩子,也仍然朝夜无眠一礼,郑重承诺道:“自在哥哥教训的是。夫子讲梁惠王章句时,也曾说,人持刀杀人,杀人者是人,而非刀。同理,机关术的好坏,全看用的人如何,盼弟自当不负自在哥哥之嘱。” 夜无眠看她神色诚挚,欣慰地点了点头。 第170章 烟儿之称 夜无眠转而看向天色,皱了皱眉,道:“万万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里停留如此久。现在天既已大亮,我要如何去营救我的朋友?” 原本的计划,是救了龚廷贤后,趁着夜色,偷偷去锦衣卫羁押通缉犯的地方,查看一番,看看那通缉犯是不是林玉追主仆。 如果是,就顺势救出。 楚烟摘下面具,安慰他道:“公子,世上之事,多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到哪只山唱哪支歌,才是常态。” 夜无眠看着她,见她神色淡定气质佳,看惯风云动,等闲流波恶,哪像是才从困境中逃出生天的模样?分明是好整以暇,以不变应万变的智者形象。 心底里,对她更是拜服。暗道:“她这等遇事从不慌张的风度,却不知是如何培养的?我差她甚远了。” 他笑了笑,说:“楚姑娘,既按你这么说来,我现在又该唱什么歌?” 楚烟狡黠一笑,道:“公子来找我问计,烟儿总是知无不答。缘何烟儿央浼公子的事,公子到现在却还不兑现?” 夜无眠一怔,在脑海中迅速搜索了一下,努力回想,楚烟到底是有何事求过他。 奈何今夜纷纷扰扰,先后目睹人间至亲成仇,经历尔虞我诈,又差点命丧石室之中,他的心脏到现在,都还扑通直跳,如何能够想起楚烟所说之事? 楚烟等了他一会儿,见他苦笑皱眉摇头,倒也没有怪他,只是嘟着嘴道:“公子,你太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这一撒娇,便仿若百花齐放,更感受不到一丝冬夜的凉意。 夜无眠见王盼弟在掩嘴偷笑,忙道:“我确实忘了。楚姑娘,你不妨直接告诉我,所托的是何事,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他说得斩钉截铁,又考虑到救人如救火,楚烟蕙质兰心,没有为难他。 下一息,由怨转笑,顾盼生辉:“公子,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我只要你叫我一声烟儿,你莫非忘了?” 夜无眠这才如梦初醒。 今夜行动开始之前,楚烟曾恳求他,让他看在自己出手帮忙的份上,称呼一声“烟儿”。 夜无眠原本觉得“烟儿”之名过于亲切,不肯轻易以此称之。 但楚烟慷慨相助,石室之内,凶险万分,她也是眉头不皱,与自己亲身涉险。 她不求金山银山的回报,只希望能听到一声“烟儿”的呼唤,这并不过分。 “烟,烟儿……”夜无眠脸色微红,看着楚烟,叫道。 楚烟也是粉脸生霞,热切回应:“公子……” …… 夜无眠一阵恍惚,只觉得时间的流逝,从未像此刻这般快过。 呼唤楚烟之前,还是青黑色的天空,如透过蓝田玉看去一般;待从与楚烟的一唤一答中回过神以后,天竟已完全大亮了。 一扭头,王盼弟抱着两个孩子,坐在一棵树下,正一只眼睛打着盹,一只眼睛无语地看着自己二人。 “咳咳。” 夜无眠咳嗽了两声,也把楚烟叫醒,道:“烟儿,你快快告诉我,现在我应该怎么做?” 楚烟笑道:“公子,还是如我们在客栈之中,议定立场而后动的那般思路:对于你的朋友,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比如说,哪怕不惜杀掉锦衣卫的人,你也愿意吗?” 夜无眠几乎是毫不迟疑道:“自是愿意!” 他想起林玉追主仆,不过只是顺通修为,却与自己共闯那蛇蝎也似的吉王府,在高手环伺之下,仍不肯独自偷生离去。 为了这样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杀个锦衣卫的试百户,又有何不可? 楚烟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但,如果发现通缉犯并不是朋友,反而你却因此被锦衣卫的人缠上,连累了你现在的新身份,你会否有怨言?” 这回,夜无眠想了想之后,才摇头道:“本就已被缠上了,如何会有怨言?他缠上我紧追不休时,我至多不过是让这剑下,再添几条鬼罢了!” 这话说得豪气,王盼弟听了,亦不觉害怕,反而从树下站了起来,激动地看着夜无眠,有话想说。 奈何楚、夜二人,此时眼中只有彼此,都将她忽略,自是没有容她插话的间隙。 楚烟把手中孩子放下,抚掌道:“好,好!公子既有如此气魄时,何须用什么复杂的计策来?昨日我把云生托给龚大夫带时,早已帮你全部看觑得妥了,停留在萍乡的锦衣卫,不过二十余人,大耳刘风耳疾未好,有所忌惮,不敢全力动武。你如要救人,只管提剑直往客栈便是,那通缉犯就被关押在客栈马厩中。” 楚烟事无巨细,都一一说了:“这萍乡城中,另有一位守备将军,为第二境强者,但我待会会放信号,他听到信号后,便会带人前来捣毁这贩卖孩子的窝点,顺便送孩子们回家,因此不会成为公子救人的绊脚石。他一出来,公子一人一剑,在萍乡城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谁能拦之!” 夜无眠对她的话,自不怀疑,只是有些纳闷道:“萍乡城的守将,是朝廷堂堂的武将,如何你一个信号,就能召之即来?” 楚烟得意洋洋,却又神秘兮兮道:“人在江湖走,总要有点手段不是?公子能允许自己剑法无双,却不允许烟儿有点小手段啦?” 夜无眠见她这可爱的模样,心头暗道:“也罢,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不愿意说,我又何必强行问她。” 心头一阵宽释,夜无眠将手中幼儿放下,对楚烟抱拳道:“既如此,烟儿,我去救人了。如我有任何差池,麻烦你给云生送到个善良的人家,让他健康快乐长大。” 楚烟道:“公子却是悲观了。你听了烟儿的话,必无任何差池。我们约好,不管锦衣卫所羁押之人是不是你朋友,我们都在芦溪县见!芦溪县是前往武功山的必经之地,烟儿不让公子绕路。” 夜无眠不置可否,就要转身而走。 楚烟又叫住他,含情的眸子中,泛着真诚的波澜,补充说道:“公子,你可不要借此机会,又把我扔下!” 第171章 今日且狂 说着,楚烟把青釭剑解下,郑重递给他道:“公子,此番救人,宜用青釭剑。你腰间的松纹剑,锦衣卫的人认得出。” 对于楚烟所说的“不要扔下她”一事,夜无眠心虚一笑,却不好回答。 没有接剑,他摇头道:“不会的。我的松纹剑,因那夜在吉王府中崩坏了些,修理一番之后早已变样,只要不让他们看到剑鞘,如何能认得?” “再者说了,就算认出,也随他去罢,无非是通缉榜上再添一条罪啦!”不待楚烟再说,夜无眠施展轻功而去。 因内力已恢复了三四成,这一跑,便似一溜烟般,跑出老远去。 回头,已看不到楚烟和王盼弟的身影。 只是猛然听得一个冲天的尖啸声起,紧接着,声音源处,好大一个龙爪手的烟花,当空散开,赫赫威武,给人一手遮天的压迫感。 夜无眠暗道:“这个龙爪手,恐怕便是楚烟的信号了。她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以这等形状作为信号,也太不将皇权放眼里了。她的来历,可真是个谜。” 越是想到此处,夜无眠便越发坚定,要趁此机会,摆脱楚烟。 很矛盾:一方面,肉眼可见地,他在智力乃至情感上,都有越发依赖楚烟的趋势,做许多事,都要问她的意见;另一方面,他接下来要走的路,涉及洛凡溪,只能独自行去,因而非要将楚烟摆脱不可。 在这样的矛盾之中,他也只能咬着牙,任由宿命的牵线,将自己指引向孤行无友的前方。 飞速行得一刻钟时分,早望见的萍乡城的大门。 夜无眠摘下所戴的鬼脸,就要进门去。 忽见门洞里,快步行出两列人马,皆披甲胄,执利刃。气势汹汹,面带杀意,与寻常屯田的卫所农民兵丁,大不一样。 队伍前方为首一人,黑红色圆脸,身长六尺余,骑一匹大马,横一柄精钢大刀,威风凛凛,似有百夫不当之勇。 观其气势,应是逆通境界的强者。 “此人想必就是楚烟所说的逆通守将了。信号才发出没多久,他便立即点起兵马,出城而去……” 望向方才楚烟放信号的方向,夜无眠有些忌惮,心道:“楚烟到底是何许人也?一个信号发出,一城守将马不停蹄,立即奔赴而去。” 想起她承认与吉王府有渊源,夜无眠一怔,忍不住想道:“她不会是吉王的孙女,朱厚冒的姐妹吧!否则的话,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调动守将?” 大明皇室,多以五行生化命名。朱厚冒的冒字有“火”字旁,楚烟的烟也是“火”字旁,莫非楚烟真是他的姐妹,并且原名朱厚烟? 他进一步猜测:“也许,楚烟其实是她的化名。她化名楚烟在此,只是为了消遣于我?” 细思极恐,夜无眠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而转念又一想,如楚烟是朱厚冒的姐妹时,为何那夜他大闹吉王府,楚烟却袖手旁观? 如是朱厚冒的姐妹,夜无眠来抢夺洛湘竹,便是来抢楚烟的嫂子或弟妹了。 一个人的心,得大到什么地步,妯娌被抢,不去阻拦,反而来消遣劫掠者? 想到这里,夜无眠顿觉不可能,自嘲地摇了摇头。 “烟儿与我出生入死,可谓是生死之交了。我虽有不得已的苦衷,要抛下她独自而去,却也不能在此暗自揣度,抹黑于她。” 正所谓,君子不欺暗室。至少楚烟目前没有负过他,自己又怎能恶意揣测人家! 不再多想,看着那位逆通守将领着这队三十余人的兵卒出了城后,夜无眠低调地混进城,径自往客栈走去。 此时的客栈,却与夜无眠初来时,大不一样。 大门口处,站了三个锦衣校尉,拦截盘问出入客栈的人员。 被盘问的人,不管是不是江湖中人,有没有武功,面对这三个普通校尉,都是老老实实,低眉顺目回答。 包括进出客栈的原因,家住何处,有无婚配,做何营生等等,事无巨细,一一配合回答。 对于这莫名其妙所营造的紧张氛围,锦衣校尉面色凶恶,只是简单解释道:“因昨夜城中王家巨变,现恐有宵小出没,为保护客栈中来往行商客人,只得如此盘问。” 这番解释甚是敷衍。不过,普通百姓哪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称是。 胆大的客人,还在客栈中住着,胆小的早已收拾了细软,准备跑路了。 夜无眠冷笑一声,眼中无人,径直往客栈中走去。 三名锦衣校尉见到这个秀才打扮的人,一脸傲气而来,先是互视一眼,紧接着便伸出刀拦住道:“兀这小秀才,你来客栈中为何事?” 夜无眠重新戴上鬼脸,道:“为杀人而来!” 话才出口,不待三人反应过来,腰中松纹剑冲天而起,夜无眠已跳起两丈高,接住松纹剑,一招“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观剑》绝招,惊动四方生灵,把狂卷的剑气,都纷纷倾涌。 刹那间,三颗大好头颅飞天跳起,可怜三名锦衣校尉,才听到“为杀人而来”五个字,便身首异处,作了剑下亡魂! 夜无眠面无表情,点在飞起的人头上,借力跃过牌门,抢入客栈之中。 楚烟已说了,这里只有二十余个锦衣卫,大耳刘风又是病躯,逆通守将还被信号吸引去了,叫他只管仗剑,明晃晃来去便是。 既然如此,先杀三个作威作福的锦衣校尉,把筋骨活动开来,并不过分。 平时谨小慎微太久了,今日且狂一回罢! 三个人头落地之后,残缺的尸身,才无力软倒。大街之上,像炸开了锅一样,惊叫声,哭声,逃命声,乱作了一团。 国朝立国至今百五十载,如今正值嘉靖盛世,是与永乐、成化、弘治比肩的煌煌盛世。天下承平日久,朗朗乾坤,百姓们哪见过这般当街行凶杀人的?更何况,杀的还是差爷。 太平盛世的人,见不得这等景况,自是都吓得要死。 胆小的早做鸟兽散了,只有个别胆大的,走三步退一步,拉扯着三三两两的几个伙伴,瑟瑟缩缩,想看又颇有忌惮。 最终却还是慢慢地,走了过来,围在了客栈门口,对着三个尸首分离的锦衣校尉,以及陡然行凶杀人的夜无眠,隔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些议论,夜无眠自是没空去听,他挺起剑,飞入客栈马厩中时,又是一剑,砍掉了一个拔剑喝问的锦衣校尉。 第172章 意外 夜无眠到了马厩中。 如楚烟所说,这里应当就是关押通缉犯的地方。 若非如此,怎么会有十几个锦衣校尉提刀守备在这里? 一个愣头愣脑的校尉拔出刀来,大声吼道:“谁人竟敢来劫通缉犯?” 这句话,可算是彻底打消了夜无眠的疑虑。 夜无眠当场哈哈大笑一声,也没有多说废话,一招“观者如山色沮丧”,直接挥洒而出。 被剑气击中的校尉,话都没说个完整的,身子一软,斜倒在地而死。 夜无眠很快看到,马厩之中,有一间简单的房子,布置成了牢狱的模样。 其内一人,被捆绑了双手,吊在半空中。 此人披头散发,被打得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显然没有伤及根本,精神状态仍是良好。 看到夜无眠一来,一发疯,浑身摇晃起来,扯得锁链叮叮当当作响。 奈何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太多力气,锁链也极重极牢固,扯也扯不断,只能干着急。 看仔细时,这人不是林玉追,也不是婵衣,而是之前在白兔潭镇时,通缉榜文下所偶遇的崀海一刀,肖干云。 看到肖干云,夜无眠愣了一愣,左右看了几圈,见这狭窄的牢房之内,并无他人,这才苦笑了一声。 心想:“原来被锦衣卫抓住的通缉犯,竟然是肖干云。我此前一直担忧,生怕是林玉追主仆。我倒是多虑了。” 不过他转而一想,就算是肖干云被抓,也应该拿出救林玉追主仆的劲儿,把人家给救出来。 肖干云并没有在王府闹事,只是因为把名帖借给了夜无眠,就遭遇了祸患,窦娥都没这么冤枉的。 见夜无眠愣着没动,肖干云“喂”了一声,粗扯着嗓子道:“兀你这戴着鬼脸的,你到底是来救老子的,还是来看老子把戏的?如是救老子时,赶紧把门给我打开,老子被扣在这里,片刻也难受!” 肖干云虽然身长体大,皮肤粗糙耐打,被这样长时间吊着,就算是个铜打铁铸的人,也受不了。 夜无眠笑了笑,一剑斩破牢门,把他解救了下来,问道:“被抓的就只有你一个吧?” 肖干云道:“这个牢房就只有我,你还见有什么鸟人?” 他火气大,怨气重,夜无眠救了他,也没有得到他的半句感谢。 夜无眠倒没说什么,听说锦衣卫没有抓住其他人时,悄悄松了口气。 至少,林玉追主仆,是安全的。 “好,确实只看到你这个鸟人。” 肖干云尚无言以对之际,夜无眠道,“你既已被我救出,那就赶紧跑。我会在这客栈中,杀些锦衣卫,阻拦一下,为你逃跑拖延时间。” 夜无眠看着肖干云,面无表情。 当然,鬼面遮住了他的脸,纵然有表情,肖干云也是看不到。 肖干云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这鬼面,却是有所不知,我的背上,被锦衣卫拿勾刀,给勾住了琵琶骨,使用内力不得!你纵然能给我拖延一个时辰,我没有内力,也跑不远,迟早会被锦衣卫给追上!再者说,他们的大官,是个逆通高手,你能拖得住?” 夜无眠皱了皱眉。 “勾刀?” 肖干云转过背给他看,夜无眠才发现,确有一把弯弯的刀,穿过肖干云的肩胛骨。 这种以勾住琵琶骨的方式,来钳制人,使人无法动用内力的手段,夜无眠在黑麋峰一役时,早已领教过了。 他伸出手,要去把勾刀拔出,可稍一动力,就听到肖干云一阵闷哼,脸皱成了麻花。 “啊,痛痛痛!”肖干云面露痛苦之色。 勾刀深入皮下之后,弯弯绕绕,把骨头给斜穿勾连住,一旦从外部用力拔扯,就会牵动里面,导致骨肉受疼。 “上次我摆脱这勾刀之害,也是得益于蜈蚣兄。蜈蚣兄从里面咬噬,如此一来,我才可以得脱噩梦。” 夜无眠不懂医术,更不能像蜈蚣那样,从里面把勾刀都咬断。 他暂时,只能束手无策。 听到外面喊杀声、脚步声起,夜无眠迅速决定道:“如此,我带你先杀出去,逃出萍乡城了,然后再做计较!” 肖干云豪壮的脸,露出憨笑:“哈哈,你这鬼脸能处,你是真的救人就到底啊!” “别的话不多说!”夜无眠淡淡道:“肖干云,你的九环大砍刀若在手,不动用内力,能打几个人?” 肖干云也没有管夜无眠是如何知其名字,且知其兵器的,想了想,十分干脆道:“对方也无内力时,我单凭肉体力量,以一砍五也不成问题。只是此番毕竟被勾刀穿了骨,动起武来,还是疼痛,但打两三个人,却是问题不大!” “好。” 夜无眠眼睛如鹰,一眼就看到,扑过来救场子的一名锦衣校尉,手里就拿着一把九环大砍刀。 锦衣卫中并无这种制式武器,想必此刀,正是肖干云的,只是被没收了,恰好又被赏赐给了这名校尉。 夜无眠哈哈笑道:“来的好!肖干云,你的刀,我给你讨要回来!” 话音落处,一剑“花落知多少”带起真气倾溢,那手持九环大砍刀的校尉,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还没显露够,魂魄就已脱离了躯壳,飞离到黄泉路上去了。 “当!” 夜无眠一把抓过校尉手中的九环大砍刀,扔给肖干云:“拿着!” 肖干云接过刀,不敢多说,看着夜无眠的背影,心下骇然。 “逆,逆通高手?” 顺通武者分辨逆通高手,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捷径手段。 只是,仍然可以从招式、内力的一些细节,看出端倪来的。 夜无眠这剑法,是如此之快,快得让肖干云眼睛都看不清了。他平生所见过的,也就只有逆通强者可以做到,是以才得出如此判断。 看到夜无眠是逆通高手,他不免全身发怵。 “方才我语气那般不善,他会不会……”他开始担忧起来了。 夜无眠自然不知道,这个粗豪且粗糙的汉子,心中在作何想。他在前方引路,杀退几个不长眼的锦衣校尉后,终于,遇到了个像样的敌人。 此人是老熟人了,正是南京锦衣卫试百户,大耳刘风是也。 第173章 扬长而去 夜无眠看着耳朵处有包扎痕迹的刘风,眼神淡然。 自从黑麋峰上初遇刘风以来,此人便如同一条大鼻涕,甩之不掉,总能遇到。 吸之却又恶心。 有趣的是,前后两次,夜无眠都是以不同的身份,与他交手。 这一次,夜无眠更是戴着面具,是一个未知的鬼脸男子。 因此在刘风的眼里,多半会当他,是别的什么人,不会往张大球、夜无眠这两个身份上面引。 果然,见到夜无眠,大耳刘风先是一声大喝:“尔是何方装神弄鬼的,居然敢来劫锦衣卫捉拿的通缉犯!” 夜无眠一把把肖干云扯住,不让他粗鲁行动。 转而用一种独特的声调,呵呵笑道:“你不知我是何人,我却知你是何人,你是南京锦衣卫试百户大耳刘风!” 刘风尚未说话,他身边一个校尉已道:“请称呼为刘百户!为刘百户请功的文书,已经在发往应天府的路上了,马上就要成为正式的百户了。” 夜无眠笑道:“呵呵,是么?可惜,大耳刘风,你耳朵都被削断过一次,福泽早便没了,再要从试百户升到百户,我看是难了。” 刘风面色铁青。 耳朵被割的事情,并非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一般人,都会给他点面子,不会拿这事儿来开玩笑, 毕竟熟识他的,谁人不知,他对这双耳朵宝贵得要命? 他小时候,因耳垂甚大,耳廓也大,被算命先生告知,这是传说中的福耳,虽不至于南面而王,却也是能够封妻荫子的,让他好生爱惜,不可损折。 损折了一次已是十分的打击,更何况被人当众嘲讽?! “尔来此劫狱便劫狱,何必还非要辱吾一番?”大耳刘风气得浑身发抖。 “何必?实在是很有必要。”夜无眠道:“我观《三国演义》也好,《水浒传》也好,两军交战前,双方主将,岂有不先互相大骂一通,然后才战的?” “况且。”夜无眠眼神转冷,“我说出你耳朵的事情,也是想告诉你,你若真在意你的耳朵,现下就让开。仔细一会儿动起手来,我专挑你耳朵处下手,到时候一剑斩落你的猪耳朵,你这辈子,还想要靠耳朵荫蔽?呵呵,做梦去吧!” 夜无眠难得刻薄了一回。 以耳朵来作威胁,也是因为那夜在长沙城中,刘风被割下耳朵后,便无心再战了,可谓是其软肋所在。 既要救无法动用内力的肖干云,那就尽量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拿捏住软肋,便是兵不血刃的良方,也省了一番力气。 听到夜无眠这般说,刘风几乎便失却了斗志,同时更是气得不轻,手中八棱锏,光芒都有些不稳了。 “尔以吾耳朵的事作为挟制,岂非小人行径乎?君子不为也!” 看刘风说得激愤,夜无眠却是不屑一哼。 吉王府的那个夜晚,刘风也以林玉追和婵衣主仆“通贼”之事,来要挟谭敬承。 当时他要挟得爽,却并没有觉得自己那样做,是小人行径,反而愈说愈得意。 如今他被夜无眠这般威胁,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恰好轮到他罢了。 夜无眠嘿嘿道:“唱高调谁不会?兵法曰:兵者,诡道也。又言,兵不厌诈。你也是带兵之人,还是个百户。手底下有一百个大头兵,这个道理若都不懂,一辈子便继续当个试百户吧!” 大耳刘风气急,就要持起八棱锏,来攻夜无眠。 夜无眠不动声色,迅速出剑,一剑枭落刘风身旁,一名锦衣校尉所戴圆顶头盔。 “咣当当……” 头盔落地,夜无眠冷笑道:“削耳朵警告!你掂量一下,是想继续当大耳刘风,还是想当无耳刘风?” 他方才这迅疾的一剑,虽未伤任何人的性命,但直到头盔落地前的一息,刘风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出手了。 大耳刘风不免心下骇然,暗自庆幸道:“幸运他这一剑,不是朝我喉间使来,否则我此刻就算不死,也要狼狈地牵动耳伤,一双招风大耳,只能零落地上,从此再无耳朵了!” 想及此处,掂量了一番武力差距,再无话可说了。 咬着牙齿,把眼前带着鬼脸的夜无眠,给恨得牙痒痒,却又十分忌惮。 “怎样,大耳刘风。”夜无眠笑道,“我刚刚这一剑,并非单纯吓唬你,只是想告诉你,若真的动起手来,你耳朵不保。” 夜无眠把大耳刘风害怕耳朵有失的心理,给发挥到了极致,可谓是做了一回恶人。 但想起此人曾经威逼谭敬承的情形,便觉得自己这般作,却也并不算坏。 刘风无言,心中权衡良久,才挥了挥手,屏退左右。 他身后的一名锦衣校尉道:“刘百户,这肖干云,是吉王府的通缉犯,我们怎能放他们而去?我们这里还有十几个弟兄,加上您又是逆通境界,一起缠住这鬼面的,等到城中守备一来,必是我们胜!” 另有几个锦衣校尉,也都是附和道:“是啊刘百户,三思啊!” 刘风的脸阴沉地能滴水。 “锦衣卫,是天子的亲军,不是吉王府的私军!肖干云只是吉王府的通缉犯,并非天子要的通缉犯,何必拿命去换!”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几个校尉,大声喝道。 那几个校尉,被他这样一吼,瞬间泄下气去,再无话可说。 夜无眠称赞道:“果然不愧是天子亲军,忠于天子,不做吉王府的走狗,方是应有之义!” 嘴皮子耍得差不多了,夜无眠也没打算继续留在原地,埋汰刘风了。 朝肖干云使了个眼色,肖干云立即会意,兴奋地“哼”了一声,紧紧跟上夜无眠的步伐。 夜无眠甚至连轻功都没有使用,大摇大摆,走出了客栈。 客栈外,围满了围观的百姓。 他们本以为,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当街行凶,杀死当差的,行凶者必然会被绳之以法。 就算是侥幸,让行凶者跑了,此刻也必然是踉踉跄跄,抱头鼠窜,狼狈至极! 谁能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不服气的锦衣校尉持刀跟在后面,虽然咬牙切齿,却也只能看着行凶者扬长而去,拿之无可奈何! 第174章 年味 行了一会儿,萍乡城墙在前,翻过去,就出城了。 守卫兵丁抬起刀来,喝问道:“那个穿着一身血衣的,可是在押的嫌犯?为何却跑出来了!鬼脸男子,你可是帮凶?” 夜无眠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冷冷一暼,探入怀中,摸出一颗铜铁碎片,施展起“临”字诀暗器真言,激射而出。 也不知是射偏了,还是故意不射要害部位,那兵丁只觉得手上剧烈一震,一股大力传来,震得手麻。 手掌脱力松开,手持的官刀落了地,他心头骇然,再捡起来时,刀鞘上,已插着一个铜铁碎片。 这碎片直接穿透鞘身,甚至伤到了刀。 这兵丁吓得“喝哈”一声,惊惧不已? 抬头看去,却见那血衣男子,已被鬼脸男子提起,向城门外飞去了。 夜无眠提着肖干云,一路狂奔,奔了七八里地。 方向往南,而非往东边的芦溪县。 与楚烟临别之前,楚烟约他要在芦溪县会面,因那里乃是去武功山的必经之地,在那里见面,也算顺路。 原本夜无眠自己制定的路线,也是经过芦溪县,直达武功山。 不过,既然楚烟这么说了,他便临时改道,从南边绕路去武功山。 他内心之中,还是不愿意楚烟跟在他身边。原因很多,此前已列,此处不再赘述。 两天之后,一个名叫“张家坊”的集市。 张家坊只是一个村子,但因它就在武功山的山脚之下,地势还算平坦,脚程也近,山里的山民和山外的人,便在这里交换有无,闹个赶场的集市。 从故元以来,这里就形成了逢三、九日赶集的传统。尔来已有一百八十多年了。 今日腊月十九,正是赶集的时候。 农家一般腊月二十三便要开始准备过年,这次赶集,年味也已十分浓厚了,腊肉、野味、村货、山产,摆挂了满集,来往的乡民、村夫,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杂七杂八的笑容。 无论如何,不管过去的这一年过得怎样,过年,终归是一件让人能够暂时笑逐颜开的事情。 国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大过年的”。 这句话,有如一件重磅武器,无形之间可以消解许多矛盾。 集市不长,走大约百来步,便把最热闹的地方走过了。 一处人气不算旺盛的摊铺之上,两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子,各坐在一只矮脚凳上,吃着午饭。 饭菜并不旺盛,只是寻常的农家小炒。不过桌子上有道菜倒是特别,乃是一条小青蛇肉。 冬季本是蛇类潜伏冬眠的时分,然而这家摊铺的老板,是个不肯消停的人,专挑冬季,去掏蛇窝。 蛇睡得迷迷糊糊的,当头来一火钳子,夹得晕了。等醒来时,已成了锅里的一道菜。 “老肖,这条竹叶青,抓紧吃,再过会儿,就得冷了。” 夜无眠看着天色,天阴沉沉的,刮着冰冷冷的风。 风尽管吹不散集市上热闹的人间烟火气,却能轻易吹散碗里的酒食热气。 “好,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肖干云一箸夹起那条青蛇,以他的身躯比例来说,入口之后,有如夜无眠吸溜起一根宽面。 “咕噜……” 几乎是一口气下肚。 夜无眠忍不住吐槽道:“老肖,这条竹叶青,我足足花了二两银子,这老板才肯卖,你这样胡乱便吃了,未免暴殄天物了。” 肖干云缓了几口气后,才嘿嘿笑道:“罗兄弟,我不这样吃,又要如何吃?像你那样斯斯文文,一口食物,至少嚼十下才下咽吗?太讲究了,我只是粗人,不习惯这般讲究!” 夜无眠吃饭的仪态,也算是经过了洛家的严格规训,一举一动,都有板有眼。包括吃下肚之前应充分咀嚼,也是规矩之一。 夜无眠道:“这也并非刻意讲究。要知道,胃中虽有胃液,可以消化食物,但若不好好咀嚼,消化起来,将十分费力。” 他指了指肖干云的背,道:“你背中的勾刀,才被取出,伤口却还狰狞着,血肉模糊。这竹叶青抓来,是专门给你医背的,如果好好嚼碎了再吃下,竹叶青能发挥的药力,比你胡乱吃下,不知要好多少倍!” 看着肖干云懊悔的表情,以及他那抠嗓眼子,恨不得吐出来重新嚼碎吃的模样,夜无眠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天之前,夜无眠救下肖干云之后,考虑到他背上毕竟被勾了勾刀,无法动用内力,一个人行走,甚是危险,便找了一个医术还算过得去的郎中,花了一天时间,为他取出了勾刀。 取完勾刀之后,夜无眠抱拳,与肖干云作别。 肖干云本也打算与夜无眠告别,可其后随口的一问,却又让二人同行了。 肖干云问的是:“罗兄弟欲往何处去?” 在此之前,夜无眠已用罗经、字自在之名,作了自我介绍,并解释了,自己前来解救肖干云的原因: “我因看不惯吉王府,刻意与吉王府为敌,处处与吉王府对着干,因此,才会来救被吉王府通缉的你。” 这个借口甚是敷衍,好在肖干云本就是粗犷、头脑简单之辈,夜无眠稍加描述,他便不疑。 当时肖干云问起夜无眠要去何处,夜无眠如实说道:“要去武功山。” 肖干云一拍大腿,道:“为何却如此之巧?我也要去武功山。” 据肖干云介绍,他与苏州一个叫唐寅、唐伯虎的文士,是要好的朋友。唐伯虎的一本诗集,也是自创的枪法,不慎被武功山的弟子盗走,因此千里托书来,让他去武功山寻一番,再去苏杭交付于他。 “既是如此,罗兄弟,我们又可以同路了!”肖干云兴奋说道。 夜无眠对于肖干云的说法,自是不会怀疑。他对于苏杭的唐伯虎,也有几分耳名。 据传,此人乃是一个落魄的举子,弘治年间因一桩考试舞弊案件,而惊动朝野,此后郁郁不得志,写了许多落魄的诗,流传甚广,夜无眠在河南、湖南时,都读过他的诗,却未能从诗句中,悟出什么剑法来。 肖干云想同路去武功山之事,夜无眠倒没那么抗拒。 第175章 再会 毕竟,肖干云只是同一段路程而已,过了武功山,两人便会各奔东西。 带上肖干云,其实也是一件不算太坏的事情。 肖干云为人豪迈,不拘小节,粗犷,颇为讲义气,有时候还是一个活宝,能带来乐趣。 也是如此,夜无眠才在张家坊集市,花钱买了一条竹叶青蛇,也算是给他补身子用。 两人吃完了饭,夜无眠招手唤来老板,算还了饭钱,正准备离去,继续赶路,却听一个声音,从耳后传来。 “公子,你吃饱饭了,我们可还没吃呢。” 这声音,如春夜小雨淅沥沥般,轻轻的,沾点清清冷冷的湿意。 夜无眠脸上露出精彩的、不敢置信的表情,大窘,急欲逃走。 然而,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柔软又坚韧,牵着他,回转头去。 “我……” 看到那张熟悉的、倾国倾城的脸时,他面容一红。 “公子,我们约好芦溪县城相见,缘何你却改道,弃了我们,独自一人来了张家坊?” 楚烟说着,一张俏脸之上,仿佛氤氲了梅子时节的幽怨,缠缠绵绵。 夜无眠尴尬,尚未说话,肖干云嘿嘿笑道:“你说的公子,可是咱们的罗兄弟?如是时,那我可要替罗兄弟说句公道话了。罗兄弟并非独自一人来了张家坊,还有我跟在身边呢!” 说着,他看到了楚烟手中抱着的云生,眼睛一放光,笑道:“好可爱的娃子!”就要上前逗弄。 王盼弟走上前来,挡住了他,丝毫不怕,把他推开,两眼瞪着他,眼神不善。 肖干云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 楚烟没有理会肖干云,看着夜无眠,眼神如怨如诉。 “公子,就算你可以弃了我不顾,可云生呢,你也不管了吗?” 夜无眠羞愧地无地自容。 一方面确如楚烟所说,他丢下云生,确实有些欠考虑了。 另一方面,他精心设计了远离的路线,特意避开了楚烟所约定的地点,为何还能被她追上来?这也够丢人的。 “我……”他无言以对。 见楚烟手中抱着云生,旁边跟着王盼弟,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袱,王盼弟提着一个木箱子,三人,连同云生在内,都有一种风尘仆仆,赶路不问归期的感觉。 “这种感觉,或多或少,是因我而生的啊!” 夜无眠感动莫名。 尤其楚烟,本来精致又美丽的衣裳之上,不免都沾了些许泥土。 仿佛不食人间五谷杂粮的仙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来操心柴米油盐。 又感动,又羞愧,复杂的情绪,让夜无眠召唤来老板。 “老板,杀只羊过来,摆上。我要请他们俩吃一只羊。” 夜无眠冷静吩咐。 “啊?” 老板不是很能理解,本来已经结账、准备离去的客官,为何又要点菜,甚至还点了一只羊。 睡觉有睡回笼觉的,吃饭也有吗? 夜无眠掏出一块银子,约摸五两重,扔给老板,道:“快去准备,要一只最肥的羊。银子多退少补。我的朋友们饿了。” 老板得了银子,也不管什么了,把碗筷收拾好,把桌椅又擦亮了几分,殷勤招呼楚烟等人坐下。 楚烟、王盼弟坐好,夜无眠从楚烟怀中抱来了云生,也坐了下来。 小家伙看到了夜无眠,张开嘴巴开心笑了起来,笑容天真无邪,不掺杂人世间的任何机巧。 夜无眠久历江湖风雨,被这样的笑容所感染,一时间,心头如同被温暖的毛巾擦拭,蒙住的尘埃,被擦去不少。 “公子……” 楚烟幽幽叹了口气,“你不在的几日,云生一直哭闹。直到现在看到你,他才笑了。” 夜无眠看到了云生脸上的泪痕,以及泪痕附近红通通的皮肤。 想来,楚烟所说不假,这孩子哭闹流泪太频,擦多了,皮肤都被擦红了。 “楚姑……烟儿。”夜无眠苦笑道,“是我不好。我本来觉得,你见不到我,自然会把云生,送去一个衣食无忧之家,这样,他也能快乐地生活……” 王盼弟突然插话道:“可是,自在哥哥,你有想过没有,衣食无忧之家,一定快乐吗?” 夜无眠舌头一僵。 生在衣食无忧之家,不一定快乐,王盼弟可以现身说法。 “盼弟妹妹,你说的是,是我的错,是我肤浅了。”夜无眠真情实感,朝她一礼,表示受教。 王盼弟笑道:“夫子常在我们耳边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在哥哥不必过于自责。” 话音一转,面露坚强之色,又道:“对了,自在哥哥,我已经不叫王盼弟了。我与王家决裂了,我现在姓江,名盼,叫江盼。请叫我江盼,或者如你称呼烟儿姐姐那般,叫我盼儿妹妹。” 见夜无眠不明所以,楚烟解释道:“公子,你有所不知。王卓夫妇因有锦衣卫的关系在,并没有因此被捉拿问罪。你不辞而别,我也懒得管他们的事情,懒得去寻锦衣卫的晦气,一心只要来追你。盼儿妹妹见父母、阿姊都将她视作仇寇,索性便与王家脱离了关系,跟我一起来寻你了。” 王盼弟哼了一声,道:“若非烟儿姐姐护着我,恐怕我要被王家打死,又怎能去家里,把行李从容收拾了,前来沐这江湖的风雨。” 她看着夜无眠,道:“自在哥哥,你至少要允许我跟你一程。我不像烟儿姐姐,非要去哪儿都跟着你。我只跟你上武功山,我要从武功山人手里,夺回我母亲的《机关经》,随后我便一个人,上北京城去!” 夜无眠且先按下诸多话不说,单只疑惑道:“你一个人去北京?你在北京有亲朋故旧吗?” 王盼弟摇头道:“自然是没有的。我赴京,乃是为了进京赶考,参加科举考试!” 她站起身来,雄心壮志道:“我要让天下的男子看看,我王盼弟……呸!我江盼,虽是一介女流之辈,却也能在科考场上,胜过诸多男子,拔得头筹!” 肖干云替她鼓掌叫好,扁桃体都若隐若现。 夜无眠恍惚道:“你却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她跟你一样,也是个女子,也想证明女儿不比男儿弱。她从武,你从文,你二人一文一武,却甚是搭配。” 王盼弟——或许应该尊重其愿,给她把称呼改过来了——江盼的眼睛一亮,道:“自在哥哥,如世上当真也有这般的奇女子时,你一定要引荐给我!” 夜无眠想着林玉追的风采,笑道:“这是自然,到时候定要让你俩烧黄纸,拜把子,结为异姓姐妹!” 王盼弟哈哈笑道:“何必异姓,你且告诉我,她姓什么,我直接跟她姓便是!” 第176章 丝丝甜意 夜无眠道:“却也不必如此,有共同志向是好事,保持各自的特色,更是一件好事,你们各姓各的就是了。” 说话间,一只整羊上了。 老板自卖自夸道:“此羊,乃武功山上的野山羊,性情不似一般软绵绵的小羊,好勇斗狠,味本腥膻。” 肖干云哈哈大笑道:“腥膻好,腥膻点,咱老肖,就爱吃这一口膻的!” 他搓着手,看着四仰八叉,被分开的羊肉,口水都流了丈长。 老板嫌弃地躲开他下滴的口水,陪笑道:“我们怎会让客人吃膻味?每年逢春,就有一批老猎人进山。这春日进山,不为打羊,只为去劁羊,劁了之后再放生。羊一旦被劁过,就没那么膻了,因此到冬天,也就是这个时候,就可以去抓了。当然,抓也得看运气,不是每个抓到的羊,都是提前劁过的——我们不可能把满山的都劁了,要不然母羊跟谁配啊是吧——往往抓了三只,才能抓到一只劁羊,可费劲了。所以客官,你那五两银子还不够,一会儿还得再加钱,算是咱的工费。” 老板说完这一长串的话,一转身,便进去张罗配菜去了。 夜无眠哑然失笑,道:“嘴巴这么细碎,说了这么多,原来是要抬价格。” 看那羊肉,早已被烤得色泽金黄、外焦里嫩,在这阴霾的冬日里,油滋滋地冒着热气,香味一阵阵,扑入鼻中。 俗话说,鼻眼口相通,还没吃到呢,味蕾就已经被视觉和嗅觉刺激到了,夜无眠业已吃过午饭的嘴,居然又开始分泌唾液了。 这羊肉光是看着,便十分好吃,老板精明,抬价个二三两银子,却也无妨了。 夜无眠等老板出来时,又扔给他几颗银粒子,老板笑逐颜开,给几人伺候得更加殷勤。 几人开始发动,吃起羊肉来。 肖干云吃相甚是粗鲁,如若捡着他一番细说,恐伤了看官眼睛,暂且不提。 江盼本应是斯文人物,但赶了一天的路,十分饥渴,咕咚咕咚喝下一碗羊杂汤后,也不顾形象,徒手撕下羊腿上的一块肉,就往嘴中送。 “子曰:想长寿,吃羊肉,想健康,喝羊汤!” 不同于他两个,楚烟吃相十分文雅,始终只动用筷子,不曾拿手去沾。 她箸功极好,双筷驰骋,所到之处,都成了其碗中之肉。 她看着江盼,笑道:“孔夫子什么时候曰过这等鬼话了?我明明记得,他老人家说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饿乎?’朋友说:那不废话?我当然饿了,您赶紧的吧。孔夫子闻言,连忙下了一锅菜,遗憾的是没把握好火候,难吃极了,客人不喜欢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子,就更不喜欢吃了,于是他老人家又感叹道:‘人不吃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个“篡改”《论语·学而》的笑话,按理并不好笑,但由楚烟讲来,夜无眠也为之忍俊不禁。 肖干云更是笑得差点摔倒。 楚烟指着肖干云,嫌弃道:“公子,你旁边的这个又黑又粗、看上去蠢乎乎的大汉是谁,他为何能与我们同桌吃饭,你又为何,宁肯让他跟着,也不肯让我跟着,莫非他就是你去闯锦衣卫,所救下的朋友?” 这一连串问题之下,夜无眠这才想起,直到现在,他还未将肖干云引荐与楚烟和江盼。 给云生喂了一口稀粥后,他简要介绍了一番肖干云:“是的,他确实是。……” 肖干云似乎没有在女子面前装腔作势的爱好,对于楚烟的嫌弃之词,也并不在意,大口吃羊肉道:“这一路去武功山,有人敢欺负你们,尽管跟我说!我会把他揍的,连他爹都不认识!” 楚烟“呵呵”一笑,根本不理会他,只是看向夜无眠道:“公子,你救你朋友也就罢了。抛下我,却是不应该!当时你去救人,久不回来,害我还以为你是不是遇到了问题。我为你牵肠挂肚,百般担忧……” 她言语柔软,表情更是我见犹怜。 夜无眠生怕那一腔幽怨意,把自己笼得心跳咚咚,连忙转移话题,问起她为何也不去芦溪县城,却来这张家坊集市。 楚烟也不在方才那个话头上纠缠,眼睛笑成了月牙,颇为得意道:“和公子分别前,我看公子有心虚之状,支支吾吾,说话含糊不清,便知公子必不肯按我所说的方向行去。而此去武功山,要么往东,要么往南,只有这两条路。公子既不往东去芦溪,自然便是往南了,我于是就来了这里。” 夜无眠不禁感叹,楚烟无论是观察能力还是智慧水平,都要高他不止一筹。 “如此,短时间之内,我恐怕难以摆脱她得。不如先赴了这趟武功山之行,此后再做计较吧。”夜无眠内心暗道。 他打定了主意,暂时不作别的设想。 一顿饭吃完,天空阴暗,刮起了西北风。 这风却并非扑地的风,只是平流,因此倒不甚打人眼,但那萧瑟的寒意,却愈发令人难禁。 夜无眠等有内力的人自是不惧这风,江盼没有顺通经脉,没有内力,幸好衣服穿得够厚,头巾紧裹住,也抵挡住了风寒。 出了铺子,楚烟从一个停马的桩子上,牵来白骏马。 这马,正是夜无眠在关王庙外,劫掠的武功山弟子的马,在萍乡时,被养在客栈中多日,夜无眠都已忘了,倒是楚烟还记着,没有落下这马,一并牵了过来。 江盼上了马,不需要人牵,驭马的功夫,还算不错。 夜无眠抬头看天,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说道:“今日天公不作美,才过中午时,天便阴沉。现在更是阴风怒号,彤云密布。这深冬腊月,山中不免会有一场雪落……” 他尚未说完,楚烟已是拉着他的袖角,笑道:“公子,后面的话,你不必说了,让我来当一回你的嘴替,替你说了吧。你定然会说:山中条件恶劣,豺狼虎豹潜伏,如若下起雪来,更是寸步难行。你与肖干云是男子,倒还好说,我与盼儿妹妹是女子,不如就在这张家坊中小歇,等天气好了再进山……公子,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 夜无眠尴尬地咳嗽了起来,因为他真是想这么说的。 虽因语言风格不同,他所组织的话术,与楚烟方才所讲,略有出入,但意思都是同一个意思,仍是想要劝阻楚烟,不要跟随。 尽管前不久他才打定主意,暂时不去摆脱楚烟。但不知为何,他几乎就是下意识的,要让楚烟远离自己。 楚烟见他咳嗽得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一只玉筒,将筒中水,给他喝了。 感受着水温,夜无眠一时恍惚:这究竟是玉筒保温性能好,水才温热,还是因楚烟的体温所传导的呢? 冰寒的腊月,一口温热沁心的水,是如此珍贵,似有丝丝甜意,浸润喉间。 夜无眠有些感动。 楚烟眨了眨眼,睫毛如同画笔一笔一笔细勾的那样,生动分明。 “公子,闲话休提。莫说下雪了,便就是武功山上落刀子,我也与你同往。” 她才说完,江盼在马背之上,郑重抱拳道:“俺也一样!” 第177章 出云驿 肖干云附和道:“江姑娘的话,即是我的话!” 夜无眠环视众人。 楚烟貌若月宫仙子,江盼齿岁小、可爱机灵,肖干云粗犷威猛、不能久视,否则伤眼。 人人皆不一样,却暂时都因为他,而走到了一起,结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组合。 对了,差点忘了怀中的小可爱了。 夜无眠抱着云生,把他的襁褓裹得紧了些,不让寒风吹打他。 他病体才好,不容再复发。 “既如此……” 人生难得一相聚,这般的缘分,实属不易,再去说些拆散大家的话,却是大煞风景,甚至有伤天和了。 夜无眠脸上露出顺遂的笑容:“那我们,便一起朝武功山进发吧!目标:武功山,金顶之上,武功山金顶门!” “……好!” 楚烟笑得开心极了。 根据太夫人所著《忘事录》记载,武功山人所开创的门派,即为金顶门,位于金顶之上。 一粒冰颗子坠落在脸上,冰淅淅地消融。 这种冰颗子,严格来说是冰雨,因气温过低,雨水成冰。南方有些地区,比如湖广,称这种冰颗子为沙雪,有别于常识中,那些容易堆起来的鹅毛状雪。 出了张家坊集市,武功山在望。 天色阴冷,冰雨交打,武功山的山影,披上了一层阴濛濛的着色,似乎是从西域而来的舞娘,穿着黑纱,遮住真容。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遮挡住了东望的视线,冬天里缺少生机,偶尔也能看到一两只乌黑的鸟儿,冒着雨,掠空划过的身影。 可惜雨中并无沾湿翅膀的蝇儿,可以充作它的晚餐。 鸟雀有气无力地低鸣,希望在哪处无精打采的草窠里,觅到些充饥的血食。 山的夹隙豁口间,有淡淡的红影,夜无眠眯着眼睛极目远眺,那应该是远处的晴朗,无关本地的雨雪,不参与近在咫尺的悲欢。 肖干云突然说道:“千百年来,武功山便是镇住湖广江西两界的名山,与衡、庐分庭抗礼。” 夜无眠默然。 武功山地脉如此重要,山名显赫,却出了武功山人这么一位邪人。 修炼邪功倒也罢了,竟还暗中操纵拐卖幼儿的生意,把武功山的名望,都给彻底败坏了。 “此人以‘武功山人’自命名,当真是恬不知耻。” 区区一介逆通修为,心术又不正,如此号称,有僭越之嫌。 夜无眠走江湖也有些时日,走过的名山大川不知凡几,却没见过这么取名的。 他可没看过什么“嵩山人”、“老君山人”、“岳麓山人”、“岳阳楼人”、“洞庭湖人”等等。 心中暗自嘲讽了一会儿,几人上了登山的大道。 此处大道,甚是宽阔,可容二马并行,比得上一般的官道了,落差也不大,地势相对平坦。上面铺了一些碎石子,被打磨得圆润,踩上去不觉硌脚。 这段路,在平地都难得一见,在山区见到,更是稀奇了。 沿路遇见山民,或携山货出山,或购年货回山,或背着小背篓,在山中采些冬令野菜,补贴饭食。 山民大多瘦弱、面有菜色,衣裳破烂。更有甚至,衣服碎成了条条缕缕,衣不蔽体,冻得瑟瑟发抖,身体青紫,冻疮肿得大块。 有叹生民多艰! 夜无眠沿路问了一位老者:“似这般宽阔的大路,还有多长?可以通到山上的什么位置?” 那老者甚是耳背,听了几遍才听清,回道:“不长,就二三里路。尽头处是一个官家驿站,名为出云驿。过了驿站,就是崎岖蜿蜒的小路了。” 无怪乎能有大路,原来前方是有驿站。 辞别了老者,夜无眠等人更向前行去。 冬日天黑早。快天黑时,夜无眠等人果然望见一个大驿站,坐落在一处高陡山坡之下。 那山坡好似拔地而起。往上看去,山体蔓延,直通乌云深处。 驿站有瓦屋七八间,算是个大驿,但与倚靠的山坡相比,却是小鸟依人,显得袖珍玲珑。 驿站外面,停着几乘高大的纯色马,一望便知是官马;十数匹各色马,想来是江湖闲人骑乘的。 至于驴、骡,也有不少,应是往山里输送物资之用。不过上面挂搭的物品都已取下,不可能就这样摆在外面。 其间人气甚旺,来往不少。有穿着锦衣华袍,望见雪落便吟诗一首的,这是达官贵人、富翁乡绅;有来往走动,以刀剑会友,高谈阔论的,这是江湖豪杰;有披着大氅厚褙,闲庭信步,伤冬盼春的,乃是才子佳人, 也有穿堂过弄、愁眉不展,被上司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是基层小吏。 夜无眠指着驿站,问楚烟等人道:“既然天色已晚,我们今夜,就在此处住上一晚,明日一大早早饭过后,再往金顶如何?” 楚烟点头道:“全凭公子吩咐。” 肖干云、江盼也无异议。 夜无眠找来驿卒,托他去拴了马,买了客间。 真是幸运,客房刚好还剩两间,不大不小的两个地字号房。要价居然是每间一两银子一晚,比山下贵了不知多少倍。 驿卒笑道:“你这秀才老爷,怎知这山中米贵?眼看雪落,明日大雪封山,物资紧缺,价格更要翻倍,今日这一两银子一晚的房费,算是让你占便宜了。” 他言语之间,对“秀才”打扮的夜无眠,不甚尊重。想来是在这驿站中,见惯了官员士人。 夜无眠也微微一笑,道:“按你这么说来,却是矛盾了:既然马上要大雪封山,价格疯涨,如何这里却还有这么多游人?按理来说,应速速离去,免得遭罪才是。” 驿卒嗤笑道;“亏你还是个秀才,怎如此孤陋寡闻?这金顶之上,不日便要有一场盛会,因此这附近州县的俊秀,才不惧风雪,都往这里来赶,才有今天这般光景。嘿嘿,这还是才刚开始呢!正式集会那日,人只会更多。” 夜无眠正要问是何盛会,于何日举行,驿卒早已被一个阴沉着脸的驿丞,给召过去了,无暇答复他的问题。 楚烟鄙视道:“这驿卒,按理来说也是吃公家饭的,怎么看上去如此市侩?寻常市井店铺的小厮,都没他那种油滑。” 夜无眠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毕竟他家这庙大,瞧不起我等‘小沙弥’罢!” 楚烟掩嘴笑道:“公子所言极是。” 不去跟这等小人物计较,夜无眠等人,去各自入住。两间房的分配是,夜无眠与肖干云一间,江盼和楚烟一间。 两间房紧挨着,晚上要互通什么消息,也算方便。 云生由楚烟带过去了。这让夜无眠松了一口气,毕竟,照顾孩子的事情,他不是很擅长。 地字房中,有三张床,甚是宽敞,夜无眠和肖干云一人一床,还能空出一床。他便勉强认为,这一两银子的价格,也算划得来了。 晚间,正思量着不要不去吃碗面,祭一番五脏庙,突听得敲门声起。 夜无眠问是何人,门外人答:是傍晚接待的那名驿卒。 开了门,原本傲然的驿卒,带着一副商量的语气,弯腰陪笑道:“秀才老爷好,有个事儿要跟您说下。楼下有两位客人,因来得迟了,没有买到房间,今晚没个下榻之处,因此托我来跟你打个商量,想问问你,可否容许他二人,跟你俩挤一间房?他二人愿意补给你二两银子。” 夜无眠奇道:“这却是怪了,出云驿站中这么多客人,为何他却要偏偏要来与我俩挤一间?” 第178章 栉风沐雨双文士 驿卒见四下无人,才小心道:“人心隔肚皮,谁能知他们心中所想呢?不过我看那两人,乃是读书人,可能是得知了您也是读书人后,对您腥腥相吃了吧?” “什么腥腥相吃。你是想说惺惺相惜吧?” 夜无眠摇头道,“这驿站中读书人也不少,我并非唯一的一个,这个理由说不太通。” 驿卒尴尬地搔了搔头,自言自语道:“奇怪了,猫儿喜欢吃腥,方才有了腥腥相吃这个成语,怎么会是腥腥相吸呢?也对,腥味是用鼻子来吸的,相吸倒也对……” 看着他这副痴傻蠢绝的模样,夜无眠摇了摇头。 正打算一口回绝,把他支走。 这时,一个秀气文士的声音,从楼下传了过来。 “李后主的词,写得真好哇:‘人间没个安排处!’我二人今夜来得晚了,这客栈中,也是没个安排处!” 这声音,有如一泓泉水,清澈好听,夜无眠听着,便有三分好感。 驿卒如释重负,陪着表情道:“秀才老爷,来了来了,就是这两个人要找你行个方便,要跟你搭一个晚上,要不你们自行沟通?小的就先下去了。” 手指指向处,两个青色襕衫的文士,相携手,踩着楼梯,“咯哒”、“咯哒”上了楼。 到了夜无眠跟前,十分恭敬地,都朝夜无眠作揖行礼,礼数上十分周到,让人挑不出毛病。 趁着他二人行礼间隙,驿卒偷偷溜走了,走时还摸了摸口袋,一副舒服的模样。 客栈廊道的灯火下,夜无眠也看清了两个文士的面容。 一人约十六七岁,身体短矮,眉毛又凝又厚,长相一般;一人则二十一二岁,已过冠龄,体态修长匀称,丰神俊朗,像是俗世中不沾市井气息的翩翩文士。 两人身上,都有湿痕,想必是外面天气状况不佳,不免栉风沐雨了一番。 夜无眠回过礼后,那短矮的文士笑道:“是罗自在兄吧?在下尹台,江西吉安人。这位是文嘉、文休承兄,南直隶长洲人,祖籍湖广衡山县,乃是湘中南武林巨宗——衡山派的弟子。我二人今夜冒昧打扰,心中实乃不安。” 夜无眠奇道:“余者且暂时不谈,你先说说,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名字的?” 尹台露出歉意微笑,道:“愚弟乃是花了点小小的阿堵物,从那位驿卒手里,要了住客账册,才看到了罗兄登记在册上的名字。” 原来如此。 难怪那位驿卒,对夜无眠前倨而后恭,竟是因为收了尹台的钱,帮他来办事。 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 夜无眠尚未说话,尹台又道:“罗兄,方才那位驿卒,想必已跟你简要说明了情况。唉,天公不作美,因傍晚时分的风雪耽搁,我二人路途不畅,来得晚了,没有房间可住了。这外面天寒地冻,又不敢瞎在野地里对付,只好来蹭一晚你的房间。我们也不会让你难做,愿另附二两……不,三两银子与你,不知如何?” 夜无眠看着二人,见二人呼吸平稳,便知都是有内力的高手。 尤其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文嘉,更有可能是逆通境界。 夜无眠头脑之中,警铃大作。 沐浴了江湖的风雨,他如今的警惕心,已并非江湖小白。 尤其是此二人,还是有内力傍身的武者,更是不能轻与之。 “那账册之上,登记了满册的人,你二人为何就偏偏找到了我呢?” 他狐疑地看着二人,又抛出了一个疑问。 尹台倒是实诚道:“原因有二,一是地字号房,有三只床,罗兄只有二人,想必能空出一床,借我二人同卧;二是我问询了那驿卒,驿卒说罗兄也是读书人,且风姿不凡,我二人,便起了倾慕结识之心。此两者皆具备,我二人这才只好厚着脸皮,来求罗兄。” 夜无眠观其说话不似作假,犹豫徘徊了一阵。 心中暗道:“左右无非只是一晚,让他二人来住,也不是不可以。我夜晚本来就觉浅,如若他们有什么坏心思、坏想法,怎么瞒得过我的耳朵!” 正准备同意,肖干云已是骂骂咧咧走出来:“什么人,大晚上不睡觉,来我门口闹事!” 之前一进房间,肖干云脱了鞋子,和衣就睡。 他这彪形大汉,每日排汗甚多,又加之连番赶路,一双脚汗臭不可闻。夜无眠是个嗅觉敏锐之人,闻不得他这脚臭,是以准备下楼吃面,好躲这熏人的味道。 现在被惊扰了睡眠,肖干云甚是不悦,揉着睡眼,提着九环大砍刀就出来了,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气势。 谁知,才见到他,那个一直不说话的文嘉突然欣喜道:“肖世叔,是你?” 肖干云沉默了一下,等把眼睛擦得清了,看了文嘉的模样,又惊又喜,把大砍刀扔在一边,叫道:“文二侄儿,是我的文二侄儿来了吗?” “三年不见,肖世叔风采依旧啊!” 文嘉似是个洒脱之人,也没有矜持文士的身份,与肖干云相拥而笑。 夜无眠看着肖干云,问道:“你们认识?” 肖干云笑道:“岂止认识。他是我好兄弟文徵明的二儿子。” “文……文徵明是?” 肖干云哈哈大笑:“文徵明,是和唐伯虎齐名的吴中四才子之一!也是唐伯虎的好友。” 夜无眠点了点头。 记得肖干云曾说起过,他与弘治朝的唐解元是旧交。 夜无眠由此对肖干云刮目相看:如此粗犷的一位汉子,竟然认识文徵明、唐伯虎这两位舞文弄墨的文士。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夜无眠笑道:“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老肖,你今夜也算遇到喜事了啊。” 肖干云拍着文嘉的肩膀,道:“可不就是,今夜逢见了我这文二侄儿,比洞房了还要欣喜!对了,说到洞房,文二侄儿,你可一定要跟我睡一床啊!” 在肖干云面前,文嘉丝毫不敢摆逆通高手的谱儿,恭恭敬敬听命道:“是,侄儿谨遵肖世叔之命。” 既然肖干云都要文嘉与他同睡了,夜无眠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把门打开,道:“两位,请进吧。” 尹台、文嘉进门,放好了东西。 夜无眠站立在门外廊道里,考虑要不要去吃碗面。 却听得一墙之隔,那尹台清如泉水的声音,偷偷对文嘉道: “休承兄,那位罗自在,长相太过俊美了,天下男子,我未见过出其右者,就连你也要自惭形秽。这尘世间真有此等人儿乎?我想,她恐怕是个女儿身,易钗而弁,扮做男子呢!” 他声音微弱,以为夜无眠听不到。 但逆通了经脉之后,听觉十分灵敏,加之夜无眠又是逆通境界中的佼佼者,这点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他的耳朵。 夜无眠忍俊不禁,看着隔壁房间的楚烟,开门走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似有事要与他相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听得文嘉压低了声音道:“倘是女子,你待如何?” 尹台窸窸窣窣道:“文兄,在下也是到了春心萌动的年龄了。如是女子,那我必然免不了要在她面前展露才情,吸引她,好让她喜欢上我。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你能否帮我问问你这位肖世叔,帮我确认一下,他是否当真是女子?” 文嘉淡淡说道:“是不是女子,我不知道,也懒得帮你去问,不过我观其修为,乃是逆通境界,且要胜过我许多。他修的可能是儒家内力,又是逆通高手,你觉得他能看得上你的才情吗?” 沉默了片刻之后,夜无眠准确听到尹台倒吸了一口凉气。 “竟,竟已是逆通修为?恐怖如斯!那我还是不了吧。” 第179章 异蛇门 隔着墙,听了会儿文嘉与尹台的对话,夜无眠大觉有趣。 不过,楚烟的眼神似水,流露出的款款相邀之意,令他难站得住了。 走上前去,笑问道:“观你表情,是饿了,想要吃饭吗?” 楚烟轻轻颔首,毫不掩饰,道:“对呀,腹中藏了一只小青蛙,还没赶上夏夜,就在呱呱直叫呢!公子的肚子中,也有小青蛙吗?” 说着,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夜无眠莞尔,心想,楚烟真是天生适合戏曲的人儿,一张脸,可以自然而然做出无数表情,每个都恰到好处,毫无做作之感,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还好,我肚子里的小青蛙,下午吃羊肉吃饱了。不过羊肉太腻,现在需要来点清淡的,来解解腻。” 既然楚烟也饿了,而自己本也彷徨于是否要吃面,这驿站中的食铺,就十分有必要造访一番了。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夜无眠在前,楚烟在后。 楚烟与夜无眠身高差不多,但她似总是有意地微微矮了些身子,让夜无眠显得高大一些。 夜无眠曾数次提醒她不必如此,她总是微笑回应,却并不说话,也不改正。 到了食铺之中,此时正是入夜没多久的时候,人未睡,肚方饥,入住的馆客,不少都来这里吃饭。 食铺占地也不小,摆了十五六张桌子,还能空出过道来。长沙城中,也就有数的几个大酒楼,才赶得上这等规模。 灯火通明,宾客盈门,夜无眠、楚烟还得等了一会儿,才有一张八仙桌空出,轮到他二人上桌。 两人面对面坐下,相视一笑,各点了一碗猪油长寿面,并两三碟下面的小菜。 面上了,热气冲眼,把所看到的一切,模糊得不真实了几分。 对面坐着的巧笑嫣然的楚烟,有那么片刻,竟在朦胧之中,洇出洛湘竹的影子来。 是啊,就在几个月前,和他一起坐在饭馆中吃饭的,还是洛湘竹。 牙齿才碰到夹住一溜面条的筷子,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三两下,鼻尖和眼角竟是一酸。 “好奇怪,醋明明摆在桌子上,怎么会进了我的眼里。” 幻觉消失了,楚烟的俏面,在泪花的折射之下,玻棱棱的,像几块晶莹的玉片拼凑而成。 他强行解释,却阻挡不住,一滴豆大的眼泪碎落在桌子上,油腻腻的桌面捧着这滴泪水,是平地突然出现的湖泊。 “公子,你,你哭了哎……” 楚烟把才吃进嘴里的面条,优雅地吐在一旁的泔水桶中,放下碗筷,面带好玩的笑意,看向他。 夜无眠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吃面,发誓要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楚烟是何等聪明玲珑的人,见他不愿意说,自然也不会多问,看着他吃面发出的“歘歘”声,颇觉得有食欲,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面条本不是很咸,夜无眠哽咽了几番之后,稍咸了许,反而更下饭了。 一碗面,快要吃完之际,桌子旁来了个不速之客。 夜无眠虽是低着头吃面,却也听得那人极力装友好的声线之下,掩盖并压抑着平日里暴戾凶残的性格。 “这位小姐,我家公子倾慕于你,想邀请你去吃几口淡酒。” 这个不速之客不是来找他的,但字字听在耳朵里,都硌得他的鼓膜生痛。 他把最后一筷子面吃完,抬起头来,正好看着楚烟似笑非笑的脸,以及侧旁站着的一个衣着奇特、身材高大的人。 这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腥味。 夜无眠以嗅觉灵敏而烦恼,他的鼻子总是能闻到许多夹缝中的气味,并自然而然放大。这个高大者身上的腥味,丝毫不加掩饰,更显浓烈。 此人的胳肢窝处,衣服被割开了一个小口子。 夜无眠的鼻子,被一条荧绿的细线牵住了,这条细线正是气味的线,通向此人的胳肢窝。 他皱了皱眉。 楚烟没有看这人,只是笑道:“你家公子,是哪家的阿猫阿狗啊?” 那个高大者,听到这样的无礼之词,脸上一阵抽搐,有几分要动怒的意思。 夜无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鼻子里牵住的气味之线,猛然变粗了几分:从腋窝中飘出来的腥味,强烈了不止一倍。 但很快,随着这个高大汉子的隐忍,气味线又变细了,夜无眠的鼻子,得以从即将崩溃的边缘,被挽救了回来。 汉子挤出一副难看的笑容,耐着性子道:“我家公子既非猫,也非狗。如姑娘对动物感兴趣,就应该去见见我家公子。我们乃是永州异蛇门的人,我家公子,正是异蛇门三门主的独子,名讳狄康年是也!他手下养的蛇,比猫狗,要可爱多了。” 夜无眠给自己的上迎香穴和下迎香穴,各自注入了一道内力,以过滤此人身上难闻的腥味。虽已为逆通高手,但是脸部的这种偏脉、偏穴,仍是内力难以光顾的犄角疙瘩,只能靠自己手动注入。 楚烟呵呵笑道:“原来竟是永州异蛇门的弟子,久仰久仰。” 说着,她极为敷衍地抬起手来,抱了个残缺不全的拳礼。 高大汉子大喜,道:“既然是久仰,姑娘不妨与我家公子一晤,也好各说一番情调。” 楚烟摇头,笑容中带着几分嘲讽,看也不看他,似是好不经意道:“你这汉子,怎如此蠢笨。我所说的久仰,可不是什么好寓意。” 她突然问起夜无眠,道:“公子,你可曾听说过这永州的异蛇门?” 夜无眠犹未答,她撒娇着,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面,推给他,祈求道:“公子,这面分量太大了,你能帮我吃了吗?” 夜无眠正嫌分量不是很够,也未多想,接过来就吃。虽然未曾听过异蛇门的名头,却相当给她面子道:“听是听过。” 见夜无眠不嫌弃自己吃过的面,二话不说便吃得津津有味,眼睛一亮,十分得意。 “异蛇门,乃是个专门与朝廷作对的门派,朝廷数次围剿,都没把他们剿灭。当然了,这也不足为奇,毕竟金乌之下,总也有阴翳的存在。” 楚烟笑道:“但是,这个门派,却被衡山派压得死死的,今日一顿好打,明日一顿好打,打得这条异蛇,七寸都要被打烂了。衡山的火神内功,专克他们的邪术,也是因此,异蛇门才出了名,我才有了方才的这一句,久仰。” 夜无眠很快吃完了面,擦了擦嘴,点头道:“原来是如此啊!” 他先前一直好奇,那高大汉子身上的腥味是从何而来,目前来看,应是养蛇所致。 “妖女安敢辱我异蛇门耶?” 高大汉子怒从心头起,身上腥味猛然剧烈。 夜无眠始终警惕着他,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墨绿色的三尖脑袋,从此人腋窝的衣服洞中,探了出来,吐着火红的信子。 “小心!” 腰间松纹剑出鞘,既没有斩向那汉子,也没有斩那尖头毒舌,而是虚空一拦。 青影过处,只见滴滴毒液,沿着剑刃,慢慢落下。 夜无眠眼疾手快,把那腋窝衣洞毒蛇所喷出的液体,给及时挡住了。 这液体,本来是射向楚烟面门的。 楚烟目光灼灼看向夜无眠,轻轻唤道:“公子……” 夜无眠没好气道:“你还在这里玩儿,他都要偷袭你了!” 楚烟眨了眨眼,向他轻轻一吐小舌头,没有说什么。 衣服翻飞的声音过后,清脆的巴掌声,把包括夜无眠在内的所有人,都吸引了过去。 一个衣着甚怪的青年男子,乘风而来,给了高大汉子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给二位的交代,让二位受惊了。” 突然出现的这位青年男子,似乎很有教养地说。 然而,从他看向楚烟的目光中,那转瞬即逝的贪婪来判定,夜无眠认为,这份教养,极有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一种不易察觉的腥臭味,从这位青年身上蔓延出,千条线,万条线,都勾了出来,夜无眠的鼻翼耸动,脸颊上单薄的肉,抽搐不止。 这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压住了上下迎香穴都还挡不住,呕…… 第180章 蛇王经 毒液,还在松纹剑上淌着,高大汉子腋窝里的毒蛇,疲软地收回了脑袋。 显然刚刚的这次毒液攻击,消耗了他不少的“存货”。 夜无眠没有被人偷袭了还摆笑脸的贱毛病,他冷漠地看了一眼高大汉子脸上的巴掌印,看到其嘴角处淌出来的血,便知这一巴掌打得甚重,不是虚张声势的那种。 既然有了这一巴掌作为交代,夜无眠也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把剑垂了下来,不再说话。 楚烟掩着嘴,嫌弃道:“公子,我们在这儿吃饭吃得好好的,哪里来的臭味呀?臭死了,臭死了!” 说着,若有若无的目光,像打着水漂一样,向那位青年男子传递而去。 青年男子如同被女神眷顾,顿时失了神,着迷地看了楚烟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见夜、楚二人有要收拾东西离开之意,忙抢先说道:“二位慢走,在下异蛇门狄康年。姑娘,可否赏光,与狄某饮一杯酒?” 顺带作出了邀请的手势,似展露一腔赤诚之意。 楚烟摇头道:“你身上的味道太臭了,我不愿意赏光给你。” 她直接拒绝,却未让狄康年死心。 狄康年不以为忤,而是微笑解释道:“是这样的,姑娘。在下身上的这气味,乃是常年养蛇所致,并非真的是我的体味,在下的体味,嘿嘿,其实还是挺好闻的,和春天的棉絮一个味道,姑娘和在下深入了解之后,便能知道。” 狄康年两人在食铺中所引发的动静,早就引起了其他住客的注意。 在场不乏有江湖浪迹的老鸟,知道异蛇门底细,也知道狄康年底细的,便出来好意提醒楚烟道: “这位漂亮姑娘,可要擦亮眼睛,莫被他给迷惑住了啊。狄康年是什么人?他嗜色如命,手底下妻妾成群,实乃一个色中恶鬼也!” 挨过狄康年一巴掌的高大汉子转过身去,怒目而视那说话之人。 那说话的人继续开怼道:“呵呵,你看什么看?你以为老子不认识你?你不就是异蛇门的护法长老侯攀山?不要以为你是逆通境界老子就怕了你,老子也是逆通,老子还有南岳的火神真气!专压你们这些毒蛇。” 这一番话,倒是稍挫了狄康年两人的锐气。 见夜无眠、楚烟二人只是冷笑,狄康年连忙解释道:“姑娘,可莫要被旁人的风言风语,给误导了。在下并非是好色,只是对于美的东西,十分欣赏罢了。” 楚烟转头看向夜无眠,道:“公子,我见过的男子越多,我就越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毫无征兆的一番夸奖,令夜无眠有些脸红,问道:“此话怎讲?” 楚烟抿着嘴笑道:“凡事最怕一个比较,尤其是身边有这等又臭又赖皮的男子时,就更显得你光芒万丈,无可替代!” 她没有搭理狄康年,这一番话,却是针对他而说,狄康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却又强行隐忍。 也许是他涵养好,也有可能是楚烟美色人间难得几回瞧见,那一腔怒气,竟慢慢被他压了回去。 强行露出笑容,道:“姑娘,你如此说在下,莫非还是在责怪在下的家奴,方才放毒袭击你一事?可是,在下已经对他施以重惩了,那一巴掌的印痕,现在还带着血色呢。姑娘,再大的错误,也有被原谅的一天,想必姑娘不会揪住不放吧。” 夜无眠见楚烟不想搭理此人,暗道:“这一路行来,她帮我不少,今夜她被人刁难、调戏,我怎有闭嘴不说话之理?” 他所没有察觉到的细微处,楚烟的兰花细指本已结成一个戏曲家常用的手势,正要对着狄康年施展。 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楚烟暂时放弃了这般做,收了手势,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夜无眠看着狄康年,冷笑道:“从头至尾,不过只是你一个人在此狺狺狂吠,自导自演,自作多情罢了。你所谓的‘揪住不放’之说,又从何谈起?我们现在吃完了,准备走,请你让开。” 说着,转过身,楚烟也跟着他,准备上楼。 狄康年伸出一臂,拦住道:“慢着!” 夜无眠斜眼瞥他道:“你待如何?” 狄康年狭长的眼眸中,透露着一种野性的气息。 “在下虽然是好客之人,但是也经不得你们屡次出言侮辱。先是这位姑娘说在下又臭又赖皮,紧接着,你又说在下狂吠。自古有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位如此对待在下,是否需要给在下道个歉呢。” 他露出森森的牙齿,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味,从嘴中传来。 夜无眠有理由怀疑,这张臭嘴中可能藏着小蛇,或者蛇卵,毕竟侯攀山都能腋窝藏蛇,狄康年纵然在嘴里藏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了。 夜无眠笑了。 手中松纹剑,在灯光之下,闪烁着青紫色的光芒,是战意,昂然的战意。 “道歉?没有。剑,有一条。” 冷漠的话语,是撕开对方虚伪的利刃。 果然,狄康年的良好休养,再也无法保持住,取而代之的,是渐渐陷入暴乱的潮红。 “我给你们脸,你们不要,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狄康年猛然后跳数步,吓退几名围观的好事者。 他身上一道青色旋风升腾起,带着腥味翻滚,令人作呕。 “这是异蛇门《蛇王经》的功夫!‘蛇王出世,以驭百虫’!” 人群中,有人惊呼。 也有人道:“可是,《蛇王经》不是只有第三境和异蛇门未来的门主,才有资格修炼吗?区区狄康年……” “这还用说?肯定是被选定为门主了,否则你看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人群纷纷避散的同时,夜无眠睁大了眼睛,看着狄康年身上所现出的奇观。 只见此人身上的真气,狂暴涌出,在他头顶凝成了一个巨大蛇头的幻象。 那幻象是如此之真,张开血盆大口时,还有滴滴涎液流落,仿佛是真的蛇出世了。 身后传来楚烟关切的声音: “公子,此人修为虽然是第二境,但是因修炼了《蛇王经》的缘故,某些时刻甚至能拥有弱流第三境的实力。你,需要我么?” 夜无眠温和道:“你并非工具,‘需要’之言,又从何谈起?如果你指的‘需要’,是你的帮助,那我暂时不需要。” 楚烟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呢喃自语道:“公子偶尔这么不经意的一说,还挺撩拨人的。” 夜无眠无暇去顾及楚烟心中作何想,他看着狄康年头上的蛇形真气越攒越大,渐有大过狄康年本尊之势。 背后传来楚烟的一声娇呼:“公子,接剑!” 这一瞬,夜无眠与她几乎心有灵犀,一手接过她扔来的青釭剑,又把松纹剑扔给了她。 青釭剑在手,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发生了变化,他是手握宝剑的少年,恶龙犹可斩之,更何况区区一条蛇? 第181章 战蛇 战斗一触即发! 夜无眠当然不会傻傻地等待,等待那蛇形真气的完全凝成。 只是,战前的观察,是必要的,关键时刻可以避免着了对方的道——在长沙城时,武功山人那在真气中夹杂炸药瓶子的手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条蛇形真气里,也不全是真气,真气的间隙中,蜿蜒盘曲、扭动着的,是数十条小蛇。 它们密密麻麻,首尾蠕动不止,令夜无眠颇为反胃,头皮发麻,差点当场呕吐。 尽管已经十分仔细和专注,他愣是没有发现,这些真气里的小蛇,是从哪里来的。 “不管哪里来的,都化作灰烬吧!” 他眼中杀机闪现。 遇上这种邪门歪道,还有什么可说的,青釭剑需要抱饮肮脏的鲜血,来维护纯净。哪怕只是短暂的纯净。 “?如羿射九日落!” 剑起处,内力经由此招,变成了滚烫的真气,像喷射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力斩蛇形真气。 阴暗潮湿、扭捏猥琐的虫子,需要正道光明的烈火,来进行制裁。 狄康年哈哈大笑一声:“来得好!” 他从后背拿出一物,快速铺展开来,是一面旗子。 舞动旗子,裹卷蛇形真气,那蛇头陡然放大了数倍不止,张开的血盆大口,竟有吞下这整个食铺的宽度。 夜无眠排出的烈火真气,在它面前,只如萤火了,很快便熄灭。 当场围观的人众,被这一幕吓跑了不少,一些老眼昏花者,抱头鼠窜道:“此……岂是人力所能为乎?莫非是武功山震住的大蛇降世?!” 蛇口张开处,夜无眠也真正看清了,这蛇形真气中的小蛇,竟都是从何处而来。 有从狄康年、侯攀山二人的头发中来的,有衣物中来的,有从其腰间悬挂的壶、筒中来的。 壶、筒之前被衣物遮住,未轻易示人,等真正示人时,竟放出这等脏东西来! 最让夜无眠感到翻江倒海、直欲狂吐的,竟是狄康年张开嘴巴,几条蛇从其喉咙中飞出的场景。 那些蛇飞出之后,通通钻入真气之中,快速弥补了蛇身因快速膨胀,而出现的位置空虚。 这样,一个由数百条小蛇,所缔结的蛇形真气,最终形成,长约数丈,有如巨蟒。因真气包裹,蛇游于其中,有如空游无所依一般。 先不说威力如何,就凭这个观感,已是极为震撼、吓人。 食铺中留下来看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夜无眠随便打觑了一眼,瞥到方才那位自称会用南岳火神真气的中年人。 此人似乎不为所动,还在原先的位置上,喝着酒,隔岸观火。 夜无眠佩服此人心态,连带着,自己也镇定了几分。 狄康年挥动手中旗子,蛇形真气带着数百条蛇,如履水草茂盛之处,以蛇的滑溜姿态,疾咬过来。 张开的上下大口,把扁扁的脑袋,都分成两部分,真气蛇信吐了五六尺长,涌出滚滚腥风,又灼人,又逼人。 夜无眠接过楚烟重新扔来的松纹剑,左手松纹,右手青釭。 青釭剑抵住那真气大蛇用力的一咬,“当”声起处,与真气相碰,带出的金石鸣声里,身形急升,松纹剑剑尖弹开巨尾一扫。 这一弹,虽避免被巨尾扫伤,才升起的身子,又往下坠,把客栈的木质地板,踩得粉碎。 若是一般人,被这样压下来,恐怕只是把木板踩裂开。 可是这样一来,身体便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大量的力,五脏六腑要被创,内伤在所难免。 夜无眠吸收了那巨力,巧妙转移,全部下行脚下,一一卸掉了。木板脆弱,短瞬间被注入超负荷的力道,自然化为齑粉。 “呵呵,在下的这蛇王之力,可把阁下打服气了?” 狄康年初战告捷,似乎颇有绅士风度,暂时不继续挥舞旗子,而是打开嘲讽模式,并且向楚烟抛去得意的眼神。 仿佛是在说:你身边的那个男人不如我,你还是趁早离开他吧! 楚烟的脸色,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夜无眠投去欣赏的目光,那目光中,还包含着信任、赞叹等各种情愫。 夜无眠果然也没让她失望。 短暂受掣,迅速调整过来,一招“矫如群帝骖龙翔”,剑法与“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合璧,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快速脱离开真气大蛇逐渐形成的首尾相缠的危局,双剑直取狄康年首级。 狄康年大叫一声:“不好!” 他未曾料到,上一刻还性命堪忧的夜无眠,如此快地又掌握主动权。 当然了,如果他能够提前了解一下夜无眠所学的剑法和轻功,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了。 这要感谢岳不欺所赠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剑法。 这套剑法的名字中,有个“舞”字,本就是剑法中极轻盈灵动的,又加之夜无眠如今的轻功,已是同境界中当之无愧的第一梯队,自然是锦上添花。 相比较之下,巨蛇真气大则大矣,速度却要慢了一截。 眼看夜无眠双剑都要来取自己首级,狄康年大惊之下,自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果然不愧是修行《蛇王经》的人,他一边快速后退,一边变幻手中小旗子,甚至还有余裕,从背后又掏出一面小旗子来,配合本来的小旗子,作出不同的姿态。 看着这两面小旗子,短短的一瞬间,夜无眠冒出了诸多疑惑。 一、方才自己双剑抵抗蛇形真气,听到了“咣”的金属相鸣声,为何却未伤及这真气分毫?更未伤及真气内的小蛇们分毫? 松纹剑倒也罢了,青釭剑何等利刃,居然破不开这蛇形真气? 二,这蛇形真气,为何竟能离体存在如此之久? 长沙城中,武功山人一剑挥出八卦真气,虽然吊诡,但毕竟存在时间不长。 这蛇形真气,从蓄力到攻击,已经离体存在了至少三五十个呼吸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了逆通高手的极限,难怪食铺中会有人惊叹:此岂是人力所能为乎! 三,真气就算离体攻击人,也无非只是一次性的行为,施放真气者,在施放之后,便无法再操纵那真气了。 为何这蛇形真气,却根本没受到这点的制约,还能听令于狄康年。 难道与狄康年手中的旗子有关吗? 见识过那邋遢道人,和武功山人之后,夜无眠明白,至少在逆通境界的范围内,无论手段看上去多么不可思议,都没有脱离武学的范畴,都未曾达到玄学的地步。 既然如此,便总是有规律可寻的。 以上心理活动,谈及复杂,但却只有短短的一瞬。 恰好在夜无眠坚定了“必有规律可依”的刹那,果然,在狄康年手中双旗的挥舞之下,那身后腥臭的真气气息,由一道,分裂成两道,速度也加快不止。 夜无眠暗道一声:“竟是这般!” 他不再犹豫,回转身子,手中双剑,一左一右,击退来咬双蛇。 “咣!” 又是熟悉的金属颤栗声响起,至于那蛇口咬住双剑的摩擦声,更是令人牙酸! 夜无眠趁机灌注真气于双剑内,轰鸣声中,两蛇被炸开丈许,身形震动,而真气却不散。 细细凝望,真气内的小蛇,一条都不死,仍在细细扭扭地蠕动,远观之,如看水中的蛆虫一般恶心。 “哈哈,你有双剑,抵御双蛇,但如果……四蛇呢?” 狄康年叫嚣声中,把两把旗子插到肩膀上,又从身后,拿出两面旗子来,四旗交替并舞。 两蛇果然分裂,各分出一条来,一下子变作了四条。 青釭剑施放的真气都炸不开的蛇,在旗子的指令下,居然自动分离开来。 四蛇交织缠绕,身体固然变瘦变细,却灵活更胜此前,夜无眠左支右绌,十分难以料理。 不过,他心中却是更加坚定:“依然只是武学的范畴,那就必然有可以破开的方式!” 看着手舞足蹈挥动四旗的狄康年,他冷笑一声。 第182章 邪功易破,邪心难防 奥秘就出自小小的旗子之上! 挥舞一个旗子时,可以操纵一条真气蛇;挥舞两个时,真气蛇一分为二;挥舞四个,真气蛇又增加到四个。 这是简单的数字关联,一看即明的对应关系。 虽然夜无眠至今还搞不明白,这小小旗子,是如何操纵真气蛇的。 但只要有了大概的端倪,就有大概的破解思路:破了旗子,即破真气蛇! 夜无眠不再与四条真气蛇纠缠,他双剑各展出一道“寒风吹凌谁似我,狂歌痛饮月沉西”,两剑齐舞,威力翻倍! 受到这剑气激荡,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四条真气蛇,马上变得呆呆滞滞,暂时停在了空中。 取得这片刻的间隙,夜无眠双剑指向狄康年,松纹先使出“横看成岭侧成峰”,分出四十九道剑气;右手青釭剑后带起“花落知多少”,身形急闪。 狄康年手中四道令旗,都快挥破了,那四条真气蛇,仍停在空中,只是缓慢移动了一番。 直到此时他发觉,面前的这个漂亮男子,是不好惹的。 敌方杀招即至,己方手段尽出,又被克制受阻,狄康年哪里还有方才那趾高气扬的模样? 他哆哆嗦嗦,咬牙切齿,却只能忍痛割爱,丢卒保车,一把将四个旗子尽数抛出,打向夜无眠,希望来拖住他的进攻。 果然,夜无眠因不敢轻敌,专心去对付这四只旗子,身形确实慢了,本来指向狄康年的杀招,也全被这旗子挡住。 趁得一时半会,狄康年把手伸进咽喉之中,催吐了一番,抠出一条不情不愿的蛇来。 之所以是“不情不愿”,乃在于那蛇,是因了狄康年的喉咙蠕动,以及动了手连拔带扯的,才被从喉咙里拉将出来的。 这蛇一出现,除了腥臭至极以外,黑漆漆的蛇身上,还泛着亮光。 沾了狄康年喉咙里的粘液。 这一幕,比狄康年的真气大蛇,更具有威力。 夜无眠闻着味,看着反光,肚内,似乎有一整条江的水,都被翻了过来。 击毁那四只旗子后,他再也撑将不住,双剑拄地,大吐特吐了起来,把刚刚吃下去的面,吐了半数出来。 这也算是夜无眠的弱点。 因嗅觉过于灵敏,吐点太低,容易反胃。 不处于战斗状态还好,可以轻易调动内力压住。 一旦战斗,内力本就各在其位,强行轻易调动,只会破坏动态平衡,容易走火入魔,倒不如任由呕吐。 就在他呕吐之时,一前一后,各有动静发生。 身后,四条真气大蛇,在旗子被尽数毁灭的情况之下,果然如他所料,瞬间爆炸。 这一炸,炸作了四团血雾,真气中的小蛇们,全部炸成了肉渣。 四条真气大蛇,看似刀枪不入,以青釭剑之利,都难得毁伤分毫。可一旦破了小旗子,便瞬间自爆,数百小蛇,无一幸免。 血雾把整个食铺,都染成了猩红的世界,细如雨丝,微如雨珠,罩在了双眼,夜无眠头发上一阵湿润。 身前,狄康年吐出一口黑血来,面色狰狞道:“你破了我的蛇王经,无数小蛇被你害死,就让这条母蛇,来杀了你,替它的孩儿们报仇吧!”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不见狄康年如何用力抛,他先前从喉咙中拽出来的黑蛇,化作一道视线难以捕捉的黑影,凌空而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黑蛇已贴到了夜无眠的面上。 “咝……” 又热又冰的触感,在脸上淌着,那蛇咬开夜无眠的嘴,蛇头急探,就要钻到他的喉咙里去。 夜无眠大骇。 “……” 自出江湖以来,他何曾见过这等情形? 一条滑溜的、身上流着恶心脓液的蛇,发出阵阵臭味,正卖力地,要钻进自己的嘴里! 还是一条刚从别人嘴里扯出来的蛇啊! 多年后,夜无眠回想起这一幕时,仍偶尔会隐隐约约有胃中积食上涌、直抵喉管,几欲喷出之感。 虽然那时,他已经克服了容易恶心、反胃的毛病。 可今日的这个记忆,实在给他留下了过于深刻的阴影,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任何一个阴影,在当初发生时,都是十分渗人的。 此时此刻,夜无眠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要如何做。 尽管蛇都已经上脸了,在努力往嘴里钻了,他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做。 他并没有被任何外力掣住内功,而且经过方才的热身,此时的身体当是巅峰状态。 但,就是麻木在了当场,不知道应要如何做。 或许,武功练得再高,也有脆弱到不能自主的时刻吧。 危机时刻,眼见那蛇,都已钻了些进去,而夜无眠仍处于魂游天外的状态。 楚烟疾现到他身前。 正要施救,却见一旁观战的那中年人飞身上前,大声道:“不可!你不要轻举妄动,让我来!” 这中年人不由分说,左手一指,抵住夜无眠喉心处,分出内力压住,不让食道蠕动,蛇一时凭借自身的力,难以继续钻得动了。 右手一指,击在那蛇尾上,但见火红的真气如流液一般,从他指尖溢出,迅速蔓延了整个蛇身。 十呼吸的时间过后,蛇僵住了,不再动了,冒起了黑烟。 一些黑烟从夜无眠的喉咙中挤出。 蛇肉香四溢,但换来的不是夜无眠的食欲,是一阵更大的呕吐。 “呕……” 他再不管什么松纹剑、青釭剑了,双手合抓,把已经烤熟的黑蛇,给从喉咙里拔了出来。 状若疯狂,抠着自己的嗓子眼,要把这一肚子里的东西,都给吐出来。 “姑娘信得过我时,请让我为你家公子,注入南岳的火神真气,替他杀杀邪气吧!” 那中年人,早看出楚烟与夜无眠关系不凡,由是问道。 楚烟秀美的眸子,似把中年人看穿了,迅速作出了判定。 “有劳先生。” 中年男子不敢怠慢犹豫,食指抵着夜无眠的脖子,把内力丝丝浸体。 不一会儿,他松开时,夜无眠又吐了一阵,吐出不少黑血,脸色也是苍白无比。 肚子还在一阵又一阵抽搐,却有余力抬头,去寻找狄康年的踪迹了。 可是,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只看到一些又胆小,又好奇的人,在试探着向他凑近。 “不必看了,狄康年被你破了蛇王经功法,元气大伤,早被侯攀山带着逃跑了。” 中年男人唏嘘道:”小伙子,你剑法高明,以逆通境界,破了他那《蛇王经》,堪称当世无二。” 夜无眠苦笑一声,又呕出一些恶心的液体来,绿莹莹的,却冒着黑烟。 他喉咙翻滚了一阵,却说不出像样的几个字来,但意思却被中年男人听懂了:“破了又有什么用?我还不是受了伤!” 中年男人笑道:“那也不必沮丧。你之所以受伤,并非伤在功力不济,而是伤在心不够坚定。你慧眼如炬,破了他的邪功,却难破他的邪心啊!” 满眼的血雾终于快要散开了,中年男人伸手截住一丝鲜红,感慨道:“邪功易破,邪心难破!外面这些张牙舞爪的蛇,找到破绽就死了,可对于要钻进你心里的蛇来说,你又何尝不是处处破绽呢?既然处处都是破绽,你又怎么能不被它伤到呢?” 第183章 出云悟道 夜无眠若有所悟。 最近行走江湖,他时不时会被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所吓到,并大惊失色。 如机关巨人,又如真气巨蛇。 每当这些怪异的东西出现时,他要么当先害怕,几欲逃跑;要么控制不住地,恶心反胃。 还没开打,心理上已输了三四分。 虽然这些手段,最终都被他侥幸破了,可都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细细想来,确实都没有例外。 本来未曾思量到这个层面上的,直到这个中年人的一句,“对于要钻进你心里的蛇来说,你处处都是破绽”,猛然点醒了他。 “我最近的破绽,是不是太多了?又是害怕,又是容易犯恶心。” 他撑在地上喘息着,抬头看向中年人时,中年人也正在微笑看他。 中年人不待他问话,直接自我介绍道:“老朽顾百泉,师从庐山派,中年时机缘巧合学了衡山派的火神真气,今夜正好用这一手真气,助了阁下一把。” 顾百泉指着地上烤焦的蛇,解释道:“此为永州蝮蛇,本不啮人。经异蛇门培育,可以钻人身体,吃人心肝。而异蛇门独特的豢养之法,说来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乃是将蛇养在体内!配合《蛇王经》,可以加速加量产卵孵化,形成规模化养殖,以为其功法的施展,提供材料。” 接下来,顾百泉口若悬河,介绍了那真气蛇的奥妙之处。 夜无眠对这些内容,是很感兴趣的,但是却并没有认真去听。 此刻,他的视线空空,眼睛看上去十分空洞,与陷入痴呆状态的人儿,别无两样。 但是,一直观察着他的楚烟,却露出了欣喜的模样。 与夜无眠一样,她也并没有如何去听顾百泉讲,而是兴奋地攥紧了小拳头,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公子悟道了。” 是的,夜无眠此刻,又陷入了宝贵的悟道状态。 这种状态,因最近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活,而显得稀少。要不是顾百泉的那句话,他现在大概率还在地上催吐,而非能够进入此等奇妙的境地。 “要钻入我心中的蛇……” 他内心,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到底是什么样的蛇,才会想要钻入人的心里? 以夜无眠对蛇的了解来看,这世界上,似乎并没有哪一种蛇,是以要钻入人的心里求生存、求吃喝的。 哪怕是想要钻入人身体的蛇,都少之又少。 而以这条蛇来说,若非是狄康年特殊的豢养方式,它也不会在人的身体中生活,更不会去吃人心肝。 是因为养它的人有邪心,培养了它钻身的心性,激发了它吞噬人心的兽欲,它才能如此。 所以,归根结底,哪有什么钻入人心里的蛇,只有想要钻入人心里的人罢了。 这便是,邪术易破,邪心难防! “一个人想要害我,那么,我便处处都是破绽。” 多年后,夜无眠认识了王阳明,从他那里得知了一件哭笑不得的逸事。 一个叫张忠的人,曾想要设计陷害王阳明。于是以苍蝇的姿态,上上下嗅阳明先生身上的缺点——很明显,他是把阳明先生当成了鸡蛋,誓要找个可以下嘴的缝来。 可是,王阳明毕竟是那个时代最耀眼的人,也是最无可挑剔的圣贤。他不爱财,不好色,没有野心,严格要求自己,几乎没有缺点,又如何能被你利用呢? 不要忘了顾百泉所说的话:对于想要钻入你心里的蛇来说,你处处都是破绽。 王阳明先生因身体不好,身材瘦弱,便成了张忠可以利用的点,来大做文章。 张忠就是那条蛇,那条想要钻入人心的蛇。 夜无眠的额角流下了汗水,像潺潺的小溪。 此时的他,还不认识王阳明,自然不知道这个事,但他却知道宋代范仲淹的事情。 范仲淹先生,也是圣贤。武能骑马安天下,文能提笔治乾坤,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 但政敌们还是有法子,找了一顶结朋党的帽子,给他安了上去,气得欧阳修写下《朋党论》,来替范仲淹辩护:“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识不远。欲广陷良善,则不过指为朋党。” 小人们陷害圣贤,就算没有可陷害的,也还是能以“结党营私”的名字,来陷害。 好罢,即便结党营私的名义不通。 岳飞是怎么被陷害死的? “莫须有。” 本朝于少保,又是怎么被陷害死的? “意有之”。 好好好,连具体的罪名都不去想了是吧?直接高度抽象化。 你看,以范文正公、岳爷爷、于少保等如此强大人物,也会遇见想要钻进他心里的蛇。 甚至,岳爷爷和于少保,还正是被这样恶毒的“蝮蛇”所杀。 况且你区区一介夜无眠? 念及此,他彷徨了,迷茫了,悲观的情绪,像疾病一样蔓延开来。 “按照这样来说,蛇只要想钻我心,就一定能够钻入了!” …… 好在,并没有持续太久。 某一时刻,夜无眠的眼睛亮了起来。 “对于想要钻入我心里的蛇来说,我固然处处破绽,可如果我要是没有心,又何来的破绽可言? 如果我没有心,它钻什么?钻去哪里?” …… 按说以这样的悟道继续下去,夜无眠大概率只在今夜,便会成功突破至第三境。 但是,也算天意弄人。 在想到“要是我没有心”时,他对此,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固然六祖慧能在唐朝时,就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偈通俗易懂,但能成者有几何? 本来无一物…… 许多人摸着胸口,感受着怦怦直跳。 它在跳啊,心如鹿撞啊,怎么能说是本来无一物呢? 夜无眠也因此,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一怀疑,耳边就变得清晰了其来,顾百泉那口若悬河的话,一字不落,被他听了进去。 “这那虚空出现的大蛇,可不是什么真气大蛇。确实也是有真气没错,但是主体却是一种特制的磁石粉末,由小旗子牵引。这种磁石粉末能暂时维持真气不散,通过与《蛇王经》的功法结合,并借助封存在磁粉、真气内的小蛇,达到金刚不坏的效果,不过它也有罩门,罩门就是小旗子……” 顾百泉从地上拿起一堆粉末,给夜无眠看。 夜无眠苦笑数声。 先前对于真气大蛇的疑惑,倒是被顾百泉解开了。 可是,关于“本来无一物”的疑惑呢? 谁又能来解开? 他想再去悟道、自行解惑,却已经找不回方才的状态了。 第184章 身兼百家 唐朝时,禅宗五祖令门下弟子写偈,凭偈的好坏,来指定衣钵传人。 大弟子神秀,最先写下一偈。他写的是: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这个偈不可谓不好。在佛家的术语中,菩提树是佛悟道的地方,明镜台一尘不染。把身子比作菩提,把心比作明镜,要时时刻刻在意,不让它有所沾染。 此偈立意极高,令人肃然起敬。 五祖把神秀的偈传给门人弟子们看,大家都敬服,并认为,神秀就是未来的六祖了。 夜无眠当初读到时,也觉得好。 但是等看到惠能写下的,才实实在在被折服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偈好在哪儿自不必分析,毕竟惠能就是凭借它,打败了神秀,弯道超车,继承了五祖衣钵的。 但读出它的好,并不代表就能与惠能共鸣,就能体会惠能的境界。 至少这么多年来,夜无眠一直无法理解,“本来无一物”,到底要怎样做到。 太难了。读是读得懂,但是要怎么做? 夜无眠在方才的悟道中,有那么一瞬间,稍微沾了点边,有了蜻蜓点水式的理解。 不过,也仅仅只是沾了点边,便被袭上心头的疑惑,给拉扯了回来,又陷入到了无尽的迷茫与彷徨。 “机缘未到,机缘未到啊。” 夜无眠摇了摇头,不再强求,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朝楚烟一笑,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楚烟以更柔美的笑容回馈他。 又朝顾百泉抱了个拳,真诚道:“在下罗经、罗自在,感谢前辈仗义出手。” 顾百泉虽然话多了些,但是能在与他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斥责狄康年两人,并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以南岳的火神真气帮他疗伤,足可见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 顾百泉笑道:“不必多谢。你接下来这几日,必然食欲不振,也千万少进食,每日以清水漱口,务必要把残留在食道内的脏东西,给清除出来。” 回想起那条恶心的蛇,夜无眠忍不住又是一阵反胃。 但毕竟方才的悟道,对他多少有些助益,是以很快又扼住了。 他转移注意力,不再想这恶心的事情。 这一番打斗过后,食铺里自然没了进食的氛围,住客们纷纷散去,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不动声色地,拿来笤帚和拖把、抹布,清扫小蛇们的血肉,整理打破的桌椅。 面色阴沉的驿丞过来了,称要将带头闹事的夜无眠扭送去官府。 夜无眠尚未说话,顾百泉朝他摇了摇头,示意都由他来转圜。 顾百泉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对着那驿丞晃了晃,淡定道:“卖我一个面子,不要去见官,咱们私了。” 驿丞看到那牌子,先是愣了愣,随后冷笑道:“南岳衡山派的令牌?呵呵,于我何用!此地是江西袁州府,南岳衡山,管不到我!你这个面子,我不能卖!” 顾百泉笑了笑,又拿出一块牌子,道:“卖我一个面子。” 驿丞的冷笑僵了三秒,不过很快又摇头道:“庐山派今非昔比,早已式微,甚至据说,已经断了传承。所以,这个面子,我也不能卖,还是去见官吧。” 顾百泉仍未气馁,又拿出一牌。 驿丞看了这个牌子,疑惑道:“武功山金顶门的牌子?奇怪,武功山人定下的牌子,并非是这等模样的啊!” 夜无眠见他竟然拿出武功山的牌子,心中也是一阵不解:难道他是武功山人的门人!武功山人的金顶门,竟然能出这种侠义之士?这就怪了。 谁料顾百泉怒道:“别跟我提那个篡位的小人,我才是武功山的正统,这个牌子,是真正的武功山腰牌!” 驿丞端详许久,最终还是摇头:“我驿与武功山金顶门交往密切,怎能不知他的牌子是何样式?你这个不是武功山人定下的牌子,因此,这个面子我也不能卖。” 顾百泉解释了老半天,大概意思即,现任的武功山人,是个弑师篡位的小人,此人不能代表武功山,不能代表金顶门,因此武功山人制定的腰牌是假的,而他手中的,才是真的。 驿丞油盐不进,道:“那便是贵派自己内部的恩怨了,与本官无关。本官只认谁占着金顶,谁就是武功山金顶门的掌门。” 顾百泉怒极,见辩解无用,又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 夜无眠觉得颇为好玩。先不论顾百泉所说的武功山之事,是真是假,光说他现在拿出来的腰牌,已经有四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搞腰牌批发的。 “这个,滕王宗的腰牌,管不管用!”顾百泉咬牙切齿地说。 他的面容,这一刻看起来很不像个稳重的中年人,而更像个愤怒的年轻人。 驿丞眼中放光,把那腰牌看了许久,好生鉴定了一番,最后小心还给顾百泉,作揖道:“下官不知阁下竟是滕王宗的宾客,失敬失敬。” 顾百泉得意摆手道:“我不要你敬我,你就说,卖不卖我面子,私不私了?” 驿丞讨好道:“卖卖卖,私了私了。” 最后,夜无眠赔偿一文钱私了了此事。 驿丞走后,夜无眠再次向顾百泉道谢:“感谢顾前辈替我解围,否则今晚定是难以善了。” 顾百泉摆摆手道:“不必多言!老夫最是嫉恶如仇。看到坏人,恨不得都杀了,看到像你这样的敢于向坏人出手的好人,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你!” 夜无眠莞尔。 这个顾百泉,倒是有些可爱。 夜已深,顾百泉见夜无眠现在状况不错,便告辞回房。 夜无眠虽对他所说的武功山人篡位之事,颇为好奇,但也没有多问,与他道别,目送他而去。 楚烟看着顾百泉的背影,对夜无眠小声道:“公子,这个顾百泉,身上的内力特别杂,至少兼有佛、道、儒三家十几门的内功,真是个奇男子!” 夜无眠笑道:“也难怪,他能有这么多腰牌。” 两人相视一笑。 只是下楼吃碗面,却吃出了一场恶斗,夜无眠还把吃下去的面,给吐了出来——按理说,是十分不幸的,但就在与楚烟的对视而笑中,这些不幸,都烟消云散了。 与楚烟约好明日何时起早后,夜无眠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185章 为何而来 翌日一大早,夜无眠早早起床,与楚烟、江盼,在食铺中用过早饭,算还了食宿费用,在驿站外解了马,准备登山。 昨晚的沙雪下到后面,变成了冻雨。 因此,想象中银装素裹、飞雪漫山的场景,并未出现,倒是灰灰暗暗的冰雨,一直下个不停。 这冰雨不大,撑着伞觉得小题大做,但如果不打伞,衣服未免淋湿。 夜无眠只好在驿站中购置了蓑衣、笠头,每人一件、一顶。 云生仍然由楚烟抱着,这小家伙躺在楚烟的怀里,笑得似乎比在夜无眠怀中时更开心。 正准备往山上走去,身后传来了肖干云的叫声。 “罗兄弟,你怎撇下了我们,独自走了?” 夜无眠回头望去,见肖干云领着文嘉、尹台二人,各自披了一件蓑衣,朝自己这边走来。 “呵呵,我见三位睡得甚是香甜,不忍打扰叫醒,因此先行一步了。” 夜无眠笑着解释。 昨天晚上,肖干云呼噜声震得整个房间响,而脚臭味的弥漫,更是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要不是夜无眠昨天晚上侥幸悟了些道,伴着这脚臭味,定然是难以入眠的。 肖干云打呼噜也就罢了,与他同床的文嘉,那磨牙声,也是尖锐地响了一整夜。 夜无眠时时惊坐起,怀疑这位老兄,是不是有夜半吃人的习惯。 还好只是腮帮子干嚼,没见到有什么碎渣子掉出来,他这才放心。 才躺好没一会儿,又听到独卧一床的尹台突然道:“文兄,那位罗兄肯定是个小娘子,他是女扮男装的。你若不信,咱们来打个赌,要是你输了,你去偷两张你爹的画来送给我。” 这话说完好久,夜无眠一直没有等到文嘉的回答,他心中纳闷:这尹台如此大声密谋,真当自己是聋子呢? 忽又听得尹台翻了个身,换了个腔调又道:“呵呵,要是你输了呢?” 原先那个正常的腔调说道:“要是我输了,那你就偷唐伯虎的画送给我。” “嗯,好,一言为定。” …… 夜无眠听了大半天,最终得出了个无语的结论,尹台原来是在说梦话。 还是分饰两角的梦话! 就这样,打呼噜加脚臭的肖干云,磨牙的文嘉,梦呓的尹台,三个人才,齐聚一堂,各自搞起手中绝活,此起彼伏,交相辉映,把夜无眠折磨了一整夜。 好在夜无眠本就觉少,一夜不眠也没什么问题。说不着之下,抽空研究起岳不欺赠送给他的《心经》,这才度过了漫漫长夜。 寒暄了一阵,尹台问夜无眠道:“罗兄,你也是去参加注诗大会的吗?” 他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奔着这注诗大会而来的。” 夜无眠摇了摇头。 为了友好起见,又表示出稍微好奇的模样:“注诗大会?那是什么?” 尹台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楚烟。 楚烟将笠头倾斜,遮住了大半脸庞,把人的视线给挡住了。 但只是那一小部分玉脸,和冬日穿着下仍然玲珑的身段,就已经让尹台两眼放光,并判定这是个绝色俏佳人了。 有佳人同行,兼之怀疑夜无眠是女扮男装,尹台抓住机会表现。 他殷勤介绍道:“注诗大会,是武功山人提出来的一次盛会。” 清了清嗓子,打了些腹稿,尹台继续道:“众所周知,除了极少数天才,和部分喜欢搞创造性的家伙外,一般人从诗词中学得武学,都需要通过注解来学习。武功山人提出搞注诗大会,就是要号召四方诗友武者,来从未被注解的诗词中,发掘武学的真意。” 夜无眠原先对这所谓的“注诗大会”,并无兴趣,等听到是武功山人举办的后,就来了兴致了。 “哦?” 他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便激起了尹台继续讲下去的动力。 尹台抽空朝楚烟那里望了一眼,希望可以看到更多,但又不敢停留太久,很快又将目光收回。 “罗兄,看来你不太了解这注诗大会,那就由在下,来为你好好解释一番了。” 他暂时放弃了对楚烟的观察,走上前来,靠近了夜无眠一些,把“注诗大会”的事情,跟夜无眠细说了一番。 原来,一年前,武功山人从金顶门的祖殿中,发现了一批前人留下的诗词。 这些诗词,都是写武功山的。 这个重大发现,令武功山人激动不已。 要知道,国朝以前,武功山虽早已是道教名山,葛洪爷孙在此作道场,可是几乎没有诗词名作传世。 这也就造成了,武功山金顶门一脉,没有属于自己的专属剑法。 其他名山大川、名门巨派,或多或少,都有前人专为此山此河、此人文景观而写的诗词文名篇。 同时,也是因地制宜,靠着对这些名篇的研究,那些门派,才发展成为江湖巨擘。 比如借助王勃的《滕王阁序》,滕王宗兴盛了数百年。 比如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让岳阳楼奋起直追。 不说这等巨派。 稍微差一些的衡山派,人家也有韩愈先生的“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一诗,威震华南。 庐山派,如今虽然没落了,可历史上,人家也是不缺剑法的:李太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苏东坡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让庐山派的祖上也曾阔过一阵子。南宋朝朱熹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更是让庐山派成为当时的江湖泰山北斗。 可武功山,却几乎没有什么诗词流传。 这让武功山人一直很尴尬。 这种尴尬的局面,直到他发现了那批前人诗词,才自以为被打破了。 “自以为……?” 夜无眠忍不住插嘴道:“为何是自以为?” 见夜无眠听得津津有味,尹台得意笑道,“因为他拿到了那批诗,都是没有注解的。以武功山人的天赋,不经注解,根本不知道怎么学。就算他学懂了,他门下的弟子,还不如他,就更是两眼一摸黑了。所以,他很快意识到,即便拿到了这诗,也没有打破武功山尴尬的局面。” 彷徨了半年之后,武功山人作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以金顶门的名义,在江湖上广发英雄贴,约定半年之后,也就是嘉靖元年腊月二十八日,天下英雄齐聚武功山的金顶之巅,共同来注解他所发现的那批诗。 单个人可能因智力有限,才思有限,难以注出有水平的诗词解,从而挖掘出诗词中的武学真意。 但如果天下英雄,一齐来注解呢? 群策群力之下,是能够注解出十分了不得的剑法招式的。 这样的往事,历史上并非没有。 据尹台介绍,滕王宗曾经就搞过一次注诗大会,而当时所需注的诗只有一首,即骆宾王的《咏鹅》。 《咏鹅》本是启蒙诗,《咏鹅》的剑法,也只是很一般的剑法。 但由于滕王宗绝佳的号召力,当时江湖上很多不世出的大佬都来了,争奇斗艳,贡献才智,生生把简单的《咏鹅》,给注解到差点勾动天地异象的地步。 夜无眠听得入迷,忍不住想道:“我所见过的能勾动天地异象的,也就只有岳阳楼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一招。可那是范仲淹先生忧国忧民的绝唱。” 而简单到稚童张开就来的“鹅鹅鹅”,居然也能差点引发天地异象,这就不得不让人感叹,众人拾柴火焰高,以及天下英雄合谋之后,这注诗大会的力量了。 滕王宗的那次注诗大会,是绝无仅有的、不可复制的。 考虑到武功山人的江湖地位,这小小的金顶门,也不可能请得动什么天下英雄。 来的人,应该绝大部分都是顺通境,可能会有少部分逆通。 至于第三境的高手,想都不用想了。 哪个第三境,能看得上武功山人的那些诗词? 尹台指着文嘉道:“比如文兄,即便只是第二境逆通境界,也看不上那些诗词。就更别提第三境了。” 肖干云突然插嘴道:“既如此说,文二侄儿,你看不上那些诗词,还来参加注诗大会作啥子?” 尹台替文嘉答道:“肖叔,文兄可不是来参加注诗大会的。他是来祭祖的。” “祭祖?” 在众人目光的注释下,文嘉仰天悠悠吟诵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国捐躯,以死明志的南宋朝宰相文天祥,正是小可的祖先,小可来武功山,正为祭祀文天祥而来!” 第186章 陈年旧事 元,至正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大都。 忽必烈下令,当日午时斩首文天祥。 其实忽必烈是舍不得杀文天祥的,甚至在杀了之后,还来了个刀下留人的把戏,可惜晚了。 杀之前,宋朝投降的臣子、皇帝,轮番上阵劝降,都说不动文天祥,可谓是碰了无数回钉子。 眼见文天祥刚正不改其节,忽必烈本有意释放,但有人进言称,天上星辰冲击紫府,文天祥不得不杀。 文天祥死了,后世之人感慨称:宋之亡……不亡于崖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 意思是说,陆秀夫背着小皇帝在崖山跳海,并不意味着大宋的灭亡;文天祥在北京被杀,才真正意味着这个传承了三百一十九年的伟大朝代,正式落幕。 文天祥的故事耳熟能详,激励了无数人。 夜无眠知道,本朝挽救国朝江山于既危、拯救生民于涂炭的于谦,就励志做文天祥。 文天祥曾经被加封少保,于谦在打赢了北京保卫战后,辞了各种爵位不受,只受了太子少保,恐怕也有崇敬文天祥的缘故吧! 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文天祥已是两百四五十年前的人物了,如今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今日在武功山,却能遇见他的后代。 一时间,一种血脉与历史交融的感觉,在心头激荡。 蒙尘和疲倦的瞳孔,仿佛拨开了岁月的睫毛,湿润又明亮,看着天上煜煜生辉的星辰,闪闪发光。 夜无眠抱拳,肃然起敬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没想到文兄,竟然是文忠烈公的后人,失敬失敬!” 之前听到文嘉是文徵明的儿子时,夜无眠并未有所动容。唐伯虎,文徵明,虽都是这个时代杰出的文才,但毕竟不是夜无眠所钦佩的。 文天祥,才是令后代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争相神往、钦慕的对象。 文嘉也郑重朝夜无眠还礼,道:“‘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小可身为文天祥的后人,寸功未立,有辱先贤。” 夜无眠以文天祥的《正气歌》作引子,文嘉也以《正气歌》来对, 但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这一年,也就是嘉靖元年,他的父亲文徵明,第九次参加应天府乡试,依然落榜。 文徵明先生虽然家境尚可,不愁吃穿,但考了九次,都考不上一个举人,对比自己那位一考就是第一名的唐伯虎兄台,这尴尬的感觉就出来了。 他深觉自己愧对先祖,便派遣仲子文嘉,来武功山祭祀先祖。 夜无眠回忆了一番曾看过的史书,提出了一个疑问: “文忠烈公似乎并非武功山人,文兄,为何跑到此地来祭祖呢?” 文嘉笑着点头道:“先祖文天祥,是吉安庐陵人,并非武功山人,罗兄所言倒是没错。不过,罗兄所不知道的是……” 他指了指远在山巅之上的金顶,道:“文天祥的父亲文仪,曾来武功山金顶祝坛求子嗣,归来时,在三天门高台的银杏树下,挖了一口井,井水清甜甘冽。文仪的夫人喝下井水后,便诞下了文天祥。因是在此求子得到的,所以我们文家祭祖,除诞辰、祭日都在老家外,偶尔也会来武功山。” 尹台见文嘉抢过了他的风头,一直在说,赢得了夜无眠的关注,生怕这样一位“美人”,不再关注他,而去关注文嘉了。连忙道: “是啊是啊!直至今日,武功山上前来求子的善男信女,都络绎不绝呢!你看,那个抱着空襁褓,满脸虔诚的妇人,多半就是来求子的罢!”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夜无眠果然见到山道下方,一个妇人,在家丁、仆从的簇拥下,艰难走着山路。 此处的山路已经颇为狭窄,又陡、乱石又多,非常不利于行走。 江盼原本骑马,现在已不能继续骑了,一不小心就会掉下马,坠下山去,也只能改为步行。 那位抱着空襁褓的妇人,爬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尽管有仆从为她遮伞,可仆从自顾犹不暇,她富态的身子还是淋湿了半边。 尽管如此,这妇人却咬紧牙关,继续猫着腰走路,只是时不时看着千尺之高的金顶,望顶而兴叹。 看到这一幕,夜无眠并未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动,而是细思极恐了起来。 恰是此时,楚烟也看向了他,两人目光相接,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的涵义。 “在我上山之前,已经与武功山的弟子打了两回交道,正是因为这两次交手,让我发现了他们暗中做人口买卖的勾当。 先前我还好奇,这样一个肮脏的买卖,是如何周转的,是如何一直在暗处,不被人发现的。现在看到这金顶求子的事情,答案恐怕呼之欲出了。” 想必这武功山人,明面上以诚心求子为外衣,暗地里,却为那些难以生育的妇人,提供人口买卖…… 正要往深处想时,却听得一个冷哼声音传来。 那人道:“哼!求子是真实存在的,三天门那两棵千年银杏树下的古井泉水,配合武功山上独特的几味药,可以做成助孕妙方。这个方子从故宋传到十几年前,也就是我师父的时代,帮助了不知多少善男信女,更帮助大宋朝,出了文天祥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众人一一回头,只见一个牵着驴子的中年男人,正脸不红、气不喘地,沿着山路缓缓上来。 夜无眠认得他,此人正是昨夜为自己提供火神真气,烧了入心蝮蛇的顾百泉。 看他这赶路的方向,也是往金顶上而去,莫非,他也是要去参加注诗大会? 求子的求子,祭祖的祭祖,参会的参会,这武功山上,也真是热闹。难怪驿站中的驿卒,目中无人,不愁驿站里的房间没有住客呢! 夜无眠朝顾百泉抱了拳,见了礼。尚未说话,肖干云看向顾百泉道:“既然求子一事真实存在,你又在这里哼什么?” 顾百泉的脸色不太好,方才那番话,说话时有情绪夹在其中,不难听出来。 “求子固然真实存在,奈何现在却有人利用它,做着丧尽天良的勾当!”顾百泉恨恨道。 他很快走了过来,紧跟在夜无眠一行人后面,知道众人都在听他讲话,便毫不忌讳道:“现任金顶门的掌门,大言不惭以武功山人为名号自居,实则是一个篡位的小人!他别的事情我都不说了,只说这求子一事。” 夜无眠听得他说道:“当年他篡位之后,仓促间害了我师父,没有弄到助孕的妙方。面对善男信女上门来求方子,怎么办呢?呵呵,这畜生,一拍脑门,竟想出个歪主意来:买卖人口!” 第187章 议定除恶 在顾百泉的娓娓道来之下,夜无眠了解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武功山人,和金顶门。 跟江湖上的许多门派一样,金顶门,也有一段尘封的往事。 大概在二十年前,那时候金顶门的掌门人,还不是武功山人,而是叫崔道先。 崔道先的武学修为只是第二境,在他的治理下,金顶门并没有成为江湖中有名的门派。 但据顾百泉说来,那时候的金顶门,门中风清气正,弟子友爱和谐,严格约束自己,不从事违法经营,没有成为如今一般的犯罪窝点。 更重要的是,崔道先没有顶着一个“武功山人”的名号,到处显弄,败坏武功山的名声。 崔道先亲传的,有三位弟子,分别是大弟子韩九泉、二弟子顾百泉,三弟子白水泉。 其中,以韩九泉武功最好、对《灵宝经》的领悟最为深刻,德行也最高,是崔道先指定的门主继承人。 但韩九泉可能是名字起得太差的原因,在为崔道先冲击第三境的护法中,为了保护师父,很快含笑九泉了。 而崔道先因冲击失败,也受了重伤。 要命的是,顾百泉当时因外出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不在山门,照顾师父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白水泉手上。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顾百泉一概不得而知,但等到顾百泉回到武功山金顶门时,早已物是人非,师父和大师兄已驾鹤西去,执掌山门的,是师弟白水泉。 一开始,顾百泉除了内心悲痛,倒也没什么想法。看着坐在门主宝位上的三师弟白水泉,除了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并没有产生对方得位不正的猜疑。 他是个武痴,兴趣爱好全在研究武学上面,谁当掌门,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但见到他回来,白水泉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却给他心中种下了疑惑的种子。 之后,白水泉一次不怀好意的宴请、酒中下毒,差点把天真的顾百泉送去跟师父、大师兄团聚。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知道了事有蹊跷。 躲过一劫后,他设计逃出武功山,隐姓埋名,隐忍十几年,一边吸收各家武学之长,驳杂多学,一边暗中调查师父和师兄之死的原因,终于让他知道了白水泉趁师父重伤弑师一事,并发现了白水泉操控下的金顶门,在暗中搞人口贩卖。 顾百泉说了这么多,原本被滔滔恨意所汹涌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白水泉便是江湖上有名的‘武功山人’。我金顶门立派三百六十余年,历经十七代掌门,却被这等小人篡位而去。在他之前,没有谁狂妄到自称武功山人的,连开派祖师爷,堂堂的第三境高手,也无非是号金顶老人。”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这是历经了岁月沉淀的嘲讽,是那种时间都掩盖不住的仇恨的流露。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刻骨铭心。 夜无眠默然。 他走江湖的时间也够长的了,各家各派经历过的石破天惊之事,他听过不少。 跟许多门派的比起来,金顶门的算不上重量级。但任何变故,只要影响了一个人的二十年,便都足够让人沉默。 沉默,是基本的尊重。 尽管顾百泉所讲的,不一定完全属实,其中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从夜无眠对如今这金顶门的观察来看,至少大体是属实的。那么,便不能苛求什么。 文嘉听了之后,长长叹息一声,道:“没想到先祖受福荫的武功山,现在居然被妖邪小人,给搞成了这般乌烟瘴气!” 尹台却提出了不同意见。 “只是听顾百泉的一面之词,就断定武功山乌烟瘴气,文兄,你未免过于武断了吧?” 说着,他指了指山道上疑似来求子的妇人,道:“你看她们怀着一腔虔诚真挚之心,前来求子,怎么可能去参与人口买卖呢!我是不信的。” 如果不是经历了关王庙之变、王家之变,亲自与孔方雄等一干武功山弟子接触,夜无眠恐怕也会与尹台一样,不会轻易相信顾百泉的说法。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尹台,没有说话。 文嘉看着顾百泉道:“顾前辈,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既然来了,也愿意上金顶去看看,去查验此事是否是真。如若是真时,在下作为文天祥的后人,必不容许武功山,存在这等小人!” 顾百泉大喜道:“如此甚好!我这次上武功山的金顶,可不是来参与什么破注诗大会的,也不是来给白水泉拜寿的,正是为揭穿他这个肮脏的交易而来!” 肖干云也道:“有一个算一个,我也跟你们上!武功山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弟子们也没什么好的,偷唐伯虎的东西事小,偷小娃娃事大!朗朗乾坤,岂能由他猖狂!” 很快,文嘉、顾百泉、肖干云三人,便结成了一个临时的联盟,要去调查金顶门暗中操纵人口买卖一事。 见夜无眠没有表态,尹台笑问道:“罗兄,你为何不与他们一起去?是和在下一样,认为他们过于莽撞,所说之事不足采信,因此不足与谋吗?” 在尹台看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顾百泉,一番片面之词,就把同伴文嘉和肖干云,给说得义愤填膺,抢了自己的风头,实在是荒唐。 因此,他迫切需要夜无眠的态度。 尽管夜无眠的态度,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尹台少年心性,争强好胜是本能。 哪知夜无眠不仅赞同了顾百泉的说法,还指着楚烟怀中抱着的云生道:“这个小孩儿,就是我们从武功山人弟子的手中,所夺回来的被卖儿童。” 顾百泉面色一凝,正色问道:“这孩儿的经脉之中,可有一股阴郁毒气?” 夜无眠点头道:“不错,是有一股阴郁毒气。我们在萍乡城时,遇到了宫廷御医龚信,当时经由他手,诊断出了这个异状。” 顾百泉怒拍大腿道:“这便对了!但凡被拐卖的儿童,鲜少没有这阴郁毒气的。中毒之后,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修炼不出内力来,身体也比一般的孩子弱!这白水泉,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买卖!” 经这一番,文嘉对顾百泉所说之事,再无存疑。当即便与顾百泉、肖干云三人商议,要如何当众揭穿武功山人的把戏。 三人齐问夜无眠的意见,并问他是否会跟着一起行动。 夜无眠笑道:“要揭穿这个把戏,自然是在所谓的注诗大会上揭穿最好,前来参与的人都看到,把此事传到江湖上,也能让这白水泉身败名裂!” “至于是否与各位一起行动……”夜无眠摇了摇头,道,“这便算了。我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第188章 武功明月 夜无眠确实还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还不只是一件,而是两件。 其一,是在麓山酒肆中答应周咸的,来武功山替他寻女儿周青霜一事。 其二,是去找武功山人(或许现在最好应该改称为白水泉),向他问询关于洛凡溪的未尽事宜。 长沙城飞雪的那晚,夜无眠把白水泉逼得吐出许多内情来。 但那还不够。 仍有一些事情,需要去了解。 见夜无眠有事需要去处理,三人也不好多说。 顾百泉随口一提,道:“罗小兄弟,你有何事需要去处理?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来。” 夜无眠沉吟了一番,心道:“顾百泉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而且他年少时是武功山金顶门的弟子,对武功山应该甚是了解。我欲在武功山寻人,说不定他能帮上些忙。” 于是他如实说了,要来武功山寻周青霜的事情。并大致转述了一番,周青霜的相关信息。 没成想,顾百泉猛然抬头道:“你若不说,我差点都忘了!我前些天惩戒了一批在外为非作歹的金顶门弟子,从他们口中得知,金顶门的狗屁少门主,抓了一个小丫头,那个小丫头的长相、性格、喜好,倒是与你描述的姑娘,有几分相似。” “小丫头?” 夜无眠一惊,又问:“那小丫头,可是从金陵而来?” 顾百泉茫然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那些弟子也只是低级弟子,所知甚少,透露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夜无眠微微颔首。 顾百泉本就是适逢其会,能了解这么多,已经算是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相貌、年龄,差不多能对得上,照这个情况看来,那个少门主抓住的少女,多半就是周大哥的女儿。” 念及此,夜无眠不免一阵担忧。 白水泉不是什么好人,他所设立的少门主,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咸的女儿如果落在了他的手里,恐怕是凶多吉少。 夜无眠思索的这会儿,尹台露出一副乡绅友好的笑容,问楚烟道:“这位娇娘,你是如何安排的,是与我一起上去,参加注诗大会吗?” 哪知楚烟看也不看他,往夜无眠身边靠了靠,娇笑道:“公子,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你走,旁人就莫多嘴发问了,免得自讨没趣。” 说着,亲密地搭上夜无眠的胳膊,一脸甜蜜地看着他,把他看得耳根子生红。 尹台尴尬地说不出话来。楚烟口中所说的“旁人”,自然就是指他。 他咳嗽了几下,慌忙掩饰,再向一群人中看去,所见到的女眷,就只剩江盼了。 但江盼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犹未及笄,实在下不了手去做搭讪的事情,好歹等个几年再说吧。 下午申时时分,几人到达葛仙观,金顶已然在望。 几人除了江盼以外,都是有内力的武者,爬山自然不在话下。 而江盼,这个小姑娘哪怕是脚底磨出了水泡,也不吭一声,总能跟上特意放慢步伐等她的夜无眠、楚烟二人。 葛仙观前,文嘉向夜无眠相邀道:“从此处行百余丈,有小竹院落一方,是我文氏来武功山祭祖,为方便落脚,而特意购置的。罗兄若不弃,可随我们一起去住,那院落有空房舍几间,打扫一下,也算是窗明几净,宽敞可居。” 夜无眠婉言相拒道:“多谢文兄好意。只是,在下要去办的事情十万火急,不敢在此盘桓逗留,恐怕要先上金顶了。” 心系着素未谋面的周青霜的安危,夜无眠自然是要马不停蹄。 文嘉见夜无眠坚定,没有多说什么。 尹台却道:“哎,罗兄昨夜高义,腾出房间给我们住,我们今日想报答,罗兄怎么连报答的机会也不给我们?” 一直没有发话的江盼,听了他这般说,嗤笑道:“那是文学士的竹屋,就算是报答的机会,也是文学士的机会,你玩什么借花献佛之事?” 尹台老脸一红,万没想到这个小妹妹说话直抵要害。犹自辩解道:“我和文兄早就是情同手足,不分彼此……” 夜无眠笑了笑,没有多说,朝几人拱手道别。 几人短途同行了一阵,在此别过,各奔各事。 此后数日,文嘉、肖干云、顾百泉三人,暂时下榻小竹院落,待祭拜完文天祥后,便暗中进行着对付白水泉的事情,顺带找寻唐伯虎的书籍。 尹台也住在院落中,不过,他并不安分住着,每日里都冒着冰雨、风雪,在山道上找行人攀谈、闲聊。 毕竟,他来武功山的目的,是要去参加注诗大会,以文会友才是正事。其他的,都被他归为不务正业了。 暂时不表此四人,笔墨重回到夜无眠三人身上。 葛仙观中,夜无眠祭拜了葛洪、葛玄两位大仙,把马匹交给守观的道士寄养。 楚烟问夜无眠道:“公子,烟儿也是头一次听到你要上金顶救人,不知你有何计划、安排?不妨与烟儿说说。” 其实,就算楚烟不问,夜无眠也正打算与她问计。 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形智囊,不用白不用。 “嘿嘿。”夜无眠笑了笑,待离了葛仙观,才笑着开玩笑道,“我并无任何计划。出谋划策本就不是我的强项。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多半就是仗着一柄长剑,直接冲上金顶门去要人了。” 楚烟拍掌笑道:“好!公子果然是大胆逞英豪,烟儿佩服,佩服!” 夜无眠苦笑道:“烟儿,你折煞我了,我这是莽夫行径,哪里值得佩服?” 对于夜无眠,楚烟总是不吝啬褒奖之词,这让他甚是感动。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又美,说话又甜,还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恐怕,只存在于梦里吧! 夜无眠抠了抠手指,确定并非在梦中。 听得楚烟分析道:“如若在平时,公子左手松纹,右手青釭,冲上金顶,踏平金顶门,取下白水泉和他老婆的项上人头,又何足道哉” 见楚烟脸上满是自豪之色,夜无眠又感动又尴尬,连忙道:“烟儿,差不多行了,差不多行了,别夸我了。武功山本就高,离天本就近,你再夸我,我可真就要上天了。” 江盼道:“自在哥哥,不是我说你。你看烟儿姐姐何曾对其他男子稍假以辞色?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啊,早就偷着乐了。” 这话,让夜无眠和楚烟二人,都默然下来。 楚烟沉默的原因,夜无眠不得而知,倒是他自己,想起这一路上,楚烟确也如江盼所说的那样,几乎没有给其他男性好脸色过。 他的心忍不住怦怦直跳起来,随即,一个羞耻的想法,在脑中浮现。 “难道烟儿,她……” 楚烟百灵鸟般好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公子,若在平时,你提双剑杀上金顶去,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如今,一是注诗大会开幕在即,武功山上鱼龙混杂,人多眼杂;二是金顶门前不久,才和隔壁明月山的明月宗大战。白水泉为了对付明月宗,请来了不少高手,加上他们夫妻二人,第二境的,足足有六位之多,如此阵容下,恐怕只得暗中进行了。” 第189章 祖师祠堂 武功山目前混乱的局势,楚烟三两句话,就给讲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一般。 夜无眠有些好奇,她都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知道注诗大会一事,倒并没有什么,毕竟尹台等人先前说起过。 但金顶门与明月宗大战,并且找了帮手的事情,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依稀回忆起来,在关王庙中,那位米师兄曾说起过,金顶门与隔壁门派的争斗,还称弟子死了三十多号人。 如果不是当时在那儿偷听,夜无眠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而楚烟不仅知道,还清楚武功山这边的力量配置。 这位姑娘,真是个谜一般的女子。 夜无眠倒没有打听她隐私的爱好,转而问道:“六位第二境……的确,以我目前的实力,确实不好硬闯,烟儿,你可有什么良策?” 楚烟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良策谈不上,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烟儿在醴陵界碑那里,听说了公子准备来武功山之后,便想办法弄到了一本二十多年前出的《金顶门志》,这一路行来,一有时间我就翻开看看。如今看完之后,考虑到公子要救人,便大概有了一个想法。” 从楚烟的手里接过一本书,封皮上面果然写着“金顶门志”四个字。 “还有这种书?” 夜无眠翻开看了,里面写的是关于金顶门的情况。不算厚,只有几十来页,字数估计只有不到一万字。 大致浏览了一遍之后,夜无眠苦笑着问道:“上面无非是介绍了一番金顶门的历史而已,烟儿,你通过这故纸堆,就能拿出主意来?” 楚烟点着小巧的脑袋,道:“一个门派的当代史,总是书写在过去史的基础上。公子,你且翻到祖师祠堂那一页看看。” 待夜无眠看完,楚烟才道:“上面记载称,武功山的祖师祠堂,被列为了宗门禁地,普通弟子们,非门主特批不得入内,非祭祖时不得入内。” 思索良久,夜无眠才疑惑道:“烟儿,你的意思是,祖师祠堂,可能藏着我要救的人?” 祖师祠堂不让人进,和里面藏着人,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联。 夜无眠这个推断,是硬着头皮说的。 “并非如此。”楚烟摇头道,“仅仅凭借这有限的信息,无法推测出祖师祠堂中藏着我们要找的人,但是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夜无眠迷茫道:“什么结论?” “我们可以把这个祠堂当做暂时的据点。”楚烟道。 “暂时的据点……” 这个回答,是夜无眠完全没有想到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他并非蠢人,略一沉吟之后,便很快明白了楚烟的用意所在。 目前的金顶门里,高手如云,无法直接打上门去,难以速战速决,只能徐徐图之。 既然这样,何不提前找个据点? 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 而把祖师祠堂作为据点,算是天才的创意了。 一方面,它就在金顶门内,想要搞点什么事情也方便,甚至,夜半时分偷偷潜入进白水泉的卧房,把他的头发刮光,让他改行当个和尚,也并非不可能。 另一方面,就如《金顶门志》中所记载的那样,祖师祠堂是一处禁地,一般的弟子,被严禁入内。 这便意味着,即便潜入进去,住上十天半个月,可能都不一定会有人发现。 综合来说,以祖师祠堂为据点,偷偷潜入进去,安顿好之后,有任何图谋,都可以稳扎稳打地展开了。 夜无眠笑着称赞楚烟道:“烟儿。还是你有办法,通过看这本书,便能想出这个主意来。换了是我,这会儿绝对还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 他并非妄自菲薄。 若没有楚烟在身旁,在听说周青霜可能已经被金顶门的少门主抓住、金顶门内共有六位第二境高手时,恐怕便会有三四分的慌乱,绝对难以像楚烟这般,还能镇定地,去寻找破解目前局势的法子。 楚烟受他夸奖,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嘟着嘴道:“公子,你既然能念着烟儿的好,以后可不要动不动就弃烟儿而去啦!” 她一撒娇,本来就宛如秋水芙蓉的脸,更是美得不可方物,还添了几分娇羞之色,令人怜惜。 只是,夜无眠却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转移话题道:“烟儿,既然如此,咱们快些去到金顶之上,潜入到祖师祠堂中去吧!” 商定了计策,三人不再迟疑,便往金顶之上行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气阴沉,天空时不时有雪片狂舞,夜无眠抬头看时,彤云仿佛近在咫尺,抬手就能触及一般。 越往上走,风越大,江盼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夜无眠以内力在身前结了一层气罩,维持住不散,俨然挡风的屏障,走在楚烟、江盼两人前面,为她们扛住迎面直吹的狂风。 江盼这才好受了一些。 “武功山金顶高六百余丈,远迈衡山,力压庐山,这山上的风,可真大呀!” 风吹起楚烟的发丝,是柳条儿在舞着,没有破坏她的形象,反而更增靓丽。 行了一刻钟后,一处占地极大的院落扑入眼帘。 夜无眠正放眼打量,楚烟道:“公子,那边是金顶门的正大门,千万行不得,你且跟我往左走。” 随着她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来到一片银杏、黄山松的林子旁。 金顶上别的地方,都是绿中杂黄的高山草甸,只有这里,还有这么不大不小的一片林子。 此时天下雪和冰雨,树枝上结了一层冰坷拉,冰晶晶的,像涂了白玉粉一样,插了水晶柱里一般。 林子遮掩之下,一堵高墙挡住视线,往两边延续着,共同护卫住了金顶门的院落。 在这高高的金顶上,把院落修得如此考究,许多闻名江湖的大门派,相比之下,都远远不如。 楚烟道:“从《金顶山志》中的内容来看,这些围墙应该是新修的。二十年前,可还没这么气派。” 夜无眠讥讽道:“看来,白水泉当掌门的这二十年里,金顶门发迹了,否则哪能修成这样的院落!” 发迹是发迹了,但发迹的手段,恐怕就有些上不了台面了。 楚烟指着围墙之内道:“按照书里记载,这个方位,就是金顶门的祖师祠堂。” 光从围墙外面看,看不出什么。 但楚烟说是,夜无眠自不会怀疑什么,点头道:“好,那咱们就别在外面吹风了,抓紧进去暖和暖和!” 楚烟忽然一抬手,道:“公子,别急!” 第190章 虚四盈四 楚烟拦住夜无眠,自有她的道理。 她看向江盼,缓缓道:“你可还记得,那个金顶门的孔方雄,提起你母亲的本事时,曾说过,武功山的护山杀阵,也是她所制作。” 那日在萍乡城外的弟子据点中,孔方雄是说过这话,当时江盼也在旁边听着,是以连忙点头回应道:“不错!是有这回事。” 楚烟道:“既然武功山有护山大阵,祖师祠堂这么重要的地方,肯定也布置了相应的小阵。如若贸然闯将进去,不仅有可能触发杀阵,还会引起金顶门人的注意,那我们想在其中潜伏的打算,就落空了!” 夜无眠点了点头。 王墨氏制作的机关乳母、精心设计的机关陷阱,现在回想起来,还能感到阵阵后怕。 那里只是金顶门的一个据点,尚且能做到较高的水平。 更何况金顶门的老巢? 绝不能掉以轻心! 夜无眠看向楚烟,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意思就是,烟儿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这份信任感,让楚烟嘴角微微衔起笑意。 “公子,你可别指望我,我虽然能猜想到这其中可能会有杀阵,但是,对付杀阵,你还得靠盼儿妹妹。” 见两位兄、姊的目光齐齐看向自己,江盼不由有些紧张。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道:“我娘,我娘她的机关术天赋极高,她布置下的阵法,我,我一个才学了些皮毛的菜鸟,怎么可能破解?” 楚烟温言鼓励她道:“我也知破解不易,所以不求你破解。” 江盼疑惑道:“既怕触发机关,又无法破解机关,那我们怎么能够进去呢?” “世界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机关也是同理的。在破解机关和被机关杀死的中间,应该还有一条灰色地带。”楚烟的眼睛里仿佛有光,缓缓说道,“那就是,识破它,并且与它共存。” 她指着高墙之内,道:“可想而知,无论是触发机关,还是破解机关,都会引起金顶门弟子的注意。如果盼儿妹妹能想办法,在不惊扰这些机关的情况下,让我们顺利潜入进去,那就是最好的。” 听到这里,江盼这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当被安排了能力天花板以上的任务时,不可避免地会困扰于焦虑、紧张的情绪。 对于江盼来说,破解她母亲的机关,太难了。 萍乡城外的据点中,通过仔细的观察,她倒是一步步顺藤摸瓜,找到了破解机关的方法。 但因此而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是在夜无眠的内力几乎耗尽,差点被机关巨人反杀的情况之下,才勉强实现的。 那里是一个全封闭的环境,没有第三方的干扰,可以专心破阵;但在金顶门的老巢,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识破机关,并与机关共存。 破解是极难的,但“识破”,可能就要简单许多。 察觉机关阵法——识破机关阵法——破解机关阵法。这是一个破阵者反作用于阵法的简化流程,或者说层级划分。 很明显,破解机关阵法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一定的武力。 但“识破”,至少一半的情况下,只需要智慧。如果既具备智慧又具备经验,往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识破,不至于惊扰到阵法的布置者,以及看守者。 理论可行,真正实践的层面,就需要看江盼的本事了。 夜无眠和楚烟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都不做声,给江盼营造出足以专注认真的环境来。 事实证明,江盼也没有辜负二人的期望,在寒风呼啸的墙外,徘徊研究了一阵之后,便看出了一些端倪。 她走到一棵黄山松下,指着松枝遮住的一块砖,道:“这块砖非常不起眼。但如果仔细看,它是松动的。” 夜无眠正要走过去,以手按压砖块测试,江盼连忙喊住他道:“自在哥哥,可别乱按,按错了会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夜无眠笑了笑,道:“好,接受专业人士的建议。” 楚烟转而问道:“这块松动的砖,代表什么意思?” 江盼没有立即回答,又在墙体边的其他地方,找到了另外几块松动的砖,才解释道:“一块砖不能代表什么,几块砖,却有大用。” 这一刻,江盼如同鲁班附体,对着墙上的砖块,一通指点说明,却也有迷惑之处。 “这些松动的砖块,可以看做阴爻,不松动的砖,即为阳爻,三个爻组合在一起,就能组成八卦。 且看,中间砖头松动,上下砖块贴紧,是为离三,阵在火东;上中下三块皆松,呈三个阴爻,是为坤八,阵在地北;周遭所有砖块皆松,只有这上中下三块皆紧,反呈三个阳爻,是为乾一,阵在天南,再加这处,阵在水西…… 八卦有四卦,缺了兑、震、艮、巽,有水无泽,有火无雷,有地无山,有天无风……嘶,虚四盈四,这是何故?” 江盼嘴中吐出“咝咝”的冷气,脸上露出苦苦思索的表情来,冷汗是黄豆那么大一颗,顺着她的额头流落下来。 冷风吹起,面上刺剥剥的寒意,结霜了。 从几块松动的砖中,就能推测出此地的机关阵法与易经八卦相关,夜无眠虽然不懂机关,但是也由此惊叹江盼于此道的天赋。 就在等待和苦思冥想中,江盼脸上寒霜尽去,说出了一个举棋不定的推测。 “这些砖块存在的意义,即是之前我说过的机关之眼,一旦所对应的区域有外人闯入,就会被机关之眼发觉,报告给机扣,立即触发机关。而之所以八种卦象缺了四卦,只留了四只眼睛在这里……” 见楚烟和夜无眠鼓励她说下去,江盼才鼓起勇气,大胆说道:“我的猜测是,其余四卦对应的区域,是可以正常行走的,并没有机关之眼,哪怕是有人闯入,也不会触发机扣、启动机关。 毕竟,一个地方再怎么被列为禁区,总也需要有人维护打理、也有使用的场景,所以总会留些余地,否则不就变成无人涉足的死地、完全荒废了吗?剩余的四卦对应的位置,也就是余地。从余地进入,不踏入有机关之眼盯着的方位,就能安全无忧!” 楚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道:“盼儿妹妹所言极是,我虽是门外汉,却也知道,这世间所有的机关法阵,只有一种,是不留任何余地的。” 她和江盼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帝王陵寝。” 江盼点头道:“是的。《机关简经》也介绍过,为帝王者,在大陵造好之后、遗体下葬之前,会提前发布秘密遗诏,特别嘱咐,要把修陵的工匠尽数杀光,唯恐有人到他的地宫之中,惊扰了他继续去九幽之地君临天下的美梦。也因如此,帝王陵寝自然是毫无保留,步步杀机。” 她指着祖师祠堂道:“但这里要是步步杀机,那就不美了。总要留一些可活动的空间出来,否则祭祖时大家怎么进行,祖师还要不要祭呢?” 至此,夜无眠对于江盼的分析,可谓是心服口服。 江盼将《机关简经》拿出,翻到某一页,取了一根又薄又硬的长条书签,把玩道:“确定了哪些方位是可活动区域,咱们就对照着各个卦象的指引来走……剑指东北,先行震位!” 犹豫了一会儿,她隔着高墙,指了一处方位,尚未说话,夜无眠心领神会,顺势拉起她的手,飞身而起。 楚烟在后紧跟。 没多久,三人就翻过墙来,到了内院之中。 内院果然空无一人。 只有半人高的大鼓八面,并作两排摆放着。悬在横木架上的鼓锤,足有三四尺长,若非五六尺身高的粗壮大汉,擂不响这大鼓。 见到大鼓,江盼才吁地吐出一口浊气,笑道:“有大鼓在,绝对是震位无疑了,方才我还在担心,要是跳错了位置咋办。” 夜无眠眼皮一跳,道:“听你的意思,你方才不是很确定此处是震位,是瞎蒙的?” 江盼把《机关简经》收了起来,擦了擦汗,无奈点头道:“对啊,如果确定的话,我还翻书做什么,可惜这破书里没有。这书太基础简单了,压根儿靠不住,我就只能靠猜了。” 夜无眠目瞪口呆:“你不是说剑指东北?你那书签,不就是所谓的‘剑’吗,可以用作指引的那种……” “不,那是我瞎编的。” 看着夜无眠直冒冷汗,江盼讪讪道:“八卦的八个方位,看似固定,实则变化无穷,挂在墙上是一变,布置起来又是一变。有些离奇的阵,落在水上,‘阵随波去位翻涌,江海八方通茫茫’,潮起潮落,格局永无定时。早上还是震呢,下午就到兑了,再天才的阵法破解大师来了,也只能依据经验和运气了。” 她看似轻松的一番话里,夜无眠只听出了后怕。 她也是真的胆大! 如果方才冒险搞错了,跳到其他阵位去了,如今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第191章 沁髓难求 但不管怎么说,江盼赌对了,一行三人跳到了这个位置之后,没有感受到机关启动,暂时是安全的。 楚烟说的果然没错。 破解机关很难,识破机关却相对容易。 也幸好今日来的目的,不是来破阵的,否则通过这破破烂烂的几块砖,如何能够找到破解的法子? 江盼称,机关之眼是找到了,可机扣在哪儿,她死活是看不出来。 对于破解机关的人来说,连机扣在哪儿都找不到,几乎就与破解机关无缘了。 不过,就像楚烟说的那样,对于机关来说,除了触发、破解以外,还存在着一条中间的灰色地带,也就是与机关共存。 如果无法战胜困难,那就尽量别去惹困难,在识破困难之后,找到合适自己生存的地带,潜伏起来,避免受害。 对于能力暂时不足者来说,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世界,固然是强者的世界,也是给庸人以活路的世界。 确定了震位之后,再找到乾、坤、坎三个安全的位置,就没有什么难处了。 江盼带着夜无眠、楚烟二人,在偌大的庭院之中走了一圈,指明了哪些地方可以安全行走,而哪些地方一旦踏入,就可能会触发机关。 最后,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之下,在乾位的一片区域,找到了祖师祠堂。 相比于外围整个金顶门的恢宏大气,祖师祠堂显得十分低调。 乍看上去,绝不像是一个传承了三百多年门派的祖师祠堂,反而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山神庙。 门口甚至连一个当值的人都没有,只有一把竹扫帚,夹杂了一些枯叶子,被风一吹,枯叶抖动不止。 想来,这里不仅没有值守,连照料的人都很少来。 江盼欣喜道:“这样一来倒是省事了,我们直接住进去,在这里过个年,恐怕都没有人能发现得了。” “过年?”夜无眠摇了摇头,道,“只想快些把事情解决了走人,这种地方,并不想长待。” 推开门走入 想象中厚重的尘封之气,并没有传来,祖师祠堂中,地面光洁如新,一尘不染。 正中央立着三尊金身雕像,一尊高大,两尊稍小。 高大者,长须飘飘,笑容可掬,仙气十足,底座上书写名字:“金顶门开派祖师,金顶老人。” 两尊稍小的像,也是中兴金顶门的重要人物,夜无眠大致看了简介,得知他们都曾到达过第三境,沁髓境。 而没有到达过第三境的历代祖师,则没有资格被做成金身了。 只能在金身下面,落寞地立一块牌子,牌子上面记叙着姓名、生卒年月、何年何月任金顶门掌门等信息。 在一众牌子中,夜无眠也看到了顾百泉的师父,崔道先的牌位。 根据顾百泉的说法,因为冲击第三境失败,崔道先被白水泉所害。因终究没有到第三境,仍然只有牌子,而没有被塑成金身。 第三境,夜无眠习练岳不欺赠予他的《心经》时,时不时会神往过这个境界。 甚至那晚在出云驿中,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摸到了第三境界的门槛,感受到了它的屏障。 然而,门槛毕竟只是门槛,屏障也只是屏障,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第三境界。 也许当年冲击失败的崔道先,他甚至半只脚都跨入了第三境。 但又如何,只要没踏入,还只是第二境。 两境之间,宛如鸿沟。 体现在金顶门的祖师祠堂中,第三境可以被铸成金身,而第二境,就只能立个木牌。在一堆木牌中,泯然众人矣。 看着这些牌子,大发感慨了好一会儿。 楚烟轻轻唤他道:“公子,这个祠堂,倒是天生适合隐匿于其中。你看这里不仅干净,连蒲团,都可以拿来睡觉用。” 收起了思绪,夜无眠果然看到,地上供祭拜者祭祖用的蒲团,又大又方正,数量又多。 拼在一起之后,躺在上面,十分舒服,比一般的床都要舒服。 更令人感到惊喜的是,蒲团是可拆卸的,裹住蒲团的厚布,拆下来可以当被子使用。 “祖师祠堂修得不怎么样,蒲团却做的这么好。看来来这里祭祀的人,是真的不愿意委屈自己啊!” 三人一番收拾倒腾,便做出三张临时的地铺床来,都是用蒲团拼就的。 恐怕当初做蒲团的人,也没想到,会有人拿来铺床吧! 躺在蒲团床上,江盼的轻微鼾声,渐渐响起。 这位小姑娘没有内力,爬山靠的全是体力,数百丈高的武功山爬下来,嘴上虽没有喊累,但身体的反馈却是诚实的。 夜无眠觉得这位小姑娘甚是有趣。 在蒲团床上枯躺了两个时辰左右,耳边除了江盼的鼾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是所谓万籁俱寂。 夜无眠修炼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想着第三境界那玄之又玄,难以名状的感觉,用力沉下心去,却始终难以进入一种体悟的佳境之中。 那种境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算遇见了,也有可能因为悟性不够,而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夜无眠心知急不得,轻轻叹了口气,暂时放下修炼,转了个身子。 一转身子,便看到楚烟亮如星辰的美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公子,何故叹息……” 楚烟枕着江盼的憨声,轻轻道。 早先听到江盼的憨声时,夜无眠以为楚烟也睡着了。 未成想,未寝之人,不止自己,还有楚烟。 夜无眠如实回答道:“我是在想,这第三境界,为何如此之难,我目前竟毫无突破的希冀。” “我道是什么,竟是因为这个。” 楚烟低声安慰道:“公子,你如此年轻,却已是第二境界中的佼佼者,可谓是年少有为。许多人皓首穷经,到了古稀之龄,也未必能有你这样的成就,你又何必着急呢?” “你是会安慰人的。”夜无眠笑了笑。 如她所说,这一路行来,他也见了不少江湖中人。其中固然也有年轻的第二境高手,比如文嘉。 但大多数人,却都是平庸的。 想那顾百泉,身兼百家,兼收并蓄,但境界也只是第二境。年龄比之夜无眠,更是要大二三十岁。 如果夜无眠还为境界之事叹息,那顾百泉更是要无地自容了。 “烟儿,你说的正是。” 黑夜中,夜无眠的眼神满是坚定,“有时候年少太得志也不好。还是需脚踏实地,一步步来,或许更有利于长远发展。” 楚烟的声音好听而又温暖:“是的呢公子,你的人生还长着,第三境界是你眼下的目标,却并非是你未来的终点。还有更远的路途,等着你一步步前去。” 这样沁人心脾的话,恐怕,也只有楚烟说得出了。 夜无眠感动之余,又忍不住想:“她夸我年少有为,但我观她轻功,远胜于我,却不知她的境界,又是第几境?” 犹豫了一番,正要问她,却听得她突然警戒道:“有人来了!” 第192章 祖屋藏娇 还未待夜无眠反应过来,楚烟立即摇了摇江盼,道:“有人正朝此处走来,快醒醒。” 夜无眠虽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呼吸声,属于人天性的直觉中,也没有察觉到有危险靠近。 但既然楚烟说有人来,他便给予了毫无保留的信任,连忙起身。 江盼睡得实在是太沉了,楚烟使劲推,都叫不醒她。 夜无眠只好掐住她的人中,给她注入一道醒脑的真气。 醒是醒了,也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看着夜无眠、楚烟二人,脑海里还停留在哲学三问的层面上。 楚烟心灵手巧,快速地把地上蒲团收拾一番,恢复了三人进门之前的原来样貌,拉起江盼飞身上了房梁。 夜无眠紧紧跟上。 待潜伏好,夜无眠仍然没有听到任何人靠近的动静。 他忍不住问楚烟道:“烟儿,你不会听错了吧?” 黑暗中,楚烟吐气如兰,十分镇静。 她轻轻摇头笑道:“公子,不会的。我早在半刻钟前,便听到了这两人人的动静,只是那会儿还不确定,他们是往这里而来。现在他们越来越近,我可以完全肯定,这两人的目的地就是祖师祠堂。” 夜无眠尝试把内力集中在三焦耳穴、耳门穴、耳尖穴、耳中耳穴等穴位附近,以敏锐听力。 这般下来,耳朵至少能听到五十丈以内的细微动静。 可仔细听去,耳畔都是寒风的呼呼声,除此以外,别无任何声响。 听不到有价值的信息,他也不再多问了。 他知道楚烟的轻功本事,十分了得。她有如此轻功,拥有绝佳的听力,也不稀奇。 保持敬畏之心,保持安静,继续去感知声音。 却听楚烟疑惑道:“祖师祠堂平日里少有人来,也很少有人打理,怎么半夜里忽然会来人?这两人人来此,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来打扫的?” 夜无眠自然无法为她答疑解惑,楚烟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更加想不明白了。 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祠堂大门的门缝里,被灌进来一些冷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怪的异香味。 走江湖数年,这种异香味,还没有闻到过,吸入鼻孔,并不如何刺鼻,只是进入肺腑之后,才有一种令人心旌荡漾的力量,慢慢扩散开去,身体渐渐燥热。 “这是……” 夜无眠脸上一红,还未说话,突然见楚烟迅速封住江盼的几个穴位,一手把她搂住。 夜无眠再看时,江盼已被楚烟点晕了过去。 “公子,我已及笄,闻一下这个味道无妨。江盼还是个孩子,这种味道,还是莫要带坏了她为好。” 夜无眠红着脸,点了点头,道:“却不知是谁,把这味道散发了这么远,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耳朵动了动,终于被他捕捉到,一个极其细微的脚步声,正在朝祖师祠堂靠近。 这脚步声愈近,而那股味道愈浓,直到后面,夜无眠若不用内力来抵御这味道,恐怕都要受制,失去理智了。 “吱呀”,门开了,走入进来两个鬼鬼祟祟的面孔。 夜无眠看着楚烟,为她绝佳的听力所佩服的同时,又向她投去了同样疑惑的眼神。 半夜里来祖师祠堂,本就已经十分奇怪。 还带着那种药来,这就更加奇怪了。 总不能拿这个药对着历代祖师爷的牌位和金身一阵乱用吧? 金身还勉勉强强,牌位就…… 夜无眠恶寒了一番。 等看清楚是两个人影之后,才想道:看来不是对着金身用,可能是彼此之间用吧。用这种药,来增添几分情调。 正胡思乱想之间,一人已经发话。 “癞皮狗儿,我再问一遍你,这‘我爱一条柴’你究竟是从哪里搞到的?” 这两个人影把祖师祠堂的门关上之后,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夜无眠并没有如何认真听。 只是,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是男子时,他仍不可避免吃了一大惊。 “两个男子,携带那种药,来祖师祠堂做那种事?这……” 夜无眠并不是一尘不染的白纸一张。 事实上,他在江湖行走久了,也听说了许多非常规之事,比如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分桃之恋,甚至也耳闻过一些达官贵人豢养娈童的事情。 但在以前,都只是是听说,从未见到。今天见到疑似的这一对时,还是大觉开了眼界。 他看向楚烟,楚烟却紧皱着眉头,往那三尊金身看去,时而又看看这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脸上露出一副猜测的表情。 正当夜无眠奇怪于她的反应时,却听到那位癞皮狗儿道:“少门主,不要再犹豫了,犹豫就会败北!你想想,那个小丫头被你抓来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跪舔她,她压根就不理会你,你除了用这天底下最烈最有效的‘我爱一条柴’,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她乖乖地臣服于你呢……” 他这番话说得猥琐至极。 夜无眠仔细看他时,果然是一个形容丑陋、面目可憎、动手动脚,黑暗中都能看出卑鄙的小人物。 “可是……使用这等药,对心仪的姑娘使用,终非英雄行径,我怕这姑娘会小瞧于我!”少门主犹豫不决道。 癞皮狗儿从衣袖里拿出一把粉末,往他身上撒了撒。 “少门主,你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小的害怕事后被那姑娘看出端倪,特地将这大名鼎鼎的‘我爱一条柴’,给做成了可以撒在身上的粉末,都不需要你下到姑娘喝的汤汤水水里,就能发挥作用。等药效到了,那姑娘情动了,跟你……嘿嘿嘿了,她压根儿都想不到,是咱们用了这‘我爱一条柴’所致!多半会以为,是被少门主你的风姿所征服了,才会情不自禁与你的。你完全不用怕他小瞧于你!” 癞皮狗儿流着又脏又臭的口水,时不时看看金身,时不时看看少门主,极力怂恿道。 少门主重重叹气,道:“我白风光一生光明磊落,未曾做过这等下作之事,今日却……” 他话没说完,癞皮狗儿已是忍不住笑道:“少门主,你这话说的,老奴都绷不住了。你之前把人家姑娘强行抓过来,大张旗鼓假意放走,却又瞒着门主,瞒着整个金顶门,把人家偷偷藏在祖师祠堂中,这事儿算光明磊落吗?现在却嫌老奴的手法下作了?老奴看你呀,是又想当,又想立……” “啪!” 少门主白风光给了他一巴掌,却又和颜悦色道:“你妄议家主,该打!” 癞皮狗儿似乎是认命摆烂了:“行,爷,您想当好人,那咱们就打道回府吧,这事儿就此打住,咱们赶紧走。不过呀,别怪老奴没有提醒你,你经常往祖师祠堂跑,也早有有心人留意到了。就怕到时候你还没有拿下那位姑娘的芳心,你这金屋藏娇……祖屋藏娇的事情,就要被人发现了!到时候说出去,丢的是门主的脸!” 白风光原地思索良久,终于才下定决心,突然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道:“好!癞皮狗儿,你说得对!老子伺候那贱人快半年了,既然她不肯从我,就让她尝尝这‘我爱一条柴’的威力!” 他像精神分裂一样,咬牙切齿道:“自称玉女是吧,绝不相与是吧,哼,‘我爱一条柴’都用上了,我看她还能不能顶得住!” 第193章 传音入密 房梁上,冷眼观察的夜无眠,大致捋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风光抓了一个少女,对外谎称已经放走,暗地里,却将其关在祖师祠堂。 祖师祠堂相当幽静,少有人来,此事,只有白风光与癞皮狗儿两人知道,其他人就算发现了白风光偷偷摸摸往祖师祠堂跑,却也没有想过,这里竟然关着一个少女。 白风光是一个拧巴又虚伪的人,妄想玩“追求”的那套把戏,但玩了几个月,却没有任何进展,反而处处碰壁。 可能也是玩累了,也可能是被赖皮狗儿激发了内心的恶,今天晚上,他不装了,他撕掉了最后一块伪装的面皮,决定用“我爱一条柴”,去实现他的目标。 由于白风光的性格特点,少女安然无恙地,得以保全了下来,没有受到伤害,还幸运地等到了夜无眠等人。 夜无眠决定出手相救。 “不管这个少女,是不是周大哥的女儿周青霜,我既然遇见了,就应该把她救出。” 他并不热衷于做英雄救美的人。 在他看来,自己并非英雄,女子也并不需要英雄去救,女子是有能力自救的。 不过,如果偶尔遇见了,他也并不介意出手一回。 就当是教训坏人了。 正要出手去把白风光拿下,却被楚烟,一把拉住衣角。 他朝楚烟看去,未见楚烟的嘴动,只有她的声音,被送到了耳朵之中。 “公子,先不急着出手。我们且先看看,那女子被他们藏在何处。” 夜无眠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楚烟是在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在跟自己说话。 这是一门极其高深又神秘的能力,所传之音,只会被传音的对象听到,旁人无法听到。 要学习传音入密,至少需要具备第二境逆通境界的武学修为。 因为传音的本质,其实就是用内力传输信息。 而要将内力稳稳地送出体外,非逆通了经脉不可。 “确实,楚烟说的有道理。现在拿下他二人容易,但如果拿下之后,他们死活不肯说出少女被藏在哪儿,就不妙了。” 根据白风光二人的谈话来看,少女确实是被藏在祖师祠堂中。 但夜无眠从始至终,都没有感受到她存在的痕迹,以及气息。 这么说来,应该是被藏在祠堂内的某个密室里。 涉及密室,还是让白风光两人先嘚瑟一会儿再说吧,毕竟密室必然有机关术的支撑,与其自己去破机关,不如借他二人之手把机关打开。 再将目光看向下面时,白风光两人已经停止了交谈。 只见白风光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蒲团拿起,朝着门口的方向,比划着走了三步,前后都看了,似乎是确定好了位置,才把它放在地上。 又看了两下,还稍稍移动了一些。 随后。 “砰,砰,砰!” 白风光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朝崔道先的金身,磕了三个头。每个头都磕到了实处,夜无眠在房梁上,都能听到头撞地板之声。 磕完后,白风光迅速爬起,那癞皮狗儿紧接着也跪了下去。 “砰,砰,砰,砰” 癞皮狗儿重重地磕了四个头。 两人起身之后,朝金身看去。 结果,期待中的变化并没有发生,那金身仍然呆立着,一动不动。 两人等了许久,白风光才“嘶”了一声,疑惑道:“怎么回事,今晚这机关怎么没有启动,金身怎么不弯下腰来?” 癞皮狗也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解释道:“少门主,也许是你刚才那三个响头磕得不够重,没有触及到机扣?” 白风光骂道:“去你妈的。这跟磕不磕得重有什么关系?当年王墨氏设计这个机关时,只教我们:有内力者,内力灌注颅内磕三下,无内力者,重重磕四下。带内力者磕的那三下,与轻重没有任何关系!往常我即便轻轻磕,金身也弯下腰来了。” 两人徘徊一阵,皆犹疑不解。最后癞皮狗儿只好道:“主子,要不再磕一次,你力度不变,我磕重一点好了。可能是我方才磕得不够重。” 白风光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点了点头,道:“善。” 小心翼翼地跪在蒲团上,又磕了三个响头。 这次磕头,他明显比第一次磕得重了一些。 而等到癞皮狗儿磕头时,那力道,就更大了,夜无眠甚至都觉得房梁在震动。 “哎呀主子,奴才的头快裂开了!” 癞皮狗儿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子,摇尾乞怜,却被白风光推开。 夜无眠暗中冷笑:“真是一块当奴才的好料子!” 白风光主仆磕头如此之重,投向金身的期待目光,是如此殷勤。 然而,现实却又是如此残酷。 崔道先的金身雕塑,仍旧是岿然不动,毫无机关发动的迹象。 这下,白风光急了。 “彼其娘之!发生什么事了?莫非机关坏了!” 白风光提起轻功,飞到金身像前,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癞皮狗儿附和道:“少门主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毕竟这机关,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中途又未曾让王墨氏来此,为我们维护过……又或者,王墨氏暗中偷工减料,导致这机关,提前崩坏,也说不定呢!” 这番话,没有讨到好,只讨来白风光的飞身一巴掌。 “你也就是个奴才!” 白风光嘲笑道:“王墨氏虽然做出了用机关术来买‘儿子’的糊涂之举。但你不得不承认,她在机关术一途的天赋,是绝顶的。尤其十几年前,还没有为了生儿子而失心疯的时候,那时候的她,是真正的光芒耀眼!再者说了,我武功山的护山大阵都没坏,这小小的一个密室机关,又怎么可能会坏?” 看着癞皮狗儿捂着火辣辣的痛处,他脸上露出狠厉之色,一点都没有缓和。 “赶紧给我找,找出问题出在了哪里!要是小娘子在密室之中死了,本少爷尝不到鲜活的,我就让你这赖皮狗儿变成死狗!” 死亡威胁之下,癞皮狗儿顾不得疼痛,连忙去寻找机关没有发动的原因。 夜无眠本待白风光打开密室之后,一举将其擒拿住。 却未料到,密室的机关,居然打不开。 这下,他动手也不是,做壁上观也不是。 一时之间,僵持住了。 正待问计于楚烟,楚烟却又传音给他道:“公子,糟了。我似乎发现他们打不开机关密室的原因了。” 夜无眠不会传音之术,在这房梁之上,他也不好明说话,只能用一双灼灼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示意她接着往下讲。 “方才我把蒲团恢复原貌时,大体上是没错,但是摆放的位置,却偏离了一点,比它原先所在的位置,要更靠近门口一些。” 听楚烟说完,夜无眠往下看去。 虽说中间的蒲团被白风光拿起,已经有所位移,但另外几个蒲团,还是在地上的。 夜无眠尝试跟原先进门时的位置相比,果然如楚烟所说,比记忆中,要更靠近门口。 “蒲团既然偏离了位置,白风光拿起之后,却还是按照以往所设定的距离走,这样一来,磕头的地方,定然也偏离于正确的地方……因此而没有触发机扣,也是意料之中了。” 楚烟的传音声,有一丝苦涩。 夜无眠弄明白了原理,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看向她,那眼神是在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总不能下去提醒这二人,蒲团的位置错了,磕头的位置便也错了吧? 楚烟正待说话,却听得癞皮狗儿一声尖叫,道:“少门主,不对!这些蒲团的位置不对,似乎是被人动过手脚……” 他声音如此之大,白风光听了懊恼无比,生怕被人听了去,败坏了自己的好事,连忙踢了他一脚。 癞皮狗儿无限憋屈悲愤,呜咽着好像一条狗:“少门主,你打我我也要说,这祖师祠堂里,恐怕进来过人了!” 第194章 真实荒诞 “嘿嘿!” 没有给白风光、癞皮狗儿两人反应的时间,“梁上君子”夜无眠直接从梁上跃下,左手掐住癞皮狗儿的脖子,松纹剑抵住白风光喉间。 他就像一道闪电,迅速完成了挟持的动作。 “你这条赖皮狗儿,倒是不蠢,居然被你瞧出了屋内有人!” 夜无眠看着癞皮狗儿,嗤笑道。 先前有楚烟拦住,他没有立即跳下来,拿住这两人。 现在癞皮狗儿猜出了祠堂内进过人,他便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选择出手。 反正开启密室机关的法子,夜无眠大概也弄清楚了,就算不借助这俩人,应该也能开启了。 楚烟带着昏睡的江盼下来之后,白风光才惊愕道:“你,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潜入我金顶门的祖师祠堂!” 他看了看夜无眠三人,又往头顶的房梁横木看去,一脸懊悔之色。 他痛恨自己进门时,没有先抬头看看。 如果当时能多留个心眼,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受制于人。 夜无眠笑道:“别说金顶门的祖师祠堂了。就算是门主的房间,我也去得。” 随即捂住鼻子道:“你这药好大的味道,有没有解药?赶紧拿来,别带坏了孩子。” 越是靠近白风光,此人身上那“我爱一条柴”的味道,就越重。 夜无眠有逆通境界,都被这味道搅得蠢蠢欲动。 癞皮狗儿哈哈大笑道:“狗儿我买来‘我爱一条柴’时,就没想过配置解药。哈哈,你们这几个妄自闯入金顶门的宵小,既然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唔……” 见癞皮狗儿作势要大声喊叫,楚烟立即出手,封住了他的哑穴。 癞皮狗儿瞬间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呵呵。”楚烟翻了翻白眼,“你是弱智吗?” 楚烟指了指白风光,又指了指癞皮狗儿:“你主子一身都是那个味儿,你靠他那么近,却丝毫没有受这味儿影响的样子,如果不是提前吃了解药,又怎会安然无恙?” 癞皮狗儿说不出话,没法回答她这个问题,空气陷入了沉默了,安静了一盏茶功夫。 白风光突然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这癞皮狗儿,是个阉人,所以才不会被这个味道所动摇……” “……” “阉人?”楚烟原本十分淡定的脸,有些微红。 “怎么可能!除了年长放还的老阉狗以外,年轻、壮年的阉人,可都在宫里伺候皇室,你区区一个金顶门,怎么可能有使用阉人的资格?” 白风光倒是配合解释道:“世事无绝对。有进了宫的阉人,便也有没进宫的。这位癞皮狗儿,便是个没进宫的。他原本不是阉人,自宫才当了阉人。他自宫之后,想进宫,被宫里以年龄超限为由拒绝,浪迹江湖三年。遇上了我金顶门,才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夜无眠道:“早年听闻正德朝大名鼎鼎的刘瑾,也是自宫的。不过人家自宫了之后,不仅成功当上了大太监,还权倾朝野,被称为‘立皇帝’,风光了数年。” 白风光连忙点头道:“癞皮狗儿曾经说过,就是刘瑾的事迹激励了他。于是他忍着疼痛,一刀下去。刀法倒是干净利落,没有流血过多而死,可是人家宫里不要,也是难绷。” 说着,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果然是绷不住了。 癞皮狗儿的脸,憋得像猪肝一样又红又紫。可能是当众被揭了短,踩了痛脚趾,内心羞愤。 但被点了哑穴,又被夜无眠掐住了脖子,行动受制,只能憋着。 “好的不学,学坏的。我最讨厌太监了,死太监!我哥也最讨厌太监。” 楚烟哼了几声,看向癞皮狗儿的眼神里,都是嫌弃。 夜无眠道:“烟儿,既然他没有解药,这两人于我们无用,又不是什么好人,干脆杀了算了,免得浪费粮食。” 白风光吓得跳了起来:“别别别,别杀我,我是金顶门少门主,我爹便是金顶门门主,远近闻名的白水泉,号称武功山人的是也。你们要是杀了我,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夜无眠笑道:“你爹?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正是奔着你爹而来,就是为了来找他麻烦的。必要时,你爹的命我也可以取走。” 他的笑容渐渐被冷意所覆盖:“所以,拿你爹来威胁我,你觉得有用吗?” 一股刺骨的寒冷,麻木了白风光全身。 “小的失言,小的失言。大侠,大侠,你想找我爹麻烦是吧?可以,小的可以帮忙。” 白风光一边说话,一边开始脱衣服,很快,脱得便只剩罩住敏感部位的犊鼻裤了。 夜无眠挡在楚烟的面前,为她挡住不雅画面。 “大侠别杀我!小的脱衣服,纯粹是因为,‘我爱一条柴’既然没有解药,那就只能把衣服脱了。因为那药粉,都是撒在我衣服上的,脱了衣服再烧掉,这药粉自然就没了!” 白风光被冻得哆哆嗦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上却丝毫不敢耽搁,从癞皮狗儿身上,搜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了吹,把扔在地上的衣服点燃了。 果然,随着衣服被烧成灰烬,那股味道渐渐消散了。 白风光也趁着这堆火,短暂地取了一阵暖。 夜无眠和楚烟两人都看呆了,被他这一顿神操作,给开了眼界。 这位白风光,未免太贱,太没有骨气了。 相比之下,作为阉人的癞皮狗儿,都比他更有男儿气概一些。 由于白风光几乎是全身不挂一丝,楚烟转过头去,不看此人丑态,全由夜无眠来与他说。 “呵呵,白少门主,先不谈别的,先给我把密室机关打开吧!打开了密室机关,你才有资格跟我讲活命的事情!” 夜无眠把原先摆放错位的蒲团,给摆放回了原位置,让白风光和癞皮狗儿两人,来启动密室机关。 白风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瑟瑟缩缩,把蒲团重新从地上抓起,丈量了几步之后,找准了位置,跪在蒲团上,重重朝着崔道先的金身磕下头去。 这一回磕头,可算是往实处磕了,夜无眠的脚,都被他磕头带起来的震动,给震到了。 “癞皮狗儿,该你了!” 见癞皮狗儿不理自己,白风光火急火燎爬起,用力去拉扯他,妄图让他完成之后的磕头动作。 可癞皮狗儿,竟像被定住了身子一样,死死站在原地,怎么都不肯动。 眼神中,居然有一股子倔强,一种不服气的精神。哪怕白风光动用了内力,也只是拉动了半步。 想要他去磕头,恐怕是千难万难了。 祖师祠堂里的这一幕过于讽刺。 崔道先祖师的金身雕像,仿佛也在冷冷地看着。他如果泉下有知,将会作何感想? 僵持不下之际,却见楚烟缓步走到白风光磕头的地方,收了内力,提起脚,重重地跺了四下。 随即,她抬头望去。 在白风光惊讶的目光中,“刺刺咔咔”的声音响起,崔道先的金身,缓缓地弯下了腰。 密室机关,开始启动了! “呵呵,原来不必磕头,改用跺脚,也能启动机关啊。”楚烟笑道,“看来,王墨氏制作机关的时候,把你们耍了,骗你们磕头呢!” 第195章 少女青霜 在众人心事不一的眼神中,崔道先的金身缓缓地低了下来。 夜无眠当先冲上前去,看着雕像嘴中,一条漆红色的物体缓缓伸出。 金身的舌头,像蛇一样探了出来,伸出嘴外一尺有余。 远远看去,这金身,活像个吊死鬼一样,十分诡异。 “把舌头再往外拉三尺,密室的门,就可以打开了。” 见夜无眠看着这舌头发呆,白风光抱着冻得发抖的身体,连忙说道。 夜无眠原先还好奇,为何机关明明已经启动,密室的大门,却没有打开。 原来磕头只是第一步,还需要再拉动舌头。 他轻轻拉动舌头,那舌头当即就像弹簧一样,被长长得拉了出来。 随着舌头的拉长,一阵刮得牙酸的“擦擦”声音,也随之而动,眼角的余光处,祖师祠堂的内壁分开做了两爿。 这内壁就像卷心菜一样,一层一层,慢慢分了开去,每层之间,都留有空隙。直接剥开了有五六层,才终于见底,有一间烛光摇曳的内室,扑入眼中。 那内室中央,盘腿坐着一位闭目养神的姑娘。姑娘的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一点朱砂痣,恰到好处,点在两眼之间,是典型的美人痣。 如此看将过去,这位姑娘,与周咸,就有三四分的相似。 夜无眠几乎只在一瞬间,就肯定了,这位姑娘绝对是周大哥的女儿,周青霜。 那姑娘听到动静,睁开眼来,见一层一层的门打开,白风光入了她的眼,也同时见到了夜无眠等几位陌生人。 “白少门主。我已说了无数次了,我并不中意你,请你速速离去。如若你要强来,青霜手中自有一柄短剑,最惨的结果,不过只是玉石俱焚而已。” 盘腿坐着的姑娘,以“青霜”自称,想必就是周青霜无疑了, 她脸上,露着毅然决然的神色,虽然陷于他人布置的牢笼之中,又被一群人所注视,却浑无惧怕之色,实在是女中豪杰第一流,比起她父亲周咸,要更胜一筹。 夜无眠叹了一口气,道:“周青霜妹妹,你的噩梦结束了。” 这句有些唐突的话,被那盘腿坐着的女子听到之后,果然引发了一阵沉默。 而后,她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夜无眠身上,柔弱又坚定的声音说道:“你是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称呼我为妹妹?” 她跟夜无眠认识的女子,都不太相似。 比之洛湘竹,她多了一份淡定,比之李冬,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比之楚烟,多了一些正襟危坐,比之林玉追,多了一些柔弱。 但她仍然是坚强的,独一无二的。 夜无眠笑道:“我是谁你自不必管。我认识你父亲周咸。他特意托我,来此地寻你。周青霜妹妹,离家太久了了吧,可想家了没?” 听到周咸的名字,听到“家”,周青霜一直挺立的身躯,都不免抖了几下。 她的眼泪,像夏天的雨,当真是说来就来,一颗一颗,全都坠落在身上。 “嗤……” 她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父亲给我信中,曾经说过,要送我一件礼物,那礼物是什么?你若答不上来,便是冒充的。” 看到她反问的模样,夜无眠暗道:“这个小姑娘的心思,还挺深沉。” 不过,江湖险恶,需要有点这种心思,才能避免被宵小所害。 把手中松纹剑高高举起,夜无眠笑道:“礼物,正是此剑,名曰松纹剑,如今,物归原主!” 他带了点内力,松纹剑便凌空而去,周青霜一把接住,仔细端详一番,道:“松纹剑?不错,正是此剑,父亲在给我的信中说过,说是要把此剑赠送给我的。” 见夜无眠没了剑,那白风光突然跑到癞皮狗儿面前,在他腰部摸索一番,拿出一把长剑,领赏似的,跑到夜无眠面前。 “大侠,这是,这是锦衣卫的试百户刘风,赏赐给我爹,我爹又赏赐给我的龙鳞铁鞘剑,小的送给您,只求您看在这宝剑的份上,能饶我一命!” 这一刻,白风光比癞皮狗儿,更像一条狗。 夜无眠接过此剑,确定就是自己失而复得的那一把龙鳞铁鞘利剑,心中感慨万千。 没想到,在黑麋峰上被刘风抢夺走的龙鳞铁鞘剑,现在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夜无眠接了剑,暂时也没有给白风光一个回答,只是看着周青霜,道:“青霜妹妹,如今你重获自由之身,你可以走了,下武功山去,去长沙城,找你父亲团聚!” 他没有问周青霜被白风光抓住的细节,也没有问是否想要报仇之类的话。 这些,都是周青霜的私事,万一有不便于启口之处,问起来尴尬,也容易伤害了小姑娘的颜面。 如果周青霜内心有过不去的坎,自然会自己指出来,夜无眠也将帮她一一了结。 周青霜只是淡淡地瞥了白风光一眼,带着一些厌恶,却并没有仇恨的眼神。 转而,他把目光看向夜无眠。 “既然父亲都能把松纹剑给你,说明你是他信得过的人。我暂时不下山,先随你一阵,之后再从容作计较。” 周青霜缓缓起了身,走到夜无眠面前。 如夜无眠没有问她过多的事情一样,她也没有问夜无眠姓甚名谁。 她似乎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这种感官所获得的信息,比别人说来的,更加牢靠。 她不走,夜无眠也不好赶她走。 反正现在周青霜已得救,自己来武功山的任务,可谓是完成了一半,夜无眠心情大好,也没有管其他。 “得来全不费工夫。” 轻轻松松就把周青霜救出魔爪,确实过于顺利了,顺利地,让人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以至于夜无眠看着那惹人厌的白风光,都顺眼了许多,一开始想要杀他的动机,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心头享受了半刻的愉悦之后,夜无眠淡淡看向白风光,道:“你想活着?” 听到夜无眠终于步入正题,白风光连连点头,紧紧抱住自己,面露可怜之色:“大侠,我想活着,一定要活着。” 看了他这副模样,夜无眠觉得有些好笑。 堂堂金顶门的少门主,竟然是这种货色? 想起在长沙城时,自己拿剑把白水泉逼得无路可退时,对方那狼狈的模样,什么都往外说的丑态,与白风光,也有几分相似。 果然不愧是父子,这方面就是有传承! 第196章 驱使利用 对于这样的软骨头,夜无眠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骨头软并不是人的原罪,骨头软的人如果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其实也是挺可爱的。 可是,一些软骨头在向强者低头的同时,却向弱者露出獠牙。 这种就十分可恶了。 看着白风光摇尾乞怜的模样,夜无眠本想一剑斩下他的头颅,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楚烟却向他传音劝阻道:“公子,此人,还有些许用处,留着比杀了要好,不如暂时饶他一条狗命!” 她没有回头,怕看到白风光那不穿衣服的丑态。 白风光那肮脏的身体,看着令人作呕,因此,楚烟只是背负着手,向夜无眠传音送计。 “此人似乎是个毫无底线之人,连他父亲,他自称都可以出卖。很多我们没法去做的事情,便可以由他去做了。” 楚烟事无巨细地,将想法通过传音告知了夜无眠。 夜无眠越听,越是暗暗点头,佩服楚烟的多智,以及能够将垃圾循环利用的本领。 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夜无眠皮笑肉不笑道:“你想活着,可是活着的人,是需要具备能耐的。没有能耐的人,不配活着。你说说你,你除了把少女藏在祖师祠堂,以及欺负你的家奴以外,还有什么本事?” 提到“把少女藏在祖师祠堂”一事,周青霜扫了白风光一眼,握紧了手中的松纹剑。 但也许是白风光毕竟没有作出触及到她底线的恶行,不久,周青霜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她不想让这么好的宝剑,沾上白风光这个贼子的脏血。 白风光急不可耐地讨好道:“小的能耐是没有多少,但是,我爹是白水泉啊,你们想要对付白水泉,我可以帮忙,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 夜无眠皱了皱眉,不可避免,也流出厌恶之意。 “你身为人子,别人要对付你爹,你不仅不阻拦,反而充当急先锋?” 白风光急忙冷笑:“呵呵,嘿嘿?我爹?白水泉不是什么好爹,他不配当爹……罢了,大侠,你肯定不屑于听我讲我们家的这些往事,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讲,但总之,我可以利用我少门主的身份,帮你对付白水泉,这就是我的利用价值,我活着的理由!” 看白风光都恨不得拍着胸脯保证了,夜无眠当场就信了几分。 楚烟却传音道:“公子,不可轻信,你摊开手,我送你一物,你喂白风光吃下,这样一来,才可以放心用他。” 夜无眠按她所说的做了。不一会儿,手掌心便飞来一物,一个又软又黏糊的小丸,像是什么丹药。 “此是何物?” 楚烟传音道:“你跟白风光这么说……” 听楚烟说得神乎其神,夜无眠有些生疑,但现在不是纠结真实性的时候。 转而看向白风光,冷冷道:“你,张开嘴来。” 见白风光目光中闪烁着又惊又疑的神色,夜无眠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疼痛传来,白风光闷哼一声,嘴巴立即张开。 夜无眠顺势将那药丸扔入,“咕噜”一声,被白风光吞服了进去。 “这是子母虫儿生死丸。” 夜无眠看着像吃了苍蝇的白风光,道,“看似平平无奇的药丸里,装了十五只吞噬心肺、吸食人鲜血的虫子。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到,虫儿在身体里爬的滋味儿了?” 听到有虫子,白风光连忙伸手入喉催吐,不过刚才夜无眠那小掷药丸,扔得很实,早就随着他食道的蠕动,进了胃里。 这样催吐的干呕,根本不可能把胃里的药丸吐出来,所以一番捣鼓,只能是无济于事。 白风光的脸,吓得都白了。 被夜无眠一阵引导,他似乎感觉到十几只虫子,正在体内爬来爬去,让人不得安宁。 夜无眠笑道:“不要挣扎。这些虫子,一般会安安心心的,在你身体里,并不会进食。但是,一旦我们把它的母体给掐死,这十几只虫子,就会陷入疯狂状态,在你心尖儿上支灶,在你的胃里烧柴火,把你的大肠当餐桌……你整个人,就会慢慢,慢慢的,嘿嘿,被虫儿吃掉,欲仙欲死……” 说着,他仿佛是不经意自言自语一声,感叹道:“这异蛇门喂养的小虫子,实在是厉害啊……” 听到“异蛇门”三个字,白风光的瞳孔猛地放大。 武功山离永州不远,也经常会有异蛇门的人,在此地来往,最是知道异蛇门的手段。白风光作为金顶门门主,自然也听说过异蛇门的一些传闻。 这个门派擅长用虫、蛇,来作为攻击手段,被他们盯上的人,往往下场极其悲惨,七窍流血而死都是舒服的了,被啃食完肾脏和大半肝脏,在痛苦中求死不得的,大有人在。 “这,这种歹毒的手段,为何对我使用……” 感觉那颗药丸彻底进入胃里,消融开了之后,白风光绝望了,看着夜无眠,眼里全是咒骂的眼神,但以他的胆色,却不敢说出来。 “白少门主,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之所以对你使用,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任的基础。不过,你只要好好地为我们办事,那颗母虫,我们绝对会让它安安全全的,不会被掐死,这样一来,你也能有惊无险地,等到我们的解药……” 夜无眠微笑着,这种笑容在白风光看来,却十分危险。 良久,在一头大汗满满转为冰凉之后,白风光勉强算是稳住了心神,他看向夜无眠,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但求你不要用这么歹毒的方子杀我!” 夜无眠把玩着手中的龙鳞铁鞘剑,道:“我要你做的事情,并不难!听说贵派目前共有六位逆通境界的高手?” 白风光点了点头,自嘲笑道:“其实只有两位,也就是白水泉和我娘。另外四位,都是我爹用利益,把他们请过来的。” “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离。”夜无眠笑道,“既然少门主认为,这四个人,不过是令尊用利益请过来的,那么,就请少门主发挥聪明才智,想办法把这四人给赶走。” 似乎觉得这个事情并不难办,白风光几乎快绝望的眼睛里,稍微有了光芒点点。 “我还道是什么。事情都包在我身上。”白风光擦了擦汗,道,“那四人虽然都是逆通高手,不过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小人,没了利益的诱使,白水泉休想再请得动他们一根手指头。” 夜无眠紧接着道:“还有一事。王墨氏的《机关经》,和唐伯虎的诗集,在不在贵派?如果在,还需要靠白公子为我讨还而来。” 出乎夜无眠意料,白风光对于这个请求,更加痛快答应。 “没问题。这事儿跟前面那事儿,是一回事。白水泉招揽的其中两个人,就是答应以《机关经》和唐伯虎的诗集,作为报酬,才请过来的。我原本的计划,就是打算把这两本书,给偷走,这样一来,那两个人,也就不可能再留在武功山!” “好,一言为定!”夜无眠也不啰嗦,直来直去道,“如果你成功完成了这几个任务,我就给你子母虫儿生死丸的解药,让你不再担惊受怕!” 交代完,冻得哆哆嗦嗦的白风光,在夜无眠眼神的许可下,瑟缩着身子离去了。 癞皮狗儿,则被关进了周青霜原本待着的机关密室之中,不得出来。 待重新将机关密室关好,崔道先的金身恢复了原位,夜无眠忍不住问楚烟道:“烟儿,你怎么会有子母虫儿生死丸,这种邪门古怪的药丸?” 虽然他从不过多过问楚烟的秘密,可是,此药之残忍歹毒,实在超过认知,因此才忍不住一问。 楚烟调皮一笑,道:“我自然是没有。” “那给白风光的那颗……” “哈哈,那是我胡诌的,那就是一颗普通的治愈风寒的丹药啊!先前给云生小家伙治病时剩下来的!” 说着,楚烟走到一个隐匿的角落,把藏在其中的云生抱了出来。 小家伙睡得很香甜,一脸恬静。 第197章 金顶寄生 对于楚烟的狡黠,夜无眠只是莞尔一笑。 不过,以一颗假药丸,就把一个人控制住,这传出去,也算是江湖上了不得的事迹了。 “用兵之道,历来都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楚烟笑道,“对于江湖,也是如此,江湖不仅是打打杀杀,还有对于人心的把握,乃至……拿捏。” 她伸出两支削葱根一般的指头,当空比划着“拿捏”了一下,气质灵动,令人看了喜爱。 经过白风光两人的这一闹,大半个夜晚都过去了,透着昏暗光的清晨,即将来临。 夜无眠一夜未睡,也觉得有些困顿,把蒲团重新铺在地上,笑问楚烟道:“烟儿,你耳朵尖,现在再听一下,可还有人向着祖师祠堂来。” 楚烟笑道:“烟儿仔细听了,虽然因为晨起的人儿渐渐增多,脚步错杂,却并没有人往这里而来。” “既然如此,睡大觉喽!” 夜无眠伸了个懒腰,美滋滋地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他平时睡觉,很少有睡得这么快、这么沉的时候。 今天,一是不费力地就救出了周青霜,了却了周咸委托他的重任;二是挟持利用了白风光。 可谓是顺顺利利,心头难得地,卸下了眼前的忧愁。 更重要的是,有个人形警报器楚烟陪在身边,随时可以示警。 如此祥和安宁的环境下,一场安然好梦,自然很快就降临。 楚烟抱着云生,拆了一个蒲团,给夜无眠盖了一层薄被,防止他着凉。 又把云生、晕睡的楚烟,也放在蒲团上,让她们继续睡。 “这,这就睡着啦?” 周青霜小心翼翼走来,问楚烟道。 “公子很累,所以睡得很快。” 楚烟看着夜无眠的脸,看着他那在梦中似乎有所欢欣鼓舞的脸,全是满足的神色。 周青霜疑惑道:“公子……这是你对他的称呼吗?” 楚烟笑而不答。周青霜暗里想道:“他救了我,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不仅不图回报,连自己的名姓都没有说一个。” 看着手上的松纹剑,拔出鞘来,寒光闪闪,令人不可逼视。 “这般的宝剑,虽是我父亲赠与我的,但在他手中,他有十足的支配权,也是说还给我,就还给我。” 她看着夜无眠那张静谧的沉睡脸庞,出神了一阵。 这样的男子,她也是第一次瞧见呢。 正恍惚间,楚烟走到她面前,轻声问道:“周姑娘,你既已得救,为何还不离去?” 楚烟不知道夜无眠来救周青霜的缘由,也不知道周青霜的家世、背景。 但她知道的是,夜无眠救出周青霜后的态度,就是任其去留,因此才有这么一问。 周青霜看了看手中的松纹剑,又看了看沉睡的夜无眠,面露些许纠结。 良久,她看着楚烟铺开了蒲团,于是,便也自行张罗出一张睡铺来,躺了上去。 “我,我不走。我早听说武功山要搞注诗大会,我要参加完注诗大会才能走。” 她颇有些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来这儿一趟,不容易。必须要看看这些文人墨客的风采才行。” 楚烟笑了笑,随口说道:“随你。不过,你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会担心吧?” 周青霜闭上了眼睛,酝酿了一番,才答道:“无妨。我家的小丫头,趁白风光这个贼子不备时,早跑下武功山去,现在我爹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被困金顶门的事情了。我也想看看,以他的性子,是继续当条咸鱼呢,还是,带着他的大头兵来救我呢。” 少女幽幽一叹,和夜晚的最后一丝晦暗,消逝在了晨光里。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七日,明天就是金顶门召开注诗大会的日子了。 这几日里,夜无眠等人一直潜伏在祖师祠堂之中,除了外出觅食,基本少有离开的时候。 外出觅食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夜无眠身上。 而他的一身轻功,在这里得到了锤炼,“临”字诀的暗器之术,更是渐入佳境。 之所以能锤炼暗器,是这金顶门附近,有一片林子,林子中住着一个斑鸠群落,正好可以拿来练手。 这伙斑鸠,不随冬季来临而南迁,却仍然贪恋着武功山上的故枝。 斑鸠们遥望武功山群峰,朝阳升起时享霞光万道,氤氲雨后遨游云海千层。 本是逍遥快活的,却因夜无眠的到来,而戛然止住了。 “临!” 夜无眠一声低喝,手中铁块,飒沓如流星,疾射而去,直取斑鸠。 一只色彩鲜艳的年轻雄性斑鸠,从空中黯然掉落,这绚丽多彩、在树枝间飞跃舞蹈的一生,就此落幕。 “嘿嘿!” 夜无眠一把抓住斑鸠,放在胸前小袋子里——这是这几日里,楚烟抽空为他制作的猎物袋。 打开袋子,里面已经装了七八只斑鸠了,大小不一,基本上够今天这顿吃的了。 这几日,他便是靠打林子中的斑鸠,来为几人充当果腹之物的。 偶尔吃腻的时候,夜无眠也会化身飞贼,偷偷潜入金顶门的后厨之中,这个碗里偷一点,那个锅里端一点,主打的是一个雨露均沾,不留痕迹。 因此,也没有人发现食物被偷了。 只有掌勺的大厨暗暗抱怨,最近金顶门弟子们的食量,是不是增大了? 否则自己做的分量,为何不够吃?以往也是做这么多呀! 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合理解释:这不是快要过年了吗?弟子们过年了当然得多吃点,否则这一年来的辛酸劳苦,可不就都白白浪费了吗? “过年了,当然要吃多、吃好,犒劳自己!” 夜无眠暗暗笑道。 以往,八个斑鸠,就够夜无眠、楚烟、周青霜、江盼四人,加云生那个小家伙吃一顿。 但既然要过年了,那就再多打四只! 左手抓起四个铁块,右手抓起四个铜片,头顶一群惊慌失措的斑鸠飞过,夜无眠全力掷出,八个金属片,像飞火一般,朝斑鸠群飞去。 “飒,飒!” “临”字诀的暗器术之下,八个金属片居然击中了五个斑鸠,其中四只当即毙命,重重地栽倒下来。 还有一只吊了半口气,不甘心地扑腾着翅膀,想要再飞,但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身形急剧下降,虽还未坠地,却离坠地也不远了。 夜无眠捡起四只落地斑鸠,放入布袋之中,施展“决起而飞”的轻功路数,借助林间树木枝头的力,引身形升腾,升得四五丈高,往那正在掉落的第五只斑鸠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遮住了斑鸠。 夜无眠只觉是劲风吹过,惊起定睛处,一只老大的黑鹰,半道劫了那重伤的斑鸠,斜冲而下,又朝半空疾飞而去。 “呔!” 夜无眠气急了:这扁毛畜牲,居然敢抢他的战利品,这还了得! 随手一摸,就摸出三个铜铁碎片来,恰在此时,心里一道灵感短暂划过,夜无眠抓住这短暂的灵感,疾呼一声: “兵!” 第198章 究际融合 夜无眠脱口而出一个“兵”字,这是《奇门九字暗器真言》中,“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的第二字真言。 前些日子,他练的一直只是“临”字诀暗器真言,并且练得算小有成就了。 而“兵”字诀,他也并非没有练过,只是一直不得要领。 《真言》中说,“兵”字诀的要义,在于直面对手,明知不可能,却奋余勇以图之。 在夜无眠的理解中,暗器之道,即是暗中偷袭对手之道,哪有直面对手的? 吉王府中时,用火星子暗器,把夜无眠逼得寸步难行的沈通,便是一直躲在暗处,不肯与人短兵相接。 一旦被夜无眠近身缠上,便只能放弃使用暗器,改用短刀子了。 所以夜无眠的头脑里,想象不出要如何直面对手施放暗器的情形。 这“兵”字诀,也因此用得不够好。 但今日面对这大鹰的挑衅,被这畜生抢了到手的斑鸠,夜无眠怒了,“兵”字诀的要义,竟瞬间融会贯通。 原来,暗器并非不能直面对手,只要“怒”上了心头,也是可以的。 怒兵可斩将也! “刺啦!” 几片铁块,以撕裂空气的势头,飞驰而去。 那大黑鹰本来不拿夜无眠当回事,在它看来,小小人类,无非就是在地上刨食的笨拙动物,而自己,是奋击长空的鹰,高居云端,又怎么会被这低矮的小小人类,所威胁到! 所以它划了一个弧度之后,羽翼直振,没有改变方向,继续高冲。 “噗!” 刹那间,暗器已到。 大黑鹰矫健的身形,猛然抖动,暗黄色的爪子被齐齐削掉,脱离身体,带着惯性,前滑下落。 身体里也吃了一块铜片,深入肺腑之中。 黑鹰吃痛,哀鸣一声,黑红色的血液浸泡了眼眶,汩汩流出,当空扑打着羽翼。 平时驾驭自如的气流,此刻却重若千钧,把身体压下去,任它翅膀拍打,都无济于事,难以升腾。 夜无眠提起轻功,一把抓住两只掉落的鹰爪,哈哈大笑:“吃过鸡爪,吃过鸭掌,今晚吃一回鹰爪玩玩!” 一根枯枝,受力之后,“啪”的一声,折作两半。 夜无眠左脚点在枯枝上,“抢榆枋而止”的轻功招数,带动身体缓缓上旋,就像一条倒飞的落叶,借力七八处,旋了十五六丈之高,直达一棵高大的杉树树顶。 这棵杉树,可算是这武功山金顶树林中的树王了。 树高十几丈,底部盘根错节,犹如虬龙抓地,望之令人生畏。树枝茂盛,枝干粗壮,可想而知,春夏盛时节,它是怎样的遮天蔽日! 一口气引着身体到了树顶,顶部树梢十分柔软,加之冬日干燥,易脆易碎。夜无眠仔细踩在上面,小心维持住真气不散,保持身轻如燕的状态。 要是这口气没有挺住,一不小心失足,掉落下去,恐怕得压翻无数枝叶。 他伸出手去,正好接住那殒命摔下来的大黑鹰。 夜无眠看着老鹰,叹道:“老鹰呀老鹰,你贪口腹之欲,丧了性命!” 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感慨一番,便将被大鹰擒获的斑鸠,扔进了布袋之中。 这只大鹰因体型过大,实在是塞不下,夜无眠便挟在腋下。 他缓缓将提住的真气慢慢吐息,把身形向着地面引。 用了一盏茶多的功夫,多次通过树干、树枝卸力,才总算安慰落地,夜无眠长舒了一口气。 尽管现在自己的轻功水平,已经算不错,“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路数,也算是炉火纯青。 但,他轻功的精进,只在速度方面,在高度方面的提升,并不显著。 想要从原地往高处飞去,还是只能使用之前的老招数,“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 不过,老招数也可以玩出新意来。 夜无眠发现,方才自己那怒气满满的“兵”字诀暗器施放,配合这轻功老招数,竟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虽然没有提升速度,但我一路从地面飞到树梢上,却也是稳稳当当。” 回忆起刚才的轻功施放过程,一个“稳”字,最能凸显其中特点。 如此看来,通过和《奇门九字暗器真言》中“兵”字诀相结合,“决起而飞”一招,竟然得到了加强。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没有绝对弱势的招数,只有不懂得去弱而图强的武者。 武学史上,哪怕是“鹅鹅鹅”这样的幼儿即能学会的简单招数,经过滕王宗诗注大会的共同努力、奋起发掘,也把这一招推到了差点能够牵引天地异象的高度。 更何况是出自《庄子-逍遥游》的“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 如果能好好领悟、开发,日后必然也能获得十分强大的效果。 念及此处,夜无眠欣喜万分,又尝试将“临”字诀,糅入此招之中。 没有尝试之前,还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直到那身体直线上升的速度,快过平日里时,他才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兵字诀让这一招变得更稳,临字诀让这一招变得更快。” 夜无眠发现了此前从未发现的盲点。 暗器招数和轻功招数结合,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效果?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江湖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如果是,那完全可以出本书,在江湖上推广一下经验。 当然了,要能成书,还需要经过大量的试验,才能得出结论。 是所有的暗器招数和轻功招数都能搭配结合,发挥更大的威力,还是只有部分管用? 更进一步说,要能够达到成功搭配融合的效果,是否还要求使用人具备《心经》这样的内力? 看起来很复杂,但夜无眠相信,如果暗器招数和轻功招数确实能够融合的话,江湖中,早就有人利用过这一点,来提升自身的战斗力了。 只是没有人特意去进行说明,也没有用文字总结下来罢了。 此即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 要是自己能将之述以文,使得能够流传于江湖,让一些武者少走弯路,他也算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路漫漫其修远。” 夜无眠笑了笑,并没有猴急去深入研究。 像这样的事,急不来。刻意去钻研,反而不一定能有所得。 陆游先生教导他孩子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工夫在诗外”。 夜无眠能够有这样的发现,也并不是在书斋中埋头苦学,或者在演武场上拼命锤炼而成的。 相反,他是在抓鸟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先把这些有的没的放在一边。” 他笑了笑:“当务之急,是把鸟带回去炖了煮了,吃饱了饭再说。” 夜无眠揣着一袋子斑鸠,提着翼展长度达大半人高的大黑鹰,直往祖师祠堂而去。 别看这大黑鹰展开翅膀后,能赶得上大半个壮汉那么长,等楚烟烧开了水,把那一身褪了毛,搓洗干净,才发现,这点肉,也不过就十几斤吧。 “十几斤,也够吃好几顿啦,年夜饭都有了!” 帮忙支锅的江盼笑道。 看着原本庄严肃穆的祖师祠堂,被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所占据,一种荒诞感,在夜无眠眼前晃荡。 “年夜饭?你又想留在这里过年了?”夜无眠苦笑道,“注诗大会赶紧开完吧,我已经不想在金顶门,过这样的寄居生活了,我想去山下过年。” 正说着,楚烟耳朵动了动,随即沉声道:“公子,那白风光来了。” 第199章 稍纵即逝 自那日被喂下“子母虫儿生死丸”之后,白风光就没有再来过。 而夜无眠也并没有暗中跟踪此人,没有了解他在做什么。 倒不是出于一颗药丸的信任,而是夜无眠有自己的打算。 反正周青霜已经得救了,自己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找白水泉对质一番,了解关于洛凡溪和敬怡夫人的往事。 他的计划是,待注诗大会过后,再伺机行动。 求人不如求己。 与其眼巴巴地等着白风光给自己带来好消息,把希望寄托在这不靠谱之人身上,不如拨开纷乱的局面,靠自己的本事去取来。 通过这几日在暗中的冷眼观察,眼下的金顶门,其实也是乱成了一团糟。 小小的金顶门,既要撑着面子举办注诗大会,又要防止顾百泉、文嘉上门挑事,还需维持与明月宗的争斗。此外,地下拐卖人口的生意还得继续做…… 如果白水泉知道,还有个夜无眠躲在祖师祠堂,对他窥伺不已,晚上睡觉都不会安稳了。 在这样的纷乱中,金顶门拥有的六位逆通高手战力,其实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也是因为如此,夜无眠对于白风光的行动,并不关注,以至于此人在他面前汇报这几日里的行动,企图邀功时,夜无眠只是冷冷一哼,道: “你说你盗走了《机关经》、《唐寅诗集》,那两本书在哪儿?为何还不呈上来?莫非还要我求着你,你才肯把那两本书拿出来?” 说着,一点不掩饰逆通境界高手的气势威压,将内力外放出去,形成对白风光克制之势。 对于这样的人,他并没有好语气,也没有好脾气。想那癞皮狗儿如此奴颜婢膝,换来的也仍是打骂。在此人的眼里,人与人之间只有主子和奴才的关系,没有平等的交际。 果然,见夜无眠丝毫不买账,白风光才讪讪一笑,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拿出两本书来,恭恭敬敬献上。 他本来有个如意算盘,希望用这两本书,在夜无眠这里讨个“母子虫儿生死丸”的解药来。 毕竟,他原先答应夜无眠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他爹白水泉花重金请来的四个帮手,只待明日注诗大会之后,发现所许诺之物无法兑现,便会拂袖而去,到那时,金顶门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店,实在太好下手了。 如此功劳,怎能不趁机讨赏? 谁知夜无眠并非易与之辈,他便只好作罢。 夜无眠接了两本书,把其中一本写着是《机关经》的大部头厚书,递给江盼,道:“盼儿妹妹,你看看这书,是不是真正的《机关经》?” 他自己,则是翻开另一本略薄的小册子,随便翻到一页,读了起来。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 酒醉酒醒日复日,花前花后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读此诗,一个放浪形骸的失意酒鬼,那落魄的形象,出现在夜无眠眼前。 与此同时,他眼中精光大作,有一种通彻顿悟之感。 先前在出云驿中,他一直纠结于对“本来无一物”的理解。 对于实体存在的“心”,如何能做到“无物”视之? 摸到胸口,它怦怦直跳。贴近地面,甚至连带着大地,都有它存在并影响的痕迹。 可读到“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时,他短暂地忘掉了这种自作多情的纠结。 短暂地忘记了那方寸之地,存在过的证据。 醒时傍花,醉时也傍花,无论醒醉,都只是花儿,随便你怎么想,随便别人的心,是怎么看。 也许,“本来无一物”,一开始是指向别人的心? 夜无眠激动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明悟之感,从心底里绽放开来。 尽管唐伯虎写这首诗的时候,并不作他这样的感想,而六祖慧能题下“本来无一物”时,也并不是将他人心做自己心。 然而造物主,钟情于每个人的私人体悟,从不吝啬奖励任何自洽的人。 就在夜无眠欣喜若狂,大踏步着,差点就要迈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时,江盼的一声惊喜尖叫,将他从这宝贵的悟道中,拉扯了出来。 “是的,自在哥哥,这就是《机关经》,如假包换的《机关经》!是被我娘拿去换儿子的《机关经》!” 江盼本就是跳脱的性子,这样欣喜的声音,是她本性的流露,她不知道夜无眠正在经历什么,没有刻意压制心声,却无意中,将夜无眠的悟道,给打断了。 夜无眠怔了怔,本来身心一体的状态,瞬间化为虚无,呆愣愣的,看着烟火缭绕的祖师祠堂,以及白风光那张惹人厌恶的脸。 “唉……” 上一次,在出云驿,他是悟性未够,不能完成悟道。 这一次,在祖师祠堂,是渐入佳境之时,被江盼打断。 两次都没有例外:一旦从这种玄妙的状态中退出时,都无法再沉浸进去。 他重新拿起唐伯虎的诗集,看了又看,读了又读,从“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读到“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再从“岁暮天寒无一事,竹时寺里看梅花”,读到“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每读一句,都有一句的收获,可之前那惊鸿一瞥的感觉,却是无法复刻的独一无二。 夜无眠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机缘未到,机缘未到啊!” 看着江盼翻着《机关经》,那欣喜若狂,如获至宝的模样,夜无眠也不好迁怒于她。 毕竟,是自己亲手将《机关经》给她,让她看看是不是真的。 这也算是自己种下的因果,如何能怪他人? 夜无眠的异样,只有楚烟看在眼里。 笑着安慰他道:“公子,不必气馁,这样的机会虽然稍纵即逝,但之后一定还会再有的。譬如天狗食日,即便罕见,偶尔不也能看到一两回这样的奇观吗?况且公子距离上次悟道,才过去几日?可想而知,下次的机缘,也不会太远。” 在楚烟轻若摩纱的声音中,夜无眠稍稍得了些安慰。 悟道虽然被打断,却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唐伯虎的诗,但凡刚才所读过的,都连成了剑招,在他心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可谓是无师自通了。 按肖干云之前的话来看,唐伯虎的诗集,对应了他所衍生的枪法,而夜无眠却从中领悟出了剑招。 夜无眠感觉自己演剑的手,已经“饥渴难耐”。 若非此处是在祖师祠堂中,恐怕他早就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惊鸿舞了。 第200章 意随飞鸿 日照金顶,群雄齐聚。 腊月二十八日的武功山,金顶之上,各色旗帜飘扬,四方好汉汇聚,共同来襄今日的盛会,注诗大会。 武林历史上,滕王宗曾经举办过一次“诗注大会”,此后被各门各派所模仿。 但毕竟只能模仿,难以超越。 千年以来,人们往往只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情有独钟,至于第二个,第三个,就只能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金顶门所举办的“注诗大会”,无疑也只是诸多模仿者中的一位,平平无奇。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吸引了为数众多的江湖豪客、地方宗派,慕名而来。 不为别的,至少冲白水泉营造出来的噱头,很多人就认为值得。 金顶,鸡冠岩附近,两位正襟危坐的文士,在饱览了金顶日出的壮丽景色之后,共同举起手中酒杯,互敬一杯,随后一饮而尽。 其中的一位文士,是那位四处找人攀谈、闲聊的尹台。 此时他正眺望着金顶中央的金顶门祖庭,笑道:“那白水泉,是很会制造噱头的。他说,金顶门的注诗大会不同于其他门派,所注之诗,都是此前从未在江湖上,流传过的诗词。” 另一位少年文士,却不知是何人。只是,他目光炯炯,双目有神,并不看金顶门的方向,只是望着鸡冠岩下的云海。 那翻滚的云雾,如同胸中长策。 “小小的一个金顶门,就算是有几首未流传的诗,想来,也不能算什么好诗。” 少年文士把酒杯放下,站起身来,看着滚滚云海,胸中豪气万千。 “大丈夫,当如此云海,高居天穹之上,笼罩万万人头顶,藏雨气,泽被天下之民,卷风雷,霹雳万钧之怒。” 他随手一挥,内力汹涌澎湃,都在袖袍飞舞之中,外放出去,击起脚下云雾的惊涛骇浪。 威力如此,尹台看得生畏。 他只是顺通境界,与这少年文士,相距甚远。 不光是武力上的差距,功名上,也比不过人家,可谓是被全方位碾压。 “子升,你豪气冲天,真乃当世英雄耳!”尹台由衷赞叹道。 一双北飞雁,趁着冬暮春初的暖风而来,飞经武功山,在云海中振双翼,遨游恣肆。 时不时传来一阵悠远飘扬的雁鸣之声,激得人心头荡漾。 少年文士微一沉吟,眯着眼睛,看得好远好远。 他开口吟诵道: 烈风卷云霭,金顶闻啾啾。 天地乘正气,君子健行遒。 冬去春乃至,日月无停辀。zhou 意随飞鸿远,不作小儿愁! 这一首诗吟毕,那少年文士面上若有红光,似乎与云海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共光辉。 尹台抚掌喝彩道:“子升,好诗,好诗啊!可是即兴而就?” 少年文士点了点头,回转身来,朝尹台一礼。 “崇基,这金顶日出,果然是美不胜收,如今看了,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眼下春闱在即,愚兄不日即将进京赶考,力图一举得中,先行告退。” 说着,简单收拾,便要走人。 他的行囊非常简单,不过就是一杯一盏,一本《孟子》而已。 尹台连忙道:“子升,来都来了,这么急着走干嘛?不看完注诗大会再走吗?” 书生子升傲然道:“不了。如此大好时光,忍将浪费在看热闹上?我先回出云驿中,再温一天书。明日就要出发前往京师了。” 看着他转头就走,叫也叫不住,尹台连忙道:“哎呀,不急于这一时啊!” 尹台连忙赶上。 行至葛仙坛边,尹台总算是追上了。他气喘吁吁,而书生子升,却气定神闲。 “子升,你等等我,等等我!” 书生子升看他走的累,终于是不忍心,停下来等他,正要再跟他说,自己目前以读书为要,不参加任何俗世的悲欢。 却见尹台两眼放光,没有看自己,而是望着不远处的两人,大声惊喜道:“罗自在兄,江盼妹妹!” 被叫了名字,本来打算低调路过的夜无眠,也只好装作才看到他,抱了抱拳,道:“尹台兄!” 还未开口问他为何在此,尹台已是殷勤地拉过少年文士,急不可耐介绍道:“来来来,自在兄,我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乃是徐子升,徐阶。” 笔者注: 本文中徐阶即兴写的诗,改编自徐阶《感兴二首其一》。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了解一下。 第201章 注诗大会 徐阶。 听到这个在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夜无眠心中,并没有怎么泛起波澜。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徐阶,只觉此人如同一柄待出鞘的宝剑利刃,既令人望之生敬,又愿意与其接近。 徐阶生于弘治十六年(1503年),今年,是嘉靖元年(1522年),按照中国人喜欢用虚岁的传统,这位将来的大明名臣,已是弱冠之龄,刚刚被家里冠过表字,字子升。 而就在这一年,徐阶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七。年纪轻轻,已是举人身份。 徐阶20岁就中了举,《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才中举,中了还疯了,没过几天娘也高兴死了(字面意思,太高兴了,一口气没上来)。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夜无眠在打量徐阶的时候,徐阶也在打量他。 在徐阶眼中,夜无眠是一个偏阴柔气质的男子,但是看他太阳穴,又微微凸起,再听他呼吸声,观他步履、站姿,便知道夜无眠的外表,是具有欺骗性的。 “他的武学修为,当与我不相上下。” 徐阶暗暗点头。 两人一番对视,都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感。 互相通名、序齿之后,徐阶惊讶道:“自在兄竟然也是弱冠之龄了?真的,看不出来。” 他上下把夜无眠的容貌、身段都看了,怎么看,都觉得夜无眠只有十五六岁。 实际上,夜无眠过了这个冬,也才十七岁。只是为了避免被人跟“通缉犯夜无眠”联系起来,他才将自己的年龄,改成了二十岁。 夜无眠偷笑道:“岁月不饶人啊!我是弘治十六年春月的。过了这个冬,我就二十一岁了。” 尹台四周打觑一番,不见抱着孩童的楚烟,只见到夜无眠、江盼,以及周青霜。 见到周青霜,尹台又两眼放光,都没有经夜无眠,直接与她攀谈了起来。 周青霜性子淡淡的,随便他如何说,只是偶尔回一两句。 此时金顶上人越聚越多,嘈杂声也四起,闹哄哄的,徐阶看了直皱眉。 向夜无眠抱拳告辞道:“罗自在兄,幸会了。在下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夜无眠自然是不会拦住他,于是也抱拳告别。 尹台却苦笑道:“子升兄,来都来了,为何不看完注诗大会再走?再者说了,进京赶考,有那么重要吗?连这等难得的盛会,你都不参加了?” 徐阶对这话,颇为不认同,正要反驳,却见江盼欣喜问道:“子升哥哥,你要进京赶考吗?” 先前,江盼一直没有说话。毕竟场上人,都比她大,她确实不好插话,哪怕是对徐阶的风采倾慕不已,她也只是略红着脸庞,偷偷看他,而不言语。 直到经由尹台之口,得知了徐阶要进京赶考的事情,才有这么一问。 徐阶也看向江盼,看着这个刚才被他所忽略的小女孩,颔首笑道:“是的。准备年后便启程,赴北京参加会试!” 江盼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子升哥哥,那你,你能捎带我去,一同参加考试吗?朱子的《四书集注》,我已经能倒背如流啦!” 听到这话,徐阶有些怪异地把她瞧了瞧。 过了一会儿,在江盼期待的眼神中,才疑惑问道:“莫非,你并非女子,而是男扮女装,乃男儿身吗?” 徐阶的思维有些跳跃,江盼却也能立马领会。 她忙道:“谁会那么恶心地男扮女装!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女孩子!我虽是裙钗,但是,子升哥哥,你可知巾帼不让须眉的道理?男儿能金榜题名,我江盼,虽是一介女流,也不会输过这些男子多少。所以,我也要进京赶考,同男人们一决高下!” 夜无眠哭笑不得。 徐阶哑然失笑。 “哈哈,自古还未听说,哪个女儿能去参加科举考试的。” 是的,一直要到几百年后,我大清快亡时,农民起义军们建立的太平天国,才允许女子考科举,并且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状元傅善祥。 自隋唐设立科举考试以来,中国古代史(不含近代太平天国),科场上,确实是清一色的男人,这男女比例,比战场还要失衡。战场好歹还有南宋抗金将领梁氏(即民间称的梁红玉)、明末领导白杆军的秦良玉等女将,科考场就只剩冯素珍(即女驸马)这个杜撰的形象了。 现在还没有到大清快灭亡的时候,太平天国的女科还是几百年以后的事情,所以徐阶听闻江盼想去参加科举,确实是感觉稀奇又新鲜。 “你有此等志向,远超不少男子。”徐阶赞叹道,“我认识的几个纨绔子弟,整日醉心烟柳,不思进取,无心读书。若他们知道了你作为女辈都能如此,估计会羞赧、惭怍!” 江盼傲然道:“女辈怎么了?这世上,除了男子不就是女子?我们占一半的数量呢!女娲娘娘也是女子,人类还是她造出来的呢!” 徐阶感叹道:“可惜,我朝还没有女子参加科考的先例,否则,妹子倒是可以尝试一二。” “那就从我开始吧!”江盼目光坚定地说道。 夜无眠欣赏江盼的勇气,更知道女子科考的不可能。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不忍浇熄她希望的火焰。 徐阶沉吟良久,转而郑重地看向江盼道:“这样,妹子,如若徐某这次能高中,有机会面见圣颜,一定在皇上面前,奏请国朝开女子科考的先河,这样一来,届时,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科举考试了!” 江盼大喜,激动地跳了起来,道:“子升哥哥说的是真的?” 徐阶伸出手掌。 江盼会意,连忙将稚嫩的小手,击在徐阶掌上。 “啪!” 江盼大声道:“一言为定!” 徐阶哈哈大笑道:“一诺千金!” 众人目送徐阶的背影下山去。 当此时,由于注诗大会即将召开,旁的人都是赶上山来,唯独徐阶是从山上往下走。 他是人群中,唯一的逆行者。 直到徐阶的身影消失不见,江盼才喃喃说道:“我好傻,我为什么不直接跟子升哥哥去参加考试?哪怕不让我进场,我在考场外等他考完,把试题带出来给我做也行。” 她看着徐阶远去的方向,那里已经是人影错杂,唯独却没有徐阶的身影了。 “我要不要把名字再改回来啊,仍然叫‘王盼第’?此‘第’非彼‘弟’,不是盼着生一个弟弟,而是盼着中第……” 见她一副时候落魄的模样,尹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江盼小妹妹,别看了,你还没有及笄,可别提前怀春了。” “呸!” 江盼又羞又恼,虚啐了一口,怒视尹台道:“你这个满口胡沁的家伙,谁怀春了?!我是在想科举考试的事情!” 见江盼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虽然没有内力,尹台也不好惹她。毕竟面前还有周青霜这么一个佳人在侧,疑似是女儿身的“罗自在”也在一旁,自己与小孩子争吵起来,未免太丢人了。 “好了好了,是愚兄说错话了。”尹台忙道,“总而言之,咱们现在在金顶之上,这注诗大会,不容错过。各位,你们知道注诗大会的规则吗?” 夜无眠对这注诗大会并不感兴趣。他之所以来此,是看看暗流涌动的金顶门,在注诗大会上是否会有变故,他好择机而动。 因此,他并没有接话。 周青霜却忍不住道:“哦?尹公子,按你这么说来,你是知道注诗大会的规则的?” 尹台见先前爱理不理的周青霜,居然主动问起话来,内心不由一阵火热。 连忙按捺住激动的情绪,道:“我这几日一直就在了解注诗大会,如何不知?且让我与各位说道说道。” 夜无眠本不想听,奈何尹台的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还是让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大概来说,金顶门的注诗大会,分为三个流程。 首先,金顶门会将本次发现的几首前人诗歌,毫无保留展现给到场诸位,由各自体悟,研创相应剑法。 接下来,武功山会立起几块巨大石碑。众人分作顺通境界和逆通境界两批,各往石碑之上,就那一番对诗歌的体悟领会,刻下注释。由于石碑面积小,不可能人人都能刻到很多字。所以就只能展开竞争角逐,谁武功高,能把其他人逼退,自然就刻的字多,注解也多。最终,以谁刻下的字多取胜。 “角逐刻字时,是不是只能使用体悟出来的新剑法呢?”周青霜打断他问道。 尹台更加殷勤,摇了摇头,笑道:“自然不是。这里的人这么多,到时候一拥而上刻字时,必然是眼花缭乱。如何能够看得出用的是什么剑法?” 周青霜道:“那这么一来,刻字最多、留下的注解最多者,必然是总体实力最好的。但这与对本次剑法的体悟,却没有太多关系。” 武林历史上,滕王宗的“诗注大会”上,因为对“鹅鹅鹅”一诗的参悟,注解出差点引发天地异象的人,并不是参与者中境界最高的人。 相反,只是一个才刚刚练出内力来的,第一境界小老头,天赋极差! 可是,天赋差的老头,却因为童心未泯,乐在诗中,与诗融为一体,这才能将这首简单的小诗,注解出如此高度,最终获胜。 而金顶门的注诗大会,似乎排除了低修为者获胜的可能。 毕竟,修为低的人,很难在众人一拥而上抢石碑刻字时,赶退身边的竞争者,从而留下自己的注解。 “为什么不给每人发一本小册子,由大家自由发挥注释呢?”周青霜疑惑道。 她对注诗大会很感兴趣,知道别的地方注诗大会的规矩,得知金顶门的异类规定之后,内心有吐槽之意。 尹台道:“具体不知道,可能是赶时间吧!不过,虽然第二个步骤,有将低境界者拒之门外之嫌,但是接下来的第三个步骤,却还是比较公允的!” —— 第202章 另类角逐 第三个步骤,是各个石碑上留字字数的前三名,以所领悟的剑法比武角逐。 最终,再分别竞选出顺通境界的前三,逆通境界的前三,由金顶门给予相应奖励。 据说奖励非常丰厚,第三等的奖励,是白银一千两。至于第二等和第一等的奖励,暂时没有公布,但只会更有价值。 “在最终的比试那儿,不能用其他武功,只能用新武功。这也算是勉强保住了‘注诗大会’这个名头吧!”尹台说道。 金顶门的注诗大会,规则看起来很潦草,比之武林历史上,各家各派的诗注类会武,都要简单,流程更短。 但是,却更加有看头。 别的不说,只说一群人争抢着去石碑上刻字的环节,就非常令人期待了。 尹台道:“历史上,滕王宗的诗注大会虽然十分有名,影响很深远,但是对于观众来说,却十分不友好,过程十分枯燥。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参加者在那里奋笔疾书写注解,根本没什么意思。” 就在尹台口若悬河地介绍之时,金顶中央,注诗大会,已然正式开始。 夜无眠他们在相对边缘处,都能听到一个中年妇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尹台激动道:“开始了开始了,注诗大会开始了!现在正在宣布规则,我们赶紧过去,去晚了我们就挤不进去了。” 。。。 金顶中央,不知何时,立起了六块巨大石碑。 其中三块稍矮,高约两丈(六米六),宽约五尺(一米五);另外三块较为高大,高四丈,宽一丈。 六块碑,排成一排,间隔在四丈以上。 以这六块石碑为圆心,围满了眼热的看客,里三层外三层,中间还有个五六层,人数起码上千。 他们身着颜色不一的衣裳,大多数都携带着兵器,主要以剑居多,哪怕是看似文弱的书生,腰间都悬着宝剑一口。 都对着石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还真被尹台说中了。以当下的人流量来说,不使用点非常规手段,还真挤不进去。 尹台用错开人群,寻找缝隙,见缝插针,往里面凑。周青霜和江盼,借了他的光,也挤进去不少。 夜无眠则兴趣寥寥,只在最外围,冷眼看着最高的一块石碑上,站立着的一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朗声道:“顺通修为者,将注释刻在三块低矮的石碑上。逆通修为者,注诗刻在三块高大石碑上。如果逆通修为刻了低矮石碑,则所刻字数无效!” “一共有三首诗可供研创、注解。甲诗注甲碑,乙诗注乙碑,丙诗注丙碑。如注错了碑,则所刻字数无效。” “如所刻字被他人刻上了新字,出现了重叠字,则重叠的字都无效。” 妇人简单介绍完规则,底下人的议论声,便更大了。都是抱怨规则过于简单粗暴的。 有人直接朝她喊话道:“白水心,这规则是谁制定的?注诗大会注诗大会,为什么搞得像打仗一样?诗意何在?!” 妇人冷冷朝此人一瞥,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金顶门召开注诗大会,规则,自然是由金顶门来制定。至于你所说的像打仗。呵呵,注诗大会为什么不能像打仗?朝廷可没有规定注诗大会只能有诗意吧!” “呵呵,真是个巧舌如簧的恶妇!既然是金顶门制定规则,为什么不让当掌门的白水泉出来宣布规则?却是让你来,你算老几?白水泉那老狗呢?滚出来!” 说这话的人,一听便也是逆通修为,声音如同排浪滚滚,气势十足,丝毫不把武功山人白水泉放在眼里。 他这么一说,夜无眠也四处打量。 是啊,武功山人白水泉呢?注诗大会不是他要开的吗?他为何没来? 到处看了,并没有看到武功山人的身影,倒是看到另外两块为逆通强者刻字而准备的大石碑上,各站着两面容骄傲的中老年武者。 这四个人,应该就是金顶门请来的四个逆通境界帮手了。 白水心火冒三丈道:“我是金顶门掌门夫人,由我来主持这大会,有何不可?” 她毫不示弱,将声量开到最大。虽不及河东狮子吼,却也有几分赣西辣子女的味道。 那个逆通修为的强者,果然被她震住了。这种震慑无关实力,只拼胆量。他不怕白水泉,却害怕白水心。 人群安静了下来,原来的大声议论,都成了窃窃私语。 夜无眠听到有人道:“这个白水心可不好惹,她本来是白水泉父母的养女,听说白水泉当了金顶门掌门之后,找上门来,把白水泉本来打算结婚的师妹杀了,强行跟他洞房。” 又有人道:“呵呵,她的光辉事迹可不止于此。白水心听说白水泉对一名湘女念念不忘,醋意大发,便提着剑,千里去寻那湘女。” “后来怎么样?” “后来谁晓得,也不知道那湘女被她杀了没有!” 听到这里,夜无眠眼睛跳了跳。 别人不知道,但是夜无眠却很清楚,白水泉念念不忘的湘女,正是敬怡夫人。 莫非,是白水心杀了敬怡夫人? 答案并不很确定,但他看白水心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寒意。 隔了很远,白水心感受不到千人中,夜无眠的眼神。 她见众人没有异议,便一声令下,让金顶门的弟子,背着装有诗册的竹筐来。 十几名金顶门弟子将竹筐中的诗册,分发到在场的每个人。 最先拿到的,都急不可耐地打开,快速地读起诗来,恨不能立马看了,就能有所感悟,抢先一步,赶在他人之前,去石碑上,刻下自己的注解。 白水心道:“先不要急。从现在开始,一个时辰以后,才开始刻字的竞赛。这一个时辰以内,严禁任何人去石碑上刻字,违者无效,并逐出会场。” 先拿到诗册的,自然是高兴无比,毕竟已经开始计时,自己能够比别人先看到诗册,先行领悟,这就是优势。 而还没有领到诗册的,急得像猴子一样,高喊着:“给我一本!” 双手举过头顶,唯恐比别人慢了。 当然,真正有实力的怎么会干等金顶门弟子来发?他们会直接选择去抢。 比较有素质的,还知道去金顶门弟子的背篓里抢。而没素质的,比如尹台等人,直接去抢那些先领到诗册的了。 夜无眠在外围清楚看到,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书生,奋起一拳,打在一个胖和尚脸上,把人的嘴都打歪了。 打成了个歪嘴和尚。 隔着嘈杂的声音,夜无眠自然听不清他说了啥,但是看口型,大概明白了,他说的应该是,“拿来吧你,秃驴!” 抢到诗册的尹台,迅速带领周青霜、江盼二人,找到一个貌似安全的地方,去研读诗册上记载的诗歌。 没多久,诗册全部发完了,现场一片哗然。 “就这几本?还有没有?” 没有领到诗册的江湖豪杰怒问道。 负责发册子的金顶门弟子讪讪道:“抱歉,没了。一共就只有六百本。” “他妈的,我们现场至少一千人,你们就只准备了六百本?” 那弟子陪笑道:“鄙派也没有料到注诗大会会这么火爆,这还是按照原计划的一点五倍来准备的。但是也没时间加印了。” “去你妹的。” 那江湖豪杰把这名弟子一脚踢翻,对着身后疑似是徒儿的几名呆滞青年大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抢诗册啊,诗都读不到,还怎么注诗?” 那几名青年如梦初醒,卷起袖子,拔出刀剑,加入抢诗册的大军,纷纷向着手中已有诗册之人身上招呼而去。 瞬间,石碑广场之上,千人乱做了一团,短兵相接,拼刀斗剑,火星溅射! 夜无眠皱了皱眉头。 “这就是金顶门所谓的注诗大会?用原始野蛮的竞争方式,来诠释浪漫主义的诗?” 他本来以为,只有第二个环节,也就是在石碑上刻字的环节,会比较野蛮血腥。 没想到,第一个环节,就已经这样。 这样的注诗大会,真的能注出诗来吗? 连安静下来读诗都是奢望,还要怎么注诗? 为何广场上的群雄,居然都毫无异议,任由金顶门这样乱搞? 这些问题,他暂时都抛在脑后。只是,眼神一凛,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乱局之中,没有内力的江盼,命如苇草,十分脆弱。 第203章 独特效用 夜无眠望着陷入混乱的人群,轻轻一叹。 世间熙熙攘攘,都为利所往来。处在局中的人,看不清自己的丑态。 他抽出腰间青釭剑,引着身子,踩着身旁人的肩膀、头颅,拨开纷纷扰扰,终于看到人群的角落里,躲在周青霜身后的江盼。 “踏” “嘭” “啊!哪个杀才踩了老子的头!” 被踩的人大叫一声,头一沉,重重低下去。夜无眠轻功卓绝,踩得并不算重,只是脚尖点来,带着内力,却让人感到疼痛。 当然,更多人还没意识到被踩时,夜无眠已迅速飞过,来到江盼身旁。 “自在哥哥!” 看到夜无眠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江盼高兴地看着他。 “怎么样,注诗大会成了这副模样,还要不要参加?” 夜无眠朝江盼点了点头后,看向周青霜,问她道。 “如果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你看他们大打出手的样子,闹出人命来,我都信。” 夜无眠所指之处,一个江湖豪杰的剑,砍进了一位书生剑客的肩膀之中。 那书生剑客,也颇为硬气,丝毫没有喊疼,尽管脸庞已经扭曲成了麻花,牙齿咬得腮帮子变形,大吼一声,一剑刺进江湖豪杰小腹之中。 “休想抢走我的诗册!” 书生剑客一把夺过被江湖豪杰抢走的诗册,趁对方小腹吃痛之际,头一歪,竟然是夹着肩膀上的剑,往后猛退数步,翻开诗册读了起来。 夜无眠露出了难以理解的模样来。 “这究竟是图什么?诗册中记录的诗歌,是千年绝唱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某一瞬间,夜无眠也想过一种可能,金顶门会不会在现场放了某种迷药,导致各位武者变成这般癫狂的样子。 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金顶门毕竟还是打算继续在江湖上混的。事后若被人发现,在如此大会上玩弄这种手段,只会被江湖人士群起而攻之。 周青霜的视线,停留在诗册之上。 “他们所图者,或许只是能够一朝领悟,突破久久套在头上的武学桎梏吧!” 因夜无眠有意识地,将逆通境界的气息散发出去,那些抢诗册红了眼的人,便不敢靠近他身边来。 周青霜因此,能够平静地在原地,把诗册上的三首诗,都读完了。 “对了,那个尹台呢?”夜无眠这时,才想起没有看到他。 江盼指着乙字二号石碑,道:“他在石碑下面!” 夜无眠循着指尖望过去,果然见到乙字二号石碑下面,身材短矮的尹台。 “不是说一时辰后才让刻字吗?现在跑过去……” 江盼笑道:“他匆匆看完了乙诗,便将诗册给了周姑娘,急忙跑去石碑下面。说是提前占位置。” 也是。 按照现在这情形。一会儿人扎堆了往石碑处跑,武功低的别说去刻字了,恐怕摸着石碑都难。提前过去,至少占据了距离优势。 尹台,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 周青霜把诗册给了夜无眠,道:“你要不要也看看,我领悟了甲诗,我准备也要去石碑下等着,一会儿刻字去了。” 夜无眠摇了摇头,道:“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其实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不感兴趣,他只是觉得,剑法方面,他所学的招式,都已经是古圣先贤留下来的最好的那一批了,金顶门的这些,他还真不一定看得上。 就比如后世之人常说,我平时是抽华子的,抽别的烟我咳嗽。 “随意。” 周青霜提剑挽了个剑花,俊俏的轻功带着她轻盈的身子,往甲字号石碑而去。 那里,渐渐已经围了几个人。 看来都是已经有所领悟,等着一会儿刻字之人。他们之间,都用戒备和怀疑的眼神看着彼此。 周青霜倒是很淡定,她直接闭上双眼,似是在回味方才在诗册上看到的诗。 江盼道:“自在哥哥。你武功比他们都好,而且都已经到这儿来了,你为什么不也玩一下?” 她神情落寞道:“可惜我一直没有修出内力来,否则我肯定也会参与的!” 手上把玩着一把小软剑,那剑软如鞭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 夜无眠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就不玩了。这诗册你看看吗?” 江盼接了诗册,打开读了起来。 此时,场上的争斗正式进入要命的阶段。 所谓“要命的阶段”,即是确实有人,在为了争抢诗册的过程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诗册只有六百本,聚集的武者却有一千多。虽说不乏有三三两两结伴一起来的,可以几人共享一本,但更多人还是单独来的,并且,看完之后宁肯撕碎,也不愿意共享。 第一个被杀之人,即是看完后把诗册吃进嘴里的,不肯给他人看的。 他的做法,触怒了一位死活抢不到诗册的老者。 “给我!” 老者一剑插进了这人的喉咙之中,将沾了口水和牙印的纸,抽了出来,贪婪地阅读观看。 夜无眠无法理解的是,如果真想从诗歌中领悟,突破修为,为何不选择一间静室,好好去看就是?为何偏偏要来这里,参加什么狗屁注诗大会,现在连命都没了。 周青霜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直到。 直到一股强横的内力,从人群中的某处,铺展开来。 紧接着,身旁有人尖叫起来。 “逆通境界!逆通境界!齐家那个老狗,居然,居然,成功破境了!” 夜无眠顺眼望去,果然见到一个新生的逆通境界武者,满面红光,容光焕发,用内力震开了原本对他虎视眈眈的诸位顺通境界的江湖人士。 “哈哈哈哈!注诗大会果然让老夫破境了,这趟武功山之行,老夫果然没有白来!” 那新晋逆通的齐姓老者当空大吼一声,似在发泄多年来,一直未能破境的怨气。 不过,很快,他的这种行为,便被白水心制止。 “阁下利用注诗大会破了境,是好事。可若因为扰乱秩序,被我金顶门驱逐出去,可就好事便坏事了!” 听着白水心冷冰冰的声音,老者她身旁那四个逆通境界大汉不友善的声音,齐姓老者脸上的肉跳了跳。 “抱歉!老朽一时激动,方才冲撞了礼数!” 不愧是活了几十年的老人,齐姓老者当场认怂。不过很快,他便美滋滋地,走到了甲字一号碑下,等着一会儿刻字。 甲乙丙编号为“一”的碑,都是给逆通境界准备的。此时甲字一号碑下,只有齐姓老者一人。 夜无眠收回了目光,内心笼罩了新的疑团。 “破境?” 按照白水心的说法,那齐姓老者是借助注诗大会破境的,注诗大会竟然还有这种效用? 可是为什么,它为何能助人破境? 一连串的疑问之下,他只好看向江盼,想向她求个解释。 可此时的江盼,却也笼罩在一种奇异的状态之中! 她脸上生出红潮,手臂抖动。 这是……这是练出内力来的征兆! 第204章 诗证相思 江盼竟然在注诗大会上,练出内力来,步入顺通境界了? 等她睁开眼睛,狂喜地看着夜无眠时,这个问题,已经不需回答。 唯一让夜无眠感到疑惑的是,注诗大会居然能有这样的效用,能够让人破境? 眼前的局势下,自然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不过之后,他很快就会得到这个疑问的解答, 之前在长沙时,岳不欺曾说过,无论是从无到第一境,还是从第一境到第二境,破境,都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单以突破到第二境来说,除了要求自身经脉干净杂质少、内力足够强以外,一般还需要有高手在一旁辅助,有天材地宝补充内力。 注诗大会之上,虽无天材地宝,但各家高手齐聚,一起领悟同一首诗歌,在许多时刻,念力相通所起到的效果,与高手辅助没什么两样。 这也就大大提升了,领悟并破境的成功概率。 正因为注诗大会这类盛会,有这样的好处,才会让武林人士们,对其趋之若鹜。 哪怕是金顶门这样的小门派,都吸引了千人赴会。 不过,金顶门的这次注诗大会,参加者以第一境人士居多,第二境的来者,则十分稀少。 金顶门的地位,决定了它能够邀请到的高手,十分有限。 第二境的高手,在这样的盛会上要想突破到第三境,一般需要现场有第三境的高手,来共同参透领悟。 可是,金顶门没有第三境界,第二境强者在这里突破至第三境的概率极低,所以来者才寥寥。 像文嘉、徐阶这样的天赋型第二境高手,更是连瞧,都不瞧这里一眼。 这其中的门道,夜无眠目前并不知晓。他目前只是沉浸在震惊之中,然后,也迅速翻开诗册。 虽然先前对这注诗大会嗤之以鼻,但当他知道,破境的希望也许就暗藏在其中之后,他暂时放下了轻视的想法。 而是集中精力看起诗册来。 迎面而来的是甲诗。 潘枢《游山》: 石蹬盘盘上碧霄,武功山顶白云绕。何时不会江湖事,结个茅庐往上标。 随后是乙诗,刘长吾《白鹤峰》: 居然屹立万山宗,高耸亭亭第一峰。览胜仙人骑白鹤,浮空云气挟苍龙。月空乐奏秋逾近,天阙香传晚更浓。 夜无眠连着看了甲、乙两首诗,并没有看出什么出彩之处。 可能是对诗歌的领悟能力并不高,又或者,是没法与诗人共情,他的内心,没有起任何波澜。 直到看到第三首,丙诗: 来时萧峡驻轻舟,惆怅初年作远游。 梦里相思不相见,武功山下月轮秋。 这首诗,乃是国朝初年,永乐年间,首任内阁首辅,大学士、大才子解缙的《寄黄元斋》。 直到这首诗闯入眼中,他的心,才动了动。 其实,这只是一首很普通的相思诗,在中国古代写相思的诗林中,这首诗,并不出名。 但是在这三首诗中,这首诗,却又是那么特别。 这是唯一一首,写入夜无眠心扉的诗。 自古文无第一。 文章的好坏,除了作为共性的文法、词句外,没有十分硬性的评判标准。 一篇文章,在张三看来可能平平无奇,但是李四看了却能嚎啕大哭。 无他,李四有类似经历,能与作者共情罢了。 甲诗,写的是退隐;乙诗,状武功山之景,夜无眠读之并不如何触动。 直到丙诗,那一股相思缠绵,惆怅难平的情感,蓄积在胸间时,夜无眠仿佛被暂时从此处,抽离出去了,完全到了诗的泽国。 “来时萧峡驻轻舟。” 我乘舟而来,暂驻行程。 “惆怅初年作远游。” 我出门远游,天涯惆怅。 “梦里相思不相见。” 做梦都在相思于你,却未得相见, “武功山下月轮秋。” 月沉武功山下,月是如此圆,秋又是如此寒。 夜无眠的脸上,滑落一行泪水。 原来天底下的情感,是相通的,隔着一百多年的距离,读到解缙大才子的这首相思诗时,夜无眠也不免堕泪。 只因,他心中,也有一个相思而不能相见的人啊。 在诗中,月圆人不团圆。苏东坡也曾写过,月啊,何事长向别时圆。 现实中,行将过年,伊人却不在身边。 一时间,隔着百二十年的时空,夜无眠的心境,与这首诗相融。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接一滴。 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青釭剑,则青光炽热。 时空的惆怅,催生跨越时空的剑法,相思不相见的愤懑,让手中宝剑,摆脱无奈的束缚。 恰在此刻,白水心于石碑之上高声宣布,一个时辰结束,竞相刻字开始,计时一刻钟。 话音一落,白水心与石碑上的四名逆通高手,迅速飞离,而地上的人儿,则争先恐后,挥舞兵刃,气势汹汹,都往石碑上飞奔而去。 这个仗剑犹如飞龙,那个挺刺宛若惊鸿。剑下的力道不肯减弱丝毫,似要把石碑洞穿;倾泻的内力没有保留半点,都要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场上,很快有所分明。 无论顺通的小碑,还是逆通的大碑,都以甲碑之上的角逐,最为激烈。 毕竟,甲诗相对通俗易懂,又暗含了一种对于江湖厌倦,想要归隐的心思,这符合很多武林豪杰,想要急流勇退,却又不得已继续在江湖中讨生活的无奈。 矛盾之下,最有感触。 正因为这样,领悟甲诗而有所感的人,是最多的,飞来刻字的人,也是最多的。 甲字一号碑,逆通强者,聚集了四位之多,都争着往石碑正中心,那最显眼的地方,去刻字,不肯偏居一隅。 因此很快,四人便大打出手。 四人中,以方才突破到逆通境界的齐姓老者为最弱。 在另外三位成名已久的逆通强者的攻势之下,他显得十分不堪,即便是最先来到石碑旁的,目前为止,刻下的字,也是最少。 忍着被剑气逼凌的危险,刻下三个字后,实在迫不得已,撤剑回防,这一撤,便再没机会去刻字,很快被一名樵夫打扮的剑客,给压制的死死的。 而乙字两号石碑,刻字的人也并不少。 乙字二号石碑上,周青霜面临的竞争者,有近百人之多,她艰难地刻上了两个字,便再也挤不进去——再挤进去,恐有性命之忧。 毕竟,顺通境界的人太多了,碑却太小了,想要留字,只能更疯狂地互相残杀。 这些人也确实不含糊,为了刻字,他们是真敢杀。 很快,三块为顺通强者准备的石碑下,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几具尸体,他们大多才刻了一个两个字,便被后来者,无情地杀戮! 相比于甲乙四块碑,丙字两碑,人便稀少了许多。 尤其丙字一号碑,目前,只有一个逆通强者,正持剑而来刻字。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僧袍,光头只留前一半,脑后扎着一个鞭子,不像中原人士,倒像是在铁岭卫所以北,渔猎的女真人。 这女真僧人见无人与他竞争,哈哈一笑,顿觉胜券在握,提剑挥泄内力,便要刻字。 忽然身后一阵疾风乍起,一个寒芒逼近,女真僧人顿时寒毛树立,顾不上刻字,一剑弹在石碑上,借助剑的弹力往侧边退去。 若不退,非要被这寒芒,给戳个透心凉不可! 他十分恼怒,明明自己先来,却被人如此无礼逼让开,稳住身形后,便要再提剑,去与身后来人论个短长。 第205章 分离大道 身后没有来人,只有一把剑。 剑疾射而来,像极了一道闪电,如果再慢个半分,女真僧人的心窝子,估计要被轰成渣了。 “驭,驭剑?这人成仙了吗?” 短暂的后怕之余,女真僧人感受到了不可思议。 怎么不见人,单见一柄长剑飞来? 这是天上的哪位仙人,在此施展驭剑术? 他心头骇然,自然就顾不得去刺字,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剑,深深插入了石碑之中,把碑钉开几道裂痕,犹如老树根一样盘着,以剑为心,向四处蔓延,最远可至碑的边缘。 发怵之时,耳畔一道风声倏起,一个衣袍翻飞的读书相公,好似驾风而至。 来到碑前,那人清啸一声,“出”! 插进石碑中的剑,仿佛能听懂他的话,挣扎几下,“叮”的一声,带出几抹石屑,飞凌而出,回到了读书相公手上。 夜无眠抓住重回手中的青釭剑,内心无比舒畅,似有神助。 这一刻,剑如笔,笔走龙蛇,丙字一号石碑上,碎屑狂舞,“滴滴”的刻字声,不绝于耳,只是短短一瞬,便有十几字的注解,被刻在其上。 方才对解缙诗的感悟,让他意外领会了真气驭剑之道。 也让他随手释放的剑,看上去有了仙人的飞剑之感。 真气驭剑,在江湖之中虽说少有,但是也并非绝迹。比如白水泉就会一点。 不过,像女真僧人这种化外之人,看到这一手时,仍然被震慑住了,以为遇到了仙人。 毕竟见识少,不怪他。 “月圆人不圆,相思不相见”的感悟,是夜无眠掌握真气驭剑的关键。 之前无法做到真气驭剑,是因为他凡事都向往“实”,追求“合”。 遗憾的是,真气驭剑,却是要以虚凌实,以分来超越合。 实实在在地把剑握在手里,当然无法真气驭剑;如果总是讲究一个起承转合,剑如何能飞离出去? 剑在手中虽然有安全感,剑一时离了,手中空空,可能会面临危机。 可是正如解缙诗所说,相思不一定相见,只能共看一轮明月。我看的是武功山的,你呢?——合为人人所爱,分离,才是世间常态。 在这分离的矛盾中,夜无眠领悟了真气驭剑的大道,而且明显,他所悟的,要比武功山人白水泉所悟的更深。 他做到了收放自如,几乎只是一挥手,剑便飞将出去,执行主人的意志。 以至于刻字到五十字以后,夜无眠直接不用手操纵剑,干脆全用真气驭剑刻字。 一开始,还有些歪歪扭扭。 渐渐的,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番悟诗,没有悟到第三境,悟会了真气驭剑,收获也不可谓不大了。 “天地常为人所同称之,天高居九霄上也,地极黄溟之深也,彼此分之不相居,而万物育之也……” 夜无眠刻下这些字的时候,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他对这首诗的理解,与原作者解缙写诗的初衷,已经完全不同。 但是,造物主偏爱有独到见解的人。 “人们常常把天和地连起来称呼,但是天和地的距离,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两者一直是分离的,没有合为一体。可正是因为这样,万物才能在其中育生。” 夜无眠悟出地分离大道,超越了原诗本身。 “卡擦……” 随着刻字的继续进行,石碑居然有再次裂开的迹象! 第206章 抬手杀之 夜无眠写下的诗注,虽然没有引来天地异象,但是,却让石碑开裂。 这意味着,区区石碑,已无法承受这注解中所蕴含的力量。 “刺啦~” 夜无眠下“笔”如有神,一支青釭剑,是生花的妙笔,书写心中独特的感悟。 忽然,背后有厉芒的感觉袭来。 夜无眠微微一笑,带点浑不在意。 早在这种感觉被明确感知到之前,他就已经有过料想,自己隔空操纵青釭剑刻字,耗费了大量心神,对于环伺的各个江湖人士看来,这是个大好的出手偷袭的机会。 围观的人,可能会被他刺字裂开石碑的迹象所惊讶,却绝不可能放过偷袭的机会。 因此,早有准备的他,剑随心动。 那一刻,剑快得令身后之人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转了个极大的弯,带着漂浮在空气中的石屑,朝后刺来。 这一刺,就直接刺死了出手偷袭的女真僧人。 青釭剑,笔直插穿了女真僧人的头颅,割掉了他所蓄的鞭子,脏臭的头发散落一地。 血液,带起白花花的脑花儿,沿着细长的凹槽,缓缓流了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因为直到此刻,女真僧人的脸上,还是一副以为偷袭即将得逞的窃喜感,丝毫还没有被死亡的气息笼罩。 夜无眠眼中冷若寒霜,拔出青釭剑。 剑和头盖骨的摩擦,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声。 女真僧人七窍流血,脸上五官,被血液和脑液所模糊,看不清表情,重重地倒下。 成为现场死掉的第一个,逆通境界强者! 夜无眠冷笑着,以真气驭剑,眼神环视一圈,剑环绕身体数圈。 在场所有关注到这边的人,无不胆寒,后退数步。 胆小一些的,甚至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至于原本想要来浑水摸鱼的人,更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纷纷把注意力移向了别处。 他什么也没说,但举手之间,强杀一位逆通强者的战绩,再加上这充满杀意的眼神,却是最好的震慑方式! 虽然说,一击灭杀这位女真僧人,有取巧的成分。 毕竟,也是趁对方偷袭,以为自己绝无后手时,反偷袭之下,出其不意得到的战果。 但江湖,偏偏就是一个只讲结果,不讲过程的地方。 谁活到最后,谁才有资格进行最终的诠释。 夜无眠没有说话,继续驭剑,刻完了最后的字。 也是他有心收住锋芒,最后刻下的十几个字的注解,不再引得石碑颤抖、裂开。 只是在写下最后一字时,整块丙字一号碑上,所有被夜无眠刻下的字,都仿佛被用金光过滤流淌了一遍。 字迹下,似乎有一条游动的金龙,惹得每个字,都陆续流光溢彩,轮番煜煜生辉。 “神迹,神迹呀!” 一些关注到这边的人,看到这一幕之后,由衷感叹。 “虽然没有引动天地异象,但也算是惊艳了!不久后,江湖必将有此子的传闻!” 众人议论纷纷。 就连白水心,都忍不住死死地打量夜无眠。 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十分不起眼,平平无奇的小秀才,居然能写下如此注解,让自己精心准备的玄武岩石碑,都差点崩溃! 但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夜无眠写下这些文字后,居然根本没有停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环节,比武环节的来临。 而是收了剑,施展起俊俏的轻功,直飞金顶门中而去。 白水心眼皮一跳。 “他要干什么?” “他是要去我金顶门中吗?” “他有何意图?” 就在她接连思索这几个问题的当口,夜无眠早已翻过金顶门的大门,无视守门弟子的阻拦,冲入金顶门中了。 白水心脸上露出一股怒容。 “此人莫非是明月宗的人,趁着我金顶门举办注诗大会的间隙,来我山门闹事的?” 只是,不知道明月宗何时出了这么一个少年高手! 她没时间多想,考虑到自己眼下还要留在注诗大会上,抽不开身,只好对身侧几位重金请来的逆通高手道:“冯师伯,黎师伯,劳烦两位,帮我去盯着那个擅闯我宗门的少年。” 冯、黎二人相视一眼,都露出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表情,没有多说什么,各自施展轻功,脱离现场,往金顶门中而去。 第207章 父子阋墙 “什么人?!” 金顶门大门口处,石狮昂立,几个守卫弟子背负着长剑,见到飞身闯入的夜无眠,纷纷大声喝道。 夜无眠面无表情,并不答话,真气驭起青釭剑,一剑斩落一只石狮子头。 那石狮子头受了力,圆轱辘的,在地上砰砰当当滚了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 “啊!” 那些原本要拔剑的弟子,看到他驭剑砍下石狮子头的一幕,都是惊惧不已,口中发出夸张的叹音,手脚都软了,任凭夜无眠提着身子飞进去。 “哼!”夜无眠轻哼一声,又是一剑,将紧阖的木门斩开。 那木门虽厚,但剑到时,犹如被摧枯拉朽,带起风沉沉,轰然倒塌。 “机关,赶紧启动守门的机关。” 那些弟子这才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且不说夜无眠早就冲破大门,闯入进去,他随后发来的几道暗器,也足够令人头疼的。 “咻!” 暗器带着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呼啸而来,两名弟子未及时躲避,正中心窝,登时倒下,生死不明。 夜无眠不再理会这些弟子,按照白风光此前跟他所说的白水泉居所的位置,快步前往过去。 本来,硬闯金顶门,是数天之前,才来到金顶上时,他就打算做的事情。 但是,由于金顶门中,毕竟还让是有几个逆通境界的高手坐镇此处。楚烟给他的建议,是先等等,等到注诗大会召开。 大会召开时,各方齐聚,金顶之上情况复杂,才能浑水摸鱼。 再加上临时收了白风光这样一个“叛徒”,离间了白水泉所能够支配的高手。 可以说,注诗大会召开的今日,就是最佳动手时机。 哪怕白水泉不在会场之上,也可以直接闯将而来! 夜无眠为了保险起见,也是在人群中看到了肖干云、文嘉、顾百泉等三人的影子后,他才离开会场,直奔金顶门中的。 这三人身在注诗大会中,却并未参与注诗,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显然是准备揭露白水泉贩卖幼儿的丑恶面目。 这三人的出现,无疑将把水搅得更浑。 “但,金顶上的水越来越浑,才越符合我浑水摸鱼的目的。” 这样想着,夜无眠很快来到了顾百泉的居所之外。 正要推开门进去,便听到里面穿出交谈的声音。 这两道声音,夜无眠都算熟悉,稍一回忆,便知是白风光和白水泉的对话。 他当先便听到白水泉的怒吼。 “逆子!你把《机关经》等四本书,都拿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是我邀请铁、卞、冯、黎南岭四怪,所下的血本。” 紧接着,是白风光的嘲讽。 “呵呵,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知道这是你下的血本,也是你邀请那四怪的筹码,我才要把那四本书,通通毁灭!” 这话说完,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从房间中传出。 “啪!” “逆子,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你可知道,那南岭四怪,皆是无利不起早之辈,眼下没了这四本书,我要如何驱使他们!” 白水泉的大怒中,白白风光笑得凄惨又得意。 “白水泉,实话告诉你吧。当我得知有人要来杀你的时候,我便主动为那人出谋划策。哈哈,我就是要让你无法驱使那四怪,这样一来,你孤立无援,等那人一到,我看除了白水心那贱人,还有谁会帮你?”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夜无眠听到白水泉紧咬牙关的声音道:“谁要杀我?” 听墙角也听了一段时间,夜无眠索性不再躲着,“咔”的一声,推门进去,淡淡地看着目光阴冷的白水泉,道:“杀你?我还不屑。” 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令白水泉始料未及。 自当上掌门二十年来,很少有人大摇大摆,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能够进得了自己的房间的。 哪怕是妻子白水心都不行。 这一刻,他愣住了,他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注诗大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他警惕地看向夜无眠,见此人甚是面生,退后几步,直指着夜无眠,问道:“你是何人?你来此作甚?” 夜无眠笑了笑,道:“你不必管我是何人,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以你现在负伤的状态,你,不是我的对手。” 长沙城时,朱厚冒一弩误射中白水泉。以弩箭的威力,白水泉的伤,定未痊愈。 说着,青釭剑飞起,一剑斩断白水泉身旁的剑架。 “当…” 剑架上的剑,掉落在地。 青釭剑的剑光,距离白水泉的手,只有咫尺之近。这一斩,便是一个震慑,让他暂时不敢去剑架上取剑。 白水泉骇然道:“真气驭剑,你,你居然也会真气驭剑!” 他有些失态。 一个人的恐惧,有时候是来源于未知,但更多时候,是来源于已知。只有自己知道真气驭剑有多难,才能对于同样可以真气驭剑,并且驭剑术明显高过自己的人,心生恐惧。 夜无眠笑了笑,道:“略懂吧,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你把自己绑好,等待我来问话。” 说着,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根绳子,扔在地上。 白水泉气得脸通红。 恰在此时,冯、黎二怪施展轻功到来。 此二人,恰如他们这个组合所取的名字那样,长相确实比较怀疑。 冯姓怪人长了一个尖头,像是被削过。黎姓怪人长了一个扁头,像是被压过。 见到冯、黎二人到来,白水泉这才镇定了一些,哈哈笑道:“阁下纵然能真气驭剑,那又如何?在下也不是不会!” 他一边尝试使用真气,将掉落地上的剑驭起吸回,一边道:“况且,这是在我金顶门的地盘!我们高手众多,我有何惧?且说你身后的这两位,冯、黎两个兄弟,便是大名鼎鼎的,南岭四圣之二……” 他话音才落,白风光便大声对冯、黎二怪道:“白水泉许诺给你二人的《机关经》、《唐寅诗集》,已经被我偷走烧掉了!” 白风光有些疯狂的模样,令冯、黎二人面面相觑。 “你二人来武功山,不就是奔着白水泉许诺给的好处才来的吗?现在这好处已经被我毁了,你们还留在此处作甚!” 夜无眠这时才看到,白风光被反绑在一个凳子上,虽然大声说话,并且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得那个凳子。 冯、黎二人对视一眼,随后看向白水泉道:“武功山人,令公子所言,可是真的?你许诺给我二人的东西,可是被他毁掉了?” 白水泉脸皮一抽,气得头冒烟,地上的剑,受真气操纵,只是动了动,却难以回来,显然是被夜无眠压制住了。 他尚未说话,白风光抢着道:“岂止你二人的,你们南岭四怪,白水泉许诺给你们四个人的全部好处,都被我毁掉了!” “这……” 头尖尖的冯姓怪人有些疑惑,看着白风光道:“他是你爹,你二人是父子,你为何作出这种事来。” “他不配当我爹,他放任白水心杀害我娘。可怜我娘,未婚先孕,为他生下儿子,他却视之如草芥!……” “啪”的一声,白水泉一巴掌,把白风光的话打断,一把点住了他的哑穴。 “呵呵,此是白某家事,不宜过细讨论。” 无视白风光仇恨的眼神,白水泉看了看夜无眠,又对冯、黎二人道:“二位,在下执掌金顶门二十年,区区四件宝物没了算什么,只要二位肯出力,为我诛杀此獠,我许诺,除了另从府库之中挑选与原宝物价值相当的物件奉上之外,再额外奉上纹银五百两!” 第208章 寸室之斗 对于白水泉的炫富,冯、黎二人,倒并不怀疑。 金顶门虽然并非武林中的顶尖门派,但它独占武功山,坐拥赣西之富,这山门又被修葺得金碧辉煌,可见财大气粗。 传承数十代的宗门,总该是有点底子的,拿出几件宝物来,并不为难。 冯姓怪人吞了口口水,啧啧怪笑一声,道:“五百两?五百两太少,我们兄弟二人,得一人一千两!方才我们可都看清楚了,这个小书生学会了真气驭剑,可不好对付!” 白水泉露出肉痛之色,一个承诺,就要花费两千两,这价码太高了。 但是眼前情势,不容他犹豫。身上受着伤,眼前这个小书生又咄咄逼人,要舍不得这点钱,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好!贫道答应了,每人一千两!”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冯、黎二人齐道一声“一言为定”!便各自抽出手中剑刃,从身后一左一右,夹攻夜无眠。 夜无眠自信能以一敌三,耐着性子等他几人交谈完,才左手驭起青釭剑,剑身回撤,打出一道“花落知多少”的剑招,直刺冯姓怪人。 这是他第一次不手持长剑,而使出剑招。 相比于手持,真气驾驭之下,自然慢了许多,只有平时五分之一的速度,但威力仍然不容小觑。 冯姓怪人连忙招架,夜无眠右手抽出腰间龙鳞铁鞘利剑,一剑“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刺黎姓怪人。 一般同境界的武者,在被以多欺少时,通常是守势。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再怎么厉害,也得先守住基本盘,再做后手。 但夜无眠仗着掌握了真气驭剑的本领,根本不管这么多,左手驭剑,右手持剑,分心两用,虽然不如专心只用一剑时那般威力,却好比多了一个分身,反而更加游刃有余。 冯、黎二人的剑招,看上去也都有所考究。一个是“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一个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只是,也许是所学的注解并不深刻,才触上夜无眠的招数,冯、黎二人,便有一触即溃的迹象。 “乓乓!” 剑刃击打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响,白水泉忽然认出了剑来,大声喝道:“我的龙鳞铁鞘剑,如何被你这个小书生拿去了?” 他才抛出这个质问,白风光便哈哈讥讽道:“你的龙鳞铁鞘剑?呵呵,你送给了我,我将他转送给他了!现在是他的龙鳞铁鞘剑,你可不要乱认!” “逆子!” 白水泉想顺手给白风光一道掌掴,可看着对方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还我剑来!” 白水泉捡起地上的兵刃,催动《小灵宝经》中的功法,趁着夜无眠战冯、黎二人的间隙,寻破绽趁虚而入。 “呵呵,找死!” 夜无眠早留意着他这里的动静,一脚踢在黎姓怪人持剑的手上,踢得对方手腕发麻。 高端的战斗,往往用最朴素的方式取胜。 冯、黎二人在剑招被夜无眠破了的情况下,中门大开,失去了近身防守的能力,很快便被夜无眠欺身而上。 一个被踢得手腕发麻,剑落在地上,一个被夜无眠所驭的青釭剑,刺中肩膀,血流如注。 飞速解决了与这二人的缠斗,夜无眠空出手来,一剑后拉,拉出一道“齐鲁青未了”的强大剑气,直抵白水泉面门。 当晚在长沙城,他以《望岳》的剑法压得白水泉毫无招架之力,今日故技重施,主打的便是一个轻车熟路。 果然,白水泉的剑上,才泛起阵阵鬼气,便被这泰山的正道之势,给生生克制住了! 第209章 身世惊闻(上) 战斗很快结束,夜无眠手中的龙鳞铁鞘剑,直压住白水泉的喉咙。 至于冯、黎二人,早被生生逼退,退出室内,不知遁去了哪里。 夜无眠倒并不担心,这二人会卷土重来。 这二人只是来赚点钱的,凭什么会为你武功山人拼命? 成功掌握驭剑术后的夜无眠,比之前更加强大了。 这种情况下,冯、黎二人如果傻乎乎地坚持不走,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横尸当场。 小命虽贱,却还是比一千两银子要紧呐。 两人遁去,寸室之内,只剩下夜无眠和白水泉父子。 白水泉被扼住咽喉,拼命求饶。 这求饶的模样,与当夜长沙城中的样子,简直是一模一样。 而白水泉的眸子中,也泛着一种怪异的光芒。 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书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乎是在哪儿见过。 他当然不会,把夜无眠,和在长沙城时,扮做丫鬟的“阿眠”联系起来。 眼神只是一阵恍惚,夜无眠已是低声一喝。 “到处乱瞟我就刺瞎你的双眼!” 白水泉身体猛得一颤,感受到夜无眠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意,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把心头的疑问压在最深处。 “哈哈哈哈哈,白水泉,你看你这狗模样,你也有今天!” 被绑在椅子上的白风光,看着白水泉的样子,大声嘲讽奚落了起来。 夜无眠皱了皱眉,斜着眼看了一眼白风光,未说一句话,便把他看得紧闭臭嘴,不敢多说。 “我问,你答,不能隐瞒。” 长剑之下,夜无眠言语简单,但话中料峭的寒意,却让白水泉打了个哆嗦。 “好好好,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水泉点头如捣蒜。 绝对的武力压制之下,他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夜无眠想了想,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我听说,洛凡溪身边,有你安排的眼线,以至于,连人家的闺房之事,都很清楚……所以,到底是谁杀了谭敬怡?” 白水泉猛地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看向夜无眠,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洛凡溪身边,布置了眼线?” 夜无眠的剑前挺一分,白水泉的脸惨白三分。 他已经感受到了剑尖上的寒意了。 “你觉得,你有资格问我这个问题吗?”夜无眠冷冷说道。 “是,是……” 白水泉面露思索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也是前不久去长沙,才猛然听闻,我那敬怡,居然,居然自焚而死!初时我还不信,后面找了谭敬承对质,才确认了这一消息。” 也是,谭敬怡去世的消息,还是夜无眠在打斗时,传递给白水泉的。 他对这个消息知道的晚,不一定代表,他对其中的内幕,知道得少。 这也是夜无眠不惜再来找他询问的原因。 果然,白水泉话音一转,气愤道:“数日之后,我准备赶回武功山时,我内线传来消息说,我的敬怡,是让两个从南京赶来的人,所杀害的!” “南京?” 夜无眠的手颤了颤。 “不错。”白水泉急忙道,“那两人杀了敬怡,伪造成自焚的样子。” 夜无眠努力去回忆,谭敬怡死时的场景。 无奈当时整个洛家上下,都已经乱成了一团,许多细节,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对于白水泉所说的从南京而来的人,夜无眠也没有任何印象。 他只大概记得,当时的敬怡夫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只是凭身段,大致能看出是其本人。 这种情况之下,被人伪造成自焚而死,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深吸了一口气,夜无眠目光锐利,看着白水泉,道:“我如何能确保你所说的是真的?敬怡夫人在南京可惹了什么仇家,为什么会有人从南京跑过来,千里迢迢要来杀她?” 白水泉犹豫了一番,欲言又止。 夜无眠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神色变化,声音一冷,驭着青釭剑,直接插到他面前。 “说!” 这威逼,容不得白水泉卖半分关子。 “我当年错了,不该给敬怡埋下这么一个杀身之祸啊!” 说到这里,白水泉居然留下几滴泪水来,流着鼻涕说道:“当年,敬怡与洛凡溪那贼厮成亲之后,没几个月,便派人找到我,说是武功山求子最灵,欲求一女。 来武功山求子的不少,求女的,还是头一个。这年头遗弃女孩的很多,我本可以随随便便去山下,为敬怡寻一个来。奈何敬怡的来信中说,需要长得好看的,出身富贵的,时辰也有一定的要求。这个条件有些苛刻,当时一直没有找成…… 直到我收到这封信后半年,去南京办了一趟事,误打误撞之下,让我在南京城中,找到了一个符合敬怡要求的女孩,我就把那个女孩,偷了过来。” 在夜无眠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白水泉所说的每个字,几乎都如同天上响雷。 “我当时只知道那女孩出身富贵,却不知道她到底出生何等富贵。按理来说,她出生时辰都让我打听到了,她的家世,我应该能弄清楚。可是匪夷所思,十分神秘,总有一个密不透风的墙,挡住了我的打探。 犹豫多日后,我咬了咬牙,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干了!趁着一个绝妙的空档,天赐良机的机会,我把那小女孩偷了出来,随后,派人将其转送给敬怡。又半年后,内线传来消息告诉我,敬怡和洛凡溪,为这个女孩取名为,洛湘竹。” 第210章 身世惊闻(下) 洛湘竹不是亲生的! 洛湘竹是敬怡夫人,从白水泉这里买来的孩子! 由白水泉缓缓说来的这个秘闻,在夜无眠耳旁,响起了炸雷声,嗡嗡作响。 “你……” 夜无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勉强咧嘴笑了笑,道:“你在说笑吧?” 白水泉连忙举拳发誓道:“我之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字的虚假,教我天诛地灭,天打雷劈!” 似乎是怕夜无眠不信,在恳求的目光下,夜无眠暂时撤了剑。 白水泉从一旁的书案之上,取下一堆厚厚的册子,翻找了一番。 夜无眠时刻提防他耍小动作。 不过,白水泉确实只是拿来一本尘封枯黄的册子,翻给夜无眠看。 夜无眠没有凑近,随着白水泉翻书,屏气凝神,生怕书页中暗藏某种毒素。 对于这个妖道,夜无眠以最高的戒备心应对。 翻到其中一页,白水泉道:“这书册上,记载的乃是当年有关洛湘竹的细节。” 不须他念诵,夜无眠自己便看了起来。 书册中,记录地很详实,包括何时何地,从何人手中,盗得洛湘竹,又是经由何种渠道,送至谭敬怡处。 “售价六千五百九十八两,钱货两讫。” 结尾处,这几个字,显得很是讽刺。 这段信息,给夜无眠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纸张陈旧枯黄,页面有些泛皱,而笔墨,随着年月流逝,也淡化褪色了许多。 显然,这小册子,这字,应该不是假的。 白水泉不会料到有人竟然闯上门来,询问洛湘竹的身世。况且,对于洛湘竹的身世,也是无意间被提到。 因此可以推断,不至于作假。 夜无眠两眼空空,不知如何是好。 “我监视了洛凡溪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他吗?他有不举之症,敬怡跟了他,毫无床笫之欢可言。这也罢了,不举,便生不了孩子,他便只有让敬怡找我来买一个。不过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他那么大的家业,为何不买个男孩,却是非要买个女孩?女孩又不能继承。所以他一死,洛家就被吃绝户了。” 白水泉犹在不断地说着,浑然没有发现,夜无眠的眼神,已从空洞,转为了冷漠。 渐渐的,夜无眠想起了一个事情。 在吉王府时,燕赵三孤及岳不欺,前来救洛湘竹,并称其为“金珠遗女”。 夜无眠事后并未对这个称呼,有过什么深思。即便曾问起过岳不欺,问他“金珠遗女”何谓,但对方并没有说,也警告称不要过多了解。 没想到,竟在此有了呼应。 “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应该想到,小姐并非老爷与夫人的亲生女儿。”夜无眠暗暗想道。 “只是,却不知小姐到底是什么身世?金珠遗女,又是什么?” 他看向白水泉。 白水泉被他的眼睛盯得发麻。 “洛……洛湘竹,到底是你从哪里盗来的,她原来的家庭,是什么身份?”夜无眠淡淡问道。 白水泉露出一丝苦笑。 “这位书生老爷,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当时我打听到了洛湘竹的生辰,却未能打听到她的身世,所以她亲生父母是谁,我也一概不知……” 顿了顿,白水泉才说道:“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她身世极尊贵。好像是某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所宠爱的女人,在南京生下的孩子。” 白水泉讨好似的,说出了一个地点。 “你若不信,可去南京鸡鸣寺,向那里的和尚,打听一下洛湘竹。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是那儿的和尚定然有知道的。你去问时,便只说,有没有见过一个右臂之上,长着浅蓝色蝴蝶状胎记的女婴?你问了后,自然会有人能给你透露一点信息。不过我料想,与我所说的大差不差了。” 第211章 命运无稽 半个时辰后,夜无眠走出了白水泉的居室。 盘问得已经很清楚了,洛湘竹,确实不是洛凡溪和谭敬怡之女。 至于她到底是谁的女儿,白风光残破的记忆,和金顶门古旧的册案,都为身世之谜,添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小姐,若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时,你会作何感想……” 夜无眠苦笑了一声。 但或许,洛湘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出身。 当岳不欺和燕赵三孤,把她救醒之时,面对着陌生的救援者,她肯定会被告知许多颠覆以往人生经验的事情。 夜无眠听到这个秘闻时,尚且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更何况洛湘竹本人? 只希望她的心,能够更加淡定一些吧。 夜无眠摇了摇头,把这些繁芜的事情,摇出了头外。 “南京,鸡鸣寺。” 他的嘴中,喃喃念叨着这个地方。 缓缓闭上了眼睛。 南京,南京。 想起刚从锦衣卫的魔爪中逃出生天时,他也计划着,要去一趟南京,找到南京锦衣卫镇抚使,好问问对方,关于洛凡溪的一些事。 后来因为与岳不欺约定,先去庐山,打探洛凡溪的死因,他便渐渐淡忘了,当初自己的这个想法。 而今,对于洛湘竹的身世,他又萌生出了,一定要去一趟南京的打算。 “南京,还是要去一趟。” 他睁开眼睛,嘴角上勾起的无奈笑容,反映了内心的彷徨。 “我又要追查老爷的死因,又要追查夫人的死因,现在,还要再加一条,小姐的身世……我可真忙啊。” 可笑命运无稽,都是为他人而奔忙。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而看到,楚烟提着灵活的步子,到了身前。 “公子……” “烟儿……” 对面一眼,两人都有意开口先说,意在询问对方一些事宜,同时说话,又同时止住。 夜无眠让她先说。 楚烟一笑,道:“公子,昨日我们计划得没错,顾百泉他们在注诗大会现场,拆穿了白水泉的面目、金顶门从事的贩卖人口生意之后,那白水心果然就要命令金顶门的门徒,发动武功山的护山法阵。” 她得意一笑,道:“也就在这个时候,烟儿我出手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控制了白水心和她的帮凶,从而避免,那可怕法阵的启动。” 看到她活泼开朗的笑容,夜无眠本来满是莫名阴霾的心头,总算有云开雨住的时分。 “善。” 夜无眠简单回了一个字。 楚烟道:“公子,那你这边呢,你问出你想问的问题了吗?” 夜无眠长长一叹。 “何止是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我从没想过的问题,也被问出来了。” 楚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问起白水泉父子的现状。 夜无眠冷眼回头看了白水泉的居室,淡淡道:“白水泉,死了。” 对此,楚烟毫无表情波动。 “是白风光求着我,让我杀他的。他们父子之间,有深仇大恨。” 夜无眠道:“二十年前,白水泉谋得金顶门掌门大位后,与门派中的一个师妹,有了夫妻之实。那师妹,诞下了白风光。随后,白水心来到武功山,将那师妹杀了,却留下了白风光,并一直隐瞒白风光的身世,让他以为,白水心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白风光还是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并对白水泉夫妻怀恨在心……” 真是一个让人感叹的故事,楚烟也为之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这个白风光也并非好人。”楚烟道,“公子,你打算怎么处置白风光?” 夜无眠一剑斩开门,白氏父子二人的尸体,出现在了眼中。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把白水泉杀了之后,白风光大笑而死了。” 第212章 正月初三 东边有日出,西边有雨,中间,是太阳和雨的交润地带。 古人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说的正是此时此刻,这独一无二的风景。 早过了宜春城,微风和煦,春寒料峭,正月初三的日子。 城外小路上,时有爆竹声声,也有顽童三两个,在用爆竹炸着东西。 随着一坨硕大的牛屎炸得在空中开了花,顽童们欢呼不已,好似完成了惊天动地的壮举。 一块湿漉漉牛粪,随爆竹溅来,向着官道之上,骑马赶路的一男二女疾飞而去。 只见其中一个少女,皱眉嗔哼一声,挥起袖袍,隔着几臂的距离,就将那牛粪隔空打飞回去。 “啪叽!” 湿糯糯的声响中,一名顽童被牛屎打中,正中头顶。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顽童“啊”的一声叫,又啼又笑,顶着那团牛屎,在同伴的嘲讽声中,飞也似地跑了。 顽童喧闹声中,那挥袖袍打落牛粪的少女,环视一圈,目中明明带着笑意,却没有一个小孩儿,敢朝她造次。 面面相觑一番,群童们敬畏地退避三舍,各自竞相跑了。 “这个年纪,正是贪玩享乐,又欺负弱小,恶意萌发的时候。”少女淡淡道,“烟儿给这几个小子,一点点警醒,希望他们,勿要自误,长大成了一方祸害。” 一男二女中,那少男仿在恍惚,听到这话,慢慢醒转回来。 “烟儿,孟子言性本善,荀子言性本恶,究竟谁对,谁错?” 夜无眠看着楚烟,慢慢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楚烟笑道:“公子,这个问题,可真为难烟儿了。千百年来,无数哲人研讨琢磨,各有见解,却无一个定论。这一时半会儿,烟儿自然也说不出个好歹来。” 她话音一转,道:“不过,很多时候,对错并不重要,选择一个自己满意的回答,才更重要。” 夜无眠点了点头。 一男二女,是夜无眠、楚烟以及江盼。 三人平了武功山风波之后,结伴下山,继续东行,尔来已有数日。 武功山事态平息后,顾百泉摧毁了白水泉建立起来的幼儿交易链,强势接过金顶门的权力,重新整顿门派。肖干云与文嘉、尹台南行回吉安小住,周青霜西行往长沙去寻找周咸,夜无眠带着楚烟、周青霜向庐山而行。 几人的方向不同,可谓是各奔东西了。 且不说其余几人,单就说夜无眠三人,这几日行来,也是都各自萦绕心事。 正月初一那日,楚烟神秘消失了半日,再出现时,眼中平添了一抹忧愁,不复往日之活泼;江盼从下武功山开始,便表现得患得患失,少女伤春悲秋的姿态,表现得一览无余。 而夜无眠,只要一想起洛湘竹的身世之谜,内心便是没来由的烦躁。 以是这几日来,三人虽一起赶路,一路上却几乎未曾交谈过些什么。都不主动开口言语。 也是刚刚楚烟一袖袍打飞牛屎,惹得夜无眠忍不住问性善性恶之论,才让三人有了罕见的交流。 “在我来看,我比较相信性恶论。”夜无眠笑道,“小时候,忍不住用沸汤,去浇灌无辜的蚂蚁巢穴。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是真的很坏。” 楚烟默然,转而笑道:“公子,人固然有恶,但只要引导得当,未免不能发见本心中的善。” “嗯。”夜无眠点了点头,“或许,人的心中,既存在着恶,也存在着善吧。我把云生留在武功山,让他拜在顾百泉门下,就是希望顾前辈,能让这个小家伙,发见本心的善,并压抑本心的恶。” 考虑到江湖路险恶,总是带着一个孩子也不太方便,夜无眠便将云生,转托给顾百泉。 云生本就是金顶门作恶交易之下的受害者,顾百泉对此,自是义不容辞,当即便答应了下来,并收他为弟子,亲自教导。 小家伙也算有了一个去处。希望多年之后再见,他能成长为一个磊落男子汉吧! 中午时分,正是人困马乏,急需饮清酒,吃肉粮的饭点,三人望见一处坡下,飘扬着镶金丝边线的酒旗,风杂酒肉香,裹卷人语声。 江盼道:“自在哥哥,烟儿姐姐,那酒旗旁,是一处酒肆。我们去打点下五脏庙吧,快饿死了。” 数日以来,难得江盼主动开口说话,夜无眠和楚烟二人,也都是相视一笑。 “正有此意!这大过年的,我们还在外面赶路,着实不应亏待了自己!” 夜无眠哈哈一笑,扬起马鞭,催着马儿,向那酒肆赶将而去。 不一会儿,酒旗之下,早有远远望见来客的小厮前来迎接,殷勤帮忙系了马,将三人请进屋。 “三位客官这是要住店呢,还是打尖呢?” 夜无眠道:“打尖。来两斤牛肉,一斤卤着吃,一斤水煮吃。两斤羊肉,一斤涮着吃,一斤爆炒酸菜吃。再来三壶酒,一壶烈酒,两壶甜米酒。还要香葱一把,大萝卜两个,萝卜往大了切,香葱往细了切,一碗陈醋,越陈越好。” 小二连忙记下,忙不迭点头,匆忙安排后厨去准备了。 夜无眠刚要找座位坐下,却听江盼惊喜喊道:“子升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循声往角落看去,却见最里头的一张桌子旁,坐着那俊俏刚毅的书生青年,徐阶。 然而,夜无眠的眼光,却被另一人牢牢吸引。 他眼皮一跳,瞳孔渐渐缩小。 这人……实在是久违了! 第213章 滕宗告令 但见那人,身穿一袭墨绿色长裙,正春月,眼含昂然的生机气息,令人看了,心生向往和钦慕;扎着两只羊角辫,是湖广梅山一带,山民女子的打扮。 “八步神机,祁连笑!竟然是她!”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她了?她不是云梦宗,安化分舵的舵主吗?” 当时在折梅客栈,八步神机祁连笑委托客栈小厮,为夜无眠送来蜈蚣,并断言他两个月内必遭“囚龙之煞”,届时可用蜈蚣,来破解此煞。 按照祁连笑的说法,梅山的巫术文化中,蜈蚣是破水压龙的,可用作解囚龙之煞用。 后来的事情,果如祁连笑所预料,夜无眠被锦衣卫算计,押入大牢之中,所受种种,确与“囚龙煞”对应上。 也幸好那只蜈蚣,咬开了夜无眠背上的勾刀,才让他得以逃出生天。 …… 见到祁连笑,夜无眠的第一反应,是要去到她桌旁,拱手作揖,向她道谢,感激她的活命之恩。 然而转念一想,当日见她时,自己是着女儿家衣裳,打扮成了女子之身;今日,自己已然恢复了男儿衣冠,走到人家近前,对方难保认不出自己,未免唐突了。 沉吟一番,他还是压下了心头的激动之情,等观候一番再说。 夜无眠能忍心头情绪,江盼却早按捺不住,几乎是冲到徐阶面前,两眼笑成了桃花状。 “子升哥哥,太好了,在这里遇到你了!我这几天一直在后悔,后悔当日为何不与你一同进京赶考,悔得我肠子都快青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竟又在这里见到了你!” 徐阶一愣,见是夜无眠、江盼等人到来,连忙放下碗筷,吐哺饮茶漱口后,先与夜无眠互相见了礼,才看向江盼。 “江妹子,实不相瞒。那日金顶一别,愚兄也在想,何必等我金榜题名时,再向圣上上书奏表开女科?女子参加科考,大可以自当今始。” 徐阶豪爽笑道:“不如你就随我进京去,易钗而弁,参加考试。倘若能中第,也是当今之世的一场佳话了。” 江盼被他说得两眼放光,举着小拳拳,仿佛看到了中第之后的自己。 “好!好!子升哥哥这般说,真是一扫我近日以来,心头连绵重叠的阴霾。” 江盼笑逐颜开,哪里还有半分半点,先前那愁眉不展的模样。 夜无眠心头领会,原来这小丫头的心事,竟是在徐阶这里,现在见到徐阶,心事自然而然便开了。 江盼回头向夜无眠、楚烟道:“自在哥哥,烟儿姐姐,我不与你们同行了,我要跟子升哥哥进京赶考去,你们不用担心我。” 楚烟没好气道:“年纪轻轻,就学会了重色轻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进京赶考,还夹杂了其他成分!” 江盼脸庞一红,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言语。夜无眠笑了笑,将她拉过一旁,低声道:“你与这位徐阶,也只是一面之缘,如此草率便与他而去,妥当吗?” 江盼毫不犹豫道:“我与自在哥哥也只是一面之缘,便跟你走了这么久的江湖。有何不妥?好男儿四海为家,我这个好女儿,自然也如是!” 见她面露坚定之色,不容置喙,夜无眠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叮嘱了几句,路上注意安全的事宜。又让她,好好研读《机关经》。 “现在《机关经》已经在你的手里,你要日夜研读,不能荒废。但最为重要的是,你得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在外头,你可千万不能轻易拿出此书来,否则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了,少不得会惹出什么祸患来……” 夜无眠说得很小声,江盼却是高声点头道:“知道啦,自在哥哥,你缘何如此唠叨啰嗦。一点都不人如其名,不懂得少言得自在!” 夜无眠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楚烟给江盼头上,弹了一个脑瓜崩,痛得她龇牙咧嘴。 “怎么跟你自在哥哥说话的!”楚烟道。 这一警示,江盼自知理亏,扮了个鬼脸,转而去找徐阶说话了。 不多会儿,菜已上齐,夜无眠与楚烟两人相视一看,各自吞咽了一口口水。 “吃?”夜无眠道。 楚烟笑道:“吃!” 夜无眠首先抱过烈酒,狂饮了一口,烈酒入喉入刀,辣得长舒一口气。 “呼……” 江湖风雨骤,难有看晴时。抱得一壶酒,醉在金鳞池。 原来并不怎么喜欢饮酒的夜无眠,现在渐渐也对喝酒,产生了兴趣。 一口喝完,见楚烟正睁着大眼望着自己,夜无眠笑道:“你倒是吃呀。” “我也要喝酒。”楚烟嘟着嘴道。 夜无眠指着桌子上的两壶甜米酒,道:“这两壶甜米酒,就是给你和江盼准备的。现在她去徐阶那一桌了,这两壶,都归你了。” “我才不喝这种小孩子喝的甜酒呢!”楚烟狡黠一笑,指着夜无眠手中的酒壶,“我要喝你手里的,烈酒!” “我刚刚对嘴喝过了。” “我不嫌弃!” 见楚烟这般说,夜无眠也只好把酒递给她。 “小心点,可辣喉咙了这玩意儿。” 楚烟虽也是抱着酒壶,痛饮而下,但姿态中,却更加透着一股优雅。 “烟儿,你好酒量!” 夜无眠也忍不住赞叹道。 楚烟得意地看了夜无眠一眼,哼了一声。 饮食正酣,却见门外突然闯入进来几个佩剑的书生侠客。为首一人身材挺拔,脸上肉质紧实,一看便是练家子,身上波动出来的气息隐约可知,此人是逆通境界人士。 “几位客官,里边……” 小厮正殷勤招呼就坐,为首这书生侠客,脸上冷漠的表情,令小厮的笑容僵硬了下来,话到嘴边,也吞了下去,不敢多说。 “将这个布告,贴在你们酒肆的显眼处。擅自损坏布告者死!” 那为首的侠客,扔给小厮一条长卷轴,便带着其余人等走了。 从头至尾,此人未介绍自己是何身份,小厮也不敢询问,被他身上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对方走了之后,才敢将卷轴拆开。 小二不识字,但闻讯而来的掌柜,是识字的。 他看到了卷轴上的字,面色大变,连忙找来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在店内墙壁上贴好。 莫名其妙的一出,吸引了不少好事者的注意,布告张贴好后,便有一人,站到了布告前,歪头晃脑地念诵了起来。 “滕王宗丁字级告令:兹有冲击湖广长沙府吉王宅邸逆贼,名讳夜无眠者,逃窜至我江西境内。现公布其男身及女身画像。抓捕或协助抓捕者赏,窝藏隐匿者死!” 第214章 痛殴鹰犬 如果不算上顾百泉,夜无眠还是第一次见到滕王宗的人。 他们面无表情,神色冷漠,说一不二,似乎习惯了在这片土地上,言出法随的感觉。 这与夜无眠想象中的滕王宗,差不多是吻合的。 世俗中,店大尚且欺客,更何况领袖群伦的武学门派。 然而令夜无眠没有想到的是,滕王宗居然会协助吉王府来抓捕自己。 一个在江西,一个在湖南,风马牛不相及,没想到,吉王的面子居然这么大,一声令下,可以让滕王宗的人,布置力量来对自己进行抓捕。 夜无眠默然,感受到楚烟在桌子下,用脚轻轻踢着自己。 看着她那温润如玉的脸庞,夜无眠心中微微一暖。 倒并非害怕,自己乔装成了书生,跟布告上的两个男女画像,都不相像。 除非周咸、朱厚冒等人亲至,否则是没有人能认出自己的。 在萍乡城时,大耳朵刘风,都没瞧出来。 只是觉得,此前清白之人,一下子变成了两省通缉的大贼,这身份转变之快,有些许令人始料未及。 突听得那默然喝酒的八步神机祁连笑,突然开口道:“未曾想当今天下第一门派,滕王宗,居然也甘心做朝廷的走狗,给什么狗屁吉王府,做鹰犬打手!呵呵,滕王宗,不过如此!” 夜无眠看向祁连笑,只见她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眼波流转间,有几分轻蔑和漫不经心。 “嗯?” 当夜无眠静下心去,体会她身上波动出来的气息时,眉头微微沉了下去。 “这气息,感觉不像是逆通境界啊。” 他先前,一直以为祁连笑,是逆通境界的修为。但今天的表现,却令他对自己此前的猜测,有了些许动摇。 他悄然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的神情和举止中,寻找更多的线索。 祁连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自信和超脱,仿佛她并不在意滕王宗或是吉王府的势力。 她轻晃着手中的酒碗,嘴角渐渐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不止夜无眠,周围的人听到祁连笑的话语后,也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骂吉王府也就罢了,但是,在江西的地界上,竟然敢用鹰犬、打手,来形容滕王宗。 在一些人看来,这胆子,也忒大了些。 一时间,客栈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拍案而起,震得碗筷抖动!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敢对滕王宗出言不逊!你可知道滕王宗在江湖中的地位?” 循着声音,夜无眠朝此人望去。 只见此人方脸宽阔,颧骨高耸,国字脸本应敦实厚重,无奈眉毛浓密且杂乱,像是未经修剪的草丛。 他眼睛不大,细长狭窄,目光中时常透露出一丝凶厉。 祁连笑骂滕王宗,其余人等都按兵不动,唯有此人站出,夜无眠思忖,此人或与滕王宗利益相关。 却听祁连笑嗤笑道:“我骂滕王宗是朝廷鹰犬,又不是骂你,你激动什么?莫非你是那滕王宗的鹰犬不成?” 却见那人涨红了脸,怒道:“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姓陆名浩,乃滕王宗外门弟子是也!” 如此一说,便是了然了。 原来是滕王宗的人,难怪要当众站出,来维护滕王宗的声誉。 “外门弟子?”祁连笑放下酒碗,舒舒服服地坐着。 美丽的面庞上,柳眉微微挑起,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嘲讽与戏弄的光芒。 “据我所知,滕王宗的外门弟子,不过是一群在门派外面,打打杂、跑跑腿的小角色罢了。连滕王宗的大门,都未必能进得去。呵呵,陆浩,你又何必,去为这个不把你当回事的门派,强行出头呢?” 祁连笑朱唇轻启,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带着几分不屑,与当初初见夜无眠时,那步步讲理、端庄稳重的模样,可谓是大相径庭。 夜无眠暗道:“她对我的态度,可比对此人,要好太多了。” 回想起当初祁连笑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因夜无眠夜战锦衣卫,就得到了她的蜈蚣之赠。 由此可见,这位大美人,她的行事逻辑,似乎是这样的:你跟朝廷关系不好,我就跟你好。 那么,反过来,如果你帮朝廷做事,我就骂你! 无怪乎她将滕王宗如此嘲讽! 陆浩的脸,由涨红转为铁青,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你,你一介妇人安敢!” 话才说完,身体已按捺不住,挥舞着拳头,朝祁连笑冲了过去。 夜无眠暗暗摇头。 祁连笑的武学修为,恐怕早已经到了第三境,沁髓境。 而这位陆浩,不过只是第一境,顺通境界。 以第一境,强攻第三境,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过,这也不能怪陆浩不自量力。 毕竟,当境界差距过大时,只要一方有意隐匿气息,低境界者,就十分难以洞悉高境界者的修为了。 当初在折梅客栈,夜无眠也是没有看出祁连笑的武学修为,便贸然出手。 夜无眠是幸运的,毕竟迎合了她“痛殴”朝廷鹰犬的偏好。 因此当初,他并没有被这位大美人怎么样。 陆浩就没这等好运气了,在祁连笑眼中,陆浩便是朝廷鹰犬,还是那种不入流的小狗子。 自然是要好好教训一番了。 陆浩拳脚到来,祁连笑依旧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眼看陆浩的拳头就要击中她,只见她轻轻身形几乎未曾动,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下,便轻易地避开了陆浩的攻击。 陆浩见状,更加愤怒,他接连发出几招,试图击中祁连笑。 然而,祁连笑如同稳坐钓鱼台,却屡屡令其拳脚落空。 “就这点本事,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祁连笑下巴微扬,高傲和自信的风采,展露无疑。 陆浩恼羞成怒,他所用的“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本是化用了苏轼的招数,顺通境界使来,威力虽然一般,但好在稳扎稳打,平日里用得多了,也算熟能生巧。 但这样的招数,如今使将出来,如同沉入了湖底。 对手是深不可测的广大水域,汹涌的水浪,不待如何拍打,就能令自己窒息。 果然,祁连笑嘲讽完毕,手只是微动稍许,在夜无眠的眉头一皱间,便听到了“咔嚓”一声。 声响中,陆浩的手,无力垂落下来。 这是,被硬生生折断了。 “啊!” 陆浩发出一声惨叫,痛苦地倒在地上。 脸上,是惊恐,是羞愤,不一而足。 祁连笑冷笑道道:“今日只折你一臂,来日若还不自量力,仔细我把你的头也给折了!” 说着,神态又恢复到此前那自若的模样,继续端起碗,品尝着美酒,仿佛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第215章 密林相见 酒肆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皆被祁莲笑的身手所震惊。 想想也是,这江湖中大多的行走客,都是些没有内力的,和内力处于顺通境界的,很少见到逆通境界及以上者。 遇见已是难得,更何况见其出手? 陆浩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他的同伴们急忙上前将他扶起,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畏惧。 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却听楚烟不动声色的,给夜无眠传音入密道:“公子,小心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第三境界沁髓境的强者。” 夜无眠转过头去,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关怀。 内心稍暖,点了点头。 酒肆内微妙的气息开始恢复过来之后,不少吃饭的客人,都匆匆结账而去。 大多数人,虽然有着爱看热闹的天性,但此时此刻,也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占了上风。 祁莲笑一出手就断人一条胳膊,如此狠辣,显然非江湖中正教的一般行事风格。 因此,对于好事者来说,还是尽快躲避为好。 不一会儿,原本热闹的酒肆,除了掌柜、小厮外,很快便只剩寥寥几人,也就是夜无眠、楚烟,以及徐阶、江盼,再就是祁莲笑本人了。 祁莲笑方才出手的刹那,徐阶也在认真注视着。面上表情变幻莫测,心中不知是作何感想。 夜无眠偶尔瞥到时,见他皱眉深思,犹见想法的彷徨。 一顿饭吃毕,夜无眠起身,问向江盼道:“江盼妹妹,你果真要与徐子升兄前往京城赶考么?” 江盼面若粉霞,轻垂臻首,眸中似有羞意流转。 与之前和夜无眠、楚烟相处时,黯淡无神、脸上无光的样子,判若两人。 明显是少女动了春心。 “自在哥哥,我果真、确真、以及当真,要和子升哥哥,一同进京赶考而去。” 江盼握着小拳拳,坚定说道,“自我读书时始,念诵第一句圣人经义的早上,我就决定,以后一定要考个女状元回来!” 她的样子令人动容。 夜无眠沉默良久,也露出了笑容。 “好吧,你既然有这般远大的志向,我自然也不阻挠于你。” 说着,从行囊中取出纹银百两,郑重送给徐阶。 “子升兄,这小妮子与你一见如故,非要随你,我这做兄长的,也只能由得她去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所费靡少,这点银子,聊作盘缠,交予你保管。愿你这一路上,多多照顾我这妹子,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也是因为徐阶看上去,给夜无眠一种扎实之感,有君子之风。 再加此人也是逆通境界的强者,有自保能力,带上江盼一起上京师,应能助她平安无忧,夜无眠这才同意,让江盼跟着徐阶前去。 徐阶明显不是个扭捏的人,大大方方收了银子,抱拳道:“也好,正好我近日花费甚多,银两无几,这点钱,算是我借自在兄的。来日再还。” 夜无眠笑了笑。 徐阶看了看江盼,又看了看夜无眠,继续道:“江盼妹子与我一路往京师,我必不让她受苦受忧。这一去,若能金榜题名,在京师站下脚跟来,来日自在兄来京,便有一处落脚地了。” 夜无眠也行礼道:“好,他日京师重逢,一起痛饮耳!” 京师? 那是很遥远的地方了。对于夜无眠来说,京师目前并不在他的任何计划之内。 也就是南京,他还偶尔想想。 话不多说,江湖儿女离别时,虽也泪沾衣裳,可一转头,又是新的天地。 出了这酒肆,没得一会儿,骑马入了一片密林当中。 夜无眠正想低下头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指路碑、界碑一类的东西,看看现在到了何处了。 却见楚烟看向他,笑道:“公子,有个跟屁虫,跟过来了。” “跟屁虫?”夜无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楚烟看向某处,朗声道:“既然被我发现了,还不快快现出身来!” 风起,一道身影闪过。 夜无眠眼前一花,再定睛瞧时,那祁莲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这等如鬼似魅的身法,可曾见过几回? 夜无眠手按在腰间的铁鞘龙鳞利剑上,全副身心,都戒备了起来。 “小姑娘,鼻子真灵,你是属狗的?” 祁莲笑看着楚烟,调侃道。 楚烟并不将这调笑放在心上,却也淡淡反唇相讥道:“我若属狗,你猜我是闻到了什么,才会鼻子灵?” 祁莲笑笑容一滞,方知这个小姑娘,甚是不简单,不光鼻子灵,连说话怼人,亦是一流。 当即便打算不与她多说,转而看向夜无眠,闭上眼睛,一个深呼吸,随后,长长吐出气来,悠悠一叹。 这没来由的动作,令夜无眠后退几步。 “你这又是在干嘛?”楚烟笑道,“说我属狗,怎么你自己,却做起这狗儿的动作来了。” 祁莲笑缓缓睁开眼睛,不接楚烟的话头,只是看着夜无眠。 “你虽易了装束,但身上残留的气味,是不会改变的。” 夜无眠心中一紧,暗自思索着祁莲笑所言的含义。 他凝视着她,暗暗思索道:“莫非她仅仅凭借我的体味,便认出了我来么?我的体味,没这么大吧?” 说着,抬起手臂,闻了闻某处。 还好,倒是并无异味,否则这一路来,楚烟得被自己熏死了。 “呵呵,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我只是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罢了。” 祁莲笑的声音轻柔而婉转,仿佛一阵微风拂过。 夜无眠心中差不多已有了答案,却装作若无所事,皱了皱眉头,问道:“敢问姑娘,我身上究竟有何特殊气味?为何你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 只见祁莲笑轻移步子,缓缓道:“去岁九月,折梅客栈,我以一只蜈蚣赠送给公子,助公子解那囚龙之煞。” 祁莲笑的眼中精光闪烁,道:“那只蜈蚣身上独特的气味,至今仍残留在公子身上。我方才便是凭借这气味,认出了易容、易装,呵呵,甚至……改变了性别后的公子。” 说到这里,楚烟忍不住一笑,道:“什么叫改变性别,我家公子向来便是男儿身,不曾为女儿过。” 祁莲笑幽幽一叹:“是么?公子当初在折梅客栈中,打扮成千娇百媚的小丫鬟,可是迷人的很呢,把我也骗过了,从头至尾,我都没有认出,你竟是个男子!” 夜无眠老脸一红,把视线转向别处。 还是楚烟解围道:“当时事,不必多提。你这跟屁虫,说是替我公子解了什么囚龙之煞?咋了,听你的语气,现在出现在此,莫非是想挟恩图报?” 夜无眠连忙叫住她,道:“烟儿,不可如此说!” 他看向祁莲笑,郑重地施了一个大礼。 第216章 三个锦囊 “当日无眠遭厄,于暗无天日的锦衣诏狱之中,呼天抢地。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悲观无极,自以为卿卿性命,就要丧之于斯。” 夜无眠动容道:“幸得八步神机祁舵主,预先赠我蜈蚣解厄,无眠这才得以逃出生天,破解囚龙之煞。此恩,如同再造。祁舵主,请受我一拜!” 夜无眠施完了礼,那祁莲笑也不避,坦坦然接受他这一礼。 点头笑道:“你倒是个能知冷暖的人,也不枉我当日救你。” 两人叙旧间,楚烟却是道:“八步神机?原来你就是八步神机祁莲笑?窝藏在云梦泽南、安化县的反贼,祁莲笑?” 反贼…… 这个称呼一出来,夜无眠的脸色,微微有些发黑。 虽然祁莲笑的行事风格,与江湖正派不太搭边,并且就以她仇恨朝廷的特点,称句反贼,也并不过分。 但是吧,直接这样说出来,好像还是有点不妥。 祁莲笑却毫不在意,笑道:“哦,你又是从何处,听得我的大名的?” 楚烟道:“这江湖上但凡有点名号的反贼,就没有我未曾听说过的。” 见祁莲笑淡定受了“反贼”之称,未与楚烟发生争执,夜无眠也松了一口气。 几人在林间行走了一会儿,祁莲笑忽然开口道:“再过些时日,你或许又将面临一煞。” “我?” 夜无眠猛然顿住脚步,汗毛直立。 “我?又将面临一煞?” 想起那囚龙之煞给自己带来的折磨,夜无眠面露苦涩。 祁莲笑看着夜无眠紧张的神色,缓声道:“不必如此担忧,此次之煞,未必就如囚龙之煞那般凶险。” 夜无眠稍稍放松了一些,追问道:“那不知是何煞?可有解法?” 祁莲笑微微摇头道:“此刻还难以断定,需待到时日临近,观其变化方能知晓。不过你放心,我会赠与你三只锦囊。你届时可以一一应对。” 夜无眠听后,心中略感踏实。 不过,他又觉得饶有趣味,笑问道:“你既称目前难以断定,须以后才能知晓,那么,你所给予的锦囊,又是通过何种原理,来对我日后可能遇到的灾厄,提供解决之道呢?” 几人停了下来,密林里,只听到早早南归鸟儿的扑腾声。 祁莲笑道:“怎么,听你这话,你是想学么?玄学一道,玄之又玄,许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入门。不过,你若拜师于我,我倒也可以考虑考虑,带你入门。” 楚烟忙道:“公子,且莫轻易拜师。且不谈这玄学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你如果拜她为师,日后你也成了反贼了。” 祁莲笑是反贼,反贼的徒儿自然也是反贼,这一点,一般是毋庸置疑的。 夜无眠笑了笑,摇头道:“我只有一个师父,除此之外,不拜任何人为师。” 小时候,少林寺那位外门的俗家弟子,才是他的师父。很小就跟着他,以至于将“师父”这个称呼,看得特别重,不愿意再拜他人为师。 “你看。”祁莲笑不悦道,“师父你不肯拜,个中玄机和原理,你却又要问。这世界上的好处,不能全让你占了吧。” 想了想,的确也是。 祁莲笑是江湖中被称为“八步神机”的大能,一身玄学断命本事,是得到了江湖公认的。如此手段,必有传承,不可能轻易告知别人原理,除非拜师。 夜无眠既不肯拜师,那就无缘得知了。 夜无眠抱拳赔罪道:“是在下唐突了。” 祁莲笑显然不是喜欢计较的人,从怀中掏出三个锦囊,递与他道:“这三个锦囊,在你走投无路之时,逐一打开。记住,是逐一打开,顺序为先绿,后红,再黑。” 接过三个绿色锦囊,夜无眠苦笑道:“祁舵主,莫非咱们眼中所视之色,有所不同?我所看到的这三个锦囊,全是绿色,又何来红、黑的二个?” 祁莲笑叹道:“去年八月初见你时,你就十分多嘴爱问,未成想小半年后再见,你仍是如此,早知道这般,我就不插手,放任你去遭厄了。” “……” 这位祁舵主,还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妙人。 夜无眠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好多嘴再问,郑重地将三个锦囊收在怀里,好生护住了,不使掉落,才抱拳道:“感激祁舵主两次三番搭救之恩。” “两次三番?” 祁莲笑放声一笑,身影已到十步之外。 “缘分使然,就这两次,仅仅两次!以后再遇见,我不会再帮你了。何来的两次三番。” 声音渐渐不可闻,夜无眠定睛望去,密乱的树林中,祁莲笑的身影,已不可见。 “哼,装神弄鬼。”楚烟嘟了嘟嘴,道。 转而望向夜无眠:“公子,你是不是没太听明白?趁她现在还没走远,我加快步子,还能把她抓回来,把她扔到你面前,让你问个明白。” 夜无眠苦笑一声。 他当然知道,楚烟轻功绝伦,要追上祁莲笑,不是什么问题。 然而,祁莲笑既不愿意多说,追问,也不并不妥当。 “罢了,烟儿。当初她助我解第一道厄难之时,未与我照面,便已定下解决方法,可见她,实在是有几分本事的。” 夜无眠道:“既然如此,我还是按照她所说的那样,不去多问,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他笑了笑,林间微风的吹拂下,发丝颤动着,为他勾起一抹从容。 不知不觉,一场春雨到来。 春雨淅沥沥,贵如油。 “烟儿,你看这忽晴忽雨的江湖,谁又能管的了那么多。” 二人各从行囊中,拾起一顶笠头戴上。 夜无眠道:“莫问前路如何,只看脚下平否。” 平,就走。 不平,就绕路,或者跳开。 夜无眠信马由缰,马蹄踩着春雨,消失在慢慢松软湿滑的小路上。 “公子真乃洒脱之人也!” 楚烟一声赞叹,跟了上去。 如此,又是不少日子过去。 在江湖中沐浴风雨的人,往往不知不觉,就发现日子从指尖溜走了。 以至于,路边小草渐渐没了马蹄,夜无眠才惊觉,已经二月了,而南昌大城,也遥遥在望。 夜无眠二人赶路的速度并不快。一般的脚程,从宜春至南昌,顶多十日,便可到达。 只是这沿途之上,受到了滕王宗布置抓捕的影响,夜无眠虽改换妆容,仍须小心翼翼应对,处处留神,不免就慢了下来。 第217章 南昌城外 “自从来到江西境内以后,我一直隐姓埋名,遇到任何人,都以罗经、罗自在之名自称,素未暴露我是夜无眠之事。那么,滕王宗,又是从哪里获得的信息?” 回想起当日在酒肆之中,看到的滕王宗所张贴的布告之上,明确写着“夜无眠逃窜至江西境内”的事情。 他情不自禁看了楚烟一眼。 从长沙一路跟自己来江西,并且知道自己逃犯身份的,也只有楚烟了。 而且,在滕王宗的布告下来之前,楚烟确实也神秘失踪了半日。 正好也是她失踪之后,才有了滕王宗布告之事。 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莫非……” 夜无眠心中暗惊。 在萍乡城时,楚烟拥有可以联络该城守备将军的手段,那时,她就展现了自己可能拥有的神秘背景。 能力上,也没问题。 既然如此,与滕王宗搭上线,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如果是楚烟暗中将自己的行踪,通知给了滕王宗,那么,她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 …… 夜无眠百思不得其解。 春雨绵绵,洗净了世间的尘埃,却洗不净心中的杂念。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穿过了一片片翠绿的竹林,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民歌,悠扬而动听。 似乎是感受到了夜无眠闪烁的目光,楚烟的美眸,也看向了夜无眠。 楚烟微微一笑,聪慧如他,如何能看不透夜无眠心中的纠结? 轻声说道:“公子,你是在怀疑,是我透露给滕王宗,你的行踪?” 夜无眠沉默了片刻。 两人相处日久,早便有一种十分宝贵的默契,如同河流,在两人心间流淌。这种默契,就是信任。 基于信任,他实在不愿意做之前那般的推测。 他缓缓开口,苦笑声中,无奈之色显露无疑。 “烟儿,你我同行至今,历经风雨,我自然不愿怀疑你。但仔细回想起来,一些事情,莫名其妙,甚至是十分蹊跷,才导致我不得不多想。” 楚烟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轻叹息:“公子,你的顾虑,我明白。但请你相信一点,烟儿,不至于做那些事。” 夜无眠点了点头。 虽然不幸的嫌隙,稍微滋生蔓延。 但幸运的是,两人还能进行有效的沟通。 中午时分,南昌城墙,已经在望。 南昌,是王勃那篇千古传颂雄文中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它雄卧彭蠡之滨,沟通吴越,通畅荆楚。 自《滕王阁序》横空出世以来,闻名于世人心中的,远不止滕王阁,更有令人心驰神往的南昌城。 今日阳光明媚,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南昌城门口处,来往的人如织,络绎不绝,经商的商贾,外出踏青赏景的士子,务农的农户,乃至江湖弟子,都趁着这醉人的早春,殷勤流连。 “公子,南昌城到了。这里,是滕王宗的驻地,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城门前,楚烟看着城墙,试问夜无眠道。 夜无眠看了看城门口盘查行人的滕王宗弟子,点了点头道:“确有凶险,但是,不得不入。” 夜无眠的目的地是庐山,要去庐山,最短的路途确实是经过南昌,折而北上。 而在非常时刻,完全可以绕过去,多走些距离,以保证安全。 然而,谭府太夫人送给夜无眠的《忘事录》一书中,记述了一个谭府的仇家:白鹤主人。 此人,系江西南昌人,居南昌城内。 太夫人曾经说过,《忘事录》中记录的人,都有可能,是杀害敬怡夫人的凶手,白鹤主人,自然也不例外。 尽管夜无眠曾经质疑过,一本老黄历式的册子,对于当下的事件,能有几分指导的可信度。 并且,在武功山时,白水泉曾经说过,谭敬怡是死于两个南京来的人之手。 但既然经过南昌,到了白鹤主人的地盘,夜无眠还是决定,去这个所谓的白鹤主人那里看看。 对方也许不是杀害谭敬怡的凶手,但却是还原洛凡溪,乃至洛家,许多前尘往事的极佳对象。 想到此处,夜无眠不再犹豫,下了马来,表情淡然,走入城中去。 楚烟连忙跟上。 城门口处,按图索骥盘问过路行人的滕王宗弟子,正在忙碌。 有一名灰衣弟子,衣尽华贵,显然地位不低,在人群中,动用内力,高声喊道:“天行龙运,赐尔横财。滕宗布告,甲乙丙丁。若能捉拿布告上通缉犯者,我滕王宗,及联合发布通缉令的另一方,当有重金相谢!” 紧接着,身边另一名身材稍矮的弟子,接过此人话头,继续大声道:“滕王宗乙字级告令:兹有醉翁派叛徒,名讳夏玄者,性格残暴,乖张悖逆。杀害醉翁派师长及师兄弟数人,窜逃至我江西南昌府境内,又连续作案数起,杀害官府、及滕王宗弟子若干,罪大恶极!现滕王宗和醉翁派通力悬赏此贼,过往人等,悉请留意。” 此人念完,便有娇美的滕王宗女弟子两人,并拿一幅画像,在人群中穿梭。 俨然是一个流动的布告栏。 好事的赶路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纷纷挤上前去,要瞧个明白。 哪怕不看画像,光是看那两个娇美女弟子,挺着胸脯高举画像,也算是能一饱眼福了。 人流涌动,争先恐后。 滕王宗弟子努力维持秩序,确保这一张画像,不被挤烂。 夜无眠走到城墙洞旁边时,又听到了几个通缉令。 大多都是丁字级、丙字级的。甲字级的没有,乙字级,也只有夏玄那一个。 很快,夜无眠也看到了专属于他的“流动通缉令”。 两名长相一般的滕王宗女弟子,举着夜无眠的男身、女身画像,于人群中走动而去,以吸引目光。 就像沾泥巴一样,围观人众,不断增多。 其他丁字级的通缉犯布告,围观驻足者寥寥。 毕竟,人流量是有限的。 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去看漂亮女弟子举着的乙字级大犯布告了。 来看普通女弟子举牌的丁字级小犯布告的,当然就没有那么多了。 但通缉夜无眠的流动布告旁,却是个例外。 围观人数上,仅次于乙字级通缉犯,醉翁派的夏玄。 夜无眠疑惑不解: “我是有什么独特的魅力,能吸引这么多人,前来围观?” 围观好事者的议论,让他恍然大悟。 “快看,这个叫什么夜无眠的,居然是两个人!” “什么两个人,你把老子都说糊涂了。这明明就只是一个人,男扮女装而已!。” “原来如此!这女装扮得俏,男装扮得也俊!如此人物,怎么会犯下事?不都说丑人多作怪吗,怎么这漂亮人物,居然也不安分了……” “啧啧啧,此等脸庞,无论扮做男女,都是世间一等一的容颜啊……” 夜无眠愕然。 原来这里人人扎堆,居然只是因为,自己长得好看。 都是奔着嗑颜来的,是后世所谓的“颜粉”。 尴尬了一阵,夜无眠摇头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 又听得有人低声议论。 “最近南昌不太平啊!这么多通缉犯来南昌了,还要不要人过安生日子啊?尤其这个叫什么夏玄的……听说还是第三境,沁髓境的强者……” 夜无眠转头,看着夏玄的画像,将此人的相貌,牢牢记在心里。 沁髓境强者夏玄,杀师弑兄,性格残暴。 遇到了一定要避开。 第218章 白鹤主人 白鹤主人,居南昌宁王府以南,飞羽巷中,白鹤堂。 夜无眠根据《忘事录》的记载,一路穿街过巷,前往飞羽巷。 尽管已被列为丁字级通缉犯,但夜无眠改头换面下来,与画像根本不像。 因此沿途行进,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再加上一身文人打扮,读书人的模样,令许多平民百姓,不敢与之直视。 无人叨扰,他倒也得了个清闲自在。 只是行不到数十步的时候,却不见楚烟跟上来。 耳畔只有她传音过来的残存声音。 “公子,南昌城中,有我故旧,我须得赴约一见。向你告假半日。明早再会。” “明日再会……” 这声音,婉转清回,萦绕耳边,久久不曾散去。 “呼……” 夜无眠长长一叹。 这几日来,楚烟经常有这般神秘之举,借故暂离。 有时是故人邀约,有时是临时有急。 相比于初见她时的神秘,现在的她,不仅神秘,仿佛与自己,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飞羽巷口。 夜无眠望着某处,那里恰到好处的,仿佛呈现出楚烟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幻觉消失了。 那并不是楚烟,只是自己心中的千般思绪,化作的幻象罢了。 二月初的月光,不圆,但是很亮。 巷中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二月春风似剪刀。” 两旁的柳树,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这条巷子的过往。 夜无眠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暂时放下,沿着巷道缓步前行。 夜深人静,飞羽巷中的灯火逐渐稀少,夜无眠的步伐也随之慢了下来。 早十几年前,宁王尚未谋反之时,南昌还是宁王的封地,而这里,正是宁王封地的核心所在。 后来,宁王兵败,封地被黜,偌大的宁王府,或荒废,或由皇家派太监驻地接管,不复当年景象。 连带着,飞羽巷外,也是一片寂寞寥落的模样。 夜无眠的脚步,在飞羽巷中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过往的厚重之上。 宁王的谋反虽已成为过往,但那份权力的争夺和人性的贪婪,仍旧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悄然上演。 夜无眠的目光扫过那些荒废的宅院。 那些曾经的繁华与荣耀,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被月光映照出一片荒凉。 权力的追逐究竟带来了什么?是荣耀,还是毁灭?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沉重的思考暂时放到一边。 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他,需要去考虑的。 一处幽静的庭院前。 门扉看似紧闭,上面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白鹤堂”三个大字。 这里,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夜无眠轻轻敲了敲门,门扉却意外地“吱呀”一声自行开启。 “嗯?” 这门,并非是不上锁,而是已经坏了,这才一推就开。 他迈步进入,庭院内满是破败脏乱的景象,月光下,像是来到了闹鬼的荒郊野屋。 这里,比宁王府更为破旧。 庭院里,每一块破碎的瓦砾,每一丛杂生的野草,都写满了无人居住的冷清。 那些破石乱瓦,显然取自不菲的原材料。 能够用的上这些材料,这白鹤主人,此前定是显赫一时。 只是,今非昨日,无论曾经多么显赫的人物,最终也难逃被时光遗弃的命运。 一阵寒风吹过,夜无眠忍不住抖了抖。 踩在如同废墟的庭院里,夜无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踅出庭外,再去仔细看那“白鹤堂”的牌匾时,这才借着月光看清楚了。 这牌匾中间,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折过,将文字肢解得分崩离析。 刚才光顾着进来,只是乍看了一眼,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再次回到庭院。 夜无眠四处翻找了一番,终于确定,小院已无人,独留空寂寥。 “看来,这白鹤堂已经废弃了,这里面怎么瞧,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至于白鹤主人,恐怕也早就不知何处去了。 是活着,还是早已作古。 这些,都不得而知。 专门为其而来,结果扑了个空。 感叹一番,夜无眠抖了抖衣裳,准备离去。 “哐啷”。 一阵闷响,夜无眠从某处经过时,踢倒了一个瓦罐。 若在平日里,夜无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只是今夜,沉浸在烦忧的思绪中,未曾多留意脚下的路,这才把一个根本谈不上挡路的瓦罐,给踢得裂开了。 那瓦罐中的水,随即溢出。 随着水流地面,月光下,三行似是诗词的文字,映入眼帘。 那瓦罐中的水,不知是雨水还是何物,甫一触地,就浇出几行文字来: 那文字,似有保存期限一般,转瞬即逝。 好在,夜无眠抢在消失之前,念了出来: 白云深处隐仙家, 鹤影孤飞映晚霞。 主客相逢无甚事, 人烟渐少入云涯。 忘机消得浮名累, 忧散心清似水华。 谷中幽径寻春去, 中有桃源好避秦。 乍一看,是一首厌倦了世俗争斗的山水田园诗,写得倒也清新脱俗,有几分雅致。 等全部念完,这几行字消失在眼前,夜无眠才迅速明白过来。 这是一首藏头诗。 每句诗开头第一个字,连成了一句话: 白鹤主人,忘忧谷中。 …… 夜无眠眉头紧皱,苦苦思索。 这算什么?是一种提示吗? 如果这是一种提示,那从前后的关联来看,倒也说得过去。 白鹤主人厌倦了世俗争斗,于是弃了他的白鹤堂,选择退出江湖。 但是,考虑到或许有故人会来找自己,便写下一首藏头诗,给故人留下些许线索。 这个线索,可不是那么好找的,需要不小心踢翻瓦罐,瓦罐中的水溢出,沁出这一行文字,在转瞬即逝间被看到,才能成功找到线索。 这一切,都需要一大串巧合连起来才行。 如此巧合之下,也算与白鹤主人有缘了,那么,白鹤主人因此而告诉你他的藏身处,也是无妨的。 夜无眠笑了笑。 看来,自己运气不算太坏。 现在只需要找到这个忘忧谷,就能找到白鹤主人了。 庭院中,一处石桌旁。 这石桌,是庭院里为数不多的保留较为完好的建筑物,上面,除了积了一层厚厚的湿泥,以及边角处有些磨损以外,并不影响使用。 夜无眠在桌旁石凳子上坐下,简单收拾干净,从怀中摸出一张,南昌城及周边舆图。 这是他白天时,在南昌某处书铺中,花了五两银子才买到的。 “忘忧谷,你在哪……” 对照着舆图,夜无眠去寻找其上有“忘忧谷”三字的地名标注。 舆图够大,字也十分细密,等夜无眠举着火折子,将舆图全部看完,听到远处街上,传来了打更人的一声吆喝。 “三更了……” 一转眼看到三更时分,却始终未在舆图上,看到“忘忧谷”的所在。 “莫非,忘忧谷不在南昌城及周边?” 夜无眠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 白鹤主人既然选择隐居,远远离开南昌,也说得过去。不在南昌附近,确实是有可能的。 但这样一来,夜无眠就不知该如何去寻找了。 天下这么大,忘忧谷不过是海中一粟。 找起来谈何容易? 更何况,谁又知道,这“忘忧谷”的名字,是不是白鹤主人自己起的? 等等。 “自己起的?” 还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 忘忧谷,不一定是真实的地名,有可能是白鹤主人,自己起的一个名字。 想到这里,夜无眠立即再次查看舆图。 不一会儿,就有了新的线索! 第219章 杜康古寺 夜无眠的视线,被舆图上,一处名为“杜康寺”的地方,所牢牢吸引住。 杜康,本是一位能工巧匠,是古代酿酒的集大成者,后世,也逐渐成为了,“酒”的代名词。 曹操诗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喝杜康酒,能解千般忧。 …… 白鹤主人留下来的诗歌里,暗示了他隐居的所在:忘忧谷。 但南昌城附近,并没有一处,叫做“忘忧谷”的所在。 稍微关联一下,忘忧谷,是否就是杜康寺呢?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杜康能解忧,杜康寺,说不定就能忘忧。 寺中往往藏谷,以度过饥荒岁月。 大明太祖,在当年大家都没饭吃的时候,就是加入了皇觉寺,吃上了一口寺里的谷子,这才强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建立了煌煌大明。 因此这么说来,这忘忧谷,还真有可能就是杜康寺啊! 想到这里,夜无眠心神振奋了起来。 从舆图上来看,杜康寺,距离南昌城,还是有段距离的。 约在城北五十里处。 再次粗看过一遍舆图,再没有看到其他任何可疑的地名。 夜无眠深吸了一口气。 “反正去庐山,也是往北走,正好顺路。” “我便先去这杜康寺看看。若能在那里找到白鹤主人,那就再好不过。” “如若不能,就放弃吧!” 事不宜迟! 天亮鸡叫后,天还是黑漆漆的。 南昌北城,城门大开,揉着睡眼的兵丁骂骂咧咧,在准备出城行人的好言好语催促中,不急不慢地,合力推开城门,放人出去。 夜无眠混在第一批出城的行人里,低调地出了城。 出城之后,一路留意,四下感知。 却并没有发现,附近有楚烟的踪迹。 “她昨日说告假半日,今晨即回。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要不要等到她再走?” 城外一处小土包上,夜无眠站在最高处,有点犯难。 从内心的角度来讲,最近数月以来,因有楚烟的陪伴,这条本来难走又孤寂的江湖路,添了些许温情。 对于楚烟的态度,他也早已经从一开始的排斥,变成了现在的接受。 然而,天不遂人愿的是,来历十分神秘的楚烟,最近私底下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不知不觉间,似乎与他,越走越远了…… 等了许久,不见楚烟的身影。 往常,无论离开多久,无论夜无眠置身何处,楚烟都能轻易找到他。 这也是夜无眠从不问她,短暂分开后,两人应在哪里碰头的原因。 不过今日,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 “算了,不管了,眼看天就要亮了,时辰不算早,我先去杜康寺,打探一番,再做计较。” 举目四望,望不见楚烟那娇小婀娜的身影,夜无眠心中,甚至有淡淡的失落。 好在,转瞬即逝。 他施展轻功,疾步如流星。 夜无眠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的步伐轻盈而迅速,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 不断向北行进,南昌城的喧嚣渐渐远去。 市井的风貌慢慢消失,浓郁的自然气息,宁静的田园风光,扑入眼帘。 一夜紧绷的心弦,略微宽松起来。 天色渐亮,前方景致看得清楚,是一片片青翠的竹林和水田。 偶尔,还能见到几位早起的农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此时正是南方种秧苗的时节,水田里,秧苗才手掌高,正青涩稚嫩。 难得欣赏了一番,夜无眠却没有停下脚步。 一个时辰后,在一处春意渐闹的山谷入口,停下了脚步。 谷口,小路蜿蜒。 两旁,是经冬犹绿的树木,和偶尔可见的野花。 他沉下心去,感受这谷口方圆的气息。 随着内力的愈发深厚,功力的日渐精进,夜无眠已经慢慢可以感受到,一定范围内,同境界强者存在的气息。 遗憾的是,这是一种很玄妙的能力。 玄就玄在,并不稳定。 有时候很准确,有时候又不准。 也是因此,他没有太依靠这种能力,仅仅只是,用作参考罢了。 用心感受一番,夜无眠并未能察觉到什么有用的发现。 小心戒备起来,沿着谷口的山路缓缓前行。 耳边不时传来早春鸟儿的鸣叫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味道。 地势先高后低,终于,在山路的尽头,夜无眠看到了一座古朴的寺庙。 庙上牌匾,书着三字章草: “杜康寺”。 三个字,明明金光闪闪,在上午的阳光下,却闪烁着几分,阴郁的光芒。 杜康寺,这个寺庙的名字,过于不正经。 用酒来命名寺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寺庙中的僧人,是否都是酒肉和尚。 夜无眠放眼望去,只见寺庙大门紧闭,门前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偶尔留下的一两个脚印,积了些许雨水。 显然,这个寺庙,人迹罕至。 迈步走上石阶,青苔湿滑,夜无眠着力点刚刚好,并无滑倒之忧。 来到寺门前,他轻轻敲了敲门,但门并未上锁,反而在他的推动下“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门内,是一片幽暗的庭院,几棵古树参天,落叶满地。 穿过一条长廊,他来到了主殿前。 主殿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供奉的佛像,以及地上的一些香烛残迹。 正准备推门而入时,一股微弱的气流波动不动,不期而至。 “嗯?” 他立刻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这股气流波动,很可能是某位强者的气息,而且对方,正在尽量隐藏自己的存在。 他心中警惕,手按在腰间龙鳞铁鞘剑上,随时待发。 环视四周,殿内昏暗,只有几缕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映照在佛像的金身上。 夜无眠的目光在殿内扫过,突然定格在一个角落里。 那里,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影静静地躺在地上,身边散落着几片破碎的竹简。 夜无眠快步走去,蹲下身子查看。 但见此人,两边脸庞高肿,如同猪头,胸前有一处致命剑伤。 已经气绝。 “死了?” 夜无眠心中一沉。 虽然不知死者身份,但猛然见到地上躺着一个死人,心头还是有些许闷感。 “死了还没多久,尸体还没肿胀,血瘀还没有往下边沉积,凶手或许,还没走远……” 夜无眠冷静分析,目光又看向死者肿胀的脸庞。 “肿脸之上,巴掌痕迹明显,带有活血流淌的痕迹,想必,是死前被打所致。巴掌伤痕相对旧,胸口致命剑伤相对新,由此看来,死者极有可能是被人疯狂掌掴之后,才一剑刺死的。” 看着脸上成堆的巴掌痕印,夜无眠心头一凛。 凶手是不是有扇人巴掌的特殊癖好? 杀人之前,先打了无数巴掌,过足了瘾,才将人杀死。 第一次见这种杀人方法。 无奈摇头了一番。 忽然! 夜无眠感觉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一种自步入江湖以来,不下于岳不欺所带来的压迫感,从身后席卷而来。 那压迫感,先是如汹涌排浪,随后,集于一束,如同针尖,直刺后背。 “啊……” 他闷哼一声,正待反抗,却见眼前一闪,一个嘴里叼着狗尾草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眼睛狭长,不是很大,是所谓眯眯眼,但即便如此,眼中的眼黑,实在小的可怜,势力仍不敌眼白,呈现出“三白眼”的形态。 夜无眠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身上,心中警钟大作。 在这种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接近自己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此人一直便在此处了。 方才他推门之前,曾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流波动,那个波动,也许便是此人造成的。 那微弱的气息,与眼下此人强大的气息,的确是有一丝同源的味道。 “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夜无眠沉声问道,手依然按在剑柄上。 青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嘲讽,似乎对夜无眠的警惕毫不在意。 他轻轻吐掉口中的狗尾草,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呵呵,我还要问你为何在此呢?荒郊野外,杜康破寺,这里平常几乎没人来过,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青年一开口说话,夜无眠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此人的功力,深不可测,超过第二境! 青年给他的这种感觉,他只在岳不欺身上,感受到过类似的。 都是那种毫不遮掩的攻击、直刺,是一柄出鞘的利刃,挥舞间就要杀人的,谁都不能忽视的锋芒! 第三境,沁髓境! 夜无眠的心,犹如这片山谷,沉到了底。 “我来此,自然是有我的目的。” 夜无眠平静地回答,尽管心中波涛汹涌,但他的声音,尽量维持着沉稳,如同古井无波。 他尝试直视青年,尽管眼睛,被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刺得有些疼痛。 “现在,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此了?” “哈哈哈哈……” 看到夜无眠努力与自己对视的模样,青年仰天大笑数声。 这声音,听似豪迈,实则狰狞。 一把长剑化作精光,蓦然飞来,抢在夜无眠视线转移之前,割下了地上白衣尸体的头颅。 头颅旋转着飞来,青年左手接住头颅,右手接住长剑。 “哈哈,你也看到了,我是来杀白鹤老贼的!” 第220章 黑云翻滚 “白鹤老贼?” 夜无眠心中泛起惊诧,两相联系,问道:“你所说的白鹤老贼,可是白鹤主人?” 青年将头颅扔在半空,飞起一脚,只听得一声爆响。 红的白的,那头颅,被他踢成了漫天血雾。 眉毛上,脸上,沾了又细又密的血水,又黏又腻,很不舒服。 夜无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无名之火。 青年嗤笑道:“老贼就是老贼,还自诩白鹤主人,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得知死者正是白鹤主人,夜无眠心头震动。 辛辛苦苦翻找了一夜的线索,侥幸找到,却只是找到一具尸体。 即便如此,也没有办法。 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一股玄而又玄的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 想到此,夜无眠不再多说,擦了擦脸上的血,趁青年去毁灭白鹤主人的无头尸体时,转身就跑! 是的,跑,只能跑! 眼前的青年,夜无眠虽不知其是何来历,但很明显,对方是个性情暴戾之人,有虐杀的倾向。 更重要的是,修为远胜自己! 不跑,难道留在这里等死? 脚下,“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全速施展。 内力付在下盘,以及两腿之间。 不计消耗,内力能运转多快,就运转多快! 此时的夜无眠,再无其他任何想法,内心只有一个信念。 “跑!” 方才的那种,如芒在背,如立针毡,仿佛死神降临的压迫感,都是这个神秘青年所带来的。 只有远离他,才能重新拥抱安全感! 咻—— 夜无眠仿佛化作一道风,飞驰而去。 正俯下身体虐尸的青年,眼角的余光,看到夜无眠的残影。 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呵呵,你倒是机灵,还知道跑。” “不像我这个师父,临到死了,还想着扇我一巴掌呢!” 青年冷冷一笑。 随后,仅仅一剑,便将白鹤主人的心脏,扎成了烂泥。 内力之深厚,可见一斑。 “师父,当年我拜在你的山门,向你学艺之时,你动辄对我打骂、掌掴。” 青年又取出一个黑茄子状的肾,轻轻一捏,血水四溅。 “当年,我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你就掌掴;招式不到位,你也掌掴。” “你与徒儿对话的方式,就是掌掴。” “哈哈!” 平地一套剑法,青年如狂蜂飞舞。白鹤主人的尸身,在剑影重重之下,卷成了肉泥。 一大堆“啪嗒”的声响过后,肉泥坠落,在地上如同屎粪。 “我的好师父,你,殡天啦!” 青年突然状若疯魔,在倾洒坠落的肉泥阵雨中,双膝跪下,以剑拄地,泪流满面。 三白眼中,淌出痛快又痛苦的厉色。 “是刚才那个人杀了你,你可不要像小时候那样,来打我的耳光啊,哈哈哈哈。” 青年自言自语间,口水也流了半张嘴。 他擦了擦嘴角。 “现在,徒儿就去为你手刃此贼,好为你报仇!” 看向夜无眠逃命的方向,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仇恨,而又嫉妒的目光。 几乎没见他如何动作,墨黑色的衣裳,卷成一阵疾光,向大殿之外,激射而去。 。。。 “沙,沙” 脚尖点在刚刚冒尖儿的杂草上,发出抓耳的沙沙声。 夜无眠,还在全力逃命。 这是他有史以来,最慌的一次,没有之一。 哪怕是在黑麋峰,被那大耳刘风盯上时,内心有焦急,也不似今日。 那时候,他遇上的,是正常人类,最差的无非也就是被擒获,丢进牢里。 而今天,他在这个青年的三白眼中,看到了恶魔的微笑。 “这个人不是人,是阿修罗地狱来的。”夜无眠唇齿冰冷,眼中求生欲强烈。 “落在他手上,必死无疑,必死无疑!” 夜无眠心跳速度骤升。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想起以前在安化时,洛湘竹曾经用过这样的描述。 今日的自己,便如同此描述。 不一会儿,这偌大的山谷,已被他飞速跑完了一半的路程。 汗水,早已像屋檐上的雨水,滴而未绝。 “逃出这片山谷,往南昌城方向去!” 慌,但是并未慌不择路。 夜无眠还是给自己,制定了逃跑的路线。 南昌城,毕竟是滕王宗的地盘。在那里,这个暴虐青年,应该不敢乱来。 思路上没问题。 有问题的地方在于,此处距离南昌城,有五十里之远。 自己能在青年追上自己之前,逃到南昌城吗? …… 某一刻,他的眼神露出一缕复杂的神色。 但仅仅只是一阵,很快,他便选择,咬破舌尖之血。 舌尖血,是人身上最重要的精血之一。 一滴,可以抵普通血数十滴。 咬破舌尖血,能暂时刺激人的潜能。 非特殊的时刻,不能使用。 在此前所经历的危机中,夜无眠都未曾想过动用舌尖血。 但这次与此前都不一样,死亡的威胁,从未有向今日这般,近在咫尺! …… 内力在嘴中激荡,迅速将这滴舌尖血炼化,随后将它所迸发的能量,输送到经脉之中。 紧接着,夜无眠亡命的速度,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身畔景物迅速略过。 他甚至都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幸好,渐渐出了山谷,视线开阔起来。 又加之上午的阳光,是如此明媚。 夜无眠才没有在高速奔跑间,因迷途失路,而跌倒在地。 “出谷了!” 看着前方的豁口,夜无眠长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一股又深又绵长的疲倦感,向他袭来。 刚才那滴精血,对于速度的提升,是可观的。 然而,作用生效完毕后,因身体透支而带来的副作用,却又是不能忽视的。 “不能懈怠,不能懈怠!” 夜无眠默念着,不断提醒自己。 他咬着牙,猛地冲出豁口,冲入一片竹林之中。 等等…… 前方的一棵竹子,为何突然裂开成了两半? 再仔细一看,是两颗竹子,被劈开成了两半。 不对,是三棵! 四棵,五棵,六棵…… 竹林中,竹子成棵成棵的,都受到一股股莫名其妙外力的劈砍,而纷纷裂开作了两半。 “喀拉……” 破竹的声音,是如此刺耳,扎在耳边,像扎在心里。 夜无眠奔跑的正前方,一棵粗壮的竹子,“喀”的一声,凭空裂成两爿。 裂开地,是如此突然,以致于那两半残竹,还在左右摇晃,时而夹紧,时而分开,令夜无眠不敢继续前进,只能改换方向。 往左,又是一棵大竹破裂,挡住去路。 往右,亦如是。 竹子的异常,令夜无眠最后的侥幸心,也像这一棵棵竹子那样,裂了开来。 “追上来了是吧?拿竹子作妖是吧?” 他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蠕动声,像是自言自语。 “咯……” 夜无眠握紧了拳头,停在原地,急促呼吸着,努力调整状态。 一双招子,开始汇聚得像鹰儿那样,锐利又凶狠。 到了这种情境下,即便再害怕面对青年,也只能鼓足勇气,拼死一战了。 哪怕你是第三境界,沁髓境界,亦如何? 哪怕我不能反杀你,甚至不能咬破你一块肉。 我亦要用我的热血,冲你一脸,用我崩碎的钢牙,溅到你脸上! 夜无眠深吸一口气。 颤抖的声音,不是害怕,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渐渐上扬的战意。 “出来吧。第三境沁髓境界的高手,想必,不至于躲躲藏藏!” 夜无眠缓缓抽出腰间的龙鳞铁鞘剑。 青釭剑不在手上,龙鳞剑差了点意思。 但也够用了。 这是必死之局,一把剑,改变不了什么。 一道尖锐的笑声,从远而来,带着怨恨和嘲讽,以及满腔的不甘。 “师父!师父!这小贼杀了你还跑,你为何,为何不来掌掴他?却要掌掴我?” 长剑破空飞来,带起划破空气的刺耳。 墨黑色衣袍的青年,于无风处乘风行,看似缓慢,是一朵慢慢飘动的黑云。 却在不数息间,落在夜无眠面前咫尺处,呼吸可闻。 “此人,有点口臭!” 夜无眠屏住呼吸,退后一两丈。 青年似未觉出夜无眠的嫌弃,扬起微微肿胀的左脸。 “师父,你为什么不打他的耳光?他杀了你,你快去打他的耳光!” 如同屠夫在凌晨时分,所杀的第一头猪,这咆哮声,在竹林间,回荡不绝。 青年的左脸微沉下去。 有一种力量,在扭动着青年的脸颊。 他脖子上暴起青筋,右脸在某一瞬间,占了上风,扭转过来。 右边的三白眼猛然闭上。 青年用一种古怪苍老的声调说道:“哈哈,为师我,只打你,不打他!” 这声调,仿佛是在模仿着谁。 才说毕,在夜无眠不解的目光下,青年的右手,猛然往左脸扇去。 “啪!” 力道巨大,声音很响。 看得出来,这是真扇。 一丝黑血从青年嘴角溢出。 又是一次较劲之后,左脸又回转过来。 “师父,你如此打我,给我一个说法!” 右脸大喝道:“没有说法,你是夏玄,我就要打你!” 左脸哭泣着哀求:“为什么我是夏玄,你便要打我?是我的姓有错,还是我的名有错?又或者,我出身不好,父母是罪过之人?才让你如此痛恨我,整天打我?” “没有为什么!你姓无错,名无错,父母亦无错,但夏玄就是错,我就是要扇你巴掌!我就是要打你,只因为你叫夏玄,哈哈,知道了吧!夏玄!” 右手高高扬起,就要往左脸上打去。 “呼!” 青年的左手猛然接住右手,牢牢箍住。 “师父,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你偏袒眼前这小子,我就把这小子卸成十八块,叫你好看!” 青年的声音,如同要磨灭世界一般的赌咒,令趁着他疯魔之际狂奔而去的夜无眠,吓得魂不附体。 “夏玄,原来此人就是夏玄!是滕王宗的‘乙字级通缉令’上,所通缉的夏玄吗?” 听着青年发疯时的自言自语,回想起南昌城门口处,滕王宗的通缉令。 夜无眠的心都快凉了。 “我是来找白鹤主人的,为什么会遇到夏玄这个魔头?” 很快,夜无眠便明白了过来。 白鹤主人,可能是夏玄的师父之一。 这两师徒间,藏有某种仇隙,这种仇隙,甚至影响到了夏玄的精神状况,造成人格分裂的趋势。 短暂的一瞬间,夜无眠串联起了这些可能。 然而,没有多少时间令他遐思。 一团黑云状的夏玄,已经翻滚到了他身前。 第221章 亡命时刻 “白鹤老贼,你偏袒这小贼,我却偏就要将他杀了,哈哈!” 夏玄人到剑到,揽起一阵疾风,刺向夜无眠。 第三境的威力,实在过于耀眼,那剑力带起的疾风,刮得人眼睛也睁不开,身旁绿竹,一节一节,都迎风开裂,碎屑狂舞。 这是夜无眠第二次迎上沁髓境的对手。 还是个疯批对手。 尽管在方才短暂的一瞬间,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 可是,当对方的剑锋袭来时,一种被摧枯拉朽的破防感,还是笼罩在身体周围,让他的身体,本能地出现,面对死亡的应激反应! “这就是沁髓境界的实力!” 夜无眠不敢以内力驭剑抵抗,生怕长剑震断,到时候自己就手无寸铁了。 急躁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滋润,宛如一道清泉,给内心带来些许宁静。 “稳,要稳,一定要稳!” 急,稳,两个字长得很像,意义相差千里。 稳的前提,一定是曾经急过,甚至是急过头了,后来发现也就那么回事,于是就终于不急了,变得稳妥了起来。 夜无眠也是这样。 刚才亡命的时候,该急的也急了,但发现没用,对方还是追上来了。 那就, 去你妈的吧! 夜无眠震剑急荡,忘记了自己是逆通境界的事实,直接以顺通剑法的方式,从第一招起势,带出一招“岱宗夫如何!” 这剑招,他顺通时用过,威力不错,逆通时再用,威力自然倍增。 仰天一问,是人类不甘于弱小时,对于造物主的窥探。 龙鳞铁鞘剑,在这一刻,也具备了十分的气势,真气昂然,明知那夏玄的长剑,不是一柄凡铁,仍一往无前。 像极了从悬崖上跳下来的羚羊。 “轰!” 两剑未撞,真气已在两人中间的范围内,发生剧烈爆炸,五六棵绿篁竹,在同一高度上的竹节,纷纷爆破,炸得竹渣乱飞乱舞。 “噗!” 一口鲜血,从夜无眠口中喷出,本想硬抗,然而对方剑招中的余力,在此时仿佛有形,带起难以被卸下的冲击,继续蔓延。 退,退! 夜无眠暂时撤下挺住身体的内力,只护住心室及各处要害,任由夏玄那一剑的巨力,将他往后震去。 后面,是一块山石。 夜无眠猛地调整身形,长剑刺向大石,顺势将所剩的力量,全部借着长剑,泄向那巨石。 只听“嘣!”的一声,仿佛天崩地裂。 事实也是山石开裂,分崩离析。 那大石头,吃了夏玄一剑上的全部余力,加上自身虽硬却脆,哪里还能维持地住。 登时四分五裂,炸向各处。 就是此时! 夜无眠一掐喉咙,把喉咙里、食道里的残血,用力呕出,脚上夹带着“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迅速亡命而去。 逃,只能逃! 第三境,沁髓境,太强了,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一剑之威,以至于斯! 夏玄挥出这足以毁灭普通逆通高手的一剑后,并没有继续施展,而是愣在当场,仿佛失神。 突然,左脸露出痛苦的模样。 “师父,我懂了,是你帮了这小贼是吧?师父,你好狠,好狠的心呐,居然帮他躲过我必杀的一剑!” 仰天而啸,竹林中,碧绿色的篁竹闻声披靡,折断的折断,裂开的裂开,一片狼藉。 “我偏要他死!” 黑云涌动,夏玄的身体,已在十丈开外,一剑如风,带起竹叶瑟瑟。 片刻后,竹林中的竹叶,都化作了一片一片,状若足以割喉的小刀。 沁髓境界的内力,精细到可以分散支配给每片竹叶,使得它们,都具备杀伤力! 上千片竹叶,带起一条长龙,朝夜无眠后背突袭而去。 夜无眠本已跑出百丈,却仍被最先赶到的竹叶,化破脖颈。 “啊……” 夜无眠闷哼一声,任由那像刚刀一般的竹叶,嵌在脖子上。 鲜血汩汩涌出,他来不及擦拭,突然调转身形,扑向一棵大树。 “隆隆!” 原来他所站立的地方,被竹叶的先遣大军,给冲击开一个数丈方圆的大坑。 其余竹叶,好似有生命一般,继续追逐向夜无眠。 “簌簌!” 竹叶纷纷打在大树上,登时,碎木屑木渣成片成块地扬着。 某一刻,只听“咖嚓”一声,连带着大树枝丫垮塌的声音。 那大树吃了不知多少片竹叶的冲击,最薄弱处终于无法再支撑住整个树干,整棵大树,向北倾倒了。 夜无眠大急,沁髓境界的威压实在过于离谱,自己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应对逃命,仍然狼狈不堪。 猛一抬头,随着大树倒下,不知何时站在树上的夏玄,正从天而降,带起长剑,从头顶刺来。 这回,若慢了一分半分,等待夜无眠的,是头顶贯穿。 情急之下,夜无眠也只能丢车保帅了。 “疾!” 夜无眠低喝一声,以气驭剑,手中的铁鞘龙鳞利剑,直飞向夏玄。 剑出如龙,带起尖锐的气爆声,是明知舛运,仍一往无前的决绝。 夜无眠灌注打量真气于剑上,趁这机会,丢剑自保,引着身子,连忙躲避开夏玄从天而降的攻击范围。 “当!” 炸雷一般的金铁相接声中,铁鞘龙鳞利剑,在夏玄长剑的锋芒之下,顿时折作一堆废铁。 然而剑的内部,毕竟是有磅礴的真气加持。 受到外界如此巨力,内部的真气,与外部的挤压碰撞,终于使得铁鞘龙鳞利剑不堪重负,崩碎成铁块数十片! 暴裂中,只听“噗!”的一声。 一块细碎铁片,没入夏玄的右眼之中。 血流如注! “啊……” 夜无眠发疯似的狂奔之中,听到身后传来夏玄凄厉的惨叫声。 他虽然不知道,因为自己刚才的这番操作,导致夏玄痛失了一只左眼。 但听到这声音的刹那,却是不寒而栗! 仿佛是厉鬼受到了天谴,才能发出来的惨叫。 “但是这天谴,想必是不致命的,否则夏玄哪里还有力气,能叫得出声来?” “看来,我还是得快些逃跑,免得被丧失理智的夏玄下了毒手。” 夜无眠心急如火。 冲出竹林之后,眼前的田野一览无余,根本没有什么掩体可言。 夏玄若要追到这里,夜无眠将毫无任何可以利用的地形,也无处藏身。 但是,往回折返更不可能,自己就算运气再好,也不可能在周旋中,击败一个第三境的强者! 左右无计,咬牙之下,夜无眠只得继续往南昌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白鹤主人隐居的这个山谷,如此幽静偏僻,夏玄都能找到,可见他对这里很熟。 只有避开对方熟悉的地方,才有一线生机。 第222章 惊鸿一瞥 黑血从夏玄的右眼中流出,横亘在脸上,汇成了红色的河。 “啊!” 他黄牙咬碎,生生忍住,强行将那刺进眼眸中的铁块,颤抖着抠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已经令他的脸庞扭曲变形。 带出来的眼球残块,更给他狰狞的脸庞,再次增添了几分可怖。 “找,死!” 右眼的突然痛失,反而令夏玄的神智,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方才一直被心魔所扰。 右边脸,曾短暂受到自己心中所认为的白鹤主人的支配。 在那种情况之下,他虽然具备沁髓境的实力,却无端分神一半,还要与自己心魔抗争,实力自然是大打折扣。 这才被夜无眠钻了空子,毁掉一眼。 “找死!” 再次咬牙切齿说完这两个字,夏玄撕扯下一块布匹,在头上简单包扎,把右眼盖住。 怒气,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能烧灭整片竹林。 又一次化作墨黑色的乌云,夏玄的速度,快到了惊人的地步。 “天街踏尽公卿骨!” 手中长剑,在黑云之下,带起凶戾的乌光。 历史上,有名的《秦妇吟》中,杀气最重的一句诗,“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正在竹林中,缓慢成形。 而这一招指向的,正是逃亡中的夜无眠。 周边的空气,仿佛都要被这一招点燃。 竹林中,早春回归的鸟儿,小一点的,当即爆体而亡。 稍微大些的,也都压低翅膀,蜷缩在竹枝上,抱着身子,瑟缩发抖。 死神出巡,生灵震惶! “死吧!” 天边划过冲天的怨气,这是夏玄的绝技。 任何第二境的强者,再惊才绝艳,再能以巧取胜,在这一剑之下,也都将粉身碎骨! 怨气乌云笼罩之下的夜无眠,眼中闪过绝望的神色。 无解了。 手无寸铁,力不堪战! 他甚至,都忘记应该怎么去抵挡了。 那就……陨落吧。 他是如此无力,境界差距的悬殊,使得勤奋与天才,都不能弥补。 在“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剑下,夜无眠,如同一只待毙的蝼蚁。 …… 天那边,传来一句清啸声。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这清啸声,从耳后慢慢穿梭而来,似乎穿梭了许多个,迷乱的时空。 让人忍不住,长歌当哭! 夜无眠抬头望去。 一个青色衣裳的少年,持一柄长剑,飞于半空,一剑落下,将夏玄的乌云长剑,当空截住! 随后,就是惊天动地的大战。 “唳……” 清啸声拖着长长的尾巴,终于在眼前收了尾,全部归于那青色衣裳的少年身上。 “这是……” 夜无眠呆呆望着半空,为这个少年的风采所折服。 截击夏玄、救下夜无眠的这个少年,自然也是沁髓境界。 他与夏玄之间的战斗,虽然仍在夜无眠的理解范畴之内,但是能用眼睛看得清楚细致的,却并不多了。 只见天空中,时而如雷霆万钧,道道霹雳坠下,时而又如天神怒吼,响彻云霄。 换做实力低一些的,只怕就要抱着头颅,承受这极端的痛苦。 收回呆滞的目光,夜无眠如梦初醒。 “跑,跑!” 无暇欣赏沁髓级别的战斗,夜无眠心中,求生欲占据了主位。 只有死里逃过生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当下,他脚底生风,“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轻功路数铺开,往南昌城方向,狂奔而去。 “哈哈,想逃?” 激战在上空的夏玄,暴喝一声,一剑弹开那青衣少年。 他额头上的青筋暴涨,如同蜿蜒的蛇在爬行。 “撕拉”一声,墨黑色的衣裳被他撕开,露出结实的胸膛。 其上是疤痕道道,深浅不一。最深者,甚至露出莹莹白骨,触目惊心! 趁着他这些动作的间隙,青衣少年调转身形。 黑发随风飘扬。 青衣少年淡淡地看着夏玄,又带出一式。 天边,传来他的浅唱低吟: “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这一式,如同高山流水,难觅知音,夹杂着少年人仿佛不得志的咏叹,掀起气浪滚滚。 然而。 “都给我去死吧!一剑霜寒十四州!” 夏玄咆哮声中,剑气纵横,铺天盖地涌来。 青衣少年的排浪,明显便不够看了。 好在,一个真气罩在他身上迅速结成,将那些剑气,都阻挡住,尽管不断被削弱削薄,被击打得连连后退,却毕竟没有迅速落败。 “看来第三境和第三境之间,竟也有巨大的差距。” 夜无眠心头动容。 看着那些剑气,如同陨石雨一般坠落砸下,他只恨双脚太短,一时间,难以逃出所覆盖的打击范围。 一个熟悉的清脆的声音,恍惚间飘荡而来。 那声音,很轻,轻到柔肠百转。 那声音,却又很重,重到勾动天雷滚滚,引发天地异象。 “先天下之忧而忧!” 白衣少女乘风而来,间隙,她的明眸短暂看向夜无眠的方向,投下惊鸿一瞥。 那是许久未见的故人,独有的打招呼的方式。 却见李冬衣袂飘飘,把天上惊雷卷动,手中“寒魄”宝剑,汇聚了至少六道粗壮的雷霆,全部击向半空中,迎向狂风骤雨而来的无数剑气。 “嗤……” 像烟花绽放,一时间,雷霆和剑气,全部炸开了。 这方天地,太热闹了。 夜无眠侥幸不死,看着一袭白袍,恍若仙子下凡的李冬,看着她脸颊上蒙住脸庞的白纱,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李冬,好久不见!我是高兴的,也是失落的。” 他高兴。高兴,是因为她竟然已经步入第三境了,将自己,甩在了身后。 他失落。失落,是因为,她脸上被自己所划破的伤,居然还没有愈合。 复杂的情绪,汇成复杂的眼神。 最终,在李冬的一声轻喝之下,烟消云散: “走!” 夜无眠猛地一颤。 天空中,李冬和那青衣少年合攻,居然都无法拦住夏玄。 夏玄手中的长剑,愈发凌厉,所到之处,招招索命,令人心悸不已。 幸运的是,他失了一只右眼,疼痛和视力的不佳,令战力有些折损。 李冬和青衣少年,这才能够勉强维持住。 但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再不跑,没有机会了。 夜无眠一咬牙。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并不能起什么作用,反而还会拖累李冬。 当走即走! 犹豫不决,是大忌! “走!” 李冬又是一声娇喝。 这回,她的声音之中,已经有了三四分的着急。 夜无眠正待全力奔赴而去,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能走!” 那声音狂喜又狂怒,似找到了多年的仇敌: “这个书生打扮的人,正是冲击我吉王府的夜无眠!别说背影了,他化作灰我都认识!” “不能放他走!华执事,烦请你速速将他擒下!不得拖延!” 第223章 再次逃跑 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这距离长沙近千里外的南昌,竟然先后遇到了李冬、朱厚冒两位故人。 李冬眼神中的缱绻之色,暂且不提。 夜无眠现在,被朱厚冒和他身边的一个高大男子所吸引。 朱厚冒身上,已经散发出了淡淡的逆通境界的气息。 可见他,已经步入了第二境。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毕竟是当今吉王的孙子,即便天赋不好,靠堆资源以及高手帮衬,步入第二境,也是迟早的事情。 不过,以朱厚冒这样的弱第二境,夜无眠不说出手秒杀,三招之内拿下,绝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真正让他忌惮的,是朱厚冒身旁的那位,高大男子。 这个男子,比朱厚冒高了足足两个头。 他身材瘦长,像一根瘦竹竿,感觉都可以拿去撑船,或者用于晾衣服了。 但是,夜无眠可不敢小觑于他。 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境界威压,是一种锋芒虽露,但却兵不血刃的感觉。 也就是说,他能做到像岳不欺、夏玄那样,将夜无眠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完全不必这么做,同样能让敌人束手无策。 遇到夏玄和岳不欺,夜无眠还能想过逃命。 但是遇见这位高大的男子,夜无眠的周身,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可以动弹的力气。 说是瘫软,亦不过分。 以至于,当朱厚冒对这高大男子发出命令,让其速速擒下夜无眠时,夜无眠虽然感受到对方眼神中那看蝼蚁一样的目光,却丝毫没有逃跑的打算。 “内力流转的速度都开始变慢了,筋骨亦不畅通。” “跑,如何跑?” 被朱厚冒称之为“华执事”的高大男子,在得到朱厚冒的命令之后,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夜无眠。 并且淡淡地说了一句:“此小小丁级通缉犯而已,华某拿下,只在须臾。” 转而看向天空中与李冬、青衣少年激战的夏玄,道: “那夏玄,才是顶级威胁。若不先擒下,鄙人的师弟,和岳阳楼的高徒,或有失。” 朱厚冒毕竟是吉王世子。这个华执事看似高傲,还是耐心向他解释了一番。 随后,才从身后跟随的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随从手中,接过一柄长枪。 “师弟,是早说了,让你别用剑。我滕王宗的精髓,只在枪上!” 华执事看着天空的战团,说话的声音,像一排排雷动一般,传将过去。 “你的那招,‘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若是用枪使出来,威力,可就不止如此了。” 华执事将长枪横挑。 枪尖上,气劲森然,发出“滋滋”的响声,好像是火与电,在其上汇聚舞动。 蓄势才开始没多久,夏玄脸色猛地一变,疯狂桀骜的脸上,露出一丝苍白。 一剑逼退青衣少年、李冬二人。 头上,包扎住右眼伤口的布带,因为刚才的激战而松动脱落。 但现在,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能任由掉在地上。 一脚踢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夏玄借力往杜康寺所在的山谷飞去。 “滕王宗,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我先走也!” 夏玄的声音传到这里时,已有几分如同厉鬼之哭,可见刚才一番战斗下来,他虽然占了上风,对身体的消耗,却也是极大。 “想逃?你逃得出去?” 华执事没有多说废话。 夜无眠眼睛一花,不知是华执事带起长枪,还是长枪带起华执事。 如同一根响箭,华执事迅速飞离地面。 枪尖之上,一团耀眼火光闪动,迅速朝夏玄逼近。 夜无眠还待再看,却见朱厚冒抽出腰间长剑,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冲来,大声道:“夜无眠,你还我世子妃来!” 人因急而无智。 朱厚冒视夜无眠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想除之而后快,却忘记了自己与他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的事实。 或也是仗着夜无眠手中无剑,且滕王宗高手在此,就算打不过夜无眠,也不会有什么事。 总之,在剑法都没有太准备好的情况下,朱厚冒便抽剑攻上前来了。 华执事一走,夜无眠立即感觉,方才身上的各种不适感,一时间尽消了。 见朱厚冒剑来,夜无眠冷笑一声。 “总算遇到一个自己打得过的了。” 夜无眠根本没有留手,一招“沙暖睡鸳鸯”直接展出,巧妙避开朱厚冒长剑,真气猛震。 “嘭!” 朱厚冒的鼻梁顿时垮塌下去,迅速往后倒飞:“啊也,痛死我也!” 夜无眠飞身而去,夺过朱厚冒手中长剑。 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夜无眠迅速往南昌城方向遁去。 耳后,远远听见朱厚冒的惨叫厉喝声。 “你们愣在此处干什么?还不快追!” 夜无眠哪敢回头看有无人追上前来,只是提着长剑,一路狂奔,恨不得多生两只脚。 又恨自己平时在轻功上下的功夫太少,每到逃命之时,总觉不太够用。 …… 身后那惊天动地的大战,声音终于越来越小,渐至不可闻。 也没有因为人的追赶,而带起来的风声。 夜无眠这才敢稍稍回头。 终于不见有人追至,夜无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但他可不敢稍稍放松,或是降低速度。 虽然夏玄是被滕王宗的高手截住了,却并不代表,自己就安全了。 自己可还是滕王宗的“丁字级通缉犯”呢! 而且,从方才那华执事的语气来看,对方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对方是想先解决了夏玄这个威胁,再来对付自己。 “既然如此,我仍需拿出万二分的精力,来专注于逃跑。” “现在只希望那夏玄,能多撑一些时间,为我的逃跑,创造机会吧!” 夜无眠暗中祈祷。 这一天,一波三折。 按照《忘事录》和现场线索,寻找白鹤主人,却找到了恶魔一般的夏玄。 被夏玄疯狂追杀,本以为死之无地了,却恰好遇到了来抓捕夏玄的滕王宗若干人手。 本以为安全了,谁料,朱厚冒居然跟在滕王宗的人身边,指认出了自己来。 “李冬与朱厚冒为何齐齐来了南昌?这边是有何事发生?” 奔跑间,夜无眠思绪杂乱,想了许多。 突然,他身体一颤,一脸悲苦之色。 “既然朱厚冒也来了南昌,我为何还往南昌方向跑?只待他一回南昌,我岂不是更无逃脱的机会了?” 只是,若不往南昌方向跑,当往何处跑? 举目无计,他心念一动。 “我为何不拆开八步神机祁莲笑送给我的锦囊?” 一个月前,再见祁莲笑时,对方曾送他三枚绿色锦囊,让他遭厄之时拆开。 此时此刻,不正是遇到灾厄了吗? “天无绝人之路!” 对于祁莲笑的本事,夜无眠还是不怀疑的。 他正待伸手探怀,却发现脚步愈发虚浮,手也变得无力了起来。 直到一个声音传来,他的手,终于完全酸麻了,连持剑的力量,都没有了半分。 “咣当!” 手中长剑,猛地坠落在地。 夜无眠的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一般,双膝一弯,以头扑地! “你叫夜无眠是吧,我看,你还是别跑了,吉王府的人要你,老夫若不抓了你去,不好交差!” 第224章 终遭擒获 头撞在地上的一刹那,一阵风扑来,吹得浑身凉飕飕的。 夜无眠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血,从额头上落下,滴在石头上,一滴,两滴,一串,两串。 他被那人扶正。 毫不意外,是身材高大的华执事,他追上来,并且擒获住了夜无眠。 速度实在太快了。 在他面前,夜无眠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 华执事提着夜无眠,像提着一只小羊,任由对方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那瘦长的脸。 “华执事,我与贵宗无冤无仇,可否……” 夜无眠第一次低声下气求人。 华执事身形才动,身位已飞出百余丈之外。 夜无眠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只有耳朵,还能听到华执事那低声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说话。 “那也没办法了。我滕王宗丁字级通缉令上通缉的人,都是与我宗无冤无仇的。但是我们也得追捕啊,要不然,我滕王宗怎么能被称为天下第一大宗呢?什么是天下第一大宗?这,就是天下第一大宗的担当所在。” “你应该庆幸,你与我宗无冤无仇,否则现在,你就人头落地了,就与那夏玄一样。老夫的枪上,可还残留着他的血迹,以及脑髓呢!” …… 夜无眠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只听得华执事道:“你们两个给他扣住,押解回宗里去。” “是!” 那两个为华执事扛枪的随从,抱拳恭敬道。 两个随从,都是第二境逆通境界的修为。 其中一个身材挺拔的随从,夜无眠还有些面熟。 仔细想了想,原来是那日在酒肆中,所遇见的来张贴通缉告令的带头弟子。 这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却是相逢不应时! 一个比石头还沉重的枷锁,扣在夜无眠的脖子之上。 华执事的两名随从,面无表情地将夜无眠押解住,同时,拦住了朱厚冒的拳脚相加。 “世子殿下,不可对我宗通缉犯动手动脚!”那挺拔随从告知道。 朱厚冒大怒:“你宗通缉犯?我且问你,此人,乃是夜无眠,是我吉王府的通缉犯,怎么就成了你滕王宗的通缉犯了?” 挺拔随从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告,展开给他看。 “世子殿下看好了,这布告上,白纸黑字写着,滕王宗丁子级通缉犯夜无眠,不曾有假。” 朱厚冒脸上的肉颤了颤。 “呵呵,那也是我吉王府通知了你滕王宗,你们才将他列为通缉犯的,归根结底,这个人,是我吉王府的通缉犯!” 见朱厚冒一副据理力争的样子,挺拔随从难得笑了。 “是的,归根结底,是你吉王府要的人,但归根结到最底,是吉王殿下托了书信来,我们才张榜通缉的。” 挺拔随从耐心解释道:“吉王殿下在书信中只说,抓住此人,却未说折辱犯人,或任由世子殿下你处置。因此,我们目前只是抓着,后续要杀要剐,须得吉王殿下再传书信来再论。” 说着,另一名随从把夜无眠扣住,在朱厚冒咬牙切齿的目光下,往南昌方向行去了。 朱厚冒,怒却无能为力。 挺拔随从刚才的那番话,差不多就是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们都是看在你爷爷的份上,才帮忙抓的人,你算个屁!” “现在,要如何处置,也需要你爷爷来了书信,给了准话才行。” “而你,虽然是世子殿下,却也不够格!” 朱厚冒气得冒火。 然而,这里不是他吉王就藩的长沙,他没有在这里左右横跳的本钱。 上一个有本钱在南昌左右横跳的藩王,是宁王殿下朱宸濠。 可现在,他的坟头草现在已经有三四尺高了。 想到这里,朱厚冒只得暂且将怒火压下。 那华执事,也开口劝慰道:“世子殿下,且莫急嘛,反正这人,迟早是要交付给吉王府的。待吉王殿下的手书一到,确定了如何处置,到那时,这人不还是你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你摆弄?” 见滕王宗中,地位尊崇的华执事也这么说,朱厚冒终于不再多言,只是冷笑道: “果然不愧是滕王宗,人称天下第一大宗,我今日终于见识到了。” 华执事抱拳道:“不敢当。” 随后,看似是随意,但却暗含敲打道:“我宗名在江湖,实则也是给朝廷办事的,做任何事情前,都须三思啊!” 说完这番话,转身便走,只留给朱厚冒一个冷峻的高大背影。 “好一个给朝廷办事!拿朝廷来压我!” 朱厚冒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表情,却从华执事身上移开,看向戴着沉重枷锁的夜无眠。 “等我爷爷的手书一到,呵呵,到那时,我让你生不如死!” …… 夜无眠发现,李冬的面无表情,和华执事的面无表情,似乎不是一回事。 华执事的面无表情,那是真的面无表情。 任何事物、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能吸引他的兴趣。 除非是他那青色衣裳的师弟找他说话,他的脸上,才难得露出一抹激动和别样的情绪。 尤其是喜欢问对方是否愿意跟着他学枪。 当然,若对方拒绝,他便又变成了默然的神色。 直到下次再找到一个与他师弟相关的话题,才会重新激发起兴趣来。 李冬的面无表情,在夜无眠的细致观察下,实则是一种保护色。 她时而望向自己,嘴唇微动,仿佛在说些什么。 可惜自己听不清楚。 时而又将话头咽下去,看着来找夜无眠麻烦的朱厚冒,露出厌恶之色。 当华执事问她,是否有意与自己的师弟成亲,结为江湖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时,她冷冰冰摇头。 华执事展露一个僵硬的笑容: “李冬师妹,你是岳阳楼最天才的弟子,我家韩逸师弟,又是滕王宗最天才的弟子,你们二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为何不愿意呢?” 李冬冷漠道:“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为何。” 华执事遗憾叹了口气,却不愿意轻易放弃。 转而问青衣少年韩逸道:“师弟,放眼整个天下,除了皇室的女子,也就只有李师妹,或许还有黄鹤楼的那个,与你同姓的韩师妹能配得上你了,当然,韩师妹比你大三岁,你得叫她师姐。” 看着韩逸,华执事表情八卦道:“请问,你是更愿意与李师妹结为眷侣,还是愿意和韩师妹……” 韩逸酷酷道:“都不愿意。” 华执事疑惑道:“你这又是为何?” 韩逸道:“李师妹天资虽高,然性子太急,常常想着一口吃成个大胖子,说不定哪天就走火入魔了,并非良配;韩师姐天资稍弱,虽说勤能补拙,但可惜的是,跟我同姓韩,不宜娶之。因此,都不愿意。” 一番话说完,众皆沉默。 华执事连忙劝解寒魄剑已经出鞘的李冬,苦笑道:“李师妹,且莫拔剑伤了我们两宗和气,我这师弟就是个嘴里藏大粪的性子,说话太讨嫌了。” 夜无眠无心看几人的琐事,他的耳边,正被朱厚冒叽叽喳喳的语言攻击,所萦绕。 第225章 四境丹华 “夜无眠,你偷袭我吉王府,抢走我世孙妃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 朱厚冒咬牙切齿道。 他这句话,在夜无眠耳边,起码已经念了不下八百遍。 夜无眠终于忍不住了,微微一笑,回敬道:“想过。” 朱厚冒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回复“想过”。 立即勃然大怒:“你想过,想过你为什么还偷袭我吉王府,抢走我世孙妃?” 夜无眠道:“我就是因为想到了你会露出一脸无能狂怒的模样,令人畅怀,我才冲进去抢的。要不然,我干嘛还抢?” 朱厚冒愣了半晌,反应慢了半拍,却也总算搞明白了夜无眠话中的逻辑。 顿时,他原地暴跳如雷。 “夜!无!眠!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看着夜无眠好像并不在乎的模样,朱厚冒的火光,似乎能把头发燃烧了。 夜无眠点了点头:“好,等着你给我碎尸万段。” “咯……” 朱厚冒的拳头握得咯咯响,但是因为有两个死脑筋的随从护持住了夜无眠,导致他无法痛揍出气。 到后面,夜无眠甚至把这纨绔子弟,给气出眼泪来了。 眼泪流了一整张脸,眼神能吃人。 他死死地看着夜无眠,眼珠子僵住了一样,怎么都挪不动。 夜无眠淡淡一笑,并未说什么。 他倒是想说些什么。 但是,有用吗? 一边,是强大到让自己连抵抗的力气,都使不上来的华执事,他奉命抓人,不可能放过自己。 一边,是痛恨自己,深刻到了骨子里的朱厚冒,自己于他,有夺妻之恨,他更不可能放过自己。 这两人,都不可能放过自己,所以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幻想,就默默等死好了。 奇怪的是,这次陷入绝境,夜无眠的内心,却并未有多少难受。 “行走江湖些数日,险象环生,也是累了。如果这样死去,倒不失为一种解脱之法……” 怀着这样的想法,夜无眠这才对于朱厚冒的喋喋不休,予以反击。 反正都是要死了,死前如果能把这个纨绔子弟气上一气,也算是好的了。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一丝凉意。 夜无眠的眼神,与李冬对上。 两人相视,俱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复杂的神情。 夜无眠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话语,随后,摇了摇头。 “不可。” 他的嘴唇微动,说了这两个字。 他怎能不知李冬是何打算? 他怎会不解李冬想要设法救他的心意? 只是,此处是何处? 此处,乃是滕王宗的老巢。 无论李冬是因为什么原因,从湖广来的南昌,她在这里,都只是客居身份。 想要从强大的滕王宗手中救出自己,太难太难了。 到时候救不出自己,还搭上了她,未免得不偿失。 李冬读懂了他的唇语,微微低首,表情黯然。 “唉……” 不知是谁叹的气,幽幽怨怨,仿佛,有化解不开的情仇。 近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梅岭的山,映入众人眼中。 再走十余里,就到南昌城了。 看着指路碑上写着的“梅岭”两个字,夜无眠还是有些心神恍然。 自去年八月,他带着洛湘竹从“梅山”中走出,至今,已半年了。 半年前在梅山,半年后在梅岭。 冥冥之中,莫不有一种玄妙在其中? 正感叹间,忽见那原本沉默的华执事,突然一挥手,叫停了众人。 “停!” 他令行禁止,除了朱厚冒,其余人都停了下来。 夜无眠带着枷锁,一路走来,太累了。 现在被叫停,他正好乐得休息。 却见华执事的脸上,忽然露出凝重之色。 朱厚冒疑惑道:“怎么了,华执事,怎么就突然不走了?” 他指着夜无眠,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牙齿,已经被咬得疼痛的事实,磨牙道:“我还想赶快回到南昌城中,好好折磨于他呢!华执事你磨磨蹭蹭,却是何故?” 华执事并未搭理他,只是慢慢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似乎是在专心体悟着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朱厚冒不解。 其他人亦不理会他,直到华执事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 华执事的脸庞,猛然变色。 “我感受到了另一个,丹华境的气息!” 此言一出,除了夜无眠,众人都是惊愕无比。 朱厚冒哈哈笑道:“丹华境,还比你更强大?华执事,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噻?丹华境又不是大白菜,怎么可能遍地都是,还比你更加强大?” 华执事淡淡瞥了一眼朱厚冒,碍于他吉王世孙的身份,也不好多说。 只是道:“世孙殿下,我确实没有开玩笑。这个丹华境的气息,不仅强大,而且陌生,我感受不出他的武功路数,是正或邪,他徘徊在这里,不知是想要做些什么。” 见华执事一脸严肃,朱厚冒意识到,对方说的或许是真的。 “哈!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出现在这里,所为何事?难道是来劫道的吗?虽然丹华境作为第四境,确实很了不起,但是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南昌啊!滕王宗的老巢啊,第四境来了,也只能绕着道走啊!” 朱厚冒一番叽里呱啦的言语,令韩逸都有些不耐烦了。 “世孙殿下,请你自重一些。” 韩逸冷漠道,“第四境丹华境,就连我滕王宗,也不过区区数人具备这样的实力,你莫在这里说大话,惹恼了此人,免得一会儿收不了场。” 朱厚冒颇为不服气,然而韩逸所说有理,他无法反驳,只能转为嘲讽: “哈!像你这般畏首畏尾,居然还被称为滕王宗的天才少年,我看啊,滕王宗真是没人了……” 无知者无畏,众人不再理会他。 夜无眠却在心中暗暗想道:“原来第三境之上,还有第四境,丹华境。却不知这又是一个什么境界?” 他尚未达到第三境沁髓境,自然无法想象丹华境,是何等光景,只是单纯好奇。 华执事命人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 许是见那躲藏在暗处的丹华境强者,并没有出来,也没有远离,终于,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抱拳恭敬道:“阁下既与在下,同是第四境丹华境的强者,想必定是江湖或庙堂中成名已久的名宿了。既然如此,何不出来,与华某现身一见?” 华执事说话时,将内力深沉于胸腔之中,内力带动声音,波动出去。 不见他如何大声说话,但这声音却远远传开,少说也传了三四里。 他如此做,自然也是在秀拳头,以警示那位躲在暗处的丹华境强者。 这个境界的人,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同境界的对方杀死。 即便修为有高下之分,但如果另一方强行要跑的话,自保还是无忧的。 所以华执事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暗中那人,你强任你强,我也不弱,我,也是丹华境界的强者,你最好还是出来跟我见一面,不要暗中搞动作。 过了许久,仍不见那人答话,华执事只好耐着性子道:“在下乃是滕王宗,四大执事之一的华元义。在下的修为虽然忝居四大执事最末,但是家师,却是当今江湖中公认的武学修为第一人,滕王宗宗主王二!” 这话一说完,仍不见暗中那人如何作答,夜无眠却是忍俊不禁。 暗道:“王二?这个名字起得未免有些随意了吧。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向来村夫闲汉,才如此取名,恁地这天下修为第一人,也是叫这般的名字?” 梅岭下的小道上,月光轻轻洒下,像笼上了一层轻霜。 只听风儿吹过,不见有人来过。 朱厚冒不耐烦道:“我说华执事,你是不是搞错了啊,这怎么看,都不像附近有人的样子,更别说什么第四境丹华境的强者了!” 华元义皱了皱眉。 虽然朱厚冒修为只有第二境,但是他所说的,也并无道理。 前面说过,第二境的夜无眠,也拥有可以感受同境界强者气息的能力,不过,这种能力,是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玄学,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用。 所以,夜无眠通常只是拿来参考,并不依赖这种能力。 而事实上,哪怕到了第四境丹华境,这种能力,也依然是一种玄学,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 准确率会更高一些,却未免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莫非,我这次的判断,就失误了?” 华元义的眼睛,狐疑地在四处扫动。 对同境界的感知能力有所失效,他就不得不借助视觉,来进行弥补。 可是,月光下,除了树枝草木摇曳,哪里还有其他的影子。 正好这时候,朱厚冒又适时地,补上一刀。 “哎呀,我说华执事,你就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这附近哪里有什么第四境丹华境的强者啊,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天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 华元义不由点了点头。 就如朱厚冒所说,历史上,强如苻坚这样的大能,都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而把草木感知成了兵马。 更何况自己呢? 想到这里,华元义那戒备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原本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的精神,也松懈了下来。 眼神示意了一下随从,让对方把自己的那柄长枪收好。 “继续赶路!”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等,继续往前行去。 朱厚冒尤为得意。 “哼!华执事,你虽然强,是第四境,但是也有感觉失灵的时候。不是我说你,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该改一改了!” 华元义也为自己方才的错误感知,而感到尴尬。 不由苦笑辩解道:“呵呵,世孙殿下,实在没办法啊,华某不像你,你锦衣玉食,从无个忧患处,华某身在江湖,若失却了警惕心,恐怕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正扭头与朱厚冒交谈间,一阵迅猛的风潮袭至,带起粉末无数,华元义眼睛当场一白。 第226章 江上小舟 “不好!遭受暗算了!” 华元义只觉得眼睛火辣辣地疼,如烈焰焚烧似的,烧得眼皮和眼珠子,都快灼在一块,焦得不分彼此了。 他的情况不好,身旁的朱厚冒,则更是狼狈。 “艹!谁人撒的石灰粉!” 朱厚冒挥剑狂舞,一片白茫茫中,并未砍到什么。 急中求稳,华元义猛地一震地面,双手酝酿出一团清新正气来,不顾双眼的疼痛,展臂排出。 登时,那石灰粉,纷纷扬扬落下,不再弥漫在众人眼前。 眼睛也能睁开了,只是,那双目之上的剧烈疼痛,却仍未缓解半分。 “夜无眠呢?夜无眠哪里去了?” 白色石灰粉末散去,最先发现夜无眠消失不见的,是最关注他的朱厚冒。 他疯狂擦拭着眼睛,双目赤红,大声质问道。眼睛进了石灰,却越揉越痛,最后都痛得睁不开来了。 …… 石灰粉末过后,夜无眠不见了,再联想起刚才华元义感受到的第四境强者气息,就算是头猪,都能想明白,是那人趁众人麻痹大意,撒石灰粉攻击,因此救走了夜无眠。 华元义哼了一声。 他环视众人,除了李冬,大家情况都不好。 李冬本来就用轻纱蒙住了脸,在方才那令人措手不及的石灰攻击时,轻纱自动上移,遮住双眼,这才避开一劫。 此时此刻,只有她的眼睛是好的。 一众高手凄惨的模样,不免令人感叹:功夫再高,也怕石灰粉。 华元义虽然用真气阻住了眼睛旁边的烧灼感,却仍不免为之气结。 “我行走江湖数十载,第一次遇到使用石灰粉的丹华境强者,太不顾忌身份了,好啊,好的很!” 华元义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刚刚发生的事情,令人啼笑皆非。 本来,他明明已经感应到了,一个同境界强者的存在,但是对方迟迟不肯现身,这使得他生出一丝疑惑。 再加上朱厚冒一直在旁边嘲讽、质疑,也令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从而掉以轻心,使得对方,有了可乘之机——撒石灰袭人。 “我纵横江湖数十载,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马失前蹄!” 华元义懊恼一喊。 朱厚冒怒道:“华执事,你在这里抱怨有用吗?当务之急,是要把那夜无眠抓回来啊!” 华元义闻言,怒瞪了一眼朱厚冒。 “你还好意思怨我!若非你一直在指手画脚,扰了我心境,焉能如此?!” 当然,这个话,华元义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在心里,把朱厚冒,及其祖爹,大骂了一通。 毕竟是当朝的王爷世孙,尊重还是得给到的。 华元义看向李冬。 “李冬师妹,方才只有你没有受到石灰粉的伤害。你可见到,那个第四境强者,带着夜无眠往哪个方向跑了?” 华元义将倒下的两个随从扶起。 此二人,在刚刚的石灰突袭中,受伤最重,一个似乎是被一脚踢歪了嘴,而另一个,被踢歪了脖子。 以至于被扶起来时,互相比划着对方身上正常的部位,纠正了大半天才好。 李冬淡淡说道:“我没有受到伤害,那是因为我蒙住了眼睛。” 言下之意:你不要问我,我眼睛都蒙上了,根本看不清对方是从哪儿跑的。 华元义无奈地搓了搓脸。 这时,韩逸道:“师兄,那人,应该是被携带着,往赣江方向而去了。” 华元义看向韩逸,道:“师弟,你是如何判定的?” 韩逸顿了顿。 “往西是梅岭,山中路难行;往南是南昌城,是我滕王宗祖庭所在,讲他们不敢去。那么,就只有往东或往北了。考虑到那救下夜无眠的人,方才不愿直接现身,而采用扬石灰的手段……” 韩逸冷静分析道:“他应该也是顾忌师兄你的本领,务必要追求从快,从速,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过,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第四境强者的速度也会被拖累下来,只有在有水路的地方,才相对比较好逃命。” 华元义眼睛一亮,在夜色下,泛起闪光之色。 半晌后,一束惊艳的烟花,绽放在半空中,图案,是金黄色的亭台楼阁。 刹那绽放,依然美不收胜。 这是滕王宗独特的联络标记,滕王宗的人,只要看到这个烟花的图案,都会尽量赶过来,帮助释放此烟花的人。 而这时,赣江江面之上,一叶小舟,正推开波浪,顺风顺水,往北驶去。 小舟之上,屹立着两个人。 一人将沉重的枷锁震碎,扔入江中, 一人,则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将枷锁扔进江中的人,正是夜无眠,他看向楚烟,二人目光对视。 “烟儿,我千想万想,没有想到,竟然是你救了我,而且,是用扔石灰的方式,救下了我!” “谢谢你提前传音让我闭上眼睛,否则此刻,哈哈!” 韩逸猜测得没错,楚烟救下夜无眠之后,迅速飞遁至赣江边上,借助小船,向北而去。 此时,一弯银勾挂在苍穹,照着江水清波。月儿倒映水中,随着荡漾,碎成了无数光点,推着,翻滚着,好似曾经做过的一枕幻梦。 月儿和江水,更衬得楚烟面容绝美如玉,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似住在琼殿中的仙子。 夜无眠也看痴了一会儿。 楚烟笑道:“怎么样,公子,我是不是比那个什么八步神机祁莲笑,给你的锦囊更有用?” 她温婉一笑,比天上的月亮,更吸引人的视线, 夜无眠轻轻一叹,苦笑道:“烟儿,人是人,锦囊是物,人不能拿来与物作对比。莫自轻了。况且……” 他转头,看着滔滔江水,以及乘风行舟时,不断往后退的江岸上的黑漆漆山丘,道,“烟儿,你隐藏得够深!你居然是第四境的强者。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回想与楚烟这一路走过来的经历,光是从她的轻功来看,夜无眠便早猜到,她的修为很高深。 但是,他也没能预见,楚烟竟然是第四境! 他原本以为,楚烟最多是第三境, 十五六岁,第三境,已经相当惊才绝艳了。 毕竟,强如岳阳楼、滕王宗的天骄弟子李冬、韩逸,似乎还大楚烟几岁,也才第三境。 念及此,夜无眠心中有些后怕。 “当初在吉王府中,岳不欺一个第三境的强者,将吉王府闹得快翻天了。可若是楚烟当时出手,阻止岳不欺,那么,一切都将改写。” 首先是岳不欺会被楚烟轻松拿下,夜无眠也无法从戒备森严、高手如云的吉王府中,逃出生天。 如果真是这样,夜无眠现在多半已是身首异处,命归阴曹了。 后怕之余,夜无眠更多是是不解。 “我依稀记得,楚烟曾经承认过,她与吉王或者吉王府有渊源。有渊源,却没有出手相助吉王府,这说明,要们是渊源不深,要么就是,这是个坏渊源,楚烟本来就是去找吉王麻烦的,看到他们遭难,乐见其成。” 无数的迷惑,萦绕在夜无眠心头,直到一个巨大的烟花,在天幕之中绽放。 “滕王阁的图案!” 看到这个烟花,楚烟也不由得笑容收敛了起来。 “公子,这是滕王宗的求助烟花,看到烟花的滕王宗弟子,都会暂时赶过来帮忙。” 楚烟不再掩饰自己的修为,拂动袖袍,充沛的真力激荡着水面,脚下的小舟,便如离弦之箭,迅速分开水浪,向北疾行而去。 “我们须得赶紧离开滕王宗的核心范围,否则一旦被纠缠上,就是特别麻烦的事情了!” 楚烟沉声道。 随着小舟加速,船儿两侧的风声如泣如怨地吹鼓起来。 夜无眠只觉耳畔呜咽之音不绝于耳,若非顶着内力扛住,耳朵都快被风刀刮伤了。 “公子,小心抓好船舷,前方是一处险滩。” 江风呼啸,小舟在楚烟的操控下,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穿梭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 险滩临近,水面骤然变得崎岖不平,小舟在浪尖上跳跃,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噬。 楚烟镇定自若,内力如同源源不断的江水,稳稳地护着小舟,使其不至于失控。 “抓紧了!” 楚烟又是一声娇喝。 险滩才过,前方,夜色下的江雾渐渐浓厚,江水仿佛也蒸腾起水汽氤氲,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公子,你将这枚珠子含在嘴中,一会儿我与人交起手来,可保你性命无忧。” 小舟在汹涌的波涛中,左右摇晃,一场雨,随着浓雾的蔓延,不期而至,楚烟的声音,在雨雾中,依然清晰可闻,令夜无眠心中稍定。 夜无眠接过那枚珠子,毫不犹豫含在嘴中。 如果说,先前他因为楚烟的多次离去,还有几分的怀疑。 到现在,他对她已经是深信不疑。 似乎是趁着还有些许时间,楚烟解释道:“这枚珠子,名为太阴珠,是拿太阴体质之人的骨髓精华,炼制而成的。太阴体质的人,终身无法聚气顺通,但是他们却能,无视相应境界武者的内力攻击。将他们的骨髓精华含在嘴中,短时间内也拥有了他们的能力。” 第227章 雾中激战 “太阴珠?还有这种东西?” 一听是人的骨髓炼制成,夜无眠差点把口中的珠子呕吐出来了。 他本能地就是一阵反胃。 楚烟笑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物产之丰,远超所料。此物神奇,炼制过程十分残忍,但是在此时此刻,不宜想太多,公子还是先将就着用吧。” 夜无眠点头称是。 含着珠子又问道:“这太阴珠能抵挡什么境界的强者攻击?” 楚烟道:“这枚太阴珠,乃是取自阴四重的人身上骨髓,因此,能抵挡第四境的强者攻击。” 原来,太阴体质之人虽然无法聚气,迈入顺通境界,但是却仍然可以修习。 修习到第一重境界,称为“阴一重”,就可以无视顺通强者的内力攻击。 而修习到阴四重,自然就可以无视丹华境强者的内力攻击了。 造物主在将某人的人生大门关上时,往往还会保留一扇窗户。 太阴体质的人无法成为绝世武者,却可以避免被绝世武者的内力伤害到。 这或许,就是道维持下的,某种平衡吧! …… 江上的雾,越来越浓。 浓得像,有人凭空拿着一张白布,遮住了眼睛。 “公子,抓紧船舷,含住太阴珠,滕王宗的人来了!” 大雾之中,夜无眠只能听到周围传来的阵阵风声和江水声,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紧张的情绪。 所见之处白茫茫,除了雾,还是雾,甚至连船下的水,似乎都只是雾气在蒸腾缭绕罢了。 恍惚间,夜无眠有种错觉:自己,似乎是进入了某种奇异的空间之中。 转而,楚烟告诉他,这不是错觉。 “是滕王宗的‘雾女’来了。” 楚烟双手背负着,看着漫天的大雾,冷笑道。 “雾女?” 夜无眠含着珠子,含糊不清道。 楚烟点了点头,道:“没错,是雾女。公子,你可曾听闻过,滕王宗四大执事?” 夜无眠摇了摇头。不过,他很快,又点了点头。 因为在今天之前,他确实没有听说过什么四大执事。 不过,傍晚时经由那华元义之口,他听说了。 楚烟耐心解释道:“雾女,名叫欧阳素一,早年曾是醉翁派的弟子,后来改投滕王宗门下,与华元义等人,并列滕王宗四大执事,是江湖中公认的,滕王宗的第三强者。” “而她,之所以叫雾女,乃是因为她的第二丹田,能与外界的水感应,将水炼成雾气……” 见夜无眠一脸懵懂的样子,楚烟笑道:“公子,或许我说这些,为时还早,等你到了第四境界,你就知道此境,为何名为‘丹华’境了,也能理解,为何这江上的雾,竟是人的丹田所生的缘故……” 二人正交谈间,却听到一个老妪的声音传来。 声音苍老难听,仿佛有人拿着枯木枝,在摩擦地面。 “哈哈,没想到老婆子我久不在江湖走动,竟还有人能记得我的名头来!” 漫天雾气中,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妪,踩着一个精致的葫芦,从前方的水域上,飘了过来。 “所谓丹华境,即丹田之华。在外界力量的沟通感应之下,身体结出第二个主丹田。这个主丹田,关联外界事物,与外界息息相关。” 老妪笑道:“我的第二丹田,关联的便是水,能使水蒸腾成雾,这,便是我雾女称呼的由来!” 楚烟朝老妪抱了抱拳,道:“见过欧阳老前辈。” “雾女”欧阳素一打量了一番楚烟,赞道:“好标致、内力好强的女娃子,又这么懂礼貌。究竟是为什么,华元义要放烟花来追杀你?” 她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夜无眠,面容古怪道:“哦?莫非是为了这个男子?这世上男子,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当年在醉翁派的时候……” 欧阳素一正欲畅叙平生,却被华元义紧接着传来的声音打断。 “欧阳老婆子,还在这里东扯西扯什么?赶紧与我合力拿下这个女娃,她可古怪精灵地很!” 长枪动,赤肿着双目的华元义,从大雾中踏水而来。 他站在小舟前,在水面上下沉浮着。 不过即便有所下沉,也不会没过膝盖,可见轻功水平极好。 欧阳素一看了看狼狈的华元义,哈哈笑道:“华老贼,你也有今日!你的眼睛怎么了?是偷看哪家妇人洗澡,被泼的热水吗?” 华元义怒道:“欧阳老婆子,我用烟花叫你而来,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奚落我的!还不出手,你更待何时?” 说着,他长枪飞动,直取楚烟。 “小妮子,竟然敢拿石灰撒我,我要了你的性命!”华元义大声喝道。 欧阳素一看了看紧紧抓住船舷的夜无眠,“嘿嘿”怪笑道:“左看右看,老身都觉得,这第四境的女娃,是因为你才犯上事儿的。哼,老身最厌恶的就是你这样的男子,那就休怪老身先对你出手了!” 皱纹横生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 “男人,给我去死!” 欧阳素一仰天一声咆哮,念出一句古怪的诗。 这诗夜无眠不仅没听过,更是没听明白。 咆哮声中,大雾涌动,仿佛在转瞬间,雾气,被赋予了实体。 呈龙形,呈虎形,猪形,狼形…… 张牙舞爪,全向夜无眠涌去。 顷刻间能将人撕得稀碎! 夜无眠骇然,眼球猛地睁大。 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这些奇形怪状的雾气,十分可怕。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威胁。 但是,应该往哪儿逃去呢? 举目四望,是看不到边的浓雾,船的四周,又都是滔滔江水。 以自己的轻功水平,踏水而行,很快就会沉没的。 绝不可能会像华元义那样,膝盖以上立于水上,还能以水为基底,继续行走。 踌躇之际,是楚烟的传音,令他心神一定。 楚烟一边与华元义交手,一边冷静传音道:“公子莫慌,请相信烟儿给你的太阴珠!” 夜无眠如梦初醒。 “我嘴里,含着太阴珠。而烟儿说过,此珠,可无视第四境强者的内力攻击。” 短瞬间,夜无眠留意到了一个细节。 方才,华元义和欧阳素一联袂而来,但自己在这两个第四境强者的真气威压之下,却并没有感受到诸如腿软、无力等症状。 在没有含太阴珠时,华元义只是飞身到他近前,就能让他失却了逃跑能力。 这说明,太阴珠是有效的! 仓促间的思考,并没有让夜无眠失望。 当那些奇形怪状的雾气吞噬而来之时,他只感受到一股寒意透体而过,令自己打了几个寒颤。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 这寒意虽然沁入骨髓,但是夜无眠的体内,也是有内力的,内力运转之下,迅速便将寒意排遣了出去。 之后,整个人恢复到了被攻击前的状态,没有任何不适。 夜无眠狂喜。 太阴珠,果然是有作用的。 “嗯?” 看着愣在原地活动身子的夜无眠,欧阳素一又老又丑的脸上,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居然没有爆体而亡?” 欧阳素一表现出了质疑。 以她第四境强者,所发动的全力一击,区区第二境,居然安然无恙,只是在原地抖了几抖。 这,这不可能啊! 不过,作为第四境强者,欧阳素一的心理素质,还是过硬的。 一招不成,又来一招。 随着一句“满天花雨”的诗句吟唱,夜无眠眼前弥漫的大雾,再次具备了实体。 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凝成雨滴,以极快的速度降落下。 “喀……蹦!” 大雨倾盆落下,夜无眠脚下的小舟,顿时爆裂开来,船板四处飞去。 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像打水漂一样,滑出很远,消失在了大雾笼罩的视线之内。 夜无眠立在一块相对厚重的船板之上,提着轻功,维持住身子的平衡,向打斗中朝自己投来关怀一瞥的楚烟,表示感激。 “烟儿,我没事!” 欧阳素一凝雾成雨,那纷纷扬扬的大雨中,所包含着的真气能量,实在不可小觑。 才只是降落了一阵,小船就被轰爆。 但这样狂暴的大雨中,夜无眠却安然无恙。虽然身子有些摇晃,却毫发无伤。 他偶尔看看楚烟,偶尔看看欧阳素一,表情甚是轻松。 “这,这怎么可能?!” 欧阳素一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很快,她又发现了不对劲。 “华元义这狗东西,和女娃打斗所造成的波动,怎么也没有把这第二境的男子给轰死?” 华元义与楚烟两人,交手已百余合,华元义枪法无双,而楚烟赤手空拳战他,内力汹涌澎湃,丝毫不处下风。 两人身为第四境,这一番战斗,虽谈不上惊天地泣鬼神,可这一方江水,着实也被搅和得不得安宁。 时而水浪拍打,时而炸出一条十几斤的大鱼来,波浪一圈一圈,往外扩去,数里外都还荡漾着涟漪。 “如此大的动静,却没把这第二境的蝼蚁给伤到,这,不可能吧!” 欧阳素一正愣神间,华元义已渐渐现出颓势,因为楚烟腰间的长绫飘动,把他的长枪卷走了。 华元义失了枪,如同孤狼丢了尾巴,顿时慌乱地不成体统。 他忙向欧阳素一求助道:“欧阳老太婆,你还在发什么呆?难道你看不出来,这男子嘴中含着太阴珠吗?快来助我!” “太阴珠?你这男子,居然有太阴珠这等珍贵的物品?!还是能够对抗第四境的极品太阴珠?!” 欧阳素一心神一震,登时明白了过来。 明白了夜无眠为何在她如此强大的内力攻击之下,都不受影响的原因了。 看着赤手空拳与楚烟打斗的华元义,欧阳素一脸上浮现出贪婪的笑。 大声道:“哈哈,华元义你这狗东西,你再坚持一会儿,等我去把这男子口中的太阴珠取出来,再来助你!” 第228章 江底磐石 夜无眠口含太阴珠,轻松躲过欧阳素一的数次攻击。 他此时精神大定,踩立在破木板上,稳着身子,一手接过楚烟飞递而来的青釭剑,看着欧阳素一,已经不是之前那害怕的模样。 楚烟朝他传音道:“公子,太阴珠虽有种种神奇之处,但是每次生效时间最多不过一刻钟,并且以后会随之衰减。这枚珠子是全新的,撑一刻钟不成问题,但拖得久了,恐生变数。我迅速击败手中的这个老头,然后带着你跑。” 夜无眠点了点头。 太阴珠这等逆天神物,有生效时间和衰减的特点,才是正常的,夜无眠并未感到奇怪。 两人暗自交流间,那欧阳素一,已换上了一副钢爪。 “太阴珠嘛,这宝物老身知道,可以暂时无视内力攻击。” 欧阳素一嘿嘿笑道,“但老身有的是办法来对付你!就怕你吃不消。” “倏!” 欧阳素一的钢爪,在白茫茫的雾中,狰狞又显眼,不过一个照面,就刷到了近前,要撕扯下夜无眠身上的一块肉来。 “有太阴珠很了不起吗,能无视内力——那么,可以无视速度吗?” 第四境的速度,果然是快得可怕! 夜无眠才看到欧阳素一抬出钢爪,下一瞬,那钢爪已经往自己胸口抓去。 钢爪之上,寒刃闪闪,跳动着兴奋的光芒,是想要嗜血的兴奋。 “公子小心!” 危险时刻,避无可避的当口,楚烟卷起手中长绫,将夜无眠一把拉了回来。 “好险哦,差点把你开膛破肚了。” 欧阳素一冷笑一声,像看猎物的目光,看着夜无眠。 夜无眠被长绫缠住,手中青釭剑虽低声鸣叫,却战意不强。 很明显,青釭剑虽强,却也不想,和境界差距拉开自己主人太多的对手对上,那并非是战斗,而是被碾压。 “公子,咱们先走为上!” 本来太阴珠的使用,便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是防止第四境激烈的大战中,夜无眠被伤到。 楚烟可没想过,夜无眠能仗着这玩意打败欧阳素一。 那是不可能的。 …… 楚烟将华元义逼退后,卷起夜无眠,飞身就要逃跑。 浓浓的水雾中,夜无眠的身子,被急速带起,划破水面朝着未知的方向飞去。 “想跑?” 欧阳素一摩擦着钢爪,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回头看了一眼华元义,大声道:“华元义狗东西,把你咳出来的血,给老娘咽回去!老娘我要去追那男子了!” 她求宝心切,自然也就管不了伙伴的伤情,哪怕此时华元义已经狂喷血不止了,她眼里也只有夜无眠,和他嘴里含着的太阴珠。 “欧阳老太婆……” 华元义捂着胸口,踏水前行,欲要去拦住她的身形。 “怎么了你,婆婆妈妈,别耽误了我夺宝!” 欧阳素一不耐烦一回头,想要吼他一句,却见后方的苍穹之上,一道金光闪闪,破开重雾屏障。仿佛开天辟地时,留下的光明种子,来驱散这漫无天日的大雾。 “这是……宗主……?” 欧阳素一眼皮一跳,脚下追赶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跑,让你跑,让你跑!” 华元义终于追上了她,恼怒道:“如果是宗主来了,你的头上这会儿已经长包了,哪还能这般?!” 两人见到那金光,连忙把身子稳住,站定在葫芦上,没有动弹。 “欧阳老婆子,你往旁边挪挪脚,让我也站一站。” 华元义低眉说道。 欧阳素一皱了皱眉。这葫芦只有这么大,再挪脚,得摔水里去了。 听着华元义这声音,她心中烦躁,本想一扭腰,把他顶下江去,但看到他胸襟上沾着的血迹,情知他受伤不轻,生生忍住,没有说话,往旁边稍微挪了挪。 金光中,一个青色衣裳的老者飘了过来,那老者的功力只有第三境,但欧阳素一、华元义二人,都不敢轻视他。 那老者飘近了,弹了弹围在脖子上的一串金光四射的佛珠。 顿时,江中水如同煮沸一般,鼓鼓喷涌,上下跳跃。 以这老者为中心,一整条赣江的水,竟然分为左右,江心中底的巨大磐石,在江水挪开之后,冒了出来。 老者手捻佛珠,平稳立在了江心磐石之上。那磐石似乎并非很稳,稍微动了动,老者连忙诵经不已,磐石这才渐渐安稳了下来,露出了四只脚。 原来,这磐石,居然是一只巨大的老龟,约有一间屋舍那么大,先前缩手缩脚窝在壳里,被人误看成了磐石。 老者站稳了,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巨龟,才道:“见此佛珠,如见宗主。” 欧阳素一二人连忙躬身,重复了一遍他这话,道:“见此佛珠,如见宗主!” 老龟也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似是应和。 见两人态度恭敬,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说话道:“宗主传来口令,道:欧阳素一、华元义,你两人可知,这个第四境的女娃娃是何方人物?你二人敢去惹她!昨日她来宗中,我也只能开门笑脸相迎,生怕有任何的唐突之处,结果我昨日卑微做人,转而你二人今天就这样对他!我王二真想把你们两人,都按在地上锤一顿……” 说着,传话的老者,脸上露出一摸尴尬之色。 不过,比他更尴尬的,是华元义、欧阳素一二人。 两人纷纷大声咳嗽,来掩饰尴尬和无语。 “咳咳!” 欧阳素一看向华元义道:“华元义,你这老狗,我既然知道那女娃是宗主的座上客,为何还要点燃信号,叫我来助你?” 华元义面露委屈之色。 “我怎么知道凭空出现的女娃子,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你也太会推诿塞责了!” 又喷出一口老血来,从葫芦上滑落,掉入江中,不省人事了。 伙伴晕厥,又加上金光的照耀、宗主的口令,欧阳素一,也只好苦笑一声,打消了强追夜无眠,去夺取他口中太阴珠的打算了。 老者说完了宗主口令,才朝欧阳素一躬身一礼,道:“欧阳执事,话传完了,我回去复命了,华执事……” 欧阳素一将华元义打捞起,嫌弃这落汤的老狗,怒道:“自然是由我扛回去!” 老者这才满意一笑,道:“那我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