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001章 瞎眼老寡妇 汉文帝后元七年秋,长安。 朝阳如墨,挥洒于宫室之上,为古朴厚重的汉家宫廷,蒙上了一层独属于晚秋的橙黄。 巍峨的宫墙之内,宫人们如蚂蚁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今天的工作:或攀上木梯,或举起长杆,将挂满整座长乐宫的丧灯、丧布依次取下。 ——三个月前的今天,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国丧。 而今天,恰好是国丧结束的日子。 国丧结束,却并不意味着先帝驾崩的苦楚,便就此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宫墙内外,街头巷尾,仍旧不时响起人们低沉哀婉的啜泣声。 只不过今日,长乐宫长信殿传出的,却并非太后窦氏的哭声; 所哭的,也并非是驾崩的太宗孝文皇帝…… “呜~呜呜……” “母后~” “女儿可没脸活啦~” “呜~~~呜呜呜呜……” 长乐宫,长信殿。 刚住进长乐宫不久的窦太后,此刻身着夫丧、额系孝带,坐在御榻之上; 双手将鸠杖柱于身侧,额头轻轻靠在杖顶,涣散无焦的双眸,透着无尽的哀沉。 在窦太后身侧,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已脱下了孝衣,抽抽搭搭间,已然哭成了泪人。 若单看这母女二人,如此场景,好似是妇人被坏了清白,找太后母亲来哭诉; 但在这母女二人身前,却还另跪着一道略显稚嫩的身影…… “姑母莫哭,莫哭……” “千错万错,都是侄儿那母亲不知礼数;” “姑母可万莫往心里去,再气坏了身子……” 这句话,刘荣今天反反复复,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只是光看妇人那满脸泪痕就能知道,刘荣百般赔礼告罪,妇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委屈巴巴躲在太后母亲身旁抽泣。 见此,刘荣只得侧过身,自宫女手中接过不知道第几块手帕,而后小心翼翼递上前。 一边哄着哭成泪人的姑母刘嫖,心下也一边唏嘘起自己的悲惨命运。 “我这母亲啊……” 掰着指头算下来,穿越到这个时代,也有个十来年了; 在这十来年的穿越生涯中,刘荣深切体会到了一个坑人的老娘,究竟能把儿子迫害到什么程度。 刘荣母何人? 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力压扁鹊、华佗的青史第一神医,道上人尊称一声:栗姬。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上個七八年,这位神医便会对弥留之际的皇帝丈夫,含怒喊出一声:老狗! 然后,原本命悬一线,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出气多进气少的天子刘启,就会被气的硬生生撑过来。 之后的故事,自然是栗姬九族消消乐,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也被那声‘老狗’害的废黜储位,封王就藩,不得善终…… 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后半生将要面临的命运后,为了避免那无比悲惨的结局,刘荣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老娘发火了,刘荣哄着; 老娘乏闷了,刘荣陪着; 便是老娘不出任何人所料的闯了祸,刘荣也是任劳任怨的奔走,给老娘擦屁股。 原以为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总该取得一些成果; 直到今天,刘荣只能生无可恋的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在过着‘一人血书,跪求傻缺老妈别再闯祸’的悲惨生活。 这不? 稍不留神,便又是好大一桩祸事…… “姑母……” “姑母?” 哄了半天,又语带祈求的唤了唤,仍不见刘嫖的哭声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刘荣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祖母窦太后。 ——甭管老太太看不看的见,也无论老太太帮不帮的上忙; 眼下,刘荣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好了好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当着侄儿的面哭哭啼啼,也不嫌丢人?” 许是眼疾还不太严重,隐约看见刘荣将脑袋转向自己,窦太后终还是开了口,止住了女儿刘嫖的啜泣。 只是虽止住了哭,刘嫖却并未就此消停; 用手帕抹了抹脸上泪水,便带着哭腔诉起苦来。 “女儿、女儿好歹是先帝和太后的独女,皇帝一母同胞的长姊;” “莫说她栗姬‘夫人’的位分,便是住在椒房殿的皇后,也总该给女儿留三分体面才是?” “她可倒好,女儿携礼拜访,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连打带骂的,把女儿给赶出来了……” “呜~呜呜……” “女儿、女儿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啊~” “呜~~~~~~呜呜呜……” 没两句话的功夫,防空警报再次拉响,刺的殿外宫人直皱眉头,想捂耳朵偏又不敢,便只得挪动着脚步躲远了些。 自知理亏,刘荣自是不敢表露出丝毫不耐,倒是一旁的窦太后,先被女儿没完没了的哭声惹恼了。 “够了!” “过去这几个月,我听到的哭声还少吗?!” “非要让我这瞎眼老寡妇,陪你这混账一起哭不成?!!”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顿时惊得刘嫖愣在原地,就连那几滴自眼眶滑落的泪,都被吓的停在了刘嫖脸上。 便见窦太后面色阴沉的转过头,皱眉望向面前的长孙刘荣。 “事情的经过,皇长子都知道了?” 清冷一语,吓的刘荣嗡时冷汗直冒,只赶忙一躬身:“孙、孙儿知晓……” 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是真的没脸提…… “今日早朝,皇帝才颁下国丧结束的诏书,就非得着急忙慌跑去,寻那刁妇找不自在!” “国丧三月所悼念的,难道不是你父?!!” “就非得在国丧结束当天,火急火燎为阿娇说亲?!!!” 本就因自家老娘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又见祖母当着自己的面训斥起刘嫖,刘荣只将头埋的更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呐…… “行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皇长子赔了礼、谢了罪,就算是看在侄儿纯孝的份上,也别再揪着不放了。” 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勒令刘嫖不要再穷究不舍,窦太后便再次将清冷的目光,投向正低头寻找地缝的刘荣。 感受到祖母投向自己的目光,意识到窦太后方才那番话,不单是在为今天的事拍板,同时也是在委婉送客; 刘荣当即便起身,朝面前的两位妇人分别行过礼,并向刘嫖再三保证‘不日登门谢罪’,这才羞愧难当的告退离去。 刘荣抬脚踏出长信殿,刘嫖滔滔不绝的泪水便应声而止,小心翼翼的望向身旁。 “母、母后?” 试探一语,却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摸索着站起身:“就此打住。” “她栗姬瞧不上,阿娇,便不嫁皇长子了。” “就不信我这张老脸,还不能为阿娇寻得一门好亲事?” 此言一出,刘嫖当下急的变了脸色,赶忙起身扶住窦太后,语气中满是焦急。 “母后~” “阿娇,那可是母后最宝贝的心头肉啊~” “若是做不成太子妃,阿娇日后,哪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母后难道就忍心阿娇……” “——谁说不嫁皇长子,就做不成太子妃了?” 话音未落,便闻窦太后淡然一语,刘嫖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窦太后迈开脚步,一边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嘴上一边还不忘嘟囔着什么。 “栗姬不要阿娇这个儿媳,我这瞎眼老婆子,自是做不了皇长子的主。” “但我好歹也是皇帝的母亲,已然搬出椒房、住进了长乐;” “——母仪天下的太后,总不至于连册立储君的事,也做不得主吧?” “册立储君,可还需我这瞎眼老婆子颁下懿旨,再亲自带着储君,一同祭祖告庙呢……” 第002章 我还不是太子呢! 自长乐宫走出,刘荣只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怅然。 ——馆陶公主刘嫖上门提亲,想要将宝贝女儿嫁给刘荣,却被栗姬毫不留情的赶了出去! 非但赶了出去,还大言不惭的对宫人下令:若刘嫖还敢来,不用通传,直接打出去…… 结果刘嫖出了宫门,就跑长乐宫找太后老娘哭诉了。 轻描淡写之间,神医老妈再次达成新成就:三句话,替儿子得罪了当朝太后+长公主,外加一整个堂邑侯家族…… “呼~” “今天算是挨过去了,这梁子,却也是彻底结死了……” “——母亲啊~” “我的‘好’母亲……” 未央宫与长乐宫东西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条章台街。 唏嘘感叹的功夫,刘荣迈动着脚步,也已经回到了未央宫内。 来到母子居住的凤凰殿附近,都还没靠近殿门,殿内便传出一阵意料之中的打砸和斥骂声。 砰! “贱妇!” “白日做梦!!” “当真气煞我也!!!” 踏入殿内,入目便是一地狼藉,以及宫人们瑟缩的身影。 见刘荣前来,一众宫人更是似找到救世主般,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刘荣那还略带稚嫩的面庞。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的一摆手,将殿内宫人尽数遣退。 而后漫步上前,就着拱手行礼的功夫,顺势于母亲身前跪坐下身。 “母亲。” 被儿子看见自己如此狰狞的面目,栗姬满含盛怒的面容之上,也顺势出现一抹僵硬。 “荣、荣儿来了啊……” 生硬的招呼一声,又略显难为情的别过头,看向殿内狼藉。 刘荣却是见怪不怪,沉吟片刻,便直入正题。 “母亲应当知道,皇祖母育有二儿,一女。” “父皇为长子,梁王叔为幼子。” “而馆陶姑母,便是皇祖母的长女。” “——往日,父皇为储君,如今更是位即九五,日夜操劳于国事,无暇他顾;” “梁王叔远在关外,三年一朝长安,便是有心尽孝,也鞭长莫及。” “唯独馆陶姑母,能常伴于皇祖母左右……” 乍一听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栗姬还没反应过来。 待听出刘荣此番话,是隐晦的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和馆陶公主刘嫖——不和大姑姐好好相处,栗姬才刚强压下的怒火,只瞬间再度燃起。 “她还知道自己是先帝的长女、皇帝的姐姐?!” “——哪有做姐姐的,整日里净盘算着往弟弟被窝里,再多塞几个狐媚子?!!” “简直欺人太甚!!!” 闻言,刘荣只满脸唏嘘的摇摇头,不再多言。 这极品妈到底极品在哪,便是这清奇的脑回路了。 ——都做帝王的女人了,尤其还是妾室,居然还妄想自己能得到专宠? 拜托~ 这又不是言情小说,哪家帝王跟你玩儿纯爱啊? 能以姬妾之身,为天子启接连生下最大的三个儿子,这便已是邀天之幸! 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珠黄的; 不想着怎么把儿子稳稳扶上储君之位,再母凭子贵住进椒房、母仪天下,反倒满脑子‘陛下再爱我一次’? 刘荣表示很难蚌。 偏又是自己的母亲,甩又甩不掉。 ——非但甩不掉,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和极品老娘说什么了…… “我儿去了长乐?” 本不打算再多说,被老娘这一句话惹得莫名一恼,刘荣端着茶碗的手也停在半空。 滞愣片刻,又面色如常的将茶碗送到嘴边。 “是。” “母亲闯下祸事,做儿子的,自然只能登门谢罪,卑躬屈膝,平复事端。” “一如往常……”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内心却满是苦涩。 快十年了; 来到这个时代,已近十年。 十年的时间,本足以让身为皇长孙的刘荣,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 但这十年时间,刘荣,尽数蹉跎在了给神医老妈善后之上。 时至今日,成效约等于零。 往后,不知又有多少祸事,等着这位栗姬去闯、等着刘荣这个皇长子去收拾…… “儿,乏了。” 由衷道出心中苦楚,又深深凝望向母亲目光深处; 良久,方带着自嘲的笑容起身,来到殿中央,缓缓拱起手。 “母亲觉得,馆陶姑母欲嫁女,是想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母亲只以为谁嫁给儿,谁就是太子妃?” “呵……” · “往日,儿在母亲面前多有顾虑,今日,不妨便把话说的明白些。” “——父皇的储君太子,谁人娶了阿娇,谁人便能稳稳坐上去。” “除非父皇力排众议,甚至不顾皇祖母以死相逼,也非要与立儿;” “否则,母亲今日,便不单是拒了馆陶姑母这個姻亲,也同样是替儿,拒了送上门的储君太子之位……” 如是说着,刘荣面上笑意更甚,其间苦涩更浓。 “母亲总说,馆陶姑母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一车一车往府上搬东西。” “母亲觉得少府内帑,是父皇将来必定会交给儿的家赀,馆陶姑母是在挖儿的墙角。” “但母亲却忘记了:少府内帑,是刘氏宗亲的私赀,只是由皇帝做主而已。” “馆陶姑母能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是仗着父皇的默许,以及自己的‘刘’姓。” · “无论是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还是记恨馆陶姑母在少府内帑的作为,母亲,都忘记了一件事。” “——儿,还没有住进太子宫;” “母亲,也从不曾住进椒房殿……” 极尽凄苦的一番话,只惹得栗姬不安的挪动着身子; 终是再也坐不住,满带着狐疑,起身走上前些。 “我儿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无子,陛下便无嫡子,我儿身为皇长子,自当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才是?” “等我儿做了太子,我自当母凭子贵,入主椒房……” “——我还没做太子呢!!!” 栗姬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咆哮,便让整座凤凰殿陷入时间停滞! 便见刘荣满含盛怒,在母亲栗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字一句道:“儿,还没做太子呢!” “母亲,也还不是皇后!!!” “儿能不能做太子,是要父皇拍板允准、皇祖母点头颁诏的!” “这点道理,母亲都不明白吗!!!” · “儿指望着父皇,母亲整日里争风吃醋,先恼了父皇;” “刚要指望皇祖母,母亲今又因馆陶姑母,而恶了太后!” “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要儿封王就藩,然后在将来,被那个坐了皇位的弟弟,以莫须有的罪名幽禁而死吗?!!!” 第003章 左膀右臂 近十年来,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发怒,刘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但一想到将来,自己会因为老娘犯得傻,而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刘荣就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原以为这些年来做的一切,都能让母亲有所转变,有所收敛。 直到今天,老娘一如历史时间线,拒绝了刘嫖送上门的亲事,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栗姬,没变。 也变不了。 栗姬,还是那个栗姬。 就好似刘荣无论做什么,都躲不过将来,那差点捅破天的一声‘老狗’……” “唉~” “我是做了什么孽啊……” “上辈子,我也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穷凶极恶的人啊?” “咋就摊上这么个蠢妈?” 回到后殿,疲惫的躺在摇椅上,刘荣只觉太阳穴一阵突突。 抬手揉了揉,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又烦躁起身,一把推开窗户。 远远看向窗外,宫人们行走在宫中的身影,刘荣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大、大哥?” 身后传来少年怯生生的轻呼,却并没有吸引刘荣的目光。 只稍侧过身,眼角撇了眼两个弟弟,又对窗外长呼出一口浊气; 调整好情绪,才回身坐回摇椅之上,随性的朝身侧一摆手。 “坐吧。” 招呼着两个弟弟坐下身,刘荣的目光,便次序从弟弟们身上扫过。 正如刘荣所言:栗姬最幸运的,莫过于以妾室之身,生下当今天子启最大的三個儿子。 老大刘荣,老二刘德,以及老三刘淤。 刘荣自不必多说,作为万众瞩目的皇长子,自是早早养出了皇家独有的贵气,以及温润如玉的随和。 而此刻,坐在刘荣身侧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喜文,整日手不释卷,摇头晃脑,俨然一个小夫子。 却也不得不提:刘德虽年纪不大,名气已然不小,尤其是对《诗》造诣不浅。 至于老三刘淤…… “本就体弱多病,便少用些茶汤,莫再冲撞了药石。” “去,取碗温蜜水。” 伸手夺过刘淤手上端着的茶碗,又对一旁伺候的宫人招呼一声; 待殿室内,只剩下兄弟三人的身影,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二弟刘德。 “如何?” “今日早朝,可有什么变故?” 看出大哥眉宇间隐隐带着的戾气,刘德本能的感到一丝惶恐; 见大哥说起正事,也不由暗下稍松口气,端起茶碗抿下一口,才点头道:“父皇颁诏除了国丧,大哥应该已经知道了。” “紧接着,宗正启奏:梁王再三请朝长安,以奔父丧。” “父皇,答允了……” “——这么早?” 刘德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才刚松缓些许的眉头,只霎时间再度拧在了一起; 待听到最后那句‘父皇答允了’,更是脱口而出一句:这么早? “太祖高皇帝制:国丧过后半年之内,诸侯不得朝长安。” “父皇怎会如此轻易,便允了梁王叔所请?” 话问出口,刘荣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只片刻之后,刘德苦笑着道出一番话,也算是验证了刘荣的猜测。 “说是近几日,皇祖母,绝食了……” 此言一出,殿室内便彻底沉寂下来,就连拿到温蜜水的老三刘淤,也不由自主的将碗从嘴边放下,生怕发出响动。 太祖高皇帝规定国丧期间,诸侯王不得朝觐长安,自然是为了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 但如今汉家最大,甚至可以说是比天还大的规矩,却是个‘孝’字。 就连皇帝的谥号,前面都要加一个‘孝’字,如‘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刚驾崩不久的‘孝文皇帝’刘恒,便可见一斑。 按照制度,天子启当然不应该允准梁王的请求——哪怕驾崩的先孝文皇帝,也同样是梁王的父亲。 但当母亲窦太后以绝食相逼,即便是在储位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年,更太子监国多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也只能乖乖低头。 甚至即便是低了头,天子启也依旧难逃‘忤逆母亲,迫使母亲绝食’的骂名。 “老爷子也不容易啊~” “这才刚即位,屁股底下的皇位都还没坐热,就被皇祖母狠狠摆了一道。” 终还是刘荣看似随意的一语,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绝食? 或许吧; 或许窦太后真的象征性少吃了几口饭,以宣示自己对皇帝儿子的不满。 但才刚见过祖母窦太后,刘荣很确定自己并未从祖母身上,看出饿了好几天、即将活活饿死的萎靡之色。 ——至少当着刘荣的面指桑骂槐,训斥女儿刘嫖的时候,窦太后还中气十足。 皱眉思虑片刻,又抬起手,将拧在一起的眉头揉开些,刘荣才满是疲惫道:“梁王叔请朝长安,本是人之常情。” “——无论父皇允不允,梁王叔这个‘急于奔父丧’的姿态,都是必须要做,也是一定会做的。” “按理来说,梁王叔苦苦哀求,父皇忍痛不允——这才符合常态。” “偏偏皇祖母又横插一脚,假戏做了真,梁王叔还真要朝长安了……” 多年来锻炼出的敏锐嗅觉,以及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隐约察觉到一股异常。 又不好和两个弟弟说的太明白,索性直接做下安排。 “梁王叔素来喜好文赋,身边不知养了多少文人墨客。” “等梁王叔来了长安,就辛苦老二多走动走动,借着交流文赋的幌子,探探梁王叔的口风。” “——尤其是王叔身边的人,一定要多留意。” “我总觉得梁王叔身边,似有奸人蛊惑;” “梁王叔此朝长安,来者不善……” 得到指令,刘德当即拱手领命,暗下思虑起刘荣话中深意。 一旁的刘淤年纪小些,显然没往深处想,只眼巴巴等着自家大哥给自己也安排任务。 “王叔身边有一谋士,曰:韩安国,当已官拜中大夫。” “试试看能不能在此人身边安插个眼线,或许能探出些什么。” 同样得到任务,老三刘淤喜不自胜,刚要拍胸脯应下,却又悄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苦恼于任务细节。 对于两个弟弟的内心活动,刘荣自是了然于胸,却也没多管; 交代二弟早做准备,又顺带提了一嘴老三糟糕的身体状况,让老二多照看着些,便从摇椅上起身,负手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一寺人含笑而立,远远对刘荣拱了拱手。 于是,刘荣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跟随着寺人的步伐,朝着未央宫最高的那处殿室走去。 第004章 棋盘侠刘启 非壮丽不足以重威。 ——这是开国之后,面对太祖刘邦‘建个皇宫而已,何必如此靡费’的指责时,负责建造皇宫的丞相萧何所给出的答案。 萧何告诉刘邦:陛下很少回长安,天下人感受天子威仪的渠道,便只有皇宫。 如果不将皇宫建的宏伟、壮观一些,恐怕天下人无法感受到皇帝的威仪,从而轻视陛下…… 不得不说,长乐、未央两宫,确实当得起萧何口中的‘壮丽’二字。 尤其是未央宫宣室前殿,以龙首山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 站在殿外的瞭远台,可以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 自宫门而入,沿宫道望向宣室,更是仿若凡人仰望耸立云端的神殿。 拾级而上,不知垮了多少级台阶,刘荣才终于跟着那寺人来到宣室殿外。 不用寺人提醒,自觉脱下步履、解下佩剑,而后便在寺人的眼神示意下独自迈入宣室。 “儿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 “——免了~” 拜谒之语未尽,略带些沙哑的声线响起,在硕大的殿室内激起三两道回音。 直起身,昂起头,便见御榻之上,身着绛黑色冠玄的天子启,正埋首伏案审阅奏疏。 “又没外人在,搞出那套虚礼来,装给谁看?” “朕?” 天子启头也不抬,似是戏谑一语,却只惹得刘荣自嘲一笑; 自顾自走上前,来到皇帝老爹身旁,乖巧地为天子启研起磨来。 没办法啊~ 做母亲的不知礼数,便只能由做儿子的找补了。 母子俩,总得有一个知礼的吧? ——手上研着磨,刘荣心里如是想着。 对于刘荣的心理活动,天子启一无所知; 刘荣毫不见外的举动,似乎也并未让天子启感觉有什么不对。 熟练的在奏疏上做出批复,将竹简从左到右卷起,顺手放在右侧,又从左边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拿起一卷,在面前摊开。 眼睛看着面前的奏疏,嘴上故作随意道:“皇长子啊~” “只要朕没有嫡子,便是自出生那日起,就已然半只脚踏入太子宫。” “怎今,又拒了东宫送上门的亲事?”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刘荣又是自嘲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只面上苦涩更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母亲的再怎么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都只能受着了……” 做出应答,见天子启抬起手中兔毫,刘荣自然地将砚台往下一压; 却见天子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愣了足有三息,才将笔蘸了墨,再落笔于竹简之上。 做母亲的再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只能受着。 只此一语,竟惹得天子启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憋闷。 毕竟已年过而立,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在先帝晚年监国数年,天子启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竹简之上,话题,却也被刘荣这略带哀怨的应答,而意外引入正题。 “朕已颁诏,着梁王入朝奔丧。” “此事,朝野内外颇有非议。” “公子以为如何?” 见皇帝老爹终于说起正事,刘荣面上苦楚不由一敛,面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被先帝再三搁置。” “如今,父皇即位掌权,又火速捡拔晁错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 “《削藩策》,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答非所问的一语,却引得天子启目光一凛,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工作状态,头也不抬的提了提笔:“继续说。” 只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荣心下稍安,深吸一口气,又趁机组织了一下语言。 确定自己的腹稿没有问题,才沉声道:“晁错的《削藩策》,直击诸侯藩王命脉,行之,关东必有异动。” “一旦兴了刀戈,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便都系于梁王叔一人。” “——梁国安,则函谷关无忧,关中人心安定,朝堂可筹谋布局,从容应对。” “梁国危,则叛军兵指函谷,关中人心大乱。” “届时,便是社稷生疑,宗庙堪危……”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荣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刚好又批阅完一封奏疏。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将批复完的奏疏收起,而是继续将目光落在那封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奏疏之上。 刘荣不知道的是:天子启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奏疏之上了。 “公子也觉得《削藩策》,会逼反关东诸侯?” “——至少吴王必反。” 刘荣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削藩策》,顾名思义:削夺诸侯藩王权力的计策。 动的是关东诸侯藩王的蛋糕,旨在拔除关东诸侯的爪牙,以解决关东诸侯尾大不掉、威胁长安中央的巨大隐患。 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们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必定会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 没能力的,起码也得哭两声、闹两回,以示自己的不甘; 有能力的,更极有可能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而吴王刘濞,却是无论有没有《削藩策》损害自身利益,都必定会反叛的个例。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当今天子启,在坊间有个‘棋盘侠’的诨号了。 “下棋下不过人家,就一棋盘把人给砸死……” “啧啧啧……” “太子大儿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长安,能忍到现在都不反;” “想来那吴王刘濞,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 刘荣腹诽自家老爹的功夫,天子启已经再次恢复到先前,那专心致志处理国事,顺便抽出精力和刘荣交流的状态。 “梁王此番入朝,朕也正有意,与梁王道明此间利害。” “只国丧方罢,政务繁忙,朕虽有心亲迎,却无暇抽身。” “便由皇长子假节,代朕出长安二十里,迎梁王入城。” 明明是闲聊般轻松地口吻,却只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 再替皇帝老爹研会儿磨,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便没再留着碍眼,识相告退。 刘荣离开宣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那好似面具般古井不波的面容,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波动的征兆。 “吴王刘濞……” “哼!” “倚老卖老的奸贼!!!” · “倒是可惜了这小子,没能生個好母亲……” 第005章 登门赔礼 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着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吕不韦这么個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是赌,尤其还是拿身家性命、家族传承去赌,自然是要以稳为重,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个选项。 在过去,这个最值得投注的潜力股,无疑便是身为皇庶长子,又没有嫡系兄弟挡路,几乎必定会成为太子储君的刘荣。 但在‘馆陶公主上门说亲,却被栗姬严词拒绝’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赌局的‘赔率’,便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栗姬本就年老色衰,又刁蛮跋扈,在陛下那里失了宠;”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难为皇长子喽~”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又失了东宫的支持,皇长子……”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着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也从长安各处角落,投向未央宫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当刘荣在姑母刘嫖的引领下,踏入堂邑侯府的刹那,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也都被这座并不算奢靡的侯府所吸引…… · · · “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每回都这样,搞得我这做姑母的,都不好意思再收了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对姑母的贪婪和心口不一,刘荣显然也是早有所料,面上自是含笑迎合几句,心底却疼的在滴血……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汉室——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欧洲的海盗们,还没有将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大量甩进神州华夏的当下,银,却是比珠、玉都还要贵重许多的稀罕物。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至于珍珠、美玉,虽没有太过准确的定价标准,却也终归能根据品质,得出大概的价值区间。 唯独银; 尤其是做工精美的银饰,其价值,几乎就是卖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着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银冠便已经被刘嫖收回礼盒之内,交由下人带了下去。 对刘嫖的反应早有预料,刘荣也不疑有他,只客套了几句‘都是我母的不是’‘姑母别往心里去’之类。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侄儿啊~ ——你爹,这可是想要嫡子了啊? ——就问你慌不慌? ——怕不怕?! 但刘荣的注意力,却是被刘嫖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惊人手段所吸引。 “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上宫门刚开,便能收到消息……” “我这姑母,即便在父皇的皇宫里,竟也手眼通天?”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似是终于结束了‘思考’,淡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会不会有嫡子降世,姑母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自当年,轵侯薄昭出了事,薄太后便避居长乐,再不复问朝政。” “也正是自那时起,父皇,便再不曾与母后同卧一榻。” “即是偶有探望,也大都是顾及太祖母的颜面……” · “先帝驾崩,父皇即立,太祖母贵为太皇太后,更是当即让出了长信殿给皇祖母,自己躲去了深宫。” “先帝在时,母后做了那么多年太子妃,背靠东宫太后,尚且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现如今,父皇即立,东宫又易了主……” 事关刘荣理论上的母亲:薄皇后,以及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薄氏,刘荣浅尝遏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但聪明如刘嫖,显然不可能不明白:皇后薄氏,绝无诞下龙子凤孙的机会。 从当年,轵侯薄昭被朝臣百官集体‘哭活丧’,终心灰意冷,自刎于先帝亲自为其设下的的灵堂前时起,这个同样出身于薄氏一族的女人,便再没了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可能。 眼下,薄太皇太后避世深宫,尚且能保侄孙女后位无虞; 待这位太皇太后殡了天,薄皇后别说是繁衍子嗣,就连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至于刘嫖的意图,自也难逃皇长子的法眼。 ——刘嫖这是明明已经放弃了刘荣这个女婿,生了扶立旁人为储的心思,却还是想借着储君太子这根胡萝卜,吊着刘荣这头‘蠢驴’,让刘荣再为自己拉两圈磨。 想明白这一点,心知自己在刘嫖这里,已经成了‘只剩点好处可以压榨’的怨种,刘荣便也没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 今日登门,本就是赔礼谢罪,给蠢货老妈收拾残局。 本就没指望能和刘嫖和好如初,能维持台面上的友好,刘荣就已然达成了目的。 倒是刘嫖,见刘荣不上当,又不死心的提了一嘴:“梁王太子,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 “不能让阿娇做皇太子妃,那做个王太子妃,当也不算太差?” 不料刘嫖此言一出,刘荣当即面色大变! 好在已经迈步朝府门的方向走去,背对着刘嫖,才没让刘嫖看见自己失态; “姑母,留步……” 调整好面上神容,回身再度辞别,刘荣便一步不停,快步朝着府外而去。 看着刘荣离去时的背影,刘嫖只心有不甘的跺了跺脚,又暗自思虑起这么做的可行性。 “梁王太子……” “王太子妃……” 第006章 困兽 没人知道这一天,皇长子刘荣在堂邑侯府,和馆陶长公主聊了些什么。 只是当有不少人看见刘荣走出侯府时,一张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便大致做出了判断:皇长子登门谢罪,成果恐怕并不乐观。 没人知道: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长子,之所以会满脸阴沉的走出堂邑侯府,却是因为刘嫖那句‘无心之言’。 ——刘嫖,有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自己的亲弟弟:梁王刘武的王太子…… · · · “诶,二哥;” “大哥这是怎么了?” 半个月后,长安城东城门外。 与二哥刘德策马并行,朝着城外二十里亭而去,看着前方,大哥刘荣时刻散发出冷意的背影,皇三子刘淤纠结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自打那日,登门给馆陶姑母赔礼,大哥就好像不大说话了?” “莫非那日……” 陪同大哥一起出城,迎接回京奔丧的梁王,刘德一路上,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刘德很清楚:如果只是登门赔罪,却没取得姑母刘嫖的谅解,自家大哥绝不可能是这般反应。 顶天了去,也就是讪笑一声‘礼物不够贵重,姑母瞧不上’,便跑去继续找稀罕玩意,重新去讨好刘嫖。 如今这般反应,只能证明那日在堂邑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直接开口问大哥不就好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又不是犯忌讳的事,大哥当不至于三缄其口……”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刘德的目光,却悄悄望向身前不远处,那道手持三重节牦的身影之上。 果然不出刘德所料,听到自己的提议,三弟刘淤赶忙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要是敢,不早就去了?” “还问二哥做什么……” “——诶,不对;” “二哥怎不自己去问?” “真当我傻呀……” 隐约听到两个弟弟的交谈声,一马当先于队伍前方,将两个弟弟也抛在身后十来步位置的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拉了把缰绳; 待两个弟弟跟上,各自来到自己两侧斜后方的位置,才目不斜视道:“我早先跟你们说过:此朝长安,梁王叔来者不善。” “只是彼时,我也看不太透彻,只隐隐有了戒心。” “直到那日堂邑侯府,馆陶姑母不经意的提起一件事;” “——姑母有意,将阿娇许给梁王太子。” “也是那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梁王叔入朝奔丧,为何会让我感到不安……” 顺利达到目的,老二刘德面上立时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 只是在听到大哥满是忧虑的话语声后,那抹笑意便随着刘德眉宇间的得意,一起僵在了脸上。 思虑片刻,想清楚個中利害,刘德面上再不见丝毫血色; 有的,只是如死人般惨白的面容,以及那写满无措的双眸。 老三毕竟年纪小些,还没看透其中关键,只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不是好事吗?” “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姑母正因此事气头上呢;” “为阿娇寻了新夫婿,又有大哥从中转圜,便是心中有怨,姑母也总该消气了才是?” 说着,刘淤清澈而又愚蠢的目光,又先后望向大哥刘荣和二哥刘德; 见二人一个皱紧眉头,一个面色惨白,只愈发不解起来。 “老三,难道才刚认识馆陶姑母?” 二哥刘德梦呓般一声呢喃,让刘淤隐约摸到了一层薄纱,却怎么也戳不破; 还是刘荣沉声一语,彻底让刘淤仿若雷击,手中缰绳也从手中脱落,瞠目结舌的愣在了马背上。 “馆陶姑母,只会让我汉家的储君,做她堂邑侯府的女婿。” “馆陶姑母选中的女婿不是储君,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早晚都会是储君。” “至少日后,馆陶姑母会不遗余力,让这个人成为储君。” 言罢,刘荣难得侧过头,满脸凝重的看向三弟刘淤。 “这下,可明白了?” ··· 被自家大哥这么直勾勾盯着,刘淤只本能的感觉到:完蛋,要出大事! 待细细回味过刘荣方才那番话,更是将本就瞪大的眼睛,更睁的宛如铜铃…… “梁王叔!” 下意识一声高呼,惹得兄弟三人身后的队伍一阵骚动,纷纷翘首望向远方。 发现远处并不见梁王一行,又纷纷将疑惑地目光,撒向满脸震惊的皇三子刘淤。 便见刘荣阴恻恻看了这个傻弟弟一眼,便重新望向前方,双腿一夹马腹,将速度再度提快了些; 而在刘荣身后,老三刘淤一遍费力的控制着胯下良驹,一边极力压低音量,又难掩震惊道:“梁王叔,要做皇帝?!!” 见自家二弟终于开了窍,刘德只颤抖着嘴唇,缓缓点下头,又微微一摇头。 “是;” “也不是。” · “至少在馆陶姑母看来,让梁王叔成为储君,在父皇百年之后承袭大统,是有可能发生、有机会争取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姑母为何会想到让阿娇,嫁给梁王叔的王太子。” “——若果真让梁王叔做了父皇的储君,那今日的梁王太子,自便会是来日的皇太子……” 这一下,刘淤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面上震惊之色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就连说话,都莫名有些磕绊了起来。 “可、可是!” “父皇怎会如、如此昏聩?!” “即便馆陶姑母有心,皇祖母也总不会!!!” 话说一半,刘淤只陡然止住话头,难得开窍了一回。 “是了……” “王叔做了储君,就不用再久居关外,而是可以在长安,日夜陪伴在皇祖母左右……” “如此一来……” 刹那间,刘淤本还清澈的双眸瞬间暗淡下去,面色苍白如纸。 梁王做了储君,那便是旁支夺嫡,老刘家换了嫡脉; 而从嫡脉变成庶脉之后,当今天子启的子嗣,有一个算一个,都断无生还的道理…… “父皇,应该不会……” “可是皇祖母……” “我们……” 一时间,刘淤心乱如麻,如丧考妣。 在队伍最前方,刘荣望向远方的目光,则在担忧中更多出一丝坚定。 ——没有退路。 早自出生的那一天,以‘大汉皇长孙’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刘荣,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要么,继位九五,君临天下; 要么,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困兽犹斗,穷寇勿追。 皇长子刘荣,便是那生来就群狼环伺、身处绝境的困兽…… 第007章 此事,急不得 “梁王太子?” 长乐宫,长信殿。 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闻女儿故作不经意间,道出自己心中所想,窦太后只下意识皱起眉。 “你舍得让阿娇远嫁关外?” 嘴上虽是在问,但窦太后心中,却是已经将这个提议否决。 ——开什么玩笑? 窦太后总不是吃饱了撑的,才会陪女儿刘嫖胡闹、非得要宝贝孙女阿娇做太子妃? 还不是因为做了太子妃,宝贝孙女才能确定久留长安,陪在自己身边吗? 现在可倒好,刘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让宝贝孙女嫁去关外、嫁到千里之外的梁国? “你急个甚?” “说了让阿娇做太子妃,我就肯定会做到!” “怎如今,连自己的母亲都信不过了?!” 说着说着,窦太后已是隐隐有了动怒的预兆,若非这个提议是女儿刘嫖所提,窦太后免不得要将开口之人骂个狗血淋头。 换了旁人,见到窦太后这样一副隐含愠怒的面色,恐怕都会识趣的闭上嘴; 但刘嫖却仿若未闻,甚至还莫名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哎呀~母后~~~” “女儿再蠢,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透彻、看不明白?” “便是舍得让阿娇远嫁,女儿总也舍不得让太子储君,做了旁人家的女婿啊……” 闻言,窦太后面上怒容稍艾,嘴上却是脱口而是:“这倒是。” “若不是还要点脸,怕是连你自己,都想嫁给哪个侄儿,好做我汉家的太子妃了?” 被母亲这么直言不讳的调侃,刘嫖只满不在乎的咧嘴一笑; 扶着窦太后的小臂,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满脸雀跃的说道起来。 “母后想啊;” “我姐弟三人,阿启尚还是太子储君的时候,就已经忙的顾不上我们了;” “如今更做了皇帝,能三不五时来探望母亲,都还得是忙里偷闲。” “——倒是阿武,哪怕远在关外,也时时挂念着母后,恨不能日夜侍奉于母后左右。” “可偏偏太祖高皇帝早早定下了规矩:没有皇帝召见,诸侯王每三年一朝长安,每朝长安,又只能留一個月……” · “过去,阿武每朝长安,才刚待二十多天,朝堂内外就都嚷嚷着让阿武回国;” “长此以往,也总不是办法啊?”· “——阿启是没法子,毕竟做了皇帝、承了社稷,总归要以宗庙为重。” “但阿武,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留在母后身边的?” “如果有什么法子,能让阿武名正言顺的留在长安……” 许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刘嫖终还是没敢直白的道出心中所想。 但窦太后何许人也? ——早在孝惠皇帝之时,就以婢女的身份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见惯了大风大浪,最终被赐给当时还是代王的先帝做妾,又得以扶正,在先帝朝做了二十多年皇后的人精! 就刘嫖这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意图,窦太后能看不明白? 别说刘嫖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掉下来的肉了; 便是刘嫖方才这番话,以旁人的字迹写在纸上,窦太后都能一眼看穿其中利害。 “可是……” 窦太后的第一反应,是迟疑。 “莫说是宗庙社稷——哪怕是寻常农户,都自古是父死子继,一脉相承。” “何曾有过嫡脉未绝,便由旁支代嫡、兄终弟及的道理?” 却见刘嫖闻言,面上喜色更甚,本就写满市侩的双眸,更莫名涌上一抹狡黠。 “母后,不妨想想先帝……” “先帝,不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嗣?” “不也是在哥哥——孝惠皇帝之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 “先帝能坐孝惠皇帝留下的大位,阿武,又如何不能坐阿启留下的皇位呢……” 这一下,窦太后彻底皱起了眉头,陷入漫长的思绪之中。 先帝刘恒,确实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 而在当年的诸吕之乱过后,少帝兄弟——刘恭、刘弘,也早已被朝堂归为‘吕氏淫乱后宫所出’的‘伪帝’,其皇统乃至血统都不被认可。 如此说来,先帝的皇位,还真就是从自己的嫡长兄:孝惠皇帝刘盈那里继承的。 但作为那一场变故的亲身经历者,窦太后很清楚:先帝能从哥哥刘盈那里‘接’过皇位,是以孝惠皇帝‘无嗣绝后’‘嫡脉断绝’为先决条件的。 而当今天子启,自皇长子刘荣往下,算上刚出生不久的刘彘,可是已有足足十个儿子…… “皇帝未曾绝嗣,阿武旁支代嫡,不妥。” “便是真让阿武做了储君、在皇帝之后坐了天下,待阿武百年,也得将社稷归还给皇帝的子嗣。” “若不然,我汉家日后,每逢天子驾崩、新君继立之时,便都会血染长安……” “若果真如此,我到了九泉之下,就没脸见太宗孝文皇帝了……” 听出窦太后话里的意思,刘嫖心下难免有些失落。 ——即便梁王刘武真的在天子启之后坐上皇位,也得在日后,把皇位还给天子启的后代; 这样一来,梁王太子终究做不成皇太子,刘嫖曲线救国的想法,也就没了成功的可能。 但相比起失落,刘嫖更为窦太后所表现出的倾向而感到兴奋! “如此说来,母亲果真愿意让阿武,做阿启的储君太弟?!” 闻言,窦太后却并未作答,而是悄然绷起了脸; 思绪良久,又微微摇摇头。 “难呐……” “即便是我有此意,皇帝也断不会轻易点头。” “更何况这长乐,不全是我做主;” “深宫之中,可还有个太皇太后,在我头上压着呢……” 话虽如此,窦太后倒也没有明确表示‘这不可能发生’,只流露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 见此,刘嫖自也当即明白过来: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得母亲自己盘算了。 “等阿武到了,我得跟阿武好好说道说道……” “嗯,就说这是母后的意思,皇帝也正有此意……” “——阿武到哪了?” 刘嫖正在心中打着小九九,窦太后沉声一语,吓得刘嫖赶忙挤出一抹笑容。 “昨夜便到了栎阳,今儿一大早,皇长子就出城相迎了。” “想来此刻,皇长子也已接到了人?” 听到小儿子很可能已经抵达长安的消息,窦太后难得没有表露出喜悦。 仍紧皱眉头坐在榻上,苦思良久,方深吸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 “想来阿武,会先去灞陵。” “而后,便该去见皇帝。” · “你先回吧。” “等阿武见过皇帝,来了长乐……” “嗯……” “此事,急不得……” “急不得…………” 第008章 命可真好 正如刘嫖所料:刘荣一行,刚在长安城东城门外的二十里亭,等来了回朝奔丧的梁王刘武。 大老远,便见一骑披麻戴孝,朝着刘荣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到约莫五十步开外,又似摔落般仓皇下了马; 朝着刘荣一步步走来,那披麻戴孝的身影,终还是哀痛不已的跪倒在地。 “梁、梁王臣弟刘武,参见陛下!” “奉诏归朝,以奔父丧,万请陛下节哀……” 随着最后一个‘哀’字说出口,梁王刘武已是来到了刘荣身前五步的位置,朝着刘荣便是一叩首,旋即嚎啕大哭起来。 见刘武如此作态,被派来迎接王驾的奉常官员,也都半真半假的各自抹起了泪。 而在迎接队伍最前方,刘荣则规规矩矩侧身避礼,只将手中节牦立的挺拔,再压低声线。 “朕躬安。” “王免礼,平身。” 以手中天子节作为老爹的‘身替’,再亲自以‘嘴替’的身份应过礼,刘荣这才快步走上前,伸手将梁王刘武从地上扶起。 “王叔远来,舟车劳顿。” “万当节哀……” 略带哀痛的一声安抚,只引得刘武吭哧吭哧一阵哀哭,刘荣又是好一阵劝,才总算让这位梁王殿下稍忍住胸中哀痛。 趁着这位王叔平复情绪的时间,刘荣也不着痕迹的打量起这位在历史上,留下不知多少典故的梁孝王。 不知是不是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对即将发生的那件事耿耿于怀:在过去,刘荣和这位王叔之间的关系,着实算不上有多亲密。 当然,不全是刘荣不主动亲近的缘故,也有刘武很少回长安的原因。 ——二十三年前,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发动宫变,最终被元勋朝臣平定; 随后,少帝刘弘被长安朝堂定性为‘吕氏所出,逆贼伪帝’,汉家皇位悬而不决。 在反复商讨之后,以陈平、周勃为首,得以顺利平定诸吕之乱的元勋朝臣,最终做出了决断。 ——迎立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孝惠皇帝刘盈同父异母的弟弟:代王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 次年,年仅九岁的皇长子刘启得立为储君、其母窦氏得立为皇后; 同年,皇次子刘武获封代王,又过了两年,迁淮阳王。 而在当时,无论是才刚五岁的代王刘武,还是七岁不到的淮阳王刘武,都由于年纪太小,而并未按制度离京就藩。 以淮阳王的身份,又在长安多留了足足八年,年满十五岁,又最终被迁封为梁王的刘武,才终得以离京就国。 而在当时,皇长孙刘荣,才刚年满四岁。 十五岁离京就藩,又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每三年一朝长安; 满打满算,自十五岁就藩至今,足足过去了十二年之久,这才只是刘武第五次入朝觐见。 每三年来一次长安,每次也就只待个把月——别说刘荣心怀芥蒂,本能的想要离这位王叔远一点,便是有心亲近,也着实没什么机会。 故而,在刘荣上下打量这位正值壮年的梁王时,刘武望向刘荣的目光,却时刻透着一股陌生和追忆。 “竟是皇长孙……” “呃,竟是皇长子亲迎……” “寡人,何德何能……” 虽然感到陌生,但毕竟几年前才见过,刘武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大侄儿。 颇有些生疏的问候一番,刘武才刚止住了哭声,面上便莫名涌现出一抹不快。 “国丧才刚结束,皇长子,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脱下了孝丧?” 一听刘武这话、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刘荣只当下一惊! 来者不善,也不至于来的这么不善、这么突然吧? 暗下稍一思虑,猜测着刘嫖那骇人听闻的盘算,或许已经和刘武通了气; 知道刘荣是自己最强力,甚至是唯一的竞争对手,刘武这才闹出这么一出,好给刘荣一个下马威。 意识到这一点,便见刘荣悄然挺直腰杆,面上也顿生一抹疏离。 “太宗孝文皇帝遗诏:国丧三月,举国皆罢。” “便是皇祖母、父皇,都不敢违背先帝的遗诏,已各自换下孝、丧。” “侄儿,又怎敢悖逆先皇遗诏?” 似是好意的解释一番,刘荣又极为刻意的低下头,在刘武身上自下而上打量一遍。 “莫非直到启程之时,梁王叔,都还未收到先皇遗诏?” “怎至今都还披麻戴孝,身着孝丧……” 说着,刘荣面上适时涌上一抹担忧之色,似是很担心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攻讦自家王叔。 原本只是为死去的先帝老爹感到不忿,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却听闻刘荣这大大出乎自己所料的回答,刘武也不由一时愣了神。 隐约察觉到不对,又略有些心虚的低下头,看了看身上孝丧,方故作淡然道:“寡人赤孝之心,皇兄和母后,当是不会怪罪的……” 话虽如此,刘武暗下却已是莫名担忧了起来,全然没有考虑到:那个最有可能借此攻讦自己的‘有心人’,此刻正手持天子节,堂而皇之的站在自己面前。 甚至即便日后,得知姐姐刘嫖和母亲窦太后的心思,开始动起那不该有的念头,刘武也依旧对旁人说:那日,我侄儿可还担心我,会因此事而被人攻讦呢…… “命可真好。” “这般天真烂漫,都能在皇家全须全尾的长大成人,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不说,还差点过了一把储君皇太弟的瘾。” “啧啧啧……” 刘荣只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至于借着‘悖逆先皇遗诏’一事做文章,打击刘武的政治威望,刘荣只纠结了一秒,就果断放弃了这個打算。 ——对于即将发生的一揽子糟心事,刘荣,有自己的考量。 “寡人欲先往霸陵,祭奠先皇父……” “不知?” 许是拿不准自己这次究竟犯了多大忌讳,看着刘荣手中那杆天子节牦,刘武连语气都不由软下三分,语气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请求。 见此,刘荣心下又是一笑,面上却只淡淡点下头。 “此间事,父皇早有口谕。” “若王叔欲往霸陵,则自去便是,侄儿先行回宫复命。” “若暂不往,便请王叔随侄儿入城。” “——父皇已于宣室翘首以盼,等候王叔多时。” “另外,皇祖母也已经派来好几拨人,来催促侄儿带王叔去长乐……” 刘荣说话得功夫,刘武也逐渐从方才,那些许忧虑中回过神,索性将‘悖诏’一事暂时撇到一边,重新端起了宗亲诸侯的架子。 “寡人心怀赤孝,身负父丧,本当先往霸陵。” “幸有皇长子警醒,方使寡人念及:只顾着父孝,竟枉顾了君臣尊卑,属实不该……” 拐弯抹角的一番话,权当是为自己‘悖诏服丧’一事开脱,便见刘武深吸一口气。 “烦请天(子)使行于前,引寡人入宫面圣。” 第009章 执棋者 “卿怎么看?” 未央宫,宣室殿。 手上端着茶汤,小口小口嘬着,分明殿内并不见第二道身影,天子启也还是仿若自言自语般开口发问。 片刻之后,又追问道:“朕怎么觉得~” “荣这小子,似是长开了些?” 听闻这一问,藏身于殿侧帷幔之后的黑影才明白天子启的意思,稍一思虑,便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臣记得皇长子年幼时,曾有卜士为之卦算,言:命不久,勿善终。” “平日里,皇长子也多以温良、贤善之面示人,从不曾与人争执,亦或恶言相向。” “如今……” “呃,似有了些血性?” 便见天子启笑着摇摇头,像是戏谑,又隐约带些得意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更何况龙子凤孙?” “——阿姊这般欺小,又被阿武见面就是一呛,一顶‘不孝’的帽子险些就被扣上头。” “都到了这般地步,若那小子连这点脾气都没有,那朕倒是该好好查查:是哪家庶民黔首的血脉被误抱进朕的未央宫、被朕错认成皇长子了?” 闻言,那黑影稍一思虑,便也点下头。 城外发生的事,自不可能逃过天子启那双被百官称之为‘慧眼如炬’的眼睛。 这不,人都还没入宫,消息就已经送到了天子启这里。 得知刘荣在被刘武指责‘过早脱下孝丧’时,非但没有唯唯诺诺的认错,反而把梁王刘武怼的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天子启其实是有些得意的。 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尤其还是颇具特殊意义的长子; 在听到旁人打算欺负儿子时,儿子非但没吃亏,反倒还欺负了回去! 别管占不占理,但凡是做父亲的,就都会心下暗爽。 就好比后世,那些宁愿乐呵呵赔人医药费,也不愿愁眉苦脸给儿子上药的父亲一样:天子启也同样希望自己的血脉,能有这种略带些野蛮的强势。 只是想到刘荣的母亲栗姬,天子启暗下又是一声轻叹,旋即便将话题从刘荣身上转移开。 “梁王那边,可有什么不妥?” 对于皇长子刘荣,帷幔后的那道黑影显然也不敢多说——终究事关储位,稍有不慎,便很可能会犯了忌讳,轻则人头落地,重则宗族销户; 但当天子启问起梁王刘武时,那黑影话语之中,却全然不见对宗亲诸侯、太后幼子、皇帝手足的尊敬。 “馆陶主的盘算,梁王并不曾知晓。” “此番入朝,梁王也确实是哀痛难忍,才执意入朝奔丧。” “只平日里,梁王身边的文人墨客,于忌讳之事多有非议。” “——梁王闻之,模棱两可……” 闻言,天子启稍眯起眼角,陷入一阵短暂的思虑之中。 对于刘武这个弟弟,天子启并不担心。 ——早在先帝还不是汉天子,而是住在衡阳王宫里的代王时,这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就已经情比金坚了。 当时,吕太后临朝称制,天下之事皆决于吕氏之手。 而代国地处北境苦寒之地,又直面草原上的外蛮:匈奴人。 对于位处边墙的戍边王,当时掌控朝堂的吕氏,也基本只遵循一个准则:要钱要人,你是心高气傲;边墙有变,你是生死难料。 说白了,就是长安朝堂绝对不会对边墙的戍边诸侯,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支持,戍边御敌所需的粮草、军械、兵员,都完完全全由戍边王自己解决。 在不提供任何支持的同时,又要求戍边王确保边墙安稳、确保大股蛮骑,不会出现在长城以南。 要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燕、代等戍边王自是有苦难言; 偏偏彼时,吕太后又已经开始巧立名目,挨个点杀太祖高皇帝的子嗣,图谋多腾出几个诸侯国,好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 于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同时也是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代王刘恒颁下了自己人生中唯一一道王令:在代国,凡是官府收上来的税赋,都直接送到北墙做军费,一枚铜钱、一粒粟米都不允许截留。 那么,问题来了:税赋都用作戍边军费了,王宫里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答案是:堂堂代王刘恒,于王宫中亲自下田种地,填饱妻儿老小的肚子; 宠姬窦漪房,则于殿室内养蚕、织布、缝衣,解决这一大家子的衣着。 ——窦太后的眼疾咋来的? 还不就是早年摆弄针线,又不舍得点灯…… 即便年幼得立为储君,如今又贵为汉天子,天子启也绝不会忘记那段缺衣少食,和弟弟刘武同吃一碗粟粥、换着穿一件衣服的艰苦岁月。 天子启很清楚:自己这个弟弟,那就是個被捧着养大的‘厚道人’。 想要什么东西,根本不会去思考计谋、计策,而是会毫不顾忌的直接伸出手:皇帝哥哥/太后母亲,弟弟/儿子想要这个东西,你们给我弄来吧! 至于皇位? 如果天子启当真愿意立皇太弟,刘武或许可能说不定~还真有胆子接; 但举兵造反,甚至是养寇自重,是万万不可能的。 “既然阿姊还没和梁王说起过此事,那就再等等看吧。” “看看梁王得知此事,会是个什么反应。” “——左右不过嘴上说着不要、不敢,暗地里乐开花来,还偏要等朕再三言劝?” “呵……” 很显然,对于自己这个弟弟的天真烂漫,天子启也有着足够明确的认知。 但天子启也同样明白:弟弟这般耿直,却还能在皇家生存,甚至到了如今,坐拥梁国千里封土,究竟靠的是什么。 ——在过去,是皇帝老爹,皇后母亲,以及太子哥哥; 如今,变成了皇帝哥哥,太后母亲…… “母后那边,还是……?” 意味深长的一语,只惹得黑影连连摇头,甚至非常不符合自身形象的发出一声叹息。 “臣想尽办法,也还是无法在长乐宫,钉下哪怕一枚钉子。” “想来,太后毕竟掌椒房多年,宫里这些个弯弯绕,太后早已驾轻就熟?” 本就对此没抱太大希望,听到意料之中的应答,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 “罢了;” “事不可为,便莫强求。” “若让母后察觉,再因此和朕生了嫌隙,可就得不偿失了。” 黑影躬身拱手,默然领命。 又静默片刻,见天子启似是没有其他事要交代,正要离去,便闻天子启幽幽道出一句:“皇长子那边,派人盯着点。” “莫让那小子刚养出来的血性,坏了朕的大事。” · “老二老三,也顺带盯着些吧。” “这仨混小子,那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第010章 请陛下三思! 将刘武引到未央宫,送到老爹面前; 目睹兄弟俩为故去的太宗孝文皇帝垂泪哀伤片刻,刘荣归还了老爹的天子节,便回到了凤凰殿。 至于老兄弟俩接下来聊些什么? “想来,老爹也不至于今天,梁王叔才刚到长安,就提削藩的事儿。” “左右不过互相问候一番,就放王叔去祭奠先帝了。” “倒是晚上,哥俩可能会一起去长乐?” 走进自己的殿室,交代宫人说自己要休息,刘荣便躺在了榻上,独自思考起来。 如果说过去十年,是刘荣来到这个时代后的准备期、适应期,那在先帝驾崩之后,刘荣便算是正式进入到求生阶段。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 ——堂堂皇长子,居然还需要考虑生存? 实际上,刘荣这么想,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在其中。 首先,作为皇长子,刘荣天然就是半个皇位继承人; 尤其是在当今天子启没有嫡子,并且基本不可能会有嫡子的前提下,刘荣几乎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刘荣这一生,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并一直撑到老爷子驾崩的那一天……” “呵;” “我那个十弟,可不是个会善待哥哥的人啊……” 苦笑着发出一声感叹,刘荣稍翻了翻身,换了一個舒服一些的姿势。 刘荣,是最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就意味着刘荣一旦没能从天子启这里继承皇位,刘荣那个继承皇位的弟弟,就必定会将刘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甚至都不用那个弟弟出手,老爹刘启恐怕就会出手,替那个刘荣的替代品将隐患铲除。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也正是这么做的…… “十弟啊~” “十弟……” “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做个‘汉武大弟’吧……” “哥哥也不想的。” “实在是不这么做,哥哥我,便全然没了活路……” · · · · 梁王入朝,长安朝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除了一开始,偶尔有人嚷嚷着‘时间不对,梁王来得太早了’,便再没人关注这位入朝奔丧的宗亲诸侯了。 在先帝驾崩之后,长安朝堂,其实也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忙碌之中。 即便天子启为储二十多年,又太子监国多年,羽翼早已丰满,也终归无法避免封建王朝政权交接时,必定会发生的动荡。 大动荡虽没有,小动荡却免不了。 都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当今天子启刚一登基,就甩开膀子往朝中安插党羽,就引发了相当一部分朝臣的不满。 ——后世人常说,汉承秦制。 如今汉家所采用的,便是自秦继承而来,又稍作变动的三公九卿制。 三公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九卿曰:内史,宗正,奉常,廷尉,中尉,卫尉,太仆,典客,郎中令。 如今汉家太尉不常设,只有在战时才会临时任命,所以三公,实际上是二公:丞相,以及有‘亚相’之誉的御史大夫。 即位之后,天子启倒是没动这两个位置的念头。 但九卿,却是被天子启一阵捣鼓。 ——故太子家令:晁错为内史; ——故太子舍人:张欧为廷尉; ——故太子舍人:周仁为郎中令; ——故太子舍人:郭信为奉常; ——故太子中盾卫:孙嘉为中尉; ——楚元王之子:平陆侯刘礼为宗正…… 除了卫尉、太仆、典客这三个职务之外,其余六个位置,都被天子启火速安插自己的太子班底! 如此大范围的人事调动,尤其还是九卿级别的调动,对朝堂而言,本身就不亚于地震。 别说那六个被罢免者,及其党羽部旧有没有怨气; 单就是这六个被火速提拔的新任九卿,上任之后适应自己的工作期间,长安朝堂都很难不生出乱子。 也就是天子启即位前羽翼丰满,又太子监国多年,虽无天子之名,却早已有天子之实。 再加上这六个被提上九卿之列的人,也大都有真材实料,这才没让朝堂出大乱子,而只是陷入一阵短暂的忙乱之中。 在这其中,有一个人很关键。 ——开国元勋,先帝留给当今天子启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在这位老丞相的铁腕执政下,长安朝堂的忙乱很快便平息下去,又极为迅速的步入正轨,有条不紊的运作了起来。 只是这边,申屠嘉才刚让朝堂的秩序恢复正常,内史晁错一纸《削藩策》,便再度出现在了朝仪之上。 第一时间,申屠嘉还没太当回事儿; 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晁错上《削藩策》,哪回不是被先帝搪塞过去…… 先帝! 意识到如今,已不再是先帝端坐于宣室正殿,申屠嘉心中警铃大震! “陛下!” “早在先帝之时,朝堂于《削藩策》便已有定论!” “——如此激进的策略,必定会让关东生变,这是先帝也认同的结论!” “如今先帝大行,陛下才刚即位,朝堂也才刚安稳下来。” “即便要削藩,陛下也应当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啊!!!” 言罢,申屠嘉便回过身,恶狠狠看向身后的晁错,恨不能当场把晁错砍翻在地! 正要口吐芬芳,却听闻身后的御榻之上,传来天子启低沉的话语声,申屠嘉终还是缓缓闭上眼,痛心疾首的摇起头来…… “先帝曾说:《削藩策》可以用,只是时机未到。” “——这话,是先帝在十四年前所说。” “如果丞相认为,至今都还‘时机未到’,那朕实在是不明白这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言罢,天子启便将目光撒向殿内群臣。 “朕不是在问诸公:《削藩策》能不能用,而是想要让诸公商议一下,《削藩策》从哪家诸侯开始推行。” “——朕认为,吴王就不错。” “诸公以为如何?” 话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众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德高望重的老丞相:申屠嘉身上。 而在殿中央,老丞相申屠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饶是在极力压制,呼吸频率也因愤怒而愈发急促。 终,还是面色涨红的正过身,朝着御榻上的天子启沉沉一拜。 “丞相臣申屠嘉,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三思!!!” 第011章 故安侯留步 “先帝尸骨未寒,朝中九卿去者有六。” “如今,更是削藩在即,转瞬便是天下大乱、天地色变。” “唉~”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可悲这世态炎凉……” 眼睁睁看着晁错被天子启留下,只能心情烦闷的跟随着申屠嘉退出宣室殿,老一派的朝公百官,便都不约而同的跟在了老丞相身后。 对于耳边响起的、颇有‘大逆不道’之嫌的牢骚声,丞相申屠嘉,也罕见的没有出言制止。 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到宫门处,申屠嘉这才回过身,摇摇仰视向未央宫正中央,那宛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陛下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多年压抑,一朝得以迸发而出……” “——我这是在螳臂当车啊~” “哪怕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丞相,在这位陛下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如是想着,申屠嘉老迈而又坚定地面庞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感伤。 但很快,那抹感伤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坚定、决绝所取代。 “弥留之际,先帝百般托付:一定要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多看顾汉家宗庙、社稷几年!” “便是拼了老命,我,也一定要阻止陛下!” “哪怕最终换来的,只是拖延些时间……” 看出申屠嘉异常的情绪波动,随行的朝臣百官也不由回过身,各自遥望向远远落在身后的宣室正殿。 在殿外的瞭远台,天子启负手而立的身影,更好似在于申屠嘉对视。 ——君臣二人,一个负手站在殿外的瞭远台,意气风发,威严俯视; 一个躬腰站在宫门内,风烛残年,决然仰视。 直到天子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护栏彼侧,这必将垂名青史的对视,便此拉开了当今天子启的时代。 削藩! 天子启,似乎就是为了削藩而生。 从年少之时,一棋盘砸死自己的堂弟——吴王太子刘贤的那一天起,天子启,似乎就注定要将屠刀,砍向关东的诸侯宗亲。 申屠嘉不反对削藩; 甚至可以说,申屠嘉是如今朝堂之上,最支持削夺诸侯王权力的重臣。 只不过,终归是开国老臣,又是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 肩上压着的重担,让申屠嘉很难放着更稳妥、更保守的方案不选,转而拿宗庙、社稷去赌。 因为怕; 申屠嘉怕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历代先皇…… “故安侯且留步。” 近乎绝对的寂静中,一声稍显稚嫩的轻呼,将众人的目光纷纷从申屠嘉身上吸引开。 循声望去,待看到那道身影,原本还打算和申屠嘉同行,商量后续对策的朝臣百官,便极为默契的快步离去。 原因无他; ——出声那人,姓刘。 而在如今汉室,仍以‘故安侯’这个爵号,而非官职称呼申屠嘉的刘氏宗亲,只有一人…… “不知能否有幸,与丞相同行?” · · · “公子应该知道,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是很容易受到皇帝猜疑的。” “作为皇长子,公子实在不便与老臣有太多关联。” 一前一后行走在未央宫外,紧贴着北宫墙的蒿街之上,听闻申屠嘉这极尽磊落的说教声,刘荣只颔首一笑。 “故安侯不愿同乘,而是打发仆人独自将马车驱回,只愿和我步行,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若是同乘,难免会有人中伤丞相和我,说我二人‘密室私议’‘居心叵测’之类。” “但只是同行而已,又是皇宫外一墙之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有什么可忌讳、可担忧的呢?” 闻言,申屠嘉面上仍是一副铁面无私包青天的表情,对刘荣也带着满满的疏离。 “我是什么样的人,公子是知道的。” “别说是乡邻故旧,便是友朋、族亲,但凡是敢求上丞相府的,我都会毫不留情面的赶出去。” “——自太祖高皇帝至今,为官足近五十载,未曾受过人钱一枚、米一粒,更从不曾凭借手中的权柄,为自己谋求半点私利。” “如果皇长子是出于类似的目的,才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拦住我,那大可就此离去。” 言罢,申屠嘉陡然一拂袖,脚下也加快了速度,竟迫使刘荣小跑都有些追不上,只得略显失态的撒丫奔了几步。 好不容易追上申屠嘉,发现申屠嘉依旧迈着大步,刘荣也只得苦笑道:“知道丞相大公无私,自然不敢因私事叨扰丞相。” “实在是有一件事,如果不和丞相诉说一番,便极有可能让我汉家,亡了社稷、断了宗庙……” 对于刘荣的话,申屠嘉原本是不屑一顾的。 ——申屠嘉很清楚:丞相和皇长子走的太近,究竟会为汉家带来怎样的灾祸。 申屠嘉甚至不担心这么做,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但申屠嘉很担心,丞相+准储君接连倒台,所引发的政治风波和动荡…… “老臣,可以听公子说三句话。” “如果三句话之内,老臣还听不出个所以然,那便请公子,恕老臣无礼了……” 终于,申屠嘉在临近武库的位置停下脚步,给了刘荣三句话的机会。 刘荣自也清楚:申屠嘉没在开玩笑; 如果三句话之内说不清自己的来意,申屠嘉扭头走人都是轻的! 便是替先帝教训一下不肖子孙,也根本没人能说什么。 ——申屠嘉是开国元勋,纵是老迈,也终归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猛人。 滴溜刘荣,跟滴溜小鸡崽也没什么区别…… “多谢故安侯。” 心知机会难得,申屠嘉又耐心有限,刘荣并未多做迟疑; 只稍一沉吟,便满脸凝重道:“其一:父皇欲行《削藩策》,又以晁错为内史,于朝中筹谋奔走,其志已定、意已决;” “丞相若硬拦,非但不会使父皇回心转意,反倒会让父皇愈发下定决心……” “——一句。”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沉着脸竖起一根手指,面上已隐有不耐。 见此,刘荣不敢耽搁,赶忙再道:“其二:吴王老贼反形已具,不过碍于先帝威势而不敢擅动;” “今先帝大行,父皇即立,说不定此刻,吴王老贼已然厉兵秣马,开拔在即……” 这第二句话,倒是让申屠嘉稍迟疑了那么两秒。 随后,却也还是面不改色的竖起第二根手指。 “公子,只剩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了。” 看着申屠嘉面上决绝,以及那深藏于眼底的舍身往外,刘荣,终还是深吸一口气。 对申屠嘉深深一拱手,方道:“故安侯,会死。” “——父皇必定会削藩,关东诸王必定会举兵谋反。” “彼时,若没了故安侯在朝中筹谋、在父皇身边规劝,我汉家,便必然亡了社稷。” · “找上故安侯,我确实是有私心。” “——但这私心,不是想让故安侯助我住进太子宫,而是想要请故安侯,为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保全自己的性命。” “若不然,一俟宗庙颠覆、社稷不存,原本有心住进太子宫的我,就只能祈求那吴王刘濞坐上皇位之后,能放过我这個‘先帝皇长子’了……” 第012章 荣,言尽于此 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在朝仪结束之后,群臣退回宫外的路上拦住丞相。 ——刘荣这个举动,其实是极犯忌讳的。 你想干什么? 皇长子,半个准储君,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想要做什么? 谋朝篡位?! 一旦这个问题解释不清、嫌疑洗脱不干净,那别说什么准不准储君的了——能留一条小命,你都得庆幸自己个儿姓刘。 但刘荣却还是这么做了。 究其原因,便是熟知历史的穿越者身份,让刘荣实在很难忍住‘做点什么’的冲动。 尤其刘荣接下来要做的事,将让整个汉室,都在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受益匪浅…… “丞相这是,愿意听我细说了?” 按照申屠嘉的要求,说出自己第三句话之后,刘荣便规规矩矩闭上了嘴,静静等候起了申屠嘉的选择。 ——生,还是死; 刘荣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性。 如申屠嘉性烈如火,根本不把刘荣的话当回事儿,当即拂袖而去; 亦或是直接滴溜着刘荣回宫,往天子启面前一扔? 刘荣比较期望的,自是申屠嘉觉得刘荣话里有话,就把刘荣喊回家里聊一聊。 最起码,也得找個茶肆之类的地方? 只能说,刘荣还是低估了这位老丞相的道德操守。 便见申屠嘉思虑良久,终还是就地一坐,便对刘荣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刘荣面带疑虑的跪坐下身,申屠嘉才满脸郑重道:“如果公子只是单纯的劝我保全性命,我是断然不会坐下身的。” “但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我活着。” “——我,愿意听公子细说。” “公子但可直言不讳,老臣,洗耳恭听。” 对于刘荣这个皇长子,申屠嘉的态度,和对待那些找自己走关系的人一样纯粹。 ——别来沾边儿! 别说是刘荣了,哪怕是先帝时的太子刘启,都极少能和这位老丞相,说上两句除打招呼之外的话。 即便是先帝晚年病重卧榻,刘启太子监国,申屠嘉都是极力避免和这位监国太子之间的往来,能上奏疏就绝不上朝、能给先帝上奏,就绝不向监国太子上奏。 连太子储君,甚至是监国太子,都尚且不能得申屠嘉一个好脸色,自更别提刘荣这个准储君,甚至是半步准储君了。 实际上,愿意给刘荣这个‘一起走一段’的面子,而不是直接拒绝刘荣,都还是因为今日朝议,让申屠嘉难得乱了方寸。 若是平时,就是再怎么心乱如麻,申屠嘉也不可能接受刘荣的邀请。 见申屠嘉果然打算听自己细说,刘荣总算是暗下长松一口气。 面带笑意的在周遭一打量,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戏谑。 “就这么跪坐于御道边,几十步外便是武库,时刻有禁军武卒从身边经过。” “故安侯,端的是坦荡磊落?” 闻言,申屠嘉仍面色紧绷,瓮声瓮气丢下一句:“申屠嘉自身,并不需要两袖清风、铁面无私的美誉;” “但宗庙、社稷,需要一个清正廉洁的丞相申屠嘉。” “丞相府政务繁忙,还请公子直言。” 再次被申屠嘉催促,刘荣自不敢再闲聊,也不由为申屠嘉的大公无私,更感三分敬佩。 毫无虚情假意的拱起手,对申屠嘉深深一拜,刘荣,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劝说。 ——劝申屠嘉活着,而非一心寻死…… “在故安侯看来,父皇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语既出,申屠嘉面色当即一滞,望向刘荣的目光,也嗡时带上了些许骇然。 “公子……” 刚要说些‘慎言’之类的话提醒刘荣,见刘荣目光比自己还坦然,便也只得斟酌道:“先帝曾说:太子监国,操持国政,颇有明君之姿。”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接过话题道:“既如此,故安侯应当也知道,凡明君者,多非仁主?” “——父皇为储二十余载,羽翼丰满,又曾太子监国数年,手腕老练。” “故安侯可曾见过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而最终没做成的?” “有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却因为某个人劝阻,而最终放弃的?” 这话一出,申屠嘉彻底不说话了。 天子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好听点,叫有担当、有魄力、有自信,有手腕; 说难听点,那就是刚愎自用,根本就听不进劝! 对于自己否定的人或事,这位天子绝对不会迟疑不决,而是会毫不迟疑地出手解决,并且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而对自己认定的事,天子启,也必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说这《削藩策》,晁错都在朝堂上嚷嚷十四年了,不说被先帝搁置了十次,也起码有八次。 换了旁人,恐怕早在第三次被搁置的时候,就会放弃这个不得君心的方略,转而去关注一些能讨帝王欢心的事。 但晁错没有。 一次次被否决,非但没能让晁错知难而退,反而成为了晁错一点点更进、完善的动力。 究其原因,或许有晁错坚毅、钢直的缘故; 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晁错背后的天子启,从来都不曾放弃。 非但不曾放弃,而且还不断完善着自己的方略,并从还只是监国太子的时候,就开始为此事谋划布局。 时至今日,乍一眼看上去,《削藩策》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朝议之上的; 可了解内由的重臣都知道:在‘缓称王’之前,天子启并没有略过高筑墙、广积粮的积累阶段。 看似凭空出现的《削藩策》,实际上,却是天子启筹谋已久…… “公子是想说,陛下想要削藩,就没人能阻止。” “——对此,我了然于胸。” “我想要做的,也从不是劝陛下打消削藩的念头,而是让陛下再多做一些准备,再谨慎一些、稳妥一些。” “诚然,陛下宏图大志,老臣断然阻拦不得。” “可即便是能拖个一两年,让陛下晚一两年推动《削藩策》,老臣,也愿意为之献出生命。” “因为比起宗庙、社稷的安危,老臣这条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对于申屠嘉的想法,刘荣本就有大致预料。 就算不知道这位老丞相,在历史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这几年的穿越者生涯,也足够让刘荣了解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之柱石。 “我知道故安侯,是想要在事不可为之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稍拖延父皇削藩的脚步。” “可是故安侯难道真的认为:死一个丞相、一个故安侯,就能阻拦父皇削藩的谋划吗?” “——从先帝驾崩,父皇即立的那一天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父皇非杀不可,而且是非速杀不可的人了。” “与其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父皇会不会由于‘逼死丞相’的羞愧,而稍放缓削藩的进度,故安侯为什么不接受现实?” “为何不接受朝堂非削藩不可、父皇非杀刘濞不可的现实,然后撑起这汉家的宗庙、社稷,以顺利度过这场必将到来的动乱呢?” 丢下这句话,见申屠嘉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刘荣便从地上起身; 顾不得派去后身沾染的泥尘,当即又是深深一拜。 “故安侯申屠嘉,不需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但在将来,父皇推动《削藩策》,以致关东诸侯并起,战火骤燃之际,宗庙、社稷,乃至天下,都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小子斗胆相劝,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抉择,故安侯,自当好生斟酌……” 第013章 家宴 “宗庙社稷,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仿若行尸走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申屠嘉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要说刘荣真的提了多么惊世骇俗,亦或是多么惊为天人的话,其实也不是。 只是先前,申屠嘉完全没想到这个方面。 ——如果一切都按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在先前,申屠嘉唯一想到的是:无论天子启有多么坚决,也一定要争取更多时间,以更从容地应对那场必将发生的诸侯叛乱。 直到今天,刘荣不惜冒着‘皇长子与丞相勾连’的舆论风险,提醒过自己之后,申屠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忽略掉了什么。 如果不成功,该怎么办? 如果自己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却仍旧不能阻止天子启分毫,该怎么办? 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天子启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念在丞相的死,而稍微拖延削藩的脚步? “陛下……” “就算是我死,陛下,也绝不会动摇。” 意识到这一点,申屠嘉本坚如磐石的心,动摇了。 无论阻止与否,天子启,都必定会削藩!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场声势浩大,且大概率要波及汉家大半版图的诸侯叛乱爆发时,申屠嘉与天子启是怎样的状态。 面和心不和,互相怄着气? 还是君臣离心,暗下里给彼此使绊子? 亦或者,如刘荣方才所说的那样:朝堂之上,早已不见丞相申屠嘉了…… “果真不可挽回吗……” “真的,无法阻止陛下分毫吗……” 带着这样的思考,申屠嘉终是浑浑噩噩的走进尚冠里,踏入自己的故安侯府。 这也是自入朝为官,尤其是拜相以来,申屠嘉第一次在非休沐日,没有按时出现在丞相府的班房之中…… · 长乐宫,长信殿。 梁王刘武都已经入朝近十日,长乐宫内,才终于有了一场迎接性质的家宴。 说是‘宴’,实际上却是清汤寡水。 ——针对天下人的国丧虽然已经结束,但针对刘氏宗亲的孝丧,实际上却并没有结束。 或者应该说:虽然理论上结束了,可实际上,但凡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都肯定要再多注意一段时间。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作为天下人的典范,皇家自更不用说了。 如此说来,今天这样一场既没有酒,也没有肉的寒酸家宴,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看着眼前的案几上,只摆着几道寒酸的菜蔬,一盏混浊的茶汤,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嘬起了茶汤。 而在上首主位,难得齐聚的太后窦氏、天子刘启,以及梁王刘武、馆陶公主刘嫖母子四人,正含笑交谈着。 将目光下移,是坐满硕大殿室的诸刘宗亲。 ——刘荣斜后方,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刘德、刘淤; 右侧,是老四刘余为首,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哥儿四个。 再末,是老七刘彭祖、老九刘胜; 最末席,是襁褓中的小十刘彘,在母亲王美人的怀抱中,好奇的打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 即是家宴,老刘家的儿媳妇们自也悉数到场。 孤身一人的皇后薄氏,老大老二老三的生母栗姬、老四老五老八的生母程姬、老六的母亲唐姬,以及老七老九的母亲贾夫人。 摆着指头算下来,也已经是十几号人,却并没有多少交谈声; 这就使得御榻之上,窦太后一家母子的话语声,几乎是以‘原音’的音质,传入殿内众人的耳中。 “先帝大行,我汉家往后,便要你兄弟二人守望相助了。” “尤其眼下,皇帝打算削藩,关东极有可能生变,皇帝,就更要依仗阿武。” “——若是不犯忌讳,皇帝便该让少府那边,再多给梁国送去些军械、粮草;” “如此,万一关东有個变故,阿武在睢阳,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看似是在以母亲的身份,让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俩守望相助,实际上,却已经不着痕迹的表明东宫长乐,针对天子启意欲削藩的态度。 ——削藩,已经是既定事实。 而梁王刘武,是‘削藩’这一危险举动的后手。 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刘武的梁国,应该得到长安中央最大限度的支援。 对于这一点,天子启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甚至都没有太在意窦太后后半句话,只因窦太后表露出‘支持削藩’的态度,而心情愉悦了起来。 “母后说的是。” “其实,早在先帝之时,父皇便已经隐约感觉到吴王刘濞,正于荆吴之地蠢蠢欲动。” “虽然没有明说,但先帝也曾屡屡下令朝堂,朝梁国,尤其是梁都睢阳加派兵力,以及一应辎重。” “现如今,单是睢阳城,便已得守兵不下五万!” “至于梁国境内,更是有十数万梁国兵……” 天子启这番话说的很聪明。 明面上,是顺着窦太后的话往下说,暗里却也未必不是在提醒窦太后:梁国已经从长安中央,得到了很多支持。 也不知是一时没听出来,还是故作不懂; 听闻天子启此言,窦太后只轻叹一口气:“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曾说:将军点兵,多多益善。” “尤其还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便是再多的兵马,都绝算不上‘过多’。” “——军阵之事,我这瞎眼老婆子不懂,皇帝自己和朝公大臣商量着办。” “只是睢阳的重要性,连我这瞎眼老妇都瞧得明白,他吴王刘濞,不可能不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天子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淡然点头称是。 正想着要如何将话题岔开,却又闻窦太后再问道:“说是皇帝要削藩,丞相意见很大?” 这一问,天子启面上笑容肉眼可见的僵了一僵,只得强笑答道:“是。” “毕竟是老臣嘛,总想着把事情办的稳妥些、慢些。” “此事,母后不必放在心上,等抽空,儿臣和丞相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嘴上说着,天子启不着痕迹的抬起头,朝刘荣的方向扫了一眼。 待刘荣稍有些心虚的将目光躲开,天子启才再度含笑低头,再度陷入思绪之中。 “丞相,是先帝留给皇帝的柱国老臣。” “即便是有顽固的时候,也未必没有三分道理在其中。” “丞相说的话,皇帝怎也要过过脑子,仔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便是没有道理,也总该给足开国老臣的体面……” “——母后说的是……” 第014章 坑儿的爹! 御榻之上,窦太后云淡风轻的提醒着天子启:削藩会引发动乱,梁国是确保动乱不会无限蔓延的关键,你这做哥哥的,要多帮帮弟弟的梁国。 天子启不时点头应是; 梁王刘武再三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自己在,睢阳城便固若金汤,关东诸侯就是闹,也绝对闹不出多大动静。 刘嫖含笑陪坐,只一双贼眼滴溜溜的转,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而在殿内,分坐于东、西两席诸皇子及诸姬嫔,却根本不敢加入这个话题。 ——说到底,这些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削藩’二字; 虽然说诸侯藩王,注定和皇子脱不开干系,但‘削藩’二字,也终归属于朝政的范畴。 当今天子启新君即立,储位悬而未决,这就意味着包括刘荣在内的一众皇子,谁都还不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力; 而在诸后宫姬嫔之中,唯一有资格加入这个话题的皇后薄氏,却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薄氏外戚日暮西山,已成定局。 太皇太后避居深宫,俨然淡退; 上一代轵侯薄昭早已身死,当代轵侯薄戎奴,更是直接没被邀请到今日这场家宴。 明面上,是椒房殿的薄皇后孤身一人,支撑着薄氏一族最后的荣光; 而实际上,却是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在支撑着自己的侄孙女,能依旧居于椒房。 薄太皇太后在,没人敢说薄皇后住在椒房有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这位薄太皇太后,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 “太皇太后撒手人寰的那一天,我汉家,就要换一个新的皇后了。” “而新的皇后,自也意味着储君即立……” 如是想着,刘荣便颇有些怜悯的望向对席,看着薄皇后那孤立无援的身影,不免一阵唏嘘。 却不曾想在身侧,四弟刘余,竟也在关注着众皇子理论上的母亲:皇后薄氏。 “大、大哥,也在、在想日、日后的事、事情?” 对于刘余这个弟弟,刘荣不可谓不同情。 ——堂堂皇子之身,却天生口吃,在这個时代已然能算作是残疾。 因为口吃,所以刘余向来话不多; 想来,或许也正是因为话少,刘余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 “嗯?” 听出刘余话语中的隐喻,刘荣自也下意识循着刘余的目光,再次望向对席,正低头发呆的薄皇后。 而后便呵笑着低下头,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故作随意道:“莫非老四,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见刘荣并没有排斥与自己交谈,刘余面上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却碍于口吃,总是不能第一时间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要稍措辞一下,尽量简化自己的语句。 “虽、虽非一、一母同胞,却也终、终归、血、血脉相、相连……” 只此一语,刘荣便明白了刘余的心意,当即侧过身,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御榻所在的方向。 确认御榻上的母子四人,谁都没有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荣才再度含笑低下头去。 “老三的课业,最近可是耽搁了不少。” “老四虽然是做弟弟的,却也不比老三年幼多少。” “恰好最近我和老二忙的脱不开身;” “得了闲暇,老四还是要多往凤凰殿走一走,好帮帮老三。” “——毕竟都是自家兄弟嘛;” “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也都唤陛下曰:父皇,称椒房曰:母后?” 寥寥数语,兄弟二人便是初步达成默契,也就没再于这个场合有过多交流。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子启一边应付着咄咄逼人的母亲窦太后,一边留意着‘居心叵测’的姐姐刘嫖,一边也还是没忘将余光,不时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刘荣和刘余说了些什么,天子启暂时还无从得知。 但天子启很清楚:兄弟二人并不是在进行简单纯粹的问候。 “这些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天子启的关注点,始终在皇长子刘荣。 最终,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天子启毫无征兆的抬起手,朝着刘荣一招。 “过来,皇祖母有话要问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皇子、姬嫔——包括还未满岁的小十刘彘,以及窦太后本人,都将疑惑地目光齐齐投向天子启。 窦太后的脸上,更是恨不能明写着:我? 有话? 要问皇长子?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终归是侍奉过吕太后,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孝文窦皇后;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太后稍疑惑片刻,便也顺从的望向殿中央。 待刘荣恭敬上前,便见天子启呵笑着侧过身,一手盖在窦太后的手上,另一只手朝面前的刘荣一虚指。 “说起丞相,儿臣倒是想起来:若非皇长子出马,儿臣还不知要如何,方能使丞相回心转意呢。” “现如今,虽然丞相仍不见松口,但总归是没先前那般,让儿臣束手无策了……” 果不其然,一听天子启这话,窦太后本云淡风轻的面色当即一沉。 “皇长子久居深宫,竟还能和丞相私交甚笃?” “倒是没发现,皇长子未冠之年,便已胜皇帝者甚???” 没有丝毫温度的两问,顿时惹得刘荣冷汗直冒,偏偏坑自己的又是皇帝老爹,再怎么有气也偏发作不得。 毫不迟疑的搁置对老爹发牢骚的冲动,大脑飞速运转间,身形已经规规矩矩躬了下去。 “禀奏皇祖母。” “往日里,孙儿与故安侯之间,并不曾有私交。” “昨日,是孙儿第一次私下与故安侯交谈,也是第一次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看清故安侯申屠嘉,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窦太后绵里藏针,刘荣坚信最强大的必杀技是真诚。 “皇长子,和丞相说了什么?” “——孙儿劝丞相:与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父皇的《削藩策》前螳臂当车,还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帮助父皇平定吴王刘濞必将发动的叛乱。” “除此之外,没说其他?” “——不曾……” 见刘荣如此坦荡,窦太后莫名生出的怒气,此时也莫名消去大半。 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终还是没忘再问道:“皇长子和丞相,是在哪里交谈的?” “除了皇长子和丞相二人,可还有旁人在?” 闻言,刘荣心下长松一口气,不由敬佩起申屠嘉看似粗糙,实则高明无比的政治智慧。 嘴上却也没耽误,恭恭敬敬答道:“于宫门内相见,出了宫门,沿着蒿街走了一段。” “终止步于武库,席地而谈。” “虽不曾有第三人在场,但孙儿与丞相交谈于武库外,身边不时便有禁卒巡视而过。” “想来,孙儿与丞相所交谈的内容,当也不难寻得人证……” 第015章 我好怕啊…… “报复!” “赤裸裸的报复!!!” 结束家宴,回到凤凰殿内,那栋独属于自己的殿室,刘荣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恼怒,只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但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刘荣甚至都不敢言明:究竟是谁在报复自己、是谁让皇长子刘荣‘大发雷霆’。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避尊者讳’四个大字…… “我干什么了我?” “不就是私下找故安侯吗?” “——不谢我倒罢了,居然!!!” “唉!” 话说一半,终归还是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没将那个天大忌讳的人说出口,刘荣只愤愤不平的一摆手,旋即将身体扔在了摇椅之上。 而在刘荣身侧,除了刘德、刘淤这玄冥二少,却也多了一道更显稚嫩的身影。 对于刘余而言,眼前的这一幕,是往日里不敢想象的。 在众皇子眼中,大哥刘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来,自家大哥,长兄如父! 即是长兄如父,那自然是极有担当,又在这两个弟弟心中极具威权。 天子启一个眼神,未必能把这兄弟俩吓住; 但刘荣一声轻咳,却能把这俩活宝吓的舌头打结,走路顺拐。 而在老四刘余在内的其他众兄弟眼中,大哥刘荣,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 那个形象,因为‘皇长子’的超然身份而耀眼,却也因为极其疏远的距离而模糊。 便是偶尔能见到那张清晰的脸,也大都是挂着一抹不达眼底的温和假笑,更算不上有多少感情。 但在今日,刘余却见印象中儒雅随和,甚至温和到有些虚伪的大哥,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大发雷霆? 究竟哪个才是刘荣的真实面目,刘余不敢确定。 但刘余隐约觉得,刘荣这番举动,似乎意味着自家大哥,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大、大哥的疑、疑惑,弟、弟或、或许能……” 许是刘荣这不见外的作态,让刘余觉得自己也得有所表示,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便当即说了出来。 话说出口,刘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有些不对,却也已经没了退路; 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刘荣,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在兄弟三人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对刘荣一拱手。 刚要开口,却见刘荣稍一抬手:“去,取笔墨。” 感受到刘荣对自己的照顾,刘余心怀感激,当即又是拱手一拜。 待宫人取来笔墨,刘余思虑再三,斟酌下笔,眨眼便是两炷香过去。 而在刘余左顾右盼,好似做贼心虚般,将那卷竹简送到刘荣面前时,刘荣本还有些躁动的心,只立时安定了下来。 ——朝堂之上,父皇意欲削藩; 坊间传闻,梁王意欲争储。 大兄身皇长子,闻叔伯意欲夺嫡,又将平定诸侯叛乱,以立不世武勋。 换做常人,早已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然大兄成竹在胸,但未慌乱,反助父皇相劝于丞相,以除父皇削藩之阻力。 此间所为,皆于常态不符…… “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看过刘余的见解,刘荣一边咂摸个其中深意,一边也不忘将手中竹简抬过头顶。 原以为刘荣此举,是想让老二老三也看看简上所书,刘余当下一急; 却见老二刘德自然上前,接过竹简看都不看一眼,便丢到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即便是那竹简燃起熊熊烈火,刘德也仍目不斜视的盯着火炉内,俨然一副要亲眼盯着竹简烧成灰烬的架势。 见刘德这般轻车熟路,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事,刘余便也收起了面上慌乱。 便见摇椅之上,刘荣思虑良久,方沉声道:“父皇要削藩,就必定要拉拢梁王叔。” “梁王叔想做储君,也肯定要拿此事做文章——例如,按老四所说的那样,凭着平定诸侯叛乱的不世武勋,找父皇讨储君之位。” “作为皇长子,在得知这些事之后,我本该慌乱不已,甚至应该‘愚蠢’的去阻止父皇削藩,以免梁王叔借平乱起势。” “而我非但没这么做,竟反其道而行之……” 说着,刘荣撒向窗外的目光,终移到了四弟刘余身上。 “父皇觉得,我太淡定了。” “淡定到好像我早就收到了消息,确定梁王叔无法做储君似的。” “我这副模样,会让梁王叔心生疑虑。” “所以,父皇不惜拿皇祖母吓我,也要让我活的战战兢兢,就像是生怕梁王叔得立为储一样……” 见刘荣将自己藏在字里行间的意图悉数道出,刘余下意识又是一惊; 待见一旁的二哥刘德、三哥刘淤,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才安下心。 而后,也不忘朝刘荣含笑一拱手:“大、大哥一、一叶障、障目,弟不、不过是、顺、顺嘴一、一提……” 对于刘余的客套,刘荣只随和的一摆手,表示大可不必。 又含笑思虑片刻,便对刘余道:“三日之后,帮我把兄弟们都招来凤凰殿。” “小十太幼,也得让王美人跑一趟。”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三个弟弟解释道:“我,真的好怕啊……” “我得和手足兄弟们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意欲争储,以祸乱社稷的梁王叔……” 嘴上说着‘我好怕’,刘荣面上却挂着一抹自嘲的笑意,似乎对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也感到好笑。 刘余却是当即心下了然,一句话都没多问,当即拱手领命而去。 待殿室内,再度剩下兄弟三人,躺在摇椅上的刘荣,才含笑闭上了双眼。 “父皇,这是嫌唱戏的角儿太少,框不到看戏的……” “——便陪父皇,唱好这一出戏吧~” “左右我兄弟三人在皇祖母那边,也落不着什么好……” · “你俩也该动了。” “就按我先前交代的来。” “只一点,一定要时刻牢记于心:梁王叔,是九成九要做储君的!” “作为皇长子一母同胞的弟弟,你二人得知此事,必当整日战战兢兢,又不得不故作淡然……” “——去吧;” “梁王叔,怕也正等着我兄弟三人呢……” 第016章 私人订制版陷阱 在这一点上,刘荣倒是误会梁王刘武了。 此刻,梁王刘武非但没有在‘等’着刘荣兄弟三人的动作,甚至还在因刚得知的消息,而感到惊骇不已。 “储君?!” “——皇太弟?!!” 下意识一声惊呼出口,刘武这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噤声,旋即面色阴冷的望向一旁。 待身旁文吏赶忙走到室外,在周遭打量一圈,又回身朝刘武摇摇头,刘武方心下稍安。 眼神示意文士不必回到室内,又看了看身边; 确定只有自己和身侧的姐姐刘嫖,刘武这才满脸凝重的压低声线:“阿姊说的什么胡话!” “这莫不是要我这个做弟弟的,去抢皇帝兄长的大位?”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我做了,将来怎么面见先帝,便是活着,我又该怎么面对如君如父的兄长,以及天下人悠悠众口呢?” “——阿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只是这样的话,阿姊以后可莫再提了。” “如果皇兄知道阿姊有这样的念头,恐怕也会很难过、很心寒的。” 言罢,梁王刘武当即绷着脸,端起茶碗,愣是一个眼神都没再给姐姐刘嫖。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刘武那明写在脸上的不愉,也已然是最直白不过的‘好走不送’之意。 对于弟弟刘武这般反应,刘嫖却好似早有所料。 只忍俊不禁的笑着摇摇头:“瞧把你吓得……” “我何曾说要梁王,去抢阿启的大位了?” “——储君皇太弟,可还得皇帝点头答应,配合着母后颁下册立诏书呢。” “这怎能算抢?” 这一下,刘武算是彻底糊涂了。 什么玩意儿? 皇帝哥哥又不是没儿子,便是脑袋被宣室殿那千斤重门挤了,也不至于放着儿子不管,反而立弟弟为储君? 天子启必定不会这么做,刘嫖又非得怂恿刘武去做储君皇太弟,这不就是抢大位吗? 这般骇人听闻的说辞,也亏刘嫖想得出来。 “我看这些年,阿姊是被先帝和皇兄,宠的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储君之位,也是阿姊能觊觎、盘算的?” “莫说皇兄断不会答应,便是答应,我又哪来的胆子,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刘武便再度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作态,好似刘嫖再继续说,就真的要生自己姐姐的气了。 但早就对此有所预料,甚至有所准备的刘嫖,又怎会如此轻易的退缩? 喜色不减的又笑了笑,方故作神秘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唉~” “阿武这脑子,可真是累苦了我这做姐姐的……” “说得好像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似的?” 这话一出,梁王刘武面上,只更添一分疑惑。 是啊! 图个什么?! 明明自己有个皇帝弟弟,却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的另一個弟弟做皇储; 刘嫖,到底图个什么? 未有所图,刘武是绝对不信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自己家这几口子,梁王刘武还是有着基本的认知。 ——先帝刘恒,舍小家为大家,一切以天下为重; 为了天下人,刘恒愿意牺牲自己除宗庙、社稷之外,所拥有的一切。 ——当朝窦太后,大多数时候都识大体、顾大局,偶尔会钻牛角尖,但也总还听劝; 只是随着眼疾愈发严重,老太后也随之愈发敏感起来,变得气量极小、极度记仇,也更难以被劝说。 ——当今天子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定是早已万事俱备,且已然等来了自己需要的‘东风’。 而此刻,正劝说刘武拼上一把,去争一争那储君太子之位的馆陶长公主刘嫖,如果有什么人物标签,那便必定是一句:无利不起早。 长安城谁人不知:办事找馆陶,稳妥且可靠? 但凡收了钱,这位长公主不管事儿能不能办成,起码人家实打实会去办! 力所能及的争取,即便实在没办成,也会规规矩矩把钱退回去不说,还会多加一两成作为赔礼,或者说陪葬。 嗯,在如今汉家,若是连馆陶公主都平不了的事儿,大抵也只能到阎王面前说说情了。 平日里,若是有人提起自家姐姐贪婪、好财、无利不起早,梁王刘武自是会‘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仗势欺人,也要保全姐姐的声誉。 但不说归不说,却并不意味着在梁王刘武心中,刘嫖这个姐姐,真的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刘武很清楚:姐姐刘嫖,压根儿就是淤泥本泥! 所以此刻,刘武不再疑惑于‘刘嫖怎么敢的’,而是不解刘嫖这么做,究竟是有何图谋。 想不出个所以然,自然便将审视的目光,撒向刘嫖那写满精明的面庞。 也正是这个举动,让梁王刘武跳进了刘嫖为自己量身定做,但凡换一个人,都绝不可能跳下去的私人订制版陷阱。 “我今日来,是受母后所托~” “若不是母后有令,我才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瞧我这弟弟,都把我当什么人了?” 嘴上说着,刘嫖面上不忘做出一个十分受伤,甚至为自己感到不值的凄苦表情。 任谁见了刘嫖这做作之态,恐怕都不会被诓了去; 偏偏刘武这个不讳世事,又不识人间险恶的浪漫主义者,被刘嫖这表情彻底诓了进去。 “母后说了:阿启要削藩,吴王那老贼,无论如何都是会反的。” “偏偏这吴王老贼,是当年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出来的强藩,只要没明着造反,朝堂就绝不能先动手。” “所以,阿启只能以削藩之名逼反吴王老贼,而后再一举除之,以一劳永逸,绝了我汉家的祸患。” · “吴王老贼奸诈,必也明白仅凭自己,绝无可能成事。” “母后估摸着,齐系、淮南系诸王,恐怕大都会和吴王搭上关系,就算不会全反,也绝不可能都忠于我汉家。” “真到了那时,我汉家能依仗着,除了阿武又有何人?” 听闻刘嫖这番话,准确的说,是听闻刘嫖第一句话,刘武便下意识将身子坐直了些,面上神容也立时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如果是刘嫖的主意,刘武只会当个笑话听; 但倘若是母亲窦太后的意思,那刘武就不会这么想了。 至少要听一听; 听一听母亲这么做,背后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考量。 第017章 梁《孝》王 “真到了那时,长安朝堂能依仗的,便只有阿武了。” “阿武,难道还不明白?” 正等着刘嫖的下文,听闻这一问,刘武只嗡时皱起眉头。 “这些事,我当然知道。” “皇兄削藩,是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要除吴王老贼,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真到了那一天,我这做弟弟的,当然会死守睢阳,不让吴王老贼,将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便是不念着皇兄,作为先帝的子嗣,我也绝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做出对不起我汉家先祖的事!” “而且这事,和储君皇太弟又有什么关联?” 见刘武按照自己的预想,一步步落入自己尽心准备的陷阱之中,刘嫖的嘴角之上,只悄然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而在脸上,刘嫖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好似刘武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比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都让人失望。 “吴王裹挟关东诸王举兵,却被阿武拦在了梁国以东、函谷之外,叛乱平定之后,谁人敢说阿武不居首功?” “如此滔天功勋,阿启作为皇帝,难道能不封赏吗?” “可若是封赏,又该怎么赏呢?” · “——阿武,已经是王爵了……” “有先帝、阿启还有母后,更是世间万物无所不有。” “金银珠玉,阿武不缺,官职爵禄,阿武贵为梁王。” “阿启,该如何封赏平定叛乱的第一大功臣?”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自认为听懂了刘嫖的意思,当即抬手打断了刘嫖的话。 “不必!” “别说我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嫡子;” “便说不是,作为刘汉宗亲诸侯,我也自当为国效力,以宗庙、社稷为重。” “——吴王老贼乱我汉家之心,人人得而诛之!” “便是独自平定了叛乱,我也不会要皇兄的封赏。” “若是皇兄为难,我也大可主动谢绝封赏,绝不叫皇兄难做。” 说出这番话,刘武只觉一阵念头通达,就好似吴王刘濞已经反了,自己也真的已经仅凭自己平定了这场叛乱,而后又大义凛然的拒绝了朝堂的封赏。 越想,梁王刘武便越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当即便有了打算:回了梁国,自己完全可以琢磨着,先把谢绝封赏的奏疏写起来。 只不曾想,刘嫖悠悠一语,便好似一记重锤,将梁王刘武美好的愿景尽数打碎; 那偏偏碎裂的愿景背后,却是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面庞,以及那好似有星辰流转的深邃双眸…… “平乱首功,却不得封赏,天下人会怎么想?” “有功将士怎么想?” “朝中百官,又会怎么想呢?” 轻飘飘一句话,便好似施展了点穴手,将梁王刘武定在原地,刘嫖便站起身。 摇头叹息着走到屋门出,目光萧凉的望向屋外,满带着苦涩道:“阿武得平乱首功,却谢绝封赏,那其他有功将士,还哪来的脸接受封赏?” “阿武是天子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又有谁人会信阿启,真的会不赏赐自己的弟弟呢?” · “阿武这么做,唯一会造成的结果,是其他有功将士都会认为:这是天子和弟弟商量好的戏码,目的,是为了不赏赐平乱有功的将士。” “——阿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阿武必须接受封赏,而且必须要得到最高规格的封赏。”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作为梁王,阿武能得到的、拿得出手的封赏,便只有储君之位了……” 一番话,说的梁王刘武心烦意乱,屡屡想要开口,却又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就这么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烦躁的起身,负手来到刘嫖身侧。 “母后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便见刘嫖语带萧瑟道:“母后说,叛乱平定之后,阿武若是得不到封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会寒了天下人心。” “而皇帝能赏赐阿武的,又只有大位。” “所以,与其日后兄弟二人互相猜忌、皇帝进退两难,倒不如现在就定下,让阿武做储君皇太弟。” “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即不会让皇帝为难,也不会让天下人,尤其是平乱有功的将士心寒。” “日后阿武继承了宗庙、社稷,待要百年,再将大位交还给皇帝的子嗣便好,也就不会乱了汉家的传承。” “只是这些话,母后不好直接和阿武明说,这才派我来,先给阿武通通气……” · “方才这些,都是母后的想法,要说我自己,也有话要对阿武说。” “——阿武要想想,母后,已经年过半百了。”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能陪在母后身边的日子,那都是掰着指头算,过一天少一天。” “我虽久居长安,但终归是女儿身……” “便是不要那储君之位,阿武好歹也能借着太子之名留在长安,在母后身侧多侍奉几年?” “日后不要这储位了,也大可上书请辞……” 刘嫖之后的话,梁王刘武已经没在听了。 只那一句:母后年过半百,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便将梁王刘武的脑海,完全被那张慈爱、平和,又遍布皱纹的老迈面容所占据。 梁王刘武,或许是个很天真的浪漫主义者; 或许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城府、没有手腕,甚至都不曾见识过人间险恶。 但也正是因此,让梁王刘武拥有了几乎不含丝毫杂质的纯粹孝心。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位梁王殿下的谥号,便是个‘孝’字。 此刻,梁王刘武便因这‘孝’字,而进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状态之中。 “若母后也觉着我应该这么做,那我就该听母后的……” · “能在母后身边多尽尽孝,自是再大不过的事……” · “反正无论如何,皇兄都只能以大位相酬,与其让皇兄为难,倒不如水到渠成……” · “我不让皇兄难做,皇兄也不猜忌我,兄弟二人和睦共处,母后肯定也会高兴……” 一时间,梁王刘武脑海中,不知涌现出多少种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都直指向一个现实。 ——梁王刘武,接受了刘嫖这番说辞。 只是梁王刘武想破脑袋,也绝对不可能想到:在自己愣神发呆的时刻,一旁的姐姐刘嫖眼中,却是精光大放…… “阿武这边,当是没了大碍。” “再去寻母后说,阿武也正有此意,母后那般宠爱阿武,得知阿武如此这般,也是全然为了尽孝……” “呵;” “呵呵……” 第018章 刘荣的抉择 天子启新元元年,冬十月中旬,梁王刘武离京归国。 只是在梁王刘武离京之前,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长子刘荣,由于纠集众皇子‘密谋’,而被天子启打了板子。 等到了刘武离京的那天,再次被天子启委派‘代朕相送’的皇长子刘荣,又借故‘不便行走’而拒了差事。 此间之事,再结合坊间某些不切实际的传闻,朝堂内外隐隐有了猜测:皇长子刘荣,只怕是知道了些什么。 四方打听之下,栗姬拒绝刘嫖的联姻请求,梁王刘武与刘嫖私会,天子启即将削藩,以及少府再次拨付粮草军械给梁国等等信息,被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等得出结论,大半个朝堂都亚麻呆住。 什么鬼?! 啊?!! 什么鬼?!!! 很快,舆论便被东宫太后刻意平息了下去,只是那个猜测却好似一层阴霾,彻底笼罩在了整个长安朝堂之上。 对于坊间舆论,天子启除了下令:杖责皇长子刘荣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举措。 既没有出面澄清说‘没有这回事’,也同样没有点头承认有这么回事。 就像是连天子启,也有意看看各方对于此事,是怎样的反应? 便是在这表面古井无波,实则暗潮涌动的诡异氛围之中,梁王刘武终还是带着‘巩固梁国防线’的战略任务离开了长安。 只是任谁也想象不到:因为挨了一顿板子而‘不便行走’,终没能代天子启送刘武启程的皇长子刘荣,此刻却坐在凤凰殿内,一张四腿方桌之前…… · · · “自摸,清一色龙七对。” “拿钱拿钱~” 方桌前,刘荣满带着轻松写意的笑容,将面前那排木制麻将往前一推,旋即将戏谑的目光,撒向分坐于桌前的三个弟弟。 见大哥又胡了把牌,老二刘德只苦笑着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乒乓球大小的扁状金饼,将其掷上牌桌。 老三刘淤则是苍白着脸色,一边擦着脸颊两侧的汗滴,一边紧紧握住手中的布袋,目光死死锁定在刘荣那一排万字牌。 唯独老四刘余,心不在焉的拿出赌资,又心事重重的看向牌桌上杂乱的牌堆,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 “老四这是~输钱输傻了?” 略带些嘚瑟的调侃,终是将刘余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却也只是摇头一笑。 深吸一口气,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大、大哥配、配合、父、父皇唱、唱戏,父皇当、当是、满、满意了。” “只、只是、皇、皇祖、祖母那、那边……” 耳朵听着四弟刘余这必定会有的疑问,刘荣手上也没耽搁,一边在桌上搓乱牌堆,嘴上一边满不在乎道:“嗨……” “有了馆陶姑母那事儿,我在皇祖母那边,难道还能有所指望不成?” “更何况这戏,要演,那就得演全套啊?” “——梁王叔天真烂漫,馆陶姑母利欲熏心;” “但皇祖母,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 “人家都要搞兄终弟及,让自己的小儿子给大儿子作皇储了,我若是再上赶着讨好,岂不就要让皇祖母起疑心,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现在正好:皇祖母欲立储君太弟,我这个皇长子‘心怀怨怼’,甚至不再去探望皇祖母;” “——虽不合孝道,却最是符合常理。” “就先这么着吧~” “父皇和皇祖母,我总得让其中一人遂心如意吧?” 说着,刘荣不忘自嘲一笑,面前的牌也已经被码齐,新一轮的牌局也随之开始。 “四条;” “老二那边,事儿都办妥了?” 打出一张牌,刘荣头都不抬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右手边,老二刘德也低头专心于牌局,嘴上淡然道:“差不多了。” “一开始,梁王叔还以为我是探子;” “去的多了,又送了些绝传的古籍孤本,梁王叔便也相信我这么做,是想为自己谋条后路了。” “——嘿,梁王叔还答应将来,争取让我去赵地做王呢……” “唔,一万。” 闻言,刘荣微微点头,面前牌堆也终于整理清楚,旋即抬头望向对座。 不等刘荣发问,老三刘淤便皱眉道:“我这边不大顺利。” “那中大夫韩安国,是個有真材实料的。” “一开始,以为我是想结交,倒也没太防着;” “可自打馆陶姑母上了门,和梁王叔聊过之后,我连韩安国的面都见不到了。” “原本打算送个妾姬,后来想安排个奴仆,都没能踏进韩安国的家门……” 说着,刘淤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模心虚,丢牌的手也是伸了又缩,手上的牌更是换了又换。 “五筒……” “不,七条。” 轮到老四刘余摸牌,却是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 待兄弟三人齐齐抬起头,朝刘余撒去疑惑地目光,却见刘余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此,刘荣也不由嘿然一笑,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而后,便满是温和的对刘余一点头。 “老四心中所虑,我了然于胸。” “——但没办法。” “皇祖母和父皇,并非母子同心:父皇要削藩、要杀刘濞、要宗庙社稷安稳;但皇祖母想的,却是让小儿子做储君皇太弟。” “我总归是要站队的。” “选皇祖母,那就是迫于太后淫威而屈服,绝无人君之相不说,还很容易被皇祖母猜忌,甚至最终坏了父皇的筹谋。” “而选父皇,一来是顾全大局,二来是由衷而发……” · “唉~” “虽说最终,册立储君的诏书,得是皇祖母颁的懿旨,但这懿旨之上,总还是要盖天子玉玺的。” “有吕太后-诸吕外戚、薄太后-轵侯薄昭前车之鉴,若父皇力排众议,皇祖母终归还是拦不住父皇,与立皇长子的。” “可若是恶了父皇,尤其是在父皇那里落个‘见风使舵’‘不顾大局’‘惜身甚于惜社稷’的名声,那即便皇祖母再怎么喜爱我,也终究没有任何用。” “更何况皇祖母那里,本就不可能喜爱我到逼迫父皇,非立我为太子……” 言罢,刘荣面上笑容缓缓敛起,略带严肃的望向刘余。 “我汉家,虽说是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但宗庙、社稷,总还是父皇的。” “天子和太后之间,必须得罪一个——这,并非是个很难得抉择……” 第019章 做大哥的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原本还能听到木块碰撞声的牌桌之上,只瞬间安静了下来。 老二刘德含笑看着大哥刘荣,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老三刘淤不知是输得太多,还是仍旧不能将四弟刘余当自己人,望向刘余的目光中,隐约带着一丝审视。 而老四刘余,则是在刘荣诚恳的目光注视下,面色阴晴变幻许久,才终洒然一笑。 “是……” “凡世、世间事,多、多难、两全;” “鱼、鱼与熊、熊掌、不、不可兼、兼得。” “总要有、有个、抉择,取、取舍……” 言罢,刘余又似是下定决心般,含笑一点头,将面前的牌往前一推。 最普通不过的屁胡,也算是表明了刘余,以及刘余背后,众皇子兄弟的立场:大哥吃肉,老二老三啃骨头,我们兄弟几个,喝点儿汤就行。 体会到刘余这层深意,刘荣只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深深凝视向刘余目光深处。 良久,方索然无味般长叹口气,从牌桌前起身。 “今天,就到这里吧。” “该忙正事儿喽~” 嘴上说着,刘荣手上,也将那足有拳头大小的布袋拿起,不轻不重的放在刘余身前。 “先帝崇倡简朴之风,兄弟们的日子,怕也松快不到哪儿去。” “老五历来尚武,又整日里嚷嚷着,没有趁手的强弓。” “——拿这些钱去少府,给老五打一把好弓。” · “哦,对了;” “老二啊……” 一声招呼,老二刘德应声而起,见刘荣朝自己微一点头,便折身而去,不多时又带着几卷竹简而来。 便见刘荣接过竹简,旋即如数家珍般,一卷一卷递到刘余手中。 “卜家说,相面之术,分相地、相人、相兽。” “平日里听老二说,老四喜犬类?” “喏,这卷《相狗经》,当是能供老四闲时解闷了。” “——不过鸡犬之类,终非正道。” “老四用于怡情尚可,断不可沉迷此道。” 刘荣话音未落,刘余那本还带着些许局促的面容,只陡然间绽放出一阵狂喜! 刚要开口表达谢意,却见刘荣好似一位正在整理书籍的文吏般,低头再抓起一卷竹简。 “老六怕生,不怎么与人交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碰巧得了卷《秦廷秘闻》的残卷,权当是话本看看得了。” 这一下,不单是刘余面色剧变,便是一旁的老三刘淤,都有些按捺不住伸手讨要的冲动了。 《秦廷秘闻》,并非是什么名家所著,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又有多少是真的; 但对于困居深宫,理论上没有机会走出宫墙的众皇子、姬嫔而言,这种不知来由,且讲述前朝宫廷秘闻的类小说,不说有价无市,也起码是可遇不可求。 在刘余满是感激、刘淤略带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又将最后两卷竹简一股脑塞进刘余怀里。 “老七好辩论,这卷残卷也不知出自何处,讲的是那场关于‘白马非马’的名辩。” “至于老九……” 话说一半,刘荣只略带些害臊的摸了摸鼻尖,朝刘余怀中,那最后一卷竹简一昂首。 “咳咳,九岁多啦,不小啦……” “稍微了解了解男女之事……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余当即心下了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复杂。 只是这抹复杂,仅仅是出于刘余对弟弟的关切,以及对心目中,大哥刘荣伟岸形象崩塌的茫然。 ——做大哥的,给小弟搞黄书? 多少有些冒昧了吧? 但换个角度说,这虽然不像皇长子会干的事,倒也很符合做大哥的…… “就先这样吧,若是想玩儿,你们留下玩儿就是。” “我得去趟宣室。” “——丞相入宫觐见,可是已经有好几个时辰喽~” “若不去一趟,都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语带慵懒的说着,刘荣甚至还不顾形象的伸了个大懒腰,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牌桌前,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皇四子刘余抱着怀中竹简的手紧了紧,嘴角之上,也悄然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 · · 未央宫,宣室殿。 除了天子启、丞相申屠嘉,整座宣室殿内,便再也不见第三道身影。 御榻之上,天子启满是疲惫的揉着额头,却还是压不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而在殿中央,丞相申屠嘉拱手跪地,面上神情满是哀戚。 很显然,君臣二人之间的坦诚交流,并没能取得什么积极地成果。 不知沉默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将手从额角放下,又极尽疲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丞相,怎么就不明白呢?” “——吴王刘濞,是必定会反的啊?” “——是必定会为王太子报仇的啊!!” “杀死王太子的仇人,此刻正端坐在未央宫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 “他吴王刘濞,怎么可能不暴起篡逆?!” · “偏那吴王刘濞,是父皇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又是许其卤海得盐,又是允其开山得铜、铸铜为钱的强藩!” “其国富,其民众,其兵强!!!” “这般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朕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还要等他吴王刘濞叩关函谷,方后发制人吗?” 好话坏话都说了個遍,天子启已然是口干舌燥,只烦躁的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 只是申屠嘉仍旧是那副跪地拱手,满目哀创的神态,似是仍在祈求天子启。 “正是因为关乎宗庙、社稷,陛下,才不得不慎之又慎呐……” “若是有万全准备,都不需要陛下筹谋布局,老臣便会一马当先,力主推行《削藩策》。” “但如今的汉家,还万万承受不起一场波及大半,乃至整个关东的诸侯叛乱呐……” 这,便是说到了天子启和申屠嘉的第二个分歧。 第一个分歧,是天子启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申屠嘉却觉得谋定而后动,应该后发制人; 而这第二个分歧,便是天子启认为《削藩策》推行之后,基本只有吴王刘濞是铁定会反的,其他藩王则大都会观望。 只是作为丞相——作为汉家社稷实际上的管理者,申屠嘉更为深切的知道:齐系、淮南系诸王,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便愈发不受长安监管掌控的关东,又烂到了怎样骇人的程度…… 第020章 诸吕故事 天子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申屠嘉,解释自己推行《削藩策》之后,只有吴王这一家非反不可,其他诸侯并不大可能会反; 申屠嘉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天子启明白:如果真的只有吴王刘濞一家会反,自己根本不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君臣二人这就这么坚持着,沉默着。 直到刘荣的身影出现在殿内,君臣二人之间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只是打破这沉默的,并非是‘不请自来’的皇长子刘荣。 “荣公子大驾光临,朕这宣室殿,真可谓是蓬荜生辉?” 才刚行过礼,便听出老爹这莫名而来的怨气,饶是有所准备,刘荣也不由微微一愣。 看了看天子启那阴沉若水的面容,再看看申屠嘉面上哀戚,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暗下思虑着,也不忘眼神请示御榻上的天子启,得到默认之后,到殿侧的筵席之上跪坐下身。 再稍措辞片刻,方厚着脸皮道:“儿臣听说,自得儿臣相劝那日起,故安侯便再不曾踏出侯府。” “今日府门刚开,又径直入了宫。” “儿臣想着,终归是儿臣‘惹’出来的事,总还得要儿臣从中转圜,以觅解局之法。” “若不然,真闹到君臣离心的地步,尤其还是在父皇将要削藩、关东将要战火荼毒的眼下……” 适时止住话头,将自己的后半句话留白,刘荣便对着上首御榻沉一拱手。 而后又自顾自将目光移向殿中央,那跪地拱手的老迈身影。 “如果我猜的没错,故安侯和父皇最主要的分歧,应该是在齐系、淮南系诸王。” “即是如此,还请故安侯详谈:齐系、淮南系,究竟有哪几家会反、有多大可能会反;” “——父皇终归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又手把手教导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只要故安侯所言有理,父皇无论如何,也都是会听进去一些的?” 说着,刘荣还不忘看向御榻之上,似是在向天子启确认:对吧父皇? 隐约感觉得刘荣想要做什么,天子启不由暗下一恼; 但思虑再三,终还是压制下胸中火气,沉闷的‘嗯’了一声。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申屠嘉也不由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是那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也在此时更弯下一分。 “齐系、淮南系诸侯,同太宗孝文皇帝一脉的仇怨,是由来已久的,更是天下人几尽知之的。” “——当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密谋不轨;” “为了平定诸吕的叛乱,关东宗亲诸侯、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终得以自代地迎立先帝;” “但在‘共诛诸吕’的过程中,和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的,却并非是先帝、并非是当时的代王;” “而是齐悼惠王的儿子:齐哀王刘襄……” 随着申屠嘉低沉的话语声,一段被岁月所侵蚀的模糊记忆花卷,也随之在刘荣的脑海中展开。 汉二十七年(公元前180)年,吕太后驾崩长乐宫。 得吕太后庇护、背靠着吕太后,违背太祖高皇帝刘邦‘非刘氏不得王’的誓言,得以遍封王、侯,并于朝野内外树敌无数的诸吕外戚,在失去吕太后这颗参天大树的庇护之后,彻底慌了神。 百般筹谋过后,得吕太后以兵权、社稷相托的吕产、吕禄二人,决定趁国丧期间发动政变,以彻底掌控汉家宗庙、社稷。 意识到诸吕外戚的处境和接下来的盘算,陈平、周勃为首的开国元勋们终于下定决心——也同样是趁着国丧期间,朝野内外混乱的时局,彻底铲除诸吕外戚这一大毒瘤! 于是,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开始联络关东,告诉汉家的宗亲诸侯们:吕氏要夺汉家社稷,诸位大王都是刘氏宗亲,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只彼时,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八个儿子中,老大齐悼惠王刘肥、老二孝惠皇帝刘盈都已经故去; 其余六人中,老三赵隐王刘如意、老五赵恭王刘恢、老六赵幽王刘友,以及老八燕灵王刘建四人,都已经被吕后先后残害; 唯独剩下老四:代王刘恒,别说是起兵响应了,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照顾不好,又是在宫里种地,又是让姬嫔在后宫养蚕织布; 至于老七:淮南王刘长,则从小就被养在吕太后身边,根本就不足以信任。 太祖刘邦八个儿子,两个自然死亡,四个惨遭毒手,剩下两个又指望不上。 无奈之下,陈平、周勃等老臣,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祖高皇帝的长孙、齐悼惠王刘肥的长子:二世齐王刘襄身上。 托亡父刘肥是太祖高皇帝庶长子的福,刘襄继承的齐国,可谓是极尽富庶。 哪怕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老爹刘肥为了讨好吕太后,而将三分之一個齐国送给了妹妹——鲁元公主刘乐,但剩下的三分之二国土,也还是让刘襄成为了彼时,整个关东最强、最富有的宗亲诸侯。 富拥辽阔国土,坐享工商之利,日进斗金,兵强马壮; 又得知陈平、周勃有意推翻诸吕外戚,刘襄自然是心动了。 齐悼惠王刘肥作为太祖长子,却由于庶出,而没争过嫡出的弟弟刘盈,刘襄没什么好说的。 可眼下,孝惠皇帝看上去要‘绝嗣’了,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就好似知道刘襄的想法般,陈平、周勃等老臣也随之提议:诸吕授首过后,幼帝自然是留不得; 彼时,当立者非大王而何(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坐上皇位呢)? 于是,自认为事成之后,可以坐上汉家皇位的齐王刘襄,几乎是砸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底,乃至于身家性命,发兵二十万于齐都临淄,向西朝着函谷关方向进发。 得知齐王起兵,吕产、吕禄当即做出反应:由颍阴侯灌婴率南军近半兵力,沿途征召兵马青壮,开往关外阻拦齐王刘襄。 至此,陈平、周勃等老臣目的达成。 ——长安仅有的两支禁军:南、北军,其中半支南军去了关外; 剩下的北军和另外半支南军,便是最后的阻碍。 之后的事,就是妇孺皆知了:周勃一声‘刘氏左衽’,便凭借个人威望策反了整支北军; 而在整建制的北军面前,只剩下一半兵力的南军,哪怕拼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终究没能守住皇宫。 北军倒戈,南军仅存的力量尽数战殁于那场‘皇宫保卫战’之中,诸吕外戚自是难逃举族销户的下场。 只是事成之后,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却并未按照约定,迎立诛吕功臣:齐王刘襄,转而去将看上去好掌控的‘老实人’——代王刘恒接来了长安。 至于刘襄,则是在知道四叔刘恒已经即位之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齐都临淄,并于短短一年之后郁郁而终…… 第021章 殚精竭虑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先帝得以从代地入继大统,是摘了齐王刘襄‘诛灭诸吕’的胜利果实。” “如今的齐系诸侯,则是先帝为了肢解庞大的齐国,而将刘襄的儿子和兄弟遍封为诸侯,将齐国一分为七。” “如今尚存的齐、胶东胶西、济南济北、城阳颍川七国,无不是刘襄的兄弟、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做王。” “对于先帝这一脉,齐系七王……” 如是想着,刘荣面上神情更显凝重,手指也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后世,班固于《汉书》中说:高祖八子,二帝六王;三赵不辜,淮厉自亡;燕灵绝嗣,齐悼特昌。 二帝,自是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刘荣的祖父: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余下六王,三个赵王冤死于吕后之手,淮南厉王刘长自己作死了自己,燕灵王刘建绝嗣; 至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长子:齐悼惠王刘肥这一脉,班固是用‘特昌’来形容的…… “齐系七王,与太宗皇帝一脉有何仇怨,想必臣不用说,陛下也了然于胸。” “至于淮南系,自更是如此……” 思虑间,申屠嘉低沉哀婉的嗓音传入耳中,将刘荣的心神稍稍拉回。 再稍品味一番申屠嘉的话,刘荣原本还勉强算得上淡然的面容,便再也不见丝毫从容。 “父皇。”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太祖八子,便只剩下先帝和淮南厉王刘长。” “先帝友爱手足,善待厉王;厉王则持宠而娇,终自取灭亡。” “可话虽如此,长安街头巷尾,也至今尚有那则童谣传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 “淮南系三王,也是先帝在听说这则童谣之后,唯恐天下人以为淮南厉王身死,是先帝贪图淮南国土才暗中迫害手足,方以淮南国一分为三,以遍封厉王诸子。” “儿臣听说,凡世间血海深仇,不过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夺人妻儿,阻人前程。” “我汉家又以孝治国,以上这四者,恐怕尤以‘杀人父母’为最甚……” 刘荣的话说的很明白。 ——齐系七王,觉得是我们这一脉抢了本属于他们的皇位; 而淮南系三王,则必定会将我们这一脉,尤其是先帝视作杀父仇人。 如此仇怨,如此血海深仇,哪怕齐系、淮南系这十王不敢主动起兵,可在吴王刘濞找上门‘共图大业’时,又怎会忍住冲动不掺合一脚? 很显然,天子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或者说是早就意识到了,却始终在逃避。 此刻,问题被申屠嘉和刘荣摆上台面,天子启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面对。 只是最后残存的些许倔强,还是让天子启琢磨不定的嘀咕了一句:“淮南系三王,大抵是不敢的……” “齐系七王,也并非是一条心……” 听闻此言,刘荣也感觉到老爹虽然还在嘴硬,但心里已经产生了动摇; 暗下稍一思虑,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朝上首主位沉沉一拜。 “记得年幼时,儿臣问过父皇:太祖高皇帝年间,有些异姓诸侯,如梁王彭越等——明明没有举兵谋反,却还是被太祖高皇帝诛除,这是为什么呢?” “父皇可还记得当时,是如何为儿臣解答疑惑的?”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色一紧,嘴唇也被抿起,脸色难看的吓人。 “天子,要以天下安稳为第一要务。” “对于可能导致天下不安的人,不需要管这个人有没有为祸天下的想法,只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祸乱天下的力量。” “——如果没有‘乱天下’的力量,那即便是有这个想法,也并不用太急于铲除,只需要稍加留心;” “可若是有这個力量,那即便这个人再怎么忠心耿耿,也完全可以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说着,天子启便好似得到了什么启示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之中。 没错。 作为皇帝,天子启需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某王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是这个人有没有能力反; 若反了,又会引发多大的动乱,需要投入多少才可以平定。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你具备造反的能力时,你就已经成为了王朝统治的隐患、天下安稳的不稳定因素。 只不过,若是以吴王刘濞,再加上齐系七王、淮南系三王——这十一家诸侯举兵为先决条件…… “所以在丞相看来,《削藩策》会逼反的宗亲诸侯,至少也有这十一家?”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无论做怎样充足的准备,恐怕都不足以确保宗庙、社稷安稳无虞?” 听出天子启真的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申屠嘉只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又略带感激的撇了刘荣一眼。 旋即,便片刻不敢耽误的,为天子启分析起《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 “吴王与陛下之间的仇怨,是超然于《削藩策》之外的;” “无论陛下是否推行《削藩策》,吴王都必反——这是根本不用思量的事。” “而吴王举兵之后,必定会先行北上,以图荆楚。” “换而言之:吴王真正起兵的那一天,便意味着楚国,也已经投身叛军的怀抱。” “因为在确定楚国会加入自己——至少是能被自己裹挟之前,吴王刘濞,是绝不会急于举兵的。” “——故而:这场叛乱,必定会是以吴楚为主!” “至于齐系、淮南系,尚在其次……” 说话得功夫,申屠嘉便从‘陛下终于肯听我说话了’的喜悦中冷静下来,语调中也带上了满满凝重。 “吴楚联军汇合,往北可接应齐系,往西可沿途收拢/裹挟淮南系诸王。” “待叛军西进,抵达梁国境内时,梁王所要面对的叛军,恐怕会是吴-楚联军主力,以及齐系、淮南系共计至少五王的兵马,还有沿途召入军中的民壮。” “另外,吴王刘濞历来以岭南三越——南越、东越、闽越交好,若起兵,三越当也会派兵相助。” “如此算下来,这场吴楚之乱,当至少有十国……” 说到这里,申屠嘉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语调也愈发凝重起来。 “这,还只是叛军主力。” “除了叛军主力和梁王之间的对战,陛下还要考虑到北方。” “——吴王刘濞不可能意识不到长安的强大,更不可能自大的认为:仅凭这十来家各有所图的诸侯联军,便可以颠覆我汉家的社稷。” “所以,正如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由齐王吸引诸吕的兵力一样——吴王刘濞,也必定会想办法在其他方向,吸引朝堂的兵力。” “最好的选择,是北蛮匈奴。” “而刘濞要想引北蛮入关,北方的燕、代、赵会如何,恐怕也是未知……” 将自己的担忧悉数道出,申屠嘉愣了许久; 就好似哪怕是自己听了,申屠嘉都觉得这是自己在危言耸听。 毕竟如今世道太平,百姓民安居乐业; 自先帝即位,除了匈奴人偶尔南下侵扰外,天下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 乍然听人说‘全天下的诸侯藩王都可能要反了’,任谁都会觉得是杞人忧天。 但在再三确认自己的推断没有问题之后,申屠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郑重起身,对天子启再拜。 “吴楚主力,齐系、淮南系附庸,三越援兵,陛下多半已经考虑到了;” “但北蛮若是入关,该如何应对、北方燕、代、赵三国是否会生变,陛下恐怕并不曾考虑到。” “——老臣,并非只是单纯想要劝陛下后发制人、被动应对,而是想让陛下知道:我汉家,究竟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 “而在真正面临这样的局面时,陛下,又是否做好了应对的充足准备……” 第022章 汉家臣?法家士? 御榻之上,天子启以指腹摩擦着唇下,脑海中是一副粗略的《大汉疆域图》。 汉家的基本盘:关中,与几乎完全被诸侯藩王占据的关外,是以北方的箫关、东方的函谷关,以及南方的武关为界的。 箫关以北,是陇右、北地、上、代等郡所在的关北; 函谷关以东,为梁、吴、楚、燕、代、赵,以及淮南系、齐系诸王所在的关东。 武关以南,则是将汉中、蜀地、长沙国包含其中的关南。 此刻,天子启脑海中,便推演着申屠嘉所说的那副场景。 “刘濞起事,则吴楚必当会兵……” “北上纠集齐系,再西进裹挟淮南系;” “若是这般,关东除边墙燕、代、赵,以及梁国,便已然全反……” · “若刘濞联络匈奴人,北方燕、代、赵三国就算不乱,也会被匈奴人牵制;” “万一匈奴人狠的下心、舍得下本钱,更极可能还会自北地、陇右方向,直接向箫关施压。” “而三越兵马若是能跨越长沙国,则可以自南向武关进发。” “如此,箫关、武关、函谷皆临敌,关中三面受敌,汉家内忧外患。” “宗庙社稷,立时缥缈……” 每想到一点,天子启的脸便会黑下去一分; 到最后,脑海中那份《大汉疆域图》被代表叛贼的黑色染去过半版图,天子启的脸色,已然是阴沉若水…… “对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朕和晁内史先前也考虑过。” “只是在晁内史看来,最后的局面,大不至于糜烂到如此地步。” “如今,丞相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朕,有些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见天子启终于说出这句话,申屠嘉只觉如释重负,甚至大咧咧长呼出一口气。 稍挪了挪身子,感觉膝盖、腰背的酸涩舒缓了些,便呵笑摇头道:“晁错,不敢。” “——晁错不敢将最坏的局面,描述给陛下听。” “因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如果吴楚强强联合,齐系、淮南系皆反,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三越,陛下的第一反应,必然是‘若真如此,则削藩可罢矣’……” · “为了避免陛下退缩,晁错只能昧着心告诉陛下:不会如此的~不会这般严重的~” “但陛下方才说了:作为天子,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只需要看这个人,有没有为乱的力量。” “——兵法亦有云:未算胜,先算败。” “如果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真到了局面糜烂的那一天,陛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说着,申屠嘉便又是摇头一笑,旋即略带唏嘘的发出一声轻叹。 趁着这个间隙,天子启也不由转变了对申屠嘉的态度,示意身旁的宫人给申屠嘉赐座。 便见申屠嘉颤巍巍起身,在宫人搀扶下走到殿侧,于刘荣左侧首席坐下身,再发出一声长叹。 “太祖高皇帝之时,臣虽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马前卒,但这汉家社稷得立,终归有老臣一份。” “——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夸耀自己的武勋、显摆自己开国元勋的身份; 而是想要向陛下表明:这汉家,是老臣眼看着,甚至臣一同帮着太祖高皇帝,一刀、一剑砍出来的。” “老臣对汉家的情,总比晁错这后辈要深、对宗庙社稷的重视,总比晁错这后生要强?” · “晁错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单论学问,也当的上一声:国士。” “但臣也同样不会忘记当年,仅仅是个文吏的晁错,不惜花费九个月时间学了雅语……” “几乎是晁错这边刚学会,济南伏生那边便献《尚书》,而放眼整個朝堂内外,居然只有晁错一人能听懂伏生说的周雅语; 于是,先帝便只得派晁错前往受授,待其归来,又官拜《尚书》博士。” “——明明是法家出身,却如此不择手段,不惜借儒皮以饰法骨,方得以跻身太子宫,来到了陛下的身边。” “陛下觉得,晁错看重的是什么?” “汉家?” “还是陛下?” 听闻申屠嘉此言,天子启面色微动,嘴上却仍隐晦道:“内史晁错,曾是朕的学师……” 连刘荣听了天子启这话,都莫名觉得有些搞笑,自更别提硕果仅存的开国元勋、历经六朝的老丞相申屠嘉了。 只嘿然一笑,又颇有些自嘲的摇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申屠嘉才再深吸一口气,毫无征兆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自秦亡而汉兴,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便都背上了助纣为虐、助秦残民的骂名。” “而自太祖高皇帝兴汉至今,晁错,是第一个得以跻身朝堂,得居高位的法家重臣。” “无论晁错是否愿意,现当下,全天下法家士子,都将晁错看做了法家复兴的希望。” “而在老臣看来,与其说晁错是汉家臣,倒不如说,晁错是法家士。” “——晁错,是在用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为赌注,为法家博一个光明的未来。” “事成,法家便可自此复兴,晁错可为申不害、商鞅之后,法家又一‘圣贤’;” “若不成,也不过是死一个晁错,法家仍旧可以换个张错、李错,在新君刘濞面前另辟蹊径,再图复兴……” 说到最后,申屠嘉面上笑意,便尽为一阵唏嘘感叹所取代。 “陛下啊……” “晁错,首先是法家的士子,其次是我汉家的臣子,最后,才是陛下的老师啊……” “晁错看重的,首先是复兴法家的重任,其次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最后,才是陛下的知遇之恩呐……” · “秦亡汉兴,法家弃嬴氏而事刘;” “今若刘濞事成,汉家甚至都不会颠覆,而仅仅只是换个刘氏宗亲,坐上陛下此刻坐着的这张御榻而已。” “法家拿区区一个晁错,仅仅只是冒着‘晁错身死,法家再度蛰伏’的风险,便要图谋学派的兴盛。” “可是陛下、汉家,是冒着社稷颠覆、江山变色的风险啊……” 到这时,天子启已经彻底默不作声,显然是被申屠嘉这番话语戳中内心,陷入一阵忘我的沉思之中。 而在殿侧,申屠嘉也终于站起身,颤巍巍对天子启长身一拜。 “臣,可以支持陛下推行《削藩策》。” “但希望陛下在推行《削藩策》之前,可以做好最坏的打算。” “以最坏的打算为前提,尽量做好充足的应对准备,才能确保陛下和老臣,将来不至于以发覆面,无颜面对太宗孝文皇帝啊……” 第023章 好剧本 申屠嘉这番话,不可谓不诚恳。 又有谚道:道理越说越清,真理越辩越明。 为储二十余载,更太子监国数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固然执拗、专权;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封建帝王,天子启,也绝非听不进去人话、想不清楚道理的昏君。 ——晁错,确实是天子启为储时的老师; 但晁错抱着目的靠近彼时的太子启,意图曲线救国、复兴法家,这也是天子启认同的事实。 晁错推动《削藩策》,确实是将政治生命,甚至生理生命置之度外; 但比起晁错‘身死族灭’的风险,汉家所要承担的风险,无疑要大得多的多。 ——事成,天子启不过是如愿铲除吴王刘濞这个心头大患,顺带将汉家内部的诸侯王割据势力阉割,完成汉室内部的集权; 而晁错能得到的,却是再造法家的超然学术地位,以及无限光明的政治未来。 若事不成,晁错顶多只是会付出身家性命,法家也只是一如过往这数十年,蛰伏于野,以待时机; 而汉家要承担的,却是嫡脉易宗,江山变色的代价…… “丞相今日所言,朕,都明白了。” “但对于削藩一事,朕,还是那句话。” “——自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随时会反的了。” “每晚一天,刘濞纠集的力量就会大一分、叛乱所引发的后果就会严重一分。” “所以,以《削藩策》削夺刘濞的力量,并将其逼反——此事,宜早不宜迟!” “如果丞相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助朕攘除刘濞这个宗庙、社稷的恶瘤,那朕,自也乐得与丞相君臣相得……” 至此,天子启便算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充分准备,可以; 但削藩,要争分夺秒,能早一天早一天,片刻都拖延不得! 越早逼反刘濞,就能越早铲除这颗毒瘤、才能将这场诸侯叛乱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闻言,申屠嘉纵是有心再说,心下却也了然:恐怕这,就已经是天子启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毕竟任是谁,在年少时弄死了某人的儿子,在做了皇帝之后,都难免会生出‘此人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眠’的心理。 更何况天子启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申屠嘉,也同样不是不讲道理、听不进去人话…… “既如此,那臣三日之后,给陛下上奏疏一封,以言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种种恶果,朝堂该如何预防、避免,以及应对。” “若陛下认可臣的建议,那日后,臣便不再会阻拦陛下推行《削藩策》。” “然若陛下仍一意孤行,执意要以宗庙社稷为赌注,盲目去赌刘濞赢不了,那臣,也只得拼死直谏……” 听到这里,天子启那张阴沉无比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 从御榻上起身,自然地将申屠嘉从地上扶起,满是随和的握住申屠嘉的手:“丞相,言重了。” “此等危急存亡之秋,有丞相在,朕总归是能安心不少的……” 半真半假的一番客套过后,天子启便将手收回身后,负手含笑,对申屠嘉微一点头。 却见申屠嘉赶忙拱手一礼,下意识要告退,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迟疑的看向殿侧——一副看戏模样的刘荣。 再将目光在刘荣和天子启身上来回切换几次,申屠嘉才再拜。 “还有一事,想要请陛下斟酌。” “——丞相但可直言。”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故作迟疑的看了看刘荣,方道:“作为丞相,本不该与皇长子往来密切。” “但此事,关乎到宗庙、社稷的存亡。” “所以臣斗胆,请求陛下下令:臣修疏这三日,让皇长子随臣左右,以查漏补缺……” 嗯?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能的感到一阵危险的气息! 皇长子和丞相,莫非真有些不为人知的往来? 带着这样的怀疑,望向仍跪坐于殿侧的刘荣,便看到刘荣那瞠目结舌,甚至写满苦涩的面容。 将疑虑暂且下压,又抿唇思虑片刻,天子启,终还是缓缓点下头。 “可。” “但朕于梁王,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谋算;” “皇长子去丞相身边,也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 申屠嘉话里的意思,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陛下啊~ ——臣这臭脾气,怕是一个不小心,就又要惹陛下发怒了~ ——有皇长子在一旁,好歹能提醒一下老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又有那些话能说,却需要说的委婉一些…… 而天子启对梁王刘武的‘谋算’,申屠嘉显然也早有意料。 暗下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 “今日,陛下召臣入宫,劝臣赞同《削藩策》,臣咆哮御前,使陛下大怒。” “又恰逢皇长子进谏,劝陛下放弃推行《削藩策》,陛下不厌其烦。” “于是,陛下责令老臣闭门思过,同时罚皇长子戴罪立功,劝老臣不再与陛下作对……” 眼看着当朝丞相申屠嘉当着自己的面,给老爹写起了今天的‘剧本’,刘荣惊愕之余,只愈发觉得传闻中老实、憨厚的申屠嘉,似乎也没那么单纯。 而在申屠嘉身前,听闻申屠嘉这番话语,天子启面上笑容,也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来人!”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冥顽不灵,悖逆枉上!” “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 毫无征兆的几声厉喝,殿外立时涌入一队禁卫,难掩惊骇的走到了申屠嘉身后。 便见天子启故作恼怒的深吸一口气,将‘盛怒’压下去些:“丞相是老臣,总该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总不至于真要朕下令,让禁卫押送丞相回府?” 天子启光速入戏,申屠嘉也不逞多让,当即哼了一声,又大义凛然的一拂袖。 “哼!” “陛下为奸臣蛊惑,便是要斩臣于东市,臣,也绝不会视若无睹!” 言罢,申屠嘉便决然回过身,昂首挺胸,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身后,天子启‘余怒未消’的咆哮声,也追上了申屠嘉飘在身后的衣角。 “皇长子刘荣,目无君父,妄议国政!” “——杖责八十!!” “许其戴罪立功,规劝逆臣申屠嘉!!!” 第024章 真打呀?! 未央宫东宫墙外,尚冠里,故安侯府。 虽说是‘闭门思过’,但终归是开国元勋、柱国老臣,又有先太宗皇帝‘将相不辱’的规矩摆着,申屠嘉也并未被过分为难。 只是由禁卫‘押送’,或者说是护送到侯府,申屠嘉便一如往常,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 一同被送到侯府的,自也有再度挨了板子的皇长子刘荣。 只是不同于申屠嘉愤愤不平、龙行虎步——刘荣是半趴着,被人抬进故安侯府的。 如此剧变,自是在长安城激起了惊涛骇浪,就连东宫窦太后都坐不住,派人去未央宫打听情况。 得知挨板子的,只有‘妄议国政’的皇长子刘荣,申屠嘉只是被勒令闭门思过,窦太后这才稍安下心。 敷衍的交代几声‘别太过’‘给老臣留够体面’,便也没再多过问此事。 而在未央宫内,听闻刘荣遭遇如此变故,玄冥二少当即就坐不住,拉着新入伙的四弟刘余,便飞奔来到故安侯府之外。 看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兄弟三人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焦急之色。 “大哥怎这般冲动?” “杖责八十!” “那可是八十!!” “便是没被打死,身上也没剩几块好皮了吧?” 要说这兄弟三人,平日里最老成稳重的,当属老二刘德。 ——毕竟年纪稍长些,又沾了书卷气,总归是能沉得住气的。 只是今日,听说自家大哥遭遇如此大变,便是向来沉稳的刘德,显然也已经无法淡定了。 老二尚且如此,一向喜形于色的老三,以及才刚入伙没多久的老四,那就更别提了。 若非有刘德这个主心骨,这兄弟俩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又会做出怎样的傻事。 就这么满怀忐忑的站在侯府外,等了起码有两炷香的功夫,侯府正大门旁的小门,才终于若有似无的开了个缝隙。 兄弟三人赶忙上前,便见缝隙内,透出门房那讳莫如深的小半张脸。 “可是皇次子:公子德当面?” 被门房点名,刘德自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一手轻轻扶着小门,另只一手不着痕迹的递出去一枚金饼。 “正是在下!” “不知可是大兄有什么话,托公代为转呈?” 说话得功夫,那金饼已经不知何时,被刘德塞进了门房的衣袖深处; 便见那门房面不改色的拱起手,顺势将那枚金饼抖进衣袍内。 “皇长子触怒圣驾,受杖刑,不便行走。” “便交代小的转告公子:自即日起,凤凰殿闭门谢客;” “公子德、淤,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一听门房这话,刘德面色当即一紧,握着小门的手也更紧了些。 “不知大兄……” 不料刘德话音未落,那门房便讳莫如深的摇摇头,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 见此,刘德纵是万般担忧,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看身侧的刘淤、刘余两个弟弟,又皱眉思虑片刻,方借着拱手道谢的功夫,再递出去一枚金饼。 “大兄行走不便,在侯府这些时日,便劳烦公多多照料了。” “另外,还要劳烦公转告大兄:凤凰殿一切安好,大兄勿忧……” 感受到刘德几近祈求的卑微姿态,那门房也免不得一阵动容。 暗下稍一纠结,又折身看了看身后,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去,这才压低声线,再道:“皇长子还有一句话,是单独说给公子德的……” 门房此言一出,一旁的刘淤、刘余二人当即倒退三五步,故作云淡风轻的环顾起四周,为正在交谈的刘德和门房二人放起了风。 便见那门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刘德期翼的目光注视下,飞快的吐出一句话; 不等刘德反应过来,又极为迅速关上门,逃也似的回了侯府内。 而在门外,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皇次子刘德面带担忧之余,也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凤凰殿闭门谢客,栗夫人勿知此事……” “——唉~~~” “遭此大难,大哥最担心的,竟仍旧是母亲……” · · · “嘶~” “还、还请稍轻些……” 侯府内,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三丈长宽,四面透风的巨大凉亭,被两层木板封了顶; 除了进出凉亭的入口,其他方向都被半人高的竹简,以及凉亭正中央的案几所占据。 如今又多了个倒趴在地的刘荣,以及为刘荣遮羞的几面矮屏风,本就不宽敞的凉亭,顿时就变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见刘荣一阵嘶哈不断,那老仆自一阵忍俊不禁,只得稍放慢上药的速度。 而在二人不远处,申屠嘉却是已经跪坐于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竹简,皱眉思虑起来。 “还以为父皇这八十杖,只是说说而已的……” “嘶!!!” “劳烦!轻一些!” 话才刚出口,后腰、后股处再度传来一阵刺痛,顿时让刘荣额头再冒出一层冷汗,被秋冬之际的凉风一吹,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颤。 耳边传来刘荣的叫苦声,申屠嘉却并没有将目光从面前竹简上移开,仍旧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 “如果是真打,就公子这副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又何需八十杖?” “怕是三五十杖,公子便要一命呜呼?” “——只是这场戏,终归是唱给太后看的,总归不能假的太离谱。” “皮开肉绽,剧痛难忍,同时又不伤根基、不落病根——这已然是陛下网开一面。” “再者,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老臣扯上关联,这八十杖,也未必不是陛下在敲打公子……” 头也不抬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便稍一摆手,将那老仆遣退。 而在那一圈矮屏风中央,本就只是想借此和申屠嘉搭上话的刘荣,见申屠嘉愿意搭理自己,自也是当即顺杆往上爬。 “若非故安侯要小子陪同左右,便是父皇有心敲打,当也不至如此地步?”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并未对刘荣这一问做出解答; 见此,刘荣便也没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只自然地将话题引入正轨。 “故安侯,打算怎么写这封奏疏?” “——我这板子也挨了,人也来侯府了; 故安侯总不会是为了看我笑话,才那般请求父皇的?” “既然需要我这个皇长子,来告诉故安侯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故安侯何不直言:究竟是什么话,让故安侯如此迟疑?” 听闻刘荣此言,申屠嘉仍是那副悬笔于半空,迟迟无法落笔的姿势; 良久,方唉声叹气的将笔放下,站起身,走在凉亭的北侧,负手遥望向北方。 “匈奴。” “要想确保刘濞起兵之后,匈奴人不横插一脚,以致北墙糜烂,我汉家,恐怕又要和匈奴人和亲了……” “——甚至单是和亲,都还远远不够。” “若是可能,还要联络草原上的长安侯卢他之,以及韩王信的后代,看能不能打探到匈奴内部的消息。” “如果恰逢匈奴内部不稳,那自是最好;” “即便不是,也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在草原上闹出一些动静出来,让匈奴人自顾不暇。” · “只是这些事,需要时间。” “无论是和韩王信、长安侯的后代取得联系,还是给匈奴人‘找点事做’,都需要时间。” “而眼下,陛下最缺的——或者说最不愿意给老臣的,也恰恰是时间……” 第025章 别这么看我啊 一听申屠嘉这话,原本还打算嬉皮笑脸,趁机和申屠嘉熟络熟络的刘荣,便也当即沉默了下来。 ——与外族和亲,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尽屈辱的事。 但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非和亲不能保边墙安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汉家便曾试图一劳永逸,将匈奴这个才刚强盛没多久的外部威胁解决掉。 只是那场平城战役,让轻敌冒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本人,身陷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亲自设下的白登之围。 就差一点,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便险些达成‘即是开国之君,也是亡国之君’的前无古人、大概率后无来者的超凡成就。 也是那场平城战役、那次白登之围,让太祖高皇帝深切的意识到:匈奴人,绝非是汉家咬紧牙槽、勒紧裤腰带,就能在短时间的解决掉的。 自那以后,汉家便逐渐明确了阶段性战略目标:先扫除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确保内部安稳——至少是表面安稳; 而后再徐徐图谋,压制、削弱宗亲诸侯,以彻底扫除内部隐患。 在解决内部问题的同时,尽可能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待时机成熟,再全神贯注的解决外部问题,也就是北方的匈奴人。 既然明确了‘先苟发育,最后一波带走’的对外战略方针,和亲,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选择了。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后,便险些将自己的长女:鲁元公主刘乐嫁去匈奴,最终却被吕太后拼死相阻。 孝惠年间,冒顿单于书辱吕后,吕太后那般脾气,终也只得忍辱负重。 冒顿单于说:我是个孤独的男人,您是个寡居的女人,我们何不各取所需,彼此欢愉,顺带将长城内外合二为一? 吕太后回书:我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牙齿都已经脱落,恐怕无法讨得单于的欢心; 与其让我这个老女人去草原侮辱单于,不如送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以供单于享乐…… 开国皇帝、皇后如此,后来之君,自然也只得延用这个方略,以反复和亲暂且安抚匈奴人,从而换取宝贵的发育时间。 甚至就连先帝,在即位之初忍无可忍,意图和匈奴人决战,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之后,也只能忍着恶心,继续和匈奴人和亲。 而现在,到了天子启要忍辱负重,嫁女和亲,以求取短暂和平的时候了…… “晁错,大概率是在赌。” “——赌刘濞授首之前,匈奴人不会收到消息,便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南下侵扰。” “但老臣不能赌,陛下更不能赌。” “就算不能确保匈奴人不会南下,也至少要做些什么,来降低匈奴人横插一脚的概率。” “只是陛下那边……” 说着,申屠嘉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显然是对天子启的急切而感到苦恼。 ——天子启深怕吴王刘濞会起兵,给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这当然可以理解。 早日逼反刘濞,以免刘濞积蓄更多的力量,这個道理也同样说得通。 但匈奴人那边,需要时间……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单就是和亲,也同样需要时间…… “如果以‘匈奴人会南下’为先决条件,那这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削的。” “别说两线开战,同时应对外蛮匈奴和内贼刘濞了——哪怕是以举国之力,全神贯注的对付匈奴人,我汉家也很难讨得便宜。” “打到最后,很可能是匈奴人浪费了时间,我汉家糜烂了边墙。” “为了战后重建,又要把先帝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全砸进糜烂的边墙……” 说到这里,申屠嘉总算是折过身,侧对着已经小心站起身,扶着亭柱沉思的刘荣。 “这,就是我为何会请求陛下,将公子借我三日。” “——这些事,我无法告诉陛下。” “陛下,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经被吴王刘濞乱了心神。”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陛下,陛下最终,很可能会做出和晁错一样的选择:赌匈奴人不会南下……” 言罢,申屠嘉再一阵唉声叹气,又沉默良久。 终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折身正对向刘荣,庄重无比的拱起手。 “若非公子以身犯险,我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让陛下稍听取我的意见。” “陛下的心思,公子看的很透——至少比我这老顽固要透彻。” “所以,想要请公子不吝赐教:要如何,才能让陛下冷静下来,先解决匈奴人可能趁火打劫的隐患,而后再考虑削藩?” “究竟如何,才能让陛下——让曾经那个无比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陛下,重新出现在宣室殿内的御榻之上?” 言辞诚恳地发出此问,申屠嘉甚至不顾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当即便要长身而拜。 这却苦了刘荣——屁股都被打烂了,也只能忍痛上前两步,赶在申屠嘉弓腰之前,将这位老丞相扶起。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刘荣便已经扶起申屠嘉,旋即龇牙咧嘴捏起后身的衣袍,小心翼翼的轻摇起来。 总算是让那刺痛缓解了些,方面色惨白的擦去额角冷汗; 抿紧嘴唇,又低头思虑良久,才试探着开口道:“故安侯方才说,除了和亲之外,最好还要让匈奴人‘有点事做’,才能尽可能保证刘濞举兵之后,匈奴人不会南下。” “那若是匈奴人本身就‘有事’要做,根本就无暇南下……” 此言一出,申屠嘉瞳孔陡然一缩,眨眼的功夫,脑海中便闪过无数种可能! 片刻之后,冷静下来的申屠嘉又摇摇头:“如果真的是这样,自是再好不过。” “但即便果真如此,也至少要和草原的长安侯、韩王信后人取得联系,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只是草原远长安数千、上万里,一来一回,再加上传递消息、确认消息……” “——唉~” “陛下,不会给老臣这么多时间的……” 言罢,申屠嘉也好似是终于认命,不再寄希望于刘荣能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议,便又折身望向北方。 而在申屠嘉身后,皇长子刘荣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捏着衣袍后摆——一边龇牙咧嘴的给后背扇着风,一边也纠结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暗下咬咬牙。 “如果我说,我有一些……” “呃,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已经得到了匈奴人未来几年,都会‘很忙’的消息……” · “咳,咳咳……” “故安侯别这么看我,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不是,我又不是怪物,为何这般看我?!” 第026章 皇长子手眼通天? 凉亭内,申屠嘉负手而立,眺望北方。 入口处,刘荣则略带疑惑的看在亭外,将两枚金饼捧到自己面前的侯府门房。 “这是……?” 不解的低头看向那两枚金饼,又回身看向申屠嘉,见申屠嘉没有丝毫反应,只得再度正过身,疑惑地看向那门房。 只见那门房不卑不亢的咧嘴一笑,道:“出自皇次子之手。” 闻门房此言言,刘荣当即心下了然,感动之余,却也更加疑惑了起来。 “既如此,收下便是?” 却见那门房含笑一摇头:“若是平日里,这金,是万万流不进侯府的。” “只方才,皇次子护兄心切,其赤诚实在令人动容。” “——若不收,担心皇次子无法安心,无奈只得佯装收下。” “但侯府的规矩不能破,还要劳烦公子暂且保管,日后见了皇次子,也好完璧归赵……” 看着眼前的门房毫不做作,甚至都没有丝毫眷恋的将金饼递上前,更说出如此深明大义的一番话,刘荣只惊得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可是汉家! ——贪墨、受贿蔚然成风的汉家! 平日里,刘荣这些皇子们在宫内,给某些地位尊贵的寺人、宦官塞好处,人家收的时候,那都是压根儿不避人的! 有些时候,甚至能遇到一些胆子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某位皇子塞的好处,恨不能锣鼓喧鸣的在宫中奔走相告。 皇宫中尚且如此,宫外那就更别提了——想要拜访某人,不给人家的门房打点好,怕是连正主的面都见不着! 对这样的事,正主往往也并不会觉得门房自作主张,怠慢了客人。 ——你登门拜访,想要和我做朋友,结果连我家门房的这点好处都舍不得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啊? 而在这样的风气下,申屠嘉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却拒绝一切形式的贿赂的官员,已然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连故安侯府的门房,都被申屠嘉调教的这般……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却不曾想,连府上下人,都有这般高风亮节?” 接过门房递上前的那两枚金饼,又目送门房远去,刘荣沉默许久,终还是回身发出这样的感叹。 闻言,申屠嘉却是缓缓回过身,不着痕迹的在凉亭周围打量一圈,才回身正对向刘荣。 “不过些许粗枝末节,公子不必多言。” “倒是公子方才的话,让老臣有颇多不解……” 想要转移话题的小心思被申屠嘉一语道破,刘荣倒也不尴尬,只嘿笑着摇了摇头。 小心上前两步,也趁机思虑措辞一番; 心知躲不过,便也不再纠结,面带笑意道:“匈奴人施行的双头鹰政策,故安侯,应该是知之甚详的?” 见刘荣终于不再逃避正题,申屠嘉也稍呼出一口浊气。 缓缓点下头,沉声道:“匈奴,是以挛鞮氏王族及匈奴本部为核心,四大氏族部落为羽翼,草原诸部为附庸的百蛮之国。” “而双头鹰政策,是匈奴人为了同时进行南下侵扰汉家、西进开疆拓土这两大战略所催生出的产物。”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便是匈奴单于庭,以及双头鹰政策的核心,也被称为:八柱。” “这八柱,又以左、右分为两派——以左贤王为首的‘左四柱’负责西进,右贤王为首的‘右四柱’负责南下。” 浅尝遏止的指出匈奴双头鹰政策大致状况,申屠嘉便止住话头,伸手对刘荣做出个‘请’的手势。 不能怪申屠嘉心急,实在是刘荣方才的话,真切关乎到汉家宗庙、社稷的存亡! 不可为外人道的手段是什么、皇长子为什么会有此等手段,申屠嘉都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现下,申屠嘉唯一在乎的,便是刘荣先前那番话的真实性。 ——未来几年,匈奴人是否真的‘有事儿要处理,脱不开身’? 这一点,将直接关乎到汉家接下来的战略抉择,甚至是政治走向…… “诚如故安侯所言:匈奴双头鹰政策,说白了,就是以左、右各四柱分为两派,分别负责西进、南下的对外战略。” “如此说来,我汉家的心头大患,与其说是匈奴单于庭,倒不如说是右贤王,以及以右贤王为首,负责南下侵汉的匈奴右四柱。” “换而言之:只要右贤王‘有事儿要做’,那我汉家在右贤王忙活完之前,便暂时不用担心边墙……” 轻声一语,便将申屠嘉拉进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刘荣却并未就此打住。 “匈奴八柱当中,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为挛鞮氏王族,依序具备单于大位的继承顺位;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分别由四大氏族世袭罔替。” “其中,左贤王大致可以理解为‘匈奴太子’,由当代单于最强大的子嗣担任。” “而右贤王,则好比是‘匈奴太弟’,由当代单于的手足兄弟,乃至叔伯担任……” 刘荣口中吐出‘太弟’二字,申屠嘉只下意识一抬眸,又极为迅速的将面色恢复如初。 皱眉思虑片刻,隐约听出了刘荣言外深意,申屠嘉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期盼!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眉宇间,也多出一分不知来由的从容。 “匈奴当代单于:挛鞮军臣,是老上稽粥时期的左贤王,一向与自己的叔叔,也就是右贤王水火不容。” “四年前,老上单于死去,左贤王挛鞮军臣顺位继承,是为:军臣单于。” “过去这几年,军臣一直在忙着整合单于庭,如今,当也是坐稳了单于大位。” “而右贤王——那个曾经与军臣处处作对,甚至在老上单于死去时发动政变,险些抢走大位的右贤王,如今却依旧率部驻扎在幕南……” “——公子是说,军臣要对右贤王下手?!”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稍有失态的开口打断,面色也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这个消息很关键! 无论天子启是否要削藩、汉家是否即将爆发一场大规模内战,这个消息对汉家而言,都无比的关键! 只要这個消息能得到证实,那即便汉家什么都不做,也至少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再休养生息几年。 ——负责攻打汉室的右贤王出事,匈奴人内部出了问题,汉家可不就是能得到、至少是短暂得到和平吗? 也不用刘荣再多说,只稍一想,申屠嘉便认可了这个消息的逻辑性。 你曾经是太子,你的替补太子整天和你作对,先帝驾崩时还差点宫变夺了大位! 现在你顺利登基,也坐稳了大位,难道还能放过那个险些夺了大位的替补太子? 几乎只是三五息的功夫,申屠嘉就已经制定好了一系列的计划,来验证这个猜测的真实性的具体细节。 而在申屠嘉满含期翼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只是含笑侧过身去。 “军臣,是肯定要对右贤王动手的。” “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动手,就需要故安侯自己想办法打听了。” “——我当然也可以直接告诉故安侯:军臣,已经在为动手做准备了,未来至少五年之内,匈奴人都不会大举南下。” “但消息渠道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不说出消息来源,恐怕很难让故安侯信服……” 第027章 故安侯保重~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申屠嘉那封再三斟酌,反复推演,才终于得出的奏疏,也终于送上了天子启的案前。 结果不出刘荣所料:在拿到疏奏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天子启便再度召见了申屠嘉。 这一次,君臣二人并没有再固执己见,而是深入浅出的交流了接下来,汉家一系列举措的相关细节和走向。 最终,申屠嘉低调回到了侯府,并没能让长安坊间,从自己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这君臣二人聊了什么,结果如何,达成了什么默契,都没人知道。 唯独申屠嘉回府时,在申屠嘉身旁随行的宣诏侍中,让朝堂内外隐约有了猜测。 皇长子,应该是熬过这一关了…… · 还是那处‘书房’,或者应该说是凉亭。 仍旧是堆满亭内的如山竹简,以及那方简陋、古朴的案几。 也依旧是丞相申屠嘉,以及皇长子刘荣二人。 只是这一次,换做是刘荣负手而立,打量起亭外——打量起侯府上下。 只短短三日的功夫,刘荣对申屠嘉这位老丞相、老元勋的敬意,便陡然再增三五个台阶。 ——就说此刻,刘荣目光所及,二人所身处的凉亭周围,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拿得出手的装饰。 除了用来装竹简的木箱、夜时供明的灯台,便是单纯被夯实的泥土地——莫说是石板,就连鹅卵石都没铺。 这个院子往里,是侯府后院,住着仅有的三五女眷; 与院子一墙之隔的正堂、正院,更好似小一号的相府,基本只供申屠嘉进行工作上的往来,压根儿就不能算作侯府的一部分。 至于最能体现权贵财力的仆人,刘荣更是自惭形秽。 在凤凰殿,单是刘荣自己,便有两个负责起居的宫人、两个负责衣物的婢女,以及三五随时待命的杂役寺人。 至于‘殿主’栗姬,那更是连庖厨带奴仆加侍女寺人,掌握着不下二十人的命运! 区区一個栗姬、一座凤凰殿,都养着三五十仆从,申屠嘉怎么说也是百官之首,总不至于太差; 但就刘荣亲眼所见,整座故安侯府上下,就一个门房,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两个杂役。 就算加上后院女眷的贴身婢女、丫头,也绝不过十指之数。 在长安,别说是公卿这一级别了——凡官秩千石以上,恐怕都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节俭的人。 而申屠嘉对此做出的解释,却更让刘荣羞愧难当,为自己‘奢靡’的生活而感到害臊。 “公子应该知道,老臣早年,发于行伍之间……” 了却最大的一桩心事,虽然也自此背负了更重的担子,但申屠嘉的面容之上,却反而带上了一抹轻松。 对于刘荣,也没了先前那刻意至极的疏离,看出刘荣的疑惑,便也语带唏嘘的自顾自解释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鼎立百将殁。” “世人都以为开国元勋,是杀了几个人、打了几场仗,就得以裂土而侯,泽及子孙的人。” “却不知这骤然贵幸的元勋,是不知几千、几万人当中才能出一个,既立了武勋,又难得活到开国那一天的幸运儿……” 说着,申屠嘉语调中明明带着自嘲,眉宇间,却也应声涌上阵阵感伤。 “太祖高皇帝受封汉王之时,老臣累功至队率,麾下卒五百。” “自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到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 ——这短短五年时间里,我麾下五百悍卒,便战死不下三千……” “嘿,好笑吧?” “明明只有五百人,却先后有三千多大好儿郎,战死在随我冲锋陷阵的路上……” 三两句花的功夫,老丞相便是红了眼眶,面上笑意也愈发苦涩、更显刻意。 “战死的,太祖高皇帝都下令抚恤过,老臣也尽量登门,拜访了他们的亲长。” “而伤残者,便只能仰仗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方得以苟延残喘,艰难度日……” 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官至丞相、贵为彻侯,却依旧过的如此清贫,申屠嘉便颤巍巍在案几前一侧躺。 许是年岁已高,脊背不再那般灵活,觉得侧躺太费力,更索性翻身平躺下来。 长呼一口气,再稍一侧头,对刘荣咧嘴一笑。 “陛下,答应了。” “陛下答应在开春时,给匈奴人送去国书,以求和亲。” “待匈奴使团入朝,再伺机联络长安侯、韩王信的后人,打探匈奴人的情况。” “我也答应了陛下:只要能确定军臣打算对右贤王动手,便不再为边墙感到担忧,全力帮助陛下削藩,并应对削藩所引发的一切后果……” 说着说着,申屠嘉的话语声便低了下去,看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深邃起来。 感受到申屠嘉的异样目光,刘荣纵然心虚,也不得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养了三天,后腰、后股虽然才结痂,却也已是能勉强行走自如,便呵笑着走到亭柱旁,将肩侧轻倚在柱上。 “这不是好事吗?” “故安侯得偿所愿,父皇也不用再为‘如何劝说丞相这头老倔牛’而感到苦恼;” “君臣相得,通力协作,待日后刘濞起兵,朝堂也能众志成城……” “——为什么?” 却见申屠嘉冷不丁一开口,便不顾刘荣呆愕的目光,重新在案几前坐起了身。 “自那日,公子告诉老臣:军臣必定会对右贤王动手,老臣,便没再头疼匈奴人的事了。” “唯独一点,老臣百般思虑,也终不得其解。” “——为什么?” “公子,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先在宫门内邀我同行,后又告诉我这件事呢?” · “既然知道匈奴人不会帮刘濞,那公子应该是原本就不担心陛下削藩,会导致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吧?” “有如此把握,公子明明更应该作壁上观,坐等吴楚平灭;” “又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那个连来源都不方便说的消息,告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呢?” “我何德何能,值得公子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听出申屠嘉话语中的深意,刘荣只本能愣在原地,似是为申屠嘉能想到这方面而感到惊奇。 只片刻之后,便又释然一笑。 ——申屠嘉,只是倔; 但作为汉家的丞相,申屠嘉,绝对不傻。 不收受贿赂、不蝇营狗苟,绝不意味着这位老丞相,看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不屑于与人往来,也绝不意味着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臣,会看不出旁人的意图。 刘荣心知:自己有无数种说辞,可以将申屠嘉的这一问搪塞过去。 但最终,刘荣还是选择坦然面对。 “确实如故安侯所言:我最明智的选择,其实是什么都不做。” “——因为我知道匈奴人,绝不会发兵南下,帮助刘濞;” “——也知道梁王叔这个‘储君皇太弟’的美梦,必定会和刘濞‘位及九五’的美梦一同醒来。” “如果要明哲保身,我原本不需要做这些,只需要配合父皇演好戏,在父皇那里做个恭顺、懂事的皇长子,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冒险出手。” “故安侯老臣谋国,当真看不明白我的意图?” 刘荣此言一出,申屠嘉面上笑容依旧,言辞却立时带上了早先,将刘荣拒于千里之外的那股子疏离。 “老臣,是绝对不会帮助公子的。” “无论是公子还是旁人,凡是关乎储位的事,老臣便断然不会插手。” 却见刘荣闻言,只洒然一笑,深深凝望向申屠嘉目光深处; 良久过后,便含笑转身,朝着府门的方向而去,只留给申屠嘉一个潇洒的背影。 “将来的太子储君,或许不需要老丞相申屠嘉~” “但眼下,我汉家需要故安侯。” “某个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控’的黄毛小子,也舍不得鞠躬尽瘁的老丞相,死在阴险狡诈之辈手中……” · “故安侯保重啊~” “下次再见时,公子荣,当也不再只是公子荣啦……” 第028章 给你脸了是不? 自凉亭所在的侧院走到正门这一路,刘荣走的很是潇洒。 但在快要靠近侯府正门时,刘荣也没忘记自己还‘身受重伤’,一步一挪着‘艰难’踏出高槛。 刚踏出府门,得了消息前来迎接的玄冥二少赶忙上前,将刘荣扶上了马车。 这在长安城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来,无疑更能证明‘皇长子惹恼了天子启’,并且很可能被打屁股伤到了根骨。 和皇四子刘余天生口吃,故而天生与大位无缘一样:一个身有残缺的皇长子,同样是必定无缘大位的。 这一下,原本还算明朗——至少有一个明面上胜算较高的皇长子,不至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储君太子之位,便彻底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难不成我汉家,真要立皇太弟了?” 掰着指头,挨个数了数刘荣的一众兄弟们,要么胸大无脑,满脑子打打杀杀,要么过于文弱,整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更或直接就是口吃的口吃,残缺的残缺——不是身体有缺陷,就是性格太偏激。 一直数到皇十子,才总算是挑不出什么太过明显的毛病,可一看年纪——好~嘛,几乎是先帝前脚刚驾崩,皇十子后脚才从娘胎里蹦出来; 一岁不到的年纪,五官都还没长开,除了男女啥也看不出来,可不就是‘挑不出毛病’嘛…… 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场戏唱下来,刘荣在朝野内外的舆论看来,已然是彻底告别了‘准储君’的超然地位; 但在返回未央宫的途中,倒趴在马车内的刘荣,却根本没将自己的关注点,放在舆论对自己的唱衰之上…… · · · “谁挑唆的?” 几乎是二弟刘德刚开口,说母亲栗姬差点跑到宣室殿要人,刘荣便立刻点明了关键。 ——这才三天的功夫,若没人从中作梗,栗姬别说闹事儿了,压根儿就连这件事儿都不会知道! 非但知道了,甚至还差点跑去宣室殿,找天子启伸手要人? 要说这当中没有猫腻,刘荣敢原地不姓刘! 见自家大哥一语道明厉害,公子德当即心下一凛。 “一开始,是宫里的人嚼舌根子,不知怎的,就让母亲听了去;” “而后不久,便是绮兰殿的王夫人……” 唰! 公子德话说一半,甚至几乎是在‘王夫人’三字响起的一瞬间,刘荣便陡然抬起手,示意二弟不必再继续说下去。 如今的未央宫,总共有两位姓王的姬嫔:王娡,以及王儿姁(xu)。 又因这二人互为姐妹,且同为‘美人’的品秩,更是近几年,主要占据天子启恩宠的红人儿,便也被宫内外亲切的称之为:大、小王美人。 而在去年,接连生下三个女儿的‘大王美人’王娡,也终于生下了自己的长子:皇十子刘彘,并借此成为了未央宫中,唯一一位‘王夫人’。 在旁人眼中,这位王夫人或许温婉、贤熟,识大体,顾大局。 但在刘荣的‘火眼金睛’之下,这个等级的魑魅魍魉,却根本无所遁形…… “亲自来的,还是派了犬马?” 冷声一问,当即吓的刘德又是一缩脖子。 “头一回是亲自来探望的,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宽慰了母亲几句;” “之后,便都是派了绮兰殿的主事女官。” “劝母亲‘为母则刚’之类的话,也大都是那女官带给母亲的……” 咚! “——凤凰殿闭门谢客,闭的哪扇门、谢的哪路客?!!” 公子德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厉喝声便于马车内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沉闷的巨响! 感受到车身都晃了晃,就连坐在前室赶车的车夫都是一惊! 好在已经临近宫门,也没什么人能靠近马车,除那车夫之外,倒没人注意到车内的异常。 马车之内,公子德羞愧低头,心中百般抱怨、万般牢骚,终也只化作一声低声下气的‘大哥息怒’;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刚要为二哥辩解一下,却被自家大哥含怒一瞪,便也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下去。 兄弟俩能怎么办? 说是闭门谢客,可凤凰殿,终归还是兄弟仨的母亲:栗姬做主! 兄弟俩都十几岁的年纪,难不成还能跨过母亲,真的下令凤凰殿‘闭门谢客’? 能不时盯着进出凤凰殿的人,尽量避免老娘见不该见的人、听到不该听的话,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但理是这么個理,兄弟二人却也不敢怪刘荣冤枉自己,只能暗戳戳腹诽起自家那极品老娘。 ——甭管做不做得到,该交代的,自家大哥早就交代过了,而且还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都没忘做下交代。 屁股都被打烂了,都不忘托人交代一句‘看好母亲’,结果还是出了岔子,兄弟俩能怪谁? 好在刘荣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极其迅速的调整好情绪,重新恢复到平日里,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神容。 轻咳两声,隐晦交代车夫管好自己的嘴,这才压下怒火,再深吸一口气。 “绮兰殿那女官?” “——听说丞相进了宫,又带了宣诏郎回府,约莫猜到大哥要回,便已使人拿了。” 刘荣刚开口,公子德便福灵心至的给出答案,临了还不忘吐槽一句:“临出门的时候,母亲还在为此事发怒呢。” “若不是知道大哥得以脱身,不知又要闹到怎般地步……” 闻言,刘荣只沉‘嗯’了一声,便皱眉思虑起来。 待马车于宫门外停下,兄弟二人先后下了车,又招呼宫人搬来一把以摇椅改造的轿子,便扶着刘荣坐了上去。 坐上椅轿,感受到后股、后腰处并未贴合椅背,刘荣心中仅存的那点恼怒,也随之为一股温情所吹散。 再深吸一口气,沉声安抚过两个弟弟,刘荣便抬起手,摆出一个酷似当今天子启的动作——以指腹摩擦唇下,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不急着回,直接往绮兰殿。” “老二回一趟凤凰殿,把那女官押来。” “——再带几个有气力的,各自备好棍杖。” “笑脸给多了,怕是有人以为我汉家的皇长子,当真是泥捏的呢……” 第029章 有人哭,就有人死 未央宫,指的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片被围在宫墙内的宫墙群。 长宽各近四里的庞大宫殿群,宣室正殿处于正中央,东北角是钟室,西北角是少府官署、作室。 东南角,是皇家御用马厩——未央厩; 而西南角的,则是未央宫内仅有的御花园:沧池。 当然,在这些标志性建筑之间,也夹杂着后宫姬嫔的居所。 ——皇长子刘荣、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及兄弟三人的生母:栗姬居住的凤凰殿; 皇四子刘余、皇五子刘非、皇六子刘发、皇八子刘端四人,以及程夫人、唐姬共同居住的宣明殿;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及贾夫人娘仨的广明殿; 当然还有大、小王美人,带着几位公主及皇十子刘彘,所居住的绮兰殿。 作为姬嫔的居所,绮兰殿并不比凤凰殿、广明殿等其他殿室大多少。 真要说起来,未央宫内的姬嫔居所,基本都是差不多大小,反倒是刘荣母子四人的凤凰殿,肉眼可见的大出一圈。 但比起其他几座殿室的位置,绮兰殿却独树一帜——刚好就位于宣室正殿东侧不过百步,且周遭有大片开阔地。 尤其是殿门外,足有一片长五十步,宽三十步的巨大空地,让人身临此地时,便不由自主的会感到心旷神怡。 刘荣当然也是如此。 几乎是刚来到绮兰殿外,刘荣糟糕的心情都莫名舒缓了些,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彻底松了开来。 却不知身后,两个弟弟跟在大哥的椅轿后,却是一阵说不清的惶恐不安。 “二哥,大哥这?” “不会是要打上门去,找王夫人要说法吧?” “——便说确是王夫人从中作梗,怕也不会承认?” “万一再闹出什么乱子,又恼了父皇,大哥这身子……” 耳边传来三弟刘淤一如往常的询问,公子德却满脸凝重的绷起了脸,并未如往常那般,为弟弟的疑惑作出解答。 即便刘荣已经将情绪压下,神情也基本恢复正常,却根本不影响刘德从自家大哥身上,感受到愈发汹涌的滔天怒火。 这怒火来的奇怪; 奇怪到刘德直到此刻——都快到绮兰殿了,也依旧没想明白:大哥,这是怎么了? 过去,若是发生类似的事,大哥不都是对母亲暗恼,又偏偏发作不得,最终只能唉声叹气的去收拾残局吗? 怎这次,竟管都不管母亲,便径直来了绮兰殿…… “去,叩门。” “便说皇长子得暇,有场好戏,想要请王夫人同观。” 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而来,来到绮兰殿殿门斜前方十五步,便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止步。 待刘荣乘坐的椅轿安稳落地,那已经被绑成麻花的女官,也被几名身形魁梧的四人合力抬起,摁爬在了一条长凳之上。 那女官面色苍白,嘴唇微颤,显然已经被吓坏; 但手脚都被紧紧绑起,嘴里也被塞上布团,又是趴在长凳上,便没敢挣扎乱动,生怕会脸朝地摔下长椅。 ——也不全是怕摔。 在长凳两侧,各有两个手持杖棍的魁梧寺人,正虎视眈眈的低着头,看向倒趴在长凳上的女官。 短暂的沉寂之后,王娡略显狐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内。 远远看到殿门外的场景,尤其是看清那女官的面容,王娡当即脸色一黑; 阴恻恻眯起眼角,不着痕迹的瞟向远处,淡然坐在椅轿上的皇长子刘荣,王娡终还是低下头去。 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婴孩,正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王娡微微一笑,就此安下心来…… “开始吧~” “大冷天的,难得有这好戏看,可别急着打死了……” 轻轻拍了拍怀里婴孩的侧背,正要上前,便闻刘荣慵懒的嗓音传到耳边,王娡当下便是一愣! 可终归是心虚,也不敢直接出声阻止,只不着痕迹的加快脚步,来到了刘荣身旁。 “大早上的,这是何人恼了皇长子?” “便是有不长眼的冲撞了皇长子,也不该在我这绮兰殿外……” “——是绮兰殿的狗啊~” 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旋即稍侧过头,手握成拳撑在脸侧,对王娡微微一笑。 “都说人死要落叶归根,想来这犬、马之类,也是一样的道理?” “绮兰殿的狗咬了人,若是让人打死在凤凰殿,怕是夫人知晓了,也要觉得面上无光?” “万一再是什么稀罕种,日后夫人上门找我要交代……” 嘴上说着,刘荣目光直勾勾望向身侧,纵然已经生了四胎,却也依旧风韵犹存,甚至不见多少老态的王娡。 只那先前撑在脸侧的手,已满不在乎的轻轻抬起,又好似被抽离了筋骨般,软软落了下去…… 啪! “唔!” 啪! “嗯!” 耳边传来规律的拍打声,以及那女官低沉的闷哼,刘荣目光仍不从王娡身上移开,只嘴上淡然道:“去,把嘴松了。” “给大家伙儿听听,这绮兰殿养出来的稀罕种,能吠出个什么动静来。” 这话一出,王娡再也端不住那云淡风轻的姿态,面色也陡增一分恼怒! 尤其是不远处,开始响起女官那凄厉的惨叫声后,王娡面上假笑,便愈发趋于崩碎。 正要开口,却见刘荣含笑探出手,在两个弟弟搀扶下起身,旋即来到自己身前。 “这,便是小十吧?” “刚出生便逢国丧,我这做哥哥的,都没还抱过呢……” 说着便探出手,作势要接过怀里的婴孩,顿时惹得王娡心中警铃大震! 下意识将手一紧,一阵刺耳的婴孩哭泣声,便响彻绮兰殿上空。 “哇~” “哇~~~” “哇~~~~~~……” 孩子的哭声,让王娡本能的开始颠动摇晃起怀中襁褓,却也被那女官的惨叫声,惹得愈发烦躁起来。 而在王娡身前,弄哭弟弟的刘荣却嘿然一笑,还不忘嘀咕一声:“哭的中气十足,体格不错?” 不知是被孩子的哭声,还是女官的惨叫声,亦或是被刘荣摄人的强大气场……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些事同时发生,终还是让王娡短暂崩溃了一瞬。 脑子一热,便也顾不上装样子,暗下咬咬牙:“皇长子怕是忘了这未央宫,究竟是谁做主吧?” “需知打狗,也尚要看主人……” 终于等来王娡这暗含深意的威胁,刘荣心中只觉一阵畅快,便是后身隐约传来的炙痛,都似乎缓解了不少。 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深深凝望向王娡目光深处; 冷不丁一摆手,止住不远处,寺人们不断挥下的杖棍,也让那女官的惨叫声低下去些。 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嘴角笑意更浓。 “夫人,怕了。” 说着,低头看向襁褓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幼弟刘彘; “有人怕,就有人哭;” 再抬眸,阴恻恻笑着,再度望向王娡目光深处,头朝女官的方向微微一点。 “有人哭,就有人死……” 应声抬起手,又轻轻一握拳; 才刚得以缓歇片刻的女官,只被一棍打中后脊,‘嗯!’的发出一声闷哼之后,便口鼻带血的耸拉下脑袋,彻底没了鼻息。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刘德、刘淤在内的每一个人——甚至就连行刑的那几個寺人,都只感受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颤! 而在众人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刘荣却仍将目光,死死锁定在面前的女人——历史上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眼眸深处。 “夫人此刻,当是松了口气吧?” “嗯?” “——狗死了,便不会乱吠。” “夫人那点算计,便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 “倒是有一件事,好叫夫人知晓。” “——皇长子,不怕犬吠。” “更不屑于靠这条犬类,来难为幼弟的生母。” “只我幼弟,终归是刘氏,更与我血脉相连,便是生了嫌隙,也总还能兄友弟恭。” “至于王夫人,却怕是不值得我往这绮兰殿,再走上第二遭?” 第030章 真·闭门谢客 这一下,凤凰殿是真的‘闭门谢客’了。 ——天子启口谕:皇长子母栗姬,教子无方,罚俸一年,禁足凤凰殿! ——皇长子荣、次子德、三子淤,嚣扬跋扈,无限期禁足思过! 消息传出,朝堂默然,朝野内外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长子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向储君太子之位挥手告别了。 只是这件事的后续,有一些非常值得玩味的细节,并不曾被人们关注。 首先,作为刘荣‘嚣扬跋扈’的帮凶,那些出身凤凰殿,遵刘荣之令打死那女官的寺人们,并没有得到太过严重的惩罚; 非但没丢掉小命,反而还被‘罚’去了刘荣身边,美其名曰:盯着皇长子禁足,以赎罪过。 其次,在刘荣被‘无限期禁足’的同时,太医属也派了几名太医,为刘荣诊治起了后腰、后股处的伤势。 最为关键的是:那被打死的女官,尸首即没有被刘荣下令收敛,也不曾被绮兰殿收走; 就那么在绮兰殿外,由天子启的贴身官宦盯着,晾了足有三日,才被丢去了长安城外的乱葬岗。 其间,王夫人不止一次派人,想要收走那好似巴掌印般,明晃晃晾在绮兰殿外的尸首。 但对此,天子启的贴身老宦官,却只答了一句话。 ——既然不是夫人指使,那此人,便不再是绮兰殿的人了。 就这么战战兢兢等了三天,直到那具尸首消失在殿外,王夫人才终于怀着忐忑的心情,从宫外叫来了自己的弟弟:田蚡。 也是直到田蚡走入宫中,出现在绮兰殿的那一刻,王夫人多日来积攒的惶恐,才终得以宣泄出来…… · · · “宫外如何?!” 见到弟弟田蚡的第一时间,王娡便是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只赶忙上前,仅仅抓住了田蚡的手臂! 看出姐姐王娡此时的慌乱,田蚡也只沉着脸,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皇长子此番,当真是把许多人都吓坏了……” “虽说被陛下禁足,让很多人都认为皇长子惹下了大祸,自此回天乏术,却也有不少人认为:皇长子如此作为,却也颇有人主之相……” 作为王娡最为信任的母族助力,甚至可以说是皇十子刘彘争储夺嫡的急先锋,尤其还是作为商贾,田蚡对很多事,看的都比大多数人透彻。 皇长子被禁足? 听起来是挺吓人,但实际上,皇长子本来就才挨了板子,身上还带着伤呢; 就算没被禁足,回宫之后,也是肯定要在凤凰殿卧榻静养的。 至于栗姬也被禁足,听起来像是受到了惩罚,但田蚡用膝盖都能想到:此时的皇长子,肯定是乐开了花。 ——正愁着怎样才能让母亲别再闹出乱子,天子的禁足令就适时送到,皇长子能不开心? 再考虑到‘禁足’刘荣之后,天子启也没忘派太医去给刘荣治病,以及天子启在这件事上的后续处理…… 田蚡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此番,天子启看似是重重惩治了刘荣母子,但实际上,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反倒是绮兰殿,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实则…… “近几日,陛下可曾来看过姐姐?” 语带凝重的一问,只惹得王娡面带忐忑的摇摇头:“不曾。” “便是儿姁(xu)那里,陛下也不曾来过。” 只此一语,便惹得田蚡满是苦涩的闭上双眼,轻叹着缓缓摇起头。 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很多事情,其实都能凭这一点判断出是吉是凶; ——事后,天子有没有来过。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如果天子启当真认为绮兰殿、王娡毫无过错,整个事件都是皇长子刘荣全责,那在事后,天子启肯定会来绮兰殿一趟。 温言抚慰也好,隐晦敲打也罢; 便是对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只单纯的来走上一趟、坐上一会儿,聊一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也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但天子启没来。 非但没来‘受了委屈、欺辱’的王娡这里,就连怀着龙子凤孙,不日便要临盆的王儿姁,天子启也没来探望。 这样一来,这件事在天子启那里的性质,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了。 “此番,恐怕就连陛下,也对姐姐失望了啊……” 满是唏嘘得一声感叹,终是让王娡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又实在按捺不下惊惧,愤愤咬紧了后槽牙。 “那贱婢,当真是害苦了我……”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一愣,满是不可置信道:“这件事,不是姐姐暗中授意?” 却见王娡满是不屑的冷哼一声:“我有那么蠢?!” “便是要设计,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家下人去做?” “——还不是那贱婢自作主张!!!” “若是早点知道,我好歹也能想办法找补,总不至于这般被动!”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本就苦涩的面庞之上,也更多出一分唏嘘。 “是啊……” “姐姐再傻,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己身边的人,去光明正大的做这种事情。” “——早先我还奇怪:那日,皇长子怎就那般痛快,替姐姐将那女官灭了口。” “如此看来,只怕是皇长子也早知此事,与姐姐无甚大关联……” 说着,田蚡便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旋即意味深长道:“怕是往日,我们,都看错皇长子了。” “就此次的事来看,皇长子,绝非善类……” 许是有田蚡在身边,又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王娡也逐渐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又闻田蚡此言,便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道:“终归是皇长子,半个准储君。” “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倒也省的我姐弟为之头疼了。” “唉……” “——若那贱婢还活着,我倒还能把人被陛下送去,以自证清白。” “只如今死无对证,我便是有心自证,却也百口莫辩……” 随着王娡这满含愤闷的话语,姐弟二人便也就此沉默了下来。 显而易见:这次的事,王娡被刘荣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已经没有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意义。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将此事冷处理,打碎牙齿和血吞,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以后…… “馆陶公主那边,可搭上线了?” 沉思良久,王娡终轻声发出一问,却惹得田蚡一阵苦笑不止。 “倒是见了一面。” “只是光见这一面,就贴进去不下千金的拜礼;” “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要想谈成那件事,只怕是……” 听出田蚡话中埋怨,王娡也不由眼底一黯,悠悠道:“你长陵田氏,难道还缺这点黄白之物?” “还是我儿彘,不值得你长陵田氏花些钱、金?” 便见田蚡嘿嘿一阵讪笑,又颇有些不自然的挠了挠头。 “瞧姐姐这话说的;” “——我姐弟二人虽非同姓,却也终归是一個母亲所生。” “彘儿大了,也总还是要唤我一声舅父的。” “只是姐姐也知道,我田氏纵然家大业大,也终归不全是我这少主说了算。” “动辄数千上万金的花销,若是换不来入项,我也没法给族人交代?” 说到最后,田蚡的语调之中,也已是隐约带上了些期翼。 对此,王娡自也不会装傻充楞。 只深吸一口气,又漠然望向殿门的方向,好似自言自语般,为田蚡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商贾末业,终归不是正道。”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被某家勋贵、某任丞相抄了宅院,毁了宗祠。” “这几年,兄弟可得好好想想:等日后,要如何处置那硕大产业。” “——再怎么说,堂堂国舅,本是可以入朝为官、封侯拜相的。” “若仍自甘堕落,行商做贾,总归要惹人笑话……” 第031章 不尽然吧? 未央宫,凤凰殿。 随着天子启一道禁足令,凤凰殿的萱闹,总算是彻底平息了下去。 刘荣那自先帝驾崩以来,便一直跌宕起伏的心,也随着凤凰殿的沉寂,而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悠悠然坐在那把腰、股位置被掏空的摇椅上,时不时嘬一口碗中茶汤,别提有多惬意。 ——冬月十一,难得有了个艳阳天,刘荣也是时隔多年,再次有机会在殿外小院晒晒太阳。 只是在刘荣身侧,玄冥二少面色各异,还时不时交换着眼神,互相催促着,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说~吧~” “什么话都往心里憋,再憋坏了身子。” 淡然道出一语,再嘬一口茶汤,便见刘荣将手中茶碗递出; 待二弟刘德欲言又止的接过茶碗,又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而后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提了提。 许是刘荣这幅模样,让两个弟弟也安心了些,又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由老二刘德含笑开口。 “过往三日,父皇都不曾去绮兰殿。” “甚至昨日,还留宿于椒房……” “——弟估摸着,父皇这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偏袒。” “只是大哥被禁足,连带着母亲也……” 说话得功夫,那茶碗已经被放到一旁的案几之上,刘德本还带着些许笑意的面庞,也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前几日,大哥才刚因为丞相的事儿,而被父皇罚了杖责。” “结果前脚刚被赦免,后脚才回宫,便又出了这事儿。” “——外面的人都说,大哥这回,当是彻底恼了父皇。” “还说这储君之位,大哥恐怕……” 听出弟弟藏于语调中的担忧,刘荣深吸一口气,旋即稍一侧头; 见二弟刘德隐含忧色,三弟刘淤更是满脸焦急,恨不能脱口而出一句: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摇头一笑,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至于。” “区区一条犬类,父皇不至于就此,便真觉得我嚣扬跋扈,无可救药。” “反倒是这般血性,说不定还会让父皇高看一眼,觉得我‘不类孝惠之仁弱’?” “呵……” “至于母亲嘛~” 说到开心处,刘荣更是舒坦的伸了个懒腰,神情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好事儿啊~” “这是连父皇都看不过去了,这才出手帮我一把。” “再有,便是皇祖母那里,也能因此而更加安心——皇长子兄弟三人,外加其母都被禁足,必当是已经失了圣眷。” “我这‘嚣扬跋扈’‘方寸大乱’的模样,也正好让父皇‘大失所望’,从而考虑起册立储君太弟的事……” 言罢,刘荣再长呼出一口气,便闭上了双眼。 “都是戏~” “我只管把戏唱好,父皇那边,便自不会太过严苛。” “倒是绮兰殿,尤其是‘大王美人’那边,往后要多留心了。” 说到最后,尤其是提到‘绮兰殿’三个字时,刘荣轻松愉悦的语调,便陡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或许在外人看来,绮兰殿的大小王美人姐妹,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甚至就连此刻,刘德、刘淤二人听到自家大哥这句‘往后留心绮兰殿’,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但刘荣深知:对于那对姐妹,尤其是‘大王美人’王娡,刘荣再怎么高看,也丝毫不为过。 因为刘荣清楚的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于天子启驾崩后坐上皇位的,正是此时还在襁褓中的幼弟:皇十子刘彘。 准确的说,是在历史上的刘荣被废太子后,自胶东王改立为太子储君,并改名为‘彻’的皇十子——汉武大帝:刘彻…… “儿子才一岁不到,这就开始筹谋布局了吗……” “不愧是孝武王太后啊……” 如是想着,刘荣望向院墙外的目光,便愈发深邃起来。 只嘴上,也不忘给两個弟弟补充道:“皇后无有所出,便意味着日后,父皇册立储君之前,会先册立其母为皇后。” “母亲成为皇后,太子才能凭借‘嫡子’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坐上储位。” “那你们说,我兄弟三人,为何唯独我聚万众之瞩目,却从不曾有人觉得皇次子、皇三子,也有可能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面色淡然的发出一问,却见一旁的玄冥二少当即变了脸色! 老三刘淤才刚从焦急情绪中冷静下来,此刻更恨不能当即跪地,向自家大哥表忠心! 还是老二刘德,终归年纪大一些,心智更成熟一些; 听闻此问,只强自压下胸中惊惧,趁着‘皱眉思虑’的功夫平复下心情。 大致能确定自己说话时不会语颤,这才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因为我二人,不是母亲的长子?” 便见刘荣微微一点头:“然。” “——太子储君,不单得是嫡出,还得是嫡长。” “换而言之,我兄弟十人,能做太子储君的,其实只有各位夫人的长子。” “凤凰殿是我,宣明殿是老四,广明殿是老七,绮兰殿,便是小十……” 说到这里,刘荣也终是稍一转身,改平躺为侧躺; 将一只手垫在脸下,面带笑意的再问:“依你们看,老四、老七,能做太子储君吗?” 闻言,老二刘德默然低下头,片刻之后,又缓缓摇摇头。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却根本没去思考,只大致感觉到自家大哥并没有猜忌自己,便如释重负的暗中松了口气。 “我汉家,不会有一位天生口吃,难登大雅之堂的太子储君;” “也不会有一位牙尖嘴利,巧舌诡辩的储君太子。” “换而言之:父皇的太子储君,如果不是我这个皇长子,便必定会是王夫人得立为皇后之后,得以子凭母贵,成为嫡长子的小十。” 见两个弟弟一个默然摇头,一个愣是没反应,刘荣便自问自答,为自己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刘德、刘淤二人,却是齐齐陷入漫长的思虑之中。 老二刘德,是在品味刘荣这番话所透露出的深意,并重新审视起过去,不曾受自己关注的绮兰殿。 只稍一想,刘德便是一阵冷汗直冒! ——绮兰殿,从不曾受到关注! ——从不曾有人认为,绮兰殿的王夫人能做皇后、襁褓中的小十能做太子储君! 不受关注,就意味着许多事都可以在暗中进行,同时又不会引人注目,又或是‘树大招风’; 而不被防备,便意味着必要时,可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给‘树大招风’者必杀一击…… 须臾之间,刘德便沉沉点下头:从今往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绮兰殿! 比起深谋远虑的刘德,老三刘淤,则多少有些憨态可掬了。 “如此说来,老四先前投诚大哥,便是自知无缘大位,这才来交好?” “那老七怎么还不来?” “难不成,是老七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此言一出,刘荣、刘德二人齐齐侧目,目光里分明都在问:你现在才看出来? 见弟弟被看的不好意思了,终还是刘荣忍俊不禁的摇头一失笑,旋即又面带鼓励的昂起头。 “老三长大啦~” “也开始能看明白些事儿了。” 说着,刘荣便啼笑皆非的看向二弟刘德:“往后,遇到头疼的事儿,我也能不全靠着老二了?” 却见老二闻言,颇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身旁,满怀期待看向自己的弟弟刘淤。 “不……不尽然吧?” 第032章 埠(bù)响丸辣~ 天子启确实没去绮兰殿。 究竟为什么,天子启也说不上来。 ——说怪王娡不识大体,倒也不是; 作为这汉家的天,天子启不至于不明白:依王娡的手腕,不可能做出这种后患无穷,还一查就全是把柄的糙活儿。 但天子启也约莫能感觉到,在这件事的过程当中,王娡对那女官,至少也是持默认态度。 暗中指使自己的主事女官,去怂恿栗姬大闹宣室? 确实不大可能。 但类似‘反正不是我指使的,事后把人交出来就行’的想法,却也未尝完全没有。 只是刘荣雷厉风行,一言不合将人打杀,弄的王娡是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对于刘荣表现出的手腕,天子启可以说是颇有些惊喜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许惊喜,天子启在处理完今天的政务之后,便不由自主的来到了凤凰殿。 一路阻止凤凰殿的宫人通传、唱喏,来到了刘荣的殿室外; 好巧不巧,就听到殿内小院,传出刘荣兄弟三人的交谈声。 ——天子启当然不会刻意偷听,也不屑于偷听。 但碰巧赶上了,又恰好是有关储君之位的话题,天子启本能的一抬手,制止随行护卫、宫人发出响动,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偷听起墙角。 听到最后,也算是颇有收获; 心下一动,便也打消了就此离去的想法,大咧咧走进了院内。 “父、父……” 刚走进远门,便见老三刘淤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父父父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个‘皇’字; 待老二刘德反应过来,率先见礼,老三也赶忙跟上,天子启这才摆摆手,将这两个儿子遣退。 “父皇驾临,恕儿臣不便恭迎……” 摇椅之上,刘荣故作惶恐的挪了挪身子,却又‘实在’起不了身,当即便拱手告罪一声。 却见天子启不屑一笑,旋即大步走上前,自顾自在刘荣身侧的另一柄摇椅上坐下身。 “行~啦~” “真当朕不知那日,公子自故安侯府大笑而出时,是怎般肆意洒脱?” “装也不知道装的真些……” 被老爹一语点破,刘荣却也不尴尬,只嘿笑着低下头去,并未再辩解。 倒是天子启不知为何,似乎心情非常不错,丝毫没有揪着刘荣‘不起身迎驾’不放,只自顾自道:“朕看这凤凰殿,是片刻都离不得公子啊?” “若非朕免了公子的罪,允准公子回宫,公子的母亲护子心切之下,可就要闹上朕的宣室殿了?” 调侃一语道出口,天子启便满是戏谑的望向刘荣,正要看看刘荣会如何为自己,以及母亲栗姬辩解、找补; 却见刘荣自嘲一笑,满不在乎的将后脑勺落回摇椅椅背,全然一副摆烂的模样。 “是啊~” “若非有儿臣压着,别说找父皇闹了——怕是都敢去东宫长乐,让太祖母给她腾地方,好做我汉家的太皇太后呢。” “啧啧啧……” 见刘荣这般懒散怠惰的作态,天子启先是暗下一奇。 又听出刘荣这好似在谈论别人的淡定语气,竟是一时语失,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小子……” “莫非在丞相身边待了几天,便‘大彻大悟’了?” 心下疑惑间,天子启便自上而下打量起刘荣,似乎是今天才刚认识自己的长子。 打量一圈,连刘荣身下的摇椅都没放过,却始终没看出什么不对,天子启终只得也学着刘荣的模样,放松身体,瘫躺在摇椅上。 “绮兰殿外,公子可是闹出了好大动静?” “——嗯,王夫人的犬没看紧,跑我凤凰殿乱吠,儿就给送回去了。” “送便送,怎还打死了?” “——左右不过一条犬,死便死了。” 接连两问,刘荣答得无比轻松,甚至都没怎么过脑子,张口就给出了应答。 又默然片刻,更好似想起什么般,侧身望向天子启问道:“怎么?” “王夫人找上了父皇,要我赔那条犬?” 闻言,天子启又是一阵语塞。 不对劲。 在天子启看来,今天的刘荣,很不对劲。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比平日里,多了些过分的从容。 或者不该说是从容,更像是无欲无求…… “公子,这是看破了红尘呐~” “可要朕寻鼎炼丹炉,供公子修仙问道?” 听出老爹话语中的不满,刘荣只心下一凛! 面上,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甚至堪称慵懒的作态。 “唉……” “母亲啊~” “连父皇都想不到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又束手无策的人;” “偏偏儿这母亲,更蠢的无可救药,稍一个没盯紧,便能闯下好大祸事……” “——区区一个女官呐?” “便能将其耍得团团转,都被人卖了,还上赶着要帮人数钱?” ··· “呼~~~~~……” “儿,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尤其是在见识过王夫人的手段之后,儿实在不知道母亲将来,如何能斗得过王夫人……” 说着,刘荣便稍坐直了身,木然呆坐许久; 而后,才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轻声呢喃道:“或许父皇,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小十了。” “至少这样,儿或许就不会被将来的储君太子忌惮,兴许还能被父皇封去关东,做个闲散逍遥王?” 刘荣如此坦诚相待,是真的把天子启搞不会了。 可细一琢磨,刘荣字字句句,还真都有道理…… “公子这是拿自己的母亲没了办法,便找朕苦诉?” 戏谑一问,却并没等来刘荣的应答,只一阵摇头苦笑不止; 等不来应答,天子启思虑良久,终还是从摇椅上起身。 “我汉家,以孝治天下。” “东、西两宫共掌宗庙、社稷,更是自吕太后时起,便定下的祖制。” “曾几何时,先帝也曾问过朕:若母不贤,汝奈若何?” “彼时,朕不得其解……” 嘴上说着,天子启脚下也向前踱步而出,每走出一步,又会稍停留片刻。 就这么走出去七八步,天子启才没再迈开步伐,而是停在原地许久。 终摇头一笑,回身望向刘荣。 “先帝说:天子,是这天下的主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出现在天子面前、都可以为天子所用。” “天子要做的,不是把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所希望的模样,而是应当物尽其用。” “——若是斧子,便用来劈柴;若是利刃,便拿去杀敌。” “便是朽木,也能做成敲人脑袋的棍棒……” ··· “我汉家的储君,最要学、最该学会的,是因势导利。” “就像朕——早就不再去想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母亲明白自己的艰辛,而是借着母亲偶尔犯的糊涂,来图谋宗庙、社稷的事。” “——公子的运气,或许比朕差许多。” “却也终归比孝惠皇帝好上不少?” 说到最后,天子启又莫名一笑,深深看了刘荣一眼,便负手而去。 “若是还有些志气,朕今日这番话,公子,不妨好生琢磨琢磨……” 第033章 父皇教的好啊~ “张口闭口‘公子荣’,一点父亲的样子都没有……” 天子启走后,刘荣满不在乎的一声牢骚,只惹得两个弟弟一阵冷汗直冒! 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提醒刘荣:隔墙有耳,大兄慎言。 ——天子启对刘荣说的话,两兄弟当然不敢偷听。 又不敢开口问,便只能等刘荣自己讲出来。 只是刘荣接下来的这番话,饶是兄弟二人中的‘智商担当’刘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因势导利?” “说的倒是轻松,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要是也有个要立小儿子为储君的母亲,我当然也乐得‘因势导利’,利用此事做文章。” “可我母亲犯糊涂,那都是净往大动脉砍呐?” “我怎么利用?” “等那声老狗喊出来,我还‘因势导利’个集贸???”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阵牢骚,只惹得兄弟二人云里雾里,压根儿就搞不懂刘荣在说些什么。 刘德稍好些,隐约听出刘荣的抱怨,应当和母亲栗姬有关。 刘淤那就别提了——几乎是从听到那个新词开始,就一直在皱眉沉思:大动脉、集贸,都是什么东西? 本就对三弟的智商不抱希望,又看出刘淤的关注点,早就偏到了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刘德终还是深吸一口气,低头思虑起来。 良久,方试探着开口道:“依大哥之见,父皇今日驾临,究竟何意?” 本是中规中矩的一问,却引得刘荣面色稍一顿,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也在刘德这一问之后戛然而止。 足足过了三息,刘荣才从呆愕状态中缓过神来,凝望向天子启离去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好家伙……” “劝我振作是假,亲身示范‘因势导利’才是真?” “——感觉我要摆烂了,就拿储位再激我一下,好让我配合着把戏演完?” “至于事后如何,就等到时候,再看具体的情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刘荣心中,只一阵说不清、道不尽的苦涩。 原本以为,老爷子方才那番话语,是在用亲身经历提点刘荣:与其想着改变,不如想着利用; 与其想着改变母亲,不如想想母亲的性子,可以如何利用。 只是现在看来,就连‘提醒刘荣要学会利用一切条件’的教导,都是天子启自己‘利用一切条件’的亲身示范。 而这等程度的亲身示范,刘荣只能说:受益匪浅…… 凝望向殿门外,又盯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刘荣才终于洒然一笑。 而后便起身,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 “父皇今日来,是想告诉我:皇长子英果类父,朕心甚慰。” “只往后这些日子,我兄弟几人,便不好再有大动作了。” “——先因为丞相的事挨了板子,紧接着,便又因‘嚣扬跋扈’被禁了足;” “开春之前,就老老实实在凤凰殿猫冬吧……” 闻言,无论是听懂大哥意思的刘德,还是仍旧在思考‘何谓集贸’的刘淤,都恭顺的拱手领命。 只是兄弟二人都不知道:此时的大哥刘荣,已经被天子启今日所为,彻底激发出了斗志。 利用我? 好啊~ 因势导利? 行啊~ 当爹的敢教,儿子还能不敢学? “长江后浪推前浪……” “嘿;” “儿臣,绝不辜负父皇此番尊尊教诲……” · · · 这个冬天,长安朝堂非常忙碌。 先帝的后事基本结束,紧随其后的,便是国丧期间堆积的政务。 若单只是政务堆积,倒也不至于到‘忙碌’的地步——有老丞相申屠嘉坐镇,政务再怎么堆积,也总能迅速得到处理。 只是今年的冬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事,需要长安朝堂处理。 ——首先,是函谷关外的梁国; 刚一开春,天子启便再度颁诏,下令少府继续向梁国输送粮草、军械,并着重强调‘从速行之’。 得了诏令,朝堂刚拿出個章程,天子启便又放出风:开春之时,匈奴人的使者会来,汉家大概率要再次与匈奴人和亲。 几乎是同一时间,宫里又再度传出消息: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又双叒叕一次惹恼了天子启; 这一次,天子启忍无可忍,甚至连最后的体面都没给申屠嘉留,直接给申屠嘉方了长假:丞相劳苦功劳,年迈昏聩,便好生在府上歇着吧! 天子启上下嘴皮子一碰,申屠嘉竟也从善如流,就此心安理得的躺在侯府,按月接收送上门的俸钱、禄米,日子过的好不惬意。 倒是苦了长安朝堂,本就因为政务堆积、往梁国输送辎重,以及迎接匈奴使团、准备和亲等事忙的焦头烂额,又没了申屠嘉坐镇相府,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单就是腊月,朝堂九卿九个人加在一起,在自己家过夜的次数,竟总共不过十日! 主官尚且如此,底下的人就更别提了:凡是上朝没顶着一对黑眼圈的,都直接暴露了工作不够认真的事实。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三个多月,终于挨到了开春,总算是忙了个七七八八。 ——堆积政务得到处理,支援梁国的辎重启程,匈奴使团的迎接工作准备就绪,和亲所需的礼数、物资,也都基本准备完毕。 终于可以松口气,甚至奢侈的回家美美睡上一觉,朝堂内外,只一阵欢天喜地。 也是直到这开春之时,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未央宫,才终于有了些‘复苏’的征兆。 ——绮兰殿的王夫人自告奋勇,表示自己的大女儿公忠体国,自愿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广明殿的贾夫人紧随其后,也替自己的大儿子:皇七子刘彭祖,争取起迎接匈奴使团的差事。 宣明殿没有动作,倒是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而凤凰殿传出的动静,却是大大出乎了朝野内外的预料。 “皇长子请缨,治少府匠事?” “此举何意?” 一时间,整座长安城内,多出了不知多少挠头搔首,苦思冥想的身影。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对于王夫人、贾夫人的请求,天子启,悉数回绝。 ——王夫人的长女,被天子启以‘过于年幼,且身份过于尊贵’为由,被排除出和亲候选名单; 最终结果,大概率会是一位宗室女得封公主,为汉匈短暂和平而远嫁塞外。 贾夫人的长子:皇七子刘彭祖,则被天子启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迎接匈奴使团的事照例由奉常属衙全权负责。 唯独皇长子刘荣的请求,得到了天子启的默许。 就此,皇长子刘荣在坊间的形象,除了‘向来和善’‘最近有些莽撞’之外,又多了个‘喜木工匠人之术’的词条。 但没人能想到——甚至就连天子启都不曾预料到:去了少府的刘荣,究竟会给天下人,以及吴王刘濞带来多大的‘惊喜’…… 第034章 当我好欺负? “十年呐……” “总算是得以踏足少府……” 长安城,未央宫,少府作室。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作坊、匠人清单名录,刘荣激动之余,只莫名感到一阵。 ——作为穿越者,最应该做的,不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怎奈这个时代,真正能供穿越者发挥特长的匠人、物资,都被少府一股脑扒拉进了皇家的碗里,寻常人压根儿就别想靠近。 别说是作为皇长子的刘荣了——当今汉室,能自由出入少府的非少府官员,掰着指头算,满共也就三个。 天子启,窦太后,以及馆陶主刘嫖。 除此三人之外,别管是王侯还是将相,宗室还是外戚; 除非你有太后或天子的手令甚至诏书,否则,别说从少府往外搬东西了,便是进去看一眼,你都极有可能是在拿族谱开玩笑。 此番,刘荣历经十年,终得以如偿所愿,却也只得到参观、调用少府部分人员物资的权限。 说的直白点,就是天子启在少府给刘荣划了个角落,然后说:嗯,就在这个圈儿里玩吧。 与其说天子启是‘区别对待’,给刘荣特殊权限,倒不如说天子启是有大事要忙,懒得再处理凤凰殿的狗屁倒灶,这才打发刘荣去少府,好给自己一个耳根清静。 这不? 刘荣刚拿起一卷记录着少府作坊地址、职责的竹简,便顿时皱起了眉头。 “冶金监不让去,铸兵属不让去,东西织室不让去,上林苑也不让去……” “——还剩什么能去的地方了?” 不知是不是没听出刘荣的抱怨,刘荣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吏便谄笑上前,对着刘荣便是拱手一礼。 待刘荣满是不快的摆了摆手,便见那小吏从堆积如山的竹简地步,抽出三两卷竹简。 手上一边忙活着,嘴上也不忘对刘荣解释道:“公子,许是多有不知吧?” “冶金监,主钱币铸造、钢铁锤炼事,是個忌讳极大的地方。” “便是府令,都是非必要不涉足的……” “至于铸兵属,那就更不用提了:凡是和‘兵刃’沾上边的,那忌讳可别提有多大……” “东西织室属考工司,主织作缯帛,供应禁中宫内、百官贵戚被服,虽无甚忌讳,却也事关重大……” “至于上林……” 说到最后,小吏也终于意识到刘荣面色愈发不快,终也只得谄笑止住话头,弯腰弓下身去,不再多言。 手上,也没忘将那寥寥几卷竹简递上前,虽未开口,却也已经表明:这几卷竹简,便是皇长子能去、能玩儿的地方…… “木工司……” “桑织属……” “东园……” 只寥寥扫了一眼,刘荣便大失所望的将那几卷竹简丢回原位,失望的摇头叹息起来。 木工司,顾名思义,便是捣鼓木材的地方; 如果刘荣愿意,也可以砍砍树,劈劈柴。 桑织属也差不多:如果刘荣感兴趣,可以编编竹筐、竹席之类。 东园最是炸裂:主冥器、丧葬用具! 就这三个地方,别说刘荣这个穿越者了,便是本就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怕也没有什么兴趣。 “父皇这?” “什么意思?” “先是允我来少府,又搞这么一出?” 听出刘荣话语中的不满,那小吏也好心为刘荣解释起来。 “公子应该知道,少府最核心的部分,便是内帑(tǎng)。” “在坊间,少府内帑,更被许多人私底下称之为:皇帝的腰包、天子的钱袋。” “整个少府上下,无论是从市集之上买来的,还是各处作坊、匠坊生产的——凡是能值点钱,就都堆在了少府内帑。” “说白了:整个少府上下,唯独内帑是‘钱袋子’;其余各部、属、司,则都是给这口钱袋子赚钱的属从。” ··· “小的斗胆,说一句不恭敬的话。” “——皇帝的钱袋子,公子,可敢染指?” “——为皇帝赚钱的路子,公子,又可敢涉足?” “莫说是公子,便是曾经的储君太子——当今陛下,都是直到先帝驾崩后过了足足三个月,国丧彻底结束,才第一次踏足少府官署。” “公子能得到陛下允准,出现在这少府官署,已然是大幸。” “至于某些忌讳,便是公子有那个胆量,我少府上下,也是断然不会让公子触碰的……” 听小吏赔笑给自己解释起其中内由,刘荣本还以为只是简单地搪塞、推脱; 但听到最后,刘荣却也隐约体味出小吏这番话,竟也别有一番深意。 ——天子启,未必就曾这般具体的指明:这些这些地方,都不能让皇长子去。 顶天了,也就是随口吩咐了一声:盯着点,别什么要紧地方,都让那混小子给霍霍了。 于是,即便得到了天子启的允准,硕大一个少府上下,刘荣能去得地方,也还是只剩那几个犄角旮旯。 “如今的少府匠作大臣~” “是谁来着?” 赔笑站在刘荣身旁,乍一听刘荣这一问,那小吏顿时眼皮猛地一跳! 本能的要开口,却被刘荣身后的皇次子抢了先。 “阳陵侯岑迈。” 便见皇长子闻言,只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下头,却并未再开口。 见刘荣这般模样,小吏心中愈发焦急,却也始终不敢开口,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辩解几句。 开什么玩笑! 这汉家最不能惹的人,可就是太子储君? 都不用说旁的,便拿先帝时,借着‘太子晚归,误了宫禁’一事,疯狂找茬刷声望,甚至逼得先帝脱帽谢罪的廷尉张释之举例。 刘启为储,张廷尉心高气傲; 先皇驾崩,张老头生死难料。 ——先帝前脚刚驾崩,张释之后脚可就入宫觐见,涕泗横流的跪到了宣室殿,祈求新君的原谅了! 甚至连‘能跪到宣室殿’的机会,都还是张释之用尽毕生积攒的人脉,才艰难争取到的! 虽说最终,张释之被‘宽宏大量’的天子启所宽恕,却也从当朝九卿直坠云端,外放到了关东为诸侯国相。 至于刘荣,如今虽还不是太子,且已经被朝野内外大致排除出‘储君太子’的竞争行列,但以小吏的级别,还是无法接触到这些事情的。 小吏只知道:当朝皇后无子,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便必是皇长子刘荣无疑! 若是今日,自己这么个小人物替顶头上司——少府令阳陵侯岑迈,招惹了这么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你去走一趟,亲口转告阳陵侯:这三个地方,皇长子都不感兴趣。” “——不止不感兴趣,而且很不喜欢!” “东园都冒出来了,搞什么?” “难不成阳陵侯还真打算让我——让当朝皇长子,亲手给他岑少府铸造几盏冥灯?” 毫不掩饰面上不愉,如是做下一声交代,便见那原本快要急哭了的小吏,只如蒙大赦的对自己连连拱手,表示自己‘必不辱命’。 看出小吏的窘迫,刘荣稍一思虑,终也没忘补充一句:“阳陵侯不愿让我插手少府的事,我勉强可以理解。” “在长安城外,找一处离长安不远的作坊,再调匠人二十、炒钢百斤,还有一应器具、仆从。” “——我在凤凰殿等消息。” “如果阳陵侯连这都不愿答应,那皇长子可就要去宣室,好好说道说道阳陵侯这手阳奉阴违,欺压宗亲皇子的技艺了。” 第035章 汉少府 未央宫,温室殿。 说是温室殿,其实并非是独立于宣室正殿的另一处宫殿。 ——宣室正殿,实际上是温室、宣室、清凉三殿的总称。 这三殿自西向南紧紧相邻,共同组成一个‘皿’字,并被统称为:宣室正殿。 夏日酷暑,天子往往便会在清凉殿办公,腊月凛冬,则又会搬去温室。 而被清凉、温室二殿夹在中间的宣室殿,在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只是作为一个正式的会议场所。 这就像是民间的富商,夏天大都会在山庄避暑,冬天则大概率会去泡温泉避寒; 可无论春夏秋冬,但凡家里有事情要商议或宣布,都必定会在主宅召集族人。 宣室殿,便是汉天子举行朝仪、对奏等正式场合时,会用到的‘主宅’。 此时的天子启,便身处气温适宜——甚至有些过热的温室殿。 虽已开了春,距离天子启搬回宣室,却也还有小半个月。 长安的气温已经不低,待在温室殿,天子启显然也有些不舒服,时不时用帕子擦着额上虚汗。 手上擦着,嘴上特不忘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殿侧角落,那藏身于帷幔之间的黑衣人交谈起来。 “东园?” “过了些吧?” “朕怎记得这岑迈,倒也称得上是个忠厚之人?” “怎连东园都冒出来了?” 听闻刘荣遭到少府令岑迈挤兑,差点跑去了御用丧葬品产业园:东园,天子启当即有些不大高兴了。 ——再怎么说,允许刘荣去少府,甚至是‘自由出入’少府的,是口含天宪的天子启。 结果天子启这边刚把大话说出去,刘荣转过头,却险些被岑迈挤兑去了东园…… “阳陵侯岑迈,确实是个忠厚长者。” “却也正因为如此,岑迈才更不敢真的放皇长子,于少府之内畅行无阻。” “——岑迈忠厚,忠的是陛下、社稷,厚的是私德、仁义;” “越是忠于陛下,岑迈,自越不敢让皇长子,插手少府那些要紧的司属。” 简简单单一句话,天子启当即便明白过来:岑迈此番,又做了一件让天子启大为放心的事。 岑迈此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陛下你只管下令! ——但只要来人不是带着陛下的使命,那就算此人有陛下允准,臣,也照样会把人拦在少府外! 什么抗命不尊,什么阳奉阴违,臣照单全收! 只要少府安然无恙,别说这点骂名——便是这条命,臣也绝不含糊! “嗨……” “这事儿闹的……” 嘴上随时这么说,天子启面上不愉却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以及言辞间的无尽宠溺。 没错,宠溺。 不能怪天子启心口不一,实在是少府——尤其是汉少府,确实是一個强大到有些吓人的怪胎。 便说秦时,始皇驾崩沙丘,二世胡亥矫诏得立,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 大秦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尽皆燃起战火。 陈胜吴广领衔的义军连战连捷,陈胜甚至还得以建立张楚政权,自号:楚王。 彼时,曾在始皇帝统治下威压海内,镇压世间一切宵小的秦廷,竟是连一支平叛大军都凑不出来! 无奈之下,秦少府令章邯请缨,发刑徒数十万整编成军,出咸阳平叛。 按理来说,一个强大的封建政权——才刚一统神州大陆不久的强大政权,竟沦落到要靠‘刑徒军’这样的乌合之众平定叛乱,已然算得上是苟延残喘,大厦将倾。 可偏偏这支刑徒大军、这支乌合之众的主将,是秦少府章邯。 带着这几十万刑徒大军、乌合之众,章邯竟连战连捷; 从咸阳一路打到了关东,打的叛军,或者说义军节节败退,可谓势如破竹,更未尝败绩! 若非在巨鹿城下,碰到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章邯未必就不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秦xx皇帝元年,逆贼项羽、刘邦反楚地,少府章邯发刑徒数十万,数月而平之…… 章邯的绝地反扑、险些扶大厦于既倒,或许有个人能力的原因在其中; 但无论是击败章邯的霸王项羽,还是同为义军领袖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绝不会不承认的是:章邯的反扑之所以如此猛烈,还是秦少府占了主要原因。 ——秦少府,实在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能让章邯在一夜之间,便将几十万刑徒装备起来,并用于平叛; 而且差点就真的平定了叛乱! 而如今的汉少府,完全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秦少府的无限加强版。 内帑的存在,让少府能随时海量甩出任意一种大宗货物,包括但不限于:粮食,金属,兵器,盐醋等战略资源,以及布帛、肉食、钱币等生活物资。 完整且庞大的轻工业体系,又让少府具备了短时间内,生产出任意一种存在于人世间的物品的能力——不仅仅是‘生产’,而是海量生产。 特殊的职能、庞大的规模,又使得少府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几乎是以‘十万’为单位; 最要命的是:除了有钱有粮有兵器——有任何存在于人世间的东西,同时还能随时生产、制造这些东西之外,少府,甚至还有自己的军队…… 独立于汉室整个军方指挥体系之外,直接向天子本人负责的精锐武装…… 毫不夸张的说:少府,就是小一号的汉朝廷! 只要能将少府掌握在自己手中,老刘家的天子就能随时挺直腰杆喊出一句:哪怕全天下都反了,有少府在,朕依旧手握至少四成胜算! 反之,若是少府不在自己掌控? 皇帝手里没钱是什么下场,问问后世的某祯皇帝就是了…… 这样一个庞大、冗杂,又极具现实意义的部门,皇帝只要不是个傻子——甚至只要不是个病情过重的傻子,便都不可能不重视。 自然,对于这个部门的主官,皇帝的考量,也必定会有异于其他部门。 很显然,对于现任少府令岑迈,天子启非常满意。 只是满意归满意,刘荣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大话也已经说了出去…… “交代少府:皇长子诸般所请,朕代少府允了。” “只要凤凰殿能安生些时日,便由着那混小子闹去吧……” 闻言,黑衣人躬身应喏。 却见天子启言罢,又沉吟着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许久; 终,还是对那黑衣人交代道:“内史晁错,朕打算查上一查。” “重点要查的,是晁错和法家之间的书信往来,以及有关《削藩策》的一切内容。” “若有必要,最好连晁错的族人、师门,也都一并查了。” “尤其是当年,晁错先往颍川学雅语,而后又奉先帝之令往济南,受伏生授《尚书》的事——无论查出什么,都要一字不落的送到朕手里。” 第036章 就怕混蛋有文化 “晁错这个人呐~” “啧,怎么说呢……” 未央宫,凤凰殿。 在天子启下令‘再查查晁错’的同一时间,凤凰殿的刘荣兄弟四人,也正好在聊故太子家令,当朝内史:晁错。 “论才学,当得起一声:国士。” “但论德行,及其所作所为,却也绝对称得上一声:国贼!” 躺在摇椅上,一手握着半卷起的竹简,一手提笔在简上写着什么,刘荣轻飘飘一语,却引得三个弟弟瞠目哑然。 国贼? 过了点吧? 要知道汉家上一个有名有姓的国贼,是被迫跟着和亲队伍去了草原,并从此投身于匈奴单于账下,成为匈奴‘国师’的汉奸:中行(háng)说(yuè)! 作为后世来客,刘荣更是明确知晓:奸宦中行说,是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奸’。 甚至就连‘汉奸’这个词,都是因中行说而出现,并自此成为民族败类的代称。 那作为‘汉奸’,尤其还是华夏历史上,第一個垂名青史的国贼,中行说都做了些什么? 为匈奴人卖命、替匈奴人谋策,教会匈奴人统计牧畜、统筹草场规划之类,倒还再其次。 真正坐实中行说‘汉奸’之名的,是这位被匈奴单于庭奉为‘国师’的奸宦,对汉室——对自己的民族、国家,都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中行说跻身匈奴单于庭之前,汉匈双方的往来,都是以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木渎作为国书载体。 ——这是太祖高皇帝之时,太祖刘邦与匈奴冒顿单于,于汉匈平城之战后达成的共识。 结果中行说刚跻身单于庭,便向匈奴单于进言:汉匈虽结为兄弟之国,但匈奴是当仁不让的兄长,汉家不过是小弟弟; 哥哥和弟弟往来书信,怎么能用同样大小的国书呢? 于是,匈奴人发往汉家的国书,便就此变成了长、宽各一尺二寸大小; 抬头开篇,也从‘匈奴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变成了狂炫酷拽吊炸天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问皇帝无恙。 如果说这,都还只是形式上的小动作,那中行说在现实意义上的所作所为,更是倾东海之水,都难洗其国贼之名。 ——自先帝,即太宗孝文皇帝三年,先帝决定与匈奴人决战,却又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至今,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匈奴人对汉家发动的大规模侵袭,足有三次。 而这三次规模以‘郡’、兵力以‘万’为单位的大规模侵袭,其中有两次,都近乎是中行说一手促成的。 对于这个奸宦,凡汉家之民无不恨之入骨,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和这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国贼相比,晁错这个‘国贼’,就有些让刘德、刘淤、刘余三人摸不着头脑了。 “大哥是说,晁错进《削藩策》,乃欲乱我汉家社稷,其心可诛?” ——老二刘德一向聪慧,却也终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即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也只是流于表面; ··· “难道晁错狗贼,竟是吴王老贼的细作?!” ——老三刘淤,一如既往的憨态可掬,语不惊人死不休。 ··· “呃……” “私、私欲太、太重……” 倒是老四,磕磕绊绊的道出寥寥数字,便惹得刘荣将笔一停,更抬头撇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四弟一眼。 在刘余面上注视片刻,终还是再度在手中竹简上写写画画起来,嘴上也笑道:“若不是口有吃的毛病,便依老四这天资,我凤凰殿兄弟三人,只怕是要苦不堪言呐?” “嗯?” 含笑一语,引得刘余当即腼腆一笑,暗地里却也不由品味起来:大哥这话,是否有其他深意? 比如:要想保全身家性命,最好一辈子都口吃之类的…… 对于刘余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发出那样一声调侃,也绝对没有敲打、告诫刘余的意图。 只笑着摇摇头,又在竹简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刘荣才将手中简、笔放下,而后望向四弟刘余。 “没错。” “晁错此人,私欲太重。” 轻声一语,刘荣便将目光从刘余身上收回,稍呼一口气,轻轻躺靠在了椅背之上。 “晁错和贾谊,都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得先帝征辟入朝的青年俊杰。” “这二人和中大夫袁盎,更是同岁——先帝元年,这三人都刚及冠。” “只是同为二十儿郎,这三人,却是……” ···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起,宗亲诸侯割据的问题,就已经是朝堂的心病。” “但对于诸侯藩王,晁错和贾谊二人,却持截然相反的态度。” “——贾谊在《治安策》当中,提出了推恩藩王诸子,遍封宗亲诸侯子嗣为王,以裂其土、弱其力、分其国的策略。” “先帝虽然没有当场采纳,更不曾因此而赞扬过贾谊,但齐系诸王、淮南系三王,都是先帝采纳《治安策》之后的产物。” “而相比起贾谊这堂堂正正的阳谋,晁错却极是急功近利,于先帝年间便屡言削藩。” “如果说,贾谊走的是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的路子,那晁错主张的,就是以削藩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猛药。” 语带追忆的道出这番话,刘荣沉默片刻,又缓缓摇了摇头。 “贾谊,是真国士。” “其老成谋国,甚至不亚于故丞相:北平侯张苍!” “作为北平侯的得意门生,贾谊贾长沙,也可谓未曾辱没师门。” “反观晁错,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复兴法家,却根本不知:食汉之禄,忠汉之事……” ··· “——食汉禄,而不以汉为先,是谓:不忠;” “——得先帝、父皇知遇、捡拔之恩而不思报效,是谓:不义。” “前些时日,晁父来长安劝阻,终未能改变晁错的决心,更不惜以死相劝。” “——只顾私利,而迫使亲长以性命相阻,是谓:不孝。” “所以在我看来,晁错此人虽有国士之才,然其不忠、不孝、不义,实难堪大用。” “若非同样急心于削藩,父皇恐怕也不会重用这样一个人。” 说话得功夫,小院外,也终于出现先前那小吏的身影。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上前,而是含笑起身,一边整理着身上衣袍,一边语带说教道:“你三人,往后都是要裂土而王,称孤道寡的。” “我接下来的话,你三人,一定要牢记于心。” “——农夫祸国,不过一粟、一米;” “——吏佐乱权,不过一乡、一里;” “然若有人身负治国之大才,却不行之于正道,其祸国,便足以颠覆一国之社稷。” “所以,日后做了藩王,一定要以德行、底线,来作为判断某人是否可用的首要标准。” “为人臣者,德行纵然可以有缺,但终归不能全然没有底线。” “对于德行过差,又完全没有底线的人,务必要慎之又慎。” “尤其是那些德行很差、很没有底线的同时,却又极具能力、才华的人,宁可痛下杀手,也绝不可留其祸害人间……” 第037章 且瞧着吧 不出刘荣所料:少府令岑迈,终于还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在长安以西不过十余里的位置,给刘荣腾了个作坊出来。 只是在得知此事,是天子启‘替少府允准’时,刘荣对于岑迈这个人的了解,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是天子启,或者说是汉天子的铁杆心腹! 而且是即便得到天子允准的皇子,都尚且不能打动其分毫的那种! “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其他要害位置,或许会耽误许多事。” “但其为少府,或是主武库,亦或驻守关隘、重镇之类,倒是再稳妥不过……”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暗暗点头,将岑迈这个人名画上重点符号,放进了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如果不能做太子储君,并在天子启百年之后顺位继承,刘荣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而在坐上皇位之后,岑迈这样的人,便会是刘荣拿来就能用,而且是即插即用的人才。 当然,在戴上那顶十二硫冠、穿上那件绛色冠玄,坐上宣室殿那张御榻之前,刘荣绝对不会动‘亲近’岑迈的心思。 正如刘荣住进太子宫之前,再也不会和丞相申屠嘉,再扯上丝毫干联…… “老二老三,随我走一趟。” “老四先回去,把我刚才的话带给兄弟几个。” 心心念念的作坊有了着落,刘荣片刻都不耽误,当即便招呼着玄冥二少,就要去视察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而在老四刘余领命而去之后,于宫门外坐上马车的兄弟三人,又继续谈论起先前的话题。 更准确的说,是刘荣在说,两個弟弟在听。 “刚才那些话,是说给老四他们听的。” “你俩往后的臣下,我会亲自帮你们挑。” “当然,我方才的话,你二人也同样要谨记于心,早晚会有用到的一天。” 刘荣此言一出,老二刘德当即拱手应喏,旋即低下眉眼,思虑起刘荣这句话所暗含的信息量。 到底还是老三心里藏不住事儿,几乎是刘荣话音刚落,便颇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大哥帮我们选?” “这,不大对吧?” “——凡宗亲诸侯,除国相、内史、中尉之外,其余的官员,当是都可以自主任命的?” “便是国相、内史、中尉,诸侯也都可以提供人选,只要不是人选太过德不配位,朝堂便大都不会驳回……” 说着说着,刘淤的声线便愈发低了下去,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好像是在跟自家大哥作对。 刘荣倒是没想这么多,听闻刘淤此言,先是含笑点下头,旋即又缓缓一摇头。 “现在如此,日后可就说不准喽~” “且瞧着吧。” “——随刘濞项上人头一同落地的,必定是我汉家宗亲诸侯的诸多权柄。” “若父皇狠得下心,日后,我汉家的宗亲诸侯,说不定连一个县令、一个啬夫,都不再有权任命呢……” 本就隐约猜到了刘荣话中深意,又从刘荣口中得到验证,刘德当即再度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至于老三刘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也终于是在二哥的眼神提醒下反应过来:针对这件事,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牢骚的必要。 ——首先,刘淤还只是皇三子,并未获封为王; 其次,自家大哥也并不是汉天子,甚至都还不是储君太子。 一个还没封王的皇子,对还没成为储君的自家大哥,抱怨朝堂对诸侯藩王如何薄待、怎般严苛? 不说这是杞人忧天,也至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自知说错了话,老三刘淤便此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反思自己说的话到底错在了哪里。 而在一旁,见自家大哥颇有聊天的兴致,刘德也是思虑再三,终还是道出了心中的困惑。 “入冬之时,大哥曾说:绮兰殿的事动静太大,故而开春之前,不便再有大动作了。” “如今虽已开春,却也正是多事之秋。” “——王夫人献女和亲,是不想就此失了圣眷;” “——贾夫人让老七去迎匈奴使团,则是想让老七,在朝堂视线之内露露脸。” “最主要的是:这两桩事,都已为父皇所驳。” “既如此,大哥又何必擅动,尤其还是动起了少府的念头?” “此多事之秋,大哥莫不该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言罢,不等刘荣做出反应,刘德便赶忙一拱手,满脸诚恳道:“并非是弟不解,就急于让大哥解惑,实在是接下来这段时日,要帮衬于大哥左右。” “若是能知道大哥作何谋划,弟也总能知道自己,能帮大哥做些什么……” 对于二弟刘德的谨小慎微,刘荣这些年是劝了又劝、说了又说; 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推心置腹,怎般解释‘自己不需要同母胞弟搞这一套’,都无法改变刘德,刘荣终也只得作罢。 此刻,见二弟又着急忙慌解释起自己的动机,刘荣自是一阵摇头苦笑; 旋即淡然摆摆手,示意二弟不必如此,便解答起弟弟们的疑惑。 ——刘德说的对。 接下来这段时间,刘荣要在少府做的事,需要两个弟弟在身边帮衬。 早点把自己的目的告诉弟弟们,也有利于接下来的事。 “王夫人所图,说到底,终究还是小十。” “——献女和亲,天下人不会说‘王夫人深明大义,值得钦佩’,而是会说:皇十子小小年纪,同母胞姊便远嫁匈奴,实在是令人心生怜悯。” “至于老七那边……” 话头悄然一滞,便见刘荣稍一皱眉,旋即将目光望向一旁的三弟刘淤,语带考校道:“老三说说,老七是想做什么?” 正闷头反思自己的过错,听大哥点自己的名,刘淤当即将身子一正! 又意识到大哥问了自己问题,当即便脱口而出:“老七贼心不死,也想争一争那储位!” 一副大义凛然,笃定不移的坚定神容,惹得两个哥哥齐齐一愣,而后又不约而同的摇头失笑。 终还是老二刘德,在自家大哥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温声着为憨傻的弟弟解释起来。 “老七,大抵是没那个胆子的。” “但就算没那个胆子,大哥也不会真的对老七完全放心。” “——老四天生残缺,本就无缘储位;” “但老七,至少身子骨是健全的。” ··· “除非发生一件事,让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老七便不会来找大哥低头、向大哥投诚。” “——不是因为老七‘贼心不死’,而是因为老七知道:便是这么做了,也只会让大哥更加猜忌。” “与其多此一举,倒不如真摆出一副有心夺嫡的架势,最好再借此闹出点事来,把自己的名声给败掉。” “太祖高皇帝之时,萧相国自污名声以保全性命,便是这个道理……” 对于二哥刘德细致入微的讲述,公子淤只觉的头顶直冒烟,庞大的信息量涌入脑海,直让那对英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却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甚至满是欣赏的看了二弟一眼,才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对储位,老七或许有心,或许无意。” “但也正如老二所言:除非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我是断不会全然放松警惕的。” “老七,是个聪明人。” “如何让老七‘无缘大位’,不需要我兄弟三人去头疼,老七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到此处,刘荣便舒坦的伸了个懒腰,自然地掀开车窗,望向车窗外,缓慢落在身后的沿途景色。 “至于我嘛……” “啧;” “此多事之秋,我汉家内忧外患,更可谓‘国难当头’,王夫人、贾夫人,却都在蝇营狗苟,忙着帮自己的儿子争储夺嫡。” “我汉家的皇长子,总不能也这般狭隘吧?” “故安侯不是说了嘛——吴楚之乱,至少会牵连诸侯十家,波及大半个关东。” “作为皇长子,自当是要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力……” 第038章 秦老匠 十余里,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也就是五公里不到; 乘着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不多久,一处四下荒芜的院落,便映入刘荣眼帘。 ——之所以四下荒芜,显然是因为曾经,被少府人为清过场。 再看那院落的残破,显然也已是废弃多时。 “岑迈这个少府,很不错。” 只简单一语,刘荣便言简意赅的表达了此番,对少府令岑迈的赞赏。 可千万别觉得这残破的院落,也是岑迈在挤兑皇长子! 实际上,无论是少府的各式军工作坊,还是民间的轻工、手工作坊,大都会以‘僻静无人’为第一选址要素。 少府防的,当然是国家战略级别的技术泄漏; 便是民间的手工业,也同样有着原始的保密意识。 而此番,刘荣显然也不可能是单纯想搞个玩具出来,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长子的身份,插手忌讳繁多的少府。 ——往小了说,刘荣会凭借这次做出来的东西,来打响自己冲击储位的第一枪! 往大了说,这更是自先帝驾崩以来,皇长子第一次以一件正事儿,来走进朝野内外的视线当中。 所以,即便这处院落,或者说‘作坊’不算大,又四下荒芜、废弃多时,刘荣也完全不会觉得自己被怠慢。 非但不觉得怠慢,反而还会觉得:嗯,岑迈这个少府,还是挺懂事儿的…… “大哥?” 走下马车,在作坊外驻足许久,玄冥二少的眉头只越皱越紧。 轻声一呼,却并没看到刘荣脸上,涌现出意料之中的恼怒之色。 “走,进去。” 对两个弟弟的神色,刘荣只当没看到,随意招呼一声,便一马当先走上前去。 走进院内,原本四散歇息的魁梧匠人,也在刘荣走进院内的刹那,稀稀拉拉汇聚在了殿中央。 “见过皇长子。” “——见过皇长子。” 没有想象中的三叩九拜,甚至都没有诚惶诚恐的躬身大礼; 只拱起手,略一俯身,便算是和刘荣打过招呼了。 反倒是刘荣,在抬脚跨过院门门槛的瞬间,脸上便立时涌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见众匠人拱起手,更是赶忙依次回礼。 对于不明所以的人来说,这或许会很奇怪。 ——堂堂皇长子,半个准储君,需要对这些粗鄙的匠人这般礼遇? 便是需要,这些匠人又怎敢这般托大? 事实上,真要论起地位,在场这些匠人,还真没几個无名小卒。 便说那站在最靠前、距离刘荣最近的位置,隐隐为众匠之首的黑脸老匠,便是少府数一数二的大匠,妥妥的技术大拿! 根据刘荣的了解,这老匠姓秦,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精于各类金属器具、甲兵的制造不说,一手炒钢的技术更是炉火纯青! 如今汉室,或者说是少府的年钢铁产量,大约在八千斤左右——无一例外,都是炒钢。 而这秦老匠一人,便能贡献出超过二百斤的炒钢产量,独占少府总产量的四十分之一! 如此大匠,少府自是视若珍宝,不单为其申请到了八百石的职务级别,更是在朝堂发放的俸禄之外自掏腰包,另许下每年二十金,以及逢年过节时发放酒肉、布帛的超高待遇。 算下来,秦老匠一年的总收入,已是不亚于寻常二千石的俸禄,以及绝大多数关内侯的封国产出了。 这秦老匠具体什么来头,刘荣还不太清楚; 但刘荣知道:即便是到了皇帝老爹的面前,这秦老匠,那也是能喝上一碗茶、说上几句话的。 若是少府令岑迈也在一旁,更是要对这秦老匠持子侄礼,奉之若亲长。 至于其余的人,虽然没有秦老匠这样的大拿,却也无一例外的和秦老匠有关——不是学徒、弟子,便直接就是秦老匠视为衣钵传人的子侄。 算下来,小院者足足二十个匠人,竟有十四人姓秦! “小子斗胆,此番劳驾秦公,还请秦公莫怪……” 只大致扫了一眼院内众人,刘荣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方上前对秦老匠拱手一拜。 刘荣这般作态,那秦老匠也没拿乔,在那黝黑的脸上,强挤出一抹刻意的笑容。 “公子,言重了。” “我辈匠人,都领着丞相府发放的俸禄,将名讳记录于少府的《匠吏册》,虽非官身,却也恬不知耻的自诩为汉臣。” “陛下有令,我辈自不敢推阻,自当以微末之才,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只不知此番,公子欲使我等……” 在如今汉家,匠人的地位,实际上并不很高。 正所谓:士、农、工、商,谓之曰:民。 作为社会地位低于农民,只略高于‘商贾贱户’的工匠,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勉强饿不死的社会处境。 但匠人和匠人,也是有区别的。 尤其是民间乡野的匠人,和录名于少府的‘吏匠’之间的差距,更可谓天差地别。 便说这秦老匠,区区匠人出身,便是有半个官身,也不过八百石的级别; 但到了刘荣面前,也能这般直截了当的问:皇长子找我们来,到底是为个啥? 而对此,堂堂皇长子刘荣,却也只得当即赔笑:“叨扰秦公,又耽误了诸公的正事,是我这后生晚辈的不是。” “只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往后数岁,关东或有剧变。” “思虑再三,小子这才斗胆请求父皇,调诸公助我做一些器具……” 对于秦老匠,刘荣的姿态摆的极低。 不单是因为有求于人,更是因为这秦老匠,本就当得起刘荣这般礼待。 听闻刘荣此言,秦老匠面上冷意稍缓,只默然点下头。 对于朝堂上的事,秦老匠知道的不多,也不感兴趣。 但听刘荣话里的意思,显然也不是闲着没事儿干,找自己来胡作非为,蹉跎时光。 至于刘荣口中的‘为关东剧变做准备,请诸公做一些器具’,则是被秦老匠下意识过滤掉了。 ——刘荣年不过十五六,又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出宫行走的次数,怕是还没自己入宫陛见的次数多! 就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公子,还能做出什么有用的器具? 秦老匠不敢奢望其他,只求刘荣别太磨叽; 抓紧把刘荣异想天开的玩具做好,自己也好回到岗位,继续忙正事。 念及此,秦老匠终是抬起头,再道:“我辈匠人,大都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糙汉子。” “公子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言不讳。” 却见刘荣闻言,当即含笑将手探入衣袖,而后在秦老匠目光注视下,接连取出七八张绢布,而后含笑递上前。 伸手接过刘荣递上前的绢布的同时,秦老匠暗下也不由腹诽起来:这些个纨绔子弟,一点都不知道节俭,居然拿布作画…… “嗯?” 腹诽之语未罢,秦老匠的目光便落在绢布之上,那密密麻麻的线条,以及随处可见的文字标识之上。 就看了一眼,秦老匠的目光,便再也没能从绢布上移开,更顾不得吐槽刘荣暴殄天物,拿布料作画了。 第039章 降维打击? 从刘荣那几张绢布递出去开始,院内便彻底陷入一阵极其漫长的沉寂。 见自家师父、长辈这般反应,众匠人也不由自主的簇拥上前,似也想看看那绢布上的内容; 而被众人簇拥其中的秦老匠,则是细细查看着绢布上的图案,神情、作态,就似是看到了某种自己很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看不懂的字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些绢布上的图案、标注,若是拆分开来,秦老匠大都能看明白,甚至能单凭图案形状,就大致猜到其用途。 但当这些原本看得懂的线条、文字组合在一起,秦老匠却是一点都看不懂了。 非但看不懂其用途,有些东西,秦老匠甚至连工作原理,乃至于制造方式都看不明白…… “此,为何物?” 良久,秦老匠终还是咽了口唾沫,旋即满是迷茫的开口发出一问。 而在秦老匠身侧,众匠人无不心中剧震,纷纷踮起脚尖、歪过脑袋,恨不能直接挤上前,夺过那些绢布好好查看一番。 ——秦老匠,可是少府最全能、最受人敬仰的大匠之一! 便是放眼当今天下,能和秦老匠坐而论道,交流心得的匠人,也绝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此大匠,居然满带着迷茫,问刘荣:这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后世的无双国士袁爷爷,指着一根作物秸秆问:这是什么庄稼? 感受到众匠人,尤其是秦老匠的震撼,刘荣原本还稍稍悬起的心,也在这一刻彻底踏实下来。 “这是水车,用于引水灌田。” “这个是弹簧,用于车马减震。” “这个是滑轮组……” 一股脑道出那些绢布上的图案名称,确定秦老匠仍有些迷茫,刘荣终是心下大安。 ——作为穿越者,刘荣,很惭愧。 非但没有深厚的专业知识和技术,也没有超越时代八百条街的高超技能。 即便是有后世来客的远见卓识,也只从记忆中,挑选出这七八样有现实意义、勉强有制造条件,并且能尽快为己所用的器械。 实际上,即便是这七八张绢布,刘荣也没指望一股脑全做出来。 先甩出来,给少府匠人一个小小的震撼,以表明自己不是闲着没事儿来做玩具,才是刘荣的真实目的。 至于此番要做的,却仅仅只是那七八张绢布当中,最不起眼的一张…… “秦公且看。” 轻声说着,从秦老匠手中抽出其中一张绢布,秦老匠茫然的目光中,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智慧的光芒。 “唔,这张,老朽倒是大致瞧的明白。” “——以熟钢锻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以制锁甲?” “嗯……” “倒是不难做,就是费时费力,又需要许多钢材……” 仍有些迷茫的道出此语,秦老匠又依次看过其余几张绢布,才略带愕然的看向刘荣。 “只不知,这些物什,公子是从何得来?” “可有实物?” 这一问,却是把刘荣给问住了。 实物,当然是没有的——如果有,刘荣也大可不必找上少府。 至于从何得来,刘荣也只能含糊其辞的解释一句:偶得上古残卷,又突发奇想。 对于刘荣这个说辞,秦老匠倒是没太怀疑,只沉沉‘哦’了一声,便也没再多问。 ——百十年前,那个诸子百家争鸣、争相绽放文化果实的璀璨时代,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不足以令人称奇。 又经过秦末战火,以及项羽在咸阳宫那一把大火所荼毒,出现一些失传的残片断章,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并没在刘荣得到这些图样的渠道、来源上纠结太久,秦老匠终还是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其余几张绢布之上收回,却也没忘第一时间,将这些绢布藏进怀里。 抬起头,发现刘荣正含笑望向自己的衣衽处,又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 “既如此,公子便说说这锁甲吧。” 对于秦老匠的小心思,刘荣也无心拆穿——左右那些东西,日后也得靠秦老匠这样的大匠做出来。 含笑一点头,招呼秦老匠到院落一侧的石头上坐下身,刘荣才指着那张绢布,细致入微的讲解起来。 “以铜、钢制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为锁链,并非是什么古今罕有的事。” “而这锁甲,便是在锁链的基础上更近了一步,将钢丝环直接相连成锁面,或者说是锁布、锁网之类。” “尺寸不必太过精细,以军中将士身高七尺五寸(一米七),体重三百斤(汉斤,折后世75千克)为准即可。” “甲身需覆盖前胸、后背,皆上至脖颈,下至腹股以下,左右各至大臂上沿即可。” “最好再单做出自头顶垂至胸甲以内,可护脖颈、面颊,只留双眼位置的冠帽……” 随着刘荣的讲解声响起,秦老匠专注的目光,也终于在手中那张绢布上观察起来。 ——不能怪秦老匠不够专注,实在是相比起其他几张绢布上的内容,这张绢布上的锁子甲,实在有些不够‘惊世骇俗’。 毕竟是少府大匠,尤其还是专精兵甲、炼钢的专业人才; 刘荣只这么简单一说,秦老匠脑海之中,便已经出现一個身着锁子甲,头戴锁子‘冠’的假人。 只稍一思虑,秦老匠便缓缓点下头,给出了自己的专业意见。 “此锁甲,即是以钢丝为环,又以活环相扣而成,便确可兼顾防御利器、活动自如这两项。” “但既是以钢环制作,又以活环相扣,使将士活动自如,便难免会为钝器所破。” “若是制作简易,倒也还则罢了,但如此锁甲,从锻钢丝到曲丝为环,再活环相扣……” “——便是老朽亲力亲为,恐怕也需要小半个月时间,才能勉强制作出一具。” “这还不算所耗费的钢材,更或不下三十斤之多……” 说到这里,秦老匠终是缓缓摇摇头,将手中绢布交还到了刘荣手中。 “我汉家,如今年得炒钢,至多不过八千斤。” “若顷少府之力、天下之钢,年得如此锁甲,也至多不过三百具而已。” “调用少府所有的匠人、所有的钢材,去做这种只能防御利器,不能防御钝器,且每年只能制作出三百具的锁子甲……” “——恕老朽直言:这锁甲,堪比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第040章 赚钱赚钱~ 在为锁甲做出‘鸡肋’的论断之后,秦老匠也没忘将手中绢布,递到身旁的学徒、子侄们手中。 待众匠人依次传看过后,又先后点下头,表示自己也认可秦老匠的论断,刘荣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话,便也就此堵在了嘴边。 ——这下,轮到刘荣满脸迷茫的待在原地了。 鸡肋? 锁子甲是鸡肋??? 在人类战争史上活跃上千年,并被誉为‘昂贵的第二条命’的锁子甲,居然是鸡肋? 与刘荣怀疑人生般的错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先前的震撼中缓过神,面上也终于浮现出和善笑意的秦老匠。 “公子,或许还不知道我汉家列装的甲具,以及常见的作战方式吧?” “不妨便由老朽,为公子讲解一二?” 轻声一问,却仍不见刘荣从呆愕中缓过神,秦老匠深吸一口气,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今我汉家,凡不以‘三两具’为量,可列装千百将士的甲具,多以札甲为主。” “札甲为硬甲,以牛皮硝制后裁剪成方片,再以布帛为基缝制而成。” “既是硬甲,便即可防利刃刺、砍,也可御钝器砸伤;当然,作为硬甲,自也就使得着甲者行动不甚便。” “——故我汉家,凡着甲之士,多为材官巨盾。” ··· “战时,材官将士身着札甲,手持巨盾,列阵于前;戟、戈之士则于巨盾之间刺击,弓、弩于后仰天抛射。” “至于手持刀剑,与敌作对厮杀,则是阵破之后的混战;” “即是混战,便也就不用考虑甲具、兵刃了。” “——因为混战之时,甲士往往最为人瞩目,也最容易身陷重围,终力竭而亡。” “昔霸王项羽,尚且身死于乌江之畔,世间又有怎样的甲具,能让一个兵卒比霸王还骁悍、还勇武呢?” 说着,秦老匠便笑着侧过头,望向刘荣的同时,将那张画有锁子甲的绢布递上前。 “这锁甲,是软甲。” “比起札甲等硬甲,确实可以让甲士更灵活,并且具备不亚于硬甲的防利器能力。” “——但防不住钝器,是所有软甲的通病,这锁甲,也同样不例外。” “战场上能杀人的兵器,不单只有刀、剑、戈、矛这样的利器,也同样有锤、棍、瓜、锏这样的钝器。” “攻城战中,还会有滚木、飞石;遭遇骑兵,更是会被战马撞、踩。” “考虑到这些,就不难得出结论:在战场之上,软甲,其实是没有太大作用的。” 说到此处,刘荣也终是从迷茫中回过神。 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秦老匠,有低下头,看向那张绢布。 沉默许久,才总算是消化了秦老匠的这番话,刘荣方试探着开口道:“秦公说,软甲不适合战场。” “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老匠对于刘荣的态度,也早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听说天子启让皇长子来少府,秦老匠还觉得这是王公子弟胡闹,那在看到刘荣那几张绢布之后,秦老匠便已经确定:刘荣,绝对不是在胡闹。 虽然还是不知道其他几张绢布上的东西,做出来究竟有什么用,但匠人的直觉告诉秦老匠:那些东西随便做一个出来,都是能和《鲁班书》里那些绝传的玩意相提并论的! 就连这锁甲,也同样不是刘荣异想天开,而是切切实实有意义、有作用的软甲。 结合此间种种,深知刘荣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想要做点事儿,并且确实有那个能力做成,秦老匠对刘荣的态度,自然也就比先前和善了许多。 见刘荣又一问,也是当即为其解答道:“软甲,多用于王公贵族、军中将帅防刺。” “因为比起瞬息万变的战场,刺客行刺,多是手持短刃,暴起而伤要害,并且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出手机会。”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软甲才能发挥最大的用途,护住着甲者的要害,并为着甲者争取到反应时间。” “而这锁甲,也当是老朽毕生见过的软甲里,最为坚韧的一种了……” “只可惜,造价太高……” 得知自己拿出来的‘大杀器’并非全然无用,又得到秦老匠这半真半假的夸赞,刘荣也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深吸一口气,便也没再过多纠结,故作洒然道:“即是如此,那还劳烦秦公,做出一件锁甲。” “——早先,我从岑少府那里讨来百斤炒钢,而我要做的锁甲,重达六十斤一具。” “有这百斤炒钢,再加上秦公冠绝天下的造诣,造出一具锁甲,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见刘荣终于从先前,那略带些落魄的失望情绪中调整过来,秦老匠点头答应之余,暗下也不由连连点下头。 ——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 皇长子,不简单…… “便先如此吧。” “锁甲,便劳秦公亲力亲为,尺寸就按父皇来做。” “我回去再好好想想:除了这锁子软甲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东西出来,方能助宗庙、社稷一臂之力。” 见刘荣站起身,原本蹲坐在地的一众匠人也纷纷起身,齐齐向刘荣投去崇敬的目光。 ——对于这些匠人而言,王公子弟,是触不可及的贵族; 但一个精通匠术的王公子弟,尤其还是皇长子这個级别的王公子弟,就是非常值得由衷敬佩的人了。 对于众匠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变化,刘荣并没有太在意。 倒是秦老匠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刘荣在‘出师不利’之后,很快便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 “我看了公子那几张图纸,大都如无根之萍——不是当今天下,没人有那个技艺做的出来,便是当今汉室,没有能做出那些东西的工具。” “方才又听公子说,是因为关东或有剧变,才想要做些什么……” “——老朽斗胆,劝公子一句:如锁子软甲这样的军械,公子,不必太费心思。” “我汉家如今,虽无甚多甲士,但比起地方郡国兵,也称得上是甲胄齐备,刀剑锐利。” ··· “如果公子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事,来为宗庙、社稷——为陛下分忧,不妨从钱入手。” “做出一些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来,这才是公子该做,也比较容易做成的事。” “无论是为宗庙、社稷做出了一件甲具,还是为少府内帑找个赚钱的路子,对公子而言,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命……” 听闻秦老匠此言,刘荣不由得微微一愣; 低头思虑片刻,又抬头看向秦老匠那意味深长,甚至隐隐带着些洞悉的双眸,刘荣终微微一笑。 “小子,受教。” “秦公留步。” 第041章 回去再说! 自城外返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始终保持着沉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惹得同坐于马车之内的玄冥二少,也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放弃了开口发问的想法。 ——兄弟二人约莫能猜出来,刘荣这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而事实,却与兄弟二人的预料稍有出入…… “唉~” “原本还想做出点有用的东西呢。” “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奢侈品上……” 如是想着,刘荣只一阵摇头唏嘘,目光也漫无目的的撒向车窗外。 秦老匠话说的隐晦: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 但刘荣不可能不明白,秦老匠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奢侈品。 材料成本、人工成本、时间成本都相对较低,同时价格又昂贵到离谱的东西,除奢侈品外,再无其他。 反过来说,满足以上条件的东西,也就能被判定为奢侈品。 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刘荣能不能做? 能,但刘荣不想。 刘荣不想做出一些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东西出来,给穿越者群体丢人。 但今日这一遭,让刘荣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要做的,不是某一个东西,而是一整个工业体系啊……” “——而且是军工、重工业体系。” “要想从头开始构建、完善工业体系,就得把整个少府牢牢攥在手里先。”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得无奈的放弃自己先前的天真想法。 ——要想做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先进器械,刘荣首先要在如今汉室已有的工业基础上,完善小部分、构建大部分,从而得到完整的轻、重工业体系。 这件事,只有少府能做; 而少府,又只有天子能掌控。 换而言之,要想完成这项壮举,刘荣首先得是汉天子…… “秦公说的没错。” “无论是做出一种新甲具、新兵刃,还是给少府找一条新的赚钱路子,都是一样的。” “——左右不过为平乱做贡献,为宗庙、社稷添砖加瓦,顺带讨父皇欢心罢了。” “至于这钱怎么赚……” 心里最后一丝别扭被剔除,刘荣很快便重整旗鼓,开始思考起自己接下来,将要推出的奢侈品。 刘荣最先想到的,是纸。 相较于其他‘后世来物’,纸在如今汉室,是有一定的基础的——这个时代,已经有较为粗糙的牛皮纸了; 刘荣不需要‘发明’纸,只需要在已有的基础上改进工艺,制作出相对精细、可用作书写的纸。 刘荣很确信:当那薄如蝉翼,存放便利,又洁白如雪的书写用纸问世,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关东那些‘世代躬耕’的老学究,都会乐得一掷千金! 而且相较于玻璃、瓷器之类的纯装饰品,纸终究也算是有些现实意义,刘荣心里能稍微舒服一些。 但在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放弃了这個想法,或者说是将纸的制作暂且搁置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作为刘荣为少府‘日进斗金’而量身打造的奢侈品,纸有一个极不符合奢侈品的特性。 ——纸,是消耗品。 既然是消耗品,那价格就不可能太高——至少不能比绢布贵; 若不然,那些有钱的文化人,只怕是宁可用绢布书写,也不会用价格更高的纸。 绢布至少还能洗,还能反复用呢! 便是洗不干净了,也能直接染成深色,当成碎布来用。 考虑到这些,纸的价格,最高也只能到绢布的三分之一,再高就会失去市场。 而如今汉室,布一尺,作价才十一钱而已…… 除此之外,纸张制作那过于简陋的工艺,也使得纸的价格,必定无法在高位维持太久。 长则三两年,短则四五月,不可避免的工艺泄漏,就会使得纸跌落‘奢侈品’的行列。 念及此,刘荣便也只得将纸的是暂且搁置,留着以后发一笔横财,或是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 而这次,为少府量身打造的奢侈品…… “瓷吧。” “虽然没啥用处,但好歹是实打实的奢侈品。” “——以烧瓷做开端,日后烧陶、烧砖,也会顺利一些。” “说不定连玻璃,也能在这个过程中,被某个幸运儿‘偶然所得’?” 想法捋顺,刘荣也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从没能在少府大展身手,狂爬科技树的失落情绪中彻底调整了过来。 或者应该说:原本想要做出几个先进物件的冲动,已经转化成了改变时代、构建先进工业体系的狂热,并被刘荣暂时封存于内心深处。 想明白了这些,刘荣便再度望向窗外,思考起了瓷器制作的具体细节。 只是马车走着走着,就在临近长安城西城门:直城门的位置停了下来。 至于原因,自是因为不远处的喧闹…… “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车窗内,刘荣冷声一语,随行禁卫当即领命而去。 而在刘荣目光所及,一位蓬头垢面,满是狼狈,甚至还有些疯癫的老者,正惊惧交加的弓身躺在地上,将两只米饼紧紧护在胸前。 老者身旁,却是两位身着官袍的内史官吏,其中一人左手持简,右手执笔,似是在记录; 另一人则撸起衣袖,极为蛮横的抢夺着老者怀中,那已经沾满泥尘的米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更是在皇城脚下!” “酷吏安敢?!” 看着车窗外的场景,皇三子刘淤当即大怒,起身便要下车过去主持公道! 便是一向沉着冷静的公子刘德,此刻也是眉头紧皱,显然也是对车窗外发生的一幕感到恼怒。 唯独刘荣,从看到那老者的面庞时起,便微微皱起了眉; 却也只是皱起眉,并未做出其他反应。 不多时,那禁卒便已经打听清楚情况,当即折身朝着马车走来,并未插手那老者和两名‘狗官’之间的事。 而在禁卒带回详情之后,刘荣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漠然下令马车入城,不必理会那老者。 “大哥?” “——别问。” “——回去再说……” ··· “大哥!” “——回去再说!!!” 第042章 好你个申屠嘉 从直城门入长安,于宫门外下车,自司马门进了未央宫,又步行回到凤凰殿。 一路上,兄弟三人再没有语言交流。 直到三人回到刘荣的殿室,都不等两个弟弟发问,刘荣便一屁股坐在了摇椅上。 “是邓通。” “——那老者,是邓通。” 只此一语,便使得怒气冲冲,似要向自家大哥兴师问罪的老三刘淤,如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当即定在了原地; 便是公子刘德面上,也应声涌现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先帝之时,邓通起黄头郎,官至中大夫,极受先帝宠幸。” “更曾得先帝赐严道铜山,又许其铸钱。” “——自得赐铜山,前后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邓通钱’便流至天下各地,更广受褒议。” “坊间更有传闻:天下铜钱,半出吴王刘濞,半出蜀郡邓通……” 随着此番话道出口,刘荣脑海中,也涌现出一段并不曾被尘封太久的记忆。 说来此事,也算是先帝朝难得一见的趣事。 ——一开始,邓通本只是个黄头郎,也就是头戴黄巾,负责管理船只的小吏。 要说在长安,公卿贵戚两千石,抛出去一块砖头没准都能砸到好几个,可黄头郎这种百石小吏,倒还真没那么好找。 许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那一天,先帝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先帝想要登天而不得,最后由一个头戴黄巾,身后的衣服破了個洞的人推上了天。 梦醒过后,先帝认为这是祥瑞,便下令去找这个人。 好巧不巧:硕大的皇宫中,满共就三五黄头郎! 满足‘头戴黄巾’的外貌特征,而衣服背后破了个洞的,又唯独只有邓通一人。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先帝便认为自己参透了天机。 ——邓通,登天,不正是谐音?(刘荣表示很难蚌) ——这黄头郎,不正是那个推自己上天的人? 于是,先帝便此将邓通视为汉家的祥瑞,甚至是上天派来助自己‘升天’的使者。 既然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先帝自然是予取予求,极尽恩宠,邓通此人也足够谦恭有礼,颇得先帝喜爱。 到后来,先帝找了个擅长相面的卜士给邓通相面,想要知道邓通,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样——是上天派来助自己登天的使者; 结果那相士只丢下一句:这个人会饿死,就没再多言。 这先帝能忍? 当即便丢下一句:有朕在,谁敢让邓通饿肚子? 旋即便大笔一挥,将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了邓通,还允许其私自铸钱,以富足一生。 或许在先帝看来,邓通这都‘家里有矿’了,那相士的话总不至于还能应验、邓通总不能真的被饿死吧? 而在今天——从方才,刘荣兄弟三人所见到的情况来看:或许正是先帝这一厢情愿,才让那相士的话一语成谶…… “先帝晚年为背疾所折磨,邓通不忍先帝受苦,便当即上前,为先帝吸出了后背的浓水。” “后来,先帝想要看看父皇是否孝顺,就让父皇也替自己吸浓。” “——父皇百般不情,万般不愿;” “好不容易吸了一小口,便连带着好几天的隔夜饭,全都吐回到了先帝的背上……” 见两个弟弟陷入沉思,刘荣只悠悠道出一语,便满是无奈的摇摇头。 “这件事,父皇当然不敢记恨先帝,自然便记恨上了邓通。” “偏偏这邓通,坐拥严道矿山,烧铜铸钱,富可敌国……” “——怀璧其罪啊~”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被收走全部家产不说,还倒欠了少府好几万万钱……” ··· “馆陶姑母看不过去,念在往日情谊,给邓通送去钱粮布帛,却都被方才那两个内史吏佐收走。” “——一边收,一边还记账:邓通欠少府的万万钱,还剩多少没有还清。” “方才,你二人也看到了?” “那两个米饼,最终被折做一钱,也让那二人收走了……” 满是唏嘘得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不知是在为天子启的肚量而感到惆怅,还是在为邓通的光速陨落而感到悲哀。 便是身旁的玄冥二少,听闻刘荣道出个中细由,也是难免一阵感伤。 公子刘淤此刻,也顾不上怪自家大哥‘见死不救’了,只颇有些感怀道:“曾几何时,邓通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朝野内外响当当的人物。” “不料一朝失势,竟要沦落到饿死街头的悲惨下场……” “——唉~” “这,便是恶了我汉家天子的下场啊……” 看着三弟有模有样的为邓通感怀起来,刘荣只觉一阵好笑; 正要开口逗弄一番,却闻二弟刘德轻声附和道:“隐约记得,故安侯似乎很不喜欢邓通?” “因先帝宠幸邓通而恼怒,有一次怒极,还差点在相府砍了邓通!” “如今邓通失势,怕是难逃晚景凄凉,故安侯若是得知,当也能感到畅快吧……” 只是闲聊中随口提的一句话,却让刘荣下意识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张含笑目送自己离去的苍老面容…… “说起故安侯~” “最近,朝堂上是个什么动静?”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负责收集情报的刘德当即将身形一正。 “自上次,大哥插手之后,父皇似终还是和丞相谈崩了。” “如今,丞相仍旧在府中‘歇养’,并不曾再过问朝中政务。” “朝野内外都在说:丞相这是低头了,也不打算再管汉家的宗庙、社稷了。” “等匈奴人的使者来长安,谈妥和亲的事,父皇,或许就要正式开始削藩……” 刘德低沉平缓的话语声,只惹得刘荣面色一阵变幻,头脑更是飞速运转; 只片刻之后,刘荣便不动声色的垂下眸,抓起脚边的茶碗,将其平稳送到嘴边。 “知道了。” “朝堂上的事,不必再管了。” “——派人告诉岑少府:另给我寻一处瓦窑,还有擅长此道的烧瓦匠。” “明天开始,你二人就跟在我身边,专心忙少府的事。” 自家大哥做下安排,兄弟二人自是领命离去,给刘荣留下的独处的空间。 而在弟弟们离开之后,刘荣的目光却跨过未央宫东宫墙,悠悠撒向尚冠里所在的位置。 “还以为我汉家,只有父皇一个影帝呢。” “好你个故安侯;”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申屠嘉……” 第043章 丞相失势 作为汉家唯一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内部的‘鄙视链’,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在尚冠里最深处,坐落着两座风格各异,却同样占地辽阔、气势宏伟的府院,分别为汉家仅存于世的两家万户侯:酂侯、平阳侯家族所有。 自酂侯府、平阳侯府往外,一座座侯府相邻而立,越往外,府院规模越小,也相对显得越‘寒酸’。 从食邑八千一百户的条侯府,到五千四百户的舞阳侯府,再到外戚恩封侯:轵侯府、章武侯府、南皮侯府,再到食邑一千多户的中水侯府等…… 一直到靠近尚冠里出入口,再走几十步就要踏上章台街的位置,才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故安侯府。 相比起那些动辄七八千,乃至上万户食邑的顶级勋贵,申屠嘉仅有的五百户食邑,确实有些不够看。 尤其申屠嘉原先并非彻侯,是先帝为了维持‘非彻侯不得为丞相’的政治潜规则,才在拜申屠嘉为相的当天上午,临时将申屠嘉的爵位从关内侯升到了彻侯。 如果没有丞相的身份,像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伪彻侯’,其实大都是没脸住进尚冠里的。 平日里,尚冠里的功勋贵戚们,对申屠嘉这个五百户食邑的侯爵住在尚冠里、降低贵族身份的逼格,其实是颇有微词的。 只是碍于申屠嘉开国元勋的身份,以及当朝丞相的职务,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暗地里发发牢骚,顶多也就是阴阳怪气两句。 而现如今,申屠嘉因《削藩策》而恶了天子,又被天子启勒令闭门歇养,即将‘失势’,那些觉得申屠嘉拉低自己逼格的功勋二代们,便逐渐开始挣脱束缚了…… “申屠丞相可安好?” 侯府外,一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脚步虚浮的彻侯,正对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叫嚣。 见自己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什么可怕的后果,反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那彻侯面上更添一分得意之色。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便是丞相的俸禄、侯国的租税,都拿去供养军中故旧。” “想来如今,怕是都没米下锅了吧?” “——申屠丞相,大可不必如此倨傲嘛!” “都是我汉家的勋贵,又曾同朝为官,只待遣下人走上一遭,三五石粟,某当还是愿意相赠于故安侯的?” “哦……” “倒是我记性差,忘记了;” “故安侯家中,压根就没有可供差使的下人呐?啊?”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阵哄堂大笑,似是丝毫不在意申屠嘉这个‘恶了当朝天子’的丞相,还并不曾被罢免。 至于申屠嘉的彻侯爵位? ——就说此刻,敢驻足于侯府外,看申屠嘉笑话的人,谁人没个一千几百,甚至好几千户的食邑? 就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侯爵,别说长安尚冠里了,便是放眼全天下,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而平日里,申屠嘉‘铁面无私’‘两袖清风’,连带着整个丞相府,都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作态,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人情可讲。 得罪的人,尤其是得罪的勋贵多了,如今一朝‘失势’,自是难免墙倒众人推。 眼下,这都还只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在尚冠里的生存,只会愈发艰难…… “中牟侯这身子,可是愈发矫健了?” “——不过三五日前,君侯还登门找我把脉,说要瞧肥病呢。” “怎这就有了气力,亲自跑到当朝丞相的侯府外大放厥词、耀武扬威了?” 人群喧闹间,一声温和、沉稳,又极具穿透力的问候,惹得众人齐齐侧目; 待看清来人,又不约而同的别过身去,更有甚者,直接就抬脚离去。 其他人能遁走,被点到名的中牟侯:单父终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 “竟是汝坟侯……” 略有些尴尬的打过招呼,单父终根又左右看了看,终只得生硬开口道:“怎今日,汝坟侯得了闲暇,没在陛下身边侍奉?” 看出单父终根的尴尬,汝坟侯周仁也没多言,只淡然折过身,抬头望向故安侯府那朴实无华的牌匾。 “奉陛下旨意,来探望丞相。” 感受到周仁语气中的疏离,本就不愿再留的单父终根又寒暄了几句,便灰溜溜朝着尚冠里深处走去。 ——单父终根,是汉家第三代中牟侯,食邑二千三百户,侯府坐落于尚冠里中间靠外的位置。 曾在朝中任过职,又实在没做出什么成绩,便就此赋闲在家,整日里胡吃海塞,吃喝玩乐,纯一闲人。 望着单父终根离去的背影,周仁只深深凝望许久,终,还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想当年,初代中牟侯单父圣,何其温良恭谨?” “怎料不过三代……” “唉……” 为中牟侯‘家门不幸’唏嘘感叹一番,周仁终还是摇摇头,敲响了故安侯府的大门。 而在被迎入府内之后,周仁面上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神容,也悄然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拜见丞相。” 还是那处小院,还是那個四面透风,被谎称为‘书房’的凉亭; 正跪坐于案前的申屠嘉,见周仁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外,便已经是含笑站起了身。 又见周仁躬身一礼,当即便拱手迎上前:“不过几日不见,都有些思念郎中令了……” 若是外人看见这个场景,只怕是会直接惊掉下巴。 ——老倔牛申屠嘉,居然会对人笑? ——面瘫脸周仁,竟然会主动跟人打招呼?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两袖清风的当朝丞相,和深沉持重、作风俭朴的当朝郎中令,究竟是怎样的惺惺相惜。 不能怪这两人要求太低; 实在是如今汉室,能同时满足‘身居高位’‘身负显爵’‘淡泊名利’这三个条件的人太少太少。 便是仅一个‘不贪污受贿’,都是放眼整个天下汉官,也只能找到个位数…… “丞相近来可好?” 在申屠嘉的引领下坐下身,周仁嘴上问候着,手也自顾自搭上了申屠嘉的手腕处。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没什么意见,只含笑摇摇头:“都这把年纪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凭着年轻时,在行伍中打熬出来的底子强撑着,为先帝、为陛下,再多看顾看顾宗庙社稷罢了……” 第044章 长安侯 认真听着申屠嘉的自述,不时开口交谈几句,周仁也不忘一心二用,专心为申屠嘉把起脉来。 ——当今天子启的太子班底,凡是至今都还活跃于朝堂之上,被天子启引为肱骨心腹的,便大都有一技之长。 如廷尉张欧,早在先帝之时,便是以‘治刑名学’的学术底子进太子宫,成为了太子启身边的法律顾问。 再如太仆刘舍,也同样是早在先帝之时,以‘御马’的特长做了太子舍人,成为了太子启的专用车夫。 而周仁,则是以医术作为敲门砖,做了太子启的私人医生,并于先帝驾崩之后,被任命为郎中令。 除此之外,周仁还有个斜杠身份。 ——周王室后裔。 周仁这个汝坟侯的爵位,也正是这么来的——周仁,是周平王少子:汝坟侯姬烈二十一世孙。 恩封周仁为汝坟侯,除了天子启提拔羽翼心腹,也算是汉家‘存亡续断’,为周王室延续了血脉,顺带为周仁这一脉复了家、爵。 与世人刻板印象中,稍微摸摸手腕便得出结论不同:周仁为申屠嘉把脉,前后维持了足有两炷香的功夫。 期间又是换手,又是问询,还稍有些失礼的让申屠嘉伸出舌头,查看了舌苔的状况。 最终,周仁稍呼出一口浊气,略带些感伤道:“丞相,实在是太过劳累了……” “本就年岁已高,又这般不怜惜自己的身子,实在不是长久之道啊?” “——诚如丞相所言:行伍间练出来的底子,让丞相还能强撑着,却也只是强撑罢了。” “一旦有个闪失,当即便是病来如山倒,没有丞相老臣柱国,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 听出周仁话语中的关切和感伤,申屠嘉只觉心下一暖,却也满是洒然的含笑摇摇头,将手从周仁面前收了回来。 “既是肉体凡胎,吃得五谷杂粮,便难逃生老病死。” “——天理如此,避无可避。” “若是想长寿,我确实可以像汝坟侯所说的那般,避居山野,不问世事,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 “但天子尚不惜身,万事皆以宗庙、社稷为重,在宣室殿处理国事,那都是一坐大半天,乃至接连好几天。” “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如何能惜身?” “若惜身,我又如何能对得起先帝的知遇之恩,如何能对得起这礼绝百僚、食禄万石的高官厚禄呢……” 如是说着,申屠嘉又是摇头一笑,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个老朽,本就没几年好活了。” “毕生之愿,不过是看着陛下,能安安稳稳坐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不必再忧心于关东宗亲诸侯。” “唯有如此,将来才能在九泉之下、在先帝面前昂首挺胸的说:臣,幸不辱命!” “我汉家,再也不用担心哪家宗亲诸侯,会起兵作乱于关东。”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吕太后受冒顿单于书辱之仇,就快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 随着申屠嘉哀婉的话语声,周仁面上感伤之色愈甚; 终,也只得郑重其事的起身,细致的整理过衣冠,方对申屠嘉长身一拜。 “丞相,高义。” “得如此忠良,我汉家,幸甚……” 许是被周仁感伤的情绪所感染,申屠嘉含笑唏嘘之余,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感受到自己异样的情绪波动,老丞相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的将话题引回正题。 “郎中令今日登门,可是陛下有话,托郎中令代为转呈?” 见申屠嘉说起正事,对自己的称呼更是从日常化的‘汝坟侯’,换成了正规场合才会有的‘郎中令’,周仁也悄然敛去负面情绪,面色也随之一肃。 “匈奴使团已经过了箫关,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陛下意:对于匈奴人提出的和亲条件,应该在不谈崩的基础上竭力争取,绝不能予取予求。” “如若不然,万一让匈奴人察觉到异常,更或是直接得知我汉家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恐怕更会助长其嚣张气焰,进而得陇望蜀。” “此事,陛下大致有了决断,但也还是想听听丞相的意见。” 沉声道出一语,周仁便赶忙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竹简,旋即平铺在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在案几对侧,看着周仁毫不见外的抓起案上毛笔,旋即一副要记录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模样,申屠嘉只深吸一口气,便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陛下想要削藩、关东即将有剧变的消息,匈奴人,恐怕已经收到风声了。” “——就算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也必然会知道个大概。” “毕竟草原上的长安侯,可从来不是我汉家安插在草原上的探子。” “只要价码合适,他卢氏即能以‘汉长安侯’的身份,给我汉家送来草原的情报,也同样能以‘匈奴东胡王’的身份,将我汉家的消息带给匈奴人。” “两面逢源,长袖善舞,说的就是他长安侯……”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眉头当即一皱,奋笔疾书的手也随之停下,面色也愈发凝重了起来。 汉长安侯,匈奴东胡王,指的其实是同一個人。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拜把兄弟,故燕王:卢绾。 汉开国之初,卢绾先是得封长安侯,得王朝都城为食邑封国,给了天下人一个大大的震撼! 而后,更是以异姓而得封燕王,着实让樊哙、周勃等丰沛故旧暗地里酸掉了好几颗后槽牙。 只是后来,高皇帝刘邦开始挨个铲除异姓诸侯,这位燕王殿下纵然简在帝心,也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终,还是在旁人的蛊惑下,造了拜把兄弟刘邦的反。 功败垂成之后,自然只能向北逃去草原,并于长城脚下苦苦哀求,希望得到好兄弟刘邦的原谅。 只可惜最终,卢绾并没能等来刘邦的赦免诏书,而是等到了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消息。 自知无法得到原谅——尤其无法为吕太后所容,卢绾当即心灰意冷,就此投身于匈奴人的怀抱,得匈奴单于敕封:东胡卢王。 而在先帝年间,卢他之的妻子带着两个小王子逃回汉室,竟发现卢绾受封燕王之前的侯府:长安侯府,居然和当年一般无二! 甚至就连多年来的封国租税,都被换成了数千枚金饼,静静的躺在地窖中…… 就此,卢氏一族完成了‘叛汉奸贼’到‘双面间谍’的华丽转变。 在草原,卢他之的后人是匈奴东胡王,实打实的‘汉室问题专家’; 而在长安,卢他之的后人又是长安侯,毋庸置疑的匈奴内部事务百科全书。 草原卢氏和长安卢氏之间,也保持着极为密切、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保证情报交互。 过往这些年,汉匈双方打探彼此内部消息的渠道,便基本都是由卢氏完全垄断的。 第045章 申屠嘉:当年还是太年轻 “若如此,那就难办了啊……” “如果匈奴人果真收到了风声,那陛下若示敌以弱,便会让匈奴人更加笃定:我汉家即将有大变,迫切需要边墙安稳。” “可若是分毫必争,又会有声厉色荏、外强中干之嫌……” 皱眉思虑良久,周仁终如是道出一语,而后摇头扶额,为此事头疼起来。 这,便是弱者,尤其是弱国的尴尬处境。 ——对强者予取予求,人家会觉得你好拿捏、好欺负; 可若是龇牙咧嘴,人家又会觉得你是心里有鬼,才强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反之,若是强者面对弱者,示之以弱会被理解为‘不屑与之争锋’,示之以强,更是本该如此…… “我倒是觉得,陛下或许可以稍微强势一点……” 周仁正思虑间,申屠嘉略带犹豫的声音传入耳中,总算是将周仁的心神拉回眼前。 稍回味申屠嘉此番话语,当下便是一奇。 “丞相此言,何解?”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般,迟疑不定的沉吟起来。 许久,方犹犹豫豫道:“我有个推断。” “——近几年,草原上的匈奴人,恐怕也并不安生。” “或许匈奴人内部,也同样会有动乱。” “而且,很可能和右贤王有关。”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当即眼前一亮! 只略微纠结了片刻,便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 见此,申屠嘉暗下自嘲一笑,似乎对自己将刘荣的情报,或者说推断据为己有感到了些许羞愧。 但很快,申屠嘉便也从那莫名的情绪中缓过了神。 ——未来这几年,匈奴人内部或许也会有动乱,确实是刘荣一语点醒了申屠嘉。 但刘荣一没有拿出证据,二没有给出切实可靠的消息来源和渠道; 所以本质上,刘荣顶多只能算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匈奴人内部,‘或许’会发生关于右贤王的动荡。 而申屠嘉赞同这个结论、认可这个可能性,是经过自己严谨推理后所得;后续的验证,也同样需要申屠嘉去头疼。 最主要的是:无论如何,申屠嘉都不可能透露出这个消息,是刘荣提供给自己的。 不是因为申屠嘉对刘荣这個皇长子,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或立场偏向。 仅仅只是因为汉家,尤其是现在的汉家,绝不能发生一场关于‘皇长子、准储君可能把手伸到了草原’,而引发的巨大政治动荡…… “去年,我汉家先帝驾崩,新君继立;” “草原上的匈奴人,也同样是在短短几年前,失去了上一代单于:挛鞮稽粥(老上)。” “——老上单于死去之后,匈奴单于庭发生了政变,这是已经得到长安侯验证的消息。” “而发动那场政变的右贤王,最终却并没有如愿坐上单于大位。” “如今的匈奴单于,是老上时期的左贤王:挛鞮军臣……” 好歹也是曾经,能凭实力走进太子宫、成为天子启班底心腹的青年才俊。 即便特长是医术,但也终归是当朝九卿郎中令,周仁不至于连这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 只需申屠嘉这么轻轻一点,周仁当即便是一拍大腿。 “没错!” “在老上死后,右贤王确实曾在单于庭发动政变!” “——而且还失败了!” “虽然后来,长安侯传回了‘新单于军臣宽恕了右贤王’的消息,但一想便知:军臣再怎般昏聩,也绝不可能留右贤王这祸根。” “就算没有‘从速除之’的想法,也绝不可能允许右贤王发兵南下,凭借自我汉家边墙掠夺的物资、人口强大自身!” “而右贤王无法南下,便意味着我汉家的边墙,基本不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千人的匈奴胡骑……” 越想,周仁便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面带雀跃之余,更是恨不能在脸上明写着:丞相不愧是老臣,果然深谋远虑! 倒是申屠嘉,被周仁这无比崇敬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一时也有些害臊起来,在意识深处,也莫名对刘荣生出了些许赞赏。 心里是这么想,申屠嘉面上却是沉沉一点头。 稍吸一口气,思虑片刻,又微微一摇头。 “话虽如此,但究竟真相如何,还是不好说的。” “北蛮不曾开化,共帐而居,连父子、叔伯、兄弟共妻这样悖逆天伦的事都做得出来,自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认为,陛下可以借这次的机会,试探一下匈奴使团。” “就做出一副‘我汉家已经知道匈奴右贤王危在旦夕了’的模样,稍微强势一些。” “如此一来,非但可以探出匈奴人的虚实,也可以尽量保全我汉家的尊严。” “毕竟和亲这种事,无论再怎么粉饰,都终归是极尽屈辱的……” “能少给匈奴人送一些陪嫁物什、打压一下匈奴使团的嚣张气焰,陛下心里,也总能舒服一些……” 随着话题开始提及和亲,周仁面上雀跃之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含屈辱、悲愤,却又万般无奈的复杂神容。 良久,周仁方缓缓点下头,面带落寞的提起笔,将申屠嘉方才的这番话一笔笔记录了下来。 做下记录,此行的使命完成,周仁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件事。 “丞相,应该也听说了吧?” “——故中大夫邓通,已经被廷尉定了罪。” “尚记得当年,丞相对先帝恩宠邓通一事耿耿于怀,更是对邓通这个幸佞小人恨之入骨。” “如今,邓通得到了应得的惩罚,丞相当也……?” 听闻周仁此问,原本垂眸沉思的申屠嘉微一抬眼皮,似乎对周仁提及这个话题感到不解; 又撇了眼二人中间的案几,虽未开口,却也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我接下来的话,郎中令也要记录下来,送到陛下面前吗? 看出申屠嘉此疑,周仁只‘恍然大悟’般往后一仰身,赶忙伸手将那卷竹简卷起收入怀中。 见此,申屠嘉沉吟许久,终还是最后再发出一声长叹。 “唉……” “当年,刚被先帝拜为丞相,一身干劲儿,只想着报效先帝知遇之恩。” “虽已经年过花甲,却也还是太过‘稚嫩’,只当邓通此人,是因为得到先帝恩宠,便骤然贵幸的佞臣。” “——却没想到先帝让邓通开山、铸钱,其实是为了以邓通所铸的良钱,去打压刘濞的劣钱?” “实在是满腔赤诚,尽做了蠢事……” ··· “邓通之前,天下铜钱,几乎有九成都是刘濞的劣钱,刘濞甚至曾将一枚良钱,直接熔铸为两三枚劣钱!” “直到有了邓通,我汉家才开始有‘天下铜钱,半邓半吴’的说法,也是自那时起,刘濞才有所收敛。” “若是再得十年——再让邓通铸钱十年,刘濞的劣钱,或许就再也无法花出去。” “没了这一大进项,刘濞就算有心作乱,只怕也没那个底气了……” “——嗨,不说这些了。” “左右陛下已然决意削藩,就算没有邓通去打压刘濞的劣钱,刘濞,也是没几天好活了。” 先语带追忆的说起邓通,之后又故作洒然的结束了这个话题,申屠嘉便站起身,含笑对周仁一拱手。 “这段时日,辛劳郎中令。” “还请郎中令代我向陛下转呈:相府的事,我都已悉数安排妥当,定不会出纰漏;” “其他的事,但凡需要我这副老骨头出一把力的,也大可遣人送来。” “——吴王刘濞,或许已经在联络楚王了。” “解决了匈奴使团的事,陛下,也要尽快开始准备了……” 第046章 荚钱 “这,是邓通铸的钱?” 长安城西郊,一处人影戳戳的瓦窑外,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那枚铜钱,刘荣面上尽是一片愕然。 便见刘荣手中,一枚外圆内方,钱面写有‘四铢’字样的铜钱,正散发着耀眼的金黄色亮光。 即便平日里不怎么接触得到铜钱,刘荣也一眼便能看出:这枚铜钱,成色相当不错! 尤其是钱孔的比例、钱径,以及厚度,都让人感到一阵赏心悦目。 而这,就让刘荣感到困惑不已了。 “邓通得先帝赐铜山,并得到了私铸铜钱的许可……” “——若果真是幸臣,何必把钱做的这么好、成色这么足?” “大概做出个钱样凑合一下,尽量节省成本、争取利益最大化才是?” 早在前日,在长安城城门外偶遇晚间凄凉的邓通,并和弟弟们聊起邓通‘开山铸钱’之事时,刘荣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 只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便交代了二弟刘德,去寻来一枚蜀郡严道出产的‘邓通钱’。 能和吴王刘濞对半瓜分天下钱币市场,邓通钱显然也并不难找,刘德甚至都没自己走动,使唤了个宫人,便很快得到了这枚典型的四铢邓通钱。 而在看到这枚铜钱的刹那,刘荣心中那些许疑虑,也随之愈发浓烈了起来…… “嗯……” “那个谁,过来一下。” 侧过身,朝跟在不远处的少府吏佐一招手,带那人小跑上前,便见刘荣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将手中那枚钱币也藏在了身后。 “可带了钱?” 听闻皇长子此问,那吏佐当即一愣。 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像刘荣这样的皇子们,平日里都在深宫,压根儿就没有用得到钱的地方。 难得出回宫,身上忘记带钱,似乎也正常。 心中如是想着,那吏佐手上却是片刻没含糊,当即便取出腰间钱袋,双手捧到了刘荣面前。 却见刘荣并没有接过钱袋,而是沉声问道:“有吴王刘濞铸的钱吗?” “挑两枚出来,我想看看。” 此言一出,那吏佐当即便知自己猜错了刘荣的意图:原来皇长子,不是想和自己要钱用…… 半带着失落,半带着疑虑低下头,打开钱袋稍看了眼,那吏佐便从钱袋中掏出两枚铜钱来。 而在看到那两枚‘刘濞钱’的刹那,刘荣当即愣在了原地,目光直勾勾盯着那两枚铜钱,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 “也叫钱?” 愕然呢喃着伸出手,接过那两枚隐约带有铜黄,却更泛着铅独特的银白亮光,且径小孔大,恨不能直接做成指环的钱币,刘荣惊愕之余,也没忘将这两枚‘刘濞钱’,和先前藏在身后的‘邓通钱’对比起来。 左手上的两枚刘濞钱,一般无二的径小孔大,黄里泛银——或者应该说是银里泛黄。 而右手上的邓通钱,径、孔比例适宜,通体泛着铜光,似是恨不能一点铅都不掺,全然由千足铜铸成! 这过于鲜明的对比,让刘荣莫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有这等成色的邓通钱,刘濞那铅含量过半的指环,又有谁人愿意收? 明知有邓通那‘九九成,稀罕物’级别的良钱流通于世间,刘濞又怎么可能傻到浪费吴地开采出来的铜,去铸那‘铅环’? 许是这对比过于强烈,让刘荣生出‘或许是幸存者偏差’之类的疑虑,终还是伸手夺过吏佐手中钱袋,旋即蹲下身,将钱袋里的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随着一阵清脆的铜币落地声,刘荣本古井不波的心境,只嗡然沉入谷底…… “这些良钱,都是邓通所铸?” 吏佐顺着刘荣的手指看了眼,当即点下头。 “那这些成色不一,品质参差不齐的劣钱……?” 便见吏佐再一点头,旋即伸出手,从地上捡起几枚成色不一,却也都远比不上邓通钱的劣钱。 “公子且看。” “这枚钱,几乎是通体为铅,只隐约泛着铜黄,且钱孔过大——这是刘濞最早铸的钱。” “再看这枚,铜色明显多了些,钱孔也稍小了一些——这是先帝年间,刘濞的劣钱惹得天下哀声哉道,刘濞怕惹天下众怒,才铸的钱。” “而这枚,则是邓通开始在蜀郡铸良钱,并经少府之手流于天下之后,刘濞铸的‘稍良钱’——铜色至少覆盖了大半钱面,钱孔也不再大到令人恼怒。” 言罢,吏佐又将其余几枚质量过差的刘濞钱丢回地上,只拿着那枚成色最好的刘濞钱,又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枚邓通钱。 “公子看。” “即便是成色最足、品相最佳的刘濞钱,比起邓通铸的良钱,也还是逊色不少——至少是一眼便能辨别出来的。” “所以,自邓通在蜀郡铸钱开始,天下人便大都更乐意用邓通钱,而对刘濞的‘吴钱’嗤之以鼻……” “——既然嗤之以鼻,又为何……” 话刚问出一半,刘荣便自觉住了口,当今沉下脸来,显然是已经想到了答案。 汉开国之初,朝堂府库空虚,国库穷的能跑耗子; 刘邦堂堂开国之君,凑不足八匹同色的马,萧何作为当朝丞相,更是连拉车的马都没有,只能做牛车上朝。 如此糟糕的财政状况,偏偏又逢刘邦连年征战,挨个铲除异姓诸侯的特殊时期。 一边是空无一物的府库,一边又是伸手要钱做军费的皇帝刘邦。 无可奈何之下,丞相萧何只能按照刘邦的提议,熔秦半两钱,铸汉三铢。 秦半两重十二铢,熔炼得到的铜,用来铸重量只有四分之一重的三铢钱,本是能铸出四枚的。 可刘邦还是不满足,可劲儿让人往里加铅、可劲儿加大钱孔; 最终,愣是做到了一枚秦半两,能熔铸十几枚,甚至几十枚汉三铢的程度! 然后刘邦脑门一拍,当即颁诏:少府铸的汉钱,重量虽然只有三铢,但名‘汉半两’…… 如此一来,刘邦下令少府铸的劣质三铢钱,就此具备了和秦半两钱相同的购买力。 可老百姓又不傻? 秦半两,重十二铢,铜含量高达七成以上! 汉半两,重三铢,只有秦半两的四分之一不说,铜含量更是连三成都不到! 尤其那径大孔小的夸张比例,更是被民间形象的称之为:荚钱——像豆荚一样的钱。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可是能怎么办? 皇帝颁诏规定秦半两和汉半两等价,老百姓又能如何? 于是,汉室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为一阵铸钱潮所席卷。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想方设法找来秦半两,然后有样学样:将一枚秦半两熔铸成几十枚‘汉半两’,好似复制粘贴般,飞速膨胀自己仅有的财富。 而社会供需关系,又使得这种人为的‘货币超发’,必然会导致不可控制的通货膨胀。 最终的结果,便是刘邦晚年,货币信用的崩塌让天下经济彻底崩溃,物价飞涨,粮价高达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不再认可钱币的货币属性,重归以物易物的古老时代; 糟糕的经济环境,也使得天下百姓民愈发穷困潦倒,到了刘邦晚年,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 第047章 见钱眼开的少府 “后来,太祖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未冠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 “为了使汉家重归正轨,吕太后不得不颁诏:禁民私铸钱。” “但为了给太祖高皇帝擦屁股,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还是无奈补上一句:凡是有个钱样的铜钱,只要没有断裂,无论其成色如何,都不能拒收……” 回忆起这段听来的往事,刘荣缓缓拿起一枚刘濞荚钱,递到了吏佐面前。 “所以,即便是这等成色的荚钱,天下人也碍于吕太后的诏令,而不敢拒受?” 见刘荣说起这些旧事,那吏佐只好笑点下头,旋即讳莫如深的垂下眸,并未再多言。 而在弄清楚这些前因后果之后,刘荣心中的疑虑——先前对邓通的一些疑虑,也总算是得到了验证。 “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虽是万般无奈之举,也还是让天下人,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而吕太后为了保全太祖高皇帝的颜面,便也只能为三铢荚钱背书:只要有钱的形状,且没有完全断裂,便不得拒收。” “到了先帝时,吴王刘濞借着封国的铜矿,以及先帝允许开山铸钱的许可,也学着太祖高皇帝,铸起了这劣质荚钱。” “至于先帝,则是为了避免汉家再重蹈‘荚钱祸国’的覆辙,先帝,才做了那个‘梦’,才找来了邓通这个黄头郎……” 只片刻间,刘荣便觉一阵醍醐灌顶,将一切都捋顺了。 ——由于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吕太后曾颁诏‘不得拒收劣钱’。 而先帝自代地入继,旁支代嫡,引得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本该’入主嫡宗的齐王一系强烈不满。 于是,为了尽量争取其他宗亲诸侯的支持,先帝只能逐个击破。 ——和淮南王刘长兄友弟恭; ——封故燕王刘泽子:刘嘉为燕王。 以及,用‘允许开铜山铸钱’为筹码,争取吴王刘濞的支持。 除此之外,先帝还将自己的两個儿子,分别封为代王(刘武)和梁王(刘揖),以免北墙、函谷生变。 而刘濞得了铸钱许可后,深知这是先帝在拉拢自己,便毫无顾忌的钻起了吕太后‘禁止拒收劣钱’的空子,开始大肆铸造劣质荚钱。 深知荚钱的‘威力’,为了阻止刘濞的劣钱祸害天下人,先帝便借着‘做了个梦’的名义,推出了邓通这个幸佞小人,试图以邓通的良币,驱逐刘濞的劣币…… ··· “父皇当年含怒砸下的棋盘……” “也未必是下棋输急眼了,而是被刘濞的无耻嘴脸、王太子刘贤的嚣张气焰,给气到失了方寸?” “又或是那吴王太子刘贤,趁着父皇输了棋、丢了脸的时候出言不逊,更甚至讽了先帝……” 暗下猜测起当年,老爹一怒之下得封棋圣的前因后果,刘荣也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 低下头,将散落一地的钱币挨个收回钱袋中,再将钱袋交还给了吏佐。 “多谢公为我解惑。” “倒是不曾想,对于那么多年前的事,公竟也知道这么多?” 含笑接过自己的钱袋,正要拱手还礼,又闻刘荣这似是无意的一句试探,那吏佐拱起的手当即一僵; 片刻之后,那吏佐便含笑对刘荣一拜。 “鄙人不才,幸蒙先帝知遇,添为少府冶金监令,主铸钱事。” “邓通在蜀郡铸钱这些年,鄙人奉先帝之令,也算是和邓通共过事……” 只此一语,当即惹得刘荣瞳孔一缩,本还稍绷着的脸,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温和笑意。 暗下,刘荣的大脑更是飞速运转起来,迅速提炼着面前这其貌不扬,实则却大有来头的冶金监令。 少府作为九卿,主官少府令,官方全称:少府匠作大臣,秩中二千石。 又由于其庞大的产业规模,下有副手足有六人,曰:少府六丞,各秩千石。 而作为少府下辖的部门中,重要性最高,同时也最为敏感的冶金监,其主官:冶金监令,则是比千石的级别。 比千石,较千石的少府六丞只低了半级,这就意味着只要升,便至少是少府丞,即九卿副官! 而这样一个人,尤其还是曾和邓通‘共过事’的千石级官员,却被岑迈派来陪刘荣这个皇长子…… “秦公回去之后,当是和岑少府说了不少恭维我的话?” 故作随意的一问,只引得冶金监令含笑抬起头,并未急着作答,而是再度拱起手。 “鄙人,张毅。” “——公子那些图样,秦公都给少府看过了,对公子,秦公更是赞可有加。” “又听闻前些时日,公子在长安城门外遇到了邓通,府令这才派我前来……” 闻言,刘荣含笑应下,心下却是直道‘果然如此’。 难怪岑迈这回怎么这么痛快,说要瓦窑就给找了个瓦窑,还派冶金监令这种级别的高官陪同呢! 合着是给秦老匠那几张图纸,还有那件锁子甲,让岑迈这个‘忠厚长者’动了心? “终究是少府,不见兔子不撒鹰……” “有了今日这交情,日后冶金监要造什么兵器,我怕也是不好推脱了?” 暗下腹诽一番,刘荣索性也不再去想其他,当即便直入正题。 “既然是少府派来,那我要做的事,张监令当也已是知晓了?” 便见张毅再一点头:“虽知之不详,却也听秦公提及:公子此番,是要为我少府再开一财路。” 言罢,张毅便眼含精光的看向刘荣,不时还瞥向刘荣前胸处的衣衽,似是期待着刘荣再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图纸。 在张毅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倒确实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绢布,却并没有递上前。 “此番,我要做的东西,跟陶、瓦之类相关。” “张监令纵然有心,怕也是术业有专攻?” 少府冶金监,主金属冶炼、钱币铸造等事宜,和刘荣要造的瓷器,显然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但张毅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失落,只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微一点头,便侧身抬手,对着不远处的瓦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得知公子需要瓦窑,府令也猜了个大概,一应匠人,都已经恭候多时了。” “公子请。” 第048章 皇祖母,误会了 后世人常说:陶瓷不分家,先有陶而后有瓷。 刘荣最终选定瓷器,来作为自己给少府开的新财路,和刘荣最先想到‘纸’的原因一样。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原始的‘纸’,只不过是粗糙的牛皮纸,用于防潮包装。 在此基础上改进工艺,做出可供书写的宣纸,无论是从时代背景还是工艺条件上,都会比从无到有手搓发明要简单许多,也更容易让世人接受。 瓷器也一样。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奢侈品、装饰品范畴的瓷器,但也有了制作工艺相近的表亲:陶器。 同样是以泥制胚,然后再烧制定型,就连器型也大致相同。 仅有的区别,便是陶器制作工艺粗糙,也不需要太过精细的原材料——只需要陶土,甚至只需要相对细腻、可拉胚成型的黏土即可。 而瓷器却有所不同,需要专门的瓷石打磨成粉,再经过淘洗、过滤,得出极为精细的瓷土。 此外,既然是作为奢侈品,瓷器的拉胚也需要更为细致,烧制过程需要模具,且还有不可避免的废品率。 最后,便是相较于陶器‘出窑便可上市’的简单工序,瓷器还多出了一道上釉反火的收尾步骤。 不得不说:在刘荣证明过自己不是在说大话,而是确实有这个能力之后,对于刘荣‘为少府新开一条财路’的举措,少府岑迈的支持力度,几乎是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 在冶金监令张毅的引领下,走进这处岑迈借调给自己的瓦窑,只大略转了一圈,刘荣本还悬着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这个时代的陶器工艺,比刘荣预料中的要高。 或者应该说,是少府的陶器制作工艺,给了刘荣不小的惊喜。 便如此刻,刘荣正小心拿在手上的陶罐,虽然比不得瓷器的色泽鲜艳、表面光滑细腻,但器身外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纂刻的图案! 虽然是一些简单的图案,如草木、符号,更甚直接就是文字,但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能在陶器上纂刻图案,便意味着在瓷器上刻画花纹,也不再是刘荣需要为之头疼的事。 剩下的难题,也就是瓷土的获取,和烧胚过后的上釉。 终归不是专家,刘荣也只凭借自己仅有的知识,大致给这些陶匠指了大方向,大致描述了瓷石的特性:白色或灰白色,有丝绢般光泽的软石,或许会被民间称为‘高岭土’。 以少府的庞大产业,以及内帑‘无所不有’的庞大库存,刘荣相信瓷土,不会成为瓷器的制作难题。 至于上釉的工序,刘荣没急着交出去,只是交代张毅去东西织室,找来些染布用的天然颜料。 颜色,便以极具汉家特色的黑、红,以及瓷器不可或缺的白色为主。 之所以没有着急拿出上釉的工艺,是由于今天‘视察’这处瓦窑,或者说是岑迈专门为自己摆出的‘陶器展’之后,刘荣在上釉这道工序上,也收获了一点小惊喜。 ——这个时代的陶器,居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上釉! 虽然不常见,且大都是轻微程度的局部上釉,但还是那句话: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从无到有,是发明。 从有到精,则只是改进…… “就先这样吧。” “尽快找到瓷石,并备齐染料,再找些可以在器具上作画的画师。” “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正式开工。” 简要描述过自己要做的东西——瓷器到底是個什么,并交代过需要准备的原材料,刘荣便暂时离开了这处瓦窑,再度踏上返回长安的路。 在上次,母亲栗姬拒绝了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以及梁王刘武‘皇太弟’的传闻之后,刘荣便再也没去过长乐宫。 但终归是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 在这个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以两元制作为运转核心的汉室,刘荣‘出门办事’,是需要和祖母窦太后禀奏一声的。 刘荣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简单的会面。 ——刘荣去长乐,汇报自己要做瓷器,窦太后简单问候一番、勉励几句,也就差不多了。 但好巧不巧,在刘荣来到长乐宫内时,竟发现祖母窦太后的长信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不是旁人,正是刘荣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启…… · · · “皇长子眼里,竟还有我这瞎眼老妪?” 刚踏过高槛,都还没来得及走到殿中央,窦太后隐含愠怒的声线便传入耳中。 便见刘荣闻言,面上淡笑当即一滞,脚下却不敢停留,只亦步亦趋快走上前,一板一眼跪地、叩首。 “孙儿刘荣,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规规矩矩见过礼,不出意料的没等来祖母的招呼声,刘荣倒也没太谦卑,只象征性等了三五息,便轻轻直起身,改跪拜为跪坐,抬眼望向上首御榻。 踏入殿中时,便已扫到天子启的身影,此刻才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正面带微笑,将窦太后的手包在两手之间,好似是在拉着家常。 “参见父皇。” 又一声招呼,也终是让窦太后面上怒色稍艾,语调中的清冷,却是怎么也无法减弱分毫。 “说是皇长子去了少府,要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往日却是不知:堂堂皇长子,竟还懂些匠、贾之术?” 本不打算和祖母顶嘴,只唯唯诺诺混过去,听闻窦太后这看似随意的中伤,刘荣却再也无法继续淡定下去,当即便再拱起手。 “皇祖母,误会了。” “只是凭着些奇淫巧技,做几件奢靡之物罢了。” “却是与商贾贱户,扯不上半点干联……” 开什么玩笑! 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操持商贾末业? 别说是窦太后了,便是随便哪个公卿二千石以这个罪名弹劾刘荣,那即便什么都没做,刘荣都得去太庙面壁思过! 若是做了,那就更别提了——储位自是不必再想,便是还能不能封王就藩,都得看认错态度诚不诚恳。 在这个极度鄙视、蔑视商贾的时代,莫说是皇子,便是功侯贵戚们,都不敢光明正大操持商贾之业。 顶天了去,也就是扶持一家商户坐大,在给予庇护之余,坐收孝敬之类。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窦太后上来就是一个‘操持末业’的大帽扣下来,显然不全是恼怒于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 看了眼窦太后身旁的皇帝老爹,只稍一想,刘荣心下便大致明白:太后祖母,这是与立皇太弟的心思愈发强烈,这才把自己这个坊间传闻的‘准储君’,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三年,未央宫中,没有动过哪怕半砖、片瓦。” “——当年,太宗皇帝想要造一座凉亭,听说造价需百金,当即就不修了。” “便是我这瞎眼老妪,也是至今都还在宫中养蚕织布,不敢着华服锦衣,并规训后宫女眷裙不拖地,勿施粉黛。” “如此俭朴的家风,养出来的皇长子却去了少府,要做什么奢靡之物……” “皇帝,就是这般教导子嗣的吗?” 对于刘荣的辩解,窦太后并没有选择就此放过,而是揪着刘荣那句‘奢靡之物’,转而向天子启发难。 皇帝,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就是这么教皇长子、准储君的? 第049章 孙儿,当真错了吗? 被母亲窦太后这么明里暗里指责‘没教好儿子’,天子启面上虽还赔着笑,但面色却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天子启今日前来,主要的目的,也同样是汇报工作——就匈奴使团的事,和母亲窦太后通个气,顺带提一嘴再召梁王刘武入朝的事。 这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奇怪。 刘荣一个皇子,出门办事需要给太后祖母汇报一下,倒也勉强可以理解; 怎么连堂堂汉天子,也需要向太后汇报工作? 这汉家,到底是皇帝坐天下,还是东宫太后? 但实际上,这也正是汉室特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度,得以运转的根本。 ——对于汉太后,天子务必要做到事事有交代、句句有回应。 说的直白些,便是确保太后对一切事物,都具有基本的知情权,及建议权。 至于太后,理论上具备对皇帝的一切政策,乃至于举措的一票否决权,并尽量不去动用这个权利,凡事尽量商量着来。 刘荣去少府办事,需要来东宫向窦太后汇报一声,也同样是源于此:皇帝都要跟太后汇报工作,你区区一个皇子,还想背着皇太后做点什么? 你眼里,还有没有汉家的太后了?!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自天子启后即皇帝位的汉武大帝刘彻,便曾险些栽在这一点上。 ——少年天子干劲十足,要搞建元新政! 窦太皇太后稳坐东宫长乐,随时准备着给皇帝孙子收拾烂摊子之余,也抱着‘让皇帝折腾吧,撞疼鼻子就会懂事儿了’的念头,对汉武大帝的新政乐见其成。 但在刘彻听了身边人蛊惑,决定从此‘不再事事奏请东宫’之后,窦太皇太后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将为少年天子主持新政的丞相罢黜! 若非馆陶公主刘嫖及阿娇皇后从中转圜,汉武大帝刘彻,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孝惠皇帝,乃至汉家第三位‘少帝’。 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对于汉家的太后而言,皇帝对自己‘事事有交代’,究竟有多么重要。 而当今日,窦太后揪着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后又拿刘荣‘制作奢靡’之物发难时,天子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孙儿,确实是要做些奢靡之物。” “但孙儿做奢靡之物,不是为了供自己享乐,而是想要借此,来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不卑不亢的沉稳声线所打破。 天子启下意识皱起眉头,循声望去,便见刘荣稍咧嘴一笑,再对上首御榻一拱手。 “父皇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 “孙儿尝闻:夫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孙儿看来,打仗,打的并非是精兵强将,而是府库充盈。” 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终是从地上直起身,还不忘顺手揉了揉酸涩的膝盖。 而后,才再抬头含笑道:“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掌政年间,谁人曾料到吴王刘濞会反?” “现当下,又有谁人会说:吴王刘濞不会反?” “——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乃至先帝早年,吴王刘濞,都断无反叛的可能!” “而现如今,吴王刘濞反叛作乱之心,几可谓天下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有些忐忑的抬眸,撇了眼端坐御榻的皇帝老爹。 待老爹不着痕迹的一闭眼,同时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荣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坊间传闻:吴王刘濞反叛,是因王太子当年惨死长安,故而对父皇心怀仇怨。” “但孙儿不以为然。” “——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纵然王太子在长安被扒皮抽骨,刘濞,何敢?” “若是如今日这般国富民强,兵多将广,纵然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临朝,刘濞,又何惧?” ··· “往日,父皇曾教导儿臣:为人君者,不必考虑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力量。” “而在孙儿看来,吴王刘濞之所以会反,绝非是因为王太子身死长安,而是因为有了足够谋反的力量,便不甘心做个诸侯藩王罢了。” “胸怀利器,杀心自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这段话,刘荣没急着往下说,而是止住了话头,给御榻上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二人——主要是祖母窦太后一点时间,消化自己这段话。 过了足有数十息,见祖母面上终不再是沉思之色,刘荣才带着自嘲的笑容,将双手稍举于身侧。 “孙儿,年十六。” “父皇要削藩,刘濞要造反,孙儿既不能为君父出谋划策、筹谋布局,也不能身着甲兵,率军讨贼。” “只是想到吴王刘濞的反叛之心,是吴地的铜山铜矿,以及熔铜所铸的钱所致,孙儿便想当然的以为:如果能给父皇赚点军费,那父皇日后应对起吴王贼子,也当能少些头疼的事……” “至少不用担心军费不足,以致粮饷不得其时,乃至军心涣散?” 说到最后,刘荣总是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的再度跪下身。 却并没有拱起手,而是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妇人般,戚戚然将头一耸拉。 “孙儿知道,皇祖母不喜孙儿。” “尤其是自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之后,孙儿,就更难讨皇祖母的欢心了。” “但孙儿再怎么说,也终归是皇长子,是父皇的子嗣啊?” “是要以身作则,给弟弟们做榜样的啊?” “难道孙儿,当真错了吗……” 丢着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刘荣便似是遭受了什么人生打击般,愣愣瘫坐在地; 只是泪珠自眼眶滴滴滑落,啪嗒啪嗒直掉…… “行了!” “好歹是条丈夫,当着亲长的面甩什么脏水?!” “下去!!!” 似是恼怒,又像是生怕母亲眼睛不好、看不见刘荣正在落泪般,如是一声轻斥,天子启便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刘荣带下去。 而在天子启余光所及:端坐于御榻之上的窦太后,此刻也有些木然的呆坐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后?” 温和一声轻呼,却并未让窦太后从呆愕状态中回过神。 只又呆坐许久,才神情呆滞的起身,缓步朝着后殿而去。 “皇帝,也回去吧。” “和亲的事,皇帝看着办便是。” “召阿武入朝的事,皇帝,也自己拿主意吧……” 第050章 有样学样 和刘荣前后脚走出长信殿,站在殿门外的高槛上,天子启只双手背负于身后,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天子启身侧,是原本已经走出长信殿,之后又折身返回的皇长子刘荣。 “唉……” 又是莫名一声长叹,天子启的手便搭上了刘荣肩头。 于是,长乐宫内的宫人们,便都看到了这样一幕。 ——天子启面带萧瑟,长吁短叹的,将手搭在皇长子肩头; 而皇长子三步一抹泪,五步一抬头,简直委屈的不像样子。 父子二人就这么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长乐宫宫门外。 天子启一声招呼,皇长子刘荣,便也跟着坐上了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辇:黄屋左纛。 只是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或看到:在身影完全钻入御辇的一刹那,面上还遍布泪痕的刘荣,双眸却再也不见丝毫委屈…… · · · “不错。” “很不错。” 对于刘荣才刚钻入车厢,便立即止住哭泣的怪异举动,天子启犹豫再三,终道出这样一句不是夸赞的夸赞。 而在车厢末尾,小心跪坐下身的刘荣闻言,却是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皇祖母与立梁王叔的心思,只怕是愈发强烈了。” “若不哭上这么一场,皇祖母,怕是都要动杀儿臣的念头……” “——故儿,不敢承父皇谬赞。” “不过是为了自保,玩儿的些许小把戏罢了……” 对于皇帝老爹,刘荣一向秉承有什么就说什么,能不隐瞒就绝不隐瞒。 因为刘荣知道:压根儿瞒不住。 只要想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这位汉天子查不到、查不清的事。 而且谎言,是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的。 刘荣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个信心,用谎言将这位深讳人心的壮年天子骗过去。 尤其是自己做某件事的动机,刘荣更是完全不敢隐瞒。 ——实话实说,好歹能落个坦荡、有担当的好印象。 反正就算刘荣不说,天子启也完全猜得透。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坦白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之后,天子启本还有些疑虑的面容,当即便彻底舒缓了下来。 虽然没有流露出赞赏,但那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这倒是不至于。” “母后再怎么拿不清轻重,也终不至于伤我刘氏性命。” ··· “怎么,不信?” “嘿……” “——且瞧着吧~” “若来日,朕当真被逼到了那个份儿上,要将皇长子下狱治死,第一个站出来揪朕耳朵的,便必定是我汉家的窦太后。” “至于与立梁王,不过是母后一叶障目,一时拿不清轻重罢了……” 闻言,刘荣漠然低下头去,暗地里却是认可了天子启的这個推断。 在原本的历史上,太子刘荣被栗姬那声‘老狗’害的储位被废,移封临江王。 短短一年之后,又因莫须有的‘侵占高庙’的罪名而获罪,被押入长安。 想上书自证清白,书信却怎么都送不出去,无可奈何之下,便只得留遗书一封,旋即自我了断。 之后呢?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是东宫窦太后站了出来,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天子启:皇帝!杀了我孙子!!!(帝杀吾孙) 骂天子启一脸唾沫,窦太后仍不解气,史无前例的动用了东宫太后对朝臣的‘生杀大权’,将逼死刘荣的中尉郅都直接赐死! 整个过程中,堂堂汉天子刘启,愣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或许是由于原本的历史上,祖母窦太后在‘自己’死后替自己主持了公道,刘荣从情感上,其实并不希望与祖母为难。 至少不想像今日这般,去算计、去挖苦老太太,让老太太徒增愧意。 但没办法:若是不这么做,老太太这眼睛,只怕就要‘越来越瞎’了。 为了自保,同时也是为了给未来的自己和窦太后,保留些许‘和好如初’的可能性,刘荣纵然不愿,也只能出此下策…… “少府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对于刘荣今日这番作为,天子启似乎并不很介意。 尤其是在刘荣坦然道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就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只自顾自问起刘荣‘为少府开财路’的事来。 皇帝老爹问起正事,刘荣自也只得将思绪转回眼前,稍一思虑,便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怎么想的? ——怎么就做出来个‘奢靡之物’,平白落人口实了?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又是一阵沉吟措辞,方深吸一口气,将腹稿悉数道出。 “父皇曾说过:因势导利,才是儿臣最应该学会的东西。” “而今,我汉家功侯、勋贵,乃至民间豪商巨贾之间,都盛行奢靡之风。” “——如果是在过去,儿臣会说:皇帝应该想办法遏制这种风气,提倡先帝那般俭朴的民风。” “但在父皇那般教导过后,儿臣,便也就有了新的想法。” 声线平缓,神容淡然的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启正色起来,下意识抬起手,用指腹轻擦起唇下。 见皇帝老爹这般模样,刘荣自知这是得到了天子启‘细说’的许可,便也继续说了下去。 “堵,不如疏。” “如今,盛行于高门的奢靡之风,其实恰恰是先帝倡导俭朴之风多年,压制享乐之风多年后的反噬。” “若先帝没有那般提倡俭朴之风,让功侯贵戚那般‘清贫’,本还不止于此。” “但享乐的欲望被压制二十多年,一朝反扑,自然是倾其所有,甚至是过犹不及的……” ··· “此番,儿臣要为少府开一财路,之所以打算做奢靡之物,也正是此故。” “——功侯贵戚、豪商巨贾享乐奢靡的欲望积攒多年,迫切需要得到宣泄;” “而民间,又实在没有什么足够奢靡的东西,可以满足他们的欲望。” “所以在儿臣看来,朝堂与其再做无用功,喊什么‘提倡俭朴’的空话,倒不如直接由少府做出奢靡之物出来,满足他们的欲望。” “如此,功侯贵戚、豪商巨贾如愿过上奢靡的生活,原本会被他们用作斗鸡走狗、胡作非为的钱财,也能被收归少府所有,为国所用。” 言罢,刘荣终一拱手,为自己的这段发言画上了句号。 “这,便是儿臣那日得父皇‘因势导利’的教导后,所得出的心得,以及付诸于实践的结果。” 第051章 窦氏呼?吕氏呼? 正如刘荣所言:对于皇帝老爹,刘荣秉承着能不瞒着就不瞒着,能说实话就说实话的原则。 尤其此刻,是自己向老爹汇报成绩,以及思路的时刻,自然更不可能有所隐瞒。 对此,天子启习以为常,却也没忘缓缓点下头。 只稍一思虑,便又再问道:“便是做奢靡之物,也大可做一些虽价格高昂,却也有些用处的东西来?” “——比如,那锁子软甲?” “虽不能量产,但做出个百八十具,每具作价千金,当也有的是功侯勋贵一掷千金?” 天子启这一问,同样没有出乎刘荣所料。 准确的说,是早在决定插手少府,给老爹的私人钱袋开一条财路的时候,刘荣就想到过这个问题。 非要做瓷器吗? 并不是。 和瓷器同样具备奢侈品属性,同时又有一定实际用途的东西,刘荣也能做出来许多。 但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决定做瓷器——这个除了精美、昂贵之外,几可谓一无是处的纯奢侈品。 至于原因,刘荣自也是早有腹稿。 “锁子软甲,终归是甲具。” “——太祖高皇帝制:私藏甲胄者,无论是一具还是百具,皆以谋逆论处。” “故绛侯周勃,便是因为私藏札甲五十具,而险些死在长安的廷尉大牢。” “以锁子软甲作为少府的财路,要想让功侯贵戚们放心大胆的购买,就需要父皇特许他们私藏甲具。” “这个先例——允许勋贵私藏甲胄这个先例,是万万开不得的……” 沉声一语,又惹得天子启眼底的赞赏之色更多一分,刘荣深吸一口气,便再道:“再者,对少府这条新财路,儿臣,也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我汉家的功侯贵戚,总共不过百十家,纵然尽皆家财万贯,也终归不能长久。” “——就好比那锁子软甲,即便是每家功侯贵戚都买走一具,也至多不过二百具。” “等卖出这二百具,少府这条财路,便算是断了。” “毕竟再如何,父皇也不可能允许民间的豪商巨贾,自少府买下锁子软甲这种犯忌讳的东西。” ··· “而瓷器就有所不同了:勋贵能买,豪商能买,甚至就连关东诸侯藩王、南方百越的贵族,乃至于地方郡国的官员,也同样可以买。” “如此一来,少府这条新财路,就不能是一件有用的东西了。” “——像瓷器这样极尽奢靡的同时,又完全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才最合适。” “而且比起其他东西,瓷器造价不高,有陶器的工艺打低,少府匠人上手会更快,且很难被效仿。” “结合此间种种,瓷器,便是儿臣为少府开财路的首选了。” 将心中的想法悉数道出,刘荣便自信满满的昂起头,静静等候起皇帝老爹的宣判。 说是宣判,刘荣心里却没有丝毫担忧。 ——有些话,刘荣纵然没说透,天子启也必定能想到。 比如瓷器作为陶器的近亲,同样具有‘易碎品’的特质; 比如瓷器作为装饰品,同样可以用来取代布帛,乃至粮米、盐茶,来作为和亲匈奴,乃至赏赐百官、诸侯的器具。 甚至于,将瓷器对外倾销,不单只赚功侯贵戚、关东狗大户的钱,也同样能赚北方匈奴人、南方百越的钱…… “知道了。” “制作瓷器一应所需,朕都交代过少府了,放手去做便是。” “只是下次再有事,别忘了早点走一趟长乐,莫再平白落人口实。” “——不孝东宫的罪名,便是朕堂堂天子之身,也断然遭不住。” “就算是要表露出‘因皇太弟一事怨怼东宫’的意图,也不要太过——至少别到轻慢东宫的地步。” 意料之中的一番训诫,刘荣自是恭敬领命,便此结束了这個话题。 见天子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刘荣思虑再三,也终是没有再开口。 ——刘荣其实想问问皇帝老爹:和亲的事如何了,老丞相申屠嘉又是怎么个情况。 但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皇长子的身份,还是不适合提及这些敏感话题。 有些事,不必,也不能说的太透彻。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 送走天子启、刘荣父子,独自留在长乐宫的窦太后,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作为汉家的太后,窦氏很清楚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 只是自那个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窦太后便愈发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刘荣这个皇长子了。 ——按理来说,刘荣作为皇长子,半个准储君,窦太后应该严厉中不乏慈爱,严格中不乏温和的态度来对待。 但一个皇太弟的念头,又让窦太后本能的敌视起刘荣,就好似挡在梁王刘武面前的,只有刘荣这个皇长子。 直到今天,刘荣声泪俱下的诉说出自己的不满,窦太后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可能引发怎样的后果…… “阿武做了皇太弟,皇长子,该如何自处呢……” “等阿启百年,阿武坐了皇位,皇长子,当真能成为储君吗?” “有我在,阿武自是不敢乱来。” “可若是彼时,我已经不在了……” 越想,窦太后便越觉得烦闷,胸口只被一口郁气堵住,怎么都吐不出去。 感受到太后情绪异常,宫人们也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走路都是脚尖点地,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才深吸一口气,面带忧虑的从思绪中回过神。 “去堂邑侯府,把嫖给召来。” “再把中大夫袁盎、太子詹事窦婴……” “——算了,窦婴就别叫了。” “先把嫖找来,再让袁盎于宫外候召。” 太后下了令,宫人自当即领命而去,将太后的命令带给宫门内的禁卫郎官。 而在等候馆陶公主刘嫖、中大夫袁盎的同时,窦太后心中,也愈发生出一股不安。 “先帝坐了哥哥孝惠皇帝的天下,孝惠皇帝便‘绝嗣’了。” “若日后,阿武也坐了哥哥的江山,那皇帝的儿子们……” ··· “呼~~~~……” “我,是不是快变成吕太后了?” “我窦氏,是不是也快变成吕氏了呢……” 第052章 瓷器成 窦太后,当然不是吕太后。 无论是执政手段的高超,还是对刘氏宗亲的狠辣,窦太后,都比不上高后吕雉。 至于窦氏外戚,也绝非当年嚣扬跋扈,甚至满门王侯的吕氏外戚。 ——除了窦太后这个大家长,窦氏一门还有窦太后的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两根定海神针。 年轻一代,有南皮侯世子窦彭祖,虽非惊才绝艳之辈,却也有中人之姿。 旁系子侄窦婴窦王孙,更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已然官拜太子詹事。 虽然如今储位未决,太子宫尚没有主人,但窦婴已经做了被称为‘家令’的太子詹事,便已然是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最终谁做了太子,窦婴窦王孙,都会成为储君的管家,绝对意义上的潜邸心腹。 一如当年,给当今天子启做太子家令的晁错。 满怀着忐忑,先后召见女儿刘嫖,以及故友袁盎,窦太后本就烦闷的心,只愈发杂乱了起来。 刘嫖自不用说:见母亲开始生出疑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走了吕太后的老路,刘嫖一阵软磨硬泡,总算是让窦太后安心了些; 但紧随刘嫖之后入宫的袁盎,却是毫不隐晦的直接拿吕氏,以及薄氏外戚说起了事儿。 ——吕氏骄纵,于是在吕太后驾崩之后,彻底走向灭亡; ——薄氏满门谦恭,唯独出了个目中无人的薄昭,也终难逃‘天子亲设灵堂’的下场。 这两个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而古往今来,兄终弟及所引发的动荡,也不可谓不骇人…… 一时间,窦太后心乱如麻。 但天子启和长安朝堂,却没再多关注东宫。 ——天子启元年夏,匈奴使团入长安,再提和亲。 天子启据理力争,在同意和亲,并送出一应陪嫁的同时,也将匈奴人的某些过分要求悉数拒绝。 最终的结果,双方都不算太满意,但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匈奴人没有得到想要的一切,但也占了不小便宜——不费一兵一卒,便接回了一位娇滴滴的刘氏公主(宗室女)回草原,顺带赚回了许多陪嫁物资。 汉家一如既往,没能保留住华夏王朝的尊严,屈辱和亲,却也基本达成了战略目的:一到三年内,匈奴人不会大举南下。 和亲事毕,外部隐患得以暂时解决,朝堂的关注点,自然便落在了接下来的大事:削藩之上。 只是在削藩之前,梁王刘武,也再度从都城睢阳启程,西入函谷,再朝长安。 短短一年的时间内第二次朝长安,天下人无不为梁王刘武得宠的程度感叹。 但长安朝堂却知道: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并非单纯‘朝觐’。 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待其自长安再度踏上返回梁国的远途,长安朝堂,便将正式吹响削藩的号角,挥舞起劈向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吴王刘濞的屠刀。 吴楚x国之乱,也将正式进入倒计时…… · · · 天子启元年夏六月,长安城西郊,瓦窑。 少府监令张毅、皇长子刘荣,以及刘荣的两个弟弟悉数到场。 同样在场的,是少府几乎全部擅长陶器工艺方面的匠人。 ——今天,是‘汉少府官窑’第一批成品出窑的日子。 每一个人,包括皇长子刘荣在内,都满怀着期待和忐忑,静静等候着那一刻的到来。 过去这几個月,在场的人,都为这一刻付出了许多努力。 制作瓷土所需的瓷石,或者说是高岭土,是张毅得刘荣提醒,自雒城(后世景德镇一带)寻得,而后千辛万苦运回来的。 烧制瓷器所需要的上千度高温,是少府匠人们反复试验、改进,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才艰难达成的。 生胚釉面的花纹图案,是画师们一笔一笔画上去,再吹釉覆盖定型的。 到今天,费时三个多月,才终于等来第一窑成品出窑…… “呼~” “但愿能有几十件可用的成品吧……” 对于最终的成品率,刘荣不抱太大的希望。 ——在这个没有温度测量手段的时代,维持1200度左右的恒高温,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准确的说,是基本没办法保证的事。 恒温倒是好说:阻断热量流失,再适时补充燃料维持温度即可。 但维持的是什么温度,是没到1200度,亦或是超过了1200度? 没人知道。 便是刘荣,也只能在看过这第一窑成品之后,才能大致得出‘温度高了/低了’的结论。 与刘荣这毫不惧怕失败的低期望相比,冶金监令张毅面上,却尽是期待之色。 ——不能怪张毅太过自负,实在是过去这几个月,刘荣表现的太过自信了。 每一道工艺、工序,刘荣都能指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说,就连原材料:瓷土,刘荣都能给张毅指明产地! 这让张毅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就像是刘荣要做的这个瓷器,并非是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而是曾真真切切存在于上古,之后意外绝传,又偶然被刘荣得到制作方法的东西。 既然是存在过的东西,刘荣又如此信手拈来,张毅自然是抱有极大的期待。 便在这众人心思各异、面色各异的或期待、或忐忑中,那由黏土密封了一天一夜,又在今日清晨被砸开的窑口,终于彻底冷却了下来。 一名匠人弓腰走进窑内,感受了一下温度,确定没问题,才用厚厚的麻布盖住窑口位置的模具,小心翼翼的将其递出窑口。 便见两名等候于外的匠人赶忙上前,伸手接过,旋即就地挥动手中小锤,小心翼翼的将装有瓷罐的泥模砸开。 ——这第一窑,刘荣下令一律使用一次性模具,不需要保证成品大小一致,只需要个体美观即刻。 泥模砸开小半,透露出瓷罐的一小部分,刘荣心下便是一安。 待泥模被完全砸开,露出那口整体颜色以黑、红为主的完整瓷罐,张毅、刘德等人也微微咧起嘴角。 再由匠人用温水小心洗去罐上泥尘,露出瓷罐光滑眼里的釉面,整个瓦窑之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这……” “是烧出来的?” “不是说和陶器差不多吗?” “这、这……” 匠人们目瞪口呆,似是不相信这比镜面还光滑的器具,竟然出自自己之手。 张毅虽淡定些,却也明显鼻息粗重起来,双手虽一如往常的环抱于腹前,手指头却本能的一阵掐算,似乎是在计算此物的成本和利润空间。 唯独刘荣,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上前,蹲下身,在那瓷罐上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良久,方含笑站起身,环顾一周。 “此器得成,众匠皆有功,当赏!” 言罢,刘荣便交代张毅:将这第一件送去未央宫,便带着两个弟弟朝长安城而去。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几乎尽数在这瓦窑度过。 既然事情已经完成,刘荣,也该到了回长安的时候。 ——瓷器,终究不过是一件奢侈品。 而刘荣,即非商人,也非匠人…… 第053章 窦王孙 “过往数月,母亲如何?” 这是刘荣踏入未央宫之后,所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准确的说,这是刘荣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心心念念,反复派人去查探,却始终难以心安的大难。 对于刘荣的问题,那紧随于刘荣身侧,看上去颇有些憨直的魁梧寺人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没出岔子。” 只一语,便让刘荣悬着的心安下大半,却也依旧有些许疑虑。 见此,那寺人便再道:“近些时日,太子詹事窦婴来了几趟长乐宫,同夫人交谈。” “具体谈了些什么,奴不敢听,也听不懂。” “只是自窦詹事频繁入宫,寻夫人交谈时起,整个凤凰殿,都安宁了许多……” 听到这里,刘荣这才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心弦也终得以舒缓。 深吸一口气,将忐忑的心情调整过来,旋即便带着审视的目光,望向身旁那身形魁梧,神态憨直的寺人。 ——寺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并没比刘荣年长多少。 高达魁梧的身形孔武有力,根本不像是个绝了男根的‘阉庶’。 清澈耿直的双眸,更是像极了后世,目光清澈愚蠢的大学生…… “葵五啊~” “做的不错。” “若不是有你在,我在外这几个月,是怎么都放心不下母亲的。” 听闻刘荣毫不掩饰的称赞之语,人如其名的寺人葵五只憨笑着挠了挠头,又后知后觉的摆了摆手,客套道:“公子言重,这都是奴分内之事……” 看着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刘荣对这寺人的喜爱,只愈发强烈了起来。 说来这寺人葵五,也算是刘荣的老相识。 自穿越到这個时代,成为年仅六岁的皇长孙时起,葵五这个稍有些特别的寺人,便已经吸引了刘荣的注意力。 较同龄人更为高大、雄壮的身体,以及较同龄人相对晚熟,或者说是‘难熟’的心智,让这个可怜人,成为了凤凰殿众宫人一致的玩弄对象。 按理来说,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甚至可能稍微有些智力缺陷的寺人,并不足以吸引皇长子太多注意力。 直到那日; 直到那日绮兰殿,刘荣上门找‘大王美人’王娡算账,寺人葵五,才终于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品质。 ——那日,刘荣抬手握拳,示意带来的一众宫人,将那绮兰殿的女官直接杖毙! 结果众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无不带着骇然之色,却愣是没一个人敢动手! 凡事,就怕对比。 在那样的情况下,在所有宫人都面面相觑的时候,葵五二话不说,甚至是眼皮都没眨一下,当即一棍砸下,将那女官的生机彻底打断! 自那以后,凤凰殿曾经的受气包葵五,便成了皇长子刘荣罩着的人。 准确的说,是唯一得到皇长子庇佑的寺人…… “母亲在哪儿?” 于宫门处同迎接自己的葵五汇合,不多时便到了凤凰殿附近,刘荣本能发出一问; 待葵五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刘荣稍一愣,便径直朝着凤凰殿前殿——朝着母亲栗姬的居所走去。 “窦詹事今日也来了。” “夫人正和窦詹事,谈论……呃,谈论孝道?” “嗯,应该是孝道。” 葵五有什么就说什么,刘荣却是其中,品味到了些许耐人寻味的东西。 但一切,也还要见过窦婴,才能真正见分晓。 · · · “表叔!” 踏入正殿,刘荣未见其人而声先至,朗声一呼,便惹得窦婴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待刘荣大步走入殿内,作势便要上前拉住自己的手臂,窦婴却是陡然间面色一板! 果然惹得刘荣身形一滞,才稍缓面上沉凝,一板一眼的对刘荣拱手一礼。 “太子詹事臣窦婴,拜见皇长子殿下。” 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却惹得上首的栗姬一阵喜笑颜开,似是对窦婴对待刘荣的态度万分满意。 刘荣却是不敢托大,即没有故作洒脱的和表叔窦婴勾肩搭背,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不必这么见外’之类的话。 同样是一步步走上前,规规矩矩拱起手:“侄儿荣,见过叔父。” 别管刘荣是不是太子,窦婴都给足了刘荣‘准储君’的体面; 相应的:别管是亲的还是表的,刘荣对窦婴,也做足了侄子对叔叔该有的礼节。 刘荣如此‘作践’自己,让栗姬感到十分疑惑。 但刘荣本来也没指望老娘能看懂,只含笑走上前,拉过表叔窦婴的胳膊,便到殿侧坐下身来。 “表叔怎么有空到凤凰殿了?” “——平日里,侄儿我是苦苦哀求,却从不曾见叔父点头答允呐?” “莫非是我这做侄儿的,还没母亲这个表嫂面子大?” 刘荣出于活跃气氛为目的的一番调侃,却并没有换来窦婴的笑容。 只仍是一板一眼的拱起手,侧身对刘荣微一弓腰:“皇长子,羞煞臣矣。” “今汉家虽储位未决,但太子宫的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除了没有太子,太子宫内的一切,都和先帝时一般无二。” “臣作为太子詹事,为坊间私下称一声:家令;” “既是太子家令,自然要为未来的太子储君,将‘家里’的事梳理的井然有序。” “自然,便也没多少闲暇,能应皇长子的邀约了……” 又是文绉绉的一番答语,刘荣面上笑意虽依旧,暗下却已经感到了些许不适。 ——许是穿越者的灵魂,让刘荣很难适应这样的交流氛围,平日里,刘荣对二弟刘德的‘彬彬有礼’,便可谓颇有微词。 可刘德是弟弟,刘荣再怎么说教,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而窦婴则不然。 在没有太子的太子宫里做太子家令——这几乎意味着当今天子启,为窦婴开了一张空白支票。 虽然支票的空白处并非数额,而是转出账号,且窦婴也没‘随便填’的权利,但这也足够骇人听闻。 无论谁做了太子,但凡储君还姓刘,这汉家、这天下还姓刘,窦婴这个太子家令,便雷打不动! 得当今天子启如此恩宠,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窦婴姓‘窦’——严格意义上来讲,窦婴的姓氏,说不定还是减分项。 真正让窦婴享有如此超然地位的,是窦婴自己的才华:窦婴,是一个实至名归的大儒。 虽比不上孔、孟等圣贤,但在这个时代,窦婴窦王孙的名号喊出去,那也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敬称一声‘先生’的。 而这样一个大儒给刘荣带来的不适,自便是那文绉绉的交流方式,以及纯粹到极致的文青思维。 但刘荣能忍。 因为除了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外,窦婴这个大儒,也同样具备一条让刘荣好感无限的特质。 ——作为儒家之士,尤其还是享誉天下的大儒,窦婴和每一个纯粹的儒生一样,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坚定捍卫者! 若单只是如此,倒也不值得刘荣如此亲近,毕竟嫡长子继承制的捍卫者,在这个时代不占少数。 甚至可以说是占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 可偏偏这个大儒——这个坚决捍卫嫡长子继承制的大儒,姓窦。 窦漪房的窦…… 第054章 表叔,慎言 相较于已经日暮西山,只剩深宫里的薄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的薄氏外戚,窦氏一族的人员构成无疑健康了许多。 一代窦太后稳坐东宫长乐,与窦太后同辈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则负责窦氏一族的具体事务——主要是约束子侄后辈。 二代新鲜血液,有中人之姿的南皮侯世子窦彭祖托底,才华横溢的旁支子侄窦婴抬高上限。 再加上馆陶公主刘嫖长袖善舞,从中转圜调和,可以说窦氏一族,在过去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已经奠定了千年世家的坚实基础! 而整个窦氏一族,唯一能让刘荣看上眼的,或者说是能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感到庆幸的,便是窦婴窦王孙。 不单是,甚至不主要是因为窦婴这个大儒,本能的拥护一切原有秩序,包括嫡长子继承制。 真正让刘荣感到欣慰的,是有窦婴这么个未来之星,窦氏一族后继有人,便不至于因‘青黄不接’,而做出一些出格、莽撞的事。 就拿去年,馆陶公主刘嫖登门,向凤凰殿的栗姬提议结为姻亲举例。 ——如果没有窦婴这个未来保障,汉家下一任太子妃,必定会姓窦! 看看曾经的薄氏外戚,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即便手足兄弟薄昭身死,自己也隐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薄太皇太后也依旧将自家的侄孙女,塞给了当时的太子启,来保证家族尽可能的延续。 至于更早的吕氏外戚,那就更别提了; 除了孝惠皇帝刘盈侥幸或免,却也娶了亲姐姐的庶女张嫣,做自己的皇后之外,齐、代、燕、赵、淮南诸王——凡是太祖刘邦的子嗣,便无不有一位吕氏王后坐镇后宫。 按理来说,若窦太后坚持要塞一個窦氏女,给汉家未来的储君做太子妃,当今天子启也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有窦婴的存在,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个做了皇后的女性子侄,绝对比不上一个前途光明,且有真材实料的男性子弟,更能为宗族提供未来保障。 再者:当今薄皇后的凄惨一生,也可谓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听说皇长子去了少府,做了一件奢靡之物出来?” 简单拉几句家常,刘荣又刻意找了一会儿话题,最终,也还是没躲过窦婴这必不能少的一问。 意识到问题的些许严峻,刘荣只讪笑着低下头去,趁机飞快思考起合适的应对之法。 不料刘荣这边还没打好腹稿,或者说是还没找好借口,窦婴便自顾自抢先开口,替刘荣做出了辩解。 “凡是世间的事物,便没有绝对的好坏,真正区分善恶、正邪的,并非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用途。” “——如果胸怀鬼胎,即便是田间生长的粟米,也能用作聚兵谋乱。” “同样的道理,若是心胸坦荡,即便是奢靡之物,也同样可以为国效力。” “皇长子大行不顾细谨,舍己身而图国,实可谓大忠!” “有此皇长子,我汉家,何其幸甚……” 呃…… 这是刘荣最真实的反应:呃…… 啊这…… 什么鬼? 窦婴这上来就是刁钻一问,不等自己作答,又是一阵机关彩虹屁拍上来? 刘荣自认身上没有王霸之气之类的东西,更绝不会自负的认为:自己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便足以让窦婴这样的大儒丢下文人体面,如此不加掩饰的拍自己马屁。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窦婴今日,很不正常…… “表叔这话说的,侄儿自己都差点信了……” “——什么大忠似奸,舍身为国啊~” “不过是想讨好父皇,便想着给少府开一条财路,又没耐心薄利多销,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么一件奢靡之物罢了。” “孩童心智所为,却被表叔这般夸赞,侄儿我这张脸,可是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啊?” 带着自嘲的笑意,轻描淡写的将窦婴的彩虹屁全部‘退回’,刘荣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股审视。 作为皇长子,天然的储位竞争者、天生的政治人物,刘荣已经养成了一个极其实用的本能。 ——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首先判断其目的和动机! 别急着想这么做,对自己是否有利,而是要先想想:劝自己这么做的人,能因为这件事而得到什么。 很显然:从窦婴方才的话语中,刘荣实在推断不出窦婴有何图谋。 直到窦婴提及另外一件事,一段尘封的记忆,才缓缓涌现在刘荣脑海当中…… “陛下已经颁诏,召梁王再朝长安了。” “但在那之前,齐王、楚王,已经各自从封国出发,朝长安而来。” “——按时间来算,齐王、楚王,也确实都已经到了朝觐长安的时候(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眼下这个档口,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公子,难道就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隐约听出窦婴的意思,是叫自己小心梁王刘武——尤其小心梁王刘武在接下来,这场已经进入倒计时的诸侯叛乱中捞到太多功勋、威望,刘荣心下当即了然。 和栗姬已经把儿子刘荣,当成板上钉钉的准储君、把自己当做毋庸置疑的准皇后一样:窦婴,这是已经要把皇长子刘荣,当做汉家的储君太子来对待了。 太子家令,对待储君太子,可不就是知无不言,又殚精竭虑? 但刘荣不傻。 至少在刘荣看来,如今的自己,还远没有具备‘提前给自己构建太子班底’的能力。 于是,刘荣在漫长的思绪之后,只如是丢下一番话。 “表叔,说笑了。” “侄儿不过皇子之身,即无王爵加身,又无封国作为依仗。” “——父皇要削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倾尽所能的为君父效命。” “至于关东会闹成什么样,齐王、楚王为何来朝长安,梁王叔又来长安做什么……” “恕侄儿直言:古有杞人忧天,为天下人徒增笑柄。” “今有皇长子刘荣,但在其位,便只谋其政——只要一日是皇子,便会一日做好皇子该做的事。”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皇长子,断不敢有丝毫遐想……” 说罢,刘荣本能的侧过头,朝上首正要开口的母亲栗姬使了个眼色。 待母亲愤懑不平的住了口,刘荣才含笑正过头,对窦婴再一拱手。 “表叔今日所言,侄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半个字传出宫外。” “但侄儿这条性命,也并非刀枪不入、不老不死的;” “往后再来凤凰殿,表叔,万当慎言……” 第055章 老娘长进了? 在离开凤凰殿的时候,窦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尽是说不尽的欣赏之色。 ——没错,欣赏。 刘荣对储位的话题讳莫如深,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失望,反而还让窦婴本还有些疑虑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 皇长子,很不错! 至少不蠢!!! 坚持立嫡立长,就算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看刘荣今日这般反应,也断然差不到哪里去。 心心念念的事有了着落,窦婴离开时,就连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若非还要不舍得回头看刘荣,怕是都恨不能小跑而去。 而在目送窦婴离开,并招呼葵五替自己送一送之后,刘荣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用余光打量起上首主位,母亲栗姬那有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纠结神容。 “嘬!” “呼~~~” “舒坦呐……”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母亲主动开口,刘荣终不得不借着嘬茶的功夫,率先打破的殿内的宁静。 而后,便含笑侧过头:“母亲可是觉得方才,儿不该那般作答?” 话音未落,上首的栗姬点头如捣蒜。 “我儿为何那般挤兑窦王孙?” “——明明是来投诚,就算不温颜以待,也不该那般驳了王孙的体面?” “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太子詹事,我儿日后的家令……” 闻自家老娘又开始说起‘我儿日后必是太子’那套说辞,刘荣本温言悦色的面色陡然一拧,眉头也应声一皱。 再抿一口茶汤,将情绪尽量平复下去,才在老娘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再度开口。 “方才那番话,儿即是对表叔说,也同样是对母亲说的。” “——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不持其威、不揽其权。” “儿如今是皇子,就只做皇子该做的事,纵使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子嗣,儿也绝不会痴念储君之位。” “同理:母亲如今是栗夫人,就该只做好‘夫人’该做的事。” “即便册后诏书已经颁下,明日一大早就要住进椒房殿,母亲今晚,也还是要恪守‘夫人’的本分。” 老生常谈的一番说教,便见上首主位,栗姬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本能的不耐。 但转念一想:就连太子詹事窦婴窦王孙,都被儿子这番话说的喜笑颜开,不怒反喜; 莫非自己,也该听听儿子的话? 虽然不知道老娘心中所想,但见老娘难得没有开口打断自己的说教,更没有蛮狠的指责自己‘做儿子的还反教上母亲了?’之类,刘荣心下稍安。 稍思虑片刻,便继续道:“表叔窦婴,确实是太子詹事不假。” “但太子詹事是表叔的官职,真正能反应表叔脾性的,是‘儒士’二字。” “凡儒士,便大都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世袭罔替的道理。” “——说直白点,便是龙生龙,凤生凤,田鼠儿子会打洞。” “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表叔这个儒士,都会坚定不移的支持儿、支持皇长子。” “因为按照儒家坚守的道理,无论是百姓的家业,还是天家的宗庙、社稷,都必当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 “儿对表叔说那些,是因为表叔是儒生,儿就该对表叔那般说。” “若是换个人问,儿或许就不会那么说了。” “——有些人、有些事,并非是事实如此,就该怎般说、怎般做的。” “与人不默坐,对牛不弹琴,三思而行,有的放矢,才是母亲应该做的。” 本是想要为智商堪忧的母亲,解读一下自己方才,同表叔窦婴之间的那番谈话,说到最后,刘荣却还是本能的说教了起来。 用老三刘淤私下发的牢骚来说:刘荣担心老娘给自己惹祸,都快变成心病乃至心魔了…… 出乎刘荣意料,同时也让刘荣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又一番隐晦的说教,依旧没有召唤出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只见栗姬茫然呆坐于上首主位,不知是在思考刘荣话里暗含的深意,还是在艰难理解刘荣的话语。 “总算是知道老三那股子憨劲儿,是从哪来的了……” “就这脑子,怎么混进宫里的?” 见老娘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刘荣只暗下腹诽着,便打算放弃拯救母亲的脑子了。 不料刚要起身,便见栗姬嗡然站起身来,又摆出那一副有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在刘荣的注视下,栗姬一点点低下头,甚至不安的捏起了衣角。 许是这惴惴不安,好似小孩儿犯了错后,面对家长时的模样,刘荣终还是心软了一瞬。 “母亲有话,大可直言。” “反正从母亲嘴里,儿听惯了骇人听闻的糊涂话。” “再多上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我想帮帮我儿!” 不料刘荣话音未落,栗姬那鼓足勇气,却仍有些不安的怯怯声响起,引得刘荣当即一愣! 却见栗姬道出一语,又深吸一口气,再度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长子刘荣,抿紧了嘴唇。 “宫里的人都说,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我儿拖了后腿。” “——我想帮帮我儿!” “我不想给我儿拖后腿……” 说到最后,栗姬面上已是看不出是委屈还是哀怨,嗔怒还是落寞。 只再度低下头去,双手于身前汇聚在一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擦起彼此的指甲盖来。 见老娘这般模样,尤其又是前所未有的‘好好说话’,刘荣呆愣许久,终还是咧嘴一笑。 “母亲,已经帮了儿最大的忙了。” “——能抢在程夫人、贾夫人,还有其他诸姬、嫔前,最先为父皇生下儿,让儿做了皇长子。” “这,就已然帮了儿最大的忙。” 说话间,刘荣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一抹由衷的温和。 言罢,稍纠结片刻,终还是折身走上前,拉着母亲的手臂,在上首坐下身来。 “为了生儿,母亲在那般年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实在不敢奢求母亲能看透每件事、每個人。” “——为了生下儿,母亲已经去了半条命。” “剩下的事,就都放着让儿来吧……” “遇到什么事,母亲大可来问儿,只要母亲想知道、愿意听,无论何事,儿必皆知无不言。” “只是那绮兰殿的王夫人,乃至其他姬、嫔,母亲可万莫再轻信了……” 见刘荣终于肯跟自己温声细语的说话,栗姬许是心中哀怨得到了宣泄,一时间也哭成了泪人。 正含泪点头不止,听闻最后这句‘别轻信王夫人’,正要擦泪的手顿时滞在了半空,脑海中,也不由出现那女官灿烂的笑容。 “可是……” “王夫人说,是为了我好……” “——普天之下,除了父皇和儿兄弟三人,没人会为母亲好的。” 不等老娘再说出些超脱人类智商下限的话,刘荣便抢先开口打断:“尤其是这后宫之中,无论有没有生下孩子、无论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凡是个女人,便都绝不可能为母亲好。” “她们想的,只会是扳倒母亲和儿,她们和她们的儿子,就有机会觊觎神圣。” “如此居心叵测的人,母亲又怎可被一句‘为了你好’,便哄骗了去?” · · · · ps:实在抱歉,乌鲁木齐这几天零下二十多度,直接给我冻麻了…… 本来这几天就吭哧吭哧咳,今天上午又发烧,到晚上九点多才退,好不容易把头从枕头上拿起来,也就来得及写了这一章。 下一章马上开始写,但显然来不及在12点之前发了,粗略估计大概会在两点。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担待。 冬去春未来,衣食父母们注意保暖,别染了风寒哦~ 第056章 母亲啊~母亲…… 走出老娘所在的正殿,刘荣心中,只一阵不是滋味。 便是一旁的玄冥二少,也不由默然低下头去,面色说不尽的复杂。 “唉……” “母亲啊……” “母亲……” 不得不说,母亲栗姬方才的反应,让刘荣难免有些动容。 尤其是那擒泪蹦出的一句‘我想帮帮我儿’,更是直戳刘荣的泪腺。 如果才穿越到这个时代不久,刘荣或许真的狠得下心,动用一些非常手段来摆脱‘猪队友’。 但事实是:刘荣穿越到这个时代时,才刚六岁。 彼时,母亲纵然已生下三胎,却也还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弟弟还是总角之年的小豆丁; 太子老爹才刚加冠不久,也才刚摆脱慎夫人、梁怀王刘揖对自身地位的威胁,开始逐步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 六岁,连屎尿都掌握不太住的年纪,皇长孙刘荣,自更不可能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在那座如史前巨兽般,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吃进去的阴暗太子宫,唯有这个历史上‘一声老狗开鬼门’的蠢货老妈,能让刘荣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或许是因为刘荣能凭皇长孙、太子长子的身份,让栗姬母凭子贵; 也可能是刘荣这個长子,真的对栗姬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无论如何,刘荣都无法否认:自己对母亲栗姬,绝非是‘刚认识,不熟,无所谓’的心态。 过去十年,刘荣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确确实实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是年仅六岁的皇长孙,还是这十年来的经历,都让刘荣无可奈何,只能接受‘有一个蠢货老妈’的悲惨命运。 到了今天,便是这份无奈,似乎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呼~” “子不嫌母丑啊……” “便是再蠢,也终归是我兄弟三人的生母。” “蠢归蠢,终还是念着我们的……” 自顾自又一番唏嘘感叹,也终于让两个弟弟从复杂的情绪中稍回过神。 废了好大的力气,公子刘德才总算是对自家大哥强挤出一抹笑容。 “看今日这般,母亲,似也是长进了些?” 却见刘荣满是洒然的一摆手,又畅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是也好,不是也罢。” “能听得进去话,能说出那么一句‘想帮帮我儿’,足矣。” “剩下的,就要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去头疼了。” 嘴上说着‘剩下的由我们头疼’,刘荣面上神情,却再不见‘又要因为蠢货老妈而头疼’的郁闷神容。 许是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刘荣今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也正是这一顿悟,便彻底改变了凤凰殿这母子四人的命运,让这母子四人,走上了同原本的历史线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四呢?” 不再为母亲头疼,刘荣自然便问起了正事。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兄弟三人都在长安城外,对于长安城内,尤其是宫内、朝野内外的事,都了解的很是片面。 即便有皇四子刘余间歇性派人传消息,但总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借旁人之口转述的。 自家大哥问起正事,老二刘德当今一颔首:“已经在大哥那儿候着了。”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下意识就要抬脚而去,却也还是回过身,深深看了殿门内,那形单影只的薄弱身影。 “葵五啊~” “有信得过、靠得住的寺人没有?” · · · 刘荣只能说:有卧龙存在的地方,必然不会距离凤雏太近。 ——还真有! 除了葵五之外,凤凰殿内,竟然还真有一个和葵五一样的憨痴寺人! 那寺人名:夏雀,情况和葵五类似,也是因为某些不清不楚的原因,导致脑子有些不灵光。 不同的是:憨寺人夏雀,并没有葵五般强壮的体魄——恰恰相反,夏雀生得一副极其单薄、瘦弱的身子骨,让刘荣都有些怀疑面前之人,究竟有没有满十岁…… 与葵五同样痴憨,又生的极其羸弱,夏雀在凤凰殿的日子,自然是和过去的葵五‘大哥别笑二哥’。 久而久之,二人自也就报团取暖,成了彼此仅有的伙伴和依靠。 问清楚这寺人夏雀的底细,并确定夏雀与身边的葵五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刘荣又和夏雀简单交谈了一番。 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思考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刘荣很快便做出决定:将寺人夏雀,送到母亲栗姬身边伺候。 刘荣觉得,就自家母亲那个脑子,实在不适合和宫里的人精们打交道。 对栗姬而言,夏雀这个痴人,刚刚好…… “好好侍奉夫人。” “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就到我那儿寻葵五,实在不行就直接找我。” “嗯……平日里多吃些。” “瞧这身子骨瘦的,跟老三刚七八岁那会儿似的……” 寺人夏雀显然还处于懵逼状态,对于皇长子的吩咐,只本能的点头不止。 倒是一旁的葵五,见到小伙伴终于出息了、混出来了,满是喜悦的将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却也不知何时,由两行热泪湿了脸庞。 “葵五?” “——公、公子。” “走了。” 看出葵五的复杂情绪,刘荣并没有拆穿,自然地招呼一声,便朝着自己所居住的侧殿而去。 而在刘荣身后,看着刘荣远去的背影,葵五满是焦急的纠结片刻,终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回过身去,小跑到了夏雀的面前。 “公子,是个好人!” “若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去帮你揍他!” “——这是公子说的,谁欺负了公子的人,都由我去揍!” “这两个饼子拿着吃,别再任由旁人抢你吃食!” “我明天再过来!” 以极快的语速,道出自己此时能想到的所有话,葵五又对小伙伴夏雀咧嘴一笑,终还是朝着刘荣远去的方向撒丫跑去。 只是殿门外,独留夏雀孤身一人,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只被强塞过来的米饼; 啪嗒; 啪嗒。 原本还带些米香的饼子,逐渐被一股咸腥所包裹。 同样被包裹的,是寺人夏雀那支离破碎的心…… 第057章 楚王有病吧? 凤凰殿坐落于未央宫内,虽较宣明殿、广明殿、绮兰殿大些,但也实在大不到哪里去。 从栗姬居住的正殿或者说前殿,到刘荣所居住的侧殿,其实不过百十步的路程,刘荣却领着葵五走得极慢。 一路上,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夏雀~” “倒也算是人如其名——瘦的跟家雀儿似的。” “是夏天进的宫?” 刘荣随口一问,葵五却面色忧郁的点下头:“是。” “算下来,比奴都还要早两年。” 便见刘荣稍一点头,双手负于身后,步幅缓慢的向前走着。 再问道:“凤凰殿的宫人们,平日里都吃不饱饭?” 这一回,葵五却没急着点头,而是将本就有些皱起的眉头,锁的更紧了一些。 “他老被欺负!” “奴每回都能抢到好几个饼子,可刚分他一个,眨个眼睛的功夫,他就立马被人给抢了吃食;” “一直被抢到奴都只剩一个饼子了,才能和他一人一半分了吃。” “有的时候,就连这最后半个饼,他都能让人抢了去……” 听到这里,刘荣也算是知道夏雀,究竟为啥会瘦弱成那般模样了。 被净了身,去了男根,寺人们自没脸再用家族姓氏,甚至都不敢用原来的名字,只能新起一個。 而入宫后新起的名字,往往又十分随意。 如当今天子启身边的老太监头子,寺人群体的天花板——未央宫宦者令,便名:春陀。 左右不过是春天进的宫,又不知因何缘故,取了个‘陀’字。 夏雀既然能在入宫后,被起名叫‘雀’,那就说明入宫的时候,这个苦命人,就已经瘦弱的不像样子了。 偏偏又是个痴人,入宫后饱受欺凌,跟着葵五混,三天饿九顿…… “没事。” “往后,他不会饿肚子了。” “你也是。” 感受到葵五挥之不去的担忧,刘荣本就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慢下来些,语带温和的安抚了一句。 却见葵五非但没有就此安下心,反而愈发有些焦躁了起来。 “公子不知道,这宫里头,好人实在是太少了。” “公子算一个,奴算一个,那憨货也算一个——入宫这么多年,奴就见过这三个好人” “平日里,夫人对宫人们又是动辄打骂,更甚杖杀……” “偏那憨货又是个闷葫芦,只知道闷头做事,谁搭话他都不理。” “奴,很担心他会惹恼夫人……” 感受到葵五对那寺人夏雀的拳拳相护之心,刘荣不知为何,竟还有些嫉羡起那夏雀来。 含笑一摇头,再道:“母亲性子虽急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 “又是我派去侍奉的人,母亲,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我留。” “——放心吧。” “实在挂念,就多去看看他便是了……” 闻言,葵五总算是将信将疑的点下头,算是接受了刘荣的说辞。 刚从忧虑中回过神,便闻刘荣再问道:“你二人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葵五当即一愣,将满是疑惑地清澈目光,撒向刘荣那平易近人的温和面容。 便见刘荣含笑解释道:“若不先问清楚,等日后你二人立了功,我就该不知要如何赏赐你二人了……” 刘荣话音刚落,葵五便憨笑着挠了挠头,当即咧嘴一笑,再不复见方才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肉!” “那憨货喜食肉!” “奴……嘿嘿,奴也喜欢!” 被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再一笑,刘荣终是含笑摇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 “我记下了。” · · · 时隔三个多月,再次回到自己的居所,刘荣的身心,只本能的放松了下来。 甚至都没顾上和等候于此的四弟刘余打招呼,便大踏步上前,在心心念念的摇椅上躺下身。 “啊~~~” “舒~~~~~坦……” 见自家大哥这般模样,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不约而同的咧起嘴角,气氛也瞬间变的无比轻松。 至于老三刘淤,则是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撒向紧跟在刘荣身后的葵五,似乎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被刘淤阴恻恻目光盯着,葵五只觉心底一阵发毛,便本能的挪动着脚步,往刘荣所在的摇椅后躲了躲。 这一下,刘淤看向葵五的目光,又再添一分不善…… “说是齐王和楚王,抢在梁王叔前面先朝长安了?” 对于葵五和刘淤——这两个憨货的恩怨情仇,刘荣并没有过多关注。 在摇椅上躺下身,稍享受片刻,便直入正题。 刘荣此言一出,老四刘余知道大哥这是在问自己,便当即上前两步。 正要开口,却见二哥刘德不知何时、从何处取来了一方矮几,含笑摆在了自己面前。 矮几之上,是摊开的空白竹简,研了墨的砚台,以及蘸了墨、搭在砚台边的毛笔。 “谢、谢二、二哥……” 由衷的一番感谢,却只引得刘德含笑一点头,又轻轻朝刘荣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是大哥交代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余便再次望向自家大哥,正要开口再谢,却见刘荣依靠在椅背上的脑袋稍一侧,笑着对自己一眨眼。 只刹那间,心中便是一阵暖流涌过。 手中的笔落在竹简上,也莫名轻快了起来。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依制请朝长安。 ——坊间传闻,楚王已经与吴王私下接洽,商谈不轨之事。 ——齐王此朝长安,或是要观望;至于楚王,实在让人看不透来由…… 看着手中简书,刘荣面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似对这一切都早有预料。 合上简书,稍一思虑,便满是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齐王,是来找父皇坐地起价的。” “——为了不让寡人、不让我齐系七王与刘濞同流合污,陛下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 “至于楚王么~” “嘿,搞得我都有些按捺不住悸动,想豁出命去,把人强留在长安了……” 听闻刘荣此言,一旁的老二刘德、跪坐案前的老四刘余,都不约而同的点下头。 老三刘淤,依旧在用眼刀凌迟葵五,吓得憨寺人止不住的往后缩,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土里。 过了一会儿,老二刘德斟酌着开口:“楚王此朝长安,确实让人不解。” “但若是将楚王强留在长安,恐怕会落人口实,平白让楚国有了举兵的借口:王困长安。” 闻言,刘荣只淡然一点头:“我知道,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他刘戊犯的病,还不至于传染到我身上。” 随口应付一声,刘荣便将手中简书递还给四弟刘余,躺靠在摇椅上,目光撒向殿墙外的蓝天白云,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第058章 我有卵子! 齐王朝长安这件事,就算没有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单就是这一世养出来的政治嗅觉,刘荣也能意料的到。 ——如今汉家,燕、代、赵、齐、吴、楚、梁、淮南、长沙等诸侯国,都是有各自的标签的。 戍边三王:燕、代、赵,燕国地处大汉版图东北角,气候恶劣到就连匈奴人南下侵扰,都不怎么愿意走燕国的方向,属于绝对的苦寒之地。 代国更苦逼——国土没燕国大,人口没燕国多不说,还因为气候比燕国好一些,而导致匈奴人更喜欢从代北入侵汉地,更是在‘苦寒’的基础上,多了条‘汉匈前线’的标签。 唯独赵国,由于没有直接和草原接壤,战略处境相对交好,而得以保留自春秋战国时起,便由来已久的‘盛产歌舞姬妾’的艳名。 相较于北方戍边三王,南方藩王们的日子,那就轻松惬意许多了。 ——梁国坐镇关中东门户,位居天下交通要道,幅员辽阔,气候适宜,又有当朝天子、太后无限宠溺,整个少府在背后输送物资,可谓当今汉室第一强藩! 南北乡邻的吴、楚二国,前者凭铸钱之利累赀巨万,后者则自古强盛,又沾着丰、沛龙兴之所的光,同样国富力强。 淮南地广,水资源丰富,农业极其发达,虽然当不起‘粮仓’之名,却也能在自给之余,对周边输出一定数量的粮食,缓解关东普遍存在的粮食短缺问题。 长沙地处南方湿瘴之地,气候极热、极潮,境内雨林遍布,属于和燕、代处于相反极端的另一种‘苦寒’之地。 而齐国,早自春秋战国时起,便历来是以工商、渔盐之利闻于诸侯,虽兵马羸弱,却是异常的富庶。 说白了:无论齐王是周时的姬姓、田氏代齐之后的田姓,亦或是如今的刘姓,只要是齐王,就都难免会沾染上商贾市侩之气。 对于‘齐王’这个身份而言,任何事,都可以被视作是生意。 就好比后世那句名言:只要利益足够大,商人甚至能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朝堂磨刀霍霍向藩王,齐王刘将闾想的不是如何自保,而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入朝,想要听听当今天子启的‘报价’。 这份勇气,让刘荣都不免有些感慨:若是价格合适,怕是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会是齐王心中的‘非卖品’吧…… “齐王此朝长安,大概率会败兴而归。” “——父皇或许会虚与委蛇,尽量稳住齐系,但绝不会为此而割肉祈求。”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句:如果齐系不和刘濞同流合污,朝堂便绝不会忘记齐系对宗庙、社稷的忠诚——诸如此类的空话。”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思虑良久,刘荣终是为齐王入朝一事给出结论:来敲竹杠的,但基本不可能敲的到。 原因很简单:齐王觉得这是生意,天子启可不会这么认为。 准确的说,普天之下,除了齐王刘将闾之外,恐怕没人敢将天子启的《削藩策》,以及即将爆发的吴楚x国之乱,看成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 至于楚王刘戊,情况更是一目了然。 “既然楚王刘戊和吴王刘濞‘私下书信往来’的事,都已经是坊间传闻的程度,那楚王的反叛,也基本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戊居然还敢请朝长安……” “——嗯,大概率是还有些迟疑,下不定决心,便想要借此番入朝长安,来探探朝堂的底。” “如果朝堂表露出颓败之姿,刘戊便可以壮起胆子,彻底投身于刘濞的阵营。” “应该也有顺带迷惑朝堂,让朝堂误以为‘楚国不会反’的意味在其中,但这点小心思,父皇也绝不至于被诓了去。” 又是一阵沉思,为楚王刘戊入朝也给出定论,刘荣思虑再三,终是沉沉一点头。 “近几日,父皇可能会借瓷器之事召见我,实则却是让我出面,应对齐王、楚王。” “老四回去之后,告诉兄弟几个:齐王、楚王离京之前,都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宫殿,不要闹幺蛾子。” “——尤其是绮兰殿那边,老二亲自走一趟。” “一定不能在这个档口,坏了父皇的大事。” 有条不紊的做下安排,待二弟刘德、四弟刘余相继领命,刘荣才再度点下头。 稍沉默片刻,便顺着话题问道:“近些时日,绮兰殿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闻言,老四刘余当即拿起笔,在竹简上又写下一行字。 ——小王美人临盆,皇十一子诞,父皇赐名:越。 ——王夫人当即下令:绮兰殿闭门谢客,以使小王美人安心修养。 “正好。” “绮兰殿‘闭门谢客’,也免得我再去头疼那位王夫人。” ··· “不对,老二还是得走一趟,把话带到。” “那位王夫人,可从来都不是個安分的主。” “别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闭门谢客,暗地里蝇营狗苟……”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派二弟刘德走一趟绮兰殿,又仔细思考许久,确定自己没有遗漏,刘荣稍坐直的上半身,才再度缓缓躺回了摇椅之上。 正事儿聊完,兄弟几人才恢复先前,那轻松愉悦的氛围,开始闲聊起来。 ——听说大哥做的瓷器,让父皇赞不绝口,还让朝公百官大开眼界? 接过刘余递来的简书,刘荣只嘿然一笑:“父皇赞的不是瓷,是钱。” “瓷器的价格,我已经报给少府了:寸瓷寸金。” “人头大小的一口瓷罐,作价便是百金不止,一窑便能出几十口,父皇当然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 “等忙完这阵,我还得再走一趟少府。” “看能不能搞点医用酒精出来,到时候打起仗,有酒精给伤口消毒,当也能救回不少伤兵……” 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再度陷入自言自语,好似自己和自己聊天的奇怪状态。 兄弟几人也见惯不怪,各自低着头,思虑起各自的事。 ——刘余想的,自然是回去之后,把这些话尽量通俗易懂的讲给弟弟们听。 刘德所想,则是去了绮兰殿,要以怎样的姿态、措辞,警告那位王夫人‘别闹幺蛾子’。 至于老三刘淤…… “不就是身形魁梧了些,气力足了些么……” “——我有卵子!” “一介阉庶,拿什么和我比?!” 对于刘淤的心理活动,葵五一无所知。 此刻,葵五只想问问刘荣:三公子平时,不吃人的吧? 就算是吃,当也会嫌寺人肉骚? 第059章 皇长子以为可否? 刘荣得到天子启召见,是在返回长安三天之后。 本就做好了随时会被召见的准备,待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居所外,刘荣自是当即起身,跟着那宫人朝宣室殿走去。 原以为一路上,都会和往常一样沉默无言。 却不曾想,在踏出凤凰殿后走出几十步,那宫人老迈而又阴柔的声线,便在刘荣耳边响起。 “听说公子为自己和夫人,各寻了个痴人?” 毫无征兆的一问,引得刘荣脚下步伐都是一滞,眉头也应声一皱,似是对老寺人开口与自己搭话,而颇感诧异。 但考虑到面前的老寺人,正是这未央宫里的太监头子,甚至是汉家寺人群体的‘王’:未央宫宦者令,刘荣便也当即了然。 “说不上‘寻’。” “这二人本就在凤凰殿,心思都颇有些纯真,正好最近身边缺人,便打算用上一用。” “怎么?” “这二人和春公,莫非还有些交集?” 嘴上是这么问,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询问的意思,似乎在开口发问之前,心下就已经有了答案。 ——宦者令春陀,是当今天子启身边仅有的、能得到信任的寺人。 虽然在刘荣这样的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面前,春陀仍旧难以摆脱寺人的卑贱身份,但对于未央宫内的寺人,乃至包括婢女、女官在内的宫人而言,宦者令,都可谓是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而且是认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比皇帝矮上一头的那种。 如果夏雀、葵五那两个憨货能和宦者令搭上关系,那往日,自也不可能在凤凰殿受人欺辱,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刘荣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春陀:既然没关系,那宦者令,还是少掺和我凤凰殿的事吧…… 宦者令春陀,何许人也?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即皇帝位,又册立储君太子之时,便从千百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跟在年仅八岁的太子刘启身边,给太子做中车属令的人! 抛开寺人的身份不谈,说春陀也同样是当今天子启的潜邸心腹,一点问题都没有! 尤其还是寺人,从小便在水深似海的皇宫谋生存,又怎会听不出刘荣话外深意? 当即便是一声讪笑,解释道:“那两个痴人,老奴也是近些时日才听说,断然算不上‘有干联’。” “只是陛下听说了此事,便问了一嘴:硕大的凤凰殿,莫非连两個好用的寺人都寻不得?” “因此事,奴也算吃了一顿挂落……” 这一下,刘荣算是听明白了。 刘荣在自己和老娘栗姬身边,各自安排了一个痴人,天子启认为这是凤凰殿的寺人都不可用,甚至已经到了刘荣宁愿选痴人,也不愿寻个正常人的程度。 而宫内寺人们的调度,理论上也确实是宦者令的职责范围,派谁去哪座殿供人驱使,也确实是春陀这个宦者令拍板。 如此一来,‘凤凰殿无寺人可用,以至于皇长子选了两个痴人’的黑锅,便莫名其妙的扣在了春陀这个宦者令的头上。 ——要不是宦者令派了一群酒囊饭袋去凤凰殿,皇长子怎么宁愿选两个痴人? 这不,在天子启那儿吃了挂落,春陀这是借着今日,为天子启引见刘荣的机会,在向刘荣抱怨自己被殃及池鱼了…… “一时肆意,竟是祸及宦者令,却非有意。” “待见了父皇,我自会解释清楚的。” 虽然是寺人,但终归是老爹身边的人,尤其还是宦者令,刘荣虽然不必太尊重春陀,却也没必要去得罪。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见刘荣如此作态,春陀当即咧嘴一笑,却也没忘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架势。 “公子言重,言重……” 一路无话。 抵达宣室殿,于殿门外解下腰间佩剑,脱下脚下布履,又一丝不苟的整理了一番衣冠。 旋即侧过身,对春陀递出一个‘没问题吧?’的眼神,待春陀含笑一弓腰,刘荣才正过身,跨过了宣室殿的高槛。 抬头稍一撇,心下便是微微一凛。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平陆侯刘礼……” “太子詹事窦婴,少府令岑迈……” 只余光扫了一眼,刘荣心下非飞速思考起来。 齐王、楚王在场,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至于当朝宗正:平陆侯刘礼,本就是楚元王刘交的儿子,楚王刘戊的叔叔; 再结合‘宗正’的官职,出现在这个场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少府令岑迈的出现,则大概率是由于天子启召见刘荣的借口:有关瓷器的事。 唯独太子詹事窦婴…… “儿臣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将心中的疑惑暂且搁置,规规矩矩对天子启一见礼,刘荣便侧过身,对齐王、楚王所在的殿侧又一拱手:“见过齐王叔、楚王叔。” “见过平陆侯。” “少府安好,窦詹事安好……” 悉数打过招呼,又等来天子启一声‘坐下说’,刘荣这才挪动着脚步,在末席坐下身。 齐王刘将闾,是齐悼惠王刘肥第八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辈; 楚王刘戊,则是太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孙子,同样算是刘邦的孙辈。 齐王、楚王皆为太祖孙辈,辈分与当今天子启齐平,自然就算是刘荣的叔叔辈。 至于平陆侯刘礼,比天子启都还要高一辈,若是较真起来,刘荣得喊一声‘叔祖’。 但终归是旁支,又是在这样的半正式场合,刘荣直接叫爵位:平陆侯,倒也没人能挑出不对。 刘荣的出现,似乎也没有打破殿内原有的氛围,各自见过礼,众人又都恢复到先前,各自挂着浅笑,实则却也各有所思的神情。 便见上首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笑意,目光自然地在殿内众人——主要是齐王、楚王二人身上扫过。 “操持贱业,丢我刘氏的人……” “纨绔子弟,堕乃祖之贤名……” 暗下为这两位亲戚定下评语,天子启的目光,终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刘荣的身上。 思虑片刻,便稍咧起嘴角,朝殿侧的岑迈一指,目光却仍望向末席的刘荣。 “召皇长子前来,是因为瓷器的事。” “——齐王,有意自少府购买一些瓷器,带回齐地售卖。” “少府却说瓷器,是皇长子做出来的物件,该当如何,还是应该由皇长子做主。” “皇长子以为可否?” 第060章 皇长子?大喷子! 皇长子以为可否? 这句话,暗含的信息量很多。 ——堂堂汉天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就一件事问自己的儿子:你觉得这样行不? 答案是:天子觉得不行,但没法亲口拒绝,想借儿子的口来回绝此事。 也就是说,对于齐王刘将闾想要掺和瓷器生意的意图,天子启并不想答应,却又碍于削藩在即、朝堂需要稳住齐系的必要性,而不便直接开口回绝。 这还只是第一层。 继续往下深挖:天子启今日召见刘荣,瓷器只是个引子,只是召见刘荣的借口。 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想要借刘荣的嘴,对齐王、楚王说一些自己想说,却又不方便亲自说的话。 说的直白些,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刘荣负责恐吓、告诫,天子启再站出来安抚、拉拢。 而这,就意味着刘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准确揣摩到天子启的意图,准确说出天子启想说,却碍于身份而没法亲自说的话。 想到这里,刘荣便含笑起身,并没有直接回答皇帝老爹的问题,而是对落座首席的齐王刘将闾遥一拱手。 “久闻齐地以工商之业、渔盐之利闻名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 “——就连齐王叔堂堂宗亲藩王,都时刻不忘借工商之业谋求贾利,想来齐地的民风民俗,也大抵如此了。” “却是不知此番,王叔想要带多少瓷器回齐国,又愿意给出怎样的价钱?” 先是言语暗讽刘将闾‘堂堂诸侯藩王,却操持商贾贱业’,刘荣便自然的询问起订单量,以及刘将闾能给出的收购价。 倒不是因为刘荣,真的打算和刘将闾聊这笔生意。 而是方才走入殿内时,刘荣从皇帝老爹的僵硬笑容,以及少府令岑迈满脸的为难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齐王刘将闾,恐怕是以少府的瓷器,来作为此朝长安,敲朝堂竹杠的切入点了。 既然是敲竹杠,那自然是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只是不知刘将闾,究竟会如何粉饰自己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意图…… “却是让长公子见笑了。” “我齐国地狭、土寡,若不谋商贾工商之利,单凭农耕,齐地之民断是养不活家小妻儿的。” “便是寡人齐王之躬,也是时刻心系民生民计,总想着能再从什么地方,买入一批粮食到齐地,生怕治下子民挨了饿、受了寒。”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便染上些贾人的习性……” 对于刘荣的暗讽,齐王刘将闾并没有当回事。 做了这么多年齐王,类似的冷嘲热讽,刘将闾早就听的耳朵生了茧子。 ——骂的比刘荣还难听、还过分的,刘将闾也不是没听过。 作为一个商人气、市侩气颇重的宗亲藩王,刘将闾只在乎现实利益。 至于一言一语之间的得失,根本就不会让刘将闾生出情绪波动。 一如往常的,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一番,同时也算是为后续做好了铺垫,刘将闾这才顺着刘荣的话题,开始表明自己的想法。 “公子在少府做的瓷器,寡人看过了。” “——甚是精美!” “只是这瓷器质地过脆,并不比陶器坚固多少,不似铜、木硬,又不比布、帛软。” “齐国远长安数以千里,若是直接运瓷器,一路上车马颠簸,只怕是……” 适时止住话头,刘将闾便是一阵摇头叹息,似乎是为此感到十分困扰。 但殿内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听出了刘将闾话里的意思。 “好!家伙~” “合着这是直接盯上制作工艺了?”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知道方才入殿是,皇帝老爹脸上的笑容为何那般僵硬,少府令岑迈的脸上,又为何会愁云密布了。 “呵……” “原以为齐王叔,是想从少府分碗肉羹。” “不曾想,竟是要连锅一起端回临淄?” 意识到刘将闾的目的,也对天子启的立场有了大致猜测,刘荣只含笑一语,便将刘将闾的心思戳破。 话说出口,也不忘用余光扫向上首的天子启,确定自己没猜错天子启的意图。 见天子启面色如常,刘荣心下大定,便也就不再和刘将闾客套了。 “瓷器,是我这个皇长子得知朝堂削藩在即、关东或有大变,很可能会军费不足,而为少府新开的财路。” “——等来日,吴王刘濞举兵谋逆,祸乱关东时,少府便要用售卖瓷器赚来的钱,作为朝堂平叛大军的军费。”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远在临淄的王叔,都需要朝堂大军去救……” “却不知:王叔要连锅端走少府这条新财路,又能给少府内帑,做出怎样的补偿?” 表面上,刘荣是在问刘将闾能开出什么价,但实际上,这番话却是将齐王刘将闾,逼到了一個十分尴尬的境地。 ——吴王要反,这是如今汉室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在这个前提下,在少府内帑正要用钱,而且是流水般往外‘流钱’的档口,刘将闾舔着个ac脸就要挖少府墙角,显然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最合理的,当然就是事实:如果能从少府得到瓷器的制作工艺,齐王刘将闾为代表的齐系七王,就能在口头上承诺‘不与吴王刘濞同流合污’。 而这,也正是刘将闾尴尬的点。 “敢说出来吗?” “敢当着父皇的面,说‘只要把瓷器的制作工艺给寡人,寡人就不造反’吗?” 刘将闾显然不敢。 别说刘将闾这么个精明的‘商人’了,哪怕是个傻子,但凡没傻的太严重,便也同样不敢。 可除此之外,齐王刘将闾,显然也给不出其他有说服力的理由…… “寡人,可以给少府分利。” “凡是齐地出产的瓷器,其售卖所得,寡人都可以分一半给少府。” “少府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岁入千金……” 刘将闾话音未落,刘荣便笑着摇摇头,开口打断了刘将闾的幻想。 “这事儿,不是只有齐王叔能做。” “楚王叔、梁王叔,乃至北方的燕、代、赵,甚至南方的长沙王,也同样能做。” “——说句不恭敬的话:若确有此意,父皇甚至可以在宫中随便找个寺人,也同样可以去做这件事。” “一如先帝时,于蜀地铸钱的邓通?” 说到敏感处,刘荣不忘再一斜眼,偷偷瞥向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 上个月,邓通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这个曾经富可敌国,甚至于吴王刘濞平分天下货币市场的幸臣,终于还是没能逃脱那句卜语为自己定下的宿命。 但此时此刻,天子启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一个死人身上。 得到天子启默认,或者说是‘不会因此降罪’的授意,刘荣终是暗松一口气; 旋即,也道出了盖棺定论,让齐王刘将闾彻底从幻想中醒来的一番话。 “比起这么一个只需要吃饱、喝足,经营所得会尽数纳入少府,且必会对父皇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寺人,齐王叔,又强在了哪里呢?” “——少府为何要平白把瓷器的一半利益,分给于国无功、于民无益,不思忠君报国,只谋商贾之利的齐王叔呢?” ··· “齐王叔又如何保证在将来,借瓷器之利而积累下庞大财富之后,不会像如今的吴王刘濞那般,动了觊觎神圣的心思?” “亦或是当下,王叔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碍于家底没有刘濞那么厚,这才盯上了少府的瓷器???” 第061章 陛下! “混账东西!” “怎么跟你王叔说话的?!” 不出刘荣预料:白脸唱罢,红脸登场。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一拧,恶狠狠对刘荣一声训斥! 又做出一副气的鼻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气’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按捺下怒火; 再狠狠瞪刘荣一眼,才强挤出一抹淡笑,望向殿侧首席,已经被怼的哑口无言的齐王刘将闾。 “小辈不懂事,满口胡言乱语,齐王是长者,便莫于这混账计较了。” “——至于瓷器的事,好说。”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谈的呢?” “与其便宜了外人,当然还是自家人更该照顾着些。” 如是说着,天子启仅存的‘怒火’也尽数消散,却又深吸一口气,将话头悄然一转。 “只齐王也知,最近这两年,朝堂实在是多事之秋。” “——吴王老贼蝇营狗苟于关外,北蛮匈奴虎视眈眈于边墙。” “唉……” “朕这天子,也难呐……” ··· “过几年吧。” “等忙完了这些事,齐王下次入朝的时候,再和少府谈具体的事宜。” 一番看似温和,实则却也耐人寻味的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的立场。 ——瓷器,齐王可以想,但暂时也只能想想。 至于‘下次入朝再说’,潜台词也很明显:如果齐王还能在三年之后,以‘齐王’的身份入朝长安,那瓷器的事也不是不能谈。 这里的‘不是不能谈’又有几分真假,只能说:懂得都懂。 被刘荣毫不留情面的一番冷嘲热讽,又被天子启看似温和的隐晦敲打了一番,自知此朝长安已经捞不到便宜,齐王刘将闾只如丧考批的将头耸拉下去。 而在刘将闾身侧,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楚王刘戊面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王呢?” “不想带几件瓷器回去,摆在王宫里赏玩?” 正皱眉思虑间,被天子启冷不丁点到名,又同样是瓷器的话题,楚王刘戊只本能的望向身侧,满脸灰败的齐王刘将闾。 只片刻之后,便赶忙含笑拱起手:“瓷器精美,却过于昂贵。” “臣国贫,便不动这贪念了……” 带个屁!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身边坐着呢! 却见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闻言,只笑意不减的伸出手,用指背轻轻摩擦起那口001号少府官窑,目光中更带着不加以掩饰的喜爱。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瓷器,天子启,很是喜欢! 尤其是那以红、黑为主调,以白色为点缀的釉色,更是让天子启爱不释手。 若非昂贵,天子启恨不能整个宣室殿,都摆上这样精美的瓷器,以供自己日夜欣赏。 但作为天子,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天子,在知道瓷器的价值之后,天子启显然不可能这么做。 ——天子启,不是由衷讨厌奢靡享受。 准确的说,这世道之上,压根儿就没有天生讨厌奢靡享受的人。 只是相较于奢靡享受,天子启有更高的追求。 而瓷器,以及所有类似性质的奢靡之物,在天子启眼中,都不过是达成那无上追求的工具而已。 见楚王刘戊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天子启低头欣赏着面前的瓷器,心下却是暗自思索起来。 相较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的问题更大,而且要大的多。 ——刘将闾此朝长安,顶多也就是待价而沽,看能不能从少府捞点好处。 就算日后真跟着刘濞造了反,单齐国如今那两个郡,也压根无法给刘濞提供多大助力。 至于齐系七王皆反,这是老成谋国如申屠嘉,都断然否决了的可能性。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 齐系七王,虽然都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子嗣,但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彼此之间难免有隔阂; 更多年不曾相见,即便有一点稀薄的情谊,也早就被岁月冲刷的不剩多少了。 根据丞相申屠嘉最极端负面的估算:齐系七王,至多也只会反四家! 并且这四王,也绝对不会是约好一起反,而是各反各的,压根儿不管其他六家反不反。 而如今的齐系七王,是从最初的齐国分裂而出,这七国绑在一起,才能和太祖、吕后时期的齐国相提并论。 再去掉其中至少三家,便是反了,也无法成为吴王刘濞的胜负手,顶多就是锦上添花,再添些声势。 但楚王刘戊却有所不同。 楚国的地理位置,使得‘吴王刘濞举兵’‘楚王从贼同反’,几乎成了必定会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还是那句话:如果楚王不跟着一起反,刘濞绝不会冒着被堵在家门口的风险举兵。 而相较于各自为政的齐系齐王,楚国的实力,却是和完整体的齐国近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再加上汉家的神圣之地:丰沛龙兴之所,也同样位于楚国境内; 若楚王举兵,丰沛龙兴之所破败,那对于长安中央而言,也将是个极大的政治打击。 最重要的是:吴王刘濞,已经很强大了; 再加上个楚王刘戊,和刘濞组成吴楚联军,那关东诸侯藩王即便原本不打算反,只怕也会为吴楚联军所裹挟,被动加入到叛军的行列…… “偏这纨绔子,大抵已有了决断……” 思虑良久,终也没想到该从何着手,天子启深邃的目光,便自然地落到了刘荣的身上。 而在天子启看向刘荣的一刹那,位居殿侧次席的楚王刘戊,便本能的感觉到脊背一凉…… “楚王叔觉得,长安如何?” 脊背毫无征兆的发凉,紧接着就是刘荣冷不丁一问,刘戊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甚是繁华,不愧为我汉家之皇都!” 却见刘荣闻言,只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旋即颇有些失礼的伸出手,在楚王刘戊的肩头拍了拍,还把刘戊朝自己搂了搂。 “既然觉得长安好,王叔何不多留段时日?” “左右那吴王刘濞,也差不多要举兵作乱,祸乱关东了。” “王叔留在长安,也好借天子余荫,保性命无虞……” 此言一出,刘戊面色当即一紧,顾不上和自己‘勾肩搭背’的皇长子刘荣,只‘腾’地一下弹将而起! 面色惊惧的小跑到殿中央,朝着上首御榻便是噗通一跪! “陛下!” “臣的妻儿老小,可还都在彭城啊!” “若是留长安而不返,那吴王刘濞再破了彭城……” “——臣,恳请陛下允准,许臣归国!” “有待来日,那吴王老贼果真举兵作乱,有臣坐镇彭城,我楚国将帅,也不至群龙无首……” 第062章 二位王叔,耗子尾汁 侧身望向首席,齐王刘将闾敲竹杠不成,一副死了爹妈的落寞样; 在抬头望向殿中央,楚王刘戊声泪俱下,向天子启讲述自己非回楚国不成的必要性,刘荣只觉得一阵好笑。 ——上赶着入朝长安的,是你楚王刘戊;泪眼婆娑求着要回国的,还是你楚王刘戊。 只能说,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刘戊求了足有小半炷香的功夫,上首御榻,才响起天子启的温言抚慰。 也不全是天子启刻意拿捏,而是刘戊哭求时的语速,实在让天子启找不到插嘴的气口。 “楚王莫慌~” “朕何曾说过要留楚王,不让楚王回彭城了?” 嘴上如是说着,天子启暗下也是一阵好笑。 心下畅快,顺带着语调都莫名轻松了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好歹也要待够一个月再走嘛?” “若不然,关东宗亲诸侯们,都要说朕这个做天子的,连些许待客之道都吝于自家血亲呢……” 有天子启这番话,楚王刘戊慌乱的心神才逐渐平复,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撇了身侧不远处的刘荣一眼。 今日这一遭,虽谈不上给刘戊留下了心理阴影,却也让刘戊心中,生出了‘皇长子绝非善类’之类的负面评价。 对此,皇长子刘荣,只觉得无比荣幸…… “即无旁事,臣等,便退下了。” 有气无力的低着头,等楚王刘戊也结束自己拙劣的表演,齐王刘将闾总算是找了个机会,起身向天子启告了辞。 天子启自也没再多留,只微微一掉头,表示过几天会宴请齐王、楚王二人,便示意宫人引二人退去。 只是刘将闾才刚倒行到距离殿门不远处,刚要回过身,身后便传来刘荣那嘹亮的呼号声。 “听说齐王叔的临淄城,可是有一位奇人呐?” 今日之后,齐王刘将闾对刘荣的印象,显然也是差到了一定程度。 本以为今日到此为止了,却又闻刘荣这莫名一问,刘将闾纵然心下发慌,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过身。 便见殿侧末席,刘荣满是云淡风轻的站起身,笑着望向皱眉立在殿门内的王叔刘将闾。 “说是临淄有一人,名曰:刀间……” 此言一出,刘将闾陡然瞳孔一缩,本就带着慢慢防备的面庞之上,更是陡然涌上一抹惊惧之色! 却见刘荣自顾自继续道:“有一句话,似是在齐地广为流传:宁爵毋刀。” “与其出外谋求官爵,不如在刀间的家里做奴仆……” “——不曾想我汉家,竟还有这等奇人?” “做他的奴仆,竟然比出任高官、获封显爵都更加吸引人?” “怕是父皇想要添些宫人,给我皇家添一些奴仆,都不敢夸下如此海口啊……” 说着,刘荣便不顾刘将闾那隐隐发颤的身形,面上淡笑依旧,眼角却微微眯起。 “王叔,不厚道啊?” “嗯?” “——太祖高皇帝制:地方郡国若有豪强尾大不掉,郡守二千石不能治,便当拟其名册上交朝堂,由内史强迁其入关中,安置于陵邑。” “这,也同样是我汉家的国本:借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强入关,以强本弱末……” ··· “临淄有刀间这样的豪强,王叔非但不能治,甚至连强迁陵邑的名册,都不敢加上‘刀间’二字。” “莫非父皇还比不得他一个刀间,不能比区区一个刀间,更能让王叔感受到威仪吗?” 刘荣嘴里没道出一句话,齐王刘将闾的身形便颤的更厉害些; 待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刘将闾更是当即瘫跪在地,将双手撑在身前。 “臣……” “臣…………” 这一刻,刘将闾是真怕了! 刘荣这番话,固然是用心险恶,甚至可以说是颇有些诛心。 但单就字面上的意思,还不至于吓的刘将闾如此不堪。 真正让刘将闾腿肚子发软,‘臣臣臣’哼唧半天,都没能吐出第二個字的,是刘荣藏在这番话底下的深意。 ——对齐国发生的事,朝堂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只是没跟刘将闾计较而已。 就像是明知到临淄城,有一个地下皇帝级别的人物刀间,却根本没找刘将闾说过这事儿。 这,才是让刘将闾战战兢兢,甚至觉得后脖子发凉的关键。 几个月前,吴王刘濞,是派过使者来临淄的…… 刘将闾还见了…… 非但见了,还没直接拒绝刘濞的邀约,而是答应考虑考虑…… 见刘将闾如此反应,楚王刘戊才刚因天子启‘可以回国’的许诺而平静下来的心,只再一次悬了起来。 只不过刘荣,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刘戊。 “嗯~楚王叔的彭城,倒是没有刀间那样的人物。” “但听说王宫里,颇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丑事……” “啧啧啧;” “便是我一介后生晚辈,都有些难以启齿啊……” 只三言两语之间,宣室正殿殿门内,便多出第二道瘫跪在地,神情苍白的宗亲诸侯的身影。 ——那件事! 就连刘戊,也是此朝长安前,临出发时才得到的消息! 朝堂连那件事都知道了,那…… “行了行了~” “作为后生晚辈,却将宗亲长者吓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终,还是天子启含笑起身,为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解了围。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这个‘红脸’却并未温言安抚,而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稍昂起头,遥望向跪在殿门内的两位宗亲藩王。 “此朝长安,齐王、楚王,便好好在长安转转。” “待回国之后,就当操演军队,筹措粮饷了。” “——吴王刘濞乱我汉家之心,不经过一场腥风血雨,是绝对无法消弭的。” “这一场动乱,是我汉家的劫难。” “也同样是齐王、楚王,以及诸宗亲藩王的劫难……”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却让刘将闾、刘戊二人心下又是一凛,当即连连叩首,旋即狼狈而去。 而在这二人离开之后,始终在旁吃瓜的少府岑迈、太子詹事窦婴二人,却是颇为默契的对了一下眼神。 ——少府岑迈面上神容,是呆愕间带着些忌惮; 太子詹事窦婴,则是难忍欣慰和期许。 只是二人这截然不同的异样情绪,都并不是针对彼此,而是随着二人移开的目光,一同落在了屹立于殿侧末席的皇长子:刘荣身上…… 第063章 伴君如伴虎 “儿臣这把刀,父皇使的可是越来越顺手了?” 目送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惊惧交加的离去,刘荣折身上前,于刘将闾先前坐着的首席落座,便语带自嘲的发出这样一声戏谑。 对于刘荣当着外人的面,就把自己形容成‘父皇的刀’,天子启稍一思虑,便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 太子詹事窦婴,虽是外戚之身,却也是最为顽固、守旧的儒士,就算刘荣一无是处,窦婴恐怕也会坚定不移的支持立嫡立长。 也就是说,窦婴哪怕算不上天子启的自己人,也绝对是皇长子刘荣的天然拥趸(dun)。 至于岑迈,那就更无需多言——若非自己人,天子启又怎会让岑迈去做少府、去管自己的钱袋子?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些许怨怼,天子启却只微微一笑,语带戏谑道:“怎么?” “做朕的刀,莫非还委屈了荣公子?” “——若是换了旁人,能被朕当刀使,那可都是不胜欣喜,当仁不当的。” “怎到了公子这里……” 见皇帝老爹又开始一口一个‘荣公子’‘公子荣’的磕碜人,刘荣也终于得到了反击的机会。 “陛下为汉县官,坐拥神州赤县,受命于天,代天牧民。” “有天下万千子民,甘愿做陛下手里的刀,陛下,当也不缺臣这么个儿子?” 来啊! 互相伤害啊! 不是张口闭口公子荣吗? 我也不说什么父皇、儿臣了,咱就论君臣!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嘿然一笑,手指向刘荣,戏谑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侧的窦婴、岑迈二人身上。 “瞧这混账,嗯?” “两句话说不对付,朕都成‘陛下’了。” “嘿……” 天子启忍俊不禁的笑声,自也惹得窦婴、岑迈二人脸上,涌现出一抹友好的笑意。 见此,刘荣心情愈发不美,却又偏偏发作不得,只当此时的宣室殿内,除了自己压根儿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齐王、楚王那些個糟心事,怎么传到公子那儿去了?” “不记得公子在宫外,有能打探消息的卒子?” 不出刘荣预料,天子启果然问起了刘荣的消息来源,看似随意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抹审视。 老爹说起正事,刘荣自也不好再闹脾气,便只得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当着窦婴、岑迈二人的面悉数道出。 “宁爵毋刀,并非是最近这两年,才传到长安的说法。” “——早在先帝之时,齐地豪强刀间的名声,就已经传到了关中。” “只是彼时,先帝病重卧榻,陛下太子监国,一切以稳为重,朝堂这才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 “而如今,父皇即立,朝堂削藩在即。” “虽仍是‘一切以稳为重’‘所有事都要为削藩让路’的大基调,但借刀间敲打一下齐王叔,却也不无不可。” “毕竟那刀间,明面上是齐地的豪强,实则,不过是齐王叔搜刮民财的马前卒而已。” 滴水不漏的一番回答,却并没有让殿内其余三人面上,流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在刘荣对坐,窦婴、岑迈二人又是一对视,不知在眼神交流些什么。 御榻之上,天子启更是眉头微一皱,面上笑意也悄然敛去大半。 “朕问的不是刀间。” “是刘濞老贼暗中派人,去寻齐王密谋一事。” “——这件事,朕也是在齐王入朝长安之前,才刚收到的消息。” “公子,又是从何得知?” 一时间,殿内的氛围便陡然凝重了起来,太子詹事窦婴更是立时绷起了脸,望向刘荣的目光满是担忧。 刘荣却是丝毫不慌,满是坦然的将双手往身侧一抬,再斜向下落回大腿上,将宽大的衣袖自然覆盖在身侧的宴席之上。 面上,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亦色不改的淡定和从容。 “这并不难猜。” “——按我汉家的制度,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而齐王叔上一次入朝觐见,是在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五年。” “虽说今年,确实是齐王叔该入朝长安的年份,但齐王叔并非是必须现在入朝。 ··· “如今,才不过夏六月,今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明知朝堂召梁王叔入朝,齐王叔却还是伙同楚王叔,非要抢在梁王叔之前入朝。” “——若不是得到了刘濞的承诺,急着到长安待价而沽,看看父皇能开出什么加码,齐王叔何必如此急于入朝?” “唯一的解释是:至多一到两个月之前,吴王刘濞已经对齐王叔给出了承诺,而且价码很高。” “齐王叔无法拒绝吴王的‘高价’,犹豫不决之下,这才急着入朝长安,想听听父皇的价码。” 为自己的‘无所不知’给出合理解释,刘荣便毫不心虚的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的投向上首御榻,与天子启深邃的双眸对到了一起。 足足对视了有十息,见刘荣不似作伪,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天子启这才暗下一点头。 只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刘荣眼眸深处,沉声再道:“楚王呢?” “朕怎么不知道楚王宫,发生了能让公子都‘羞以启齿’的丑事?” 闻言,刘荣却是摇头一笑,颇有些唏嘘的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些苦楚道:“过去这些年,楚王叔闹出来的丑事,难道还少吗?” “我刘氏的宗亲藩王是个什么德性,父皇又岂会不知?” “——便说先帝国丧期间,有几家藩王的名讳,没有因为‘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事,而被送到廷尉的案前?” “至于楚王叔,就更是‘个中翘楚’了……” “儿臣说,楚王叔的王宫里出了件丑事——这,难道还是需要派人查探、查证的事吗?” 话说到这里,窦婴本还写满忧虑的面容,这才总算是松缓了下来。 便是一旁的岑迈,也将悬着的心稍放回肚中,如释重负的轻呼出一口浊气。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目光灼灼,仍凝望向公子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才冷不丁一失笑,再度手指刘荣,侧头望向窦婴、岑迈二人。 “没吓到这小子。” “呵,呵呵……” 第064章 有话直说吧父皇 随着天子启这突兀一笑,以及那句慢慢调侃意味的‘没吓到这小子’,原本充斥着整座宣室殿的沉闷氛围,便也随之重归轻松。 御榻之上,天子启含笑摇头,戏谑的目光撒向西席首座的刘荣。 而在刘荣对座的东席,太子詹事窦婴满带着欣赏,对刘荣连连点头不止。 便是身旁的少府令岑迈,也是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似乎也为刘荣涉险过关而感到高兴。 ——倒也不是过去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岑迈就和刘荣培养出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是作为九卿级别的高官,岑迈天然不希望朝堂之上,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的原因而发生动荡。 再者,少府的瓷器才刚做成,需要改进的问题也不少。 若刘荣就这么栽了,少府内帑的这条新财路不说直接断,起码也要窄上不少。 目光望向刘荣,余光却也没忘将窦婴、岑迈二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天子启终还是对刘荣含笑一点头。 却没人知道:随着天子启这微微点下的头颅,刘荣高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呼~” “竟险些忘记了;” “封建帝王猜疑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天子启曾告诉刘荣:掌权者,不需要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做乱的能力。 刘荣本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直到今天,经历过这短短片刻,却又无比漫长的煎熬,刘荣才终于明白过来:还有后半句话,皇帝老爹没说出口。 ——掌权者不单不需要看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思,甚至不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力量! 只要掌权者觉得有,那便可以四舍五入成‘有’。 正如后世的一句名言:审判才需要证据,反恐,则只需要名单…… “往后,要再当心一些了。” “比过去,都还更谨慎、更小心一些……” 涉险过关,至少是暂时过了关,刘荣只不着痕迹的轻扭了一下腰背,将站在后背上的衣袍稍抖开些。 除了刘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退去,到天子启含笑点下头——这短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荣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少府不是有事,要和皇长子说吗?” 几乎是刘荣这边刚稳住心神,御榻之上,便再度响起天子启低沉有力的嗓音。 循声望向对座,便见少府令岑迈含笑一点头,旋即便朝着刘荣拱手一拜。 待刘荣也拱手回过礼,岑迈才深吸一口气,面上笑意也瞬间被一抹忧虑之色所取代。 “第一窑瓷器,都已经被取出来了。” “——生胚一百二十口,器型精美、完整,可供出售的成品,却只有寥寥十七口。” “其余一百零三口,有七十余口都受热不均,不成器形;更有近三十口,直接被受热收缩后的模具挤碎……” “虽说这瓷器,由公子定下了‘寸瓷寸金’的价格,单凭这十不足一的成品率,也足以让少府内帑日进斗金;” “但毕竟是公子投注心血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想要问问公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成品率稍提上一提?” 见岑迈问起瓷器的事,刘荣再深吸一口气,看似是也同样为此事感到头疼,实则,却是把心中最后一点恐惧吐出。 皱眉思虑片刻,方开口道:“那口瓷窑,是我亲自盯着少府的匠人,一块砖、一捧泥建成的。” “受热不均,更大的概率是窑热不足——瓷器这一面受足热,另一面又不足热。” “这不会是瓷窑结构的问题,只会是火候不足,或是哪里漏了热所致。” “要想解决此事,恐怕并没有捷径,只能由少府的匠人们一次次反复去试,再一点点查漏补缺。” ··· “至于模具受热收缩,向内挤压生胚,则是模具的材料不够耐热。” “——第一窑瓷器,用的本就是一次性的模具,有如此状况也属正常。” “往后,慢慢换成更耐热的泥料便是。” 对于瓷器,以及日后要做的所有‘发明创造’,刘荣的态度仍旧不变。 刘荣只是个穿越者,不是转世重生的匠人。 关于瓷器,以及肉眼可见的未来要做的纸、酒精,刘荣都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并在技术难点上给出一定的提点。 具体的工艺及生产过程,刘荣不会太过关注——因为关注了也没用。 作为皇长子,刘荣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住进太子宫之上。 即便是做了太子储君,乃至将来位即九五,君临天下,刘荣也有的是正事儿要忙,没空去真做一个‘木匠天子’。 得到刘荣如此答复,岑迈稍有些失望,仔细一想,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正如刘荣此刻所想:刘荣,不是匠人。 能突发奇想,为瓷器给出这么个方向,并最终做出成品,已经很了不起了。 具体的技术细节,确实得由专业的匠人去摸索。 刘荣能给出一定程度的建议,岑迈也已经很知足。 解决过岑迈,或者说是少府瓷器的技术难点,刘荣自然便再度侧抬起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皇帝老爹。 只余光仍不时瞥向对座,很反常的出现在这个场合,出现在宣室殿内的表叔窦婴。 捕捉到刘荣的异样,天子启顺着杆子就是往上爬。 “不问问窦詹事,今日是为何入宫?” 只此一问,便惹得刘荣心下一紧,一股阴谋气息瞬间飘荡在鼻尖。 “即是父皇召见,便必定有其中的道理。” “儿臣,不过是个皇子而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见刘荣不上当,天子启却丝毫不气馁,自顾自笑道:“今日,是想让太子詹事,一睹我汉家皇长子的雄风。” “如何?” “朕这长子,可还入得窦詹事的眼?” 闻言,窦婴只含笑起身,对天子启一拱手,有笑意盈盈的望向刘荣。 “皇长子少年老成,早慧多智,颇有明君之相。” “我汉家先有太宗皇帝,今又有陛下——现如今,坊间已经开始出现‘此汉盛世’的言论。” “若是在陛下之后,再出一个皇长子这样的明君雄主……” “此,实天下之大幸!” 不出任何人意料:对于刘荣,窦婴毫不吝于盛赞,甚至毫无顾忌的表达出自己对日后,刘荣位及九五后的期待和憧憬。 对此,天子启也没表露出不喜,只淡笑着再将头转向另一侧。 虽只是默然看向刘荣,生动的双眸却也是在问刘荣:如何? 见老爹这般作态,刘荣终是生无可恋的深吸一口气,又极为费力的将其吐出。 唉声叹气的起身,对着上首御榻便是拱手一拜。 “父皇,还是直说吧。” “——又有什么事,需要儿冲锋陷阵在前,父皇执棋筹谋于后?” ··· “往后有什么事,父皇也大可直言。” “终归是父皇的子嗣,君父但有所需,儿臣自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只这每有一事,便拿着储君之位哄儿一遭——长此以往,纵是父皇不嫌累,儿,也当乏了……” 第065章 朕觉得不对劲! 对于刘荣‘有事儿说事儿,别老拿太子之位吊着我’的抱怨,天子启不置可否。 和窦婴、岑迈二人闲聊几句,再顺势吓了吓刘荣,发现刘荣并没有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那么好吓唬,便当即遣退了三人。 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天子启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疲惫的在御榻上躺下身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黑影,也终于从帷幔中显露身形。 ——今日,那人不再是一身黑袍,而是身着彻侯华服,腰系象征着彻侯之爵的紫绶金印。 即没有见礼,也没有躬身等候; 只自顾自走上前,自然地在御榻前跪坐下身,直接将手搭在天子启的手腕处,便替天子启把起了脉。 “晁错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天子启低沉疲惫的嗓音响起,郎中令周仁目不斜视,仍皱眉感受着指尖的脉搏跳动,只嘴上答道:“无甚大不妥,却也绝不本分。” “——当年,晁错往颍川学习雅语,是由于晁错的老师:张恢提前得到消息,得知伏生有意献《尚书》。” “于是,张恢急召晁错回颍川,又寻了宗周遗老授之以雅语,为晁错受授《尚书》做准备。” “之后不久,伏生果然献《尚书》,朝堂内外,也确实找不出第二个精通雅语的人,先帝便派了晁错往济南受授。” “待其归来,官拜《尚书》博士……” 本就有了猜测,此刻又听到周仁这不带丝毫情感的生冷语调,天子启只暗道‘果然如此’,眉宇间的疲惫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还有吗?”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也稍坐起了身,换了个方向,在御榻上彻底侧堂下来。 周仁则将手搭上天子启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再度把起脉,嘴上也继续道:“借《尚书》这层儒皮入朝,是晁错的老师、法家巨擘:张恢为晁错制定的方略。” “晁错官拜《尚书》博士之后,张恢也曾隐晦的提醒晁错:与其在先帝的身上花费心思,倒不如争取走进太子宫。” “——张恢说:太子年幼,相对于已至壮年的先帝,太子更具‘可塑性’。” “于是,晁错在朝堂之上履献良策,逐渐得到了先帝的赏识,并趁着先帝任命贾谊为梁王太傅的机会,顺利走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也是直到那时,张恢才开始在书信中,同晁错提起‘重振法家,复兴申、商刑名之学’的事……” 听到这里,天子启终是无比失望的闭上双眼,同时又有气无力的一摆手。 “够了。” “这些,便够了。” “不要再说了……” 都不用抬头去看,甚至都不用去听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早在收集到这些情报的时候,周仁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的反应。 此刻,听到天子启这一声‘不要再说了’,周仁自也是当即住口,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为天子启把起了脉。 而在御榻之上,此时的天子启心中,却是一阵说不尽的怅然。 ——当年,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之人都在说:汉家自留侯张良之后,终于等来了第二个国士! 只是彼时的窦皇后,也就是当今窦太后已患眼疾,失宠于先帝,慎夫人圣眷正隆,连带着慎夫人的儿子:梁怀王刘揖,也开始对太子启的储君之位造成威胁。 尤其是在先帝力排众议,将不世出的国士贾谊,送到梁怀王刘揖身边做王太傅之后,太子启心中的紧迫感也达到顶峰。 也就是在那個时候,与贾谊同年入朝、同为博士,且较贾谊更得先帝信重的晁错,走进了太子启的视野当中。 ——让晁错担任太子家令,是彼时的太子启主动争取的…… 多年以来,天子启始终认为:让晁错做自己的老师,是自己在贾谊官拜梁王太傅时,所做出的完美应对。 直到今天,听到自己无比信任,甚至连自己宠幸姬妾时都不用退避的郎中令周仁,亲口说出事实的真相,天子启才终于明白过来: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太子启,究竟是多么的天真…… “就查到这里吧。” “不必再查了。” 良久,天子启语调清冷的一语,也算是在这段长达十数年的师生情谊上,砸开了一条无可弥补的缝隙。 对此,周仁不疑有他,只点头称:喏。 为天子启把过脉,周仁也一如往常的看了看左右,又眼带询问之意的看向天子启。 却见天子启微一摇头,示意周仁不用多说,便自然地将话题岔开。 “楚王宫里的丑事,都有谁人知道?” 此言一出,周仁心下当即一凛,面色也陡然一肃。 “王宫里的探子得了消息,直接送到了臣面前,臣又直接禀奏于陛下。” “抛开楚王和那贱妇不算,除那探子、臣及陛下,普天之下,当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却见天子启闻言,本就皱起的眉头更紧了紧,眼底更隐隐带上了些许阴戾。 “方才,荣那小子的话,卿也都听到了。” “——滴水不漏。” “但朕还是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闻言,周仁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思虑良久,方道:“平日里,长公子也就是会派二公子,去查探宫里,以及朝野内外——那些有耳朵就能听来的事。” “除了二公子,当没人再为长公子搜集情报。” “——老三呢?” 周仁话音刚落,天子启便冷不丁发出一问,又迅速补充道:“还有栗氏。” “会不会是荣那小子,借栗氏之手……” 闻言,即便是对此有十成十的把握,周仁也还是仔细思考了一番,这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知因何缘故:长公子对母族外戚,似乎颇有些不喜。” “有一次,栗夫人的兄长栗贲,因求官而找到了长公子那里,便曾惹得长公子大怒。” “事后,长公子更是对栗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 “至于三公子……” “呃……” 说到皇三子刘淤,周仁的面色只莫名带上了些许古怪。 过了好一会儿,惹得天子启都有些疑惑起来,周仁才斟酌着用词,强挤出一句:“公子淤,颇类其母……” 第066章 帝王的本能 周仁:公子淤颇类其母。 天子启:哦,那没事了。 对于栗姬这个‘初恋’,天子启可谓是了若指掌。 年轻时,情窦初开的太子启,先是在自己的太子妃:闷葫芦薄氏那里大失所望。 随后不多久,便遇到了貌美脱俗,同时又带些天然呆的栗姬。 一前一后两个女人带来的巨大反差,让少年慕艾的天子启彻底沉沦,将栗姬当成了自己毕生的挚爱!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慕艾少年,早已经被磨炼成了手腕老练,心系天下的汉天子。 栗姬那曾让天子启小鹿乱撞的呆萌,也早已经变成了令天子启不厌其烦的愚蠢、刁蛮。 ——周仁话说的隐晦,却也足够生动。 皇三子刘淤,和其母栗姬一样,是个铁憨憨…… “说是老四,最近也老往凤凰殿跑?” 把过脉,又躺下身歇息片刻,天子启也觉身上疲惫缓解了些,便再度坐起了身。 却并非正身端坐,而是拉过一块硬枕,垫在手肘下,半坐半歇躺在了御榻上。 周仁也从御榻前的地上站起身,到御榻一侧五步位置,顺手拉了块筵席便跪坐下身。 “四公子,当是已经有了决断。” “——恭顺长兄,自安其分。” “连带着,宣明殿的其余三位公子,也大抵是如此。” “只是长公子至今,都还未曾见过其余三位公子,只让四公子替自己,给其余三位公子传话。”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老四天生残缺,便已是无缘大位。” “同母胞兄有了决断,老五、老八,自也会听老四的。” “至于老六,虽非程姬所生,却也是生在了宣明殿……” ··· “广明殿呢?” “老四有了决断,老七难道没反应?” 便见周仁微微一摇头,面上却悄然带上了一抹淡淡笑意。 “七公子,当也无心夺嫡。” “只是这投名状从何而来,却是让七公子伤透了脑筋……” “对此,长公子似也心里有数,即没主动亲近,也未刻意疏离。” “当是等七公子带着投名状,再上门找自己投诚?” 语带轻松地一语,也惹得天子启微咧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神容,却是让周仁莫名一阵心悸。 “好~嘛;” “先帝驾崩这才一年的功夫,能与荣那小子相争的,竟只剩下襁褓中的彘?” “难怪上回绮兰殿,这小子会闹出那么大动静……” “敲山震虎?” 听天子启说起上回绮兰殿的事,周仁只是含笑低下头,却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周仁很少在天子启面前,以自己的立场对某一件事发表看法。 ——没有看法,莫得感情,只讲客观事实,不提主观意见,是周仁多年来始终贯彻的生存法则。 只是这一回,天子启,似乎并不打算继续‘纵容’周仁了。 “卿怎么看?” 似是而非,又有些模棱两可的一问,却是让原本面色轻松地周仁,当即陷入一阵天人交战之中。 知道天子启这是真的想要听自己的意见,周仁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斟酌着,艰难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齐地的事,确如长公子所言:若非见过吴王的使者,齐王不会急着入朝——尤其不会和楚王联袂入朝。” “长公子说这是推断出的结论,臣认为,长公子所言非虚。” “至于楚王宫的丑事,虽然确实有些太过巧合,但公子给出的说法,也同样有理。” “——自有汉以来,尤其是自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以来,诸刘宗亲藩王放浪形骸,便已是常态。” “其中,也确实以楚王刘戊,尤为最甚。” “即便不是楚王,而是换做燕王、赵王之类,被长公子当面说一句‘我知道了王叔的丑事’,大抵也能把人吓成刘戊那般模样。” “最重要的是:楚王的丑事,确实没有泄漏的可能,皇长子,也实在不可能有陛下都不曾得知的暗子,能把手伸到楚王宫里去……” 话音落下,周仁额角也已是冒出一层细汗,垂眸看着面前地板的眼神,也时不时飞速抬起一瞬,似是想要看看天子启的神情变化。 天子启倒是没注意到周仁的拘谨,只仍斜靠在硬枕上,目光涣散的看向身前御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臣二人就这般各自无言,默然思虑。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周仁试探着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陛下可是觉得,长公子有何不妥?” 飞散的心绪被周仁一语拉回眼前,天子启只本能的一侧头,却惹得周仁心头又是一紧! 却见天子启漫无目的的将目光移开,又愣愣思虑片刻,才轻呼出一口浊气。 “我汉家——至少朕,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能干的储君太子。” “只是能干也好、平庸也罢;” “无论如何,都得在朕眼皮子底下,得让朕随时都看得见。” ··· “朕看得见,那便是储君能干,社稷有后。” “然若藏在了朕看不见的地方,那,可就是居心叵测了……” 天子启这番话,不可谓不直白。 ——刘荣可以能干; 甚至可以‘能干’到把手伸到关东,比天子启这个皇帝,都更早收到一些关东的消息。 天子启非但不会因此而忌惮,反而还会感到欣慰。 毕竟不过是储君,甚至只是皇长子而已,再如何能干,又怎么可能威胁的到天子启? 要知道手握少府的汉天子,连‘天下皆反’都不带怕的! 有和整個世界为敌的底气,又怎么可能会怕太子储君,甚至是还没做成太子储君,仅仅只是个皇长子的雏儿? 但储君的强大——准确的说,是储君的每一丝、一毫的力量,都必须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 正如汉家的皇帝,无论是要制定一个政策、颁布一条法律,还是想收一个女人入后宫,都务必要让太后知情一样:汉家的储君,其一举一动,也必须在天子的五指山内。 这无关乎天子启的个人喜好或性格,而是封建帝王最基础的本能:极致到变态的控制欲…… “栗氏那边,还是仔细查查吧。” “就算没查出有何不妥,也派人盯着——尤其是荣那小子和栗氏之间的往来,务必要盯死!” 最终,天子启还是遵从了帝王的本能:时刻保持猜疑。 而对此,郎中令周仁,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喏。” “——嗯,去吧。” “——近几日,再替朕去看看丞相。” 第067章 老四也是做兄长的人 自宣室殿走出,于殿门外同少府岑迈,再聊了些瓷器的细节; 告别岑迈,一路上又再三婉拒窦婴‘去凤凰殿坐会儿’的请求,刘荣只绷着脸,径直回了凤凰殿。 “大哥。” 刚踏入自己的居所,分坐于院内交谈的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外加老四刘余,便不约而同的起身相迎。 刘荣却是顾不得和弟弟们打招呼,紧咬着牙槽,脚下步幅也是飞快,迅速疾走到院内角落,手猛地扶上墙根,便是一阵虎啸龙吟…… “呕……” “呕~~~” “——呕~~~~~~!” 没由来的一阵干呕,似是恨不能把胃酸都吐出来的架势,吓得院内三人赶忙上前! “大哥!” 弟弟们关切的声音才刚响起,刘荣便猛地抬起手,止住了三人的呼号。 又弯腰扶墙呕了几下,才满是狼狈的直起腰。 下意识探出手,接过葵五递来的帕子,在口鼻间胡乱一抹,这才喘着粗气含笑回过身。 “唔,无妨,只是吃坏了肚子。” “——别往外传。” “齐王叔、楚王叔都在长安,切不可节外生枝。” 见自家大哥面色一片惨白,却也确实是‘并无大碍’的模样,兄弟三人只将信将疑的点下头。 唯独寺人葵五,听闻刘荣说自己‘吃坏了肚子’,当即便是眉头一皱。 作为寺人,葵五的生活环境,无疑是比刘德等皇子们要复杂不少。 虽是个痴人,但类似下毒,亦或是给姬嫔下流胎药之类的事,葵五却绝不会感到陌生。 又见刘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葵五更是笃定自己没猜错,只当下毒之人身份敏感,刘荣不愿把事情闹大。 于是,葵五当即决定:从今往后,凡是刘荣的餐食,都要由自己先试一道。 但葵五,以及在场的兄弟三人都不知道——甚至这个时代的人都不会知道:这是刘荣承受过大的精神压力,所导致的神经性呕吐…… “呼~” “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 又故作淡然的嘀咕一声,感觉那莫名而来的翻腾上涌缓解了大半,刘荣只长呼出一口气,于自己的摇椅上躺下身来。 再闭眸休息片刻,等来了葵五端来的水盆,简单漱过口,那张因剧呕而惨白的脸,才算是有了七八分血色。 “梁王叔要入朝了。” 调整好状态,不等弟弟们开口询问,刘荣便直接解答了弟弟们的疑惑。 ——今日召见刘荣,天子启除了想要借刘荣这个小辈,来适当敲打一下齐、楚二王之外,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就梁王刘武再度入朝一事,和刘荣通个气。 甚至就连太子太傅窦婴今日出现在宣室,天子启再次给刘荣画‘储君太子’的大饼,也同样与此事有关。 天子启,需要刘荣演好一个‘王叔要抢我储位,我真是又气又怕’的角色,同时又不能太过火、不能触怒东宫的窦老太太。 作为导演的天子启有了指令,身为演员的刘荣,自也只能逆来顺受。 但如此秘幸,尤其还是皇帝老爹不惜画储位的大饼,也要保证刘荣不掉链子的好戏,刘荣显然不会给弟弟们透露太多。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二人,即便刘荣说,也能隐约猜出個大概; 至于老三刘淤,就算刘荣掰开揉碎讲明白,也未必能听得懂。 只简单提了一嘴‘梁王叔要入朝了’,刘荣便率先将目光撒向二弟刘德。 “和上次一样,以‘交流文赋’之名靠近梁王叔。” “这次可以稍微过火一些——可以隐晦的表露‘大哥靠不住,我想彻底投靠梁王叔’的想法。” “若有必要,我会配合你演一出兄弟反目的戏码。” 沉声做下交代,见二弟刘德虽有些疑惑,却也默然点下头,刘荣又转过脸,望向四弟刘余。 “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和兄弟们私下见面,就是为了此番做准备。” “——梁王叔入朝之后,东宫很可能要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 “届时,我便会是孤立无援,人弃狗嫌,注定无缘储位的皇长子。” “真到了那一步,宣明殿、广明殿,便都要各显神通——联络梁王叔也好,交好馆陶姑母也罢,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和我这个大哥划清界限,并‘另谋出路’。”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郑重,刘余也随之将面色一肃,待听完刘荣的交代,又略有些踌躇的抿起嘴; 皱眉思虑片刻,才面带为难的起身,象征性整理一下衣冠,便对刘荣拱起手。 “此番,实、实在是、委、委屈、大哥……” 见刘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甚至为此而心疼起自己来,刘荣面上严峻之色,也应声松缓了一分。 强挤出一抹微笑,对刘余轻轻一点头,这才将目光从弟弟们身上收回,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摩擦起唇下,再度陷入思虑之中。 院内重新归于宁静,兄弟众人各有所思。 过了好久,老三刘淤终于耐不住委屈,颇有些幽怨的走上前,在摇椅旁蹲下身,轻轻晃了晃刘荣垂落而下的衣袖。 “大、大哥?” “我呢?” 循声望去,见三弟刘淤满脸委屈,甚至眼眶内都有些湿润起来,纵是心绪重重,刘荣也难免摇头失笑。 深吸一口气,将郁结在胸口的浊气再呼出去一些,这才笑着捏了捏弟弟刘淤的脸蛋。 “老三年纪小,弄不明白这些大人的事,就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吧……” “——可是!” 话音未落,公子淤便焦急的站起身,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四弟刘余。 “可是老四比我还小!” 言罢,再度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声若蚊吟道:“是上次,弟没能在韩安国身边安插眼线,让大哥生气了……” 见弟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刘荣又是一阵苦笑摇头。 终,还是语带安抚的对刘淤摇摇头:“没有的事~” “只是这次的事,关乎到我凤凰殿,乃至我汉家的生死存亡。” “老三又心思纯善,实在做不来这些……” 话说一半,刘荣便顺着刘淤哀怨的目光,望向尴尬僵立在地,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四刘余。 “呃……” “至于老四……” “这个……” “咳,老四在宣明殿,那也是做兄长的人……” “总归是少年老成,早慧了些的……” “咳咳咳………” 第068章 好戏,开场了 天子启元年秋七月,时隔一年不到,梁王刘武再朝长安。 与上一次,由皇长子刘荣假天子节牦,带着两个弟弟出城相迎所不同:这一次,长安朝堂摆足了阵仗。 ——北军三部校尉,足足六千兵马东出长安,不远千里,赴函谷关迎接梁王刘武的王驾,一路护送! 朝堂公卿有司,凡秩千石以上、长安周遭百里,凡爵关内侯以上者,悉数到场!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屈尊降贵,出现在了长安城东二十里。 天子亲迎。 如此尊荣,说是旷古罕见,也丝毫不为过…… “怎不见二哥?” 在直道侧,刘荣、刘淤哥儿俩难得穿上了皇子衣冠,双手各自环抱于腹前,站在了宗亲、贵戚的队伍当中。 作为皇长子,刘荣自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 而在刘荣身侧,公子淤则趁着天子启翘首以盼,只顾眺望天边,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功夫一阵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二哥刘德的身影。 听闻此问,刘荣下意识瞥向不远处,正以手遮阳于眉前,苦苦等候刘武王驾的天子启。 而后,才朝侧后方稍一努嘴:“那儿呢,和宗亲们在一起。” 在刘荣提醒自己之前,公子淤只当是二哥有事耽误了,便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长安城的方向。 得大哥提醒,果然在旁支宗亲的人群中,看到二哥刘德文弱的身影,公子淤只顿时皱起眉。 “二哥这是?” “——闹掰了。” “——说了一顿,就闹着要找他的梁王叔混了。” 淡漠一语,引得公子淤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皱眉看了眼二哥所在的方向,终还是一言不发的将目光移开。 刘淤的脑子确实不灵光,反应极慢,又经常听不懂哥哥们在说什么。 但再如何,也终归是皇族子嗣,接受过一整套精英教育。 就算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也终归知道:二哥如此作为,都是自家大哥一手安排的。 刘淤不愿意去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刘淤知道:只要是大哥安排的事,就肯定是有道理的…… “来了。” 思虑间,刘荣轻声一语,便引得公子淤在内的周遭众人齐齐昂起头,望向朝阳初升的天际。 便见那橙红色的天边,逐渐出现一道又一道甲胄齐备、威武不凡的禁卒身影,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汇聚成左右近百步,前后长数里的庞大队伍。 在队伍最前方,一面灰底棕字的大纛迎风而动,只单一个‘梁’字,便显得那般霸气蓬勃。 紧随于大纛后的王驾内,是梁王刘武探出半边身子,不住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的身影。 “梁王吾弟!” 隔着大老远,天子启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也惹得迎接的人群一阵骚动起来。 ——说是骚动,实则却是百官、贵戚、宗亲们整理起着装,禁军将士们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做好迎接王驾的准备。 而在万众瞩目的方向,听到皇帝哥哥的呼号声,梁王刘武索性也不再催马夫了——直接叫停了马车,自车厢后钻下,便手提衣袖小跑而来。 “陛下!” “——吾弟~” “陛下……” 便是这般颇为狗血的情景维持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天子启的面前。 满带着雀跃要拱手跪地,却被天子启伸手一把拉起。 “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虚礼作甚?” “走!” “回宫里,我兄弟二人,好生叙叙旧!” 天子启异常的热情,并没有引来梁王刘武的猜疑,只受宠若惊,欲拒还迎的从地上起了身。 满是感怀的抬起头,只看了眼皇帝哥哥的面庞,当即便湿了眼眶,语调也随之带上了些哽咽。 “陛下,憔悴了……” 只一语,便惹得天子启心中,也闪过一丝丝不忍。 但片刻之后,那丝不忍便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铁石心肠。 倒是在不远处旁观的刘荣,在梁王刘武这哽咽一语之后,循声望向皇帝老爹的面容。 就这么一眼,刘荣本还古井无波的心绪,便也有些不是滋味了起来。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太子遵遗诏即位。 至今不过一年的时间,年仅三十出头的天子启,鬓角便已是灰黑杂白,再不复去年那英姿勃发,朝气蓬勃的硬朗模样。 上眼皮外侧已微微下垂,眼眶下是一团若有似无,却好似已经刻在了脸上的乌青; 眼角已生出了皱纹,常年皱起的眉头,更是在双眉之间,凿开了几条极深的‘裂缝’…… “只一年,父皇,竟便老了这许多……” 惆怅间,天子启也已是安抚下梁王刘武的情绪,兄弟二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似是有说不完的挂念、诉不尽的思愁。 又和梁王刘武寒暄几句,天子启才含泪带笑,自上而下在弟弟身上打量一圈,而后沉沉一点头。 “走!” “回宫!” 本是稀松平常的一语,意味着今日这场迎驾‘典礼’,将随着天子启乘上御辇而宣告结束; 却不料天子启并未直接登上御辇,将梁王刘武丢在身后——而是紧紧拉着梁王刘武的手,便朝着御辇而去。 “陛、陛下?” 对于刘武惊疑不定的轻呼,天子启更是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兄弟二人好不容易重聚,难道还要分坐二车?” “——就乘御辇!” “阿武非但要乘御辇,朕,还要亲自为我汉家的梁王驾马!” 这一下,原本还踌躇不定的百官贵戚,只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陛下!” “陛下天子之尊,反为诸侯驾马,于礼不合啊陛下!” ···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 “陛下怎可这般涉险?!” “陛下三思啊!!!” 百官贵戚你一言、我一语,意图不外乎一句:陛下为梁王驾车,实在不妥! 只是丞相申屠嘉还在‘居家歇养’,百官群龙无首的弊端,也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没人领头,也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替大家做代表性发言。 你喊一句,我号一嗓子,别说是劝阻天子启了——嘈杂之下,天子启甚至都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终于,在百官贵戚半带期盼、半带侥幸的目光注视下,传闻中‘刚和皇次子闹了龌龊’的皇长子刘荣,步履艰难的站出了身。 走上前,拦在了御驾斜侧方,昂头直视向已经坐上前室、手持马鞭,作势便要驾马而走的天子启。 “父皇,且听儿臣一言。” “——太宗皇帝之时,先帝也曾一时兴起,想要策马自山坡上疾驰而下,无论谁劝都不愿听。” “最终,是中大夫袁盎站出来,质问先帝:陛下纵自轻,置宗庙、太后何?” (陛下纵然轻视自己的安危,又把社稷、太后放在了哪里呢?) 话音刚落,朝臣中当即走出一道身影,似是想要佐证刘荣这番话的真实性。 ——袁盎:没错,当年我在场,这话就是我说的。 当事人袁盎站出身,刘荣也随之一颔首,再道:“今日,儿臣斗胆,也问父皇一句。” “父皇纵自轻……” 啪! “——混账东西!” “——轮得到你来教朕?!!” 刘荣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响鞭便于御辇上响起,随后便是天子启怒不可遏的咆哮! 只见天子启端坐于御辇前室,一手持缰,一手持鞭,恶狠狠瞪了刘荣一眼,便含怒挥下手中马鞭。 “阿武,坐稳喽!” “驾!!!” 又一声嘹亮的呼号,那顶黄屋左纛应声窜出,拖着梁王刘武惊慌失措的劝阻声,直扑长安城而去。 而在御辇‘弹射起步’之后,百官公卿却只满是复杂的回过身,看了眼跌坐在地,堪堪躲过那一鞭的皇长子刘荣…… 默然摇头叹息一番,便也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快步跟了上去。 “大哥!” 自家大哥险些被皇帝老爹含怒一鞭打中,老三刘淤只飞奔上前,满是担忧的将刘荣从地上扶起。 刘荣却并未对三弟有所表示,被扶着起身的过程中,目光直勾勾望向人群远去的背影。 等了许久,才等到二弟刘德小心回头望向自己,刘荣这才抿起嘴唇,朝刘德微微一点头。 ——梁王,入朝了。 好戏,开场了…… 第069章 朕,变了吗? 宣室殿内,已经变成了汉家朝臣百官、公卿贵戚的欢乐场。 勋贵们推杯换盏,满面红光; 朝臣们交头接耳,喜笑颜开。 至于这场接风宴的主角:梁王刘武,却是在酒过三巡之后,在皇帝哥哥的邀请下,到了殿外的瞭远台吹风。 虽是吃了些酒,兄弟二人面上都已有些醺色,却也还算头脑清醒。 天子启负手含笑在前,梁王刘武赔笑紧随其后,兄弟二人便沿着瞭远台的护栏,缓步朝远离殿门的防线走着。 聊起儿时在代王宫,以及在关中三辅到处游玩、胡闹的经历,兄弟二人也免不得一阵畅笑。 只是随着殿门逐渐被抛在身后,兄弟二人面上的肆笑,却是不约而同的敛去大半。 “陛下。” “——叫皇兄。” 默然走出去好一段距离,梁王刘武斟酌再三,终还是决定开口,提一嘴今天发生在城外的事。 只是刚一开口,便被皇帝哥哥打断纠正,刘武当即便是心下一暖,原本感到嘴边的话,也顿时有些说不出口了。 隐约感觉到梁王刘武欲言又止,天子启却是摇头发出一声轻笑。 又走出去一段路,才在护栏内停下脚步。 一手搭上石制护栏,一手朝远处的宫阙一指。 “那里;” “阿武可还记得?” 闻言,梁王刘武顺着天子启所指的方向望去,随即便含笑点下头。 “石渠阁外的棋阁。” “先帝尚在,太子宫又尚未建成时,皇兄和臣弟,还同母后一起住在椒房殿。” “那时,皇兄最喜欢的地方,便是棋阁了。” “——甚至就连先帝,也会偶尔跑去棋阁,同皇兄对弈。” “后来太子宫建成,皇兄搬去了宫外,臣弟也封王就藩,去了关外……” 随着梁王刘武颇带些感怀的话语声,天子启的面庞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追忆之色。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带着妻小一大家子,一股脑都住进了未央宫。 先帝居宣室,皇后窦氏居椒房,其余诸姬嫔、皇子也各有居所; 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则是同母亲窦氏在椒房殿住下。 后来,随着天子启年龄渐长,朝堂内外开始有人进谏先帝:应该在未央宫外新建一座太子宫,以供储君居住。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朝堂内外才反应过来:太子启,居然是汉家第一位及冠的储君! ——孝惠皇帝刘盈十五岁即位,二十二岁驾崩。 直到孝惠皇帝驾崩的那一天,汉家的都城:长安,都还没有彻底建造完成。 连长安城都还没建好,便已经一命呜呼的孝惠刘盈,自然也就没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孝惠皇帝之后,废少帝刘恭在四岁的年纪即位,八岁便死在了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上,自更不可能出宫别居。 于是,那座天子启住了十几年的太子宫,便成了先帝朝唯一一个‘大兴土木’的工程,以及有汉以来第一座,也是唯一的一座太子宫。 天子启和梁王刘武的兄弟情谊,大致也是随着天子启搬出椒房殿,住进太子宫、梁王刘武封王就藩,而画上了省略号…… “一眨眼的功夫,阿武就藩,都已经十三年了啊……” “曾经的少年儿郎,也已是我汉家的国之柱石……” “——朕老了~” “阿武,也已年近而立……” 感受到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梁王刘武也悄然低下头,莫名为皇帝哥哥而感伤起来。 窦太后、馆陶主刘嫖,乃至皇长子刘荣,都在长安、都在天子启的身边,能经常见到天子启,所以并不能很明显的察觉到。 但梁王刘武几年入一次朝,对于天子启的精神、身体状态的变化,感受自是更为直观。 在刘武看来,从自己就藩至今,前五次入朝,刘武都没觉得天子启有多大变化。 左右不过是较上次年长了几岁,更稳重了些、踏实了些。 但那朝气、那精气神,却是从来不曾减弱分毫。 而这一次,仅仅只隔了一年的功夫——仅仅只是在皇位上坐了一年,刘武便发现自己的皇帝哥哥,就已经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唉……” “宗庙、社稷的重担呐……” ··· 一时间,兄弟二人竟都唏嘘感叹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站的都有些累了,天子启才将身子稍往前一探,将手肘撑在护栏上,目光远远定在了棋阁。 “当年,实在是年轻气盛,又实在拿不住轻重。” “但凡没让那刘贤小儿死在长安、死在未央宫,吴王老贼今日,便断寻不得举兵谋逆的由头……” “——朕,是汉家的罪人呐~” “是朕,为我汉家的黎民苍生,招来了这么一场兵祸……” 其实,在天子启将话题引到棋阁的时候,梁王刘武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要说什么了。 可即便是如此,在听到天子启亲口到处这番话——尤其是提到‘刘贤’这个人名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梁王刘武,也还是不由有些恼怒了起来。 “皇兄不必如此自责!” “那吴太子刘贤,仗着吴王老贼势大,整日里耀武扬威、嚣扬跋扈倒也罢了;” “——竟还敢当着我兄弟二人的面,说先帝愚不可及,平白允了吴王老贼开山铸钱?!” “莫说是皇兄,便是臣弟当时,都险些要拔剑挑了那贼子!!!” 三两句话的功夫,梁王刘武便已是气的鼻息粗重了起来,面色更是涌上一阵潮红。 强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汹涌的怒意按捺下去,梁王刘武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上一阵懊悔。 “只恨当年,没能抢在皇兄之前动手!” “若是臣弟拔剑,这便会是吴-梁二国之仇,再有皇兄居中调和,那吴王老贼怎都闹不起来。” “如今,却成了皇兄和刘濞老贼的恩怨,转瞬便是长安朝堂和关东诸王的对立;” “皇兄眼下,当真是太过被动……” 却见天子启闻言,本欲从护栏上抬起的手肘只微微一顿,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角。 良久,又故作洒然的摇头一笑。 “已经发生了的事,再怎么懊悔,也没有回到当初的可能。” “既是已结下了这仇怨、惹下了这大祸,便只能想办法解决、面对。” 言罢,天子启终是将手肘从护栏上抬起,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遥望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才侧过身,对梁王刘武微微一笑。 “方才,阿武当是想同朕,说今日长安城外的事吧?” “——觉得朕今日,做的不大妥当?” “更或是好似换了個人,让我汉家的梁王,都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兄长了?” 第070章 朕弟,何等英雄! 天子启这一问,却是让梁王刘武僵在原地,顿时有些进退两难了。 梁王刘武原本确实是想提上一嘴。 但之后,又有些心疼起皇帝哥哥来,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刻又被天子启点破,梁王刘武只一阵抽搐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王老贼,已经开始联络齐系、淮南系,还有楚王、赵王了……” 见刘武不开腔,天子启也没多等,只自顾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就在阿武入朝之前,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齐王是来待价而沽、敲朕竹杠的;” “及楚王,更是来探朝堂的底,好给自己壮胆的。” ··· “左右不过明后年,吴王刘濞登高一呼,楚王便大抵会同反。” “齐系、淮南系,也没一家是靠得住的。” “甚至就连赵王,都已被刘濞蛊惑的蠢蠢欲动,有意替刘濞,联络一下塞外的匈奴人……” 说到这里,天子启片刻之前还带些笑意的面容之上,只尽为一抹沧桑所取代。 转过身,深深凝望向梁王刘武目光深处; 良久,又伸出手,唉声叹气着,在刘武肩上轻拍了拍。 “我汉家,要指望阿武了啊~” “唯有阿武,才能助我汉家、助朕——助天下苍生黎庶,度过这场劫难。” “也只有阿武,能稍分分朕肩头上的担子了……” 言罢,天子启已是眼含热泪,又趁着泪水滑落之前别过身去,装出一副负手远眺的架势,实则却是将留下的泪滴,‘藏’在了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 只是这‘拙劣’的故作坚强,并没有逃过梁王刘武的眼睛。 隐约意识到皇帝哥哥话中深意,梁王刘武思虑片刻,方略带狐疑道:“所以,皇兄今日才那般……?” 便见天子启再长呼一口气,不着痕迹的侧头抹去面上泪痕,旋即才强笑着重新望向刘武。 “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何等英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梁王,是我汉家最粗壮的柱石。” “而这样的国之柱石,配得上朕出城相迎,并亲御车辇。” 短短几句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灼热的鼻息打在唇上,醺色更多了三分。 想要说些什么表忠心,又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话语,能对得起皇帝哥哥这般礼遇,正要屈膝跪地,却见天子启又长叹一口气,再度把手肘撑在了护栏上。 “荣这小子,太嫩。” “太嫩太嫩了~” “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居然当着百官公卿的面,站出来阻止朕?” “搞得朕有心为其铺路,都是无从下手……” ··· “太医们说,朕年幼失了少阳,又让酒色掏空了身子;” “外强中干之下,也没几年寿数了……” “待平了吴楚,再了却手尾,朕,便大抵要去见先帝……” 听天子启说起自己的大限,梁王刘武终不再犹豫,赶忙跪倒在地,含泪焦急道:“陛下正值壮年,定能长寿!” 天子启却是苦笑着一摇头,回过身,伸手将梁王刘武扶起。 手上忙活着,嘴上也不忘道:“才说过要叫皇兄,这就又唤回‘陛下’了。” “来,起来说。” 将梁王刘武扶起,又将刘武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臂上,再重重拍了拍。 含泪凝望向刘武目光深处,许久,终又突兀的咧嘴一笑。 “朕,有意让阿武为储。” “至少在荣那小子年壮之前,由阿武这个做叔叔的,看顾着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朕年长些,便先去见父皇。” “待阿武百年,还位于荣也好,与立子嗣也罢;” “只一点:务必要选一个能让我汉家,不再被外蛮欺辱的储君才是……”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已是泣不成声,几欲开口,终也是含泪哑然。 天子启却很是‘坚强’,又含笑拍了拍梁王刘武的手背,才就势拉着刘武的手,折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继续道:“这件事,朕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过去这些年,朕先是忙着对付梁怀王,之后又是太子监国;” “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在宣室殿忙的抬不起头,根本顾不上母后和阿姊。” “做了储君,阿武便也不必再于梁国和长安之间来回跑——就踏踏实实待在长安,替朕在母后膝下尽孝。” “至于梁国那边,就从阿武的子嗣里,选一个成器的便是。” 被天子启这么一连串机炮般的话语轰炸,梁王刘武早已是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直到天子启问起正事,梁王刘武茫然无措的目光中,才总算恢复了些许风采。 “睢阳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便见梁王刘武稍一抿唇,旋即沉沉点下头。 “都安排好了。” “自梁国最东,一直到王都睢阳——一路上,臣弟布下了足足七道防线。” “刘濞老贼不反则已,但敢举兵,要想兵临睢阳城下,不先舍去一半兵力,便想都别想!” “至于睢阳城,更是由少府送去的床弩、掷机无算,又城坚墙厚,固若金汤。” “别说是吴楚——便是关东诸王皆反,有弟镇守睢阳,就绝不会让哪怕一个乱臣贼子,出现在函谷关下!” 闻言,天子启只含笑一点头,眼底却也在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凝重。 ——刘武的梁国,把守着关东门户,位于函谷关以东不过数百里。 按梁王刘武的说法,有梁国把守门户,纵使‘天下皆反’,也绝不会有哪怕一個叛兵逆卒出现在函谷关下。 那如果,是梁国反了呢? 如果是这个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关东的梁国调转枪头,畅通无阻的朝函谷关进发呢…… “皇兄?” 短暂的失神,被梁王刘武一声轻呼唤回,天子启也只面色如常的一笑,便朝殿门一抬手。 “走,接着喝。” “——今晚就别回王府了,便在宫里住下。” “等功侯百官走了,咱们兄弟俩,再好生叙叙旧。” 第071章 父皇,糊涂了! 在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短暂离席的时间里,刘荣自然就成为了全场焦点。 ——负面的那种。 与会众人推杯换盏,交头接耳,时不时偷偷瞥刘荣一眼,再捂嘴嘀咕几句。 就算没听见,刘荣也大致能猜测到这些话的内容,左右不过‘皇长子惹恼陛下,梁王更有机会了’之类。 对于这些言论,皇次子刘德面色复杂,却也只是远远看了刘荣一眼,便继续和几位老博士含笑交谈起来。 倒是与刘荣同坐一席的公子淤,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恶狠狠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似是恨不能择人而噬。 对此,刘荣只置之一笑,便小口小口抿起了爵中浊酒。 没人能料想到:此时此刻,皇长子的关注点,居然是在手中的酒爵之内…… “还想着搞弹簧、搞机床,玩儿工业体系呢;” “结果到头来,搞个酒精都这么麻烦。” 过去这段时间,刘荣虽然没有再去瓷窑,却也借着少府令岑迈向自己请教的机会,试探着提出了提炼酒精的事。 过程并不很顺利。 虽然不明白刘荣为什么要‘熬酒’,熬出来的酒又作何用途,少府令岑迈也还是很笃定的表示:这件事,基本没有搞头。 至于原因,却是刘荣从不曾料想到的原材料问题。 ——如今汉室,虽然已经彻底进入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但从宏观角度来看,全天下产出的粮食,也还是不够全天下人吃。 就刘荣从岑迈那里所了解到的讯息,如今汉家,关中有民一百多万户,近七百万口; 关东二百来万户,一千一百余万口。 再算上巴蜀、汉中,以及北方上、代、陇右等郡,又是大几十万户,六百来万口人。 总共算下来,如今汉家有民四百多万户,将近两千五百万人口。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的口粮标准计算,这二千五百万的人口,便需要至少五万万石的粮食年产值,才能够保证人均吃的饱饭。 但如今汉室的粮食产量,却是关中二万万石左右,关东一万万石余,巴蜀天府之地近一万万石——总共不过四万万石出头。 将近一万万石的粮食缺口,意味着如今汉家的粮食供需关系,基本就是‘人均八成饱’。 这还没算巴蜀运进关中、关中运往关东的漕粮,以及朝堂往北方输送的军粮,在运送途中的损耗。 结合此间种种,对于刘荣‘想要熬酒精’的谋划,岑迈也把话说得很直白。 ——果酒可以,粮酒不行。 这就让刘荣很为难了。 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本就落后、酒精度数本就不高; 且相较于粮食所酿的酒,果酒度数更低,杂醇也更多、提纯难度更大。 用这个时代,那酒精度数不知道有没有三五度的果酒提炼酒精,怕不是要一个果园的果子酿出来酒,最后却只提炼出百十来斤酒精…… “慢慢来吧。” “就算不能普及,也至少给高级军官、将帅先备上。” “剩下的就等将来,提高了粮食产量再说。” 随着接连几个‘项目’因各种原因碰壁,刘荣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挫败感。 但挫败归挫败,刘荣却没有完全放弃任何一個项目,而是酌情搁置。 ——作为皇子,尤其还是尚未得立为储君的皇长子,刘荣要注意的忌讳实在太多,能动用的力量又实在太少。 很无奈,但也很现实。 刘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住进太子宫,然后再凭借储君太子的特权,去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大哥。”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压低音量的轻呼声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方才还与天子启坐在上首御榻的梁王刘武,此刻正端着酒爵,摇晃着身子朝自己走来。 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生人勿进’的生冷面容,刘荣便装作一副没看到梁王刘武的架势,将身子直接别向殿门的方向; 一手以肘撑着面前餐案,一手端着酒爵,对殿门外顾自独酌。 “这才一年未见,皇长子,便与寡人疏远了不少?” 预料中的平和声线传入耳中,刘荣这才正过身来,却仍是一副看刘武很不爽的表情,望向刘武的目光满是敌意。 极其敷衍的举起酒爵,朝梁王刘武一抬,不等刘武反应过来,便举爵仰头,一饮而尽。 “呼~” 放下酒爵,又大咧咧抹了把嘴,再度侧身向殿门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察觉到什么般,冷不丁回过头。 “怎么?” “莫非王叔,还真想和我聊上两句?” 如是一声讥问,刘荣不忘面带嘲讽的将头再侧过来些,朝御榻的方向一昂首。 “父皇已经看到啦~” “——已经看到王叔,能和我这个皇长子和睦相处,叔侄相得了~” “招呼打了,酒也敬了;” “王叔,且回吧?” 说着,刘荣又抬起双手,朝御榻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 只面上神容,那是要多讥讽,便有多讥讽…… “皇长子,何必如此言讽寡人呢?” “我叔侄二人,何不……” “——梁王是来向我炫耀的吗?!” 刘武话音未落,便闻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惹得殿内当即便是一静! 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本能的想要将目光从刘荣身上移开,却实在抵抗不过八卦之魂,便这么定定的看了过去。 御榻之上,原本还满带着温和笑意,昂首望向叔侄二人的天子启,也随之将面色一沉! 砰! 却见刘荣猛地一拍面上餐案,恶狠狠瞪了刘武一眼,旋即便抬脚跨过面前矮几; 极为刻意的在梁王刘武肩侧一撞,顺势摇晃着身子来到殿中央。 昂首挺胸,望向上首御榻。 “父皇,糊涂了……” “——父皇,糊涂了!!!” ···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有天子尚未绝嗣,反立手足兄弟为储的道理?!” “做下这等糊涂事来,到了地底下,父皇有何面目见先帝、见太祖高皇帝!!!” 满含盛怒的几声咆哮,只引得天子启也是一阵胸膛起伏,陡然自御榻上起身! 正要喝骂,却见刘荣又莫名一声冷笑。 “不必劳烦父皇。” “——儿臣,这便去领板子。” “最好是被打死了,也免了父皇为儿臣头疼!” 气冲冲道出此语,刘荣便冷然回过身,面朝殿门的方向; 借着‘拂袖转身’的功夫,又顺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才稍侧过头,望向仍手端酒爵,呆立于殿侧的梁王刘武。 “梁王叔,当真是独得皇祖母恩宠。” “连我汉家的储位,都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取来?” “呵!” “且瞧着吧;” “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的死我汉家的皇太……” “——混账东西!!!” 御榻之上,天子启终是勃然大怒,手指向刘荣决然屹立的背影,身形一阵止不住的发颤。 而在殿中央,刘荣却只稍一侧目,旋即一声冷哼,便头也不回的朝殿门外走去。 “老三!” “走了!!” 第072章 怎这般过火? 爆炸性新闻! ——皇长子刘荣,君前咆哮! ——酒后失仪! 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怨怼太后!!! 如果这个时代有报纸,那第二天早报的头版头条,便必然会被这些词条所占据。 即便没有报纸,这一长串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足以点爆朝堂内外的爆炸性新闻,也还是在当日夜幕降临之前,传遍了长安街头巷尾。 坊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皇长子这是年少轻狂,又吃多了酒,才酒后失了态; 虽然颇有不妥,但也不是不能原谅。 也有人说,皇长子言语不敬太后,就算是酒后失言,也完全可以纳入‘不孝’的范畴。 而在如今汉家,不孝,尤其还是不孝祖母——这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当然,绝大多数的人,也还是注意到了真正的关键点。 ——皇太弟? 什么鬼!!! 当今天子启,又不是没儿子! 不但有,而且有十好几个!! 抛开长安坊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皇长子不成器’的流言不说:就算皇长子刘荣当真不成器,可供当今天子启选择的儿子,也依旧有十个之多! 怎么挑都挑出来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为何放着儿子不管,反而去立皇太弟? 不等这些人想出個所以然,又一则爆炸性新闻传出,彻底震的坊间舆论鸦雀无声。 ——在宣室殿点下好大一把火之后,皇长子刘荣带着同母胞弟:皇三子刘淤,径直跑去了太庙! 这一下,事态的发展彻底脱离了控制。 事儿,彻底闹大了…… · · · “呜~~呜呜呜呜~~~~” “呜~~~呜哇啊啊啊啊~~~~~” “大哥~~~” “我为啥要哭啊?” “呜~~~~呜呜呜~~~~~……” 长安城,西城门内,太庙。 身处太庙之内,跪在太上皇刘煓的神主牌前,皇三子刘淤用手猛掐着自己的大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不忘抽空望向身旁,问大哥刘荣:自己为什么要哭。 而在公子淤目光所及,皇长子刘荣却是一脸严肃的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为高祖父上了三炷香。 此刻,刘荣身上虽还带着些酒气,面上却再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非但没有恼怒,听闻三弟这边哭边发出的一问,刘荣反嘿然一笑,改跪为坐——侧对着太上皇的神主牌,直接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呵笑着伸出手,帮弟弟刘淤掐着另一侧的大腿,嘴上也不忘温声道:“因为大哥酒后失仪,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若不找太上皇哭上一哭,大哥这回惹下的‘祸’,就不是挨顿板子那么简单了……” 说着说着,刘荣面上笑容依旧,手上却掐的更用力了些,顿时惹得公子刘淤的哭声又高了几分。 “哇~~~啊啊啊~~~~” “那大哥为啥、为啥不自己哭呀~~~~” “啊!~~” “轻点儿掐~~~啊啊啊啊啊~~~~~” 看着弟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提醒自己轻点儿,刘荣摇头失笑之余,便也从善如流的将手收回。 侧过头,仰望向太上皇刘太公,那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神主牌,刘荣心中,只油然生出一阵苦涩。 “高祖父对太祖皇帝,当是不曾这般严苛吧……” “便是曾祖父对孝惠皇帝,当也能稍慈爱些?” 满含苦楚的两声呢喃,惹得一旁的公子淤稍放低了哭声,待刘荣侧目一瞪,又扯开嗓子哭嚎了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祭堂之外,才终于传来那道令刘荣心生苦楚的低沉声线。 “朕还纳闷呢——怎么还把老三带上了;” “合着是懒得自己哭?” 天子启声先至,而人紧随其后。 背负双手,阴沉着脸,龙行虎步走入堂内,沉声嘲讽了刘荣一句,手上也没忘点燃香柱,旋即将握着香根的手贴在额前,朝神主牌深弯下腰。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香火插进神主牌下的香炉,天子启这才折过身,径直走到刘荣身旁。 ——和刘荣一般无二的姿势,当即便是盘腿坐下。 “怎这般过火?” “有城外那一遭,今日便足矣。” “何必再画蛇添足?”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不满,刘荣却丝毫不慌,只呵笑着低下头,斟酌起用词来。 片刻之后,便见刘荣再度抬起头,不着痕迹的对身前不远处,仍一手掐着大腿根,对着神主牌哭嚎的公子淤使了个眼色。 待公子淤如蒙大赦般站起身,又在刘荣的眼神警告下,一边哭一边退到了堂外,刘荣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带上了平日里,那好似永远不会消失的淡淡笑意。 “按父皇的意思,不几日,皇祖母便会设下家宴,而后提及皇太弟一事。” “若在那之前,儿臣什么都不做,那到了家宴那日,皇祖母便大抵会言语试探儿臣,如‘你叔侄二人要和睦,梁王百年后会还位’之类。” “届时,儿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轻声发出一问,不等天子启开口作答,刘荣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是答应,皇祖母便会有所察觉,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然若不答应,皇祖母又会下不来台,更或逼得儿臣当着面出言怨怼。” “——与其彼时当着面,倒不如今日背着皇祖母,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如此一来,等到了家宴那日,儿也不必踌躇不决,只需一个劲儿的哭;” “剩下的,就都交由皇祖母自己畅想了……” 将自己的计划尽数道出,刘荣面上微笑依旧,暗下却顿时再生出一阵苦涩。 太子…… 不; 还没得立为储的皇子,能做到刘荣这个份儿上,不说后无来者,当也是前无古人了…… “嗯……” “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现在闹得这么大,该如何收场?” 见皇帝老爹眉头已经松缓下来,语调中却也仍带着些许不满,刘荣只再一笑,旋即在祭堂内稍一环顾。 “家宴之前,儿和老三,便‘躲’在太庙里。” “——老三那性子,父皇也是知道的,实在容易走漏了风声。” “等过几日,皇祖母便当要设家宴,提皇太弟一事之余,顺带让儿臣同梁王叔重归于好。” “届时,儿出了太庙,直往长乐赴宴便是。” 听闻刘荣早有盘算,又在脑海中仔细推演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天子启才沉沉一点头。 思虑片刻,便毫无征兆的起身,毫不顾忌形象的拍了拍身后泥尘。 “即是如此,那朕便回了。” “身上带干粮……” ‘没有‘二字还没道出口,便见刘荣呵笑着从怀中,取出七八张油黄色米饼,天子启赶到嘴边的话,也就此咽回了肚中。 “可还有旁的事?” 闻言,刘荣深吸一口气,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强挤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母亲那边,有劳父皇……” 第073章 封印 事实证明,刘荣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几乎是在得知刘荣跑去太庙的第一时间,栗姬便彻底开启了癫狂模式,就差没把凤凰殿掀个底朝天。 若不是有上次,差点跑去宣室殿‘救儿子’,导致刘荣大发雷霆的事在心底压着,说不定栗姬这回,真就要跑到宣室殿要人了。 不过也没好太多; 在最开始的暴怒之后,稍冷静下来一丝的栗姬,当即便派人去打听情况。 而在得知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已经被北军禁卒里外里围了好几层之后,栗姬距离理智崩散,便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二那混账呢!” “兄弟手足落了难,竟是连人影都见不到!!!” 此时的凤凰殿,已经宛如一片废墟。 整个正殿内,看不见哪怕一件完整的器具、一台直立的灯台,乃至站直身子的人影。 尤其是随着栗姬这又一声尖锐的咆哮,宫人们本就深深躬下的腰身,更是直接就跪了下去…… “都哑巴了?!” “——我凤凰殿,竟找不出第二个长嘴的人了吗!!!” 被栗姬吓得又是一缩脖子,卧榻旁躬立着的那道身影,终还是将惊恐的目光,撒向宛若废墟的殿内。 只一眼,便看到那纵然匐匍在地,也仍旧轻手轻脚收捡着遍地狼藉的瘦弱身影。 锁定了目标,老宫人噔噔小跑上前,对着夏雀的屁股便是一脚。 “夫人问你话呢!” 极力压低声线的一声轻斥,惹得夏雀茫然抬起头,见是栗姬身边的老掌事,又下意识往殿门的方向看去。 殿门外,寺人魁梧宛若门神,似是守护着凤凰殿内的遍地狼藉。 许是看到了那道无比熟悉,又能让自己安全感满满的魁梧身影——夏雀终还是撑起身,昂起头,仰望向比自己高出足足两个头的老掌事。 “你不能欺负我。” “不然葵五会打死你的。” “——这是长公子交代葵五的事。” “长公子的话,你不能不听。” 以一种近乎机械化的淡漠语调,道出这颇有些霸气的客观事实,夏雀便漠然低下头,平视前方,一步步走到了栗姬的面前。 而在夏雀身后,那老掌事却是更显惊惧的低下头去,又颇为忌惮得撇了眼殿门的方向。 ——自上回,在绮兰殿外一杖打死那女官,葵五在整个未央宫内,都已经是‘凶名赫赫’的人物了。 尤其还有皇长子刘荣在背后撑腰,更是让宫内,尤其是凤凰殿的宫人们避之如避蛇蝎。 对于夏雀这番话,老掌事当然感到恼怒,甚至是羞愤! 却也不得不承认:夏雀这番话,字字属实。 葵五那個憨货,说要打死谁,只怕是真的会打死谁的…… 对于老掌事的神情变化,夏雀视而不见,或者说是压根儿就没关注。 仍是那张完全看不出悲喜,且时刻绷着的一张面瘫脸,走到栗姬身旁,拱手躬身。 “夫人有话要问奴?” 许是被夏雀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或者说是呆愣所感染,栗姬激动地情绪,也莫名镇定下来了些许。 虽然不多,却也足够让栗姬压下音量,以尽量正常的语气说话了。 “你二人,都是我儿自凤凰殿百十宫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肱骨心腹。” “尤其是你,更是我儿亲自派来我身边的人。” “你说,我儿眼下,可还安好?” “——奴不知。” 不假思索的应答,惹得栗姬眉头立时一周,小宇宙又再度有了些爆发的趋势。 强压下怒火,再拿出自己所有的耐心,继续问道:“那眼下,我这个做母亲的,又该做些什么,才能助我儿渡此难关?”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栗姬的声线,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暗下更是已经打定主意:若是再问不出什么,就直接遵从本能! 好在这一次,夏雀却并没有立刻摇头口称‘不知’,而是像模像样的皱眉思考了许久。 待栗姬都有些躁怒不安起来,才终于从‘思考’状态中回过神。 “夫人该怎么做,奴不知。” 只此一语,便惹得栗姬当即从卧榻上起身! 正要抬脚朝殿门的方向而去,却闻夏雀继续道:“只是上回,长公子落了难,夫人想要做些什么,却险些坏了长公子的大事。” “这一回,长公子又落难了……” “——那能一样吗!!!” 夏雀话音未落,栗姬凄厉的咆哮声便再次响起! 更目眦欲裂的望向夏雀,惊怒交加道:“上回那只是挨板子~!” “挨了板子,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回这事儿,可都闹到太庙去了!” ··· “你知道太庙是哪儿吗?” “你知道上一个跑进太庙的人是谁吗?!” “——轵侯薄昭!!” “人是竖着进的太庙,那是横着被抬出来的呀!!!” 说到情急处,栗姬更是直跺起脚来,好似罗刹般凶戾的双眸,却是蒙上了一层浓雾。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雀那好似树懒般过于平缓的语速,以及好似老龟般古井不波的面容。 “今日临出门时,长公子带了三天的干粮。” “带了干粮,便当是预料到了自己这三两日,不会回凤凰殿。” “即有了盘算,若需要夫人做什么,长公子会留话的。” “没留话,那就是不需要夫人再做什么。” 极其平缓、镇定的语调,再加上那永远看不到第二种表情的面瘫脸,也终是让栗姬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便见栗姬借着思考的功夫,深吸一口气,又拍了拍胸口。 良久,才昂首望向殿门外的葵五。 “你也这么认为吗?” 在栗姬询问夏雀的过程中,葵五虽仍作一副门神状,但注意力却是完全集中在殿内的动静上。 本就竖着耳朵,听着栗姬同夏雀的对话,又听闻栗姬点到自己,当即便抬脚跨入殿内。 本能的想要开口,却又被栗姬的问题难住,顿时僵在了原地。 见葵五这般反应,才刚被夏雀意外安抚住的栗姬,只顿时又有些焦躁起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刘荣安排的后手,才终于姗姗来迟…… “陛下口谕~” “皇长子刘荣,酒后失仪~” “其母栗姬,教子无方~” “——其令凤凰殿即刻闭殿,任何人不得出入~~” “静候太皇太后、皇太后旨意,以待发落~~~” …… 第074章 怪不得皇长子 长乐宫,长信殿。 发生了今天这一揽子糟心事儿,梁王刘武自是不能遵照皇帝哥哥的意思,在未央宫留宿了。 可就这么回王府,又实在觉得心里没底,便也就直接来了长乐宫,借着探望母亲窦太后的功夫,把发生在接风宴上的事,有一茬没一茬的摆在了窦太后面前。 ——唯独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刘武没说。 却不是不敢,亦或是有心保护刘荣; 而是梁王刘武觉得:自己作为汉家的准储君,应该对这个侄子稍微大度一点。 没了最关键的‘怨怼太后’这一条,只是听说皇长子咆哮君前,又是因皇太弟一事,窦太后的反应便也没太激烈。 只是这边的梁王刘武刚告完状,太庙和未央宫的消息,便也紧随其后的传进了长乐宫…… “皇长子,跑去了太庙?!” ··· “凤凰殿即刻闭殿?” “——还静候发落?!!” 得知天子启对凤凰殿的处置,窦太后本还算淡然的面庞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疑虑。 “扯上我这瞎老婆子,倒还则罢了。” “怎将太皇太后也牵扯进去了……” 只片刻的功夫,窦太后便敏锐的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君前失仪,尤其还是酒后,那根本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往大了说,刘荣咆哮君前,正式的罪名当为‘君前失仪’; 按律,坐大不敬。 但终归是刘氏宗亲,尤其还是当朝皇长子。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改‘君前失仪’为‘酒后失仪’,象征性打顿板子,再关一阵子禁闭,罚酒三杯下不为例,也就差不多了。 不然呢? 总不能因为皇长子多吃了些酒、说了两句胡话,就真治刘荣一个‘大不敬’吧? 可刘荣出了未央宫,便径直跑去了太庙——尤其还是带着三弟刘淤,一起跑去了太庙! 这,可就彻底把事儿闹大了。 太庙是什么地方?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父亲,太上皇刘太公:刘煓的皇帝庙。 太上皇刘煓是什么人? ——汉家理论上的法统起点,辈分最高、最具重量级的祖宗! 皇长子闯了祸,跑去太庙找刘氏辈分最高的祖宗哭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这么做,皇长子就很可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 “皇长子还说了什么?!” 只疏离片刻,窦太后便迅速点出了关键节点。 母亲都主动问起了,梁王刘武再也无法继续隐瞒,将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话,尽量委婉的说了出来。 也是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一句话之后,窦太后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流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难怪……” “难怪皇长子出了未央,便径直躲去了太庙……” “也难怪皇帝,下令凤凰殿闭殿,还把太皇太后都给扯进来了……” 将事情的经过,以及前因后果的逻辑理顺,窦太后本带着些疑虑的面容,却也随即淡定了下来。 ——未知,才是人类恐惧的源泉。 悬而未决,才是最令人心神不宁的状态。 一件事再小,也总会让不明所以的人忐忑不安; 同理:一件事再大,只要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便也能让人静下心来面对、解决。 便见御榻之上,窦太后又皱眉沉思片刻,方摸索着探出手,询问起身旁的老寺人。 “皇帝,去过太庙了?” 老寺人只赶忙一躬身:“唯。” “陛下怒气冲冲而入,面挂寒霜而出……” 闻言,窦太后又是一阵沉思,甚至连紧握着宝贝儿子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收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低沉、平缓的话语声,才在长信殿内再次响起。 “你走一趟养心殿,将此间事,悉数禀奏太皇太后吧。” “——务当事无巨细,一字不落。” “尤其是皇长子怨怼东宫的话,不可有哪怕一字改动。” 沉声做下交代,待老寺人躬身领命而去,窦太后便愣坐在御榻之上,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而在窦太后身侧,梁王刘武只茫然无措的低着头,看着被母亲松开的手,也愣愣发起了呆…… “这事儿闹的……” “好端端立个皇太弟的事,闹的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 “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 “便是避居深宫的老太后、入土为安的太上皇,也被晚辈这些个糟心事,扰的不得安宁……” 此言一出,梁王刘武当即一慌,当即便要将屁股从御榻上滑下,就势跪倒在御榻前! 却不等梁王刘武有所动作,窦太后先一步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这才重新拉起宝贝儿子的手,安抚的轻拍了拍。 “没说你和皇帝。” “说的,是皇长子和老二。” 即便被母亲重新拉起手,梁王刘武的惊惧也没有减弱多少; 直到窦太后这句话道出口,梁王刘武悬起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 小心翼翼调整好呼吸,将砰砰直跳的心强压下去,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也试探着开口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嗯?” 含糊其辞的一语,惹得窦太后当下一愣,便闻梁王刘武哀叹一气,颇有些苦闷道:“皇太弟一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若非此事,皇长子今日,也不至于在皇兄面前那般失态。” “皇兄,也不至于那般盛怒……” 说到这里,梁王刘武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天子启那看似健壮,实则却已有些虚浮的身影。 正要再开口,将态度更坚定一些,却见母亲窦太后微微一摇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怪阿武。” “却也怪不得皇长子。” “——毕竟诸吕故事不远,殷车之鉴下,皇长子唯恐步少帝兄弟、孝惠诸子后尘,也算是人之常情……” 说着,窦太后便费力的眨了眨眼,将眼眸的酸涩感驱散些; 又呆坐片刻,才拉着梁王刘武起身,作势要往后殿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阿武当也没用上吃食。” “留下一起用饭吧。” 母亲相邀,梁王刘武自是从善如流,恭敬搀扶着母亲,便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可要唤上阿姊?” “——嗯,叫上吧。” ··· “皇兄……?” “——如此关头,皇帝正忙着呢……” 接连两问,窦太后都是一副不温不火,无甚所谓的低沉语调。 直到刘武下一问,或者说是下一句话,却是当窦太后稍停下脚步,身形也随之一僵。 “皇长子,还在太庙呢……” 愣了许久。 听闻刘武此言,窦太后僵在原地,愣了许久。 久到梁王刘武都有些心下发毛,窦太后才重新迈开脚步,悠悠开口道:“便在太庙待着吧。” “大小是个‘不孝’的罪过,在太庙思过,倒也正合适……” 第075章 皇祖母,会如何抉择呢? 在窦太后口中,这次的事,似乎只是老刘家的某个晚辈,酒后做了一件极小的糊涂事。 但实际上,这件事所引发的动荡,却是足以和当年,储君刘启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又随便找个破席一卷,就把尸体送回吴国相媲美。 而这样的重大政治事件,往往还是百姓——尤其是长安百姓,才能更为直观的感受到。 ——长安戒严! ——武库戒严!! ——长安方圆二百里,无论大小城池、乡里,悉数实行宵禁!!! 至于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更是被一队又一队甲胄齐备的禁军武卒里外围了三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如此紧张压抑的氛围下,整个长安朝堂的目光,也再次落到了尚冠里故安侯府。 丞相啊~ 快出来主持大局吧~ 出大乱子啦~ … 只可惜,朝野的期盼,终究没能打动‘在家歇养’的丞相申屠嘉。 紧接着,深宫中又传出太皇太后的消息——一如往常,太皇太后拒绝插手此事,就轻飘飘丢出一句:我汉家有皇帝居未央、有太后居长乐。 丞相申屠嘉闭门不出,薄太皇太后置之不理,朝堂内外的关注点,便也逐渐回到了太庙。 事态发展到现在,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已经没人能预料到了。 公侯贵戚、朝臣百官们不再奢望其他,只希望能在事态有新进展时,第一时间作出相应的应对。 而在这般万众瞩目下,太庙内的刘荣、刘淤二人,却实在是悠闲地有些气人…… “大哥你说(嚼嚼);” “我们就这么(嚼嚼)在太庙(嚼嚼),当着(嚼嚼)太上皇的面(嚼嚼)吃东西(嚼嚼嚼)。” “太上皇(嚼嚼)不会觉得(嚼嚼)咱们不敬吧(嚼嚼嚼嚼)?” 盘坐在蒲团之上,小口小口吃着米饼,听闻弟弟刘淤这含糊不清的一番话,刘荣只忍俊不禁的一阵失笑。 ——知道不敬,还不知道收敛着点? 虽是这么想,刘荣却并没急着开口,而是细嚼慢咽,将口中米饼全部咽下,才含笑道:“不会。” “反倒是子孙饿了肚子,才会让太上皇心疼。” “看我兄弟二人吃的这么开心,太上皇,也只会老怀大慰。” 本还觉得这么做有些许不妥,却是在扛不住饿,听闻大哥如此说,刘淤当即便深以为然,索性也不再多想,大口大口啃食起手里的米饼。 不多时,一张米饼便已全部下肚,又有刘荣早早定下‘一日两餐,每餐一饼’的定额,公子淤纵是觉得还有些没吃饱,却也只得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诶,大哥。” “废帝刘恭、伪帝刘弘,还有孝惠皇帝的其他儿子们,当真是我刘氏的血脉吗?” 方才就被问及这个话题,刘荣是用吃的塞住了弟弟刘淤的嘴。 饼吃完了,弟弟又再次问起,刘荣却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暗下稍一思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便深吸一口气,给这個傻弟弟补起了宗亲子弟的功课。 “废帝刘恭,是孝惠皇帝亲自册封的储君太子;” “少帝刘弘,更是吕太后亲自扶立的汉天子。” “如果这二人,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孝惠皇帝,也非我刘氏血脉;吕太后,更非我刘氏之妇。” “老三说,这可能吗?” 公子淤只当即点下头,待反应过来,又赶忙摇摇头。 “自是不可能。” “如果连孝惠皇帝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这天底下,怕就没人是我刘氏子弟了。” 闻言,刘荣含笑点下头,算是认可了弟弟的说法。 孝惠皇帝刘盈,是太祖皇帝刘邦唯一的嫡子。 确如刘淤所言:如果连孝惠刘盈,都不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那如今天下,怕是当真没有人敢说自己身上,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了。 回答了弟弟穷追不舍的疑惑,本以为话题到这里就能结束,却见公子淤赶忙便接着问道:“既然伪帝刘弘和孝惠皇帝的儿子们,也都是我刘氏血脉,那为何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要把他们也一起诛了呢?” “为什么要对外说,他们都是吕氏外戚祸乱后宫所出,非我刘氏血脉?” 这一下,刘荣却是犯了难。 按理来说,这个场合又没有旁人,面前坐着的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刘荣就算敞开了说,也不会有什么隐患。 但一时之间,刘荣,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老三,还小。” “等长大些,便自会明白。” “——就算我现在告诉老三,老三也只会更加疑惑。” “唯有到了那个年纪,自己想明白其中关键,老三,才能算是真的年壮成人。” 自家大哥这般回应,公子淤很是不服气。 “我都十三了……” “放在民间,到了我这般年纪,都该寻亲事了……” 一听这话,刘荣当即便来了兴趣,赶忙顺着弟弟的话将话题岔开。 “老三这是~” “——少年慕艾啦?” “哪家闺秀尽有这般福气?” “告诉大哥,等此间事了,大哥去求父皇给老三赐婚!” 对于刘荣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公子淤毫无察觉,只似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般,扭捏着红了脸蛋。 又逗了逗这个傻弟弟,待刘淤羞臊的夺取了角落,刘荣面上的戏谑笑意,才逐渐被一抹淡然缓缓取代。 远远撇了眼弟弟刘淤的身影,稍咧嘴一笑; 旋即便起身,走到了祭堂门内,眺望向与太庙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着天堑的长乐宫。 “便是天被捅破,曾祖母,当还是会按兵不动。” “父皇此刻,大抵也还‘生着闷气’。” “皇祖母,会作何抉择呢……” ··· “——薄昭之鉴,吓得退皇祖母吗?” “诸吕故事,吓得住窦太后吗?” “亦或者……”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百无聊赖的声线再度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诶,大哥。” “咱们哥儿俩,得在这太庙待多久啊?” “我瞧大哥怀里,总共就七张米饼,今天一天,我二人就吃了四只。” “若明天还出不去,等到了后日,我哥俩岂不就要饿肚子了?” 发现弟弟到了这个关头,都还关心能不能吃饱肚子,刘荣苦涩之余,却也莫名一失笑。 “这就要看皇祖母,多长时间才能消气了……” “——什么?!” 话音刚落,公子淤便从蹲着的角落弹起身,满目骇然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不着痕迹的抬起手,虚握拳挡在嘴前轻咳两声。 “咳,咳咳;” “啊~那个,我是说……” 嘴上说着,刘荣余光朝着太上皇的神主牌一撇,当下便也有了说辞。 “我是说,太上皇不会坐视不管的。” “若我兄弟二人饿了肚子,太上皇定会不忍,显灵给我二人送来吃食。” 闻言,公子淤只将信将疑的皱起眉头,蹲会角落的位置,暗下苦恼起来。 “也不知道太上皇显灵,能带什么吃的来……” “若是带少了,不够我哥儿俩吃怎么办……” “不是——鬼神送来的吃食,到底能不能吃啊?” …… 第076章 孙儿,冤枉啊! 刘荣原以为,顶多也就是三两天,窦太后便会被逼无奈的设下家宴,顺势将两个孙儿从太庙喊出来。 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兄弟二人从最开始的轻松惬意,到后来的忧心忡忡,再到最后的满怀绝望…… 一直到二人躲进太庙的第五日清晨,太庙的大门,才在刘荣满怀期盼、公子淤仅存些许侥幸得目光注视下,被禁军武士们缓缓打开。 ——饿了两三天,兄弟二人虽不至于气若悬丝,却也早已是有气无力。 出太庙,都是由禁军武卒一边一个,半扶半扛出去的。 刘荣还好些——纵是饿的手脚乏力,两眼发昏,也还是勉强维持住了皇长子的体面,尽可能睁着眼睛,维持着站立姿势,被搀扶着出了太庙。 至于显眼包公子淤,本就在饿晕过去的边缘,见太庙的门终于打开,心里绷着的心弦顿时放松,终于还是昏厥过去,被扛了出去。 也不出刘荣所料:出了太庙,兄弟二人便被径直送到了东宫长乐。 唤醒显眼包,兄弟俩喝了点水,简单用些稀粥,便被宫人引去了长信殿。 待兄弟二人踏入长信殿,已经是临近午时; 硕大的长信殿,也早就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长安城内,除去年纪太小的公主们,每一个刘氏宗亲都悉数到场。 后宫诸姬嫔的娘家人,栗、程、唐、贾、王氏等诸外戚,也都派出了族中话事人与会。 诸姬嫔外戚都来了人,窦氏自也不逞多让:太子詹事窦婴、南皮侯世子窦彭祖二人代表出席。 甚至就连已经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出现在类似场合的薄氏外戚,也派来了族中唯一一位拿得出手的男丁:轵侯薄戎奴。 如此阵仗,显然不是——至少不单纯是窦太后往外说的那样:为梁王刘武入朝,而设此接风宴。 更贴切的说,这场宴会,更像是刘氏内部的家庭会议…… “鸿门宴?” “还是断头饭……” 极其废力的抬脚跨过高槛,大致扫了眼殿内,刘荣便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思绪尽数抛于脑后。 费力侧过身,和弟弟刘淤彼此搀扶着,迈动缓慢而又虚浮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到殿中央,稍靠近御阶一点的位置,兄弟二人便惨兮兮的互相搀扶着,缓缓跪下身来。 ——却没说话。 老三刘淤显然还没恢复过来,浑浑噩噩的走在大哥身边,如行尸走肉般瘫跪下身。 刘荣倒只是虚弱了些,至少意识很清醒,却即没有向御榻上的窦太后、天子启见礼,也没有叩首口称‘不孝孙儿’。 就那般蠕糯的张口,将那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着,终还是默然将头叩了下去。 今日这阵仗,与会众人本就察觉到了不对,并没有什么心思交谈; 见兄弟二人走进殿内,更是齐齐噤声朝二人——尤其是朝刘荣看去。 待刘荣这有口难言,甚至可谓‘欲语泪先流’的凄惨模样,本就安静的有些诡异的殿内,更变的落针可闻。 东席,是宗正刘礼为首,诸皇子依序落座,旁支宗亲位于末席; 西席,则是太子詹事窦婴领衔,轵侯薄戎奴紧位于次席,诸皇子生母及外戚依序落座。 此刻,却都目不斜视的望向殿中央,那两道凄凄惨惨戚戚的虚弱身影。 “起来吧。” 实际上只是十数息,殿内众人却无不觉得:从兄弟二人走入殿内时开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甲子! 终,还是窦太后不咸不淡的一声招呼,将兄弟二人的声音从地上唤起,改叩首为跪坐,就那么跪在了御阶前不远处。 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同坐于中,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一左一右,母子四人面上神色各异。 ——窦太后两眼无光,面上无喜无悲,只那淡漠的气质中,仍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怨气。 相较于窦太后那藏得极深的怒意,天子启则显然完全没有掩饰的打算——几乎是在看到二人的刹那,面上笑意便尽数敛去,虽没有吹胡子瞪眼,脸色却也是阴沉的吓人。 天子启身侧,梁王刘武面上神容说不尽的复杂,有愧疚,有担忧,有感怀,也有惆怅。 至于窦太后身旁,馆陶主刘嫖仍是浅笑盈盈,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又是一阵漫长压抑的沉寂,惹得殿内众人愈发心绪沉重,便是殿内的兄弟二人,身形都有些摇晃起来。 看着两個儿子——尤其是刘荣这般虚脱的模样,栗姬心下更是一阵焦急,恨不能直接端着粥碗上前,像刘荣儿时那般,一口一口为宝贝儿子喂下米粥。 虽是按捺下冲动,却也没忘昂起头,朝对座东席的次子刘德恶狠狠一瞪! 待刘德故作心虚,实则满是苦涩的低下头去,又将焦急的目光,移回殿内的两个儿子——主要是刘荣身上。 随着过去这段时间,刘荣有意无意的潜意识指引,栗姬已经愈发不对窦太后、天子启抱有希望了。 虽然还没到对刘荣言听计从的地步,栗姬也已经逐渐意识到:靠人,不如靠自己! 与其指望那瞎眼老妇、负心老狗,倒不如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好。 但再怎么相信刘荣,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尤其又见到刘荣这幅惨状,栗姬焦躁不安的心,也还是难免一阵揪痛…… “听说皇长子,有话要对我这瞎眼寡妇说。” “——只不过今日家宴,倒是没留多的酒水,可供皇长子借胆了。” “便当着诸刘宗亲、各家外戚的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若果真是我做错了事,便是向自己的孙儿赔罪,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在殿内众人看来,窦太后说出这句话,是心底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才这么提了一嘴。 但御榻上的其余三道身影都知道:刚才那段漫长的沉默,是这位瞎眼太后,在强自按捺下胸中恼怒! 怒火压了下去,能保证开口说出的话不会变成咆哮,殿内的沉寂,才总算是被打破。 对于窦太后这般反应,刘荣自也是早有准备,面上却还是一副极尽苦涩的表情,木木抬起头,目光呆滞的看向祖母窦太后。 只三五息,便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鼻翼两侧滑下,落在了刘荣的嘴角。 “孙儿,不敢自辩……” “恳请皇祖母,从重发落……” 言罢,刘荣才刚抬起没一会儿的额头,便再次摇摇晃晃砸向面前的陈木地板。 而御榻之上,窦太后见刘荣这般作态,却是丝毫不觉得解气,更是难忍怒意发出一声冷哼。 “这天底下,还有皇长子不敢做的事?” “——这都要等着看天下人的唾沫,把我这瞎眼寡妇给活活淹死了!” “咒诅祖母太后这种事,皇长子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是皇长子不敢做的?!”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心头巨震,更是本能的将头深埋下去,各自调整起陡然加重的鼻息。 ——太后,居然就这么把事儿摆上了台面! 如果先前,刘荣还有机会涉险过关,顶着‘酒后失仪’的罪名闭门思过的话,那在窦太后把事儿摆上台面,直接点出刘荣那日是‘不孝亲长’之后,刘荣距离社会性死亡,也只差一道官方的处决诏书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无不心惊肉跳,纵使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也根本不敢将头抬起分毫。 至于落座于西席的栗姬,更是目眦欲裂的紧咬牙槽,一手更是已经撑在了面前案几之上,作势便要起身上前。 话说一箩筐,实则也就是几眨眼的功夫——只短暂的滞愣之后,刘荣便满带着震惊昂起头! “孙儿,何曾说过这般混账的话?!” 满脸震撼的说着,刘荣更难掩惊惧的稍一转头,望向祖母身旁的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荣惊骇欲绝的叫苦声,便响彻整个长信殿上空…… “孙儿说的,明明是天下人的唾沫,会淹死我汉家的皇太弟!” “——孙儿何曾,又怎敢怨怼皇祖母?!!!” 第077章 我乏了 皇太后,皇太弟。 一字之差,对于刘荣的罪名定性,所能造成的影响却可谓天差地别。 皇太后,是汉家及老刘家理论上的大家长,地位至少于天子平齐,甚至还隐隐有所超出。 ——至少在如今汉家‘以孝治国’的政治大环境中,皇太后是有权废、立天子的。 反之,天子却绝无可能废、立太后。 至于皇太弟,那就逊色许多了。 首先,这是个不曾存在过——至少是不曾有人拥有过的,且才刚被‘发明’出来不久的身份名词。 一个不曾存在过的身份,能有多尊贵? 顶破天去,也就是和储君太子齐肩; 若是考虑到‘名不正言不顺’‘旁支代嫡’等负面影响,甚至还要比储君太子再矮上一头。 其次,则是如今的刘武,仍旧还只是梁王刘武,而非皇太弟刘武。 皇太弟本就算不上多尊贵,前面再加上个‘准’字,自更不比刘荣这个皇长子尊贵到哪里去了。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准储君了? 我皇长子刘荣,好歹还名正言顺些! 最后,便是梁王刘武这個‘准皇太弟’的特殊性了。 ——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几乎可以说是窦太后一厢情愿。 纵使天子启私下口头提及过此事,却也从未在正式场合,公开发表过对‘皇太弟’这一新生名词的看法。 这一层层buff叠下来,刘荣怒喷一句‘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得死我汉家的皇太弟’,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都要旁支代嫡,抢我储位,玩儿兄终弟及那一套了! 我皇长子一时气急,又酒壮怂人胆,还不能骂上两句了? 也就是刘荣是宗亲,和窦太后多了层祖孙、和梁王刘武多了层叔侄的关系。 若是换个脾气爆烈一点的外姓朝臣,如丞相申屠嘉、中尉周亚夫之类,别说喷梁王刘武了——指着窦太后鼻子骂‘欲复为吕氏乎’,都还是轻的! 如此算来,原本涉嫌‘不孝祖母太后’的罪名,自然就降到了‘不恭宗亲长者’的程度。 这是个什么概念? 再怎么严重,也总不会比论起棋盘砸死人家的儿子,还不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严重就是了…… “皇帝怎么看?” 被刘荣这么一噎,顿时将殿内数十道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窦太后一时之间,也是有些发作不能。 窦太后当然知道刘荣是在巧言诡辩——刘荣那日骂的,必定是自己这个祖母。 但汉家的皇太后和天子之间,却存在着一个极为关键的差异。 也正是这个差异,让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政体得以正常运转,而非演变成东-西两宫争权夺利的舞台。 ——太后惩罚一个人,是需要证据的。 不同于天子可以乾坤独断,随便扯块遮羞布便可以惩治,甚至处死一个人:汉太后降下惩处,是需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汉太后礼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如此滔天权势,又无所掣肘; 若使其肆意妄为、动辄杀罚,则恐复为吕氏…… 吕太后不就是那样吗? 说杀谁就杀谁,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封谁为王就封谁为王! 戚夫人,刘如意,还有太祖高皇帝的儿子们,哪个是真的‘该死’? 诸吕王侯,还有鲁元公主那个被封为鲁王的儿子张偃,又有哪个是真的该被封为王、侯? 所以,为了遏制汉太后无限庞大,同时又毫无掣肘的滔天权势,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时,汉家的天子和朝臣之间,便已经定下了基本的默契。 ——为了避免汉家再出一个吕太后,汉太后的权力,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具体的措施,便是每当东宫太后做出,或即将做出一件出格的举动时,朝堂便会跳出来指责东宫:太后,是想效仿当年的吕太后吗? 当年,先帝铁了心要弄死自己的母舅薄昭,薄昭一母同胞的长姊薄太后,也不是没有替弟弟薄昭求过情。 只是当时,先帝轻飘飘一句反问,便让薄太后自此避居东宫,至今都没再过问朝政的事。 ——母后,是要效仿吕太后吗? 吕太后,便是悬在每一位——每一位汉太后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切可能使自己沾染上‘效仿吕后’的人或事,都足以让汉太后退避三舍,甚至是像如今的薄太皇太后那样,自此避居深宫,不问世事…… “看着这混账就来气!” 对于母亲的求助,天子启显然不打算回应,只仍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一副老父亲被混蛋儿子气的鼻孔冒烟的架势。 “自己说出口的话都不敢认,还在这里狡辩!” “——母后接这个混账出来做什么?” “不如就直接饿死在太庙,也算是死得其所!!!” 乍一听像是附和,实则却是以进为退的一番话,顿时将本就尴尬的窦太后,逼到了一个愈发窘迫的位置。 刘荣那句话,没有说出最后那个皇太后的‘后’字,便意味着窦太后再怎么恼怒,也只能疑罪从无。 除非想要和薄太皇太后一样,明天一大早也跑去深宫,找一个清静的宫殿隐居; 否则,窦太后便只得强压下怒火,咬碎牙齿和血吞…… “终归是我汉家的皇长子,又是皇帝的子嗣,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脉。” “不过是酒后失言,终归;” “罪不至死。” 纵是不愿,窦太后也还是不得不说出这句话,为此次的事件定了性。 ——刘荣酒后失言,不恭宗亲长者。 按照惯例,顶多也就是闭门思过之类; 又考虑到刘荣已经在太庙思过五日,此事,也只能就此揭过…… “呼~” 纵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当真正得到‘无罪’的宣判结果,刘荣也还是不免长松了口气。 领着弟弟叩首谢恩,到殿侧的位置坐下来,一阵胡吃海塞; 过程中,也不忘提醒弟弟吃慢些,别再撑了肚子。 反复提醒过好几次,发现弟弟都含糊其辞的‘嗯嗯唔唔’,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刘荣只得抢过弟弟手中炙肉,端起一碗米粥; 稍一思虑,又往粥里倒了些温水,才一边喂着弟弟,嘴上一边温声道:“接连辟谷好几日,得先吃些流食,好让脾胃先适应下……” 看着刘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耐心的喂弟弟一口一口吃下稀粥,殿内众人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逐渐平复了下去。 东席,包括皇次子刘德在内的一众皇子,都将嫉羡的目光撒向公子淤,却根本没能将这位皇三子的注意力,从刘荣手中粥碗移开分毫。 西席,太子詹事窦婴老怀大慰,得意抚须; 南皮侯世子窦彭祖含笑点头,眼带认可; 轵侯薄戎奴一如往常:目光呆滞,神情淡漠。 ——栗姬,喜极而泣。 尤其是看到兄弟二人这颇为温暖的互动,栗姬只又哭又笑的低下头去,手中帕子在脸上擦了又擦,却怎都抹不尽那绵绵不绝的泪水。 期间,自也不忘夹杂几个投向皇次子刘德的眼刀。 而在御榻之上,窦太后一整天都没怎么放晴的面色,也终于在看到这一幕时,逐渐涌上些许动容。 “当年在代王宫,先帝整日整日摆弄庄稼,我和嫖又忙着养蚕、织布。” “阿武饿了,便都是皇帝这般喂食的吧?” 听出母亲异样的情绪,天子启纵是‘余怒未消’,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渐渐敛去。 又将浊气重重呼出,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母亲轻轻一点头。 “阿武儿时,可比老三能吃多了,啊?” 说着,天子启便转过身,颇为戏谑的抬起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上轻拍了拍。 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旁的母亲,已是满脸萧瑟的拄杖起身。 颤巍巍直起身,在殿内粗略扫了一圈,这位窦太后,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难得今日,诸刘宗亲、各家外戚齐聚……” “——我乏了” “皇帝,便替我多坐一会儿吧。” 丢下这句话,窦太后便迈动脚步,手中鸠杖一下下落在陈木地板上,随着一阵极为规律的‘咚咚’沉响,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是没人发现:每走出一步,窦太后那常年古井不波的面容,便会黑下去一分。 ——今天,本是窦太后借刘荣怨怼东宫一事,向天子启发难,并顺势提出‘皇长子还太嫩,在天子启和皇长子之间,应该由梁王刘武暂坐几年皇位’的日子。 但刘荣一阵胡乱搅合,甚至还直接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算是让窦太后的盘算彻底落了空。 窦太后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就此退缩。 但具体怎么做,还需要重新筹谋布局,再等个合适的机会…… “要留阿武在长安,再多待些时日了。” 如是想着,窦太后阴郁的面容,更是愈发阴沉了起来。 梁王刘武当然能在长安,等册立储君的诏书。 但关东的吴王刘濞,可不会好心到等刘武重归睢阳后,再于吴地举兵…… 第078章 狗,不嫌家贫 未央宫,凤凰殿。 结束长乐家宴,栗姬、刘荣、刘淤母子三人回来的路上,并没人开口说话。 ——公子淤当是吃饱了肚子,就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 至于栗姬,则每欲开口,都被刘荣摇头示意给堵了回去。 一直到母子三人回了凤凰殿,刚踏入高槛,刘荣便侧身望向寺人葵五。 “屏退左右。” 刘荣一声令下,不片刻的功夫,殿内便只剩母子三人,以及躬身静立于殿侧、昂首护卫于殿门外的夏雀葵五二人。 “我儿……” 由刘荣搀扶着走入殿内,于上首卧榻坐下身——几乎是屁股刚挨到卧榻,栗姬便再也抑制不住苦楚,捂嘴小声啜泣起来。 只那双布满血丝,甚至还残存些暴戾的双眸,却是死死锁定在刘荣仍带些苍白之色的面庞上,片刻都不舍得挪开。 “儿无妨。” “倒是母亲,这才不过几日的功夫,竟都有些消瘦了……” 见刘荣终于开口说话,约摸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说话了,栗姬终不再那般小心翼翼——捂着嘴的手一把搂过刘荣的脖颈,便是一阵吭哧吭哧的大哭。 “我儿啊~” “我儿……” “可苦了我这做母亲的……” ··· “我!我想不到办法啊~” “——我想救我儿!” “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救……” “我太笨了啊~~啊啊啊……” 无尽的苦楚、哀怨,都随着这阵哭泣声宣泄而出。 只那哭声凄苦,让公子荣也难免湿了眼眶。 “让、让母亲担忧了……” 满含愧疚的一语,却惹得栗姬的哭声愈发高亢起来,也总算是让昏昏欲睡的公子淤抬起了眼皮; 看着眼前的一幕,却仍是愣愣的呆滞表情。 抱着刘荣哭了好一会儿,又诉过几般苦楚,栗姬的哭声这才逐渐低了下去。 松开刘荣那被勒到不通血的脖颈,余光扫到小儿子呆愣愣的目光,原本还想要再苦诉一番的冲动,出口却变成了一句:“可吃饱了肚子?” “可要让宫人们,再取些吃食来?” 难得的温声细语,让本就有些反应呆滞的公子淤更一愣,只木木摇了摇头。 却见栗姬话才说出口,便又赶忙将目光从小儿子身上收回,满是担忧的看向坐在身旁的刘荣。 “方才家宴,我儿只忙着喂食老三,都没顾上自己吧?” 颤声一语道出口,又是不等刘荣做出反应,栗姬便陡然从榻上起身。 “来人!” “速备饭菜肉食!” 感受到母亲这直白、纯挚,又热烈到滚烫的浓浓爱意,刘荣几欲开口,终还是含泪一笑。 或许这,便是过去十年来,刘荣被母亲‘坑害’无数次,却只得逆来顺受的原因。 ——栗姬,很蠢。 尤其是作为宫里的女人,而且还是生下当今天子启前三个儿子的女人,栗姬,实在有些蠢的过分。 如果是盟友,那栗姬绝对是个称职的猪队友、铁打的吊油瓶。 但栗姬不是。 栗姬,不是刘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既可以合作,又可以舍弃的政治盟友。 而是母亲。 一个不大聪明,甚至完全可以称得上‘愚不可及’,却对刘荣满怀慈爱,又有些笨的可爱的母亲。 后世人常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此刻,刘荣心中,也朦朦胧胧闪过一句话。 子,不嫌母蠢…… “来,快吃!” “在太庙这几日,当是饿坏了我儿吧?” “瞧这脸,都、都瘦的脱了相……” 宫人们端来餐食,栗姬下意识便端起粥碗,抬手便要喂; 只三两句话的功夫,泪珠又滴答滴答落了下来,已经哭的有些暗哑的嗓音,也随之再度带上了哭腔。 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憋闷,刘荣终也抬起手,轻轻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 乖巧地喝着粥,那复杂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母亲满是憔悴的面容之上。 作为当今天子启第一個女人,栗姬,很美。 甚至可以说是美艳不可方物。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妇人二十多岁就能被称‘黄脸婆’,过了三十就可以口称‘老妪’的时代,栗姬这三十好几的年纪,本早该人老珠黄。 但即便已年过三十,更曾接连生下三胎,此时的栗姬身上,也还是能让人看出‘绝色美人’的影子。 ——眼角生了些尾纹,柳眉下的双眼却依旧明亮; 脸颊两侧的皮肤已有些松弛,却仍洁白如霜。 挺拔而又小巧的鼻梁,让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刁蛮,反更多了些活泼、调皮的意味。 只此刻,刘荣却从那布满血丝的双眸中,看到一望无际的忧心和彷徨…… “母亲也吃。” 话说出口,连刘荣都有些吃惊于自己口中,竟会道出这样一句话。 待反应过来,手中粥碗却是已经递上前去,熟练地舀起一勺米粥,送到了母亲嘴边。 只见栗姬也不由一愣,旋即满是欢喜的含笑低下头,下意识看了眼勺里的粥,便也乖顺的张口喝下。 抬手擦拭嘴边的同时,也不忘满怀慈爱的伸出另一只手,在刘荣头侧抚了又抚,竟已是有些舍不得收回手来。 “我吃过了,我儿吃。” 象征性吃下一勺,便抬手要推开面前粥碗,却见刘荣温笑着一摇头,又将粥碗往前一松。 “母亲乖,听话。” “瞧这瘦的,都看不出富态了……” 只一语,便惹得栗姬当即一惊,猛然瞪大眼睛! “我何曾显过富态!” 待反应过来,又且嗔且笑着抬起手指,在刘荣额角不轻不重的一推。 “都快到及冠的年纪了,还捉弄我这做母亲的……” 一番说笑、玩闹之下,一碗米粥也被刘荣一勺接着一勺喂给了母亲。 下意识将粥碗递到身侧,余光瞥见寺人夏雀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直接开口问道:“怎么?” “有事?” 闻言,夏雀也不假思索的点下头,微皱起眉头。 “公子落了难,凤凰殿的宫人当即走了小半。” “当下,东厨更已是没了人。” “这碗米粥,是奴亲自煮的,公子若要吃,怕要再等上一会儿。” 看似稀松平常的一语,却是惹得刘荣当即一皱眉; 侧身望向母亲,又昂首望向殿外。 见母亲满是无奈、葵五更义愤填膺的表情,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数。 “无妨。” “明日,你和葵五走一趟,让宦者令再送些宫人来便是。” 淡然一语,刘荣又含笑拿起手帕,小心为母亲擦拭起嘴边。 一边擦着,一边不忘补充道:“顺便再替我给宦者令带句话。” “——凤凰殿跑出去的狗,不必过问,直接打杀了便是。” “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即是嫌了我凤凰殿,便都早日转世为人好了……” 第079章 雏凤初鸣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与凤凰殿的母子情深近似的场景,也正在窦太后、馆陶主刘嫖母女这里上演。 “母亲慢些,烫。” 小心喂母亲吃着肉羹,刘嫖也不忘时不时为母亲擦着嘴。 ——相较于栗姬,窦太后,显然更需要这样的侍奉。 自先帝早年患上眼疾,时至今日,窦太后的眼睛,已经不大能看得清人脸了。 光线充足的时候还好些,至少能看清人、物的大致轮廓; 但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色块儿,已然是生活不能自理。 或许也正是眼疾,让这位太后愈发敏感,对于子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也就愈发渴望起来。 对于女儿刘嫖能留在身边,窦太后很高兴。 故而,刘嫖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亦或是吃拿卡要,窦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至于大儿子,自打做了太子,就已经是个大忙人儿,早早就练就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本事。 如今即位为帝,更是非必要不来长乐。 这就使得皇太弟一事,愈发成了窦太后心里的挂念。 “若是阿武做了皇帝,当是能更孝顺些、往长乐跑的更勤快些?”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窦太后却永远不会说出口。 即便是当着女儿刘嫖的面,也同样如此…… “你说,皇长子此番,究竟是如何盘算的?” 小半碗肉羹吃下肚,窦太后便适时推开了嘴前的羹碗。 待女儿替自己擦过嘴,又跪坐于榻前,为自己轻轻捶打起腿脚,窦太后才终如是道出一语。 闻言,刘嫖却是微微一愣,先小心打量起母亲窦太后面上神情。 发现母亲似是仍带些暗恼,又似乎有些发愁,刘嫖便含笑道:“女儿又不是皇长子肚子里的蛔虫,哪儿能知道这些?” “不过皇长子此番作为,倒确实是乱了母亲的谋划。” “单看这手腕,也算得了阿启三五分风姿?” 便见窦太后缓缓点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明显还没有完全消气。 只虽未消气,语调中,却也莫名带上了些许欣赏。 “若换了旁的时候,亦或是旁的事,皇长子能展露出如此手腕,我当也是会感到高兴的。” “储君早慧,宗社有后,日后到了地底下,我也算能给先帝一个交代。” “却是未曾想:皇长子雏凤初鸣,竟是鸣在了我的头顶上……” 如是说着,窦太后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面色也再次难看了起来。 “本想着步步为营,一点点为阿武筹谋、造势。” “此番,皇长子却早早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了台面,彻底打乱了我的谋划。” “现当下,阿武一无大义在身,二无大势可依凭——朝野内外,却早早被‘皇太弟’三個字,给吓成了惊弓之鸟。” “事已至此,再想缓图,只怕是……” 言罢,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惹得刘嫖也是一阵皱眉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再道:“听说绮兰殿那位,似有意和你堂邑侯府结为姻亲?” 听闻母亲提起此事,刘嫖却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嗨~” “还不是那长陵田氏,想要替襁褓中的小十寻一门亲事?” “——动辄就是千金拜礼,女儿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偏小十如今,尚还在吃奶的年纪,都还不知能不能长大成人呢……” 对于刘嫖语调中的不屑与纠结,窦太后却是置若罔闻。 只稍一沉吟,便试探道:“若你先允了这门亲事……” “再让绮兰殿那位,去凤凰殿施展一番拳脚?” “——绮兰殿那位王夫人,是有些心机、城府的。” “有这位给凤凰殿——给栗姬那愚妇使绊子,皇长子自顾不暇,当也能消停些?” 闻言,刘嫖只稍一思虑,便稍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 “母后可是忘记了?” “上回,绮兰殿往凤凰殿,派了个女官游说……” 这一下,窦太后彻底不吱声了。 对于朝野内外而言,皇长子在宫中大发雷霆,打死了绮兰殿的主事女官——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几乎不比午饭吃什么、饭后喝什么重要到哪里去。 就算有一些价值,也更多是在刘荣这个皇长子身上:通过这件事,朝野内外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侧面了解一下皇长子的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之类。 至于那女官? 说是‘官’,实则也不过是家奴,和寺人太监们没什么区别,死便死了。 就算是在民间,富户们打死了家中奴仆,那也是随便找的地方一埋,更或是直接扔到乱葬岗了事。 至于‘杀人偿命’? 不好意思,在这个时代,奴仆可算不上‘人’。 签下那张卖身契,便意味着这个奴仆已经从‘人’的范畴,被纳入到了‘财产’的范畴。 既然是财产,那用不用、怎么用,亦或是送人、买卖乃至故意摔烂,旁人都根本管不着。 便是官府,也有专门针对类似事件的法条,来作为判定的标准:非公室告。 所谓公室告、非公室告,便是《汉律》统一为地方郡县,画了一条案件受理的判断标准线。 公室告,大致可以理解为:官服可以受理的案件,如常见的杀人放火,聚众斗殴,盗窃抢占之类。 而非公室告,便是官府不能,也绝不会受理的范畴,包含:子告父,妾告夫,奴告主等‘以下犯上’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作为奴仆,被主家打死了,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含冤惨死,官府压根儿都不会关心。 唯一可能让官府插手此事的,也就是尸体有没有妥善处理,会不会污染水源、引发传染病之类…… “是了。” “皇长子‘长兄如父’,区区一个绮兰殿,根本不足以让皇长子乱了阵脚。” “就算她王夫人怎般深讳权谋之术,也抵不过皇长子一力降十会。” 又一声低语,窦太后面上神容更添一分忧愁,似是对刘荣这个长孙感到非常头疼。 却见刘嫖暗下稍一思虑,便故作轻松道:“要我说,母亲这是一叶障目了。” “——皇长子怕的,还不就是自己和弟弟们,会步了孝惠诸子后尘吗?” “只要母亲让皇长子安了心——就算不许诺‘梁王会归还大位’之类,也至少许诺皇长子可以封王就藩,此事,不就算解了?” 闻言,窦太后却是略有些烦躁的皱起眉:“他要的是储位~!” “要是封王就藩,就能换那小子消停,我何必这般头疼?” 却见刘嫖又是一摇头,捂嘴嗤笑一阵。 惹得窦太后都有些不快,刘嫖才又是一阵含笑摇头,面上更是多了几分戏谑。 “皇长子是受封为储,还是获封为王,不都是母亲说了算吗?” “——若是连封王就藩都不允,莫说是皇长子,怕是连阿启这个做父亲的,心底都难免会打鼓。” “可若是将皇长子封了王,阿启也安下心来……” “皇长子纵是生了三头六臂,又能如何呢?” “连说出去的话,皇长子都能因为恐惧沾染上‘不孝东宫’的罪名,而囫囵个儿咽回肚子里去;” “对母后,皇长子又敢如何呢???” 第080章 有母 “儿,当然不敢对皇祖母怎样。” “莫说是皇祖母——便是馆陶姑母,那也是能压的儿喘不过气来的。” 未央宫,凤凰殿。 发现自己对那些因自己‘落难’而各奔东西的宫人的处置,似乎让母亲有些胆颤,刘荣便不自然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当母亲问起‘我儿难道要和太后为敌?’,刘荣只如是道出一语,旋即无奈的耸了耸肩。 “自吕太后以来,我汉家,便一直是有两个皇帝的。” “——一个,是西宫未央的天子,一个,便是东宫长乐的太后。” “虽说诸吕之乱后,东宫太后多了个‘恐复为吕氏’的忌讳,但终归还是天子的母亲,母仪天下的汉太后。” “就连父皇,对皇祖母那都是慎之又慎,虽谈不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也绝对算不得轻松。” “父皇尚且如此——我汉家的天子尚且如此,自更别提儿这个连储君都还不是的皇长子了。” 见刘荣愿意给自己讲这些,栗姬只本能的感到高兴。 曾几何时,栗姬和刘荣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已是疏离到刘荣根本不愿意多说一句话,除了日常见礼、告退,更是连一個眼神都不愿意给母亲的程度。 尤其是去年,栗姬严词拒绝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之后,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更是降到了临近冰点。 距今为止,栗姬其实也还是不大明白:自己拒绝刘嫖,究竟为何会让儿子刘荣那般恼怒。 但经历过那段被儿子疏离,甚至是漠视的日子之后,对于儿子愿意对自己提起的话,栗姬都很乐意去听。 ——哪怕听不懂。 果不其然,刘荣一番话道出口,栗姬便愈发不解了起来,眉头更是应声拧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我儿又为何……?” 见母亲问起,刘荣却是一时语塞,陷入了短暂的纠结当中。 刘荣知道,无论自己说的再怎么直白、剖析的再如何细致,母亲该听不懂,也还是听不懂。 非但听不懂,还可能会说漏了嘴,从而坏了事。 不能说,又不忍心完全不说——最终,刘荣只带着坚定地目光,抬头望向面前的母亲。 “母亲,可信得过儿?” 闻言,栗姬只本能的点下头,又微咧嘴一笑:“这话说的……” “连儿子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得到满意的答案,刘荣面上郑重之色稍缓,只轻轻拉过母亲的手,含笑低下头。 过了许久,才温声道:“儿,是在为母亲和老二老三,也是在为自己拼前程。” “此事,牵连甚广!” “——皇祖母,馆陶姑母,梁王叔,父皇,还有绮兰殿,乃至宣明殿、广明殿,薄、窦外戚,都无不于此事有关。” “甚至就连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也与此事关联甚深。” “待日后时机成熟,儿自会娓娓道来,悉数讲给母亲听。” “及当下,母亲只须知道:儿,是在做大事,而且是和父皇站在一边。” “看似险象环生,又是挨板子、又是在太庙饿肚子,实则,却根本不曾涉险……”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刘荣心里却并没这么轻松。 危险,是有的。 或者应该说:刘荣的每一步棋,都是在兵行险着。 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乃至万劫不复。 便说这回的事,死神的镰刀,就至少有三次擦着刘荣的头皮,从刘荣头顶上挥舞而过。 ——窦太后,不是非得从太庙里,把刘荣兄弟俩接出来的。 不给刘荣当面对峙,巧舌诡辩的机会,直接对外放出话,说皇长子咒太后早死! 然后‘盛怒’之下,勒令刘荣在太庙思过,直到活生生饿死在太庙,也根本没人能挑的出错。 我没想饿死皇长子啊? 我只是让他在太庙思过而已。 什么? 没人给送饭? 来人! 把负责送饭的人给斩了!!! 刘荣赌赢了。 赌窦太后,不敢让自己的手沾上刘氏宗亲的血,从而顶上‘或复为吕氏’的大帽——刘荣赌赢了。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便是深宫里的那位太皇太后。 作为当今天子启的祖母、当朝窦太后的婆婆——尤其还是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姬妾,薄太皇太后哪怕避居深宫,所掌握的力量、所能造成的影响,都是无与伦比的庞大! 若是不顾生前身后名,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出手,那别说是惩治刘荣这个皇长子了; 便是要废立天子,乃至废太后,也根本没人能挑的出程序上的错! 刘荣猜对了。 猜薄太皇太后,会一如往常的束手旁观,不问世事——刘荣猜对了。 第三次,便是今日宫宴…… “若皇祖母狠得下心,直接放弃与立皇太弟,并拼死‘自证清白’的话……” “呼~” “坏了父皇的大事是小,将祖母太后逼到那般地步,我这不肖子孙,可就不得不‘羞愧自尽’了……” 一时间,刘荣心底只阵阵发寒。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窦太后想要召梁王刘武入朝奔丧,天子启以‘不合制度’将此事搁置。 然后,窦太后绝食了三天。 此事过去了一年,至今都还有人拿着此事,骂天子启不遵孝道! 彼时的天子启无奈之下,只得赶忙召梁王入朝,又跑去长乐宫好说歹说,才让窦太后吃了些东西。 亲眼看着母亲吃下饭,天子启才顶着‘不孝东宫’的骂名,身心俱疲的回到了未央宫。 天子尚且如此——面对孝道,天子尚且这般无奈,更枉论刘荣这区区一个皇长子。 只是除了这么做,刘荣,别无选择。 要想顺利住进太子宫,刘荣必须时刻站在天子启这一边,并在未来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拿出足够多的筹码。 ——足以让天子启下定决心,在那封册立储君的诏书上,盖下那方传国玉玺的筹码…… “我儿既有了盘算,我便也就不多问了。” “——左右我儿说了,我当也不大能明白。” “只是下回,总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见母亲眨眼间又红了眼眶,刘荣心下一阵动容之余,也悄然涌过一股暖流。 好歹还有母亲。 刘荣,好歹还有个母亲…… “往后这几个月,梁王叔,应该会一直在长安。” “凤凰殿,还是照旧封着吧——免得节外生枝。” 刘荣一语,栗姬只温笑着点下头,又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 “听我儿的。” “我儿有了盘算,便都由我儿做主,我也乐得落个轻松……” 第081章 天下皆反? 梁王刘武刚入朝,便是皇长子刘荣当头棒喝,为刘武‘储君皇太弟’的美梦,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东宫长乐,窦太后纵是恼怒,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就目前的状况,重新开始做出针对性的布局。 馆陶公主刘嫖自也没闲下来,发动着自己能动用的力量,尽量消除着刘荣那过早摆上台面的‘皇太弟’三个字,在朝野内外造成的负面影响。 便是梁王刘武,也是在母亲窦太后、姐姐刘嫖的指点下,开始游走于高官显贵之间,开始为自己造势。 而在发现这一系列连锁反应之后,稳居未央宫的天子启,恨不能把嘴角咧到耳朵后面。 ——如果不是身旁有人时,天子启习惯绷着脸的话。 可即便是养气功夫深不见底,天子启面上,也还是挂上了一抹按捺不下的笑意。 相较于平时,日常挂在脸上的那抹淡笑,这笑意深至眼底,又那般由心…… “都忙着收拾那混账闹出来的乱子,倒也都没空心生疑虑了。” “便是朕,都得以借此退了一步,从原先的‘愿立皇太弟’,改为悬疑不定,左右为难……” “——都是那混账的谋算?” “亦或只是凑巧……” 站在未央宫宣室殿外的瞭远台,嘴上一口一个混账的说着,天子启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却是频频朝着未央宫东北角的凤凰殿撒去。 这次的事,刘荣办的很漂亮! 至少在天子启的立场来说,刘荣此番,非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甚至就连天子启的谋划,也顺手代劳了不少! ——早先,天子启怕弟弟刘武不上当,便只得冒着‘朝令夕改’的风险,私下在梁王刘武面前提了一嘴皇太弟的事。 如果不做后续处理,那等将来,天子启还要就如何向母亲窦太后,解释自己‘不履行承诺’一事而头疼。 眼下却是简单了。 朕原本是想立皇太弟的啊! 但皇长子这么一闹,朕,也实在有些踌躇不定啊? 如此一来,天子启日后反悔,也算是有了事实根据:朕一开始就是左右为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再三斟酌过后,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 一切恢复如初,梁王还是梁王,皇长子还是皇长子,吴王老贼也已经授首,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完美! 此外,天子启如今这‘原本信誓旦旦,当下却心生疑虑’的状态,也使得这台戏更为逼真了起来,将窦太后仅存的疑虑也打消大半。 这为天子启的后续安排,保留了极大的操作空间。 甚至可以说,在刘荣这么闹过一通之后,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就摆出一副‘好为难,想立皇太弟,又怕儿子再闹’的态度,等窦太后主动上钩。 介时,艰难点头也好,‘借酒失言’也罢,怎么都能顺利达成目的。 而这种感觉,是天子启不曾有过的。 这种有人陪自己演戏,还演的这么好——好到自己都轻松了不少、省了不少事的感觉,是天子启从不曾有过的。 连带着,昂首眺望向凤凰殿的目光,也是愈发深邃了起来。 “老二那小子,几日没回宫了?” 天子启悠悠一问,身旁的郎中令周仁当即一拱手。 “禀陛下,已近二十日了。” “自皇长子出言不逊,又自禁于太庙之后,皇次子,已近二十日不曾回宫。” “——这段时间,朝公大臣、公侯贵戚,都交替宴邀梁王。” “皇次子偶有随行。” ··· “住在梁王府这段日子,皇次子同梁王养的门客们,也算是相处和睦。” “虽偶有人,因梁王亲近皇次子,而对皇次子抱有敌意,但对于皇次子的文才,却也大都是服气的……” 耳边响起周仁那仿若机械版冰冷淡漠的语调,天子启只嘿然一笑。 那原本在长安城左右扫视的目光,也终于在凤凰殿彻底停了下来。 “朕的儿子当中,竟还出了个小夫子?” “嘿……” ··· “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以身入局,又全身而退。” “筹谋布局,滴水不漏。” “尚未得立为储,便已是手足归心……”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只惹得周仁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而在护栏内,天子启又深深凝望向凤凰殿,最后再看了一眼,便悠悠呼出一口气,将目光移向了石渠阁方向。 ——准确的说,是与石渠阁左右相邻,且已经封闭多年的棋阁。 “吴王那边,什么动静?” 仍是无比淡然,好似在问‘早餐吃了什么’的轻松语调,却是让周仁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稍整理一下心绪,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明显才刚拆封不久的简书。 “楚王刘戊,已经给吴王刘濞回了书信。” “书信内容虽无从得知,但九成九是答应了刘濞的邀约,决定吴楚共同举兵。” ··· “齐系七王,齐王刘将闾自长安归国之后,终还是收了刘濞的‘赏赐’,并做出承诺:只要叛军能到临淄接应,便会率兵与叛军汇合; 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王刘辟光、济北王刘志,淄川王刘贤,也基本已经决定从贼,只是还有些拿乔,当是想再从刘濞那里,多争取一些承诺。 唯独城阳王刘喜,拒接面见刘濞的使者,并书信告诫了其余六王。” ··· “淮南系三王,淮南王刘安已生反意,但碍于国相张释之,并没有表露意图,私下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并派中尉送刘濞的使者出了淮南。 衡山王刘勃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却是呵斥刘濞不当人臣,立场极为坚定; 庐江王刘赐心有反意,但不知淮南王已有决断,又见衡山王坚定不移,故而踌躇不决。” 将简书上的内容大致摘要并悉数道出,周仁便抬起头,再道:“赵王的第二批使者,也已经北出边塞。” “长安侯也送回消息:匈奴单于庭,出现了操持燕赵口音的汉官……” 第082章 屠龙勇士 天子启原本心情不错。 梁王已经入瓮,窦太后也忙着收拾刘荣搅和出来的动荡,根本没工夫心存疑虑。 接下来,天子启自然便可以撸起袖子,专心准备起《削藩策》,以及后续平定叛乱的事。 但在听到周仁这番汇报之后,那抹淡笑虽仍挂在天子启脸上,但天子启眼底,已经是看不出丝毫喜意。 “丞相,当真是老成谋国啊……” “竟还真就被丞相说中了。” “——齐系七王,欲反者六;” “淮南三王,也只有一家忠臣。” ··· “齐系六,淮南系二,再加上吴楚,还有替刘濞联络匈奴人的赵国……” “——这,便是十一国了啊~” “今我汉家,满共也才不过十七家——满共十七家诸侯藩王而已……” 似是无喜无悲的道出此言,天子启背对着周仁的身影,却是在眨眼间多出了一股莫名的萧瑟。 如今汉家,北有燕、代、赵戍边三王; 东有吴、楚二王,及齐系七王。 南方则是淮南系三王,以及如今汉室仅存的异姓王:吴氏长沙国。 以及,镇守关中门户的梁国。 按照周仁的汇报,以及天子启方才的总结概括,汉家总共十七家诸侯藩王,总计有十一家,会成为这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 虽然情况很不乐观,但也还是有六家——超过三分之一的诸侯决定做‘忠臣’,情况似乎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但天子启心里很清楚:这账,根本就不是这么算的。 北方戍边三王,燕王刘嘉垂垂老矣,又因太宗皇帝归燕国宗祠于自家,而历来忠于太宗皇帝这一脉; 代王刘登,更直接就是当今天子启的异母弟:代孝王刘参的儿子,本身就是太宗皇帝这一脉的人。 乍一眼看上去,燕、代、赵戍边三王中,与草原直接接壤的燕、代二国不会反,赵国就算蠢蠢欲动,似乎也无法翻腾出多大水花。 但事实却是:赵国的立场,将直接决定汉家北方边墙的安稳! 至于原因…… “太祖高皇帝临终之际,将周昌任命为赵国相,并留诏:边墙有变,赵国相可自主召集燕、代、赵三国之兵,先行应敌,而后补奏长安。” “待吕太后时,吕禄为赵王,更是得吕太后诏令:凡边墙有变,赵王可自主调用燕、代、赵三国之兵应敌,不必奏请。” “自那以后,我汉家的赵王,便具备了调用戍边三王兵马,以应边墙之变的权力。” “就连先帝,都碍于匈奴人的兵峰,而只能默认此制……” 以莫名平和的语调道出这番话,天子启便稍侧过身,朝身后的郎中令周仁一挑眉。 便见周仁也满脸凝重的点下头:“确实如此。” “赵王联络匈奴人,当会是和匈奴人约定:由匈奴人佯攻边墙,使得赵王可以借机调用戍边三王兵马。” “至于这兵马,是会被赵王带去北上抵御外敌,还是南下汇合刘濞、刘戊的吴楚联军……” 这,便是赵国明明不与草原接壤,却能成为边墙安稳决定性因素的原因。 ——汉家的赵王,天然具备对戍边三王:燕、代、赵的战时指挥权。 在匈奴人来犯时,这个特权,保证了戍边三王可以迅速做出应对,而不是先把消息送到长安,然后苦苦等待朝堂的指令。 但若是赵王居心叵测,那这个特权,便将是这人世间最猛烈不过的催命符。 后世人常说:汉家的赵王有毒,赵地风水不好; 赵王封一个死一个,封两个死一双。 但想想也能知道:如果真有这么玄乎,老刘家的宗亲皇子们,也就不会前仆后继,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争着抢着要封去赵国了。 ——赵国的歌舞姬、温柔乡,以及适宜的气候、国力,确实是吸引诸刘宗亲前仆后继,对赵王之位垂涎三尺的原因。 而汉家的赵王‘多不得善终’,则是因为战时自主调用戍边三王的权力,实在很难让长安城的汉天子,对这個远在关外的远房亲戚放心。 手握重权,就意味着立场一定要坚定,一定要和长安——尤其是和天子一条心! 一旦产生些许立场动摇,那当即万劫不复,也就是可以遇见的事了。 “赵王存有异心,则燕、代必乱。” “齐系、淮南系各有一家没反——与其说这是国有忠臣,倒不如说是齐系、淮南系,知道不能冒亡国灭种的风险,这才各自留了一家藩王作为火种。” “至于南方的长沙国——四世长沙王吴著于去年薨故,无有后嗣,依律除国。” “换而言之:我汉家的十七家宗亲诸侯,朕能指望得上的,便只剩梁王一人……” 天子启似是平淡的语调,却是引得周仁深吸了一口气,那常年不见表情变化的面庞之上,也已是写满了凝重之色。 却见天子启冷不丁嘿笑一声:“卿知道现在,朕在想什么吗?” 讥诮一问,待周仁茫然摇摇头,便见天子启稍昂起头,遥望向与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朕在想:我汉家的梁国,当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吴楚十一家叛王的联军吗?” “如果不能,那我汉家,岂不就要颠覆沉沦?” “若能,那梁国,又如何不是我汉家——我长安朝堂又一心腹大患呢……” ··· “——吴王刘濞纵然兵多将广,国富民强,尚且要纠集十一家诸侯,甚至还要叫上塞外的匈奴人,才敢跟我长安朝堂叫板。” “可若是梁国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抵御吴王刘濞的联军,那朕,又该如何解决梁国的问题呢……” 一番极尽讥讽,又满带着自嘲的话语,只引得周仁本能的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表达。 ——梁国的强大,是长安朝堂一手造成的。 是长安朝堂在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的授意上,一点一点支撑着梁国,强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何处理梁国,关键不在难度。 而在于:除了天子启之外,任何人,都不敢生出这个心思…… “丞相得知这些事了吗?” “对此,丞相是什么看法?” 正低头俯身,忙着感慨脚下的地板真是太地板了的时候,天子启淡漠的话语声再度传入耳中。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直到天子启将话题从‘如何处理梁国’一事上转移开来,郎中令周仁,才总算是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第083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丞相还没有收到消息,却也早已有所预料。” “对这些事,丞相也确实有建议,想要请陛下斟酌。” 平复下心情,小心打量一下天子启的面容,又待天子启淡然点下头,周仁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忘沉吟措辞片刻,才将申屠嘉委托自己转告给天子启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口来。 “丞相认为,北方的匈奴人,不会成为陛下需要担心的问题。” “因为在丞相看来,匈奴人也才刚经历单于大位的交替,且匈奴单于军臣,还没有真正肃清单于庭的敌对势力。” “——尤其是右贤王一脉,军臣,应当还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彻底铲除。” “在此期间,匈奴人纵是会一如往常那般,以小股游骑散勇侵扰边墙,也绝不会有千数以上的骑兵集群南下。” “至于赵王,匈奴人大概率会假装答应下来,而后静观其变。” “若是有横插一脚,仅凭很小的代价便能重创我汉家,乃至覆灭我汉家的机会,匈奴人当也会出手。” “但若不是这样,那匈奴人,大概率还是会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一点头,淡然到有些令人心悸的面容之上,也终于涌上一抹淡淡笑意。 “长安侯那边,也传回消息了。” “——长安侯说:吴楚若反,则匈奴人必犯汉边!” 说着,天子启只戏谑的侧过头,再次望向周仁:“若是平日里,长安侯送回来的消息,倒是可以听七分、信三分。” “可眼下这等关头,这位长安侯嘴里的话,那就要反着听了……” 对此,周仁也抱有同样的看法。 长安侯卢氏一门,几乎可以说是明牌的双面间谍。 汉匈双方都清楚地知道:长安侯/东胡王卢氏,不单是自己的情报渠道,同时也会给对方传递,或者说是‘售卖’情报。 所以在汉匈双方之间,基于卢氏为双向情报桥梁的战术迷惑、战略忽悠,也从不曾停止过。 十几二十年的交情,对于卢氏送来的‘情报’,汉匈双方,更早已各自掌握了成熟的甄别、提炼方式。 长安侯说,只要吴楚起兵,匈奴人就必定会南下——这明显是匈奴人,借长安侯卢氏的口,送到汉家的消息。 原创作者浮出水面,其目的,自也就显而易见了。 ——添乱。 匈奴人,只是在给汉家添乱而已。 至于真的南下? 谁家山贼会在山下立块告示牌,告诉每一个来人:山上有山贼,请注意安全? “还有呢?” “对于齐系、淮南系,还有吴楚,丞相有何谋算?” 明显听出天子启心情好了些,周仁说起话,也就愈发顺畅起来。 “丞相说:赵王不稳,即便匈奴人不履行和赵王之间的约定,仅凭赵王,也足以使得边墙糜烂。” “所以,为了避免燕、代被赵王所波及,朝堂应该早做安排。” “——或可拜一外戚大将军,以巡视之名,率兵‘经过’邯郸。” “抵达邯郸之后,奉诏检阅赵国军队——若赵王从,则收拢赵国兵马,斩断赵王作乱的手。” “若不从,则直接兵围邯郸,围而不攻。” “如此,赵国的动乱,便可以被控制在邯郸城内,非但不会波及燕、代,甚至都不会蔓延到赵国全境。” “失去了赵国,吴王刘濞也等同于失去了匈奴人这一指望,便也会军心不稳……” 听到这里,天子启的面庞之上,才总算是绽放出了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但周仁的汇报,却仍旧没有结束。 “此外戚大将军,除了如此节制赵国兵马之外,也同样可以召集齐系诸王,于齐-赵之交接受检阅。” “从,则失其兵,逆,则可知其反心。” “如此说来,吴楚举兵,可供刘濞拉拢的,便会只剩齐系数万、淮南系一二王。” “剩下的事,就都可以交给梁王去解决了。” 说起申屠嘉对这些事的建议,或者说是安排,周仁面上严峻之色也已是去了大半。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这句话,但周仁此番,却是切实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作为开国元勋,尤其还是跟着太祖高皇帝,从楚地打进关中,又入汉中,之后再还定三秦,东出函谷; 之后更南征北战,平定各路异姓诸侯。 到了如今这一大把年纪,指望申屠嘉领兵出征,或许已经不现实。 但让申屠嘉推演一场战役,就好比让后世的一位老战士,讲述一下鸭绿江该怎么过。 且不说申屠嘉这一系列安排,足以将吴王刘濞反叛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尽可能的削弱吴王刘濞所能依仗的力量; 哪怕申屠嘉说的狗屁不通,压根儿没有可行性,单就是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敢一二三四说出个道道来——这就已然是一份了不得的担当。 “先帝,还是怜爱朕的~” “若不然,何以给朕留下故安侯这般,可堪半壁江山之中的柱国老臣?” 天子启得意一语,也引得周仁一阵点头,且丝毫不觉得自己如此明确的表达个人看法,有悖于往日的生存准则。 只稍一思虑,周仁便也半带迟疑,半带忐忑道:“对梁王,丞相,似乎也有些看法。” “——哦?” 本就因申屠嘉的一系列建议而感到欣喜,又闻周仁这一语,天子启当即便有些好奇了起来。 而在周仁道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天子启却是当即一愣,久久都没能从感怀唏嘘中回过神。 “丞相说,吴楚平灭,仅仅只是削藩的开始,甚至是为削藩营造条件而已。” “平灭吴楚之后,《削藩策》首当其冲者,便是梁国!” “丞相认为,吴王刘濞率领的叛军,必定会急于求成,直扑梁都睢阳,以图‘一战定乾坤’。” “而对此,长安朝堂应该更沉得住气,争取能借刘濞之手,让梁国也拼個伤筋动骨。” “若不然,日后削藩的刀子砍到梁国身上,便怕是要崩刃……” 周仁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皱起的眉头便松缓一份,更每发出一声满怀唏嘘的长叹。 直到周仁话音落下,天子启又是一阵漫长的摇头叹息之后,才满是遗憾的摇摇头。 “丞相,实在是生早了……” “——若是生在先帝年间,何尝不是朕又一肱骨心腹?” “——何尝不是我汉家,又一谋国之士?!” 上架感言 大家好,我是血…… 啊不,煌未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必很多读者都猜到了,不过也有一些读者猜得有些偏。 有说我是要离大神的,有说我是外站来证道的,还有说我这是唐门进军历史板块开的马甲? 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有人说我是女频转过来,专门写宫斗的…… 我只能说,这届书友捧人捧的是真高,骂人骂的也是真脏…… 对于上一本书被封的原因,我只能说:年轻人还是不能太年轻,写到了一些不该写的东西,也算咎由自取,长了教训。 对于不认识我的读者,也没必要去深究我曾经的身份——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昔,我们抬头往前看就是。 嗯,我是煌未央,《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的作者,未来两到三年的时间里,请诸位看官老爷、衣食父母多多指教。 熟悉我的读者朋友们也都知道,我是老牌西汉专业户了,揪着开国到汉武这一段就是硬啃。 手是越写越熟,笔是越写越辣,但也难免会在某些时候,本能的产生‘读者肯定知道,我都写了好几次了’的想法,漏掉一些时代社会背景方面的东西。 在这里,也就读者朋友们不理解的几个问题,简单做一下解析或者说阐述,各位看官老爷听个乐呵就是。 关于‘王世子’还是‘王太子’这个称谓问题,有相当一部分读者朋友抱有疑惑,但实际上,这本身就是本书所要讲到的点。 从春秋战国开始,王公的储君,其实都是被称为‘太子’的。 皇太子,王太子,甚至于某些历史特定时期,还出现过‘公太子’‘侯太子’。 那这乱七八糟的‘太子’,尤其是‘王太子’,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王世子的呢? 答案是:吴楚之乱平定之后,汉景帝刘启为了全方位、无死角的降低诸侯藩王的权力和逼格,做出了一系列针对性的改制。 其中相当不起眼的一项就是:改王太子为王世子。 再有就是相当一部分读者感到疑惑:汉武帝的推恩令那么牛逼,主角为啥不拾人牙慧? 这個问题的答案,其实很多读者就已经给出了答案——时机不对。 推恩令,本质上就是遍封诸侯王的儿子们为王,瓜分诸侯国土,以分其土而弱其力。 这个办法,不是在武帝朝才第一次出现,而是早在汉文帝时期,就已经被贾谊在《治安策》中提及。 为什么不用,是因为《推恩令》和《削藩策》,在景帝朝的本质是一样的:中央强行推动明显不利于诸侯藩王的政策制度。 这会引发什么后果,吴楚之乱已经给出了答案:藩王不服,所以要打; 把藩王打服(死)了,那别说是《削藩策》《推恩令》了,哪怕是要求藩王跳肚皮舞,藩王也只能专心去精进舞蹈技巧。 关于读者朋友们不解的疑惑,就捡这两个典型的讲一下,后续如果还有,我也会酌情集中讲解,或者尽可能融入进正文内容里去体现。 呼~ 眨眼就已经过去了四年。 曾经那个只有九个读者,月稿费高达二十四块七毛一的大学生,如今也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但这个词,我一向是反着读的:业立家成。 相比起我上一本书,以及更早的几本扑街书,这本书的成绩很好,甚至应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好,这离不开每一位看官老爷的支持和捧场。 打赏也好,投票也罢,坚持追读也好,哪怕完全不打算看这本书,只是点了个收藏也好——这都是对我的鼎力支持,我铭记于心。 自上一本书被封禁过了整整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见识了怎样灰暗的世界,或许也只有我最清楚。 生病吃不起药,饥寒吃不起饭,断网交不起网费,失联交不起话费…… 时至今日,我也依旧在过着曾经,我绝不会想到‘我居然会沦落到这一天’的贫苦生活。 但好在雨过天晴,《朕这一生,如履薄冰》,将从下个月开始,让我在未来几年的时间里,不必再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深怀感恩,并将此视为我悲惨生活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扯远了。 我不是个卖惨求关注的性子,还是将话题拉回读者朋友们关心的问题上。 明天,也就是3月5日中午12:00正式上架,由于网络延迟等原因,应该会在12:05左右发布第一个vip章节。 上架后的章节,统一为五千字至五千四百字不等,上架暴更六章三万字,同时挂账四章——之前答应暴更十章,共五万字,但最近实在是忙于温饱、生计,存稿速度实在有些堪忧。 上架之后,日更两章一万字,间歇性不定时加更。 首订目标7000,每高出500加一更,达到一万另外加十更。 盟主加一更。 首订加更、盟主加更,以及上架暴更欠的四章,都在3月内补完。 大概就是这些了~ 对于喜欢本书的朋友,未央再三感谢,并请求各位继续支持。 对于不喜欢本书的朋友,也感谢各位书友或友好、或暴戾的指点。 明天就要上架了,就不和各位看官老爷多聊了,我去码字攒稿,争取早日把欠的补齐。 书友群:企鹅361932529,群名为本书书名,进群验证我的笔名:煌未央即可。 ··· 再推几本前辈的书。 《穿越汉献帝:丞相,朕真不会法术》 大罗罗正在连载的书,也是老牌历史大手子,人品笔力都是很有保障的,感兴趣的看官老爷可以去看看。 · 《拯救大明朝:我能与崇祯交换身体》 崇祯十年,重生大明宗藩,眼见大明将倾,朱常淦发现自己可以和崇祯交换身体。 炖烂的肉汤正在连载的书,也是个历史分类的老牌作者,主角的名字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 · 《不当谋士的我汉末求生》 爱喝甜辣酱的连载书,也同样是老牌lv5,主角土著,穿越者是反派,设定非常有趣,要不是要忙着码字,我都想去瞅一眼了。 第084章 我要做太子!(求首订) “如此,岂不乱了陛下的谋算?” 未央宫,凤凰殿。 太子詹事窦婴同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在聊这个问题。 当刘荣提及‘朝堂可以早做筹谋’,甚至可以早一步排兵布阵,以做针对性预防时,窦婴那温润如玉的随和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诧异。 “陛下推动《削藩策》,本就是为了尽早逼反刘濞,以免吴国继续积蓄力量。” “——丞相‘抱病修养’,朝堂帝-相不合,也同样是为了让刘濞放心大胆的起兵。” “如此状况下,若朝堂先一步调兵遣将,万一吓的刘濞不敢起兵……” 对于窦婴的这个疑问,悠闲躺靠在摇椅上的刘荣,只满是面带轻松的含笑一摇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朝堂削藩是如此,刘濞举兵,亦是如此。” “——齐系、淮南系诸王,当已多半答应刘濞一同举兵。” “楚王、赵王,更是已经开始着手,为日后真正举兵的那一天做准备。”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都到了非反不可的这一步,若吴王刘濞当真临阵退缩,那日后,也就别想再纠集关东诸侯了。” ··· “刘濞此时退缩,基本就是放弃举兵作乱,自绝于关东诸宗亲藩王,并洗干净了脖子,将脖颈伸到了廷尉的屠刀之下。” “其他宗亲诸侯,就算没有被长安朝堂秋后算账,也会从此不再听信刘濞的任何一句话。” “所以,哪怕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刘濞也肯定会举兵,去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因为举兵,尚有一线希望;” “退缩,则是十死无生。” 淡然道出词语,见表叔窦婴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含笑拿起身边的茶碗,假做低头抿茶之态,余光却也暗暗打量起这位太子詹事。 早先,对于窦婴‘早晚都会是君臣,不必太过疏离’的态度,作为皇长子的刘荣,是有些敬谢不敏的。 不单是因为担心犯忌讳,也同样是出于一些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现在,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刘荣自闭太庙一事,等同于向天下人摊牌:皇长子刘荣,就是要做储君! 无论是谁挡在皇长子面前,都无法让皇长子退却丝毫!! 哪怕是当朝太后,皇长子也敢拼着豁出命去,从老太太头顶上,揪几根枯发下来!!! 或许这样的说法夸张了些,但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太庙一事,已经将刘荣的个人立场,毫无遮掩的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既然都已经明牌告诉天下人:我就是要做储君太子,刘荣自也就没必要继续‘避嫌’,与太子詹事窦婴保持距离了。 虽然也还是要稍微注意一点,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窦婴的‘君’,但私下里的正常交流、往来,却是不用再刻意避讳。 便如今日,窦婴照常派了人,试探性的询问刘荣:要不要请表叔我,到你凤凰殿去坐坐? 刘荣当即答复:侄儿这便动身,于宫门外相迎…… “朝野内外都在说,表叔这个太子詹事,当是做不了几天了?” 在窦婴身上打量片刻,见窦婴终于从思绪中回过身,面带赞同的点下头,刘荣只含笑道出一语。 便见窦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虽满脸喜意,嘴上却也没忘自谦道:“不过是沾了太后的光,占了外戚之身的便宜罢了。” “最终结果如何,也还是要看陛下的决断……” 看着窦婴口是心非,明明乐得龇牙咧嘴,嘴上也还是要说‘具体还要等通知’,刘荣不由也一阵摇头失笑。 静坐片刻,方自顾自道:“早自宗周之时,以外戚掌兵、治军,便已是列国君主习以为常的事。” “——有时,是将功臣幸为外戚,也有时,是助外戚挣取武勋。” “至我汉家,太祖高皇帝有吕泽,孝惠皇帝有张敖;” “吕太后有诸吕子侄,先帝,则有轵侯薄昭。” “到父皇这里,便当是表叔了?” 轻松写意的一问道出口,刘荣顺势伸了个懒腰,旋即在摇椅上侧躺下身,面带调侃的望向表叔窦婴。 而在刘荣这玩性十足的目光注视下,窦婴也难得羞涩的低下头去,竟是一阵含笑无言。 ——刘荣方才说,窦婴这个太子詹事快做到头了,当然不是在说窦婴即将被罢官。 而是作为当今天子启的母族外戚:窦氏一族最年富力强,也最有能力的佼佼者,窦婴必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在那场必定会爆发的吴楚之乱中,成为天子启最为倚仗的外戚! 按照惯例,有至少八成的可能,是假天子节、拜大将军。 便是剩下两成,也左右不过车骑将军、上将军之类,并不比大将军差上多少。 无论是外戚大将军,还是车骑将军、上将军,窦婴都将借此得以掌兵,从而获得汉家臣子最不可或缺的一项履历:武勋! 有才学,有能力,再补齐‘武勋’这一不可或缺的履历,接下来,便是静待时日,以封侯拜相…… “于平乱之事,表叔,当已有成竹在胸?” 左右叔侄二人已经明牌,各自在心底把对方视作日后的君上/臣下,刘荣说起话来,便也少了许多谨慎。 这一变化,自也是让窦婴满心喜悦,面上却是笑道:“陛下尚未有任命,臣又不过一介儒生……” 本能的要开口客套,话说一半,窦婴又不由面色稍一滞。 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刘荣,片刻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笑着昂起头。 “可是关于平乱一事,殿下对臣,有什么要交代的?” 却见刘荣闻言,只满是无奈的摇头一声长叹,手指更是朝着窦婴一阵轻点。 片刻之后,方自摇椅上坐起身,面色也稍一正。 “侄儿,不过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孺子。” “对于军阵之事,是断不敢有胡乱置评的。” “只是对于表叔日后的处境,侄儿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要提上一嘴。” 便见窦婴闻言,面上笑意也被敛回大半,象征性坐直了身,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竖耳聆听的架势。 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葵五使了个眼色,待院内被肃清,才略有些严肃道:“表叔的姓氏。” “——窦氏外戚,是父皇的母族,按理来说,是能为表叔带来许多方便的。” “便如此番,若非这个‘窦’姓,表叔纵是腹有经纶韬略,身负项籍之勇,也很难被父皇委以重任。” “但正所谓:成也此,败也此。” “这层外戚的身份,对表叔而言,即是助力,也是阻力……” 刘荣话说的隐晦,传到窦婴耳朵里,却也足够直白。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随着刘荣这番隐晦的提醒,窦婴本就严肃的面容,也旋即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目光也已从刘荣身上移开,忧思重重的撒向身前不远处的地上,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外戚的身份,让我得到了陛下更多的信重。” “但特同样是外戚的身份——尤其是窦氏外戚的身份,会让陛下对我生出许多猜疑。” “尤其太后如今,与立皇太弟的想法愈发强烈,陛下虽虚与委蛇,却断不可能这么做。” “我若是掌了兵,再侥幸立得些武勋,那别说是陛下了——便是我自己,都要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 “若太后让我支持梁王,我自是不会遵从。” “可即便不从,陛下也绝不会因此,而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手握重兵,立下大功,却被君主猜忌;” “再加上个‘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我窦婴便是当真问心无愧,彼时,也只怕是……” 窦婴话说的平淡,但心境却绝不像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稳。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让窦婴苦恼许久了。 作为窦氏族人,窦婴天然享受着‘外戚’身份带来的一系列特权。 就拿此番,吴楚之乱爆发之后的事来说; ——若是换一个外姓朝臣,过去从不曾在军中履任,更不曾立有半点武勋,却被天子启直接拜为大将军、车骑将军这样的顶级武职? 嘿! 朝野内外不说要闹翻天,也起码会有百八十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臣跪在宫外,齐声喊出一句:悠悠天子,何薄于我?! 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启任人唯亲,寒了朝野内外忠诚良将的心。 往大了说? 这就是天子启昏聩无道,急需吴王刘濞拨乱反正,取而代之的明证啊! 但窦婴有一层外戚的身份,这一切,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军国大事,兵家重地! ——朕不信亲母舅,难道要信你一介外人? 就这一句话,便足矣让天子启昂首挺胸,坦然面对天下人悠悠众口。 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平烈侯卫青也同样是基于此,才得以略过‘从大头兵开始一刀一刀砍’的升级之路,几乎是第一次穿上军袍,便直接被汉武帝拜为车骑将军。 人家是外戚~ 是皇帝的亲戚~ 别管能力如何,会不会领兵,能不能打胜仗——起码作为亲戚,总比外人更值得信任,也更值得委以兵权。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汉家,甚至是更早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强,也都有以外戚掌兵的传统。 而窦氏外戚当代子侄,又确实只有窦婴这一人能拿得出手。 但和刘荣方才所提及的周吕侯吕泽、宣平侯张敖,以及诸吕子侄、轵侯薄昭一样:作为外戚,窦婴在享受外戚身份带来的政治特权的同时,也同样要背负这个身份,为自己带来的诸多弊端。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外戚,天然属于太后阵营,而非皇帝。 就拿窦婴来说,便是一个不认识窦婴,甚至不知道村外发生的任何事的老农,在听到‘窦婴’这个名字时,恐怕也会问上一句:姓窦的? 和当朝窦太后,是一家子不? 再考虑到眼下,东宫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的心愈发坚定,甚至愈发急切; 天子启碍于梁国的特殊性,不得不给出一个暧昧的态度,用时间换空间。 在这两方之间,窦婴想要成为忠臣——想要做汉家、汉天子的忠臣,却又无法摆脱姓氏,以及生来便有的‘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 “这,是我没办法决定的事。” “——出身于窦氏,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 “如果陛下日后,果真要因为我身出窦氏,而断定我是太后与立梁王的马前卒,我除了竭力自证之外,也是没有其他办法的。” 听出窦婴语调中的无奈,刘荣目的达成,却也不忘当即追问道:“表叔打算如何自证?” “要知道储君皇太弟,可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父皇不可能不再三慎重。” “便是表叔做了些事,亦或是去言劝祖母,父皇,恐怕也很难信任表叔。” 便见窦婴闻言,先是满脸沧桑的摇头苦笑一阵; 过了许久,又似释然般,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太后向陛下发难的时候,站出来阻止太后。” “不过,这不是为了争取陛下的信任。” “——而是我原本就想,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至于太后是否会因此而恼怒,陛下是否仍旧会觉得我窦婴‘不足以信重’,对我而言,却是没那么重要了。” ··· “作为臣下,要做的事或许有千般万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顶着外戚的身份,在长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我这腐儒,也总该到了要报效陛下的时候……” “如果可以帮陛下平定叛乱,并阻止太后与立梁王,便是舍去性命又如何?” “能留名青史,为后世人所敬仰、尊崇——这难道不是比苟活于世,更值得我追求的事吗??” 这番话,窦婴说的坦然。 坦然到坐在摇椅上的皇长子刘荣,都是不由得一阵失神。 窦婴这番话,以及这幅‘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让刘荣莫名感到熟悉。 愣愣回想许久,刘荣才终于回忆起来:去年,刘荣在另一个老臣的身上,也曾看到过这等高风亮节。 那人名曰:申屠嘉。 爵号:故安侯; 官拜,汉丞相…… “今日,本是想借表叔这层担忧,达成我自己的一些谋算。” “却不曾想表叔,竟是这般……” “呵;” “搞得侄儿我,竟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刘荣本就不是个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的性子。 作为皇长子,刘荣本就更倾向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而非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 便是偶有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窦婴如此坦荡,刘荣自也不再遮掩,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意图。 也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这同样足够坦荡的表态后,太子詹事窦婴,只抱以一阵意味深长的微笑,旋即便对刘荣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刘荣,也不负窦婴所望。 “皇祖母要与立皇太弟,侄儿这个皇长子,便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了。” “——侄儿生来便是皇长子,也是生来,便非要坐我汉家的储位不可的。” “无论是为了侄儿自己,亦或是母亲、弟弟们的安危,乃至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之安稳,侄儿,都必须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满是坦然的说着,刘荣也终是将那好似粘在摇椅上的屁股抬起,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 望向表叔窦婴的目光,更是已然带上了无尽的坚决,甚至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侄儿,要做储君。” “每一个阻止侄儿这么做的人,都是侄儿的敌人。” “——想要先一步抢走储位的人,亦然。” “而表叔,却并非是这样的人。” ··· “表叔身出窦氏,却想要做我汉家的忠臣,又必定会在将来,成为储君太子的潜邸肱骨。” “侄儿不得其位,不谋其政,尚还不能以君自居、以待臣之礼对待表叔。” “但对于表叔的困境,以及自己想要得立为储的目的,侄儿,倒也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以供表叔参详。” 一番话道出口,刘荣只暗下稍吸一口气,静静等候起了窦婴的答复。 而当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再次出现在窦婴那儒雅、随和,又不乏阳刚之气的面庞之上时; 皇长子刘荣,也终于吹响了向储君之位——向太子之位正式发起冲锋的号角。 “吴楚乱平,梁王必携泼天之功入朝,伙同东宫,挟父皇与立储君皇太弟。” “届时,表叔领兵在外,或许会得到父皇的密诏,也或许不会。” “但若是表叔抢先一步——在父皇没有发去密诏之前,抢先上奏请立储君太子,那表叔‘窦氏出身,不可轻信’的疑点,便可以在父皇那里被抹除。” “从此往后,父皇不会再觉得外戚窦婴,是窦氏与立皇太弟的急先锋,而是会视表叔为储君太子的扶立功臣、肱骨心腹!” ··· “父皇也将借此,得以名正言顺的册立储君太子,绝了梁王叔的心思,并以‘窦婴领兵在外,挟兵权而逼宫’应付皇祖母。” “而侄儿我,也可如愿住进太子宫……” “——表叔以为如何?” “表叔以为,如此,可否?” (本章完) 第085章 王孙,且去 临走时,窦婴思绪万千,神情说不尽的复杂。 用文人墨客笔下的话来说,便是:怅然失语,几欲言而又止,再拜而辞。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之后,重新坐回摇椅上的刘荣,也同样沉默了许久。 但最终,刘荣也还是微翘起嘴角,望向表叔窦婴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表叔,会想明白的。” “就算表叔自己想不明白,也总会有人——总会有聪明人,‘帮’表叔想明白……” 如是想着,刘荣便含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在摇椅上,享受起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皇长子,已经悍跳野心家! 在未来这几年的时间,刘荣或许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大脑放空,静心平躺,安度闲暇时光,又不会被人打扰的机会…… · · · 窦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更不知道从宫门到尚冠里这一段路,自己又是怎么走回来的。 窦婴只知道:当自己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哪里是,抬头便见低调古朴的侯府大门之上,是‘章武’二字。 ——章武侯,窦广国。 当朝窦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窦氏外戚唯二的定海神针之一。 与周吕侯吕泽、轵侯薄昭,乃至诸吕外戚等‘前辈’所不同:章武侯窦广国,是有汉以来,难得能得到朝野内外高度赞扬,甚至是一致崇敬的长者。 甚至就连当今天子启,乃至于先帝,每要做出关乎宗庙、社稷的重大决策之前,也都会和这位章武侯沟通一番、交流一番。 以至于朝野内外,私下里都默认了一个说法:虽未得到正式任命,但章武侯窦广国,却也完全可以算是汉家朝堂,除故安侯申屠嘉之外的第二位丞相! 但窦婴却知道:这,不过是先帝在安慰这位想要位汉相宰,最终却没能如愿的族叔而已。 只是当下,窦婴也顾不上为表叔的悲惨遭遇感怀唏嘘了。 敛了敛心神,正了正衣冠,便抬脚走进了章武侯府的大门。 又在侧堂等候许久,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才终于自堂外迈步走入,映入窦婴的眼帘。 “侄儿窦婴,见过叔父大人。” 规规矩矩拱手一礼,只见那老者淡然一摆手,便在上首落座。 老者满头华发,双目炯炯有神,面色却是诡异的红润。 若是仔细看,更不难发现老者眉眼周围,已隐约被一层乌青所笼罩。 换做刘荣见了这位叔祖的面色,必定会很快做出判断:重金属中毒。 即便在窦婴看来,窦广国这看似健康,实则诡异至极的面色,也处处透露着异常。 “叔父,又在炼丹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窦婴的语调还算平和; 只那望向窦广国的双眸深处,却立时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却见老者闻言,只满不在乎的再一摆手,又感怀唏嘘般,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兄长的病,越来越重了。” “再不试出灵丹妙药,只怕……” 只此一语,窦婴便当即住口,没有在窦广国修仙炼丹一事上多做置评。 南皮侯窦长君,是章武侯窦广国,以及当朝窦太后的长兄。 与弟弟窦广国一样,都是年幼时便与窦太后走散,直到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兄弟姐妹三人,才得以在长安重聚。 过去这些年,窦氏外戚之所以饱受朝野内外称赞,甚至极少有‘有吕氏之姿’的风评,最为关键的人物,便是窦长君、窦广国这两根定海神针。 而如今,南皮侯窦长君已经老迈,更病重卧榻多年,许多需要亲自出面的场合,也已是多由侯世子代为出面。 对于堂叔窦广国修仙炼丹,甚至亲自试药,窦婴有心再劝; 但在窦广国道出‘我炼丹是为了救我哥’的意图之后,作为晚辈的窦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两相无言。 不多时,客堂内的香炉飘起白烟,只数十息,便使得客堂内烟雾缭绕,仿若仙境。 而在这‘仙殿’的主位,章武侯窦广国垂眸跪坐,亦似仙人降世…… “当年那件事,还是太伤叔父的心了啊……” 暗下摇摇头,窦婴飞散的心绪,也逐渐被记忆的画卷缓慢覆盖。 大约十年前,先帝因黄龙改元一事,而步了始皇嬴政的后尘。 ——倒不是说先帝,也如祖龙嬴政那般威压海内,一统寰宇; 而是和嬴政一样,着了方术之士的道。 等反应过来时,错已铸成,易朝服,改元年,就差没把方士新垣平,封为汉家的国师。 虽自知理亏,先帝却也不得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以保全天子最后的体面。 但时任丞相:北平侯张苍却跳了出来。 先是指着先帝的鼻子一通乱骂,后又坚持让先帝‘知错就改’,收回因黄龙改元一事而颁下的所有诏书,好让一切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这又怎么可能? 堂堂天子,怎可能朝令夕改,更甚是撤回已经颁下的诏书? 于是,先帝终只得忍痛罢相,将北平侯张苍赶回了老家。 冷静下来之后,先帝自然开始着手,任命新的丞相。 只是寻遍朝野内外,开国功侯死的死、老的老,便是偶有尚存,也已是不堪重用。 二代们吃喝玩乐,斗鸡走狗,更是没几个能看的。 就这么找了好几个月,先帝满打满算,就找到三个符合要求的丞相人选。 第一位,是如今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第二位,是二世曲周侯:郦寄。 第三位,便是此刻身处‘仙境’,仿佛在参悟大道的章武侯窦广国…… “恐复为吕氏……” “恐,复为吕氏……” 窦婴正回首往昔,突闻窦广国这梦呓般的一句‘恐复为吕氏’,当即满是惊愕的抬起头。 却见上首主位,窦仙君似是结束了自己的打坐参悟,终于睁开了眼,惨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对我汉家的外戚而言,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句话;” “——恐复为吕氏。” ··· “当年,我忘记了这句话,妄图染指丞相之位,也便此心灰意冷。” “现如今,太后,似乎也忘了这句话……” 如是说着,窦广国便缓缓侧过头,明明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让窦婴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已经被这位族叔看了个彻底。 “王孙,是否也忘记了这句话呢?” “是否忘记了自己外戚的身份,想要像外姓朝臣那般,得到一些外戚不该得到的东西……” 听闻此言,窦婴只不由愣在了当场,久久都未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才勉强打起精神,将发生在凤凰殿的事——将刘荣那番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族叔窦广国。 意思很明显:叔父教我! 而在听闻窦婴这一段描述之后,窦广国本超然脱俗,好似游于方外的仙气,也当即被一股陡然生出的锐意所取代。 ——当年,先帝为北平侯张苍的接任者,找到了三个候选。 一号候选人:故安侯申屠嘉,身居御史大夫亚相之位,熟于政务,却资质平平,又只有关内侯的爵位; 二号候选人:曲周侯郦寄,本身就是开国元勋,资历、能力都满足条件,却因为‘卖友求荣’的道德污点,而最先被淘汰出局。 从张苍被罢相逐出长安,直到最终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朝野内外都一致认为:张苍的继任者,会是章武侯窦广国。 甚至直到如今,窦广国早已无心朝政,朝野内外也还是有不知多少人惋惜道:如果当年,是章武侯为相,如今汉家,也不至于‘乱’成这般模样…… “公子荣,喜阳谋?” 略带狐疑的一问,惹得窦婴当即一点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一言一行,走的都是堂堂正正的路数。” “及阴谋诡计,却非不会,而乃不屑……” 闻言,窦广国只缓缓点下头,又是一阵漫长的思虑,方再深吸一口气。 “皇长子欲为储,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但皇长子敢亲口承认,单这份担当,便着实不俗。” “说来,皇长子也算是被太后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才不得不这般绝了自己的退路。” 简略而又直击要害的一番话,也终是让窦婴从先前,那茫然、迟疑的怪异情绪中逐渐调整了过来。 仔细思考了片刻,方沉沉点下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已然表明了自己有意为储。” “今日,更是直接给侄儿指明了日后的‘出路’。” “只是这出路,实在是令人有些心惊肉跳……” 言罢,窦婴便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窦广国郑重其事的拱手一拜。 “侄儿虽然想要做有悖太后意愿的事,却也终归是窦氏族人。” “侄儿的抉择,不单会由侄儿承担后果,而是和整个窦氏一族息息相关。” “——侄儿选对了,窦氏与有荣焉,选错了,窦氏,也同样要被侄儿所牵连。” “所以今日前来,是想要请老大人指点迷津:皇长子给侄儿指的这条‘出路’,究竟吉、凶几何?” 道出这句话,窦婴便维持着拱手拜礼的姿势,足足僵了二三十息; 而在上首主位,窦广国也垂眸思考了二三十息。 最终,却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皇长子的阳谋。” “何谓阳谋?” “——哪怕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甚至是心甘情愿的这么做。” “便如今日,皇长子给王孙指的那条‘出路’——分明是皇长子要借王孙之手,达成自己得立为储的目的,王孙,却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 “因为皇长子所言,句句属实。” “只有这么做,王孙才能打消陛下的疑虑,虽仍旧摆脱不了‘窦氏外戚’的身份,却也能让陛下知道:窦婴窦王孙,并非是无条件听命于太后的人。” “危险,自然是有的。” “拥兵自重,威逼天子册立储君——单就这一条,便足以使我窦氏绝了后嗣。” “但有些时候,有罪,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说了这么长时间,又或许是‘仙丹’的副作用,窦广国已是说的口干舌燥,腰背也传来一阵酸涩。 自然地探出手,由族侄窦婴扶着起身,喝下一碗苦涩的茶汤,再稍有些吃力的呼出一口浊气。 由窦婴搀扶着出了客堂,行走在侯府的石板路上,一边轻轻捶打着后腰,嘴上一边继续说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先帝甚至一度拟好了诏书,要拜我为相。” “虽说最后,是故安侯后来居上,但我与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却并非完全是因坊间所说的那般——单纯只是因为‘恐复为吕氏’,而被先帝所摒弃。” ··· “对于君主而言,臣下的能力、德行,固然很重要。” “但对于要害位置,尤其是九卿、三公,乃至更高的位置,君主最看重的,其实既不是能力,也不是德行。” “——而是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说到此处,窦仙君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侧身望向搀扶着自己的侄子窦婴。 “要想让君主信任臣子,对一个臣子感到放心,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让君主掌握这个臣子的把柄。” “有了把柄,有了随时能置臣下于死地的刀,君主便是掌控了臣下的生死。” “唯有如此,君主才能放心在丞相、太尉这样稍有邪念,便足以祸乱半壁江山的重位上,任命一个与自己并非血脉相连的外人。” “这,也正是我为何要说:皇长子这记阳谋,王孙,避无可避。” “——王孙,需要给陛下一个足以使王孙,甚至足以使我窦氏举族受诛的把柄。” “只有这样,王孙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才能摆脱‘太后族侄’的标签,于朝堂之上展翅翱翔……” 言罢,窦广国便轻轻挣开窦婴搀扶着自己的手,含笑向前走去。 只是在窦婴低头陷入沉思的时刻,没人注意到章武侯窦广国此刻,面上竟是一抹无尽的萧瑟,和苦楚。 “可悲,可叹……” 世人都以为,在张苍被罢相之后,章武侯窦广国之所以和丞相之位失之交臂,是因为那句老生常谈的‘恐复为吕氏’。 但作为先帝曾经最信任、最信重的智囊,窦广国心里很清楚:先帝,根本就不怕汉家,再出一家‘吕氏’! 准确的说,是先帝不怕在自己这一朝,出现吕氏那般祸乱朝纲的外戚家族。 窦广国记得很清楚:当年,对于拜自己为相一事,先帝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 甚至就连朝堂进谏的那句‘恐复为吕氏’,都被先帝言辞强硬的怼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先帝近侍邓通,在无意间提起了一句话。 ——章武侯德高望重,为朝堂内外所敬仰,拜其为相,当是众望所归。 也正是这一句稀松平常的恭维之语,却让窦广国彻底失去了先帝的信重,从此再也不曾踏入司马门、再不曾出现在未央宫内…… “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罪过,居然是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过错,居然是‘众望所归’……” 一时间,窦广国面上笑意愈发讥讽,眼眸深处,却也更多出一抹苦涩。 未能染指丞相之位,甚至直接就失了先帝的信重,这是窦广国多年来的心病。 只是没人知道:这心病,竟和那句‘恐复为吕氏’,几可谓毫无关联…… “侄儿,还有一处不解。” 走出去十来步,背负负手,仰天长叹。 直到脸上的泪水都已经被风吹干,窦广国才听闻身后,传来窦婴急促的脚步声。 便见窦婴面上仍带着迟疑,快步走上前,再次搀扶起堂叔窦广国。 望向窦广国的目光中,却莫名带上了一阵羞愧。 “侄儿想明白了。” “只是这么做,似乎只是对侄儿有好处,于我窦氏而言,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往日,表叔历来是以窦氏为先。” “怎今,为了成全侄儿,竟答应侄儿做这般有利于己、有损于我窦氏的事来?” 闻言,窦广国却是摇头一失笑,方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眸,此刻却也有些迷离了起来。 感觉到身体状态的异常,窦广国叹息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又从中拿起一枚通体泛着银光的‘仙丹’。 接过仆从递来的水碗,将仙丹合水服下,又皱眉缓了好一会儿。 良久,方面色灰败的望向窦婴,惨而一笑。 “齐系七王,尚有城阳忠于陛下。” “淮南三王,亦有衡山忠于宗庙、社稷。” “——这,是他们各自为自家,留下的火种。” “我窦氏,也需要留一个火种。” ··· “太后年迈昏聩,所为之事,愈发让人感到惊骇。” “若继续这样错下去,待太后驾崩,我窦氏一门的下场,恐怕未必会比当年的吕氏好上多少。” “彼时,有一个在太子身边的窦婴窦王孙,就算保不下我窦氏宗祠,尚也能为我窦氏留条血脉……”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窦广国便似是被抽掉了灵魂般,身形一阵摇晃起来。 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由仆人搀扶着自己的半边身子,窦广国,终还是对侄子窦婴,挤出一抹近乎扭曲的强笑。 “王孙,且去……” “太后那边,自有我从……从中斡旋……” 先发这两章,第三第四章晚上,第五第六章明天中午之前。 实在抱歉,前段时间加更冲击万订,没能存下来稿,走的又是慢工出细活的路子,昨天一天就码出来这两章,外加第三章的开头,今天又起晚了…… 下午码出来两章,码好就发,连夜再两章,明天中午之前发出来。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支持。 (本章完) 第086章 兄弟如手足 窦婴走了。 临走时,得到了章武侯窦广国的又一番告诫。 ——拥兵自重,胁迫天子册立储君,可以,但绝对不能独自做。 最好寻个足够重量,也同样手握重兵的人一起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窦婴自然也懂。 于是,窦婴满怀思绪,再三拜谢而辞。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窦婴都待在了自己家中,为‘受封外戚大将军’做起了准备。 所谓准备,自便是召拢人才,准备开牙建府。 而东宫窦太后,这段时间却是伤透了脑筋。 ——皇太弟三个字,实在是太早被刘荣搬上台面,且出现的实在太过于突兀! 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哐当一下,砸的长安朝堂里外三震! 搞得窦太后举足维艰,进退两难。 否认? 若是否认了,日后还怎么重提? 但若是不否认,长安朝堂对梁王刘武的戒备,又让窦太后的布局根本进行不下去! 无奈之下,窦太后便将主意,打到了天子启的头上。 若天子启能出面,表达一下对梁王刘武的支持——至少是表现出自己,并没有因为‘皇太弟’一事而疏离弟弟,可供窦太后操作的空间,便也会大上许多。 窦太后当然没有直说,而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梁王入朝月余,皇帝整日忙于政务,可都有些怠慢梁王了; 若让朝野内外因此而认为,皇帝已经不再与梁王手足同心,待日后吴楚举兵,朝堂岂不会人心涣散? 于是,在天子启元年秋七月中旬,天子启邀请了梁王刘武在内的诸刘宗亲,于上林苑秋狩。 也是直到这一天,因太庙事件而自禁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才终于得到了一次走出宫阙,吸上一口新鲜空气的机会…… · · · “呼~” “畅快!” 长安以西百里,上林苑。 策马跟在以天子启、梁王刘武为首,诸刘宗亲、皇子所组成的秋狩队伍后,刘荣只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梁王刘武入朝,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除了最开始那几天待在太庙,之后又去了趟长乐宫参加家宴,剩下的时间里,刘荣便一直在凤凰殿闭门不出。 整日里就是看看书、晒晒太阳,再和母亲栗姬、三弟刘淤这两个活宝聊聊天,说说话; 就算这段闲暇时光难能可贵,刘荣也难免觉得烦闷。 如今得了机会出宫,来的还是皇家园林:上林苑。 此刻,刘荣真的很希望自己,能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而是可以好好享受。 只可惜,作为皇长子,很多事情,都不能遂刘荣的心愿。 ——至少暂时不能。 “鹿!” 秋狩队伍在禁军武卒的护送下,浩浩荡荡的开入猎场,只深入百步,队伍最前方,便传来梁王刘武激动地呼号声。 众人循声望向前方,却根本没看到活物的影子; 梁王刘武却是对天子启告罪一声,便策马从队伍中窜出,不眨眼的功夫,挂在背上的猎弓已到了刘武手中。 策马驰出百十步,缓缓驻马,挽弓搭箭,屏息凝神…… “驯养的鹿?” 看着那头藏身于灌木中的幼鹿,与弯弓搭箭的梁王刘武直勾勾对视,刘荣下意识发出一问,却引得一旁的苑吏咧嘴一笑。 “陛下秋狩,猎场自不敢有豺狼、虎豹等凶兽。” “便是鹿、彘之类,也要从兽圈放出来些,免得陛下失了乐趣……” 解答过刘荣的疑惑,那苑吏便适时驻马片刻,再度落在了刘荣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对此,刘荣也只摇头一笑。 ——自刘荣爆出‘皇太弟’这个惊天猛料,朝野内外的水,就已经被彻底搅浑。 虽然在金字塔顶尖,公卿二千石级别的重臣都一致表示反对,但金字塔中底部,却早已是暗流涌动。 有去巴结梁王刘武,想搭‘潜邸从龙’的快车的; 有严词抨击梁王刘武,以彰显自己‘顾全大局’的; 偶尔偶尔,自也有跑到刘荣这里,来烧皇长子冷灶的。 当然,更多的,还是如这苑吏这般,两边都即不交好也不得罪,坐等最终答案浮出水面的。 对于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刘荣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表面上却做出一副荣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而梁王刘武,却是愈发沉醉于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以至于在弯弓搭箭时,梁王刘武都没有感觉到:在自己身后,皇帝哥哥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带上了一股不怀好意的审视…… 嗖! “中了!” 箭矢离弦而出,那头幼鹿应声倒地,人群中,也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声。 更是有几个恬不知耻的狗腿子,如皇次子刘德之流——不顾天子当面,竟直接策马而出,帮刘武将那头幼鹿给拖了回来。 一击便中,又被众人一阵吹捧,梁王刘武自也是意气风发的折过身,笑着朝天子启而来,还不忘嘚瑟的揉了揉手腕。 “臣弟,幸不辱命!” 颇有些中二,就好似射杀了一个匈奴人般雀跃的呼号声,只引得天子启当即含笑下马,拍了拍弟弟肩侧,又满意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片刻之后,又侧身看向那头被射中脖颈的幼鹿,双眸更是闪烁起自豪的光芒。 “嘿!” “竟是一箭封喉?” “朕弟梁王,勇武不减当年呐?” 看不出丝毫作伪之色的由衷称赞,更是让梁王刘武飘飘欲仙起来,本就笔挺的腰杆再一直,就差没反角度弯向身后。 而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刘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却也没忘在脸上,挂出一个阴郁的表情。 ——沉寂在万众瞩目中的梁王刘武,当然看不到刘荣这阴郁的面容。 但天子启看到了; 暗中打量着这一切的旁人,也都看到了。 于是,自认为参透了天机的人,都不着痕迹的挪动着脚步,靠梁王刘武更近了些,距皇长子刘荣更远了些…… “都是由衷而发?” “还是得了父皇的指使……”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也随之落到刘武身旁,正费力将幼鹿扛上肩的二弟刘德。 “老二这演技,倒是颇得父皇真传?” “嘿……” 刘荣能看明白,公子淤却是被二哥这逼真的演技,气的一阵吹胡子瞪眼。 ——如果他有胡子的话。 “要我说,二哥这就是假戏真做,要背弃大哥而去了!” 强压下声线的一声牢骚,只被刘荣轻描淡写的一瞪,便尽数被公子淤咽回肚中。 而在人群中央,被簇拥着的梁王刘武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抢了皇帝哥哥的风头…… “臣弟,侥幸……” “皇兄何不挽弓?” “若是皇兄出马,莫说是鹿——便是虎豹之类,也必不在话下!” 弟弟终于意识到不对,天子启却根本没有当回事。 只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又虚拳捂嘴轻咳两声; 而后,方一手扶着马背,侧身微笑道:“朕,老啦……” “若不是吴王老贼虎视眈眈于关东,朕还有口气要绷着,只怕是早就……” “唉~” 故作洒然的一番感叹,惹得梁王刘武不由更有些不安起来,暗下更是后悔起方才,自己似乎是过于得意忘形。 却见天子启自顾自理了理马背,旋即便在禁军卫士的搀扶下再度跨上马背,方望向身前不远处,仍忙着在暗地里‘悔不当初’的弟弟刘武。 “朕乏了。” “阿武便带着小子们,再猎上一猎。” “——朕,在兽圈外等着。” “朕有些话,想要单独对阿武说……” 见皇帝哥哥确实没有介意自己方才的喧宾夺主,梁王刘武只暗下狠狠松了口气。 听闻皇帝哥哥有话要对自己说——尤其还是单独说,梁王刘武自也没兴致继续,跟着天子启领衔的浩荡队伍,便朝猎场边沿的兽圈而去。 走出去百十来步,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响动,刘武又有些疑惑的回过身。 “皇长子,还欲再猎?” 本就是刻意闹出的响动,又等了梁王刘武好一会儿,见这位王叔终于上当,刘荣却是冷哼一声,便策马朝猎场深处疾驰而去。 丢给刘武的,只有一个稚嫩而又决绝的背影,以及含怒而发的一句……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叔且好走!” · · · 到猎场中心地带,灌木、草树已是不见多少。 来到一片空地的边沿,慢悠悠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系在树脚,刘荣便倚靠着树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着眼前的大片开阔地,以及头顶上的白云蓝天,从身侧随手抓起一根草杆,吊在嘴里,便将后脑倚在树干上,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想起一阵姗姗来迟的沉闷马蹄声。 突一睁眼,却并未起身,只等着公子淤,将二弟刘德带到自己身边来。 “大哥。” 时隔一个多月,再次听到二弟刘德的声音,刘荣嘴角自然地翘起,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稍一侧身,却见二弟刘德一脸苦笑,三弟刘淤更是气鼓鼓的别过身去,似是很不愿意看刘德。 被眼前这一幕逗得摇头一笑,刘荣只自然地拍了拍身侧,招呼二弟刘德在身旁坐下来。 都不等刘荣开口问,刘德屁股刚挨在树根下,便径直开口道:“大哥那一出太庙思过,让皇祖母很被动!” “馆陶姑母长袖善舞,皇祖母筹谋布局,梁王叔游走于高门之间——皆收效甚微。” “近几日,梁王叔甚至已经开始往几个九卿家中,成箱成箱的搬梁国‘特产’了。” “不过好在皇祖母并未因此而迟疑,反而是愈发被激出了火气。” “梁王叔得立为储的心思,也已然愈发强烈……” 耐心听着弟弟的汇报,刘荣面上始终都是那副深至眼底,不带丝毫刻意的淡淡笑容。 即不开口问,也不插嘴,就这么笑意盈盈的看着。 “大哥,不问些什么?” 被自家大哥这么含笑看着,心底都被看的发毛,刘德终还是没忍住,道出了心中疑惑。 却见刘荣满脸温和的笑着摇摇头:“不必。” “老二办事,我放心。” “老二说的这些事,也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轻声一语,却惹得刘德眉头愈发紧锁,心中疑惑也更甚。 “即是如此……” “那大哥又何必冒这么大风险,召弟面会?” “万一被王叔察觉……” 闻言,刘荣只微笑着摇摇头,旋即将头再往后一靠。 “不会。” “你我兄弟二人,纵是反目,也终归一母同胞。” “若是私下连面都不见上一见,倒反更显的古怪。” “再者,我兄弟二人面会,究竟是在互相斥骂,还是一叙思情——纵是王叔派了眼线远远跟着,也根本听不去。” 言罢,刘荣只舒坦的长呼出一口气,索性便将腿往前伸直,就这么彻底靠着树根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带着戏谑的笑容,侧身指了指一旁,仍背过身去生闷气的公子淤。 “是老三想念哥哥了~” “若再不见上一面,老三只怕都要将皇次子,归为背信弃义的小人之流了……” 此言一出,刘德循声望去,只见三弟刘淤偷偷用眼角看了自己一眼,又气呼呼冷哼一声别过身去。 回过头,又见大哥刘荣含笑一点头:“我也想老二了。” 只一句话,便使得公子刘德那紧紧锁起的眉头,似是被齐天大圣吹了口气那般,应声舒缓开来。 神情复杂的看了看大哥,又回身瞥了眼生闷气的弟弟刘淤,公子刘德心下,只一阵动容。 “去吧;” “去哄哄老三。” “再和老三多待上一会儿,别急着回。” 见二弟刘德一副即将潸然泪下的模样,刘荣又是笑着长呼出一口气。 再度遥望向天边,嘴角之上,尽是令人莫名心安的温和笑意。 “父皇那边,也要发力了。” “此刻,兽圈当是只有那兄弟二人了吧……” · · · 不出刘荣所料,此刻的兽圈外,确实只有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别说是随行禁卫、寺人婢女了——便是负责兽圈的驯师、官吏,也都被一层禁军之墙堵在了五十步外。 兽圈之内,一头猛虎正惬意的趴在树荫下,不时舔舐一下那人脸大的虎爪,任由几只小金渐层在身边玩闹。 而在高出兽圈三二丈高的位置,天子启背负双手,与梁王刘武齐身并立于护栏外,低头看着兽圈内的场景,面上一阵唏嘘感怀。 “虎毒,尚不食子啊~” “便是虎这样的凶兽,也知道唯有血肉至亲,才最值得信重……” “——瞧那只满脸凶相的,像不像儿时,催促我兄弟二人用食的阿姊?” “那只最小的,更是像极了阿武……” 随着天子启忽而感怀,忽而惆怅,忽又莫名急促的话语声,梁王刘武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兽圈内,那一大三小的老虎母子。 母虎慵懒的躺着,三只幼虎中,明显有一只更为强壮,追着两个弟弟/妹妹就是又抓又咬。 自知跑不掉,两只小的也交替仰卧在地,龇牙咧嘴,不时再蹬两下后腿,做着最后的反抗。 眼看着这莫名温馨的场景,梁王刘武的心绪,却是莫名有些复杂起来。 “皇兄,当真已经到了连猎弓都拉不开、连弓箭都射不出的地步吗?” “上林的猎弓,不过是二石轻弓啊?” “便是民间农户,过了十三四的年纪,也大都能拉得开……” 嘴上如是呢喃着,梁王刘武的目光,仍直勾勾落在兽圈之内。 而在刘武身旁,听闻这极犯忌讳的一问,天子启却只微不可查的愣了一瞬。 随后,便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唉……” “儿时在代王宫,实在是过得太苦。” “之后来了长安,得立为太子储君,又搬出宫去,住进了太子宫;” “没了母亲约束,更是放浪形骸……” “——小小年纪破了少阳,又沉迷酒色坏了根骨;” “先帝病重那几年,更是太子监国。” “日夜操劳国事不说,还要日夜担心什么时候做件错事,父皇便会废太子而立(梁)怀王。” 说到这里,天子启也不由自嘲一笑,低头从怀中取出几张绢布,朝弟弟刘武扬了扬。 “瞧瞧;” “瞧瞧这些绢布,都够包一剂药了吧?” “——却仅仅只是朕近三日的药方而已……” “自父皇大行之后,朕每日要吃的汤药,更是比吃的饭还多。” “往往都是汤药吃饱了肚,便再也用不下餐食……” 天子启话说的讥诮,轻松的像是在说笑话,话传到梁王刘武的耳朵里,却只一阵鼻尖发酸,眼眶发痒。 “皇兄……” 想要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再想到自家大哥如此状况,自己却忙着要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心中,当即便觉羞愧难当。 但天子启,却并没有给梁王刘武退却的机会。 只将手中那几张绢布,随手往面前的兽圈内一扔,便摇头叹息着拉过刘武的手,朝着不远处的行宫而去。 兽圈之内,母虎慵懒的抬起头,见方才那两头两脚兽已不见身影,便惬意的继续舔舐起身上油光锃亮的皮毛。 却是没人发现:被天子启扔进兽圈的那几张绢布,其上却空无一物! 过不了多久,这几张净白如雪的绢布,或许便会被那几只幼虎争抢咬碎,亦或是被埋在粪土之下。 一如今日,天子启对梁王刘武所说过的,以及即将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别急别急,还有还有,正在码正在码 (本章完) 第087章 贼心不死! “陛下慢些。” 到了上林行宫,刘武本想着皇帝哥哥还是会屏退左右,单独和自己说些什么。 却见眨眼的功夫,原本空无一人的寝殿之内,便被鱼贯而入的宫人、内侍,塞了个满满当当。 却也不是静态,而是动态的进进出出——一队人进,一队人出的同时,又维持着殿内寸步难移的拥挤。 待梁王刘武从惊愕中回过身,涌入寝殿的宫人已如潮水般退去。 方才还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天子启,也不知何时坐在了御榻旁。 仔细一看,才发现天子启身下,是一方形状怪异之极的陶制矮榻,正由太医们从后方的圆口中,不断地往内灌注药汤。 天子启端坐于陶榻之上,身上也盖上了厚厚的布毯。 在这七月酷暑天,又是身上盖着毯,又是身下陶榻不断散发的热气——只眨眼的功夫,天子启便已是汗如雨下。 偏偏那本就有些病态的面容,非但没有因此而好转,反更显三分萎靡。 “皇兄?” 一声轻呼下意识脱出口,梁王刘武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带上了哭腔。 却见陶榻之上,天子启先是皱紧眉,好一阵子适应,才终是将拧在一起的面容舒展开来。 强打起精神,对梁王刘武惨而一笑。 “有年头了~” “先帝尚在时,恐储位生变,不敢大张旗鼓的治,也没机会好生疗养。” “一拖再拖之下,早已是积重难返……” 说着,天子启又是苦笑一摇头,艰难的将手抬起,从胸前布毯交合处伸出些,对梁王刘武稍一招手。 待刘武如梦方醒般,赶忙小跑上前,又稍扶着天子启将身子一侧靠在榻沿,刘武便也就此跪坐下来。 含泪抬起头,看着皇帝哥哥满脸灰白,梁王刘武,只一阵心如刀绞…… “皇兄,何不直接告诉先帝呢?” “梁怀王早已坠马而亡,阿参也去得早。” “纵是知道了,先帝当也不会再动易储另立的念头?” “再如何,也总好过现在这般……” 几句话的功夫,刘武便再也按捺不住泪意泉涌,就势将脑袋一低,一抽一抽的淌起了泪水。 却见天子启闻言,先是极尽苦涩的笑着一摇头,之后又废了吃奶的力气,才伸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脖颈。 “没那么简单的……” “当年,梁怀王坠马而亡,父皇直至临崩之时,都还在痛心疾首的问:我儿刘揖,到底是怎么死的?” “甚至在将要合眼的那一刻,父皇,也依旧不相信梁怀王,当真是意外落马,伤重不治……” 说着,天子启又稍挪动着身子,尽量将身体的重量,完全靠在了御榻边沿。 觉得身子不再那么重,才又幽幽叹息道:“父皇,从来就不喜朕。” “就连贾谊那样的国士,父皇也不愿派到朕身边,而是不假思索的送到了睢阳,做阿揖的梁王太傅……” “甚至就连阿揖坠马而死之后,父皇也仍不召贾谊回朝,而是将其派去了长沙?” “呵……” “宁愿派去长沙那不毛之地,也绝不便宜朕这个储君太子……” ··· “母后自生了眼疾,便在父皇那里失了宠。” “而阿揖的死,又非但没让慎夫人失去父皇的恩宠,反而还更盛了一分。” “阿揖死后这些年,朕和母后,端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莫说是这大病,便是平日里染了风寒,都不敢在父皇面前有所展露……” 许是这‘药蒸’起了效果,说着说着,天子启萎靡的面容,也逐渐恢复了些血色。 手脚似也是有了气力——至少可以凭一己之力,将身上厚重的布毯再拢了拢,并没有再由宫人代劳。 而这一幕,却是让梁王刘武才刚减缓‘流速’的眼泪,再次突破了眼眶的防线。 ——皇兄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每有要事,都靠这药熏之术强打起精神? 一时间,时年二十七岁的梁王刘武,俨然如街头巷尾的总角稚童般,吭哧吭哧哭成了泪人。 但在那方陶榻之上,天子启的话语声却愈发清晰嘹亮、愈发中气十足; 自也愈发清楚的传进梁王刘武的耳朵里,不断冲击着梁王刘武的灵魂。 “先前,朕跟阿武说,朕或许没几年寿数了。” “然实则,早在先帝后元三年,周仁便已经告诉朕:如果再不好生疗养,朕,说不定会走在先帝之前。” “——四年了~” “自周仁为我判下三年寿数,已经过去了四年。” “时至今日,朕早已不知自己哪天会一觉睡去,便再也无法醒来……” 如是说着,天子启又含笑望向刘武,语带自嘲道:“说出来,阿武当也是不信的罢;” “对于那一天——对于一觉睡去,就再也无法醒来的那一天,朕非但不感到恐惧,甚至,还有些向往……” “过去这些年,朕,实在是太累了……” 在天子启说这段话的过程中,梁王刘武几度带着哭腔,口呼‘皇兄!’,甚至是‘陛下!’。 但天子启却好似已经进入了梦呓状态,根本不管弟弟又是叩首、又是嚎哭,更或是呼喊自己。 就这么自顾自说完,直到梁王刘武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实则早已是哭的脱了力,天子启,才终于含笑一摇头。 “朕,还不能去见先帝。” “——朕,绝不能在刘濞老贼之前,去见父皇。” “若是不能活着,亲眼见到刘濞老贼授首,朕纵是崩,也死不瞑目……” ··· “阿武啊~” “朕的梁王。” “朕的手足兄弟……” “——若是荣那小子,被朕封去了吴地,又被夺了开矿、铸钱的权柄;” “那阿武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可会仍将荣那小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朕能在合眼之前,将宗亲诸侯悉数收拾干净,让藩王再也没有忤逆长安的可能;” “那朕到了地底下,能否在见到这些个混小子之前,先见到阿武呢?” “朕这十一个儿子,能否活到及冠;” “朕弟梁王,又能否以宗亲长者的身份,替朕,主持这些小子的加冠之礼呢……” 一时间,整座寝殿之内,便只剩下梁王刘武,以及寥寥三二宫人的啜泣声。 天子启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跪地匍匐于身前的弟弟,手再三伸出去,却都没落在刘武的后背上。 就好似这一刻,汉家的天子,在向梁王殿下托孤。 纵是怎般不忍,天子启,也需要从梁王刘武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 · · “老四那边如何?” “还有老七。” 猎场之内,哄好了三弟——至少是说清楚自己绝不是‘忘恩负义’‘假戏真做’,且绝不会背弃大哥之后,刘德便也坐回了刘荣的身边。 而在一旁,公子刘淤则满脸郁闷的蹲在地上,手上树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身前泥地。 难得感受到这令人愉悦的轻松氛围,刘德面上,也终于出现了最近这一个月,几乎从不曾出现过的惬意。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便含笑答道:“都在按大哥先前的交代在办。” “——老四带着老五、老六、老八,寻上了梁王叔。” “方才猎场,老五更是先向父皇请缨,说要领兵征讨吴王,之后又承诺王叔:若如愿得以领兵,必会助梁王叔守卫睢阳。” “及老七,则是带着老九,进了馆陶姑母家的门。” “据说为此,贾氏还变卖了许多田产、庄园——甚至就连东、西二市商铺,都几乎尽数变卖。” “想来此番,为了敲开姑母那堂邑侯府的大门,宣明殿,也可谓倾尽家财?” 如是说着,刘德便也笑着摇摇头,旋即学着刘荣的模样,将整个身子倚靠在树根下,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段时间,刘德的日子,算是凤凰殿这三兄弟当中,最不好过的。 刘荣纵是憋闷,也好歹得了闲暇; 公子淤虽然义愤填膺,却也不需要头疼什么。 唯独刘德,在卧虎藏龙的梁王府长袖善舞,实在是有些心力憔悴。 甚至相较于大哥刘荣,皇次子刘德,才更需要这样的闲暇时光,来好好放松一下身心。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感知,发现弟弟满脸的享受,便也没再开口打扰弟弟舒缓心情。 但虽未说,刘荣的大脑,却也随之自动运转了起来。 “老四找上梁王,老七寻上馆陶姑母——倒是各得其一。” “倒是老五……” “这小小年纪,便要领兵出征……” 只稍一想,刘荣便也放下心来,没再担心这个五弟的安危。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吴楚之乱爆发于天子启新元三年初。 如今已是天子启新元元年末,即便是按照历史轨迹,距离那场叛乱爆发,也只剩下最多一年的时间。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位汉孝景帝五子:刘非,便是以十五岁的年纪挂印出征。 且颇有斩获! 在当前时间线,由于刘荣这个煽动翅膀的蝴蝶,吴楚之乱,很可能会爆发的更早,但也顶多就是早那么三五个月。 作为大哥,刘荣与其再担心五弟刘非的安危,倒不如好好想想刘非挂印出征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操作空间。 “嗯~” “吴地的矿山?” “沿岸的造船厂?” “又或者……” 一时间,刘荣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 正思考着要不要在刘非临出征前,交代刘非尽量保下沿海地区的造船厂,以免吴、齐等沿海地区的造船技术被兵祸所波及,老二刘德耐人寻味的一语,也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了眼前。 “长陵田氏,同时找上了梁王叔和馆陶姑母。” 只一语,便让刘荣面上的惬意之色顿时僵在了脸上,瞳孔更是不由自主的一缩! 简单地思虑过后,刘荣片刻之前还闲云野鹤,仿若在度假的轻松神容,便已是被慢慢的郑重所取代。 “绮兰殿贼心不死,想走皇祖母那条路子。” “好手段呐~” “这位大王美人,当真是好手段!” 便见刘德也微微点下头,目光仍恋恋不舍的落在远方,那令人心神安宁的美景。 面上神情,却也随着刘荣这简短的总结,而愈发严肃了起来。 “大王美人,应该是看透了父皇的意思,知道‘皇太弟’一说绝无可能成真。” “而大哥,又先因馆陶姑母欲结姻亲,后因梁王叔欲得立为储——再三惹得皇祖母不快。” “——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叔便要从‘皇太弟’的美梦中醒来。” “届时,若王夫人已经替小十,争得了皇祖母的宠爱……” “那这储君太子之位……” 听到这里,刘荣心中,那多年不曾出现的危机感,只嗡的一声涌上脑海,瞬间占据了整个灵台。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大帝刘彻,是如何以皇十子的身份,得以顺利击败上面的九个哥哥——尤其是大哥刘荣,最终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栗姬那声‘老狗’,害的太子刘荣储位被废,或许是一个原因。 但这只是先决条件,却绝非重要因素。 那声‘老狗’,只是害的太子刘荣储位被废,让汉家的太子之位空了出来。 至于谁能坐上去,那当真就是各凭本事。 诚然,同样作为母亲所生下的‘长子’,皇四子刘余、皇七子刘彭祖,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 前者口吃,无人主之相;后者诡辩,具商纣之姿。 但与这两个哥哥相比,汉武大帝刘彻在当时的短板,更是大到让人不忍直视。 ——太子刘荣被废储位时,景帝十子刘彘,才刚年满六岁; 真真得立为储时,太子刘彻,也才不过七岁而已。 而彼时的景帝刘启,纵是有栗姬‘一声老狗开鬼门’,也仍旧是处于不知哪天闭上眼,就要一命呜呼的状态。 天子已经病危过一次,不知何时便会宫车晏驾; 储君太子才刚被废,连带着朝野内外一阵翻天覆地,太子太傅窦婴、丞相周亚夫相继翻车,被天子逐出朝堂核心。 在这种时候,谁人愿意立一个七岁的孩子,来做汉家的太子储君? 谁敢让一个年仅七岁,连脾性都看不出来的孺子,做汉家继文、景二帝之后,必将提兵北上,马踏草原的‘武皇帝’? 答案是:窦太后。 答案是:得到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金屋藏娇’的承诺之后,认定此子不类其父,也不复父祖那般狡诈的窦太后。 而让年仅六岁,才刚度过生命危险期,可以不再被担心‘随时会夭折’的皇十子刘彘,能够得到东宫窦太后的喜爱,甚至决定出手支持的人,便是如今绮兰殿的那位大王美人:王娡…… “当真是贼心不死啊……” “只怕日后住进了太子宫,绮兰殿这档子事儿,也轻易不会消停。” 绷着脸,眯起眼角,悠悠道出一语,刘荣便缓缓侧过头; 便见二弟刘德沉沉一点头,旋即也咬紧后槽牙,强压下恼怒,思考起应对的办法来。 而在兄弟二人不远处,听着两个哥哥愈发严肃的语调,纵是没有感受到氛围的变化,公子淤也是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茫然回过头,见两个哥哥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阴沉之色,公子淤当即便将手里的木枝一扔,小跑回大哥刘荣身旁。 “大哥!” “让我去吧!” “再让我带上葵五那憨子!” 听闻绮兰殿的王娡有了动作,而且还是‘借机交好东宫’这般阴险的动作,刘荣本是如临大敌的心境; 被公子淤这么一闹,却是破涕而笑,一秒破了功。 “嘿,还葵五呢……” “让那个杀材去趟绮兰殿,那还了得?” “万一再把小十的母亲给打杀了,我这个皇长子,那可就真洗不脱‘残虐弑杀’的臭名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凤凰殿的寺人葵五,已经在坊间得了个‘憨虎’的诨号。 至于皇长子刘荣,也在某些有心人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逐渐有了‘疑似暴虐’的风评。 对于幕后黑手,刘荣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当下,梁王刘武尚还在长安,皇太弟一事还在发酵…… “便让你王夫人,且再快活两天吧。” “待吴楚乱平——至少是等梁王离京……” 如是想着,刘荣面上严峻之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那一切尽在掌控的淡定从容。 “老二该回了。” “父皇那边,当是好戏落了幕。” 嘴上说着,刘荣便从树根下起身,大咧咧拍了拍后身的泥尘; 翻身上马前,却也还是稍作犹豫,便含笑抬起头。 “如果能抽出功夫来,老二再帮我找一个人。” “——此人名:金俗。” “其父金王孙,务农为业,父女二人当都住在长陵一带。” 乍一听刘荣此言,刘德下意识领命之余,也感到有些疑惑; 金俗? 这听着,怎么像是女人的名字? 大哥这是……馋了? 但在听到‘金王孙’这个人名之后,刘德却是瞳孔猛地一缩,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逐渐带上了骇然! 金王孙! 大王美人:王娡的前夫! “这!” “金王孙的女儿?” “莫非……” 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刘德再度猛抬起头,却见大哥刘荣只咧嘴一笑,旋即便翻身上马。 临走时,更是又丢下一句:“如果嫌麻烦,倒也不必真的去找。” “想个办法,让那位王夫人收到风声,知晓我凤凰殿,在查那金王孙便是。” 第四章。 呼~承诺的六章还差两章,争取睡觉前再码一章出来,剩下一章明天上午写出来。 呼~~~ 没存稿的代价啊…… (本章完) 第088章 阉庶安敢欺我? 上林秋狩,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只是在外界看来,这次秋狩,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秋狩第三天,天子启便因‘酷暑难耐’回了长安。 天子都离开了,秋狩自也就此宣告结束。 回到长安后,一切如故。 东宫太后还是忙着筹谋布局,试图让朝野内外,接受储君皇太弟这一骇人听闻的决策。 堂邑侯府,也仍旧是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大人物走进走出,与馆陶公主刘嫖商措着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倒是梁王刘武,在结束秋狩,回到长安之后,一改先前游走于高门,日日设宴的高调作风,而是在王府自闭了好几天。 等窦太后都忍不住派人来问,才给出一个‘偶染风寒’的借口,便随即入了宫。 按理来说,除了天子启的皇子——而且得是未成年皇子之外,凡是个带把儿的成年男性,便都断然没有在宫里过夜的道理。 尤其是在当年,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包括少帝刘恭在内的孝惠诸子,都被冠以‘诸吕外戚淫乱后宫所出’的血脉标签之后,这忌讳便又更深了一分。 但梁王刘武显然是例外。 从结束秋狩、回到长安,到四日之后入宫觐见——一连十数日,梁王刘武的车驾都停侯在司马门外,却也无一例外的没能等到梁王刘武。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自又是一阵暗流涌动,关于‘皇太弟’的话题,更再度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但没人知道: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梁王刘武,都只是在做一个弟弟该做的事。 ——照顾生病的哥哥。 照顾重病多年,大概率将不久于人世,且待自己如君如父的亲哥哥。 说回宫内。 有梁王刘武这个‘外人’在,宫内各殿的姬嫔、皇子们,无疑也是拘谨了许多。 宣明殿、广明殿的六位皇子,各自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凤凰殿更是一如既往的‘闭门谢客’,栗姬、刘荣、刘淤母子习惯性闭门思过——甚至就连皇次子刘德,都从梁王府回凤凰殿住了几天。 唯独绮兰殿。 唯独大、小两位王美人,以及皇十子刘彘、皇十一子刘越所在的绮兰殿,在宫内这诡异的沉寂中,迎来了一位贵客。 宫里的人也大都清楚:这位名为‘田蚡’的贵客出现在绮兰殿,往往都意味着大王美人:王娡,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 却是没人知道,相较于过去那些‘难题’,大王美人这次的劫难,却绝非田蚡一介商贾出身的外戚,能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化解的…… · · · “查清楚了。” “确实是栗氏派人去长陵,探听金王孙的下落。” “——去的人,是栗姬的兄长栗贲。” “既是派了这等人物,阿姊那件事,只怕已经被皇长子探到了风声……” 未央宫,绮兰殿。 今日的大王美人,显然已经顾不得维持自己‘温良贤淑’的人设,并没有如往常般,装模作样的坐在那台一丈长宽,近二丈高,且被直接放在卧榻一侧的织机前。 焦躁不安的落座于踏上,几乎是在田蚡这边话音才刚落下,便急不可耐的追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只见田蚡缓缓摇了摇头,面上严峻之色却不见丝毫松缓。 “暂时还没有。” “但既然有心要查,那查到些什么,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偏又是皇长子的母族外戚,我长陵田氏有心阻止,却也无从下手……” 满是沉重的一番话语,只惹得王娡面色愈发焦急,却也是一时乱了方寸,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姐姐这般反应,田蚡也不由慌了神。 小心打量一下姐姐王娡的脸色,便试探着开口道:“那金俗……” “皇长子又是如何……?” 听出田蚡语调中的惊疑,王娡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惊惧强压下些许。 情绪平复下来些,方语带凝重道:“当年,母亲逼我与金王孙合离,金王孙不肯,母亲却还是把我强接回家,送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本以为那金王孙一介村夫,得知我进了太子宫,总该会忌惮一二。” “——不想也是个憨的,一气之下,竟把事儿闹到了太子宫外。” “好在当时,我已怀了阳信,陛下才将此事强压下来,将那金王孙好生安置。” “而如今的皇长子、彼时的皇长孙,也同样住在陛下的太子宫。” “金王孙在太子宫外一场大闹,皇长子,是亲眼见到了的……” 听闻此言,田蚡贼眼只滴溜溜一转,语气更是因激动而尖锐了起来。 “那不就妥了?” “陛下既然早就知道此事……” “——陛下不知道金俗!” 不等田蚡话说出口,便被王娡烦躁的一声厉喝所打断! 待田蚡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王娡才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弟弟田蚡,一字一顿道:“金俗的事儿,陛下,不曾知晓!”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摇晃着身子,在王娡身旁的卧榻上瘫坐下身。 “怎会……” “既是知道了金王孙,陛下又怎会不知金俗……” “那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就没提上一嘴?” 只见王娡惊惧交加的摇摇头,嘴唇都微微轻颤起来。 “不曾。” “许是气昏了头,又或是被太子宫的阵仗吓住——从头到尾,金王孙那憨厮,都不曾提及金俗哪怕半字。” “被金王孙这么一闹,我也是吓的当即动了胎气,卧榻昏厥,又整日惶惶不安,根本没顾上这些。” “待事后,陛下熄了怒火,再想说起金俗的事,却已是失了良机……” ···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金王孙的事,也早就被长安坊间所淡忘。” “便是有人记得此事,也会想当然的以为:既然陛下知道金王孙,自也当知道金俗?” “——更何况小金俗,早在当年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都已经被送去了关外!” “——知道有金俗这么个人存在的,更绝不过五指之数!”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皇长子,究竟是从何得知此事、从何得知金俗的存在……” “尤其是陛下只知金王孙,而不知金俗一事——皇长子,是如何拿捏的这般精准?”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也只满脸阴郁的点下头,呆滞的目光撒向身前不远处,默然发起了呆。 田蚡知道:姐姐王娡所言,没有半句假话。 ——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是汉开国初的异姓诸侯:燕王臧荼的亲孙女; 只是在燕王臧荼举兵谋反,又功败垂成之后,臧氏便已是家道中落,泯然众人。 别说继续显贵了——能有血脉存于世,都还是太祖高皇帝仁慈! 出身王侯之家,却流落民间乡野,臧儿最终,便只得嫁给槐里一个名为‘王仲’的农人。 王仲,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王二——连名字都没有,只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便按照伯、仲、叔、季的排序,被取名为‘仲’的农人。 农人王仲,便是王娡的生身父亲。 后来,王仲被繁重的农事活活累死,臧儿便带着王娡和其他的子女,改嫁入长陵田氏。 ——各取所需。 臧儿借此得以重归豪门,告别贫苦的底层生活; 长陵田氏则借此,稍洗了洗‘商贾贱户’的污名,算是有了个王侯血脉的儿媳。 即便这个儿媳身上的王侯血脉,源自早就已经谋反伏诛,化作黄土一捧的异姓诸侯:故燕王臧荼。 而后,臧儿和长陵田氏宗主生下一子,取名:田蚡。 这也是为什么王娡、田蚡姐弟二人,一口一个姐姐、弟弟的叫着,名字却冠以不同的姓氏。 因为这姐弟二人,同母异父。 而金王孙、金俗父女的事儿,当年便基本都是田蚡一手操办。 从威逼利诱,到后来的重金安置,甚至是送金俗去关外的事,都是田蚡从头盯到尾。 有金王孙大闹太子宫的往事,如今长安城内,知道金王孙的人或许并不少。 但田蚡掰着指头算:知道外甥女金俗存在的人,自己一个,姐姐王娡一个,母亲臧儿一个; 再加上当事人金王孙,以及金王孙仅有的亲人:早已病重离世的老母——满打满算,连死人都算进去,也不过五指之数! 金王孙的母亲病故,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也已离世,姐弟二人又不可能将此事透露出去。 排除所有错误答案,剩下的…… “也不对啊?” “如果是那金王孙透漏给皇长子的,那皇长子同金王孙之间,便该是联络不断才是。” “就算有年头不曾联络,皇长子总也不至于派栗氏——派母舅栗贲去长陵,在大街上挨个打听金王孙的下落?” 却见王娡闻言,先是面带赞可的缓缓点下头,片刻之后,又神情阴郁的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皇长子既然敢派人大张旗鼓的去找——尤其还是直接派了自己的母舅,小金俗的事,便十有八九已被皇长子所知晓。”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皇长子从何得知此事,已然没有意义。” “真正应该做的,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才能不被皇长子揪着此事做文章。” “尤其是陛下那里……”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刚要进入‘冷静解决问题’的状态,只三两句话说出口的功夫,先前那潮水般汹涌的烦躁便再度涌上心头,惹得王娡再度陷入先前,那六神无主的慌乱状态。 不能怪王娡没有城府,又或是不够稳重。 实在是皇长子刘荣打蛇打七寸——这个七寸,是特么用显微镜量出来的! 王娡很清楚:当今天子启,并没有所谓的头婚情节,亦或是其他方面的洁癖。 至少当年,在得知王娡入太子宫前便已嫁过人,而且还没正式合离便钻进了太子宫,天子启也只是大发雷霆之后,便没再多追究。 非但没追究,甚至还在事后温言安抚王娡,并再三表明王娡的婚史,不会影响天子启对王娡的情谊。 过去这些年,天子启也用三个女儿和皇十子刘彘的降生,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但不介意王娡的婚史,却并不意味着天子启,能接受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且至今都不知道其存在,又哐当一声从天而降的继女。 王娡很清楚:汉家的皇帝,眼里根本就容不得沙子,绝对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欺瞒。 而当今天子启,又尤为个中翘楚…… “皇长子大张旗鼓探听金王孙的下落,金俗的事,大抵是瞒不住的。” “——与其说是事儿‘瞒不住’,倒不如说是金俗藏不住。” “毕竟皇长子十有八九,已经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 “唯一的办法,便是抢在皇长子告发之前,抢先去向陛下请罪……” 第无数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推演着整个事情的后续发展脉络,越说,王娡的心却反愈发杂乱了起来。 很难。 且不说这么做,究竟能有多大可能,可以得到天子启的谅解; 单就是眼下的状况,王娡想要见到天子启,也绝非易事。 ——在皇宫中,除皇后之外的诸姬、嫔,都是没有资格主动请见天子的。 包括凤凰殿的栗姬,也同样不例外。 除了等天子启上门临幸或留宿,王娡根本没有第二种办法,能见到天子启的面。 原本是有的。 如果不是梁王刘武赖在宫中,王娡本是有不少办法创造‘偶遇’的。 但眼下…… “若不然,那金王孙……” 思虑间,弟弟田蚡低沉的话语声,将王娡的思绪短暂拉回眼前。 循声望去,见田蚡冷着脸,将手刀在脖颈位置轻轻一抹,王娡只当即皱起了眉头。 “陛下可不是金王孙那样的憨人!” “皇长子这边刚派人查,金王孙那边便如此巧合的出了事——莫说是陛下,但凡不是栗姬那样的狗脑子,是个人便都能瞧出不对!” “皇长子去查,尚且还只是那栗贲游走于街头巷尾,抓着行人挨个去问、去打听;” “然若是陛下派人去查,那可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兄弟这些年做的生意,当真那般干净?” 只一句话,便让田蚡当即打消了杀人灭口的打算,暗下稍一想,也觉得姐姐王娡说的有道理。 刘荣去查,与其说是‘查’,倒不如说是打听。 虽然查到问题是早晚的事,但好歹也需要点时间。 而这段时间,便可供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操作,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可若是天子启察觉到了异常,那只怕是北军上午出的长安,中午到的长陵;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前,长陵田氏满门数百口,便要在渭水边排队掉脑袋…… “除了向陛下坦白,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陛下的性子,可从来都不曾和‘宽宏大量’四个字沾的上边啊……” “阿姊此去,莫说是我长陵田氏——便是彘儿,怕也是九死一生?” 王娡自也明白这一点。 但王娡也同样清楚:这,是眼下唯一有可能破局的方法。 一如关外,已经骑虎难下的吴王刘濞一样:坦白,或许还能从宽,但若是放任事态发展,以至于让刘荣彻底踢爆这颗雷…… “夫人。” “皇长子派了人来,正于殿外候着呢……” 殿门外,响起寺人阴柔的禀奏声,惹得殿内姊弟二人齐齐瞪大双眼! 满目惊骇的彼此一对视,终还是由王娡勉强维持住‘夫人’的体面,强作镇定的起身。 “来的是谁?” “——凤凰殿总掌事:夏雀。” 呼~~~ 没有从寺人口中,听到‘葵五’这个人名,姐弟二人只不约而同的长松了口气。 又是一阵眼神交流,王娡便将夏雀召入殿内。 在见到夏雀那瘦猴般羸弱的骨架时,王娡心中不安又再去了三分。 ——或许是葵五那足近九尺,虎背熊腰的健硕身影,实在是在王娡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在看到夏雀这小鸡崽儿般瘦弱的身影时,王娡只下意识觉得:嗯,起码看着像是个软柿子…… “请夫人屏退左右。” 平和中,甚至还带些过分柔和的话语声,引得王娡当下点点头,挥手遣退了殿内宫人,只留弟弟田蚡旁观于侧。 在王娡看来,皇长子特意派了人,还让这寺人夏雀‘屏退左右’,应该是有些不便为外人所知的话,要夏雀转告给自己。 但王娡终其一生都不会,也不愿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作为皇十子的生母,自己竟会被一个寺人…… 啪! 突如其来的清脆响声,惹得姊弟二人当下一愣! 便是脸上挨了耳光,已经感觉到炙痛感的王娡,此刻都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眼前,这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出百八十步远的瘦弱身影…… “你、敢打我?” 却见王娡身前半步的距离,寺人夏雀吃痛的揉了揉手腕,又若无旁人的吹了吹手掌心。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昂首挺胸,双手环抱于腹前,目光淡漠的望向王娡。 “公子有话,要奴带给夫人。” “——方才这一掌,是夫人欺君罔上,辱没天家威名,公子看不过,替陛下打的。” “夫人流落关外的女儿,公子也已经派人去接了。” ··· “公子想要告诉夫人:皇长子说不来绮兰殿第二遭,便绝不会食言而肥。” “但倘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陛下昼夜操劳于国事,也非要兴风作浪的话……” “额……兴风作浪的话……” 说到结尾处,夏雀只莫名一阵挠头搔首,明显是忘了词。 在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愈发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夏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稍有些忙乱的低头,在胸前一阵翻找,又飞速摊开竹简瞥了一眼。 而后,才重新昂首挺胸,再轻咳两声清了清嗓。 “咳咳……” “然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也要在这后宫兴风作浪的话,皇长子,也绝不会再念及幼弟。” “——皇长子,只是不想让幼弟这般年纪,便早早没了母亲。” “但若是不得已,皇长子也不介意自己,再多出一个养在凤凰殿的弟弟。” ··· “夫人的女儿,皇长子会好生将养于偏壤,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长安。” “但夫人务当谨记:这,是皇长子看在襁褓中的幼弟——看在公子彘的份上,才愿意为夫人遮羞。” “万望夫人,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夏雀便一如来时那般,迈着稍有些别扭的步伐,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夏雀身后,望着这瘦弱寺人离去时的背影,王娡仍满是不敢置信的捂着脸颊; 嘴上只不住的呢喃着:“他,居然敢打我……” ··· “他居然敢打我!” ··· “一介阉庶,刀锯之余!!!” ··· “——安敢欺我至斯?!!!!!” 呼~第五更。 第六更睡醒再码,睡一觉养养精气神儿。 (本章完) 第109章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睢阳城头的梁王刘武有多硬气,发往长安的求援血书,梁王刘武的语气便有多凄苦。 ——从一开始的几日一封,慢慢到每日一封; 到睢阳战役爆发仅仅第二十七日,吴楚之乱爆发刚一个半月,梁王刘武更是一日连发七封血书,向长安朝堂求援! 在这期间,大将军窦婴所部、太尉周亚夫所部,也都相继抵达了睢阳主战场一带。 只是大将军窦婴的大军,在睢阳以西数百里外的荥阳止住脚步,旋即就地驻扎了下来。 这倒没有出乎梁王刘武的预料。 窦婴这一路,本就是冲着守护荥阳敖仓,并在睢阳以西再多添一道防线,顺便看着点睢阳而来。 倒是太尉周亚夫,在抵达主战场后,一头扎进了睢阳东北百五十里位置的昌邑,俨然一副不顾睢阳死活的架势,开始坚壁清野,试图将昌邑小城,营造成易守难攻的坚城。 再三向周亚夫求援,却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之后,梁王刘武更是泣血而书,一纸劾章,直接将周亚夫告到了长安天子面前。 什么畏敌怯战啊~ 见死不救啊~ 乃至叛国投敌之类的罪名,悉数被梁王刘武按在了周亚夫的头上。 宝贝儿子在睢阳浴血奋战,生命垂危,东宫窦太后自是当即坐不住,将天子启叫去了长乐。 而在走出长乐宫之后,天子启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是颁诏催促周亚夫; 而是派宦者令春陀,将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召到了宣室殿…… · · · “呼~” “跪了小半个时辰,可苦了朕这把老骨头……” 未央宫宣室正殿,天子启颇有些狼狈的坐在御榻之上,面上挂着自嘲的笑意,俯身揉捏着酸涩的腿脚。 而在御榻前方不远处,皇长子刘荣正面呈思虑之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别乱猜啦~” “左右不过被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喊了几句‘帝欲杀吾子’之类。” “只是这催周亚夫支援睢阳的诏书,却是不得不下了。” “——真要被逼急了,万一母后往荥阳发去懿旨,让窦婴派兵去支援,那可就要出大乱子。” “唉……”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天子启面容之上,却是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就好像此刻,正在睢阳浴血奋战的,并非是天子启的弟弟、汉家的梁王。 对于天子启的意图隐隐有所猜测,再看天子启这般作态,刘荣心里便也大概有了数。 说起话来,自然也就轻松了不少。 “近些时日,朝野内外人心不安,长安坊间暗流涌动。” “睢阳岌岌可危,可是都已经让不少人,生出箪食壶浆,以迎吴王的心思……” ··· “晁错那边,父皇还没有决断?” 听闻此言,天子启手上动作微微一停,抬头撇了眼刘荣,旋即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继续轻轻敲打着酸涩的小腿。 嘴上,也不忘轻描淡写道:“袁盎倒是进谏,说朕应该杀了晁错,好让吴楚贼子们的狼子野心,揭露在天下人的面前。” “朕,倒也颇有些意动……” 一听天子启这话,刘荣当即心下了然。 什么‘意动’,分明是早就有这个打算! 只是如今,站出来提议‘当斩晁错’的,只有一个中大夫袁盎——而且还是‘故’中大夫! 已经贬为白身,袁盎纵是进谏提议,对于天子启而言,分量也绝对不够重。 倒也不是说,天子启下不定决心,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劝; 而是天子启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背这口‘逼迫天子杀师以安天下’的锅。 很显然,天子启还没找到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又没有下定决心亲自背这口‘杀师’的黑锅。 “丞相……” 下意识吐出这两个字,刘荣便自顾自先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老丞相申屠嘉,确实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 为了宗庙、社稷,这位老丞相,甚至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也舍去。 但若舍去的是旁人的性命,这位视名誉甚于性命的老丞相,恐怕就会有些迟疑不决了。 正思虑着,还有没有什么人选,可以替皇帝老爹背‘杀晁错’这口黑锅时,天子启极为突兀的一语,也终是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公子,或该走一趟睢阳了。” “若不然,母后可就要以为朕此番,当真是要置梁王于死地,好给公子日后得立为太子储君让路。” “——眼下,窦婴的大军驻扎在荥阳、敖仓一线,绝不可擅动。” “周亚夫所部则驻守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 “莫说不该,也不能支援睢阳——便是支援了,也根本没多大用处。” “吴楚叛军五十多万,睢阳城无论是有十万人守,还是二十万人守,结果都是一样的。” “与其合兵一处,让吴楚贼军专心攻城,倒不如就让太尉悬兵于外,以分吴楚贼子之心。” “这,已经能大大缓解睢阳的压力了。” “只是母后关心则乱……” 说到此处,天子启只悠悠止住话头,眉宇间,却再度涌上阵阵苦涩。 方才长乐宫,天子启堂堂帝王之身,窦太后却愣是一点体面都没给皇帝儿子留。 说天子启想杀手足兄弟,好给长子受封为储君让路,这倒也罢了; 说到情急处,窦太后居然还指着天子启的鼻子,提起了当年,梁怀王坠马一事!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哪怕是皇长子刘荣或梁王刘武,天子启都极可能雷霆震怒,血溅三尺! 只是碍于母子情谊,忠孝人伦,终还是强压下怒火来。 冷静下来之后,天子启也知道:再不给东宫窦太后一个交代,万一梁王刘武真在睢阳有个闪失,那句‘一尺布,尚可缝’,恐怕就又要在不远的将来,为关中街头巷尾的孩童们所传唱。 又考虑到早先,刘荣提出自己可以去一趟前线,天子启当即计上心头,这才把刘荣招来。 “去了睢阳,公子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三不五时登上墙头,提振军心士气即可。” “至于吴楚贼军那边,我对大将军、太尉都有嘱咐:尽量不要让睢阳被攻破,且绝不能危机梁王的性命。” “若事有不遂,公子大可跟着梁王,从睢阳西城门撤往荥阳。” 话说的云淡风轻,但天子启的目光深处,却也不免闪过一丝担忧。 兵家凶险之地,生死存亡,都并非人力所能决定。 只要上了战场,那无论这个人是诸侯藩王,还是王公子弟,亦或是天子本人——只要上了战场,那死亡几率就不会是零,而顶多只会无限趋近于零。 就拿此番,梁王刘武血战睢阳来说:为了确保梁王刘武性命无忧,天子启几乎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甚至于梁王刘武身边,还有天子启专门安排的人,会在情况危急之时,将梁王刘武绑去荥阳,以保全性命。 但饶是如此,天子启也仍旧不敢说:梁王刘武此番,必定不会战死在睢阳。 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无所不用其极的保障梁王刘武人身安全的同时,天子启,也同样没忘记以‘梁王殉国’为前提,去做相应的应对预案…… “父皇有令,儿自当谨奉诏。” “只是晁错那边,儿,仍有些疑虑……” 感受到天子启深藏于眼底深处的担忧,刘荣心中也不由涌过一阵暖流。 虽然知道天子启担心的,并非是皇长子刘荣,而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储君太子人选,刘荣也还是为之动容。 因为刘荣知道:能让天子启生出担忧,而不是本能的准备起某人意外死亡后的善后工作,已经是多么难能可贵…… “公子可是觉得,晁错不该死?” 大概听出刘荣话里的意思,天子启只轻声发出一问; 却见刘荣闻言,只颇有些纠结的皱眉思虑片刻。 待天子启面上带上了些不耐,刘荣才语带迟疑道:“晁错,倒不是不能死,又或是不该死。”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活着的晁错,显然没有死去的晁错,更有利于宗庙、社稷。” “只是刘濞老贼那边,不过打出一个‘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作为遮羞布,父皇就当真要杀死九卿之首的内史……” “儿臣总觉得,多少有些……” “怎么说呢……” ··· “额,其一者;” “父皇这么做,或许会让朝野内外百官贵戚,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想法,从而与父皇逐渐离心离德。” “——毕竟再怎么说,晁错拟《削藩策》,也是为了完成父皇的愿景。” “最终却就这么死了,还死在了父皇手中,朝野内外百官贵戚,未必就不会心里犯嘀咕。” “毕竟今日,父皇能因为刘濞一句‘诛晁错,清君侧’,便将恩师都给杀死,那日后再跳出个谁,也打起一个‘诛某某,清君侧’之类的旗号……” “父皇难不成,也要将那个人杀死?” “若是来个十次八次,那我汉家的三公九卿,岂非就都要因为逆贼的旗号,而悉数死在父皇手中了?” 斟酌着用词,将自己的疑虑道出,又小心打探了一下天子启面上神容。 确定皇帝老爹没有因此而动怒,又或是流露出‘大失所望’之类的神情,刘荣才再道:“所以在儿臣看来,晁错不是不该死,而是不该就这么死在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上。” “若不然,吴楚叛贼以为我长安朝堂软弱可欺,从而军心大振事小,朝野内外人人自危,自此纲常不再事大。” “儿臣认为,父皇大可不必在意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只需要在战阵之上定了胜负即可。” “至于晁错,流放边关也好,幽禁深居也罢——便是要杀,也大可在平乱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杀。” “唯独因叛贼那句‘诛晁错,清君侧’而杀,儿臣认为,实在不妥……” 刘荣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当然不是闲来无事,又或是在皇帝老爹面前找存在感。 恰恰相反:眼下的状况,吴楚列阵于梁都睢阳,梁王刘武面临鏖战,刘荣最该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出现在东宫窦太后,乃至整个朝野内外的视野当中。 但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还是下定决心,和皇帝老爹提上这么一嘴。 ——不是为了救晁错; 甚至能不能就此救下晁错,刘荣也不是很在乎。 刘荣想要做的,是借此向皇帝老爹表现自己的政治视野:儿臣能看出这件事,是可能存在这一二三四等等隐患的。 至于具体怎么抉择,自然是天子启拍板,刘荣只是提出疑惑而已,连建议都算不上。 再有,便是刘荣确实认为,就这么让晁错死在长安,太过于跌长安朝堂的威仪,以及公信力了。 ——一个名士,受你汉家先帝征辟入朝,为官二十多载,官至九卿之首。 先帝要休养生息,人家出谋划策; 当今要削藩,人家也是二话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个出头鸟。 结果藩也削了,王也反了,临到头来,你给人家砍了? 还是因为叛军一句‘诛晁错,清君侧’,就把当朝内史、当今帝师砍了?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强硬的中央政府——甚至都不像是个正常、不软弱的中央政府所能做出来的事。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这回,刘濞说诛晁错,你天子启就把晁错给砍了; 那下回,再有个叛王说诛岑迈、诛郅都,你砍不砍? 万一哪天冒出来句诛申屠嘉,你天子启难不成,还真要把身为开国元勋的六朝老臣,当朝丞相给砍了? 像什么话呀这…… 只是想归想,刘荣也隐约能意识到:对于晁错这个人,皇帝老爹也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天子启的考量,居然会纯粹到那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这句话,公子,共勉……” 轻飘飘丢出这句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名言,天子启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顺势在御榻上侧躺了下来。 只是望向刘荣的目光,却随着那愈发慵懒的坐姿,而愈发锐利了起来…… “宗庙,社稷,永远都是重中之重。” “与之相比,一人,一户,乃至一城、一郡——在必要的时候,都是可以舍弃的。” “先帝曾教导朕:一人哭,何如一路哭?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先帝也曾说,为天子者,并不是必须要冷酷无情,而是要怀有对天下的大爱,却非对一家、一户的小爱。” “若一家一户的苦难,可以让千家万户得到安宁,那这一家一户,便是可以被牺牲的。”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抬起手,曲肘以手掌撑在脸下,面色只说不清的冷淡。 “公子觉得杀了晁错,会让朝堂——让朕丢了面子。” “但朕认为,杀了晁错,可以撕碎吴楚贼子的遮羞布,让天下人不再搞不清楚状况,而是可以认清正邪,从而坚定地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 “便是已经投身贼营者,也将自此狐疑不定,甚至弃暗投明。” “——朕,不需要面子,只想要里子。” “如果不需要付出代价,朕当然也乐得有一个仁义无双、泽及鸟兽的好名声。” “但若需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朕不愿付出的代价,那朕,也丝毫不介意后世之人,将朕与夏桀、商纣之流放在一起评说。” ··· “朕,不是先帝那样天资卓绝,能同时顾全面子、里子的皇帝。” “既然天资平庸,便只能谨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面子里子不可兼顾的道理。” “——朕,选里子。” “哪怕再让朕选一万遍,朕,也绝不会有所动摇。” “公子呢?” “公子日后,又会作何抉择呢……” 悠悠道出一问,将问题丢回给刘荣,天子启便微微闭上了双眼,好似就此睡了过去。 但在御榻前侧,皇长子刘荣却是愣了许久,都没能从天子启这番话为自己带来的震撼当中回过神。 “要面子……” “还是要里子……” “要里子……” “还是要面子……” “——公子且去吧~”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天子启梦呓般古怪的语调所打破。 待刘荣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俯首于案前,再次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工作状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空抬头,撇了刘荣一眼。 目光再度落回面前的奏疏之上,嘴上莫名嘀咕道:“衡山遭了雨雹,而后便是大半个淮南的粮荒……” “眼下年关将至,不久便是凛冬……” “唔,乱平之后,便要着手赈灾了……” ··· “睢阳若是被打烂,太后肯定会吵着要重新修;” “这钱可不能由少府出……” “听说梁国的府库,倒是充盈的紧……” ··· “乱平之后,齐系能空出六个藩王的位置;” “朕十一子,要封王的有十个……” “齐系空出六个,再加上吴国和长沙……” “赵国,或许也可以一分为二?” “唔,回头和丞相再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 第089章 皇长子妈妈课堂开课啦~ “没看出来啊?” “平日里话都不多说两句,整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 “——下手居然这么狠?” 未央宫,凤凰殿。 坐在‘自家’小院内的那张牌桌前,刘荣一边悠闲地码着面前牌堆,一边也不忘面带赞可的瞥一眼身侧,正向自己邀功的夏雀。 说是邀功,却反似是叫苦。 低着头,微弓着身,面色颇有些委屈的以左手抬着右手小臂,小心翼翼伸了出去; 便见夏雀那至多不过三指粗细的手腕,此刻已经是肿胀了起来,明显是被力的反作用所伤。 见夏雀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刘荣也不由莞尔一笑,招呼殿门外的宫人带夏雀去处理一下伤势。 原本该让葵五陪夏雀去的。 但老二刘德不在,老四刘余也不方便过来; 刘荣想要攒个牌局,得把母亲栗姬、三弟刘淤都拉来不说,还得再带上葵五这憨货。 好不容易凑齐四个人,左右也不是什么重伤,便随便招呼个寺人陪同夏雀了。 果不其然:看着夏雀左手扶在右手手腕下,小心离去的背影,葵五顿时就有些坐不住,赶忙伸长脖子朝夏雀离去时的方向看去。 若不是栗姬也在一旁,葵五不敢真的把屁股从椅上抬起,怕是恨不能直接站上牌桌! “当是惊了筋骨,以鸡子清敷裹,至多半月便可痊愈。” 便见牌桌前,背对着院门而坐的刘荣仍专心码着牌,嘴上淡然一语,才总算是将葵五的心绪拉回牌桌。 刘荣却是轻轻丢出一张牌,旋即便以闲聊般的口吻,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夏雀这个掌事,母亲用着可还顺手?” 便见刘荣左手边,栗姬正皱紧眉头,两手各提着一张木牌,手忙脚乱的反复整理面前牌堆。 突闻刘荣这一问,也终于是放弃了挣扎,将手里的两张牌随意插入牌堆,便点头深吸一口气。 “是个命苦的。” “话虽少了些,但好在恭顺,手脚也勤快。” “人倒也算得上机灵……” 稀松平常的一语,却惹得刘荣仿若被施了定身术般,当今僵在原地。 额…… 机灵…… 痴人夏雀,机灵…… 额…… “咳,咳咳咳!” “母、母亲用的舒心便好……” “咳咳咳……” 很显然,母亲对夏雀做出‘机灵’的评价,是大大出乎了刘荣预料。 不过没关系。 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刘荣在心里如是安慰着自己。 许是才刚接触,又或是实在没有天赋,经过再三尝试之后,栗姬也终于放弃理解这个名为‘麻将’的新玩意儿,索性就当是凑个人数,陪儿子们玩儿。 既是无心于牌局,自然,便旁敲侧击的打听起今日之事。 “再怎么说,那小王美人,也总还是绮兰殿的主。” “我儿亲自去倒也罢了——便这么派个寺人去不说,还动手打了人家的脸……” “万一事情闹大了……?” 难得听到母亲口中,能说出这么正常的话,刘荣只不由于是一奇; 下意识看向面前牌堆,发现对座的葵五、右侧的公子淤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索性便也不再专注于牌局。 对母亲微咧嘴一笑,不答反问道:“怎么?” “母亲这是心疼王夫人了?” 却见栗姬不假思索的一摇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却愈发带上了一抹担忧。 “早先,我儿和丞相说了几句话,便挨了那好大一顿板子。” “前些时日,又不过是发了几句牢骚,便又在太庙饿了好几日,险些就……” 说着,栗姬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以手撑着脸侧,正木然发着呆的小儿子。 抿了抿唇,才小心翼翼开口道:“我担心我儿,再因为什么事儿……” 话说一半,栗姬便满是忧虑的低头住了口,没继续往下说。 其实很多事儿,在栗姬看来,都是即简单又复杂的。 简单是由于在栗姬看来,很多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早先,刘荣和丞相申屠嘉聊了会儿天,又或是朝天子启发了顿牢骚——左右不过是嘴上痛快而已,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而复杂的点在于:这些事后续的发展,都没有按照栗姬的预料所进行。 甚至就连儿子刘荣,似乎都对这离奇的复杂性习以为常,并提醒自己:说来话长,以后再给母亲解释。 想不明白,栗姬索性就不再去想。 瞧不明白,栗姬便也索性不再去关注。 但终归是为人母,儿子的安危——尤其是长子刘荣,却是栗姬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 感受到母亲藏在字里行间的关切,刘荣心中自也随即涌过一阵暖流。 含笑低下头去,稍一思虑,便将面前的牌堆往前一推,决定好好和母亲说道说道。 ——至少今天这件事,在刘荣看来,便是母亲栗姬再适合不过教材。 为了日后,自己能少为母亲头疼机会,更为了防那声‘老狗’于未然,刘荣终还是静下心来,开始了对母亲栗姬的改造计划。 “今天这件事,在母亲看来,是怎么样的呢?” 上课后的第一件事:让学生发表见解,确定学生的认知,停留在怎样的程度。 见刘荣推了牌堆,一副要和自己深入沟通的架势,本只是试探着开口提上一嘴的栗姬,也不由自主的将身子挺直了些。 若是年轻个十几岁,再换上一声经典款校服,便俨然是好好学生的模样! 对于刘荣这前所未有的态度,栗姬也提起了十万分的重视。 竭力思考再三,拿出了自己最完善的见解,才略带忐忑间,交出了自己这第一堂课的作业。 “王夫人,想要为儿子图谋储位。” “我儿心生恼怒,便派了人敲打王夫人。” “至于那金俗……” 只寥寥三句话,栗姬便面带不解的皱起眉头,将等待老师解答的渴求目光,撒向身旁的刘荣。 便见刘荣闻言,先是故作淡然的含笑轻咳了两声,暗地里则讶异于母亲看待事物,居然流于表面到了如此程度。 调整好情绪,再整理好面上表情,刘荣才暗呼出一口浊气,开始为母亲细细讲解起今日的事来。 “王夫人曾有过婚配,这并非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幸。” “——至少在当年,那金王孙来太子宫大闹的时候,太子宫上上下下,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了此事。” “朝野内外,也不是不记得这件事情,而是为了照顾父皇的颜面,没人敢重提。” “但那小金俗,却是真正能决定王夫人,乃至整座绮兰殿生死存亡的秘密……” 说话的功夫,夏雀也已经包扎好手腕,招呼着殿内的宫人们,为母子三人上了茶汤。 便见刘荣自然的端起茶碗,小口嘬了嘬,又将茶碗递还给身旁的寺人,做出‘加点蜂蜜’的交代,才再度抬起头。 “王夫人合离改嫁——甚至是还未与原配合离,便以人妇的身份钻进父皇的太子宫,本是一件很值得父皇介意的事。” “但既然父皇已经知道此事,又没有去过多追究,反而还好生宠爱的王夫人几年,那就说明这件事,根本不算王夫人的软肋。” “父皇顶多是心里有些别扭,甚至很可能连这点别扭都没有。” “但若是让那小金俗出现在父皇面前,让父皇得知王夫人当年,非但没有与原配合离,甚至还抛弃了幼女?” “呵;” “父皇的心眼有多大,母亲,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吧?” 慢条斯理的结束这番话,接过葵五亲自送到手边的茶汤,抿了一口。 嗯,不错,甜度刚刚好。 而在刘荣左右两侧,栗姬、刘淤母子二人面上,却立时出现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疑惑神容。 良久,终还是公子淤率先从思考中回过神,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既然如此,大哥何不直接将那金俗接回长安,让父皇知道此事?” “借此一劳永逸,直接搬倒绮兰殿,大哥日后也总不必再为王夫人头疼?” 刘淤此言一出,栗姬也面带附和的抿嘴点下头。 对啊! 手里有这么大的牌,为什么不打出来呢? 这一回,刘荣依旧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含笑转过头,再度反问起弟弟刘淤。 “平日里,老三偷拿了母亲藏得点心之后,最怕的是什么呢?” “或者说,什么样的情况,才是最让老三感到恐惧、不安的?” 刘荣含笑发问,公子淤本歪七扭八的身姿顿时一直,面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尴尬的强笑。 “大、大哥别胡说啊!” “弟日日都能吃饱点心,又怎会去偷拿肚子……” 开口就把自己出卖,反应过来之后,公子淤只懊恼的在自己嘴巴上一扇,随后又惴惴不安的低下头去,还不忘时不时抬一下眼皮,偷瞄母亲面上的神情变化。 栗姬却只是轻轻瞪了刘淤一眼,便再度恢复到专心听讲的模样,目光直勾勾停留在刘荣那张张合合的嘴上,眼睛都不敢眨上一下。 被弟弟这一出自爆逗得再一笑,又戏谑的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刘荣才含笑摇摇头,又长呼出一口气,才将笑意强压了下去。 再度望向满脸心虚的弟弟刘淤,温笑开口道:“从偷拿了点心开始,一直到被母亲发现——这段时间里,是老三最为不安的时候。” “在母亲发现之后,老三反而会安心一些。” “因为老三很清楚:母亲早晚都会发现;” “等到了那一天,老三,必定会被母亲严厉唾骂,甚至是责打。” ··· “于是老三心神恍惚,日夜不安;” “一边恐惧,一边,又在期盼。” “——期盼母亲能早日发现,自己能早日从这‘唯恐事发’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至于被母亲斥骂,更或是责打——相较于那延绵不绝的恐惧,倒反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听着大哥细细剖析这自己‘作案’后的心路历程,公子淤仔细一想,便也不由自主的点下头。 待反应过来,飞快的瞥了眼母亲,发现母亲面上已隐隐挂上了寒霜,便再度心虚的飞速低下头去。 刘荣却是没再管弟弟的小心思,只将面色微微一肃,重新转头望向母亲栗姬。 “这,就是儿为何会以金俗为筹,胁迫王夫人‘自安其分’。” “——因为此事若是被爆出来,最终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父皇固然是极有可能大发雷霆,甚至自此冷落绮兰殿;” “但这也只是‘极有可能’,而非必然。” “父皇像当年那般,先大发雷霆,之后又心软揭过此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 “所以,儿与其将此事爆出来,去赌父皇会不会因此而迁怒绮兰殿,倒不如紧紧攥着这张底牌,让王夫人去赌。” “——去赌我不会将此事爆出来,并夜以继日的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时日一久,王夫人便会愈发对儿感到恐惧,也愈发不敢与儿作对。” “儿便也就此达成了目的: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王夫人不敢再造次。” “既没有威压,也没有欺辱——只是‘不知为何’,便得到了王夫人的顺从……” 其实,还有一个点,刘荣没有说出口。 ——这件事若是爆出来,那丢人的,其实是当今天子启…… 被一个女人诓骗,莫名其妙多了个继女——这都不是个事儿; 真正要命的是:这很可能会让天子启,蒙上一层‘识人不明’的污点。 而当下,吴王刘濞磨刀霍霍,随时要在广陵起兵。 万一把这么一个借口塞给刘濞,那就算这件事不是刘荣的错,作为爆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刘荣也断然落不得好。 ——朕就这么一件丑事,你小子不想着替君父遮着点,还让朕丢了这么大的人? ——丢人不说,还给吴王刘濞送去了一个现成的借口造反? 以己度人之下,刘荣自认若是儿子做了这样的事,刘荣绝对会暴怒! 别说储君太子之位——不把这个满脑子浆糊的蠢货一巴掌呼死在墙上,都得是刘荣酒色虚了身子…… “慢慢来吧。” “从简单的开始,一点一点来。” 看着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甭管听没听懂,起码也要咬牙记下来的学习态度,刘荣只一阵老怀大慰。 正要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给母亲一点消化知识的时间,却发现夏雀单手端着茶碗,也同样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似乎也沉寂在刘荣这堂课程的内容当中。 一旁的葵五倒是正常:简单查看了一下夏雀的手腕,确定没有大碍,便嘿嘿傻笑着自顾自玩闹起来——一会儿揪一下夏雀的衣角,一会儿踢一脚夏雀的后膝。 夏雀却仍是一副全然忘我的神情,似正处于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 “有什么想说的?” 轻声一语,夏雀的心声便被刘荣拉回眼前。 仍疑惑之色不减的抬起头,语带迟疑道:“宫里的人都说,犬被逼到了死路,也未必就不能跳墙而走。” “早些年,便曾有一只肉犬挣脱了束缚,从尚厨的围墙跳了出去。” “——奴去看过那面墙,可高可高了;” “额,当是有三个……” “不,起码有四个葵五那么高!” 看着夏雀一本正经的一边说,一边在葵五的身上比划,刘荣顿时被逗得嘿嘿直笑。 笑的夏雀都有些茫然无措,牌桌旁的母亲、三弟也都看了过来,刘荣才压了压笑意,面带赞可的对夏雀点下头。 “没错。” “狗急跳墙。” “若是被逼到了绝路,那即便是再弱小的人,也未必不能发挥出极大的力量。” “兵法里说的归师勿掩,穷寇勿追,正是这个道理。” 说着,刘荣便又重新坐回牌桌前,继续道:“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对项籍设下十面埋伏,以围三缺一的办法一点点蚕食项籍的军队,也同样是出于这个考虑。” “——不能把人逼急,至少不能把人逼到绝路。” “若不然,再碰上一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类,那就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言罢,刘荣终还是长呼出一口气,不等母亲和弟弟发问,便径直为母子二人没问出口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按道理来说,把敌人逼到绝路,确实是很不可取的做法。” “但我把王夫人逼到绝路,却并没有这样的隐患。” “——我,是皇长子。” “我生来便身处绝路,也是生来,便注定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 ··· “王夫人却不同。” “进,可为子谋求储位,退,也可任由儿子被封为王;” “待父皇宫车晏驾,总还能跟着儿子去关东做王太后。” “——如果王夫人能想明白,那便会知道:在‘生死’这条路上,我非但没有把绮兰殿逼到绝境,反而还给王夫人指明了前路。” “但若是想不明白,仍认为自己在‘争储夺嫡’这条路上,被我逼到了绝境的话……” 说到最后,刘荣眼底只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狠厉,纵是只有那么一瞬,也被专心听讲的栗姬所察觉。 不过好在栗姬,也不是个机灵的人…… “嗯?” “怎觉得我儿,愈发肖那老狗了?” ··· “怪事……” “我儿明明肖母多些……” 呼~ 上架要爆的六更,完成! 虽然没能在昨天中午一次性爆出来,但也算是履行了承诺。 对于嫌章节数少的看官老爷,也卑微的提醒一句:我这六章,可是三万多字啊…… 按同行们每章两三千字的章节字数——一章两千字,这就是十五更,每章三千字,也足足有十更。 说不上多,但也绝对不算‘少的可怜’吧…… 请各位看官老爷放心,只要码不字,我就肯定会往死里码! 码出来一章发一章! 理一下账目…… (欲哭无泪) 上架暴更,承诺十,实际六,挂账:4 首订加更:7500、8000、8500、9000、9500、10000六个节点各加一,挂账:6 首订达到一万额外加十,挂账:10 盟主加更无 共计挂账:20…… 欠了十万字,我哭死…… 今天日常两更。 欠的这20个…… 唉…… 明天开始要三更了啊…… 毁灭吧,累了………… (本章完) 第090章 最大最大的功臣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便已是到了天子启新元元年末。 时值秋九月,仿若蒸笼般闷热的长安城,也终于在秋风吹拂下降下了温。 但随着温度的下降,朝堂催促梁王刘武离京回国的热情,却是愈发的高涨起来。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三年一朝长安,至多在长安滞留旬月。 照理来说,早在秋七月的那次秋狩时,朝堂就已经该‘群情激奋’,驳斥梁王刘武眷恋不去,更甚是居心叵测了。 只是如今,关东时局微妙,梁王刘武的重要性愈发水涨船高。 再加上天子启对朝野内外放出风,明里暗里表示‘还有事要交代梁王’,朝堂这才消停了一段时日。 但到了秋九月,纵是有天子启强压着,朝堂也已无法再对梁王刘武视若无睹了。 三个多月! 哪家诸侯朝长安,能在长安滞留三个多月——甚至单是在未央宫内,便以‘照顾皇兄’的名义留了月余? 哪怕关东时局不稳,国朝内忧外患,梁王刘武身系宗庙、社稷之安危,也已经到了过分到说不过去的程度。 对于朝野内外的激烈反应,窦太后有心压下,却也是早已力竭。 ——过去这几个月,窦太后已经在压了。 再压,万一再节外生枝,倒是会得不偿失。 自知已经无法将梁王刘武继续留在长安,尤其是天子启也隐晦的提起‘吴王刘濞蓄势待发,或不日便反’,窦太后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为宝贝儿子准备起送别宴。 仍旧是在长乐宫。 仍旧是诸刘宗亲皇子、后宫诸姬嫔外戚系数到场。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宫宴,刘荣,难得不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王叔这一走,再入长安,便当是吴楚乱平,刘濞授首。” “也不知道了那时,王叔还笑不笑的出来?” 带着三弟刘淤跪坐于席间,看着御榻之上,窦太后母子三人谈笑风生,姑母刘嫖时不时插科打诨,刘荣只浅酌着酒水,面色更说不清的耐人寻味。 将目光下移,望向对座首席的位置,虽并未在哭泣,眼眶却已经哭肿了的皇后薄氏,刘荣又是悠悠一声长叹。 “苦命人呐~” “只待父皇再举国丧……” 近些时日,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染了后秋的风寒。 从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母子四人面上的欢声笑语,不难看出薄太皇太后病的并不重。 若不然,纵是有百八十个胆子,这一家四口,也不敢在长信殿大摆宫宴,更甚至谈笑风生。 但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告诉刘荣:薄太皇太后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坎,大抵已经来了。 就算不是这次,这位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姬妾、先太宗孝文皇帝的生身亲母,也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 届时,曾显赫于汉家庙堂之上的薄氏外戚,便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独留此刻,正茫然呆坐的薄皇后住在椒房殿,静静等候着那道必将会被颁下的废后诏书…… 想到这里,刘荣也想起来前段时日,坊间传出的一些风论。 只是此刻,看着薄皇后孑然孤立的身影,刘荣只觉得坊间那个传闻,或者说‘建议’,是那么的可笑。 “堂堂皇长子,都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看着就要及冠,却丢下自己的亲生母亲,跑去给皇后做儿子?” “嘿;” “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怕是不知母后,并非是生不出来孩子——而是父皇根本就不可能允许薄氏一族,再出一个‘薄太后’?” “恐怕就连曾祖母,也是对此心知肚明,方才会心灰意冷,避居深宫……” 思绪流转间,一爵浊酒已下肚,刘荣只轻轻将酒爵放回面前的餐案之上,并挥手遣退了为自己斟酒的宫女。 喝酒误事的道理,皇长子,不至于不明白。 只是虽停了酒,目光却也自然地继续移动着。 ——薄皇后下座,是面带微笑,小口品尝着餐食,时不时对自己投来微笑的母亲栗姬。 宣明殿的程姬和曾经的婢女,皇六子刘发的母亲唐姬同席而坐,虽已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却也还是保留着往昔,那更偏向于主仆的相处模式。 “唐姬,也是个聪明人啊~” “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一不小心便要被这深宫咬烂、撕碎,便紧紧抱住了原主的大腿。” “——早几年,还有人说程夫人与唐姬面和心不和,宣明殿明争暗斗不休。” “如今,怕是再也没有人记得宣明殿,还住着第二位诞下皇嗣的姬嫔了……” 温笑着对母亲栗姬点头示意,望向母亲下座的程夫人、唐姬主仆,刘荣的目光也稍停留了半瞬。 说来,宣明殿的这两位夫人,倒也是有趣的紧。 最开始,程夫人选秀入太子宫,做了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的姬妾。 而彼时的唐姬,仅仅只是程夫人身边的婢女。 得了太子宠幸,又接连诞下二儿一女,程夫人便考虑起了自己的未来。 ——‘前辈’栗姬,为太子接连生下三胎,便逐渐失了恩宠。 自己也已经生下三胎,若也如栗姬那般失了宠爱,该如何是好呢? 正为此苦恼间,恰逢太子启到程夫人那里过夜,而程夫人又正逢月事,无法侍奉太子。 身体情况不允许,又实在不想——更不敢放天子启去其他姬妾身边,程夫人一咬牙一跺脚,便把婢女塞进了太子的被窝。 就这么一下,暴击九九八:那唐姓婢女怀上了皇六子刘发,也借此完成了华丽转变,母凭子贵成了唐姬。 按照后世宫斗剧的路数,接下来,自当是唐姬屌丝逆袭,将原主程姬打压的抬不起头,以血多年为人奴仆的屈辱。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几乎是前脚刚出了月子,唐姬后脚便又回到了程夫人身边,不顾自己‘良人’的秩份,一如往常那样,如婢女般继续伺候起了程夫人。 如此一来,程夫人自也乐得多出个盟友,便此将唐姬留在了宣明殿,两个妇人带着四个皇子、一个公主,一起在宣明殿住了下去。 时至今日,皇六子刘发,也已经年满十三。 这么多年过去,程夫人和唐姬主仆,却仍是一如最开始,进太子宫时候的模样,维持着极为密切,同时又主次极为分明的关系。 让人看了都不由感叹:深宫之中,竟也有这等经久不衰的深挚情谊…… 继续往下看,刘荣的目光,只自然的从老七、老九二人的生母:贾夫人身上扫过; 待再度看到王娡那张不见半点粉黛,也依旧让人莫名心安,此刻却时不时望向刘荣的面庞时,皇长子嘴角的那抹笑意,更愈发带上了一抹玩味。 起了兴致,甚至又将先前,那被自己屏退的宫女召回,斟满酒爵,便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对王娡遥一邀酒。 待王娡惊惧交加的低下头去,装出一副没看见刘荣的模样,刘荣这才意犹未尽的将目光收回,笑着低下头,再度举杯一饮而尽。 而在上首御榻,天子启母子四人谈笑风生间,话题却算是到了真正的戏肉。 “皇祖母,不会就这么放梁王叔离京的……” “就算要离京,也至少……” 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在上首稍一定,好巧不巧,就和天子启对到了一起。 感觉这种东西,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玄乎。 就只是这一对视,刘荣便自顾自整理起仪容,做好了起身上前的准备。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片刻之后,御榻上便响起天子启那带些稍有些虚弱,同时又略带些酒气的招呼声。 “叔叔要回睢阳了,也不知道上来敬杯酒、送送行?” 几乎是天子启这边嘴巴一张,刘荣那边便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端着再度被斟满的酒爵,‘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去。 略有些恐惧的看了眼天子启,又瞧瞧撇了眼一旁的王叔刘武,刘荣终是绷着脸,将手中酒爵生硬抬起。 “王叔,且好走。” 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一声‘道别’道出口,惹得梁王刘武面上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便是一旁的窦太后、馆陶公主刘嫖母女,面色也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刘荣却对此视若无睹,只自顾自仰头闷下爵中浊酒,便不顾天子启摄人心魄的阴沉面容,瓮声瓮气一拱手。 “儿臣不胜酒力,这便请退。” 明晃晃带着牢骚的语调,更是‘气’的天子启猛地攥紧手中酒爵,手背更是当即青筋暴起,似是随时都要将手中酒爵,掷到刘荣那张臭脸上! 终还是馆陶公主刘嫖,隐约感知到皇帝弟弟翻涌的怒火,又见弟弟刘武僵在了一旁; 再侧过头,发现母亲窦太后的面色,也没比皇帝弟弟淡定到哪里去。 只思考了片刻,便赶忙含笑上前,自然地扶起天子启的手臂,再不着痕迹的将酒爵从天子启指尖‘抠’了出来。 没错; 抠了出来…… “皇长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上回吃多了酒,皇长子便闹出了好大阵仗,惹得母后接连气了好几日,饭都没吃下几口。” “——就连太上皇,都被醉酒后的皇长子给惊动了。” “即是今日又吃多了酒,便放皇长子退去吧……” 一边说着,刘嫖还不忘朝刘荣疯狂使眼色,似是自己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暗下腹诽着,刘荣面上却是沉沉一拱手,旋即便倒行出去三步,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瞧瞧!” “瞧瞧这混账东西,连礼数都做不周全!” “——阿武要在睢阳守卫的,莫不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天子启再一气,刘嫖又是一阵温言劝抚,刚要将已经站起身的皇帝弟弟摁回榻上,御阶下,又传来皇三子刘淤那磕磕绊绊,却也透着坚定的话语声。 “额,儿,不胜饭力……” “嗯,不胜饭力,也想先……” “——滚!” “——都滚!!!” 这一下,刘嫖也没能安抚下天子启怦然爆发的怒火,只悄悄缩了缩脖子,轻轻退到了母亲窦太后身侧。 待公子淤也跟着哥哥刘荣退去,天子启更已是气的满脸涨红,一怒之下,在面前御案上猛地一拍! “还有谁要走?!” 一声厉喝,天子启就这么以手撑着御案,满目凶光的扫视着殿内。 ——便是想走,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触天子启的霉头? 随着刘荣兄弟先后告退,天子启勃然大怒,原本还算氛围和谐的长信殿,便也就此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窦太后深吸一口气,面色无喜不悲道:“行了。” “走便走吧。” “总好过再酒后乱性,指着我这瞎老婆子的鼻子一阵痛骂,后又躲去太庙寻祖宗庇护……” 语调淡漠的一语,也好歹算是破了殿内的沉寂,再由刘嫖活跃一下氛围,天子启面上潮红,也总算是退去了大半。 便是仅存的那点怒意,也已经可以被忽略不计。 “阿武此离长安,再度入朝,便当是吴楚乱平。” “——说句不吉利的:阿武还能不能朝长安,都并非能说准的事。” “临别之际,若是有要交代的,皇帝,万不可再拖下去了……” 待氛围缓和些,窦太后终还是道出了这话,将今日这场宫宴的主题摆上了台面。 ——梁王刘武,马上就要离开长安,返回睢阳了。 若再不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天子启许下什么承诺的话,那待日后吴楚乱平,已经不再需要弟弟为自己卖命的天子启,恐怕更不会松口。 对于母亲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天子启自是闻炫音而知雅意; 但有先前,刘荣在太庙闹得那一出,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并不处于被动。 反倒是窦太后,为了扭转舆论所带来的不利局面,必定主动出手。 天子启很清楚:今日这场宫宴,皇太弟这三个字,必定会被再次摆上台面。 区别只在于谁来提。 而刘荣早先闹出太庙那件事,便为天子启创造出了今日这个场合,天子启不必先开口,甚至不必主动开口的优势。 天子启,只需要稳坐钓鱼台…… “阿武回了睢阳之后,一定要严阵以待,不可有半点松懈。” “纵然睢阳城,早就已经被营造成比长安——比我汉家的都城,都还要更坚固的坚城,阿武也绝不可轻敌。” “吴王老贼再怎么说,也终归曾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过黥(英)布的叛乱。” “——于战阵之事,吴王刘濞,绝非等闲。” 心下有了成算,天子启自然是避重就轻,又是提醒刘武继续巩固城防,又是告诫刘武不要轻敌。 甚至还抽出空,让刘武给弟媳妇,还有几个侄儿带声好! 见天子启这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皇太弟一事的架势,窦太后纵是知道不该这么做,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摸索着伸出手,拉过天子启的手臂,面带苦楚,语带迟疑道:“先前那件事,皇帝,怎不提了?” 这,就是刘荣在太庙那一闹,所闹出来的成果。 在那之前,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上,是即要下足鱼饵,又要避免鱼饵真被梁王刘武吃下去的尴尬处境。 这绝对算得上是在走钢丝——太消极不行,太积极更不行! 而现在,面对母亲窦太后隐晦的质问,天子启却能故作疑惑地问出一句:“母后所谓何事?” 轻描淡写的一语,便逼得窦太后只能再叹一口气,悠悠开口道:“皇帝不是说,皇长子不成器,要先立阿武为储吗?” “怎今,又似是将说出去的话,又全然咽回了肚子里?” 听闻母亲这不出预料的询问,天子启却没有丝毫留情,当即便点破了窦太后刻意没有提及的关键。 “母后难道忘了那混账,在太庙做了什么吗?” “——那日,儿去太庙的时候,那混账可是声泪俱下的跪在太上皇神主牌前,告我这做父亲的状呢……” “事情闹到了如此田地,儿,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旋即满脸羞愧的侧过身,望向坐在另一侧的弟弟刘武。 与刘武深深对视片刻,天子启又笑着伸出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处轻拍了拍。 “对于这些事,儿和阿武,已经有了约定。” “——一切,都等吴楚乱平之后再说。” “到那时,吾弟梁王,便会是我汉家的大功臣……” “我汉家最大,最大最大的功臣……” 天子启并没有把话说开; 甚至都没有如原本的历史上那般,佯装醉酒喊出那句:朕百年之后,当立梁王! 就这么点到为止,似是而非的一番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含笑擒泪,紧紧握着皇帝哥哥的手,满脸庄重的沉沉点下头。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纵是看不清兄弟二人这番诚挚的情感交流,窦太后也顿时心下一沉,就连身形,也不由有些摇晃起来…… “阿武啊……” “阿武……” “我的傻阿武……” 心中如是呢喃着,窦太后终是抬手扶额,轻揉了揉额角,旋即便毫无征兆的朝一侧栽去…… “母后?” “母后!” ··· “来人!来人!!” “宣太医!!!” ··· “母后!!!” “太后……” 今天第一更,睡觉前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091章 出师不利 窦太后病倒了。 可梁王刘武却并没有因此,而在长安再多留些时日。 只哭哭啼啼丢下一句‘孩儿不孝’,便再度踏上了返回梁都:睢阳的远途。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梁王刘武刚从长安启程,病重卧榻的窦太后,便又奇迹般的站了起来。 却并非是因为先前装病; 而是时隔短短一年多之后,汉家,再举国丧。 ——天子启新元二年,冬十月,薄太皇太后染风寒不治,驾崩于长乐宫养心殿。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薄太皇太后驾崩,本该被追尊为高皇后。 但有吕太后这个正派‘高后’在前面,薄太皇太后最终,便被追尊为了孝文太后。 也同样是因为‘高后’吕雉已经合葬入太祖刘邦的长陵,薄太皇太后,也没能按照惯例葬入长陵,而是在靠近孝文霸陵的位置单起了一陵。 由于陵墓位于霸陵南侧,遂被称为:南陵。 太皇太后驾崩,窦太后纵是身体抱恙,也不得不强撑起身子,为婆婆守起了孝丧。 前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天子启碍于先帝‘不得厚葬’的临终遗训,而没敢风光大办。 这一回,天子启也算是将自己对亡父的亏欠,尽数弥补在了祖母身上。 ——在本就该有的‘以天子礼葬之’的基础上,又多增了许多陪葬品,更将葬礼规格提高了许多,算是给这位孝文薄太后,留足了最后的体面。 丧礼结束,坊间舆论的注意力,自然便落在了孝文薄太后的侄孙女:当今薄皇后身上。 正当舆论出奇一致的认为,薄皇后搬离椒房殿,已经正式进入倒计时,朝堂之上,却开始接连爆出关东宗亲诸侯的丑闻。 有在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 有明码标价,出售官爵的。 甚至还有一些更让人难以启齿的丑闻,都被沉寂许久的内史晁错,一股脑的捅了出来。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长安震荡! 但每个人也都知道:朝堂削藩,正式拉开帷幕。 晁错的《削藩策》,也终于在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正式在朝议之上亮相…… · · · “内史臣晁错,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宴请宾客,聚众作乐,饮酒食肉;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起,胶西王刘昂,屡屡出售官、爵,私相授受,更明码标价;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楚王刘戊,于国丧期间,行奸伦事!” 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朔望。 未央宫宣室正殿,已是被汉家的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塞了个满满当当。 殿中央,内史晁错昂首挺胸,双手持着一卷摊开的竹简,正一字一句诉说着关东诸侯的罪状。 而在殿侧,分而落座的朝臣贵戚们,却无不带着讳莫如深的怪异神容,默然低头不语。 后世有这样一句话,说是解决大问题开小会,解决小问题开大会; 解决重要的问题,则不需要开会。 放在这距后世早两千多年的汉家,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按理来说,像朔望朝这种纠集汉家上百家功侯、十数家外戚,又由长安秩千石以上的官员悉数与会的‘大会’,本就是个放嘴炮的场合。 你说一句致君尧舜上,我提一嘴三王五帝以降; 大家再捧一捧皇帝明见万里,泽被苍生,天下百姓民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类,再齐呼一声长乐未央。 这么多年来,汉家的朔望朝,都是这么一套约定俗成的流程。 但今日,情况却明显有些不同。 《削藩策》,再次出现在了汉家的朝仪之中。 且这一次,晁错不单只拿出了《削藩策》这一策论,而是顺便带上了关东诸侯藩王‘为什么应当被削藩’的罪证。 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不清楚…… “赵王,楚王,胶西王……” “嘿;” “这便是与贾谊齐名,自诩有‘国士’之才的晁错?” “搞出这么大阵仗要削藩,吴王刘濞的名字,愣是连都不敢提上一嘴……” 《削藩策》的出现,是今日这场朔望朝第一点异常; 晁错开足火力,对着关东宗亲诸侯一阵弹劾,是第二点。 而第三点,便是今日这场朝议,皇长子刘荣,也以‘旁听’之名与会。 按规矩来说,尚未得立为储的刘荣,本没有资格出现在朔望朝这样的场合。 但在丞相申屠嘉再三拒绝天子启的邀请,却又换来天子启言辞愈发强硬的‘邀请’之后,最终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皇长子给推了出来。 还美其名曰: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便由皇长子替我与会吧…… 如此敷衍的态度,连侯世子都不愿意派,倒反让皇子替自己与会,无疑更加落实了坊间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而此刻,低调落座于殿侧边沿位置的皇长子刘荣,却是对自己和内史晁错这第一次见面,颇感到大失所望。 “如果换做贾谊,怕是提都不会提其他诸侯,而是会直接抓着吴王刘濞不放。” “也不会是以削藩,又或是‘有罪当罚’的缘由——直接一句‘久不朝长安,似有不臣之相’,便足矣让朝堂精确制导,擒贼先擒王。” “比起贾谊贾长沙,晁错,真可谓逊之远矣……” 暗中如是做下置评,刘荣面上却是一副标准的吃瓜群众之态,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个人立场。 ——今日旁听朔望朝,对外说的是刘荣‘替’丞相申屠嘉出席,但实则,却是天子启的奖励。 只是这奖励,并非是允许刘荣做些什么,亦或是天子启需要刘荣再做些什么; 而是单纯给刘荣一个旁听朝议,增长见识的机会。 心里明白这一点,刘荣自也是规规矩矩坐在角落,将殿内发生的事悉数看在眼里,却也打定主意不发一言。 今日这一遭,不是刘荣这个皇长子可以插手的。 甚至即便是太子储君,在这种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之上,也很难有多大的话语权…… “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饮酒作乐,放浪形骸,不恭孝文薄太后!” “论制,当除其国!” “念在赵王是初犯,又是赵幽王的独嗣,从轻发落。” “削其河间郡,许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在晁错摆出上述三位宗亲诸侯的罪行之后,天子启也一反常态的直接下场,连‘诸公以为如何?’之类的场面话都不愿说,便直接开始做出审判。 而赵王刘遂,也仅仅只是个开始。 “胶西王刘昂,公然售卖官、爵,更如贾人般明码标价,乃至叫卖!” “——当真是丢尽了齐悼惠王的脸面!” 说到此处,天子启更是恨其不争的握紧拳头,在面前御案上连砸下数拳。 过了好一会儿,才怒意难遏的深吸一口气:“念在其罪责尚轻,且幡然醒悟,又国小地狭,暂削其六县,以儆效尤。” ··· “及楚王刘戊……” 说到最具重量级,也最丢人的一位,饶是天子启早已练就了不逊色于父、祖的厚黑之术,也是气的直捏额角。 终还是没脸提刘戊那档子丑事,只愤愤不平的将那卷写有刘戊罪证的竹简,有气无力的往面前一扔。 “念在其祖楚元王,削其东海郡。” “若敢再犯,便将那混账扔去东海喂鱼!” “他楚王丢得起这个人,朕,丢不起!!!” 为晁错提起的三位诸侯藩王定下判决,天子启已是气的额角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胸膛更是随着粗重的鼻息而剧烈起伏。 只那目光,却隐隐带着些许期盼,撒向殿内,仍手握竹简而立的内史晁错…… “父皇,当真是信错了人。” 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幕,刘荣只暗下微一摇头,彻底没了对晁错这个历史名人的兴趣。 ——没有担当! 都要削藩了,尤其走的还是最猛烈、最粗鲁的削夺封土以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糙路子; 天子启真正想要解决的吴王刘濞,却至今都还未被晁错所提及。 只在那纸《削藩策》中,含糊其辞的提了一句: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先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 瞧瞧; 又是说刘濞‘古法当诛’,又是说先帝‘德至厚也’。 就连指责吴王刘濞称病不朝长安多年,有悖人臣之礼,都要借着拍先帝马屁的功夫,拐弯抹角的提上这么一嘴…… “若是丞相在,父皇又何必指望这么个毫无担当的货色?” 刘荣正腹诽间,在殿中央的位置,内史晁错也正经历着天人交战。 针对吴王刘濞的弹劾词,晁错当然准备了。 ——此刻,那卷罗列吴王刘濞无数罪证的弹劾疏,便静静横趴在晁错怀中,被晁错隔着衣物摸了又摸,抓了又抓,却始终没能‘重见天日’。 见晁错这般模样,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立时用上一抹阴戾。 相较于几个月前,在弟弟刘武面前表演的那出‘手足情深’,天子启今天的演技,可以说是粗糙到了极致。 却并非是天子启演不好,而是天子启不想,也不屑去演。 当今天子启和吴王刘濞之间的恩怨,早就是天下人妇孺皆知的事。 就算天子启演的再怎么精彩,也断然瞒不过朝堂这些个人精。 索性便也不演了,就摆出这么一副‘朕是为了宗庙、社稷,而非私怨’的敷衍姿态,便将《削藩策》抬上了朔望朝。 本打算一鼓作气,就此作为削藩的开端,却不料晁错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居然迟迟不将枪头,调转向《削藩策》最核心的目标:吴王刘濞…… “若得丞相在……” “唉……” 机缘巧合之下,天子启脑海中,竟涌现出了和刘荣一样的想法。 只是想归想,眼前的状况也不得不由天子启解决。 “可还有旁事?” “即是提起了诸侯藩王不恭长安、悖逆不臣的事,便都一并报上来吧。” “免得回头,朕再因哪个远房亲戚大动肝火,更再举朝议。” 这些话,天子启似乎是对殿内的所以人在说; 但天子启催促的目光,却是片刻都没有从恩师:晁错身上移开。 被天子启这么直勾勾盯着,晁错本就不算干燥的脸颊两侧,也顿时汇聚出几道虚汗。 只最终,那卷密密麻麻罗列着罪状的奏疏,终还是没被晁错从怀里抓出…… “没有了吗?” “——我汉家十七家诸侯藩王,除去已经绝嗣的吴氏长沙国,也仍还有十六家。” “难道除了赵、楚、胶西这三家,其余十三家,便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了吗?!” 到这时,天子启的语调之中,已是明显带上了不知针对谁人的火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天子启,这是想要有人做出头鸟,替自己提起‘吴王刘濞’这个人名。 但殿侧东、西二席,百官贵戚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齐齐将疑惑而又期盼的目光,撒向仍屹立于殿中央的内史晁错。 ——上啊! ——还等什么?! ——这《削藩策》,可是伱晁内史的得意之作啊! 然并卵。 晁错仍是那副皱眉低头,好似踌躇不决,实则畏首畏尾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丝毫要开口的打算。 原本推动的极为顺畅的朝仪议程,便也随着晁错做了缩头乌龟,而彻底陷入停滞。 看着皇帝老爹,就这么半真半假的带着愤怒,尴尬的立于御榻前,刘荣心中也顿时有了些许不忍。 有那么一瞬间,刘荣甚至都生出了‘实在不行,就再帮老头子一把’的念头。 但最终,刘荣还是冷静了下来,并没有做这个严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出头鸟。 “宗亲皇子,不及年壮,不得参政、议政;” “待及冠年壮,又大都已封了王、就了藩……” 如是想着,刘荣终也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去,继续扮演起了泥塑雕像。 而在殿中央,晁错的再三迟疑、退缩,也终于是让政敌袁盎,迎来了与晁错正面交锋的良机。 “陛下!” “臣中大夫袁盎,有奏!” 漫长的沉寂中,突然响起袁盎那高亢洪亮,又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只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侧目。 便是御榻前的天子启,望向袁盎的目光之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惊喜。 ——到底还是老臣! 就是靠得住! 带着诸如此类的想法,天子启索性连最后的遮掩也摒弃,面上不再装出一副‘这些诸侯藩王,真是气死我了’的恼怒神容。 只平和中带些期盼朝袁盎看去,虽未开口说出一字,却也分明在用眼神催促着袁盎:说出来! 说出那个王号和人名! 袁盎,没有让天子启失望。 一开口,袁盎便道出了那个让天子启翘首以盼,晁错却提都不敢提,朝野上下更是讳莫如深的人名。 可最终,袁盎却也让天子启大失所望。 因为提起这个人名之后,袁盎口中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天子启那因晁错临阵退缩而生出的恼怒,愈发趋于凝为实质…… “吴王刘濞,久不朝长安,早已不具人臣之相!” “但臣斗胆恳请陛下:万莫将吴王刘濞,纳入《削藩策》所要惩治的宗亲诸侯之列!” 在天子启好似要择人而噬的凶狠目光注视下,袁盎只面色凝重的道出此语,旋即便侧过身,环顾向殿内百官朝臣。 “先帝年间,我是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的。” 说着,袁盎也稍停下缓慢转动的身子,朝太子詹事窦婴遥一拱手。 “窦詹事,也同样如此。” ··· “吴王刘濞不臣长安之心,早在先帝年间便昭然若揭;” “天下更无人不知:吴王刘濞,反形已具!” “——都到了如此地步,吴王刘濞这些年,又为何不反呢?” “都已经到了‘天下无人不知其反心’的程度,吴王刘濞,又在等什么呢?” 接连发出两问,袁盎也刚好在殿内环顾一周,重新正对向上首御榻前的天子启,再度拱起手。 深吸一口气,方郑重其事的躬身一拜。 “臣,斗胆,说几句不恭敬的话。” “——刘濞之所以至今未反,所要等的,一曰:先皇驾崩。” “唯有先皇驾崩,我汉家的天子再也不能以‘宗亲长辈’的身份陷刘濞于不义,刘濞,才会有胆量举兵作乱。” “其二,则是刘濞至今,都还在等一个合适的良机、一个恰逢其时的由头。” 说到此处,袁盎仍拱着手,只稍侧头撇了眼身旁的晁错。 “晁内史借《削藩策》砍向刘濞——或者说是想砍,又不敢砍向刘濞的刀,便是刘濞最好不过的由头。” ··· “陛下试想:若朝堂遍削关东宗亲诸侯,唯独对吴王刘濞置之不理,那纵是刘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如何能在举兵谋乱的同时,为天下人所信服呢?” “——倘若朝堂推动《削藩策》,将代王,乃至梁王在内的宗亲藩王悉数削夺封土,却唯独不动吴国哪怕半寸封土;” “那吴王刘濞想要作乱,又能得到多少人的追随呢……” 似是苦心积虑,又满带着苦口婆心的陈恳口吻,道出这番明显会让天子启不愉的话,袁盎便忧心忡忡的跪下身,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决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只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便冷然一拂袖; 连‘散朝’的指令都没下,便气冲冲离开了宣室正殿,草草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朔望朝。 没有天子启的指令,殿内百官贵戚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却根本没人敢擅自退去。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宦者令春陀,才带着一方米白色绢布,回到了宣室正殿。 于殿内微一扫视,便径直来到殿中央,仍保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等候天子启决断的袁盎身前。 “中大夫袁盎,受吴王贿金,为吴王张目,食君禄而不忠于君事。 着:尽罢其职,除为白身,家产尽数抄没。” 摊开绢布,宣读过天子启的旨意,宦者令春陀又先后走到晁错和刘荣二人身边,分别对二人低语几句。 随后,晁错、刘荣二人,便在殿内百官贵戚的瞩目之下,跟上宦者令春陀的脚步,朝后殿的方向走去。 待殿内重新沉寂下来,百官贵戚也终得以各自从座位上起身; 依次经过袁盎那跪地匍匐,不愿起身的身影旁,面色复杂的摇头叹息着,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今天第二更。 呼~ 这两天缺觉缺的厉害,脑袋昏昏深沉,又不敢影响质量,就写的极慢。 今晚好好补个觉,大概率会下午醒,然后就开始日常两更+还一更欠账,共三更一万五千字。 各位衣食父母好梦,请继续订阅支持。 (本章完) 第092章 儿,斗胆 “——卿到底在想什么?!!” 回到后殿,天子启便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等待晁错、刘荣二人的功夫,已是负手在御榻前左右走了几十个来回。 待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天子启便嗡而抬起头,在晁错刚抬脚迈入殿内的刹那,天子启终是再也压抑不住,将满腔怒火尽数宣泄而出。 “今日之事有多重要,难道还要朕再三提醒吗?!” “这一天,卿等了多少年?!” “——朕又等了多少年!!!” 砰! 一时气急,天子启更是顾不得尊荣,抬脚便将一台宫灯踹翻在地。 而后,又怒目圆瞪的抬起头,望向晁错的凶狠目光,更是恨不能直接将晁错活活嚼碎。 在一旁,继续旁观吃瓜的刘荣,倒还在掂量天子启这滔天盛怒,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常在天子启身边伺候,尤其又许多次经历这君臣二人商谈、沟通的宫人们,此刻却是无不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连眼皮都不敢轻易抬起。 ——只有这些人才知道:此时的天子启,是当真怒到了极致。 或许在不了解君臣二人的相处模式、不足够了解天子启的人——比如刘荣这样的‘外人’看来,天子启纵是恼怒,也没忘称晁错一声‘卿’,就算是动了真火,也总还残存些理智; 但只有这些宫人们知道:平日里,天子启在非正式场合,一向是以‘老师’来作为对晁错的称呼。 从老师,到一声不咸不淡,还带着恼怒的:卿。 孰亲孰远,一目了然…… “说话!!!” “——当着百官不说,当着朕的面也不说!!!” “难道是想等那刘濞老贼兵临长安,把我二人都送去见先帝,用头发盖住脸、嘴里含着米糠见了先帝再说吗?!!!!” 又是接连几声咆哮出口,天子启面上只陡然涌上异样的潮红,胸膛更是如风箱般剧烈起伏,便是身形,也有了些不稳的征兆。 见此变故,刘荣自是赶忙上前,小心搀扶着老爷子在御榻上坐下身,又轻轻拍打着老爷子的后背,暗地里,却是飞速运转起大脑。 古怪! 天子启竟然没在演戏,而是真的在发怒! 难道天子启,不知道恩师晁错是个什么德行? 还是说平日里,晁错根本就不像今日,在朔望朝所表现出的那般瞻前顾后,这一前一后的巨大反差,才气的天子启如此雷霆震怒…… 头脑飞速运转着,刘荣手上也没耽搁,又是拍背又是抚胸,总算是将皇帝老爹的情绪安抚下些许。 稍冷静了些——至少不再是开口就要抑制不住的恶龙咆哮,天子启又深吸一口气,将粗重的鼻息捋缓了些。 只是刚要开口,那才被强压下的恼怒,便再度钻进了话语中的字里行间。 “以刘濞作为开端,再稍带上齐系、淮南系,以及赵、楚——这不是早就定下的方略吗?” “这碗肉汤里,只有刘濞老贼,才是那块难啃的硬骨头,其余诸王,都不过是汤汤水水而已——这不也是卿亲口对朕说过的话吗?” “汤汤水水可以喝掉,也可以洒掉,但吴王刘濞这根硬骨头,却必须要啃下来——这难道不是当年,卿说服朕支持《削藩策》的说辞吗?” ··· “朕筹谋布局这么多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把这碗汤熬好,端到了卿面前。” “怎卿手里,却仅拿了只汤勺?!” “——谁人吃肉汤,是图那清汤寡水!!” “早说只喝汤,朕又何必信了卿那般说辞,费尽心思煮这一锅肉!!!” 三两句话的功夫,天子启才刚平复下去的情绪,便不由再度汹涌而上,气喘如牛之余,甚至还吭吭干咳了起来。 天子启这般恼怒,再三平复都压不下火气,晁错却仍是如方才朔望朝那般,犹豫不决的低头站在原地。 时不时抬起头,颤着嘴唇想要开口,终又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再度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敏锐察觉到这异常的状况,刘荣只心下一动,开始从天子启方才,那番含怒而发的话语中,提取起关键信息。 只稍一思虑,便也基本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今日这一遭,并非是天子启早有预谋,而是同样大大出乎了天子启的预料。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今日朔望朝,晁错一反常态,又毫无征兆的临阵退缩,让事态都隐隐有些脱离天子启的掌控。 也正是因此,天子启才会如此大动肝火,不顾晁错和自己还有一层‘师生’的关系,肆意宣泄着起了胸中怒火。 “嘶……” “什么情况?” 思虑再三,刘荣决定继续观察一下,弄清楚事态原委再做决定。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又是一阵喘粗气,总算是将汹涌的怒火再度压了下来。 只那满是凶光的双眸,不偏不倚的落在身前不远处的恩师晁错身上,明显是非要晁错给个交代不可。 感受到天子启这恨不能活吞了自己的凶狠目光,晁错总是再怎么不愿,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便气的天子启怒极反笑,望向晁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冷意…… “臣认为,袁盎所言,不无道理……” “与其通过削夺封土,来给刘濞提供举兵作乱的借口,倒不如……” “额,倒不如先将刘濞,排除出《削藩策》所要针对的范围,将关东诸侯藩王分化瓦解,再逐个击破……” 晁错话音未落,天子启便已是被气笑,目光死死盯着晁错,一边笑,一边又再度干咳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殿内的咳嗽声逐渐消失,天子启那极尽讥讽的话语声,却更让气氛沉闷的三分。 “好啊~” “好……” “自先帝元年至今——明争暗斗二十多年,甚至都不愿同赴一宴、共食一席,见面就要撸起袖子、怒目而视的死对头,唵?” “到了朕要削藩的关头,这二人,竟反是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更兄弟阋墙,同仇敌忾的对付起朕来了?!!” ··· “呵……” “好好好……” “好的很呐~!” “卿,很好……” 面上挂着笑意,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天子启那已然生出杀意的目光,将面前的恩师晁错彻底锁定。 而在天子启身前不远处,随着天子启口中每道出一个字,晁错的头,便每低下去一分; 到最后,已是下巴戳着前胸,就差没把整张脸都贴在胸前。 至此,便是深知自己不好掺和,甚至不该开口的刘荣,也终于看不下去了。 “不曾得立为储,本不该在这样的朝政大事上轻易开口。” “但晁内史此番作为,实在是让我感到不解。” “便斗胆,请晁内史为我解惑。”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也不忘侧过头,和皇帝老爹眼神交流一番。 ——父皇别气,儿臣先问问; 问问晁错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接收到刘荣以眼神发来的信息,天子启只竭力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怒意暂时压下稍许。 却也是冷哼一声,就势拂袖侧过身去,已然是连看都不想看晁错一眼,却也算是默认了刘荣的请求。 得到皇帝老爹的许可,刘荣也是深吸一口气,才暗下斟酌着用词,满是疑惑地抬头望向晁错。 “《削藩策》,是晁内史所献——而且是早在先帝之时,便再三进献的国朝大政。” “对于《削藩策》,先帝最开始的态度是留中不发,不予置评。” “后来,见晁内史再三进献,先帝也曾隐晦的评价道:时机未到。” “——若不是父皇,以监国太子之身鼎力支持,晁内史这纸《削藩策》,恐怕早在先帝之时,便会被严词驳斥。” “现如今,晁内史如偿所愿,父皇推行《削藩策》在即,晁内史,又为何临阵退缩了呢?” ··· “莫非晁内史不知:父皇推行《削藩策》,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收拾吴王刘濞——那至今已有近二十年,都不曾朝觐长安天子的乱臣贼子吗?” “还是当年,晁内史只是借《削藩策》扬名于朝野,如今得位九卿之列,便不愿再为父皇冲锋陷阵了?” 这些话,刘荣不单是在替天子启问,也同样是在为自己问。 ——太奇怪了。 晁错有今日这番举动,实在是太奇怪了。 方才朔望朝,见晁错关键时刻掉链子,刘荣还当是晁错向来如此,烂泥扶不上墙。 毕竟过去这十来年当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刘荣都只是太子宫里的皇长孙——尤其还是庶长孙,活脱一个透明人; 别说是了解晁错的为人、脾性了,就连见到晁错、和晁错互相打个招呼的机会,都得指望逢年过节时的重大场合。 先帝驾崩,天子启储君即立,刘荣才算是完成了从‘皇长孙’到皇长子的身份转变。 虽然身份提高了不少,但在朝政方面的话语权,却也还是和往日大差不差。 无论是曾经那个皇庶长孙,还是如今这个皇庶长子——只要一日未得立为储,刘荣便一日无法插手朝政之事。 直到方才,天子启因晁错临阵退缩大发雷霆,甚至都已然生出杀意,刘荣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对晁错的判断,似乎是产生了些许偏颇。 似乎晁错,并非是向来如此,也并不是‘本就扶不上墙’的烂泥; 而仅仅只是今日,晁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才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背刺了当今天子启。 纵是不熟于朝政,也与朝公百官无甚交集,刘荣至少也还知道:晁错这个法家名士,修的是法家法、术、势这三个分支中,更注重权谋的‘术’。 所谓术,指的便是人主御下、人臣奉君之术。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君主辨别忠、奸,恩威并施,驾驭臣下;臣子侍奉君主,为王前驱的技术。 一个钻研权谋、整日里揣摩君主,并成功揣摩出《削藩策》这一重大成果的内史晁错,怎会不知道自己今日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即便是知道,晁错最终,却也还是这么做了。 ——明知道这么做,会让天子启对自己大失所望,更甚是认为这是晁错对天子,乃至汉家的的背叛,晁错,也还是这么做了。 这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当今天下,研究‘如何把天子侍奉好’这一课题,研究成果最好的内史晁错,一反常态的背刺了天子启。 这,才是让刘荣甘愿冒险,也非要替皇帝老爹问上一问:晁内史,到底在想什么? 太奇怪了…… 实在是太奇怪了…… “臣,万死……” “竟惹得陛下如此震怒,臣,无颜以面陛下……” 漫长的沉默过后,晁错终还是略过了刘荣,直接向天子启拱手告罪。 本就正气头上,不指望晁错能说出个所以然,见晁错又隐约一副‘等陛下冷静下来再谈’的架势,天子启只烦躁的一摆手,便算是准了晁错‘告退’的申请。 待晁错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又沉默许久,将怒火再压下去些,天子启才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 感受着那扑打在口鼻间的炙热,天子启又本能的侧过身,拿帕子在口鼻间一抹。 再低头看了看,确定手中的帕子仍洁白如霜,不见半点猩红,这才重新坐正了身。 “不对劲。” “晁错今日,很不对劲!” 许是稍冷静了下来,头脑也不再被先前那滔天怒火所充斥,天子启悠悠一语,便点名了其中的关键。 见此,刘荣也算是再次确定:平日里,晁错绝对不是今日这般模样。 念及此,又发现皇帝老爹的目光,已再次带着询问之意朝自己望来,刘荣思虑再三,终也是缓缓点下头。 “儿对晁错这个人,并不很熟悉。” “若非父皇方才那般盛怒,儿都要以为平日里,晁错就已是那副不堪的模样了。” “既然不是,那晁错今日的异常,便很值得父皇去深究。” 皇长子生存第一法则:绝不对君父有所隐瞒,主打一个真诚和坦然。 果不其然,感受到刘荣语调中的坦诚,天子启紧绷着的面色也稍舒缓了些。 便见刘荣稍吸一口气,继续道:“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为先帝再三驳回,晁错却越挫越勇,非但没有放弃,反而还将《削藩策》愈发完善。” “连先帝都没能让晁错退缩,那就证明今日朔望朝,让晁错产生动摇的,并非是强权。” “——至少不会是‘可能会坐上皇位’的吴王刘濞。” “若非如此,晁错也不会先拿出《削藩策》,之后又因为畏惧而避开吴王;” “而是早在先帝时,便不会提及以吴王刘濞,来作为长安削藩的开端——更甚是压根就不会献《削藩策》。” 一番话道出口,惹得天子启再一点头,刘荣面上疑惑之色却是愈发深沉。 刘荣想不明白。 刘荣不知道这人世间,除了当今天子启之外,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晁错在《削藩策》上退缩。 很显然,天子启此刻,也抱有同样的疑惑。 “从先帝时,晁错初献《削藩策》开始,朝堂内外,反对晁错的声音便从不曾断绝。” “远的不提——便是去年,丞相都还在因《削藩策》一事,而和朕顶牛较劲。” “要不是你小子横插一脚,说不定朕此刻,尚还在为丞相头疼呢……” ···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晁错不至于因为某个人的劝说,而在《削藩策》上有所动摇。” 听闻此言,刘荣面上缓缓点头,暗下却因天子启的前半句话,而生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成就感。 ——在原本的历史上,没有刘荣这个蝴蝶扑棱翅膀,天子启和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几乎是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现如今,长安朝堂是假装‘帝相不和’,天子启生怕演的不够真,从而无法让吴王刘濞上当; 而在原本的历史线,长安朝堂‘帝相不和’,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真实状况。 彼时的天子启一边忙着粉饰太平,以免‘帝相不和’一事影响长安平叛大军的军心,一边忙着扫除申屠嘉这个阻碍,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 最终,天子启用一手极为肮脏的‘私掘太庙墙垣’,配合着恩师晁错,将丞相申屠嘉活活气死在了任上。 而吴王刘濞,也就此得到了‘长安天子德不配位’的理论依据,悍然起兵,发动了那场波及大半个汉室版图的吴楚七国之乱…… “这次有老丞相镇压朝野,一切,都会进行的更顺利吧……” 如是想着,刘荣也不由轻声一叹,蒙在心头的阴云也散去不少。 就这么不由自主的回忆着,回忆着; 从原本那个历史时间线,晁错得天子启授意,私下挖开太庙外墙,又故意让申屠嘉撞见; 到申屠嘉自以为抓住了晁错的把柄,马不停蹄的入宫弹劾; 再到天子启止口否认,偏袒晁错,认为申屠嘉‘年迈眼花’,激的申屠嘉信誓旦旦的猛拍胸脯,带天子启去了太庙。 最终却发现那面才刚被挖开的外墙,已经不知何时被恢复如初。 意识到这是天子启为自己设的局,老丞相仰天长叹,一口老血喷出,旋即不久于人世…… !!! 刹时间,一道尘封的记忆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让刘荣陡然瞪大了双眼! 只片刻之后,又强自按捺下激动,平复下心情,捋顺鼻息; 确定自己的语气不会带上情绪波动,这才带着犹豫不决的语气,试探着开口道:“既非为强权所迫,会不会……” “是身边的至亲?” 话说出口,觉得这番话‘未卜先知’的嫌疑似乎大了些,刘荣不忘再补上一句:“莫不是吴王老贼去了颍川,拿了晁错的亲朋之类,以此相挟……”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大概20点 (本章完) 第093章 这不搞人心态吗这? 乍一听刘荣这话,天子启还满是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并没往心里去。 ——至亲? 除去那位老态龙钟,享誉大半个关东的老师:张恢,别说是晁错的妻儿老小——但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早就被天子启接来了长安。 他吴王刘濞,难不成还真能派人来长安,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长安拿了晁错的家人? 如果刘濞真的做到了,那天子启也不用再忙着削藩了——直接麻溜洗干净脖子,等着禅让退位,然后被送去见先帝便是。 至于那位法家名士张恢,且不提刘濞抓不抓的走,就算能,刘濞也断然不敢这么做。 法家是没落了,又不是没人了! 便是如今朝中,都已经有内史晁错、廷尉张欧、廷尉监赵禹等法家出身的士子崭露头角,身居公卿二千石; 除了这些‘头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遍布各地方郡、县,正朝着前辈们的方向奋斗。 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个学派,能将最顶尖的一批人才,推到九卿一级的位置——尤其还不止一个,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就算不顾及舆论意向,他吴王刘濞也要想想:抓了人家学派的巨擘、大贤,吴国那些个法家出身的官吏,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捅自家王上一刀。 想到这些,天子启只本能的认为:晁错如此一反常态,应该不是因为身边人的安危。 只是话刚要道出口,又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过往这几年,晁错的父亲,倒是一直在苦口劝阻。” “但这都已经好几年了……” “没见他晁错几时,曾因父亲的劝阻而动摇过分毫?” 似是自问自答的一番话,却只引得刘荣愈发疑惑地摇摇头,似乎真的为晁错异常的举动而感到不解。 天子启却是思虑再三,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刘荣,见刘荣扔在‘皱眉苦思’,方朝着殿侧的位置微微一点头。 待一道黑影离去,天子启才将思绪理了理,面色也逐渐归于正常。 “今日朝仪,可有所得?” ——这,才是刘荣之所以会在朝仪之后,被天子启单独召见的原因。 本来今日朔望朝,刘荣就是旁观、旁听长见识的; 这看也看了,听也听了,总得给天子启汇报一下学习成果之类。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准备,天子启这边刚发问,刘荣便简单理了理思绪,旋即从容开口。 “今日朔望朝,本当是以《削藩策》为核心,由晁错依序奏上诸王罪证,父皇再顺势削夺诸侯封土。” “从百官的反应来看,对此,朝野内外早已有所准备——尤其是过往数日,诸王罪证已经流传于坊间,朝野内外,当是已经嗅到了父皇的谋算。” “只是出了晁错这么个岔子,赵、楚、胶西三王,都已因罪而被削夺封土,而吴王刘濞却或免。” “这一意料之外的变数,或许会让朝野内外,对父皇推动《削藩策》的动机产生迟疑,更或是乱猜父皇的意图,从而导致上下不能一心。” “过了今日,再想另外找机会削夺刘濞的封土,父皇就又要重新筹谋布局。” “这又会让朝堂针对诸王叛乱的准备,无法更早光明正大的开始,而是仍旧和过往这些年一样,还是只能暗中进行……” 将腹稿悉数道出,刘荣稍顿了一顿,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 待天子启面色如常的淡淡点头,方再道:“至于袁盎今日站出来,公然和父皇唱反调,当也不会是父皇所认为的那般。” “——再怎么说,袁盎也是老臣。” “就算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也不至于收受刘濞的贿赂,更不可能在朝堂之上,为刘濞老贼张目。” “更大的可能性,是袁盎察觉到了晁错的异常——尤其察觉到了晁错今日所为,必定会触怒父皇。” “于是,袁盎便适时再多添了一把火,想试试看父皇这把怒火,能不能把晁错给直接烧死。” 说到最后,刘荣又自顾自点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实在是让人不解。” “但无论这仇怨因何而起、从何而来,晁、袁二人之间,都显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听着刘荣淡定从容的表达着今日,自己在朔望朝上的‘见闻’,天子启一边聆听,一边也在思考。 今日,天子启难得动了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更彻底失去了理智。 天子启知道:这很危险。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手把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作为一个合格且正值壮年的帝王,天子启非常清楚:作为皇帝,自己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尤其是在做出重大决策时,必须尽可能的不为情绪所左右,而是应当在冷静的判断过后,做出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今日,天子启便险些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错误的决断。 但终归是羽翼丰满,手腕老练,又曾在太子之位上,磨砺过二十多年的成熟帝王。 哪怕是动了怒,天子启,也依旧本能的将事态,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晁错,是朕削藩的剑。” “袁盎,则是晁错的鞘。” “——没了晁错这把剑,朕就会像今天这样,眼睁睁看着一盘炙肉摆在面前,却根本没有刀来切肉;” “可若是没了袁盎这柄剑鞘,晁错这把剑——这把锐利无比的宝剑,便极有可能伤了不该伤的人……” “甚至,都未必不会伤了朕……” 经过和刘荣的这番交谈,此时的天子启,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而‘冷静的天子启’,也完全可以算作是华夏历史上,继‘长寿的始皇帝’之后的又一个概念神。 在为情绪所左右时,天子启或许会是那个抡起棋盘,一言不合就将堂弟砸死的混账太子; 但在冷静状态下,汉景帝刘启,便会是那个和父亲联手缔造了文景之治,为后世那些天资平庸的皇帝,做出教科书级典范的合格帝王。 “贬袁盎为白身,是因为袁盎在朝仪之上,公然反对削藩。” “——削藩,是朕亲自为朝堂定下的大策。” “在叛乱平定之前,朕绝不允许朝堂上,出现任何反对削藩的声音。” 将怒火及一切可能左右自己决断、决策的情绪尽数压下,天子启便恢复到平时,那好似完全没有情感,好似机器般的冰冷心境。 简单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处置袁盎,又随口补了一句:“至于抄没家产,也算是给他一个警告。” “左右朕这边刚抄没,太后那边便又会赏赐回去。” “——也算是佯做‘杀’了袁盎这只鸡,好震一震朝野内外观望的猴。” “免得晁错今日这一退,朕好不容易拿上台面的《削藩策》,便又被那些胆小如鼠的人再压回去……” 似是提点,又似是自辩的一番话,只引得刘荣连连点头,配合着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分寸却又拿捏的极恰当,根本没有引来天子启的关注。 便见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方以闲聊似的轻松口吻问道:“你母亲那边如何?” “最近这些时日,倒是消停了不少?” 刘荣倒是没想到今日,天子启居然会问起栗姬。 被问的当下一愣,又自然地挤出一抹似苦不苦的淡笑,对天子启微一点头。 “朝野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臣又屡屡‘落难’,当是长进了些。” “只儿臣,终归还是任重,道远……” 简短的两句话,却惹得天子启不由又是一阵感同身受。 长呼一口气,又颇有些感慨的轻轻捶打着大腿,嘴上也不忘说道:“皇祖母一走,母后头上压着的最后一块定山石,便也就此没了。” “如今,刘濞举兵在即,母后自还能顾全大局。” “但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再入长安之时……” “唉……” 悠悠一声叹息,天子启便也耷拉着一张脸,似是比刘荣都还要更苦恼些。 ——倒也没错。 刘荣再如何,眼下也暂时不用太为母亲栗姬感到头疼,改造计划也初见成效,未来可期。 反倒是天子启,费尽心机忽悠着梁王刘武,在即将发生的吴楚之乱中卖血卖肾,到头来,还要为后续的收尾事宜而头疼。 至少就目前为止,天子启需要头疼母亲窦太后的频率,比刘荣为母亲栗姬头疼的频率要高出不少。 但作为儿孙,刘荣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的立场,便也就任由皇帝老爹发着牢骚,静静的聆听着。 就这么各怀心绪的坐了一会儿,搞得刘荣都有些疑惑起来,误以为皇帝老爹这怕是忘了自己还在,殿外终是走入一道身影。 ——宦者令春陀; 未央宫内的寺人、宫女们的头头。 面色如常的小步上前,在天子启身侧附耳低语一阵,天子启本淡然如常的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哑然。 呆坐许久,天子启也终是感知到身侧,刘荣向自己投来的好奇目光,才面色复杂的再一声长叹。 “昨夜,晁错的父亲,与晁错起了争执。” “再三劝阻,却被晁错严词拒绝之后……” “晁父,自悬房梁而死……” 饶是早就有预感,待从天子启口中听到确切的消息,刘荣也还是不由呆了一瞬。 不能怪刘荣定力不足,实在是古人——尤其是汉家这动不动吞金块、喝毒酒,乃至抹脖子的自杀风气,让刘荣很难完全理解。 就拿晁父来说:儿子入朝为官,官至九卿之首的内史,再进一步,便是亚相御史大夫; 反观晁父,就算是有些家底,也终究只是关东一个土财主。 再怎么爱吃盐、能过桥,也总不至于比官拜内史的儿子,都更能看清局势吧? 结果可倒好:被有心人在耳边念叨了几句,这位老财主就不远万里跑来长安——愣是比天子启派去接晁错妻小的军队,都更早一步到了长安! 一来长安,就是整日整日对儿子哭:哎呀~ 不能削藩呐~ 不能得罪这些个诸侯藩王啊~ 不能掺和老刘家的事儿啊~ ··· 就这么一直从前年嚎到了今年,嚎了足有一年多; 见儿子还不听话,这便索性把自己给吊死了不说,临了还留下一句:反正我晁氏也要死绝了,不如我先走一步,也免得被吴王刘濞刀兵加身…… 这不纯纯搞人心态么这不……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倒也没什么。 左右不过是晁错为父戴孝,再化悲痛为力量,将吴王刘濞视作自己的杀父仇人,更加坚决的推动《削藩策》; 可偏偏这是汉家。 以孝治国,重孝道胜过重性命的汉家。 晁父这么一死——甚至是就这么被儿子‘逼死’,晁错当即便是一个不孝的大帽顶在头上,当场社会性死亡! 哪怕脸皮厚点,晁错倒也总还能含糊过去——以‘刘濞吓死了我爹’之类的说法先搪塞着,待平灭吴楚之乱后,自会有大儒为晁错辨经。 说不定晁错还会就此,成为‘忠孝不能两全’这一典故的主人公也说不定! 但可惜的是:晁错的脸皮,并不厚。 准确的说,是晁错这个人很倨傲。 倨傲到贾谊贾长沙,在这位晁错晁内史眼里,也不过是‘没能笑到最后’的失败者。 “怎会有如此巧合?” 思虑间,刘荣下意识将心中的疑惑脱口道出。 随后,又极为自然的抬头望向皇帝老爹:“今日朔望朝,父皇要削藩,晁父刚好赶在昨夜自悬房梁,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晁错。” “父亲刚离世——尤其还是被做儿子的逼死,晁错莫说是削藩,便是能面色如常的入宫与朔望朝,都已然实属不易?” 作为穿越者,刘荣在‘先见之明’这方面的优势,自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比拟。 但相较于天子启这样的封建帝王,刘荣这个皇长子在其他方面,还多少有些稚嫩。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如果因为父亲离世而感到悲痛,又或是担心就此蒙上‘逼死父亲’的骂名,晁错既然没提刘濞,便也就同样不会去提赵王、楚王。” “如果谁也不提——甚至连《削藩策》都不提,那尚且可以理解为:晁错哀痛不能自已;” “即是提了《削藩策》,又提了赵、楚、胶西三王,唯独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吴王刘濞……” “嗯……” 想到这里,天子启也终于从御榻上起身,面色阴郁的对殿门一昂头。 “且先退去。” “这件事,朕要好好查查。” 皇帝老子有了命令,刘荣自然是恭敬起身,告退而去。 而在刘荣走出殿门的同一时间,殿侧帷幔之内,便钻出周仁那稍显狼狈,额头还带着一层细汗的身影。 “细细说来。” 天子启开门见山,周仁也不多墨迹,气都顾不上多喘两口。 “德侯刘广!” “是吴王刘濞的胞弟:德侯刘广,在昨日买通了晁府的下人,对晁错的父亲说:吴王兵强马壮,拥兵百万之巨! “原本还愁苦于没有大义,听说朝堂要削藩,吴王更当即大赦宫宴,邀吴国将、臣共乐!” “得知吴王刘濞如今,就等晁错一纸《削藩策》夺了吴国封土,给吴王递上现成的举兵大义,晁父当即便找上了晁错。” “——晁父说,吴王举兵的大义,将会是:诛晁错,清君侧。” “晁错不予理会,遂使晁父心灰意冷,悬梁自尽。” 飞速将自己刚刚查探到的消息悉数道出,周仁这才趁着气口猛吸一口气,才总算是从缺氧状态中缓过来些。 只片刻之后,又片刻不敢耽误的继续道:“今日晨,晁错得知父亲悬梁而尽,当即呕血瘫倒在榻;” “待看过晁父留下的遗书,晁错一言不发的呆坐原地,足有半个时辰。” “而后下令府人:秘不发丧;旋即入宫,与朔望朝仪……” 随着周仁一字一句说出晁错家中发生的事,天子启阴郁的眉眼,也终是有了些许松缓的趋势。 待周仁言罢,从怀中掏出一片密密麻麻写有小字的布片——当是里衣衣角之类,天子启简略一扫,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门外。 “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 “清君侧………” 不断重复着这六个字,天子启的手,也轻轻捏揉起那片已经沾上了些汗水的布片。 良久,方怪异一笑,将那方布片随手扔进身侧的香炉之内。 “把有关吴王刘濞的所有消息,都给晁错送去。” “让晁错知道:刘濞缺的,从来都不是他晁错一纸《削藩策》,给那老贼递上的大义旗帜!” “——让晁错不要再担心削吴王的藩,会陷朕、陷我汉家于危难之中!” 铿锵有力的话语,却惹得周仁面色为之一变。 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开口道:“陛下……” “没有绣衣使者的身份,却又看到过绣衣密录的人,可都……” “——朕知道。” 不等周仁口中那个‘死’字说出口,天子启便冷然一开口。 昂首挺胸,负手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目光深邃的遥望向殿门外。 “朕,知道。” ··· “去吧。” “就按朕说的办。” 今天第二更。 这两天太缺觉了,吃个晚饭,然后尽力再码出来一章还欠账; 但如果实在码不出来,还请各位看官老爷容我睡一觉,睡醒起来再码。 细水长流嘛,万一再把身体熬坏了,动不动请病假什么的,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本章完) 第094章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当真如此?” 未央宫,凤凰殿。 听表叔窦婴说起此事——尤其是说起‘晁错是在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吴王刘濞递上谋反的刀子’,刘荣只颇有些讶异的瞪大双眼。 “不应该啊?” “——拿《削藩策》逼反刘濞,不早就是晁错和父皇商量好,朝野内外也都心里有数的事吗?” “就算《削藩策》给刘濞提供了大义旗帜,不也应该早就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晁错倒想起来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造反的理由、借口了?” 在窦婴轻描淡写的提点过后,刘荣却非但没有豁然开放,反愈发感到不解起来。 说不通啊? 这《削藩策》是个什么玩意儿,作为始作俑者的晁错能不知道? ——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就是名正言顺的逼反宗亲诸侯! 怎么个意思? 就是朝堂出了一个新政策,说:哎呀,这些年,诸侯藩王都很是不恭敬,又完全不遵守法纪啊~ 为了国家的和谐安定,那就一视同仁的削上一圈,警告一下大家伙儿,让大家都吹吹风、出出汗吧~ 这可不是针对谁啊~ 而是在座的各位,都有份儿…… 然后,诸侯藩王就坐蜡了。 从,还是不从? 认,还是不认? 若认,那就要被削夺封土,亏得慌; 不认,更就是一个‘抗诏不遵’的大帽扣上来,直接被打入乱臣贼子的行列。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削藩策》和推恩令一样,都属于阳谋。 《削藩策》:我要抢你的封土,削你的权利,让你这个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慢慢变成一个吉祥物,更或直接就是个超大号富家翁、土财主。 伱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推恩令》:我要把你的国土,分给你所有的儿子们,再周而复始,一代一代肢解你的领土,直到你这幅员千里的大国,在子孙后代手中,分裂成千百块弹丸之地。 你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这一句:你是听话,还是造反? 而这个选择摆在诸侯藩王面前,也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觉得有机会成事儿,那就打! ——若咽的下这口气,亦或是虽咽不下这口气,却又觉得干不过,那就认。 但刘濞是例外。 当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濞肯定要造反,而且压根儿不需要再多个借口。 王太子被长安叫去做质子期间,莫名其妙被皇太子砸死,长安朝堂却连个说法都不给——单这一件,便足以。 所以,与其说《削藩策》是在逼诸侯藩王做抉择,倒不如说,是长安朝堂因为吴王太子被砸死那件事感到心虚,才拿出来这么个明显的不平等条约,来逼刘濞举兵。 没有《削藩策》,刘濞举兵,那就是为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虽然有些任性,但也情有可原; 反观长安的天子启,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将全天下的人都推入战火之中,就算最后平定了战乱,也将会是置使天下万民被战火荼毒的罪魁祸首。 而有了《削藩策》,不管刘濞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长安朝堂都可以咬死不松口:刘濞就是想反抗中央决策,不甘心被削夺封土,才举兵谋逆! 前者是‘为子报仇,要个说法’; 后者是‘反抗中央,举兵谋逆’。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在这个前提下,长安朝堂自是巴不得刘濞拿《削藩策》说事儿,更或是拿晁错来做举兵的大义旗帜。 ——只要别提吴王太子那揽子破事儿,怎么着都成! 而这,就显得晁错‘因为害怕《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反叛依据,而不再坚持削吴王的藩’这一说法,更加让人理解不能…… “公子认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见刘荣苦思冥想,却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窦婴只含笑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刘濞举兵谋逆,同时又绝口不提吴王太子的事,而是拿朝堂大政,如《削藩策》做文章。” 闻言,窦婴笑着点点头,再问:“那晁错呢?” “晁错要的,又是什么呢?” 刘荣仍是想都不想便开口:“当然也是……” 只是话刚说出一般,刘荣便不由得一愣,写满疑惑不解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清明。 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 孺子可教…… “公子,忽略了一个关键。” “——晁错想要的,和陛下想要的,并不完全一样。” “陛下推动《削藩策》,最终目的,是要诛灭刘濞,顺带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一方的弊端。” “与此同时,为了不让刘濞蛊惑太多的民众,陛下还要保证吴王太子这件事,不会成为刘濞获取天下人同情、攻讦长安朝堂——尤其是攻讦陛下的手段。” “所以在陛下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都可以。” “但唯独不能是吴王太子身死——唯独不能是‘长安天子杀吴王太子’这张感情牌。” ··· “晁错呢?” “晁错想要什么呢?” “——从一开始,以《尚书》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晁错想要的,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将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从‘助秦残民、助纣为虐’的深渊中拉出来。” “所以,晁错推动《削藩策》,不单是想要帮助陛下、达成陛下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借此扬名天下,从而达成自己‘复兴法家’的目的。” “故而在晁错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也都可以——甚至哪怕是打起‘皇帝杀了我的王太子’这张牌,也同样可以接受。” “但唯独不能是晁父昨夜所说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窦婴只悠闲地捋着髯须,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面上更是满带着姨母笑。 而在窦婴这番直指要害的提点之后,刘荣那如毛线团般杂乱的思绪,也在片刻之间被一条条捋顺。 窦婴未尽之语,也随着刘荣被捋顺的思绪,从刘荣口中句句脱出。 “晁错,不怕死。” “但晁错不能接受自己,是以‘罪臣’的身份死。” “晁错要的,是带着天下人的崇敬、仰望,舍己身而就大义,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而死。” “因为只有这样,晁错才能用自己的鲜血,为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画出一条直通长安朝堂的康庄大道。” “如此三代,申不害、商鞅的学说,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显于庙堂之高,亦未可知……” 带着那愈发灿烂、温和的姨母笑,看着刘荣从容不迫的道出个中厉害,窦婴只愈发感到欣慰。 却也没忘接过刘荣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晁父说,刘濞要打出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 “这个大旗,陛下能接受,但晁错不能。” “——如果刘濞当真打起这面大旗,那无论成败,晁错都无法借此扬名天下。” “若乱得平,会是‘晁错妖言惑国,险些颠覆宗庙、社稷’。” “若不平,晁错更会是天下破败、宗社沉沦的罪魁祸首。” ··· “所以,今日朔望朝仪,晁错才会犹豫。” “——晁父的死,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父亲的死,可能涉嫌‘逼死生父’的不孝之名,再加上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一时心乱,又理不清头绪之下,晁错有今日那番作态,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随着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也终于完全捋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逻辑。 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 “如此说来,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并非是晁父的死。” “——而是吴王刘濞通过探子,刻意透露给晁父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便见窦婴缓缓点点头,又轻轻一摇头:“然,也不尽然。” “除此之外,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比如这场即将爆发的叛乱,可能涉及到的藩王数量、可能波及到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晁错的预料。” “事态的发展,也并没有按照晁错的预想在进行,甚至隐隐有些脱离了晁错的掌控。” “所以,晁错应该也由此,而生出了一些顾虑。” “毕竟换做谁,得知我汉家那满共不过十六位宗亲诸侯,却足有至少十人打算举兵——尤其还是携手联军,共反长安,恐怕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吧……” 如是说着,窦婴面上笑容依旧,暗下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正如窦婴所言:这场吴楚之乱,即便是还没爆发,阵仗也大到足够吓人。 想想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关东有几王举兵? 答案是:一王! 仅齐王刘襄一人! 单凭着齐王刘襄一人,陈平、周勃等老臣,便成功将诸吕手中的过半兵力吸引到了关外! 剩下的那一半,又由周勃一声‘刘氏左袒’策反了大半,便顺利推翻了掌控长安朝堂的诸吕外戚。 现在呢? 这场还未爆发的吴楚之乱呢? 能和当年的齐王刘襄——和当年的齐国,在军事实力上不分伯仲的叛王,便有不下五指之数! 吴! 楚! 赵! 齐系! 淮南系! 外加岭南赵佗的南越,以及闽越、东越,乃至北方边墙外,说不定会横插一脚的匈奴人…… 经验科学,始终贯穿着人类文明。 只需要经过简单的计算,人们便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当年,吕氏掌控下的长安朝堂vs齐王+朝中老臣,输了。 现在,较过去强大了一些的长安朝堂,即将对上至少‘五个齐王’的战力。 就算如今的长安中央,早就不能和当年,处于吕氏掌控下的朝堂中央同日而语,敌方这至少五倍以上的战斗力增幅,也仍旧让人心惊胆战。 ——谁敢说如今的长安朝堂,比当年强大了五倍不止? 别说是朝野内外,亦或是窦婴、晁错等人了; 恐怕就连未央宫的天子启、长乐宫的窦太后,心里也未必没在打鼓! 而这,就显得刘荣这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显得那么的突兀…… “公子,似乎完全不担心?” 毫无征兆的一问,惹得刘荣当即从思绪中回过神; 与窦婴稍一对视,反应过来窦婴所指为何,却是当即摇头一笑。 “表叔不也是?” 闻言,窦婴只稍吸一口气,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压下,才强笑着道:“若刘濞成了事,臣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子弟,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既是如此,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倒不如坦然处之,并竭力而为?”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表叔如此,侄儿又何尝不是?” “连表叔这个窦氏子侄,都没有在此事上担忧的道理,只能竭力而为,侄儿这个皇长子,又何来退路可言呢?” “——身为皇长子,自然无法像表叔这般,领兵东出,为国效命,抵御刘濞逆贼。” “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能庇佑宗庙、社稷罢了……” 如是做出答复,见表叔窦婴含笑低下头去,刘荣便也将目光从窦婴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摇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随着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 “公子在想什么?” 轻声一问,却并没能让刘荣从思绪中回过神。 仍是躺靠在摇椅上,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着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处。 只嘴上沉声道:“晁错。” “——嗯?” “——对晁错,公子还有疑虑?” 再一问,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便见刘荣长呼出一口浊气,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 “原以为,晁错是被吓破了胆,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再看晁错,似乎……” “也不是那么不堪?” 听闻此言,窦婴只嘿然一阵轻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愈发带上了一抹柔和。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即是能和贾谊——贾长沙那样的国士之才相提并论,晁错,便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公子可知当年,贾谊、晁错二人,是如何入仕的?” 听闻此问,刘荣只下意识轻点下头,意识到窦婴这一问似是别有深意,又稍带迟疑道:“不都是为先帝所征辟,举贤良方正,以安车驷马迎入长安的?” 便见窦婴又是笑着一摇头,再轻一点头。 “是征辟没错。” “但这二人被征辟的过程,却是截然不同。” “——贾谊贾生,是荀子门徒、故丞相:北平侯张苍的得意门生。” “自幼随北平侯研读《春秋》,待年十八,贾生之才名,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 “及冠,由当时尚还是御史大夫的北平侯张苍所举荐,遂为先帝所征辟。” “故而贾生,走的的师门举荐、天子‘征辟名士’的路子,举贤良方正。” ··· “而晁错,自幼随张恢习读申、商之言,后又入朝为文吏。” “再一点点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尚书》,才被先帝征辟为《尚书》博士。” 言罢,窦婴不忘稍侧过头,含笑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看了足有三五息; 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同为征辟入朝,却是大不相同。” “——贾生得征辟,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更得当朝御史大夫兼恩师举荐,纵是名副其实,也终归是沾了师门的光。” ··· “反观晁错,起于文吏,于朝堂有司磨砺多年,非但没有名士举荐,反而还顶着一个‘法家余孽’的污点。” “仅凭一己之力,克服千难万险,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 “——征辟入朝,是需要重臣二千石至少一人举荐的。” “而晁错为先帝所征辟,若非要追究举荐者是何人,那也完全可以说:晁错,是由先帝亲自举荐给自己的……” 说到最后,窦婴终是含笑摇头,又恋恋不舍的从摇椅上直起身。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晁错之德,确颇有瑕缺。” “但单论其才能,纵是不比贾谊贾长沙,也断然逊色不到哪里去。” “——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反倒将宗庙、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 “相较于贾生,少了分视天下万民疾苦、哀乐为己任的格局罢了……” 莫名一番话,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 对窦婴拱手之余,不忘开口问道:“表叔说这些,是想……?” 却见窦婴洒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云淡风轻道:“臣是想告诉公子,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 “——譬如晁错。” ··· “对公子说这些,其实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为一个人做出了一件荒唐事,便断定这个人不值得重视。” “很多时候,能一举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却因做过错事,而变得‘不起眼’的人……”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21点左右 (本章完) 第095章 诛晁错,清君侧!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刘荣又独自一人,在小院内的躺椅上静坐沉思了许久。 ——刘荣很喜欢自己这方小院,也很享受这样的独处。 相较于宫内大多数只有殿室,而没有外院的宫殿,这处小院,总是能给刘荣带来心灵的安宁,还能将深宫压抑氛围所带来的窒息感缓解些许。 只是此刻,刘荣却并不是在思考、吸收表叔窦婴方才那番话; 而是仍遥望向窦婴离去的方向,嘴角却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 “晁错,是在为法家的未来而筹谋。” “表叔,又何尝不是在为儒家的将来布局呢……” ··· “就这空口白舌的三两句话,便想拿捏了皇长子?” “儒家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又一个孝惠皇帝不成?”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终是惬意的眯起眼睛,放松身心,享受起这难得的独处时刻。 刘荣当然知道何谓征辟,又何谓‘举贤良方正’。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汉室,哪怕是个一无是处的人——甚至哪怕是个似人非人的玩意儿,只要被驷马征辟,那就当即便是半个国士!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汉家征辟过的名士,不超过五指之数。 没被拒绝,顺利征辟入仕的人,更是只有贾谊、晁错二人! ——太祖高皇帝年间,始皇帝所任命的七十位博士当中,还有四人幸存于世,且一同隐居于商山,为世人称为:商山四皓。 太祖刘邦派人携重礼拜访,以安车驷马相迎,宗周征辟名士的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遍,却只是换来这四位秦博士,到长安见了刘邦一面。 与其说,这四人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老迈昏聩,无以助陛下’,倒不如说:他们就是拒绝了刘邦的征辟,又怕刘邦面子上不好看,才来长安面圣,顺便玩儿了一圈。 那这四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胆敢拒绝一朝开国之君的征辟? 只需要提一件事,便足矣说明一切。 刘邦晚年,看太子刘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易储改立赵王刘如意的心思愈发强烈,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便是高后吕雉,也难免慌了神。 最终,吕后发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力量,终得以通过留侯张良的渠道,将这四位秦博士,即天下人口中的‘商山四皓’请到了长安,在太子刘盈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有一次,四位老者更是跟着太子刘盈,一同出现在了刘邦的面前。 于是,刘邦自此对‘不成器’的儿子刘盈刮目相看,便也就此不再提易储之事了。 诚然,作为开国之君,刘邦考量储君太子是否需要另立,绝不可能是四个前朝遗老跟着太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一下,就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不得不说:这四位老者对太子刘盈的态度,在刘邦放弃易储另立的决策过程中,同样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而这四个人——商山四皓,便是太祖高皇帝一朝,唯一一次被长安朝堂征辟的案例。 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太祖刘邦,都并未再征辟任何人。 一直到了先帝年间,汉家第二、第三次征辟,便分别结出了晁错、贾谊这两颗果实。 之后的第四次征辟,也同样是一个能人。 ——闻名天下的日者:司马季主! 只可惜,这位精通《周易》的卜算大师兼天文学家,更大的乐趣是游离天下,从不同角度观察天象,同时又十分厌恶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先是在十多年前,婉拒了先帝的征辟,到了去年,又婉拒了当今天子启的征辟。 对此,无论是‘仁义无双’的先帝,还是‘宽宏大量’的当今天子启,都只能唾面自干。 非但没有因此而动怒,反而还再派人送去礼物,表达敬意的同时,再三强调‘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这,就是汉家‘征辟名士’,以举贤良方正的含金量; ——自有汉以来,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总共征辟仅五次,受征辟人次仅为七! 最终更只有两人接受征辟,顺利入朝。 其中一个,是后世人耳熟能详,更留下《过秦论》在内的无数名策、名著的贾谊——贾长沙; 另一个,便是当朝内史晁错。 毫不夸张的说:征辟二字在这个时代,几乎就等同于在一个人头上,贴上‘国士’二字,来作为官方认证标签。 只是先前,刘荣并不了解晁错的脾性,一叶障目,倒给了表叔窦婴说教自己,顺带夹杂私活,潜移默化的推销自家学说:儒学的机会。 “历史上的小十,大抵也是这么被带歪的?” “旁的不说,儒家这一手洗人脑子的手艺,那是当真没的说。” “——堪称一绝。” “要不是早就带着防备,连我都险些着了道……” 如是想着,刘荣只笑着微一摇头,原本眯起的眼角,也终是缓缓合闭。 没人知道此刻,皇长子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天子启,对晁错做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春正月朔望朝,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含糊其辞后,仅仅只过了十五天,晁错便满血回归。 ——春二月首的朔望朝,晁错火力全开,枪口直指吴王刘濞! 什么不朝长安、居心叵测; 什么私藏甲胄、蓄养死士; 更或是重金行贿朝臣贵戚、遍插耳目于帝都长安…… 凡是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是动辄死一户口本的罪名,便都被晁错一股脑的扣在了吴王刘濞头上! 晁错疯狂撕咬,天子启自也没放过如此良机——开口便是削夺吴国的豫章、会稽二郡! 这一下,饶是对天子启要削藩,尤其是重点削吴国一事有所准备的长安朝堂,都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两个郡! 赵王、楚王,一个国丧期间饮酒,一个更是在国丧期间奸伦,也不过是各被削了一郡! 而整个吴国,也不过豫章、会稽、广陵三郡,共五十三城的封土而已! 天子启开口就是豫章、会稽二郡,直接夺了吴国三分之二的国土不说,还把吴国的命脉:采矿、铸钱业所在的会稽郡也夺走! 就给刘濞留个广陵郡,这还能叫‘吴国’? 还不如直接改叫广陵国,更或是和原本的历史上那般,改叫江都国得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朝野内外也瞬间明白:天子启,压根儿就没指望吴王刘濞奉诏。 与其说,这份诏书是通知吴王刘濞:你的会稽、豫章二郡被削夺了,倒不如说这,是天子启给吴王刘濞下的战书。 ——来啊! ——举兵啊!! ——谋逆啊!!! ——叛乱呐!!!!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打算捏着鼻子,勉强接受天子启以《削藩策》逼反吴王刘濞的朝臣百官,顿时便群情激昂了起来。 天子启这一手,实在太糙、太心急; 非但会出乎吴王刘濞的预料,也同样大大出乎了长安朝堂的预料。 如果真送这么一份诏书去吴国,那被天子启打个措手不及的,可就不单只有吴王刘濞了…… 三月,朝中比二千石以上的重臣,便有不下十人先后入宫,劝天子启稍微耐心一些,别这么心急,再准备准备; 四月,劝谏天子启的人群中,开始出现九卿的身影:廷尉张欧。 但对于这位从太子宫时起,便一直跟在身边的潜邸心腹,天子启的态度,再一次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 ——廷尉张欧,德不配位,居廷尉而不能断冤屈,得死囚而不敢斩其头,即日罢免! 五月,御史大夫陶青请求入宫觐见,天子启直接拒绝接见! 六月,东宫窦太后遣人来问…… 就这么拉扯到秋七月,此事,才终于在天子启的独断专权,以及东宫窦太后的默认下盖棺定论。 吴王刘濞,坐大逆,削会稽、豫章二郡! 诏书即日启程,发往吴都广陵! 尘埃落定,已成定局,长安朝堂也只得迅速接受这个既定事实,开始飞快筹备起应对反叛的准备事宜。 直到一个月后,那支汇集全天下人目光的使节队伍,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抵达了广陵城。 这一日,广陵城上空,万里无云。 这一日,广陵城之内,鸦雀无声…… · · · “削夺会稽、豫章二郡?”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 吴都广陵,西城门外。 吴王君臣上下,早早便等候在了城门外,迎接长安来的天子使节。 已年过花甲的吴王刘濞,更是拄着那根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颤巍巍屹立于人群前方。 自那年轻使节手中接过天子诏,只大致扫了一眼,吴王刘濞便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撒向面前那说起话来,都已经有些磕绊的年轻使节。 “这,当真是长安天子的诏书,而非你这孺子随笔胡写?” 煞有其事的发出一问,刘濞还不忘将手中天子诏往前扬了扬,似是真的很难判断这封诏书的真实性。 见刘濞这般作态,那年轻使节当下又是一慌,甚至还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眼带惊惧的凝望向刘濞目光深处,又用力攥紧手中,那杆象征着至高权柄的三重节牦。 感觉心里踏实了些,才开口拌蒜道:“吴王莫、莫需多言!” “只顿、顿首顿首,谨奉、奉诏便是……” 很显然,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天子使,也清楚这一番使命凶险万分。 只那‘天使’二字,以及手中节牦带给自己的底气,终还是支撑着这位年轻人,勉强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 但也就仅限于这几句话了…… “长安天子,果真要这般欺辱寡人吗……” ··· “长安的皇帝,当真不念及宗亲情谊?!” 先是落寞的一声低喃,后又是陡然一声呼号; 吓得面前使节身形一颤,吴王刘濞那苍老、萧瑟,甚至还带些慈蔼的面庞,才终于随着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再次映入使节眼帘。 咕噜! 年轻使节再咽一口唾沫,脸颊两侧,已尽为汗水所沁湿; 而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吴王刘濞又再度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天子诏。 呆立许久,终突兀冷笑一笑,将手中诏书双头抬到嘴边,狠狠醒了一把鼻涕…… “噗~~~~!” “额啊~” ··· “年纪大喽~” “才吹这么一会儿风,便都有些站不住了……” 轻描淡写的道出一语,刘濞便淡然侧过身去,期间不忘再用那张天子诏擦擦鼻翼,再将其随手丢给身旁的亲卫。 “赏你了。” “万莫轻慢了这‘天子诏’。” 语调中若有似无的讥讽,只惹得那亲卫一时疑惑起来,一众吴国朝臣、将帅,却当即一阵哈哈大笑。 眼睁睁看着那封沾了不明液体的天子诏,被吴王刘濞如擦脚布般,随手扔给身旁的亲卫,那年轻使节只一阵牙槽猛颤,却不知是惧是怒。 刘濞却并没在再理会使节团,只侧过身,用眼角撇了眼那高高扬起的节牦,便对身旁的将官一摆手。 “拿了使节,毁了节牦。” “——便在今日,广陵城头。” “寡人,要祭旗开拔!” 众将官轰然应诺,使节队伍不眨眼间便已被拿下。 半个时辰后,吴王刘濞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广陵城头。 一同出现的,自也有那队被麻绳束紧整个上半身,跪地俯首的天子使节…… “长安天子派来的使节说:寡人,残暴无道!” 嘶哑的呼号声,将本就寂静的广陵城西墙一带,更安静到落针可闻。 城墙之下,民众们高仰起头,被日光刺痛了眼睛,还不忘抬手遮于眉骨前。 兵卒们则强自调整着粗重的鼻息,想要尽可能将胸膛的剧烈起伏压下。 而在城楼之上,吴王刘濞的语气,却是愈发讥讽了起来。 “寡人,残暴?” “呵……” “呵呵……” “——长安天子,居然昏聩到了这种地步?” “居然说寡人残暴??” 讥讽之语,只引得一众吴国将帅、朝臣都鼻息粗重起来,根本没觉得刘濞这话有什么不妥,反是望向刘濞的目光,愈发带上了一抹期待。 便在这成千万道汇聚在自己身上,且无不满带崇敬、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吴王刘濞,终是将手中鸠杖掷下城墙; 那自王太子惨死长安时起,便日趋佝偻的脊背,也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挺直…… “自寡人随太祖高皇帝,平灭淮南王黥布之乱,因平乱有功而得封吴王,尔来,足有四十载……” “四十年呐~” “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人,能活的够四十年?” ··· “当年,寡人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来到遍布沼池、荆棘的吴地。” “寡人的国相告诉寡人:吴地三郡五十三城,民不过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 “——七万口啊~” “都不够长安天子修皇陵时凿山之用!!!” 陡然一声咆哮,城墙下的民众心下一凛,城楼上的将帅却无不眼冒金光! 便见吴王刘濞怒目圆睁,以拳扶于墙垛之上,几乎每说一句,便要不受控制的在墙垛上砸下一拳。 “做了四十年的吴王,寡人,才终于有了今日。” “自太祖高皇帝六年,那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到如今,吴国三郡五十三城,民四十七万户,足一百七十余万口!!” “寡人,残暴吗?” “寡人,残暴在哪里了呢???” 说着,刘濞不忘满带着冤屈,在身边环顾一周。 不出意外的没人搭茬,便继续再道:“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寡人得开山铸铜铸钱之权,至今已有二十四年。” “这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寡人的子民,何曾给官府上缴过一枚钱、一粒米,来作为赋、税呢?” “——寡人凭开山之铜、铸钱之利,让我吴地子民一百七十余万人,不再需要缴纳一粒米的农税、一枚钱的口赋!” “到了长安天子口中,寡人,竟反成了‘残暴’之君……” “呵?” 满含讥诮的话语声,只引得围观百姓、将官一阵动容。 连带着,也为心中生出的那个荒唐念头,而莫名感到一阵胆颤。 ——长安的天子,当真值得效忠吗…… “长安天子的身边,有大奸臣!” “这个奸臣,叫晁错!!!” 忽然间! 吴王刘濞突然高亢起来的声线,占据了小半个广陵城上空! 便见城楼之上,吴王刘濞一改平日里,那垂垂老矣,却又满面和善的姿态; 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张开于身侧,任由亲卫们为自己穿戴起甲胄。 直到吴王刘濞穿戴整齐,又拿出一枚赤红色布条,缓缓将其系在额前,城墙下的民众们,才终于缓缓瞪大双眼。 “太!” “太祖高皇帝的赤巾军?!” 刹那间,城楼之上,城墙之下——凡是身着甲胄的兵卒,都取出一条不知何时备下的赤红布条,再将其系于额前。 而后,便是吴王刘濞嘹亮的呼号声,伴随着一阵阵利刃出鞘、战马嘶鸣,彻底吹响了吴楚之乱正式爆发的号角。 “寡人年六十二,亲自挂帅!” “王幼子年十四,亦当身先士卒!” “——传寡人王令!!” “——凡荆吴、百越之地,民年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之男丁,悉数应召!!!” ··· “随寡人一起去长安——诛晁错,清君侧!!!” “再问问那病重昏聩、头昏眼花,更已为奸臣所蛊惑的汉天子……” 说着,刘濞缓缓回过身,背对着城墙内,已开始自发组织起来的民众,来到城墙外沿,遥遥眺望向长安方向。 “问问他太子启,我刘氏的宗亲之情、血脉之亲……” “究竟是否,当真!全然顾不得!!!!!!” 妈的,写了删删了写,怎么都不对,忙活到现在才搞完…… 好好好,我成功被惹恼了。 今晚半夜有一更还账! (本章完) 第117章 淮泗即下,社稷定矣! “刘濞老贼改强攻北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将后方留给昌邑的周太尉,想要诱太尉大军出昌邑。” “只要周太尉率兵出了昌邑,刘濞老贼无论是伏击也好、对战也罢,怎都是占尽利好。” “——毕竟兵力差距摆在那里,就算太尉所部关中卒战力更强,也很难弥补十万对几十万的兵力差距。” “但周太尉,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刘濞老贼的当的……”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十七,睢阳北城墙之上。 城外的吴楚叛军虽仍在攻城,但睢阳守军应对起来,已经是颇为从容; 从容到梁国中尉张羽,都已经可以将注意力从城墙外、城墙上收回,转而和身旁的刘荣交谈起来。 如是道出一语,见刘荣面露了然之色,张羽便也没再说出后半句话——所以,吴楚叛军攻城,看似是强攻,实则为佯攻; 公子,不用再如那日般亲自挽弓,也不需要如过往这几日般,帮忙搬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甚至是亲自上手熬金治…… 听出张羽这层潜台词,刘荣也是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张羽的建议。 至于张羽那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知道公子为何来睢阳,也知道公子为何要那般’,刘荣也不做辩解,而是坦然受之。 ——作为皇长子,争储夺嫡,本就是刘荣与生俱来的使命。 与其虚伪的否定,倒不如坦然认下,也不至于被自己亲手画在地上的圆圈束缚手脚。 见张羽近几日颇有些寡言,也隐约看出张羽眉宇间的哀伤,刘荣也不由轻叹一气,语带缅怀的安危起这位老中尉。 “楚王刘戊起兵于彭城时,楚国相张尚言辞谏阻,之后又誓死不愿从贼,众为楚王刘戊杀害。” “——听闻这位死去的楚国相张尚,是老将军的兄长?” 闻言,张羽只悠然发出一声哀叹,虽没点头,却也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兄长:已故楚国相,张尚。 “兄长和楚太傅赵夷吾,都是于先帝年间显于朝堂,并被派去教导、训诫楚王刘戊的长者。” “早在受任为楚国相、楚王太傅之时,兄长和赵公,恐怕就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毕竟比起太祖高皇帝的弟弟:楚元王刘交,还有楚夷王刘郢客,刘戊这个三世楚王……” “啧,就像是老虎一样的祖父、父亲,最终却生了个劣犬一样的子孙……” “兄长和赵公,原本都是有望做九卿的能臣,先帝却将这样的两个能臣,都送去教导楚王戊;” “更可悲的,是楚王戊终还是辜负了兄长、赵公的殷殷期盼、谆谆教诲——举兵叛逆不说,还害了兄长和赵公的性命……” 说起兄长张尚的死,老中尉张羽不免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也为泪水湿了眼眶。 默然哀泣许久,又冷不丁开口道:“自兄长身死彭城的那一天,我便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我誓要手刃楚贼,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于是,吴楚兵临梁地之后,我亲率兵马出击,以缓阻吴楚贼子的攻势;” “待贼子兵临睢阳,又主守城战事,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亲眼看到吴楚贼子败亡于睢阳城下!” “只可惜,王上……” 毫无征兆的一番话语,又莫名其妙的一个转折,只惹得刘荣心下一奇; 不等刘荣组织好语言开口问起,张羽便满目哀疮的转过头,含泪望向身旁的皇长子刘荣。 “我知道此战,陛下想要我睢阳的梁国兵马,与吴楚贼军两败俱伤。” “——可我不怪陛下心狠。” “吴楚贼子存,梁国便必须要足够强大;” “但等吴楚平灭之后,强大的梁国——强大的梁王,对我汉家而言,不亚于又一个刘濞贼子。” “和贼军拼个两败俱伤,无论是对我汉家、我梁国,亦或是对王上,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只是王上,似乎并没有看透这个关节……”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暗下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 试探着开口问道:“可是老将军请缨,想要领兵出击,却为梁王叔所拒?” 便见张羽又是含泪叹出一口气,目光自城外,结束一波攻势退去的叛军跨过,遥望向更远处的昌邑方向。 “刘濞诱敌,周太尉,却绝不会上这个当。” “诱敌不成,又久攻睢阳不下,刘濞唯一的选择,是转头去强攻昌邑。” “——过去这一个多月,吴楚叛军强攻睢阳,昌邑的周太尉所部一直在战场侧翼,吸引叛军的注意力,缓解我睢阳的压力。” “若刘濞转头去打昌邑,我睢阳本也该如此——也从侧翼或身后威胁吴楚叛军,以减轻昌邑的压力。” “互为犄角、彼此照应,就是这个道理……” ··· “但王上说:睢阳危难之际,周亚夫按兵不动;若周亚夫有难,睢阳也绝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还劝我不要因为私仇,而坏了王上的大事……” “——我又何尝不知:王上的大事,是想要尽量保全力量,以图不该图之事?” “何尝不知大王,是在记恨周亚夫见死不救,想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呢……” 说到这里,张羽便抬手捏了下鼻翼,吸了吸鼻子,才又自嘲一笑。 “可恨兄长的血仇,我是没有机会报了。” “待此战后,王上若想用贤,有比我更年轻、更有能力的中大夫韩安国;” “若要任人唯亲,更是不知有多少夸夸其谈之辈,可以说服王上任命其为中尉。” “——至于我这个遗老遗少,不被大王赶出睢阳,能有一栋小院颐养天年,就已经是万幸。” “只是王上,终究是走了错路……” 听着老张羽这番真情流露,刘荣唏嘘之余,也不免同情起这位老将军。 这也正是过去这段时日,刘荣为何将所有梁国将官,都视为想要做梁王刘武‘从龙之臣’的潜在投机者,却唯独将老中尉张羽,视为可以亲近的人的原因所在。 ——梁中尉张羽,与其说是梁王刘武的人,倒不如说,是先帝的人。 是先帝精挑细选后派来梁国,亲手将小儿子交给张羽,并让张羽在这样一场诸侯叛乱爆发时,主持梁国战事的人。 这样的老臣,别说刘荣了——便是当今天子启,也很难凭个人魅力招致麾下。 早在先帝驾崩、那封‘托孤’诏送达睢阳,送到梁中尉张羽手中时,这位老将军,便已经将根扎死在了梁都:睢阳…… “楚国相张尚死谏;” “梁中尉张羽死战。” “——老将军与故楚相,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只恨如今,不过是皇长子的身份,根本无法为老将军做些什么……” 如是感叹着,刘荣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哀伤了起来。 张羽方才那番话,刘荣自然是听明白了。 ——刘濞改强攻睢阳为佯攻睢阳,试图想要引周亚夫出昌邑,但张羽老臣谋国,断定周亚夫不会上当。 一计不成,刘濞必定会转头去打昌邑的周亚夫; 彼时,于公,睢阳应该从侧翼乃至后方,对刘濞的叛军施压,以减轻周亚夫的防守压力; 于私,张羽也想要借此机会,为死去的兄长:故楚相张尚报仇雪恨。 但对于张羽这于公于私,都根本挑不出不妥之处的请求,梁王刘武却拒绝了。 因为梁王刘武,也有自己的盘算。 于公,想要尽可能保全力量,以增加日后‘争储夺嫡’,如愿受封为皇太弟的筹码; 于私,梁王刘武也想报仇。 ——报周亚夫见死不救,固守昌邑不出,坐视睢阳危机的私仇。 对这些事,刘荣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无论是从‘梁王刘武储君太弟路上的绊脚石’,还是‘同情老中尉张羽’的立场,刘荣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唯独只将那一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张尚死谏!张羽死战! 张尚死谏; 张羽死战…… “老将军,节哀……” “等等看吧;” “若有机会,我纵不过皇长子之身,亦是假节的天子使。” “只要有机会,我会给老将军,一个为兄长报仇雪恨的机会……” “——谢公子。” “——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吧……” “——希望能有机会,让我手刃刘戊那纨绔子……” · · · 淮泗口,在后世被称之为:清口。 是由于此处,乃淮水、泗水的交汇口,故而得名。 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如今汉室——乃至更早的春秋、战国,淮泗,都是沟通南北的水上要津。 而在如今,这场看似突然爆发,实则酝酿已久的吴楚治乱当中,淮泗口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用‘吴楚叛军的心脏’来形容。 失去淮泗这个津口,以及后勤中转站,吴楚叛军不单是被断了粮道,甚至还会被断了退路! 因为没有淮泗口,就意味着刘濞的吴楚叛军,再也无法自淮泗渡河东撤。 ——吴楚叛军当然不会撤退; 从举兵的那一天开始,吴王刘濞,便已经全然没有了退路。 但不会退,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没有退路’。 至少对于吴楚叛军将士而言,退路被断绝,是比粮道被阻断,更让人心神俱裂的恐怖事件…… “太尉,真乃神人也!” 淮泗叛军大营外数百步,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丘,弓高侯韩颓当匍匐于丛木间,远远看向岸边的叛军大营。 大致确定叛军淮泗大营留守的兵力,更是由衷赞叹起周亚夫用兵如神。 “看这营盘的大小,至少是按照五万人的规模扎建;” “再看营外的车辙、人马脚印,那几万人分明也才刚走没几天。” “——此刻,至多只有三千兵力留守。” “虽然与我部势均力敌,但毕竟敌明我暗……” 作为降将,尤其是本身有汉人血统,先因父亲韩王信判汉而‘成为’匈奴人,后又归降汉室的降将,韩颓当在用兵之道上,其实颇有些自卑。 ——中原自古以来,讲的都是战阵谋略,章法有度,将官指挥战斗时所下达的每一道军令,都是有理论作为依据的。 相比较而言,草原游牧民族的战争,则更显随心随性,或者说是杂乱无章。 大多数时候,都是领头的说一些鼓舞人心,许诺封赏的话; 之后,便是乌泱泱一群人,跟着领头的人嗷嗷叫着冲上去,乱拳打死老师傅。 就算是在对战汉家军队的时候,刻意采取一些战略战术,也终归是一些粗糙、浅显的战术。 这就让韩颓当这个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匈奴降将,对周亚夫这样的战略家,本就带着无尽的尊崇; 再加上此刻,亲眼看到周亚夫的谋算,居然让平叛大军得到了夺去淮泗口,一举为整场战役奠定盛势的机会! 韩颓当对周亚夫的敬佩之情,更是愈发澎湃了起来。 只是澎湃归澎湃,韩颓当也没忘了正事。 回过身,看着身后那两千多道浑身泥尘,面上遍布风尘乃至寒霜,却又无不口衔枝木,耐心安抚马匹的坚毅面容,韩颓当心中只一阵不忍。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从睢阳东北方向百五十里的昌邑,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七八百里之外的淮泗口,韩颓当从昌邑带出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却只剩下两千二三百号人。 剩下七百多骑,有掉队的,有崴了马脚的; 有坠马的,更有坠下山涧,人马两尸的。 但为了‘奇袭淮泗口’的战略任务,韩颓当顾不上为那些英烈缅怀,只能强忍心中沉痛,率兵全速前进。 终于来到目标地点,韩颓当依旧只是在暗下,为那些没能到达淮泗口的英雄默哀片刻,而后便开始布置起战斗任务。 “我带来的五百亲军,每十人一队,将马留在这里,藏匿身形,徒步靠近叛军的淮泗大营。” “——潜入敌营之后,尽可能在不惊动淮泗贼军的前提下,能多杀几人,便多杀几人!” “其余人分批次绕到左前方,那~处土丘后藏身,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冲锋!” “一旦淮泗叛军惊觉,见营内燃起烟火,便疾驰破营!” 将三五位将官召集在身边,一边撕咬着已经干硬,甚至都有些冰冷的米饼,韩颓当一边做着战略部署。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一块粟米饼已经是囫囵下了肚,韩颓当又将手在胸前随意一抹,而后便将手中的马缰,交到了身旁亲卫的手中。 从靴子侧抽出一把匕首,用嘴咬住,将身上的所有负重——腰间长剑、背后长弓,乃至甲胄都悉数脱下; 就连外袍和穿在衣服里的薄薄一层皮夹,韩颓当都还不犹豫的脱了下来。 待身上,只剩一件绛黑色里衣,韩颓当才抬起手,将散乱的发丝都用一片布包起。 而后,便在众将官想要出声劝阻,却又怕淮泗叛军察觉而不敢开口的焦急目光注视下,带着那五百同样打扮的亲军,如蚂蚁般撒向淮泗大营。 ——天才刚亮; 营内的叛军,大都是起来点了个卯,便家伙做饭,用起了朝食。 也有些人已经吃完饭,便裹紧军袍回了帐内——可以将刺骨寒风隔绝在外的温暖帐内,美美睡个回笼觉。 在将士们半带忧虑,又隐约带着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那分成好几十队的五百‘刺客’,就这么从四面八方攥紧了叛军大营。 之后又足足过了三炷香,将士们按照韩颓当先前的交代,藏身于更近一些的位置,上马做好冲锋准备时,营内才开始逐渐嘈杂起来。 长途奔袭数百里,又肩负‘一战定乾坤’的战略使命,精神紧绷之下,将士们已经顾不得韩颓当先前那句‘见到烟火再冲’,就这么策马直冲向叛军大营而去。 只是当将士们策马赶到时,却被营内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都蹲好了!” “抱头!” “那几个!再与左右交谈,把你舌头抽了!” 叛军大营内,已经尘埃落定! 至少有一千名发须杂白,身形孱弱的中老年‘兵卒’,被韩颓当那五百人聚集在了营内,手抱着头、人挨着人蹲在一起; 至于剩下的人,用膝盖想也能知道: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将、将军!” 见副将策马来到面前,韩颓当只稍一挑眉,似是对麾下骑兵来得这么快而感到诧异。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粗枝末节抛到了脑后,片刻都不敢耽误的交代起后续。 “营内的粮草,每人带上三日的口粮,余下的尽数焚毁!” “还有津口的浮桥、船舶,也要即刻毁去!” “军帐内有千百死尸,都悬挂在营门外;这些活口分批放出去,让他们去给刘濞贼子送消息。” “——一定要快!” “做完这些,将士们最多只能修整一个时辰!” “正午之前,一定要从淮泗撤离!” 本就因韩颓当的‘效率’而有些惊愕,又被韩颓当满是郑重的做下交代,那副将根本顾不上为夺下淮泗口而感到喜悦,赶忙领命而去。 而在副将离开之后,将最后一个俘虏绑好、踹到一旁的韩颓当,才终于直起腰身,长松了口气。 “呼~” “淮泗即下……” “社稷,定矣!” 第096章 父皇,才是汉家的天 孝景皇帝二年秋八月,彗星出东北; 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岁星逆行天廷中…… 前世,在太史令司马迁所著《史记·孝景本纪》中看到这段记载,刘荣还曾专门去翻阅过资料,试图弄明白这段记载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但当刘荣身处这个时代,亲身经历过后,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冰冷,也太过于晦涩难懂……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初五,吴王刘濞于都城广陵城西城楼,杀天使以祭旗,尽发吴地民男数十万,举兵谋乱! 短短三日之后,楚王刘戊于彭城处决长安天使,旋即血洗国中不愿反叛、忠于长安的重臣、将官! 叛乱爆发仅七日,几乎是战报送到长安的同时,吴楚二国兵马便已经汇合,吴楚联军主力正式完成整编! 也恰恰是在这般紧要关头,天公不作美…… “又是彗星东出,又是荧惑、岁星逆行……” “再加上个受了雨雹之灾的衡山国……” “呼~” “父皇此刻,当已是焦头烂额了吧……” 未央宫内,一处不知名的楼阙之上,刘荣负手立于护栏内,遥望向宣室殿的方向。 吴楚乱起的消息,是昨日送进长安的。 与‘吴楚之乱爆发’一同送到天子启御案之上的,则是那一连串扎堆出现的异常天象。 此刻,未央宫外,已经挤满了等候接见的百官朝臣,以及军中将帅。 只是这些人——尤其是朝臣的眉宇间,无不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阴云。 天象示警! 星辰逆行! 天降雨雹! 偏偏还都是在吴王刘濞举兵之后,几乎是在一两天之内扎堆出现! 搞得刘荣这个无神论者,都不知该说是当今天子启太过倒霉,还是那吴王刘濞运气太好了。 但和刘荣这个后世来客相比,本就身处这个时代,信奉鬼神之说,甚至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人,却是无法像刘荣这般淡定了…… “朝中百官贵戚、功侯将官,差不多都已经入了宫,于宣室外等候父皇召见。” “但从昨日晚间,太史令进了宣室,便到现在都没有再出来。” “想来此刻,父皇当还是在同太史令,探讨这异常天象……” 思虑间,身后传来二弟刘德满是沉重的语调,惹得刘荣不由稍侧过身; 却见身后,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许久不见的四弟刘余,此刻都是一副活见鬼的严峻面容,神情说不出的沉重。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还好些——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总还能保持淡定; 至于老三刘淤,已经是吓的六神无主,木木的发着呆,时不时又惊恐的干咽一下唾沫,旋即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大哥刘荣。 ——刘淤当然知道,在鬼神之力面前,纵是一向无所不能的大哥,也同样如瀚海浮尘般渺小。 但此刻,唯一能给这位皇三子带来些许安全感的,便只有大哥那张处变不惊,始终带着淡定从容的面庞了…… “唉~”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 感怀唏嘘间,刘荣终还是适时住了口,没将那极犯忌讳的三个字说出来。 负手遥望向未央宫外,盯着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不时焦急的交头接耳的人群; 不知过了多久,才冷不丁再开口道:“丞相呢?” “吴楚乱起,丞相,也该到了入宫请见的时候才是?” 听闻此问,公子刘德本就凝重的面容,只当即再添一分严峻。 “今日一大早,丞相便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 “想来,是皇祖母也让那天象之异乱了心智,便寻丞相兴师问罪了……” 闻言,刘荣只悠悠又是一声长叹,唉声叹气间,却再也没了开口的打算。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人们极重名誉,一旦认为自己蒙受了耻辱,便会毫不迟疑的自我了断! 人们敬畏鬼神,一旦发现神明疑似是在警醒自己,便会立刻停止正在做的事,并再三祈求神明的宽恕。 同样的:在这个时代,皇帝和丞相——尤其是丞相,几乎就是个超大容量的多功能垃圾桶。 无论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屎盆子都可以往提领百官、佐治天下的丞相头顶上扣。 ——要不是你这个丞相没治理好天下,上天又怎会降下天罚以示警?! 甚至就连太后——连窦太后那样历经沉浮,见贯了大场面的长者,似乎都难免会在这天象示警所带来的惊慌之中,将惊惧的情绪,悉数宣泄在丞相申屠嘉身上…… “我去趟宣室。” “——父皇,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了。” “朝堂也不能再这么虚度时光,平白让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抢占先机。” 目光直勾勾锁定在宣室殿,刘荣终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回过身,望向四弟刘余那写满慌乱的面容。 自去年夏天,梁王刘武入朝时起,刘荣和这个口吃的四弟,就几乎没再有过私下交流。 便是彼此相见,也大都是宫宴、祭祀之类的正式场合; 像今日这般私下交流、沟通,却是一次都没有。 为了立好自己‘众叛亲离’,众兄弟作鸟兽散的人设,刘荣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也都不曾和除了三弟刘淤以外的弟弟们,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甚至就连二弟刘德,哪怕已经从梁王府重新搬回了凤凰殿,刘荣也出于‘为免隔墙有耳’的考虑,并没有太过频繁的交流、接触。 万一东宫窦太后,对天子启‘与立梁王’的非正式承诺有所察觉呢? 万一梁王刘武得了消息,导致睢阳不稳呢? 直到今日,四弟刘余既没有预想派人告知,也没有派某个弟弟来询问——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这楼阙,来到了刘荣的身旁。 刘荣很清楚:这位四弟,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自己说,才会这么突兀的亲自前来。 被刘荣轻飘飘看了一眼,刘余也明白了刘荣的意思,当即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待刘荣接过竹简,再将其摊开,只稍扫了一眼,便面色古怪的抬起眼皮。 “老五想要请缨出征……” “何不亲自去求?” 话音刚落,刘余便好似机器猫般,从胸前再掏出一卷竹简递上前。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明白了刘余的意图。 ——老五想要领兵出征,虽无他意,却也有‘染指兵权,以图夺嫡’之嫌; ——弟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此事,当由长兄做主。 简而言之,刘余是让刘荣这个大哥,来拍板老五刘非是否应该出征平叛一事…… “知道了。” 虽仍是淡然中,略带些严肃的语调,但刘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微微点下头,便将手中简书不着痕迹的藏入衣袖中,淡淡道:“若无旁事,我这便去宣室。” “回去告诉老五,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见刘荣如此反应,皇四子刘余,也终是含笑拱起手。 “谢、谢大兄……” · · · · 未央宫,宣室殿。 此时的天子启,确实正如刘荣所想的那样,为那一连串的异常天象而感到头疼。 而在天子启身侧,太史令司马谈顶着一对黑眼圈,紧紧皱起的眉头已是能夹住一根筷子。 ——作为汉家负责图书典籍、天文历算,以及天子起居录、国家大事等工作的太史令,司马谈几乎是汉家官方最有资格,也最权威的天象专家。 但也恰因此故,此时的司马谈,才会比天子启都还要更加头疼。 原因无他; 实在是近几日,接连出现的异常天象,让司马谈这个史官兼天官,都有些无从粉饰…… “陛下……” 漫长的寂默中,春陀饶是已经将声线压得极低,也还是惹得以手扶额的天子启猛地抬起头,面上更陡然涌上一抹暴戾! “不见!” “谁都不见!” “让他们都滚回去!” 陡然一声厉喝,也终是让司马谈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少许,神情略有些木然的侧过头,循声望去。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满带着憔悴,眼眶同样乌青,双眸更是布满血丝。 分明是一副疲惫不堪的面相,却在那一声咆哮之后,又莫名多出了一抹狰狞。 “是、是公子荣……” 见天子启怒火逾甚,宦者令春陀只胆战心惊的低下头去,几乎是鼓足了全部勇气,才从牙缝中吐出这么几个字。 待天子启含怒睥睨向自己,只赶忙跪倒在地,牙槽打颤道:“公子说,陛下眼下最需要的,便是与公子见一面……” 言罢,春陀终也是再也支持不住,将额头极为迅速的砸向地面,却又极其精确的在即将撞上地板是悬在地板上方半寸。 “奴,死罪……” “奴这便去……” “——慢。” 只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写满焦躁的面庞之上,莫名闪过一抹迟疑。 旋即深吸一口气,绷着脸,用鼻子将那口气重重呼出。 “召。” “朕倒要看看这荣公子,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很显然,虽然同意接见刘荣,天子启也已经暗下决定:如果刘荣也是来烦自己、给自己添堵的,那就好好拿刘荣撒撒气! 而在天子启这一声承蒙的‘召’之后,春陀也终是如蒙大赦般起身,顾不上额头已遍布汗水,小步倒退,朝着殿门而去。 终得以将身影藏到殿门外,春陀才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又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而后,才惊魂未定的回身望向刘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容。 “为了公子的事,可是差点丢掉了这条小命……” “只希望公子,果真能如方才所说的那样,解了陛下的困局吧……” 闻言,刘荣只面色凝重的点下头,借着解下腰间佩剑,将佩剑递给春陀的功夫,不着痕迹的推出去一只装满金饼的钱袋。 却见春陀苦笑着接过佩剑,又毫不眷恋的将那只钱袋推了回来。 抬起头,对刘荣苦笑道:“虽然是刀锯之下,被剩下来的一块不是东西的东西,但也总还在陛下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 “——如此社稷危难之际,也还是想做点什么,好帮帮陛下。” “公子,就莫要再拿这些东西了……” “等贼乱平定,公子送来的东西,奴一定照单全收……” 很显然,时局、事态的严重性,已经到了春陀这么一个寺人,都觉得‘如果叛乱不能平定,那收再多的钱,最终也只能便宜了叛贼’的程度。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便也没再坚持,面带感激的对春陀一拱手,便正对向殿门,整理了一下衣冠。 旋即便昂首挺胸,抬脚跨入殿内。 “儿臣刘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板一眼,甚至比平日里都还要再规矩几分的见礼,却是惹得御榻上的天子启愈发烦躁起来。 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胸口的郁气吐出去些许,才阴阳怪气道:“既是‘惟愿’,那便想着吧。” “谁知道什么时候,朕就要被那吴王老贼刀剑加身,给送去见了先帝。” “宗庙、社稷都保不住,还谈何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莫名其妙的一番牢骚,只惹得刘荣下意识一皱眉; 暗下稍一思虑,却也终是低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天子启,压力很大。 本就是动用了封建帝王的强权,让朝野内外半推半就着通过了《削藩策》,已然是不能漂漂亮亮收拾手尾,便要自此‘垂拱而治’的节奏; 结果削藩诏书刚颁下,吴王老贼刚起兵,天象就好似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蜇的天子启满头是包。 更让刘荣对皇帝老爹心生不忍的是:这,还不是全部。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如果史书记载没有谬误的话,在秋八月这一连串异常天象之后,天子启还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过上反复沐浴、斋戒,向上苍反思过错的悲惨生活。 因为在这几日的彗星滑空、星辰逆行,以及衡山国的鱼雹之灾后,还有更吓人的史诗级关卡,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天子启。 ——雷劈皇宫! ——天火烧城! 乃至于,陨石降世…… “儿臣斗胆,以问太史令。” 察觉到天子启异常的情绪状态,刘荣心下有了决断,便也不再迟疑,直接开门见山。 道出此言,朝天子启拱手一拜,象征性等了三息,见天子启果然没反应,刘荣便自顾自将身子稍一转,对跪坐于御榻旁的司马谈再一拱手。 “敢请太史令直言:彗星出东北,衡山落雨雹,以及荧惑、岁星逆行——这所有的异常天象,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 随着刘荣一语出口,御榻上的天子启才刚缓和下去的鼻息,只瞬间再度粗重了起来。 就算隔着足足二十步的距离,刘荣也依旧清晰地听到:在自己说出‘彗’字的刹那,天子启便猛地吸了一口气。 天子尚且如此反应,御榻旁的司马谈自是更甚——在听到刘荣这一问的瞬间,便将讳莫如深的目光,直勾勾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父子、君臣三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维持着‘三角看’的姿态,却愣是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又呼出一口粗气,再微微点下头,才让司马谈斟酌着用词,小心解答起了刘荣的疑惑。 “回公子。” “以现传于世的《周易》解之:彗星主灾异——凡彗星出,则必有杀伐、洪涝、疫疾等灾祸现世。” “至于东北方向,在八卦中属:艮,寓意国运停滞,新老交替……” 饶是斟酌着用词,甚至是再三措辞,司马谈最后说出的天象之解,也还是那么唬人。 便见司马谈一语道出口,不忘小心再瞥一眼天子启,而后才再道:“衡山雨雹,当是有奸佞乱世,惹得天神震怒,方以天象示警。” “及荧惑、岁星逆行……” 说到最后,饶是司马谈自诩为‘史官’,又对天子启‘不会杀史官’有相当的自信,也终归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及荧惑、岁星逆行,便是说了,公子当也不大能明白。” “公子只须知晓:此于我汉家不利——且极为不利,便足矣……”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司马谈便已是汗流浃背,心底却是一阵阵悲凉。 ——司马谈,本身就是研究天象的专家,而且还是汉室官方最权威,纵观天下也数一数二的顶尖专家! 司马谈最清楚:最近这一连串异常天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会给汉家,带来怎样深远的影响…… 对于司马谈的天象解读,刘荣也很轻易的提炼出了要点。 彗星出东北,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会出现很大的灾害,从而导致汉家的国运停滞,更甚是嫡脉易支,乃至改朝换代! 衡山雨雹,乍一看,倒也能解读成‘刘濞老贼惹得上苍震怒,降下神罚’之类; 但偏偏这神罚落下的地方,是淮南系三王中,唯一一个忠于长安朝堂的衡山…… 而衡山国,又是刘濞的吴楚大军西进之路上,绕都绕不过去的必经之地…… “所以彗星出东北,寓意着我汉家即将发生战祸、瘟疫、洪涝,国运也会被某个‘新人’夺去;” “衡山雨雹,更是上苍对悖逆大势、螳臂当车,错忠长安的衡山王降下神罚,为吴楚贼兵西进肃清了道路。” “而荧惑、岁星逆行,更是上苍在明示父皇:今我汉家,纲常逆行,为天理所不容?” 随着刘荣愈发高亢,甚至愈发带上愤怒的语调,司马谈面上,只愈发挂上了惊骇之色。 ——连我都不敢说得这么直白! ——公子怎敢? 却见殿中央,刘荣怒目圆睁,傲然而立,直勾勾对上天子启那阴戾,深邃的双眸。 “所以呢?” “所以父皇,要就此向刘濞老贼俯首称臣,拱手让出江山社稷了吗?!” “要因为几颗跑错了路的星辰,以及一场意外降下的雨雹,就认为自己是错的了吗?!” 愈发高亢的呼号声,只引得司马谈愈发惊颤,也使得天子启压抑数日的怒火,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 “这是天意!” “朕纵是皇帝之身,也……” “——父皇才是天意!” 却不等天子启咆哮声落,刘荣那更加高昂的呼号声,将天子启惊怒交加的咆哮声硬生生压了下去! 便见刘荣昂首仰视向御阶上方,正怒目俯视自己的皇帝老爹。 “父皇,是天子。” “父皇,是代天牧民,受命于天的皇帝。” “——父皇,才是我汉家的天!” ··· “父皇的心意,才可以被称之为:天意!!” “父皇的诏命,才足以被称之为:天命!!!” 今天第一更。 骚瑞,晚了些 (本章完) 第097章 陛下口谕! 时间仿佛停滞。 画面似被定格。 定格在御阶上方,天子启带着对异常天象的惊疑、对恶劣处境的烦闷,以及对刘荣‘咆哮君前’的恼怒,居高临下的睥睨; 定格在御榻一侧,太史令司马谈低头跪坐,深埋下头,强自压抑着身形的震颤,咬紧牙槽,更恨不能抬手将耳朵紧紧捂住,再将双眼闭起。 自然,也定格在了御阶下、殿中央——皇长子刘荣孑然不惧,昂首挺胸,丝毫不惧的对上天子启汹涌的目光。 最终,这幅定格的画面,是随着刘荣缓缓移动的身形,方宣告破碎。 ——抬起脚,走上前,来到御阶前; ——昂起头,绷起脸,抬脚拾阶而上。 走到御案前,隔着御案与天子启直勾勾对视着,终,缓缓拱起手,沉沉跪倒在地。 “儿臣,恳请父皇试想。” “——太祖高皇帝,难道当真是因为斩了那条白蛇、斩了那‘白帝子’,才得以推翻暴秦,立我刘汉国祚的吗?” “嬴秦社稷,莫非是因为那头象征着社稷的鹿,被奸臣赵高强称为‘马’,才落得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下场吗?” ··· “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先于砀山落草为寇,后又身陷鸿门险宴,再自汉中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诛项籍。” “——这难道都是上苍在帮助太祖皇帝,又或是对三世子婴、霸王项籍降下了天罚,才让太祖皇帝侥幸得胜吗?” · “先太宗孝文皇帝,封王就藩于代国苦寒之地,纵是入继大统,亦为手握朝权的元勋老臣所掣肘,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陈平、周勃等操纵朝权的老臣,还有诸吕那些个贼子,难道都是被彗星砸死的吗?” “——太宗孝文皇帝的威仪,又莫不是那胡乱奔窜的星辰所赐?” 言辞恳恳,更面带沉痛的一番话,终是让天子启猩红的双眸中,闪过些许清明之色; 这转瞬即逝的良机,刘荣显然不会错过。 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天子启片刻,便猛然扶地起身! “我诸夏之民,何曾屈服于鬼神?!!” “——天被捅破了,尚有女娲氏举石去补!” “——太阳升出十个,亦有后羿挽弓,射下多出的九个!” “便是神鬼凭操纵江水之力,乃致大河泛滥,禹帝不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尽斩各路邪神恶鬼,还了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一条有容乃大的母亲河吗???” 说到这里,刘荣已是满面红光,脸颊因澎湃激情而涨红,眼眶,却也莫名带上了一层薄雾。 “父皇,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即为天子,又何独惧那鬼神之力,便将殷殷期盼着的万万子民,全然抛在脑后呢?” ··· “刘濞前脚举兵,天象后脚示警——这,为何就不能是天道震怒于刘濞贼子,而非得是父皇、是天子的过错呢?” “纵是天道降下神罚,父皇,亦乃民父母、乃天下王……” “——集天下万千黎庶殷殷期盼于己身,却反被不公天道降下神罚?” “难道父皇不更应挟人皇之威,去斥那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吗……” 待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刘荣也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就此僵在了原地。 就这么目光恳切,神情哀戚,定定的隔着御案看向天子启。 时间,再度停滞; 画面,再次定格。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阴晴变幻,深邃双眸诡波暗涌; 御榻一侧,司马谈跪地叩首,身形震颤,汗水湿了身前一大片筵席。 这一次,让定格的画面宣告破碎的,是刘荣那自眼眶滑落的泪滴。 啪嗒; 啪嗒。 明明只是泪滴,拍打在宣室殿那早已陈旧,却也依旧被擦洗的油光锃亮的漆木地板,却好似厚重的钟鸣声般,一下下撞击着天子启的心。 低下头,面前的御案之上,摆满各家诸侯、各路叛军的动向,以及朝堂有司、关东郡国地方的各种请求; 抬起眼,是长子哀痛不能自已的落着泪,纵是被自己含怒瞪了半天,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 侧过身——原本应该为自己解答天象,并将其录入史书的太史令,此刻却好似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般,心神俱颤的匍匐在地…… “朕,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终于; 在轻声呢喃出这句先帝的名言警句之后,天子启那猩红的双眸,终再度涌现出阵阵清明。 “朕,有罪。” “——朕最大的罪,便是太过顾忌宗亲情谊,纵容那逆贼刘濞至今;” “以致上苍震怒,更降下神罚以示警,使天下苍生黎庶,平白被卷入这场灾祸之中。。” “纵容刘濞老贼至斯——朕,实在是罪大恶极……” 随着这番话道出口,天子启,终于从那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焦虑状态中缓过神来。 顷刻间,便是一阵倦意汹涌而上,只让天子启感觉后脑一沉! 只片刻之后,点滴猩红自天子启舌尖流出,又被那紧紧闭合的唇齿逼退,再由一股强大的力量咽下。 感受着口齿间的咸腥,天子启却只稍一咧嘴——那抹标志性的虚伪笑容,也回到了天子启的脸上。 “公子,当真好胆色啊?” “嗯?” “——就公子方才说的那些话,随便挑出来一句,可都是腰斩弃市的罪过……” “公子非但说了,居然还当着朕这个天子的面说?” “呵……” “若是我汉家将帅,都有公子这般胆色~” “那刘濞、刘戊之流,当也不过土鸡瓦狗尔?” 听着天子启这句句诛心、字字珠玑的讥讽之语,刘荣暗下,只长松了一口气。 ——天子启,回来了。 那个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能与始皇帝相媲美的概念神,回来了。 连带着这令刘荣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父皇,说笑了。” “儿臣不过是年少无知,又关心则乱,才在天象这种讳谶之事上,乱说了几句胡话罢了。” 说着,刘荣便缓缓转过头,自然地擦去面上泪痕,望向终于将额头从地板上抬起,正小心翼翼擦拭着汗水的司马谈。 “想来太史令,也不会将我这个‘无知小儿’说的胡话,记录到父皇的起居录中吧?” 耳边传来刘荣那‘太史令’三个字,司马谈只下意识循声望去; 在看到刘荣那似笑非笑的面庞时,又及其古怪的用余光,看到天子启也朝着自己看来…… “自、自然……” 刹那间,才刚被擦干的额头,便再度冒起一层又一层冷汗; 司马谈却根本顾不上擦,只战战兢兢望向天子启,强笑道:“陛下今日召见的,是星官司马谈,而非史官司马谈……” 随着司马谈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君臣父子二人的目光,只不约而同的再度对到了一起。 片刻之后,又同时摇头失笑…… “说吧。” “到朕这宣室来,可是于平乱一事,有何大策要指教于朕?”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虚伪淡笑。 刘荣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嘲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老五想向父皇讨枚将军印,引兵出关平叛。” 不假思索的应答,只惹得天子启面色一正,身姿也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瞬间便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也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向天子启拱手告退,便在天子启的眼神示意下,如蒙大赦的朝殿门走去。 “老五要掌兵,公子不觉得不妥?” 闻言,刘荣却是坦然一摇头:“无甚不妥。” “诸侯举兵,朝野震荡,天下人心惶惶。” “此人心不安之际,有皇子领兵出征,一可提振军心士气,二可鼓舞朝野人心。” “非要说有何不妥~” “——也就是老五掌了兵,万一立下武勋,或会对儿生出些威胁?” 似是自问,又似是反问的一问道出口,刘荣便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儿的气量,还不至于这般狭隘。” “尤其此事,老五并没有直接请求父皇,而是借老四转告,更交由儿臣做主。” “有这份恭敬长兄的心,若儿臣还惮之如惮虎,那才是落了下乘。” ··· “更何况眼下,正值宗庙、社稷生死存亡之际,我汉家自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莫说儿臣此番,并不忌惮老五掌兵平叛,立得武勋——便是忌惮,如此关头,也必须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一切,都得等叛乱平定之后再说。” “毕竟若是不能平乱……” 后面的话,不用刘荣说透,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如果不能平乱,那就是要断社稷,亡国家! 社稷都没了,还去争个屁的太子储君…… 刘荣倒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却莫名让天子启心中,浮现出梁王刘武那刚毅的面容。 “是啊……”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一切,都等乱平之后再说……” 莫名有些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启定定的看了刘荣片刻; 待刘荣生出疑虑,又冷不丁道:“倒是不曾注意过你小子,可是越来越像朕了?” “——都有一个惹人头疼的母亲,也都有‘兄弟阋墙’的觉悟。” “又都是长子不说,还偏都是庶出?” 却见刘荣闻言,只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容,似是敬谢不敏道:“父皇这番话,可让儿臣有些胆颤了。” “——自有汉以来,被我汉家历代先皇说成‘类己’的,额……” “太祖高皇帝,是赵隐王刘如意;” “孝惠皇帝,是废少帝刘恭;” “先帝,则是梁怀王刘揖……” 面不改色的说着,刘荣终狡黠一笑,语带玩味道:“父皇,还是别觉得儿臣‘类己’了。” “儿臣可不想哪一日,步了这些个‘宗亲长辈’的后尘……” 一番半带认真,半带玩笑的话,非但没有引来天子启的怒火,反而惹得这位帝王一阵畅笑不止。 笑够了,舒坦了,郁结于胸膛内数日的闷气,也都随着这一阵畅笑而吐出; 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恶趣味,又毫无征兆的问出一句:“我儿刘非,年不过十五,尚敢请缨求印,引兵出征。” “公子作为皇长子,难道连弟弟都不如吗?” 本就是一句调侃,亦或是吓唬刘荣一下的说辞,却惹得刘荣一脸正色的抿起唇,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 而后,才在天子启审视的目光下,满脸郑重的点下头。 “必要时,儿也可以奔赴前线。” “——比起老五,儿臣这个皇长子,无疑更能提振前线的军心士气。” “但儿臣一不熟于兵法,二不比老五勇武,便是去了关东,也只能单做提振军心之用。” “所以,此事不用急于一时——待必要时,儿再轻装简行,赶往前线即可。”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得到刘荣如此郑重其事,甚至颇有一番道理的答复,天子启只心下一奇。 心中想的是就此止住这个话题,嘴里却本能的追问出一句:“想去哪儿?” 便见刘荣又是一番思虑,方笃定一点头:“睢阳!” “待睢阳岌岌可危,叛军也即将力竭,胜负两可之间,就差一个契机便要定下胜负的时候,儿臣带着父皇的天子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睢阳城头——如此最佳!” 闻言,天子启只深吸一口气,目光直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就好似要看透刘荣灵魂的锐利目光,能从那双清澈双眸中看到的,却是无尽的坦然,以及恰到好处的精明…… “朕,知道了。” “且退下吧。” 模棱两可的态度,倒也并没有引起刘荣的疑惑,只规规矩矩起身行礼,拱手告退。 待刘荣走到殿门处时,天子启又莫名出声,将刘荣呵止。 “倒也还有一件事~” “交给公子去做,似乎,正合适……” · · · 宣室殿外,上百级长阶下的广场之上,已经汇集了上百道身影。 这些身影或高或矮、或高或瘦——或羽扇锦纶,或身着甲胄。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无不是锦衣华服的彻侯,亦或是腰挂官印的重臣。 从一大早宫门开启,这些人便等在了宣室殿,却始终得不到召见,自是无人不带着焦急之色。 交头接耳着,左顾右盼着; 只每隔三五息,无人不将焦急不安的目光,撒向长阶上的宣室殿。 故而,当宦者令春陀的声音,出现在那长阶顶部时,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迎上前! 但当皇长子刘荣也随之出现——甚至还被春陀特意让到了身前时,这些朝臣功侯,便都僵在了原地。 迎上去? 迎谁? 皇长子? 且不说犯不犯忌讳,主要这储位未决,这么早和皇长子搭上关系,万一日后…… 可若是不迎,万一是陛下有了旨意…… “父皇口谕。” 好在刘荣,并没有让这些个达官显贵,在长阶下纠结太久。 约莫走到从下往上第五级宫阶的位置,便居高临下的望向众人。 待交谈声逐渐平息,刘荣才带着那平淡如水,此刻却让人无比心安的温和笑意,稍昂起头。 “着: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中尉绛侯周亚夫; 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 将军栾布,骁骑都尉李广,长乐宫卫尉程不识等——于演武堂候驾!” 此言一出,上百道人影齐刷刷抬起头,本写满忧虑的双眸,顿时闪烁起了精光! 演武堂! 受召者又无不是有军方背景——甚至直接就是代表军方的将军们! 正当众人群情雀跃之际,刘荣却又再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走去。 ——少府令岑迈,即刻入殿面圣! 在如今汉室,没有人会不知道少府是什么; 也同样不会有人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接见——尤其是率先、单独接见少府,究竟意味着什么…… “呼~” “陛下,总算是拿定主意了啊……” “可是天象示警一事,又该如何是好?” 对于这些交谈声,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只礼貌的向宦者令春陀道过别,便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百十步,一方乒乓球大小的玉制将印,从刘荣怀中‘跳’到了刘荣手里; 就这么一路跳啊~跳——或者说是被刘荣反复扔到半空,再随手接住。 只面庞之上,却是一阵说不清的轻快。 “父皇反应过来了,朝堂的战争机器,便要开始运转了。” “——策略有百官,打仗有众将,后勤辎重有少府,兵源又有整个关中。” “再加上先前的布局,还有老丞相镇压朝野……” ··· “呼~” “——该去见见这个‘勇猛无双’的五弟喽~” “也不知道这个肌肉人,较先前又长高了多少……” “别是长的比我还高了吧?” “那多尴尬……” 第二更~ 呼~ 这一段剧情真的是…… 怎么说呢,就是舍不得写出有瑕疵的东西,就想反复反复完善,尽可能拿出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最好的东西出来。 希望大家能喜欢吧。 今晚半夜无更,明天第一更会早一些,第二更也相应的早点写完早点发。 晚安各位 (本章完) 第098章 十日?! 确实很尴尬。 当刘荣迈动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凤凰殿时,看着五弟刘非宛如鹤立鸡群般,站在刘德、刘淤、刘余三个哥哥身旁,确实很尴尬。 尤其是在刘荣走上前,尽管已经尽量挺直了腰杆,却也还是比这个五弟矮了小半个头,更是让气氛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唔……” “才几个月的功夫,老五可是又雄武了些?” 稍有些尴尬的强笑着一声夸赞,又多看了五弟刘非那足近八尺高,更生的虎背熊腰的身姿,刘荣终还是笑着招呼弟弟们坐下身来。 只刚落座,刘非便不安的撇了眼老四刘余,才半带忐忑,半带期许的望向刘荣。 见五弟这般作态,分明想要开口问,却被老四刘余再三用眼神制止,刘荣只笑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枚将军印。 再抬起头,面带调侃的对五弟刘非一笑,旋即便轻轻将那将军印掷出。 刘荣随手一扔,刘非却是如临大敌般从座位上弹起,稳稳接下那将军印,又如获珍宝的捧在了手心。 “嘿,嘿嘿,谢大哥!” “嘿嘿嘿……” 看着五弟就像是个如愿得到玩具的孩童般,捧着那将军印眉开眼笑的把玩起来,还时不时往腰间比划着,刘荣自又是一阵莞尔。 含笑起身上前,稍一用力,将那玉印从刘非手里‘抢’过来,便在刘非焦急的目光注视下,弯腰俯身,将玉印系在了刘非腰间。 直起身,上下打量一番,才颇有些满意的点点头,又在这个肌肉男弟弟的肩侧轻轻拍了拍。 “好丈夫!” “不愧为我刘氏儿郎!” 铿锵有力的一声赞叹,却惹得刘非满不在乎的笑着一摆手,目光直勾勾锁定在腰间挂着的将军印上,嘴上也不忘瓮声瓮气道:“什么丈夫不丈夫、刘氏不刘氏的;” “能挂印为将,带兵打仗就行!” 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刘非便不顾哥哥们在场,便稍扬着手臂,在小院内左右踱起步,似是想看看腰间挂着的将印,能为自己增添多少风采。 而在刘荣身旁,本含笑注视着这一切的老四刘余,听闻自家弟弟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是面色不由稍一沉! 便是刘荣,也被五弟这隐隐有些犯忌讳的话,震的稍愣了愣。 片刻后,又满不在乎的微笑点下头,旋即回过身,轻轻拍着四弟的后背,虚推着刘余坐回位置; 嘴上也不忘说道:“毕竟年纪还小,又是武人,历来都是直率的性子。” “无妨的。” 有了刘荣这句话,刘余面上忧虑之色才散去大半,也不忘在坐下身之后,恶狠狠瞪了蠢弟弟一眼。 ——说的什么话! 一点脑子都没有!!! 刘荣却是没太在意,甚至反而因为五弟刘非这般作态,面上笑容愈发直达眼底。 对于皇宫里的人,尤其是刘荣在内的诸皇子,以及各殿的姬嫔而言,纯善,永远都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虽然这样的性格,于深宫经久不绝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严重矛盾,但也依旧不影响刘荣,将其视为相当珍贵的东西。 比如母亲栗姬,若是论智商情商,怕是都比不上乡野之间的村夫愚妇! 又或是三弟刘淤,随便生在某个小地主家中,便大概率是要被兄弟手足们耍得团团转。 但刘荣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在宫里呆久了,见惯了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见惯了心机深沉、狡诈阴险之人,实在是很容易感到精神疲惫。 尤其是打自出生的那一日起,就已经身处‘争储夺嫡’这一赛场的皇长子刘荣,就更是如此。 时间长了,刘荣难免对这些阴暗的东西心生抗拒,对于母亲、弟弟这样‘纯善’的性格,自也就愈发宽容了起来。 “想来~” “父皇当年喜欢上母亲,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 如是想着,刘荣便又是摇头一笑,任由五弟刘非来回走着嘚瑟,语带轻松的和四弟刘余交谈起来。 “父皇召诸位将军至演武堂,又先单独召见了少府。” “想来近几日,率军平叛的人选便会定下来,至多不过十日之后,朝堂平叛大军便要开拔。” “——老五这边,你程氏可有准备?” “兵丁、军费之类,可有为难的地方?” 听刘荣说起正事,刘余也终于止住了投向五弟的眼刀,面色也随之稍一正。 “老五领了兵,我兄弟三人的母族程氏,自然是要给老五配齐亲卫,以及一应军械、资费。” “先前,此事尚无定论,弟不敢先行准备;” “如今得了父皇允诺,又赐下将印,弟便也当出趟宫,同母舅商筹了。” 便见刘荣闻言,只面色如常的缓缓一点头。 片刻之后,又言辞温和,语调却不容置疑到:“要出宫的时候,把老二也一起带上。” 说着,刘荣稍侧回过头,望向站在斜后方的二弟刘德:“去寻母舅,让我栗氏也出一份力。” “兵丁务必要满百人,且尽可能配齐兵刃。” “对了——还有舅父那匹枣红马,也给牵回来。” 淡然一语,自是引得刘德淡淡一点头,却吓得刘余赶忙从座位上弹起身! “大、大哥……” 不等刘余开口推辞,刘荣便笑着一抬手,将刘余的话摁回肚中的同时,也算是解了刘余焦急万分的想要开口,却是越急越说不出话的处境。 便见刘荣含笑转过头,朝不远处,面上隐约带着渴望,却也不时向刘余投去迟疑眼光的五弟刘非。 “老五,做了件我众兄弟都该做,却都不敢做、也没能力做的事。” “——甚至是仅凭一己之力,便为我刘氏皇族,挣下了好大一份体面。” “单就是有这份心,便足矣让天下人——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敬佩!” “更何况老五这幅身子骨……” “嘿,当也不会仅仅只是去关东晃悠一圈?” 说着,刘荣再度侧头望向刘余,含笑一点头:“老四是兄长,我,也是兄长。” “老五唤老四哥哥,也同样唤我哥哥。” “——不必多言。” “安心收下我这份心意,再让老五回头,给我多带回几颗贼军首级便是。” 说到最后,刘荣再度撇了眼虎背熊腰,身高足近七尺六寸(1米75)的五弟刘非。 才刚十四岁出头的年纪,便长的七尺六寸高,体重更是直奔四百斤(100千克)! 要知道哪怕是年近十七的刘荣,身高也才不过七尺三寸(1米67),体重更不过二百四十来斤(60千克)。 在这个时代,男子身高能达到七尺(1米61)以上,其实就已经是过了平均身高,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到了八尺(1米84),更是足以被称一声:伟岸丈夫! 只能说:皇五子刘非,那就是错生在皇家的武将胚子——而且还是冲锋陷阵,能开无双的那种! 作为皇长子,刘荣对自己有这么一个‘胸大无脑’的弟弟,自是感到莫名的安心,也对刘非这纯善的性格感到亲近。 同时,作为兄长,刘荣也希望能尽量保证此番,刘非出征平叛过程中的人身安全。 ——皇子领兵平叛,确实能极大的提振朝堂平叛大军的士气,并狠狠给老刘家挣一把颜面; 但相应的:万一刘非有个闪失,那无论是对朝堂大军的军心士气,还是刘氏皇族的颜面,都将会是极大的打击…… “嗯~” “这样,老五这几日,就先把程、栗两家凑出的兵卒操演一番。” “我去趟少府,看能不能给老五摸点好东西回来。” 由于瓷器的缘故,少府令岑迈和刘荣之间,已经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 ——主要是利益同盟。 岑迈很希望刘荣能再变几次‘戏法’,给少府再多开几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而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多的不敢说:在有天子启许可——至少是默认的前提下,从少府摸几件甲具之类,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对于大哥刘荣的好意,刘余、刘非兄弟二人,都是盛情难却。 刘余是担心自己是否还有哪一方面没有考虑到,担心自己不该替弟弟接受这份好意。 刘非则简单许多——想接受,又怕被自家兄长训斥。 最终,刘荣再三坚持,还是让兄弟二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手足之情。 刘荣也时隔将近一年,再次踏上了前往少府作室的路。 · · · 刘荣那边,正在少府官员的胆战心惊下,为五弟刘非量身挑选着合适的甲具。 而在宣室殿,天子启送走了本该为此——本该为刘荣头疼的少府令岑迈之后,便随之出现在了侧殿的演武堂。 ——这处演武堂,自孝惠皇帝年间布置完成之后,便基本没怎么被动用过。 孝惠皇帝自不用说:便是来了演武堂,也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兵棋推演; 先帝则是在那次,试图和匈奴人决战,最终却被济北王刘兴居背刺,破坏了全部谋划之后,开始全神贯注的苟发育,再也没动过对内、外动兵的念头。 但天子启来的很多。 这演武堂,天子启自前年即了皇位之后,几乎每隔几日,便会来上这么一遭。 究其原因,自是天子启清楚的知道:长安朝堂中央,同关东宗亲诸侯割据势力之间,必有一战! 且由于吴王刘濞的存在,这一战,绝不会太过遥远。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吴王刘濞举兵反叛之后,可能采取的策略、选择的行军路线——每一种可能,都被天子启在脑中推演过无数次。 这也就导致此刻,天子启才刚出现在演武堂,都不等将军们提出自己的看法,天子启便拿着一根长棍,径直点在了梁国都城:睢阳。 “睢阳城,将会是这一战的关键!” “无论刘濞作何抉择、从哪条路走,最终目标,都必定是睢阳!” “——睢阳城破,则吴楚叛军可继续西进,兵临函谷,以至于关中人心大乱,宗庙、社稷震荡!” “睢阳不失,则刘濞寸步难进,时日一久,本就各怀心思的各路诸侯,便必定会军心大乱,乃至不攻自破!” 极其自信的给出自己对这场叛乱的意见,天子启便昂着头,在围聚沙盘——摆在地上的沙盘周围的将军身上扫视一周。 见将军们都一言不发,既没有出言反驳自己,也没有点头附和自己,天子启这才隐约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过于诡异了…… “怎么?” “可是关东,又送来了战报?” 话刚说出口,天子启便率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若是关东送来战报,便必定会是八百里加急,从消息发出的起点开始,一路换人换马,片刻不停地送到终点。 而这终点,又必定是未央宫宣室殿。 如果真的是战报,那天子启必定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至少是最先接到信息的人之一。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天子启的众将军,听闻天子启这一闻,心下却是更加纠结了起来。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还是由在场众人中,资历最高的曲周侯郦寄站出身来,面色稍有些古怪的对天子启一拱手。 “额……” “陛下即问,臣,不敢不言。” ··· “——陛下说,此战的关键,是睢阳城的得失。” “就好似刚一开战,便会是刘濞老贼,与梁王决战于睢阳。” “但实际上,刘濞想要兵临睢阳,却也并非这么容易的事……” 斟酌着用词,委婉提醒过天子启,郦寄便上前两步,站在代表楚都:彭城的小方块上。 而后又抬起头,朝十几步开外的睢阳‘城’指了指。 “陛下且看。” “如今,吴楚贼兵汇集于彭城,不日便将开拔。” “而从彭城出发,先北上绕过淮南,再向西朝着睢阳进发——单是路途,便不下千里之遥。” “千里,哪怕是急行军,也至少需要十五日;” “更何况这千里,吴楚贼军,总不至于畅通无阻,连一点抵抗都不会遇到?” 说到此处,郦寄不忘稍抬起头,朝其余众将扫视一周; 见没人有反对意见,大都是点头表示认可,才笃定道:“依臣之见,吴王刘濞的吴楚贼军,自彭城出发北上之后,或许会去和齐系汇合。” “待吴楚联军,变成吴楚齐三国——更或是多国联军之后,刘濞才会西进。” “路上,应该还会遭到各地方郡县,尤其是淮阳郡的阻拦。” “若不能和淮南系汇兵一处,那吴楚叛军兵临睢阳城下,至少也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 “——甚至花费三个月乃至半年,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言罢,郦寄再看向众将,似是在询问同僚们的意见。 便见众将无不低着头,在地上的山川、河流上审视着,多数人还是点头,对郦寄的推断表示认可。 唯独中尉周亚夫,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并不很赞同郦寄的意见,却也没有直接开口否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老迈声线,自殿门外传入堂内。 “不会那么久!”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丞相申屠嘉,此刻已是身着甲胄,颌下花白的髯须,更是被胄下系带顶的向前翘起。 在众将注视下大步上前,申屠嘉只低头在沙盘上扫了一眼,便当即拱手,朝天子启单膝跪倒在地。 “关东地方郡县,绝对撑不了那么久!” “别说是撑——甚至都未必会有人,当真敢出兵阻拦刘濞西进的脚步!” “若是能紧闭城门,只是让叛军自城外绕过,便已然是难能可贵;” “更大的可能,是地方郡县也被叛军的兵势所裹挟,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叛军。” “所以,刘濞引军西进,自齐地到梁都睢阳——这一路,必定是畅通无阻!”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就有些不好看的面容,只顿时再添了一分不自然。 假装没看到申屠嘉身上的甲、胄,沉声问道:“那在丞相看来,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混浊的双眸,也深深凝望向天子启目光深处。 “陛下,可以这么认为;” “刘濞的叛军,从彭城一直到兵临睢阳城下——这一路上,都不会遇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阻碍。” “地方郡县要么是闭城不出,放刘濞绕过;要么是开城相迎,加入叛军的行列。” “所以,刘濞的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仅仅取决于叛军能走多快。” ··· “日行五十里,这一千里的距离,便是二十日;” “日行七十里,更是不过十五日而已。” “若是刘濞直接放弃北上接应齐系,而是自彭城一路西进,直接自淮南横穿而过,直扑睢阳……” 说到最后,申屠嘉又深吸一口气,丢出一个令在场众人——包括天子启,都瞠目结舌的数字。 “臣认为,按照最糟糕的情况来计算:刘濞的叛军,很可能在十日之内,便兵临睢阳城下!” “而今日,已经是刘濞率军抵达彭城,与楚王刘戊汇合之后的第八日了……” 有点卡文,就磨叽了一个下午,才写好第一更…… 大家多担待,实在是婚期将至,要头疼的事儿太多,动不动就分神,写起文来就不顺畅,我又不愿意随便糊弄…… 第二更可能会在十二点之后了,但肯定会有。 再次恳求大家多担待 第099章 少府自己选 十日! 饶是这两个字,是从开国元勋仅存的硕果、当朝丞相申屠嘉口中道出,在场众将面上,也无不立时涌上瞠目结舌的惊诧表情。 十日?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长安发去吴地的削藩诏书,都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送到了吴王刘濞的手中! 虽然这其中,有那支使节队伍自知凶多吉少,故而一路磨蹭的缘故,但即便是按正常速度,长安发往吴地的诏书、政令,也需要起码十五到二十天才能送达。 ——就连吴楚举兵反叛的消息,不也是花了足足七天的时间,才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 感受到在场众将——甚至包括天子启那‘丞相是在危言耸听吧?’的古怪目光,申屠嘉却是再深吸一口气,沉着脸走上前。 站在睢阳-彭城之间,两手分别朝象征两座城池的小方块一指,申屠嘉便抬头望向先前发言,推断‘最快也要一个月,慢一点甚至可能要三个月乃至半年’的郦寄。 “曲周侯知道从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是多远的距离吗?” 便见郦寄当即低下头,大致目测一番,便开口道:“若不顾山川之阻、道路之曲,当有六百……” “——四百三十里!” “——彭城到睢阳的直线距离,只有四百三十里!” 不等郦寄话音落下,便见申屠嘉满脸凝重的低下头,将脚步往远离睢阳的方向挪出一步。 “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中间只隔着一个淮阳郡。” “西出彭城,过了淮阳地界,便是踏入了梁国境内!” “即便道路再如何曲折,彭城到睢阳,也至多不过五百多里而已……” 听闻此言,郦寄先是一愣,旋即颇有些讶异的张大了嘴巴。 “怎会如此之近?” “太祖高皇帝之时,我曾率兵从梁国去过楚地,根本没有这么近才是?” 却见申屠嘉满脸严肃的一点头:“没错。” “太祖高皇帝之时,确实没有这么近。” “——但那是因为秦末战火,让官府根本顾不上修缮、维护直道,才因道路曲折而路途遥远。” “而现如今,关东的秦直道,早已经修缮、维护到了秦王政年间,那完好如初的程度。” “从梁都睢阳到楚都彭城,更是连转向都不怎么需要——只沿着直道一路走下去便可。” 言罢,申屠嘉又再度低头观察片刻,终还是将手,指向扎堆挤着七个小方块的‘齐地’。 “齐系七王,只要齐王刘将闾举兵,便不再需要吴楚北上接应——愿意反的,跟着齐王西进便可;不愿意反的,也断不敢发兵阻拦。” 再转过头,指了指淮南:“淮南系三王,一反、一疑。” “唯一的忠臣,在即将秋收的时候遭受了雨雹之灾。” “——此时的衡山国,当已经闹起了饥荒,连带着其余两国,也必定会受到波及。” “就算淮南系三王都不反叛,也绝对无力阻挡刘濞——甚至可能连城池都守不住。” 说到最后,申屠嘉终是再向天子启一拜,将天子启手中的长棍借了过来; 而后,便从彭城、齐地、赵地,以及淮南为起点,分别画了四条线; 而这四条线的终点,无一例外,均为梁都:睢阳…… “这,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吴楚联军发彭城,齐系聚临淄,赵军起邯郸,淮南系兴兵于六安。” “四路叛军都不彼此接引、汇合,而是各自朝着睢阳进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十日之内,睢阳城下,便会有不下三十万——乃至四十万叛军汇聚!” “而梁国,兵马拢共不过十数万,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分散于睢阳以东的几条防线。” “睢阳城内的守军,极可能不满十万……” 听到最后,原本还交头接耳,想要发表见解的众将官,已经是默不作声。 便是对申屠嘉反驳自己颇有些不服气的曲周侯郦寄,在听申屠嘉说到‘秦直道已经完好如初’之后,也沉默的抿紧了嘴唇。 直到这时,众将——尤其是郦寄才终于反应过来:究竟是哪一点,被众人忽略了。 ——吴国都城广陵,确实远在南方沿海,距离睢阳相当遥远,而且路途坎坷; 但楚都彭城,却位于关东腹地,距离关东更靠近函谷关方向的睢阳,根本就没有多少距离! 如果没有秦直道,那还可以指望这五六百里的距离,以及沿途的郡县武装,能让刘濞花费个把月的时间; 但有了直道,又有当朝丞相信誓旦旦的一句‘关东地方郡县早就烂透了,根本无力阻止叛军’,郦寄也就无从反驳了。 申屠嘉说的没错。 除非齐系临阵倒戈,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从身后牵制吴楚联军; 否则,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极有可能在十日之内,便从彭城抵达梁都睢阳! 而淮南系,最糟糕的情况是三王皆反;最乐观的状况,也顶多是忙着应对雨雹引发的饥荒,根本顾不上掺和这场叛乱。 再加上铁定会有过半举兵的齐系,以及早就开始联络匈奴人的赵王…… “如此说来,此战的关键……” “便仍旧是睢阳?” 此刻,天子启的心情很复杂。 先是信誓旦旦的表示:睢阳的得失,便决定着这一战的成败! 待众将一致反驳,又再由申屠嘉否决众将,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决战,将于睢阳展开! 而且决战到来的那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 只是对于申屠嘉认可自己的推断,天子启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申屠嘉得出的结论,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而天子启的推断…… “罢了罢了……” “——反正朕又不是将帅。” “这些兵事,自有将军们去操心……” 勉强安慰自己一番,又再次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申屠嘉身上的甲胄移开。 沉思片刻,天子启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众将中,极为显眼的那道身影之上。 ——如今汉家,正在经历开国元勋凋零,新生代又没成长起来的青黄不接之际。 便说在场这些人:曲周侯郦寄,虽是‘二世曲周侯’,但与其父郦商一样,同为开国元勋。 在太祖刘邦打天下那些年,郦商、郦寄父子,都是一起上战场的。 五十多年前,郦寄就已经能跟父亲郦商一起上战场,甚至能跻身于‘开国元勋’的行列,如今自是已经年过七十; 丞相申屠嘉也差不多:别看此刻身着甲胄,却也早已经挥舞不动刀剑、拉不开弓弩。 李广、程不识两个新生代倒是年轻——都是二十多,将近三十的年纪; 但年轻,自然就意味着资历不深,经验不足。 遍观在场众将,有真材实料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 正值壮年的,又都是卫尉直不疑、御史大夫陶青——要么是凭忠心得掌兵权,要么直接就是功侯二代,蒙了父荫。 唯独那道身影; 年轻,稳重,虽也同样是功侯二代,却是在场众人中,军事素养最过硬、军方背景最坚挺,同时又资历极深的一个…… “先帝弥留之际,曾告诉朕:国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 漫长的沉默中,天子启悠悠道出一语,将众将的目光,尽数引到了那道稍显孤寂的身影之上。 便见天子启含笑上前两步,再道:“此番,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应当是要以绛侯,来作为平叛主将了。” “对于平叛之事,绛侯,难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听闻此言,在场众将无不再度看向周亚夫,目光中颇带着些嫉恨。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作为将军——尤其还是汉家最顶尖的一批高级将官,谁又肯放过这等立功良机? 倒是周亚夫自己,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只沉着脸,默默盯着地上的沙盘,愣是连天子启的询问,都没有急于给出答复。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子启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笑了,周亚夫才缓缓抬起头。 看了眼老丞相申屠嘉,又撇了眼郦寄; 终,才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梁王,至少能抵御叛军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睢阳会堪危,但叛军也同样会精疲力竭,处于崩溃的边缘。” “届时,若臣手中有十万兵马,且驻扎于距离梁国百里以内的位置,便可一举击溃睢阳城下的叛军。” ··· “如果陛下要以臣为将,便需要许臣便宜行事的特权。” “三个月内,臣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做事,三个月后,陛下必定会收到叛军溃散的消息。” “——在这期间,无论臣做了什么,陛下都不可以横加干预。” “至于齐地、赵地、淮南地,便需要陛下另做筹谋了。” 闻言,天子启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望向申屠嘉。 待申屠嘉思虑片刻,再朝自己沉沉点下头,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凝望向面前,浑身散发着淡定、从容的周亚夫。 “诏令!” “拜中尉绛侯周亚夫,为太尉!” “节制天下兵马,主平乱事!” “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再扭过头,望向申屠嘉:“丞相府即刻布榜,广发关中民男适龄、始傅,且曾为卒者,又民夫倍之!” “再拜:太子詹事窦婴为大将军,率兵二十万,驻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并为睢阳之后应!” “将军栾布、曲周侯郦寄,皇五子刘非,奉诏巡边,兵围邯郸!” 至此,天子启针对吴楚之乱的应对措施,便已经有了大致雏形。 ——以窦婴为外戚大将军,驻守江山社稷的命脉:荥阳敖仓! 顺带在睢阳以西百里的位置,作为梁王刘武身后的后应,以及汉家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栾布、郦寄两个老将,外加皇子刘非,去将赵王刘遂堵在王都邯郸,稳住北方。 至于吴楚联军、齐系诸王,以及立场存疑的淮南系,则都与睢阳城合在一起,尽数交给太尉周亚夫…… “中尉绛侯臣周亚夫,谨奉诏!”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谨奉诏!” “曲周侯臣郦寄/臣栾布,谨奉诏!” “臣等,谨奉诏!!!” 虽然在场众人中,得到任命的只有周亚夫、郦寄、栾布三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余众将,便都错失了出征平叛的机会。 ——李广、程不识两个晚辈,以及韩颓当这个‘降将’,大概率是要跟在太尉周亚夫身边; 御史大夫陶青、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虽是要由于职责特殊性留守长安,却也得在长安一带组织起兵马,预防那最不能发生的万一。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场合,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内史:晁错…… 一手推动《削藩策》,从而引发这场叛乱,且要以内史的身份,统筹关中大小事务的当朝内史——晁错…… · · · “少府别这么小气嘛~” “不就是几件札甲?” “再怎么珍贵,也不过卖出三五件瓷器,便都能赚回来的嘛……” 未央宫,少府作室。 从宣室走出,回到同样位于未央宫内的少府作室,岑迈自然没花多少时间。 ——原本倒也不用这么急着回来。 如果不是少府的官佐,来提醒自己‘公子荣来抢甲胄’的话…… “这哪是几件札甲?!” “——这是臣的好几条命啊!!!” “便这么被公子拿了去,就臣这条小命,反复死三五回都未必够!” 满是惊骇的说着,岑迈的手更是紧了紧,费力的将一件札甲死死抱在怀里,目光更不断催促众官佐:千万不要松手! 岑迈很清楚:刘荣这不是来拿札甲,而是来拿岑迈,乃至整个少府上下,成千上万少府官吏的性命…… “哎呀~” “我又不是自己要用?” “——是老五要领兵出征~” “少府总不能让父皇的子嗣,就那么身着单袍去关外,同刘濞的叛军厮杀吧?” 信誓旦旦的一语,却只让岑迈迟疑了那么一瞬,便又坚定的猛摇头。 “不行!” “臣不知道,不清楚,没收到诏令!” “公子要甲胄,自去寻陛下讨,臣这里压根儿就没有甲具!!!”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少府没甲具’,岑迈又如临大敌的紧盯着刘荣,小心翼翼的侧过身去,将怀里抱着的那具札甲交给了身后的官佐。 腾出手来,这才慢慢走上前,一把抓在刘荣那揪着甲带不放的手。 “公子别逼臣!” “真逼急了,臣可就要咬人了!!” 说着,岑迈不忘张开血盆大口,做出一副真要下嘴咬的架势。 真不怪岑迈小气; 在这个时代,别说是一整件甲胄,便是甲具上的一片甲片——两指宽、三指长的一片甲片,身份信息都要比寻常百姓还更完整! 弄丢了? 还是在少府丢的? 嘿! ——你就活吧! 谁能活的过你啊??? 见岑迈这幅作态,刘荣自也知道就这么硬要,根本要不走岑迈的小命…… 啊不,根本就要不走这几件札甲; 于是,刘荣便做出了一个让少府上下,都本能眼冒金光的动作。 ——把手塞入怀中,然后缓缓掏出一迭写有图案、文字的绢布。 很显然:刘荣的这个动作,无疑是比那句‘老五要出征’,更能打动少府令岑迈。 却也只是踮起脚尖,远远看了一眼,便再度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公子不要再想了。” “这札甲上的每一片甲片,都比父母双亲更值得我珍视!” “若是为了皇五子,公子大可去求陛下啊?” “又何必为难臣这个可怜人?” 好嘛; 为汉少府,位列九卿,手底下万千官佐、几十万官奴力役,手里的算酬以‘千万’为单位的岑迈,居然还成了可怜人…… 看岑迈都快急哭了,刘荣也终是放过了这个自诩为‘可怜人’的汉少府。 只不无不可的点点头,嘀咕一句‘要不是父皇忙着国事,我才不来这破地方呢’,便将手中绢布递上前去。 “马鞍,马镫,马蹄铁。” “生铁浇筑,三千套,五天之内要。” 本还打算看看绢布上的内容,闻刘荣开口就又是生铁,又是三千套、五天之内要,岑迈只赶忙将绢布递回去,再一阵猛摇头。 “公子今日,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这分明也是军械?!!” 却见刘荣闻言,只将面上笑意陡然一敛; 深深凝望向岑迈目光深处,只惹得岑迈心中警铃大震! 正要有所动作,却终究还是没赶上阻止刘荣,又飞扑到了一件札甲之上…… “公子……” “——马鞍,马镫,马蹄铁!” “——生铁浇筑,三千套。” “——五日之后要。” 却见刘荣死死趴在那件札甲之上,摆明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望向岑迈的目光中,更尽是无赖之色。 “少府自己选。” “要么答应,要么让我带两件札甲回去。” 听到这里,岑迈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刘荣来少府,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札甲…… “公子有事,何不妨直言?” ··· “闹出这么大动静,吓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作甚……” 如是道出一语,岑迈也终似是认命般,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又不情不愿的再度接过那一迭绢布。 “马镫?” “马鞍…” “马蹄铁……” 呼~ 赶上了,十二点前搞完了。 晚安晚安 第100章 即刻拿下! 一场闹剧,终还是随着刘荣‘图穷匕见’而宣告结束。 不多时,岑迈便带着刘荣回到了自己的班房,随意招呼刘荣坐下身,便拿着那一摞图纸研究了起来。 到底是少府卿——即便并不属于‘匠人’,岑迈也还是很轻松的看出了手中,这一摞图纸上的内容。 “马镫……” “双边马镫?” “内帑倒是有几万件单边马镫,两两配作对,便也不用现做……” ··· “马鞍……” “——这么高?” “既是放在马背上充当坐垫,当也用不到生铁,只须皮革、布帛之类便可……” ··· “就是这马蹄铁……” “要钉在马蹄之下?” “耸人听闻……” 见岑迈这么快便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东西,刘荣也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目光躲闪的点了点头。 ——札甲,岑迈是一件都不可能给刘荣的。 原因很简单:如今汉室,基本只要是官方背景的单位,如郡县官府、官有作坊等,都继承了嬴秦的‘物勒工名’制度。 直白点说,便是做出来的器具,又或是文档、信件,无论过了谁的手,都要做详细记录。 便拿少府生产的札甲举例。 最开始,少府内帑的账本上会写道:因某某人申请,天子允准,丞相府认可,朝仪表决通过,于某年某月某日,内帑调拨多少数量、何等品质的皮革,审批人:少府令某某。 随后,这批皮革会被送到少府的军工作坊,由至少千石以上级别的主官本人签收,并分发给匠人们。 匠人们每制作出一枚甲片,也都要在甲片里侧留下信息:某年某月某日,少府某监某司,匠人某某,制作出了这枚皮质札甲甲片,编号为当日xx号; 而后,这批甲片又会被送到西织室,再由织室负责人:少府六丞之一签收——某年某月某日,西织室接收札甲甲片多少多少枚,编号依次为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 待这一枚枚甲片,在西织室的织工手中,被缝合组成一件完整的甲具之后,这具札甲,更会被建立起单独的档案。 档案内容大致为:某年某月某日,少府西织室xx号札甲,缝织者某某某,验收者某某某(西织室负责人); 该甲共有甲片多少多少枚,分别为:少府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而后,这件由少府制作的札甲,从走出西织室的那一天起,其所有动向,也都会被记录在这份独属于该札甲的档案之上。 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奉某某人(少府或天子)之令,将这件札甲从武库/内帑调走,用途是巴拉巴拉巴拉…… 甚至于每一枚甲片,也都能追溯到从制作完成,到废弃销毁的整个过程,或者说是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人生’。 这,便是汉室——尤其是汉少府自嬴秦完整继承下来的制度:物勒工名。 器物之上,要刻有制作者的名讳。 这就意味着每一件由少府生产的器具,无论是兵器还是农具,都和后世的人一样,会因为有‘身份证’、有‘户籍’,而被官府终生掌握动向。 至于甲胄、弩机等不允许私有的制式武器,别说是整件套装了; ——哪怕是一个小零件,在汉室的获取难度,都不比在史前时期手搓光刻机低多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荣要札甲? 想屁吃! 甲片,甚至是甲具上的一根缝合线都休想! 刘荣当然也知道这些。 但时间紧迫之下,为了心心念念,先前却因为没有合适的‘由头’,而始终无法着手准备的骑兵三件套,刘荣却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后世有人说:如果你向室友提议开扇窗户,那大概率会被拒绝; 但如果你提议把屋顶掀了,那你的室友就会主动跟伱说:掀屋顶太离谱了,咱凑合开个窗户得了…… “出此下策,并非是想要为难少府——实在是这些东西,过去并不方便拿出来;” “而眼下,又急于做出这些东西,以做平定叛乱之用。” 在岑迈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左顾右盼,不安的挪动着身子,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直接向岑迈摊牌。 “叛乱爆发之前,我让少府做这些军械,是很犯忌讳的。” “而眼下,父皇已经拜绛侯为太尉,至多七日之后,周太尉便要领兵出征。” “——就这七天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紧迫。” “无奈之下,才用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刘荣不再抢札甲,又拿出了一摞图纸,岑迈自也是早就从先前,那惊怒交加的激动情绪中冷静了下来。 最后仅存的一丝幽怨,也随着刘荣这番坦白,而彻底消散。 再看了看手中的三件套图纸,岑迈终是一脸严肃的抬头望向刘荣,将手中的图纸轻扬了扬。 “有几件事,要和公子先说清楚。” “其一:这些东西,哪怕是做出来,也不可能交到公子的手中。” “究竟交付给谁,得看陛下的旨意。” “——那是自然。” 岑迈话音刚落,刘荣便赶忙点下头,显然也对此早有预料。 便见岑迈紧锁的眉头稍一松,再道:“其二:正如公子所言,吴楚举兵谋乱,太尉不日便要率军开拔。” “——未来这几日,少府上下,都会极其忙碌。” “若非公子今日闹着一出,甚至就连我,此刻也本该忙的脚不沾地。” “所以,这些东西究竟值不值得做,要不要这么急着做、做这么多——公子说了不算,臣也做不了主。” “得先弄清楚这些东西的用途,再由专人评估之后,交由陛下定夺。” 岑迈句句有理,刘荣自也不无不可。 只是没想到:岑迈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到半个时辰之后,就把一切都搞定了! 单边马镫x2——双边马镫! 木制底座以皮革大致包裹——高桥马鞍! 唯独马蹄铁没办法现找,却也不影响岑迈再找来汉室最权威的骑兵专家:弓高侯韩颓当,来检验刘荣这几件新产品的性能。 “嗯?” “双边马镫?” 作为韩王信的后代,又是自出生起便在草原长大,早些年才降归汉室的‘半个匈奴人’,韩颓当几乎是在看到那匹老马的瞬间,便立刻注意到了异常。 “这有何用?” “马镫的作用,是供骑士借力上马——而且只有我汉家的骑兵会用。” “匈奴人从小就学习骑马的技巧,根本用不到马镫。” “可即便要马镫借力上马,也是单边就够用的啊?”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即可?” “何必……” 如是说着,韩颓当只不住的望向身侧,正满带着微笑,眼神示意自己‘试试再说’的皇长子刘荣。 见此,饶是对这双边马镫不抱期待,韩颓当终还是决定:给刘荣一个面子。 作为匈奴降将,尤其还是‘韩王信之子’这种具有极端特殊身份的降将,韩颓当在汉家朝堂内外的人缘,其实算不上太好。 也就是稍年长些的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的,念着当年和韩王信之间的情谊,才愿意带韩颓当这个‘故人之子’一起玩儿。 除此之外,韩颓当在朝野内外,别说是亲近的人,就连曾一同参加一场宴会的人,都找不出三五个来。 这对韩颓当而言,有好有坏。 好处在于:韩颓当人际关系简单,而且是过度简单,这让天子启很放心。 坏处也很明显:人,是群居动物。 无论是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圈子里不被接纳,都会本能的产生危机感。 比如韩颓当,眼下只有郦寄、栾布两个‘忘年交’,这俩家伙又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纪。 万一哪天,这俩老不正经的也瞪了腿,韩颓当咋办? 万一有个万一,被下狱治罪什么的,岂不是连个帮忙说情的人都没有? 所以这些年,韩颓当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能为家族的未来留下些什么。 ——至少留下一些人脉,以免二三十年之后,家族就因为某个不屑子孙的缘故,落得个宗祠尽毁、家破人亡的下场。 对于皇长子刘荣,韩颓当过去的态度很暧昧:即不刻意亲近,以免犯忌讳,也不太疏离,以免会后悔。 而今天,难得有机会和刘荣生出交集,韩颓当自也乐得卖刘荣一个面子。 “该怎么夸公子呢……” “唔……” “就说双边马镫,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万一骑士不甚落了马,有双边马镫在,也就不必绕到有马镫的那一侧再上马,而是可以从随意一侧……” 如是想着,韩颓当便走到那匹老马前,抬脚踩在马镫之上,便身形轻盈的翻身了上马。 坐上那搞搞耸起于马背的高桥鞍上,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韩颓当便带着略显生硬的笑容,转头望向身旁不远处的刘荣。 “这马鞍不错!” “坐着很稳!” “我熟于骑术,感觉不太出来;” “如果是个没怎么骑过马的人,应该会有很明显的感觉。” 如是道出一语,正要再道出方才,针对双边马鞍组织好的称赞之语,却见刘荣抬脚便朝自己走来; 韩颓当不由一奇,却见刘荣毫不在意的走到马侧,抓起韩颓当的脚掌,便要往马镫里踩…… “公子?!” 被刘荣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的大叫一声,韩颓当脚下却是丝毫不敢用力,生怕再踩到刘荣那细皮嫩肉的手。 只是刘荣却并没有理会马背上,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韩颓当,自顾自绕到另一侧,将韩颓当的另外一只脚,也塞半只脚掌进马镫里。 而后,才笑意盈盈的抬起头,开口一语,却吓的韩颓当又是一惊! “还请弓高侯战立起身。” ??? 韩颓当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草原上少有的技艺:骑士双脚踩在马背上,履马背如履平地; 但刘荣如此大费周折,应该不是想看自己杂耍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韩颓当心下更生不安,只下意识把脚往下一踩…… !!! 就是这一踩,让韩颓当发现了新大陆,终于体会了刘荣所要表达的意图——双脚踩着马镫,将屁股从马鞍上稍抬起了些! 短暂的呆愣之后…… “去!取弓来!!!” 一声令下,少府众官佐却是面面相觑,纷纷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撒向同样面带为难之色的少府令岑迈。 ——什么情况?! ——少府今天,这是捅了逆贼窝了?!! 又是皇长子,又是弓高侯——咋都是张口闭口要军械?????? 倒是韩颓当的亲卫,没有注意到一众少府官员的怪异面容,只小跑到了韩颓当的坐骑旁,拿起一把弓,便又跑了回来。 待韩颓当接了弓,又从箭簇中抽出一枚箭矢,众官佐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汉室,禁弩不禁弓,禁甲不禁兵…… 一手执弓,一手捏箭,韩颓当先是依照肌肉记忆,于马背之上,在静止状态下挽弓。 很稳! 完全不需要和过去那般,小心维持身体的平衡,再寻找那一闪即逝的射击时机,也就是那偶尔出现的身体平衡状态; 而是可以慢条斯理的调整呼吸,再仔细瞄准…… 意识到这一点,韩颓当本还带些茫然的面色,却是陡然凝重了起来。 但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在再三犹豫之后,缓慢驱动着老马向前动起来; 再试着挽弓——依旧很稳。 再将速度提高些,挽弓; 再提高速度,再挽弓…… 一直到老马的速度极限,已经接近战马奔袭的速度,韩颓当发现自己依旧可以腾出双手,在疾驰的马背上挽弓搭箭…… “即刻封锁校场!!!” 大老远朝着岑迈、刘荣所在的位置狂奔而来,待韩颓当满脸震撼的翻身下马,已经是第四次喊出这一句:“请少府即刻封锁此地!” “凡是见过这马鞍、马镫的人,都即刻拿下!!!” 韩颓当毫无征兆的几声咆哮,只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都不由得一愣; 却见韩颓当满脸凝重的上前,甚至颇有些粗鲁的抓住岑迈的胳膊,便向外走出两步。 而后,才在岑迈惊疑不定的目光,以及因手臂吃痛而眯起的眼角注视下,一字一顿道:“这两样东西,如果让匈奴人得到,那我汉家,将再也无法战胜匈奴人了!” “——匈奴人从四岁开始骑羊,七岁开始骑马,每一个人都精于骑术,却也只能在策马疾驰之后,驻马挽弓!” “能在策马缓慢移动的同时挽弓,便足以引起单于庭的重视,甚至直接被纳入单于庭的亲卫军!” “但有了这两样东西,连我这样在草原只属于‘中人之姿’的人,都可以在策马飞奔的状态下挽弓搭箭!” “若是匈奴人得了这些东西???” 被韩颓当一语点破利害,岑迈的面色也陡然带上了郑重之色。 不着痕迹的将手臂,从韩颓当那钢钳般有力的手掌中抽出,却并没有太过慌乱,而是步履平稳的走上前,走到众官佐面前。 “对于类似的事,诸位,应该也都习以为常了。” “——即刻去把所有见过马镫、马鞍图纸及实物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 “我亲自去宫里,请陛下派廷尉、丞相府的人,查这些人的家世。” “而后,便是将这些人的妻儿老小,都安置在上林苑。” 对于岑迈的这一番交代,少府众官佐虽稍有些讶异,却也并没有感到太过惊慌。 ——作为汉家保密等级最高、保密意识最强的部门,少府万千官佐,从履任少府的那一天开始,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在场的众人,甚至也大都已经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举家住到上林苑,领着比千石的俸禄,种着不用交税的皇田,小日子别提有多滋润。 非要说有什么不舒服的,那也就是不太方便与外界来往,需要采买东西,也只能由专人替自己去买。 但从好的方面来说,倒也省了腿脚功夫? “喏。” 对于在场这些人,岑迈倒是没太担心。 ——能陪岑迈、刘荣出现在这里,看韩颓当测试马镫、马鞍性能的,本来就不可能是什么小虾米。 如果连这些比千石以上,人均‘少府副官’的部门主官,都有可能判汉投胡的话,那少府也就没必要再搞什么保密措施了。 目送一众官佐领命离去,岑迈这才回过身,神情严肃的望向刘荣、韩颓当二人。 “公子和弓高侯,要虽我一同入宫面圣吗?” 随时在问,但岑迈那不断游离在二人身上的目光,却无疑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要去!” “关于马镫、马鞍,我还有其他的顾虑!” “必须亲自告诉陛下,我才安心!” 韩颓当是个直性子,并没有意识到岑迈话语中的强硬。 刘荣却是苦笑着摇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哀叹。 “我上午才去过宣室……” “嗨,罢了罢了……” “大不了再被言语讥讽一番……” “走吧;” “陪少府走一趟便是了……” 今天第一更 (本章完) 第101章 想做太子? 不出刘荣所料:对于刘荣再一次出现在宣室,天子启也再度展露了大阴阳家的深厚底蕴。 “足足半~日不见,朕于公子,可真是挂念的紧……” ··· “公子这是嫌朕太过清闲——嫌一场吴楚之乱,都不够朕头疼的?” 意料之中的抱怨,只引得刘荣无奈的耸了耸肩,又朝身旁,满脸凝重的少府令岑迈努了努嘴。 ——我也不想来的~ 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也不由稍正了正身,将目光移向岑迈; 却见岑迈思虑许久,再三作势要拱手,却终也和刘荣一样,将头侧向了身旁的韩颓当…… “那就让我来说吧。” 毕竟是在草原长大,相较于岑迈这样的老臣,韩颓当身上,更多了一分游牧民族的直爽。 不假思索的一语,待天子启微点下头,便用极为简短的话语,将情况尽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公子做出了几件新东西,都是配备在战马之上的。” “这几点东西,臣都试过了。” “——很可能会让一个从来都没有骑过马的人,在三五日之内就学会骑马,两三个月便弓马娴熟!” “如果让我汉家的骑兵都配备上这几件东西,那我汉家的骑兵,将比匈奴人的骑兵都还要骁勇,甚至可以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也说不定!” “但臣担心,这些东西若是被匈奴人得了去,也同样可以使骑士的战力得到极大提升!” “如果说,我汉家的骑士得了这些东西,能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的话,那匈奴人的骑兵得了这些东西——尤其是‘射雕者’这样的精锐得了这些东西,就很可能具备以一敌十的能力!” “所以,臣在发现这个情况之后,便当即让岑少府控制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 “然后就跟着少府一起,来请陛下定夺此事了。” 感受到韩颓当言辞中的急切,又是少府岑迈带过来的人,天子启本就已经提起了足够的重视。 但饶是如此,当韩颓当明确指出:刘荣做出了一件东西,可以让汉家的骑兵骁勇善战,却也能让匈奴人如虎添翼时,天子启那穆穆之容,也不由为之一滞。 刘荣? 皇长子? 都未必骑过几回马的刘荣? 做出来了能让骑兵大幅提升战斗力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啊……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但看少府令岑迈满脸凝重,弓高侯韩颓当更是言辞恳恳,恨不能立刻拉自己去实地查看,天子启终也是坐直了身,绷起了脸。 “可有图样?” 话音未落,岑迈怀里那一摞已经被纳入最高级别机密的绢布,便被宦者令春陀送到了天子启面前。 只简单一扫视,又微闭着眼‘脑补’了片刻; 最终,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却是和韩颓当刚见到双边马镫时如出一辙…… “双边马镫?” “何必呢……”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不就好了?” “多出一侧马镫,顶多也就是落了马,可以不用惊慌失措的绕着马找马镫……” 不知是猜到了天子启的想法,还是实在不吐不快; ——天子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殿内便再度响起韩颓当那虽还算标准,却也多少带点孜然味的汉话。 “双边马镫,可以让骑士从马背上站起身!” “就像是站在平地上,只是身下多出了个马背一样——可以踩着双边马镫,将身体从马背上悬空!” “即便不悬空,也可以从马镫上借力,完全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不用再时刻手握着缰绳,甚至随时做好抓住马鬃、抱住马脖的准备!” 嘴上说着,韩颓当还手舞足蹈的笔画起来:“臣刚才试了,那马虽老了些,但也绝对算疾驰了!” “臣就这么向前倾身,策马奔驰……” “唔!就是这样!可以很从容的挽弓搭箭!”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狐疑之色顿消,面色也陡然一拧! 下意识望向岑迈,待岑迈满脸郑重的点头一闭眼,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在御案前来回踱起步。 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眼见为实。 也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未央厩,随便找了匹驽马,便让韩颓当再现一下那‘神迹’; 待重新回到未央宫,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淡然之色。 “对我汉家而言,这两样东西,很重要!” “但也正如弓高侯所言:若是让匈奴人也拥有了这些东西,那我汉家……” “嗯……” 思虑再三,天子启终是将撑在下巴前的拳头,于面前御案之上轻轻一砸。 “至少要有一次!” “——至少,也要有一次我汉家有马镫、马鞍,匈奴人却没有的大战!” “此战占足了便宜——至少是抢回来一些马匹,我汉家,才能勉强接受匈奴人的骑兵,也开始逐渐拥有马镫、马鞍。” 对于天子启的判断,韩颓当深以为然。 虽然是降将,对于少府的绝大多数项目知之无多,但韩颓当也大致清楚:如今汉家列装的制式武器,匈奴人顶多也只能照猫画虎,临摹一个低配版出来。 就连这,都还得是那些逃亡到草原,或是被匈奴人掳走的汉匠,能帮匈奴人做出来才行。 至于弩机、甲胄这样工艺复杂,且需要一整条产业链、乃至一整个国家才能支撑起的高精尖项目,匈奴人是想都别想。 别说是自己制作了——即便是从汉军将士手中缴获到的弩机、甲胄,匈奴人也是连维护都维护不好,坏一件少一件。 但韩颓当很清楚:马镫、马鞍,绝对不属于弩机、甲胄这样高技术难度、高产业要求的精密武器。 便说那高桥马鞍,主体为木制底座,外面一层皮革包裹,中间再填充一些柔软的布帛、皮毛之类——完全就是手工业的范畴,匈奴人绝对可以做得出来! 马镫就更别提了——一根麻绳下悬着一圈金属环,匈奴人甚至都不用太费心思,就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列装。 所以与其说马镫、马鞍,是汉家新发明的军械,倒不如说是一层窗户纸被捅破而已。 过去,无论是汉家还是匈奴人,都只将马镫视作骑士上、下马时借力的‘阶梯’。 ——在百十年前,诸夏之民上下车、马,甚至还真就是用木制阶梯的!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马镫这个可以悬挂在马匹腹侧,又小巧轻便的东西之后,原本助人上下车、马的木制阶梯,才逐渐演变成贵族们上下车时的专用。 从先前,韩颓当翻身上马之后,便下意识将脚掌从马镫内抽出来,也不难看出:在这个时代,骑士对于马镫的认知,仅限于上下马时借力的‘便携式阶梯’。 上了马之后,或是确定要下马之前,骑士都不会把脚掌插进镫环内,以免不甚摔落下马时,被马镫勾住脚拖行。 而在这层思维盲区,被刘荣‘机缘巧合’下点破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臣认为,这两样东西,在我汉家决定和匈奴人打上一场之前,绝对不能流出少府哪怕一套!” 漫长的思虑之后,韩颓当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定论。 ——国之重器! 但也是真的太过于容易仿制。 就算没办法避免被匈奴人抄袭仿造,汉家也必须凭着信息差打一仗、占一次便宜。 而在那场大战来临之前,这些东西,最好都趴在内帑吃灰,也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接触。 对于韩颓当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刘荣若有所思,却也碍于韩颓当‘汉室骑兵专家’的身份,而没有急着开口。 只是暗下,刘荣也不免感到奇怪。 让匈奴人如虎添翼? 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吧~ 反正有没有马镫、马鞍,匈奴人都是从小练习骑术; 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攥着马鬃、抱着马脖子,也能在草原撒丫狂奔。 有了马镫马鞍,匈奴骑兵的骑术,顶多也就是从7分提高到9分,更或是接近满分10分的样子。 但对汉家而言,马镫、马鞍,这就是个物理外挂啊! 汉家以农为国本,别说是百姓——就连士兵,甚至哪怕是骑兵,也有的是骑不好马的呆瓜。 对于本就不善马术,也没机会常年锻炼骑术的汉家将士而言,马镫、马鞍,是能帮助骑兵,将骑术从1分甚至0分,直接提高到至少8分的! 没有马镫马鞍,汉家0或1,匈奴7+; 有了马镫马鞍,汉家8+,匈奴9-10。 这是缩小差距好嘛?! 哪有韩颓当说得这么夸张啊…… 就算天子启说,要打一场汉家将士骑术8+,匈奴人7+的富裕仗,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 “公子,有没有见过骑兵作战呢?” 许是看出了刘荣面上异色,见上首御榻,天子启也在思考权衡,韩颓当只想也不想的开口,却是让刘荣莫名有些尴尬了起来。 “额……” “我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便是骑马外出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自是不曾有幸,看到过骑兵拼杀于战阵的一幕……” 感受到刘荣的尴尬语气,韩颓当也不由有些暗恼起来,似是为自己说错话感到了些后悔。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悔意丢到了脑后,继续往下道:“匈奴人,是没有马鞍、马镫的。” “匈奴人的马背上,至多会垫一层皮革,更或直接就是皮毛,让骑士坐上去能软一些。” “所以匈奴骑士御马,往往是手握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时刻绷紧身体,以免被甩落马背。” “而在作战时,匈奴人的骑兵,往往会佯装冲锋的模样,向我汉家的步兵阵列发起冲锋,等大致到了弓弩的射程,便又会向左右折向,以此来消耗我汉军将士的箭羽。” “——在横向移动中,匈奴骑兵除了躲避箭矢,也同样会观察。” “当他们发现机会,便会迅速驻马止步,静坐在马背上,迅速挽弓射出一箭,再头也不回的策马而逃。” ··· “如此反复之下,我汉家将士时刻紧绷心弦,又反复挽弓搭箭,便会身心俱疲不说,还会将箭羽逐渐消耗殆尽。” “等我汉军弓弩兵无法再挽弓,匈奴人才会真正发起冲锋——策马撞入我汉军阵列当中,再下马肉搏。” “边打边寻找机会,重新翻身上马,再策马撞飞数人,而后再下马肉搏……” “如此反复,便是匈奴骑兵最常用的作战方式……” 听韩颓当说起这些战阵之事,刘荣自是当即来了兴趣,满怀着对知识的渴望,静静等候起韩颓当的下文。 却见韩颓当话头一滞,旋即便转过头去,再度望向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陛下,应该是知道匈奴人的作战方式的?” 只一语,便惹得刘荣、岑迈二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的为韩颓当的低情商感到惊奇。 不料御榻上方,天子启那张阴沉的脸,却在韩颓当发出这一问之后,缓缓往下一点头。 “当年,和先帝在代地,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也经常听将军们说起。” “还记得当时,代中尉宋昌还曾特意教过朕:该怎样排兵布阵,以应对匈奴人的侵扰。” “——宋昌告诉朕:有朝一日,朕也是要做代王的……” “做了代王,肩上便会多出一个戍边御胡的重任……”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刘荣自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却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站在刘荣、韩颓当二人中间的少府令岑迈,则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似乎对这些事也有些了解。 唯独韩颓当。 对于天子启所说起的这些往事,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还隐隐有一些不愿回忆; 只顺势接过天子启的话头,满脸凝重道:“既然知道骑兵的作战方式,那陛下,应该知道臣的担忧……” 沉声一语,只将刘荣、岑迈二人的目光,再度拉回上首的天子启身上。 却见天子启昂起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满脸阴郁的坐回榻上。 手虚握成拳,本能的轻砸在大腿上。 “方才,弓高侯只展示了弓骑兵,在有了马镫、马鞍之后的战斗方式。” “但骑兵,不只有弓骑。” “——只要愿意,骑兵也可以手持刀、剑,乃至戈、矛。” “弓骑兵有了马镫马鞍,不过是可以在策马疾驰中挽弓。” “可若是戈骑、矛骑之类,也有了马镫、马鞍稳住身形,可以将双手都用于持握兵器……” 说到这里,天子启面上的最后一丝疑虑、纠结,也终于消失不见。 只缓缓眯起眼角,将虚握成拳的手沉沉一砸。 “必须要藏。” “就算要练兵,也必须要藏好!” “——必须要凭马镫、马鞍带来的优势,在匈奴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在那之前,马镫、马鞍,绝对不可流入草原……” “甚至都不能流出少府!”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是些许杀意! 待那坚定双眸移向少府令岑迈,岑迈也只得赶忙一躬身,表示自己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对此事有了决断,天子启又扬了扬最后一张图纸:“这马蹄铁,当真能护住马蹄?” “就这么用钉子钉入马蹄,当真不会落下伤、残?” 口中发出这一问,还没等天子启抬起头,韩颓当便拖长声线沉吟了一声; 待天子启循声望去,才迟疑的摇摇头。 “马蹄若是长长了,倒是可以削去多出的部分。” “只是剩下的部分能不能钉入钉子,同时又不让马蹄受伤……” “至少在草原,臣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听闻此言,天子启自是将目光,投向这马蹄铁的设计师:皇长子刘荣。 “可以。” 刘荣的回答很干脆。 “马蹄,其实就像人的指甲,长了需要剪,剪短了却会伤肉。” “但稍微留出一点多余,用于钉马掌,倒也不会伤到马蹄。” “——父皇可以派人试。” 给出理论依据,又拿出‘不怕实操’的底气,天子启才终是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了那马蹄铁的图样。 相比起马鞍、马镫,这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就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了。 倒也不是说这马掌,匈奴人学去了也没用; 而是匈奴人的金属锻造工艺,很难仿制出这整体为半环状,需要与马蹄大小一致,且还要留钉孔的马掌。 再有便是这马掌,显然是刘荣针对中原地区土壤、道路坚硬,而专门做出来保护马蹄,避免马匹——尤其是战马非战斗减员的东西。 至于匈奴人的马,则基本都在草原活动,柔软的草地,本来就不怎么伤的到马蹄,匈奴人自也就不需要用到马掌。 “这马掌,少府近几日做出来一批。” “——就按皇长子给的数:三千副来做。” “太尉大军出征之前,务必交付!” 天子有任务下达,岑迈自是躬身领命,旋即也不做多留,回去忙着赶订单了。 韩颓当则是同天子启简单提了几点马蹄、马鞍的出现,可能对骑兵作战方式带来的改变,便回去闭门思考,继续查漏补缺了。 唯独刘荣; 不出意外的,在拱手告退时,被天子启阴恻恻的目光强留了下来。 而在岑迈、韩颓当二人离去,殿内宫人也都被悉数遣退之后,天子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震的刘荣当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 “公子,就这般想做太子储君?” “就这般想要称孤道寡,别居太子宫???” 第二更。 呼~ 又是将将赶上…… 妈蛋,明天一定要早起,不能再自然醒了! 第102章 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想不想做太子? 对于刘荣而言,这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送分性质的判断题。 ——要么做太子,要么,就做‘蹊跷而死’的孝景皇帝庶长子。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理有很明确的认知,朝野内外也清楚,天子启,恐怕就更是清楚不过。 但过去,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问刘荣:想做太子吗? 就这么想做太子吗? 刘荣也从不曾料想过有一天,皇帝老爹居然会这么直白,又这般突兀的问出这个问题。 ——问出这个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甚至是人尽皆知,却极其不适合说出口、摆上台面的问题。 以至于被天子启这么冷不丁一偷袭,刘荣一时之间,竟也不由有些愣神。 天子启却没在意刘荣的反应,而是自顾自低下头,又在手中的骑兵三件套上看了看。 而后,才故作淡然的抬起头,又莫名咧起嘴角。 “先是锁子软甲,当是想要提高我汉家军队的防御力,让将士们多一条保命手段;” “发现锁子甲造价过于高昂,便立即又是瓷器这条财路。” “瓷器刚开始走上正轨,这就又借着吴楚之乱,做出这马镫、马鞍及马掌,来提高骑兵的战斗力、降低骑兵的训练难度……” “——公子,就这般想要做太子吗?” “就这么急着想要得到军队、将官们的效忠,从而逼得朕,不得不与立太子吗?” 话说的轻松写意,但天子启此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却夹杂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情绪。 与后世,那些极其抗拒储君太子‘有出息’的时代不同:汉家作为华夏封建统一王朝的开端,对于储君太子的态度,其实还是相当宽松的。 就拿当今天子启举例:八岁得立为太子,十五岁搬出未央宫椒房殿,住进与未央宫隔蒿街相望的太子宫; 而在天子启正式搬进太子宫之前,独属于储君的一整套班底,就已经被先帝给配齐了。 ——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詹事组成的‘储君三公’; ——门大夫、庶子、舍人、洗马等职务组成的‘储君九卿’。 除此之外,还有太子中盾卫执掌的太子卫队,高达两千人的武装力量。 甚至还有在上林苑内,单独给太子划出来的‘思贤苑’,供太子结交天下豪杰,顺带收获自己第一批死忠。 要说当今天子启,最值得信任、最不需要担心的人是谁? 或许有人会说,是郎中令周仁。 但即便是周仁自己也清楚:当今天子启最放心、最信任的死忠,绝对是那些生活在思贤苑,租种着思贤苑的皇田,逢年过节都能得到赏赐的佃农。 为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了。 你原本是个关中的自耕农,祖辈得太祖高皇帝赐下的百亩薄田,年得粟三百来石。 虽然还要去掉税、赋,以及地方郡县的苛捐杂税,但剩下的部分也有个二百来石,足够你们一家人顿顿吃到七成饱,每年——至少每两年,还能有一件新衣服穿。 后来,你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如亲长离世之类,逼得伱只能将田产尽数变卖,用于这位亲长的治疗和丧葬事宜。 失去了田产,你便从自耕农变成了佃农。 按照村里的惯例,你只能低声下气的去求某位富户,好租种人家的田——不会太多,顶多也就三五十亩。 辛勤劳作一年,能得一百多石粟米,还要从中拿出四成甚至一半给富户,来作为你租种田亩的佃租。 可供你耕作的田,变成了过去的一半,再算上还要拿出近半农获作为佃租,你们家的年收入,瞬间下降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一。 本就是勉强温饱的程度,如今家里只少了一口人,收入却骤降四分之三,单靠种地,你显然养不活这一家老小。 于是,你的妻子开始替人缝补、浆洗衣服,你的儿子去山上拾柴、捕兔。 可即便是这样,你们家也还是要三不五时向乡邻借米下锅,才能勉强维持生存。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你们家欠的粮食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秋收之后还完债,就基本剩不下什么的程度。 到了这时候,你不得不开始考虑卖儿卖女,甚至把自己也给卖进某个大人物府中,委身为奴…… 这,便是如今汉家的自耕农,一步步成为半自耕农、佃农,乃至最终失去户籍,为人奴仆的大致历程。 而思贤苑那些租种皇田的佃农,却是极为幸运的一批人。 ——就在你要卖儿卖女的时候,官府发来消息,说你的申请通过了审核,你可以去租种上林苑的皇田了! 你说你已经没有粮食了,官吏说没关系,先借你一点,秋收后还就行! 于是,你拖家带口去了上林苑,简单搭了个茅草屋,就这么住了下来。 官府借给你种的田不少,足有七八十亩; 佃租也只有两成而已,比民间少了一半不止! 你撸起袖子,努力耕作,到了夏天,官府又发来消息,说你租种的那片田,被划入太子的思贤苑了,你从此成了太子的佃农。 太子来了一趟,给思贤苑的佃农们许下了不少赏赐,还免了三年农税。 就这么过了十来年,你仍旧在佃租八十亩田,一家老小都已经能保证温饱。 回顾过往这十年——别说租税没怎么交过,反而还因为太子隔三差五的赏赐,而存下了足够买下一二十亩田的积蓄! 你的儿子也长成了大丈夫,被太子召为亲卫,俸禄足够养活自己的妻儿不说,还能三不五时给你送来些粮米、肉布。 就在你憧憬着未来,重新跻身自耕农阶级之后的美好生活时,当年和你一起沦为佃农,又将自己卖入了富户家中为奴的邻居,传出被富户活活打死的消息…… 这,便是思贤苑的佃农们,对当今天子启的忠心来源。 ——如果没有天子启,这些人,基本都难逃委身为奴,断子绝孙的悲惨下场。 而现在,凡是那些个在思贤苑到处晃悠的老翁,又有谁不会鼻孔朝天,跟人显摆一句:俺儿/孙不才,在当今陛下身边伺候? 而这,都是当今天子启在先帝年间,得先帝默认,甚至是鼎力支持之后,所得到的根基、羽翼。 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为太子储君编织羽翼,不单是天子会做,甚至于整个朝堂内外,也同样会乐见其成,甚至是适时搭把手。 对于储君太子,汉室的天子怕的不是‘太出息’,而是‘没出息’。 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汉家不怕太子整活,就怕太子没活。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先帝年间的天子启才可以带着弟弟刘武,在整个三辅大地到处游玩、闯祸; 回来晚了,还要被廷尉张释之堵在宫门、城门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逼得先帝都只能脱帽谢罪。 也还有由于这个缘故,刘荣过去虽然多少会注意一些,但也并没有如后世的皇子们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藏拙,更或是直接装疯卖傻。 直到今天; 天子启就这么大咧咧问刘荣:就这么想做太子? 纵是不曾为这个问题准备过答案,刘荣,也终还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向御榻之上。 只一开口,却不答反问道:“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天子启眼角下意识一眯,嘴上却也道:“公子?”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旋即便满怀着唏嘘,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算上绮兰殿的彘,还有才刚出生不久的越——父皇总共有十一个儿子。” “稍年壮些的,父皇都唤老二老三、老四老七;” “绮兰殿那两个小的,父皇也是唤阿彘、阿越。” “——唯独儿臣,是父皇口中的‘公子荣’‘荣公子’,而非老大,亦或是阿荣。” “父皇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浅笑盈盈的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眉角一挑,刘荣却只自顾自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父皇知道朝野内外,都是怎么称呼我兄弟众人的吗?” “——公子德、公子淤,或是公子非、公子彭祖。” “唯独儿臣,会被他们当面称呼为:长公子。” “便是私下里,也很少有人敢称儿为‘公子荣’,而是称儿为:皇长子……” 说到这里,刘荣只略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方重新抬头,目不斜视的望向御榻之上,那张面色喜怒不明的沉凝面庞。 “这储君太子,儿想不想做,不重要。” “——无论想或是不想,儿,都必须做。” “因为从出生的那一天,成为父皇的庶长子,椒房殿又必定不会有嫡子降生时起,这道题,就已经有无数人,替儿选好了答案。” “儿,只能做太子,也必须做太子。” “一如当年,父皇纵是怎般凶险,也绝不敢将储君太子之位,让与梁怀王刘揖那样……” 语调平和,却满带着坚定地一语,惹得天子启为之一怔,刘荣却是缓缓起身,负手上前。 侧对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微昂起头,遥望向殿室外的宫阙。 只眉宇间,尽是一片无奈,和决绝。 “于私,儿必须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那个做了储君的异母弟,会将我凤凰殿的母子四人残忍屠戮。” “于公,儿也同样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父皇为天下人指责‘废长立幼’、避免我汉家日后主少国疑。” “——于公于私,儿都必须使劲浑身解数,坐上那储君太子之位。” “要想达成这个目的,儿首先要做的,便是父皇的好儿子……” 又一番话语,终惹得天子启眉宇之间,隐约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似是被刘荣这番回答勾起了兴趣。 刘荣却是含笑回过身,抬脚走上御阶,于御榻旁跪坐下身。 “儿做军械,并非是要得到军队的效忠。” “——于公,儿是想得到朝野内外的认可,为自己增加得立为储的筹码;” “于私,则仅仅只是想要帮父皇,以得到父皇的认可、欣赏——也同样是为了增加得立为储的成算。” ··· “父皇问儿臣:是否就这般想要别居太子宫?” “儿便答父皇:是。” “——儿,想要住进太子宫,也必须住进太子宫。” “这对儿,还有儿的母亲、儿的两个弟弟,都是最好的结果;” “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没有歇斯底里,破罐破摔,又或是战战兢兢,舌头打结; 没有烂俗的‘不想当太子的皇子不是好皇子’,亦或是虚伪至极的:父皇定能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就这般——就这么好似老友闲聊般,平清而又淡然的点下头:是; 儿,就是要做太子…… “敢当着朕的面承认,倒也算有份担当……” 暗下如是想着,天子启面上,却悄然涌上一抹阴戾。 目光阴恻恻的看向刘荣,盯了足有好一会儿; 又从御榻上起身,走到跪坐在地的刘荣身前,负手弓腰,恨不能头碰头、脸贴脸,想要从刘荣的目光中看出什么。 却见刘荣目光清澈,面色坦然,天子启终是再度眯起眼角,语调中,也莫名带上了一股森然寒意。 “若朕不许呢?” “若朕,不许公子争储夺嫡,更因此而心生恼怒,处处为难于公子呢?” “更或是自此厌了公子,又喜了公子某个弟弟——如绮兰殿的彘……” “公子,又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 听着天子启就这么脸贴脸凝视着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骇人之语,刘荣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就连十弟刘彘的名字,都没有让刘荣心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在原本的历史上,皇十子刘彘,确实是享有赫赫威名的汉武大帝。 但如今,却只是年仅两岁——甚至都还没满两岁的皇十子而已。 便见刘荣应声一笑,旋即从地上起身,温颜悦色的对皇帝老爹一拱手。 而后,便道出了一番看似唯心,实则却同样极尽坦然的话。 “父皇不会。” ··· “太祖高皇帝,喜赵王刘如意类己,而嫌孝惠皇帝仁弱。” “但最终,孝惠皇帝,也还是做了‘孝惠皇帝’;赵王刘如意,也终只是做了赵隐王而已。” · “先太宗孝文皇帝,喜梁王刘揖类己,而嫌父皇天资平庸。” “但父皇,终也成了儿的‘父皇’,而非父王。” “及梁王刘揖,也终不过是‘梁怀王’而已。” 说到这里,刘荣便也稍直起了身,抬头仰望向面前的皇帝老爹。 眉宇间,却尽是一阵说不出的自信,以及让天子启心中,都难免生出些妒忌的英姿勃发。 “吴楚声势浩大,朝堂却早有成算,至多半年,父皇便可平乱而安天下。” “待乱平,梁王叔必挟不世之功,入朝以迫父皇兑换‘皇太弟’的承诺。” “彼时,为了断绝梁王叔的念头,父皇便只得与立太子储君。” “——年仅两岁的皇十子,可斩不断梁王叔的野心。” “唯有年即及冠,又年足壮,且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可以作为父皇逼退梁王叔的拒马。” “而这个皇长子,便恰好是儿臣……”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是不屑的嗤笑一声,便也直起身,负手昂首,居高临下睥睨着刘荣。 “公子便这般笃定?” “纵是立了公子这个储君太子,朕要想废太子,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 对此,刘荣只再付之一笑,却并没有继续反驳。 而是含笑思虑片刻,旋即再度拱手躬身。 “若儿一无是处,彼时又惹得朝野内外怨声载道,父皇废太子,确实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 “但在父皇看来,儿臣当真这般没用?” “——尚还只是皇长子,儿臣便已然是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恨不能将自己想要做太子储君的心思,散布的天下人妇孺皆知;” “待做了太子储君,儿又怎会自禁于太子宫?” 满是自信,甚至颇带些挑衅意味的话语,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公子是想说日后,朕即便是有意废储,也会碍于公子的威势而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闻言,刘荣只深吸一口气,含笑再拜。 “父皇,大可拭目以待……” “——呵!” “——好一个拭目以待!” 便见天子启陡然一拂袖,似喜似怒,又像是气急而笑的生冷笑意,大步走回御榻前坐下身。 又带着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刘荣身下好一阵打量,才又不屑的发出一声冷哼。 “吴楚乱平之前,莫再去少府了。” “——东宫太后那双眼睛,可还没全‘瞎’呢。” “看好你凤凰殿的一亩三分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去睢阳代朕犒军的事,也再好生琢磨琢磨。” “想好了,时候到了,再来找朕说。”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刘荣心下当即了然:汉家对太子储君的宽容程度,当真是后世所不能比。 尤其是在某位太宗陛下之前,华夏帝王对继承人的戒备之心,更是低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加上如今,是连戾太子举兵‘谋逆’一事都还没发生,更以孝治天下,根本不会有人能想到做儿子的,居然也会忤逆父亲的汉家……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嗯,去吧。” 漠然应付刘荣一声,天子启本能的低下头,再度看向那一摞图纸。 只片刻之后,便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恼意。 “没事儿少往朕这宣室殿跑!” “看见你这混账就来气!!!” 今天第一更 第103章 拉了一坨大的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四,楚都彭城。 在位于彭城南侧的楚王宫内,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二人身着甲胄,此刻却是各自看着手中的简书,脸色都有些难看。 “淮南,当真愚不可及!” 毕竟稍年轻些,沉不住气——只短暂的尝试之后,楚王刘戊便放弃压住怒火的打算,将手中简书重重往地上砸去。 “那张释之是什么人?” “——先帝朝的廷尉卿!” “要不是曾恶了尚为储君时的长安天子,怕是早就位列三公了!!” “这刘安小儿,居然连张释之的话都能听信?” 越说越气,楚王刘戊只烦躁的起身,将先前砸在地上的竹简捡起,又双手重重砸下; 还是不解气,便再怒气冲冲的使劲踩了踩。 现当下,关东各诸侯藩王中,明牌造反的,自是以吴楚为先; 赵王刘遂也已经举兵,只是还要等等匈奴人的消息在行动。 除去吴、楚、赵,剩下的,便是看淮南系、齐系作何反应。 刘戊原本以为,对于杀害了淮南厉王刘长的长安天子一脉,淮南系必定会怀恨在心! 就算衡山国遭了灾,无力举兵,淮南、庐江两国也总该兴兵,以向长安天子报杀父之仇? 结果可倒好——淮南系的老大哥:淮南王刘安,开局就拉了一坨大的。 说是去年,被长安天子贬为淮南国相,逐出长安中枢的故廷尉张释之,在得知淮南王刘安打算举兵,与吴楚联军汇合之后,当即找上了刘安。 张释之对刘安说:大王如果要发兵响应吴王,那就让我来做统帅吧; 毕竟大王没带过兵,臣好歹还曾履任军中,又是淮南的国相,指挥军队也会方便一些。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知道张释之曾经在长安担任九卿,又刚来淮南国不到一年; 就算不直接拒绝,作为淮南王的刘安,在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上,总得再试探试探张释之? 结果可倒好——见张释之愿意做自己的统帅,淮南王刘安当即连蹦带跳的奉上兵权,并激动的表示:有相国这样的名臣做统帅,我大事可成矣! 然后~ 刘安便不出意外的,被得掌淮南兵权的国相张释之给软禁了…… 当下,张释之正紧锣密鼓的布置防线,摆明一副‘此路不通,吴王、楚王请绕道’的架势; 此刻正被楚王刘戊踩在脚下的简书,便是张释之送来的‘劝降书’。 ——楚王啊~ ——歇了吧~ ——淮南系三王,是不会举兵的~ 也确如张释之所言:作为淮南系的头,淮南王刘安已经失了兵权,整个淮南国,此时都已经由国相张释之掌控; 衡山国又在即将秋收的关头遭了雨雹天灾,此刻正闹着饥荒。 就算没遭灾,衡山王刘勃也大概率会和张释之一样,坚壁清野,摆出阻拦吴楚联军的阵仗,根本不可能和吴、楚同流合污。 二哥忙着应对饥荒,大哥又被国相软禁,淮南系三王中最年幼的庐江王刘赐,纵是有心举兵相应,也只得踌躇不前。 就此,原本被楚王刘戊寄予厚望的淮南系,在叛乱刚爆发第十日,便宣告全军覆没…… “齐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相较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吴王刘濞相对冷静一些。 但也仅限于没有跳脚而已。 满脸阴沉的抬起手,将手中简书递上前,嘴上也不忘说到:“除去我们本就不抱希望的城阳王,齐系其余六王,原本都已经说好要举兵响应。” “可当下,只有济南、淄川、胶西、胶东四王举兵。” “——济北王刘志,也和那愚蠢的淮南一样,被自己的郎中令给卸了兵权。” “更要命的,是那齐王刘将闾……” 说到刘将闾,饶是吴王刘濞城府极深,也难免一阵胸膛起伏,鼻息粗重起来。 至于楚王刘戊,只接过简书大致扫了一眼,便再度嘶吼、咆哮起来。 “齐王鼠辈,安敢背我?!” 啪! 不出意外的,简书再次被楚王刘戊砸在地上,又跳上去一阵猛踩…… “不妙啊……” “不妙……” 对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刘濞全当没看见,只满脸凝重的回过身,走到那面高高挂起的堪舆前。 堪舆之上,是汉家整个关东地区。 ——西起梁都:睢阳,东至东海; ——北起边墙,南至五岭。 此刻,吴王刘濞的目光,便直勾勾钉在了齐国,以及城阳国的位置上。 “原本只是城阳拒绝举兵,就算放任不管,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眼下,那齐贼也背了水;” “有齐国、城阳国拦着,胶西、胶东两国的兵马,可就要被堵着过不来了……” 从此刻,挂在吴王刘濞身前的巨大堪舆上,便不难发现:汉家的齐地,大致位于后世的山东一带。 至于胶东、胶西二国,则位于后世的山东半岛,或者说是‘胶东半岛’之上。 既是半岛,便自是三面临海,只有一面——西面与中原大地接壤。 而胶东半岛与中原接壤的部分,便分别由如今的齐国、城阳国所阻隔。 要想从胶东半岛踏入中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横穿城阳国,要么借道齐国。 早先,齐系七王中,有六人都答应了吴王刘濞:只要吴楚举兵,我们便立刻响应! 至于齐系最弱小的城阳王,成为了齐系唯一忠于长安的忠臣,刘濞也大致明白齐系‘留个火种,以防万一’的打算,便也没太当回事。 但胶东、胶西二国会被堵在胶东半岛上,刘濞却是想都没想过。 ——就算城阳过不去,不也还有齐国嘛! 从齐国出半岛,顺便与齐军合兵,再一起西进不就好了? 现在可倒好:齐王刘将闾,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反悔了,不玩儿了。 反悔也就罢了——好歹把胶东半岛的胶东、胶西两国兵马,从齐国放出半岛也行啊? 但刘将闾却摆出一副誓死效忠长安的架势,直接把齐国东、西两侧都给封锁! 这就导致齐国以东,胶西、胶东二国虽举了兵,却被困在了胶东半岛上,根本就无法将军队开入中原; 位于齐国以西的济南、淄川二国,也碍于齐国反水,而不敢把后背丢给大哥刘将闾,只能派兵到边境线,和齐国军队对峙。 如此一来,原本‘齐系七王,反者有六’的乐观局面,因齐王刘将闾的反水而顿生剧变! ——城阳早就表示要做忠臣,如今齐王刘将闾也反水; 胶西、胶东因此被堵在半岛上,不得不向西攻打齐国; 济南、淄川二国不敢把后背交给齐国,也只得向东进攻齐国,试图与胶西、胶东合力,四国自东、西两两夹击,看能不能把齐国打下来,或是逼齐王刘将闾举兵。 再加上那个亲自去修城墙,导致被郎中令捉拿,从而失了兵权的蠢货济北王…… 还没开打呢,齐系七王,这就已经出了一个忠臣(城阳),一个囚徒(济北); 剩下五个,则都在齐国东、西两侧国境线,恨不能打出狗脑子…… “竖子匹夫……” “不相与谋!!!” 纵是养气功夫如何了得,吴王刘濞也终是再也压制不住怒火,在面前堪舆之上猛地砸下一拳! 只那堪舆本就是悬挂着的,堪舆后,并没有墙面或者其他的支撑。 刘濞这一拳下去,那一块代表着齐地的部分,便当即被轰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 也恰恰是在看到这个被自己砸出的洞之后,吴王刘濞,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拖了!” “齐系、淮南系都指望不上,赵王又非要等匈奴人有了动静再动手!” “赵王可以等匈奴人,我们或许也可以等。” “——但长安朝堂,可不会等我吴、楚、赵三国合兵,再配合着关外的匈奴人,向西挺进睢阳。” “再等下去,等关中组织起军队,我们的大军,恐怕就无法送到睢阳城下了。” 作为曾跟在太祖高皇帝身边,身处长安中央阵营,领兵攻打关东叛乱诸侯的老宗亲,吴王刘濞对长安中央的调动能力,可谓是清楚的不能更清楚。 ——早在太祖皇帝之时,关中就能在丞相府一纸政令下,迅速组织起数以十万计的军队! 当年,太祖高皇帝于彭城战败,被霸王项羽率领三万铁骑,从楚都彭城一路杀到荥阳时,更是葬送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一路上,太祖高皇帝仓皇逃命,更是急的直把孝惠皇帝、鲁元公主姐弟往车下踢! 之后又跑去找大舅哥吕泽,以‘敕封王太子’换得舅哥手里的兵权,才得以顺利返回荥阳。 而后呢? 一场彭城大败,太祖皇帝丢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结果不到半年的功夫,萧何萧相国便又从关中,召集了近二十万人的军队,以供太祖皇帝继续与霸王对峙! 而这,都还只是五十多年前,秦末战火未熄、天下纷乱多年,民居十室九空,百姓多半逃进深山老林避难的时代,长安所能具备的组织调动能力。 现在呢? 经过五十多年——尤其是先帝那二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关中现在有多少人? 长安丞相府,又有怎样的组织调动能力? 就算没能掌握准确数据,吴王刘濞也能估摸个大概; ——在既不影响百姓耕作,也不影响官府正常运转,以及郡县地方治安状况的前提下,长安中央便能从关中,无压力抽调出至少三十万兵力! 这三十万,还只是‘无压力’抽调; 若是狠得下心,愿意牺牲一部分地区的治安状况,又或是一定程度上牺牲百姓的耕作,乃至边墙某个区域的防务…… “如果像寡人这般,尽发关中可战之男丁……” “关中民百万户,长安朝堂,怕是能抽调出一支百万之众的大军,亦未可知……” 在后世人,甚至后世的许多朝代看来,这或许都有些过于理想化。 百万户民,抽百万口丁? 一户抽一丁? 就算能凑够百万大军,也顶多是一群拿着镐头,甚至直接就是挥舞木叉的农夫大军、乌合之众吧? 但吴王刘濞很清楚:在如今汉室,一户抽一丁,绝对不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 因为早在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便定下规矩:士不教,不得征。 自有汉以来,汉家男子从十四岁开始,便都要在每年冬天的农闲,参加由当地县衙组织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以磨练军事技巧。 如此三年,经历过三次冬训,也达到汉家(曾经)的始傅年纪:十七岁,并具备基本的战斗素养之后,紧接着便是兵役。 ——和后世的泡菜国一样,如今汉家,也同样实行全民服兵役制度。 在经历过三次,每次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之后,汉家的男子无一例外,都要履行两年的兵役义务。 一年卫戍北方边墙,一年驻守郡县地方。 在这样的制度下,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汉家,凡是年纪在二十三四以上的男子,只要拿起一把剑、背起一柄弓,便都是可以直接上战场的兵! 而这样拿起锄头可耕地,抓起刀剑可杀敌的男丁,汉家的百姓、农户,大都不止是‘每家有一个’——有相当一部分,是每家有两个,甚至三个…… “楚王的兵马,已经召集到彭城了吧?” 想到这里,吴王刘濞甚至: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绝对不能耽误!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把吴楚联军主力送到睢阳城下,以图决战! 听闻此言,仍处于狂躁状态中的楚王刘戊,却是没由来的一阵汗颜。 “额…大致召集起来了;” “也还有几万人马,还在赶来彭城的路上……” “——不等了!” “——不能再等了!” 只见吴王刘濞猛地一抬手,不等楚王刘戊话音落下,便不容置疑的拍了板。 “我从吴地带来的军队,大致有三十万。” “楚王能凑够二十万?” 闻言,楚王刘戊只迟疑的举起一根手指:“当有十……” “——十万也够了!” “——即刻起营,不日开拔!”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吴王刘濞暗地里,却是一阵牙疼。 当今汉室,以背靠长安朝堂的梁国,为关东最强藩。 如果不算合体时很强大,分身时6+1小于1的齐系,那汉家仅次于梁国的第二强藩,便是刘戊的楚国。 ——不是刘濞的吴国,而是刘戊的楚国! 无论是人口还是领土,刘戊的楚国,都比刘濞的吴国强上至少三成! 结果刘濞搜刮了全部家底,尽发吴国可战之兵,凑出了这三十来万大军; 而刘戊坐拥楚地三郡三十六城,不说发个四十来万,也总该和刘濞不相上下,凑够个三十万? “十万……” “都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还在藏那点家底!” “且看日后功败垂成,长安的天子,可还能放你楚王刘戊,再回楚地称孤道寡!” 暗啐一阵,刘濞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只交代刘戊‘即刻准备大军开拔’,便离开了刘戊的楚王宫。 ——刘濞带来的大军,于彭城外扎营。 刘濞,要和麾下的将军们,好生商议一番。 · · · “大王!” “末将请缨,领兵五万,逆江淮而上,收淮南系、长沙国!” “再向西绕道,叩武关,与大王相会关中!” 在刘濞大致介绍过情况——齐系忙着窝里斗,淮南系也指望不上之后,刘濞刚任命的老将,如今的吴国大将军田禄伯站出身来,主动请缨。 只是开口一番话,却惹得帐内众吴将,面上一阵风云变幻起来。 ——领兵五万,便能把淮南系三王,还有长沙国打下来? 稍一思量,众人便都得出结论:大概率能行。 田禄伯是老将,而且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一直跟在吴王刘濞身边的元从。 五万兵马,打下淮南系三王,再打下长沙,而后从武关近逼关中——田禄伯有这个本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当年,太祖高皇帝和霸王项羽相约:先入关中者为王。” “彼时,项羽率军死磕函谷,久攻不下;反是太祖高皇帝逆江淮而上,绕道武关,先入关中而兵临咸阳,抢先受了三世子婴的降书啊……” 一时间,众人看向田禄伯的目光,都不由有些古怪了起来。 更是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直接开口质问田禄伯:“大将军是想在来日,让大王也在长安城外,给将军设下一场鸿门宴吗?!” 此言一出,田禄伯顿时面色涨红起来,怒目圆睁,恶狠狠瞪向开口那人。 “竖子安敢血口喷人!” “我对大王的忠心,早自太祖高皇帝时起……” “——好了好了~” 见帐内众将一言不合便要争吵起来,吴王刘濞也适时开口,止住了这场即将爆发的争执。 先是微微瞪了那开口的小将一眼,而后,又面带温和的安抚起吴国大将军:田禄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已经认命公为大将军,寡人对大将军,便不会有所猜疑。” 如是安抚着,刘濞也不由将话头稍一转:“只不过~” “唉……” “齐系、淮南系接连出了岔子;” “北边的赵王,又非得等匈奴人先动,才愿意自邯郸举兵。” “——我吴楚联军,满共就这四十万不到的兵马,却要去死磕梁王刘武的国都睢阳!” “难啊~” “若是再分兵五万,怕是都等不到大将军兵临武关、震叩关中的那一天,我吴楚联军,便要溃散于睢阳城下……” 今天第二更。 半夜有一更还账,明天有事的看官老爷不用苦等,睡醒再看。 第104章 西进! 如今,梁国都城:睢阳的守备力量是怎样的? ——和长安的丞相申屠嘉,能轻易推断出‘大概率不足十万’一样:同为开国老臣的吴王刘濞,也同样能很轻松的得出这个结论。 但睢阳这一战,可绝非吴楚联军四十万,睢阳守军不足十万——四十万对十来万,优势在我这么简单。 睢阳之战,必将是一场惨烈的攻城战! 从战斗爆发,一直到战争结束,睢阳城,都会是一台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的绞肉机。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守之,不若则逃之。 翻译成白话,便是——当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对敌人采取包围; ——有五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采取主动进攻; ——两倍于敌人,则可以放开手脚正面对战; ——势均力敌,则应当分兵两处,互为犄角,彼此照应。 ——兵力少于敌方,便要据险、据城而守; ——守都守不住,那就要逃。 按照这个标准来看,刘濞如今手握吴楚联军,不过四十万兵马,顶多也就是勉强满足‘五则攻之’。 而一场攻城战,本该是‘十则围之’的敌我兵力,才能有较大把握的。 对于大将军田禄伯‘分兵五万’的要求,吴王刘濞,当然也就不可能答应了。 自然,也还有一些话,刘濞不方便说透。 正如方才那小将所言: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便是趁着霸王项羽在函谷关碰的头破血流,偷偷绕道武关,才得以‘先入关中’的。 让田禄伯再走一遍当年,太祖高皇帝走过的路,那吴王刘濞,岂不成了又一个楚霸王? 刘濞自认没有霸王的本事,若是无法攻破函谷关,也绝对不会有机会,在关中给田禄伯再设一场鸿门宴。 所以…… “大将军,还是跟在寡人身边,助寡人攻打睢阳吧。” “只要攻破了睢阳,把大军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便算是大业已成!” “根本不用去函谷关死磕——只要将军队送到函谷关下,关中人心大乱,长安天子身下的御榻,便要开始烫屁股了……” 温和中带着些强硬,又不乏诙谐的一番话,惹得帐内众将一阵嗤笑起来,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下去。 就连大将军田禄伯,也只是多问了一嘴‘楚王怎么才出兵十万?’之后,便没再多言。 对于刘濞的推断,帐内众将——包括大将军田禄伯,都深以为然。 当年,太祖刘邦、霸王项羽起兵抗秦,从秦廷的立场来看,是贼子作乱谋逆; 但如今,吴楚联军近逼关中,从天下人的角度来看,却是‘同室操戈’。 说直白点,便是二世之时,秦廷每个人都清楚:若是败了,那嬴秦便要亡国家、乱社稷! 大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吃枣药丸! 而如今,长安朝堂之上,恐怕不乏有人抱着‘反正都是老刘家的人,谁坐皇位都一样’的想法,一边恪尽职守,一边随时做好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的准备。 ——反正又不会亡国,汉家也还是那个汉家; 不过是换个姓刘的,去坐未央宫那张御榻罢了。 二十多年前,不就换过一次么…… “诶,大王?” “既然只需要把军队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又何必去死磕睢阳呢?” 轻松的欢笑声中,一声稚气未脱的声音,将帐内众将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待看清那开口之人,大部分人的面容之上,便都流露出一抹轻蔑之色。 反倒是大将军田禄伯,略带些欣赏的看向那小将,目光中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期许。 至于吴王刘濞,更是在听到那小将的声音时,面上便立刻挂上了由衷笑意。 “是寡人的幼虎啊~” “来,大胆说!” 对于这小将,吴王刘濞是由衷赞赏的。 这小将,名:桓霸,是吴国新生代将领中,唯一一个有望接替田禄伯,为吴王刘濞委以大事的年轻才俊。 虽然稚嫩了些,但每每都能有奇思妙想,纵使有些不着边际,吴王刘濞,也很乐意给这个年轻人机会,以好生磨砺一番。 对于刘濞的意图,大将军田禄伯显然也有所感知,故而在平日里,也是对这位后生晚辈提携有加。 也就难怪众吴将,会将这小将桓霸,视作骤然贵幸的奸佞小人了。 “禀大王!” 便见小将桓霸自信的一拱手,旋即大步上前,走到帐内悬挂的堪舆前。 将手点在彭城,而后一路向左滑——划过整个淮阳郡,甚至到了那处标记为‘睢阳’的大红圈,手指也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 而是在‘睢阳’上方画了个半圆,直接滑到了睢阳以西! 待吴王刘濞本能的眯起眼角,小将桓霸才回过身,傲然道:“我吴国的将士,大都是由步兵组成,而长安朝堂的军队,则多为车骑。” “如果是在辽阔的平原上作战,那对我大军而言极为不利,又极其有利于朝堂车骑驰骋。” “所以在我看来,大王在率军西进的路上,与其逢城必攻,不如直接绕过沿途所有的城池——包括梁都睢阳,也完全可以直接绕过去!” “一路绕行、疾驰到睢阳以西,大王可以先占据敖仓,以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足粮草,之后又可以占领洛阳,从而获得洛阳武库的无数兵器、军械!” “而后,大王可以派出部分兵力,向西到函谷关外施压长安,其余兵力则回头向东,慢慢处理梁王的睢阳。” ··· “如此一来,大王据洛阳武库,食敖仓之粟,据山河之险,以令齐、赵、淮南,乃至燕、代等诸侯。” “朝堂大军纵是有心驰援睢阳,也根本无法从函谷关东出,只能向南绕道武关。” “——如此,我大军虽未入关,却也是天下底定;大王,已为东帝矣。” “但若是逢城必下,一路打、一路走——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睢阳,也还是要攻打睢阳的话,等长安的车骑大军抵达,只怕大事去矣……” 不出所有人意料:将军桓霸的发言,依旧是那么的兵行险着,又那么的出人意料。 但若是在几十年后,某位霍姓冠军侯,听到吴将桓霸这番发言,必定会激动地握住桓霸的手:知音啊! 知音!!! 轻装奔袭敌后,绝对是冠军侯霍去病的成名绝技。 很显然,吴国小将桓霸,虽然没有冠军侯那天生自带的卫星定位系统,但在用兵之道的理解上,却是和那位不世出的天才颇有些不谋而合。 可惜的是:吴王刘濞,并非历史上的汉武大帝。 将军桓霸,也没有像冠军侯那般,拥有君主的绝对信任…… “太险了。” “如果绕过沿途的所有城池,万一被断了退路,我大军当即便是粮道、退路皆绝,不日溃散。” “还是稳妥起见,攻下沿途的所有城池,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朝睢阳稳步前进吧……” 不得不说,对于小将桓霸的提议,吴王刘濞,很心动! 尤其是桓霸所描绘出的那个画面——雄踞洛阳,占据武库,就食敖仓,向西施压函谷,向东围攻睢阳,号令关东,以为‘东帝’的景象,让刘濞颇有些神往。 但虽然心动,刘濞也终不再是当年,在太祖刘邦身旁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小将。 ——刘濞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让这个年纪的人,再去做一件收益极高,风险却也极大的事,显然不大现实,也不符合人性。 见刘濞否决了自己的建议,小将桓霸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谦逊的表示‘是我太年轻了,想的不够周到’; 而是焦急地再上前一步,满是迫切道:“大王!” “大王正在做的事,留退路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大王攻不下睢阳,还能引兵回到广陵吗?!!” “至于粮道被绝——只要攻下敖仓,大王又何需粮道、何需从吴地千里迢迢的运粮?” “若不尽快堵住函谷关,待长安朝堂派出大军东出函谷,驰援睢阳,大王的事,又如何能成功呢?!!” 言辞恳切的一番话,见刘濞仍不为所动,桓霸当下再一急。 “眼下,朝堂或许已经派出了大军,想要驻扎在荥阳敖仓!” “但长安到函谷关,东西相隔千余里,只要大王采纳末将的计策,便必定能抢在长安的大军前占据敖仓!” “——敖仓即下,关东人心必定会偏向大王,关中也同样会人心惶惶!” “得了敖仓,大王便不必再考虑粮道,再进攻洛阳,占据武库,而后近逼函谷……” 说着说着,桓霸的语调便从一开始的急切,慢慢低了下去。 此时的桓霸,正怔怔的看着堪舆前,吴王刘濞那已背过身去,佯做观察堪舆,实则已经不想搭理自己的身影…… 这,还是桓霸第一次,被吴王刘濞如此对待…… “大王?” 许是桓霸这一声‘大王’喊得哀戚,又或是吴王刘濞,真的被桓霸说的有所动摇; 最终,吴王刘濞还是回过身来,神情满是复杂的看向小将桓霸。 “桓将军的提议,如果成功了,确实可以一举鼎定天下。” “但如此大的回报,是伴随着同样巨大的风险的。” “一旦不能成功,我大军,便会陷入关中朝堂大军、关东梁王军队的两面夹击之中。” “——我大军,并非堂堂正正的王师。” “一旦陷入包围,军心、士气都会很快崩溃,从而彻底溃败。” ··· “桓将军也说了:只要拿下敖仓,我大军就再也不用担心粮食、粮道的问题。” “——连将军都能想到的浅显道理,长安朝堂的百官、功侯,难道就没人会想到吗?” “万一此刻,荥阳敖仓已经有重兵驻守,该怎么办?” “我大军一路疾驰,遇城便绕——连睢阳也绕了过去,结果却发现荥阳敖仓有重兵驻守,难道还能退回到睢阳以东吗?” 说到最后,刘濞终还是不忍太打击自己的‘幼虎’,便象征性的望向帐内众将。 “诸位老将军认为呢?” 本就对桓霸年纪轻轻,便得吴王刘濞如此信重而心怀不满,如今得了机会,众吴将自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大王所言甚是!” “桓将军虽有些天资,却也只是个没见过血、没上过战场的孩子罢了!” “对于军国大事,又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呢?” “如此大事,大王自当依仗我们这些老将,才更稳妥……” 虽然对众将所言不甚认同,但刘濞也还是微微点下头。 稍一思虑,又含笑走上前,将深受打击的桓霸从地上扶起,又自然地拍了拍桓霸的肩头。 “桓将军,很年轻。” “日后,有的是将军展翅翱翔,为我汉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说着,刘濞含笑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大将军田禄伯。 “大将军也老啦~” “待定了社稷,我汉家北逐草原、马踏匈奴的重任,便要落在桓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肩上。” “——桓将军,自勉之。” “寡人对将军,期望甚高……” 见自家王上如此耐心的向自己解释为何要否决这个提案,随后又这般耐心的勉励自己,桓霸纵是有心再说,终也只得无奈低下头。 刘濞却是怜爱的拍了拍桓霸的后脖颈,旋即重新回到上首诸位,负手挺胸,面色也随之一正! “既如此,那便定下大略。” “——西出彭城,朝梁都睢阳进发!” “沿途经过的每一座城池,都务必攻下——而且必须从速!” “攻下的城池,能招募为兵丁的并入军中,不能为卒的,也要为我大军运送粮草。” “在确保攻下沿途每一座城池的基础上,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军开往梁都睢阳!!!” 刘濞拍了板,帐内众将自当即轰然应喏。 而后,便是刘濞满带着笑意,开始为部下画起了大饼…… “着:将军桓霸,为前将军!” “凡吴将,皆独领一部都尉,各赐将印!” “凡寡人门客,各视其能,为将、校、曲侯、司马!” “——军中将官,皆拔三级!” “大将军田禄伯,封洛侯,邑万户!” “前将军桓霸,封淮侯,邑三千户!” “乃告军中上下将校:凡英勇作战,斩敌于阵前者,寡人,皆不吝以分封为王、侯!!!” 如此大饼画下,又有田禄伯、桓霸两个活生生的案例,众将自是一阵心潮澎湃,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战意! 又轰然一声应喏,众将便各自退出了帐外,紧锣密鼓的准备大军开拔。 送走了将军们,吴王刘濞则又回到了那张堪舆前,重新按照桓霸的思路,将目光从彭城一路移向洛阳。 良久,方摇头一笑。 “还是年轻啊……” “如此浅显的道理,长安朝堂又岂会没有防备?”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当年的九江王英布,也就不会连淮河都来不及渡过,便被御驾亲征的太祖高皇帝镇压了……” 有些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没人知道日后,倘若知晓长安朝堂此时,果真没有防备桓霸提出的这条路线——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调兵驻守,刘濞会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 但在刘濞决心‘以稳妥为重’,从而否决了将军桓霸的灵光乍现时,这一切的结局,似乎便已经注定。 “大王……” 正对着堪舆研究着,身后传来一身文弱的轻唤,惹得刘濞不由回过身; 待看清那文士模样的男子,只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着招呼那人坐下身。 “周丘啊~” “怎么?” “是有什么策略,想要献给寡人吗?”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刘濞的目光却莫名躲闪了起来,就好似做了什么对不起那文士周丘的事。 便见周丘闻言,只满是羞愧的跪倒在地,当即叩首一拜。 “臣无能,无法担任军中将、校,领兵为大王建功立业。” “不敢奢求大王能让臣去带兵,只希望大王,能赐下一枚长安朝廷的符节。” “只须这一枚符节,臣便必定能报答大王!” 听闻周丘此言,吴王刘濞只顿生一阵愧疚,望向周丘的目光,也莫名有些复杂了起来。 如今,吴国上下凡是个官身——甚至哪怕是个城门守卒,此刻都已经官升好几级,麾下百十军士,逢人口称‘末将’了。 而这文士周丘,已经在吴王刘濞账下做了许多年门客,只是资质平庸,并没有提过什么有效的建议。 久而久之,刘濞便也就轻视起此人,就连这次,整个吴国范围内的鸡犬升天,都没有带上周丘这个门客。 此刻,见周丘如此卑微的请求自己,赐下一枚根本没什么实际价值的符节,刘濞愧疚之余,便也当即应了下来。 但此刻的刘濞绝对无法料想到:这一枚符节,以及面前这个一向被自己看不起的文士周丘,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惊喜…… ··· ——得了刘濞赐下的符节,周丘当晚便回了老家:下邳。 得知吴王刘濞已经举兵谋反,下邳已然是城门紧闭,守卒严阵以待。 周丘却是凭借那枚长安朝堂下发的符节,顺利进入了下邳,之后又召集了自己的几个伙伴,将下邳县令设计杀害! 随后,周丘召来了下邳的豪强、官吏,说:吴王的大军,马上就会抵达下邑! 不想死的就都跟着我,只要立下功劳,就可以被封为王、侯! 便这般戏剧性的掌控了下邳,周丘并没有停下脚步——一夜之间得了下邳三万兵丁,遣人禀告刘濞一声,旋即率军北上。 就这么一路打、一路恐吓、一路召降; 待一个多月之后,周丘率军抵达城阳国时,这支以一枚符节起家的偏军,竟已有了十数万兵马…… 第105章 天子启的怒火 周丘是谁? 当下邳一夜陷落,县城三万男丁从贼,跟随周丘一路北上的消息传到长安,这个问题,便困扰着长安城内的每一个人。 ——周丘是谁? 没听说过吴王账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几日的功夫,坊间的家们,便已经为周丘杜撰出了一整套家世背景。 什么师从留侯张良啊~ 什么得了鬼谷子秘传啊~ 又或是在吴地,捡到了范蠡留下的兵书之类——各种说法都有,还一个比一个离谱。 但对于周丘这个意外,长安朝堂却并没有太过关注。 不是周丘的‘壮举’不值得关注,而是相较于周丘,长安朝堂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了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联军主力上。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六,吴楚联军近四十万兵马,自楚都彭城开拔! 沿途逢城必攻、攻城必下,凡城中男丁,皆或编入叛军为卒、或被用作运粮民夫。 短短十五日,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的路上,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已是连下数十城! 这半日一城,甚至是一日三五城的攻略速度,无疑是让长安坊间大跌眼镜之余,也让长安朝堂,着实丢人丢大发了…… · · · 未央宫,宣室殿。 朝中百官贵戚皆在,此刻却无不羞愤的低着头,人均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时隔近一年多,再次出现在朝仪之上的丞相申屠嘉,更是默然取下头顶上的冠帽,双手捧着,就势朝着上首御榻叩下首。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阴郁的面容之上,更隐藏着无尽的怒火…… “谁人能告诉朕:这周丘,究竟是谁?” “唵?” “一个不受重用的门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单凭一枚符节,便诈开了下邳城门不说,还那般轻而易举的设计杀死了下邳令!” “我汉家的郡县主官,都是如此容易哄骗的酒囊饭袋吗!!!” ··· “进了下邳,杀了下邳令,倒也就罢了。” “——这周丘何德何能,能在下邳一县之地,便拉起三万兵马?” “下邳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周丘一介文士,单枪匹马,便自下邳得了足足三万兵马;” “再带着这三万兵马继续北上,又是否能从其他的地方,再得到源源不断的兵马???” 啪! “我汉家的关东,何时烂到了如此地步!!!” 气急之下,天子启手中竹简也应身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朝班首位,正跪地俯首,脱帽谢罪的丞相申屠嘉身前。 “下邳三万,良成三万,司吾三万,武原三万;” “待引军北上至城阳国,他周丘,难道便能有十数万兵马了吗?” “如果当真如此,那刘濞老贼的账下,是否还有张丘、李丘之流,也都能在我汉家的关东,随意拉起好几路十数万人的兵马?”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已经是压了下去。 但此刻聚集在宣室殿内的人,没有谁不清楚:相较于歇斯底里的咆哮,恰恰是这般沉下去的语调,才更能说明天子启的怒火,愈发临近彻底迸发的边缘。 天子启,显然是在等丞相申屠嘉,就‘关东地方糜烂’一事给出交代。 而对此,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有苦难言…… “臣,执宰汉祚,佐陛下以治天下,竟使关东地方郡县糜烂至斯……” “臣,死罪……” 先摆正态度,将黑锅背起来——反正申屠嘉也习惯了。 待天子启又一阵吹胡子瞪眼,再接连发出几声冷哼,好不容易将怒火平息下去些,申屠嘉才缓缓直起身,仍旧双手捧着冠帽。 嘴上却说道:“下邳,是隶属于楚国的县。” “在楚王刘戊举兵谋反时,下邳能紧闭城门,不与从贼,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忠臣了。” “至于那周丘,之所以能诈开下邳的城门、能设计杀死下邳令,却并非是周丘多么有智谋,又或是下邳令多么愚蠢。” “——周丘进入下邳、召见下邳令,都是靠着一枚吴王刘濞赐下的、出自长安朝堂的符节。” “以‘长安使者’的身份诈开下邳,召见、杀死下邳令,纵是那下邳令太过于不小心,也实属情有可原……” 语气夹杂着羞愧的一番辩解,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 “怎么?” “此事难不成,还能怪到朕的头上?” “是朕不该给他刘濞老贼——给前往吴地送诏书的使者,赐下天子的符、节?” 见天子启才刚压下去的脾气又‘腾’的一下被点燃,申屠嘉只赶忙继续往下说道:“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 “且容臣慢慢道来……” 几句话的功夫,老丞相便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也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被殿内这沉闷的风压,压的都喘不过来气了。 颇有些凄然的请求,终得到天子启一个冷哼作为回复,申屠嘉又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将鼻息捋顺。 深吸一口气,方再度直起上半身,语调低沉道:“下邳被周丘侥幸得手,剩下的几个县,必定会有所防备。” “就算最终仍旧不敌周丘,以致兵败、城破,当也不会再发生某个无名之辈单枪匹马,便可得一县数万兵丁的事。” “——甚至再退一步:哪怕周丘果真一路坦途,尽得下邳周遭数县之兵,其兵峰所指,也终归是已经乱作一团的齐地。” “我长安朝堂眼下,恐怕还是应当把注意力,放在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主力之上……” 说到最后,申屠嘉才终于是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光说出这番话,便冒了天大的风险似的。 其实按道理来讲,周丘在下邳的所作所为,只能证明楚地烂了,又或是关东诸侯藩王下辖的郡县地方烂了。 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和申屠嘉这个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实际上却只管着关中,以及巴蜀、汉中,还有北地、陇右等郡的丞相,压根儿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就算申屠嘉想管,也管不到人家宗亲藩王的封土上去吧? 但有事没事喷丞相,却也是汉家由来已久的惯例。 而且这件事,申屠嘉这个丞相,还真没有什么反驳的立场。 什么? 你说你只是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领土,并没有实际管辖权? 那你能怪谁! 名义已经给伱了,无法将这个名义上的权力变成现实,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 ·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说辞很不讲道理。 但在这个时代,却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包括申屠嘉本人。 究其原因,是由于这种‘我给你理论权力,你自己想办法,把理论转化为现实’的权利分配模式,是汉家自宗周继承下来的。 文王定鼎姬周国祚之时,神州大陆,哪来这东南、西北各数千里的辽阔土地? 还不是周天子拿着一张地图,在那些并不属于周室,还处于狄、蛮掌控下的土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将其‘分封’给了自己的子侄晚辈们? ——呐! ——这块地,我周天子封给你了! ——至于‘窃居’于这块土地上的蛮夷,你自己看着办吧! ——打也好,交也罢,随便你怎么来。 ——反正我才是周天子,我说这块地是谁的,那就是谁的! 如此百十年,原本不过百里方圆的周土,便此扩展到了南北、东西各数千里的神州中原。 而那些原本处于外蛮掌控下的土地,也在宗周姬姓王族们‘艰苦创业’之下,才逐渐被纳入了华夏版图。 便说赵国如今的中山郡,在宗周早期,还住着漫山遍野的白狄呢! 春秋时期的楚王,更曾毫不在意脸面的亲口承认:我蛮夷也! 所以,别拿什么‘我只有理论管辖权’来说事儿。 大义名分都给你了,你还不能把理论转化为现实,那也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了。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有着清楚的认知。 对于自己没能把汉丞相对关东诸侯王国的管辖权,从理论转化为现实,申屠嘉也却是‘理亏’。 但眼下,申屠嘉——乃至整个长安朝堂,都顾不上去扯皮了。 眼下最关键的,是已经接连攻下数十座城池,不日便要兵临睢阳,与梁王刘武展开决战的吴楚叛军主力…… “下邳被周丘单枪匹马所下,不过是侥幸。” “但刘濞的吴楚叛军主力,自出了彭城,便是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凡一城破,城中男丁便尽数被贼军裹挟,充为兵丁、民夫。” “继续这样下去,等吴楚叛军主力兵临睢阳,梁王要面对的敌军兵力,恐怕会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 随着申屠嘉满是凝重的话语声,殿内本就沉闷的氛围,只顿时更闷下去三分。 滚雪球。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长城以南的农耕文明,还是长城以北的游牧文明,只要下了决心要‘做大事’,就很容易滚起这样的雪球。 打下一座城池/一个部落,而后便是刀架脖子问一句:跟我干,还是死? 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保全性命,或主动、或被动的从贼合污。 便如此这般,叛军的兵力越打越多、声势越打越大; 直到最终,滚雪球滚出一股大势! ——这股势,便是‘做大事’的人最想要,也最需要的东西。 自然,也是中央政权、被挑战者最担心的东西…… “关东地方糜烂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脊背发寒!” “待乱平之后,丞相府务必要拿出一整套方案来,彻底厘治关东地方郡县!” “我汉家,丢不起这个人!” “朕,更丢不起!!!” 冷然一声呵斥,惹得申屠嘉再度一叩首,以表明自己‘羞愧难当’,却也算是宣告了天子启的怒火,便也就此暂且搁置了下来。 天子启宣泄过怒火,申屠嘉也‘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朝仪接下来的议题,自然就是如何应对。 “太尉的大军,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天子启低沉的一声询问,朝臣班列当即走出好几道身影,齐齐向御榻方向一拱手。 “禀陛下:太尉大军所需的粮草、醋布、肉酱还有军械,都已经先一步自长安起运,发往荥阳敖仓!” ——有岑迈在,少府总是那么让人放心。 “禀陛下:祭天誓师的典礼,也已经准备妥当。” ——作为平叛主力,尤其还是只得到任命,还没走‘拜将’程序的太尉周亚夫所部,自然需要祭天誓师,向上苍祈福的同时,顺带由天子走一下‘拜为太尉’的流程。 “禀陛下。” “内史奉丞相府政令,于关中各地广召丁卒。” “今,太尉所部平叛大军,以关中良家子十万为卒,北军射声、中垒两部校尉各位将官,已完成整编。” “只等太尉开拔,大军便可自蓝田起营。” 先后站出来的三人当中,少府令岑迈语调平稳,让人心里莫名多出一股底气; 奉常卿斿(liu)本就沉默寡言,说起话来更是慢条斯理,让人只一阵心安。 唯独内史晁错; 明明是叙述自己的分内工作,话语的内容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只那语调,让殿内众人下意识转过头,纷纷将各怀思绪的复杂目光,投向那道孤身孑立的身影。 “刘濞打起的大义,是诛晁错,清君侧……” “也不知道这位晁内史,如今作何感想……” 晁错在朝野内外的人缘很不好。 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单纯只是晁错作为天子启曾经的恩师,天然需要一个‘孤臣’的人设,来维持天子启对自己的信任。 在过去,这个‘孤臣’的人设,曾为晁错带来无数便利。 而如今,晁错这个‘孤臣’,却是彻底感受到了‘孤臣’的难处。 “少府那边的马掌,都备好了?” 御榻之上,天子启却只是下意识撇了晁错一眼,旋即便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正事之上。 沉声一问,只惹得岑迈赶忙再一弓腰。 “陛下诏令少府赶制的三千套马掌,于诏令下达次日,便都浇铸完成。” “只是以铜钉,将马掌钉在马蹄下的技巧,还需要三五日时间,才能让足够多的匠人学会。” “待彼时,臣再令这些匠人,带着马掌一同出发,追赶太尉的步伐……” 闻言,天子启只不无不可的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岑迈的请求。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岑迈作为少府,在太尉周亚夫的大军都还没征集完成前,就将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尽数送去了敖仓,已然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剩下的,便是有条不紊,并源源不断的往敖仓运输军粮,以填补周亚夫所部‘就食敖仓’所造成的亏空。 ——这也正是敖仓,之所以是‘天下第一重仓’的原因。 当关东或北方、南方发生动荡,朝堂不需要从长安长途跋涉的往前线运粮,以至于贻误了战机,而是可以直接让大军从敖仓调粮先用着,朝堂再运粮往敖仓补。 至于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左右不是急着用的东西,晚周亚夫一步从长安起运,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要知道军队,尤其是以十万人为单位的军队,每日的行军速度,大抵都在六十里上下。 而百十人,亦或是数百人组成的队伍,速度却能达到日行百里以上。 至于单人单骑不要命的跑——就像如今汉室最高规格的情报转送渠道:八百里加急,更是能达到日行三百八十里! 周亚夫先率军出发,钉掌匠人们带着马掌随后就动身,几天就能追上周亚夫的大军。 “事不宜迟!” “再不从速应对,刘濞的兵峰,怕是都要直指洛阳了!” “——明日辰时,于长安东郊誓师拜将!” “太尉周亚夫所部主力、大将军窦婴所部后军,以及曲周侯郦寄、将军栾布、公子刘非所部偏军,也都一并于明日开拔!” 此题中应有之理,朝中百官贵戚自是纳头便拜,躬身领命。 只是随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天子启表示:为了激励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给这二人各赐千金。 至于这千金,是用作二人开府建牙的军费,还是奢靡享受的财富,全凭二人自己做主。 结果周亚夫、窦婴二人才刚谢过恩,都还没把赏赐拿到手,满朝功侯贵戚便基本全跳了出来,声泪俱下的向天子启哭起穷。 说到底,却终究不过一句:按照祖宗制度,臣等(功侯们)本当自筹兵马粮草,出征平叛; 但实在是囊中羞涩,无力承担组建、武装亲军的军费…… “动辄几千户的食邑,每年数十上百万钱的封国租税,连这点军费都拿不出来?!” “——都自己想办法去!” 怒意难遏的一声咆哮,将恬不知耻的功侯们全都骂出宫去,天子启便单独留下了周亚夫、窦婴二人,想要再沟通一下平叛细节。 只是朝仪结束,百官散去,殿内那道孤身孑立着的身影,却并没有随百官、功侯离去。 被恩师这么满怀期待的直勾勾看着,天子启无奈之下,也只得将内史晁错,也给一并留了下来…… 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预测需要精雕细琢一番,可能会在十二点后。 挂个账 非常抱歉,106章其实已经码好大半了,但稍微出了点小岔子。 大概就是:对于这一章的内容,我原本的大纲是a计划。 但写到这一章的时候,灵光乍现,想到了更妙的b计划。 比起a计划,b计划无论是情节还是对人物塑造,都是好上不止一个档次的。 但问题在于:我整本书的大纲,都是按照a计划往下推演的。 如果要换成b计划,那大纲就要做一些调整。 很纠结,所以决定好好翻一下大纲,再权衡一下究竟要沿用不太好的a计划,以保持大纲的完整性,还是采用灵光乍现的b计划,再想办法调整大纲,以免影响整本书的结构。 所以13号第二更,就只能挂账了。 昨天才还了一个欠账,今天又回原点了:19+1=20 让看官老爷们久等,万分抱歉 我尽快找机会补偿各位支持我的衣食父母。 再次感到万分抱歉。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挂个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6章 梁王,也是藩 “率兵东进,出了函谷,大将军务必要谨慎!” “出函谷、渡大河、过洛阳,赶赴荥阳敖仓这一路上,很可能会有吴楚奸贼的兵马侵扰,甚至是埋伏!” “大将军当步步为营,徐徐进之!” 待殿内百官贵戚退去,天子启便带着周亚夫、窦婴、晁错三人回到了后殿。 刚坐下身,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便惹得周亚夫、窦婴二人面色一紧! 便是跟在最后的晁错,听闻天子启说‘函谷关外可能有贼军设伏’,都免不得一阵面色变幻。 作为天下第一雄关,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美誉的函谷关,除了关隘本身设在山涧入口处,至多只能容纳几十人并排行走之外,还有一个使进攻方望而兴叹的重点。 ——关口外不过三五十步,便是大河,作为函谷关的‘护城河’! 自东而来,渡过大河,抬头便是函谷关! 三五十步的距离,别说是弓弩,便是徒手扔出的矛、戈乃至石块,都已然是在射程范围之内。 反过来,关中的军队东出函谷,再渡过大河,沿经洛阳所在的河东郡,抵达河东郡和梁国的交界处,才能抵达荥阳敖仓。 换而言之:从函谷关到洛阳武库、荥阳敖仓这一路,都还在梁都睢阳以西…… “吴楚贼军的兵锋,难道已经过了梁都睢阳?” 到底是军人出身,还是周亚夫更快反应了过来,从天子启这番交代中,迅速提炼出了重点。 窦婴引兵出关,居然有可能会在睢阳以西受到侵扰,甚至是埋伏! 这是不是说明吴楚叛军的控制范围,已经越过了梁都睢阳,扩散到了荥阳敖仓,甚至是洛阳一代? 这个问题,很关键。 尤其是对周亚夫而言,这个问题,几乎决定着周亚夫接下来的整个平叛思路。 想到这里,周亚夫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眼窦婴和晁错——主要是晁错。 考虑到晁错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当朝九卿之首的内史,又是《削藩策》的推动者、这场吴楚之乱的始作俑者,便也没再多想,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臣之前,已经大致给陛下说过:此番出征平乱,臣并不打算和吴楚贼军正面对战,而是要静待时机,以图断其粮道。” “——这个计划,是以吴楚贼军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得粮草,只能从楚地甚至吴地运输军粮,一旦粮道断绝,便会瞬间溃散为前提的。” “如果贼军兵锋已过睢阳,甚至已经威胁到荥阳敖仓,可能从敖仓获得粮草的话,那臣,恐怕不得不改换思路,以求速战了……” 听闻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周亚夫的反应,其实比‘可能被设伏’的大将军窦婴还要激烈。 至于原因,正如周亚夫方才所言:此战,周亚夫并不打算和刘濞的叛军主力硬碰硬。 不单是不想,也是不能。 ——此番平叛,朝堂目前为止征召的大军数量,是四十万左右。 这已经隐隐超出了关中的合理动员潜力,已经可能轻微影响到明年的春耕了。 再征,恐怕就要严重影响来年的春耕,甚至直接就会让关中在明年,从对外输出粮食的‘天下粮仓’,转变为需要从巴蜀、汉中,乃至关东输入粮食的粮食紧缺地。 而朝堂目前征召的四十万大军,单是肩负驻守荥阳敖仓、为梁王后援之使命的大将军窦婴,就要带走二十万! 剩下的二十万,周亚夫也还得和郦寄、栾布、公子刘非三人对半分; 周亚夫领兵十万,支援睢阳主战场; 郦寄、栾布、公子非率兵十万,去赵地处理赵王刘遂,确保边墙安稳,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齐地掺和一脚。 就十万兵力,和睢阳城的十万守军互为犄角,对抗刘濞的四十来万叛军主力,已经是有些兵行险着了。 再去正面碰撞,实乃不智。 而断敌粮道,以乱其军心,再谨慎应对叛军可能的‘孤注一掷’,静待其自然溃散的思路,是周亚夫老早就和天子启交过底的主体方略。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荥阳敖仓出了问题,让叛军可以就食敖仓,不再需要后方运送粮草,那周亚夫的筹谋就要尽数推倒重来。 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见周亚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对周亚夫含笑一摇头。 “尚不至如此地步。” “荥阳敖仓,尚有河东郡兵五万把守,纵是有一路十万人的叛军攻打,也总还要几个月才可能攻得下来。” “——朕也已经诏令敖仓令:若事不可为,可尽焚敖仓之粮,绝不可让吴楚叛贼,自敖仓得粒米、颗粟!” “太尉不用担心自己的谋划,会因为敖仓出问题而被打乱。” 听闻此言,周亚夫这才稍安下心来,却也莫名有些疑惑了起来。 敖仓作为天下之重,有河东郡兵五万驻守,又有窦婴即将率领二十万大军前去驻扎,自然是固若金汤。 既然天子启方才交代窦婴:出了函谷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那也从侧面说明守备敖仓的五万兵力,足以抵挡叛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 连敖仓的五万河东郡兵,天子启都说‘能备贼一两个月’,那窦婴率领的二十万关中军队,天子启又为何要交代窦婴:要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呢? 连敖仓那五万守军——尤其还是郡兵都打不下来的叛军,如何能对窦婴的二十万大军造成威胁? 不等周亚夫想明白这一点,天子启便继续对大将军窦婴做起了交代。 “——此战,朕对大将军有几点托付。” “其一:扎死在荥阳-敖仓一线,将所有试图绕过睢阳,涉足河东的叛军,都悉数拦在河东郡外!” “绝不可让叛军威胁到荥阳敖仓、洛阳武库——尤其不可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天子启郑重一语,窦婴只陡然直起身,再沉沉一拱手。 荥阳敖仓、洛阳武库,都是可以极大提振叛军士气,又能给叛军带来极大现实利益的重镇; 至于函谷关,更是关中的东门户。 叛军出现在函谷关外,哪怕只是三五人,甚至哪怕只是一人,都足以说明函谷关以东的整个关东,都已经脱离了长安朝堂的掌控。 这意味着什么,窦婴显然很清楚。 “其二:在必要时,分兵至多五万,自西城门入睢阳,支援梁王。” “——眼下,睢阳面对的,是吴楚叛军四十万主力,已然是以寡敌众,只勉强据城而守。” “万一有淮南系、齐系的兵马加入战场——哪怕只是一国,也将使睢阳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 “但要记住:至多五万!” “分兵五万支援睢阳之后,大将军务必紧紧攥住剩余的十万兵力——这十万兵马,不可有哪怕一兵一卒,从荥阳-敖仓一线挪开!” “便是朕颁诏强令,大将军,也绝不可遵从!” 满是郑重,甚至隐隐带着些狰狞的语气,只惹得窦婴一阵心惊肉跳。 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默然拱手,却根本不敢道出那一句:臣,谨遵陛下诏谕…… “其三。” “万一——朕是说万一;” “万一睢阳城破,大将军所在的荥阳,便将成为我汉家最后的命脉。” “届时,无论是采取怎样的措施,大将军,都务必要坚守荥阳,静候朝堂的援军。” “——真到了那一步,朕也会像刘濞那样,尽发关中可战之卒,以星夜驰援。” “但在援军抵达之前,大将军,务必要将荥阳守住……”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极尽庄严的从榻上起身,对窦婴躬身拱手,俨然是以江山社稷的安危,托付于窦婴之手。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婴自也是赶忙上前,阻止了天子启‘拱手躬身’的动作; 片刻之后,又神情严峻的缓缓跪下身,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满带着决绝。 “陛下勿忧。” “若当真有睢阳城破,吴楚贼军兵指荥阳的那一天,臣即便是用拳打、用脚踢,甚至是用牙咬、用头撞!” “但有一息尚存,便绝不会让荥阳城头,立起吴楚贼军的大纛!” 窦婴庄严宣誓,天子启却是深深凝望向窦婴目光深处,良久,才沉沉点下头。 片刻之后,又故作淡然的咧嘴一笑。 “这些,都只是最糟糕的结果,大将军也不必太有压力。” “如果情况真的糟糕到了如此地步,朕也不至于非要等到那时,再穷兵黩武,尽发关中男丁。” “——依朕之见,大将军在荥阳,大抵是不会遇到大股叛军的。” “只是保险起见,才对大将军提前做下托付而已。” 天子启的抚慰之语,并没能让窦婴心中的沉重减缓分毫,只象征性的咧了一下嘴,便满怀心绪的起身退到了一旁。 见此,天子启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深吸一口气,又负手思虑片刻,便缓缓转过身,望向另一侧的周亚夫。 这一次,天子启拱手的速度很快,根本没给周亚夫留上前阻止的机会。 “宗庙、社稷的安危,都要托付给太尉了!” 相较于对窦婴做出指示、托付时的拐弯抹角,天子启对周亚夫,可谓是开门见山。 不等周亚夫反应过来,便又面带哀愁的叹着气,自怨自艾道:“吴楚四十万叛军,朕能给太尉的,却只有十万兵力。” “但这十万兵力,却不单是供太尉用来平灭吴楚。” “——在睢阳战罢之后,太尉也还是要凭这十万大军,遍荡关东!” “吴、楚、齐、赵、淮南。” “凡有举兵者,或有贼兵作乱之地,太尉,都要带这十万大军走上一遭。” “朕对太尉,实在是给予的很少,却期望的很多……” 天子启羞愧之语,只惹得周亚夫一阵哑然。 片刻之后,方带着感动的神情,也同窦婴方才那般,在天子启身前缓缓跪下身。 “陛下不以臣卑鄙,以宗庙、社稷之重相托付,实在是恩重如山。” “得到陛下如此信重,若还是不能报效陛下,臣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 “——十万大军,不比吴楚四十万叛军势大,却也已经是陛下能给臣的所有了。” “若还是不能完成陛下的期许,臣岂非是辜负了陛下,更让天下人的殷殷期盼,都给了一个不值得的太尉周亚夫?” 说到此处,周亚夫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只满怀唏嘘得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块迭起的绢布。 在天子启低头俯视下,跪着将那快绢布一层层打开。 最后,更双手捧着那张绢布,抬到了天子启面前。 当天子启的目光,从那张布满墨迹的绢布移向周亚夫时,周亚夫那还带着泪痕的面容,更是已然带上了满满决绝。 “臣,愿立军令状!” “倘若三个月内,不能平灭吴楚贼兵主力,复我大汉河山!” “故中尉车骑将军、现太尉绛侯臣周亚夫!!” “——提头来见!!!” 含泪嚎出的一声‘提头来见’,只惹得一旁的窦婴也不由红了眼眶,赶忙低下头去,满怀惆怅的抹起了泪。 而在周亚夫炙热的目光注视下,天子启却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叹息。 别过身去,不着痕迹的擦去面上泪痕,才含笑回过身,温颜悦色的将周亚夫从地上扶起。 “军令状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 ——反正周亚夫若是兵败,天子启也没机会看到周亚夫‘提头来见’的那一天。 “对于太尉,朕,也有一些话要说。” 说话间,周亚夫已经被天子启从地上拉起,又亲切的拉着手臂,走到了窦婴身前。 便见天子启含笑望向窦婴,微微一点头; 而后又侧过头,对周亚夫说道:“连大将军的二十万兵马,尚且要在出了函谷关之后步步为营,时刻警惕。” “太尉麾下不过大军十万,又肩负着宗庙、社稷的重担。” “——就不要东出函谷了。” “南下走武关,再绕道而行吧。” 此言一出,周亚夫当即一愣,只满是惊诧的低下头。 难怪陛下方才,不愿意接受我的军令状呢! 绕道武关,等到了睢阳,三个月的期限,都要过去小半了! 周亚夫还没反应过来天子启的意图,倒是一旁的窦婴率先反应了过来。 顺带着,也明白了先前,天子启为什么让自己在率军东出函谷关之后,要‘步步为营’。 “陛下的意思,可是我部、太尉部,都不需急着奔赴睢阳,支援梁王?” 这话,恐怕也只有窦婴敢说——敢当着天子启的面问出口了。 有窦婴这句话一点,周亚夫也才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步步为营,什么小心埋伏,都不过是用来堵东宫窦太后的说辞。 天子启真正想要的,是长安的援军走慢一点,再慢一点,能走多慢走多慢; 最好是慢到梁王那边,都快要在睢阳殉国了,窦婴、周亚夫这两路援军,才姗姗来迟…… 意识到这一点,周亚夫也目光灼灼的望向天子启,似乎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问清楚。 见自己的意图被窦婴点破,天子启看了看左右——只有窦婴、周亚夫,晁错三人。 索性便也不再欲盖弥彰,只意味深长道:“军国大事,不可不慎。” “叛军是否会侵扰、设伏,虽然不能说肯定有,但也不能说必定没有。” “大将军、太尉,都肩负着宗庙、社稷的安危,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说着,天子启斜眼撇了眼一旁的晁错,便含笑回过身去,坐回了御榻之上。 先抬头望向窦婴:“大将军拥兵二十万,可以走的稍快些。” “但到了荥阳之后,也别忘了在敖仓多花一点心思。” “——关中兵马和河东郡兵,总还是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共处一营的。” “支援睢阳的事,倒是不用那么着急——梁王再怎么着,也总能撑住一两个月。” 话说的隐晦,但意思很明白:就算要分兵支援睢阳,也至少要在两个月之后。 再侧过头,望向周亚夫:“太尉这一路,可就急不得了。” “本就兵力不多,又聚天下人瞩目,必定会被刘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梁王的安危,太后很可能会关心则乱,甚至逼迫朕颁诏,催促太尉支援睢阳。” “所以,朕可以口头许周太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道出这句话,天子启便自然地拿起茶碗,装作低头抿茶的样子,悄悄观察起窦婴、周亚夫二人面上的神情变化。 就天子启所见:周亚夫似乎被天子启这番话说的愣在了原地,纠结片刻之后,又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周亚夫本来就不打算支援睢阳,而是打算趁着吴楚叛军主力在睢阳打出狗脑子,跑去断人家粮道。 如今有了天子启的特许,自是乐得如此。 比起周亚夫的‘爽快’,窦婴则多纠结了一会儿。 但最终,也还是神情复杂的拱起手,默然再拜。 ——梁王刘武,确实是窦婴的长辈:东宫窦太后的心头肉。 但作为汉臣,窦婴也同样清楚:这场吴楚之乱,源自于天子启要削藩。 吴楚是藩,齐赵是藩; 燕代是藩,淮南是藩; 梁王刘武,同样是藩…… “没有别的事,太尉和大将军,就都去准备吧。” “明日大军便要开拔,趁这最后一天,再和家中妻说话。” 此言一出,周亚夫、窦婴二人齐齐一拱手,告退离去。 而天子启的目光,也终于和晁错那晦暗不明的双眸,直直对到了一起…… “老师,别来无恙否?” ··· 今天第一更 第107章 誓师 翌日,长安东郊。 花了足足一个上午,平叛大军的誓师典礼,才终于在天子启检阅过军队之后,宣告落幕。 誓师结束,大军却并没有按天子启先前的交代那般,即刻开拔。 ——今日在长安东郊,参加祭天誓师大会的,自然不可能是平叛大军所有的四十万人,而只是一万人作为代表。 此刻,这一万人的军方代表,正由各自的亲人拉着手臂,或是怀里被塞入鸡蛋、肉干,或是身上被披上厚衣,再在亲人的含泪嘱咐下,依依不舍的与亲长拜别。 天子启也没有就此回宫,而是拉着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各位将帅,在将台上做着最后的交代和沟通。 而皇长子刘荣,则是在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老四刘余、老六刘发等弟弟们的陪同下,来到了即将出征的五弟:公子刘非身前。 昂起头,看着人高马大的五弟,骑在自己向舅父栗贲讨来的枣红马上,本就雄武的身躯,更被一层锁甲、一层札甲撑得愈发厚重; 但刘荣面上,却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忧虑。 感受到大哥这明写在脸上的关切,刘非心中只觉阵阵暖流涌过,便第无数次翻身下马,对大哥咧嘴一笑。 “大哥不用担心!” “看!” 说着,刘非便以手握拳,重重砸了砸自己的前胸。 “一层软甲,一层札甲——便是站着给吴楚贼子砍,弟也能撑上三五个时辰!” 本是想要安抚刘荣的话,却惹得一旁的老四刘余猛然瞪大双眼,抬手…… 抬手还不够,甚至还垫了一下脚尖,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说!说的!什!什么胡!胡话!” 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刘余索性也不再骂,只轻轻跳起,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不知是刘余力气太小、刘非抗击打能力真的那么强,还是被自家兄长打习惯了; 后脑被接连扇了两巴掌,刘非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大哥刘荣展示着自己的齐整甲胄,以及雄壮身躯。 老实说:哪怕没有这里外两层护甲,单就是刘非那远非同龄人,甚至是远非寻常兵卒可比的身形,便足以让人心安不少。 本就生的一副猛将的身子骨,又多了这里外两层甲具,事实还真就如刘非所说的那般:就算是站着让十来号人围着砍,也很难伤及要害。 但刘荣也清楚:如果甲具就等于‘刀枪不入’,那这个时代的战争,也不会是拿人命堆才能取得胜利的了。 ——纵是有甲具护身,一旦战事焦灼,这几十上百斤(汉斤)的负重,也很容易让人力竭。 更何况甲士,本就是战场上的焦点。 无论是为了夺取‘斩杀甲士’的功勋,还是觊觎那件价值连城的宝甲,战场上的大头兵们,也必定会前仆后继的冲向视野范围内,所能看到的每一个甲士。 风险很大! 但收益更大!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才刚因五弟雄伟身姿而压下些许的担忧,只再度汹涌而上。 满是忧虑的在刘非身上再三打量着,还不忘绕着五弟转了一圈又一圈,似是生怕有什么位置,没被这里外两层甲具护住。 看了半天,始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刘荣才终是在刘非身前站定。 又再上下打量一番,才难掩忧虑道:“务必要小心!” “兵家凶杀之地,战阵之上,更是凶险万分。” “若事不可为,必须要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要务,切莫逞强!” 这一番话,其实多少带了点‘打不过就跑,不用在意名节’的意味在其中。 若是换一个外人来说,难免有点看轻,甚至侮辱的意思。 但这话是出自刘荣口中,味道就不一样了。 “大哥对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可真是没的说。” ——老二刘德浅笑盈盈,话语中多少带着些许酸意。 “等我再长大些,我也能领兵出征!” ——老三刘淤则更直白些,明显是有些妒忌了。 老四刘余面上则仍带着恼怒、担忧所夹杂而出的复杂情绪,见刘荣这般作态,倒也稍平静下来了些。 至于老六刘发,性子本就怯懦的紧,见五哥被大哥如此关切,也只敢低下头去,再偷偷将羡慕的目光,撒向刘非那嬉皮笑脸的面庞。 正说话间,远处的点将台上,天子启也终于结束了自己最后的交代,对众将官一拜,而后便在众人的目送下,乘坐上了返回未央宫的马车。 天子启离开之后,太尉周亚夫率先走下了将台,沿着长安城外墙,径直朝着长安以南的蓝田大营而去。 ——作为太尉,周亚夫要对整个平叛大军负责。 誓师结束,接下来自然是前往蓝田大营,准备点兵开拔。 说是今日开拔,但最终出发的时间,大概率也会是在黄昏时分,将士们从蓝田出发,象征性走出几里地,再安营扎寨,明日才正式启程。 周亚夫去了蓝田大营,大将军窦婴,则是回了长安城。 作为外戚,窦婴在出征之前,还要去长乐宫一趟。 向窦太后做过汇报,再听取一番嘱托之后,才会带着自己的幕僚、属从之类,去蓝田大营找周亚夫报道。 倒是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左顾右盼找了一会儿,便径直朝着兄弟众人所在的方向而来。 看似是来找此番,要一同出征的公子刘非,拱手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不约而同的找上了刘荣。 “见过长公子。” “——拜见曲周侯、上将军。” 此番出征,郦寄、栾布、刘非这一路偏师,最终是由曲周侯郦寄为主将,官拜车骑将军。 栾布则为副将,官拜上将军。 对于这两位功勋卓著,又年近耄耋的老将,刘荣的姿态摆的很低。 但也正是这摆的极低的姿态,让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多了一分别样的意味。 “此番出征,有二位将军在,齐、赵诸贼,自当无所遁形。” “但我弟非的安危,可就要托付给二位老将军了。” 其实早在先前,在点将台目送天子启离去时,郦寄、栾布二人,就注意到了刘荣这边的状况。 特意前来‘接’一下刘非,也就是想借此和刘荣说上几乎话,留这么一份交情。 听闻刘荣这一番意料之中的说辞,二人更是连连笑着猛拍胸脯。 但刘荣却并没有适时打住,而是忧心忡忡的侧过身。 不远处,是程、栗两家外戚,为皇五子刘非筹措的亲军。 人数不多,也就二百来号人; 装备也很一般,要么是腰系长剑的步兵,要么是身上背着长弓、腰间系着箭篓的弓兵。 别说是甲具——连像样的军袍都没有,大都身着军中将士平日里操演时会穿的‘作训服’。 但到了战场上,这二百亲卫,必定会为公子刘非,一次又一次挡下明枪暗箭。 毫不夸张的说:万一公子刘非战死,那这二百人,都将死在刘非之前,并且是为了保护刘非而死。 “公子。” 被刘荣这么远远看着,亲军阵列当中只赶忙跑出一名小将,来到刘荣身前拱手一礼。 便见刘荣沉着脸,在小将身上打量一番,又再度望向不远处的数百兵丁。 而后,才抬手指向身旁的刘非,满是严肃的对小将交代道:“我弟,刘非。” “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要拿你栗仓是问。” 此言一出,一旁的郦寄、栾布二人稍一对视,都从各自的面容之上,看出了些许惊诧。 ——栗仓? ——栗氏子侄? 看着一声行装,分明还是嫡系?! 却见小将栗仓闻言,只满是自信的再一拱手。 “公子放心。” “父亲大人交代过:若此番,公子非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也不用回来了,直接死在赵地便是。” 闻言,刘荣这才稍安下心来; 再许诺‘栗氏家丁,有战殁、伤残者都从重抚恤,存活者也皆有重赏’之类,才挥手让表兄栗仓回去。 而后侧过身,再深吸一口气,对郦寄、栾布二人正色道:“此番出征,二位老将军这一路偏军,算不上太凶险。” “可饶是如此,也还是要斗胆,对二位老将军说些失礼的话。” “——我五弟非,是父皇诸子当中,唯一一个有胆量为社稷而战,更在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便主动请缨,领兵出征平叛的一个。” “日后,我汉家免不得要和北方的匈奴人大战;我五弟届时,未必就不会是一位戍边王。” “故此番出征,乱平之后,二位将军倘若不能把我弟刘非,全须全尾的带回长安……” “便是父皇不多计较,我与二位老将军,也大抵是要不死不休的……” 颇有些唐突的一番‘威胁’道出口,刘荣也还是规规矩矩对两位老将拱手一拜。 再度回过身,满是凝重的看向五弟刘非,目光说不出的关切。 终,还是走到那匹枣红马旁,对刘非伸出手臂:“来。” “我亲自扶老五上马。” “待老五凯旋,我再于宫外接老五下马,去参加宣室殿的庆功宴。” 刘荣想说的其实是:在太子宫外。 但终究还不是太子储君,名不正,言不顺…… “大哥说话算数啊!” “等弟凯旋,必和大哥一醉方休!” 如是说着,刘非也不含糊,蒲扇大的手撑着刘荣伸出的手臂,便是翻身上了马。 调整了一下身上的两层甲具,再将那柄刘荣出钱,托少府制作的精弓挂在马侧,再对众兄弟一拱手。 而后,便在众兄弟的目送下,策马朝着不远处的百十亲卫而去。 刘非已经和兄弟们拜别,郦寄、栾布二人也因刘荣方才那番话,心中生了些牢骚,便也拱手拜别,带着刘非那百十人马,也朝着蓝田大营的方向而去。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回去。 就这么驻足远眺,目送刘非一行的身影逐渐消失,才终于收回忧虑的目光。 “走吧。” “回宫里,静候老五佳音。” 大哥有了交代,众兄弟自是赶忙左右让开一条路,待刘荣负手走过,才赶忙跟了上去。 只是刘荣并没有登上马车,而是抬手招呼弟弟们一声,便迈开脚步,徒步朝着城门走去…… · · · “今日誓师,不见内史晁错。” 兄弟五人徒步行走在城门外的直道上,老二刘德轻声一语,便惹得刘荣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昨日,晁错去见了父皇。” “父皇问策于晁错,隐隐指责晁错隐瞒《削藩策》所可能引发的事态严重性,有意让晁错告罪。” “但晁错却顾左右而言他,说齐系、淮南系如今的状况,都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再去掉注定翻不起风浪的赵国,如今举兵的,也只有吴楚而已,与晁错先前的预料并没有太大差别。” ··· “而后父皇问策,晁错更是大言不惭,说父皇应该御驾亲征,以提振前线将士士气。” “至于晁错,则替父皇镇守长安,一如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奔波关东,萧相国镇守长安故事……” “呵;” “这位晁内史,当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啊?” 如是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各自低下头去,似是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置评。 但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甚至于老六刘发,也都听出了刘荣话语中暗含的深意。 刘荣话说的好听,说晁错‘让人捉摸不透’,实则却是在暗讽晁错异想天开,居然想效仿当年的萧何? 且不说他晁错,有没有萧相国那‘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以至于太祖高皇帝都自愧弗如的本事; 便是有,他晁错也不是丞相! 有老丞相申屠嘉在,甚至还有一个‘亚相’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在; 就算天子启真打算御驾亲征,留守长安后方的人物,也是怎么轮,都轮不到晁错这个内史头上。 “晁错,应该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最后再挣扎一下,看能不能谋求什么变数。” “——毕竟如今的状况,比晁错预料中‘为国定策’,甚至‘为国捐躯’的景象差之千里。” “若是就这么被父皇壮士断腕,法家日后再想图谋复兴,只怕……” 皇次子刘德依旧水平在线,一语便点透了晁错如今的处境。 老四刘余则稍有些不在状态,显然还在挂念领兵出征的弟弟刘非。 倒是一向老实本分,甚至有些过分拘谨的老六刘发,让刘荣稍有些眼前一亮。 “吴楚叛贼打起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显然是不想背负谋逆之名。” “对父皇而言,晁错,又已经是一柄沾上了血、崩开了刃,随时可以丢弃的剑。” “——若父皇杀了晁错,那天下人就都可以看清吴楚贼子的面目:并非是拨乱反正,匡正朝纲,而是举兵谋逆,图谋社稷。” “只是晁错若身死,那作为晁错这把剑的剑鞘,故中大夫袁盎……” 似有所指的一番话道出口,刘发只小心观察了一下刘荣的神情变化,旋即便低下头去。 佯做思虑的模样,才又侧过头,朝刘荣问道:“大哥认为,父皇会杀晁错吗?” “若杀,会是什么罪名?” 见六弟刘发如此作态,刘荣心下也隐约明白:这位六弟,是在向自己隐晦的表达‘我不是一无是处,如果大哥需要,我也可以帮得上忙’的意图; 只是刘发这不逊于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的远见卓识,实在是与平日里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大相径庭。 很快,刘荣便也就释然了。 ——平日里的刘发,需要维持住‘我只是婢女所生的皇六子,根本没什么能力’的人设来藏拙,甚至是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眼下吴楚乱起,待叛乱平定之后,刘荣会不会受封为储虽还两说,但其余众皇子,却是大概率要封王就藩的。 到了这种关头,刘发显然想要争取一下。 至少,也要争取不被当今天子启,封到去年才刚绝嗣除国,急需一位宗亲为王的长沙国去…… “晁错,已然死期不远。” “至于罪名,倒是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了——莫须有。” “至于袁盎么~”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再侧过身,深深看了六弟刘发一眼。 而后才洒然一笑,满是无所谓的摇摇头。 “反正与我众兄弟无关,静观其变就是了。” ··· “近几日,朝堂内外,倒是有许多有趣的事?” 说着,刘荣不由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显然是要二弟汇报一下最近收集的情报。 便见公子刘德稍点下头,道:“表叔得父皇赐下千金,就将那千金都摆在了府上,任由幕僚、门客自取。” “想来,有东宫在背后撑腰,表叔此番出征,不至于去头疼军费的事,也就乐得拿出那千金来笼络麾下属从。” ··· “倒是太尉周亚夫,似乎很头疼军费的事,想要找长安的富商们借,也没人愿意借给太尉。” “最终,还是子钱商人无盐氏借了千金,却也定下了十倍之利……” “——十倍?!” 听闻此言,饶是对子钱商人,也就是高利贷商人们的黑心有所预料,刘荣也还是免不得一阵惊诧。 待刘德苦笑着点下头,确认消息无误,刘荣这才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收回。 片刻之后,对二弟刘德交代道:“回宫之后,你去一趟少府作室,以我的名义,找岑少府‘借’千金来。” “再赶在表叔出长安之前送去,托表叔替我带去蓝田大营,交给周太尉。” 淡然做下交代,刘荣也不忘含笑侧过头,对刚入伙的六弟刘发解释道:“少府的瓷器生意,如今可谓是日进斗金。” “他岑少府早先答应我的分成,却是至今都没有消息。” “——若是不这么提醒一下,他岑少府,怕是恨不得全当没有这回事。” ··· “至于周太尉嘛~” “将军出征平叛,却苦于军费——这话要是传到关外,岂不要让他刘濞老贼笑掉大牙?” “再者说了:连老五都能领兵出征,为君父效命。” “若我这个皇长子,连这点事都不愿意做,那日后乱平之时,我又哪来的颜面,住进那栋太……” “咳咳,咳咳咳咳……” 今天第二更。 周天要去拜访一下岳父岳母,这几天就都两更了,多出来的就存起来周天用。 诸位看官老爷晚安。 第108章 刘濞老贼! 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带着高昂的士气兵临睢阳。 长安朝堂派出的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车骑将军郦寄这三路平叛大军,也正式从蓝田大营开拔。 ——窦婴所部东进,欲出函谷; 周亚夫、郦寄所部,则都自蓝田南下,绕道武关。 而在睢阳战役爆发之前,长安朝堂中央,与吴楚叛军之间的舆论战,也正式打响。 只是和军事上连战连捷,近乎平推到睢阳城下的出奇顺利截然相反的是:在舆论战上,吴王刘濞,就差没把底裤也给输进去…… · · · “申屠嘉……”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中军大帐。 看着手中,由长安朝堂颁行于天下,列数自己无数罪证的檄文,吴王刘濞原本还算愉快的心情,只瞬间蒙上了一层雾霾。 ——倒也不是这封檄文上,写了什么出乎刘濞预料的内容。 左右不过抗旨不遵,举兵谋逆,居心叵测之类,都是刘濞早有心理准备的那套说辞。 真正让刘濞感到牙疼的是:这封讨贼檄文,属的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名。 这就让刘濞有些脸颊发烫了…… “寡人的檄文,前脚才刚指责长安‘帝相不和’,长安天子远贤臣、亲小人;” “结果寡人口中的‘贤臣’,后脚就在征讨寡人的檄文上署名……” “——署的还是‘汉相故安侯申屠嘉’的名?!” 半带自嘲,半带恼怒的一声反问,只惹得帐内为之一静,吴楚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场吴楚之乱,是在明年春正月,洛阳宫被雷劈着火,连带着城墙也被烧了好几天,才让吴王刘濞自认‘得了天命’,从而下定决心举兵的。 而在这个时间线,吴王刘濞之所以会提前举兵,除了长安朝堂太过于咄咄逼人,开口就是削夺吴国的会稽、豫章两郡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也正是基于此,吴王刘濞才以‘长安天子昏聩无道,薄待贤臣申屠嘉,亲近小人晁错’为名,打起了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 结果现在回过味来,什么‘帝相不和’之类,怕都是长安天子设的局,不过是引刘濞入套而已;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军队都已经开到睢阳城下了,被长安摆这么一道,吴王刘濞,多少有些尴尬。 ——但也就仅限于尴尬了。 从帐内众将的面上神情也不难看出:除了吴王刘濞,并没有其他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 “左右不过长安天子呈口舌之快,操弄权术的小把戏罢了,大王不必耿耿于怀!” “他长安天子再怎么操弄权术,也总不至于凭这一纸檄文,就能将淮阳郡再给夺回去?” “啊?” 老将满是肆意的一番话,只惹得帐内一阵哄笑不止。 便是吴王刘濞,也只是再低头看了看那檄文,便随手将其丢到了一旁。 面上,也逐渐涌上近些时日,时常挂在脸上的自信笑容。 ——后世有一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伸。 而战争的胜利,往往能掩盖许多矛盾。 此时大帐内的情况,便大抵如是。 自彭城西出,兵指睢阳这数百里路,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到如今,年关将至,举兵才刚一个多月,便已是尽下整个淮阳郡,外加梁国在都城睢阳以东的大部分城池。 再加上这些城池所贡献的兵力,此时的吴楚主力,除去最开始的三十万吴国军队、十万楚国兵马,又多了足足十数万的混编别部! 五十多万大军! 近乎与楚汉争霸之时,太祖高皇帝为攻打项羽的楚都,而征集的诸侯联军兵力平齐! 有如此大军,又有过往月余的连战连捷,吴王刘濞纵是对长安朝堂的‘小心机’感到恼怒,却也并没有太当回事。 还是那句话; ——天大地大,赢家最大! 若此战得胜,占据睢阳,从而将整个梁国也纳入控制范围之内,刘濞将来最差的结果,也至少是和长安划江而治! 届时,别说什么诛晁错、清君侧了——便是顺天应命,讨伐暴君之类的旗号,刘濞也没什么不敢打出来的。 若不能胜,则极有可能会功败垂成,兵败身亡。 无论胜败,刘濞和长安朝堂之间的舆论战,都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赢了,自有大儒为刘濞辩经; 输了,也有的是志向远大之辈,想要拿刘濞的人头去长安邀功。 反正都到了这一步,与其再去纠结舆论,倒不如赶紧把睢阳攻下来得实在。 ——左右拿长安朝堂的舆论攻势没办法,刘濞便如是安慰着自己。 只是有一个问题,被刘濞或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了。 舆论,确实无法成为决定性因素。 在某一方优势过大的时候,舆论确实只能是优势方锦上添花,或劣势方无能狂怒的手段。 但当双方不分伯仲,战况僵持,或是某一方陷入险境,即将崩溃之时,舆论,便很可能会成为左右胜利天平的关键,甚至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说战事吧。” “左右他长安朝堂,尽是牙尖嘴利之辈,我吴楚大军的忠臣良将,自比不得他长安朝堂巧舌如簧。” “尽快把睢阳攻破,最好拿了梁王武!” “到那时,再看看长安朝堂,还能说出个什么花出来。” 刘濞此言一出,众吴将自又是一阵哄笑,俨然一副不日便要攻破睢阳,兵临函谷的作态。 也不怪吴国的将军们自信; 实在是过去这一个多月,刘濞的吴楚叛军,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 一路上,沿途城池不是望风而逃,就是战战兢兢开城献降; 纵是有抵抗的,也不过是吴楚大军乌泱泱一冲,城墙上的戍卒就都跑没影了。 吴楚众将本以为:这不过是淮阳、梁地的小县城,自知无法阻挡吴楚大军的脚步,才‘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在昨日,大军抵达睢阳,并试探性发起了一次进攻之后,原本就已经有些膨胀的吴楚众将,更愈发感到此战,胜算已经无限接近十成…… “大将军认为,若我军全力攻打,睢阳,能支撑多长时间?” 开口一问,刘濞便直勾勾望向距离最近的大将军田禄伯,目光中满含着期待。 闻言,田禄伯也没有让刘濞失望,只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便从专业角度给出了应答。 “从昨日,梁国军队的应对来看,应该大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 “虽然操演得当,但在我军突袭之后,大多数人都吓得愣在原地,即便偶有举剑者,也是无力挥砍。” “——睢阳城头,大致有五十架床弩,本可予我军重创。” “但昨日,末将率军冲了三次,那五十架床弩,却总共只射出四箭……” 说到此处,帐内又是一阵嘻嘻琐碎的窃笑,便是田禄伯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淡淡笑意。 再三思虑过后,才终是对吴王刘濞一拱手。 “依臣之见,如果梁王不尽快做出应对,单凭城中守卒昨日展现出的战力,睢阳城,至多只能抵挡我军半月!” “当然,这是建立在睢阳守卒接下来的表现,都是昨日那般不堪入目,且长安朝堂的援军还没有抵达的前提下。” “如果长安的援军抵达,尤其是援军不进入睢阳,而是在城外某处与睢阳互为犄角的话,那我大军除了要攻打睢阳,恐怕还要分出小半兵力,去防备这路援军。” “届时,睢阳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攻下,就是无法推断的事了……” 随着田禄伯这番中肯、客观的分析,帐内原本欢愉无比的氛围,也终是稍趋于平静。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连连点下头,显然也对大将军田禄伯的这番话无比认同。 从昨日的状况来看,睢阳东城墙之上,至多不过两万梁国兵把守; 若是分兵围攻,南、北两面城墙,也至少需要梁王刘武安排各一万兵力,才能勉强抵御吴楚大军的攻击。 这,便是四万。 根据刘濞早先的估算,以及近些时日的查探,睢阳城内的守卒,至多也不过十万。 十万守卒,东、南、北三面城墙,却需要时刻维持四万人的战备状态; 这就意味着城内的十万守卒,连三批次轮换都做不到,大概率只能两班倒,再分出两万人马作为机动力量,以应对意外状况。 四万人,两班倒,面对的却是城外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可以分五批次以上,连绵不绝的进攻潮…… “长安传来消息:绛侯周亚夫,被长安天子拜为太尉,领兵十万,正向睢阳驰援而来。” “外戚窦婴,也官拜大将军,率兵二十万,即将进驻荥阳-敖仓一向。” “——窦婴东出函谷,当还要十余日才能抵达睢阳。” “周亚夫所部,更是向南绕行武关,没有个二、三十日,是断不可能出现在睢阳附近的……” 初闻吴王刘濞提起绛侯周亚夫——尤其是‘绛侯’这二字,一众吴楚将领都不由心下一急! 实在是初代绛侯:武侯周勃,在关东众诸侯国,至今都还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乃至周亚夫,虽非嫡出,却也有先帝‘细柳阅兵’的故事,于关东大地广为流传,算是如今汉家最顶尖的将领,甚至都没有之一。 但在听到吴王刘濞说,周亚夫没有东出函谷,直扑睢阳而来,而是绕道武关,还要个把月才能抵达战场时,一众吴楚将帅,也不由暗下稍松了口气。 ——还来得及,还有时间。 只要能在周亚夫赶到战场之前,一鼓作气攻下睢阳,甚至拿梁王刘武的性命来做筹码,那即便周亚夫怎般用兵如神,也不可能靠手里的十万兵马,去攻打彼时,有吴楚五十万大军守卫的睢阳城!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面上神容只齐齐一肃,都不用吴王刘濞下令,便已经达成了默契。 速速攻下睢阳! “传寡人将令!” “我吴军主力,以三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共计三十万兵马!” “每部攻城一个时辰,十部交替轮换,日夜不休,强攻睢阳东城墙!” ··· “余下楚兵、别部二十万,以两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各分五部于南、北城墙——同样挑灯夜战,轮番强攻!” “十日之内,务必攻破睢阳城!” 刘濞军令下的果决,帐内众将也是轰然应诺,答应的极为爽快。 有过去这一个多月的连续胜利,以及昨日那试探性一击探清了睢阳的深浅,众将帅都有十足的信心,在十日之内攻下睢阳! 于是,带着必胜的斗志,以及对援军即将抵达的紧迫感,吴楚叛军主力在简单地修整过后,便正式开始了针对的睢阳城的进攻。 而在睢阳城东城墙之上,看着城外如虫蚁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的叛军,梁王刘武只呆愣愣眺望着,又猛咽了口唾沫··· 咕噜! “额……” “第、第几日了?” 木然望向叛军退去的方向,呆愣愣站在城垛前,如梦呓般的一问,却惹得身旁的老将顿时咬紧了牙槽。 “第四日。” “才第四日。” “——吴楚贼军日夜不休,更不惜挑灯夜战,已有四日。” “我睢阳将士寝食难安,和衣而睡,浴血奋战,也足有四日……” 老将沙哑疲惫的身线,终是将梁王刘武呆滞的目光从城墙外拉回。 转过身,便见老将浑身布满血污,面上髯须杂乱,也沾上了血、泥之类; 跨过老将的身影,望向不远处的城墙之上,梁王刘武更觉触目惊心。 ——残肢断臂,遍地血污; 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抬下城墙,有守军的,有叛军的。 即便是幸存的将士们,也都难掩疲惫的抱着戈矛,背靠墙垛蹲下身,趁着这难得的休息时间闭上双眼,麻木的等候起下一声‘敌袭’。 “将士们,都已经很疲惫了……” “伤亡如何?” 许是被遍目猩红所惊醒,梁王刘武总算是稍敛回心神。 开口一问,却又惹得老将一阵摇头哀叹。 “短短四日,我睢阳守军,战殁者便已有三千余!” “因负伤而退回城墙内,等候诊治——更或直接不治者,恐怕倍之。” “只四日,我睢阳守军九万,便已有近万人伤、亡;” “将士们士气低迷,更多是麻木的挥砍、突刺,趁贼军退去稍歇片刻,再周而复始……” “——将士们,是根本顾不上思考,也没心思去查看左右,少了多少袍泽的身影。” “一旦贼军停止了攻势,将士们心里绷着的弦一松,军心士气,只怕是当即便要土崩瓦解……” 听着老将刻意压低着声线,以莫名哀愁的语调汇报着城内状况,梁王刘武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敌袭!!!” 不片刻的功夫,城楼旁的瞭远台上,再度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号。 城墙之上,将士们滞讷的从墙垛下起身,费力的睁开眼,将手中的兵器指向城外。 只是那一对对望向城外的双眸,有昏暗,有麻木,唯独不见丝毫战意,亦或是死战不退的决绝…… “长安的援军到哪里了?!” 接连几天的高压之下,梁王刘武显然也已经不堪重负,只是余光扫到城外的叛军再度涌来,便莫名感到一阵焦躁。 含怒发出一问,却只见身前老将一边抬起剑,将剑刃夹在手肘内侧一划; 将剑上血污大致擦去,才苦笑着抬头望向梁王刘武。 “大将军窦婴,还没到函谷关。” “太尉周亚夫,更是要绕道武关——现在到没到武关,也是未知之数。” “依臣之见,大王要想得保睢阳,恐怕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长安的援军上了。” “若不另寻自救之法,睢阳城,不日即破……” 丢下这么一句话,老将便回过身,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不远处的箭楼走去。 ——原本应该在箭楼两侧墙垛防守的军士,已经有小半都负伤下了城墙。 这至少三人个人防守位置,只能由老将——只能由堂堂梁国中尉:张羽本人来驻守了。 “周亚夫!” “寡人于汝,不共戴天!!!” 注视着城墙之上,将士们麻木准备应敌的身影; 耳边传来的,却是城墙外的叛军将士,在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之后,所发出的激昂喊杀声。 感受着这一切,梁王刘武双眼愈发明亮,却也愈发趋于猩红; 嘴唇更是随着逐渐激昂的战鼓声,而愈发强烈的颤动起来。 “大王!” 一声焦急地呼号,甚至都没能将将士们的目光吸引哪怕片刻,仍木然的将手中戈矛指向城墙外,正攀梯而上的叛军。 而在城楼之上,梁王刘武却毅然拔剑,先割下一片衣角,而后又在手掌上猛地一划! 带着所有的愤恨,用那血糊糊的手使劲揉搓着那片衣角,旋即便猛地回过身。 “去!” “带着寡人的血书,去长安求援!” “——向寡人的长兄,还有母亲,求援!!!” 言罢,梁王刘武持剑回身,目眦欲裂的望向城外,已经开始冒着箭羽发起冲锋的叛军将士。 “刘濞老贼!” “且看尔僚那三二朽牙,可啃得下寡人这赳赳睢阳?!!” 第109章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睢阳城头的梁王刘武有多硬气,发往长安的求援血书,梁王刘武的语气便有多凄苦。 ——从一开始的几日一封,慢慢到每日一封; 到睢阳战役爆发仅仅第二十七日,吴楚之乱爆发刚一个半月,梁王刘武更是一日连发七封血书,向长安朝堂求援! 在这期间,大将军窦婴所部、太尉周亚夫所部,也都相继抵达了睢阳主战场一带。 只是大将军窦婴的大军,在睢阳以西数百里外的荥阳止住脚步,旋即就地驻扎了下来。 这倒没有出乎梁王刘武的预料。 窦婴这一路,本就是冲着守护荥阳敖仓,并在睢阳以西再多添一道防线,顺便看着点睢阳而来。 倒是太尉周亚夫,在抵达主战场后,一头扎进了睢阳东北百五十里位置的昌邑,俨然一副不顾睢阳死活的架势,开始坚壁清野,试图将昌邑小城,营造成易守难攻的坚城。 再三向周亚夫求援,却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之后,梁王刘武更是泣血而书,一纸劾章,直接将周亚夫告到了长安天子面前。 什么畏敌怯战啊~ 见死不救啊~ 乃至叛国投敌之类的罪名,悉数被梁王刘武按在了周亚夫的头上。 宝贝儿子在睢阳浴血奋战,生命垂危,东宫窦太后自是当即坐不住,将天子启叫去了长乐。 而在走出长乐宫之后,天子启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是颁诏催促周亚夫; 而是派宦者令春陀,将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召到了宣室殿…… · · · “呼~” “跪了小半个时辰,可苦了朕这把老骨头……” 未央宫宣室正殿,天子启颇有些狼狈的坐在御榻之上,面上挂着自嘲的笑意,俯身揉捏着酸涩的腿脚。 而在御榻前方不远处,皇长子刘荣正面呈思虑之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别乱猜啦~” “左右不过被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喊了几句‘帝欲杀吾子’之类。” “只是这催周亚夫支援睢阳的诏书,却是不得不下了。” “——真要被逼急了,万一母后往荥阳发去懿旨,让窦婴派兵去支援,那可就要出大乱子。” “唉……”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天子启面容之上,却是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就好像此刻,正在睢阳浴血奋战的,并非是天子启的弟弟、汉家的梁王。 对于天子启的意图隐隐有所猜测,再看天子启这般作态,刘荣心里便也大概有了数。 说起话来,自然也就轻松了不少。 “近些时日,朝野内外人心不安,长安坊间暗流涌动。” “睢阳岌岌可危,可是都已经让不少人,生出箪食壶浆,以迎吴王的心思……” ··· “晁错那边,父皇还没有决断?” 听闻此言,天子启手上动作微微一停,抬头撇了眼刘荣,旋即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继续轻轻敲打着酸涩的小腿。 嘴上,也不忘轻描淡写道:“袁盎倒是进谏,说朕应该杀了晁错,好让吴楚贼子们的狼子野心,揭露在天下人的面前。” “朕,倒也颇有些意动……” 一听天子启这话,刘荣当即心下了然。 什么‘意动’,分明是早就有这个打算! 只是如今,站出来提议‘当斩晁错’的,只有一个中大夫袁盎——而且还是‘故’中大夫! 已经贬为白身,袁盎纵是进谏提议,对于天子启而言,分量也绝对不够重。 倒也不是说,天子启下不定决心,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劝; 而是天子启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背这口‘逼迫天子杀师以安天下’的锅。 很显然,天子启还没找到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又没有下定决心亲自背这口‘杀师’的黑锅。 “丞相……” 下意识吐出这两个字,刘荣便自顾自先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老丞相申屠嘉,确实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 为了宗庙、社稷,这位老丞相,甚至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也舍去。 但若舍去的是旁人的性命,这位视名誉甚于性命的老丞相,恐怕就会有些迟疑不决了。 正思虑着,还有没有什么人选,可以替皇帝老爹背‘杀晁错’这口黑锅时,天子启极为突兀的一语,也终是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公子,或该走一趟睢阳了。” “若不然,母后可就要以为朕此番,当真是要置梁王于死地,好给公子日后得立为太子储君让路。” “——眼下,窦婴的大军驻扎在荥阳、敖仓一线,绝不可擅动。” “周亚夫所部则驻守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 “莫说不该,也不能支援睢阳——便是支援了,也根本没多大用处。” “吴楚叛军五十多万,睢阳城无论是有十万人守,还是二十万人守,结果都是一样的。” “与其合兵一处,让吴楚贼军专心攻城,倒不如就让太尉悬兵于外,以分吴楚贼子之心。” “这,已经能大大缓解睢阳的压力了。” “只是母后关心则乱……” 说到此处,天子启只悠悠止住话头,眉宇间,却再度涌上阵阵苦涩。 方才长乐宫,天子启堂堂帝王之身,窦太后却愣是一点体面都没给皇帝儿子留。 说天子启想杀手足兄弟,好给长子受封为储君让路,这倒也罢了; 说到情急处,窦太后居然还指着天子启的鼻子,提起了当年,梁怀王坠马一事!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哪怕是皇长子刘荣或梁王刘武,天子启都极可能雷霆震怒,血溅三尺! 只是碍于母子情谊,忠孝人伦,终还是强压下怒火来。 冷静下来之后,天子启也知道:再不给东宫窦太后一个交代,万一梁王刘武真在睢阳有个闪失,那句‘一尺布,尚可缝’,恐怕就又要在不远的将来,为关中街头巷尾的孩童们所传唱。 又考虑到早先,刘荣提出自己可以去一趟前线,天子启当即计上心头,这才把刘荣招来。 “去了睢阳,公子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三不五时登上墙头,提振军心士气即可。” “至于吴楚贼军那边,我对大将军、太尉都有嘱咐:尽量不要让睢阳被攻破,且绝不能危机梁王的性命。” “若事有不遂,公子大可跟着梁王,从睢阳西城门撤往荥阳。” 话说的云淡风轻,但天子启的目光深处,却也不免闪过一丝担忧。 兵家凶险之地,生死存亡,都并非人力所能决定。 只要上了战场,那无论这个人是诸侯藩王,还是王公子弟,亦或是天子本人——只要上了战场,那死亡几率就不会是零,而顶多只会无限趋近于零。 就拿此番,梁王刘武血战睢阳来说:为了确保梁王刘武性命无忧,天子启几乎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甚至于梁王刘武身边,还有天子启专门安排的人,会在情况危急之时,将梁王刘武绑去荥阳,以保全性命。 但饶是如此,天子启也仍旧不敢说:梁王刘武此番,必定不会战死在睢阳。 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无所不用其极的保障梁王刘武人身安全的同时,天子启,也同样没忘记以‘梁王殉国’为前提,去做相应的应对预案…… “父皇有令,儿自当谨奉诏。” “只是晁错那边,儿,仍有些疑虑……” 感受到天子启深藏于眼底深处的担忧,刘荣心中也不由涌过一阵暖流。 虽然知道天子启担心的,并非是皇长子刘荣,而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储君太子人选,刘荣也还是为之动容。 因为刘荣知道:能让天子启生出担忧,而不是本能的准备起某人意外死亡后的善后工作,已经是多么难能可贵…… “公子可是觉得,晁错不该死?” 大概听出刘荣话里的意思,天子启只轻声发出一问; 却见刘荣闻言,只颇有些纠结的皱眉思虑片刻。 待天子启面上带上了些不耐,刘荣才语带迟疑道:“晁错,倒不是不能死,又或是不该死。”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活着的晁错,显然没有死去的晁错,更有利于宗庙、社稷。” “只是刘濞老贼那边,不过打出一个‘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作为遮羞布,父皇就当真要杀死九卿之首的内史……” “儿臣总觉得,多少有些……” “怎么说呢……” ··· “额,其一者;” “父皇这么做,或许会让朝野内外百官贵戚,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想法,从而与父皇逐渐离心离德。” “——毕竟再怎么说,晁错拟《削藩策》,也是为了完成父皇的愿景。” “最终却就这么死了,还死在了父皇手中,朝野内外百官贵戚,未必就不会心里犯嘀咕。” “毕竟今日,父皇能因为刘濞一句‘诛晁错,清君侧’,便将恩师都给杀死,那日后再跳出个谁,也打起一个‘诛某某,清君侧’之类的旗号……” “父皇难不成,也要将那个人杀死?” “若是来个十次八次,那我汉家的三公九卿,岂非就都要因为逆贼的旗号,而悉数死在父皇手中了?” 斟酌着用词,将自己的疑虑道出,又小心打探了一下天子启面上神容。 确定皇帝老爹没有因此而动怒,又或是流露出‘大失所望’之类的神情,刘荣才再道:“所以在儿臣看来,晁错不是不该死,而是不该就这么死在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上。” “若不然,吴楚叛贼以为我长安朝堂软弱可欺,从而军心大振事小,朝野内外人人自危,自此纲常不再事大。” “儿臣认为,父皇大可不必在意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只需要在战阵之上定了胜负即可。” “至于晁错,流放边关也好,幽禁深居也罢——便是要杀,也大可在平乱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杀。” “唯独因叛贼那句‘诛晁错,清君侧’而杀,儿臣认为,实在不妥……” 刘荣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当然不是闲来无事,又或是在皇帝老爹面前找存在感。 恰恰相反:眼下的状况,吴楚列阵于梁都睢阳,梁王刘武面临鏖战,刘荣最该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出现在东宫窦太后,乃至整个朝野内外的视野当中。 但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还是下定决心,和皇帝老爹提上这么一嘴。 ——不是为了救晁错; 甚至能不能就此救下晁错,刘荣也不是很在乎。 刘荣想要做的,是借此向皇帝老爹表现自己的政治视野:儿臣能看出这件事,是可能存在这一二三四等等隐患的。 至于具体怎么抉择,自然是天子启拍板,刘荣只是提出疑惑而已,连建议都算不上。 再有,便是刘荣确实认为,就这么让晁错死在长安,太过于跌长安朝堂的威仪,以及公信力了。 ——一个名士,受你汉家先帝征辟入朝,为官二十多载,官至九卿之首。 先帝要休养生息,人家出谋划策; 当今要削藩,人家也是二话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个出头鸟。 结果藩也削了,王也反了,临到头来,你给人家砍了? 还是因为叛军一句‘诛晁错,清君侧’,就把当朝内史、当今帝师砍了?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强硬的中央政府——甚至都不像是个正常、不软弱的中央政府所能做出来的事。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这回,刘濞说诛晁错,你天子启就把晁错给砍了; 那下回,再有个叛王说诛岑迈、诛郅都,你砍不砍? 万一哪天冒出来句诛申屠嘉,你天子启难不成,还真要把身为开国元勋的六朝老臣,当朝丞相给砍了? 像什么话呀这…… 只是想归想,刘荣也隐约能意识到:对于晁错这个人,皇帝老爹也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天子启的考量,居然会纯粹到那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这句话,公子,共勉……” 轻飘飘丢出这句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名言,天子启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顺势在御榻上侧躺了下来。 只是望向刘荣的目光,却随着那愈发慵懒的坐姿,而愈发锐利了起来…… “宗庙,社稷,永远都是重中之重。” “与之相比,一人,一户,乃至一城、一郡——在必要的时候,都是可以舍弃的。” “先帝曾教导朕:一人哭,何如一路哭?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先帝也曾说,为天子者,并不是必须要冷酷无情,而是要怀有对天下的大爱,却非对一家、一户的小爱。” “若一家一户的苦难,可以让千家万户得到安宁,那这一家一户,便是可以被牺牲的。”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抬起手,曲肘以手掌撑在脸下,面色只说不清的冷淡。 “公子觉得杀了晁错,会让朝堂——让朕丢了面子。” “但朕认为,杀了晁错,可以撕碎吴楚贼子的遮羞布,让天下人不再搞不清楚状况,而是可以认清正邪,从而坚定地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 “便是已经投身贼营者,也将自此狐疑不定,甚至弃暗投明。” “——朕,不需要面子,只想要里子。” “如果不需要付出代价,朕当然也乐得有一个仁义无双、泽及鸟兽的好名声。” “但若需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朕不愿付出的代价,那朕,也丝毫不介意后世之人,将朕与夏桀、商纣之流放在一起评说。” ··· “朕,不是先帝那样天资卓绝,能同时顾全面子、里子的皇帝。” “既然天资平庸,便只能谨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面子里子不可兼顾的道理。” “——朕,选里子。” “哪怕再让朕选一万遍,朕,也绝不会有所动摇。” “公子呢?” “公子日后,又会作何抉择呢……” 悠悠道出一问,将问题丢回给刘荣,天子启便微微闭上了双眼,好似就此睡了过去。 但在御榻前侧,皇长子刘荣却是愣了许久,都没能从天子启这番话为自己带来的震撼当中回过神。 “要面子……” “还是要里子……” “要里子……” “还是要面子……” “——公子且去吧~”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天子启梦呓般古怪的语调所打破。 待刘荣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俯首于案前,再次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工作状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空抬头,撇了刘荣一眼。 目光再度落回面前的奏疏之上,嘴上莫名嘀咕道:“衡山遭了雨雹,而后便是大半个淮南的粮荒……” “眼下年关将至,不久便是凛冬……” “唔,乱平之后,便要着手赈灾了……” ··· “睢阳若是被打烂,太后肯定会吵着要重新修;” “这钱可不能由少府出……” “听说梁国的府库,倒是充盈的紧……” ··· “乱平之后,齐系能空出六个藩王的位置;” “朕十一子,要封王的有十个……” “齐系空出六个,再加上吴国和长沙……” “赵国,或许也可以一分为二?” “唔,回头和丞相再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 第110章 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 ——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好凤凰殿。 ——老四刘余,看好宣明殿。 留下如是交代,刘荣便整点行装,轻车简行,朝着函谷关的方向而去。 皇长子奔赴前线犒军,天子启也做足了功夫。 北军一部司马,共计五百人的禁军护送,外加少府内帑拿出的一千头牛,也由官奴们驱赶着,朝着睢阳前线而去。 开国之时,萧相国笔削《秦律》,几乎是将《秦律》所规定的所有惩罚手段,都大幅度减轻,以成《汉律》。 在《秦律》中频繁出现的行伍、邻里连坐,亦或是动辄斩、黥、流边等刑罚,也变成了《汉律》中相对温和的:罚金、罚劳。 便是也有斩、死等字眼出现,也大都会跟上一句‘许以爵抵罪’。 唯独有一条,萧相国非但没有在《秦律》的基础上减轻惩罚,反而还加的更重了些。 《秦律》: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汉律》:盗牛者死,盗马者加。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只是几个字的变动,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秦律》说:偷马者坐死罪,偷牛者,则应该在脖颈上戴木枷,成为囚犯; 而萧相国编撰的《汉律》却说:偷牛者坐死罪,偷马者,罪加一等。 在‘死罪’的基础上罪加一等,便不外乎:腰斩弃市。 世人皆说汉承秦制,也大都认可萧相国所编撰的《汉律》,是相对更具人情味、更温和一些的《秦律》。 在这个前提下,《汉律》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么一条比《秦律》都要严苛、惩罚还要更重的条令,便是因为相较于嬴秦,如今汉家牛、马紧缺的程度,实在是有些夸张。 毕竟嬴秦掌控着河套,总还有养马地,更是压得草原游牧民族抬不起头,见黑龙旗而不敢挽弓,故而并不缺牛羊牧畜; 之所以会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也不过是因为马匹属于战略资源,而牛又可用作耕种,在秦的‘耕战’系统中,同样属于战略资源的范畴。 而到了如今汉家,没有养马地,却成为了整个长安朝堂都为之头疼的问题。 ——于秦末战火之中,天下纷争不休,先是群起而抗秦,后又楚汉相争霸; 到了刘汉国祚鼎立,河套地区,早就已经落到了草原新霸:匈奴人手中。 没有了养马地,又处于对外战略劣势地位,汉家自是牛、马牧畜极度紧缺。 而这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早在秦时,就已经推行于关中地区的牛耕,在汉室又倒退回了春秋之时的人力挽犁。 在军队方面,马匹,尤其是战马的紧缺,又让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止步不前,因兵种受克制,而屡屡在匈奴人手里吃亏。 打赢了,追不上; 打输了,跑不掉。 胜一阵,斩获也不过尔尔,稍有败势,便动辄全军覆没。 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列阵对战于旷野,只能依城墙而守,却不敢出墙追击。 说回此番,刘荣奔赴前线犒军,少府内帑调出的一千头牛。 其用途,自然是充当军队的肉食。 这,也算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个合法食用牛肉的渠道了:战时犒军。 刘荣走的很低调。 低调到朝野内外,都没怎么注意到皇长子,假天子节、为天子使,奔赴睢阳前线。 却也并没有低调到东宫窦太后,也对刘荣的离去毫无知觉。 ——得知刘荣奔赴睢阳,窦太后那颗因梁王刘武身陷险境而错乱的心,也终于是安稳了下来。 睢阳当然很危险; 战场固然很残酷。 但只要天子启愿意让长子刘荣,也去睢阳‘身涉险境’,窦太后便能就此安下心。 因为这意味着天子启,并没有真的打算借这场叛乱,将手足送去地底下见先帝…… “皇长子假节东出,朝野内外,可有什么动静?” 未央宫宣室殿外的瞭远台上,远远眺望向长安城外,天子启双手负于身后,面色无喜无悲。 轻声一问,自惹得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赶忙一拱手:“奉陛下诏谕,皇长子假节东出一事,并没有太过喧扬。” “偶有听闻此事的人,也大都只是赞皇长子‘大义’,旋即便又忧心忡忡的担心起战事。” “——甚至有一些人,因为皇长子东出,而更加担心起战事来。” “毕竟睢阳那边的战况,实在是让人有些……” 说到此处,周仁面上也不免涌上一抹愁虑。 却非担心战况,而是担心坊间这暗流涌动,是否有吴王刘濞的手笔。 如果有,而自己又没能及时察觉…… “德侯刘通的父亲——德哀侯刘广,和那老贼刘濞一样,都是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嘿;” “——都是那个望风而逃,匈奴人都还没跨过长城,就拖家带口跑到了洛阳的代顷王的儿子……” “伯父在关外举兵谋乱,做侄子的,自然也会在长安做些什么,好助伯父一臂之力?” 讥诮一语,只惹得周仁下意识一躬身,天子启却再度望向宫外的方向,悠悠又是一声长叹。 “朕,许了袁盎的建议。” “此刻,晁内史应当是身着朝服,出了府门。” “以为是入宫面圣,实则,却是直赴东市……” 说着,天子启遥望向皇宫外的目光,也莫名有些模糊起来。 回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晁错的时候,彼时的太子启还沾沾自喜,自认为这番针对梁王太傅贾谊的谋划,算得上是相当成功。 后来在太子宫,师生二人相谈甚欢,甚至屡屡有不约而同的看法和见地,更是让彼时的太子启愈发生出‘人生得一知音如此,夫复何求’的感觉。 再到先帝驾崩,监国太子顺利即皇帝位,曾经的太子詹事也扶摇直上,转瞬便官至九卿之首。 而后,便是师生二人筹谋已久的《削藩策》,逐渐浮现在朝野之上…… “晁错这把剑,朕要弃了。” “剑都弃了,那剑鞘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 “——就让袁盎为使,去刘濞老贼那儿走一趟吧。” “德侯刘通也一起,借着出使的名义,踢到刘濞身边去。” “老让他在长安这么搅和,朕心烦。” 天子启说着,一旁的周仁听着; 而在君臣二人身侧,一名郎官则是正奋笔疾书,以最快的速度,将天子启的交代草拟成诏书。 当日——皇长子假节东出当日,天子启颁诏:拜故中大夫袁盎为太常(原奉常),德侯刘通为宗正,假天子节,出使关东。 与此同时,丞相府再次于关中各地方郡县颁发告示。 其内容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总结而言,却不外乎一句话。 ——晁错已死; 说要诛晁错、清君侧的吴楚大军,如果当真是汉家的忠臣,便应当即刻退兵…… · · ·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 相较于两个月前,发动叛乱时,此时的吴王刘濞身上,更多了一股杀伐之气。 一众吴、楚将帅也都从先前,那因为连战连捷而沾沾自喜的模样,逐渐变得从容稳重,颇得将之风范。 ——战争,永远是军人最好的涅槃场。 一场战争,足以让一个怯懦的人,在活着走下战场之后,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尤其是一场惨烈,而又占尽优势的战争…… “见到天子的节牦,吴王,难道不应该跪拜迎驾吗?” 大帐内,长安朝堂派来的使者:太常袁盎、宗正刘通二人,正持节屹立于正中央。 两侧,一众吴楚将官嗤笑连连,却分明没将这两位‘当朝九卿’当回事儿。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无比从容,眉宇间,甚至还隐约带上了一抹倨傲。 “长安的天子,自知无法阻挡我大军兵威,故而只能杀死自己的九卿之首,以图寡人能‘心满意足’——完成了‘诛晁错,清君侧’的心愿,便退兵撤回吴地。” “如此软弱无能的人,难道不是让太祖高皇帝蒙羞、让我刘汉国祚蒙尘吗?” “这样一个人,端坐于未央宫的御榻之上,难道不是天下的不幸?” ··· “这样一个‘汉天子’的节牦,寡人,又怎会屈膝相迎?” “更如今,寡人即下睢阳,而与长安划江而治。” “——莫如说:寡人,已为东帝矣~” “又尚何谁拜?”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只惹得袁盎、刘通二人面色齐齐一紧,颇有些惊愕的环视起四周。 却见帐内,一众吴楚将帅仍淡定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刘濞那‘东帝’的自称,而表露出任何异常。 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客观事实,如‘太阳东升西落’之类。 察觉到这一状况,袁盎心下只又是一苦,不由有些悔不当初。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袁丝啊袁丝……”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就将那狡兔给弄死了呢?” 心下如是发出自嘲的哀叹,袁盎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只愈发带上了些凄苦。 到了这一步,袁盎又如何不明白:天子启是在丢弃晁错这把利刃的同时,将自己这柄剑鞘也一并丢了? 说是假节出使,来‘劝降’吴王刘濞,但明眼人都知道:袁盎此行,九死一生。 ——刘濞当然不可能因为晁错的死,便就此退兵! 几十年的隐忍,刘濞既是举了兵,就必定是不成功,便成仁! 尤其眼下,睢阳战事愈发不利于长安朝堂,以至于刘濞都敢当着长安天使的面,说出那句‘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安朝堂派来见刘濞的使者,除了多送几个人头,或几个兵丁给刘濞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就如此番,袁盎假节出使,就连袁盎自己也知道:刘濞根本不可能听劝。 非但不会听劝,甚至还会将袁盎强留在身边。 果不其然,在明言表示‘我已经是东帝了,不需要再向谁跪拜’之后,刘濞下一句话,便宣告了袁盎彻底失去人生自由。 “德侯,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德哀侯刘广的子嗣。” “既是来了我身边,就不要急着回长安了。” “等寡人破了睢阳,兵临函谷,德侯再随寡人圣驾,还定三秦……” 好嘛; 又是‘圣驾’,又是‘还定三秦’。 就差没说长安天子启死期不远,刘濞坐上皇位指日可待了。 只寥寥数语道出口,便让侄子刘通主动走到了自己身侧,吴王刘濞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袁盎身上。 “说来寡人和袁公,也算是故人。” “——早些年,袁公为吴相,于寡人也算是君臣相宜。” “又是先帝朝的老臣,对于长安天子,以及朝堂军队的部署,也当是了若指掌的。” “不如也留下来,做寡人的车骑将军如何?” ··· “只要袁公答应,我大军,除大将军田禄伯所率领的吴国主力之外,剩下的二十万兵马,尽数交由袁公节制。” “待定了社稷,袁公,便当是寡人的第一任汉相……” 刘濞说的诚恳,甚至可谓诚意十足; 但袁盎闻言,却满是苦涩的摇头叹息道:“既然是故人,那吴王也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早在当年,给吴王做国相时,我便是明哲保身,对于吴国的事务不闻不问,只求不要死在任上,而是可以等到调回长安的那一天。” “如今为吴王所缚,是生是死,自是由不得自己。” “只是叛汉从贼、使宗族蒙羞的事,我袁丝,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慢条斯理,却也满带着苦楚的一番话,只惹得吴王刘濞莫名一阵感伤; 而那句‘叛汉从贼’,却又让帐内众将齐齐瞪大虎目,纷纷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向袁盎那已经不再挺拔的身影。 良久,终还是吴王刘濞摇头叹息着起身,颇有些惋惜的看向袁盎。 “袁公大才,纵是不为我所用,寡人,也断不会放袁公回长安。” “想来袁公对此,也是早有预料的吧?” “——寡人敬重袁公,不忍伤袁公性命。” “只袁公使命在身,若就此放袁公归去,怕是会坏了寡人的大事……” 说着,吴王刘濞稍一摆手,帐门外边走入两名军事,一左一右,将袁盎架了起来。 至于那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天子节牦,也随着袁盎的手被兵士架起,而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就委屈袁公,在我后营暂住些时日了。” 言罢,刘濞抬手一挥,袁盎便被军士架了下去。 待帐内只剩下‘自己人’,吴王刘濞这才站起身,走到悬挂着的堪舆前。 目光落在堪舆上,嘴上确实径直问起侄子——当朝宗正:刘通。 “长安有什么状况?” 听闻此问,刘通也不含糊,只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将自己收集到,又还没来得及送到刘濞手中的情报悉数道出。 “睢阳战况不利,长安朝堂人心惶惶,朝野内外暗流涌动。” “若睢阳城破,伯父的大事,或许就可以成功一大半了。” 随着刘通这句话,帐内因袁盎那句‘叛汉从贼’而低沉下去的氛围,才再度被一阵轻松欢愉所取代。 众将官面泛红光,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更是带着满满的贪婪。 ——不是贪刘濞,而是此刻的吴王刘濞,似乎长成了封侯拜相,乃至裂土为王的形状。 对这一切,吴王刘濞看在眼里,却只淡然一笑。 又对刘通轻点下头:“还有呢?” 便见刘通又思虑片刻,又似突然想起般,赶忙道:“侄儿和袁盎从长安出发当日,皇长子也假节东出,说是要代陛……” “额,代长安天子犒军,以提振军心士气。” “皇长子那边有牛群随行,或会慢些,但眼下,当也已经到了睢阳?” 此言一出,帐内又是为之一静,甚至还有几个不够稳重的小将,颇有些不顾形象的咽了咽唾沫。 ——如今汉家仅有的牛、马,几乎全都是产自燕、代北部,毗邻草原的北墙附近,以及陇右、北地等北方边郡。 再加上汉室对牛、马的管控力度,几乎达到了武器军械级别的管控规格,就更使得吴、楚等南方地区的人,几乎一辈子都吃不上两回牛肉。 便是那仅有的一两次,也大都是某家老农的黄牛死了,又实在穷的揭不开锅,无奈不能将勤恳的老牛下葬,只能把牛尸卖出去换钱。 吴王刘濞倒是没太在意这一则讯息,只暗下思考着日后入主长安,要如何制定关于牛马牧畜的新法令。 “皇长子……” “嘿,连太子都不是;” “想来他刘启,也是知道睢阳城已经守不住,这才派个儿子来,看能不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眼睛微一亮,顿时计上心头。 “传寡人王诏!” “长安天子,将自己的储君太子,送到了睢阳犒军!” “——当年,寡人的王太子,就曾死在长安天子手中!!!” “此仇不报,寡人,至死不能瞑目!!!” ··· “乃告我吴楚有志之士:若有能阵斩汉太子,乃至生擒者!!” “寡人,不吝裂土以王之!!!!!!” 出了点意外,上午就坐火车出发了,晚上20点左右到,下了火车我就找网吧码第二章,争取十二点之前发出来。 第111章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当吴王刘濞在吴楚叛军大营,发布针对‘汉太子’刘荣的悬赏令时,刘荣还并没有抵达睢阳。 路过表叔窦婴驻守的荥阳,刘荣虽未停留,但大将军窦婴,却还是决定亲自陪刘荣走一段。 ——荥阳到睢阳,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轻装简行,也不过三两日的路程。 此刻,刘荣便乘坐在此行东出的马车车厢内,听着面前的表叔窦婴,同自己说着睢阳的战事。 “一开始,梁王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狼狈不堪。” “——尤其那刘濞老贼的叛军主力,过去这些年在南方百越之地,经受过战阵洗礼;” “反观睢阳的梁国兵马,则大都不曾上过战场。” “后来,将士们慢慢适应了战场,睢阳城的状况,其实就比一开始好了许多——虽仍是岌岌可危,但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只梁王,终归是宗亲王族,又不曾经历过战争的残酷。” “慌乱之下,这才日日血书求援于长安,竟还让长公子东出函谷,代陛下犒军……” 在抵达荥阳之前,窦婴对战事抱以极其悲观的态度。 毕竟先前,天子启又是让窦婴‘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又让太尉周亚夫、车骑将军郦寄绕道武关,似是生怕平叛大军会被吴楚叛军偷袭。 哪怕这其中,有天子启刻意拖延,以图睢阳城与吴楚叛军‘两败俱伤’的目的,窦婴也还是从中,嗅到了些危险的味道。 再加上梁王刘武日日血书求援,搞得长安朝野内外都是人心惶惶,就更让窦婴乐观不起来了。 但率军抵达荥阳,并派出兵马打探过睢阳的状况之后,窦婴却是大跌眼镜。 ——惨烈。 睢阳保卫战,固然称得上惨烈。 但吴楚叛军‘得势不得分’——场面上占尽优势,却怎么都无法攻破睢阳城的大门。 至于睢阳城内的守军,也确实是苦苦支撑,伤亡惨重; 但同样的:城门不失,睢阳城不破,守军再怎么苦于鏖战,也终归没到让梁王刘武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朝堂支援的程度。 说白了,梁王刘武,是被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给吓坏了。 一方面担心睢阳城破,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想要保全力量,不想被这一战打瘸了腿的小心思,这才连连求援长安。 从客观角度上来说,此时的睢阳战场,其实就是叛军久攻不下,又自认为必定能攻破睢阳、守军苦苦支撑,却也还远不至于城破的僵持状态。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皇长子刘荣因为梁王刘武的接连求援,而亲自出现在睢阳前线…… “恕臣直言:公子此番,不该奔赴睢阳。” 对于表叔窦婴的这个态度,刘荣显然也是早有预料。 甚至比起表叔窦婴,作为穿越者的刘荣,知道的还更多一些。 ——比如至多个把月后,吴王刘濞就要完蛋; 而在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土崩瓦解之时,睢阳城内,仍旧还有至少六万兵卒。 且这六万兵卒,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守城战洗礼,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成长的精兵! 彼时的梁王刘武,也会从如今这到处求人支援,好似随时都要身死睢阳的狼狈姿态,一举化身为汉家的头号功臣! 这,才是刘荣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睢阳前线走上一趟的原因…… “既是来了,表叔就莫要再说这些了。” “——皇祖母,很担心梁王叔的安危。” “我来睢阳,也不过是让皇祖母安心罢了。” “反正表叔也说了:睢阳城虽险象环生,但终归没到城破的地步。” “走上这一遭,对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婴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只稍一沉吟,便再道:“临出征时,陛下曾许臣自荥阳分兵五万,支援睢阳。” “只是到了荥阳之后,臣就不觉得梁王的睢阳城,需要臣这五万兵马了。” “公子此入睢阳,若是有必要的话,臣倒是……” 话说一半,窦婴适时止住话头,旋即意有所指的看向刘荣。 大致明白窦婴想要表达的意思,刘荣只含笑一摇头:“不必。” “此出长安,父皇也派了北军一部司马随行,足有禁军五百。” “有这五百人傍身,除非是梁王叔有意……” “咳咳咳……” “自那‘皇太弟’三个字浮出水面,我和梁王叔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 “若我真在睢阳出了事,最难以洗清嫌疑的,恰恰是梁王叔。”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咧嘴一笑,面上不见丝毫即将抵达前线的凝重之色。 “表叔大可无忧。” “等入了睢阳,梁王叔,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来护侄儿周全。” “——毕竟再怎么说,睢阳城,也是梁王叔的国都。” “梁王叔再怎般不智,也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如是一番话,终是让窦婴欲言又止的安静了下去。 表叔侄二人就这么对坐于车厢内,刘荣不时闭目养神,又或是看向车窗外。 除了皇帝老爹派来护送自己的五百禁军将士,大将军窦婴此番,也派了三千兵马护送。 队伍就这么一路走向睢阳,一路坦途,连行人都没遇到。 直到一处岔口的出现,才终于让队伍停下脚步,随行护卫也有序分到直道两侧。 而在车厢之内,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打量刘荣的大将军窦婴,终于是在下车之后,颇有深意的对刘荣咧嘴一笑。 “复行二百里,便是睢阳。” “臣使命在身,不便再送。” “公子,慢行……” 看着表叔窦婴那似笑非笑,说不清哪里古怪的面容,刘荣也拱起手,对表叔窦婴坦然一拜。 “大将军留步。” · · · 同一时间,睢阳东北百五十里,昌邑大营。 自长安出发,足足耗费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亚夫才带着麾下十万关中兵,抵达了预先确定下来的扎营位置:昌邑。 在抵达昌邑之后,周亚夫也并没有太多动作,就是一个字:守。 将士们从扎营当日开始,便周而复始的挖壕沟、垒土墙; 原本并不起眼的昌邑小城,也在这长达二十多天的巩固之下,逐渐被周亚夫营造成一处堡垒。 ——以城池为基,东西、南北各长进十里的巨大堡垒! 而在这座‘堡垒’外,一行人马正拖着爽朗肆意的畅笑声,朝着堡垒的入口处而来。 “又是李广?” 照例巡视军营的周亚夫,见营外叫嚣着让军士开营门的一伙人马,下意识便脱口发出一问。 待身旁将官不出意外的点下头,周亚夫本就有些不苟言笑的面容,只愈发阴沉了下去。 “自抵达昌邑,我便已经再三强调:大军固守昌邑,不可有一兵、一卒踏出营盘;” “纵是吴楚贼子叫嚣骂阵,也绝不可理会。” “这李广,却三番五次置我军令于不顾……” 话说一半,周亚夫只不由止住话头,手下意识抚上胸前,那封被藏在衣领内的天子诏。 ——太常袁盎、宗正刘通组成的‘劝降’使团,已经抵达吴楚叛军大营; 假天子节,待天子奔赴前线犒军的皇长子刘荣,也已经离睢阳不远。 从长安出发的人都已经到了,天子启发出的诏书,自然是更早一步送到了昌邑。 诏书内容,不出周亚夫预料:天子启,催促周亚夫发兵睢阳,支援梁王刘武,以解睢阳之围。 但无论是天子启夹杂在诏书字里行间的暗示,还是周亚夫临出发前,天子启私下做下的交代,都让周亚夫底气十足的拿定主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周亚夫这个‘君命有所不受’,是得到天子启默许,甚至是口头许可的; 反倒是那骁骑校尉李广,再三违背周亚夫的军令…… “走,过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李广,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周亚夫话说的淡然,但即便是那平淡如水的语调,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杀意。 ——军营之中,军令最大! 许多放在民间,只需要罚金、罚劳,更或直接就是口头警告、教育的罪责,放到军营中,都是动辄杀、枭! 更何况如今汉家,是为史家称之为‘汉承秦制’的刘汉,仍旧保有极为浓厚的古典军果住义(谐音)色彩。 除去最轻的军棍、军鞭,汉室军法倒数第二重的惩罚手段,便已经是‘杀’了…… “陇西李广,率麾下锐士三百,斩将夺旗而归!” “速开营门,引我至太尉大帐领赏!!!” 当周亚夫阴沉着脸,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到营门内时,营外刚好穿来李广那极为粗狂,又隐约带点酒气的呼号声。 刹那间,周亚夫面色更一黑,脚下步子也更快了一分。 在将士们的瞩目下,走上营门一侧的竹楼,居高临下的看向营门外,正单手挥舞着一面叛军大纛的李广; 只那锐利的双眸,并没有在那面大纛上停留哪怕片刻,而是直勾勾凝望向李广目光深处。 “李校尉,当真是才气无双啊?”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是翻出营墙,又是突袭吴楚贼子;” “此刻,又是‘斩将夺旗’而归?” “——有如此猛将,实在是我汉家之大幸~” “我这个太尉,都有些想要在陛下面前,为李校尉多美言几句呢……” 恨不能溢出的阴阳怪气,自也没给李广装傻充愣的机会; 如是一语,周亚夫便稍昂起头,睥睨着营外的李广,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解释。 ——在军中,别说是违背主将、主帅的命令,便是违背上官的命令,那也是上不封顶的重罪! 就好比一个管着五十号人的屯长,违背了上官:曲侯,也就是百长的命令,一旦坐实‘战时抗令’的罪名,那当即便是枭首示众,再悬尸于营门! 到了李广这个级别,尤其违背的还是当朝太尉,理论上掌管着天下兵马,实际上也差不了太多的太尉周亚夫的军令; 且不说影响有多恶劣,单就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够让李广的宗族,唱出那首‘听我说谢谢你’了。 按理来说,被当朝太尉逮了个正着,又明着指责‘违抗军令’,李广再怎么有胆魄,也总该有些心虚和慌乱。 但出乎所有人——甚至都有些出乎周亚夫预料的是:李广非但不低头,还胆敢鼻孔朝天…… “周太尉难道是想说,我这斩将夺旗的大功,还不足以和违抗军令的罪过相抵吗?” “又或是周太尉……” “——习惯了做缩头老龟,眼里便容不下我这样有胆魄走出昌邑,去和吴楚贼子厮杀的忠臣良将?!” 气势丝毫不输的一番讥讽道出口,李广更极尽肆意的举起手臂,将那面大纛又扬了扬。 “我李广!区区一个骁骑校尉!” “带着三百人,便斩了吴楚贼子的千长,还夺了贼军大纛!” “——绛侯拥兵十万,官居太尉!” “更为陛下委以宗庙、社稷之重!” “不思冲锋陷阵,忠君报国,却在这鸟昌邑,连着挖了一个多月的战壕?!” 说到此处,李广只将手中军纛一扔,身旁的军士也适时扔出几颗由布袋装着的人头。 而后,李广便自豪的昂起头,将目光扫向营盘内。 “将士们!” “我们,都是汉家的忠臣!” “是奉了陛下之令,来支援睢阳城的梁王!” 唰! “而不是来替太尉周亚夫,在这昌邑挖千人坟、乱葬岗的!” 猛然抬起手,食指直勾勾对向竹楼上的周亚夫,李广面上怒容更甚。 “你周太尉有着闲情,我李广可没这个雅致!” “既然你周太尉不敢应敌,我李广便是带着这三百家丁,也照样能在吴楚贼营内,杀他个七进七出!” “眼下,梁王在睢阳浴血死战,东宫太后夜夜泣血,陛下更再三颁诏,催促你周太尉发兵支援!” “结果呢?”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成了你周亚夫畏敌怯战的借口!” ··· “怎么?” “你周亚夫能抗陛下的诏,我李广,就不能抗你周亚夫的令了?!” 说到这里,李广终是将手中马缰一拉,侧对向昌邑大营的营门; 怒目圆睁,恶狠狠瞪了周亚夫一眼,便高昂起头,扯开嗓子。 “昌邑大营,凡是有卵子,又自诩为汉臣的,都跟我走!” “随我杀入睢阳,支援梁王!!!” 嗖嗖嗖! 李广话音未落,营门内便应声飞出几道箭矢,尽数砸在了李广身前三五步的位置; 竹楼之上,周亚夫更是眯起眼角,同样昂起头。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亦或是要窃营?” 周亚夫身侧,后将军程不识单臂高举,随时做好了再次落下手,向营内弓卒再次下达发射指令的准备。 李广却丝毫不惧,只当没看见那几枚扎在身前的箭矢,以及竹楼上的太尉周亚夫。 就这么隔着营门望向营内,等了好一会儿; 见始终没人愿意翻出营墙,才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睢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营内,周亚夫凝望着李广远去的北营,面色阴沉的可怕。 一旁的程不识也本能的一颔首,开口问道:“可要派兵去追?” 却见周亚夫微一摇头,又轻发出一声叹息。 “不必……” “这位李校尉,怕是想要借此战攀上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高枝。” “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话虽如此,但周亚夫阴戾的目光,却片刻都没有从李广策马离去的方向收回。 甚至哪怕营门外,已经不见那三百骑的身影,周亚夫的面容,也依旧黑的能滴下水来。 “李广……” “且记你一笔……” 暗下将李广这个人名牢牢记在心里,周亚夫便嗡然回过身,下了竹楼,便朝着中军大帐而去。 而在周亚夫身后,后将军程不识却是驻足片刻,方沿着营墙的方向,替周亚夫巡视起防务。 周亚夫什么也没说,程不识也什么都没问。 就这么默契的完成了工作交接,又对彼此无比放心。 只是经由李广这么一闹,昌邑大营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低迷的氛围,便愈发趋于不利。 尤其是在半日之后,李广率领三百骑,突破吴楚叛军层层包围,自东杀穿了吴楚叛军的包围圈,被梁王刘武接入睢阳城,昌邑大军的军心士气,更是临近跌落谷底。 但对这一切,太尉周亚夫却似乎并不担心。 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昌邑十万大军却依旧在程不识的铁腕治军下,有条不紊的挖战壕、垒营墙。 而睢阳城,却因为李广的到来,而彻底变得热闹了起来。 ——在李广突破包围圈,‘杀’入睢阳城当日,代天子启奔赴睢阳犒军的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到了睢阳城。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让刘荣由衷的感叹道:有些历史人物,之所以会有那般令人不忍的下场,都是有原因的…… 尤其是李广这种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作态,更是让刘荣愈发感觉到:兴建汉家高级将官军校的计划,已经是迫在眉睫…… 第112章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人世间,竟当真有如此骁勇的悍将?” 睢阳城头,梁王刘武所在的楼台之上。 刘荣负手立于梁王刘武身侧,眺望向城外那支正从外向内突破包围,试图‘攻进’睢阳的人马。 那队兵马人数并不多,总数也就二三百的样子; 就这么三五息的功夫,更是倒下去过半。 但领着这队人马冲杀的十余骑——尤其是一马当先,眨眼便快要冲入包围圈的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将手中长戈舞的虎虎生风,左突右刺,好不威风。 待冲过叛军的包围圈,更是颇有些霸气的驻马止步,回过身,挽弓就是连射数箭! 直到跟随着自己的三百人马,又有七八骑从吴楚叛卒的重重包围下冲杀而出,李广才将长弓背回身上,策马朝着城门方向冲来。 “得如此猛将,寡人,又何惧他刘濞老贼?!” 似是为刘荣的感慨做出了回应,又好似是直接无视了刘荣,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梁王刘武便满带着激昂之色,大步来到楼台侧。 “速开城门!” “寡人的援兵到了!!!” 梁王刘武一声令下,众将官纵是有心劝阻,也只得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便是中尉张羽,也只得面带难色的跑下城墙,指挥着城内守卒,将城门稍打开一条细缝。 但叛军不是傻子。 在睢阳死磕了一个多将近两个月,却连城门打开是什么样都没见到过,此时见城门有了要打开的趋势,自是争相朝着城门方向狂奔而来! 城墙之上,守军将士接连挽弓,试图将那些朝着城门冲杀而来的叛军阻挡在远处。 最终,却还是梁中尉张羽——老将军一把年纪,亲率数百甲盾出城迎接,才将李广一行,总共七骑迎进了城门内。 为了迎这七骑,睢阳守军伤亡足有近百! 老中尉张羽身上,更是多了道从后肩,一直延续到手肘内侧的狰狞伤口,险些就丢了整条胳膊! 但梁王刘武非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反而还满带着喜悦,从城墙上小跑而下…… “壮哉!” “壮哉!!!” 人还在城墙内的石阶上往下走着,梁王刘武便已是连道数声‘壮哉’。 待走上前,来到已经翻身下马的李广面前,更是作势便要跪下去! 好在李广眼疾手快,迅速伸出那只自然垂落时,险些就能摸到膝盖的长臂,轻轻一抓,便将梁王刘武给提溜了起来。 却见梁王刘武抬起头时,方才还满是振奋、雀跃的面庞之上,却不知何时已涕泗横流…… “寡人,等的好苦啊……” “寡人等援军,等的好苦……” 没两句话的功夫,原本是满怀着激动,下城墙迎接李广这支‘援兵’的梁王刘武,便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泪水合着面上的土灰,在梁王刘武蓬头垢面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那干涸的嘴唇,更是随着哭泣声而微微颤动着。 哭着哭着,梁王刘武更是将头往下一埋,一手搭着李广壮实的前胸,这就么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城墙外,许是没能夺下城门,叛军便也就结束了这一波的攻势。 于是,原本还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梁国将士,此刻也都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城墙内侧。 看着城墙内,梁王刘武哭的泣不成声,一股悲壮的氛围,便也就此在睢阳城头散播开来…… “梁王……” “受苦了……” 李广也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 才刚厮杀一场,刚进城门下了马,就被梁王刘武这么将手搭在胸前直哭,李广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这么一句极不符自己身份的话来。 梁王刘武却根本没在意,只故作坚强的抬起手,大咧咧将面上泪、涕一抹; 旋即回过身,将李广粗壮的长臂高举过头顶。 “我睢阳,等来援兵了!” 只是这振奋之语,却并没有让城墙上、城墙内的梁国将士们感到丝毫兴奋。 将士们或站在城墙上,或依靠在城墙内根处,又或是从简易的担架上费力抬起头。 待见那遍身伤痕,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寥寥七骑,悲从中来,只各自低头抹起了泪。 ——睢阳之战,属实惨烈。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伤亡超过一成,便已经是兵败的预兆,军心士气便会跌入谷底,再难提振。 超过两成,便已经是显了败势,大军溃散,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而当下,睢阳之战开打不到两个月,原本驻扎在睢阳的九万梁国兵,阵亡者便已经破万! ——是阵亡,而非伤亡! 若是将睢阳城内,那数以倍计的伤兵也计算在内,过去两个月,睢阳守军的伤亡,极有可能超过四成! 这样的伤亡比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是灾难性的。 且不说战后,这支部队将失去所有精气神,甚至都不再有沿用编制的必要——单就是此战,都已然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 也就是梁王刘武,下令大开梁国的府、库,并承诺:凡是睢阳城内的男丁,只要愿意上墙御敌,那活着走下城墙的,都可以去王宫内的府库,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石、珠玉,更或是稀世珍宝——只要能拿得动,就随便拿! 若是不幸战死在城头,更是会由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亲自上门,给阵亡者的家属送去米粮、布匹和抚恤金。 梁王刘武更承诺:战后,凡是于睢阳之战‘死王事’的忠义之士,梁王刘武都会一个不漏的上报长安,为其争取的烈士待遇! 有了这一连串的抚恤、赏赐,以及梁王刘武亲临城头,甚至亲自参战守城; 外加梁王刘武再三强调:睢阳城破,将士们就要失去家园,以及城内的亲人。 如此种种,睢阳城才至今都还没有被攻破城门,哪怕伤亡率达到了四成,将士们都还在坚守死战。 早先,梁王刘武作为睢阳的主心骨,自然是不得不时刻做出‘寡人与睢阳共存亡’的强硬姿态,来维持守军将士的军心士气。 而此刻,援军终于抵达——哪怕只有寥寥七骑,梁王刘武那强装出来的坚强,也还是被这七骑所击碎…… “说来惭愧;” “将军义援睢阳,几可谓单枪匹马,便杀的吴楚贼子溃不成军!” “寡人感激涕零,却又不知将军名讳……” 就这么‘带’着守军将士们哭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终于平复下情绪,略有些尴尬的询问起李广的来头。 ——过去这些年,梁王刘武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睢阳,总共就去了长安四五次,每次还都只能待一个月不到。 也就是去年,因‘皇太弟’一事而滞留了小半年,却也是忙着为自己奔走于高门之间。 很少去长安,去了也呆不久,再加上一些忌讳,梁王刘武自然无法认全长安中央的将官。 更何况此时的李广,还并不是后来威震草原,让匈奴人为其塑像、早晚祭拜,尊称‘飞将军’的大将。 故而,对于梁王刘武不认识自己,李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因为梁王刘武主动问起,而莫名感到有些喜悦。 “末将李广,陇西人氏!”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北蛮匈奴入箫关,末将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抵御胡蛮,侥幸立了些武勋,为太宗皇帝任为中郎。” “当今元年,末将受任为陇西都尉,后改任骑郎将。” “此番,吴楚举兵叛逆,末将为陛下任为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平叛。” 介绍自己的时候,李广表现的很自豪。 单从这寥寥数语的履历来看,李广也确实有自豪的资本。 李广说得轻松:先帝十四年,匈奴入箫关,李广起良家子从军,因功为中郎。 但只要是知道那段历史,以及汉家的‘中郎’是个什么群体,便能知道李广这段履历,究竟有多么传奇。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冬,匈奴单于老上稽粥尽发幕南诸部二十二个万骑,足足十四万兵马大举叩边!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场战斗,北地都尉五千戍边卒,上至都尉本人孙卯,下至军中的伙夫、马夫——悉数战死,全军覆没! 之后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匈奴人便接连突破汉家的北方防线,兵峰自边墙至北地、陇右,再到关中的北门户:箫关。 匈奴人兵临关中门户,匈奴单于‘御驾亲征’,直抵彭阳! 小股先锋游骑更是跨过了箫关,将位于长安以北仅一百七十里的行宫:回中宫付之一炬! 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在长安都能看到冲天烟火,帝都皇城已经进入匈奴人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 长安振动,天下骇然!!! 危急关头,太宗皇帝满含震怒,当即做下部署: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各为将,发战车千乘、步骑十万,以驻守长安。 ——驻守长安! ——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汉匈国战中,这支十数万兵马的军队,任务是驻守汉都长安! 除此之外,先帝还派宗正侯刘礼屯兵霸上,卫戍长安以东; 祝兹侯徐厉屯兵棘门,卫戍长安以北; 以及:河内郡守周亚夫屯兵细柳,卫戍长安以西。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汉文帝细柳阅兵,周亚夫自此扬名’的故事,便发生在彼时。 如今汉家的几支常备野战军:霸上军,棘门军,以及周亚夫的细柳营,也都是在那时正式组建,并沿存至今。 除了在长安城内,以及长安城西、北、东三个方向屯兵驻守外,先帝还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漱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 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节氏侯董赤为前将军,内史栾布为上将军; 六路兵马尽出箫关,以抵御,或者说反击匈奴人的这次入侵。 最终,此战以匈奴先发制人,火烧回中宫,兵指汉都长安;汉家及时应对,将匈奴人从关中——从长安周围逆推回草原,并再行和亲画上句号。 而这一战——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这一战,几乎是匈奴人自有汉以来,除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的平城战役之外,投入兵力最多、烈度最高,且汉家最吃亏、最危险的一次入侵。 此战过后,不知多少人曾心有余悸的谈论:万一匈奴单于老上稽粥能狠下心,兵临长安——甚至只是出现在长安以北三百里的位置,汉家说不定就要重现周王室东迁都城的屈辱。 而李广,便是在匈奴人那次大举南下叩边,差点把汉家的北地、陇右两郡打烂的大战中,以‘陇右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御敌,并立下了武勋。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在那一战能从军卫戍陇右,并活到匈奴人撤回草原,李广就已经能称得上一句:骁勇! 更何况李广非但活了下来,还实打实立下了武勋。 ——足以受任为中郎,自此成为天子身边的禁卫,同时得到汉家‘储备将军’规格培养的武勋…… “寡人想起来了!” 李广自我介绍过后,梁王刘武皱眉思虑了许久,就好似从哪里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又一时想不起来; 回忆了足有三五十息,久到李广都有些挂不住脸色,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梁王刘武才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李广的手腕! “寡人想起来了!” “中郎李广,陇右飞虎!” “当年,李将军随先帝狩猎,弓马娴熟,屡有斩获!” “便是先帝,都曾由衷的感叹: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分明是有封侯万户的才能!” 激动的说着,刘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广,只那紧紧攥着李广手腕的手,却是片刻都没有松开。 “竟是陇右飞虎当面,寡人居然不能相认,实在是对壮士的不敬!” “——得将军在,纵是他刘濞老贼拥兵百万,寡人又何惧哉?!” 又是一番盛赞,夸得李广都有些害臊起来,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是一咬牙。 “走!” “随寡人回王宫!” “便是战事焦灼,寡人也要在自己的王宫,好生宴请将军!” “——将军来的是时候啊~” “将军再不来,我睢阳城,只怕不日便要城破……” 感受到梁王刘武溢于言表的感激,以及对自己的重视,李广只一阵飘飘然。 但飘归飘,李广却并没有从善如流,任由梁王刘武就这么拉着自己,回王宫推杯换盏。 ——还打着仗呢。 睢阳城,还打着一场极尽惨烈,随时都可能城破人亡的守城战呢…… “梁王盛情相邀,本该遵从。” “但眼下战事艰难,梁王的酒,我还是等战罢再喝吧。” 嘴上说着,李广手上轻轻一用力,便将手臂从梁王刘武手中拉了回来。 见梁王刘武被自己拉的一踉跄,又稍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 半装模作样,半带认真的在城墙之上,以及城内守军将士身上扫视一周,李广这才再度望向梁王刘武。 “睢阳如今,由何人领兵驻防?” 闻言,梁王刘武下意识侧过头; 众人也顺着梁王刘武的视线,看到了整条上臂已经被包起,却也已经渗出血红,满头华发更如鸟窝般嘈乱的老将…… “这位,是我梁国的中尉:张羽张老将军。” 梁王刘武面带不忍的介绍过后,李广只稍一愣,旋即便大步上前,对张羽拱手一拜。 “方才城外,还道老将军怎如此勇武,不曾想,竟是梁中尉当面!” “失敬!” 李广满怀憧憬,张羽自也不好驳了当朝骁骑都尉的面子,便也象征性‘拱手’一回礼。 只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梁王刘武、李广,以及负伤的手臂上来回切换,纵是未发一言,也似是已说了很多…… “中尉本就年老,今又负了伤;” “不知李将军……” 看出了张羽的眼神示意,梁王刘武当即便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李广也不含糊——只稍一思虑,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便沉沉点下头。 “如果梁王信得过,那就由我来指挥守军将士,抵御城外的吴楚贼子吧。” “——前两年,我在陇右领军,也算是和匈奴人交过几回手。” “今日,倒要看看那吴王刘濞的贼军,可有匈奴射雕者十一之力?” 沉声一语,惹得梁王刘武当即便是拱手一拜,俨然是已经认定要让李广,指挥睢阳接下来的战事。 而在城楼之上,刘荣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 看着李广点头应下,又对梁王刘武拱手回过礼; 再登上城墙,小跑着巡视一圈,便开始有条不紊的重新调整防守位置、重新布置防线。 待城外的叛军再度攻来时,更是亲自挽弓搭箭,不说是箭无虚发,也至少是百步穿杨。 ——猛将。 李广,无疑是一员猛将。 从部署防线,指挥作战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一个帅才。 但作为一个军人——尤其还是高级将官,李广未来,注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而李广,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接下来,便当是梁王与印,李广坦然接过的故事了吧?” “又多了我这么一个变数,以及那根挂在梁王叔头上的、名为‘皇太弟’的胡萝卜……” “嘿;” “今夜,在王宫的晚宴之上,应该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 “嘿嘿……” 如是想着,刘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乃至那杆象征着天子启无上皇权的节牦,被梁王刘武在内的所有人忽视而感到恼怒; 就这么淡然的待在了城楼上,旁观起城墙之上的战事。 只是刘荣也没有察觉到:在城墙之上,‘飞将军’李广的目光,也时不时撒向了自己所在的城楼之上。 “哼!” “还皇长子呢!” “——就带了五百北军卒不说,还都用来护着自己的小命?!” “且看日后,太后可会与立尔这孺子?!” 第111章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当吴王刘濞在吴楚叛军大营,发布针对‘汉太子’刘荣的悬赏令时,刘荣还并没有抵达睢阳。 路过表叔窦婴驻守的荥阳,刘荣虽未停留,但大将军窦婴,却还是决定亲自陪刘荣走一段。 ——荥阳到睢阳,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轻装简行,也不过三两日的路程。 此刻,刘荣便乘坐在此行东出的马车车厢内,听着面前的表叔窦婴,同自己说着睢阳的战事。 “一开始,梁王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狼狈不堪。” “——尤其那刘濞老贼的叛军主力,过去这些年在南方百越之地,经受过战阵洗礼;” “反观睢阳的梁国兵马,则大都不曾上过战场。” “后来,将士们慢慢适应了战场,睢阳城的状况,其实就比一开始好了许多——虽仍是岌岌可危,但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只梁王,终归是宗亲王族,又不曾经历过战争的残酷。” “慌乱之下,这才日日血书求援于长安,竟还让长公子东出函谷,代陛下犒军……” 在抵达荥阳之前,窦婴对战事抱以极其悲观的态度。 毕竟先前,天子启又是让窦婴‘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又让太尉周亚夫、车骑将军郦寄绕道武关,似是生怕平叛大军会被吴楚叛军偷袭。 哪怕这其中,有天子启刻意拖延,以图睢阳城与吴楚叛军‘两败俱伤’的目的,窦婴也还是从中,嗅到了些危险的味道。 再加上梁王刘武日日血书求援,搞得长安朝野内外都是人心惶惶,就更让窦婴乐观不起来了。 但率军抵达荥阳,并派出兵马打探过睢阳的状况之后,窦婴却是大跌眼镜。 ——惨烈。 睢阳保卫战,固然称得上惨烈。 但吴楚叛军‘得势不得分’——场面上占尽优势,却怎么都无法攻破睢阳城的大门。 至于睢阳城内的守军,也确实是苦苦支撑,伤亡惨重; 但同样的:城门不失,睢阳城不破,守军再怎么苦于鏖战,也终归没到让梁王刘武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朝堂支援的程度。 说白了,梁王刘武,是被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给吓坏了。 一方面担心睢阳城破,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想要保全力量,不想被这一战打瘸了腿的小心思,这才连连求援长安。 从客观角度上来说,此时的睢阳战场,其实就是叛军久攻不下,又自认为必定能攻破睢阳、守军苦苦支撑,却也还远不至于城破的僵持状态。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皇长子刘荣因为梁王刘武的接连求援,而亲自出现在睢阳前线…… “恕臣直言:公子此番,不该奔赴睢阳。” 对于表叔窦婴的这个态度,刘荣显然也是早有预料。 甚至比起表叔窦婴,作为穿越者的刘荣,知道的还更多一些。 ——比如至多个把月后,吴王刘濞就要完蛋; 而在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土崩瓦解之时,睢阳城内,仍旧还有至少六万兵卒。 且这六万兵卒,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守城战洗礼,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成长的精兵! 彼时的梁王刘武,也会从如今这到处求人支援,好似随时都要身死睢阳的狼狈姿态,一举化身为汉家的头号功臣! 这,才是刘荣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睢阳前线走上一趟的原因…… “既是来了,表叔就莫要再说这些了。” “——皇祖母,很担心梁王叔的安危。” “我来睢阳,也不过是让皇祖母安心罢了。” “反正表叔也说了:睢阳城虽险象环生,但终归没到城破的地步。” “走上这一遭,对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婴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只稍一沉吟,便再道:“临出征时,陛下曾许臣自荥阳分兵五万,支援睢阳。” “只是到了荥阳之后,臣就不觉得梁王的睢阳城,需要臣这五万兵马了。” “公子此入睢阳,若是有必要的话,臣倒是……” 话说一半,窦婴适时止住话头,旋即意有所指的看向刘荣。 大致明白窦婴想要表达的意思,刘荣只含笑一摇头:“不必。” “此出长安,父皇也派了北军一部司马随行,足有禁军五百。” “有这五百人傍身,除非是梁王叔有意……” “咳咳咳……” “自那‘皇太弟’三个字浮出水面,我和梁王叔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 “若我真在睢阳出了事,最难以洗清嫌疑的,恰恰是梁王叔。”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咧嘴一笑,面上不见丝毫即将抵达前线的凝重之色。 “表叔大可无忧。” “等入了睢阳,梁王叔,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来护侄儿周全。” “——毕竟再怎么说,睢阳城,也是梁王叔的国都。” “梁王叔再怎般不智,也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如是一番话,终是让窦婴欲言又止的安静了下去。 表叔侄二人就这么对坐于车厢内,刘荣不时闭目养神,又或是看向车窗外。 除了皇帝老爹派来护送自己的五百禁军将士,大将军窦婴此番,也派了三千兵马护送。 队伍就这么一路走向睢阳,一路坦途,连行人都没遇到。 直到一处岔口的出现,才终于让队伍停下脚步,随行护卫也有序分到直道两侧。 而在车厢之内,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打量刘荣的大将军窦婴,终于是在下车之后,颇有深意的对刘荣咧嘴一笑。 “复行二百里,便是睢阳。” “臣使命在身,不便再送。” “公子,慢行……” 看着表叔窦婴那似笑非笑,说不清哪里古怪的面容,刘荣也拱起手,对表叔窦婴坦然一拜。 “大将军留步。” · · · 同一时间,睢阳东北百五十里,昌邑大营。 自长安出发,足足耗费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亚夫才带着麾下十万关中兵,抵达了预先确定下来的扎营位置:昌邑。 在抵达昌邑之后,周亚夫也并没有太多动作,就是一个字:守。 将士们从扎营当日开始,便周而复始的挖壕沟、垒土墙; 原本并不起眼的昌邑小城,也在这长达二十多天的巩固之下,逐渐被周亚夫营造成一处堡垒。 ——以城池为基,东西、南北各长进十里的巨大堡垒! 而在这座‘堡垒’外,一行人马正拖着爽朗肆意的畅笑声,朝着堡垒的入口处而来。 “又是李广?” 照例巡视军营的周亚夫,见营外叫嚣着让军士开营门的一伙人马,下意识便脱口发出一问。 待身旁将官不出意外的点下头,周亚夫本就有些不苟言笑的面容,只愈发阴沉了下去。 “自抵达昌邑,我便已经再三强调:大军固守昌邑,不可有一兵、一卒踏出营盘;” “纵是吴楚贼子叫嚣骂阵,也绝不可理会。” “这李广,却三番五次置我军令于不顾……” 话说一半,周亚夫只不由止住话头,手下意识抚上胸前,那封被藏在衣领内的天子诏。 ——太常袁盎、宗正刘通组成的‘劝降’使团,已经抵达吴楚叛军大营; 假天子节,待天子奔赴前线犒军的皇长子刘荣,也已经离睢阳不远。 从长安出发的人都已经到了,天子启发出的诏书,自然是更早一步送到了昌邑。 诏书内容,不出周亚夫预料:天子启,催促周亚夫发兵睢阳,支援梁王刘武,以解睢阳之围。 但无论是天子启夹杂在诏书字里行间的暗示,还是周亚夫临出发前,天子启私下做下的交代,都让周亚夫底气十足的拿定主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周亚夫这个‘君命有所不受’,是得到天子启默许,甚至是口头许可的; 反倒是那骁骑校尉李广,再三违背周亚夫的军令…… “走,过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李广,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周亚夫话说的淡然,但即便是那平淡如水的语调,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杀意。 ——军营之中,军令最大! 许多放在民间,只需要罚金、罚劳,更或直接就是口头警告、教育的罪责,放到军营中,都是动辄杀、枭! 更何况如今汉家,是为史家称之为‘汉承秦制’的刘汉,仍旧保有极为浓厚的古典军果住义(谐音)色彩。 除去最轻的军棍、军鞭,汉室军法倒数第二重的惩罚手段,便已经是‘杀’了…… “陇西李广,率麾下锐士三百,斩将夺旗而归!” “速开营门,引我至太尉大帐领赏!!!” 当周亚夫阴沉着脸,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到营门内时,营外刚好穿来李广那极为粗狂,又隐约带点酒气的呼号声。 刹那间,周亚夫面色更一黑,脚下步子也更快了一分。 在将士们的瞩目下,走上营门一侧的竹楼,居高临下的看向营门外,正单手挥舞着一面叛军大纛的李广; 只那锐利的双眸,并没有在那面大纛上停留哪怕片刻,而是直勾勾凝望向李广目光深处。 “李校尉,当真是才气无双啊?”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是翻出营墙,又是突袭吴楚贼子;” “此刻,又是‘斩将夺旗’而归?” “——有如此猛将,实在是我汉家之大幸~” “我这个太尉,都有些想要在陛下面前,为李校尉多美言几句呢……” 恨不能溢出的阴阳怪气,自也没给李广装傻充愣的机会; 如是一语,周亚夫便稍昂起头,睥睨着营外的李广,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解释。 ——在军中,别说是违背主将、主帅的命令,便是违背上官的命令,那也是上不封顶的重罪! 就好比一个管着五十号人的屯长,违背了上官:曲侯,也就是百长的命令,一旦坐实‘战时抗令’的罪名,那当即便是枭首示众,再悬尸于营门! 到了李广这个级别,尤其违背的还是当朝太尉,理论上掌管着天下兵马,实际上也差不了太多的太尉周亚夫的军令; 且不说影响有多恶劣,单就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够让李广的宗族,唱出那首‘听我说谢谢你’了。 按理来说,被当朝太尉逮了个正着,又明着指责‘违抗军令’,李广再怎么有胆魄,也总该有些心虚和慌乱。 但出乎所有人——甚至都有些出乎周亚夫预料的是:李广非但不低头,还胆敢鼻孔朝天…… “周太尉难道是想说,我这斩将夺旗的大功,还不足以和违抗军令的罪过相抵吗?” “又或是周太尉……” “——习惯了做缩头老龟,眼里便容不下我这样有胆魄走出昌邑,去和吴楚贼子厮杀的忠臣良将?!” 气势丝毫不输的一番讥讽道出口,李广更极尽肆意的举起手臂,将那面大纛又扬了扬。 “我李广!区区一个骁骑校尉!” “带着三百人,便斩了吴楚贼子的千长,还夺了贼军大纛!” “——绛侯拥兵十万,官居太尉!” “更为陛下委以宗庙、社稷之重!” “不思冲锋陷阵,忠君报国,却在这鸟昌邑,连着挖了一个多月的战壕?!” 说到此处,李广只将手中军纛一扔,身旁的军士也适时扔出几颗由布袋装着的人头。 而后,李广便自豪的昂起头,将目光扫向营盘内。 “将士们!” “我们,都是汉家的忠臣!” “是奉了陛下之令,来支援睢阳城的梁王!” 唰! “而不是来替太尉周亚夫,在这昌邑挖千人坟、乱葬岗的!” 猛然抬起手,食指直勾勾对向竹楼上的周亚夫,李广面上怒容更甚。 “你周太尉有着闲情,我李广可没这个雅致!” “既然你周太尉不敢应敌,我李广便是带着这三百家丁,也照样能在吴楚贼营内,杀他个七进七出!” “眼下,梁王在睢阳浴血死战,东宫太后夜夜泣血,陛下更再三颁诏,催促你周太尉发兵支援!” “结果呢?”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成了你周亚夫畏敌怯战的借口!” ··· “怎么?” “你周亚夫能抗陛下的诏,我李广,就不能抗你周亚夫的令了?!” 说到这里,李广终是将手中马缰一拉,侧对向昌邑大营的营门; 怒目圆睁,恶狠狠瞪了周亚夫一眼,便高昂起头,扯开嗓子。 “昌邑大营,凡是有卵子,又自诩为汉臣的,都跟我走!” “随我杀入睢阳,支援梁王!!!” 嗖嗖嗖! 李广话音未落,营门内便应声飞出几道箭矢,尽数砸在了李广身前三五步的位置; 竹楼之上,周亚夫更是眯起眼角,同样昂起头。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亦或是要窃营?” 周亚夫身侧,后将军程不识单臂高举,随时做好了再次落下手,向营内弓卒再次下达发射指令的准备。 李广却丝毫不惧,只当没看见那几枚扎在身前的箭矢,以及竹楼上的太尉周亚夫。 就这么隔着营门望向营内,等了好一会儿; 见始终没人愿意翻出营墙,才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睢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营内,周亚夫凝望着李广远去的北营,面色阴沉的可怕。 一旁的程不识也本能的一颔首,开口问道:“可要派兵去追?” 却见周亚夫微一摇头,又轻发出一声叹息。 “不必……” “这位李校尉,怕是想要借此战攀上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高枝。” “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话虽如此,但周亚夫阴戾的目光,却片刻都没有从李广策马离去的方向收回。 甚至哪怕营门外,已经不见那三百骑的身影,周亚夫的面容,也依旧黑的能滴下水来。 “李广……” “且记你一笔……” 暗下将李广这个人名牢牢记在心里,周亚夫便嗡然回过身,下了竹楼,便朝着中军大帐而去。 而在周亚夫身后,后将军程不识却是驻足片刻,方沿着营墙的方向,替周亚夫巡视起防务。 周亚夫什么也没说,程不识也什么都没问。 就这么默契的完成了工作交接,又对彼此无比放心。 只是经由李广这么一闹,昌邑大营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低迷的氛围,便愈发趋于不利。 尤其是在半日之后,李广率领三百骑,突破吴楚叛军层层包围,自东杀穿了吴楚叛军的包围圈,被梁王刘武接入睢阳城,昌邑大军的军心士气,更是临近跌落谷底。 但对这一切,太尉周亚夫却似乎并不担心。 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昌邑十万大军却依旧在程不识的铁腕治军下,有条不紊的挖战壕、垒营墙。 而睢阳城,却因为李广的到来,而彻底变得热闹了起来。 ——在李广突破包围圈,‘杀’入睢阳城当日,代天子启奔赴睢阳犒军的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到了睢阳城。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让刘荣由衷的感叹道:有些历史人物,之所以会有那般令人不忍的下场,都是有原因的…… 尤其是李广这种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作态,更是让刘荣愈发感觉到:兴建汉家高级将官军校的计划,已经是迫在眉睫…… 第112章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人世间,竟当真有如此骁勇的悍将?” 睢阳城头,梁王刘武所在的楼台之上。 刘荣负手立于梁王刘武身侧,眺望向城外那支正从外向内突破包围,试图‘攻进’睢阳的人马。 那队兵马人数并不多,总数也就二三百的样子; 就这么三五息的功夫,更是倒下去过半。 但领着这队人马冲杀的十余骑——尤其是一马当先,眨眼便快要冲入包围圈的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将手中长戈舞的虎虎生风,左突右刺,好不威风。 待冲过叛军的包围圈,更是颇有些霸气的驻马止步,回过身,挽弓就是连射数箭! 直到跟随着自己的三百人马,又有七八骑从吴楚叛卒的重重包围下冲杀而出,李广才将长弓背回身上,策马朝着城门方向冲来。 “得如此猛将,寡人,又何惧他刘濞老贼?!” 似是为刘荣的感慨做出了回应,又好似是直接无视了刘荣,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梁王刘武便满带着激昂之色,大步来到楼台侧。 “速开城门!” “寡人的援兵到了!!!” 梁王刘武一声令下,众将官纵是有心劝阻,也只得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便是中尉张羽,也只得面带难色的跑下城墙,指挥着城内守卒,将城门稍打开一条细缝。 但叛军不是傻子。 在睢阳死磕了一个多将近两个月,却连城门打开是什么样都没见到过,此时见城门有了要打开的趋势,自是争相朝着城门方向狂奔而来! 城墙之上,守军将士接连挽弓,试图将那些朝着城门冲杀而来的叛军阻挡在远处。 最终,却还是梁中尉张羽——老将军一把年纪,亲率数百甲盾出城迎接,才将李广一行,总共七骑迎进了城门内。 为了迎这七骑,睢阳守军伤亡足有近百! 老中尉张羽身上,更是多了道从后肩,一直延续到手肘内侧的狰狞伤口,险些就丢了整条胳膊! 但梁王刘武非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反而还满带着喜悦,从城墙上小跑而下…… “壮哉!” “壮哉!!!” 人还在城墙内的石阶上往下走着,梁王刘武便已是连道数声‘壮哉’。 待走上前,来到已经翻身下马的李广面前,更是作势便要跪下去! 好在李广眼疾手快,迅速伸出那只自然垂落时,险些就能摸到膝盖的长臂,轻轻一抓,便将梁王刘武给提溜了起来。 却见梁王刘武抬起头时,方才还满是振奋、雀跃的面庞之上,却不知何时已涕泗横流…… “寡人,等的好苦啊……” “寡人等援军,等的好苦……” 没两句话的功夫,原本是满怀着激动,下城墙迎接李广这支‘援兵’的梁王刘武,便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泪水合着面上的土灰,在梁王刘武蓬头垢面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那干涸的嘴唇,更是随着哭泣声而微微颤动着。 哭着哭着,梁王刘武更是将头往下一埋,一手搭着李广壮实的前胸,这就么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城墙外,许是没能夺下城门,叛军便也就结束了这一波的攻势。 于是,原本还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梁国将士,此刻也都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城墙内侧。 看着城墙内,梁王刘武哭的泣不成声,一股悲壮的氛围,便也就此在睢阳城头散播开来…… “梁王……” “受苦了……” 李广也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 才刚厮杀一场,刚进城门下了马,就被梁王刘武这么将手搭在胸前直哭,李广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这么一句极不符自己身份的话来。 梁王刘武却根本没在意,只故作坚强的抬起手,大咧咧将面上泪、涕一抹; 旋即回过身,将李广粗壮的长臂高举过头顶。 “我睢阳,等来援兵了!” 只是这振奋之语,却并没有让城墙上、城墙内的梁国将士们感到丝毫兴奋。 将士们或站在城墙上,或依靠在城墙内根处,又或是从简易的担架上费力抬起头。 待见那遍身伤痕,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寥寥七骑,悲从中来,只各自低头抹起了泪。 ——睢阳之战,属实惨烈。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伤亡超过一成,便已经是兵败的预兆,军心士气便会跌入谷底,再难提振。 超过两成,便已经是显了败势,大军溃散,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而当下,睢阳之战开打不到两个月,原本驻扎在睢阳的九万梁国兵,阵亡者便已经破万! ——是阵亡,而非伤亡! 若是将睢阳城内,那数以倍计的伤兵也计算在内,过去两个月,睢阳守军的伤亡,极有可能超过四成! 这样的伤亡比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是灾难性的。 且不说战后,这支部队将失去所有精气神,甚至都不再有沿用编制的必要——单就是此战,都已然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 也就是梁王刘武,下令大开梁国的府、库,并承诺:凡是睢阳城内的男丁,只要愿意上墙御敌,那活着走下城墙的,都可以去王宫内的府库,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石、珠玉,更或是稀世珍宝——只要能拿得动,就随便拿! 若是不幸战死在城头,更是会由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亲自上门,给阵亡者的家属送去米粮、布匹和抚恤金。 梁王刘武更承诺:战后,凡是于睢阳之战‘死王事’的忠义之士,梁王刘武都会一个不漏的上报长安,为其争取的烈士待遇! 有了这一连串的抚恤、赏赐,以及梁王刘武亲临城头,甚至亲自参战守城; 外加梁王刘武再三强调:睢阳城破,将士们就要失去家园,以及城内的亲人。 如此种种,睢阳城才至今都还没有被攻破城门,哪怕伤亡率达到了四成,将士们都还在坚守死战。 早先,梁王刘武作为睢阳的主心骨,自然是不得不时刻做出‘寡人与睢阳共存亡’的强硬姿态,来维持守军将士的军心士气。 而此刻,援军终于抵达——哪怕只有寥寥七骑,梁王刘武那强装出来的坚强,也还是被这七骑所击碎…… “说来惭愧;” “将军义援睢阳,几可谓单枪匹马,便杀的吴楚贼子溃不成军!” “寡人感激涕零,却又不知将军名讳……” 就这么‘带’着守军将士们哭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终于平复下情绪,略有些尴尬的询问起李广的来头。 ——过去这些年,梁王刘武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睢阳,总共就去了长安四五次,每次还都只能待一个月不到。 也就是去年,因‘皇太弟’一事而滞留了小半年,却也是忙着为自己奔走于高门之间。 很少去长安,去了也呆不久,再加上一些忌讳,梁王刘武自然无法认全长安中央的将官。 更何况此时的李广,还并不是后来威震草原,让匈奴人为其塑像、早晚祭拜,尊称‘飞将军’的大将。 故而,对于梁王刘武不认识自己,李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因为梁王刘武主动问起,而莫名感到有些喜悦。 “末将李广,陇西人氏!”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北蛮匈奴入箫关,末将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抵御胡蛮,侥幸立了些武勋,为太宗皇帝任为中郎。” “当今元年,末将受任为陇西都尉,后改任骑郎将。” “此番,吴楚举兵叛逆,末将为陛下任为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平叛。” 介绍自己的时候,李广表现的很自豪。 单从这寥寥数语的履历来看,李广也确实有自豪的资本。 李广说得轻松:先帝十四年,匈奴入箫关,李广起良家子从军,因功为中郎。 但只要是知道那段历史,以及汉家的‘中郎’是个什么群体,便能知道李广这段履历,究竟有多么传奇。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冬,匈奴单于老上稽粥尽发幕南诸部二十二个万骑,足足十四万兵马大举叩边!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场战斗,北地都尉五千戍边卒,上至都尉本人孙卯,下至军中的伙夫、马夫——悉数战死,全军覆没! 之后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匈奴人便接连突破汉家的北方防线,兵峰自边墙至北地、陇右,再到关中的北门户:箫关。 匈奴人兵临关中门户,匈奴单于‘御驾亲征’,直抵彭阳! 小股先锋游骑更是跨过了箫关,将位于长安以北仅一百七十里的行宫:回中宫付之一炬! 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在长安都能看到冲天烟火,帝都皇城已经进入匈奴人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 长安振动,天下骇然!!! 危急关头,太宗皇帝满含震怒,当即做下部署: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各为将,发战车千乘、步骑十万,以驻守长安。 ——驻守长安! ——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汉匈国战中,这支十数万兵马的军队,任务是驻守汉都长安! 除此之外,先帝还派宗正侯刘礼屯兵霸上,卫戍长安以东; 祝兹侯徐厉屯兵棘门,卫戍长安以北; 以及:河内郡守周亚夫屯兵细柳,卫戍长安以西。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汉文帝细柳阅兵,周亚夫自此扬名’的故事,便发生在彼时。 如今汉家的几支常备野战军:霸上军,棘门军,以及周亚夫的细柳营,也都是在那时正式组建,并沿存至今。 除了在长安城内,以及长安城西、北、东三个方向屯兵驻守外,先帝还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漱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 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节氏侯董赤为前将军,内史栾布为上将军; 六路兵马尽出箫关,以抵御,或者说反击匈奴人的这次入侵。 最终,此战以匈奴先发制人,火烧回中宫,兵指汉都长安;汉家及时应对,将匈奴人从关中——从长安周围逆推回草原,并再行和亲画上句号。 而这一战——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这一战,几乎是匈奴人自有汉以来,除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的平城战役之外,投入兵力最多、烈度最高,且汉家最吃亏、最危险的一次入侵。 此战过后,不知多少人曾心有余悸的谈论:万一匈奴单于老上稽粥能狠下心,兵临长安——甚至只是出现在长安以北三百里的位置,汉家说不定就要重现周王室东迁都城的屈辱。 而李广,便是在匈奴人那次大举南下叩边,差点把汉家的北地、陇右两郡打烂的大战中,以‘陇右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御敌,并立下了武勋。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在那一战能从军卫戍陇右,并活到匈奴人撤回草原,李广就已经能称得上一句:骁勇! 更何况李广非但活了下来,还实打实立下了武勋。 ——足以受任为中郎,自此成为天子身边的禁卫,同时得到汉家‘储备将军’规格培养的武勋…… “寡人想起来了!” 李广自我介绍过后,梁王刘武皱眉思虑了许久,就好似从哪里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又一时想不起来; 回忆了足有三五十息,久到李广都有些挂不住脸色,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梁王刘武才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李广的手腕! “寡人想起来了!” “中郎李广,陇右飞虎!” “当年,李将军随先帝狩猎,弓马娴熟,屡有斩获!” “便是先帝,都曾由衷的感叹: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分明是有封侯万户的才能!” 激动的说着,刘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广,只那紧紧攥着李广手腕的手,却是片刻都没有松开。 “竟是陇右飞虎当面,寡人居然不能相认,实在是对壮士的不敬!” “——得将军在,纵是他刘濞老贼拥兵百万,寡人又何惧哉?!” 又是一番盛赞,夸得李广都有些害臊起来,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是一咬牙。 “走!” “随寡人回王宫!” “便是战事焦灼,寡人也要在自己的王宫,好生宴请将军!” “——将军来的是时候啊~” “将军再不来,我睢阳城,只怕不日便要城破……” 感受到梁王刘武溢于言表的感激,以及对自己的重视,李广只一阵飘飘然。 但飘归飘,李广却并没有从善如流,任由梁王刘武就这么拉着自己,回王宫推杯换盏。 ——还打着仗呢。 睢阳城,还打着一场极尽惨烈,随时都可能城破人亡的守城战呢…… “梁王盛情相邀,本该遵从。” “但眼下战事艰难,梁王的酒,我还是等战罢再喝吧。” 嘴上说着,李广手上轻轻一用力,便将手臂从梁王刘武手中拉了回来。 见梁王刘武被自己拉的一踉跄,又稍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 半装模作样,半带认真的在城墙之上,以及城内守军将士身上扫视一周,李广这才再度望向梁王刘武。 “睢阳如今,由何人领兵驻防?” 闻言,梁王刘武下意识侧过头; 众人也顺着梁王刘武的视线,看到了整条上臂已经被包起,却也已经渗出血红,满头华发更如鸟窝般嘈乱的老将…… “这位,是我梁国的中尉:张羽张老将军。” 梁王刘武面带不忍的介绍过后,李广只稍一愣,旋即便大步上前,对张羽拱手一拜。 “方才城外,还道老将军怎如此勇武,不曾想,竟是梁中尉当面!” “失敬!” 李广满怀憧憬,张羽自也不好驳了当朝骁骑都尉的面子,便也象征性‘拱手’一回礼。 只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梁王刘武、李广,以及负伤的手臂上来回切换,纵是未发一言,也似是已说了很多…… “中尉本就年老,今又负了伤;” “不知李将军……” 看出了张羽的眼神示意,梁王刘武当即便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李广也不含糊——只稍一思虑,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便沉沉点下头。 “如果梁王信得过,那就由我来指挥守军将士,抵御城外的吴楚贼子吧。” “——前两年,我在陇右领军,也算是和匈奴人交过几回手。” “今日,倒要看看那吴王刘濞的贼军,可有匈奴射雕者十一之力?” 沉声一语,惹得梁王刘武当即便是拱手一拜,俨然是已经认定要让李广,指挥睢阳接下来的战事。 而在城楼之上,刘荣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 看着李广点头应下,又对梁王刘武拱手回过礼; 再登上城墙,小跑着巡视一圈,便开始有条不紊的重新调整防守位置、重新布置防线。 待城外的叛军再度攻来时,更是亲自挽弓搭箭,不说是箭无虚发,也至少是百步穿杨。 ——猛将。 李广,无疑是一员猛将。 从部署防线,指挥作战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一个帅才。 但作为一个军人——尤其还是高级将官,李广未来,注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而李广,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接下来,便当是梁王与印,李广坦然接过的故事了吧?” “又多了我这么一个变数,以及那根挂在梁王叔头上的、名为‘皇太弟’的胡萝卜……” “嘿;” “今夜,在王宫的晚宴之上,应该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 “嘿嘿……” 如是想着,刘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乃至那杆象征着天子启无上皇权的节牦,被梁王刘武在内的所有人忽视而感到恼怒; 就这么淡然的待在了城楼上,旁观起城墙之上的战事。 只是刘荣也没有察觉到:在城墙之上,‘飞将军’李广的目光,也时不时撒向了自己所在的城楼之上。 “哼!” “还皇长子呢!” “——就带了五百北军卒不说,还都用来护着自己的小命?!” “且看日后,太后可会与立尔这孺子?!” 第113章 服从命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与刘荣的预测稍有些出入。 ——当日晚间,梁王刘武确实在王宫内设下酒宴,想要为天子使:皇长子刘荣,以及‘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广接风。 但李广拒绝了。 拒绝时的说辞也非常合理:战事未艾,睢阳危急,不便与宴。 只是虽拒了宴,李广却又并未完全拒绝梁王刘武的好意。 简单的推辞了一番,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果梁王实在过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墙上来吧。 于是,梁王刘武搬出了府库的大半酒水,并尽数送到了睢阳城的墙头。 是日夜,整座睢阳城,便随之被一阵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久闻李将军日日豪饮,无酒不欢;” “今日一见,果然……” 梁王刘武忙着调酒,城墙上的角楼内,刘荣却是等来了奋战一日,姗姗来迟的李广。 虽然没有和李广有过交集,今日也不曾有过交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能感觉到李广对自己的敌意。 大致能猜到这股敌意的来由,又因为今日的所见所闻,而对李广这个历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广说起话来,刘荣字里行间,也就难免带上了些火药味。 本只是佯做打趣,实则想要探探李广的底,却不曾想: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可是让李广逮住‘教育当朝皇长子’的机会了。 “公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 “——不知道北方边墙,百姓民有多么疾苦、军中将士在战时,又有多么的艰辛。” “自然也就不知道这浊酒,对将士们——对此时的睢阳将士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影响到了吴楚叛军的士气,还是李广的意外乱入,让吴王刘濞生出了疑虑; 今日,叛军难得没有挑灯夜战。 夕阳西下,打在睢阳东城墙内侧,让背靠着墙垛瘫坐在地,时不时抓起酒囊猛灌一口的睢阳守军将士,也难得感受到了太阳光带来的温暖。 自秋八月初,吴楚之乱全面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 时间已经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年初,天气渐寒,凛冬将至。 在这秋风萧瑟之下,自城内打在身上的暖阳,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让整个胸膛都炙热起来的酒水,让睢阳守军将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而在城楼之上,李广双肘撑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下一大口; 目光撒向城墙外,正迎着夕阳,默然收敛尸首的叛军士卒,嘴上却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气,教育起身后不远处的皇长子刘荣。 “我向梁王要酒,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而是为了睢阳的军心士气。” “——连战两个多月,睢阳的将士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 “唯一支撑着他们的,是身后的家园,以及生活在家园内的亲人。” “一如当年,我陇右三千良家子愤然从军,奋力抵抗匈奴人十数万精骑;” “及至战后,仅存悍卒四百……”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默然。 饶是再怎么看不上李广,刘荣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朝堂都忙着调兵拱卫长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单于直捣黄龙,兵临都城之时,自发组织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个诸夏之民铭记、缅怀的英雄。 李广也不例外。 但刘荣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一如今日一整天,冷眼旁观,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下文。 刘荣知道,李广真正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吐露哪怕半字。 方才这一番言语,不过是餐前的开胃甜点……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幸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处吗?”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后,李广便稍侧过身,露出那张被夕阳照耀着的侧脸,满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刘荣。 待刘荣默然一摇头,李广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墙外。 “陇右三千壮士,于当年那一战幸存四百;” “及至今年,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亲军,带来了昌邑。” “——这三百人当中,此刻有二百九十三人,都躺在睢阳城外。”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连尸首都未必会被收敛。” ··· “其余七人,俱为百战精骑,却有四人伤重不治,二人伤残;” “最后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听闻此言,刘荣纵是面上不见异色,暗下却也是一阵讶异。 原以为,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三百来号人,都只不过是李广用于一飞冲天的炮灰; 却不曾想…… “李将军,不妨直言。” “和我说这些话,李将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的语调中,竟是带上了一股不知由来的烦躁。 就好似那三千陇右壮士,如今仅存李广一人,让刘荣感到悲愤! 但这悲愤,又并非全然针对匈奴人。 ——对匈奴人,刘荣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固然让人悲痛,却也死得其所。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但今日,因李广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阳,而死在吴楚乱兵刀剑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那四位冲入睢阳,而后伤重不治的精骑,以及其余两位自此落下残疾,不得不隐退为农,苟延残喘的壮士,死、残的不值。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着; 非但活着,还大言不惭的在睢阳城头,说教起了当朝皇长子…… “当年,于陇右从军的三千良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吊卵的丈夫!” “无一临阵脱逃,无不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他们,死得其所!” 满是悲壮的一番话,终是将刘荣对李广的最后一丝期待败坏了个干净; 李广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脸沉痛道:“公子,不懂。” “这一切,公子,都不懂。” “——公子不懂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怎样让陇西之民爱戴、他们战死,又会让陇西怎般哀云遍天。” “公子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月,睢阳经历了什么,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乃至梁王、太后经历了什么。” “甚至就连来睢阳犒军,公子脑子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借此为自己造势,妄图日后,染指储君之位而已……” 拐弯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费那几百本不该死,却因为李广而死的英烈,李广终于是图穷匕见。 只是一口一个‘公子不懂’‘妄图储位’,却是让刘荣冷笑连连。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趁着李广‘哀痛不能自已’的话口,刘荣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李广的说教,却也让李广不由得一愣。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李将军且看。” “——那具尸体,身着少府制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铸造的长剑;” “身下骑的,更是北墙诸多马苑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心血,长安府库、太仆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终得以驯养出栏的战马。” “生前,这人当是一锐士。”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尸首就这么被扔在睢阳城外,任由风吹日晒;”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贵的战马,纵然同样战死沙场,也还是难逃被吴楚贼子分食其尸……” 语调淡漠的说着,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广。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一语出口,不等李广开口自辩,刘荣便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那件札甲,当是少府于先帝年间所产。”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汉家圣数:五;” “每枚甲片宽一寸,长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制而成,再缝制于厚帛之上。” “少府于先帝年间上奏:每一枚札甲甲片,单只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价不下百钱;” “再加上缝制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札甲,作价便不下十万钱。”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缓缓侧过身,眯起眼角,神情极为淡漠的看向李广。 “李将军知道十万钱,对我汉家的百姓、府库——对我汉家的天子,意味着什么吗?” 说着,刘荣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一户中产之家,家产合计十万钱。” “一户家财十万钱的人家,便可以被称之为:中产之家。” “——一具札甲的价值,等同于一户拥田三百亩,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今天,李将军至少在睢阳城外,扔下了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 “先帝年间,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凉亭,少府报价:百金。” “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的说:百金,就是百万钱,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朕怎么能将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用于建造一座供朕享乐的凉亭呢?” “——今日,单是李将军扔在睢阳城外的札甲,便值两座这样的凉亭。”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穷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凉亭,李将军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阳城外弃了两座……” 当刘荣说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锐,乃至其中的甲士时,李广面上还带着些悲痛; 但随着刘荣一字一句往下说,李广的面色,却是愈发臊红了起来。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次被刘荣抢了先。 “李将军说,我不懂。” “——我确实不懂。” “我不懂李将军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锐武卒——那数十百战精骑的性命于不顾;” “不懂李将军为何要将那价值数百上千万,耗费了国家无数心血和钱财,需要数万,乃至十数万百姓以赋税供养的军械,就那般送给举兵谋乱的吴楚叛军。” ··· “一枚札甲甲片,作价上百钱;一具札甲,便作价不下十万钱。” “为了让我汉家,能有更多的将士穿上这作价十万钱的札甲,我这个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的纨绔公子,在长安少府做了瓷器。” “——从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谋得的利,足够再造出八百件札甲。” “但少府再怎么苦心经营,再怎么从指头缝里抠钱,也终究抵不过李将军今日冲冠一怒,便让我汉家,损失了价值二百万钱的札甲、数十万钱的刀剑戈矛;” “还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甚至数千金的战马,乃至根本无法用钱来衡量的百战精锐……” 刘荣越说,李广便愈发气急,每每要开口,却又都每每被刘荣抢先。 这一次也不例外。 依旧是不等李广开口辩解,刘荣便满脸阴寒的一颔首。 “李将军,当真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聪明人了吗?” ··· “李将军是觉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锐士一般痴愚,以至于没人能看透李将军,并非是自己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觉得天下没人能看透李将军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锐的肉躯,来搭起能攀附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阶梯;” “看不透李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国家,置社稷——置父皇于不顾吗?” 字字珠玑之语,终是惹得李广额角冷汗直冒; 余光瞥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梁王刘武的身影,李广更是一急,开口便是一声厉喝。 “我是在保家卫国!” “这是武人的天……” “——服从军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不等李广话音落下,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引得身前的骁骑都尉李广、一旁的梁王刘武当即呆立原地。 只见刘荣满含盛怒,眼角隐隐眯起,那能让人心下发寒的阴沉面容,更是已然有了当今天子启七分威势! “我汉家,不是只有一座睢阳城!” “被吴楚叛军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梁都睢阳!!” “父皇派太尉领兵出征,不是为了救睢阳,而是为了救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太尉的十万兵马,不只要保这座睢阳城不失,还要用于击溃吴楚五十万叛军,还我汉家关东十七个诸侯国——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宁!!!!!!” · “为了一座睢阳城,李将军便不顾昌邑平叛大军的军心士气,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营军心不稳!” “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锐士、睢阳上百守卒死于非命!” “——眼下,为了傍上东宫太后,更大言不惭,在这睢阳城头妖言诡辩,代当今天子训教皇长子?!” 说到最后,刘荣面上已是尽挂寒霜,语调更是阴冷到角楼外的守军将士,听了都不由阵阵发寒。 “敢请问将军:李氏乎?” “刘氏乎?” · “武人乎?” “——天子乎?!” 咚! 随着刘荣这最后一语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着无上君权的三重节牦,被刘荣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广那时刻朝着天的鼻孔,才终于随着弯下的膝盖,而朝向了脚边的地面。 见李广被刘荣说的哑口无言,更为那杆天子节威逼下跪,梁王刘武只觉心中一阵窝火! 正要上前,却见刘荣‘唰’的一下抬起手,目光虽阴恻恻看着跪在身前的铁塔,右手食指却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梁王刘武的鼻头。 “我与梁王叔,素有嫌隙!” “——但王叔正于睢阳死战,我尚且能叔侄阋于墙,而外御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李将军知道酒能犒劳将士,难道不知道酒亦能乱人心志,以致生乱?” ··· “我此来睢阳,难道没有带上既能让将士们手脚有力、军心大振,又不会让睢阳被酒香所迷的犒军肉牛吗?” “——当朝皇长子,假天子节,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轮得到你李广邀买人心,作威作福邪?!!!” 听闻刘荣以金钱价值,来衡量李广今日所为的得失,梁王刘武本还颇有些恼怒,打算上前发泄一番; 但在刘荣后面这段话说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个字,从城楼传至城墙之上、传至成百上千守军将士的耳中时,纵是梁王刘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便是贵如梁王刘武,背靠太后母亲、皇帝哥哥,以及还没到手的皇太弟、吴楚乱平第一功臣等斜杠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这四个字面前,生出哪怕半点叛逆心理。 城楼之上,皇长子刘荣手持天子节,怒目而视; 骁骑都尉李广俯首跪地,冷汗直冒; 梁王刘武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如是许久,城楼内,才再度响起皇长子刘荣那极力压制,却也仍带上了些许愠怒的呼号声。 “北军将士听令!” “烹牛!” “犒军!!!” 做下这早就该做的交代,刘荣又低头看了眼身前的李广,只重重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自城楼走下。 目送刘荣愤然离去,李广只呆愣愣跪在墙垛内,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而在一旁,梁王刘武再三抽搐,终还是将那枚象征着梁国兵权,可调用梁国所有兵马的将印,重新收回了怀中…… 第114章 公子…好白净? 对于睢阳的数万守军而言,刘荣与李广二人在城楼上的对质,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 ——刘荣字字珠玑之语,就算是被千百守军将士听去,也很少有人能听明白。 他们不明白来睢阳犒军的皇长子,为什么要斥骂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将军。 更不知道自己的王上,为何会因为储君一事,而和皇长子结下了嫌隙。 他们只知道眼下,睢阳岌岌可危,城外吴楚数十万叛军,仍在不遗余力的日日攻城; 只知道连续两个多月的战斗,已经让许多袍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负伤下了城墙,亦或是直接失去了性命; 只知道今日,梁王刘武放出了府库存着的酒,皇长子宰杀了带来的肉牛。 有酒喝,有肉吃,明天能不能活到天黑,也得先吃饱肚子再说。 城外的叛军很配合; 就好像是知道睢阳城内的守军,正在接受穷尽一生,都未必能有第二次的犒劳——在黄昏前,那最后一次冲锋之后,叛军便直接回了大营。 若要再战,最早也得是明日天亮之后…… “公子对寡人,似是成见颇深?” 与刘荣、李广,还有中尉张羽、大夫韩安国等一众梁国将领,围坐在城墙内的篝火旁,梁王刘武如是发出一声轻喃。 久久都未等到刘荣的回应,又稍带些好奇的侧过头,便见刘荣那张被火光照耀着的侧脸,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就好像围坐在篝火旁的,只有刘荣一人。 一手持着肉块,一手拿着酒囊,那杆三重天子节牦,则斜倚在刘荣一侧肩头; 目光涣散的看向篝火堆,手上那块牛肉再三送到嘴边,却也都随着无力垂下的手,而终究没能进入刘荣口中。 刘荣不说话,梁王刘武也不开口,篝火堆旁,便也就此沉寂了下来。 也是直到这时,围坐在这堆篝火周围的一众‘肉食者’,才终得以静下心,听耳边传来的、守军将士们发出的谈笑声。 ——有人在说这一战,自己斩获了好几颗贼军首级,若能侥幸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便可以给家里添置几件农具,再给妻儿置办几件新衣。 有人说,自家兄弟几人从军,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还在城墙之上,兄弟手足们死的死、伤的伤,不知自己战后,还能不能撑起家里的生计。 也有人谈论起某个乡邻袍泽,在此战中失去了家中所有的男丁; 战后,免不得要自己帮扶着些。 ··· 在一众梁国将官,以及梁王刘武、李广等人耳中,这都是再琐碎不过的家长里短。 但也正是这最真实的表露,让刘荣愈发坚定了自己的认知…… “战,从来都不是‘为了战而战’,而是为了不再战而战。” “父皇削藩,并非是为了逼反吴楚,而是为了今后,再也不会有如吴楚这般,能说反就反的宗亲藩王、再也不会有下一场吴楚之乱。” “边塞外的匈奴人,之所以是我汉家历代先皇奋发图强,代代相承,也势必要平灭的外患,不是为了让我汉家战胜匈奴人,而是为了让我汉家,不再会为匈奴人所击败。” “将士们浴血奋战,在睢阳抵御叛贼、在边关抵御胡蛮——更不是为了有仗打;” “而是为了今后,无需打仗、无仗可打。” “是为了我诸夏之民,不必再厉兵秣马,枕戈而眠,而是可以耕作于田间,种其种而得其粟,自果其腹,安居乐业……” 似是自言自语般,自顾自说出这番话,刘荣眼皮稍一抬,将目光从面前的篝火堆,移到了坐在篝火对侧的李广身上。 “李骁骑,自从军为卒至今,先后为屯长、曲侯,再以队率司马为中郎。” “——为屯长,兵五十,短短一年的时间,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为曲侯,兵足百,不过半年——准确的说只是一个冬天,李骁骑肩上,更是多了陇右上千户良家的生计。” ··· “及为队率司马,将兵五百,李骁骑单是擅作主张,私出接敌,以致麾下士卒全军覆没的次数,便下去五指。” “甚至哪怕是做了中郎,到了长安——到了先帝的身边,李骁骑的兵,也依旧是出了名的短命。” “就连随驾狩猎,李骁骑麾下的兵,都能被濒死的猎物咬死咬伤,或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死在狩猎场上。” 面无表情的说着,刘荣不由稍一昂头,问道:“李骁骑可曾算过自己麾下,死过多少我汉家的儿郎?” “比起李骁骑的战功、斩获的首级,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是更多些,还是更少些?” “——我来告诉李骁骑。”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至今,李骁骑共斩获北蛮匈奴首级:卒二十七级,百长四级,射雕者一级,千长——即当户一级。” “再加上今日斩杀、射杀的吴楚贼军,总共不超过六十级北蛮、贼军首级。” ··· “也同样是自太宗皇帝十四年始,至今为止,在李骁骑麾下战死的兵卒,便已是不下五千。” “——刚好是李骁骑如今这个‘骁骑都尉’,所能率领的兵马总数。” “换而言之:为了从曾经的陇右良家子,成为如今的骁骑都尉,李骁骑,带死了一整个都尉部的兵马……” “换来的,却不过区区六十级贼首?” 刘荣没说出一句话,铺打在众将官脸上的篝火,便好似更灼热了一分。 自中尉张羽以下,每一个将官都低下了头,已然是没脸抬头看刘荣。 至于刘荣这番话的目标: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好似一个被博士引经据典教育过后的小学生,呆愣愣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刘荣接下来这一番话,更是让李广本就微弯着的腰身,彻底变成了‘瘫坐’的模样。 “我很不明白。” “——我汉家的浮斩之制,分明是以伤亡减去斩获,再计算功、过;” “李骁骑过去这十二年的浮斩,应该是负五千左右——依律,当斩十五次不止。” “李骁骑,是如何躲过这至少十五次杀头的罪过,非但没有被责罚,反而累功至今,官居都尉的呢?” 好似真的很疑惑,才发出的如是一问,李广纵是再怎么痴楞,也不得不咽了口唾沫,声若蚊蝇道:“那六十级斩首,是末将亲手所得;” “过往这些年,麾下兵卒斩获,也有六千余……” “——哦~”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好似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就好像李广若是不说,刘荣便不知道似的。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正低着头‘羞愧万分’的梁国众将,也依旧能听得出来刘荣这声‘哦~’,带了多少讽刺的味道。 “所以,李骁骑折损兵马五千,换来了六千多级斩首。” “——麾下将士的斩获,是李骁骑的斩获;” “麾下将士的伤亡,却不是李骁骑的过错?” 说着,刘荣轻一翻眼皮,侧身望向负伤的老中尉张羽。 “我汉家的将军,都是这么带兵的吗?” “派自己的兵去送死,然后去赌这些兵在战死之前,能不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 “——兵卒的斩获,也是将军的斩获;兵卒的性命,却不是将军的性命?” “是这个道理吗?” “这个道理,说得通吗?” 静。 刘荣语调平稳的一番话,却让在场的一众将官,都没脸再开口吐出哪怕一个字。 甚至就连老中尉张羽,都被刘荣说的口干舌燥,颤动的嘴唇,更已然是红了眼眶。 刘荣,也终于不再多说。 刘荣,终于放过了在场的一众梁国将官。 也放过——至少是暂且放过了骁骑都尉李广。 在‘羞愤’的同时,一众梁国将官——包括梁王刘武也在奇怪:刘荣这是在干嘛? 不是犒军吗? 就算有心为自己建立威望,不也应该是说些振奋人心的话,好提振军心士气吗? 先是对着李广一顿喷,喷的李广生活不能自理,怅然噤口不能言; 之后好歹是宰了牛,却也在篝火旁,对着一众将官冷嘲热讽…… 哪有这么犒军的? 但刘荣不会告诉这些人:犒军,犒的从来都不是‘将’,而是卒。 军心士气,也从来都不是以将帅为重,而是以兵卒为首要。 刘荣确实是来睢阳犒军的。 但刘荣要犒的‘军’,是睢阳城这数万浴血奋战的兵士; 而不是至今都还坐着‘皇太弟’的美梦,妄图染指储位的梁王刘武,以及一众做着从龙潜邸梦的梁国将臣。 “老将军,带我去看看兵士们吧。” 淡然一语道出口,刘荣率先站起了身,不等张羽将手撑在身侧,便主动扶着张羽起身。 在篝火旁的众将官身上扫视一周,却看也没看梁王刘武一眼,便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张羽,朝着其他的篝火堆旁走去。 一开始,守军将士们还有些拘谨。 ——皇长子? ——没见过呀! ——该说些什么? 但很快,将士们便发现这位皇长子殿下,竟好似一位乡野老翁般平易近人。 每到一处篝火堆旁,便大都会坐下身来,和将士们交谈几句。 也不说什么‘为国死战’‘诸位威武’之类的虚话——就是稀松平常的问候家人。 ——当兵卒们说起手足兄弟,刘荣会提起自己在长安,也有两个弟弟。 大的那个懂事些,但整日里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颇是有趣; 小的更就是个憨货,动不动闹出笑话来,惹得宫内外啼笑皆非。 ——兵士们说起母亲,刘荣则会说起自己的母亲栗姬。 说一些母子之间的日常,倒也让兵士们不时发出欢笑,莫名感到温馨。 而在兵士们聊起生活时,刘荣说的很少,更多的时候都在聆听。 听兵士们说自己的生活琐碎,柴米油盐、说自己的妻儿老小,左右相邻。 到起身要离开时,再默然举起酒囊,率先灌下一大口,又龇牙咧嘴一阵,方洒然抬手,对围坐于篝火周围的兵士们沉沉一拱手。 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好像说的全是废话,又似是一句废话都没有。 就这么一路走,从睢阳东城门内,走到南城门,再折返经过东城门,来到西城门。 小半个晚上,睢阳五六万守军,竟是基本都见到了刘荣那张脸! 这就使得次日,当刘荣身着甲胄,手持利刃,出现在睢阳墙头上时,竟再也没人认不出那张仍带着青涩、稚嫩,却也满带着朝气的英俊面庞…… “公子也来守城了?” “还有北军禁卒!” 对于北军,凡是汉家之民,便都不会感到陌生。 这支以关中良家子组成的精锐部队,几乎是汉家每逢战时,所组建起的每一支部队的中坚力量。 便说此番,大将军窦婴将兵二十万,东出函谷,驻守荥阳敖仓; 这二十万兵马,便是以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为骨干,以应召入伍的关中良家子为卒所组建。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没有朝堂的征兵令,窦婴带着那六千北军卒,从长安一路往北走,走到函谷关时,也至少能将那六千人的精锐禁军,扩充为兵员十数万人的大军。 汉风尚武,民风至刚至烈! 就算没有征兵令,百姓入伍从军的积极性,也依旧保持在极高的水平。 而有了刘荣这五百北军禁卒的加入,睢阳之战,便也随之开始朝着有利于长安中央——有利于睢阳守军的方向倾斜…… “保护公……” “——保护个屁!” “——城墙总共就几丈宽,五百号人里外把我围了三层,气儿都不让我喘了!” “——速去守城!!!” 城外,吴楚叛卒依旧在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 城墙之上,梁国将士也依旧在拼死抵抗。 只是相较于先前,睢阳城的城墙上,多了一支五百来号人的‘机动力量’。 这支机动部队很是奇特:无论何时,都将刘荣层层包裹于其中; 但在确保刘荣安全的同时,也同样在城墙上呈整体来回移动,以弥补防守位置的空缺。 虽然只是挽弓射一箭、举剑砍一下,也足以让守军将士缓了好大一口气。 守城战最怕的是什么? ——防守位置出现空缺,又没能及时顶上,以至攻城一方先登! 一旦攻城一方先登,并在城墙之上形成据点,防线便等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 就好似决堤的河水:一开始,只是一个指头粗的洞,但被水压冲的越来越开、越来越大; 想堵上,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但有了刘荣这支五百人的机动部队,在睢阳城头这么来回走,整整一日,睢阳城头都没怎么出现防守位置空缺。 ——左右不过有守军将士受伤/阵亡倒地,将刘荣层层护在中间的北军禁卒适时顶上一会儿,给城墙内的后备力量反应时间,以及时补上防守漏洞。 对于睢阳城这些新兵蛋子而言,凭五百人做到这个程度,很难。 但对北军禁卒而言,却不过是轻松写意——在保护刘荣的基础上,捎带手的事儿…… “行!” “我下去!我下去行了吧?” “都快去守城!” 终于,刘荣还是选择对这五百个榆木脑袋妥协,答应退下城头。 作为交换,这五百北军禁卒,至少要有一半上墙参战。 一番讨价还价之下,那队率司马终于答应:派二百人上墙,自己亲自带着三百人,寸步不离的保护刘荣。 但当城墙之上,那一个个因伤退出防守位置的梁国将士,朝自己投来期盼的目光时,刘荣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厚着脸皮,心安理得的龟缩于后。 来到城墙内三十步的位置,龇牙咧嘴的挽弓,吃力的朝城外抛射; 身边的三百守卫,则分出百人持盾保护,其余二百有样学样——退到城墙内五十步的位置,毫不费力的朝城外斜向上挽弓。 城墙之上,虽然只是二百北军禁卒加入,但出现的化学反应却是肉眼可见。 ——这二百人,不是战卒,而是骨干! 有这两百个老油子指挥作战,有了主心骨的睢阳将士,也愈发的安下心来,战斗动作愈发从容。 待到黄昏时分,叛军再次如潮水般退去,睢阳城内——自吴楚之乱爆发至今,第一次响起漫天欢呼声。 今日的战斗,叛军没死多少人; 但守军将士,也同样没有多少伤亡! 看似战争烈度下降了,实则,却是睢阳守军应对自如,城外的叛军攻城乏术! 待将士们欢呼雀跃着回到城墙内沿,却见城墙之内,皇长子刘荣已经是光了膀子,右手因脱力而剧烈颤抖着,却也还是执拗的捏住弓弦,似是想要再挽弓。 “公子……” “好白净?” “咳咳咳……” ··· “今日,公子也在与我们并肩作战吗?” “公子天家贵胄,竟也挽的开弓弦?” 在城墙之上,万千守军将士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是大咧咧抬起手,抹去了额上汗水; 再低下头,稍有些汗颜的将衣袍拉起,将细皮嫩肉的上半身藏回衣袍里。 而后,便是又一声嘹亮的呼号,让整座睢阳城,再度陷入欢腾之中。 “北军将士听令!” “烹牛!” “犒军!!!” 第115章 寡人是在颁王诏! 睢阳城外,叛军大营。 吴王刘濞——或者说是‘东帝’刘濞,此时的心情很不好。 倒也不是因为接连两日的攻城不利; 说白了:这场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双方的战损,都早就超出了临界点。 ——睢阳城内,原本的九万守军,如今还能上墙作战的,不超过六万! 就这六万,还不知有多少自发登墙,参加守城的民丁在其中。 守城一方尚且如此,作为攻城一方的吴楚叛军,自是更别提了。 ——五十万大军,如今顶多只有三十万可用之兵。 阵亡者足有五万以上! 伤者数以倍之! 放在任何一场常规意义的战役当中,这样的战损比——无论是睢阳守军战损三分之一,还是吴楚叛军减员五分之二,都足以让任何一支意志坚定的军队,在这血淋淋的伤亡数字下土崩瓦解。 而眼下,战争之所以还在继续,不过是双方都全然没了退路,只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罢了。 对于睢阳守军而言,战败,意味着逃都无处可逃,只能引颈就戮不说,还得眼睁睁看着睢阳被屠城,亲人、家园皆不复存。 ——若睢阳城破,吴楚叛军是肯定会屠城的! 哪怕是为了一解这两个月久攻不下的心头之恨,也必定会肆意三五日。 所以,睢阳守军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保卫家园。 城外的吴楚叛军,处境显然更加糟糕。 本来就是谋反! 万一再败了,必定失去身家性命,乃至宗族不说,还必定会让祖宗蒙羞、后代被贴上‘叛贼之后’的标签,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吴楚叛军同样退无可退,必须豁出命去,也要将睢阳这块硬骨头啃下! 但信念再怎么坚定,也终抵不过肉长的人心。 ——久攻不下两个月,吴楚叛军士气低迷,是无法避免的必然。 士气低迷,军心不稳,自也就会让攻城愈发乏力。 这一切,都在刘濞的预料之中,且尚还在可控、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真正让吴王刘濞感到恼火的,是赵地、齐地——乃至淮南,接连传来的坏消息…… “赵王困在了邯郸,边墙也至今都不见匈奴人哪怕一骑;” “待定了赵地,郦寄那路兵马,说不定还能分兵到齐地转一圈……” ··· “刘将闾坚守齐都临淄,胶东、胶西、淄川、济南久攻临淄而不下……” “若再得郦寄分兵相援,临淄不破,齐国得安,齐系皆亡矣……” ··· “淮南系……” 自顾自呢喃着,刘濞紧锁着的眉头下,一双鹰眸自堪舆上缓缓移动着。 每说出一句话,帐内的氛围,便愈发沉重一分。 ——此时的叛军大帐,是有人的。 非但有人,而且汇集了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两位叛王,以及一众吴、楚将官,足有三五十号人! 但此刻,帐内除了吴王刘濞低微的呢喃之外,却再听不见丝毫响动。 楚王刘戊面呈若水,似是悔不该当初; 一众吴、楚将官也都面色各异——或咬牙抿唇,或皱眉沉思,或落寞低头。 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不怎么能看到早先,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好似不日便能攻破睢阳的自信,乃至自负。 随着战事的进行,叛军众将自也感觉得出来:睢阳城内的守军,或者说是‘装备豪华的新兵蛋子’们,已经逐渐适应了战争的节奏。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中缓过劲来,长安朝堂过去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投入,也逐渐显现出了成效。 ——睢阳这不到十万的守卒,不说是被武装到了牙齿,也至少是按照棘门、霸上等常备野战军的规格列装的! 一开始被打懵了,有剑没力气砍、有弓没力气射,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在适应了战争节奏之后,这些得到过操练,且列装了少府所产制式装备的守军将士们,就已经有了些强军的雏形。 反观吴楚叛军,说是五十万大军,但其中有十几万人,都是一路上沿途裹挟的民夫; 还有十万,是楚王刘戊抠抠搜搜凑出来,都不给配齐军械的乌合之众。 也就是刘濞的三十万吴国兵勉强能看,但也终归无法和长安朝堂花费十数年,砸重金武装起来的睢阳守军相提并论。 再加上守城一方,天然就具备更大的战略优势,以及周亚夫驻扎在昌邑的十万关中兵马,让吴王刘濞不得不分出近半兵力,时刻防备周亚夫从侧翼突入战场; 就更使得吴楚叛军的攻城进度,几乎是从抵达睢阳当日的顶峰,一路缓慢下滑。 到近两日,又出现了一个大的陡坡——就连睢阳的城门,叛军都已经有些摸不着了。 攻城不力,众将官本就有些低落,如今又听闻刘濞这番‘呢喃’,自更是愈发踌躇了起来。 这可咋办呐…… “周丘呢?” “不是说周丘,自下邳得了三万兵马,一路北上,汇集足足十数万大军,兵临城阳国了吗?” 大将军田禄伯轻声一问,只惹得吴王刘濞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虽是道出了一则喜讯,语调中,却听不出丝毫喜悦。 “寡人的留侯,已经率军攻下了城阳国。” “——一战而溃城阳中尉的军队,将那城阳王喜,逼到了王城莒邑偏安。” “此刻,更自南向北攻打临淄,与西边的淄川、济南,东边的胶东、胶西,三面夹击齐王刘将闾。” 分明是一件喜事,吴王刘濞那莫名平淡——过分平淡的语调,却更惹得帐内众将摸不着头脑。 再怎么说,那周丘手里如今也是有十几万兵马,又一战而下城阳! 如此大喜,刘濞怎就如此淡然,甚至还隐隐有些忧虑? 刘濞没告诉帐内众人,也根本不会告诉众人的是:周丘那十万兵马,确实是在攻打齐王刘将闾的王都临淄; 但余下的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尤其是这四王中最值得刘濞重视,甚至曾亲自前去劝说‘一起举事’的胶东王刘雄渠,却生出了些变数。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又相隔太远,刘濞还无法百分百确定; 但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蛛丝马迹,刘濞也大概能推断:齐王刘将闾跳水,很可能并不是想做长安的忠臣,而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如当年入继大统的先帝那般,坐等吴楚主力攻下睢阳,而后再跳出来摘桃子。 如果不是这样,那刘濞实在无法理解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国对临淄的攻势,为何会在半个月前陡然减弱; 甚至已经从强攻,减弱到了近乎佯攻的程度…… “齐地那边,自有寡人的留侯去张目。” “赵王遂多谋而寡断,将自己囚在了邯郸,虽不能指望其领兵来助,却也能将郦寄那一路锁死在邯郸。” “但睢阳,只能靠我吴楚大军硬啃下来了。” 有意无意的春秋笔法,刘濞便将如今的糟糕处境粉饰了一番,也总算是让帐内这几十颗低下去的头颅,重新有了抬起的征兆。 见帐内氛围仍有些低沉,刘濞思虑片刻,便决定着手解决具体的问题。 “军中粮草、兵械可有不足?” “楚地送来的冬衣,可都发到了将士们手中?” 听闻此言,负责大军后勤工作的楚王刘戊抬起头,面色阴晴不定道:“粮草每五日送达一批,暂无短缺。” “彭城囤积的粮草,还够大军三月之用。” “三月之后,便要仰赖吴王从广陵调粮了。” ··· “至于冬衣——实在凑不出三十万件,已经发下去了三万件,供将士们换着穿。” “谁冲锋谁穿。” “第二批两万件,不日送达;第三批五万件,正在紧急赶制。” 闻言,吴王刘濞眉头微一皱,却并没有流露出异色,只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只是暗下,吴王刘濞对楚王刘戊这个猪队友,却是愈发不满了起来。 既然决定在八月举兵,刘濞自然早就想到了此战,大军必然要用到过冬衣物。 单就是从广陵,吴王刘濞便调来了三万件冬衣,又从举兵之前就下令,在吴地着手赶制更多。 而眼下,正到了那些冬衣派上用场的时候,作为‘后将军’的楚王刘戊却说:第一批送到前线的冬衣,居然只有三万件。 ——可不就是刘濞从吴地、从广陵调的那三万件?! 首批尚且如此,第二批两万件,估计也是等着吴地那批赶制的冬衣; 第三批五万件,才是楚王刘戊拿出来的存货…… “吴地远睢阳不止千里,冬衣尚且送来了第一批,第二批也即将送抵;” “彭城距离睢阳不过数百里,楚国的冬衣,却至今都没有送来哪怕一件……”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面色当下一寒,阴恻恻看了身旁的楚王刘戊一眼,才神情阴冷的将目光收回。 暗下思虑片刻,终是从上座起身,绷着脸微一颔首。 “调转方位!” “我吴兵主力,自睢阳北攻城!” “楚、越兵马,接替我吴兵主力的位置,自东攻城!” 此言一出,不等帐内众将拱手应喏,楚王刘戊当即便是从座位上弹起身! 方才还带着些悬疑不定的面庞,此刻愣是气的脸红脖子粗。 “吴王何为?!” “是看睢阳久攻不下,便要派寡人的楚卒,去东墙送死吗?!!” 义愤填膺的质问,却只换来吴王刘濞阴恻恻一句:“过去两个月,我吴国的兵马,一直在东墙‘送死’。” “如今,我吴国主力既要主攻东墙,又要防备北面的周亚夫——甚至还要不时分兵,去北、南墙助楚王佯攻。” “——我吴军将士,没有三头六臂。” “和楚王麾下的兵卒一样,也都是两边肩膀,扛着一颗脑袋。” 毕竟还需要楚王刘戊的兵马,以及从彭城到睢阳的这条补给线,刘濞终究没把话说的太绝。 只有意无意呛了楚王刘戊一句,便再度昂起首。 “寡人,不是在下军令!” “——而是在颁王诏!” “大军放弃攻打睢阳南墙,以楚、越兵马佯攻东城墙,我吴军主力强攻北墙!!!” “把后背都给露出来,就不信他周亚夫,还能在昌邑沉得住气……” 最后这一句话,刘濞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但在众吴楚将领听来,吴王刘濞这分明是有了谋算,是想要设计周亚夫,将周亚夫所部从昌邑引出来,然后调转枪头,打周亚夫一个措手不及!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萎靡不振的精神头,总算是重新迸发出激情。 ——太恶心了! 总共就十万大军,却在战场侧翼百里的位置虎视眈眈,搞得将士们攻城,都不得不斜着一只眼睛防备昌邑方向——这种感觉太恶心了! 眼看睢阳久攻不下,大军士气低迷,继续按部就班的攻城,也很难取得什么成效; 若是能把昌邑的周亚夫引出来,再重创乃至歼灭,那无论是对吴楚大军的士气,还是对叛军的战略处境,都将会是极大的利好! 舆论方面,负责平叛的太尉周亚夫兵败,将会让吴楚叛军士气大振,睢阳守军刚提起来的精神头再度被压下! 现实角度而言,没了周亚夫在战场侧翼恶心人,吴楚联军得以全身心攻打睢阳,也比现在这一边往前打,一边防着侧翼——一心二用要好上不知多少。 刘濞拿了主意,众将官自是轰然应诺,重新燃起了昂扬斗志; 听吴王刘濞说‘吴军仍负责主攻’,自己的楚国兵,以及南方百越的杂兵依旧负责佯攻,楚王刘戊便也悻悻住了口,没再多说什么。 大略定下,帐内众人也随之散去,不多时,便只留下吴王刘濞,以及吴国大将军:田禄伯君臣二人。 不等田禄伯开口,问出‘齐地是否有变’的猜测,吴王刘濞便抢先开口道:“睢阳城内的梁中尉张羽,是一员宿将。” “而张羽的兄长张尚,在楚王举兵于彭城之时,因竭力劝阻而被楚王所斩。” “——对我大军,张羽是怀着仇怨的。” “不知大将军可有何计策,将这中尉张羽解决掉?” “若是没了张羽,单凭梁王武那纨绔子、骁骑李广那莽夫,我大军攻破睢阳,也当是指日可待……” 听闻刘濞此言,纵是已经对齐地的异变有了三五分猜测,田禄伯也不得不将赶到嘴边的话先咽回去; 稍品味一番刘濞的话,才面色略有些凝重道:“李广突入睢阳那日,张羽负了伤。” “此时的睢阳城内,未必就是张羽主兵。” “——末将原本猜测:梁王刘武或会将那骁骑都尉李广,任命为指挥此战的主将。” “但从近两日的战事来看,睢阳守军的战法,并不见多少北地、陇右的豪迈,或者说是杂乱;” “反似是……” “呃,反倒是多了些关中卒——尤其是北军卒的影子?” 小心道出这句话,田禄伯不忘赶忙补充道:“只是些影子,却无大碍。” “但臣担心:如果真的有关中兵马援抵睢阳,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驻守荥阳敖仓的大将军窦婴。” “而窦婴麾下,足有二十万关中卒;” “万一派个三五万人入睢阳,大王想要攻破睢阳,恐怕就会难如登天了……” 听闻田禄伯此言,吴王刘濞心下,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在数十年后,丹阳兵因汉奸李陵的成名战而扬名天下之前,汉家最负盛名的兵源地,无疑便是关中。 ——百十年前,他们被关东诸侯惊惧交加的称之为:秦之虎狼士! 而如今,这些人的名号却莫名温善:关中良家子。 只是这良家子究竟‘良’不‘良’,曾跟着太祖高皇帝征战过的吴王刘濞,自是再清楚不过…… “不会。” “窦婴不过一介外戚,根本没那个胆子自作主张,从荥阳分兵支援睢阳。” “——应该是那位皇长子到了睢阳,让随行护卫上了城墙。” “若不然,大将军看到的,就不会是‘影子’,而直接就是一眼便可辨之的关中兵马了。” 半带笃定,半带侥幸的道出这番话,吴王刘濞也算是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惊惧。 待田禄伯也若有所思的点下头,才和田禄伯商量起了接下来的战略。 ——自北向南,佯攻睢阳北城门,将后背完全露给昌邑的周亚夫,引诱周亚夫出战! 此举不可谓不险——一旦周亚夫假戏做了真,当真从身后捅了叛军的腰子,那吴王刘濞莫说是曾跟随过太祖高皇帝,便是太祖高皇帝本人,也必定是回天乏术。 如何做到佯攻睢阳北墙,又让佯攻达到强攻的效果,不至于让周亚夫起疑心; 如何在引诱周亚夫出战的同时,不至于真被周亚夫捅了腰子; 如何在周亚夫率兵走出昌邑之后,阻止这十万兵马重新回到昌邑做缩头乌龟,尽可能的重创,乃至歼灭这路兵马; 这一切,吴王刘濞,都需要仰仗大将军田禄伯,来做出详尽的战斗计划。 只是吴王刘濞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算计昌邑的同时,驻兵昌邑的太尉周亚夫,也同样在算计吴王刘濞。 或者说,是在算计刘濞的整个吴楚大军。 刘濞算计的,不过是引诱周亚夫出城迎战,以图伺机重创; 但周亚夫算计的,却是断绝吴楚叛军的粮道乃至退路,以一举击溃吴楚三十余万叛军——一举平灭这场声势浩大,却注定无法长久的吴楚九国之乱…… 第116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昌邑大营,营门内的竹楼之上。 负手立于竹楼顶部的瞭望台,眺望向睢阳的方向,周亚夫悠悠开口:“叛军,有动作了。” “——改自东强攻,南、北佯攻,为自北强攻,自东佯攻。” “依程都尉之见,叛军此何意?” 听闻此言,饶是听出周亚夫并非是真的询问,而是更带着些考校之意,程不识也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 而后,才神情凝重道:“叛军自东向西强攻,我昌邑大军在北,伺机而动于战场侧翼;” “叛军改自北向南强攻,我昌邑,则是在吴楚叛军身后。” “——吴王刘濞,并非是个不知兵的人。” “非但不是不知兵的人,甚至还是曾跟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九江王黥布之乱有功,才取代战死的荆王刘贾,获封为吴王的老宗亲。” ··· “既然知兵,刘濞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改变攻城方向,将后背留给我昌邑大军。” “唯一的解释是:刘濞故意为之,想要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后伏而歼之。” “——唯有如此,刘濞的吴楚叛军才能全神贯注的攻打睢阳,而不是像过去这一个多月这样,时刻防备昌邑方向,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再者:昌邑这路兵马,是由全掌平叛事宜的太尉领兵。” “太尉兵败,对于敌我双方的军心、士气,都将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就连长安朝堂,都可能因此而生出变故。” 神情严肃,一板一眼的答复,却引得周亚夫连连点下头,原本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更悄然挂上了一抹浅浅笑意。 花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中的欣赏强压下去,周亚夫这才侧过身,直视向程不识再问道:“那依程都尉之见,我昌邑大军,该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 “还是固守不出?” “亦或者……” 若是后世的高中生,当听到周亚夫这‘亦或者’三个字,便能通过排除法排除掉前两个答案。 但程不识却是在一阵漫长的思虑之后,满是坚定的选择了第二个答案。 “固守昌邑!” 对于程不识的选择稍有些失望,周亚夫却也没有给予下定论,而是耐心的等候起了程不识的后续。 便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才瓮声瓮气道:“刘濞贼子刻意为之,想要引诱我军出昌邑,便必定会设下埋伏。” “如今,吴楚叛军可用之兵,当有三十万不止,单是刘濞这一路强攻主力,便不下二十万!” “但睢阳北城墙不过数里长,叛军攻城时,最多也只能派两到三万兵马——多出来的都会被堵在外围,根本无法挤到城墙附近。” “这就意味着刘濞‘强攻睢阳北墙’,只需要投入至多三万兵力。” “——其余十七万兵马,理论上都可以用作伏击我部。” “就算只有十万,也已经是和我昌邑大军同等的兵力,又是以逸待劳,以暗伏明;” “再加上强攻睢阳北墙那三万兵马,也随时可以调转枪头,后军转前军追击我部。” “结合此间种种,末将推断:一旦出了昌邑,又果真被刘濞预先设下的十数万兵马伏击,那我部最好的结果,也是再也无法重归昌邑,只能被叛军追逐于平原,最终无奈的逃入睢阳。” “最差的结果,则是先被设伏重创,之后又被追杀旬月,以至于全军覆没……” ··· “所以,末将认为:我部应该坚守昌邑不出,让刘濞的谋算落空。” “自睢阳最长的东城墙强攻,刘濞尚且不能攻破睢阳,改自北墙攻城——又是假强攻、实佯攻,叛军自更无法攻入睢阳。” “且相较于先前,只需要防备侧翼的我部——改攻睢阳北墙之后,刘濞的叛军,就要防备身后的我部。” “这样的压力下,叛军将士心神不宁,将官惴惴不安,很快就会军心士气低迷。” “正如太尉平日里所提点:真正让敌兵胆寒的,并非正在向自己飞来的箭矢,而是已经瞄准自己,却迟迟没有射出的箭羽。” “同样的道理:真正让刘濞如芒在背的,不是从昌邑开出,即将自背后偷袭叛军的我部,而是稳扎昌邑,又不知何时会背袭叛军的我部……” 啪,啪,啪; 饶是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欣赏,在听闻程不识这番有理有据的推断之后,周亚夫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为程不识鼓起掌来。 左右已经破了功,便也满带着赞赏看向程不识,又连连点头不止。 想起前几日,自昌邑私自出走的骁骑都尉李广,周亚夫又再问道:“那若是换做李骁骑,又会如何抉择呢?” 听闻这一问,程不识也总算是没有再露出那副‘别急,我要认真想想’的架势; 只象征性一沉吟,便似笑非笑道:“李骁骑自持勇武,麾下又俱为百战精兵,自当会选择一力降十会。” “——将计就计,引兵背袭吴楚叛军,以图一举击溃叛军主力。” “但最终战果如何,就要看吴王刘濞准备是否充分,能否阻挡李骁骑这员虎将了……” 程不识说的很隐晦; 哪怕是李广不在,也还是给这位同级别的新生代将官留足了体面。 但凡是了解李广的人,也都不难从程不识这番话里,提取出藏在话底的深意。 ——捡好听的说,是自持勇武,麾下又都是百战精兵; 说难定点,就是自视甚高,不把叛军放在眼里! 那日不就是? 区区三百兵马,就敢冲进吴楚十数万大军之中,愣是从外向内杀进了吴楚叛军在睢阳设下的封锁圈! 但程不识念在年纪相仿、地位齐平,给李广留些体面,周亚夫却不会这么好心。 真要说起来,周亚夫这张嘴,可是尽得乃父:绛武侯周勃真传——主打一个‘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李骁骑,与其说是将,倒不如说是个兵。” “——一个十分骁勇,能让每一个将军都向往不已,恨不能据为己有的先锋悍卒!” “但作为将官,无论是战阵、谋略,亦或是临敌应变,李骁骑,都完全没有一个将军的样子。” ··· “作为将军,首先要做的,是对麾下将士的性命负责。” “在完成既定战略的基础上,以尽可能保全有生战力、尽可能降低本方伤亡的前提下,对敌军造成更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做伍长,要让手底下的四个人相互照应,再尽可能多杀两三个敌卒;” “做什长,则要顾全左、右两伍,时刻指挥两伍互相掩护,以避免伤亡。” “做屯长、曲侯,要维持这百十人的阵型,不能被敌人冲散,更不能前后脱节;” “做队率司马,更要带领麾下的五百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绝不能落入敌人的包围——甚至哪怕是半包围之中。” 如是说着,周亚夫面上,只不由带上了一抹本能的倨傲之色。 但对这些许倨傲,如今天下,却绝对不会有人生出哪怕半点不喜。 ——人家有这个本事。 甚至可以说:绛侯周亚夫,几乎是如今汉家,最有资格说这些话、最有资格评价一个将官是否合格,乃至最有资格为‘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制定标准的人。 很显然,程不识对此也深感认同。 若非是在军营内,程不识怕是恨不能一手持卷,一手执笔,将周亚夫这段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即便眼下没有笔墨,程不识也是竖耳聆听,努力将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见程不识‘学习态度’这么好,周亚夫自也就不免再多说两句。 “凡善战者,多无赫赫之功。” “——这并不是说,会打仗的将军很难立下功勋。” “而是说:真正会打仗的将军,不会让麾下将士打没有把握的仗,而是会始终保证本方处于优势地位。” “以优敌劣,以强敌弱,水到渠成的战胜对方,自然就是‘无赫赫之功’了。” “反之,那些以劣胜优、以弱胜强,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便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很小的可能性。” “——赌赢了,自然是巨鹿之下破釜沉舟的项羽;” “可若是赌输了,麾下战死的将士,可并非写在战报内的一串数字,而是一户户农人家中失去的顶梁柱、一个个家庭失去赖以为继的庇护伞。” “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 “项羽于巨鹿破釜沉舟,固然是享誉天下,但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将军让麾下将士,沦落到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境地,本身就已经是将军的过失——只是项羽用最终的胜利,弥补了这个过失而已。” “更多的人,只会因这个过失而‘累死三军’,绝无法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便是当年,淮阴侯背水一战,也是主动将自己逼入绝境,以诱敌出战——这是艺高人胆大。”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胆大的人,能具备淮阴侯那样的才略呢?” “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置之死地而‘不能后生’,便真的带着麾下将帅赴死罢了……” 说到这里,周亚夫缓缓将手肘撑在了瞭远台外沿的竹制护栏上,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骁骑都尉李广,如果愿意多读几本兵书,主动去做一个‘善战之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勇之卒’,其日后前途,当也是不可限量的。”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李广有没有淮阴侯、项羽那样的才能,还未可知;” “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李广显然是有的。”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听闻周亚夫这一番半带遗憾和唏嘘,又隐约带着些愠怒的评价,程不识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程不识和李广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只是先帝十四年那场汉匈大战后,世人皆只知‘陇右飞虎’李广的名号,却鲜少有认知同样出生在边地、同样在那一战立下武勋,与李广一同受任为中郎的雁门程不识。 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军中,人们都只会提起李广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根本不会提‘同年兵’程不识,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将军胚子。 这让过去的程不识都不免心生疑虑:难道我真是错的吗? 难道李广当真是天资卓绝,而我程不识,却是个只知道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点才华都没有的‘庸人’之才? 直到今天,尤其是在听到周亚夫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后,程不识本有些不稳的道心,才终于彻底定了下来。 “是啊……”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战胜敌方,又何必非要天下人为之赞叹呢?” “能让天下人觉得‘本来就该胜,不足为奇’,岂不更能说明将军的才能?” “就算无法得到天下人的赞叹,能战胜敌人、能打胜仗的将军,不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将军了吗……” 有了感悟,程不识本就不苟言笑——甚至都有些面瘫嫌疑的神容,只愈发朝着石佛的方向趋近。 从思绪中回过神,见周亚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西南方向的睢阳城,转移到了昌邑以东,程不识不由又是一奇。 “太尉在看什么?” 轻声一问,却只惹得周亚夫嘿然一笑,意味深长的侧头望向程不识。 看的程不识面上疑惑之色更甚,周亚夫才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含笑长呼出一口气。 “先前,我问程都尉:刘濞主动将后背漏出来,想要引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应该如何应对。” “程都尉说,骁骑都尉李广,会选择将计就计;” “而程都尉,则会选择固守昌邑。” “——李广的选择,说好听点是兵行险着,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 “程都尉的选择,稳妥有余,而机变不足。” “而我,即不会背袭叛军,也不会固守不动……”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程不识赶忙摆出那一副‘你慢点说,我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认真学习的模样,周亚夫不由又是一阵莞尔。 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朝着东方一指。 “叛军的粮草,都是从楚都彭城,自东向西运往睢阳城下的叛军大营。” “眼下,刘濞更是将大营,从睢阳以东,搬到了睢阳以北;” “接下来,叛军的粮草,就要从睢阳和昌邑之间经过,才能送到刘濞的叛军大营。” “——这就意味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派兵,侵扰刘濞的粮道。” “这,显然也是刘濞除‘全军尽出昌邑,背袭吴楚主力’之外,给我留出的第二个选择:诱我派兵侵扰粮道,再逐步蚕食我军。” “只是刘濞至今都没有想到:在昌邑龟缩一个多月,只知道挖壕沟、垒土墙的太尉周亚夫,居然有胆量打他粮道中转站:淮泗口的主意……”! 只轻飘飘一语——甚至只是‘淮泗口’三个字,便惹得程不识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眸!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又急忙开口道:“淮泗口,可是叛军转运粮草的重镇!” “刘濞怎会不在淮泗口,留下重兵驻防?” 却见周亚夫闻之,只带着得意的笑荣缓缓点下头。 “原本是有的。” “——淮泗口,原本是有刘濞留下的五万吴军,而且是最精锐的五万吴兵驻防的。” “但睢阳战事不利,久攻不下,楚、越兵马又出工不出力,刘濞带来的兵马更是主攻东墙,伤亡者甚——早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一开始,刘濞纵是兵力紧缺,也还是没动淮泗口那五万精兵。” “可随着太尉周亚夫‘怯敌不出,龟缩昌邑’足有一个多月,眼看着睢阳岌岌可危,也还是不敢派出一兵一卒;” “甚至都让麾下将官——如骁骑都尉李广都不堪其辱,私走昌邑之后,那五万兵马,就已经被刘濞调来睢阳了……” 周亚夫话音落下,程不识面上惊骇之色更甚,不知是惊讶于刘濞竟然如此愚蠢,还是惊讶于周亚夫对战事——对整个战场的掌控力。 “如此一来,一旦太尉派兵夺下淮泗口,使叛军粮道断绝,军心大乱……” 神情木然的一阵呢喃,只引得周亚夫浅笑盈盈的缓缓点下头,又昂首望向西方——睢阳北城墙外,正在搭建的‘新’吴楚叛军大营所在的方向。 “今日天明之前,弓高侯韩颓当,已经亲率三千轻骑,自昌邑潜出。” “最晚后日,弓高侯奇袭淮泗口,断绝吴楚叛军粮道、退路的消息便会传回。” “——程都尉知道接下来,我昌邑大军,需要做什么吗?” 又是带着考较之意的一问,终是让程不识从震惊中回过神,却迟迟没能给出答案。 周亚夫也不催,就这么含笑注视着程不识,耐心的等候着。 终于,程不识还是平复下心情,神情满是庄严的一拱手。 “末将这便去布防,以备吴楚叛军强攻昌邑!” 闻言,周亚夫只无比欣慰的轻点下头,道出一声‘去吧’,便再度负手望向营外。 过了好一会儿,看到程不识行走于营墙附近,按部就班调整大营防务的身影,周亚夫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惬意的微眯起眼。 “因循守旧了些,好在还年轻;” “细心调教三五年,也当是个大才……” 第117章 淮泗即下,社稷定矣! “刘濞老贼改强攻北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将后方留给昌邑的周太尉,想要诱太尉大军出昌邑。” “只要周太尉率兵出了昌邑,刘濞老贼无论是伏击也好、对战也罢,怎都是占尽利好。” “——毕竟兵力差距摆在那里,就算太尉所部关中卒战力更强,也很难弥补十万对几十万的兵力差距。” “但周太尉,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刘濞老贼的当的……”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十七,睢阳北城墙之上。 城外的吴楚叛军虽仍在攻城,但睢阳守军应对起来,已经是颇为从容; 从容到梁国中尉张羽,都已经可以将注意力从城墙外、城墙上收回,转而和身旁的刘荣交谈起来。 如是道出一语,见刘荣面露了然之色,张羽便也没再说出后半句话——所以,吴楚叛军攻城,看似是强攻,实则为佯攻; 公子,不用再如那日般亲自挽弓,也不需要如过往这几日般,帮忙搬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甚至是亲自上手熬金治…… 听出张羽这层潜台词,刘荣也是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张羽的建议。 至于张羽那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知道公子为何来睢阳,也知道公子为何要那般’,刘荣也不做辩解,而是坦然受之。 ——作为皇长子,争储夺嫡,本就是刘荣与生俱来的使命。 与其虚伪的否定,倒不如坦然认下,也不至于被自己亲手画在地上的圆圈束缚手脚。 见张羽近几日颇有些寡言,也隐约看出张羽眉宇间的哀伤,刘荣也不由轻叹一气,语带缅怀的安危起这位老中尉。 “楚王刘戊起兵于彭城时,楚国相张尚言辞谏阻,之后又誓死不愿从贼,众为楚王刘戊杀害。” “——听闻这位死去的楚国相张尚,是老将军的兄长?” 闻言,张羽只悠然发出一声哀叹,虽没点头,却也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兄长:已故楚国相,张尚。 “兄长和楚太傅赵夷吾,都是于先帝年间显于朝堂,并被派去教导、训诫楚王刘戊的长者。” “早在受任为楚国相、楚王太傅之时,兄长和赵公,恐怕就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毕竟比起太祖高皇帝的弟弟:楚元王刘交,还有楚夷王刘郢客,刘戊这个三世楚王……” “啧,就像是老虎一样的祖父、父亲,最终却生了个劣犬一样的子孙……” “兄长和赵公,原本都是有望做九卿的能臣,先帝却将这样的两个能臣,都送去教导楚王戊;” “更可悲的,是楚王戊终还是辜负了兄长、赵公的殷殷期盼、谆谆教诲——举兵叛逆不说,还害了兄长和赵公的性命……” 说起兄长张尚的死,老中尉张羽不免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也为泪水湿了眼眶。 默然哀泣许久,又冷不丁开口道:“自兄长身死彭城的那一天,我便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我誓要手刃楚贼,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于是,吴楚兵临梁地之后,我亲率兵马出击,以缓阻吴楚贼子的攻势;” “待贼子兵临睢阳,又主守城战事,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亲眼看到吴楚贼子败亡于睢阳城下!” “只可惜,王上……” 毫无征兆的一番话语,又莫名其妙的一个转折,只惹得刘荣心下一奇; 不等刘荣组织好语言开口问起,张羽便满目哀疮的转过头,含泪望向身旁的皇长子刘荣。 “我知道此战,陛下想要我睢阳的梁国兵马,与吴楚贼军两败俱伤。” “——可我不怪陛下心狠。” “吴楚贼子存,梁国便必须要足够强大;” “但等吴楚平灭之后,强大的梁国——强大的梁王,对我汉家而言,不亚于又一个刘濞贼子。” “和贼军拼个两败俱伤,无论是对我汉家、我梁国,亦或是对王上,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只是王上,似乎并没有看透这个关节……”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暗下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 试探着开口问道:“可是老将军请缨,想要领兵出击,却为梁王叔所拒?” 便见张羽又是含泪叹出一口气,目光自城外,结束一波攻势退去的叛军跨过,遥望向更远处的昌邑方向。 “刘濞诱敌,周太尉,却绝不会上这个当。” “诱敌不成,又久攻睢阳不下,刘濞唯一的选择,是转头去强攻昌邑。” “——过去这一个多月,吴楚叛军强攻睢阳,昌邑的周太尉所部一直在战场侧翼,吸引叛军的注意力,缓解我睢阳的压力。” “若刘濞转头去打昌邑,我睢阳本也该如此——也从侧翼或身后威胁吴楚叛军,以减轻昌邑的压力。” “互为犄角、彼此照应,就是这个道理……” ··· “但王上说:睢阳危难之际,周亚夫按兵不动;若周亚夫有难,睢阳也绝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还劝我不要因为私仇,而坏了王上的大事……” “——我又何尝不知:王上的大事,是想要尽量保全力量,以图不该图之事?” “何尝不知大王,是在记恨周亚夫见死不救,想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呢……” 说到这里,张羽便抬手捏了下鼻翼,吸了吸鼻子,才又自嘲一笑。 “可恨兄长的血仇,我是没有机会报了。” “待此战后,王上若想用贤,有比我更年轻、更有能力的中大夫韩安国;” “若要任人唯亲,更是不知有多少夸夸其谈之辈,可以说服王上任命其为中尉。” “——至于我这个遗老遗少,不被大王赶出睢阳,能有一栋小院颐养天年,就已经是万幸。” “只是王上,终究是走了错路……” 听着老张羽这番真情流露,刘荣唏嘘之余,也不免同情起这位老将军。 这也正是过去这段时日,刘荣为何将所有梁国将官,都视为想要做梁王刘武‘从龙之臣’的潜在投机者,却唯独将老中尉张羽,视为可以亲近的人的原因所在。 ——梁中尉张羽,与其说是梁王刘武的人,倒不如说,是先帝的人。 是先帝精挑细选后派来梁国,亲手将小儿子交给张羽,并让张羽在这样一场诸侯叛乱爆发时,主持梁国战事的人。 这样的老臣,别说刘荣了——便是当今天子启,也很难凭个人魅力招致麾下。 早在先帝驾崩、那封‘托孤’诏送达睢阳,送到梁中尉张羽手中时,这位老将军,便已经将根扎死在了梁都:睢阳…… “楚国相张尚死谏;” “梁中尉张羽死战。” “——老将军与故楚相,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只恨如今,不过是皇长子的身份,根本无法为老将军做些什么……” 如是感叹着,刘荣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哀伤了起来。 张羽方才那番话,刘荣自然是听明白了。 ——刘濞改强攻睢阳为佯攻睢阳,试图想要引周亚夫出昌邑,但张羽老臣谋国,断定周亚夫不会上当。 一计不成,刘濞必定会转头去打昌邑的周亚夫; 彼时,于公,睢阳应该从侧翼乃至后方,对刘濞的叛军施压,以减轻周亚夫的防守压力; 于私,张羽也想要借此机会,为死去的兄长:故楚相张尚报仇雪恨。 但对于张羽这于公于私,都根本挑不出不妥之处的请求,梁王刘武却拒绝了。 因为梁王刘武,也有自己的盘算。 于公,想要尽可能保全力量,以增加日后‘争储夺嫡’,如愿受封为皇太弟的筹码; 于私,梁王刘武也想报仇。 ——报周亚夫见死不救,固守昌邑不出,坐视睢阳危机的私仇。 对这些事,刘荣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无论是从‘梁王刘武储君太弟路上的绊脚石’,还是‘同情老中尉张羽’的立场,刘荣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唯独只将那一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张尚死谏!张羽死战! 张尚死谏; 张羽死战…… “老将军,节哀……” “等等看吧;” “若有机会,我纵不过皇长子之身,亦是假节的天子使。” “只要有机会,我会给老将军,一个为兄长报仇雪恨的机会……” “——谢公子。” “——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吧……” “——希望能有机会,让我手刃刘戊那纨绔子……” · · · 淮泗口,在后世被称之为:清口。 是由于此处,乃淮水、泗水的交汇口,故而得名。 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如今汉室——乃至更早的春秋、战国,淮泗,都是沟通南北的水上要津。 而在如今,这场看似突然爆发,实则酝酿已久的吴楚治乱当中,淮泗口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用‘吴楚叛军的心脏’来形容。 失去淮泗这个津口,以及后勤中转站,吴楚叛军不单是被断了粮道,甚至还会被断了退路! 因为没有淮泗口,就意味着刘濞的吴楚叛军,再也无法自淮泗渡河东撤。 ——吴楚叛军当然不会撤退; 从举兵的那一天开始,吴王刘濞,便已经全然没有了退路。 但不会退,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没有退路’。 至少对于吴楚叛军将士而言,退路被断绝,是比粮道被阻断,更让人心神俱裂的恐怖事件…… “太尉,真乃神人也!” 淮泗叛军大营外数百步,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丘,弓高侯韩颓当匍匐于丛木间,远远看向岸边的叛军大营。 大致确定叛军淮泗大营留守的兵力,更是由衷赞叹起周亚夫用兵如神。 “看这营盘的大小,至少是按照五万人的规模扎建;” “再看营外的车辙、人马脚印,那几万人分明也才刚走没几天。” “——此刻,至多只有三千兵力留守。” “虽然与我部势均力敌,但毕竟敌明我暗……” 作为降将,尤其是本身有汉人血统,先因父亲韩王信判汉而‘成为’匈奴人,后又归降汉室的降将,韩颓当在用兵之道上,其实颇有些自卑。 ——中原自古以来,讲的都是战阵谋略,章法有度,将官指挥战斗时所下达的每一道军令,都是有理论作为依据的。 相比较而言,草原游牧民族的战争,则更显随心随性,或者说是杂乱无章。 大多数时候,都是领头的说一些鼓舞人心,许诺封赏的话; 之后,便是乌泱泱一群人,跟着领头的人嗷嗷叫着冲上去,乱拳打死老师傅。 就算是在对战汉家军队的时候,刻意采取一些战略战术,也终归是一些粗糙、浅显的战术。 这就让韩颓当这个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匈奴降将,对周亚夫这样的战略家,本就带着无尽的尊崇; 再加上此刻,亲眼看到周亚夫的谋算,居然让平叛大军得到了夺去淮泗口,一举为整场战役奠定盛势的机会! 韩颓当对周亚夫的敬佩之情,更是愈发澎湃了起来。 只是澎湃归澎湃,韩颓当也没忘了正事。 回过身,看着身后那两千多道浑身泥尘,面上遍布风尘乃至寒霜,却又无不口衔枝木,耐心安抚马匹的坚毅面容,韩颓当心中只一阵不忍。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从睢阳东北方向百五十里的昌邑,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七八百里之外的淮泗口,韩颓当从昌邑带出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却只剩下两千二三百号人。 剩下七百多骑,有掉队的,有崴了马脚的; 有坠马的,更有坠下山涧,人马两尸的。 但为了‘奇袭淮泗口’的战略任务,韩颓当顾不上为那些英烈缅怀,只能强忍心中沉痛,率兵全速前进。 终于来到目标地点,韩颓当依旧只是在暗下,为那些没能到达淮泗口的英雄默哀片刻,而后便开始布置起战斗任务。 “我带来的五百亲军,每十人一队,将马留在这里,藏匿身形,徒步靠近叛军的淮泗大营。” “——潜入敌营之后,尽可能在不惊动淮泗贼军的前提下,能多杀几人,便多杀几人!” “其余人分批次绕到左前方,那~处土丘后藏身,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冲锋!” “一旦淮泗叛军惊觉,见营内燃起烟火,便疾驰破营!” 将三五位将官召集在身边,一边撕咬着已经干硬,甚至都有些冰冷的米饼,韩颓当一边做着战略部署。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一块粟米饼已经是囫囵下了肚,韩颓当又将手在胸前随意一抹,而后便将手中的马缰,交到了身旁亲卫的手中。 从靴子侧抽出一把匕首,用嘴咬住,将身上的所有负重——腰间长剑、背后长弓,乃至甲胄都悉数脱下; 就连外袍和穿在衣服里的薄薄一层皮夹,韩颓当都还不犹豫的脱了下来。 待身上,只剩一件绛黑色里衣,韩颓当才抬起手,将散乱的发丝都用一片布包起。 而后,便在众将官想要出声劝阻,却又怕淮泗叛军察觉而不敢开口的焦急目光注视下,带着那五百同样打扮的亲军,如蚂蚁般撒向淮泗大营。 ——天才刚亮; 营内的叛军,大都是起来点了个卯,便家伙做饭,用起了朝食。 也有些人已经吃完饭,便裹紧军袍回了帐内——可以将刺骨寒风隔绝在外的温暖帐内,美美睡个回笼觉。 在将士们半带忧虑,又隐约带着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那分成好几十队的五百‘刺客’,就这么从四面八方攥紧了叛军大营。 之后又足足过了三炷香,将士们按照韩颓当先前的交代,藏身于更近一些的位置,上马做好冲锋准备时,营内才开始逐渐嘈杂起来。 长途奔袭数百里,又肩负‘一战定乾坤’的战略使命,精神紧绷之下,将士们已经顾不得韩颓当先前那句‘见到烟火再冲’,就这么策马直冲向叛军大营而去。 只是当将士们策马赶到时,却被营内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都蹲好了!” “抱头!” “那几个!再与左右交谈,把你舌头抽了!” 叛军大营内,已经尘埃落定! 至少有一千名发须杂白,身形孱弱的中老年‘兵卒’,被韩颓当那五百人聚集在了营内,手抱着头、人挨着人蹲在一起; 至于剩下的人,用膝盖想也能知道: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将、将军!” 见副将策马来到面前,韩颓当只稍一挑眉,似是对麾下骑兵来得这么快而感到诧异。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粗枝末节抛到了脑后,片刻都不敢耽误的交代起后续。 “营内的粮草,每人带上三日的口粮,余下的尽数焚毁!” “还有津口的浮桥、船舶,也要即刻毁去!” “军帐内有千百死尸,都悬挂在营门外;这些活口分批放出去,让他们去给刘濞贼子送消息。” “——一定要快!” “做完这些,将士们最多只能修整一个时辰!” “正午之前,一定要从淮泗撤离!” 本就因韩颓当的‘效率’而有些惊愕,又被韩颓当满是郑重的做下交代,那副将根本顾不上为夺下淮泗口而感到喜悦,赶忙领命而去。 而在副将离开之后,将最后一个俘虏绑好、踹到一旁的韩颓当,才终于直起腰身,长松了口气。 “呼~” “淮泗即下……” “社稷,定矣!” 第120章 暴君! 吴楚之乱的最后一战,爆发在太尉周亚夫所驻守的昌邑。 叛军以散勇老弱,自昌邑东南方向发起突袭,又于夜半时分,由刘濞亲自率领的主力,从西北方向发起夜袭!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太尉周亚夫的预料之中。 被猜透意图,又预先有了防备,刘濞针对昌邑的夜袭,便成了夜攻。 而作为防守方,以良家子起于雁门,凭着一手‘守城备胡’的绝技扬名,并一路走到今天的程不识,几乎是如今汉家现存的将领中,数一数二的防守战专家。 刘濞,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挖墙脚、搞渗透,声东击西、诈降、诈逃诱敌出击,乃至当阵策反等等。 如果运气不够好的话,程不识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上一笔:为吴王刘濞许以梁王之位,然拒不从之。 刘濞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好比媚眼抛给了瞎子。 在程不识的眼中,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从始至终都只在干一件事。 ——攻打昌邑; 而程不识的任务,也始终只有一个。 ——守住昌邑。 一如当年在雁门郡,心无旁骛的守卫城池,将匈奴人挡在城墙外一样。 只是这一次,已经愈发趋于成熟的程不识,却遇到了远不及匈奴人悍勇的吴楚贼军。 战争的结果,没有出乎任何人——包括吴王刘濞的预料。 有程不识这个如机械般冷酷无情,且如软件程序般刻板、严谨的防守战专家,外加十万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守军; 被太尉周亚夫坚壁清野、苦心经营长达两个月之久的昌邑,终究还是没能让吴王刘濞,迎来向死而生的胜利。 在昌邑碰了一鼻子灰,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便浑浑噩噩回了睢阳以东——那座最开始驻建的大营。 大营以西,是遍布疮痍,甚至连城墙都已经被鲜血染成土红,却至今都还巍然不动的睢阳城; 大营以北,是太尉周亚夫龟缩不出,只知死守昌邑,绝不出击的十万关中大军。 大营以南,是因衡山秋收前的雨刨,而闹起灾荒的淮南地区; 以东数百里,则是已经被韩颓当奇袭夺取,已经断绝的叛军粮道中转站:淮泗口…… 没人包围刘濞的叛军。 在已知世界,更没人敢包围这将近三十万兵马。 西、北两面临敌,却并非是睢阳的梁国军队、昌邑的周亚夫大军在进攻刘濞,而是为了阻止刘濞叛军的脚步,以劣势兵力据城而守; 真要说起来,这并非是刘濞西、北两面临敌,而是刘濞麾下的叛军兵临睢阳、昌邑,威胁着这一大一小两座城池。 南面的淮南地,只要刘濞想走,就更是畅通无阻,除了无法获取粮食,便不会遇到其他任何阻碍。 唯一被阻断的东侧,也只是一伙数千人的轻骑,偷袭夺取——或者说是损毁了淮泗口,只要刘濞想,就随时能够将其夺回! 但也恰恰是这不存在的包围圈,将刘濞麾下的三十万叛军,活活困死在了睢阳城下。 ——叛军,断粮了; 凛冬的寒冷,轰鸣的肠胃,再加上久攻不下、接连受挫,让叛军的军心士气彻底陷入谷底。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楚王刘戊带着仅存的兵马,偷偷自大营东出,踏上了返回楚地的远途。 正如刘戊所预料:已经被毁去的淮泗口,并不见朝堂兵马的踪影; 不等刘戊麾下的楚军将士搭建起浮桥,河面更是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一日之后,楚王刘戊带领麾下叛卒七万,涉冰而过,回到了楚地。 而在睢阳城下,吴王刘濞却在下达‘全军尽出,再攻睢阳’的军令之后,趁着麾下大军瑟瑟发抖的走向睢阳城,便带领百十亲卫,悄无声息的逃出了叛军大营…… · · · “楚王刘戊自知兵败,引兵回了楚都彭城,又于王宫中吞金而尽。” “其尸首,也被王后、诸王子连夜葬入王陵之中。” 天子启新元三年,东腊月初一。 未央宫,宣室正殿。 天子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面色满是红润! 而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面上也无不带着喜悦之色。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微翘着嘴角,语带轻松道:“吴王刘濞弃军而逃,带亲卫数十遁走,渡淮水,入丹徒,想要前往东越。” “东越王设计,取了刘濞首级,正快马加鞭,送来长安……” 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收到了关于这些消息的风声,满朝文武公卿,也还是不受控制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激动! 喜悦!!! 若非是在宣室殿,是在朝仪之上,不知此刻有多少人,会满怀激动的和同胞、友人拥抱在一起,激动地跳着绕起圈。 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吴楚叛军主力溃散,意味着这场吴楚之乱,已经正式进入尾声! 而最终的结果,是长安朝堂仅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有过半关东诸侯参与其中,战火更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叛变。 如何能不激动? 又怎么会不喜悦??? 更让这些居庙堂之高的人精们激动不能自已的,是汉家从此往后,将再也不用头疼宗亲诸侯尾大不掉、藩王割据势力威胁朝堂中央! 有这场吴楚之乱做底子,有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将再也不会有违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来,削夺诸侯王权力的一揽子计划,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率先跳出来的,是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 这位曾经奉诏配合内史晁错,应对申屠嘉‘拒绝批准《削藩策》’的亚相,显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内史悬而未决,故内史晁错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迈,就算不就此隐退,也顶多就剩三两年的寿数。 太尉周亚夫领兵在外,绝大多数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亚夫、曲周侯郦寄身边。 朝中有点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过去默默无闻,甚至甘愿做晁错的提线木偶,如今却隐隐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亚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对于陶青的意图,天子启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虽然并不很排斥陶青‘想要争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图,但眼下,天子启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请丞相,代朕拟诏。” 略带些庄严的话语声,打断了陶青还没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隐晦敲打了一下过于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 负手屹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昂首挺胸; 那隐约带着些病态的眉宇之间,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兵法中,更是有赏、罚当分明,并且应该从速的说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劳、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亲为诸侯。 赵幽王没有后嗣,被除了封国,但太宗皇帝出于怜悯,而封幽王的庶子刘遂为赵王。 齐悼惠王的儿子,是哀王刘襄;哀王的儿子,是文王刘贤。 文王没有后嗣,论制,本当被除封国; 但太宗皇帝怜悯齐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诸子于齐地,王国家、建社稷。 ——让他们侍奉先王的宗庙,成为汉家的藩属,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这恩德,可以与天地媲美,与日夜争辉!!!” 听到这里,朝中百官又如何听不出来:天子启,这是要为这场吴楚之乱,做下历史性的定性? 于是,众人纷纷坐直了身,挺直腰杆,竖起耳朵,满带着庄严,参与到了这必将留名史册的历史性时刻当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着笔,满是庄严肃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张米黄色绢布之上,一笔一画记录下天子启口中,所道出的每一个字。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稍有些激动起来的语气,连同胸膛内的怒火压下去些许; 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却又莫名带上了些许阴戾。 “吴王刘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高皇帝年间,匈奴叩边,代顷王刘喜身为戍边藩王,却在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的封国与子民,拖家带口,从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阳!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从长安出发,和本该在代地抵御匈奴人的代顷王,却是在函谷关内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汉家的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汉家的宗亲! 但太祖高皇帝,终究是出于对兄长的怜悯,而将顷王的儿子刘濞,封为了我汉家的吴王。 这样的恩德,难道不足以让顷王一脉——不足以让吴王刘濞感激涕零,并忠于宗庙、社稷,不再做代顷王那样的人吗?!!” 听天子启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颇有些不顾天子体面,如此犀利的说起代顷王一脉的丑事,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杀气太重了…… 天子启这番话,实在是杀气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里,那副稳重的形象都有些剥离,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个惨然弑杀的暴君! 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圣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从某种意义上,暴君,也未尝不是失败的圣君…… “刘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为吴王的。 开山得铜、以铜铸钱的权利,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赐予刘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吴王刘濞却忘恩负义,屡屡做出不忠于我汉家的事! ——引诱、接纳亡命之徒,蓄养死士! ——铸造劣币,淆乱天下币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长安觐见!!!” 果不其然:天子启每说出一句话,语调中的杀气便每多一分; 待说到此处,便是神情之上,也带上了满满骇人杀气! “这,难道不是对太祖高皇帝,以及对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吗!!” “这难道不是对宗庙、社稷——对我汉家万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恶吗!!!” 满带着愤怒的一声呼号道出口,天子启只瞪着双眼,缓缓扫视起殿内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 待殿内众人都随着天子启缓慢移动,并最终扫过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头,天子启才再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再度平复下去些许。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身为开国元勋,自秦末战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诉说刘濞的罪状,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宽恕了他; 刘濞称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说:无故不朝长安,会让吴王担上‘不恭长安’的罪名,于是赐下几杖,让刘濞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朝长安。 ——如此恩德,竟还不能让那老贼知羞,从而迷途知返! ——今更纠集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合兵谋反! 起兵祸乱宗庙,残害国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胁迫万千百姓,于关东滥杀无辜、烧杀抢掠! 更有胶西王卬等人,更是残虐无道,焚烧先王、先皇的宗庙,掳走宗庙的服器!!!”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满带着狰狞,咬牙切齿着,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为天子,是不应该残忍嗜杀,草芥人命的。 ——但不这么做,朕对不起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无颜面我汉家的历代先皇,更没脸做天下万千苍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叛乱彻底平定,朕都会身着常服,走避正殿,和寻常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将军们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朕——让我汉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杀伐过重’的因果。 ——希望将军们,能劝导,乃至督促麾下的将士们:攻打造反的贼子,当深入多杀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贼,只要秩禄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务必杀死,绝不可饶恕!!! 只要是帮助过吴楚叛贼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士,无论是百姓还是奴隶——杀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 一律!! 腰!斩!弃市!!!” ··· 静。 极致的宁静。 整个宣室殿内,除了天子启那因盛怒,而粗重起来的鼻息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每一个人都深低着头,哪怕是吓得牙齿都在打颤,都强自控制着上下牙之间的距离,不敢让牙齿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于殿中央,一笔一笔记录诏书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时,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这一刻,天子启,似乎不再是汉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 此刻的天子启,就像是一个凶狠的豺狼,终于如愿咬死了自己的敌人; 却依旧不肯罢休,想要将敌人的尸体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残虐了些……” “为何不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愿从贼,却被裹挟的人吧?” 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腹诽起天子启的残虐,殿内数以百道身影,却没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启表达此举,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妥之处。 待丞相申屠嘉将手中的笔放回案上,颤巍巍起身,天子启冷不丁又一声咆哮,也将众人心里的牢骚也给砸了个粉碎。 “诏谕!” “故楚国相张尚,公忠体国,死谏楚贼,誓死不与贼合污,英勇就义!” “——追遵:故楚相张尚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户!” “以嫡长子袭爵!” ··· “乃令朝堂有司,为故楚相彭城侯择一美谥,以诸侯礼,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为故楚相彭城侯立庙塑像,四时祭拜!!!” 这一下,天子启的暴虐,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 ——国失柱石,龙颜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臣等,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来,带头领命,殿内百官自也只得赶忙跟上,向这位正处于盛怒状态下的疑似暴君,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过了足足好一会儿,御榻上的天子启才沉沉‘嗯’了一声; 待众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来,也如释重负的看到天子启,似乎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纵是眉宇间仍满带着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狰狞,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启刚起身,才将身子侧过去些,殿内百官便齐声再拜,似是想要尽快送走这尊杀神。 对此,天子启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就这么阴沉着脸,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121章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在吴楚之乱刚爆发的时候,长安朝堂也曾颁下一封讨贼檄文。 只是在那纸檄文中,坏人只有一个吴王刘濞。 至于其余的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围攻齐国的齐系诸王,都被长安朝堂描述成了‘被刘濞贼子蛊惑’,以为长安朝堂真的被晁错奸臣当道,才不明所以举兵的忠良。 长安朝堂倡议楚、赵以及齐系诸王:即刻幡然醒悟,停止愚蠢的作乱行为,不要继续被刘濞蛊惑; 此外,朝堂——准确的说是天子启还承诺:只要楚、赵,以及齐系诸王迷途知返,长安朝堂此番,便会遵循‘只诛首恶,不杀从属’的原则。 即:赦免除吴王刘濞本人之外,每一个参与叛乱的人。 包括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齐系举兵的四王,乃至跟随他们做乱的臣下、军队。 有那封讨贼檄文打底,绝大多数人都曾预料:在吴楚败亡之后,长安朝堂无论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政治影响考虑,还是尽快平定叛乱的现实因素考虑,都会沿用那封讨贼檄文当中所持的立场。 但在天子启这封字里行间,都无时不刻透露出雷霆震怒的诏书颁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的脑海中,都被那血淋淋的六个字所占据。 ——深入多杀为要! 如此杀气腾腾的措辞,别说是关东民众,又或是长安百姓了; 就连朝中公卿大臣,都在这场朝议结束之后的第一时间,战战兢兢出现在了东宫长乐。 倒不是为了告天子启的状,而是制度如此。 汉室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是以‘孝’来赋予东宫太后合法的统治地位。 而从体制制度上,东宫太后之所以能成为汉家第二位‘皇帝’,便是由于汉家这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公卿百官,五日一朝东宫太后。 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源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 开国之君都去朝太上皇了,朝中百官贵戚自然也只能跟上; 而如今,乃至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家都不大可能再出现‘太上皇’这一特殊身份的人。 所以,朝公百官们五日一朝太上皇,自然就转变成了五日一朝太后。 ——都是为了孝嘛! 都是为了尊重皇帝的亲长,太上皇和太后,也没什么差别。 而百官五日一朝太上皇/太后,又恰好和如今汉家‘五日一举朝议’在时间上契合。 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公卿百官在参加完每五日举行一次的朝议之后,出了未央宫,便顺路再跑一趟长乐宫。 有了这‘先在未央宫开个会,再去长乐宫请示一下’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二元政体政治体系,才得以具备现实意义。 ——在未央宫的朝议上,天子或亲自下场,或派亲信开口提,来表明自己想做某件事; 而后,百官公卿各自表达看法:是否同意这件事? 若是不同意,那不同意的依据是什么? 如果不同意的人多,且不同意的依据足够坚挺,天子便大概率会暂时搁置此事,私下折中一个更容易让朝堂接受的方案出来,而后再重新搬回朝议之上。 若是不同意的人少,天子则大概率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这些人少数服从多数。 像前两年,天子启顶着大半个朝堂的反对,专横的强行推动《削藩策》,实际上是很不符合汉家的政治流程,以及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的。 但好在只有那么一回,天子启又羽翼丰满,稳稳把控着大权,朝堂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而在未央宫的朝议结束之后,百官贵戚就会前往长乐宫,借着‘拜会太后’的名义,你一言我一语,拐弯抹角的将当日朝议的内容,对太后做一个简单汇报。 这也正是朝堂为何会在前两年,捏着鼻子认可天子启强行推动《削藩策》的原因所在。 ——百官贵戚,不是没在窦太后面前,就《削藩策》一事告过天子启的状! 只是告了也没用; 在《削藩策》一事上,窦太后对皇帝儿子,始终持默认态度。 皇帝专横,太后又默认,朝堂无可奈何之下,这才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有了这么一套‘天子先提方案,由朝堂表决’,再经东宫太后做最后审批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两元政体,才有了存在的现实意义。 即:在天子犯糊涂,或者间歇性脑残的时候,东宫太后的存在,将成为保障汉天子‘别惹下大乱子’的最后一道保险锁。 也正是出于这个现实需求,汉家才会无时不刻彰显‘孝’字的重要性,并将天子本人,也圈禁在这个名为‘孝’的纸笼当中。 因为只有‘孝’字,才能给予东宫太后‘对犯糊涂的汉天子当头棒喝’,以免其铸下大错,乃至颠覆宗庙、社稷的合法权利。 今天也一样。 结束未央宫的朝议之后,功侯百官依旧是按照惯例,在丞相申屠嘉的带领下,出现在了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长信殿外。 朝中百官、功侯贵戚几百号人,窦太后自也不可能全部接见; 只派了身边的人,感谢大部分小虾米来探望自己,便将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在内的寥寥几位重臣召入了殿中。 而在朝臣百官们结束朝见,依序离开长乐宫之后,已经知道今日朝议之上发生了什么的窦太后,面色也不免有些难看了起来。 “皇帝此番,怎带着这么大的戾气?” “——吴楚败局已定,分明可以施恩安抚,以求尽快平定祸事;” “又何必横生事端,更甚是喊出那句‘深入多杀为要’?” 哪怕是在吕太后身边待过,见惯了大风大浪,窦太后也终究是一个妇人。 凡是个妇人——甚至但凡是个人,就很难不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得心惊肉跳。 见母亲被吓得只抚胸口,已经抵达长安的梁王刘武,自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赶忙上前,替母亲轻抚起后背,安抚着母亲的情绪,嘴上也不上说道:“许是皇兄,当真被吴楚贼子,给气的失了方寸吧?” “毕竟楚相张尚的死,也确实足够让人心痛。” “皇兄哀于老臣之死,又恼于吴楚贼子祸乱天下,一时气急,方有此般……” 若是早几年,甚至哪怕是去年,听到梁王刘武这么说,窦太后都大概率会欣慰的点下头,为梁王刘武回护哥哥而感到高兴。 但此刻,窦太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刻的梁王刘武,不该是个只知道替皇帝哥哥说话,却根本看不透个中厉害的傻白甜…… “皇帝不会。” “便是刘濞老贼,一剑砍了我这瞎眼老婆子,皇帝也绝不会被愤怒乱了心智,更或是左右了决断。” “——先帝弥留之际,对皇帝是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百般嫌弃。” “却也没忘夸上一句:太子铁石心肠,刻薄寡恩,颇具人主之相。” “皇帝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颁下这等字里行间的血腥味,都能刺的人直捂鼻子的诏书。” 不咸不淡的反驳了梁王刘武的说辞,又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悸动平复下些许; 再深思熟虑片刻,窦太后才语带清冷道:“启程回长安时,睢阳战事如何?” 听闻母亲终于提起这件事,梁王刘武本能的心下一紧,却也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 ——梁王刘武不曾料到,对于自己在‘结束’战事之后第一时间入朝长安,母亲窦太后,居然会是那样的反应。 犹记得那日,梁王刘武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再度抵达长安,走进了母亲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结果才刚走到长信殿外,便听到母亲烦躁的吼出一句:他急什么?!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梁王刘武也能听出来,那个急着回长安的‘他’,正是自己无疑。 带着疑惑走入殿内,母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却愣是没和梁王刘武说哪怕一句话。 直到梁王刘武要告退,才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近些时日,就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待着,少在长安上蹿下跳。 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等到今天,才总算是等来了母亲的再次召见。 也终于问起了睢阳战事,梁王刘武虽有些心虚,但也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好歹,母亲愿意搭理自己了不是? 好歹梁王刘武,能顺着话头说说在睢阳,自己是怎般浴血奋战,于国有功…… “弓高侯奇袭淮泗口,叛军军心大乱,从睢阳撤军。” “儿估摸着,叛军当不会再强攻睢阳,这才启程……” 小心翼翼的说着,梁王刘武也不忘打量着母亲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母亲果然轻皱起眉,流露出即将发怒的征兆,梁王刘武赶忙跪倒在地,当即便委屈的哭出声来。 “母后~” “儿当真是确定吴楚贼子不会再攻城,才从睢阳启程的啊!” “就这,都还是儿的门客提醒过后,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才急着奔赴长安!” “儿担心来长安晚了,万一让皇长子先一步回朝……” 说到此处,梁王刘武却悄然止住话头,泪水都好似悬停在了脸上,只满是错愕的看着面前,已经满脸愠怒的母亲窦太后。 “你倒是知道急赴长安,以占得先机!” “可知皇长子此刻,在何处、为何事?!” 一说起此事,窦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端端的平叛首功,最难得‘守住睢阳’一关都熬下来了; 再完成后续收尾工作,而后昂首挺胸的入朝长安,梁王刘武这个平叛首功,那就是板上钉钉,谁也夺不走! 梁王在睢阳血战,窦太后难不成还能让储君太子之位,被那孺子刘荣夺了去? 现在可倒好; 仗还没打完,叛军都还在睢阳城外,磨刀霍霍向昌邑呢! 梁王刘武就收拾好细软,带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跑来长安邀功来了。 反而是皇长子刘荣,不骄不躁的留在了睢阳,又是守城,又是鼓舞军心士气; 待吴楚败亡,又代替本该这么做的梁王刘武,派梁中尉张羽、将军韩安国等,率军出睢阳,荡平叛军溃散的兵卒。 ——几乎是伸手就有的武勋,就这么被刘荣夺了去! 本该让这武勋烂在自己锅里的梁王刘武,却已经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了长安…… “说你什么好?!” “——急个甚?”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同你、同嫖说过!” “此事急不得,急不得!!!” 说到气急,窦太后更是气的直跺脚,若不是看不清梁王刘武的具体位置,怕是手中鸠杖,都免不得要在宝贝儿子身上砸两下才解气。 却是没发现梁王刘武都快要急哭了,又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憋屈神容,愤愤将手中鸠杖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 “眼下,倒成了你梁王刘武‘不堪战事惨烈’,吴楚才刚撤军,就肝胆俱裂的跑来长安苟且偷生!” “反而是皇长子,替自己临阵怯敌的王叔驻守睢阳!” “——你都快成又一个代顷王了~!” “便是我有心,又如何还能有脸拿‘平叛首功’说事,去为你张目储君之位?” 听闻窦太后含怒而发的一眼,梁王刘武只下意识一愣; 片刻之后,又目眦欲裂的从地上弹起身! “竖子安敢冒功!!!” “——睢阳城,明明是寡人浴血奋战守下来的!” “干他公子刘荣何事?!!” 却见窦太后面色陡然一冷,即为宝贝儿子如此大失仪态,当着自己的面口称‘寡人’而不愉,也同样是为儿子的愚蠢而恼怒。 面色冰冷的坐回榻上,就这么晾着梁王刘武; 待梁王刘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失仪,即烦躁,又心虚的在窦太后身旁落座,窦太后清冷的语调,才在梁王刘武耳边再度响起。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当着母亲的面,也胆敢口称‘寡人’?” “——是觉得我这死了丈夫的瞎眼老寡妇,不比梁王殿下,更称得上是‘孤家寡人’吗?” “便是皇帝,也从不敢在我面前,口称‘朕’‘孤’的啊……” “梁王,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听出窦太后言辞中的疏离,梁王刘武本能的就想要开口辩解; 但回想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先是在睢阳浴血奋战,险些都殉了国! 太尉周亚夫明明就在昌邑附近,却顶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愣是连天子诏都抗而不遵! 好不容易活着撑到战争结束,艰难守下睢阳,又顾不上修养,立即启程奔赴长安; 终于见到母亲窦太后,平乱的功劳却尽数被人夺去,自己沦落为‘代顷王刘喜之流’不说,还被母亲这般疏离…… 一时间,委屈逆流成河,梁王刘武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只从御榻上轻飘飘滑跌在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御榻,一抽一抽的哭了起来。 ——此刻的梁王刘武,当真是委屈极了。 委屈到连母亲落在自己头上的手,都没有丝毫察觉。 哭声越来越大,眼泪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已然是一个大小孩儿,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阿武啊……” “我的阿武……” 儿子伤心欲绝的哭声,自也惹得窦太后心中不是滋味。 但即便知道这就是梁王刘武——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窦太后也不得不狠下心。 ——梁王刘武,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是; 但要想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便不能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做不成储君皇太弟…… “韩安国,我看过了。” “——很不错。” “以后有什么事,不管是懂还是不懂,都多和韩安国商量着来。” ··· “近些时日,就去霸陵,给先帝守守灵吧。” “好歹要让朝野内外知道:梁王急于回朝、急着入朝长安,并非真的是贪生怕死,而是想要在战事得胜之后,尽快将这个喜讯,带给太宗孝文皇帝……” “——让朝野内外都知道:我儿刘武,可不是代顷王刘喜那一路货色;” “我儿梁王,可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 满带着复杂的情绪道出这番话,窦太后轻抚于梁王刘武头顶上的手,也愈发温和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王刘武才从哀痛不能自已的哭泣中稍调整过来,却并未起身,就势将脑袋一偏,看在了母亲窦太后的膝侧。 “母后……” “这皇太弟,儿真的做得了吗?” “儿,有些不想做这皇太弟了……” 闻言,窦太后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无焦的投降殿门外——那窦太后眼中,仅存的一片明亮所在的方向。 “做得。” “——皇帝做得,我儿,便也做得。” “只是往后,我儿可万莫要再轻举妄动,平白乱了我的谋划……” “一定要听韩安国的话,离那些个只知道摇头晃脑,看似满腹经纶,实则只知道蝇营狗苟的门客远些;”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我儿,要多听听那些忠臣的话……” 第118章 愿从老将军之请! 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第一场雪,是伴随着一个轰动性新闻,一同降临在梁地的。 ——弓高侯韩颓当亲率轻骑三千,踏雪一击,夺取淮泗口!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正如后世无人不知: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当下也无人不知:刘濞的吴楚叛军,绝对不能失去淮泗口! 一旦淮泗口脱离吴楚叛军的掌控,那叛军就将失去整条后勤补给线,瞬间变成孤军! 哪怕拥兵数以十万计,亦再也无法从后方输送粮草,从而正式进入溃散倒计时的孤军…… “刘濞老贼,居然不知道驻重兵于淮泗口?” “周亚夫这平叛,平的也太过轻松了吧?” “还有那韩颓当——一介匈奴降将,居然捞到这么大便宜……” 消息传回长安,除了响彻长安城上空的欢呼声之外,高门显贵之见,自然也开始出现这样的声音。 但在关东,作为主战场的睢阳城,以及‘明修昌邑,暗度淮泗’的周亚夫所部,却并非是一片欢腾的景象。 ——叛军疯了! 是的,疯了。 这个说法毫不夸张。 在淮泗口易手的消息,传回睢阳主战场的第一时间,吴楚叛军尚存的近三十万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猛攻睢阳! 原本只能容纳两到三万叛军的睢阳北城墙,被吴楚叛军二十多万人,塞了个满满当当,却丝毫不影响叛军将士双目猩红,不要命的冲向睢阳城。 挤不动,硬挤! 推不动,硬推! 就这么癫狂般强攻半日,在睢阳北城墙外,留下上万具尸体之后,叛军才再度回到了距离睢阳城数十里的大营。 只是无论睢阳城内的梁国守军,亦或是驻扎昌邑的周亚夫所部,心里都很清楚:叛军,并不是放弃了。 而是在本能的、癫狂式的发疯之后,稍稍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已经断了粮道和退路,身陷绝境的叛军,将爆发出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欲,无所不用其极的寻找突破口。 ——要么继续攻打睢阳,要么,攻打昌邑的周亚夫! 唯独不存在的选项,是向东后撤…… · · · “是啊?” “叛军为什么不先行东撤呢?” “——太尉就算派了弓高侯奇袭淮泗口,也不可能派太多的兵马;” “叛军只要大军折回,不就又可以重新夺回淮泗口了吗?” 睢阳城头,角楼之上。 又将一口盛满弓羽箭矢的木箱搬上城头,却发现城外的叛军已然推去,刘荣趁着歇脚的功夫,便再次和老中尉张羽交谈起来。 当张羽提出接下来,刘濞的叛军要么继续攻睢阳,要么转头去打昌邑,唯独不可能向东回撤时,刘荣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诚然,叛军得以从楚都彭城,一路攻城略地到梁都睢阳——之所以畅通无阻,是由于兵贵神速;” “如果东撤,那叛军想再次兵临睢阳城下,会平白多费功夫。” “但再如何,也总好过如今这粮道断绝,军心大乱的状况?” 见张羽一副浅笑盈盈,甚至已不见多少忧虑之色的淡定神容,刘荣赶忙又是一问。 却见张羽闻言,只含笑轻叹一口气,满带着轻松——甚至隐隐带着些大仇即将得报的期待和畅快,遥望向城外远方的叛军大营。 “公子说的没错。” “——如果可以的话,那刘濞此刻最应该做的,当然是引军东撤,重新夺回淮泗口,恢复粮道畅通,而后再行西进。” “也确实如公子所言:回到淮泗口,再重新西进,以图兵临睢阳城下——对刘濞而言是很糟糕的结果,但总归不会比眼下更糟糕。” “只是公子,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甚至很可能连刘濞,先前也同样忽略掉了这一点。” “而恰恰是这不怎么起眼的关键,却被周太尉准确捕捉到了……” 一语既出,惹得刘荣面上好奇之色更甚,张羽只含笑咧起嘴角。 “兵源。” “吴楚叛军的兵源,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征集,更或直接就是强令裹挟的民丁。” “——如果此刻,刘濞麾下的叛军不是近三十万民夫,而是二十万,甚至哪怕只是十万训练有素的兵士,那刘濞尚且还有可能引军东撤,重夺淮泗口。” “但麾下兵卒几乎全是农户民丁,便意味着刘濞麾下叛军的军心、士气,其实是非常脆弱的。” ··· “在取得胜利的时候,叛军的士气会很快高涨,尤其是接连不断的胜利,更会让叛军‘勇不可当’,看上去和久经沙场的老卒没什么两样。” “可一旦遭遇险阻,尤其是绵延数月的阻碍,这支军队的士气,也同样会很轻易的动摇。” “如果说先前,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让叛军将士都认为‘长安朝堂不过尔尔’的话,那久攻睢阳不下,就很容易让叛军士卒心生疑虑。” “睢阳的梁国兵尚且如此,那太尉周亚夫的关中兵呢?” “更或是棘门军、霸上军——乃至细柳营这样的百战精锐,又会是怎样骁勇呢?” “——只要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叛军的士卒们,就会很难再提起勇气。” “而失去了勇气的吴楚叛军,与其说是‘军’,倒不如说,就是一群手持兵刃的农夫而已……” 闻言,刘荣若有所思的将目光移开,沉思良久,才缓缓点下头。 “老将军的意思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军心不稳,若刘濞再引兵东撤,叛军很可能就此溃散?” 却见张羽轻轻摇摇头,面上笑意却愈发直达眼底。 “如果只是溃散,那刘濞老贼,也未免太过幸运了些……” “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将士心中,生出‘梁国兵骁勇善战’的想法,对于关中兵马,乃至棘门、霸上等常备军,更已是心生恐惧。” “在这样的情况下,后方传回粮道被断绝的消息,很容易让叛军将士,主动将周太尉奉若神明。” “——周太尉麾下的十万大军,是较梁国兵更悍勇的关中卒;” “周太尉本人,更直接就是细柳营的主将……” ··· “若刘濞不迅速下达战斗指令,让麾下叛军时刻身处备战状态——时刻专注于战事而无暇他顾,一旦叛军将士闲下来,就会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所以,留给刘濞的选择,便只有拼这最后一口气:要么一鼓作气打下睢阳,得到睢阳城内的粮草;要么攻破周太尉在昌邑的大军,以击破麾下将士对周太尉的恐惧。” “如果这两点都做不到,那刘濞与其率军回撤,还不如弃军而逃。” “因为引军东撤,就意味着叛军将士,会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并开始思考。” “一旦叛军将士开始思考,便很容易让某些聪明人,出现‘与其败亡,不如弃暗投明,以刘濞项上人头请功于长安’的想法……” 听到这里,刘荣才终于面带了然之色,缓缓点下头,神情也莫名放松了些。 “如此说来,刘濞的败亡,已成定局?” 闻言,老张羽即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 只仍带着那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负手屹立于墙头,眺望向城墙之外。 “两个月前,刘濞率大军五十万,尚且不能攻破我睢阳城。” “如今,刘濞麾下可战之兵,至多不过三十万!” “而我睢阳守军虽也有伤亡,却也已经经历了战场的洗礼。” “——睢阳,刘濞是不可能攻破的了。” “刘濞唯一的机会,便是攻破周太尉驻守的昌邑,以扭转乾坤。” ··· “但周太尉,恐怕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所以,过去近两个月的时间,周太尉麾下的关中兵马,才会整日在昌邑挖战壕、垒土墙。” “——早在率军从长安出发时,周太尉,恐怕就已经料到了此战的后续发展。” “从抵达昌邑的那一天开始,周太尉,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听到这里,饶是对历史有所知解,对吴楚之乱的大致脉络有所了解,刘荣也还是因张羽这段话,而佩服起周亚夫的战略推演能力。 过去这两个月,周亚夫所部被诟病最多的一点是什么? 与绝大多数人的猜测所不同:坐视睢阳被攻打而不派兵支援,根本没让多少人生出唾骂周亚夫的心思。 ——坐视友军被攻击而无动于衷,确实有些冷血; 却很符合此番,长安朝堂为平定叛乱,所定下的主体战略。 无论是从‘与睢阳互为犄角,彼此照应’的战略角度,还是‘让梁国和叛军拼个两败俱伤,以免梁国将来尾大不掉’的政治考量,周亚夫在昌邑按兵不动,都是完全符合既定战略的。 真正让周亚夫在过去这两个月饱受诟病的,是昌邑的十万关中卒,从抵达昌邑的第一天开始,便开始在昌邑挖壕沟。 什么鬼? 派你周亚夫来平叛,你搁这玩儿上基建了? 尤其是昌邑的位置,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刘濞率军西进,睢阳城是刘濞西进路上的阻碍; 而昌邑却位于睢阳战场的东北方向,隐隐位于叛军的侧后方。 在这个位置,摆出坚壁清野、死守城池的架势? 谁理你啊? 刘濞若攻破睢阳,怎么可能还回头打昌邑? 人家直接继续向西,打荥阳敖仓,甚至直接就是洛阳了! 就连具备穿越者视角的刘荣,也一度怀疑周亚夫此举,不过是示敌以弱的计谋而已。 ——让麾下将士在昌邑坚壁清野,不过是周亚夫想扮猪吃虎,先给叛军留下一个‘我很蠢’的印象。 直到今天,听张羽这么细细道来,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事实,大概率便是张羽所说的这般。 早在还没有抵达战场时,周亚夫,就已经推演出了整场战役的走向; 而在昌邑坚壁清野,也恰恰是未雨绸缪——为如今,叛军走投无路,从而孤注一掷,猛攻昌邑做准备…… “不愧是先帝临终之时,留给父皇的柱石啊……” “单是这战略视角,纵观东、西两汉,怕是都能跻身于前五?” 对于刘荣的思绪,张羽自是一无所知。 就这么含笑望向城墙外,看了不知多久,才终是缓缓回过身,在墙垛内就地坐了下来。 老将军坐下,刘荣自也是下意识上手扶了一把,旋即也跟着坐下了身。 而张羽接下来这一番话,却让刘荣惊愕之余,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这些话,我也都告诉了王上。” “——我告诉王上:刘濞大概率不会硬磕睢阳,而是会转头,去攻打昌邑的周太尉所部。” “我也不再指望王上能派兵,去从后方侵扰刘濞的叛军,以分担周太尉所要面临的压力,只求王上不要急着高兴,一定要加固城墙防务,以免刘濞狗急跳墙。” “我劝大王:不要做巨鹿的章邯,也不要给刘濞做‘项王’的机会;” “但王上……” 听出张羽语调中的落寞,刘荣也不有发出一声叹息。 “王叔,当是拒绝了?” “或是因此而迁怒于老将军,更甚是夺了老将军的兵权?” 闻言,张羽只惨然一笑,那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容,此刻却尽带上了讥讽之色。 “王上,正在打点行装。” “不日便要启程,再朝长安……” 哈? 哈??? ——好家伙! 刘荣直呼好家伙! 周亚夫那边,刚派韩颓当夺下淮泗口,刘濞的叛军也才刚被断粮道! 正该是谨防刘濞狗急跳墙,绝处逢生的关键节点,梁王刘武却已经默认了刘濞败亡,准备出发赶往长安了? 好家伙…… 就算刘濞粮道被断、败局已定,半场开香槟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啊? 对于刘荣的惊愕,张羽显然早有预料,并没有急于再开口,而是给刘荣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消化这个连自己,都有些接受不能的消息。 直到刘荣从惊愕中回过神,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头发笑,张羽才深吸一口气,朝刘荣挤出一抹强笑。 “王上急着回长安,所为何事,想必公子心里也有数。” “既然王上要朝长安,公子,恐怕也当尽早启程了。” “——公子有禁军护送,又有天子节傍身,若是先出发,王上恐怕并不会,也不敢比公子先到长安。” “但若是让王上早一步出发,公子想后发先至,恐怕就……” ··· “王上,没有夺去我的兵权。” “接下来的战事,由老臣和韩安国——韩将军共同掌控。” “睢阳战事,公子不必担忧。” “只是此番入朝,王上不单带上了许多谄媚之辈,还带上了那骁骑都尉李广。” “回长安的路上,公子,恐怕要好生思虑应对之策……”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只不由又是一奇,望向张羽的目光,更带上了一抹耐人寻味。 张羽这番话,分明是在为刘荣筹谋! 但再怎么说,张羽也是梁国的中尉,是梁王刘武的臣下啊? 就算不认为梁王刘武应该觊觎储位,也不该这么帮自家君上的竞争对手? 张羽想抱自己大腿——刘荣打死都不信! 也确实不出刘荣所料:张羽这番话,并非是想要乘上从龙潜邸的快车; 张羽真正的目的,让刘荣本就崇高的敬意,随着老中尉接下来这番话,而愈发汹涌了起来。 “公子不必感到奇怪。” “——我确实是梁国的中尉、梁王的属臣。” “但我要做的,并不是不分情况的帮助梁王、无所不用其极的帮助王上,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 ··· “说来,我也算是先帝的托孤之臣。” “——只是先帝托孤于臣,托的不是陛下,而是年少轻狂的王上。” “活了这把年纪,我也没有什么太远大的追求,只希望能不辜负先帝的托付,尽量保全王上……” 语带萧瑟的一番话,惹得刘荣下意识正了正身,面色也随之一肃。 便见张羽叹息着摇摇头,旋即便无比真挚的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只那张尽显老迈的面庞之上,却分明带着满满祈求…… “王上,是不可能做储君的。” “陛下,也不大可能害王上——害兄弟手足的性命。” “只希望公子日后,能看在此番,与一个名为‘张羽’的老匹夫并肩作战的份上、看在这稀薄的袍泽之情,能对王上网开一面……” “——囚于长安也好、软禁睢阳也罢;” “只是无论如何,也万莫害了王上性命……” 说着,老张羽就势便拱起手,作势要对刘荣拜礼。 刘荣自是第一时间伸手将老中尉扶起,下意识要开口说些场面话; 待目光对上老中尉那黯淡、混浊,又满带着祈求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老将军……”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引得张羽陡然一用力,作势便要叩首在地! 终于,刘荣还是深吸一口气,在扶着老张羽起身之后,反拱起手,满是庄严的对这位老中尉沉沉一拜。 “老将军,国之干臣矣!” “愿从老将军之请!” 愿意答允老将军的请求。 什么请求? 除了张羽和刘荣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但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张羽和刘荣二人也都清楚:这个承诺,不需要用见证人来提高可信度。 君子之诺,价值千金。 袍泽之诺,又远在其上…… 第119章 周亚夫:我功劳太大了 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究还是没有跟随梁王刘武的脚步,急于折返长安。 因为刘荣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画面。 ——本该在前线御敌的梁王刘武,急不可耐的先刘荣一步跑去长安,拿着还没盖棺定论的‘平叛首功’,跟天子启伸手要储君皇太弟之位! 而在睢阳,皇长子刘荣浴血奋战,替本该驻守睢阳的梁王刘武,完成后续的收尾工作; 等战事彻底结束,再慢慢悠悠回长安……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就踏踏实实留了下来。 还是和过去这段时间一样:除了第一日不自量力的挽弓搭箭,拉伤了手臂,便开始搬运弓羽、饭食,俨然一副民夫的架势。 而在距离睢阳一百五十里外的昌邑——整个军营之内,都被一股莫名焦虑的氛围所充斥。 “叛军败亡,指日可待!” 收到韩颓当奇袭淮泗口,一战定乾坤的消息之后,昌邑大营第一时间,尽为一阵欢腾所占据。 ——再怎么‘关中汉卒’,凡是个兵,就都希望尽早结束战事,然后带着胜利回到家乡,与父母妻儿团聚。 韩颓当踏雪一击,奇袭淮泗口,战事逐渐明朗,昌邑大营的关中将士们,自然就憧憬起了即将到手的胜利,以及回家的远途。 但很快,将士们便逐渐反应了过来:战事,只是胜负已定,却还并没有结束。 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主力,依旧有将近三十万兵马,于睢阳-昌邑一带; 而在退路、粮道断绝之后,身陷绝境的吴楚叛军,必将发起濒死前的凶猛反扑! 相较于城坚墙厚,让吴楚叛军久攻而不能下的睢阳城,昌邑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太尉呢?!” “叛军已经从睢阳撤了回来,不再攻城了!” “太尉还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昌邑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一众将官满是焦急的聚集于此,将已经隐隐成为周亚夫副手的程不识,给里外围了个三圈。 你一言、我一语的喋喋不休,总结起来,也不外乎一句:太尉为何还不现身? 吴楚叛军大概率即将来犯,太尉为何不做布置? 被将官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吵得直皱眉头,程不识再三按捺,才总算是没有呵止众人的嘈乱。 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身边一众将官,待众人次序住了口,才深吸一口气,再将胸中的烦躁合气吐出。 调整好情绪,才云淡风轻道:“对于吴楚贼子的动向,太尉早有预料。” “太尉军令:最早今夜,最晚明日清晨,吴楚叛军便会从西北方向来攻,另从东南方向佯攻。” “众将各自回去,以西北方向为主,西、北两侧为辅布置防线。” 淡漠到不带丝毫情感,就好似机械般冰冷的语调,倒也惹得众将心中的焦急稍平复下去了些; 稍一思虑,又赶忙开口问道:“西北?” “怎会是西北?” “——现下,叛军设营于睢阳以北,位于我昌邑正西!” “而叛军原先设在睢阳以东的大营,则位于我昌邑正南。” “若要来攻,叛军当是从正西,或西南方向来攻才是?” 听闻此言,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稍昂起头,神情仍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太尉说了:叛军会先派老弱佯装向东撤离,而后突然折返,从东南方向进攻昌邑,吸引我军的注意力。” “而叛军的主力,则会藏在睢阳以北、昌邑以西的军营内,潜行绕道至昌邑的西北方向,趁我军与佯攻的叛军老弱交战于东南,骤然暴起而攻!” “——太尉已经有军令,诸位就莫要再有疑虑了。” “想得通,就执行太尉的军令;” “便是想不通,也得先执行,然后再私下慢慢琢磨。” 满带着自信,甚至还隐隐带些自负的一番话,顿时惹得众将官再度焦急起来。 但程不识稍一抬眼,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众将这才反应过来。 ——对呀! 那可是周太尉! 连淮泗口没有重兵驻守,只需三千轻骑就能拿下,都能准确料到的周太尉,还能看不透叛军那点小伎俩? 如是想着,众将官也终是逐渐安下心来; 只心中仍存留着些许迟疑,使得其中一人小心开口道:“不知太尉…何在?” 很显然,这人还是有些信不过程不识,想要亲眼见到太尉周亚夫。 就算不能从周亚夫口中,听到程不识方才说的这番话,如此危急时刻,周太尉好歹也得在大家伙面前露个脸,借着巡查的名义,在兵士们面前露个脸吧? 只可惜:程不识依旧是那副面瘫脸,听闻此问,也只不冷不淡道:“太尉在歇酣。” “猜到诸位会前来,才预先留了话。” “得了军令,诸位便各自回去吧。” “——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叛军就会开始从东南佯攻。” “但太尉已经在大营东南方向布下防线,并不需要再加兵驻守;” “开战之后,诸位务必要稳住,绝不可将布防在大营西北方向的兵马,有一兵、一卒离开防守位置!” 似是欲盖弥彰,甚至颇值得玩味的一番话,却反而让众将官顿时安下心来,面上再也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各自拱手领了命,便朝着营中各处四散而去。 送走诸将,程不识暗下长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势,面无表情的回过身,翻起帐帘,抬脚走进了周亚夫的太尉大帐。 和程不识出去时一样:太尉周亚夫并没有‘卧榻歇酣’,而是负手站在帐内的堪舆前,眉头不时紧一紧,不片刻后又放松。 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程不识便拱起手:“禀太尉。” “闻太尉竟有暇歇酣,诸将便多已得心安。” 稍压低音量的一声禀奏,也是让周亚夫颇有些突兀的回过身来,就好似正在发呆的人,被旁人打了个响指所惊醒。 定定的看了程不识三两息,周亚夫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微一咧嘴角; 下意识朝程不识身后的帐帘看了眼,便含笑一点头,招手示意程不识上前。 待二人都坐下身,周亚夫才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程不识那仍带些不解的面容,含笑解释起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吴楚叛军,尚有可战之卒三十万,又是身临绝境时,向死而生的反扑。” “——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纵是围城,亦当围其三而缺其一,不得使敌陷入绝境。” “这是因为对于败局已定的军队而言,留一条生路,反而可以让士卒们为了求生的逃散;” “但若是身陷绝境,那自知求生无路的兵卒们,就会带着悍不畏死的斗志,发起极为猛烈的反扑。” “虽然古往今来,向死而生的成功案例,几乎只有项籍在巨鹿破釜沉舟的那一战,但这个可能性,也绝不是完全没有。” ··· “为将者,在胜负未定的时候,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为本方赢得筹码,以奠定最后的胜势;” “但在胜负已分之后,将军要做的,却是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损失,以最小的代价,将已经属于自己的胜利稳稳抓回手中。” “——眼下,吴楚叛军穷途末路,又早就对攻破睢阳失去了信心,最后的希望,便是攻灭我周亚夫驻守的昌邑。” “在这样猛烈的冲击下,将士们会慌乱。” “尤其叛军数十万兵马冲击,昌邑却只有十万兵马驻守,就更容易让军心动摇。” “这种时候,唯一能让将士们安下心的,便只有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甚至还有心思睡上一觉的主将了……” 听着周亚夫满带笑意,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解释起这么做的初衷,程不识思虑片刻,方若有感悟的点下头。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周亚夫望向自己的目光,欣赏之情恨不能溢出来,程不识也回过味来:作为太尉的周亚夫,并不需要和自己解释这么多。 就像方才,程不识在帐外对众将所说的那样: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军令如山! 而周亚夫之所以这么细心的为自己讲解,更多的,显然是想要提点自己…… “谢太尉解惑。” 意识到周亚夫是在手把手教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将军’,程不识也不矫情,起身便是对周亚夫深深一拜。 本就是武人的直性子,又身处军营之中,面对同样作为武人的程不识,周亚夫也没多矫情,坦然受了程不识这一拜。 笑意盈盈的等程不识直起身,才示意程不识再度坐下身来。 接下来这一番话,周亚夫的语调中,却是莫名带上了些许感慨。 “此战,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我立下的功劳,是很大的。” 听闻周亚夫这稍带自夸意味的话,程不识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自然地点下头。 ——如果说贡献,那肯定是在睢阳主战场血战两个多月,将吴楚叛军硬生生挡在睢阳以东的梁王刘武,属于此战贡献最大的一人。 但决定此战最终走向的,无疑是派兵夺下淮泗口,一举破灭吴王刘濞‘位即九五’之美梦的太尉周亚夫。 尤其接下来,周亚夫还要守住昌邑,挡住刘濞濒死前最后的反扑; 叛军主力溃散之后,还要依次平定赵、齐、吴、楚等地——也就是大半个关东。 毫不夸张的说:此战,长安朝堂之所以能获得最终胜利、吴楚之乱之所以能被顺利平定,周亚夫的功劳至少在一半以上! 剩下不到一半,就算是归梁王刘武所有,也更多是‘苦劳’。 虽然不知道周亚夫为什么要在眼下——在叛乱还没完全平定的当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夸自己‘功劳很大’,程不识也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 武人,尤其是汉家的武人,几乎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群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这个功劳,那你就算是拽破天际,那也是你应得的! 没这个功劳,你就算是被踩进泥里,也完全是你自己没本事,怪不得旁人。 但周亚夫显然不是单纯想要显摆自己。 或者说:作为如今汉家军队中最顶尖的一批将领——甚至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周亚夫,显然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武人了。 周亚夫,还是一个政治人物,也必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合不合格另说——至少他是…… “说这些,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武勋。” “而是想告诉程都尉:此战过后,我大概率无法再领兵出征了……” 回味着周亚夫在此次吴楚之乱中,已经立下、即将立下,以及必将立下的功劳,程不识正要组织一下语言,顺着话头好好奉承一下周亚夫; 突闻周亚夫这急促的转折,程不识不由得为之一愣,稍呆愣片刻,旋即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 ——功高震主。 冷兵器时代,每一个顶级武将,都永远绕不过的一个话题。 诚然,比起那些因为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武将,周亚夫的情况稍好一些。 毕竟当今天子启羽翼丰满,又正值年壮,就算周亚夫功高,也不大能震到天子启这个‘主’。 但也已经无限趋近于临界点; 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再小的一步,也很可能让天子启生出‘不除此僚,寝食难安’的念头。 所以,为了能带着这泼天大功善终,周亚夫最好的选择,就是从军中隐退。 以后跻身庙堂也好,归养故里也罢——只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染指兵权。 而这就意味着此战,即是周亚夫扬名青史的成名战,也将是这位千古名将的绝唱…… “绛侯……” 意识到周亚夫即将结束军伍生涯,程不识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周亚夫倒是颇为坦然,仍带着那抹轻松的笑容,面带赞赏的对程不识微一颔首。 “急流勇退,需要大勇气、大智慧。” “——我或许没有那样的智慧,但至少有这样的勇气。” “毕竟过往百十年,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太多……” 语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周亚夫也稍敛去面上笑意,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话语中,周亚夫的语调,也随之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遗憾。 “没能率领我汉家的锐士,和匈奴人大战一场——这将是我毕生的憾事。” “但能为我汉家,平定这场虽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却也荼毒了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之乱,我也算是‘不堕先祖之威名’。” “只是在我之后,我汉家的将军——尤其是年轻的将军,便将很难再有可堪一用者。” “如那骁骑都尉李广,知之身先士卒,却不知筹谋布局、进退列阵;” “又如那中郎将郅都,分明是个将军的胚子,却非要拿着一本《韩非子》,去朝中走酷吏的路子……” ··· “我找了很多年。” “我汉家在我之后,可堪一用的下一代将帅——我找了许多年,也观察了很多人。” “在我看来,依程都尉的才学,应该是能在我之后,扛起我汉家的帅旗的……” 周亚夫此言一出,程不识何尝听不出:太尉周亚夫,这是隐晦的表示想要收自己为弟子,以传授兵阵方面的毕生所学? 就算是不记名、非正式的那种,单是这传道受业之恩,也足以让程不识,将周亚夫视作毕生的老师! 只是和骁骑都尉李广所不同:程不识的稳重,不单体现在用兵之上。 在政治方面,程不识,也同样稳妥到让人叹为观止…… “太尉急流勇退,即没有为难陛下,也没有难为自己——这实在是令末将拍马都不能及其一二的大勇气、大智慧!” “只是末将一生持重,为人处世,乃至排兵布阵,都向来只求一个‘稳’字。” “——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守一座城、一个郡。” “但让我来指挥一场大战,最好的结果和最差的结果,恐怕,都只是不败而已……” 程不识这么说也没错。 作为一个将‘稳’字贯彻一生的男人,程不识用兵一板一眼,步步为营,出不了大篓子,但也很难立下大功,自更不用说奇功。 但这些话由程不识本人说出,显然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作为武人,程不识当然也有着建功立业的信心和展望。 之所以这么说,与其说是否定自己,倒不如说:是在委婉的拒绝周亚夫。 听出程不识的这层意图,周亚夫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又或是恼羞成怒。 只深深看了程不识一眼,才将眼中,那更多了三分的欣赏之意敛去; 含笑低下头,看着面前写有军报的竹简。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竹简合上,抬头望向程不识,深吸一口气。 “叛军差不多要动了。” “——东南方向的佯攻,我派了几员宿将。” “西北方向,就交给程都尉独自应对。” 很显然,这是考验。 全权指挥作战,应对吴楚联军主力的夜袭+强攻,是周亚夫对程不识的考验。 至于考验什么,二人心里都清楚; 但这除了是考验,也同样是周亚夫对程不识下达的军令。 对于骁骑都尉李广而言,军令,或许只是一块用来擦屁股的厕筹; 但对程不识而言,军令,当真如山…… “喏。” 最终,程不识领命而去。 而在身后,望着程不识离去时的背影,周亚夫才刚压下去的嘴角,也终是再度翘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好啊……” “好……” “无论是用兵还是做人,都远非那骁骑都尉李广所能比;” “好……” “好………” 第120章 暴君! 吴楚之乱的最后一战,爆发在太尉周亚夫所驻守的昌邑。 叛军以散勇老弱,自昌邑东南方向发起突袭,又于夜半时分,由刘濞亲自率领的主力,从西北方向发起夜袭!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太尉周亚夫的预料之中。 被猜透意图,又预先有了防备,刘濞针对昌邑的夜袭,便成了夜攻。 而作为防守方,以良家子起于雁门,凭着一手‘守城备胡’的绝技扬名,并一路走到今天的程不识,几乎是如今汉家现存的将领中,数一数二的防守战专家。 刘濞,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挖墙脚、搞渗透,声东击西、诈降、诈逃诱敌出击,乃至当阵策反等等。 如果运气不够好的话,程不识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上一笔:为吴王刘濞许以梁王之位,然拒不从之。 刘濞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好比媚眼抛给了瞎子。 在程不识的眼中,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从始至终都只在干一件事。 ——攻打昌邑; 而程不识的任务,也始终只有一个。 ——守住昌邑。 一如当年在雁门郡,心无旁骛的守卫城池,将匈奴人挡在城墙外一样。 只是这一次,已经愈发趋于成熟的程不识,却遇到了远不及匈奴人悍勇的吴楚贼军。 战争的结果,没有出乎任何人——包括吴王刘濞的预料。 有程不识这个如机械般冷酷无情,且如软件程序般刻板、严谨的防守战专家,外加十万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守军; 被太尉周亚夫坚壁清野、苦心经营长达两个月之久的昌邑,终究还是没能让吴王刘濞,迎来向死而生的胜利。 在昌邑碰了一鼻子灰,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便浑浑噩噩回了睢阳以东——那座最开始驻建的大营。 大营以西,是遍布疮痍,甚至连城墙都已经被鲜血染成土红,却至今都还巍然不动的睢阳城; 大营以北,是太尉周亚夫龟缩不出,只知死守昌邑,绝不出击的十万关中大军。 大营以南,是因衡山秋收前的雨刨,而闹起灾荒的淮南地区; 以东数百里,则是已经被韩颓当奇袭夺取,已经断绝的叛军粮道中转站:淮泗口…… 没人包围刘濞的叛军。 在已知世界,更没人敢包围这将近三十万兵马。 西、北两面临敌,却并非是睢阳的梁国军队、昌邑的周亚夫大军在进攻刘濞,而是为了阻止刘濞叛军的脚步,以劣势兵力据城而守; 真要说起来,这并非是刘濞西、北两面临敌,而是刘濞麾下的叛军兵临睢阳、昌邑,威胁着这一大一小两座城池。 南面的淮南地,只要刘濞想走,就更是畅通无阻,除了无法获取粮食,便不会遇到其他任何阻碍。 唯一被阻断的东侧,也只是一伙数千人的轻骑,偷袭夺取——或者说是损毁了淮泗口,只要刘濞想,就随时能够将其夺回! 但也恰恰是这不存在的包围圈,将刘濞麾下的三十万叛军,活活困死在了睢阳城下。 ——叛军,断粮了; 凛冬的寒冷,轰鸣的肠胃,再加上久攻不下、接连受挫,让叛军的军心士气彻底陷入谷底。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楚王刘戊带着仅存的兵马,偷偷自大营东出,踏上了返回楚地的远途。 正如刘戊所预料:已经被毁去的淮泗口,并不见朝堂兵马的踪影; 不等刘戊麾下的楚军将士搭建起浮桥,河面更是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一日之后,楚王刘戊带领麾下叛卒七万,涉冰而过,回到了楚地。 而在睢阳城下,吴王刘濞却在下达‘全军尽出,再攻睢阳’的军令之后,趁着麾下大军瑟瑟发抖的走向睢阳城,便带领百十亲卫,悄无声息的逃出了叛军大营…… · · · “楚王刘戊自知兵败,引兵回了楚都彭城,又于王宫中吞金而尽。” “其尸首,也被王后、诸王子连夜葬入王陵之中。” 天子启新元三年,东腊月初一。 未央宫,宣室正殿。 天子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面色满是红润! 而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面上也无不带着喜悦之色。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微翘着嘴角,语带轻松道:“吴王刘濞弃军而逃,带亲卫数十遁走,渡淮水,入丹徒,想要前往东越。” “东越王设计,取了刘濞首级,正快马加鞭,送来长安……” 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收到了关于这些消息的风声,满朝文武公卿,也还是不受控制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激动! 喜悦!!! 若非是在宣室殿,是在朝仪之上,不知此刻有多少人,会满怀激动的和同胞、友人拥抱在一起,激动地跳着绕起圈。 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吴楚叛军主力溃散,意味着这场吴楚之乱,已经正式进入尾声! 而最终的结果,是长安朝堂仅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有过半关东诸侯参与其中,战火更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叛变。 如何能不激动? 又怎么会不喜悦??? 更让这些居庙堂之高的人精们激动不能自已的,是汉家从此往后,将再也不用头疼宗亲诸侯尾大不掉、藩王割据势力威胁朝堂中央! 有这场吴楚之乱做底子,有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将再也不会有违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来,削夺诸侯王权力的一揽子计划,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率先跳出来的,是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 这位曾经奉诏配合内史晁错,应对申屠嘉‘拒绝批准《削藩策》’的亚相,显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内史悬而未决,故内史晁错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迈,就算不就此隐退,也顶多就剩三两年的寿数。 太尉周亚夫领兵在外,绝大多数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亚夫、曲周侯郦寄身边。 朝中有点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过去默默无闻,甚至甘愿做晁错的提线木偶,如今却隐隐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亚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对于陶青的意图,天子启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虽然并不很排斥陶青‘想要争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图,但眼下,天子启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请丞相,代朕拟诏。” 略带些庄严的话语声,打断了陶青还没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隐晦敲打了一下过于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 负手屹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昂首挺胸; 那隐约带着些病态的眉宇之间,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兵法中,更是有赏、罚当分明,并且应该从速的说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劳、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亲为诸侯。 赵幽王没有后嗣,被除了封国,但太宗皇帝出于怜悯,而封幽王的庶子刘遂为赵王。 齐悼惠王的儿子,是哀王刘襄;哀王的儿子,是文王刘贤。 文王没有后嗣,论制,本当被除封国; 但太宗皇帝怜悯齐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诸子于齐地,王国家、建社稷。 ——让他们侍奉先王的宗庙,成为汉家的藩属,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这恩德,可以与天地媲美,与日夜争辉!!!” 听到这里,朝中百官又如何听不出来:天子启,这是要为这场吴楚之乱,做下历史性的定性? 于是,众人纷纷坐直了身,挺直腰杆,竖起耳朵,满带着庄严,参与到了这必将留名史册的历史性时刻当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着笔,满是庄严肃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张米黄色绢布之上,一笔一画记录下天子启口中,所道出的每一个字。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稍有些激动起来的语气,连同胸膛内的怒火压下去些许; 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却又莫名带上了些许阴戾。 “吴王刘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高皇帝年间,匈奴叩边,代顷王刘喜身为戍边藩王,却在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的封国与子民,拖家带口,从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阳!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从长安出发,和本该在代地抵御匈奴人的代顷王,却是在函谷关内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汉家的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汉家的宗亲! 但太祖高皇帝,终究是出于对兄长的怜悯,而将顷王的儿子刘濞,封为了我汉家的吴王。 这样的恩德,难道不足以让顷王一脉——不足以让吴王刘濞感激涕零,并忠于宗庙、社稷,不再做代顷王那样的人吗?!!” 听天子启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颇有些不顾天子体面,如此犀利的说起代顷王一脉的丑事,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杀气太重了…… 天子启这番话,实在是杀气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里,那副稳重的形象都有些剥离,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个惨然弑杀的暴君! 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圣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从某种意义上,暴君,也未尝不是失败的圣君…… “刘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为吴王的。 开山得铜、以铜铸钱的权利,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赐予刘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吴王刘濞却忘恩负义,屡屡做出不忠于我汉家的事! ——引诱、接纳亡命之徒,蓄养死士! ——铸造劣币,淆乱天下币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长安觐见!!!” 果不其然:天子启每说出一句话,语调中的杀气便每多一分; 待说到此处,便是神情之上,也带上了满满骇人杀气! “这,难道不是对太祖高皇帝,以及对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吗!!” “这难道不是对宗庙、社稷——对我汉家万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恶吗!!!” 满带着愤怒的一声呼号道出口,天子启只瞪着双眼,缓缓扫视起殿内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 待殿内众人都随着天子启缓慢移动,并最终扫过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头,天子启才再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再度平复下去些许。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身为开国元勋,自秦末战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诉说刘濞的罪状,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宽恕了他; 刘濞称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说:无故不朝长安,会让吴王担上‘不恭长安’的罪名,于是赐下几杖,让刘濞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朝长安。 ——如此恩德,竟还不能让那老贼知羞,从而迷途知返! ——今更纠集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合兵谋反! 起兵祸乱宗庙,残害国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胁迫万千百姓,于关东滥杀无辜、烧杀抢掠! 更有胶西王卬等人,更是残虐无道,焚烧先王、先皇的宗庙,掳走宗庙的服器!!!”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满带着狰狞,咬牙切齿着,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为天子,是不应该残忍嗜杀,草芥人命的。 ——但不这么做,朕对不起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无颜面我汉家的历代先皇,更没脸做天下万千苍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叛乱彻底平定,朕都会身着常服,走避正殿,和寻常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将军们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朕——让我汉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杀伐过重’的因果。 ——希望将军们,能劝导,乃至督促麾下的将士们:攻打造反的贼子,当深入多杀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贼,只要秩禄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务必杀死,绝不可饶恕!!! 只要是帮助过吴楚叛贼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士,无论是百姓还是奴隶——杀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 一律!! 腰!斩!弃市!!!” ··· 静。 极致的宁静。 整个宣室殿内,除了天子启那因盛怒,而粗重起来的鼻息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每一个人都深低着头,哪怕是吓得牙齿都在打颤,都强自控制着上下牙之间的距离,不敢让牙齿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于殿中央,一笔一笔记录诏书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时,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这一刻,天子启,似乎不再是汉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 此刻的天子启,就像是一个凶狠的豺狼,终于如愿咬死了自己的敌人; 却依旧不肯罢休,想要将敌人的尸体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残虐了些……” “为何不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愿从贼,却被裹挟的人吧?” 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腹诽起天子启的残虐,殿内数以百道身影,却没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启表达此举,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妥之处。 待丞相申屠嘉将手中的笔放回案上,颤巍巍起身,天子启冷不丁又一声咆哮,也将众人心里的牢骚也给砸了个粉碎。 “诏谕!” “故楚国相张尚,公忠体国,死谏楚贼,誓死不与贼合污,英勇就义!” “——追遵:故楚相张尚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户!” “以嫡长子袭爵!” ··· “乃令朝堂有司,为故楚相彭城侯择一美谥,以诸侯礼,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为故楚相彭城侯立庙塑像,四时祭拜!!!” 这一下,天子启的暴虐,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 ——国失柱石,龙颜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臣等,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来,带头领命,殿内百官自也只得赶忙跟上,向这位正处于盛怒状态下的疑似暴君,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过了足足好一会儿,御榻上的天子启才沉沉‘嗯’了一声; 待众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来,也如释重负的看到天子启,似乎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纵是眉宇间仍满带着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狰狞,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启刚起身,才将身子侧过去些,殿内百官便齐声再拜,似是想要尽快送走这尊杀神。 对此,天子启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就这么阴沉着脸,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121章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在吴楚之乱刚爆发的时候,长安朝堂也曾颁下一封讨贼檄文。 只是在那纸檄文中,坏人只有一个吴王刘濞。 至于其余的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围攻齐国的齐系诸王,都被长安朝堂描述成了‘被刘濞贼子蛊惑’,以为长安朝堂真的被晁错奸臣当道,才不明所以举兵的忠良。 长安朝堂倡议楚、赵以及齐系诸王:即刻幡然醒悟,停止愚蠢的作乱行为,不要继续被刘濞蛊惑; 此外,朝堂——准确的说是天子启还承诺:只要楚、赵,以及齐系诸王迷途知返,长安朝堂此番,便会遵循‘只诛首恶,不杀从属’的原则。 即:赦免除吴王刘濞本人之外,每一个参与叛乱的人。 包括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齐系举兵的四王,乃至跟随他们做乱的臣下、军队。 有那封讨贼檄文打底,绝大多数人都曾预料:在吴楚败亡之后,长安朝堂无论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政治影响考虑,还是尽快平定叛乱的现实因素考虑,都会沿用那封讨贼檄文当中所持的立场。 但在天子启这封字里行间,都无时不刻透露出雷霆震怒的诏书颁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的脑海中,都被那血淋淋的六个字所占据。 ——深入多杀为要! 如此杀气腾腾的措辞,别说是关东民众,又或是长安百姓了; 就连朝中公卿大臣,都在这场朝议结束之后的第一时间,战战兢兢出现在了东宫长乐。 倒不是为了告天子启的状,而是制度如此。 汉室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是以‘孝’来赋予东宫太后合法的统治地位。 而从体制制度上,东宫太后之所以能成为汉家第二位‘皇帝’,便是由于汉家这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公卿百官,五日一朝东宫太后。 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源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 开国之君都去朝太上皇了,朝中百官贵戚自然也只能跟上; 而如今,乃至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家都不大可能再出现‘太上皇’这一特殊身份的人。 所以,朝公百官们五日一朝太上皇,自然就转变成了五日一朝太后。 ——都是为了孝嘛! 都是为了尊重皇帝的亲长,太上皇和太后,也没什么差别。 而百官五日一朝太上皇/太后,又恰好和如今汉家‘五日一举朝议’在时间上契合。 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公卿百官在参加完每五日举行一次的朝议之后,出了未央宫,便顺路再跑一趟长乐宫。 有了这‘先在未央宫开个会,再去长乐宫请示一下’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二元政体政治体系,才得以具备现实意义。 ——在未央宫的朝议上,天子或亲自下场,或派亲信开口提,来表明自己想做某件事; 而后,百官公卿各自表达看法:是否同意这件事? 若是不同意,那不同意的依据是什么? 如果不同意的人多,且不同意的依据足够坚挺,天子便大概率会暂时搁置此事,私下折中一个更容易让朝堂接受的方案出来,而后再重新搬回朝议之上。 若是不同意的人少,天子则大概率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这些人少数服从多数。 像前两年,天子启顶着大半个朝堂的反对,专横的强行推动《削藩策》,实际上是很不符合汉家的政治流程,以及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的。 但好在只有那么一回,天子启又羽翼丰满,稳稳把控着大权,朝堂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而在未央宫的朝议结束之后,百官贵戚就会前往长乐宫,借着‘拜会太后’的名义,你一言我一语,拐弯抹角的将当日朝议的内容,对太后做一个简单汇报。 这也正是朝堂为何会在前两年,捏着鼻子认可天子启强行推动《削藩策》的原因所在。 ——百官贵戚,不是没在窦太后面前,就《削藩策》一事告过天子启的状! 只是告了也没用; 在《削藩策》一事上,窦太后对皇帝儿子,始终持默认态度。 皇帝专横,太后又默认,朝堂无可奈何之下,这才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有了这么一套‘天子先提方案,由朝堂表决’,再经东宫太后做最后审批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两元政体,才有了存在的现实意义。 即:在天子犯糊涂,或者间歇性脑残的时候,东宫太后的存在,将成为保障汉天子‘别惹下大乱子’的最后一道保险锁。 也正是出于这个现实需求,汉家才会无时不刻彰显‘孝’字的重要性,并将天子本人,也圈禁在这个名为‘孝’的纸笼当中。 因为只有‘孝’字,才能给予东宫太后‘对犯糊涂的汉天子当头棒喝’,以免其铸下大错,乃至颠覆宗庙、社稷的合法权利。 今天也一样。 结束未央宫的朝议之后,功侯百官依旧是按照惯例,在丞相申屠嘉的带领下,出现在了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长信殿外。 朝中百官、功侯贵戚几百号人,窦太后自也不可能全部接见; 只派了身边的人,感谢大部分小虾米来探望自己,便将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在内的寥寥几位重臣召入了殿中。 而在朝臣百官们结束朝见,依序离开长乐宫之后,已经知道今日朝议之上发生了什么的窦太后,面色也不免有些难看了起来。 “皇帝此番,怎带着这么大的戾气?” “——吴楚败局已定,分明可以施恩安抚,以求尽快平定祸事;” “又何必横生事端,更甚是喊出那句‘深入多杀为要’?” 哪怕是在吕太后身边待过,见惯了大风大浪,窦太后也终究是一个妇人。 凡是个妇人——甚至但凡是个人,就很难不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得心惊肉跳。 见母亲被吓得只抚胸口,已经抵达长安的梁王刘武,自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赶忙上前,替母亲轻抚起后背,安抚着母亲的情绪,嘴上也不上说道:“许是皇兄,当真被吴楚贼子,给气的失了方寸吧?” “毕竟楚相张尚的死,也确实足够让人心痛。” “皇兄哀于老臣之死,又恼于吴楚贼子祸乱天下,一时气急,方有此般……” 若是早几年,甚至哪怕是去年,听到梁王刘武这么说,窦太后都大概率会欣慰的点下头,为梁王刘武回护哥哥而感到高兴。 但此刻,窦太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刻的梁王刘武,不该是个只知道替皇帝哥哥说话,却根本看不透个中厉害的傻白甜…… “皇帝不会。” “便是刘濞老贼,一剑砍了我这瞎眼老婆子,皇帝也绝不会被愤怒乱了心智,更或是左右了决断。” “——先帝弥留之际,对皇帝是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百般嫌弃。” “却也没忘夸上一句:太子铁石心肠,刻薄寡恩,颇具人主之相。” “皇帝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颁下这等字里行间的血腥味,都能刺的人直捂鼻子的诏书。” 不咸不淡的反驳了梁王刘武的说辞,又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悸动平复下些许; 再深思熟虑片刻,窦太后才语带清冷道:“启程回长安时,睢阳战事如何?” 听闻母亲终于提起这件事,梁王刘武本能的心下一紧,却也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 ——梁王刘武不曾料到,对于自己在‘结束’战事之后第一时间入朝长安,母亲窦太后,居然会是那样的反应。 犹记得那日,梁王刘武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再度抵达长安,走进了母亲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结果才刚走到长信殿外,便听到母亲烦躁的吼出一句:他急什么?!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梁王刘武也能听出来,那个急着回长安的‘他’,正是自己无疑。 带着疑惑走入殿内,母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却愣是没和梁王刘武说哪怕一句话。 直到梁王刘武要告退,才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近些时日,就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待着,少在长安上蹿下跳。 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等到今天,才总算是等来了母亲的再次召见。 也终于问起了睢阳战事,梁王刘武虽有些心虚,但也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好歹,母亲愿意搭理自己了不是? 好歹梁王刘武,能顺着话头说说在睢阳,自己是怎般浴血奋战,于国有功…… “弓高侯奇袭淮泗口,叛军军心大乱,从睢阳撤军。” “儿估摸着,叛军当不会再强攻睢阳,这才启程……” 小心翼翼的说着,梁王刘武也不忘打量着母亲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母亲果然轻皱起眉,流露出即将发怒的征兆,梁王刘武赶忙跪倒在地,当即便委屈的哭出声来。 “母后~” “儿当真是确定吴楚贼子不会再攻城,才从睢阳启程的啊!” “就这,都还是儿的门客提醒过后,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才急着奔赴长安!” “儿担心来长安晚了,万一让皇长子先一步回朝……” 说到此处,梁王刘武却悄然止住话头,泪水都好似悬停在了脸上,只满是错愕的看着面前,已经满脸愠怒的母亲窦太后。 “你倒是知道急赴长安,以占得先机!” “可知皇长子此刻,在何处、为何事?!” 一说起此事,窦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端端的平叛首功,最难得‘守住睢阳’一关都熬下来了; 再完成后续收尾工作,而后昂首挺胸的入朝长安,梁王刘武这个平叛首功,那就是板上钉钉,谁也夺不走! 梁王在睢阳血战,窦太后难不成还能让储君太子之位,被那孺子刘荣夺了去? 现在可倒好; 仗还没打完,叛军都还在睢阳城外,磨刀霍霍向昌邑呢! 梁王刘武就收拾好细软,带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跑来长安邀功来了。 反而是皇长子刘荣,不骄不躁的留在了睢阳,又是守城,又是鼓舞军心士气; 待吴楚败亡,又代替本该这么做的梁王刘武,派梁中尉张羽、将军韩安国等,率军出睢阳,荡平叛军溃散的兵卒。 ——几乎是伸手就有的武勋,就这么被刘荣夺了去! 本该让这武勋烂在自己锅里的梁王刘武,却已经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了长安…… “说你什么好?!” “——急个甚?”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同你、同嫖说过!” “此事急不得,急不得!!!” 说到气急,窦太后更是气的直跺脚,若不是看不清梁王刘武的具体位置,怕是手中鸠杖,都免不得要在宝贝儿子身上砸两下才解气。 却是没发现梁王刘武都快要急哭了,又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憋屈神容,愤愤将手中鸠杖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 “眼下,倒成了你梁王刘武‘不堪战事惨烈’,吴楚才刚撤军,就肝胆俱裂的跑来长安苟且偷生!” “反而是皇长子,替自己临阵怯敌的王叔驻守睢阳!” “——你都快成又一个代顷王了~!” “便是我有心,又如何还能有脸拿‘平叛首功’说事,去为你张目储君之位?” 听闻窦太后含怒而发的一眼,梁王刘武只下意识一愣; 片刻之后,又目眦欲裂的从地上弹起身! “竖子安敢冒功!!!” “——睢阳城,明明是寡人浴血奋战守下来的!” “干他公子刘荣何事?!!” 却见窦太后面色陡然一冷,即为宝贝儿子如此大失仪态,当着自己的面口称‘寡人’而不愉,也同样是为儿子的愚蠢而恼怒。 面色冰冷的坐回榻上,就这么晾着梁王刘武; 待梁王刘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失仪,即烦躁,又心虚的在窦太后身旁落座,窦太后清冷的语调,才在梁王刘武耳边再度响起。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当着母亲的面,也胆敢口称‘寡人’?” “——是觉得我这死了丈夫的瞎眼老寡妇,不比梁王殿下,更称得上是‘孤家寡人’吗?” “便是皇帝,也从不敢在我面前,口称‘朕’‘孤’的啊……” “梁王,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听出窦太后言辞中的疏离,梁王刘武本能的就想要开口辩解; 但回想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先是在睢阳浴血奋战,险些都殉了国! 太尉周亚夫明明就在昌邑附近,却顶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愣是连天子诏都抗而不遵! 好不容易活着撑到战争结束,艰难守下睢阳,又顾不上修养,立即启程奔赴长安; 终于见到母亲窦太后,平乱的功劳却尽数被人夺去,自己沦落为‘代顷王刘喜之流’不说,还被母亲这般疏离…… 一时间,委屈逆流成河,梁王刘武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只从御榻上轻飘飘滑跌在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御榻,一抽一抽的哭了起来。 ——此刻的梁王刘武,当真是委屈极了。 委屈到连母亲落在自己头上的手,都没有丝毫察觉。 哭声越来越大,眼泪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已然是一个大小孩儿,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阿武啊……” “我的阿武……” 儿子伤心欲绝的哭声,自也惹得窦太后心中不是滋味。 但即便知道这就是梁王刘武——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窦太后也不得不狠下心。 ——梁王刘武,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是; 但要想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便不能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做不成储君皇太弟…… “韩安国,我看过了。” “——很不错。” “以后有什么事,不管是懂还是不懂,都多和韩安国商量着来。” ··· “近些时日,就去霸陵,给先帝守守灵吧。” “好歹要让朝野内外知道:梁王急于回朝、急着入朝长安,并非真的是贪生怕死,而是想要在战事得胜之后,尽快将这个喜讯,带给太宗孝文皇帝……” “——让朝野内外都知道:我儿刘武,可不是代顷王刘喜那一路货色;” “我儿梁王,可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 满带着复杂的情绪道出这番话,窦太后轻抚于梁王刘武头顶上的手,也愈发温和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王刘武才从哀痛不能自已的哭泣中稍调整过来,却并未起身,就势将脑袋一偏,看在了母亲窦太后的膝侧。 “母后……” “这皇太弟,儿真的做得了吗?” “儿,有些不想做这皇太弟了……” 闻言,窦太后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无焦的投降殿门外——那窦太后眼中,仅存的一片明亮所在的方向。 “做得。” “——皇帝做得,我儿,便也做得。” “只是往后,我儿可万莫要再轻举妄动,平白乱了我的谋划……” “一定要听韩安国的话,离那些个只知道摇头晃脑,看似满腹经纶,实则只知道蝇营狗苟的门客远些;”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我儿,要多听听那些忠臣的话……” 第122章 太祖刘邦,好惨一男的 窦太后思来想去,也终究没想明白:天子启这莫名而来的滔天震怒,到底和小儿子——梁王刘武有没有关系。 但若是足够了解自己的大儿子,窦太后就会很轻松的得出结论:毫无关系。 ——对于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仗都还没打完就跑来长安,想伸手向自己要储君皇太弟的‘封赏’,天子启高兴的就差没把嘴给笑歪! 尤其是在‘混账儿子’刘荣,做出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的应对措施之后,天子启更是高兴的饭都多吃了一碗! 再后来,长安开始出现梁王怯战,弃国逃回长安,俨然又是一个代顷王之类的说法,天子启也同样是乐见其成。 到了这个份儿上,天子启都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了。 册立储君太子,以断绝梁王刘武‘储君皇太弟’这一念头,已经不再是天子启的个人意志,而是大势。 天子启不需要再像当年,强行推动《削藩策》那样筹谋布局、步步为营,更甚是赤膊上阵; 只需要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便可。 如此大事有了着落,天子启本该很开心——实际上,天子启这段时间,也确实很愉悦。 但这也并不影响天子启,颁下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以令平叛将士‘除恶务尽’‘深入多杀为要’。 究其原因…… “朝议之上,朕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自丞相以下,无论是宗亲皇族、功侯外戚,还是百官朝臣、农夫民户;”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皆斩!” “丞相今日入宫,最好不是为了劝朕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未央宫,宣室正殿。 腊月凛冬,天子启自是已经搬进了与宣室殿只一墙之隔的温室殿。 温室殿的墙体外,每隔十来步的位置,便有一个连接着墙体的中空泥桩,由宫人们不时添入木柴; 泥桩内燃烧着的火焰,将热气通过温室殿中空的墙体,送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墙体内侧,由椒泥涂成暗红,半人高的暖炉更是到处可见; 烟雾缭绕之下,分明是腊月凛冬,身上只一件单衣的天子启,却也是热得面色潮红。 只是即便是这样的炽热,都没能让天子启面上的寒霜融化分毫。 就这么定定的端坐于御榻之上,直勾勾望向殿内,拱手觐拜的丞相申屠嘉。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决绝,申屠嘉只下意识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却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的。 擦过汗水,仍觉得殿内一阵燥热,申屠嘉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闷热,就地跪坐了下来。 拱起手,昂起头,与天子启那阴森目光对在一起,却没有丝毫恐惧和迟疑。 “这,是臣的本分。” “——当陛下似乎被愤怒左右了决断,从而做出可能有损于宗庙、社稷的决定时,作为丞相,臣本就该对陛下进行劝阻。” “所以,别说是自臣以下,敢有议论者皆斩——便是陛下说,无论谁非议此诏,都要夷丞相申屠嘉的三族,该说的话,臣也还是会说。” “只要是该由丞相说出来的话,臣,便绝不会因为对陛下的恐惧,而咽下哪怕半句。” 以一种莫名庄严,语调却也极为平缓的口吻说出这段话,申屠嘉仍是昂着头,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御榻之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稍呼一口气,面色稍缓道:“臣也大致能明白,陛下有如此决断,当并非是因怒而发——陛下这么做,必定是有这么做的道理的。” “所以今日入宫,一来,是作为丞相,必须要走这么一趟,问问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好给外朝百官臣公一个交代。” “二来,也是作为辅政丞相,想要和陛下交换一下意见,明白陛下的所思、所想、所图,以更好的帮助陛下,完成应该完成的事、达成应该达成的目标。” “仅此而已。” ··· “如果连这,陛下都要怒发冲冠的说:自丞相以下,敢有非议者皆斩,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恰好此刻,臣身上也穿着朝服,一如当日,身着朝服腰斩于东市的内史晁错。” “陛下大可一声令下,由禁中郎官架起臣,直接送去东市朝服腰斩。” “若要祸及臣的家人,也不必劳烦陛下大老远派人去关东——臣的妻、儿,除去侯世子在封国之外,便都在长安。” “押臣往东市腰斩的路上,顺便捎带上臣的家人便是……” 一番言辞平和,立场却也极为鲜明、坚定的话语,也总算是让天子启面上寒霜稍散; 深深看了申屠嘉一眼,又深吸一口气,才总算是有了些耐心,和申屠嘉说道说道。 ——归根结底,天子启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只要道理能说得通,甚至只要对方还愿意讲道理,天子启便都倾向于‘道理越辩越明’,而不是一怒之下抡棋盘。 申屠嘉作为开国老臣,又官居丞相,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便是抛开刘恭、刘弘两位少帝,以及当时实际掌控汉家的吕太后不算:丞相申屠嘉,也已经是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便跻身朝堂的四朝老臣了。 又摆明一副要讲道理的架势,天子启纵是怎办恼怒,也总还是愿意耐下性子,跟申屠嘉好好解释一下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不全是因为汉家的天子,需要给丞相做这样的交代; 而是汉家的皇帝,需要对以丞相为代表的外朝,大致表明自己的意图。 这既是为了表面上的民煮,也同样是为了能君臣一心,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是超水准线的皇帝,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丞相不明白朕这么做的意图,以至于外朝人心惶惶——这是朕的疏忽。” “但也正如丞相所言:朕这么做,并非是全然因怒而发。”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这点道理,朕终还是明白的……” 象征性为自己的‘疏忽’表达过歉意,将殿内的氛围缓和下来些,天子启又是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将气息捋顺了下去。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立场却是比申屠嘉都还要鲜明、还要坚定! “但这件事,是朕再三思虑过后,才最终定下章程的。” “——既然定了,那,便定了!” “无论丞相是苦口相劝,还是将朕骂个狗血淋头,乃至不惜死谏,朕,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 “如果丞相果真是不明白朕的意图,才想要同朕相商、相谈,朕当然愿意——甚至是很乐意和丞相,有这样坦诚布公的交流。” “但如果丞相想的,是要劝朕收回成命,那朕于丞相,也同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朝服腰斩的事,自然不可能发生在丞相的身上。” “只是自宫中离开之后,丞相回到自己的府邸,也大可悬笔磨墨,拟奏告老了。” 申屠嘉方才的话,不可谓不重。 几乎等同于直言不讳的对天子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休想让我闭嘴! 而天子启的这番回应,言辞也堪称强硬。 ——别以为我不杀你,就当真拿你没办法了! ——我汉家,又不是没罢免过丞相! 一时间,气氛也不由有些陷入沉寂。 终,还是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对天子启一拱手,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才算是打破了这诡寂的氛围。 “当年,晁错劝朕行削藩之策时,提到过一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晁错还曾说,与我汉家而言,匈奴外蛮,不过发肤之疾;藩王内患,却是肺腑之患。” “我记得丞相对晁错的这句话,也是深以为然的?” 天子启果真开始解释起自己的动机,申屠嘉自也把心底里那点不愉抛开,思虑片刻,才缓缓点下头。 不单是申屠嘉这么想。 对于这个时代,乃至往后数百年内的华夏君王、大臣而言,外部威胁,都始终是物理伤害。 ——左右不过侵扰、驰掠边墙而已,根本威胁不到政权本身。 实在实在被欺负惨了,大不了迁都嘛! 周王室又不是没干过…… 就连当年,匈奴老上单于兵临箫关,眼看着都要攻入关中,先锋兵马都快摸到长安城的城墙了,都不曾有谁觉得当时的匈奴人,有机会成为中原的主宰。 当年,坊间最悲观的展望,也不过是东迁都城于洛阳,一如宗周故事。 至于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甚至是在中原建立统一政权,却是此时的汉人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 不是不敢想,而是没人觉得有这个可能。 ——华夏贵胄,怎会披发左衽,委身于蛮夷?! 便是举国之力都打不过,也大可往内陆、往东南方向迁都嘛! 但与‘不可能对政权、文明造成威胁’的外部威胁所不同:内部诸侯藩王割据势力,却是实打实能威胁到政权本身的。 春秋战国数百年,列强纷争不休,图的是什么? 秦末战火纷飞,楚汉争霸,让大半个神州故土都被战火所荼毒,又是为了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为了统一,为了天下——为了那块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上,所书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春秋战国如此,秦末汉初如此,汉室鼎立之后,也同样如此。 无论是开国初期的异姓诸侯,还是取代异姓诸侯,并沿存至今的诸侯藩王,都是能对中央政权,甚至是直接对皇权产生威胁的。 与之相比,只会侵扰一下边墙、打打草谷的游牧民族,自然也就是‘发肤之疾’了…… “既然丞相也认为,宗亲藩王尾大不掉,才是我汉家的肺腑之患,便也应该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见申屠嘉点下头,表明自己也认同晁错生前的这句话,天子启微一颔首,将话题正式引入正轨。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我汉家的关东,遍地异姓诸侯。” “为了消除这些隐患,太祖高皇帝每每御驾亲征,毕生都奔波于关东,不是在平定异姓诸侯的叛乱,便是在前去平定叛乱的路上。” “从汉元年,一直到汉十二年驾崩,太祖高皇帝在长安——在皇宫待着的时间,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到一年。” “——直到驾崩当年春天,太祖高皇帝才为我汉家,铲除了最后一位异姓诸侯:九江王黥布;” “却也在平乱过程中身中流矢,于当年夏天便宫车晏驾,驾崩于长乐。” ··· “即便是负伤回到长安,伤重到已经不能视政的地步,太祖高皇帝也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从做汉王的那一天开始,太祖高皇帝穷尽余生,才总算是为我汉家,消弭了‘异姓诸侯’这一肺腑之患。” “也为我汉家,留下了一句‘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的祖训。” “——在朕看来,这句祖训的价值,是超过百万精兵的。” “丞相,以为然否?”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往事,申屠嘉的思绪,也不受控制的飘到当年,那段峥嵘岁月之中。 面呈追忆之色,申屠嘉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些许由衷的平和。 “对于陛下而言,这些事,都是记录在史册之上,更或是历代先皇口口相传,才让陛下得以知晓。” “但对臣而言,这些事,都是臣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历的过往……” 如是说着,申屠嘉只再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是莫名萧瑟的幽幽长叹。 即便已经时隔数十年,申屠嘉重新说起当年的事,语调也依旧难忍悲怆。 “汉五年,鲁公项籍自刎于乌江,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于汜水祭天即皇帝位,乃立我刘汉国祚。” “几乎是在太祖高皇帝即皇帝位的同一时间,临江王共尉反;” “——太祖高皇帝,几乎是刚脱下祭天即位时穿的冠玄,便披戴上甲胄,踏上了平定叛乱的征途。” “只是这一走,便一直从即皇帝位的那一天,一直走到了驾崩的那一天……” ···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当年十一月得以平乱;” “是年秋,燕王臧荼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擒灭臧荼,封长安侯卢绾王燕地;” “在燕地留了一个冬天,到了汉六年,太祖高皇帝引兵回师的路上,又听说楚王韩信打算反叛,便只得南下去了楚地。” “最后,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太祖高皇帝以淮水为界,将楚国一分为二,以幼弟刘交为楚王,宗亲刘贾为荆王。” “——仍旧是不等太祖高皇帝班师回朝,汉七年,北方又传来韩王信临阵叛汉,倒戈相向的消息;” “才刚到长安,甚至都没来得及步入皇宫,太祖高皇帝便只得再度启程,往北墙御胡。” “便是这一战,太祖高皇帝,对上了匈奴单于:挛鞮冒顿。” “也正是这一战,太祖皇帝与狄酋冒顿会猎于平城,终身陷白登之围……” 说着说着,申屠嘉也开始疲惫的挪动着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又再度抬手擦了擦汗。 再继续道:“平城之战结束,就已经到了汉七年二月,太祖皇帝回长安稍作修整,便又去了东垣,攻打韩王信的残部余孽。” “到汉八年,韩王信的残部才总算是清楚干净,匈奴人却再次叩边,闹出了代顷王刘喜弃国而逃那件事。” “太祖高皇帝再度御驾亲征,阻挡了匈奴人的入侵,却又在回程路过赵国时,险些被赵王张敖的门客贯高刺杀而死!” “汉九年,太祖高皇帝回到长安,因贯高案而兴牢狱,终还是将赵王张敖贬为宣平侯,以皇三子刘如意王赵地。” “——这一年,是太祖高皇帝难得可以待在长安,而不用奔波于关东、奔波于平叛之路上的一年。” “但也只有这一年……” ··· “汉十年,代相陈豨谋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 “平定叛乱之后,又逢燕王卢绾反,待燕、代平定,已经是汉十一年初。” “到了春天,太祖高皇帝还在班师的路上,淮阴侯韩信便反长安;” “夏天,梁王彭越意欲举兵,为国相、王太傅镇压。” “秋天,九江王——或者说是淮南王英布反叛,太祖高皇帝依旧不得不御驾亲征,前去平定叛乱。” “直到汉十二年春,太祖高皇帝才再度回到长安,只是回皇宫休息了两日,便于长乐宫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申屠嘉愣了很久,很久。 久到汗水都沿着脸颊两次滴下,申屠嘉才悠悠回过神。 只是一开口,却是极尽苦楚的一句:“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在位十二年,在长安城的时间,却至多不超过一年。” “便是这一年,也是因为太上皇驾崩,关东异姓诸侯忌惮长安朝堂的哀兵,才没有举兵谋乱的缘故……” 第123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有些事儿,从书本上看来,和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比申屠嘉说的这些往事,天子启明明都早已知晓,甚至可以说是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但当申屠嘉以亲历者、目睹者的角度,亲口说起这段往事时,饶是对太祖高皇帝‘辛劳一生’早有认知的天子启,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怜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 只是天子启,终归还是天子启。 仅仅只是在心中,为忙碌一生的祖父刘邦唏嘘片刻,便将深陷回忆中的申屠嘉强拉回眼前,将话题也再度拉了回来。 “丞相说的没错。” “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奔波劳碌于关东,几乎是穷尽一生,才得以彻底铲除异姓诸侯。” “但丞相也不妨想想:在太祖高皇帝铲除异姓诸侯的过程中,有多少次,是杀旧王而立新王,不日又忍痛再杀新王的?” 如是一语,将申屠嘉的思绪拉回眼前,天子启便抬起手,掰着指头给申屠嘉算了起来。 “燕地,先有臧荼,后有卢绾;” “楚地,先有项籍,后有韩信;” “梁国,先有魏豹,后有彭越。” “——便是代地,也是经韩王信、代相陈豨、代顷王刘喜之后,太祖高皇帝终是忍无可忍,才让皇四子,也就是先帝做了代王。” “如此周而复始,反反复复,难道不正是太祖高皇帝伤重弥留之际,也要强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与功侯大臣白马誓盟,约定非刘氏、不得王的原因吗?” “不正是这周而反复,让太祖高皇帝不厌其烦,才不得不用一句非刘氏、不得王,才绝了异姓诸侯重现于汉家的可能吗?” “甚至即便是这样,不也还是没能阻止吕太后,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遍封诸吕子弟为王侯,以致天怒人怨;” “以致朝中勋贵大臣、关外宗亲诸侯群起而攻之,将诸吕逆贼赶尽杀绝吗???” 接连几问,终是让申屠嘉面呈思虑之色的低下头去,又皱起了眉头,天子启才将稍向前倾的身子重新坐直。 接下来一番话,也终是让申屠嘉,真正了解到这位帝王,是如何凭着先帝口中的‘中人之姿’,在储君太子之位的稳稳坐了二十多年,并最终顺利即位的。 “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穷尽一生去铲除,却也还是没能避免在吕太后年间,出现了一次回光返照。” “而太祖高皇帝用于取代异姓诸侯的宗亲藩王,在最开始,确实是很明智的选择。” “——不像秦王政那般急于求成,直接废分封而行郡县,而是以更值得信任的宗亲,来取代必定会怀有异心的外姓。” “对于当时的汉家而言,这确实是上佳之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宗亲诸侯显露出来的弊端,难道还不足以让天下人惊呼:宗亲藩王,是比异姓诸侯都还要更加危险、更加不受控制的祸端吗……” 颇有些感慨的话语声,也惹得申屠嘉满怀惆怅的深吸一口气,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愣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是稍有些烦闷的抬起手,轻轻扯了扯衣襟,却也还是没能让胸中憋闷缓解稍许。 沉默片刻,天子启终再发出一声长叹,悠悠开口道:“异姓诸侯,确实是很不值得信任的。” “但异姓诸侯举兵某乱时,天下人都可以很轻松的断定他们是贼子,是祸乱天下的乱臣;” “而宗亲诸侯,看似是与天子血脉相连——然实则,却也恰恰由于身上,同样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液,而让他们也具备了坐上皇位、为汉天子的资格啊?” “——异姓诸侯为乱,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要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但宗亲藩王为乱,天下人却只会认为这,是我刘氏同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败,终也还是由姓刘的坐天下啊……” ··· “就好比这场吴楚之乱,在刘濞败亡之前,长安坊间,打算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王师’的人,难道还少吗?” “对这些人而言,吴楚贼子并非是在谋乱,而仅仅只是想让我汉家换一个皇帝,从而给那些卑劣的人,一个从龙的机遇啊……” “区区一个刘濞,就险些颠覆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纵然最终身死,也不过是兵败身亡。” “丞相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代价,对于宗亲藩王而言实在太轻,实在太不足以警醒后世之藩吗?” “——吴王刘濞举兵谋乱,不过兵败身亡!” “楚王刘戊从贼,更是能得个吞金自尽、自留体面的下场不说,甚至还得以葬入王陵!” “如果不以雷霆手段警醒后世之人,那日后,又会有多少心思歹毒之人,蛊惑我汉家的宗亲诸侯,于关东举兵谋乱,荼毒苍生呢?” 听到这里,申屠嘉终是深吸一口气,彻底明白了天子启这么做的真实意图。 逻辑很简单:如果没有天子启专门颁这么一封诏书,言辞暴戾的强调‘深入多杀为要’,那在关东进行平叛收尾工作的将军们,大概率会为了尽快收拾残局,而采取尽量温和的手段。 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 如只罪其官,而祸不及其民。 若果真如此,那确实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建立起社会秩序,迅速消除这场叛乱所带来的影响。 但也同样会为汉家,埋下一個极大的隐患。 ——举兵谋反,是诸侯王发起的,诸侯国官员怂恿的,举国民众、兵卒参与的; 结果到头来,就死一个兵败的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换一个诸侯,我们继续怂恿;再换一个,我们再怂恿。 日积月累,屡败屡战,早晚都有成事儿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辈皆是从龙功臣,人人争做开国侯! 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再死几个姓刘的嘛…… 申屠嘉先前,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应该说,申屠嘉只顾着尽快平定这场叛乱,尽可能降低这场叛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尽快让汉家的社会秩序,恢复到叛乱爆发之前的‘正常状态’之中。 之后,自然是继续贯彻自有汉以来便贯彻至今,并由先帝着重强调、更亲身示范过的国策大方向:无为而治,修养生息。 至于诸侯藩王的以后? 申屠嘉没想过。 不是没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 冷不丁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猛然一皱眉; 循声望去,见申屠嘉已不知何时掏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于头顶,正朝自己跪拜。 几乎是三两息之内,天子启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腾’的一下直冲天灵盖!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涌现出那摄人凛然! “丞相,还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图吗?” “难道丞相还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时那般,不惜与朕为难?!” 只短短两句话,天子启的话语中已然带上了怒意,仅存的一点理智,也是源自于为储多年养出来的城府。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将那卷捧在头顶上的竹简缓缓收回胸前,却并未收入怀中。 就这么双手捧在胸前,满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气,面上虽是咧嘴一笑,眼前却是瞬间便涌上一层薄雾。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不是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说辞,才通过告老的方式,来向陛下表达不满。” “而是臣,真的已经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满是惆怅的话语声,将天子启熊熊燃烧着的怒火稍压了压,便见申屠嘉自然地抬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摇头一笑。 “其实,早在前年,公子刘荣劝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与陛下做对的时候,臣就已经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只是当时,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申屠嘉这个老匹夫,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后,以开国元勋的身份镇压朝野,稳定人心。” “——臣自认做的不错;” “没有辜负公子的期盼,也没有辜负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说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再无眷恋……” 如是说着,申屠嘉终是面带笑意,眼含热泪,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待天子启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样老迈的宦者令搀扶着,一步步爬上御阶,来到了天子启的身旁。 伸出手,将那卷竹简轻轻放到天子启面前的御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来; 待天子启也面带疑惑的从榻上起身,于申屠嘉面前对坐下身,申屠嘉才满是惆怅的张开嘴,指了指嘴里的牙齿。 “臣,已经只剩下四颗牙齿了……” “——当年,以二十四岁的年纪,跟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讨伐不臣;” “三十五岁,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丧,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将臣从淮阳郡守的位置召入长安,臣,就已经年满五十了……” ··· “被先帝任为内史,又以追封开国功臣的名义,赐下故安侯的爵位,为关内侯,邑五百户。” “再官拜亚相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黄龙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罢免,又在同一天内,先为臣进爵至列候,而后便拜臣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岁的年纪,由先帝拜为丞相的。” “现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间甚至有人说:丞相申屠嘉,这是不舍得把爵位传给儿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儿子给熬死,好把爵位直接传给孙子,甚至直接传给重孙……” 说到此处,申屠嘉就好似说起了一个笑谈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启虽也是应声咧起嘴角,莞尔一笑,却也还是没能将红润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天子启如何听不出:申屠嘉,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只是平日里,君臣二人再怎么顶牛、再怎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也终归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驾崩后这几年——掰着指头算下来,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几何时,天子启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在想:申屠嘉这老倔牛,怎么还不滚到地底下去见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启都还在想: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辞官这一套来吓唬人! 而此刻,发现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启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君臣二人吵归吵,闹归闹,经过这么多年共事,却也已经不知何时,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君臣情谊。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失声痛哭了起来…… “前年,公子劝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时,臣就已经觉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为相了。” “今日入宫,也是本就带着告老的打算,早早备好了奏疏。” “如果没有陛下方才那番话,臣或许还会有所眷恋,再多考虑考虑。” “但当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这个老匹夫,解释为何要颁下那封诏书时,臣才终于反应过来:臣,真的老了……” “臣,已经老到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要专门来请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说到此处,申屠嘉也不有一阵悲从中来,再也维持不住面上强笑,低头抬手抹了把泪。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启的机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启咧嘴一笑,又满是认可的点下头。 “陛下,是对的。” “——矫枉,不可不过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来警醒天下为人臣者,那日后,依旧会有奸佞小人,前仆后继的蛊惑宗亲诸侯,为乱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乱世当用重典,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有如此果断地杀伐,才能让关东,乃至天下的百姓记住:诸侯举兵叛乱,就是个死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碰谁死!” “无论是主动从贼还是被动裹挟,都绝对不可与贼合流!” “陛下这么做,是对的……” 说着,申屠嘉又垂泪一笑,再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 朝着御案上的那卷竹简努努嘴,又呵笑着从怀中,再取出两卷来。 笑着递上前,只笑容中,不知带了多少苦涩的不舍。 “臣与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却也是共事多年。” “——三请、三辞那一套,就免了吧。” “这三封奏疏,臣,便一并送到陛下的面前。” ··· “至于臣卸任之后,陛下也不用担心臣会回关东,做一些让陛下不满的事。” “呼~”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以卒跟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孝惠皇帝、吕太后年间,是在淮阳郡做郡守;”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更是自此入朝为官,再也不曾去过关东。” “——就连侯国,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为止,竟还不知道自己的侯国,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辞官之后,臣就在尚冠里的侯府,晒晒太阳,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颐养天年,以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着申屠嘉以一种明明带着不舍,却又同样带着极尽洒脱的语调,说着这段让天子启眼眶发酸的话,天子启只含泪低下头,看向了手中的两卷竹简。 过了许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时停下,天子启才含泪抬起头,满是哀愁的颤动着嘴唇,将那两卷竹简抬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决绝?” “——便是已经老迈到无法视政,乃至无法生活,朕也不是个会让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终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吗?” 闻言,申屠嘉面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泪水,却也终是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泪低下头,极其不舍得将腰间,那枚象征着相权的金印解下,又无比怜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终,还是强压下心中不舍,双手捧着金印,再次递上前去。 “此番,吴楚七国之乱得以平乱,太尉周亚夫,已是立下了泼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赏。” “——周亚夫爵绛侯,食邑八千一百户,这都还是当年,绛武侯周勃因罪下狱之后,被先帝削夺过的食邑数。” “如今,坊间仍旧有许多人,觉得绛侯一族虽然没有了万户食邑,却也仍旧是毋庸置疑的万户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只是将绛侯国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万户;” “而是应当在除绛侯国之外,再封一个至少五千户以上食邑的彻侯,才足够酬慰周亚夫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泼天大功。” ··· “除了进爵,陛下还当为周亚夫加官。” “而如今,周亚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马,权势远在御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尽量温和的手段,将周亚夫从太尉的位置上拿下来,陛下唯一的选择,便是拜周亚夫为相……” 听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泣不成声,又碍于天子威仪不敢哭出声,只用手捂着嘴,将头别向一旁,双肩一阵阵起伏着,无声啜泣起来。 而申屠嘉却是再将上身往前一顷,将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启面前的地上,整理一番仪容仪态,方再朝天子启沉沉一拜。 “周亚夫,当为相。” “臣,就不该再占着丞相的位置,让陛下为如何拿回周亚夫手中的兵权,而日夜忧虑了。” “——作为臣下,本就当为君父分忧。” “让出这丞相之位,让陛下可以顺利处理周亚夫,就当是臣——就当是申屠嘉这个老匹夫,最后一次为君父分忧吧……” (本章完) 第124章 公子,能否把握得住? 申屠嘉走了。 留下了三封言辞不一,核心内容却也都是‘乞骸骨’三个字的辞奏,以及那枚金制相印。 也留下了怅然若失的天子启,目光呆滞的靠坐在御榻一侧,久久都无法回过神。 天子如此作态,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郎中令周仁,也是纠结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 “陛下……” “陛下?” 小心翼翼到天子启身旁,拱起手发出几声轻唤; 见天子启仍是那副目光呆滞,面带茫然的神态,周仁只小心吸入一口气,又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老师,走了;” “丞相也要辞官。” 过了许久,天子启梦呓般低微的语调,才在御榻周围再度响起。 却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本能的从地上撑起身,机械式的坐回御榻之上。 语调中,更莫名带上了一阵沧桑。 “先帝留给朕的老臣,已经不剩几个了……” “朕,恐怕也快要到地底下,去见先帝了……” 如是感慨着,天子启也本能的抬起手,让周仁为自己把脉。 ——这几乎已经是天子启的习惯了。 最开始,是住在太子宫的储君刘启,在先帝的再三嘱托之下,不得不让周仁为自己日日把脉,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汇报给先帝。 时间久了,天子启如今,更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是见到周仁,就伸出手让周仁把把脉。 只是今日,有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做铺垫,周仁把起脉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凝重。 倒也没忘记职业素养——把脉的功夫,也下意识与天子启交谈起来。 “原以为陛下对故安侯,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至少是不甚欢喜的。” “倒不曾想今日,闻故安侯欲乞骸骨,陛下竟是如此不舍?” 对于这种氛围,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 ——一边让周仁把着脉,一边和周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早就是君臣二人之间最熟稔的相处模式。 听闻此问,天子启也是悠悠长叹一口气,本就带着些怅然的神容,也随之涌现出阵阵感慨。 “故安侯,或许会是我汉家,最后一位有风骨的汉相了。” “——丞相有风骨、有原则,或者说是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极招人厌烦的。” “但对于宗庙、社稷而言,一个有原则、有风骨的丞相,却是可遇不可求……” ··· “我汉家,何其有幸~” “自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到后来的安国侯王陵、北平侯张苍。” “——到了朕这一朝,汉家已传了六世,国祚得立亦五十余载;” “却还能再出一个元勋功侯申屠嘉,顶着‘汉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指责,让天下人再睹相宰之风姿,以身作则,告诉天下人:何谓相宰。” “只是如今,便是这最后的元勋老臣,也要离朕——离我汉家而去了……” 满是惆怅的说着,天子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似是在遗憾,也像是在感慨。 许久,方从思绪中稍回过神,斜眼看了眼正为自己把脉的周仁。 “朕和故安侯,确实算不上君臣相得。” “——尤其是前些年,故安侯以《削藩策》一事,而屡屡与朕作对之时,朕,甚至还曾动过很险恶的念头。” “后来,故安侯幡然醒悟,助朕削藩、平叛,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先帝晚年,朕这個监国太子和丞相两相避讳,时刻疏离彼此,非必要不往来的程度。” “但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老丞相。” “是眼睁睁看着我,从储君太子之位上,稳稳坐上皇位的老丞相……” 听闻此言,周仁心下不由一奇,手上仍把着脉,嘴上却也直接开口问道:“老丞相,不是不曾插手储君之事吗?” “便是先帝曾以‘太子如何,可能继宗庙、社稷?’相问,老丞相也是噤口不答;” “如今,更是极其注意和皇长子之间的往来——自前年,长公子劝说丞相不要再反对《削藩策》之后,丞相与长公子,更是再也没有过往来。” “难道这,都只是丞相做给外人看的?” 此言一出,却见天子启嘿然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再一阵长吁短叹,方感慨道:“当然不是。” “无论是先帝年间的朕,还是现如今的荣——凡是有关储君的事,丞相,都是极其注意忌讳的。” “但帮助,并不意味着必须做些什么。” “有些时候,什么也不做,也同样是一种帮助……” 说着,天子启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周仁。 “丞相,是有权力在任何情况下,直言不讳的指出皇帝,在某件事上所犯的错误的。” “——如果当年,故安侯觉得朕这个储君不合格,那便会直接告诉先帝:太子无德,无以奉宗庙。” “但丞相什么也没说,更什么也没做;” “只是时刻注意和朕——和监国太子之间的关系,以免先帝猜忌,同时又配合着朕监国,熬过了先帝病重弥留的那几年。” “这本身就是将朕,默认为了社稷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在告诉先帝:太子没有值得指责的缺陷。”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帮助呢?” ··· “说来,反倒是我这个做天子的,颇有些对不起老丞相。” “——先帝在时,老丞相虽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也是在用中立的态度,来表明自己对储君的认可。” “但朕做了皇位之后,却因为《削藩策》一事,而同老丞相起了龃龉,更险些……” “唉~” “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朕对丞相,实在是有些愧疚……” 说到这次,天子启才终是展颜一笑,略带自嘲道:“便是这份愧疚,才让朕方才失了仪态。” “便是出于这份愧疚,朕才会对丞相那般不舍……” 听出天子启此言,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做辩解,周仁也不疑有他,只含笑低下头去。 又默然把脉片刻,才终于将手收回。 强自压下眼底的哀愁,颇有些刻意的转移话题道:“如此说来,故安侯对长公子,也是类似的态度?”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天子启显然了然于胸。 感觉到周仁极为刻意的在将话题岔开,天子启也不拆穿,顺着话头便接了下去。 “不算是。” “——老丞相,被朕伤透了心。” “如果说先帝年间,老丞相是以沉默,来表达对储君太子的支持,那现如今,丞相就是真的不想掺和储君太子的事。” “荣那小子对此,当也是了然于胸,所以过去这两年,才会和老丞相不相往来。” “只不过,老丞相都要乞骸骨了,却仍旧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储君太子的事——这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至少老丞相认为,朕在册立储君一事上,不会有任何不妥……” ··· 天子启、周仁二人,分明是在如老友般闲聊; 但在天子启这最后一句话道出口之后,原本还‘相谈甚欢’的君臣二人,却莫名沉默了下去。 天子启身前,周仁正低着头,连续做着深呼吸,却也还是没能阻止眼眶泛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面带沧桑的笑着,还不忘眼带安抚的对周仁点点头。 终于,周仁还是忍不住心中悲痛,拱起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天子启自然地一摆手,将周仁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压了回去。 “朕知道。” “朕都知道。” “卿想说什么,朕也知道……”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再点点头,旋即便叹息着正过身,哼唧着再御榻上平躺了下来。 躺下身,长呼一口气; 接下来的谈话中,郎中令周仁,便也不再是医者的身份了。 “袁盎的事儿,查清楚了?” 说起正事,周仁也是赶忙调整好情绪,尽可能平复下心情,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见天子启躺在榻上一摆手,一副‘朕不想看,卿说给我听’的架势,周仁也没忘将竹简放上御案。 “袁盎、刘通二人带着使团,抵达叛军大营之后,德侯刘通第一时间便从了贼。” “袁盎则是被刘濞许以‘吴车骑将军’的职务,却并没有接受,从而被刘濞囚禁在了后营,派了一名都尉率兵五百看押。” “不料这个校尉,是袁盎任吴国相期间的从史,得过袁盎的恩惠。” “——据袁盎所说,是这从史私通袁盎的婢妾,事发后畏罪潜逃。” “袁盎亲自去追,追到了这个从史,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还将那个婢妾送给了这个从史,并仍旧做袁盎的从史。” ··· “此番出使,袁盎被刘濞派人囚禁后,这个从史便念在袁盎当年的恩德,变卖了随身财物买来酒水,灌醉了看押袁盎的士兵,割开营帐放走了袁盎。” “袁盎独自逃出敌营,步行一夜,终于碰到了梁国的轻骑斥候,遂借马逃离。” 在聊正事的时候,周仁便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医者,而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 尤其是在向天子启做情报汇总的时候,周仁更是会化身为坊间传闻那般:音冷刺骨,面挂寒霜,眸不见悲喜,语不闻哀乐。 御榻上的天子启却是莫名轻松,听周仁汇报完袁盎此番出使,却从叛军大营侥幸活着逃回来的大致过程,面上更是涌现出阵阵笑意。 只是开口说出的话,却比周仁那‘挂着寒霜’的面庞,都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好一个袁丝;” “在长安,朝野内外无人不念着他的好,到了郡县地方,也有不知多少人自发送来米粮酒肉,只为一睹‘名士’真容。” “怎到了叛军大营,都能碰上愿意冒着性命之忧,放其逃命的故旧?” 对天子启这一问,周仁一言不发。 袁盎和晁错这两个死对头,不单是彼此关系恶劣,就连性格,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晁错出身于法家,又是先帝安车驷马征辟的《尚书》博士,极为倨傲! 对于想要和自己交好的人,晁错非但不屑于与‘庸人为伍’,更是会指责这些人蝇营狗苟,实在是最地道不过的五蠢! 而袁盎却截然相反,极其喜欢交朋友。 在长安,袁盎的府邸从不关闭正门,凡是登门拜访的,不问缘由、来历,都会被下人们迎入府中。 想住下,侧院的客房随便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想住了,人家好吃好喝欢送不说,临走还给你塞盘缠。 想要登门拜访袁盎,无论是官员豪族,还是落魄文士,都会被迎入府内暂且住下,袁盎怎么都会抽出空见上一面。 至于送姬妾美人之类,那就更是常规操作了。 以至于当下,几乎是整个关中三辅,都无人不知‘豪侠袁盎’这个名号; 便是到了关东,一听到袁盎这个名字,无论是游侠地痞,还是官员豪强,也大都会立刻起身,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去年,袁盎因《削藩策》一事而被罢官,被天子启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换做朝中其他人——任何一个人,没有彻侯的爵位和封国,官职又被一撸到底,就算不沦落到街头,也肯定会生活拮据。 但袁盎呢? 嘿! 人家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不经通传,自由出入长乐宫! 东宫太后,天子生母,人家想见就见——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在东宫尚且有这么大面子,若出了长安,那就更别提了。 每到一个地方,都不知有多少豪强富户、游侠地痞,乃至于当地官员自发带着吃食财货,只求袁盎能收下自己的心意。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有一天,袁盎被抄没全部家产,剥夺官职、爵禄,更被禁止出入长乐; 就这么身着单衣,身无长物的走出长安城,袁盎也照样能在汉家游玩一大圈,然后锦衣华服、油光满面的回到长安。 如此盘根错节,或者说是鱼龙混杂的人脉,自然是为袁盎带来了许多便利,以及必要时的援助。 ——就好比此番,负皇命出使叛军大营,被刘濞囚禁,袁盎庞大的人脉网,也依旧能帮助袁盎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庞大的能量,对于掌权者而言…… “既是回了朝,复了命,那就收回天子节,免去临时任命的太常之职吧。” “反正有那块自由出入东宫长乐的宫牌,他袁盎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游走于朝野内外?” 天子启这句话,是带着一些讽刺意味的。 但周仁却一板一眼的点下头,表示自己领命。 说过袁盎的事,天子启自然而然,便又问起了平叛之事的后续。 周仁自也是娓娓道来。 “赵王遂固守邯郸不出,车骑将军郦寄一时没了办法,便先将邯郸围了起来,派将军栾布去了齐地。”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以及那‘吴将周丘’围攻齐都临淄,三月而不能下,又有栾布率兵来援,更吴楚大军溃散,便也各自退兵回了各自的封国。” “——栾布进了临淄,查出齐王刘将闾过去这几个月,一直在和胶东、胶西诸王往来书信,打算等刘濞、刘戊的叛军主力攻下睢阳之后,齐系再合兵东进,抢先一步攻入关中,以图‘黄雀在后’。” “自知丑事败露,齐王遂于王宫内自尽。”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还有被自己的郎中令弹压的济北王、被周丘击败的城阳王,都在各自的封国能等候处置。” 听闻此言,天子启平躺在御榻上,看着殿室顶部的横梁思虑良久; 旋即便坐起身,迅速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派韩颓当去齐地,宣读诏书,治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王死罪。” “——尽可能让他们自留体面。” “至于齐王,便也循着楚王故事,许其葬入王陵;封禁齐王宫,齐王诸子、公主,又王后、姬嫔,皆戴罪候诏。” “宣济北、城阳二王,即刻入朝觐见!” ··· “邯郸那边,让栾布领兵从齐地折回,与郦寄汇合。” “诏允郦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必顾虑邯郸城内的百姓,直接引大河之水淹破邯郸!” “淮南系三王,除衡山王暂留国内,应对灾荒之外,其余二王也召入朝。” 针对齐系、淮南系,以及赵地做出针对性指示,关于平叛的话题,便也算就此结束了。 ——吴楚那边,自有周亚夫派兵去扫荡。 倒是梁国…… “荣那小子,还在睢阳?” 见天子启问起皇长子刘荣,周仁只下意识一抬眼皮,嘴上却是片刻都不敢耽误。 “吴楚败亡之后,长公子以‘王叔入朝,不便久留睢阳’为名,向西撤到了荥阳。” “修整数日,或许就会由大将军窦婴派兵护送,重返长安……” 闻言,天子启只轻眯起眼角,若有所思的望向殿门之外。 许久,方神情漠然的拿出两叠绢布,递到了周仁的面前。 “这两封密诏,分别给窦婴、周亚夫送去。” “——要快。” “一定要在荣那小子回朝之前,将这二人的‘回书’给取回长安。” 周仁再拜,默然领命。 又和周仁聊聊了朝野内外——主要是弟弟刘武,以及姐姐刘嫖,天子启便也随之遣退了周仁。 而在周仁离开之后,天子启默然望向殿门外的防线,眉宇间,也悄然涌现出一股戏谑。 或者说是恶趣味。 “公子,这便要如愿以偿了……” “只是这泼天权势,公子,能否把握得住呢……” (本章完) 第125章 父死子继,可歌可泣 荥阳和敖仓,其实并不在一个地方。 在睢阳以西,进出河东、河内的交通要道,靠北侧是荥阳城; 与荥阳隔着直道,相聚数十里的位置,才是背靠山崖,位于南侧的敖仓。 吴楚虽已败亡,叛乱基本已经平定,但窦婴派去驻守敖仓的兵马,却依旧没有急于撤回。 荥阳-敖仓一线的兵力分布,依旧是敖仓有五万河东郡兵、五万关中兵马严加防范; 其余的十五万大军,则都被窦婴驻扎在荥阳。 作为大将军,窦婴此刻本该为接下来班师回朝,以及自函谷关进入关中之后,沿途遣散麾下大军做准备。 但皇长子刘荣从睢阳西撤,暂时驻足于荥阳一线修整,窦婴便也只得放下手里的事,趁着刘荣还没踏上返回长安的远途,和刘荣再好好交流一番。 ——刘荣对此,显然也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可以说:正是知道表叔窦婴,即将干一件看似极犯忌讳,实则却正中天子启下怀的事,刘荣才会在荥阳停留。 说来此事,还是刘荣主动跟窦婴提及的…… 只是停留归停留,刘荣却也并没有直接去窦婴的荥阳大帐,聊那些每单拎出来一句,都足以让血液染红一条溪流的、极犯忌讳的话。 好赖还有一杆天子节傍身、有一个‘天子使"的身份;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为了给自己和表叔窦婴一个‘方便说话"的环境,刘荣便以‘代天子巡查"的名义,来到了荥阳以南数十里位置的敖仓。 正巡视间,表叔窦婴——或者说是当朝大将军窦婴,也不出刘荣预料的姗姗来迟。 「近些时日,表叔当是忙碌的紧。」 「只待诏书送抵,表叔,便当要班师回朝了?」 负手含笑,行走在高高耸起的粮堆之间,刘荣自然的开启了话题。 而窦婴的回应,也是莫名突兀,却又让刘荣莫名感到一阵亲切。 「公子,似是晒黑了些;」 「嗯~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 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只惹得刘荣面上笑意更甚,脚下步幅却也是稍缓了下来。 虽然‘巡视敖仓"只是借口,但刘荣也并没有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和表叔窦婴之间的谈话之上。 一路走走停停,不时翻翻仓吏递来的簿子,再捅一捅高高耸立起的粮草堆; 直到巡视工作完全结束,陪同在身边的仓吏们都走开,只留下刘荣的窦婴叔侄二人,刘荣才自顾自走在乡野小道之上,同表叔窦婴说起了正事。 「吴楚主力败亡,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 「太尉仍驻昌邑,派麾下将士尽出,以荡平吴地、楚地。」 「——淮南地,有淮南相张释之,便也出不了岔子。」 「齐地有将军栾布,赵地有曲周侯郦寄……」 「哦对,还有老五。」 ··· 「平乱之事,大抵都已经有了定论。」 「待我回了长安,免不得要同皇祖母,还有梁王叔、馆陶姑母来过一场……」 说到此处,刘荣脚下仍向前走着,却也终是将撒向前方的目光,移到了身侧的表叔窦婴身上。 「表叔,或许不应该急着回长安。」 「若不然,难免不会夹在皇祖母和侄儿之间,左右为难。」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荣也时刻含笑侧着头,观察起表叔窦婴面上的神情变化。 ——早先,吴楚之乱尚未爆发,窦婴也还不是大将军、尚还在 长安做太子詹事时,刘荣就曾和窦婴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只是当时,刘荣并没有指望窦婴能给自己明确答复,也确实没有从窦婴这里,得到任何答复。 刘荣很清楚:这件事,窦婴哪怕是真的要做,也绝对不可能在事先,对刘荣做下任何承诺。 非但不会做出承诺,甚至还要极力避免此事,和刘荣扯上干系。 只是眼下,已经到了窦婴非做出决断不可的时候,做还是不做,也就是未来这几天的功夫; 刘荣自睢阳折返长安,沿经荥阳,借机来探探表叔窦婴的口风,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如果只是想探探窦婴的口风,刘荣其实并不应该在荥阳停留。 真正让刘荣,冒着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风险,也要在荥阳停这么几天,和表叔窦婴聊这么一下,究其原因…… 「想必公子,也已经收到风声了?」 却见窦婴闻言,又是答非所问的道出一语,更满是耐人寻味的对刘荣一笑。 而后,才略带些喜悦道:「陛下已经派人来荥阳,和臣通过气了。」 「——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臣居次功,侯三千户;」 「回朝之后,进光禄大夫,拜太子太傅……」 这,才是刘荣此番,非要在荥阳停留,和表叔窦婴提前沟通的原因。 ——回朝之后,曾经的太子詹事窦婴,要变成太子太傅了。 太子太傅; 而非,太弟太傅…… 「若是一切顺利,在长安再次见到表叔,便当要称表叔一声:老师了?」 淡淡一语,也惹得窦婴低头一笑:「若果真如此,彼时确是要称公子一声:家上……」 便是这么猜哑谜似的一阵交谈,刘荣也算是明白了窦婴最终的决定。 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侧身正对向表叔窦婴。 「既然有了决断,表叔近几日,便当有所动作了。」 「——父皇的密诏,很可能已经从长安发出。」 「若是密诏先一步送到,那表叔再上奏请立,恐怕便会落了下乘。」 「如果能在密诏送到荥阳之前,先一步将请立奏疏送到长安,那表叔往后在父皇那里,便当是简在帝心,君臣无猜……」 闻言,窦婴仍旧是不发一言,甚至都点头、摇头的动作都没有; 只仍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容,自然地对刘荣一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即便是要‘拥兵自重",表叔率军滞留荥阳,也必须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听说,吴王刘濞的门客周丘,在齐地拉起了一支十几万人的兵马。」 「虽然吴楚主力败亡之后,周丘也已身死于撤军途中,但那十几万兵马却撒入了楚国各地,或占山为王,或落草为寇。」 ··· 「栾布去了齐地,只是为了保下临淄,淄川、济南、胶东、胶西四国退了兵,栾布便会率军重返赵地,继续围攻邯郸。」 「如此一来,楚地——周丘的那十万兵马,便只能由周太尉派兵围剿。」 「周太尉兵马尽散于吴、楚之地,又有楚地那十几万贼兵、吴楚主力数十万溃军为祸地方,以至关东糜烂;」 「如此关头,宗庙、社稷仍为完全稳固,荥阳-敖仓,仍旧需要表叔率军驻守。」 「——在发往长安的奏疏上,表叔可以用这套说辞,来规避朝野的攻讦。」 「待回了长安,我也会在朝中为表叔斡旋。」 见刘荣为自己盘算起此番,以‘拥兵自重"为筹码上表请立太子储君的事,窦婴非但不觉得刘荣功利,反而还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现在的刘荣,已经不需要借窦婴的手,来达成‘得立为太子储君"的目的了。 皇长子的超然身份,为刘荣带来的继承顺位,自不必再多赘述。 单说此番,刘荣假节奔赴前线,外加梁王刘武提前离开睢阳,入朝长安,便已经为刘荣赢得了足够多的筹码。 想想此刻,睢阳的百姓都在谈论什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皇长子没来之前,睢阳岌岌可危,纵是梁王刘武,都是慌乱下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派兵支援! 之后呢? 皇长子来了,带了一杆天子节,几千头肉牛,外加五百来号人。 五百人,撒进睢阳那十来万守军中,怕是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就是在皇长子来了睢阳之后,战事便瞬间变得轻松了起来! 城内,守军将士愈战愈勇,士气愈发高涨,作战应敌愈发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而城外,吴楚贼军的攻势愈发疲软,甚至是皇长子才刚来睢阳没多久,叛军就像是认定‘睢阳无法攻破"般,转头去打周亚夫的昌邑去了…… 这,难不倒还不能算作是天命所归? ——为了攻破睢阳,叛军可是连‘攻破睢阳城,生擒汉太子"的口号都喊出来了! 结果呢? 都还不是太子储君,仅仅只是皇长子的刘荣,只‘花"了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吴楚叛军彻底绝了攻破睢阳的心思,宁愿转头跑到周亚夫的昌邑,撞了个头破血流…… ··· 真实状况如何,窦婴当然是知道的。 ——说实在的,睢阳能守下来,其实和刘荣关系不大。 刘荣的出现,顶多也就是提振了睢阳守军的军心士气,让守城的将士们,吃下了一颗名为‘皇长子都来睢阳了,那睢阳应该不会被攻破"的定心丸。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窦婴,得出‘公子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我,来谋求储君太子之位"的结论。 道理很简单:作为皇长子,尤其又没有嫡出的手足兄弟,即便只是庶长子,刘荣也天然具备对储君太子之位的超然竞争力。 在此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天子启‘必须尽快立太子,以绝梁王刘武的心思"的考虑,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怕此番,刘荣没有奔赴前线,没有捞取这么多民声名望,乃至于武勋,在乱平之后,刘荣也是十成十要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却依旧提醒窦婴:这件事要怎么怎么做,这个风险要怎么怎么规避…… 「公子,是在为我谋算啊~」 「明明已经不需要通过我,来获封为太子储君,却还是专门和我说这些……」 「——公子是在为我、为我窦氏谋算……」 「是为了日后的太子太傅、为自己的老师谋算……」 如是想着,窦婴面上也不由得一阵动容,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感激之情。 但刘荣却不会告诉表叔窦婴:自己,真没有窦婴想象的那么高尚…… 「板上钉钉的太子储君?」 「——就像是原本的历史上那样?」 「呵;」 「如果不早点筹谋布局,这太子储君之位,怕不是张体验卡而已……」 心下如是想着,刘荣面上却做出一 副‘我就顺手帮你一把,你别太往心里去"的洒然,伸手拍了拍窦婴肩侧,又对窦婴咧嘴一笑。 待窦婴神情复杂的再拱手一拜,刘荣才再度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也就免不得同表叔窦婴——同自己未来的太子太傅闲聊起来。 「听说此番,表叔得了一猛士,名曰:灌夫?」 听刘荣问起此人,窦婴面上只油然生出一抹敬意,说话间,更是激动地用手比划上了。 「确是!」 「公子或有不知:灌夫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又极为忠义!」 ··· 「这灌夫的父亲灌孟,本名张孟,曾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 「曾跟随灌婴征讨济北王刘兴居,又立下不菲战功,更被灌婴举荐为军中将帅,有感于灌婴的知遇之恩,方举家改了灌姓。」 「此番平乱,颍阴侯灌合跟随周太尉出征,向周太尉举荐了灌孟,周太尉也觉得此人可堪重任,便任为灌孟为校尉。」 「灌孟做了校尉,其子灌夫,便从家乡征集了乡勇一千,跟随父亲一同出征……」 正眉飞色舞的说着,窦婴正要说到要紧处,却见刘荣悄然抬起手; 待窦婴面带不解的侧过身,又见刘荣怪笑着一摇头,顺势将话题接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 「——灌孟年老,虽然得到颍阴侯举荐,成为太尉周亚夫账下的校尉,但总是被人耻笑‘年老脱力",不复当年之勇。」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灌孟便再三违背周太尉的军令,擅自引部出昌邑,攻打刘濞的吴楚叛军。」 「只最终,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便死在了吴楚叛军的重围之下?」 神情古怪的一语,只惹得窦婴面色稍一滞,眉宇间也稍涌上了些不自然。 ——此番平叛,有骁骑都尉李广‘珠玉在前",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汉室军方,都开始对战时抗令之类的事敏感了起来。 窦婴原本是想在刘荣面前,夸一夸灌夫这个猛士,却被刘荣这么一语道破个中龃龉,自也就难免有些尴尬。 刘荣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往下说道:「太祖高皇帝有制:父子一同从军,其中一人战死,另一人便可以撤离战场,护送亡者灵柩归乡。」 「灌孟身死,作为儿子的灌夫,却并没有按照惯例扶灵而走,反而自作主张——自任为‘校尉",接替了乃父灌孟的职务。」 「又慷慨激昂的鼓动士卒,以‘为父报仇"为由,召集了军中部旧,再度违背周太尉的军令私自出营,与贼军交战……」 听刘荣说到这里,窦婴纵然已不再有在刘荣面前,举荐灌夫的想法,也还是忍不住开口,为灌夫辩解了起来。 「灌夫…不算违抗军令吧?」 「毕竟是为报杀父之仇,最终跟随灌夫出战的,也只有灌夫自己的家奴十余骑,以及两位同乡?」 「更何况出战之后,灌夫颇有斩获……」 「只带着十余骑,便一路冲杀到了吴楚军纛之下,连斩贼军数十人不说,还险些斩将夺旗而归………」 原本是要为灌夫辩解,以免即将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刘荣,对灌夫生出不好的印象; 只是越说,窦婴自己的面色便越古怪,说到最后,更是神情郁闷的低下头去。 「是啊~」 「——颇有斩获。」 「同样是违令私出,同样是只身获存,也同样是‘斩将夺旗"……」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又一个骁骑李广……」 便见刘荣再度适时接过话头,寥寥数语,便点破了灌夫这个人的底细。 ——此战过后,灌夫名震天下! 但让灌夫扬名的,却并非是带着十几骑冲入敌阵,斩杀数十人,又得以冲出敌阵的悍勇。 而是灌孟、灌夫父子上演的‘父死子继"的戏码——在父亲死后,儿子顶上继续作战的战斗精神。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安朝堂——尤其是当今天子启,也必定会大肆宣扬这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例。 但对于刘荣而言,灌夫,不过是一个低配版的李广而已。 ——你灌夫死了爹,人家李广,那可是家乡所在的整个郡,都被匈奴人践踏了! ——你带着十余骑,杀了几十人,‘险些"斩将夺旗; 人家李广带着三百骑,可是从外向内冲锋,突破了吴楚数十万叛军的包围圈,得以冲入睢阳不说,还实打实拿下了斩将夺旗的大功! 倒是在战时违抗军令这一点上,灌夫分明是和李广师出同门,一脉相承…… 「像灌夫这样的人,我是不会任命为军中将领的。」 「——就算回长安之后,父皇硬要让灌夫成为太子身边的人,以此向天下人标榜‘忠臣义士"之类,我也绝不会重用灌夫。」 「希望表叔也能明白:对于武人而言,尤其是对中层将官而言,违抗军令,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大错。」 「有了第一次,便绝不可再用第二次。」 满是淡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刘荣便自然地将话头岔开,聊起了其他事——不大会让窦婴心里不舒服的事。 窦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暗下里,却也是不由得思虑起来。 「公子分明在睢阳,怎将昌邑大营——周太尉所部的事,都知晓的这么详细?」 ··· 「难道太尉周亚夫……」 「嗯?」 ··· 「——嘶~~~」 「不会……吧??!」 (本章完)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第130章 龙凤争鸣(上) 这一天的长安城,寂静非常。 许是寒冬冷冽,就连不时从空中略过的寒鸦,今日都难得将蓝天白云,还给了这座帝都长安。 千里冰封,整座长安城,都似是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农户们窝在家中,艰难钻出被窝,往土炕边沿处的坑洞里添把柴,便又快步钻回被窝里去,将妻儿搂进怀中,淅淅琐碎说着什么。 高门内,更是架起了一个个暖炉,将室内烤的热烘烘的,大腹便便的贵族们端着热汤,时不时还惹得将衣襟扯开些,悠然自得,好不惬意。 雄踞长安城整个南半城的长乐、未央两宫内,宫人们低着头、弓着腰,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之中,在地上那层薄薄的雪层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而在长乐宫长信殿内,气氛,却是无比的凝重……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令萧相国,铸建长乐、未央两宫。” “——太祖居长乐,高后,居未央。” “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迁居长乐,以临朝称制。” “被母亲占了皇宫长乐,孝惠皇帝也只得‘委曲求全’,自未央宫椒房殿,搬去了宣室正殿。” ···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便也没在意这些粗枝末节,住进了自己的嫡兄:孝惠皇帝生前所居住的未央宫。” “从此,未央宫,便成了我汉家的皇宫,宣室正殿,便成了我汉家举行朝议的场所。” “而长乐,也自已故薄太皇太后住进来后,就成为了汉太后的居所……” 御榻之上,窦太后神情漠然,双目涣散; 一手拄着鸠杖,额头轻轻靠在这只拄杖的手上,凄苦的模样,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只是在御阶之下,堂堂汉天子刘启,此刻却是苦笑着跪在地上,听着母亲窦太后,向自己诉说自己的‘委屈’。 “可是未央宫,容不下皇帝的身子了?” “还是这长乐宫,容不下我这副身子骨?” “——若是想要住进长乐,皇帝何不直接派三二宫人,将我这瞎眼寡妇,就这么扔出宫门去?” “今日,皇帝能亲颁天子诏,替我这个太后,任命长乐宫的卫尉;” “来日,又如何不能号令那卫尉程不识,取了我这瞎眼寡妇的性命?” ··· “终归母子一场,也不劳皇帝如此大费周折;” “只要皇帝一句话,我这便搬出长乐。” “——去嫖的堂邑侯府,寄人篱下也好、跟着阿武去睢阳,做王太后也罢。” “只是皇帝,终归是要把话说清楚的……” 不出天子启所料,窦太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指责天子启‘代俎越庖’,插手长乐宫的官员任免——尤其还是宫门尉这样的要害位置。 也确实如窦太后所言:如果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单看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还真就是天子启‘涉嫌把控长乐宫防务’,疑似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限制当朝太后的人身自由。 但若果真是那样,窦太后此刻,就不该是这副‘受了欺辱的寡妇’的惨淡模样; 保守一点,窦太后可以直接把程不识踢出长安城,严词拒绝天子启插手长乐宫的事务,并拒绝承认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合法性。 激进一些,更是可以到处哭惨,说‘皇帝儿子要杀我这个瞎眼老寡妇’之类,直接让天子启社死! 实际上,窦太后之所以没这么做,正是因为窦太后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心虚之下,不敢真把事情闹大,窦太后这才召来了天子启,以现在这种软威胁的方式,来将责任往天子启身上推。 来之前,天子启其实推演了今日,与母亲窦太后会面的整个过程。 ——而且推演了很多次。 母后说起那件事,朕便这么答; 问起那个事,朕则这么说。 对于窦太后可能说起、问起的话题,天子启都早早打好了腹稿。 但在此刻,当窦太后摆出这样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指责天子启‘是想住进长乐宫’时,天子启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绪,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打好的腹稿,也被天子启赌气般抛在了脑后。 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苦笑着摇摇头; 见母亲仍拄杖坐在御榻边沿,额角依靠在杖侧,天子启终是缓缓站起身,直起腰。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漠然道:“自父皇宫车晏驾,母亲这长信殿,儿也来了十几回吧?” “——至多不过二十回。” “母后,都是怎样对待儿——怎样对待整日操劳于国事,寝不得安、食不知味,却也还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来探望母亲的儿臣的呢?” 似是惆怅,又像是讥讽的一问,天子启便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踱步上前,抬脚踩上了御阶。 而后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便踩上一阶; 面上讥讽之色,也随着这规律的话语声和脚步,而愈发直达眼底。 “约莫是前三回,母后都在向儿臣哭诉,说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却没有哪怕一句话,是宽慰同样失去父亲的儿臣。” ··· “第四、第五回吧?” “母后开始旁敲侧击,说想让阿武多在长安陪陪母后。” “——又不几回,母后,便开始就储君太弟一事,探儿的口风。” ··· “大抵,是从第十回开始的?” “嗯,当是第十回。” “——母后,开始耳提面命,说阿武这些年怎般辛苦,如何‘劳苦功高’,有大功于社稷;” “就好似不封阿武为储君太弟,儿臣,便会是比桀、纣之流,都还要更加暴虐的昏君……” 说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来到上数第五阶的位置,便稍顿了顿身形。 双手仍背负于身后,昂起头,仰望向御榻上方,仍摆出一副‘凄惨老妇’之态的母亲窦太后。 良久,终再摇头一笑。 “今日,母亲见了儿臣之后,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终于不再是‘梁王有大功于社稷,当以储位为酬’了。” “但母后却也张口便说,儿想把母后赶出长乐宫?” 说话的功夫,天子启也已是跨越最后五级御阶,站在了御案外侧。 隔着御案,负手挺胸,居高临下看着御案对侧,仍呆坐在御榻之上的母亲窦太后; 面上虽仍挂着一抹浅笑,但天子启眉宇间,已是看不出丝毫温度,更看不出子女见到母亲时,那挥之不去的温情…… “母亲,有几个儿子呢?” 一语即出,窦太后靠在杖侧的额头,只冷不丁往下一跌。 回过神,满是迷茫的抬起头,看向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却见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只言辞漠然道:“母亲的长子,是有什么残缺吗?” “——是令母亲无颜提及,更或是让母亲,耻于为其母的恶人吗?” “还是母亲的幼子,有什么常人所没有的优点,才让母亲这般厚此薄彼?” 接连几问,惹得窦太后面色稍一慌,下意识便要开口,却又被御案对侧的天子启抢了先。 “母亲气的,当真是周亚夫拥兵在外,胁迫母后与立太子?” “又或是一个送信的程不识,都能触怒我汉家的太后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母亲不要再借题发挥、顾左右而言他了。” “什么程不识、周亚夫之类,都不过是母亲欲泄愤而不得,才寻来的出气包而已。” ··· “母亲真正想要做的、真正感到气恼的是什么——儿清楚,母亲清楚,朝野内外百官功侯,也同样了然于胸。” “便冲着儿来吧。” “便冲着这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大儿子、冲着我汉家的天子来吧……” 又是一番诛心之语,引得窦太后几欲开口,又都欲言又止的止住了话头; 便见天子启怪笑着低下头,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绢布,轻轻放上了母子二人中间的御案之上,在用指尖轻轻推上前。 “想来母亲,也信不过儿臣。” “更不信他周亚夫,胆敢做出拥兵自重、拥立太子储君的事,却并非儿在背后指使。” “——既如此,母亲,便看看这封奏疏吧。” “看看母亲的侄儿,我汉家的大将军,你窦氏当代最杰出的子侄,是如何说的吧。” “也好好想想:这储君太子,是否当真立不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阿武这个储君皇太弟,又是否当真‘顺天应命’,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侧过身,负手踱步到御案侧;背对着御榻上的母亲窦太后,心中,更是一阵不是滋味。 天子启承认:在储君皇太弟这件事情上,自己做的不厚道。 哪怕是作为皇帝、作为天子,哪怕是为了宗庙、社稷,天子启也不否认这件事,自己做的很不厚道。 但更让天子启难过的,是母亲窦太后的态度。 ——是母亲窦太后,从‘皇太弟’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如一的态度。 在天子启顾自落寞的同时,窦太后昏暗的目光,也洒向了御案之上的那一抹绢白。 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纸绢布,却并没有低头查看; 而是将目光散于身前,神情呆滞的轻抚起手中绢布,神情说不清的茫然。 ——窦太后,看不清绢布上的字。 窦太后,已经无法再读任何信件、疏奏了。 但有些信件,或者说是绝大多数信件,窦太后都并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内容。 就如此刻,被窦太后茫然捧在手上的绢布,只需要知道是何人所书,又是何人,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里,窦太后,便能大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皇帝,当真好算计啊……” 终于; 在漫长的呆愣之后,窦太后终于开了口。 只悠悠道出如是一语,便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头。 纵是看不清字体,窦太后也还是低头‘查阅’,或者说是再呆坐片刻。 而后,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将那纸绢布抬向御榻侧,天子启背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先是太尉周亚夫,得了皇帝的默许,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兵权挟长安‘立嫡立长’;” “后又是丞相申屠嘉,明明从不曾,也不愿掺和储君太子的事,却被皇帝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给扒拉进了皇长子的碗里。” “——如今,又多了个窦婴?” ··· “一个手握兵权、才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太尉周亚夫;” “一个劳苦功高、享誉朝野内外的元勋丞相申屠嘉;” “这又冒出来一个同样手握兵权,更出身于我窦氏的大将军窦婴……” “——真正要逼宫的,是皇帝啊?” “什么周亚夫‘拥兵自重’,胁立太子——真正要逼我与立太子储君的,是我汉家的皇帝才是?” 语调极尽清冷的道出此语,窦太后手稍一松,那张写有大将军窦婴字迹的密奏,只轻飘飘落在了御榻与御案之间。 只见窦太后缓缓正过身,如一尊雕塑般,定定地望向殿门的方向; 神情,更不见丝毫‘活物’所应有的温度。 “皇帝,从不曾想过要与立阿武,为我汉家的储君太弟吧?” “——吴楚兴乱前,皇帝不过是哄着我、哄着阿武;” “如今乱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费周折,想要把说出口的话再咽回肚中?” ···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说:原本确实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内外有太多人反对,皇帝再三思虑,终还是打算‘迷途知返’?” “又或是当下,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皆领兵于关外,又先后表奏请立太子,皇帝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不得不打消与立皇太弟的念头,转而去册立储君太子?” “——皇帝有这份算计,怎就不用在吴楚贼子身上?” “怎就将这算计,用在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身上呢?” 说到此处,窦太后清冷的语调中,终于有了些情绪起伏。 却并非是动容,而是不显于色,却夹杂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之间的愠怒。 “做不到的事,皇帝为何要答应?” “为何不早早就说明白:我汉家,只能有太子储君,绝不会有储君皇太弟?” “何不……” “——母后当真不知为何?!!”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天子启便猛地回过身,厉声一喝,打断了窦太后话语的同时,也让这位老太后再度僵在了原地。 却见御榻一侧,天子启背负着双手,神情阴郁的快步上前,走到了御榻侧——距离窦太后只一步的位置,稍俯下身,直勾勾凝望向窦太后那混浊、昏暗,又不时闪过锐意的双眸。 “母后,当真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做吗?”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的后槽牙便每咬紧一分; 待吐出最后一个字,天子启的脸颊两侧,更是因那紧紧咬起的后槽牙,而轻轻抽动起来。 那双深邃的双眸,在短短十数息之类,反复眯起、睁开,再眯起。 唯独那直勾勾盯住窦太后的灼热目光,没有哪怕片刻敛去锋芒…… “哈~” “呵……” 良久,天子启又冷不丁直起腰杆,侧过身,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讥诮的嗤笑一声。 而后,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窦太后本就遍布疮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儿年幼时,母后、父皇,还有阿姊、阿武,都还住在晋阳代王宫。” “——一日朝、夕两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后都还要儿匀出小半给阿武,说阿武还年幼、扛不住饿。” “后来儿做了太子储君,却因为年幼时挨了太多的饿,坏了脾胃;” “母亲却连一句‘疼不疼,难不难受’都没问过儿臣,只急切万分的交代道:万莫让陛下知晓!” “母亲,不担心儿坏了身子;” “从不。” “母亲担心的,只是坏了身子的儿臣,会被父皇废掉储位——会连累母后,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言辞讥讽的说着,天子启不由又稍侧过身,看了看母亲呆滞的面容。 旋即又冷笑着正过身,负手立于御案外,昂首挺胸,遥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二十一年呐~” “我汉家的储君太子之位,儿坐了二十一年。” “儿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给母亲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 “在母亲眼里,曾经的椒房殿,却从来都不曾住着母亲的两个儿子,而是住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太子……” ··· “呵……” “太子啊~” “儿对母亲而言,只是太子而已;” “只有阿武,才是母亲真正的儿子……” “从来便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险没让那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 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身形活动的同时,再冷不丁一回头。 “母亲当年,何不直接请求父皇废长立幼——废了儿这个太子,改立阿武为储呢?” “若是当年这么做了,母亲如今,又何必这般举足维艰,却也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搞出个‘储君太弟’出来?” “我知道。” “儿知道。” “——纵是母亲不说,儿也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这么做。” ··· “因为对母亲而言,儿子和太子,是两码事。” “儿子不是太子,太子,不是儿子。” “儿子,是用来疼爱、怜惜的;” “而太子,仅仅只是供母后,于当时能稳稳住在椒房殿、如今又能母凭子贵,住进长乐宫的……”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26章 盖棺定论 和表叔窦婴通过气,刘荣便也没在荥阳多做停留。 ——停个一两天,还能说成是皇长子回京路上,在荥阳临时休整,顺便跟表叔打声招呼; 停的久了,可就要让刘荣,牵扯进窦婴即将要做的事里了。 从荥阳走的着急,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却是不紧不慢。 来到河东,走一走看一看; 到了河内,停一停转一转。 磨磨蹭蹭过了函谷,重新踏足关中大地,刘荣一行四百多号人,更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似完全没有急于回朝复命的认知。 对外,刘荣自然是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没怎么出过长安’为由,为自己一路磨蹭做出了解释。 ——我都在长安待了小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长安,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于是,朝野内外,便也就此默认了‘皇长子玩性大发’,舍不得太快回长安的想法。 但天子启却知道:刘荣,这是特地在为自己留时间。 只是天子启并不知道的是:刘荣不单是在给自己,留够应对母亲窦太后、弟弟刘武的时间; 与此同时,刘荣也在给函谷关外‘拥兵自重’,逼宫请立太子的窦婴、周亚夫二人,留下足够的时间…… · · · “今日朝议,诸卿重点商议商议,关于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的事。” 天子启新元三年,春正月。 端坐于未央宫温室殿上首的御榻之上,天子启如是一语,便将目光从殿内百官公卿身上扫过。 ——吴楚之乱,已经彻底平定。 今日朝议,与其说是‘商量一下收尾工作’,倒不如说是一次总结汇报会议。 明面上,是朝堂有司向天子启,汇报一下吴楚之乱平定之后,关东各地目前的状况,以及各路反王的处置结果。 但实际上,这些事,不是天子启第一个收到消息,就直接是天子启下令去做的。 所以实际上,这场总结汇报,与其说是朝堂对天子启汇报,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名义,来为整场吴楚七国之乱,给出一个官方的定性、定论。 固尔,即便是已经向天子启一次性上三封奏疏、请乞骸骨的老丞相申屠嘉,也还是出现在了这场朝议之上。 但总有细心的人发现:申屠嘉虽然与会,也确实坐在了丞相专属的位置——东席首座,可申屠嘉腰间那枚相印,却被摆在了天子启身前的御案之上。 再结合坊间,那些并不曾被刻意压下的流言蜚语,大部分人也都能得出结论:今日这场朝议,大概率会是老丞相申屠嘉,所参加的最后一场朝议。 同时,也将是老丞相申屠嘉,最后一次向天子启请辞告老……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不出意外的,在天子启示意百官‘可以开始喷吴楚乱贼了’后,率先站出来的,仍旧是身为百官之首的老丞相申屠嘉。 在天子启百感交集,更满带着不舍的目光注视下,申屠嘉颤巍巍站出身,对上首拱手一拜。 而后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足有手臂粗,摊开来足有五尺长的竹简,清了清嗓。 “吴楚之乱,看似是因吴王刘濞自广陵举兵而突然爆发,然实则,却是早有征兆的事。”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 “适时,为了安抚被吕太后、被诸吕外戚恐吓多年的宗亲诸侯,太宗孝文皇帝于关东,实可谓广布雨露恩泽。” “齐悼惠王刘肥孙、齐哀王刘襄子:齐文王刘则无嗣而薨,依律,本当除国;” “但太宗孝文皇帝却说:齐悼惠王,是连孝惠皇帝都敬重有加的长兄,不能因为后代绝嗣而断了血食三牲——于是遍封悼惠诸子王齐地。” “但太宗孝文皇帝遍封于齐地的悼惠诸子,也就是齐系七家宗亲诸侯,此番却有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 “济北‘谋逆未遂’,被济北郎中令所镇压;齐王大奸似忠,看似没有举兵,实则却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固齐系七王,实反者有六,仅余城阳忠于长安,却也被吴王刘濞派出的门客周丘,一战而尽溃兵马……” 说到这里,申屠嘉借着话头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满是失望的自顾自摇摇头。 而后,才将目光从手中的简书上抬起,望向上首御榻方向。 “齐悼惠王一脉,实在是辜负了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封七王,反六王!” “——若还让齐系保有宗庙,那便是对那些忠于宗庙、社稷的贤王,最大的不公。” “故:丞相故安侯申屠嘉,顿首百拜!” “请陛下除胶东、胶西、济南、济北、淄川、城阳、齐国——这七国宗庙,乃告天下人: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不配再做我汉家的宗亲诸侯,更不配保有社稷、香火!” ··· “便是城阳忠于社稷,也终归败于周丘——一介高阳酒徒之手,纵仍可为王,也不该再王于齐地,而当移封别处。” “其余六王,齐王刘将闾引咎自尽,胶东、胶西、淄川、济南四王,亦已伏诛。” “仅存济北王刘志,因为没有真正举兵反叛,而尚未被治罪。” “——臣认为,济北王并非是不想反,甚至都并不是没有反,而是分明已经举兵,却被国中忠臣阻止了而已。” “故而,济北王刘志这一脉,纵是可以保有血脉后嗣,也至少要诛除济北王刘志本人,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老丞相才刚打起的精神气,便已是有些萎靡了起来。 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目,此刻只写满疲惫和混浊; 正义凛然的面容,也尽是一片灰败。 就连语调中,那义正言辞、杀气腾腾的坚定,也莫名带上了一阵病态的虚弱。 ——申屠嘉,真的很老很老了。 别说是在这個平均寿命不到三十,过了四十岁便可以口称‘老朽’‘老夫’的时代了; 就算是在后世,那个几乎人均年过花甲的新时代,一位七十七岁的老人,尤其还是早年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将领,其身体状况,都不大可能太好。 尤其申屠嘉年轻时从军,开国后从政,先是在关东腹地:淮阳做了十几年郡守,之后又是入朝为内史、御史大夫,再到官拜丞相——无不是让人心里憔悴的职位。 后世有一个说法: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申屠嘉这一生,先是从军反秦,后又以汉击楚; 从了政,先是做了淮阳郡守,以‘附郭省城’,而后便是做了内史,成了整个关中的地区的一把手。 做了丞相,那就更是成了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辅政大臣,甚至可以说是‘常务副皇帝’。 一生辛劳,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能不用靠人扶着,独自走上这温室殿,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就更别提手持那卷重达十来斤的长简,对天子启,以及在场的整个长安朝堂,就吴楚之乱做总结汇报了。 对于申屠嘉此时的状态,朝堂百官都只一阵不忍。 倒是天子启——最舍不得丞相的是天子启,最先注意到关键点的,也同样是天子启。 “丞相所言虽有理,却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淡然道出一语,算是初步否定了申屠嘉——或者说是长安朝堂针对吴楚之乱的定性,天子启便从御榻上站起身。 负手挺胸,遥望向殿门外,满是惆怅的沉默许久,才给出了自己的‘整改意见’。 “齐系七王中,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谋乱,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做了谋乱之事,那除了这四国宗祠,治罪于这四王及其亲人、后嗣,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其余三王,就有待商榷了。” “——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承的是齐悼惠王的宗祠,更不得不慎。” ··· “在朕看来,齐王刘将闾无论是想做忠臣,还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至少齐国的兵马,并不曾有过谋乱的举动。” “兵马没有异动,那也就是齐王没有不轨的举动,顶多也只能算是有过不轨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不止齐王刘将闾:遍观关东宗亲诸侯,未必就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过。” “只是想想而已,又没做出来……” “太宗孝文皇帝除诽谤令,以明我汉家,绝不会因言治罪。” “因言治罪尚不可取,又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的想法、心思,而作为一个人的罪证呢?” 说着,天子启便轻叹一口气,又微微一颔首。 “齐王虽有反心,却并没有反举。” “——人死债消,是民间由来已久的风俗。” “我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始,也同样有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的惯例。” ··· “齐王既已自留体面,便到此为止吧。” “——齐王即薨,自以诸侯王礼,葬入王陵便是。” “待盖棺定论之后,诸朝公当请太后颁诏,以齐王太子继齐国宗庙,继悼惠王香火。” “也不需要让齐地百姓,知道齐王刘将闾究竟因何而死,只当是正常的先王死、太子继即可……” 乍一听天子启这番话,殿内朝臣百官只满是讶异的抬起头,望向御榻方向的目光,更无不带着不可置信之色。 ——您哪位? ——俺们汉家的陛下呢? ——您给藏哪儿去了??? 不能怪百官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天子启这番话,和先前那封通篇写着‘赶尽杀绝’四个字的诏书,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个把月前,朝堂内外请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天子启杀气腾腾来了一句:深入多杀为要! 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今天又摆出一副存亡续断,保留齐悼惠王一脉宗祠的老好人架势? 合着好赖话,都让你天子启说了??? 但很快,这些人精们便先后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天子启压根儿没变! 对于这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天子启,仍旧是持‘深入多杀为要’的强硬态度! 只是眼下,再怎么深入、再怎么多杀,该死的人,也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这种时候,就算天子启摆出一个‘不忍关东血流漂橹’的仁君之态,也顶多就是赦免那堆积如山的贼子尸首。 说白了:天子启已经达成自己的目的,让参与这场叛乱的贼子,享受到了长安朝堂‘深入多杀为要’的深切关怀。 如今,该死的人都死了,还没死的人也不好再杀了,天子启这才摆出一副仁君的架势,来立一波人设。 只能说:有天子启这样的皇帝,而且是前半页连续出,后半页隔三差五也能出一位——活该刘汉社稷,能被后人冠以‘独汉以强亡’的美誉…… “齐国如此,济北、城阳,自更当怀柔。” “——济北和齐王一样,终归没有具体的反举;” “城阳更是齐系七王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忠于宗庙、社稷,始终不愿从贼的忠臣。”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兵败,便要治罪于这难得的忠臣,那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又怎会有人敢做忠臣呢?” “这是朕很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 “济北王有过,但无大罪,不可再王齐地。” “朝议结束之后,朝堂有司商议一下,再去奏请太后,以移封济北。” “至于城阳王,既然是忠于宗庙、社稷的忠良,便也移封到更大、更好的诸侯国吧。” “如此,齐系七王,举兵反叛的四王咎由自取,济北、城阳移封——纵是嫡脉:齐国得保宗社,也不用再担心日后,齐地会再次出现‘悼惠诸子合兵谋乱’的问题。” 天子启下了定论,公卿百官自然是躬身领命,初步通过了这场吴楚之乱中,长安朝堂对齐系七王的具体定性。 原本想要做一个全面汇报,才刚说起齐系,就被天子启开口打断; 再加上身体状况确实有些堪忧,申屠嘉索性便也就此打住,把舞台留给了明显有了决断的天子启。 见申屠嘉这般架势,天子启也不矫情,只象征性的问了几句‘淮南系,有谁想说说吗?’,便当仁不让的抢过了‘话筒’。 有齐系——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济北王刘志二人打底,对于淮南系三王的定论,自然也就没有了悬念。 ——淮南王刘安、庐江王刘赐,皆没有具体的反叛举动,不纳入‘叛王’之列。 淮南王刘安,仍王淮南,令朝堂有司重点商筹,从速为淮南王刘安配齐王太傅、王相、中尉,以授忠君之道。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五到十年之内,淮南王刘安,便都要在长安派来的王太傅、王相,为自己准备的爱国思想教育课中度过了。 庐江王刘赐,虽然同样不被纳入‘叛王’之列,却也被天子启直接移封为衡阳王:戴罪立功,收拾好因去年秋天雨刨,而至今饱受粮荒之苦的衡山国。 至于衡山王刘勃,作为淮南系三王唯一的忠臣,天子启自然是不吝赞美之词。 最终,同样是在不经过东宫窦太后的允许,便‘代俎越庖’,直接下令:移封衡山王刘勃,为济北王! 相较于衡山国,位于齐地的济北国,无论是国土面积、人口户数,又或是田亩质量、地理位置,都绝对是高了不止三两个档次。 毋庸置疑:作为忠臣的刘勃,得到了自己应得的褒奖。 齐系、淮南系,是小而多的繁杂; 而剩下的吴、楚、赵,却是大而重的要点。 针对这三家,朝堂争执了许久,才终于由天子启强势拍板。 ——楚国,保留宗祠! 但原有的三郡,要按照吴楚之乱爆发前,长安朝堂早就颁下的削藩诏书,削夺其东海郡。 剩下的两郡仍为‘楚国’,从楚元王刘交的其他儿子,也就是死去的叛王:楚王刘戊的叔叔们当中,选择一位长者继之,以保留楚元王一脉的香火。 吴国同理:按照叛乱爆发前定下的章程,削去豫章、会稽二郡! 仅剩的一个广陵郡,却不是由刘濞这一脉的人继承。 ——削吴国豫章、会稽二郡,以为郡县! 改广陵郡为江都国,待封一位宗亲诸侯。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江都王的位置,会留给当今天子启的诸位公子,而且大概率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公子。 至于赵国,由于才刚被郦寄、栾布,以及公子刘非合力,引大河之水淹城而破,赵地之民对此怨声载道,甚至都有些民怨沸腾。 所以对于赵国,天子启只给出一个‘除赵国宗祠’的结论,便没再往下细说。 ——引大河而水淹邯郸,让赵国民众对长安朝堂,生出了不小的反抗情绪。 最好的选择,是将赵国冷处理,等风声过去,再讨论该肢解赵国,还是直接派一个公子去王赵地。 齐系、淮南系,以及吴、楚、赵三国都有了定论,也就是针对叛贼的定性已经结束,接下来,自然就该是论功行赏。 只是在那之前,丞相申屠嘉的意外‘乱入’,却中断了朝议进程。 不出所有人预料:申屠嘉,请乞骸骨…… (本章完) 第127章 请周亚夫开始表演 这是第一次。 汉家的丞相主动乞骸骨,主动拒绝终老任上——这是有汉以来的第一遭。 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酂侯萧何,到孝惠皇帝年间的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 再到吕太后年间的左、右相国:辟阳侯审食其、曲逆侯陈平; 乃至先帝年间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北平侯张苍…… ——掰着指头算下来,故安侯申屠嘉,是汉家第九任丞相。 而在申屠嘉之前的八任丞相,萧何、曹参、陈平、灌婴四人,是在任上终老; 审食其、周勃、张苍三人,则是被天子罢免。 至于仅有的个例:安国侯王陵,则是因为反对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而被吕太后明升暗贬,拜为皇帝太傅。 从这八人的经历就不难看出:只要有可能,汉家的丞相——甚至是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更愿意终老于任上,而非在年迈时主动告老请辞的。 就拿有汉以来,仅有的三位被罢免的丞相举例; ——审食其被罢免,完全就是因为其乃吕太后所拜、其相权完全源自吕太后! 吕太后驾崩、诸吕伏诛,审食其能留下一条小命,都还是太宗孝文皇帝仁慈; 哪怕是想眷恋相位而不去,在‘诸吕伏诛’的背景下,也是完全没有操作的可能。 ——周勃被罢免,更是千古奇谈; 先帝以一句‘功侯们本该待着封国,如今却贪慕长安的繁华而眷恋不去,丞相是百官之首,就给他们做个表率吧’,便把周勃赶回封国去了! 愣是搞得周勃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北平侯张苍,那就更不用多提——因为黄龙改元一事,而和先帝起了龃龉,从而被先帝强硬罢相; 到如今,老爷子一百来岁的年纪,愣是再也没来过长安,甚至都不允许家中子侄,来长安转转、看看。 究其原因,也还是绕不过先帝当年罢相,搞得老爷子‘晚节不保’,没能终老于丞相任上。 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这或许稍有些奇怪。 但实际上,早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汉室,华夏民族的精英阶级,就已经明白什么叫人走茶凉了。 当然,个人的思想境界达到一定高度,也确实有可能克服人心、人性,从而做出急流勇退的选择。 但汉家,乃至整個封建时代的官员都更愿意终老任上,而非临老退休,却也并不完全是由于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 ——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的点,让封建时代的官员们,不得不占着位置‘眷恋不去’。 舆论。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怕被捅脊梁骨。 道理很简单:汉家的第一任丞相,同时也是汉家——乃至华夏自汉以后的、每一任丞相的榜样和模板:酂文终侯萧何,是在任上终老的。 对此,太祖高皇帝刘邦的说辞是:宗庙、社稷,片刻都离不开萧相国!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可是一天都离不开萧相国! ——人萧相国都要断气儿了,孝惠皇帝都还在向病榻上,正值弥留之际的萧相国问策! 怎么到了你这儿,宗庙、社稷,就离得开你这个做丞相的了? 别是你这个丞相不称职,有你没你,对宗庙、社稷都没区别吧? 更或者,直接就是连本职都没做好,被陛下给罢免了,又怕说出去丢人,才美其名曰:激流勇退,告老还乡?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类似这样的负面评价,是无法被证伪的。 甚至哪怕皇帝颁下诏书,明明白白告诉全天下的人:丞相真不是被罢免,只是年纪大了,朕心疼,才特许老丞相颐养天年,也还是完全没用。 这只会被理解为‘皇帝在给老臣留体面’,却根本无法让人相信。 因为没人会相信,也没人愿意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万石俸禄、相宰之位,宁愿回家乡的穷乡僻壤,做个富家翁。 所以,庸人舍不得权柄,自然不愿离职; 思想境界高、愿意舍弃权力的人,也仍旧难免会被社会舆论所裹挟,只能通过‘终老任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庸相、昏官。 ——你看! ——我到死都还是丞相! ——宗庙、社稷,那是一天都离不开我啊! ——要不是我实在寿数已尽,这丞相之位,哪儿还轮得到别人?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时代背景,申屠嘉主动乞骸骨的举动,才会这般让人讶异。 申屠嘉舍得下权柄? 就算舍得下,难道回了家乡,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在申屠嘉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在公开正式场合,向天子启请奏告老时,温室殿内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这样的想法。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应答,却是大大出乎了朝臣百官预料的同时,也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重新认识到了这位‘中人之姿’的老丞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众卿,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在私下,丞相已经再三请辞告老,朕却都没有允准。” “到今日,丞相又在这朝议之上,当着百官功侯的面,再度上奏乞骸骨。” “想来,是丞相心意已决,朕即便想留,也无法让丞相回转心意了?” 天子启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是一奇,纷纷将愈发惊诧的目光,撒向殿中央的申屠嘉。 早先,坊间确实有过申屠嘉私下上奏,请乞骸骨的舆论。 但大多数人对此,都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即便是信的那一半,也更多是认为申屠嘉此番,是又被天子启做的什么事给惹恼了,才又犯了倔脾气,想要拿辞官来威胁天子启。 但当下,看天子启这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还满带着感怀、唏嘘,更甚是不舍的架势…… “难不成申屠嘉,当真舍得下这滔天权柄,宁愿告老归乡?” “要知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可是惹得天下人无不嗤笑,北平侯羞愤之下,至今都没来过长安呐?” “——何止北平侯?” “——就连北平侯的族亲,都再没人来过长安!” “——没发现这些年,朝堂内外,都没剩几个姓张的官员了吗?” 殿内,百官公卿暗下交头接耳起来,无不为申屠嘉‘居然真的要辞官’而感到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天子启那非但不恼,反而还满带着不舍的反应。 ——看这架势,申屠嘉,是真的要辞官了? 陛下不舍归不舍,但看这反应,也似是不打算硬留…… 一时间,朝臣班列——尤其是西席的功侯班列之内,顿时便多出好几道蠢蠢欲动的身影! 至于东席,御史大夫陶青更是陡然鼻息粗重,脊背却也不由挺得更直了些——好似丞相之位,已经是陶青的囊中之物。 对于申屠嘉甘愿告老,大多数人都感到惊诧。 但对于那些有资格角逐丞相之位的功侯而言,惊诧归惊诧,唏嘘归唏嘘; 可最要紧的,还是赶紧盯住这好不容易空出来,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的丞相之位! 天见可怜~ 如今汉家,别说是丞相之位了,就连那些稍微有点实权的九卿职务,其轮转周期,都基本是以十年为单位的…… 除非特殊情况,要想做丞相,除了要有彻侯——至少也得是关内侯的爵位之外,还得先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坐到上一任丞相老故,或是被罢免; 而要想成为‘亚相’御史大夫,又得在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上,先证明一下自己。 这个逻辑很简单:内史的职权范围,覆盖关中的军、政、农、商,乃至于治安等种种方面; 毫不夸张的说:内史,几乎就是权力限于关中范围内的小一号丞相。 而‘亚相’御史大夫,又是天然的丞相候选人; 当丞相或因老故、或因被罢免而出现空缺时,除非有人半路杀出,否则,御史大夫几乎就是丞相的第一顺位继任者。 所以,要想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成为丞相之位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就得先在内史任上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 做得好‘关中的丞相’,才有成为整个汉家的丞相的能力。 除此之外——除了在内史任上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之外,内史要想升任御史大夫,也同样要等职务出缺; 而要想成为内史,除了同样要等内史职务出缺外,还要先成为九卿。 做了九卿,并且做出了成绩,甚至还要展露出相宰的潜能,才有资格小升半级,成为九卿之首的内史…… 这么一连串前置条件算下来,先做九卿,再做内史,然后升御史大夫,最后再等丞相老死——于此同时,还要祈祷不会有人意外杀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套职务轮转流程,完全是以‘丞相老死/被罢免’为启动信号的。 ——现有的丞相没了,御史大夫才能去掉‘亚相’的‘亚’字; ——御史大夫做了丞相,证明过自己能做‘关中的丞相’的内史,才能递补为御史大夫; ——内史做了亚相,九卿其他位置的人,才能角逐空出来的内史一职…… 而这套运转流程中,唯一可能让御史大夫,无法如愿去掉‘亚相’的‘亚’字的,则是汉家另外一个政治传统。 凡丞相正常离任(过去基本是故老任上),都是可以在离任之前——即临终之际,向天子举荐自己的继任者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也会采纳这个人选。 至少有汉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丞相辞世前举荐的人,却没有被天子拜为丞相的先例。 在这个前提下,一旦丞相离任前举荐的人,不是现任御史大夫,那便是御史大夫们最担心的‘有人意外杀出,抢了我的相位’的状况。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朝臣又纷纷将各异的目光,撒向东席次坐的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身上。 能力一般,德行一般,哪儿哪儿都突出一个中庸。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相,先帝拿出申屠嘉这个备选方案时,朝野内外也都觉得御史大夫申屠嘉怎么看怎么平庸; 好歹比起当年,仅仅只是关内侯的爵位,还得先帝临时进封为彻侯,才能顺利拜为丞相的申屠嘉,陶青至少本身就是彻侯。 但让此刻的陶青,不免有些忐忑的是:陶青这个御史大夫,是当今天子启当年,专门给内史晁错找的提线木偶…… 天子启要削藩,内史晁错冲锋陷阵,却无法仅凭一己之力,与身为百官之首,却反对《削藩策》的丞相申屠嘉抗衡; 于是,天子启就给晁错找了个提线木偶:御史大夫陶青。 以九卿之首+亚相的组合,才勉强得以和丞相申屠嘉分庭抗争,从而顺利推动《削藩策》。 而现在,晁错已经身死,申屠嘉告老在即。 最有资格成为申屠嘉继任者的御史大夫陶青,却曾经在晁错的指挥下,对申屠嘉发起过疯狗般的撕咬…… “丞相心意已决,朕再三挽留不得,便也不再强求了。” “——丞相先前说,在长安呆习惯了,希望可以在离任之后,继续留在长安。” “既然要留在长安,还希望丞相,不要推辞太子太师的职务。” ··· “太子太师,名为‘太子师’,实际上却并不需要日日教导储君。” “丞相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承担不了这个职务的职责。” “——就当是朕这个凉薄之君、暴虐之君,给老臣的最后一丝礼遇吧……” “在丞相这样的老臣身上,我汉家的储君,也总能学到点什么……” 天子启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终于得出结论:申屠嘉,真的是要乞骸骨了。 而且,是以‘正常离职’的性质乞骸骨,而非被罢免!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至于御史大夫陶青,更是已经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抛开陶青的能力、德行不说,单就是陶青和申屠嘉之间的恩怨,就足以让申屠,将‘举荐继任者’的权利,用在除陶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而陶青不能官拜丞相,就意味着御史大夫的位置,陶青还要继续占着; 好在晁错身死,内史已经出缺。 本身就是九卿的几位,可以争取一下内史; 不是九卿的,也可以争取一下某位九卿调任为内史之后,所留下的九卿之缺…… “陛下恩德,老臣,无以为报……” “愿意以这幅老朽之躯,再为我汉家,培养出一位合格的储君。” “——虽然未必能活几年,但只要能多活一天,臣便会花这一天的时间,来规教储君。” “只希望陛下,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是凉薄之君、暴虐之君,来让臣这个本就羞愧的老匹夫,更加感到无颜以面天下人了……” 帝相之间客套起来,百官自也适时抹了抹泪,本能的充当起合格的背景板。 但在天子启下一句话道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哀伤垂泪’,只直勾勾望向殿中央的申屠嘉,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丞相告老,国失柱石……” “朕德薄,无以安天下,乃致去岁,有吴楚七国贼子为祸关东……” “如今,又要失去丞相这样的老臣,朕实在是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治理这天下了……” ··· “只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相。” “即便再怎般不舍,也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问老丞相一句;” “——今我汉家,何人可继丞相之位,佐朕以治天下元元?” 来了。 百官公卿期待、瞩目的戏肉,终于来了。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申屠嘉即将道出的这个人名之上。 就连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的陶青,都难免带着些许侥幸,竖起耳朵,祈祷起能从申屠嘉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太尉绛侯周亚夫,可为汉相!” 申屠嘉本就直率的性子,此刻更是展露无遗。 毫不迟疑的给出答案,吐出‘周亚夫’这个名字,申屠嘉便闭紧了嘴唇,摆出一副‘没有理由,就得是周亚夫’的坚定姿态。 这也算是汉相‘推荐继任者’的特权中,所附带的小特权了。 ——对于举荐的继任者,丞相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更不需要引经据典,来为自己的选择增添依据。 就这么明晃晃丢出一个人名,然后三缄其口:就他了! 不解释! 爱咋咋地! 你要我说,那就是他! 人选我给了,采不采纳随你便! 只是这个人选,往往也都会是皇帝所属意——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人选,不会让皇帝太难堪就是了。 “可。” 申屠嘉人选给的干脆,天子启答应的更是爽快。 至于原因,这朝野内外都是人精,只需要稍微想一想,便也大都能明白的过来:这是要拿丞相之位,把周亚夫从‘太尉’这个敏感的位置上,稳稳当当托下来。 到这一步,申屠嘉告老乞骸骨的部分,便已经算是走完了流程。 按道理来说,朝议接下来的议题,就该回到先前的吴楚乱平后续一事——即有功将士的封赏之上。 以‘拜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来作为对有功将士封赏的话题开端,也正合适。 但没人注意到:御榻之上,天子启微不可见的咧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故作淡然的望向殿侧,那道自步入温室殿——甚至是自步入长安城,都不发一言的厚重身影。 “说起太尉周亚夫~” “正好昨日,太尉派了人来长安,说是要上奏疏。” “——上奏就上奏吧,还非得在朝议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请奏?” “嘿;” “这周亚夫也真是的……” “想要什么封赏,直接告诉朕就是了,还怕朕出尔反尔不成?” 冷不丁道出一语,天子启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便望向程不识那壮实、稳重,此刻却也隐隐有些发颤的身影。 “即使如此,还请程都尉上前,代太尉周亚夫呈上奏表吧。” “朕也好听听:朕的太尉,究竟想要些什么封赏。” “——大胆提便是;” “只要不是朕身下这方御榻,又或是裂土为王之类,朕,自无不允!!!” (本章完) 第128章 太尉周亚夫之祸? 砰! “他周亚夫,是要造反不成?!!” 长乐宫,长信殿。 本就冷清——或者说是简朴的殿室内,那仅有的两排宫灯,此刻已是被窦太后手中鸠杖扫倒一排; 而在窦太后身侧,故中大夫袁盎则赶忙起身上前,温言安抚起怒火冲天的窦太后。 ——然并卵。 袁盎的安抚,史无前例的没能让窦太后消气不说,反而还让这位老太后,愈发躁怒了起来。 “平定了叛乱,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了吗!” “——我儿梁王,也同样是平乱功臣!” “程不识呢?!” “虽德行有缺,但也尚还算不上‘乱臣贼子’……” 好在这一次,窦太后并没有像方才那般,一反常态的被袁盎点炸。 “——难道不是优先忠于太尉、忠于周亚夫那个妄臣?” “都尉程不识,正于殿外侯召……” 有问题吗? 而如今天下,凡是周姓之人,便大都是、或自诩为‘周公之后裔,姬姓周氏支脉’。 “召。” “当真是满门乱臣贼子!!!” 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周亚夫领兵在外,又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前科,在这种时候上奏请立太子,确实有点拥兵自重,胁迫太后、天子的嫌疑。 既然周亚夫‘拥兵自重’,那窦太后除非铁了心,要长安朝堂在吴楚七国之乱后,再平定一场‘太尉周亚夫之祸’; 否则,便自然只能听之任之,按照周亚夫的请求,册立太子储君。 “程都尉作为先帝的臣子,却非但不阻止周亚夫,反而还甘愿为周亚夫驰骋?” “——已故绛武侯周勃,无论其生前做了什么,其功、过,都已经由先太宗孝文皇帝赏其功、惩其过。” “早知道他姓周的,祖祖辈辈就没一个好东西!” ··· “至于臣究竟优先忠于谁——在臣看来,忠心,是没有‘优先忠于谁’这个说法的。” “——拥兵自重,奏请太后与立储君,确实不符合人臣之道。” “臣不善言辞,也不大机灵,所以很看重规矩。” 这样的身份,递上那样一封言辞恰当的奏疏,请立太子储君,任谁都是挑不出错来的。 “他周亚夫,难道还不能被称作是‘乱臣贼子’吗!!!” 作为华夏文明现阶段唯一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在学术界、思想界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 ——具体的人脸五官,窦太后已经看不清了。 不多时,程不识那一眼便能看出不苟言笑的面容,便出现在了袁盎的视线当中。 说着,窦太后便拄着鸠杖,颤巍巍回过身,摸索着将手探向御榻前的高案之上。 “太尉要做什么,臣不清楚。” 想要借题发挥,又实在找不到由头,索性顺着程不识的话,颇有些不讲理的丢下一句:“好啊?” 尽可能压下情绪,以尽量平和的语气发出这两问,窦太后阴沉的面容,只陡然再显一分恼怒。 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来:这封奏疏,周亚夫是花了大心思的。 “这,难道还算不上拥兵自重?!” “都尉臣程不识,顿首百拜,参见太后。” 毫不夸张的说:周亚夫,那就是先帝半个托孤之臣! 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应对,窦太后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郁气却是愈发急切的想要发出。 说到最后,窦太后依然是有了些无理取闹,甚至是不管合不合理,都非要拿程不识撒撒气的架势。 但这件事——周亚夫请立太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能让窦太后看不清、看不透的地方。 “还说什么大军将士殷殷期盼,只求储君得立、国朝有后;” “程都尉便留在长安,替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做长乐宫的卫尉吧?” “程都尉,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太宗皇帝的恩德,就是这样对待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当今皇帝的生身亲母的吗?” ——不再狰狞,不再歇斯底里; 似是将怒火按捺下去些许,才抿紧嘴唇,稍侧过身,大致望向袁盎脖子以上的位置。 “唉……” “皇太弟啊……” “看看他周太尉,是怎么跟我这个太后说话的?!” “陛下让我代太尉表奏,臣遵了陛下的诏令。” 听闻此言,窦太后又是深吸一口气,迈动着脚步,重新走到了御榻前。 待端坐下身,那张写满怒火的面容之上,却已是阴云密布。 “太后实在不该在绛武侯周勃身上,再做出这样负面的评价……” “——做父亲的把持朝政,私藏甲胄,当儿子的也是有样学样!” “但除了是先帝提拔的臣子,臣,也同样是军中的将官。” “臣忠于先帝,所以也忠于宗庙、社稷;” 如愿拿起那张通篇透着‘大逆不道’四个字的奏疏,窦太后只愈发感到愤怒,陡然回过身,将那绢布朝袁盎一甩! “看看!” 但袁盎心里很清楚:让窦太后如此大发雷霆的,绝对不是周亚夫那封奏疏中,疑似不恭太后的措辞。 “对于将官而言,军令大如山。” “这无疑是美谥。” 如此无懈可击的内容,再加上先帝弥留之际,给当今天子启留的那句‘事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那就更没问题了。 “听说卿,也同那骁骑都尉李广一样,是先太宗皇帝任命为中郎,而后外放军中,担任将官的。” “既没有违反太尉军令,也没有违反陛下诏令,太后却指责臣:有负于先帝恩德。” 但听到这最后一句‘算不上乱臣贼子’,那才刚舒缓下来的面容,只陡然再度涌上一抹阴冷! “作为臣子,尤其还是手握重兵、节制天下兵马的太尉,本该谨言慎行,时刻注意自己的举动,以免受天子猜忌!” “在今日朝议之前,这封奏疏上的内容,臣,一无所知。” “既然程都尉效忠的是宗庙、社稷,是太后和皇帝,那就不要再回昌邑了。” 对此,袁盎纵是再怎么‘自由出入长乐,深得窦太后信重’,也已然束手无策…… 见此,战战兢兢于一旁的老宫人也是赶忙上前,抓起一张绢布,就放到了窦太后手中。 短短三两句话,便是‘知恩不报’‘不恭先帝’‘不敬当今’‘不尊孝道’这好几个大帽扣下来,饶是程不识生得一副厚重的身板,也是被这几顶帽子压得脊背一弯。 “——先帝对臣有恩,所以臣忠于宗庙、社稷,忠于太后、陛下,以报效先帝的恩德。” ——对于东宫长乐而言,尤其是对窦太后而言,袁盎,确实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那封奏疏中,周亚夫都说了什么? ——淋淋洒洒千百字,总结起来不过以下寥寥几句。 “太后,至今都还想着与立梁王,以为储君太弟……” “——这字字句句,就差没说我这个瞎老婆子,是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那样的毒妇了!” 不说早有此意,也至少是找了不少能人,查漏补缺、润色修改个把月,才最终得出的定稿。 “程都尉此来长安,是在帮周亚夫,胁迫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啊……” 越说越气之下,窦太后更是身形一阵轻颤,面颊也是一阵阵抽动起来,显然是被周亚夫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气的不轻。 “好歹是平定了叛乱,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如今又闹这一出?!” 是先帝耳提面命,再三强调‘国家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让周亚夫领兵’的柱石之臣! 非要说有哪里不太合适,或者说是不太恰当,那也就是周亚夫递上这封奏疏的时机。 却更让人胆战心惊……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三六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可他周亚夫,是怎么做的呢?” 而在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却是连‘免礼’之类的场面话都顾不上说,便直接向程不识发难。 强自按捺许久,终还是没能将怒火压下,窦太后冷不丁又一声冷斥,惹得老宦官赶忙再上前。 只见窦太后闻言,先是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 尽可能满足周亚夫的要求,并尽量对周亚夫‘温声细语’; 再怎么歇斯底里,也总得先把周亚夫哄回长安,卸下周亚夫手里的兵权,然后再考虑秋后算账的问题。 可即便是这样,窦太后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像现在这样,气的挥舞起手中鸠杖,在长信殿一通乱砸,既不符合汉太后该有的城府,也绝非窦太后所该有的反应。 “遵从太尉军令,是因为臣忠于陛下,与太尉是谁,并无丝毫关联。” “臣听命于太尉账下,对于太尉的军令——除非是谋逆这样的乱命,臣,便不敢有丝毫悖逆。” “这,难道是臣子该做的事吗?” “此番,也不过是遵从太尉之令,亲自带着太尉的奏疏,入朝呈于陛下当面。” 本是棉里藏刃的暗刀,却被程不识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悉数挡下,窦太后只一阵窝火,又偏偏无从发作; 又是一阵深呼吸,才再强压着怒火道:“程都尉方才,说自己忠于太后、忠于皇帝?” 如果让窦太后恼怒的,是某件让窦太后无法理解的事,那袁盎自然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窦太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接下来,窦太后要泄愤——单纯的泄愤。 如果只是单纯的‘太尉拥兵自重,请立太子’,窦太后气归气、恼归恼,但明面上,却应该时刻保持平和,甚至是维持对周亚夫的和善。 开国元勋中的高景侯周珂、汾阴侯周昌这堂兄弟俩,以及他们存世的子孙后嗣暂且不论; 单就是一个如今汉家,儒、法、墨、农、黄老等诸家学派都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便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姓周的’。 “太后,言失了。” “怎此番,太尉周亚夫如此威逼长安,甚至是威逼皇帝,和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正好我长乐宫,缺一个看守宫门的卫尉。” “在周亚夫的账下,难道程都尉,也敢这样对周亚夫说话吗?!” ··· “今日朝议,百官公卿亲眼所见:太尉这封奏疏,是臣在得到陛下的允准之后,才当着百官的面捏除泥封的。” 便是窦太后身侧的袁盎,听闻这骇人听闻的一番话,面色也是不由白了白。 “——先是在睢阳,屡次三番抗旨不遵,坐视睢阳困苦而不救!” 但程不识却依旧是淡定自如,只自然点下头:“然。” “又何曾如此枉顾君臣之礼、上下尊卑?!” 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从窦太后方才那方骇人听闻的话上移开,拱起手,再次走上前。 在许多时候,袁盎确实能凭借三言两语,便让窦太后冷静下来,做出相对更正确的抉择。 “——既然是先帝的臣,尤其还是骁骑都尉李广的同袍,就该知道什么叫忠君之道才是?” 但这也得分是什么事儿、什么时候。 但让窦太后大失所望,甚至深感绝望的是:听闻此言,程不识仍旧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 为宗庙、社稷计,恳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即立太子储君,以安天下人心…… 见窦太后俨然一副拿周亚夫没办法,便要拿程不识泄愤的架势,袁盎下意识便要开口再劝; 待抬起头,看到窦太后那阴沉若水的面容,终也只得悻悻住了口,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回肚中。 又是接连几声怒喝,却引得殿内宫人们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只恨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有病休。 且不说绛武侯周勃,以及如今的绛侯周亚夫父子,究竟能不能、该不该被汉家的太后——尤其是被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定性为‘满门乱臣贼子’; 单就是那句‘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传出宫外去,也有的是文章可以做。 “这不就是仗着自己手里的兵权,在逼皇帝和我,按他周亚夫的心意册立储君吗?” 看似是义正言辞,实则却也温声细语、小心翼翼的道出这番话,袁盎的双眸只一眨不眨锁定在窦太后身上,随时准备止住话头,改‘劝’为‘哄’。 至少单从内容上看,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挑不出任何毛病。 没问题。 “谢太后……” “至于太尉,臣之所以遵从太尉的军令,并非是由于臣‘忠’于太尉,而是因为周太尉,是陛下为臣任命的上官。” “我倒要看他太尉周亚夫,派了个什么人来长安。” “如果太尉因为臣没有犯的错,而指责于臣,臣也同样会据理力争。” “自然,也忠于先帝的妻子、子孙,也就是太后、陛下。” 却不知是向来不苟言笑,还是此刻真的丝毫不慌——听闻窦太后这番诛心之语,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拱起手,对上首御榻再拜。 “太后的指责,臣也不敢认下。” 吴楚乱平,社稷得安,臣幸不辱命; 然储位悬而未决,陛下虽尚年壮,皇长子亦年近及冠。 程不识的应对,窦太后只当是程不识在强装淡定——装出这一副‘我和周亚夫没有关系’的模样,来避免被自己迁怒。 “但说到底,周亚夫也不过是借着于国有功——而且是泼天大功的机会,为自己、为宗族谋一个将来而已。” “都尉臣程不识,谨遵太后诏谕。” “更大逆不道的扬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很显然:真正让窦太后恼怒的,并非是周亚夫‘拥兵自重’,胁迫窦太后与立储君。 含怒道出这句‘给我做长乐卫尉’,也是断定程不识舍不得离开周亚夫身边,只要自己这么一探,程不识就要当即露出鸡脚。 “绛武侯周勃,更是早已被盖棺定论,得谥:武。” 而是周亚夫请求册立的,是储君太子,而非储君太弟。 不得不答应周亚夫的要求,又实在不想答应——这才被气的乱了方寸,以至于大发雷霆…… “看看这程不识,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臣,甚不解……” 恰恰是看明白了、看透彻了,窦太后才会这般恼怒。 能辨认出一个‘脑袋’的形状,都还是因为光线足够充足。 “对于朝堂议定的这個美谥,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也是点头认可了的。” 真正让窦太后如此雷霆震怒,甚至不惜开地图炮,将周亚夫连带着乃父周勃,打包骂成‘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的…… “我倒要看他周亚夫,敢不敢因为我不册立储君太子,便当真带着麾下的兵马反了天!!!” 当然,袁盎也明白窦太后此刻,实在是被周亚夫给气到了这个份儿上,才如此口不择言。 而后,才再度斟酌着用词,继续往下说道:“至于如今的太尉周亚夫……” ··· “哼!” ——吴楚之乱虽平,但周亚夫的大军,却还在关东进行着收尾工作。 听到袁盎那本就温和,此刻又更让人莫名平静的舒缓语调,窦太后本还稍压下了怒火。 “——太尉让我代为入朝,臣遵了太尉的军令;” 见窦太后稍冷静下来了些,也愿意听自己继续往下说,袁盎先是拱手一拜谢。 “不准!!!” “待出了长乐,臣这便安家于长安,以待任令。” ··· “若太后无旁事要交代,臣这便退下。” (本章完) 第129章 序幕 “噗嗤……” “那程不识,当……” “噗,当真是这般对母后说的?” 未央宫,温室殿。 听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说起发生在长乐宫内的事,天子启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按捺下大笑的冲动。 却也仅限于‘没有大笑’。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便要使劲压一下嘴角,才能保证自己不大声笑出来。 但此刻,天子启的嘴角,却是比后世的枪械都难压…… “咳,确实是这样说的。” “——这…咳咳,这些话,还是程不识亲口说的。” “据他所言,没有哪怕一个字的错、漏。” 天子启强压笑意,郎中令周仁也是憋笑憋得辛苦,只能尽可能精简说辞,以免说话的时候笑出声来。 君臣二人就这么各自憋着笑,沉默了足有半晌; 终还是天子启‘城府’更深一些,率先压下了笑意,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 “有意思。” “程不识这个人,很有意思。” “——当真是个憨的?” “亦或者……?”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对那都尉程不识的浓厚兴趣,周仁也不由稍正了正色。 本能的要开口直言,稍一思虑,还是决定维持自己的好习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摊开来,简略摘要道:“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叩边。” “战后,李广起陇西,程不识起雁门,皆被太宗孝文皇帝任为中郎。” “——太宗皇帝在那一战后任命的中郎,总共有十四人;李广、程不识二人,是这十四人当中最杰出,也是最先外放为将的。” “余下十二人,有九人因‘才能不足独领一军’而被下方至郡、县为尉,一人战殁北墙,一人因罪免官,一人病故。” ··· “程不识此人,早在当年那场戍边御胡的战争当中,就是以一丝不苟、默守陈规的带兵方式,而得到太宗孝文皇帝的赏识。” “太宗孝文皇帝曾说:就算是给程不识十万大军,让他去剿灭一窝鼠类,程不识也会有条不紊的安排军队步步为营,依次摆开阵列,再徐徐发动进攻; 这样的将军,虽然很难立下奇功,但也绝对不会犯下大错。 尤其是在面对匈奴人的时候,将使得匈奴人的游骑,很难找到突破口。” ··· “过去这些年,程不识的带兵方式愈发刻板,军容军纪也愈发严苛;” “每日的操训、餐息,都严格按照固定时辰进行,一旦有无故迟到、旷到的兵卒,便都会受军法。” “——累计达到一定次数,更是轻则遣退,重则移交廷尉,以治‘抗令’之罪。” “所以,兵卒们大都很不希望跟随程不识,而是更愿意在李广麾下作战。” “因为李广带兵,并不以军法、军纪约束麾下兵卒,而是以恩义服人,兵卒们平日里也更‘自由’些。” “带兵如此,程不识为人也同样是一板一眼。” “用长公子的话来说,程不识,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绝对不会再改变了……” 听说母亲窦太后召见了程不识,却被程不识机缘巧合又气了一通,天子启本还觉得好笑; 待周仁具体说起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也不由下意识正了正身。 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认死理’,天子启本满带着欢愉之色的面庞,也随之闪过一抹冷意。 “认死理……” “只要认定了,就绝不改变?” 若有所思的一问,引得周仁笃定点下头,便见天子启缓缓侧过头去,意味深长的看向周仁,又下意识眯了眯眼角。 “那这程不识,都认哪些死理?” “——是像老丞相那样,断定自己是社稷的‘柱石’,所以无论什么事,都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还是像母后那样,认定这天下,都是朕这个做哥哥的,随时可以送给弟弟的私赀?”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周仁认认真真思考了片刻,旋即一脸严肃的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 “——程不识这个人,认的最大的一个死理,便是规矩。” “程不识曾经和左右说:军队,是由一个制定规矩的将官,外加万千个遵守规矩的将士所组成。” “对于将官制定的规矩,将士必须遵守;将官的军令,将士也必须执行。” “唯有如此,军队才可以像将官的双臂一样——将官看向哪里,军队就打向哪里。” “故而,程不识这个人,非但不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反而是一个很懂规矩、知进退的人。” ··· “便如今日,程不识在太后那边,便是认准了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私臣。” “所以,程不识效忠的,除了已经故去的太宗皇帝,便只有太后和陛下。” “——太后说,长乐宫缺一个卫尉,程不识便应下了。” “程不识说: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 “只要是君令,臣下就应该遵从,而不该去问为什么……” 听到这里,天子启本有些异色的面容,这才缓缓归于正常。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思虑片刻,却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可惜了。” “多好的一个榆木脑袋,给荣那小子正合适;” “竟让母后抢了先?” 似是遗憾的道出一语,天子启便又莫名摇头一笑。 眼角稍一眯,当即便也有了决断。 “走一趟丞相府,最晚不超过今日宵禁,务必要把程不识的任命调令送去长乐宫,给母后过目!” “明早,朕自当亲颁诏谕,迁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颇有些得意的一语,却引得周仁眉头稍一皱。 正要开口提醒天子启:长乐宫的防务,陛下不大方便这么直接插手,便见天子启好似看透了周仁的想法般,满是戏谑的含笑一摆手。 “不会~” “朕这是知道了母后的‘心意’,又怕母后不好意思伸手向周亚夫要人,这才代劳,遂了母后的愿。” “——母后谢朕还来不及,又怎会因为朕插手长乐宫的防务,而对朕心怀芥蒂?” “就这么办吧;” “出不了岔子。” 被天子启这么一点,周仁便也反应了过来,就没再多言。 ——窦太后要任命程不识为长乐卫尉,固然是气话。 但谁知道呢? 要知道就连天子启,都是通过程不识本人口述,才得以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 又有谁能因为天子启‘无法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而指责天子启没有在母亲窦太后身边,安插几个耳目、眼线呢? 听说母亲要任命此次平乱过程中,太尉周亚夫账下的第一大功臣,天子启二话不说,就替母亲把任命诏书给下了! 即让母亲‘如愿以偿’,又不用让母亲为难,去和坐视睢阳残破而不救的周亚夫伸手要人。 ——这是大孝啊! 对外,这件事自然是天子启同东宫窦太后‘母子情深’。 至于对内…… “此番平乱,周亚夫、窦婴,还有梁王,当并居首功。” “除这三人之外的第四大功臣,便是固守昌邑而不失的程不识喽……” “嘿;” “——这么大的功臣,母后却强要了去,给长乐宫看宫门?” “失德啊~” “失德……” 谁失德? 天子启没说。 周仁也没问。 但答案,呼之欲出。 “近些时日,坊间当会有物论:东宫记恨周亚夫不救梁王,故恨屋及乌,将周亚夫麾下的大将程不识,给召去了长乐宫看宫门。” “——东宫会压下物论,辩解称此举,是太后信重程不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届时,朕的绣衣,就要到长安的街头巷尾,活动活动筋骨了……”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天子启只似笑非笑的斜眼看向周仁,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分明什么都说了。 待周仁默然拱手领命,天子启这才将目光收回,坐在榻沿,将双手往身后一撑,舒坦的长呼一口气。 “荣那小子,到哪里了?” 似是随口一问,周仁确实赶忙再一拱手:“新丰。” “宗正派了人,责问公子眷恋不归,公子答复道:想要在太上皇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再去栎阳的太上皇庙,为太上皇献上血食三牲……” 听闻此言,天子启只略有些疲惫的闭上双眼,扬天一声短叹。 新丰,在秦之时,被称为骊邑。 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汉王刘邦立汉国祚,史称:汉太祖高皇帝。 自己做了皇帝,刘邦一开始还没注意; 直到后来,刘邦穿着皇帝的服饰入宫拜见老父,却发现老父亲以位鄙者的礼节,恭迎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上座? 开口问过之后,才知道老爹这是得了‘高人指点’,知道了皇帝和家人之间,是先论君臣,而后才论长幼的。 于是,即便是作为父亲,刘太公也还是以臣子礼,迎接了自己的皇帝儿子。 被老爹这一出闹得啼笑皆非,刘邦便也就大手一挥,尊父亲:太公刘煓为太上皇。 之后,又发现老爹在长安住的很不开心,整日整日的念叨老家丰邑、挂念老家的邻里乡亲们; 刘邦又是大手一挥,按照丰邑的模样,在长安以东百五十里的骊邑,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 一样的建筑,一样的道路,一样的布局; 甚至还有一样的人、物,乃至一样的鸡鸭、猪狗! 太上皇很高兴,自此在这个被搬到长安附近的‘丰县’玩儿的乐不开支,整日里蹴鞠走狗,好不快活。 见老爹终于高兴了,刘邦也总算是安下心,旋即将骊邑改名为:新丰。 ——新的丰邑。 而眼下,刘荣已经抵达新丰——距离长安不过百五十里的位置; 乘车,不过朝走晚至,骑马更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 “不能再拖了啊~” “从关外到长安,千余里的路,却磨磨蹭蹭走了一个多月;” “——那混账,已经为朕拖了很长时间。” “很长很长时间……” 如是呢喃着,天子启本有些涣散的目光,也随之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直勾勾望向殿室上方的横梁,呆坐许久; 终,还是将目光下移到殿门方向,能直接看到殿门外的方向。 “即刻拟诏!” “奉太后诏谕,迁材官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此言一出,周仁当即面色一紧,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满脸严肃的绷起了脸。 果不其然:诏书颁下后,仅仅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东宫太后便遣人来传。 ——窦太后,终于召见了天子启。 天子启,也终于得以面见母亲窦太后。 乘上黄屋左纛,自司马门北出未央宫,沿蒿街东行; 刚到长乐宫西宫门外,天子启便看到了已经走马上任,如铁塔般屹立于宫门外的长乐卫尉程不识。 面色如常的上前,稍翘起嘴角,对程不识温而点点头; 旋即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朝着长信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日,必将载入史册。 但具体会被记载成什么样,就要看长安坊间的家们,有怎样的想象力了…… · · · 长安以东百五十里,新丰,栎阳行宫。 作为皇长子,刘荣当然没资格住进行宫正殿。 甚至即便是做了太子,刘荣也绝非汉家任何一处行宫的‘在册vip’。 行宫,是皇帝临时落脚的皇宫。 能住的,只有汉家的两位皇帝——天子,与太后。 但不能住,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借着‘祭拜太上皇’的名义,来看看这处颇具传奇色彩的行宫。 ——毕竟这栎阳行宫,或者说是‘栎阳宫’,可是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身前所居住的居所…… “绮兰殿如何?” “可有异动?” 满带着好奇的左顾右盼着,刘荣嘴上却是一如过往这几个月,询问起长安——尤其是宫内的事。 而在刘荣身侧,已经陪同公子刘非回转长安,并即将得到封赏的栗仓,则恭敬的对刘荣做着汇报。 “自吴楚乱起不久,绮兰殿传出‘王夫人梦日入怀,方孕公子刘彘’的流言之外,便再也没了动作。” “广明殿、宣明殿,则是在公子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交替前去凤凰殿,陪同夫人聊天、解闷。” ··· “堂邑侯府的馆陶长公主,最近也往凤凰殿跑了几趟。” “夫人勉强压住了火,没把人赶出去,却也难免冷颜以待,话里话外夹枪带棒。” “被夫人这么薄待了几回,馆陶公主也没再自讨无趣,丢下了几句狠话,便再没去过凤凰殿。” 听着栗仓一五一十汇报过宫里的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刘荣便也淡淡点下头。 至于王夫人‘梦日入怀’的传闻,刘荣大致也能猜出来:这是皇帝老爹恶趣味再度爆发,要给刘荣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准太子’,提前塑造个假想敌。 说是假想敌,却也未必只是假想敌、模拟靶; 若刘荣实在不成器,这个用于督促刘荣的假想敌,或者说是搅动鱼群的鲶鱼,也未必就不会是天子启必要时的备选方案。 但对于如今的刘荣而言,年仅三岁的幼弟刘彘,真是让刘荣连‘假装如临大敌’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宫里没事,宫外便出不了岔子。” “梁王叔自毁长城,纵是皇祖母生得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再给梁王叔戴上‘劳苦功高’的帽子,并借此谋求储位。” “更何况父皇,本就从未打算与立皇太弟……” 如是说着,刘荣也随之深吸一口气,眉宇间,也难得涌现出些许紧张的情绪。 ——终于!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终于要住进那栋太子宫,称孤道寡,为汉储君; 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肆展现才能,而不能担心犯忌讳、被猜忌…… “怎么?” “有心事?” 自殿室内走出,下意识在长阶前停下脚步,却见栗仓浑浑噩噩的继续向前走着,险些就要踩空滚下长阶! 纵是被刘荣抬手阻止,表弟栗仓也仍是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架势。 “是梁王叔?” “还是皇祖母?” 略有些严肃的询问,却只引得栗仓眉赶忙摇摇头,再三思虑之后,才满是惆怅的哀叹一气。 抬起头,一脸不忍道:“这段时日,夫人消瘦了许多……” “每日早晚为公子祷告祈福不说,更是三不五时站到凤凰殿外,左顾右盼。” “一旦有人自凤凰殿前过,别管是外臣还是内宦,夫人都要问上一句……” “问上一句:我儿,可有消息了……”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得当即一愣,身形都僵在了原地; 栗仓则满是踌躇的摇头叹息片刻,又犹犹豫豫的抬起头:“公子,还要多久才能回长安啊?” “夫人翘首以盼,茶饭不思;” “怕是撑不了多久,便要积忧成疾了……” 啪嗒。 让刘荣从痴楞中回过神的,是自眼眶滑落,砸在衣袍上的泪滴声。 下意识抬起手抹去泪痕,正要咧嘴,泪水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嗒掉个不停。 强笑着背过身去,将泪水尽数逼了回去,刘荣才终是红着眼眶回过头。 咧起嘴,对栗仓含泪一笑。 “快了。” “就、就这几日了。”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0章 龙凤争鸣(上) 这一天的长安城,寂静非常。 许是寒冬冷冽,就连不时从空中略过的寒鸦,今日都难得将蓝天白云,还给了这座帝都长安。 千里冰封,整座长安城,都似是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农户们窝在家中,艰难钻出被窝,往土炕边沿处的坑洞里添把柴,便又快步钻回被窝里去,将妻儿搂进怀中,淅淅琐碎说着什么。 高门内,更是架起了一个个暖炉,将室内烤的热烘烘的,大腹便便的贵族们端着热汤,时不时还惹得将衣襟扯开些,悠然自得,好不惬意。 雄踞长安城整个南半城的长乐、未央两宫内,宫人们低着头、弓着腰,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之中,在地上那层薄薄的雪层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而在长乐宫长信殿内,气氛,却是无比的凝重……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令萧相国,铸建长乐、未央两宫。” “——太祖居长乐,高后,居未央。” “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迁居长乐,以临朝称制。” “被母亲占了皇宫长乐,孝惠皇帝也只得‘委曲求全’,自未央宫椒房殿,搬去了宣室正殿。” ···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便也没在意这些粗枝末节,住进了自己的嫡兄:孝惠皇帝生前所居住的未央宫。” “从此,未央宫,便成了我汉家的皇宫,宣室正殿,便成了我汉家举行朝议的场所。” “而长乐,也自已故薄太皇太后住进来后,就成为了汉太后的居所……” 御榻之上,窦太后神情漠然,双目涣散; 一手拄着鸠杖,额头轻轻靠在这只拄杖的手上,凄苦的模样,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只是在御阶之下,堂堂汉天子刘启,此刻却是苦笑着跪在地上,听着母亲窦太后,向自己诉说自己的‘委屈’。 “可是未央宫,容不下皇帝的身子了?” “还是这长乐宫,容不下我这副身子骨?” “——若是想要住进长乐,皇帝何不直接派三二宫人,将我这瞎眼寡妇,就这么扔出宫门去?” “今日,皇帝能亲颁天子诏,替我这个太后,任命长乐宫的卫尉;” “来日,又如何不能号令那卫尉程不识,取了我这瞎眼寡妇的性命?” ··· “终归母子一场,也不劳皇帝如此大费周折;” “只要皇帝一句话,我这便搬出长乐。” “——去嫖的堂邑侯府,寄人篱下也好、跟着阿武去睢阳,做王太后也罢。” “只是皇帝,终归是要把话说清楚的……” 不出天子启所料,窦太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指责天子启‘代俎越庖’,插手长乐宫的官员任免——尤其还是宫门尉这样的要害位置。 也确实如窦太后所言:如果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单看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还真就是天子启‘涉嫌把控长乐宫防务’,疑似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限制当朝太后的人身自由。 但若果真是那样,窦太后此刻,就不该是这副‘受了欺辱的寡妇’的惨淡模样; 保守一点,窦太后可以直接把程不识踢出长安城,严词拒绝天子启插手长乐宫的事务,并拒绝承认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合法性。 激进一些,更是可以到处哭惨,说‘皇帝儿子要杀我这个瞎眼老寡妇’之类,直接让天子启社死! 实际上,窦太后之所以没这么做,正是因为窦太后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心虚之下,不敢真把事情闹大,窦太后这才召来了天子启,以现在这种软威胁的方式,来将责任往天子启身上推。 来之前,天子启其实推演了今日,与母亲窦太后会面的整个过程。 ——而且推演了很多次。 母后说起那件事,朕便这么答; 问起那个事,朕则这么说。 对于窦太后可能说起、问起的话题,天子启都早早打好了腹稿。 但在此刻,当窦太后摆出这样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指责天子启‘是想住进长乐宫’时,天子启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绪,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打好的腹稿,也被天子启赌气般抛在了脑后。 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苦笑着摇摇头; 见母亲仍拄杖坐在御榻边沿,额角依靠在杖侧,天子启终是缓缓站起身,直起腰。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漠然道:“自父皇宫车晏驾,母亲这长信殿,儿也来了十几回吧?” “——至多不过二十回。” “母后,都是怎样对待儿——怎样对待整日操劳于国事,寝不得安、食不知味,却也还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来探望母亲的儿臣的呢?” 似是惆怅,又像是讥讽的一问,天子启便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踱步上前,抬脚踩上了御阶。 而后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便踩上一阶; 面上讥讽之色,也随着这规律的话语声和脚步,而愈发直达眼底。 “约莫是前三回,母后都在向儿臣哭诉,说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却没有哪怕一句话,是宽慰同样失去父亲的儿臣。” ··· “第四、第五回吧?” “母后开始旁敲侧击,说想让阿武多在长安陪陪母后。” “——又不几回,母后,便开始就储君太弟一事,探儿的口风。” ··· “大抵,是从第十回开始的?” “嗯,当是第十回。” “——母后,开始耳提面命,说阿武这些年怎般辛苦,如何‘劳苦功高’,有大功于社稷;” “就好似不封阿武为储君太弟,儿臣,便会是比桀、纣之流,都还要更加暴虐的昏君……” 说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来到上数第五阶的位置,便稍顿了顿身形。 双手仍背负于身后,昂起头,仰望向御榻上方,仍摆出一副‘凄惨老妇’之态的母亲窦太后。 良久,终再摇头一笑。 “今日,母亲见了儿臣之后,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终于不再是‘梁王有大功于社稷,当以储位为酬’了。” “但母后却也张口便说,儿想把母后赶出长乐宫?” 说话的功夫,天子启也已是跨越最后五级御阶,站在了御案外侧。 隔着御案,负手挺胸,居高临下看着御案对侧,仍呆坐在御榻之上的母亲窦太后; 面上虽仍挂着一抹浅笑,但天子启眉宇间,已是看不出丝毫温度,更看不出子女见到母亲时,那挥之不去的温情…… “母亲,有几个儿子呢?” 一语即出,窦太后靠在杖侧的额头,只冷不丁往下一跌。 回过神,满是迷茫的抬起头,看向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却见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只言辞漠然道:“母亲的长子,是有什么残缺吗?” “——是令母亲无颜提及,更或是让母亲,耻于为其母的恶人吗?” “还是母亲的幼子,有什么常人所没有的优点,才让母亲这般厚此薄彼?” 接连几问,惹得窦太后面色稍一慌,下意识便要开口,却又被御案对侧的天子启抢了先。 “母亲气的,当真是周亚夫拥兵在外,胁迫母后与立太子?” “又或是一个送信的程不识,都能触怒我汉家的太后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母亲不要再借题发挥、顾左右而言他了。” “什么程不识、周亚夫之类,都不过是母亲欲泄愤而不得,才寻来的出气包而已。” ··· “母亲真正想要做的、真正感到气恼的是什么——儿清楚,母亲清楚,朝野内外百官功侯,也同样了然于胸。” “便冲着儿来吧。” “便冲着这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大儿子、冲着我汉家的天子来吧……” 又是一番诛心之语,引得窦太后几欲开口,又都欲言又止的止住了话头; 便见天子启怪笑着低下头,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绢布,轻轻放上了母子二人中间的御案之上,在用指尖轻轻推上前。 “想来母亲,也信不过儿臣。” “更不信他周亚夫,胆敢做出拥兵自重、拥立太子储君的事,却并非儿在背后指使。” “——既如此,母亲,便看看这封奏疏吧。” “看看母亲的侄儿,我汉家的大将军,你窦氏当代最杰出的子侄,是如何说的吧。” “也好好想想:这储君太子,是否当真立不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阿武这个储君皇太弟,又是否当真‘顺天应命’,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侧过身,负手踱步到御案侧;背对着御榻上的母亲窦太后,心中,更是一阵不是滋味。 天子启承认:在储君皇太弟这件事情上,自己做的不厚道。 哪怕是作为皇帝、作为天子,哪怕是为了宗庙、社稷,天子启也不否认这件事,自己做的很不厚道。 但更让天子启难过的,是母亲窦太后的态度。 ——是母亲窦太后,从‘皇太弟’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如一的态度。 在天子启顾自落寞的同时,窦太后昏暗的目光,也洒向了御案之上的那一抹绢白。 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纸绢布,却并没有低头查看; 而是将目光散于身前,神情呆滞的轻抚起手中绢布,神情说不清的茫然。 ——窦太后,看不清绢布上的字。 窦太后,已经无法再读任何信件、疏奏了。 但有些信件,或者说是绝大多数信件,窦太后都并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内容。 就如此刻,被窦太后茫然捧在手上的绢布,只需要知道是何人所书,又是何人,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里,窦太后,便能大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皇帝,当真好算计啊……” 终于; 在漫长的呆愣之后,窦太后终于开了口。 只悠悠道出如是一语,便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头。 纵是看不清字体,窦太后也还是低头‘查阅’,或者说是再呆坐片刻。 而后,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将那纸绢布抬向御榻侧,天子启背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先是太尉周亚夫,得了皇帝的默许,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兵权挟长安‘立嫡立长’;” “后又是丞相申屠嘉,明明从不曾,也不愿掺和储君太子的事,却被皇帝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给扒拉进了皇长子的碗里。” “——如今,又多了个窦婴?” ··· “一个手握兵权、才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太尉周亚夫;” “一个劳苦功高、享誉朝野内外的元勋丞相申屠嘉;” “这又冒出来一个同样手握兵权,更出身于我窦氏的大将军窦婴……” “——真正要逼宫的,是皇帝啊?” “什么周亚夫‘拥兵自重’,胁立太子——真正要逼我与立太子储君的,是我汉家的皇帝才是?” 语调极尽清冷的道出此语,窦太后手稍一松,那张写有大将军窦婴字迹的密奏,只轻飘飘落在了御榻与御案之间。 只见窦太后缓缓正过身,如一尊雕塑般,定定地望向殿门的方向; 神情,更不见丝毫‘活物’所应有的温度。 “皇帝,从不曾想过要与立阿武,为我汉家的储君太弟吧?” “——吴楚兴乱前,皇帝不过是哄着我、哄着阿武;” “如今乱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费周折,想要把说出口的话再咽回肚中?” ···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说:原本确实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内外有太多人反对,皇帝再三思虑,终还是打算‘迷途知返’?” “又或是当下,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皆领兵于关外,又先后表奏请立太子,皇帝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不得不打消与立皇太弟的念头,转而去册立储君太子?” “——皇帝有这份算计,怎就不用在吴楚贼子身上?” “怎就将这算计,用在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身上呢?” 说到此处,窦太后清冷的语调中,终于有了些情绪起伏。 却并非是动容,而是不显于色,却夹杂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之间的愠怒。 “做不到的事,皇帝为何要答应?” “为何不早早就说明白:我汉家,只能有太子储君,绝不会有储君皇太弟?” “何不……” “——母后当真不知为何?!!”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天子启便猛地回过身,厉声一喝,打断了窦太后话语的同时,也让这位老太后再度僵在了原地。 却见御榻一侧,天子启背负着双手,神情阴郁的快步上前,走到了御榻侧——距离窦太后只一步的位置,稍俯下身,直勾勾凝望向窦太后那混浊、昏暗,又不时闪过锐意的双眸。 “母后,当真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做吗?”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的后槽牙便每咬紧一分; 待吐出最后一个字,天子启的脸颊两侧,更是因那紧紧咬起的后槽牙,而轻轻抽动起来。 那双深邃的双眸,在短短十数息之类,反复眯起、睁开,再眯起。 唯独那直勾勾盯住窦太后的灼热目光,没有哪怕片刻敛去锋芒…… “哈~” “呵……” 良久,天子启又冷不丁直起腰杆,侧过身,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讥诮的嗤笑一声。 而后,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窦太后本就遍布疮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儿年幼时,母后、父皇,还有阿姊、阿武,都还住在晋阳代王宫。” “——一日朝、夕两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后都还要儿匀出小半给阿武,说阿武还年幼、扛不住饿。” “后来儿做了太子储君,却因为年幼时挨了太多的饿,坏了脾胃;” “母亲却连一句‘疼不疼,难不难受’都没问过儿臣,只急切万分的交代道:万莫让陛下知晓!” “母亲,不担心儿坏了身子;” “从不。” “母亲担心的,只是坏了身子的儿臣,会被父皇废掉储位——会连累母后,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言辞讥讽的说着,天子启不由又稍侧过身,看了看母亲呆滞的面容。 旋即又冷笑着正过身,负手立于御案外,昂首挺胸,遥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二十一年呐~” “我汉家的储君太子之位,儿坐了二十一年。” “儿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给母亲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 “在母亲眼里,曾经的椒房殿,却从来都不曾住着母亲的两个儿子,而是住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太子……” ··· “呵……” “太子啊~” “儿对母亲而言,只是太子而已;” “只有阿武,才是母亲真正的儿子……” “从来便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险没让那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 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身形活动的同时,再冷不丁一回头。 “母亲当年,何不直接请求父皇废长立幼——废了儿这个太子,改立阿武为储呢?” “若是当年这么做了,母亲如今,又何必这般举足维艰,却也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搞出个‘储君太弟’出来?” “我知道。” “儿知道。” “——纵是母亲不说,儿也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这么做。” ··· “因为对母亲而言,儿子和太子,是两码事。” “儿子不是太子,太子,不是儿子。” “儿子,是用来疼爱、怜惜的;” “而太子,仅仅只是供母后,于当时能稳稳住在椒房殿、如今又能母凭子贵,住进长乐宫的……” (本章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1章 龙凤争鸣(下) 儿子,不是太子。 太子,不是儿子。 那个不是太子的儿子,自然是先皇嫡次子:梁王刘武; 至于那‘不是儿子’的太子,自然是先皇嫡长子,汉家如今的皇帝:天子启…… “儿做太子那些年,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才刚做了几年太子,便冒出来个慎夫人、阿揖母子,愣是惹得母后气急败坏、搞得儿阵脚大乱。” “总归是阿揖鲁莽,策马疾驰出了事,儿这如无根之萍般的储位,才总算是堪堪坐稳。” “却也还是难免被先帝斥责、唾骂,更时不时以‘易储另立’之说恐吓……” ··· “母亲还记得当年,梁怀王死后,母亲说了什么吗?”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低下头,呆愣片刻,索性便在御阶最上方的那一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原本背负于身后的双手,也被天子启收回身前,左手以掌扶膝,右手以肘撑在腿上,手掌时不时从面前擦过,却是不知在擦些什么。 原本讥讽、清冷的语调,更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些许哽咽。 “母亲说:做得好!” “一定要把手尾收拾干净!” “而后,母后便背着儿,让阿姊将阿武接去了宫外。” “——之后不数月,阿武便封王就藩;” “也是从那以后,儿派去梁国——派去睢阳的每一个人身后,都会多出好几个采风御史随行。” “便是阿武染了风寒、害了病疾,母后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儿这个储君太子……” 天子启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压下了语调的起伏,才没让那哽咽,太过清楚地传到母亲耳中。 但在那张被藏在手掌之下的面庞之上,天子启除了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余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诠释何谓‘涕泗横流’。 “在母亲眼里,儿,从来都不是母亲的儿子。” “——甚至都不是个人?” “就好像儿生来,就是为了做储君、做皇帝而生;” “在儿眼里,就好似从不曾有父母双亲、宗亲长辈,更不曾有手足姊弟、血脉之亲。” “就好似儿,从不需要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怜爱的母亲……” 说到此处,天子启终是再也压不下汹涌而上的泪水,只将双手手肘撑在推上,双手捂在脸前,默默坐在御阶上方流起了泪。 诚然:皇帝的快乐、权柄的滋味,没做过皇帝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但与之对应的,是同样令人无法想象,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压力,和心力憔悴。 ——尤其天子启,更是在先帝那样的‘明君雄主’的注视下,做了足足二十多年的太子储君; 那二十多年有多苦、有多累,只有天子启知道。 对于长子刘荣,天子启虽是一口一个‘荣公子’‘那混账’,但细算起来,还真没怎么苛待。 无论是刘荣偶尔的逾矩,或是三不五时闹出来的热闹,天子启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最大的包容。 这不是因为天子启,是一个心胸多么宽广的君王; 更不是因为皇长子刘荣,就真那般得天子启宠爱。 天子启,仅仅只是自己淋过雨,才本能的想要为雨幕下的儿子刘荣,撑起一把伞。 仅仅只是天子启吃过那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的苦,才想要挽弓搭箭,将那雷公电母,乃至兴风布雨的龙王,从九霄之上射下来! 相较于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天子启都算不上多么‘贤明’; 顶天了去,也就是比英年早逝的孝惠皇帝好一些。 但天子启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 知道别人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天子启暗下熬个几晚,也终归是能看懂; 旁人一想就能明白,甚至举一反三的东西,天子启反复琢磨几天,也总能想透彻、想清楚。 如此多年,即便天资再怎么‘平庸’,天子启也总算是厚积薄发,走到了今天。 只是天子启再怎么‘年壮’,再怎么‘刻薄寡恩’,甚至冰冷无情的不像是个碳基生物,但天子启,也终究是个肉体凡胎的人。 天子启,不是不食五谷杂粮,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 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将那本能的欲望、情感,皆埋藏于内心深处而已…… “父皇驾崩,儿即皇帝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削藩。” “——于私,是要诛灭刘濞那老贼,于公,是为宗庙、社稷,铲除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祸患。” “母亲,是怎么做的呢?” “我汉家的太后,是怎么做的呢?” 默然垂泪许久,天子启才终于从那无尽的苦楚、哀戚中调整好情绪,语带沙哑的发出一问。 不出意外的,没有等来母亲窦太后的应答,天子启便自顾自往下说道:“为了让母亲支持晁错的《削藩策》,儿答应母亲,将母亲的‘老友’袁盎再度召入朝中,任命为中大夫。” “为了让母亲,在必要的时候压一下丞相申屠嘉,儿更是下令少府:凡是馆陶公主亲自前去,少府内帑除军械之外的一应财赀,皆任其取用。” “——很划算。” “这笔买卖,对我汉家的皇帝而言,真的很划算。” “但儿,是真的想不通啊?” “想不通我汉家的太后,为何不是儿这个皇帝的母亲?” “儿子寻求母亲的帮助,为何还要像做生意一样,给出相应的好处、酬劳?” 说到此处,蹲坐在御阶上方的天子启便转过身; 发现自己和母亲窦太后之间,还当着一方御案,天子启更是撑地而起,满是疑惑的望向御案对侧。 只面上,泪迹未干…… “既然答应了母亲,儿便当真将袁盎,重新召回了朝中;” “——母亲对《削藩策》的支持呢?” “不过是噤口不言,默许而已。” ··· “同样答应了母后,儿便也就放任阿姊,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从少府搬走了数以万万计的钱货;” “长安坊间人尽皆知:过去这两年,馆陶长公主从少府内帑搬走的物什,足以塞满百八十个堂邑侯府!” “——申屠嘉反对《削藩策》时,母亲对申屠嘉的压制呢?” “依旧是噤口不言,坐视而已。” ··· “莫说这生意,是儿在和自己的母亲做——便是和外人做这笔生意,儿,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啊?” “便说儿不是汉家的天子,而只是个粗鄙商户,儿也不至于蠢到做这么一笔赔本买卖??” “哪怕是个妇人、是个稚童,儿吃了这么大亏,也总不该打碎牙齿和血吞,连一个说法都不去要???” · 静。 极致的宁静。 随着天子启话音落下,硕大的长信殿,便陷入一阵漫长的绝对寂静之中。 御榻之上,窦太后拄杖呆坐,嘴唇几度开合,众未发一眼; 御案外侧,天子启面挂泪痕,目光灼灼,言辞说不尽的恳切。 母子二人之间的御案之上,空无一物。 ——原本,是空无一物的…… “母亲,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等了不知多久,都终究没能等到母亲的应答,天子启,终还是悠然一声长叹; 而后低下头,满是惆怅的含泪带笑,将腰间,那枚以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徐徐解下。 单手拿起,愣愣的看了片刻,旋即便讥笑一声,将那方印轻轻丢到了御案之上。 “母亲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母亲想从儿手里讨来,转赠给阿武的,不就是这块破玉,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吗?” “儿,给就是了。” “母亲也不用再拐弯抹角,说什么‘皇帝百年之后’了;” “出了长乐,儿这便去告庙祭祖,诏行天下,以退位禅让。” “待阿武位即九五,儿便带着未央宫的姬妾、儿女,直接去阳陵便是……” 阳陵,是天子启继位当年,便正式开始动工的皇陵。 拜太祖高皇帝所赐:汉家的皇帝,都会从自己继位之后不久,便开始兴建属于自己的皇陵。 从继位开始修,一直修到驾崩的那一天。皇陵修的越久、越大,陵邑便也会修的越久、越大; 陵邑修的越大,能迁来陵邑的关东豪强、地头蛇就越多,关东就越安稳,宗庙、社稷,便也越稳固。 在坊间,这被称之为:陵邑之制; 而对于长安朝堂而言,陵邑之制,是与农、孝并列的‘刘汉三大国本’之一:陵。 天子启话说的很直白。 ——既然想让梁王留在长安,母亲也别说什么太弟不太弟的了; ——直接就让阿武做了这鸟位,儿也好趁着还没断气儿,带着妻儿往阳陵一埋,也免得日后,连自己的皇陵都进不去…… “阿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阿武会死的~” 终于,窦太后总算是从漫长的呆愣中回过神。 开口第一句话道出口,便也随之潸然泪下,却不知哭的是哪个儿子。 “生了觊觎储位的心思,又没能做储君——阿武,是会死的啊……” “将来的储君太子,是不可能放过阿武的啊……” 哀泣着道出此语,窦太后涣散的目光,终是缓缓上抬向天子启上半身的方向。 只片刻之后,窦太后哀痛不能自已的面庞之上,便随之涌现出阵阵惊怒。 “皇帝,是想要杀了我儿子吗?” “——皇帝,早就想要杀我儿子了?!” “早在答应与立梁王、与立皇太弟的时候,皇帝就打定主意,要杀我的儿子了吗!!!” 三两句话的功夫,原本还在哀哭的窦太后,便已是勃然大怒! 含怒发出这几声咆哮,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肩一耸拉,再度哀痛欲绝的哭泣起来。 窦太后这先哀后怒,更冷不丁爆发出的咆哮,却是引得天子启面色一滞; 回味着那几声含怒而发的咆哮中,窦太后对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的称呼,以及侧重点…… “皇帝……” ··· “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 ··· “儿子……” ··· ······ 天子启愣了许久。 这一句话——这两个称呼,天子启反复呢喃了许久、咀嚼了许久。 从最开始的错愕、呆滞; 到随后的苦涩、自嘲。 再逐渐转变为凄苦、恼怒; 最终,则一点点汇集为冰冷,和决绝…… “太后的儿子,朕,不会杀的。” 毫无征兆冰冷下去的语调——甚至是从不曾有过,哪怕是对旁人,都从不曾有过的冰冷语调,只刺的窦太后心窝一痛! 惊愕的抬起头,便见御案对策,天子启那仍带着泪痕、仍红着眼眶的面庞,已尽带上了决绝; 和狠厉! 沉着脸,俯下身,将双手撑上御案边沿; 直勾勾凝视向窦太后那混浊、黯淡的双眸,一字一句道:“儿,愿意遵从母亲的心愿,将亡父留下的家业,送给老三。” “——但朕!” “——绝不允许先皇的基业,被太后送到梁王手中!!!” 毫无征兆的咆哮声,吓得窦太后从御榻之上嗡然起身,满是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而在窦太后看不清的那张脸上,只剩下独属于汉天子的威仪,以及专属于天子启的狠辣和阴戾。 咬紧牙槽,瞪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天子启便稍低下头; 俯视着御案之上,那枚被自己随手丢出,横躺在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又稍一抬眸。 目光锁定在母亲且惊且怒的面容上,手却已经从案外探出,好似五指山般,重重按在了玉玺上。 “阿武,是母亲的儿子。” “——也是我汉家的梁王!” “吴楚兴乱,我汉家的梁王,就该血战睢阳!” “不是为了母亲,和我这个兄长——更不是为了朕,和我汉家的太后!” “单就是为了自己的封国、身家性命,作为先帝的子嗣,也该当死战睢阳!” ··· “母亲,是儿的母亲。” “——也是我汉家的太后!” “我汉家的太后,就该颁诏册立储君太子,以安宗庙社稷、天下人心!”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就不配做我汉家的太后!!!” · 余音绕梁。 天子启这接连几声咆哮,不断回荡在长信殿内,也不断冲击着窦太后的心神。 便见天子启如怒狮般,双手扶案,怒目圆睁的望向对侧的母亲; 良久,方神情冷峻的直起身,顺便将那方传国玉玺收回。 眼睛片刻都不曾从母亲那写有错愕、惊怒的面庞上移开,那方天子印玺,却也是被天子启熟练无比的系回了腰间。 转过身,背对着御案,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眺望向殿门外。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似是自言自语道:“荣,已经到新丰了。” “——都到新丰好几日了。” “册立太子储君的诏书,母后,也该动笔草拟了。”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阴沉着脸,昂首挺胸,拾级而下。 走到殿中央,又止步回过身,对窦太后拱手一礼。 “儿臣,告退。” 这一回,天子启没有再迟疑,抬起脚步,便径直出了长信殿。 走出殿门外好几十步,才终于再度停下脚步,目光仍平视向前方,连一个眼角都不愿给身侧,那道跪在脚边的身影。 “从吴楚叛军大营活着回来,是卿的本事。” “——既是逃出生天,朕,便不至于容不下一个‘黔首’袁丝。” “只是卿,恐怕并不甘心就此隐退,又不知何时,被郡县酷吏缉拿?” ··· “朕就在宫门外等着。” “日暮时分,若还看不到卿,带着太后册立储君的诏书走出宫门……” 言罢,天子启便再度迈开脚步,不顾袁盎那跪地匍匐,瑟瑟发抖的身影,一步不停的出了长乐宫。 天子启当然没有亲自等在宫门外。 但这一日的长安城,暗流涌动。 ——长安宵禁! ——两宫戒严! ——武库戒严! 尚冠里南皮侯府、章武侯府,孝里窦府; 还有朝中,那些和窦氏一族藕断丝连的官员、军中,那些同窦氏扯上关系的将官,都被北军禁卒,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整座长安城,都在等。 等一封诏书,从长乐宫内送出。 等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能驱散长安这扑鼻的火药味,还长安城又一片白云蓝天。 终于,袁盎的身影,出现在了缓缓打开的宫门之内。 一同出现的,是一封以锦袋装起的懿旨。 于是,北军撤出长安,长安解除宵禁,两宫、武库解除戒严。 几乎是刚被送出长乐,那封懿旨,便被天子启早就备好的使节,快马加鞭送去了新丰。 一同传出未央宫的,是天子启先后颁布,却同时送出宫门的两道诏谕。 ——奉太后懿旨,册立皇长子刘荣,为储君太子! ——着奉常、宗正有司即刻启程,于新丰太庙祭祖,以安天下人心惶惶! 至此,这场名为‘谁能做储君’的豪赌,终于等来了收盘的一刻。 皇长子刘荣,众望所归。 至于那第二道诏谕,则是让长安坊间彻底归于沉寂,同时又让东宫窦太后,自此闭上了宫门,以及心门。 ——梁王刘武入朝月余,眷恋不去,有违祖制! ——着梁王刘武,即刻离京就藩! 天子启雷厉风行,一切,便也就此尘埃落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2章 请父皇称太子 次日一大早,停留于新丰的皇长子刘荣,便等来了册立诏书,以及带来诏书的宗正、奉常官员。 懵逼状态下被‘黄袍加身’——被穿上太子独有的深蓝王袍后,刘荣又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礼官们‘操控’着,完成了一场简易版的告庙仪式。 ——册立储君太子,本该在太祖刘邦的太祖庙,或者说高皇帝庙,即‘高庙’进行祭祖仪式。 且祭祖告庙以立储君,天子必须在场,太后也得尽可能在场。 刘荣滞留新丰,祭的是新丰栎阳宫的太庙——太上皇的‘太庙’,而非太祖皇帝的‘太庙’; 天子启、窦太后也都不在,只有奉常礼官、宗正吏员指挥着刘荣走流程。 这就意味着这场祭祖告庙仪式,其实并不能算作是正式的‘祭祖告庙’仪式。 等回了长安,还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无比宏大庄严的仪式,在等着刘荣。 换句话说:新丰这场祭祖,不过是天子启的权宜之计——尽快、就近到随便一座先皇庙,完成祭祖告庙仪式,坐实刘荣储君太子的身份和既定事实! 至于之后的正式祭祖,便等朝堂仔细准备一番,再把该叫的宗亲、藩王都叫上,不用急于一时。 故而,新丰的祭祖仪式也是颇有些‘迅速’——流程能省则省,能快则快; 大概就是刘荣沐浴更衣,走进庙堂跪下身,奉上香火血食; 而后,便是奉常礼官诵读祭文,向太上皇汇报一下:陛下呀~ ——您的三儿子:刘季,的四儿子:刘恒,的长子:刘启,的长子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啦~ ——社稷有后,宗庙有后,特意来跟您老说一声,让您老也高兴高兴~ 诵读结束,便把承载祭文的布块扔进火盆里一烧,刘荣再磕几个头,就算完事儿了。 权宜之计嘛! 结束了这颇有些潦草的‘祭祖告庙’仪式,刘荣又被塞进了一辆马车的车厢之内,便径直朝着长安而去。 半日之后,车马驶入长安,于未央宫外止步。 到这时,刘荣已经能感觉到身份的转变,为自己带来的待遇变化了。 ——进了长安之后,刘荣的马车,便走上了御道! 虽然那条由孝惠皇帝下令修建的御道,太后的车马能走、天子的御辇能走,寻常百姓也能在太后、天子未出行至此的时候在上面行走; 但能乘车行走在御道之上的人,截止今日清晨,普天之下只有两人。 从今天开始,才有了第三人。 待刘荣下了马车,宫门门洞下、宫墙上,平日里那些目不斜视,甚至隐隐有些倨傲的禁卫们,也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虽然没有对刘荣见礼,又或是浮夸的单膝跪地之类,但单就是这幅‘正在被领导视察’的作态,也绝对是放眼天下,不超过三个人能享受到的待遇。 在宫门外,由宦者令春陀接替了‘引领者’的角色,刘荣便跟着春陀,沿宫道向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路过凤凰殿,却见殿门紧闭; 路过广明、宣明殿,亦然。 倒是绮兰殿,隐约开了一道门缝,不知是谁在门缝后偷窥。 待到了宣室殿外,那数百级长阶下的广场,昂起头,却见殿外的瞭远台内,天子启正居高临下的看向自己。 隔得太远,刘荣也看不清此刻,皇帝老爹是怎样的神态。 只下意识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春陀…… “陛下早有交代:这长阶,殿下得自己走上去。” “没人领着,也没人扶着……” 意有所指的一语,只引得刘荣默然点下头。 抬起脚,一阶,一阶——刘荣爬的无比庄严。 ——刘荣当然知道,皇帝老爹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不过是想提醒刘荣:这储君之位,是你靠自己一步步爬山来的; 日后,你也得靠自己,一步步稳固自己的位置,一步步向朕——向皇位靠近。 对于封建君权,刘荣向来怀有敬畏。 故而,这几百级长阶,刘荣走的一步一顿,无比庄严。 踏上最后一阶,饶是凛冬冷冽,刘荣的额头,也已是蒙上了一层薄汗。 原以为皇帝老爹,会从瞭远台外侧的护栏前侧转过身,却发现护栏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摇椅。 天子启也早已在其中一只摇椅上躺下身,优哉游哉的轻晃着摇椅,双眼也微微闭起,手掌在大腿上规律的轻拍着。 “坐。” 待刘荣走上前,天子启只淡然吐出一字,身形却没有丝毫挪动。 仍躺在摇椅上,仍闭着双眼,仍在大腿上规律的拍打着不知名的节奏。 老爹有了指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上前,半边屁股在摇椅外侧落下,双手扶于膝上——愣是在摇椅上,坐出了‘正襟危坐’的架势; 眼角稍睁开一道缝,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却是摇头一笑,将身子稍坐起来些,接过春陀递来的茶碗,小口小口嘬了起来。 “为了公子的储君太子之位,朕,可是差点血洗长安呐?” “——至少是险些屠尽窦氏满门。” 垂眸看着手中茶碗,轻轻吹撒茶面上的药渣,天子启语调随和的道出一语; 轻嘬一口茶汤,将茶碗捧回腹前,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总算是遂了愿,做了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就没什么想说的?” 嘴上说着,天子启也不忘斜眼撇刘荣一眼,旋即便再度眺望向正前方。 瞭远台外,近处是未央宫内的殿室、楼阙,以及将宫内宫外分割开的宫墙、宫门; 宫墙之外,是不见几道人影的街道、为冰雪所覆盖的民居,以及追逐于街头巷尾的孩童、鸡鸭。 天空中艳阳高照,总算是为这凛冬,带来了些许温暖; 但刘荣此刻,却并没有感觉到照在身上的阳光,为自己带来了丝毫暖意。 ——宣室正殿,宛若耸立云端,俯瞰着整座长安城。 坐在宣室正殿外侧的瞭远台,感受着冷冽的寒风,刘荣,只觉高处不胜寒…… “父皇要立太子储君,主要还是为了绝梁王叔的念头。” 沉默了许久,刘荣才终于开口,道出了自己近几个月以来,在未央宫内所说的第一句话。 同时,也是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对天子启所说的第一句话。 便见天子启闻言,目光仍撒向瞭远台外的远方,只轻轻一翘嘴角。 手中茶碗被送到嘴边,下意识吹吹,又再小嘬一口。 “还有呢?” 听不出悲喜的一问,却惹得刘荣满是别扭的调整起身形,终还是不再挣扎,索性从躺椅上起了身。 走到天子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双手环抱于腹前,稍弯着腰,语调平稳道:“立了储君太子——尤其还是循惯例、遵祖制立了长,让梁王叔绝了储君太弟的念头,父皇针对吴楚之乱的谋算,才能算是彻底收尾。” “之后,才是考察儿这个太子储君,究竟能否承担起宗庙、社稷之重。” “——若儿能,便当真以儿为储;” “若儿不能,则等梁王叔彻底绝了念头,再也不想,更再也不可能成为储君太弟,父皇亦可易储另立。” ··· “废了儿的储位,父皇仅剩的选择,是小十。” “所以从今天开始,小十的性命安危,便落在了儿的头上。” “一旦小十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证据——闭着眼睛,治儿一个‘残害兄弟手足’的罪,便大抵不会出错。” “自然,在考察儿能否承宗庙、社稷之重的同时,父皇也会顺带培养小十,以备不测……” 分明是每一句都不该明说的话,刘荣却一股脑尽数道出,天子启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仍眺望向前方,手指却伸向刘荣连连虚点,天子启才终是双手撑着摇椅扶手,彻底坐起了身。 将后腰从椅背上抬起,将右手手肘撑在摇椅扶手上,右手虚握成拳撑起下巴; 侧身看向刘荣,似笑非笑的眯起眼角:“为何就这般笃定?” “——朕为何就不能是真的想要立皇长子,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要知道废太子,可是会让朝野震荡,乃至宗庙、社稷不稳的啊……” “此番,为了立公子为储君,朕更是冒着两宫不合,甚至是东宫震荡的风险。” ··· “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是以‘立皇长子为储君’为权宜之计,为的,只是绝梁王不轨之念;” “与此同时,又打着‘实在不行就易储另立’的打算?” “朕,为何要这么做呢?” 虽是在‘问’,但天子启语调中的玩味和戏谑,却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荣回答的很干脆:“换做是儿,儿便会这么做。” “——梁王叔觊觎神圣,说是‘心怀不轨’,也没人能挑出错来。” “而梁王叔与父皇情同手足,又有皇祖母在东宫盯着,父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立储。” “在这个前提下,皇长子合不合格,对父皇而言并不重要。” “哪怕不合格——甚至哪怕身有残缺,父皇都必须册立皇长子,以此告诉梁王叔:父死子继、立嫡立长,是不可更改的祖制!” ··· “等梁王叔这档子事儿过了,父皇再酌情应对:是授皇长子以帝王之道,还是易储另立——对父皇而言,都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父皇方才也说了:为了册立儿为储君,父皇,可是险些血洗长安。” “——为了立储,父皇尚且险些血洗长安,乃至屠尽当朝皇太后满门、肃清窦氏党羽;” “日后为了易储,再屠一门栗氏外戚,肃清太子党羽,为小十扫除障碍——对父皇而言,也不过是便宜之内罢……” 神情淡然,语调平和的一番话,惹得天子启又是一阵含笑摇头。 又悠然呼出一口气,方面带轻松道:“公子,比朕聪明许多~” “——至少,比当年的‘太子启’聪明许多……” ··· “想当年,先帝也会时不时,以朝政、社稷之事考校于朕;” “考校十回,朕却只能答对三两回——还大都是误打误撞蒙对的。” “答错了,先帝动辄斥责、喝骂,说朕德不配位,还不如早日把储位让出来,免得让先帝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便是答对了,先帝也会追问一句:此话怎讲?” “朕答不上来,免不得又是被斥骂一通……” 似是自嘲,又莫名带着些追忆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只含笑望向远方,沉默了许久。 久到刘荣都有些站不住,轻轻将衣襟紧了紧,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抬起小臂,对身后的宦者令春陀轻轻摆手,便再度招呼刘荣在身旁的的摇椅上坐下身。 待刘荣乖乖坐下,又被春陀取来的薄被盖住下半身,天子启才披着另一张薄被,侧身正对向刘荣。 面上神情虽仍是云淡风轻,但语句中,却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朕,不知道合格的太子储君,应该是什么样的。” “——朕亲眼见过的唯一一个太子储君,是朕自己。” “先帝说,朕这个太子并不合格;” “但朕却做了二十一年太子,最终又做了天子。” “这天子,朕自认为做的不错。” “所以,朕唯一能确定的是:朕这样的太子储君,是合格的——至少是勉强合格的。” 莫名严肃的道出一语,天子启面色不由再一正,朝刘荣微一昂头。 “公子这样的太子储君,对宗庙、社稷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朕不清楚。” “——一个思绪活泛,机智过人,又友爱手足、恭顺母亲的太子,朕不知道这样的储君,日后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所以,公子方才的话,对,也不对。” ··· “立皇长子为太子储君,确实是朕出于‘绝梁王之念’的目的所为。” “但考察公子是否合格,朕却并没有具体的标准。” “——无论是公子还是小十,朕都无法确定孰是孰非、孰优孰劣。” “朕能遵照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许是和刘荣摊了牌,又或许是一桩心事落了地,让天子启肩上的胆子轻了不少; 说起这番话,天子启侃侃而谈,眉宇虽还算严肃,却也无时不刻带着轻松。 刘荣听的很认真。 天子启,却说的更认真。 “在朕看来,公子的优势、劣势,都很明显。” “年壮即冠,为朕诸子之长,手腕老练,天资卓绝——这都是优势。” “母栗姬,则是劣势。” “——甚至可以说,是公子唯一的劣势。” ··· “朕的母亲,还算是个不错——至少是个不太差的太后,尚且能逼得朕为了册立太子储君,粗暴的将北军开入长安。” “只差那么一点,朕便险些要成为一个暴君,甚至险些蒙上一个‘囚母’的骂名。” “朕的母亲尚且如此,朕实在想象不到公子的母亲,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太后;” “又会为我汉家,带来怎样的动荡和灾难。” “——如果公子年幼丧母,甚至没有母亲、母族作为助力,朕都可能不会考虑小十,只全心培养公子。” “但公子的母亲,实在是让朕很难对公子放心。” 对于天子启如此坦诚的说出‘你不错,但你妈忒不靠谱’,刘荣惊诧之余,却也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别说是汉家的帝王——便是后世的老师,也是一样的道理:愿意说你,说明你还有救; 愿意批评伱,说明你还有希望去改正。 更何况这些话,是天子启前脚刚为刘荣‘抢’来了储君太子之位,后脚便说出口的。 这其中,有几分提点、几分敲打,刘荣,自也了然于胸。 “小十对朕而言,也是万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 “除非公子实在不争气,让朕实在无法放心,从而不得不狠心废储另立;” “否则,朕便不会将我汉家的未来,寄于小十身上。” 正思虑间,天子启笃定的话语再度传入耳中,惹得刘荣再度侧过头。 便见天子启道出此语,又沉沉一点头,面上严肃之色,也随之带上了些许惆怅。 “朕,已经老了……” “小十,却太过年幼。” “若果真立了小十,那我汉家日后,必定难逃主少国疑,君权旁落。” “——朕在,东宫即便偶有不稳,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待朕去见了先帝,留一个年不及冠的小十,坐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那无论小十日后天资、手腕如何,都绝不可能压得住东宫太后。” “若朕走的急了些,小十要面对的,甚至可能不止一个太后——而是会再多出个太皇太后!” “这对一个年不及冠的‘儿皇帝’而言,几乎不亚于让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孩,同一头猛虎搏斗……” 言罢,天子启便莫名呆坐在了原地,似是为自己刚说出的这番话,而感到些许愕然。 ——刘荣很好,可惜有个叫‘栗姬’的母亲; 而除刘荣外,唯一可供天子启选择的后备人选,是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 “朕很希望公子,能撑到朕合眼的那一天。” “——很希望朕宫车晏驾时,我汉家的储君太子,是今日册立的皇长子荣,而非日后易储另立的皇十子彘。” 冷不丁到处一语,天子启已是皱起了眉头,望向瞭远台外,神情说不清的凝重。 “但希望归希望,对朕而言最重要的,仍旧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如果公子无法证明自己,能压制自己的母亲——能保证自己的母亲,不会在日后颠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那朕,即便再怎般不愿,也只能咬牙硬撑几年,好让小十再年壮些、再年长些。” “至于公子,既是做过太子、坐过储君之外,待日后小十得立,便也就断没有苟活的可能。” “这些,公子都明白?” 言罢,天子启便满带着郑重,望向身侧,已经穿上太子冠服的刘荣。 却见刘荣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带着自信的淡笑,对天子启一拱手。 “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嗯?” “——公子?” “请父皇,称太子……” ··· “儿臣,已得东宫太后册封,亦已于新丰太庙祭祖。” “请父皇,称太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38章 合作愉快 如果能诞下子嗣,薄皇后会如何? ——只要能孕育子嗣,薄皇后作为‘发妻原配’,便能将自己焊死在椒房殿! 因为妾不同于妻,在如今汉室,妻子没有重大过错,丈夫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 若是丈夫犯了错,这个时代的女性,同样可以休掉自己的丈夫! 双方均无过错的情况下,唯有合离,才能将这对夫妻分开,绝不存在其中一方休掉妻子/丈夫的可能。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天子就更别说了; 除非皇后犯下的过错,大到足以被定性为‘失德’,否则皇后的位置,便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之所以是‘几乎’,而不是‘绝对’,自是因为对封建帝王而言,是否‘失德’,甚至于是否‘有过错’,都是可控变量。 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帝王很少会以这么难看的吃相,来处理自己的家事。 具体到薄皇后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 ——只要薄皇后能诞下子嗣,来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那天子启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以‘皇后无法生育’为借口,立自己的庶长子刘荣为储。 至于天子启为何‘不允许’薄皇后诞下子嗣…… “无论是先帝还是父皇,都不会允许同一门外戚,出第二位太后……” “更不会允许我汉家,出现一门‘与国同休’的外戚家族……” 在心中如是想着,并最后为薄皇后的悲惨一生稍作感慨,刘荣便将注意力拉回,集中到了今天的正事上。 ——让薄皇后安下心,继续在椒房殿住着、继续做汉家的皇后! 而不是跑去跟天子启哭诉说:我没脸住在椒房殿了,陛下还是按照规矩,册封栗姬为皇后吧…… “母后认为,眼下,是父皇废后另立,长安再起波折的好时机吗?”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不再迟疑,本就不喜欢拐弯抹角、含糊其辞,便也直白的发出一问。 却见薄皇后闻言,仍面色清冷的微一颔首,语调仍是那副平和、淡雅,又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这些事,是太后、陛下,还有太子该头疼的。” “我只是皇后,尤其还是必定会被废黜——会很快被废黜的皇后。” “我只知道这皇后,我是无法再继续做下去的、这椒房殿,我是无法再继续住下去的;” “——陛下于我有愧,想必很不乐意开这个口;” “那便只得由我亲自去请求陛下,允许我搬去某处僻静的殿室终老。” “至于其他的事,却不是我这个即将被废黜的皇后,所应该去思考的了……” 只简单地一问、一答,刘荣和薄皇后双方的立场,便已经摆明。 刘荣:对宗庙、社稷来说,现在还不是废后另立的时候,时机不对。 薄皇后:与我何干? ——我马上都要被废皇后了,凭什么还替你老刘家的宗庙、社稷考虑?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从薄皇后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 而在薄皇后这番表态之后,刘荣倒也没有因此——因为薄皇后这‘不负责任’的表态而感到愤怒。 封建时代的政治,其本质,其实就是关于利益交换的博弈。 你替我办成这個事儿,我就替你办成那个事儿,我们各自达成目标,以图双赢。 眼下,刘荣想要让薄皇后继续在椒房殿安心住着,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若是考虑到这么做,还会让薄皇后蒙受‘眷恋不去’‘霸占椒房’的骂名,甚至可以说:这是刘荣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薄皇后的声誉。 但作为一个同样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也明白:如果没得谈,薄皇后根本不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只会冷冷把自己赶出去。 既然提了这么一句‘凭什么’,那就还有的谈。 只要刘荣拿出足够让薄皇后心动,足够让薄皇后觉得这么做,并非是牺牲自己成全刘荣,而是‘合作共赢’的条件,那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做…… “母后这话,可就有些妄自菲薄了。” 听出了薄皇后的言外之意,刘荣当即便咧起嘴,开启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第一场有关利益交互的商措。 “母后没能诞下皇嗣,薄氏一族日暮西山——固然是令人唏嘘不已。” “但薄氏外戚,只是衰落而已,又非衰亡?” “——就算母后将来,当真被废黜皇后之位,又搬出了椒房殿,薄氏一族,亦得轵侯一脉庇护;” “若此番,母后能为宗庙、社稷——为父皇做点事,不也会成为天下人心中,值得敬佩的贤后吗?” “便是太祖母在天有灵,见母后这般顾全大局,为宗庙、社稷做牺牲,当也会瞑目的吧……” 和薄皇后先前的表态一样,刘荣这番发言,同样是滴水不漏; 其核心内容,却也不外乎一句:母后虽然无法继续做皇后,但薄氏一族却仍旧存在。 哪怕将来,不能继续做我汉家的外戚,有太子储君的照拂,薄氏一族,也总不至于过的太惨——哪怕衰败,也不至于衰败的太快。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薄皇后面上神色虽清冷依旧,但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并不难猜; 对于没能生下子嗣,注定会被废除后位,注定会在未央宫某一处偏僻殿室孤独终老的薄皇后而言,唯一还能争取的,也就是宗族的未来。 才刚获封为储君太子,压根儿还不具备多大的权力,短时间内也很难掌权的刘荣,能给予薄皇后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外乎是对薄氏一族的承诺。 政治人物之间的谈话,往往便都是这样:看似东扯西说闲聊了半天,实则什么都谈好了、聊透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刘荣‘我愿意承母后这个人情,并在日后回报到薄氏一族身上’的承诺,薄皇后便也自然的询问起刘荣的具体想法。 只是话说出口,却仍旧是那么晦涩难懂。 “太子所言,倒也有理……” “只是若我不请辞皇后之位,仍旧居住在椒房……” 说着,薄皇后又撇了眼刘荣身旁——生怕栗姬发现不了,便极为刻意的看了眼栗姬。 而后才道:“且不说栗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便是不会,这宫内人多口杂,再说我欺压太子储君的生母……” “——再怎么说,我也是故太皇太后的族孙;” “纵是自己这张脸不要了,也不敢有损故薄太皇太后遗德?” 顾左右而言他,刘荣却依旧是瞬间了然。 ——看栗姬那一眼,是薄皇后在说:栗姬这边,没问题? 不会因此,而在将来为难我薄氏一族? 至于嘴上说的话,则是在告诉刘荣:我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而有损我自己和故薄太皇太后的声誉; 要想让我做这事儿,还请太子拿出一个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对此,刘荣自是含笑拱起手:“母后不必忧虑。” “母后暂居椒房,以稳时局,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这点道理,母亲总还是能想明白的。”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便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栗姬。 感受到刘荣的眼神示意,栗姬稍愣片刻,旋即便赶忙连连点头。 “妾、妾不过一姬嫔,怎敢妄议皇后之事?” “我凤凰殿,向来是太子做主;” “此间事,太子和皇后相商便是了……” 很显然,栗姬仍沉寂于昨夜,刘荣所说的那句‘母亲怎么对皇后,日后旁人便怎么对母亲’的描述之中,对薄皇后也是愈发恭顺了起来。 瞧那由衷恭敬的模样,甚至都还有了些正常人的影子! 而在栗姬身侧,见母亲如此表态,刘荣暗下也是稍松了口气,深感昨夜没白忙活。 正过身,再度望向薄皇后,继而道:“至于这么做,是否有损于故太皇太后遗德,母后也不必担忧。” “——今日此来,是太子带着生母,恳求、祈求母后,在椒房殿多住些时日的。” “过去这几年,没能尽到做儿子的该对母亲尽的孝,如今做了太子,便想要多留母后一段时日,以稍做弥补;” “太子的生母,也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希望皇后可以再执掌后宫一段时日,顺带教教自己:这后宫之主,究竟应该怎么做……” 听闻刘荣此言,薄皇后终是没再开口发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在刘荣、栗姬母子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显而易见:事实确如栗姬所言,凤凰殿,是由太子刘荣做主的。 这一切,也都是刘荣筹谋、盘算——栗姬别说是参与谋划了,怕是连刚才,发生在刘荣、薄皇后之间的谈话,都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也终归是对刘荣言听计从,说让刘荣做主,就真让刘荣做自己,以及整个凤凰殿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薄皇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心下却也再没了疑虑。 ——栗姬蠢,是人们的刻板印象,更是宫内公认的客观事实。 薄皇后很难相信有一天,栗姬能看透这些弯弯绕。 但太子能做栗姬的主,那就没问题了。 “既如此……” 心下有了决断,便见薄皇后稍一沉吟,旋即便试探着望向刘荣。 “不如,我同太子,还有栗姬——一起走一趟长乐?” “将此间事禀奏太后,再交由太后定夺?” 后世人常说:封建时代,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后宫事宜。 但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皇后‘母仪天下’,而是由太后为‘天下共母’; 至于后宫,说是皇后执掌,但从薄皇后连庶子、庶女都不能养在膝下便不难看出:汉家的后宫,并非是皇后执掌,而是由同样具备‘君权’的太后掌控。 无论是皇后、太子的册封、册立,还是选秀姬嫔入宫,乃至于后宫姬、嫔的赏罚,更都是由太后说了算——至少明面上如此。 眼下,薄皇后要因为太子刘荣,以及栗姬的‘苦苦哀求’,而厚着脸皮继续做一段时间皇后、在椒房再多住一段时间,显然应该先得到太后的允准。 此事并非薄皇后‘眷恋不去’的事实,也需要通过这么一道程序摆上台面,来让天下人知晓。 只是薄皇后不大确定:眼下的状况,还适不适合将这件事儿,摆到东宫窦太后的面前。 更不确定刘荣和东宫之间,是个怎样的关系…… “东宫那边,儿恐怕暂去不得。” “——儿虽得皇祖母诏封为太子储君,但尚未祭高庙而告祖,更未得朝臣百官纳拜;” “出行所需的一应仪仗,也不曾准备妥当……” 对于薄皇后这试探一问,刘荣只给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应答,便默然低下头去。 眼下的状况,颇有些复杂。 ——早在吴楚之乱爆发前,刘荣就因为皇太弟一事,而惹恼了祖母窦太后。 至于吴楚之乱爆发之后,刘荣更是在睢阳,‘抢’了本属于梁王刘武的风头和功勋。 此番得立为太子储君,就更是天子启铁血手腕——硬逼着窦太后颁诏册立太子储君,并把窦太后的宝贝心肝赶回了梁国。 天子启强压牛头喝水,窦太后最终选择低头; 但对天子启低头,却并不意味着窦太后,真的会对刘荣这个‘不肖子孙’没意见。 喜欢、疼爱自不用说了——刘荣压根儿没奢望过,日后更完全不抱希望。 便是‘不厌恶’‘不憎恨’刘荣,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恐怕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再者:刘荣今日之所以会带着母亲,来椒房殿请求薄皇后‘不要急着请辞,再多做一段时间皇后’,除了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有出于朝局稳定、东西两宫和谐的考量。 在东宫太后刚受了刺激、吃了憋,正愁没地方撒气的时候,刘荣显然不能再拿着这件事,去撞窦太后的枪口。 至于刘荣嘴上的托词,虽有些勉强,但也总还说得过去。 ——刘荣,确实已经具备了太子储君的身份,却还没走完相应的政治程序。 就好比后世,某位干部得到了任命,却还没有正式上任、正式交接工作一样:刘荣已经得到了册立,却也还在‘走程序’的阶段。 等刘荣走完了所有程序,并大张旗鼓住进太子宫,朝堂才会开始为刘荣,准备出行所需的仪仗; 在那之前——在拥有完整的太子仪仗之前,已经贵为储君太子的刘荣,确实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抬起脚就独自跑出未央宫。 自更别提不带仪仗,孤身一人去东宫,平白给窦太后惩治自己的把柄了…… “儿不便出宫,皇祖母那里,是暂去不得的。” “——但父皇同在未央,去见见父皇,以此间事相求,倒是不无不可。” “总归这件事,是要父皇、皇祖母点头做主的;” “有父皇允准,日后皇祖母得知,当也不会怪我没及时去长乐?” 窦太后那边正炸着毛,确实不好再去刺激; 但天子启这边,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尤其这件事,能对刘荣、薄皇后带来的好处,本就是天子启‘顾全大局’的正面评价; 跳过窦太后,直接去向天子启请求,或者说汇报,也确实是个可行之法。 “太子即有了决断,那便如此定下吧。” “——今日,陛下去了上林;” “明日早朝过后,我在椒房等太子和栗姬,再一同去宣室陛见。” 至此,交易达成。 刘荣借此,规避了母亲栗姬‘逼迫薄皇后让位’的风险,并为如今,颇有些敏感的东西两宫关系,赢得了些许冷却时间。 薄皇后也借此,为薄氏一族发挥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热量,为宗族谋得了太子储君的承诺。 正事聊完,宾主尽欢,薄皇后自也不免和刘荣闲聊了两句。 “前两年,听说馆陶主有意嫁女,却被栗姬拒了?” 听闻此言,终于从‘栗太后’三个字所带来的享受中回过神来的栗姬,面色也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各种发展,刘荣后来都掰开、揉碎,讲给了栗姬听。 虽然还是很不服气,也依旧不愿意和馆陶公主刘嫖做亲家,栗姬也终归是认识到彼时,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件不小的蠢事。 只是不等栗姬组织好语言,便见薄皇后自问自答般,言辞暧昧道:“倒也不失为好事。” “——彼时,陛下正盘算着以储君之事,来笼络梁王。” “馆陶主,同样是陛下笼络梁王的手段。” “若栗姬当真与馆陶结为姻亲,有馆陶在背后推阿荣坐上储位,陛下笼络梁王的谋算,只怕就要生了变数……” 正要不情不愿的承认自己‘愚不可及’,听闻薄皇后这又为自己开脱起来,栗姬只不由当下一愣; 下一刻,却并没有按照薄皇后的预料那般,如鸡啄米般猛点头,而是侧头看向刘荣,似乎是在用眼神问刘荣:居然是这样吗? 刘荣却没有给母亲回应,而是昂首望向上首主位,正襟危坐,似笑非笑的母后薄氏。 “母后,明见万里。” “当年的事,确实是机缘巧合,正遂了父皇的心意……” 刘荣略带惊愕,又满是敬佩的一语,只引得薄皇后轻轻一笑。 旋即又莫名怅然道:“说不上‘明见万里’,不过是早年,待在祖母身边,学到了点东西罢了……” “倒是太子,能将‘因势导利’四个字领悟到如此地步,于我汉家,方可谓一大幸事。” “——此番,说是为宗庙、社稷计,也不过是助太子、助我汉家的储君一臂之力。” “只望日后,太子于我薄氏一族,能稍宽宏些;” “便是要举族顷覆,也好歹要留颗种子,不至于让故太皇太后,断了后嗣的香火血食……” (本章完) 第133章 奏对 请父皇,称太子。 这,便是刘荣对天子启‘你很不错,但你母亲不靠谱’的疑虑,所给出的答案。 ——公子,是儿子; 太子,则是储君…… “世间,有很多话,人们都能非常轻松的说出口。” “但言行合一、说到做到,却几乎是圣人才会有的品行。” 刘荣的答案,颇有些出乎天子启的预料,以至于天子启愣神思考了好一会儿。 但很快,天子启便恢复到先前,那悠然躺在摇椅上,含笑眺望远方的惬意姿态; 又稍侧过头来,用眼角撇了眼刘荣,旋即便再度拿起茶碗,送到了嘴边。 “朕,不是这样的圣人。” “——天子,说是言出必践,但朕说出口的话,尚且不曾一一付诸行动。” “至今为止,朕也没有见到过活的‘圣人’。” “太子,当也不是什么‘圣人’之类?” 天子启这个反应,倒是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天子启,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封建帝王。 这里的合格,不是说有多么值得称赞的文治、武功,又或是多么受天下人爱戴、多么让朝臣百官崇敬; 而是作为封建帝王,天子启,几乎具备了皇帝理论上,所应该具备的一切特质。 ——冷血; ——狠辣; ——果决; 以及:自信! 说好听点,是以自我为中心; 说难听点,是乾坤独断,不为旁人所左右,认定的事,就很难因为旁人的话语,而产生改变。 眼下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刘荣用一句颇有些失礼的‘请父皇称太子’,来隐晦的表达出立场:我首先是国家的储君,其次才是父皇的儿子、公子; 父皇尚且要叫我‘太子’,母亲那边,自更不能优先拿我当‘儿子’了? 但作为一个教科书级的封建帝王,天子启显然不可能因为刘荣这番口头上的表态,就真对刘荣的母亲:栗姬放下心。 说白了,话是怎么说的,对天子启而言,就只是个态度而已。 事儿是怎么做的,才是可供天子启判断某件事,或某個人的依据。 刘荣说:请父皇称太子; 这顶多只能算作是刘荣,表明了‘我不会对我母亲听之任之,不管做不做得到,都肯定会试着去压制’的态度。 但天子启需要的,并不是刘荣嘴上说‘我试试’,而是身体力行的做出成果,来证明:我能做到! 不单能做到,我也肯定会这么做!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也终是含笑再一拱手:“即多说无益,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这话一出,天子启似笑非笑的点下头,再度眺望向远方; 刘荣太子生涯的第一道考题,便以开卷考的形式,正式开始。 ——压制住母亲栗姬,打消当今天子启,对未来的‘栗太后’可能祸乱汉家的疑虑! 这道题,从今天——从刘荣成为太子储君的第一天开始; 一直到天子启驾崩…… 更准确的说,是直到刘荣太子生涯前的最后一天,才会宣告结束。 考试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天子荣。 没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史家口中的‘景帝废太子’…… “这段时日,栗姬很挂念太子。” “——对太子而言,栗姬,确实称得上是‘慈母’了。” “只是太子日后,究竟要不要做一个‘孝子’,或者说是要做个怎样的‘孝子’……” “这,可不单是关乎太子名誉的事。” “而是关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太子日后,还能不能是‘太子’的事。” 说到这里,躺靠在摇椅上,将薄毯盖在身上的天子启,不由又是侧过头; 深深看了刘荣一眼,才再度将目光移回瞭远台外。 在和刘荣说这些的时候,天子启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嫉羡。 没错; 嫉羡。 如果说早先,听说栗姬又闹出了什么乱子时,天子启还能对刘荣抱以怜悯,并想到‘我母亲再如何,也比这小子的母亲好多了’的话; 那现在,尤其是在刘荣此番,假节奔赴前线之后,栗姬整日整日茶饭不思,整夜整夜唠叨着长子刘荣,则使得天子启对刘荣,便只剩下了嫉羡。 ——刘荣,有个好母亲。 未必会是个好太后,但绝对是个好母亲。 至少天子启能断定:换做是‘栗太后’和‘天子荣’,绝对不会出现‘栗太后’要与立某王刘德、某王刘淤为储君太弟,逼得‘天子荣’不得不摆出一副血洗长安的架势,才得以威逼‘栗太后’册立太子储君的状况。 在过去,天子启只想当然道:窦太后虽不是个好母亲,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太后; 栗姬纵然是个好母亲,却显然不能成为合格的汉太后。 按照宗庙、社稷大于母子情谊的判断标准,天子启得出结论:窦太后,显然《还不错》; 而‘栗太后’,却辣眼到让人根本不敢去想。 可到了如今,经历过昨天那些事之后,天子启却有些拿不准了。 窦太后,是个好母亲? 显然不是。 当真是个《不错》的太后? 经过‘储君皇太弟’一事,以及昨天的事,恐怕也不尽然。 那栗姬呢? 本就是个好母亲——至少是刘荣的好母亲; 待其做了太后,又当真会比如今的窦太后差吗? 天子启思虑再三,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或许栗姬——或许将来的栗太后,未必能有窦太后那样的大局观,以及早年在吕太后身边,锻炼出来的政治视野、过去这些年,在深宫中练就的政治手腕。 但这,真的是坏事吗? 窦太后手腕老练,却都用在了宠爱女儿、幼子,以及逼迫天子启与立储君太弟之上; 而‘栗太后’蠢的吓人,对宗庙、社稷而言,当真是坏事吗? “或许……” “对宗庙、社稷而言,或许是坏事;” “但对天子而言,却……” 想到这里,天子启心下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又拿起茶碗,轻轻嘬了一口。 而后,才以闲聊般的口吻道:“依太子之见,我汉家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制度,利、弊几何?” “其中的利、弊,又分别是什么?” “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好事?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坏事?” “有没有什么办法,将其中的弊端去除,或是尽可能降低?” “日后,朕宫车晏驾,太子即立,又会如何看待、解决这个问题?” 好似机关枪般,连一点气口都不给自己留,就这么突突突甩出一连串的问题,天子启便将身子稍一扭; 在摇椅上侧躺着,将身子朝向了另一把摇椅之上,再一昂首,示意刘荣坐回去说。 只稍一思虑,刘荣便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自也就坐回了摇椅之上。 仍旧是半边屁股坐在摇椅最外侧,正襟危坐,皱眉沉思了许久。 而后,才针对天子启的这道考题——对这道考题的每一问,都依次给出解答。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朝权,是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之时出现,并为沿用至今的定制。” “其中利、弊,一目了然。” “利,在于天子年弱即立——如孝惠皇帝那般,未冠而即皇帝位时,太后可代天子掌权,镇压朝野,以免君权旁落于外臣之手。” “而弊,也同样在孝惠皇帝、吕太后母子身上有所体现。” “——孝惠皇帝年弱即立,吕太后的存在,确实保证了政权的平稳交接,以及朝野内外的安稳。” “但当孝惠皇帝年壮,该取回大权、临朝掌政之时,却并没能从吕太后手中,取回本该由天子掌控的大权。” ··· “年即冠,身天子,却无法插手国家之事,孝惠皇帝郁郁终日,年仅二十二岁,便抑郁而终。” “而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吕太后又再掌大权,长达八年之久。” “这八年中,吕太后遍封诸吕为王、侯,更废杀孝惠皇帝的太子——少帝刘恭。” “以至于吕太后驾崩时,诸吕子侄早已心怀叵测,觊觎神圣。” “纵是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迎立先帝,稳住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但也为我汉家埋下了诸多恶因、生出了诸多恶果。” 与后世人作答主观题一样:这个时代的主观题,也需要作答者引经据典,最好是再举个鲜活的案例作为佐证。 而在如今汉室,对于‘二元制度’有关话题的考题,最典型、最恰当的案例,显然便是孝惠皇帝刘盈、高后吕雉母子。 二元制度的优势,在吕太后这个杰出政治家的身上逐一体现; 其弊端,却体现的更加完整、具体。 毫不夸张的说:自汉以来,直到往后数百上千年,凡是关于‘太后该不该掌政’的话题,吕太后,都将成为反对者最有力的依据,且大概率没有之一。 说回眼下。 天子启以二元制的利弊出题,来考校才刚新鲜出炉,甚至都还没正式举行册封大典的太子刘荣。 不同于后世的考官出题、考生作答——这个时代的问答,尤其是发生在皇帝与旁人之间的问答,往往被称之为:奏对。 既然是奏对,那在刘荣给出作答之后,作为考官的天子启,也同样会给出补充意见。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政,是我汉家自太祖、高后以来,便沿用至今的国策。” “即便是有吕太后这么一个‘反面案例’,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也还是沿用了这个制度。” “这是由于方才,太子所说的:天子年幼时,以太后确保君权不会旁落——这只是很长时间才会出现一次,甚至未必会出现的预防措施。” “这个制度存在真正的意义,是为了制衡。” ··· “帝王之术,说一千道一万,都绕不过‘制衡’二字。” “而太后的存在,制衡的,便是天子。” “——作为妇人,尤其还是相对年迈的妇人,太后往往是保守的;” “而天子为储多年,又有先皇珠玉在前,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先皇差——至少是不比先皇差太多,天子往往会采取激进,甚至是冒进的举措。” “故而太后的存在,可以有效制衡天子,以免天子做出过于激进的举措。” “太后保守,天子激进,两相制衡之下,才能最终得出即不过分激进,也不太过保守的政策。”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说起正事,天子启便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极为自然的进入工作状态。 此时也一样。 一说起正事,天子启的气质中,便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哪怕仍旧躺在摇椅上,面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闲适之色,但气质中,就是莫名多出了一股严肃,让人忍不住想要坐直身子,竖起耳朵。 而在听闻天子启这番补充之后,刘荣却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面带诚恳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示‘受教’。 刘荣先前,确实从未想到这方面。 早先,刘荣只想到太后的存在意义,是在必要时保护年幼天子、确保政权平稳交接的保险锁。 直到今日,天子启说起‘制衡’二字,刘荣才终于明白:太后的存在、二元制度,明明只有那一丢丢好处,却有说不尽的弊端,汉家为何会从开国时便沿用至今。 尤其是先帝入继大统时,明明有吕太后那么一个鲜活,甚至可以说是‘血淋淋’的一个反面案例,先帝却依旧沿用了二元制度。 如果单只是‘确保政权平稳交接’,那二元制度的存在,确实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但若是加上天子启方才,所说的‘制衡’二字,那就是利弊近乎持平了。 ——二元制度当中的太后,是汉家的皇帝,为后世之君强加的‘枷锁’。 这个枷锁,确实会限制天子的权利、成为天子锐意进取时的掣肘; 但与此同时,也会最大限度的确保汉家,不会因为出了一个傻缺皇帝——如土木堡战神之类的人,而对宗庙、社稷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以太后来瓜分、限制君权,是汉家以牺牲上限为代价,换取提高下限的举措。 二元制度下的太后,会成为皇帝英明神武之路的掣肘,却会同样成为‘战神们’傻缺之路的阻碍…… “儿臣,谨受教。” 对于天子启的提点,刘荣由衷感激。 自然,为剩下几问做出应答时,刘荣也就推倒了先前的腹稿,重新组织一番语言,才给出了更适宜的答案。 “如此说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利,在于确保政权交接、保证君权不会旁落,并在主少国疑时镇压朝野,平稳的扶持天子年壮掌政;” “以及:制衡天子,让天子无法因为过度的锐意进取、贪功冒进,而致宗庙、社稷——致天下百姓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 “而弊则在于:在天子年幼时,太后代为掌政、镇压朝野;但等天子年壮之后,太后也很可能不会将大权,太过轻易的交还到皇帝手中。” “另外,以太后制衡天子,除了保证天子无法过于激进,也同样限制了天子执掌大权,成了天子掌权的掣肘。” ··· “如此看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利弊,依儿臣之见,当在各半。” 听到这里,天子启默然点点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接过话头。 只是天子启此刻,并不是真的没话说; 而是并不打算告诉刘荣:天子年弱即立,由太后代为掌政,天子年壮之后,却无法将权力从太后手里轻易抢回; ——这,同样是汉家,对天子的考验! 占据大义,身为皇帝,却连太后、连母亲替自己掌管的大权,都无法靠自己抢回来? 那你不行啊! 还太嫩了! 与其让你掌权,还不如接着让太后掌权。 什么时候,能靠自己把权力从母亲、从太后手里抢过来,你才真正具备了掌权的资格。 做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学孝惠皇帝,在后宫醉生梦死吧…… 这个道理,先帝没告诉过天子启。 甚至直到昨日,在长乐宫硬刚母亲窦太后之前,天子启都不曾有过这个认知。 所以,天子启也并不打算将这个刚得到不久的收获和感悟,就这么直白的告诉刘荣。 “朕的权,可是从窦太后手里抢回来的……” “相比较而言,从将来的‘栗太后’手里抢权,够容易了吧?” “这要是都做不到,太子,还是乖乖给小十让位好了……” 如是想着,天子启只含笑将目光收回,再度眺望向瞭远台外,又嘬了一口茶。 刘荣的奏答,却并没有因为天子启的举动,而就此停歇。 “在儿臣看来,这个制度,无法在保留其利处的同时,单独规避其弊端。” “——有舍才有得。” “要想得到这个制度带来的利好,便只能接受这个制度一同带来的弊端。” “如:要想让太后确保政权安稳交接,并确保天子不过于昏聩、过于放浪形骸,太后就必须掌握废、立之权,以此督促天子。” “又如:要想让太后扶立年弱之君直至其成人,便也不得不让太后掌握大权。” “如果没有大权,那太后,也不过只是个稍富贵些的妇人,根本无法在先皇驾崩、新君少弱的情况下镇压朝野,在群狼环伺的朝野之上,扶保年少的君主,直至其成人。” 这个问题,天子启本就是随口一问; 刘荣的回答中规中矩,但至少没踩天子启的雷。 如果刘荣夸夸其谈,说可以怎样怎样规避、去除其中的弊端,天子启难免要对刘荣小小失望一下。 但刘荣看准了汉家的二元制度,就是舍弃什么来换得什么、承受一些代价,来取得一些收获; 天子启虽谈不上眼前一亮,却也是暗下点了点头,愈发坚定了太子荣,比当年的太子启‘天资更佳’的认知。 而这场奏对——这场父子之间,或者说是天子启和太子荣之间的第一次对答,也终于到了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 对未来的展望! 未来,天子启宫车晏驾之后,即皇帝位的刘荣,会如此看待、应对二元制度,或者说是二元制度下的母亲:栗太后。 而刘荣给出的答案,却让天子久久愣坐在原地,即便是到了刘荣告退之后,都久久没能回过神。 只口中不断呢喃着刘荣,为这个问题给出的最终答案。 “后宫,不得干政……” “后宫……” “不得干政………” (本章完) 第134章 儿行千里 后世有一种说法。 ——秦的灭亡,不是因为其制度不够先进,反而恰恰是太过于先进,以至于枉顾了时代背景; 没有足够的社会基础和时间积累,以及循序渐进的过程,过于先进的体系、制度,以及‘一步到位’式的核心执政思想,让华夏第一个统一政权:秦,成了拔地而起的空中楼阁。 足够绚丽,却也堪称‘虚浮’。 始皇在,自是凭借个人威望,将这个空中楼阁给凭空托举了起来。 但始皇崩,这个名为‘秦’的空中楼阁,便也就此跌落而下,土崩瓦解。 对于这個说法,刘荣还是比较认可的。 在刘荣看来,刘汉在秦的基础上,将许多跨越时代‘一整步’的制度、体系,往后稍退了半步; 如此一来,只领先时代‘半步’的汉律、汉制,便达到了既足够先进,又不超脱于时代背景的程度,恰到好处。 故而,刘荣很清楚的知道:许多时候,制度,并不是越先进越好。 除了先进之外,还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扎根于时代、符合时代背景和社会风气,以免政策、制度水土不服。 就拿如今汉家来说:在后世人看来极度落后、极度不合理的二元制整体,却是当下最为先进,同时又最适合这个时代的产物。 在这个时代,刘荣冷不丁喊出来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无论是有理有据,还是随口喊了个口号,都完全可以被纳入‘胡言乱语’的范畴。 ——后宫不得干政? ——在汉家? 笑话! 在如今汉家,太后掌政,那可不叫‘干政’,而是叫临朝称制! 连后世那欲盖弥彰的‘垂帘听政’都没有,直接就是临朝称制! 至于其余的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更是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世人:天子是君,太后,也是君! 考虑到太后和天子之间,必然会存在的母子关系,太后这个‘君’,地位甚至在天子之上! 在这个时代,你说后宫不得干政? 如果这是一场辩论,你的对手恐怕就要持‘天子不得临朝’的论点了。 汉家是太后、皇帝二元执政,你说太后不能掌权,那我持对立立场,就说皇帝不能临朝咯? 有什么问题? 所以,刘荣在过去,从不曾有哪怕一个字,提起过关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话题。 因为刘荣很清楚:这个话题,不单会得罪太后、太皇太后还有皇后,乃至她们各自的母族外戚,甚至可能连皇帝、连皇帝老爹,也一并得罪进去。 二元执政,是汉家特有的秩序。 改变它,等同于破坏固有的秩序,而后构建一个新秩序。 而封建时代的第一要务,永远都是个‘稳’字。 除非秩序带来了混乱,急需构建起新的秩序,否则,封建时代的掌权者,是不会在乎这个新秩序的好坏的。 ——你这个新秩序,可能好,可能坏; 但我这旧有的秩序,至少也‘不差’。 对封建时代而言,很多时候,‘不差’便足矣; ‘不差’,就意味着不需要再冒‘不稳’的风险,去寻求‘更好’。 汉家特有的东、西二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二元制度,便是如此。 ——有利有弊,所以《不差》。 既然《不差》,那就先用着,没必要去改。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荣冒然提出‘后宫不得干政’这六个字,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 即便已经顺利成为了太子储君,初步掌握了政治‘发声权’,这六个字对刘荣而言,也同样足够冒险。 但最终,刘荣依旧这么做了。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 “不早点筹谋布局,待日后那句‘老狗’问世,一切,可就都晚了……” 缓缓自宣室殿外的长阶走下,刘荣面上神情,只一阵说不清的惆怅。 ——方才,刘荣为天子启的最后一问,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以栗姬对刘荣的慈爱为基础,以栗姬对刘荣‘言听计从’为切入点,争取以日后的栗太后,来作为汉家‘后宫不得干政’的开端!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这个答案,几乎是把天子启惊的外焦里嫩,愣是没把下巴给吓掉! “猜想过太子,或许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不曾想,竟会到这般地步……” 这是天子启的原话。 天子启不理解,并大受震撼。 有那么一瞬,天子启也很心动! 因为天子启想到:如果汉家不是二元整体,而是有刘荣这句‘后宫不得干政’,那自己无论是推动《削藩策》,还是平灭吴楚七国之乱,都不需要苦心积虑的算计自己的母亲。 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启也可以做很多原本想做,却碍于东宫太后而没能做成、暂且搁置的事。 但很快,天子启便反应了过来:这是自己的本能。 这是自己对权力——对独掌天下大权的渴望。 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刘启可以,也必定会有这个渴望。 但作为汉家的君王,却绝不能将这个渴望变成现实。 ——很美好。 刘荣构筑出的那个场景,那个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景,很美好。 美好到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为之心动。 但作为一个足够冷血、足够合格的帝王,天子启很清楚:不行。 汉家的天子,不能完全没有太后的制衡。 就如天子启自己的皇帝生涯:在强大到足够镇压太后之前,汉家的天子,不能从坐上皇位的第一天开始,就完全没有掣肘。 皇帝可以独掌大权; 但在独掌大权之前,必须经过‘镇压太后’的过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已经足以压的太后——如故薄太皇太后那样避居深宫。 先帝如此; 天子启如此; 汉家的后世之君,也应当如此。 “不过,好在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让我试试……” “应该也是想看看这么做,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惊喜?” 如是想着,刘荣满是惆怅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现出一抹笑意。 这,就是汉家的太子储君,能让后世的储君太子,妒忌到酸掉大牙的特权。 ——汉家的太子,哪怕扬言说‘想试试看用嘴吹气,能不能把太阳给吹灭’,汉家的天子,也绝对不会第一时间否定。 而是会说:那你试试看吧; 试试看这么做,能得出个什么成果。 绝大多数时候,汉天子对储君太子的异想天开,都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做成了,国家能多个手段、方略,或是成果; 就算没做成,也权当是让异想天开的储君碰碰鼻子,受受挫折,好磨砺一番性子。 怎么都不亏。 在这个二元政体为主导的汉家,以太子储君的身份,提出‘后宫不得干政’,并得到了天子启‘可以试试’的默许,刘荣已经非常知足。 剩下的,就要看刘荣接下来,能给出怎样的最终答卷了。 天子启不抱希望,更多是想借此,来搓搓太子荣的锐气; 但对这件事,太子刘荣,成竹在胸…… “后宫不得干政,只是主导思想而已……” “又不是非得摆在明面上?” “就如当年,先帝将齐国一分为七、将淮南国一分为三;” “明面上,不也将贾谊的《治安策》,以及‘推恩诸子’的法子给否了吗?” 如是想着,刘荣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以较平常稍快的速度,朝着凤凰殿走去。 母亲栗姬,怕是对自己望眼欲穿; 弟弟们,应该也很想自己——至少是很想那段有大哥在,不用为母亲头疼的日子…… · · · “母亲,消瘦了……” 在凤凰殿殿门内,碰上正趴着门缝往外看的母亲栗姬,刘荣便带着由衷笑意,安抚着泪流不止的母亲,回到了正殿之内。 才刚落座,便发现手臂被母亲紧紧抱住,俨然一副‘再也不放我儿走了’的架势,刘荣百感交集之下,也只吐出这么一句:母亲,消瘦了…… “哪、哪有;” “不过是、是先前发了福,怕失了体态……” 听刘荣说起自己消瘦,栗姬只下意识一阵心虚,赶忙寻找起托词。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又被泪水蒙了眼,只将刘荣的手臂紧紧抱住,强压着声线啜泣起来。 而在一旁,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兄弟俩,虽然没有如栗姬这般激动,但也是嘴角噙笑,眼含热泪; 若不是母亲在,当也会扑上前,一左一右抱住长兄。 感受着这浓浓爱意,纵然是腊月凛冬,刘荣也被一阵莫名的温暖所包裹。 ——刘荣知道,那暖意的来源,并非殿内的暖炉。 也不是母亲这片刻之内,便沾湿自己小半件衣袍的泪水…… “母亲莫哭,莫哭……” “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非但回来了,还做了太子呢。” “母亲,不是一直想让儿做太子,好让母亲搬去椒房殿吗?” 听闻刘荣这番温声细语的安抚,栗姬依旧紧抱着刘荣的手臂,只垂泪抬起头,噘嘴摇头道:“不要了。” “都不要了。” “什么太子、皇后,什么太子宫、椒房殿——都不要了。” “只要我儿好好的,怎么都成……” “只要我儿好好的,这凤凰殿,也容得下我母子……” 见母亲这副大彻大悟,又生怕刘荣再离开自己,跑去战场冒险的哀戚之态,刘荣感动之余,也不忘将疑惑地目光,撒向一旁同样含笑垂泪的二弟刘德。 ——什么情况? ——怎么吓成这样了? 感受到兄长用眼神发来的讯息,刘德却并没有着急作答; 就这么嘴角噙笑,眼含热泪,满是感慨的看着母亲栗姬,抱着大哥刘荣手臂又哭了好一会儿。 直到母亲稍平复下情绪,也勉强将刘荣的手臂松开,却仍不忘紧紧握住刘荣的一只手,刘德才笑着低下头,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而后,才感慨的长叹一口气。 “大哥刚从长安启程,宫内,便冒出了王夫人‘梦日入怀’,而后才有小十的流言。” “一开始,母亲还没怎么当回事,只怒那王娡居心叵测,大哥在的时候不敢造次,大哥一走,就闹出这等事来。” “只是随后,梁王叔就又开始日日血书求援,之后更直接跑来了长安。” “虽然朝堂对外说,是胜负已定,战事也已经基本结束,梁王叔才入朝,但宫里也不乏有人说:是睢阳太过险恶,梁王叔才跑回长安,以保全性命……” 说着,刘德也不由侧身看了眼刘淤,又嘿笑着正过头,面带自嘲嗤嗤笑了起来。 “便是弟和老三,都一度信以为真——以为睢阳当真凶险万分,都把梁王叔吓的跑回了长安。” “梁王叔都‘苟且偷生’跑回了长安,大哥却又迟迟不归,莫说是母亲,就连弟,心里都不免有些担忧了……” 听闻二弟刘德此言,刘荣只一阵哑然。 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吴楚未灭便先朝长安,在刘荣看来,只是想要先发制人,早点来长安筹谋布局,争那虚无缥缈的储君皇太弟之位。 对此,刘荣以静制动作为应对,将梁王刘武没来得及吃下的军功,细嚼慢咽的吃了个干净,才慢悠悠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远途。 刘荣也确实想过:如果梁王刘武‘先朝长安’的举动,被坊间曲解为怯战逃亡,应该能为自己省不少事。 却不曾想:在家人眼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的安危; 与自己的安危相比,什么争储、夺嫡,什么筹谋布局,都不如一桩流言来的重要。 “梁王叔怯战而逃,回长安偷生,大哥久战睢阳,迟迟不归;” “宫内外,王夫人‘梦日入怀’的流言又愈传愈烈,父皇却对此视若无睹。” “——朝野内外,也开始生出‘皇长子与睢阳遭遇不测,陛下有意立皇十子,方以梦日入怀之说造势’的观点。” 正思虑间,刘德平和的话语声再度响起; 只是比起方才,那满带着感慨的惆怅,此刻却多出了一份凝重。 “自那以后,无论是吴楚平灭、大哥完好如初的消息,还是大哥从睢阳启程,正折返长安的消息,母亲都全然不愿相信。” “——甚至就连前几天,栗仓从新丰带了大哥的平安,乃至昨日,父皇颁下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母亲都还在说:不要再哄我了,我儿,可是生了不测?” “便是方才见了大哥,母亲都还小声让弟掐一掐母亲,说要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听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一阵动容,满是亏欠的望向母亲栗姬,又极尽温和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让母亲担忧了。” “母亲莫怕。” “往后,儿便是想再赴险,也当是没有机会了……” 皇长子刘荣,只是当今天子启众多儿子当中的一个; 虽然是最有机会做储君的那一个,但也终归只是个宗亲。 如今汉家,尚存于世的诸刘宗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即便是当今天子启,也足足有十一个儿子。 但在做了太子之后,刘荣却已经成为继窦太后、天子启之后,汉家第三个真正意义上的‘君’。 虽然是储君,不像窦太后、天子启那样执掌朝权,但也终归是‘君’。 从今往后,刘荣别说是像这次般,奔赴前线犒军了; ——就连像死去的梁怀王刘揖那样,想要策马疾驰飙个‘马’,也有的是人前仆后继跪在脚边‘包围’刘荣,口称‘君子不立于危墙’‘殿下纵自轻,置太后、陛下何’之类。 说得再夸张一点:刘荣以后出门,就连水流稍急一些的河流,怕是都无法再靠近十五步之内…… 但栗姬不管这些。 只默然低下头,不着痕迹的再度伸手,紧紧抱起刘荣的胳膊。 就好像自此以后,栗姬便信不过任何人——包括刘荣; 而是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抱住刘荣的手臂,才能保证刘荣不会再次远游,更甚是置身险境。 栗姬如惊弓之鸟,抓住刘荣的手臂便不愿放开,迟迟没能从并不存在的‘失子之痛’中缓过劲来; 老二刘德却是很快便将注意力,从母子重逢、阖家团圆的温情,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大哥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绮兰殿,极不安分。” 只一句话,便让刘荣大致明白了这段时日,宫内发生了些什么。 ——被坊间,乃至朝野内外,在私下里戏称为‘小夫子’的皇次子刘德,说话总是留足余地。 诸如‘很’‘非常’‘特别’等字眼,都很少会从刘德的嘴里道出。 但此刻,说起绮兰殿在刘荣不在长安这段时间的‘表现’,刘德却用了个‘极’字。 极不安分! 尤其还是刘德口中的‘极不安分’,真相究竟如何,也就可见一斑了。 “大哥!” “这回让我去吧!” “再带上葵五那憨货,必叫那王娡悔不当初!” 刘淤怒不可遏的一声咆哮,显然是刘荣不在这段时日,被绮兰殿气的不轻。 循声望去,看到三弟满脸怒容; 又看向老二刘德,却见温润如刘德,竟也是面色阴沉的一点头! ——就连刘德这个‘知识分子’,都觉得让老三带着‘阉虎’葵五去一趟绮兰殿,是应该采取的行动了! “真不愧是你啊……” “王娡……” “嘿;” “嘿嘿……” 冷笑着呢喃两声,余光却瞥见两个弟弟已经站起身,俨然一副这就要带人,去绮兰殿找回场子的架势; 下意识望向身侧,仍抱着自己胳膊的母亲栗姬,却见母亲糯糯崛起嘴,一言不合便又要垂泪。 “我儿做主便是了……” 只片刻,刘荣便也有了决断,却是深吸一口气,招手示意两个弟弟坐下身来。 待刘德满带着迟疑,却也强拉着老三坐下身,刘荣才似笑非笑道:“我做了储君,小十在的绮兰殿,就不好再动了。” “——父皇也已经把话说开了:若我不成器,就会由小十为储。” “做了太子,若是再去欺压‘候补太子’,父皇那边,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 “嗯…这样;” “老二去找夏雀,从殿里选几个精干的寺人,给绮兰殿送去。” “就说,是太子派的人,要寸步不离的护皇十子周全。” 刘荣拿了主意,老二刘德虽有不解,却也是先点头领命,而后才皱眉思虑起来。 老三刘淤,却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哥的意思?!” “是派人到小十身边,然后……嘎!” 手舞足蹈的说着,公子刘淤便满脸阴狠的抬起手刀,对着自己的脖颈处一划! 却见刘荣一阵失笑摇头,又不忘轻瞪这个憨弟弟一眼,才稍敛去面上笑意,望向二弟刘德。 “小十,不能出任何差错。” “——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不能出任何差错!” “便是小十染了风寒,我兄弟三人都得早晚为小十祈福,免得有个万一,我再沾上个‘残害手足兄弟’的污名。” “但不能出差错的,只有小十……” “王夫人,可不在此列……” (本章完) 第135章 攻守易型~啦! 问:在汉家,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能否成为储君? 答:分情况,主要看年纪。 如果是刘荣这样十七八岁,再过两年就要加冠的亚成年皇子,那有没有母亲——或者说是有没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的保险,其实区别并不大。 顶多也就是将来,有没有母族外戚,帮即立的新君更快掌权的问题。 有,那就掌权快些,没有,则掌权慢些,无论有没有,都问题不大。 若是具体考虑到个人,如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从某种意义上属于刘荣的de-buff(负增益),那没母亲,说不定还能成为刘荣的优势。 但若是换做皇十子刘彘这般,才刚三岁,甚至都还没满三周岁的幼儿,失去了母亲,则基本等同于失去了政治生命。 对于这个年纪的皇子而言,判断其是否能成为储君,是要着重考察其母、将来的太后,能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肩负起‘监国太后’的职责的。 ——万一在太子七八岁的年纪,皇帝就驾崩了,可不就得太后在面前顶着,扛到新君长大成人嘛? 故而,当刘荣似是而非的提到‘小十不能出事儿,当王夫人不在此列’时,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都莫名感到了一阵激动! 但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老二刘德率先意识到:自己和三弟刘淤,似乎曲解了大哥的意图…… “啊?” “王夫人也不能动?” 带着四名身材敦实,体态壮硕的寺人,走在凤凰殿前往绮兰殿的路上,听闻二哥刘德说起此事,公子刘淤只满是惊讶的发出一声哀嚎。 “为什么呀?” “大哥不都说了嘛——王夫人不在此列!” “都‘不在此列’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动的?” 听闻此问,老二刘德却是轻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又不由稍咧嘴一笑。 “大哥的意思是:小十,是绝对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连磕磕碰碰、小病小灾,都最好别有!” “至于王夫人不在此列,也并不是说王夫人的性命,就此便由我凤凰殿掌控。” “只是相较于小十,王夫人那边,我凤凰殿,可以稍微‘放纵’一些……” 公子刘淤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 对自家老弟这般作态,老二刘德也是一如既往的耐心。 既是为自己捋清思路,也一边为老弟刘淤,解答其个中内由。 “大哥这個储君太子,是以‘天子无嫡,故立庶长’为依据得立,名正言顺。” “论德行、品性,大哥也都无可指摘。” “——唯独母亲的性子,让大哥稳如泰山的储位,生了那么一层不可忽视的疑点。” “这是因为:我汉家册立储君,不单是将某一位皇子册立为储君、册立为将来的天子;” “同时,也是将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册立为我汉家将来的太后。” ··· “大哥这个太子,必然是合格的;” “日后做了天子,也绝不会差!” “但母亲做了皇后,怕是当即便要闹的椒房不得安宁;” “日后尊为太后,搬去了长乐,更是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闻言,刘淤只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又极其迅速的皱起了眉头。 母亲不靠谱,我知道! 可这和我们不能动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看出弟弟刘淤这明写在脸上的疑惑,刘德不由又是摇头一笑,伸出手,在弟弟后脑上轻拍了拍。 “大哥才刚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 “——小十,可是大哥的‘候补太子’啊~” “小十都是候补储君了,那王夫人,自然便是候补皇后?” ··· “大哥不能动小十,甚至不能让任何人动小十,是因为‘候补储君’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太子在排除异己,打击竞争对手。” “同样的道理:动王夫人,也就等同于是在动‘候补储君’的母亲、动‘候补皇后’——依旧会让大哥沾上‘排除异己’,打击小十的嫌疑。” “所以,小十不能动,王夫人,也同样不能动。” “只是小十终归年幼,王夫人则年长些;” “虽不可害其性命,但些许惩治,王夫人,当还是受得起的……” 嘴上说着这段话,刘德心中,也不由得感到一阵畅快。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绮兰殿,简直欺人太甚! 总算是风水轮流转——刘荣不单回来了,而且还是顶着个‘太子储君’的身份回了长安! 这一下,总算是能好好宣泄一下胸中憋闷,好让那绮兰殿的王夫人知道:老虎屁股,是万万摸不得的…… “无趣!” “当真无趣的紧!” 正畅想着日后,能全方位压制,甚至支配绮兰殿的美好未来,耳边突然传来老弟刘淤愤愤不平的抱怨,刘德只暗下一奇。 略带不解的望去,却见公子刘淤满是愤闷的咬紧了牙槽。 “大哥不是太子时,我凤凰殿只能收拾王夫人;” “大哥做了太子了,我凤凰殿,还是只能收拾王夫人。” “——那大哥这太子,岂不是白做了嘛?” “反正大哥是不是太子,我凤凰殿收拾她王娡,也都不过在便宜之内?” “无趣。” “大哥这太子做的,当真无趣!” 见老弟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刘德不由一阵莞尔。 倒也是被问住了一瞬。 但很快,刘德便想透了其中关键,继续耐心的为老弟刘淤,解读起其中的关键。 “不一样。” “很不一样。” “曾经的大哥,和如今的大哥,很不一样。” 含笑道出一语,将弟弟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便见刘德面色也随之稍一肃。 “曾经,大哥是皇长子。” “皇长子,去掉那个‘长’字,便不过是皇子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我众兄弟的兄长,顶多只能对小十‘长兄如父’,却根本不具备压制王夫人的身份、名分。” “就算彼时,大哥曾再三敲打、告诫王夫人,也不过是仗着王夫人,忌惮大哥‘准储君’的身份。” “只是这‘准储君’的身份,到底存不存在?” “说存在,也确实有些人信——至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若是说没有,便也没有。” “总归我汉家的太后、天子,从不曾颁下过册立‘准储君’的诏书便是了……” 说到这里,刘德特意止了止话头,好让弟弟刘淤吸收一下。 刘淤倒也没辜负二哥的期望,隐约明白了刘德话里的意思。 “二哥的意思是说:过去,大哥带着我们收拾王夫人,不过是扯了一张‘准储君’的皮,狐假虎威,完全就是在吓唬人?” “她王夫人,也真就被大哥扯的这张虎皮给吓住了?” 闻言,刘德先是稍一愣,旋即便也无奈一笑,再点下头。 “倒…咳咳,倒也算是话糙理不糙。” ··· “过去,大哥只是皇长子;” “要想收拾王夫人,哪怕是事先拿了把柄,也顶多只能在事后,减轻自己受到的责罚。” “——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皇长子,只是皇十子的长兄,却绝对算不上王夫人的长辈——甚至连平辈都算不上。” “地位不够高,就算理由再充分,大哥去收拾异母弟的生母,也终归是不妥的……” ··· “但储君太子,是君!” “除了太后、天子,以及皇后……” “——嗯~至多再加上个丞相吧。” “除了这四人之外,普天之下,将再也没有什么人,是大哥收拾不了的了。” 说着说着,刘德面上笑意也是愈发灿烂,眼睛更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满带笑意侧过头,好整以暇的看向老弟刘淤:“如何?” “可还觉得大哥这太子储君,做不做都没区别?” 乍一听二哥刘德这番话,公子刘淤只本能的眼前一亮! 君! 那岂不是…… 只片刻之后,刘淤却又似是想到什么般,满是失落的耸拉下脑袋。 虽没开口明说,脸上却也是恨不能明写着:二哥你就吹~吧; 什么天下排行老五,除了太后、天子、皇后、丞相,就没收拾不了的人——这不眼下,连绮兰殿都收拾不利索嘛? 真当我傻呀…… 再次看穿弟弟的心思,刘德又是一阵无奈苦笑。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才终是抬手,搭着弟弟的肩膀,驻足眺望向不远处的绮兰殿。 稍昂起头,望向那紧闭的殿门,意味深长道:“大哥收拾不了的,不是王夫人和小十。” “而是……” “嗨;” “——总还是得给父皇一点面子嘛……” “父皇说小十不能动,那就不动了呗;” “至于王夫人么……” 自顾自呢喃着,刘德那温润如玉,更写满书生气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上一阵森然冷意。 ——长这么大,公子刘德,还没在谁身上吃过这么大亏。 凤凰殿,也从不曾被人,这般肆无忌惮的欺辱过! 如今,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固然地位尊贵,却也多了许多掣肘,做很多事之前,都要顾及影响。 即使如此…… “嘿;” “真当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弱之辈?”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我最擅长的,可是射啊……” · · · 当公子刘德、刘淤哥儿俩,带着自家大哥的交代,以及那四名精挑细选的寺人,来到绮兰殿外前,绮兰殿的王夫人:王娡,正同自己的弟弟妹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与平日里一样,王娡温文尔雅的坐在织机前,极其温贤的操纵着织机,将一条条茧丝编制成布。 却是不曾有人注意过:王娡整日整日坐在织机前摆弄,但绮兰殿这台织机,一年到头来,也未必能产出三两匹布。 王娡斜前方不远处的卧榻之上,小王美人王儿姁坐在榻沿,手忙脚乱的为怀中,以及身后榻上躺着的婴孩们换尿布、抱着哄睡。 以至于入宫‘商议要事’的田蚡,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也抱起了其中一个婴儿,‘哦~哦~’的颠哄起来。 自先帝驾崩当年,姐姐王娡诞下皇十子刘彘至今,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小王美人王儿姁,却是已经接连生下三胎。 ——还都是男婴! 先帝驾崩当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末,在姐姐诞下皇十子之后不过数月,王儿姁诞下了皇十一子:刘越;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天子启新元二年初,又剩下皇十二子:刘寄; 到眼下,时间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春二月,王儿姁的第三胎:皇十三子刘乘,也已经足了月。 前后三年,先后三胎,王儿姁自是感受到了何谓‘幸福的烦恼’。 幸福,是姐姐王娡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直到第四胎,才终于生出了皇十子刘彘; 而自己入宫不到五年,就是接连三胎俱为男儿! 都不说旁的:只要把这三个儿子养大成人,那王儿姁将来,至少也是三位宗亲藩王的生母! 烦恼也显而易见:忙不过来,根本忙不过来…… “也就是有阿姊在,阿彘又稍年壮了些,不怎闹人;” “若不然,这绮兰殿,不知要被这几个小子,给闹成怎般景象……” 嘴上虽像是在抱怨,但王儿姁始终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是将这位小王美人的内心尽数出卖。 作为姐姐,王娡却对此看得很开。 ——将妹妹接进宫,本就是王娡自知‘色衰’,不想让天子启宠爱外人,才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方最终做出的决定。 既然早就是抱着靠妹妹的色相,来将天子启的恩宠锁死在绮兰殿的想法,王娡自也不会因为妹妹得宠,便因此心生不愉。 却也仅限于此。 看着弟弟田蚡、妹妹王儿姁,围着榻上那三个咿咿呀呀的婴儿忙作一团,王娡只不着痕迹的一招手,将儿子刘彘召到了身旁。 将织机上的活放下,侧转过身,怜爱的摸了摸儿子粉雕玉琢的脸蛋; 过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伸出手,在刘彘后背处轻拍了拍。 “去殿外嬉耍片刻;” “母亲同你舅父、姨母,有要事相商。” 闻言,小刘彘只迷茫的扎着眼睛,朝不远处的田蚡、王儿姁看了看; 又被母亲拍了拍后背,才咬着手指头,迈动着小短腿费力跨过殿门处的高槛,由宫人们带着,不知去了何处玩耍。 听闻王娡对宝贝儿子的交代,田蚡、王儿姁二人便也当即回过神来,抓紧将三个婴孩安抚好,才一人抱起一个,再将睡去的那个安置在榻上,才各自在榻沿坐下了身。 却是不等王娡开口,田蚡便满脸忧虑的开口道:“太后已经颁了诏,尤其还是在陛下的威逼之下颁诏。” “——就算皇长子不受太后宠爱,又因此番而恶了东宫,但有陛下为依仗,皇长子日后……” “储君已立,储位已定;” “阿彘,大事休矣……” 如是说着,田蚡便稍一抬眼皮,小心打量了一下姐姐王娡的神情; 见王娡仍旧不为所动,便就这么抬眼直勾勾看着王娡,嘴上踌躇不定道:“阿姊,或许应当为日后筹谋了。” “现在低头,尚还不至不可挽回之地……” 话说一半,田蚡便立即止住了话头,装作被怀中婴孩分散注意力的样子,再度‘哦~哦~’的颠弄起怀中婴孩。 但只有田蚡自己知道:方才,在听到自己说‘低头’二字的时候,姐姐王娡的面容之上,分明闪过了一抹杀意! 就算知道这抹杀意不大可能是针对自己,田蚡也不难看出:自己的话,踩到了姐姐王娡的痛点。 也不出田蚡所料——只片刻之后,王娡那淡漠的话语声,便于绮兰殿内悠悠响起。 “入太子宫前,母亲曾寻了一名士为我相面。” “看过我的面向之后,那相士告诉母亲:此女,贵不可言……” 耐人寻味的话语声,引得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各自抬起头,却见王娡正满带着古怪的冷笑,注视向姐弟二人所在的方向。 “正是那次相面之后,母亲才将我从丈夫:金氏家中接回,而后送进了太子宫。” “——我进太子宫,是为了那‘贵不可言’四个字。” “兄弟,当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被姐姐这么阴恻恻看着,田蚡只觉一阵脊背发寒,便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开,躲避起和姐姐王娡的眼神碰撞。 但再三思虑之后,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愁苦,语带苦涩道:“那小金俗,可尚还在皇长子之手……” 田蚡此言一出,王娡面色不由再一冷。 许久,才漠然坐回了身,重新操弄起那台织机,发出吱呀、吱呀的木器摩擦声。 “皇长子扯着‘准储君’的虎皮,派了区区一个阉庶,便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 “现在,该轮到我儿彘,来让太子长兄投鼠忌器,不得不含着、护着了。” “——小金俗那枚棋,皇长子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一旦用了,便会损了陛下的体面。”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语调阴森的说罢,王娡手下稍一停,正要整理一下织机上的茧丝; 便闻殿门外,响起宫人不适宜的通传声:皇次子、皇三子,叩门请见。 “我说什么来着?” “——册封大典都还没办,那位太子殿下,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今日,王娡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为平静。 但在说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王娡面上的冷意,却是让那通传的寺人,都莫名生出一股‘恐命不久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风水轮流转。 先帝驾崩之时,皇长子刘荣退无可退,不得不一往无前。 而眼下,深知宝贝儿子刘彘,是天子启除皇长子刘荣之外,唯一可以考虑的候选人,王娡的处境——或者说绮兰殿的处境,便也复刻了刘荣先前所身处的绝境。 不成功; 便成仁。 要么,以皇十子为储、让王娡搬进椒房; 要么,弑皇十子为骨,让王娡,跑去处置宫中罪人的暴室,终生与洗不完的污秽衣物作伴…… “召进来吧。” “看看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为难自己的幼弟。” “更或是再在幼弟的生母脸上,多留下几个巴掌印?” (本章完) 第136章 夫人,怕是不够格吧? “既是下马威,怎不见太子殿下亲至?” 召刘德、刘淤兄弟二人入内,王娡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缓慢摆弄着面前的织机。 只嘴上话语,却分明是在嫌刘德、刘淤兄弟俩身份不够,不配与自己谈话。 ——至少,是不配替太子荣,给自己下马威。 见王娡这幅有恃无恐,甚至淡定到有些过分的神容,公子刘淤虽不知王娡哪来的底气,也还是难忍一阵恼怒。 “贱……” 正要上前呵斥,却被二哥刘德轻轻一抬手,便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也没忘瞪大眼睛,恶狠狠瞪了王娡一眼! 刘德却是淡定许多,虽也同样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但至少还带着‘笑’。 “夫人,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 “——今我汉家,椒房有主。” “既椒房尚得皇后在,则凡宫中诸姬、嫔——包括我兄弟三人的母亲,都不过是天子之姬、妾。” “太子既为储君,其一静、一动,皆系宗庙、社稷于己身。” “皇后召见太子,尚且要扫榻以待;相见之时,太子执子嗣礼,皇后却要回平辈礼。” “夫人区区一介姬、妾,便想要让太子亲至这绮兰殿~” “只怕,是有些不够格了……” 言罢,刘德便淡然直起身,双手环抱于腹前,一副荣辱不惊的架势; 若是手中,再多出一杆三重节牦,便俨然是大义凛然的天子使…… 开口便带着那么大的火药味,自然不是王娡当真被愤怒,或是被绮兰殿糟糕的处境冲昏了头脑。 实际上,作为享誉青史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政治视野和权谋手腕,是近乎与当窦太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历史上的景帝刘启,才会在皇十子刘彘那般年幼——甚至年幼到连政治立场都看不清的状况下,便选择这位皇十子,来作自己的皇位继承人。 ——对于原本历史线的天子启而言,皇十子,表面看上去英武、睿智,却也时刻透露着稚嫩; 但有王娡这个太后托底,天子启才得以做出判断:天子彘、王太后的组合,下限并不会低。 至少比起原历史时间线的刘荣、栗姬母子,下限要高出不知道多少。 有着不亚于当朝窦太后的老辣手腕,自便意味着王娡,并非是个因为一时恼怒,便会乱了方寸、阵脚的人。 凤凰殿的栗姬才是那样的人,但王娡不是。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王娡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然是‘有的放矢’,都是有其用意的。 很显然:今日这一遭,便是王娡借着那句‘太子怎不亲自来给我下马威’,来稍作试探。 试探的,是相较于过去的皇长子刘荣,如今的太子荣,对绮兰殿是個什么态度、什么强度; 同时,也是试探面前,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不能给自己留下些可乘之机。 ——几乎只一眼,王娡便迅速注意到了毫无城府,恨不能将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的皇三子刘淤。 却也正是因为注意到了刘淤,刘德随后的这一番话,才更让王娡愈发感到:事态,恐怕比自己想象中,都还要更加严峻…… “皇长子,已经年壮。” “如今看来,皇次子,也到了可堪一用——可供皇长子驱使的年纪……” “有此子在,便是公子刘淤,恐怕也很难作为突破口……”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王娡便完成了这一系列的思考、辩证、判断过程,并将注意力迅速拉回眼前。 故作‘讶异’的将操弄织机的手一停,片刻之后,又若无旁人的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岁月静好、织丝为布的模样。 只是嘴上,新一轮的试探也随之开始。 “公子说我不够格,那便当是不够格了。” “——左右我这绮兰殿,也容不下太子储君那般的贵人。” “只是如今,太子已居储位,其母,却依旧未曾从凤凰殿,移居于椒房?” ··· “宫里的规矩,向来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这二者,有时是取一即可,有时,却又缺一不可……” “——皇长子得立为储,母亲却并不是皇后,这就意味着皇长子,并非是以‘嫡长’的身份得立,而只是庶长。” “我汉家,有过皇庶长子——如齐悼惠王。” “但太祖高皇帝当年,可从不曾想过要将储位,交给齐悼惠王啊?” “什么时候,我汉家的太子储位,是庶子也可以坐的了?” 王娡此言一出,殿室内不由为之一静。 便是在侧噤口旁观的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也不由微微长大了嘴巴,似是为王娡这番话,而感到惊诧非常。 ——册立刘荣为太子储君的,与其说是颁诏的窦太后,倒不如说是当今天子启! 为了从母亲窦太后手中,拿到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天子启甚至不惜以兵权强压,胁迫窦太后妥协! 有了这个背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最坚实的依仗,便必定是天子启。 无论刘荣是庶子还是嫡子,甚至是长子还是幼子——乃至是不是天子启的儿子! 都不重要了! 在天子启那般强势,甚至威压东宫太后促成这封册令之后,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性,便已然不容置疑。 在这样的前提下,王娡一开口,便是隐隐指责刘荣‘沐猴而冠’,以庶子的身份,坐上了向来只有嫡子——嫡长子才能坐的储君太子之位? “阿姊……” “别是一时气急,乱了方寸?” 田蚡满是担心的看了眼姐姐王娡,随即便将更加担忧的目光,撒向殿门内五步位置的刘德、刘淤两兄弟。 ——王娡方才那番话,有的是文章可做! 旁的不说,只需要那番话原封不动的传出去,便当即是一个‘怨怼天子’‘觊觎神圣’的帽子扣下,将王娡那并不算粗壮的脖颈直接压断! 有那么一刹,田蚡甚至连自己埋哪儿,都认认真真的盘算了一下…… 商贾出身,深讳察言观色之道的田蚡尚且如此,一旁的小王美人:王儿姁自更不堪。 惊愕之下,竟是连怀里的婴孩都忘了哄,只呆愣愣的抱着幼子,仍有婴孩的啼哭声,充斥于整个绮兰殿上空…… “好胆!” 不同于方才,那纯粹的怒火中烧——这一回,自认为抓到了王娡把柄的公子刘淤,却是半带恼怒,半带喜悦。 怒的,自然是王娡拐弯抹角,说大哥刘荣‘得位不正’; 喜的,则是终于抓住了王娡的把柄,总算可以…… “王夫人,多虑了。” 正盘算着要从怎样刁钻的角度,向‘口出狂言’的王娡发难,身旁响起二哥刘德那沉稳从容的声线,只惹得公子刘淤本能的退回了二哥身后。 ——凤凰殿,或许在栗姬的掌控下,闹出过许许多多的乱子; 但也正是因为多年来的‘纷争不休’,让凤凰殿上下,都在皇长子刘荣的推动下,形成了极为森严的上下秩序。 刘荣虽从不曾明说,但每一个在凤凰殿待过的人都知道:凤凰殿,栗夫人最大,长公子稍次之,但也可以忽略不计,粗略理解为‘栗夫人和长公子都最大’。 往下,依次是二公子刘德、三公子刘淤,再到掌事太监、掌事女官等等。 当然了:和栗夫人并列‘最大’的,是皇长子刘荣,而非皇太子刘荣。 时移境迁,如今的太子荣,显然远非过去的公子荣所能比。 在这森严的秩序下生活多年,公子刘淤纵然稍有些愚钝,但也已经将‘听哥哥话’四个字,刻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使其成为了最基础的本能。 故而,当刘德说出接下来这段话,并不着痕迹瞪了自己一眼,示意自己‘住口’时,公子刘淤竟当真就此住了口,不曾再发一言…… “兄长得立为储君,是东宫太后颁诏册立,父皇盖下天子印玺,已于新丰栎阳宫告太庙,不日亦当再告高庙。” “——册立储君该有的规矩,大哥没有略过其中任何一环。” “至于兄长得立为储,母亲却并未循例获封为后,夫人与其问我——问我这个皇次子,倒不如去问问东宫太后:凤凰殿的栗姬,为何没有住进椒房殿?” “亦或者,夫人也可以去宣室问父皇。” 依旧是以那副云淡风轻、荣辱不惊的沉稳之姿,以这样一番话作为对王娡的回应,公子刘德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却不由稍涌上一抹严峻。 ——王娡,当真狡诈! 就连皇次子刘德,都差一点着了王娡的道! 至于公子刘淤——若不是刘德及时制止,怕是早就跌进王娡挖的坑里…… “母亲不曾获封为后,大哥仍旧是‘庶长子’的身份,这,是事实……” “王夫人提起此事,纵然稍有不妥,又或是有‘非议椒房’之嫌,也终归是在实事求是。” “至于我兄弟二人,若是因此而迁怒于绮兰殿,便难免被朝野内外解读为:对于栗姬没能住进椒房殿,凤凰殿怨念颇深;” “以至于绮兰殿只是提了一口,便险些被凤凰殿的两位公子掀了顶……” 意识到这一点,刘德面色只再一紧,面上虽顶多只是‘严肃’,但暗下里,却已是如临大敌。 其实,还不止于此。 ——王娡这个举动的险恶之处,还不仅限于公子刘德所想到的那点。 拿椒房殿的薄皇后,以及儿子做了储君,自己却没有住进椒房殿的栗姬来说事儿,让凤凰殿去和交房的薄皇后斗——这么低级的阴谋,王娡不会用,也不屑去用。 但太子刘荣,以及刘德、刘淤兄弟不上当,却并不意味着栗姬不会上当。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哪怕栗姬,当真被太子刘荣奇迹般的劝住了,整个凤凰殿,都没有做出任何敌视薄皇后的举动,这个屎盆子,也依旧已经被扣在了凤凰殿的头上。 道理很简单:谁信啊? 说栗姬——一向抽象到离谱的栗姬,居然一点都不介意儿子做了太子,自己却依旧居住在凤凰殿,由薄皇后仍居椒房? 谁信啊? 朝野内外,肯定没人信; 东宫太后,也绝不会信; 天子启,大概率不信。 最关键的是:椒房殿的薄皇后,也同样不会相信。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自以为猜透了栗姬的想法,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再占着椒房殿,薄皇后便会主动去找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而后,天子启便必然会脑补出‘刁蛮的栗姬’欺辱、欺压‘纯善的薄皇后’的整个过程。 哪怕栗姬什么也没做; 哪怕这个过程中,栗姬真的什么都没做,单就是过去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赫赫威名’,也足以让栗姬,彻底坐实‘威逼胁迫薄皇后搬出椒房,好给自己让位置’的罪名。 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太子荣屁股都还没在储位上坐热,就又恢复到早些年,为母亲到处奔波擦屁股的状态,无暇他顾; 天子启会因为对薄皇后的亏欠,而愈发看栗姬不顺眼。 被天子启疏远,栗姬却绝不会收敛,而是会愈发肆意妄为——越住不进椒房、越做不了皇后,就越胆大妄为! 直到有一天,栗姬闯下的祸端,刘荣再也收拾不掉的时候,绮兰殿的机会,便来了…… “果然。” “有此子在……” “那又怎么样呢?” “左右不过春三月,太子祭祖告庙,受百官朝拜之时,凤凰殿、宣明殿、广明殿这些个,也都差不多该要封王就藩了。” “弟弟们都去了关东,身边再也没有了可堪一用的手足兄弟,再加一个心心念念着椒房殿、皇后册封的栗姬……” “彼时的太子,恐怕就不得不亲自下场,和我这妇人掰掰手腕了……” 对于刘德识破了自己的设计,且有惊无险的没有落入陷阱之中,王娡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失落。 ——左右不过随手一试; 没能诓到眼前这兄弟俩,也算是在王娡预料之中。 再者:此番谋划,王娡并非全然失败。 王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最迟不超过三个时辰之内,自己方才的话,便会传到椒房殿那位薄皇后耳中。 在那之后,事态的走向,便基本不大可能再脱离王娡的掌控…… “只顾着扯闲篇,倒是忘记问了:太子遣二位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能以姬嫔的身份,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在同太子储君的斗法中占得先机,王娡明显心情不错。 说起话来,语气都不由得带上了些松快——至少没有如方才那般阴森冷冽。 刘德却顾不上注意王娡语气的转变,只谨慎的眯起眼角,仔细思量片刻; 确定没有问题,却也还是直勾勾盯着王娡,一字一顿道:“大哥担心阿彘安危,特意从凤凰殿选了几个能干的,寸步不离阿彘左右,以护手足周全。” 这段话,刘德几乎是以诵读诗文的语气读出来的,生怕说错哪个字,再被王娡抓住把柄。 ——很显然,在面对王娡这个段位的高玩时,饶是皇次子刘德,也难免有些力有不逮。 纯段位压制! 听闻刘德此言,王娡倒是没急着表态,反而是一旁的田蚡,装出一副自言自语,又或是和姐姐王儿姁交谈的口吻,嘀咕道:“说是护手足周全;” “谁知道是不是欺我绮兰殿无人,要拿阿彘的性命相要挟……” 并不算太过拙劣的试探,却由于王娡先前的连番轰炸,而让刘德、刘淤兄弟二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并没有被田蚡诓进去。 不知是对此早有预料,还是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王娡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似笑而非道:“有我这个母亲在身边,阿彘又能出什么差错?” “总不至于连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子都放心不下……” “——然。” 直到这时,刘德才难得恢复到平日里,那果决的风姿。 “不单是大哥——我凤凰殿上上下下百十余人都认为:依王夫人的阴险狡诈,未必就不会对阿彘不利,并以此栽赃大哥。” “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尤其是防止王夫人,以伤害阿彘的方式攻讦大哥,阿彘左右,必须有我凤凰殿的人片刻不离左右。” “——好叫夫人知晓:这,是大哥获立为太子储君之后,所下的第一道令。” “虽非政令,更非诏谕,但想必夫人不会不明白:太子储君的第一道令,究竟意味着什么?”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德便不等王娡做出反应,只自顾自侧过身,望向殿门外,自己从凤凰殿带来的那四位寺人。 并没有让他们入殿,而是亲自走出殿门,言辞严厉道:“就一句话!” “阿彘,绝不可有任何差错!” “你四人轮班值守,务必保证阿彘左右,至少有两人看护!” “——除太后、陛下及皇后令,其余任何人的命令,只要是妨碍你们看护阿彘的,都可以不遵从!” “这,是太子储君所允!” 言罢,刘德又回过神,满是凝重的深深看了王娡一眼,而后便招呼着三弟刘淤,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看着这兄弟俩快步离去的背影,王娡却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重新操弄面前的织机,发起规律的‘吱呀’声。 “这么快,便能想清楚个中厉害……” “公子刘德,倒也算是个人物。” “只是这么急着回去,给皇长子通风报信~” “——有什么用呢?” “这,可是阳谋啊……” “若是有了防备就可以避免,那又如何算得上是阳谋呢?” (本章完) 第137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绮兰殿,王娡自认为已经‘无路可退’,开始筹谋布局,和得立为太子储君的刘荣暗下较量。 但在怎办熟于权谋,王娡也绝对无法料到:皇长子刘荣,除了得位正、品行佳之外,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优势。 ——刘荣,是开了天眼的。 虽然只是知道大概的历史走向、重大事件,但对刘荣而言,便已经足矣。 刘荣透过‘天眼’可以看到:在原本的历史上,景帝皇长子刘荣得封为太子储君后,栗姬所犯的第一个大错,便是怂恿兄长栗贲上奏,请废薄皇后,使太子母栗姬居椒房! 被栗贲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毫不留情的指责‘霸占椒房’,薄皇后终也不得不主动找到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透过天眼,刘荣只看到这件事的后续,是薄皇后被废,移居偏宫; 但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却并没有因此而搬出凤凰殿,住进自己朝思暮想的椒房。 直到几年后,天子启病重弥留之际,栗姬喊出那句震惊后世人的‘老狗’时,栗姬,也仍旧是‘栗夫人’,而非:栗皇后。 刘荣不知道历史上,栗姬终究没能得封为后、住进椒房,与栗贲那次‘请废皇后’有多大关系; 更不知道此刻,王娡已经开始以此为突破口,再次开始算起凤凰殿。 但刘荣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间线上,也同样发生了栗氏外戚‘请废皇后’的事,那刘荣就等于输了一半。 剩下一半,就要看这个时间线上的母亲栗姬,还会不会喊出那句‘老狗’了…… 后者,刘荣不确定,也拿不稳,更无法提前规避。 但前者,刘荣是有操作空间,以提前规避的。 于是,在得封为太子、回到长安后的第二日,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来到了未央宫椒房殿。 而对刘荣母子一行的到来,皇后薄氏,却好似早有预料…… · · · “儿臣荣,参见母后!” 身着正装,带着母亲栗姬走入椒房殿,刘荣率先拱起手,对端坐于上首的皇后薄氏拱手一礼。 而在刘荣之后,栗姬也按照刘荣先前的提醒,规规矩矩对薄皇后一俯身。 “妾,参见皇后……” 对于刘荣的恭顺,薄皇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只微微点下头,旋即便起身,默然对刘荣拱手一回礼。 但栗姬也如此规矩,却是稍有些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唔……” “也是;” “左右这椒房殿,不日便要易主。” “再怎么愚不可及,也总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在这种时候与我为难……” 如是想着,薄皇后便也微微一点头,权当是回了栗姬的礼。 ——作为皇后,薄氏就算至今没能诞下子嗣,也仍旧是天子启每一個子女理论上的母亲。 若是严格按照礼制,皇子、公主们出生之后,其实都应该被养在皇后膝下,也只能称皇后为‘母亲’。 至于生母,皇子、公主们只能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即便是见到了,也只能称一声:阿母。 甚至就连这声‘阿母’,都还得避着人…… 而今汉家,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被鲁地那些精熟礼制的儒生们,贬曰:礼乐崩坏。 包括周礼在内的许多旧制,都在汉家被无限减配,甚至直接就是消失不见。 就如皇后和诸皇子、公主之间的关系,从周时的‘必须养在皇后膝下,只能称皇后为母亲’,减配到了如今的:得称呼皇后为母亲,正式场合不能——至少是不该称生母为母亲。 只是终究是‘减配’‘礼乐崩坏’,而非‘礼乐不存’。 即便只是理论上的母亲,刘荣也丝毫不敢怠慢,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敢缺。 刘荣以‘儿子’的身份拜礼,作为皇后的薄氏,却不能以‘母亲’的身份对待刘荣。 盖因为刘荣,不单是天子启的儿子之一,还是汉家的储君太子。 还是那句话:储君,也是君。 太后是君,皇帝是君,储君是君; 但皇后,严格意义上却并不属于‘君’的范畴。 所以,刘荣和薄皇后方才的见礼,几乎是这个时代教科书级别的:咱俩各论各的,我拿你当母亲,你拿我当储君。 本是母子,但儿子又多了层储君的身份,薄皇后自然得持平辈礼了。 待日后,栗姬若得封为皇后,母子二人之间也同样会如此。 对刘荣,薄皇后念在其又是‘儿子’又是‘君’,一尊一卑中和,执平辈礼; 但对栗姬,薄皇后就不需要太过屈尊了。 ——皇后不是天下人的‘君’,却也还是皇宫,至少是这未央宫的‘君’。 对于栗姬这样的姬嫔,薄皇后不需要,也不能屈尊降贵,以平等身份交流。 在过去,薄皇后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栗姬极为不快,从而生出不必要的摩擦,所以往往都是躲着栗姬,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 今日见了面,却见印象中‘刁蛮跋扈’的栗姬,居然这般淡定自若,也是不由暗下一奇,只当栗姬这是胜券在握,才强忍下了脾气。 却是不知:为了让母亲能达到这种程度,刘荣不知费了多少嘴皮子,更不知给母亲,讲了多少道理…… “自先帝驾崩,父皇即立,我汉家便连生事端。” 在宫人的引领下,带着母亲到殿侧落座,见薄皇后一副淡然自处,静候刘荣道明来意的模样,刘荣自也含笑开口。 只是刘荣越说,薄皇后那淡定——甚至都有些淡漠的神容,便愈发带上了些疑惑…… “太宗孝文皇帝、太皇太后先后驾崩,几乎是国丧连着国丧;” “之后又是吴楚乱起,整个朝野内外,都忙着一堆这场劫难。” “——便是儿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都往睢阳走了一遭。” “以至于过去几年,都没怎么来拜会母后——就连太皇太后驾崩,母后哀伤之时,也只得草草来安慰母后几句……” 稍微绕了个小圈子,为自己过去几年没能常来椒房殿、拜会‘母后’薄氏做出解释,刘荣便站起身,对薄皇后再一拱手。 “儿,不孝。” “万望母后莫怪。” 刘荣的这番话,倒是没有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过去这几年,别说是刘荣了,便是其他的众皇子、公主们,都基本没怎么来过椒房殿,来拜会薄氏这个理论上的‘母亲’。 至于原因,自然不是刘荣所说的‘社稷多事,抽不出空’。 皇子、公主们,最不缺的就是闲暇时间! 便是国丧,也只是不能饮酒、食肉,聚众作乐而已,又没有‘国丧期间不能见皇后’的规矩? 至于吴楚之乱,顶天了去,也就是刘荣和皇五子刘非,能舔着脸说一句‘忙着平乱,无暇抽身’; 其他人脸皮再厚,恐怕也没脸说出这句:吴楚之乱,让我都没空来椒房殿,探望母后了…… 事实的真相是: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仨,不方便来椒房。 因为很尴尬; 因为刘荣这个‘准储君’,栗姬这个‘准皇后’的存在,使得这兄弟仨来了椒房殿,会很尴尬。 不单是兄弟仨尴尬,薄皇后也同样会尴尬。 至于广明殿、宣明殿的几位公子、公主们,则大都是怕得罪了凤凰殿的栗姬,便不敢来椒房探望薄皇后了。 ——栗姬,可从来都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什么刁钻的角度,莫名其妙的恨上一个人。 而这样一个人,是皇长子的母亲,是大概率要成为皇后,乃至在将来成为太后的人。 自然,广明殿、宣明殿的公子公主们,也就不敢为了薄皇后,而得罪心胸狭隘,又大概率会在日后成为‘后宫之主’,乃至‘天下共母’的栗姬了。 这一切,薄皇后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为自己找台阶下,薄皇后也不会点破。 见刘荣起身谢礼,薄皇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不冷不热道:“无妨。” “过往数岁,宫内外,确实生出了不少事。” “我又素来喜静,并不喜欢椒房殿,因为诸公子、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喧闹。” 说到这里,薄皇后也没忘瞥向刘荣身侧的栗姬,似是断定自己这番话,会让栗姬面上显出不愉之色。 见栗姬仍淡定自若,仍是那副‘我悄悄听着,不说话’的乖巧模样,也只当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栗姬母凭子贵,也成长了些。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瞥了一眼,又心下一动; 嘴上,薄皇后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只自然地顿了片刻,便继续道:“太子有这份孝心,就已经够了。” “——这不是来了吗?” “能这么隔三五个月来上一趟,即不会淡了母子情谊,又不至于让我疲于接待。” “甚好。” 这番话,若是从栗姬嘴里说出来的,那肯定是含恨而发的阴阳怪气; 但刘荣很清楚:薄皇后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却绝非带着不满。 ——甚至都未必带有感情。 就仅仅是因为这么说合适、稳妥,场面上会好看些,气氛会融洽些,薄皇后便这么说了。 至于心里的真实想法,甚至可能薄皇后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母后慈爱,儿,羞愧不已……” 对于薄皇后这极为官方,或者说是恰当到有些冰冷的回应,刘荣心里只一阵不是滋味。 但刘荣也知道:现在,不是可怜这位薄皇后的时候; 如今的刘荣,也没能力为这个可怜人——为自己理论上的母亲,做任何能改善处境的事。 故而,只是在暗下为薄皇后的凄惨命运感怀片刻,刘荣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正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入正轨,道明自己此来的意图,却闻上首,传来薄皇后那清冷、淡雅,又莫名令人怜悯的声线。 “太子有这份孝心,是极好的。” “但才刚得立为储君,太子本该先去东宫,探望太后。” “——在探望太后之前,便先来椒房探望我,这是很不妥当的。” “待离开椒房之后,太子还是去一趟长乐吧。” “我汉家以孝治国、以孝为国本;” “作为太子,更应该孝顺的,是颁诏册立储君的东宫太后,而不是我这个‘窃居’椒房,多年无有所出的皇后……” 说这段话的时候,薄皇后的语调依旧平静。 就好似一潭死水,扔一块石头下去,也只会泛起片刻涟漪,而后便又恢复静谧。 但即便是这平淡清冷,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的淡定语调,也依旧会让人听出无尽的苦楚,和说不尽的哀愁。 听闻薄皇后此言,刘荣面上只顿生一股惆怅,就连脸上挂着的那抹浅笑,都莫名带上了些许苦涩。 而在上首,薄皇后说出那句‘窃居椒房’之后,便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撒向了刘荣身边的栗姬。 ——对于栗姬,薄皇后的印象很不好。 准确的说,绝大多数的人,都很难对刁蛮跋扈的栗姬,由衷生出什么好感来。 只是薄皇后,本就是个安静沉闷的性子,坐在皇后之位上,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和尴尬; 即便是不喜欢栗姬,薄皇后自顾不暇,也只是‘不喜’而已,却并不曾因为这些许‘不喜’而做过什么。 但今天,见栗姬被自己言语‘刺激’了这么多回,却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都隐隐有了些后宫姬嫔对待皇后时,所应有的谦卑和恭顺? 思来想去,薄皇后也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让栗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薄皇后此事的想法,栗姬自是一无所知。 甚至就连薄皇后不是撒向自己的探究目光,栗姬都没能及时感觉到。 此刻,栗姬正规规矩矩坐在刘荣身旁,脑海中,依旧回味着昨夜,刘荣再三向自己强调的话。 ——母亲日后,是肯定要住进椒房的。 ——但父皇对皇后有愧,再加上太祖母已经离世,父皇纵是有心让母亲搬进椒房,也还是会不忍心让皇后搬出椒房。 ——父皇,需要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 ——母亲只需要知道:如今的母亲如何对待皇后,日后的程夫人、贾夫人,乃至绮兰殿的王夫人、王美人,便会如何对待我汉家的‘栗皇后’…… “栗皇后……” “嘻,还怪好听的嘞……” 暗下窃喜着,栗姬面上不由喜色更甚,只赶忙将身形坐的更直了些。 昨晚,刘荣跟母亲唠叨了一整晚; 但此刻,栗姬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句话。 “我怎么待皇后,后宫诸姬嫔将来,便会怎么待我……” “不对,是待栗皇后……” 如是想着,栗姬便维持着恭顺的坐姿,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尽遐想之中。 而薄皇后和刘荣之间的交谈,也随着刘荣直入正题,而正式进入正轨。 “今日来,除了过去这段时间奔波于关东,没能探望母后之外,倒也有一件正事。” 刘荣图穷匕见,薄皇后暗道果然,面上只淡淡一点头,示意刘荣直说便是。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笑着一声长叹,侧身看了看身旁的母亲栗姬; 而后,才再叹口气道:“近些时日,宫内外多有传闻。” “——说儿得立为储,儿的母亲,便理应得立为后,并入主椒房。” “对于这样的流言,儿一向是不当回事的。” “只是流言愈演愈烈,儿担心母后,也会被这些流言饶了安宁。” “这才带着母亲一起来探望,好让母后安下心,也好让那流言,不攻自破……” 刘荣话说的隐晦,但在薄皇后听来,却也和平铺直叙的大白话差不了多少。 ——我做太子了,大家伙儿都说,我母亲应该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但我觉得不该如此,至少暂时不必急于如此。 ——所以带着母亲来,好和母后通个气,让母后不必担心我和我母亲,就这么在椒房殿安心住下去…… “陛下,生了个好儿子啊……” “栗姬为陛下——为我汉家,生了个好儿子……” 只稍一思虑,便明白刘荣这么说、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薄皇后只不由得一阵怅然。 ——自先帝驾崩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汉家经历了两次国丧,以及一场虽只持续了三个月,却花费了朝堂数以倍计的时间准备、接下来也同样要花数倍时间收拾残局的‘吴楚七国之乱’。 刘荣先前那番话,场面话确实很多; 但其中有一句,却根本挑不出错。 ——自先帝驾崩至今,这将近三年的时间,汉家,确实是‘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吴楚之乱才刚平定,东、西两宫,又才刚因为储君一事生了嫌隙的当下,无论是朝野还是宫内,都必须遵循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尽可能不要再生事端,好让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被时间自然冷却。 薄皇后当然明白这一点; 刘荣也能明白这一点,薄皇后即欣慰,又怅然。 ——欣慰的是汉家,立了一个合格的太子,有了一个合格的储君。 惆怅的,是这样的好儿子,居然是栗姬生下来的。 而自己,别说是生出个‘好儿子’了,连一个女儿都没能生下,就这么孤苦伶仃…… “太子的忧虑,我明白。” “但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得立为储,其母凭子贵,自当册立为后,入主椒房。” “今太子得立,我又多年无所出,自当废后为嫔,移宫别居。” “若是还厚着脸皮,霸占着皇后的位置,以及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把我给淹死了……” 很快,薄皇后便将惆怅放在一边——将自己放在了一边,以‘皇后’的立场,和刘荣交流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薄皇后的一生注定凄惨。 但作为皇后——作为已故薄太皇太后,为当今天子启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薄皇后,同样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从个人角度而言,薄皇后确实很可怜,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但从‘皇后’的角度而言,即便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薄皇后也依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是有个儿子,那薄皇后将来,也未必不会是青史留名的贤后,如‘孝武薄太后’之类; 只是作为皇后,却注定无法孕育子嗣,薄皇后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本章完) 第137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绮兰殿,王娡自认为已经‘无路可退’,开始筹谋布局,和得立为太子储君的刘荣暗下较量。 但在怎办熟于权谋,王娡也绝对无法料到:皇长子刘荣,除了得位正、品行佳之外,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优势。 ——刘荣,是开了天眼的。 虽然只是知道大概的历史走向、重大事件,但对刘荣而言,便已经足矣。 刘荣透过‘天眼’可以看到:在原本的历史上,景帝皇长子刘荣得封为太子储君后,栗姬所犯的第一个大错,便是怂恿兄长栗贲上奏,请废薄皇后,使太子母栗姬居椒房! 被栗贲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毫不留情的指责‘霸占椒房’,薄皇后终也不得不主动找到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透过天眼,刘荣只看到这件事的后续,是薄皇后被废,移居偏宫; 但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却并没有因此而搬出凤凰殿,住进自己朝思暮想的椒房。 直到几年后,天子启病重弥留之际,栗姬喊出那句震惊后世人的‘老狗’时,栗姬,也仍旧是‘栗夫人’,而非:栗皇后。 刘荣不知道历史上,栗姬终究没能得封为后、住进椒房,与栗贲那次‘请废皇后’有多大关系; 更不知道此刻,王娡已经开始以此为突破口,再次开始算起凤凰殿。 但刘荣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间线上,也同样发生了栗氏外戚‘请废皇后’的事,那刘荣就等于输了一半。 剩下一半,就要看这个时间线上的母亲栗姬,还会不会喊出那句‘老狗’了…… 后者,刘荣不确定,也拿不稳,更无法提前规避。 但前者,刘荣是有操作空间,以提前规避的。 于是,在得封为太子、回到长安后的第二日,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来到了未央宫椒房殿。 而对刘荣母子一行的到来,皇后薄氏,却好似早有预料…… · · · “儿臣荣,参见母后!” 身着正装,带着母亲栗姬走入椒房殿,刘荣率先拱起手,对端坐于上首的皇后薄氏拱手一礼。 而在刘荣之后,栗姬也按照刘荣先前的提醒,规规矩矩对薄皇后一俯身。 “妾,参见皇后……” 对于刘荣的恭顺,薄皇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只微微点下头,旋即便起身,默然对刘荣拱手一回礼。 但栗姬也如此规矩,却是稍有些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唔……” “也是;” “左右这椒房殿,不日便要易主。” “再怎么愚不可及,也总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在这种时候与我为难……” 如是想着,薄皇后便也微微一点头,权当是回了栗姬的礼。 ——作为皇后,薄氏就算至今没能诞下子嗣,也仍旧是天子启每一個子女理论上的母亲。 若是严格按照礼制,皇子、公主们出生之后,其实都应该被养在皇后膝下,也只能称皇后为‘母亲’。 至于生母,皇子、公主们只能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即便是见到了,也只能称一声:阿母。 甚至就连这声‘阿母’,都还得避着人…… 而今汉家,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被鲁地那些精熟礼制的儒生们,贬曰:礼乐崩坏。 包括周礼在内的许多旧制,都在汉家被无限减配,甚至直接就是消失不见。 就如皇后和诸皇子、公主之间的关系,从周时的‘必须养在皇后膝下,只能称皇后为母亲’,减配到了如今的:得称呼皇后为母亲,正式场合不能——至少是不该称生母为母亲。 只是终究是‘减配’‘礼乐崩坏’,而非‘礼乐不存’。 即便只是理论上的母亲,刘荣也丝毫不敢怠慢,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敢缺。 刘荣以‘儿子’的身份拜礼,作为皇后的薄氏,却不能以‘母亲’的身份对待刘荣。 盖因为刘荣,不单是天子启的儿子之一,还是汉家的储君太子。 还是那句话:储君,也是君。 太后是君,皇帝是君,储君是君; 但皇后,严格意义上却并不属于‘君’的范畴。 所以,刘荣和薄皇后方才的见礼,几乎是这个时代教科书级别的:咱俩各论各的,我拿你当母亲,你拿我当储君。 本是母子,但儿子又多了层储君的身份,薄皇后自然得持平辈礼了。 待日后,栗姬若得封为皇后,母子二人之间也同样会如此。 对刘荣,薄皇后念在其又是‘儿子’又是‘君’,一尊一卑中和,执平辈礼; 但对栗姬,薄皇后就不需要太过屈尊了。 ——皇后不是天下人的‘君’,却也还是皇宫,至少是这未央宫的‘君’。 对于栗姬这样的姬嫔,薄皇后不需要,也不能屈尊降贵,以平等身份交流。 在过去,薄皇后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栗姬极为不快,从而生出不必要的摩擦,所以往往都是躲着栗姬,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 今日见了面,却见印象中‘刁蛮跋扈’的栗姬,居然这般淡定自若,也是不由暗下一奇,只当栗姬这是胜券在握,才强忍下了脾气。 却是不知:为了让母亲能达到这种程度,刘荣不知费了多少嘴皮子,更不知给母亲,讲了多少道理…… “自先帝驾崩,父皇即立,我汉家便连生事端。” 在宫人的引领下,带着母亲到殿侧落座,见薄皇后一副淡然自处,静候刘荣道明来意的模样,刘荣自也含笑开口。 只是刘荣越说,薄皇后那淡定——甚至都有些淡漠的神容,便愈发带上了些疑惑…… “太宗孝文皇帝、太皇太后先后驾崩,几乎是国丧连着国丧;” “之后又是吴楚乱起,整个朝野内外,都忙着一堆这场劫难。” “——便是儿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都往睢阳走了一遭。” “以至于过去几年,都没怎么来拜会母后——就连太皇太后驾崩,母后哀伤之时,也只得草草来安慰母后几句……” 稍微绕了个小圈子,为自己过去几年没能常来椒房殿、拜会‘母后’薄氏做出解释,刘荣便站起身,对薄皇后再一拱手。 “儿,不孝。” “万望母后莫怪。” 刘荣的这番话,倒是没有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过去这几年,别说是刘荣了,便是其他的众皇子、公主们,都基本没怎么来过椒房殿,来拜会薄氏这个理论上的‘母亲’。 至于原因,自然不是刘荣所说的‘社稷多事,抽不出空’。 皇子、公主们,最不缺的就是闲暇时间! 便是国丧,也只是不能饮酒、食肉,聚众作乐而已,又没有‘国丧期间不能见皇后’的规矩? 至于吴楚之乱,顶天了去,也就是刘荣和皇五子刘非,能舔着脸说一句‘忙着平乱,无暇抽身’; 其他人脸皮再厚,恐怕也没脸说出这句:吴楚之乱,让我都没空来椒房殿,探望母后了…… 事实的真相是: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仨,不方便来椒房。 因为很尴尬; 因为刘荣这个‘准储君’,栗姬这个‘准皇后’的存在,使得这兄弟仨来了椒房殿,会很尴尬。 不单是兄弟仨尴尬,薄皇后也同样会尴尬。 至于广明殿、宣明殿的几位公子、公主们,则大都是怕得罪了凤凰殿的栗姬,便不敢来椒房探望薄皇后了。 ——栗姬,可从来都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什么刁钻的角度,莫名其妙的恨上一个人。 而这样一个人,是皇长子的母亲,是大概率要成为皇后,乃至在将来成为太后的人。 自然,广明殿、宣明殿的公子公主们,也就不敢为了薄皇后,而得罪心胸狭隘,又大概率会在日后成为‘后宫之主’,乃至‘天下共母’的栗姬了。 这一切,薄皇后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为自己找台阶下,薄皇后也不会点破。 见刘荣起身谢礼,薄皇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不冷不热道:“无妨。” “过往数岁,宫内外,确实生出了不少事。” “我又素来喜静,并不喜欢椒房殿,因为诸公子、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喧闹。” 说到这里,薄皇后也没忘瞥向刘荣身侧的栗姬,似是断定自己这番话,会让栗姬面上显出不愉之色。 见栗姬仍淡定自若,仍是那副‘我悄悄听着,不说话’的乖巧模样,也只当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栗姬母凭子贵,也成长了些。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瞥了一眼,又心下一动; 嘴上,薄皇后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只自然地顿了片刻,便继续道:“太子有这份孝心,就已经够了。” “——这不是来了吗?” “能这么隔三五个月来上一趟,即不会淡了母子情谊,又不至于让我疲于接待。” “甚好。” 这番话,若是从栗姬嘴里说出来的,那肯定是含恨而发的阴阳怪气; 但刘荣很清楚:薄皇后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却绝非带着不满。 ——甚至都未必带有感情。 就仅仅是因为这么说合适、稳妥,场面上会好看些,气氛会融洽些,薄皇后便这么说了。 至于心里的真实想法,甚至可能薄皇后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母后慈爱,儿,羞愧不已……” 对于薄皇后这极为官方,或者说是恰当到有些冰冷的回应,刘荣心里只一阵不是滋味。 但刘荣也知道:现在,不是可怜这位薄皇后的时候; 如今的刘荣,也没能力为这个可怜人——为自己理论上的母亲,做任何能改善处境的事。 故而,只是在暗下为薄皇后的凄惨命运感怀片刻,刘荣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正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入正轨,道明自己此来的意图,却闻上首,传来薄皇后那清冷、淡雅,又莫名令人怜悯的声线。 “太子有这份孝心,是极好的。” “但才刚得立为储君,太子本该先去东宫,探望太后。” “——在探望太后之前,便先来椒房探望我,这是很不妥当的。” “待离开椒房之后,太子还是去一趟长乐吧。” “我汉家以孝治国、以孝为国本;” “作为太子,更应该孝顺的,是颁诏册立储君的东宫太后,而不是我这个‘窃居’椒房,多年无有所出的皇后……” 说这段话的时候,薄皇后的语调依旧平静。 就好似一潭死水,扔一块石头下去,也只会泛起片刻涟漪,而后便又恢复静谧。 但即便是这平淡清冷,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的淡定语调,也依旧会让人听出无尽的苦楚,和说不尽的哀愁。 听闻薄皇后此言,刘荣面上只顿生一股惆怅,就连脸上挂着的那抹浅笑,都莫名带上了些许苦涩。 而在上首,薄皇后说出那句‘窃居椒房’之后,便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撒向了刘荣身边的栗姬。 ——对于栗姬,薄皇后的印象很不好。 准确的说,绝大多数的人,都很难对刁蛮跋扈的栗姬,由衷生出什么好感来。 只是薄皇后,本就是个安静沉闷的性子,坐在皇后之位上,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和尴尬; 即便是不喜欢栗姬,薄皇后自顾不暇,也只是‘不喜’而已,却并不曾因为这些许‘不喜’而做过什么。 但今天,见栗姬被自己言语‘刺激’了这么多回,却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都隐隐有了些后宫姬嫔对待皇后时,所应有的谦卑和恭顺? 思来想去,薄皇后也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让栗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薄皇后此事的想法,栗姬自是一无所知。 甚至就连薄皇后不是撒向自己的探究目光,栗姬都没能及时感觉到。 此刻,栗姬正规规矩矩坐在刘荣身旁,脑海中,依旧回味着昨夜,刘荣再三向自己强调的话。 ——母亲日后,是肯定要住进椒房的。 ——但父皇对皇后有愧,再加上太祖母已经离世,父皇纵是有心让母亲搬进椒房,也还是会不忍心让皇后搬出椒房。 ——父皇,需要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 ——母亲只需要知道:如今的母亲如何对待皇后,日后的程夫人、贾夫人,乃至绮兰殿的王夫人、王美人,便会如何对待我汉家的‘栗皇后’…… “栗皇后……” “嘻,还怪好听的嘞……” 暗下窃喜着,栗姬面上不由喜色更甚,只赶忙将身形坐的更直了些。 昨晚,刘荣跟母亲唠叨了一整晚; 但此刻,栗姬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句话。 “我怎么待皇后,后宫诸姬嫔将来,便会怎么待我……” “不对,是待栗皇后……” 如是想着,栗姬便维持着恭顺的坐姿,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尽遐想之中。 而薄皇后和刘荣之间的交谈,也随着刘荣直入正题,而正式进入正轨。 “今日来,除了过去这段时间奔波于关东,没能探望母后之外,倒也有一件正事。” 刘荣图穷匕见,薄皇后暗道果然,面上只淡淡一点头,示意刘荣直说便是。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笑着一声长叹,侧身看了看身旁的母亲栗姬; 而后,才再叹口气道:“近些时日,宫内外多有传闻。” “——说儿得立为储,儿的母亲,便理应得立为后,并入主椒房。” “对于这样的流言,儿一向是不当回事的。” “只是流言愈演愈烈,儿担心母后,也会被这些流言饶了安宁。” “这才带着母亲一起来探望,好让母后安下心,也好让那流言,不攻自破……” 刘荣话说的隐晦,但在薄皇后听来,却也和平铺直叙的大白话差不了多少。 ——我做太子了,大家伙儿都说,我母亲应该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但我觉得不该如此,至少暂时不必急于如此。 ——所以带着母亲来,好和母后通个气,让母后不必担心我和我母亲,就这么在椒房殿安心住下去…… “陛下,生了个好儿子啊……” “栗姬为陛下——为我汉家,生了个好儿子……” 只稍一思虑,便明白刘荣这么说、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薄皇后只不由得一阵怅然。 ——自先帝驾崩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汉家经历了两次国丧,以及一场虽只持续了三个月,却花费了朝堂数以倍计的时间准备、接下来也同样要花数倍时间收拾残局的‘吴楚七国之乱’。 刘荣先前那番话,场面话确实很多; 但其中有一句,却根本挑不出错。 ——自先帝驾崩至今,这将近三年的时间,汉家,确实是‘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吴楚之乱才刚平定,东、西两宫,又才刚因为储君一事生了嫌隙的当下,无论是朝野还是宫内,都必须遵循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尽可能不要再生事端,好让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被时间自然冷却。 薄皇后当然明白这一点; 刘荣也能明白这一点,薄皇后即欣慰,又怅然。 ——欣慰的是汉家,立了一个合格的太子,有了一个合格的储君。 惆怅的,是这样的好儿子,居然是栗姬生下来的。 而自己,别说是生出个‘好儿子’了,连一个女儿都没能生下,就这么孤苦伶仃…… “太子的忧虑,我明白。” “但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得立为储,其母凭子贵,自当册立为后,入主椒房。” “今太子得立,我又多年无所出,自当废后为嫔,移宫别居。” “若是还厚着脸皮,霸占着皇后的位置,以及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把我给淹死了……” 很快,薄皇后便将惆怅放在一边——将自己放在了一边,以‘皇后’的立场,和刘荣交流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薄皇后的一生注定凄惨。 但作为皇后——作为已故薄太皇太后,为当今天子启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薄皇后,同样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从个人角度而言,薄皇后确实很可怜,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但从‘皇后’的角度而言,即便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薄皇后也依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是有个儿子,那薄皇后将来,也未必不会是青史留名的贤后,如‘孝武薄太后’之类; 只是作为皇后,却注定无法孕育子嗣,薄皇后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本章完) 第138章 合作愉快 如果能诞下子嗣,薄皇后会如何? ——只要能孕育子嗣,薄皇后作为‘发妻原配’,便能将自己焊死在椒房殿! 因为妾不同于妻,在如今汉室,妻子没有重大过错,丈夫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 若是丈夫犯了错,这个时代的女性,同样可以休掉自己的丈夫! 双方均无过错的情况下,唯有合离,才能将这对夫妻分开,绝不存在其中一方休掉妻子/丈夫的可能。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天子就更别说了; 除非皇后犯下的过错,大到足以被定性为‘失德’,否则皇后的位置,便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之所以是‘几乎’,而不是‘绝对’,自是因为对封建帝王而言,是否‘失德’,甚至于是否‘有过错’,都是可控变量。 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帝王很少会以这么难看的吃相,来处理自己的家事。 具体到薄皇后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 ——只要薄皇后能诞下子嗣,来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那天子启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以‘皇后无法生育’为借口,立自己的庶长子刘荣为储。 至于天子启为何‘不允许’薄皇后诞下子嗣…… “无论是先帝还是父皇,都不会允许同一门外戚,出第二位太后……” “更不会允许我汉家,出现一门‘与国同休’的外戚家族……” 在心中如是想着,并最后为薄皇后的悲惨一生稍作感慨,刘荣便将注意力拉回,集中到了今天的正事上。 ——让薄皇后安下心,继续在椒房殿住着、继续做汉家的皇后! 而不是跑去跟天子启哭诉说:我没脸住在椒房殿了,陛下还是按照规矩,册封栗姬为皇后吧…… “母后认为,眼下,是父皇废后另立,长安再起波折的好时机吗?”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不再迟疑,本就不喜欢拐弯抹角、含糊其辞,便也直白的发出一问。 却见薄皇后闻言,仍面色清冷的微一颔首,语调仍是那副平和、淡雅,又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这些事,是太后、陛下,还有太子该头疼的。” “我只是皇后,尤其还是必定会被废黜——会很快被废黜的皇后。” “我只知道这皇后,我是无法再继续做下去的、这椒房殿,我是无法再继续住下去的;” “——陛下于我有愧,想必很不乐意开这个口;” “那便只得由我亲自去请求陛下,允许我搬去某处僻静的殿室终老。” “至于其他的事,却不是我这个即将被废黜的皇后,所应该去思考的了……” 只简单地一问、一答,刘荣和薄皇后双方的立场,便已经摆明。 刘荣:对宗庙、社稷来说,现在还不是废后另立的时候,时机不对。 薄皇后:与我何干? ——我马上都要被废皇后了,凭什么还替你老刘家的宗庙、社稷考虑?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从薄皇后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 而在薄皇后这番表态之后,刘荣倒也没有因此——因为薄皇后这‘不负责任’的表态而感到愤怒。 封建时代的政治,其本质,其实就是关于利益交换的博弈。 你替我办成这個事儿,我就替你办成那个事儿,我们各自达成目标,以图双赢。 眼下,刘荣想要让薄皇后继续在椒房殿安心住着,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若是考虑到这么做,还会让薄皇后蒙受‘眷恋不去’‘霸占椒房’的骂名,甚至可以说:这是刘荣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薄皇后的声誉。 但作为一个同样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也明白:如果没得谈,薄皇后根本不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只会冷冷把自己赶出去。 既然提了这么一句‘凭什么’,那就还有的谈。 只要刘荣拿出足够让薄皇后心动,足够让薄皇后觉得这么做,并非是牺牲自己成全刘荣,而是‘合作共赢’的条件,那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做…… “母后这话,可就有些妄自菲薄了。” 听出了薄皇后的言外之意,刘荣当即便咧起嘴,开启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第一场有关利益交互的商措。 “母后没能诞下皇嗣,薄氏一族日暮西山——固然是令人唏嘘不已。” “但薄氏外戚,只是衰落而已,又非衰亡?” “——就算母后将来,当真被废黜皇后之位,又搬出了椒房殿,薄氏一族,亦得轵侯一脉庇护;” “若此番,母后能为宗庙、社稷——为父皇做点事,不也会成为天下人心中,值得敬佩的贤后吗?” “便是太祖母在天有灵,见母后这般顾全大局,为宗庙、社稷做牺牲,当也会瞑目的吧……” 和薄皇后先前的表态一样,刘荣这番发言,同样是滴水不漏; 其核心内容,却也不外乎一句:母后虽然无法继续做皇后,但薄氏一族却仍旧存在。 哪怕将来,不能继续做我汉家的外戚,有太子储君的照拂,薄氏一族,也总不至于过的太惨——哪怕衰败,也不至于衰败的太快。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薄皇后面上神色虽清冷依旧,但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并不难猜; 对于没能生下子嗣,注定会被废除后位,注定会在未央宫某一处偏僻殿室孤独终老的薄皇后而言,唯一还能争取的,也就是宗族的未来。 才刚获封为储君太子,压根儿还不具备多大的权力,短时间内也很难掌权的刘荣,能给予薄皇后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外乎是对薄氏一族的承诺。 政治人物之间的谈话,往往便都是这样:看似东扯西说闲聊了半天,实则什么都谈好了、聊透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刘荣‘我愿意承母后这个人情,并在日后回报到薄氏一族身上’的承诺,薄皇后便也自然的询问起刘荣的具体想法。 只是话说出口,却仍旧是那么晦涩难懂。 “太子所言,倒也有理……” “只是若我不请辞皇后之位,仍旧居住在椒房……” 说着,薄皇后又撇了眼刘荣身旁——生怕栗姬发现不了,便极为刻意的看了眼栗姬。 而后才道:“且不说栗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便是不会,这宫内人多口杂,再说我欺压太子储君的生母……” “——再怎么说,我也是故太皇太后的族孙;” “纵是自己这张脸不要了,也不敢有损故薄太皇太后遗德?” 顾左右而言他,刘荣却依旧是瞬间了然。 ——看栗姬那一眼,是薄皇后在说:栗姬这边,没问题? 不会因此,而在将来为难我薄氏一族? 至于嘴上说的话,则是在告诉刘荣:我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而有损我自己和故薄太皇太后的声誉; 要想让我做这事儿,还请太子拿出一个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对此,刘荣自是含笑拱起手:“母后不必忧虑。” “母后暂居椒房,以稳时局,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这点道理,母亲总还是能想明白的。”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便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栗姬。 感受到刘荣的眼神示意,栗姬稍愣片刻,旋即便赶忙连连点头。 “妾、妾不过一姬嫔,怎敢妄议皇后之事?” “我凤凰殿,向来是太子做主;” “此间事,太子和皇后相商便是了……” 很显然,栗姬仍沉寂于昨夜,刘荣所说的那句‘母亲怎么对皇后,日后旁人便怎么对母亲’的描述之中,对薄皇后也是愈发恭顺了起来。 瞧那由衷恭敬的模样,甚至都还有了些正常人的影子! 而在栗姬身侧,见母亲如此表态,刘荣暗下也是稍松了口气,深感昨夜没白忙活。 正过身,再度望向薄皇后,继而道:“至于这么做,是否有损于故太皇太后遗德,母后也不必担忧。” “——今日此来,是太子带着生母,恳求、祈求母后,在椒房殿多住些时日的。” “过去这几年,没能尽到做儿子的该对母亲尽的孝,如今做了太子,便想要多留母后一段时日,以稍做弥补;” “太子的生母,也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希望皇后可以再执掌后宫一段时日,顺带教教自己:这后宫之主,究竟应该怎么做……” 听闻刘荣此言,薄皇后终是没再开口发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在刘荣、栗姬母子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显而易见:事实确如栗姬所言,凤凰殿,是由太子刘荣做主的。 这一切,也都是刘荣筹谋、盘算——栗姬别说是参与谋划了,怕是连刚才,发生在刘荣、薄皇后之间的谈话,都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也终归是对刘荣言听计从,说让刘荣做主,就真让刘荣做自己,以及整个凤凰殿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薄皇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心下却也再没了疑虑。 ——栗姬蠢,是人们的刻板印象,更是宫内公认的客观事实。 薄皇后很难相信有一天,栗姬能看透这些弯弯绕。 但太子能做栗姬的主,那就没问题了。 “既如此……” 心下有了决断,便见薄皇后稍一沉吟,旋即便试探着望向刘荣。 “不如,我同太子,还有栗姬——一起走一趟长乐?” “将此间事禀奏太后,再交由太后定夺?” 后世人常说:封建时代,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后宫事宜。 但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皇后‘母仪天下’,而是由太后为‘天下共母’; 至于后宫,说是皇后执掌,但从薄皇后连庶子、庶女都不能养在膝下便不难看出:汉家的后宫,并非是皇后执掌,而是由同样具备‘君权’的太后掌控。 无论是皇后、太子的册封、册立,还是选秀姬嫔入宫,乃至于后宫姬、嫔的赏罚,更都是由太后说了算——至少明面上如此。 眼下,薄皇后要因为太子刘荣,以及栗姬的‘苦苦哀求’,而厚着脸皮继续做一段时间皇后、在椒房再多住一段时间,显然应该先得到太后的允准。 此事并非薄皇后‘眷恋不去’的事实,也需要通过这么一道程序摆上台面,来让天下人知晓。 只是薄皇后不大确定:眼下的状况,还适不适合将这件事儿,摆到东宫窦太后的面前。 更不确定刘荣和东宫之间,是个怎样的关系…… “东宫那边,儿恐怕暂去不得。” “——儿虽得皇祖母诏封为太子储君,但尚未祭高庙而告祖,更未得朝臣百官纳拜;” “出行所需的一应仪仗,也不曾准备妥当……” 对于薄皇后这试探一问,刘荣只给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应答,便默然低下头去。 眼下的状况,颇有些复杂。 ——早在吴楚之乱爆发前,刘荣就因为皇太弟一事,而惹恼了祖母窦太后。 至于吴楚之乱爆发之后,刘荣更是在睢阳,‘抢’了本属于梁王刘武的风头和功勋。 此番得立为太子储君,就更是天子启铁血手腕——硬逼着窦太后颁诏册立太子储君,并把窦太后的宝贝心肝赶回了梁国。 天子启强压牛头喝水,窦太后最终选择低头; 但对天子启低头,却并不意味着窦太后,真的会对刘荣这个‘不肖子孙’没意见。 喜欢、疼爱自不用说了——刘荣压根儿没奢望过,日后更完全不抱希望。 便是‘不厌恶’‘不憎恨’刘荣,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恐怕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再者:刘荣今日之所以会带着母亲,来椒房殿请求薄皇后‘不要急着请辞,再多做一段时间皇后’,除了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有出于朝局稳定、东西两宫和谐的考量。 在东宫太后刚受了刺激、吃了憋,正愁没地方撒气的时候,刘荣显然不能再拿着这件事,去撞窦太后的枪口。 至于刘荣嘴上的托词,虽有些勉强,但也总还说得过去。 ——刘荣,确实已经具备了太子储君的身份,却还没走完相应的政治程序。 就好比后世,某位干部得到了任命,却还没有正式上任、正式交接工作一样:刘荣已经得到了册立,却也还在‘走程序’的阶段。 等刘荣走完了所有程序,并大张旗鼓住进太子宫,朝堂才会开始为刘荣,准备出行所需的仪仗; 在那之前——在拥有完整的太子仪仗之前,已经贵为储君太子的刘荣,确实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抬起脚就独自跑出未央宫。 自更别提不带仪仗,孤身一人去东宫,平白给窦太后惩治自己的把柄了…… “儿不便出宫,皇祖母那里,是暂去不得的。” “——但父皇同在未央,去见见父皇,以此间事相求,倒是不无不可。” “总归这件事,是要父皇、皇祖母点头做主的;” “有父皇允准,日后皇祖母得知,当也不会怪我没及时去长乐?” 窦太后那边正炸着毛,确实不好再去刺激; 但天子启这边,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尤其这件事,能对刘荣、薄皇后带来的好处,本就是天子启‘顾全大局’的正面评价; 跳过窦太后,直接去向天子启请求,或者说汇报,也确实是个可行之法。 “太子即有了决断,那便如此定下吧。” “——今日,陛下去了上林;” “明日早朝过后,我在椒房等太子和栗姬,再一同去宣室陛见。” 至此,交易达成。 刘荣借此,规避了母亲栗姬‘逼迫薄皇后让位’的风险,并为如今,颇有些敏感的东西两宫关系,赢得了些许冷却时间。 薄皇后也借此,为薄氏一族发挥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热量,为宗族谋得了太子储君的承诺。 正事聊完,宾主尽欢,薄皇后自也不免和刘荣闲聊了两句。 “前两年,听说馆陶主有意嫁女,却被栗姬拒了?” 听闻此言,终于从‘栗太后’三个字所带来的享受中回过神来的栗姬,面色也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各种发展,刘荣后来都掰开、揉碎,讲给了栗姬听。 虽然还是很不服气,也依旧不愿意和馆陶公主刘嫖做亲家,栗姬也终归是认识到彼时,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件不小的蠢事。 只是不等栗姬组织好语言,便见薄皇后自问自答般,言辞暧昧道:“倒也不失为好事。” “——彼时,陛下正盘算着以储君之事,来笼络梁王。” “馆陶主,同样是陛下笼络梁王的手段。” “若栗姬当真与馆陶结为姻亲,有馆陶在背后推阿荣坐上储位,陛下笼络梁王的谋算,只怕就要生了变数……” 正要不情不愿的承认自己‘愚不可及’,听闻薄皇后这又为自己开脱起来,栗姬只不由当下一愣; 下一刻,却并没有按照薄皇后的预料那般,如鸡啄米般猛点头,而是侧头看向刘荣,似乎是在用眼神问刘荣:居然是这样吗? 刘荣却没有给母亲回应,而是昂首望向上首主位,正襟危坐,似笑非笑的母后薄氏。 “母后,明见万里。” “当年的事,确实是机缘巧合,正遂了父皇的心意……” 刘荣略带惊愕,又满是敬佩的一语,只引得薄皇后轻轻一笑。 旋即又莫名怅然道:“说不上‘明见万里’,不过是早年,待在祖母身边,学到了点东西罢了……” “倒是太子,能将‘因势导利’四个字领悟到如此地步,于我汉家,方可谓一大幸事。” “——此番,说是为宗庙、社稷计,也不过是助太子、助我汉家的储君一臂之力。” “只望日后,太子于我薄氏一族,能稍宽宏些;” “便是要举族顷覆,也好歹要留颗种子,不至于让故太皇太后,断了后嗣的香火血食……” (本章完) 第139章 啥事儿来着? 这应该是刘荣第一次以平等地位,同一个政治人物,进行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谈话。 ——在先前,刘荣打过交道的政治人物并不多。 窦太后、天子启,无论是对过去的公子荣,还是对现在的太子荣而言,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是‘上位者’; 对刘荣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指示、交代,根本不可能有平等立场的交流。 老丞相申屠嘉,本就是武人出身,性子直,说话更直。 表叔窦婴倒是个文人,却也刚涉足政坛不久,再加上多一层亲缘关系,和刘荣言语交谈,也很少会拐弯抹角。 今天,和薄皇后进行的这场谈话,或者说是利益交互,也算是刘荣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 算不上多完美,但也着实让刘荣受益匪浅。 与薄皇后约定于明日早朝结束之后,在椒房殿碰头,并一同去拜见天子启,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拜别了薄皇后。 刚走出椒房殿,便见二弟刘德满是焦急的来回踱步,三弟刘淤一脸茫然的待在原地,显然是在等自己。 走上前,听二弟刘德说起绮兰殿——说起那位‘大王美人’的所谓阳谋,刘荣只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椒房殿,旋即便戏谑一笑。 “如此说来,带着母亲走这一趟椒房殿,倒正是时候?” 见大哥如此反应,刘德只不由心下稍安,却也还是稍带些焦急,询问起了大哥和母亲来椒房殿的缘由。 得知大哥和母亲此来,恰好是为了排除隐患,规避王娡那一手阳谋,刘德才终于是安下心来,旋即便嘿然一笑。 “若是知道大哥未雨绸缪,赶在绮兰殿有动作之前,便先去排了椒房的隐患……” “嘿;” “弟瞧今日,大王美人那般模样,分明是要摆开架势,要和大哥来过一场?” “若是不知道的,都要以为她王娡,才是储君太子的母亲呢……” 二弟刘德戏谑的笑声,只惹得刘荣淡笑着发出一声轻叹。 带着母亲和两个弟弟,双手背负于身后,一边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走着,嘴上一边不忘说道:“没空。” “若还是皇长子,倒还能抽出时间,陪那位大王美人,玩玩这好似稚童嬉闹般的把戏;” “做了太子储君,我可就没空再在绮兰殿——在王娡身上浪费时间了。” “——不单是绮兰殿,凡是宫中这些琐事,我都没空再理会。” ··· “广明殿、宣明殿,出不了岔子。” “绮兰殿那边,老二顾着些便是。” “——小打小闹,都由她着去;” “真闹出了大动静,我自会有应对。” 对于绮兰殿,刘荣的认知很清晰,态度也很明确。 ——天子启说,皇十子刘彘,是太子荣的备选方案; 而且这个备选方案存在的意义,主要是汉武大弟的队友:王娡,是优于刘荣的队友:栗姬的太后人选。 所以,与其说威胁刘荣的,是那个话都还没学利索的十弟刘彘,倒不如说,是比栗姬‘更适合做太后’的大王美人:王娡。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刘荣、栗姬母子,刘荣属于储君的‘上佳之选’,栗姬则是非常糟糕的太后人选。 刘彘、王娡母子,王娡属于中等偏上的太后人选,刘彘却是必定糟糕的储君人选。 ——主少国疑的苦头,汉家是吃过的。 如果孝惠皇帝十五岁继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少帝刘恭四岁即位、八岁被吕太后幽杀,废帝刘弘七岁即位、十一岁被周勃赶进死胡同乱刀砍死,当是足够说明问题的了。 母子两两组队,都是一好带一差——而且双方‘差’的那一个,‘差’的程度都差不多。 栗姬刁蛮,做了太后,可能会乱国家; 刘彘年幼,做了天子,可能会乱社稷。 而这二人的劣势,都是无法改变的——栗姬的刁蛮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刘彘的年纪与生俱来,客观存在。 这就意味着这两对母子之间的较量,其实就看刘荣和王娡二人; 究竟是刘荣这个储君,更能让天子启看出‘明君雄主’的影子? 还是王娡这个太后人选,能更让天子启对宗庙、社稷安心? 再有便是:究竟是王娡更让天子启觉得王娡这个太后,能在刘彘即立、主少国疑的那段时日扶保少主,并功成身退,还政于成年后的天子彘? 还是刘荣能让天子觉得,刘荣这个天子,能时刻保证栗太后这个不稳定因素,不会成为宗庙、社稷的定时炸弹? ··· 在这场较量,或者说是天子启的考量中,刘荣一方的优势,几乎大到只要不犯错,就必不可能输的程度。 ——刘荣甚至有八成的把握说:哪怕这一世,母亲依旧喊出了那一声‘老狗’,自己也很有可能涉险过关!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并基本掌握了母亲栗姬的‘说明书’的眼下,绮兰殿? 王娡? 刘彘? 刘彻?! 刘荣表示:就这? 我怎么输啊…… “绮兰殿,也不过是被父皇赶鸭子上架,被断了退路而已。” “那位大王美人,与其说是‘背水一战’,倒不如说是权欲熏心,不甘心于就此乞降。” “——如果真将她王娡,将他绮兰殿看做对手,我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自此窝进太子宫,秉着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犯错的原则,不给她绮兰殿可乘之机。” 如是说着,刘荣便带着自信的笑容,侧头看向二弟刘德。 “但他绮兰殿,不配。” “——不配让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浪费这大好年华,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做,反去同那对妇人、稚儿‘一动不如一静’。” “阳谋,是要以实力作为基础的~” “就好比父皇那纸《削藩策》。” ··· “所谓阳谋,就是无论你怎么选,都要吃亏;” “你明知道对方在算计你,却也还是不得不从两个,或多个糟糕的选择中选一个。” “无论伱选哪一个,都会让设计、施谋者得偿所愿。” “——父皇削藩,便是如此。” “朝堂一纸《削藩令》,就是两个选择摆在诸侯面前:甘愿被削土,还是举兵谋反?” “这两个选择,说不上孰优孰劣——诸侯甘愿被削土,朝堂就能达成削弱诸侯的目的;诸侯举兵谋反,朝堂则可以借此血洗关东,为后续的削藩政策铺路。” “但这,是要以实力为基础的……” 话说一半,刘荣便适时止住了话头,示意二弟刘德接着说下去。 今天,刘荣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借着锻炼二弟,让自己的嘴也休息休息,没什么不好。 意识到大哥这是要考校自己,刘德自也是笑着低下头去,思虑措辞片刻,便将话头接了过来。 “拿父皇的《削藩策》来说:如果朝堂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削藩策》便无异于一张废纸。” “——若非朝堂足够强大,亲诸侯完全可以漠视朝堂的诏令,让朝堂只能在文书上、堪舆上‘削诸侯土’,却无法真正削夺、掌控诸侯王的土地。” “更可以举兵颠覆宗庙、社稷,让《削藩策》,连带着颁布他的朝堂,都一起消失在血泊之中。” ··· “故而,父皇的《削藩策》之所以是阳谋,是因为长安朝堂的强大,让宗亲诸侯不敢无视削藩诏令,必须在顺从长安,和举兵反抗之间做选择;” “而从吴楚之乱的结果来看:长安朝堂的强大,甚至保证了宗亲诸侯,连掀桌反抗都无法做到。” “换做此番,大王美人那所谓的‘阳谋’,也是一样的道理……” 见二弟刘德水平依旧在线,刘荣温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对二弟刘德的认可。 老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同样的道理:哪怕是贵为天子,也需要有肱骨心腹、班底羽翼,哪怕是东宫太后,也同样有军权傍身、党羽布朝; 而对如今的太子荣而言,最值得信任和依仗的,自然就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满共就两个弟弟,偏老三又是个憨的,听话归听话,但终归难堪大用。 唯有老二刘德,能让刘荣生出些‘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欣慰。 自然,也就没急着结束这个话题,顺着往下多说了两句。 “眼下,我已得立为太子储君,母后虽还要在凤凰殿住些时日,但‘准皇后’的名头,却是再也没人敢忽视。” “反观她王娡,虽和母亲同为‘夫人’的品秩,但绝对不会有人,当真觉得王夫人和栗夫人都是‘夫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小十就不用多提:莫说是帮她大王美人一把,便是能少尿几回床榻,王娡都得夸小十乖巧懂事,没给做母亲的添麻烦……” ···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阳谋——所谓‘离间凤凰、椒房二殿’,以致父皇厌恶母亲,更恨屋及乌厌恶我,与其说是王娡的谋算,倒不如说是鸡鸣狗盗。” “除此之外,王娡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待时机,坐等我凤凰殿出岔子;” “反观我母子,能做的却有很多。” “很多很多……” 为二弟的智商加一道保险锁,见二弟果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容,分明是在消化自己方才这一番话,刘荣又是一阵连连点头。 倒是一旁,始终目光呆滞的跟着母亲、哥哥们往前走,愣是都没听懂几句话的公子刘淤,冷不丁开口提了一句:“大哥刚才说,广明殿、宣明殿,都出不了岔子?” “——广明殿好说,有老四在,老五也对大哥恭敬的紧;” “但宣明殿……” “老七,可是至今都还没表示啊?” 此言一出,老二刘德当即便从思绪中回过神,面上也顿时带上了一抹凝色。 当今天子启的十几位皇子,去掉那些还没度过幼儿期的,便是老大刘荣,到老九刘胜。 ——就连刘荣的‘候补太子’:皇十子刘彘,都还没迎来自己的三岁诞辰; 在这个孩童没满六岁,便无法确定其是否会夭折的时代,皇十子刘彘唯一的任务,是全须全尾活过未来这三年,长到这个时代公认的婴幼儿生命脆弱期:六岁。 便是把三岁的皇十子也算进去:满共十位公子,能被人工操作成‘嫡长子’,并名正言顺成为储君的,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刘荣,以及广明殿的老四刘余、宣明殿的老七刘彭祖,外加个小十刘彘。 老四刘余口吃,天生残缺,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出局; 小十刘彘太过年幼,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当今天子启…… 唯独老七刘彭祖——虽然被朝野内外评价为‘狡言诡辩,颇类商纣’,但至少硬件没有问题。 必要时,若天子启非要将刘彭祖的‘诡辩’粉饰为‘聪慧’,那这位皇七子,也是具备获封为储君太子的条件的。 这样的人,至今都还没有表示对刘荣的臣服,确实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对此,刘荣暗下留了个心眼,却也依旧是‘不急,等老七秀操作’的态度。 ——刘荣的‘天眼’里,可没说景帝皇七子刘彭祖,曾对太子刘荣,或是汉武大帝的储位产生过威胁; 对于这个景帝皇七子——这个时间线上的七弟刘彭祖,刘荣唯一的印象,便是其获封为王之后,在赵国的王位上坐了五十多年。 而在这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凡是赵国的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无论是国相、内史,还是中尉,郡守,都从不曾有任何一人能任满两年! 运气好点的,因罪罢免; 运气差的,更直接就是被处死! 而且是合法合规的那种! 具体的操作模式也很麻爪:长安派去官员,贵为赵王的刘彭祖,会直接佯扮成仆人去接待! 一边阿谀奉承,一边莽足了劲儿钓鱼执法,旁敲侧击的和这些官员聊长安朝堂,东宫太后,更甚直接就是当朝天子的不好。 一旦有人上当,附和着吐槽两句‘谁说不是呢?’之类,刘彭祖当即图穷匕见:呐,寡人就这么稍微试探了一下,你还真是个乱臣贼子啊! 然后,留给这些官员的,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要么,对这位赵王殿下胡作非为、鱼肉百姓,乃至奸兰出物,向草原输出违禁品的举动视若无睹; 要么,在举报这位赵王之前,先被踢爆自己‘非议朝政’,乃至‘不敬东宫’‘不敬天子’的罪过。 结果大差不差。 无论是选择妥协,还是和这位赵王殿下硬刚,这些官员始终不变的下场,都是被赵王刘彭祖严格按照汉律汉法,或杀或贬。 赵王刘彭祖在位五十多年,赵国先后由长安任命了三十多届班子,五六百号二千石级别的官员; 愣是没一人能在赵国做官超过两年不说,赵王刘彭祖甚至还‘片叶不沾身’,没有哪怕一例判决,被长安朝堂抓住把柄! 这样的人,刘荣只能说:弟弟,你可别落我手里啊~ 真要落我手里,你可就遭老罪了…… “老九那边,也没动静?” 对于自己的九弟刘胜,也就是原历史线的中山靖王,刘荣也颇有些兴趣,便不免多问了一嘴。 闻言,老二刘德只面色如常的摇摇头。 “老九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每每聊起来,都有意无意说宣明殿,一向都是老七做主。” “——便是贾夫人,也都是拿老七当主心骨的。” “听那意思,分明是老九也在等。” “等老七有了动作,老九才会跟着自家兄长表态。” 听到这不出意料的答案,刘荣只默然点了点头。 却不知身侧,始终不发一言的母亲栗姬,在听到关于宣明殿——关于贾夫人的话题之后,暗下却是思绪流转起来。 “贾姬,也听大儿子的话?” “既是如此,想来程夫人的广明殿,当也是由老四做主。” “——绮兰殿~” “那是彘年纪还小,做不得母亲的主;” “如此说来,由我儿拿凤凰殿的主意……” 一时间,栗姬只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事——至少是和宫里其他姬、嫔都一样的事。 再看看刘荣谈笑风生,从容不迫,浑身上下都透着对局势全盘掌控的自信和淡然…… “我儿,可比他们的儿子出息多了!” 如是想着,栗姬便喜滋滋的低下头,不知又在为怎样的幻想而窃喜起来。 至于三公子刘淤,脑回路依旧那般清奇,关注点更是刁钻的吓人。 “说是今日,父皇带着贾夫人去了上林游玩?” “这……” “父皇别是想给老七、老九,再生个弟弟或妹妹吧?” “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节制些……” 被弟弟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说的一愣,同行于宫道中的母子三人,只不由一阵啼笑皆非。 便是栗姬,也难得听懂了儿子们的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戏谑的弹了下小儿子的脑门。 “净说些不知羞臊的话!” 唯独刘荣,隐约觉得自己漏忘了什么。 并且自己漏忘的东西,似乎正与‘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相关…… “什么事儿来着?” “怎记不大清了呢……” ··· “记都记不清,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三更。 晚了一会儿,各位衣食父母多担待。 晚安安 (本章完) 第140章 啊这?啊??? 次日清晨,未央宫内。 新鲜出炉的太子荣,不出百官公卿预料,身着朝服,出现在了未央宫温室殿。 ——早自孝惠皇帝时起,汉家的太子,便天然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利。 到了先帝年间,彼时的太子储君、如今的天子启,更是在先帝病重之时行监国之责,虽无天子之名,却早已有天子之实。 准确的说:天子启这老练的政治手腕,以及纵观青史都排得上号的政治视野,正是那几年的监国太子生涯磨练出来的。 到了当下,汉家又有了储君; 虽然是还没有完全走完程序的储君,但刘荣出现在今日朝议之上,也依旧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意外。 倒是有不少人,将隐含期盼的目光,撒向东席功侯班列首位的太子荣,以及站在刘荣斜后方不远处的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有了这层师生之名,老丞相即便是卸了任,故安侯一脉,也当是不衰反盛啊?” “也不知道老丞相这太子太师,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子和老丞相之间,早就暗通款曲……” 对于耳边不时响起的窃窃私语声,刘荣置若罔闻。 只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静静等候着天子启的到来。 没让百官等待太久,随着礼官一声悠长的唱喏,天子启的身影,便随着殿内百官贵戚齐声拜谒、躬身行礼,而出现在了上首御榻前。 “诸公免礼。” “各自落座吧。” 与后世许多时代,臣公或跪或站着参加朝议所不同:如今汉家,仍旧保留着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臣拜君,君亦拜臣、君择臣,臣亦择君之类,自是不必赘述; 便拿朝议来说,也同样是天子端坐上首,百官分坐于殿内东西两侧,大家都坐下来谈,什么事都有商有量。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百官贵戚落了座——各自按照固定的位置落了座,只不眨眼的功夫,殿内便只剩下刘荣一人还站着。 虽有些尴尬,却也丝毫不奇怪。 ——和三公九卿、朝公二千石‘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样:朝议时,布置在殿内的筵席座位,也是和与会的公卿贵戚一一对应的。 西席朝臣班列,丞相居首席,亚相御史大夫坐在丞相身后; 身为九卿之首的内史坐在次席,其余各九卿,按照天子即位后,于首次朝议中定下的位置依次落座。 东席的功侯贵戚班列也差不多:同样是按照当年先帝驾崩,天子启新君继立后的第一场朝议,依次定下来的次序落座。 如今,吴楚乱平虽已有月余,但朝中功侯、百官,也还是有许多人没有回朝。 故而东、西两席班列,有不少空出来的位置。 比如老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并没有在西席首位的‘丞相专座’落座,而是在东席功侯班列占得一席; ‘丞相专座’左侧的次席,也就是九卿之首:内史的座位,自晁错被朝服腰斩于东市外,便蒙尘至今。 随后的九卿位置,空出了宗正、奉常等好几个位置。 东席功侯班列,更是稀稀拉拉少了一大半人,都还在关东,跟着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进行着吴楚之乱的收尾工作的。 ——空位置很多; 但没一个是太子能坐、应该坐的。 事实上,刘荣之所以会站着,也正是因为天子启今日,会专门给刘荣指定一個位置。 这个位置的方位,也将使得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大致摸清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在天子启心中是个什么分量…… “唔,倒是忘了太子今日,是初登朝议。” 刘荣满脸肃穆,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期待。 天子启却似乎并不当回事,招呼着百官落坐,便第一时间将目光撒向身前——不说是堆积如山,却也足有半人高的竹简堆。 轻皱着眉,伸手拿起第一卷,一边将其摊开于案上,一边头也不抬的往身侧一摆手。 “赐座朕侧,以旁听朝政。” 此言一出,殿内为之一静! 殿内百官齐刷刷望向刘荣,面上更是立时带上了满满的讶异! 待宦者令春陀领命,从殿侧取来一方筵席,将其摆放在御榻左侧约五步的位置,侧对殿内百官、正对御榻上的天子启,百官贵戚面上的哑然,也随之到达顶峰。 “这!” “这可是当年……” ——这是当年的太子启,在得先帝委以监国重任之后,才得到的位置! 在那之前,太子启为储十几年,都只能落座于东席功侯班列首座! 只是当年,太子启临朝监国时,先帝病重卧榻,已极少参与朝议。 所以,代先帝主持朝议的监国太子启,并不是如现在的太子荣这般:侧对着殿内百官; 而是侧对御榻,与天子在御榻上面向殿内一样,居高临下正对百官。 眼下,同样的位置,却改成了侧对殿内百官,正对御榻方向…… “正面圣驾,便是向陛下习学治国之道;” “待其学成,只须将座位稍转向百官……” 便是临朝监国! 一时间,殿内百官贵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还是各怀心绪低下头去,将注意力强行从御榻左侧,已经落座下身的太子刘荣身上收了回来。 只是暗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思考。 思考太子荣——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储君刘荣,凭什么能在第一次上朝时,便得天子启如此器重! 有人觉得,这是因为刘荣虽才刚获封为储君,但年纪已经不小,再过个两年,就要加冠成人了。 虽然当年的‘太子启’,是直到二十好几的年纪,才被先帝委以监国重任,但毕竟是享誉天下的棋盘少侠,多少有点晚熟。 而如今的太子荣早慧,比老爹早几年监国,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再者:太子荣成为监国太子,显然是要以‘大致学会了治国之道’为前提的。 至于学没学会、有没有学好,还不都是天子启说了算? 在这个位置坐个十年八年,等到天子启当年,太子监国的年纪再临朝监国,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 也有人觉得,天子启这么做,主要还是政治因素的考量。 ——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几乎是天子启完全以‘断绝梁王之念’为目的册立。 从这个角度看,哪怕今天就下令刘荣‘太子监国’,似乎也完全说得通。 但仅有的几位老臣,如老丞相申屠嘉等人,从天子启这极不起眼的安排中,隐约察觉到了些异样。 “陛下的身子……” 念头才刚闪过脑海,老臣们脸上,便齐齐闪过一抹哀愁之色。 但御榻上的天子启,今日却难得没有将目光,从殿内的‘众生相’上扫过。 几乎是从坐上御榻的那一刻,天子启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面前御案上的简书上; 颇有些随意的为刘荣安排好座位,便直接开启了今日的议题。 “太尉、大将军来奏:吴、楚、赵,及齐系诸叛王授首,其国无君、其臣无纲。” “——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今日,诸公便先议议:此番举兵叛乱,又伏法受诛的诸侯国,我长安朝堂,该当如何处置。” “与立新王?” “亦或是尽为郡县?” 从天子启那虽算不上凝重,却也绝对不轻松的神容,百官公卿也不难看出:过去这段时间…… 准确的说,是从吴楚乱平,到太子储君一事尘埃落定的这段时间里,长安朝堂堆积的政务,恐怕已经到了再不尽快处理,便要出乱子的程度。 而按照过往惯例,朝议的议题,基本都是从小事到大事、从简单处理的事,到不太好处理的事依次出现。 天子启拿出的第一个议题,便是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空出来的宗亲诸侯国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起手就是四个二! 那接下来的议题,只怕…… “皆立新王,恐有不妥。” “尽为郡县,亦操之过急……” 在短暂的嘈乱之后,殿内百官贵戚便大致达成一致:吴、楚、赵三国,不可直接保留,也不能完全废为郡县;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各削其土,再于缩小过的版图上分封新王。 这也算是如今汉家,自天子到朝臣百官,再到普罗大众的共识。 ——分封制,已经用无数个反面案例,证明其对中央集权的阻碍和威胁; 但从宗周的分封制,到秦的郡县制,需要一个缓慢转变的过程。 一如中央集权,同样需要循序渐进。 就像是这次:吴楚七国乱平,如果把这些参加叛乱的诸侯国,都直接废为郡县,那突然多出来的官员缺口,便将使得这些地区,很难在短时间内被长安中央有效控制。 说的直白点,便是‘囫囵吞枣——必不知味’不说,还可能消化不良,甚至被噎死。 正确的方式是细嚼慢咽,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吴、楚两国,早先已有定论:皆按照叛乱爆发前,朝堂已经颁下的削藩诏,分别削去楚国的东海郡、吴国的会稽豫章二郡。 便是赵国,朝堂也曾颁下过‘削河间郡’的削藩诏书。 早有预谋,百官功侯也都没有意见,天子启很快便做出决断。 “削楚国东海郡,自楚元王的儿子中,择一德行兼备者与立,仍号:楚王。” “削吴国豫章、会稽二郡,余土自朕诸子中立一新王。” “——王号:江都。” “削赵国河间郡,以为河间国,王朕一子。” “嗯…再削其常山郡;” “以山为界,设常山、中山二国,各王朕子。” “及赵王之位,暂且空置。” 天子启发了话,关于楚国、江都国、河间国,以及常山、中山二国的处置方案,便算是就此敲定; 至于闲置赵王之位,也早就是朝堂共识——将赵国冷处理,以平息赵人对郦寄、栾布二人,在此次平叛过程中,水淹赵国古都:邯郸城的怒火。 吴、楚、赵三个大国有了方略,余下的齐系四王,自然就好处理了。 “齐系七王,明反者四;” “即便是尽去其国,也不会让齐悼惠王断了香火血食。” “——故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国,皆另立新王。” “或王朕子,或王宗室,或移封淮南系诸王。” 对此,朝堂百官没什么太大的意见。 ——齐系七王,本就是从汉初的齐国分裂而来; 除了齐王还保留着一整个郡:齐郡的封土,其他六王,封土几乎都是半郡之地。 本就国小地狭,再削,怕是只能剩下三五个县,还不如直接废为郡县,由长安朝堂直辖来的轻松。 所以齐系四家叛王的封国,也就没必要再先削土、后封王了——直接分封天子启的儿子们便是。 反正日后,也还有一揽子削藩政策,等着汉家的宗亲诸侯们。 尤其是当年,贾谊贾长沙在《治安策》中,所提到的推恩藩王诸子,以代代分割其土的法子…… “叛王之土,便这么定下了。” “至于具体的分封事宜,便循定制:皆由东宫太后做主。” “散朝之后,诸公往长乐朝太后,务要以此间事相告。” “——从速为善!” “国不可一日无君;” “若不尽快安定关东,朕,恐迟则生变……” 天子启雷厉风行,朝臣百官早有准备,第一个议题,便在汉家君臣的一致赞同下迅速通过。 御榻上,天子启仍满脸严肃,将手中简书卷起,丢进脚边的木箱之内,又摊开了第二卷简书。 而在殿内,听闻天子启那句‘仍由太后决定分封事宜’,百官公卿无不暗下长松了口气,为眼下东、西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稍感到了些许心安。 ——册立储君太子一事,固然是天子启铁血镇压,‘战胜’了自己的母亲窦太后。 但这就好比兄弟两人打架:无论谁输谁赢,吃亏的都是这个家庭、高兴的都是隔壁邻居。 在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无论窦太后和天子启谁输谁赢,对汉家而言,都并非好事。 至于此刻,汉家的百官贵戚稍感到心安的是:在‘胜’了一阵之后,天子启并没有就此放飞自我,乘胜追击,而是极为恰当的开始在其他方面弥补东宫。 这对于汉家——对于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以及汉家的二元政治体制而言,无疑是一大利好。 “第二件事,是长沙国。” 不多时,第二卷简书也被天子启摊开; 但不同于方才,郑重其事的和百官‘商量’诸侯叛王:这一次,天子启只扫了一眼简书,便直接将其卷起,丢到了脚边的木箱内。 而后才抬起头,望向殿内百官。 “自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我汉家沿存至今的异姓诸侯,便只有长沙王吴芮这一脉。” “——这不是悖逆太祖高皇帝白马之盟,而是因为吴氏长沙王,是吴王夫差的后人;” “以吴王夫差的后人王长沙,可以有效钳制岭南百越之民——尤其是遏制南越王赵佗。” “但自一世长沙文王吴芮、二世长沙成王吴臣、三世长沙哀王、四世长沙共王吴右,再到前几年,无嗣而终的五世长沙靖王:吴著。” “——吴氏长沙国传延五世,终绝嗣而除国。” ··· “吴氏绝嗣,虽令人感到唏嘘,但再让除吴氏之外的另一家异姓王长沙,却也是很不可取的。” “又长沙湿瘴遍地,国小民寡,若王宗室,恐有‘设计逼杀宗亲’之嫌。” “故长沙之地,只可王朕子。” 这番话,天子启说的不可谓不霸气。 ——长沙那破地方,若是分封远房亲戚,怕是外人都要说我残害宗亲了; 直接封我儿子去吧! 对此,百官公卿自是百般敬佩,更无言以对。 第二个议题也结束,第三个议题的简书刚摊开,天子启便无奈的将双肩一耸拉,显然是意识到这第三个议题,并不能像前两个议题那般速战速决。 “册立储君的诏书,东宫已经颁下。” “太子虽已祭告新丰太庙,却至今都还没沐浴斋戒,祭告高庙。” “——百官还没有参拜储君,册立大典,也还没有进行。” “少府、宗正、奉常,便议一议吧……” 言罢,天子启便好似难得有了休息时间,以手肘撑上御案,轻轻揉捏起额头来。 而在殿内,不出天子启所料:只片刻的功夫,少府、宗正、奉常三家衙门的属官,便开始了唇枪舌剑,甚至是摆弄起了拳脚…… “一应花费,都是少府内帑在出,自当以少府为主!” 老岑迈撸起袖子,对着宗正、奉常两家没有主官掌事,只有副官撑门面的部门官员一阵拳打脚踢,嘴上更是振振有词。 被老岑迈从语言到武力全方面压制,奉常、宗正两家掌事的副官稍一对视,便迅速达成了统一战线! 一左一右将岑迈夹在中间,冷不丁出手砸上一拳、踢上一脚,嘴上也不忘嚷嚷着‘少府仗着财大气粗,便要欺负我宗正/奉常无人?’之类。 殿内,百官贵戚见怪不怪; 甚至好整以暇的和身旁同僚,讨论起少府令岑迈老当益壮,可惜被两个‘年轻人’夹击,怕是要晚节不保;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愈发沉闷,却始终没有出声制止——甚至都没有看那打作一团的三人哪怕一眼! 直到喧闹声逐渐平息,天子启才将手掌从额前放下,面色淡漠的望向殿内,乌黑着眼圈,却如雄鸡般傲然而立的少府岑迈。 “既然议出了结果,那便由少府为主,宗正、奉常从旁协助。” “——三月春耕,已不远矣。” “储君册立大典,务必要赶在春耕前完成。” “如果来得及,朕诸子封王之事,也可一并行之。” 天子拍了板,殿内百官拱手应诺,随着又一卷简书在御案上摊开,朝议便继续按流程进行了下去。 只是在御榻左侧,太子刘荣的目光,仍死死锁定在西席朝臣班列——龇牙咧嘴轻抚着乌青的眼眶,嘴上嘟囔着‘年轻人不讲武德,尽往脸上招呼’的老岑迈…… “这?” “啊?” “——啊???” “朝议的‘议’,是这么议的?” “啊??????” (本章完) 第141章 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第143章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头一回上朝,刘荣便为朝堂这扑面而来的昌盛武德,给险些惊掉了下巴。 ——成何体统? 就说此刻,凡是在温室殿——在这场朝议当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谁人没有个千石以上的职务级别,或是关内侯以上的显爵? 再考虑到这些千石官员,是千石的‘京官’,一旦外放郡县地方,便将直接跻身二千石! 有资格与会的关内侯,也都是有资格在长安‘眷恋不去’的关内侯,真要说起来,未必就比那些窝在关东封国的彻侯差多少! 无论是官员还是勋贵,都是如今汉家权利金字塔中,处于最顶尖部分的人物; 就这么当着百官功侯,乃至当朝天子的面,在这朝议上大打出手? 刘荣表示很难磅。 在过去,刘荣倒也确实听说过朝议之上,时不时会上演全武行。 隐约带着些不满的询问,却见曹寿赶忙又是一拱手,旋即将目光锁定在天子启身上,身体却是朝御榻一侧的刘荣稍一转。 友爱手足? 而在今天,亲眼看到年过花甲的老少府岑迈,在朝议之上以一敌二,打的宗正、奉常那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人’抱头鼠窜,为的却是以武力,抢夺储君册封大殿的主办权…… “就这官员素质,真要让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来做官,怕是都活不到第一次朝议散朝?” 具体抠门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 但也不过是以先帝为上限,下限再低,也不会比当今低到哪里去。 ··· “祀,也是一样的道理。” 另外,还有即将加入‘汉藩’之列的河间、常山、中山、江都这四个新国。 “太子都不觉得委屈,那便按少府说的办吧。” “先帝也曾说过:朝堂倡导简朴之风,却有两项不包含在其中。” 太子却认为在这样的事上,朝堂也还是应该‘能省则省’——这,恐怕有些不妥? 御榻一侧,刘荣自也是早已起身,温言悦色的听取曹寿的‘疑惑’。 “却并不意味着朝堂要为了‘国之大事’四个字,而让军中将士顿顿吃肉、人人锦衣,甚至是乘坐华贵的马车上战场。” 虽然比不上先帝那么夸张,如衣服破了补一补继续穿、餐食凉了热一热继续吃之类,却也至少是能省则省,尽可能不花冤枉钱。 便见御榻侧,太子刘荣缓缓起身,对着天子启便拱手一拜。 “唔……” “我汉家,上到公卿百官,下到乡野小吏,都是以天下黎庶缴纳的农税、口赋所供养。” 言罢,刘荣不忘也学着曹寿方才的模样,对曹寿含笑再一拱手。 ——册立储君太子,是肯定要有正式的典礼的。 “小到农夫民户尚且如此,大到宗庙、社稷,自更是如此了。” 而外朝要想从少府内帑——从天子启的钱袋子里往外拿钱,除了要天子启点头,也仍旧要岑迈这個少府令同意。 “臣常闻: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与此同时,刘荣的第一个政治词条,也正是出现在了朝臣百官心中。 “——无论是祭天还是祭祖,都应该满怀虔诚,郑重其事,沐浴更衣,严谨对待,准备一切必要的祭祀用品。” “——从官员俸禄、四时赏赐,再到道路的维修维护,河渠的疏通清理;” “——戎,即军队、战事,需要朝堂提供足够的粮草辎重,以及一切必要的物资;” “只是以少年轻狂的言论,来供平阳侯参考而已。” “平阳侯认为,有何不妥?” 口中道出此语,旋即便带着浅浅笑意,侧过身,正对向殿内的朝臣百官——主要是少府岑迈,旋即沉沉一拱手。 “时间,实在是紧了些?” “——节俭之风,是先帝留给我汉家的传统美德。” “如今时值春二月,距离三月春耕,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当今天子启也不逞多让,虽然稍正常了些,但也总归是以‘简朴’为主。 分封皇子为诸侯藩王,更是不单要祭祖告庙,还要一并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 ——就算刘荣这淡定从容的姿态,是因为刘荣足够年长,也同样足以让天子启心中,萌生出‘果然没选错’的感官。 而是借此试探一下刘荣在‘省钱’方面的坚定程度,以及在臣下提出反对意见时的反应。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荣只笑意不减的对曹寿拱手一回礼,旋即便为这场不是考验的考验,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今日,可是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朝! 与会的,不单只有平日里参加常朝的百官,同样还有在京功侯、贵戚! 虽然还有很多人都在关东,跟在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车骑将军郦寄身边,却也是稀稀拉拉二三百号人! 都不用说旁人——便是当今天子启,当年第一次上朝,那都是紧张的腿肚子直发颤,话都说不利索,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虽然当时的太子启只有十二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今日的表现,让天子启莫名更多了一丝心安。 只可惜:太子刘荣,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说是民脂民膏,亦不为过。” “朝堂得天下人供养,自当将每一笔钱,都花在刀刃上。” “再加上春耕日,陛下本就要莅临社稷坛,亲开籍田,以劝耕天下,皇后也要带着百官功侯家眷,在椒房进行亲蚕礼……” “上上下下,朝堂一年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勉强维持运转。” 对绮兰殿,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并不很‘宽容’; 还算孝顺? 如是发出一声感叹,百官朝臣便默然低下头去,很快便也将这点落寞给抛到了脑后。 “——其一,是军队的粮草、军械、吃食、衣袍,以及有功将士的封赏、伤亡之人的抚恤。” 便是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面色也不由稍一正,望向刘荣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期待。 言罢,曹寿只不着痕迹的看向左右,似乎是想要得到与会百官功侯的支持; ··· “孤尝闻乡间老者云: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平阳侯臣曹寿,顿首顿首,以拜陛下……” “——储君册立、分封诸王,以及祭天籍田、皇后亲蚕,分明都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天子启拍板,旋即象征性的将目光撒向殿内,当即便要定下此事。 但这次,汉家基本可以说是要将整个——至少是大半个关东的宗亲诸侯重新洗牌。 “官不聊生啊……” “我说呢……” 低微平和的唱喏声响起,天子启纵是不满于这个已经敲定的议题又节外生枝,但看在平阳侯国那一万多户的食邑,也好歹是耐下了性子。 闻言,天子启只当曹寿这是想找存在感——在太子刘荣眼前混个眼熟,便也将胸中不愉再压下去些,不无不可的一摆手。 ——和先帝一样:当今天子启,同样是个简朴的帝王。 “更是与‘戎’,也就是军队并列的、国家唯二的大事:祀。” “但在孤看来,这里的‘大事’,指的并不是非得铺张浪费、极尽奢靡,而是说:应该对其提起足够的重视。” “恳请陛下恩准,许臣稍述不解之处,以供太子答疑解惑……” 东宫窦太后有话要说…… 但彼时的刘荣只想当然的认为:即便真有人在朝议干架,也顶多是理念之争。 岑迈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不由各自点下头,纷纷对岑迈的这番表态表示了认可。 片刻之后,又不忘面带歉意的对刘荣再一拜:“并非是臣想要以此责问,而是臣才疏学浅,确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听闻曹寿此言,自也当即明白过来:曹寿这番话,并不是在为难自己,又或是真的觉得这比钱不能省。 “还请太子,为臣解答疑惑。” “臣认为,太子册封大典,以及诸公子分封就藩,或许可以放在春耕当日。” “具体到国家大事,自更是能省则省,能俭则俭……” “我汉家崇尚简朴之风,确实是古往今来都很少见,也很值得自豪的美德。” 如早些年,天子启以晁错为先锋,推动《削藩策》,原本反对削藩的朝公百官,便基本都是被晁错挨个说服+打服的。 先帝二十多年,外加当今这几年,反正都习惯了; 左右不过是‘无法过得更好’而已,维持现状,也没多让人难以接受。 “瞧老爷子这架势,分明也是早就见怪不怪了?” ——出钱的是大爷! 更何况岑迈掌控下的少府,可不单是此次大典的金主; 朝野内外,凡是要花钱的地方,几乎全都指望着少府内帑。 如今汉家,对于一个不过度崇尚简朴之风的帝王,几可谓是翘首以盼。 至此,太子荣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发声’,便在殿内功侯百官如丧考批的失落情绪中宣告落幕。 如此一来,朝堂也不用同时准备好几个典礼了,只需要齐心协力,准备一个超大型的储君册封大典即可。 待重新直起身,刘荣才以略带些拘谨的口吻道:“早些年,孤曾听先帝说:不当家,便不知柴米油盐贵。” “却也不需要为了‘国之大事’四个字,而杀尽天下牛、羊,来表达对先祖、神明的敬意。” 掰着指头算起来,也就是寥寥几句:不怎么惹事,不算愚笨,还算孝顺,友爱兄弟手足; 就这寥寥几项,都还得画上几个小问号。 恼羞成怒? 还是唯唯诺诺? “将储君册封大典、诸王分封大典,以及春耕日的祭天籍田礼都并做一处——可会让太子觉得受了委屈?” “儿臣认为,少府所言有理。” “太子以为如何?” 却见东席功侯班列,稍有些不适宜的战起一道身影,在天子启稍有些不愉的目光注视下,亦步亦趋走到殿中央。 而在御榻之上,听闻刘荣这番表态,天子启虽早有预料,心下却也不由涌上些许赞赏。 满含笑意的道出此语,曹寿便摆出一副果真是要刘荣‘答疑解惑’的架势,面上淡笑依旧,眉头却是略带疑惑的皱了皱。 被岑迈这么一提,想到这么做确实能省不少,天子启当即便有些心动了; 但稍有些出乎朝臣百官预料的是:天子启并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在短暂的思虑之后,侧身望向御榻旁的太子刘荣。 若不然? 嘿! 便说如今的太子荣,又不是没吃过‘皇帝父亲都答应我了,少府怎么阳奉阴违?’的瘪! 本就是汉家朝野内外共同的金主,此刻又凭实力赢下了此次大典的主办权,岑迈自然是恨不能鼻孔朝天。 听闻岑迈这个提议,天子启也没急着否决,而是稍昂起头,示意岑迈细说。 “敬意,从来都不取决于祭品的多少、祭祀的规格,而是取决于对待先祖、神明的态度。” 一听曹寿这话,殿内百官功侯原本耸拉下去的双肩,也随之再度被挺起; “——这么短的时间,如果只是准备储君册封大殿,倒也勉强够;” 而是第一次登上朝仪,刘荣没有怯场。 ——真要说起来,如今朝野内外,对于‘太子荣’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很多。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可不就得低头认怂? 也就是老丞相申屠嘉,仗着自己元勋功侯、开国老臣的超然地位,能硬着脖子对晁错‘耍流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就是不听! 反正我这一把年纪,你也不敢打我; “既然诸位公子,也要在储君册封大典获封为王,那其余移封、新封的宗亲,当也是在彼时了。” 恐怕不单是曹寿想知道——此刻,殿内的每一个人,包括御榻上的天子启,都对刘荣接下来的反应提起了万分关注。 ——不是因为刘荣这番表态,表明了汉家的新太子,和先帝、天子启一样(kou)节(mén)俭; “禀陛下。”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朝臣纷纷坐直了身,尽可能将脖子伸的更长些,也要一睹刘荣此刻的神容。 再加上春耕在即,若是把天子启在春耕日的籍田礼、祭天礼,以及皇后的亲蚕礼也给并进去,能为朝堂省不少时间、省不少事儿不说,还能省下不小的花费。 如此大范围的洗牌,若是只颁诏一纸、设一祭台,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暗自腹诽着,刘荣面上却摆出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跪坐于御榻左侧五步的位置; 面前,已经由宦者令春陀搬来了一方矮案,空白竹简也已摊开其上。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隐隐带着期待,希望刘荣能拒绝天子启这个提议! ——先帝崇尚简朴之风,上行下效,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郡县地方,都过了二十多年苦日子; “但除了册封储君,陛下还有意将诸位公子的封王典礼,也并进去。” 最好的办法,便是如岑迈所说的那般,尽可能将这一揽子典礼合并——册封储君,分封诸子,以及新封宗亲、移封诸侯都放在一起。 “朕纵有自愧不如,也很希望能效仿先帝的德行。” 故而此刻,当天子启看似询问,实则试探的让刘荣表达看法时,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将探究的目光撒向御榻侧。 “我说汉家哪来的底气,非要官员出将入相——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呢;” “若是为了彰显‘国之大事’,而动辄铺张浪费——尤其还是拿着天下人的供养、拿着民脂民膏铺张奢靡,那无论是神明还是先祖,恐怕都不会感到高兴……” 至于分封宗亲,以及移封原有的宗亲诸侯——如果只是一两家,倒是可以简化一下流程; 颁诏分封,再举行一个小型的祭祀仪式便可。 在这一项上,作为当朝皇长子的刘荣,显然占尽了优势…… “但再怎么简朴,也不该在戎、祀这两件国家大事上有所体现?” “陛下。” 除了梁、代、燕、淮南四国之外,其余十多个诸侯国——齐、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济北、淄川、城阳、衡山、庐江、长沙等国,都要迎来一位新的诸侯王。 因为年纪足够大——至少大到可以保证‘即位时已经加冠成人’,不需要由太后代掌朝政,也同样是储君太子的考核内容。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这确实是至理名言。” 就算敢打,你还未必打得过我…… “其二,便是供奉给先祖、神明的血食祭品,以及一应祭祀规格……” “孤年不及冠,不敢说能解答平阳侯的疑惑。” ——曹寿的意思很简单:储君册封大典,是要祭祀上天和先祖的,属于绝对不能省钱的大事; 手握毛笔,稍前倾着上身,又再三抬头,撇了好几眼皇帝老爹的侧脸,刘荣才终于落下笔,在竹简上写道:汉官刚烈,尚武之风极盛,出将入相,名副其实…… 凭本事拿下此次典礼的主办权,少府令岑迈说起话来,显然也更多了几分傲然。 “如果能得太子答疑解惑,臣,感激不尽……” 得了天子启的允准,曹寿这才完全正对向刘荣,含笑一拜。 “——再者,朝堂才刚平灭吴楚七国之乱,府库虽谈不上就此空虚,却也是靡费良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即便是戎、祀这样的‘国之大事’,也同样是可以尽量节俭的……” (本章完) 第142章 亲兄弟,明算账 刘荣这话一出,朝臣百官彻底绝望了。 本以为汉家,这是又要出个抠门儿的铁公鸡; 不曾想,竟还是个能说会道的铁公鸡? 抠门儿就抠门儿吧,还能一二三四摆个道道儿出来,从旁佐证自己为何抠门儿、如何抠门儿、抠门儿的依据是什么。 偏偏摆出来的这些道理,还都个顶個的坚挺,根本不容人反驳。 一时间,百官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不摇头叹息着将脑袋耸拉下去。 ——瞧这架势,太子恐怕和先帝一样,也是个抠砖缝的。 ——陛下在,大家伙倒还能喘口气,吃两口肉食、置办两身华袍; ——待陛下百年,太子即立,靴子烂了自己补,朝服破了自己缝…… 一想到日后的凄苦日子,百官公卿看御榻上的天子启,都莫名感到顺眼了起来。 好歹御榻上这位,不比先帝那般‘以节俭为荣’,对于大家伙儿三不五时的小动作,也总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平阳侯以为如何?”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郁色去了大半,只稍带着调侃的目光,询问起曹寿的意见。 闻言,曹寿只面色僵硬的咽了口唾沫。 看向御榻右侧,是满脸微笑,甚至还带着些谦卑的太子荣; 御榻上,则是天子启那隐约闪过得意之色的面容…… “得太子指点迷津,臣,如梦方醒。” “——太子勤俭质朴,颇得太宗遗风。” “此,实宗庙、社稷之大幸……” 曹寿这话有几分由衷、几分不由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但天子启却不管这么多,只微笑着点下头,对曹寿轻轻一摆手。 “既然疑惑得到了解答,那便开始下一个议题吧。” 言罢,又是一卷竹简被摊开来,朝议也随之进入下一个议题。 相比起前几个议题,接下来这个,更像是朝堂对天子启的汇报。 “吴楚乱平之后,朝堂曾初步拟定有功将士的名录,并论功行赏。” “春正月,功勋可至封侯者,及本有彻侯之爵,可因功得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定论。” “不知诸朝公,可曾议定此番平乱,功至封侯、溢封食邑者的详案?” 说是诸位朝公,站出来的却是奉常和丞相府的官员。 ——两个衙门眼下都没有主官,便都是临时掌事的副手:丞相长吏和奉常丞。 在这二人站出身后,故丞相申屠嘉犹豫片刻,便也站出了身。 只是汇报工作,还是交给了具体负责此事的前下属:丞相长吏。 “禀奏陛下。” “平定吴楚之乱有功将士的名录,已经由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送到丞相府,再由故丞相:故安侯,与朝堂有司诸公议定。” “拟封彻侯者、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草案。” 如是做出开场白,那名四十出头的敦实官员便低下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而后,便将丞相府拿出的方案徐徐道出。 “外戚大将军、故太子詹事窦婴,与平定吴楚之乱过程中,率关中朝堂主力据守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为睢阳后盾。” “故丞相与朝公百官共议:大将军窦婴,功勋卓著,可侯,三千户。” “后得陛下矫正,以窦婴确保荥阳、敖仓不失,凡吴楚乱起至今,不曾有叛兵哪怕一人,现身于荥阳以西为由,加食邑为:五千户。” “奉常有司查看堪舆,再三筛选,又奏请东宫太后得允,终拟:以齐琅琊郡魏其县,侯大将军窦婴。” “改魏其县为魏其国,封大将军窦婴为魏其侯,食魏其五千一百七十户邑。” 将第一部分,也就是针对大将军窦婴的分封草案道出,丞相长吏便适时止住话头,给殿内百官公卿留了个白。 ——丞相府拿出的,只是草案。 甚至即便是已经奏请过东宫太后,又根据天子启的指示修改更正过后,才拿出这个最终方案,也依旧是草案。 要想让这个草案成真,不单需要天子启颁下正式的分封诏,并由太后、丞相各自用印,还需要这份分封诏书,与朝议之上三读通过。 所谓三读,顾名思义,便是在朝议之上,由郎官大声宣读诏书内容三次; 过程中,无论有谁站出来反对,此事都将暂且搁置。 至于搁置到什么时候,就看天子急不急。 若急,那天子大概率会当场问反对者:为什么反对? 然后便是一场辩论,要么是天子说服反对者改变立场,再重新‘三读’,要么是天子被反对者说服,将这个方案无限期搁置。 若是不急,天子则会直接搁置此事,私下再接见反对者,交流、沟通一番,再酌情做出决定。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的诏书,都需要走这‘三读’的流程——只有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如新法律的颁布、重大人事任命,以及侯爵、王爵的敕封等,才需要如此。 平日里针对个人的赏赐、惩治之类,自不在此列。 “今日才拿出了‘草拟’的方案,那距离三读,应该还有一段时日?” 刘荣这边刚想到这一点,御榻上的天子启便开口,印证了刘荣的猜测。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可群起而共攻之。”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悠然到处一语,面色也随之带上了一抹感慨。 “及至吕太后年间,朝纲颠覆,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被诸吕乱贼践踏的不成样子。”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也曾说过: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是为我汉家万世计,绝不可弃之、悖之。” “故自先帝以降,我汉家,至今都不曾有过异姓而王者。” “便是分封彻侯,也都是以分封诏书,于朝议之上三读三宣,得朝野共与,方得成行。” 这番话,天子启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好似半个假字儿都没有。 但刘荣终归是年轻了些,脸皮到底还没那么厚。 听皇帝老爹说‘自先帝以来,汉家始终在贯彻太祖皇帝白马誓盟’时,刘荣只颇有些害臊的低下了头,又轻咳两声,以掩饰心中的尴尬。 非刘氏,不得王——那确实。 除去太祖皇帝年间便得封,且具备‘吴王夫差血脉’这一特殊政治原因的吴氏长沙国之外,自先帝至今,汉家确实没有新封任何一家异姓诸王。 就连宗亲诸侯,都是严格按照朝议三读通过,天子、太后、丞相三方用印的完整流程进行。 但封侯嘛…… “合着章武侯、南皮侯,都是我汉家的功臣咯?” 如是腹诽一声,刘荣便抬手提笔,佯装做笔记的样子,实则,在暗下吐槽起老爹的厚脸皮。 ——当朝窦太后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那是连先帝都亲口承认过的外戚恩封侯! 而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中的‘功’,指的是实打实的军功! 自太祖立汉,一直到先帝入继大统,除去诸吕那些个不被承认合法性的王、侯,汉家只出过一例没有军功,却也得封为彻侯的个例。 ——刘汉第一任少府,梧齐侯:阳城延。 作为前秦军匠,阳城延唯一的本领,就是督造匠事。 而让阳城延,在开国那个卧虎藏龙的时代,也能跻身于元勋功侯行列的,也同样是督造。 阳城延,是汉未央、长乐两宫的副总工程师! 总工程师是丞相萧何,也只是挂个名,出事儿了担个责、没出事儿分点功劳的性质。 你能说什么? 是,人家确实没有军功。 但人家把汉家的两座皇宫:长乐宫、未央宫给督造出来了; 象征性封个食邑五百户的小侯国,以酬其功,有问题? ——甚至就连阳城延这五百户食邑的梧侯国,在如今汉家都饱含争议; 争议点除了这个侯国,是孝惠皇帝驾崩之后,由吕太后设立,便是阳城延得封为侯的‘功’,并非是太祖高皇帝明确规定的军功。 只是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汉家的爵位…… “晁错的‘功劳’啊~” “先是一手输粟捐爵——无论谁人,往边塞边军送批粮草,便可得进爵;” “先帝、当今也都不含糊,三不五时找点由头,便‘加天下为人父者爵一级’。” “贩夫走卒都能有个公乘、五大夫的爵位,秦的军功勋爵,到如今都快烂掉了……” 御榻一侧,刘荣腹诽起自先帝入继以来,汉家的爵位越来越不值钱,甚至就连彻侯之爵,都越来越容易获得;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表明了态度:丞相府拿出来的草案,真的只是‘草案’。 有意见没意见的,大家伙都说一说; 有意见,咱们就早点聊、早点改,别等回头诏书都用了印,才卡在三读的环节。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功侯百官也都当下了然:这事儿,天子启是真的要‘民煮’,而非披着‘民煮’皮的独断专权。 于是,在大家的默契下,丞相长吏也不再停顿,而是将后续内容直接全念了出来。 “太尉绛侯周亚夫,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先驻兵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分担睢阳的防守压力;” “随后又奇兵突袭淮泗口,一战而决此战胜败。” “后又于昌邑,挡住了吴楚三十余万大军的强攻,今更分兵于关东各地,以荡平吴楚溃兵散勇。” “——故丞相与朝臣百官共议:吴楚乱平,太尉绛侯周亚夫,当居首功!” “奉陛下、太后诏谕,以奉常探查堪舆,择定:加封绛侯周亚夫,为条侯!” “食条邑民七千四百一十户邑,合绛侯邑八千一百八十户,共……” “共…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 哗! 丞相长吏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哗然! 倒不是说,天子启这‘为彻侯加封第二个侯爵’的操作,有多么出乎百官的预料。 而仅仅是那数字——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让在场众人无不惊掉了下巴。 一万五千多,快一万六千多户! 要知道开国初,酂侯萧何食邑不过整万户,留侯张良也同样食邑万户; 便是方才,站出身试探刘荣深浅的平阳侯曹寿,乃祖平阳懿侯曹参,也不过是因为平阳气候稍有些欠佳,才得封一万零六百三十户食邑! 除去这三人,汉家后来又出了两家万户侯。 第一家,是赵王张耳的继任者张敖,以失去整个赵国、失去赵王之位为代价,换来了个食邑万户的宣平侯; 第二家,便是周亚夫的父亲:绛武侯周勃,先为太祖高皇帝封为绛侯,食邑八千一百八十户,之后又被入继大统的先帝补齐,溢封至万户。 没了! 就这五家! 自有汉以来,得封食邑超过万户的,就这五家! 其中,酂侯、平阳侯、宣平侯三家沿存至今,是仅存的三家万户侯; 留侯张良的儿子:二代目留侯张不疑,于先帝五年因罪失国,留侯国除。 至于绛侯国的万户食邑,则是在一代目:武侯周勃因罪下狱时,削减回了八千一百八十户。 到如今,汉家即将出现第六个、存世的第四家万户侯。 对此,朝野内外都有心理准备。 只是不曾想到:天子启一出手,周亚夫的‘万户侯’,食邑居然能达到将近一万六千户…… “太祖高皇帝遍封元勋功侯,共百四十五人。” “食邑共二十万户,便吓得留侯张良叹道:天下的十分之一,都已经被陛下封给了功侯们!” “如今,周亚夫平乱一场,便将食邑一万五千余户……” 顿时,朝野内外的氛围,都莫名有些压抑了起来。 ——如果不是周亚夫,而是换了个旁人,来做这个食邑超过一万五千户的万户侯,那大家还不至于这么忧虑。 非但不会忧虑,反而还会为之感到兴奋! 因为这,意味着汉家彻侯食邑的上限,并不是卡死在‘万户’这个数量级! 只要功劳够大,那两万户、三万户——不说能不能做到,起码有那个理论可能! 但周亚夫的父亲,是绛武侯周勃。 是那个勾连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自代地迎立先帝,且手上还沾上了刘氏之血的绛武侯周勃…… “故安侯辞去丞相之职,也是为了给周亚夫腾位置……” “做了丞相,又有这一万五千多户食邑……” 如是想着,众人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不由纷纷带上了一股忌惮。 ——捧得太高了…… 天子启,将周亚夫捧得太高了…… 捧得这么高,一旦摔下来,不说周氏一族要摔个粉碎,便是汉家,也未必不会被磕出豁口。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如果没有这个打算——如果没有将周亚夫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打算,天子启再怎么着,也不会将周亚夫捧得这么高。 “功高震主啊……” 如是想着,百官众人便纷纷低下头去,再没有人在这场朝议之上,开口多发一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如是而已。 ··· 百官齐齐噤声,关于有功将士的封赏,自然也就‘商讨’的无比顺畅。 ——大将军窦婴,封魏其侯,拜太子太傅(拟); ——太尉周亚夫,在已有的绛侯国的基础上,另外加封条侯,拜丞相(拟)。 ——将军栾布,封鄃侯,任燕国相(拟); ——车骑将军郦寄,溢封曲周侯国食邑三千户。 另外,还有几位功勋卓著的中低层军官,各因功而得封五百户到千户不等的食邑,以及彻侯、关内侯的爵位。 然后,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骁骑都尉李广~” “说是在平乱期间,有斩将夺旗之功?” 议题已经结束,天子启却冷不丁提了这么一嘴。 见殿内没人愿意搭话,也不觉得尴尬,只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向在御榻一旁伏案记录的太子刘荣。 “太尉没报上来倒也罢了;” “李广在睢阳作战时,太子当也在睢阳?” “——怎今,我汉家连斩将夺旗这样的大功,都不值得被报上朝堂吗?” “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如何为李广粉饰一下; 听皇帝老爹这掩饰都懒得掩饰,恨不能直接口吐人言的暗示,刘荣便也没多久接,将李广在昌邑,以及睢阳的所作所为,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倒没有告李广的状,说‘李广威胁我来着’之类; 但也够了。 李广做的,已经够多了…… “哦……” “临阵抗令,私出接敌,鼓噪大营,扰乱军心;” “到了睢阳,更要接梁王的将军印不说,还受了梁王的赏?” 佯装出一副‘居然是这样吗?朕真的是才听说这事儿’的模样,天子启沉默片刻,便突而咧嘴一笑。 原本站起的身子,也被轻飘飘跌回了榻上,只面色如常道:“既然梁王赏过了,那朕,便不赏了吧。” “——左右他李骁骑,已经做了梁王的臣。” “虽说朕,与梁王手足情深、不分彼此,但朝堂和梁国,总还是要明算账的……” (本章完) 第143章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这话,若是放在前两年,自天子启口中道出,恐怕没人会认为哪里不对。 ——彼时的天子启,与梁王刘武之间,那真真是情比金坚的。 只是此番,梁王刘武欲图储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无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制——只在长安待了一个月,便被天子启粗暴的赶回了封国。 为了储君一事,天子启更是险些和自己的母亲:东宫窦太后发生正面冲突!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广被天子启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定义为‘梁王的臣’; 这意味着什么,恐怕没人会不清楚…… “太子认为呢?” 随着天子启云淡风轻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寻味的‘梁王赏过了,朕便不赏了’,这个话题原本便已经结束。 只是天子启又冷不丁发出这一问,旋即将目光撒向身侧,悬笔于案上,却好一会儿没有落笔的太子刘荣。 “按照制度,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卫队。” “另任命中盾卫一人,负责太子出行时的车驾安危,以及太子宫的卫戍事宜。” “——这中盾卫,太子可有属意的人选?” “骁骑都尉李广,旁的不说,起码骁勇是毋庸置疑的。” “若太子有意,朕也不怕厚着脸皮,去和梁王说上一说,将李广这个梁臣召入朝?” 听着天子启这看似平和,实则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询问,刘荣只赶忙含笑起身; 迅速一拱手,旋即便敬谢不敏的直摇起头来。 “李将军骁勇无双,更乃梁王叔爱将,儿臣不敢夺王叔之臣。” “更何况儿臣尚且年幼,像李将军这样的烈马,儿臣莫说是驾驭——便是喂养,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 “嗯…倒是太尉周亚夫麾下,另有一宿将,颇得儿臣属意。” “若可由此人担任太子中盾卫,儿臣怕是睡觉,都免不得要笑醒?” “只可惜……” 欲言又止的一番话,只引得天子启会心一笑,满是惬意的将身子往刘荣所在的方向一侧,旋即便戏谑的挑眉一笑。 “程不识?” 被天子启一语点破心思,刘荣只稍有些羞涩的笑着低下头,片刻之后,便也坦然点头承认。 而在刘荣这番表态之后,殿内,原本因太尉周亚夫成为有汉以来,成为第一位食邑高达一万五千余户的功侯,而感到胆战心惊的朝臣百官,只不由再度抬起头,将目光洒向跪坐于御榻一侧的刘荣。 ——程不识? 太子欣赏程不识? 只刹那间,便有不知多少人,暗暗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对于汉家的朝臣功侯——准确的说,是对未来十到二十年的汉家政坛而言,这都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讯息。 原因无他:程不识,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之后,第一個向天子启点名要的人。 尤其还是太子宫的武将一把手:中盾卫! 这就意味着程不识,大概率便是如今汉家朝野内外,乃至是普天之下,最得刘荣认可的臣下类型; 刘荣往后的臣子,尤其是肱骨心腹级别的班底,也大抵都会是不同版本的程不识。 而从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朝野内外也能大致判断出来:大概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赏——至少是能让太子看着顺眼、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太祖高皇帝之时,初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当朝奉常:叔孙通,来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孙通,是儒生。 虽然是当时,普天之下万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刘邦认可、欣赏的儒生,但也终归是儒生。 太子选的第一个臣下,是彼时汉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还是主礼制的奉常卿; 于是朝野内外当即做下定论:太子儒弱和善,此国之大幸! 至于这‘国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庙、社稷有福气,还是朝野内外能自此不受钳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孝惠皇帝之后,有汉以来的第二位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便是当今天子启。 彼时,天子启也向先帝伸手,点名要了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这个人,叫晁错…… “昔者,孝惠皇帝首点叔孙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礼法制度上有所建树;” “及至当今,首点彼时的《尚书》博士晁错,一度也曾让朝野内外认为:太子好儒。” “谁曾想,晁错这个《尚书》博士,居然是个批着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点晁错,陛下便以太子之身,开始着手削藩。” “及至今日,吴楚乱平,汉家的诸侯内藩,也都即将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长脖子,遥望向御榻一侧,那道时刻带着谦逊微笑,却愈发让人不敢小觑的身影。 “程不识……” “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就此,汉家的朝公百官,有了这场朝议结束后的一个共同任务。 ——人肉程不识! 把程不识的老底全扒出来,最好连程不识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这不单是为了弄清楚程不识的底细,以求日后能交好——至少是尽量不得罪这位新贵; 更不完全是为了日后,将自家子侄都朝着程不识的方向培养,以图得太子青睐。 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识这个人的底细,几乎可以让朝野内外,判断出刘荣一朝,长安朝堂的整体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为储,首点儒士叔孙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着健全汉家的礼制; 当今天子启为太子,首点《尚书》博士晁错,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后,将‘削藩策’三个字从理论转化为现实。 如今的太子荣,点了程不识。 这就意味着:肉眼可见的未来,程不识的个人政治倾向,便大概率是汉家未来几十年——甚至是贯彻刘荣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众人都忙着回忆记忆中,那仅有的、关于程不识的残存记忆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后,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识这个人。 以至于都没人发现: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刘荣——才刚得封为太子储君,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太子荣,必定会是汉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识,于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门,因御胡守城有功,为先帝任为中郎。” 百官公卿各怀心绪间,御榻一侧,也响起刘荣那难掩垂涎,却也有些遗憾的话语声。 循声望去,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笑道:“自中郎外放,历任边地各郡的郡尉、郡守,虽无甚功勋,却也不曾犯过大错。” “——儿臣尝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认为,兵法中所说的‘善战者’,或许就是程不识这样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只齐齐低下头,暗自默念着刘荣方才这番表态,好尽可能将每一个字都记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变戏法变出笔、简,将刘荣所说的每一个字抄录下来! 不是刘荣面子大,而是刘荣这一番表态,是比起程不识这个人,都还要更详细、更明确的政治表态。 不弄清楚这些,往后几十年,别说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踩到刘荣的红线。 ——那些在先帝年间反对削藩,从而恶了彼时的太子,以至于先帝驾崩之后,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观的教训! 而在御榻之上,见刘荣如此上道,自己才刚递出个由头,便抓着这个线头开始阐述政治立场的,天子启只浅笑盈盈的点下头。 得到皇帝老爹‘继续说’的默许,刘荣面上再多一份遗憾之色,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明显的无奈。 “程不识是不是‘善战者’,儿年少无知,才疏学浅,不敢妄下定论。” “但在儿臣看来,程不识就算不是‘善战者’,也至少是一个行事很稳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单只是稳妥,确实是不值得令人太过于重视。” “但在军队中,尤其是在无时不刻,都想着建功立业的将官当中,像程不识这么稳妥的将领,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 “再者:儿臣日后的亲卫,也并不需要上阵杀敌,只需要能在儿臣出行时,护卫于儿左右而已。” “故太子中盾卫,相比起骁骑李广那样的‘善战者’,恐怕还是由程不识这样稳妥的将领担任,才更妥当些?” 以一种稍显迟疑,好似是在说‘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父皇你说呢?’的语气道出这番话,刘荣便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自己的遗憾从何而来。 “只可惜,程不识这样的大才,却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做了长乐卫尉。” “儿臣就算再怎么属意,也终究不敢从皇祖母手中,抢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识这样的将领,无论是做太子中盾卫,还是做长乐卫尉,都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既然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程不识,那还是让这再稳妥不过的人,在皇祖母身边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即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程不识的欣赏、对无法得到程不识的遗憾,也表明了自己对东宫太后的敬重; 莫说是殿内公卿百官连连点头,为刘荣这番表态感到欣慰——就连御榻上的天子启,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朝议到此为止,刘荣今天的表现,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显‘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刘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极为勉强的够到及格线的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刘荣今日的表现,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来,就算刘荣什么都不做,这场朝议结束之后,朝野内外也都会开始流传起今日,太子刘荣初登朝议,便‘隐显雄主之姿’的言论。 天子启显然也不觉得刘荣今日,还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虑,便考虑起了刘荣这个提议。 ——刘荣的遗憾,天子启全当没听见。 倒也不是刘荣要的人,天子启就非给不可; 而是如今的长乐卫尉程不识,处境稍有些特殊。 一开始,窦太后要程不识给自己做长乐卫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带泄愤、半带试探的冲动之举。 程不识二话不说,当即走马上任,窦太后其实也多少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时至今日,关于材官都尉程不识,长安坊间仍旧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乱功臣’的言论广为流传。 虽然天子启早已出手,以‘太后亲自提拔重用’为由,替母亲保下了这点颜面,但前段时日的储君之争,天子启也恰恰是仗着窦太后因程不识一事而‘声誉受损’——至少是因此底气不足,才顺利压制下了窦太后与立储君皇太弟、册立梁王刘武的念头。 所以,从理论上来讲,程不识这个‘长乐未卫’对窦太后而言,多少带了些烫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着,那就是薄待功臣,无时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调离,更是将使得‘太后亲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东宫威仪荡然无存。 如果不发生变故,窦太后对程不识这个人的处理方式,大概率会是留用几年,等风声过去的同时,让程不识在长安熬点资历。 资历熬够了,风声也过了,再寻个由头——如匈奴人入侵边墙,某某郡急需一个好郡守之类,将程不识外放出去。 而今天,太子荣向天子启伸手,点名要了程不识。 这让天子启,看到了一个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经有了决断,天子启却并没有急着把话说死。 只佯做疑虑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踌躇不定的侧身望向刘荣。 “太子,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而程不识这样的年轻将领,则是我汉家军队日后的依仗。” “——这样的青年才俊,留在长乐宫做个卫尉,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在长乐蹉跎时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边,好生历练一番;” “说不定日后,朕卧榻弥留之际,也会和先帝那样——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程不识为将……” 自嘲一语,惹得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轻笑; 却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湿了眼眶。 ——大家都觉得天子启是在开玩笑,是在以这幽默诙谐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太子,以及程不识这个中盾卫的认可; 但只有这些老臣知道:天子启这话,并不是玩笑。 至少并不全是…… “前些时日,朕一时气急,言语惹恼了母后。” “过去这段时日,太子也甚少去长乐。” “——虽然是因为假节奔赴前线,但也终归是没有尽孝于东宫,母后对我父子二人,都颇有微词。” “正好,借着今日,太子走一趟长乐;” “安抚东宫,代朕尽孝于太后膝下的同时,亲自和太后说说程不识的事。” “想来太后,也不会对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吝惜人才,强留程不识,继续做长乐卫尉?” 天子启有了决断,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对于天子启这番安排的意图,也当即心领神会。 ——修护东宫太后和西宫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之间的关系。 至少,也要保证明面上过得去,别让人背地里戳天子启、刘荣父子俩的脊梁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孙不孝祖’之类。 刘荣自也认为理应如此。 原本还打算和薄皇后、母亲栗姬,来和天子启说说‘不急着废后另立’的事儿,如此看来,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窦太后去说。 如是想着,刘荣便再度提起笔,开始专心致志的记录起朝议内容,以及自己对每一个议题,乃至每一个发言的心得。 许是看出刘荣心知‘木秀于林’,无意再多出风头——后续的朝议内容,天子启也没再关注刘荣,只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议题之上。 随着最后一个议题——衡山国的赈灾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认同下得出结论,这场朝议,便也来到了尾声。 却不料突变横生! 御榻之上,天子启刚把最后一卷竹简卷起,丢在脚边的木箱内,殿门外,便响起郎官高亢的唱喏声。 “禀奏陛下。”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朝服执笏,于殿外请见~” 朝议本就即将结束,自也没人认为这突变,是天子启的安排。 只稍一思虑,天子启也略沉遮脸,重新将悬起的屁股落回了御榻之上。 “宣。” 朝服执笏,是汉家朝臣——无彻侯之爵,却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在参加朝议时的装扮。 而当皇子,尤其还是某一位姬嫔生下的所有皇子,在某一日朝服执笏,出现在宣室正殿外,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弹劾! 而且弹劾的对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脚,便能让长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宣: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觐见~” 得了天子允诺,殿门外的郎官自是转身向外,悠长的唱喏声,在汉宫楼阙间激起阵阵回响。 而在片刻之后,那两道仍带着些稚嫩的声音,便齐声出现在了宣室正殿左、中、右三殿中,靠右的温室殿内。 亦步亦趋,一板一眼——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一举一动,任是奉常属衙的礼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待兄弟二人相继跪倒在地,选即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彻整个温室殿上空……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逆臣中郎将郅都,以大不敬!!!” (本章完) 第144章 你当我弟没哥哥? 出人意料的变故,自是惹得殿内众人纷纷将狐疑的目光,撒向朝臣班列中间位置,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的中郎将郅都。 ——什么情况? ——中郎将郅都,怎么还和宫里的公子们扯上关系了? ——看这样子,扯上的还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中郎将,单从名字便看得出来,是汉家的储备军官:中郎群体的头。 曾经,被先帝任为中郎的李广、程不识等人,便都在中郎将麾下。 而如今的中郎将郅都,更是早在李广、程不识等‘后起之秀’前,便已经以公正廉洁、果敢勇武而闻名于朝野,深得先太宗孝文皇帝信重。 虽然李广、程不识二人为中郎时,郅都也同样是中郎,但彼时的李广、程不识是新兵蛋子,郅都却早已是老兵油子。 从后来,李广、程不识被外放边地,任郡尉、郡守,郅都却留任朝中,直接从中郎升为中郎将也不难看出:相比起李、程两个后辈,郅都无疑资历更深,也更得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信重。 及至今日,郅都任中郎将,比二千石的秩禄,负责圣驾的安危,基本就是御用保镖队长的性质。 再加上郅都本就清廉,不与人往来的性格,怎么都不该和宫里的公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不该结下仇怨才是? “皇七子、皇九子一同前来……” “莫不是宣明殿?” “又或,是那位贾夫人……” 百官公卿正思虑间,天子启已然是有了大致猜测; 至于御榻一侧的太子刘荣,也终于想起昨日,听到‘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郅都狗贼!” “可敢与乃公当面对峙?!!”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随着公子彭祖嘹亮的咆哮声,而转变为一阵嘈杂。 见刘彭祖这含怒咆哮,公子刘胜怒目圆瞪的模样,殿内百官公卿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纷纷打听起消息来。 只是不等众人打听出什么,公子彭祖便恶狠狠瞪了郅都一眼,旋即便正过身,满含盛怒的对天子启一叩首。 “郅都狗贼,折辱我母!” “恳请父皇做主!!!” 哗!!! 一语既出,满堂接惊! 当朝中郎将,天子启的御用禁卫统领,居然‘折辱’了两位公子的母亲,也就是天子启的姬嫔:贾夫人? 这! 离离原上谱啊!!! 只是望向御榻之上,天子启虽不出意料的阴沉着脸,暗含愠怒,但那强压下的怒火,却似乎并不是针对‘折辱贾夫人’的郅都; 倒像是针对殿中央,正含怒跪地,指责郅都‘侮辱我们的母亲’的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二人…… “二位公子,慎言……” 御榻之上,天子启强自按捺许久,才终于将胸中翻腾的怒火强压下去。 开口阴恻恻一语,却也是让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冷不丁一缩脖子,不由得阵阵胆颤。 不同于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三人,又或是广明殿的兄弟四人,都是以各自的长兄:刘荣、刘余做主心骨; 宣明殿这哥儿俩,显然是年纪小的老九刘胜,胆子反而更大一些。 见天子启已经沉下了脸,眼角更是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皇七子刘彭祖顿生退意是第一时间望向身侧的弟弟:皇九子刘胜。 待公子刘胜催促着,朝御榻上轻一摆首,老七刘彭祖这才重新壮起胆子。 正要拱手再说,却见御榻一侧,那道已经个把时辰不发一言,始终在埋头记录的身影,在百官公卿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上前几步,走到天子启身侧,微一拱手。 待天子启斜眼看向自己,又莫名闷哼了一声,得了默许的刘荣这才转过身,站在御榻旁,正对向殿内的百官公卿,以及跪地‘鸣冤’的刘彭祖、刘胜兄弟。 “朝议,是为天下苍生黎庶谋福祉,为宗庙、社稷定方略,商谈国家大事的场所。”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宗亲公子,除皇太子,及入朝觐见之王太子,非诏允皆不得与朝议。” “老七、老九朝服执笏,本就有违我汉家的祖制,又口口声声说我汉家的中郎将,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非诏允与朝议,老七老九,已得一罪。” “若是再多一层‘诽谤朝臣二千石’的罪责,便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很难在父皇面前为你二人求情。” “你二人,可明白?” 和天子启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刘荣了然于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是该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刘荣对该事件的了解,基本完全源自于穿越者自带的‘天眼’。 故而整件事,刘荣都只知道大致经过,并不确定具体细节。 但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刘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意识到:这,是白送上门的机会。 天赐不受,反受其咎。 送上门的名望,刘荣自然没有放任其溜走的道理…… “若此事尚在两可之间——中郎将是否折辱贾夫人尚难定论,你二人便就此退去;” “我自会为伱二人求情,恳求父皇饶恕你二人朝服执笏,违制与朝的罪责。” “然若你二人,仍坚持说中郎将‘折辱贾夫人’,当坐大不敬,最终却查出是在诬陷、诽谤中郎将……” “那,可就是二罪并罚……” 看似是劝二人退去,实则却隐隐有些鼓动两人的一番话,也终是让公子彭祖下定了决心。 再最后看身旁的弟弟刘胜一眼,就此事达成一致,公子彭祖,终是沉沉点下头。 “弟,就是要弹劾郅都!” 唰! 铿锵有力的一语道出口,便见刘彭祖猛地一抬手,极为失礼的用食指指向身侧,正于朝臣班列坐立难安的中郎将郅都。 只片刻间,刘彭祖本还带着些疑虑的面容,也随之涌上满满决绝,以及滔天盛怒…… “弟,要弹劾郅都,于父皇、母亲游玩上林途中玩忽职守!” “——甚至让父皇置身险境,更险些让我兄弟二人,再也无法承欢于生身亲母膝下!” “最让弟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此僚的,是此僚在我母亲遇险之时,居然说没了我母亲,天底下也有的是女人,可以送入父皇的后宫!” 说到此处,刘彭祖便恶狠狠侧过头,与弟弟刘胜一同瞪向中郎将郅都,后槽牙都咬的咯咯作响。 见此状况,站在御榻一旁的刘荣,也不忘用余光扫一眼身旁——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此刻大概是个什么反应。 大致确定老爹此刻,是恼怒于两个混账儿子胡闹,又隐约期待刘荣能妥善处置此事的神态,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循着两个弟弟的目光,望向朝臣班列中,那道略显孤寂的身影,刘荣原本还算平和的语调,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清冷。 “孤的两个弟弟,这都把状告到了父皇,以及满朝功侯百官的面前。” “——说郅中郎折辱贾夫人,甚至在随驾前往上林时玩忽职守,置父皇于险境。” “郅中郎,就不打算亲自说两句,好为自己辩解一番吗?” 见太子如此作态,郅都心下只冷不丁一紧,颇有些不明白这位太子,为何要这么轻易的站在两个弟弟那一边。 倒是殿内的百官公卿,看的更为清楚些。 ——刘荣急的,哪里是两个弟弟的生母、宣明殿的贾夫人被折辱,受了委屈? 真正让刘荣面色发寒的,分明是皇七子刘彭祖那句‘让父皇置身险境’。 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刘荣无论是面上神情,还是言辞语调,都多少带着点息事宁人,让两个弟弟就此打住退去,自己来收拾手尾的意味; 但在这句话,从公子彭祖口中道出后——几乎只是瞬间,刘荣面色便陡然一冷,言辞中,也油然生出一股郑重。 直到此刻,百官公卿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摆出一副‘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的架势,将焦急而又疑惑地目光,撒向藏身于朝臣班列中的中郎将郅都。 被公卿百官这么齐齐注视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又俨然一副‘让太子试试’的架势; 太子更是如此直接的点了自己的名,郅都纵是再怎么问心无愧,终也不得不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俩如豺狼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躬身朝上首御榻一拜,便闻御榻旁,再次响起刘荣那清冷淡漠的声线。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两个弟弟,不惜冒着这天大的忌讳,朝服执笏,也非要弹劾郅中郎?” “又是什么事,即使父皇置身于险境之中,又让郅中郎‘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尤其让我好奇的,是眼下,郅中郎为何还站在这温室殿,参加这场朝议。” “若果真犯下了这样的过错,郅中郎此刻,难道不应该在廷尉诏狱吗?” 接连几问,惹得郅都不由得又是一噎,试探着抬起头,却是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着痕迹的闭眼轻一点头,郅都这才定下心神,开始描述起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事。 “昨日,臣俸陛下诏谕,随驾护送陛下圣驾,前往上林苑游赏。” “至一处密林,贾夫人身不适,欲…咳,欲如厕。” “臣随驾于陛下左右,等候贾夫人,便见密林中,窜出野彘一头。” “——野彘一现,臣当即下令随行禁军护驾!” “只是陛下忧心于贾夫人,拔剑欲救……” 在过去,刘荣并不曾和郅都打过交道。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郅都。 没错; 从御榻一侧,到殿中央——这足足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刘荣距今为止,离郅都最近的一次。 连走近点都不曾有过,自然更别提交谈了,今日,刘荣都还是第一次听到郅都的声音。 不得不说:作为武人,郅都的声线,已经算得上很清晰了。 不同于那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似低音炮般的武人——如公子刘非之类,郅都这个‘武人’,已经算得上吐字清晰。 只是郅都这边话音刚落,才刚找到一个气口,在郅都身后三五步位置的公子刘彭祖,便似是一头被激怒的幼虎般,龇牙咧嘴的向前一扑! 好在兄弟二人左右,早已经有禁中郎官蓄势待发,眼疾手快的将公子彭祖架在了半空,才没让那块巴掌大小的笏板,被公子彭祖含怒砸在郅都后脑勺上。 被架住了身子,公子彭祖的面色却愈发狰狞,最后残存的些许理智,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郅都狗贼!” “——汝母婢也!!!” ··· “放开!放开我!!!” “无母狗贼!安敢欺我母至斯!!!!” 不堪入耳的斥骂声,惹得郅都只一阵面色变幻,又为方才,差点被公子彭祖开了瓢而感到后怕; 殿内百官公卿,也是被公子彭祖这犀利的唾骂,而惹得一阵面面相觑。 “混账!” “——放肆!” 御榻之上,天子启、太子荣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御榻之上,一个天子启;御榻右旁,一个小一号的‘天子启’,带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怒容,瞪向殿内满口喷粪的公子彭祖。 “嘶……” “倒是不曾注意过皇长……” “哦不,太子;” “倒是不曾注意过太子,竟与陛下有五六分神似?” 这倒是殿内百官公卿脑补过度了。 作为天子启的长子,尤其还是第一个子嗣,刘荣的五官,其实是更肖母亲栗姬的。 不似天子启那般阴戾,而是更带了一分温润、爽朗。 若是敛去双眸中的算计,以及时刻挂在脸上的虚伪淡笑,更是能隐约看出和栗姬如出一辙的清澈、烂漫。 只是此刻,父子二人同时沉下脸,皱着眉,面带愠怒的低下头俯视向殿内; ——乍一眼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一坐一立、一老一少的影子和本体。 一声‘混账’咆哮出口,天子启下意识便摸索起身边,明显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下去。 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能拿上手的,居然只有摆在御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也不得不打消‘扔个什么东西出去’的念头,面上怒容却是更甚一分。 而在御榻旁,刘荣却是绷着脸,皱着眉,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事发地点前五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直勾勾望向仍在‘发狂’的公子彭祖。 许是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刘荣这幅模样,真的能给兄弟俩带来很大的震慑力; 再加上身旁郎官的钳制、弟弟的眼神劝阻,公子彭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荣却是又瞪了这位七弟一眼,目光自然地略过离自己最近的中郎将郅都,满脸阴沉的昂起头,望向始终在一旁‘遥控’刘彭祖的老九刘胜。 “说要紧的!” 闹到这个份儿上,公子刘胜自也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半带着对郅都得恼怒、半带着对大哥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而在刘胜话音落下之后,殿内百官公卿众人,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明白。 ——昨天,天子启带着宣明殿的贾夫人,去上林苑踏春; 中郎将郅都职责所在,随行护驾。 途中,贾夫人闹了肚子,要上厕所,天子启便由郅都率领的禁卒护卫着,在不远处等贾夫人。 随后便是一头野猪乱入,径直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吓得贾夫人一阵惊叫,也急的天子启当即拔剑,要在野猪的獠牙下救出宠姬。 见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郅都坚定不移的阻止了天子启,并说道:死了一个贾夫人,天下也有的是张夫人、李夫人——只要陛下想要,臣能给陛下找来无数‘夫人’; ——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那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东宫窦太后的殷殷期盼呢? 于是,天子启偃旗息鼓,贾夫人也吉人天相,等到了那头野猪‘逛’完那间茅厕,回到密林深处的一刻…… 总的来说,整件事的过程惊心动魄,结果皆大欢喜,顶多也就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在百官公卿看来,公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俩,揪着郅都那句‘亡一姬复一姬进’,就说郅都折辱自己的母亲…… “借题发挥?” “——却是为何?” 一时间,百官公卿,百思不得其解。 见刘胜尽量客观的叙述出了事情经过,郅都面上的疑虑之色也消去大半,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更带上了几分底气。 正要拱手拜礼,说出一句‘事情经过大致如此,请太子决个公道’,却发现刘荣面上怒意不减反增; 那隐含森然的冷冽目光,更是不知何时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身上,移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 “郅中郎,还要说自己无罪?” ··· “——郅中郎,是想要欺负我的弟弟们、认为我的弟弟们,没有可以做主的太子长兄吗?!!” 二更。 骚瑞骚瑞,迟了一会儿。 晚安安 (本章完) 第145章 好小子! 铿锵有力的几声质问,惊得郅都当场冷在原地,便见刘荣回过身,仰望向御阶上方,满脸凝重的一拱手。 “儿臣,荣!” “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中郎将郅都,玩忽职守之罪!!!” 哗!··· 今日这场朝议,实在是精彩纷呈。 这都已经不知是殿内朝臣百官,在这场稀松平常的朝议之上,第几次哗然了。 只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些…… “怎太子也?” “这不胡闹嘛……” ··· “二位公子闹一闹也就罢了,怎太子也这般强词夺理?” “这可是太子获封之后,第一次参加朝议啊?” “又何必……”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无不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殿内同僚的脸上,寻找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之类的神情。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太子,也要跟着弟弟们胡闹吗?” ··· “这是朝议!” “不是供食乳稚童玩闹的乐场!!!”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将殿内喧闹一扫而空,分坐于殿两侧的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又不忘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瞄一眼前方的刘荣、郅都等人,以及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愠怒,神情阴冷,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御阶下,刘荣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面上神情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启的怒火而动摇分毫。 刘荣身后,中郎将郅都却颇有些尴尬,只面色阴晴不定的拱起手,静静等候起天子启圣裁。 而在最后方,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就好似是完成了使命般,将面上怒色渐渐敛去; 倒也不忘时不时瞪大双眼,恶狠狠瞪向身前不远处,郅都那尴尬不已的背影。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 正在举行朝议的温室殿,便随着刘荣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奏请,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寂静。 终,却是东席的功侯班列,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花了好大的力气站起来,又哼哼唧唧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捋顺急促的鼻息,极为缓慢的走上前去。 走到刘荣身侧,先是转身面向上首御榻,对天子启默然一拱手; 旋即便回过身,正对向刘荣,再拱手微一弯腰。 “老臣,得陛下信重,任以为太子太师。” “——虽然不是太子太傅那样,肩负着日日教导太子的职责,但也终归占着个‘师’字;” “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老臣,不敢妄言是非。” “只希望太子,在做一件事之前,最好能想清楚、说明白:这么做的依据是什么,其中的道理又是什么。” “如果能说清楚这些,想必我汉家——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太子说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却反仍因怒而降罪。” “但若是说不清楚,希望太子日后,凡事,皆当三思而后行……” 言罢,申屠嘉又是先后对面前的太子荣、御榻上的天子启各拜过礼,旋即便好似影相倒放般,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颤颤巍巍、哼哼唧唧着,在宫人的搀扶下坐落下身。 而在殿中央,刘荣只略带着些感激,摇摇对老丞相、如今的‘老师’申屠嘉拱手一礼,旋即便深吸一口气,缓缓侧过身。 将情绪‘平复’下来,昂首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是反更带上了三分肃然。 “禀奏父皇。” “——按照老七、老九,以及中郎将郅都所言: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野彘惊驾’一事,事实清晰,责任明确。” “老七所言‘中郎将郅都折辱贾夫人’,或尚有疑;” “但中郎将郅都,在随驾游于上林途中,没能履行中郎将的职责,让猛兽抵近圣驾,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 “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制度,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下辖长安中郎千三百,肩负着时刻保卫圣驾的职责。” “而在圣驾出长安时,太祖高皇帝更曾明确规定:圣驾三里以内,不可现甲、弩之士,三百步内,不可有除禁军卒之外的执刃者;” “——百五十步之内,更绝不可现猛兽!” “而在昨日,父皇在中郎将郅都的护送下,于上林苑游玩途中,竟被野彘抵近圣驾,至多不超过三五十步——甚至很可能是十几步的距离?” 如是一声反问,刘荣便侧转过身,望向呆立于斜后方的中郎将郅都。 “郅中郎,难道还要说自己无罪?” “——在圣驾莅临之前,提前清理圣驾经过的区域,尤其是在上林苑这样的地方,提前驱逐、射杀猛兽,以确保圣驾安危,难道不是中郎将的职责吗?” “没能履行这个职责,我七弟、九弟,说中郎将玩忽职守,难道还说错了?” 毫无迟疑的一番话,好似机关枪般突突突突道出口,更惹得本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郅都,面上更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刘荣却没再管郅都,而是顺势回过身,目光自分坐于殿内两侧的公卿百官身上扫过。 “诸位朝公,都是我汉家宗庙、社稷的柱石。” “正是因为有诸公恪尽职守、各司其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天下苍生黎庶,才得到了如今的安宁。” “——正是每一位履行了职责的汉官、汉吏,汉将、汉卒,才让吴楚贼子的狼子野心,消弭于睢阳城外。” “反观中郎将郅都,要做的分明只有‘守护圣驾’四个字,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让野彘这样的猛兽抵近圣驾,险些便让我汉家的天子……” 说到敏感处,刘荣只适时止住话头,旋即心有余悸的望向方才,出身‘说教’刘荣的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老丞相,是最清楚一个好的官员,究竟应该怎么做的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更是老丞相穷尽一生,都在向天下人证明的道理。” “中郎将郅都,占据着比二千石的显赫地位,领取着一千四百四十石的年俸;” “——这,可是关中至少一百五十户农人,所要上缴的全部农税啊?” “做着我汉家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受足足一百五十户农人供养,中郎将郅都,却连自己的职责都履行不好;” “难道我的两個弟弟,连实事求是的弹劾郅都‘玩忽职守’,都是错的了吗?” 说着,刘荣又是环一转身,一边扫视着殿内众公卿百官,嘴上一边也不忘再道:“我汉家的太子,难道做错了吗?” “弟弟明明在做正确的事,作为长兄,尤其还是是国朝储君;” “我难道不该站出来,请求父皇以‘渎职’之罪,对中郎将郅都做出惩治吗?” 刘荣这话一出,原本想要旁观吃瓜,甚至恨不能搬来小板凳、捧把瓜子儿的公卿百官们,也不得不顺着刘荣的思路思考起来。 比起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以‘郅都折辱我母’为主,‘郅都玩忽职守’为辅的弹劾,刘荣显然更为老道些——直接抛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谈,咬着郅都玩忽职守就是不放! 之所以说刘荣更老道,自是因为这件事,郅都,还真没有那句话是错的。 ——亡一姬复一姬进! 残忍吗? 很残忍; 折辱贾夫人了吗? 真要较起真,郅都这句话,也确实没把贾夫人当‘人’,而是当成了遍地都是,随手就能捡起一个新的来把玩,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取代物的物品。 但有问题吗? 答案是:没问题。 无论是从政治立场上来看,还是从当下的社会人伦背景来说,郅都这句话,都没有任何毛病。 “不愧是太子啊……” “若是还揪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放,别说是让陛下治罪于郅都了——怕是太子,都要因此而落得个‘愚钝’的污名。” 东席功侯班列,申屠嘉如是一声轻喃,顿时惹得身旁的平阳侯曹寿,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般,将身子靠了过来。 便是落座于申屠嘉左右的其他几人,也是不由自主的将上半身,倾向申屠嘉所在的方向,似乎很想听听这位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的见解。 感受到周遭众人的‘殷殷期盼’,申屠嘉稍纠结了一会儿; 考虑到如今,自己已经不再是需要时刻谨言慎行,注意政治影响的丞相,政治阵营更是明牌落在了太子刘荣左右,便也压低声线多说了几句。 “贾夫人,是姬。” “莫说是陛下的姬妾——便是民间富户的妾室,都是可以用于招待贵客,甚至直接送人的。” “郅都说:亡一姬复一姬进,便是放在民间,说成是‘亡一妾复一妾进’,也同样是说得通的道理。” “也就是贾夫人所生的二位公子,能占着个‘孝’字,和郅都呈几句口舌之快。” “至于太子,即便是要为弟弟做主,也根本无法从这个点着手,伤及郅都分毫。” ··· “因为这句话,郅都没说错。” “别说贾夫人,只是陛下诸多姬嫔当中的一个——便是换做普天之下只有一人的皇后,郅都也完全可以说上一句:亡一后,复一后立……” “——最要紧的,终归是陛下;” “为了确保陛下的安危,这天底下,除太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此言一出,竖起耳朵吃瓜的几位公侯,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好似申屠嘉这冰冷的话语,变成了一柄柄架在众人脖颈上的兵刃。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 如果真到了某个人和天子,其中必须有一人要涉险的地步,那这天底下,还真就是只有东宫太后,能不被默认为‘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甚至即便是东宫太后,也无法让天子为自己而牺牲,顶多只是‘二者都不能被牺牲’而已…… “刘彭祖、刘胜二位公子,是出于纯孝,出于对郅都的不忿,才在今日朝服执笏,弹劾郅都。” “但太子作为储君,即便是要为弟弟们做主,也不能从贾夫人身上着手。” “——贾夫人身陷险境,陛下欲上前解救,本就是错的;” “郅都阻止陛下涉险,便本就是对的。” “在这件事情上,郅都真正做错,并应该被降罪、惩处的……” 正说话间,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低沉的声线,申屠嘉自也赶忙住了口,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八卦会。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强压着恼怒,黑着脸道:“听闻昨日之事,东宫太后,以郅都‘公忠体国’为由赏赐了郅都。” “太子难道是想说:太后,也错了吗?” “难道太后,赏赐了一个非但不该奖赏,反而应该受到惩处的人吗?” 这番话,天子启的措辞不算强硬,但语气却冷的吓人。 就好似对天子启而言,昨天发生在上林苑的事,是不亚于当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那样的‘丑事’。 只不过,御阶下的刘荣,仍旧是那副肃穆庄严,摆明了要为弟弟们主持公道的架势; 但嘴上的话,却绝口不提两个弟弟的母亲、被郅都形容为‘死了也没事’的贾夫人…… “禀父皇。” “太后赏赐郅都,自然是没错的。” “但太后赏赐,是因为父皇打算以身犯险时,郅都及时阻止了父皇。” “——因此,赏赐郅都,是太后在告诉朝堂内外:在皇帝打算做出不利于宗庙、社稷的事时,勇敢的站出来阻止皇帝,非但不会被降罪,反而还可以得到赏赐。” “儿臣也从未说过这件事,郅都做得不对。” 条理清晰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又用眼角撇了眼郅都,再道:“郅都阻止父皇提剑上前,与猛兽搏斗,自然是忠义之举。” “但父皇是由于什么缘故,才打算提剑上前,设身险境呢?” “——是因为那头野彘,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让贾夫人性命临危,父皇不忍姬妾惨死。” “那这头野彘,为何会出现的?” “这头威胁贾夫人的性命,从而急的父皇都顾不上宗庙、社稷,不惜亲自与之搏斗的猛兽,是为何出现的呢?”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在圣驾莅临之前,没有仔细的清查周遭区域,没有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没有履行好自己中郎将的职责——没有早早排除隐患,而是直到隐患爆了出来,才亡羊补牢,护驾于父皇左右。”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赶在天子启面上的不耐,转变为对自己的斥责之前,将自己的必杀一击摆上台面。 “父皇,试想。” “——昨日那头野彘,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现在圣驾附近,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 “那若换做是父皇,在那间茅厕之内呢?”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齐齐色变,原本还带着些看热闹、看好戏的闲暇松散,只瞬间被一阵后怕所取代! 是啊! 若是陛下,被那头野猪堵在了茅厕呢? 万一再有个万一…… 感受到殿内,有越来越多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郅都身形只一阵发颤; 脸颊两侧,更是有汗水缓缓滑落,郅都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却见刘荣满目沉痛的摇摇头,再道:“若不是野彘呢?” “若不是野彘,而是豺狼、虎豹;” “——又或者,直接就是手持戈矛、兵刃,乃至弓弩的刺客呢?” “还是那片密林,窜出来的却并非野彘,而是一个屏息凝神,挽弓搭箭,要置父皇于死地的刺客……” ··· “父皇,难道还要为郅都开脱吗?” 静。 在刘荣这番话道出口之后,整个温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窗户纸被刘荣点破,问题就很简单了。 ——郅都的问题,不是‘折辱’贾夫人,又或是没能及时上前,从野猪的獠牙下救下贾夫人。 真正的关键在于:有一个几百斤重的‘生物’,在郅都这个中郎将提前带兵扫荡、清理之后,依然出现在了天子启的圣驾附近。 正如刘荣所言:这个生物,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虎豹; 可以是昨日那头野彘,也同样可以是一个直立行走,挽弓搭箭的人…… “郅都,是朕的心腹。” 御榻上,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语,让郅都颤抖的身形稍稳了片刻; 但下一秒,郅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似认命般,低头缓缓闭上了双眼。 “老七老九,是儿的手足。” ··· “更儿此番,并非是全然在为弟弟做主。” “而是作为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指出一个臣下的错误——而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父皇当然可以斥责儿,并将郅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长此以往,我汉家威仪不再、《汉律》威严不存。” “儿臣,恐国将不国……” 对上首御榻丢出这句话,刘荣更再度转过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之色,轻蔑的瞥向郅都。 “说来郅中郎,还得感谢如今的我,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 “若是没有这层‘为宗庙社稷计’的掣肘,我要向郅中郎讨得说法,可不止于这一星半点……” 端坐于御榻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殿内的刘荣,当着自己和公卿百官的面,如此张扬的对郅都——对比二千石级别的中郎将表明恶意,天子启终是忍无可忍。 猛然拂袖起身,便不发一言的向后殿走去,独留殿内百官公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请太子移步后殿,以御前独奏……” 不出意外的‘课后留校’,刘荣只淡淡点下头,向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宦者令春陀,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在从前殿返回后殿的路上,天子启面上怒容,只一点点化作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好小子……” “不错;” “当真不错……” (本章完) 第147章 谁还不会唱戏了? 天子启口中的东帝,显然不是什么有来头的说法,而只是’东宫‘二字的阴阳怪气版本。 单从天子启这‘东帝’二字,刘荣便也不难听出:即便是得偿所愿,顺利册封了太子储君,而非‘储君太弟’,天子启对东宫窦太后,也依旧带着不小的怨气。 只是这怨气并不大,顶多也就是发发牢骚的程度,且发牢骚归发牢骚,也还是没忘交待刘荣去哄哄老太太。 至于昨日,刘荣与薄皇后的约定,也被天子启轻飘飘一句话批准; 剩下的,就要刘荣自己去长乐,和祖母窦太后好好聊一聊··· “嘶~” “稍微有点麻烦了啊···” “废皇后的诏书,我已经给皇帝送过去了。” 刘荣原本还有些担心。 “若无旁事,太子便回吧。” ——嘿,你瞧瞧! 听闻刘荣此问,那官吏下意识开口,却当即因‘如何称呼刘荣’而顿在了原地; ··· “事儿聊完了。” “总归这太子,母后是不立也立了,又何必再···” “自先祖得卫国国君重用,汲氏累世为宦,至今已有七代。” ——仪仗。 ——连和人说话,都有人替皇帝在中间传话嘿! ——聊了好一会儿了,愣是连皇帝的声音都听不着! 日后被人攻讦,刘荣也可以把锅甩出去:奉常丞某某都没说啥,你凭什么说我违背的礼制? “今日,奉常的两位丞令,都并未来未央厩坐堂。” “却也是皇帝白日做梦。” “但就这么便宜了皇长子···” 毕竟能被眼下,被奉常派来未央厩凑数的,必定是混的不咋滴的边缘人物。 并且,已经进入了刘荣的太子舍人选拔名单,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便会在太子宫和刘荣相见··· 于宣室殿后殿告别皇帝老爹,刘荣便满带着纠结之色,来到了位于未央宫东南角的未央厩。 将那個奉常派来,在未央厩的官员抓一回壮丁,凑合着给自己做回谒者,总好过就这么孤身一人前去,平白给东宫的祖母窦太后落下把柄。 “母后,何必如此冷颜以待呢?” “皇长子,做了我汉家的储君。” 直到刘荣苦笑着点点头,表示不碍事,那官吏才如蒙大赦的一拱手,旋即为刘荣做出了解答。 “——不敢因为属臣不齐、仪仗不整,而对皇祖母怀有半点哀怨;” 闻言,刘荣只点点头表示理解,面上神情却也随之一沉。 “假以时日,也当在我汉家的庙堂之上,有一番大作为?” 就算是专业水品可以凑合,身高、相貌,都是绝对绝对无法凑合的。 “今日,无奈以汲洗马充任谒者,倒也算是提前和自己的臣下熟悉熟悉···” “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而在殿内,望着刘荣含泪而退的背影,向来工于心计的馆陶公主刘嫖,心中也难得对刘荣生出些不忍。 这种时候,站在车驾前室的谒者便得唱喏道:某某某,恭问太子安~ 而且是又高又帅! 毕竟谒者,是要站在刘荣的车驾前室,替车内的刘荣迎来往送、唱喏对答的门面; “嗯···” “今日前来,非但不是催促皇祖母,颁下废皇后、立新后的诏书,反而是想请求皇祖母:不要急于让椒房易主。” 神秘感。 最要紧的是:刘荣所乘坐的车驾前室,得时刻站着一个谒者,来作为刘荣和车外之人的沟通桥梁,或者说是''嘴替''。 言罢,刘荣便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只匆忙拱手告别,便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虽说我汉家,并非宗周那般重视礼制,但也终归还要点脸。” 得到了谒者的提醒,刘荣便会在车驾内给出答复——却不是直接对车外喊,而是对前室的谒者小声低语,再由谒者以唱喏的方式转告车外那人——太子答曰:孤安~ 虽没有一个字提起梁王刘武,又或是皇太弟那档子事儿,刘荣却也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 “——端的是仪表堂堂。” 见皇祖母冷言冷语不说,还摆出这么一副慢走不送的架势,刘荣心下也是没由来的一阵窝火! 但面上,刘荣却是惨然一笑,旋即便起身,对端坐上首的祖母拱起手。 “再加上眼下,奉常没有主官坐镇,仅有的两位丞令本就各有职责不说,还需要共同扛起奉常属衙的大局;” 与祖母拜过礼,又被招呼着坐下身,听闻一旁的姑母刘嫖开口便夸赞起汲黯,刘荣心下只一阵警铃大震! ——作为汉家第二位长公主,馆陶主刘嫖的名声,比起鲁元主刘乐,真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白脸,我今日便是唱完了。” “凑齐仪仗前,太子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别再出宫乱逛了。” “——不用太子专门走一趟来催。” “便是没有丞令轮值,也总该有奉常的官员在?” 与绝大多数人的猜想稍有些出入——作为皇宫内,专供天子马匹、车驾的官厩,未央厩并不是由顶头上司:太仆衙门负责日常运转; 真正负责未央厩,以及东宫长乐厩日常运转的,是负责礼法的奉常。 在未央厩随便寻了辆旧马车,套了几匹老马,又带着临时抓壮丁抓来的谒者汲黯; 再在宫门处,扯着天子启的虎皮,拉走了四十多号禁卒为自己开路,刘荣也算是凑出了一套极其低配的太子仪仗,顺利抵达了祖母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那奉常官员,姓汲,名黯。 “——连自己的母亲,都设计诓骗到了这等地步,再不拿出点什么,就想空口白话的把人哄好?” “却不曾想皇祖母,居然对自己的长孙,厌恶到了这般不分是非黑白的地步···” 封建帝王的统治,或许有许多内核,如民心、兵权、声望等等; 但其中最简单直接,同时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手段,便是保持神秘感。 “不知未央厩今日,是奉常哪位丞令主事?” 这,便是百来人的禁军,外加二三百太子卫队。 除了预先开路,为刘荣清理御道的禁卒,还需要有刘荣自己的卫队随行。 几欲开口,都被祖母那淡漠清冷的面庞,以及那完全没有焦点的空洞眼神,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 “太子先得诏封,后祭祖告庙,再行大典,以受百官纳拜——这是早自宗周之时,便定下来的规矩。” 听出祖母语调中,那扑面而来的疏离,刘荣只淡然一笑。 说着,窦太后又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将涣散空洞的目光,从殿门的方向收回,大致落到身旁的女儿刘嫖身上。 眼神提醒汲黯‘当心着点’,嘴上也不忘淡然道:“汲卿祖上,乃宗周卫国国君身边的宠臣。” 但眼下,刘荣却是被这个小小的难题,给弄的左右为难了··· 如今的堂邑侯府,那都是写作侯府,读作馆陶公主府的,陈午作为一家之主,却是连个奴仆下人都不如。 而在如今汉室,根据叔孙通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汉家所制定的一整套礼法制度,刘荣若果真这么做了,那便是‘自堕威仪’; 轻则明日一大早,朝臣百官、公侯贵戚的弹劾奏章,便要如雪花般飞入未央宫,将天子启彻底掩埋。 “莫说是兄弟情谊——就连宗亲诸侯的体面,皇帝都半点没给梁王留。” “是了;” 明白这些,刘荣自也值得打消仅存的侥幸心理,略带些尴尬的笑容,将目光投向身前,专门出来迎接自己的太仆官员。 发出一问,不等刘荣开口,窦太后又稍发出一声轻叹,旋即自问自答道:“哦···” “皇祖母以宗庙、社稷为重,此实天下之大幸!” “及至皇祖母颁诏册立储君,汲卿得乃父举荐,以为太子洗马。” 开口便按照早先打好的腹稿,开始了这项名为‘修复祖孙关系’的庞大工程··· “皇祖母这话,可就有些羞煞孙儿了···” “禀殿···” 糯糯的开口,正要为刘荣说说情,却见窦太后悄然抬起手,制止了刘嫖继续往下说下去。 ——既然是奉常出身的官员,那对于一因礼法、制度,必定是烂熟于心的。 ——没有继续固执于册立太弟,孙儿替天下,谢皇祖母幡然醒悟! 这并非是场面话,而是刘荣由衷而发。 “朝堂没给孙儿备齐仪仗,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单只是好男色也就罢了,偏偏还玩儿的贼花,动不动就给人小年轻折磨致死··· “呃,殿···” 待刘嫖悻悻住了口,窦太后才悠悠一声长叹,只将刘嫖那只被自己捧在腿上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如果有奉常的丞令在,就算无法给刘荣提出有效的建议,也至少可以从礼官的角度,给刘荣些许‘特事特办’的权利。 ··· 看似很没必要,却是封建时代的帝王,相当有效的保持逼格的手段。 “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又能说什么呢?” “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有变动,以安天下人心。” “孙儿,顿首顿首,谨为天下贺——谨代天下苍生黎庶,谢太后大义!” “听到儿和母亲有这个想法,并且已经说服了母后,父皇虽然嘴上没说,但也总归是有些欣慰的。” “阿武,我是帮不到了。” 但对于刘荣这由衷的感激,窦太后却似乎并不很领情。 没有仪仗,就意味着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要和过去的‘公子荣’一样,独自、徒步前往长乐宫。 “只是希望皇祖母,可以不要因为不孝孙儿的缘故,而闷闷不乐于整日。” 言罢,刘荣当即起身,满带着肃穆,对上首的祖母沉沉一礼。 但在听到那位奉常官员的名字时,刘荣便彻底放下了心中担忧; 甚至都还为今日,自己来这一趟未央厩,而莫名感到满足。 “禀殿下” 说着,刘荣便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已是以玩笑话的口吻,为自己今日带着不够齐整的仪仗出宫,对祖母窦太后做出了解释。 刘嫖的丈夫:堂邑侯陈午就不说了——本就是先帝怕女儿被欺负,才在功侯子弟中尽挑细选出来的老实人。 见是太子前来,太仆属衙的官吏们自是上前迎接,只是面上,却也无不带着和刘荣如出一辙的尴尬之色。 “孙儿不孝,不能让皇祖母感到愉悦,即便很不愿意,也只能自行退去。” 故而,对于姑母刘嫖‘这小哥挺帅’的评价,刘荣即便是来哄窦太后,也依旧不忘带着十二分警惕。 “姑母所言甚是。” “孙儿得皇祖母诏封,以为太子储君,却又暂未行大典,以受百官纳拜;” 得帅! 比如在路上,太子车驾遇到个官员或功侯,那官员/公侯,肯定不可能装没看见,而是必须要上前见礼,和刘荣打声招呼。 “反正我汉家,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这个瞎眼寡妇能说上话的了···” “那栗姬,便要做我汉家的皇后了。” “单只是得皇祖母颁诏册封,孙儿,便已经满怀感激。” 过了好一会儿,果真将泪水‘憋’回去之后,刘荣才深吸一口气,一板一眼的对祖母躬身一礼。 “——近些时日,朝堂都忙着春耕日的储君册封大典,尤其奉常衙门,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最让坊间为之不齿,甚至就连刘荣,都莫民有些与有辱焉的,是刘嫖的私生活,几乎只能用一个‘乱’字来概括。 “如果皇祖母可以开心些,那孙儿别说是不来长乐——就算是从此再也不踏出未央一步,又有什么关系呢?” 谒者,除了要声音洪亮,且熟悉一应礼制之外,还有一个根本没得商量的门槛。 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闻窦太后又是冷声问出一句:“连仪仗都凑不齐,也还是非要来我这长乐不可——太子,当是有什么要紧事?” 而眼下,刘荣之所以如此尴尬,只孤零零站在未央厩外直搓手心,自是因为上述这一整套仪仗,刘荣半点没有。 “太子,这是在怪我这个瞎眼老婆子,没按时给太子配齐属臣啊···” 若是严重些,一个‘轻佻勿持重,无以封宗庙’的大帽扣下来,刘荣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就算不至于因此储位不稳,也将受到相当严重的政治打击。 原因无他; 乍一听有些说不通,但考虑到未央厩养的马,拉的都是天子启的御辇,而圣驾又与礼制二字密切相关,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再有,便是除护卫之外的仪仗队各持礼器,如蒲扇、旌旗之类,前后围住刘荣的太子车驾。 “只等皇帝用印颁下,册封栗姬为皇后的诏书,便会立即送去。” ——有点麻烦。 “自也就无暇分身,从仅有的两位丞令中抽出一人,来未央厩轮值了。” 按照当今天子启当年,还是储君时的惯例:太子出行,虽不需要禁卒卫队齐声称警、哔,却也同样要有禁卒开道。 “——说来,也算是家学渊博。” “怎么唱红脸,可就要你自己个儿掂量着来了。” “——可怜我儿梁王,于宗庙、社稷立下赫赫武勋,却被皇帝那般不讲情面的逐出长安。” 和天子、太后一样:太子出行,也同样是需要有仪仗的。 刘荣只能说:先帝这一脉,穷尽有汉一朝,都对不起堂邑侯陈午头顶上的青青草原。 丈夫拿捏的妥妥帖帖,刘嫖自也就没了顾及,过去这些年,一边往皇帝弟弟被窝里塞女人,也不忘一边往自己的被窝里塞男人。 东宫长乐,刘荣今日非去不可; 可若是没有太子仪仗,那即便是去了,也必定会触犯礼法,平白给人落下把柄。 不死心的一问,终于得到了那太仆官员的确认,刘荣这才暗松了口气,心下也随之有了决断。 看似是心平气和的在说,但窦太后话语中满带着的怨气,却是让刘荣面上的笑容僵了又僵。 惨兮兮的道出此语,刘荣不忘冷不丁将身子别过去些,稍昂着头使劲睁大眼睛,似乎是想将眼眶中的泪水给憋回去。 什么‘大汉第一办事处’‘少府毕生之敌’之类,自是不必再多赘述。 “左右皇长子已然遂愿,做了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而窦太后的反应,也并没出乎刘荣的预料。 “——我和母亲都认为,吴楚乱平不久,储君也才册立,我汉家骤变丛生,人心思安。” · · · “太子这谒者,是从哪儿寻来的?” “美的他!” 故作淡然的点头道出此语,刘荣便含笑侧抬起头,望向静静恭立于身侧的汲黯。 打定了这个主意,刘荣唯一担心的,便只有那位奉常官员的相貌了。 “堂堂太子储君,却连一套像样的仪仗都凑不出来,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也不需要太子前来,虚情假意的尽‘孝’···” “特意为难太子,给你一个替太子求情、从中转圜的机会——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 “他皇帝爱搭台唱戏,我母女,自也唱得···” (本章完) 第148章 寡人要他死! “还是不死心呐……”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想着把那位阿娇皇后,硬给我贴上来……” “——唉~” “母亲不曾生下过女儿,倒也算是孤之大幸?” 坐在从长乐宫返回未央宫的马车之内,回想起方才,在祖母窦太后那里遭受到的‘薄待’,刘荣根本想都不想,便为祖母这反常的举动做出了判断。 ——没死心。 在刘荣以皇长子的身份得立为储,梁王刘武彻底没了获立为储君‘皇太弟’之后,窦太后仍旧没有死心。 自顾自思虑良久,总算是将祖母带给自己的生理性烦躁压制下去,刘荣的目光,自然便落到了身前不远处,被自己邀请进车内,同乘对坐的汲黯身上。 几声醉喃道出口,梁王刘武又将脑袋一耸拉,再度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 ——在刘荣看来,一出失败的‘储君皇太弟’,已经足以让祖母就此收手,不要再拼着晚节不保,去呼风唤雨搞骚操作了。 “殿下,勿忧……” 感受到汲黯这如临大敌的郑重,刘荣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直勾勾凝望向汲黯目光深处。 如今,难得能在国朝储君面前对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停,对汲黯那传延七世的渊博家学而言,显然并不在话下。 旋即便将那尊空空如也的酒爵送到嘴边,煞有其事的灌下一口空气,而后便又再度恢复到先前,那副醉酒怀疑人生的姿态。 但若是通不过··· 12号一更。 “就算在皇祖母眼里,女儿刘嫖很值得信任,又为何这般自信的认为一个阿娇皇后,便能成为我的牛鼻环?” “大哥……” “是啊?” “还是偏只有陛下想起来了?” 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梁国充盈到令人咂舌的府库,给抹除的干干净净。 含糊不清的话语声,却引得梁王刘武定定出了神; 只那涣散迷离的双眸,在这段话传入耳中之后,一点点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近几日,汲卿便多往长乐宫走走,陪皇祖母探讨探讨‘黄老无为’之道。” “所以在卿看来,馆陶姑母,能维护我汉家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 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要想成为垂名青史的名人,首先得跻身于朝堂; 这里的仪容仪表,指的当然不是后世小学生那种个人卫生、服装整洁、发型统一之类; 其中一人满是醺腔的宽慰,却只让梁王刘武好似行尸走肉般,机械式的抬起手中酒爵,与开口那人遥一举杯; ——作为已经定下的太子宫属官,汲黯额头上,早就被贴上了‘太子荣’的政治阵营标签。 “臣,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不惜将那个比我小了十几岁,甚至都不懂什么叫‘夫妻’的表妹,娶回来做太子妃?” “——不得不防。” 短短小半年之前,尚还处于血战之中的睢阳城,此刻却早已经容光焕发。 只嘴上,也对汲黯这个还没被划入太子宫的属官,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对了!” “——在过去,这样的纽带有两条,一曰:馆陶主,二曰:梁王武。” 语气淡然的道出一语,余光扫见汲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也终是会心一笑。 “依太祖高皇帝制~” ——哪怕汲黯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单就这幅皮囊,在如今汉家,便至少值一个县令! 更何况这副皮囊,还仅仅只是汲黯跻身官场的敲门砖而已…… 第二更,下午吧,容我睡一觉。 “至于以后如何,也总得有‘以后’,等那个‘以后’到来再去考虑。” 自长安归来之后,梁王刘武,已经很久没有走出王宫了…… 汲黯一丝不苟的开口一语,引得刘荣不由得为之一奇,轻‘哦?’了一声,便对汲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听汲黯这话,刘荣当下便是眉角一挑:“卿觉得···” 略带讥讽的反问,却惹得汲黯面色随之一肃,旋即便沉沉点下头。 再加上家族累世为宦,让汲黯自小受到熏陶,养出了一股令人极其舒服的温润气质。 ··· “嘿……” 感受到韩安国满满恶意的目光,那几人也不着痕迹的停止了眼神交流,默契的各自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上首,刘武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知有多少齐、楚名流齐聚于此,寄希望王宫内的梁王刘武,能注意到自己的‘治世之才’。 如此渊博的家学,尤其还是代代相传的‘做官心得’,自是让汲黯在很小的年纪,便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摸了个透彻。 而这个任务,便是刘荣对自己第一个属官,所布置的第一道考验。 只是这一回,窦太后采取的方式…… 而华夏上下五千年,其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间隔内,华夏政权对于官员选拔的第一项考核,都往往是仪容仪表。 通过了,那刘荣也不会吝啬:太子家令不敢说,一个元从班底的位置,却也是会给汲黯留好。 说到此处,汲黯便适时止住话头,给刘荣留下了恰到好处的遐想空间。 “大王?” “凡宗亲诸侯~” “听说汲卿,治的是黄老。” 说着,梁王刘武便陡然站起身,下意识便望向斜前方,已经官拜梁国中尉的韩安国。 “可他袁盎,出手就是往长乐——往母后身边跑,三言两语间,都让母后厌了我啊?” 见梁王刘武依旧是这幅自甘堕落,甚至是彻底躺平的姿态,那几人只面色古怪的看了看彼此,眼神一阵交措; 交流过后,又不忘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旁观于侧的韩安国; 待韩安国淡淡移开目光,那几人当中,才终于走出第三人,走到王榻前,俯身对梁王刘武附耳低语道:“大王不能做储君,全都是长安朝堂的官员们在捣鬼……” “是啊……” 不等刘荣后半句话道出口,汲黯便赶忙对刘荣使了个眼色,以提醒刘荣隔墙有耳; 待刘荣悄然住了口,方再点下头。 一个‘荣’字,便足以说明许多。 “届时,陛下就算想将那封诏书,再原封不动的塞回长乐,恐怕,也绝非易事?” “梁王觊觎神圣而不得,就算不因此而怀怨,也无法再成为陛下与太后之间的桥梁。” 旋即便将身子往后一仰,从王榻上的木枕下抓出一张绢布,随手朝那第二人丢去。 “册立储君的诏书,是陛下去长乐要回来的。” “怎就如此相信馆陶姑母呢?” “但若是日后,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诏书从长乐送出……” “这件事,便交由公孙去办。” “王上,这是要一蹶不振了啊……” “如果殿下问的,是此事对宗庙、社稷而言是好是坏,那臣会说:当不是坏事。” “无诏不得私朝长安……” 汲黯作为本就留名青史的名臣,自更是个中翘楚。 “依律朝长安……”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东宫窦太后,想要用陈阿娇这个太子妃绕个小弯子,来将整个窦氏一族,捆绑上汉家下一任天子的战车。 帅! 而且帅的批爆!!! 一只酒爵悬悬欲坠的挂在梁王刘武指尖,随着梁王刘武不时打出的酒嗝,而轻轻晃动着。 “袁丝误我……” 想到这些,刘荣只莫名烦躁的深呼出一口浊气,只为祖母窦太后的‘坚持不懈’而感到些许不耐。 饶是对姑母刘嫖嗤之以鼻,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刘嫖的眼光相当不错。 却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的梁王刘武,早已不复小半年前,那场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的意气风发,以及乱平之后的器宇轩昂。 “——切记!” 出师不利,那几人眼神稍一碰,当即便有第二人上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哼!” ——历史人物垂名青史的原因,总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但除了极个别极端按理,绝大多数历史人物——尤其是正面人物,都总有一个共同点。 娶阿娇为太子妃,是好是坏,刘荣自是了然于胸。 言罢,梁王刘武又是半带讥讽,半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 却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满脸讥讽的摇摇头。 “不过是个储君之位而已,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 “而我作为太子储君,本就夹在两宫之间,自更需要同这个维系两宫的桥梁打好关系;” “故而,自殿下获立为太子储君,一直到东宫长乐易主——在这段绝对不会太短的时间里,唯一能成为东、西两宫之间的桥梁的,恐怕只有馆陶主了。” 见汲黯如此直接的表示‘我不明白’,刘荣不由咧嘴一笑,淡然道:“馆陶公主,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做我汉家的太子妃。” 至今足足七世,汲氏代代为官——无论是最初的卫国,还是后来的秦国、秦帝国,亦或是如今汉家,汲氏每一代都能贡献出至少一位可堪一用的官员,在朝堂中枢荣任卿、大夫。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吴楚乱平,大王才是最大的功臣!” ——汲氏一族世代为官,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卫国,汲氏先祖,便已经是能游走于卫国国君左右的人物。 “——大哥,骗得我好惨呐……” “骗得我好惨……” “大王于国有功,长安不愿意封赏,那大王,大不了就不要那鸟封赏了嘛……” “殿下说的是?” “陛下诏谕~” “便这般吟诗作赋、饮酒作乐,岂不美哉?” 却也总算是发现了先前,自己已经‘喝’下了好几口空气——招手让宫女为自己斟了酒,便仰头一饮而尽。 “——赶寡人出长安的时候,陛下专门颁下了这封诏书。” 刘荣水到渠成的坐上了储位,窦太后便也回到了最开始,那一边拿乔着身份,一边要控制储君的倨傲姿态。 在此基础上,个子越高、相貌越俊、身材越好,在官场上就越受人待见、政治前途就越广明。 透过公孙诡等人肩侧的缝隙,韩安国最后看到的景象,却是梁王刘武愤愤不平的深吸气,又面色狰狞的咬紧了后槽牙。 “只如今,陛下因册立储君一事,而和东宫生了嫌隙;” “大王……” “依卿之见,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刘荣本就不是真的在问策,对于汲黯如此熟稔的留白,刘荣自也就权当没发觉。 便见汲黯稍一沉吟,便继续道:“馆陶公主,是东宫太后与当今圣上之间的纽带、桥梁。” 只是韩安国才刚动了动唇,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梁王刘武便猛然从榻上起身。 13号的更另算 只是‘转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便将梁王刘武低落的心境,毫无保留的彰显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之所以开口问,也不过是想借此,多了解了解面前这位名臣。 “也好让朝野内外,那些个尸位素餐的知晓:寡人和太后,可不是谁三言两语便能离间的!” “——朝野内外有人反对,不过是臣下的本分罢了,左右‘皇太弟’这三个字,也确实足够骇人听闻。” 在如今汉家,一个人能入朝为官,尤其还是在奉常做官,显然已经可以被默认为‘相貌不凡’‘仪表堂堂’之类。 便说如今汉家,对于官员选拔最基本的要求,便是身高七尺(一米六一)以上,五官端正,体态自如。 随着刘荣正式获立为储,梁王刘武替代皇长子刘荣的计划,也算是彻底宣告失败。 “——眼下,东西两宫看似相安无事,但东宫对陛下,总归是有怨气的。” 就拿此刻,跪坐在刘荣对侧的汲黯来说:至少八尺(一米八四)往上的身高,足以让无数少女为之顷心的俊朗面容,以及如今汉室,最受欢迎的精壮、厚实的身材。 ——一场吴楚之乱,一场睢阳之战,却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度,滋养了这片本就肥沃的辽阔土地。 正值开春三月,冰封解冻,万物复苏。 见此状况,陪坐席间的韩安国心下再一沉,眉头更是皱的能夹死苍鹰。 “尤其是那袁盎袁丝——反对大王做储君也就算了,居然还去劝了太后,让太后都不再帮梁王了。” 睢阳城内,街头巷尾,人影戳戳,车水马龙。 “非但有怨气,而且还是很大、很难平息的怨念。” 荣任。 “嗝~~~” “便拿你袁丝的项上人头,来让长安朝堂震上三震!” “大王~” 说着,便望向那几人中,最后开口提醒自己‘袁盎才是罪魁祸首’的那人。 莫名其妙的一声告诫,惹得汲黯下意识一皱眉。待看见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不加以掩饰的急切,汲黯才莞尔一笑,旋即拱起手。 “若卿去拜会皇祖母是,馆陶姑母也在,卿务必多加小心!” “——卿是齐人,应该是有门路,从燕赵寻些刺客死士的?” “在这个前提下,作为东宫不情不愿、勉强册立的太子储君,殿下最明智的选择,是尽可能满足东宫。” 那尸横遍野的城郊,也比其他地方更早的萌生了花草嫩芽。 被刘荣冷不丁问一句‘你觉得呢?’,汲黯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稍一思虑,便径直将疑惑问出了口。 “袁盎这样的人,是在离间大王和太后啊……” “汲卿认为呢?” 而是单指五官、身高,以及身材。 让这些人抱有如此幻想的,则是那些已经步入梁王宫,出现在梁王刘武左右的前辈们。 “——是只有寡人不记得?” 这一回,梁王刘武的反应倒剧烈了些。 宫人小心一呼,梁王刘武却是动都不动一下,好似就这般醉死了过去。 许久,终又冷不丁咧嘴一笑,顺势将目光从汲黯身上移开,重新做出一副观览街景的架势。 “不用担心金钱用度——只要能杀了袁盎,再多的钱,寡人都出了!” 相比起第一人,这人语气中的醺腔少了些,说起话来,也稍严肃了些。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总算抽出功夫,仔细观察这位在原历史线上,便曾留下过浓墨重彩之笔的名臣。 直到宫人壮起胆子,轻轻拍了拍梁王刘武的后肩,这才总算是将刘武从醺醉中唤醒。 “——白纸黑字写着:着,梁王刘武,于当今新元六年冬,依律入朝长安……” “大王如果咽不下这口气,何不再去长安,寻太后做主?” “吴楚未举兵作乱之时,怎不记得我汉家,还有这规矩?” 如是想着,韩安国便将脑袋一侧,望向席间其余几人,目光只一阵说不出的晦暗。 · · · 梁都,睢阳。 只是三年前,先帝才刚驾崩,馆陶公主刘嫖便带着窦太后的政治任务,却在凤凰殿吃了栗姬的闭门羹; “太后一向宠爱梁王,梁王再去一趟长安,太后稍一心软,事情不就又会有转机了吗?” “偏偏这嫌隙的要害,又出在了梁王身上。” “——陛下如此背信弃义,睢阳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在说我汉家的皇帝朝令夕改,不履行自己的承诺。” 此言一出,韩安国面色只陡然一变! 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公孙诡在内的其余几人轻轻一挪脚步,便全然挡在了梁王刘武视线之外。 “愿闻其详。” 只不过,汲黯接下来的回答,饶是刘荣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免为这位‘直臣’的胆略,而生出些许敬佩。 被血污、泥尘染红的城墙,此刻只通体泛着青灰; 但瞧这架势,分明还差得远…… 王宫正殿之上,梁王刘武微红着脸,眼神迷乱,慵懒侧躺于榻上; “就这么定了!” 之后的一切,如储君皇太弟之类,也基本可以理解为东宫窦太后,在发现‘太子刘荣’看似很难控制之后,所选择的替代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49章 该打就打! 在关东,梁王刘武积怨成恨,却根本不敢拿皇帝哥哥——天子启撒气,便将错失储君之位所生出的怒火,全都归在了袁盎头上。 从下定决心,要拿袁盎的性命敲山震虎——震慑一下长安朝堂的那一天,睢阳城便接连涌出数十上百批次的刺客死士,自睢阳向西,尽皆朝着长安的方向而去。 而在一批又一批死士奔赴长安,势要拿袁盎,以及其余几位明确反对与立皇太弟的百官功侯,乃至九卿重臣的时候,刘荣却在皇帝老爹的引领下出了长安,来到了上林苑。 ——一路上,仍旧是中郎将郅都,率领在京中郎随行护卫左右。 待抵达上林,天子启走下御辇的第一站,却是曾被先帝赐予彼时的‘太子启’,且至今都还存在——非但存在,甚至愈发繁荣储君领地:思贤苑。 “先帝在时,虽然经常提及‘太子不肖父’‘不类我’之类的话,但对朕,总归还是不错的……” 在思贤苑内的太子宫外下了御辇,待刘荣也下车跟了上来,天子启却并没有领着刘荣,参观一下自己过去的太子行宫。 朝身后稍一摆手,示意郅都领衔的禁卫中郎们不必跟的太紧,便领着刘荣,行走在田野之间的小路上,天子启面上神容,却是多年难得一见的轻松惬意。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浑身轻松地迈开脚步,走出一段,便抬手朝不远处,孤零零立在田间的槐树一指。 “少府刚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那里,长着一个近百年的老槐树。” “彼时,朕尚年幼,便随意招呼思贤苑的令吏,将那棵老槐树砍了。” “——取来的木材交由少府,以槐心之木,制做了一面气势磅礴的大匾,以朱漆题字于上:威压寰宇,泽及九州。” “可惜这份贺礼,却惹得先帝龙颜震怒,直接将那面匾给削制成杖,并刻字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说到这里,天子启不由嘿然一笑,旋即便戏谑的侧头望向刘荣。 “那杆木杖,也算是太子的‘老相识’了……” 听天子启说起那棵‘死’在太子启任性下的老槐树,刘荣本还没太当回事。 但在听到那块由老槐树制成的牌匾,最终被先帝削成了木杖,自己和那根木杖之间,又颇有些渊源? 眨眼的功夫,刘荣便不着痕迹的将手伸到了身后,下意识护住了后股位置,似是生怕那根木杖正义天降,一如过往这些年般,重重拍打在自己身上。 见刘荣如此反应,天子启许是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又是一阵嘿笑不止,心神也随之愈发放松了下来。 只嘴上,仍没停止不明所以的碎碎念。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如果四海之内,都因为皇帝的缘故,而陷入贫穷、困顿,那上苍授予皇帝的福禄,便会被永久的夺回。” “这是先帝用棍棒,教会朕的第一个道理。” “秦失其鹿,引得关中老秦人哀鸿遍野,以至箪食壶浆,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也正是这个道理……” ··· “那木匾被削成木杖后,朕,便成了那杆木杖下的第一位受刑者。” “——足足八十杖!” “打的朕足有两个多月下不了榻——头半个月,更是倒趴在榻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待伤愈下榻,朕第一时间便来了思贤苑,给那棵老槐树的主人家赔了礼,而后,便亲自栽下了那棵小树苗。” “自那以后,每来一次思贤苑,朕都会先去看看那棵槐树苗,浇浇水、修修枝。” “一直到先帝驾崩,都始终如是;” “但在先帝驾崩之后,朕,却再也没空来看那棵槐树、来看看朕这思贤苑的一方乐土了……” 感受到皇帝老爹语调中的唏嘘惆怅,刘荣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暗下却是思虑起老爷子的话外之音。 关于这个老槐树的陈年往事,刘荣儿时也稍有所耳闻。 毕竟任是谁,听说老爹被爷爷打了屁股,都很难将此事轻易或忘。 而此刻,天子启专门带着刘荣——已经获立为储,再过两天便要告庙祭祖,并于册封典礼上接受百官纳拜的太子刘荣,来自己曾为储时的乐园:思贤苑; 又莫名其妙说起自己过去的丑事,还说的如此详细,显然不会是为了在儿子刘荣面前,单纯揭自己的短。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成算,附和着轻叹一口气,自然的将话题接了过来。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是尧禅让大位于舜时,用来告诫舜的诫辞。” “——尧说:舜啊,按照天定的继承顺序,这天下,往后就要由你照看了; 你一定要恰当的执守中正之道; 若是让天下人陷于贫困,那上天赐予你的福禄,就会永远终止了。”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语调平的话语声,也引得天子启含笑侧目,便见刘荣若有所思的凝神道:“父皇伐木为匾,以作为赠与先帝的贺礼,固然是出于纯孝;” “却也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绝了一棵百年老树的根基。” “先帝怒的,不是父皇砍下了那棵老槐树,而是恼怒于父皇居然为了准备贺礼,便将那样一棵老树随意伐去,却只用来做一块并没有实际用途的牌匾。” “——先帝怒,是因为父皇的举动,让先帝感到失望了。” “后来,父皇亡羊补牢,赔偿了主人家的损失,又补种了树苗,也算是为自己的过错稍行弥补。” ··· “过往这些年,父皇每每来这思贤苑,照看那棵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当也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下当年那样的错误?” “至于先帝驾崩之后,父皇没空再来——在儿臣看来,是相比起那棵树,父皇有了更重要的事。” “或者应该说:即了大位后,父皇便多出了许多棵要精心照料的‘树’。” “相比起那一棵棵名为‘民’的树,这个槐树苗,父皇自然也就没工夫亲自照看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笑意再添三分真挚,虽是含笑稍低着头,看着身前的地面缓慢前行,却也丝毫不影响充斥全身上下的舒畅,溢出那张稍显老迈的侧脸。 又走出去一段,便见天子启自然地折了身,沿着田埂,朝着那棵槐树苗而去。 一尘不染的华贵冠玄,转瞬便为土尘侵染了下摆; 被天子启踩在脚下的布履,也只在片刻间,便脏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天子启却好似浑然不知,又或是毫不在乎。 就这么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直走到那颗树苗下,父子二人才停下脚步,默契的昂起头,仰望起头顶干枯的树枝。 ——说是‘树苗’,但也好歹是天子启在十几二十年前所栽下。 曾经的幼苗,虽还不至于长成参天大树,却也早已脱离了‘幼苗’的范畴。 只是天子启多年不来,本该更笔挺、干练的枝干,已是隐隐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发展,长了不少歪枝。 见此,天子启只自然地抬起手,将那些自己能够到的歪枝掰下。 一边掰,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务当谨小慎微。” “在朕看来,治国却更像是栽树。” “——先祖筚路蓝缕,建立起基业,便是栽下了树苗;” “而后的子孙,便要将这颗名为宗庙、社稷的幼苗,一点点养成参天大树,以供天下人庇荫。” ··· “种下一棵树苗,是非常简单的事。” “挖个坑,栽下苗,再实土稳住苗杆,便算是大功告成。” “但要想养活一棵苗,再将其养成一棵树,所要花费的精力了心血,却是以‘十年’甚至‘百年’来计算的。” “——秦奋六世之余烈,终于种下了一棵树苗,却在秦王政坚持不懈的揠苗助长下,不出意外的倒下了。” “而我汉家,便是在秦那棵死苗坑里,栽下的这棵名为‘刘汉’的树苗。” “太祖高皇帝,让这棵树苗扎了根;” “吕太后、先帝——乃至朕,则都在帮这棵树苗,将根茎扎的更深一些、让这棵树苗的主杆更直一些、立的更稳一些。” 说到此处,天子启也终于停止昂首掰树枝的动作,稍有些疲惫的喘口粗气,在树根下倚坐下身。 又调整了一会儿鼻息,才悠悠道:“这棵苗,已经长成了五十年的树。” “——已经长成了一棵真正的‘树’。” “再过几年,这棵树岁满一甲子,便应当遮天蔽日,独占这片天地的普照了……”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深意,刘荣只面色稍一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便见天子启淡然看向自己,意味深长道:“离一甲子,已经没剩几年光景了。” “离这颗树彻底长成,已经没剩几年时间。” “但朕,一如过往这几年,没空来思贤苑照看这棵槐树一样——彼时,朕恐怕也无法亲力亲为,来照料那棵名为‘刘汉’的树。” “朕不在,便要由你小子,来替这棵树修剪枝丫,并将过往数十年,都始终在祸害这颗树的害虫:匈奴,彻底从树干上除去。”“——只有这样,我汉家这棵‘树’,才不会重蹈嬴秦二世而亡的覆辙,才能得以继续长成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年、一千年的参天巨树!” “但若是除虫的技艺不过关,恐怕就会在除尽害虫之前,先把这棵树给砍坏,甚至是直接砍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刘荣再怎么愚不可及,也终归能明白天子启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只是刘荣仍感到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 天子启拿这样一棵树,来隐喻汉家自立国以来,都始终在贯彻的政治主旋律:苟发育; 并且几乎向刘荣明示:汉家已经发育的差不多了,再准备准备,就可以报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吕太后为冒顿书辱之耻了。 这本身没有问题。 无论是谁来做天子启这一朝的太子,天子启对继任者有这样的交代,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刘荣不明白天子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些并不跟着急的事。 “再有两日,便是册储大典。” “届时,走完了所有流程,孤便要搬出凤凰殿,住进太子宫,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 “——老爷子带我来思贤苑,应该也是想让我参观一下,待日后得了这么一片‘乐园’时,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又提起匈奴人了?” 刘荣暗下正思虑间,天子启再次展现出‘神迹’:刘荣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天子启却很快便猜了个大概。 甚至是刘荣这边正想着呢,天子启那边就好似听到了刘荣的心声般,云淡风轻的为刘荣作出了解答。 “思贤苑,是先帝给朕,在上林苑划出来的私苑。” “——先帝的原话是:凡天下豪杰、名士,太子皆可于此结交,乃至安置。” “再者,为太子划拨这样的私人领地,也同样是在为储君积蓄班底、编织羽翼。” “待册封大典过后,朕,也会给太子划出这么一片地方出来,以供太子肆意驰骋。” 这番话,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或者应该说,天子启说的这些,刘荣本就有所准备。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荣有些无法淡定了。 “太子做出来的东西,朕,都仔细看过了。” “——要么是武器军械,要么是精良的工具,又或者,是用于耕作的农具。” “太子志存高远~” “比起当年,只顾着在思贤苑玩乐、厮混的朕,太子,实可谓所图甚大……” ··· “早在还是皇长子的时候,太子便已经与少府,结下了不浅的渊源。” “如今获立为储,又祭祖告庙在即。” “待朕为太子划出私苑,太子想要做的东西,都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太子:国之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但怎么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又该在打到什么程度、取得什么成果的时候停手,都需要太子在未来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里,好生思量……” 说着,天子启便不顾刘荣稍有些滞愣的面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眺望向远方的荒芜田野。 “看看这片田亩。” “眼下是光秃秃的,好似和乡间泥路没什么两样;” “但再过两日,便要被种下粮食;待秋后长成,便会成为百姓民明年的口粮、朝堂明年收取的税赋,以及军中将士明年的军粮。” “——一旦耽误了春耕,那挨饿的,绝不仅仅只是农人,而是包括士、农、工、商,军中将士,朝中百官,乃至天家宗亲在内的每一个人。” “故我汉家,便是天大的事,也绝不能成为影响春耕的理由。” “就算是朕,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影响春耕。” “非但不能影响,反而还要在春耕日祭天、祭祖,并亲耕籍田,以劝耕天下……” 说到最后,天子启终是侧过头,慵懒的躺靠在树脚下,任由身上衣袍被泥尘所沾染; 只含笑侧昂起头,淡淡道:“打仗,要等秋收之后,农人将粮食收完了再打。” “再怎么焦灼,也必须在春耕前结束。” “——仗,什么时候都能打;” “但粮食,却绝非什么时候都能种。” ···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打的时候敞开了打,停了之后安心种粮食——这才是日后,我汉家与匈奴人较量的重中之重。” “先帝和朕,好歹也算是为我汉家,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但再多的积蓄,也经不住一发不可收拾的连年大战,更经不住废弃农事、坐吃山空。” “这个度,太子要把握好……” “从现在开始,太子,就要做好盘算……” 最后这句话道出口,天子启便好似睡过去般,轻轻闭上了双眼。 但刘荣知道:老爷子,这是在贪恋于此刻,这难得的轻松闲暇。 不忍心打扰老爷子,刘荣便轻手轻脚走上前,挨着老爷子,也在树脚下坐下身来。 目光也循着天子启方才的目光,撒向无边旷野,便是一阵心旷神怡。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 “是啊~” “若是孤那个弟弟做得到,又何以闹得天下民怨沸腾?” “到了年迈之时,自更不用惨兮兮的颁罪己诏了……” 如是想着,刘荣本就没多少急迫感的心,也随之愈发踏实了下来。 ——刘荣确实曾想过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历史的走向,被汉武大帝的消失而引向错误的方向。 但此刻,刘荣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了。 至少,不会比历史上的十弟更差。 “有了私苑……” “先弄纸?” “还是把高炉钢搞出来?” 一时间,刘荣遐想连篇,想入非非。 而在刘荣身侧,正闭目假寐的天子启,嘴角挂着的笑意却愈发多了几分岁月静好。 国朝有后。 宗庙、社稷有后。 天下人,有了新的指望…… “呼~” “总算不用独自一人,撑着这万均之重了……” “可真累啊……” “真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