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不殆录》 相关设定 《距离》 一晋尺=25.8cm 一丈=258cm 六尺一步155cm 三百步一里=465米 《高度》 一汉尺=23.75cm 一丈=237.5cm 《面积》 一亩=60平方丈 =60*2.58米*2.58米 =400平方米 =4公亩 一顷=百亩 《重量》 一两=14g 一斤十六两=223g 一钧三十斤=6.7公斤 一石四钧=26.8公斤 一斗=2.7公斤 一斛十斗,同一石 《历法》 农历计时,文中季节变化与其一致 《南朝不殆录》相关设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章 少年胜北 三国鼎立,战火纷飞,羯贼横行,民不聊生,岭南却还保留了一片净土。 太清三年,腊月的一个午后。 少年甩镫下马,掸了掸身上尘土。进屋急趋两步,恭敬地向端坐堂中,正在闲聊的两位老人拱手作揖道:“阿爷、阿嫲,孩儿有礼。” 又向侧坐一旁静听的妇人行礼道,“阿母好。” 妇人和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者笑眯眯地开口道:“小北,骑术又有长进啦。现在绕着庄子跑完三圈,只需一个时辰便回了么。” 少年挺起胸膛,略带得色,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妇人问道:“小北,今日的课业如何了?” 少年立刻拉下了脸,妇人继续道:“你阿父才出门一月有余,课业就已经懈怠了,这当如何是好?” 少年小声嘀咕道:“阿父在家时,还会讲解些故事,带我骑马射箭,现在每天课业只有抄写经史,太无趣了些。晓叔也不在,我就只能跑跑马,都没人一起耍。” 妇人正要再唠叨训诫,老者已撸须笑道:“小北,快去认真把课业完成了,阿爷给你讲汉末三国分立的故事。” 少年喜道:”多谢阿爷,那今日我要听诸葛丞相六出祁山,对决司马宣帝的故事。“ 妇人嗔怪道:”你这孩子,做课业还要哄着,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老者大笑道,”无妨,你阿父当年也甚是顽劣,不爱读书。现在还不是既能舞文弄墨,又善骑马射箭,说得上文武两道皆通了。“ 正当一家人说话间,一人风尘仆仆冲进正堂,匆匆向老人行礼后,大声道:”阿嫂,快安排杀猪做饭。阿哥今日归来,陪同贵客登门,晚食需得好好准备。“ 大户人家做事自有规矩,妇人听了也不慌乱,先向两位老人告退,随即召集僮仆健妇,吩咐安排任务:手脚伶俐的去塘中捞两条石鲤,摸一筐山坑螺;健壮有力的挑一头肥猪,捆起杀了放血;巧手婢女则去摘些新鲜蔬菜。 趁着母亲督办酒馔,少年也赶紧溜回房间,补起拖欠的课业。 待到完成得七七八八,已是日向西山,少年才和来人说上话,”晓叔,你这一去就是月余,我阿父可还安好?” 来人年约三旬不到,摆出个苦脸道:”你阿父好得很,就是折腾得我们可惨。” 看了看天色,来人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迎客如何?就不知你可跟得上,莫要半途摔个跟斗。” 少年大怒:”晓叔休要看不起人,尽拿一年前的糗事膈应我。” 来人做个鬼脸,和少年出门上马一路而去。 时间尚有充裕,两人并辔缓行,少年好奇问道:“晓叔,阿父和你带了千余人去,每天都忙些什么呢?” “咳,先是整编。把那群庄客和蛮子们打散,分出什伍,百人一队,五百人一幢,选出伍长什长队长幢主一干首领。你阿父为军主,辖三幢十五队,叔父我当了个军副。” “嘻嘻,恭喜晓叔统帅千军,感觉很威风吧?“ “切,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威风的。每日操队列、习金鼓、辨旗帜,枯燥得紧。只有和张家三兄弟带来的那群人,每五日可以干场架,还算有点意思。” “千人大团战啊,晓叔威武。” ”又不像以前村间斗殴一拥而上,抄上家伙乱打一气。必须排好队列,持长杆沾灰而战,有军正官监督判定胜负,还要点评战术优劣和战果多少的。“ “那多没趣,感觉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的对殴啊。” “无趣归无趣,上了真实战阵,可能就是如此吧……”,晓叔若有所思,道:“一刀砍来,一枪刺去,看哪边的阵列不乱,整齐划一,坚持到对方崩溃就胜了。” “都靠兵卒厮杀,那要猛将干什么?我听阿爷讲前朝故事,可都是一将万夫莫敌。” “强将手下无弱兵呀。我是没有万人敌的本事,小北,说不定你就是未来的不败名将呢,哈哈。” “晓叔你又取笑人,这习惯可真不好。” 谈笑间已到村口,远远可见有三骑正向着此地驰来。 两人催马迎上前去,里许路程转瞬即至,晓叔下马躬身,高声道:“恭迎将军!” 少年也有样学样地下马迎候,却忍不住抬头偷眼打量。 来骑小跑到跟前,戛然止步。 只见左侧一骑的马上之人在头顶随便扎了根带子,系住茅草般的乱发,身着两档衫。虽是岭南,入了腊月也带着寒意,此人却似乎毫不在意。 只见他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筋肉虬结,皮肤布满一圈圈水癣,还有数道可怖疤痕。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双目含赤,面相凶恶,就像阿爷故事里讲的猛张飞。 侯胜北暗中给此人起了个”凶汉“的外号。 右侧一骑是个三旬短髭男子,看到少年后,眉头微微一皱,向正中一骑道:”禀将军,这是小儿,性情颇为顽劣。” 正中一骑开口,声如金石铿锵:”原来是侯贤弟的令郎,果然少年俊杰,但不知姓名?” 短髭男子正要回话,只见少年作揖不变,直起身来朗声道,“父名安都,字成师。小子姓侯,名胜北,取必胜于北朝之意!” 正中一骑微愕,旋即颔首道:”好名字,安都果然有壮志雄心,必能与吾共成大事。” 这名男子向着侯胜北微微一笑,挥鞭一指左侧,“此是周文育,字景德。” 又以鞭梢自指道:“吾姓陈,名霸先,字兴国。” 侯胜北跟着侯晓在前引路,一边暗忖,这名男子想必就是阿父和晓叔举众投奔的贵人了,只不知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刚才匆忙一瞥之间,但见他年纪已然不轻,头戴皮弁,鬓发间半花白,天庭饱满隆起,鼻正口方,颇有威严。 既称将军,想必是朝廷的统军大将。陈霸先,字兴国,嘿嘿,名字确是威风凛凛得很。 他小儿一个,于朝廷大事所知有限,多想也是无用,心思不由转向阿父接下来如果要考较课业,自己该当如何应对的问题。 五人一路无话,不一刻即将到达侯家宅院。 只听那名为陈霸先的男子轻噫一声,勒马止步道:”侯贤弟,你这宅院选址甚好,依山傍水,居高临下,也算是个小小的易守难攻之地了。” 观看片刻,少许又道:“这宅院也是布局严谨、古朴庄重,门上有望楼,四角有角楼,与北朝坞堡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没有器械相助,等闲百余人怕是奈何不得这庄子。吾也是来了岭南,才见到这等建筑。江南的宅院与之相比,好比娇柔女子与粗壮汉子,偏于孱弱了。” 侯胜北只知自家的宅院背靠大山,建在山脚一处凸出的高台上,高台下有条小河流过,宅院建得四四方方围成一圈。 每日里进进出出上坡下坡,却是从来不曾听到有过如此点评。心想此人可能确实懂些门道,不禁暗生敬佩。 就听父亲一声呵斥道:”速去通知你阿爷。振远将军、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监始兴郡事陈公霸先来访。让阿爷准备出门迎接,我们缓行稍后即至。“ 陈霸先笑道:”令郎小小年纪,如何记得这许多职衔。再说又何必劳动令尊相迎,我们自便就是。“ 侯胜北心想,我偏全都记下来了。居然挂了那么多个头衔,听起来很是个大人物的样子。 他看看父亲脸色,一时不知该不该听命去通知阿爷。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侯晓插话道:”我先行一步,问问晚食准备得如何了。小北就跟着你父吧。“ 说着向侯胜北挤了挤眼睛。 侯胜北小小松了口气,像是度过了一个难关。自和陈霸先见面,虽然并无交谈,心头不禁感受到无形压力,竟然担心起自己的行止是否失措。 须臾几人策马上坡来到宅前,却见阿爷和晓叔已在门前迎候。 陈霸先下马,拱手赞道:“山环水抱必有气,附近风光收眼底。侯伯父胸有丘壑,今日相见,霸先甚是有幸。” 却见阿爷躬身一礼道:”陈将军光临寒舍,是我侯氏一族的荣幸。小儿安都不才,承蒙起用不胜惶恐。在下不过痴长几岁,请陈将军以平辈论交,直呼在下侯文捍即可。“ 陈霸先赶紧趋前扶住道:”我与安都一见如故,正欲共图大事,愿与令郎结为兄弟之谊。“ 他回头看了一下侯胜北,又道:”吾诸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子,年纪不过稍长令孙数岁而已。以此而论,愿尊您为长辈。“ 侯胜北心想居然还有从自己身上论辈分的说法,觉得此人想法颇为新奇。 见陈霸先下马后身材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尺多,估计身高七尺有半。更是手长过膝,一把就扶起了阿爷,真乃堂堂大将军的做派。(注1) 侯文捍连道不敢,折煞小儿了。 飧食已备,侯文捍请陈霸先登堂入席。 彼此少不得一番雍容礼让,陈霸先东向坐了上席,侯文捍南向相陪,周文育北向对坐,侯安都、侯晓西向侍,众人团团坐定。 侯胜北见阿爷和这个陈将军来回客套,联想起课业种种,与之印证。原来书上说的礼仪规范,套用到实际待人接物,却有这许多讲究。 他正要回后堂自行觅食,却被陈霸先叫住,向侯文都道:”令郎甚是聪颖可爱,今日就一起用膳吧。“ 见侯安都想要推辞,陈霸先低声叹道:”待兵事一起,不知要分隔多久才能相见,能多陪陪家人,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侯安都既然不再拒绝,侯胜北于是挨着父亲坐下。 月余不见,父亲的身上多了些冷峻气质。加上贵人当面,侯胜北有些不太敢亲近,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拉近身旁,用力摸了摸自己头。 侯胜北顿时心中一暖,往父亲身边挨近了些。 母亲早已指挥粗使婢女,布好了席上几道菜: 卤煮梅花猪头皮拌葱花芝麻,爽脆不腻;炒腊肉色泽红白分明,鲜香耐嚼;酥炸石鲤金黄酥脆,带着禾花清香;紫苏炒山坑螺,细腻肥美,其他如酿豆腐、蒸南瓜、糍粑和蜜饯等辅食甜食,配上色泽淡绿,入口微甘的自家酿酒,样样都是侯胜北平日最喜欢的美味。 可是他此时却无甚胃口,内心揣摩陈霸先刚才的低语。兵事未起就已经月余不见,兵事一起,那得要分隔多久? 只言片语间,少年仿佛接触到与故事中的将军威风八面,功勋累累的另外一面,幼小的心中不禁纠结起来。 ----------------- 注1:(陈霸先)身长七尺五寸,日角龙颜,垂手过膝。 附录1 抗北齐之军记前篇 绍泰元年 ----------------- 九月 第001天、丙午:萧渊明宣布逊位,退还府邸 ----------------- 十月 第002天、丁未:吴兴太守杜龛遣杜泰攻打长城,陈蒨防守 第003天、戊申:周文育攻打义兴,与韦载对峙 第004天、己酉:晋安王萧方智即位,改元绍泰 第005天、庚戌:南朝与北齐行台司马恭盟誓于历阳 第025天、辛未:陈霸先自表东讨,留侯安都、杜棱守台城 第028天、甲戌:陈霸先军至义兴,遣宁远将军裴忌助将军黄他,攻吴郡太守王僧智 第029天、乙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勾结任约,率精兵五千偷袭建康,据石头城 第030天、丙子:陈霸先拔取水栅 侯安都率三百甲士击退徐嗣徽游骑 裴忌轻行倍道,自钱塘夜袭吴郡,王僧智轻舟逃奔吴兴 第031天、丁丑:陈霸先说降韦载,卷甲回建康,遣周文育讨杜龛,救长城 ----------------- 十一月 第033天、己卯:北齐派兵五千渡江至姑孰,接应徐嗣徽、任约 合州刺史徐度立栅于冶城 第034天、庚辰:北齐遣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率兵万人,于胡墅渡米三万石、马千匹入石头城 第037天、癸未:侯安都夜袭胡墅,烧北齐船只千余艘 仁威将军周铁虎断北齐粮道,获运舫米数千石,生擒北徐州刺史张领州 第040天、丙戌:韦载于大筑侯景故垒,杜稜守之 第041天、丁亥:北齐于仓门、水南立二栅相拒 第046天、壬辰:北齐大都督萧轨率兵屯江北 第058天、甲辰:徐嗣徽攻打冶城栅,陈霸先率精甲自西明门出击,败之 ----------------- 十二月 第067天、癸丑:侯安都偷袭秦郡,破徐嗣徽栅,俘数百人 第070天、丙辰:陈霸先对冶城立航,悉渡众军,攻克水南二栅,大败北齐军 徐嗣徽与任约引北齐军水步万余人还据石头 陈霸先遣兵诣江宁据险要 第071天、丁巳:徐嗣徽等水步顿兵江宁浦口 第072天、戊午:侯安都率水军突袭,徐嗣徽等单舸脱走 第073天、己未:陈霸先四面围攻石头城 第074天、庚申:柳达摩遣使请和,且求质子 陈霸先同意陈昙朗及永嘉王萧庄、丹杨尹王冲之子王珉为质,盟于城外 第075天、辛酉:陈霸先陈兵石头南门,送齐人归北,徐嗣徽、任约皆奔齐 第080天、丙寅:江宁令陈嗣、黄门侍郎曹朗据姑孰反,侯安都等讨平之 ----------------- 部分事件的具体日期在史料中没有明记,根据记载顺序和前后行动大致推算。 附录2 抗北齐之军记后篇 绍泰二年 ----------------- 一月 第001天、戊寅:萧方智大赦,与任约、徐嗣徽同谋者一无所问 第006天、癸未:陈霸先使从事中郎江旰说徐嗣徽使南归,徐嗣徽执江旰送北齐 第019天、丙申:陈蒨、周文育合军攻杜龛于吴兴,败之 第024天、辛丑:杜泰投降,背出酒醉的杜龛,斩首于项王寺 ----------------- 二月 第033天、庚戌:陈蒨、周文育轻兵袭会稽,攻打东扬州刺史张彪 第038天、乙卯:张彪兵败,走入若邪山中,陈蒨遣章昭远追斩之 第039天、丙辰:陈霸先以周文育为南豫州刺史,使将兵击湓城,讨伐江州刺史侯瑱 第043天、庚申:陈霸先遣侯安都、周铁虎率舟师立栅于梁山,以备江州 第046天、癸亥:徐嗣徽、任约袭采石,执戍主明州刺史张怀钧送于北齐 ----------------- 三月 第081天、戊戌:北齐仪同三司萧轨、库狄伏连、尧难宗、东方老等与任约、徐嗣徽合兵十万入寇,出栅口,向梁山 第082天、己亥:北齐军攻打梁山,夜袭侯胜北负责的防线 第083天、庚子:别帅荡主黄丛反击,齐师退保芜湖 第084天、辛丑:定州刺史沈泰、吴郡太守裴忌、东徐州刺史钱道戢支援侯安都共守梁山 周文育攻湓城不克,陈霸先召还之 ----------------- 四月 第098天、丁巳:陈霸先至梁山巡抚诸军 第107天、丙寅:侯安都轻兵袭北齐行台司马恭于历阳,大破之,俘获万计 ----------------- 五月 第124天、癸未:萧渊明疽发背,卒 第125天、甲申:北齐军兵发芜湖 第131天、庚寅:北齐军入丹杨县 第137天、丙申,北齐军至秣稜故治 陈霸先遣周文育屯方山,徐度顿马牧,杜稜顿大航南以御之,诸军还师 第138天、丁酉:徐嗣徽等列舰于青墩,至于七矶,以断周文育归路 第139天、戊戌:周文育反攻徐嗣徽,斩骁将鲍砰,留船芜湖,自丹杨步上 第140天、己亥:陈霸先于大司马门外白虎阙下,宰杀牲畜祭祀苍天,禀告齐人违约之罪 第142天、辛丑:北齐军于秣陵故县跨过秦淮水,立桥栅渡兵,夜至方山 第144天、癸卯:北齐军自方山进及倪塘,游骑至台城,建康震骇 天子萧方智统领羽林禁兵,顿于长乐寺 周文育、侯安都顿兵白土岗 定州刺史沈泰渡江于瓜步袭击行台赵彦深,缴获舟舰百余艘,陈粟万斛 ----------------- 六月 第145天、甲辰:东广州刺史王敬宝于钟山龙尾与侯安都交战,侯晓受伤,军主张纂战死 第148天、丁未:北齐军进至幕府山 钱明领水军出江乘,邀击北齐军粮运,尽获其船米 第151天、庚戌:北齐军越过钟山,陈霸先与众军分顿乐游苑东及覆舟山北,断其冲要 第153天、壬子:北齐军转至玄武湖西北的幕府山南面,准备进军北郊坛。 陈霸先与众军从覆舟山东进,移至坛北与北齐军对阵 连日大雨,平地水深丈余 第155天、甲寅:雨方停,陈霸先准备决战,得陈蒨馈米三千斛、鸭千头 第156天、乙卯:陈霸先率军出幕府山 侯安都临战坠马,萧摩诃单骑救主 陈霸先、吴明彻、沈泰等众军首尾并举 侯安都自白下引兵横击,大败北齐军,斩获数千人 斩徐嗣徽及弟徐嗣宗,追至临沂。江乘、摄山、钟山等诸军相次克捷 擒获萧轨、东方老、王敬宝等将帅凡四十六人 第158天、丁巳:陈霸先军出南州,烧齐舟舰 第159天、戊午:斩刘归义、徐嗣彦、傅野猪等叛将,大赦 第160天、己未:解严,军士以赏俘贸酒,一人裁得一醉 第161天、庚申:斩萧轨等齐将 故事伏笔/打脸/笑点汇总 文中标识了(^_^)之处,乃欲博书友会心一笑之笔。 为方便参照,开单章于此,根据故事展开随时更新。 另感谢hj0510书友标注的段评。 ----------------- 《第002章》 ”六问、蔡路养乃名将否?“ “蔡路养何许人也,不过南康一酋豪,麾下无有名之将。(^_^)我陈霸先…… ? 萧摩诃,字元胤,兰陵人也……其姑夫蔡路养时在南康,乃收养之。稍长,果毅有勇力。侯景之乱,高祖赴援京师,路养起兵拒高祖,摩诃时年十三,单骑出战,军中莫有当者。 ----------------- 《第003章》 “大同七年生人,再几天过了年,就十岁了。”(注1) “原来如此。”陈霸先想了想,没想出来谁家孩子也是这一年出生。(^_^) ? 待揭晓。 不过这条比较好猜,百度一下就知道541年除了主角,还有哪位出生了。 ----------------- 《第004章》 《千字文》,背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日月……下面的呢,不会了? 这可是至尊专门命人编写,教导诸王启蒙练字的教材。周兴嗣知道吗?员外散骑侍郎,人家一个晚上,就能把一千个杂乱无序的字,编制成合辙押韵,对仗工整,读着朗朗上口,还颇有意义的章句。 这篇文章是能流传千古的,说不定千百年之后的孩子都要学习。(^-^) ? 《千字文》果然流传千古,现在的孩子也有在学的。 ----------------- 《第010章》 “为父是让你志向远大。数十万大军真要是碾压过来,你赢得了吗?” “就算赢不了,努力保持个不败吧。”(^-^) ? 待揭晓 其实这就是本故事的主题了,南朝不殆 ----------------- 《第011章》 侯胜北对王僧辩这个年纪比阿爷还大,在敌军凶狠攻城的时候还能稳住节奏,悠然自得的老将产生了兴趣。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一定很威风,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 见到了,王僧辩如此威风。 《第025章》 侯胜北随阿父见到王僧辩时,只见这位南朝第一人已成阶下囚,双手反绑,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面上烟熏火燎的黑色和血迹的红色,东一块西一块,甚是狼狈。其子一同被擒,垂头丧气地跪于身后。 ----------------- 《第014章》 “说捡太难听了吧,大壮哥你倒也去捡一个试试呢。” “哈,我只会射兔猎狐,可不会找个女人给自己添麻烦。”(^-^) ? 待揭晓 …… 侯胜北暗暗叫苦,原来是监督我读书的。 找个萧氏一族女子给儿子做伴读,只怕还是个什么公主。阿父呀阿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是不是就要借皇宫金殿来大宴亲朋了。(^-^) ? 待揭晓 ----------------- 《第015章》 侯胜北对佛法无甚好感。阿父告诉过他,佛寺隐匿人口不纳租税。这点和自家大族豪强其实是一样的,甚至做得更过分。 不过既不当政,这种事情也就与他无关,他也不觉得将来自己会和佛法扯上边。(^-^) ? 待揭晓 ----------------- 《第018章》 侯胜北不明白萧妙淽的真意,他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类似的风景。本以为可以让萧妙淽欣赏奇景疏解心结,没想到换来如此冷淡的评价。 少年闻言很是不服气,暗自发誓非得让你看到足以动容的景观。(^-^) ? 看到丹霞山阳元石,萧妙淽果然动容。 《第019章》 得她肯定,侯胜北更是来劲,一路讲解奇峰怪石,直至来到一处。 萧妙淽脸色绯红,旋即又变为煞白,狠狠地剜了侯胜北两眼,道:“我们回去!” ----------------- 《第025章》 侯安都被陈霸先召往京口大城议事,一同被召唤的还有周文育、徐度、杜棱,共四人。 回来的只有三人,杜棱不见踪影。(^_^) ? 勒晕了关起来了是也。 高祖诛王僧辩,引棱与侯安都等共议,棱难之。高祖惧其泄己,乃以手巾绞棱,棱闷绝于地,因闭于别室。 ----------------- 《第029章》 “周将军愿为先锋克敌,侯某求之不得。” “爽快!来,吃鸭子。这鸭不错,现在这建康户口流散,军粮都不好征,鸭子倒还挺多。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得拿鸭肉当军粮了。”(^-^) ? 全军吃得满嘴鸭油。 《第036章》 正在为难之际,陈蒨送来米三千斛、鸭千头,恰巧够五万人两日之食。 陈霸先下令炊米煮鸭,人人以荷叶裹饭,婫以鸭肉数脔,得数万裹。 士卒一旦食讫,弃其余。 …… 清晨,全军用餐已毕。 侯胜北也吃了一顿鸭肉荷叶饭,抖擞精神,与萧摩诃并立于侯安都身后,见彼此的嘴角鸭油未干,相视一笑。 ----------------- 《第034章》 自己要是以后遇到了戴铁面具的北朝将领,一定要揭下来看看他的真容长什么样!(^_^) ? 待揭晓 这条也好猜,北朝铁面名将就那一个,不过此人和主角会是什么关系呢…… ----------------- 《第037章》 侯安都叹息:“主公的亲族凋零,唉。” “主公也真是不容易,我宁可还是阿父这样,一家人齐齐整整的。”(t_t) ? 待揭晓 唉,主角不要怪作者…… …… ”那是阿父你这个平南将军要操心的事情,我一个小小队副懂个啥?不过王琳一介三姓家奴,阿父你总不会栽在他手里吧?“(^-^) ? 阿父还是栽了。 《第039章》 侯胜北认得他是阿父的亲兵,一股恶寒瞬间从背后升起。 只听得此人用嘶哑的声音,从干涩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军大败,侯将军被俘!” ----------------- 《第041章》 侯胜北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于地:”小子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出口的却是诸葛武侯出师表的句子。 陈霸先豪迈大笑道:”起来罢,朕还不要你一个小辈来尽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将来能出祁山,克长安,胜北朝!”(^_^) ? 待揭晓 ----------------- 《第042章》 侯胜北不寒而栗,扪胸庆幸,还好自己没碰到什么荒淫无道之主。(^-^) ? 你会遇到的。 ----------------- 《第045章》 不过看他讲得异常兴奋的模样,侯胜北总觉得徐老师,嗯,不太对劲。 话说回来,自己又不是高澄那种偷车贼,不会去垂涎别人老婆,操什么心呢。(^_^) ? 待揭晓 ----------------- 《第046章》 ”好吧,大不了以后我领一军向青徐,你领一军住巴蜀南阳呗。“ ”嚯嚯,瞧你拽的,一个九品将军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军部首席大佬了啊。“(^_^) ? 要是当不上军部首席大佬,这故事主角白混了 ----------------- 更多敬请期待,作者人品好,凡挖坑必填。 第1章 少年胜北 三国鼎立,战火纷飞,羯贼横行,民不聊生,岭南却还保留了一片净土。 太清三年,腊月的一个午后。 少年甩镫下马,掸了掸身上尘土。进屋急趋两步,恭敬地向端坐堂中,正在闲聊的两位老人拱手作揖道:“阿爷、阿嫲,孩儿有礼。” 又向侧坐一旁静听的妇人行礼道,“阿母好。” 妇人和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者笑眯眯地开口道:“小北,骑术又有长进啦。现在绕着庄子跑完三圈,只需一个时辰便回了么。” 少年挺起胸膛,略带得色,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妇人问道:“小北,今日的课业如何了?” 少年立刻拉下了脸,妇人继续道:“你阿父才出门一月有余,课业就已经懈怠了,这当如何是好?” 少年小声嘀咕道:“阿父在家时,还会讲解些故事,带我骑马射箭,现在每天课业只有抄写经史,太无趣了些。晓叔也不在,我就只能跑跑马,都没人一起耍。” 妇人正要再唠叨训诫,老者已撸须笑道:“小北,快去认真把课业完成了,阿爷给你讲汉末三国分立的故事。” 少年喜道:”多谢阿爷,那今日我要听诸葛丞相六出祁山,对决司马宣帝的故事。“ 妇人嗔怪道:”你这孩子,做课业还要哄着,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老者大笑道,”无妨,你阿父当年也甚是顽劣,不爱读书。现在还不是既能舞文弄墨,又善骑马射箭,说得上文武两道皆通了。“ 正当一家人说话间,一人风尘仆仆冲进正堂,匆匆向老人行礼后,大声道:”阿嫂,快安排杀猪做饭。阿哥今日归来,陪同贵客登门,晚食需得好好准备。“ 大户人家做事自有规矩,妇人听了也不慌乱,先向两位老人告退,随即召集僮仆健妇,吩咐安排任务:手脚伶俐的去塘中捞两条石鲤,摸一筐山坑螺;健壮有力的挑一头肥猪,捆起杀了放血;巧手婢女则去摘些新鲜蔬菜。 趁着母亲督办酒馔,少年也赶紧溜回房间,补起拖欠的课业。 待到完成得七七八八,已是日向西山,少年才和来人说上话,”晓叔,你这一去就是月余,我阿父可还安好?” 来人年约三旬不到,摆出个苦脸道:”你阿父好得很,就是折腾得我们可惨。” 看了看天色,来人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迎客如何?就不知你可跟得上,莫要半途摔个跟斗。” 少年大怒:”晓叔休要看不起人,尽拿一年前的糗事膈应我。” 来人做个鬼脸,和少年出门上马一路而去。 时间尚有充裕,两人并辔缓行,少年好奇问道:“晓叔,阿父和你带了千余人去,每天都忙些什么呢?” “咳,先是整编。把那群庄客和蛮子们打散,分出什伍,百人一队,五百人一幢,选出伍长什长队长幢主一干首领。你阿父为军主,辖三幢十五队,叔父我当了个军副。” “嘻嘻,恭喜晓叔统帅千军,感觉很威风吧?“ “切,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威风的。每日操队列、习金鼓、辨旗帜,枯燥得紧。只有和张家三兄弟带来的那群人,每五日可以干场架,还算有点意思。” “千人大团战啊,晓叔威武。” ”又不像以前村间斗殴一拥而上,抄上家伙乱打一气。必须排好队列,持长杆沾灰而战,有军正官监督判定胜负,还要点评战术优劣和战果多少的。“ “那多没趣,感觉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的对殴啊。” “无趣归无趣,上了真实战阵,可能就是如此吧……”,晓叔若有所思,道:“一刀砍来,一枪刺去,看哪边的阵列不乱,整齐划一,坚持到对方崩溃就胜了。” “都靠兵卒厮杀,那要猛将干什么?我听阿爷讲前朝故事,可都是一将万夫莫敌。” “强将手下无弱兵呀。我是没有万人敌的本事,小北,说不定你就是未来的不败名将呢,哈哈。” “晓叔你又取笑人,这习惯可真不好。” 谈笑间已到村口,远远可见有三骑正向着此地驰来。 两人催马迎上前去,里许路程转瞬即至,晓叔下马躬身,高声道:“恭迎将军!” 少年也有样学样地下马迎候,却忍不住抬头偷眼打量。 来骑小跑到跟前,戛然止步。 只见左侧一骑的马上之人在头顶随便扎了根带子,系住茅草般的乱发,身着两档衫。虽是岭南,入了腊月也带着寒意,此人却似乎毫不在意。 只见他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筋肉虬结,皮肤布满一圈圈水癣,还有数道可怖疤痕。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双目含赤,面相凶恶,就像阿爷故事里讲的猛张飞。 侯胜北暗中给此人起了个”凶汉“的外号。 右侧一骑是个三旬短髭男子,看到少年后,眉头微微一皱,向正中一骑道:”禀将军,这是小儿,性情颇为顽劣。” 正中一骑开口,声如金石铿锵:”原来是侯贤弟的令郎,果然少年俊杰,但不知姓名?” 短髭男子正要回话,只见少年作揖不变,直起身来朗声道,“父名安都,字成师。小子姓侯,名胜北,取必胜于北朝之意!” 正中一骑微愕,旋即颔首道:”好名字,安都果然有壮志雄心,必能与吾共成大事。” 这名男子向着侯胜北微微一笑,挥鞭一指左侧,“此是周文育,字景德。” 又以鞭梢自指道:“吾姓陈,名霸先,字兴国。” 侯胜北跟着侯晓在前引路,一边暗忖,这名男子想必就是阿父和晓叔举众投奔的贵人了,只不知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刚才匆忙一瞥之间,但见他年纪已然不轻,头戴皮弁,鬓发间半花白,天庭饱满隆起,鼻正口方,颇有威严。 既称将军,想必是朝廷的统军大将。陈霸先,字兴国,嘿嘿,名字确是威风凛凛得很。 他小儿一个,于朝廷大事所知有限,多想也是无用,心思不由转向阿父接下来如果要考较课业,自己该当如何应对的问题。 五人一路无话,不一刻即将到达侯家宅院。 只听那名为陈霸先的男子轻噫一声,勒马止步道:”侯贤弟,你这宅院选址甚好,依山傍水,居高临下,也算是个小小的易守难攻之地了。” 观看片刻,少许又道:“这宅院也是布局严谨、古朴庄重,门上有望楼,四角有角楼,与北朝坞堡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没有器械相助,等闲百余人怕是奈何不得这庄子。吾也是来了岭南,才见到这等建筑。江南的宅院与之相比,好比娇柔女子与粗壮汉子,偏于孱弱了。” 侯胜北只知自家的宅院背靠大山,建在山脚一处凸出的高台上,高台下有条小河流过,宅院建得四四方方围成一圈。 每日里进进出出上坡下坡,却是从来不曾听到有过如此点评。心想此人可能确实懂些门道,不禁暗生敬佩。 就听父亲一声呵斥道:”速去通知你阿爷。振远将军、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监始兴郡事陈公霸先来访。让阿爷准备出门迎接,我们缓行稍后即至。“ 陈霸先笑道:”令郎小小年纪,如何记得这许多职衔。再说又何必劳动令尊相迎,我们自便就是。“ 侯胜北心想,我偏全都记下来了。居然挂了那么多个头衔,听起来很是个大人物的样子。 他看看父亲脸色,一时不知该不该听命去通知阿爷。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侯晓插话道:”我先行一步,问问晚食准备得如何了。小北就跟着你父吧。“ 说着向侯胜北挤了挤眼睛。 侯胜北小小松了口气,像是度过了一个难关。自和陈霸先见面,虽然并无交谈,心头不禁感受到无形压力,竟然担心起自己的行止是否失措。 须臾几人策马上坡来到宅前,却见阿爷和晓叔已在门前迎候。 陈霸先下马,拱手赞道:“山环水抱必有气,附近风光收眼底。侯伯父胸有丘壑,今日相见,霸先甚是有幸。” 却见阿爷躬身一礼道:”陈将军光临寒舍,是我侯氏一族的荣幸。小儿安都不才,承蒙起用不胜惶恐。在下不过痴长几岁,请陈将军以平辈论交,直呼在下侯文捍即可。“ 陈霸先赶紧趋前扶住道:”我与安都一见如故,正欲共图大事,愿与令郎结为兄弟之谊。“ 他回头看了一下侯胜北,又道:”吾诸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子,年纪不过稍长令孙数岁而已。以此而论,愿尊您为长辈。“ 侯胜北心想居然还有从自己身上论辈分的说法,觉得此人想法颇为新奇。 见陈霸先下马后身材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尺多,估计身高七尺有半。更是手长过膝,一把就扶起了阿爷,真乃堂堂大将军的做派。(注1) 侯文捍连道不敢,折煞小儿了。 飧食已备,侯文捍请陈霸先登堂入席。 彼此少不得一番雍容礼让,陈霸先东向坐了上席,侯文捍南向相陪,周文育北向对坐,侯安都、侯晓西向侍,众人团团坐定。 侯胜北见阿爷和这个陈将军来回客套,联想起课业种种,与之印证。原来书上说的礼仪规范,套用到实际待人接物,却有这许多讲究。 他正要回后堂自行觅食,却被陈霸先叫住,向侯文都道:”令郎甚是聪颖可爱,今日就一起用膳吧。“ 见侯安都想要推辞,陈霸先低声叹道:”待兵事一起,不知要分隔多久才能相见,能多陪陪家人,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侯安都既然不再拒绝,侯胜北于是挨着父亲坐下。 月余不见,父亲的身上多了些冷峻气质。加上贵人当面,侯胜北有些不太敢亲近,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拉近身旁,用力摸了摸自己头。 侯胜北顿时心中一暖,往父亲身边挨近了些。 母亲早已指挥粗使婢女,布好了席上几道菜: 卤煮梅花猪头皮拌葱花芝麻,爽脆不腻;炒腊肉色泽红白分明,鲜香耐嚼;酥炸石鲤金黄酥脆,带着禾花清香;紫苏炒山坑螺,细腻肥美,其他如酿豆腐、蒸南瓜、糍粑和蜜饯等辅食甜食,配上色泽淡绿,入口微甘的自家酿酒,样样都是侯胜北平日最喜欢的美味。 可是他此时却无甚胃口,内心揣摩陈霸先刚才的低语。兵事未起就已经月余不见,兵事一起,那得要分隔多久? 只言片语间,少年仿佛接触到与故事中的将军威风八面,功勋累累的另外一面,幼小的心中不禁纠结起来。 ----------------- 注1:(陈霸先)身长七尺五寸,日角龙颜,垂手过膝。 第2章 十问十答 乡间宴席,自然没有什么女乐歌舞助兴,宾主闲谈而已。 侯文捍举杯祝道:”将军威名赫赫,战功累累,平李贲、李天宝、元景仲等如探囊取物,老拙早有耳闻。此次义助衡州欧阳頠,擒斩逆贼兰裕,实为我始兴郡民之福。“ 陈霸先举杯回敬道:”伯父过奖,若不是助了欧阳頠,他又岂会荐举侯贤弟出仕,使我能得遇贤乔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且饮此杯。“ 侯文捍举杯再祝:”将军不仅高义,而且用兵如神。数年前仅凭三千兵马,就解了广州城数万之围,天子听闻亦多有嘉奖。功成后又义释猛士,换来今日的虎罴之士相辅。“ 周文育正啃着猪头皮,听闻此言举起酒杯猛灌一口,没好气地道:”是是是,我和老杜就是被主公以三千兵马,打败了几万人的‘猛士’,就是我俩成就了主公用兵如神的威名。“ 陈霸先指着周文育,大笑道:”伯父,你看这厮,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最是听不得人说起此事。“ 周文育觉着耳杯喝得不过瘾,拿起瓢樽就是几口,抱怨道:”我们说是有几万人,其实一大半是凑热闹的老百姓。老杜和我一个城东一个城西,老杜他哥和小卢督护他弟一个城北一个城南,几万人散开一大圈,就被主公挨个收拾了呗。“ 侯胜北毕竟是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也不管是否揭了周文育的伤疤,问道:”广州城那么大,就算绕上一圈也是很辛苦的吧。何况还要收拾你们那么多人,怎么说那也是几万人,就算是几万头猪,也不好抓呀。“ ”不得无礼!“侯安都训斥儿子,赶紧起身致歉道:”小儿口无遮拦,请周将军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没什么啦。”周文育摆摆手表示不介意,说道:”我们又不是真的想造反,就是小卢督护死得太冤,想逮住那两个皇帝家的坏小子出口气而已。” 他灌了口酒,两只眼睛好像更红了:”老杜他哥不知道被哪里飞来的一箭射死了。大家本来就没有拼命死战之心,稍微打打也就降伏了。那群凑热闹的百姓跑得更是飞快,亏他们一开始还群情激愤,说念着老卢督护的恩情,要不惜性命讨个公道,我呸。“ 降的降,跑的跑啊。侯胜北心想,怪不得三千能破数万,原来普通百姓上了战场这般靠不住。 他瞅瞅周文育,原来这凶汉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一根筋,还是能屈能伸的嘛。 周文育打开了话匣子,两口酒下去,继续说道:”不过一个坏小子吓怕了,没活过那年冬天。另一个耍了钱跑回了越州,听说这次和老皇帝困在一起,估计多半也没什么好结果,嘿嘿。“ 陈霸先皱了下眉头道:”文育,天子宽仁厚德。造反之举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死罪。你和僧明举兵围了州治,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也没要了你们的脑袋。多半是因为小卢督护的冤死,至尊心中已有悔意,不想再流更多的血,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们。逝者已逝,你嘴上就积点德吧。“ 周文育用一块南瓜塞住嘴巴,嘟囔道:”也是。老杜他哥都死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好酒好菜吃着喝着,有啥好抱怨的。“ 说着周文育忽然高兴起来:”老杜已经在山上喝了一个月的风,我果然还是比他强多了。“ 陈霸先苦笑道:”文育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各位真是见笑了。“ 侯文捍捻须道:”周将军天真烂漫,赤子本性。“ 侯文都淡淡补充道:”正因如此,周将军所以战场上不惧刀斧箭矢,一往无前。“ 侯文捍再举杯敬陈霸先,问道:”不知在陈将军眼里,我这小儿又如何呢?“ 陈霸先毫不犹疑地答道:”侯贤弟质直尚信,可托大事。“ ”何以见此?“ ”告知伯父也无妨。吾之上官,广州刺史、曲江侯萧勃不欲我北伐,任谭世元为曲江令掣我于后,又暗通南康蔡路养阻我于前。我麾下仅有五千兵马,而叛贼侯景拥兵十万之众,此举乃是以卵击石之事。” “哦,局势竟是如此不利?” “吾与侯贤弟见面相谈时,据实以告。当此险恶局面,侯贤弟并无丝毫犹豫退却之意,慨然率众应之。千余丁壮,应是侯氏举族动员的人数了吧。事若不谐,数代的积蓄毁于一旦不说,且恐有家族覆灭之险。如此倾家共赴国难的豪义,霸先怎不敢托之以心腹,事成之后,富贵共享之?” 陈霸先一口气说完,慷慨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侯文捍击案赞道,“小儿得遇明主,终于做对了决定。” “父亲,索虏在北朝肆虐也就罢了。此次羯贼祸乱我南朝江山,孩儿不能坐视不理,这是于公。”侯安都平静道:”于私,过了这个年,孩儿便已三旬。子曰三十而立,岭南人始终不入朝堂诸公、门阀世家的眼界。陈将军雄才大略以战功崛起,孩儿愿追随其后,风云龙虎,看能否闯出一片天地。” 言罢一饮而尽杯中酒,出席跪拜稽首道:“安都此心一片,无怨无悔,请主公明鉴。” 侯晓见状,也急忙出席跪下。 侯胜北一阵迷糊,平时不怎么饮酒的阿父,怎么突然干掉了一杯。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冲出去跪下磕头了? 他赶紧跟在父叔的后面跪下,反正自己辈分小,又经常罚跪,倒也没什么不习惯。 陈霸先推案而起,道:“侯贤弟这是作甚,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不然,安都新投主公,不敢交浅言深。必先效忠结君臣之义,才可畅所欲言。“ 陈霸先若有所思,道:”安都,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既如此,起来说话。“ 侯安都起身道:”既定君臣名分,安都当为主公言无不尽。我有十问,主公可敢答否?“ ”有何不敢?“ ”一问、大义在我方否?“ ”今都城覆没,主上蒙尘,君辱臣死,谁敢爱命!羯贼作乱,蔡路养不识义之所在,阻我讨贼之路,天下有目共睹。大义在我,将士以顺讨逆,必然奋勇争先。蔡路养倒行逆施,军势一旦受挫,必当作鸟兽散。“ “二问、方今天时如何?” “气候适宜,并无暴暑酷寒,雨水连绵,大雪封路之虞。十月秋粮已收,时值农闲之际,至春耕尚有时日,士卒可全力以战。而叛军正忙于收拾中枢和三吴之地,应对各路勤王之师,无暇顾及此处。我军只需专心对付当面之敌即可。” “三问、地利在我方否?” ”上月我已遣杜僧明、胡颖率众两千,占据大庾岭。蔡路养不能阻我兵出岭南矣。翻过大庾岭之后,两山相夹,沿豫章水,行百五十里行至南康,方有平原展开军势之地。蔡路养倚仗军力,必欲于此地待我。受地势所限,敌军难以绕后袭我。只需沿途巩固,我军后路无忧,待到开阔之地,便可并力向前一战。“ ”四问、广州刺史曲江侯萧勃能制主公否?“ ”萧勃遣人说什么’侯景骁雄,天下无敌,君以区区之众,将何所之?未若保此太山,自求多福。’岂知若是被叛军得逞,岭南一地如何能独善其身?萧勃胸无大志,只求自保,政令难出广州城,如何能制我。“ ”五问、主公忧曲江令谭世元掣肘否?“ ”区区一县而已,况谭世元新任,根基浅薄。侯氏、张氏世为郡著姓,盘根错节,岂会听命于他。安都你曾为始兴郡主簿,掌机要文书,谭世元内通蔡路养的书信,未曾发出先至我案头,此人无能为矣。“ ”六问、蔡路养乃名将否?“ “蔡路养何许人也,不过南康一酋豪,麾下无有名之将。(^-^)我陈霸先征战多年,武有杜僧明、周文育勇胜虎罴,文有杜棱、赵知礼笔走龙蛇,徐度为我出谋划策,胡颖助我协调诸将,欧阳頠结为外援。而今又有侯氏兄弟、张氏兄弟相助,我军人才济济,远非蔡路养能及。” ”七问、主公惧蔡路养的两万大军否?“ “何惧之有。南康一郡之地,如何征召得起两万大军?蔡路养纠集流民草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我陈霸先有精兵五千,再得侯氏、张氏的三千壮士如虎添翼,一战必可破之。” “八问、主公觉得侯氏的千余丁壮可堪用否?” ”安都你麾下的健儿性并轻悍,勇敢自立,重贿轻死。只要不吝赏赐,加以习练和实战,必成精锐之师。且善于跋涉山林,多能凫水驾舟,山战水战皆能,将来会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强军。“ “九问、主公担心新投之人不听号令否?” “安都何出此言。今日你已表明心迹,张氏兄弟虽不如你的率性,也是忠义之士。侯氏张氏新投,其军未成,我怎会贸然命令你们去担任艰险的任务。只要陈霸先做事公正,旧人新人一视同仁,何必担心有人不听号令。” 侯胜北早已站起,看着父亲和陈霸先一问一答,不由心荡神驰。 从未见父亲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而陈霸先答得干脆利落,剖析分明,直指要害,并无半句空言冗语。真是好一场君臣问对,只是被诘问的是主公一方,却又少见了。 还有最后一问,侯安都上前一步,大声道: ”十问、既然天时地利不缺,人和在我。道将法兵,我皆胜于敌,主公为何不动!须知形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战机更是稍纵即逝。安都不明,望主公解惑。“ “原来安都一直在忧心此事。”陈霸先也上前,拉住侯安都的手:“正如你所言,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已有九成胜算在手。我却贪心想要十分把握,加之考虑破了蔡路养之后的谋略,正在等一个人的回复,想来这几天也该到了……” 侯安都长出一口气,道:“原来主公另有深思熟虑,安都也就放心了。方才无礼诘问,主公勿怪。” 陈霸先道:“安都你是一片公心,我陈霸先又岂是心胸狭窄的小人。放心,那人的回复到或不到,无论回复如何,十日之内,吾必拔营起兵!” 经此一番问答,侯安都释去了心中疑虑,众人重新入席,更是宾主君臣尽欢。 陈霸先朴素、侯文捍年老、侯安都沉静,三人不甚饮酒,侯晓和周文育两个豁拳拇战,频频呼酒。 “主公放心,张家兄弟的村落此去不过四十多里地,一个时辰就到。明日午后我引他们来迎便是。今日痛饮,不会耽误了正事。”侯晓总是赢拳,一边灌周文育酒,一边笑嘻嘻地解释道。 “好的,只是你须小心文育酒醉发疯,痛打你一顿。” 周文育听了,睁圆了眼道:“我没醉,主公放心。在大庾岭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北上不过作一县令长,南下则有公侯之命,结果当晚就赌博赢了银二千两。岭南是块风水宝地,我的运气很旺,哈哈。“(注1) ”好了,文育适可而止,侯晓你也放过他吧。让侯伯父早些歇息,安都与弟妹和令郎也好生相聚两天,三日后大营相见。“ 酒席散去,自有下人引陈霸先、周文育去客房休息,侯晓也告辞回自家。 侯夫人指挥婢女收拾杯盘狼藉,让侯胜北先去歇息。侯安都自和父母、夫人叙话不提。 少年回到自己房中,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今日所见所闻,均是以往未曾有,充满了新鲜刺激感。他来到书桌前,取下一张纸铺平,以小楷写下了一行字: 太清二年腊月二十二 夫未战,多算者胜少算。无算者,殆。 谁都不知道,这一笔落下,会给已成定数的历史,带来怎样的变化…… ----------------- 注1:(周文育)至大庾岭,诣卜者,卜者曰:“君北下不过作令长,南入则为公侯。”文育曰:“足钱便可,谁望公侯。”卜人又曰:“君须臾当暴得银至二千两,若不见信,以此验。”其夕,宿逆旅,有贾人求与文育博,文育胜之,得银二千两。 《地名对照》 南康:今赣州市南康区 大庾岭:今南雄市和大余县之间 第3章 逝去传说 次日清晨,侯胜北早早起床,按例给阿爷阿嫲请安。 阿爷笑眯眯的,让他今天不用一早去和父母请安,这正合了侯胜北的心意。和阿父昨天见面后,思念之心也没那么浓了,反倒能躲一阵是一阵,就怕被父亲揪住考较课业。 匆匆用过朝食,侯胜北去为他那匹小矮马打理早饭。 晚上的那顿夜草有下人安排,早上这顿和饭后散步,向来都是他亲力亲为。因为父亲告诉他,马只有花时间去照顾,才会培养起和主人的感情。马和主人有深厚的感情,见到主人有危险,才会拼死相助。而后父亲补了一句,人其实也一样。 侯胜北喂完马,牵着来到门前河边,想要饮马洗刷。却见一个人正在河里扑腾,一个人靠着树看着,可不正是周文育和陈霸先? 只见河里那人仰面肚腹朝天,双脚踢水,手臂偶尔划动一下,就能前进一大截。比普通人用正常姿势游水,速度还快了许多。 腊月水寒,周文育却游得好不惬意自在。他貌似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又似仗着皮糙肉厚,完全不怕撞上水中的石头,看样子一口气能游出几里路。侯胜北也是自小在河里玩水,水性比同龄人好上许多,还是自叹弗如。 好在他还算知道礼节,向岸上的陈霸先躬身道:”主公昨夜歇息得可好,用过朝食了否?“ 陈霸先奇道:”你也叫我主公?“ 侯胜北其实是分不清楚怎么称呼才合适。 陈霸先的一串官衔,按制武将十品二十四班,一百二十五个将军号,振远将军位列十三班,位列中游。 侯胜北只知道二十四班的镇、卫、骠骑、车骑四将军,二十三班的四中、四征将军,二十二班的八镇将军、二十一班的八安将军、二十班的四平、四翊将军等几个位列武人顶点的重号将军,现今更扩到四十四班,二百四十个将军号,他哪里可能记得住振远这种杂号将军。 文官则是分为九品十八班,郡守位列十班上下,也就是中等而已。南朝二十三州三百五十郡,高要郡排在多少来着? 这么一想,阿父和晓叔投奔的这位主公,貌似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嘛。 还好侯胜北有几分急智,故作从容道:”我父既已效忠,侯氏一族自然就是您的下属,小子也该称您为主公才是。“ 陈霸先看他小孩一个,努力装出成熟的样子,故意摆出一副严肃庄容问道:”言之有理。那么请问小郎君青春几何啊?” “大同七年生人,再几天过了年,就十岁了。”(注1) “原来如此。”陈霸先想了想,没想出来谁家孩子也是这一年出生。(^-^)只好没话找话,“那是属酉鸡了,比我儿陈昌还小四岁,他是属巳蛇的。“ 陈霸先想起就是眼前这个小孩出生的那年,交州土豪李贲发起叛乱,赶走了朝廷委任的交州刺史、武林侯萧谘,声势浩大,自称越帝。 新州刺史卢子雄,也就是周文育所说的小卢督护和高州刺史孙冏奉旨讨伐,受广州刺史萧暎和交州刺史萧谘节制。 彼时正是春草萌芽,瘴疠肆虐的季节,军至合浦,将士染病减员大半,不战自溃。退回广州的卢子雄和孙冏被萧暎和萧谘弹劾,下旨赐死。这才有了杜僧明、周文育发动民众围攻广州城,为卢、孙二人洗刷冤屈一事。 萧暎虽然做出这等事,却是自己的恩主。自己时任交州司马,平定了反乱,收了周文育和杜僧明。之后驰御楼船,直跨沧海,避开陆路瘴气,前往交州讨伐李贲。(注2) 大海茫茫生死未卜,临出发前,拜托老友沈恪带着妻子章要儿和儿子陈昌回老家吴兴。陈昌那时候不到十岁,和面前这个小孩差不多一样的年纪。 陈霸先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 自己一直忙于军政,没什么机会和陈昌亲子对话,都不知道怎么和小孩聊天。还好眼前有一个忠实部下可以顶缸,于是指着河里道:”文育他属牛,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水性就有现在这么好。据说与群儿聚戏,众莫能及也。“ ”主公你唤我?“周文育水中一个挺身,跳起五六尺高,翻身来到岸上。 ”无事。“陈霸先摆摆手,突然又想到一个可以救场的话题:”文育他有一段时间在陈庆之麾下,据说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陈庆之,我朝军神?就是那个‘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陈庆之吗?“ 果然这句话一下子提起了侯胜北的兴趣。 凶汉居然见过活生生的陈庆之,近百年来号称用兵第一的神将。 难道他就是七千白袍军之一? 侯胜北顿时觉得周文育长得没那么凶悍了。不对,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这样的七千人,才有可能创下败三十万大军、克三十二城、四十七战全胜的奇迹吧。 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 ”老子是十三年前才跟着陈庆之混的。不是什么白袍军,也幸亏不是,那帮人都死光了。“ 周文育擦着身上的水,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 ”要是他们的水性个个都有老子那么好,大概能多活下来几个,跟着老头跑回来吧。“ ”老子跟着的,不是什么不败军神、无敌神将。是一个经历了彻底失败,全军覆没的老头。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而已。“ 周文育吐出口中的草,像是要把郁闷苦涩也一起吐掉。 侯胜北不禁莫名涌起一阵悲伤的情绪。当一位百战百胜,无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能化解的军神,在遭遇到不可抵挡的力量,麾下尽数死去的惨败时,内心会是多么的绝望,自信又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呢? 少年侯胜北无法想象那个场景,换了自己,肯定会彻底崩溃,一蹶不振了吧。 可能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会是这样的。 他带着一丝希望,问道:”周叔,给我讲讲你见过的陈庆之呗。“ 陈霸先对这个话题也颇感兴趣,于是三个人找了片草地坐下闲谈。 冬阳晒在身上暖暖的,周文育慢慢陷入当年的回忆: 我干爹周荟和陈庆之是同郡人,两人关系一直很好。陈庆之表奏干爹任前军军主,我也就跟着在他手下当了个小军官。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当时陈庆之已经老了,五十出头的岁数,和你阿爷大概差不多。 不过他本来成名就晚,四十出头才带兵打仗。身子骨弱的很,走几步就咳嗽。不能骑马,更别说开弓射箭,平时只能拄个拐,慢慢地走路。(注3) 外貌嘛,没什么出奇的,一副看起来就是弱弱的表情。不过看人的眼神有点特别,不是那种虎虎生威,一瞪眼就会透出杀气的眼神,比如说主公你这种。 对,就是这样。主公你不要这么瞪着我好不好。 被陈庆之看着的时候,像是被温水泡着,暖洋洋挺舒服的感觉。我干爹战死的那次,我受了九处伤,差点把命丢了。他就这么看着我,既不像怜悯,也不像愧疚。 他娘的,就是他只给了干爹和我五百人,去慰劳几千个蛮人。蛮人想要抓了干爹投奔北朝,被我们发现,一天之内接战十余次。 干爹战死了,我抢回他的尸体,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来。陈庆之却装得好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就呆呆地看着干爹的尸体,看着我,不说一句安慰的话。 不过很奇怪,干爹死在他一道命令之下,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怨恨的念头。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淌着血没干,滴滴答答流在官衙地板上,他也不在乎。 被他看了一会,好像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大概是麻木了吧。 我想,青蛙大概也会被他用这种温吞水一样的眼神,活活泡死的吧。 毕竟这个人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都督诸淮、南司北司、西豫、豫各州诸军事。南朝那么长的一整条防线,他顶在最前线,天天面对着北方随时可能冲过来的十万铁蹄和蛮将,还要和背后那些奸猾的老狐狸们勾心斗角比算计。 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一座城一个郡,丢了几万儿郎、十几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一步行错,就可能会引发一溃千里,无力回天,无法可救的亡国之祸。 哪有人能够扛着那么大的压力,保证做对每一件事情的判断呢? 就算搞错了一两件事,死了几千个兵士,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可是除了北伐那次以外,他手上就没有哪仗死了上千人的。 嘿,这老头就是这么淡淡的表情,把前线打造得跟铁桶似的。还有心思开荒,种了几千顷的田。 和北面也硬怼过几次,老头虽然手下没几个骑兵,居然好像都打赢了。元、尔朱、宇文、贺拔、独孤、高,北朝诸姓差不多交手了一圈,谁都没在老头这里讨到便宜。 就说这次造反的侯景,我跟着老头的第一年,侯景带着七万人马,攻破楚州打了过来。老头带兵迎上去,老皇帝怕他兵少赢不了,结果派去的援军还离着几百里地没赶到,他居然就已经打赢了。 打得羯贼丢了辎重狼狈逃跑,我都不知道这仗是怎么打赢的。他手上能活用的兵力,只怕只有侯景的一半还不到吧。 老头打仗有个特点,就是赢得莫名其妙,旁人看不懂。 比如兵法说最下攻城吧,他凭着几千人,就敢一个城一个城的打,打得下来还没死多少人。 再比如兵法说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吧。老头就喜欢急行军,人全能到还能立刻开战,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我看不是什么兵法,是缩地的妖法吧? …… 和煦的阳光,洒在岭南这片土地上。风儿在树梢间轻轻盘旋,悠悠地倾听着传说。 可惜再怎么神奇的传说,也有终结的一刻。 ”后来呢?“侯胜北听得神往,”他怎么样了?“ “死了呗,十年前就死啦。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身子本来就弱,还要操那么多心,死得更快。” “啥,他临死说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有秘传兵法,也不可能告诉我啊。你这娃娃别想多了。” 当年我养好了伤,提出要护送干爹回老家下葬。老头还一个劲地夸我讲义气,送了一大堆值钱的陪葬品。 你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倒是对他好点吧。老头抠门得很,没见赏干爹什么,封了个五百人的小军主,几年也不升官。 轮到送死的危险任务吧,倒是毫不客气地指派给自己老乡。等到干爹死了,自己掏腰包送上一堆东西。可人死都死了,送再多陪葬品又有什么用呢? 唉,老头的想法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别扭的很。过了三年,老头自己也死了,不知道和我干爹在泉下相见,两个人会聊些什么。 “老头经常说的,印象比较深刻的话?你这小子怎么那么烦,老头平时话不多。我想想,是有这么句话,经常听他咕哝。” 侯胜北竖起耳朵,能被军神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一定大有深意。 陈霸先此时也忍不住想听上一听。只听得周文育努力模仿那个已经不在的传说,语速缓和,声音低沉地说道: ”兵法云:水可以绝,不可以夺。谬矣。“ 孙子兵法也是课业之一的侯胜北。很容易就理解了军神说这句话时候的心境。 是啊,谁说洪水只能隔断,不能消灭夺取呢? 七千白袍军不就是被嵩高河的滚滚洪水吞没了么。 七千条一手培养起来的生命,每一次身临险境却能全身而退的同袍,就因为一条军令,消失在了爆发的山洪之中。 深深的自责,化为了对于先贤兵法的疑问,化为对自己没能融会贯通的灵魂拷问。 侯胜北知道,不可能有人做得比他更好了。但是也知道,既然上了战场,结果就是一切。 如果是我率军,前有绝境,后有追兵,当如何是好? 自己能从种种不可能之中,找出那仅有的一线生机吗? 好在,他还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少年。要等到许久许久以后,才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 注1:大同七年为541年 注2:徐陵《册陈公九锡文》:公英谋雄算,电扫风行,驰御楼船,直跨沧海……远中逾沧海,大拯交越。 注3:(陈庆之)射不穿札,马非所便。 第4章 宝录初成 现在摆在侯胜北眼前的,不是遥远未来的兵临绝境,是他马上就要面对的一个困境。 午后时分,张偲、张仁、张偕三兄弟前来迎接。他们的祖父张宝生五十年前任始兴郡守,其后这一支宗族就落户到了四十里外的背坑村。侯张两家都是郡内豪族,没少明争暗斗过。 张氏有一旁支的家主张纂与宗主不睦,带人投奔了侯氏,这也成为双方多次争执械斗的原因之一,毕竟数十人丁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口是否繁茂决定了宗族实力甚至存亡。 送别陈霸先、周文育之后,侯胜北就被父亲叫去,考较起这一个月以来的课业进展。 《骑马都格》还好,经常骑着小矮马溜达,是自己上心喜欢的事物,理论印证实践并无半分为难。还能够说出一些门道,父亲频频颔首。 《马射谱》、《马槊谱》因他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开,不能开弓使槊。阿父说等长大了,按部就班再学即可。雕衢与白刃同晖,翠毛与红尘俱动,足使武夫愤气,观者冲冠。嘿嘿,这序做得真好。 经史抄写也勉强能拿得出手,昨日补了一个下午,好歹赶了十几篇出来。 书法是侯胜北从小练起,就算偷懒一个月,字也不会变得难看到哪里去。就是墨迹有点新,放了一整天虽然干是干了,多半瞒不过阿父,瞧着脸色有点不豫,还好没说什么。 经史背诵就有点糟糕了,侯胜北虽然脑子灵活,可还没到抄写一遍就能过目不忘的天才程度。 《千字文》,背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日月……下面的呢,不会了? 这可是至尊专门命人编写,教导诸王启蒙练字的教材。周兴嗣知道吗?员外散骑侍郎,人家一个晚上,就能把一千个杂乱无序的字,编制成合辙押韵,对仗工整,读着朗朗上口,还颇有意义的章句。 这篇文章是能流传千古的,说不定千百年之后的孩子都要学习。(^-^)只是要求你照着背诵而已,这么简单也做不到?亏得为父还担心,你成天学习子曰诗云,是否会太过无聊,想方设法弄来一套,真真令人失望。 换一个,《礼记》。 坐如尸,立如斋。你做到了吗?你看看自己,站都没个站相。 站直了我来问你,”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下清。”的下一句是什么? ”昏定而晨省”,原来你还是知道的嘛。那怎么今晨,没见你来向我和你母请安? 什么,是阿爷叫你不要来的。还敢顶嘴,真是反了你。 下一个,《汉书》。 等等,你讲的汜水关温酒斩华雄、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有这场战事?貂蝉又是谁家女子。内容像是《三国志》但似是而非,莫不是想糊弄为父不成? 什么,又是阿爷和你讲的。你这小儿,凡事往阿爷身上一推,就当为父不能收拾你了,想挨家法是吗。 小北,你年纪也大了,为父不打你,和你好好地讲道理如何。 远的就不去说了,本朝的陆云公和你一样也是九岁的时候,就能读《汉书》。还有八岁做文章的丘迟,七岁谈玄赋诗的庾家兄弟,七岁读《老》《庄》的刘昭,七岁通《孝经》《论语》的伏挺……这些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后来都有了出息,你须好好向他们看齐才是。 《孙子兵法》你会背?为父偏不考这个。 《孙子算经》,来,第一题: 今有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六,凡二十五丁出一兵,问兵几何? 嗯,三千九百五十人,大数是对了,除之不尽的部分也须保留,此题不能算你全对。 再来,下面这题只是刚才那道题反了一反,稍微一想就可明白,很是简单。 今有丁一千五百万,出兵四十万,问几丁科一兵? 你问本朝有没有一千五百万丁?没有,一半都未必有。 那题目数字搞那么大干什么,你管人家怎么出题的。 再说了,本朝虽然没有那么多人口,北朝的丁口只怕还远超此数。要是北方一统,举国之力出兵百万,那都是有可能的。 你小子别东拉西扯拖延时间,速速算迄,结果报来! …… 好在只要咬牙承受,每次总是能熬过去的。 不考较课业的阿父,完全就是另外一副模样。虽然侯安都现在不会再把儿子骑在肩上,漫山遍野地疯跑,却可以父子并肩同行,披着夕阳,悠然说些闲话。 “小北,昨晚宴请陈将军,是否惊到你了?” “还好。开始确实有点吃惊,从不曾见过阿父这样说话。” “呵呵,平日里当然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但如果希望得到重用,就必须要充分展露忠心和能力。特别是我们这些新投主公之人,要比旧人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认可和机会。” “阿父,你是不是说话太不给人留颜面了,陈霸先要是器量狭小,只怕会记恨在心。” “那他也就不配做我的主公,我也不会说这些话了,侯氏一族更不可能把前途押在他的身上。” “阿父我不是很懂,陈霸先论职位不过是一介郡守,杂号将军,你为什么要投奔他呢?” “因为世家门阀看不起岭南人,觉得我们都是下品寒门,甚至不入品流。在他们手下,即便再怎么立功,也别想得到提拔重用。陈将军出身和我们类似,能到现在这个位置,都是依靠自身努力获得的战功,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阿父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机投奔他呢?” “羯贼,就是那个侯景——不过他实际的蛮姓是侯骨,和我们不是同一个姓。起兵作乱把江南祸害了个遍。如果任由此人得了南朝江山,岭南以后就再无宁日了,所以不能坐视不理。” 侯安都冷笑了一声,补充道:”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此人把江南的门阀世家一扫而空,十去八九。只要跟着陈将军打赢了叛军,今后掌权的就未必是那些高门清流了。我们岭南人只要立下功劳,同样可以跻身朝堂中枢,这是百年难得的机会。” “我懂了,阿父加油,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好的,为父现在只有你一子,以后要是有了弟弟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顾他们。” “我会有弟弟妹妹吗?太好了,要怎么才会有呢?” “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有了。你是怎么有的,弟弟妹妹们也是怎么有的。” “阿父你等于没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的。” “问你阿母去。” “我问过阿母,一会儿说我是捡来的,一会儿又说是肚子里跑出来的。问题我怎么进到阿母肚子里去的,还是不明白啊。” “等你长大变成男人,就明白了。” “那要长到多大,才能算是男人呢?” “你这问法好像有点奇怪。《礼记》云: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你还是十岁的幼年,应该好好学习。到二十岁,为父给你举办冠礼,就算男人了,只不过还是弱男子。像为父我三十岁称为壮年,有了家室,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阿父,你是十年前成家有的我。弱男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家室,与《礼》不符啊。” “小兔崽子,前面没揍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回去家法伺候。” “阿父我不敢了,饶恕则个。” ----------------- 次日,父亲和晓叔巡视乡里,安抚乡亲,分发钱粮,忙得连晌食都没空回家吃。 后日,父亲和晓叔要出发了,这一次全家都来相送。 ”小北,你过来。“侯安都出门前,把儿子叫到跟前,让侯胜北挺直了腰杆,靠到门框上。 侯安都掏出短刀,划下了一道痕迹,看了看道:”嗯,差不多六尺二寸。想必下次见面会更高了。长身体的时候,好好吃饭,按时睡觉起床。“ 阿父说着每个父亲都会叮嘱儿子的话,虽是老生常谈,侯胜北还是用力点头答应。 ”等到打赢此战,就给阿母和你写信,勿念。“侯安都翻身上马,接住儿子递上的水囊,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发,拨转马头离去。 侯胜北站在门口,望着阿父的身影逐渐远去,越变越小,成为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在视界中。他转回身,刚才靠过的门框之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已经划有百道之多了。 …… 太清三年腊月二十五日,陈霸先麾下各军各将,至大营取齐。 二十六日,陈霸先召集诸将,展示由江陵的湘东王萧绎下达,讨伐逆贼侯景,解放建康的命令,宣布秉承江陵节度。(注1) 湘东王萧绎为至尊第七子,出任镇西将军,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侯景叛乱,更受天子密诏,授侍中、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承制,拥有指挥诸路兵马,秉承旨意便宜行事的权力和名义。 陈霸先获得了平叛的大义名分。 二十七日,全军披素,为先帝举哀三日。 三十日除夕,杀猪酾酒,大飨军士。 大宝元年正月,陈霸先聚集全军,做出发前的动员鼓舞。 叛军最初号令鲜明,声称不犯百姓。然而台城久攻不下,于是原形毕露,为了维持士气纵兵肆意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 叛军筑土山攻城时,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棰。疲羸者就地戮杀以填山,号哭之声,响动天地。待攻克台城,积尸不暇掩埋,已死而未敛,或将死而未绝,悉聚而焚烧,臭气可闻十余里。破掠吴中,更是逼掠子女,毒虐百姓。 说到叛军祸国殃民之处,军士无不切齿痛恨,发誓绝不能让这么一群禽兽恶党得了天下,再来危害自家亲人。 陈霸先再次重申军法:“劫身皆斩,妻子补兵。”、“若有恐威胁而行侵掠者,皆以劫论。”(注2) 军士无不悚然而惊。 陈霸先军法严峻,考虑周全。特别是后一条,堵住了乱兵劫掠百姓的常用借口。 ”讨伐叛军,报仇雪恨”的素色旗帜和“振远将军陈“的军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八千精锐之师列阵整齐,一员员战将摩拳擦掌,等待号令下达。 经历片刻的寂静,下一刻金鼓铿锵,号角响起,陈霸先兵发始兴,浩浩荡荡踏上征程,越大庾岭,奔向南康而去。 ----------------- 新的一年到来,侯胜北不知道这几天外界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年号从太清换成了大宝,御座上换了新的皇帝,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对任何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过年才是最开心最重要的。 虽然阿父和晓叔不在,还是要好好地过个年。除了点灯、守岁、烧爆竹、做米糕等等,今年侯胜北还要做一件特别的事情。 他和阿爷软磨硬泡半天,要到了一卷用铜卷轴装订的贵重书物。 到手之后,侯胜北把卷轴里面的书帛拆下来还给阿爷,拿着铜轴杆就一溜烟跑了,气得侯文捍抡起拐杖想打人。 回到自己房间,侯胜北取出一卷布帛装到轴杆上,取出上次写了一行的纸,在后面补上一行字: 夫未战,多算者胜少算。无算者,殆。——闻阿父与陈将军十问十答有感 侯胜北本打算继续写下去,转念一想,取出一张空白纸。一顿写写划划,确定了要写的内容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誊写上去。 兵将无拼命死战之心者,殆。——闻周文育广州城之败有感 遭逢水火之攻而无备者,殆。——闻白袍军嵩高河之败有感 写完待吹干墨迹,侯胜北小心翼翼地将纸张裱糊到布帛上,轻轻地将其整理平顺,取了一方镇纸压上。 卷轴的最初部分留着一处空白,侯胜北还没想好,应该给这份宝录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他觉得还会写很长很长,就暂且先空着好了。说不定以后能想到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呢? 捧着这份特别的新年礼物,侯胜北十岁了。 ----------------- 注1:(陈霸先)乃遣使间道往江陵,禀承军期节度。 注2:借用永定二年三月的诏书:所在及军人若有恐胁侵掠者,皆以劫论。 第5章 南康之战前篇 过完正月,刚进入二月没多久,一位人物造访了侯家,是阿父派回来的信使。 那天是侯胜北接待的此人,当时他正牵着小矮马,准备出门遛弯。只见一骑来势迅猛地冲上山坡,在自家门口一个急停,再差一点就要直接撞进大门。 侯胜北也不知此人是行事莽撞,还是对骑术充满信心。 马上之人东张西望,像是在确认什么,见到他之后,问道:“敢问是侯将军府上吗?” 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说话仿佛比较吃力。 “侯将军?” 侯胜北想了想,住在这附近,姓侯又称得上“将军”,大概也只有自家阿父了,于是回答道:“这里是侯安都家,我乃其子侯胜北。” “那就对了。”此人利索地翻身下马:“原来你就是侯将军的小郎君。我奉命前来送信,能劳烦通禀一下么?” 侯胜北见此人跳下马后,身量比阿父还略高一些,生得骨骼壮大,肩宽膀阔,手长脚大。因为腰腹没什么肉,所以不显肥胖臃肿。 面貌长得也还算清秀,颌下无须,应该不到二十岁。 正打量着,此人转身从马上取东西。 侯胜北一开始以为是信件。 谁知他先是从马鞍后的鸟翅环上,抽出一把形似短矛的兵器挂在腰间。再摘下弓箭袋,斜背到身后。最后竟然一下子把竖在得胜钩上的大槊抽了出来,提在手上。 转瞬之间,除了没有顶盔戴甲,此人已经是全副武装。 侯胜北吓了一大跳,他可没见过这么无礼的怪人。对方取出家伙,刚才要是突然动手,自己大概已经没命了吧。 少年有些愤怒,大声喊道:“哪有手持兵刃进人家门的道理。你说是来送信的,信件在哪里呢?” 来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从怀中取出信件递给侯胜北,讪讪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劳驾你先把信递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可以进去了,你再通知一声好吗?” 侯胜北心里还在扑腾,嘴上逞强道:”我才没被吓到呢,你等着。” 门口站着这么个怪人,虽然有点不放心,还好看起来能讲道理。信件既已拿到,侯胜北吩咐两个下人看好大门,自己入内禀报阿爷。 侯文捍展开信件略看一看,向侯母和侯夫人说道:“南康之战胜了,安都无事,还收了一员小将。” 转向侯胜北道:“小北,你去把那人接进来,他要在我们家住上一段时间。你阿父信里说了,来人大你三岁,让你以兄长待之。” 什么,大我三岁就长得那么高?侯胜北有点不信。等到他过几年长成,那不得有多么高大健壮,阿父要自己视其为兄长,那就叫他大壮哥吧。 他心里这么想,表面恭恭敬敬道:“是,胜北必当以兄长待之。请问来人如何称呼?” “他姓萧,名摩诃。快去迎进来,安排房间住下。你阿父的信里讲述了南康之战的经过,我们看完了就给你。” 就这样,侯家多了一位临时新成员。十三岁的兰陵人,萧摩诃。(注1) “萧大哥。”还没混熟之前,侯胜北没敢乱叫起的外号:“你真的只有十三岁?” “千真万确。” “以前没怎么在这片地方见过你,萧大哥不是这儿的人吧。” “祖籍确实不是,不过我小时候,家父任始兴郡丞,就跟着来这里居住了。” “我阿父任始兴郡主簿,我们应该见过才对。萧大哥以你这身板,往一群孩童里一站,那可绝对是鹤立鸡群,我怎么就没一点印象呢?” “因为没几年父亲过世,我就离开始兴郡去投奔了姑丈,最近这几年一直跟着他。” “抱歉,我还是先看信吧。” “请便。侯将军说了,信里篇幅有限,他又只能描述自己那一块的战场,让我把经历的战斗过程也一并告知于你。” 于是侯胜北读着阿父的信,听着萧摩诃的讲述,一点一点还原了南康之战的经过。 正月,陈霸先兵发始兴。 翻过大庾岭,每日只行三十里,沿章水行军五日,将出南野。 第三日,斥候来报前方平原有大军屯驻,数量约二万人。此外依山沿水,筑有城垒四座,左右各二,扼住开阔地的后方两侧。 陈霸先召开军议,这是北上平叛的第一战,敌军人数又是两倍于我,再加上旧部和新军首次协同作战,诸将大多态度谨慎保守。 陈霸先环视一圈,轻松一笑道:”蔡路养若是据城固守,我军要攻下还要费一番功夫。如今依仗人数倾巢而出,正是一举破敌的良机!” 一句话奠定了军议的基调。 副将胡颖任广州西江督护,又是陈霸先同郡,于军中资历最长,开口说道:”敌军多为流民草寇,论锋锐、论持久皆不及我军,可以堂堂正正之师,正面交战摧之。” 周文育高声叫道:”愿领精锐千人,为主公破敌万军。” 诸将也纷纷挺身请战,军帐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陈霸先见军心可用,命谋主徐度说明本战的基本方略: 其一、我军先锋阻塞中路,吸引敌军来攻,须死战不退,破坏敌军阵形。 其二、我军两翼突进,务必快速击破当面之敌,再从左右两侧夹击围攻先锋的中路敌军。 其三、先锋、左右两翼均分为前后两阵,依次进兵。 其四、陈霸先率亲卫为总预备队。 其五、欧阳内史的援军作为疑兵,震慑敌军不敢贸然投入全部力量。 说罢征求诸将意见。 侯安都之前一直静听,此时出列道:”末将有一点补充,不知可否。” 陈霸先示意战前军议,可畅所欲言。 侯安都说道:”蔡路养修建城垒,无非是担心我军翻山沿河袭击其后路。土城多半不会驻扎精锐防守,待两军开战,其注意力被前方战局吸引,可考虑派别动队袭取。我部岭南健儿擅长翻山越岭,正可担当此任。” 侯安都拱手道:“得手之后于城上摇动旗帜,击鼓呐喊,溃敌士气,可助我军一举破敌。” 陈霸先颔首道:”此计甚好,安都你便率领这支队伍如何?” 侯安都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中路必是一场苦战,末将不敢求任前部先锋,愿为后阵。” 诸将再无其他异议,根据上述计划,与蔡路养的决战排兵布阵如下: 周文育选精锐一千人为先锋,拨给铠甲利刃。 杜僧明率一千五百人为左翼。 胡颖率一千五百人为右翼。 侯安都率一千人为周文育后援,另分侯晓五百人袭左侧土城。 张偲率五百人为杜僧明后援,张偕率五百人为胡颖后援,另分张仁五百人袭右侧土城。 始兴内史欧阳頠率郡兵二千人来助,屯于岭上多张旗帜,以做疑兵。 陈霸先自率亲卫一千人为中军。 全军共计一万人。 此战的要点,在于先锋在受到数倍之敌的围攻之时,能够顶住不退。周文育军中猛将,部下皆为精锐,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一任务。 然而即便加上侯安都的后援也不过两千人,要拖住近万人的敌军,两部需拼死一战。 左右两翼的攻击必须快速迅猛,击破当面敌军之后,立刻转向攻击中路,解除先锋部队的压力。杜僧明勇将,胡颖宿将,是军中最为合适的人选。后阵的张氏兄弟如见敌军露出颓势,即可加入攻击。 南康郡治需要留兵驻守,土城的守军不会超过千人,分散到四城的兵力更为单薄。别动队小心隐蔽行军,乘其不备一举登城。夺城之后无需急着镇压和扫清残敌,优先动摇敌军士气。 敌军一旦溃退,不能给其喘息重整的机会。各军分路追击,军令不至,不得停止追击,务必彻底击溃蔡路养! 军议已定,担任先锋大将,责任最重的周文育毫无压力。 一会儿拍拍杜僧明肩膀道:“老杜,这次轮到我来做先锋,不好意思了。” 一会儿和侯安都道:“成师,要是看我部撑不住,可别急着来救啊,我只是戏耍敌军而已。” 又勾住侯晓脖子:“小子,等打完了,我们再喝一顿,你可别战死了。” 别人可没他那么粗的神经,但笑而已。 记室参军赵知礼挥笔,写成军令文书发给诸将,各自整军备战不提。 次日,陈霸先兵出南野,左翼布阵小南山、右翼布阵画眉垇、中军于蜈蚣岭扎下大营,与对面的近两万大军对峙。 后日清晨,全军出营列阵,敌军随之迎上,两军相隔五百步站定,大战一触即发。 “萧大哥,当时你是属于哪一部啊?” “我是先锋。” “好厉害,真乃大壮士也。”赞了一句,侯胜北津津有味地继续读父亲的信。 少许,我军擂鼓进兵,先锋千人向前二百步。 敌军也是一通鼓响,突然飞马单骑杀出一将,数息间便冲至我军先锋阵前。 来将马不停步,一击打倒两人,突破四层阵列,杀八九人,穿阵而去。周文育所部先锋还没开打,就吃了个不大不小一个亏。 侯安都在后阵看到,顿时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人冲破了周文育的阵型,赶紧令军士举矛,防备敌将冲阵。那员敌将见我部已有备,拨马转向我军左翼而去。 此时对面的敌军已然压上,无法掉头去追。周文育呵斥部下重整队列,恢复阵形。 幸好此将勇则勇矣,缺乏战场经验,只是单人独骑陷阵,后面没有军士配合跟着冲锋。否则我军的阵线可能从这个突破口被分断,此战的结果也就不必说了。 周文育以牙还牙地杀入敌军阵中,掀起一阵血雨。其所部皆为骁勇敢战之士,军中为数不多的铁甲都集中配给了这支部队,跟随周文育冲杀上前,压制住了敌军前部。 先锋部队和敌军接战混成一团,和战前预想的一样,敌军重重围上,一波接一波不停地攻击。周文育身先士卒,挥舞大槊,哪边敌军攻上来的人最多,就冲过去打退。 开战一刻,先锋部队已经不分前后左右,被敌军四面团团围住,从攻势变为结成圆阵防守。如同横在河流中的礁石,虽被流水反复拍打冲刷,却始终屹立。 敌军仗着人数众多士气旺盛,押上了最强的一波攻击,矢石如雨,集中射向先锋部队。 受到一轮密集攻击,十数人倒地不起。周文育始终突出在最外围,战马身被数箭,四蹄一软倒在地上。 见先锋大将落马,敌军重重围了上来,企图击杀擒拿周文育。只要大挫我军锐气,这场大战很可能提前锁定胜局。 只见周文育右手挥槊拨开刺来的枪林,左手解下马鞍举起,防护头颈处要害,依然大呼酣战不止。一个马鞍遮护不住,身上瞬间中了多支箭矢。幸亏披了重甲,才没有受到致命伤。(注2) 左右亲卫赶紧上前举盾护住周文育,渡过了这次危机。 侯安都见战况凶险,下令本部前进支援。 岭南蛮丁性格勇猛,这千人又是世代为侯家私人部曲,不披护甲,不用长柄,皆持刀牌。一击便破开了围困周文育的敌军,两部汇合,并力抵住厮杀。 敌军前部三千人为周文育的千人所阻,士气稍沮之下,又遭到侯安都所部的一击,队形变得散乱,阵脚有松动的迹象。 见我军增兵援助,敌军亦从左右各增兵两千,正面再增一千,合兵八千,欲以万钧压顶之势,吞掉我军前部两千人。 阿父此时被敌军围攻,自顾不暇,其他各部的战况可问摩诃。 侯胜北看得惊心动魄,虽然是按照既定方略作战,也知道最后还是胜了。可是我军先锋遭到优势敌军围攻,战况如此惨烈,竟是先锋大将随时可能战死的局面。 幸好那个凶汉顶得住压力,换个胆子稍微小点的,只要往后一撤,前军就立马崩溃了。多半还会拖累中军,之前的作战计划做得再好都会泡汤。 所以军中勇将,还是很有必要存在的嘛,侯胜北想道,问萧摩诃那边的战况如何。 萧摩诃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冲破敌军前锋,见后阵有备,就奔向敌军左翼。敌军正在列阵准备进攻,领军的将领个子不高,骑马走在最前面。 我催马与他厮杀,此将胆子不小,挺矛迎上来对敌。 凑得近前,我一槊刺去,他挺灵活闪过了。不过战马脖颈被槊锋划到,血流如注只怕是不行了,跑了几步就倒在地上。左右上来几个人,护着他往后退,我就追了上去。 远远的来了一路人马,中间是一员大将,几面大旗很是威风,一面写着“振远将军陈“,还有一面写着”讨伐叛军,报仇雪恨”,要和小个子敌将汇合,我就向着他们冲杀过去…… “等等,萧大哥,你究竟是哪头的啊?” “我姑丈是蔡路养,萧某是他麾下的先锋将。” “说了半天。”侯胜北哀嚎一声道:“原来你是敌军啊,大壮哥。” ----------------- 注1:(蔡路养)起兵拒高祖,摩诃时年十三,单骑出战,军中莫有当者。 按生卒年推算,此战萧摩诃也有十八岁的说法,本故事采用前者。 注2:(周文育)为路养所围,四面数重,矢石雨下,所乘马死,文育右手搏战,左手解鞍。 第6章 南康之战后篇 乌龙澄清之后,侯胜北根据萧摩诃的叙述,从敌我两军的视点,梳理起南康之战后半段的进程。 萧摩诃一开战就突破了周文育的先锋阵形,转而攻向杜僧明的左翼。两人单挑只一合,杜僧明落马,被亲卫护住后退,原定的攻势受阻。 周文育与敌军前部力战,被四面重围,矢石雨下,险象环生。 侯安都破围相助,合兵一处。 敌军增兵中路,两人复又被围。 按战前军议,两翼必须快速推进,击破敌军已经变得薄弱的侧翼,转向攻击中路。 面对数量数倍于己的敌军,周文育和侯安都两部势难长久坚持,一旦中路被击败,此战恐有败北之虞。 陈霸先看到自军左翼没有按照预定计划行动,果断做出决定。 令谋主徐度、记室杜棱领五百人守营。 通知欧阳頠的二千郡兵留下旗帜遍插岭上,下岭协同防守。 陈霸先自己则率五百亲卫急向左翼,督促杜僧明继续进攻。 中军与左翼相隔三五里,无需半刻便到。正见到一队亲兵护着杜僧明后退,一员小将在不依不饶地追赶。 陈霸先的部队旗帜鲜明,一看便知乃一军主将,小将弃了杜僧明,转向冲杀过来。 亲卫由最为精锐忠诚的老兵选拔组成,装备也最为精良,自然不会退却。上前结阵敌住萧摩诃,虽然一时擒杀不得,亦不能容他往来自在。 陈霸先不管萧摩诃,接住杜僧明,下马将自己的坐骑交付于他,并不多说一句话。 杜僧明抱拳,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长矛,督促左翼加速前进,自己走在最前方。 即将接敌,杜僧明更是亲自突阵,只率数十人杀入敌军,势如疯虎,当者披靡。(注1) 敌军的右翼部队,大部敢战能战的军士已被调去围攻周文育和侯安都,剩下虽有三千人之众,却是抵挡不住杜僧明疯魔般的战意,被连杀数人。 由于没有大将猛将坐镇指挥抵抗,敌军右翼的阵线被压制得步步后退。杜僧明仅凭数十人,就在阵中冲突来去,搅得阵形缺口越来越大,命令不能下达前线。 萧摩诃见攻不破亲卫幢,奋力突围而出。正想回归本阵,却见自家右翼被杜僧明攻击,逐渐呈现败相,便要前去支援,与手下败将再战三合。 就在此时,又一团兵马杀到,乃是张氏兄弟的老大张偲率领的五百军,同样是岭南蛮丁的私家部曲,拼死敢战。加上这支军的攻击,自家右翼的阵列从凹陷变为断裂,又从断裂变为散乱,再被杜僧明和张偲合力一冲,彻底溃败再也不可收拾。 左翼的情况类似,对阵的胡颖为陈霸先军中的宿将,稳扎稳打不给丝毫可乘之机,压制住了局面。同样是由张家三弟张偕率军突出,给出了最后压垮一击,之后就是追亡逐北之势。 两翼的六千人马均溃退,萧摩诃欲往中军寻找姑丈蔡路养,他的中军还有足足五千多人。只要能够投入手上兵力一搏,击败陈霸先的前部,中路长驱直入,此战仍有可胜之机。 只是中央战场已经乱成一团,层层叠叠裹着周文育侯安都所部厮杀,一时之间难以通过。 萧摩诃好不容易回到自家中军,阐明战况,蔡路养却只是摇头,指给他看对面丘陵之上插满的旗帜。敌军尚有充足的兵力,哪有那么容易攻破。一旦投入全力深陷战局,再想脱身就不容易了。 萧摩诃好说歹说,蔡路养只肯拨他千人,剩余四千留来护身。 两军开战已有近一个时辰,陈霸先的军中多为老兵,经过战阵磨练,气力并未衰减多少。 蔡路养军缺乏训练的流民草寇过了最初的兴奋劲,无谓地消耗过多体力,大多感到力倦神疲,口中发干。加之局面始终不占优势,对手凶悍顽抗的势头不减,逐渐变得摇旗呐喊的多,真正上前拼杀的少。 周文育和侯安都感觉到敌军的攻击势头变弱,压力减轻了不少。 两人知道战局走向发生了变化,正准备破围杀出。却见一开始冲阵的小将,率着一支生力军杀到,转眼间又是压力陡增。 此时两人的部队已死伤数百,全凭一股血勇之气在抵抗。周文育想要上前,却被侯文都拦住道:“周将军,你部已厮杀多时。且容我先抵挡一阵,待你部稍作恢复,再来援我。” “操,战场见真章,果然是条有骨气的厮杀汉,我老周认了你这个朋友,战后共饮。” 侯氏部曲见家主奋勇上前,气势一振,纷纷跟随杀上前去,张纂率领的一队紧紧护住侯安都。 “喂喂,你没把我阿父怎么样吧。”侯胜北一急,虽然知道阿父无事,还是忍不住问道。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阿父敌不过萧摩诃呢?可能是面前这个人,初次登场就给自己一个太过勇猛的印象了吧。 侯胜北看了看对方高出自己一头的身材。萧摩诃今年才十三岁,个子还会继续长的吧,再胖上一圈,就是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的壮汉了。 萧摩诃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把侯将军怎么样,他的部下很勇猛,护卫得很紧,我几下攻击都被舍身挡开了。” “我正想要不要使出飞射功夫,把他射下马来。此时另外一员将领杀了过来,和我交手几个回合,谁都奈何不了谁。侯将军就乘机指挥军士,把我带来的一千人挡住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的部队被我牵制住,只要加把劲再来一波攻击,就一定能打垮了。没想到后阵吵嚷起来,姑丈的中军人马不但没有跟上来,反而在往后退。” “姑丈这一退就糟糕了,上万人全都呼啦啦地跟着跑。面前的敌军破围而出,我也只好带着士卒一路后撤。跑着跑着,身边就没几个人了。” “等退到后阵,听到原来修筑用来防御敌军的几座土城,传来了击鼓呐喊声,还改换了旗帜。姑丈应该是担心正面交战不能取胜,退路要是再被封住,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撤退了。” “不过除了他的中军跑掉了一些,其他各部都一路遭到追击,抵抗的被杀,剩下的几乎全员投降,和全军覆没也差不多。” “姑丈损失了十之七八的军力,不敢坚守南康城,穿城而过继续逃跑。我没能赶上他,姑母也在城里没能跑掉,只好投降了。” 听萧摩诃讲完大战始末,侯胜北又看向阿父的信,最后几句写着: 此战胜,斩首两千三百余级,俘一万一千八百余人,蔡路养仅率千余人逃跑,余众散落不知所踪。主公率众入南康,暂代郡事。 我军死伤一千六百余人,其中我侯氏部曲死伤三百,十去其二。 战后论功,安都因奋战评为次功,侯晓夺城亦有功劳。烦劳父亲善抚乡里,死伤者有功者不吝赏赐。 萧摩诃年方十三,南兰陵萧氏出身,与至尊同族。自小随父至始兴郡,主公以同郡故,吩咐由我看顾。众将有含怨未平者,他且来家暂住。望夫人善待萧摩诃,胜北当以兄视之。 战后诸事纷繁,书不尽言,以待来日。 呼,侯胜北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打赢一仗可真不容易。 听阿父和陈将军十问十答的时候,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方,这仗赢定了。 战前军议的作战计划说得头头是道,以为可以轻松取胜。 结果呢,开场就被打了个下马威。 要是陈霸先的决断慢了一点,杜僧明的左翼没有及时发起攻击。 要是凶汉的运气差了一点,和他那匹马一起被乱箭射死,先锋败退。 要是蔡路养胆子大一点,敢于孤注一掷猛攻,吃掉前部,攻向中军。 …… 那这场战斗的结局,还真是不好说啊。兵凶战危,步步惊心,侯胜北终于算是初有体会。 他斜眼看了看萧摩诃,原来还是皇帝的同族。小小年纪战场表现就那么勇猛,难道阿爷故事里说的万人敌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多半是因为把某人打得太惨,在主公面前丢了脸,遭了怨恨吧。又不能明着收拾你,为了军中和气,就送到我们家里来避避风头。 看在你那么厉害的份上,叫声大哥,也不算辱没了自己。是吧,大、壮、哥。 ----------------- 萧摩诃住下之后,侯胜北有了玩伴,日子更开心了。 萧摩诃每天都要跑马练槊,需得去野外开阔之地。侯胜北顶着陪同大哥的名义结伴出去溜达,还多了个刺激的观赏节目。 萧摩诃的那根大槊长达一丈八尺,槊锋两尺半,如同短剑。柘木槊杆一握粗细,涂满黑漆看似铁铸,实际韧性十足。 侯胜北试了试,一把都握不住,更别说举起来舞动了。 练习的时候,他帮着萧摩诃把绳子一圈圈缠绕在木桩上。有时还会包上一圈竹片,模拟身穿铠甲的敌人。木桩的丫丫叉叉故意不去除,当作伸出格挡的兵器。 萧摩诃距离木桩数百步,挥舞几下大槊,策马快跑起来。 瞄准目标一拨弹开枝叶,顺势就是一刺,再瞬间拔出,反复练习这一个动作。 大槊轻松破开,刺入拔出,木桩往往四分五裂散了架。 木桩散了扎,扎了散,每天须重复不下百余次。 侯胜北不厌其烦地陪着做这些事,省下了萧摩诃很多时间。他心下感激,又因木讷不善言辞,就只好再披露一手绝活。 萧摩诃掏出铣鋧——侯胜北初次见面时,以为是根短矛,仔细看是一根两尺左右的凿子,后部手握处圆头短柄,前端磨得尖锐锋利。 只见萧摩诃距离目标数十步,低喝一声:“着!” 铣鋧脱手飞出,瞬时钉入木桩。 侯胜北前去察看,只见深入数分,这要是钉入人体,只怕是死定了。想到之前萧摩诃说打算用飞射功夫对付自家阿父,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傍晚回去,侯夫人已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萧摩诃的胃口那是没话说,侯胜北也跟着多添了一碗。两人吃完饭,再说些闲话,各自歇息。 侯胜北忍不住把《马槊谱》翻出来读了几遍,果然如同书上所说,马槊是战阵利器。还是得怪自己的身板太过单薄,提不动萧摩诃那根大槊。等以后长大了,定要打造一根耍上一耍。 没过多久,两人混得熟了,萧摩诃逐渐放得开,反过来带着侯胜北漫山遍野乱跑。 萧摩诃甚爱狩猎,除了弓箭还有飞凿,虽然入冬猎物不好找,但是每次总能收获些野味。 一个大壮哥,一个小北弟,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没过多久,侯安都寄来了第二封家信。 先是提了一下主公升官的消息。 打败蔡路养,湘东王萧绎承制,授陈霸先员外散骑常侍、持节、明威将军、交州刺史,新安子改封南野县伯。 侯胜北琢磨着,打了那么大一个胜仗,总得官升三级吧,结果不然。 员外散骑常侍正如其名,是正式定员之外的散官,前朝多用于安置闲退官员和衰老之士。本朝视同黄门侍郎,但还是不为人所重,备天子顾问,出则骑马散从而已。编写《千字文》头发都白了的那位周兴嗣,好像就是这个官位,还是十班,没变。 明威将军比振远将军排名靠前一些,十三班,没变。 交州刺史则是实打实的升职了。陈霸先原本是交州司马,管理军事的副职,现在成为了交州的一把手,可以名正言顺地统管一州军政。 原来的刺史杨瞟本来就欣赏陈霸先,加上交州这等偏远地方,相信也愿意让陈霸先上位吧。 持节,可以杀无官职之人。不过陈霸先麾下上万军士,杀了人尸体往哪个山沟里一抛,还需要持节干嘛。 南野伯比什么新安子要好听。嗯,南野是南康之战的胜利之地,挺有纪念意义。 这个湘东王,封赏很抠门啊,侯胜北正在腹诽,没想到还有更抠门的。 周文育是先锋首功,陈霸先表奏他做了府司马。 司马和司马可是差得很多的,大司马不去想了,那是十八班最高一级。你周文育拼了命换来的这个明威将军府司马,有没有五班啊? 我阿父原来凭着名气声望,就能当上一郡主簿。这倒好,带了一族投奔,战场上立功拼杀,没有封赏一官半职,赏赐些财物就打发了。 少年侯胜北心中不爽,就想跑到无人之处大叫道:“陈霸先,你个小气鬼!” ----------------- 注1:与蔡路养战于南野,(杜僧明)马被伤,高祖驰往救之,以所乘马授僧明,僧明乘马与数十人复进,众皆披靡。 第7章 讨贼难 打赢了南康之战,清理掉前进路上的障碍,陈霸先没有趁胜继续进兵。 因为他名义上的领导,萧绎还在和侄儿萧誉较劲,并无丝毫起兵讨贼的动向。 想当初台城被围,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顿兵于郢州之武城,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停军于青草湖,信州刺史、桂阳王萧慥止于西峡口,均假托等候四方援兵,各自停留不进。 台城困守足有五个月,期间勤王之师不下数十万。然而诸将各怀心思,叛军近在咫尺,主帅柳仲礼、邵陵王萧纶等隔着一条秦淮河扎营,每日里欢聚姬妾,置酒作乐。麾下频频请战,两人只是不许。 笼城之初,台城有男女十余万,擐甲者二万余人。数月后,死者十之八九,还能够登城作战的不满四千人。横尸满路不得掩埋,烂汁满沟滞流不去,城内军民却还抱有一线希望,苦苦等待外援解救,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坚持抵御叛军。 柳仲礼之父、太子詹事柳津登上城头,呼喊儿子进兵解围,柳仲礼亦不以为意。 “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礼,不忠不孝,贼何由平!” 柳津向先帝悲愤叹道,两位老父亲困守孤城,相视之下彼此眼中尽是无奈。 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台城被破,天子落入侯景之手。 萧纶奔会稽,柳仲礼及其弟柳敬礼、羊鸦仁、王僧辩、赵伯超等坐拥十万大军,开营请降,军士莫不愤慨。 萧绎命全威将军王琳送米二十万石,至姑孰听闻台城陷落,沉米于江而还。 陈霸先不能理解,这些人把忠孝礼义、父子君臣的一套整日挂在嘴边,实际行事则完全不同。 城中被困的是自己的至亲之人,为什么明明手握雄兵,却不敢一战呢? 这天底下,还有忠义二字吗? ----------------- 台城沦陷后,诸王各还州镇。萧誉自湖口归湘州,桂阳王萧慥留军江陵,因隶属萧绎的督府管辖,欲待其归来之后拜谒。 雍州刺史张缵和江陵游军的军主朱荣向萧绎进言,他的大哥故昭明太子萧统的次子和三子,河东王萧誉、岳阳王萧詧两兄弟有意图谋江陵,萧慥滞留不还,是打算作为内应。 萧绎得信恐惧,凿船沉米,斩缆而归,不走水路,自蛮中步道还师。 返回江陵后,萧绎当即囚禁萧慥,付狱杀之,这是他杀死的第一个萧氏同族。 此前平叛,萧绎令所督诸州发兵,萧詧只派遣府司马刘方贵率兵出汉口,没有亲自出征。 萧绎对侄子不听号令极为不满,密令刘方贵谋袭襄阳。事不成,刘方贵退守樊城。 萧詧攻拔樊城,斩杀背叛自己的部下刘方贵。 这件事成为了萧氏诸王互相攻伐的导火索。 萧绎以幼子萧方矩为湘州刺史,令世子萧方等率精卒二万护送,接任不听话的侄子萧誉。 军至麻溪,被萧誉率七千人攻击,萧方等兵败溺死溪中。 萧绎恨乌及屋,本来就不喜欢徐妃生的世子,闻讯并无戚容。又以害死宠姬王氏之罪,逼令其母徐妃自杀,葬以庶人礼,不许诸子服丧。 萧绎再遣信州刺史鲍泉、竟陵太守王僧辩攻打湘州。王僧辩由于部下未至,请求延期出征,被萧绎当场拔剑,以抗命之罪斩中大腿,血流如注昏倒在地,醒后打入大牢。 萧誉向三弟萧詧告急,萧詧行围魏救赵之策,率众二万、骑二千讨伐江陵,作十三营相攻。 萧绎大惧,遣左右就狱中问计王僧辩,赦免他任命为城中都督,负责江陵防务。同时密邀萧詧的部下新兴太守杜崱进行拉拢。 杜氏一族为襄阳豪族,兄弟九人皆以骁勇著名。杜崱之弟杜岸率领五百骑,昼夜兼行奔袭襄阳。然而离城还有三十里被发现,突袭变成了攻坚。 萧詧获知老窝被袭,慌忙夜遁,丢弃粮食金帛铠仗不可胜数。 江陵解困,由于鲍泉久攻湘州不克,萧绎启用王僧辩代为都督,率军继续围攻。 攻打江陵失败,萧詧与萧绎势成水火,终是唯恐不能自存,竟然遣使求援于北朝请为附庸,遣其妃王氏及世子萧嶚为质。 得西魏仪同、车骑大将军权景宣率骑三千相助,萧詧攻破广平,抓到了杜岸。 拔其舌、鞭其面、支解烹煮,以其头为漆碗。并其母妻子女于襄阳北门斩杀,发其祖父墓,焚骸扬灰。诸杜宗族亲者尽诛,幼稚疏属则下蚕室阉割。 萧詧一口恶气是出了,但襄阳形胜之地,梁武创基之所,时平足以树根本,世乱可以图霸功,至此依附北朝。 萧绎命司州刺史柳仲礼镇守竟陵,进图襄阳。 北朝宇文泰欲经略江、汉,得此萧氏内纷的机会大喜过望,以开府仪同三司杨忠都督三荆等十五州诸军事,屯兵穰城。 柳仲礼率军至安陆,留长史马岫与其侄柳礼防守,自己领一万兵马前往襄阳。 杨忠与行台仆射长孙俭前往救援,围安陆,柳仲礼驰归回救。 杨忠力排众议,没有加紧攻下安陆,也没有严阵以待柳仲礼来攻。而是精选骑兵二千,衔枚夜进突袭,于漴头大败南军,擒获柳仲礼,尽俘其众。 马岫以安陆,别将王叔孙以竟陵,不攻自下,皆降于魏。 于是汉东之地尽入北朝,杨忠乘胜至石城,欲进逼江陵,一路打到了萧绎家门口。 ----------------- 大宝元年,二月。 陈霸先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局面。 他很是不满,萧绎忙着教训侄子,扩大地盘。先帝驾崩的消息也藏着掖着,讨伐叛军的事情,更是不知被放到了哪里晾着。 不仅如此,这位独眼龙殿下,看人眼光和自身心志只怕也很有问题。 柳仲礼,这位昔日曾经打败北朝贺拔胜的名将,因青塘一战被叛军砍伤,历经生死一发之后心气尽丧,手握十万大军不敢再战。 麾下将士咸欲尽力,主帅却与叛军和谈投降。时人皆以为梁祸始于朱异,成于柳仲礼。 此等无胆小人,难道还能再次重用吗? 而萧绎居然和侄儿一样,送子萧方略为质求和。魏以石城为封,梁以安陆为界,也盟誓成为了北朝的附庸。 想想之前曲江侯、广州刺史萧勃不仅不支持自己,安插亲信拖后腿也就算了,居然还暗中勾结蔡路养,阻挡讨贼平叛的去路。 陈霸先不由感叹讨贼之难。 谁让他不姓萧呢,只有找一个萧氏皇亲依附,才能师出有名。否则沿途各州郡,谁知道你是讨贼,还是打着讨贼的名义抢地盘,只怕是要一处一处打过去。 眼下来看,萧绎拥有大义名分,实力最强,麾下又有王僧辩这样的宿将。所处的位置也最为合适:既不在叛军眼皮子底下,朝不保夕;也不是远到相隔千山万水,征途艰辛。 暂时也别无更好选择,只有继续跟随这位湘东王了。 去年叛军乘着萧氏一族内斗的功夫,迅速平定了三吴之地,占据了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带。 江南的贡赋商旅,皆出三吴,叛军正在那里烧杀抢掠,金帛财物抢掠光了,就贩卖人口于北朝,甚至以人为食。 陈霸先的夫人和儿子正在吴兴,不知安否。他无比后悔此前送她们回乡的决定,又后悔没有在叛乱刚起时,接她们回岭南。 陈霸先捏紧了拳头,暗暗祈祷:”要儿、昌儿,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待我大军北上,就来迎回你们。”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叛军的局面一天比一天稳固,实力每个月都比上个月强大。敢于站出来的反抗者,则是被一个接一个的镇压翦除。 东扬州丰沃,会稽胜兵数万,众心痛恨侯景残虐,皆愿抵抗。刺史萧大连却朝夕酣饮,不恤军事,尽数委任司马留异。 叛军一到,萧大连弃城而走,留异奔回老家东阳,随即举众投降。留异更为乡导,追捕旧主送往建康。可笑萧大连被执之时,犹然大醉不醒。 叛军东略吴郡之时,只有羸兵数百。此时已有余力派遣别将任约、于庆,率领两万大军征伐萧氏诸藩王。 羯贼更是已经有那份闲情逸致,纳萧氏公主取乐。 前几日的情报,大算数家祖冲之的孙子祖皓于广陵起兵,被叛军以舟师八千,步兵一万,仅三日镇压。 祖皓被捆绑吊起,乱箭遍体,死后车裂。全城人活埋于地,当成了贼军骑马射箭的活靶子。 江南元气啊……陈霸先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只能坐困在这遥远的南康郡,接受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 甚至就连南康,他都不能长久驻留,因为他是交州刺史,辖地不在此处。新登基的简文帝,已经改南康国为郡,任命了新太守。 虽然不知道这位太守能否活着来到这里,虽然也知道背后不过是羯贼操弄朝政的手段。可是他陈霸先不是蔡路养,不能无故占据州郡。 服从至尊是举兵讨贼的大义名分所在,他只有撤出南康,退回法理上的辖地交州。 难道平叛讨贼的事业,就这么中途挫折了吗? 陈霸先召集诸将商议,出谋划策,有佚名者替他分析了当前情况,献策曰: 其一、萧绎与叛军不能共存,其势不两立,最终必有一战。 其二、萧绎隐瞒先帝之丧,今新帝已然即位,先帝之死的消息再不能久匿。 其三、萧绎以王僧辩替换鲍泉为主将,长沙不久必克,解除萧绎心头之患。 其四、萧绎为先帝举哀,必须亮明旗帜下令讨贼,才能获得天下景从。 其五、主公封交州刺史,此为根基之地,应结好岭南百越,积蓄实力。 其六、南康郡与始兴郡相邻,主公与新任衡州刺史王怀明、始兴郡内史欧阳頠交好,有同军阵、救危难之谊。可于两郡交界之地驻军,前可确保进军桥头堡,后无粮草供应之忧。 其七、主公封爵南野县伯,可名正言顺派遣下属驻留此地,以为联络据点,沟通四方。 由此,少则二个月,多则半年,只需拖延到萧绎下令讨贼,我军即可发兵再进。 这期间主公整顿内务,积累更强大的实力,方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陈霸先豁然开朗。 侯胜北当然不会知道议事的内容,也不能理解陈霸先此刻内心的痛苦和煎熬。他经历和亲人的离别,最长也只有一个多月。 他也无法理解叛军的行为,只有脑子不正常的人,才会从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中得到乐趣吧。 至于纳个公主有什么好玩的,侯胜北知道这在书上叫做尚主,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其他的就不懂了。 作为十岁的少年,侯胜北能够直观感受到的是,他的逍遥日子结束了。 阿父和晓叔带着大家回来了,其中有不少人再也回不来,有些人则是变成了残疾。父亲一一拜访死者家眷,操持丧葬抚恤;安顿因伤致残的人家,安排今后的生计。 生活还要继续,大家和往年一样,准备春耕播种,为一年的收获忙碌。 父亲又要抽空考较他的课业,规范他的日常起居,关心他有没有长高。好像拉磨的驴,兜兜转转就是这几件事情,久而久之令人厌烦。 好在日子还是和以前有些不同的。父亲和晓叔经常要组织部曲操练对抗,侯胜北在旁观看。 不知为何,他对这类活动的兴趣浓厚,甚至自己也想下场比划比划。 他当然是不行的,但是萧摩诃可以,阿父专门拨了一队百人给萧摩诃带领。 于是侯胜北有了想象中的替身,在脑海里萧摩诃就是他,率人做出前进、后退、进攻、防御等各种动作,对抗不存在的敌方大军。 父亲每隔十天八日,就要跑一趟远路,过几日才回来。有时候则是带着一群人,推着车押送物资。 而这时候就是他和大壮哥去打猎潇洒的日子。 还有就是母亲怀孕了,就像父亲说的,不久之后他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四月。 岭南已是一片初夏景象,木棉飘絮,凤凰花开,海棠茉莉,处处花海。(注1) 不过侯胜北现在还不懂得欣赏鲜花之美,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跑马打猎更快乐呢?那就只有和大壮哥这样的高手一起打猎了吧。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读过经史就是厉害,萧摩诃感到佩服,这不等于在说一年四季都适合打猎吗? 看在侯夫人的份上,手下留情不打怀孕的母兽就是了,非常的符合礼记王道。 来,兄弟们开整。 侯胜北和萧摩诃在快乐中度过了一天天,他们不知道此时的江南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连年旱灾蝗灾,江、扬尤甚。 百姓流亡,相与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叶、菱芡而食,所在皆尽,死者蔽野。 富贵人家也没有食物,皆鸟面鹄形,衣罗绮,怀金玉,俯伏床帷,待命等死。 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注2) 以鱼米富庶闻名天下的江南,化为一片人间地狱。 ----------------- 注1:凤凰花为二十世纪初引进我国,海棠最早出现在唐代《百花谱》,此处挪用 注2:该惨状为史料原文,读来尤为真切 《地名对照》 江陵:今江陵县 襄阳:今襄阳市襄城区 广平:今邓州市东南 竟陵:今天门市、钟祥市一带 穰城:今邓州市 安陆:今安陆市 漴头:今安陆市西北石漴村 石城:今钟祥市 第8章 冼姨 民众期待的救星,湘东王萧绎到底还是等到了麾下王僧辩攻破长沙城,斩下不听话侄子萧誉脑袋的好消息。首级传到江陵,萧绎令送还长沙下葬。 萧绎宣布了先帝已经驾崩的消息,用檀木琢刻死去老爹的雕像,供奉在百福殿,时不时恭谨地问候一番。 他不承认三哥萧纲新帝登基的年号大宝,仍然称今年是太清四年。 笑话,叛军所立的傀儡岂能作数。待平叛成功,自己将会无可争议地承继大统。 陈霸先也只能让全军陪着重新举哀一次。 理由就说上次出征匆忙不够正式。这次祭品所用的牛猪羊的规格更加高级,令记事参军赵知礼做一篇祭文,把叛军再痛骂一顿。 形式都可以由着萧绎来,只要他肯起兵讨伐叛军就好。因为光靠骂,是骂不死叛军的。 萧绎将平叛檄文移送四方,陈霸先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了。 萧氏诸藩合力,实力远远凌驾在叛军之上,必能救民于水火之中。自己也可以打回吴兴,救出妻儿。 结果老萧家的做法,立刻让陈霸先开了眼界。 鄱阳王萧范率数万人马讨贼,寻阳王萧大心令徐嗣徽率二千人筑垒稽亭,当成敌军堵住。 因为萧范曾经派部将侯瑱率精兵五千,帮助他要攻打的对头,两边就此结下了仇怨。 萧范不像萧绎那么手黑,没能狠下心攻打同族,结果数万人的军队粮食断绝,饿死众多。自己也愤恚交加,疽发于背,活活气死了。 江东残破,唯有荆州、益州所部完整,实力依然强大。 太尉、益州刺史、武陵王萧纪派儿子萧圆照率兵三万出川,受湘东王萧绎节制。 萧纪很了解自己七哥的为人,嘱咐儿子一定要听七叔的指挥。 蜀地军队顺流而下,行至巴水,萧绎的命令到了:萧圆照授信州刺史,令屯军白帝城,不准继续前行东下。 看来萧绎还是不太放心自己的八弟。 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让陈霸先一阵眼花缭乱——不是明明发了檄文,要一致联合讨伐叛军么? 此时北朝也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东魏的皇帝禅位给了权臣高洋,国号改为北齐。 不管是叫东魏,还是叫北齐,对萧氏诸王来说,远在江北的敌人,肯定不如身边的兄弟来得威胁要大。 陈霸先有点吃不准当前的情况,到底还能不能起兵响应了。 萧氏同族都彼此提防,自己一个外人,发兵很可能被当作某一方的派系,遭到莫名其妙的阻拦和打击。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陈霸先还是小心谨慎起见,审视周边各个势力和自家的关系。 先看南康郡附近。 衡州刺史是从成州刺史转过来的王怀明,前年讨伐元景仲时有过合作,关系不错。 广州刺史萧勃,是自己捧起来的,军事上没有能力,会拖后腿做些小动作。 湘州刺史,新任长沙王萧韶是萧绎所封,属于己方势力。 荆州是萧绎的大本营。 郢州是萧绎接下来东进的必经之路,不用自己来操心。 再看辖地交州附近。 交州位于南部最西端,算是化外之地开发得最好的州郡。 交州的南面虽然还有爱州、德州、利州、明州,都是蛮荒未开垦之地,自己讨伐李天宝的时候去过,人口稀少不服王化,羁縻而已。 沿海一路往东,黄州、越州、合州、崖州、罗州、高州,俗称百越之地,都是俚、僚人的聚集之地,与中央相隔太过遥远,常年保持半独立的状态,不太关心中央之事。 等等,此人为何会驻军自己的北面,其中只怕别有缘故。 陈霸先说的是高州刺史李迁仕。 根据南野传来的情报,他率领一支军队,占领了南康郡北面四百多里外的大皋口,正好挡在自己预定的进军路线上。 台城陷落已有一年,李迁仕赴援无果,怎么也该撤回辖地了。 高州距大皋口二千里,粮道漫长,李迁仕带兵驻留不回,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想起萧勃当初劝阻自己讨贼时,曾经说过:河东、桂阳相次屠戮,邵陵、开建亲寻干戈,李迁仕许身当阳,便夺马仗。 当阳公是寻阳王萧大心最初就藩的封号,李迁仕是寻阳王的人? 陈霸先思考一番,要试探出李迁仕的真实意图,其实并不困难。 他定下以退为进之策,后撤一百五十里,修缮崎头古城,将自己的治所迁了过去,退回到刚出大庾岭的位置,放一个空荡荡的南康郡在那里。 如果李迁仕一片忠心讨贼,对于此地应该是毫不动心,挥军北上才对。 要是他反而乘机南下,就说明…… 数日后,李迁仕毫不客气地派遣部下一千人,由骁将杜平虏率领,南下来到灨石,叮叮当当筑起城来,名为鱼梁城,距南康郡两百里。 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来了啊。 陈霸先轻蔑地一笑,指名麾下的勇将道:”文育,你领兵二千,去会一会这位杜平虏。如果他的城快造好了,我们就接收下来吧。” 三百五十里路程,周文育带兵日行七十里,于五日后急袭了杜平虏。 正忙着堆土砌墙的工程队仓促之间来不及拿起武器反抗,又见素来勇猛的自家主将带领亲兵上前迎战,却没能在敌将手里讨到分毫便宜。 对方人数比己方多了一倍,于是工程队落荒而逃,将快要建好的城池拱手让了出来。 李迁仕本想捡个便宜南康郡,不想反倒吃了个大亏,免费建了座鱼梁城送给陈霸先。 他不肯善罢甘休,整顿人马复来夺城,要替自家的骁将报仇雪耻,挽回面子。 结果李迁仕不但没有挽回面子,还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而且是拖着侯胜北一起下水,害得侯胜北一辈子在某个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 七月残暑未消,侯胜北像条死狗一般,躺在自家门口的树荫下。屋里热得像蒸笼,读书只怕是要读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 阿父、晓叔、还有大壮哥离开快有两个月了,颇有些思念他们。阿母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据说就快要生了。 他闭着眼睛想,会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呢?自己马上要当兄长了啊。 正迷迷糊糊间,突然被人踢了一下,还没睁开眼,又挨了一脚。 “哎哟,谁踢我?” ”小郎君,我以为你在睡觉,就踢醒你啰。“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甜甜的。 侯胜北一肚子火不好发出来,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只见此女头戴一块五彩头巾,梳起的黑发上插着多根银簪,像是头上开了把折扇。耳朵戴环,手腕戴镯,脖子挂着银项圈,稍微一动就叮铃当啷一阵清脆响声。 上身穿一件无领无扣的湖蓝色对襟衫,下身穿着不到膝盖的黑红相间短筒裙,露着两条白生生的大长腿――刚才就是这两条腿踢的他。 两只眼睛笑眯眯地弯成缝,正居高临下地瞅着他。后面跟着两个打扮差不多,脸上纹面的俚女侍卫。 “小郎君,你家巴雅可在家?”(注1) “什么爸呀妈的,你哪位啊?”他知道这是更南面一些的俚人装束打扮,侯家也有俚人的血统,倒也不觉得诧异。 “就是你阿爷呀。劳烦小郎君通报,说高凉郡的小英前来拜会啰。” “高凉郡到我们这里相距一千两百里,那么大老远的,过来拜访作甚。” “哟,小郎君的算术恁得好,我都不记路的呢。”女郎掏出一把槟榔:“吃不吃?” “不用了,吃得满嘴血红血红的。还是请道明来意吧。” “估摸我那嫂子快生了,我阿哥又诸事缠身回不来。急啊急,翻来覆去到天亮啰。”女郎说话像是唱山歌:“所以托我回来顺路看一看哟。” 侯胜北一转念,明白了:”是我阿父拜托你来探望阿母的?“ “有你阿父信一封哟,小北。” 侯胜北垮下了脸,看来多半是真的了,阿父怎么每次尽挑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当信使呢。 ”你阿父和我如兄妹哟。“女郎把脸凑近了,清秀又充满英气:”小北表面是乖孩子,肚里实际坏得很呐。“ ”你胡说,我一向表里如一。“ ”嘻嘻,万物有灵,你冼姨我看人可准了。“ 侯胜北挠头不已。 冼英,高凉太守夫人,掌管部落十万余家的俚酋大统领,就这么被他领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冼英规规矩矩地和侯文捍二老见礼,又温言与阿母叙话。完全收起刚才那副古灵精怪的样子,从蛮族女子到汉晋风度的太守夫人,风格切换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那就是喜欢调侃我一个小辈啰?“ 侯胜北咬牙切齿,他能想象冼英会怎么回答。 ”说对咯,小北。“ 从阿父的信里和冼英的讲述,侯胜北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串了起来。 早些时候,李迁仕占据了大皋口,召见高凉太守冯宝,也就是冼英的夫君,去商议讨伐叛军的事情。 冯宝想去,被冼英拦住了,说刺史无故不应该召见太守,必欲诈君共反。 冯宝不解,冼英说李迁仕援助建康时,最初称病不行,铸兵聚众而后召君。此必欲质君以发君之兵也,愿且无往,以观其变。 冼英再次强调了她那套看人的本事,咬定李迁仕不是好人要造反。冯宝平时都听妻子的,这次也不例外,于是找个理由推辞不去。 没过几天,李迁仕果然中了陈霸先之计,派遣杜平虏南下,暴露了自己野心家的身份。 冼英一看,杜平虏出门,李迁仕手下没了勇将,一个人守家是个好机会。 不过强攻敌军据点的难度还是有些大,冼英劝自家夫君道:”你要是去了肯定起冲突,就说自己不敢去,派夫人代替前往。由我带千余人扮作商队,挑着担子,唱着山歌,靠近了偷袭他,一定能得手。“ 侯胜北心下嘀咕,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去惹事,我这冯宝姨父唯妻是从,真是可怜。 此时杜平虏还在筑着鱼梁城,周文育则在偷袭他的路上。 李迁仕见到冼英带着进贡礼品的商队,听着俚族悠扬的山歌,欣赏白白的大长腿,心情愉快得很。 然后他就和侯胜北刚才一样,突如其来地挨了一脚。千余百越俚人一下子从担子里抽出兵刃,呐喊着冲杀过来。 李迁仕猝不及防之下大败,脆弱的心灵受到惊吓,带着部队赶紧转移去了宁都。 冼英带着族人将大皋口一顿打砸,大闹了一场,心情满足极了。 此时杜平虏的建筑队被周文育打败,鱼梁城被夺。冼英就向着那个方向退走,顺便见识一下陈霸先这位名人。 李迁仕看着大皋口的满地狼藉,又接到鱼梁城被夺的消息,内心充满了屈辱,于是点起全部精锐人马,老弱残兵一个不要,水陆并进,气势汹汹地要去找回面子。 悲剧的是,他不仅没能找回面子,还丢了更大的面子。 周文育出战,李迁仕兵锋甚锐,双方一时相持不下。刚好杜僧明率领援军开到,陈霸先麾下两名勇将联手,李迁仕选拔的精锐也敌不过。水师部队又遭到侯文都率领的部队攻击,舰船被烧。(注2) 李迁仕再也顾不得面子,不敢回大皋口,一路向北溃退到了新淦。 收拾了李迁仕,陈霸先引军来到了灨石。 此时他麾下的兵马比以前多得多了。收降蔡路养的旧部,经过半年积累,足有两万余人。 大军威风堂堂开到,冼英称赞不已:”我们高州小地方,哪里有这样的军队哟。陈将军身材高大,比我那夫君可气派多了。” 当然了,冯宝姨父在你面前,能抬得起头来才怪了。侯胜北腹诽道。 “陈将军麾下的各位将领大多是江南人,说话软软糯糯的,听起来吃力得很。还是觉得岭南人亲切,你阿父只大我两岁,于是认了他做阿兄啰。”(注3) 原来只比我阿父小两岁,怪不得要我叫你冼姨。不过就凭见面的那样子,也太不像快要三十,已嫁为人妇的女子了吧。 侯胜北受的传统教育,还是认为女子以贤良淑德为美。不过冼姨这种类型的性格也不错,就是只有冯宝姨父这样的好脾气才受得了。 “好啦,看过阿嫂没事就放心了。你们有书信,就让我这侍卫带回去给阿兄吧。我还要赶紧回去说服夫君相助陈将军哩。” 冼英留下一个女侍卫,推辞了侯夫人的挽留,坚持要即刻出发,赶回高凉郡。 “小北,阿母身子不便,替我送送你冼姨。” 好吧,看来这个姨是只有认下来了。 侯胜北送冼姨出门走了一段路,刚道了分别,突然脸颊一疼,又被偷袭了。 冼姨揪着他脸颊往两边扯:“小北,等冼姨准备好了兵丁粮食,送去给陈将军。到时候还从这边过,来看嫂子和小宝宝,还有你啰。” 还要来啊。侯胜北哭丧着脸道:“小北届时一定恭迎冼姨。” “好咧,我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个会惹麻烦的小郎君哎。你冼姨我看人可准了。” 松手拍拍侯胜北的脸蛋,冼姨唱着山歌走了,风中萦绕着她清脆的歌声: 山水相依哎 阿哥就是阿妹的山 阿妹就似阿哥的水啰 山水相伴哎 牵手可爱的小阿妹 对你说说心里的话啰 阿哥阿妹永相随 是日,侯胜北在他的宝录卷轴上,写下了新的一行: 大宝元年暑七月十一 敌军示之不能,不能见破者,殆——闻冼英袭李迁仕于大皋口有感 ----------------- 注1:巴雅为黎族语中对男性长辈的称呼 注2:(李迁仕)闻平虏败,留老弱于大皋,悉选精兵自将以攻文育,其锋甚锐,军人惮之。文育与战,迁仕稍却,相持未解,会高祖遣杜僧明来援,别破迁仕水军,迁仕众溃,不敢过大皋,直走新淦。 注3:冼夫人的生年有多种说法,本故事取522年出生 《地名对照》 稽亭:今九江市东长江南岸 崎头古城:今大余县东章江曲流处 大皋口:今吉安市南二十里赣江畔 鱼梁城:今万安县南五里 宁都:今宁都县 新淦:今新干县 第9章 封赏 击败李迁仕之后,萧绎承制,授陈霸先为通直散骑常侍、使持节、信威将军、豫州刺史、领豫章内史,南野县伯改封长城县侯。 时隔不久,又加授陈霸先为散骑常侍、都督六郡诸军事、军师将军、南江州刺史,持节、豫章内史、封爵如故。 麾下诸将纷纷议论: “这次独眼龙殿下倒是没吝啬封赏,看来发兵平叛就在眼前,要我们出死力了。” “我们打败蔡路养,击退李迁仕,萧绎看到了我军实力,才想着得好好利用一番吧。” “有我们牵制,东扬州的叛军不能放心地绕道过去攻打他,算盘倒是打得挺精的。” “看得出开始还是舍不得,升一级空头官衔就想打发了主公。豫州刺史的这个饼,也是画得大,吃不着。” “换成南江州,打下来就可以吃到了。” 陈霸先端坐中央,静静听着,众将对湘东王的看法大多不太友好,应是此前萧绎留下的刻薄印象积重难返的缘故。 不过此次的收获不可谓不大,蛰伏半年积蓄实力的结果,换来了丰厚的回报。 最初封赏的通直散骑常侍是十一班,升了一级。 使持节,可杀二千石以下官员。 信威将军是十六班,比起之前的明威将军连升了三级。 豫章是进军路线上的重镇,作为攻击叛军的基地,领豫章内史必不可少。 长城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封侯到这里算是衣锦还乡,看得出萧绎还是用心思考过的。 豫州刺史就有点讽刺了。悬觚是侯景最初的老窝,萧绎是要自己消灭叛军打到黄河岸边,才能获得实际辖地吗?江北之地可都落入新建国的北齐之手了。 攻下江州,解放建康,渡江北上,攻占寿阳,渡过淮水,才到达豫州。 单靠豫章郡一地,怎么可能支持这一路上的用兵? 所以陈霸先表示不太满意,而萧绎给出的新条件,比他原来期待的更好。 散骑常侍是十二班,又升了一级。 加封都督六郡诸军事,可以名正言顺地统辖周边诸郡的军务。 军师将军是十九班,又连升了三级。立功再上一级,就是四平四翊的重号将军,开战前给出这个官衔,萧绎的期待不言而喻。 南江州包括了豫章,现在自军所处的灨石、接下来要去的大皋口、李迁仕逃往的新淦、支持李迁仕的宁都…… 这些都是自己的辖地,只要进兵取下,就可以获得讨伐叛军的前进基地。 谁能理解,自己争取这些条件,不过是为了完成平叛事业所需,并非看重富贵荣华呢? 如果可以拿来交换,自己宁愿付出所有这些身外之物,来换取要儿和昌儿的平安消息。 陈霸先收住烦扰思绪,毅然挺身站起。 见主公起身有话要说,诸将停止了讨论。 陈霸先扫视一圈,语速缓慢有力:“周文育破敌夺城有功,湘东王承制,授假节、雄信将军、义州刺史。” 众将以羡慕的目光看向首位得封一州刺史的同僚,一个个燃起了立功受赏的斗志。 “周文育、杜僧明、侯安都、徐度、杜棱。” “末将在!” “李迁仕得宁都刘蔼等人资助舟舰兵仗,声势复振,窥我之心不死。你等五人率军二万,北上百里,于白口筑城当之。” “得令!” “筑城之后,文育可率军过赣水,屯兵西昌。敌若来犯,战或不战,卿自决之。” “末将遵令!” 陈霸先停顿了片刻,下一句话包含坚定不移的决心:”李迁仕伏诛之日,便是我军进兵讨贼平叛之时!” 众将轰然领命。 “必擒李迁仕,为我军北上扫清道路!” 就在陈霸先发布命令,诸将率军前往白口的同时,叛军的魔爪也已经伸了过来。 叛军大将任约、卢晖攻克晋熙,进袭江州。 寻阳王萧大心遣司马韦质一战败北,举州投降,叛军兵锋直抵荆、郢二州。 前太子洗马韦藏镇守建昌,有甲士五千。闻江州陷落,韦藏欲投奔江陵,为部下所杀。 叛军行台于庆一路杀到了豫章。 行台即行动在外的尚书台,所设的官属与中央相同,本是十五班以上的高级官员才会有的任命。羯贼却下了道命令,所有出征在外的将帅皆称为行台,制度混乱,全无体统。 没体统归没体统,战力强大是实打实的,于庆很快攻克了豫章郡。 豫章守将侯瑱之前在鄱阳王手下领兵,由于被寻阳王截断粮道没饭吃,军士纷纷饿死。 鄱阳王被气死之后,侯瑱率领余部来到豫章,杀了太守庄铁,占据了这块地盘。 侯瑱遭到于庆攻击,不敌降伏,被送往建康。侯景因其姓氏,颇为厚待——侯胜北要是知道此事,肯定得说可别搞错了,羯贼你的侯和我们的侯,可不是同一个姓。 侯景取侯瑱妻子及弟作为人质,授湘州刺史,镇抚彭蠡泽以南诸郡。 重镇豫章成为了叛军据点,于庆由此发兵,镇压各处反抗。 不过有骨气有血性的好汉,本朝是从来不缺的。 巴山人黄法氍以一县之兵守住了新淦,阻挡李迁仕投奔于庆,成了一块啃不动,咽不下的硬骨头。 于庆分兵来袭过一次,被黄法氍打了回去。 陈霸先得知于庆到来,立刻调整命令,要求周文育和叛军先打一仗,扬我军威。 毕竟嚷着喊着要讨伐叛军,现在叛军既然来了,此仗必须打,而且一定要打赢才行。 面对和叛军的第一场战斗,陈霸先麾下号称豪胆第一的周文育也谨慎起来。担心于庆的兵力和战力都比自己强,万一有失,挫动全军锐气可就麻烦了。 一向无所畏惧的周文育竟然有些缩手缩脚,不敢贸然进兵。 直到和于庆交过手的黄法氍领兵前来会合,周文育才知道叛军的底细。(注1) 叛军全部只有万人,大部驻扎在豫章,来到此处的只是一支小部队而已。 有了底气的周文育主动进攻,一举攻克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叫笙屯的村庄,俘获大批敌人——大概有百余人。 这点战果根本不能和南康大战相比,也不如打李迁仕的那仗。不过和叛军的首战告捷,意义重大深远。 萧绎传令嘉奖,承制授黄法氍为超猛将军、领交州刺史俸禄、新淦县令,封巴山县子,邑三百户。 黄法氍一战成名,成为陈霸先麾下职位仅次于周文育的将领。 读着父亲的来信,侯胜北又要叫屈了。 那个凶汉升任九班将军,还当上了一州刺史,阿父你得加油呀。 阿父你的武艺多半比不过凶汉,可是有大壮哥替你当打手,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才对啊。 文学一道,凶汉识字吗?他拍马都赶不上阿父你的吧。 唉,怎么都被后来投奔的新人超过了呢。 黄法氍能日行三百里,跳出三丈远又怎么样。打个小村庄俘虏上百人,阿父你随便可以做到的吧,立功封个子爵,给我继承多好。 侯胜北觉得身处乱世,还是像周文育、黄法氍这样,要么游得快、跳得高,要么跑得快、跳得远的武人,貌似更容易升官加爵,出人头地。(注2) 他眼界狭小,一个子爵就觉得是了不起的封赏。 要是告诉侯胜北在遥远的建康,侯景进位相国,那可是比十八班之首的丞相还要高那么一点的官位。全国一共三百五十郡,一下子就封给侯景二十郡,汉王,加殊礼。 这等封赏,只怕惊得他下巴都要掉下来。 但是侯景还是不满足,觉得相国属文职、汉王为爵位,相应的武职没有得到封赏。 武官之首的大将军、大司马、太尉实在过于普通,二十四班的镇、卫、骠骑、车骑等号,更是配不上自身的绝世武功。 于是侯景向至尊提出,要求加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 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六合者,上下及四方也。 看到这个将军号,天子萧纲也着实震惊了:”将军乃有宇宙之号乎?“ 宇宙大将军什么的,侯胜北不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只是隐约感觉到,随着陈霸先的崛起,平静百年的岭南将不再与世无争,卷入乱世漩涡几乎是必然。 阿父成为从南天向中央迈出第一步的人,侯胜北希望自己能够尽快地成长,在阿父身边辅佐他,守护住他的背后。(注3) 可惜他虽然经常跑马锻炼,毕竟只是十岁孩童,也不是萧摩诃那种天赋异禀,武力惊人的怪物,只好在军略上多下些功夫。 侯胜北有个天真的想法,那就是一场战役的胜利存在各种偶然因素,很难总结出规律。 但是失败的战役一定有失败的理由。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不犯任何一个可能导致失败的错误,不就能够保持不败了么? 几乎达到这一境界的那个男人,侯胜北知道这世上曾经是存在过的。周文育告诉他的故事,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兵书战策,古今战例,但凡能够看得懂的,一条条标注上了取败之道,也算是少年侯胜北和常人不同的读书方法吧。 ----------------- 湘东王萧绎还在继续和他的兄弟们较着劲。 邵陵王萧纶获知叛军大将任约将至,使司马蒋思安率精兵五千偷袭,任约大败。 但是蒋思安获胜之后疏忽大意,任约收集败兵,趁其不备反攻,蒋思安败走。 萧纶并不气馁,大修铠仗,将欲再战。 萧绎听说萧纶整军修武,要讨伐侯景,遣左卫将军王僧辩、信州刺史鲍泉等率舟师一万东趋江、郢,声称来协助六哥与叛军作战。 顺便迎接六哥前往江陵,改任湘州刺史。 王僧辩军至鹦鹉洲,萧纶书信见责道:”将军前年杀人之侄,今岁伐人之兄,以此求荣,恐天下不许!”(注4) 王僧辩将书信转送江陵,意示征询,萧绎命令继续进军。 萧纶无心内战,尽管麾下壮士争请出战,只是不从。自仓门登舟北出,避让于下流。 王僧辩入据郢州,授领军将军。萧绎命世子萧方诸为郢州刺史。 出走的萧纶被镇东将军裴之高之子裴畿于路掠夺军器,狼狈不堪。之后收拾散卒,再得流民八九千人依附,屯于齐昌。 萧纶遣使请降于北齐,成为又一个向北朝称臣的萧氏藩王。 就在萧氏内斗的时候,任约已经率军略地湓城,占据西阳、武昌。 萧绎和叛军之间,再无其他藩王势力作为缓冲,双方唯有一战。 ----------------- 到了九月,母亲生了一个男孩,因为胖墩墩的,于是取名侯敦。 李迁仕在白口新城的对面筑城对抗,父亲还和他拉锯作战,都没看到过弟弟长什么样。冼姨倒是来了一趟,带了银项圈、银手镯、银脚链等礼物,把弟弟打扮得像个银娃娃一般。 冼姨是抱了一个婴儿过来的,比弟弟大了有半岁。一问才知道,原来冼姨也是今年年初生的孩子,取名冯仆。 这下好了,两位母亲有说不完的育儿经要聊。说到开心处,抱起孩子的小脸蛋亲了又亲。两个小婴儿放在一起,时常上演二重奏,哭声响彻云霄。 侯胜北在心中嘀咕,孩子那么小还抱出来乱跑,这俚人女子真是野得不得了。冯宝姨父真可怜,天天见不到自家的娃。 然而当不住侯夫人喜欢,几次三番留着冼姨不让走,一待就是两个月。 直到腊月时分,再不回去冯宝姨父就只有一个人孤单过年了。冼姨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临行又使劲掐了掐侯胜北的脸蛋,嘲笑说他长老了,不如小宝宝的水嫩。 侯胜北当然很不服气。男女长幼有别,他不敢掐回去,就假笑着去摸冯仆的小脸。 冼姨一个旋身灵活闪开,咯咯笑道:“你别想报复掐我家小仆,当冼姨不知道呢。告诉你冼姨我看人可准了。“ 冼姨走了。 今年的新春佳节,阿父虽然没有回来一起过,由于家里添了小敦,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热闹的很。 可是侯胜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想了半天一拍脑袋,翻出一把小刀,跑到大门口,自己靠在门框上,努力挺直了身板,沿着头顶在门框上用力划了一道。 嗯,比上一道划下的痕迹,高了约有三寸多,长高了不少。 北朝这一年也发生了两件事。 北齐天子即位后,励精图治,修缮甲兵,简练士卒。精选六坊之人,每一人必当百人,每临行阵亲当矢石,锋刃交接,唯恐前敌不多。任其临阵必死,然后提拔为亲军。 谓之”百保鲜卑“。 西魏皇帝下诏,籍民有力者为府兵,身租庸调一切蠲免。农隙之际讲阅战阵,马畜粮备六家供之。 共建百府,每府设一郎将。百府分为二十四军,二十四名开府各领一军。大将军各统开府二人,共十二大将军。 统领十二大将军者,是为”八柱国“。 北朝通过制度重构了军队体系,兵权得以集中,兵力补给和持续作战的能力大幅增强,军事力量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未来侯胜北的对手,最强的单兵个体和最强的军事组织都已诞生了。 可是少年此刻毫不在意,他只想告诉父亲一声:”阿父,孩儿已十一岁,身高六尺五寸有余矣。 ----------------- 注1:时(黄法氍)出顿新淦县,景遣行台于庆至豫章,庆分兵来袭新淦,法氍拒战,败之。高祖亦遣文育进军讨庆,文育疑庆兵强,未敢进。法氍率众会之,因进克笙屯,俘获甚众。 注2:(周文育)能反覆游水中数里,跳高五六尺。(黄法氍)步行日三百里,距跃三丈。 注3:侯安都在后世被称为”南天一人” 注4:古鹦鹉洲非今鹦鹉洲,明末被江水冲刷淹没,方位不详。相传汉末江夏太守黄祖长子黄射在此大会宾客,有人献鹦鹉,祢衡作《鹦鹉赋》故名。后祢衡为黄祖所杀,葬此。 《地名对照》 白口:今泰和县塘洲镇,赣江南岸 西昌:今泰和县西三里,赣江北岸 建昌:今永修县西北艾城 齐昌:今蕲春县西南 湓城:今九江市 西阳:今黄冈市东 武昌:今鄂州市 彭蠡泽:今鄱阳湖的古称 第10章 胜败一念 大宝元年在一团混迷中度过,天下各方势力的领袖都还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出路在哪里。 北朝,西魏讨伐新立国的北齐,丞相宇文泰自弘农渡过黄河,齐帝高洋御驾出顿东城。 宇文泰见其军容严盛,感叹:”高欢不死矣!”。 恰逢久雨连绵,牲畜多死,于是不战自蒲阪还师。 从此两国定界,河南以洛阳,河北以平阳,西侧为魏,东侧归北齐所有。 邵陵王萧纶在汝南修城池、集士卒,将图安陆。 宇文泰遣杨忠将万人救安陆,围汝南。 诘旦陵城,日昃而克,不到一日便陷城,斩杀萧纶投尸江岸,夺去南朝又一块江北之地。 南朝,叛军大将任约攻灭萧纶留守齐昌的齐州刺史、衡阳王萧献,送往建康杀之,绝了萧氏一支苗裔。 武陵王萧纪见儿子停军白帝城,打算亲自从成都发兵。 湘东萧绎赶紧遣使送书阻止:蜀人勇悍,易动难安,弟可镇之,吾自当灭贼。 又另附别纸云:地拟孙、刘,各安境界;情深鲁、卫,书信恒通。 这兵,还是不要来了。 宁州刺史徐文盛不远数千里,募集蛮夷数万人前来平叛。 只要不是亲兄弟,萧绎还是非常欢迎的,授其持节、散骑常侍、左卫将军、督梁、南秦、沙、东益、巴、北巴六州诸军事、仁威将军、秦州刺史,授东讨之略。 徐文盛于贝矶打败任约,斩叱罗子通、赵威方二将,进军大举口。 侯景派遣大将宋子仙率军二万,助任约守西阳。 萧绎也派护军将军尹悦、安东将军杜幼安、巴州刺史王珣率兵二万,从江夏至武昌支援,受徐文盛节度。 两军对峙,平叛之战进入了关键时期。 ----------------- 进入大宝二年,陈霸先仍然驻足在主战场以南,相距千里之外的南康。 即便战线最靠前的据点新淦,距离主战场也有八百多里的路程。中间还隔着一个豫章,驻守着叛军大将于庆的部队,不会轻易放他过去。 陈霸先虽然封了十九班的军师将军,半只脚踏进了高级将领的门槛。可是无论是王僧辩的领军将军,还是尹悦的护军将军,人家那都不是将军号,属于正儿八经的朝中官职,位列十八班的第十五班,比他十二班的散骑常侍要高出三级。 领军将军率领中军,平时承担宫廷宿卫,有事出征;护军将军独掌一营,负责机动作战,两个都是掌握皇帝直属军队的重职。 就算是副将杜幼安的安东将军,那也是二十一班,比他还要高上两级。 再看看敌人的级别就知道了,自己面对的于庆是行台。和徐文盛对线的宋子仙是太保,任约是司空,都是三孤三公级别的高官,重视程度不在一个层次。 好吧,配角就要做好配角的事情。牵制住敌军一部,也算是对平叛事业做出了贡献。 陈霸先没有特别感到什么不平。 回首往事,自己从一个乡间里长做到油库吏。得到贵人赏识,三十多岁才授中直兵参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如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虽然胸怀大志,仍然只有兢兢业业做好每件小事,才有进益。 可惜时光也随之一晃而过,自己转眼已经四十九岁了,还能有几年光阴呢? 陈霸先哈哈一笑,但尽人事,至于成败利钝,那就交给上天吧。 …… 三月,周文育、杜僧明等前线诸将传来捷报,攻拔敌军盘踞之城,生擒李迁仕。 陈霸先下令斩之,北上的道路打通了。 禀报领导后,萧绎承制,改始兴郡为东衡州。 欧阳頠授持节、东衡州刺史、都督东衡州诸军事、云麾将军、封新豊县伯,食邑四百户。 杜僧明授假节、新州刺史、清野将军、封临江县子,食邑三百户。 令陈霸先进军平定江州,仍授江州刺史。 侯胜北要是看到这次的封赏,又要为阿父叫屈了:投奔陈霸先都一年多了,在前线又是筑城又是抗敌。过年都不回家,结果还是什么官职都没混上。 杜僧明也就罢了,他和周文育同时加入陈霸先麾下多年,一直是齐名并列,轮流担任先锋大将,封赏也是应该的。 欧阳頠这老头,就是带兵去支援了一下,都不敢把攻坚克敌的任务交给那些郡兵,结果封为刺史,官位比辛辛苦苦作战的人还高。 就凭他年龄大,是岭南名士? 对了,自己家就在始兴郡,成了欧阳頠的治下子民,真可恶啊。 陈霸先当然不会管侯胜北是怎么想的。 讨贼平叛不是去送死,也不是玩过家家的游戏。爆出十万大军,无视补给和后路安全,突进数千里还能打败敌军,那是小说里才有的事情。 他手上目前有不到三万的军士,粮草充足。得到高凉冼氏的支持,近期还会送过来一批士兵粮草。岭南庄稼早熟,待七月早稻收割,兵粮更是绰绰有余。 岭南是大后方,必须保持稳固,由稳重可信的人坐镇,欧阳頠就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广州刺史萧勃不能指望,依托冯氏冼氏的支持,高州、罗州等南方百越之地的资源通过始兴郡这道岭南门户,翻越大庾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前线,这是全军的生命线。 始兴郡改为东衡州,欧阳頠持节都督诸军事,把军政全部抓在手中,守护住这块要地。万一有事,位列十八班的云麾将军级别也足够高,可以号令诸将。 如此后方无忧矣。 陈霸先再把目光转向前方的江州。 南康至豫章的路程超过千里,沿途兵站粮道必须畅通,还要防止敌军偷袭。 由军中资历最深的胡颖任遂兴县令,主管后方事宜,负责接应军粮。再派自己的同族陈拟协助,堪称稳妥。 南方水路纵横,须收集修缮舟船,选拔训练水师,可以交给侯安都等操办,给新投之人积累功勋的机会。 出征前的准备工作琐碎繁杂,诸将自去完成各自任务不提。 陈霸先默默计算,再过二、三个月,自己就可以率军北上了。 妻儿还是没有音信,他宽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无事。 待打回三吴,自然能够夫妻重逢,父子相见。 ----------------- 另一对父子也在时隔将近一年后重新相见了。 侯安都在大庾岭砍伐木材,督造舟船,终于能够抽空回去看望儿子。少不得疼爱幼子,考较长子课业,慈父严父一体两面,令侯胜北很是不平。 虽然侯晓、萧摩诃也一同返回,有阿父监督,不能去山野逐兔猎狐,只是吃了一顿饭,互诉别情了事。 待查收课业完毕,一顿鬼哭狼嚎之后,父子二人谈论着天下大势。 自投陈霸先,侯文都的军务庶务都有长进。最主要的是能够获取到各种信息,与幕僚们共话,对于天下局势的了解和看法,大有裨益。 “我朝西有蜀道,东有长江,天险相隔。虽有叛军作乱,一时并无灭国之祸。 北朝两国,东西之间无地理天险隔绝,互相攻伐吞并,乃是必然。 北齐新禅东魏,虽然实力强大,首要须得稳定自家政局。又有西魏虎视眈眈,不敢贸然起大军伐我。 西魏宇文氏掌权,难免行废立之事。有我朝牵制在后,不敢全力以攻北齐,同样也不会倾力伐我。 鲸吞不可,蚕食却是难免:前者安陆竟陵之失,丢了汉东。最近汝南也被攻破。 岳阳王举襄阳之地为附庸,只怕今后难逃吞并。 萧氏诸藩彼此攻击,如果再不能尽快收拾局面,只怕我南朝要地都会陷于北朝之手。“ “阿父,听起来情况很是危急啊。” “外有恶虎窥视,弱我气力,待一击搏杀。内有豺狼践踏,食我腹心,为一己私欲。” “我懂了。怪不得像阿父、张氏叔伯、冼姨,岭南各家这次都挺身站出来平叛。” “小北,须知无国则无家。荆扬之力分庭抗礼,我岭南就是这次平叛的胜负手。陈将军就是上天挑选肩负这一大任的人。” “那阿父跟着陈将军平叛之后呢,还会回岭南吗?” “哈哈,阿父既然已经走了出去,当然就要纵横天下,哪里有回来的道理。” 侯安都顾盼自雄,豪迈地说道:”小北,等为父安顿下来,就来接你和母亲弟弟。届时咱们父子也去北方转上一圈。” “阿父,你现在已经在北方了。” “哈哈,五岭以北算什么北方。一路打到建康,也都还属于江南呢。之后江北、淮北、河北、西北、辽东,北方的地方可大得很呢。” 侯胜北想了想,抛出了一个问题:“阿父,如果万一有哪天,北齐西魏决出了胜负,整个北方一统了呢?” 侯安都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说道:”那时只怕就要倾尽北方之力南征,尝试一统天下了吧。“ 他摸了摸儿子头发,安慰道:”前朝魏蜀吴三国的局面维持了六十年。自东晋南渡起计之,南北对峙也有两百多年了。北朝东西相争不会那么快的决出结果。父亲有生之年,多半看不到你说的那一天喽。“ 侯安都顿了一顿,温言道:”为父也不希望你遭逢那个局面,不想我的儿子挡在北朝的数十万铁骑之前。“ “那你还给我起名叫胜北。” “为父是让你志向远大。数十万大军真要是碾压过来,你赢得了吗?” “就算赢不了,努力保持个不败吧。”(^-^) “呵呵,你小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 父子相聚数日,转眼间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这次出阵只怕要一直到彻底讨平叛军,才可返乡了。“ 会是一次较久的离别,侯安都嘱咐道:“小北,照顾好母亲和弟弟,课业也不要荒废了。” “是,祝阿父、晓叔、萧大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萧摩诃不善言辞,掏出一根铣鋧递给他,道:”给,镔铁打的,一共只有五根。” 侯安都自信道:“叛军已失人心大势,快则一年,慢则两载,我军必然奏凯归来。“ ”好的,我会等待阿父归来。大家务必保重。啊!“ 侯安都一把抱起儿子,举得高高的,笑道:”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阿父只怕就抱不动你喽。“ 被举到空中的侯胜北眯起眼睛,抬头仰望。 天是蓝的,白云朵朵,温暖阳光洒遍全身,充满了幸福。 ----------------- 此时主战场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三月,徐文盛等攻克武昌,进军芦洲。 任约告急。 侯景留谋主王伟守建康,亲自率大军西进。自石头城至新林浦,舳舻相接。 任约得到主公援助,大胆分兵,袭破定州刺史田龙祖于齐安。 侯景至西阳,与徐文盛隔江筑垒对峙。 两军初战,徐文盛小胜,射中叛军右丞库狄式和坠水而死,侯景遁走还营。 杜幼安等将率所部独进,获其舟舰而归。 羯贼使了个阴招,将徐文盛在建邺的夫人石氏还给了他。徐文盛夫妻情深,感激不尽,不好意思再进兵打打杀杀。 主帅失去战意按兵不动,彼此信使来来往往,全军懈怠下来,敢战之士无不愤怨。 叛军成全对手夫妻团圆,当然不是为了洗心革面改做好人。 四月,侯景打探到江夏空虚,使宋子仙、任约率精骑四百,自淮内突袭郢州。(注1) 十五岁的萧绎世子、郢州刺史萧方诸认为有徐文盛大军遮护在前,不以为备。每日饮酒作乐,还经常欺负行州事鲍泉,把堂堂五品谘议参军当成马骑。 这一日大风疾雨,天色晦冥,萧方诸骑在鲍泉肚子上玩得正开心,还在他胡子上系了彩色绳索。 叛军突然杀到。 城门不及关闭,敌军精骑已突入城中,世子拜迎叛军。鲍泉藏在床底,彩绳没收好露了出来,一并被擒。 即便杀人如麻的叛军将领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愕然,这玩得都是什么鬼东西。(注2) 攻破郢州这个沿江重要据点,侯景大胆地运兵上船,乘风扬帆启航,逆流而上,绕过了徐文盛的大军,经过郢州一举攻入江夏,抄了讨伐军的后路。 虽是叛军,不得不说用兵真是厉害! 官军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舟师绕道身后,隔绝了退路,士气顿时崩溃。 主将徐文盛逃跑,副将杜幼安、王珣由于家室都在江夏,只好投降了叛军。 主战场失利,平叛事业陷入低谷。 不禁令人感慨,战役的胜败转折,只在主帅一念之间。 可是谁又能够想到,此时不过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呢? ----------------- 注1:淮内或作淮汭,是春秋战国时出现过的地名,但是应与淮水无关,本故事认为在长江弯曲处。 注2:(萧方诸)方踞泉腹,以五色彩辫其髯;见子仙至,方诸迎拜,泉匿于床下;子仙俯窥见泉素髯间彩,惊愕,遂擒之。 《地名对照》 宁州:今云南曲靖市周边 郢州:今武昌区 武昌:今鄂州市 西阳:今黄冈市东 贝矶:今黄冈市西 大举口:今武汉市新洲区大埠村 芦洲:今鄂州市西北二十里 江夏:治所涂口,今金口街道 第11章 最下攻城 大宝二年,四月。 讨伐军大败,主将逃跑,副将投降,叛军气焰高涨。 萧绎以王僧辩为大都督,率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龛、宜州刺史王琳、彬州刺史裴之横整军再战,徐文盛以下并受节度。 主将王僧辩之父王神念,文武双全,明内典,善骑射。更是武艺高强,临老不衰,手持二刀楯,左右交度,驰马往来,冠绝全军。 不过王神念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王僧辩自己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他幼年经历过北魏孝文帝的改革,跟随任颍川太守的父亲参与过第一次钟离之役攻打南朝。永平元年随父投奔南朝之后,又作为南朝将领讨伐北朝。被萧绎砍伤打入大狱,又拜为首将。 人生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到了现在这把年纪,用兵早已是圆熟老辣之极。心态之稳,更不是毛头小伙可比。 往日救援建康之时,王僧辩和柳仲礼一起向叛军开营投降。 曾经屈膝于侯景,奉上军实,如今又与之为敌,端得是能屈能伸的人物。 队伍行至巴陵,得知郢州已然陷落的消息,王僧辩停军不再前进。 随即与萧绎书信往来,确定了坚守巴陵,挫敌锐气。拖到叛军暑疫、食尽、兵疲,再行反击的战法。 萧绎又调罗州刺史徐嗣徽,武州刺史杜崱从武陵引兵与王僧辩会合,几乎倾尽了能够调集的全部兵力。 此战若败,萧绎可以洗干净脖子,等叛军来斩大好头颅了。 叛军一方,由丁和领兵五千守夏口,宋子仙率军一万为前驱,任约率偏师分兵直指江陵。 侯景自统大军,沿江水陆并进。所到之处,戍守无不望风请降。 斥候前出窥伺到隐矶,发现王僧辩已经把两岸的粮食搜集一空,官船民船尽沉于江底,实行了彻底的坚壁清野。 等到叛军前锋来到江口,王僧辩命令众军登城防守。然而偃旗息鼓,作出无人之状,以迷惑叛军。叛军前锋惊疑,不敢贸然进攻,徒然耗去一日。 次日,叛军大举渡江,本队人马开到城下,问何不早降。 王僧辩声称:汝等可大军但向荆州,此城自当非碍,僧辩百口在人掌握,岂得便降。不软不硬地推搪了回去。 巴陵城明明就挡在面前,叛军可不敢相信如果去攻打江陵,王僧辩不会在背后做些什么。当即推出此前归降的王琳之兄王珣等人,令其劝降。城头王琳取弓便射,王珣羞惭而退。 一番无谓的口舌之争之后,惨烈的巴陵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巴陵城沿江而建,位于突出江心的三角洲顶部,呈南北走向的长条形。由于土地有限,只是一座周五里,人口数万的小城。 而同时期建设的建康都城,则是周二十余里,户三十万,人口一百四十万的超级大城。两者完全不能相比。 但是这座小城坐落于洞庭之北,荆水、沅水、湘水三江合口入长江之处,水势浩大,江湖重险,历来是荆湘要害。 《水经注》有云,湘水北至巴丘山入于江,山有巴陵故城,本吴之巴丘邸阁城也。 邸阁城即储粮所,由三国时吴国周瑜和鲁肃所建。 最初只能驻扎万余人的江防要塞,历经三百多年的发展扩建,现今成为了能够容纳军民数万的城池。 地跨冈岭,滨阻三江,城小而坚,又有王僧辩这等宿将主持防务,无疑是块硬骨头。 兵法虽说最下攻城,可以叛军还是打算啃上一啃。 攻克此城便可沿江而上,一路直至江陵再无阻碍,掐灭掉最强大出挑的萧氏反抗势力。 这个诱惑实在不小。 何况叛军此刻士气正高,以往攻下的城池并不少,不乏各种陷城手段。 叛军收拢船只,在北面的寺庙处集中,分批驶入港内停靠,确保登陆点。 主力部队登岸之后,建造毡屋为兵营,做长期战的准备。 大队人马从城东方向逼近,砍伐树木杂草,开辟道路。同时耀武扬威,震慑城中守军的士气。 一切准备工作显得井井有条。 待到开拓出八条通向城墙的攻击路线,侯景派出五千名光头赤膊,不穿甲胄的勇悍军士列阵城下。 没做任何试探攻击,一声令下,五千人就分为百列,沿着开辟的道路,扛着攻城器具,呐喊着冲向城墙。 待靠近城墙,城上也是敲响金鼓,守军蜂拥而起大声鼓噪,矢石如雨点般砸下。 五千光头勇士冒着打击奋勇登城。 须知攻城最是讲究气势。登城的过程中,受到守军居高临下的箭矢滚石檑木,灰瓶滚油金汁等的攻击,死伤是不可避免的。 但只要能够压倒守军气势,有少数勇士打开缺口,登上城头,后续军兵再源源不断跟上,这城也就破了。 说到底,比拼的还是双方的兵力和士气。攻方若是承受不住士卒死伤,未能攻上城头而士气已衰,则再攻多少次也是无用。 守方若是抵受不住,容许攻方登城破门,无力反击回去,那么接下来就是街巷扫荡战了。 种种攻城守城方法都是术,采用酷烈手段,削弱对方兵力,破坏对方防御,打击对方士气而已。 叛军肉薄百道呐喊攻城,气势逼人。王僧辩令军士安若无人不动,待敌军攻到城下猛然发起反击。 两者互施攻心手段,力图震慑对方。 侯景见没能一举破城,五千人的先登部队死伤甚是惨重,也不在意。本就没有指望如此容易落城,下令退兵,结束了第一天的战斗。 此后叛军设长围隔绝内外联系,筑土山登高射击城头,昼夜攻打,有虚有实,真真假假。 王僧辩从容应对,十数次引轻兵出击,颇有斩获。 守军既然有攻有守,不是单方面挨打,城内又不缺粮草,依然保持高昂士气。 侯景每每披甲在城下亲自督战,其军法严峻,手段残忍。立石臼,违者如同年糕,放入石臼用大石碓活活捣死,兵士不敢懈怠。 王僧辩则是采用另外一种方法鼓舞士气,著绶挂印俨然如同上朝,乘坐四人抬着的舆,鼓吹仪仗前呼后拥,来回城头巡查。 不仅是已方,叛军也被他的威仪震慑,居然没想着一箭射死他,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侯景也不禁佩服王僧辩的胆勇。 攻防三旬。 进入五月,夏季天气炎热,叛军始终不能攻克巴陵城,军粮将尽,疫病增生。 虽然拼命猛攻,城却是始终攻不下来。军士死伤渐多,士气也就一天天地低落下来。 毡房毕竟只是临时房,建造在湿地之上,住久了士兵难免得病。受伤的军兵得不到妥善医治照顾,许多人就此死去。 为了避免军营环境继续恶化,尸体自然是抛入江中喂鱼。 巴陵城内的条件相比城外叛军好得有限,双方都在咬牙苦撑,看谁先熬不下去。 坐镇江陵,等待前方消息的萧绎也很难熬。 上个月侄儿萧詧听闻侯景攻克郢州,遣蔡大宝率兵一万进据武宁。遣使至江陵,声称来援助叔父——去年他率二万大军,二千骑军前来攻打过江陵。 萧绎应对强硬,斥责蔡大宝为何忽据武宁?今当遣天门太守胡僧祐精甲二万、铁马五千顿湕水,待时进军。 萧詧被吓了回去。 而萧绎回复中提到的天门太守胡僧祐,此时因忤旨已经坐牢一年多了。 萧绎手头没有精甲二万,二千还是能挤得出来,更不缺战船,只缺敢战将领。 他想派援兵前往巴陵,晋州刺史萧惠正推辞不愿意去。 萧绎只好从监狱里把胡僧祐放了出来。授假节、十二班的武猛将军,还不如陈霸先当年的级别高,可见麾下已无得力大将。 胡僧祐率领好不容易抽调出来的二千人援救巴陵城。临行令其子在家开两门,一门朱,一门白。吉由朱门,凶由白门,不捷不归。 萧绎壮之,叮嘱叛军如果水战,就用大船碾压过去。如果步战,就开船直奔巴丘,不要与之交锋。杀敌其次,重要的是鼓舞城内士气。 胡僧祐乘坐船舰出了湘浦进入大江,即到巴陵城下,向城内抗战的将士传达了湘东王的问候。请大家继续坚持,大批援军不久就到。 喊完话,胡僧祐掉转船头就走。 巴陵城被叛军团团围住,以这点兵力想杀进城里根本不现实,反倒会成为叛军的战果,打击城内士气。 原路返回很可能会遭到攻击,胡僧祐顺着湘水进入洞庭湖,绕到湖西上岸,再经过华容西上,一路返回江陵。 没想到刚上岸还没走几步,叛军早已在白塉等待多时,埋伏的五千兵马气势汹汹地逼近过来。 在叛军看来,若能歼灭这支部队,把斩下的脑袋往城下一摆开,城中士气必然动摇。 哪能任由胡僧祐顺顺当当平安无事地撤回江陵,在江里奈何不得大舰,既然敢弃船登岸,那就受死吧。 叛军大将任约展开军阵,拦住去路就要截杀。 胡僧祐表示你厉害打不过,立刻带领兵士转进,另外找路回去。 任约则一路在后面追赶,至芊口,眼看着追上,大喊:吴儿何不早降,走哪里去! 胡僧祐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他本是南阳人,最初仕魏,做到银青光禄大夫。之后投奔南朝,任超武将军、文德主帅,镇守项城。城陷再入北魏,等到陈庆之送元颢入洛阳,再度回到南朝。 南北横跳多次,根本不是什么江南小儿。不过胡僧祐没有反驳,埋头带领兵士继续逃跑。 一个逃一个追,到了赤沙亭,信州刺史陆法和率军在此等候多时。 陆法和据说会法术,早就算到任约会到此地,与胡僧祐合兵一处,开始反击。(注1) 任约的士兵已经追了大约六十里路,疲惫不堪,兵力也不占优势。陆法和、胡僧祐以逸待劳,杀伤众多。 一战之下,想要擒拿胡僧祐的任约成了阶下囚,被扭送江陵。和之前对敌的官军主帅,被贬为北门都督,又因聚赃贪污被罗列十条罪名的徐文盛做了狱友。 巴陵城这边,胡僧祐来援虽然只是转了一圈喊了几声。受到鼓舞的城内军兵士气大涨:自己不是弃子,是被湘东王惦念的。支援船队可以轻松来到视线可及的地方,叛军不能阻拦。 这些事实足以让他们坚持打下去,直到精神或肉体的极限来临。 侯景是用兵的老手,知道这种时候绝不能放任不管,反而应该加强攻势,用铁血与火焰,把守军刚刚点燃起来的士气浇灭掉。 看到一丝希望又转瞬破灭,大起大落之下,人心最容易崩溃。 如果这次还是压制不住守军士气,自己就该果断放弃,打道回府了。 巴陵城承受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一波攻势,应该说一轮轮毫无休止的波浪攻势。 叛军从水陆两个方向,十个地点同时发起进攻。 鸣鼓吹号声中,先登之士再次赤膊持刃,冲杀登城。 守军这次除了投掷滚木石块,还把砖头烧红了丢下城去,杀死杀伤许多敌人。但是叛军仍然持续攻击,直到午后才退却。 叛军又用栅栏把城围住,不让王僧辩有派遣勇士出城反击的机会。越过江心洲的湖岸,推着装载木料的虾蟆车,填平沟壑。推着障车作为掩护,一路到城下进攻。 侯景作尖顶木驴攻城,石不能破。这招在攻打台城时用过,王僧辩知道怎么破解,效法羊侃作雉尾矩,灌以膏腊,取掷焚烧,木驴燃尽。 情急之下,叛军在江面上展开船队,用楼船攻击城的西南角,与城头对射。 船是木制的,城是土制的,城砸坏了修补一下就好,船砸坏了就会沉掉,对攻肯定是船吃亏。 叛军也知道这点,然而这次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顾一切蛮打,连船舰也不要了。 叛军在战舰上竖起木桔槔棒,堆积茅草点火,企图烧掉水门设置的栅栏。 因为风向不对,自焚船只而退。(注2) 连着打了两天,每次进攻都受挫,再也看不到攻克巴陵的可能。 此时任约追杀反被擒的消息传到,侯景只好下令烧掉营帐,连夜退回了夏口。 巴陵城守住了,成为了平叛之战的转折点。 双方都没有公布各自的死伤数字,城里城外,漂浮江中的累累尸体,默默地见证了这场改变今后局势的战斗。 王僧辩得授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策史、长宁县公。距离二十四班只差一级,爵位封公,达到外姓封爵的顶点。 ----------------- 侯胜北在数年后听阿父说起这个战例时,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叛军当时占尽优势,为什么非要去和一个巴陵城较劲? 一定还有其他更合适的方法,可以打败讨伐军的吧。 比如分水陆两路直取江陵,或在夏口准备粮草等待战机,感觉都比强攻巴陵要合适呀。 阿父的回答是:羯贼太过相信自家实力,没有了耐心,不愿采取稳妥但费时的战法。 如果用四个字总结:自取灭亡。 侯胜北对王僧辩这个年纪比阿爷还大,在敌军凶狠攻城的时候还能稳住节奏,悠然自得的老将产生了兴趣。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一定很威风,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那天晚上,侯胜北拿出一张纸,写上: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殆。 想了想,觉得这样完全照抄兵书,一点都没有包含自身的领悟在内,刷刷刷几下划掉。 羯贼难道不知道攻城不拔,会是一场灾难吗?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攻打巴陵城了,这才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啊。 侯胜北重新写下一行: 城可攻可不攻,不取善策而恃强攻之者,殆。——闻叛军强攻巴陵城败有感 ----------------- 注1:会信州刺史陆法和至,与之合军。法和有异术,先隐于江陵百里洲,衣食居处,一如苦行沙门,或预言吉凶,多中,人莫能测。 注2:是日,贼复攻巴陵,水步十处,鸣鼓吹脣,肉薄斫上。城上放木掷火爨昚石,杀伤甚多。午后贼退,乃更起长栅绕城,大列舸舰,以楼船攻水城西南角;又遣人渡洲岸,引牂柯推虾蟆车填緌,引障车临城,二日方止。贼又于舰上竖木桔禋,聚茅置火,以烧水栅,风势不利,自焚而退。 《地名对照》 隐矶:今岳阳市东北 湘浦:今湖南岳阳市东北城陵矶 白塉:今华容县东南 芊口:今华容县南 赤沙亭:今南县东堤北隅 第12章 平乱始末前篇 侯景撤军后,以丁和为郢州刺史,留太保宋子仙、太子太保时灵护等众,号称二万相助戍守郢城。 司徒支化仁镇鲁山,范希荣行江州事,仪同三司任延和、晋州刺史夏侯威生守晋州。 侯景自己则率麾下数千兵马,顺流而下返回建康。 军行至濡须,豫州刺史荀朗自巢湖出兵,破其后军,侯景奔归建康。 船队失散,皇太子萧大器的座船驶入枞阳浦,不受叛军监控,出现了逃离的机会。腹心皆劝其趁此入北,不要再返回建康自投险地了。 萧大器对之以国家丧败,志不图生,主上蒙尘,不忍违离左右。 “今若去,是叛父,非避贼也。” 萧大器涕泗呜咽,仍然下令赶上羯贼的船队,他要回到父亲萧纲的身边。 ----------------- 巴陵攻防战成为了平叛之役的转折点。 接下来的战局,讨伐军一路势如破竹,或者说叛军兵败如山倒。 王僧辩到了汉口,先攻鲁山,擒支化仁。 再攻郢州,宋子仙遣时灵护率三千人迎战,被王僧辩活捉,斩首千级,克其外城。 宋子仙退据内城,依靠大江防守,王僧辩四面堆起土山围攻。 两军相持数日,宋子仙困窘,提出以开城为条件,放自己离去。 王僧辩假意答应,给了百余条船加以麻痹。乘宋子仙出城之际,命令杜龛率领精锐千人攀登城墙进攻,水军将领宋遥率领楼船合击。 宋子仙大骂王僧辩无信无义,且战且退到白杨浦,与丁和一起被周铁虎擒获,送往江陵斩首。 范希荣、卢晖略占据湓城,听闻王僧辩军至,弃城望风而逃。 就连萧绎都觉得王僧辩推进实在太快,粮食快供应不上了,让他在江州等一下其他部队。待诸路援军抵达,再一起进兵。 这个需要王僧辩等一下的其他部队,就是陈霸先了,他最近的运势也是非常之好。 年初巴州刺史余孝顷在新吴举兵,豫章的行台于庆率军前去攻打,余孝顷的侄子余僧重率兵救鄱阳,于庆无功而返。 待撤回豫章,不想此前投降的侯瑱见叛军大势已去,不管作为人质的妻子兄弟的死活,再次反水杀了身边监视之人,闭门不纳。 于庆只好转进江州,去了郭默城。 豫章不用打就敞开了大门,陈霸先的面前已是一片坦途。 ----------------- 大宝二年,六月。 陈霸先万事具备,兵发南康,令周文育率五千人马为前驱,开通水路。 灨石旧有二十四滩,暗礁巨石密布,船只难以通行。 平叛之举顺天应仁,阴阳相合,天地交感。河水暴涨数丈,三百里间巨石皆被淹没。 陈霸先的大军顺风顺水,过了数百里险滩,一路北上进驻西昌。 萧绎授侯瑱南兗州刺史,叛将王伯丑乘机又占据豫章。这种跳梁小丑怎堪一击,周文育凭着自己手上五千人马,轻松打跑。 陈霸先攻下豫章重镇,达成了重要的阶段性目标。必须表功封赏一路辛苦跟随的臣下,重新调整部署安定后方。 周文育累功除游骑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封东迁县侯,食邑五百户。 杜僧明为军府长史。 胡颖为巴丘县令,镇守大皋口,督粮运,监豫章郡。 杜棱为仁威将军、石州刺史、封上百县侯,食邑五百户。 陈拟为罗州刺史,与胡颖共同督管后方事,并应接军粮。 可惜的是,这次的封赏仍然没有侯安都的份。 陈霸先留杜僧明驻守西昌,督安成、庐陵二郡军事,自己率大军三万进至巴丘。 听闻王僧辩军中缺粮,陈霸先得冯宝冼英相助,动员南越百族之力,有粮草五十万石。 他手头富裕得很,于是效仿鲁子敬指囷相赠,豪爽地分给王僧辩三十万石,足够五万人半年之用。 王僧辩有了军粮,重新组织进攻,打跑了刚到郭默城,立足未稳的于庆。 再进攻寻阳,范希荣弃城而逃,王僧辩把江州收入囊中。 王僧辩又遣沙州刺史丁道贵协助攻打晋熙,王僧振、郑宠等在城中内应,夏侯威生、任延和弃城而逃。 郭默城、寻阳、晋熙等城一下,湓城成为了安全的后方。 王僧辩与陈霸先开始商议两军会师结盟的事宜,磋商合兵之后的种种安排。 就在陈霸先感慨万事顺利之际,一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传来,令他怀疑上天是否充满了恶意,见不得人间好处,特别是见不得他陈霸先好。 有了他的夫人和儿子的下落,她们落到了叛军的手里…… 想到羯贼的残酷手段,三伏天里,陈霸先却身体发抖,如坠冰窖,几乎站立不稳。 要儿、昌儿,我对不起你们。还是没能赶上,晚了一步。 他嘴唇哆嗦,想问又不知如何问起。 问她们怎么会落到叛军手里?这重要吗。 问现状如何,可有受苦?即便眼下平安无事,从使者出发到现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哪得知晓。 如果受了酷刑残损肢体,自己又能如何?空自咬牙切齿又有何用。 至于更为严重惨烈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陈霸先想起夫人章要儿,她本姓钮,乃章氏养女。自己未曾发达,又先娶钱氏女,乃是丧偶再娶。 要儿跟着自己没享过福,从江南水乡跟随到岭南交州,反倒历经颠沛流离之苦。 要儿生得几个孩儿都早早夭折,只有昌儿一根独苗,内心常怀伤楚,对昌儿更是爱护。 昌儿,十五岁了为父应该给你安排明师,启蒙授业才是。 几年前忙于军务,觉得你还幼小,谁知竟会遇到这等事。 唉,书读不读无所谓,人保得平安就好。 可是这一点小小要求,在这乱世也不能满足么。苍天为何如此! 陈霸先紧握双拳,重重捶在案几上。 送信人见陈霸先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只能说些吉人天相之类的安慰话语。 侯景新败,暂时顾不上这边,您的家眷交给了谋主王伟的手下华皎看管。 华皎颇为友善,夫人又机智,说与您已经恩断义绝。估计叛军暂时不会加害她们。 来人甚至举出之前徐文盛的例子,说不定到交战之时,叛军会把夫人公子还回来,云云。 陈霸先面无表情,心中并不因此宽慰多少。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消息就退缩不前。王僧辩的主力驻守寻阳,等待诸路兵马汇集,两军会师势在必行。 陈霸先只有强忍内心煎熬,强打精神每日处理军务。部下们见他神色阴郁,和以往慷慨豪迈的模样大有不同,知道必然有事,只是不敢相询。 ----------------- 侯景在巴陵兵败后回到建康,沉迷于女色,宠爱萧氏溧阳公主,不理政务。 谋主王伟苦谏无果,就出了个狠点子,建议把公主的爹,也就是傀儡皇帝给除掉。 侯景新败,手下猛将或死或擒,内心惶恐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讨伐大军就杀过来了。除了及时行乐,还想体验一下做皇帝的滋味。 王伟趁机进言:”自古移鼎,必须废立,既示我威权,且绝彼民望。” 侯景听了这套说辞,觉得很有道理。 八月。 侯景废萧纲为晋安王,幽禁永福省,悉撤内外侍卫,使突骑左右守卫,墙垣悉布枳棘。 羯贼废帝后更是凶性大发,一不做二不休,一并杀了废太子在内的萧氏王侯二十余人。 太子萧大器临难,神色不变,缓缓道:”早知此事,嗟其晚耳!” 刑者欲以衣带行刑,萧大器摇头道:”此不能见杀。” 命人取帐绳,绞颈而绝。 侯景另立豫章王萧栋为帝,又于吴郡、姑孰、会稽、京口杀了萧纲之子,另外四个亲王,把太子妃赏赐给太尉郭元建为妾。 天子萧纲被废月余,还是难逃一死。 羯贼凶焰腾腾,嚣张跋扈不可名状。 …… 江州被王僧辩攻克,由其出任刺史。 萧绎改授陈霸先使持节、都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诸军事、平东将军、东扬州刺史,领会稽太守、豫章内史。 陈霸先终于在知天命前,成为了重号将军,平叛事成之后,当以东扬州相酬。 十月,王僧辩、陈霸先等听闻天子崩殂,启萧绎请上尊号,弗许。 次月,王僧辩等再次上表劝进,萧绎依然不许。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蜀地,益州长史刘孝胜等劝武陵王萧纪称帝。萧纪虽然未许,却大造乘舆车服,为日后之事做起了准备。 北朝方面,之前侯景兵逼江陵之时,萧绎不知王僧辩能否守住巴陵,心中忐忑。 于是向宗主西魏求援,命梁、秦二州刺史、宜丰侯萧循割让南郑之地——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地盘。 萧循当然不会同意这种无理要求,以无故输诚,非忠臣之节加以拒绝。 西魏认为南朝违诺,既然不给就率兵自取。 宇文泰令大将军达奚武率兵三万走大路攻汉中,大将军王雄出子午谷,取上津、魏兴。 叛军内部也人心动荡。 司空、东道行台刘神茂得知侯景自巴丘败还,图谋反正。与仪同三司尹思合、刘归义、王晔、云麾将军元頵等据东阳,响应王僧辩。元頵及别将李占,据守建德江口。 宋子仙部将张彪反正,攻克永嘉。新安民程灵洗起兵据郡,奉西乡侯萧隐为主盟,响应刘神茂。 于是浙江以东皆附江陵。萧绎以程灵洗为谯州刺史,领新安太守。 各地越是纷纷起义,侯景越是凶悍强硬。以赵伯超为东道行台,据钱塘;田迁为军司,据富春;李庆绪为中军都督,谢答仁为右厢都督,李遵为左厢都督,讨伐刘神茂。 偏帅吕子荣进攻新安,程灵洗退保黟、歙。 叛军攻建德,擒元頵、李占送往建康。 侯景性残忍,好杀戮,喜欢亲自手刃人犯以为游戏。 俘虏送到时,羯贼正在用餐,斩人于前,言笑自若,口不辍食。先断手足,割舌劓鼻,两人经日乃死。 羯贼既然走上谋朝篡位之路,就绝不再回头。 加九锡、受禅让、大赦、改元、立七庙,全套做到了底。 太极殿上,数万郎党吹哨鼓噪,呼喝嬉闹,不成体统。 …… 大宝二年就在一团乱哄哄之中结束了。 这一年对侯胜北来说平淡无奇,生活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又多了一个弟弟,三弟取名侯秘。(注1) ----------------- 大宝三年,正月。 陈霸先率甲士三万、强弩五千张、舟舰二千,兵发豫章,沿赣水北上三百里,与王僧辩会于白茅湾。 这是王僧辩和陈霸先第一次见面。王僧辩年长,官职也高,但是见到陈霸先风姿倜傥,足智多谋,名声也盖过自己,心怀敬畏。(注2) 双方下船登岸,筑坛刑牲,歃血为盟。 吴郡令沈炯撰写盟文,王僧辩和陈霸先齐声共读,慷慨流涕,沾湿衣襟。 盟约既立,两军会师,旌旗招展,舳舻数百里。 王僧辩以侯瑱为前部,攻克南陵、鹊头二处戍所。 至战鸟,侯子鉴惊惧,奔还淮南。(注3) 大军前进至芜湖,叛军守将张黑弃城而走。 芜湖距离建康不过二百余里,顺流而下旦夕可至,已是近在咫尺。 侯景大为惶恐,下诏赦萧绎、王僧辩之罪,众人都笑。 侯子鉴据姑孰南洲防御。侯景增兵两千相助,切切告诫要避敌水战之强,不可与之争锋。若马步一交,必当可破。当坚壁以观其变。 侯子鉴于是舍舟登岸扎营,将船舰收入港口,紧闭营门不出。 姑孰,这道进军建康的最后障碍,必拔之。 王僧辩和陈霸先,此时的二人,团结一心,默契无间。 ----------------- 注1:天嘉元年(560年)安都第三子秘年九岁 倒推为大宝三年(552年)出生,所以出兵之前让侯安都在大庾岭造船,有机会回了趟家造人 注2:(陈霸先)倜傥多谋策,名盖僧辩,僧辩畏之 注3:此处的淮南是当涂的别称 《地名对照》 鲁山:今武汉市龟山,又名鲁公山 郢州:今武昌 白杨浦:今武昌区北青山矶南 新吴:今奉新县西北三十里 巴丘:今江西崇仁县 豫章:今南昌市 郭默城:今浠水县东 寻阳:今黄梅县西南 晋熙:今潜山市 湓城:今九江市 白茅湾:今九江市东北 东阳:今东阳市 建德:今建德市 永嘉:今温州市永嘉县 新安:今黄山市歙县、杭州市淳安县一带 钱塘:今杭州市钱塘区 富春:今杭州市富阳区 南陵:今芜湖市南陵县 鹊头:今铜陵市北十里长江中鹊头山上 战鸟:今繁昌县北,南陵县境内的江中岛 芜湖:今芜湖市 姑孰:今当涂县,姑孰又名南洲 第13章 平乱始末后篇 大宝三年,三月。 王僧辩、陈霸先在芜湖一连停军十余日。 叛军虽已是日薄西山,但还有一战之力。两人都是谨慎老成之将,自然不会松懈大意,一方面做好准备,一方面麻痹敌军。 叛军见联军顿兵不前,以为是畏己之强。回想起之前柳仲礼、萧纶的十数万勤王大军,同样是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面对己方裹足不前,不敢来战。 对了,敌军主帅王僧辩,当时也是勤王军的一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 说不定再对峙一段时间,对面的联军就分崩离析,仓皇撤退了吧? 接到侯子鉴的汇报,侯景深有同感。他推翻了之前陆战决胜的想法,命令拖出船舰准备水战,待联军一旦退却就加以追击。 叛军的举动没有瞒过王僧辩和陈霸先的毒辣眼光,战机成熟了。 王僧辩进军至姑孰,侯子鉴率步骑万余人于岸挑战。 叛军以千余艘鸼舟快船载满兵士,两边各八十桨,来往突袭,快如风电。 王僧辩命令以小船退后诱敌,大舰纷纷向两岸靠去。 叛军以为官军船队靠岸是要退却,争相追赶,自己送上门来。 王僧辩驱动大舰,截断叛军船只的退路,快船被封锁去路,完全丧失了机动性的优势。 江心一场大战,鸼舟被大舰摧毁,叛军走投无路跳水逃命,淹死数千人。 侯子鉴仅以身免,收拾残兵拒守建康东府城。 侯景获知侯子鉴兵败,大为恐惧,泪流满面裹在被子里躺下,良久方起,叹道:”坑死老子了!” 粉碎了叛军剩余实力的一次有组织抵抗,联军沿江而下,历阳戍投降。 建康近在眼前了! 王僧辩督诸军至张公洲,乘潮入秦淮河,进至禅灵寺前。 侯景调整情绪,强悍之气复生,还要负隅顽抗。 台城当年在羊侃指挥下守御了那么久,自己身为宇宙大将军只会更顽强。只要守得长久就会出现转机,此前巴陵城不就是这样的吗,现在换乃公打一场建康保卫战了。 侯景命石头津主张宾收集河船海艟,填满石头,沉没阻塞秦淮河口。又沿河建筑城垒,从石头城到朱雀街,十余里楼堞相接,连绵不断。 王僧辩派杜崱问计于陈霸先。 陈霸先忆起台城陷落恨事,想到妻儿还在叛军手中,战意坚决:”此前柳仲礼数十万兵隔水而坐,韦粲在青溪,竟不度岸。贼登高望之,表里俱尽,故能覆我师徒。今围石头,须度北岸。诸将若不能当锋,霸先请先往立栅!” 他真的说到做到,亲自在石头城西面的落星山扎下八座城寨,直出石头西北。 东府西州,乃是扬州刺史和丹阳尹的治所,两座子城一左一右拱卫台城。侯景唯恐西州路绝,留王伟等守台城,亲自率侯子鉴等亦于石头东北岭上筑城五座,以遏大路。 死到临头,侯景凶性大发,杀了之前擒获的萧绎世子萧方诸、投降的前平东将军杜幼安。 背叛自己的司空刘神茂也正好送至建康,侯景制作一把大铡刀,先进其足,寸寸斩之,以至于头。刘神茂是公开被处刑的,侯景正要使众人观之以示威。 杀红了眼,侯景率万余人,铁骑八百,列阵于西州城之西,与进军招提寺北的联军决战。 面对凶焰滔天的羯贼,国恨家仇的火焰燃烧在陈霸先胸中。 如果要儿和昌儿有三长两短,羯贼,我必让你后悔来到人世! 他强忍心头灼烧的战意,保持冷静对王僧辩道:”丑虏釜底游魂,恶贯满盈,还想拼死一搏。我众贼寡,应分其兵势,以强制弱。何故聚其锋锐,令致死命于我!” 于是王僧辩命令各将分兵布防,不给叛军集中精锐力量,一击翻盘的机会。 叛军先发起攻击,侯景亲自冲击将军王僧志的阵列,联军稍退。 陈霸先派徐度率两千强弩手射击叛军后部,截住西州城的退路,叛军后撤。 趁叛军退后,陈霸先与王琳、杜龛出动最为精锐的数百具装甲骑,发起冲锋。 铁骑开路,王僧辩举大军跟进,大破叛军。荡主戴冕、曹宣等先拔一城,众军又克其四城,占据了叛军新筑的五座城垒。 叛军去而复还,又尽夺所得城栅。 陈霸先大怒,亲自挥军进攻,士卒腾栅而入,叛军四散而逃。 叛军仪同三司卢晖略守石头城,开北门降,王僧辩入而据之。 侯景尚不放弃,要与陈霸先殊死战,做最后一搏。 陈霸先与侯景素未谋面,但是不同立场,让他们成为了生死大敌。 冤家路窄,无需多话,放马来战! 侯景集中了最后的百骑,弃槊不用,持刀冲阵。羯贼北地出身,擅用骑兵作战,忽左忽右,趁虚蹈隙,防不胜防。 陈霸先面对羯贼的垂死挣扎,下令麾下诸将各自率领部属严守,阵形坚如磐石,以血肉之躯顶住马队突击。 没有人愿意在这最后决胜一战丢脸,一道道严令传达前线,全军上下无一不拼死力战。 一次次踢上钢板,屡屡冲击不动,凶悍的叛军终于彻底绝望,之后就是全军崩溃。 陈霸先紧追不舍,一路逐北至西明门。(注1) 侯景不敢入城,派人取了两个儿子装在马鞍后边的皮袋里,带着百余骑向东逃跑。 建康,从太清三年三月陷落,历时整整三年,终于光复了。 ----------------- 一般故事讲到这里,就该喘口气,告一段落了。 比如以侯胜北的想法,大局已定,正该庆祝一下来之不易的胜利,封赏有功之臣,享受太平盛世才对。 实际上,解放建康后,陈霸先却是忙得一刻不停,焦头烂额,要收拾一摊糜烂局面。 羯贼未死必须追杀,妻儿侄子需要搭救,辖区和驻地要落实,封赏群臣当然也不能少。至于什么访问人才、扩充实力,那都是局面安定下来以后的事情,现在根本来不及考虑。 最要命的是,北逃的叛军余部仍然据守部分城池。北齐趁此机会,已有接纳叛军降党,起兵相侵之意。 国事为重,陈霸先和王僧辩赶紧商议,就下一步的行动达成了共识: 其一、劝进。上表湘东王萧绎登基,昭告天下,树立正统。 其二、驻防。王僧辩自镇建康,京口为防御北齐的要所,表奏陈霸先镇守。 其三、追贼。令侯瑱等率精甲五千追击侯景。 其四、受降。陈霸先急速渡江赴广陵,安抚和受降叛军余党。 其五、御敌。北齐已有发兵来攻之兆,整军准备迎敌抵御。 计议已定,两人都是雷厉风行,办事老练。加之手下得力,几件事情很快有了结果。 劝进。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主。可是还有句话,叫做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简文帝和他的儿子们被羯贼杀得干净,倒是省事。可是还有个没当几个月皇帝就被废的豫章王和他的弟弟在,这就有点麻烦。 早在从江陵出发时,王僧辩请示过方针,萧绎轻飘飘说了句:“六门之内,自极兵威。” 王僧辩则对曰:“讨贼之谋,臣为己任。成济之事,请举别人。” 笑话,他怎么可能弄脏自己的手做这等事。就请宣猛将军朱买臣,邀废帝豫章王和他的二位兄弟喝酒,顺便把他们沉到江底吧。 本以为替主公清除了障碍,萧绎就该三辞三让,顺势进位了。没想到劝进表章到了江陵,萧绎文绉绉地回了句:“淮海长鲸,虽云授首。襄阳短狐,未全革面。太平玉烛,尔乃议之。” 这话说的就很有水平了。羯贼据说是死了。占据襄阳的岳阳王萧詧,可没有洗心革面,抱着坏心眼呢。登基称帝,还是等太平了你们再提这事吧。 好吧,那就再等等。 …… 驻防。王僧辩命彬州刺史裴之横、定州刺史杜龛屯杜姥宅,武州刺史杜崱入据台城,罗州刺史徐嗣徽镇朱方。 陈霸先的部队严禁劫掠,王僧辩却不戢军士,剽掠居民。王师杀掠之酷,几不减于叛军。 众军进入宫殿之后,纵兵蹂掠。岳阳内史王琳部下多为江淮群盗,军人劫掠甚于寇贼,好不容易盼来救星的建康民众被夺去财物乃至贴身衣物,男女裸露,衵衣不免。 自石头至于东城,号泣满道,与叛军肆虐之时并无二致。 解放建康城的当晚,军士放火。把太极殿及东西堂也付之一炬,宝器、羽仪、辇辂一无所遗。 王僧辩以为有变,匆忙登城问明原委,然亦不下令禁止。 时都下户口,百遗一二,大航南岸,极目无烟。 是役,可谓江南一场浩劫。 …… 追贼。侯景与房世贵等向东逃走,投奔吴地的谢答仁。侯子鉴、王伟、陈庆则逃向朱方。 负责追击的侯瑱,作为人质的妻子兄弟由于他的重新反水,都被侯景杀了,两者有不共戴天之仇,咬住不放一路追杀。 侯景先到晋陵,得残兵余部,驱赶居民,东往吴郡。 谢答仁回军至富阳,听闻侯景败走,率万人欲前往迎接。赵伯超反正,据守钱塘拒之。侯景进至嘉兴,得知钱塘被占据,又退回吴郡。 侯瑱追到松江,此时叛军还有二百条船,数千兵马。侯瑱一战败之,擒获彭隽、田迁、房世贵、蔡寿乐、王伯丑。 侯瑱生剖彭隽腹,抽其肠,犹不死,还想将肠收回腹中,侯瑱斩之。 彭隽,弑杀天子萧纲之贼。 侯景率心腹数十人单船逃走,嫌逃跑碍事,把两个儿子都推到海里淹死。 侯瑱遣副将焦僧度追击。此前侯景强纳坚守台城的羊侃之女为小妻,其兄羊鹍为库直都督。羊鹍心怀父仇,与王元礼、谢葳蕤密谋杀死侯景。 侯景本欲前往蒙山,趁其昼寝,羊鹍指挥船只驶向京口。 至胡豆洲,侯景一觉醒来大惊,正要呵斥船家开往广陵。左右白刃交相砍下,羊鹍叱令船只继续前往京口,同时向侯景道:”今至于此,欲乞头以取富贵。” 侯景的结局是悲惨的,想投水不得,被乱刀砍伤。 仓惶逃进船舱,绝望之际用佩刀企图在船底挖洞,被羊鹍持槊进舱刺杀。 南徐州刺史徐嗣徽斩伪尚书右仆射索超世。 王僧辩砍下羯贼脑袋,传首江陵;砍下手臂送往北齐,解背叛齐主的旧恨;尸体暴露在建康示众,百姓都来切一块尝尝,连受他宠爱的溧阳公主也吃了一块。 侯景首级送到江陵示众之后,交予谘议参军宗季长,涂漆放入武库,存放起来作为收藏。在北齐的五个儿子尽数被杀。 真可谓尸骨不存,断子绝孙,成为这一代凶人的最终下场。 …… 受降余党这件事,陈霸先还是去晚了一步。 南兗州刺史郭元建、秦郡戍主郭正买、阳平戍主鲁伯和、行南徐州事郭子仲,本来已经决定举城投降。侯子鉴渡江来到广陵,说动众人改投北齐。 陈霸先行至欧阳,离广陵城还有十里路,北齐的东南道行台辛术已经入城。 广陵失陷。 陈霸先只来得及截下了投降的三千人马,掉头返回建康。 不过等到他回到建康,惊喜地发现夫人、儿子和侄子平安获救。 原来她们被侯景囚禁在石头城,羯贼正打算要下毒手,不曾想一战而败,没有了回城的机会。 感谢上苍。 最后那场和羯贼的殊死作战,若是稍微松懈,任由羯贼逃回城中,结局就会完全不同。 陈霸先深感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一手搂着妻子章要儿,一手拉着数年不见,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儿子陈昌,虎目包含深情,唏嘘感慨不已。 可惜陈霸先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享受天伦之乐,他的面前马上出现了新的威胁。 齐主令大都督潘乐、降将郭元建,率兵五万攻陷阳平,距离建康不足五百里。 五月,北齐合州刺史斛斯昭攻陷历阳,距离建康不过百五十里。 潘乐、郭元建进兵围困秦郡,与建康隔江对望。 南北之间的一战,已然不可避免。 …… 大宝三年的春夏,在建康发生了林林总总许多事情。 和远在两千五百里之外的侯胜北,看似毫无关联。 但是他不知道,一个在他生命中极为重要之人,即将来到他的身边。 侯胜北,侯景之乱平定时,年方十二。 ----------------- 注1:景与霸先殊死战,景帅百馀骑,弃槊执刀,左右冲陈。陈不动,众遂大溃,诸军逐北至西明门。 《地名对照》 姑孰:今当涂县 石头城:今南京市西 张公洲:今江苏南京市西南,周回四里 晋陵:今镇江丹徒区东南 吴郡:今苏州市 富阳:今杭州市富阳区 钱塘:今杭州市钱塘区 松江:今吴淞江 京口:今镇江市 胡豆洲:今南通市长江口处形成的海上沙洲 欧阳:今仪征市,指欧阳埭 阳平:今固镇县谷阳城遗址 历阳:今和县历阳镇 秦郡:今南京市六合区 第14章 萧妙淽 东线的建康获得了解放,北方出现了新的强大敌人,西线的巴蜀也掀起了波澜。 益州刺史、太尉、武陵王萧纪在蜀十七年,南开宁州、越巂,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政,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殖其财用,器甲殷积,有马八千匹,积累了强大的实力。 萧纪素来不服七哥萧绎,听闻其欲起兵讨伐侯景,就和僚佐嘲笑说他七官儿文士一个,岂能匡济天下? 此前自己好意派世子领兵相助,遭到拦阻不得前行。萧绎还不阴不阳写了封信,将二人比作孙刘,要求各安其境,萧纪心里多少有气。 正好寝宫柏殿的庭柱绕节生出了花朵,这可是祥瑞之兆。现在父亲和三哥都死了,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还是由我武陵王来勉为其难吧。 萧纪于是即皇帝位,改元天正,立长子萧圆照为皇太子,其余诸子为王。以巴西、梓潼二郡太守永丰侯萧?为征西大将军、益州刺史、封秦郡王。 王僧辩之弟,司马王僧略和直兵参军徐怦固谏不可。 萧纪不仅不听,还诛杀二人。 自己曾经想手下留情给徐怦留下香火,谁知这老儿顽固,讽刺说生儿悉如殿下,留之何益。 那就让诸子一并陪汝,枭首于市。 徐怦曾有夏日诗:炎光歇中宇,清气入房栊。晚荷犹卷绿,疏莲久落红。 读来清爽宜人,如今让你血照丹青,正合诗意,哈哈哈哈。 …… 此前西魏攻打南郑,持节、信武将军、散骑常侍、都督东梁洵兴等七州诸军事、东梁州刺史李迁哲兵败投降。 梁、秦二州刺史萧循遣记室参军刘璠求救,萧纪派遣潼州刺史杨乾运率兵万余往援。 西魏大将军达奚武下令由大丞相府司马杨宽督开府王杰、贺兰愿德等迎击。 杨乾运行至剑北,在白马遇魏军,大败而归,被俘斩数千人,援军败退。 达奚武帐下都督杨绍请设计引诱萧循出战,频至城下挑衅,设伏以待。 萧循最初没有中计出城,杨绍于是将杨乾运败军的首级和俘虏陈列于南郑城下,遣人辱骂。 萧循大怒,终于忍不住出兵与战。 杨绍率众稍一接战后伪作退却,萧循追击遭遇伏兵,被杀伤殆尽。刘璠逃至白马西,为达奚武所获,送往长安。 萧循外无援军,只能率残兵死守汉中城。 守至五月,达奚武遣行台尚书左丞柳带韦入城劝降。 萧循无奈屈服,达奚武获男女二万口而还。 剑阁以北,汉中之地,自此尽归北朝所有。 ----------------- 大宝三年,七月。 残暑未消,侯胜北和去年一样,像条死狗一般,躺在自家门口的树荫下。 岭南哪里都好,就是夏天太热了一些。侯敦和侯秘两个小家伙有阿母照顾着,摇着扇子驱除暑气。不用像他这样,没人疼没人爱地躺在这里。 正迷迷糊糊间,突然被人踢了一下,还没睁开眼,又挨了一脚。 “哎哟,谁踢我?不会是冼姨你又来了吧。” “错啦,不是冼姨,是晓叔。” 晓叔?侯胜北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阔别一年半的侯晓正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这位从叔只比阿父小两岁,却是性格活泼,和他从小亲近,两人不像叔侄更像是兄弟。 再往后看,一人拄着大槊,憨厚地笑着,可不是大壮哥吗。 一年多不见,萧摩诃又长高了不少,自己虽然也在长个子,但是两人的身高差距却好像拉得越来越大。 再往后看,一伍士兵,护卫着一辆牛车。对,就是牛拉的车。 这是一辆青油通幰车,装饰精美,以漆画轮毂。车厢两侧有精美栏杆,车前开窗,车后有门,两侧封闭留出通风气孔,相当精致。 车顶部从前到后,由木杆支起巨大的篷幔。车厢和驾牛都在巨大的篷幔阴影之下,防止阳光暴晒,乃是长途出游的高级座驾,只有王公贵族和三公这样的高官才能乘坐。 这么说里面端坐着的,是一位大人物了? 侯胜北不觉得自家阿父在短短一年内,就能混到坐通幰车的级别——连陈霸先都没这个资格。 正在胡乱猜测会是何许人也,但见车门嘎吱一声打开,缓步走下来一名女子。 “到了么。”这名女子开口问道,嗓音清亮,如同珠落玉盘,前两字叮咚脆响,么字余韵悠长,说不出的好听。 “是的,还请公主移步入内。”侯晓恭敬答道。 “一路说了多遍,不要再叫我公主,直呼其名称萧妙淽即可。” 自称萧妙淽的女子缓步走过侯胜北的面前,目光却连一丝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仿佛当他这个人不存在,如同透明空气一般。 侯胜北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他瞪向对方,从上到下,狠狠打量了几眼。 只见这女子的身高与他相若,约六尺八寸,女子长到这个身材,高矮正合适。 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纱罗,帔领绕肩,水纹广袖,袖口缀有水蓝色贴袖。下着紫碧纱纹双色裙,衣裙之间有一条围裳,以帛带围系,衬出一段腰肢款款,纤秾有度。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面容长什么样,女子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但见她没有绾发盘髻,如瀑黑发披撒而下犹如流水。从背后看,女子腰肢如柳条轻摆,摇曳生姿,款步姗姗,袅袅婷婷,真是说不尽的一段风流仪态。 侯胜北自小在乡间,那曾得见过这等女子。 他看了两眼背影觉得不妥,赶紧转向侯晓和萧摩诃。 他二人却似一路已经习惯了,侯晓咳嗽一声,似笑非笑道:“一年不见,咱们小北长大了啊,懂得欣赏美人啦。” “靠。” 侯胜北恼羞成怒道,“你们就让她这么走进去,撞上阿母,事情就糟糕啦!” “啊?” 几个人慌慌张张,赶紧跟了进去。 …… “哦?她真的不是你阿兄打算纳的别室?” 听了一通解释,阿母牵着侯敦,抱着侯秘问道。 侯晓连连摆手否认:“不是不是,阿嫂说笑了。阿兄不是这等人,有书信在此。” 阿母展开书信,看完摇头叹息:“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还是如此任性妄为。为了宝贝儿子,居然做出这等事,亏他想得出来。” 阿母向侯晓道:“待我禀明阿公,就让她住下吧,也不知道家里能不能容下这等人物。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哪,小小的年纪,唉。” 另一边,侯胜北拉着萧摩诃,询问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位贵女的真实身份啊,侯将军说同为萧氏一族,由我一路护送比较合适。你问我也没用,我只是个护卫,找你叔问去。” “你问她是几时冒出来的?反正打进建康城之前肯定不在,隔了一段时间才出现的。” “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没任何关系啊,这位贵女一路坐在车里也不说话。每天按时行路,定时休息。我和她都没说超过十句话。不,没超过五句话,都是你叔在招呼的。” “大壮哥,以你我的交情,何必害羞呢,说说呗。” “天地良心,真是如此,否则让我上山打猎遇到老虎。“ “得了,你巴不得遇到老虎好给你练手吧。“ 侯胜北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什么贵女,随便打听了几句无果,又问起阿父的近况。 “讨平叛军后,主公封赏诸将。侯将军授通直散骑常侍、猛烈将军、封富川县子,食邑三百户,任兰陵太守。” “兰陵乃是我萧氏的侨置发祥之地。丹阳山险,民多果劲,好武习战,高尚气力,乃是精兵辈出之所。主公把这块地方交给侯将军,足见器重。嗯?这位贵女难道是侯将军从兰陵捡回来的?” “说捡太难听了吧,大壮哥你倒也去捡一个试试呢。” “哈,我只会射兔猎狐,可不会找个女人给自己添麻烦。”(^-^) “切,口是心非的家伙。这次回来几天?带我去猎狐狸呗。” 两兄弟说起狩猎趣事,就把贵女的事情甩到脑后去了。 次日,在母亲房里再次见到贵女,侯胜北吃了一惊。 只见她已脱下昨日那套华丽的着装,换上了这边日常所穿的襦衫和杂裾双裙,头发随意挽成两股,编成双丫髻,两绺发丝沿着脸颊自然垂下。 昨天还是公主仙女,今天就成了丫鬟打扮。 看到侯胜北一副惊讶表情,贵女淡淡道:“入乡随俗。” 昨日只看到女子的背影,侯胜北此时才正面打量对方。 只见她肤色白皙如雪,脸庞柔美如玉,不施粉黛,丽质天成,双目似喜似悲,彷佛看尽了世情。 看她发式,尚未及笄。不到双十年纪,身材则已然长成,曲线玲珑有致。 气质尚未脱却少女清纯,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妇人媚态。 此时风气不拘礼法,所谓魏晋风流,男女之间可以彼此欣赏赞美。女子也不觉得侯胜北失礼,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而已,给他看看又能如何。 可自己不也才十七岁吗?却已是心如死灰。 女子自嘲一笑:“长你几岁,就托大叫你一声小弟吧。” “好,好的。那我就叫你淽姊。“ 侯胜北还记得女子的姓名。 侯夫人叹了口气:”妙淽,安都肆意妄为,难为你了。“ 萧妙淽答道:”不见容于萧氏,侯将军救我于急难。又欲寻一避世之所,此亦我所愿。“ “那么小北的课业,就麻烦妙淽你了。” 什么,阿父送这名女子过来,是给我找了个家教先生?侯胜北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一时不知所措。 侯夫人训诫道:“你阿父苦心积虑,怕你耐不住读书寂寞。妙淽红袖添香伴读,你须敬爱于她。” 侯胜北暗暗叫苦,原来是监督我读书的。 找个萧氏一族女子给儿子做伴读,只怕还是个什么公主。阿父呀阿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是不是就要借皇宫金殿来大宴亲朋了。(^-^) “妙淽,你出身高贵。我侯氏只是乡里人家,只怕多有不周之处。要是日常缺了什么,你提出来,我们尽力采办便是。” “妙淽只想忘却过往不堪。从前种种繁华,譬如昨日已死。夫人不必在意。” “也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没见过。岭南也就水果还有些特色。如今正当季,小北回头送些去给妙淽尝尝。” “是。“ “有空陪妙淽出去转一转,散散心也好。“ “是。“ “对了,还有那头通幰车的驾牛,反正你每天也要遛马,顺便把牛也一起放一下吧。“ “啊?” 侯晓和萧摩诃这次送女子过来,只盘桓了数日,又匆匆踏上了北上返程。 听晓叔说,北齐这次很是下了决心,想要夺下江北之地。建康已经变成了前线,暴露于敌军的兵锋威胁之下。 事实上,北齐在夺下了历阳、广陵之后,已经像一把铁钳,从东北和西南两方夹住了建康。只不过中间还隔着一个秦郡,钳子不能合拢而已。 秦郡于是成为北齐的重点目标,集结了七万之师来攻。 王僧辩令秦州刺史严超达死守。陈霸先也派徐度率数千兵马支援秦郡固守。 齐军势大,填沟壑、堆土山、挖地道,攻势凶猛。 王僧辩再派遣左卫将军杜崱来救,陈霸先更是亲自率万人从欧阳来援。 两军激战于土林。 此战陈霸先四面出击,以强弩乱射,杀敌数百人,一支流矢射死了平秦王。(注1) 斩首万余级,生擒千余人,投奔北齐的叛军旧将郭元建收拾余众退走。 由于萧绎仍然和北齐保持通好,陈霸先没有穷追不舍,赶出秦郡即返。 东方战线这边,好不容易才击退了北齐,缓了一口气。 遥远的西方战线,宜丰侯萧循投降西魏,南郑陷落的噩耗传到了建康。 鞭长莫及,力不从心,徒呼负负,无可奈何。 侯景之乱,江北州郡几乎尽入北朝,自巴陵以下至建康,皆以长江为边境。 荆州界北尽武宁,西拒硖口。 萧勃讨平衡州刺史王怀明,重据岭南。 萧绎诏令所行,千里而近,民户著籍者,不盈三万而已。(注2) 陈霸先不由感慨国运已衰,气数将尽。 然而大宝三年才过去了一半,南朝的乱局还远远没有结束。 ----------------- 注1:天保元年(550年)高归彦封平秦王,被射死的肯定不是他。尔朱文略传中出现过一个没有名字的平秦王,猜测当为此人。 注2:人口不满三万户,这个数字少得过于夸张,荆州都不止这点人,姑且用之。 《地名对照》 白马:今苍溪县东北元坝镇 第15章 死气沉 大宝三年进入到了后半。 尽管这个年号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由于还没有新的年号颁行天下,南朝民众仍然还是习惯继续采用原来的年号——除了蜀中百姓。 江北的百姓也不高兴,北齐政烦赋重,日子过得还不如南朝之时。 地方豪杰数次请兵于王僧辩,出于两国通好的大局,王僧辩始终不许。 七月,再也无法忍受苛政的广陵侨人朱盛、张象等人,谋划袭杀北齐刺史温仲邕。这次他们选择了遣使求援于陈霸先,称已攻克广陵外城。 陈霸先没有贸然答应,而是征询王僧辩的意见。 王僧辩认为如果确实已经攻克了外城,木已成舟的话,亟须应援。若是伪报,则无烦进军。 还没等得及使者回报,陈霸先已经渡江北上,收复失地去了。 王僧辩赶紧命武州刺史杜崱等前往援助。 情况果如王僧辩预料的,朱盛计划泄露,根本没能夺城刺杀成功。 不过陈霸先既然引军到此,当下进兵围了广陵。 这一围就是一个多月。 到了九月,北齐遣使来聘,请释广陵之围,并求割让广陵之地。王僧辩针对开出的解围条件是返还广陵、历阳二城。 双方停战转入交涉,王僧辩联络陈霸先撤回京口,民众随之南渡者万余口。 战后论功,萧绎承制,授陈霸先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徐州刺史,余并如故。 诸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同十七班,征北将军则是二十三班,凡加大,通进一阶。 文武官职距离顶点,均是一步之遥,陈霸先辛苦戎马半生,终于成为了南朝手握实权,最顶尖的人物之一,麾下也是文臣武将,人才济济。 跟随陈霸先起兵的诸将,都获得了重重的封赏,一跃成为显贵: 周文育授通直散骑常侍,改封南移县侯,食邑一千户,任信义太守。 杜僧明授员外散骑常侍、明威将军、南兗州刺史、进爵临江县侯,食邑五百户,兼晋陵太守。 胡颖授假节、铁骑将军、罗州刺史、封汉阳县侯,食邑五百户,不久改任豫章内史。 徐度授通直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合州刺史、封广德县侯,食邑五百户。 赵知礼任中书侍郎,封始平县子,食邑三百户。 陈拟任步兵校尉,曲阿令。 往日旧交沈恪来投,授府司马;州里同乡沈文阿,授原乡县令,监江阴郡。 陈霸先开府建牙,除了旧将之外,同时广招人才。 萧济为明威将军,聘为征北府长史。 蔡景历聘为征北府中记事参军。 秦郡吴明彻,父为右军将军,陈霸先也与之结交,收入军中。 陈霸先这次没有忘记照顾儿子,陈昌拜为长城国世子,出任吴兴太守。派遣陈郡谢哲、济阳蔡景历辅佐郡政,又遣吴郡杜之伟教授经书。 陈霸先恨不得把数年亏欠的父爱尽数弥补儿子。 陈昌读书一览便诵,明于义理,剖析如流。见到儿子出息,雅性聪辩明习政事,陈霸先心怀大畅。 陈昌少年,容貌伟丽,神情秀朗,既像章要儿,又有自己风范,陈霸先更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作为登上高位的代价,萧绎开出了一个条件,要求遣子入侍。 镇守一方的实权武将交出人质,也是应有之义的惯例。只可惜陈霸先和陈昌父子相聚,未及半年又要分别。 陈霸先能做的,只有亲自送上儿子一程。 京口的大江岸边,陈霸先遥望载着陈昌和侄儿陈顼的船只远去,安慰一旁依依不舍,抹泪不已的章要儿:如今局势稳定,要是想念儿子了,可去江陵探望。 而这又何尝不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呢? 谁曾想这一次的分别,父子竟再也没能相见…… ----------------- 在岭南这边,自从有了萧妙淽伴读,侯胜北投入在课业上的时间大幅提升。 阿父太了解自己了,他本非顽劣贪玩之人,只是不够十分自觉,没人督促也就得过且过。 现在每天到了时间,就有人陪着自己静静读书。哪怕彼此不交一语,也不会感觉焦躁烦闷,课业果然大有进益。 侯胜北读经史、兵法、算经,萧妙淽则读《毛诗》《离骚》《列女传》《贤媛》《女诫》,还喜欢看些佛教经文。 两人也不搭话,各看各的书。到了时辰,萧妙淽就自行飘然离去。 只是萧妙淽虽然平时待人接物,一如常人。相处久了,侯胜北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简单来说,他发现萧妙淽和人对话时,并不当对方存在,甚至也不把自我存在当回事,彷佛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 就像初见之时,自己明明就站在眼前,她却视而不见一样。 那不是清高孤傲,而是一种不把世间诸相放在心上的淡漠。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让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子,十七岁的花季刚刚绽放,就已经变得枯如槁木呢? 在相处两个月后,命运的残酷真相,向侯胜北掀开了一角。 事情是从九月下旬的某日,一次日常对话开始的。 虽然侯夫人要他陪萧妙淽出门转一转散心,可是侯胜北提过了几次都被拒绝,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喜欢足不出户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我的腿长在自己身上,想出门就出门,哼。 那天萧妙淽算着日子,突然问道:”此处附近可有佛寺?“ 南朝礼佛,梁武帝更是痴迷研究佛经,大建寺庙,要求子女和百官都信奉佛教。他多次舍身出家,每次国家都要花费亿万钱为单位的捐款,才把这位至尊赎回来还俗。 萧妙淽出身高贵,问起佛寺也很正常。 侯胜北随口答道:”有啊。这附近有座宝林寺,听说还是先帝赐名的。“ ”我想去看一看,不知相距可远。“ “大概百里出头。以前去过,骑马过去用不了半天。” 侯胜北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坐牛车慢慢走,三天也到不了吧。” 萧妙淽脸色微变,咬着嘴唇道:”我会骑马,想去看一下,你可能带路?” 侯胜北也不去想,一位公主养尊处优,端庄贤淑,怎么学会的骑马? 可能皇家宗室有教授马术课程吧。不过既然出行手段不是问题,那就陪着跑一趟好了。 侯胜北禀明了侯夫人,两人第二日清晨出发。 小矮马这两年又长得高壮了些,侯胜北牵出另外一匹马给萧妙淽乘坐。 她这次出门戴了一顶幂篱,帽檐周边围了一圈由皂纱制成的丝网,下垂至颈,遮住了面容表情。 萧妙淽检查了辔、鞍、镫,胸带和鞧带是否扣紧。收短缰绳,踩镫上马,动作颇为熟练。 侯胜北稍稍放心,至少不用担心她骑到一半,一头从马上摔下来了。 两人一路无话,跑跑歇歇,午时左右来到了宝林寺。 寺内香火颇为鼎盛,侯家世代为本郡豪族,带女眷来烧香许愿乃是平常事,立刻便有知客僧上前接待,介绍起本寺的由来。 宝林寺乃五十年前,梵僧智药三藏率徒去往五台山礼拜文殊菩萨。路过曹溪口,掬水饮之,觉得此水甘美异常,于是溯源至曹溪。 智药三藏环顾四周,见山川奇秀,流水潺潺,谓徒曰:此山可建梵刹。 尔后韶州牧侯敬中把此事奏于朝廷,梁武帝许可其请,敕额”宝林寺”。 于两年后建成,历时已有四十八载。 据那梵僧所言,他去后百七十年,将有无上法宝于此弘化传法。也就是说再过一百二十年,本寺将会出现一位佛法大圣哩。(注1) 侯胜北对佛法无甚好感。阿父告诉过他,佛寺隐匿人口不纳租税。这点和自家大族豪强其实是一样的,甚至做得更过分。 不过既不当政,这种事情也就与他无关,他也不觉得将来自己会和佛法扯上边。(^-^) 萧妙淽对于佛寺的历史也并无兴趣,只是问供奉牌位所费几许。 知客僧一听生意上门,开始颇喜。之后听说要摆放二十余个牌位,苦着脸拒绝:单独为一位香客,小寺实在腾不出这许多地方。 也不知是确实地方不够,还是故做刁难,意图涨价。 侯胜北见不得这等市侩嘴脸,冷笑一声:”那就腾出一间房,供上牌位在自家祭拜好了,还省得烧一次香,就要奔波百里。” 萧妙淽微诧,本来是觉得在他人家中祭拜自家亲人,恐多有忌讳不便,难以启齿相求。但父兄的周年将至,不得已才想着来佛寺供奉。 没想到这小郎君主动开口提出此事,萧妙淽心中暗自感谢。于是两人在佛寺买了三十个空白灵牌,当即掉头回家。 返程路上,侯胜北暗暗乍舌,萧妙淽家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那是遇到了何等的惨事,却不敢多嘴问上一句。 到家禀过阿爷阿母,腾出一间空置房屋毫不为难。倒是神主牌位的制作有讲究,必须由男性落笔,只好由萧妙淽说,侯胜北写。 幸好他从小练字,一手楷书隶书还能入得了目。 显考太宗简文帝萧氏讳纲字世缵之神主 第一个神主牌写就,侯胜北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萧妙淽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而且是武帝之孙,简文帝之女,身份高贵之极。 由不得他多想,萧妙淽报出一个个名字,侯胜北赶紧跟着落笔。 显兄哀太子萧氏讳大器字仁宗之神主 显兄寻阳郡王萧氏讳大心字仁恕之神主 显兄南海郡王萧氏讳大临字仁宣之神主 显兄南郡王萧氏讳大连字仁靖之神主 显兄安陆郡王萧氏讳大春字仁经之神主 显兄浏阳公萧氏讳大雅字仁风之神主 显兄新兴郡王萧氏讳大庄字仁礼之神主 先弟西阳郡王萧氏讳大钧字仁博之神主 先弟武宁郡王萧氏讳大威字仁容之神主 先弟建平郡王萧氏讳大球字仁玉之神主 先弟义安郡王萧氏讳大昕字仁朗之神主 先弟绥建郡王萧氏讳大挚字仁瑛之神主 ……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报出,萧妙淽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一年多之前地狱般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八月十七日,羯贼废掉了她父皇的帝位,一口气杀掉了她的十多个兄弟和亲族。 过了一个多月,即便自己百般讨好,苦苦哀求,也没能保住父皇的性命。 后来听人说起当时情景,父皇久见幽絷,朝士莫得接觐,虑祸将及,常不自安。 一日父皇做了个噩梦,告左右曰:“昨夜梦吞土。” 然后十月初二的那个血色夜晚,奸贼王伟带人向被幽禁的父亲进酒上寿。 父皇知道即将被杀,弹奏曲项琵琶,极饮尽醉而寝。 那些凶徒,竟然就用土囊活活压死了他。 堂堂一国至尊,死后连具棺椁都没有,拆了门板作为棺材,停尸在城北的酒库里。(注2) 萧妙淽想到伤心处,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滑过了脸颊。 父皇当时一定很绝望吧。 皇位本来轮不到他来继承,伯父昭明太子亡故,祖父没有立皇孙,改立父皇为太子。 他从小就爱读书做学问谈玄理,还特别喜欢赋诗,虽然大都是些流于轻艳的宫体诗。 叛军围城,祖父居于宫中,成天念佛不理事,防务交由父亲负责。 攻防一百三十多日,对一个文人来说,天天都是精神折磨。 台城沦陷,祖父忧愤饿死之后,他被羯贼推上了至尊玉座,还要礼佛为誓:“自今君臣两无猜贰。” 在西州行宫,羯贼喝醉了起舞,父皇被迫着陪舞,亲自扶着喝醉的羯贼回房休息,还要违心道:“我念丞相。” 但是他内心所想,其实是指着宫殿和中书舍人殷不害说的那句:”庞涓当死此下!” 然而一个风流文人,软弱无力的皇帝,除了咒骂一句,又能伤害到谁呢? 委曲求全,忍受种种屈辱的父皇,还是被羯贼杀害了。听说他被废幽禁,连张纸都没有,也没人服侍,只能在墙壁和门板上,做诗文数百篇,凄怆至极。 父皇临终的题字: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 萧纲方颊丰下,眉目秀发的面容浮现眼前,心碎悲极处,萧妙淽的泪珠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滚落,哭叫道:“父皇!” 侯胜北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 屋外阳光明媚,侯胜北胸中却如有块垒难消,被沉甸甸压着,说不出的郁闷。 门内传出萧妙淽极力压抑,却掩盖不住的哀哀哭泣,一声声刺入了他的心里。 侯胜北至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快乐的,从未曾亲眼见过有人如此大放悲声。可是今天他见到了一个全家被杀的女孩,在自己面前,情绪从克制到崩溃的一幕。 之前阿父说,羯贼祸乱我南朝江山。 然而这句话,侯胜北一直没有切身感受。 现在他知道了,羯贼是多么的残忍,杀人父兄满门数十人如同草芥。 侯胜北不禁用力握紧了拳头。 阿父,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举侯氏一族之力,投奔陈将军参与平叛了,绝对不仅仅是贪图一己的荣华富贵。 还要为了天下不再出现更多的,淽姊这样的哭声。 ----------------- 十月初二,到了正式祭日那天,萧妙淽却不曾表现出悲伤,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规规矩矩地将祭品摆上行礼,馨香三柱,鲜花一束。 花是侯胜北当天清晨,去山野采撷挑选的素色花朵,扎成一束喷上些水,放在门口。 萧妙淽开门看到,表情微讶,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自从几天前的事情过后,两人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一个貌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貌似什么都没看到。 实际上,侯胜北窥见了萧妙淽内心毫无生机的那一片灰色荒原。他不能想象,需要多少滋润,才能让这片死地重现绿意,恢复生机。 萧妙淽也知道,无论是有意无意,自己内心的一块伤痕之地,已经被侯胜北发现了。 不过她接受了这个小观察者的存在。看到他,萧妙淽不禁会联想起自己生死不明的同胞幼弟萧大圜。(注3) 小弟幼而聪敏,四岁就能诵三都赋及孝经论语。七岁居母丧,便有成人之性。论起机敏之处,两人倒有几分相似。 反正已经是心如死灰,看就看吧,女孩想道。 …… 是年,侯胜北十二岁,朝气蓬勃。萧妙淽十七岁,死气沉沉。 ----------------- 注1:126年后的678年,六祖慧能大师于宝林寺传授禅法三十七年,一花五叶,光大禅宗 注2:(帝)醉而寝。伟乃出,隽进土囊,修纂坐其上而殂。伟撤户扉为棺,迁殡于城北酒库中。 注3:萧纲幼子萧大圜的生母不明,本故事作为萧妙淽的同胞幼弟 第16章 湘州叛 大宝三年,八月。 登基称帝的萧纪率军出蜀。 川者,穿也,水穿地而流曰川,大江出蜀故名川。数条大河在蜀中汇入大江,有外水岷江、中水沱江、内水涪江,萧纪此次便是由外水东下。 蜀中士卒足有十余万,萧纪留一万守成都,一万守北益州,屯兵防守剑阁,当然也不会忘记了阴平小道的守备,毕竟邓艾偷渡的故事才过去三百年不到。 萧纪以永丰侯萧撝为益州刺史,守成都,令儿子宜都王萧圆肃为副。 自己尽起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荆州而来。 先前萧绎派遣万州刺史宋簉袭击了世子,不,皇太子萧圆照的白帝城。又拘捕锁拿自己的次子,西阳太守萧圆正。 说好的地拟孙刘,情深鲁卫呢? 萧纪君王度量,并没有因此动怒兴兵,想要讨伐萧绎。 他出兵的原因,是因为儿子萧圆照告知自己,叛乱未平,侯景已攻破了荆州。(注1) 确实很久没有从荆州过来的使者,毫无消息传来,萧纪这次是诚心诚意地想帮助七哥。 可是七哥萧绎不这么想。 异人陆法和亲自运石填江,三日而江水分流。 筑二城于峡口,横之以铁锁相连,拦江断峡。 萧绎命名为七胜城,取七胜八之意。又令方士画版为萧纪像,亲自钉其肢体以厌胜。 除了要防备不老实的八弟,萧绎还有一个烦恼。 身边的公卿藩镇屡屡劝进,这些人只图攀龙附凤,全不考虑实际问题,着实厌烦。 襄阳的短狐萧詧尚未授首,他和自己一样奉西魏为宗主,不太方便下手。 如要登基,还有内部的麻烦需要先行解决。 烧了太极殿乃是重罪,若不加以处置,如何能服众? 掠夺建康百姓,自己将来入主台城,民众又会如何看待? 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 王僧辩密启,推荐的人选是湘州刺史王琳,请诛之。 萧绎收到后,有些犹豫。 王琳本会稽兵家,姊妹二人皆入王宫,深受宠爱,姐姐王夫人为自己生了次子萧方诸。 萧方诸这孩子从小聪明敏锐,博学多才,通晓《老子》、《易经》,十几岁就善于谈论玄理,风采清高不凡,谈吐颇显锋芒,深得自己喜爱。 可惜改立萧方诸为世子不久,出任郢州刺史,和鲍泉一起被叛军抓去杀了。 姊姊王夫人早已亡故,虽然自己赐死徐妃,为她报了仇,但是美人是不能复生了,空留昔日情分而已。 王琳,唉,若是处置了你,让本王如何向你泉下的姊姊和现在宫中的妹妹交待。 王僧辩啊,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 你身为一军主将不能令行禁止,杜龛是你女婿,劫掠之事会与尔等无关,哼? 君臣之道,相处艰难哪。 萧绎思考片刻,下令召见王琳及其副将。 王琳从小在萧绎身边长大,深知这位姊夫的性格。自家麾下万人多为江、淮群盗,军纪有多糟糕,也是心里有数。 只是掳掠百姓之事则有,这太极殿可不是我部下烧的啊。入驻台城的,明明是王僧辩你女婿杜龛的兄弟杜崱才对。 不过萧绎有令,他也只好安排由长史陆纳率部曲奔赴湘州,自己则是硬着头皮,径直前往江陵谢罪。 王琳临行对陆纳等部下问道:”吾若不返,子将安之?” 众人皆愿效死,相泣而别。 王琳抵达江陵,当场被拘捕下狱。 副将殷晏须承担主要责任,一应恶事皆是其瞒着主将所为,立即诛杀。 王琳御下无方,交付有司定罪。 这下总有个交代了罢。王琳且先委屈你,关上一阵子再说。 给个教训磨炼了部下的性格脾气,收编一支有力军队,届时还可卖个人情给汝妹。 哈哈,本王的权谋手段真是了得。 萧绎以儿子萧方略为湘州刺史,廷尉黄罗汉为长史,太舟卿张载陪同至巴陵,打算控制王琳的军队。 结果选任的这个张载坏了事。他本是萧绎身边宠臣,然而御下峻刻,荆州人疾之如仇。 黄罗汉、张载等人至王琳军,陆纳及士卒大哭,不肯受命。 萧绎再遣宦者陈旻前往晓谕旨意。 陆纳竟然当着陈旻的面,剖开张载的肚腹,抽肠系于马足,使马绕走,肠尽气绝。尸体也不放过,具五刑,脔割出其心,相对拍手而舞,焚其余骨。黄罗汉清谨得免。 这群荆湘蛮子,不服王道! 陆纳杀了张载,与诸将引兵袭湘州,时州中无主,遂据而守之。 ----------------- 十一月。 湘东王萧绎终于在群臣的推举下即位于江陵,改大宝三年为承圣元年,大赦,立萧方矩为皇太子,令改名萧元良。 当日不升正殿,公卿陪列而已。 萧绎改任原来镇守汉中,被夺去辖地的宜丰侯萧循为湘州刺史——西魏把他放了回来。 然而萧循没能顺顺当当地去湘州赴任。 陆纳占据湘州,厉兵秣马,砍伐树木建造大舰。 一曰三王舰,邵陵王萧纶、河东王萧誉、桂阳王萧慥,三人都为萧绎所害,陆纳立像于舰头,祭以太牢,加其节盖羽仪鼓吹,每战必祭祀求福。 又造二舰,蒙以牛皮,高十五丈。一曰青龙,一曰白虎,选骁勇者乘之以战。 陆纳袭击衡州刺史丁道贵于渌口,尽降其众,丁道贵逃奔零陵。 营州刺史李洪雅与丁道贵的余众起兵平叛,反被陆纳遣部将吴藏击破,退保空云城,被陆纳团团包围。 萧绎见陆纳势大难治,征司徒王僧辩、右卫将军杜崱、平北将军裴之横前来讨伐。 你惹出来的事情,得负责给朕收拾解决掉。 王僧辩接旨,整军修武,约定各部会师于巴陵。 萧循路近先到。 陆纳诈降,出妻子为质交给萧绎使者,夜间以轻兵跟随其后。 清晨,陆纳的船队距离巴陵还有十里路程,误以为已经到达,大声鼓噪,萧循军中皆惊。 前日使者之来,萧循已识破陆纳为诈降,暗做防备。 早上他正端坐胡床,吃着甘蔗,听闻军中嘈杂,于垒门望眺望敌情。 只见陆纳乘水来攻,大舰破浪直上,矢下如雨。 萧循略无惧色,收拾部分将士迎敌,奋战缴获一艘大舰。 陆纳退保长沙。 …… 实际只有两个月的承圣元年很快过去,时间来到了新的一年。 承圣二年,正月。 王僧辩承制,命陈霸先代镇扬州,兵发建康。 空云城力尽陷落,丁道贵被杀。 陆纳以十八子为王的谶语,推被俘虏的李洪雅为主,号大将军,使乘平肩舆,列鼓吹,率众数千,左右翼从。 外有兄弟相煎,内有部属作乱,王僧辩一军难以兼顾,陆法和频频告急。 萧绎心中大惧,想出一招,遣使请求西魏太师宇文泰伐蜀。 其书简洁,才八个字:“子纠,亲也,请君讨之。“ 这是直接引用《春秋左传》鲍叔牙对鲁国说的话。可是萧绎似乎忘了,齐国比鲁国强大,鲍叔牙是打败了鲁国,帅师前来提出的要求。 而西魏和自家荆州的实力…… 宇文泰大喜,此乃天赐良机,取蜀制梁,在兹一举。 诸将皆因蜀道崎岖,面有难色。 唯有宇文泰之甥,驸马都尉、大将军尉迟迥,正值三旬壮年,独曰蜀地恃其险远,不虞我至,若凭铁骑兼行奔袭,必定可克。 宇文泰于是遣尉迟迥督开府元珍、乙弗亚、万俟吕陵始、叱奴兴、綦连雄、宇文升六军,率甲士一万二千,骑万匹,趁萧纪率军在外,守备空虚伐蜀。 三月。 尉迟迥自散关由固道出白马,趋晋寿,开平林旧道,前军进至剑阁。 萧纪委派留守北益州的是车骑将军、十三州诸军事、梁州刺史,封万春县公、邑四千户的杨乾运,一等一的重臣。 其侄杨略率二千人守剑阁,女婿乐广守安州,自己坐镇潼州。 杨乾运乃傥城兴势人,为方隅豪族,本是北方人士,官至安康郡守。因梁州豪族皇甫圆、姜晏聚众以州投梁,随之归属了南朝。 杨略说其叔曰:大贼初平,生民离散,理宜同心戮力,保国宁民。如今兄弟相残,取败之道也。可谓朽木不雕,世衰难佐。不如送款关中,必当功名两全。 一针见血,骂得痛快。 杨乾运以为有理,恰逢宇文泰派他在北地的孙子杨法洛,以及使臣牛伯友等前来说降,密赐铁券,仍授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梁州刺史、封安康郡公。 条件商议停当,杨略让出剑阁要地,乐广擒拿了忠于萧纪的军将任电等人,出城投降。 天险之地,若人心不附,则形同虚设。 魏军先锋,万俟吕陵始入据安州。 尉迟迥军至涪水,杨乾运随即举潼州降伏。 北益州的门户洞开,直通成都。 ----------------- 注1:初,纪之举兵,皆太子圆照之谋也。圆照时镇巴东,执留使者。启纪云:”侯景未平,宜急进讨;已闻荆镇为景所破。”纪信之,趣兵东下。 《地名对照》 渌口:今株洲市渌口区 零陵:今保靖县 营州:今道县一带 空云城:今株州市南湘江畔,也做空头城、空零城 安州:今剑阁县普安镇一带 潼州:今绵阳市涪江东岸 第17章 蜀地失 萧绎登基后的承圣二年,荆、湘、蜀,三处同时燃起战火。 三月。 陆纳再出长沙,遣部将吴藏、潘乌黑、李贤明等据车轮。 王僧辩至巴陵,萧循欲让主帅之位,弗受。 萧绎做主,分任王僧辩与萧循为东、西都督。 四月。 王僧辩率军至车轮,陆纳夹岸为城拒守。 威戎将军、右中郎将、梁兴太守樊毅领三州游军。军到城寨未立,陆纳潜军夜至,鼓噪呐喊攻营,军中将士皆惊扰。 樊毅独与左右数十人,当营门力战,斩首十余级,击鼓传令,军心乃定。 樊毅,字智烈,南阳湖阳人。祖父樊方兴任散骑常侍、仁威将军、司州刺史,鱼复县侯。父樊文炽,任散骑常侍、信武将军、益州刺史,新蔡县侯。 樊毅累叶将门,自幼习武善射。其弟樊猛字智武,倜傥有干略,便弓马,胆气过人。 侯景之乱,兄弟二人率部曲随叔父樊文皎援台城。 青溪之战,樊猛自旦讫暮,与叛军短兵相接,杀伤甚众。樊文皎于此战壮烈战殁。 台城陷落,樊毅、樊猛率宗族子弟赴江陵。 …… 王僧辩深知王琳旧部皆为百战勇士,虽拥大军不敢轻进,作连城进逼,采取守势。 陆纳和当初叛军的侯子鉴一样,历经一个月的对峙,以为王僧辩胆怯,防备松懈下来。 五月。 忽一日,王僧辩突然下令诸军水陆并进,发起急攻。 萧循身冒矢石,王僧辩亲执旗鼓,士卒见两位都督亲临阵前指挥,士气大振,奋勇拔其二城。 陆纳受挫,放弃船只,走陆路退保长沙。 王僧辩紧追不舍,一昼夜进兵百三十里。 次日,围长沙。 王僧辩坐于垄上,观看士卒搭建壁垒。 陆纳麾下吴藏、李贤明率锐卒千人,开门突出城外,蒙楯直取王僧辩中军! 杜崱、杜龛随侍左右,甲士卫者止百余人,力战十倍之敌,拼死护卫主帅。 王僧辩稳如泰山,据胡床安坐不动。 战得片刻,裴之横率军杀到,从旁侧击,李贤明战死,吴藏脱走入城。 陆纳坚守长沙不出,自此转为攻城战。 ----------------- 萧纪行至巴东,见到萧绎送来的叛军俘虏,才知道受了儿子欺骗:叛军之乱早已被平定,侯景的脑袋也在武库中存放快有一年了。 萧圆照拘捕使者,封锁消息不使传入蜀中,萧纪叫来儿子就是一顿责骂。 萧圆照强辩:”侯景虽平,江陵未服。”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萧纪既称尊号,不可复为人下,遂率军继续东进。 蜀中士卒知道西魏入侵,家乡被兵,日夜思归。诸将皆以为应该还救根本,再思后图。 萧纪不从,声称敢谏者死。 此前大军行至巴郡,听闻魏军来袭,萧纪已派遣前梁州刺史谯淹、江州刺史景欣、幽州刺史赵拔扈等,率众三万回援成都。 加上成都和北益州的守军,兵力五万,足足多了敌军一倍有余,总够了吧? 以防万一,益州刺史萧撝之子萧济任东中郎将、蜀郡太守,奉命率所部回救成都,这是派出的第二路援军。 出蜀的十万大军,至此十去三四。 然而即便分出数万兵马回援,蜀军仍然声势浩大。 萧纪至西陵,舳舻翳川。筑连城,攻绝铁锁,陆法和告急相继。 王僧辩还在攻打湘州,无法腾出手来。 萧绎只有从监狱中,把曾经的叛军大将任约放了出来,授晋安王司马,还赐庐陵王萧续之女为妻。抽调禁军配属给任约,令与宣猛将军刘棻一同前往支援陆法和。又拔谢答仁于狱,任步兵校尉,配兵助战。 任约和谢答仁,叛军之将本是罪不容诛。萧绎不杀,竟然是为了今日,可叹可笑。 陆法和得两将支援,实力增强,战局稍稳。 萧纪遣将军侯睿率七千众,筑垒相拒。 楼船战舰据巴江,争峡口,相持日久,不能决出胜负。 萧绎遣使送信,许萧纪还蜀专制一方。萧纪已然称帝,如何肯弱了气势,报书如家人礼。 二线作战令萧绎焦头烂额,他只得从监狱中放出王琳,令说谕陆纳投降。 王僧辩、胡僧祐、任约、谢答仁、王琳,萧绎所用之人无不拔于牢狱,其可怪哉。 王琳披枷带锁至长沙,王僧辩下令押上楼车,升高示众。 陆纳正在率军作战,见到王琳,不管对面厮杀的敌军随时可以取了自家性命,当即丢下兵刃在战场上拜倒,全军大哭:”朝廷若赦王郎入城,便即出降。”(注1) 王琳之得人心,一至如斯。 萧绎圣心难测,王僧辩如何肯担此责任。示众完毕过后,又把王琳送回江陵,听凭萧绎发落。 巴州刺史余孝顷率万人会师于长沙,王僧辩率大军继续围城。 这已经是王僧辩第二次攻打湘州,有过攻打萧誉时的经验,照理对这座城池的防守强弱之处了如指掌,但在陆纳的防御之下,王僧辩始终不能得手。 或许如同上回一样,落城须围攻半年之久吧。 …… 陆法和求救不已,主力却顿兵长沙城下,和旧日袍泽自相残杀,内耗实力。 萧绎迫于无奈,做出决定:现在萧纪才是心头大患,赦免王琳,许其入城。 王琳既入长沙,陆纳立降,湘州平定。 萧绎恢复王琳官爵,令率兵西援峡口。 这场完全属于自找麻烦而起的内乱终于平息了。 …… 湘州诸军相继西上。 萧绎有了底气,给八弟寄信,称自己既然为一日之长,属有平乱之功,理当继承大统。如曰不然,于此投笔。兄肥弟瘦,无复相见之期,让枣推梨,永罢欢愉之日。 字里行间满是威胁之意。 萧纪顿兵日久,频战不利。又闻魏寇深入,成都孤危,忧懑不知所为,遣度支尚书乐奉业诣江陵求和,请依前旨还蜀。 乐奉业知萧纪必败,转变立场,告知萧绎军中内情:蜀军乏粮,士卒多死,危亡可待。 萧绎遂不许其和,谈判破裂。 蜀中殷富,萧纪以黄金一斤为饼,饼百为箧,至有百箧。银五倍于金,蜀锦、缯彩更是数不胜数。 萧纪每战必将金饼银锭,锦缎布帛悬示将士,就是不肯实际拿出作为赏赐。 宁州刺史陈智祖请散财以募勇士,萧纪不从,陈智祖痛哭而死。 军中有请事者,萧纪辞疾不见,由是将卒解体。 七月。 巴东民符升等斩杀峡口城主公孙晃,降于王琳。 谢答仁、任约进攻侯睿,拔其三垒,两岸十四城俱降。 萧纪退回蜀中的后路被断,只得顺流东下。 游击将军樊猛麾下为湘、郢之卒,都督陆法和令其精选骁勇三千,轻舸百余乘,冲流直上,出其不意,鼓噪进攻。 蜀军师老卒堕,仓卒惊骇,不及整列,皆弃舰登岸,赴水死者八千余人。 樊猛率部曲三十余人,蒙楯横戈,直登旗舰,瞋目大呼。 萧纪此时尚有心膂数百人,然而左右侍卫皆被樊猛气势震慑,相枕藉不敢稍动。 萧纪在舟中绕床而逃,掷以金囊道:”以此雇卿,送我一见七官。” 此战樊猛曾受萧绎密敕:“若生还,不成功也。“ 和当初那句文绉绉的”六门之内,自极兵威”相比,说得更为直白,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樊猛于是答道:”天子何由可见!杀了足下,金子还能跑到哪里去!” 立斩萧纪及其幼子萧圆满于绣帐中,尽收船舰器械。 萧纪从登基称帝,到兵败身亡,一年又三月。 …… 陆法和收捕太子萧圆照兄弟三人送往江陵,萧绎赐姓饕餮氏,将萧纪一族宗谱除名。 本欲使数子自裁,窥见他们没有寻死之意,萧绎下令移送廷尉,并命绝食于狱。 三人啮臂啖肉,足足十三日而死。 萧绎再次成功诛杀一直系亲族,消除了对自己皇位的重大威胁。 ----------------- 西魏军进袭成都,成都兵不满万人,武库空虚,益州刺史萧撝不敢出战,婴城自守。 尉迟迥率军围城,招募进城劝降的使节。 黄门侍郎李棠随军伐蜀,主动承接晓谕敌军的使命。 来到城中,萧撝询问尉迟迥军中情况,李棠不答。 萧撝以藤条苦笞辱之,希望通过拷问获得实情。 李棠大骂尔亡国余烬,不识安危。我王者忠臣,有死而已,义不移志。 遂被害。 谯淹等人的三万援军赶回蜀中,被尉迟迥分遣开府元珍、万俟吕陵始以数千轻骑击破。 北周府兵的威力初现端倪。 援军断绝。 萧撝绝望之下,遣部将出城挑战,前后接战数十次,均为尉迟迥所败,士卒多被杀伤。 八月。 成都被围困五旬。 萧撝、萧圆肃及文武官属,诣军门请降。 尉迟迥准降,萧撝率文武众臣于益州城北,升坛歃血立盟,以城归降。 时隔二百九十年,后主刘禅出降,蜀国被灭的一幕再现。 萧济的援军方至,见其父已降,遂弃械相随。 蜀地落入北朝之手。 ----------------- 注1:梁元乃锁琳送长沙。时纳兵出方战,会琳至,僧辩升诸楼车以示之。纳等投戈俱拜,举军皆哭,曰:”乞王郎入城,即出。” 《地名对照》 车轮:今湘阴县北的江心洲 巴郡:今重庆市巴南区一带 巴东:今重庆市奉节县一带 西陵:今宜昌市东南长江北岸 第18章 清闲乐 承圣二年,九月。 讨平萧纪之后,萧绎诏王僧辩还镇建康,陈霸先复回京口。陆法和授郢州刺史,王琳改任衡州刺史,诸军各还所镇。 齐主使郭元建治水军二万余人于合肥,谋划占领建康,立湘潭侯萧退为南朝之主。别遣将军邢景远、步大汗萨率众跟进。 以建康的所处位置,同时要面临北面广陵、西面历阳两个进攻方向的压力。 与之相对的京口和姑孰是江左的两处防御要地,拱卫建康门户。 陈霸先探得北齐侵攻意图,急报江陵,萧绎令王僧辩镇守姑孰抵御。 王僧辩还军至姑孰,命婺州刺史侯瑱率精甲三千人,前出筑垒于东关,以待齐师。 陈霸先也精选府内骁勇军士三千人,由胡颖率领前往东关相助。 又得吴郡太守张彪、吴兴太守裴之横相助,诸将合力与郭元建战于东关,大破北齐军,溺死者数以万计。 侯瑱因功,除使持节、镇北将军,给鼓吹一部,增邑二千户。 王僧辩返回建康,陈霸先旋镇京口。 陈昌前往江陵之后,陈霸先任命侄儿陈蒨为吴兴太守,到仲举为郡丞,华皎为都录事,骆牙为将帅,庾持、章昭达为宾客,韩子高年十六为侍者。 宣城劫帅纪机、郝仲等各聚众千余人,侵暴郡境,陈蒨讨平之,升任信武将军,监南徐州,羽翼渐渐丰满。 侯安都仍然随陈霸先镇守京口。 萧摩诃在侯安都麾下,年未弱冠,性好射猎。既无战事,无日不畋游。 十二月,陈昌已经前往江陵一年有余了,和去年底一样,寄来了一封家书。 无非是述说近况,报得平安,以及身在异乡不能归来,甚是思念双亲和故里之意。 等信送到时,估计年关将至,孩儿提前向父母二位拜年。 对了,堂兄陈顼和堂嫂柳敬言的长子出生了,取名陈叔宝。(注1) 信写得不长,陈霸先和章要儿却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 承圣二年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年,萧绎稳定了内部,击败了竞争皇位的最大对手,收获颇丰。 然而从天下大势的角度来看,西魏才是最大的赢家。 宇文泰看准时机出兵,同时拥有了关中和巴蜀,此乃秦国扫灭六国之前的局面也。 ----------------- 不管天下大势变成什么样子,已经过去的承圣二年对于侯胜北来说,也是极为丰富而精彩的。 春季万物复苏,他和萧妙淽相处也有半年多了,彼此多少有了些读书之外的话题。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成功拉着她外出,去了趟云门山散心。 云门山就在离家三十里外,骑马无需一个时辰就到,是侯胜北和萧摩诃经常狩猎的地方之一。 两人欣赏了云上飞瀑的奇景,宽有三丈的水流,从六十多丈的高处飞流而下,冲入峡谷,如同山上挂了一条白色丝绸。 水花四溅,生成的水雾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萧妙淽拂去几滴飞溅到脸颊上的水珠,彷佛鲜花轻颤,抖落晶莹的露珠。 可惜此花开彼岸,曰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叶永不相见,其花语为“生死两隔伤别离“。 萧妙淽知道侯胜北是一番好意,却还是板着脸道:“山间瀑布很是普通,你就带我来看这个?” 话虽然说得淡漠,内心板结的忧郁,却被这美景稍稍冲淡了几分。 侯胜北不明白萧妙淽的真意,他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类似的风景。本以为可以让萧妙淽欣赏奇景疏解心结,没想到换来如此冷淡的评价。 少年闻言很是不服气,暗自发誓非得让你看到足以动容的景观。(^-^) 这就为他下一次的惨痛失败,种下了祸根。 …… 新年之后没多久,冼姨又带着冯仆前来相聚。此时陈霸先已有扬州、南徐之地提供补给,无需再数千里运粮北上。冼姨一下子闲了下来,颇有些不适应。 冼姨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以她的活泼性格,对方便是石佛,也难端坐不动。 侯胜北亦忧亦喜,忧的是冼姨来了,自己难逃欺压调侃。喜的是冼姨一通天南地北之下,萧妙淽竟似稍微开朗了些。 冼姨临回去时,盛情相邀众人夏季前往高凉郡看海。萧妙淽居然推辞不掉,答应了同行。 到得入夏,侯胜北兴冲冲地做着远行的准备,高凉郡此去千里,他从未出过如此远门。何况这次阿母、小敦、小秘,还有淽姊都要同行,这可是全家出游的盛事。 侯胜北既兴奋又紧张,身为家中长男,他觉得有责任安排妥当出行事宜。于是前前后后关心每一件准备工作,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把家里僮仆折腾得鸡飞狗跳。 “来人,把淽姊那辆通幰车拉出来。怎么那么多灰,你们平时有没有好好保养啊?” “这驾牛怎么看起来瘦了,加上精料,好好喂一喂。” “什么,阿母说不能坐通幰车,违制?你不说我不说,淽姊也不在乎,管他呢。” “阿母问我,君子慎独作何解?好吧,再另外准备一辆普通的车。” “给冼姨的礼品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是出了篓子,我要吃苦头的。” “换洗衣物整理好,把这几本书和棋盘也带上,路途遥远,拿来解闷。” “阿母和淽姊的梳妆用品也都装车,每日里要用的。” “怎么,梳妆用品有那么多吗?那把书和棋盘卸下来吧,装不下不带了。” “虎子呢。难道让她们和小敦小秘一样,在路边随地上厕所吗?这物事倒是起了个雅名,只怕是再改不出更好的名字了。”(注2) “好好好,知道啦。会把你们的玩具带上的,小敦小秘乖,别闹。” “啥,还有给冯仆的礼物。你们小小年纪就知道人情往来了啊。” 一通忙乱准备停当,一行人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小敦和小秘一开始还能乖乖和侯夫人坐着。行了一段,吵闹着非要坐萧妙淽那辆带蓬蓬的车。 侯夫人好说歹说无效,正要责打,萧妙淽让侯胜北把两个孩子抱到自己车上来。 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如愿坐上了蓬蓬车,好奇地东张西望,东摸西摸。 萧妙淽见他们天真,想到侯胜北幼时可能也是这副顽皮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想到幼弟生死不明,一颗心又消沉下去。 侯夫人觉着抱歉,一阵数落孩子,难免牵扯到侯胜北。听着他幼年的趣事糗事,萧妙淽不禁莞尔。 侯胜北则深感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在淽姊面前再无隐秘可言。 就这样行了月余,在冼姨派出的向导指引下,翻过了云雾山、天露山、珠还山,笼罩着神秘面纱的南越地界映入眼帘。 沿途所见,皆是断发纹身,穿着木屐或是光脚之人,多聚邑结寨散居于山川要塞、深林丛竹之中,溪涧冲谷之间。 偶尔有表情凶恶之徒蠢蠢欲动,但是只要向导亮出冼姨的名号,凶徒就立刻作鸟兽散。甚至有的立刻改容相向,献上土产供奉,态度转变之快,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抵达高凉,众人见过太守冯宝,只见他年纪颇长,比冼姨大了十五有余,已是年近五旬,举止稳重有度,和侯胜北心目中的受气包窝囊废的形象大不一样。 冯宝看冼姨的眼神不像夫君看妻子,倒似老父亲看着长不大的调皮女儿,温和怜爱带着些许无可奈何。而侯敦、侯秘和冯仆三个小孩见面,自有一番热闹。 休息一日,洗去旅途风尘之后,冼姨便带着众人游山玩水。 高凉郡东、西、北三面群山环抱,南面是大海。 放眼望去,群山连绵不绝。猛然转身再看,却是碧海晴空,一望无际。 众人都不曾见过海,一幅广阔无垠的蓝色画卷骤然展开眼前,纯白海鸥悠闲飞越其间。 阳光之下,海面如同无数宝石熠熠生辉,与天际连成一线,众人一时间都被这壮观景色震惊了。 几个小孩哪里还忍得住,欢呼一声便要下海玩耍。侯胜北也忍不住跳进水里一阵扑腾,大海与河流不同,暗流涌动间,他很是吃了几口咸水。 浪花轻拍沙滩,轻柔而悠扬,萧妙淽本来只想在海边走走,眺望远方,享受宁静祥和。却被侯胜北等人打水仗溅了一身水,海浪湿了衣裙,紧贴着勾勒出了玲珑身段。 气得她狠狠瞪了侯胜北几眼,一时间不想和他说话。 …… 适逢七夕节乞巧,冼姨准备了彩纸、通草、线绳等材料,编成各种奇巧好看的小玩艺,逗得几个小孩拍手叫好。 又提前将谷种和绿豆放入小盒,用水浸泡使之发芽。待芽长到二寸多长时,用来拜神,称为拜仙禾或拜神菜。 晚上则是焚香点烛,对着星空跪拜,称为”迎仙”。拜仙之后,将五色丝线和连续排列的七孔针,趁着月光连续穿针引线,将线快速全部穿过者,称为“得巧“。 萧妙淽本无心这些游艺,挡不住冼姨劝说,勉力为之一二。 想到自己彼时少女心思,曾经也是天真烂漫,每逢七夕都要乞巧玩耍。 父皇为此还做了一首《七夕穿针欹疑诗》:怜从帐里出,想见夜窗开。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 萧妙淽想到此处,心中伤疼再次泛起,再也承受不住,匆匆告辞回房歇息。 次日起身推开门,却见侯胜北蹲在院中,拿个脸盆在接露水,已是接了一小盆。 他见了萧妙淽,笑道:”据说这露水乃是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所化,抹在眼上和手上,可使人眼明手快哩。” 侯胜北指着一旁堆成一堆的鲜花,说道:”泡了一盆七色花水。米兰花、玉兰花、香花草、茉莉花、玫瑰花、康乃馨、大红花,七种我都摘好了。淽姊你拿来梳洗,能去晦气保平安呢。” ”无聊,谁要去晦气了。“ 嘴上这么说,拂不过他一番心意,萧妙淽还是取了几滴洒在脸上手上。 她有些分不清对侯胜北的感觉,一开始只是为了找个安身之所,每日完成伴读任务而已。 侯胜北和幼弟萧大圜年纪相若。当初小弟启蒙,就是自己教授的《千字文》。再次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萧妙淽不禁百感交集,恍若隔世。 建康一日大雪,众子孙入朝觐见,祖父作诗咏雪,二兄萧大心和四兄萧大临同年,都是十岁即能属文,自己更是垂髫幼女,少不经事。祖父命二童各和一首,援笔立成。(注3) 这般盛况,已如风卷流云化缕烟。当年在场的祖父兄弟,大多成了黄泉之下不归人。 只有小弟在台城陷落前,父皇将他托咐给七叔湘东王萧绎,剪下头发与指甲寄了过去,意示骨肉血亲,望多看顾。(注4) 希望他逃去江陵,能脱得性命罢。 至于眼前此人,自己虽把他当作小弟看待,然而跳脱活泼之处,远胜宫廷出身循规蹈矩的幼弟,渐渐地感染影响起自己的情绪。 唉,我自心如死灰,且由他去。 …… 游山玩水几日,又见街上热闹非凡,一群群人挑着担子,堵得太守府门前水泄不通。 冼姨下令大开府门,所有人把担子全部集中,放到后花园里,不要堆在府衙前堂,阻碍了政务。 众人欢喜答应,吆喝着把担子挑进了太守府。 侯胜北不解,难道是收租吗?怎么这些人交个租子也如此开心。 ”冼姨,这是作甚?“ ”做担。“ ”啥?“ ”就是你冼姨我三十有一,按规矩收礼的日子。“ 冼姨有点不耐烦:”本来自家人送送也就罢了,这一个个的都来凑热闹。人人都送三担,我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听冼姨解释才知道,高凉郡的风俗,三十一岁要收取三条担子的礼物,称为”做担”。 一条寓意金银满屋。一条寓意生活甜蜜。还有一条寓意子孙满堂。 ”这煎堆炸得金黄,像金饼能理解。点红印馒头甜甜的也好懂。为什么放一对酒壶,就意味着子孙满堂呢?“ 侯胜北不解地问道。 冼姨瞪着他,恶狠狠道:”小北你变坏了。“ ”我怎么就变坏了?“ ”你往自己裤裆里看看,长得像不像个酒壶?“ ”啊?“ 接到堆成小山一般的担子,冯宝和冼姨安排人手,将煎堆、糖分装好,挨家挨户地分发。这又是几个小孩极为高兴,乐此不疲之事。 此行玩得开心尽兴,和冼姨相约年后再聚,共度上巳佳节。 …… 数十年后,每当侯胜北回首往事,回忆起自己人生中最为快乐清闲的日子,总是会浮现承圣二年、三年这两年的时光。 ----------------- 注1:(陈后主)梁承圣二年十一月戊寅生于江陵 注2:唐朝为避讳李渊祖父,八柱国李虎之名,虎子改为马子。 注3:《三国典略》:萧大心字仁恕,小名英童。与大临同年,十岁并能属文。尝雪朝入见,梁武帝咏雪,令二童各和,并援笔立成。 注4:太子(萧纲)以幼子大圜属湘东王绎,并剪爪发以寄之。 第19章 赤子心 承圣三年,正月。 去年十二月,宿预东方白额号召军民举城归顺,江西州郡皆起兵应之。 陈霸先使晋陵太守杜僧明率三千人,授胡颖为五原太守,随杜僧明相助东方白额。 陈霸先自己则率军从丹徒渡江,以侄儿信武将军陈蒨为前军,亲率众将围攻广陵。 王僧辩辖下的秦州刺史严超达出秦郡,围泾州。 南豫州刺史侯瑱、吴郡太守张彪出石梁,为之声援。 经过一年的养精蓄锐,陈霸先在东面战线发起了一轮反击,意图夺回北齐趁侯景之乱侵占本朝的江北之地。 北齐方面派来迎战的统军将领,乃是与齐主有姑表之亲的重臣,冀州刺史、六州大都督段韶段孝先。 段韶自小为姨父高欢器重,常置左右以为心腹,领亲信都督。 二十年前的广阿之战,尔朱兆号称十万精兵,高欢担心彼众我寡。 段韶少年意气,答道:”众者,得众人之死;强者,得天下之心。高王躬昭德义,除君侧之恶,何往而不克哉!” 高欢仍然担心弱小强大之间,恐怕不得天命。 段韶又进言道:”韶闻小能敌大,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尔朱外贼天下,内失善人,知者不为谋,勇者不为斗,复何疑也。” 小小年纪,深谙人心军心在战争中的作用。 于是高欢定策,一战而胜,奠定东魏局面。 之后的韩陵之战,段韶督率所部先锋陷阵,从高欢出晋阳,追尔朱兆于赤谼岭。 随军袭取夏州,生擒斛律弥娥突。 东西相争的邙山大战,高欢为西魏贺拔胜率十余精骑所逼,追兵与高欢马头马尾相交,不过一槊距离,高王的性命危在旦夕。 段韶从傍驰马引弓反射,一箭毙其前驱,追骑慑惮,莫敢前者。 如今的段孝先正当壮年,乃是北齐第一流的强将,领军前来对敌陈霸先,正是棋逢敌手。 …… 其时淮泗扰动,齐将王球攻打宿预,被杜僧明击破,退回彭城。 北齐刺史王敬宝遣使告急,广陵、泾州两处被围,三军咸惧。 段韶却看出了南朝军势的不协调之处,一针见血道:“梁氏丧乱,国无定主,人怀去就。霸先等智小谋大,政令未一,外托同德,内有离心,诸君不足忧,吾揣之熟矣。” 齐主命步大萨汗率四万人马奔赴泾州解围。 王僧辩令侯瑱、张彪自石梁出击,支援严超达,两人果如段韶所说,迟留不进。 王僧辩又命将军尹令思率领一万多人,准备攻击盱眙。 段韶见战机成熟,留下仪同敬显俊、尧难宗等围守宿预,困住东方白额。 自己仅率步骑数千人,倍道赶赴泾州。 途经盱眙,尹令思没想到敌军突然杀到,恐有大军在后,看到段韶的军旗就望风而逃。 段韶继续进兵,与严超达一战,大破之,尽获其舟舰器械。 既解泾州之困,段韶对诸将士道:“吴人轻躁,本无大谋,今破超达,霸先必走。” 随即转战广陵。 陈霸先心中苦涩,以自军眼下孱弱的实力,只有一击之功。如若不能速胜,陷入了拉锯消耗,最后坚持不住的必然是己方。 而要是赌上国运,决机于两军阵前,北齐输了不过损失些许人马,退回原有边境。这边则是押上了南朝将近半数的机动兵力,冒着京口形同虚设,建康门户洞开的风险。 他,输不起。 战机已逝,陈霸先只得解围退军,令侄儿陈昙朗带宿预义军三万户渡江南撤。 段韶追击至杨子栅,望到扬州城才回军,大获其军资器物。 各军退却,杜僧明回丹徒,侯瑱、张彪回秦郡。 吴明彻围海西,守将中山郎基削木为箭,剪纸为羽固守。吴明彻围了百日不能攻克,也只能引兵退走。 段韶回师宿预,以辩士说服东方白额开城盟誓,诱而杀之。 于是淮泗平定。 陈霸先等待义军蜂起机会,意在夺取江淮的反击战役,就此折戟沉沙,无功而返。除了获得三万户人口,并无恢复尺寸领土。 ----------------- 在陈霸先北渡大江,发起战役的时候,侯胜北一家再度来到高凉,共度三月三上巳佳节。 冯宝姨父在太守府的庭院里摆好了屏风席榻,点上香炉,设宴邀请众人。 照着汉家规矩,众人折柳条枝,蘸花瓣水,互点头身祓禊之后,入席玩起了曲水流觞。 盛满美酒的双耳羽觞浮在水面,随波荡漾,待飘到面前停住,就要赋诗作词,否则罚酒三杯。 萧妙淽自幼受父亲熏陶,诗词歌赋的应酬信手拈来,侯胜北也能凑合对付些打油诗。 冯仆、侯敦、侯秘年纪幼小不能饮酒,则是玩临水浮卵,把煮熟鸡蛋漂浮在水中,飘到面前就剥开吃掉。 才玩了一会儿,冼姨就觉得气闷,站起身来把杯中酒往水里一倾,振臂道:“你们汉人的玩法太无聊了。走走走,小北、小敦、小秘还有妙淽都跟着冼姨,去看更热闹好玩的。” 侯胜北心想自己和侯敦侯秘也就罢了,怎么萧妙淽也成了你的后辈。 不过想到冯宝的年纪也就释然,谁让你嫁了个老头,辈分高呢。 冼姨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违抗的,含笑答应道:“是。” 于是冼姨带着冯仆,侯夫人带着侯秘,萧妙淽带着侯敦,侯胜北跟着提东西,扔下冯宝姨父看家,一行人出了门。 走出太守府,却见街上远较往日热闹,人流涌动,熙熙攘攘。路人见到一行人众,纷纷行礼,冼姨摆摆手让大家自便,带着众人径直来到一处聚会点。 却见此处正跳着竹竿舞,舞者在竹竿分合的瞬间进退跳跃,做出种种潇洒优美姿态。两头持竿者或坐或蹲或站,竹竿分合节奏变化多端,高声呼喝:“嘿!呵嘿!” 豪迈洒脱,气氛热烈,看得众人连连叫好。 舞者见到冼姨大喜,盛情邀请一同起舞。冼姨毫不推让,一跃而上,载歌载舞,身上的银饰发出悦耳脆声,更增欢快气氛。 她自是个中好手,侯胜北不知天高地厚也想一试。 结果看冼姨跳起来甚是简单,自己上去之后却是手忙脚乱,被竹竿打到好几次头,夹到好几次脚。 持竿者每次夹住了侯胜北,便做出往外倾倒之态,并群起嘲笑之。看得侯夫人和萧妙淽直摇头轻笑,侯敦侯秘高兴的大笑鼓掌。 顶杠、打陀螺、爬杆、拉乌龟、骑牛赛跑、荡秋千、摔跤,众人看了许多活动,果然比起汉家风俗别有一番热闹。 冼姨所到之处,见者无不礼敬,一路酒到杯干,饮了不少糯米酒,两颊飞起酡红。 萧妙淽见她忙于应酬,又怕醉酒,便帮着看护冯仆。 待到夜晚来临,却见山坡上,河岸上燃起了熊熊篝火。姑娘们身着艳丽七彩衣裙,手戴各式镯头。小伙子腰扎红巾、手执花伞,歌声此起彼伏。 小伙子观察物色对手,遇到合适的对象,便唱起歌儿邀请,姑娘若有意就以歌应答。 彼此有了情谊,爱慕交情,词皆即兴发挥,脱口而出。 若姑娘觉得眼前的小伙子人才、歌才都满意,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地将怀中绣球赠与意中人,小伙子则报之以手帕、毛巾。 然后愈加甜蜜情浓,牵手订秦晋之好。姑娘们将亲手编织的七彩腰带系在小伙子腰间,小伙子则把耳铃穿在姑娘耳朵上,或把鹿骨做的发钗插在姑娘发髻上。 又有小伙子手握彩蛋,去碰姑娘手中的彩蛋。姑娘如果不愿意就把蛋握住不让碰,如果有意就让小伙子碰。 种种习俗,让众人大开眼界。 时至夜深,活动却无毫无结束的样子。 “走吧。他们要闹上一整晚呢。” 冼姨笑着道:“小仆、小敦、小秘也该回去睡觉了,免得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嘻嘻。” 侯胜北懵懵懂懂,侯夫人和萧妙淽却是明白的,当下就准备打道回府。 几个小孩还想再多玩一会儿,拗不过大人,再加上一整天下来也确实累了,哭闹了一会儿,便伏在怀里沉沉睡去。 …… 此时夜色如水,月光皎洁,满天星斗。 木屐踏着石阶路,嗒嗒作响,静夜中更显清脆悦耳。 “小北,今天热闹不,好不好玩?” “真好,看得出大家都是欢欣喜乐,也发自内心地尊重冼姨你。” “是啊,南越部落这十余万家,数十万人口都是我的子民。他们尊我为主,我就有义务要守护他们。” “冼姨,一定很不容易吧。南越和中枢的关系,从秦汉以来就是打打和和的。” “打也好,和也罢。一切都是为保这南疆的平安。” 冼姨的语气突然转冷:“谁想要破坏,就是我冼英不共戴天的仇敌。“ 侯胜北被吓了一跳,谁要是做了冼姨你的敌人,日子想必难过的很。 冼姨看着他,问道:”小北,你有珍惜之人吗?“ 侯胜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阿母、两个弟弟,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向萧妙淽,很快挪开视线:”那肯定是有的。“ “譬如有人要夺你、杀你珍爱之人,该当如何?” “那我必拼死护之!” “咯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小郎君。要是你拼死也护不住呢?” 侯胜北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啊,要是拼上性命也依旧无能为力,那还能怎么办呢? …… 少年绞尽脑汁思考着,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只听他朗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我必能于不可能之中,寻出天地间的那一线生机!” 冼英笑了,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说得真好。那好吧,但凡只要能有一线胜机,冼姨就会帮你。” ----------------- 在冼姨这边盘桓游玩了月许,再一路奔波回来,已是五月端午节气。 隔了一段时间,他又邀请萧妙淽出游,这次并未花费太多口舌功夫。萧妙淽索性一开始就答应,省得他胡缠。 此处景点稍远,有百二十里,和去宝林寺的距离差不多。 两骑奔驰半日,来到了一片流彩飞红的大山,丹霞山。 只见此山灿如明霞,色若渥丹,赤色山壁与碧水青林相互点缀,确是人间少有的奇景。 传说上古时,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岭南便是处于大地塌陷之所。 女娲娘娘炼五彩石补天,灾难遂息,天下安宁。 这丹霞山便是女娲娘娘补天时,天上流下来的熔岩,所以既有苍天的灵动,又有厚土的凝重。 侯胜北口齿便给,娓娓道来。 时值雨季,群山云雾飘渺,烟雨濛濛有如仙境,令人有飘然出尘之感。加之确实从没有见过如此奇景,萧妙淽也不禁微微颔首。 得她肯定,侯胜北更是来劲,一路讲解奇峰怪石,直至来到一处。 萧妙淽脸色绯红,旋即又变为煞白,狠狠地剜了侯胜北两眼,道:“我们回去!” “此处乃是阳元石。什么,回去?”(注1) 侯胜北正说到兴头处,见萧妙淽的态度突然转变,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回去一路上,萧妙淽不和侯胜北说话。更是晾了他几天,每天连书也不陪他读了。 侯胜北满头雾水,委屈不解,不知道碰触到萧妙淽的哪块伤疤,惹怒了她。 萧妙淽则是知他无心,只是触景伤情,实在气苦,忍不住就把火发在侯胜北身上。 想当初父皇把十四岁尚未及笄的自己献给羯贼,当夜种种不堪之事难以言表。 而后羯贼邀请父皇设宴乐游苑,痛饮三日。完全不顾礼法,当着父皇和文武群臣的面,搂着自己坐于御床。 父皇看不下去,回宫而走,羯贼更是肆无忌惮,百般轻狎。 自己内心羞愤难当,却要强颜欢笑,做出欢喜模样。更请羯贼教习骑马,逢迎其喜好。 后为了保住父皇性命,更是自轻自贱,但为讨羯贼片刻欢心。只盼羯贼能够在兽欲得逞之余,给出只言片语,饶了父皇。 谁知最终还是镜花水月,泡影一场。 这傻小弟哪知其中曲折,是受了自己的无辜迁怒啊。 想到此处,萧妙淽推门出去,正打算饶了侯胜北这遭。 却见有一篮水果放在门口,蹿红荔枝新采,颗颗如同宝石,华丽璀璨。 岭南荔枝闻名天下,萧妙淽拈起一颗,只见一团赤红如火,联想起小弟的一片赤子之心,不由得痴了。 …… 这一年十月祭祀父兄,到伤心处,萧妙淽仍是泪眼婆娑,但却不是昔日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 注1:丹霞山的阳元石长啥样,各位书友请自行百度 《地名对照》 宿预:今江苏宿迁东南 丹徒:今镇江市 广陵:今扬州市 秦郡:今南京市六合区 泾州:今天长市西北 石梁:今天长市石梁镇 盱眙:今盱眙县 海西:今灌云县与灌南县西部 第20章 入洪流 承圣三年,侯胜北十四岁了。 他此时身量已是七尺有余,高过了萧妙淽。嗓音逐渐低沉,喉结突起,唇部长出绒须,肌肉骨骼也逐渐坚实,有了男儿体态。 从高凉郡回来,侯胜北就弄了一根矛、一把剑和一副弓箭,每日花几个时辰练习起了刺击和射击之术。 冼姨那天问的话,突然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力量保护至亲至爱之人。 万一哪一天,有羯贼这样的恶人要杀自己全家,夺自己所爱。难道再次重演一遍萧妙淽当初之事,眼睁睁看着至亲殒命,生者伤心欲绝吗? 侯胜北绝不能接受这等惨事,他需要力量。 练剑、练槊、练射,他恨不得拥有萧摩诃一般的天赋,只有自身具备足够的力量,才能抚平心中的隐隐不安。 侯夫人和萧妙淽觉得他可能有些魔怔了,劝了几次不听,只好作罢。 后见侯胜北除了痴迷练武,其他一如往日并无异样,只当是男儿发育时的精力过剩所至,也就听之任之了。 剑法四决:击、刺、格、洗。 击剑,以剑尖剑刃前端进攻,下刃为正击,上刃为反击。 刺剑,着力剑尖,直取进攻,竖剑为立刺,横剑为平刺。 格剑,以剑刃格挡,有格必进,即行反击。 洗剑,大范围的剑刃攻击,运练如水,剑光清洗对手全身。 马槊四法:劈、盖、截、拦。 两马对冲,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拦截时机,破坏对方的突刺路线。 只要保持住己方姿势,以马的冲击力和八棱二尺槊锋,不管捅到对方哪里,基本都是致命一击。 侯胜北结合马槊谱,回忆萧摩诃的动作,一次次地反复练习。 他的力量也可以开弓引箭了。虽然还只是三斗的软弓,比起猎弓已经强了不少。 射法有三:分鬃射、对蹬射和抹鞦射,左右开弓之术侯胜北还学不来,只有少数北地的精锐骑兵才能掌握。 阿父善于骑射,小时候传授过技巧,射猎便是用的此法,和萧摩诃一起打猎更有精进。技法是熟练的,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开不了硬弓。(注1) 分鬃射是冲锋时攻击前方之敌,将身体靠近马鬃右侧,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引射。 对蹬射是环绕包围敌阵时攻击侧面之敌,将身体靠近马匹左侧,弓身自然垂下正对马镫,右手拿箭拉弓,瞄准发射。 抹鞦射有所不同,鞦是系在牲畜屁股后面的皮带。顾名思义,是回身攻击的射法。 除了射箭,还要练习弓弦捎箭、弓稍挑箭之法,在箭矢耗尽时能得以补充。 侯胜北用肌肉记忆和熟悉着每个动作。 他有种预感,平静的生活不久之后会被打破。自己即将通过更加直接更加激烈的方式,亲身参与到滚滚而来的洪流之中。 在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侯胜北只有尽其所能地做好准备,迎接不可预知的变化。 ----------------- 夏去秋来,由秋入冬。 一位权力者的气数已尽,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尽头,被势不可挡的洪流吞没。 …… 七月,萧绎曾经遣使出使西魏,请据旧图以定疆界。 因为连结北齐左右逢源,言辞悖慢,惹恼了宇文泰:天之所弃,谁能兴之?所谓萧绎也。 西魏太师宇文泰起了讨伐江陵的念头。 长孙俭任东南道大都督、荆襄等三十三州镇防诸军事。以萧绎嗣位后,外敦邻睦,内怀异计之故,密奏攻取荆州之谋。 宇文泰征长孙俭入朝,问以经略,深然所见,命其还州密做准备。 十月壬戌,兵发长安。 宇文泰遣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韦孝宽率兵五万,意图占领江陵要所,尽数吞食江北领地。 长孙俭问计于谨,若公为萧绎,将如何应对? 于谨答曰:”分为上中下三策。” “上策:耀兵汉、沔,席卷渡江,直据丹杨。“ “中策:移郭内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军。“ “下策:难于移动,据守罗郭。“ “且萧绎必取下策。只因萧氏保据江南,绵历数纪。这许多年以来由于中原多事,未曾顾得上南朝。即未受过外敌侵略。又以为我有齐氏之患,必谓力不能分,所以心怀懈怠。“ “且萧绎懦而无谋,多疑少断。愚民难与虑始,皆恋邑居,所以知其用下策也。” 于谨倒是把萧绎看得清楚明白,贬得直截了当。 ----------------- 武宁太守宗均得讯,飞报魏兵将至,萧绎急召众臣议事。 领军将军胡僧祐、太府卿黄罗汉不信:”二国通好,未有嫌隙,必不如此。” 曾出使西魏的侍中王琛亦道:”臣揣宇文容色,必无此理。” 萧绎半信半疑,令王琛再度出使,前往探明西魏态度。 王琛至石梵,驰报黄罗汉:境上帖然无事,前言皆儿戏耳。 萧绎还是不能放心,召开经宴讲学,百官皆戎服以听。 另遣使往建康,征王僧辩为大都督、荆州刺史,只有这位老将来到身边,方能安心。 陈霸先徙镇扬州,能够接替王僧辩撑起建康防务的,也只有他了。 王僧辩向陈霸先借调兵将,遣豫州刺史侯瑱率程灵洗等为前军,兗州刺史杜僧明率吴明彻等为后军。 辛未发兵,比西魏出兵晚了九日。 建康距荆州,水路三千三百八十里,日行六十里计,只要江陵能坚守两个月,援军定能赶到。(注2) …… 援军出发后的第三日,西魏大军向江陵开来的消息被证实。 于谨大军至樊城、邓城,附庸的梁王萧詧也率兵前来汇合,声势更盛。 司徒、郢州刺史陆法和闻魏师至,自郢州入汉口,将赴江陵。 陆法和善造攻战器械,此前在江夏时,大聚兵舰欲袭襄阳而入武关,萧绎止之。 此次萧绎又不知为何,不许陆法和来援,言称自能破贼,令但镇郢州,不须动也。 陆法和还州,以白土涂饰城门,身着粗白布衫,大绳束腰,坐苇席。提前穿起了丧服,终日乃脱。 萧绎夜登凤皇阁,夜观星象,徙倚叹息道:”客星入翼、轸、今必败矣!” 左右嫔妃女御皆哭泣。 第十二日,魏军渡过汉水,于谨令宇文护、杨忠帅精骑先据江津,断绝萧绎东逃之路。 第十三日,宇文护攻克武宁,活捉太守宗均。 这一天,萧绎亲自乘马出城,插木设栅,围绕城池六十余里,部署防务: 领军将军胡僧祐都督城东诸军事,尚书右仆射张绾为副。 尚书左仆射王褒都督城西诸军事,四厢领直元景亮为副。 其余王公以下官员各有所守。 第十五日,命太子萧元良巡行城楼,动员居民,协助运送滚木擂石。 当夜,魏军至黄华,距离江陵城四十里。 第十六日,魏军来到栅下。 第十七日,萧绎并没有坐守城池固守,下令出战。 巂州刺史裴畿、新兴太守裴机、武昌太守朱买臣、衡阳太守谢答仁等率步骑,开枇杷门出城迎战。 岭南曾献二象,披甲负楼,束刃于鼻,萧绎令昆仑奴驾驭以战。 两军恶斗,大将军杨忠箭射象兵,势大力沉,二象反走。 曾在汉中之战立功的辅国将军杨绍,流矢中股,力战不衰。 然而这一日的战斗,却是南军占据了上风,裴机杀西魏大将,仪同胡文伐。 …… 萧绎终于下令,征广州刺史王琳,改回湘州刺史,命其率军来援。 击败萧纪之后,王琳改任衡州刺史。然而萧绎多忌,因其所部善战,王琳又得军心,外放到岭南偏远之地才放心。 恰好广州刺史萧勃,由于自己占据地盘,并非萧绎任命,又份属远亲,主动请求入朝。萧绎便改萧勃为晋州刺史,以王琳继任广州刺史。 派去宣旨的主书李膺是王琳故交。 面对比自己年长的好友,王琳愤然袒露心扉: “我王琳承蒙拔擢,常欲毕命以报国恩。今天下未平,却迁我于岭外,如有万一不虞,安能得我效力!” “陛下疑忌于我,然而王琳名份声望有限,怎么可能与陛下争夺帝位?” “何不以我为雍州刺史,使镇武宁。自放兵作田,为国御捍。若有警急,动静相知。” “如若远弃岭南,相去万里,一日有变,将欲如何!” “我并非一定要割据荆南,以国家大计着想,正应如此耳。” 好一个并非萧氏宗亲,不到三十岁便出任一州刺史高位,却仍然不失直爽率真的青年啊。 可惜虽是披肝沥胆的一片忠言,李膺却不敢启奏萧绎,王琳仍是赴任去了岭南。 待到使节赶去传达召回的诏令,王琳已行至桂州,中间又不知浪费了几日。 …… 这边魏军一连攻打九日,仍然不能越过防御线一步。 第二十六日,栅内失火,焚数千家及城楼二十五。 萧绎以为罪在妇人,斩首示众。当日临所焚楼,望魏军济江,四顾叹息,仍赋诗不废。 是夜,萧绎停驾宫外,宿于民家。 第二十八日,于谨下令绕城筑长围。 自此,江陵城与外界的消息隔绝。 第二十九日,信州刺史徐世谱、晋安王司马任约于马头筑垒,遥为声援。 夜晚,萧绎亲自巡城,口占作诗,其辞甚哀,群臣和之。 萧绎苦等救兵不至,裂帛为书,写信给王僧辩:”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 这一日,王僧辩的援军行至江州,距离江陵还有千里之遥。 不幸的是,后军主将杜僧明中途病死,不得不停军整顿,更换指挥。 第三十七日,王褒、胡僧祐、朱买臣、谢答仁等开门再战,皆败还。 这一日,王琳军已至长沙,距江陵尚有六百五十里。 从江陵使节出发前往桂州,到收拢人马折返,挥军来救,仅二十日。 平越中郎将、镇南府长史裴政,请命从小道报知城内。 行至百里洲,为魏军所获。 萧詧令假传王僧辩自立为帝,王琳孤弱,不复能来的消息。 威胁裴政:若不从命,便斩首断腰,切成三段。 裴政假意从命,到了城下,大声呼喊道:”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间使被擒,当以碎身报国!” 监者击其口,齿折血流,裴政终不改口易辞。 萧詧怒欲行戮,得蔡大宝之弟蔡大业进谏,裴政方才留下一条性命。 第四十三日,四方援军皆未至,魏军再度发起进攻。 栅内有人善用长矛,魏军士卒将要攀登者,多为所毙。 于谨令骠骑大将军王杰射之,应弦而倒。于谨大喜:”济我大事者,在公此箭也。” 登者得入,余众继进,城栅防线被攻破。 江陵只剩裸城一座,魏军兵分百路,轰然杀向城池。 城中军士背负门板,肩扛楯牌,冒着雨点般射来的箭矢防守。 胡僧祐亲当矢石,尽夜督战,士气高涨,众咸致死,魏军一时不得近前。 谁知忽而胡僧祐面门中流矢,鲜血从老将的额头汩汩流下,沿着怒目圆睁的眼角,滑过脸颊,有如血泪。 老将的身子缓缓软倒,手握将剑,俯身于城堞,没了气息。 胡僧祐阵亡,年六十三。 内外大骇,士气陡降,军心动摇。 魏军悉众攻击,反叛者开西门,外城破。 萧绎率太子及众臣退守内城,以王僧辩之子王顗都督城诸军事。又命简文帝九子萧大封和幼子萧大圜为人质,向于谨请和。 裴畿、裴机出降,于谨为被杀的胡文伐报仇,杀二人。 此时城南虽破,城北诸将仍在不屈苦战。 战到日暝,听闻城已陷落,四散而去。 城中本有死囚数千人,有司请释放以充战士。萧绎残忍,不仅不准,还令悉数扑杀之,事未成而城陷。 …… 内城中。 谢答仁、朱买臣进谏道:”城中兵众犹强,乘暗突围而出,贼必惊。趁势攻之,可渡江与任约会合。” 萧绎摇头不从,他不善乘马,觉得事必无成,徒增其辱。 谢答仁乃叛军骑将出身,表示可一路护卫扶持萧绎,必保得陛下冲出一条生路。 尚书左仆射王褒称谢答仁乃侯景之党,岂足可信,成彼之勋,不如投降。 既然存疑,早先拔擢此人之时,何不进谏! 谢答仁又请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足以固守待援。 萧绎本待答应,授谢答仁城中大都督,配公主为妻。 此事又被王褒所阻,以为不可。 谢答仁请见不得,呕血而去。 萧绎质子请和,做降表。 于谨提出要以太子作为人质,萧绎使王褒送太子。 王褒自书”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 此人投降西魏后,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才名与庾信并列为最高。 呸,琅琊王氏之耻。 …… 萧绎知事不济,以读书无用,犹有今日,入东阁竹殿,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 本欲自投于火,与书俱灭,宫人扯住衣袍,直到大火燃尽熄灭。 萧绎又以宝剑斫柱,使之折断,叹曰:”文武之道,今夜穷矣。” 汝自寻死,书册、宝剑何辜? …… 第四十四日,落城的时刻来临。 萧绎不能死国,白马素衣出东门,为魏军俘虏。 魏军夺其所乘骏马,以驽马代之。又遣长壮胡人手扼其背而行。 见到于谨,胡人牵萧绎使拜,囚于乌幔之下,甚受萧詧等诘辱。 第四十五日,徐世谱、任约得知城陷,退守巴陵。 于谨逼迫萧绎作书召王僧辩,萧绎不从,辞以僧辩不由我。 萧绎讨还宫人王氏、苟氏及幼子,长孙俭许之。 …… 第六十日。 萧绎被处刑,以土囊陨身,布帕缠尸,敛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于津阳门外。太子萧元良、始安王萧方略、桂阳王萧大成等一并被杀。 萧绎性格好矫饰,多猜忌,于名无所假人,微有胜己者必加毁害。 姑母义兴昭长公主之子王铨,兄弟八九人皆有盛名。萧绎妒害其美,遂命宠姬王氏之兄王珩改名王琳,同其父名以厌之。忌刘之遴学识,使人鸩杀之,如是者甚众。 十月辛未发兵建康,十二月辛未萧绎被杀。 恰好两月,一个甲子轮回。 五年中费尽心机,与兄弟侄儿争夺大统。最终却在短短两个月间,落得如此下场。 可悲乎,可叹哉。 …… 一鲸落,万物生。 萧绎殒命退场,却有更多的英雄人物从此登上了舞台,投身于汹涌澎湃的洪流之中。 与此相比,在岭南一隅发生了一件看似毫不起眼,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成为了开启和影响未来数十年之天下大势的关键。 来自父亲侯安都的一封书信,寄到了侯胜北手中。 ----------------- 注1:(侯安都)兼善骑射,为邑里雄豪 注2:《宋书志第二十五州郡一》:荆州管辖十二郡,四十八县,六万五千六百零四户,距离京都水路三千三百八十里。 《地名对照》 樊城:今襄阳市樊城 邓城:今襄阳市邓城大道附近 武宁:今钟祥市西北 江陵:今荆州市 石梵:今湖北天门市东南 黄华:今荆州市荆州区东北 江津:今荆州市沙市区南长江中沙洲 马头:今公安县北 第21章 返红尘 承圣三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江陵城换了主人。 萧詧即皇帝位,改元大定,是为西梁,又称后梁。 追尊其父昭明太子为昭明皇帝,庙号高宗,妃蔡氏为昭德皇后。 尊生母龚氏为皇太后,立妻王氏为皇后,子萧岿为皇太子。追赠六叔邵陵王萧纶为太宰,谥曰壮武。二兄河东王萧誉为丞相,谥曰武桓。 赏刑制度并同王者,唯上疏于魏称臣,奉北朝为正朔。 官爵则依梁氏之旧,勋级等第,兼用北朝柱国等名。 萧詧以咨议参军蔡大宝为侍中、尚书令,参掌选事;外兵参军王操为五兵尚书。 蔡大宝为济阳蔡氏出身,属南渡名门,严整有智谋,雅达政事,文辞赡速,有襄阳水镜之美誉。萧詧推心置腹以为谋主,比之诸葛孔明。 王操虽出身太原王氏高门,仍位居蔡大宝之亚。 西魏既立萧詧为梁主,资以荆州之地,延袤三百里。 取其雍州之地,襄樊之城天下腰膂,自此归于北朝。 萧詧迁居江陵东城。 西魏置防主,留仪同三司王悦镇江陵,率兵居西城,名曰助防备御,实则刺探监督。 于谨尽收府库珍宝及宋浑天仪、梁铜晷表、大玉径四尺及诸法物,尽俘王公以下人等。 可怜江陵百姓男女数万口被贬为奴婢,分赏三军,驱归长安,小弱者皆杀之。得以幸免者仅三百余家,而人马所践及冻死者十之二三。 其时为寒冬腊月,冰雪交积,死者填满沟堑。 北朝肆其残忍,杀掠士民,涂炭至此。 …… 王僧辩、陈霸先获知江陵惊变,共奉萧绎第九子,江州刺史、晋安王萧方智为太宰,承制。 此时陈霸先已升任司空,身居三公高位,然而痛失大将杜僧明,尚不及感伤。江陵失陷的消息继而传到。 章要儿当场哭倒于地:”陈昌苦命我儿!” 陈霸先亦怅然若失,他看不明白这世道,为何自己视若珍宝的亲情,予取予夺竟是如此简单轻易。难道真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也是确有其事了? 陈霸先内心的什么东西,发出了破碎的声响。 只是现在他还要强忍忧虑,安慰妻子:”昌儿吉人天相,定然无事。” 章要儿直勾勾地盯着他,从未和陈霸先高声说话的她,像只失去了幼崽的母虎,含泪吼道:”夫君,你现在身为三公,位高权重。可是,你能把儿子还给我吗?你说啊!” 陈霸先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无言以对。须臾,虎目缓缓淌下两行热泪。 见他这般模样,已经大半花白的头发,章要儿不好再继续相逼,以袖遮面哀哀哭泣。 夫妻二人默默不语,相对垂泪。 ----------------- 岭南,收到侯安都的家书,全家人欣喜快慰。 侯安都定期会给家里写信,联系近况,不过这次的信却是要众人搬去京口,举家团聚。 “一别已超三载,甚是思念。 余在京口,今诸事稍定,日夜盼望与夫人、胜北、敦儿、秘儿相聚。 胜北我儿已年十五矣,期待父子并肩,共建功业。 见信便可启程。书不及言,以待来日。” 信很短,侯胜北两下就读完了,心里很是欢喜雀跃:父亲事业安定,来取家人团聚,享天伦之乐,乃是人之常情,心之所向。阿母和小敦小秘一定也很是喜悦。 而与父亲一起并肩作战,建功立业,正是自己所愿。 可是他觉得还是遗漏了些什么。 有一个人,这两年多以来,朝夕相处,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家人之情。 我们一走,她怎么办? 父亲没有提到萧妙淽如何安排,侯胜北望向她,想要获得一个回答。 萧妙淽的脸色阴晴变换不定,内心应是矛盾不已。 侯胜北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忍不住催问:“淽姊,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萧妙淽咬紧银牙,不发一语。 侯夫人见此情形,知她为难,于是取出一封信递给侯胜北,道:“这是妙淽来我家之时,你阿父写的信,还是你自己看吧。” “不必,我自会亲口告诉小北。” 萧妙淽努力挺直身子,嘴唇微颤道:”且容我半个,不,一个时辰。之后我自去寻你。” …… 这一个时辰,侯胜北在房间来回踱步,反复琢磨。 萧妙淽为什么没有立刻表态和自己一起走,她担心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侯夫人、自己、小敦小秘都去了京口,家中只有二老留守。萧妙淽待在这里,能有何事可做? 听阿母的说法,当初她来的时候,阿父的信里一定写了些什么。 对了,萧妙淽当初为什么要来岭南? 她全家遇害,就算没了亲人,也不用跋涉二千多里,孤身来这岭南之地啊。 手上捏着两年多前阿父写的信,侯胜北强忍住打开一读的念头。 既然萧妙淽说了会亲口告诉他,那么还是等她自己说出来吧。 …… 这一个时辰的等待漫长无比,屋外稍有风吹草动,侯胜北就以为是萧妙淽来了,去开门却空无一人。 后来他索性开着门,能够一眼看到屋外光景。 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见门是开着的,反倒逡巡犹豫了一下。 “淽姊快进来吧,小弟恭候多时了。” 侯胜北努力用轻松的语调,像平日里一般打着招呼。 萧妙淽进得屋来,反手将门带上。两人对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淽姊快坐。有什么话,对小弟我尽管说,哈哈。” 侯胜北脸上挤出笑容,笑声却是干涩。 他预感到萧妙淽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是有别于以往,心中不禁忐忑不安。 萧妙淽却不坐下,而是走到两人一起读书的桌前,背对侯胜北,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低声道:“萧妙淽的封号乃是溧阳,曾为叛贼侯景之妻。” 说出这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连忙扶住书桌,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当这句话的十八个字,在侯胜北的脑海里组合起来,展现了包含的意思,他惊呆了。 父兄为羯贼所害,自己被羯贼所霸占,顶着一辈子洗不清的反贼之妻身份。 原来这才是萧妙淽内心最深处的那块伤疤,也是那块灰色荒原的由来。 难怪她要避世而居,来到这无人相识的岭南之地。 …… 看到萧妙淽吐露真相之后心神大乱,站立不稳。 侯胜北再也顾不得自己如同乱麻一般的思绪,赶紧上前扶住。 以前两人也偶有牵手之举,因他年幼单纯,彼此都不甚在意。 此时萧妙淽雪藕般的玉臂,从肩至肘,被侯胜北双手搀住持定。 感受到他手掌温暖有力,曾经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少年郎,自己手臂被他牢牢掌握,稳如磐石。 萧妙淽觉得不妥,待要挣脱控制,却是浑身一阵乏力。 侯胜北感觉掌中一挣,以为她站立不稳要倒,下意识扣紧了一拉,竟是将萧妙淽一把揽入了怀中。 此时他已有七尺二寸,萧妙淽螓首正好靠在他肩膀之上,一股属于青春男儿的雄性阳刚气息扑面而来,更令她身体酸软,再也无力挣扎。 侯胜北将她扶到榻边,两人并肩坐下,这才放手。 萧妙淽不敢抬头看侯胜北的表情,就保持靠着他胸前的姿势,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自被父皇献给羯贼后,为保萧氏族人平安,百般迎合羯贼,深得嬖宠。又昼夜纠缠,妨其政事,离间主臣。” “羯贼兵败被杀,有人进献其肢体一部,我恨其入骨,毅然食之。” “萧氏同族不容,以我失身于羯贼为耻,欲改嫁于瘸腿马夫辱我。”(注1) “我欲寻一处避世之所,幸得侯将军收留,来到这岭南之地。” 说到这里,萧妙淽抬起头,望向侯胜北,想看他听到这些,会是何等反应。 只要侯胜北稍稍露出一丝轻贱嫌弃神色,自己就在这岭南之地,余生和青山绿水作伴便是了。 句句倾诉,犹如牡丹含泪,杜鹃泣血。 萧妙淽正当妙龄之际,遭逢人间惨事;鲜花未受呵护,却受蹂躏践踏。 侯胜北听得心下剧痛,不由得怜惜之心大起。 他发自肺腑,字字诚恳:“淽姊,闻你所受之苦,不知为何我亦痛彻心扉。往事已矣,我只会加更敬你爱你。” 握起她的柔荑,又忍不住搂过玉人香肩:“今后有我,必当护你周全。” 萧妙淽任他揽住,听他稚气尚未褪尽,就放出豪言壮语,心中一块石头却是悄然落下了。 “本以为身似槁木,心如死灰。找一无人相识之地容身,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却又遇到了小弟你。” 萧妙淽喟叹道:“这两年多,我从未如此平安喜乐。你一片赤子之心,无形中开导于我,又岂能不感恩图报。” “如今侯将军取你等前去。我纠结是去是留,无非是害怕回到江南,又要面对旧日种种不堪回首之事。” 萧妙淽美目凝视着已经长大的小弟:“不过既然有你相伴,我萧妙淽又何惧重返红尘?” 侯胜北大喜:“淽姊,这么说你是答应一起走了。” 萧妙淽微微颔首,从他怀中坐直身子,轻吟道:“春风吹梅畏落尽,贱妾为此敛佳丽。” 低声道:“这是我父皇所作《梅花赋》的诗句,既有你春风相惜,我自当有以报之。”(注2) “淽姊,梅岭此时正是梅花盛开之时,我们北上途经,正好赏鉴一番。” “你呀,就是会来事,哄人开心。” 萧妙淽正色庄容道:“请禀明侯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淽姊你尽管说,我一定说服阿母答应。” “请为我行笄礼。被献给羯贼时,我年方十四尚未及笄。“ 萧妙淽说着心中一痛:“今我年岁二十,不愿认羯贼为夫。既然自诩未嫁,当行笄礼。” “怪不得淽姊你没有盘头梳髻呢。嘻嘻,我觉得这双丫髻也挺好看的。” 侯胜北听萧妙淽吐露真心,心中去了挂碍,竟是大胆伸手去摸她秀发。 “啐,小弟油嘴滑舌,休得无礼。” 两人说开了心事,一阵嬉闹,却是将悲凉情绪一扫而空。 ----------------- 次日,由侯文捍为主人,侯夫人任赞礼,侯太夫人为正宾,侯胜北为执事,侯敦侯秘为观礼,在厅堂为萧妙淽举办了笄礼。 侯文捍立于东面。 笄、簪、冠盛于盘中,蒙以罗帕,侯胜北执之立于西面。 侯太夫人落座主宾位,侯敦侯秘坐于观礼位,四只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侯夫人西面就位。 萧妙淽自后堂款款走出,只见她换上了最初相见之时所穿的袿衣纱罗,紫碧纱纹双色裙。宽衣博袖,衣带飘飘,仪态曼妙,宛如人间仙子。 来至厅堂中央,向观礼宾客行揖礼,侯敦侯秘匆匆忙忙地照样作揖回礼。 萧妙淽向西面安然跪坐,彷佛一朵祥云委地,一头如瀑黑发散开披下,看得侯胜北目不转睛。幸好他位于侯夫人身后,只有萧妙淽能够看到,狠狠瞪了他一眼。 侯夫人为其梳理头发,梳毕后将梳子放于坐席南面。 侯太夫人起身,以盥洗手,拭干。 萧妙淽转向东面正坐,侯胜北托盘奉上罗帕和发笄。 侯太夫人吟颂祝辞,着席为萧妙淽梳头绾发,将秀发绾成多股,翻成花式,称为百花。 又在绾成的发髻下留出一缕发尾,垂至肩后,称为燕尾,亦称分髫髻,以示并未出阁。 以发笄固定,侯夫人正笄。 萧妙淽起身向侯文捍行拜礼,以示感念父母养育之恩,想到自家父母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一阵酸痛。 侯胜北又奉上发钗,侯太夫人吟颂祝辞,侯夫人为萧妙淽去掉发笄,侯太夫人为其簪上发钗,侯夫人正发钗。 萧妙淽起身向侯太夫人行拜礼,以示对前辈师长的尊敬之意。 侯胜北再奉上钗冠,侯太夫人吟颂祝辞,侯夫人为萧妙淽去掉发簪,侯太夫人为其加上钗冠,侯夫人正钗冠。 萧妙淽起身转向北面,侯胜北奉上醴酒,由侯太夫人吟颂祝辞,递了过去。 萧妙淽跪坐将酒撒地以祭,持酒沾唇,以敬天地。 萧妙淽起身立于中央,向正宾、观礼、执事、赞礼、主人团团行揖礼,以示感谢。 受礼者不必回礼,微微点头示意即可。 只有侯胜北挤眉弄眼,自然又挨了一个白眼。 至此礼成。 三次加笄之礼,象征着女孩的成长过程: 从女童的天真烂漫,到豆蔻少女的纯真无邪,再到花季少女的清秀明丽,以及成年女性的雍容大气和典雅端庄。 本该在五年之前举行的笄礼,想当初父亲已经许诺,自己对此期盼了许久。 结果迎来的却是羯贼高声狂笑的残暴丑恶面容。 想到此处,萧妙淽不禁珠泪涟涟,浸湿罗衣。 众人知她此时定是感慨万千,于是退出屋外,留她一人品味酸甜苦辣。 萧妙淽一番伤心感慨之后,容色稍霁。 她犹豫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条五彩樱线,慢慢缠绕发髻之上。 此线乃昔日七夕编织而就,系上此线,表示此身已有所属,此心已有所系之意。 今后须待成亲之日,由夫君亲手解下。 萧妙淽对镜而视,只见镜中人云鬓盛美,两颊泛起红晕,眼含秋波流转,满是小儿女情态,一时竟是痴了。 …… 三日后,一行人准备停当,奔赴江南万丈红尘之地而去。 这一年,侯胜北正值十五,束发之岁;萧妙淽恰逢双十,桃李年华。 ----------------- 注1:(侯景)右足短 注2:此处本想用韦庄《思帝乡春日游》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来尽量不出现时代之后的诗词。二来已有《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珠玉在前。三者简文帝的诗赋,更贴合萧妙淽的出身背景。 第22章 南朝乱 江陵陷落,萧绎身亡之后,南朝四分五裂,分为了几大势力,各自割据一方。 梁王萧詧坐镇江陵,背靠襄阳,以西魏为后盾。上书称臣,奉北朝为正朔,史称后梁。 是为其一。 …… 湘州刺史王琳率兵自小桂北上,至蒸城。闻江陵已陷,于是屯兵长沙,三军缟素为萧绎发哀,传檄州郡,为进取之计。 王琳发现了江陵陷落时,脱逃出来隐藏在百姓人家的永嘉王萧庄。萧庄乃是萧绎的长子长孙,其父是在麻溪淹死的世子萧方等。萧绎登基后封孙子为王,年甫七岁。 王琳把萧庄迎回湘中,奉为正统,长沙王萧韶及长江上游诸将皆推举王琳为盟主。 是为其二。 …… 此前齐主受萧绎请托,使清河王高岳攻击西魏安州,以救江陵。 兵至义阳,江陵已陷。高岳转而进军临江,郢州刺史陆法和、仪同三司宋莅举州投降,江夏太守王珉不从,杀之。齐主派遣仪同三司慕容俨戍守郢州,征陆法和回朝。 北齐立贞阳侯萧渊明为梁主,由高欢第七子、上党王高涣率兵护送。此前出使北齐的使者徐陵、湛海珍等皆随之南返。 是为其三。 …… 曲江侯萧勃之前自请入朝,封为晋州刺史。后又迁居始兴,待江陵沦陷,复据广州而有之,割据岭南之地。 是为其四。 …… 晋安王萧方智自寻阳至建康,入居朝堂,即梁王位,时年十三。 以太尉王僧辩为中书监、录尚书、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加陈霸先征西大将军,以南豫州刺史侯瑱为江州刺史,湘州刺史萧循为太尉,广州刺史萧勃为司徒,镇东将军张彪为郢州刺史。 是为其五。 …… 其余如鲁悉达鲁广达兄弟、周迪、陈宝应、留异等占据一郡的地方列强更是数不胜数。 各方势力自有立场所图,互相攻击。 王琳遣侯平帅舟师攻后梁巴、武两州,宣猛将军刘棻麾下部帅赵朗杀守将宋文彻,以邵陵归于王琳。 王僧辩遣侯瑱攻打北齐慕容俨镇守的郢州,任约、徐世谱、宜丰侯萧循皆引兵前来会师,一致对外。 北齐先使殿中尚书邢子才传诣建康,劝谕王僧辩一同迎立贞阳侯萧渊明。 王僧辩回信拒绝,以萧绎之子萧方智为正统,反劝萧渊明入朝,同奖王室,成就伊尹、吕尚之任。 北齐见王僧辩不从,以陆法和为都督荆、雍等十州诸军事,太尉、大都督、西南道大行台,宋莅为郢州刺史,其弟宋簉为湘州刺史,意图以南人制南人,以武力压服王僧辩。 …… 时至三月。 北齐上党王高涣护送萧渊明行至东关,为散骑常侍裴之横所阻。 高涣令军司尉瑾、仪同三司萧轨南侵皎城,晋州刺史萧惠以州投降。 北齐改晋熙为江州,以尉瑾为刺史。 高涣攻克东关,裴之横营垒未立,齐军大至,猝不及防之下被阵斩,俘数千人。 王僧辩大惧,出屯姑孰,改变主意,谋划纳贞阳侯萧渊明为主。 ----------------- 值此天下纷乱之时,侯胜北抵达京口,见到了分别多年的父亲。 正月过后,他护着阿母和弟弟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又有佳人相伴,实在是惬意得很。 先是行三百里,到了梅岭,恰逢大雪纷飞,梅花傲立。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赏雪赏梅赏佳人。 这厮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简文帝的《梅花赋》,摇头晃脑吟道:“顾娥眉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时。” 故作风雅吟诗也就罢了,他还歪着头,直勾勾瞅着萧妙淽傻笑不已,做出比较佳人和鲜花孰美之形状。 萧妙淽见他这副惫懒表情,恨得牙痒。偏偏是自己父皇的诗赋,不能说这诗作的不对,只得狠狠拧了他几把了事。 翻过梅岭,侯胜北沿着数年前陈霸先的进军路线,一路考察地形地貌。来到南野之地,与自己所知的南康之战经过相互印证。 又行二百里,进了南康城。 此处有侯安都的事先安排,众人登船入赣水。 北上四百里,来到冼姨大闹过一场的大皋口,自然少不得要瞻仰一下冼姨的丰功伟绩。 船行再两日,顺流而下一百八十余里。侯胜北和向导打听,知道仙女湖就在西面百里开外,于是来了兴致。 此湖乃是前朝《搜神录》所著之处,侯胜北非要拉着萧妙淽一起去看。 拗不过他胡缠,萧妙淽只得陪他前往。两人骑马一路,侯胜北讲起羽衣女的故事: 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得一女羽衣,取藏之。诸女化鸟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 妇人使女问父,得衣飞去。去后复迎三女,女亦得飞去。 侯胜北讲完,感慨这男人甚是可怜,最后妻女都弃他而去。 萧妙淽初次听闻此故事,忍不住斥责道:”这男子以卑鄙手段挟制天孙为妇,罪有应得。有甚可怜,实则可恨!” 侯胜北想起萧妙淽的心病,不敢反驳,陪笑唯唯诺诺称是。 这仙女湖景色和其他湖泊并无二致,未见有何仙女踪迹,两人稍作逗留,便返回不提。 …… 继续北行六百里,过豫章,至庐山。 侯胜北邀萧妙淽一同登山游览,瞻日照香炉生紫烟,观飞流直下三千尺。 只见瀑布高达数百丈,宽八九丈,数尺之上尚为水,数尺之下尽是烟。 侯胜北想起以前带她去看云门飞瀑的事情,自己井底之蛙,不由有些汗颜。 偷眼窥去,见她并不在意,才放下心来。 两人谈了一会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做《归去来兮辞》,又说一阵谢灵运《入彭蠡湖口》。 美景当前,佐以百年前的名士逸闻,令人心怀大畅。 此时出发已有月余,路途才行过半。侯夫人有些焦急,催着加快赶路。 两人不再下船,便在舷边遥看沿岸风景。 萧妙淽不耐久站,侯胜北便让她在船舱休息,有了美景再来招呼。 一路上经过石钟山、小孤山、迎江寺、中江塔(注1)、采石矶,但凡略有可观之处,他频频闯进舱中呼唤。 偶有撞到美人如厕中的尴尬,萧妙淽羞愤欲死,少不得狠狠嗔怪一番。 船行过建康,远眺这个遭受叛军荼毒的都城,侯胜北唏嘘不已,萧妙淽则根本不想多看一眼这伤心故地。 沿途江防军士拦住盘问检查,见是前往京口的上官家眷,也就一路放行。 ----------------- 早春三月,奔波两个多月,侯胜北终于来到了父亲在京口的府邸。 侯安都此时年过三旬有半,留起了浓密的髭须。身穿常服,头顶武弁,见到一行人等,面露喜色。 他迎向夫人,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小儿子,笑道:“自从寄出书信,便忍不住掐指等候,天天度日如年。这几年辛苦夫人持家,今日终于阖家团聚了。” 侯安都又望向侯胜北,见到萧妙淽也不诧异,目光一扫而过,笑道:“小北,站得那么远干什么,快到阿父身边来。几年不见,个子都快赶上为父了。” 侯胜北挪动脚步,来到侯安都身边。 父子相对,打量彼此:侯胜北褪去孩童稚气,已是堂堂少年。侯安都则威仪更重,深具统兵大将的沉稳风范。 最初相见的激动欣喜过后,叙话不急于一时,各自的房间早已收拾准备停当,首先安顿住下不提。 当晚举办家宴,历经数年分隔,一家人自有说不完的离情倾诉。 待宴席散去,侯敦侯秘要早早睡觉,侯安都和夫人自然也有事在身。 侯胜北换了新家有些陌生,问候完父母正要退下。 侯安都拿出一封书信交予他:”这是萧大圜从江陵寄来的家书,你不妨拿去给萧妙淽。” 侯胜北喜上眉梢,他知道萧妙淽始终惦念同胞幼弟,如今有了下落取得联系,她不知该多么开心。 兴冲冲地正待出门去告诉萧妙淽这个好消息,让她高兴高兴。 就听到身后侯安都道:”江陵失陷,城中王公以下人等,数万口均贬为俘虏,押送前往长安城,萧大圜生死不明。这个消息,你也一并告知她吧。” 侯胜北像是被冻住了,伸出去拉门的手一时僵在空中。 这么残忍的消息,让他如何对淽姊说得出口? 侯安都淡淡的语调,在他耳中听来,彷佛带着嘲笑:”做这点小事的勇气都没有,还能担当起何事?” 没想到阿父数年不见,甫一见面立刻就出了一道难题。 侯安都见他僵立模样,轻叹道:”看来还是难为你了。罢了,我另使人告知她吧。” 侯胜北终于用力挺直了腰,接受了下来:“不必,正如阿父所说的,我若没有这点担当,更不用提负起别的责任。此事由我去说便是。” 只是走出门外,他内心百般纠结。 怎么开口才好呢,单刀直入?委婉转述? 是先把信给淽姊,让她欢喜一阵再说?还是先说坏消息,再把信给她? 对了,淽姊听了会不会晕过去啊,我可得注意扶着点。 确实,仅仅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侯胜北明白,自己距离成熟还差得远。 思考片刻之后,他定了定神,敲门几下,推开走了进去。 萧妙淽听见有人进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不参加侯氏家宴,自有下人准备饭菜,只是心中空荡荡的,觉着有些寂寞失落。 见侯胜北在家人团聚的首日,还不忘来探望自己,萧妙淽心中微甜,表面神情却无变化,故意问道:”今日阖家团圆,难得休息一日,还要来读书不成?” 侯胜北表情严肃,没有接这个话题,请淽姊坐下。 见他有别于以往嬉皮笑脸,萧妙淽有些诧异,依言坐定。 侯胜北吸了口气,缓缓道:”淽姊,有一事要禀明,是关于令弟萧大圜的。” “大圜,他怎么了?” 萧妙淽一惊,一晃就要站起身来。 侯胜北按住她双肩坐回椅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给了她一些时间缓冲。 但是情不自禁的,目中流露出哀怜之意。 “难道……” 萧妙淽握紧了椅子把手,侯胜北的神情,大致传达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侯胜北缓缓道:“他脱身之后,待叛乱平定又回到了建康,寓居于善觉寺。之后有人报告王僧辩,给予了他船契,送去了江陵。” “去了江陵?” 萧妙淽稍微松了口气。 侯胜北咬咬牙,把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们僻处岭南,消息闭塞。淽姊有所不知,江陵在去年底已经被西魏攻陷,至尊萧绎被处刑。王公以下尽数成为俘虏,被押去北朝京师,想必大圜也在其中。这里有他一封书信,是之前留下的。” 他一开始想尽量控制语速平缓,但还是忍不住越说越快。 萧妙淽茫然接过书信,刚刚有了幼弟的消息,却是这等情况。 侯胜北看着她受到冲击,不知所措的表情,心疼不已。 情绪若是流露发泄出来还好,如这等闷在心中,才是最深的伤痛。 上天对她实在是太残酷了。 淽姊,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唉。 “小弟……” 萧妙淽漏出一句呻吟般的呼唤,侯胜北知道她不是在叫自己,没有答应。 “小北,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萧妙淽努力保持语调平稳,但是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 侯胜北痛恨自己的少不更事,无能为力,在这种时候根本不能成为淽姊的倚靠。 他转身待要出门,想到什么,补了一句:”淽姊,我有生之年,必去北方探明大圜的下落。” 等了片刻,见萧妙淽并无任何反应,侯胜北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 注1:迎江寺和中江塔为后代所建造,此处仅为行文所需。中江塔据说在魏晋南北朝已建有小塔 小桂:今连州市 蒸城:今衡阳市 安州:今安陆市 义阳:今信阳市南豫鄂交界 邵陵:今邵阳市 皎城:今潜山市,据考证皎为皖之误字 晋熙:今庐江县南 东关:今含山县西南濡须山 姑孰:今当涂县 第23章 下决意 次日,侯安都邀请侯晓和萧摩诃前来相会,侯晓见到三个侄儿颇为喜悦,拉住侯胜北,闲话说个不停。 萧摩诃更为高壮,已是长成八尺长人,侯胜北七尺二的身高站在他身边,矮了足足一个头,体型更是小了一圈。如果不看萧摩诃青春正盛的面容,完全是铁塔一般的壮汉模样。 侯胜北与晓叔和萧摩诃久别重逢,本该欢喜不已。无奈他心中有事,惦记萧妙淽的心情是否恢复,言谈间总少了几分活泼雀跃之意。 就算萧摩诃提起京口附近几处打猎之所,他也只是随口答应,并未表示出如何兴奋向往。 话题告一段落得了空当,侯胜北便去探望萧妙淽。 敲开门,见萧妙淽还是昨日装扮不变,彷佛一夜未眠,双目微带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侯胜北今日敢于前来,是因为阿父告诉了他一条消息:北朝放归了王克、沈炯等一部分江南人士。 据他们所言,宇文泰颇为礼遇江陵文人。 因为得庾季才,授参掌太史,见他散私财,购亲旧为奴婢者。宇文泰由此领悟到贬缙绅士族为奴,有失天下之望,下令免被俘为奴婢者数千口。 虽然还是没有萧大圜的下落,这则消息好歹能让萧妙淽稍微安心一些。 侯胜北心中暗怪阿父,要考验孩儿心性,也不用这样吧,一次告诉我不行么。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昨晚知道这情况,自己心态多半就会不同,讲话多半也不一样,自然就起不到锤炼心性的效果。 阿父太过分了!害得我和淽姊提心吊胆,一晚上没睡好。 萧妙淽听了不置可否,问他还有何事,侯胜北呐呐不知如何作答。 刚到京口,他人生地不熟,一时想不出做些什么,可以帮助萧妙淽排解一二。 于是就问萧大圜的书信中写了些什么。 萧妙淽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书信,纤纤玉指怀念地抚过一母同胞兄弟写下的一笔一划。 淽姊芳启: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侯景肆虐,弟潜遁获免。后归来寻姊,已不知所踪。 弟丧乱无所依托,于祖母武穆皇太后之寺容身。(注1) 后得王僧辩相助,奔赴江陵,七叔相见甚悦。 赐弟越衫胡带,改封晋熙郡王,除琅邪、彭城二郡太守。 七叔继承大宝,令弟晓谕大成兄、大封兄一并前来觐见,以明正统。 姊素知弟性好雅淡,不求奢华。七叔所封不过虚衔,并未就任。 屏绝交际,不妄游狎,自然不生诽谤谗愬。 筑蜗舍于丛林,构环堵于幽薄。近瞻烟雾,远睇风云。 果园在后,开窗以临花卉;蔬圃居前,坐檐而看灌畎。 二顷以供饘粥,十亩以给丝麻。侍儿五三,可充纴织;家僮数四,足代耕耘。 沽酷牧羊,协潘生之志;畜鸡种黍,应庄叟之言。 披良书,采至赜,歌纂纂,唱乌乌。可以娱神,可以散虑。 斯亦足矣,乐不可支,永保性命,何畏忧责。(注2) 此处虽乐,然思姊备受荼毒,弟不能相助,痛悔交加无极。 天幸平安无事,姊在岭南,弟在江陵,笺疏略可传情,文字颇能达意。 愿如莲花,清雅脱俗,淤泥不染; 愿若芳菲,持之以恒,日久见荣。 不肖弟大圜拜上 侯胜北读罢,这萧大圜文采出众,难得的是出身高贵,却淡泊名利。 可惜这乱世,兵连祸结,除非避世山野,否则难免被牵连卷入。即便是身处建康、江陵这样的一国之都,也免不了灾劫。 …… 当日晚间,侯安都请了周文育前来相聚。自从南康一战后,两人结为好友,并肩作战,交情日益深厚。 凶汉可谓是陈霸先麾下首席大将,官拜散骑常侍、智武将军、晋陵太守,却还是往日的一副随便装束。 这次他带了儿子周宝安过来,周宝安年长侯胜北三岁,与萧摩诃同年。一副纨绔模样,身着华丽之衣,和他老子的打扮是天差地别。 众人入席,饮酒畅谈,话些闲事。 说起之前出兵援助江陵时,杜僧明半途病死,年仅四十六岁,不禁感慨人生无常。 讲到徐度率部曲护卫世子陈昌,江陵城陷时,抄小路逃回。(注3)不愧是主公麾下首席谋主,端的是灵活机变,果然好见识,可惜没把世子一起带出来。 谈到主公现在身居三公的司空一职,征西大将军,长城国公,赐班剑二十人。当初起兵之时,只怕做梦也不曾想过能有今日之高位。 只是世子陈昌被掳到北朝,主公膝下唯有这一子,如今身陷敌国,不知几时才能得重逢。 陈霸先每日外表一如平常。但是跟随多年之人,都能够够觉出他在强行压抑和回避想起此事,甚是可怜,却不能劝说挑明。 再提起主公之侄陈蒨,与侯安都同年,沈敏有识量,有容仪,举动方雅。主公甚爱之,常称此儿吾宗之英秀也。 这几年以来,陈蒨起初接任陈昌的吴兴太守,讨平宣城劫贼。北伐广陵担当前军,屡立战功。麾下羽翼逐渐丰满,可见主公有栽培之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话题又转向外部局势,江陵伪帝、湘州王琳、郢州萧渊明、广州萧勃等人,各据一方,心怀鬼胎,互相算计。 偌大的一个南朝被割裂支解,而且西面丢了蜀地,北方失去淮南,少了一大片领土。 相对北朝两国的实力蒸蒸日上,如果本朝不能尽快讨平各方,再立江山,未来实在堪忧。 说到这里,侯安都很是批判了王僧辩一番。 这位老将军身居高位,政务军事一手掌握,坐拥大军镇守建康,名实相符。于朝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那一人的晋安王萧方智也是王僧辩一手扶持,实际也是对他言听计从。 王僧辩就是过于谨慎,对北朝骨头太软。北齐打过来吃了个败仗,就打算改弦易辙奉立贞阳侯萧渊明,可把主公给气得够呛。 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人关系虽好,有儿女亲家之约。可碰到这种究竟奉谁为主的国家大事,王僧辩推翻先前约定,而且改立的是北朝扶持的君主,终是不妥云云。 侯胜北听得津津有味,对当前局势有所了解,大有收获。 周宝安却是甚是无聊,只想谈些纵马牵狗,醇酒美人之事。(注4) 他和侯胜北搭话,两人喜好完全不同,话不投机。 见侯胜北心思都在听父辈说话上,无心搭理,随口敷衍。周宝安是恶少脾气,哪里忍得住,当席便要发飙,抄起酒樽就扔过去。 侯胜北闪身灵活避开,周宝安不依不饶,还要过来厮打,却被萧摩诃轻易制住。 周文育待要痛斥,侯安都连忙打个圆场,说小辈玩闹而已,值得了什么。 事情也就过去了。 周文育感叹自己忙于军旅征战,忽略了后代教育,很是说了几句周宝安,又称赞侯胜北举止有度,让儿子多学着点人家。 酒到这里也喝不下去了,罢宴各自散去。 周宝安心中暗恨不已,和侯胜北初次见面便结下了仇怨。 …… 宴席散去,送客之后,侯安都将侯胜北叫至书房,却不是他预想的考较课业。 只听侯安都严肃地问道:”小北,今后是打算从文还是从武?“ ”从文如何?“ ”我侯氏身为岭南豪族,并非高门世家。你又声望不显,按制三十才能出仕。阿父虽可运作荐举之事,但以你年纪,也只能在地方从浊官小吏做起。” 自九品中正划定门阀等第,官分清浊随之而来。 那些声望清高,不用处理实际政务,有良好升迁机会,士族子弟所乐为的职官视为清官,反之需要具体做事的则是浊官了。 梁武帝称之“官以人清”,意为官本无清浊,由于担任者出身的不同,而有清浊之分。 浊官辛苦,升迁也慢,可不是什么好出路。 侯安都继续道:”你也可暂不出仕,精研经史文学。阿父为你结交文人名士,培养声望。待年纪渐长有所积累,以高才博学察举为秀才,不失为一条清流入仕之路。” 侯胜北不应,问道:”从武又如何?“ ”为我亲兵,明日起入军营。“ 侯胜北毫不犹豫:”孩儿请为阿父帐下一小卒。“ 见他答得如此爽快,侯安都稍感诧异。 文武两道各有利弊,此前侯安都也是心中矛盾:既想儿子平平安安,无需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又深知正值乱世,只有武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本想前途由侯胜北自择,却不料儿子这两年虽有红袖相伴,却未曾染上脂粉之气,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侯胜北心里则是想道:阿父,正是因为你把淽姊送到我的身边。孩儿才知道要守护至亲珍爱之人,必须掌握不惧外来相侵的强大力量啊。 …… 次日,侯胜北随父首次踏入军营。 从这一天起,正式开启了他今后数十载的戎马生涯。 ----------------- 注1:萧妙淽和萧大圜的祖母,萧纲的生母丁令光谥号穆贵嫔,萧纲登基后封武穆皇太后,善觉寺是其菩提寺,立有碑文 注2:部分文字摘自萧大圜传 注3:江陵陷,(徐度)间行东归 注4:(周宝安)以贵公子骄蹇游逸,好狗马,乐驰骋,靡衣媮食 第24章 始从军 寅时三刻。 侯胜北起床穿上袴褶,梳洗之后,早早便来到厅堂等候。 不一时侯安都也到了,替儿子拢了拢领口,温言道:“早晨江边风大,外面再披件裹衫吧。” 取来给侯胜北披上,父子一前一后走出门去。 门口早有一伍亲兵等候,马蹄踏着晨光,不到一炷香功夫,一行人到了十余里外的金山水师营寨。 京口西接建康,北距广陵,地势西高东低、南高北低。城北便是万里长江,金山、焦山、北固山障其中流,实乃天设之险。 京口军营分为数部,中央是北固山的京口大城,为前朝所筑。城西北与三国时孙权所筑的铁瓮城相连。 沿山向东扩展,城墙与山势合为一体,陈霸先的主营便设在其上,居高临下俯瞰长江,扼住水陆要道。 北固山脚下,金山和焦山位于江心,一东一西分为两翼。立水军营寨,由侯安都和徐度为主将,各掌一营。(注1) 只见金山水寨筑城为营,其城高五尺,阔八尺;女墙高四尺,阔二尺。 每百步置一箭楼,五十步置一强弩。 城中置望楼,高七丈。 城外置羊马城一重,其外掘壕一重。 再其外,立木栅一重,栅外撒以竹签、蒺藜。 鹿角枪布棘城一重,棘城设陷马坑一重。 层层叠叠,防护严密。(注2) 营后便是军港,五百来条战船停泊在内。有楼船一艘,为主将旗舰。其他大舰、斗舰、艨艟、走舸、拍舰、火舫等,整齐排列于水面之上。 望楼早有瞭望军士,见是自家主将到来,以板相接,铺出一条通向营城内的道路。 此时已至卯时,军士走出营房点卯,伙头造饭,升起袅袅炊烟。 侯安都步入主将军帐,中央坐定,侯晓、萧摩诃已在帐中,各幢主、副幢主等十余名军官也排成两列。 侯安都开口谓众人道:“此乃小儿胜北,今日起为我亲兵。” 向侯晓道:“军副,你且持我手令,陪他去库房,取铁甲一副,战具一套。” 立刻便有记室快速写就军令,侯安都盖上印信交予侯晓,领着侯胜北去了。 到了库房,仓官查验了军令,交付了军服一套、明光铠一副、铁胄一顶、ㄐ形戟一根、双手刀一把、短刀一把、小盾一面。 仓官心中小有诧异,须知水军因兵种缘故,披甲率不过十之一二,库存不过铁甲百具、皮甲三百具而已。 这亲兵面生,小小年纪却是由军副陪同前来领装备,只怕不是一般人物。 仓官乃是亲信方可担任的要害职务,寻思着之后倒是要去打听一番。 侯胜北换上军衣,首次披挂铠甲。 只见这明光铠和两裆铠一样,分为胸甲和背甲两片,只是多了护项、护肩和护膝。分别在胸背两处钉着两块铜铁制成的圆护,并且打磨得极光,颇似镜子,故称明光。 他在侯晓帮助下顶盔戴甲,调整护项和披膊的位置,扎紧束甲绊,扣上皮带环扣,迈开腿试了试裙甲。 嗯,不影响走路。 整套甲重约三十斤,披上之后沉甸甸的,还好他身量已长成,倒还能承受。 将双手刀挂在腰间,交错斜插短刀,小盾背在身后,手持长戟进到帐中。 看儿子穿上武具,一副英气勃勃的模样,侯安都不禁捻须微笑,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 今日点卯已毕,值事参军汇报统计结果,金山水军共七幢三千五百六十八人,四人病休,余皆在列。 又有军正官出列,汇报各部赏罚记录;军需官汇报钱粮军械情况;督造官汇报战舰修缮建造状况。 事无巨细,侯安都一一倾听,审阅指示。 待得诸事处理已毕,侯安都率众将巡视军营,与队长什长伍长等中下级军官交谈,观看军士操练。又查看开拓河道,清理淤泥的土木工程进展。 很快便是半日过去,侯胜北随同在后,身上的甲胄越来越沉,渐渐觉得吃力,心知此时绝对不能软弱退缩,只得咬牙苦撑。 下午众将各回所部,侯安都坐帐,继续处理军务。侯胜北侍立于身后,不敢稍动。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晚间的点卯结束,结束了军营的一天。 侯胜北长出了一口气,传入了阿父耳中。 却听侯安都淡淡说道:“这才一日而已,今后每日皆需如此。将帅与士卒同寒暑,齐劳苦,共饥饱。故三军之众,方能闻鼓则喜,闻金则怒。” 侯胜北态度坚定:“是,阿父不必担心。我既然选择投身军伍,理当如此。” “好,那你就不用随我回府了,这几日就住在军营吧。” ……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侯胜北就和亲兵一同吃住在营房。 虽说亲兵幢的条件较普通军士要优越一些,也是好的有限。 军中营房乃是大通铺,十人睡在一间。分为两班轮流,当值时三更天就要起床,前去侯府迎接将军,白天守护警卫,时刻状态紧绷,日落便要早早休息,次日保持精神。 侯胜北最初几天颇不适应,穿着盔甲大半天,腰酸背疼,上厕所都得打报告。 军规日落而息,然而早早难以入眠。等到犯困了,又被众人的鼾声吵得翻来覆去。 饶是他青春年少精力旺盛,连着几日下来也是苦不堪言。 还好众人抢饭进食之际,还能顾及到他乃将军之子,总会留出一碗给他,不至于沦落到吃不饱饭的程度。 ----------------- 五月。 王僧辩迎贞阳侯萧渊明入建康,即皇帝位,改元天成。晋安王改封为皇太子,王僧辩为大司马,陈霸先为侍中。 整个奉立的过程也是步步为营,谨慎小心,尽显王僧辩的老谋深算之处。 王僧辩遣使奉启于萧渊明,定君臣之礼。另遣别使奉表于齐,以儿子王显及其母刘氏、侄儿王世珍于萧渊明为质,建立信任。 遣左民尚书周弘正至历阳奉迎,求以晋安王为皇太子,萧渊明许之。 萧渊明求渡卫士三千随身,王僧辩虑其为变,止受散卒千人,遣龙舟法驾迎接。 萧渊明与北齐上党王高涣盟誓于江北,自采石过江。 于是梁舆南渡,齐师北返。 王僧辩不放心北齐,拥楫中流,不敢就西岸。 北齐由侍中裴英起护送萧渊明,与王僧辩会于江宁。 萧渊明入建康,望朱雀门而哭,迎接者亦以哭对。 当初陈霸先以为不可奉迎贞阳侯,派使节与王僧辩苦苦争论,往返有四次。王僧辩还是独断专行,晋安王无辜被废黜,自己屈身于北朝傀儡,陈霸先心中愤懑之极。 …… 此时,侯胜北已经比原来黑瘦了一圈,却目光炯炯有神,更显精干。 时隔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回到府中一趟,吓了侯夫人和萧妙淽一跳,以为他在军营中遭遇了什么折磨,侯夫人自去埋怨侯安都狠心不提。 萧妙淽则是心生怜惜,柔声安慰,让他觉得一番吃苦没有白费。 谁知更狠的才刚开始。 这一日和往常一样,处理完各项军务,夕阳西下的时分。 侯安都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吩咐左右道:“劳役营还有几个活着的羯族叛军吧,提一个桀骜不驯的出来,杀了。” 向侯胜北命令道:“由你行刑,摩诃监斩,速速斩讫报来。” 不须一时,提了一人来到帐外。 侯胜北虽然射兔猎狐,宰鸡屠狗,不是没见过血的,杀掉活生生的人却还是首次。 那人被牢牢绑住,自知无幸,却还是勉力挣扎,嘴里咕噜些听不懂的话,应是破口大骂。 侯胜北打量对方,只见高鼻深目,金黄胡须,眼神凶狠。 心知阿父既要自己杀掉此人,军中将令不可违背,不问缘由必须执行。 他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双手握住举起。 那人挣扎得愈发剧烈,两个军士几乎控制不住。 萧摩诃上前,一脚踢倒踩住脊背,使其不能动弹,说道:“小北,动手吧。” 侯胜北举刀对准此人后颈,却见他努力扭过头来,吐出一包口水,龇牙狂笑不已。 想到欺辱萧妙淽的羯贼,可能就是长得这般模样,侯胜北的心中怒意大作,低吼一声,手起刀落。 钢刀虽锋利,颈骨却也坚硬,一刀砍开半边脖子,鲜血一下子溅射出来。 那人一时不得便死,仍在抽搐扭动。侯胜北见状又是一刀,两刀,将其脑袋彻底斩落。只是挥了三刀,却是手臂酸软,呼呼气喘不已。 萧摩诃拍拍他肩膀,赞许道:“已是不错了,你且歇会儿。” 将人头提起,前去交令。 侯胜北只觉双腿发软,胃中作呕,却吐不出来。 …… 初次杀人之后,侯安都每隔三五日,便要提一名死囚让他斩首。 一开始是羯贼残党、叛军俘虏、北朝谍子,而后改为违反军令的自家士卒。 临刑之前,人间百态。有的俯首待死,有的苦苦哀求,有的破口大骂,有的还不甘心,要垂死挣扎一番。 侯胜北一连杀了十余人,心肠逐渐变得冷硬起来。无论对方是何种反应,都不会动摇,看准了要害就是一刀毙命。 自从他双手沾上鲜血之后,渐渐不再像往日那般开朗,沉默不语的时候多了许多。有些时候话已到了嘴边,往往觉得无聊幼稚,又咽了回去。 侯胜北知道阿父是在教导自己:天道无情,慈不掌兵。 以前读《尉缭子》: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 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如今真到了亲自下手了断之际,方知生命之重。 自己这才斩杀了十余人而已,如果精神就承受不住。将来一道军令,事关成百上千人的生死,该当如何? 侯胜北想到此处豁然开悟,解开心结,一份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淡漠与之俱来。 此后他手中再是取人性命斩人首级,也不影响表情一如平常,仍是言笑自若了。 ----------------- 六月。 起初北齐清河王高岳率师江上,集诸将军议道:”城在江外,人情尚梗,必须才略兼济,忠勇过人,可受此寄耳。” 众将共推慕容俨,高岳以为然,遂遣其镇守郢城。 慕容俨方入郢州,南朝大都督侯瑱、任约便率水陆军至城下。慕容俨随方御备,侯瑱等不能攻克。 侯瑱于上游鹦鹉洲造荻洪以塞船路,竟达数里,阻绝人信。 城守孤悬,众情危惧,慕容俨导以忠义,以好言安抚。 城中有一所神祠,俗号城隍神,公私每有祈祷。于是顺士卒之心,相率祈请,冀获冥祐。 须臾,冲风欻起,惊涛涌激,漂断荻洪。 任约又以铁锁连环,防御弥切。 慕容俨继续率众祈请,风浪夜惊,复以断绝,如此者再三。守军大喜,以为神明之功。 侯瑱移军城北,造栅置营,焚烧坊郭,产业皆尽。 任约将战士万余人,各持攻具,于城南置营垒,南北合势。 慕容俨率步骑出城奋击,大败任约,擒五百余人。 郢城的城墙低矮,土疏颓坏,慕容俨修缮城雉,多作大楼加强防备。又制造船舰,水陆备具,工无暂歇。 萧循率众五万,与侯瑱、任约合军,夜来攻击。 慕容俨与将士力战终夕。 至明,任约等才退却。 守军追击,斩侯瑱麾下骁将张白石之首。侯瑱以千金赎之,不与。 侯瑱、任约等又相与并力,悉众攻围。 粮运阻绝,城中食尽,无以为计,唯煮槐楮、桑叶并纻根、水萍、葛、艾等草及靴、皮带、觔角等物而食。人有死者,即取其肉,火别分啖,唯留骸骨。 慕容俨申令将士,信赏必罚,分甘同苦,死生以之,人无异志。 坚守半载。 待贞阳侯萧渊明立,王僧辩乃命侯瑱等解围,还镇豫章。 北齐以城池在江表难守,割以归还。陆法和随之回归邺城,郢州之地得以回归南朝。 慕容俨见齐帝,悲不自胜。 齐帝呼令至前,执其手,脱帽看发,叹息良久:”观卿容貌,朕不复相识,自古忠烈,岂能过此!” 慕容俨对曰:”臣恃陛下威灵,得申愚节,不屈竖子,重奉圣颜。今虽夕死,没而无恨。” 于是除赵州刺史,进伯为公,赐帛一千匹、钱十万。 ----------------- 王僧辩因与陈霸先交恶,以吴兴为震州,用其婿吴兴太守杜龛为刺史,其弟吴郡太守王僧智、旧部义兴太守韦载,占据扬州三吴之地,制陈霸先京口后路。 王僧辩自己则坐镇建康,驻石头城,以其甥徐嗣先之从兄,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为后盾。又以其弟王僧愔为豫章太守。 陈霸先北有敌国,其余方向被三面包围,形势变得险恶不已。 此时侯胜北已从军三月有余,天天跟着阿父处理军务,渐渐习惯了军营日常诸事。 侯安都又命他登船参与操练,熟悉水战之法。 水战同样以金鼓、旗幡为进退之节,只是另有一套章程。 攻防之法又与陆战迥异,如顺流而进、乘风而攻、纵火破敌、强舰冲锋、轻舸突袭、大船压制等多样进攻手段,又有拦塞船道、建设城坞、树立水栅、抵挡火攻等种种防御方法。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水军的日常训练便是熟悉这种种战法,各部之间互相操练对抗。 正值夏季,转眼又是两个多月,侯胜北成天待在船上,与一众军士打成一片,水性倒是颇有长进。 他身为主将之子,却没有丝毫纨绔之风,能够吃苦耐劳,军士都颇为喜欢,私下皆称呼为小侯将军。 …… 八月。 北齐崇佛灭道,敕令道士皆剃发为沙门。有不从者杀,于是齐境皆无道士。 陈霸先受王僧辩所制,前有建康,后有三吴,隐隐腹背受敌,形势窘迫。 他平日里居常愤叹,以为能替梁武简文克雪仇耻,宁济艰难,唯孝元而已。自己与王僧辩俱受重寄,语未绝音,声犹在耳,元皇之子竟有何辜,坐致废黜,远求夷狄? 于是暗中准备几千领袍服,锦缎彩帛和金银,准备赏赐之用,已有了起兵破局之念。 此时有情报称,北齐军队大举至寿春,即将入寇。王僧辩遣记室江旰告知陈霸先,使为之备。 陈霸先留使者不遣。 …… 九月。 陈霸先决意举兵,攻袭王僧辩。 侯胜北从军半载,即将迎来人生的初阵。 ----------------- 注1:高祖平王僧辩,(徐度)与侯安都为水军 注2:军营规格按照《武经总要前集:诸家军营九说》 《地名对照》 吴兴:今湖州市 义兴:今宜兴市 吴郡:今苏州市 谯州:今滁州市南谯区 秦州:今南京市六合区 第25章 初上阵 萧渊明的年号乃是天成,浑然天成、福寿天成、佳偶天成,一切都是上天成就。 大事是否能成,确实要看天意。 九月二十五,午前。 侯安都被陈霸先召往京口大城议事,一同被召唤的还有周文育、徐度、杜棱,共四人。 回来的只有三人,杜棱不见踪影。(^_^) 侯安都升帐,紧急召集麾下将领,令各部即刻选拔五百精锐,列队听用。 金山水军的士卒来源分为三部分。 其一是最早跟随侯安都的岭南部曲,编为两幢千余人,担任亲兵,由侯安都自领,侯晓为军副。 其二是从广陵、宿预南渡的数万人口之中,选拔补充的军士,编为三幢千五百人,张纂为军主。 其三是侯安都任兰陵太守时,得陈霸先许可,招募的丹阳兵,编为两幢千余人,萧摩诃为军主。 此次选拔精锐,从三千五百人中按比例选出岭南部曲百人、江北众三百人、丹阳兵百人。 侯安都将其余三千军士交予侯晓指挥留守,如此这般这般,秘密吩咐一番。 但见侯晓满脸难以抑制的惊讶,拱手领命去了。 侯安都又下令全军戒严,准入不准出,自此敢有擅自离开军营者,格杀勿论。 再令张纂前去安排船只,萧摩诃准备武具器械。 帐内只留下父子二人。 侯安都面露踌躇不决之意,数次想要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侯胜北早已看出阿父自从议事归来就不太对劲,他自从军后性格更为果毅,直截了当道:“阿父不必犹豫,不论是上刀山、下火海,孩儿也愿意同行。” 侯安都恢复平静:“好,你我父子同心,这次就一起走上一遭。” 侯胜北也不问去哪里,眼下时候未到。等到阿父觉得能说了自然会说,自去收拾盔甲兵器不提。 …… 九月二十五,午后。 五百精锐选拔已毕,侯安都检阅众军,分发奖赏金银锦帛。 命今日的晚食加餐,杀猪烤肉,配以盐和大酱,米饭管饱。 众军莫名得了赏赐,一个个心下欢喜,知道无功不受禄,加餐乃是要开拔打仗。 能被选上的都是勇悍胆大之人,见有了立功机会,皆是战意满满,跃跃欲试。 侯安都命这五百军士晚食之后抓紧时间休息,待入夜再集合。 …… 九月二十五,夜。 侯安都、萧摩诃、侯胜北等五百人乘上一艘大舰,驶出军港,来到大江。 只见从对面的焦山水军营寨也驶出一舰,点燃火把互通信号后,汇合一处,逆流向上游而去。 …… 九月二十七,晨 船行一昼两夜,百八十里,即将到达石头城。 侯安都召集队副以上军官十余人,说出此行的目标。 突袭王僧辩! …… 王僧辩何许人也! 当今至尊是他一手拥立,手握大权,党羽遍布朝中内外,当之无愧的朝中第一人。 王僧辩又是历经数十年战阵的宿将,数年前坚守巴陵扭转战局,一力讨平了叛军。 论起作战经验的丰富老到,本朝恐怕无人能比。 听到对手是这等人物,众人有的惴惴不安,神色紧张,有的面露惧色,只是不敢说话。 侯胜北情绪激动兴奋,以前就听闻王僧辩之名,想不到自己的初阵,竟是和如此奢拦的大人物作战。 值了,他没想过失败了会怎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摩拳擦掌,就要大干一场。 侯安都鼓励众将,此前王僧辩遣人联系陈霸先,北齐军队大举至寿春,即将入寇。 这次行军,沿途任谁都以为是去抵御北朝,一路无人诘问,王僧辩也必然无备。 《孙子兵法》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未曾开战,这一仗就已经赢了五分。 侯安都又取出陈霸先令蔡景历所作之檄文,大声朗诵,辞义感激,听得众军官慷慨激昂。 见士气已盛,侯安都让众人解散休息,做最后的临战前准备。 自己则出舱眺望,遥遥望见陆上有一支部队数千人,状似逡巡不进。 侯安都顿时脸色拉了下来,令船舰暂且靠岸,侯胜北和萧摩诃跟随自己走上一趟。 …… 侯安都上岸,快速接近那支军队。 通报姓名,果然是陈霸先率领的主力步骑,衔枚而进,自江乘、罗落沿陆路前来。 只见陈霸先一骑在前,遥望远方,控马不进,彷佛若有所思。 侯安都策马赶上,大骂道:“今日作贼,事势已成,生死须决,在后欲何所望!若败,俱死,后期得免斫头邪?” 陈霸先本来意存两可,放不下内心的最后纠结,被骂之后哑然失笑:“安都嗔我!” 见他身后两骑,依稀认得,感慨道:“令郎一别多年,转眼倒是长得那么大了。安都你本次把令郎带上,足见有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决心。我又怎可为了一点执念犹豫不决!” 掉转马头,向军令官厉声道:“传我将令!加快进军,直取石头城!” …… 侯胜北望向陈霸先,只见他和多年前容貌未变,只是多了些风霜之色,头发也大部花白。 此时不是叙话之时,于马上草草行礼,便拨马跟着父亲回到船上。 侯安都将船驶到石头城北,此处乃是一片低矮山丘,不甚危峻。(注1) 众军皆已顶盔带甲完毕,侯安都也披上了铠甲,腰系长刀。 便于此处弃船登岸,一路潜行至墙垣边。 倾听片刻,墙内静悄悄的,貌似并无军兵把守。 墙高约有丈许,萧摩诃与侯胜北都想抢先探路。 侯安都拦住二人,高举长刀,微笑道:“我为主将,如不先上,谁敢效死?” 众军把侯安都抬起,投到墙垣内,又紧跟着一个个翻过。 翻墙入内后,队伍稍作集结,以十人为单位,五百人发一声喊,向南杀去。 北面乃是后堂所在,王僧辩的起居之所,一路没有遇到敌军兵士。 偶有几个下人婢女,见军队杀到,吓得惊呼哭泣,四处逃窜。 侯安都也不滥杀,到得卧房一看无人,王僧辩当已起床理事,便挥军分头杀向前堂。 侯胜北紧跟阿父,前方一队,左右各一队亲兵,形成三十人的一个锥阵。 弩机乃是水战利器,金山水军配备甚多。本次突袭战,更是人手一具三石擘张弩,能射一百二十步。 早已张弦上箭待发,众军平端而进。 行了百余步,迎头撞上闻讯赶来的王僧辩护卫亲军。 众军也不答话,扣动悬刀,嘣得一响,一轮箭雨激射而去。 因在亭台楼阁之间,障碍隐蔽场所甚多,只听夺夺声连响,大部箭矢扎在亭柱墙壁上,抖动不止。 对方只有十数人闪躲不及,身中箭矢。 被射中手脚等非致命之处者发出惨呼,面门及胸腹要害中箭的,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呻吟几下便没了声息。更有人身中数箭,一声不吭就丢了性命。 主将的亲卫都是由最为精锐忠诚之兵组成,一轮弩箭远不足以动摇士气,借助建筑物的掩护揉身而上,快速逼近。 侯安都所部一轮弩箭射出,已来不及再次上弦,将弩箭背到肩后,抽刀迎上。 数十步路转瞬既至,两边接住狠狠厮杀。 人数是侯安都军占优,论精锐程度,厮杀武艺,铠甲坚固,还是王僧辩的亲卫略胜一筹。 厅堂之中摆不开战阵,都是一对一,二对一,三对一的小范围厮杀。 侯安都心中焦灼,如果不能快速杀退这支敌军,擒贼擒王的话。待得驻守城外的王僧辩大军入城,突袭部队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侯安都吩咐两个亲兵护住侯胜北,亲自加入厮杀,长刀挥动间砍倒一名敌军。 侯胜北哪能让阿父单独冒险,他的剑击格斗之术好歹有些基础,也冲上前去。 王僧辩的亲卫都是久经厮杀的老兵,便有一人迎上,斜斜一刀毒辣地直奔侯胜北的脖颈砍来。 侯胜北横刀格挡,不想对手只是振刀试探,被格挡之后一个扭身,借着旋转之势,又从另一个方向快速劈来。 侯胜北再要格挡已是蓄势不足,长刀被一击压下数寸,刀锋距离脖颈要害仅有三寸许。 此时两个亲兵已然快步跟上,借着冲劲一刀破开铠甲,刀锋深深插入敌人的左右两胁,立刻旋腕狠狠一拧。 敌军惨呼一声倒地,两个亲兵抽刀撤步,一左一右仍是护住侯胜北。 短短一瞬间的厮杀,从处于劣势到对手被杀,根本来不及调整姿势,下一个对手又来到面前,挥刀当头砍来。 侯胜北缺乏经验,想要闪避招架,反应却慢了一拍。 一道刀光闪起,却是被左侧亲兵格挡住,右侧亲兵举刀迎头就搠,一刀直直捅进敌军面门,飞脚踢开尸首。 侯胜北看出来这两个亲兵身手颇为高强,阿父特意安排保护自己,心中不禁一暖。 搏杀之间,只要反应稍慢就有性命之忧,自己初践战阵,已是两次遭遇危机。 侯胜北于是不再逞血气之勇,与两名护卫配合,稳扎稳打,倒也亲手杀了一个敌人。 王僧辩的这批亲卫大约百余人,在侯安都的优势军力攻击下,逐个被清理。 剩下一名应是队长级别,武艺高强,连续砍倒数人,还在利用障碍辗转腾挪,周旋顽抗。 侯安都令一什人马,持桌面门板缓缓前进,四面包夹使其无处腾挪,困住顶在角落之后,一阵乱刀捅刺。 此人被抵住之后行动受限,挣了几下力量不敌多人。白刃刺入身体后,气力转瞬消散,怒目圆睁,口中溢出鲜血,就此了账。 此时徐度的部队也已跟上,彼此交代继续攻击。 一场短暂的战斗,却是贴身肉搏激烈无比,侯安都部就已伤亡三十余人。 稍作调息整顿,留下一什看护伤兵,余者重新列队,弩机重新上弦,复又出战。 ----------------- 王僧辩清晨起床,处理事务没过多久,就听人来报,城外有支军兵,行动可疑。 他反应迅速,立刻令屯于石头城东面的周铁虎、西面的程灵洗进城护卫。 这周铁虎原本是河东王萧誉麾下大将,打败过湘东王萧绎的部队,逼得世子萧方等在麻溪溺死。 后被王僧辩所擒,待要被烹死之际,大呼道:”侯景未灭,奈何杀壮士!” 王僧辩奇之,就收他为部下。 程灵洗则是少以勇力闻,一日步行二百余里,能骑善游的人物。侯景之乱后期,召募新安郡中少年,逐捕劫盗,又攻下新安,举起义旗抵抗叛军。 叛乱平定后,程灵洗以功授持节、散骑常侍、云麾将军、都督青、冀二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封巴丘县侯,食邑一千户。 程灵洗本次迁吴兴太守,尚未成行,携子程文季在此,恰巧撞上此事。 两员都是勇将,若被杀进城内左右夹击,只怕突袭部队要处于不利局面。 侯安都和徐度稍做商议,自己抽一部,西向去战程灵洗。徐度抽一部,东去敌住周铁虎,务必阻击使其不得入城。 余众则向南杀出,与陈霸先前后夹击王僧辩,只要擒拿了此人,就能决定大局。 从后堂杀到前厅,侯安都发现王僧辩一众人等匆忙向府外奔去,急忙下令弩箭攒射。 王僧辩身边亲卫举起长盾遮护主将,按军制规格,长盾高有半身,自中间向上下两端收窄,中线隆起,中央雕饰有兽头,几面长盾连成盾墙,足以遮护前行。 弩箭大多被盾墙挡住,王僧辩挡过了一轮致命攻击。 然而就是这一阵耽搁,去路已被拦住。 王僧辩仍是顽强抵抗,汇合其子王頠,左右尚有数十人。且战且退,亲卫死战,一个个倒下,终于以血肉代价突破了府门。 王僧辩冲出府邸,周边被侯安都、徐度的人马团团包围,厮杀片刻不停。 身边的亲卫拼死苦战,付出几乎死伤殆尽的代价,终于护着王僧辩和王頠逃至城南。 待要出城,惊闻南面也有敌军。 陈霸先率周文育、胡颖、杜棱等将从南门杀到。那杜棱是因为商议时面露难色,陈霸先生怕他泄露机密,以手巾绞晕,闭于别室。待出发时,再召与同行。 王僧辩只得携子逃到城南门楼之上,拜请求哀。 陈霸先不容他拖延时间,派人通牒如若再不出降,就要纵火焚楼。 王僧辩无奈,下楼降伏,被一举擒下。 至此行动可说获得了成功,陈霸先终于松了口气。 …… 周铁虎和程灵洗的部队遇阻不得进城,听闻王僧辩已遭擒,周铁虎先降。 程灵洗尚不屈服,即便处于不利,还在西门力战。 侯安都率兵前来,见敌军一员小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甚是勇猛。 见他与自己孩儿年纪相当,侯安都心生微悯。 敌酋已擒,不必再做过多无谓杀伤,结下仇怨不利于今后收拾局面。 于是下令军士不要放箭,敌住便可。 小将也知大势已去,一边奋力冲阵,一边自报姓名:”程文季字少卿,云麾将军程灵洗之子,贼军谁敢来战。” 侯胜北年少气盛,抽刀出列上前:”猛烈将军之子,侯胜北是也。” 侯安都皱了下眉头,貌似想要阻止,还是放弃了。 儿子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即便今日阻止又有何用,总有和敌军刀兵近身搏杀的一天。 两人刀剑相交,转眼斗了几合。 此战侯胜北杀了一人,经历过几场格斗。心神一旦稳定,以往练习的动作记忆就能正常发挥出来。 对方的武艺与他不相上下,气势上更彪悍一些,冷静沉着则不如自己。 他见程文季骁勇,刀法是军中杀人套路,并无特别章法,小心应对,等待对手气力衰竭。 程文季勇猛进击,侯胜北防御严密,一时不分胜负。 彼此都中了几下,由于铠甲护身,劲力不足难以破甲,均未受伤。 此时两军已慢慢分开不再交战,就看着两员小将阵前厮杀。 陈霸先再次遣人招降,程灵洗无奈之下,纠结良久终于降伏。 侯安都和程灵洗各自呼唤自己儿子休战,两人斗得气喘吁吁,战袍沾满尘土,铠甲多道划痕。 彼此瞪着互不服气,退回本军阵中。 这是侯胜北和未来被敌军称为”程虎”的程文季的初次见面。(注2) ----------------- 侯胜北随阿父见到王僧辩时,只见这位南朝第一人已成阶下囚,双手反绑,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面上烟熏火燎的黑色和血迹的红色,东一块西一块,甚是狼狈。其子一同被擒,垂头丧气地跪于身后。 侯胜北难以想象,这就是听到故事里的那个王僧辩。 巴陵城头,面对叛军百道攻城,仍然风度沉稳,身披绶带,乘舆巡视; 长沙之战,左右仅有百人,力敌千名敌军突袭,安坐垄上,不动如山; 白茅湾盟誓,率领十万大军,舳舻数百里,慷慨激昂,意气风发。 再如何了得的统帅,一旦沦为败军之将,下场就是如此的凄惨模样吗? 只听陈霸先问道:“何意全无防备?” 王僧辩苦笑对曰:“委公北门,何谓无备。” 陈霸先又问:”我有何辜,公欲与齐师赐讨?” 王僧辩愕然,待要辩驳解释,转念无语,长叹一声。 陈霸先表情复杂,眼前的这个老人,曾经是自己最亲密的战友。 两人曾经一起歃血盟誓,慷慨流涕,共读檄文。 平定侯景之乱后,王僧辩推举自己镇守京口要地,把建康的北方门户交给了自己。 那时候,两人完全是推以赤心,结廉蔺之好。 曾几何时,双方的想法出现了偏差,渐行渐远了呢? 后面跪着的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因为王僧辩之母去世,已经与自己和要儿的女儿成亲,成为自己的女婿了。 如果情况变成那样,可能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了吧? 陈霸先挥挥手,彷佛挥去无聊的思绪,左右将王僧辩和王頠带了下去。 …… 历经一日,直到入夜,陈霸先终于下令,缢死二人。 侯胜北感慨不已。 当初听阿父说起时,自己还颇为神往的名将,一朝军败,就这么简单地死去了。 万一立场倒换,失败的是陈霸先和阿父……侯胜北不寒而栗,赶紧打住念头。 换个事情想想,王僧辩为什么会失败呢? 他的战略布局停当,已将陈霸先四面包围住,只有屈服一途。 然而从起兵到战斗,短短两天内便遭到突袭,兵败身死。 嗯,从王僧辩通报陈霸先北齐来攻之时,就已经埋下失败的种子了吧。 陈霸先调动军队,沿途都以为是去抵御北齐军,不以为怪。 王僧辩素来谨慎小心,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未做防备。 直到突袭部队开进了石头城,动手之前的那一刻,城内守军还是懵懵懂懂。 实际北齐并没有来寇,但是陈霸先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使诈说谎。(注3) 这是一场心中早已起意,却由于意外触发的突袭战,难道这就是天成之意? …… 侯胜北觉得想好要在自己的宝贝卷轴上写什么了,对,等回到京口之后就誊写。 绍泰元年九月二十七(注4) 闻敌动,不能识其真意者,殆。——袭王僧辩于石头城有感 此战侯胜北十五岁,斩一人,完成了人生的初阵。 ----------------- 注1:(侯安都)至石头城北,弃舟登岸。石头城北接冈阜,不甚危峻。 注2:(程文季)每战恒为前锋,齐军深惮之,谓为程虎。 注3:继而竟无齐兵,亦非霸先之谲也。 注4:等到侯胜北回去誊写宝录时,萧方智已经登基改元绍泰 《地名对照》 江乘:今南京市栖霞区仙林大学城一带,为长江下游重要渡口,当南北交通要冲 罗落:今南京市东北长江南岸,盖绿水设罗落之所得名,清朝改为石埠桥 第26章 抗北齐之战起 王僧辩之死成为了导火索,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了南朝局势一连串的变化。 贞阳侯萧渊明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者,主动提出逊位,从皇宫搬了出来。 百官上表,齐声劝进此前被改立为太子的晋安王萧方智。 背后是谁的意思,当然所有人都知道。 十月。 萧方智即皇帝位,大赦,改元绍泰,中外文武赐位一等,退位的萧渊明改授司徒,封为建安公。 新帝登基,仍然请臣于北齐,永为藩国。 至于如何解释诛杀王僧辩,则是找了一个百试不爽的理由:阴图谋反篡逆。 阴图二字用得甚妙。 北齐遣行台司马恭前来,双方盟于历阳,关系算是没有彻底撕破脸。 萧方智加封建安公萧渊明为太傅,宜丰侯萧循为太保,曲江侯萧勃为太尉,王琳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以高官厚禄安抚各方势力。 陈霸先则是加尚书令、侍中、大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将军、扬、南徐二州刺史,持节、司空、班剑、鼓吹并如故,追赐甲仗百人,可出入殿省。 看似品级比几位萧氏宗亲的三师三孤要略低一些,但无一不是实权职位,政务、评议、军权、地盘、威仪应有尽有,一手掌握大权,无人能与之相抗。 陈霸先成为朝中一人之后,大力提拔亲信,招抚降将,安插各处要职。 胡颖除假节、都督南豫州诸军事、轻车将军、南豫州刺史。 徐世谱征为侍中,左卫将军,打造水战兵器。 程灵洗加封,使持节、散骑常侍、信武将军、兰陵太守,助防京口。 周铁虎原职不变,任散骑常侍、仁威将军、潼州刺史,领信义太守。 鲁悉达原职不变,持节、仁威将军、散骑常侍、北江州刺史,抚晋熙等五郡。 孙瑒授持节、仁威将军、巴州刺史。 陈拟任贞威将军、义兴太守。 同时提拔旧日相从的文职官僚,并且重用琅琊王氏、吴兴沈氏等世家,稳固朝廷根基。不过这些门阀与其说支持陈霸先,还不如说是看在他尊奉天子正朔的份上,勉强相从而已。 唯有吴兴沈君理,因其父东阳太守沈巡与陈霸先为故交,前年派遣沈君理来南徐州拜访时,陈霸先一眼相中小伙子的风采器量,把女儿嫁给了他,和沈家成为了姻亲。 沈君理算是半个自家人,辟为府西曹掾,今年刚诞下长女,取名沈婺华。 赵知礼迁给事黄门侍郎,兼卫尉卿。 蔡景历迁给事黄门侍郎,兼掌记室。 张种任散骑常侍,迁御史中丞,兼前军将军。 萧乾迁中书侍郎、太子家令。 刘师知迁中书舍人,掌诏诰。 王冲迁左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 王通加任侍中,吏部尚书职不变。 王劢加任侍中,兼任司空长史。 王瑒迁司徒左长史。 沈众迁侍中、左民尚书。 沈君理迁给事黄门侍郎,督管吴郡。 沈文阿除国子博士,领步兵校尉,兼掌仪礼。 沈洙除国子博士,与沈文阿同掌仪礼。 即便经过宇宙大将军的清理,旧日势力十去七八,世家高门在朝中兀自强大,可见一斑。 陈霸先又征袁枢为给事黄门侍郎,王固为侍中,迁陆缮司徒右长史,御史中丞,皆不就。 并不是所有的名门世族都愿意押宝在他的身上。 这位寒门出身的权臣能走多远,还需观望。 …… 陈霸先稳固了朝堂政局,接下来就是清理王僧辩的残余势力了。 在下定决心对付王僧辩时,陈霸先就密令侄儿陈蒨去长城、故交沈恪去武康,招兵对付吴兴太守杜龛。 杜龛乃是王僧辩之婿,其父杜岑是杜崱、杜岸、杜嶷等九兄弟之一,三叔杜嶷尤为膂力绝人,便马善射,所佩霜明朱弓四石力,斑丝缠矟长二丈五,同心敢死士百七十人。与北朝战时流矢中目,仍然一日中战七八合,每出杀伤数百人,敌军惮之,号为杜彪。 杜龛家传武艺,骁勇善战,善于用兵。巴陵守城战、姑孰败侯子鉴、石头城决战,无一不身先士卒,论功与王琳并为最高。 此后跟随王僧辩攻打长沙陆纳,讨伐武陵王萧纪,多立战功。 王僧辩改吴兴郡为震州,授杜龛为震州刺史。杜龛出身豪族,看不起陈霸先寒门出身,执法绳其宗族,无所纵舍。 所以陈霸先对杜龛很是切齿痛恨,于公于私,首先要提防对付的就是此人。 这个杜龛先下手为强,仗着兵力强盛,遣部将杜泰率精兵五千进攻长城。 此时陈蒨方才收兵数百人,武具不备,幸好已建成堡垒木栅的防御措施。 五千人已经是一支颇为强力的部队,将士相视失色。而陈蒨言笑自若,又命章昭达总知城内兵事,指挥得法,军令清晰明白,于是众心乃定。 身边侍卫韩子高,年十八,本名韩蛮子,会稽山阴人,家本微贱,侯景之乱寓在京都。 两年前陈蒨出任吴兴太守,于途见韩蛮子有如总角少年,容貌美丽,状似妇人,正准备依附部伍回乡。 陈蒨莫名一阵心动,问道:”能事我乎?” 见其许诺,收为左右,改名韩子高。 韩子高性格恭谨,勤于侍奉,陈蒨恒令他执护身刀及传酒炙。 陈蒨性急,韩子高经常能够领会意旨,故而得其欢心。 韩子高这两年稍习骑射,颇有胆决,愿为将帅,不想遇上了杜泰来攻。 陈蒨柔声道:”可怕吗?” 韩子高咬着牙,摇摇头。 陈蒨拉他到自己身后遮蔽。 杜泰知栅内人少,日夜苦攻。陈蒨激励将士,身当矢石。麾下骆牙勇冠三军,接连率领少数勇士出击,杀伤敌军。 这一打就是一个月,尽管实力相差悬殊,长城始终没有陷落。 …… 信武将军、义兴太守韦载与杜龛一起举兵,陈霸先派遣周文育率胡颖、陈拟前去攻打。 陈详配给兵马,率别动队攻略安吉、原乡、故鄣三县,将军黄他攻打吴郡太守王僧智。 杜龛命从弟杜北叟率兵迎敌,哪里是周文育的对手,一战败归义兴。 韦载就没这么好对付了,此人文武双全,十二岁随叔父见沛国刘显,问及《汉书》十事,随问应答,毫无疑滞。成年出仕后一路升迁至中书侍郎,外放出任建威将军、寻阳太守。 叛军之乱,萧绎授韦载假节、都督太原、高唐、新蔡三郡诸军事、高唐太守,晓谕收服鲁悉达鲁广达兄弟、樊俊等地方豪族。 王僧辩发兵讨伐侯景时,韦载率三郡人马,自焦湖出栅口,是讨伐军中一支有力的部队。 平叛之后,韦载又奉使往东阳、晋安,招抚留异、陈宝应等人。 韦载此时坐镇义兴,周文育以轻兵偷袭,未至而先觉,婴城自守。 周文育攻势甚急,韦载下属的县卒多为陈霸先旧日部下,善于用弩。韦载收捕数十人,系以长锁,命亲信监视,使射周文育军。 如此也就罢了,韦载更是下了一条严酷军令:”十发不两中者死。” 这些人被迫无奈之下,瞄准射向旧主陈霸先的部队,每发辄中,所中皆毙。 周文育军稍却,于城外据水立栅,相持数旬不下。 …… 陈霸先听闻军报,长城和义兴的两处战况都不利,决定亲自征讨。 为防自己离开建康之后,朝中有人挟天子谋反,奉至尊驾临京口。 天子移驾,事情非同小可。但是首席大将周文育攻之不下,也只有陈霸先出马才有胜算。若是迁延日久,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天子护卫,京口防务,以及台城防务,三者都不可轻忽,稍有闪失便会动摇人心。 此三处皆需调整部署,安排亲信得力之人承担重任。 陈霸先清点自己手上可以任用的人才,悲哀地发现尽管广招贤士,还是捉襟见肘。忠诚和能力都可以信赖的,只有寥寥几个数得出的名字。 徐度任宿卫总管宫中,知留守事务。 陈昙朗任中书侍郎,监南徐州,镇守京口,同知留守事务 侯安都授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仁威将军、南徐州刺史,镇守建康。 另派仁威将军杜棱为侯安都副手,散骑侍郎司马申任侯安都军府的从事中郎 侯安都凭借攻袭王僧辩的敢决之功,终于得封显职,委以重任。 …… 后方事务安排停当,陈霸先率军出征,三日至义兴。 仅两日,攻取水栅。 再一日,陈霸先遣韦载族弟韦翙持书信,说明翦除王僧辩实为本朝不至于沦为北朝傀儡,并奉至尊敕书,令韦载解散军队放弃抵抗。 韦载奉敕,率部归降。 义兴既平,陈霸先遣宁远将军裴忌助部将黄他,攻吴郡太守王僧智。 裴忌轻行倍道,二昼夜行三百里,自钱塘夜至吴郡,鼓噪攻城。 王僧智白日里出西昌门,与将军黄他对战。夜间方才歇下,又闻敌军夜袭,惊恐之下,轻舟逃奔吴兴。 陈霸先本想一鼓作气,亲自讨伐杜龛,谁知留守的侯安都一封书信送到,只得派遣周文育前往救援陈蒨,自己则是收兵返回建康。 此时杜泰的五千人马围攻长城三旬不克。沈恪已募集二千兵士,出县翦除杜龛党羽。 见周文育率军来援长城,战力不在自己之下,杜泰撤兵遁走。 陈蒨解围,与杜文育出郡进兵,沈恪军亦至,合兵近万,屯于郡南,准备反守为攻。 ----------------- 陈霸先之所以要紧急撤回建康,是因为侯安都遣人日行百里急报: 徐嗣徽勾结任约,率兵五千趁虚来袭建康,被我军击退。 然其背后,恐有北齐大军! 陈霸先阅报,内心咯噔一响。 徐嗣徽,平叛之战任罗州刺史,从征巴丘,以功升任太子右卫率、监南荆州,改任秦州刺史。 其弟徐嗣宗、徐嗣産并有武用,从弟徐嗣先为王僧辩之甥,也属于需要清除的一门党羽。 南豫州刺史任约,被俘起用的叛军大将,为王僧辩故旧,与自己并无交情,倒是和投奔北齐的郭元建等人昔日一同做贼,完全有可能勾结在一起。 自己优先要平定三吴之地,无力兼顾秦州和南豫州,暂时听之任之。 如果只是徐嗣徽和任约并不可怕。 问题是他们背后的那个庞然大物。 北齐大国,一旦起兵来攻,必是数万,甚至超过十万的大军。 侯安都守住了第一波的进攻,接下来就该看自己的了。 这一仗能打赢吗? 陈霸先收起无益的思绪,下令:”全军卷甲,班师!” ----------------- 《地名对照》 长城:今湖州市长兴县 武康:今湖州市德清县 吴兴:今湖州市吴兴区 义兴:今宜兴市 安吉:今湖州市安吉县 原乡:今湖州市长兴县南 故鄣:今湖州市长兴县西南,安吉县西北 吴郡:今苏州市 第27章 抗北齐之前哨 由于诛灭王僧辩引发的局势变化,以及陈霸先统领朝政,吸纳人才,翦除残党等诸多事宜,对此侯胜北所知有限。 凭他的年纪认知,侯安都不说,很难自行推演想象事情的发展趋势。 侯胜北只知道自家阿父升了十二班文职的散骑常侍,十六班武职的仁威将军,任南徐州刺史,都督诸军事,这管的可不就是陈霸先之前的地盘嘛。 陈霸先去了建康,京口就是阿父的天下了,前途光明,值得庆祝一番,哈哈。 可是最新的任命下来,阿父留守京师,部队调整了驻地,近期就要搬家从京口去往建康了。 这事怎么和淽姊开口提呢?有点愁。 还有就是自己的初阵,虽然说不上出彩,还是可以和阿母、两个弟弟,以及淽姊吹嘘一番的。 侯胜北的口才本好,过程跌宕起伏,细节娓娓道来,直听得侯夫人心惊胆战,担心儿子性命安全,两个弟弟则是两眼闪闪,崇拜不已。 向萧妙淽述说时,侯胜北更是将惊险之处夸大几分。自己在战场的英勇举动,则是故意用平常口吻淡淡说来。 还秀了一下和程文季单挑时受的伤——甲胄没有护到之处,擦破了一点皮。 看到佳人抚胸平息紧张,掩口咬唇,以免惊呼出声的俏丽模样,侯胜北心中一阵窃喜。 于是趁机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搬去建康一事。 萧妙淽知道此事非侯胜北所能决定,他们若搬去建康,自己一个人也难以独自留在京口。 转念想来,建康虽是伤心旧地,时隔三年,早已物是人非。台城故地重游,最多也就是凭吊感伤一番,想必不至于有何大碍。 见到侯胜北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萧妙淽知道小弟在意自己的想法,心中微微感动。 只是表面故作为难神态,逗得他大急,方才答应下来,算是惩罚他刚才惊吓自己的回报。 …… 军令刻不容缓,侯安都顾不得这对小儿女的纤细心思,率军赶到建康,立刻接手都城的布防。 侯胜北仍是作为亲兵,跟随阿父四处巡视,听到了许多关于守御建康的相关条陈。 如果从战略层面而言,守卫建康首要乃是防住北面来敌。 最好是拒敌于江北,是故守江必守淮。 又需提防上游溯流而下之敌,是故守江必守荆。 如果北方或上游之敌杀至建康城下,往往已是濒临灭国之危的局面,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而抵抗意志一薄弱,即便武备依然充足,难保内部不会出现叛变之人。 晋灭吴、先帝立国称帝、叛军攻台城,发生在建康数不胜数的变乱,无不证明事实如此。 人心所向所聚,众志方能成城。 可惜现在江北的广陵落入北朝之手,陈霸先之前组织的反击功亏一篑未能夺回。如今只能在京口布置重兵,作为建康的前卫,隔岸对峙。 而与建康隔江相望的谯、秦二州,本来是拱卫都城的屏障。由于刺史徐嗣徽乃是王僧辩一党,举州投了北朝,导致建康直接成为前线,暴露在兵锋之下。 再看上游,伪帝萧詧和车骑将军王琳互相牵制,一时之间不会有前来攻击之忧。 但是南豫州刺史任约与投奔北齐的叛军余党或有勾结,不能够掉以轻心。 …… 战略大势不是侯安都所能决定,他现在只能做好战术层面的安排。 陈霸先要东讨杜龛,留下来防守的兵力属实不多。防守金山的部曲不能尽数带来,麾下只有一千五百人,加上杜棱的一部千人,徐度的宿卫数百,全部兵力仅有三千。 三千人撒在建康这座周三十里,百余万人的大城里,根本看不到一点水花,整座城池的防御可以说轻薄如纸,一捅就破。 建康城分为内外三重,既然兵力不足,只能择其要点而守。 核心的台城周八里,设八门。南面大司马门和南掖门,两侧各开一门东掖门和西掖门,东面东华门、西面西华门、北面北掖门,北西大通门。 外围的都城设十二门,为南面四门广阳、宣阳、开阳、津阳,北面四门大夏、玄武、广莫、延熹,西侧二门为西明、阊阖,东侧二门为清明、建春。 都城之外是横跨秦淮水的外郭,一众防御据点如星罗棋布: 西面的石头城为临江要塞。 西南的西州城、东南的东府城为台城犄角。 北面的玄武湖有水师营寨,筑白石垒。 南面沿秦淮河立栅为河防。 东北的蒋山为要害门户——之前突袭王僧辩,陈霸先的兵马就是通过蒋山,堂而皇之地来到了石头城。 上述各处要所驻兵少则三百,多则五百,便是可以分配兵力的极限了。 侯安都手握一幢兵马,为四方救应。 安排停当没多久,便有探马来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密结南豫州刺史任约,将精兵五千乘虚来袭建康。 侯安都传令,急报通知陈霸先。 思考片刻,又改变部署,下令放弃石头城和外围各处据点,集兵于台城。 既下军令,侯安都问儿子道:“小北,可知阿父为何要放弃石头城和周边防御?” 侯胜北心想:阿父瞧你这习惯啊,敌军压境,这时候还不忘记考较于我。 好在他耳濡目染,于军事已有一定的见解,张口答道:“徐嗣徽自北,任约自南而来。如果守石头城,又是当日王僧辩遭南北夹击之势,此为其一。” “其二、我军兵力单薄,若是再加分散,容易被优势敌军各个击破。如今安心退守台城,二贼则需分兵守石头城,攻打台城的兵力势必变少。” 侯胜北想起了人心一说,补充道:“还有其三,建康初定,众心不稳,若我军挫动锐气,难保不会出现叛乱之徒。坚守台城,待主公回军之日,大局得定,必能退敌。” 侯安都欣慰道:”我儿长成矣,甚有见地。” 话锋一转:”二贼敢于以五千人马来犯,不过为北朝前哨罢了。死守石头城徒然消耗我军兵力,意义不大。待北朝大军来到,届时必有一场大战。我当为主公保留住这支人马,以备决战之用。” 侯胜北恍然大悟,还是阿父看得长远,原来徐嗣徽和任约来袭,只不过是前哨战,后续还有北朝后援的大队人马。 一场大战在即,不禁既是兴奋又有些紧张。 但见侯安都成竹在胸,微笑道:“虽是前哨小战,也当寒敌之胆,我儿且看阿父用兵。” …… 是日,徐嗣徽和任约两军合流,占据石头城。游骑侵入台城,直至阙下。 侯安都闭城门、藏旗帜,示之以弱,下了一道军令:”登陴窥贼者斩!” 及夕,徐嗣徽等收兵还石头城。 侯安都趁夜精选三百骁勇,分为两队。由张纂领一队,自己亲领一队,萧摩诃和侯胜北都编在其中。 发武库装备,人手配以弩机、枪矛、铁甲。 侯安都又下令即便战况不利,后续部队也无需接应,务必死守城池。 三百人饱食一顿,尽早歇息。 夜半起床集合,分别待命于内城南面两侧的东掖门和西掖门。 贼军的游骑来去如风,昨日见城头无人,连一支箭都没射出。 明日再来,只怕更是大胆嚣张,大意懈怠。 前部骑军太过突进,和后部步军出现了脱节。 呵呵,那就不要想回去了。 …… 和初阵截然不同。 突袭王僧辩的那一战事起仓促,然而目标明确,行动其疾如风,动如雷震。 此次却是坐等敌军来攻,后发制人。 真的是坐等,一百五十余人裹着毡,静夜中在城门口席地而坐。 十月底,寒意已浓。 侯胜北拄着兵刃,觉得时间过得缓慢,一个时辰仿佛怎么都过不完。 他看着面前黑洞洞的城门,城外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只有城头两名瞭望的军士看得到。 抬头看天,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变亮的迹象。 左右看看,跟随自己的那对身手高强的兄弟叫做张安、张泰,其父张纂为侯安都麾下军主,乃是始兴同乡。 他们没有跟随其父,却编入亲兵幢与侯胜北待在一起。 至少我能和阿父一起并肩作战,已经很幸福了,侯胜北想道。 他望向队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侯安都面容沉静,与众军同坐,毫无不耐之色。 一旁的大壮哥,即便坐着也是高出周围甚多,看着他宽阔的背影,侯胜北莫名感到一阵安心。 南方缺马,唯有军主配有战马,侯安都和萧摩诃两匹而已。侯胜北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匹小矮马,路途遥远没能带来,不知道这大半年来,家里照顾得它可好。 军中禁语,静夜无声。 偶有战士扭动身体,牵动铠甲发出的哗楞一响,以及传来的一声马儿嘶鸣。 …… 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微蒙,鸡鸣时分。 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惊醒了沉睡中的台城。 徐嗣徽等又至,前部数百骑兵耀武扬威,再次来到阙下。 这些敌军以为守军和昨日一样,胆怯不敢出战,在城下高声笑骂,打马绕行往来,不成阵形。 城头瞭望的军士挥动旗帜,连展数下。 侯安都起身上马,高举手臂。 众将士望见,撇下身披毛毡,随之而起。 早已卸下木闩的城门,嘎吱一下被推开了。 百人无需金鼓传令,看主将亲身示意即可。 侯安都挥臂向前,带头冲了出去。 两侧城门打开,呐喊声中,各自冲出一队甲士,从左右两方突袭而来! “射!” 待人马全数冲出城外,展开队形,侯安都一声令下,众将士扣动悬刀,只听嘣得一响,一蓬箭雨泼洒而去。 “冲!” 众军也不管这一击的战果,随即放下弩机,举起枪矛便向敌军冲去。 敌军游骑猝不及防,还来不及下令迎击哪一方,就从两面射来数百支箭矢,人仰马翻,倒了一片。 徐嗣徽的骑兵没有拉开冲锋所需的距离,又被射倒的伤兵伤马拦路,失去了机动。 停留原地不动,骑兵大忌。 当下被三百甲士两侧包夹! 敌军大意了,在一轮箭矢打击下,还没能及时缓过神来,就被步军欺到近身。 侯胜北已是第二次上阵,上次战场在厅堂楼阁之间,这次则是城池下的平地,对手也从甲士亲卫,换成了马背上的轻骑。 他快步进到早已认准的目标身前,举起六尺步槊,奋力向一骑刺去。 敌骑想要弃矛拔刀,反应慢了一拍,而这一刻便是生死之别。 丈八长矛施展不开,三尺直刀又够不到,兵刃上先就吃了亏。 人在马上闪躲不易,敌骑下意识稍一扭身,腰间就被刺个正着。 侯胜北觉到手中枪矛刺中一层东西,受到阻碍。当下双臂用力,借着前冲之势把身体也压了上去。 枪头破开皮甲,接着刺入柔软人体。 敌骑惨呼,待要用手去抓枪杆,侯胜北已是狠狠地旋腕抽枪,留下一个巨大的锥形伤口。 五脏六腑受到重伤,那骑顿时从马上一头栽下,倒在地上抽搐,眼见是不得活了。 三百锐士的枪林向骑兵戳去,刺死刺伤不少。 萧摩诃更是一马当先,连挑数人下马,勇不可挡。 徐嗣徽的步军后部还在台城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同袍游骑被一一刺杀,里外相隔,一时间赶不及支援。 转瞬之间,前部骑兵已是伤亡惨重,余者纷纷拨转马头逃跑。 徐嗣徽等奔还石头城,损失数百轻骑,自此不敢再进逼台城。(注1) …… 绍泰元年,十一月。 北齐遣兵五千,渡江据姑孰,以响应徐嗣徽、任约。 陈霸先返回建康,令合州刺史徐度于冶城立栅,南抵淮渚防守。 北齐又遣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将兵万人,于胡墅运送米三万石、马千匹入石头城。 陈霸先与王僧辩余党和北齐干涉军的一场大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而侯胜北此时于南朝万军之中,一小卒尔。 ----------------- 注1:(侯安都)夜令士卒密营御敌之具。将旦,贼骑又至,安都率甲士三百人,开东西掖门与战,大败之,贼乃退还石头,不敢复逼台城。 《地名对照》 蒋山:今钟山紫金山 第28章 抗北齐之绝粮 自从徐嗣徽等来袭,建康城中便是人心惶惶。 六年前叛军荼毒,纵兵烧杀抢掠。台城百余日攻防,无论贵贱天天提心吊担,不知何时祸事便会落到自家头上。 三年前王僧辩击走叛军,本以为得以救赎,拯民于水火。却不曾想官军与贼军一般无二,同样卤掠京邑,拷夺百姓。 光复之日,哭号惨叫之声却震响京邑,何其讽刺。 种种可怕情景,至今仍然深深印刻在建康军民的记忆里。 侯夫人没有亲身经历过兵祸,于恐怖处理解不深,只是担忧能否击退敌军。 萧妙淽却是亲眼见过一幕幕的人间惨状,每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侯胜北见状大为怜惜,就是由于他的请求,萧妙淽才重新回到建康。不料再度遭遇兵灾,内心不禁深感自责。 他白天要跟随阿父在军营处置军务,待晚间回到府邸,便和萧妙淽一起用餐劝食,说些闲话,好言安慰。 “淽姊放心,陈霸先已经率军回到建康,此战已有应对方略。“ 他把从阿父之处听来的话语学说一番:“齐师若分兵先据三吴之路,略地东境,则时事去矣。今可急于淮南因侯景故垒筑城,以通东道转输,分兵绝彼之粮运。使进无所资,则齐将之首,旬日可致。” 萧妙淽不通军事,听他说得貌似有理,又或是由于看到他的态度自信满满,心下稍安。待哄她睡下,侯胜北才去自行歇息。 其实他不知道陈霸先有苦难言,局势可不如他想象中乐观。 陈霸先原有三万余人马,突袭王僧辩后收其一部,不过四万不到。 因东扬州未平,周文育率军万余,与陈蒨、沈恪的本地新招之兵,与杜龛战于吴兴。 杜龛兵众,断据冲要,水步连阵相结,恐怕非一朝一夕能平定。 徐度引军数千,于冶城防御姑孰的五千齐军。 京口为兵家重地,又分去数千兵马留守。 陈霸先手上可用之兵不过二万而已。 而当面之敌,便有盘踞在石头城的徐嗣徽、任约的叛军五千和柳达摩的北齐军万人,兵力几可与自己相拮抗。 更有北齐大都督萧轨,率兵屯于江北,虎视眈眈。 如果浪战,只怕一败不得翻身,就要将建康拱手让人。 幸而之前侯安都正确判断形势,防御得力,抵挡住了敌军首轮袭击,自军毫无损失。 陈霸先又暗自庆幸自己决断迅速,行动果断。回军之时义兴和吴郡已平,否则局面更加糟糕。 一方面等待陈蒨和周文育等尽快讨平杜龛,回军支援;一方面亦知北齐也在动员大军,后续的援军实力只会远远凌驾在已方之上。 僵持于己不利,不可不采取行动。 陈霸先于是问计韦载破敌之策——便是侯胜北安慰萧妙淽的那番话。 其中绝粮之任,便是落到了侯安都的肩上。 陈霸先拨五千兵,分三路而出。 一路,侯安都率军二千,夜袭胡墅绝其粮秣。 一路,周铁虎率军二千,于板桥浦断其运输。 一路,韦载率民夫于大航筑侯景故垒,杜棱率军千人守之。 侯安都和周铁虎两路都是水军,两位主将又同是位列仁威将军,品级相当,只不过一个是心腹爱将,一个是新来降将,对话内容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久闻侯将军掌管水军,一手遮天,本将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哪。” 周铁虎声音粗野,一听就是猛将之流。 侯安都听出弦外之音:“周将军有话请直说。” “好,同是为主公效力,为何拨与我的船舰皆是破旧小船?” 侯安都解释道:“建康水军历经兵乱,冰消瓦解。今方重建,武备松弛。” “休要唬我,当初随王僧辩一路而来,舳舻百里,战舰千艘,都去哪里了?” 侯安都见周铁虎愤怒,知道不能敷衍,便道:“既然周将军问及,请随我来。” …… 两人来到水寨,却见数百条小舟正整装待发,不停有人在往上堆积柴火油料。 都是小船,每条仅能载三五人而已。 位于中央的旗舰乃是一艘斗舰,堪堪容纳百人,周围十余条小型艨艟,能载五十人,并未使用大舰楼船。 “周将军,这便是我今夜出击的舰队了。”侯安都指着斗舰上正在忙碌的一人道:“那便是小儿。” “胡墅为北齐粮仓重地,侯将军你就凭这些小船去突袭他们?” “周将军,我们是奇兵。” 侯安都轻声道:“用最小代价斩获绝大战果,才是兵法之要。“ “话虽如此……” ”北齐还有大军在后,现下温存实力,正是为了决战之时!” 侯安都语气温和,然而话里表达的意志坚定不移。 “好吧。” 周铁虎一跺脚:“侯将军既是一片公心,周某便拼上了这条性命,也要断了北军粮道。” 侯安都深深施了一礼:“周将军,侯某知道其中颇有勉强为难之处,先行谢过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周某死战便是。” 见周铁虎燃起战意,昂然就要离去,侯安都叫住了他:“周将军,恕在下多言。这几条赤马舟倒是可以带去。追亡逐北之际,想必能用得上。” “哈哈哈,赤马舟,好彩头。” 周铁虎一阵狂笑:”多谢侯将军,那就祝彼此马到成功。告辞!” ----------------- 天色渐黑,入夜。 侯安都坐于斗舰之中,侯胜北随侍在后。 斥候船先行,数百条船舰驶出军港,来到大江之上。 船队成扇形铺开,分为前后三阵。 第一阵乃是二百条火舫——其实就是收集的民间小船,增设一个扎紧的柴火堆而已。 第二阵是侯安都的斗舰和一众艨艟。 第三阵也是四百条火舫,和第一阵的区别在于后面系了一条小舟。 侯胜北问道:“阿父,这次出击的士卒,有些颇为面生,是从别处调来的部队?” 他每日里随侯安都巡视军营,绝大部分的军士大多认识熟悉,本次出战,却有数百人从未曾见过。 水上作战不穿甲胄,旗舰之外也不立旗帜,看不出属于哪一部的军士。 侯安都表情郁郁并未回答,只说了一句稍后便知,便沉默下去。 不一时,斥候船来报,胡墅的敌军船舰都已入港。 敌军水寨灯火通明,防备甚严,不能抵近侦察。 侯安都下令,第一阵的二百条火舫前进,驶到敌军灯火照不到之处待命。 余舰保持队形不乱,依次跟随在后。 …… 此时夜空唯有一轮明月,几点星辰,大江如墨,百步之外便是一片黑暗。 数百只船舰在夜半时分,沉默地驶向北岸,只能听到近处船只划水的哗哗声,很快又被江流盖住。 远处一片亮光,那便是此次的目标,北军水师营寨。 白天,军粮军马等物资,就是由这里的船队装载,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南岸的石头城。 为防南军袭营,水寨各处点亮松明火把,终夜不熄。望楼上的瞭望军士紧盯江面,观察有无异常。 侯安都的任务,就是毁掉这处水寨,烧掉这支船队,断绝石头城敌军的补给生命线! 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行至火光能照到之处,必然被敌军哨兵发现。 敌军一旦反应过来,要么封闭水寨,严防死守。要么主动出击,驱逐我军来袭部队。 如果水寨封闭关上栅门,我军火舫冲不进去,就烧不到停泊在里面的敌军船队。 必须引出敌军的护卫舰队,排除干扰。 同时令敌军敞开水军营寨大门,才能放手攻击运输船队。 而要让敌军主动出击,就得让他们发现我军,并且觉得有胜算——需要提供一个诱饵,执行一场必败的袭击。 侯安都命人传令,第一阵进军,直击敌营。 夜晚旗帜不清,金鼓不行,这最初的命令一旦发出,也就是最后的命令了。 “小北,你之前不是说有些军士面生么。这几百人是招募而来,并非我军将士。” 侯安都叹了口气:“那些都是在叛军之乱中失去了至亲所爱,家破人亡,生无可恋之人。” ”!!“ 接到军令,第一排的火舫开始向着敌军水师营寨前进。 江风中传来了隐约可闻的歌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有一船和道:“鱼戏莲叶东哟。” 又一船和道:“鱼戏莲叶西哟。” 更多的船和道:“鱼戏莲叶南哟,鱼戏莲叶北哟。” …… 歌声中,船队冲到火把照耀范围内,北军哨兵已经发现了这二百条冲过来的小船,警戒部队开始射箭阻击,水军营寨内也有了动静。 “鱼戏莲叶东哟,鱼戏莲叶西哟,鱼戏莲叶南哟,鱼戏莲叶北哟。” 有些船被弩机攒射,船夫身亡,漂在江面。 有些被重弩射中,直接散了架,尸骨无存。 更多的船在靠近之后,点燃了柴堆,名副其实地成为一条条火之船,向北军水寨冲去。 燃烧着的火舫自杀式地撞在水栅上,被一一拦住。 弩箭射得愈加凶狠,歌声转为悲怆凄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注1) …… 片刻之间,歌声从稀疏到消逝,只剩余音袅袅,鬼哭啾啾,很快又被大江洗去。 二百火舫的残骸,漂浮在江面,火焰噼噼啪啪,烧得作响,如同盏盏冥灯。 侯安都见状挥挥手,第二阵的斗舰和艨艟驶出了黑暗。 北军见又是一拨船舰来攻,同样弩箭伺候。 只是这次来袭的船舰保持了距离,又是蒙了皮革防护的艨艟,几乎毫发无伤。 看到敌军才区区十余艘就敢来袭,想必和此前的火舫一样,不惜性命想要拼死一搏。 那就成全了你们这些不惜命的南朝岛夷! 北军的水寨大门缓缓打开,清理了燃烧的水栅和仍然在燃烧的火舫等障碍。 数十艘战船,在一艘大舰的指挥之下,气势汹汹地追杀过来。 侯安都的战船顺流而下,往南岸逃去。 两支船队一追一逃,离开水寨渐远。 四百只船突然幽灵般地从黑暗中出现,直扑北军水寨而去! 此时水寨已然门户大开,水栅也已提上,障碍被第一阵的火舫烧得发脆,一冲即过。 护卫战舰已被引至下游,一时无法调头逆流而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四百条火舫冲入了自家水寨之中。 操纵火舫的士卒瞄准一艘艘停泊在港内的运输船只,如同一只只待宰的羔羊,点燃柴堆狠狠撞了过去。 两船即将相撞之际,将士们将装载的引火之物点燃,一件件向船上、向岸上抛掷过去。 待尽数抛出,燃起大火,才解开联系,跳入后面的小舟返回。 冲天火起。 这一次,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一片连绵的火海。 …… 此战,烧却齐军船只千余艘。 又有周铁虎截断北军粮道,获运舫米数千石,生擒北徐州刺史张领州。(注2) 又有大航的壁垒筑成,杜棱率军防护,昼夜巡警,绥抚士卒,未常解带。 北军也于仓门、水南立两栅,以为长久攻略之计。 两军相持,鹿死谁手,胜负尚未可知。 而大江上的那点点船火,依旧在侯胜北的眼前和心中燃烧不熄,久久挥之不去。 ----------------- 注1:西汉无名氏《薤露》、《蒿里》 注1:高祖遣侯安都领水军夜袭胡墅,烧齐船千余艘。周铁虎率舟师断齐运输,擒其北徐州刺史张领州,获运舫米数千石。 《地名对照》 冶城:南京市秦淮区朝天宫一带 胡墅:今南京市北长江北岸 板桥浦:今南京市西南板桥镇附近 大航:今南京市秦淮河朱雀桥一带 仓门:今南京市城石头城东北地势较高处仓城之门 水南:今南京市秦淮河南 第29章 抗北齐之袭破 听闻江北船队被烧却,粮道被断,徐嗣徽等知道局势不利,率军攻击冶城扎栅的徐度,意图打通石头城与姑孰的通路。 如能攻破冶城,可以更进一步转向东南,从侧背攻击大航筑垒的杜棱和韦载,与水南的齐军前后夹击。 陈霸先自然不会坐视,亲率铁骑精甲自西明门出击,与徐度合力作战。 徐嗣徽大败,无力再攻。 于是留下北齐柳达摩等守石头城,自己则前往姑孰采石,迎接北军后援。 …… 绍泰元年,十二月初六。 侯胜北从亲兵升任了伍长,率四人,张安张泰也配属在内。 侯安都要带领他们二千人,跨江去袭击徐嗣徽的老窝秦郡。 江北敌境作战,有被敌军发现,包围歼灭的风险,阿父却是傲然睥睨道:“徐嗣徽前往采石,远在百五十里外。本所空虚,一击便可破之。” 秦郡本名堂邑郡,二百多年前江淮乱,百姓南渡,侨置堂邑郡属建康。 而后又五十年,中原乱,秦地之民南流,寄居此地,改堂邑郡为秦郡以统之。 再于秦郡置尉氏县安置尉氏流民,置义成县安置义成流民,所辖三县均侨置。 徐嗣徽的治所设在六合山,距离江岸不到二十里。 侯安都指着地图上六合山的位置,看向侯胜北,笑道:“我儿可敢?” 侯胜北也算是打过几仗,言谈间有了些底气:“阿父,奔袭用不着一个时辰便到,有何不敢?” “我儿好胆色。” 侯安都欣然道:“这次不仅要袭破徐贼的老巢,还要示其归路已断,扬我军之威,动摇敌军士气。我儿且随为父一行。” ----------------- 三更半夜,数十条艨艟斗舰,从北侧绕过石头城,驶入长江水道,来到了北岸的浦子口。 二千人陆续下船,排成队列,各队什伍长收拢部下,清点人数。 留一队百人看守船只,一队为前部先行开路,分出一什分卒,突出于前查探情报。 以三百人为后队接应,其余一千五百人,两刻后出发。 侯胜北见短短的二十里奔袭,行军也是分为踵军、兴军、分卒、接应,暗合《尉缭子》兵法,和之前所学相印证,颇有领悟。 全军一律快步前行,衔枚而进,无人骑马,将官也不例外。 侯胜北第一次叼着”枚”这玩意,形如筷子,两端有带系于颈上,防止跑动中掉落。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匹马,戴上了嚼子,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轻兵奔袭,众将士皆不披甲胄,然而兵刃在手,于夜深人静之时,难免发出声响。 前军于路偶有逮获,押送后队。一路行至六合山,所幸并未被察觉。 …… 六合山高二十余丈,北面的三座山峰依次为狮子峰、妙高峰、芙蓉峰,一字排开。南面的三座山峰为石人峰、寒云峰、双鸡峰,成三角形排列。 徐嗣徽的治所,便是设置在南面这三峰的环抱之中。 前部回报,路口设有栅栏,山顶设有烽火台,再往前就会被发现了。 侯安都嗤笑一声,敌军无备,防守空虚,强攻便是。 稍作休息整顿,侯安都旗帜一展,向前挥去。 众军发一声喊,冲锋一拥而上。 栅栏被推翻拖倒,少数几个卫兵稍作抵抗,就成了刀下亡魂。 山上烽火台举火,稀稀拉拉射来几根箭矢,根本阻挡不住上千人的冲击。 侯胜北第一次带领部下作战,心情有些小激动。 伍长的所谓指挥其实很简单,紧跟队长什长指示的冲击方向而已,再就是要盯着自己的四名部属,以防战斗中跑散。 张安张泰不用吩咐也会左右紧紧跟随,侯胜北只需看住另外二人即可。 一路杀进了徐嗣徽的刺史府邸,翻墙撞门,很快突破了薄弱的防御,远不如王僧辩那次还需激烈厮杀一番。 阿父吩咐逼迫僮仆带路前往库房,把能拿的都带走。 一部士卒格杀扫荡抵抗的内宅护卫,搜索各个房间。 一部士卒把还在酣睡中的男女老幼全部揪出来集中。 打开马厩,驴马牲口一概牵出。闯入库房,金银财货全部装车。 侯胜北唯恐自己这一伍的士卒乱了军纪,做出奸淫掳掠之事,大声喊道:“劫身皆斩!妻子补兵。“ 张安张泰还没什么异色,另外两名士兵像是看傻子一样瞅着他。 身在敌境,就算想做点坏事,也得回到安全之所啊,不要命了? 至于滥杀无辜,中饱私囊,侯将军平日一向赏罚严明,所得战利品不入私宅,何必冒着杀头风险做这等事? 一阵尴尬。 …… 侯胜北出发之前,没有想到偷袭敌军老窝,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这不是一场和敌军痛快淋漓的厮杀,面对的是一群衣冠不整,面色惊恐的老弱妇幼。 侯安都的部下虽然受军纪约束,不能大开杀戒,大肆抢掠,眼神却是狼一般的饱含贪欲。 平日里老实听令、待己和善的同袍,遇到毫无抵抗之人,竟是变成了凶兽模样。 看得侯胜北暗暗心惊,感叹人性之复杂。 收拢俘虏,几个老人作揖求饶;幼小的孩子抱着母亲瑟瑟发抖,有的想要哭泣,被狠狠地捂住嘴,生怕出声惹恼了兵士;不及穿衣,身着两裆或是抱腹的女性,遮不住裸露的肌肤,只有双手抱胸蜷缩起身子,躲避肆无忌惮上下扫视的猥亵视线。 这就是败北的结果,累及家人啊。 陈霸先的军纪尚称严明,要是换成了其他军队,换成北方蛮夷呢? 侯胜北不寒而栗,眼前的老人、孩童、女性,如果变成阿爷阿嫲,变成阿母阿弟,变成萧妙淽,会怎么样? 他不敢面对,不敢想象下去。 所以我绝不能败,绝不能让亲族挚爱落此境地。侯胜北捏紧了拳头,暗暗发誓道。 …… 驱赶着数百俘虏,推着几大车物资收获,回到船舶停泊处,已是清晨日出。 登船南返,看着船只离开北岸,并无追兵截杀,众军才算终于松了一口气。 奔袭敌境,战斗并不激烈,精神压力却是颇大。 侯安都仍然言笑自若:“六合山有定山寺,乃是先帝所建,达摩北渡后驻锡之所,号称我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可惜匆忙来访,不能观瞻一番了。” 转向众将道:“我军今日之举,也颇有达摩一苇渡江的几分神韵了。来,把战利品分为三份,一份充公上交,一份分于军士,还有一份,诸位就自取吧。” 响起一片欢呼赞叹。 侯安都没有直接返航,而是下令各船前后相连,拦阻秦淮水口,向石头城之敌以示断其退路之意。 又从战利品中,挑出徐嗣徽平时弹奏的琵琶和饲养的鹰,写信遣使送回:”昨至弟住处得此,今以相还。” 徐嗣徽得信大恐,闻得家族尽丧,更是肝胆俱裂。(注1) ----------------- 十二月初十。 陈霸先率军来到冶城,架设浮桥,渡秦淮河,强攻齐军的水南二栅。 柳达摩等也从石头城发兵迎战。 陈霸先督兵疾战,纵火烧栅,烟尘张天。 北齐军大败,争舟相挤,溺死者数以千计,退回困守石头城。 建康百姓在秦淮河两岸观看,助威呼喊之声惊天动地。 将士在自家门口作战,身后是父老亲眷以壮声势震慑敌军,士气大振。无不以一当百,乘胜掩杀,缴获了齐军的全部船舰,敌军战意如同冰雪遇火一般,迅速地消融了。(注2) 徐嗣徽与任约引齐军水步万余人援军到来,想要支援石头城。 陈霸先遣兵诣江宁,据险要,切断了徐嗣徽和柳达摩之间的联系。 徐嗣徽等顿兵江宁浦口,距石头城六十里,不敢进。 …… 袭破秦郡之后,侯安都所部休整了三天,并未出战。 侯胜北当上了伍长,虽然只是最低级的军官,仅侯安都麾下,就有数百名他这个级别的军官,甚至都不配称为“军官”。 但是也不耽误他在阿母、阿弟、淽姊面前炫耀一番。毕竟历经数次战斗,自己也有斩杀敌军的战功,并没有凭借阿父权势,而是实实在在的论功升迁。 不过侯胜北心里也知道,这几次的战斗皆是阿父运筹帷幄的成果,战斗规模和烈度都不甚大。 自己这个新兵,在阿父不露痕迹的照顾下,成为了历经数战的“老兵”。 他崇拜地看向阿父,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听侯安都喃喃道:“粮道被断,治所遭袭,又逢新败,徐嗣徽已然丧胆,也该是一举破敌的时候了。” 阿父已经在想着怎么彻底打败徐嗣徽了? “阿父,对面可是有万人之众。” “将乃兵之胆,将已丧胆,兵如何还有斗志。主公既然把水军托付于我,五千兵足以破之。” “阿父,我这次能单独领一船么?” “你才是个伍长,好歹当上队副,才有指挥一艘船舰的资格。” “好吧,那我还是跟着阿父便是。” “水上作战并非等闲,我儿不要轻敌大意。” 侯安都拈须道:“如今还需一员猛将为先锋,夺其三军之气……” 他想要的这个猛将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周铁虎提着一只盐水鸭,来找侯安都喝酒。 “前日托侯将军的福,逮到了北军的运输船队。一场仗打下来,几千石粮草到手,还抓到了一个刺史,这番功劳不小,哈哈。” “那是周将军勇猛力战的成果。” “这次我老周和侯将军搭伙,去打徐嗣徽这孬货,可否让我来做先锋?” “周将军愿为先锋克敌,侯某求之不得。” “爽快!来,吃鸭子。这鸭不错,现在这建康户口流散,军粮都不好征,鸭子倒还挺多。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得拿鸭肉当军粮了。”(^-^) “只需不是赶鸭子上架就好。” “哈哈,侯将军明日且看我如何撵着徐嗣徽这厮上架。” …… 次日,在侯安都的指挥下,建康水军大举出动。 有八百人楼船一艘,三层高十丈,每层建三尺女墙,蒙以皮革,开有箭孔和矛穴。船头设万钧弩一架,旋风炮一架、拍杆一根。最上一层顶部竖有大幡,设金、鼓、旗帜,为全军指挥。 又有三百人大舰两艘,舷上有女墙,舷下开棹孔。甲板上有棚,棚上又有女墙高三尺,重列战士,遮蔽半身。船头设万钧弩一架,设金、鼓、旗帜,为分队指挥。 又有百人斗舰十余艘,艨艟数十艘跳船近战,拍舰数十艘击敌远攻。 其余舻舰、轻艓、没突舰、皮舰、龙坻、华屋、晨凫等名色的小舰上百艘,鸼舟、赤马等快船穿梭其间。 船队一路行驶来到江宁浦,徐嗣徽的水步正驻扎于此。 鼓声响,旗帜摇。 周铁虎乘一艘大舰,率艨艟斗舰冲锋。 遇到小船直接撞翻,遇到大船接舷肉搏,连败数只敌舰。虽然位处下游,却是打得顺风顺水,气势上压住了敌军一头。 侯安都的楼船为之坐镇后方,想从两侧包抄周铁虎的敌船,都成了弩机拍杆、旋风炮的攻击目标,难越雷池一步。 侯晓、萧摩诃乘座另一大舰,以快船先行,小舰护卫,引着拍舰绕过江心洲,来到位于上游的敌军背后。 一声令下,前端悬着巨石重物的拍杆重重落下,一轮齐攻就打翻砸沉了数条舟艇,敌军几艘大舰也被砸得木屑纷飞,防护用的女墙碎裂崩塌。 待两船接近,萧摩诃以长槊直刺横扫,打得对面船舷上的敌军纷纷落水。 受到两面夹击,徐嗣徽等人的士气掉到了谷底,放弃遭受攻击的部队,乘单舸脱走。 侯安都大胜,扫荡残敌,尽收其军资器械。(注3) …… 打了胜仗总是令人欢喜的,何况自己还是身为战胜者的其中一员。 至于为什么能如此轻易打赢了人数占优的敌军呢? 阿父说得很明白了:种种手段打击之下,徐嗣徽已然将帅丧胆,三军怀怯,人数虽众,一举可破。 侯胜北在宝贝卷轴上又写下了一行: 绍泰元年十二月十一 三军夺其气,将帅夺其心者,殆——破徐嗣徽于江宁浦有感 ----------------- 注1:(侯安都)又袭秦郡,破嗣徽栅,收其家口并马驴辎重。得嗣徽所弹琵琶及所养鹰,遣信饷之曰:”昨至弟住处得此,今以相还。”嗣徽等见之大惧。 注2:高祖尽命众军分部甲卒,对冶城立航渡兵,攻其水南二栅。柳达摩等渡淮置阵,高祖督兵疾战,纵火烧栅,烟尘张天。贼溃,争舟相排挤,溺死者以千数。时百姓夹淮观战,呼声震天地。军士乘胜,无不一当百,尽收其船舰,贼军慑气。 注3:贼水步不敢进,顿江宁浦口,高祖遣侯安都领水军袭破之,嗣徽等乘单舸脱走,尽收其军资器械。 《地名对照》 尉氏:今河南尉氏县 义成:今怀远县东北 六合山:今定山 浦子口:今浦口 江宁浦:今江宁区西南江宁河 第30章 抗北齐之媾和 徐嗣徽所部被袭破,困守石头城的柳达摩等三位北齐刺史的万人成了一支孤军。 十二月十三日。 陈霸先率军包围石头城,四面攻打。 北齐军之前运入了数万石军粮,城内粮草所余甚多,但是缺水,一升水值绢一匹。 陈霸先从上午一直打到傍晚,攻克了东北角的小城楼,到了晚上也没有退兵的意思。(注1) 十二月十四日。 柳达摩派侯子钦、刘仕荣等向陈霸先求和,然而态度依然强硬,要求提供质子才肯退兵。 陈霸先觉得匪夷所思:被包围的难道不是你柳达摩吗?谁给你的底气,反过来要求质子?不服就打到你服气便是。无水的情况下,还能坚持两三天否? 事实证明,他把问题想得单纯了。 朝中群臣的大多数都提议和北朝媾和,要求陈霸先答应柳达摩的条件。 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建康饱经战火,人口凋零,粮草也供给不上了。 陈霸先知道这是事实没错,但是不至于数日都坚持不下去吧。 石头城里可是有数万石的粮食,只要打下来,不就都是我们的了么? 群臣的想法更简单:不用打就能把粮食占下来不是更好? 只需要提供质子即可——反正又不是自己的家人亲属。 陈霸先不想同意,坚持再打下去。 然而朝臣皆欲与齐和,固请以陈霸先的侄儿陈昙朗为质。 满朝文武都不愿意站在自己这边,陈霸先体会到了深深的孤独感。 要不是昌儿如今身陷北朝,你们只怕是还要孤以他为质吧,这群世家高门! 陈霸先冒起了一阵无名的愤怒。 可是大局为重,他最后扔下了一段话,只能无奈接受:”今在位诸贤欲息肩于齐,若违众议,谓孤爱昙朗,不恤国家。今决遣昙朗,弃之寇庭。齐人无信,谓我微弱,必当背盟。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 陈昙朗之父乃陈霸先同母弟陈休先,讨伐侯景前病逝,陈霸先经常怀念他:”此弟若存,河、洛不足定也。” 陈昙朗少年丧父,尤为陈霸先所爱,宠逾诸子,说出弃之寇庭这等话,可谓切肤之痛。 而齐人无信背盟,陈霸先早有预见,届时还要力斗。到那时,送往北齐的人质性命…… 提前看穿了结局,有时是一种悲哀,不如糊涂。 最终以陈昙朗、王琳送来的永嘉王萧庄、丹杨尹王冲之子王珉三人为质,与柳达摩达成了誓约。 十二月十五日。 陈霸先率数万人马,放开石头城南门的包围,监督北军离去,缴获马仗船米不可胜计。 徐嗣徽、任约皆投奔北齐。 陈昙朗负责京口留守重任,陈霸先担心他不愿意甚至逃亡,亲自率军去京口,接了侄儿送往北齐。 相见之时,陈霸先几乎无法正视陈昙朗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陈昙朗没有说任何负气的话,默默地接受了命运,前往了北齐敌国。 “伯父,何以如此?” 其实他肯定想这么质问自己吧。 陈霸先发自内心的不愿不舍:”休先,昙朗,我对不起你们啊!” 我陈霸先,于国无愧,于家有亏啊! ----------------- 以王僧辩余党为内应,北齐为外援的一轮攻势结束了。 敌军一路打到石头城,台城就在眼前咫尺之遥,却是功亏一篑。 但是北齐仅仅动员了不到两万人马,损失数千而已,元气未伤。 临时达成的和约,不知几时又会被撕破。 …… 侯胜北的眼光可看不到那么长远,他只知道打赢喽,啦啦啦。 打跑了北齐侵略者,享受和平吧。 击退了北军,还有十几天正好过年,侯胜北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还没等到过年,又冒出来了一个小插曲。 北军撤退后,江宁令陈嗣、黄门侍郎曹朗不服陈霸先,据姑孰反。 侯安都、徐度等奉命讨伐,侯胜北自然也要从军前往,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攻城战。 姑孰城呈方形,共六个城门,东西北各一,南临姑溪河,两道为水门,一道以浮桥连接。 城墙高约三丈,规模宏大,巍峨挺拔。 城东城西两侧有水关栅栏,城内还有子城,乃是大约二百年前的大司马桓温所建。 远远见到这座雄城的时候,侯胜北心想:这城可不好打吧。 唉,不知道得多久才能攻得下来,看来回家过年是泡汤了。 想想之前叛军攻打巴陵城,非要打得头破血流,死伤惨重不可。 结果却出乎意料。 到了城外一看,浮桥没有撤去,水关也没有重兵把守,这个…… 难道摆的是空城计?这边不是司马懿,你们看起来也不太像诸葛亮啊。 毫不客气的,徐度从北面佯攻牵制,侯安都的水师绕到南面,登上浮桥攻击城门。 吸引守军注意之后,实际遣一支兵,拔掉东西两侧的栅栏,从水关攻入城内。 城就这么简单地攻破了。 优势兵力涌入城内,区区县卒如何能抵挡百战精锐,还没开打就很快投降。 连巷战也说不上,府衙就被攻占,所有叛党一网成擒。 …… 原来是两个文官啊,完全不通军事。 怪不得坐拥那么坚固的一座城,结果一轮攻击就轻松打下来了。 侯胜北站在阿父身后,看着被捆绑严实,衣衫破烂,脸带血迹的两个俘虏。 居然在北朝退军之后,没有外援的情况下造反,半点胜算也没有嘛,真是搞不懂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尔等为何谋反?” “谋反?” 左侧的文官冷笑一声道:“王公君才乃是国家栋梁,因何见杀?我陈嗣不才,倒想问上一问,究竟是谁在谋反?” “王僧辩勾结北朝,树立傀儡,阴图谋篡我南朝江山,罪当伏诛。” “哈哈,王公若是勾结北朝的罪名,你主陈霸先还不是一样称藩北朝?” 侯安都摆摆手,就像赶走只苍蝇:“我主雄心壮志,非汝等可知。” “雄心壮志?我看是野心阴谋吧。” 知道辩不出个结果,侯安都问道:“如今你可愿降?” 右侧一人抢先答道:“呸,我曹朗受王公大恩,自当一死报之!” ”一死?“ 侯安都拧起眉毛,森然道:”死的可不是你一个,而是你全家!“ ”哈哈,那又如何。陈霸先寒门小吏出身,窃据高位,我等世家大族岂会服他!“ “哦,你姓曹,莫非是三国魏武的后裔?” “无知之辈,曹操本名夏侯,乃是拜了曹姓宦官为祖。我家才是正宗的汉相曹参之后。” 侯安都知道和这种人没得说了,转向陈嗣问道:“你呢,可想清楚了?” “我乃颖川陈氏之后。陈霸先这种吴兴小吏,也配和我家一个姓?” …… 于是斩首数千级,聚为京观。(注2) 堆成小山般的人头,就在建康城外。 侯胜北押送这些叛党家眷回京的时候,一路凄凄惨惨切切。 行刑之时,老弱妇幼的悲号哀鸣,更是在他的耳边萦绕不去。 侯胜北不是见不得杀戮,自己的手上也了结过多条生命。可是他不能理解为了姓氏出身,就搭上了一族数百条性命的行为。 要死的话,家主自己抱着荣耀去死就好了,何必拖着那么多人,老人、妇人、还有孩子,从髫龄到花季,从青壮到中年,从初老到垂老,那么多的人一起毫无意义地走向死亡呢? 他不想和父亲讨论这个话题,阿父作为主公的下属负责行刑,压力已经够大了。 侯胜北只有把内心的困惑,向萧妙淽倾诉。 “羯贼起兵反叛时,据说只有八百兵马。” 萧妙淽说着看似不相关的话:“攻打建康之时,却有兵十万。” “攻破台城之后,武帝爷爷和他有段对话。” “初渡江有几人?“ “曰:’千人。’“ “围台城有几人?“ “曰:’十万。’“ “今有几人?“ “曰:’率土之内,莫非己有。’“ “武帝爷爷就不说话了。经过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天子只是代表而已。” “代表?小弟不解。” “比如前朝的王与马,共天下,代表的是士族世家;我们兰陵萧家,则是代表军功世家;羯贼代表了奴婢僮仆;陈将军为吴兴寒门,起家于岭南,代表的是寒门,是你们岭南豪族。代表谁,就能获得谁的支持。” “淽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可是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呢?” “小弟,彼此水火不容呀。羯贼解放奴婢僮仆,世家不容,他就要杀世家。陈将军出身寒门,不认可他的世家,也只有杀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容不得半点温情的。” “唉,要是大家都能和和气气地商量,做朋友就好了。” “小弟你太天真了。利益的根本对立,数百年的矛盾,哪里是几句话和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消解改变的呢。” “嘻嘻,这可难说得很。我这个岭南豪族,不就和淽姊你这位天潢贵胄亲密无间了?” “啐,谁和你亲密无间了。给我坐开些,别挨过来。” …… 这场看似游戏闲谈的对话,一时间被侯胜北抛到了脑后。 现在还是少年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中包含的深意。 而日后当他领悟于心,融会贯通付诸于军政之道时,才明白萧妙淽这段话的真正价值。 ----------------- 注1:官军四面攻城,自辰讫酉,得其东北小城,及夜兵不解。 注2:江宁令陈嗣、黄门侍郎曹朗据姑孰反,高祖命侯安都、徐度等讨平之,斩首数千级,聚为京观。 第31章 抗北齐之小憩 绍泰二年,正月。 一家人久违数年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小敦六岁小秘五岁,热热闹闹地围炉守岁。 这边越是热闹,侯胜北越是想到萧妙淽一个人过年冷冷清清,心下不安。 于是趁夜找了过去,萧妙淽道:“你来得正好,有件东西去年就想给你,一直拖到了今日。“ 却见她拿出来一串红艳艳的手串,光泽亮丽,精巧雅致,乃是红豆穿成。 “岭南生红豆,听说戴着会平安长寿,出发时就摘了些,费了些许功夫终于穿好了。“ 侯胜北伸出左手,任萧妙淽给他系上手腕,一粒粒的红豆坚硬,要打洞穿起,实为不易。萧妙淽的小手柔弱无骨,说得简单,实际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他压根没想好回赠萧妙淽什么礼物,不由大是惶恐。 情急之下把身上的银钱都掏了出来,结果也没几个钱,更为尴尬。 萧妙淽见他慌乱,扑哧一笑:”小弟,送你东西,又不是一定要回报的。“ ”不行不行。“ 侯胜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以白拿淽姊的东西。“ ”怎么就不行了。“ 萧妙淽故作生气状:”小弟如果送我东西,难道也图我回报吗?“ ”当然有所图啦。“ “?” 侯胜北理直气壮道:”看到淽姊高兴,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唉,你这小弟,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 ”淽姊,人家说的明明都是真心话。“ …… 新年喜气洋洋,颇是传来了几个好消息。 侯安都、徐度讨平了姑孰,堆起京观之后,石头城、采石、南州悉平,收获马仗船米不可胜计,给本朝艰难的财政回了一口气。 总算没打亏本。 陈蒨、周文育、沈恪等合军攻杜龛于吴兴。 杜龛勇而无谋,嗜酒常醉,其部下杜泰与陈蒨等暗通,初战败北。 杜龛沮丧,杜泰游说他投降。 杜龛也不想想自己和陈霸先之间的深仇大恨,居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其妻王氏乃王僧辩之女,是个明白人:”陈霸先仇隙如此,何可求和!” 于是拿出私财赏募军士,复击陈蒨等,反败为胜。 然而杜泰已降,趁着杜龛酒醉未觉,陈蒨遣人背了他出来,斩于项王寺。 杜龛自命英雄,临到头来却做了个醉鬼,平白玷污了项王率江东八千子弟的起兵之所。(注1) 投降的从弟杜北叟和司马沈孝敦也一并赐死。 王氏截发出家,杜氏一门覆灭。 …… 吴兴既克,钱塘以北平定,陈蒨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钱塘以南的会稽。 东扬州刺史张彪从小亡命在若邪山为盗,颇有部曲。素为王僧辩所厚,引为爪牙与杜龛相似,世人谓之张、杜。 陈霸先突袭王僧辩之时,张彪正在攻打不服从他的剡令王怀之,留长史谢岐居守会稽。 王怀之遣使求援,陈蒨与周文育率兵前往会稽,袭击张彪的老巢。 将至会稽,张彪派遣麾下司马沈泰、军主吴宝真返回助谢岐守城,自己随后引军返回。 之后的过程一波三折。 他派出的沈泰、吴宝真摇身一变成为了带路党,与谢岐一并降伏。 陈蒨引兵入城。 张彪随后而至,因城内尚未平定,率军逾城而入。 陈蒨匆忙出逃,张彪复为城守。 周文育此时顿兵城北香岩寺。 张彪打算进军与之一战,还想争取一下沈泰,不想再度遭到无情出卖。 沈泰进言陈蒨,张彪的部曲家口都在彼处,可前往收取。 陈蒨连夜前往香岩寺,尽收其私兵家眷,与周文育共同立栅防守。 周文育悉力苦战,张彪不能克。 这次败北后他不敢回城,与弟张昆仑、妻杨氏及左右数人,重新回到少年时落草为寇的若邪山中。 被沈泰伤透了心的张彪不再相信任何人,遣散左右不许跟随。 唯有日常所养一犬名为黄苍,跟随前后未曾舍离。 可叹乱世人心不如狗,落魄还思少年时。 …… 张彪的妻子杨氏乃是散骑常侍杨曒之女,容貌出众,本是河东裴仁林之妻,因战乱为张彪所纳。 沈泰说动陈蒨,遣章昭达领千兵搜山抓捕,并图其妻。 寻到了隐藏之所,张彪正眠而未觉。黄苍惊吠提醒主人敌来,啮咬一人,中喉即死。 张彪拔刀待战,火光中见是故人,慨然道:”可取我头,誓不生见陈蒨。” 又想杀妻然后就死,免得杨氏落于他人之手。 杨氏毫无畏惧,引颈受刀。 张彪见妻子坦然,实在下不了手,随追兵下岭到平处,再次强调:”取我头去,我身不去也。” 追兵见他坚定,料不能生擒,遂杀张彪与张昆仑,致二首于章昭达。 黄苍号叫,围绕张彪尸侧,宛转血泊之中,若有哀状。 章昭达进军,迎杨氏便拜,称陈蒨下令迎她为家主夫人。 嗯,陈蒨身边有女沈妙容,从十余岁起跟了他已有十年,叛军之乱时一起被扣留,可谓是共历生死患难。 章昭达你这话说得岂不令人寒心? 还有,韩子高的事情怎么说? 杨氏改啼为笑,欣然意悦,请章昭达稍待,治理完张彪殡丧之事,就去当这个家主夫人。 张彪坟冢既毕,黄苍俯伏坟茔之间,号叫不肯离去。 杨氏还经旧宅,对章昭达说:“妇人本在容貌,辛苦日久,请暂过宅庄饰。” 章昭达乃一直男,相信了这番话语。 杨氏入屋,便以刀割发毁面,哀哭恸绝,誓不改变操守。 陈蒨闻之叹息不已,遂许杨氏为尼。 不久麾下军人求取,杨氏再次投井决命。 正值天寒地冻,等救出时杨氏已是垂垂将死,积火温暖才苏醒,又起身投于火堆。 张彪虽遭部下背叛,却得妻刚烈如此,还有一条忠犬黄苍。 在忠义二字不值一文的乱世,此事不可不着墨一笔。(注2) …… 会稽亦平,再往南便是闽中。 晋安的豪姓陈羽,其子陈宝应多权诈,郡中畏服。 晋安太守、宾化侯萧云以郡相让,陈羽治郡事,陈宝应典兵。 当时东境荒馑,而晋安独丰衍。 陈宝应数次从海道出兵,寇抄临安、永嘉、会稽,或载米粟与之贸易,既当商人又作贼,由是富强。 陈羽年老,求传郡于子,陈霸先许之,任陈宝应为晋安太守,获得了闽中形式上的服从。 又有东阳太守留异提供陈蒨军粮,封为缙州刺史。 陈蒨被授任为持节、都督会稽等十郡诸军事、宣毅将军、会稽太守,继续讨伐平定周围的山越一族。 东扬州一路基本平定,陈霸先获得了辗转腾挪的战略后方,腾出了宝贵的兵力。 ----------------- 陈霸先的目光转向了江州。 江州刺史侯瑱本是王僧辩的部下,他在多位主公之间辗转腾挪,当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妻儿兄弟尽丧。 此前王僧辩任命弟弟王僧愔为谯州刺史、豫章太守,率军讨伐广州刺史萧勃。 听闻兄长横死,王僧愔引军归还。 羊鸦仁之子,吴州刺史羊亮隶属王僧愔麾下,因与之不和,私下与侯瑱勾结,事泄被擒。 王僧愔以大义见责,侯瑱归罪于部将羊鹍,斩之。 羊侃第三子,诛杀侯景的功臣,就因为同属羊氏一族,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注3) 王僧愔和王僧智奔齐,与徐嗣徽等合兵报仇不提。 侯瑱拥兵割据江州,不服从陈霸先。 由于他占据长江中游,兵力强盛,又是王僧辩的旧部,就成了下一个需要讨伐的目标。 位处长江上游的王琳率军攻击西魏替萧绎报仇,大将军豆卢宁迎战。 后梁伪帝萧詧则是在公安与王琳的部将侯平交锋,两边僵持不下。 各方势力打成一锅粥,暂时不用顾虑,可以安心收拾侯瑱了。 陈霸先于是授周文育都督南豫州诸军事、武威将军、南豫州刺史,命其率军攻击湓城,意图将江州收入囊中,进一步拓展势力范围。 …… 至于和北齐之间,既然缔结了盟约,交出了质子,陈霸先还是希望能够保持和平的。 本朝历经侯景之乱,江南之地元气大伤,户口百不存一。 王僧辩余党犹在,各地割据势力有待讨平。 上次堪堪击退徐嗣徽、任约和北齐干涉军的来袭,情况也确是艰苦,需要喘息之机。 可怕的是,北齐根本没有动用哪怕十分之一的力量,入寇的柳达摩等不过区区万人而已。 然而陈霸先的期待落空了,短暂的和平仅仅维持了两个月。 柳达摩等回到北齐之后,以败军之罪被杀。 高洋被突厥赞为英雄天子,堂堂大国怎能接受这等失败,大国颜面何在? 正月初三,萧方智宣布大赦,与任约、徐嗣徽同谋者一无所问。 正月初八,陈霸先派遣从事中郎江旰,说徐嗣徽归朝,却被锁拿送往邺城。 二月十四日,陈霸先遣侯安都、周铁虎率舟师立栅于梁山以备江州,为周文育后援。 二月十七日,徐嗣徽、任约偷袭采石,执戍主明州刺史张怀钧,送于北齐。 三月二十三日,北齐遣仪同三司萧轨、库狄伏连、尧难宗、东方老、裴英起、独孤辟恶等,与任约、徐嗣徽合兵十万入寇。 目标正是指向在梁山立栅的侯安都所部!(注4) …… 小憩结束了,新的一轮战火又熊熊燃起。 侯胜北年十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十万人级别的会战。 ----------------- 注1:项羽八千江东子弟号乌程兵,即湖州 注2:杨氏和苍黄的事迹参见南史张彪传 注3:没查到羊侃和羊鸦仁是什么关系,不懂侯瑱杀了羊鹍为何就能推卸责任,请有识者教我 注4:齐遣水军仪同萧轨……率众十万出栅口,向梁山 第32章 抗北齐之牵制 绍泰二年,二月十四日。 侯安都、周铁虎率领水师来到梁山扎栅,本意是图谋江州侯瑱,策应周文育。 不想三日后,徐嗣徽、任约便偷袭了对岸的采石戍。 时机如此合拍,要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能够瞒得住敌军,也太低估对方的谍报能力了。 不过这次有侯安都的水师挠其后路,徐嗣徽等不敢再像去年一样,一路北进直奔建康。 …… 三月二十三日。 徐嗣徽、任约汇合了北齐大都督萧轨的大军,共十万人马出栅口,浩浩荡荡向梁山而来,意图拔掉这颗前进路上的阻碍。 这一个多月以来,侯安都、周铁虎也没闲着,依山沿江,构筑了外、中、内三层的坚固防线。 梁山由大小陀山两座山头组成,耸峙江边,三面环水,高约四十丈。 山峰陡峭雄峻,挡惊涛骇浪,拥江水东流。与对岸的博望山隔江对峙,合称天门山,又名二虎山。 侯安都在梁山北面,沿着山脚到江边,修建了一道外墙,圈出一角之地封闭起来。 墙外利用此地水网密布,分布众多水塘的特点,层层设栅,令大军步履维艰,难以展开兵力。 所率水师为外围机动兵力,船舰可以沿江灵活移动,来到敌军的侧面和后方发起攻击。 中层的城墙依山就势,利用天然山崖峭壁,在要害之处修筑壁垒。顺应地形的高低差,筑成相对高度可达数丈的险墙。 城墙之上铺有兵道,可以快速运送兵力到各处。又利用山势的天然沟壑,划出各个相隔的防御区域。 即使攻方突破某处,也难以横向扩张展开,只能受阻于内城之前。 内层防线则是利用山顶的最后一级台地,陡峭的山壁东、南、西三面临江。以天然陡岩为墙,北面的山路小道砌筑城墙,形成了山顶坚固的防御指挥堡垒。 又在东西两崖分别建立堡垒,侯安都和周铁虎各据一处,相互支援呼应。 ----------------- ”十万大军。“ 侯胜北站在东崖的山顶眺望,感慨不已。 只有亲眼目睹,才知道兵过十万,是多么的声势浩大。 栅口距离梁山约三十里,敌军前队已经来到梁山阵前,后队还在从栅口的营寨源源不断走出。 从高处看去,如同一条蜿蜒不绝的黑色河流。 到了近前,汇聚成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一片,看久了不禁有密集恐惧之感。 “怎么,我儿怕了?” 侯安都来到身边,赞道:”为父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数量的大军,果然气势不凡。“ ”阿父,我怕倒是不怕。只是惊叹北齐居然能调集这么一支大军。“ “北齐东逐契丹、西平山胡、北破柔然、南取淮南,占据天下精华的三河之地,又拥有强兵辈出的幽并青徐四州,户三百万,人口二千万,实力是远较我朝为强。” ”可是我朝的疆域也不小啊。“ “两广两湖的地域虽广,却是汉夷杂居,编户稀少。而且主公所辖之地不过扬州、东扬州和南徐,建康屡遭残破,更是元气大伤。我朝户三十万,人口二百万,恰是北齐的十分之一而已。” 侯安都叹道:“若是重据荆襄,再夺江淮,恢复蜀地,才有和北朝一较高下之力。眼下我们连江州侯瑱、湘州王琳都未曾讨平,任重而道远哪。” 阿父的这番说教,深深刻进了侯胜北的脑海里。 不过现在容不得他考虑天下大势,北齐出兵十万,已是足以灭国的大军。 “阿父可有胜算?” “有我和周将军这数千水步驻守于此,扼住要隘。敌军担忧我断其后方粮道,不敢贸然沿江北上前往建康,必然来攻梁山。而此地已被打造如铁桶一般,一时难以攻下。” ”要是他们渡江走江左一路呢?“ ”主公此时也在全力集结兵马。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牵制北军,利用地利消磨其锐气,令其耗费兵力钱粮,却久攻不下。” 侯安都再次露出骄傲的笑容:”而等敌军下定决心,撇开这块鸡肋北上的时候,面对的就是主公以逸待劳的主力。届时我们也前去与主公汇合,一举决战破之,这就是此战的大方略!“ “阿父我懂了,那我们可得在这里尽可能拖住这十万大军,为主公争取时间。” “正是如此。你也是一伍之长,须得认真防守。军争一事,可不得玩忽大意。” “末将遵令!” 侯安都摇头笑道:“你小小一个伍长,自称什么末将,好歹封了将军再说。” 就在父子说话间,山下已经列成了数十个方阵。 其中一个方阵正在前移,向外层防线攻来。 从山上远眺,只见军阵行动缓慢,瞭望的军士早已清点报出人数。 敌军先阵,人数二千! …… 二千人的敌军从一个方块形状,行进过程中慢慢左右拉长,变成一条线。 然后散成一小块一小块,嵌入了我军防线,最后变成一个一个的黑点,芝麻一样的散落。 如果身处近处,可以看到北齐军被水塘分割,无法保持方阵队列,沿着水网之间的道路,分散成许多小小方阵前进。 交锋之后,北齐军遭到来自栅后的弩箭攻击,很快死伤惨重,阵形零落,撤了下去。 不过是试探而已,看来今天要迎接好几轮攻势了。侯胜北想道。 正如他所预料的,第二三四五个方阵紧跟上前,以弓弩对射压制住守军,顶着箭雨逐个推倒拆除栅栏,缓慢地推进。 外围防线不过布置了千余军士,每一处几十上百人,分散布阵在各个水塘的栅栏之后,主要靠地势拖延敌军进攻。 水塘有的水深及腰,跋涉可过。有的却是及胸没顶,一脚踩进去就陷入了塘底淤泥。 北齐军很是吃了不少苦头,在越过水塘时单方面遭到攻击。进攻人数少了压制不住守军,等到集中起兵力予以打击,敌军又滑不溜手,放弃阵地后撤,平白花费了不少时间。 待北齐军扫荡完外围的前沿阵地,已是二个时辰过去,将近午时。 前部四个方阵的八千人,已是疲累不堪。 此时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四尺土垒,土垒之上建有三尺木墙,土垒之前掘有五尺壕沟一重,宽丈许。 壕底到墙顶,高度超过一丈二,土垒上的军士有木墙遮护半身,长枪正好居高临下刺击来攻的敌军。 为防攀爬,木墙前的土垒底上,密密麻麻洒满插遍竹签、蒺藜,鹿角枪等。 …… 敌军几位将领,主帅大都督萧轨过去的战绩不显。 都官尚书裴英起出身闻喜裴家,名门公子。(注1) 尧难宗是与陈庆之数次交锋的骠骑大将军尧雄的从弟。 西兖州刺史李希光和南兖州刺史东方老,则是猛将高昂高敖曹的汉军旧将。 厍狄伏连更是当年跟随过天柱大将军尔朱荣的老将。 就算徐嗣徽之前被打得丧胆,那是碰到了陈霸先和阿父,讨伐叛军时并不是那么菜的。 任约曾经是叛军大将,负责一路方面,不幸碰到异人陆法和才被擒。 嗯,一个个都是老于军阵的宿将。 被侯胜北私下点评的这些将领见此情形,立刻换了新的生力军四个方阵八千军兵,衣襟包土再攻。另以一个方阵二千弩兵,与墙头对射,掩护进攻。 只见一波波的黑色线条,冲到外墙边,短暂相持后,又潮水般地退去。 壕沟逐渐被填出一块块落脚之处,北齐军虽然仍然处于低矮不利位置,已可以攻击到土垒墙上的守军,双方便隔着木墙土垒,以长枪对戳。 北齐军已将床弩数台组装完毕,推近至二百步,弩枪射到之处,木墙碎裂,墙后的士兵身体亦碎裂。 守军没有远程兵器反击,死伤逐渐增多,士气随之下降。 “将后备的千人投入前线,传令务必守到申酉之交。” 侯安都下完军令,向儿子解释道:”小北,床弩投石这些器械,要么以同样射程的器械对攻。要么以铁骑突击克之,可惜我南朝几乎没有骑兵编队。这外围防线要不保了。” “阿父,既然没有克制的手段,为什么还要平白投入士卒呢?” “军争军争,争天时、争地利、争人和,士卒为棋子,就看你想要拿来换什么了。阿父现在想要争取到天黑的这段时间。” “你也去自己的所属的防线做准备吧,好好打。” …… 侯胜北的伍属于主将亲卫,本来不必突出到前线作战。可是不知为何,侯安都这次指派他来到战线的前沿作战。 中层的城墙乃是依山而建,比平地堆起的土垒木墙险要多了,防守起来也安全得多。 比如床弩就没法推到狭隘的山道,朝天仰射。而且就算射中石墙,也难以洞穿。 可是毕竟战场是凶危之地,谁又能保证绝对安全呢? 说不定哪里飞来的一支冷箭就送了性命。 侯胜北胡思乱想着,来到自己的防区。 这是一段数丈宽的壁垒,条石为基座,由土木碎石垒起,俯视着下方的山道。 壁垒高出山道三丈有余,自上而下射箭落石,位于山道上的敌军几乎无法反击。 阿父已经在锻炼自己和保证安全之间尽可能做出平衡了。 四名属下已在等候,张安张泰赵四王五。 一般人家起不了大名,以排行称呼,都比自己大一些,二十出头的年纪。 负责整段防线的长官是位队长,中等身材的男子,正向自己点头示意。 侯胜北颇受这些厮杀汉的喜爱。 一来侯安都善于用兵,打得都是胜仗,伤亡也小,有了战利品公平地分给部下; 二来侯胜北的身份大家也都清楚,就算只是装样子,能够亲临前线也很不容易; 第三点最重要,侯将军不可能把自己儿子送进死地,有他在,说明此地多半是安全的。 几个理由,侯胜北就成了各幢主各队长的好物,作战都喜欢和他搭伙,当然也不会让他承担过于危险的任务。 接应了外层防线退下的战士,已是日薄西山。 估计敌军会试着攻击一轮中层防线,看来今天的战斗也就到此为止了。 山路险峻,看不清道路说不定一脚踩空掉下,夜战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果然逼近的敌军扛着长盾,试着向前冲了几步。在弓箭和投石的攻击之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 夜色已深。 到了丑寅之交,墙上除了寥寥几个巡逻军士,大部分士兵都已回到营帐休息,准备迎接第二天的战斗。 隔着十几步一支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 侯胜北半夜醒来上了厕所,再想入睡却睡不着。 他有点想念阿母,两个弟弟,还有萧妙淽。自己跟着阿父出征,不知道她们可好,淽姊是否睡得安稳。 穿上甲胄,拿起长矛,既然睡不着,他打算去看一看轮班值守的赵四。 只见赵四正拄着矛,靠着城垛。 侯胜北正要搭话,却听得笃笃笃几声响,城垛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钩子。 他反应极快,立刻大叫:”敌袭!“ 一个箭步冲上前,一矛将已经在城头露出半个身子的敌军捅了下去。 赵四也反应过来,同样刺中刚露头的一个敌军。 这段城墙由一队百人防守,夜间十名士兵轮班值守,五名固定站位,五名流动巡视。 侯胜北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有他和赵四二人,而城下一下子飞上来五六个钩子,其他各段的情况也是如此,同时攀登的敌军怕不有三五十名之多。 看到巡逻的军士已经大呼赶过来,可是加上自己,我军才十一名,能抵挡住敌军坚持到后援来到吗? 看着跃上城墙的一个个矫健身影,不用想必是敌军精锐。 侯胜北有些绝望,在地势不利,难以运用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没想到第一晚,敌军将领就果断采用飞钩攀登的方式夜袭强登,还真是厉害。 难道花费一个月精心打造的坚固堡垒,就被这样简单的策略攻陷了吗,这也太过于儿戏了吧。 真正的战场,都是如此干脆利落,双方亮招,然后胜败决于一瞬的吗? 侯胜北绝望地想道:对不起,阿父。没想到防线是从孩儿这里被攻破的。 别了,阿母,小敦小秘,还有淽姊。 正在他一抖手中长矛,准备拼得一个是一个之时,身后杀出一队人马,很快就越过他,向登城的北齐军攻去。 藏兵洞! 原来阿父早有准备。在城墙之后的山壁凹陷之处,挖出了能容兵马栖身的藏兵洞,备了一队百人军士驻守在此,预防敌军的突袭。 侯胜北登时精神一振,长矛又挑落了一名敌军。只要我军比敌军登城的人数更多,能够控制住局面,刺杀正在攀登没有还手之力的敌军,那是毫无风险的。 没能一击得手占据城墙,夜袭部队受到了守军的压制,陆续赶来支援的守军越来越多。 北齐军见事已不可为,留下墙头的几具尸体,果断放弃了本次攻击行动。 …… 此战不过片刻功夫,侯胜北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山风一吹,瑟瑟发抖。 ----------------- 注1:都官尚书,隋朝改为刑部尚书 《地名对照》 梁山:今和县西梁山 栅口:今芜湖市东北裕溪口 第33章 抗北齐之对峙 天亮换防,侯胜北这一伍撤下休息。 ”刚才可是吃了一惊?“ 侯安都温言问道。 侯胜北默默点头。 ”即便处于地利天险也不可松懈。兵凶战危,一个小小疏忽就可能送了性命。“ 阿父的说教有些古板,不过侯胜北方才亲身体会到了,此刻冷汗未干,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且去休息一下。今日敌军多半也不会来攻了。“ ”?“ ”敌可来我亦可往。昨夜我令别帅黄丛率领舟师夜袭敌军,烧了他们的前军船舰。经过昨日一战,敌军想必知道这座梁山不好攻,不会白白把军士性命空抛在此的。“(注1) ”那接下来敌军会怎么做?“ ”既然攻不下梁山,江北此路不通。自然就要改走江东一路了。“ 侯安都望着尚且笼罩在清晨薄雾中,江对岸的博望山:”大概会隔江对峙一段时间吧,接下来要看周将军那边的进展了。“ ”周铁虎将军?“ ”不,周文育将军。他攻下江州也好,攻不下江州也好,都该回援了。“ 是凶汉啊,有他来援的话,确实胜算又多了一分。 却听侯安都道:”你昨晚示警有功且杀敌二人,按军法理当赏赐。加之袭秦郡、破姑孰,积功升为什长。“ 侯安都看着儿子脸上身上溅得斑斑点点的血迹,心中升起一丝愧疚。 低声道:”我儿不会埋怨阿父吧。明明可以直接提拔你做个队长甚至幢主,却让你从亲兵士卒、伍长什长一步步做起,和旁人一样积累战功才得升迁。“ ”不会。“ 侯胜北摇头道:”阿父的一片苦心,孩儿明白。猛将必发于卒伍,现在这样循序渐进,孩儿反而做得安心。“ ”好的,我儿速去休息。记得取用些热水擦身,莫要得了卸甲风。“ …… 侯胜北回到后帐,掏出纸笔写下一句话,才放心沉沉睡去。 绍泰二年三月二十四 居地利天险,以为高枕无忧者,殆——于梁山壁垒遭夜袭有感 ----------------- 萧轨等攻打梁山不克,见地势凶险,守卫严密,又遭逆袭烧了前军船只,知道此处据点不可促下。 于是整军渡江去了南岸,退保芜湖,据博望山,与侯安都所部夹江对峙。(注1) 陈霸先则召还正在攻打湓城的周文育,令其抓紧返回建康。 另派遣定州刺史沈泰、吴郡太守裴忌率军数千,以及东徐州刺史钱道戢所部三千,诸军合力共同守御梁山,侯安都统领的兵力增强到了一万余人。 四月十二日。 两军对峙十余日。 陈霸先亲自来到梁山要塞,安抚慰问诸将士,巡视防线各处,赞扬坚守防线的上至主将,下至士卒。 鼓舞一番士气之后,陈霸先对侯安都道:”安都,你且陪我走走。“ 侯胜北发现陈霸先的高大身形消瘦了不少,心想他身居中枢高位,掌管朝政,日子真是不好过。 如今内敌未平,外敌压境,南朝四分五裂的局面,只怕是要操碎了心。 加上独子陈昌被扣留北朝不得归还,每天不知以何面目见章要儿夫人,陈霸先实在太惨了。 不知道他这次会和阿父私下说些什么话。 …… 陈霸先和侯安都走到一处山崖,江风猎猎,放眼远眺:”安都,自从你来投我,往事彷佛仍在眼前,然而转瞬已有六年了。“ ”令郎也从十岁小儿,长成了现在的英武少年。“ 他似没有要侯安都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说道:”我的昌儿已经二十岁了,却陷落西魏,屡次交涉不还。现在就连昙朗也送去了北齐为质。“ ”主公国尔忘家,公而忘私。侯某跟随主公,学到公忠体国一事,铭刻于心。“ ”安都,当年你与我十问十答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前途如此多磨,却是没有彼时的意气风发了。“ “主公何出此言!此时正当奋发才是。”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安都你年方三十过半,我却已经五十有四喽。” “主公!” 陈霸先像是换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安都,北齐来信,只要我送回建安公萧渊明,便可退军。” “此必有诈,萧渊明回归,北齐必然另生事端,绝不可轻纵。”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场大战看来是难以避免了。“ 陈霸先笑笑:”有些事情,虽然火候未到,可是我也只有知难而上了。” 侯安都神色凝重,这句话的意思深长,懂的都懂。 他沉吟片刻后答道:“不管是萧渊明,还是萧方智,我侯安都愿为主公处置。唯有一点,请主公把握好时机分寸。” 听侯安都直呼当今天子姓名,出大逆不道之语,陈霸先毫不在意,反而赞道:”好,好,安都果然还是那么直爽敢言。“ 他大笑道:”你收留叛贼侯景之妻的事情,我就不问了。“ 侯安都神色不动,淡然道:”一介可怜女子而已,何劳主公动问。“ ----------------- 侯安都麾下的兵力倍增,用兵施计更为宽裕灵活。 忽然一日载兵五千,顺江而下六十里,至针鱼嘴,沿横江河溯流而上停泊。 此地距北齐行台司马恭驻守的历阳不过十里,侯安都突袭大破之,俘获万计。 其中当然少不了侯胜北的身影,这次他不算自己,带了十名士卒,比伍长管的人数多了一倍。 但是到了实际作战,他只需要听从队长指挥,盯住两位伍长即可,感觉反倒更为轻松了——也是因为两位伍长张安张泰得力,士卒平日里训练有素的缘故。 兵法有云:事急布惠,当阵杀人,皆无救于成事。 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如驱群羊,皆平日之威仪,习练有素之故也。(注2) 绍泰二年,五月。 两军对峙已有四旬。 北齐召建安公萧渊明,诈许退师,陈霸先准备舟船相送。 未几日,萧渊明疽发背,卒。 听闻此讯不久,北齐军无视对岸梁山的侯安都,开始向着建康进发。 奉立的牌坊倒了,再不立下些功劳,只怕要落得柳达摩一样的下场。 北齐军从芜湖出发,六日后入丹杨县,又六日,至秣陵故治,兵锋直指南朝京师。 …… 陈霸先下令侯安都、徐度等各部还师建康。 此时,侯安都在接待一位客人,两人正谈到兴致处。 “如此说来,荀兄幸好还没上任,否则却是要空跑一趟了。” 来客气度不凡,丰神俊朗,乍看像一儒雅文士,细看又透出武士的英锐风范,与侯安都年纪相当。 只听此人微笑道:”是啊,我这个安南将军、都督南兖州诸军事、南兖州刺史的辖地尽入北齐之手,如今成了断梗飘萍。” “荀兄说得哪里话,你出身颍川荀氏名门,世代将相辈出,根基深厚,何来飘萍一说。” “承祖之荫又有何可骄傲的。百年乱世,名门残破,我是看穿了,家名不足为凭,当今之世唯有才德实力,方是立身之本。“ “若论才德实力,荀兄的雄才大略,在下早已久仰,佩服得很。” ”侯将军谬赞了吧,荀某苟活存身,哪里谈得上什么雄才大略。” “不然。数年前叛军之乱时,荀兄召集众旅,据守在巢湖间建寨自守。宋子仙、任约等多次来犯,都被荀兄击退。” 侯安都屈指一一道来:”叛军败于巴陵,荀兄从濡须出发拦截,大败其后军。侯景船队,前后相失。王僧辩起兵,荀兄又派军相助。这等英雄人物,侯某实在是相见恨晚。” ”看来侯兄对我荀朗,倒是颇为了解。“ 本以为只是随口的客套话,不曾想侯安都真的一件件说出自己的功绩。 虽然不至于沾沾自喜,荀朗也是暗叹其用心了。 ”当时京师大饥,百姓皆于江外就食。” 荀朗喟叹道:”我实在于心不忍,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赈赡,乃至聚众数万,倒非本意。“ ”荀兄心怀仁慈,又深明家国大义。之后在踟蹰山击败叛逃北齐的郭元建。文采军略,令侯某神往不已。“ ”好了,侯兄也赞我赞得够了。“ 荀朗正色道:”言归正传,侯兄可知我的来意?“ 侯安都微笑道:“荀兄大才,定知北齐以灭国之军来袭之事,想必是有所决定了。” “正是,三年前我率私兵万余家渡江,来到宣城郡内安居。如今北朝和陈司空,已到了决战时刻。” 荀朗说起对局势的判断,充满了自信:”北朝胜,则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陈司空若胜,则声势大振更图进取。与其迟早都要归附,锦上添花自然不如雪中送炭。” 侯安都大喜:“得荀兄相助,主公必然欣喜重用。” 荀朗拱手道:“侯兄为陈司空心腹爱将,今日贸然来访,敢请引荐扶持。” “我定向主公引荐荀兄,愿结为友,今后守望相助。” “好。我有部曲数千,皆是昔日随我破敌之士。这次带来,正要和侯兄并肩作战!” 荀朗笑道:“此是犬子法尚,且让小儿辈自去说话。我与侯兄议些具体章程如何。” 侯胜北看向荀朗身后侍立的少年,年纪和自己相若,面貌清秀与其父有几分相似,褒衣博袖,神态庄容稳重。 他是个自来熟的,拉着这少年便自去说话。 “你叫荀法尚?出身颍川荀氏,三国时王佐之才的荀彧是你家先祖吗?“ “你也十六岁?那我们正好同年,你大还是我大?“ “你有个叔叔叫荀晓?我也有个叔叔叫侯晓,你说巧不巧。“ “我已经跟着阿父,打过好几仗了。什么,你也是?说来听听呗。“ 荀法尚脾气甚好,不嫌他啰嗦,一一应答。 两人是同龄少年,学文从武的经历也类似,聊的甚是投缘,不一会便熟络起来。 侯胜北还不知道,除了萧摩诃之武,这一刻,上天把日后的另一位莫逆之交,智之荀法尚赐给了他。 …… 正说话间,军士来报。 “传令!敌军已入丹杨,主公命即日放弃梁山各栅,转进建康,十日内各路兵马取齐。” 历经五十余日的对峙,终于要和北齐军决战了! 侯安都奋身而起:“荀兄,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愿与侯某走上一遭?” “固所愿,不敢请耳。” 荀朗也长身而起,肃容拱手作揖。(注3) 侯安都回礼,两人并肩走出军帐,朝向面前的上万雄师。 侯胜北和荀法尚,看着两位父辈的背影,不禁心驰神往。 此时,响起众军震天动地的齐声高呼:”万胜!万胜!” 花费月余筑成的梁山要塞,弃如敝屣。 近二万精锐之师,断然奔赴决战之地而去。 ----------------- 注1:帐内荡主黄丛逆击,败之,烧其前军船舰,齐顿军保芜湖。 注2:戚继光《练兵实纪》,提前引用一下 注3:(荀朗)自宣城来赴,因与侯安都等大破齐军。 《地名对照》 针鱼嘴:今针鱼嘴 横江河:今得胜河 丹杨:今当涂县东北丹阳镇 秣陵故治:今江宁区秣陵街道 踟蹰山:今安徽巢湖市南 宣城郡:今宣城市、芜湖市、铜陵市、马鞍山市一带 第34章 抗北齐之突阵 绍泰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陈霸先率领宗室王侯及朝臣将帅,于大司马门外,白虎阙下,宰杀牲畜祭祀苍天。 陈霸先禀告上天,齐人违背盟誓和约之罪,发言慷慨,讲到激昂之处,涕泗交流。 陈霸先的目光缓缓扫过当初劝他与北齐媾和的朝中群臣,参与仪式之人莫能仰视。 但凡围观仪式的士卒情绪激昂,满是对北齐毁约失信的痛恨,士气战意如火燃起。 陈霸先做出部署,令周文育屯方山,徐度顿马牧,杜稜顿大航以南进行防御。 …… 五月二十七日。 周文育的部队正在从江州返回的路上,距离预定的阵地方山,还有足足二百余里。 北齐军已经抢先一步,于秣陵故县架设浮桥,跨秦淮水立栅渡兵,当夜占领了方山。 徐嗣徽的水师则是列舰于青墩至七矶一线,企图断绝周文育的归路。 兵法有云:归师勿遏。 到了晚间,周文育率军赶到,击鼓呐喊奋力进兵,徐嗣徽阻挡不住。 一夜鏖战至次日清晨,周文育如虎入羊群,攻破徐嗣徽的封锁防线,趁胜追击败军。 徐嗣徽麾下的骁将鲍砰孤身驾小舰,为全军断后。 周文育见猎心喜,单人独自驾舴艋舟,就要和鲍砰交战。 统领万人的一军主将,就这么持长刀驾轻舟,效匹夫之勇,与败军之将一争高下。 正常将帅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简直就是拿自己性命赌博,毫无必要。 然而不得不说周文育确实勇猛无敌,水上作战更是这位凶汉的强项。 只见大江之中,一叶扁舟穿梭来去,周文育脚下站得稳如泰山,钉在船中一般。 待两舟接近,周文育腾身跳上鲍砰的战船,劈头刷刷刷数刀,杀得鲍砰左支右绌。 一个浪头打来,小船摇晃倾斜,鲍砰脚下一个踉跄,被周文育抓住破绽,一手扶住。 鲍砰刚直起身子,下一刻,利刃过颈,鲜血飙出。 周文育活生生取下敌将首级,提在手中高高举起,哈哈大笑。 映照着清晨的金色朝阳,见他一副须发戟张的杀神模样,脚边横着自家骁将的无头尸身,徐嗣徽的部众惊恐不已。 周文育随手将首级抛入大江之中,拖着缴获的战船,与自己的舴艋舟两船并行而回。(注1) 接下来也不走水路了,周文育下令把船留在芜湖,从丹杨上岸,徒步改走陆路去也。 …… 徐嗣徽所率新败水师,沿江而下,至建康西北。 陈霸先拒之于白城,恰好周文育所率万余人及时赶到,与主公会师合兵一处。 即将开战,刮起大风,甚急,陈霸先皱眉道:”兵不逆风。” 周文育应声道:”事急矣,当决之,何用古法!” 当下抽槊上马,疾驰先进,众军从之。 猛将之勇,万夫不当,何况大风哉? 须臾风向亦转,周文育顺势杀伤敌军数百人。 旗开得胜! 徐嗣微等移营莫府山扎住阵脚,周文育徙兵与之相对。 ----------------- 五月二十九日。 大都督萧轨所率水步两路大军,从方山进逼到倪塘,担任巡逻突击的游骑突进到台城下耀武扬威,震动城中士气。 陈霸先麾下诸军陆续回援,赶到了建康周边。 敌军我军合计超过十五万之众,建康城外旗鼓相望,都邑震骇。 侯安都率军赶回,截住陆路的北齐军主力厮杀,爆发了一连串的激烈战斗。 敌军进至湖熟,侯安都在高桥拦住。 两军对战,敌军势大,侯安都层层抵抗,节节后退。 退至耕坛南一带,侯安都突然回军,反身一击杀了个回马枪。 “不行,你不能去!” “阿父!” “这是军令!且在阵脚,看阿父破敌。” 侯胜北也想参加这次反击,却被阿父以骑术枪术不精的理由拒绝了。 侯安都这次麾下配备了百名骑军,这可是南朝稀少的珍贵兵种。 骑兵突阵的威力无需赘言。陈霸先讨伐侯景之时,便是以铁骑开路,众军跟进,打开了敌阵缺口。 南朝缺马,陈霸先军中骑军不过千余,其中数百匹战马还是柳达摩贡献的战利品。 北朝擅长骑兵突阵,侯胜北搞不懂阿父为何要挑战敌军的强项,满是不解。 阿父戴上札片铆接盔,身披明光铠,仅率领十二名骑兵,就向敌阵突去! 侯胜北只有带着自己的一什人马守卫中军,遥望着阿父的背影,担心不已。 阿父,你何时变成和凶汉、大壮哥这样的猛将了? 侯胜北左右瞅瞅,阿父这次突阵,居然没有带上萧摩诃!? 他本来就提心吊胆,如今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 齐军一路追赶,早已起了大意之心,几员将领处于靠前的位置,身边仅有寥寥数个亲卫。与后方部队隔开了一段距离,大约数百步之遥。 这次突阵的时机抓得恰到好处,眼光如此毒辣! 二百余步距离快马突击,转瞬便来到敌将面前。 当前一将乃是仪同乞伏无劳,勉强扭身闪开当先一骑的长矛一刺,躲不开侯安都接下来的一记横扫,被打落马下,摔了个结实。 立刻便有两骑下马,一个打掉头盔持刀逼住要害;一个套上绳子扣住乞伏无劳的脚踝,动作干净利落,拨转马头,就这么把他生拉硬拽拖回了本阵。 侯安都又盯上南兖州刺史东方老,策马小跑重新提速,一枪将之刺落马下。(注2) 冲锋距离不足,未能破甲致命。 侯安都正要调转马头,上前补上一枪,敌军骑兵也赶了过来。 再不撤退,只怕自己反要成了敌军的战功,侯安都带领十二骑倏忽来去,返回本阵。 阿父摘下头盔,向侯胜北一笑,意示无事。 身边十二骑毫发无损,其中一人脸带铁面,表情狰狞,坐于马上微微颔首。 侯胜北听阿父说过,北朝多用面甲护脸,起源乃是先秦之时祭祀仪式的“军傩”。 汉代傩祭,由身披熊皮、头戴面具扮演的方相氏与十二兽舞蹈。军傩所用面具为铜质,故有“黄金四目”之称,此后发展成为了铁面甲。 此前叛军作乱,侯景麾下便是带着铁面,吓跑了守卫秦淮水的建康令庾信,轻轻松松地渡过了河。(注3) 唉,这帮世家名门,胆子也太小了,真是经不起吓啊。 自己要是以后遇到了戴铁面具的北朝将领,一定要揭下来看看他的真容长什么样!(^_^) 一顿胡思乱想,短短片刻的交战,侯胜北发现自己看得口干舌燥,紧张不已。 兔起鹘落之间,一位仪同,位于三公之下的堂堂二品高官就成了俘虏? 另一位刺史级别的将领则被刺落马下,生死不知。 侯胜北再次深深感受到了,阿父所说兵凶战危的字面含义。 不过这骑兵突阵,决机于瞬间,真是刺激带劲! ----------------- 五月三十日。 陈霸先暗中抽调精卒三千,配给定州刺史沈泰,渡江于瓜步,袭击北齐东南道行台尚书、徐州刺史赵彦深。 此前的行台乃是辛术,抢在陈霸先之前招降了郭元建等人,抵抗住陈霸先发起的反攻,算是半个武职。 赵彦深则是高欢的大丞相功曹参军出身,专掌机密,文翰多出其手,更多偏向文职,武略自然不是陈霸先的对手。 当下大败,被沈泰缴获舟舰百余艘,陈粟万斛。 嗯,沈泰便是之前东扬州刺史张彪的麾下司马,转投明主出任了一州刺史,做了笔好买卖。 当日,至尊萧方智亲自率羽林禁军屯于长乐寺,宣布内外戒严,镇压人心。 齐军势大,侯安都的突阵不能改变大局,一击之后率军后撤。 直至白土岗与周文育军联兵一片,两军合力超过三万,足可一战! …… 五月的最后三五天,建康周边不断爆发千人规模的战斗,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进行试探,削弱对手战力,力争获得于己有利的态势。 当一方或双方觉得时机到来之时,就会进行孤注一掷的决战了吧。 侯胜北于这几场战斗并无斩获,甚至没有和敌军近身战斗的机会。 侯安都命他护卫中军,不准前线厮杀,这使侯胜北暗暗不满,觉得阿父还是不相信自己。 明明此前的几仗,孩儿都展示了武艺的呀,完全可以上阵搏杀的。 等有了机会,我一定要露一手给阿父你看看,哼! 少年如此想道。 ----------------- 注1:嗣徽骁将鲍砰独以小舰殿军,文育乘单舴艋与战,跳入舰,斩砰,仍牵其舰而还。 注2:又战于耕坛南,(侯安都)率十二骑,突其阵,破之,生擒齐仪同乞伏无劳。又刺齐将东方老堕马,会贼骑至,救老获免。 注3:建康令庾信率兵千余人屯航北,及景至彻航,始除一舶,见贼军皆着铁面,遂弃军走。 《地名对照》 方山:今江宁区石龙路 马牧:今江宁淳化马场山 大航:今南京市秦淮河朱雀桥一带 青墩:今当涂县西南二十里江岸河滩地,一说在芜湖南鲁明江口有青墩河,亦曰青墩沙 七矶:今芜湖市西北沿江弋矶山北 丹杨:今当涂县东北丹阳镇 莫府山:今南京市北中央门外幕府山 白城:疑为白下城,西北长江边的卫城。一说今南京市鼓楼区狮子山一带,另一说在今南京市鼓楼区中央门外北崮山 倪塘:今南京市映天路一带的水塘 白土岗:今南京市钟山南麓 湖熟:今江宁区湖熟街道 高桥:今南京市东南上高路 耕坛:今南京市台城景区东南八里,明故宫一带 瓜步:今南京市六合区东南瓜埠镇 第35章 抗北齐之阵亡 六月初一。 北齐军的东广州刺史王敬宝一部数千人绕后,自北越过蒋山,意图南北两面夹击我军。 侯安都率本部三千人截击,两军于龙尾交战。 彼此军力相当,北齐军的绕后行动被识破,也不慌张,立阵以待。 侯安都观看敌军阵容,沉吟片刻,唤来从弟侯晓和军主张纂:”你两人各率一幢,并力冲其中军,我在后接应。 低声道:“敌将王敬宝为高敖曹旧部,其军善战,不可小觑。” 私下说归这么说,当面还是要贬低对方,打击敌军士气的。 只见侯安都来到阵前,高声喊道:”高敖曹枉称马槊绝世,项籍再世,却逃亡藏身桥下,被一无名小卒取了首级去,实是浪得虚名!” 稍停又道:”高敖曹麾下尽是你等货色,先日东方老侥幸枪下得脱,今日你王敬宝又来送死。“ 对面军阵却是毫无动摇之态,侯安都的骂阵貌似并无影响。 只听敌阵中传来一将阴恻恻的回答:”既如此,你便来杀我罢。“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可不发,侯晓和张纂各率五百人,并肩杀出,直冲敌军正面。 敌阵承受两军接触时的一击,微微晃动,受冲击之处的阵线凹了下去,却是退而不断。 如同水池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又平复下来。 之后便与侯晓、张纂的军阵形成胶着,互相侵蚀。 战得片刻,敌军逐渐占据优势,侯晓张纂抵挡不住,所率部队在一步步后退。 侯安都看得分明,已是取过头盔,准备亲自上阵厮杀。 ”阿父,这战就让我上吧!“ ”不行。“ ”阿父你可以亲自陷阵厮杀,为什么我就不行!“ ”就是因为阿父在,还无需你一小儿去冲锋陷阵。“ 父子俩正说话间,只见敌军阵中飞出百余人的一支骑兵,人人手持长槊,向着侯晓张纂的部队侧面突击。 ”不好!“ 侯安都来不及再说,便令萧摩诃引兵接应,自己带着亲卫飞马去救。 说时迟那时快,敌军那队骑兵已经瞬间突到前军跟前,侯晓中枪落马,不知生死。 张纂更是惨烈,被两根马槊扎穿,固定于马上气绝身亡。 ”父亲!” 见此惨状,一直伴随侯胜北的张安张泰大声悲号。 父亲战死沙场,两兄弟不假思索,就抽刀上前,待要抢回尸首。 侯胜北惊呆了。 前日突击敌军的一幕再现,却是颠倒了角色,自军成了被突击的对象。 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两腿一夹战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侯胜北所骑乃是一匹河西战马,数年前蜀地尚属南朝之时,与吐谷浑交易还能获得一些西域马和河西马。 萧纪在蜀十七年,囤积战马八千匹,可惜如今蜀地落入西魏之手,这条商路便被隔断了。 这次侯安都不知为何配给他一匹马,归属到了骑兵序列。 侯胜北手上则是一杆长矛,阿父说他还没有使用马槊的资格,白白浪费了上等军械不说,如在战阵上被敌军盯上,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战功。 阿父说话太损了! …… 此时侯安都已杀入敌阵之中。 侯胜北也不知道阿父是怎么练成的马上武艺,只见他长矛翻飞,连杀敌军骑兵十一人。(注1) 侯胜北咬紧牙关,按照《马槊谱》所述,端平手中长矛夹紧在腋下,以肘部为支点,长矛和前臂、上臂形成三角,向正在厮杀中的一敌骑冲去。 和槊锋八棱的马槊相比,矛头短而扁平,打造简单粗糙。矛头之后也没有称为留情结的凸起,防止刺入过深无法拔出,就是长杆上装了个铁尖而已,不过使用起来的技法倒是相差不大。 刺中了! 手臂瞬间传来强烈的冲击感,带得侯胜北的身体向后一晃,连忙脚下用力,踩住马镫。 他可没有瞬间拔槊再刺的能耐,长矛也不是杆身充满弹性的马槊,赶忙松手。 那骑根本来不及做出躲避反应,就被一骑飞驰而来的侯胜北刺中。长矛刺破纸张一般地轻松穿透甲胄,深入身体,几乎刺了个对穿,直接被强大的冲力顶落于马下。 抛下长矛后,侯胜北立刻抽出长刀,观察四周寻找下一个对手。 骑兵冲锋一次之后,攻击需要再次拉开距离。 敌军的数十骑兵在给予了侯晓张纂杀伤之后,几乎没有任何调整机会,就遭遇了侯安都和亲卫的突击,死伤惨重。 侯安都只要缓上片刻,给这群骑兵重新调整列阵的功夫,就没有这样的战果了。 待侯胜北冲上前来,对方也有一骑注意到他,策马小跑对冲了过来。 这一骑的马速还没有提起来,还能够看清每个动作,只见对方用的也是四尺长刀,斜斜举过头顶,摆出了劈杀的姿势。 双方使用的兵刃一样,就看两马交错之时,互相砍杀的结果。 只听嘎的一声,钢铁交击摩擦之声不是叮当清脆,而是说不出的刺耳挠心。 侯胜北手中的长刀竟被斩断了一截,断片一下子飞了出去。 幸好马速不快,距离尚远,侯胜北伏身较低,没有被敌骑的刀锋带到,长刀距离身体数寸划空,传来一阵寒意。 这也是萧摩诃教他的,短兵交锋之时,只要伸出兵刃,够得着对方就行。身体尽量缩紧贴紧马匹,减少敌军的攻击面。 否则只要被兵刃带到一点,以两马的冲力,切断人体就如同片肉一般轻松。 “来,吃吧。“ 萧摩诃当时比划着削下一片兔肉,插在刀子上递过来,听得他一阵恶心。 …… 那骑拨转马头,待要再攻,侯胜北的一什人马已经赶到近前。 一人奋不顾身扑上,将之掀翻下马。 那骑在北齐军中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乃是跟随高敖曹多年征战的老兵。如今年过五旬仍然勇悍不减,虽然被撞下马来,还要起身抵抗。 只是持刀的手臂被死死抱住,一臂之力终是不敌对方全身压上,片刻间其他几名军士也如狼似虎一拥而上,牢牢按住四肢。 早已戴习惯充满皮革味道的头盔被打掉,那骑刚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下一刻,一把冰凉的短刀伸到了颈下。 划开喉管,开始切割。 不讲武德……那骑就这么咽了气。 一位精锐骑兵落单,在数名步卒的围攻之下丢了性命,砍下首级,取了铠甲兵刃。 张氏兄弟却无心取功,直奔张纂的所在。 只见尸体双手牢牢握住刺入体内的长矛,头部低垂,仍然端坐在马上屹立不倒。 两人一边大放悲声,一边牵着马撤回本阵。 侯晓落马,张纂战死。 幸亏侯安都及时赶到,在部队受到冲击,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即将崩溃的寸前,接管了指挥。 见救下侯晓,抢回张纂的尸首,侯安都便引军缓缓后退。 萧摩诃挥军上前接应,不给敌军再次突击的机会。 他挥舞大槊,轻松打翻了数骑追兵,敌军不敢迫近。 然而毕竟是接战不利,军主级别的将领阵亡,这次没能够阻止北齐军绕后攻击的行动。 担心被两面夹击,周文育和侯安都只能从白土岗后撤。 ----------------- 自从跟随阿父作战以来,如此受挫还是首次。 侯胜北有些灰心丧气,侯安都却神色自若,彷佛失利的不是自己:”走,随为父去探望你阿叔,还有处理张军主的后事。” 父子一前一后走着,侯安都温言道:“小北,下次可不要那么冲动了。你本该和摩诃的大队人马一起前进的。” “可是阿父你……” “阿父冲锋,是因为如果稍作迟疑,失去主将的前部就会溃败,危及全军。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稳住战线。你呢,冲上去又能做什么了?” 侯胜北有些羞愧,他当时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就冲了出去。 “这次张氏兄弟的父亲战死,晓叔落马,你一时情急之下,情有可原。” 侯安都头也不回道:“小北,但是战阵之上的一切行为都应该合于理,不能流于情。如果你不想今后兵败身死,就要牢牢记住战场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克制住情绪冲动。” 侯胜北悚然:“是,孩儿记下了。” …… 侯晓中了数枪,虽然并未伤到致命之处,但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其中几处创口颇深,其他落马擦伤挫伤更是难免,只怕要将养恢复数月,短时间是难以上阵了。 侯晓生性乐观,死里逃生拾得一条性命,并不十分颓丧。笑称这下错过了决战立功的机会,自己只能躺着,看侯安都爷俩受到封赏了。 看他伤势不重,精神健旺,父子二人也放下心来。 …… 张纂的尸首则是已经洗去血污,换上黑色禭服,安静放置在生前的帐中。 侯安都长揖为礼。 军中丧礼从简,张安张泰兄弟头顶白巾,扎白色腰带,哀哀向侯安都跪拜还礼。 这两兄弟一直护卫得力,和侯胜北彼此颇有同袍之情。 要是换了躺在这里的是阿父……侯胜北不想往这个方向去想,却总是控制不住思绪。 他赶紧行了跪拜叩首礼,通过这个动作转移注意力。 张氏兄弟同样还以拜礼,哀声不绝。 侯胜北胸中郁闷,走出军帐后,仰头看天。 大战还不知道几时结束,天气炎热,明日张军主就入殓下葬了。 一名军人的一生,竟是结束得如此仓促。 …… 较以往几次作战,本次侯安都军的死伤者甚众。 侯胜北随父安抚了受伤军士,重编部署,提拔副职接任,善后事宜很是忙碌了一番。 他此前想要上阵露一手的想法,经此一战烟消云散。 兵事并非虚荣儿戏,只有胜败生死。 全力以赴尚且不能得免战死,何况抱着逞强好胜的心态? …… 侯胜北献上缴获的敌骑兵刃,就是这把刀,一击就斩断了自己的长刀。 虽然有借助马力的原因,但无疑品质远在己方兵器之上。 只见刀长近四尺,宽两指,直刃,通体乌黑,刀锋寒气逼人,古朴厚实,入手沉重。 侯安都看了一下:”久闻北齐有宿铁刀,经数宿乃成,故名。其法烧生铁精以重柔鋌,数宿则成钢。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斩甲过三十札。想必这把就是了。” 侯胜北想要把此刀献给阿父,却被侯安都推了回来:“你缴获的,就自己留着防身吧,阿父用不着的。” 只听侯安都感叹道:“不愧是高敖曹旧部。虽说是汉军,将士骁勇,武器锋利,我军已然有所不敌。不知鲜卑军又如何?” ----------------- 六月初四。 北齐军进至幕府山。 陈霸先遣别将钱明率水军出江乘,邀击齐人粮运,尽获其船米。 军实被劫,北齐军乏粮,只有杀马驴为食。 六月初七。 北齐军主力越过了钟山,有效仿侯景昔日决玄武湖攻城之意。 陈霸先与众军分顿乐游苑东及覆舟山北,断其冲要。 六月初九。 北齐军转至玄武湖西北、幕府山南面,准备进军北郊坛。 北郊坛距离台城不过十里,攻者还差最后一步,守者已经退无可退。 陈霸先与众军从覆舟山东进,移至坛北与北齐军对阵。 其夜大雨震电,暴风拔木,平地水深丈余。 这场大战,最终分出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了。 ----------------- 注1:(侯安都)又与齐将王敬宝战于龙尾,使从弟晓、军主张纂前犯其阵。晓被枪坠马,张纂死之。安都驰往救晓,斩其骑士十一人,因取纂尸而还,齐军不敢逼。 《地名对照》 龙尾:今南京紫金山东北 莫府山:今南京市北中央门外幕府山 江乘:今南京市栖霞区仙林大学城一带 乐游苑:今南京市玄武区太平门内西侧 覆舟山:今南京市玄武区太平门内西侧九华山 北郊坛:今紫金山南麓明孝陵陵域内 第36章 抗北齐之决战 绍泰二年,六月十一日。 连续下了一日两夜的大雨。 雨方停,陈霸先集合诸将召开军议,准备和北齐军决战。 “主公,我军二月起兵攻打江州,六月回军,一路且战且行,四个月历经千里往返,已成疲师。” 周文育道:“此时与敌大军决战,恐有不利。” “建康屡遭战火,四方壅隔,粮运不至。” 徐度也道:“如今户口流散,征求无所。我军缺粮少食,士卒饥饿疲惫,恐怕难以力战。” 麾下的首席猛将和谋主都是如此说法,陈霸先不置可否,再问一人。 “安都,你怎么看?” “景德和孝节所说乃是实情,然我军艰苦,敌军也艰苦,此时正是考较两军意志之时。” 侯安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机会让了出去:“胜负之机,请荀深明为我等言之。” 荀朗站起,向众人拱手。 他率领数千人马来援,乃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荀朗伸出手掌竖起,五指张开,手指修长有力,声音清亮穿透人心。 只听他坚定道:“敌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决战,我军其利有五。” “其一,这场大雨,平地水深丈余,北军昼夜坐站于泥中,只能悬釜而炊,困顿不堪。而我军屯兵台城和潮沟北路,地高且燥,水退路干,还能轮班休整,士气未损。(注1) “其二,北军诸将,或为高敖曹旧将、或为河东名门、或为鲜卑种。名位相侔,裴英起以侍中为军司,萧轨与李希光并为都督,军中抗礼,不相服御,竞说谋略,动必乖张。(注2)萧轨名为统帅,实则难以指挥自如。而我军诸将皆英勇忠诚,主公如身使臂,进退得宜。” “其三,北军主力为高敖曹旧部汉军,并无鲜卑嫡系部队,齐帝恐有消耗之意,其军各将未必有效死之心。而我军背靠都城,再无退路,必然拼力死战。” “其四,北军此前攻侯将军梁山不克,阻周将军回援不成。至建康与我数战,胜少而败多,已然锐气受挫。而我军虽疲,有三吴之兵生力来援,士气高昂足可一战。” “其五,我军于瓜步获敌军粮万斛,皆为陈粟,可见北军的补给已近极限。又于江乘获其船米,北军只有杀马驴为食,可知其粮已尽。” 荀朗每说一条,便屈起一指,将胜败之机娓娓道来。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无人异议。 “因此。” 言罢五胜五败,荀朗握起拳头,振袖一挥:“我军只需饱食一顿,振奋士气,敌饥我饱,决胜正在此时!” “说得好!” 陈霸先击节赞道:“不愧是荀深明,果然深明兵法。传我将令!” 贞威将军、建康令孔奂搜集整备军粮 仁威将军侯安都并荀朗率一万人为先锋 武威将军周文育并胡颖率一万人为次锋 安东将军吴明彻五千人为左翼 安西将军沈泰率五千人为右翼 车骑将军陈霸先率周铁虎、程灵洗、钱道戢、裴忌、杜棱、韦载等二万人为中军 信武将军徐度率五千人为合后 全军合计五万五千人,明日决战! ----------------- 明天就要决战了吗。 侯胜北安顿好自己的一什人,和部下们一起胡乱喝了些薄粥。 晚间听阿父说了军议的结果,侯胜北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 这次主公让阿父担任先锋,可能是凶汉之前的发言露怯了吧? 从去梁山立栅算起,这场大战绵延一百余日。过去了小半年,拖得所有人筋疲力尽,也该有个结果了。 侯胜北走出营帐,望向天空。 大雨方晴,夜空如洗,繁星点点。 等到明日太阳升起之时,十万多人就要在这片天空下彼此杀戮,所求又是为何? 这么深邃的问题,他不知道答案,但是很清楚如果不能在明日的决战中获得胜利,城中的阿母、小弟、淽姊就会面临悲惨的命运。 所以,此战决不能输。 …… 六月十二日,未明。 孔奂一昼夜时间,只能调集到一些麦子作为军粮,匆忙煮成麦饭。 北人食麦,南人食稻,麦饭粗粝难咽,军士抱怨。 正在为难之际,陈蒨送来米三千斛、鸭千头,恰巧够五万人两日之食。 陈霸先下令炊米煮鸭,人人以荷叶裹饭,婫以鸭肉数脔,得数万裹。 士卒一旦食讫,弃其余。 …… 清晨,全军用餐已毕。 侯胜北也吃了一顿鸭肉荷叶饭,抖擞精神,与萧摩诃并立于侯安都身后,见彼此的嘴角鸭油未干,相视一笑。 侯安都的身侧是荀朗,荀法尚站于其身后。 侯胜北回望了一下位于百丈外的高处,上下四层,周二百余步,山泉环抱的北郊坛。 南郊坛祭天称天坛,北郊坛祭地称地坛,他暗暗祈祷今日之战能够大获全胜,至少也不能败。 只听侯安都下令:“出发。” …… 全军前行不到十里,半个时辰后到达幕府山南面的敌军阵前,整顿队列。 北齐军近十万人的大军也出营列阵,萧轨、东方老、王敬宝、李希光、徐嗣徽、任约等各领所部数千至上万人不等,并列排开。 荀朗观看敌军阵形:“夫战,勇气也。必当有一勇将为先。” 侯安都看向萧摩诃:“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 萧摩诃对曰:“今日令公见之。” …… 侯安都以一队百人为一小方阵,纵四人横二十五人;以十队千人为一中方阵,横列五队,前后两排各一幢主指挥。 所部万人为一大方阵,横列十幢,前后两排,五幢由一军主指挥。形成了前排一千二百人,纵深八人的阵线,长度近二里。 侯安都自领亲卫幢,居于前排中央。 侯胜北的什隶属其中,配置在中后排,在阿父身后相距五、六排的位置。 …… 急促的鼓声响起,号角齐鸣,这是进兵的信号。 侯安都一马当先,亲任前锋率先冲入北齐军阵,众军受主将鼓舞,紧紧跟随闯阵。 他瞄准的攻击位置,是当面敌军两个方阵的交接处,通常也是阵形的薄弱处。 看敌军旗号,乃是东方老和王敬宝,也算是交过手的熟人了。 侯安都并不担心被优势敌军从两侧包围,按照战前部署,友军会从左右两翼跟上,并肩发起攻击。 身后还有周文育和主公的两阵,自军只需奋力向前便是。 …… 双方都没有用弩箭,下了那么大的雨,弓弦淋湿不堪使用,直接进入了激烈的肉搏战。 从侯胜北的角度望去,前方的甲士站得密密麻麻,看不清战况如何。 作为担任陷阵任务的先锋部队,战前配给了人数三分之一的铠甲。 侯安都分配给了前阵以及亲卫幢,一小半战士披甲,侯胜北自然也穿着一领铁甲。 后面两排士卒,就只着军衣,没有披甲了。 第一排第二排已经和敌军接战,长枪如林,铁甲铮铮,正和敌军推搡较力。 后面三四五六七八排,还没有轮到接敌。 他们需要在前排的战士挤开敌军前进时,及时跟上,或是前排被击退时,及时顶上支援。 目前来看,我军优势,整体是在向前推进的。 前方不远处,阿父骑于马上在一线作战,正在率领亲卫幢撕开敌军防线。 …… 突然,阿父的身影从马上摔了下来。怎么回事,是中箭、中枪、马失前蹄? 侯胜北大急,前几天张氏兄弟父亲战死的一幕,闪过他的脑海。 战阵之上,生死只是瞬间之事。 侯胜北想越过众人赶上前去,可是区区四五排人,平时几步路的距离,此刻却如同咫尺天涯,难以逾越。 他看到敌军层层叠叠围了上去,不由撕心裂肺地喊道:“阿父!” 前方响起一个更为洪亮的声音,如同一道霹雳:“休伤我主!” 是大壮哥。 只见萧摩诃马上的高大身影飞奔向前,所到之处如波分浪裂,当者披靡。(注1) 萧摩诃杀到父亲刚才坠马之处,卷起了一阵血色旋风。 齐人不是没有和萧摩诃体型相当,甚至更为高大的勇士。 可是萧摩诃一手持槊,一手持刀,槊刺刀劈,无人能抵挡一个回合。 只见他手中的长刀上下翻飞,每次起落必然伴随惨叫,飙出血柱。 长槊则是倏来忽往,如同毒蛇出洞,无需战马冲刺,大力足以刺穿敌军的面门咽喉胸膛等要害。 侯胜北不由想起了几年前,在山野间陪萧摩诃练槊,那一次次的刺击练习,四分五裂的木桩。 虽是心中担忧阿父安危,嘴角却无意识地浮起了一丝微笑。 萧摩诃很快杀开一条血路,夺得敌军战马,护住侯安都后撤到阵中。 原来是侯安都在躲闪敌军枪刺之时,战马受惊坠落马下,幸好只是轻微受伤,不影响再战。 侯胜北松了口气,放下了一颗吊着的心。 …… 很快他的什也来到战线前沿,越过已经奋战了一刻时间,体力有亏的同袍,开始和敌军交战了。 十个人分成两排,什长居后排,监督两名伍长带领士兵前进。 其实无需监督,侯胜北的两名伍长乃是张安和张泰,两人咬牙切齿正要报仇,不用催促便奋勇上前迎战。 此时两军阵线已经犬牙交错在一起,换成了刀盾短兵的交锋。 侯胜北与敌军交手后精神专注,少年苦练的剑术让他的格斗技艺远远超过普通的敌军,能够从对方胡劈乱砍的招式之中找到破绽,斩击防护薄弱之处。 手中的宿铁刀锋利无比,刀刃所过之处溅起一蓬蓬血花,真不愧是精心锻造的杀人利器。 砍倒了数名敌人,侯胜北自己身上的铁甲好像也被击中两次,不知道有没有受伤,但是没有感到痛楚。 他渐渐的呼吸急促,有些气急气喘。 披着铠甲战斗,体力消耗很快,手足有些酸软,自己的动作不像开始那么灵活利索。 可是眼前的敌人怎么杀也杀不完,一拨又一拨不停地涌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难道就是精神士气在消耗的实际感觉吧。 对面的敌军好像也差不多,攻击绵软无力,是没吃饱饭吧? 这边可是吃了顿鸭肉饭的哟,侯胜北有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想放声大笑。 …… 身后一排排的同袍超越了自己,队长命令巩固战线,原地稍歇,原来到了轮战替换之时。 大战并非一时可分出胜负,及时投入生力军,轮换交替,恢复战力乃是持久之法。 也是大军为何往往能胜寡军的缘故。 …… 在长达数里的战线,正在发生无数类似的搏斗。 陈霸先亲自上阵,吴明彻、沈泰等各部首尾齐举,纵兵大战。 和侯胜北年龄相仿的程文季、荀法尚、杜僧明之子杜晋、徐度之子徐敬成、周铁虎之子周瑜(注4)等少年也都跟随着父辈冲锋陷阵。 如果输了这一战,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未来,所以人人拼死,个个搏命。 战局胶着,一时难分胜负,毕竟敌方近十万大军,一两处战线的优劣不足以决出胜负。 …… 荀朗却看出了胜机,向侯安都进言:“吴将军和沈将军已压制了敌军两翼,我们也打开敌阵一个缺口。周将军和主公的部队与敌军正面对抗,只是敌军人数众多,阵形厚重,一时不能得手而已。” 他对侯安都斩钉截铁道:”如果此时能有一支部队从侧后强力一击,敌军必定崩溃!” …… 侯安都报请陈霸先同意,委托荀朗代为指挥作战,巧妙地调整了阵形,从中抽调了步骑兵千余人。 区区千人不到战场兵力的百一,却成为了这场十五万人决战的胜负手。 包括萧摩诃、侯胜北在内的这支部队,脱离了混乱搏杀的战场,迂回到白下。 负责此处战线的乃是徐嗣徽部,侯安都毫不迟疑地攻其侧后,横向一击! 徐嗣徽在正面抵抗对敌的同时,侧腹部的软肋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当即被破入阵中。 战列崩溃。 一举斩获数千人,敌军践踏而死的不可胜数。(注5) 侯安都更是直入中军,徐嗣徽坠马遭擒,徐嗣宗援兄被杀,徐嗣产一并被擒。押送回到大营,陈霸先下令当场斩首示众,悬于旗幡打击敌军士气。 侯安都一路驱赶敌军败兵,乘势追击直至摄山,俘获首虏不可胜计。 钟山、江乘、摄山等地的北齐军有如雪崩,一块一块的军阵如推倒的骨牌般崩溃。 胜了! 北齐军败,窜逸荒野,莫知所以。陈霸先挥军追击,直达临沂。 逃到江边的北军,用荻扎筏渡江,淹死无数。 尸体遮蔽江面江岸,一路飘到京口。 追击战一直持续了两天。 六月十四日。 陈霸先麾下诸军出南州,烧毁了北齐军的船舰。 …… 这一战南军损失近万,北齐则是十万大军尽丧,逃生者不过数千。 萧轨、东方老、王敬宝、李希光、裴英起等四十六名北齐和叛军将帅被尽数生擒活捉。 徐嗣徽三兄弟、王僧辩之弟王僧智亡于战阵,只有任约、王僧愔、王晔等寥寥数人踰越江山,侥幸逃生。 陈霸先之名,威震天下。 ----------------- 注1:潮沟为孙权开凿的运渎,东接青溪,南接秦淮,西通运渎,北连后湖(玄武湖),其时玄武湖与长江相通,江潮直抵湖内,故称潮沟。南唐后主进行疏浚,改名珍珠河。 注2:北齐书对此战败北原因的解释 注3:及战,安都坠马被围,摩诃独骑大呼直冲齐军,齐军披靡,因稍解去,安都乃免。 注4:周铁虎传:子瑜嗣。真敢起名字叫周瑜…… 注5:高祖与齐军战于莫府山,命安都领步骑千余人,自白下横击其后,齐军大败。 《地名对照》 白下:今南京市北金川门外 摄山:今南京市栖霞区栖霞山的古称 临沂:今南京市东北三十八里,栖霞山之西,北临长江,南琅琊郡侨置,不是追到山东临沂 南州:今当涂县,姑孰的别名 第37章 共饮 “哎哟,淽姊你轻点,疼。” “战场上英勇无敌,回到家里就是娇气小弟了么?” 萧妙淽抿嘴笑着打趣道。 “战斗时不觉得疼啊,只是被钝器砸了一下,谁知道青肿了那么大一块。” “哼,骨头没断算你运气。鞭锏斧锤之类的钝器对付甲士,比刀剑更为有效。” “阿父连你也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受了伤。” 侯家多了两名伤员,侯夫人和萧妙淽正在服侍这爷俩换药,享受战后难得的平静。 …… 十六日,斩刘归义、徐嗣彦、傅野猪等叛将,宣布大赦。 十七日,解除戒严,军士以俘获之功换酒,几乎人人都得以一醉。 十八日,斩萧轨、东方老、王敬宝、李希光、裴英起等齐将。 想当初高敖曹胆力过人,龙眉豹颈,姿体雄异,专事驰骋,每言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 与兄高乾数为劫掠,州县莫能穷治。招聚剑客,家资倾尽,乡闾畏之,无敢违迕。为之羽翼者,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狄、东方老、刘士荣、成五彪、韩愿生、刘桃棒。随其建义者,李希光、刘叔宗、刘孟和。 至此凋零殆尽。 听阿父说,主公足足犹豫了两日,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放虎归山,下令尽数斩了敌将。 “杀了萧轨等人,在北齐为质的陈昙朗危矣。” 侯安都叹息:“主公的亲族凋零,唉。” “主公也真是不容易,我宁可还是阿父这样,一家人齐齐整整的。”(t_t) “欲戴王冠者,必承其重。这是位高权重者在所难免的。” “阿父你这次可是连跳几级,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啊。先是封侯,食邑八百户,马上改封西江县公。再晋平南将军,这可是二十班的重号将军。” 侯胜北不满道:“哪像我就升了一级,才当个队副,连队长都不是。“ ”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和你阿父相比呢。” “无妨,在他这个年纪,我还没出仕,更没上过阵呢。” “哈,主公还赐了一部鼓吹。大鼓、长鸣、大笛,横吹、节鼓、铙,以后出征敲敲打打,可热闹多了。” “此乃武人荣耀,鼓舞士气彰显威仪,不是你这小儿口中说的玩具。” ”阿父,主公表奏把南徐州刺史让给你做,我们又要搬家回京口了么?“ 侯安都沉吟了片刻:”北齐元气大伤,近期无力来攻。京口一时估计太平无事。“ 站起身踱了几步道:”江州的侯瑱始终是心腹大患。听说最近王琳部将侯平举众投奔,侯瑱与之结为兄弟,其势更大。” “此前周景德攻之不克,我为后援,却碰上了北齐入侵。待得我军休整完毕,只怕又要前往征讨。“ 侯安都微笑道:”我如今掌握一方兵权,你们还是留在建康的好,以安主公之心。“ “凶汉啊,这次他加了平西将军,进爵寿昌县公,也给了鼓吹一部呢。” 侯胜北大剌剌道:“你们一个平西,一个平南,爵位倒也旗鼓相当。不过你儿子可比他的儿子强多了,我和他家那个纨绔子弟就是不对付。” “小儿休得胡言,坏我同僚之谊!” “哎哟,孩儿有伤在身,阿父别打我。” 侯夫人和萧妙淽看他们爷俩斗嘴吵闹,不禁莞尔。 ----------------- 七月流火。 萧方智诏授陈霸先中书监、司徒、扬州刺史,进爵为公,增邑并前五千户,侍中、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骠骑将军、尚书令、班剑、鼓吹、甲仗并如故,并给油幢皁轮车。 局势发展却没有如同侯安都的预想,需要他前往征讨江州。 侯胜北和萧摩诃还没在京口打几天猎,侯瑱就自己来建康归顺了。 事情的起源得从两年前,萧绎封余孝顷为豫章太守说起。 等到侯瑱来到豫章,余孝顷在新吴县别立城栅,筑五步城与侯瑱相拒。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去年,侯瑱留从弟侯奫统管后方,自己率全军攻打余孝顷。 从夏到冬,始终不能攻克,乃筑长围守之,尽收其禾稼。 侯奫与新投的侯平关系不协,侯平攻杀侯奫,虏掠侯瑱军府的妓妾金玉,转投陈霸先。 侯瑱既失根本,兵众皆溃。 轻骑回到豫章,却被豫章郡的著姓熊昙朗拒之门外。风水轮流转,品尝到了之前于庆被自己拒之门外的滋味。 熊昙朗此人贪财,等到侯瑱败走,获其马仗。 侯瑱前往湓城投奔部将焦僧度。 焦僧度劝侯瑱投北齐,这不北齐刚被陈霸先收拾了一顿,侯瑱有些犹豫。 恰好陈霸先也派遣蔡景历来劝说,侯瑱以陈霸先宽宏大量,必能容己,于是诣阙请罪。 陈霸先恢复其爵位,加开府仪同三司,封为司空,位在诸将之上,并且杀了之前投奔的侯平为侯瑱出气。 …… 到了陈霸先这样的高位,自然有一连串的手段收服降臣: 从江州分出四个郡设置高州,授黄法氍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高州诸军事、明威将军、高州刺史,镇守巴山。 授熊昙朗持节、游骑将军、豊城令、飙猛将军、领桂州刺史俸禄。 又命侯安都镇上流,定南中诸郡。 诸举齐下,彼此牵制,恩威并施,自此长江中游一带平定。 …… 九月授衣。 萧方智改元太平,大赦。 陈霸先迁丞相、录尚书事、镇卫大将军、改扬州刺史为扬州牧、进封义兴郡公。侍中、司徒、都督、班剑、鼓吹、甲仗、皁轮车并如故。 敕丞相自今入问讯,可施别榻以近扆坐。 再加班剑十人,并前三十人,余如故。 追赠陈霸先的祖、祖母、考、妣、兄、弟。 封其妻长城县夫人章氏为义兴国夫人。 …… 十月寒衣。 初一那天,镇守南中的侯安都和侯胜北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寒衣。 “阿母还真是想着我们,寒衣节这天正好寄到。” 侯胜北忍不住摸了摸手腕上的红豆串,明天就是简文帝的命日,淽姊又该哭得梨花带雨了吧。 “唉,听说北齐上次大败,为了补充丁口,上个月发山东寡妇二千六百人以配军。” “寡妇也就算了,有夫而滥夺者十之二三,北方这群野蛮人,这都做的什么事。” “上游的王琳不太听话,主公以司空、侍中的高官相邀,就是不肯来。” “反倒送大象给北齐。又向西魏献款,要求讨回被杀的萧绎父子尸身,还有他自己的妻儿。同时还向那个后梁称臣。” ”按照阿爷讲的三国故事,这就叫做‘三姓家奴’,哼。” ”讨好各方就是不甩主公,摆明了不给面子嘛。” “你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侯安都看不下去儿子在那念经:“自己那半队人马,可有同吃同住,每日操练?” “必须有啊,天天除了上厕所是各归各的,吃睡操练都在一起的。” 侯胜北答道:“我这不是来拿寒衣吗,取了就走。” “你刚才说王琳云云,你可知他以舟师袭江夏,丰城侯萧泰以州降之了?” “反正之前鄱阳王萧循就不肯入朝。现在死了换成他弟萧泰,和王琳狗咬狗不是正好。” ”江夏顺流而下,至豫章不过四百五十里。之前萧循据之作为缓冲,如今王琳攻取江夏,已然与我方接壤,今后势必一战。“ ”那是阿父你这个平南将军要操心的事情,我一个小小队副懂个啥?不过王琳一介三姓家奴,阿父你总不会栽在他手里吧?“(^-^) “你这小儿,怎么现在说话越来越气人。” “阿父我可不是小儿啦,你看看我这个头,明年就高过你了,嘻嘻。” “逆子看打,你别跑。” …… 是月,西魏安定文公宇文泰字黑獭卒,中山公宇文护掌权。 ----------------- 临近年底。 侯安都身为高官,新年需要参加元旦朝会觐见至尊,于是带着儿子赶回了建康。 那一日晚上,侯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位极人臣的丞相、镇卫大将军陈霸先由周文育陪同,来到了侯府。 侯安都事前未曾得知,赶忙迎接入内。 虽然仓促,府上大厨还是竭尽手段,摆上盛宴招待这位朝堂第一人。 以邺中鹿尾、青州蟹黄、蜜渍鱁鮧为酒殽,又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为浑羊设。 其他如脍鱼莼羹、武昌鱼、蒸豚、萧家馄饨、庾家粽子,各种佳肴琳琅满目。(注1) 酃湖水酿制的绿酃酒乃是贡酒,前朝为太庙祭祀所用,也取来待客。 陈霸先微笑道:”安都,你这顿饭可吃得奢侈了。我常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瓦器蚌盘而已。” 侯安都对曰:”以主公今日之身份,再怎么稀有的山珍海味,何来奢侈一说。“ 陈霸先感叹:”珍馐美馔当前,我却想起七年前这个时候,安都你家中的那顿家宴。“ ”主公还记得?“ ”是啊,十问十答,如何能忘。“ 陈霸先道:”就是侍立的这小子,当时不过六尺孩童,转眼已是个翩翩少年了。让他也坐下吧。“ 侯胜北倒是对陈霸先没太多敬畏之心,既然说让他坐,看了一下阿父脸色见没有反对,就入席坐了下来。 和当年一样,还是靠着阿父并肩坐着。 ”北齐传来消息,昙朗遇害了。“ 陈霸先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侯安都夹菜的手却僵住了。 ”斩萧轨等之时,便想到可能有今日,但又不能放虎归山。“ 陈霸先话里带着唏嘘,不知道说给谁在听:”朗儿一条命,换北齐将帅四十六条性命,也是值了。“ ”……“ ”可惜我弟休先早逝,仅此一子。九泉之下相见,不知会如何怨我。“ ”……“ ”目前我朝暂时无力向北齐复仇,只能装作不知,维持互不相攻的局面,行聘修好。“ ”……“ 侯安都和周文育不知如何开解,只能默默听着陈霸先诉说。 这就是上位之人的痛苦吗? 忍常人之不能忍,长久这么下去,会变得冷血麻木的吧。侯胜北不禁想道。 他觉得这次见面,陈霸先比半年前又瘦了一些,精神受这种煎熬,是人都受不了的吧? ”这次前来,还有两件事,要与卿等商议。“ 陈霸先终于转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其一,魏帝拓跋廓禅位于周公宇文觉,今后就没有西魏,只有北周了。” 面对陈霸先淡然抛出的又一个爆炸消息,侯安都再次愣了一下,苦笑道:”才短短六七年,西魏东魏都亡了国,变成北周北齐了吗?“ ”是啊,这几年我朝不也是天子更替不断么。“ 陈霸先意味深长道:”谁知道本朝的国运接下来会如何呢?“ ”我还是那句话,无论是谁,安都愿为主公处置,唯求主公把握时机。“ ”好,我自然信得过安都。“ 陈霸先又道:”第二件事,可还记得广州刺史萧勃?“ ”当然记得,我们起兵平叛,使劲拖后腿的那位呗。“ 周文育大大咧咧道。 ”是啊,司徒、太尉、司空、太保,三公的高位封了个遍,他就是守着广州那块地盘,死活不肯入朝。“ 侯安都也讽刺道。 ”不止如此,两年前他还派兵袭击了东衡州。江陵陷落后,东衡州刺史欧阳頠也归附于他,手已经伸到安都你的故里了。“ ”这么说的话,主公有意对付萧勃?“ ”正是,侯瑱来投,中流已平。岭南乃是我军发祥之地,岂容萧勃久据?我意来年征伐于他,将岭南之地收归朝廷。“ ”好啊,那时候就看他不顺眼,已经忍很久了。主公既然这么说,我和小侯谁去?“ ”安都还要提防上游的王琳,文育你为头阵,拨周铁虎助你,黄法氍也归你指挥,安都做为后援,对付萧勃足够了吧。“ ”杀鸡用牛刀,绰绰有余了。“ 谈完正事,随便吃喝了一阵,只听陈霸先感慨道:”像这样共饮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是啊,上次我们和主公一起喝酒的时候,老杜也在,转眼他就不在人世了。“ ”人生无常,谁又想得到呢。那次我就说你们几个,卿等悉良将也,而并有所短。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主公说老杜志大而识暗,狎于下而骄于尊,矜其功不收其拙。说我交不择人,而推心过差,居危履险,猜防不设。至于小侯,哈哈,你自己说吧。” 侯安都微微一笑:”侯郎傲诞而无厌,轻佻而肆志,并非全身之道。” 陈霸先看着两员爱将,喟叹道:”难为你们还记得,只怕是当作耳旁风,听过算数了吧。” ”哈哈,人生当及时行乐。来,主公我们喝酒。“ ”魏武有云,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侯某敬主公一杯。“ …… 看着他们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样子,侯胜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 而过完这个年,他就十七岁了,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巨大冲击。 ----------------- 注1:出自南北朝《食珍录》 《地名对照》 新吴:今奉新县西北三十里故县 巴山:今乐安县东北公溪镇 南中:赣江古称南江,赣江流域被称作南川、南中或者南州 第38章 预兆 太平二年,正月。 侯安都父子与家人草草团聚几天,就赶回了豫章上游的驻地,准备出征讨伐萧勃的事宜。 二月。 萧勃察觉到了朝廷风向,起兵于广州,遣欧阳頠及部将傅泰、从子萧孜为前军。 南江州刺史余孝顷举兵响应。 萧方智诏令平西将军周文育率诸军讨之。 …… 整个平叛的过程有点乏善可陈。 叛军沿着陈霸先昔日的进军路线出了南康,分为两路,欧阳頠屯苦竹滩,傅泰据蹠口城。 余孝顷则以其弟余孝励守郡城,自出豫章据石头。 欧阳頠曾经是最早支持陈霸先的旧人,讨伐侯景的有力盟友和后盾,如今摇身一变,彼此成了官军和叛军的立场。 巴山太守熊昙朗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一头引诱欧阳頠一起袭击高州刺史黄法氍,一头又勾结黄法氍,相约共破欧阳頠。 此人眼中唯利是图,视财货如同性命一般,两边都开出条件:”事捷须与我马仗。” 表面上,熊昙朗站在萧勃一边,出军与欧阳頠成犄角之势前进。 不这样怎么骗得到装备呢? 熊昙朗对欧阳頠道:”余孝顷欲相掩袭,须分留奇兵,甲仗既少,恐不能济。” 欧阳頠不愧是岭南名士,以诚待人,还真信了,送了铠甲三百领给他。 来到高州城下,将要开战,熊昙朗佯装败走,跑了。 黄法氍乘此机会进攻,欧阳頠没想到友军突然撤退,狼狈失措只得跟着败走。 熊昙朗如愿以偿地取得了欧阳頠遗留下来的马仗。 周文育的讨伐军还没来,萧勃的一路兵马就这样轻易地败退了。 …… 周文育军到达豫章,缺少船只。 余孝顷有舴艋三百艘、舰百余乘在上牢,军主焦僧度偷袭得手,尽取船只归来。 有了船只,周文育仍在豫章立栅,然而军中粮尽,诸将欲退。 周文育不许,派遣长史陆山才说服了临川内史、信威将军周迪,和他约为兄弟。 能和陈霸先麾下首席大将结交,周迪甚喜,承诺馈以粮秣资助。 这下粮草也有了。 得到补给的周文育分遣老弱乘旧船顺流而下,烧掉了豫章栅,伪做遁去状。 余孝顷望之大喜,不复防备。 周文育于是率军间道兼行,占据芊韶,切入敌军中央。 上游是欧阳頠、萧孜,下游是傅泰、余孝顷。周文育居于几支敌军的中间,隔断上下,筑城飨士,欧阳頠等大骇。 要是让侯胜北来说,这难道不该是前后夹击周文育的好机会么? 结果欧阳頠不战而退,撤入泥溪,被严威将军周铁虎追击擒获。 几年前就不会打仗,只能派郡兵助威,看来打仗需要天分,不会的果然还是学不会啊…… 不过想深一层,难道他老谋深算,故意借此机会投诚脱离萧勃? 不管怎么样,周文育看在旧日情分,没有太给他难堪,与欧阳頠乘舟而宴,陈列兵甲,巡蹠口城下。 城内军心动摇,周文育使部将丁法洪攻打傅泰,一举拿下。 萧孜、余孝顷撤兵,来犯的几路叛军都被击退。 三月。 周文育把欧阳頠、傅泰送去建康,陈霸先念及与欧阳頠的交情,加以厚待。 萧勃在南康听闻欧阳頠等兵败,军中震怖。 德州刺史陈法武、前衡州刺史谭世远反正,攻入广州城杀了萧勃。 说起来这谭世远还是萧勃心腹,当初任曲江令,用来拖陈霸先后腿的人物。 如今反戈一击,要了自家主公的性命。 不过叛主之人也没有得到好下场,萧勃旧部兰敱袭杀谭世远为主报仇,军主夏侯明彻又杀了兰敱,持萧勃的首级投降。 四月。 等到侯安都率领援军赶到战场时,反叛的罪魁祸首已然授首,剩下萧孜、余孝顷占据石头为两城,各居其一据守,多设船舰夹水立阵,面临的是这么一个局面。 周文育为侯安都接风洗尘,商议进军策略。 ”周叔,你太不地道了。就留了些残羹冷炙,虾兵蟹将给小侄啊。“ 侯胜北对着周文育这位军中笔头,没大没小,毫不客气地说道。 ”战机来临,难道放着不打,等着贤侄你来了不成?“ 还没等侯安都出言呵斥,周文育就两眼一翻,顶了回去。 他又好奇道:”我比你父还大十岁有余,你为什么叫我周叔?“ ”因为周叔你一直活力充沛,坦率直爽,给人至少年轻二十岁的感觉嘛。“ 看周文育貌似相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侯胜北心想:那日陈霸先说你推心过差,猜防不设,真是没说错。 到了五十岁这把年纪,还是那么好哄,哈哈。 侯安都最近被儿子气到多次,已经有些懒得管他:”你这小儿无法无天,怎么和周将军说话的?景德不要理他,我们还是商议如何进军吧。“ ”没事,我家那个也是这样,一开口说话能气死老子。“ 周文育摆摆手表示无妨:”叛军首脑已死,士气不能久持,只要不能速胜则必败。我军无非是水步两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而已。“ ”景德你已取得平叛首功,此番陆路就交予我,匀些功劳如何?“ ”咱俩好说,那我就率水军,顺流配合你进兵便是。“ ”多谢。虽是以正兵合,也不妨以奇兵胜。我今晚先偷袭敌军水军,为景德开路。“ ”成师,你打仗就是鬼点子多,总是使些阴招。不过还真管用,敌军多半想不到。“ ”胜北,还不快去准备!今夜令你队为前军开路,要是出了差池,小心军法从事。“ ”啊?遵令!“ …… 是夜,侯安都引一路人马,人衔枚,马勒口裹蹄,摸到石头津,乘夜烧了萧孜、余孝顷的战舰。(注1) 侯胜北率本队为前部,探路开道也算小有功劳。 敌军没了战船,周文育率水军放心前进,侯安都领步骑,登岸结阵。 余孝顷迂回截断后路,侯安都令军士多伐松木竖栅,列营渐进。 数次接战,频战屡克。 …… ”阿父,这帮南川酋豪可真是难缠啊。“ 杀退一次敌军来犯,侯胜北脱下头盔,抹了把脸上血污:”明明萧勃都死了,还是死缠烂打不放。“ ”事关家族利益,哪有那么轻易臣服的。 侯安都给儿子解释道:”江州是从荆州和扬州两个大州分割而出,本意是削弱两州实力,却造就了一个新的强藩。” “江州全盛之时拥有十一郡,地处大江中游,连接荆扬,诸多侨置流民安顿于此。温峤就是凭借江州之力平定苏峻之乱,与周边势力周旋。刘义康被贬江州,与天师道勾结,有了’江州当出天子’的说法。来江州任职的多为宗室重臣,不造反都不好意思。” “侯景之乱,江州酋豪趁势崛起,成为地方的实权掌控者。南川余孝顷、周迪、熊昙朗乃至闵中陈宝应、留异之流,割据地方掳掠流民,顾恋巢窟,私署令长,不受召唤。(注2)国家有此等毒瘤,则日渐衰弱。“ ”须得一个个讨平了他们,我朝才能凝聚力量对抗外敌。“ 侯胜北听到这里,有些明白陈霸先为什么要出兵东征西讨,一直没个消停了。 ”只怕是随剿随起。外有强敌,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和他们纠缠。宜当抚剿并用,他们如果臣服为朝廷效力,自然也就不为己甚。“ 侯安都看了一眼儿子,补充道:”你管人家叫南川酋豪,可知我们侯家也是岭南酋豪?“ ”啊?“ “酋豪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我们侯家、张家兄弟、黄法氍、鲁悉达等,都是效忠主公,愿意离乡北上,建功立业进入中枢的酋豪。和余孝顷之流割据一方的酋豪不同。” 听阿父这么一解释,再结合此前萧妙淽的代表之说,侯胜北彷佛窥到了一丝国家治理的本质,但还是有些朦胧不清。 选择自身代表的阶级,结交利害一致的盟友,讨平对立不服的势力,不就这么回事嘛。 他一走神,阿父接下来说的几句话全部漏过,只听到最后一句。 ”不过余孝顷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萧孜这个软蛋快扛不住了。“ …… 不久,萧孜出降。 余孝顷逃归新吴老巢,遣使诣丞相府乞降,请入子为质。 陈霸先许之,下令周文育、侯安都引兵班师。 由于欧阳頠声著南土,陈霸先复以为衡州刺史,使讨岭南。 欧阳頠未至,其子欧阳纥已克始兴。待欧阳頠至,诸郡皆降,遂克广州。 不过数月之间,岭南之地悉平。 陈霸先封赏有功之臣: 周文育授镇南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广衡交等州诸军事、江州刺史。 侯文都授镇北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官职不变,仍为南徐州刺史。 至此,两人确立了陈霸先军中并称”双璧”的地位,位列其余诸将之上。 ----------------- “好可惜,只打到豫章,叛军就投降了。” 侯胜北有些不满:”都没能一路直下广州,顺道看看阿爷阿嫲。” “既然离乡从军,那也只有恪守职责。我也想念你阿爷阿嫲,只是实在不得空闲。” 侯安都安慰道:”况且有司来报,王琳在上游大治舟舰,恐有相侵之意。我们需要尽快回师提防。“ ”那个三姓家奴敢来?我们先打过去。“ ”你这孩子,从军之后诸事颇顺,有些浮躁了,心境须当磨砺一番才是。“ ”自从跟着阿父袭王僧辩,一战建康、二守梁山、三抗北齐大军,加上这次讨伐,两年大大小小也打了好几仗,阿父怎么还以小儿视我呢?“ ”你长再大,也是阿父的孩子呀。“ 侯安都摸摸儿子的头发,表情满是慈祥和蔼:”个子真的比阿父还高了,有七尺四寸了吧。阿父是不能把你当成小孩子看待了。“ ”就是嘛,我现在是率百人的队长。阿父把我当成小孩,部下们会怎么看我,如何令行禁止?“ 侯安都有些欣慰,儿子并不是单纯好胜,考虑的还有对部下的影响:”那好,以后阿父就以成人待你。再过三年行了冠礼,你就真的成年,也该考虑婚事了。“ 婚事? 侯胜北还没考虑过会和哪个姑娘在一起过日子,生儿育女。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倒是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那么侯队长,命你率艨艟一艘,巡上游五十里,取凭证而返。“ ”遵令!“ 被军令打断了遐思,侯胜北一个激灵,阿父你也切换得太快了。 …… 六月 陈霸先以侯安都为西道都督,周文育为南道都督,率舟师二万会于武昌,将讨王琳。 回到建康休整还不到一个月,新的命令下达,侯安都父子又要出阵了。 …… 八月 北周归还萧绎之柩及诸将家属千余人,王琳凭吊先帝,安抚和激励诸将士。 陈霸先进位太傅,加黄钺、殊礼,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并给羽葆鼓吹一部。 …… 九月 陈霸先进位相国,总百揆,封陈公,备九锡,陈国置百司。 …… ”太急了。“ 侯安都叹息道:”我多次劝谏主公要把握时机,现在不宜行此事啊。“ ”阿父,为什么此时不宜呢?“ 侯安都再次叹息道:”原因有三。” “其一王琳未平,正值交战之际。主公行此事,给了王琳统合诸将的名义。各地的割据势力,必然动摇观望,坐视两军成败,再决定投靠哪方。” 其二此事一起,只怕朝中个个想立从龙劝进之功,行歌功颂德议礼之举。全副精力既然集于中枢,必然疏于戎事,忘了前线还是胜负未决。 其三听闻此事,前线诸将只怕心浮气躁,有急于求战,立功以献者;有心怀旧主,逡巡不进者。如何还能将帅一心,合力破敌? 侯安都踱了几步,有些烦躁:”岭南已平,待讨伐王琳,平定上游之地,内部再无大患,那时候再行此事就会稳妥许多,不过晚个一年半载而已。“ 他寻思片刻不得其解,沉吟道:”以主公的英明睿智,肯定不会不知道个中利弊,却还是急于行事。难道别有苦衷?“ 侯胜北见父亲苦恼,安慰道:“阿父,我军这次兵多将广,实力上还是占优势的吧。” 侯安都纠正儿子的想法:”实力不是单纯看兵将的数量质量,而是看军队能够实际发挥出来的力量。” ”本次与景德合力进兵,我二人协作已久无甚问题。然而其余各部,如安南将军吴明彻、安西将军沈泰、严威将军周铁虎、信武将军程灵洗等并未磨合。” 侯安都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侯胜北:”后两人降将出身,行事谨小慎微还好。前两人只比我和景德的八镇将军低了一班,只怕是心怀不服。” 侯安都压低声音:”尤其是吴明彻,主公镇守京口时深相要结,为之降阶,执手即席。此人微涉书史经传,随汝南周弘正学习天文、虚空、遁甲,略通其妙,颇以英雄自许。这么一个心高气傲,自诩了得的人物,怎么可能甘为我下?“ “荀朗又留守建康,不能为我出谋划策。“ 侯安都长叹,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发出叹息:”王琳地处上游,以顺讨逆,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在我,此战危矣。” 侯胜北急了,尚未开战就明知己方处于劣势,这还怎么打。 “阿父,既然这样,要不就进言主公,别打这仗了吧。” “胡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主公已下令进兵,哪有不战之理。” “阿父……” “你给我太平点,这次景德之子周宝安也随军,别惹出事情来。” ”好吧,听阿父的,我不主动招惹他便是。“ …… 彼时大军将发,王公以下百官于新林饯行。 侯安都跃马渡桥,人马俱堕水中。坐于船舱之时,又坠入橹井。 ----------------- 注1:(侯安都)至,乃衔枚夜烧其舰。文育率水军,安都领步骑,登岸结阵。 注2:南川当时的情况,出自陈书周敷传 《地名对照》 苦竹滩:今丰城市西南赣江东岸富竹洲 蹠口城:今南昌县西南。一说在今丰城县东北赣江东岸 石头;今南昌县北石头口,又名石头津 巴山:今乐安县东北公溪镇 上牢:今奉新县东北之南河,古称上牢水 芊韶:今南昌县南赣江东岸,应是位于苦竹滩和蹠口城之间 泥溪:今新干县南赣江东 新林:今南京市西南。有小水源出牛首山,西流入长江,名新林浦,亦称新林港。 第39章 遣返 太平二年,十月初七。 陈霸先进爵为王,并前二十郡益封陈国。相国、扬州牧、镇卫大将军如故。 陈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钟虡宫县。 王妃、王子、王女爵命之号,陈台百官,一依旧典。 只差最后一步了。 …… 仅三日后,十月初十。 萧方智禅位。 陈霸先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永定。 驾幸钟山,祠蒋帝庙。出乌缠国的佛牙于杜姥宅,设无遮大会,亲自出阙前膜拜,以示崇佛之意。 追封先夫人钱氏为昭皇后,世子陈克为孝怀太子,立夫人章氏要儿为皇后。 其柴燎告天的文书颇为朴实,并无夸大: 霸先爰初投袂,大拯横流,重举义兵,实戡多难,废王立帝,实有厥功,安国定社,用尽其力。 …… 宝业初建,皇祚惟新。 百官上表称贺之时,侯安都父子的讨伐军却在前线。 王琳起兵来敌,命任忠为巴陵太守,潘纯陀守郢州。 天门太守樊毅与其弟樊猛起兵响应王琳,就是斩了武陵王萧纪的那对兄弟。 侯安都行军至武昌,樊猛惧不能抵,弃城退守郢州。 周文育亦从豫章前来会师。 两军甫一合流,就生出了各种事端,让侯胜北很不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吴明彻,此人比父亲年长十五、六岁,已经五十出头,鬓发略带花白,中等身材。 说话声音洪亮,语气自信满满,对任何事情仿佛都胸有成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偶尔眼神一扫之中,尽是傲然睥睨之色,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对他人的不屑一顾。 吴明彻向主将行礼之时,敷衍了事的态度也是摆在了明面上。 真是个骄傲又讨厌的家伙,才见了一面,侯胜北内心已经给吴明彻贴上了标签。 …… 另一个更加让他讨厌的家伙,当然就是周宝安了。 不可否认,他的外貌确实比周文育俊美了许多,穿着华丽的宽袍博袖,骑着马还牵着狗,一群恶少僮仆前呼后拥,招摇横行。(注1) 可是侯胜北还是觉得凶汉那副相貌看起来更顺眼,更符合军中气质。 拜托,这是军营,可不是猎场。侯胜北想道。 不过阿父说了,不要招惹他,当作没看见就好。 然而真要出了事情,还是躲不过。 …… 这一日。 侯胜北带着部下的一伍士兵,在军帐外值守,众将正在帐中议事。 ”哟,看看这是谁啊,不是我们侯大将军的公子吗?“ 侯胜北不主动惹事,不代表别人不会招惹他,周宝安带了几个人晃到了跟前。 ”侯公子站得那么笔挺,是在值守呢?“ 侯胜北没有回答,自己正在守卫帅帐,显而易见的嘛。 ”你们瞧,侯公子多么的骄傲,都不屑和我们这些人搭话。“ 周宝安向左右众人说道:”我父亲好歹也是与侯大将军平级,论起在主公麾下的资历,还深那么一点。侯公子不肯搭理人,好大的架子呢。“ ”周监郡,请问是来找周将军吗?帐中正在议事,可需要替你通报?“ 侯胜北忍住气问道。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周宝安才好,既不想称呼他周兄,也不想和他一样地称呼周公子。 想到周文育任晋陵太守时曾命儿子监知郡事,就以任职相称算了。 保持距离,公事公办,可能这就是少年心里的一丝倔强吧。 ”找我家老头干嘛,我是来找你的。侯公子架子大,我周宝安可是非常的平易近人。今日行猎的收获,想和侯公子分享一下而已。“ ”多谢周监郡一番好意,我还要值守,就心领了。“ 周宝安又开始抱怨:”你们看,我就说侯公子架子大吧,拒收我周宝安送出去的礼物,可不又端着了么?“ 侯胜北被他拿话支住,心想大概是打到什么兔子狐狸的猎物想炫耀一下,赶紧收下打发走得了。 ”好吧,那就受之有愧了。请周监郡放下猎物,待我值守结束,另行登门道谢。“ 周宝安邪邪一笑,环顾左右:”你们都听到了啊,侯公子可是收下了。来人哪,快把猎物献上。“ 只见几个恶少年左右一让,揪过来一个衣衫不整,浑身发抖的女孩,一把推到了侯胜北怀里。 ”哈哈,这猎物不错吧?侯公子。“ 女孩相貌清秀,看穿着是乡间打扮,衣衫撕破了好几处,露出健康充满弹性的肌肤。清澈的眼神满是恐惧,蛾眉皱起,嘴唇颤抖着,吓得说不出话来。 女孩被推搡着踉踉跄跄撞到侯胜北身上,赶紧站直身子,双手绞在一起抓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侯胜北最初一楞,随即怒火升起。 ”主公有军令,劫身皆斩,妻子补兵。“ 侯胜北低吼道:”你等不知道么?“ 周宝安一脸无辜表情。 ”我们行猎遇到了这位姑娘,她自愿献身枕席,怎么就劫了?倒是你侯公子,手持兵刃,吓到人家了。“ 侯胜北的几名部下早已聚拢过来,就有人想要把女孩拉开。 ”我看谁敢动?“ 周宝安大声嚷嚷道:”侯公子调戏民间女子,人家找上门来,又始乱终弃啦。“ 周围士卒闻声投过来好奇的视线。 侯胜北觉得他们多半信了周宝安的说法,脸上火辣辣的。 第一次碰到这种无赖之人,颠倒黑白的说法,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命令左右:放下手中兵刃,给我打! …… 发生在帅帐门口的一场斗殴,引发了围观。 惊动军帐内议事的大佬们,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 ”什么,争风吃醋,互相殴斗?“ 侯胜北几乎跳了起来,他还记得几位将帅当时的眼神。 周文育是无奈,阿父是恚怒,吴明彻是嘲讽,其他人则是把他和周宝安视为一路货色。 ”那你待如何,找军正官审判,你们两个对簿公堂?” 侯安都面沉似水:”如此一来,景德的立场何在?主帅不和,动摇军心麻烦更大。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快速平息此事方可。“ “可我是被冤枉的啊,阿父!” ”冤不冤枉不重要,关键是别人眼里怎么看。那个乡间女孩,我派人送走了。“ 侯文都开始在帐中踱步,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片刻之后,侯安都貌似下定了决心,开口道:”上次说的,你已经十七岁,婚事确实也该考虑起来了。“ ”阿父,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吧。“ ”嗯,萧妙淽……“ 看到侯胜北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变化的眼神,侯安都缓缓道:”摩诃的年纪也不小了,就赏给他做个小妾吧。“ “什么?!” 侯胜北像是被火燎到般跳了起来,彷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父你说什么?” ”我说把萧妙淽赏给摩诃做小妾。“ ”阿父。“ 侯胜北几乎用了全部力气,克制住怒气问道:”为什么要把淽姊赏给萧大哥?“ ”这很奇怪么,摩诃乃是我帐下猛将。今年二十岁身强力壮,赏个女子暖床,以结其心,不是很合理?“ ”可那是淽姊。“ 侯胜北已经被阿父突如其来的话打闷了,有点语无伦次道:”为什么是她?赏赐别的女子不行么。“ ”随便赏赐一个女子,哪里显得出恩重。“ 侯安都道:”萧妙淽身分高贵,美貌动人,又伴读你多年,这样才能体现出为父对摩诃的器重。你要娶亲,她不适合继续待在你身边。“ ”你也知道淽姊伴读我多年。“ 侯胜北第一次强硬地顶撞阿父,低吼道:”我不同意。“ ”哦,你不同意,那待如何?“ 侯胜北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能如何。 孝道为先,他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忤逆父亲吗? 就算他反抗,难道有能力阻挡阿父的命令吗? 可是淽姊,她会怎么想,会怨恨自己让她重返红尘,再次成为他人的玩物吗? 那颗好不容易泛出绿意生机的心灵,再次沉入泥泞被践踏?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耳边又传来阿父冷冷的话语:”你不同意将萧妙淽赏赐给摩诃,难道自己还能娶她为妻,予她名分?“ 侯胜北语塞,他只是潜意识里不舍得淽姊,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婚嫁的问题。 ”萧妙淽可是叛贼侯景之妻。谁要是敢娶她,必为天下不容,万夫所指。“ 侯安都的声音冷漠如冰,锋锐如刀,揭露了残酷的现实。 “就算是至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纳萧妙淽。她的命运,就是被收入高墙深院,成为某个达官贵人的玩物。或是在一处无人知晓之地,静悄悄度过余生。” “不!” 侯胜北终于大声吼了出来:“淽姊的命运绝非如此。如果天下人视她为叛贼之妻,我就让天下人闭嘴不敢提起此事!” “呵呵,好气魄。” 侯安都轻轻击掌。 下一刻,他拉下脸来:“你带着自己那队兵,给我滚回建康,好好再多看你的淽姊两眼。这一战用不着你。” 侯胜北咬紧牙关,他没想到阿父那么决绝狠心,要在即将开战之际赶走自己。 是因为周宝安搞出来的事情让他颜面挂不住?还是为了淽姊的事自己顶撞令他不满? “还嫌丢的人不够?你现在就像一根刺,诸将只要看到你,就会想起景德和我不睦之事。” 侯安都一脸鄙视嫌弃:”周宝安素有纨绔之名,他可以不在乎名声。现在你也和他成了同一类人,众将作何观感,如何看我?” “你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侯胜北觉得自己明白了阿父为什么这么做,周宝安的事情让阿父在众将之前丢了颜面,所以才拿淽姊的事情出气。见自己不从顶撞,就要赶走遣返。 侯安都也不解释,挥挥手:“你走罢,这是军令。” “遵令!” 听闻军令二字,早已养成的习惯,侯胜北从牙缝中狠狠蹦出了两个字。 虽然这一次的军令,是如此的令人难以接受…… 他重重转身,负气走出了营帐。 身后阿父的表情,他自然也看不到了。 ----------------- 跟随侯胜北的一队人不甚明白,为什么即将开战,却突然被派回建康。 众人多少知道周宝安挑衅之举,但是侯安都有必要遣返儿子吗? 周宝安还不是仍然待在军营,就和没事人一样。 而且平日里生气勃勃的侯小将军变得死气沉沉,除了必要的指示,更无一句闲话。 这点事情,不至于让小将军如此一蹶不振吧。 张安张泰两兄弟任什长,问了几次,侯胜北只字不提。 队副是位老成的中年人,让大家不要再去打扰侯胜北,默默地协助指挥行军。 一路无语回到了建康,自去军营驻下,向所管交了军令。 侯胜北回到镇北将军府,进到后堂,阿母正在和晓叔说话,见他回来吃了一惊,忙问起缘故。 侯胜北难以启齿,模糊以对。 侯夫人问明尚未开战,侯安都平安无事,也就放下心来。 …… 侯晓在和北齐一战中,腿上受的枪伤甚重,成了瘸子。 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侯胜北一阵心酸,以前和自己漫山遍野飞奔的晓叔,连正常走路都成了奢求,更别说重新上阵获取功名。 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他从小和晓叔亲密,这几日一直憋在心里无人倾诉,忍不住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侯晓听后,想了片刻:“晓叔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阿哥的言行举止,和平日大为不同。” 他解释道:”阿哥对你虽然严厉,却是循序渐进安排稳妥,这次的处置过于突兀偏激了。” 侯胜北得此一言,心里觉着好受了一些。 侯晓又道:“只需等上一段时日,待讨伐王琳归来。戎事已定,你阿父自然心态回归。届时即便有什么,你苦求阿嫂,难道还怕不能挽回?” 侯胜北一想确是如此,阿母心疼自己,只要苦苦哀求,撒泼放刁,还怕保不住萧妙淽? 就是有些对不起大壮哥了,你还是另寻其他女子暖床吧,淽姊是不行的。 眼下只需放宽心,等待阿父平定王琳归来便是。 …… 侯胜北等待的结果,于数日后快马传到了建康。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京师宽阔的街道上,出现了一道步履蹒跚的身影。 城内不能纵马奔驰,这人的两腿打结,走路不稳,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地晃进了侯府。 只见他的身上衣物、脚下鞋子都磨得破破烂烂,黑一块红一块还有已结块的血迹。 脸上布满灰尘土垢,彷佛戴了一层晒干的泥面具。 头发蓬乱,胡须横生,一看就是几天没有梳洗。 最重要的是此人的眼神,疲惫之中透着绝望。 侯胜北认得他是阿父的亲兵,一股恶寒瞬间从背后升起。 只听得此人用嘶哑的声音,从干涩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军大败,侯将军被俘!” ----------------- 注1:文育之为晋陵,以征讨不遑之郡,令宝安监知郡事,尤聚恶少年 第40章 少年不再 “我军大败,侯将军被俘!” 当这句话传入耳中,侯胜北惊呆了。 他不是没想过讨伐不利,全军败退的可能,却没有想到身为主帅的阿父会被俘虏。 之前北齐之战,敌将从被俘到被杀,也就是几天的功夫。 阿父已是命悬一线,不,说不定此时已经被处斩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他,杵在原地一步都不能挪动。 侯夫人端坐一旁,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立刻摇摇欲坠。 幸好侯晓冷静,叫来侍女两边伺候住侯夫人。 又命人准备参茶,热巾,让亲兵坐下回气,慢慢问起战事经过。 …… 当时周文育和侯安都两将俱行,品级相当,彼此不相统摄。 部下交争,稍不相平,军中氛围各自为战,还不时起一些摩擦。 大军行至郢州,王琳部将潘纯陀于城中遥射官军,侯安都大怒,进军围之,不克。 王琳军至苻口,侯安都释郢州之围,悉众军屯于沌口,留沈泰一军守汉曲。 王琳据东岸,侯安都等据西岸,遇大风不得进,相持数日。 后一日,两军合战,王琳乘坐平肩舆,执钺指挥,诸军效死。 我方沈泰、吴明彻两部按兵不动,侯安都、周文育大败。(注1) 主将侯安都、周文育及裨将徐敬成、周铁虎、程灵洗等皆为王琳所擒。 平北将军、北兗州刺史,领庐江太守马明力战而死。 吴明彻拔营还京,沈泰引兵奔归。 …… 侯胜北听到此处咬牙切齿:”沈泰乃是东扬州刺史张彪部将,献主求进的反复小人。吴明彻则是骄傲自大,不服指挥之辈。“ 他悲呼着一拳捶在墙上道:”这两人害我阿父!“ 那亲兵继续道:”萧摩诃指挥一部亲卫在另一船,当时水上作战,救应不及。大军一败无力回天,只得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后撤。” “萧摩诃率领残军,特遣小人快马先行来报。于路又有其他报马已到建康,此时战败讯息,恐怕已传入宫中了。” 这亲兵千里奔波送信,强撑着说完,已是筋疲力尽。 侯晓见他也不知道更多消息,便好声抚慰,让其退下,安排客房休息。 待那亲兵快要退出门口之际,侯胜北想起一事问道:”我阿父可有说什么,或是特别的嘱托吗?“ 那亲兵想了一下,道:”没有什么嘱托。” 稍后补充道:”侯将军就是在听闻主公受禅之时,感叹了一句,‘吾今兹必败,战无名矣!’“ 侯胜北忍不住眼眶一阵酸楚,知道此战必败的父亲,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无力地瘫坐在椅子里,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明明是初冬的天气,突然感觉刺骨般的寒冷。 寒意从心头泛起传遍全身,一腔热血不知道去了何处,四肢手脚变得冰凉。 侯夫人乡里妇道人家缺乏见识,碰到这种突发大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侯晓也暂时没什么主意,只能安慰几句阿兄吉人天相,命令府内下人禁言,先瞒住两个幼侄再说。 见已入夜,众人忐忑不安地各自回房,等待明日宫内得知消息后的反应。 侯胜北来到自己房间,内心忧虑烦闷不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取出纸笔,用颤抖的手连续写了几遍,这是阿父留给他的血泪教训。 永定元年十月二十八 师出无名,将帅异心,统摄不力者,殆。——惊闻阿父失机大败有感 …… 他写完扔下笔,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作为亲兵士卒,伍长什长队长之时,只需听从命令行事,不需要自己多思考什么。 如今阿父不在了,又有谁来告诉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就在茫然无措之际,一道身影踏着月光,走进了他的房间。 是萧妙淽。 天气已经入冬转寒,萧妙淽披一件月白丝绸中衣,系着抱腰,内里红色织锦衬棉的两裆若隐若现。 她看着面前呆坐的少年,心中涌起怜悯和哀伤。 萧妙淽能够理解侯胜北此刻的心情。因为数年前,她在突如其来听到父皇被废、被害的消息之时,也是同样的无助和恐惧。 她来到呆坐的侯胜北身前,轻轻抱住他,搂入怀中。 萧妙淽知道此时此刻,比起任何语言安慰,他更需要获得倚靠和包容。 当初是小弟用他的热情感染了心如死灰的自己,现在就让自己给他一点温暖吧。 侯胜北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团温软之中,脸颊感受到暖暖的体温,一缕幽香传入鼻端。 他哽咽地喊了一声淽姊,自然而然地双手环抱,揽住萧妙淽的纤腰。 心中的恐惧像是寒气一般丝丝发散出来,有了接触的媒体,侯胜北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想努力控制不要在淽姊面前露怯,可是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侯胜北只有更加用力地抱紧萧妙淽,希望稳住让自己平息下来。 萧妙淽也怜爱地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抚平他的不安。 …… 两人保持静静相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 侯胜北的颤抖渐渐停息,可是双手仍然紧紧环抱萧妙淽纤细的腰身。 萧妙淽感觉到怀中小弟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然后自己的腿弯被一把抄起,变成被小弟横抱在怀的姿势,几步就被横放到了床榻上。 她待要坐起身子,侯胜北一声低吼紧接着就扑了上去,将她牢牢地压在了身下。 侯胜北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情绪压抑着他,需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萧妙淽的拥抱,像是点燃了一团干燥的柴火,指引出一个发泄的方向。 无师自通的,他用力握住萧妙淽,让她配合自己的手指,变成各种形状。 萧妙淽吃痛,却银牙紧咬忍住不出声。 侯胜北幸福地把脸贴了上去。 一时间,阿父被俘的烦恼彷佛遥远了很多,眼前的淽姊才是最为真实的。 他好喜欢这种感觉。 侯胜北一只手紧抓不放,另一只手顺着滑腻的肌肤向下探索,就像战船顺流而下。 行至中游,刚才环抱过的纤细一握之处,贪婪地盘桓了许久。 继续往下,攀上两座隆起挺翘的山丘。 侯胜北想要征服这两座山丘,却发现再怎么张开手掌都盖不住。 他沮丧地放弃,无意间手指滑入了山丘间的一线山谷,欣喜地发现此前一直安静不动,任他施为的萧妙淽首次有了反应,在自己的怀中扭动起来。 这发现令他兴奋不已,顶住萧妙淽不许她坐直身子,尽可能地伸长手指向深处探去。 萧妙淽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放松,恢复了柔软。 她双手还是抱住小弟,让侯胜北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闭起了双眼柔声道:”小北,你若是只图片刻一时的欢娱,淽姊这身子给了你,又有何妨。“ 这是今晚萧妙淽说的第一句话。 佳人吐气如兰,婉转柔和,侯胜北以为淽姊是许了自己,心中更是欢喜,迫不及待地就要除去她碍事的衣物,把自己火烫的身体紧贴上去。 萧妙淽咬了咬牙,用出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推了他一下,厉声道:”可你要是想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此刻就不该沉溺在温柔乡中!“ 侯胜北感觉被一股力量推了一下,萧妙淽的话语随即传入耳中。 他一愣,彷佛当头挨了一锤,又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浇下。 是啊,这个时候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自己应该干什么? 他慌忙松开手,扶萧妙淽坐起,然后陪立一旁,一时不知所措。 萧妙淽拢起领口遮住一抹雪白,重新系上抱腰,理了理凌乱的衣裙。 她见侯胜北恢复清明,可以听得进正常说话,便道:”侯将军铩羽,至尊会如何处置不明。你此时应当代表侯家,上表请罪才是。” 萧妙淽款款走到书桌前,一边替侯胜北磨墨,一边说道:”至尊受禅登基,本想以一场大捷昭告天下。却不料遭逢一场大败,内心多半是羞愧和愤怒,兼而有之。” “天家最重颜面。” 萧妙淽的语气中带着些嘲笑:”至尊威加四海,乃是凭借名分威望统治天下。若是声威受挫,这御座可就坐不稳了。” 侯胜北这才想到萧妙淽乃是前朝皇室的嫡亲血脉,陈霸先毕竟是夺了属于萧家的江山,自家阿父就是打手帮凶,不禁有些惴惴。 偷眼看淽姊神情,还好,没有什么愤怒不平。 要说愤怒,刚才自己做出的事情,淽姊才会生气吧。 侯胜北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记耳光,这只手真该剁了。 就听萧妙淽继续说道:“此时至尊也需要一个台阶。说明战败不是由于他的缘故,也不是上天的惩罚,而是前线将帅的责任。” “侯将军等将帅尽皆失陷敌手,本该承担责任的人,已经不在跟前。此时如果由其家族上表请罪,至尊开明,不但不会受到牵连,反倒可能加以抚恤,以示宽宏大量。” “如果至尊没有台阶可下,逼得只能主动降罪,那时候的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了。” 听萧妙淽分析完,侯胜北恍然大悟,也只有皇室中人,才能理解至尊的心理吧。 他再次感到羞愧不已。 淽姊是来安慰自己,点明行事方向。 可瞧瞧自己,干了些什么啊。 侯胜北望向萧妙淽,嗫嚅道:“淽姊,小弟明白了。刚才……刚才……” 萧妙淽展颜一笑,黑暗午夜中如明媚兰花般绽放:“小弟长大了呢。来,墨磨好了,快写吧。” ----------------- “罪臣西道都督侯安都之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敬至尊陛下,昧死上奏……” “臣父深知责成之重,委任之专,敢不殚精竭虑,以冀永臻成效,仰答高深……” ”谁知大军铩羽,国体蒙羞,辜负圣恩。每念一身之获咎犹小,而国是攸关则大……“ ”敢请降罪见责,以明陛下赏罚之严,伏惟圣裁。“ 修改几次写就,交予萧妙淽看过:”甚好,这样才显得情真意切,质朴动人。记室写出来的表章,辞藻虽然华丽,真诚之处就有所不及了。“ 侯胜北充满感激道:”谢谢淽姊,陪我折腾了一整夜。“ 此语颇有歧义,萧妙淽不知想到什么,脸颊登时飞起两朵红云。 然而事情还没说完,萧妙淽不好就此丢下他离去,继续补充道:”天明之后,还有几件事你要去做。“ “其一,拜访侯将军交好大臣,如荀朗、徐度、杜棱等,可请他们协助传递朝堂消息,调解斡旋。特别是徐度,其子徐敬成也一同被擒,与侯家的立场一致。” “其二,兵败被擒的非止一家,其他如周文育、周铁虎、程灵洗家里,也可以遣人联络互通声息,一同商议进退。” “其三,你要摆出闭门思过,等候陛下发落的样子。这段时间在家安心读书练字,切切不可外出骑马打猎了。” 侯胜北听着萧妙淽一条条娓娓道来,看着她的身姿有些目眩神迷。 相差五岁的两人,心智竟会相差如此之多么? 平时看起来温柔娇弱的淽姊,在遇到这种大事时,竟然要比自诩经历战场,英勇无畏的自己坚强可靠多了。 自己还要成长多久,才能配得上淽姊,真正照顾她,兑现曾经的承诺呢? …… ”快小睡一会儿,养好精神罢,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呢。“ 萧妙淽说完不再逗留,转身飘然离去。 侯胜北望着她步履轻盈,婀娜多姿的远去背影,回味手中尚余的脂玉温香。 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懊恼,还有一丝不甘,百味杂陈,一时间竟是痴了。 …… 此时天色微白,群星已然隐去不见,启明星正在冉冉升起。 经过这一夜,少年彷佛成长了很多,感觉肩上沉甸甸的,似乎压上了许多责任。 侯胜北十七岁,他的少年时代,就这么一去不回,突如其来地宣告结束了。 《少年篇》完 ----------------- 注1:及众军败没,明彻自拔还京。这句话理解为吴明彻没有加入战斗 《地名对照》 郢州:今武昌 苻口:今武昌县西金口街道,即涂口 沌口:今武汉市汉阳区西南,即古沌水入长江之口 汉曲:今汉口 少年卷结语 感谢各位书友看到这里。 借着一卷结束,分享一下作者的想法。 少年卷是最容易写的。 前期主角只是一个旁观者,无力改变历史,即便亲身入局,也只需要跟随父辈的脚步即可。 少年没有太多复杂心思,平时单纯享受生活,战时一心向前就可以了。 少年的烦恼,不过是父亲考较课业,淽姊闷闷不乐而已。 少年不识愁滋味。 而且少年卷正好是故事刚动笔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和各种想法,故事情节很流畅地就出来了。 等历经青年、壮年,写到中年卷,故事也慢慢偏离了史实轨道,那时候就写得比较痛苦。 主角成为国之柱石,考虑天下大势,存亡大计,身份地位能力都和最初有天壤之别。 现在回过头再来看少年卷,确实有种重回三十年前的恍若隔世之感。 说明这就对了。 ----------------- 少年卷除了主角的故事之外,还努力想表达父子之情、秉公之心和乱世难得的忠义二字。 这三个主题会继续在后续几卷中进行刻画。 虽然时代变了,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传统还是值得传颂发扬的。 关于战略、用计和交锋。 本人以为战略宜深远,但不宜复杂。 不少奇谋妙策在后人看来不过如此,只是当时的人物局限于眼光见识,能够想到很不容易。 所谓天才,真的是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洞察人心,高瞻远瞩。 战阵是取决于一念之间,亮招定胜负,如此而已。 本故事特别强调人心、士气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 除了极个别猛将,普通兵卒的体力武力没有本质差别,战意强弱就会很大程度影响战争结果。 …… 关于女主设定是一个劝退毒点,这件事情作者也很清楚,但还是这么写了。 一个伤透心的女子对使她重燃生活希望的主角,才会全身心地付出,做出逾越那个时代之举。 后文自见。 不过本人非常理解书友们的心情,后面的章节会对主角有一个交代和补偿的,请放心。 …… 少年卷结束得有些突然,真实的人生可能就是这样的。 一件重大影响的突发事件,促使主角不得不做出改变,迈入下一个人生阶段。 青年卷的主角将会经历更多冲击,肩上多了沉重责任,也结识许多新的人物角色。 性格方面则是从青涩、热血逐渐走向稳重、成熟。 希望能够把主角的这个成长过程充分展现给大家。 ----------------- 第一卷初稿三十六章,在发书过程中不断修改,变成了四十章,扩充了十分之一。 最后一章略有激情戏,被卡了一段时间,感谢编辑一早及时审核,赶上了早班车。 回头看半年前写的东西,觉得反复打磨文字,还是很有必要的。 从结构来看,前期铺垫的二十章确实过于冗长,感谢各位书友能够坚持看下来。 在此感谢阅读此书,投票支持的书友。无论票数多少,都衷心感谢你们的肯定。 特别感谢失眠的牵牛星,hj0510两位书友,最早认可了此书,在评论中给出了许多中肯意见。 感谢易卿华梦书友发来的彩蛋章,正好用在今天这里。 另外还发现写同类题材的《家父陈霸先》作者陈明弓打赏了本书,也借此机会表示感谢和互勉。 ----------------- 再次向各位书友致意。 闲话结束,《青年卷》即将开始 第41章 天子坦荡 谢罪的表章递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宫中并无反应。 阖府上下既担心侯安都的生死安危,又对天子会如何处置心怀忐忑,在惴惴不安中经过了多日。 到了十一月,宫中传旨下诏,却是一道貌似毫不相干的内容: 散骑常侍、使持节、都督会稽等十郡诸军事、宣毅将军、会稽太守长城县侯陈蒨,学尚清优,神宇凝正,文参礼乐,武定妖氛。 王业艰难,赖乎此子,宜隆上爵,称是元功。封临川郡王,邑二千户。 陈蒨既然改封临川,他父亲陈道谭的始兴王爵位则由二弟陈顼承袭。 只是江陵失陷时,陈顼流落北周,只能遥封。 在北齐为质子的陈昙朗,一并遥封南康王,礼秩一同正王。 陈昙朗明明已经遇害了还要故作不知,侯胜北不能想象,陈霸先颁下这道诏令的时候是何种心情。 陈霸先紧接着做出了部署调整: 诏陈蒨入卫京师,军储戎备,皆以委任。 杜棱授中领军、侍中、忠武将军,统领亲卫禁军。 侍中、车骑将军侯瑱授都督西讨诸军事,屯兵梁山。 镇北将军徐度授前军都督,镇守南陵。 另赐荀朗之兄荀昂为左卫将军,其弟荀晷为太子右卫率。 京畿、禁军、前线、天子和太子的亲军都做出了安排。 …… 又过了几日,新的消息传来。 王琳引见被俘诸将,皆低头不语。 唯有周铁虎辞气不屈,因他过去曾是萧誉的湘州旧将,之后投降了萧绎,再投陈霸先,王琳以背恩杀之,囚其余人等。 侯安都没有被杀,这个消息让全家老小都松了口气。 没有即刻问斩就好。 虽然依旧命悬人手,只要活着就还有重新相见的机会,众人的心中涌现出了一丝希望。 待证实这条消息之后,本次战败的处置终于有了决定。 宫内传旨,召陷贼诸将子弟为羽林郎,入国子学读书。 着光禄寺教习礼仪之后,赐宴觐见。 -----------------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郎制度起于汉,为至尊禁卫亲军,驻守建章宫,平日屯于宫城之北。大朝会执仗以为阶陛,行幸则夹驰道为内仗。(注1) 羽林郎定员不满千人,秩比三百石,出则可补三百石丞、尉。 初创之时人选须为关中良家子,优选与匈奴大战牺牲的烈士遗孤,对敌怀有血海深仇,故此忠诚无畏,成就大汉铁骑,帝国精锐之师。 陈霸先安排这些父辈被杀被擒的少年加入羽林郎,寓意不言而明。 虽然羽林郎如今不复昔日大汉荣光,然而作为天子近习宿卫宫廷,仍然不失为一条出仕捷径。 国子学则是培养国家精英的最高学府。 与招收一般士族的太学不同,国子学入学有品阶要求,专为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而设,生员不超过二百名。 国子学设国子祭酒一名,第三品,秩中二千石;国子博士二名,第四品,秩千石。 即便是国子助教,也与太学博士平级,并列第八品,秩六百石,可知比太学的级别高出甚多。 国子学又不时有朝堂高官甚至天子前来客座授课,乃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 众人的父辈虽然品秩颇高,符合入学要求,然而出身均为将门子弟,不曾想过入国子学读书之事。 此次父辈败北被俘,陈霸先颁下的旨意,除了未来出仕道路,还不忘教育培养一事。 如此妥帖的安排,体现了至尊仁慈,抚恤诸将的一番苦心。 …… 侯胜北接到恩旨,去找萧妙淽商量。 他发现自己除了军旅相关,其他方面的见识浅薄得可怜。而萧妙淽皇室贵胄,于朝廷诸事的了解甩开他几条街,实是请教的天然对象。 自从那一夜过后,最初几日两人相见略有尴尬,侯胜北看到淽姊的玲珑身段和俏丽面容,内心总是有些心猿意马。 两人亲昵依旧,不过侯胜北以前觉得萧妙淽是需要他照顾的对象,现在则多了一丝尊敬和信赖,情感更为复杂。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平常心,但是晚上少不得遐想,总有一日要把淽姊如何如何。又觉得一来亵渎佳人,二来阿父身陷敌手,每次冲动过后,内心都充满了负罪感。 萧妙淽不知道他心里那些想法,也说不定知道了故意没有点穿,两人相处一直就这么保持着暧昧的气氛。 听侯胜北说起任羽林郎和入国子学,萧妙淽回忆了一下道:”羽林郎戍卫宫中,你深悉军营中事,一切按军规即可。只是多了一些宫廷礼仪,须得熟记切勿违反。” “自衣冠南渡之后,国子学未兴。宋元嘉十五年立儒文史玄四学馆,五年后国子学兴起而废四学馆。齐国子学又废,泰始六年置总明观,仍是儒文史玄四科。永明三年,国子学重建而省总明观。” “到了武帝爷爷的时候,国子学再次由于战火废弃,天监四年诏开五馆,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国子学生限于贵贱,五馆则皆引寒门俊才,听者千余人。” 萧妙淽叹了口气:”可惜盛况只持续了数年,五经博士陆续亡故散去,五馆没落。士庶之际,实自天隔。读书毕竟还是官宦世家少数人的权利。” 她与侯胜北眼神相对,见小弟匆忙移开视线,抿嘴一笑:”陈依梁制,年未满三十者,不得入仕。小弟年方十七,正常得再过十三年才能为官,当然军功受封不受此限。” “武帝爷爷为臣时曾经上表,中间立格,甲族以二十登仕。他登基为帝,改为年二十五便可释褐。之后更是下诏,年未三十,不通一经,不得解褐。若有才同甘、颜,勿限年次。” “这句话反过来解释,只要通了一经,即便年不满三十,也可以出仕了呢。” 侯胜北苦着脸:”淽姊,这通一经好难的。你知道我读兵法武学来劲,史书算经也还行,读起儒经就想睡觉。” 萧妙淽白了他一眼:”本朝向来以儒治国,你不好好学习五经,难道还要学佛不成?” 侯胜北连连摆手:”淽姊你那几本佛经我瞅过了,根本就不是给人读的啊!” “休要亵渎佛祖。” 萧妙淽有些生气:”看和你好好说话,每次都东拉西扯的。” 侯胜北赶紧告罪,萧妙淽继续说道:”天监八年,武帝爷爷又下一诏,其有能通一经,始末无倦者,策实之后,选可量加叙录。虽复牛监羊肆,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 “寒门素族犹且如此,何况军功勋贵?你好好读书,必定有条好出路。再加上结好同窗之谊,更是今后的重要人脉所在。” 萧妙淽说完,有些怅然:”武帝爷爷如此开明睿智的一个人,为何到了晚年却纵容羯贼作乱呢……” 侯胜北见话头不对,赶紧杂以他语,向淽姊保证一定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 改天收拾了行李,侯胜北告别母亲幼弟,宽慰她们不要担心,静心等待消息。宫中尽力营救,阿父一定能够归来云云。 后面的话纯属编造,不过他内心并没有觉得善意的谎言有什么不好。与其说是安慰家人,不如说是他自己的期待。 侯胜北先去宫中拜见长官,等候之时遇到了周宝安、周瑜、程文季等人。 再见周宝安,只见他与此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完全不同,说话小心谨慎,分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打击。 侯胜北想起自己被遣返,就是由于此人而起,关键一战不能陪伴阿父身边,心中暗恨。 然而现在二人的父亲都一并做了阶下囚,同病相怜,真要怎么恨其实也恨不起来。 侯胜北没想着落井下石,此时出言挖苦对方,杀敌三千自损也是三千。 程文季虽是之前不打不相识,现在彼此也都没这个心情叙旧。 所有人默默不交一语,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长官来到,乃是太中大夫、领羽林监许亨。 许亨四十出头年纪,此前与沈炯并掌王僧辩的书记,委任府内政务。现在又领大著作,负责编纂梁史一事。本是文人,羽林监的实际事务另有熟悉军务的郎将操持。 他对众人并无过多指示,只是提醒必须遵守宫内纪律,便让众人去提领装备。 羽林郎乃是至尊的亲卫,皇室的体面,装备尤为精良。 只见众人著鹖冠,服绛衣,上著韦画腰襦,外披文犀六属铠,六叶兕牛皮组成;腰佩七星宝剑,镶嵌七颗铜钉。 座下配金色具装的白马,显得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周宝安忍不住自嘲道:”本以为自己以前算得打扮华丽了,没想到今日当了羽林郎,才知道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侯胜北毕竟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回了一句:“羽林郎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我们可别再像汉朝冯子都那样调戏胡姬,被人作诗讽刺,丑名流传后世啊。”(注2) 周宝安知道他在讥刺那次掳掠民女之事,苦笑道:“此前种种,皆是我的不是,这里向侯兄弟赔罪了。” 说着深深一揖到底。 侯胜北无意继续追究,本来二人就没有深仇大恨,纯属斗气而起。今后还要同处值守,同窗学习,周宝安既然道歉,算是把往日恩怨就此一笔揭过。 …… 国子学在江宁县东南二里百步右侧的御街东,东临秦淮水,距离皇宫并不甚远。(注3) 众人来到国子学,拜见了侍中、太子詹事、领国子祭酒周弘正。他与弟周弘让、周弘直并有文名,江陵陷落时遁围而出,为王僧辩长史,还教授过吴明彻天文遁甲之道。 周弘正此时已经年逾六十,声名远扬,博学多识,知天象,善占卜吉凶,乃是儒林一代著名人物。 他带着众人去西侧夫子堂,参拜了夫子及十弟子像,引着参观了南侧的诸生中省,这里便是今后他们读书的学堂所在。 再领出门外,指点了祭酒省和二博士省,引见两名国子博士顾越和郑灼。 几位老师殷殷叮嘱众人要认真读书,赤心报国,不要辜负了至尊圣恩。 众人唯唯称是。 …… 侯胜北等一行,开始了在宫中执勤和国子学读书的两点一线生活。 他此前接触的皆是军中健儿,在岭南读书时乃是家学,与真正的饱学名流之士并无交往。 进入国子学之后,授业老师和周围同学都是通晓经史,知书达理的英才俊杰,不由大开眼界,收获良多。 首先由中书舍人、掌诏诰的刘师知传授众人君前礼仪,应对接下来的御宴。 历经数次兵灾祸乱,前代礼仪规矩的做法大多失散流落,陈霸先任丞相、加九锡、受禅的各项仪注,都是由刘师知所定。 有趣的是,刘师知虽精通礼仪,本人却是天性随便疏简,和同僚多有不合,看什么都不顺眼,挺别扭的一个人。 授课的时候,还不时就会冒出一句口头禅:“礼出人情,可得增减。”(注4) 虽然礼仪繁琐,有这么一位不讲礼仪的老师,学起来并不觉得气闷。 礼仪教授完成之后,众人觐见,参加了天子赐宴。 御筵设于御座之下,东西两排。 臣下的席桌最初设于殿外,所有参加宴请人员的姓名职位,都以贴注的形式贴于筵席。 鸿胪寺司仪四人为酒官和鸣赞官,又有纠仪御史四人,立于宴殿东西和丹墀之下,记录争执座次、酒器坠地等失仪之罪。 待至尊御殿升座之后,内官捧桌案进至御前。 众人行一拜三叩首。 只听陈霸先道:“今日宴饮功臣之子,不用纠仪,退下罢。” 纠仪御史默默地退下,看来今天是一场无礼之宴了。 …… 乐声响起,却没有女伎献舞,宴会就这么开始了。 待陈霸先饮完一爵酒,鸣赞官传唱行酒,酒官便依次为众人斟酒,饮讫。 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珍用八物,馐百有二十品。 皇家宴席自然菜品丰盛,然而众人颇为拘谨,大多目不邪视,正襟端坐。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憋屈难受得很,侯胜北想道。 幸好小宴不过行酒三次而已,不像大宴要七次九次,不然真是受不了。 三轮饮罢。 鸣赞官传唱撤案,按序先撤众人宴桌,内官再收起御筵。 众人再次行一拜三叩首谢恩。 …… 陈霸先降下丹墀,来到众人面前。 侯胜北此时再见陈霸先,已是至尊天子的堂堂威仪。 宴会不用穿朝服,不必加平天冠冕旒,但着单衣,顶黑介帻而已。 其衣皂上绛下,画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 裳则绣藻、粉、米、黼黻。佩白玉,垂朱黄大绶,黄赤缥绀四采。 革带、带剑、绲带,黄金辟邪首为带鐍,饰以白琁。 白琁即蚌珠。 汉用白玉珠,晋用珊瑚珠饰以翡翠,陈霸先却改为用蚌珠。 其余绣、织之物,一并改为彩画,涂以金色。(注5) 其节俭一至如此。 侯胜北见陛下比起一年前在自家饮宴时,又消瘦清减了不少。 两颊凹陷无肉,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虽然身材高大,却感觉只剩下一副架子在撑着衣裳。 由不得他多想,陈霸先开口,仍然是初次见面时那么铿锵有力:”众卿皆为朕之股肱的嫡子,如同朕的子侄一般。此次诸将失机,非战之罪,汝等不可丧失志气,妄自菲薄。“ 众人俯首称是。 陈霸先又来到每个人的面前,逐一抚慰。 “宝安,景德如同朕之手足,你当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须不要坠了乃父的威名。” 周宝安惶恐,连忙再拜,连连顿首。 ”周瑜,天地之宝,所贵曰生,形魄之徒,所重唯命。乃父神气弥雄,肆言无挠,庞德临危,犹能瞋目。捐生立节,效命酬恩,忠贞如此,恻怆兼深。“(注6) 周瑜拜倒于地,痛哭流泪不止。 “文季,乃父向有忠节,治军严格,号令分明,与士卒同甘苦。你颇有父风,干略果决,又有礼容,朕十分喜欢。”(注7) 程文季不卑不亢,英气毕露,向陛下行礼。 陈霸先最后看向侯胜北,叹道:”安都对我一片赤诚,旁人巴不得我早早地更进一步,安都却不避嫌疑,多次谏我。想当初战蔡路养、袭王僧辩,安都无不是出于一片公心,大胆进言。此战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朕对不起安都。” 侯胜北心底涌起一股热流冲上天灵,眼眶就是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只听陈霸先语出诚恳:”你虽上表请罪,朕又如何能诿过于人。望你能善继父业,秉承这一片公心吧。“ 天子自承其过,坦荡之风不减当年,左右尽皆失色。 侯胜北听陈霸先毫不推诿,分明是承认了这次失利的原因不在于侯安都,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之前潜藏心底的一丝委屈不服就此烟消云散。 阿父,你听到了吗?这位就是你侍奉的主公啊! 淽姊,你想错了啊,这位是胸襟开阔的英雄天子! 若此人不得天下,还有谁能重整这破碎河山! 侯胜北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于地:”小子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出口的却是诸葛武侯出师表的句子。 陈霸先豪迈大笑道:”起来罢,朕还不要你一个小辈来尽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将来能出祁山,克长安,胜北朝!”(^_^) ----------------- 注1:出自《新唐书》,南朝的羽林军制度没找到 注2:辛延年《羽林郎》,以前的语文课本里有这篇 注3:顾野王《舆地志》,本朝人所作,可信度很高 注4:(刘师知)性疏简,与物多忤。另那句话的原文是”礼出人情,可得消息”,为方便理解改动二字 注5:帝曰:”形制依此。今天下初定,务从节俭。应用绣、织成者,并可彩画,金色宜涂,珠玉之饰,任用蚌也。” 注6:摘自陈霸先悼念周铁虎的诏书 注7:高祖召陷贼诸将子弟厚遇之,文季最有礼容,深为高祖所赏。 第42章 国子求学前篇 冬去春来,时间来到了永定二年。 正月。 王琳一战得胜,把湘州军府移到郢城,遣其将樊猛袭据江州。亲自引兵抵达湓城,屯于白水浦,带甲十万,踌躇满志:”可以为勤王之师矣,温太真何人哉!”(注1) 王琳又遣使北齐,请纳梁永嘉王萧庄为主。 北齐应邀发兵,援送萧庄到江南,册拜王琳为梁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萧庄即皇帝位,改元天启。 以王琳为侍中、大将军、中书监,其余则依齐朝之命。 这样就有了萧詧的后梁和萧庄的梁,后后梁?你们先去闹吧,侯胜北忍不住想道。 王琳授占据晋熙五郡的鲁悉达为镇北将军。陈霸先也授鲁悉达为征西将军、江州刺史。两边使劲拉拢,各送鼓吹女乐。 鲁悉达两头都接受,拖延观望,就是不就任。 陈霸先软硬兼施,派遣安西将军沈泰攻袭,不克。 鲁悉达也没因此一怒投到王琳那边,可能对乱世的这种做法,习以为常了吧。 王琳欲引军东下,鲁悉达制其中流,不管王琳遣使如何反复说诱,始终不从。 其时熊昙朗在豫章,周迪在临川,留异在东阳,陈宝应在晋安,共相连结,立砦以自保。 陈霸先诏令给事黄门侍郎萧乾招谕安抚闽中各豪帅,晓之以顺逆祸福,并观虚实。 临行之际,陈霸先鼓励萧乾:”建安、晋安两地恃险,方今天下初定,难便出兵。昔日陆贾南征,赵佗归顺,随何奉使,黥布来臣,史事如清风追想,历历在目。况卿坐镇雅俗,才高昔贤,宜勉建功名,不烦更劳师旅。” 萧乾无兵无勇,单身临郡,所在渠帅并率部众开壁款附,名义上服从了朝廷。 陈霸先即授萧乾贞威将军、建安太守,负责羁縻闵中,稳定后方。 衡州刺史周迪欲自据南川,召所部八郡太守结盟,声言赴援朝廷。 陈霸先担忧其心有变,重加抚慰。 去年新降的新吴洞主余孝顷再生反意,遣僧侣说王琳道:”周迪、黄法氍皆依附金陵,阴窥间隙,大军若下,必为后患。不如先定南川,然后东下。” 王琳然之,遣轻车将军樊猛、平南将军李孝钦、平东将军刘广德率兵八千,余孝顷总督三将,屯于临川故郡,征粮于周迪,以观其所为。 ----------------- 三月。 时间过去了一季,却还是没有阿父的消息。 有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侯胜北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上个月,南豫州刺史、安西将军沈泰投奔了北齐。 要是侯胜北知道了这个消息,多半会说:”看吧,我早就说他是献主求进的反复小人。” 可巧的是,北齐的北豫州刺史,驸马都尉,镇守荥阳也就是虎牢关的司马消难,因为和妻子关系不睦,投奔了北周。 两个豫州刺史你来我去的。 侯胜北心想,司马消难娶的北齐公主要么很丑要么很凶。如果是像萧妙淽这样的公主,怎么会夫妻关系不睦呢。 …… 这几个月,他专注于求学,在各方面最为顶尖的名师指导下,学识突飞猛进般的增长,开拓了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视野。 五经者,《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国子学的一把手,祭酒周弘正除了儒学,尤为擅长《周易》。 周弘正十岁就通《老子》、《周易》,十五岁召补国子生,就能够在国子学开讲《周易》。 春季入学、冬季就敢参加博士的选拔考试,真是天才。 当时的国子博士表示周郎年未弱冠,便自讲一经,虽曰诸生,实堪师表,无俟策试。 周弘正免试,直接当了太学博士之后,累迁升为国子博士。 梁武帝在城西立士林馆,周弘正讲授,听者倾遍朝野。 周弘正与受业诸生清河张讥等三百一十二人注解《乾》、《坤》、《文言》及《二系》,乃是一件文坛盛事。 周弘正著作等身,《周易讲疏》十六卷,《论语疏》十一卷,《庄子疏》八卷,《老子疏》五卷,《孝经疏》两卷,《集》二十卷,流行于世。 如今年过花甲,研究了足足五十年的《周易》,水平之高不是常人能够想象。 …… 周弘正说自己在大同末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战乱的来临,那时他就和弟弟周弘让说:”国家厄运,数年当有兵起,吾与汝不知何所逃之。” 等到十年多以前,梁武帝接纳侯景时,周弘正又和弟弟说:”乱阶此矣。” 侯胜北有些怀疑这段故事的真假,你和自己弟弟说的话,还不是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不过江陵陷落时,周弘正能够遁围而出,逃回建康,说不定真有点未卜先知的能耐。 不论故事真假,周老先生讲授的《易》,还是很有意思的。 《易》,一是变易、二是简易、三是不易。 所谓变易,指变化之道,万事万物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所谓简易,有天就有地,有上就有下,有前就有后,都是相反相成,对立统一,囊括万种事物之理。 所谓不易,世间的事物错综复杂,变化多端。然而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冬寒夏热,月盈则亏,日午则偏,物极必反,有些规律却是永恒不变的。 这三点作为《易》基础中的基础,周弘正要求各位学子务必掌握。 除了周铁虎之子周瑜这种脑子稍微有点绕不过弯子来的,一般人都能理解。 接下来就有些难了,要根据已知某事物的简易,即某些条件和特征,去找出该事物的不易规律。 再依据不易的规律,去推算该事物的发展趋势,也就是变易。 这就是《易》的精髓了。 虽然有些烧脑,侯胜北觉得和自己追求的”不殆“之道有点类似,战事战况随时变化,胜败敌我相反相成,然而常胜不败之道却是永恒不变的。 完全符合易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天下大道相通,侯胜北顿时信心大增。 …… 战国末年,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二人所辑注的《毛诗》,就是俗称的《诗经》。 国子博士顾越擅长《毛诗》,国子助教龚孟舒亦治《毛诗》。 这两个人只要一讨论起《诗》,必然说得口沫飞溅,滔滔不绝。 侯胜北此前自己在家学《诗》,觉得朗朗上口甚是好听,没想到里面还能解释出那么多的门道。 就比如说那篇有名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老先生们居然能从中解释出后妃之德的道理,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顾博士引经据典,考证说此乃太姒为夫君周文王挑选女子,即对女子的品德满足又心有犹豫不舍。 以此来说明作为女子要像太姒一样,为夫君细细考量,拥有崇高的品德。 只有如此的高度,才配得上《关雎》诗经之首的地位。 侯胜北听得晕乎乎的,真的有这么回事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在他看来,这讲的不就是男生追求漂亮妹子吗,咋还和德行扯上关系了?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摆明了就是讲打仗的戎事嘛,一定得扯到周文王阅兵上么。 侯胜北觉得《诗》意本来甚是浅显,两位先生搞复杂了,实在不必为此辩得面红耳赤。 要是非得把《诗》提上品德层面,这一经小子通不了啊。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嗯,这样的好句得背诵下来,下次拿来奉承淽姊,再恰当不过。 …… 另一位国子博士郑灼的专门则是仪礼、周礼、礼记的《三礼》。 郑灼日常食素,讲授时经常苦于心热,课间休息会拿个瓜镇在心口。 他还讲了个自己求学的故事,说他年少之时拜于大学者皇侃的门下,梦到与师傅在路上相遇,皇侃说”郑郎开口”,吐唾到他口中,自此之后就义理逾进。 侯胜北听了,不感到钦佩,反而觉得很是恶心。 ----------------- 除了必须要学习的五经,要说最受众人欢迎的课程,或者说老师,莫过于尚书左丞徐陵和他讲的时势了。 徐陵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南渡晋,都金陵。宋齐继,梁陈续。” “北元魏,分东西。宇文周,斗高齐。” 短短两句话,讲出了三分归晋后的天下大势。 南朝司马氏定都建康,宋刘寄奴、齐萧道成、梁萧衍直到陈霸先,已历经五朝。 北朝拓跋氏改姓为元,宇文泰和高欢这对好敌手,分裂魏国东西恶斗,建立北周和北齐。 这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哪个少年心里没点纵横天下的雄心壮志呢? 而徐陵自己也是个传奇人物,八岁能属文,十二通《庄》、《老》的天才。宝志上人称他为天上石麒麟,光宅惠云法师则谓之颜回再世。 当初简文帝在东宫撰《长春殿义记》,使徐陵为序。 本朝新设,文檄军书及禅授诏策,皆徐陵所制,而《册陈公九锡文》尤美,为一代文宗。 最为让少年们佩服的经历,是他太清二年就出使北齐——当时还叫东魏,被扣押了足足六年,承圣二年才回国。前一年又去出使北齐了一趟,对北朝的情况所知甚多。 说起来,徐陵和侯胜北还有点关系,徐嗣徽和任约来偷袭建康的时候,徐陵感念王僧辩的恩情,投靠了他们。 侯胜北跟着阿父率三百甲士突袭敌军的时候,徐陵就在对面石头城里看着。 陈霸先宽宏大量,击败北齐后释徐陵不问,授贞威将军、尚书左丞。 前年授徐陵给事黄门侍郎、秘书监,再次出使北齐。 陈霸先受禅登基之后,徐陵加散骑常侍,左丞如故,担任宰辅的副手,颇受器重。 徐陵一开讲,那真是气势宏伟,一路自北向南,指点北朝江山。 讲起横跨燕州、幽州、平州、营州的燕山阴山,两面依山一面傍海,南接华北平原一马平川。 讲起恒州、朔州、并州、汾州、雍州、泰州、建州的西北防线,背靠太行天下之脊,与北周对河东之地的争夺,与突厥、柔然游牧的抗争。 讲起北齐在秦汉基础上,数次修葺增筑长城,构筑的万里防线。 天保三年,自黄栌岭至社平戍,四百余里,立三十六戍。 天保六年,发夫一百八十万人,自幽州北夏口,西至恒州,九百余里。 天保七年,自西河总秦戍,东至海三千余里,六十里一戍,置州镇二十五所。 天保八年,自库洛拔而东,至于坞纥戍,凡四百里。 每次修筑长城,动辄数十万乃至百万民夫丁壮,不啻于一场举国大战。 讲起邺城为中心的天下粮仓,人口繁茂,骑兵纵横往来的四战之地。 讲起中原逐鹿,北临黄河,西函谷、东成皋、南伊阙三面雄关的天元之城洛阳。 讲起西接汉中,南临汉水的南阳,汉代第一大郡,光武起家之所。 讲起曾经属于南朝的两淮之地,重镇寿阳,钟离大战。 讲起江北三州,渤海之南,东海之滨,岱宗门户的青州。 讲起泗水、汴水直通中原,丘陵环绕,冶铁开炭的徐州。 讲起河济淮泗之间,北有泰山之雄,西有蒙山之险的兖州。 讲起六镇强兵,幽并的具装突骑,一人必当百人的百保鲜卑。 …… 徐陵一番讲解,比起四书五经、子曰诗云,更受这群将门子弟的欢迎。 侯胜北以前听阿父笼统说过一些北朝之事,却不像徐陵亲身经历,将北朝的地理构成,实力分布讲得清晰明白。 他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起个名字叫胜北,就真的能够胜过北朝了。 此时吸收到的每一点知识,在将来的某一时刻,都有可能成为助力。 徐陵上的课程让他对北齐有了印象,同时对少掉的北朝另一半,据守关中的北周也充满了好奇。 …… 徐陵见国子学少年们听得认真,更是兴致大发,开始讲起齐帝高洋的各种轶事。 什么嗜酒淫泆,肆行狂暴,身自歌舞,尽日通宵都是小事。 身为皇帝,经常散发胡服,杂衣锦彩,袒露形体,涂傅粉黛,乘牛、驴、橐驼、白象,或令勇士负之而行,担胡鼓拍之。 至尊本该深居简出,可是北齐这位天子却游行市里,街坐巷宿,倒是平易亲民。 盛夏日中暴身,隆冬去衣驰走,不怕晒也不怕冷,居之自若。 高洋曾于道上问一妇人曰:”天子何如?” 妇人答曰:”颠颠痴痴,何成天子!” 当即被杀。 高洋性残忍好杀,作大镬、长锯、坐铡、碓。 各种刑具陈列于朝廷,辄手杀人,以为戏乐。 官员只好准备死囚,称为供御囚,每当他想要杀人,可以拿出来充数,免得自己遭殃。 本来杀也就杀了,高洋的杀人手法也十分残忍,多令支解,或焚于火,或投于水。 供御囚要是三个月还没被杀就能得到宽恕,可惜很少有人能够活过三个月的。 齐帝所杀对象不止平民,官员也难幸免。 都督韩哲无罪,斩之。 典御丞李集面谏,缚置水中,沉没久之,复令引出,又令沉之,如此数四。刚刚释放,随即高洋不知想到什么,下令拖出腰斩。 徐陵身为他国使臣,要不是仆射杨遵彦相救,几次差点也丢了性命。 一次西巡,百官送行,高洋竟然命令槊骑团团围住:”我举鞭,即杀之。” 拜托,这可是文武百官啊。 黄门郎大着胆子劝道:”陛下如此,群臣不胜恐怖。” 高洋邪魅一笑:”大怖邪?要是怕了,就不杀。” 以此为乐。 高洋凶性大发时,辅政大臣乃至亲族长辈也难逃毒手。 杨愔为宰相,齐帝以马鞭鞭其背,流血浃袍,又使进厕筹。 置杨愔于棺中,载以轜车,那可是装死人的殡葬车,用来装活宰相。 高洋曾经持槊走马,朝着左丞相斛律金之胸比划多次。 见斛律金神色不动,大喜,赏。 坠亲妈娄太后于地,颇有所伤。 更以鸣镝射皇后之母,以马鞭乱击一百有余。 …… 至于高洋的女性关系,那是混乱得无以复加。 高氏妇女不问亲疏,多与之乱,或以赐左右,多方苦辱。 彭城王太妃尔朱英娥,初嫁魏孝明帝元诩为妃,再嫁魏孝庄帝元子攸为后,此后为其父高欢的侧室,因不从高洋,手刃杀之。 魏乐安王之妻,皇后之甥女,高洋数幸,欲纳为昭仪。 又有薛嫔有宠,妓女出身,无故斩首。 高洋藏首级于怀,宴饮间忽探出其首投于盘中,一座大惊。 就在宴席上支解其尸,弄其髀骨为琵琶弹奏,所有人都傻眼了。 高洋则流涕曰:”佳人难再得!” 载尸而出,披发步哭跟随在后。 …… 徐陵一讲起来就收不住口,也是这位北齐之主的事迹实在太多的缘故。 侯胜北等一众少年,听得目瞪口呆,合不拢嘴。 乖乖,这不是人,是神经病怪物吧? 两年前和自家打了一场大仗的,就是这么个皇帝? 幸好是打赢了,如果南朝也落入此人之手,不知得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侯胜北不寒而栗,扪胸庆幸,还好自己没碰到什么荒淫无道之主。(^-^) 最后点评北朝人物,徐陵谁都看不上,傲然道:”江北唯有李庶可语耳。”(注2) 侯胜北不知道这个李庶是什么人物。 眼下的他,还只知道北齐的神武帝高欢、唱敕勒歌的斛律金、还有打败过陈霸先的段韶段孝先…… ----------------- 四月。 废帝萧方智被杀,谥号敬帝,年方十六,比侯胜北还要年少两岁。 ----------------- 注1:温太真即温峤,曾据江州抵御王敦、苏峻、祖约的多次叛乱 注2:李庶,黎阳人。魏大司农谐之子也,以清卞每接梁客。徐陵谓其徒曰:”江北唯有李庶可语耳。” 《地名对照》 湓城:今九江市 白水浦:今九江市东白水湖 豫章:今南昌市 临川:今抚州市 东阳:今金华市 晋安:今福州市 第43章 国子求学中篇 对于萧方智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死,侯胜北既表示同情,又觉得无奈。 自从晋朝的末代皇帝司马德文被刘寄奴命人用被子闷死以来,汉魏天子在禅位之后得以善终的做法就变了。 萧道成杀害了十三岁的宋顺帝刘准。 萧衍杀害了十五岁的齐和帝萧宝融。 现在轮到了十六岁的梁敬帝萧方智。 据说起因是由于前秦苻坚遭到慕容冲报复的前车之鉴,让刘裕做出了这个决定。 侯胜北觉得有点离谱。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苻坚是把慕容冲和他的姐姐一起收了,还做出变态之事。 这换了谁都得报仇啊。 北朝太乱了,咱南朝别学他们不行吗。 ----------------- 不久之后荀朗之子荀法尚也入国子学,又有胡颖之子胡六同、杜棱之子杜安世等加入了这个小圈子。 几个月的共同学习和一起当班值守的军营生活,让侯胜北、周宝安、程文季、荀法尚等几个将门子弟之间的友谊逐渐升温。 特别是面对世家子弟看着他们的不屑眼神,这些人就差说出败军之将,丧师辱国这样的伤人话语,众人更是同仇敌忾,抱团对外。 “主要就是琅琊王氏那几个小子,瞧那眼神,老子非找机会收拾他们一顿不可。” 几个人之中周宝安最为年长,已经过了冠礼之年,用力顿了顿手中的戟。 他们没敢在国子学里闹事,乘着羽林当值的间隙,愤愤不平地议论着。 程文季念道:” 上品世家,王谢袁萧。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 吴郡四姓,朱张顾陆。” 荀法尚微微一笑,补充道:”现在还得加上一个陈,姓氏为号,与国同体。” 周瑜最为直爽大大咧咧:”陛下出身颍川陈氏,和法尚你们荀氏是同乡呢。” 荀法尚摆摆手:”许县陈、颍阴荀、长社钟、舞阳韩,也就陛下这支最为荣耀,其他都已没落,你可听说过这些姓氏有谁在朝堂出任显职的?” 周瑜挠挠头:“倒是确实没有,最多的就是姓王的。不要说朝堂,国子学里也有一群,人数比我们还多。” 周宝安挥了挥拳头:”王冲那老儿太能生了,三十个儿子,个个当官。一个王冲就这么能下崽,王氏那么多人,几代下来你们算算得有多少人。”(注1) 荀法尚击掌道:”你说到点子上了,世家大姓就得靠人丁兴旺。后代多了,总能出一两个人才,家族就能绵延不绝。那些衰弱的家族,都是子嗣不兴的。” 侯胜北冷不丁提醒道:”法尚,咱们陛下可是只有一个独子,还失陷在北周,宗室单薄。” 荀法尚发现自己失语,点头示意表示收到。 几个人里只有周宝安娶妻甚早,儿子周辟已经五岁,吃吃笑道:”你们几个雏,多半都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下次哥带你们去见识见识。”(注2) 荀法尚倜傥,也不脸红,悠然道:”传闻六十年前,钱塘有名妓苏小小,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他曼声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徐师所编《玉台新咏》就收录了这首苏小小歌。” “哈,我怎么听说这苏小小一直在脚踝系根红绳,接客也不解下。恩客问起就说,奴家褪去此物就一丝不挂了,请为奴家留些许颜面。” 但凡说到风流韵事,周宝安的见闻总是冠绝诸人。 侯胜北觉得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不知怎的,莫名联想到淽姊发髻系着的五彩缨线。 他觉得亵渎了淽姊,赶紧扳回话题道:”徐师《玉台新咏》收录的多为佳作,那篇《羽林郎》也在其中呢。” 荀法尚表示严重同意:“佳作颇多,可惜作者往往无名且内容过于哀伤。就像第一卷的最后那篇《古诗无人名为焦仲卿妻作》,结局太惨了。 周宝安不屑道:“名字起的又长还普通,要不是徐师慧眼收录,肯定不会火。最后既然是自挂东南枝,不如就叫《孔雀东南飞》,岂不雅哉?” “哎,你们说徐师收集的诗歌里,一大半是情情爱爱,旷夫怨妇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还用说?你听他一讲起齐帝那些乱事的时候,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老色胚一个,哈哈哈。” 侯胜北表面随着他们嬉笑,心想《玉台新咏》收录了简文帝为太子时的圣制诗多首,可得找机会向徐陵借来一观。 …… 说到国子学的老师们,侯胜北还真找到了去过北周的人物,虽然是被抓去的。 通直散骑常侍、司农卿,御史中丞沈炯,上课成天板着个脸。 侯胜北心想,就算你是铁面御史,对我们这群学生,也不必摆出这副脸色吧。 沈炯是吴兴武康人,少有隽才。 叛军将领宋子仙想委以书记之任,被拒绝后下令推出问斩。 沈炯刚烈,解衣就戮。 据说是因为路间桑树碍事,牵往他所处刑,因而得救,最后逼迫之下还是成了宋子仙的书记。 叛乱平定后,王僧辩素闻其名,酬所获者铁钱十万,于军中购得,自此羽檄军书皆出于沈炯。 陈霸先和王僧辩在白茅湾会盟的檄文,就是他起草的。 因为檄文的事情,沈炯的妻子虞氏和儿子沈行简都被侯景杀害,只有弟弟和母亲逃出。 沈炯除了上课讲授文章之外,沉默寡言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听说他好几次以母亲年老归养为由上表请辞,陈霸先就是不准。 侯胜北知道了这段过往之后,有点同情这个人:写了篇文章,结果把妻儿性命都给断送了。他这辈子大概要一直要活在愧疚悔恨中了吧。 还有一个是中书令沈众,也是吴兴武康人,沈炯和他在江陵沦陷时,被掳到了北周——当时还是西魏。 前两年才被放了回来,可惜他们对于这段经历都是闭口不提。 沈众是个吝啬鬼,产业众多,财帛数以亿计,却不慈善分润亲族。不光如此还苛待自己,经常穿着破衣裳断腰带,提着鞋帽来上课甚至上朝。 侯胜北拿这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没办法,本来还想问一问是否知道萧大圜的下落,看来只有以后再找其他人打听北周的事情了。 反正江陵沦陷,被掳走的也不会只有他们两个。 …… 太中大夫杜之伟来上课时,是皱着眉头的。 他是吴郡钱塘人,家世儒学,《三礼》专门。七岁受《尚书》,习《诗》、《礼》。十五岁遍观文史及仪礼故事,又是一个早慧的人才。 杜之伟最初任鸿胪卿,负责接待外宾使节,新任的大匠卿则是负责建造宫殿和植树。 最近正在重新建造被官军解放建康时焚烧掉的太极殿,杜之伟和兼任起部尚书的沈众合作,两人相处的不是很愉快。 “之前想重修太极殿,说少了根柱子。现在河里飘来一根大木,就匆忙上马项目,这能搞得好吗?”(注3) 杜之伟抱怨道:“就和做文章一样,哗众取宠的几句所谓金句,就能四平八稳地支撑住整篇故事?尔等记住,文章不尚浮华,要温雅博赡。” “少府卿蔡俦技术是精通的,就是不擅长和人沟通,拉了我去顶上,和沈众打交道。” “什么,你们管他叫小气鬼?这么说师长可不太好吧。” “不过沈众作为堂堂朝中官员,布袍芒屩,麻绳为带,作秀有点太过了。带了干鱼蔬菜饭却自己一个人吃,确实小气。”(注4) “现在朝堂上大家都看不惯他。沈众又性格狷急,历诋公卿,非毁朝廷。” 杜之伟摇了摇头:“至尊虽然宽宏大量,估计也容不了他多久了吧。你等可得吸取教训,不要不舍得身外之物,更不要特立独行自命不凡,与同僚格格不入啊。” 他发现自己跑题了,咳嗽一声:”此前徐左丞给你们讲了北朝天下,今天我来讲述四夷。” 杜之伟清了清嗓子:”我华夏居于天下之中,虽然南北二分,然则四夷宾服,万国来朝。” 说完开场白就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四夷者,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也。” “东夷高丽,出自夫余国,其国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都于平壤城,亦曰长安城。得箕子之化,器物犹有礼乐。” “百济出自高丽,乃一侍婢怀孕,生男东明逃至淹水,立其国于带方故地。汉辽东太守公孙度以女妻之后人,渐以昌盛,为东夷强国。以百家济海,因号百济。其国东西四百五十里,南北九百余里,南接新罗,北拒高丽。“ “新罗国在高丽东南,居汉时乐浪之地,或称斯罗。王本百济人,自海逃入新罗建国。” “高丽之北有靺鞨,凡七种邑落,各有酋长:粟末部、伯咄部,安车骨部,拂涅部,号室部,黑水部,白山部,拥众三千至七千,各自兵不满万。” “又有倭国在百济、新罗东南,水陆三千里,于海中依山岛而居。三十余国皆自称王。有阿苏山,其石无故火起接天。” “上述诸国皆是连接北齐地界,与我朝相邻的则有流求岛国,当建安郡东,水行五日而至。” 众学子听杜之伟讲完东夷,纷纷议论。 有的嗤之以鼻,称高丽棒子把自家那破城和大汉长安起同一个名字,果然无知者无畏。 有的深为鄙视,曰百济就这么点地方,还不如淮南大,竟敢自称百家济海,好大口气。 还有的说倭国三十多个国王,地盘大概和我朝县令差不多。 杜之伟敲敲桌案维持课堂秩序,表示不要对友邦妄加评论,继续上课。 “南蛮杂类与华人错居,曰蜒,曰狼,曰俚,曰獠,曰頠,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古先所谓百越是也。稍属于中国,皆列为郡县,同之齐人。” 南蛮讲得很是简单,侯胜北有些不满足。 照杜之伟的说法,南蛮和华人杂居,已经融入了华夏体系,故此不必详细展开。 想到冼姨掌管的南越百族,果然是华夷混居,设置郡守,侯胜北也就释然。 他又胡思乱想,欧阳頠能够坐镇广州,他这个頠难道也是南蛮之属? 见众学子听得意犹未尽,杜之伟觉得如此敷衍确实不太好,只能再挤出知识多讲一些。 “海南诸国,大抵在交州南及西南大海洲上,相去近者三五千里,远者二三万里,西接西域诸国。汉代先有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百越,置日南郡。大秦、天竺皆由此道遣使贡献。” “东吴孙权之时,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通海南。所经及传闻有百数十国,今所存录,数国而已。” “林邑、扶南、盘盘、丹丹、干达利、赤土、真腊、婆利、师子等。” “另有天竺大国,在大月支东南数千里,地方三万里,一名身毒。从月支、高附以西,南至西海,东至槃越,列国数十,每国置王,其名虽异,皆身毒也。” “此国乃佛教源流之地,昔日达摩便是从身毒走海路来到广州,再来的建康。” 好不容易满足了众学子的求知欲,杜之伟再讲西戎和北狄。 “西戎本指羌胡,然而汉朝初开西域,有三十六国,如今的西戎早已不复当初概念。” “王莽篡位,西域遂绝。后汉班超所通者五十余国,西至西海,东西四万里,皆来朝贡。其后或绝或通,暨魏晋之后,不可详焉。” “唯有吐谷浑,本辽西鲜卑部,幼子是为慕容氏。庶长吐谷浑西度陇,止于甘松之南,洮水之西,南极白兰山,数千里之地,实力颇强。” “北狄自古以来为中国大敌,秦汉至今,建筑万里长城防的就是北狄。” “草原霸主前仆后继,如今最强乃是突厥阿史那氏,世居金山,工于铁作。牙门建狼头纛,以狼之后裔自居。” “其俗被发左衽,穹庐毡帐,随水草迁徙,以畜牧射猎为务。贱老贵壮,寡廉耻无礼义,犹古之匈奴也。” “有伊利可汗,以兵击铁勒大胜,求婚于茹茹。为茹茹之主阿那瑰所辱骂,与之大战。历经乙息记可汗、木杆可汗两代连破茹茹,终于击灭之。” “如鞑靼、契丹、铁勒、室韦等北方戎狄悉归属突厥,抗衡中夏。” 杜之伟最后结语了一句:”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先有氐秦、后有元魏,这些西戎北狄使劲都想学习华夏,成为天下正朔,你们可不要输给了他们。” 这门课程的内容侯胜北很感兴趣,但是觉得杜之伟讲得太过简单。 不过他也知道,鸿胪卿靠接待使节获得的那一星半点情报,讲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 看来如果要深入了解,只有亲身前往那些国度才行了。 …… 下一个老师十分年轻,才二十过半,比侯胜北也就大了八岁。 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能来国子学讲课,学术造诣想必了得。 此人乃是嘉德殿学士,佐著作,史佐姚察,他是徐陵、杜之伟一力推荐的。(注5) 姚察和众学子彼此年龄相近,很是聊得来。 他十三岁时,简文帝还是东宫太子,引于宣猷堂听讲论难,为儒者所称。待简文帝嗣位,尤加礼接。 侯胜北一听,是简文帝看好的人才,马上就对此人有了好感。 姚察几年前当过原乡令,讲起兵祸的惨状:邑境萧条,人饥相食,告籴无处,流亡之民不愿返乡。他自己也只有采集野菜,自甘藜藿。 经过轻其赋役,劝以耕种,历经数年户口殷盛,仓廪渐足。 姚察有地方政务的实操经验,除了传授经史之外,还给众人讲解如何管辖百里之地。 “百姓啊,只要有饭吃有田种,很容易治理的。如果不给饭吃没田种,要么成为流民,要么就造反喽。” 真有那么简单?不是还有教化、缉盗、审案之类的嘛。侯胜北质疑道。 “你说的是太平世道,确实如此。” 姚察表示赞同:”但是现在百姓连饭都吃不上,逼得都去做贼作案,怎么抓得干净?更不用提宣扬教化了,饱读诗书又不能真的填饱肚子。” 侯胜北本想说岭南就不是这样,转念一想这不是增加地域矛盾么,算了不提了。 唉,不知要花费多少年,这世道才能恢复太平模样…… 下课了,姚察一说起去年新得的儿子,就开心得合不拢嘴。 他现在兼职协助这批羽林郎的顶头上司,羽林监许亨、和大匠卿、太中大夫杜之伟一起编纂前朝史,笑嘻嘻道:”我要是完不成,就让这小子接着干。“(注6) …… 侯胜北觉得这些老师都挺有趣的,一个个学识渊博,性格脾气各有特色,并没有读书读得古板僵硬。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大概讲的就是这种境界吧。 ----------------- 注1:(王冲)有子三十人,并致通官。 注2:周宝安的儿子名字生僻,左辟右鸟,以辟代替,承圣三年(554年)出生 注3:火焚太极殿,承圣中议欲营之,独阙一柱,至是有樟木大十八围,长四丈五尺,流泊陶家后渚,监军邹子度以闻。诏中书令沈众兼起部尚书,少府卿蔡俦兼将作大匠,起太极殿 注4:(沈众)恒服布袍芒屩,以麻绳为带,又携干鱼蔬菜饭独啖之 注5:中书侍郎领著作杜之伟与察深相眷遇,表用察佐著作,仍撰史……吏部尚书徐陵时领著作,复引为史佐,及陵让官致仕等表,并请察制焉,陵见叹曰:“吾弗逮也。” 注6:姚察之子姚思廉(557-637),在父亲的基础上,编纂梁、陈二史 《地名对照》 原乡:今安吉县西 第44章 国子求学后篇 江州,陈霸先和王琳的对抗仍在持续。 不过双方都没有出动本军,各以依附己方的势力相斗。 五月。 新吴余孝顷等屯二万军于工塘,连筑八城以逼南川周迪。 周迪恐惧请和,并送兵粮。 王琳部将樊猛等所奉之命是征兵粮于周迪,以观其所为。 既然周迪服软,樊猛等欲受盟而还,不必浪战,无谓地折损兵力。 余孝顷贪其利,打算借着王琳的兵力乘机灭了周迪,不许请和,树栅围攻。 由是樊猛、李孝钦、刘广德等将领与余孝顷不协,军心开始涣散。 …… 高州刺史黄法氍、吴兴太守沈恪、宁州刺史周敷合兵来救周迪。 周敷从临川故郡截断江口,分兵进攻余孝顷别城。 曾经力战蜀军,率三十人瞋目喝住萧纪数百亲卫的樊猛此次不战而走。 周敷屠其八城。 余孝顷等皆弃舟引兵撤退,周迪追击,敌将一网成擒,仅刘广德乘流先下得免。 周迪收其军实,器械山积,虏其人马,并不交公,尽数自纳。 献俘建康,李孝钦、余孝顷降伏。 陈霸先送归樊猛于王琳,遣吏部尚书谢哲前往晓谕祸福。 六月。 先挫王琳一阵,陈霸先敏锐地把握住了局势流向的变化。 当即诏令司空侯瑱、领军将军徐度率舟师为前军,以讨王琳。 这是除了他自己御驾亲征之外,能够派出的最好阵容了。 侯瑱、徐度既为前军,自然还有后军,此番当与王琳一决。 ----------------- 从入夏到盛夏,侯胜北和他的一干同窗身兼羽林郎和国子学生的双重身份,继续值守和求学的生活日常。 四月,舆驾祠太庙,羽林郎仪仗。 第二天,萧方智死了。 唉,愿生生世世莫再生于帝王家。那个十三岁的宋顺帝刘准临死就是这么说的。 太宰吊祭,司空监护丧事,羽林郎仪仗。 第三天,舆驾幸石头,饯别司空侯瑱,羽林郎仪仗。 侯胜北在近处观察陈霸先的表情。 虽然他不太懂帝王心事,总觉得和以前自己眼巴巴地看着萧摩诃操练,却不能亲自下场有点相像。 当了皇帝一举一动皆受瞩目,哪里还能随意上阵,只能将将,不能将兵喽。 五月,陈霸先去大庄岩寺舍身,还是羽林郎仪仗,在庙外守了一晚上。 好端端的,学淽姊的爷爷干嘛呢? 还好陈霸先没入魔,只是装个样子,第二天群臣表请就还宫了,不知道掏没掏钱赎身。 不过以陈霸先的节俭,绝对不可能用国库的钱赎身,便宜那些和尚的吧? 侯胜北想归想,对于本朝佛教之盛暗暗心惊。 连陈霸先这等人物,登基时都要供奉佛牙,还要舍身寺庙,表示对佛祖的崇信。 国子学的那些老师,从祭酒周弘正起,大部分都是儒佛双修,就没哪个是不信佛的。 要是有人跳出来诽佛,只怕会被千夫所指,口水淹死。 …… 暑气蒸腾,身为羽林郎既要顶着炎热值守殿阁,侍卫天子出行,再加上国子学的繁重课业,本来是一件十分辛苦之事。 然而侯胜北从学习之中寻到了乐趣所在,也就不以为苦。 比如二月沈泰叛逃一事,当时侯胜北认为此人就是纯粹一个卖主小人而已。 可是为什么沈泰会在这个时机叛逃,究竟是由何触发的,却是一无所知。 等到在国子学进修数月,侯胜北回过头来重新阅读陈霸先问罪沈泰的诏书,才若有所悟: “汉口班师,还居方岳,良田有逾于四百,食客不止于三千……若有男女口为人所藏,并许诣台申诉。若乐随临川王及节将立效者,悉皆听许。“ 嗯,沈泰有良田四百,肯定不是亩是顷,否则怎么养得活三千食客。 四万亩地,亩产三石计,年收十二万石。 乖乖,一个二千石的刺史就有那么多的粮食收入,朝廷那点俸禄根本看不上啊。 劳力一日食六升,一月需粮十八斗,一年就是二十余石,十二万石可养五、六千人。 贪官无疑了。 小时候无知,听故事里动不动就起十万大军,现在明白了就连养活数千人马都颇为不易。 侯胜北忍不住想回家问问,阿父食邑的西江县产粮多少,够不够养得起自家部曲。 转念一想,嗐,始兴郡那庄子那片地,不都是自家的嘛,那时候就已经养得起千人了。 阿父历任兰陵太守、南徐州刺史,带的兵越来越多,不过直属部曲也未超五千之数。 怪不得上次出阵,须得汇合吴明彻、沈泰、周铁虎、程灵洗等人,才有两万军力。 然而各路人马如果不能齐心协力,难免出现指挥不灵,温存实力不肯死战的问题。 这就是部曲制的天生缺陷吧。 现在的侯胜北,一时还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 再撸一撸事情的先后次序。 临川王陈蒨去南皖,名义上是提防王琳,可是已经有司空侯瑱都督诸军,陈蒨去南皖是干什么呢? 男女口为人所藏……随临川王及节将立效。 陈蒨是去清查人口,收编部曲的吧。 怪不得沈泰要叛逃了,这卖主小人,陈霸先秋后算账,收拾得好! 兜兜转转一圈,虽然又回到了原点,最后还是凭借感情好恶看事情。 不过原来朦胧的世界,在掌握了知识之后,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展现出新的一面,这一发现让他欣喜不已。 …… 经过数月的观察,陈霸先应该对众人的表现感到满意,安排了一个新的任务。 此前各家的部曲旧兵,一部分人陆陆续续逃回了建康,陈霸先下令交还所属统御。 南朝兵制为部曲制,一国军力中相当大的比例是各家私兵,和北朝部落兵制有相似相通之处。 部曲制的起源有三: 其一以宗族为核心,杂糅附从宾客、乡党以及流民,筑坞自保称霸一方。 如三国许褚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共坚壁以御寇。李典从父李乾合宾客数千,家在乘氏。 其二为宗贼部党。主要是一些平民,为躲避战乱或拒服租税徭役而逃入山林之地,聚集在一起形成部曲。 如二百多年前纵横北方的乞活军,就是兼具官民两重性质的武装力量。 其三为寒族侠士凭借名气招募的义从。 如东吴甘宁少有气力,好游侠,招合轻薄少年,为之渠帅。 而南朝自三国东吴起,部曲制又有些许特殊之处。 孙氏是外来势力,对本地豪族基本采用授兵、奉邑、复客的优待拉拢之策。 授兵又称给兵,一般起授二千人,骑五十匹。 奉邑是随着授兵,划拨提供军赋食邑的地区,此片区域的税收就是军队的军费,往往是由该将领担任太守。封爵越高,能够养活的兵自然就越多。 侯安都封西江县公,此前又任南徐州刺史,这就是侯家部曲的财政来源了。 复客是赐予兵主的私家佃客,不出租役,只对兵主负责,属于私家势力。 授兵与奉邑国家有权收回,复客则不随授兵奉邑易主而转移。 基于这些政策,军队一旦授予,基本上只有兵主的族人能够接收,最直接的就是父子之间传承,就连主上也难以干预影响。 这次周文育、侯安都等被擒,情况较为特殊。 陈霸先若是问罪,收回兵马奉邑也勉强能说得过去,最多被说吃相难看,但是却增强了中央实力。 既然陈霸先宽宏大量没有追究诸将责任,部曲归还由各家统辖,也就理所当然了。 周宝安年长,这几个月改头换面,几乎换了个人一般,陈霸先甚喜,除员外散骑侍郎。(注1) 侯胜北还未到弱冠之年,不予官职,代任军主,管理自家的上千部曲。 好在他从军已有三年,军营之事颇为熟稔,日常事务处理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只是败兵的心气颇受打击,有不听号令者,有自暴自弃者,毫无士气可言。 侯胜北与军官交谈以收其心,严格操练纪律,又自掏腰包发下赏赐,最后斩了几颗实在不听话的人头示众。 侯小将军在军中薄有微名,有侯晓、萧摩诃等人辅助,荀法尚闲来无事也来帮忙,总算把这支部队重整了起来。 ----------------- 这段时间来客座讲课的是太府卿,权知领军事赵知礼,他是岭南起兵跟随陈霸先的旧将,众少年不敢造次,乖乖听讲。 太府卿管理贡赋的收藏支出,赵知礼就从军事相关的冶铁和粮食说起。 “你们不会以为缺少军械和粮食,部队还能作战吧?” 赵知礼环顾扫了一眼,众少年连连点头。 侯胜北想起前一阵子计算的兵粮之事,更是竖起了耳朵。 “还好,没有这样的愚将。” 赵知礼点点头,开始讲课: 前朝设冶令三十九,户五千三百五十。皆在江北,江南唯有梅根及冶塘二冶。 历经百年,江南又开建康东、西二冶、铁砚山、茅山、剡县等地,冶铁能力大增。 前朝江淮决堰,取用东西二冶铁器,大则斧鬲,小则鋘锄,计数千万斤沉于堰所。 南方铁矿甚多,以武昌最为发达。 前朝陶弘景《古今刀剑录》有云:三国孙权曾采武昌铜铁,作千口剑、万口刀、各长三尺九寸,刀方头,皆是南铜越炭作之。 岭南本不产铁,由于东士多赋役,百姓从海道入广州,大开鼓铸,因此岭南也开始铸造兵器。 赵知礼补充解释道:“当然你们不要误会,觉得我朝的冶铁能力就胜过北朝了。北方的渑池、商山、牵口冶均是大冶。其他如莱芜、并州、临邛等地的铁器,同样有名。” …… 又说粮食。 徐、扬二州土宜三麦,”三麦”乃是大麦、小麦、元麦,本是北方产物。 晋朝开始督促在南方投秋下种,至夏而熟,继新故之交,于以周济,所益甚大。 如今南徐、兖、豫及扬州、浙江西属各郡,悉数种麦,各郡勤课垦殖,尤弊之家,量贷麦种。 秫、麻、麦、粟、菽等北方作物历经二百余年,已遍布江南。 菽麦等耐旱耐寒,水稻一收,转向稻麦兼收,对我朝积蓄粮食大有益处。 粮食源于田地,南朝历代以来坚持兴修水利,围湖垦田。 练塘溉田数百顷。 新丰塘溉田八百顷。 获塘溉田千余顷,后更名吴兴塘,加疏浚,溉田二千余顷。 单塘溉田千余顷。 其他如赤山塘、吴塘、及南北谢塘等,浙东漕渠长两千里,灌溉良田不下万顷。 赵知礼总结道:“这,就是江南鱼米的由来。“ …… 再说各州经济。 前朝米谷布帛贱,欲立常平仓。 出上库钱五千万、扬州千九百一十万、南徐州二百万、南荆河州二百万、江州五百万、荆州五百万、郢州三百万、湘州二百万、司州二百五十万、西荆河州二百五十万、南兖州二百五十万、雍州五百万。 合计共万万钱,各州实力,可见一斑。 江南民户繁育,地广野丰,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 扬州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三吴饶沃,凶荒之余,犹为殷盛。鄠、杜之间,不能比也。 荆州国之西门,跨南楚之富,户口百万,居上流之半,地广兵强,资实兵甲居朝廷之半。 “荆扬二州的实力,无需我多说,你们都该知道。” 众少年听得热血澎湃,原来我朝实力如此强大。 只是赵知礼明明在讲褒奖之词,不知为何却有些唏嘘感慨。 只听他继续讲课下去。 江州沃野垦辟,家给人足,蓄藏无缺,故穰岁则供商旅之求,饥年不告臧孙之籴。建康之外的三大粮仓占其二,豫章仓、钓矶仓均在江州,钱塘仓则在扬州。 巴蜀土境丰富,其赋丁男岁谷三斛,女丁半之,户调绢不过数丈,绵数两,事少役稀。 可惜之后刺史莫不营聚蓄,多者致万金。武陵王萧纪,治益州十七年,贪污克剥的财物不可胜计,以黄金一斤为饼,百饼为簉,至有百簉,银五倍之。即金万斤,银五万斤。 赵知礼说到这里,叹道:”如今扬州和江州饱经战火,民生凋零。荆州和巴蜀落于敌手,我朝实力只有昔日三成不到。能否恢复旧领重振国势,将来就要看你等的了。“ 看着赵知礼意兴阑珊地讲完课离去,侯胜北暗暗乍舌,才对国家之力有了数字的认知。 一个常平仓花费万万钱,一州金银以万斤计,数千万斤的铁器拿去填河,要不是真实的例子摆在眼前,一般人实在难以想象。 但是本朝国力只剩下昔日三成不到,让他大为惊讶,又不禁带着一丝惶恐。 《孙子兵法》侯胜北还是背过的。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打仗打的是兵,是钱,是粮。 就算能起十万大军,没钱没粮可维持不下去。 和北齐决战之时,陈霸先拿出了全部的力量。 侯胜北很清楚那个数字:五万五千…… 几个粮仓也暗暗让他上了心,仔细在舆图上琢磨了一下位置。 建康是都城不用说了,肯定要储蓄粮草以备不时。 钱塘仓、豫章仓、钓矶仓分别依靠震泽、彭蠡泽的大湖,水利条件优越,又位于江南的中心地带,可以方便地将粮食运往中原地区,保障用兵所需。 连年征战,只怕是粮仓都吃空搬空了吧。侯胜北惋惜地想道。 不过粮食只要有三五年的太平日子,无灾无祸的丰收几次,重新囤积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看来还是要尽快讨平王琳等不臣势力,抓紧休养生息哪。 …… 国子学的老师大部分侯胜北都很喜欢,可是也有个别惹他讨厌的老师。 国子博士沈文阿就是这么一个人。 侯胜北本来对他没有特别的好恶,讲课也就听着。 反正他教授的《仪礼》就是那么回事,告诉人们在何种场合下应该穿何种衣服、站或坐在哪个方向或位置、第一第二第三……每一步该如何如何去做等等。 《仪礼》文字艰涩,不可能记得住。繁缛复杂,非有专门职业训练并经常排练演习者,不能经办这些典礼。 有需要的时候,就找专门人才办呗。反正侯胜北不打算把时间花费在记忆这些破事上。 可是沈文阿说着说着,提到简文帝让他编纂《长春义记》时,收集了大量的异闻填充其中,言语中颇有不屑之意。 侯胜北的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爱屋及乌,哪里容得别人讽刺萧妙淽父皇,于是私下打听关于沈文阿的小道消息。 这一打听,果然有黑料。 侯景之乱时,简文帝派遣沈文阿招募士卒,入援京师。 台城陷落后,沈文阿退保吴兴,兵败流窜于山野。 叛军求之甚急,沈文阿穷迫不知所出,急得登树自缢。 幸好遇到乡里乡亲,沈文阿不用自杀了,自投而下,折其左臂。 之后陈霸先任命他为原乡令,巧了,就是去接任姚察。 人家姚察当年才二十出头,就把一县打理的井井有条,县民至今还称道念想。(注2) 你沈文阿都快六十岁了,也没见有什么政绩啊? 等到陈霸先受禅,沈文阿弃官不干,回到武康表示抗议。 当时陈霸先大怒,发使往诛杀。 幸得同族沈恪与陈霸先有旧交,请使者宽其死,面缚锁颈请罪。 陈霸先毕竟还是宽宏大量的,视而笑曰:”腐儒复何为者?” 遂赦之。 骂得好,让侯胜北觉得心有戚戚焉。 逃亡舍不得自杀,当官不肯为民负责,表示抗议却又请罪,最后还不是屈膝从了? 真要有骨气,咋不一路坚持到底呢? …… 下节课,侯胜北故意用夹板布匹绑了左臂,做出断臂状,在课堂大声道:”昨日,路遇一腐儒,余殴之。该腐儒复不何为也。“ 众同窗不知他为何要讽刺沈文阿,但是自己人总是要帮衬的,群起而哄。 气得沈文阿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额头青筋爆起,匆匆下课离去。 侯胜北回家后,向萧妙淽得意地说了此事,隐隐然有邀功之意。 萧妙淽玉指点了他脑门一下,叹息笑道:”小弟还是淘气,因为人家语带讥讽,就做出这等事。“ 她回忆往事:”父皇喜好文学,《长春义记》《法宝连璧》只是游戏文章之作,并未想要传世,你不必在意的。” 终知侯胜北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七夕将至,小弟陪我一起乞巧吧。只是又要辛苦你,采集七色花水与我梳洗了。“ 侯胜北大喜,这便是淽姊的奖励了,欢呼一声,兴冲冲地准备去了。 …… 八月 诏令临川王陈蒨西讨王琳,兴宁县侯荀朗随行,以舟师五万发建康。 陈霸先于冶城寺为侄儿送行。 破壳而出的永定新陈,苟延残喘的天启旧梁,新旧时代的交替,尚需一战。 ----------------- 《地名对照》 工塘:今临川县东南 梅根:今贵池市东北梅龙 冶塘:今武昌县东南,又有一说在常熟冶塘镇 钓矶:今都昌县南钓矶 震泽:今太湖 彭蠡泽:今鄱阳湖,一说鄱阳湖不是古彭蠡泽,为汉书引用有误,称呼遗留至今 第45章 阿父归 然而和王琳的这一战,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 后梁之主萧詧遣大将军王操率兵,有略取王琳之长沙、武陵、南平等郡之意。 王琳急于回救根本,此前陈霸先送还樊猛的行为,以及谢哲的劝谕也起到了作用。 王琳于是请还湘州。 谢哲返命,陈霸先诏追回众军还师,五万大军退至大雷。 ……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阿父回来了。 举家喜出望外。 本来全家人已经渐渐习惯了日复一日等待的生活,只是尚且抱着一线希望而已。 阿父的突然回归,众人的惊喜之情如同激流一般汹涌,化作夺眶而出抑制不住的泪水。 阿母流泪,跪地感谢上天保佑。 小敦小秘哭着扑到阿父怀中。 侯胜北也是眼眶酸楚,强行忍住。 侯晓在一旁加以宽慰,让众人稍控情绪,阿哥先休息缓口气,再叙别情不迟。 …… 时隔整整十个月,阿父几乎变了一个人。 原本仪容端正,髭须修剪整齐,堂堂的将帅风范,变得黑苍苍的脸颊消瘦,头发杂乱,油腻纠结,满下巴的胡须横七竖八,如同乱糟糟的茅草。 最大的变化则是来自眼神,原本阿父的眼光和煦稳重,此时却如同两朵鬼火,透出寒意,令人不敢直视。 阿父一定吃了不少苦,侯胜北想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难道王琳求和了? 可是大军才出发不久,还没打上一仗,王琳不至于那么快就认怂吧。 只听得侯安都说道:“速速服侍我沐浴更衣,我要即刻去廷尉府自行投罪。陛下可能引见,不可君前失仪。” 阿父的语气很平静,谈吐清晰,有条不紊。 可是不知怎的,侯胜北听阿父说话,觉得也带着一股寒气。 …… 晚间回到家中,侯安都淡淡说起归来的经过。 阿父是逃回来的。 被俘之后,王琳嘲笑成为阶下囚的诸将:“汝等皆号无敌,今乃为吾擒乎?” 王琳用一条长锁将他与周文育、程灵洗、徐敬成锁在一起,安顿于自己的座下,由亲信宦官王子晋看守。 数人吃喝便溺都在一起,多有不便,深受屈辱。 这一锁就是九个多月。 等到王琳去了白水浦,侯安都好言好语劝诱王子晋,许以厚赂,终于打动了此人。 王子晋伪以小船垂钓,夜晚载着众将登岸,潜入深草中,带锁链逃归,步行投自军。 侯安都没有说得太详细,阿母和小敦小秘可能不太懂。 从军征战过的侯胜北却知道这区区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在两军前线,要躲避敌方斥候,在水草丛生的环境中,几个人戴着锁链连在一起,跋涉十数里,是一件多么辛苦费力、充满危险、时刻提心吊胆的事情。 何况还要低声下气地哀求一个宦官手下留情,对于曾经统率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阿父来说,心气是何等的挫折。 侯胜北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王子晋呢,阿父你许诺的厚赂怎么给他?” 侯安都若无其事道:”我们上岸之后,景德按住他,以锁链勒死了。对死人自然无须兑现承诺。” 侯胜北的背后再次冒起一股凉意,不敢再问别的。 “去了廷尉府之后,陛下当即引见,应该无事了。过几日下诏,就会恢复本官。”(注1) 侯安都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侯胜北却想,陛下虽不见责,以后看待众将的态度,还会和当初一样吗? 毕竟是兵败受俘,没有死节的丧师辱国之将啊。 就算陈霸先胸襟宽广不同常人,军中和朝中大臣呢? 士卒会怎么看待曾经被俘的主帅?文武百官又会怎么看待曾经失败的诸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管怎么样,阿父回来了就好,只要人没事就好…… ----------------- 第二天,侯安都就让侯胜北将代管的人马交还。 这本来是理所当然之事,却见侯安都不问青红皂白,寻小故斩杀了两名低级军官。 侯胜北想要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父这是要立威,可能以前的那个阿父,再也回不来了…… 之前侯胜北日夜盼望阿父能够平安归来。 如今侯安都回来了,他又起了担心,万一阿父再次提起把淽姊赐给大壮哥的事情怎么办? 幸好侯安都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件事情,反倒是一下子给自己娶了两个侍妾。 以阿父的官位身份,三妻四妾本来很正常,但是放在刚逃回来这个时间点,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三妻者,正妻、平妻、下妻或偏妻。 四妾者、贵妾、平妾、侍妾、贱妾。 贵妾媵女、平妾通房,这两类妾娶回家还需官府备案。当然到了侯安都的地位,也没哪个官府不长眼,会来要求登记。 侍妾、贱妾要么是合同买卖回来的女子,要么是歌姬舞姬,想收几个就收几个。 “妾“字自甲骨文即有之,“辛“加“女“上,“辛“为刑具,最早即为女奴之意。 阿母沉默着没有发表意见,接受了侯安都娶妾的事实。 家里又多了两个年轻女子,侯胜北有些尴尬,见面还得叫庶母。 特别是这二女的年纪和萧妙淽差不多这一点,让他觉得每次见到都觉得别扭。 阿父,你都有三个儿子了唉。广嗣这条理由说不上,那就只能是好色了啊。 …… 侯胜北想起徐陵老师不久前讲的北齐文襄帝高澄偷车的案例。 话说神武帝高欢有妾名为郑大车。 瞧这名字起的,啧啧。 高欢为丞相,讨伐稽胡刘蠡升之时,世子高澄与郑氏私通。 高欢归来,一婢告之,二婢为证。 于是杖高澄一百而幽禁,发妻娄昭君亦隔绝不得见,欲改立尔朱氏之子高浟。 名臣司马子如,就是逃亡北周的司马消难之父登场。 司马子如入见高欢,故作不知,请见娄妃,得高欢述说如此如此之后,发表了一通精彩的言论。 主要内容是: 其一、我家情况也一样,儿子司马消难奸我妾,此乃家丑,不可外扬。 其二、具体举例,回顾了娄昭君结发之妻,与高欢起于微末的种种恩义。 其三、强调了娄昭君之弟,高澄之舅娄领军的功劳和兵权。 其四、郑大车一女子如草芥。 其五、况婢言不必信邪! 短短一席话,从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开始,面子、感情、危害、价值、事实的五个角度全面展开,设身处地为高欢做了分析。 高欢果然心动,令司马子如重审此案。 司马子如好手段,一见高澄就定下事情基调:”男儿何意畏威自诬!” 然后威胁出首者自缢,为证者改口。 乃启高欢曰:”果虚言也。” 高欢大悦,召见娄妃及高澄。 娄妃遥见高欢,一步一叩头,高澄且拜且进。 父子、夫妇相泣,感情复如初。 高欢置酒感谢:”全我父子者,司马子如也!” 赏赐黄金一百三十斤。高澄保住了世子之位,亦赠司马子如良马五十匹。 徐陵是拿这个政治事件为例,教授众人沟通话术的重要性,以及如何颠倒黑白的手段。 不过看他讲得异常兴奋的模样,侯胜北总觉得徐老师,嗯,不太对劲。 话说回来,自己又不是高澄那种偷车贼,不会去垂涎别人的老婆,操什么心呢。(^_^) 娶妾就娶妾吧,阿父开心就好。 …… 十月。 余孝顷之弟余孝劢、其子余公飏仍然据旧日城垒不肯降伏。 陈霸先授周文育使持节、散骑常侍、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寿昌县公,给鼓吹一部,都督众军出豫章讨伐。 几乎和原来的官职一模一样。 但是由于之前战败被擒相当于人生清零,官复原职的流程还是非常重要的。 无论是对授予的一方,还是被授予的一方,意味着重新开始,信任依旧。 侯安都没有收到出征的命令。 这次他改任丹阳尹。 丹阳尹的职位非同小可,丹阳郡包括了建康在内的八县,府君不称守而称尹,乃是南朝负责京畿的最高长官。 丹阳尹的地位关键特殊,掌京城行政诸务并诏狱,而且参预朝政,基本都是亲信才能出任。 办公地点在丹阳郡城,城周一顷。 陈霸先相当于把包括都城在内的区域都交付于他管理,体现了依然信重如故。 侯安都默默地领命赴任,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过侯胜北猜想阿父内心还是更想出征的吧,毕竟战场上失去的,只有战场上才能重新拿回来。 …… 自从诸将归来官复原职之后,众人解除了羽林郎的职务,不用再值勤了。 一来是回到自家父辈身边协助军务,将来继承部曲私兵,才是原本的轨道。 二来在国子学一整年学习下来,马上就要准备应付年底的考试了。 虽说国子学都是一群高官子弟,历来有考课不厉,赏黜无章,有育才之名,无收贤之实的说法。(注3) 但是今年的这次考试却是谁也不敢马虎,因为是陈霸先亲自来主持考试。 ----------------- 十二月。 侯胜北不知道国子学的考试是什么内容,只有把一年以来学习到的各种知识融会贯通,力求化为一体。 只要不是让他去注释经史、背诵仪礼就好,那实在有违本性。 …… 就在侯胜北专注准备考试的时候,侯府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远方来客。 冯宝和冼姨之子冯仆跋涉三千五百多里,从高凉郡来到了建康。(注2) “冯仆你怎么来了,冼姨没有一起来吗?” 侯胜北说完,习惯性地看了看冯仆身后,冼姨不会跟着,打算跳出来恶作剧自己吧。 突然注意到冯仆身穿麻衣,头戴白布,腰系白布带,吓了一跳。 年仅九岁的冯仆,此时却有着不同于年龄的老成,和同年龄的侯敦体现出鲜明的对比。 只听他面带戚容道:“阿父过世了。各郡有些乱,阿母在安抚镇守。让我带着几个酋长入朝。” 什么,冯宝姨父过世了? 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无常何时来也不奇怪。 侯胜北表达了哀悼之意,虽然接触不多,但冯宝姨父无疑是个好人。 这孤儿寡母的,今后的日子可不太容易了。 不过冼姨为什么要挑选这时候,急着派遣唯一的嫡子冯仆入朝呢? 要是换做一年以前,侯胜北懵懂无知,多半不得要领。可是现在稍一转念,就明白了冼姨的想法。 一方面是向陈霸先传达恭顺之意,体现岭南百越之地向中央的臣服。 一方面也是想借着中央的权威,获得岭南百越之地的管辖委任之权,稳定局面。 冼姨还真是厉害啊,刚刚丧夫,就舍得把幼小的嫡子送过来。 不过冼姨从小就是统帅南越十万洞的大头领,历练那么多年,有这等见识也正常。 侯胜北叹了口气:“冯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随行的酋长已经通报了鸿胪寺,应该等几日就会下诏接见吧。阿母让我来找侯将军,说你们会安排的。” 那是,如果不好好安排,下次见面只怕要被冼姨剥皮抽筋吧?侯胜北腹诽道。 不过冯仆年幼失怙确实可怜,凭着两家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该好好照顾一番。 侯胜北禀明了侯夫人,由萧妙淽协助,侯敦侯秘相陪,安顿冯仆在家住了下来。 又命人速去通知侯安都。 晚间等侯安都赶回来,问明情况,才发现交广一带现在根本不是冯仆说的”有点乱”。 是”岭表大乱”。 至少波及了好几个州。 本朝代梁,南越百族内部关于是否要奉立新朝,本来就有分歧。 一些酋长对前朝仍然保持忠心,冼姨也不好让他们立刻就转变立场。 还有些酋长野心勃勃,想占据土地扩大地盘。还有些酋长贪婪,则想趁乱掳掠些财货。 冯宝去世,高凉郡太守的位置空了出来,广州刺史欧阳頠也想插一手,安排自己的亲信出任。 冼夫人怀集百越,凭借个人威望镇压局面,数州晏然。 然而她不敢轻动,如果一旦离开,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 所以只有让九岁的冯仆单独前来建康。 侯安都颔首,稳定岭南对彼此有利,表示这件事情他会协助。 …… 不几日,陈霸先下诏,以冯仆为阳春太守。 陈霸先的这道诏令很巧妙,侯胜北不禁感佩。 欧阳頠是广州刺史,都督十九州诸军事,镇南将军,另加平越中郎将,是为朝廷镇守岭南一方的重臣。 王琳据有中流,欧阳頠自海道及东岭依旧奉使不绝,对陈霸先忠心耿耿。 不能为了冼姨,就损害了和欧阳頠的关系。 欧阳頠如果想要高凉郡的太守之位,不妨拿去,至于能否实际掌控得住,就和冼姨你们自己斗去。 而阳春郡紧靠高凉郡,也同样是冼姨的根基所在,冯仆封在此处,即朝廷承认了冯家冼家对此地的统治。 一道人事命令,包含如此学问,侯胜北再次长了见识。 …… 冯仆匆匆来匆匆回。 得了任命,他要回去协助冼姨稳定海隅各州,没有时间多待。 送别了冯仆,侯胜北也要迎来年底的考试了。 国子学的考试在新建成的太极殿举行。 作为建康宫的正殿,通常用于举行隆重典礼,可见陈霸先对于此次考试的重视。 太极殿规模宏大,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十三间,以契合闰月之数,当初修筑之时,也有盖过十二间的北朝洛阳宫殿的意思。 两翼设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各七间,是至尊日常议政、筵宴、延见、起居的所在。 太极殿与附近的中书省、门下省并称禁省,为至尊和重臣办公所在,介于群臣办公议事的外廷和至尊与后妃生活的禁中之间。 殿门外立有石阙一对,名为神龙、仁虎。趺座高七尺,阙身高五丈、长三丈六尺、厚七丈五尺,石阙上镌刻珍禽异兽,殿内铺砌花纹锦石,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顺便多说一句,督造这太极殿的起部尚书沈众,已经在回武康休假时,被陈霸先赐死了。 百余名国子学生员由祠部官员引导,来到太极殿向北排队。 陈霸先端坐于丹墀御座之上。 众人跪拜行礼后,内侍摆上贴有姓名的桌案和坐席。 祠部官员发放试卷。 待所有人都拿到试卷后,执事官举策题案,内侍以策题展示众人。 陈霸先开金口,发纶音:”开始吧。” ----------------- 《地名对照》 丹阳郡城:今南京市秦淮区老门东 大雷:今安庆市望江县 阳春:今阳春市 第46章 御前对 侯胜北拿到试卷一看: 《论本朝立国之策》 那么大的一个题目? 有没有搞错,这是把国子学这批学生当成了宰辅在考吧。 他不敢东张西望,去看左右两侧其他人的反应。 不过前排的几个人明显身子都晃动了一下,大概是被题目给吓到了。 …… 陈霸先真是想得出来,让一群没从过政的学子答这个,啧啧。 侯胜北心比较大,反正考试而已,再怎么样也不会被真的当成国策采用。 那就索性放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啰。 思考了一会儿,他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本朝之立国,可上溯至平叛之役也。” “建康沦陷,三吴荼毒,叛军西向荆城,南抵豫章,本朝半数之地落入其手,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萧氏诸藩,各据巴蜀、南阳、荆州、广州,不思讨贼,相互攻伐,自谓正统。” “至尊起兵岭南,连破元景仲、蔡路养、李迁仕,扫清障碍,北上平叛。” “羯贼昏聩,败于巴陵,荆州得势,挥旌东指。” “至尊进兵,两军相合,势如破竹,叛乱遂平。” 这段开头阐明了陈霸先起兵的经过,侯胜北写得极快。 嗯,文字还挺工整对仗的。 “又有叛军余党,勾连北齐,妄图侵攻。至尊以弱胜强,一战破敌十万,片甲不得回归。实乃我朝立国之战也。” 侯胜北回忆了一下现在的局势,又刷刷刷不停笔地写道: “开国之局面,外则巴蜀雍梁并于长安。” “江陵沦陷,襄阳称藩,上游门户要害均落于北周之手。” “湘、江二州奉立傀儡,伪帝僭号,尊奉北朝,中游千里边境,相邻皆成敌国。” “广陵、秦郡、历阳降敌,京师与北齐隔江对峙,相距不过百里之遥。” “内则有豫章熊昙朗,临川周迪,东阳留异,晋安陈宝应,新吴余孝顷、新蔡鲁悉达等南川豪酋、闽中豪帅,割据地方,不听征调。” “我朝仅有扬、徐、东扬、南豫四州之力,且有内患。岭南通路为王琳隔断,百越之地鞭长莫及,国力不及前朝十之三四,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描述了局势,那么该怎么办呢。侯胜北开始记述策论的主要部分。 “南朝扬、荆、徐、豫,皆为重镇:“ “扬本畿甸,榖帛所出,领以宰辅。“ “荆居上流,甲兵所萃,号曰分陕。“ “徐曰北府,豫为西藩。“ “江、兖、雍、梁,亦称雄跟。“ “益、宁、交、广,斯为边寄。冀、幽、青、并,名存而已。” “如今荆蜀不可急图,唯有湘州王琳后院起火,有可趁之机。” “江州曾为我朝所有,当重新据而有之。凭借三吴之鱼米,建康之铜铁以向。” “江州连接荆扬,为中流重镇、国之南藩。据百粵之上游,为三楚之重辅。东通浙闽,南尽大庾,西连荆楚,北至大江,咽扼荆淮,翼蔽吴越。” “东西均势之变系于此州。荆扬争衡,得江州者恒胜,此南朝不变之局也。” “我朝与伪帝、王琳乃至北齐之间,必然还有一战。胜之,则江州稳固,可进取湘州。” “再恩威并举,削平不服。届时无后顾之忧,奄有三国之时东吴之国力,可以专心向北。” 写到这里,侯胜北有些茫然,再往后的策略,就不是他现在所能看清的了。 本朝就算具备了三国时东吴的实力又如何,远不及前朝南渡之时,比宋齐梁差得远了。 可谓最弱南朝。 幸好北朝眼下还是分裂为二的状态,否则就是晋灭东吴的局面了。 回想一下阿爷讲的天下三分的故事,捻着手腕的红豆串,想要获得些灵感,侯胜北继续写道: “天下三分,北周镇关西,北齐据河北,我朝有江东,当休养生息,静观天下之衅。” “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必相征伐。” “会当有变之时,我朝则联周攻齐,夺取两淮。有东海盐、徐州铁、寿春粮,进而西窥中原,北进青州。” “若得青州,此乃战国齐楚联合之势,立国之本足矣。” “此后之事,小臣愚钝,不能明也。” 侯胜北想了一想,想起萧妙淽和阿父所说,鬼使神差地又写了一段: “我朝非一家一姓,有世家、豪族、寒门、农户、兵户、商贾、奴婢、僧尼等。孰为敌,孰为友,利出一孔,力出一孔。以我之聚力,对敌之散漫,则无不可胜也。” 写完交卷。 还不能走。 这次阅卷的有太子少傅王冲、尚书左仆射王通、都官尚书袁枢、五兵尚书王瑒,四人正好分别是六十岁、五十岁、四十岁、三十岁的各个年纪,三位出自琅琊王氏,一位出自陈郡阳夏袁氏。 四人看完之后,挑出认为值得一读的,献给陈霸先过目。 一百多份卷子,真的能够入得了眼的,不过十之一二。 侯胜北心想,要不是阿父就站在这里,说不定你们这些个高门世家,也要把我的卷子给筛了去,哼。 陈霸先快速看完,传下口谕:侯胜北、荀法尚二人留下,其余人等可以退去。 还没完啊,侯胜北看向荀法尚,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两人相视一笑,好奇彼此究竟写了些什么。 …… 国子学的其他生员行礼参拜退下,片刻之后,陈霸先君臣一行移驾太极东堂。 太极殿的东堂是至尊与宰辅政治决策的重要场所,也是宴赏大臣、讲论学术与询问政治的场所。相对的西堂为即安之地,至尊休息的场所。 看来还是不能放松啊。 陈霸先步下丹墀,来到身高和自己相若的二个年轻人面前。 只见一个英气勃勃,一个温文儒雅,都充满了青春活力,他轻轻叹了口气。 陈霸先的脸色已经掩盖不住病态的青灰,嘴唇泛青紫,不过精神状态还好。(注1) 他看着二人微笑道:“你们两个,对于形势的分析倒也罢了。关于今后方策,不约而同地都强调了江州的重要性,先定江州、再取湘州,然后稳定内部,到这一步还是意见一致。” “之后就出现了分歧,一个说要联周攻齐,夺取两淮,北上青州。一个说要联齐攻周,中取荆襄,西进巴蜀。” “朕觉得文中意犹未尽,你们不妨再展开深入议论一番,也让众位大臣听上一听。” 侯胜北和荀法尚又对视一眼,原来是要再让我们辩论啊,暗暗思考怎么论述观点。 只听陈霸先说道:“议论须得有个章程。天时且不可知,就按前例、大势、地利、人和、军争的几个角度,尔等分别论之吧。” 除了几名阅卷官之外,丹阳尹侯安都也在场,荀朗则是跟随临川王陈蒨镇守南皖不在。 其他还有左卫将军胡颖、侍中、忠武将军杜棱、中领军陈拟、尚书左丞徐陵、尚书右丞谢岐、各部尚书、国子祭酒周弘正、国子博士顾越、郑灼等人。 军部、辅政、学宫的各位大佬都在场。 侯胜北本来是胆大包天的,可看到阿父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之中,不禁有些畏缩,想起了年少时被考较课业的场景,反应有些迟缓。 荀法尚率先开口:“荆州入蜀,远有汉光武吴汉攻公孙述,中有蜀汉昭烈刘备取刘璋,近有桓温伐成汉;北取荆襄则有关羽攻曹魏,桓宣攻后赵的战例。” 侯胜北后发应道:“北伐两淮的战例数不胜数。只论成功得手的,这两百年来,远有祖逖战后赵,中有谢玄伐前秦,近有刘裕北灭南燕,五十年前更有韦睿水攻合肥的战例。” 前例,第一回合平手。 荀法尚再道:“北周坐拥关中、巴蜀,以后梁为附庸,占据荆襄。况兼吏治清明,尊儒胜于佛道,制定朱出墨入及计帐户籍之法。如不及早制之,恐成秦灭六国之势。” 侯胜北则道:“北齐户三百万,口二千万,拥兵五十万。谷粟一斛九钱,沧、瀛、幽、青四州盐灶近三千口,产盐二十余万斛,仅盐业即可养军。扶持王琳立伪帝,为我朝大敌。” 大势,第二回合又是平手。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白帝城东控荆楚、西扼巴蜀,两侧相连,足以抗衡北方。金牛道、米仓道通南郑,阴平道通陇上。汉中以北,进则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出关中,直逼长安。守则剑阁要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襄阳者,天下之腰膂、四顾之地。北渡进南阳,过方城,入中原而窥许昌;越伏牛,过鲁阳、陆浑,陈兵洛水,直指洛阳。西行则入武关,经商洛,过蓝田,长安在望。” “两淮水网密布,西侧汝水和颍水、涡水汇入淮河,北达许昌。东侧泗水、睢水经彭城,合于下邳,自淮阴入海。” “寿春北接汝颍,南通合肥,达濡须口,直抵建康。又有沘水、皖水南连皋城、皖城,为建康上游门户。” 地利,第三回合还是平手。 “北周为鲜卑贵族、关陇豪族、边军镇将联合,八柱国主政,各有所恃。宇文泰在时,尚能统合一处,如今宇文护掌权,即有楚国公赵贵被杀、卫国公独孤信逼死,八柱已折其二。宇文护才能威望不及其叔,而欲一家独大,此后必有不服者,为我可趁。” “北齐与北周同出六镇一脉,皇亲宗室、北镇勋贵、关东豪族彼此制衡。高洋倒行逆施,荒淫无道,群臣恐怖。南助萧庄,北筑长城,士马死者数十万。虽有弘农杨氏为宰辅,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然臣民惶惶不可终日,其势必不可久。” 人和,第四个回合依然是平手。 两人各抒己见,辩了数轮不相上下,到了最后的军争一环。 而两人彼此本就是同窗好友,更是惺惺相惜,不由相视一笑。 侯胜北伸手示意,还是让荀法尚先讲。 “北周以均田制为基,建府兵制,收私兵为国所用。柱国、大将军、郎将三层指挥体系分明,统辖清晰。宇文、贺拔、赫连、达奚、尉迟、长孙、侯莫、独孤、叱罗、于、韦、李、杨各家良将辈出。长此以往,军力必然大增,不能任由其发展。” “北齐修缮甲兵,简练士卒,齐主左右宿卫置百保军士,每临行阵亲当矢石。又简华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士,以备边要。设六州大都督,将六镇流民侨置于恒、朔、燕、云、蔚、显六州,拱卫晋阳,战时出征。内骑兵曹掌北镇骑兵和六坊之众的鲜卑军为主力,外兵曹掌汉军步兵为协同。窦泰、彭乐、高岳、高昂、慕容绍宗等名将或战死或被杀,日渐凋零。如今以斛律光、段孝先为定国柱石,两人独木难支,难敌北周与我朝两面夹击。“ 军争,第五个回合最后仍然没有分出高下。 …… 众位重臣听这两名少年各抒已见,讲的内容如何空洞生硬脱离实际且不论,对于北朝的情况有所了解,至少是有点见识。 而且这般年纪能够讲得有凭有据,可见学业是下了功夫的,纷纷点头称道表示肯定。 却听得陈霸先道:”你等说起北朝头头是道,也点评一下我朝军力和将领呢?“ 荀法尚沉默了,他随父亲新投未满三年,不敢妄自评论位居其上的各位将军。 侯胜北却是个无所谓的,思考了一下说道:”陛下于十年前起兵于岭南之时,兵不过万。六年前白茅湾会师之时,兵力已有三万。两年前抗击北齐,全军五万五千。而现在能够出动五万大军仍有余力,我朝的实力增长是确实可见的。“ ”然而北周北齐任何一国,都能出动二十万以上的军力,我朝相比之下仍是大有不足。况且北朝坐拥骑兵十万,我朝骑兵不过千数,相差悬殊。” “步军或是南北实力相当,我朝只有水军远远凌驾北朝之上。所幸无论是巴蜀、荆襄、两淮,都有水军用武之地。“ ”步军克骑,前朝刘裕已有先例,北朝铁骑并非不可战胜。我朝应训练出一支步军强兵,如白毦兵、无当飞军、解烦兵、北府军等。以及,“ 侯胜北停顿一下,缓缓说出了一个传说中的名字:”七千白袍军。“ “至于谈到陛下的麾下诸将。” ”侯瑱司空曾为一州方镇,身经百战。周镇南刚猛无俦,徐镇北善于画策。” “臣父用兵果敢,然则喜好偷袭。“ 陈霸先和众位重臣听他说起自家阿父的战法习惯,都是一笑。 侯胜北偷眼看了一下阿父的表情,还好,没有生气不高兴的样子。 他继续道:”几人都可为方面之将。只是若要北伐,须得一名统帅协调各将,此非陛下莫属。别处不敢说,在水网纵横之地,我军必然所向无敌!“ ”说得好。“ 陈霸先轻轻鼓掌:”和你父一样大胆敢言。只是你策论里有些话,流传出去只怕要惹出大麻烦。最后一段更是画蛇添足,小儿之见。“ 稍后又感叹道:”论对就到此罢,希望如你所言,朕也能看到大军北伐的那天。“ 环顾左右,陈霸先总结道:”今日的论对很是不错,见到了国子学培养出来的少年俊才,理当加以封赏。” 他看看侯安都,再看看侯胜北,想到陈昌心中一痛:“侯卿教子向来严格,至今还不曾授予你官职,那就由朕来替他封官吧。” 陈霸先开天子金口:”前日周宝安授了贞威将军,今日就授你殄虏将军。等过完这个年,就去你父军中效命。“ 又转向荀法尚道:”你也很是不错,年后也去南皖你父军中,由临川王板授个差事。“ 侯安都出列谢恩,侯胜北也晕晕乎乎地跟着谢恩。 让我去阿父军中效命?这是准备派阿父出征了? 比起自己拥有了将军号,阿父能够重新领兵上阵的事情更让侯胜北高兴。 担任丹阳尹的阿父,即便有娇妾美眷相伴,总觉得他不开心,像是关进笼子的猛虎。 …… 两人退出宫外,荀法尚打趣道:”国子学的考试还能得陛下亲授将军,实在难得,真是恭喜了。“ ”嗐,周宝安那个将军是七品,我这个殄虏将军只是刚入流的九品。“ ”你别不知足了,我才得了个板授,不管什么职位都要降一品的。“ ”法尚,你真的认为应该联齐攻周吗?“ ”不错,虽然你说得也在理,北齐人口军力都占优,但我总是隐隐觉得北周才是大敌。“ ”好吧,大不了以后我领一军向青徐,你领一军住巴蜀南阳呗。“ ”嚯嚯,瞧你拽的,一个九品将军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军部首席大佬了啊。“(^_^) …… 这次的御前问对,是侯胜北最后一次见到陈霸先。 这位起自寒微,一步步终于登上御座的至尊,过完年就五十七岁了。 第47章 故人去 国子学考试结束,过完了年,时间进入了永定三年。 二月。 王琳召桂州刺史淳于量。 淳于量之父淳于文成,官至梁州刺史、光烈将军。 淳于量起家跟随萧绎,在藩府担任参军、府佐、中兵、直兵十余年,掌管王府亲兵。 他曾经相助王僧辩一起讨伐荆、雍边境的蛮夷,山帅文道期。又一起守卫巴陵城,抵抗侯景的攻击。 之后随王僧辩平叛,进攻郢州,获宋子仙。 解放建康也有淳于量的功劳。 王琳觉得以他和王僧辩的渊源之深厚,应该与陈霸先有仇才对。 谁知淳于量表面上和王琳合作,暗中却派使者从小路前往建康,向陈霸先效忠。 陈霸先授淳于量持节、散骑常侍、平西大将军,给鼓吹一部,都督桂、定、东、西宁等四州诸军事、桂州刺史如故。 不久又进号镇南将军,再加都督、镇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给足了丰厚的条件。 谁让桂州正好在王琳的湘州背后,随时可以捅上一刀呢。 …… 而王琳的前方,还有鲁悉达挡路。 去年王琳欲图东下,就是因为鲁悉达控制的五郡制其中流,后梁又袭取湘州,才不得不撤军回防。 如今王琳连结北齐合力图之,齐帝遣清河王高劢相助,双方相持日久。 北齐扬州行台慕容俨与王贵显、侯子监率兵三万护卫萧庄,筑郭默、若邪二城,攻郁口诸镇,与鲁悉达战于大蛇洞,破走之。 鲁悉达收集败军,与侯瑱合兵一处,引兵焚烧北齐舟舰于合肥,反攻大败齐军,慕容俨仅以身免。(注1) …… 四月。 余孝顷残党历经半年尚未讨平,陈霸先重新对部署做出调整,连下数道旨意。 临川王、安东将军陈蒨于南皖口置城栅,使东徐州刺史钱道戢助守。 镇北将军徐度率兵至南皖口,与临川王陈蒨合流,共筑城栅。 安东府中兵参军骆牙原本镇守冶城,至临川王陈蒨麾下听令。 信武将军程灵洗兼任丹阳尹,接替侯安都。 侯安都出为都督南豫州诸军事、镇西将军、南豫州刺史,令率军支援周文育,左卫将军胡颖、明威将军陈详,随侯安都征讨。 …… 阿父终于要领军出征了! 侯胜北雀跃不已,他跟着回到了熟悉的军营,以殄虏将军任幢主,领五百人。 北周幢主为七品,北齐和南朝幢主为九品,正好和他的将军号匹配。阿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增加了他的带兵人数,算是出任代军主期间,做得还行的奖励吧。 作为一幢之主,率领的部队就可以打出旗帜了。 侯胜北看着属于自己部队,垂筒形状,饰以羽毛、锦绣的旗帜,笑得合不拢嘴。 阿父严厉告诫,斩将夺旗,乃是同等的战功。 若是旗帜被敌军夺去,这支部队也就不复存在,你也等于死了。 所有护旗军士,皆斩! 侯胜北向阿父拍胸脯保证,决不让敌军夺了旗去。 这一年他已经十九岁,身高七尺六寸,是个体验过人生起落,依然阳光开朗的青年。 …… 五月。 侯胜北觉得这次阿父出征,军中的氛围不知为何严肃压抑了很多。 以往经历的多次战斗,像突袭王僧辩,突袭秦郡徐嗣徽,梁山抵抗北齐十万大军,建康与北齐军决战等等,那时候战况虽然严峻,但是全军的氛围却是轻松的,对主帅充满信心,士气高昂地迎战敌军。 这一次的对手不过是割据地方的余孝顷残党数千,已经被周文育的万余人围困了半年。 如今有自家的五千援军,加上胡颖和陈详两部相助,又有一万余人。 二万精锐打几千残党,这场小仗还赢不了? 可是阿父却如临大敌一般,每日的探马放出百里开外,执行军纪更是严格。 侯胜北也只好压抑着内心疑问,遵照军令严格执行。 这次他带领了五百人,比起之前队长时要操心的事情多了一些。 张安张泰仍然是跟着他,分别掌管一队。副幢主赵虎则是由原来守梁山的队长提拔上来的,也算是熟人。 侦察、探路、扎营、炊饭、巡逻、开拔,各项事宜依循成法,一丝不乱。 还有一点,他发现以前在军中绝不饮酒的阿父,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喝些酒才入睡…… ----------------- 按照之前了解到的战况,周文育率部五千余人,与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黄法氍、豫章内史熊昙朗合军一处。 安南将军吴明彻率领水军,配合周迪运粮,周文育自率众军入象牙江,屯于金口。 余孝顷之子余公飏率五百人诈降,打算在受降时劫持周文育,反被识破遭擒,送往建康和他老子一起作伴去了。 五百降军则从假降变为真降,打散分配到各将配下。 周文育弃舟登岸,进驻三陂。 王琳派遣伪吴州刺史、左卫将军曹庆率二千人救余孝劢。 侯安都起初设想的行军路线,是从宫亭湖出松门,来到曹庆的背后,截断敌军后路,与周文育来个十字夹击。 待到了松门山,却收到了新的战报。 曹庆分遣主帅常众爱与周文育相拒,自率千余人攻击了周迪及吴明彻的运粮队。 又有伪江州刺史、戎昭将军周炅成犄角之势夹击,周迪和吴明彻等不敌败北,弃船而走。 周文育粮道被断,只好退回到金口。(注2) 这个曹庆、常众爱还有什么周炅挺利害的嘛,骄傲的吴明彻也不是对手。侯胜北想道。 侯安都思考了一下,命令部队向象牙江前进,打算重整水师,取回周迪和吴明彻丢弃的大舰,确保粮道之后,再与周文育合兵,讨论下一步的方略。 …… 六月初一。 侯安都军至象牙江,收拢败兵和船只。 也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周文育已经遇害。 ”不可能吧,凶汉就这么死了!?“ 侯胜北觉得不可置信。 这不只是一场清理残党的战斗吗? 堂堂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征战三十多年的宿将,陈霸先麾下的头号猛将,就这么简单地死去了? 想当初南康之战以寡敌众,四面重围箭如雨下,凶汉都没事。 徐嗣徽水军拦路冲破阻挡,和对方骁将单挑也没事。 和北齐十万大军决战,还是平安无事。 几个南川酋帅能奈何得了凶汉? 绝对不可能。 侯安都比儿子要冷静现实很多:”还需要进一步打探,据说是熊昙朗下的手。“ ”熊昙朗,他不是我军吗?“ ”这种贪财无义,割据地方之辈,能有什么忠义之心,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侯安都道:”见到我军兵败,想拿主帅的人头作为晋身之阶,转换门庭也很正常。“ ”那我们怎么办,阿父?“ ”既然取回大舰,水面上就是我军的天下了,可进可退。“ 侯安都决定道:”全军下达禁口令,待探明情况再定行止。“ …… 很快确认了周文育的死讯。 百五十里外的新淦,已经被熊昙朗占据,挂出了周文育的人头示众。 据逃回来的败兵说,熊昙朗听说周迪和吴明彻失利,谋害周文育的阴谋已露迹象。 监军孙白象探知其事,劝周文育先下手为强。 周文育却道:”不可,我旧兵少,客军多。若取熊昙朗,人人惊惧,亡立至矣,不如推心以抚之。” 他并没有立刻下狠手对付熊昙朗,而是采取了安抚交心的手段。 周迪败走后,下落不明,不久后寄来了书信。 周文育大喜,将信出示给熊昙朗,本想安定其心,谁想到熊昙朗就在席间下了毒手。 侯胜北听了又惊又怒,熊昙朗竟然可以如此卑鄙,谋杀友军主将。 而周文育一代豪将,居然就这么被害了。 侯胜北虽然没有亲见,但是总觉得周文育的人头一定是须发贲张,至死也满是桀骜不服的表情吧。 他还记得十年前,和周文育初次见面时,他粗狂豪放的外表,大冬天在河里扑腾游水的快活模样,以及和自己讲述陈庆之的故事时,回忆旧事流露出的淡淡哀伤。 凶汉真的死了,侯胜北的心中,一股哀悼之情油然而生。 …… “撤退。” 侯安都果断下达了命令。 熊昙朗反叛,周文育军的麾下诸将一网成擒,军士被俘虏收编。 再加上曹庆的部队数量不明,我方如果不及时后撤,很可能会被敌军以优势兵力攻击。 祸不单行,八百余里的后方,鲁悉达的裨将梅天养等在相持快有一年后,见局势不妙,转投北齐。 北齐军一拥而入,鲁悉达只得率麾下数千人渡江前往建康。 晋熙等五郡陷落。 陈霸先却没有因鲁悉达失势就改变态度,喜道:”来何迟也。” 鲁悉达不卑不亢对曰:”臣镇抚上流,愿为蕃屏。陛下授臣以官,恩至厚矣,沈泰袭臣,威亦深矣。然臣所以自归于陛下者,诚以陛下豁达大度,同符汉祖故也。” 陈霸先叹道:”卿言得之矣。” 即授鲁悉达平南将军、散骑常侍、北江州刺史,封彭泽县侯。 …… 鲁悉达这段话虽有吹捧在内,也不算过分,这段插曲侯胜北当然是不知道的。 侯安都所部现在面临的局面: 前路被熊昙朗叛军阻住,又有曹庆、常众爱、周炅等王琳军。 后路被清河王高劢、慕容俨、王贵显、侯子监的北齐军占据。 幸运的是,他们这支万人部队已经上了大船,可以顺流而下。 虽然江北有敌军,江南还是安全的,只要退到南皖口,就有临川王、荀朗等接应了。 问题是,这八百里路程,能顺顺当当地撤回去吗? …… 战斗是在突然间爆发的。 回程才行了半日,斥候便来报,数里外发现了敌军。 敌军分为水步两路,和我军同一方向,正在向北前进,人数三千左右。 数十里外,还有同样规模的敌军,也正向这个方向开来, 消息传到时,敌军也发现了我军,前军一部已经和对方交上了手。 根据位置来看,很可能就是击败了周迪、吴明彻的那支敌军。 侯安都奋然起身,令侯胜北率本部五百,乘船绕至敌军后方袭击,自己则率军正面压上,一举打败他们! 看到阿父在面临战阵时,恢复了往日模样,想到又能和阿父一起并肩作战,侯胜北心中涌起了说不出的喜悦,用力答道:”遵命!“ 侯胜北召集部下,乘坐一艘三百人的大型斗舰和五艘艨艟,随着其他船只共同迎敌。 我军主力大舰横冲直撞,压制住敌军水师。 侯胜北一部突前,从敌方船阵的薄弱处穿过,敌军的小船无法抵挡,躲闪不及的接连被撞翻数艘。 沿上游逆行不久,已是到达了岸上敌军的后方。 侯胜北看到行进中的敌军,下令放箭,一通弩箭招呼。 岸上敌军的侧面遭到来自水上方向的攻击,又缺乏弩车等强力的对舰兵器,不知是继续前进还是转向,一时出现了混乱。 侯胜北命令继续保持射击压制,两队人马披甲待命。 不多时敌军就阵脚松动,有了后撤迹象。 侯胜北随即率部下船,亲自近身接战。 放了一轮弩箭齐射开路后,这两百甲士一头撞进敌军阵中。 此时侯胜北的心里像是窝着一团火,挥舞步槊冲锋在前,直刺竖劈横扫,将敢于站在他面前的敌军全部击杀。 损我朝之重镇,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咬紧牙关,步槊的锋刃已经被鲜血染红,从一个个敌军的面门、胸口、腰腹捅进去,拔出来。 看到幢主力战,众将士受到鼓舞,也紧紧跟上,恶狠狠地向敌军扑去。 砸碎头颅,划破咽喉,切断肢体,一条条生命被无情夺走。 岸上的数百敌军本是后军,战力偏弱,行军中仓促遇袭,更是未及披甲。 先是挨了几波箭雨,再被凶神恶煞的一番厮杀,很快就崩溃四散逃跑了。 杀穿了敌阵,侯胜北内心的那团火焰似乎得到了一些宣泄。 他还没忘记数十里外还有敌军一支后援部队,半天一天的时间就可能赶到。 于是留下部分人员打扫战场,救护我军伤员,取敌首级凭据。 自己则整理队列,返身朝着敌人的前军杀去。 还没等他赶到战场,敌军前队的情况已经和后队差不多一样糟糕。 水师率先被侯安都以大舰压迫击溃。 失去了水面的掩护,在侯安都发起的攻击下,已经陆续有人向后队逃跑,正好被侯胜北兜了个正着。 他看到有一团兵卒护卫着一个骑马之人后撤,心想此人定是统军将领,便分出一队人马包抄过去。 正要厮杀,那将见去路被拦,前有阻挡后有追兵,吩咐亲卫放下兵器,竟是下马投降了。 侯胜北不敢松懈大意,命一伍人马收缴了敌军兵器,才开口问道:“你乃何人?” 他还从来没有俘虏过敌军大将,心中不禁稍微带了一丝期待。 “江州刺史、戎昭将军周炅。” 还没等侯胜北高兴。 那将苦笑了一声紧接着道:“之弟,军副周协是也。” 是个副将啊,虽然不是最大的那条鱼,也算不错了。 等侯胜北押着俘虏,来到阿父的旗舰时,发现那条大鱼也没有跑掉,其座船成了快船追击的猎物。 伪江州刺史、戎昭将军周炅被擒。(注3) “你们说跟在后面的那数千人马不是军士,大部是余孝劢部下的家族亲属?” 侯安都问明了后续敌军的虚实,一颗心放了下来,转念又打起了主意。 被俘投降,性命操于人手的情况下,还敢大胆说谎的人不太多。 何况这信息是真是假,稍作侦察便知。 “来人,通知胡左卫、陈明威前来议事。” 之前的遭遇战在猝不及防之下,可以临机决断,现在要定全军进退,侯安都还是需要和两位副将商议。 “我反对。” 听完原委,胡颖干脆地说道:“我军的当务之急是撤回南皖口,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慕容俨的大军随时可能遮断两岸,甚至逆流而上攻击我军。” 胡颖早年就跟随陈霸先,以前多是作为副手协调诸将,留守后路,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不用给侯安都面子。 明威将军陈详是陈霸先的远亲,年纪与侯安都相当,倒是没有发表不同意见。 “如果周炅的供词不假,这几千人口,却是不能白白便宜了王琳。” 侯安都提出折中方案:“胡将军,你和陈将军率部先行,为我军巩固退却的道路如何?我部在这里再多待一天。” “可以。” 胡颖接受了。 侯安都派出了使者前往敌方军中,名为传达周炅、周协被擒的消息,实则打探底细。 …… 在昏暗夜色中,五千军士,上百条的船队静静停泊着,等待敌军的到来。 侯胜北则是在油灯摇曳的火苗映照下,在久未取出的卷轴上,咬牙切齿地新增了一行。 永定三年六月初一 不可信之人,不能决然除之者,殆。——惊闻周文育被害有感 ----------------- 《地名对照》 郁口:今马鞍山市东南的赵家村水库,古代是入江口 大蛇洞:未查到在哪里,有识者请告知 南皖口:今怀宁县东六十里皖水注入长江处 冶城:今南京市秦淮区朝天宫一带 旧栅:应指的是之前建造的蹠口城,今南昌县西南。一说在今丰城市东北赣江东岸 象牙江:今南昌市新建区西南八十里处曲江镇一带,由赣江西流弯曲而成 金口:今金溪县西北,金溪水注入抚河之口得名 三陂:今抚州市宜黄县梨溪镇三陂村 宫亭湖:今星子县、南昌市之间鄱阳湖,因湖旁庐山下有宫亭庙得名 松门:今南昌市新建区北部,指松门山 新淦:今新干县 第48章 英雄逝 次日,余孝劢的弟弟余孝猷带领部下的四千家眷,拉家带口想要投奔王琳。 却被侯安都派遣的使节告知,在前面开路的周炅三千兵马已经全军覆没,周炅本人被擒的消息。 余孝猷惊恐之下,随着使节来到侯安都军中请降。(注1) 哈,果然是没有战斗力的家属啊,阿父赌对了。 上了战场有时候就是得胆大心黑一些。侯胜北想道。 收下这四千人口,护送到先行的胡颖处,侯安都又打起了新的主意。 周炅这个宝贵的俘虏,供出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 比如说,曹庆、常众爱的军力只有区区两千。 侯胜北简直爱死周炅了,要是陛下宽恕了你,小将以后一定有所报答。(^_^) 不过他不禁哀叹:”周迪、吴明彻,你们就是被曹庆和周炅以这点微薄的兵力击败了吗?正是由于你们的败北,才导致了凶汉之死啊。” 虽然知道战事无常,没有必胜不败一说,侯胜北还是忍不住暗自埋怨。 凶汉死得太冤了。 …… 知道曹庆、常众爱的军力不及自己的半数,侯安都也不急着后撤了。 他命人联系胡颖继续确保撤退后路,召回陈详的部队,要再打一次伏击。 侯安都率军沿着来路缓缓后退,过松门,进入宫亭湖,来到左里。 左里是彭蠡泽通往长江口的必经之路,水道被一块突出的湖心洲挡住收窄,名为禽奇洲,洲上有一小山。 此地不错,就是这里了。 侯安都命令侯胜北率部埋伏在山上,自己则将主力船队埋伏在湖心洲的北面,借着小山遮挡隐藏。 陈详则是率部分小船埋伏在湖心洲南面,潜藏在湖心洲与沿岸构成的凹陷处。 此处乃是一片芦苇荡,夏季正是长得最为茂密之时,芦花盛开,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略带暗红。 埋伏停当,就等曹庆、常众爱的船队北返。 六月初三。 曹庆、常众爱立下击败了周迪、吴明彻的功劳。 促成了平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熊昙朗这样级别的将领反正。 更是间接导致方面大将,镇南将军周文育的死亡,可以说是功勋满满,就等着回去加官进爵,获得封赏了。 禽奇洲名副其实,水鸟众多,白鹤、白枕鹤、东方白鹳、白琵鹭、小天鹅、鸿雁、黑鹳等数以万计的水鸟在湖区栖息。 曹庆、常众爱望着天空中自由飞来飞去的鸟群,心怀大畅。 “我二人便如这飞鸟,就要一展凌云壮志,振翅高飞了也。” “主将,天上落下的那是何物?” “不好,敌袭!” 两人尚未欣赏多久美景,迎面一群敌军的船舰驶出拦住去路。 曹庆正待命令迎战,却不料从天而降各种引火之物,夹杂着火箭,是从湖心洲的小山上抛射下来的。 “糟了,敌军在此处早有埋伏!” 曹庆也算反应迅速,当即命令全船队结成突击阵形,不顾损失前进。 既然落入敌军埋伏圈,不可恋战。 只要冲破面前拦截的船阵,进入了长江水道,敌军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虽然对方的水军看起来比已方的数量更多,船舰也更大,自军可是顺流而下,只要付出一些损伤代价,还是有可能一冲而过的。 顶着前方和头顶不断射来的矢石,曹庆好不容易完成了船队的阵型调整,将蒙以皮革的主力舰船列于前方,准备冲锋突入敌阵。 此时,后方也出现了敌军的船影。 陈详的轻舟从芦苇荡驶出,截断了后路。 前方侯安都的大舰排成密集阵型,如同一堵墙般地压了过来。 湖心洲的小山上,不知道哪个可恶家伙,还在不停地射火箭、抛石块。 曹庆、常众爱想不出应对之策了。 敌船所到之处,自家部队如同雪狮子向火,阵型立刻维持不住,凹塌了下去。 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被前后夹击,对士卒的战意是致命性的打击。 败北已经是注定的了,现在的问题是,能否逃出去也不好说。 …… 战斗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曹庆、常众爱丢下部队率先逃跑。 主将抛弃部队独自逃跑,更是彻底摧毁一支部队士气的致命因素。 在获知这一消息的同时,敌军士卒就放弃了抵抗,船只不是被焚毁就是投降。(注2) 此战俘获王琳的从弟王袭、主帅羊暕等三十余人。 救出了长史陆山才、监军孙白象等被熊昙朗献上邀功的周文育麾下将领。 常众爱奔于庐山,为村人所杀,侯安都下令传首建康。 唯有曹庆得以逃生。 此时又传来捷报,熊昙朗率兵万人,袭击临川旧郡的周敷,反被周敷击破。(注3) 熊昙朗单骑逃去了巴山,周敷轻取新淦,收敛了周文育的尸身,入殓送往建康。 侯安都先后击溃了周炅、曹庆两支敌军,再无追兵后顾之忧,可以专念于前路,安心地回师了。 …… 六月初十。 沿途又行五百里,撤至南皖口,已经可以远远望见建成的坚固城栅,飘扬的“陈”字大旗。 侯胜北松了口气,一路上始终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他现在也是有官身的人,跟随阿父一起拜谒了临川王、安东将军陈蒨。 这是侯胜北首次见到陈蒨和他的身边诸将。 陈蒨年纪和阿父相当,十分注重仪表,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以王冠固定,胡须修剪得很是整齐,举动方雅,一言一行都遵循礼法,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常注重规矩的人。(注4) 陈蒨对侯安都客客气气地回礼,并无王者盛气凌人之态。 和陈霸先的豪迈不拘礼节,完全是不同的风格。 侯胜北觉得要是自己来选主公,还是喜欢后者,他可受不了太多拘束。 站在陈蒨身边的诸将,徐度早就认识,陈霸先麾下的首席谋主。 荀法尚站在荀朗身后,两人相视一笑。 钱道戢有过一面之缘,三年前在守卫西梁山一役的时候,率领三千兵马来援,一起并肩作战过。他很早就娶了陈霸先的从妹,算是陛下微末之时的亲属旧将。 骆牙看外表就知道是凶汉一样的人物,临川王麾下头号勇将,冲锋陷阵,勇冠三军。 咦,怎么临川王身侧还侍立着一个女子? 这里是军帐,又不是王府。 就算临川王带了女子随军侍奉,也藏得好一些嘛,用不着带出来大庭广众和诸将见面吧? 侯胜北有些诧异,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这女子真美,容貌艳丽、纤妍洁白、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注5) 哎哟,怎么她腰间还挎着把刀,临川王还用女子做护卫呢? 被侯胜北这么盯着看,那女子也不着恼,反倒是对着他妩媚一笑。 像是对此习以为常,陈蒨非但不怒,反而貌似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子高,还不见过侯镇西?” 只见那女子上前行礼,身体直立,两脚分开,右手贴于左手之后,掌心向上,却是男子的揖礼。并非身体微弯两脚并拢,掌心向外的女子揖礼。 侯胜北再仔细一看,颈有喉结,下颌微有须根,原来是个相貌如妇人的男子啊。 只听此人道:“侯镇西侯将军,韩子高这厢有礼了。” 侯安都略略点头示意,以他的身份,自然不用郑重回礼。 侯胜北心想,临川王原来还好这一口。其时男风盛行,他倒也不是很诧异。 只是此人确实男生女相,美貌得紧。 侯胜北又不由想起了前秦的苻天王和慕容冲的关系,只要此人以后别惹出麻烦就好。 和陈蒨汇报了战况,侯安都所部也暂时驻扎南皖口休整,等待下一道命令。 然而几天后,等来的不是军令,却是别的消息…… 六月十四日。 建康来报:帝不豫。 太宰、尚书左仆射王通以疾告太庙,兼太宰、中书令谢哲告大社、南北郊坛。 看来陈霸先这次病得不轻啊,都到告太庙,告大社祭天祭地的程度了。侯胜北想道。 而自从收到这个消息,阿父就经常去和临川王、钱道戢、荀朗等人议事。 这一天,周文育的灵柩也运到了南皖口,送往建康。 侯胜北凭吊故人,想到往日生龙活虎猛张飞一般的人物,现在却身首两分,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很是难过了一番。 …… 六月十七日。 建康来报:帝疾小瘳。 听到陈霸先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众人松了口气,稍微放心了些。 …… 六月十八日。 建康来报:帝身着素服,在东堂哭悼爱将,哀甚。 追赠周文育侍中、司空、谥忠愍。 召回任吴兴太守的周宝安,进号六品猛烈将军,令率其父旧部,继续南讨。 众人担心陈霸先过度哀伤有伤身体,一颗心再次吊了起来。 …… 六月十九日。 建康来报:帝临讯狱讼。 众人一方面猜测陈霸先精神可能恢复了一些,又担心他过度劳累,不利于康复。 政务是处理不完的,陛下还是保重龙体,多加休息啊。 …… 六月二十日。 建康来报:帝疾甚。 所有人都黑了脸。 默默地等待下一条消息。 …… 然后到了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的夜间。 侯胜北看到阿父在一个人饮酒。 他知道阿父自从那次的事情之后,每晚都要饮上几杯,才会入睡。 可是今晚阿父却有点异样,独坐帐外,一杯又一杯,喝个不停,桌上已经放了好几个空酒樽,横七竖八倒做一堆。 侯胜北忍不住开口劝道:“阿父你怎么了,少喝几杯吧。” 侯安都转过头盯着他,眼中不知由于酒醉还是为何,泛起了许多道血丝。 沉默不语片刻,侯安都沙哑着嗓子道:”取我琴来。”(注6) 侯胜北知道阿父能鼓琴,在军中却从来没有听他弹奏过,赶忙去帐中取了琴出来。 琴长三尺六、宽六寸、厚两寸,薄鹿角灰胎黑漆,上涂薄栗壳色漆,十弦。 侯安都抚弦,试了试音,琴声清亮,满脸却尽是悲苦之色。 只见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复,抑案藏摧,是一曲蔡邕蔡中郎的《忆故人》。 …… 此曲开头清新安宁,空山幽谷;中段却是先诉后叹、先悲后泣;后段几个低沉的重音,彷佛心头大跳;结尾收于空静,哀思绵绵不绝。 阿父一边弹,一边唱起阮籍的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此诗确实应景,然而其意也太过哀伤了。 侯胜北默默地倾听着,他虽不懂琴,曲中颇有几次断断续续,如无声抽泣。那几记重音,更是崩碎凌乱之感。 不知道是曲子原本如此,还是阿父心神不宁所致。 阿父绝对心里有事。 他有了大致猜测,但是一句话也不敢问出口。 …… 一曲弹罢,侯安都用力一勾指,扯断一根琴弦。 “铮”的一声,手上登时鲜血直流。 侯安都毫无感觉,将琴一推,痛声高呼:”陛下!陛下!主公!主公啊!啊啊啊啊!“ 放声喊出,彷佛此前强行压抑的情感有了宣泄之处。 一双虎目,流下两行热泪。 侯胜北心中的一根弦也随之崩断了。 陈霸先,你还是弃这世间而去了吗? 回顾几次的见面,陈霸先爽朗豪迈的话语笑声,面对危局的强大自信,诚恳待人的坦荡风格,无一不令人心折。 ”吾姓陈,名霸先,字兴国。” “安都你是一片公心,我陈霸先又岂是心胸狭窄的小人。放心,那人的回复到或不到,无论回复如何,十日之内,吾必拔营起兵!” “今围石头,须度北岸。诸将若不能当锋,霸先请先往立栅!” “今决遣昙朗,弃之寇庭。齐人无信,谓我微弱,必当背盟。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 ”安都,你这顿饭可吃得奢侈了。我常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瓦器蚌盘而已。” ”斩萧轨等之时,便想到可能有今日,但又不能放虎归山。朗儿一条命,换北齐将帅四十六条性命,也是值了。“ “你虽上表请罪,朕又如何能诿过于人。望你能善继父业,秉承这一片公心吧。” “起来罢,朕还不要你一个小辈来尽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将来能出祁山,克长安,胜北朝!” ”论对就到此罢,希望如你所言,朕也能看到大军北伐的那天。“ 陈霸先,你还是没能看到大军北伐的那一天…… 正值乱世,内患未平,外有强敌,而英雄已逝。 侯胜北不由得心生惶恐,对未来感到一片迷茫。 阿父的心情也一样,不,一定远比自己深刻吧。 毕竟他跟随陈霸先十年,一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 立国未久,百废待兴,周文育新丧不久,谁知身为领袖的陈霸先竟然也紧接着逝去了。 上天,怎么可以这样!? 侯胜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阿父手指滴血,去帐中取了麻布给他止血。 侯安都木然伫立不动,任由儿子包扎。 侯胜北的心里就如同织成这布的乱麻一般。 今后的道路该怎么走,有谁能接过陈霸先的事业,领导众人和王琳,和北周、北齐继续抗争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阿父也早已有了准备。 只是心里的那抹伤痛,怎么都挥之不去吧。 侯胜北包扎完毕,正要悄悄退下,让阿父独处。 只听侯安都一声仰天长啸,像似要抒发内心郁闷,随即垂下头来,神情无比落寞。 侯胜北听到阿父低声喃喃道:“主公,为了大业,安都只有做出对不起您的事情了。” …… 侯安都再次猛地抬起头,向着远方夜空深处,彷佛陈霸先就在那里,高喊道:”主公英魂不远,但鉴安都的一片公心,始终未变啊!” 语声带痛,心如刀割。 热泪再度滚滚而下,难以止歇。 好像除了哀悼陈霸先,阿父的痛苦还有些别的缘故。 阿父要做出对不起陈霸先的又是什么事情? 侯胜北不敢再多想,默默退了下去。 …… 六月二十四,留钱道戢守栅,陈蒨、侯安都、徐度、胡颖、荀朗等火速赶向建康。 六月二十五,石城。 六月二十六,春谷。 六月二十七,姑孰。 六月二十八,登岸至秣陵故治,距离台城仅四十里。 ----------------- 《地名对照》 左里:今都昌县西北左里镇 临川:今抚州市 巴山:今乐安县东北公溪镇 石城:今池州市贵池区灌口乡石城村 春谷:今繁昌县荻港镇南八里的苏村 姑孰:今当涂县 秣陵:今南京市江宁区秣陵街道 第49章 立新帝 明日再用不到一个时辰路程,便要进入建康城了。 其夜,荀朗带着荀法尚,来到侯安都的军帐求见。 荀朗是个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的男子,平时注重自身仪容,有超然出尘之风范。 然而此时见面,却是二话不说就跪于泥地之中,荀法尚也跟着跪下。 侯安都大吃一惊,连忙扶起:“荀兄这是为何?快快起来说话。” 侯胜北也赶忙扶起荀法尚,却听荀朗惨笑道:“却是要请侯兄救命。” “!?” 荀朗继续道:“陛下龙驭宾天,章皇后召中领军杜稜及中书侍郎蔡景历,入禁中定议,秘不发丧。” 陈霸先已经去世的消息,对众人而言并不是秘密。 掩盖了一二日,自有宫中渠道,传递了消息出来。 章皇后的想法,多少也能够猜得出来。 无非是世子陈昌滞留长安,陈霸先的帝位后嗣无人,想尽力拖延册立新帝,心中还抱持着一丝希望罢了。 只是章后啊,你的心情虽能理解,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此事岂是能够拖延得了的。 外敌环伺虎视眈眈,都想寻找这年方二岁的新朝破绽,我等怎可自暴弱点于外? 主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基业,要是因为章后你的一己之私陷于危境…… 我侯安都须不答应! 只听荀朗道:”蔡景历亲与宦者、宫人密营敛具。天暑须治梓宫,恐斤斧之声闻于外,乃以蜡为秘器。文书诏敕,依旧宣行。” “我弟荀晓闻得蛛丝马迹,欲率家兵袭击台城,却被蔡景历所杀,现又拘禁我兄荀昂、我弟荀晷下狱。特来求侯兄保他二人性命。”(注1) 荀朗一口气说完,垂头不语,等待侯安都的答复。 侯安都问道:”领兵袭击台城非同小可,令弟荀晓可是受了何人指使?“ 荀朗咬紧牙关不语。 侯安都沉吟片刻,荀晓如此做,总不见得是想自己登基,必然是为了某人。 那人想要袭击台城,劫持章后等,逼令昭示皇帝大行,下诏宣布改立新帝么? 可惜太过小看了我等跟随陈霸先的一干老人的手段了。 有杜棱领护军一营镇守禁中,此人此前便与我搭档留守台城,老成持重深得陛下信重,凡事小心谨慎,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蔡景历虽为文职,也不可小觑。 荀朗的立场不问可知。 此事就算求临川王出手相救,陈蒨也只能装作不知,怎敢认下? 既有此力量,又有这份交情在的,荀朗也只能来寻自己相助了。 想到此处,侯安都不再犹豫:”我连夜入城,先护得令昆仲平安。深明,你且随临川王,明日进城。“ ”侯兄,大恩不敢言谢,荀某记下了你的高义。“ 荀朗、荀法尚又是伏首及地。 侯安都不再多言,请荀朗父子自便,带着侯胜北和一什亲卫,快马向建康奔驰而去。 …… 夜色清如昼,马蹄疾如风。 月下驰骋,本是件风雅洒脱事,侯胜北却是感到悲哀无奈。 争龙风险如此之大,不成即死。 连荀朗这样一尘不染的智慧之士,也身不由己地陷入肮脏淤泥之中。 陈霸先啊陈霸先,你可知道自己这一死,影响了多少人么? 侯胜北望向一骑在前的阿父背影。 阿父,你果决敢断,又是军部重臣,确实有这份影响力。 只是身为外人,卷入争位这等皇家凶险之事,真的好吗? 而且这么做,只怕不是阿父你内心的所想所愿吧…… 明明是夏末,他再次从侯安都身上感受到了透出的森森寒气。 …… 转眼间,天色将明未明,建康城到了。 侯安都入城,立刻上表宫中,联系诸大臣,安排亲信护住荀氏兄弟不提。 ----------------- 六月二十九日。 这一天注定了紧张而又漫长。 陈蒨入城,居中书省,自有骆牙、韩子高等一班亲信护卫。 侯安都的表章如石沉大海,宫中毫无反应。 众将则应邀前来相会。 周文育死后,侯安都隐隐然已有军部首席的身份,诸将聚于中书省外的厢房议事。 “至尊崩于璿玑殿,至今尚未移灵太极殿西堂,供群臣瞻仰拜祭,是何道理!” 侯安都见众人齐集,开口便是直指要害。 侯瑱虽贵为司空、车骑将军,然则是后降之人,多有顾虑,默默不发一语。 胡颖、陈详为侯安都副将,几次胜仗都是侯安都的正确判断,此刻保持立场相同。 徐度则是陈蒨副将,在南皖口数次商议,态度已经明确。 吴明彻新败不久,间接导致了周文育之死,更是没有说话余地。 何况侯安都说的乃是正理。 赵知礼守太府卿,权知领军事,本就是与诸将患难与共的战友,当下站到了一起。 军部的意见就此统一。 …… 接着需要说服执掌政务的几位大臣,首先就是绕不过的琅琊王氏。 过程比预想的要简单很多。 尚书左仆射王通之弟王固,永定年间移居吴郡,陈蒨以其清静,欲申以婚姻。 虽然还未完全谈定,王氏的半拉身子已经倒向陈蒨一方。 何况他们也别无选择。 眼下陈霸先的直属近亲,除了陈蒨还有谁呢? 琅琊王氏的态度影响了大部分朝臣。 于是群臣定议,打算奉临川王嗣位。 陈蒨谦退,极言不敢当。 章皇后则是因为嫡子陈昌的缘故,拖着不肯下诏。 事情陷入了僵局。 …… 是啊,陈霸先尸骨未寒,谁愿意冒大不韪,提出无视他的嫡子,另立他人为帝? 跟着众人一并推举也就罢了,站出来挑头,落一个欺负寡妇遗孀的名声很好么? 而且章皇后是要成为太后的人,此事之后必定有得被她记恨。 陈昌虽然流落北朝,毕竟人还活着,谁知道他日后回来,事情会变得如何,就不怕遭受清算? 盘算自家利害得失,群臣犹豫不能决。 …… 眼看时间一刻刻地过去。 侯安都挺身站了出来,手扶剑柄,睥睨众臣。 只见他拿出统军魄力,大声道:”今四方未定,何暇及远!临川王有大功于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 诸臣闻言尽皆失色,蔡景历、刘师知等文臣噤口不敢言。 侯安都当即昂然按剑上殿。 侯胜北幸好没有资格参与议事,他要是看到了这一幕,只怕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阿父你又没有赐剑履上殿之权,这可是死罪! 要是侍卫是章皇后的人,果敢一点,当场以带剑擅闯金殿之罪斩了你可怎么办呀。 侯安都不管不顾,直面章要儿,要求交出皇帝印玺!(注2) 章要儿怒视着面前这名男子。 侯安都是什么性格的人物,她早就听丈夫陈霸先说起过:这是一个骄傲而又勇敢、肆意妄为,根本不顾及自身安危,想到了就要去做的男子!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如此大胆,不知道哀家是谁吗? 陈霸先一死,谁都可以来欺侮本宫不成! …… 僵持,无言的压力弥漫在殿中。 两旁的侍卫捏紧了手中的长戟,看着对峙的皇后和重臣,手中冒出了汗水。 内侍和宫女,更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当下就有几人双腿发软,摇摇欲坠。 明明殿内无风,章皇后身后打着的团扇,却在轻轻晃动。 侯安都毫无畏缩之色,再次强调了要求。 不过这次他语气稍带柔和:”陛下英魂不远,想必也不想看到他留下的大业,因为章后对世子的私爱而受损吧。若如此,日后九泉之下,章后如何向陛下交代?” 章要儿与侯安都视线相交,对视了一阵。 只见他神情满是坦然,但是毫无退让之意,章要儿终于咬牙一跺脚:”天子玉玺在此,拿去罢!” 侯安都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玉玺,却仍不肯退下:”还请皇后下诏。” 章要儿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既然已经有了决定,那就配合到底吧。 皇后诏曰: “昊天不吊,上玄降祸。大行皇帝奄捐万国,率土哀号,普天如丧……” “侍中、安东将军、临川王蒨,体自景皇,属惟犹子……” “宜奉大宗,嗣膺宝录,使七庙有奉,兆民宁晏。” “未亡人假延馀息,婴此百罹,寻绎缠绵,兴言感绝。” …… 侯安都拿到诏书和玉玺,向章要儿深施一礼。 章要儿转身让开,不受他礼。 饶是她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性格自尊要强,也不禁暗自掩面抽泣:”可怜的昌儿,原谅为娘无法帮你更多了。此人提到你父大业,情真属实。只能怨你自己命苦啊,我的昌儿……” 回到中书省,侯安都亲手解开陈蒨头发,拉着披头散发的陈蒨,来到停灵治丧之处。 侯安都下令将陈霸先的大行灵柩移到太极西堂,天子休憩之所。 主公,你暂且就在这里安宁休息吧。 你的大业后继有人,我等老臣,一定会尽心辅佐新主的! …… 当日,陈蒨三辞三让,群公卿士固请,乃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大赦。 新帝下诏曰: “上天降祸,奄集邦家,大行皇帝背离万国,率土崩心,若丧考妣……” “庶祗畏在心,公卿毕力,胜残去杀,无待百年。兴言号哽,深增恸绝。” 又诏州郡悉停奔赴。 大局已定,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南朝和平地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 七月到九月的这段时间,一切彷佛都是围绕陈霸先的故去与陈蒨的登基展开的。 一道道旨意不断发下,其中颇有讲究。 七月一日。 尊皇后章氏要儿为皇太后。 七月四日。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广州刺史欧阳頠进号征南将军。 平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周迪进号镇南将军。 平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州刺史黄法氍进号安南将军。 七月五日。 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桂州刺史淳于量进号征南大将军。 尊奉太后乃是应有之义,优先向各州处于两可之间的藩镇表明一切不变,晋升级别以安其心,以免他们倒向王琳一边。 其次才是朝中诸臣的封赏。 七月六日。 侍中、车骑将军、司空侯瑱为太尉。 镇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侯安都为司空、征北将军、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南徐州刺史,给扶。 侍中、中权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王冲为特进、左光禄大夫。 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徐度为侍中、中抚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为公,入朝。 七月七日。 侍中、护军将军徐世谱为特进、安右将军 侍中、忠武将军杜棱为领军将军。 侯瑱的升迁,有半数原因是为了给侯安都腾出三公之位,以赏其功。 军部三巨头,加上一位琅琊王氏都得到了升迁,确立了朝堂权力的顶层架构。 而执掌京畿兵权的禁军的领军、护军两个要职,也需要加以安抚。 七月十日。 重云殿火灾。 “随我率军入宫救火。” 侯安都下令,叮嘱道:”令军士披甲持杖,此时不可大意!” 侯胜北领命,不过觉得披甲带兵入宫,这样好吗? 按照之前见面的感觉,新帝可是个讲究规矩之人。 阿父,你虽是一片公心,难道就不怕招致猜忌吗?(注3) …… 接着就是次一级的势力,虽然不可轻忽,然则可以稍缓,待少许稳定后再做调整。 八月八日。 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留异进号安南将军、改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 信武将军、闽州刺史,领会稽太守陈宝应进号宣毅将军,加其父陈羽光禄大夫。 平南将军、北江州刺史鲁悉达进号安左将军。 顺便将之前由于徐度出征,改任留异的南徐州收了回来,反正留异也迁延不肯赴任。 嗯,南徐州京口这块要地,要给侯安都留着的。 八月十三日。 封皇次子陈伯茂为始兴王,为祖父始兴昭烈王陈道谭之嗣。 徙封陈顼为安成王。 没办法,二弟陈顼你远在长安,我陈蒨要继承叔父的大统,不能尊奉咱们的父亲。 可是本宗也不能缺少香火奉祀,就让我儿伯茂代你尽孝吧。 九月六日。 立皇长子陈伯宗为皇太子。 九月二十日。 立妃沈氏妙容为皇后。 有心人可以从这个时间顺序之中,看出一丝异样来。 究竟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 陈蒨的内心挣扎,若是封了太子,生母必当为皇后,没有另封他人为皇后之理。 通常皇后、太子都是一并册封,可是陈蒨在册封皇太子后,硬生生地拖了近半个月之久才封沈妙容为皇后,可见纠结之深。 子高,实是男皇后一事过于惊世骇俗,而国本不可不立啊。 朕再怎么宠爱,你再怎么貌比妇人,男人没法生孩子,这点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唉。 不要怪朕。 …… 至此,南朝的政局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 ----------------- 时间倒转,回到为陈霸先治丧下葬一事。 八月九日。 群臣上谥曰武皇帝,庙号高祖。 八月十一日。 陈霸先下葬万安陵。 天子之棺四重:(注4) 第一层棺以水兕皮革包裹,厚三寸。 第二层棺为杝木所制,厚四寸。 三四两层为梓木所制,内层厚六寸、外层厚八寸。 四者皆闭合,以皮带束紧,纵向二道、横向三道,衔接处以榫铆固紧。 柏椁以树根一端所制,木料长六尺。 柩车的车辕匦龙,木缝间涂抹泥土。 将绣有黑白相间的斧形图案的棺罩套在上面。 棺椁积木为顶,再整体涂抹一遍。 …… 一代英杰,就此归于黄土。 诔辞曰: “高祖智以绥物,武以宁乱,英谋独运,人皆莫及,故能征伐四克,静难夷凶。” “至升大麓之日,居阿衡之任,恒崇宽政,爱育为本。有须发调军储,皆出于事不可息。” “加以俭素自率,常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瓦器蚌盘,肴核庶羞,裁令充足而已,不为虚费。” “初平侯景,及立绍泰,子女玉帛,皆班将士。” “其充闱房者,衣不重彩,饰无金翠,哥钟女乐,不列于前。” “及乎践祚,弥厉恭俭。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焉。” 对于对陈霸先的这番盖棺定论,侯胜北是由衷地赞同。 赫赫武功就不必说了。 陈霸先当了皇帝仍然坦荡不改,物欲淡薄,体恤民力,不妄征发。 重要的是侯胜北身处军旅,对于陈霸先的军纪之严格心有戚戚。 比起北朝那些烧杀抢掠,以人性之恶驱动的军队,我朝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而之所以能够维持住军纪,是因为陈霸先把节省下来的钱,都赏赐将士了啊。 …… 他的国子学老师之一,姚察就说:”高祖英略大度,应变无方,盖汉高、魏武之亚矣。” 侯胜北觉得这是个很恰当中肯的评价,并无夸张之处。 然而不管怎么说,陈霸先还是撒手人寰而去了。 他的继任者,陈蒨,你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50章 战王琳前篇 朝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忙碌碌的三个月,侯胜北却是闲极无聊的。 先帝大行,不适合外出游玩打猎,他只能在家埋头读书和练习武艺。 出征了一趟南川,和萧妙淽有半年不见,甚是想念。佳人相伴,每天和以往一样,一起读书也不觉得气闷。 偶尔逗逗两个幼弟,侯敦侯秘也分别十岁和九岁了。 看到他们,就联想到自己十年前的样子,不禁感慨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那时候阿父刚投奔陈霸先,自己还是个啥都不懂的毛孩子,每天骑马绕着庄子跑着傻乐。 转眼陈霸先不在了,阿父成了朝中第一等的重臣。 自己呢,九品将军,唉。 侯胜北不由得长吁短叹:”光阴易逝,青春不再,什么时候才能升上一级啊。” 不料竟惹得萧妙淽不悦,你才十九未到弱冠,就口口声声感慨,说什么青春不再了。 淽姊都二十四岁了,这怎么说? 侯胜北赶紧赔罪,淽姊正当花信之年,恰如鲜花绽放云云。 花言巧语一番说辞,才好不容易逃过一劫。 嗯,一位庶母身怀有孕,明年自己要多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这又是一种新奇的人生体验。 …… 侯胜北有时外出拜会一下国子学的老师,和几位同窗好友小聚。 说到老师,太极殿修好了,给大家讲四夷课程的大匠卿杜之伟也死了。 那时候陈霸先还在,甚为悼惜,诏赠通直散骑常侍,钱五万,布五十匹,棺一具,克日举哀。 才五十二岁,建造宫殿这种事情,太劳心劳神了。 再加上还要和沈众这种人打交道,估计更是心情郁闷。 哎,沈众也被陈霸先赐死了,你们两位九泉之下相见,就不要再吵架了吧。 周家那边,凶汉的治丧事宜,怎么都得帮衬周宝安一下。 周文育比陈霸先早几日下葬,追赠侍中、司空、谥曰忠愍,三公葬仪甚是隆重。 侯胜北态度诚恳庄重,上香、默祷,毕竟陈霸先和周文育是他最早接触的外人。 凶汉才五十一岁,还不算老呢。 周宝安心态阳光,虽然着丧服,但是看不出有多么哀伤。 “老头子常说上了战场,这条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周宝安振振有词地解释:”年轻的时候,周弘让教他读书。对,就是国子祭酒周弘正的弟弟,写了篇蔡邕的《劝学》,老头子甩都不甩,说谁要学这个,取富贵但有大槊耳。” “你看,老头子凭着打仗勇猛,不学无术也混到三公之位,这辈子值了啊。” 侯胜北不知道周宝安是真的不为父亲死去哀伤呢,还是故作开朗掩饰内心。 现在的他还不能看穿人心。 …… 两人闲聊,得知周宝安深得新帝陈蒨器重,配给了许多精锐士卒和精良装备。(注1) 问其原因,原来他和新帝先后都任过吴兴太守,两人颇多交集。 谈到中书侍郎蔡景历时,周宝安说以前世子陈昌在吴兴时,陈霸先担心儿子年少,应对家乡父老失礼,就派蔡景历辅佐。 所以他这次才站在章太后那边,鬼鬼祟祟,拖拖拉拉一直不肯公布陈霸先的死讯,毫无大局观,尽是小心眼。 等到陈蒨登基,蔡景历又见风使舵,居然说隐瞒陈霸先驾崩的消息,是为了拖延等待陈蒨到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周宝安还吐槽蔡景历的妻弟刘淹,去年骗了自己饷马的事情。(注2) 这让侯胜北觉得是因为私仇,周宝安才这么贬低蔡景历的吧。 …… 侯胜北去见荀法尚。 新帝即位,他的叔伯已经被释放了,陈蒨还厚厚地抚慰荀朗。(注3) 家族无恙,荀法尚放下了心,自然是一番感谢,彼此的友谊更深了一分。 两人谈起朝中文武,中书侍郎袁宪和黄门侍郎王瑜出使北齐,两年多了还没回来,不会被北面那个神经病皇帝杀了吧。(注4) 结果等到十月,消息传来,高洋嗜酒成疾不进饮食,终于驾崩了。 侯胜北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 程文季则是任始兴王、镇东将军府中兵参军,带剡令。 始兴王陈伯茂为扬州刺史,出镇东州、居冶城,府中军事悉以委任程文季。 侯胜北为他饯别送行,看到几个同窗好友都颇受器重,他由衷的感到高兴。 …… 其实这话由侯胜北说出口,在别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炫耀讽刺。 他也不看看自家的府邸,那是每日门庭若市,拜访者络绎不绝。 谁不想和朝中红人的侯司空搞好关系呢? 各种公务私事的理由都被找了出来,想方设法要见上侯司空一面,哪怕混个脸熟也好。 比如,陆山才、孙白象来感谢侯安都搭救之恩。 这还算正常。 之前被生擒的周炅、周协兄弟来访,就有些意想不到了。 难道是来感谢俘虏之恩? 陈霸先宽宏大量,两兄弟不仅没有被杀头示众,周炅还授了戎威将军、定州刺史,西阳、武昌二郡太守。 侯胜北对周炅还是颇有好感的,没有用刑就交待得爽快,省了彼此不少麻烦。 好吧,能被俘虏也是种缘分。 …… 还有一件事就比较麻烦了,不少家里有适龄女子的大臣显贵,盯上了他这块香饽饽。 奇怪的是侯司空对于儿子结亲一事,彷佛并不热衷,说此事须听夫人的意见,一概推给内宅。 然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无反应。 侯夫人不是没和儿子提过,说几位女子家世不错,虽然不是王谢高门,也是难得的江南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品貌出众。 侯胜北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反正就是没兴趣。 侯夫人劝说,我儿若是不亲眼看到不放心,娘派人去看看对方姑娘的容貌还不行吗? 侯胜北说不是颜值的问题,具体为了什么却不肯说。 侯夫人知儿莫若母,稍作思量恍然大悟,也就不再提了。 自去责怪侯安都早已了然在胸,却一直不说,爷俩串通,反而让自己一番白忙活。 萧妙淽则是调笑,让侯胜北不妨考虑考虑,急得他赌咒发誓绝无此心。 这二人,虽然朦朦胧胧彼此有意,由于各有顾虑,中间的那层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 …… 新帝又下诏,侯司空的老父亲侯文捍授了光禄大夫、始兴内史的二千石职位,恩宠可见一斑。 就在侯胜北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京城你来我往的交际节奏,离军营生活渐行渐远的时候。 十一月,王琳寇大雷。 这场整整推迟了一年的大战,终于还是避免不了。 王琳对于后路的湘州,已经不管不顾,北周、后梁,想要就拿去。 自己改驻郢州,以此为基地,勾连北齐,只需向前与妄称新朝的逆贼一决! 而新朝的第二代新帝下诏,遣太尉侯瑱、司空侯安都、开府仪同三司徐度率众御之。 此番出征,由两位三公,一位仪同,车骑、征北、镇东三位重号将军统帅,阵容豪华。 可以说一口气出动了本朝最为顶尖的三位大将。 而大军配下,除了昔日陈霸先的旧将,又多了不少年轻的新面孔。 安南将军、三品右卫将军吴明彻。 信武将军、四品太子左卫率程灵洗。 明威将军、四品通直散骑常侍陈详。 明威将军、四品员外散骑常侍章昭达。 宣城太守、四品骁骑将军、领朱衣直阁韦岁羽。 六品猛烈将军周宝安。 七品开远将军华皎。 八品中兵参军陆子隆。 以及,九品殄虏将军侯胜北。 荀朗、荀法尚乃袭击台城的犯人亲属,暂时不便提拔,率部曲随军出征。 萧摩诃向为侯安都麾下骁将,一并出战自不必说。 全军共计六万人。 …… 后方要地和京师也任命重臣亲信,加以巩固防守。 侍中、宣惠将军、吴兴太守胡颖都督吴州诸军事。 散骑常侍、忠武将军、会稽太守沈恪都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建安、晋安、新宁、信安九郡诸军事。 持节、南康内史、左卫将军裴忌都督岭北诸军事,讨伐叛变的义安太守张绍宾。 通直散骑常侍、中领军陈拟任丹阳尹。 员外散骑常侍、临海太守钱道戢镇南岩。 员外散骑常侍、威虏将军骆牙任临安令。 贞威将军、新安太守陆山才镇富阳。 安左将军鲁悉达、安右将军徐世谱留守京师。 领军将军杜棱掌管禁军宿卫。 右军将军韩子高值宿台城。 通直散骑常侍、明威将军沈炯回乡里招募徒众。 …… 安排停当,大军开拔,与王琳决战! 三位主将中,以太尉、车骑将军侯瑱的官衔最高,任大都督。 但是担任实际指挥的,却是侯安都。(注5) 徐度自承不及二将,以谋主自居。 就这样,全军的指挥体系得到了统一。 侯胜北是第一次见到侯瑱,比阿父约年长十岁,五十出头的年纪。 只见他脸颊狭窄如狼,表情冷漠,眼神充满对一切的怀疑,一看就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如果说侯安都的外表冷静如冰,内心却包着一团熊熊火焰。 侯瑱则是从里到外都是冰,都已经牢牢冻得死死的。 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听说了他多次反水,害死作为人质的妻子兄弟的过往,侯胜北的偏见而已。 侯胜北摩拳擦掌,上次临开战前,被阿父遣返没能和王琳军交手。这次出征,怎么也得奋力一战才是。 说到这里,阿父应该更想报仇雪耻才对。 侯胜北看向阿父,侯安都的神情读不出悲喜怒恐,却有着一股超出以往战事的决然。 一瞬间,父子之间的心灵相通了。 什么洗雪耻辱,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即便打败了王琳,已经发生的事情又能如何? 然而这是陈霸先故去之后的第一场大战,绝不能输! 所以这是一场为旧主吊唁致哀的献祭之战! 因此这是公战,为了主公之战! 侯胜北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阿父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却点燃了他心中的熊熊战意! 他拱手抱拳,要把胸中的这份灼热,传达给每一个部下! 侯胜北下令,本幢五百人,此战皆肩佩白布,临阵须当决死! ----------------- 王琳军近十万,奉梁主萧庄屯于濡须口,如果不计较名分正统的话,也算是御驾亲征。 北齐派遣扬州道行台慕容俨率军逼近江岸,为其声援。 陈军与王琳的前哨战,双方竟然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模一样的方式开局,结果也是一般无二。 安南将军吴明彻请令,率本部五千人马趁夜沿江而上,偷袭湓城。 这样一来,王琳的后路就被截断了也。 侯瑱等三位主将,都觉得湓城重地,王琳不会不做防备,不想同意这个行动。 但是抵不住吴明彻本人太过于坚决,话都说到了要立军令状,不胜请斩其头的程度。 吴明彻是军中仅次于三人的重号将军,出于对他的尊重,三位主将同意让他去试一试。 …… 试一试的结果是大败,吴明彻仅以身免。(注6) 王琳发现了趁夜来袭的吴明彻的行踪,派遣巴陵太守任忠尾随攻击。 任忠,字奉诚,小名蛮奴,谲诡多计略,膂力过人,尤善骑射。 侯景之乱时率乡党数百人,随晋熙太守梅伯龙讨伐叛将王贵显于寿春,每战都能却敌。 叛乱平定后,任忠授荡寇将军,此次领命来战吴明彻。 任忠与留守的郢州刺史孙瑒前后夹击,将其打得如字面意义一般的片甲不留。 拜吴明彻所赐,陈军出师不利,才开战就损失了将近一成的兵力。 气得侯胜北直跺脚,嘟囔了好几句。 …… 王琳挫败了陈军意图绕后的企图,士气大涨,趁势东下。 紧接着他就犯了和吴明彻同样的错误,派遣前军一部,想绕道东侧,邀击陈军后路。 侯瑱、侯安都、徐度集三人之智,怎么可能考虑不周,部署在此处的是信武将军程灵洗的部队,王琳军的偏师一头撞了上去。 这部军队在南陵遭到了痛击,兵士悉数被俘虏,还被缴获青龙大舰十余乘。(注7) 程灵洗当即因功封赏,授持节、都督南豫州长江沿线诸军事、信武将军、南豫州刺史。负责对抗北齐的慕容俨所部。 …… 双方你来我往,各吃了一个亏。 但是整体上,还是陈军这边的损失更大一些,兵力差距被拉得更开。 三位主将商议之后,以王琳军气势方盛,决定引军入芜湖,暂避其锋芒。 陈军主力沿着水路逐步后撤。 整体态势,王琳进,陈军退。 在一进一退间,夹杂着无数小规模的战斗,彼此各有斩获。 …… 身边的掌旗军士高举着本幢的旗帜,一什亲卫举盾护卫主将,防备可能射来的冷箭。 侯胜北抡起宿铁刀,瞄准脖颈,砍倒了背对自己逃跑的最后一个敌人。 他看着部下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追逐逃敌,斩下首级,剥除衣甲。 恍惚之间侯胜北才意识到,永定三年已然过去,自己已经二十岁了。 ----------------- 《地名对照》 大雷:今望江县 新安:今徽州 义安:今潮州、汕头、揭阳一带 富阳:今杭州市富阳区 南岩:今新昌县西 南陵:今南陵县 第51章 战王琳中篇 天嘉元年,二月。 王琳率军进至栅口,侯瑱督诸军退至芜湖。 两军此前迂回冒进,各自受了些损失,有了失败教训,彼此都不敢贸然出手。 王琳军九万,陈军五万五千,隔着大江,一西一东各据两岸,进入了对峙状态。 …… “九万加上北齐的援军就是十万,又是五万五打十万的局面唉。” 侯胜北嘟囔着,这个数字和当初陈霸先抵抗北齐的时候一模一样嘛。 他倒不是因为自军人数少于王琳军害怕了,只是觉得为什么本朝总是处于弱势一方呢? 什么时候才能兵力压过对手,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大战啊?(^_^) 从去年十一月开战算起,两军已经对峙了百余日,来到了春季。 两军一进一退的拉锯期间,侯胜北定期奉命率军出巡,有时会和敌军前哨接战。 双方都不投入大兵力,都是一艘两、三艘的船只,百人左右的小规模战斗。 王琳的部队同样擅长水战,侯胜北并未占到什么便宜,通常都是旗鼓相当,互有胜负,打了一阵各自撤军。 偶有夺取对方船只,俘获一船十余名士卒,就算不错的战功了。 双方的补给线都不长,积蓄的粮草足以支持对峙下去。 加上我方主帅没有决战的想法,这种温吞水的战斗状态就一直延续着。 侯胜北有时想诈做败北,引诱敌军深入来攻再加以伏击,玩一把大的。 可是这种行动就不是仅凭他自己的一幢能够完成的了。 “你想诈败诱敌?” 他虽然不能参加高级将领的军议,却可以在阿父的帅帐中私下沟通:”理由呢?” 侯胜北不是临时起意,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王琳军气势正盛,如果我方佯战片刻,做出败北之状,很有可能来追,到时候就狠狠揍他。” “哦,是你这一幢负责佯败吗?” “我提出来的,当然得自己执行了啊。” “你的部下不会因为假败变成真败?” 这点侯胜北还是有信心的:”幢副赵虎和队长张安张泰都是可靠忠诚之人,士卒平时又训练有素,只要事先布置沟通妥当,他们能控制住局面的。” “你能保证全军不会因为你的佯败,假败变成真败?” 阿父你也太严格了吧,侯胜北苦着脸。 他知道侯安都是想说明大军不可轻动,一点小小的因素就存在动摇影响全军的可能。 可那是你们几位主将该考虑的问题吧,我一个小小的九品将军哪能负起这个责任啊。 “哼,你也知道不能负责。我再来问你,你打算引诱多少敌军,就你这一幢区区五百人,不到十条船,能够引诱出多少敌军?” “这个……” “大江之上有无敌舰,相隔数百步一望可知,数百艘的大船队,岂是那么容易设伏?” 侯胜北来了精神,他可是在巡查之时,实地考察过才提议的。 ”阿父,有一处和去年我们伏击曹众、常胜爱的地形相似,乃是江心一洲。如果把船队埋伏在一侧,洲对面的敌军是看不到的,引诱他们过来,不就可以伏击了嘛。” “大军交战不是小孩子家的游戏,这可是十万人的会战,不是耍这些小计策的时候。” 被阿父否决了想法,侯胜北有些不服气,正要再辩。 就听帅帐门口传来一个冷漠平和的声音:”吾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令郎的提议略有可取之处,我等商榷一番如何?” 声音的主人走进了帅帐,本次大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太尉、车骑将军侯瑱走了进来。 “对峙百余日,我军节节后退,全军士气有所下降,是该当一战了。” 侯瑱说着自军不利的状况,淡定的表情却毫无变化,这人的神经是钢丝做的吧。 侯安都起身相迎,让侯胜北赶紧滚蛋,并命亲兵去请镇东将军徐度前来议事。 侯胜北知道自己的计策只是小打小闹,借着地利打上一场伏击战而已。 然而身为一国军事主官的太尉,说有可取之处,还是让他有些欣喜的。 侯瑱和阿父、徐度他们,会怎么利用这个条件呢? 侯胜北有些好奇,不过知道这不是他能够参与获知的军机。 对了,那个江心洲,问了本地人,叫做虎槛洲。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影响主战场战局的两个因素正在慢慢发酵。 在郢州,王琳任孙瑒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郢荆巴武湘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郢州刺史,总揽留府之任。 北周派遣大将史宁率兵四万,乘虚骤然而至。 孙瑒的部下助防张世贵叛变,外城沦陷,丧军民男女三千余口。 孙瑒仓促遇变,没有惊慌失措逃走,而是退保内城,继续坚守。 北周军建起土山高梯,日夜攻打内城,因风纵火,烧毁郢州南面五十余座城楼。 孙瑒指挥的兵员不满千人,倚城拒守。 他亲自巡视慰问,斟酒送食,士卒乐于用命。 北周军苦战不能攻克,于是诈称授孙瑒为柱国、郢州刺史,封万户郡公。 孙瑒假意答允以为缓兵之计,趁此机会,暗中修造战具、城楼、城堞与各种器械。 数日之后,城楼城堞俱起,城头堆满战具器械,向北周军展示了严密的布防。 史宁甚是忌惮,一时不敢再攻。 然而郢州遭袭,王琳的后路随时有被切断的危险。 …… 在江州,陈蒨应几位主将之请,征南川之兵增援。 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黄法氍、宁州刺史周敷打算沿流应赴,如果他们杀到,王琳就会处于被上下游的陈军前后夹击的局面。(注1) 熊昙朗之前袭击周敷反被击破,逃往巴山。 此时收拢残党余部,重新占据新淦,列舰阻断了三人的增援去路。 为了拔掉这颗钉子,三人筑城栅围困熊昙朗,隔绝了他和王琳之间的信使联系。 何时能够攻破熊昙朗,援军顺流而下,成为影响战役胜负的一大悬念。 …… 侯胜北这边,一艘两艘的小规模交战逐渐满足不了他的胃口,百余日的撤退和对峙消耗了年轻人本就不多的耐性。 他私下去请萧摩诃助上一阵,却被大壮哥以没有侯司空命令,且自己船战不如马战得意的理由拒绝了。 大概是敌人太少,大壮哥提不起劲的缘故吧。 周宝安倒是很积极,约他联手出战。 一场仗打下来,侯胜北才知道周宝安纯粹就是想炫耀新帝赏赐的几件利器而已。 他哭笑不得,这纨绔的本性还是没改掉啊,战场又不是阅兵演武唉。 “侯兄弟你看,这可是诸葛亮当年制作的筒袖铠和铁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 “周大哥,水战你还身穿铁甲的吗,万一不小心掉进江里怎么办?” “你再看,这神锋弩射七百步,所至莫不摧折。前朝刘寄奴所用的万钧神弩也不过如此。” “周大哥,你这神弩上个弦得二十人花费一刻功夫,就拿来射一艘小船,实在太杀鸡用牛刀了吧,还容易射偏。” “瞧瞧,我这双刃矛长两丈四尺,围一尺三寸,前朝少府所制。猛将羊侃舞之左右刺击,登树观者如云,树为之折,故又称折树槊,传闻武悼天王冉闵也是使的这件兵刃。” “周大哥,这兵器不适合你。别乱抡,危险!” …… 这一日,侯胜北照常率领自己的部队巡江——由一艘百人斗舰,八艘艨艟构成。 这次他遇到了奇怪的敌人。 “主将你听,对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侯胜北侧耳倾听,隐约是有些声音:“像是什么野兽的叫声。” “这大江之上怎么会有野兽,难道是江里有怪兽?” 士卒对神秘的事情总是有些畏缩。 “胡说,哪里来的怪兽。” 侯胜北当即否定,令刁斗上的士兵瞭望。 江面上出现了几点船影,奇怪的声音更响了。 是敌军,不是怪兽。 侯胜北放下了心,这声音真难听,像以前和大壮哥打猎时,山里的野猪叫声。 敌船驶近,只有五艘,没有大型战舰。 这一仗有的打,蚊子腿也是肉。 侯胜北命令副幢主赵虎指挥的三艘艨艟在前摆成三角阵,张家兄弟分掌左右两翼各两艘,合后一艘,斗舰居中。 从一字巡航队列改为标准的水战阵型。 对方的船队则是根本不讲究阵列,直接冲进了他的阵型。 体积吃水相当的舰船彼此相撞,一阵剧烈摇晃之后,展开了接舷肉搏战。 侯胜北对自己属下的战力还是颇有信心的,此前和王琳军的几次交战,至少五五开。 可是这次他大吃一惊,自己的前部三艘居然都被击破了! 赵虎率部力战,也斩获了一艘敌船。然而紧接着被另外两艘敌船围攻,一船五十名将士死伤惨重,赵虎在身负重伤之后,不愿被擒,自投于汹涌大江。 这个在梁山之战,曾经担任侯胜北长官的队长,就这么葬身大江! 侯胜北又惊又怒,斗舰撞翻了一艘敌船,和两翼的艨艟配合,才杀退了敌船。 赶紧救护受伤和落水军士,然而大江滚滚而去,哪里还能捞起几个。 二比三,副幢主尸骨无存,伤亡百余士卒。 虽然击退了敌军,这个亏可吃得不小。 远去的残余敌船,野猪般的叫声愈发响亮了。 …… “听闻王琳战舰千数,以野猪为名。”(注2) 侯安都听取了战报之后说道:”你可能是遇到了这支部队,果然是猪突猛进的劲旅。” “阿父,是孩儿心存大意,才害得赵副幢主战死,属下伤亡惨重。” 侯胜北内心惭愧,敌军战力超出了预想,浪战的苦果他已经尝到了。 “在两军实际交锋那一刻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对手的底牌是怎样的。用兵谨慎和大胆,两者并不矛盾。赵虎和这一百多条性命,希望能让你牢记这一点。” 侯安都见他知错,没有深究:“好了,你从我亲卫中挑选五十人补充,再拨艨艟一条,也只有这许多了。” “阿父……” “区区小挫而已,休要乱了你的心神!” 侯安都呵斥道:”决战即将到来,你纠结于已经过去之事又有何益!” 侯胜北打起精神:”阿父训斥的是,就要决战了么?” 侯安都颔首道:”几日之内,我军便要兵进虎槛洲。” 听到这个地名,侯胜北眼睛一亮,是自己的计策被采纳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侯安都看儿子一副好奇难耐的样子,终是不忍:”胜北,我们来做个推演。若你是王琳,得知后路随时可能被截断,敌军援兵随时可能前来夹击,当做何选择?” “撤回去稳固后方?” “那他就不担心正面的我军趁势追击吗?再说起大军来攻,却无功而返。将士气势一弱,后续更难维持。” “那就先打败正面我军,再回师去救。” “我军严守不战,没那么容易被击败的。” 侯胜北绞尽脑汁,既然撤也不是,战也不是,换了王琳还能怎么办呢? 灵光一闪,王琳若是直奔下游,袭取扬州乃至建康,糜烂江南各地,我军如何对应? “方向对了,然而还是不够,王琳意欲深入我朝腹地,又焉知我军不会尾随而来呢?” 侯胜北终于明白了:“虎槛洲,让他以为我们隔着江心洲,没有发现他的举动!” 侯安都见他找到答案,欣慰一笑。 “也不是那么直接,先需一战,然后再隔洲对峙。否则我军移师的举动太过牵强明显,可能会引起王琳疑心。” 侯胜北这才恍然大悟,依照大势,推演敌军心理,使其落入彀中而不觉。 这条计策真是层层嵌套,环环相扣,比自己最初所想的利用地形设下埋伏,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侯太尉仅凭你的只言片语,就想到了这个方案的雏形,果然是用兵老辣。” 侯安都感叹道:”天下俊杰何其多也。” “一计累敌,一计攻敌,此便是连环之意。找到敌军的自累要因,例如本次王琳担忧后路被截;引诱敌军采取必然之行动,例如让王琳想到直取扬州之计;再因势利导,使敌军入彀而不知,例如一战之后隔洲对峙,故作不知王琳行动。” “接下来就是破敌之计了。” 侯胜北还想再问:”王琳撇下我们顺流而下,我军如何破敌?” 侯安都却不肯再说了,而是鼓励他道:“胜北,战事千变万化。你当初既然选择了从军这条道路,就不要因为一时小挫而气馁。坚定意志走下去,相信我儿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侯胜北用力点了点头:”好的,阿父!” ----------------- 《地名对照》 栅口:今和县西南长江边,巢湖泄水口 虎槛洲:今繁昌县东北五十里长江中,为避唐朝李虎之讳,陈书记作兽槛洲 第52章 战王琳后篇 天嘉元年,二月甲午。 东关春水稍长,舟舰得通。 王琳率领合肥漅湖之众,舳舻相次而下,军势甚盛。 侯瑱进军虎槛洲,王琳亦出船列于西岸,两军隔洲而泊。 …… 次日乙未、午前。 雾气散去,江面上超过千艘的战船缓缓地拉近了距离。 “击贼!” “杀敌!” 随着双方几乎同时的一声令下,栅口之战开始了。 战舰奋力将石块和弩箭投射向敌舰,放下前端系有大石的拍杆狠狠砸击。 被击中的大舰碎木飞溅,船身剧烈摇晃。小船则是直接翻覆,甚至四分五裂。 箭矢和石块在空中漫天飞舞,以船只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掉头躲闪,大舰还能凭借木墙和蒙皮硬抗,小船就只有自求多福了,只要挨到必然无幸。 侯胜北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水战。 他回头看向后方,那里有两艘巨型楼船,分别是大都督侯瑱和阿父的座舰,载千人,高近十丈,四层,最高一层竖大纛,设金鼓。 阿父的那艘正在鼓声中,冒着敌军的矢石缓缓驶向交锋前线。 侯安都负责前线指挥。 绞车拉起拍竿,看准敌军一艘艨艟,猛然放下,将乘坐五十人的艨艟一击打碎。 阿父即便是水战,也还是那么勇猛啊。 想到此前的几次战斗,阿父一马当先杀入敌军的身姿,侯胜北觉得自己勇则勇矣,总还缺了一些什么。 对,就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霸气,让部下充满必胜信心,紧随前进的气势。 果然受到主将鼓舞,我军各舰都发起了勇猛的攻击。 前锋冲阵船的桨手们开始奋力划船,冲向敌军的船队。 冲阵船的船头挺着一根巨大的铁制攻城锤,凶悍无比,攻击方式是如同攻击城门一般的撞击。 他们的任务是冲击顶开敌军船只,破坏敌军的阵形,方便后继船舰突入。 斗舰在和敌船接近后,士卒在女墙遮护下放箭,中距离杀伤敌军。 艨艟则是顶着矢石冲到两船相接,用钩锁固定住敌方的船舷,兵士纷纷纵身跳跃而上,近身肉搏夺取船只。 王琳军也不甘示弱,以同样的方式发动反击。 一艘艘的船只纵横密布江中,船上展开激烈厮杀。 偶有控制权易手的船只被拖回本阵,就彷佛俘虏了敌军将领,凯旋而归一般。 侯胜北负责战线的一角。带领自己的一艘斗舰,六艘艨艟的小小分舰队,与敌军相同体量的对手展开了搏斗。 自己损失一艘艨艟,也俘获敌军两艘。 侯胜北正要和敌方的斗舰靠近一决胜负时,一根粗大的弩枪射向了敌军斗舰,横扫了敌舰甲板上的一片兵士。 是来自阿父楼船的火力支援。 侯胜北士气大振,趁势撞上前去,碎木横飞,激烈晃动。 待船身稍稳,他亲自披甲带队登上敌船。 一番死斗,砍杀了顽抗的敌舰指挥官,降伏其余敌军士卒。 斩获斗舰一艘! …… 水战在败北时,兵士要么投降,要么选择不可知的未来,纷纷跳入江中。 然而除了个别水性极好的士卒之外,跳江大多难逃一死。 大战从午前一直持续到午后斜阳西移。 王琳军虽然兵力占优,还是承受不住侯安都气势逼人的猛攻,稍退回到西岸。(注1) 侯安都没有冒着被水寨的陆上守备设施攻击的危险继续追击,也收兵后撤。 两军逐步脱离接触,一场水上大战暂时告一段落。 江面漂浮着上百艘的船只残骸,而已经沉入江底,消失不见踪影的数量更是倍之。 数千人的性命魂灵,也随之飘散在猎猎江风之中。 …… 傍晚,东北风大起,吹坏了王琳的舟舰,陷没于岸边泥沙滩涂。 浪大,王琳的船舰一时回不到水寨港口,翻船溺死数十百人。 王琳只能夜间在船上点起灯火,远处看去,江面星星点点,被一团团光晕照亮。 夜深人静时,江水轻拍船身,这位今年正好三十过半的主帅会想些什么呢。 那个提拔了他,又猜忌于他的独眼男子吗? “阿姊、阿妹,天子都是像萧绎那样,永远不会推心置腹,信任他人的吗?” “陈霸先,你麾下多是降将叛臣,还敢大胆任用。我王琳虽与你为敌,还是佩服得很,羡慕得很,若是萧绎也像你……” 一声轻叹,化入大江洪流。 ----------------- 一夜过去,直到早上风平浪静,王琳的舰队驶入水寨修理船只。 初战不利,而北周袭击郢州的消息,也传到了军中。 王琳担心士气崩溃,率舟师东下,距离芜湖十里而泊,以荻船塞于浦口,鹿角绕岸,不敢复出。 王琳军提高了警戒,巡夜之时,敲梆击柝之声闻于对岸。 …… 一切皆按计划。 一战之后,侯瑱引军退入芜湖,隔洲相对,等待战机到来。 侯瑱等也已获知北周大将军史宁攻打王琳后方的消息,知道他不能长久坚持。 然而北齐的来援,又让战局出现了新的变数。 北齐仪同三司刘伯球率一万余人加入王琳军助其水战,不仅补充了白天一战的损失,反而兵力更胜。 行台慕容俨之子慕容子会也率领铁骑二千,屯芜湖西岸博望山南,以助声势。(注2) 听闻齐军来援的消息,高州刺史纪机临阵脱逃,回到宣城郡响应王琳,所幸被泾城令贺当迁迅速讨平。 侯瑱对敌军增兵、部下反叛却毫不在意,谓侯安都等人道:”甚好,如此一来王琳必然军心大振,一定会利用这段短暂的士气提升期间,直扑建康!” 下令艨艟各船装备熔炉一座、坩埚一具、炭柴若干、长柄铁勺两把。 侯胜北对这条命令不解,这是要在船上生火做饭的意思吗? 更是对侯瑱的乐观判断半信半疑,王琳士气高昂,会不会趁机来打我们? 我军连刺史级别的将领都叛逃了,军心不稳至此。 这么危险的信号,侯太尉你身为主帅居然熟视无睹? 侯胜北再次加深了认识:”侯瑱的血是冷的,神经是钢丝做的。”。 阿父则是让他少东想西想,多思则乱。 军中没人像他一样有个当副帅的爹,能够把握各种信息,自然没有多余想法。 放心,侯太尉自有破敌之计。 侯胜北只有怀着不安,做准备去了。 …… 第三日,丙申,清晨。 侯瑱命令军中未明就准备炊事,士卒在床席上匆匆吃完了早饭,等待命令。 各艨艟分发铁锭一块,传达了作战指示。 侯胜北听完命令,不由感叹:”侯瑱不仅冷血,而且心狠手辣。” 此时刮起了强烈的西南风,王琳觉得天助我也,顺风顺水一路东去,引兵驶向西梁山,打算越过陈军占据险要。 侯瑱没有拦截,而是停船在洲尾等待,放王琳的船队过去之后,再慢悠悠地驶出跟在其后。 王琳这才发现陈军此前并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的行动,而是故意为之。 如此一来,陈军占据了自己上游的位置,而且紧随自军之后! 可恶,中了敌计。 本来只要半天,不,两个时辰,陈军即便发现,也赶不上自己了。 …… 如今被咬住,只有一战了。 不仅水流不利,风向也成了敌军的助力。 王琳下令投掷火炬,想要火攻陈军船舰,却被强风吹回,反烧了自家的船只。(注3) 风起,吹向东北。 侯瑱命令全军发起强攻。 各舰发拍、纵火! 借着风势,更增拍杆、矢石、火种的速度和威力。 定州刺史章昭达乘坐平虏大舰,沿大江中流而进,突入敌军船队本阵,发拍击中王琳旗舰。 其余冒突、青龙各舰,共同发起攻击。 …… 侯瑱再下令,牛皮艨艟各船冲锋,熔化铁块,撞向敌舰! 待接近敌舰,将通红滚烫的铁浆洒向敌船,顺着风势,一洒就是一片。(注4) 只要被铁水溅到一点,再坚韧顽强的士兵也抵受不住,敌船甲板上四处响起哀嚎。 上千度的铁水接触皮肤,立刻黑色焦糊一片。 大团的铁水烧入腹腔,侵入内脏,或是泼到面门,烧瞎双眼。 大批伤兵滚来滚去,却无法减少痛苦,直到陈军士兵了结他们的生命,或是自己实在忍受不住,跳入滚滚长江。 太狠了,泼铁水这招。 侯胜北暗暗乍舌,打仗真是没有底线,就是比谁的手段更加酷烈毒辣,侯瑱你够狠。 王琳军的士气崩溃,淹死者十之二三,余众皆是弃船登岸逃跑。 ----------------- 胜了! 陈军开始了追亡逐北,驱赶斩杀败军,取得首级功劳。 侯胜北的部队也在追击,他的目标是西岸的北齐援军,刘伯球的数千步军和慕容子会的二千铁骑。 北齐步军见王琳水战大败,也开始了撤退,退着退着就变成了溃败,自相蹂践。 骑兵则是打马而逃,然而陷于芦荻泥淖之中,弃马脱走以免者十之二三。 但是还有十数骑的秩序不乱,护着慕容子会撤退。 侯胜北挥军追了上去。 他还是第一次和北齐的鲜卑骑兵交锋,这支部队的战力很快让他吃了一惊。 只见对面分出了十骑,一字排开,拦住追击路线。 人马皆是具装,骑士穿加挂了股铠、披膊的两裆铠,都手持长矟。 战马的面部脖颈包裹着面帘鸡颈,躯干披着当胸和身甲,后臀罩着搭后和寄生,整个如同一团铁坨。 只听一声呼哨,铁骑便冲杀过来,侯胜北的前队百人竟然像是被割草般的一冲而过,瞬间阵列就被挖开了一个大口子,死伤遍地。 幸亏还是在江岸泥泞之处,战马不能全速驰骋,否则只怕是要一路杀到侯胜北面前,反取了他的首级去。 侯胜北被北朝具装甲骑的冲锋威力惊到,不过他已是屡经战阵,并未惊慌失措逃跑。 敌骑在一轮冲锋之后失速,骑士拔出或丢弃长矟,取出了环首刀左右砍杀,打算突出包围。 侯胜北心知不能给对方重新拉开距离,再冲一次的机会。 前队已经半废,一时难以重整。 侯胜北立刻亲自率左右两队包抄向前。 大局已经在我,如何还能被你们这区区十骑翻了盘去! 侯胜北对上一骑,上次和北齐的骑兵对战,还是建康之战的时候,当时自己的佩刀被斩断,差点丢了性命。 短距离接战,生死只是一瞬。 侯胜北抽出四尺宿铁刀,手臂前举,策马小跑。 对方也是举刀摆出了姿势,催马迎来。 距离瞬间拉近。 在进入兵刃攻击范围的一刻,侯胜北微微调整位置,没有举刀和对方互相砍杀,侧身抬臂,让过脖颈要害。 两马交错而过, 敌骑的环首刀从侯胜北的披膊上掠过,带起一溜火星。 侯胜北则是瞄准了敌军的颈部,举刀回手一拖。 敌骑的脖颈爆出一蓬血花,被斩断了一半,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 这是萧摩诃教他的招式,反复练得精熟,果然一击奏功。 而萧摩诃也率领数百人出现在身后。 侯胜北在混乱的战场上得遇大壮哥,心中大定。 只见萧摩诃盯着对面的一骑道:”你继续去追敌将,那骑我来对付。“ 侯胜北看向他说的那骑,只见对方单人独身,面对数百追兵却是毫无动摇,正在轻抚胯下战马,调整兵器。 难道这就是北齐骑兵中的精锐,百保鲜卑? 他带着疑问,率领本部继续追击身边只剩三五骑的慕容子会。 那骑移动了一下,想要拦截,却被萧摩诃盯上,不敢轻动。 …… 跑远之前,侯胜北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交锋的情况。 只见两骑接近,萧摩诃罕见的没有一击制胜。 短促交手片刻,那骑便跌于马下。 侯胜北心中的石头放下,催军追赶,杀散剩余亲卫,活捉慕容子会。 …… 此战我军损失近万,加上之前吴明彻损失的五千,合计约死伤一万五千。 王琳和北齐的十万大军则是近乎全军覆没,首级俘获数以万计,失踪逃跑不计其数。 王琳与部将潘纯陀等乘坐蚱蜢小舟,突破船阵逃走。 北齐来援的刘伯球、慕容子会被擒。 二千铁骑,逃走五六百,其余被斩杀殆尽。 缴获千余马匹,上千船舰,其他军资器械无数。(注5) …… 和陈霸先当年一样,陈蒨也打赢了与得到北齐支持的王琳的关键一战,坐稳了御座。 可是陈蒨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麻烦,伴随着此战的胜利,正在前方等着他。 ----------------- 《地名对照》 东关:今马鞍山含山县西南濡须山上 漅湖:今巢湖,古称加三点水用来和行政地名区分 宣城:今宣城市 泾城:今泾县桓公岭一带 第53章 迎世子 一场关键决战,决定了一方势力的兴衰。 北齐军先前以鲁山为兵站据点,栅口战败后弃城而走。 南豫州刺史程灵洗乘胜追击,占领了鲁山。 王琳逃至湓城,还想集合离散将领士卒再战,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归附。 是啊,主力败北,湓城被北周军围困,根据地的湘州更是在后梁萧詧和北周军的联合攻击之下陷落,还能看得到翻身的可能么? 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誓死跟随的,真的是世间难得的忠义之士了吧。 王琳只好与妻妾左右十余人投奔北齐。 …… 战前,王琳安排侍中、丞相左长史袁泌、御史中丞刘仲威典兵,侍卫奉立的伪帝萧庄。 战败之后,亲随皆散。 袁泌以轻舟送萧庄来到边境,拜辞而还,投降新朝,诣阙请罪,陈蒨深以为义。 袁泌出身阳夏袁氏,为左光禄大夫袁敬之弟,曾先后侍奉鄱阳王萧范、侯景、王僧辩、王琳,如今终于弃暗投明。 刘仲威则继续侍奉萧庄前往历阳,投奔北齐。 刘仲威,南阳涅阳人,少有志气,老终于邺城。 …… 陈蒨下诏:”衣冠士族、将帅战兵陷在王琳党中者,皆赦之,随材铨叙。” 王琳势力,土崩瓦解。 轻车将军、司州刺史,曾经斩杀益州之主萧纪父子的樊猛及其兄樊毅率子弟部曲归降。 荡寇将军、巴陵太守,曾经将吴明彻打得片甲不留的任忠携子任幼武归降。 被北周四万大军围困多日的郢州,王琳败北,陈兵将至的消息传来,北周军解围而去。 留府孙瑒召集了将佐:”吾与王公同奖梁室,勤亦至矣。今时事如此,岂非天乎!” 于是遣使奉表,举长江中游之地来降。 而被南川三位刺史包围的新淦,听闻王琳败讯,熊昙朗的部众离心。 周迪、黄法氍、周敷攻拔其城,俘虏男女万余口。 熊昙朗逃入村中,村民斩之,传首建康,尽灭其族。 …… 大军一路进军至湓城,讨伐王琳余党,所向皆下。 陈蒨以太尉侯瑱都督湘、巴、郢、江、吴五州诸军事,镇湓城。 召侯安都引军班师,凯旋还朝。 ----------------- 讨平王琳逆贼,尽有中游之地。 平定南川叛党,后方一时无忧。 这是陈霸先都没有完成的事业,陈蒨不禁踌躇满志。 就在得意洋洋之际,一个令他坐立不安的消息传来。 陈霸先的嫡子,陈昌从北周回来了。 …… 当初西魏攻陷了江陵,世子陈昌和陈蒨的二弟陈顼皆被送于长安。 陈霸先即位后,屡次请求北周送还,北周宇文黑獭这只老狐狸总是口头答应,实际奇货可居,不予送还。 现在陈霸先一死,北周不等本朝请求,立刻主动送还陈昌,无疑是想看到本朝内乱,趁机渔利。 毕竟陈霸先的余威犹在,昔日跟随的老臣旧将依然健在,执掌着朝中大权。 自己则是登基不久,党羽尚未来得及安插朝中。 陈昌是陈霸先嫡亲血脉,太后章要儿健在,届时如果要求自己退位让于陈昌…… 想到此处,陈蒨不禁打了个冷战。 幸好王琳起兵东下时,陈昌受阻不能前行,止步居于安陆。 现在王琳兵败,陈昌重新启程出发。 算算时间,安陆到建康,一千五百里路程,走水路无需一月,也就到了。 不行,这事还是得找侯安都商量。 放眼满朝文武百官,只有他敢作敢当,也有这个能力和魄力。 当初拥立自己,侯安都果断无比,这次相信他也会站在自己这边的吧…… ----------------- 陈蒨召见侯安都,故作从容道:”太子将至,须别求一籓为归老之地。” 侯安都不假思索回答道:”自古岂有被代天子!臣愚,不敢奉诏。” 陈蒨心中大定,试探着问道:”朕有一女富阳,年方及笄,才容尚可。听闻侯卿有一子,今年加冠,正好年貌相当,不知……” 侯安都毫不犹豫答道:”小儿久在军中,粗野不识礼节,非公主良配。“ 陈蒨以为他在谦退:”侯卿过谦了。令郎此前入国子学,先帝考较亲口称善,御封殄寇将军,岂会是无才之辈?此次栅口再立战功,本当提拔,一发许配公主,升任驸马都尉,你我君臣结个亲家,岂不传为美谈?” 侯安都还是推辞:”小儿不才,此亦不敢奉诏。陛下勿虑,我亲自去迎世子陈昌便是。” 陈蒨有点不太明白侯安都的想法,让儿子娶了公主,成为一门外戚,有何不好? 这样彼此放心,自己也可委以重任,倚为长城。 侯安都主动请命承担处理陈昌的事情,表明了站在自己这边的立场,却又不肯答应彼此联姻。 此人想法,实不可解。 见侯安都坚辞不就,陈蒨也就罢了结亲之念。 …… 陈蒨在朝中放出陈昌归来的消息,令群臣商议,以观朝堂风向。 百官纷纷上表,虽然没人提出要陈蒨禅位这种意见,然而皆请加陈昌爵命。 陈蒨暗暗心惊。 于是诏以陈昌为骠骑将军、湘州牧,封衡阳郡王,食邑五千户,加给皂轮三望车,后部鼓吹一部,班剑二十人。 湘州,还在后梁和北周手里呢。 扬、南徐、东扬、南豫这核心四州可不能给,就连刚平定的江州也不行。 ----------------- 侯安都回到府中,在厅堂中独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间。 侯夫人数次催他来用饭,侯安都只推说没有胃口。 侯敦侯秘撒娇无用,只有侯胜北出马,问阿父是怎么了。 侯安都沉默半响之后,将去迎接陈昌的事情说了。 侯胜北觉得迎接世子有何难,阿父要烦恼得连饭都吃不下。 就算世子脾气不好难伺候,不过忍耐路上数日而已,大不了孩儿陪你跑上一趟。 侯安都盯着儿子,看得他毛骨悚然,难道这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片刻之后,侯安都决心已定:”好!我儿便随为父一同前往,届时就由你来负责接待世子的随行人员。” 既然话已出口,侯安都把陈蒨想许配公主的事情也提了一下。 侯胜北大赞阿父英明,皇帝女儿有什么好的。(^_^) 又不禁有些好奇,问阿父为什么会拒绝。 “我只是为了主公留下来的大业着想而已,若是成了一桩买卖交换,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主公交待。” 侯安都说罢,斜视一眼:”再说你这小子的心思,我当爹的会不明白?皇帝女儿有什么好的。哼,亏你说得出口!“ 侯胜北这才发现自己这句话大有语病,无暇思考阿父说的买卖交换是指何事,赧然讪讪道:”阿父知我。” ”今年你也二十了。“ 侯安都叹道:”等办好了这趟差事回来,就给你行冠礼吧。前些日你阿爷寄信来,身体有些不好。待加了冠,你代我回去探望一番,尽尽孝道。“ 这一晚,侯胜北见到阿父和得知陈霸先过世那天一样,长吁短叹,饮了不少酒。 …… 去迎接世子还有些时日,自从栅口之战胜利归来,侯胜北和几个好友忙着战后诸事宜,清点汇报人马和武器损失,申请补充。 还有评定汇报功劳,抚恤伤残军士,管理和交割俘虏,盘点战利品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 忙碌过程中,侯胜北好奇地发现一件事。王琳军的湘州兵俘虏中,颇有一些蛮人。 他想到杜之伟之前没有细讲的南蛮,就去找国子学的老师请教。 有博学之士告诉他: 所谓南蛮,种类众多。 蛮人,分布于南北疆界,东至淮南,西达江汉,多以郡县地名命名其聚落,如晋熙蛮,五水蛮,武陵蛮,五谿蛮,竟陵蛮,湘州蛮,武宁蛮,司州蛮,雍州蛮等。 俚人,分布于湘广之间,有时亦称蛮,但与淮南江汉之蛮,并非一族,其聚落称为洞。 溪人,散在南境诸州,为山野贱户,血缘文化与汉人相通,故远较蛮俚易于同化,多信天师道,溪人之聚落亦称为洞。 僚人,南蛮之别种,分布于荆州西界,主要是梁益二州,宁交广三州亦有。 山越,扬州之蛮族,孙吴期间已剿灭大半,数量甚少,但仍未完全同化,偶有作乱。 …… 原来如此,那么冼姨的百越应该是俚人了。 自家世居岭南,也算是俚人溪人一流。 王琳驱使的,就是五水、武陵、五谿、竟陵、湘州的这些蛮人吧。 那国子学老师又道:”历朝于多蛮之地立左郡右县,又有校尉,护军,都护等专司震慑讨伐。校尉多用所治的刺史兼领,惟南蛮校尉多以重臣居之。” “元嘉二十二年讨缘沔蛮,移一万四千口于京师,用作外戚之奴仆,仅此一例而已。” “朝廷既不徙蛮族于文化较高之地域,对南方诸州亦缺乏开发教化之政策,故南方蛮族的汉化进程较为缓慢。“ 侯胜北觉得有点可惜。 这些蛮族老实听命,打仗勇不畏死,倒是当兵的好苗子。 不过谁又会愿意为了几千蛮兵,在边境未开发之处,埋头数年甚至更久,推行教化呢? 侯胜北一阵好奇过后,就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 中书侍郎袁宪和黄门侍郎王瑜也从北齐出使归来了,永定元年出发,整整过去了三年。 侯胜北就去撺掇徐陵老师,是不是请他们说一说这几年北齐发生的变化。 北齐最大的变化,就是去年十月,皇帝高洋死了。 徐陵也对北齐那位皇帝最近这些年的行为颇感兴趣,当下请二人过府一叙。 高洋的轶事,那真是怎么也说不完,又冒出来许多新的传说。 他的三弟永安王高浚,其母王氏嫁给高欢当月就有了身孕,一度被怀疑是不是亲生骨肉。 不过高浚这孩子十分聪明,小时候和二哥高洋一起觐见时,见高洋流鼻涕,就责备左右:”何不为二兄擦鼻子?” 就为了这件事,让高洋一直记恨在心了。(注1) 而七弟上党王高涣为韩氏所生,他被高洋惦记上的原因更为离奇。 当时有术士言:”亡高者黑衣。” 所以高欢每次出门,都不想看到和尚,因为他们穿的是黑色僧衣。 高洋则是有一天问左右道:”何物最黑?” 回答是:”无过于漆。” 因”漆”与”七”同音,高洋严重怀疑七弟就是”那个人”,命人召来邺城,要好好问上一问。 这什么神逻辑? 高涣很了解这位兄长的神经质,杀了使者逃亡,最后还是被捕。 高洋把两位弟弟关进地牢的铁笼里,吃喝拉撒在一处。 就这样关了足足一年,高洋想到去探望一下,看弟弟们过得好不好。 见到两位弟弟蓬头垢面的惨状,高洋十分激动,引吭高歌,令二人和之。 两位弟弟自然是惶恐悲伤,声音发颤。 高洋被感动的流泪了,就想赦免了他们。(注2) 此时九弟高湛跳了出来,进言道:”猛虎安可出穴!” 一句话,送了两位哥哥的性命。 高洋隔着笼子,亲手拿枪就刺,又命壮士刘桃枝乱枪刺之。 高涣力大无穷,槊来便接住折断。 高洋见奈何弟弟不得,下令乱投薪火,活活烧杀二人,然后填以土石活埋。 之后挖出来一看,皮发皆尽,尸色如炭。 高洋把两位兄弟的妃子,赐给杀了他们的家奴。 侯胜北震惊了,虽然不是一个妈,好歹也是一个爹生的,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 他联想到自己即将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或姐妹,不禁有些惴惴。 …… 去年正月。 尚书右仆射崔暹卒,高洋前往吊丧,谓其妻曰:”颇思暹乎?” 崔暹之妻对曰:”思之。” 高洋曰:”那我就送你去见他。” 于是手斩其妻,掷首墙外。 …… 过了三个月,仆射高德政因进谏不成,称病不起。 然而中了另一位宰辅杨愔的谋略,高德政听说自己被外放冀州刺史,就说病好了。 高洋大怒,叫到跟前道:”听说你病了,我来替你针灸。” 高洋采用放血疗法,用小刀刺得高德政浑身冒血,又命刘桃枝斩掉了他三根脚趾。 高德政的妻子内心不安,拿出许多宝物想寄放到朋友家中。 高洋前往串门,正好看到,怒道:“我的仓库中还没有收藏这样的东西!” 一问之下,都是东魏元氏的贿赂。 于是高德政、其妻、其子都做了刀下鬼。 …… 再过了三个月。 东魏皇族元氏也糟了毒手,起因却是不由令人苦笑。 彭城王元韶,此人谦虚隐忍,又是高欢女婿。高洋剃了他的胡须,让他穿上女子服饰,如此这般,元韶也忍了下来。 这一日高洋问了他一个问题:”汉光武何故中兴?” 天知道元韶那一日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随口答道:”为诛诸刘不尽。” 嗯,王莽没杀干净刘氏,秀儿才有了机会。 我高洋乃英雄天子,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于是东魏元氏宗族七百二十一人,皆斩于东市,婴儿投于空中,承之以槊。 尸体悉数弃于漳水,剖鱼往往得人爪甲,邺城人为之久不食鱼。 高洋又使元氏诸囚自八丈高的金凤台各乘纸鸱跃下,放起人肉风筝。 偶有运气好平安降落的,活活饿杀之。 而正确回答了问题的元韶也被幽禁绝食,咬衣袖而死。 元韶,你真该上徐陵老师的课,学习一下沟通话术啊。 袁宪和王瑜说起这些超越伦理常识之事,由于都是耳闻目睹,声音都是发抖的。 每一次听到这位齐帝的事迹,侯胜北都会刷新认知的下限,觉得虽然是敌国,碰到这种至尊也真够倒霉到家了。 …… 又过了三个月。 高洋终于死了。 听说齐帝临死的时候,对六弟高演道:”夺则任汝,慎勿杀也!” 这让侯胜北觉得,齐帝的脑子其实是正常的,他很清楚自己干了些什么。 又不禁觉得可笑,临死才这么说,有意义吗? 不过北齐的后继者再怎么昏聩狂孛,也不太可能和高洋一样吧。(^-^) ----------------- 《地名对照》 鲁山:今仙桃市沔阳东北,与汉口的鲁山不同 第54章 江心夜 天嘉元年,三月。 讨平王琳的封赏和后续安排,终于确定了下来。 太尉侯瑱、司空侯安都的官位几乎已是人臣顶点,并无升迁。 侯安都增邑千户,计一千八百户,须知陈蒨封临川郡王时,也不过二千户。 徐度增邑千户,合计食邑一千五百户。 侯瑱比较特殊,他是方镇大员来降,陈霸先复其爵位,食邑五千户。陈蒨即位,又增邑千户,这次就没有增邑。 不过陈蒨还是把次女富阳公主嫁了出去,许给了侯瑱之子侯净藏。 本朝最顶尖的两位将领,总得有一个是亲家才放心唉。 …… 陈蒨分荆州之天门、义阳、南平,郢州之武陵四郡,置武州。 其刺史督沅州,领武陵太守,治武陵郡,都尉所部六县为沅州。 由吴明彻都督武州、沅州二州诸军事、进号安西将军、出任武州刺史。 由程灵洗都督南豫州长江沿线诸军事、左卫将军、南豫州刺史,镇守鲁山。 由荀朗都督霍州、晋州、合州三州诸军事、进号安北将军、出任合州刺史。 投诚的伪郢州刺史孙瑒授安南将军、湘州刺史。 讨平熊昙朗的周敷授平西将军、豫章太守。 …… 以上是各州刺史郡守,其余有功将士也一并有所封赏。 陈详授右卫将军,增邑至一千五百户。 华皎知江州事务、封怀仁县伯,食邑四百户。 陆子隆授左中郎将、封益阳县子,食邑三百户。 韩子高封文招县子,食邑三百户。 侯胜北也因擒拿敌将慕容子会,力战有功升了一级,晋号八品平虏将军,升为军主。 他对自己的晋升倒不是很在意,却对富阳公主嫁出去了松了口气,这下不用担心被赐婚了。 同时又对吴明彻全军覆没,有罪无功,还是被赋予边防重任感到愤愤不平。 我朝还是良将不足呀。 幸好武州、沅州都是最西面的偏僻州郡,应该不是北朝的主攻方向,罢了。(^_^) …… 一战得定,本朝大幅拓展了西面的疆土,拥有大江中段的南岸之地,护翼建康的上游,使得京师更为安全。 王琳逃入北齐,短时间内不能为患。 而各州各方均安排得力大将镇守,江州前线由侯瑱这样的宿将镇抚,相信局势会很快的稳定下来。 陈蒨连下三诏,安定人心。 一诏衣冠士族,预在凶党,悉皆原宥;将帅战兵,亦同肆眚,并随才铨引,庶收力用。 二诏师旅以来,将士死王事者,并加赠谥。 三诏众军进讨,舟舰输积,权倩民丁,师出经时,役劳日久。今气昆廓清,宜有甄被。可蠲复丁身,夫妻三年,于役不幸者,复其妻子。 另分遣使者赍玺书宣劳四方。 敌方、我方、死者、生者都兼顾到了。 那么接下来,留给陈蒨的大麻烦就只剩下一个了。 ----------------- 侯安都父子率数艘战船,在大江之上等候迎接陈昌。 三月十三,衡阳献王陈昌,在侍郎毛喜的陪同下入境,中书舍人沿道迎候。(注1) 三月十四,终于等到陈昌了。 侯胜北是第一次见到陈霸先这位仅存的嫡子,这是他在人世间留下的唯一血脉了。 侯景之乱平定后,陈昌只在建康待了很短的时间就出任吴兴太守,前去治理家乡。 之后没过几个月,陈昌就和陈顼前往江陵,侯胜北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只见他二十过半的年纪,身高与自己相当,容貌雄伟而又端丽,继承了陈霸先和章要儿两人的优点,看上去就像是个聪明人。(注2) 陈昌与前来迎接的侯安都相见,彬彬有礼,言语谨慎收敛。 也是,无论是江陵还是长安,为质为虏的日子都不好过吧。 侯胜北对这位比自己大四五岁,却和父亲聚少离多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唉,陈霸先直到临死,父子都没能见上一面,太可怜了。(t_t) 身边陪同的毛喜是个四十过半的中年男子,相貌普通,扔在人群里都识别不出来。 在陈昌风姿俊秀的反衬之下,就更不起眼了。 毛喜,尚书功论侍郎,四品官,不小了。 掌考察文武官员,倒是个权职,不过可惜是前朝萧绎封的,回朝不知道会改授何职。 阿父恭恭敬敬地请陈昌上船。 两条船。 阿父率亲卫,和陈昌乘坐一条船在后。 毛喜和陈昌的随行人员,与侯胜北同乘一条船,在前。 ----------------- 三月十五,船行一日。 沿途闲聊,毛喜问起本朝近况。 刚打赢了王琳,侯胜北正在兴头上,原原本本地将战事经过说了一通。 毛喜恭维,夸赞他不愧是将门虎子,侯司空后继有人。 侯胜北表面谦虚了两句,心中忍不住窃喜。 我可没骄傲啊,可不就是这样的嘛。 “王琳入北齐,看来以后我朝的麻烦还是少不了啊。” 听毛喜的话风一转,侯胜北有些不以为然:”毛侍郎,王琳仅率十余人奔北,还能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毛喜微微一笑:”小将军还是年轻,不知人心二字最是奇妙深奥。” 他解释道:”王琳极得人心,旧部众多。此次十万大军俘虏数以万计,总数甚至超过了我军。即便清退一批,打散一批,仍是遍布军中,占有相当数量。” “更何况以我朝兵制,还轻易打散不得,樊氏兄弟、任忠、孙瑒等诸将各拥部曲,自成山头。如其兄王珉之婿裴景晖等,关系盘根错节,王琳的影响又岂是一时半刻能够清除得了的。” 侯胜北听得有点晕,前面几个名字他好歹还认得,知道是王琳麾下将领。 樊氏兄弟斩杀了武陵王萧纪,任忠任蛮奴打得吴明彻片甲不留,孙瑒在北周军的围攻下坚守郢州,都是有能的将领。 至于裴景晖之流,还是什么王琳哥哥的女婿这种隔了一层的关系,你毛喜一个刚从北朝放回来的人,咋那么清楚呢? 难道功论曹考核百官,还要调查他们的身份背景,家庭关系吗? 有了,说起北朝,我正好假公济私,趁机打听一事。 “毛侍郎,你在长安,可认识萧大圜?” 毛喜微讶,没想到眼前这小子会提起这个名字:”简文帝幼子,如何不识得。不知侯小将军为何问起?” 哟,还真认识啊,太好了。 侯胜北立刻来了劲:”呃,我有个朋友,想知道萧大圜的下落,还请毛侍郎教示。” 毛喜打量了他几眼,看得侯胜北心里发毛。 毛喜展颜一笑:”萧大圜到了长安,宇文泰以客礼待之,请转告溧阳公主,不必担心。” 侯胜北一开始听着挺开心,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就变了。 什么情况,这人怎么知道淽姊的事? 看侯胜北脸色剧变,手不由自主地往腰间刀柄伸去,毛喜哈哈一笑:”惊到小将军了?无他,察言观色耳。” 侯胜北不信,就凭察言观色,能看出来淽姊住在我家才怪。 此人很是诡异,绝对不像外表一般普通。 毛喜倒了杯茶:”来,侯小将军且饮此杯,待吾说明原委。” 侯胜北松开刀柄,接过茶杯,看他怎么解释。 “此事甚易推断,侯小将军刚才在说起这位朋友之时,面带春风得意,眼中含情脉脉,嘴角含笑晏晏,语中稍带羞涩,青年男儿如此神态,必是谈到了情好女子。” 听到毛喜这么一说,侯胜北的杀气立刻消散大半,忍不住摸了把脸,自己在不经意间,就透露出来那么多信息吗? 不过这人就凭自己表情,就能发现这一点,对人心的理解把握也太深刻了吧。 稳住稳住,就这一点还不够,听他怎么说。 毛喜继续道:”萧大圜生性淡泊,除了兄弟姐妹之外并无其他交友,此前在江陵就没有什么好友来往,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朋友打听下落。会关心他的,唯有兄弟姐妹而已。”(注3) 你功论曹管得那么宽,连萧大圜有没有朋友来往都知道? “而简文帝诸子皆丧,仅存的萧大封又和萧大圜同在长安,加之小将军你的表情告诉我是位女子,那么定是萧大圜的姐妹了。” “简文帝之女多已出嫁,怎么也不会通过侯小将军来打听萧大圜的下落。” ”萧大圜同胞之姊,唯有溧阳公主,也只有她可能被侯司空收留。” 毛喜举杯相敬:”如此一来,答案岂非呼之欲出?” 你说的倒挺简单,短短瞬间居然分析出这么多,也太恐怖了吧,这都什么人啊。 侯胜北仔细打量对面的这个男子,觉得他一点都不普通了。 毛喜被他盯着,洒然一笑:”今日十五月圆,侯小将军陪我船头一观?” …… 夜。 天上月儿圆,船儿摇啊摇。 望向天边明月,毛喜掐指算道:”还有五、六日功夫,便到建康了吧。” 侯胜北已经不敢小觑此人,老老实实回答正是。 毛喜垂下头,看着大江滚滚东流:”那么也就在这一两日间了,总不见得到了建康周边再下手。” 下手,下什么手? 侯胜北觉得这人说话神神秘秘,实在太奇怪了。 …… 就在此时,后面的船上亮起了火光,传来纷乱嘈杂之声。 发生了何事? 侯胜北想要命令船只掉头,却被毛喜拦住。 “进舱吧,侯司空自会处理的。” 毛喜发出了一声轻叹。 侯胜北不解,不管怎么问,毛喜就是不说,只回答等到明日天亮便知。 夜,更深了。 …… 次日,侯胜北派人坐小船去阿父船上询问,昨夜吵嚷是发生了何事。 得到的消息令他惊讶的合不拢嘴。 什么,船到中流损坏,陈昌不幸溺毙? 我们来迎接的衡阳郡王,陈霸先的独子,就这么被大江洪流吞没了? 侯胜北接到属下回报,一开始还不相信,打算亲自去后船面见阿父,问个清楚。 尸体捞起来了没,船到底哪里坏了,还能不能行驶? 毛喜再次拦住了他。 “侯司空眼下的心情一定不好,小将军就不要去打扰了。” 也是,要迎接的人物莫名其妙淹死了,这麻烦可不小,阿父肯定头疼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侯胜北又感到奇怪,毛喜怎么神情不变,好像陈昌死了这事和他毫无关系。 陈昌不是你陪着一起回来的吗? 现在他都薨了,你咋和没事人一样呢。 对此,毛喜答道:”在下归朝,另有使命。”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拱手向天,表情严肃,神态庄重。 …… 阿父派人回报建康,让朝中上下心里有个准备,好安排陈昌的后事。 命侯胜北派人上岸,准备一副上好棺木。 还有看紧船上诸人,不要让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侯胜北领命,不过还是将毛喜此人的异常之处和阿父说了。 侯安都听了微讶,没有反应。 …… 三月二十一,消息报入建康。 朝中对此诡异地没有问责,只是要求侯安都具体说明情况。 船怎么坏的,人是怎么掉进水里的,须得有个合理的说法。 侯胜北觉得难以想象,船底又没破个大洞,人怎么会掉下水呢? 侯安都的解释是: “船舷遇浪崩塌,衡阳郡王倚靠凭观江景,不慎坠入水中。” 陈昌半夜起来观赏江景? 一片黑漆漆的,观个啥景哟。 再说咱们这可是战船,又不是豆腐做的,蒙了牛皮的船舷哪有那么容易被浪打烂。 侯胜北觉得这个解释也很难说得通,不过朝廷居然接受了。 章太后只怕要愤怒得发狂吧? 侯胜北不能想象身处宫中的章要儿,得知这个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 唯一的儿子分别数年好不容易回来,距离建康只有五六天,马上就能重逢了。 突然毫无准备的,收到儿子淹死江中的消息。 侯胜北设身处地稍微一想,就感到不寒而栗,不禁替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妇人感到哀伤。 阿父,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啊。 …… 侯胜北又不是傻子,结合前后种种,事情早已明白了大半。 毛喜早就看穿了结局,如今见侯胜北也想通了,反而劝道:”侯司空也是不得已,心里只怕更是不好受,你须体谅他的难处才是。” 侯胜北茫然,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政治就是这么肮脏丑恶的吗? ”手段确实如你所想,绝对说不上光明正大。只是要看目的究竟为何。” 毛喜宽慰他道:”如是为公,至少我觉得侯司空并未做错什么。眼下的局势,衡阳郡王只有死去才是对我朝最有利的。” 侯胜北再次看向毛喜,这个男子说着毫无人情味的话,神色丝毫不变。 “接下来,还需一封书信,证明衡阳郡王骄横不逊,遭受不测之祸乃是天谴,自取灭亡。”(注4) 毛喜彷佛对于事情的未来发展了如指掌,说话的语气平淡无比。 侯胜北觉得陈昌死后还要遭到这样的污蔑,实在是太可怜了。 阿父,你真的不怕报应吗。(t_t) …… 侯安都派人接了毛喜去后船一叙。 两人见面谈了些什么,侯胜北不得而知。 不过毛喜回来之后,感叹道:”侯司空亦为英杰哉。” 哼,就你了不起,还不是被我阿父折服了吧。侯胜北想道。 …… 四月初九,装载陈昌尸身的灵柩来到建康。 侯安都确实迎回了世子陈昌,只不过是死去的世子。 第55章 加冠礼 衡阳郡王陈昌的丧柩运至京师,陈蒨亲自出宫,临棺大哭。 下诏赞陈昌明哲在躬,珪璋早秀,孝敬内湛,聪睿外宣。 表示自己得知噩耗,静言念之,心焉如割。 追赠陈昌侍中、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宰、扬州牧。 给东园温明秘器,九旒銮辂,黄屋左纛,武贲班剑百人,辒辌车,前后部羽葆鼓吹。 葬送之仪,一依汉东平宪王、齐豫章文献王故事。 陈蒨仍遣大司空,也就是侯安都持节迎护丧事,大鸿胪辅其羽卫。 陈昌死后,极尽哀荣,军事、官职、地方都封到了人臣极点。 可人终究是活不过来了。 章太后没有露面出席丧仪,没有与独子做最后的告别。 可能她的内心深处,还不能接受陈昌已经去世的事实吧。 葬礼平稳而又隆重地结束了。 陈昌无后,陈蒨立皇七子陈伯信为衡阳王,奉献王祀。 陈霸先的直系血脉,至此而绝。 …… 而毛喜就像他和侯胜北所说的,另有使命。 待陈昌的事情解决之后,毛喜献上了与北周和好之策。 北周如此及时地送回陈昌,虽然惹出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最终还是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陈蒨为了表达感谢,也为了迎回还滞留在北周的二弟陈顼,派遣侍中周弘正前往通好。 这注定了是场漫长的交涉…… ----------------- 此事过后,侯安都进爵清远郡公,食邑四千户,自此威名甚重,群臣无出其右。 清远郡公的嫡长子,侯胜北的加冠礼,也到了卜筮的吉日。 身为朝廷三公、开国公爵的侯安都,有资格在府邸搭建家庙,祭祀五代先祖。 侯胜北的加冠礼就在家庙中隆重地举行。 出席的嘉宾几乎囊括了近半数的朝廷重臣,陈蒨也派遣韩子高送来了祝词。 光禄大夫王冲为正宾、观礼嘉宾则有太子太傅王通、太子詹事谢哲、驸马都尉沈君理,以及赵知礼、蔡景历等人。 军部重镇有胡颖、徐度、杜棱、沈恪、徐世谱、鲁悉达等人。 侯胜北的一群同窗好友和三个弟弟——四弟侯亶已经出生,被姨娘抱在怀里,没资格和一群高官一起观礼,只能站在家庙外面往里看。 冠礼的流程中规中矩,并无特别之处。 一加缁布冠,辨事理,成人慎行。 二加皮弁,修武艺,保家卫国。 三加爵弁,识礼仪,敬事神明。 …… 完成了加冠,就是取字的步骤了。 只见赞礼取出红纸写就的两个金色大字,向各位来宾展示。 正宾唱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乃字。” “曰:当之。” 侯胜北,字当之。(注1) …… 一天的热闹散去,月上柳梢头,侯胜北独坐房中。 虽然距离实际的生日还有三个月,从今日起,他在旁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成人了。 他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深刻记忆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白天的礼仪虽然隆重,感觉更多是为了昭告周边,自己的内心还没有真正补上最后一片拼图,变得完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侯胜北抬头一看,是阿父。 他也不知道是失望遗憾,还是松了口气。 只听侯安都说道;“今日起我儿也成年了,且陪为父小酌几杯吧。” 笑了笑又道:“放心,就几句话的功夫。” 侯安都斟上两杯酒,自己拿起一杯慢慢啜着,像是寻思从哪里开口:“你的字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想到起’当之’这两个字?” 字本来应该由正宾所赐,侯胜北却坚持要用自己起的当之二字,费口舌劝说也是无用。 侯胜北回答道:“当之挺好的,就像阿父你一样,凡事敢作敢当。” “我倒不想你像我一样啊。有些事等到做了,才知道心里会有多不好受。” 侯胜北听阿父意有所指,试探着问道:“阿父,那你后悔吗?” 侯安都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否:”胜北,阿父去年四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不再疑惑,自然也不会后悔。” “所以阿父,你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这么做的吗?” “嗯,你可能觉得阿父不念旧情,不一定能理解接受。不过即使再让我重新选择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阿父我懂的,我朝新立,万万乱不得。” “你明白就好,可是毕竟对不起主公啊,他就这么一个嫡子。” “可是阿父,朝中文武百官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你来亲手做这种事情呢,指派别人不行吗?原来王僧辩不就是这么干的嘛。” “我儿又为何要起当之这个字呢?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承担起来的,是么?” “阿父,且再饮一杯酒。” “胜北,阿父从回来之后,就变了不少吧。” “还好,就是变得喜欢喝酒了。” “酒是好东西啊,能让意识朦胧,模糊一些难以忘却的回忆。” “阿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时间才是最好的磨刀石,会冲淡一切的。” “呵呵,你这小子还有大把的时间,你阿父我可只有暂顾逃得眼前一时啦。” “那阿父再饮一杯吧。” “你也陪阿父再喝一杯,像这样父子同饮的机会,可是不多。” “好好,我也干了。” 侯安都喝完一杯,取出一个锦囊,慎重地交到儿子手中:“胜北,嗯,当之,这个锦囊你好生收着。“ ”阿父,这是?“ ”别看今日宾客盈门,我们侯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知道往后会变得如何。万一哪天阿父不在了,又有了毁家灭门之祸的时候,你再打开看,现在且好生收着。” 听侯安都说出如此沉重的话题,侯胜北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默默点头,将锦囊收好。 侯安都看了看天色:“那阿父就走了,明天且放你半日假,午前不必去军营点卯。” 侯胜北心想,我没想着要请假啊。 不过阿父既然这么说了,多半有他的用意,那明天就休息半日吧。 侯安都满意地一笑:”我儿即将成人矣,快哉,快哉!” 斟满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去了。 ----------------- 侯安都离去后,又过了两刻。 侯胜北不知为何还是不睡,像是在等待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次是萧妙淽。 她还是和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的打扮,披一件月白丝绸中衣,系着抱腰,内里红色织锦衬棉的两裆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侯胜北觉得她走进来的时候,身影显得有些飘忽躲闪。 大概是自己陪阿父喝了几杯,眼睛有点花了? 萧妙淽款款走到他身边:“小弟,今日加冠,恭喜你了。” 侯胜北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恭喜的,不过淽姊既然这么说,权且就当作是件喜事吧。 “既是喜事,不可不赠礼,淽姊也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 侯胜北高兴起来,淽姊为自己的冠礼准备了礼物,不论是什么,说明都把自己放在心上。 刚想站起身来表示感谢,萧妙淽将双手轻搭在他肩上,俯身便是一吻。 柔软如花瓣的嘴唇轻轻贴住了侯胜北,把他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事发突然,侯胜北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吮吸了两下。 萧妙淽嘤咛一声分开,脸儿绯红,细喘道:”这份礼物,小弟可还喜欢?” 福至心灵,侯胜北笑道:“当然喜欢无比,却是远远不够。” 言罢不等萧妙淽答话,如同三年前一般,将她打横抱起,放倒在床榻之上。 这次却没有急着合身压上,而是细细欣赏佳人横卧之姿。 侯胜北发现萧妙淽与往日略有不同,薄施了粉黛,淡扫了蛾眉,轻点了朱唇,额头更是染了一朵梅花妆,明艳不可方物。 不由兴致大盛。 萧妙淽被他的火热眼神看得浑身发烫。 今夜本是鼓足了勇气而来,若是一通急风骤雨也就罢了,没想到侯胜北却是和风细雨,不紧不慢。 如同两军交阵,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 勇气渐失,羞意便起。 只是此时也不容她离开,侯胜北坐到床边,握起萧妙淽的柔荑,轻轻摩挲道:“淽姊,我们马上相识有八年了。” 听他没有粗鲁扑上,好好说话,萧妙淽稍感心安,柔声道:“再有三个月便是八年了。” “小弟我已从十二岁的孩童,成为今日的双十男儿了。” “是啊,小弟你真的是长大了。” 萧妙淽喟叹道:“我已是二十五岁,即便如你去年所言,也是过了花信之年,青春所剩无几了。” “有一事,却须得禀告淽姊知晓。” “?” “小弟字当之,取凡事一身当之之意。” 侯胜北凝视萧妙淽双眼,一字一句道:“淽姊但请宽心,凡你之事,我必一身当之。” 萧妙淽听得心头剧震,原来小弟坚持起这个表字,竟是这重含义。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眼中泛起泪花。 侯胜北低头吻去:“今后不可再称呼小弟,须得称呼当郎。” 萧妙淽迎合于他,如燕子呢喃:“当郎,妾身小名妙娘,父皇便是这么呼我的,啊。” 侯胜北此时已在为佳人宽衣解带,闻言笑道:“妙娘此名甚好,过会儿我却要细细探查妙在何处。” 萧妙淽大羞,觉得失言让他占了便宜,却见侯胜北手腕还戴着自己穿的红豆,心中一软,便任由他摆布施为,轻抚他手腕道:”当郎,这红豆手串已历四年,你还戴着呢。” 侯胜北头也不抬,口中彷佛噙了什么,含混不清道:“妙娘所赐,怎敢片刻离身?这颗红豆甚是可爱,嘻嘻。” 萧妙淽气苦,知道此时不管再说什么,这厮也会曲解其意,今宵索性就任由他得志猖狂罢了。 待扭过头去不看他丑态,却被侯胜北双手扶正脸蛋,深深吻了下来,一颗芳心登时乱了。 ----------------- 一夜过去,窗外海棠不知经历了几轮风雨。 侯胜北在军营早起惯了,又是年轻力壮,不到五更就醒了。 他看着身侧沉沉睡着的萧妙淽,觉得自己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身心满足无比。 想起昨夜荒唐,自己于男女之道还是初阵,虽骁勇善战,然不得其法。 还亏得萧妙淽善加引导,最初自己只能采取守势,保得关隘不失而已。 待交锋几合,胆子渐长,于是反客为主,压制住萧妙淽,分开两翼遮护,直取中军。 萧妙淽久旷之身,被他以长枪大戟反复冲阵,强攻硬打之下,终是抵挡不住,只得连连告饶。 自己意气风发,纵然有意怜惜,此时也不会纵容,紧贴萧妙淽耳边说道:”兵法有云,需得趁胜追击,犁庭扫穴方可,妙娘且忍着些。” 萧妙淽只得埋首枕间,扣紧床沿,一身冰肌雪肤,任凭他纵横驰骋,只是…… 侯胜北目光看向那缕扎在发髻上的五色樱线。 昨晚最为疯狂之时,自己想看淽姊长发披散及腰模样。 然而萧妙淽尽管百般迎合,依然保持一点清明,不让他解开。 淽姊,妙娘,我知你心意,必当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那时,为夫再亲手为你解去最后一重的内心枷锁,再无烦恼忧虑。 想到萧妙淽表面虽是言笑晏晏,心底只怕还残留着恐惧不安,侯胜北不由痛惜之意大起,伸手想抚摸她如云秀发。 看她嘴角含笑,新承雨露的娇俏模样,忍不住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但是侯胜北也知此时不宜再唐突佳人,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而思考一些其他事情。 阿父给的锦囊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要等到有毁家灭门之祸的时候才能打开? 放眼我朝上下,现在谁还有能力毁我侯家? 再说好端端的,又怎会惹来如此滔天祸事? 如果已经到了濒临灭门惨祸的地步,一个锦囊又能起到何等作用? 阿父准备锦囊,一定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其中必然藏着让仇家不敢轻动的力量或是机密。 侯胜北瞳孔收缩,觉得距离事实真相,只差一步了。 一个个的问题抛出又解开,引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背后冷风飕飕,虽已春去入夏,他却是感到森森寒意。 侯胜北不愿再细想下去,连忙钻进被窝,轻轻搂住萧妙淽的滑腻身子。 一片温暖和甜香之中,他再次迷糊睡去了。 第56章 战为何 侯胜北和萧妙淽,两人自从那一夜过后,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侯胜北血气方刚、食髓知味,总想找机会再度一亲芳泽,只是脸皮还不够厚,拉不下脸直接向萧妙淽提出需求。 萧妙淽则是若即若离,晚上一起读书的节目也取消了,不给他再次得手的机会。 弄得侯胜北心痒难耐,每晚翻来覆去,只能在脑海中反复回味那一晚淽姊的风情。 不过他很快就没了这份心情。 五月。 距离侯胜北才加冠礼不到一个月。 凶信传来,侯安都之父,侯胜北的阿爷,侯文捍在始兴内史的任上过世了。 陈蒨从南徐州刺史的治所京口,召侯安都赶回京师,为侯文捍发丧。 按礼制,父母故世,须丁忧去职守孝。 然而到了侯安都这等地位,以及京口守备的重要性,陈蒨下令夺情起复本官。 并赠侯文捍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两者皆为三品显官。 另拜侯太夫人为清远国太夫人,迎回都城奉养。 侯太夫人故土难离,坚决要求继续住在家乡。 陈蒨于是下诏,桂阳之汝城县为卢阳郡,分衡州之始兴、安远二郡,合三郡为东衡州。(注1) 以侯安都从弟侯晓为刺史。 次子侯敦年十岁,授员外散骑侍郎,虽是散官,位居七品。 三子侯秘年九岁,袭职始兴内史,更是官居五品,在乡侍养侯太夫人。 当即又改封侯安都为桂阳郡公。 恩宠之重如是。 …… 侯晓自从与北齐在建康一役受伤,一直不良于行,无法从军,只能在侯府打理事务。 此次当了一州刺史,回到家乡为官,也算是衣锦还乡,喜悦之中带着些感伤。 他表示即便不劳兄长叮嘱,也会担起守护家乡根基之地的责任。 侯秘年幼,就要和父母兄弟分离,彼此都是依依不舍。 然而历朝历代向来以孝道治国,侯太夫人膝下需得有人承欢,侯胜北要随父征战,侯亶并非嫡子,侯敦侯秘必须选择一人。 此前侯安都和侯夫人左右为难,侯秘年纪虽小,却主动挺身而出,让二兄侯敦陪着阿母留守府中,自己则是返乡陪伴祖母。 好在是任职故里,亲眷旧知不少,侯秘拜别父母和兄长侯敦,也就上路了。 侯胜北负责陪着晓叔,护送三弟回乡,还能一路多陪他们几日。 阿爷已年近六旬,虽说五十不称夭寿,可侯胜北还是忍不住悲伤。 想起阿爷带着幼时自己,给自己讲三国故事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转眼五年多未曾回过故乡,本来和阿父说好,加了冠礼之后就去探望阿爷,不想却成了天人永隔。 萧妙淽自然也随行,见侯胜北伤心,柔声细语加以宽慰开解。 虽是在服丧期间,两人守之以礼,不及于乱。然则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种种亲密不必言表,浑然忘了还身处乱世,战火纷飞。 两人沿着当初重入红尘之路南下,沿途一处处旧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 采石矶、小孤山、石钟山、庐山、大皋口、南康城,转眼又到了梅岭。 恰逢梅花已谢,青梅已熟,侯胜北摘了几颗,与萧妙淽一起品尝。 只觉入口酸涩,带有一丝苦味,其后回甘,微甜气息回荡齿颊,口舌生津。 两人玩味青梅,苦尽甘来,人生滋味不也如此? 不由相视一笑。 侯胜北咳了一声:“只恨不得与妙娘青梅竹马。” 却遭了萧妙淽嘲笑:“青梅已是酸爽,当郎莫要掉文,更增酸涩。” …… 两人在始兴故乡盘桓了月余,祭拜了侯文捍。 又去了曾经留下记忆的诸处,缅怀往昔时光。 只见宝林寺香火不灭,云门山飞瀑如故,丹霞山的阳元石也依旧昂然耸立。 至于侯胜北胡缠,此次定要萧妙淽好好地品鉴比较一番,那就是两人之间的私密事了。 侯秘担任一郡之守,自然有人辅佐帮衬不提。 侯安都放心不下儿子,派遣一什亲卫跟随侯秘。 侯胜北觉得有些画蛇添足,在自己家乡总不可能出什么事。 不过侯秘身边有人护卫,总是安心。 …… 待告别侯太夫人、侯晓、侯秘等人,侯胜北回到京师,已是八月。 一个月前,陈蒨下诏:自顷丧乱,编户播迁,言念馀黎,良可哀惕。其亡乡失土,逐食流移者,今年内随其适乐,来岁不问侨旧,悉令著籍,同土断之例。 却是要统计人口,整理户籍。 前朝也多行土断之事,将南迁不承担国家赋役的侨民,由临时的白籍,改为本地的黄籍,纳入赋税服役的体系之中,增强国力。 这数年屡经战乱,百姓逃亡,户籍纷失,只有清点流民,重建户籍,才能明确人口之数,制定政战两策。 虽是一件大事,没有一年时间只怕难有结果。 侯安都对此比较关注,侯胜北则是听过算数。 放了一个长假,他赶紧回到军营报到,洗洗自己这段时间愈来愈浓的脂粉气息。 ----------------- 就在八月,战事突起。 自从王琳败北,巴州、湘州便被北周视作势力范围,由后梁萧詧镇守作为藩属,终于和南朝发生了冲突。 北周遣大将军贺若敦率马步万余人奄至武陵。 守将吴明彻众寡不敌,引军退至巴陵。 北周又遣独孤信家臣,独孤屯之子独孤盛领水军进至巴、湘,与贺若敦水陆俱进。 侯瑱率军从寻阳出发,前往边境防御。 贺若敦率步骑六千,乘胜深入,屯军于湘川。 听闻吴明彻的败讯,侯胜北不禁想道,他可能不是缺乏能力,只是单纯倒霉吧? 要不然怎么会自命不凡,却到哪里都打败仗呢。 既有智将、勇将、福将,想必也有霉将了,他暗暗地给吴明彻起了这么个绰号。 不过不能眼高手低,只说别人,侯胜北好生操练自己麾下那千余人马。 自从栅口战胜,晋级八品平虏将军,阿父又给他补了一幢,侯胜北此时已经率领两幢,麾下有一千多人了。 北周军还没交过手,据说府兵的战力甚强,不知道实际如何。 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跟随阿父出征,须得做好准备。 …… 九月。 陈蒨对于和北周军的战况十分重视,决定调整部署增援。 虽然已经遣使通好,若是想在谈判桌上得到些结果,须让北周知道我朝力不可侮,该战还是要战。 中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度本来出任使持节、都督会稽、东阳、临海、永嘉、新安、新宁、信安、晋安、建安九郡诸军事、镇东将军、会稽太守。 本来是要准备对付东扬州的留异和陈宝应的安排。 然而湘州战事更为吃紧,徐度尚未就任,改为率军与侯瑱会师于巴丘。 徐度发兵六日后,陈蒨诏令太尉侯瑱率军进讨巴、湘。 侯安都则是告诉儿子:”快了。” …… 时当霖雨不止,秋水泛溢,侯瑱的水军横渡江上,隔绝了北周军的粮道。 独孤盛、贺若敦粮援断绝,分军抄掠,以供资费。 湘、罗之间农业遂废,化为一片荒芜。 两军之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斗,反倒相互施策用间,颇多花样。 贺若敦唯恐侯瑱知其粮少,乃于营内多为土聚,覆之以米。召集诸营军士,人各持一囊,派遣部分军官,装出分发粮食的样子。 然后召集附近村民,假装有事询问,使村民于营外遥见伪造的粮堆和分发粮食的场面,随即打发走这些村民,散布消息。 侯瑱闻之,信以为真,认为贺若敦兵粮不缺,不敢立即发起决战。 贺若敦又增修营垒,建造庐舍,示以持久之意。 侯瑱据守险要不战,敌军粮道已断,只需旷日持久,待北周军疲敝,自然崩溃。 在两军相持过程中,贺若敦不断使计。 本地土人心向南朝,经常乘轻船,载米粟鸡鸭,犒劳侯瑱军。 贺若敦以此为患,伪装土人之船,伏甲士于中。 侯瑱军的士卒望见,以为饷船到了,争相来取。 贺若敦的甲士杀出,战而擒之。 …… 贺若敦军中经常有人乘马投降侯瑱,于是别取一马,牵之靠近船只,在船中鞭之。 如是者再三,马畏船不上。 贺若敦然后伏兵于江岸,使人乘坐畏船马假装投降,招揽侯瑱军。 侯瑱派兵迎接,前来牵马。 马畏船不上,贺若敦又是伏兵杀出,尽斩侯瑱迎接之兵。 此后真的再有土人送饷犒劳和逃亡兵卒来降,侯瑱疑心病重,也以为有诈,派兵拒击,因此不能得知贺若敦军的真实情况。 名将之间的争斗若是。 …… 毕竟侯瑱已占据大势,贺若敦小手段虽多,终是不能持久。 十月。 侯瑱于西江口杨叶洲一举袭破独孤盛,大败北周水军,尽获其船舰,缴人马器械,不可胜数。 独孤盛收兵登岸,筑城自保。 侯瑱因战功授都督湘、桂、郢、巴、武、沅六州诸军事、湘州刺史,改封零陵郡公,食邑七千户,居本朝之冠。 陈蒨再诏司空侯安都率军与侯瑱汇合南讨,侯胜北又要随军出阵了。 …… 十二月,侯安都与侯瑱会师时,见他面带病容,没有披甲,斜躺于榻上。 这几年连续南征北讨,这位宿将的身子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侯瑱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淡淡道:”侯司空此来,我也可以卸下肩上重任了。“ 侯安都问太尉有何交代,侯瑱想了想道:”贺若敦奸猾善于使诈,对于我这多疑之人,或许能够得逞一时。司空只要小心进兵,他就没有翻盘机会。“ 又道:”湘州新平,今秋又遭兵祸,颗粒无收,只怕是要灾乱。“ 再道:”王琳潜逃北齐,余党犹在,不可大意。“ 说完便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 看着这位本朝名义上的军事最高长官,太尉、车骑将军,侯胜北有些悲哀。 侯瑱堪称名将,知己知彼,十分清楚自己的性格弱点,也明知道对手在耍诈,可就是难以违背本心,兵行险着,否则只需一战,此时说不定已经胜了。 身为将帅,要克服内心战胜自己,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么? 侯胜北再想到去年陈霸先、周文育相继逝去,今年胡颖和陈祥两位老将过世,现在侯瑱看起来也命不久矣。 跟随陈霸先打天下的宿将一个个凋零,令人感觉一个时代在消逝。 侯胜北有些惶恐地看向阿父,只见侯安都正值四十出头,尚且称不上中老年。 还好,阿父春秋正盛,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侯安都接任指挥,沿袭既有方略,继续与贺若敦对峙。 到了年底,北周巴陵城主尉迟宪投降,侯安都遣从弟侯安鼎为巴州刺史镇守。(注2) 独孤盛见战局无望,率余众潜遁。 …… 天嘉二年,正月 北周湘州城主殷亮投降,湘州平定。 贺若敦失去了所有的后援和据点,成为一支孤军。 ”阿父,为什么不消灭贺若敦,还要主动借船给他回去?“ 侯胜北不解地问。 在他看来,贺若敦只剩下数千人,缺少城池为依托,湘水相隔没有后援,正该一鼓作气彻底消灭了他。 阿父却派使节联系,提出借船放他回去的条件,令人不解。 侯安都反问道:”胜北,战为何?“ ”啥?“ ”孙子兵法谋攻篇,背。“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背得倒是挺熟,怎么真到用时就惘了?” ”阿父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消灭贺若敦这数千人马,易耳。北周恼羞成怒来攻,兵连祸结,于我朝有何益?“ 侯安都解释道:”我朝正待通好北周,此战只为显示我朝不可轻侮,便于周侍中交涉,使得北周放弃图谋我朝,从而兵向北齐。“ 侯胜北恍然大悟,自己的视野还是太过狭窄,只关注当前战斗的胜负,忘了战争的目的。 他崇拜地看着阿父,自己什么时候,看问题才能够达到这个高度呢? 侯安都耐心地谆谆教诲:”胜北,破军、夺地、防御皆是战争的表象,于大局如何、于外交如何、于后续形势如何、于本国情势如何,战至何等分寸,为大将者,不可不详察。“ ”孩儿受教了,此前侯太尉提到此地荒芜,阿父是想尽快平定,恢复生产,保住春耕。又因王琳在北齐图我,其余党蠢蠢欲动,阿父是想尽快回返,不给其可趁之机。是吧。“ ”孺子可教,一勇之将和方面之帅的区别正在于此。“ …… 而贺若敦比想象中有骨气,明明处于山穷水尽的状态,居然拒绝了开出的条件。 侯安都也不着急,贺若敦占据险要,强攻只会损兵折将。 若是他敢于放弃地利出来迎战,一举便可成擒。 侯安都一面困住贺若敦,一面派出麾下部队,以千人为单位,抚平武陵、天门、南平、义阳、河东、宜都等郡。 侯胜北负责的战区乃是武陵和天门。 他请示侯安都战抚方略。 侯安都淡淡反问道:”我军的粮食很富余吗?自然是征粮,配合的赏赐,反抗者杀了,俘虏精壮,于军前听用。“ 侯胜北心中一震,阿父和不久前说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时候,完全是判若两人。 这就是一军主帅吗? 为了胜利,对付不同的敌人,可以做出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知道阿父是对的。 没有粮食,就无法和贺若敦持久作战。 我军不去抄掠,贺若敦也会去抄掠,相当于把粮食留给了敌军。 另外,从去年秋季开始的这场战斗,让全年收获毁于一旦。 而没有了粮食,流民和蛮人必然作乱,祸害地方。 所以杀掉反抗者,俘虏他们的精壮,让他们无力作乱,就是抚平各地的意义所在了。 …… 话虽如此,侯胜北道理明白归明白,还是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陷入了疑惑。 究竟,战为何呢? ----------------- 《地名对照》 武陵:今常德市中部偏北 巴陵:今岳阳市 巴丘:今岳阳市,因巴丘山得名 湘州:今长沙 西江口:今岳阳市北,又名二夏浦 杨叶洲:今岳阳市西北、洞庭湖入长江口处。因洲形似杨叶得名 第57章 讨南蛮 天嘉二年,正月。 湘州之地,北周贺若敦和南朝侯安都还在继续对峙。 被侯瑱料中,淮南果然又起风波。 王琳投奔北齐之后,授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封会稽郡公,增加兵秩。 本朝合州刺史裴景晖是王琳之兄王珉的女婿,企图以私属部曲为乡导,引王琳入侵。 齐帝派王琳与扬州道行台左丞卢潜率兵前往,王琳不知为何沉吟不决。 裴景晖唯恐事情泄露,焦虑之下投奔了北齐。 侯胜北若是得知,肯定大吃一惊,果然被毛喜说中了。 裴景晖的投靠,让齐帝见识到王琳在南朝的影响力,于是赐玺书,令出合肥,镇寿阳,部下将帅悉听以行,召募伧楚之人,欲以南人制南。 尚书左丞苏珍芝则是建议修石鳖等屯,自此淮南军防足食,更图进取。 …… 此时的齐帝,已经换成了高欢第六子高演。 去年在鲜卑贵族和河北汉族高门的血腥斗争中,太皇太后娄昭君之婿,少帝高殷的顾命大臣,主政宰辅,尚书令,特进、骠骑大将军、开封王杨愔错判了局势。 他做出表率,自解开府及开封王,欲收拾高洋时代爵赏多滥的局面,对冗官加以澄汰。 诸叨窃恩荣者皆从黜免,由是嬖宠失职之徒,尽归心于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兄弟。 平秦王高归彦最初与杨愔同心协力,既而转变立场,以疏忌之迹告二王。 杨愔忌惮二王声望,欲外放二王为刺史,奏知太后李祖娥,却被高澄霸占的高仲密之妻,女官李昌仪泄露给了太皇太后娄昭君。 二王设宴,与鲜卑勋贵贺拔仁、敕勒人斛律金、其子斛律光约定暗号。 劝酒至杨愔,高湛一曰”执酒”,二曰”执酒”,三曰”何不执”,大家就一拥而上执之! 杨愔不虞有他,坦然赴宴,被众鲜卑拿下。 拳杖乱殴,头面血流,杨愔的眼珠也被打出一只。 四位受高洋遗诏辅佐少帝的顾命大臣,高归彦投向二王、燕子献、郑颐一并被擒。 娄昭君在儿子和女婿之间纠结,于是训斥孙子少帝高殷道:”此等怀逆,欲杀我二子,次将及我,尔何为纵之!” 再大骂媳妇,少帝高殷之母,太后李祖娥:”岂可使我母子受尔汉老妪斟酌!” 成功地将家庭问题转化为民族矛盾和婆媳矛盾之后,娄昭君还想挽救一下女婿的性命,问杨郎何在? 可是一听说杨愔的眼珠子都被打出来,无颜立于朝堂,这仇没法化解了。 遂听由高演,尽数斩之。 这是继高敖曹战死,所部汉军遭受重大损失之后,北齐汉人势力的又一次重大挫折。 …… 正当王琳败北投齐之时,高演就任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高湛则是任太傅、京畿大都督,两兄弟瓜分了大权。 高演封长兄高澄三子高孝珩为广宁王,四子高长恭为兰陵王,尽显兄友弟恭。(注1) 顾命大臣没了,接下来废少帝、新皇入主大统也就顺利成章。 高演即位,立年方五岁的儿子高百年为太子。 他似乎忘记了二哥高洋的前车之鉴,也有可能觉得自己一定能活到儿子长大成人,顺利交班…… ----------------- 回到湘州战场,侯瑱熬过了年,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只得上表请求回朝。 三月。 侯瑱行至半路而薨,享年五十二岁。 南朝损失一员方面之将。 陈蒨以徐度继任侯瑱,都督湘、沅、武、巴、郢、桂六州诸军事,改授镇南将军、湘州刺史。 此时,侯胜北已经在湘西的大山中征战两月有余。 此前他向国子学的老师请教过南蛮的情况,知道以盘瓠、廪君、板楯三部最大。 其中盘瓠部六子,自先秦就居住于五溪之地,武陵蛮正属于盘瓠部后裔。 五溪为雄、樠、辰、酉、武,因此武陵蛮又有五水蛮、五谿蛮的细分。 首领曰精夫,居山壑,事农业。能织木皮为布,以草实为染料,衣服五色斑斓,赤髀横裙,以枲束发。 区区地方土著而已,平定起来还不容易? 只是侯胜北没有想到,平定诸蛮之战,一打就是半年。 他出战了两次,每次都耗时数月。 沿途打破割据的寨砦,镇压大姓豪强,夺取财货钱粮。 同时剿灭盗匪,收聚流民,安抚地方。 一次沿着沅江至五溪,一次沿着澧水至武陵源。 这一路的河流乱石密布,险滩迭起,恶浪咆哮。群山夹江而立,危峰碍日,怪石狰狞。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国子学老师的寥寥数语,无法告诉他的详细事实,这半年的战斗,一一教会了他。 …… 蛮有冉氏、向氏、田氏者,大者万家,小者千户,更相崇拜,僭称王侯。 蛮民顺附者,一户输谷数斛,其余无杂调。 侯胜北发现蛮人由于赋税轻微,安居乐业,忠心拥戴首领。 但是把首领一族斩尽杀绝之后,蛮人又很容易降伏不再反抗。 他用大姓一族的尸首,堆起了几个小小的京观。 …… 蛮无徭役,强者不供官税,结党连群,动辄有数百乃至千人。 州郡力弱,则起为盗贼,户口不可知也。 民众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是以贼势更盛。 侯胜北发现在蛮人部落和盗匪之中,有不少原来的编户齐民。 他把这些人带了回来,交还给地方,重新入册编籍。 至于他们今后能否生存,会不会再次逃亡,就不是需要自己考虑的了。 …… 蛮所在多深险,宜都、天门、巴东、建平、江北诸郡蛮,所居皆深山重阻,人迹罕至。 侯胜北发现最大的敌人和危险不是蛮人粗制滥造的石刀竹箭,而是险要的地势和复杂的山路。 许多寨砦都建在四面壁立的峻险之处,往往只有一条小路缘梯而上。 他身先士卒,披甲先登,几次从高处滑落,摔得几乎背过气去。 有时在大山里连着兜兜转转数日,怀疑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幸好顺水而行,胁迫土著引领,终于找到了出路。 …… 蛮俗衣布徒跣,或椎髻,或剪发。兵器以金银为饰,虎皮衣楯,便弩射,皆暴悍好寇贼。 然又偏迷信神异,易被鬼神之说震慑。 侯胜北发现蛮族性贪婪,喜好华丽之物,容易中诱敌之计,或被妆神弄鬼吓到。 蛮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擅长使用弩箭,幸好只是竹弩,射不穿铠甲。 但是不少弩箭涂了毒药,自己有一次被射中手臂,高烧数日差点丢了性命。 …… 出战两次,侯胜北所部攻克寨砦数以百计,斩首上千,获生蛮数千口。 他还是心存一线善念,俘虏的不光是精壮,妇孺也一并带回。 至于养活俘虏所需的粮食,则是打破寨子,以及从大户的仓库中取得。 侯安都没有多说什么,平时让这些俘虏做些活计,待班师之时,带回建康为官奴。 …… 半年的平蛮战斗,让侯胜北外表更黑更瘦,内心却越发强硬坚韧。 他能吃粗粝饭,喝酱汤,裹一条充满汗臭的毯子在草地上过夜。 一连几个时辰走在不见人烟的深山,路旁一座烧毁的茅屋,一具腐烂的尸体白骨,一丛红得凄惨的山莓,忽然横穿的一条大蛇,都不能让他神色稍动。 如果说建康城曾经带给他一丝贵公子气息,在这湘西大山之中已磨得丝毫不剩。 …… 七月。 侯安都再次派遣使节,谓贺若敦道:”骠骑在此既久,今欲给船相送,何为不去?” 贺若敦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强硬回复道:”湘州是我国家之地,为尔侵逼。我来之日,欲相平殄。既未得一决,所以不去。” 侯安都也不着恼,继续派遣使节,这次贺若敦终于松口开出条件道:”必须我还,可舍我百里,当为汝去。“ 于是侯安都留船于江上,兵退津路百里。 贺若敦觇知非诈,整理舟烜,勒众而还。 出征时的北周万余军士,病死者十之五六,只剩不到三千人马回到长安。 宇文护以贺若敦失地无功,除名为民。 北周遣江陵旧臣,御正殷不害来聘,两国走上了外交通好的道路。 侯安都也拔营北归,武陵、天门、南平、义阳、河东、宜都郡悉平。 …… 九月。 然而回到建康家中,侯安都父子看到的却是一具小小棺椁,以及伤心欲绝的侯夫人。 两人一惊,环顾左右,只见两岁的侯亶惊恐不安,正拉着其生母的衣襟哭泣,不见次子侯敦的身影。 难道? 两人扑向棺椁,打开一看,侯敦用衣物和被衾几层裹得严严实实,玉塞塞住耳鼻,白巾覆面,毫无生气地躺在里面。 饶是两人久经战阵,已经见惯生死,此时也是一阵晕眩。 侯夫人哭诉道,就在他们返师的前几日,侯敦骑马外出,送回来时却断了气。 据侍从说是路边惊起一兔,坠马身亡。 宫中下旨慰问,派人相助,担心尸首难以长久保持,香汤沐浴,以酒擦洗,又提供冰块,龙脑、安息香等物,才等到侯安都父子回来,见上这最后一面。(注2) 侯胜北一阵伤心,二弟追着自己玩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年方十二,就成了不归之人。(注3) 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好不容易才养那么大,即将成为少年时却中途夭亡,阿父阿母会是多么伤心难过。 侯安都抚摸着侯敦的冰冷面容,按了按他小小身子的脖颈、胸口等处,沉吟片刻,转向侯胜北道:”胜北,你是嫡长子,本该为我桂阳郡公世子。不过你已有军功在身,如今敦儿早亡,这桂阳国的世子之位,就让给你弟弟,如何?“ 竟是一副商量的语气。 侯胜北点头,他本来就不太在乎这些虚华,何况又不是自己一刀一枪得来的功名。 二弟走得早,小小年纪都未体验过生活美好,让他在下葬之时风光一些又如何呢? 侯安都见他并无异议,于是表奏侯敦为桂阳国世子。 至尊准奏,追谥为愍。 侯安都沉思片刻,又派一什亲卫前往始兴,向侯太夫人和侯秘报丧。 事毕后就留在两人身边,加强防护。 领队之人带着铁面,看身形依稀正是和北齐在建康大战之时,与侯安都一同突阵的骑将。 侯胜北终于看到了此人真容,只见他年近六旬,依然精神健朗,身穿一件不知是灰是白的袍子,身材高大健壮,容貌魁伟非凡,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 难道就是因为长得太美,怕损伤了容貌,上阵才要戴上铁面?侯胜北暗暗想道。 不过他此时无心思考别的闲事。 谁都不曾料想到会遇到此等飞来横祸,忙碌着侯敦的葬仪,侯胜北有好一阵子情绪低落,提不起精神,萧妙淽也只有努力安慰开解他。 想到萧妙淽也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十几个兄弟,侯胜北反倒担心勾起她的伤心往事,于是强作笑颜,强撑无事。 …… 待侯敦的丧事办理完毕,已是十月入冬。 这一日,侯安都叫上儿子,来到了宅内一处房间。 地上跪着数人,都是侯敦的左右从人。 “说罢,怎么回事。” 侯安都淡淡道:”你们也是我侯家的老人了,为何要欺骗夫人?” “家主,并非我等有意隐瞒夫人,实是宫中有令,不得宣扬啊!” 侯胜北的瞳孔收缩,怎么回事,二弟之死竟和宫中有关!? 随从一咬牙:”禀家主,是始兴王陈伯茂于路挑衅起了争执,小主人落马并非遇兔受到惊吓,乃是推搡所致!” 侯胜北又惊又怒,始兴王陈伯茂乃是陈蒨次子,与皇太子一母同胞,素有聪敏好学,谦恭下士之名,深得陈蒨爱重,不想竟然做出这等事! 只是身为皇子那又如何,二弟和我,也是一母同胞啊。 随从继续说道:”小主人落马身亡后,宫中来人协助,收拾小主人尸身,又告诫小人等不得多言。” 侯胜北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满腔悲愤道:”不能就这么算了,阿父!” 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自家已经是一等一的权贵名门了,然而在天子一族的面前,仍是如同草芥吗! 侯安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且看宫中怎么个说法吧。” …… 十一月。 宫中没有任何说法,和侯家之间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侯胜北看到阿父召集门客,磨砺兵器,不知在准备干什么。 …… 然而国家大事,没有因为侯家发生的小小悲剧就停止运转。 十二月。 甲申,陈蒨立始兴国庙于京师,用王者之礼,使陈伯茂奉祀祭拜。 两天之后,丙戌,诏令司空侯安都出征,讨伐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留异。 侯胜北因平蛮战功升任七品扫虏将军,此次率领二千人随军出征。 ----------------- 《地名对照》 寿阳:今寿县 石鳖:今宝应县西八十里 五溪:今怀化市 武陵:今常德市中部偏北 天门:今石门县 南平:今安乡县北 义阳:今公安县西 河东:今松滋市西北 宜都:今枝江市西北 第58章 平东阳前篇 北周一战之后两国通好,西北方面的边境稳固了下来。 原先一些迫于局势,暂时苟且忍耐的事情,就可以着手收拾起来了。 缙州刺史、领东海太守留异,即是这次要收拾的对象。 留异在前朝为蟹浦戍主,历任晋安、安固二县的县令。 侯景之乱时,东阳太守沈巡回援建康,让郡于他。 留异使兄长之子留超监知郡事,自己则率兵随沈巡出战,起初还是有一片报国之心的。 然而建康陷落,留异率众投降了叛军大将宋子仙,作为乡导带路回东阳,抓捕了授自己为司马的临城公萧大连,这就有些不念旧情了。 此为一叛。 行台刘神茂据东阳起义,留异外同刘神茂,而密契于叛军。 刘神茂败绩,被叛军抓捕后,从脚开始塞进铡刀,一段段地铡到人头,留异独获免。 此为二叛。 王僧辩以留异为东阳太守,而陈蒨平定会稽之时,留异提供粮草,有接应之功。 此为三叛,由于这一次是投向我方,所以又名投诚。 由此可知,是见风使舵之徒无疑了。 留异因投诚之功,授持节、散骑常侍、信威将军、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封永兴县侯,邑八百户。 陈霸先以陈蒨的长女丰安公主,许配留异的第三子留贞臣。 以此为信凭,征留异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 而留异宁可盘踞地方,迁延不就,不肯赴任。 …… 陈蒨即位后,南徐州授给了侯安都。 改授留异都督缙州诸军事、安南将军、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加以安抚。 留异屡次派遣长史王澌入朝,王澌每次返回,均言朝廷虚弱。 留异久而久之就信了,虽外示忠节,恒怀不臣逆心,与王琳自鄱阳信安岭潜通使往来。 王琳遣使往东阳,署其守宰之职。 对于这么一个首鼠两端的墙头草,自然是不能放任长期割据一方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女亲家。 陈蒨今年派遣左卫将军沈恪代替留异,实则以兵袭之。 留异出下淮抗御,沈恪与战败绩,退回了钱塘。 虽然两边撕破了脸,留异表启逊谢,搞得陈蒨批复也不是,指责也不是。 谁让自己先动手,反而打了败仗呢。 于是征沈恪回朝,改任左卫将军。 留异打了胜仗,由于此时众军还在湘、郢和北周对阵,陈蒨只有忍着怒气,降诏慰喻,姑且羁縻。 留异亦知朝廷终讨于己,乃使兵戍下淮及建德,以备江路。 现在侯安都平定湘州回来了,也该收拾你了。 陈蒨有了底气,下诏曰: 昔四罪难弘,大妫之所无赦,九黎乱德,少昊之所必诛。 自古皇王,不贪征伐,苟为时蠹,事非获已。 逆贼留异,数应亡灭,缮甲完聚,由来积年。 …… 朕志相成养,不计疵慝,披襟解带,敦喻殷勤。 蜂目弥彰,枭声无改,遂置军江口,严戍下淮,显然反叛,非可容匿。 西戎屈膝,自款重关,秦国依风,并输侵地。 三边已乂,四表咸宁,唯此微妖,所宜清殄。 可遣使持节、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征北将军、司空、南徐州刺史、桂阳郡开国公安都指往擒戮,罪止异身,余无所问。 好威风,好杀气! 原来之前不讨伐,都是至尊宽宏大量。 现在才发现你留异实在是罪不可恕,到了该灭亡的时刻了啊。 堪比西戎秦国的强大北周都在朕面前屈膝,归还了侵略的地盘,留异小妖还不受死? 侯安都,上! …… “阿父,二弟的事情还没个说法,陛下就遣你出征,这算什么!” 侯胜北愤愤不平道。 “陛下已经给出了说法。” 侯安都淡淡道:“立始兴国庙于京师,用王者之礼,使陈伯茂奉祀祭拜,是想告诉我,涉及国庙宗祀,希望我能出于公心,以国事为重。” “阿父,你一直讲公心公心什么的,可是二弟他……” “胜北,就是在此等难以两全之时,才最考验能否先公后私啊。若是公私两便,岂不是人人都很容易做出选择?” “阿父,陛下明明就是吃准你是这种性格,才这么做的吧。” “那又如何,我自是我,若是因为旁人怎么做而改变,就不是我了。” “阿父,要是陛下没有这么做,你打算怎么办?” “哼,要不是陈伯茂这小子继承了国庙宗祀,杀了他影响甚大,吾便遣人斩了他头去,替敦儿报仇!” 侯胜北缩了缩脖子,敢派人刺杀陛下和沈皇后的儿子,皇太子的亲弟弟,阿父你果真是胆大妄为。 他换了个话题:“阿父,你这个征北将军,怎么总是往南边征讨啊。我历任殄虏、平虏、扫虏,我也尽是跟着在南边打转。“ 侯安都没有再理会他。 侯瑱死后,自己既然身为军部第一人,就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与留异的关系已经破裂,既然得到机会腾出手来,就该毫不犹豫地撕破脸动手,扫平东南这些割据势力。 现在看来,大势还是在朝廷这边的。 …… 侯安都升帐,看向这次从征的诸将。 三品安东将军、持节、散骑常侍、中护军、吴郡太守孙瑒。 六品壮武将军、成州刺史韩子高。 六品雄信将军、吴兴太守周宝安。 临海太守钱道戢。 南丹阳太守戴僧朔。 宣惠始兴王府长史、行东扬州事、贞威将军陆山才。 贞毅将军、新安太守程文季。 兰陵令萧摩诃。 还有自己的儿子,七品扫虏将军侯胜北。 水步共一万八千人。 呵,侯安都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我儿起于卒伍,虽有自己罩护,好歹也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劳。 韩子高你就凭着美貌侍奉至尊,那么快爬到了一州刺史之位,比我儿还高一品,不知何德何能? 果然以色侍人是个好买卖哪。 成州远在岭南,陛下是舍不得你去赴任的,不过虚封罢了。 东阳不远,这是要给一处实地了吧。 侯安都又看向其他人。 呵呵,陆山才率始兴王府之众尽数出征,是示我以王府无备,故作坦荡吗?(注1) 大军出征在即,我侯安都又岂是因私废公的小人? 唉,萧摩诃这孩子从南康之战,十三岁跟随自己算起,已经足足十二年了。 他冲锋陷阵、忠实护卫、任劳任怨,此战过后也该提拔一下,放他独当一面了。 却是如同亲子一般,有些舍不得他离开身边。 新投奔的记事参军徐伯阳文采出众、武士裴子烈骁勇闻名。 本次出阵的将领,除了孙瑒、钱道戢,陆山才之外,其他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这一战,是年轻人的舞台了啊。 主公,就让我这老将,再带领他们一程吧。 …… 侯安都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精光暴射,不怒自威。 只听他下令道:“留异以为我军将会顺钱塘江而来,顿兵下淮及建德,于水路严加防守。我军这次却走陆路,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侯胜北!” “在!” 听到阿父第一个点将就叫到自己,侯胜北精神一振。 “令你部为佯动,正面进军,经诸暨直至东阳,为奇兵震慑敌军!待主力抵达,南北对进夹击留异。” “遵令!” “程文季!” “在!” “贼将向文政占据新安,为留异一党。你父程左卫乃是新安本地豪族,根基深厚,熟悉地理。令你率本部为偏师,轻兵取新安,翦除向文政,清理我军侧翼。可敢一行?” “有何不敢!我程氏三百部曲足矣,不劳主将另行拨兵。” 侯安都看了一下诸将,又道: “留异谋反,陈宝应必然起兵助之。建安太守萧乾单身临郡,素无士卒,力不能守。我大军于会稽分兵,主力绕后缙云,截断陈宝应的来援之路,经永康北向,攻击东阳。” “周宝安,令你部为前军,为我大军开路。” “钱府君,令你率部出松阳,断留异之后,不令其向西逃窜。” “孙安东,令你督舟师进讨。” “韩刺史、戴府君、陆长史,三位就随我中军主力前进。” 众将轰然领命,韩子高也道:“侯司空不愧是我朝第一名将,果然安排极是妥当。” ----------------- 天嘉三年,正月。 大军从建康行军七百余里,至会稽。 大军继续向东,过上虞折向南、剡县、始丰、乐安而向缙云。 侯胜北率领自己的本部二千人,和主力分开,单独行军。 此前平定武陵蛮时,他也是单独率领一军。 只是当时贺若敦的北周军被阿父牢牢盯住,绝不可能来袭。 而自己的对手不过是一些散落各处的地方豪族,零星袭击有之,却不会组织大军来攻,内心是安稳无忧的。 此次留异虽然军不过万人,据说驻扎在下淮和建德。 陈宝应的援军被阿父截断,不可能绕过来攻击自己。 但是留异要是兵行险招,先击破自己这支佯动部队,再回过头抵御阿父的主力呢? 万人对二千,这可是泰山压卵之势。 他怀揣着不安,短短两百五十里的路程走得小心翼翼,派出斥候查探前方和侧翼的百里方圆,就差直接把斥候派到东阳城下了。 事实证明,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留异本以为讨伐军是水军从钱塘江而上,根本没想到侯安都由会稽、诸暨以步军走陆路来袭。 听闻兵至,留异大为恐惧,索性放弃了郡城,奔于桃枝岭,以防和晋安的联系被隔断。 留异于岭口立栅自固,等待陈宝应的援军前来合流。 侯胜北兵不血刃,就夺了东阳郡城,立下了开战的首功。 入城后,接管城防、宣布宵禁、派兵防卫府衙仓库、召集官吏、告示安民,并撰写战报,派人报于阿父。 第一次占领城池,侯胜北照着以前攻占姑孰的前例,办得倒也井井有条。 ----------------- 《地名对照》 东阳:今东阳市 成州:今肇庆市封开县 新安:今黄山市歙县、杭州市淳安县一带 松阳:今松阳县西北二十四里 下淮:今桐庐县东,与富阳市接界 建德:今建德市 会稽:今绍兴市 诸暨:今诸暨市 缙云:今缙云县 永康:今永康市 上虞:今绍兴市上虞区 剡县:今嵊州市 始丰:今天台县 乐安:今仙居县 桃枝岭:今缙云县西南三十里 第59章 平东阳后篇 侯胜北驻守东阳,等待阿父下一步命令的时候,其他地方又冒起烽火,有了不稳之兆。 对付留异的同时,朝廷抓紧当前外部局势安稳的难得机会,令南川诸酋帅入朝觐见。 是时南川诸帅皆是顾恋巢窟,并不受召,朝廷未遑致讨,只得羁縻。 唯有平西将军、豫章太守周敷心怀忠义,率先入朝诣阙。 陈蒨大喜,授周敷进号安西将军,给鼓吹一部,赐女乐一部,令还镇豫章。 安南将军、高州刺史黄法氍随之诣阙,陈蒨录其破熊昙朗之功,并加官赏。 …… 另一位安南将军,江州刺史周迪镇守湓城,则是心怀不轨。 朝廷征其子入朝,周迪趑趄顾望,并不送子前往建康。 周迪因周敷乃是自己麾下,豫章太守又是江州刺史下属,却自行入朝,超致显贵,成了和自己平级的安西将军,心中深感不平。 江州与东阳相邻,周迪于是与留异互相勾结,暗生他念。 等到侯安都率军讨伐留异,周迪疑惧深感不安,于是举兵反叛。 周迪在军事上的行动就不太顺利了,先派遣弟弟周方兴率兵袭击豫章,却被周敷打败。 陈蒨的亲信,仁武将军、寻阳太守、督寻阳、太原、高唐、南北新蔡五郡诸军事的华皎就驻扎在湓城,监江州。 华皎收集王琳奔散的残余将卒,士卒多有依附。 这是和周迪直接争夺利益,加上华皎身兼监督之职,更是周迪的眼中钉肉中刺。 周迪遣其兄子伏甲于船中,伪称商人,效仿吕子明白衣渡江,欲于湓城袭击华皎。 然而华皎虽是小吏出身,却不是贪财的潘濬,未发而事觉。 华皎遣人逆击,尽获其船杖。 …… 周迪反叛的情报传到了侯安都的军中。 “周迪虽起事不利,不可给其迁延喘息之机。当速平留异,震慑陈宝应,再挥军讨之。” “胜北,命你安排东阳守卫事宜,五日内至桃枝岭下取齐。” 收到阿父的指示,侯胜北带领人马,立刻南下汇合,用不着五日就赶到了桃枝岭。 数日后,程文季的捷报也传到了,真的只用部曲三百精甲径往攻打新安,并且取得了胜利。 向文政遣其兄子向瓒防守,程文季与战,大破向瓒军。 向文政投降,程文季取了新安,暂署郡事,就地驻守。(注1) 此时除去钱道戢所部负责拦截后路、新安和东阳的守城兵马、孙瑒的水师未到。 合计一万三千人。 留异军得到了陈宝应的援兵,兵力也达到了一万二千,于桃枝岭下布阵。 留异看到对面的兵力与己相当,自己又背靠城栅,若有不利可退入防守,大胆出来求战。 山地狭窄,阵形难以展开,侯安都以周宝应为前军,韩子高别设一营。 这两个都是陈蒨的爱将,配备的兵甲最为精锐。 侯安都希望以他们为全军锋锐尖刀,撕开敌军阵列的突破口。 戴僧朔、陆山才、萧摩诃、裴子烈等护卫中军,待前锋得手,便大军继进。 侯胜北的部队为合后接应。 又令孙瑒督水军,率船舰沿大恶溪来到岭下。(注2) ----------------- 两军开战,山地狭窄,在只能容纳百余人并列的战线上交锋。 周宝应的攻势甚锐,铠甲坚固,刀刃锋利,留异军不能抵挡,逐渐后退。 韩子高稍习骑射,颇有胆决,上前抢攻,硬生生地挤到了周宝应军的前方。 他自己更是一马当先,单骑闯阵,美人手持长矛,好一副妖艳光景。 可是留异军的勇士多是不知怜香惜玉之辈,一手接住韩子高刺来的长矛,大笑:“美人可是没有喂饱?怎的如此软弱无力。” 夺去长矛,一刀砍去,伤了韩子高脖子左侧,要是再深一点就丢了性命。 韩子高以前有陈蒨遮护,不知战场如此凶险,受创之后举止失措。 敌军又复一刀砍来,削去头顶半个发髻,要不是缩头得快,砍落的就是脑袋了。(注3) 韩子高再也不复出战时的锐气,向后撤退,手下的军士见主将后退,也赶忙跟着后撤。 顺带把周宝安的阵形也冲乱了,整个前军阵型一团混乱,齐齐后退。 侯安都见到这种乱象丑态,忍不住皱起眉头。 幸好他对这批年轻将领在阵上的表现有所预料,早已做了准备。 侯安都传令,将自己的大纛移前,乱军敢有冲动阵形者斩,退至大纛之后者斩。 再命后阵的侯胜北所部,前进接敌! …… 侯安都亲自来到前线与敌军大战,连斩数名冲阵敌军,形势有所缓和。 却被一支流矢飞来,正中右腿的战裙遮护不到之处。 这一箭入肉甚深,鲜血沿着箭杆汩汩流出,直至脚踝。(注4) 留异军见射中了敌军主将,士气大振,组织一队勇士,皆是亡命之徒,嗬嗬大呼怪叫,直取侯安都而来。 左右护卫连忙扶住侯安都,要后撤至安全之所,却被他一把推开,向敌我两军展露身形。 侯安都下令取舆来。 他已经站立不稳,更不用提上马,便坐在舆上,继续位于前线指挥。 敌军勇士杀到,萧摩诃、裴子烈等率领亲卫与之搏杀,就在身前不远之处。 侯安都容止不变,安之若素。 有敌军勇士突破护卫,挥刀攻上,侯安都难以起身迎战,又被斫伤臂膊,幸好有铠甲防护,只是皮肉伤,并未深及筋骨。 然而鲜血涌出,顺着前臂从指掌间滴答流下,手掌一握皆是鲜红。 敌军还要再攻,立下本场战役最大的功劳。 幸亏戴僧朔单刀步援,颇有膂力,勇健善战,挥刀接住敌军勇士的下一击,紧接着和身扑上前去,硬生生挤入两人之间,遮护住侯安都。(注5) 来犯的敌军勇士被逼退一步,然而这一步就是生死之别。 戴僧朔趁其后撤脚步不稳,一刀又是一刀,每次都比前次压下几分。 敌军的手臂弯曲,不能伸展发力,境地更为窘迫,终于下一刀划到了颈部要害。 鲜血喷出,浑身的气力也随之消散。 敌军伸手去捂住伤口,被戴僧朔的下一刀斩断数根手指,在原来的伤口位置砍得更深。 不过这位敌军勇士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一头栽倒在地,丢了性命。 他距离取得敌军主帅首级的莫大战功,只有一步之遥。 …… 萧摩诃、裴子烈等见侯安都受伤,心中大急,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厮杀。 萧摩诃勇武威猛、裴子烈轻捷剽悍,各自在敌阵中卷起了一道血色旋风,敌军纷纷避开这两个凶人。 终于击退了前来突袭本阵的敌军,稳住了阵脚,大纛自从前移,未曾动过分毫。 侯安都身为司空的三公尊贵之身,都在一线负伤死战不退,众将还有什么理由不奋战? 见自家主帅如此英勇,诸将各自呵斥士卒,重整队列,再度攻上。 …… 我军逐渐压倒了敌军。 留异见到未能斩首敌军主帅奏功,也没能乘着敌军开始的混乱一鼓作气予以击溃,此时敌军的士气已经恢复过来,再战下去对己方不利,便鸣金撤入城栅,依靠山势固守。 等到侯胜北所部来到前线,留异军已经撤退。 他没有机会参加战斗,战后看到阿父受伤颇重,又听萧摩诃等说起当时的危急状况,惊出了一身冷汗。 军医剪断箭杆,割开腿上肌肉,拔出带有倒钩的箭头,侯安都腿部和臂膊的伤口以烈酒清洗,敷上伤药。 看着阿父面上肌肉扭曲,牙关紧咬横木,强忍痛楚的摸样,侯胜北的内心涌起说不出的遗憾悔恨。 他现在独自率领一军,不能再像当初伍长队长之时一样,守卫在阿父身边,真不知自己累功升迁,究竟是不是件好事了。 侯安都包扎完毕,要出营看看敌城,侯胜北扶着他,一步一拐地来到午前恶战一场的前线。 侯胜北想让阿父坐舆,却被拒绝了。 侯安都道:”舆和马一样,是要让士卒看到高处的主帅身影而已,眼下并无必要。” 侯胜北忧心忡忡地看着阿父一副倔强的样子,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对面高耸的山岭。 …… 桃枝岭又名桃花岭,高三百余丈,通处瓯要隘,有“桃花云里过,隘头半天高”的说法。 险要地势,加上留异部署的防御设施,和当初的西梁山要塞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是强攻,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士卒性命。 侯安都看完地势,却淡淡道:“再过数日,待孙瑒到,留异可破。” 命令各军巩固营寨,派出军士,因其山势,积石堆土,建筑围堰。 土石作业可阻挡山上射来的矢石,其后又有精卒虎视眈眈,留异不敢动。 侯胜北不知阿父如此做有何意义。 这是要围困做持久战吗? 留异已经撤到这婺瓯通衢的所在,后方有陈宝应支援,军粮无忧,完全耗得起。 围堰又是干什么,难道还能把山绕一圈,围起来不成? …… 围堰越造越高了,天下起了雨。 春雨连绵,一连下了好久的雨。 潦水涨满,孙瑒的舟师也开到了。(注6) 侯安都引船入堰,起楼舰与留异的城栅等高,船头的拍杆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楼堞俱碎。(注7) 留异知道城栅不可再守,与其第二子留忠臣脱身奔向晋安,依附陈宝应。 侯安都虏其妻及其余各子,余党男女数千人,尽收铠杖而还。 东阳遂平。 第60章 且听战报 天嘉三年,三月。 虽然没能抓住留异,不过东阳平定,版图上又多了一块朝廷可以有效管辖的领土。 至于是否继续前进,一路打到晋安,平了陈宝应,结论是否定的。 一则陈宝应反迹未显,朝廷还没有明令征讨。 二则周迪已举兵谋反,亟需平定,不宜两面开战。 三则师老兵疲,主帅负伤。 诸将都是通晓军事规矩,无人提出一路追击,杀去晋安这种不合常理的建议。 侯安都留下韩子高镇守东阳。 侯胜北不解,这个差点导致战线崩溃的家伙,阿父你还让他守卫新打下来的地盘呢。 侯安都笑叹道:“胜北,这东阳就是陛下给韩子高的晋身之阶啊。不然你以为此人为何要随军出征。” 侯胜北无语,平定割据势力的国家大事,还包含着这么一层目的吗? …… 侯安都率军班师凯旋,回到建康交付了人马,却见侯夫人欲言又止。 一问之下,竟然又是凶报。 随自己抵御北周、任巴州刺史的侯安鼎过世了。 从弟突然过世,侯安都拧起了眉毛。 他沉思片刻,问道:“侯安鼎过世,朝廷由谁为其后任?” 一问之下,很快就有了结果,是潘纯陀。 “潘纯陀,不就是那个在郢州用箭射你的王琳旧部吗?” 侯胜北忍不住叫道。 “以前两军相争,各为其主,彼此又没什么仇怨。只要他不介怀于心,我更是不会在意。” 侯安都话虽如此说,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可知了。 …… 南川周迪既反,必须加以讨伐,朝中一致推举侯安都为主帅,只要这位军部第一人出马,何愁周迪不平。 然而陈蒨的想法却有所不同,指名了一个让侯安都皱眉的人选。(注1) “吴明彻,那个霉将做主帅?” 侯胜北听说后,差点跳起来,叫道:“朝廷还想不想打赢啊!” “不得妄言!” 侯安都斥责道:“这次讨伐周迪的阵容盛大,以泰山压顶之势,能够一战而胜也未可知。” 他看着诏书抄本,是在自己击败留异的十二天前发出来的,念道:(注2) “持节、都督江吴二州诸军事、安南将军、江州刺史吴明彻,前吴兴太守胡铄、树功将军、前宣城太守钱法成、天门、义阳二郡太守樊毅、云麾将军、合州刺史焦僧度、严武将军、建州刺史张智达,楼舰马步,直指临川。此为一路。” “镇南仪同司马、湘东公相刘广德、平西司马孙晓、北新蔡太守鲁广达、安南将军、吴州刺史鲁悉达,甲士万人,步出兴口。此为二路。” “前安成内史刘士京、巴山太守蔡僧贵、南康内史刘峰、庐陵太守陆子隆、安成内史阙慎,并受仪同黄法氍节度,同会临川故郡。此为三路。” “寻阳太守华皎、光烈将军、巴州刺史潘纯陀,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并率貔豹,迳造贼城。此为四路。” “使持节、散骑常侍、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湘州刺史徐度,分遣偏裨,相继上道,戈船蔽水,彀骑弥山。此为五路。”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欧阳頠,率其子弟交州刺史欧阳盛、新除太子右率欧阳邃、衡州刺史侯晓等,以劲越之兵,逾岭北迈。此为六路。” “持节、散骑常侍、安西将军、定州刺史、领豫章太守周敷,还固墉堞。” …… “我们讨伐留异,才不到二万人。讨伐一个周迪,用得着动员那么多路兵马吗?怕不得有五、六万的军势了吧。” 侯胜北问道。 侯安都轻轻扣桌推敲:“熊昙朗败亡,周迪尽收其众,朝廷予以重视,起大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若是最初一轮攻势被挡住,持久下去就难说了。” 他一路路的点评道:“周敷守住豫章,扼住周迪的北进通路,这是对的。” “广州、交州这一路,将近两千里的路程。欧阳頠六十有五,垂垂老矣,怎会劳师远征,如此大动干戈?虚张声势罢了。” “你晓叔的衡州,到临川的路程只有千里,赶倒是赶得及。这条路你走过数次,应该很清楚。过大庾岭,沿章水一路北上,汇入赣水,包抄临川之南。就是他旧伤在身,不知能否跋涉千里出征。” “湘州这一路,可沿浏水东进,转入瑞水,便可汇入赣水,直达临川之西。然而徐度身为镇南将军,怎会亲自出阵,屈居吴明彻之下?正如诏书所言,但遣偏裨,以为声援而已。” “巴州郢州这一路,沿着大江顺流而下,至湓城取齐,可取临川之北。华皎、章昭达乃是至尊昔日旧人,心腹之臣,未必会服膺吴明彻。” “高州这一路乃是周迪邻郡,这些人近者二百里,远者四百里,数日便至。周敷守于前,黄法氍制于后,周迪不能进也不能退,困势已成。” “最后就看吴明彻率领的江州和吴州大军,能否打得下来了。只是……” “阿父,只是什么?” “你看这许多路兵马,各州郡宰守,吴明彻有这个威望能够镇压得住,指挥自如么?” “这个……怕是不能吧。” “所以才说趁大军气势最盛之时,如能一鼓而胜,也就罢了。一旦陷入对峙,诸将各有想法,只怕就避难畏艰,不易破敌了。” 侯安都停了一下,又道:“陈宝应自闽江而上,可达绥城,沿旴水北上四百里至临川,这东面一路,终是没有截断。周迪有此活路,就有底气坚持打下去。” 他读到最后一段,不禁哑然失笑:“司空、大都督安都已平贼异,凯归非久,饮至礼毕,乘胜长驱,剿扑凶丑,如燎毛发。” 这却是将自己当成了精神威慑。 他把诏书抄本往桌上一扔:“此次就安心在家,且听战报吧。” …… 阿父既然这么说,想必这次出征没自己什么事了。 阿父这次的伤势不轻,一时不良于行,借此机会休息一下也好。 侯胜北也就安心在家,陪着阿父养伤。 从前年十月出征迎战北周,到今年春季足有一年半的时间,他和萧妙淽聚少离多。 征战劳苦,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乃是常事,整个人黑瘦了一圈,身上也多了几道伤疤。 萧妙淽大为心疼,细声细语慰问,更是曲意逢迎,让他得尝久违的温柔滋味。 可是事后每当侯胜北提起婚嫁迎娶,她却总是微笑不语,缓缓摇头。 侯胜北纠缠了一阵,见萧妙淽始终不应,发急了:“阿父现在已是朝中和军部第一人,淽姊你还担心什么?” 却是将往日称呼都叫了出来。 萧妙淽心道:“就是因为你阿父现在地位尊崇,处高临深,众目睽睽之下,更是容不得有半点差池啊。” 侯胜北不得如愿,恨恨道:“总有一天看我昭告天下,明媒正娶了妙娘你,看谁敢阻拦。” “好呀,那妾身就恭候当郎前来迎娶了。” 萧妙淽娇笑着依偎到他的怀中,心中暗叹:“小弟,等你年纪再大一些,想法可能就会变得有所不同了吧。” ----------------- 恰逢历时一年有半,土断的结果统计报了上来。 左民尚书沈君理来到侯府,他是陈霸先的女婿,娶了会稽长公主,深得朝中上下敬重。 沈君理择其概要向侯安都讲了一讲,侯胜北在旁侍立,也顺便跟着听上一听。(注3) 我朝九大州部、九十五郡、五百七十七县、四十六万一千六百户、口三百三十五万一千九百一十四。(注6) 扬州部辖郡十、县八十、户一十四万三千二百九十六、口一百四十五万五千六百八十五。 南徐州部辖郡十七、县六十三、户七万二千四百七十二、口四十二万六百四十。 南豫州部辖郡十三、县六十一、户三万七千六百二、口二十一万九千五百。 南荆州部辖郡五、县十八、户二万一千四百六十、口十一万五千二百七十七。 江州部辖郡九、县六十五、户五万二千三十三、口三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 郢州部辖郡六、县三十九、户二万九千四百六十九、口十五万八千五百八十七。 湘州部辖郡十、县六十二、户四万五千八十九、口三十五万七千五百七十二。 广州部辖郡十七、县一百三十六、户四万九千七百二十六、口二十万六千六百九十四。 交州部辖郡八、县五十三、户一万四百五十三、口四万八百一十二。 …… 三百多万人口,听起来很是不少。 侯胜北却知道,北周北齐分别拥有一千万甚至二千万的人口,战争潜力是我朝的三倍到六倍之多,更加清楚了本朝和北朝的实力差距。 按五户出一兵,四十六万户就是九万多人马,这就是我朝的全部军力了。 怎么运用好这不到十万的士卒,却是深有讲究。 侯胜北正想着,又听沈君理道:”实则户口远不止此数,其中巧伪甚多,或窃注黄籍,或却而复注。世家豪族、僧侣寺院,各拥僮仆,都不在此列。唉。“ 侯胜北心道自家就属于豪族,部曲僮仆有上千人,他们种田的家属都不上黄籍不交粮的。 只不过侯家是把私家部曲拿了出来,为国家效力而已。 全国一定还有许多这样的豪族吧。 接下来一一扫平,愿意出仕者赏,割据不臣者杀。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如此国家实力不就大增了? 却是沿用此前平蛮的一套粗暴逻辑。 还有这群和尚,不事生产,享受供奉,收留佃户,不纳租税。 迟早也得收拾了他们,哼。 …… 侯胜北年轻气盛,也不思考为什么这些问题历经数百年,却还是根深蒂固未能解决。 那些明君贤臣难道还不如他的见识,既然有如此益处,为何不行武断之策? 关键还是在于那日毛喜和他所说的人心二字。 他说的这套粗暴策略拿来对付南蛮还好,中夏本不将四夷视为同类,征伐四方乃是古之圣王所为。 若是对自家人举起屠刀,恃强任意破坏秩序,那就是暴秦、新莽、宇宙大将军之流。 必当人心离散,群起而攻之。 礼乐垂拱而治国,这规矩让中夏文明不至于赤裸裸的强者为尊,少流了许多血。 然而一旦自家少了血性,外来者就会让人受伤了,五胡乱华便是明证。 唉,既要也要还要,把握尺度好难。 侯胜北觉得治国之道挺难的,大多数时候,两害相比取其轻者罢了。 怎么才能达到国子学周弘正老师讲的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境界哪。 周师说:”煎鱼,翻搅折腾就容易碎烂,油盐酱醋恰到好处,方得美味。” “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过多地随意干预,使国家在规则下自发良性运转,才能达到’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的境界。” 老庄之说,侯胜北可不像周师读得那么多。 他也还远远未到清静无为的年纪,朝气蓬勃地想有所作为,暂时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些道理。 不过一旦具体到军事上,还是很容易加以印证的。 嗯,所以对付留异、周迪、陈宝应之流,就要分而治之,依次有序,各个击破嘛。 不可令其一哄而起,搞得糜烂一片,给外敌可乘之机呗。 哎,话说周师出使北周,终于达成使命回来了。 什么时候得去拜访一下,以明尊师重道之意。 …… 告捷之后,出征诸将的封赏和新职也定了下来。 孙瑒除使持节、迁镇右将军、建安太守。 周宝安除给事黄门侍郎、卫尉卿,却是转了文职,进入中枢。 韩子高除假节、迁贞毅将军、东阳太守。 程文季复为镇东府中兵参军,带剡令。 戴僧朔迁壮武将军、北江州刺史、领南陵太守。 萧摩诃迁超武将军。 奇怪的是钱道戢的任命还没下来,虽然他负责截断留异退路,没有直接的战功,按例也该加以封赏才对。 自家孩儿也再升一级,授六品忠义将军。 六品的将军号有威、武、猛、壮、骁、雄、忠、明、光、飙十种各十号,平越中郎将,西戎、平戎、镇蛮三校尉。 总共一百零四个将军号,偏偏授了忠义将军,朝廷这意思真是明白不过。 是要自家儿子也秉承忠义啊。 另外,始兴王陈伯茂除镇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东扬州刺史。 自己回师建康,陈伯茂出镇东州,这是两边故意错开呢。 侯安都冷笑了一声。 …… 就在侯胜北每天伸长脖子等着前线战报的这段时间,侯安都指派了个差事,让他去拜会安成王,从北周回来的陈顼。 ----------------- 《地名对照》 兴口:没有查到,有识者请告知。结合之后讨周迪时攻取东兴,疑为今黎川县洵口镇 临川:今抚州市 浏水:今浏阳河 瑞水:今锦江 赣水:今赣江 绥城:今三明市建宁县 旴水:今抚河 第61章 陈顼其人 天嘉三年,三月丙子。 就在侯安都父子征讨留异之时,陈蒨的二弟,安成王陈顼终于回到了建康。 出使负责交涉的周弘正劳苦功高,授金紫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兼慈训太仆。 从毛喜归来献和好之策起,足足历时两年。 侯胜北到现在还记得江心的那个夜晚,也是三月丙子……(注1) 上天真是巧合,还是善于恶意捉弄呢? …… 侯胜北见到这位安成王的时候,陈顼正跑完一圈马归来,随便披了件外袍,一个美貌的侍女正在替他捶腰。 有韩子高的前车之鉴,侯胜北分辨了一下侍女的性别。 幸好,不是个美貌男子。 陈顼年纪约比自己大了十岁,三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高大强壮,貌似比萧摩诃还要略高一些,有八尺三寸左右。相貌端正,方鼻阔口,笑起来很是豪爽。 侯胜北正要深揖叩见,一把被他扶住,再也拜不下去。 此人手长脚长,却是颇有陈霸先当年的风范。(注2) 只听陈顼笑道:“你就是侯司空家的长子了?我十年前驻扎京口之时,和你父有过数面之缘,你家那个喜欢打猎的大个子可还在?和他一起围猎过几次,端的是好身手。” 嗯,应该是侯景之乱刚平定,自己还没到京口的那段时间。(注3) 你也是个大个子,看起来也喜欢打猎跑马,和大壮哥真是一对好基友。侯胜北暗想道。 恭恭敬敬答道:“如果安成王说的是萧摩诃,下次在下和他同来拜见。” “拜什么见,下次约出来一起田猎便是。” 陈顼摆摆手:“站着说话作甚,快快入席坐下。来人哪,跪坐辛苦,给侯司空家的公子捶捶腿。” 待侯胜北入席坐下,立刻便是一阵香风,一位美貌侍女飘然在侯胜北面前跪下,轻轻地按摩他跪坐的大腿。 虽然已经不是童男,他还是有点吃不消这套,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躲开要害,引得美女抿嘴微笑。 “侯司空让你来见我,所为何事呢?” 陈顼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问道。 侯胜北注意到这位安成王,没有称孤道寡,而是以“我”自称,还真是随性。 “一则此前安成王回归,臣父子还在征讨留异,不及恭贺,特来补礼。” “有什么好恭贺的。兄长用黔中地和鲁山郡两块地盘,换了我回来。” 陈顼大大叹了口气:“北周得黔中,全有巴蜀。得鲁山,尽得汉沔。我朝得我一人回归,有何增益呢?” 这位安成王,看来还是挺忧心国事的呢。 侯胜北正想着,就听到陈顼促狭道:“我那皇帝大哥,说不定此时正在心疼不已,觉得不值吧,哈哈。”(注4) 还真是敢说啊,不愧是亲兄弟。 “我大哥从小就精打细算,喜欢占便宜。本王的王妃和世子还在北周,大哥多半会要求送她们回来,做为这笔买卖的添头。” 陈顼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改懒洋洋的表情:“数百里土地,难道就为了换回来一个成天打猎游乐的亲王?侯司空可有以教我,你说呢,忠义将军?” 戏肉来了,侯胜北见陈顼认真,也不由提起了精神。 果然阿父说得没错,安成王骨子里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物。 “臣父派我前来,一是为了刚才所说的补礼。” 侯胜北不慌不忙道:“二是因为安成王不久必会出任朝廷重职,所以让我带一句话。” “哦?先等等,你且说说为何不久之后,我会承担朝廷重任呢。” “当今朝中势力,门阀世家为一派,虽经侯景之乱大受消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氏沈氏为首,文官大多出于此辈。” “昔日跟随先帝的旧将老臣为一派,臣父就是其中代表。” “而当今至尊的潜邸旧人为一派,如到仲举、华皎、韩子高等人正冉冉抬头。” 侯胜北拱手告了个罪:“先帝子嗣断绝,至尊也是子嗣不丰,皇太子年不满十岁,皇族宗室单薄,缺少成年的领军人物。” 他有些恶意地想道,陈蒨你宠爱韩子高,这子嗣能丰茂么。 “嗯,侯司空倒是看得明白。照这么说,你们觉得大哥是希望由我来当这个皇室宗亲的领军人物了?” “正是如此。” “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 陈顼露齿一笑,彷佛吃人猛虎亮出了獠牙。 “你告诉我,我应不应该跟随我兄,从你父这班老臣手中,夺得权力呢?” 面对这一问,侯胜北丝毫没有慌乱:“安成王若要权力,拿去便是。这就涉及臣父要带给安成王的那句话了。” 侯胜北推开捶腿的侍女,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肃容说道:“只要安成王有志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他已从军多年,刚毅过人,短短一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自有一番威势。 却是像极了十多年前,侯安都向陈霸先效忠之时的那一幕。 彷佛受到了震撼,陈顼一时没有回应。 片刻之后,陈顼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态,懒洋洋地道:“朝中大事自有兄长裁断,无需我操心。北不北上,我也做不了主。” 陈顼反问道:“我倒是不太明白,侯司空身为朝廷重臣、军部首席,为何却要找上本王一介闲人?” 侯胜北一字一顿道:“我阿父说了,他的从弟和儿子死得蹊跷,现在自然是无法可想。希望安成王得掌大权之后,能给他一个交代!” 陈顼再次受到了震撼,凝视着侯胜北道:“侯司空还真是敢说啊,我和至尊一母同胞,他就不怕我禀报兄长?” “我阿父说了,如果事情变成那样,最多也就是他看走了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安成王,你寓居长安八年,至今妻儿分离不能团聚,难道就不想对北朝复仇吗?” 侯胜北即便面对陈顼这等人物,说出这等揭人伤疤的话来,气场上居然不弱半分。 陈顼第三次被震动,思考了片刻,敛容正色说道:“你可回去告诉侯司空,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说完搂着身边侍女的细腰,竟是径自走了。 陈顼快要走进后堂,又想起什么,扭头对侯胜北道:“你若是中意这丫头,后面有客房尽可自便,要带回贵府慢慢享用也可以,孤王就不招呼了啊。” 侯胜北看着面前的侍女,如同要滴出来般的水汪汪眼波,不由咽下了口水。 哎,这位安成王真是豪放不羁,和他那表面守规矩却好男风的哥哥,完全是两种人啊。 听完话拔腿就走算什么,什么态度都没表明嘛。 …… 事毕回禀阿父,侯安都说既然话已带到,那就可以了。 安成王待在北周八年,深知彼朝内情,观其人表面贪恋女色,实则心志坚定,用心深远,并非玩物丧志之辈。 将来如要抵御北朝,非此人莫属。 侯胜北问阿父哪里看出来陈顼心志坚定,用心深远,并非玩物丧志之辈了。 侯安都笑而不语,后来实在被儿子烦不过,透露了一句:“能得毛喜这等人才效忠的,岂会是庸俗之辈?” 侯胜北恍然大悟,阿父看似鲁莽的举动的背后,多半两年前就已经和毛喜私下谈成了什么。 不过安成王好色,那绝对也是真的,不是表面装装样子,这点阿父你可看走眼了啊。 ----------------- 养伤期间,父子二人经常讨论军政之事。 阿父貌似想把胸中所会所学,一股脑传授于他。 凡事从事物表象到其中深意,道理为何如此,一一掰开揉碎,解说剖析清楚。 …… 王琳自镇守寿阳以来,厉兵秣马,数次想要南侵。 尚书卢潜以为时事未可,加以阻止。 期间本朝秦、谯二州刺史王奉国、合州刺史周令珍先后进兵,都被卢潜击破。 陈蒨欲与北齐通好,卢潜以其书奏齐帝,且请息兵。 齐帝许之,遣散骑常侍崔瞻来聘,归还南康愍王昙朗之丧。 王琳由是与卢潜有隙,上表互相攻击。 齐帝征王琳赴鄴,以卢潜为扬州刺史,领行台尚书。 侯安都解释道:王琳深知我朝内情,不少部下仍在我军中任职,有他坐镇淮南虎视眈眈,我朝之虚实难逃其法眼。 所谓外交通好,不过摆个姿态,一封书信而已,不成也无甚害处。 如若成了,王琳即便再想南征,又怎能违逆大局? 而北周北齐若都与我朝和睦,自然会将目标转向彼此,此乃阳谋。 至于王琳和卢潜相互攻扞,不过是附带的效果罢了。 …… “胜北,你看这五铢钱。” “怎么了啊,阿父。钱不是天天用的嘛。” “乱世出劣钱,如王莽宝货、如董卓五铢。” “胜北我且问你,如有主币重二十五铢,值二十五,辅币重五铢,值一。” “你有五枚辅币,如何才能使其价值从五变为二十五?” “想不到?” “说明我儿还是太过于循规蹈矩。你看,融了五枚辅币,私铸一枚主币即可。” “所以王莽之时私铸之风盛行,皆因利益所趋,所以屡禁不止。” “我再问你,若一劣钱重五分,只有五铢钱的四分之一,却要当作一枚五铢钱用,买你手中之物,你当如何?” “涨价,说对了。” “原本一钱之物,涨为四钱,才能抵得原来的价值。” “所以董卓五铢一出,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为盗为匪,祸乱天下。” “前朝梁末丧乱,铁钱私铸之风泛滥,民间广用鹅眼钱。” “鹅眼钱或称鸡目钱,是轻小如鹅眼、鸡目之类的五铢劣钱,此钱入水不沉,随手破碎,尺帛斗粟,动辄万钱,购物须以车载钱。” “我朝改铸五铢钱,意在稳定物价,安定民心。” “天嘉五铢,一钱当鹅眼之十,铜质精良,铸造精美,比值又不过分,私铸无利可图,自然刹住此风。” …… “阿父阿父,王固一来建康,就升了中书令,这可是三品实权高官。听说他还要把十岁的闺女嫁给皇太子,和至尊结为亲家呢。” “哦,你对人家十岁的闺女感兴趣?” “阿父,搞错重点了吧。我说的是王家,你看看啊。” “王冲是左光禄大夫,兼丹阳尹,二品。” “王通是尚书左仆射,兼太子少傅,二品。” “他弟弟王劢是太子詹事,三品。” “还有一个弟弟王质是五兵尚书,四品。此人可是和王琳书信来往勾结,先帝下令杀掉,周文育死保才救下来的。” “加上这次的王固也是王通的弟弟,琅琊王家在朝中的势力也太大了吧?” “胜北,你还少数了一个王瑒。他是王冲的第十二子,任散骑常侍、左骁骑将军、太子中庶子,也是四品。” “你要是再从和王家结亲,母亲那边的关系去数,会发现更多的人其实也是王家一党。晋朝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当时的王家领袖,可是被至尊称为仲父,共登御座的。” “朝堂上据说四分之三的官员都是和其有关系之人。数百年的世家门阀根深叶茂,积累深厚,岂能小觑。” “这还已经是侯景大肆清理过一轮之后,仍然势力如此庞大,此前可想而知。” “阿父,难道就拿他们没办法吗?” “胜北,实力对比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代人两代人甚至更多……” “好吧,阿父,现在聚在你身边的人可也不少啊。有点名气的像文有褚玠、马枢、阴铿、张正见、徐伯阳、刘删、祖孙登,武有萧大哥、裴子烈等,加上各路宾客,府里动辄就是开千人大会。” “胜北,身居高位,自然就会有人依附过来。阿父也需要这些人出谋划策,奔走执行事务。但是区别在于,世家门阀以血脉相连,只要不是被连根拔起,都会聚在同一个家名之下。” “只是阿父这边的众人不过是为了权势富贵,盛衰集于我一身,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批人也就自然会作鸟兽散。须得历经几代保持繁荣,开枝散叶,才会培养出真正属于家族的忠实部属。” “阿父可别这么说,你身子康硕强健得很。等伤养好,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我已经年过四旬,侯家今后如何,就得看你的了。别的且不说,何时让阿父抱上孙子?” “阿父,你不要切换太快好吗,孩儿跟不上节奏啊。” …… “阿父,有军报来了。吴明彻至临川,令众军作连城相拒,他果然没有一举攻克周迪,两边僵持住了。” “嗯,吴明彻性格高傲刚直,名望又不足以服众,只怕众将不和,不久换帅在所难免。” ----------------- 六月。 侍中、中卫将军、安成王陈顼授使持节、骠骑将军、都督扬、南徐、东扬、南豫、北江五州诸军事。 征北将军、司空、南徐州刺史侯安都以功加侍中、征北大将军,增邑并前五千户,仍还本镇京口。 …… 九月。 陈蒨慰晓吴明彻,令其还朝,改由安成王陈顼统帅诸将,督诸军进攻周迪。 以侍中、都官尚书到仲举为尚书右仆射,丹阳尹。 到仲举在陈蒨为吴兴郡守时任郡丞,宣毅将军时任长史,常为辅佐,此时出任一国宰辅,实属破格提拔。 其子到郁,尚陈蒨之妹信义长公主,恩宠甚深。 到仲举既无学术,朝章非所长,又因性格疏简,不干涉世务,与朝士无所亲狎,但聚财酣饮而已。 当月,周迪请降,陈蒨令陈顼收纳其众。 …… 天嘉三年就这样很快地过去了。 其年,吏民诣阙表,请立碑文,颂美侯安都功绩,陈蒨下诏许之。 年底,侯家其乐融融地相聚团圆,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平静祥和。 ----------------- 下图为鸡目五铢(鹅眼钱)和陈蒨天嘉五铢、董卓五铢 第62章 天嘉四年前篇 许多年以后,每当侯胜北回想起天嘉四年发生的种种,还是意难平。 由于带着过于强烈的感情色彩,这段记忆是由许多无序的断片构成的。 …… 正月。 周迪军崩溃,脱身逾岭,逃向晋安,投奔陈宝应。 陈顼率军攻克临川,又自吴州袭周迪位于濡城的别营,获其妻子。 临川郡平定。 封赏有功诸臣。 中护军孙瑒为镇右将军。 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为护军将军。 仁武将军、新州刺史华皎进号平南将军。 安西将军、领临川太守周敷为南豫州刺史、进号镇南将军。 陈蒨下诏废高州,并入江州。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原高州刺史黄法氍为镇北大将军、南徐州刺史。 细细想来,从这道诏令开始,就已经开始针对阿父了呢。 “阿父,这道任命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南徐州刺史吗,怎么又任命黄法氍了?” “胜北,黄法氍也是南川酋帅之一,虽然心向朝廷,一直留在地方总是不安。若是调他入朝,总得有个合适的地方安置才是。京口重地为建康之门户,封在此处,正可向黄法氍表示朝廷信任之意。” “话是这么说,可是南徐州给了黄法氍,阿父你怎么办?” “自然是另有任命,看这样子多半是合并后的江州了。此地新定,由吾前去坐镇也是应当。” 看着侯胜北担心的表情,侯安都安慰道:“朝廷大事并非儿戏,像南徐州、江州这样的要所换防,涉及方方面面,不是单车刺史赴任就可以的,提前沟通和数月准备必不可少。” “上个月我已派别驾周弘实投身于中书通事舍人蔡景历打听消息,据蔡景历所言,目前详细还在筹划之中,我儿勿急。” 是时政事皆由中书省,置二十一局,各当尚书诸曹,总国内机要,尚书唯听受而已。 中书省主官为中书令,副职中书侍郎,下有中书舍人五人。 蔡景历身为五舍人其一,加之又兼秘书监,掌诏令起草,尽知朝廷机要大事。 侯胜北想到周宝安说起的蔡景历种种,此人真的可靠吗? 可是周宝安贬低蔡景历并无实据,虽然他是平定侯景之后才加入的,好歹也是跟随陈霸先的老臣,不会做出出卖阿父的无耻之事吧?(注1) 侯胜北终于还是把心中不安说出了口:“阿父,我怎么觉得最近至尊在针对我们?朝廷使者频频前来,听说好几个部下将帅,都受到了盘查和检问。”(注2) “胜北,此事我亦知之。” 侯安都叹息道:“我侯府门下宾客动至千人,良莠不齐,难免有不遵法度者。陛下执法严格,也是治国正道。” “阿父,可是那么多违法乱纪的权贵,又不止我们一家,为什么就盯着我们侯家呢?” “来,胜北你坐下,耐心听为父讲。” 见侯胜北还是一副气鼓鼓不服的样子,侯安都详细地解释道。 “我朝承梁季丧乱,刑典疏阔。先帝即位之后,思革其弊。” “先帝有诏:唐、虞道盛,设画像而不犯。夏、商德衰,虽孥戮其未备。搜举良才,册改科令,群僚博议,务存平简。” “先帝求得前朝明法吏,令与尚书删定郎范泉参定律令。又敕尚书仆射沈钦、吏部尚书徐陵、兼尚书左丞宗元饶、兼尚书左丞贺朗参知其事。” “共制《律》三十卷,《令律》四十卷。” 侯胜北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阿父你既然说是先帝订下的律法,那肯定就只有照着遵循了呗。” “是也不是,阿父对先帝的念想是一回事,公事是公事,你不要急着下结论。” “好吧,阿父你继续。” “《律》、《令律》,其制唯重清议禁锢之科。若缙绅之族犯亏名教,不孝及内乱者,发诏弃之,终身不齿。先与士人为婚者,许妻家夺之。” “阿父,这条处罚很重啊,门阀世家最重面子,要是犯法被昭告了,一辈子翻不了身。而且结了婚的妻子多半都会离异,这不就等于绝后了嘛。” “正是,你可想到了,此律是针对谁而定?” “世家门阀!这律法主要是为了约束他们。” “呵呵,我儿有见地。另外此律还有一个特点。你且听好,其获贼帅及士人恶逆,免死付治,听将妻入役,不为年数。又存赎罪之律,复父母缘坐之刑。” “阿父,恶逆可是不赦重罪,殴打及谋杀祖父母、父母、叔伯兄姊等尊长,这都不杀?” “杀了止其一身,子不教父之过,何如一家连坐,予以赎罪?” “阿父我懂了,这又是一条针对世家门阀的,免得他们抛出一个替死鬼切割得干干净净。现在是一人犯法,全家遭殃。” “正是,所以阿父一直对你严格要求,正是为此。” “阿父,这有关系嘛,你怎么什么都能拿来教训我两句?” “哈哈,前朝中大同元年七月甲子,诏自今犯罪非大逆,父母、祖父母勿坐。自是禁网渐疏,百姓安之,而贵戚之家,不法尤甚矣。先帝此律一出,风气逐渐扭转。” “反正只要是陈霸先推出的政策,阿父你就觉得什么都是对的呗。” “话说回来,今上明察秋毫,留心刑政,亲览狱讼,督责群下,政号严明。功臣贵戚但有非法,咸以法绳之,颇称峻刻。我们侯家理应配合,为朝廷榜样风范才是。” “好吧,那我去和部下们说清楚,让他们都老实点。” …… 侯胜北自去整顿纪律,还真给他整出来几件事情来。 “什么,驻扎在丹徒的屯军盗墓?我们征北将军府,可没有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一职啊。” “要是按照汉朝之法,发墓者诛,窃盗者刑,是要判处磔刑的。磔刑懂吗?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喉咙的酷刑哟。这些年虽然没这么严苛,盗墓也是重罪啊。” 侯胜北将事情禀报阿父,结果按军法处置,赃物充公。 本来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等赃物缴上来一看,父子俩吃了一惊。 “这是……王右军的真迹!” “到底掘了谁的墓啊?” 士卒无知,只知道是晋朝某个大官的坟墓,看墓碑叫什么郗昙。 “郗昙!太尉郗鉴之子,姐姐郗璿号称女中仙笔,嫁的姐夫王羲之号称东床快婿,更是被称为书圣的人物啊。” 侯安都失笑道:”那几名军士倒是雅贼,斩了还挺可惜的。” 他本好隶书,见此妙笔神作,不由伸指一笔一划临摹起来。 侯胜北看阿父投入地欣赏先人名作:“阿父,既然挖都挖出来了,不如就收藏起来呗。这赃物总不见得放回坟墓,去还给死人吧。” 侯安都回过神来:“不可,我部军士犯法在先,我若私藏赃物在后,愈发的说不清楚。此等珍物还是献到宫中,听凭陛下处置吧。” 书圣真迹献上之后,宫中收于秘府,陈蒨以次子陈伯茂好古,多以赐之。(注3) 得知好东西便宜了仇家,侯胜北气得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 ----------------- 广州刺史欧阳頠每年遣使进献,除了东珠、玳瑁、象齿、文犀、翡翠等奇珍异宝之外,这次还送了一批官奴过来。 其中一人,因其相貌堂堂,身材高大,有司令其执掌御伞。 从此之后,南徐州几乎每晚都要发生明火执仗的劫盗案件,如此者十余度。 事情搞大了,自然有人来报身为南徐州刺史的侯安都。 有物主在火光里,认得劫匪乃是至尊身后的执掌御伞之人。 侯安都一开始不信,建康至京口约百五十里,往返三百里。 一个人在午间退朝之后,一路跑到京口,翻过城墙打劫,再扛着贼赃跑回建康,一早仍然打伞上朝。 半日一夜间,行三百里,还要去掉打劫作案的时间,骑快马也不过如此吧。 目击之人信誓旦旦,就是亲眼看到此人劫掠之后,是步行跑着回建康的。 这又是一件蹊跷事。 侯胜北接手处理,府内智谋之士甚多,出了个主意。 让他在建康悬赏百金,求人送书与南徐州,但是要求不得骑马,而且必须在一日内往返复命。 榜文贴出去没几天,一日午后,侯胜北听下属来报,有人站出来应募,已经赍书而往。 侯胜北精神一振,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 他算着时间,这次只是单纯送信,如果那人的速度真和传闻一样,到不了夜半就该回来。 到了子时,侯胜北就蹲守在榜文附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没等一个时辰,才过丑时一刻,就有人单手举着火把,一路脚不沾地般地从远处飞奔而来。 哈,还真有这种奇人! 转眼那人来到近前,在火把的映照下,只见是个年轻人,年纪二十不到,还比自己小几岁,长得高大健壮,肤色黝黑。 “信已经送到,赏钱呢?” 侯胜北一愣:咦,这口音听起来…… “你说信已送到,可有凭证?” “有回执在此。” 侯胜北接过一看,果然是南徐州负责收信之人开出的回执。 确实无疑了。 “来人哪。” 两旁围上来一圈亲卫部曲,多是从始兴郡跟随侯氏起兵的老卒。 “把这位始兴老乡拿下!”(注4) …… “叫麦铁杖是吧,其有赃验显然而不款,则上测立。” “太文绉绉了听不懂?就是说你要是再不交代,就得上刑了。” 侯胜北向此人普及着前几日刚学到的律令知识。 “立测者,以土为垛,高一尺,上圆劣,容囚两足立。哪,土垛子已经堆好在那里了。” “先鞭二十,笞三十,戴上两械及杻,上垛站着。一上就是站七刻,小两个时辰哟,几次站下来,你两条腿也就废了。” “次日再上,然后每逢三、七之日也要上测,一个月得上八天。逢七之日要挨鞭子。” “要是还不招,就得用杖。对,就是你麦铁杖的杖。挨一百五十下还不招,那就可以免死。” “啥,你问要是招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打伞?” 侯胜北被此人的天真逗笑了:“你应该不用再担心打伞的问题了……” 经过一番“友好”的交谈,侯胜北得知此人名为麦铁杖,和自家是始兴同郡。 少年结聚为盗,被欧阳頠俘之以献,没为官户。 旧日习气不改,作案的就是他。 “信然,为盗明矣!” 侯安都启奏至尊,陈蒨面子有点挂不住,给自己打御伞的居然是个盗贼,就要下令斩了此人。 侯安都惜其勇捷,请命赦免,令麦铁杖退还赃物,诫而释之,收为麾下。 从此侯胜北身边,多了一个跑腿的。 …… 二月。 一道诏书任命下来,以司空、南徐州刺史侯安都为江州刺史、征南大将军。 侯安都对于这个任命,本是不疑有它,准备赴任的。 谁知伴随任命而来的,竟还有一则凶报。 随军讨伐周迪的明威将军、东衡州刺史侯晓过世了……(注5) 接任的钱道戢,是陈霸先的从妹夫,陈蒨的亲姑丈。 钱道戢授持节、通直散骑常侍、轻车将军、都督东西二衡州诸军事、衡州刺史,领始兴内史。 “阿父,晓叔他……” 侯胜北回想侯晓的音容笑貌,始终保持开朗的乐观模样。 从小陪伴自己,童年玩耍的点点滴滴,和阿父一起投奔陈霸先,和周文育快活地行酒猜拳,一直到最后,那个负伤一瘸一拐的身影。 他不禁悲从中来,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 前年是留在京师的次子,然后是在巴州任职的从弟,现在则是封在家乡的侯晓。 亲人相继离世,侯安都的语气仍然保持平静:“胜北,改日我要邀请至尊于乐游苑禊饮,你和摩诃、子烈陪侍。有句话,我要好好问一问至尊。” 第63章 天嘉四年中篇 陈蒨很快接受了侯安都的邀请,举办了宴饮之会。 那一日,只见陈蒨着天子盛装,雍容肃然。 头顶朝天冠,冕板俯仰之状象征帝王勤政爱民,前圆后方,上玄下纁,象征天圆地方。 冕旒穿十二珠,按朱、白、苍、黄、玄排列,象征五行相生相克,也遮住了陈蒨的眼神。 骆牙、韩子高侍立身后,与侯安都这边萧摩诃、裴子烈、侯胜北相对,虽是饮宴,气氛颇为紧张。 …… 宴会在沉闷之中,照着礼仪规矩进行。 侯胜北想起了在冼姨家三月三禊饮的场景,那时的场面是何等的轻松惬意。 人一旦登上至尊之位,连吃顿饭都得恪守规矩,挺悲哀的,活得累不累啊。 不过像陈蒨这种人,估计会把遵守规矩当成一种快乐,视规矩如同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 那么无视和破坏规矩的人,在陈蒨眼里,就是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了吧。 侯胜北暗叹,他很清楚自家阿父是什么样的性格。 他们的矛盾从一开始就种下,无可避免地会发生冲突啊。 陈蒨在软弱无力的时候只有忍耐和倚重阿父,但是心中的不满一直在积累。 等到有了足够的实力,就会忍不住下手了吧。 说起来,陈蒨登基也已经有三年多了呢。 …… 侍宴酒酣,侯安都箕踞倾倚于席间,扬声问道:“何如作临川王时?” 陈蒨不应,彷佛没有听到。 侯安都提高了声音,再度问道:“何如作临川王时?” 陈蒨仍然不应。 侯安都不管不顾,再三言之。 陈蒨终于不能无视,启口答道:“此虽天命,抑亦明公之力。” 主辱臣死,双方侍从怒目对视,一触即发,要不是御前不能携带兵刃,只怕已经砍杀在一起。 侯胜北冷笑一声。 呵呵,说得好轻巧,推给什么天命。 当初若不是阿父挺身首倡其议,拔剑震慑群臣,威逼太后交出玺印,推你灵前即位。 会有现在正襟端坐在这里,大谈天命的陛下吗? 上位者承认部下对自己有恩的事实,是那么困难的吗? 还有陈昌之事,陈蒨你知道阿父的内心痛苦吗? 他效忠的可不是你,陈霸先才是我阿父心中唯一的主公。 我阿父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风险弭平,处置了陈昌。 这件事对阿父又有多大的好处,究竟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陈蒨你做了什么呢,轻描淡写、装模做样地试探一句,还要阿父主动揽下此事。 世人只看到阿父做出了这等事,把矛头都指向他,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之人啊。 究竟是谁不念旧情,不顾血脉之亲? 你真要是尊重陈霸先的嫡传一系,下诏让位、自解权力,一样可以实现权力的平滑交接,保住这江山不失的嘛。 那样我阿父也不必做出那等事情来了。 说到底,还是陈蒨你自己放不下这皇位而已。 至尊很了不起吗? 侯胜北觉得眼前这个表面严守规矩,实则充满权力欲望的男子道貌岸然,虚伪无比。 侯安都听得陈蒨如此说,呵呵笑道:“如此,乞借供帐水饰一用,明日吾欲载妻妾于御堂欢会,缅怀逝去之人,感念陛下之恩。” 陈蒨听了想要发作,强忍了下去,终是答应了这个无礼请求。 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君臣恩义,就此烟消云散了吧。 …… 次日。 华林园水殿成了侯家举办宴会之所,所用帷帐﹑用具﹑饮食,皆是天子规格。 侯安都坐于御座,数百宾客居于群臣下位,称觞上寿。(注1) 侯胜北就在近处,看着阿父虽然举杯畅饮,神色间却是殊无欢喜之意,反而尽显落寞和郁闷。 两位庶母面带喜色,打量威严庄重、富丽堂皇的金殿,望向侯安都的眼神满是崇拜。 阿母也看着父亲,神情满是担忧。 宾客们可能觉得侯安都权势滔天,连皇室宫殿都能借来举办家宴。 文士纷纷吟诗作赋,歌功颂德。武人拔剑起舞,意兴飞扬。 侯安都则是倒满一樽酒水,慢慢洒在御座之前,御殿的地砖之上,祭奠故人。 一樽之后,又是一樽,再是一樽。 侯胜北心头冰凉,阿父是通过这种形式,向至尊抗议示威,向自己曾经效忠的这个朝廷表示蔑视么。 是,这样是出了口恶气。 然而对城府深厚的至尊来说,不过是丢了脸面而已,并没有实际受损。 阿父,你只要不举兵谋反,就是在打一场必败之战啊。 届时我倒没什么,跟随阿父便是,就算被满门抄斩,一起走上刑场也不后悔。 可怜阿母、三弟、还有妙娘,她们会遭遇什么。 侯胜北不敢多想,连连喝了几樽下去,终于神志模糊。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大醉。 …… 夜半,侯胜北从朦胧中醒来,只觉口干舌燥。 萧妙淽陪伴在旁,见他恢复神智,便取了醒酒汤过来,埋怨他不该饮酒过度。 侯胜北啜着醒酒汤,品味酸梅的滋味,忍不住将当前形势和萧妙淽说了。 “妙娘,趁着现在你快走吧。” 侯胜北劝道:“回兰陵也好,回始兴也好,接下来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萧妙淽缓缓摇头,事到如今,两人已经密不可分,难道还能丢下他一个人走吗? 再说天下虽大,又能走到哪里去? “侯将军一日手握兵权,至尊就会心有忌惮,不敢贸然行事。” 她安慰侯胜北道:“南徐州距离建康近在咫尺,至尊担心再发生类似突袭王僧辩之事。加上现在与北齐通好,北方边境无忧,调开侯将军也在情理之中。江州和建康隔着北江州、南豫州两道防线,至尊才能放心,与侯将军相安无事。” 侯胜北觉得有理,阿父身为本朝第一名将,雄兵在手,怕谁何来。 也就暂时放下了心。 这次,他没有看穿萧妙淽眼中的一抹忧色。 小弟,淽姊和你解释了也是无用,只会徒增担心而已。 朝廷阴谋之诡谲险恶,不是你,甚至侯将军这样的武人可以理解的啊。 ----------------- 三月。 侯安都表奏萧摩诃为巴山太守,巴山属临川郡,正是江州辖下。 准奏。 “阿父,萧大哥已经赴任去了。” “哦,好。” “阿父你为何还不去赴任呢?” “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 “是新建和改造京口水师的战船,重编舰队吗?” “江船不能入海,须得改造平底尖底为圆底,加高船舷抵御风浪,再建造几艘能出海的大舰才行。” “阿父,此议一上,朝廷又该怀疑你要逃窜海外了吧。” “朝廷疑我,与我何干。” 侯安都毫不在意地说道:“南川诸酋帅均已入朝臣服,江州之地平定。割据地方的不臣势力,也就剩下一个闵中的陈宝应了。估计朝廷很快就会动手,取晋安,走海路乃是上策。”(注2) “阿父,都这样了,你还操心军国大事作甚。” 侯安都摸了摸儿子的头发,他有很久没有这么做了,语重心长道:“在其位谋其政,我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主公,这才是军部首席的担当。胜北,你把这封书信送给安成王,他会支持通过此议的。” 侯胜北无语,只得领命去了。 他知道阿父口中说的主公,不是现在御座上的那一位。 …… 四月。 前军将军沈君理前来南徐州,监州事。(注3) 两人本是旧交,侯安都没有任何拖延和使绊,顺顺利利地实行了交接之责。 “仲伦,会稽长公主早逝,你节哀顺变。” 沈君理闻言,苦笑道:“中年丧妻,人生之大不幸。” 侯安都看着他生出的白发,劝道:“仲伦,你未满四旬,还说不上人到中年,续弦找个年轻女子,照顾你的起居也好。” 沈君理摇头道:“一来放不下旧人,二来每次见到小女,心有不忍。侯兄,你知我唯有一子遵俭,还走在他母亲之前,现在膝下只有一女,实在提不起续弦的心思。” 侯安都陪着叹息,让侯胜北去协调人手,帮忙整理沈君理入住的府邸。 侯胜北来到给沈君理准备的宅院,见到搬运行李,打扫房间,摆放器物的僮仆忙忙碌碌。 具体差事自有管家之类的人员监督指挥,侯胜北于是逐个房间巡查,确认是否有不备之处。 到了后院一处小楼,此处将会作为沈君理家眷的住所。 侯胜北信手推开房门,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望着窗外发呆。 侯胜北见她身着丧服,乃是最重的斩衰,未嫁女为父母所服,心知必是沈君理的女儿。 他不知道如果打招呼,说些什么才好,待要悄悄退出,又觉得不太礼貌。 稍一迟疑间,小女孩已经发现有人进来。 她并未惊慌失措,转身向侯胜北欠身,很标准地施了一礼,却不说话。 侯胜北抱拳回礼,打量这小姑娘。 只见她容貌清秀,和沈君理有几分相像。只是身材尚未长成,瘦弱枯干,当是毁瘠过甚所致。由于脸颊清瘦,显得一双眼睛更大。(注4) 侯胜北忍不住道:“小妹妹,节哀顺便,只是这饭还是得好好吃的。” 小女孩点头表示了解,又轻轻摇头,眼中彷佛又有泪水将要溢出。 侯胜北一时不知道如何再劝,低声说了一句:“眼为心之窗,泪为心之泉,须当珍重。” 匆忙告辞去了。 小女孩的视线,再次转向了窗外远方。 两行眼泪,还是忍不住沿着腮边流了下来。 …… 五月。 侯胜北看到阿父正在烧掉一封书信,忙问其故。 “荀朗兄的书信,没说什么。他督霍、合、晋州三州军事,与江州南北相依,寄信于我。” 待书信化为灰烬,侯安都拍拍手:“如今天气正暖,陪阿父走走如何?在京口驻扎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还没好好欣赏过此处的风景。” 两人登上半山腰,先观赏了试剑石,只见两道深痕刻入石中。 为了逗阿父开心,侯胜北撺掇侯安都也砍上一剑,劈石问天。 侯安都笑着摇头,孙刘都是一代霸主,各怀大志宏愿,所以留下的剑痕才成为后人凭吊的风景。 我砍上一剑算什么,没得被人笑话。 父子二人瞻仰了梁武帝“天下第一江山”的题字。 这次却是侯安都感叹:“确是一片大好江山,可惜终究免不了感叹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梁武帝引狼入室,宋文帝自毁长城,如今陈蒨猜忌阿父,都是再愚蠢不过。” 侯胜北现在对至尊已经毫无敬意,直呼其名。 “韩非子曰:上下一日百战。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 侯安都喟叹道:“群臣相和,善始善终者能有几人?倒也不必见怪。” “那阿父你也没有刻意结党营私,揽权自保啊?否则再来一次突袭王僧辩,看他死不死。” 侯胜北恶狠狠地说道。 “胜北,不要妄语,阿父自己问心无愧即可。” 两人登上北固楼,眺望京口大城,还有金、焦的水师营寨。 看着这块自己多年驻扎,守卫的地方,侯安都颇有感触。 “胜北,你就是在这里从军的,转瞬已有八年了。” “阿父,我还是怀念当初,为你帐前一亲兵的日子。” “都是统率数千人的六品将军了,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侯安都慈祥地看着儿子,温言道:“当年魏武有云,生子当如孙仲谋。胜北,你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阿父也为你感到骄傲。” 看着阿父已有茎茎白发的鬓角,和煦的笑容,侯胜北眼眶酸酸的,喉咙有点哽咽。 他想劝阿父,只要肯服软低头,老老实实地听话,难道至尊还会继续为难你吗? 但是他又知道阿父的性格,绝不会委曲求全只为活下去,成为至尊的一条听命走狗。 既要坚持自己的那份自尊骄傲和放诞不羁,又不肯真正做出犯上作乱、谋朝篡位之事。 阿父,在这个世道上,太难了啊! 侯安都的下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却不知将来哪位豪杰,谁人会是我儿的对手?” 遥望脚下的滔滔大江,侯安都洒然一笑:“胜北,再过几日,便随我进京,会一会如今的江南一帝罢。” …… 五月二十九日。 侯安都自京口还建康,部伍入于石头城。 ----------------- 下图为试剑石、鸟瞰北固山 第64章 天嘉四年后篇 授官之仪,多种多样。 守、试、假、权为试用,期满之后或真除实授,或罢归撤职。 参、知、平、议为参与,或共同议事加强体制,或彼此牵制加强控制。 行、领、兼、带为兼任,低官假行,高官判带,同级兼领,为权宜之计。 典、护、督、录、都、监为实权,多授节。 拜授则是至尊直接任命重臣,身为人臣需加以答谢。 侯安都改授江州刺史,就任之前需要来到建康,行拜官之仪,答谢天子之后方可上任。 ----------------- 天嘉四年五月三十。 陈蒨设宴招待侯安都,为其洗尘践行。又召集其部下将帅。 临行前,侯安都和前来送行的家人一一道别,抱了抱已经四岁的四子侯亶。 然后和侯胜北二人,汇合一干下属,出石头城,向台城行去。 众人穿过外城的西明门,来到台城南面。 当初父子二人就是在这里,三百甲士杀出,击败了徐嗣徽和任约来犯的轻骑。 不过这次没有从东西掖门进入,走的是中间的大司马门。 众人寄放了马匹兵器,改为步行入城。 此处就需要分开了,内侍引侯安都前往嘉德殿参加至尊赐宴,其余诸人则是前往尚书省候命。 侯胜北看了阿父一眼,侯安都则是回以微笑。 …… 在尚书省等待的时间无聊又漫长,侯胜北胡思乱想着。 等到了江州,什么时候再把家里人接过去,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吧。 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和至尊之间彼此相安无事,谁都别管谁。 嘉德殿,阿爷讲的三国故事里,好像是董太后居住的,本是至尊商议礼仪的地方,由于灵帝继位时年纪还小,其母董太后便选在嘉德殿临朝听政。 灵帝亲政后,仍在这里朝会大臣,最后病死于嘉德殿。 何太后辅佐少帝继位后,仍在嘉德殿处理政务。 为便于天子处理政务,尚书台就设在嘉德殿的边上。 本朝承袭汉制,嘉德殿和尚书省也相隔不远。 不过大将军何进被骗进宫,就是在嘉德殿被十常侍所杀的呢。(注1) 呸呸呸,我在想些什么呢。 …… 事情起于瞬间。 就在侯胜北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赐宴,等待结束之后,便可和阿父出发前往江州之时。 不知哪里发出的一声号令,尚书省突然涌出许多兵士。 一个个身披劲甲,手持矛槊,前排竖盾,后排弓弩指向众人,如临大敌一般团团围住。 诸将进入尚书省,只戴武冠穿战袍,人人赤手空拳,都是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朝廷为何要这般对付自己!? 只有侯胜北明白,他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此刻终于掉了下来。 陈蒨,你还是忍不住动手了啊。 …… 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慢慢踱步走了出来,隐身在甲士大盾之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侯胜北认得是中书通事舍人蔡景历,此前秘不发丧,以蜡制棺的就是此君。 阿父派人联系,打探朝中消息的也是他。 此人现身此地,不问可知投靠了陈蒨。 阿父危矣! 只听蔡景历取出诏书念道: “侯安都素乏遥图,本惭令德,幸属兴运,预奉经纶,拔迹行间,假之毛羽,推于偏帅,委以驰逐。位极三槐,任居四狱,名器隆赫,礼数莫俦。” “而志唯矜己,气在陵上,招聚逋逃,穷极轻狡,无赖无行,不畏不恭。受脤专征,剽掠一逞,推毂所镇,裒敛无厌。” “寄以徐蕃,接邻齐境,贸迁禁货,鬻卖居民,椎埋发掘,毒流泉壤,睚眦僵尸,罔顾彝宪。” …… 侯胜北听得冷笑不已,污蔑之词罢了。 掘墓的事情有之,两国通好,贸易往来不是很正常?禁止走私更是边军的职责。 至于什么买卖居民,这不是胡扯吗? 阿父立下的累累战功,岂是你这无良文人堆砌的肮脏词句就能一笔抹杀的。 我父虽非纯臣,然上述之罪状,其辞多诬,至易见矣。(注2) 又听蔡景历继续念道: “去年十二月十一日,获中书舍人蔡景历启,称侯安都去月十日遣别驾周弘实,来蔡景历私省宿,访问禁中,具陈反计。” “朕犹加隐忍,待之如初。爰自北门,迁授南服,受命经停,奸谋益露。今者欲因初镇,将行不轨。此而可忍,孰不可容?” “赖社稷之灵,近侍诚悫,丑情彰暴,逆节显闻。外可详案旧典,速正刑书,止在同谋,余无所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侯胜北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无法遏制的怒火透过眼神,怒视这个秉承上意,赤裸裸诬告的小人。(注3) 蔡景历何许人也,我阿父用得着向你具陈反计? 还犹加隐忍,待之如初? 说出这等话来,陈蒨真正不知羞耻! 他记下了这个逢迎上意诬告的小人,以及背后指使他的皇帝! 侯胜北在尚书省议事大堂中,彷佛受伤的野狼一般,桀桀大笑起来。 左右诸将恐他情绪冲动之下发疯造次,紧紧拉持护住。 …… 宣读完诏书,侯安都被囚于嘉德西省。其他将帅则是马仗被夺,尽行释放。 侯胜北不知为何,并没有被拘捕。 出得宫城,诸将大多作鸟兽散,回去听候发落,各自安排后路。 唯有张安张泰兄弟二人一直在他麾下,仍然伴随左右。 几个月前新收的麦铁杖,也等着他出来,没有自己跑掉。(注4) 可是此时侯胜北无暇褒奖三人的忠义。 马匹被收走了,就靠两条腿步行十里,半个时辰之后回到了府邸。 “怎得回来如此之早,你父呢?” 侯夫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仍然正常地问道。 待侯胜北咬牙切齿地说完经过,说到侯安都已被拘捕,侯夫人天旋地转跌坐椅中,只是垂泪。 侯府已经乱相纷呈,得知讯息的宾客纷纷收拾财物,不告而别。 管家僮仆婢女见此乱相,不知所措者有,心怀不轨者亦有,一片人心惶惶。 侯胜北命令张氏兄弟,率亲信部曲看住家庙、库房、门口等几处要地,但凡敢有冲击者斩,其他地方就不用管了。 宾客要走就让他们走,不必阻拦,但是需遵守秩序,不得大呼小叫。 管家僮仆婢女,有趁机偷窃财物,作奸犯科者杀。 稍作安排,镇压秩序之后,侯胜北苦笑着对萧妙淽道:“妙娘,虽有所预料,还是走到了今日的田地。” “当郎,侯将军只是被囚,还有一线机会。“ 萧妙淽尚能保持冷静,安慰他道:”能改变当今至尊的想法,只有两个人。” 侯胜北看到了一丝希望,或者说即便是一根救命稻草也要抓住:“你是说?” “安成王陈顼和韩子高。” 萧妙淽说出两个名字:“时间紧急,你我分头各去一处。” “好,我去找安成王。你去找韩子高。” 侯胜北习惯了战场决断,很快做出决定。 不过他的内心,隐隐约约应该是不希望萧妙淽去见那个豪爽好色的安成王吧。 …… 安成王没有拒绝求见,还是如平常一般地接待了他。 “侯大司空是保不住了。” 陈顼没有废话,干脆利落地说道:“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再放虎归山,我兄长没这个胆量和胸襟。” 虽然已经多少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侯胜北还是一阵晕眩。 “你们一家多半没事。我兄长为了显示宽宏大量,会赦妻子家口无罪。不过军中是没法继续待了。” 陈顼继续说道:“接下来几年,你最好是闭门读书,或是出家为僧吧。至于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我也不知道。” 免去一死,但是禁锢不得出仕。 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换了以前,还可以回到始兴老家,做个地方豪强也不错。 可是现在满怀仇恨的侯胜北,怎么可能接受余生如此度过!? 盯着双手握紧拳头,抿嘴沉默不语的侯胜北,陈顼缓缓道:“另外倒是还有一个建议。” 他又露出猛虎食人般的笑容:“本王正巧需要有个不怕死的人。” 不等侯胜北回答,陈顼就下令送客。 “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告诉一声,我们详细再谈。” 侯胜北的身后传来了安成王的话语:“不妨就当作上次你说的,侯氏为我差遣的第一件事情。” …… 被陈顼三言两语打发,见时间尚早,侯胜北转头去了韩子高的府上。(注5) 通报之后进入厅堂,却见韩子高斜倚在榻上,萧妙淽站在榻前,面色不豫,看样子说服并不顺利。 见侯胜北进来,韩子高也不起身,懒洋洋道:“你们的来意,我已明白。只是我为什么要帮侯司空呢?” 他指了指脖颈上的红痕,那是讨伐留异时受的伤。 砍掉一半的发髻历经一年尚未长全,梳成了偏向一边的坠马髻:“此前随侯司空出征,我可是受了伤,吓得有阵子不敢去见陛下呢。” “韩将军要怎样才愿意相助。” 韩子高用邪魅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挺立的萧妙淽,从她高耸的胸,看到修长的腿,啧啧赞道:“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此语诚不我欺也。” 听闻韩子高语带调笑,侯胜北捏紧了双拳。 ”这样吧,萧溧阳这匹胭脂马且借我骑上几日。我若是满意,便向至尊说情,饶了你们一家的性命,如何?“ 韩子高向着萧妙淽淫笑道:”反正你之前都可以伺候羯奴,想必也不会在意陪我韩蛮子几天吧。“ 萧妙淽咬着嘴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侯胜北已往腰间拔刀,却摸了个空,进宫时宿铁刀和战马都被夺了。 他拉起萧妙淽的手:”妙娘,我们走!“ ”可是侯将军他……“ ”我阿父不会希望我委曲求全,用妙娘你献媚求活的。“ 侯胜北转身,低声丢下一句话:”韩子高,你今日出言辱我挚爱,他日必有报之。“ ”哈哈哈。“ 韩子高放声狂笑道:”你即将一身不保,倒要看你如何报复。待我向陛下领了抄家之职,届时女眷尽数为奴为妓,再来好好品尝这位前朝公主的滋味。“ 两人头也不回,走出了韩府。 ----------------- 侯安都的结局已经注定,陈蒨究竟会如何发落侯家则尚未可知。 沉重的气氛弥漫在侯府上下,更是如同层层叠叠的块垒,严严实实地堵塞在两人胸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侯胜北强打精神,安慰了一下阿母。 两位姨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犯官家属的下场是何等凄惨,她们早就有所耳闻。 侯亶年纪幼小尚不懂事,只是觉得家中一阵热闹喧嚷之后,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很是不解。 什么都不懂,此时反倒是一种幸福吧。 侯胜北觉得喉咙火烧般干渴,要了些汤水喝了,然而心头的那团火却难以熄灭。 他几次想冲出去,杀得一个是一个,就像战场上的勇士一样,战到力竭而死就算了。 可是有个声音在说:”你这样莽撞蛮干,能伤到仇家分毫吗?” 陈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凡我侯胜北留得命在,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 入夜,府邸之外已是铁甲铮铮,一队御营兵士看住府门,不许进出。 ”当郎,韩子高宵小之徒,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萧妙淽表明心迹,安慰他道:”我也绝不会屈从于他,你可放心。“ 侯胜北忧伤地看着佳人,颤抖着伸手抚摸她脸颊。 连累于你之类的话,已经不必再说,当明日毁家灭门之祸到来之时,一起携手上路便是。 萧妙淽感受他粗糙的大手,划过自己脸颊的柔嫩肌肤,嘴唇颤动,刚要说话。 突然觉得情郎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只见侯胜北匆忙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却是阿父在冠礼那日送给自己的。 打开一看,阿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只见两行工整却又透着轻狂的隶书写道: “昌世子深明大义,不欲争权而乱我朝天下。” “主公一脉隐居故里,为父也能忠义两全。溺毙云云,不过一空棺耳。” 下面又有一行字写道: “凡事自有为父一身当之,与家族无涉。吾儿勿忧,善抚阿母幼弟即可。” 侯胜北大恸:”“阿父!” 陈昌未死,章太后在世,陈霸先旧部众多,这个秘密要是捅出来,陈蒨的御座只怕是要不稳。 只是阿父,你为什么不用这个条件,交换自己的性命呢? 侯胜北痛恨自己的不成熟。 自己起表字当之,结果还是阿父承担扛起了所有。 然后在成人冠礼的那天晚上,给了自己这个锦囊。 原来自己还是并未成人啊。 这是来自阿父最后的教导。 ”胜北,阿父去年四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不再疑惑,自然也不会后悔。” 阿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不再疑惑、不再后悔,不过我已经有了决定! …… 萧妙淽看了锦囊内容,也是感伤。 原来侯安都已有后手,以此为胁,陈蒨不敢妄动,家族可保无事。 见侯胜北悲痛不已,萧妙淽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侯将军已有决意,自今日起,你就是侯氏一家之主,须得打起精神。” 侯胜北重重点头,从今往后,阿父就不再能够指导和引领自己,需要靠他自己来为身边人撑起一片天地了。 萧妙淽语含羞涩,还是勉力说道:“当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日,今日但凡有个一男半女,我一定将之抚养成人。” 侯胜北愣了一下,懂了萧妙淽的意思。 阿父若有个三长两短,按制三年不得与妻妾同房。 何况自己已经决定答应陈顼,投身生死未卜之事。 身处这乱世,三年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早早留下血脉子嗣,也是身为家主的责任。 然而萧妙淽和自己尚未成婚,却要为自己生儿育女,已是不计名节,把毕生尽皆托付。 在一片难以言表的氛围中,悲哀与希望相交织,他搂住了萧妙淽的纤细腰肢,走向床榻。 罗帐轻摇,只听萧妙淽娇声道:“往日素蒙当郎怜爱,今宵还请勿要相惜,妙娘此身,任君……唔。” 却似被封住了嘴。 生命的逝去和诞生,就是那么的奇妙吗? …… 天嘉四年六月初一,晨。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射入房间。 侯胜北起身,揉了揉腰,替沉睡中的萧妙淽拉上被子盖住微露的香肩酥胸、雪藕玉臂。 他就这么赤着身子,披头散发,捐介疏狂,宛如前朝那些无视规矩礼法的名士。 只见侯胜北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在卷轴上重重地落笔: 行事但凭本心,不忘根本者,不拘外物者,不殆——阿父毕生所教 …… 与此同时。 侯安都于嘉德殿西省赐死,时年四十四。 寻有诏,宥其妻子家口,葬以士礼,丧事所须,务加资给。 第65章 卧虎台 士死曰不禄,三日而殡,侯安都很快便下葬了。 那一日的午前,一辆推车,一口薄棺,送回了阿父。 侯安都静静地躺着,口唇耳鼻隐有血迹,双目合拢,牙关紧咬,十指互扣按于腹间。 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但是没有软弱、恐惧、沮丧,甚至也看不出有愤怒和不平。 将军堂堂正正地赴死,即便毒酒入腹有如刀割,在最后的时刻也努力保持了尊严。 十步见方的墓地,四尺高的坟头。 身为开国公的阿父,本该称薨,有谥号,墓地百步见方,坟头高二十尺的。 …… 侯胜北没有再流一滴泪,将祭奠之物一一摆上,头也不回地道:“安成王,我心意已决,你可以说要我去干什么了。” 亲身到来的陈顼,洒了一杯酒在侯安都的坟前。 他长长叹息道:“侯司空逝去,我朝少了一位能够与北朝抗衡的名将。真要有北伐那天,却让我找谁统军为帅呢。” 侯胜北漠然,北伐遥不可及,根本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 陈顼又道:“蔡景历迁散骑常侍,官升三品。新封县子进为新封县侯,爵位也连升两级。是靠什么立的功,你想必清楚。” 侯胜北心情没有起什么波澜,一个毫无骨气的跳梁小丑,不过是顺应背后那个指使之人的心意而已。 他现在根本没有向任何人报复的能力,只有低调隐忍,等待机会! 侯胜北再度平静地说道:“安成王,我既已答应,需要我干什么,你可以讲了。” 陈顼却不着急,四处眺望了一下:“此处幽静,倒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你且陪我随意走走。” 漫步在黄土坟堆之间,陈顼像是在酝酿,考虑从何说起。 …… 他终于开口道:“有些人死后还能入土为安。有些人却是死于沟渠,为野犬鸱鸮所食,尸骨不得保全。” 从这句话开始,陈顼讲起了九年前,江陵陷落时的惨状。 宗室自汝南王萧大封、晋熙王萧大圜、百官自尚书左仆射王褒以下,尽数为俘以归长安。 其中有名者,如琅邪王氏的王克、陈郡谢氏的谢贞、南阳庾氏的庾信、沛国刘氏的刘臻、刘瑴兄弟、琅琊颜氏的颜之推、颜之仪兄弟等等。 百姓男女更是被虏十余万,小弱者皆杀之,驱入长安,没为奴婢。 陈顼慢慢陷入对往事的回忆,神色悲怆,彷佛眼前再次有寒风卷起,雪花飘零。 破城之日为冬月,驱归长安则是腊月,正值天寒地冻之时。 又遇大雪,俘虏为人马所践及冻死者,十之二三,尸骨填满沟堑。 提起那段悲惨而屈辱的行程,陈顼再也不能用平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来掩盖情绪。 他森然道:“南朝文武百官连同家属,沿途坐槛车、戴连枷、系缧绁,如同猪狗一般被驱赶,毫无尊严可言。” “有怀抱小儿者,被夺走掷于雪中,以刀杖殴打前行,只听小儿哭声渐弱,终于断绝。而父母步步回顾,号叫不舍。”(注1) 陈顼盯着侯胜北,眼神有如刀锋:“数百官员,十数万人就这么一路到了长安,在北朝为奴为婢,你觉得意下如何?” 侯胜北终于明白,阿父为什么会选择结交安成王了。 经历过这么一段人间惨事,只要不是没心没肺之人,一定会与北朝势不两立吧。 他缓缓道:“这批人之中,和安成王一样仇恨北朝,心念故国的一定为数不少。” “是的,这些人一旦组织起来,就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然而我还需要一个人。” 陈顼看着侯胜北的目光变得火热:“这个人必须能文,和那些世家名士诗歌应酬。能武,擅长跑马骑射田猎,打入北周关陇子弟的圈子。” 他在一个坟头前停住,轻轻摩挲墓碑。 “此人需要通晓戎事,才能把握军机情报;敢于相机决断,才能应对突发局势。此外还须聪明有谋略、能用计。最重要的,必须有报国之心、赴死之勇。” 陈顼深深地看着侯胜北:“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直到你的出现。” 侯胜北对安成王的评价安之若素,什么报国之心,他现在有的只是报仇之心吧。 陈顼彷佛知道他内心所想:“现在你权且当作是为我做事,与大哥并无关联。” 侯胜北淡淡道:“一旦被北朝发现,自然就是谋逆死罪。” 陈顼点头表示确实如此:“是的,为了维护和北朝的友好关系,我朝绝不会承认此事,你只能默默无闻地死去。” 侯胜北笑了起来,只要陈蒨一天在位,他在南朝的前途,就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北朝一搏?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安成王愿意启奏至尊,同意让我家人返乡,侯某便领了这件差事。” “成交。” 见陈顼答应得爽快,侯胜北再无顾虑:“敢问安成王,这个组织如何称呼?” 陈顼再次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犹如猛虎欲噬人:“卧虎台,卧于北朝心腹之虎。”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先回去吧。” 陈顼拍了拍手:“准备工作不是三言两语,几天就能搞妥当的,我也不想你去白白送死。接下来的事情,你去找谘议参军毛喜细细商议。” …… 七月。 侯安都过世已有一个多月。 镇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徐州刺史黄法氍改回了镇南大将军、江州刺史。 改由周宝安授持节、都督南徐州诸军事、贞毅将军、出任南徐州刺史。 正如事后推测的那样,江州刺史的任命,不过是引诱阿父离开京口,来建康谢恩,自投罗网的陷阱罢了。 侯胜北没心思再管这些,也不和昔日故交联系。 这段时间,他十分的忙碌。 陈顼回朝后,毛喜任骠骑将军府谘议参军,领中记室,府朝文翰,皆出于其手。 他才是卧虎台的真正主持者。 谍报是一个全新的领域,虽然侯胜北曾经学过孙子兵法的用间篇,但理论和实际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 毛喜细心而耐心地指导侯胜北。 “只蛰伏,不轻用,待关键,见奇效。”(注2) “你不必急于求成,刻意想着收集什么情报。通过江陵人士结交北朝勋贵,打入他们的圈子,那时只需稍微留心,就能自然而然地获得情报。” “你就当作正常交际,吟诗作赋、觥筹交错、跑马射猎,结交一二好友,由他们再带你结交更多人,人脉广了,信息自然就多了。” “北周武人执政,崇尚军功,贵游子弟咸以相矜,皆竞习弓马,被服多为军容,好驰射。和关陇贵族打交道,需得拥有一手骑射功夫,如此才能融入他们。” 毛喜自嘲一笑:“不过这样的人,从军取功名便是,怎肯愿意做此籍籍无名之事。” 他看着侯胜北,眼神流露出同情怜悯。 三年前在大江之上,提到战事意气风发,说起心爱之人略带羞涩的少年,如今沦落成为前途尽丧,只有冒死去北朝一搏的过河卒子。 不过单从表情已经看不出内心悲喜,比当年沉稳了许多。 此人,可用。 “获取情报涉及理解和影响他人行为和情感,当然也包括严格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情感,这对于操纵他人和保护自己至关重要。” 侯胜北心想毛喜你就是此道好手,怪不得陈顼让你负责此事。 毛喜继续说明道:“这些北朝贵族,武功之外又喜好南朝文明,江陵陷落后,宇文泰就喜道: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 “宇文泰之母为太原王氏,当即又谓王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当以亲戚为情,勿以去乡介意。授王褒等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王褒等亦忘其羁旅。” “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笼一代。其与宇文氏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贵游等翕然并学王褒之书。若是你作得一手好文章诗词,也能让他们青睐有加。” “不过,通过这等人结交北周贵族则可,切记不可将正事透露一丝一毫于他们。” 毛喜严肃地告诫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批人感怀咏叹故国慷慨激昂,真要提着脑袋做杀头的事,那是万万不肯的。你若信赖他们,就别想活着回来了。” 卧虎台发展的目标对象,主要有三类: 一是权贵身边的僮仆婢女,坚忍吃苦,尤以家人于江陵沦丧者为佳。 他们可以传递日常消息,有时不经意探听到的一句话,很可能就是决定生死成败的关键。 二是担任军府记室、录事参军的书吏。 北朝将领少文,多喜用江陵降人撰写军令军报,这些人得以与闻军机,若是能开发一个则价值极大,只是须得谨慎试探,小心拉拢。 三是府兵中的汉军。 府兵创立之时,兵士只限于鲜卑与北方各族,逐渐大量的汉人也被募充府兵。汉人一旦入军,须改为鲜卑姓,全家强制由民籍转入军籍。 军户虽然不用承担赋税,战时却要自备粮草和武器,出现死伤残疾。 汉军更会受到鲜卑军士的欺压,积累怨气,容易拉拢,可通过他们收集军中信息。 毛喜总结道:“只是这些人只能获得一鳞半爪的情报,高层次的决策信息和战略机密,就无法可想了。结交北周权贵掩护身份,从他们口中套取高级情报,就是你的主要职责。” “其他诸如隐语解读、阴书复原、临摹字迹、假刻印章、金宝贿赂、色诱勾引等,自有专门人才,无需你经手。” “如有需要,你可通过特定人员下达指示,切莫亲自为之。” 毛喜不厌其烦地提醒侯胜北不要亲自下场,切忌直接参与情报活动。 “听起来似乎矛盾,但是潜伏一子的作用,要比获得情报更为重要。” “这也是对你的保护,和你单线联系的人员乃是死士,即便出事也不用担心会牵连到你。” “南北相隔数千里,信息不通,一年不过来聘一次,最多二次。如果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最新情报,本朝制定出来的政战之策就可能南辕北辙,偏离实际。” 毛喜最后强调了情报的重要性:“卧虎台事关重大,安成王将此任托付于你,切莫让他失望!” …… 九月。 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广、交、越、成、定、明、新、高、合、罗、爱、建、德、宜、黄、利、安、石、双十九州诸军事、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欧阳頠薨,其子欧阳纥继任。 陈宝应以兵资助周迪,留异也遣其子留忠臣相助,周迪越过东兴岭,东兴、南城、永城三县响应,再寇临川。 陈蒨诏都督郢、巴、武、沅四州诸军事、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率众讨之。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侯胜北对周边之事还是不闻不问。 自从阿父去世,部曲尽数被打散收编,军营之事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这段时间,毛喜悉心传授他如何快速获取他人信任,掩藏自身真实想法,旁敲侧击套取信息等种种技巧,并且予以反复训练。 其他如酒桌礼仪、划拳拇战、藏钩射覆、猜枚握槊、投壶行令等游戏,也须勤加练习。 侯胜北天资聪颖,埋头钻研,又有徐陵老师传授的沟通话术基础,触类旁通学得极快。至于各种游艺技能,更是上手就会,会而能精,堪称赌神。 毛喜也不禁感叹,人才啊。 若不是侯司空遭遇这等事,此子走军功路线也好、养望出仕也罢,都能有一番成就。 …… 当毛喜觉得侯胜北已经具备了资格的时候,给到了他两份名单。 一份是到达北周之后,有待结交的关陇勋贵,包括: 太师、总领百官五府天官大冢宰、晋国公、雍州牧、都督中外诸军事宇文护的六个儿子。 已故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大都督、三雍二华等二十三州诸军事宇文导的五个儿子。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太保、柱国、许国公宇文贵的三个儿子。(注3) 宇文护府长史,少傅、大将军、南阳郡公兼营作副监叱罗协的五个儿子. 宇文护府司隶,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临高县公冯迁的儿子冯恕。 八柱国之一、攻破江陵的主将,太傅、大宗伯、燕国公于谨的九个儿子。 已故八柱国之一,唐国公李虎的八个儿子。(注4) 已故八柱国之一,赵国公李弼的六个儿子。(注5) 已故八柱国之一,卫国公独孤信的七个儿子。(注6)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郑国公达奚武的两个儿子。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凉国公贺兰祥的七个儿子。 柱国、大司马、秦州总管、秦渭等十四州诸军事、陇右大总管尉迟迥的五个儿子。 柱国、总管七州十三防诸军事、陕州刺史尉迟纲的四个儿子。 金州总管、七州诸军事、金州刺史贺若敦的三个儿子。 宇文泰五子,齐国公宇文宪。 宇文泰六子,卫国公宇文直。 宇文泰七子,赵国公宇文招。 宇文泰八子,谯国公宇文俭。 宇文泰九子,陈国公宇文纯。 宇文泰其余诸子尚不满十岁,暂时可以不必理会。 以及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随国公杨忠的五个儿子。 迁往长安的南朝降人自不必说,也是他需要结交的对象。 毛喜开玩笑道:“名单没有罗列北朝贵女,若是能结交一二红颜,也是你的本事。”(^_^) 侯胜北看完长长的一串名单,不禁感叹北周将门人才之盛,关西出将、关东出相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么多的交际对象,看来自己到了北周之后,怕是要夜夜笙歌,日日觥筹了。 …… 另一份名单就短了许多,是需要他小心注意的人,上面只写了两个名字: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勋州刺史,韦孝宽。 天官府司会大夫,柳庆。 ----------------- 《地名对照》 东兴:今黎川县 南城:今南城县 永城:今黎川县北三里田东湾一带 第66章 孤独行 重阳已过,菊月天气渐凉。 侯安都过世三个多月,萧妙淽的孕相初显,侯胜北已经做好远行的准备。 他记下最后一份资料,那是北周的官制。 北周复古,三公三孤之外,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天官府设大冢宰一人,小冢宰二人。 宇文护任太师、大冢宰,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六官本为并列,彼此互不统属,若是加封五府总于天官,则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五府都要受其节制。 宇文泰嫡三子宇文觉,佛名陀罗尼,意为总持。 宇文护逼魏帝禅让,又废陀罗尼而弑之。 宇文泰庶长子宇文毓,佛名统万突,意为无限多。 宇文护复迎为帝,又进食毒而杀之。 宇文泰次子早夭,四子宇文邕,佛名弥罗突,意为包罗天下。 宇文护再立为帝,获百官总己以听之权,五府总于天官,都督中外诸军事。 大冢宰成为百官之长,类似丞相而更胜一筹。 左右十二共二十四军,总属相府,皆受宇文护处分,凡所征发,非其书不行。 相府屯兵禁卫,盛于宫阙,事无巨细,皆先断后闻。 天官府众属官: 御正大夫有代言之责,参与军政大事决策; 纳言大夫出入侍从,参与机要; 司会大夫掌机要文书,有副总六府之权; 此外还有宗师大夫司训导宗室子弟、宫伯大夫司宫禁侍卫、太府大夫司财政收支、计部大夫司财政计划、膳部大夫司宫廷饮食、太医大夫司宫廷医疗等。 毛喜特别提醒他要注意的柳庆,此时便担任司会大夫,北周数千名的侯官密探,便是由此人掌握。 柳庆耳目众多,本人又聪明机敏,善于断案决狱,会是卧虎台今后最危险的对手。 地官府设大司徒一人,小司徒二人,负责土地、户籍、赋役等。 春官府设大宗伯一人,小宗伯二人,负责礼仪、祭祀、历法、乐舞等。 夏官府设大司马一人,小司马二人,负责军政﹑军备﹑宿卫等。 秋官府设大司寇一人,小司寇二人,负责刑法狱讼及诸侯、外族事务、外交等。 冬官府设大司空一人,小司空二人,负责各种工程、制作。 侯胜北看完记住,将资料抛入火盆之中。 …… 安成王传讯,近期会有一批使节去北周,让他做好出发准备。(注1) 主使为通直散骑常侍,兼侍中、领豫州大中正袁泌。(注2) 袁泌出身阳夏袁氏,简文帝为太子时担任东宫领直,先降侯景叛军,再跟随王僧辩拥立贞阳侯萧渊明,又从王琳辅佐永嘉王萧庄。 王琳兵败后,袁泌将萧庄托付北齐,归顺本朝,兜兜转转已是五十有五,为人老练圆滑,于北周有不少故交旧朋。 侯胜北年纪尚轻,如今褐衣白身,够不上主使副使,陈顼给他寻了个随员的身份。 张安张泰弃了军职随行,这两兄弟跟随自己八年,侯胜北并不意外。 麦铁杖也说要去北方见识见识,不然怎么称得上横行天下的大盗贼。 这个理由让侯胜北啼笑皆非。 不过他经过毛喜训练,现在已经能够稍许洞察人心。知道麦铁杖实则感激当初不杀之恩,这么说只是不好意思把报恩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罢了。 此人知恩图报,堪为臂助。 安成王把之前在宫城被没收的宿铁刀要了回来,送还给他。 侯胜北轻抚四尺长刀,锋芒逼人依旧,可是他自己的锋锐意气,却已深藏鞘中。 各项准备停当,就等出发的日子到来。 …… 不过出发之前,毛喜让侯胜北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距离建康百五十里的茅山,西汉时有茅氏弟兄三人在此修道拯民,称为三茅真君,故此得名。 东晋又有葛洪修炼于抱朴峰,自号抱朴子,世称葛仙翁,著有《抱朴子》《金匮药方》《肘后备急方》等,乃是丹鼎派的神仙人物。 马枢已隐居此山多年了。 侯胜北见到他时,却见一片山势秀丽,树木葱茏中,数百家草屋围绕中央一间,如众星捧月,明明深处山野之中,却像是个村庄一般。 马枢四十出头年纪,昔日讲《维摩》、《老子》、《周易》,道俗听者聚二千人。 多家学者各起问端,马枢依次剖判,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别,转变无穷,论者皆拱手默默听受而已。 邵陵王萧纶嘉之,留书二万卷。 见到侯胜北,马枢感叹道:“侯将军还是撇不下心中执念,没有迈出那一步,这支兵却是空自准备了。” 侯胜北一惊,仔细回想,刚才的许多草屋摆出的正是军营模样,盗贼难入。 难道在建康一百五十里外,阿父还埋伏下了这一路人马? 侯胜北试探着问道:“先生是?” 马枢看向他,因常食黄精之故,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神目如电,能暗中视物。(注3) 只听马枢坦然道:“我为侯将军宾客,于此山中训练这支擅长夜袭的人马,自然是为了做大事的。” 他抬头望向树梢上的一双白燕,春来秋去许多年,有时停在案头,也不怕人。(注4) “侯将军孤傲放诞,位居人臣之极,既不懂明哲保身之道,又纠结旧日恩义,不能更进一步,哪怕武略智谋过人,最终还是不免败于权谋。小将军当引以为戒哪。” 听马枢批评阿父,换了以前侯胜北可能会出言反驳,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听取,颔首表示接受。 阿父,你既然有所准备,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发动呢…… 侯胜北暗自叹息,随后说出今日前来的目的。 听他道明来意,马枢的目光炯炯,似要看穿侯胜北的真实想法。 见他神色不动,马枢叹道:“江陵一炬,毁却历代文明十四万卷,痛哉惜哉。邵陵王以书册托付于我,你要抄录书名重整典籍,不管为了何等目的,乃是一件善事,我当助之。” 于是侯胜北在这茅山之中,整理书册清单,誊抄两万本书名目录。 花费了两日功夫。 期间马枢以茅峰雀舌泡茶,讲解所悟心得。 “吾六岁学儒,后参佛,又修道。闻贵爵位者以巢由为桎梏,爱山林者以伊吕为管库,各从其好也。” 侯胜北不解,听先生你的意思是三教并修,超脱物外,为何又会和阿父搅在一起。 马枢笑道:“然支父有让王之介,严子有傲帝之规,千载美谈,所不废也。岂天之不惠高尚,何山林之无闻甚乎?” 侯胜北对他的不拘一格表示佩服:“先生自是超脱之人,小子俗事缠身,不敢望得清静。” “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 马枢叹息道:“释道儒各有长短,本无高下。只是现在伪托佛名,贪图利益者愈多,高僧大德却少。我听闻北齐崇佛灭道,只怕灭的都是伪道,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怎会贪恋红尘。” 侯胜北若有所悟,真正的高僧大德、有道之士,不会在意名利。 反过来说,贪图名利的就是以佛道之名,行奸巧之事之人。 国家对付的,应该是这些伪佛伪道,而不是玉石不分,兰艾俱焚。 自己以前所想,却是有些偏激了。 抄录完毕,谢过了马枢,侯胜北拿着誊抄的书名目录,拥有了一份敲门砖。 江陵焚书,是每个士族文人心中的痛。通过整理存世书籍的名义,很容易将他们拉近和聚拢到一起,找到彼此共同的话题。 虽然动机不纯,也算积累了一份功德罢。 …… 剩下的问题还有一个。 如何向侯夫人和萧妙淽开口解释,自己要前往北周一事。 侯夫人还好,侯胜北只说作为使团随员,前往出使,需要过些时日才能返回。 萧妙淽熟悉朝廷典仪,就没有那么好瞒过了。 “使团行程自有定期,怎会不知道何时返回?当郎,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侯胜北难以向她撒谎,只得如实说了。 萧妙淽最近数月就见他行踪不定,如今听说要潜伏敌国,做收集情报的危险之事,闷闷不乐坐在床边,满心尽是担忧不安。 好在侯胜北早有准备,立刻转移话题,请萧妙淽修书一封,写给其弟萧大圜。 “八年了,我都放弃了寻找小弟的下落,你这人……” 萧妙淽轻叹道。 两人已是一心同体,有些话不必再说出口。 侯胜北搂住她,轻轻抚摸萧妙淽的腹部,那里有个小生命,是阿父和他血脉相承的延续。 即便前途未卜,生死不明,至少此刻他们还可以相偎相依。 ……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 侯胜北和阿母道了珍重,再和庶母及幼弟告别。 最后,他轻轻拥抱萧妙淽,萧妙淽也回抱住他。 昨夜二人已经倾诉了无数,此时无需再有更多言语,到这一刻却终究舍不得分离。 良久,萧妙淽狠狠心推开他:“当郎放心去,勿忧家中。安成王已奏请至尊同意,我们很快就回岭南。” 她手按小腹:“我和孩儿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侯胜北在张安、张泰、麦铁杖的陪伴下,四人登上了使团乘坐的船只,扬帆启航。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岸边那道挥手告别的倩影,终于消失不见。 ----------------- 由于淮南淮北、黄河下游至洛阳都是北齐地界,使团不能走梁州-洛阳-函谷关的路线。 于是逆流而上千余里,来到了郢州。 此时刺史章昭达前往征讨周迪,没有需要拜会的官员,使团便转而向北。 虽然两岸景色依旧,在船入沔水的那一刻,侯胜北有一种说不出的的滋味涌上心头。 自此走出国门,身处异国他乡。 他站在船尾,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向身后逐渐远去,飘扬着本朝旗帜的关城。 远去的其实是自己才对。 只有背井离乡,方知故国难舍。 虽有张家兄弟和麦铁杖陪同左右,侯胜北的内心其实竖着一道墙,和众人隔离开来。 他是孤独的。 而去国的这一刻,内心的这份孤独感,愈发的深了。 …… 沿着汉水北上,历沔汉之逶迤,及楚郡之参差。 过襄阳,望隆中之大宅,映岘首之沉碑。 五丈星落,诸葛不得归耕南阳,杜预灭吴名垂后世,推荐他的羊祜却坠泪襄阳。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 既而循淯水,经濮县,历淅州,越武关而至商州,出蓝田关抵达了长安。 沿途四十余日,一座丝毫不亚于建康的北方雄城,屹立于使团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北周的国都吗,侯胜北不由感叹道。 被山带河,八水环绕,土地肥沃。 四面有山关之固,东函谷、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猝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 周五十余里,开十二门,每座城门分为三个门道,每道宽约五步,恰好四个车轨,合计方轨十二。 随着缓缓接近,侯胜北看出了这座雄城所经历的战火和摧残。 他们从南面西侧的西安门入城,西安门在新莽末年被焚毁后,中门道和东门道仍然堆积残存着烧成红色的土块,之上重新铺设了道路,西门道却是破坏无存。 原本三丈五尺,加上城堞有七雉的高大城墙已是失修不堪。 城门不备,宽三十步,深达丈二的壕沟深深浅浅,被填了多处。 虽然设有城楼,只能控制进出、监督民众,于军事防守却是意义不大。 长安城,就像一个浑身伤痕,充满疲惫的巨人,承载旧日残留的余辉,坚持屹立不倒。 …… 入境之后有向导引路,秋官宾礼大夫的下属早已在此迎候,查验过文书,引导使团进入城中。 位于城南的大汉未央宫和长乐宫已经全部废弃,变成了一般的居民城区。 街区矗立着几座寺庙和砖窑,前往寺庙的人群很是不少。 每条街道宽约四十步,也是三道并列,中间的驰道为天子专用,此时空空荡荡。 众人沿着八街九陌,十纵九横的街道一侧前行。 路上只见胡人与汉人杂居,各种口音的对话交杂在一起,形成了长安城独有的热闹氛围。 胡原本为匈奴后裔的称呼,然而现在已经远不能涵盖北朝的众多民族。 只见羯人深眶高鼻多须、鲜卑红发白肤绿眸、粟特人素服尖帽,香油涂发,和南朝街头完全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历经数百年的血脉融合,胡汉之别已不再是泾渭分明、格格不入、甚至势不两立的局面。 …… 路经横门。 听迎宾官员说,长安城的坊市通称东西二市,这其实是个笼统的说法。 本地人都知道,实际应该叫做东西九市才对。 分别为东市、南市、西市、北市、柳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通亭市,而以东市、西市最为繁盛。 这九市位于横门附近,以横门大街为界,街西六市为西市,街东三市为东市。 每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四面有市垣和市阓,中心有五层高的市楼,瞭望市集秩序。 集市内的道路为十字形,称隧。 隧的两侧是列肆,亦称市列。 列肆成行,井然有序,店铺后面靠近市墙之处,设有存放货物的邸舍。 东市周围居民众多,分布着酿酒、制器等作坊,也少不了酒楼妓院等风月场所。 西市周边以一般士庶居多,以及屠宰等工肆之人。 交通亭市是通商贸易场所,四方往来商旅,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 其周边即是各国使节、胡商、侨民的居住场所。 迎宾官员自豪道:“八水绕长安,九市聚财货,各位闲暇之时可以好好逛上一番,采购些抢手的稀罕特产回去。以前入市还需交市门税,先帝废之,如今可以随意出入。” 此时无暇入市,众人的落脚之处就在交通亭市附近的馆舍,从这里可以远远可以眺望到东北部的宫城。 宫城周十里,北墙和东墙利用了汉长安城原有的北城墙和东城墙,再加修补而成,西墙和南墙为新筑。 宫城分为东、西两个小城,东城为太子宫,西城为皇宫。 城防坚固,墙楼高耸,城门也是按外城的规格建设,看来是将军事防御机能集结强化在了此处。 …… 进入馆舍,和众人分开,侯胜北来到自己的房间。 毛喜曾经说过:“战场需有前敌指挥,谍报也是如此。长安和建康相隔三千里,待消息传到已是二个月以后,难以一一指示。相机决断你自为之,无须事事请命,以免反增危险。” 所以这个房间,从此便是卧虎台的前敌指挥之所在了。 侯胜北放下行李,取出阿母和萧妙淽为他准备的一件件冬衣。 将暂时不穿的夏衣折好收起,整理好床铺、饮水器具等,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 侯胜北躺了下来,又像被火燎到一般地跳起。 初到异国,稍空下来,心头就涌起了对亲人、对挚爱、对未出生孩儿的思念之情。 他挥去这些会让自己软弱的情绪,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独感,去想阿父被害的仇恨。 蔡景历、韩子高、还有陈蒨,你们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然而事情并非能一蹴而就,侯胜北在房间中踱步,默默背诵《荀子》的篇章。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 我现在姑且磨砺爪牙,锻炼筋骨。总有一天,卧虎蓄势奋起,发出的咆哮将会震慑天下! ----------------- 《地名对照》 濮县:今邓县 淅州:今西峡县 商州:今商县 第67章 遇独孤 使团一行没能立刻见到北周天子。 稍微打听一下,大军行动难以隐瞒,很容易就了解到北周天子是为了坐镇与北齐的大战,上个月就移驾去了同州。(注0) 在使团到达前不久,北周朝议,将与突厥联手伐齐。 公卿皆道:“齐氏地半天下,国富兵强。若从漠北入并州,极为险阻,且大将斛律明月未易可当。今欲探其巢窟,非十万不可。” 柱国大将军、随国公普六茹忠独道:“师克在和不在众,万骑足矣。明月竖子,亦何能为。” 周帝于是以普六茹忠为元帅,大将军杨纂、李穆、王杰、尔朱敏及开府元寿、田弘、慕容延等十余人皆隶属,率骑一万与突厥伐齐。 普六茹忠率万骑北向直突二千里至黄河,留尔朱敏据守什贲,游兵河上,以为后路策应。 又转而向西,突进七百里,来到了武川的六镇旧地。 普六茹忠的高祖元寿,北魏初年任武川镇司马,此处乃是先人故宅,于是祭祀先祖,大飨将士。 普六茹忠有些感慨,如果没有当初的六镇之乱,就没有天柱大将军尔朱荣的巅峰时刻,也不会有北齐高祖高欢、北周太祖宇文泰、以及自家的崛起。 这段历史,借着本次出兵的机会,得和几个儿子好好讲上一讲。 武川镇是处于中间位置的第三镇,祭祀飨士已毕,万骑奔腾踏出大青山南麓,据白道城,铮铮铁蹄一举席卷了北齐二十余镇。 …… 在北方普六茹忠率军飙进之时,四千多里外的南方也进行着一场讨伐割据势力的战争。 就在侯胜北启程出发后不久,周迪再寇临川,越过东兴岭,东兴、南城、永成县民皆其旧部故人,群起响应。 陈蒨诏护军将军章昭达率众讨之。 至东兴岭,周迪见其军势大,料不能胜,脱身潜窜退居山谷之中,过起了流亡生活。 章昭达悉擒其党羽,拷掠周边居民,讯问周迪的下落。 当初侯景之乱,百姓皆放弃本业,群聚为盗。只有周迪所部不侵扰百姓,还分给田地,督其耕作。 周迪性情质朴,不故作威严架势,冬则短衣布袍,夏则紫纱兜肚,日常赤足徒跣。 虽然外列兵卫,内有女伎,却傍若无人般地做些搓绳子剖竹篾的杂事。 周迪自己更是轻财好施,凡是周济他人,必然说到做到,讷于言语而心怀诚信。 临川人都对他感恩戴德,提供藏匿之处,即便章昭达加以诛戮,也不肯告发。 可想而知,只要朝廷讨伐大军一走,周迪必然卷土重来,死灰复燃。 章昭达陷入泥潭,一时难以抽身。 …… 在这段时间里,侯胜北体验了一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没有急着去找毛喜名单上给的几个人,而是像任何一个初到长安城的年轻人一样,充满好奇地逛起集市,观景游玩。 司马相如《上林赋》有云: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渭、泾、沣、涝、潏、滈、浐、灞,穿流长安城四周,最后由渭水在潼关汇入大河。 走出馆舍,经过西市出城,过横门桥,又称中渭桥。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注1) 值此深秋入冬、大雁南返之际,正是游子最为思乡的季节。 西风渭水,萧瑟孤独,凭河感怀吟诗的,又有多少是来自江陵的被掳之人呢。 此时偶遇有缘,岂不比登门拜访,更为符合文人雅趣,大起他乡遇知音之感? 侯胜北再次觉得毛喜把人心琢磨透了,连天时、地利都算计进去,成了影响人心的工具。 于是白天逛逛集市,午后去渭水感怀,就成了侯胜北每日的行程。 ----------------- 张衡《西京赋》有云:郭开九市,通阛带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 旗亭便是指市楼了,汉代东市归属京兆尹,设东市令;西市归属左冯翊,设西市长。 长安历经战火,累遭变故,也不分旧日三辅划分,不过集市的商品依然丰富。 比如蔬菜就分为鲜菜、腌菜、干菜等。 侯胜北以前都有僮仆下人伺候饮食,可以说是饭来张口,于烹调料理一窍不通。 嗯,除了野味烧烤,那是和大壮哥一起打猎练出来的手艺,自信不逊于任何人,只不过现在也没有谁会品鉴就是了。(^_^) 毛喜认为懂得“吃”非常的重要,美食是人人都喜欢的,特别加强了这方面的培训。 冬日鲜菜难得,腌菜分为菹齑。 菹为腌菜,万蔬皆可菹,尤以韭、菁、茆、葵、芹、菭、笋为主,《周礼》称为七菹。 齑就是切成小块的腌菜。虀,济也,与诸味相济相辅,切碎了更加入味。 干菜与腌菜相反,是将水分晒干而成。 九月藏茈姜、蘘荷,作葵菹、干葵,如今正当季,可以大饱口福。 而更贵的就是窖藏菜了,于荫坑采用沙藏、冷藏、混果、蜡封、密封等手段,保得果蔬新鲜,于冬季食用。 侯胜北在建康时就经常吃菘,他觉得这菜又大又白,就叫大白菜不好吗?(注2) 这次来到集市一看,菘菜卖的少而且贵,大部分还是卖的葵菜,葵菜三钱一束,菘则是好几倍。(注3) 肉才三钱到十钱一斤不等,菘比肉还贵啊。 侯胜北这才对百姓民生有了一些概念,不过除非他要换换口味,否则吃馆驿提供的餐食就是了。 逛完粮食蔬菜的店肆,其他的商品也是琳琅满目。 林产品有原木、竹竿、木柴、水果如橘及山野杂果、干果如栗子等。 畜产品有牛、羊、猪肉、牛皮、羊皮、猪皮、牲畜的角和筋等。 渔产品有鲜鱼、大干鱼、小杂鱼。 副产品有豆酱、酒、浆、帛、絮、毛织品、狐皮等。 手工品有牛车、轺车、漆器、铜器、铁器、旃席、木器等。 矿产品如丹砂、铅精、水精等等。 但凡日常所需,基本都能够在集市找到。 此外,还有奴婢买卖和卖卜算卦的先生。 ----------------- 侯胜北军旅出身,本不信神鬼之事,可是他没想到在北周的第一桩机缘,竟然是从灵异而起。 他连着去了渭水数日,每天对着夕阳喟叹,来来往往的文人倒是不少,可是无人主动上来相询。也没看到谁在那里长吁短叹,找到机会前去搭讪。 这一日,侯胜北带了张氏兄弟和麦铁杖在集市闲逛,北周鸿胪寺赐了一些钱下来,供使团日常开销之用,他们每个人也分到了一些。 钱为布泉,是保定元年所铸,至今已发行了两年多。 一以当五,与五铢钱并行。 北周本来一直使用的是北魏的五铢钱,主要有孝文帝太和五铢、宣武帝永平五铢、孝庄帝永安五铢,然而和南朝一样遇到了私铸之风严重的问题。 宇文邕执政,由于关中产铜不足,铸造大钱。 取名布泉,取流通遍布、泉水涌流不竭之意。 布泉铸工精致,内外廓齐整;二字作玉筋篆横书穿孔两侧,古朴端庄,泉字中竖不断,一线贯底。 侯胜北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是比五铢钱重一些,但是远远不到五倍之重。 看来天下之事,南北相通啊,他不由想起了阿父给自己讲的铸钱的事例。 北周的财政应该也不怎么样,很多还是以物易物的呢。 一行人正在街上走着,迎面来了一人,容貌长壮,有异常人。 只听这人冲着他们就高声嚷道:“噫,不想今日见双子星矣!” 侯胜北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又道:“不对,竟然还是三星高照的局面!” 遇上神经病了吧。 侯胜北正要避开,这人张开双臂拦住:“不行,你们须走不得,待我细细看来!” 张氏兄弟和麦铁杖待推开他,旁观之人连忙拉住:“这位是强练强神仙,所说之事往往有验,不可得罪了他。” “哈哈哈,我若不欲言,纵苦加祈请,亦不相酬答。我意欲有所论说,逢人辄言。我命由我不由天。”(注4) 好一个狂人,看来还颇得愚民敬重。 侯胜北皱着眉头,想着怎么办,就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强练之名,早有耳闻。既如是,就随你找个地方,论说一番又如何?” 侯胜北才想到面前称为强练之人,不仅仅是针对自己,扭头看去,就见到了伏陀。 伏陀身形修长、英姿飒爽,是个长相俊美的北方男儿,年纪与自己相当,只是神情间不知为何郁郁不乐。 “这位兄弟,看你不像我朝人士,今日相遇即有缘。若是无甚急事,便耽误你片刻,我们听这位强练大师讲上一讲如何?” 听到伏陀的邀请,侯胜北打量了对方一下。 只见他身穿裤褶,紧身窄袖、圆领开衩,然而不像贵族官员,在外面再披一件袍裳。 身后跟了两名随从,是个有钱,但是没有官身的富家哥儿? 虽然不属于需要结交的对象,侯胜北还是答应了下来,毕竟这是抵达北周之后,第一位主动招呼他的别国之人。 伏陀见他同意,颇为愉悦,感觉像是交际被拒绝了多次,终于有人接受了邀请一般。 强练昂首阔步在前,一行人跟着他来到了一座佛寺。 寺内僧人见是强练,还带了一群人,彷佛对他这种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准备了一间禅房让强大师说法。 “汝二人命数相似,父为重臣、为人杰,却都蒙冤而死。” 强练第一句话就让侯胜北大吃一惊,自己的身份背景除了南朝使团无人知晓,此人由何得知? 伏陀却神色不动,长安城认得自己的人不少,知道相关身世也很正常。 至于对面坐着的这个人,谁知道是不是强练找来的托呢? “六者大顺,汝等皆需受六年磨难,运势方可扭转。” 伏陀一笑:“强大师,如此说来,我今年就要时来运转了?” 强练正色道:“正是!一起一落,数之所定。汝劫数已满,年内自有应验。这位小兄弟则是今年刚刚入劫,仍需煎熬六年才是。” 伏陀朝着侯胜北道:“若是强大师所言不虚,这位兄弟,你接下来的日子可真不容易,我已经尝过六年被废在家的滋味,真不是人过的。” 侯胜北终于开口道:“若是熬得六年,能够得偿所愿,那也值得。” 强练摇头道:“大仇元凶得天命庇佑,你奈何不得他,只有应在其后代身上。至于助纣为虐之辈,可与个报应,以明上苍赏善罚恶之意。” 侯胜北默然。 陈蒨,照这个说法,自己无法向你报仇了吗? 伏陀一看,嘿,强练说的有鼻子有眼,这托还演得真像那么回事。 反正自己被废在家闲极无聊,不如就盘盘此人的底细,拆穿了以为一乐吧。 当下就道:“这位兄弟,既然强大师说我们命数相似,不妨到我府上,摆上酒水,详细说来如何?” 侯胜北心想,北方男儿果然好客,为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事,就请人上门喝酒,你日子得是过得多无聊。 于是答应了下来。 想起强练在集市说的话,侯胜北问道:“大师你后来说什么三星高照,那又是怎么回事?” 强练庄容道:“参宿三星属西方白虎,心宿三星属东方青龙。心宿又名商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劫运已起,和你命中注定为敌的那人,你们就快要相见了。” 神神秘秘的。 侯胜北不知道强练说了一通星宿参商,青龙白虎的是干啥,大概神棍都是如此吧。 此处多留无益。 两人告辞,待要给些银钱,强练也不收,痛苦地高呼道:“青龙白虎本不该相见,如今天命竟要让他们相遇,于苍生是福是祸,我居然看不透啊!” …… 侯胜北跟着来到伏陀的府邸,只见牌匾上写着独孤二字。 伏陀自嘲一笑,这个姓氏,大概已经快被世人忘却了吧。 大哥被扣留在北齐多年,最小的七妹也已出嫁,只剩下自己,还坚守着这个已经没落的家名。 侯胜北则是清楚地记得,毛喜给自己的名单上,唯一的那个独孤:卫国公独孤信! “你是卫国公独孤家的公子!?” “先父正是期弥头,原名独孤如愿,太祖文皇帝赐名独孤信的便是!” 八柱国之一,卫国公独孤信六年前被宇文护赐死,其子以父负舋,久废于家。 独孤善,鲜卑名弩引,佛名伏陀。 他成为了侯胜北在北周结交的第一位关陇勋贵后代。 ----------------- 《地名对照》 同州:今渭南市大荔县 什贲:今杭锦旗北,什拉召附近 武川:今武川县哈拉合少乡 白道城:今呼和浩特市北郊坝子口村 东兴岭:今黎川县和光泽县之间 第68章 别伏陀 得知伏陀乃是独孤信之子,侯胜北不禁暗自感叹机缘巧合,来到长安城没有多久,竟然是因为一个神棍的预言,结识了毛喜提供名单上的人物。 强练的预言准不准姑且不论,从结果来看,岂不是天助? 伏陀不知道侯胜北的真实想法,慢慢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这六年来,绝少有人愿意这样陪着他,慢慢听他诉说家族昔日的荣光。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二十岁的年轻人总得经历这一关,才会褪去单纯,步入成熟。 …… 独孤氏的祖上是云中人,先祖伏留屯乃是鲜卑三十六部的部落大人,与魏俱起。 伏陀的曾祖父俟尼,以良家子镇武川,从此独孤氏成为了六镇子弟的一员。 伏陀的祖父库者为领民酋长,雄豪有节义,北州咸敬服之。 领民酋长乃是北魏专为内附部族所设的官职,之所以如此,还是由于北魏建国之初无力控制人口的缘故,特别是游牧部族,更难以编户齐民的方式管辖。 领民酋长顾名思义,民众仍然由酋长管领,只是具有提供军马粮食、率兵从征等义务。 此官职不入朝廷体系,可世袭。 如果没有波折,独孤信应该继任领民酋长,以期弥头之名,家族血脉相传的俊朗外表,获得女孩们的青睐吧。 和心爱女子一起去雁门关外牧马放羊,这可是打动了多少人的梦想啊。(^_^) 然而六镇起义,或者说伏陀口中的六镇之乱爆发了。 仅次于首领破六韩拔陵的乱军二号人物,别帅卫可孤围困武川镇,又攻打怀朔镇。 乱世出英雄,神武尖山人贺拔度拔为武川军主,其三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均武艺绝伦,与乡中豪强一起北上救援怀朔镇。 独孤信也加入其中。 贺拔胜登上城墙,一箭射去,二百步开外命中卫可孤的手臂,六镇乱军大惊。 怀朔镇将杨钧大喜,提拔贺拔度拔为统兵大将,三子皆升为军主。 怀朔镇一围就是一年,救兵不至,贺拔胜乃募勇敢少年十余骑,夜间伺隙溃围而出求援,独孤信亦在其中。 六镇乱军追至,贺拔胜大呼:“我贺拔破胡也。” 追兵遂不敢逼。 至朔州,贺拔胜向临淮王元彧请援,许以出师,还令回怀朔镇报命。 贺拔胜复突围而入,射杀追兵数人,至城下大呼:“贺拔破胡与官军至矣。” …… 然而武川镇已陷,不久怀朔镇亦溃。 贺拔一族及独孤信悉数被擒。 贺拔度拔与卫可孤虚与委蛇,与鲜卑宇文部首领宇文肱合谋,率儿子贺拔胜、部将舆珍、念贤、乙弗库根,还有独孤信发起袭击,偷袭斩杀了他。 宇文肱,太祖宇文泰之父,追封德皇帝。 独孤信由是知名,以北边丧乱,避地中山,不幸又为葛荣所获。 尔朱荣破葛荣,独孤信成为天柱大将军部下,屡立战功。 因其少年,美容仪,善骑射,好修饰,服章有殊于众,军中号为独孤郎。 独孤善说起父亲昔日功绩和风范之时,脸上满是崇拜的表情, 侯胜北深有戚戚焉。 自己何尝不是对父亲饱含孺慕之情呢。 之后独孤信出为荆州新野镇将,带新野郡守。 贺拔胜出镇荆州,表奏独孤信为荆州防城大都督,带南乡守。 待贺拔岳为侯莫陈悦所害,独孤信奉命入关,安抚贺拔岳余众。 此时宇文泰已掌兵权,二人乡里故交,从少结识,再次相见甚欢。 独孤信入朝,赴洛阳任武卫将军。 北魏孝武帝元修为摆脱高欢控制,西迁投奔关中大行台宇文泰。 事起仓卒,独孤信辞父母,捐妻子,单骑追之于瀍涧。 伏陀自嘲一笑:“幸好我那时尚未出生,否则也得和一岁的大哥一样,被扣留在北齐了吧。父亲的忠义,唉。” 这又勾起了侯胜北的同感,现在他对于忠义,已经并不像少年时一样觉得是人间美德。 至少为了忠义,抛妻弃子,舍弃家人这种行为,侯胜北觉得是难以接受的。 此后,独孤信任卫大将军、都督三荆州诸军事,兼尚书右仆射、东南道行台、大都督、荆州刺史,数次与东魏交战。 高欢部将高敖曹、侯景等率众奄至。 独孤信众寡不敌,遂率麾下都督杨忠奔梁,居有三载,方才还北。 “你阿父还在南朝待过呀。” 侯胜北再次感到命运之巧合离奇。 伏陀点点头:“你一开口称呼我的汉名,就知道是来自南朝了。一般该称呼我的鲜卑名弩引,或是佛名伏陀才是。” 独孤信归朝后,跟随宇文泰,复弘农、破沙苑、战洛阳,又与李弼出武关,击退侯景。 说起打侯景,侯胜北把侯景投奔南朝后做的种种坏事,最后如何被讨伐,以及凄惨下场说了一通,颇有前后融会贯通,故事终于完整的感觉。 独孤信之后克下溠、守洛阳、破岷州、平凉州,屡立功勋,荫及子嗣。 长子独孤罗被扣留东魏不得回。 独孤信入关后,新娶二妻,分别为太原郭氏和清河崔氏,郭氏生六子六女,崔氏生七女独孤伽罗。(注1) 次子独孤善封魏宁县公,三子独孤穆封文侯县侯,四子独孤藏封义宁县侯,邑各一千户。 五子独孤顺封项城县伯,六子独孤陀封建忠县伯,邑各五百户。 一门显贵。 独孤信又迁尚书令,六官建,拜大司马。 孝闵帝践阼,再迁太保、大宗伯,进封卫国公,邑万户。 “只是功勋彪炳,荣耀一时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一杯毒酒。” 伏陀的言语间充满了怨念。 此时侯胜北也顺势将自己的家世背景说了一遍,伏陀同样惊讶,在集市中偶遇的这个人,竟然是南朝权臣侯安都之子。 两人细说彼此的身世背景之后,大起同病相怜之感。 想到强练所说并非虚妄,两人对命运深深感到敬畏。 侯胜北隐约觉得,在陈顼、毛喜之所以选择自己前往北周,还有一条没有说出口的理由。 宇文护专权,打压旧日勋贵,诛杀赵贵,赐死独孤信,相同的遭遇很容易让两个年轻人拉近距离。 事实也正是如此。 …… 自从这次偶遇后,两人不时相聚。 伏陀禁锢不得出仕,昔日的旧交顾忌宇文护威势,大多不敢来往,六年来饱受冷眼相待。 侯胜北的年纪只比自己小一岁,他的出现,让伏陀彷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注1) “大姊嫁了先帝,可惜早亡,二月封王后,四月就崩了。”(注2) 伏陀感慨道:“不过封为王后又怎么样呢,姊夫还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他对侯胜北道:“至尊吃东西会中毒而死,你信么?” 这种话对别人是无论如何不敢讲的,伏陀也不需要侯胜北回答。 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口,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 “现在也就四妹家和七妹家还有些来往,改日带你去见大野昞,那罗延随父出征在外,得等到他回来了。” ----------------- 十二月。 陈蒨终于下定决心解决闵中陈宝应,断绝了周迪、留异的后援,否则终究不是了局。 在他即位之初,为了笼络陈宝应,进号宣毅将军,又加其父为光禄大夫。 因为同姓的缘故,陈蒨还命宗正录其本系,编为宗室,并遣人统计陈宝应的子女,不分大小一并封爵。 此时翻脸,则是下令宗正绝其属籍,族谱除名。 陈蒨再次派出了豪华的讨伐阵容。 诏使持节、都督征讨诸军事、散骑常侍、护军将军章昭达,率潼州刺史李者、明州刺史戴晃、新州刺史区白兽、壮武将军修行师、陈留太守张遂、前安成内史阙慎、前庐陵太守陆子隆、前豫宁太守任忠、巴山太守黄法慈、戎昭将军、湘东公世子徐敬成,吴州刺史鲁广达、前吴州刺史陈详,率缇骑五千,组甲二万,由建安南道渡岭,进军建安。 诏信威将军、益州刺史余孝顷,以明威将军程文季为前军,沙州刺史俞文冏、成州刺史甘他、云旗将军谭瑱、前监临海郡陈思庆、前军将军徐智远、明毅将军陈慧纪、晋安太守赵彖、定州刺史林冯,率羽林二万,督会稽、东阳、临海、永嘉诸军自海路会师。 诏义安太守张绍宾、南康内史裴忌、轻车将军刘峰、东衡州刺史钱道戢,并遣兵仗同行。 诏广州刺史欧阳纥,率舟师步卒二万,分水陆二路会师。 诏前宣城太守钱肃、临川太守骆牙、太子左卫率孙诩、寻阳太守莫景隆、豫章太守刘广德,随机应变,陆续支援。 诏使持节、散骑常侍、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黄法氍,戒严中流,以为后殿。 合计军力超过六万五千,真是泰山压卵,雷霆万钧之势了。 …… 视线回到北方。 齐军守陉岭之隘,普六茹忠纵奇兵奋勇进击,突破了险要。 留杨纂屯兵灵丘固守后路,自己继续挥军前进。 突厥木汗可汗则是率领地头可汗、步离可汗等,以十万骑前来会合。 木汗可汗一族是为阿史那氏,其意为“高贵的狼”,同时也有蓝色的意思。 突厥的至高神是天神腾格里,天是蓝色,阿史那家族是天神在人间的代理。 当时柔然族是草原霸主,突厥为其锻铁,被称为锻奴。 十八年前,初代首领阿史那土门打败了柔然的敌人铁勒部,吞并其部族五万多户,实力陡增。 十一年前,阿史那土门打败了曾经的主人柔然,建立突厥汗国,自称伊利可汗。 木杆可汗即位。 此人极为善战,十年功夫,消灭东柔然的残余势力,击败吐谷浑,又打败西柔然。 柔然可汗逃奔西魏,宇文泰将其并三千余部众交给突厥人,被木杆可汗全部斩杀。 一代草原霸主柔然灭国,只留下一个极带侮辱性的名字蠕蠕,意为爬行的虫子。 突厥一路西征,南面与波斯联手灭白匈奴,以阿姆河为界。 北面继续向西,击败阿瓦尔人,到达了伏尔加河。 西征军的首领室点被封为西部可汗,乃是阿史那土门之弟,木杆可汗的叔叔。 如今的突厥已不再为奴,成为北周和北齐争相结好的对象。 北周更是承诺纳木杆可汗之女为皇后。 几番交涉和权衡之下,木杆可汗决意连结北周,压制北齐。 秋季后牲畜吃得肥壮,入冬牧民无事可做,正是劫掠的好时机。 木杆可汗动员召集人马南下。 北方游牧全民皆兵,但凡力能弯弓,尽为骑士,起兵十余万。 加上北周的一万骑军,自恒州兵分三路,杀入了北齐。 …… 其时大雪数旬,南北千余里平地数尺积雪,齐主高湛知道情况紧急,自邺城率兵倍道赴晋阳,命斛律光将步骑三万屯平阳,以防西来之兵。 斛律光,字明月,相国斛律金之子。 为高欢帐下都督时,见到一只大鸟正在展翅高飞,斛律光一箭将之射下。 此鸟形似车轮,旋转掉了下来,捡起一看乃是一只大雕,于是世人称其为落雕都督。 昔日的射雕少年,虽被普六茹忠称为竖子,已是将近五旬的中年人,用兵进入老练之境。 就在今年三月,斛律光督步骑二万,筑勋常城,扼住太行八陉最南的轵关陉,牢牢守住中条山和王屋山的两扇大门。又筑长城二百里,置十二戍。 此时晋阳危急,有斛律光把守边境首座重镇,无疑是高湛内心倚靠的一根坚强支柱。 仅一日后,周军和突厥兵逼晋阳,浩浩荡荡十万骑兵,组成战阵往前推进,东抵汾河,西达风谷。 北齐却是军马未整,高湛见敌军势大,畏惧其强,穿戎服率宫人欲东走避其锋芒。 赵郡王高睿、河间王高孝琬叩马进谏,高湛犹豫,意在两可。 并州刺史段韶率兵赶到。 名将段孝先已至,无忧矣。 高湛有了底气,命六军进止皆取高睿节度,使段韶总之。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 在长安这边,周帝宇文邕终于从同州返回,遣太保、郑国公达奚武率骑三万出平阳,自南道而进,会师晋阳以应普六茹忠。 而强练的一条预言竟然说中了。 周帝回到长安之后,授伏陀龙州刺史,他真的在满六年之后,解除了禁锢。 龙州位于蜀地,过了剑阁,至江油便是。 侯胜北出城送别伏陀,同为八柱国之一的李虎之子,袭陇西郡公的李昞娶了独孤信四女,一起前来送行。 “伏陀,恭喜你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此去蜀中,多加保重。” 李昞笑道:“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承袭先父的唐国公爵位,出任实职呢。” “虽是陛下的旨意,实际是谁的意思,你不会不清楚吧?大野昞,你也快了。” “那就承伏陀你的吉言了,看来萨保也觉得这些年做得太绝太过分,打算缓和关系啊,所以才会对我们这些人改颜相向吧。” 侯胜北听他们打着哑谜,以他对北周政局的认知,暂时还无法理解说的是什么意思。 要是毛喜在,只要凭这两句话,就可以挖掘出背后的深意吧。侯胜北想起了卧虎台背后的那个男人。 他接着也送上祝福,和伏陀道别。 伏陀谢过,转向李昞说道:“我来不及给侯兄弟介绍那罗延了,就拜托你了啊,大野昞。” “包在我的身上,我让曼陀和伽罗去说,等那罗延一回来就安排。他要是敢不从,伽罗定会好好收拾他,哈哈。” 伏陀也笑了:“那罗延畏妻如虎,长安城人尽皆知,如此我便放心了。” 之后又一人上前道别,是位六旬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和伏陀、侯胜北年纪相当的年轻人。 伏陀收起笑容,肃然道:“怎敢有劳宾叔远来相送,只需阿敏前来,就已足感盛情。” 只听那男子道:“我为大司马故吏,少主远行,但恨不能相随,出城送行跑一趟,值得了甚么。” 伏陀再次谢过这位男子,向侯胜北介绍道:“宾叔是我父旧人,如今官拜计部中大夫,治中外府从事中郎,乃是大冢宰左右亲信得力之人。” 说到此处,伏陀恍然大悟:“我这次解除禁锢,难道是……?” 被称为宾叔之人撸须笑道:“少主面前也不必谦虚,此是小儿阿敏的献策,他为齐国公的记室,通过齐国公说动了大冢宰,我不过在旁顺水推舟罢了。” 伏陀动容,握住宾叔身后年轻人的手:“阿敏,早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一计解了我的困局,果然了不起。” 那年轻人态度沉静,逊谢道:“大司马遭难,我父妻子徙蜀,家里承蒙七女主经常看顾。举手之劳,不足以报恩于万一。”(注3) 伏陀更是欢喜:“好好,阿敏有心了,那罗延和伽罗一定会记你的好。” 看时候不早,伏陀告别送行诸人,带着随从赴任去了。 …… 来到北周,刚结交没多久的第一位朋友,还没来得及带他进圈子,就离开长安城远行了。 侯胜北却没有失望气馁,他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 伏陀的七妹夫,李昞的连襟——畏妻如虎的那罗延,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地名对照》 陉岭:今代县西北,雁门山、又称勾注山、西陉山 灵丘:今灵丘县 阿姆河:今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交界 伏尔加河:今里海的西北侧 恒州:今忻州市一带 晋阳:今太原市 平阳:今临汾市西南 邺城:今临漳县西、安阳市北郊一带 勋常城:今济源市西北二十四里勋掌村 风谷:今太原市西,古称风谷山,又名风峪 第69章 那罗延 送别了伏陀,众人各自散去。 大野昞向侯胜北保证,咱们陇右汉子最重承诺,等那罗延回来,就安排一次宴饮,届时来馆驿邀约。 侯胜北表示先行谢过。 待告别了众人之后,既然来到了城西,建章宫旧地不可不游。 大汉建章宫周回二十余里,相当于一座城池,有千门万户之称。 其东则凤阙,高二十余丈。 其西则商中,数十里虎圈。 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立神明台、井干楼,高五十丈。 其北治大池,因其极广,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州三山,以象沧海神山。 有玉堂宫,内殿十二门,阶陛皆玉为之。 有骀荡宫,言其景物舒缓荡漾。 有枍诣宫,言其美木繁荣茂盛。 有馺娑宫,言其极大,馺娑者,马行疾驰之貌。 有天梁宫,言其极高,天梁者,梁柱已达天际。 有奇华宫,内陈四海、夷狄器服珍宝,火浣布、切玉刀。 其余鼓簧宫、奇宝宫、疏圃殿、鸣变殿、铜柱殿、函德殿等,并饲巨象、天雀、狮子、宫马于其中。 台室环列十二金色仙人,舒掌托奉铜盘玉杯,承接云表甘露。 可惜曾经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鳌阙宫苑,尽数毁于新莽战火,如今连残垣断壁都未曾剩下。后人只能凭吊故址,遥想当年的盛况美景。 腊月寒风瑟瑟,更添悲凉之情。 而曾经的建章宫骑,羽林卫的前身,对大汉忠心耿耿的孤儿们,也已散去不见踪影。 侯胜北冷笑一声,自己可不曾经就是一名羽林郎么? 要是现在有人问对至尊的忠诚还剩余几分的话,回答就是这声冷笑了吧。 说起来这长安城也是多灾多难,董卓烧毁洛阳,迁都不过五年又遭兵灾,成为了废墟。 晋愍帝司马邺、前赵刘曜、前秦苻健、后秦姚苌定都于此,百年间好不容易开创了形制。 刘裕北伐,昙花一现。 赫连勃勃趁虚而入,把长安作为了南都。 之后关中无主,直到孝武帝元修西迁,宇文泰奉其建立西魏,长安城才重新有了王气。 不知什么时候,此地又会遭遇下一次的兵灾呢。(^_^) …… 北周天子既然回到了长安,使节赶在年前得到了召见。 侯胜北只是一介随员,没有资格入宫觐见。 听袁泌回来说,北周天子很年轻,比他还要小两岁,坐在御座上姿势很端正,谈吐稳重有威严。 袁泌递上了国书,无他,主要是表达问候与通好之意。 献上了礼品,这次是黄柑、甘蔗之类的水果,听说前朝还有送孔雀和大象的先例。 北周天子表示感谢,重申了两国的友好关系,回赠了盐和毡。 侯胜北不甚理解,本朝靠海,完全是不缺盐的,北周回赠这个物事作甚。 听了袁泌解释才知道,此乃展示国力的一种委婉方式。 以前北魏回赠刘宋,就是各种类型的盐,如白盐、黑盐、赤盐、胡盐等,以显示掌握了多个产盐的所在。 拓跋佛狸可真是既会做文章,又善于玩花样。 北周无疑也学到了这个方法,看来不能以没有文化的胡人视之。 嗯,这次是蜀地的井盐。 北周是想告诉我们,蜀地已在他们的牢牢掌握之中呢。(^_^) 侯胜北继续问道:”那毡又是代表甚么意思呢?” 袁泌没好气地回答道:”毡就是毡了,大概是怕我们不适应北方的寒冷天气。喏,拿去盖吧。” …… 长安的冬天确实寒冷,雪花飘起,寒风刺骨。 此时当食一碗热腾腾的羊羹暖身暖胃。 侯胜北来到集市,东逛逛西走走,看了几家店肆的商品,有卖蔬果的、有卖布匹的、有卖器物的、还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不过只看,什么都没买。 最后来到集市中的一家食铺,这家店以细供没忽羊羹闻名,食客众多。(注1) 这个名字拗口的细供没忽羊羹是把羊肉切得细碎、加入葱韭等佐料炖制而成,乳白色的汤羹香气扑鼻。 店家端上一盘小麦胡饼,侯胜北取了一张饼,撕成小块,泡入汤中。 待汤汁浸润胡饼,捞起食用,麦香糅合鲜香,入口酥软即化。 一口肉、一口汤下去,浑身立刻暖了起来。 难怪这家店大受长安城的老饕们欢迎,门庭若市。 他吃得意犹未尽,又点上一盘白切羊肉,叫上一壶酒喝了起来。 吃饱喝足,走出食铺。 由于羊肉腥膻,餐后需饮茶一解。 侯胜北来到了附近的一座茶寮。(注2) 名为“江南居”。 …… 茶寮是由茶摊发展而来,集饮茶、歇脚、住宿为一体的设施。 北朝本来鄙视饮茶,称为酪奴。不过随着与汉人的文化融合,几十年上百年下来,饮茶的风俗慢慢也普及起来。 像长安这样天下有数的大城,茶寮更是不愁没有生意。 有的是周边居民,好友相聚,泡上一壶茶闲聊消磨时光。 有的是南朝人士,愿意花几个钱,饮上一壶茶解解乡愁。 有的则是西域胡人,主食吃了香喷喷的烤羊肉,口干买一杯茶饮下,觉得竟似比蒲桃酒更能解去腥膻油腻,于是也逐渐爱上了饮茶。 加上来打尖住宿的行脚商人,江南居这样的茶寮,久而久之就成了客流密集,人员复杂的场所。 所以侯胜北走进店里的时候,一点都不起眼。 进店之前,他先看了看门口的悬帜,见是和往日一般斜插着,便迈步走了进去。 经营茶寮的主人是位三十左右的汉人女子,姓潘,不是什么天姿国色的美人,长得清秀而已。 她引侯胜北到了一张空桌,轻叩两下桌面,笑问:“侯公子今日想饮什么茶?” 侯胜北道:”吃多了羊肉,泡一壶慢火粗茶解腻即可。“ 待茶端上来,他慢慢喝完,径自回了馆驿。 看似很正常的一天。 …… 就在侯胜北点了茶之后,潘氏叫来使唤僮仆:“今日想吃些冬葵,去买一些来。你知道平素我爱吃哪一家的菜,叮嘱店主人,务必好好拣选今日才进货的嫩菜。” 下人按吩咐,前去经常购买蔬果的店铺,买了新鲜蔬菜回来。 晚间关店之后,潘氏煮了买来的冬葵吃了。 看似很正常的一天。 …… 而那家蔬果店铺的主人,当江南居的下人来买冬葵之后,使人看着门面招呼客人,自己绕到店后堆放货物,通常人所不至之处。 在靠近市墙的某个角落,在一堆蔬菜货品中仔细寻找,捡到了一个纸团。 “护纳宪言,起用独孤,善待勋功。” 店铺主人不知道是谁丢的,什么时候丢的这个纸团。 侯胜北也不认识那家蔬果店铺的主人,不知道谁会来此,捡起这个纸团。 不紧急的情报,丢在蔬果铺的货堆,再去江南居点一壶慢火粗茶,毛喜是这么嘱咐的。 萨保就是太师、大冢宰、晋公宇文护的佛名,稍一打听就知晓了。 宪是指齐国公宇文宪,毛喜看了一定明白。 嗯,用词需简洁。 至于那个进言齐国公宇文宪起用独孤善的年轻人,是叫做阿敏? 此人并不重要。(^_^) 长安城的雪花很快掩盖了发生过的一切。 …… 陈天嘉五年、周保定四年、齐河清三年,正月初一。 并州同样是大雪纷飞,而且下了数旬的雪,所积深厚,马不能行。 达奚武的三万兵马久等不至。 普六茹忠率领下的北周军弃马,以步卒为前锋,从西山冲下,离晋阳城只有二里多路。 北齐诸将都想迎击,段韶却力排众议。 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阵以待之。 彼劳我逸,破之必矣。 …… 风寒惨烈,齐主登北城,齐军悉其精锐,鼓噪而出列阵,盔甲鲜明,军容甚整。 突厥震骇,引兵上西山不肯战,责怪普六茹忠道:“尔言齐乱,故来伐之。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耶!” 见突厥欺软怕硬的本性暴露,退缩不前,众皆失色。 普六茹忠激励其子并诸将道:“事势在天,无以众寡为意。” 率亲随七百人步战,迎敌数万北齐军。 死者十之四五,大败而还。 一战失利,只得班师撤退。 突厥军见普六茹忠败退,也迅速北还,沿途纵兵大掠。 自晋阳至平城七百余里,人畜无孑遗。 突厥还至陉岭,冻滑乃辅氈以度,胡马寒瘦,膝已下皆无毛。 比至长城,马死且尽,截槊杖以归。 段韶率骑兵追击,不敢过分逼近,只是尾随突厥军后,直至出塞才返回。 由于没能夺回被掠的人口,被斛律光嘲笑道:“段婆善作送女客。” …… 此时达奚武方至平阳,不知道普六茹忠已然败退。 斛律光与之书信,打了个比方:“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 达奚武得书,心知已经失去时机,亦撤兵回师。 斛律光追击,直入周境,获二千余口而还。 周帝宇文邕遣使,迎劳普六茹忠于夏州。 及至京师,厚加宴赐。 侯胜北就是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那罗延。(注3) ----------------- “凯旋个屁!” 那罗延把酒樽往案桌上一砸,酒洒了一片,蹬开桌子站了起来。 大野昞以接风慰劳,洗去征尘的名义邀他前来相聚,席间说起这次战事的话题,却触到了那罗延的痛处。 侯胜北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左右十二开府大将军之一,随国公普六茹忠的长子。 只见他体貌多奇,身长七尺八寸,却是身长腿短。额上有五根肉柱入顶门,下颌如龙颔突出。美须髯,口如四字,声若钏鼓。 “太师说这是个胜仗,不过是为了他自己颜面好看。我家的七百精锐部曲死了一多半!” 那罗延吼道:“我的两个亲卫也战死了,他们跟了我快十年!” “开府权袭庆被北齐军围了百余重,力战矢尽,便以短兵接战。最后刀矛皆折,力竭脱胄掷地,大骂贼何不来斫头。齐人一拥而上乱刀乱枪齐下,我眼睁睁看着他战死的!” “就是因为达奚武这厮迟迟不至之故。此人自诩天下健儿,我呸!之前迎司马消难,就胆怯不敢进,这次又是如此!” 那罗延踢着桌案,继续发泄情绪:“突厥这帮狗杂种,抢钱抢丁壮女子如狼似虎,看到北齐军阵形坚固,吓得就不敢战了!十万骑兵,他们可是有十万骑兵,居然都会害怕!” “《汉书》有云,匈奴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突厥也是一样。” “咦?” 那罗延诧异,这才注意到作陪的侯胜北:“大野昞,是你请的客人?” “不止是我的客人,还是伏陀的朋友,特意让我介绍给你认识的。” 侯胜北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拱手通报姓名。 “哦,你就是伽罗说的那个南人啊。听说伏陀和你一见如故,强练还预言什么青龙白虎不该相见,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说的究竟是谁。”(^_^) 那罗延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刚才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南朝人士,也知军阵之事吗?” 他在长安见多了江陵文人,听多了其父攻克安陆、奇袭擒获柳仲礼;半日陷落汝南、斩杀萧纶的战绩,早就形成了南人软弱不能战的印象。 侯胜北经过毛喜指点,加上和伏陀、大野昞打交道下来,了解这帮关陇权贵子弟的性格大多直爽不羁,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倒未必有什么恶意。 和他们打交道,不能用和文人礼让客气的那一套,否则平白就被看轻了。 侯胜北微笑道:“我朝的军事如何,普六茹兄不妨去问问贵国的贺若敦。” “贺若敦?他儿子贺若弼和我关系倒是不错,他怎么了?” “三年前贺若敦率军在湘洲与我朝相争,请问结果如何?不才区区当时也是军中一将,倒是略知一二。” 那罗延被顶了回来,不怒反喜:“原来你也是带过兵的行伍中人,怪不得说话有骨气,和那帮子文人完全不同。贺若敦那场仗,一万人回来只剩三千多,原来是被你打败的。” “不敢当。” 侯胜北心中又是骄傲又有些酸楚:“彼时我朝率军的,先是太尉侯瑱。他因病故去之后,由我父侯安都继任主帅。” “原来如此。我们北周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只要输得不憋屈,败给好汉并不寒碜。” 那罗延举杯道:“敬你父一杯,能打败贺若敦,想必是位良将。” 侯胜北举杯一饮而尽,惨然一笑:“可惜先父却被皇帝以骄横跋扈之罪赐死了。” 那罗延和大野昞都吃了一惊,他们都是武人,心中大生同情:“当兵打仗是刀头上舔血的买卖,哪能像朝堂之上雍容礼让。跋扈一点又怎么了,哪个统兵的将帅没有点霸气?” 两人心想,怪不得伏陀和此人一见如故,原来还有同病相怜的这层缘故。 却不知侯胜北这套说辞,则是三分真实七分演技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陈顼、毛喜为什么选他,那条没有说出口的原因。 从北周的角度看来,一个父亲被赐死的人,心中难免对朝廷怀有怨气,自然不会愿意为朝廷卖命出力。 进一步言之,甚至是北周可以拉拢的对象。 这利用人心弱点、思维盲区的陷阱,正是毛喜善用的手法。 侯胜北的经历背景,天然成为了一层保护色。 可惜,阿父教导我凡事但依本心,你们虽然是真心与我交往,只能对不住了。 我如今是周旋于北朝权贵之后、江陵名流雅士之间的那条卧虎! 侯胜北默默想道。 就听那罗延问道:“既为军中汉子,可能骑马射箭?” “骑射乃是武人本份,怎能不会。” “好!如今春意盎然,来日去城外跑马,踏青射猎去!” 侯胜北十分自然地回答道:“好的。” ----------------- 《地名对照》 夏州:今靖边县北白城子 第70章 拓人脉 一月长安雪未消,二月长安春莺叫。 雪融万物复苏,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动物也开始活跃起来,于是就成为了关陇子弟们喜好的猎物。 数十骑骏马如旋风般卷过,冲出了长安城,沿着渭水南岸一路向东而行,疾速奔行在驿道上。 位于先头的三骑,一人年纪稍长,约有三旬,乃是大野昞。 另外二人则是二十中间岁数,正是那罗延和侯胜北。 一群随从苍头跟随在后,还有十余匹从马,驮了各项田猎用具,弓袋箭囊、帐篷毡毯、吃食酒水乃至烧烤架子和上好木炭等一应俱全。 “侯兄弟果然诚不我欺,这一路疾驰,你竟是一点都没拉下,骑术不逊于我等北人。” 那罗延高声笑道。 侯胜北答道:“昔日刘备语孙权曰:南人驾船,北人乘马,信有之也。孙权驰骤下山,加鞭上岭以自证,至今建康城犹有驻马坡。今日既然蒙普六茹兄相赐骏马,在下也不得不披露一二了。” 大野昞微笑道:“侯兄弟讲的三国故事颇为有趣,什么过五关斩六将,七进七出长坂坡,明知并无此战,听来仍是令人热血沸腾,豪气顿生。” “如今我等不也是三国鼎立?谁知道又会留下何等事迹,让后人传说呢。” 那罗延豪气满怀:“须不能像前朝一样,曹刘孙三家英雄开创的国家,最后被司马阴险小人摘了桃子去。”(^_^) “宇文泰、贺六浑,以及我朝陈霸先,三位开国皇帝确实都是一代英杰,方才各自开创局面。我等后辈仰望先人功业,不由心存敬畏。” “今天咱们可是来祖龙长眠之处打猎,始皇帝可是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哎,快到了。” 长安周围的田猎之所甚多,如昆明池、咸宜宫、骊山、上宜川、高陵、灞陵等皆是好去处。 今日众人便选了渭水岸边,骊山脚下的一处猎场。 僮仆铺开毡毯,支起小几,摆上肉脯酒水。 主人稍事歇息闲谈,随从自去勘察猎物丰茂的地点。 “侯兄弟,你这随从不错,数十里路步行竟然快逾奔马,脚底板的功夫实在了得。” 侯胜北淡然一笑,麦铁杖照理完全没必要跟着已经没落的侯家。 不管是救命之恩、同郡之谊、还是单纯的讲义气,这个开朗阳光的年轻人一直跟随着,来到了这异国他乡。 自己也曾经和麦铁杖一样的单纯乐观,只是现在…… 他开口问道:“伏陀在蜀中,不知可有我等之乐?” 大野昞笑着回答道:“他沉寂六年,新获启用,正想大展拳脚一番,哪会有如我等这般清闲?” 那罗延则道:“我听说蜀中经过齐国公这几年的打理,人心安定,只怕伏陀去了也无事可做,哈哈。”(注1) “哦,不知齐国公是何等人物?” 侯胜北借着思念伏陀挑起话题,不着痕迹地转向了齐国公宇文宪的身上。 大野昞对那罗延笑道:“你我谁来说?” 那罗延抬手示意你请,大野昞于是说道:“齐国公小我十岁,年方双十,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乃是太祖皇帝第五子,名宪,鲜卑名为毗贺突。生母达步干氏是蠕蠕人,蠕蠕灭国,地位一落千丈。达步干氏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封尊号,也挺可怜的。” 大野昞彷佛有些替宇文宪感到惋惜。 “太祖皇帝曾经赐诸子良马,唯独毗贺突取了杂色斑点马,说若是从军征伐,牧圉易分。得太祖皇帝称赞智识不凡,当成重器。之后太祖皇帝经过官马牧场,每见杂色驳马,动辄就说这是我儿之马,取以赐之。” “薄居罗平蜀之后,哦,侯兄弟你们南朝更加习惯称他为尉迟迥。毗贺突主动请缨镇抚蜀中,因其年幼未能成行。” “先帝即位,追遵太祖皇帝意旨,授毗贺突益州总管,他当时才十六岁。那天一起去给伏陀送行的独孤宾担任益州总管长史辅佐他,由此齐国公就和伏陀家有了渊源。” 侯胜北插了一句:“那日听伏陀称他为宾叔,很是尊敬啊。” “哎,他本姓高,渤海高氏出身,和北齐皇室乃是同族,只因受同僚在高欢面前诬陷,自东奔西。朝廷感其忠义,赐姓独孤,成了我岳父的属吏。” “那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那罗延插话道:“正是,高宾单身来投,家小均在山东,重新娶妻后有了阿敏。说起来还是和我同一年所生,取名高颎,字昭玄,阿敏是他的小名。” 他一挥手:“阿敏有器局、习兵事、多计略,等我发达之日,定要招他入府辅佐!” 大野昞调侃道:“阿敏深得齐国公器重,只要他在一日,只怕是不舍得放给你,哈哈。” 几人说了会儿闲话,随从来报,找到一处猎物聚集的地点。 “走吧,活动活动筋骨。之前在晋阳的大雪中熬了快一个月,骨头都快冻僵了。” 那罗延站起身来问道:“侯兄弟,你用多少力的弓?” 侯胜北听出他有考较之意:“全力可以拉开一石半弓,不过射不了几箭。射猎还是就用一石弓,不要如此辛苦了吧。” 那罗延点头道:“军中标准配备七斗弓,能开九斗弓已是一等箭手,侯兄弟能用一石弓射猎,相当的不俗,我也不过如此。”(注2) 当下命人取弓和箭来。 几副弓箭放在面前,那罗延道:“侯兄弟,你先挑吧。” 侯胜北一看,四种弓箭,各不相同。 弓之制有四:一曰长弓,二曰角弓,三曰稍弓,四曰格弓。(注3) 长弓以桑柘,步兵用之。 角弓以筋角,骑兵用之。 稍弓为短弓,利于近射。 格弓配彩饰,羽仪所执。 侯胜北看那罗延一脸笑嘻嘻的表情,心想他还是不忘考较自己。 当下挑了角弓,拉开试了试弓弦松紧,缓缓道:“既然是田猎骑射,当用角弓。” 又从各个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放于掌心托平,比较重量:“弓为父、弦为母、箭为子,一家人须当匹配。过重则不能及远,过轻则不能受力,伤及弓臂。” 侯胜北挑了重量最为合适的一囊箭,对准空处将空弓拉满:“大野兄、普六茹兄,小弟说得可对?” 大野昞笑道:“伏陀的眼光还能差了?那罗延,速速取了弓箭,莫要让猎物跑了。” …… 三人打马来到一处高地,远远眺望随从发现的围猎地点。 只见那是一处水洼,阳光点点闪耀金色光辉,周围芦苇丛生,刚长出的鲜绿浅草覆盖了土地。 各种黑白灰色水鸟栖息芦苇荡中。 微风吹拂,芦苇摆动,时不时有水鸟飞起掠过水面,宛如一副美妙的水墨画卷。 在芦苇丛的遮蔽下,成群结队的野鹿在水洼中饮水,或是啃食春季新生的嫩草。 鹿群也有首领分工,一边喝水一边保持警戒,不时抬头竖起耳朵倾听动静,或是向四周瞭望扫视。 若有虎豹豺狼等猛兽接近,芦苇荡中的水鸟就会被成片惊起,届时鹿群必然拔腿就逃。 然而这等程度的防备又怎能难得住人类,随从远远地四面散开,小心围拢,准备驱赶堵截逃跑的猎物。 侯胜北以前和萧摩诃打猎时,向来都是只有二人不带随从,猎物撞上一切随缘,不曾用这等围猎手段,此时也是长了见识。 遥望两家数十名随从都已到位,沿着水洼外侧围成了一圈,大野昞发话道:“可以了,你们两位年轻,先请。” 那罗延也不客气:“侯兄弟,那我们就去吧!” 当下腿夹马腹,手抖缰绳,那马放开四蹄,窜了出去。 侯胜北紧紧跟上,二骑绝尘,双龙出海,几个呼吸之间就冲下高地,闯入平静的画卷之中。 鹿群立刻发现了入侵逼近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一头强壮公鹿带头,众多野鹿紧跟在后,沿着岸边逃窜,无数只蹄子此起彼落,踏起水花四溅。 那罗延和侯胜北紧追在后,各自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勾弦搭弓认准目标,猛然松手,两支利箭嗖的向鹿群飞去。 两头野鹿应声倒地,皆是贯颈而过! “好箭法!” 身后大野昞也赶了上来,笑道:“我都不敢出手献丑了。” “大野兄,何出此言,才刚开始而已。今日我们就以射空四囊箭为数如何?” 一囊十五支箭,射六十支箭颇费体力,不过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侯胜北自觉不至于沦落到两臂酸软,拉不开弓的窘境。 转瞬间,鹿群就已经逃到了包围圈的边缘,那一边的随从立刻挥舞长杆,大声恐吓。 受到惊吓的鹿群调头改变方向,把侧面暴露在三人面前,又是一个射击的大好机会。 三箭齐发,三鹿倒地。 那罗延纵声长笑:“痛快!痛快!” 侯胜北也恍惚间,有了昔日和大壮哥一起漫山遍野飞奔,追逐猎物的感觉。 …… 三月长安花枝俏,四月长安桃花娆,五月长安柳色新。 北方春迟,天气逐渐转暖,迎来了贵族公子走马踏青,交际出游的好日子。 几个月下来,侯胜北和那罗延、大野昞的交情也逐渐加深,交谈内容也更为随意。 “唉,贺兰盛乐才四十八岁就薨了。别看他年纪大了些,可是我的忘年交,大冢宰数次为难,都是他居中打圆场。他们是中表兄弟,他说的话大冢宰还听得进去。”(注4) “那罗延,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得罪了大冢宰呢?” 两人关系亲近,侯胜北已经直呼他的佛名。 “嗐,说起来又得是六年多前,先帝即位那时候的事。连襟嘛,就授我左小宫伯之职。当时大冢宰想招揽我入府,我和老爷子一提这事,他说什么‘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于是我就回绝了。这不就得罪了大冢宰。” “伯父是怕你卷到天子和大冢宰之间难以两全,也是好意。” “道理我明白,可是得罪了大冢宰,日子就难过得很了。前一阵子陛下有意拜老爷子为太傅,就被大冢宰拦住,改拜总管泾、豳、灵、云、盐、显六州诸军事、泾州刺史,打发看守长安的北大门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冢宰权倾朝野,你得多加小心才是。” 大野昞也劝道:“两位先帝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了吧。外出多带护卫,饮食也要小心。” “也只有如此了。侯兄弟,你们使团都回去了,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呢?哎,我可没有赶你回去的意思啊,就是问一下而已。” 侯胜北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收集整理图书名册一事说了。 ----------------- 最近他和江陵寓居长安之士的交往也颇有进展。 此前除了和伏陀往来,侯胜北也在打听萧大圜的下落,这也是他之所以同意来北周的原因之一。 答应淽姊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做到。 前一年,北周至尊下诏:汝南王萧大封、晋熙王萧大圜等梁国子孙,宜存优礼。 萧大封得封晋陵县公,萧大圜得封始宁县公,邑各一千户。 之后萧大圜加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并赐田宅、奴婢、牛马、粟帛等,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下落是打听到了,只是就和毛喜说的一样,萧大圜闭门不见客。 幸好侯胜北有萧妙淽的书信作为敲门砖。 可是两个人相见的场面,实在是有些难堪。 …… 萧大圜打量着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 姐姐的信上说了,叛乱平定后托身于侯氏。与眼前这人相识十年有余,如今更是有了此人的骨血。 姐姐的用词虽然委婉,意思还是很明白的。 所以你就是我的姊夫,未来外甥的爸爸? 侯胜北尬笑着,脸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他总有些心虚,觉得当初在萧妙淽眼里,自己就是萧大圜的替代品。 后来更是抢占了萧大圜在萧妙淽心中的地位。 萧大圜会不会把我看成抢走他姐姐的人呢? 不会把我当作趁人之危,甚至宇宙大将军之流的一丘之貉吧? 侯胜北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 好在萧大圜温文尔雅,没有他想象中的恶语相向,接受了这位年轻的姊夫。 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三本书册送给侯胜北:“数年前,北周先帝开麟趾殿,招集学士,吾亦在其中。得见祖父文集四十卷,父皇文集九十卷,各止一本,因而历时一年手写抄录,刚好完成。”(注5) 萧大圜叹息道:“想必江南已无全本,烦劳侯兄,呃,姊夫带回传世,给姊姊做个念想。另外一本是我这几年来整理的梁朝旧事,共三十卷,就一并托付给姊夫了。” 侯胜北慎重接过,收入行囊,心想这可是难得的珍宝。 要是能够平安归来,把这些书物带给萧妙淽,她读到父皇的文卷不知会有多开心。 离家数月,侯胜北的思念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升起。 然后又被强行镇压下去。 …… 萧大圜得知侯胜北有结交江南人士,拓展人脉的意愿,看在萧妙淽的份上,怎么说也得帮衬一把。 萧大圜虽然不爱交际,然而以简文帝幼子的身份名望,以及麟趾殿学士的才华学识,要去拜访谁都是递个名帖的事情,顺带就把侯胜北介绍给对方。 除了王褒、庾信、逍遥公韦敻这等顶级人物还见不到,次一等如萧撝萧济父子、萧世怡萧子宝父子、萧圆肃、宗懔、刘璠、柳霞等人,看在萧氏同宗和旧主的份上,一一同意相见,接纳了他。 这其中除了萧大圜的介绍,侯胜北是周弘正、徐陵弟子的身份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要是自己大声报上“而且我还是简文帝的女婿”,那就更加不得了吧,可惜这种事只能意淫想想而已。 侯胜北不由感叹圈子的强大,圈外人要想加入难如登天,阶层名望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堑沟。 可是一旦有人引荐,跨越过去又是容易之极。 …… 除了南朝文士之外,他和宇文泰第八子,十五岁的谯国公宇文俭也搭上了关系。 因为宇文俭的母亲权氏是汉人,也可能是因为喜欢他的文采? 宇文俭还说以后要介绍七哥,接替六哥宇文宪,去蜀地继任益州总管的赵国公宇文招给侯胜北认识。 七哥宇文招的母亲王氏也是汉人,平时作文章喜欢模仿庾信的风格,词句轻放艳丽。(注6) 等他回来一起聚会,好好讨论一番文学,七哥一定也会喜欢和你交朋友的。(^_^) 侯胜北微微一笑,他的所谓文采,其实是托了萧妙淽的福。 那时候为了讨好佳人,他使劲啃过一阵子简文帝的诗词文章。如今再加上萧大圜给的文集,更是如虎添翼,所谓的宫体诗信手拈来。 虽然这种艳诗作起来有些别扭,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侯胜北在北来的江南士族中,小小的有了一点“文名”,更是颇受北周权贵的青睐。 第71章 姓杨名坚 侯胜北转眼来到长安城已有半年,生活变得逐渐丰富起来,隔三岔五就有人相约。 踏青郊游、骑马射猎、饮酒作诗,觥筹交错。 酒喝多了,有时不胜酒力,一时回不得馆舍,中途需要歇息一番。 …… 江南居的前堂为品茗饮茶之处,后院为歇脚住宿之所。 侯胜北一直住的是天字六号房。 江南居后院的住宿区域是一栋三层小楼。 一楼是大通铺,十人二十人挤在一起。二楼地字、三楼天字就是一人的单间了,区别在于房间大小和布置而已。 三楼的天字房只有五间,根本没有六号。 最深处那间不对外开放的房间,是江南居的账房,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 侯胜北慢慢登上三楼,见四处无人,便取出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的一项功能,是当他有情报需要传递之时,口述给潘氏知晓。 另外的一项功能,则是存放一些从其他各处收集到的信息,供他参考,以免一叶障目,成了井底之蛙。 侯胜北打开梳妆台的暗格,拿出资料读了起来。 “齐显祖之世,周人常惧齐兵西渡,每至冬月,守河椎冰。时至如今,齐人反椎冰以备周兵之逼。” 短短一条信息,却是反映了两国实力的此消彼长。 北齐在高洋之时,疯归疯,北战柔然、西却北周,威震四方。 仅仅五年功夫,为何战力下降如此之快,原因却是不明。 不过侯胜北看了,不禁暗暗点头,能够观察注意到椎冰这个不起眼的现象,足以说明了卧虎台一线收集情报的能力。 毛喜培养出来的谍子果然了得。 侯胜北想起了当年和荀法尚的那次辩论,他现在切身体会北周的蓬勃生机和人才之盛,和北齐一样,感受到了国力日渐提升的北周带来的压迫感。 智者总是能够见微知著,洞察先机么? 自己在这方面被荀法尚甩了几条街啊。 那时就凭借一些现学现卖的知识,纯属生搬硬套,就敢在陈霸先和一群重臣面前放言议论。 侯胜北有些为年少时的浅薄感到羞耻。 这也就是国子学考试,作为学生算是不错的水平吧,距离真正实际的政务军略差得太远。 “北齐颁布新修律令,立重罪十条,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犯此十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 “北齐诏令民十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还田,免租调。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人四十亩,奴婢依良人,牛受六十亩。大率一夫一妇调绢一匹,绵八两,垦租二石,义租五斗;奴婢准良人之半;牛调二尺,垦租一斗,义租五升。” 北齐重修律令,均田薄赋,这是要休养民生的意思了。 以北齐的地广人稠,只怕用不了几年就会国力大增,不能给其休养生息的机会啊。 周齐之间相互征战消耗,才符合南朝的利益。 侯胜北哑然失笑,十恶不赦的重罪,以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不就是反逆,谋求推翻北周的社稷统治? 而且,自己对本朝也说不上有多忠心吧。 “中外府司马尹公正至玉壁城,于郊盛设供帐,与北齐使者密议。”(注1) 这条信息太过模糊,不过一线谍子能够探查到此事已属不易,无法期待更进一步,获知密议的内容。 侯胜北摇摇头,突然瞳孔一缩,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以他对北周官制的了解,外交本是秋官府所辖范围,为什么会由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冢宰天官府的司马前去洽谈,宇文护难道和北齐在谋划些什么? 这可是涉及到北周最高层的机密。 周齐两国密议,最坏的情况,联手针对南朝亦未可知。 玉壁城的名字也让侯胜北眉头一皱,这不是那个韦孝宽镇守的所在吗? 一般密谍接触不到这么高层的信息,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看来要想方设法,巧妙地打探一番。 见没有其他情报,侯胜北坐了一会儿,待酒气稍散,走出房间上好锁,回馆舍去了。 ----------------- 又到了和那罗延相约射猎的日子。 田猎是一种癖好,以前大壮哥在京口之时,无日不畋游。(注2) 那罗延虽然没有那么痴迷,也另有一伙玩伴,然而相隔十余日,总要拉上大野昞作陪,来约他一次。 大野昞感到吃不消,说这次就你们两个年轻人自己去吧,我老胳膊老腿可不能奉陪了。 侯胜北自然不会拒绝,反正长安城周边猎场甚多,射猎顺带赏景,每次都有新鲜感。 此次二人来到了建章宫遗址,原来的上林苑。 “此处原本是皇家禁地,萧何请命开放民田,还被汉高祖下狱,如今却是放开了。”(注3) 侯胜北看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赏玩风景,凭吊故址,以及捞鱼捕猎甚至种田的都有,不禁无语。 这还怎么跑马打猎? “走,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那罗延狡黠一笑:“上林禁苑,跨谷弥阜。东至鼎湖,邪界细柳。掩长杨而联五柞,绕黄山而款牛首。缭垣绵联,四百余里。地方可大得很哪。”(注4) “上林苑多塬,龙首、白鹿、少陵、神禾、乐游、细柳、五陵,或如黑龙、或聚白鹿、或神鹤衔谷,或将军屯兵,无一不是好去处。” “苑中有塬,塬上有园,有一处乃是大冢宰的别墅,等闲人不敢接近,我们便去那里。” 听了一番介绍,侯胜北有些顾虑:“既然是大冢宰的别墅,只怕不太方便吧?” 那罗延满不在乎道:“我们又不是要进别墅,只在周边游猎而已。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子弟,谁还没在那里打猎过呢。” 侯胜北见那罗延如此自信,料想问题不大,也就随着去了。 那罗延一路兴奋地说道:“以前上林苑有虎圈、狼圈、狮圈、象圈,现在也不乏猛兽,总是射羚鹿少了些意趣,如能碰到虎豹之类,打猎才有意思。” 侯胜北想到萧摩诃也是一样,遇到猛兽就兴致勃勃,想起一事:“听说伯父曾手格猛兽,堪比三国曹彰,可有此事?” 那罗延笑道:“那可是老爷子的得意事迹,知道的人还真不少。他和太祖皇帝狩于龙门,独当一猛兽,左手挟持其腰不得动,右手探入兽口,一把就拔掉了舌头。”(注5) 侯胜北讶道:“猛兽之舌粗壮有力,且多有倒刺,伯父就这么赤手扯了出来?” “可不是嘛,我们北朝称猛兽为揜于,太祖皇帝也有感老爷子的勇武雄壮,赐字揜于。” 侯胜北神往道:“不知何日得便,可以拜见伯父这等武人模范。” “简单,老爷子现在镇守北六州,届时我带你去见便是,不过可能要等到深秋了吧。” “现在才春季刚过,为何要等半年之久?” “哎,还不是突厥这帮贪得无厌之辈,年初那次没有抢够,相约今秋出兵,再次攻齐。” 侯胜北替他打抱不平道:“他们还好意思提的出口?上次不是狠狠地坑了你吗?” “可不是嘛,突厥又何时守信重约过了。不过这次我们也不会全力以赴,稍稍意思一下做个样子就行了。” “那突厥不会生气吗?” “生气那也没办法啊,大冢宰的母亲还在北齐,正在洽谈交涉送回一事。大冢宰至孝,与母分别三十五年,打一打施加些压力有利交涉,但是也不能打得太狠了。” “原来如此。” 侯胜北微微一笑,问道:“那这次那罗延你要出征吗?” “嗐,这种装样子的仗,我懒得跑一趟。要是真有大战,侯兄弟你也可以来看看我北周军容。”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啊,那罗延你的部曲,想必勇武无比。” “哈哈,届时一定让你见识一下我军的威风。” 谈谈说说,已到了地头,果然人迹少至,野物甚多。 两人跑起马来,射了几箭,很快有了收获。 春风得意马蹄疾,正在惬意舒心之际,迎面来了一队人马,皆是亲卫打扮,披甲持矛,挎弓带箭,一看就颇为精锐。 为首一名队长模样的上来喝问:“奉大冢宰之命盘问,尔等何人,胆敢窥探?!” 那罗延抱拳,笑嘻嘻道:“不敢不敢,我是随国公、柱国大将军普六茹忠之子,行猎来到此处。若是吵扰到了大冢宰,恕罪则个。” 他以为报上身份,对方得知不是普通百姓,也就轻轻放过了。 正常也确实应该如此。 不过今天貌似有些不对,那队长居然道:“随国公出镇六州,什么人敢冒充他的儿子,给我围起来,格杀勿论!” 当下取出弓箭就射。 那罗延还没反应过来。 侯胜北冷眼旁观,见那队长之前就给左右使眼色。 他见话风不对,没等最后那句话的“杀”字出口,就挥鞭一抽那罗延的马股。 那马吃痛,错开两步,正好避开迎面射来的一箭。 “逃!” 那罗延反应过来,拨转马头退到后方。几名随从跟上,堵在对方面前。 那队长稍有犹豫,面上露出狠色:“这群奸细,大冢宰有令,尽数杀了!” 麾下众亲卫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有人操起弓箭搭箭射来。 那罗延的随从正要和对方理论,立刻就被射死两人。 都是一箭贯穿要害,立刻倒地身亡。 余人大惊。 那罗延的身前露出了空档,又有一箭对准他凶狠射来,麦铁杖眼疾手快,挥杆一击。 只听叮的一声,将箭击歪,斜插入土,箭尾仍然晃动不已。 侯胜北没想到打猎竟然会遇到这等事。 虽然自己确实是南朝奸细,可是怎么都牵扯不到那罗延的身上吧? 对方人多势众、甲胄鲜明、刀枪锋利,弓弩齐备。 这边则是行猎打扮,唯有一弓数箭,怎么看都不是对手。 何况怎能和大冢宰的亲卫动手厮杀? 侯胜北见不是头,待要逃跑,已是慢了一拍,被团团围住。 张氏兄弟见此情状,赶紧挡在他的身前,却被他推开了。 这群亲卫看来是针对那罗延的,自己一行被卷了进来,若是对方存了杀人灭口之心,一个都逃不掉。 不会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在此处了吧。 侯胜北苦笑道。 他想象过身份被揭穿逮捕处死,或是死在战阵之上的场面。 可是出来打一场猎就稀里糊涂地被杀,这结局也太出人意料了。 要是自己回不去,阿母、淽姊、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唉。 他心念电转,却想不出破局之法,难道此时还能和那罗延划清界限,乞求活命? 对方多半不信,白白做了被耻笑的小人,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那么真要到了生死关头,也只有奋力一搏,擒其首领,死里求生了。 只是成功的可能不大。 就在他暗暗蓄势待发之际,只听有人喝道:“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两骑飞奔而来,转瞬来到跟前。 见到这二人,亲卫队长有些顾忌,大声道:“见过侯伏侯大将军!” 那罗延一看认识来人,高声喊道:“侯伏侯龙恩、侯伏侯万寿,两位叔叔救我!” “这明明就是随国公之子,围住他作甚,胡闹!” 二人喝退亲卫:“退下!大冢宰那边,自有我等前去解释。” 转向那罗延道:“想必是个误会,贤侄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那罗延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具亲随尸体,咬牙道:“既如此,还请两位叔叔向大冢宰解释误会。” “好了,那罗延你带人走吧。以后出行,可须小心谨慎才是啊。” 两位被称为侯伏侯的大人物震慑住场面,大冢宰亲卫只得让开一条路,放那罗延等人离开。 …… 一场田猎趣事,变成这样的结局,返程路上,众人垂头丧气。 两匹马的身上,横驮着两具尸体。 回到长安城,侯胜北正要辞别,被那罗延拉住:“侯兄弟且不要急着走,再陪我一会儿,咱们喝上一杯。” 侯胜北知他心中愤懑未消,应承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去那罗延的府邸,进了厅堂,一位女子上前相迎。 只见她容貌和伏陀有几分相似,姿容甚美,眉宇间英气勃勃。 女子见那罗延脸色不对,问道:“出了何事?” 那罗延闷声道:“遭了大冢宰亲卫袭击,丢了两条人命。” 女子吃了一惊,赶紧查看他有无受伤。 “我无事,幸亏侯兄弟反应得快,还有他的随从相救,否则只怕已经死了两次。这次有侯伏侯龙恩和侯伏侯万寿两位大将军解围,才得出生天。” 女子点头道:“邙山之战,大冢宰率先锋为敌所围,有赖侯伏侯龙恩挺身捍御方才得免,大冢宰须抹不过他们的面子。” 侯胜北听这女子说起战事如数家珍,暗暗称奇。 这位无疑就是那罗延的夫人,伏陀的七妹独孤伽罗了。 “多亏有老爷子的旧日交情在。伽罗,劳驾准备些酒水压惊,我要好好谢过侯兄弟。” 侯胜北随那罗延进入后堂。 所谓登堂入室,有了今日共历患难,两人的关系无疑更进一步。 不一时酒食摆上,那罗延倒满一樽酒,一饮而尽:“侯兄弟不要客气,我就不招呼了。” 短短片刻,他就一连喝了几樽下去。 侯胜北陪着饮了两樽。 两人也不说话,各自默默地饮酒。 今日如果不是侯伏侯兄弟出面,那罗延必然就被害了性命。 事后哪怕追查,最多作为误杀,交出几名动手的士卒平息老爷子的怒气罢了,还能如何。 “不过是没有投效罢了,大冢宰为何予以加害!”(注6) 那罗延喝到酣处,带着几分醉意恨恨道:“先帝曾派赵昭相我面容,事后他对我说,必大诛杀而后定。吾若得志,必杀之,必杀之!”(注7) 侯胜北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要杀谁,踌躇了一下劝道:“那罗延……” “佛云,金刚怒目。随从被冤杀,我枉称那罗延,却不敢一怒!” 那罗延打断了他,又饮一樽:“太祖赐姓普六茹,可我族乃是弘农华阴杨氏,不是什么胡人!” 侯胜北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原来那罗延还是弘农杨氏之后,失敬失敬。” 那罗延已是醉意朦胧,酒劲涌上:“不错!我乃大汉太尉杨震十四代孙,武川镇司马杨元寿来孙、太原太守杨惠暇玄孙、平原太守杨烈曾孙、宁远将军杨祯之孙、柱国大将军杨忠之子,姓杨名坚!” 第72章 周齐交涉 那罗延喝得大醉。 侯胜北唤来独孤伽罗,扶他前去歇息之后,告别离去。 日间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他细心揣摩获得的两条信息。 其一、突厥相约再次攻齐,北周打算仅在形式上予以应付。 其二、大冢宰宇文护的母亲在齐,正在洽谈交涉送回之事。 周齐两国若是通好,于我朝大为不利。 此事即便传回信息,等待建康指示,一来一去耗时良久,很可能木已成舟,反应不及。 如何处理,还得看自己的判断。 这是侯胜北来到北周后,遇到的第一个棘手难题。 他思考一阵,想不出妥善对策,摇摇头暂时放弃。 …… 次日须去江南居饮茶,不管如何应对,消息先得传递出去。 侯胜北在进店之前,仍然看了看门口的悬帜。 约定的接头方式经过精心设计,自有一套规矩。 茶寮门口的悬帜,正常时斜插,不便进店时正插,情况危急时放倒。 考虑事发突然,来不及调整悬帜的情况,侯胜北进入店里的时候,潘氏还会在打招呼时,轻叩桌面两下,示意无事。 茶杯倒扣,表示店里此时有可疑人等,不便说话。 放上两个茶杯,表示稍后寻个理由,两人一起离开。 用茶杯轻磨桌子,表示有人意图加害。 若是茶壶嘴指向他,则是事不宜迟,让侯胜北立刻就走的意思。 侯胜北点的茶,慢火急火代表情报是否紧急,粗茶精茶则是代表情报的准确程度,以便潘氏做出不同应对。 若是侯胜北有情报需要口头传递时,便提出要歇息,来到后院的天字六号房。 侯胜北觉得想出这套体系的人,还是颇为用心的。 既要旁人看起来毫不突兀,又要能够充分传达意思,还得方便当事人记忆操作。 毛喜思虑之妥当周到,侯胜北深感佩服。 ----------------- 潘氏就是负责和他单线联系之人。 他只是有些不解,毛喜当初说此人乃是死士,为什么潘氏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成了死士,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被毛喜相中,背后必有故事。 点上一壶慢火精茶后,侯胜北问起最近有何新闻。 潘氏笑道:“听闻穷里出了一位孝子,年未弱冠就为人仆役,要赎回沦为奴婢的母亲。侯公子不妨去探访一番,不过穷里的治安不佳,须带上护卫随从。” 江陵被掳掠沦为奴婢的人口十数万,哪里就差这一两个了。 侯胜北知道潘氏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故意问道:“如此孝子倒是不可不见,不知姓甚名谁?” “此子姓徐,母为石氏。” …… 改日,侯胜北叫上张氏兄弟和麦铁杖,来到了穷里。 长安城各条大街纵横交错,分割出大小不等的区域,也就是所谓闾里。 城内有闾里一百六十有余,居室栉比,门巷修直。 其中著名的闾里有宣明、建阳、昌阴、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戚里等,当年汉宣帝在民间时,就曾住在尚冠里。 后又起五里于长安城中,宅二百区以居贫民。 相对于未央宫北的北阙甲第,宣平门附近的宣平贵里等权贵居住之处。穷里顾名思义,乃是一处贫民所居之处。 贫民闾里冷清隐僻,道路肮脏,散发出一股异味,治安也很差,经常有恶少年在此敲诈勒索路人。(注1) 侯胜北一行腰挎刀剑,自有一股肃杀之气,恶少年们自然不会招惹到他们头上。 来到一处破落宅院,只见单薄的房门不知被谁踹过,半扇残破房门已经倒在地上。 侯胜北轻轻推开残留的半扇房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口声响,传来一个年轻而愤怒的声音:“家中值钱物事你们都已抢去,再来作甚!” 侯胜北看到一个少年冲了出来:“抢了赎阿母的钱,我和你们拼了!” 少年虽有拼命之心,然而实力相差悬殊又有何用,不用侯胜北出手,当即被三人架住。 “你误会了,我等不是来抢钱的。” 侯胜北和颜悦色解释道:“听说有一位徐姓孝子,不知可是你吗?” 少年骄傲而又愤怒地昂起了头:“我就是徐敬文,南朝故宁州刺史徐文盛之子!” …… 原来如此。 侯胜北依稀记得这个名字,曾经募集蛮夷数万奔赴国难,担任讨伐叛军的统帅,却因为侯景送回妻儿,丧失战意吃了败仗。 再被萧绎罗织罪名,下狱治死。 江陵沦陷后,堂堂一州刺史的家属掳去长安,沦为奴婢, 侯胜北看着奋力挣扎的少年,缓缓道:“主动挺身,站出来反抗叛军的英雄好汉,其家眷不该沦落至此。” 听到此语,少年放弃了挣脱控制,抬头问道:“你认为我阿父是英雄好汉?” “徐刺史能让蛮夷归心,远征数千里,如何不是英雄?至于和叛军之战,吾以为不能以一时胜败而论。” 徐敬文的眼中似有泪光:“可是他们都说,是我阿母害了阿父,还赔上了官军的许多条人命。” 侯胜北缓缓道:“怜儿如何不丈夫,徐刺史做不到绝情灭性,铁石心肠,也是人之常情。” 张氏兄弟和麦铁杖见少年不再挣扎,放开了手。 徐敬文踉跄后退几步,喃喃道:“阿父,你听到了么。还是有人认同你的,这世间还是有公道的啊!” “说到公道二字。” 侯胜北问道:“方才听你说,赎回徐夫人的钱被抢了?我们便去讨回这公道,可敢同去?” …… 侯胜北没有通过北朝的权贵朋友来解决此事,或是动用卧虎台的经费——收买人员所需的钱财,毛喜当然准备了,只要通过一定手续便可取用。 他只是觉得,让徐敬文亲手夺回被抢的财物,这么做更有意义。 张氏兄弟不置可否,和战阵搏杀相比,小巷斗殴不过是小菜一碟。 麦铁杖则是摩拳擦掌,兴奋无比,岭南大盗在长安城大打出手,猛龙过江太带劲了。 几人收拾了恶少一顿,夺回财物不必细表,赎出了石氏。 曾经的刺史夫人为奴为婢已近十年,容色憔悴,看上去和以前家中的粗使妇人并无分别。 侯胜北心有不忍,然而江陵十余万人,数百官吏,像这样的情况,又岂是少数? 除了萧大圜、王褒庾信等极少数受到礼遇之人,眼前的才是江陵的俘虏们在北朝凄惨的生存实态啊。 “这孩子本来叫做徐敬武,他父亲死后,硬是要改名字叫徐敬文。” 石氏说道:“唉,徐文盛,徐敬文,这孩子还是放不下啊。” 侯胜北非常能够理解徐敬文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 阿父,您也故去也已有一年了啊。 自己的孩儿也该呱呱坠地了吧,没能及早让阿父你抱上孙子,孩儿之过也。 还有妙娘,你可安好? ----------------- 周齐两国通好的各项事宜在缓慢,但是一步步地扎实推进,看似不可阻挡。 北齐先是送还了北周至尊的四姑,也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堂姑母,仍然扣留宇文护的母亲阎氏,以为后图。 并且使人代笔,寄来了一封阎氏的家书,读来无比情真意切。 “天地隔塞,子母异所,三十余年,存亡断绝,肝肠之痛,不能自胜。想汝悲思之怀,复何可处。” “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吾凡生汝辈三男三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兴言及此,悲缠肌骨。” “赖皇齐恩恤,差安衰暮。又得汝杨氏姑及汝叔母纥干、汝嫂刘新妇等同居,颇亦自适。但为微有耳疾,大语方闻。行动饮食,幸无多恙。” “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汝身属蛇。鲜于修礼起日,汝祖及二叔,时俱战亡。” “汝叔母贺拔及儿元宝,汝叔母纥干及儿菩提,并吾与汝六人,同被擒捉入定州城。” “汝时年十二,共吾并乘马随军,可不记此事缘由也?” “于后,吾共汝在受阳住。时元宝、菩提及汝姑儿贺兰盛乐,并汝身四人同学。” “博士姓成,为人严恶,汝等四人谋欲加害。” “吾共汝叔母等闻之,各捉其儿打之。唯盛乐无母,独不被打。” “其后尔朱天柱亡岁,贺拔阿斗泥在关西,遣人迎家眷。” “时汝叔亦遣奴来富迎汝及盛乐等。汝时着绯绫袍、银装带,盛乐着紫织成缬通身袍、黄绫里,并乘骡同去。” “盛乐小于汝,汝等三人并呼吾作”阿摩敦”。如此之事,当分明记之耳。” “今又寄汝小时所着锦袍表一领,至宜检看,知吾含悲戚多历年祀。” “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汝分离,今复何福,还望见汝。” “世间所有,求皆可得,母子异国,何处可求。” “汝贵极王公,富过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飘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相见,不得一日同处,寒不得汝衣,饥不得汝食,汝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于吾何益?” “今日以后,吾之残命,唯系于汝,尔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负。” 信中回忆了宇文护幼小之时父叔战殁,母子被俘,调皮捣蛋挨打及被宇文泰迎回的场景,更是附上了幼年儿时所穿锦袍。 宇文护性至孝,得书悲不自胜,左右莫能仰视。 正如信中所言,虽身为北周大冢宰,贵极王公,光耀世间,老母分离,又有何用? 当即回信报书:谁同萨保,如此不孝!蒙寄萨保别时所留锦袍表,年岁虽久,宛然犹识,抱此悲泣。 北齐得报书,不即发遣阎氏,更令与书,要求重报,往返再三,而母竟不至。 宇文护焦躁,朝议以北齐失信,当移书责之,起兵讨之。 八月。 诏柱国普六茹忠率师与突厥东伐,至北河而还。 ----------------- 侯胜北冷眼旁观事情的进展,若是和议不成,甚至阎氏亡故,周齐自成仇敌。 宇文护有此遗恨,只要他一日掌权,两国就不可能和好。 不过此次伐齐,只打到了北河,这才到了哪里? 北周这次真的只是做了做表面功夫而已。 和上次的万骑奔袭四千里,直取晋阳城下相比,此次北上二千里,只行了一半路程。 即便如此,北方领土之辽阔,骑兵移动之迅捷,侯胜北还是暗暗心惊。 建康到北齐都城邺城的直线距离,不过一千五百里而已。 要是换了以前的神经病皇帝高洋,一定会恶狠狠地反击回来的吧? 不知现在的北齐,还有当年高神武的几分威势呢? …… 那罗延正如之前所说的,没有参与这次装装样子的示威行动。 自从那次的事件后,他几乎不再外出郊游打猎,声称家母患病,闭门不出在家照顾。(注2) 至于为何如此,身为当事人的侯胜北自然是心中有数。 那罗延有时会邀他过府一聚,饮酒聊天,说些闲话发些感叹。 比如这次联合突厥出兵之后,那罗延就发了牢骚:“老爷子和陛下说,突厥人兵器铠甲粗糙不备,又赏赐不了什么官爵财物,首领更是没有规矩法令,有什么难收拾的。” 侯胜北附和道:“伯父和突厥打交道,于他们的虚实想必看得很是清楚。” 那罗延一拍大腿道:“可不是吗,老爷子知道实情,主张对突厥强硬,是坚定的主战派。” 侯胜北试探着问道:“朝中只怕大部分人,都是惧怕突厥,想与之和好的吧?” 那罗延愤愤不平:“对啊,我朝使者总是说突厥实力强盛,让朝廷厚待对方使者,以便自己出使之时也能获得厚报。朝廷受其虚言,将士望风畏慑。照老爷子说,这些使者都该杀!”(注3) “前线军人,往往受累于这些搬弄口舌之辈。若是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通过谈判岂能得到?” “可不是吗,可惜陛下不听。哪,马上突厥又要派来使者,再请东伐了。” “这次没有劫掠到太多东西,以突厥之贪,想必不肯善罢甘休的吧。” “是啊,要看大冢宰怎么想了,现在正是和北齐交涉的关键时刻,多半是打不起来的。” “那若是北齐送还了大冢宰的母亲,岂不是更打不起来?” “倒也未必,如果北齐送还了大冢宰的母亲,他没了顾忌,突厥强硬施压的话,没准还是会打。” 那罗延解释道:“冬季下雪不宜放牧,马也经过一个秋天养好了膘,突厥总得南下抢点什么,不是抢北齐就是抢我们。” 他哀叹道:“侯兄弟,你们南朝就没这个烦恼,不用面对北方草原的这群恶狼啊。” “若是不答应突厥要求一同出兵的要求,他们难道还会反咬一口不成?” “谁知道呢,这帮突厥人重面子,要是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胆子又小,自己单个儿不敢去打,若是我们不配合,说不定就拉上北齐来攻打我们。” “若是如此,大冢宰决策可须谨慎了。” “哎,不管这些草原蛮子的事了。这个月,大冢宰封了齐国公宇文宪为雍州牧,许国公宇文贵为大司徒。听说大野昞马上也要受封,届时我们去给他庆祝,届时肯定有其他人一起,顺便给你介绍几个新朋友。” “大野昞熬了这许久,终于也发达了,那必须叨扰他一顿。” …… 侯胜北笑着答应,他的心中,一个计划已经逐渐成型了。 虽不完美,但可以一试。 ----------------- 《地名对照》 北河:今乌加河,古时黄河正流今磴口县以下,分为南北两支,对南支而言称北河。 第73章 卧虎初哮 告别那罗延,侯胜北来到江南居,直奔天字六号房。 待潘氏来到,他言简意赅地下令道:“周齐交涉已到关键时刻,两国通好于我朝不利。速以负约突厥,恐生边患之论,传闻于庾信、王褒等人,务必使入宇文护耳中。” 潘氏有些疑惑:“就凭江陵降人的几句话,能够说得动宇文护吗?” 侯胜北摇头道:“未必能说动,所以还须配以他法,让突厥逼上一逼方可。” 潘氏让他行事多加小心,侯胜北颔首,问起玉壁城方面可有新的消息。 “自从上次送了司马尹公正与北齐使者密议的消息之后,又传了一道过来:有汾州胡抄得关东人,韦孝宽复放东还。之后就再无音讯了。” “好吧,叮嘱安插在那里的密谍,行事须得谨慎,韦孝宽可不好对付。” 短短几句话说完,潘氏就离开了。 茶寮和当垆卖酒的生意类似,她还要去招呼客人,不能待得太久。 ----------------- 保定四年,九月。 在北周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快来到长安满一年了。 侯胜北已经习惯了北周历法的年号称呼。 南朝是天嘉五年吧,不知道陈蒨会不会改元换号,反正自己也不怎么在乎。 他经常和一群关陇权贵的后代结伴出游,不是跑马就是田猎,骑射之术让他们称奇不已。 就和那罗延开始的认识一样,在北人的印象里,南人都是不会骑马的。 不过真要和关西良家子比起来,侯胜北的骑术还是有些许差距,得了他们的传授指点,控马技巧等细微之处颇有进步。 然而按这群武人子弟的说法,鲜卑南下已有百年,马背功夫已经生疏不少了。 突厥、羌氐等保持游牧习惯的民族,那才是小儿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射狐兔。等到了成年,个个力能张弓,尽为甲骑,所以才会控弦数十万。 侯胜北和这群关陇军头的公子们混在一起,三天两日除了跑马,还少不了饮宴,开始被他们灌得很惨,逐渐地酒量也练了出来。 只要敢喝,年轻力壮怕甚么。 …… 九月长安月儿明。 南朝遣使来聘,主使乃是棱威将军、丹阳尹丞,兼侍中萧允。(注1) 萧允也是南兰陵萧氏一族,曾祖萧思话乃是宋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右仆射。 侯安都为南徐州刺史之时,躬造其庐,以申长幼之敬,彼此有过一段渊源。 在异国他乡见到侯胜北,想起昔日的权贵公子流落至此,萧允颇有些感慨。 他说起近一年来南朝的情况。 章昭达于去年十二月,起兵讨伐陈宝应,顿于建安。 陈宝应据建安、晋安二郡之界,水陆为栅,以拒官军。 章昭达与战不利,据其上流,两军已经对峙了大半年之久。 侯胜北心生鄙夷,想当初阿父率军讨伐留异,何等的轻松爽利。 现在如此大军,打一个陈宝应耗时良久,没了阿父这样的将帅指挥,连仗都不会打了么? 萧允又提到七月天子不豫,下诏京师大赦。(注2) 侯胜北更是暗自冷笑不已:阿父四十四岁过世,陈蒨今年四十有三,倒要看看你还能活多久。 不过南朝使节来得正好,突厥使者将至,就趁这个时机动手。 ----------------- 当月,大冢宰追录佐命元功,以柱国、卫国公宇文直为大司空,封开府李昞为唐国公,若干惠之子若干凤为徐国公。 八柱国李虎去世十余年之后,三子李昞终于继承了父亲的唐国公爵位。 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必须摆宴庆祝。 九月丁巳这一天。 李昞摆下酒宴,广邀亲朋好友。 北周权贵之间都是互相联姻,彼此多为亲戚,就如同伏陀、那罗延和大野昞一般。 八柱国的故交岂是泛泛,凡在长安的关陇子弟大多前来道贺,将门之后济济一堂。 侯胜北也厕身其中。 一群武人勋贵的二代公子聚在一起,说话自然是肆无忌惮。 “今年开始,百官上朝要执笏。我家老爷子拿笏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哈哈。” “那是,一辈子拿惯了兵器,拿个笏都像举着刀子想砍人。” “叱罗家的几个小子没来吧,估计他们也不好意思来。他老子成天端着架子,朝中官员只要去请示,叱罗协就会说‘你不懂,我现在来教你。’可一开口都讲的乱七八糟。现在搞的他儿子都没脸见人了。”(注3) “那是,谁让叱罗协是大冢宰的亲信呢,每次考核都是上中,赏赐粟帛。先帝那时候,知道他没几斤几两,好几次都当面顶回去:‘你懂个啥?’,还亏了大冢宰回护,才没被罢退。”(注4) “哎,这次配合突厥出兵,就是为了恐吓北齐,送回大冢宰的母亲啊。” “北齐服软送了人回来,两国通好,看来有一阵子只能去西边打吐谷浑了。” “那可未必。突厥贪婪,可不容易打发。去年抢劫晋阳周边那么多人口,尝到了甜头。今年不就又来约了?这次没抢够,还不舍得退回草原,准备再来一波呢。”(注5) “听说邀约出兵的使者已经到了。入冬多半又要伐齐,大冢宰还能说我们和北齐通好了,这次就不去了?” “国家动员大军征讨何方,竟是取决于大冢宰之母一人吗……” “嘘,打住打住。” 侯胜北拿着酒樽,静静地倾听这些谈论,面带微笑。 “哎,侯兄弟你在这里呢,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那罗延拉着一个人,挤开人群走了过来。 “贺若可是和你有渊源的,来来来,你们打个招呼吧。” 贺若? 和自己有交集的北周贺若氏,那就是阿父在湘州对战的贺若敦了,是他的子弟吧。 侯胜北打量此人,第一印象就是北朝年轻版的吴明彻,年纪比自己小上两三岁,怎么都掩盖不住一身的傲气。 他淡淡一笑,抱拳道:“南朝侯胜北,幸会。” “胜北,这名字倒是有意思,口气很大啊。” 贺若弼一开口,就是带着挑衅之意。 侯胜北微笑,他名字的问题,早已知道如何应对。 不用他开口,那罗延就主动帮着打圆场道:“侯兄弟的勝,乃是勝任的意思。他是南朝的使者,勝任北方,岂不是好口采?” 贺若弼没有继续咄咄逼人,今天是庆祝李昞升任唐国公的好日子。他再怎么不通人情,也不至于在这个场合闹出什么事情。 李昞也过来招呼,几杯酒下去,父辈在战场上的交锋,就成了话题。 贺若弼毕竟心怀芥蒂,冲着侯胜北道:“那一战,你父功成名就。我达带着残部回来,却被撸掉官职,可是过了一年多,才重新起复。”(注4) 他不满道:“独孤盛见事不妙溜了反倒没事,断了我达的后路。就这样,我达还坚持了大半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大冢宰不通军略,实是处得不公。” 矛头却是奇妙地转向了另外的地方。 那罗延举杯:“贺若,今日不提这个,喝酒喝酒。” 李昞也提醒道:“知道你达委屈,不过大冢宰也是我们能说的?也劝劝你达,别那么多不满,反正他现在也起复了。” 贺若弼还是年轻,借着酒劲继续抱怨:“你们两位都已经是开府的骠骑大将军了好不好?和我达资历差不多的将领,哪个不是大将军乃至柱国的?” 李昞和那罗延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小贺若最近的火气比较大,要给他降降火。” 他笑着道:“我府上的女妓可不够那么多如狼似虎的小伙子折腾,看来得换个地方继续了。你们两位这次还是不去?” 不等两人开口,他就接着道:“那罗延你不去就算了,省得伽罗回头来找我麻烦。小侯你一个人单身在此,不去风流一把?” 侯胜北微笑摇头:“我在南朝有妻,算着时日孩儿也出世了。妻子生产,不能陪在身边也是无奈,还去风流就太过分了。” 那罗延如同找到了知心伙伴,搂住侯胜北肩膀,朝着李昞道:“你看,我就知道小侯是好兄弟,你可不要带坏了他。” 李昞无奈道:“好好好,你们两个宠妻狂魔就在我这儿慢慢喝,我看你们两个是畏妻如虎吧。” 高声道:“各位好友亲朋,寡酒无趣,咱们转战教坊乐户,找几个官家小姐、妖艳尤物把玩一番。今日一切开销,我大野昞包了。” 一片轰然叫好,李昞拉着贺若弼,在众人簇拥之下,自去风流快活了。 …… 刚才还热闹的厅堂,转瞬只剩二人。 那罗延和侯胜北乐得清静,举杯小酌。 喝了几杯,那罗延说道:“贺若敦、贺若弼这对父子心直口快,迟早有一天祸从口出。去年八柱国之一,太保、司徒、梁国公侯莫陈崇,不就因为一句话送了性命?还不知道吸取教训。” “哦?”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侯胜北问道:“愿闻其详。” 反正是已经发生一年多,又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那罗延压低了声音说道:“去年正月,侯莫陈崇陪同至尊去原州。那天晚上,至尊不知为了何事,突然赶回了长安。” “临时有事返回,那也很正常啊。” “可不是吗。侯莫陈崇就大嘴巴说‘吾曾闻术者言,晋公今年不利,车驾今忽夜还,不过晋公死耳。’” “占卜之术之言不过无稽之谈,看来侯莫陈崇对大冢宰也有些怨气,所以才这么说,后来呢?” “后来就被人揭发了呗,在大德殿面责,侯莫陈崇惶恐谢罪,大家以为这样也就算了。” 那罗延说到这里也有点惊恐:“谁知当晚,大冢宰就派兵到侯莫陈崇家,逼他自杀了!” “这……” “八柱国,就因为一句话的事,丢了性命。” 那罗延喝了杯酒压惊,感叹道:“你想想上次之事,只因我未能投效,就要取了性命去。大冢宰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 他觉得自己有些说得多了,加上意兴阑珊,酒也喝不下去,便与侯胜北分别,说好改日再约。 待那罗延离去,房间再无他人,侯胜北换了副表情,脸上彷佛戴上了一个面具。 他思考片刻,起身去往江南居。 …… 天字六号房。 待潘氏关了门,侯胜北长话短说:“贺若敦心存不满,口出怨言,宇文护性窄,宜使其得知。” 说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潘氏之后会用一种他看不懂的文字排列方式,把这些内容记载下来,安排发送给执行之人。 除非刚才有人就在边上,亲耳听到了侯胜北说出这句话,否则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有何关系。 待潘氏离去,侯胜北心想:要不就趁着酒劲,今天把事情给办了吧。 想到此处,一骨碌翻身而起,出门去了。 …… 这一日,突厥使者在长安集市中吃烤肉、喝羊汤之际,与南朝使团不知为何起了冲突。 双方一开始口舌之争,南北方言俚语你来我往,火气越来越大,居然殴斗了起来。 突厥来聘的多为草原勇士,心想打几个南朝软弱文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没想到对方有几个硬茬,其中三人结成一个相互护持的小小三角军阵,突入自家人群中。向着当前一人挥来的拳脚均被左右二人格挡开。 而先锋那人的动作干脆利落,皆为军中搏杀凶狠手段,多是打在肝膈等处,自己人要么被一击闭过气去,要么疼得直不起腰来。 侧面还有一人脚步快捷,彷佛游军斥候,倏忽来去,快活地大呼酣斗,时不时挥来一记冷拳飞踹,干扰得众突厥人不能集中精神对付那三人。 游斗本是突厥人的看家本领,却在这场斗殴中吃了对方以军阵结合游击的苦头。 一场乱斗下来,吃亏的竟是突厥一方。 突厥使者待要告到官府,涉及他国外交,京兆尹觉得棘手不好处理,推给了鸿胪寺。 鸿胪寺也感到头疼,两国使团纯粹因为口角起了殴斗,判哪边有罪都不合适。 …… 是月,以皇世母阎氏自北齐至,举朝庆悦,大赦天下。 鸿胪寺趁机各打五十大板,告诫两国使者,既然来了长安城,须遵守本朝律令。 这次因为大赦,违反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大冢宰喜事临门,都老实一些,不要闹事。 南朝一方没什么异议。 突厥使者则是觉得颜面尽失,有损国威。 若是出使目的不达,回去愈发难以交代,于是交涉的态度更为强硬,定要北周按照约定配合出兵。 …… 闰九月。 大将军韦孝宽、大将军长孙俭升任柱国。 突厥再度南下,寇北齐幽州。 …… 十月。 晋公宇文护新得其母,睽隔三十五年,一旦相聚,凡所资奉,穷极华盛。 每四时伏腊,北周至尊率诸亲戚,行家人之礼,称觞上寿,荣贵之极,振古未闻。 宇文护本来感念送母之恩,不欲伐齐,然而突厥已然发兵,难以推脱。 又听闻左右进言,恐负突厥约,更生边患。 宇文护不得已,请命东征。(注7) 北周征发府兵二十四军及左右厢散隶秦、陇、巴、蜀之兵并羌、胡内附者,凡二十万人。 新除柱国、勋州刺史韦孝宽派遣长史辛道宪进谏,启陈不可东征,宇文护不纳。 周帝于太庙授斧钺,劳军于沙苑,大军兵发北齐。 侯胜北也作为客将,跟随那罗延一军,以观北周军威。 …… 谁都没有听到,卧虎发出的这记无声咆哮。 正如掀起了周齐两国之间,这场牵动数十万人的大战,侯胜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无人知晓。 ----------------- 《地名对照》 沙苑:今大荔县洛、渭河之间 第74章 北周军容 北方即将掀起的大战暂时放到一边,南朝则是度过了平静祥和的一年。 去年干掉了嚣张跋扈的军部第一人侯安都,没有引起任何波澜,风平浪静地处理了此事。 陈蒨自己都觉得顺利的出乎意料。 亏得自己还小心谨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各种准备。 先是在正月壬辰这天。 授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为护军将军,原来的中护军孙瑒改任镇右将军,把京师护军一营的兵力完全掌握在自家心腹之手。 同时提拔仁武将军、新州刺史华皎进号平南将军,让其够资格担任大州刺史。 罢高州隶入江州。 授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州刺史黄法氍为镇北大将军、南徐州刺史,以观侯安都对此任命的反应。 然后等到二月庚戌。 足足过了十八日,才以侍中、司空、征北大将军侯安都为征南大将军、江州刺史。 庚申,又过了十日,以平南将军华皎为南湘州刺史,准备替换徐度回京。 三月辛未。 再过十一日,以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度为侍中、中军大将军,镇压京畿,以防不测。 四月乙卯。 以侍中、中书监、中卫将军、骠骑将军、扬州刺史安成王陈顼为开府仪同三司。 让统管中军的亲弟弟开府,加强兵权。 然后才派前军将军沈君理前去南徐州,监州事,敦促侯安都赴任。 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朕容易吗? …… 至此,陈霸先的旧臣中,能够担任方面统帅的还剩一个徐度。 徐度镇守南皖口时为自己副将,此人虽嗜酒好博,不拘小节,恒使僮仆屠酤为事,但在大关节上还是靠得住的。 收拾侯安都之前,徐度的湘州刺史说是秩满。 呵呵,实际才刚好两年,征入朝中,防备侯安都铤而走险,他也乖乖领命了。 要是徐度的态度暧昧,拖延着不奉诏回京,朕还未必敢发动。 还有那个威望不足,难以服膺众将的吴明彻,不妨提拔他做个镇前将军,放在朝中做个摆设。 自己的潜邸旧人如到仲举、章昭达、华皎、骆牙、韩子高等,不是出任吏部尚书等人事要职,就是赋予精锐、委以重任、给予立功提拔的机会。 大局已定,朝中如今唯朕乾纲独断。 而地方的割据势力中,临川的周迪已经在山里过上流亡的野人生活。 晋安的陈宝应、留异龟缩于一隅之地,在章昭达的讨伐大军威胁下瑟瑟发抖,想必很快就会传来捷报。 广州交州的欧阳頠,那个老头终于也死了,继任的儿子欧阳纥没有他老子的威望,岭南相隔又远,暂时寄放他处,过渡一下便是。 等解决了陈宝应、留异、周迪,腾出手来再徐徐削之。 桂州的淳于量是个识相的,屡次主动请求入朝。 那便顺应请求,授其中抚大将军、散骑常侍、仪同、鼓吹如故。 淳于量的所部将帅,大多留恋故土,不愿随同入朝,都宁可逃入山谷。 这样更好,单身进京没有党羽,届时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令华皎率兵至衡州界黄洞,前去迎接他,免得寻故拖延。(注1) 各地豪强也逐一削平。 外交方面,北周、北齐都遣使来聘,欲与本朝保持通好。 甚好,坐观其斗,我自休养生息。 还有朕的那个亲弟弟,回来之后就安分守己。 让出征就出征,凯旋回来之后没有派任新职,让窝着就窝着,成天忙着和他那群姬妾生孩子,真是个憨厚之人哪。(^_^) 朕让他给儿子都以“叔”起名,自家儿子都以“伯”起名,以示长幼有序。 他也乖乖听话,立刻送了二十几个候选的名字过来。(注2) 瞧这弟弟多老实,再多送他几个美女,做个太平闲王就好。 陈蒨对当前的形势满意极了,唯一遗憾的是,身体感觉有些不适。(注3) 军事方面也不太给力,六万多大军出征都快一年了,章昭达还没把陈宝应打下来,周迪也还没抓到。 之前侯安都讨伐留异,兵不过两万,时间才用了三个月,没见打成这样啊。 算了,臣下的能力是次要的,重在忠诚听话,再给他们些时间吧。 …… 天嘉五年,九月。 周迪收集旧部,复出东兴岭。 宣城太守钱肃镇守东兴,举城投降。 假节、都督吴州诸军事、仁威将军、吴州刺史陈详为都督,率水步讨伐周迪。 官军至南城,与周迪相遇,行军途中仓促应战,指挥又不得力,大败。 主帅陈详和虔化侯陈訬、陈留太守张遂战死沙场。 周迪的声势重振。 …… 使持节、都督南豫、北江二州诸军事、镇南将军、南豫州刺史周敷率所部击之,至定川,与周迪对垒。 周迪欺骗周敷道:”吾昔与弟戮力同心,岂会相互伤害!今愿伏罪还朝,因弟披露心腑,先乞挺身共盟。” 周敷相信了旧日老上级的话,就在登坛准备盟誓之时,被周迪背后一刀砍杀。 周敷啊,朕说你怎么跟侯安都一样,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呢? 周迪的声势大振。 …… 十一月。 以左卫将军程灵洗为都督、中护军,从鄱阳别道攻击周迪。 周迪大败,全军覆没,又与十余人逃窜于山穴中。 关键时候,还是跟随先帝的这帮老将才顶得住唉。 …… 同月,历时一年,晋安的战事终于也有了结果。 年初,陈宝应据建安、晋安二郡之界,在湖边水陆为栅,以拒王师。 章昭达与陆子隆各扎一营,韩子高也从安泉岭来会,诸将中人马最为强盛。 章昭达先与陈宝应开战,不敌,丢下鼓角溃逃。 陆子隆听闻,率兵来救,大破陈宝应,夺回了章昭达丢失的羽仪甲仗。 章昭达初战失利,据陈宝应的上流,命军士伐木带枝叶为筏,设拍杆于其上,缀以大索,相次列营,夹于两岸。 陈宝应数次挑战,章昭达都是深沟高垒,按甲不动。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终于等到了暴雨,江水大涨,章昭达顺流放筏,冲击陈宝应的水军营寨,发拍猛击,水栅尽破。 章昭达又出兵攻其步军。正要开战,恰逢余孝顷从海道来到,前军由程文季率领,乘坐大舰金翅,所向披靡。 诸军并力攻之,陈宝应军大溃。 陈宝应逃奔山野,至莆口,与留异一起困窘被执。 其子弟二十人送往都城,不分长幼皆斩于建康市集,唯有留贞臣因为尚主获免,宾客皆死。 闽中平定。 至此,南朝建国之初的地方割据势力,只剩下周迪还流窜于山间,尚未伏诛。 ----------------- 十月长安歌不歇,如今侯胜北的耳中,听到的却满是金鼓之声。 就在南朝的军队在闵中的丘陵水泽之间苦战的时候,他重新踏入了阔别一年多的军营。 风带凉意,片片落叶,地面如同铺了一层金黄甲片。 马作的卢,弓如霹雳,沙场秋点兵。 侯胜北作为客将,陪同那罗延,属于其父柱国大将军普六茹忠的部队序列。(注4) 一日欢饮,那罗延说起即将出征。 他深表遗憾,不能陪着一同上阵,祝那罗延旗开得胜。 经历过之前的患难,那罗延不疑有他,哈哈大笑说那还不简单。 这次和北齐作战,侯兄弟不妨随军,咱们一起痛揍那帮关东人。(^_^) 侯胜北自然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声言正好见识一下北周军容之盛。 最早的八柱国已经凋零大半,如今的二十四开府之中,隶属于普六茹忠的有四个,每个开府下辖两个仪同,每个仪同领兵千余人,所以主力为八千府兵。 加上所辖六州厢散和羌、胡内附之兵,军力达到一万五千。 深吸一口带着西北独有黄土气息的新鲜空气,侯胜北觉得相比起案牍文书和酒宴佳肴,还是金戈铁马来得更为亲切。 他仔细观察这支部队。 左右两翼是各州郡征集的厢兵,从征的羌胡骑兵在最外侧,作为游骑。 阵型杂乱,队列歪斜,嘈扰不堪。 州郡兵从十余岁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人皆有,即便有若干丁壮夹杂其间,也是体格不一,不乏瘦弱矮小之人。 北周承继北魏,戎服尚黑,若不是这些州郡兵统一着黑衣,简直看不出像是一支军队。 扎黑色头巾、膝盖处缠着绑腿,这就是戎服了。 武器装备多为木杆长枪,有人持短兵,但是并非统一制式的长刀。一队百人之中,只有数人背着弓箭,弩则是一具都没有看到。 披甲率不到二成,且多为皮甲,基本看不到铁甲,偶有几人持着木盾。 汉武之时,不仅京师有南北二军,地方州郡兵的人数、训练、装备之强,同样冠绝天下。中央集权,举国为兵,所以才能发起对外的大规模征战。 可惜日益废弛,到了新莽昆阳之战,四十二万大军竟被刘秀不到二万所破。 到了汉末,这种畸形的庞大军力,更是难以维持,产生了两极分化。 边郡镇戍如西凉军、幽州兵和外族不时交战,依旧保持实力,其他各州的郡兵简直就是一群缺乏训练的农民。 北魏以六镇鲜卑起家,以骑驱步,步兵多为征服的他族营户和汉军,本就不重视步军。 北周建立府兵后,抽调精壮良家子加入中央军,地方州郡兵的素质更是再下一个台阶。 北朝若都是这等士卒,不足虑也。 羌胡骑兵的装备更是简陋,盔甲戎装就不用想了,穿着厚厚翻出毛的羊皮袄,有些人在胸口挂了一面护心铜镜。 寥寥数人,披着不知从哪里获得的皮甲。 木棍削尖做矛,铁制的枪头都看不到几个。弓箭倒是人手一把,挎四袋箭,马匹也颇为高大健壮,配有至少一匹从马,带二三匹马的也不少见。 侯胜北稍微看了一下,心中大致有数,将视线转向中军主力。 中军乃是府兵精锐,乍一望去胡汉各半,步骑约为三比一,六千步兵两千骑兵。 步兵的方阵排得紧密,骑兵阵形间隔较宽,由于配有从马,实际数量看起来更多一倍,骑兵方阵的大小,还超过了步兵。 无论步骑,都是阵列整齐,除了战马嘶鸣之外,近万人的队伍竟是安静无声。 骑兵头戴尖顶兜鍪,中起脊棱,额前伸出冲角,两侧有护耳。身着甲片为长方形的铠甲,外罩黑色披风,带角弓,使长槊,配腰刀。 两千骑中有二百骑左右的战马,戴面罩、护颊板、护唇片,身披鱼鳞状铠甲,甲片之间以铁销连接,活动自如,乃是甲骑具装。 步兵几乎全员披甲,这让侯胜北暗暗心惊。 此前自家的部曲算得南朝军中精锐,披甲率也不过将将过半而已,当然这也和南方水战较多,水军作战不披铁甲有关。 普通军士统一都着黑色戎衣,头戴宵、身穿铠、脚著靴、手持长矛和盾牌。除了弓箭和刀具为自备,其他的装备,甲槊戈弩,皆由官给,实现了武器的基本统一。 至少三分之一的军士带弓能射,每队配有重弩一,轻弩十。 再仔细看,六千步兵的铠甲大致分为三类,两裆、筒袖、明光,看来北周还做不到完全的铠甲统一。 两裆铠以皮革制之,缀结甲片,肩带连接胸前背后两片,空裸肩膀和双臂,最为简陋。 筒袖铠是皮制札甲,胸部有四排甲片,腰下有四至七排不等的甲片缀成,一路垂至膝盖。背部亦有甲片,肩脾处有护肩,护肩上缀以长条状甲片。 明光铠多为军官所穿,坚固耐用。肩上有披膊,护住肩脾和项颈,一圈小钉将铁甲铆在护肩的皮革之上。 铠甲正面分为左右两片,各在胸口部位装有一片圆形护镜,甲绊在胸前系结,然后左右横束,绕到背后。 腰束宽带,腰下的铠甲又有五至六排的鱼鳞状甲片,下著宽口缚裤。 高级将领的甲胄则是更为精美考究,或为明光或为筒袖。 甲身以小块的鱼麟纹甲片或龟背纹甲片穿缀而成。装有护肩,同样多缀以甲片。 腰束宽带,下著战袍。 头上戴有兜鍪,两侧护耳垂至肩部,缀有甲片,在颌下连成带状。 前额正中处下垂,护住眉心,胄顶竖有长缨盔枪,既能防御兵刃,又不遮挡视野,便于指挥作战。 那罗延也搞了一套将甲给侯胜北。 见他都不需要有人相助,熟练地穿上,披上二十余斤的甲胄之后混若无事,丝毫不影响行动,喜道:“侯兄弟不愧出身将门,甲胄一上身,立马就看出气势来了。” 接着用肘捣了捣他胸口,开玩笑道:“看得那么认真?要不是你我相交已久,都要怀疑你是南朝细作,前来窃取我朝军情了。” 侯胜北回过神来,半真半假道:“离开军营许久,见此雄师感慨颇多,不由走了神。” 那罗延深有同感:“是啊,这次动员了二十万大军,我也是首次参加这等规模的战役。你我同心协力,此番定能立些功劳。” 他随后又道:“按以往旧例,老爷子在出征的时候总要讲古,可有意思了。你我军帐就挨在一处,到时候叫上你一起去听。” 侯胜北面现迟疑之色,犹豫道:“我是客将之身,是否方便?” 那罗严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放心,不涉及军机。老爷子都快六十岁了,每次一出征,总有一大堆陈年旧事要讲给我们听。听的人越多,老爷子越来劲。” 侯胜北见那罗延确实是诚心邀请,也就答应下来。 普六茹忠,这位壮年能够手格猛兽,生撕其舌的勇士。 十年前,仅以轻骑二千突袭,击败生擒柳仲礼,尽夺我朝汉东之地。 半日攻陷汝南,擒杀邵陵王萧纶。 截断江津退路,把元帝萧绎逼入绝境死地。 这样的一员北朝大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可是侯胜北完全没有料想到,普六茹忠过往的人生轨迹,竟然会和南朝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 而这个命运的线团在抽丝剥茧之后,居然又绕不开他心目中的那个传说。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 《地名对照》 东兴岭:今黎川县和光泽县之间之间的山岭 东兴:今黎川县 吴州:今鄱阳县 南城:今南城县 定川:今抚州市临川区大岗镇雷坊村 建安:今建瓯市 晋安:今福州市 安泉岭:今衢州市南百里,有泉岭山,疑为此处 莆口:今莆田市东南 第75章 战邙山之往事前篇 十月的长安已是寒气逼人。 出征前夜。 普六茹忠的帅帐里点了一盆篝火,火红的木炭不时蹦出几颗火星,发出噼啪响声。 众小辈的年轻将领就在篝火旁围了一圈,听着踞坐上首的主将不急不慢地讲述往事。 普六茹忠已快到花甲之年,头发稀疏,皮肤黝黑粗糙,额上布满一道道岁月风霜刻就的深深皱纹。 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除了比相同年纪的老人强壮许多之外,看不出有其他特异之处。 普六茹忠环视一下和岁数只有自己一半的众将,笑道:“人都来齐了啊。嗯,今日还有一位南朝小辈。” 他随即感叹道:“我和南朝也算有缘,年轻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在江左待过八年,做到直阁将军。还跟随北海王元颢,以及你们那位白袍陈庆之,一路打进了洛阳。”(注1) 侯胜北饶是经过毛喜的严格训练,内心也是一震,面上随即恰如其分地流露出惊讶神色。 他扭头望向那罗延,对方耸耸肩表示无辜。 “老爷子的这段过往经历,他自己不说起,我也不便主动提及啊。” 没想到在北周,居然能够遇到一位当年和七千白袍军并肩作战的当事人。 而且更夸张的,此人现今身居柱国大将军的高位,位于北朝武人的顶点。 命运之曲折离奇,真是不可思议。 侯胜北不仅吃惊,紧接着自然地表现出了掩盖不住的好奇神情。 “知道你想问什么,待改日我们另找一个时间说。” 普六茹忠和善地笑道:“今晚不妨就先听一听我们北朝的战事吧。” 简单开场之后,普六茹忠直接说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本次我军的目标是洛阳。” 他说得若无其事,诸将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阳,天下之中元,大汉王朝的东都,北魏从平城迁都于此。 虽说攻打北齐的路线就那么几条,出潼关直奔洛阳而去,实在是令人激动不已。 此战一定会流传后世! 先人功业,多有耳闻,如今自己也即将参与缔造新的历史了。 …… “你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邙山之战,战况几起几落,最后是我军败了。” 看到众人的兴奋表情,彷佛奇袭获得了成功一般,普六茹忠很是满意:“又要再打一次邙山之战喽。就由我这个亲历那一战的老头子,给你们讲上一讲吧。” 普六茹忠闭起眼睛,慢慢陷入了回忆。 “事情要从二十六年前的大统四年说起,那罗延你还没有出生,那时候还是西魏,不是现在的大周……” “相距沙苑之战击退东魏还不到半年,东魏高欢因败辞去了丞相一职,仍任太师,世袭定州刺史、渤海王,食邑十万户。因为国力强大远胜我朝,很快又卷土重来。” “高欢令河南道大行台侯景练兵于虎牢关,窥视河南诸州,我方梁迥、韦孝宽、赵继宗等寡不敌众,皆弃城西归。” 侯胜北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听到了这位宇宙大将军的名字,原来他早在北朝就是个大人物啊。 “侯景攻广州,数旬未下,我方派出了援兵。” “不料侯景诡计多端,派遣行洛州事卢勇率百骑至大隗山,趁着暮色,多置幡旗于树顶作为疑兵。夜间偷袭,百人分为十队,鸣角直冲,斩我方仪同三司王征蛮、擒仪同三司程华。” “汾、颍、豫、广四州复入东魏之手。” “到了七月,侯景、厍狄干、高敖曹、韩轨、可朱浑元、莫多娄贷文等众多高欢麾下名将,率领大军围了洛阳。” “当时是大都督独孤信守卫洛阳。” “唉,他在沙苑一战之后,从俘虏中得知其父独孤库者的凶报,发丧行服还没多久,就接到太祖皇帝的起复命令,与冯翊王、司州牧元季海一起,率众入了洛阳。” “侯景等人来攻洛阳,更有高欢在后接应。元季海以自军兵少拔还,属城悉叛,独孤郎可真是不容易啊。” 普六茹忠说起老上司和亲家,不由得有些感慨。 “独孤信退保金墉城防守。我方这边,城内还有宇文贵、怡峰、李远等人。” “宇文贵的先祖是昌黎大棘人,徙居夏州。因为和太祖同姓,成为了宗室。他平时好音乐、爱下棋、乐施舍、爱士族,不过打起仗来就像换了个人。” “那时候东魏派遣尧雄、赵育、是云宝率众二万攻颍州,宇文贵从洛阳率步骑二千去救,距敌三十里,又获知东魏行台任祥率众四万余来增援的消息。” “二千对六万,任谁都会觉得彼众我寡,不可争锋。宇文贵偏偏就敢率军入了颍川城。” “他以千人背城为阵,与二十倍之敌合战。马中流矢,就持短兵步斗,于是士众用命,击败了尧雄,降伏了赵育,获其辎重,俘万余人。吓得任祥的大军不敢进兵。” 众小辈脸露疑色,再怎么勇悍善战,一千对两万,怎么可能打败二十倍之敌嘛。 普六茹忠一笑:“沙苑一战,太祖不就以一万余人,击败了高欢来袭的二十万大军?当时东魏可是号称百万大军呢。” “敌方把自家人数夸大几倍也是有的。不过号称二万,至少得有五千人马吧。能以千人破之,那也是了不起的以寡敌众。而任祥号称四万步骑,万人总是有的。”(注2) “你们不用太在意敌方宣称的人数,那都是为了打压士气加以威慑。而我方宣扬的战绩,那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呵呵。” “怡峰是辽西人,自小从军,骁勇敢战。他正好率军赶来援助宇文贵,只以轻骑五百,就敢突击任祥的万余步骑。” “宇文贵也趁胜进逼,次日一战,击败任祥,逼降了是云宝,俘斩甚多。” 侯胜北听到此处,明明是西魏的洛阳受到了东魏的进攻,却丝毫听不出窘迫难堪之状,讲的都是西魏一方将领的勇武和战绩。 心想这老爷子通过讲故事,鼓舞部下士气战意的手法,倒是别具一格。 “李远字万岁,和其兄李贤出身陇西李氏。当今陛下和齐国公一出生,就寄养在其家有六年之久,恩情深厚。”(注3) “沙苑之役,李远居功为最,太祖皇帝谓其曰:孤有卿,若身体有手臂之用,岂可片刻离身。” “李远弓力强劲,曾经见石于丛蒲中,以为伏兔一箭射之,镞入寸余。再现其先祖飞将军李广手段。” 说到此处,普六茹忠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这等好汉,和独孤郎竟然是一样的下场。” 众人听他这般说,心知李远也是被大冢宰逼令自杀,只是不敢明说。 “对了,还有贺若敦,他当时也在城中,年方二十二岁,能挽三石强弓,箭无虚发。” “东魏诸将虽然强横,我方也不弱于他们。金墉城坚固,大都督防守的周全,东魏一连攻打十几日不能下。就连由义众乡兵守卫的蓼坞,侯景也没能打下来。”(注4) “侯景不能得手,凶性大发,烧尽了洛阳城内外的官寺民居,存者仅剩十之二三,烈焰滔天,洛阳名城饱受摧残。” 侯胜北心想,羯贼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凶残的性格大概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吧,不管到哪里都是杀人放火,从北到南一路荼毒。 真该杀。 “当时还是西魏文昭帝元宝炬在位,他正要前往洛阳拜园陵,听闻东魏来攻,急诏太祖率军援救。” “唉,元宝炬也是个狠人,先是处决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元明月。后又为了迎娶蠕蠕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女儿,废了十六岁嫁他,生下十二子的乙弗皇后。不仅如此,当蠕蠕南侵是因为自己和乙弗氏旧情不断的流言传开,竟然勒令她自尽了。” 那罗延忍不住道:“这元宝炬还算个男人吗?这么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 普六茹忠摇摇头:“闲话扯远了,还是说这场战事吧。” “魏帝命尚书左仆射周惠达辅佐太子防守长安,动员大军御驾亲征,与太祖一同东进。我那时候任征西将军,也是其中一员。” “援军以骠骑大将军李弼、车骑大将军达奚武率领千骑,作为前驱。” “李弼的年纪大一些,四十四岁,达奚武三十五岁,我三十二岁,都还是壮年。” 普六茹忠感慨道:“独孤郎那年也才三十六岁,他本来比我大四岁。哎,现在他的年纪永远都是五十五,我反而比他大三岁啦。” ----------------- 八月初三那天,太祖皇帝到达谷城。 侯景、高敖曹等觉得攻打城池数日,应该整顿部队,激励士卒,以逸待劳迎击我军。 车骑大将军、仪同、南道大都督莫多娄贷文不同意:“彼前锋千人,我亦用千人,率先击之!” 侯景等反复劝解,可是莫多娄贷文也是跟随高欢信都起兵的旧将,在赤谼岭逼死尔朱兆,获其尸首,立下战功无数,勇猛刚愎听不进劝告。 这几人都是大都督,彼此平级,莫多娄贷文坚持一定要出击,侯景也难以阻止。 可朱浑道元善于御众,行军用兵,务在持重,最终商量下来由他协助莫多娄贷文。 于是两人率众数千,朝着谷城而来。 我军李弼和达奚武倍道前行,夜晚在孝水遇到了敌军。 李弼派军士大声鼓噪,拖着树木扬起灰尘。 莫多娄贷文以为我军主力已到,后退遁走。 然而东魏军已经渡过瀍涧,想要掉头撤退,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弼率军追击,斩杀了莫多娄贷文传首中军,可朱浑道元单骑遁逃得免。 “我在大营看到莫多娄贷文的时候,已经是一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脑袋了。” 一名后辈忍不住提问:“老爷子,这莫多娄贷文敢于率军来战,也是一员勇将,怎么被李柱国的疑兵一吓就吓跑了呢?” 普六茹忠呵呵一笑:“勇将之勇,不可轻抛。汝等可听说一人可以杀退一军的战例?” “没有吧,就连阵斩百人,至今有记载的也不过项王、文鸳、冉闵三人而已。” “或斩将耀武、或陷阵夺旗、或先登破城、或死守断后,勇将发挥自身勇武须有目的,符合战事所需,否则就是浪战的一介莽夫。” 侯胜北心中一动,普六茹忠自己就是手格猛兽的勇士,不想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显然是教育自家后辈上了战场,不要蛮干乱来。 “莫多娄贷文本是为了迎战我军先锋,目的是挫我军锐气。若是一头撞上大军,这千人徒死何益?该退自然就要退。” 普六茹忠继续教育子侄们:“莫多娄贷文错就错在对两军相遇的时间估算有误,于夜间遇到了我军。” “若是白日,岂能那么简单被李弼的计策所欺骗?所以行军速度和接敌时间是决定胜败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能否攻敌出其不意,需要根据斥候来报,仔细地加以计算。” “话说李弼俘虏其众送往弘农,此举后来又惹出了一些麻烦,且先不管。” “太祖进军瀍东,当晚魏帝也驾幸到了太祖军营。侯景等人听闻我军到来,莫多娄贷文败亡,连夜解围退去。” “第二天,河桥之战就开始了。” ----------------- 《地名对照》 广州:今许昌市襄城县 邙山:西迄新安县青要山,顺黄河往东达于河南荥阳、郑州之广武山,东西长逾四百华里 谷城:今新安县东 孝水:今涧河,古称又名俞随水 弘农:今灵宝市北故函谷关城 瀍水:发源于洛阳市孟津区横水镇寒亮村,东南方向蜿蜒而下,由洛阳市瀍河区汇入洛河 第76章 战邙山之往事中篇 “次日一早,独孤信带着宇文贵、怡峰、李远,还有贺若敦出金墉城,来到了太祖军帐,共同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军议开始前,独孤信介绍了贺若敦的战绩,拿着他的三石弓给大家看。太祖也很惊讶,说这等勇士实在难得,当即就收入麾下授都督。”(注1) “老爷子,十年前江陵一战,你有射象反走之力,应该也不差的吧。” 普六茹忠笑了起来,伸出骨节粗大的双手,手臂上肌肉仍未松弛:“老不以筋骨为能,以前开三石弓还算轻松,现在拉个二石也觉着吃力喽。” 他继续说道:“众将都觉得侯景连夜撤兵,必是胆怯了,应该乘胜追击。唯有贺兰盛乐,其母为太祖之姊建安长公主,觉得我军倍道兼程,将士疲敝,要是侯景反击怎么办?” “贺兰盛乐由阎氏,也就是大冢宰的母亲抚养长大,特为太祖所爱。虽在戎旅,常博延儒士,教以书传。” “尉迟婆罗就嘲笑表哥——婆罗和他哥哥薄居罗的母亲是太祖之姊昌乐大长公主,他们和贺兰盛乐是表兄弟。莫不是学了汉人书生这一套,忘了战阵搏杀的功夫了?” “太祖见两个钟爱的外甥快要吵起来,众将大多战意旺盛,决定率领轻骑追击。” “轻骑,嘿,骑兵是把双刃剑,一个不慎,反应和重整的时间都来不及。” 普六茹忠的这句话,勾起了侯胜北为数不多的骑战记忆,钟山龙尾的那一次冲击,瞬间就分出了生死胜败。 确实就是霎那的功夫,和稳扎稳打的步军完全不同。 “太祖命独孤信、李远率领右翼,赵贵、怡峰率领左翼,留都督长孙子彦守卫金墉城。” “太祖自率数千轻骑,带李穆、李弼、贺兰盛乐、尉迟婆罗,还有我和新收的贺若敦,以及帐下各都督一路追到了河上。” “只见侯景布了一道长阵,北据河桥,南连邙山,完全不像战意丧失,准备逃跑的样子。” “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呐喊一声,各带亲随数人,就这么跃马冲向了敌阵。” “战马一撒欢跑起来,就很难顾及周边的情况了,只知道一个劲向前猛冲。我连射几箭,快到跟前,换槊杀入了敌阵。” “当时敌军不知怎的士气大盛,穿红色戎服的东魏兵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团团地逼近舔舐过来,我军不少勇士被拖下了马,打掉兜鍪,按住手脚,生生割去了首级。” “还有的就骑在马上,被步槊和长刀扎穿了大腿、腰腹,口念往生断了气,也是免不了被取去首级的下场。” “战后才听太祖说,甫一开战,他的战马就中了流矢,惊逃不知去向。” “太祖落马坠地,众人不见了主将身影,人心惶惶,连带着部下士卒也受了影响。侯景就是趁着我军混乱的当口,发起了猛攻。” “东魏兵纷纷杀到,左右大惊皆散,情况危急万分,太祖身边只剩下都督李穆一人。” “事后太祖说到此处,李穆当即单膝下跪:彼时危急之际,情非得已,还请主公恕罪!” “恕什么罪,是日微卿,吾已不济矣。” “太祖豪迈,根本不以为意,扶起李穆表示感谢。” 一众小辈听得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事。 普六茹忠卖了个关子,见众人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大笑道:“原来李穆这厮见东魏兵围了上来,就下马以鞭抽太祖脊背,狠狠骂道:浪荡军士!尔曹主何在,而独留此?” “东魏军见太祖被责打,以为是一介小兵,并非什么贵人,就这么轻轻放了过去。” “李穆把马让给太祖,尉迟婆罗等亲卫也来了,力战杀散敌军,太祖方才得以乘马逃生。”(注2) “嘿,李穆这一鞭子抽得值了。他擢授武卫将军,加大都督、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进爵武安郡公,增邑一千七百户,前后赏赐不可胜计。” “不仅如此,太祖觉得爵位玉帛未足为报,特赐铁券,恕以十死。更是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 众小辈觉得这封赏确实够重。 普六茹忠道:“你们以为就这样了?太祖感怀部下相救之恩,当初李穆让给太祖的马是一匹骢马,毛色青白相杂,其后太祖府中厩凡有此色马者,悉以赐之。” “再赐李穆的世子李惇为安乐郡公,姊一人为郡君,余姊妹并为县君,兄弟子侄及缌麻以上亲并舅氏,皆沾厚赐,其见褒崇如此。” 侯胜北听到此处,情不自禁想道:宇文泰不愧是一代人杰,如此厚待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部下,难怪聚集了如此多的豪杰勇士,心甘情愿为其效死。 北朝君王,果然大气。 嗯,这边陈霸先的器量还是很宽宏的。 陈蒨嘛就不必说了,阿父最后换来的,竟然是一杯毒酒。 他忍不住想:陈顼,如果有朝一日你成为了帝王,又会怎么对待有功的部下呢?(^_^) 只听普六茹忠继续说道:“当时的战况于我军不利,李弼深入陷阵,身被七创,为敌军所俘获,周边围守数重。” “他佯装伤重昏厥于地,趁着看守者稍微松懈,看到其旁有马,跃上西驰得以逃生。” 普六茹忠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彷佛对已故同僚的急智感到佩服。 “不得不说这羯奴打仗很有一手。本以为只有高欢亲至,才是太祖的敌手,不想此人也颇为厉害。太祖轻骑追击,在这轮反击下吃了个亏。” 那是,侯景后来把我们南朝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要不是在巴陵城碰了个大钉子,王僧辩和陈霸先还没那么容易收拾他呢。 听了普六茹忠的感慨,侯胜北默默想道。 “不过太祖平安回归本阵,我军的后继主力也赶到了,重整旗鼓再次发起了攻击,终于大破东魏兵,击走了侯景。” “此战东魏以大都督、广平郡公厍狄干率诸将为前驱,高欢总众继进。” “厍狄干娶了高欢之妹乐陵长公主,自从信都起兵以来经常统领大军,威望之重为诸将所钦伏,性格最为严猛。然而他也弹压不住局面,只得随军败走。” “而这一战最为精彩之处,乃是和东魏司徒公、军司大都督、京兆郡公、号称霸王再世的高敖曹的交锋!” 普六茹忠说起和这位绝世猛将的交手,回味不已。 “高敖曹身披红色铠甲,不戴兜鍪,扎了一根红色头带,昂然立于三丈高的旌旗和伞盖之下。” “见侯景军败退,高敖曹也不慌张,下令将旌旗伞盖移到阵前。只见红底大旗绣有一只插翅猛虎,迎风招展,栩栩如生,彷佛就要破旗而出。” “他向来以猛虎自居,渡大河之时祭祀河伯,念的祭文竟是:河伯,水中之神;敖曹,地上之虎。行经君所,相决一醉!” “高敖曹所率皆是河北汉军,人数不多,只有三千余人,却精悍无比,戈甲器仗齐备。”(注3) “当时太祖举起马鞭指向对阵,谓左右诸将道:此贼自恃悍勇无敌,素来轻孤。既然高敖曹自诩河北猛虎,而诸君皆有杀狮毙虎之能,何不为孤擒之!” “众将热血沸腾,战意昂扬,轰然答应,突出本阵。我军各部形成一个箭头,箭尖直指高敖曹!” “看到西军众将杀来,高敖曹放声狂笑,下令就以寡兵迎战。” “他早已习惯了被敌军针对,而来犯之敌,大多死在他的丈八长槊之下!” “只见高敖曹操起手边那根一握粗壮,黑漆涂就的大槊,槊头本该银亮,却带着一层暗红,那是杀敌无数的鲜血所染。” “我对于自己的武艺也颇为自信,挈弓提槊就杀奔过去。相隔还远,将槊夹住,取一支四棱破甲重箭,开三石弓,啪的一声呼啸射去。”(注4) “我那时心想,高敖曹若是死在这一箭之下,也就不配与吾交手!” “只见这厮好胆色,利箭百步转瞬飞到。高敖曹挥手一抖,近三尺的槊锋舞出一团银色透红光芒。老夫射出的劲箭竟被绞住,箭杆吃不住力,截截寸断。剩下一个箭头,叮的一声坠地。” “三石强弓射出的箭,都能被挡住?” 众小辈听得咋舌不已,这份反应和眼力腕力,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吧。 普六茹忠感叹道:“对我等而言,马槊只是兵器,使得精熟而已。高敖曹的槊,却像是他手臂的延长,操之如同伸手取物一般。” “见他展露这么一手,吾自知不敌。然而两军交锋岂能退缩,就举槊向着高敖曹的胸腹刺去,心想就算换个两败俱伤,也是值了。” “哪知兵器相交的瞬间,高敖曹的大槊搭了上来,竟然把阵前一击致命的刚猛招式使出了柔劲。” “当时我只觉槊上像是缠上了一条毒蛇,前端立刻有如坠了一块铁坨,眼看就要脱手。” “我心知不妙,只要兵刃离手,下一刻高敖曹必然就是顺势一刺取了性命去。于是吐气开声,使出浑身劲力,崩开了他的马槊。” “高敖曹略感诧异,彷佛没想到这一招毒蛇缠会被解开。” “老爷子,你怎么知道这招叫毒蛇缠呢?难道高敖曹出手之前,还会喊出招式名称不成?” 听到有小辈质疑,普六茹忠眼睛一瞪:“这是老夫根据他的招式特点所起,不行啊?” 那提问的小辈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 “两马相交,不过变招一二,高敖曹立刻使出了乌云盖。当时我觉着眼前天突然就黑了。大槊携着劲风,如同一片乌云笼罩头顶数尺方圆。如果被劈中,必然是天灵碎裂的下场。” “我奋力一格,一股沛然大力涌来,不过身子晃了一晃,还是挡住了。” “柔韧的槊杆一弹即回,高敖曹又出了一招虎尾扫。顾名思义,槊杆化柔为钢,棍一样横扫而来,若是抵挡不住,自然就被扫落马下。” “一马三式,这一招亦被我挡住。二马交错之际,我看到高敖曹好像露齿笑了笑,才想到一件事。” 普六茹忠缓缓道:“我策马冲锋,高敖曹端坐马上迎敌,是原地不动的!他若也是快马冲刺,借着马速出招,当是何等迅猛?” “高敖曹,不愧马槊绝世,槊法天下第一!” 第77章 战邙山之往事后篇 “高敖曹承受了我军一轮冲击之后,率三千兵就发起了反冲锋。据说他在韩陵之战就是这么做的,以千骑自栗园出,横击尔朱兆的十万大军,奠定了胜局。” 侯胜北又想到建康之战,阿父也是千骑横击敌军侧后,北齐十万大军就瓦解了。 这骑兵突击一锤定音的招数,看来经常被用到啊。 “那时候还没有府兵,就和高敖曹的河北汉兵一样,都是各将自己的部曲乡兵。因为是自家兵马,指挥起来得心应手,纷纷向高敖曹攻去。” “区区三千寡兵!太祖命集中各营精锐合力攻之。” “一时间,太祖麾下诸将,贺拔胜、若干惠、达奚武、韩果、蔡佑、常善、辛威、柳桧、田弘、梁椿、高琳、郑伟、杨纂、段永、裴果、韩雄、陈忻、李延孙、魏玄、王子直、厍狄昌、宇文深等人,都攻向这支还敢抵抗、反抗、顽抗的部队!” “三十多名大都督和都督,率领三万余人围攻高敖曹的三千人马。” “突阵的瞬间,有人被长槊刺穿,带着夺去自己生命的矟杆跌落马下。” “有的闪过了突刺,可是座下战马就没这么好运,被狠狠刺入脖颈胸膛,四蹄一软倒地。” “即便是具装马铠也挡不住强力的正面突刺,只能防住兵刃划伤。而大部分战马是没有蒙甲的,被锋利的槊锋划过马腹、切断马腿,悲嘶一声就倒在地上。” “随之落马的骑士遭遇的命运更为悲惨,有的被沉重的马身压住甚至折断了腰脊腿脚,不能起身,就这么被敌军活活地割去了首级。” “有的勉强拄着兵刃站起,因失去了机动,在原地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浑身多处受创,流尽鲜血气绝而死。” “然而哪怕是二换一、三换一,也是值得的。” “高敖曹的部队就像一只掉入陷阱的猛虎,即便拼命反扑,仍是寡不敌众。周围的猎人不断一片片削下猛虎身上的肌肉,每杀死一个勇士,抵抗之力就愈发薄弱。” “高敖曹确实勇猛,马前无一合之敌,可是他一个人又能杀死多少人呢?” 普六茹忠说起高敖曹所部被围攻,被屠杀的惨状,虽然是敌我立场,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同情。 “高敖曹孤军奋战,可是东魏军无人前来相助。但凡要是有一支军能够稍加援护,他也不至于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吧。” “太祖以中军全部精锐合力猛攻,高敖曹起家的三千部曲,尽数折于此阵,一军皆没。” “东魏军中,唯有这一支汉兵不亚于鲜卑,为数不过五千,由高敖曹和其弟高季式分领。这一战就灭其大半。” “河北汉兵的精华,就此绝矣!” 明明是在说杀尽了敌军,普六茹忠却没有什么喜色,反而发出了叹息。 侯胜北觉得,可能这就是英雄惜英雄吧。 …… 普六茹忠说起了这位豪杰的末路。 “高敖曹凭借霸王之勇,单骑突围而走,投河阳南城。” “守将北豫州刺史高永乐乃高欢族人,与高敖曹旧日有怨,闭门不受。” “高敖曹仰面呼求,放绳垂下拉他上去,城内不应。” “高敖曹拔刀砍击城门,意图斩断门闩,城门未穿而追兵已至。” “高敖曹潜藏于护城河的桥下,我军追兵见其从奴手持金带,讯问其所在,从奴指出了他的藏身之处。” “高敖曹心知最终不免于死,放弃不再力斗。走出桥下,昂首挺胸,把脖子伸了过来说道:来!与汝开国公。” “追兵挥起斫刀,斩其首而去。马槊无敌的豪将,就在一介小卒手里了结了一生。” 普六茹忠叹息:“于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唯惮服于高敖曹。高欢每申令三军,常使用鲜卑语,高敖曹若在列,则为华言。天柱大将军同乡,秀容人刘贵称汉人为一钱汉,高敖曹拔刀而斫,鸣鼓会兵攻之。” “此人一死,汉人在关东更无尊严。” “太祖赏赐斩杀高敖曹者布绢万段,我朝一时没有那么许多布匹,每年与之一部,直至现在还没给完,可见高敖曹的身价。” “此战还斩杀东魏西兗州刺史宋显、大都督李猛等,俘虏甲士一万五千人,赴河淹死者数以万计。” “东魏三员首将,大都督高敖曹被阵斩,大行台侯景、大都督库狄干败走。再加上此前战死的莫多娄贷文,东魏兵士气大挫,纷纷过桥北渡逃跑。 “唯有领军将军万俟受洛干,先祖乃匈奴别种,勇锐冠时,慷慨有气节,当世推为名将。” “此人独自勒兵不动,谓我军道:万俟受洛干在此,能来可来也!” “我军见其勇壮,不敢轻攻,东魏保住了这一块阵地。之后高欢命名万俟受洛干的营地为回洛城。” “河桥一战,太祖所率主力大败敌军,河中流尸相继,北逃的东魏败兵首尾不绝。” 说到这里,普六茹忠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中军虽然大获全胜,我军却没有取得战役最后的胜利。 “中军都打赢了呀,怎么会没能取胜呢?” 听故事的一人不解地问道。 “汝等没有经历过十万人级别的战役,难怪不知。” “此等规模的战役,两军均是布阵宏大,首尾相隔遥远,足有数十里。” “战斗从清晨日出打到傍晚日落,你来我往数十回合。战场上氛雾弥漫四塞,诸军彼此失去联系,形势万变,并不知道谁胜谁负。” “独孤信和李远的右军、赵贵和怡峰率领的左军,我军的左右两路都是颇为不利,又不知道魏帝与太祖的所在,战况如何,等到战至黄昏,他们开始撤退了。” “李虎、念贤等为后军,还没等到达战场,见独孤信等退走,也和他们一起退兵。” 普六茹忠谆谆教诲着子侄后辈:“统帅大军,不像尔等小辈想得那么简单。大战一起,数十里之间音讯尚且不通,若是举国大战,战线绵延上千里,消息隔绝又当如何?” “高欢亲率三军,率七千骑从晋阳赴援而来。我军左右两路及后军皆退却,中路虽胜,已成孤军。如果勉强继续作战,很可能为高欢所趁,太祖决意退兵。” “当日,太祖烧掉营帐归去。” “撤退战须有人断后,我带着五个壮士,扼守河阳桥头。” 普六茹忠说起自己的得意战绩,指着身边始终站得笔直,侍立一旁的苍头,不禁感叹道:“多年征战,当年五人,也就剩下你一个啦。刘七,你来说罢。” “是,家主。” 刘七的年纪和普六茹忠差不多,脸颊上有一个巨大的箭疮,说话漏风,嘴里只剩下一半牙齿。 “当时东魏兵见我军后退,逐渐聚集起来,开始返身追击。” “家主镇守桥头,挽弓指向对面,我等五人持盾遮护冷箭。” “见家主威风凛凛,东魏兵不敢进逼,双方对峙了良久。对面阵中出来一名队长模样的军官,挥刀呼喝军士向前。” “敌军数名士卒踏上了对岸桥头,朝这边快步跑来。” “待进入百步,家主朝着最前一人,松弦射去,中个正着。” “那人一声不吭,就掉入滔滔大河之中,余人大惊,转身逃回。” “那名队长当即斩杀了逃回去的士卒,厉声喊了几句什么,又出来一什士卒,举着盾牌慢慢地挪了过来。” “家主神箭,射中一人盾牌遮蔽不全的腿部。铲状的粗大箭头切断筋腱骨骼,那人当即腿脚一软,坐倒在桥上哀嚎。” “余人近前,我等持盾与之推搡较力,彼此以步槊乱捅,大多是刺在盾牌上,偶有穿过缝隙,刺入人体,立刻传来惨叫。” “家主神威,挟住刺来的枪矛,横向一甩,敌军纷纷站立不稳,东倒西歪露出了破绽。我等奋身向前,冲入人群就刺,桥头转瞬多了几具尸体。” “桥头狭窄只能容数人格斗,对面见近战敌不过家主,射箭也形成不了压制,一时僵持不下。只见那队长下令,几人奔去了后方。” “家主知道敌军必有攻桥之法,下令准备撤退。果然过了一阵,对面推了一辆大车出来。大批士卒隐身在车后,喊着号子推车前进。” 普六茹忠插话道:“人心微妙,只要有了遮蔽之物,管它是不是真的能挡住,加上从众壮胆,就有了勇气。” 侯胜北再次听到了人心二字,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用兵攻心为上,有攻自然就有守。 战阵之上,不光是肉体的搏杀,还需要守护军心维持士气,用各种方法驱使士卒力战。 “家主见敌军推车来攻,桥头再不可守,趁着大车移动缓慢,带领我等撤退,前后争取了共有半个时辰。” 刘七讲完,退回普六茹忠身后侍立。 普六茹忠回味了一下当时的战况,补充道:“当时我军虽然不利,左右诸将也是勇战。” “骠骑将军王思政下马步斗,举长槊左右横击,动辄一举击倒数人。然而他陷阵既深,从者尽死,自己也受了重创,闷绝在地。” “幸好当时已经日暮,东魏军准备收兵。而王思政每战经常穿着破衣弊甲,敌军不知道他是将帅,因故得免一死,没被割去首级。” “帐下督雷五安在战场寻找王思政,只见遍地残尸断肢,血污一片。雷五安遍寻不得,以为主将已经遇难,放声大哭。恰逢王思政已苏醒过来,于是割下衣袍包裹创口,扶他上马,深夜才回到军营。”(注1) “唉,后来王思政请命筑玉壁城,击退就东魏来犯。再改镇弘农,推荐所部都督韦孝宽继任,才有了高欢折戟玉壁之战。” 普六茹忠惋惜道:“可他自己率八千兵入守颍川,击退十万东魏军,逼慕容绍宗投水死,射杀仪同刘丰生,擒斩慕容永珍。我等却力不能救,眼睁睁看着高澄又起十一万大军,攻陷了颍川,王思政落于敌手。” “想当初王思政以颍川为行台治所之时,求与朝廷立约:贼若水攻,乞一周做出决断。陆攻,请以三岁为期。限内有事,不烦赴援。过此以往,惟朝廷所裁。是何等的先见之明。” “颍川陷落后,太祖对这件事情也很后悔。” 普六茹忠调整了一下心情,继续道:“卫将军窦炽身高八尺二寸,膂力过人。当年蠕蠕等诸番遣使朝贡,有鸱飞鸣于殿前,窦炽得魏帝赐御箭两支,鸱应弦而落,诸番咸叹异。” “当时诸将皆退,窦炽只有两骑跟随,被东魏军一路追至邙山,下马背靠山岭抵抗。” “敌军越聚越多,三面攻围,矢下如雨。两名从骑所执的弓都为敌人所射破,窦炽收集他们的箭继续射敌,所中人马无不应弦而倒。” “东魏军被杀伤甚多,相互道:擒得此人的功劳不值得拼命。有了退缩之意。”(注2) “窦炽趁敌懈怠,遂突围得出。” “蔡佑,那个铁猛兽,五年前也不在了。” 普六茹忠再次发出深深的叹息:“平东将军蔡佑下马步斗,手杀数人,左右劝他乘马,战况不利时便于逃跑。蔡佑怒道:丞相养我如子,今日岂惜生乎!” 普六茹忠说到这里不禁失笑:“蔡佑比太祖还年长一岁,何来父子一说,想来定是太祖宽宏慈爱,君父风范感动了他。” “蔡佑率领左右十余人齐声大呼,主动攻击东魏兵,杀伤甚众。敌军见其寡兵且无后援,围十余重,蔡祐弯弓拉满,四面射敌。” “东魏军有人出来劝降道:观君似是勇士,但弛甲来降,岂虑无富贵耶。” “蔡佑大骂回去:死卒!吾今取头,自当封公,何必稀罕贼之官号也。”(注3) “东魏兵不敢逼近,招募一名披厚甲持长刀的勇士,上前与蔡佑交战。” “距离三十步,左右劝射之。然敌军勇士甲厚,未必能射穿。若不能一箭致命,东魏军必然士气大盛,围攻之下,众人多半无幸。” “蔡祐拉弓圆满,沉稳如山道:吾曹之命,在此一矢,岂可虚发!” “直到十步跟前,二人几乎面对面,再跨前几步,长刀一伸就可以砍到了,蔡佑才松手放箭。” “那东魏勇士以为蔡佑不敢射,大胆近前,结果被至近距离,一箭射中面门,应弦而倒。” “蔡佑不依不饶,见那人倒在地上还在抽搐,一矛结果了他,率领部下杀向敌军。” “连战数合,蔡佑部下只损失了一人,东人士气受挫,稍稍退却。蔡祐徐徐引兵退还。”(注4) “魏帝和太祖退到了恒农,发现自军的守将已弃城而走。弘农城郭不备、楼橹全无,为之前俘虏送来的降卒所占,闭门拒守。”(注5) “于是太祖又费了一番手脚,连夜攻拔弘农,诛其魁首数百人。” 普六茹忠告诫道:“汝等在战场,处置俘虏时须当注意,莫要觉得手无寸铁之人就不敢反抗了。” …… “高欢率军到了孟津,尚未渡河,而我军已退。” “于是召集诸将军议,令追者在西,不愿者在东,唯有潘乐与刘丰生居西。高欢虽然也认为应该追击,然以众议不同而止。” “东魏军渡河,留守金墉城的都督长孙子彦料不能守,放火烧尽城中房屋,弃城而遁。” “高欢另遣别将追击,一路追至崤关,见我军已退入函谷,止步回师,遂毁金墉而还。” 普六茹忠不知想到什么,又呵呵笑了起来:“长孙子彦可是曾剖肉锯骨神情自若,堪比关云长刮骨疗伤的人物。”(注6) 他告诫众人道:“不是说猛将就只能死战不退。汝等记住,战场上当战则战,当撤便撤。与是否勇猛无关,只看对战局的判断。” 普六茹忠最后总结道:“这场河桥之战,我军先胜后败,虽然讨取了高敖曹这样的大将,俘斩东魏二万余人。然而后半段遭到东魏的追击,精兵损失甚重,更是丢了洛阳,并没占到什么便宜。” “由于倾国东伐,关中留守的部队很少,沙苑之战中俘虏的东魏士兵散居在民间,听说我军兵败的消息后,暗中联络发动叛乱。” “李虎等人先期回到长安后无计可施,与太尉王盟、尚书仆射周惠达等人带着太子元钦逃出了长安。” “沙苑之战中被俘的东魏都督赵青雀占领长安内城,雍州人于伏德占据咸阳,咸阳太守慕容思庆叛乱,招收东魏降卒,关中一片混乱。” “倾国之兵征伐,一旦根基空虚,就是这般局面!” 侯胜北心中一动。(^_^) 往事逐渐说到了尾声,普六茹忠彷佛也有些倦意,缓缓道:“蔡佑在恒农追上了太祖,夜晚相见,太祖呼其字曰:承先,尔来,吾无忧矣。” “蔡佑每从太祖出战经常身先士卒。战后诸将皆要争功,蔡佑终无所言,颇有东汉大树将军的风范。” “当天夜晚,太祖惊恐不得安眠,枕于蔡佑大腿,才恬然入睡。” …… “而东魏那边,高欢听闻高敖曹阵亡,如丧肝胆。得知高永乐不放其入城,大怒,命杖二百。” “谁知道,这又成了下一次邙山大战的起因之一呢?” 见众人听得意犹未尽,普六茹忠挥挥手:“今个儿不早了,就讲到这里罢。都去歇息。不要耽误了明日出征,一路上时间长着呢!” ----------------- 《地名对照》 河桥:今孟县西南,孟津区东北的黄河上 河阳:今孟县西 回洛:今孟县东 金墉:今洛阳市东北汉魏故城西北隅 恒农:即弘农,西晋为弘农县。北魏避讳拓跋弘,改为恒农县,北周复名弘农县 第78章 战邙山之先例前篇 北周保定四年,十月癸酉。 大军出了长安,东行三百里,屯于潼关。 普六茹忠再次召集子弟小辈,继续讲昔日过往之事。 上次讲的是大统四年的河桥之战,这次则是讲五年之后的邙山之战。 “河桥之战,高敖曹的死,在他二哥高慎高仲密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觉得齐神武高欢包庇侄子高永乐,两百棍就换了自家兄弟一条命。” 不过高欢总不见得斩杀高永乐,为高敖曹偿命吧?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自家侄子,还真有可能被高欢问罪杀了。 侯胜北来回思索,他现在学会了从正反两面,不同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 “时任御史中尉的高仲密娶了吏部郎崔暹之妹,又始乱终弃,因此与崔暹有隙。” “嘿嘿,他大哥高乾当初为了娶博陵崔氏女就不择手段,崔家不答应,高乾就和高敖曹劫了这名女子置于村外,野合而归。如今高仲密又做出改娶赵郡李氏的事情,这让崔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注1) “而崔暹得宠于齐神武的长子,后来的齐世宗高澄。高澄奏令父亲,改选高仲密手下的御史,令他觉得背后是崔暹在针对自己。” “再加上高澄见他的新妻李昌仪美艳聪慧,想要下手。李氏不从,衣衫皆裂,归家哭诉以告,高仲密得知后,心中益增怨恨。” 李昌仪,这名字有些熟悉,哪里听到过? 北齐的八卦事情,多半是徐陵老师讲的吧。侯胜北想道。(注2) “呵呵,你们这群小辈,听到这种风流韵事就兴奋。” 看着一群支起了耳朵的年轻人们,普六茹忠笑骂道,继续说了下去。 “恰值高仲密即将外放为北豫州刺史,齐神武也猜忌他,令奚寿兴典军事,高仲密只管民务。 高仲密惊惧气恼之下,置酒延请奚寿兴,伏壮士擒之,随后向太祖皇帝投降。战略要地虎牢关看起来是如此的唾手可得。” “而此事成为了邙山大战的导火索。” …… “大统九年,二月。” “时任丞相的太祖召集众人,商议如何应对。因高仲密所据遥远,难为接应,诸将皆惮此行。” “唯有太子少傅李远进言道:北豫远在贼境,高欢又屯兵河阳,常理而论,实难救援。” “大家以为他也是不赞同出兵接应的,谁知李远话锋一转道:但兵务神速,事贵合机。古人有言:不入虎穴,安得虎子?” “李远斩钉截铁道:若以奇兵出其不意,事或可济。脱有利钝,故是兵家之常。如其顾望不行,便无克定之日。” “太祖闻言大喜道:李万岁所言,差强人意。当即授李远为行台尚书,前驱东出洛阳,潜师取归高仲密。自己率领诸军随后接应。” “河桥之战后的这几年,与东魏来回拉锯,但是没有与高欢再次交锋。” “这次接应高仲密,太祖料到高欢一定会起大军来战,带上了众多将领。” 普六茹忠屈指一一数道。 “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是魏皇太子元钦,由太祖皇帝实际总领指挥。左仆射兼侍中,领太子詹事赵善随行,从征的元姓诸王有数十位之多。” “这次太祖吸取了上次河桥之战的教训,任命大冢宰的兄长,侍中、开府、骠骑大将军、太子少保、章武郡公宇文导为大都督、华东雍二州诸军事,行华州刺史,镇守关中。” “这个安排后来起到了很大作用。唉,可惜宇文菩萨虽然威望极高,受人爱戴,十年前四十四岁的年纪就过世啦,否则……”(注3) 普六茹忠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不过侯胜北以现在对北朝政局的理解,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否则,宇文泰必然任命这位佛名菩萨的宇文导辅佐儿子,哪里轮得到宇文护呢。 “大冢宰那时候任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统领众先锋。” 嗯,那罗延差点遇害那次提过,宇文护被东魏军围攻,幸得都督侯伏侯龙恩挺身护卫才得免,他也参加了这场战役。 这次索性就成为二十万大军的主帅喽。 “如今任大冢宰府司录的骠骑大将军冯迁,当时授龙骧将军、羽林监,率领一群良家子羽林郎,护卫魏皇太子出战。” “大都督贺拔胜,他的几个儿子都在东魏。就因为这一战,皆被高欢所杀害,愤恨得了气疾之病,第二年就过世了。身死之日,唯有随身兵器及书千余卷而已。” “司空李弼,他每次领兵征讨,朝受令,夕上路。不问私事,也从不在家过夜,其忧国忘身,类皆如此。对了,李弼就是七年前的今天过世,愿弥勒庇佑他往生兜率天。”(注4) 普六茹忠为逝去的同袍念了一句佛号往生,继续说道。 “李弼之弟李标,长不盈五尺,沙苑之战跨马运矛冲锋陷阵,隐身鞍甲之中。敌人不知其形貌,皆曰避此小儿。太祖感慨:但使胆决如此,何必须要八尺之躯也。唉,今年他也故去了。” “太傅、燕国公于谨当时为太子太师,出战常乘两匹骏马,一紫一騧。这次出征大冢宰请动他同行,以便询访军略。只是于谨今年已经七十二岁,再也骑不得马喽。” “于谨的长子于寔,当年是太子右卫率,加都督,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如今也是快五十岁的中年了。”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中山郡公、雍州刺史赵贵率左军。河桥之战他就是左军,一战不利。嘿,邙山之战,他还是左军。” 普六茹忠述说着一个个老去故去的同僚的名字,话语中有股难以言表的沧桑滋味。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太子太保独孤信。”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雍州刺史达奚武。”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豆卢宁。”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散骑常侍贺兰祥。”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大都督、徐州刺史陆通。” “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中领军若干惠。” “骠骑将军,建州刺史杨摽。” “车骑将军、东豫州刺史窦炽。” “卫大将军、通直散骑常侍,殷州刺史,兼太子武卫率王勇。” “卫将军、太子左庶子高琳。” “征东将军、帅都督元定。” “征东将军、渭州刺史长孙澄。” “征南将军、大都督,加通直散骑常侍杨纂。” “镇北将军、南郢州刺史耿豪。” “抚军将军、帅都督、安州刺史韩果。” “平东将军、太中大夫蔡佑。” “前将军,帅都督尉迟纲。” “后将军、太中大夫阎庆。” “北中郎将、东郡守韩雄。” “辅国将军、都督、颍州刺史梁台。” “冠军将军、都督王雅。” “扬烈将军、都督王杰。” “冠军将军、中散大夫阳雄。” “伏波将军、立义大都督陈忻。” “全军共计八万余人,帐下督将就有近五百人。” 不知为何,普六茹忠说起这个人数,唏嘘不已。 “老爷子,说了一大堆别人,你呢?” 有人提问道。 “我那时候任左光禄大夫、洛州刺史、兼大都督,洛阳正是我的辖地!” 侯胜北听普六茹忠悠悠地叙说这些和他同时代的将领,长长一连串的名字彷佛颗颗星辰在夜空中熠熠生辉,聚集在一起,围绕着那颗大星,化为流星群投向最适合他们的归宿——战场。 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句话。 “名将辈出的时代” …… “开局是我军先发制人,于谨率杨摽、泉仲遵等攻打柏谷坞,泉仲遵力战先登,擒齐将王显明。于谨留杨摽镇守,与大军汇合。” 普六茹忠笑笑:“泉仲遵出自巴夷,每从父兄征讨,以勇决闻。高敖曹来攻洛州,他率五百人出城交战,众寡不敌退回。力战拒守,以杖棒拨打箭矢,为流矢中目,瞎了一只眼。” 众人之前听过高敖曹的绝世武勇,心想此人以寡兵就敢出战,哪怕败了也是实力非凡,难怪能够一举攻克了柏谷坞。 侯胜北则是想起了阿爷讲的三国夏侯啖睛的故事,好像流矢中目的都是很能打的猛将。(^_^) “阳城郡所据位置冲要,大军率先攻打此处,守将是东魏征西将军陆腾。” “陆腾?和这次率领蜀军出征的大都督、隆州刺史陆腾名字倒是一样。” 在座有人知道统领蜀军的将领,提出了疑问。 普六茹忠呵呵笑道:“就是他,当初围攻阳城郡一月有余,陆腾城陷被执,归降了我朝。” “他后来跟随齐国公一起入蜀,赵国公继任益州总管,留住他不肯放。本来陛下因为他的母亲在北齐,体恤人心,是不想让陆腾参加本次征伐的。” “那他怎么这次又率蜀军前来了呢?” “听说陆腾的亲属从北齐过来,告诉说他的全家被诛,母亲和兄长涂炭遇难,唉。” 侯胜北暗暗怜悯,不由想起了侯瑱,又是一个因为反复导致家破人亡的,这陆腾接下来肯定只想着报仇了吧。 果然,普六茹忠说道:“陆腾愤怒,发哀泣血,志在复仇。这次齐国公也和大冢宰一起出征,请以陆腾为副将。赵国公还不肯放人,还亏得大冢宰亲自去信协调,借了他过来。”(注5) 侯胜北早已听说过齐国公宇文宪的大名,心想能被他指名请为副将,劳动宇文护写信去向赵国公宇文招讨要的人物,肯定有几分本事。 转念一想,这陆腾再有本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用管他。(^_^) “太祖又授尚书金部郎中赵刚为大行台左丞,持节赴颍川节度义军。” 普六茹忠解释道:“两国边境互相用间,拉拢对方将士民众,这是常有之事。到了战时,本地义军就可成为助力,成为内应。” “我军包围了河桥南城,五年前高敖曹授首的地方。” “河桥城是由三座城砦,自南向北构成。” “大河北岸的城堡名为北中城;中潬城建在河中渚上,而河中渚位于河心的沙洲之上,中潬城中设河阳关,又名孟津关,乃是洛阳八关之一。” “东魏的当州大都督、北徐州刺史、镇东将军暴显镇守于此。这三座城砦在大河上架桥相连,合称河阳三城。” “暴显是魏郡人,少年从军,善于骑射,曾从魏孝庄帝出猎,一日之中手获禽兽七十三。也是齐神武信都起兵的元老,不好对付。” “二月壬申,高仲密举兵。二十日后的三月壬辰,我军围河桥南城。齐神武派遣库狄干为大都督率前军来救。库狄干疾速赶来,顾不上返家一趟就出发,到了河南见侯景饭也不吃,侯景只好使人骑马追馈食物。” “库狄干仅数日就已赶到北中城,果然是兵贵神速。” 普六茹忠不吝对敌将行动迅速的赞美。 “见太祖的军容强盛,西魏前军诸将不敢难渡,而库狄干决计渡河。不到十日,齐神武就率大军继进,来到了大河北岸,十万大军开始南渡。” “太祖纵火船,从上流驶下以烧河桥,意图断绝东魏军的南北交通。” “东魏行台郎中张亮献策,以百余艘小艇载着铁索,铁索头部装着钉子。当火船将至,以钉钉之,牵引铁索把火船拖向岸边,保住了河桥。” “齐神武顺利渡河,占据邙山布阵,我军退至瀍水。” “两军小规模试探交战了数日,彼此不分胜负,都不得前进。” 普六茹忠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 “然后,就到了三月戊申这一天……” ----------------- 《地名对照》 柏谷:今灵宝县西南 阳城:今登封市东南告成镇 河桥南城:今洛阳市白鹤镇于家村 北中城:今洛阳市孟津北区冶戌村 中潬城:今孟县南十八里的黄河河心,由于河道变迁,已不见踪迹 第79章 战邙山之先例中篇 大统九年,三月,丁未。 宇文泰将辎重屯于瀍曲,士皆衔枚,轻兵夜登邙山。 山下是西魏的大营,十万大军,无边无际,灯火通明。 宇文泰谓左右诸将道:“敌我相持数日不分胜负,贺六浑想必以为孤明天还会继续正面交战。孤却调整部署,率中军及若干惠的右军转到这邙山之上,只等黎明就突袭他的本阵!” “皇太子并诸王及督将参谋百余人仍屯中军大营,卫大将军兼太子武卫率王勇、卫将军、太子左庶子高琳担任守卫。” “王胡仁起兵讨伐万俟丑奴,随孤擒窦泰,复弘农,战沙苑,气盖众军,所当必破。” “高季珉从元天穆讨邢杲,破梁将陈庆之。又从尔朱天光破万俟丑奴,论功为最。随孤破东魏于沙苑,从李弼擒莫多娄贷文。河桥一战先驱奋击,勇冠诸军。又随王思政守玉壁,即我之韩、白也。” “有他二人坐镇大营,孤甚是安心。”(^_^) “赵贵等五将为左军,只要抵挡住贺六浑的右军,护住孤的侧翼即可。” “赵刚前往颍川,节度当地义军绊住河南道行台侯景,让他不能来援助贺六浑。” “李万岁已经传来消息,接应了高仲密一干文武二千人,待送入关中之后便来合兵一处。此战主要的目的可以说达成了,接下来就是与贺六浑一决!” 宇文泰环顾周围众多将领,见人人战意昂扬,几员悍将都抢着要打头阵。 沉吟片刻,宇文泰点了一名意想不到之人。 “木兰,既战于河南,孤欲观河南义军之勇,可乎?” 被点到名字的将领出列,乃是北中郎将,韩雄字木兰,河南东垣人。 韩雄膂力绝人,工善骑射,有将率材略,慷慨立功之志。数年前曾率六十余人于洛西举兵,不几日间,众至千人。 韩雄抄掠东魏,所向克获,徒众日盛,州县不能抵御。 东魏洛州刺史韩贤报于邺城,高欢派出了名将慕容绍宗前来讨伐,才击败了他。 韩雄兵败投奔关西之后,宇文泰派遣他回到乡里,召集义众,进逼洛州。 五年前正是他击走了东魏洛州刺史元湛,逼降了长史孟彦,引独孤信大军进入洛阳。 河桥一战之后,韩雄仍然镇守洛西,位于边境一线,率义从继续对抗东魏。 “木兰,东魏军虽众,你于隘道邀之。一夫当道万夫莫敌,必能挫贺六浑之锐气。届时孤引大军继进,破敌必矣。” 指定了全军前锋,长夜未明,宇文泰安抚一一各位勇将。 对扬烈将军、都督王文达道:“文达,卿乃万人敌也,但恐勇决太过耳。此战稍敛之。” 对冠军将军、都督王雅道:“度容,沙苑之时,彼军殆有二十万,我军不满万人。闻卿激励部下曰:以常理论之,实难与敌。但相公神武命世,股肱王室,以顺讨逆,岂计众寡。丈夫若不以此时破贼,何用生为!乃擐甲步战,所向披靡,孤深以为壮。此战敌我相当,卿更当奋勇。” 对镇北将军、南郢州刺史耿令贵道:“令贵,卿在沙苑之战杀伤甚多,血染甲裳尽赤,武猛所向无前。孤说观卿甲裳足以为验,不须更论级数也。此战卿又要令东人流尽鲜血了吧。” 其余如贺拔胜、若干惠、独孤信、于谨、达奚武乃统军大将,反倒不必多说。 看到窦荣定,宇文泰笑道:“却与汝季父窦炽一般高壮,好似一双铁塔,此战须努力。” 拍拍尉迟婆罗的肩膀,宇文泰对宇文护道:“萨保,明日一战,命你统领诸先锋!” …… 就在宇文泰部署作战方略之时,山下的西魏军大营中,也有人遥遥望向他的所在。 宇文泰虽然隐秘行军,到了凌晨出动之际,踪迹却还是被高欢的游骑斥候探知。 “敌军距此四十余里,蓐食乾饮而来。” 得知宇文泰轻兵来袭,吃着干粮还不喝水,高欢骂道:“自当渴死,不待我杀!” 下令严阵以待,准备迎击。 高欢麾下常用五员先锋将,分别是彭乐、刘丰生、韩贤、潘乐和薛孤延。(注1) “今番用谁为先锋陷阵好呢?” “彭乐这厮此战率右军。” “潘乐镇守河阳城,不可轻动。” “韩贤死了好几年。唉,太不小心。打了胜仗,清点战果的时候,居然被藏在死尸堆里装死的一贼偷袭,砍断了大腿而亡,折我一员大将。听说与他对阵的敌将也姓韩,名字像女人,叫什么木兰……”(注2) “刘丰生还是那个家伙呢?算了,就用他吧,免得喝多了又来和孤吵闹。” 虽然是个成天好酒昏醉的家伙,勇决善战是没话说的。 窦泰战死那次,此人殿后且战且行,一日竟然砍断了十五口斫刀。 那日检阅战马,道逢暴雨,大雷震地。自己可是亲眼所见他驰马按槊,天降雷火烧面,大喝喊杀,火灭人还,眉鬓及马鬃尾俱焦的。 当时自己还不由感叹道:“薛孤延乃能与霹雳斗!” 薛孤延,此战可不要让孤失望啊。 ----------------- 黎明,两军于隘道相遇。 真可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西魏尚黑,旗帜衣甲均为玄色,东魏属火,原本旗帜衣甲均为红色, 此战却有人以道术进言:“赤火色,黑水色,水能灭火,不宜以赤对黑。土胜水,宜改为黄。” 于是高欢把旗帜都改为赭黄色,五百人一幢立一旗,千人军主,偏裨将军、勋武前锋正副都督、直突、直荡、直入、直卫四都督、千牛、刀剑、骑官三备身,以及各色将军,上千面旗帜林立,迎风招展。 如同厚重的皇天后土,不禁令人想起了掀起了耗尽大汉四百年气数的那次起义。 “黄巾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孤的十万雄师可是百战精锐。” 高欢踌躇满志:“此旗,可称河阳幡!” …… 两军交锋,韩雄占据了隘道,向东魏军挑战。 “区区数百寡兵,竟敢当道阻我大军?” “传令三军,并力取之!” 待闻听敌将报上姓名,乃是韩木兰,高欢更是大怒。 赤色戎衣,高举黄旗的钢铁之师,如同融化的火红铁流,瞬间涌了过去。 战局开始,东魏并无被突袭的惊慌,气势之盛超出了预料。 当先一将,铁兜鍪下用铁环扣紧,全身披铁铠,直至膝上,外面又加了一层涂成红色的裆铠。 所骑的战马不仅全身带甲,面帘只露眼鼻,还披上了熊皮,更显得狰狞可怖。 “代人薛孤延是也,想死的来战!” 韩雄难以抵挡这等铁猛兽,突围得免。 西魏大军冲出隘道,如墙如堵,迎面压来。 元定元愿安,河南洛阳人,乃是皇亲宗室,当下率军迎敌。 东魏军长枪如林,狠狠刺来,元定瞅准挟住,夺了一矛,持之冲阵,杀伤甚众,无敢当者。 宇文泰亲自观战,谓左右道:“元定身为宗亲,敢于冲击如此大军,当论功为最。” 双方主帅的中军对战,互不相让,竟是个平手,一时分不出战况优劣。 …… 僵持局面是从宇文泰的左路,高欢的右路被打破的。 东魏一方以彭乐为右路军,以数千骑冲击西魏左军赵贵的北部军阵,所向无不奔溃。 一路击穿西魏的左路军阵,俄而彭乐又闯入了皇太子元钦所在的中军营帐。 有人来报,彭乐叛变投敌,否则怎能从敌左路直至中军一路畅通? 高欢恼怒不已。 彭乐骁勇善骑射,先是参加六镇起义,知其不立,降尔朱荣,破葛荣于滏口。 葛荣的旧部韩楼在幽州起兵,彭乐又率精骑二千叛变尔朱荣,投奔韩楼,封北平王。 等到尔朱荣派遣大都督侯渊攻击韩楼,彭乐再降侯渊。 之后彭乐转投自己麾下,此人乃是顺风转舵的惯犯。 这次临阵投敌,只能说也不算太过意外。 高欢正在思考如何收拾彭乐叛变的局面,突然西北尘起,却是彭乐遣使前来告捷。 他以精骑杀入西魏的中军营地,王勇、高琳没想到赵贵统领的自家左军会如此轻易被突破,侧面遭受攻击,猝不及防之下,皇太子元钦仓皇逃跑。 临洮王、蜀郡王、江夏王、巨鹿王、谯郡王、太子詹事赵善及督将僚佐四十八人被俘,西魏的宗室力量遭受了沉重打击。 这件事情意义深远,对西魏今后统治的长远影响姑且不论,眼下就足以改变战局。 高欢立刻转怒为喜,令反绑众多俘虏,用绳子系着脖子串成一串,临以兵刃,在两军阵前一一展示。 并且令他们自己报上家系姓名,由大嗓门的军士高声复诵传唱。 “元宝月之子,西魏伪帝之侄、临洮王元柬。” “元定之子、西魏伪帝族兄、蜀郡王元荣宗。” “拓跋吕之后,西魏伪帝之侄,江夏王元升。” …… “天水南安赵氏,赵贵从兄,太子詹事赵善。” 西魏军顿时士气大挫,东魏诸将乘胜攻击,大破之。 宇文护所率前军被围攻,幸得侯伏侯龙恩兄弟挺身护佑得脱。 宇文泰见左军和中军被破,知道今日战局难以挽回,下令后撤。 见敌军退却,高欢下令趁胜追击。 大军撤退乃是难事,须勇将殿后。 西魏军为东军所乘,诸将皆引退,冠军将军、都督王雅独回骑拒之。 东人见其孤身无继,步骑大胆竞进。 王雅挥动兵刃左右奋击,瞬间频斩九级,东魏军稍却。 待还军,宇文泰叹曰:“王雅举身悉是胆也。” 又得窦荣定与汝南公宇文神庆率精骑二千殿后截击,东魏军乃却。 然而区区二千人,难以遮护得大军周全。 东魏右路彭乐率军,盯着主帅猛追,看看即将追到。 宇文泰窘困之下,无奈道:“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何不急还前营,收汝金宝?” 彭乐利令智昏,居然真的放过宇文泰,去其营帐取了一束金带返回本军,还得意洋洋地对着高欢道:“黑獭漏刃,破胆矣!” 高欢详细一问情况,彭乐居然原封不动地告知宇文泰所言,还理直气壮辩解道:“我可不是为了这句话放了他的啊。” 高欢几乎被这个粗人活活气死。 当下令彭乐趴在地上,揪着他的头往地上猛磕,三番两次举刀就想结果了这厮。 高欢咬牙切齿愤怒良久,才终于忍了下来。 彭乐逃过一死,满脸是血,请命率五千骑再去追赶宇文泰。 高欢没好气地道:“汝之前放了他算什么意思?现在还说什么再去追!” 命人取绢三千匹压在彭乐背上,就此赏赐他战胜之功。 其气度宽宏如此。 首日一战,西魏军大败,被斩首三万余级,损失惨重。 ----------------- 《地名对照》 瀍曲:或作瀍西,瀍水西岸 第80章 战邙山之先例后篇 西魏军大败,损失惨重,人心离解,谁都以为此战大局已定。 不想战役的转机,却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叛逃军士和一头驴的身上。 东魏军中有一名士卒偷盗杀驴,按律应判死刑,然而高欢没有立刻处死他,说等回到并州之后再行处决。 当晚,该军士投奔宇文泰,告之高欢的所在位置。(注1) 十万大军,主帅所在乃是核心重中之重,如何能够轻泄于敌军得知! 摆在宇文泰的面前,是一个选择。 战,或不战? 自军只剩敌军半数不到,士气低落,还能战否? 宇文泰下定决心:战! 尉迟婆罗等左右亲随,陪侍帷幄,尽心翊卫。 各将激励将士,抚慰军心。 …… 次日再战,部署依旧,宇文泰自率中军,宇文护督前军,中山公赵贵等为左军,长乐公若干惠等为右军。 当先挫西魏军之锋锐。 宇文泰又是出人意料,点了一员低品武将裴果出阵。 裴果字戎昭,河东闻喜人。从军征讨,乘黄骢马,衣青袍,时人号为“黄骢年少”。 此时少年已成为壮年,勇冠当时,一骑飞马而出,撞入东魏军阵中。 对敌的乃是都督贺娄乌兰所部,他昨日斩了不少西人首级,起了轻敌之念。 “都说关西出好汉,原来不过如此。” 见裴果单骑陷阵,贺娄乌兰也不要左右亲卫上前围杀,提了长矟便来相斗。 两马接近,贺娄乌兰狠狠一矟刺去,心想杀了你这厮,乃公头阵又立一功。 裴果敏捷闪过,挟住矟杆一别一扭。 两马错过,贺娄乌兰没有放手,被马的前冲之力带转了半个身子,失去了平衡。 战马又冲出几步,贺娄乌兰被两股力量拉扯,跌于马下,摔了个天昏地暗。 裴果拨转马头,来到跟前,一脚踏住让其不得翻身,扯下兜鍪砸在贺娄乌兰头上,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解下丝绦捆在脚上,横拖竖拽拉回了本阵,众人莫不叹服。 宇文泰大喜:“不愧是黄骢年少,卿便补个帐内都督,战后另有升赏。” 高欢则是大怒,令众将往战。 厍狄回洛、张保洛、曲珍、段琛、牒舍乐、尉摽、乞伏贵和、乞伏令和、王康德、高市贵等人,都是随同高欢自并州出山东的旧日猛士,纷纷率领本部出战。 左右却有一人,赤手空拳不持兵器,按马逡巡不进,似有彷徨犹豫之意。 高欢视之,乃是高季式,麾下部曲千余汉兵,马八百匹。 高欢以华言道:“子通,卿向来骁勇,何不一战?” 高季式下马垂首,踌躇道:“此战乃二兄反叛而起……” 高欢截断道:“仲密是仲密,卿自是卿。卿得兄叛书,即来报我,至诚可见。向日河桥敖曹战殁,师徒大败,人情骚动,世事艰难。所亲劝汝将腹心二百骑奔梁避祸,不失富贵。卿是如何说的?”(注2) 高季式抬头,虎目似泛起水雾,大声道:“臣说:吾兄弟受国厚恩,与高王共定天下,一旦倾危,亡去不义。若社稷颠覆,当背城死战,安能区区偷生苟活!” 高欢哈哈一笑:“既如此,好汉子纠结作甚,还不上阵一战!” 高季式当即命人取兵刃来,率军出阵:“二兄不义,我当为高王取之。” …… 西魏一方,杨忠、阎庆等先登陷阵,被团团围住厮杀。 蔡佑着明光铁铠,横冲直撞,不避箭矢,所向无前。 东魏军咸曰:“此是铁猛兽也。” 皆遽避之。 然而并非人人都有这等勇力。 都督、龙骧将军、羽林监冯迁先登陷阵,身受重疮,仅得不死,得一群羽林卫拼死救回。 …… 东魏一方,同样有猛将。 綦连猛,字武儿,代人。先人姬姓,六国末避乱出塞,保祁连山,以山为姓,误作綦连氏。 此人弓马过人,双带两鞬,左右驰射。更兼绝力,四张三石弓,迭而挽之。(注3) 綦连猛所射劲箭,便是身披铁甲,也必洞穿。 蔡佑这头铁猛兽,没有遇到綦连猛,也是他的幸运。 …… 北魏宗室,也分为东西,各自厮杀。 元景安,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五世孙,高祖陈留王元虔、代郡公元永之子,属东魏军,领亲信都督。 善于骑射,曾于文武二百余人的西园燕射之礼,设靶去堂百四十余步,一人射中兽头,去鼻寸余。唯元景安尚余最后一矢未发,帝令解之, 元景安徐整仪容,操弓引满,正中兽鼻。帝嗟赏称善,特赏马两匹,加赐玉帛杂物。 此时燕射之弓,指向了西方。 元景山,魏太武帝拓跋焘五世孙,高祖安定王拓跋休、祖安定王元燮、父宋安王元琰,因世袭郡国于安定,属西魏军。 论起辈分,元景山低了四代,须称元景安为高叔祖。 此时挥起斫刀,斩向了东人。 …… 两军混战良久,宇文泰下令招募勇敢之士,得三千余人。 其时募敢死之士,不用弓弩,皆执短兵接战。 宇文泰既知高欢位置,将所募三千人配与大都督贺拔胜。 因贺拔胜旧日与高欢相识,令其攻击西魏军主帅的旗鼓所在。 余三百人,配与卫大将军、兼太子武卫率王勇。 昨日王勇没能守住中军大营,任由彭乐突入,擒获名王,间接导致了全军败北。 宇文泰没有责备说什么,此番配与敢死之士,无疑是要他将功补过,洗刷污名。 王勇感激地单膝下跪,以额头蹭地,昂然起身,也不乘马,率三百死士杀入东魏军阵! 只见他势如疯魔,并执短兵,大呼直进,出入冲击,杀伤甚多,敌军无敢当者。 身上铁甲,手中斫刀,很快就染上了一层血色! …… 西魏的中军、右军集中精锐,合击东魏的左路军。 正面王勇的攻势,终于搅乱了东魏大军的阵型,露出了一丝不起眼的缺口。 宇文泰毒辣的眼光捕捉到了这个机会,厚重军阵中,露出的大纛军旗一角。 那就是主帅高欢之所在! 贺拔胜想到三兄弟,大哥贺拔允,佛名阿鞠泥,与高欢为好友,助他从尔朱兆处骗取了六镇十万精兵,还被打掉一颗牙齿。(注4) 最后仍然免不了受到猜忌,被高欢关在阁楼活活饿死。(注5) 三弟贺拔岳,佛名阿斗泥,又是因为高欢的挑拨,在讨伐灵州刺史曹泥时,被侯莫陈悦所杀。(注6) 如今三兄弟只剩自己一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用宇文泰说什么,贺拔胜率军出战。 大兄、三弟,待我贺拔破胡替你们报仇! …… 高欢没想到仅仅一晚,宇文泰就能够重整旗鼓,攻势如此犀利。 左军当即被破,步卒悉数被俘,西魏窦炽一军更是轻骑奋击,追至石济。 在盛大的攻势掩护之下,贺拔胜的三千勇士如同佛开天眼,径直奔向自己而来! 高欢仓促之下,只得后撤。 一路后退,高欢失去了坐骑,赫连阳顺把马让给高欢,与苍头冯文洛扶着高欢上马再逃,从者凋零,只有步骑七人。 追兵杀到,亲信都督尉兴庆道:“王速去,兴庆腰有百箭,足杀百人。” 高欢勉之:“事济,以尔为怀州刺史;若死,用尔子!” 尉兴庆道:“儿小,愿用兄!” 高欢许之。 尉兴庆力战追兵,四面发箭阻敌,射杀多人。 矢尽,死于乱刀之下。 …… 得尉兴庆阻击争取时间,高欢逃过一劫。 然而西魏军还在执拗地追击。 车骑大将军、都督西燕幽沧瀛四州诸军事、幽州刺史尉长命之子尉兴敬,为帐内都督。中流矢,卒。 高欢身边从人更少,几乎单身独骑。 贺拔胜与高欢早年相识于行伍间,突入阵中后一番冲杀,终于寻见高欢踪迹,率十三骑逐之。 一追一逃,驰出数里。 贺拔胜手执丈八长槊,眼看马头马尾相距不过两丈,槊刃再有二尺即可刺到。 他高声呼喊高欢的鲜卑名:“贺六浑,贺拔破胡必杀汝也!” 高欢几乎绝望。 就在生死一刻,河州刺史刘丰生从傍射箭掩护,中追兵二骑落马。 武卫将军段韶也拍马杀到,拈弓搭箭,射翻了贺拔胜的坐骑。 骏马悲鸣,奔出几步后倒地毙命,贺拔胜滚落马下。 等到从骑牵着副马赶到,高欢已经逸去无踪了。 贺拔胜叹道:“今日之事,吾不执弓矢者,天也!” 否则以二百步外,一箭射中卫可孤手臂之手段,高欢岂能逃得性命? ----------------- 就在宇文泰的中军和若干惠的右军取得了胜势之际,左军赵贵的战况逐渐不利。 高欢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并没有就此畏怯气馁甚至遁去,而是重整了军队再度交战。 东魏军见主帅无事,声势复振。 酣战大半日,已到了黄昏时分,东军人数倍之,西军以寡敌众,体力逐渐不支。 高欢看出了西魏军的薄弱之处,下令集中攻击左军。 战局开始慢慢崩坏。 普六茹忠说到此处,不禁感叹道:“大军相争,胜败不惟人力,也是天命。” “赵贵率领的左军失律,诸军在东魏军的攻势下逐一崩溃。此战胜败已定,之后就是追击与殿后了。” 普六茹忠讲起了最后一段的撤退战。 “我军众将,在这日暮时分,展现了各自的武勇风范。” “右军主将若干惠与副将陆通率所部力战,高欢屡次来攻,都被击退。一直战到晚上才后撤。东魏兵追来,若干惠悠然下马,回顾命厨人准备饭食。” “食毕,若干惠谓左右道:长安死,此中死,有以异乎?乃大张旗鼓,吹奏号角,收拢散卒缓缓而退。追骑怀疑有伏兵,不敢过分相逼。” “退至弘农,若干惠向太祖陈贼形势,悔恨垂成之功,亏于一篑,唏嘘流泪不止。”(注7) “南郢州刺史耿令贵对部下道:大丈夫见贼,须右手拔刀,左手把矛,直刺直斫,慎莫皱眉畏死。大呼单身杀入敌中。” “混战之中东魏兵锋刃乱下,众人皆以为他已战死。谁知不久,耿令贵破阵而出,奋刀而还,如是数四,凡敢当于他面前的东人死伤相继。” “耿令贵又对部下道:吾岂乐杀人!壮士除贼,不得不尔。若不能杀贼,又不为贼所伤,何异座谈高论的文人也!” “于谨最为多智。” 普六茹忠不知道是褒奖还是讽刺。 “率其麾下伪降,立于路左。东魏军乘胜逐北,不以为虞。待追骑过尽,于谨自后击之,敌军大骇。独孤信又集合兵士于后奋击,齐神武军遂乱,以此大军得全。” “李远李万岁在送高仲密入关后,引军返身来援,整顿所部殿后。” “骠骑将军,建州刺史杨摽守柏谷坞,大军撤退,也弃守回师。侯景率精骑来追,杨摽与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韦法保同心协力抵挡,不退反进十数里,击退了侯景。” …… 宇文泰率军入关,屯于渭上。 东魏军追击至陕城,达奚武等率兵拒守。 高欢于是召集诸将,总命群僚,商议进兵行止之事。 诸将咸以为野无青草,人马疲瘦,不可远追。 唯有陈元康道:“两雄交战,岁月已久,今得大捷,便是天授,时不可失,必须乘胜追之。” 高欢问道:“若遇伏兵,孤何以济?” 陈元康答道:“王之前沙苑还军,彼尚无伏。今奔败若此,何能远谋?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 封隆之之子封子绘也道:“混一车书,正在今日!天与不取,反得其咎。时难遇而易失。昔魏祖之平汉中,不乘胜而取巴蜀,失在迟疑,悔无及已。伏愿大王不以为疑。” 陈元康和封隆之都是高欢智囊,然而文臣要战,武将皆不愿战。 此时又得闻宇文导治兵训卒,得守捍之方,知关中有备。 高欢于是命刘丰生率数千骑追击,自己则统领大军东归。 数日后,刘丰生率军至弘农城下。 守将乃是王思政,他下令打开城门,解衣而卧,慰勉将士,表示敌军不足畏。 王思政此前守玉壁,刘丰生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见状心存忌惮,不敢进兵,乃引军还。 …… 此役大军不利,唯王勇及王文达、耿令贵三人力战,皆有殊功。 宇文泰赏帛二千匹,令自分之。 三人皆拜上州刺史,以雍州、岐州、北雍州拟授,因州有优劣,令探筹抽取。 王勇得雍州、王文达得岐州,耿令贵得北雍州。 并赐王勇仍名勇、王文达改名王杰、耿令贵改名耿豪,以彰其功。 邙山之战尘埃落定。 ----------------- 普六茹忠长叹一声:“我军败了,东魏平豫、洛二州,拓地至弘农。” “我军督将以下被擒四百余人,俘斩六万,损失高达八成,精锐士卒一旦而尽。” 他终于讲完了这段往事,环顾众人,见愤愤不平者有,怅然若失者亦有。 “阿坚!” 被突然叫到名字,那罗延猝不及防,应声出列。 “明日分兵,我率军北上沃野,另一部人马交由你带领去洛阳。” 普六茹忠一改讲述时的和善模样,尽显军中主帅威严,肃容道:“今日讲这些陈年旧事,希望你能明白三件事,其他人也都听好了。” 众人皆改容认真而听。 “其一,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太祖和齐神武都是一代人杰,有大气运的人物。即便如此,邙山之战两人也是险死还生,侥幸得还。汝等既然上了战场,当抱必死之心。” “其二,成大事者,不惟有超士之才,亦当有坚忍不拔之志。邙山之战之所以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只因太祖和齐神武都是意志坚强,不屈不挠的人物。由此才可以逆境崛起,绝地反击,扭转局面。汝等不要因为战况的一时失利就信心顿挫,更当于败局之中,寻得那一丝胜机。” “其三,” 普六茹忠顿了一顿,勉励众人道:“在邙山这个地方,我军已经败了两次。俗话有云,过一过二不过三。我已经五十有八,年不久矣。本次能否雪耻,就要看你们这群小辈的了。“ 众人听得先人往事,早已热血沸腾,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懑遗憾。 再得普六茹忠的教诲激励,都轰然起身,身上的甲胄哗啦啦作响,大声道:“敢不拼死作战,以雪先人之恨!” 普六茹忠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甚好。今日已晚,好好歇息,明日出潼关!” 众将领诺,转身正待走出营帐,只听普六茹忠又道:“邙山之战,还有一个结果。” 众将停住脚步,以为要说些军政方面的后续影响。 却听普六茹忠说道:“那位美艳聪慧,此前高澄逼奸不成,衣衫皆裂的李氏。邙山之败后西行,为高欢所擒。依律当死,高澄盛服见之曰:‘今日何如?’李氏无语,乃从焉。” 普六茹忠森然道:“战胜则威无不加,战败则妻子不保,汝等切记!” ----------------- 《地名对照》 弘农:今灵宝市北故函谷关城 陕城:今三门峡市西 稠桑:今灵宝市西北 第81章 战邙山之攻洛阳 保定四年,十月。 晋公宇文护率二十万大军东征。 突厥十余万骑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侵入长城,袭掠北齐幽并二州。 此次因尽起关中之兵出击,西道空虚,朝廷授陇右李贤使持节、河州总管、三州七防诸军事,河州刺史,防备羌氐、吐谷浑入侵。 河州以往并无总管府,至此而设。 总管之制,乃是宇文毓在位之时,改都督诸州军事而来,例兼所驻某州的刺史,兼治军民。 辖区增减无常,一般数州、多者可达数十州, 总管府作为位列各州之上的建制,和都督诸州军事的最大区别在于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甚至拥有中央授予的州县官员任罢权力。 总管为长官,江陵总管府特设副总管,领诸州刺史、诸防防主。 乃是北周文武不分,将相一体的重要体制。 李贤受命后,大营屯田,以省运漕;多设斥候,以备寇戎。 于是羌、浑敛迹,不敢向东,这是后话。 …… 大军行至潼关,兵分数路。 宇文护率领大本营在后,连营渐进。 柱国尉迟迥统领以府兵为主力的精兵十万为前锋,直取洛阳。 大将军权景宣率山南,即汉中、南阳、巴郡、蜀中之兵五万,攻悬瓠。 少师杨檦率兵万余,出轵关陉,威胁北齐从晋阳南下援军的后路。 柱国普六茹忠则是率兵一万奔赴沃野,接应突厥。 余部五千人由其子杨坚统领,归属尉迟迥的前军。 普六茹忠临别前,很是叮嘱了一番,忍不住感慨:“当年河桥一战,权景宣在于谨麾下负责督课粮储,周济军实。洛阳修缮宫室,他率徒三千采运,如今也成了一路主将哪。” 此话是否在感慨旧日名将凋零,还是别有他指,就不得而知了。 那罗延初次离开父亲独立引军,万事都要自行做主,开始略不适应。 侯胜北想起了第一次独立率军的情景,心生同感,尽心支持。 那罗延又有其父留下的幕僚辅佐,诸事循规蹈矩,并无差池。 …… 数日后,宇文护进屯弘农,扎下大本营,不再前行。 尉迟迥则率军抵达洛阳,布下军营展开包围,挖掘壕堑封锁出入,砍伐树木制作器械,做起了攻城准备。 雍州牧宇文宪、同州刺史达奚武、汉州总管王雄驻军邙山,监视洛阳城中和周边动向,拦截北齐援军。 那罗延的军营也驻扎在邙山,暂时不用参与攻城。 侯胜北自从听杨忠讲了前两次邙山之战的经过,对于洛阳城的这道北部屏障,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厚重感。 只因此处就是二十多年前,东西两军十数万人鏖战,留下种种武人事迹的战场。 他现在亲身踏上了这块土地,呼吸感受此地的气息。 那罗延和侯胜北登上翠云峰,此峰高约百丈,树木森森,苍翠如云,故此得名。 侯胜北踩了踩脚下的泥土:“从书上得知,此峰乃是道家祖庭,老子曾在此炼丹养生,张天师也于此地修炼得道,你我倒是可以沾沾仙气。” “侯兄弟,你知道我信佛,那罗延是金刚力士之意,于道教却是不甚知晓。” “此处有青牛吼峪、白虎送符之说。传闻老子西去化胡,青牛大吼三声;白虎叼一符箓,张天师观之得道。” “青牛什么的倒也罢了。白虎送符一说,倒是和图谶祥瑞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虎属金,主杀伐,正合此战。那罗延,西方白虎,倒是符合我军的方位。” 侯胜北说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动,想起了强练的预言。 白虎难道就是指的北周,会应在那罗延的身上? 那么东方青龙又是谁呢,莫不是北齐军中的什么人物? 暂时不去想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侯胜北向南眺望洛阳古都,三川汇流,八关环卫之地。 只见周围一圈军营星罗棋布,一股杀气油然而生:“明日尉迟迥便要开始攻城了吧。” “是啊,北齐守将洛州刺史段思文不知其能如何。据探马来报,河阳行台尚书独孤永业,已经驰入金墉助守。” 那罗延神情凝重:“此人之前镇守宜阳,在洛水河谷重地与我军相抗,颇有胆色威信。有他坐镇城中,只怕未必容易打得下来。” “尉迟迥之前一万二千人就攻下了蜀地。以蜀道之难、剑阁之险也能攻克,这次攻打洛阳也不在话下吧。” “蜀地虽险,但是守卫的南人软弱。呃,侯兄弟我可不是说你啊。益州刺史萧纪又率领蜀中主力去攻打荆州萧绎,外无援兵,将无战意,剑阁不战而降,成都的守将也没坚持多久。” 那罗延对战局不是很乐观:“此次洛阳的守将意志坚强,援军又是指日可到,估计会是一场苦战。” “何况。” 那罗延看四下无人,小声道:“这次我军的部署有点问题。” “哦?” “此战我强敌弱,趁着北齐援兵未到,本该以泰山压顶之势,行雷霆一击破城。大冢宰若是亲自坐镇城下督促,必然士气大振,诸军谁敢不拼死作战?” 他无奈地摊开手:“实际呢,大冢宰却在四百里外的弘农遥控指挥。军中都在流传说,大冢宰得了北齐送还母亲,无心作战呢。” 侯胜北摸了摸鼻子,这却是又是他的杰作了。 为了让两国斗得迁延日久,他令卧虎台散布了这条消息。 谣言流传的效果居然意外的好,连那罗延这样的高级将领也信了。 因为这条消息其实并无虚假,就是事实吧。 …… “而且以前的旧将们都老啦,多是抱病出征。“ 那罗延掰着手指列举道:“八柱国之一的燕国公于谨七十二岁,待在弘农,陪同大冢宰咨询方略。柱国大将军、楚国公豆卢宁六十五岁,抱病乘车随军。另一位柱国大将军、庸国公王雄五十九岁,半路得病,正硬挺着呢。” 联想到自家老爷子也年近花甲,还要奔赴北方草原和突厥人打交道,那罗延的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侯胜北也想着心事,今年是自己从军的第十个年头了呢,没想到居然在北周作为客将参战。 不过能够参加这场数十万人的大战,作为武人来说,也是一种荣耀吧。 只是我军人数虽然远胜对方,也未必能轻松碾压。 哈,北周何时成了我军。 想起自己到了北朝,才能体验压倒敌军的兵力优势,侯胜北有些啼笑皆非。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黑,那罗延叹道:“古墓蓬蒿遍,悲风入夜愁。这邙山埋葬了多少一代帝王,即便此战再多添几万条新魂,也不过如此,很快会被遗忘吧。” “那罗延,即便真要注定埋骨在此,也当效仿光武奋起,不做那苟且蜀吴后主。”(注1) “好。” 那罗延打起了精神:“且看尉迟迥攻城手段!” ----------------- 洛阳城周三十里,城墙高三丈,厚丈许,城垣坚固。(注2) 外围城郭的短垣不易防守,段思文和独孤永业将防御的重点放在了洛河、东城、宫城、以及西北角的金墉城等地。 洛水河道北距南垣仅有四里,通过人工引渠,引洛水流经城南。 河道在城南延伸一段之后,北迴通过城东,一路流至东北的上东门,再继续向东至偃师,注回洛水,形成了一条环护城墙东南的护城河。 东城是外城堡垒,周八里的一座小城,内通上东门,外侧只有宣仁门一道城门。 城门底部铺有地袱石,石上凿出数十个长方形的排叉柱榫窝,城门关闭时用排叉柱加固。门砧上凿刻长方形石槽和方窝数个,深有半尺,用于安嵌曲颊和门枢,又覆扣以鹅台加固。 城墙既高,城门也是坚固无比。 …… 遮护宫城北面的,则是有名的金墉城。 金墉城为三座小城构成,连成目字形,南北长二里,东西宽半里。(注3) 洛阳城地势北高南低,三城依山势而建,城墙的高度虽不到三丈,实际的高度差距远超于此。 城壁外每隔五十步设一马面,共约三十座,长十步,宽五步,突出城外。攻城者在接近攀登城墙时,将会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交叉攻击。 城中东北地势高处建有百尺楼,作为瞭望指挥之所。 三城彼此的南北门相通,将之连为一体,城墙上也有道路相连。 内侧城门狭窄,宽仅三步,为外城门的十分之一,大军难以一拥而入。 即便一处陷落,拒守城门仍是一夫当关之势。 三城之外也均有护城河流过,河水通过北墙入城,流至中央储成大池,无用水之忧。 且不论周围的地势,单以都城的防御能力而言,洛阳不愧是雄踞天下中央的坚城。 ----------------- 次日黎明,北周军对洛阳城的攻击开始了。(注4) 以精锐在后督战,厢散附庸和民夫杂役在前,投土袋填埋护城河,铺出道路,这是常规的攻城做法。 尉迟迥分出万人精锐,以千人为一路,上百人推着建造的攻城车在前,五十人举盾遮护,又各百人护住两翼,其余数百人跟随其后。 三台攻城车分别向着金墉三城,两台攻城车向东城缓缓行去。 第二批的五台攻城车作为后续梯队,准备交替攻击。 再分万人精锐,以五百人一辆云梯车,二十辆云梯车与攻城车同时向各处城墙进攻。 城内以火箭逆射,云梯车虽敷以湿泥防火,久而久之湿泥烤干脱落,整座云梯熊熊燃烧起来,梯上军士皆烧死。 攻城车所及,莫不摧毁。 沿途虽有排楯栅栏阻挡,莫能与抗。 城中缝布为缦,随攻城车所向张设,以柔克刚。 缦布悬于空中,减缓冲撞之势,攻城车竟不能坏。 尉迟迥令点燃松明,缚于长竿前端,灌油加火,以烧缦布。 城中以长铁钩缚于长竿前端,钩刃磨得锋利,火竿伸来,以钩遥割,松明火把俱落。 城内又以绳连石磨,从高处掷下压砸,攻城车也逐台被催折。 然而这一波并非攻击主力。 尉迟迥早已动员三万人,在云梯和攻城车冲击之时,于东城四百步外堆起土山,历两日而成。 土山几与城头齐平,其上设强弩射击城头。 守军则在土山对面的城墙上筑起战楼,缚木连接固定,高出土山一截,居高临下以弓弩进行还击。 尉迟迥令弩车射击火箭,欲焚烧战楼。 城头备有大桶清水,随燃随浇,火不得起。 土山上再起百尺井阑以射城中,城内以旋风炮投石,击碎井阑,射手皆坠死。 一攻一守,很快就是三日过去,并无进展。 尉迟迥派使于城下喊道:“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 却是将当年齐神武在玉壁城之语原样奉还。 遂于东城东、金墉城南挖掘纵向地道通往城内。 守军则是沿着城墙,横向挖掘长堑截其地道,长堑边上安排战士屯守,多积战具防御。 城外每有部队穿过地道,面临长堑进退不得,即刻被擒杀。 尉迟迥令勇士潜伏于地道,准备集中突袭。 城内又于堑外积柴贮火,投下柴火,以皮囊吹气。 风助火势,毒焰烈火冲入地道,勇士皆受灼伤,糜烂一片。 地道既成,以梁柱支撑,二十一道分为四路,各自指向东城和金墉三城。 尉迟迥下令以油浇灌梁柱,放火烧之。 柱折地道坍塌,其上的城墙地基被破坏,也随之崩坏。 尉迟迥正要组织大军杀入,城内早已在长堑后建筑重墙,又在崩塌之处竖立木栅,阻敌不得攻入。 …… 攻击从旦至夕,昼夜不止。 十日间,北周军用尽攻击之术,俱被守军所破。 “十天了。” 那罗延有点焦虑:“连洛阳周边的几个子城都还没有打下来。” “要是东城和金墉城能打下来,只剩宫城裸城一座,也就唾手可得了。你不是早已预料到此战没那么容易么。”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每一天都是煎熬,不知道北齐的援军哪天就到了。” “尉迟迥的压力更大,他没有下令直接蚁附攻城,情绪已经控制得很好了。” “侯兄弟,你觉得接下来战况会变成什么样?” “洛阳短时间难以攻陷,要是北齐援军来到,我们击破之,对城中的守军信心会是很大的打击。” “要是北齐援军一直不来呢?北方突厥的十万骑就等着晋阳空虚的机会南下,他们未必敢动的。” “那我们就只有在洛阳城外过年了吧。” “好吧,到时候我把老爷子收藏的好酒拿一瓶出来,你我共饮。” 那罗延苦笑道:“独孤永业,果然不好对付!” …… 十二月。 北周军攻洛阳,三旬不克。 晋公宇文护下令,屯驻邙山诸将堑断河阳路,遏齐救兵,然后同攻洛阳。 ----------------- 《地名对照》 悬瓠:今汝南县 宜阳:今宜阳县西四十八里韩城镇 第82章 战邙山之丧偏师 宇文宪、达奚武、王雄等各部得宇文护军令,率军下了邙山,加入对洛阳城的攻击。 连续三旬攻城未能得手,尉迟迥的十万府兵虽是精锐,损伤不过数千,也略显疲态。 尉迟迥与众将商议,洛阳城内有两万守军,各军轮流进攻,消磨其战力和意志。 军略既定,照此执行。 那罗延所部也要参加攻城了,而且目标正是最为坚固的金墉城! 墉者城墙楼堞,金者固若金汤。 《大洞玉经》曰;金墉者,九天馆名,在云珠庭内,本是天帝的神仙居所。 有“金墉映玉清,灵秀表天畿”,“玉帝乘车朱霄,绿霞焕金墉”的辞句。 不过现在映射金墉城的,不是什么玉清绿霞,而是赤焰血光。 如今地面东一条西一条,挖了多条土沟地道,宛如丑陋的疤痕。 “太高了,三丈城墙,加上地势实际得有九丈,云梯车都够不着。” 堆起的土山上,仰面与城头守军对射的士卒,不算密集的箭雨下,双方偶有军士中箭倒地。 侯胜北表示赞同:“强攻徒损将士性命,眼下也只有消耗守军的人力、物资和士气了。北齐的援军一定会来,击败援军之后,城内人心摇摆,那时候才是破城的良机。” 只是他心中有一疑问,放弃隔断河阳渡口可以说是为了引诱北齐援军来战,可为什么要放弃邙山的地利优势呢? 万一北齐军来援,翻过邙山,从背后打正在攻城的部队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办? 他并不觉得自己想得到的问题,北周有那么多久经沙场的宿将,会不清楚其中利弊。 “派了斥候监视大河对岸动静的,不是毫无防备。” “而且除了老爷子去接应的突厥,压迫幽州和并州,使得北齐不敢大举南下支援之外,还有一路偏师。” 那罗延解释道:“少师杨摽的一路兵马出轵关陉,威胁北齐援军的后路,我还担心对方不敢来呢。” 见侯胜北仍是不解,那罗延更为详细地说明。 杨摽是一员年近六旬的老将,曾出使邺城,深知东魏内情,后跟随太祖皇帝攻克了弘农。 彼时黄河以北的邵郡一带仍然为东魏所控制。 杨摽因其父曾任邵郡的白水县令,与当地的豪强有旧交,于是主动请缨,秘密潜入作为内应。 成功潜入之后,杨摽与土豪王覆怜等谋划举事,应者三千人,果然里应外合,一举攻克邵郡,擒斩东魏所署的郡守程保及县令四人。 之后杨摽率本地义从继续经略各地,诱说东魏城堡。 仅旬月之间,正平、河北、南涉、二绛、建州、大宁等城,皆有请为内应者,大军因而轻易攻拔。 沙苑之战高欢战败,杨摽分兵截击东魏的韩轨、潘乐、可朱浑元等各路殿军,杀伤甚众。 东雍州刺史马恭畏惧杨摽的威名,弃城遁走,西魏占据了东雍州。 太祖皇帝因为杨摽有谋略,表奏他行建州事。 建州的位置处于东魏境内三百余里,可谓孤悬敌境,一般人根本不敢去上任。 由于杨摽威恩夙着,所经之处,许多豪族带粮带兵投效,比至建州,麾下之众已达一万。 东魏刺史车折于洛出兵迎击,被杨摽击败。 又破东魏行台斛律俱的步骑二万于州西,大获甲仗及军资,义从的装备得到补充,由此威名大振。 东魏大行台侯景前来,攻陷正平,派遣行台薛循义率兵与斛律俱会师,敌众渐盛。 杨摽因为孤军无援,且腹背受敌,设计稳定军心,四处抄掠军资后,夜中拔营退回邵郡,全身而退。 东魏以正平为东雍州,遣薛荣祖镇守。 杨摽先遣奇兵急攻汾桥。 薛荣祖尽出城中战士,于汾桥拒守。 其夜,杨摽率步骑二千,从他处渡河,偷袭攻克了正平,夺回了东雍州。 邵郡东部叛乱,杨摽予以镇压,又击破了东魏南绛郡,俘虏郡守屈僧珍。 …… 二十年前的邙山之战,杨摽攻拔柏谷坞。 大军不利,侯景率骑追击,杨摽与韦法保同心抗御,不退反进十数里,逼退了侯景。 齐神武围玉壁城,令侯景攻占齐子岭。 杨摽担心其入寇邵郡,率骑抵御。 侯景得知杨摽到来,斫木断路者六十余里,仍然惊而不安退还河阳,忌惮到如此程度。 杨摽之后督晋建二州诸军事,攻破蓼坞,俘虏东魏将领李显。 朝廷于邵郡置邵州,以杨摽为刺史,率所部兵镇守。一路进授大都督、仪同三司、开府、大行台尚书、少师。 …… “杨摽在东境二十余年,多次与北齐作战,未尝不捷。” 一口气说完了杨摽的赫赫功绩,那罗延反问道:“有这么一位善战的名将在背后盯着,北齐援军怎么敢轻易渡河,不怕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么?” 侯胜北还是心存怀疑,道:“杨摽虽然厉害,麾下只有万余人马,而且还不是府兵精锐。要是北齐援军先集中对付他,解决了后顾之忧,再支援洛阳怎么办?” “侯兄弟,你毕竟不是北周人,所以很难理解我们对于杨摽的信任。” 那罗延笑着道:“打个比方,要是你们南朝的陈庆之率军万人守在敌军后路,你会不会放心?” 侯胜北一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尉迟迥等基于对杨摽这位常胜将军的信心,做出如此判断,也无可厚非。 “杨摽的邵州义从,随他征战多年,战力不弱于府兵。” “他的副将也不弱,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马裔所率的温城义从,从大统三年与东魏频频交战,到大统八年入朝,跟随归附的河内百姓有五千户之多。十三年攻拔东魏平齐、柳泉、蓼坞三城。十六年入建州,破东魏将刘雅兴,拔其五城。实力颇强。”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新平郡守韩盛所率虽是郡兵,也是关中子弟。” 那罗延补充道:“杨摽背靠轵关陉,只要不轻敌冒进,就算碰到优势兵力的敌军,只须退入陉中扼守陉口,北齐军也奈何他不得。” 侯胜北觉得那罗延说的很有道理。 戎马四十年的宿将,背靠有利地形,任务是牵制敌军即可。 他只要扼守要害,无须主动攻击,还能出什么事情呢? 邙山诸将也是这么想的,有杨摽在后虎视眈眈,齐兵必定不敢轻易渡河。所以并未派兵截断河阳渡口,只派出了斥候保持侦察。 甚至由于兵力太过于富余,尉迟迥还派遣麾下的蒲州总管府长史郭彦,率一支部队前往支援另一路偏师的权景宣,南出汝颍。 郭彦到了豫州,见权景宣顿兵悬瓠城下,主动请命进攻。 权景宣判断悬瓠城防守严密,一时难以攻取,考虑转向南方,一路攻略郢州、北江州、南司州,直达大江边。 好一个构想宏伟的大迂回战略。 如果这个战略得以成功实施,北周边境就从安陆再向前推进一段,和南朝完全共有大江中游。 幸好被郭彦阻止了。 郭彦认为奉命出师,必须与主力大军相邻联动呼应,若向江畔立功,更非朝廷本意。 放着汝南不打,把战线推到江夏一带,南朝会怎么想? 他归属尉迟迥的序列,不必听从权景宣命令,独自谋划攻取悬瓠之计。 恰逢北齐豫州道行台、豫州刺史王士良的妻弟董远秀私下派人接洽,表达了投诚之意,权景宣还是听从了郭彦的意见,引军围困悬瓠。 十二月。 豫州刺史王士良、永州刺史萧世怡出城投降。 权景宣令郭彦守豫州,谢彻守永州,送王士良、萧世怡及降卒千人献捷于长安,获得了开战以来的首场胜利。 ----------------- 两路偏师,一路报捷,一路却是大败。 深受邙山诸将信任的少师杨摽,此时已经成为了北齐的俘虏。 他被反绑双手,脸上和铠甲上满是泥土污渍,还有不少血迹,是被拖倒在地时沾上的。 头盔已被打掉,杂乱的花白头发和脸色一样,正在寒风中抖动,不知是气愤、是恐惧、还是悔恨。 北周军的尸体,横七竖八的静静躺在战场上。 就因为他的轻敌,数千名战士成为了不归之人,其中多数是随他征战多年的邵州义从。 新平郡守韩盛也战没于此,被取下了首级。 只有司马裔和司马侃父子为温城本地土著,熟悉地形,力战杀出一条血路得免。 杨摽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守住轵关陉口的。 陉西有斛律光去年新筑的勋掌城,已经被他攻克。 敌军来攻,退回固守;敌军南下,前进挠后。 只要拖住北齐援军,等到主力攻克洛阳,前后呼应,更有望击溃北齐宝贵的机动兵力,立下灭国首功。 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是忍不住,要出轵关,率兵深入敌境,偏偏又不严加防备呢。 是不甘作为尉迟迥这个后生晚辈的陪衬? 是对于自己二十多年常胜战绩的自信? 还是潜意识里对北齐军的轻视? 突然杀到的北齐太尉娄睿大军,将杨摽的骄傲自信撕了个粉碎。 娄睿是个什么东西?三十出头的无名小辈而已。 仗着是娄太后的侄子,无甚器量才干,凭着外戚的身份身居高位。 纵情财色,时论风评都鄙视他。 不过就是这个杨摽看不上的家伙,此刻却高高在上,决定了他的生死:“愿降?愿死?” 杨摽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常胜将军杨摽失去了他的不败声名和未来。 北周军失去了钳制北齐援军的偏师。 …… 沉默许久的北齐终于露出了反击的獠牙。 东安王娄睿、武兴王高普、都官尚书王峻等自邺城,率外军三万赴河阳。 生擒了冒进的杨摽,击溃北周一路偏师,娄睿进位大司马,总领北齐援军一部,以王峻为南道行台,共同率军赴悬瓠,迎战另一路偏师权景宣。 司徒、钜鹿郡公斛律光从骑兵曹拨兵五万,驰援洛阳。 领军将军、兰陵王高长恭率禁军五千,另拨一队百名百保军士随同出征。 斛律光、高长恭救洛阳的五万五千人先到河桥,见北周军势有十余万之多,未敢轻进。二将于北岸立下营寨,窥视对岸动向。 齐主高湛犹豫一阵,还是召见了并州刺史、平原郡王段韶。由于突厥屡犯边境,段韶并不在晋阳,把驻地改到了塞下。 此前周齐交涉,高湛曾经派遣黄门侍郎徐世荣乘坐驿车,赍周书询问段韶意见。 段韶认为周人反覆,本无信义。 宇文护外托为相,实为王也。既为母请和,不遣一介之使申其情理,仅靠书信往来就送其母,是为示弱。不如暂许,之后再放未晚。 高湛不听,如今应验。 然而情况紧急,高湛也顾不得面子,问段韶道:“洛阳危急,今欲遣王救之。突厥在北,复须镇御,如何?” 段韶当即答道:“北虏侵边,事等疥癣。今西邻窥逼,乃腹心之病,请奉诏南行!” 齐主令段韶驰援洛阳。 二日后,齐主车驾亦自晋阳出发,亲赴洛阳。 …… 尉迟迥等获知杨摽兵败,北齐援军后路已再无自军牵制,于是分兵一部守太和谷,一部沿邙山布阵,与敌军隔河对峙。 一方面攻城更急,尉迟迥遣使对城中道:“未闻救兵,何不降也?” 独孤永业答道:”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待救援来到,忧尔众有不返之危。燕赵豪杰,必不为降将军也。” 尉迟迥又命人于城下喊话:“城主受荣禄,汝等军士,何事相随入汤火中耶。” 射书标示赏格,投于城中: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 独孤永业题书于背,反射城外:若有斩尉迟迥者,一依此赏。 与段思文巡视城头,抚慰战士,城内士卒莫不感励,人有死难之心,而无投降之意。 …… 不知不觉间,北周军已攻城一月有余。 腊月天寒,连日起了阴雾。 雾气从河面升起,远远望去如水面沸腾,水汽变幻,不见对岸。更连接山雾,满山满谷皆为白障笼罩,风吹不散。 就像是一层不祥的白布,遮挡住了北周军的前路。 ----------------- 《地名对照》 轵关陉:今济源市西十一里处 勋掌城:今济源市西北二十四里勋掌村 温城:今温县 第83章 战邙山之斗百保 晋阳距孟津九百里,段韶率一千精骑,五日行至。 兵不在多,有时一人可抵百万军。 何况三人毕至? 见大雾弥漫,段韶果断遣人联络高长恭、斛律光,令连夜渡河。 自率帐下二百骑,先行到达南岸,与麾下诸将登邙阪,观察北周军形势。 坡者曰阪,一曰泽障,一曰山胁。 邙阪为山峡之地,下临溪谷,故得此名。 …… 北周军的十万主力此时分为数部。 一部屯于太和谷,防御北齐援军。 太和谷,位于邙阪之下。 宇文宪与达奚武、王雄等个率一部,屯于邙山各处,诸军分守险要。 一部加入尉迟迥麾下,继续围攻洛阳,那罗延和侯胜北就属于这部人马。 由于攻击目标是金墉城,于围城各部之中,所处位置最北。 太和谷的北周军之后,就轮到了他们。 …… 段韶在清晨的浓雾中探查敌情。 行至山下一处,听得对面人喧马嘶,铠甲铮铮,知道遇到了北周军的屯聚之处。 段韶立刻扭转马头,奔回驰告诸营,召集骑士。 斛律光五万、高长恭五千五百、段韶一千,三军皆为骑兵。 段韶为左军,高长恭为中军,斛律光为右军,在邙阪高处结阵以待。 …… 红日渐升,白雾散去。 对面的光景除去了笼罩的薄纱,变得清晰可见。 太和谷的北周军仰望邙阪之上,前一日那里还是空无一人的山坡,现在却密密麻麻站满了北齐军士,数以万计的骑兵! 竖起三道大纛。 高! 段! 斛律! 无数的赤色战衣旗帜,邙阪彷佛燃起了熊熊火焰,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北周军心头大震。 阪上一骑嗓音洪亮,遥遥传来一问:“汝宇文护幸得其母,不能怀恩报德,今日之来,竟何意也?” 无声。 过得片刻,北周军中有人答道:“天遣我来,有何可问。” 阪上那骑毫不犹豫地回道:“天道赏善罚恶,当遣汝来送死耳!” 言罢回身入阵。 须臾,山上战鼓声响起。 …… 北周身披铠甲的步兵排成紧密的阵形,准备防御敌骑冲击。 骑兵在谷内压住阵脚,打算等到北齐骑军冲到山下,其势已衰时发起反击。 这个部署并没有问题。 骑兵虽能克步,但是强悍的重甲步兵只要挡住骑兵冲击,维持住阵列秩序,使骑兵停顿下来丧失速度,就完全可以反制骑兵。 北周府兵,无疑是拥有这份硬捍骑兵实力的天下强军。 …… 谁知只听鼓响,并没有出现如预料中,漫山遍野的铁骑沿着山坡冲锋而下的光景。 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敌不来就我,我去就敌。 北周军主动登山迎战。 如能堵住北齐骑军的冲击路线,也不失为一项妥当的战术。 北齐军的战法出乎意料,骑军竟然不动,坐于马上列阵而斗。 本该横冲直撞的骑兵,放弃了突击和速度优势,就像步兵一样排成了一列阵线,居高临下利用马槊的长度,戳击仰攻的北周步军。 战局成了步兵和骑马步兵的对决。 北周军对自家府兵的战力充满信心。 即便骑兵来冲也能抵挡,胜负当在五五之间,何况敌军弃长取短,结阵而战? 北周军像是看到灯火的飞蛾,纷纷登上了邙阪。 北齐军虽有山势高度和武器长度的优势,以府兵的训练有素,完全可以对抗。 战线一点点缓慢地从坡下,向着坡上推了过去。 双方都没有动用弓弩对射,仓促遇敌,此时近战,比拼的就是两军气势。 邙阪的山路,逐渐被北周的步卒站满,再无腾挪和容身之地。 …… 开战半个多时辰,周军进,齐军退,仍是旗鼓相当的局面。 精锐的北周府兵已经占据了半片山坡,来到了山腰。 崎岖的山路割裂了原本严密整齐的阵形。 而披着厚甲,登山仰攻,即便北周府兵是天下有数的精兵,也少许露出了疲态。 如果普六茹忠在此,可能会发现段韶的企图。 正是在一年多前,在晋阳的大雪纷飞中。 段韶曾经说过一句话。 “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阵以待之。彼劳我逸,破之必矣。” 如今,不过是积雪改为了山势,一丝一毫地消耗着北周军的气力。 …… 战局的逆转是瞬间发生的。 段韶下令一千精骑全体下马,弃矛拔刀,上前短兵接战。(注1) 此前敌军始终从容接战、稳步后退,如今突然发起猛攻,北周军陡然受到重压,被打乱了节奏。 士卒体力不支之下,来不及做出应对,纷纷被自上而下的北齐军强大冲势推倒。 面对段韶强有力的反击,北周军的右翼抵挡不住,攻上半山腰的部队崩溃败退。 …… 中路与高长恭对战的北周军,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受了痛击。 北齐军中猛然杀出上百人,皆身披重甲,挟带风声撞入了中军阵中。 北周军围了上去,欲待歼灭之。 然而这百人并非普通军士,举手投足间力大无比,且精通战场搏杀之术。 百保鲜卑,陷阵无敌。 中军所当者,立时瓦解。 投坠溪谷者,死伤甚众。 …… 北齐军在邙阪一战获胜后,重新上马,开始追击。 到了坡下,五万余人分为两部。 斛律光指挥右军,沿着邙山南麓一路前进,攻击北周各军。段韶的左军追击败兵,协助斛律光侧击中路。 高长恭指挥的中军,冲出太和谷展开阵形,向南突击洛阳城周边的尉迟迥部。 那罗延、侯胜北首当其冲。 他们迎头撞上了高长恭所率的五千余禁军和百保军士。 幸好早先斥候来报两军交战的消息,那罗延已经及时调整了阵型,转而面向北方来敌。 除了留少数人马监视城内,撤去了包围,把部队集中到了一起。 普六茹忠带走了一万兵马,那罗延手中有五千余人,其中二千为府兵精锐,三千为厢散和羌胡内附之兵,背对着金墉城,拉开了一条里许长的战线。 五百精骑和五百胡骑布阵在侧翼,四千步兵排成宽八百步,纵深十人的方阵。 两边兵力相当。 那罗延觉得凭借自己的部队,足以拦住对面来袭的这支人马。 侯胜北来到阵前,望向对面排开的数千骑兵,当看到中间百余名气质与众不同的军士时,瞳孔一缩! 昔日栅口之战时,那名单人独骑断后,却冷漠淡定、视生死如无物,最后被萧摩诃击杀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然而现在,对面竟有上百名这样的战士! “加厚中路,快!” 他对着那罗延吼道。 作为客将,侯胜北从不发话干预指挥,此时一反常态,那罗延大为诧异。 不过两人交往已久,那罗延知道侯胜北不是不通军事之人,见他情急,也来不及多问,立刻下令缩窄正面,加厚阵形。 再把五百骑军调集列于前方,准备和对面的敌军对冲。五百羌胡散骑侧翼游斗,以弓箭扰乱对方。 抽调千人府兵补充到中路,阵形缩窄为五百步,加厚为纵深二十人。 刚刚完成调动,对面的骑军就开始发动了突击。 这五千骑军的目标,不仅是面前人数相当的那罗延军,竟是包括了他们身后,围困洛阳城的尉迟迥数万大军! 突击而来的骑军形成了一个宽大的攻击面,竖起赭黄色的河阳幡,毫无畏惧地扑向人数远超自己的北周军! 那罗延下令骑兵冲锋,双方都是重骑,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然而只一个照面,精锐的关陇骑兵,就倒下了近百名,而对方落马的人数屈指可数! 那罗延猛然转头,劲力之大仿佛要扭断脖子一般,以无法理解的目光看向侯胜北。 “这就是千里挑一的百保鲜卑,一人可敌百人。以前在南朝,我军曾经和一名对战过。” 准确来说,是靠大壮哥的绝世武勇,才斩了对方。 侯胜北这时才有功夫解释,语气满是苦涩:“现在有百名之多。” “……” 百保鲜卑丝毫不在意游骑的箭矢骚扰,羌胡的弓箭大多还是石制骨制,即便少数几支铁箭,也射不穿他们身上的沉重铠甲。 这群杀戮猛兽,无视面前严阵以待的北周步军,就这么悠然掉转马头,将后背大大方方地展露在敌军阵前。 返过身来,对着已经残破的北周骑军,又是一轮凶狠突击! 仅仅两次冲锋,那罗延的五百精骑已经折损近半,四分五裂。 现在他的声音也像侯胜北一样的苦涩嘶哑:“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强军。” “百保军士部署在我们这里,北齐军一定是想要突破,冲入金墉城。” 侯胜北如此判断,向那罗延建议道:“我军的骑兵已经残破散逸,羌胡骑兵连骚扰牵制都做不到,只有以步兵坚阵抵挡耗其锐气,再随机应变。” 那罗延颔首,正了正兜鍪:“侯兄弟,我要亲临前线指挥,士卒才有可能挡住敌军。” 他犹豫了一下:“敌军如此凶悍,只怕甚是凶险,你……” 侯胜北微微一笑:“那罗延你在说甚,说好的一起揍北齐人呢,自然是陪你走上一遭。” 那罗延心下感动,左右亲卫护住二人,张安张泰、麦铁杖也紧紧跟随,擂起战鼓,主将的大旗移向前阵。 府兵精锐确实名下无虚,自家骑军就在眼前被轻易击败,明知眼前的敌军并非易于,也并未产生动摇。 待主将来到阵中发号施令,前排把半身高的橹盾扎于地,举起弓弩准备射击,后排架起长矛,准备应对敌军即将发起的冲击。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怕他何来。 …… 摧毁了那罗延的骑兵部队,百保军士重整阵列。 这次敌军的主将也加入了冲锋的队形之中,侯胜北远远看到他戴了一个狰狞的铁面。 不容细想,只在瞬间,数以百计的铁骑就已经撞入阵中! 人马加上铁铠上千斤的重量,叠加高速的强大冲力,轻松掀翻了前排五六排军士才止住势头。 字面意义上的人仰马翻。 然而那罗延的部队承受住了具装甲骑的冲阵,没有溃散。 其一、北周府兵,不愧是天下精兵,坚忍不拔。 其二、加厚了阵形,北齐军没能穿透破阵而出。 其三、主将亲临前线,指挥体系没有被打乱隔断。 扛住了冲击,降低速度的北齐骑军,终于也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 北周军踏着前排同袍的尸体,六尺步槊如同密林,没头没脑向马上敌军捅去。 而马上的敌人,大多拥有常人难及的怪力,抡开长槊,锋刃所到之处,掀起阵阵血雨。 有北周士卒舍身抱住刺入体内的槊锋,以生命夺下敌军的兵器。 却听得敌人桀桀怪笑,抛下马槊,抽出长刀挥舞,立刻断肢横飞。 敌人又或使用锤锏等钝器,击中顶门天灵碎裂,击中胸腹口吐鲜血,哪怕只是撩中臂膀等不致命之处,也是筋断骨折,不能再战。 通常要搭上三到四名士卒性命,才能换得一名北齐禁军的战死。 而百保军士纵横披靡,更是不知要牺牲多少条性命,才能打倒一人。 那脸戴铁面之将,一度冲到距离那罗延和侯胜北只有数排军士之处,两人看到他露出的姣好下巴,貌似带笑的微弯嘴唇,和凶悍的战意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两人都握紧了兵刃,做好亲自加入厮杀的准备。 不过看眼前的战况,若是和百保鲜卑对上,不过平白多赔上两条性命罢了。 就在那罗延下定决心,打算下令率亲卫参战的时候。 铁面将领像是不愿把宝贵的禁军骑兵和百保军士,消耗在和眼前这支部队的结阵对攻,一声撤退令下,声音竟也是清脆动听。 数百骑兵倏忽来去,撤出了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战场。 留下的百保鲜卑尸体,屈指可数。 第84章 战邙山之兰陵入阵 时值腊月寒冬,那罗延抹了把额头,却是一手的冷汗。 看向侯胜北,两人对视,不由都露出苦笑。 那罗延赶紧下令重整阵形,救护伤兵。 刚才那番短短交战,粗略一看已损失了近千名士卒,府兵损失二百有余,厢兵死伤更是惨重,行伍队列散乱,出现了溃散的征兆。 我军战力残破,怕是经不起再一轮类似的冲锋,硬抗看来是不行了。 侯胜北内心担忧,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番话:“伯父临别时曾经教诲,成大事者,不惟有超士之才,亦当有坚忍不拔之志。战况一时失利而已,我们当坚忍不拔,力图扭转,寻找胜机,绝地反击才是。” 那罗延闻言精神一振:“侯兄弟说的是,骑战之道我比你略懂一些,能够连续冲锋两次的已是强军。连冲三次的甲骑具装,更是天下屈指可数。即便对方战力超群,马力也是支持不住。” 他继续道:“敌军两轮冲锋击破了我的骑军,又硬撼一次步阵,最多再有一次冲锋之力,而且势头一定比之前弱了很多。” “所以我们这次只要扛住军阵不溃,哪怕被他们冲过去,也可以整顿振作,衔尾再战。到时候狠狠揍这些铁疙瘩出气。” 那罗延挥了挥拳头。 见他面对如此强敌,仍然士气不衰,侯胜北也放下心来:“如果如你所说,敌军只剩下一次冲锋的机会,那么我倒是有个提议。” “侯兄弟请讲。” 那罗延见他面不改色,这可不是没有上过战场之人,硬撑就能够装出来的。 “敌军意在突破,前往金墉城。我军让开中路,避其锋锐。” 侯胜北解释道:“左右两翼逆进,袭击其尾。等这支敌军夹在金墉城和我军之间,骑兵活动空间受到限制,趁着他们急于入城,我军就有机会攻击!” 那罗延稍一思考,硬扛的胜算不过五五,侯胜北所说敌军目的是金墉城应该没错。 当机立断表示同意:“既然分为左右二翼,你我各领一军?” “这当口开什么玩笑。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如何能战?还不速去安排!” 那罗延哈哈一笑,叫来同母胞弟,普六茹整和普六茹瓒:“二郎、三郎,左右两翼交给你们,我继续坐镇中军!”(注1) …… “北周府兵果然顽强,以百保军士为尖刀的禁军铁骑,都不能一击而破。”(注2) 高长恭观察着对面的阵形。 之前突击陷阵打出来的缺口已经补上,阵列虽然被削薄了许多,还是恢复了整齐。 “大概觉得我军只有一冲之力,想再硬扛一波吧?” 高长恭冷笑一声,如果不吝惜马力,甚至施以刺血之法,最多还可以再冲三轮,只不过这批战马就废了。 本次起雾的遭遇战,不及带上从马,否则冲锋一轮紧接一轮,那会给你们这等悠然整理的缓冲时间。 麾下儿郎返回本阵,动作划一地下马,让乘马回气恢复体力,披甲挺身站立。 见所部将士的坐骑已经调息得差不多,高长恭策马来到阵前,高高举起手臂。 “此次当一口气冲破敌阵,直达金墉城下!” 百保军士跟随主将,再次翻身上马,来到全军前方,充当五百骑的锋矢箭头。 刚才没能击溃凿穿敌军,对于这些从六坊数十万人中选拔出来的精英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无需任何言语激励,百保鲜卑乃天子亲选,每一人必当百人,临阵亲当矢石,锋刃交接,唯恐前敌不多,怀抱必死之心。 高长恭挥臂落下,跃马扬鞭。 数千铁蹄踏着冻土,百保鲜卑又来也! …… “散开!散开!” 那罗延调整了部署,不再缩紧密集阵形,和对方正面硬抗。 不能等到敌军奔到跟前再下令,那样根本来不及应对。 “敌军一动,我军亦动。” 那罗延早已和两个弟弟下达了让两翼绕行敌军两侧的命令。 高长恭挥臂,骑军启动的几乎同时,北周军也采取了应对。 若是早一分,敌军注意到这边的动向,可能改变攻击方向。 若是晚一分,数百步距离转瞬既至,部队跟不上做出动作。 而今虽不免仍有部分不及变阵的士卒被撞飞,但主力避过了敌军突击的矛头所指。 但是有一个问题。 中军未动。 中军若动,敌军自然会明白己方的意图。 所以那罗延坐镇不动,坚持到敌军行动,才奔向一侧。 左右翼一分,中军会往哪边行动,敌军无法预先知晓,也就很难加以拦截。 骑兵冲阵的短短时间,来不及做出判断,进而发出指示,改变行军方向。 那罗延和侯胜北是这么想的,认为这个方案的风险并不大。 然而敌方主将的反应极快,操纵骑兵的手段,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在百保鲜卑拱卫下,位于铁流先端的铁面将,竟然能于突击之中变阵,分出一支细流,截断了中军的去路! ----------------- 高长恭这次本是打算集中力量,一举击溃面前这支顽强的部队。 没想到却是率军一冲而过,彷佛一拳打空的感觉。 此时不容多想,眼前不远便是被围困月余的金墉城,解围事大,一路奔往城下。 只是敢在我兰陵王面前玩弄这种小把戏,怎能不付出代价? 要是能在这半队百保军士的手下留得性命在,说不定今后还有相见之日。 …… 足足五十名百保鲜卑,横断在那罗延、侯胜北之前。 虽然这边有三百多名亲卫,人数是对方的数倍,气势上却被敌军压倒。 百保鲜卑以一当百,五十名可当五千之众。 一尊尊杀神,或端坐不动、或轻抚战马、或调节兵刃。 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面无表情,漠视生死——勿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那罗延一时被对面的这副镇定模样震慑,忘了下令。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侯胜北提醒道:“伯父的临别教诲,两条都被说中了。如今我等当抱必死之心拼力一战,反倒可能有一线生机!” 那罗延一个激灵:“侯兄弟说得是,老爷子的话你比我记得还清楚。” 当即喝令左右亲卫:“敌军只有五十骑,绝对拦不住我们那么多人,越过他们!” 应该说,这道命令是没有错的。 多名亲卫遮挡在那罗延身前,也顺便护住了他身边的侯胜北,准备突破对面的拦截。 可是他们还是低估了百保鲜卑的战力。 五十人几乎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取弓,三石强弓;搭箭,穿甲重箭。 挽弓上弦、松手、射! 五十支利箭,几乎每支都咬中了一个目标。 被射中的军士,即便身披筒袖明光,也透甲而入,粗大的箭头刺进人体数寸,切断血管,足以致命。 被射中的战马,更是三尺长箭插入胸颈,直至没羽,惨嘶悲鸣,横倒在地抽搐。 那罗延的人马,瞬间折损数十。 侯胜北大惊,知道不能再停留原地,任由对方再射一轮,发一声喊:“走!” 二百余骑奔了出去。 正如刚才预料的,五十人怎么也拦不住数百人。 可是他们能够拦住最主要的那个目标。 那罗延被数名百保鲜卑盯上,挡住了前路。 侯胜北距离他不远,附近的百保鲜卑既然去围那罗延,他这边就露出了空档,本来可以一冲而过。 救,还是不救? 似乎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 一个南朝细作,何必冒险去救一个北朝勋贵之后? 何况敌手个个都是久经沙场,杀戮无情的强人,有极大的可能会战死沙场。 要是自己死了,尚未得报的大仇怎么办?还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家人怎么办? 然而侯胜北拨转了马头。 凡事但依本心。 本心认为,战场之上,不能舍弃同袍。 张安、张泰、麦铁杖见他掉头,也跟着转身迎敌。 …… 此时那罗延的亲卫已经和拦路的百保鲜卑交上了手。 亲卫乃是精选之士,武艺高强。 然而百保鲜卑更是精选中的精选。 亲卫大多被一合斩落马下。 那罗延的眼中,已经可以看到敌军扬起的刀光,如同无常勾魂,封锁生路。 一骑介入,宿铁刀架住了当头劈来的一刀。 生机乍现。 那罗延双腿一夹,越过二骑,逃出生天。 被侯胜北破坏了斩首之功的百保鲜卑,淡定丝毫不受影响,挥出第二刀。 你既来救他,便拿命来换。 这次是张安挡下。 他一聚臂,胸腹间露出了大片空隙,斜刺里冲出一骑,长矟从刺入左肋,右胁穿出。 张安的气力瞬间消失,手臂软软垂下。 对面的敌骑毫不留情,当头一刀斩落,破开护甲,从肩至胸。 张安气绝身亡。 麦铁杖幽灵般从后闪现,挥起铁杖打断了偷袭那骑的马腿。 他不喜欢用刀剑,就像名字一样使用一根铁杖,棍头胡乱扎着几根铁钉,更增杀伤。 那名百保鲜卑方才刺杀一名敌人得手,没有顾及身后,只觉胯下战马后腿一软,朝后方一侧倾倒,身子跟着一歪,落马。 麦铁杖也不上前打掉兜鍪,割下首级,直接又是一杖,击中面门,深入脑骨。 侯胜北、张泰、麦铁杖没有恋战,摆脱了另一骑百保鲜卑。 然而张泰的手臂中了一箭,手指粗细的箭杆贯穿而过。 他一只手已经无力控马和把持兵器,稍一动弹,剧痛钻心。 本该由军医用锯子锯断箭杆,以钳子拔出,战事还在继续,那里有这等功夫。 侯胜北让麦铁杖握定长箭两头,挥起宿铁刀,一刀斩断箭镞一端。 握紧箭羽一端,用力一抽。 张泰几乎痛晕过去,然而兄长的战死,尸体都无法收敛的事实,更是令他痛彻心扉。 战场之上无暇感伤,侯胜北扯下一角战袍,替张泰裹住创口,轻拍他的背。 热泪无声流下。 …… 短暂而惨烈的交锋过后,三人赶上那罗延时,见成功突围的亲卫只剩百余骑,彼此都是心有余悸。 汇合了三郎率领的右翼二千人,众人的面前摆着一个问题。 “还要不要去追击那群凶神恶煞?” 没有人愿意和野兽作殊死搏斗。 但人人若都是如此想,野兽便可恣意挑选目标吞食。 侯胜北看向那罗延,等待他的决定。 “要去!” 那罗延恨恨道:“杀我那么多部下,倒是要抓住那个铁面将,看看面具之下长的是一张什么脸!” 侯胜北想起自己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然而此时并无调侃心情,只是简单答应道:“甚好。” …… 背后那支顽强的北周部队,阴魂不散地追了过来,三千多人还有一些骑兵,摆出半包围阵形,向自己杀来。 高长恭有些佩服敌将的坚韧。 能够在禁军和百保军士的几轮打击下,还能保持士气,敢于继续追击的军队可不多。 他看了看四周,马力已乏,城下也没有足够的冲锋空间。 战可一战,然则并无必要。 部下的性命不该白白抛洒,高长恭向城上守军呼叫,要求进城。 城上守军不敢轻易打开城门。 高长恭于是脱下了面具,展露那张北齐无人不识的面容。 金墉城头,犹如投下一颗猛火弹,登时炸裂开来。 “兰陵王!是兰陵王来了!” 守军群情鼎沸,被围困多日的愤懑烟消云散,士气一下子升到了顶点。 “快鎚绳放下弩手,掩护兰陵王入城!” “速去通知独孤将军。” “准备鼓乐,谁会奏琵琶?” …… 等到那罗延和侯胜北率军杀到跟前,见到的是奇异的一幕。 之前破阵的五百铁骑并不上前交战,缓慢有序地退入城中。 明明是血腥杀戮的战场,城头却奏起了悠扬的鼓乐。(注3) 琵琶飞扬激越,战鼓古朴悲壮,虽不知曲名,正是适合沙场氛围的武人之乐。 两人待挥军进攻,却被城内派出的弩手射住阵脚。 百保军士们拱卫主将,如同众星捧月。 那罗延和侯胜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名敌方将领殿后,在鼓乐琵琶声中悠然入城。 只见摘下铁面的这位大将,风调开爽,器彩韶澈,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白美类妇人。(注4) 他向着二人嫣然一笑:“我乃神武帝之孙,文宣帝之子,大齐兰陵王,高肃高孝瓘,字长恭。” 第85章 战邙山之徒劳无功 并不是所有的战线,都充满了兰陵王这边的战场浪漫。 应该说像高长恭这样的载歌载舞,鼓乐喧天反而是独一无二的特例,杀戮和血腥才是战场应有的主旋律。 尉迟迥率领的数万攻城部队,在五千禁军铁骑的突击下,纷纷溃败。 攻城三旬的疲军在出其不意之下,对上北齐最为精锐的部队,被打出此等战果也不足为奇。 不乏像沧州刺史史静这样打着打着、其子史万岁就让部下收拾戎装赶紧撤退的逃跑部队陆续出现。(注1) 就连主帅尉迟迥自己,也在北齐军的凶猛攻势下,战至只剩左右亲卫数十骑。(注2) 此时昔年率军平蜀的大将已经年近五旬,他可能会怀念在舅舅宇文泰指挥下,纵横驰骋沙场的日子吧。 …… 北周军的另外一部,沿邙山驻扎的各军各将,在齐国公宇文宪的督护之下,仍然保持了秩序,对上了段韶和斛律光。 虽然在邙阪交战失利,损失了数千人马,邙山这一路仍保有超过五万的人马,与来援的北齐军兵力相当。 关陇健儿对河北雄兵,局面平分秋色。 宇文宪麾下,不乏战将猛士。 大将军梁台被甲跨马,足不蹑镫,驰射弋猎,矢不虚发。 北齐军突至,猝不及防之下被擒去了数人,已去阵二百余步。 得手的北齐军将领应是偏裨一流,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指挥左右数十人,持着刀杖殴打逼迫俘虏前行,再过不远就是北齐军的军阵。 梁台远远望见,怒发冲冠,当即单人独骑,催马上前。 靠近至百步之内,梁台取下铁胎弓,觑得分明,把马上的那员齐将一箭射下马来。 那群北齐兵想着俘敌立功,可以获得财物,至少也会赏赐酒肉,谋得一醉。 没想到快到自军阵前,还有西人敢来追,登时回头去看。 梁台又是一箭,再射死一人,换矛杀入了人群中,敌皆披靡。 被擒者趁机跑了回去,于是得还。 宇文宪赞叹道:“梁台果毅胆决,不可及也。” …… 少师、柱国韩果膂力绝伦,披甲荷戈,升陟峰岭,犹涉平路。 昔日讨伐稽胡,深为胡人忌惮,号称着翅人,意为山川险阻不能挡也。 太祖听闻笑道:“着翅之名,不亚于飞将。” 韩果善于伺敌虚实,揣摩敌情,更兼熟悉地理,所行之处,山川形势俱能记忆。 他利用邙山的有利地形抵御北齐的骑军冲击,所部几乎未受损失。 …… 达奚武之子达奚震随父抵御北齐军。 他少年骁勇,膂力过人,习武艺,善骑射,更是脚步快捷,走及奔马。 彼时渭北校猎与诸将竞射,马失前蹄倒地,达奚震步行追赶猎物,一发中兔。看见马又站起来,回身一跃而上,身手敏捷若此。 太祖见状喜道:“非此父不生此子!” 他拼死力战,所部得以保全。 …… 如果战局这么维持下去,北周军虽然初战小败,整场战役的胜负鹿死谁手,尚且难说。 然而就在陷入胶着状态时,一场交锋的结果,决定了这场东征战役的最终结局。 邙山诸将,以齐国公宇文宪为首,达奚武和王雄两位柱国大将军为辅,二人和普六茹忠一样,都是十二大将军中的人物。 王雄年近六旬,本次出征中身患疾病,然而到了全军的危急时刻,老将军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挺身而出抱病而战,驰马冲击来犯的斛律光军。 能够在乱世烽火中成为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哪个不是英雄豪杰? 王雄当年随贺拔岳征战关西,此时勇猛不减,乱军之中连斩三人。 斛律光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直撄其锋,拨转马头退走。 延绵的邙山脚下,冬日树木光秃,马踏枯枝断叶,两骑一前一后,一追一逃。 跑出数里,斛律光左右从骑皆散,唯余一奴一矢。 王雄眼看即将追上斛律光,马头马尾仅有丈许,老将按槊不刺,沉声喝道:“吾惜尔不杀,当生将尔见天子。” 斛律光早已摘弓在手,搭箭在弦,用身体遮蔽,王雄不得见。 此时于马上扭腰回身,猿臂舒展,伴随一声叱咤:“且看落雕都督妙手!” 回身就是一箭! 二骑近在咫尺,正中王雄前额,虽有兜鍪防护,箭头仍是深入头脑。 鲜血沿着额头汩汩流了下来,把老将脸上的道道皱纹,勾勒出殷红的纹路。 王雄抱马而走,至营而卒。 这是北周首位战死的柱国大将军。 军中益发恐惧,失败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 北齐军一路追出三十里,斩首俘虏三千人。 …… 战至夜色降临,两军各自收兵。 宇文宪巡视军营,收拢各部败兵,安抚鼓励将士,众心稍安。 这一日齐军死伤不过二千,周军的死伤者则是数倍之多。 然而周军仍有一搏之力,宇文宪欲待天明,再和敌军决一死战。 达奚武劝告道:“洛阳军散,人情震骇,若不因夜速还,明日欲归不得。我从军日久,备见形势;公少年未经事,岂可以数营士卒委之虎口乎!” 邙山的这一部数万人马趁夜撤退,未遭大损。 …… 就在白天,另外一处,有两人也交换着类似的谈话。 兰陵王进入金墉城,得知援军已经来到,城内守军的士气大涨,虽然还是不敢贸然出城迎战,却向城下的北周军大肆挑衅。 “侯兄弟,你怎么看?” 侯胜北望着城头不断高举兵器,欢呼不已的守军,还有他们围绕簇拥的那个身影。 和战场格格不入的俊美面容,优雅风范,以及如同行云流水般的骑军指挥,突阵的果决断然,无一不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听到那罗延发问,侯胜北仍然用普六茹忠的话来回答:“伯父说起锯骨疗伤的长孙子彦的时候,是怎么讲的?” 他提醒道:“战场上当战则战,当撤便撤。” 剩下的话,侯胜北没有说出口。 …… 到了第二天,北周军的各部知道事不可为,纷纷退兵遁去。 东讨大军委弃营幕,自邙山至穀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 然而攻打洛阳,顿兵城下的部队,大部分由于撤退晚了一天,在北齐军的追击下,变成了溃退,损失惨重。 权景宣的偏师听闻围攻洛阳的主力撤退,未等北齐娄睿的援军杀到,就主动放弃了已经攻占的豫州,撤回了原来的国境。 齐帝没有亲自上阵便取得了胜利,令娄睿安抚永、郢二州,自己亲至洛阳,慰问诸将。 之后一路东巡虎牢关,经过滑台、黎阳,回到了邺城。 升赏此战有功之臣,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高长恭为尚书令。 …… 宇文护本无帅才将略,此次军事行动只为应付突厥,并非出于本心。 结果无功而返,与诸将稽首谢罪,周帝予以慰劳。 出征时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尉迟迥部折损六万有余,宇文宪部折损三万,杨摽部几乎全军覆没。 死伤过半。(注3) 至于宇文护无形中损失的威望人心,那就不在计算之内了。 一场倾国之力的征讨,草草落下了帷幕。 ----------------- 就在北周诸路兵马陆续撤回长安之时,有一支军兵却一路北行。 那罗延及时撤退,得以全师而返。 他以还要通知普六茹忠撤兵的名义,退却到弘农之后,就与大军分开,率领数百人北上前往沃野。 一日晚上,待全军扎下营寨歇息后,两骑并行驰出,漫步在星空之下,草原之上。 “我想不明白,还是想不明白。” 那罗延长叹一声:“这次的庙算,主力直取洛阳,一路偏师牵制援军,一路偏师攻略豫州,兵分三路的战略并没有问题,北方还有突厥的十万骑呼应,三十万大军哪。” “你说,北齐派出的军力也没有胜过我们,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败了呢?” 侯胜北望向浩瀚星空,这就是战争,永远充满了偶然。 谁又能在开战之前,就能保证肯定可以取胜呢? 他沉思着回答那罗延的问题:“可能是由于我们犯的错误,比敌军更多吧。” 杨檦轻敌冒进是错。 没有截断河阳渡口是错。 仰攻邙阪是错。 王雄想要生擒敌将,没有一槊戳死斛律明月也是错。 就连这次出征本身,又何尝不是在卧虎台情报操纵下的一个错误。 你们犯了那么多的错误,怎么可能不败呢? 那罗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不过多少明白了一部分。 他感叹道:“本次我军损失惨重,下次起兵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老爷子一定觉得很遗憾。” “是啊,这第三次邙山之战还是没有胜。还好伯父没有在阵中,不然只怕更加生气。” 那罗延突然肃容道:“侯兄弟,此战你不避刀斧,和我并肩作战,更是在生死关头回马前来相救,还害得你丧了随从。我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侯胜北淡淡一笑:“我们共历战阵生死,已是生死之交,结为兄弟有何不可?” 两人当下撮土为炉,插草为香。 论辈叙齿,彼此都是吃了一惊。 原来那罗延乃是北魏大统七年七月二十一日生人,侯胜北是南梁大同七年七月二十二日生人。 大统大同七年乃是同一年,也就是说,杨坚只比侯胜北早生一日。 两人深感到缘分巧合,那罗延道:“侯兄弟,虽然只是年长你一天,我就忝为兄长了。以后你就称我杨坚吧,这汉名唯有你叫得。” “小弟拜见杨大哥。”(注4) 侯胜北深揖一礼。 杨坚仍然是一脸严肃:“侯贤弟,既然结义金兰,今日有一句话我要问你,无论你如何回答,我们的兄弟之情不改。” 他凝视侯胜北,伸出手道:“加入我们大周如何?” 侯胜北看着杨坚伸出的手,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劝说理由,知道他所期待的回答。 你父冤死,你在南朝已无前途。 北周有我,定可保你发达。 我朝国力蒸蒸日上,今后立功机会不少。 我朝以军功论勋,必有你一番用武之地。 等等。 可是他又怎能答应,放弃自己的出生之地,放弃南朝等待他的那些人,放弃阿父的教诲,违背自己的本心? 侯胜北握住杨坚的手,缓缓推了回去,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坚仰天,长叹一声。 不过他很快调整情绪:“大哥知道你难忘故国,而今我也空口无凭。” 杨坚再次伸手,却是竖起一掌:“十五年之后,等到迈入不惑之年,我已然发达之时,再来问上一问。你我立下这十五年之约,如何?” 侯胜北也伸掌,与他三击盟誓,笑道:“只怕到时候还是要让大哥失望。” 就在他们立约的这一刻。 长夜星空之中,位于西北和东南的参商二宿突然光芒大作,相互照耀辉映,彷佛龙虎相击。 …… 谈完严肃话题,两人放松心情,随便闲聊。 杨坚抛开败战的忧郁,转移话题苦中作乐道:“本次战役别的不说,能够亲眼看到那个铁面将的尊容,也算此行不虚,真是个美人啊。” 侯胜北点头表示赞同。 同样是美貌似妇人,此人的气质胜过了韩子高许多,少了些阴郁,多了份大气,可能是因为出生高贵的缘故? “大齐兰陵王,只怕这辈子只能与他为敌了。下次战场相遇,大哥可莫要手下留情。” “我已经有了伽罗,倒是你可不要因为贪图美色,弃我杨坚投奔北齐啊。” 两人相互取笑了一番。 回到营帐,侯胜北取出了久未落笔的卷轴。 他已经想好要写什么,却还是犹豫了一会。 最后苦笑一声,还是使用了南朝的年号。 天嘉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倾国之战,不全力以赴,尽其所能者,殆——北周伐北齐无功有感 ----------------- 《地名对照》 沃野:今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 第86章 忆白袍前篇 杨坚和侯胜北来到沃野,见到了普六茹忠。 听完洛阳之战的经过,他神情落寞,彷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不过普六茹忠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对两人道:“此次率万人接应突厥,军粮不给,正要打算用计,你们来的倒是刚好。”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普六茹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他淡淡道:“你们就声称自己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待到了明日,勒兵鸣鼓而至,之后我自有安排。”(注1) 看了看杨坚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普六茹忠替儿子掸去征尘,下令道:“回去把盔甲擦亮,旗帜须得鲜明,打起精神拿出凯旋而归的劲头来。” …… 次日,普六茹忠邀请稽胡酋长多人,至帐中团团而座。 忽闻军营之外传来金鼓凯旋之声,一路人马着盛装,精神百倍行来。 普六茹忠命人前去打探,须臾来报:“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大冢宰已平洛阳,天子听闻银、夏之间生胡扰动,尚未归服,令其前来助公讨之!” 众酋长面面相觑。 正在心怀不安之际,又一骑飞驰而来,定睛一看乃是突厥的使者。 突厥使者趾高气昂往军帐中间一站,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稽胡各位酋长,大声道:“我家可汗已入并州,留下兵马十余万在长城。遣我来问公,若有稽胡不服,欲来共公破之!” 在座的酋长闻言皆惧,普六茹忠好言慰谕,遣之归去。 诸胡于是争相馈输,车粮填积,牛羊满圈。 普六茹忠得了军粮,派使节联系突厥退兵,率军返回长安。 …… 保定五年,正月初一。 侯胜北二十五岁的第一天,是在行军途中度过的。 草原不缺肉食,此前从稽胡获得了许多军粮牲畜,普六茹忠下令杀羊做饭,又打了不少野味,众军士饱餐了一顿。 待到入夜,和出征前的那晚一样,点起了一堆篝火。 不过这次的听众只有杨坚和侯胜北两人,所以显得冷清苍凉了许多。 普六茹忠再次讲起了往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北魏正光五年,南梁的普通五年,当年我才十八岁,还叫作杨忠,前往泰山游览。” 普六茹忠笑了笑:“游览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六镇举兵,不过是去青州避乱罢了。” “谁知不巧碰到南朝梁兵攻陷了郡城,我被席卷带去了江南。后来才知道,是北魏宗室元树北伐,煽动当地豪强率义从归南,我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注2) 普六茹忠说到此段经历,却是嘴角带笑,像是在回忆往昔美好。 他向着杨坚道:“不过我很幸运,遇到了你母亲,不然也没有你和二郎三郎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真是要感谢上天的安排。” 普六茹忠想起当年的兵荒马乱,孤身流浪的北地少年,举目无亲的吕姓少女,彼此依靠,相互照顾,她叫苦桃……(注3) 他收起了思绪。 “到了建康被发为官奴,由于我出生北地,熟悉马性,所以分到了一个养马的差事。”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陈庆之。” “陈庆之那时正好四十岁,官拜主书令史,这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尚书省有二百多个他这样的令史。不过官虽然小,他却挺舍得花钱,散财养士,门下聚集了不少有能之辈。”(注4) “我被他看中,赎取了身份成为平民,不过平时的工作还是替官家养马。” “在北方时,我本来以为南朝是没什么马的。到了建康才知道,南朝的马匹数量还不少,虽然没法和我们北朝相比,不过也有几千匹之多。” “什么于阗五花马、焉耆海马、高丽果下马,不过最多的还是吐谷浑的青海骢马和紫骝马,又以毛色分为赤舞龙驹和白龙驹。” “通过益州的马市,数百上千的西域良马运到建康。不过吐谷浑人坏得很,不给种马,公马都是骟过的。” “虽然战马本来也确实要骟掉,可是没有种马就没法配种。再加上不适应江南的气候,每年总要死掉一大批,所以数量一直攒不起来。” “唉,人老了就是啰嗦,一说起来就止不住。说好讲陈庆之的,又扯到了马。” “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也和马有些关系。” “陈庆之的麾下,一定有一名绝世骑将!” 普六茹忠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判断让侯胜北大感兴趣,普六茹忠为什么能够这么肯定呢? 很快他就听到了解释。 和步兵不同,骑兵在战斗中,一直处于高速移动和不断变化位置的状态。 骑将只有随同骑兵部队一起行动,才能够及时把握战机和发布命令。 而且更多的时候,骑将不是通过发号施令,必须以自己的行动去引领骑军。 所以善于使用骑兵的著名统帅,自身往往也是能够冲锋陷阵的猛将,如楚霸王、霍骠骑、吕布率并州铁骑、赵云领白马义从等。 普六茹忠笑了起来:“骑将的人才,还是我们北方更多些,呵呵。” 侯胜北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不过他曾经亲眼见到过阿父和大壮哥突阵,南朝也不是没有优秀的骑将啦。 普六茹忠紧接着正色道:“要知道七千白袍军,有三千是骑兵!”(注5) “而陈庆之,谁都知道他射不穿札,马非所便,怎么可能指挥骑军,打出那样的战绩?” 普六茹忠有些遗憾地道:“这名骑将,相当于陈庆之的半身和影子,只可惜我始终无缘结识这位好汉,他隐藏得太好了。” 侯胜北觉得普六茹忠的分析颇有道理。 不过转念一想,陈庆之北伐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即便那位绝世骑将还在人世,也多半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比普六茹忠的年纪还要大。 看来这个秘密是无法解开啦。(^_^) 侯胜北不禁又联想到了高长恭率领骑军突击的英姿:这位大齐兰陵王,应该就属于刚才说的吕布赵云之流吧? ----------------- 普六茹忠继续讲了下去。 “北魏武泰元年、南梁大通二年,我在南朝已经五年了,终于累迁做了个小官。” “马政归太仆管辖,下辖三名典牧都尉,再下面有车府令、典牧令、乘黄厩、骅骝厩、龙马厩等职,我担任典牧令的副手典牧丞,具体负责养马的活计。” “那一年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屠杀北魏宗室两千多人。各地州郡的大员纷纷投降南朝,像郢州刺史元显达,汝南王元悦、东道行台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李志等等。” “相州刺史元颢也携子来投。由于相州隔得比较远,南朝无法渡过黄河接应,他几乎是光杆一个过来的。” “但是元颢很会表现,涕泣陈情,请求立己为魏主,杀回北地复国,言辞壮烈豪迈。” “梁帝颇为欣赏,封他为魏王,配属了不少部下。我因为是北方将门出身,就指配给了元颢,一下子提拔成了直阁将军。” “之后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故事了。” “次年,陈庆之率七千白袍军,发于铚县,拔荥城,至睢阳。” 普六茹忠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瞧你这副表情。难不成你以为陈庆之是从建康一路打到洛阳去的啊?那样别说七千人,七万人都未必够啊。” “哎,你们现在已经习惯了划江而治。以前南朝的边境,可是在淮南寿阳一线,和北魏来回拉锯的。” “尔朱荣的屠杀把许多北魏宗室逼得投向了南朝,战线于是推进到了淮北。即便如此,铚县距离洛阳,也还有千里之遥。” “陈庆之选择进军的战略时机非常精准,有了元氏宗亲的人脉,他对于北朝的内情掌握得一清二楚。” “半年前,尔朱荣击败了葛荣,收编六镇数十万军民。然而这些人没有停止反抗,不停地发生叛乱,尔朱荣忙于镇压,稳固并州、肆州的根本重地。”(注6) “洛阳方面,尔朱荣委托给了相约为兄弟的心腹,太尉、上党王元天穆。此时青州反了邢杲流民军十余万,泰山太守羊侃也举兵反魏。元天穆召集文武,讨论应该优先对付元颢和邢杲哪一边。” “最后,元天穆还是听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先镇压青州人数众多的邢杲。”(注7) “呵呵,他不知道,名望正统也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可以兵不血刃,使人望风归降哪。” “不管怎么说,元天穆做出了决定。” “三月十一日,留守洛阳的十数万精兵强将,发往了青州。” “陈庆之在淮北等待了大半年,始终蛰伏不动。如今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果断地起兵了。” “须知四月二十日,元天穆便一战大胜,生擒邢杲。给陈庆之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而已。”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陈庆之对于兵法的理解,实在是深刻。” “四月,陈庆之率军出发。” “接下来就是侵略如火一般地进兵。” “睢阳一战,丘大千号称有众七万,其实他的战兵只有数千,六万多是征召来的民夫,不然你以为九座城是怎么筑起来的。” “丘大千那个蠢货,还把战兵分散在九座城里防守。力分而薄,被陈庆之从早上到傍晚,攻克了三座城垒,他就投降了。” “嗯,丘大千原先是东道行台,安丰王元延明的人,也没准得到了什么暗示。” “俘虏和民夫交给了元颢,由我这边挑选精壮,重新整编。后来一路上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到了洛阳,元颢手下也有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 “元颢在睢阳城南登坛燎柴,祭天登基,改元孝基,做了皇帝。授陈庆之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率军西进。” “济阴王、征东将军元晖业率羽林庶子二万人来救,进屯考城。” “考城四面环水,守备倒是严固。可元晖业率领的其实是运粮队,否则怎么可能二万人的队伍,带了近八千辆的粮车?”(注8) “何况元晖业此人,自河阴之变后心灰意冷,每天一只羊,三天一头小牛犊子,只想着吃吃喝喝,满足口腹之欲,再做做诗缅怀往日荣华,根本没有斗志。”(注9) “运粮队能有多少战力,何况再加上这么一位不作为的主将?二万人就眼睁睁地坐视着陈庆之命令部队浮水筑垒,架浮桥渡过护城河,筑起了攻城用的土垒。” “考城陷,元晖业被擒,陈庆之率众继续向西。” 普六茹忠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侯胜北:“怎么,是不是有种传说破灭的感觉?瞧你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还是说,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贬低你们南朝的军神?” 侯胜北觉得这时候没必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概满脸都是写着不服气三个字吧。 普六茹忠就像看着自己的晚辈,慈祥地微笑道:“陈庆之不是神仙怪物,之所以讲这些,是希望你真正能够了解他。” “七千打败七万,即便其中一大半是民夫又怎么样呢?七千打败两万,这两万人是运粮部队,主将是个废物又怎么样呢?” “在老夫看来,这些完全无损陈庆之是一代名将的事实啊。” 普六茹忠解释道。 “能够不被敌军的庞大人数所迷惑,看穿敌军的战力强弱虚实,面对坚固的城池堡垒,也敢于果断发起进攻,这不正是陈庆之的厉害之处吗?” 侯胜北一开始的确有些不平,但是理智告诉他,普六茹忠所讲的,才是传说真实的一面。 正如老人所说,换了另一位将领,看到数量远超自军的敌人,占据着有利的防守地形,还能保持冷静,评估敌军的真实战力,做出进攻的决断吗? 陈庆之的真正伟大之处,被那些神奇夸张的战绩掩盖住了。 直到今天,经过老人的点拨,侯胜北才重新对这位南朝军神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他站起身,向普六茹忠郑重地深深行了一个礼。 …… ----------------- 《地名对照》 铚县:今濉溪县西南七十里古城乡 荥城:今宁陵县南 睢阳:今商丘市睢阳区 考城:今民权县 第87章 忆白袍后篇 普六茹忠见侯胜北态度庄重,端坐受了他一礼,半是感慨半是欣慰:“自从回归北朝,老夫的这段经历无人可讲。你与阿坚交好,今日能讲给你听,也是有缘。” “攻克考城是四月二十,这一天也是元天穆在济南大胜邢杲的日子。从这天起,陈庆之就要和时间赛跑了。” “五月初一,大梁守军望风而降。” “之后我们来到了荥阳。迎来了北伐的第一场硬仗。” “五月初六,北魏以左仆射杨昱出任东南道大都督、与西阿王元庆、抚军将军元显恭率御仗羽林宗子、庶子七万人镇守在此。” “又派遣右仆射尔朱世隆镇虎牢,侍中尔朱世承守崿岅。” “荥阳东有鸿沟连接淮泗,北依邙山毗邻大河,南依嵩山,西过虎牢,秦立三川郡于此,楚汉拉锯四年也是在此,乃兵家必争之地。” 普六茹忠呵呵笑道:“洛阳朝廷也不是酒囊饭袋,知道若是派心生动摇之辈来守,荥阳无论防御如何牢固,守将若是降了,再怎样的坚城也毫无意义。” “守将的人选颇是花了一番心思,皆是与元颢有过节之人。” “杨昱和我们一样是弘农华阴杨氏,孝昌年间曾经持节,催督时任西北道大都督的元颢进兵援救豳州,后因元颢进军稽缓而免官。”(注1) “元庆事迹不显。元显恭此人为城阳怀王元鸾次子,久镇边境,七年前曾在寿阳与南朝交战,是个知兵的人物。”(注2) “而虎牢和崿岅的两位尔朱氏,更加不可能轻松放陈庆之过去。” “五月十七,元颢平定梁国花了十余天时间。授陈庆之为卫将军、徐州刺史、武都公,引军继续西进。” “荥阳是块难啃的骨头,陈庆之第一次攻城没有打下来。”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下旬,元天穆平定青州邢杲的叛乱已有一个月,大军正在返回途中,随时可至。” “事实上,元天穆派遣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领胡骑五千,骑将鲁安领夏州步骑九千支援杨昱,即将到达荥阳。” “又派遣西荆州刺史王罴率骑兵一万,增强了虎牢关的防御。” 普六茹忠笑了笑:“王罴就是那只王老熊,拿着根棍子就能打跑司马子如和韩轨,吓得齐神武不敢贸然攻城的人物。”(注3) “能够突破这样的局面,难道还会有人认为陈庆之的战绩是编造出来,换了任谁都可以捡这个便宜的吗?” “五月二十二,尔朱吐没儿和鲁安的骑兵先到,元天穆也随军亲临前线,可见对此战的重视。能和尔朱荣做兄弟,坐镇洛阳之人,岂会是传闻的无能之辈!” “元天穆除了前去讨叛的十余万中军主力,还收编了邢杲的那十几万流民,旗鼓连天,声势浩大。我方也有数万人马,不过战力未必比得上那些六镇流民。” “前有坚城未下,后有大军杀到,白袍军也是恐慌的。” “陈庆之仍然保持镇定,悠闲地解鞍秣马,说出了一段很精彩的话。” 普六茹忠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当时陈庆之说的那段话,可见留给他印象之深刻。 “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略人子女,又为无算。天穆之众,并是仇雠。我等才有七千,虏众三十余万,今日之事,唯有必死乃可得生耳!吾以虏骑不可争力平原,当及其未尽至,急攻取其城而据之。诸君无假狐疑,自贻屠脍。” 普六茹忠仔细地给杨坚和侯胜北分析这段不长的话。 “大敌当前,陈庆之却没有急着发号施令做出这样那样的部署。他先是通过自己的行为,缓解了军士的紧张情绪。” “之后阐明了敌我已经结下深仇,即便投降也会遭到杀戮,断绝军士投降侥幸的想法。” “又指出必须趁着敌军尚未来到之际,攻克荥阳依城而战,才有一条生路,给出了希望和方向。” “最后告诫切勿狐疑不定,自寻死路,由此坚定部下们的心志,激发全军的死战之心。” 普六茹忠忍不住赞叹道。 “陈庆之在如此危机之下,仍然条理清晰,顺序正确,句句把握住了将兵的心理,真是让人佩服。” “只一通鼓,就有壮士东阳宋景休、义兴鱼天愍先登,翻墙而入,死伤五百人就攻克了坚城荥阳,擒杨杲与弟杨息五人于门楼上。” 荥阳易手。 提起自己这位同族,普六茹忠说他差点没命。 元颢问他:是否死得甘心。 杨杲的回答比较艺术,先说不指望活命,又说之所以待在门楼不下来,是担心死在乱军。只恨八十老父无人供养,请留下小弟一命,自己就死而不朽啦。(注4) 不愧是名门高第的气节。 陈庆之、胡光等南朝将领求乞杨昱以快意,祭奠此战伤亡的五百将士。 元颢考虑到弘农杨氏的影响,还是饶过了他,斩杨昱以下统帅三十七人,皆令蜀兵刳腹取心食之。(注5) 不过元颢虽然想结好杨氏,杨氏却并不领情,他最后还是栽在了杨昱从兄杨侃的手里,这是后话。 …… “陈庆之要杀人给部下出气,是别有所图的。” “此时元天穆、尔朱吐没儿、鲁安已到荥阳城下,前后也就是相差半日,间不容发。” “陈庆之此前明明说不能和敌骑野战,此时有了坚城为依托,竟然没有死守城池,而是把全部三千骑军都拉出城外列阵。” 普六茹忠回忆起这场号称三千对三十万的大战。 只见三千白袍军如同白云出岫,一次次地冲入敌阵,又一次次地破开敌阵杀出。 敌军数量远远占优,却始终围捕不住这支骑兵部队,总是被突击在最要命的位置,斩杀将领,搅乱指挥。 尔朱吐没儿的胡骑不敢正面交锋,只是在一旁射箭骚扰。鲁安的夏州步骑却是敢战的,所以首先遭到了打击。 夏安的军阵被连着冲了两次,阵形还是乱了,白袍军一路突击到了主将跟前,鲁安只有于阵乞降。 不过白袍军也付出了代价,数百名骑兵,就是倒在和鲁安的对战中。 尔朱吐没儿的胡骑被驱散,近一万五千的前军,被只有五分之一的白袍军击败。 元天穆的大军行动迟缓,没能来得及支援己军,包夹白袍军。 陈庆之的骑军开始转而冲击他虏获的流民军阵线。 只一波冲击,流民军就被区区二千余骑军击溃了。 十数万人四散奔逃,带动大军一片混乱。 元颢的人马再趁势攻击,元天穆和尔朱吐没儿没有勇气死战重整秩序,自己先逃了。 他们其实就是这么败的。 整场战斗,陈庆之就在城下坐镇鼓舞士气,没有亲自冲锋和指挥。 我在城头看得很清楚。普六茹忠再次强调了最初的判断。 率领白袍骑军,打赢这一仗的必然另有其人,此人必定精通骑兵指挥! 荥阳大战,攻城死伤五百人,三千骑军损失半数。 此战过后,江淮子弟七千人只剩五千。(注6) 正是因为此战,尔朱世隆才放弃虎牢险要弃城而走,魏帝元子攸也放弃洛阳逃奔并州。 也难怪他们要逃跑,元天穆大军被击败,尔朱荣不及来援,断绝了他们的希望啊。 否则据守虎牢,坚持到元天穆回师,还是可以一战的,何必急着撤退呢。 这一战,陈庆之不仅破敌之军,而且破敌之胆。 …… 营帐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三人各自品味咀嚼。 普六茹忠是感怀曾经的这段经历,杨坚和侯胜北则遥想那人以寡敌众,指挥若定的飒爽英姿。 火盆里的火头有些小了,被草原冬夜的寒风一吹摇摆不定,像是随时要灭。 普六茹忠加了些柴火进去,两人跟着要帮忙,却被止住。 彷佛借着添加柴火的动作,普六茹忠想要给这个结局已经注定的故事续些能量。 “五月二十三,陈庆之进击虎牢关,尔朱世隆弃城走,擒获东中郎将辛纂。” “同日,魏帝渡河北狩,夜至河内郡北。” “五月二十五,元颢入洛阳宫,改元建武,大赦天下。以陈庆之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增邑万户。比他在南朝高不高、低不低的飚勇将军,不知道高了多少级。” “可惜陈庆之只得一身,无法四面兼顾。” “元颢留了后军都督侯暄守睢阳以为后援。北魏行台崔孝芬、大都督刁宣率兵围睢阳,昼夜急攻。” “五月二十七,睢阳陷落,侯暄被擒斩首。” “元天穆并非泛泛之辈,他收拾败兵,与王老生、李叔仁聚众四万攻陷大梁,一举断绝了陈庆之的退路。” “前面打下来的城池,又一个个的失去了。” “元天穆再分兵,王老生、费穆率兵二万攻打虎牢,刁宣、刁双率兵入梁、宋。” “这个战略不能说错,但是遇到了陈庆之。” “白袍军再次出战,荥阳一战,元天穆已然丧胆。他留下部将在河南作战,自己却打算北渡,可能是想和魏帝汇合吧。”(注7) “费穆本来已经快要攻下虎牢,陈庆之赶到,费穆听闻元天穆北渡,惶恐之下就投降了。” “陈庆之进击大梁、梁国,随方掩袭,并皆降款。” “好一个随方掩袭。” 普六茹忠感叹道:“随方者,随心所欲,变化无方。” “陈庆之率领白袍军打起了游击战,兵无定势,以五千兵马分别击败了数倍于己的敌军。” “自发铚县以来,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所以才有了那句童谣。”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侯胜北和杨坚都忍不住轻轻念出了这句话。 …… 这句话将会伴随着那位身披白袍的名将,作为传奇功业的一部分,一直被后人缅怀吧。 但是光阴长河会淹没真实,只留下传说以供凭吊。 侯胜北不禁庆幸,自己活在名将尚未远去的现在,更是有幸遇到曾经与其同行的人物,能够听到注定深埋在史书文字之中的点点滴滴。 白袍陈庆之,四十一岁从军,十五年间成就不朽传说。 侯胜北,二十五岁,他未来的成就如何,此时仍然无人知晓。 ----------------- 《地名对照》 大梁:今开封市西北 荥阳:今郑州市西北的古荥镇 崿岅:今登封市东南三十里,即鄂岭坂 第88章 长安轶事 “后来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了。” 普六茹忠有些意兴阑珊:“尔朱荣听闻洛阳变故,放下了手头其他诸事,飞马驰传见魏帝元子攸于长子。” “魏帝以尔朱荣为前驱,即日南还。旬日之间,兵众大集,资粮器杖,相继而至。” “而洛阳这边呢,魏帝单骑而出,后宫侍卫均为元颢接收,安堵如故。元颢以为是天意所授,遂有骄怠之志。重要的是,他没能得到大姓门阀的支持。” “齐州刺史、沛郡王元欣,就是后来的我朝八柱国之一,本来都打算奉立元颢为主了。然而军司、清河崔光韶反对,长史崔景茂等附议,元欣于是斩了元颢的使者。” “元欣德高望重,入关中之后为元氏诸王之首。他的态度影响了不少人,襄州刺史贾思同、广州刺史郑先护、南兗州刺史元暹亦不受元颢之命。” “元颢以冀州刺史元孚为东道行台、彭城郡王,元孚却封送其书于魏帝。” “平阳王元敬先更是起兵于河桥,虽然被很快镇压,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普六茹忠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我们作为部下的看得很清楚,元颢高高在上,却是当局者迷。他的过往宾客和亲信之人都受到宠幸,干预朝政大事。又日夜放纵酒色,不体恤军国大政。” “更糟糕的是,元颢的器量,在登基之后就完全暴露了出来。” “广平内史王老生率侄儿王则来投,因猜疑被杀,王则立刻转投广州刺史郑先护。车骑将军费穆之前投降,元颢召他来洛阳,诘问劝说尔朱荣发起河阴之变一事,坐罪诛杀。” “本来就处于弱势,仍然四处树敌,如何得以维持?” 听了普六茹忠的话,侯胜北深深地感受到了“器量”二字的分量。 宇文泰、高欢、陈霸先,能成大事者,无一不是器量宽宏之辈。而有些人,则是承担不了王冠之重。 所以假如自己真的手握大权,该不该宽容对待那些仇人呢?一个问题闪过脑海。 侯胜北摇了摇头,自己又不要成就什么大业。器量什么的,根本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 只是他不由地想道。 陈顼,你的器量会如何呢? …… 普六茹忠可不知道侯胜北在转些什么念头,继续说道:“元颢既想利用陈庆之,又防备他,彼此之间起了嫌隙,不再戮力同心。”(注1) “陈庆之对当时的情况很是焦虑,进言道:今远来至此,未服者尚多,彼若知吾虚实,连兵四合,将何以御之!宜启奏天子派精兵来援,并敕令诸州把江南之人送来洛阳整编。” “然而有人劝元颢,陈庆之兵不出数千,已自难制;今更增其众,还肯复为人用吗?” “涉及大权归属,元颢于是不听陈庆之的进言。他为了防止陈庆之向萧衍密奏,甚至上表奏称河北、河南已定,唯有尔朱荣尚敢跋扈,自己与陈庆之能擒讨之。而州郡新服,正须绥抚,不宜更复加兵,摇动百姓。” “萧衍听了,诏诸军后继跟进者皆停于边境,不得前来。” “此时洛中南兵不满一万,而对岸的尔朱荣率羌、胡则有十倍之众,号称三十万。” “陈庆之虽然知兵多谋,可是不知朝堂政治。不过,也可能他是不愿意触碰这些事吧。” 普六茹忠也很无奈,纯粹的军人往往会受限于政治,在束手缚脚的情况下与强敌作战。 “陈庆之做了最后的努力。” “此前元颢授他为徐州刺史,此时陈庆之要求前往赴任。元颢不遣,反而责以大义:主上以洛阳之地全相任委,忽闻舍此朝寄,欲往彭城,谓君欲取富贵,不为国计,非徒有损于君,恐仆并受其责。” “提到了萧衍,陈庆之不敢复言,默默地率部前往北中城,抵御尔朱荣的大军。” “当时河阳三城只有北岸的一城,中潬城与河阳南城都是后来的元象初年所建。陈庆之背靠大河,率寡兵镇守孤悬北岸的城池,单从他外表,完全看不出竟有如此胆色。”(注2) “两军相持河上,陈庆之三日十一战,杀伤甚众。” “镇守河心洲的部队与尔朱荣通谋,打算破坏桥梁,断绝陈庆之的后路。桥断是断了,北中城还是拿不下,尔朱荣一度打算放弃,商议返回并州,更图后举。” “之前荥阳被俘的杨杲从兄杨侃进言劝阻,声称大河数百里中,处处可渡。而伏波将军杨摽,一族世居马渚,言有小船数艘,求为乡导。” 普六茹忠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次偏师被俘的少师杨摽,此生看来和他难以再见了。” “尔朱荣命车骑将军尔朱兆、前军大都督贺拔胜领千骑,以独孤信为前驱,缚材为筏,自马渚西硖石夜渡,大破元颢军,擒其子领军将军元冠受,梁将陈思保等。” “安丰王元延明之众闻之大溃,河防失守。元颢进退失据,率麾下数百骑南走,尔朱荣夺回了洛阳。” 普六茹忠感叹道:“见到贺拔胜、独孤信等六镇旧人,我也就此回归了北朝。” “尔朱荣因为有定天之功,加授天柱大将军,增封通前二十万户。北来军士及随贺的文武诸立义者加五级,河北报事之官及河南立义者加二级。” “元颢的下场,就不太美妙了。” “闰六月二十二日,元颢为临颍县卒所斩,传首洛阳,从他进入洛阳,还不满两月。” “陈庆之的结局你应该知道,虽然他侥幸逃回了建康,七千白袍却全军尽墨。” 普六茹忠叹了口气:“那位骑将,大概也在洪水中丧了性命吧。” 之后杨忠跟随贺拔胜出镇荆州,在独孤信麾下任都督。 永熙三年,高敖曹、侯景来犯荆州,众寡不敌。 在他的牵线下,贺拔胜、独孤信、史宁等一干将领投奔了南朝。 直到三年后,才重新回到了北朝。 然后是沙苑、河桥、邙山,一场场大战,杨忠屡立功勋,得以赐姓,成为了北朝最顶尖的那撮武人。 然而他也从青年、壮年、中年,变成了现在的老人。 深感岁月沧桑,世事无常,侯胜北随军回到了长安。 ----------------- 宇文护比他们更早班师回朝,以无功而返,与诸将稽首请罪,周帝不责。 只是正月初一那天,周帝因庸国公王雄之死废朝。 三七之后,超拜其子开府王谦为柱国。 周帝又令荆州、安州、江陵等总管并隶襄州总管府,以同母兄弟,宇文泰第六子,柱国、大司空、卫国公宇文直为襄州总管。 宇文护没有阻拦这项任命,可能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宽待,也应该对陛下有以回报才是。 一场浩浩荡荡的举国征伐,彷佛无声无息,不见于表。 只有那十万失去了亲人的家庭,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 对侯胜北来说,亲随多年的张安战死,是个不小的打击。 他经常去安慰张泰,四处延医求药,治疗张泰手臂的箭伤,想要做出补偿,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然而箭疮虽然愈合了,张泰的右手却使不上力,提不了重物。 包括杨坚帮忙寻来的好几个名医看后,都说伤了筋骨血脉,难以恢复了。 张泰本人对此不甚介意,既然做不得武人,改为诗书传家也就罢了,只是兄长战死沙场,心结一时难解。 侯胜北考虑到他的心情,虽然又是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开始,几场田猎邀约都推却了。 杨坚自从那次事件以后,也以侍疾家母床前的名义,深居简出,连府门都不怎么出。 只是杨坚足不出户,并未断绝交际,不时会叫他前去作陪,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自从两人结义金兰,简直无话不说,比亲兄弟还亲。 比如什么杨三郎娶了周帝之妹顺阳公主,宇文氏与独孤伽罗妯娌不和,搞得他们亲兄弟之间也生分起来。(注3) “唉,不会因为女人的事,最后兄弟都没得做了吧?”(^_^) 侯胜北宽慰两句,引用刘玄德“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观点,吓得杨坚赶紧捂住他的嘴。 “慎言!小心被伽罗听到,今晚大哥我就只有打地铺了。” “……” 而杨坚明显没有打地铺,因为很快独孤伽罗就怀孕了。 杨坚大喜,他的长女杨丽华五岁,还没有儿子:“希望这次是个带把的。” 想到侯兄弟远离家乡,生下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杨坚说完有些讪讪。 “大哥不必在意,如此喜事,理当庆祝。” 恰好出征归来,各位好友故交正好邀来相见。 和李昞有些时日未聚,只听他毫不客气地调侃道:“嚯嚯,瞧你高兴的样子,以为升了柱国哪。” 杨坚此刻心情大好:“大野昞,你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肯定不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啦。” “可我还想生第四个哩。” “那我就让伽罗生五个。”(^_^) “大野昞,那罗延,你们都是身为人父,拿生儿子的事情来攀比好吗?小心传到两位独孤夫人的耳中,后果难以设想啊。” 在大庭广众之下,侯胜北还是和原来一样称呼杨坚。 “啊哈哈。” 杨坚马上换了个话题,拉来近处一人:“来,给侯兄弟介绍几个新朋友。” 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大哥,许国公宇文贵之子,宇文忻。” 侯胜北见此人已有四十出头年纪,逸兴横飞,慷慨豪壮,当下作揖行礼。 “大哥自小精通兵法,和小儿辈玩耍,都是部伍行列之事,十二岁就能左右驰射,骁捷若飞。他十八岁讨突厥,二十四岁从韦孝宽战齐神武于玉璧城,那时候我们都还是毛孩子哩。” 那人听杨坚这么称赞,不屑地哼了一声:“些许战功,何足为道。自古名将,唯以韩、白、卫、霍为美谈,吾察其行事,未足多尚。若使与吾并时,不令竖子独擅高名也。”(注4) 侯胜北一听:好吧,这位就连韩白卫霍四将都不放在眼里,果然不愧是大哥,整一个北国吴明彻。 如今他早已不会把所思所想表露出来,跟着赞了几句,谈论些弓马军略。 却见宇文忻身边还有个十岁的小孩,看年纪当是他的子侄,侯胜北问道:“这位是令郎么?” 只见宇文忻稍有尴尬,杨坚哈哈大笑:“侯兄弟看走眼喽。不过也难怪,长安城每个人初次见面,都会这么问。” 原来是宇文贵老来得子,这第三个儿子和次子宇文忻足足差了有三十多岁,和长子宇文善更是差了四十岁。 “这小子兴趣独到,平时和其他人玩不到一起,今天带他出门凑个热闹。” 宇文忻有些悻悻:“咱们关陇子弟,哪个不好习弓马?就算附庸风雅,学些诗词文学,那还情有可原。谁知这小子成天关起门来研习算术,经常闷头捣鼓些木工泥瓦的旁门杂学。” 哦,是个喜欢算数的小孩啊。 侯胜北漫不经心地拿了道阿父考自己的题目逗他:“这位小弟弟,今有筑城,上广二丈,下广五丈四尺,高三丈八尺,长五千五百五十尺,秋程人功三百尺。问:须功几何啊?” 话音刚落,这小孩就脱口而出:“二万六千一十一功。” 这下可让侯胜北吃了一惊,当初他可是拿着算筹,计算了半天才得出结果。 先要算出城体规模,再除以人功,哪能那么快? 如果不是记得答案,现在让自己来做,也得费些功夫。 一定是巧合,这小孩做过这道题,背了答案的。 侯胜北又出了一道题:“今有堤,下广五丈,上广三丈,高二丈,长六十尺,欲以一千尺作一方。问:计几何?” 小孩还是张口就来:“四十八方。” 不会吧,难道碰到了天才? 宇文忻看他们两个对话,说得都是些数字,听得晕头转向:“难得侯兄弟你对算术也有研究,你们慢慢聊,我先失陪。” 像是摆脱了一个麻烦,自去和其他人交际去了。 杨坚苦笑一声道:“侯兄弟是我不对,没提醒你。这小子谈起算术就止不住了,你姑且陪他聊一会儿,渴了酒水自取。我陪宇文大哥转一圈就回来。” 侯胜北此时要感谢幼年时阿父让自己读的那些杂书,和眼前这小孩讨论起《孙子算经》中的题目。 只见这孩子眼神闪闪,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他的两位兄长年纪大出自己许多,平时说不到一处,无人陪他谈论这些话题,早就寂寞得难受。 此时有人愿意聊算术,虽然眼前这人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好歹将就凑合了。 只见他计算飞快,不用算筹张口就能报出结果,特别对于筑城建堤之类的问题,更加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 才十岁的孩子啊,侯胜北忍不住想道,这世上真的是有天才存在唉。 他想起还没问小孩的名字,庄容问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只见这孩子挺胸凸肚,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在下宇文恺。” 第89章 塞上风光 侯胜北和宇文恺聊了好一阵,杨坚终于和宇文忻转了一圈回来,解救了他。 待宇文忻带了弟弟走开,杨坚窃笑不已:“如何?领教了宇文恺的厉害了吧。” 侯胜北心想要是今后筑城建堤,带上这小子真是一把好手,不过谈起算术问题也是头疼。 杨坚又拉上他,带到二人面前。 只见此二人都是身材高大,有八尺开外,侯胜北七尺六寸,杨坚七尺八寸,在二人面前却显得矮了。 “扶风窦氏,赐姓纥豆陵,这位是大将军窦毅,尚太祖皇帝襄阳公主。这位是窦荣定,我的姊夫,两位乃是堂兄弟。” 侯胜北暗自感叹关陇子弟的盘根错节,彼此关系之深,向二位窦氏兄弟见礼。 彼此闲聊,得知窦毅即将远行,前往迎取突厥阿史那氏皇后。 窦毅抱怨道:“议亲一事,自太祖起就开始商议,足足谈了十年,原来打算迎娶的突厥公主都已经成了老姑娘。现在换了一个公主,齐人在其中作梗,也来求婚凑热闹。前年凉州刺史杨荐、左武伯王庆前往谕以信义,突厥方才绝齐使而定婚。”(注1) 杨坚趁机说道:“突厥无信无义,所以老爷子才主张对他们不能太软弱了啊。” 窦毅表示赞同:“你不知道,杨荐足足往返去了十几趟,腿都快跑断了,好不容易说服了木杆可汗。齐人还未死心,我这次去还不知道如何呢。”(注2) “哎,这次前往突厥王庭,虽以陈国公地位最为尊崇,毕竟年纪不满双十。一切还是要以许国公为主。” 窦毅向背对着这边的宇文忻高声道:“仲乐兄,一路往返万里,让令尊多照顾照顾我等晚辈啊!” 宇文忻表示收到,他年长于诸人,正色训诫道:“木杆可汗西破献哒,东走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诸国。其地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六千里,皆为其属,横跨两国。若不加以和好,突厥兵不向齐而向我,劫掠边陲,空耗国境烽火。” 侯胜北听得,心中一动。 …… 回到馆驿,侯胜北躺在床上,任由浓浓的乡愁涌起。 自从东征回到长安,心里空落落的,总是忍不住想家。 毛喜训练他时曾经说过,人在异国他乡,当是在一年左右,新鲜感褪去的时候,那时会难以抑制地感到孤独,想要回家。 熬过了这一段就会好受些,让他务必克制情绪,莫要坏了心境。 如果实在抑制不住,出门远行一趟,也比勉强行事,露了破绽要好。 侯胜北如今体会了这份刻骨铭心的滋味,他想阿母、想幼弟、想萧妙淽、想未曾见面的孩儿,以及南朝的山山水水。 毕竟还只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啊。 侯胜北长叹一声,辗转反侧。 改日,他向杨坚提出,想去塞外一行。 对此杨坚并未生疑,侯胜北半真半假,确有思乡之心。加上提到打算陪张泰开解心情,合情合理。 杨坚遗憾自己有官职在身不能同去,答应和窦氏兄弟打个招呼,让侯兄弟随团同行。 ----------------- 保定五年,二月。 诏岐州刺史、陈国公宇文纯、大司徒、许国公宇文贵、神武公窦毅、南安公杨荐等人,备皇后文物及行殿,并六宫以下一百二十人,前往俟斤牙所迎娶皇后。 侯胜北带上张泰和麦铁杖,也跟着使团一起出发,不过毕竟是他国人士,不能一同去往突厥牙帐,到北周边境的甘州瓜州为止,观光足矣。 侯胜北临行前去了趟穷里,接济徐敬文母子之后,就踏上了西出塞外的旅程。 这是一趟放松心情的旅行,他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宇文恺,你怎么也在!” “父亲说,不要成天闷在府里捣鼓那些玩意儿,这次带我出个远门。” “许国公说得很对,你是该出来走一走,看一看。” “大哥哥,午食过后,有空我们来讨论一下算经的学问吧?” “……” 使团走的是北道,自长安出发,沿泾河西北而行,过泾州,经平凉,出萧关、至靖远,在此渡过大河,抵达武威而至甘州、瓜州。 沿途三千里。 侯胜北感叹北周战略之纵深,佩服宇文泰经营陇西之决心。 泾州也是普六茹忠的总管府所在。 虽然东征无功而返,周帝仍然下诏赐钱三十万、布五百匹、谷二千斛。 颁布赏赐的使节和使团顺路同行,侯胜北带上杨坚的家书,再次拜会了老人。 普六茹忠招待了众人,待知道他们的目的后,让带些土产和书信,交予总管凉甘瓜三州诸军事、凉州刺史崔说。 崔说的儿子崔弘度也在一行人中,他的年纪与侯胜北相当,十七岁成为大冢宰的亲信,授都督,此次随使团前去凉州看望父亲。 侯胜北还在奇怪,崔说父子出身博陵崔氏,怎么会千里迢迢去了凉州任职,又怎么会和普六茹忠搭上了关系。 后来和崔弘度混熟了才知道,其伯父崔士谦和父亲崔说从小关系要好,贺拔胜出镇荆州,崔士谦任行台左丞,崔说任冠军将军、城防都督,均为要职。 就是那时候和普六茹忠结下了同僚之谊。 侯景来攻荆州之时,崔氏兄弟跟着贺拔胜、普六茹忠一起投奔了南朝,待了三年。 侯胜北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他又奇怪为何两人明明是兄弟,名字却起得截然不同。 “父亲本名士约,太祖赐姓宇文,赐名说。” 崔弘度没好气地说道:“陇西李、赵郡李、博陵崔、清河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北朝高门以此五姓七望为冠。就和你们南朝的琅琊王、陈郡谢一样。” 言下之意,还是以崔姓为荣。 至于崔弘度自己的佛名摩诃衍,让侯胜北感觉世界很大,其实又很小。 …… 使团带了数十宫女,行动缓慢,每日只能行二十余里,好在也并不着急。 行月余,过了距离长安七百里的萧关。 秦时明月汉时关,汉关究竟指的是函谷?玉门?不得而知。 不过侯胜北以为,出了萧关,便是出了关中,就算出塞了。 以前昭君出塞是往东,出雁门关,前往单于王庭。 现在匈奴变成了突厥,单于改称了可汗,王庭也挪了地方。 以后哪位公主再要出关,离开长安,首先就得出这个萧关了吧。 嗐,怎么又在胡思乱想了,公主出关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呢。(^_^) 不去想什么公主,免得勾起思乡之情。 有空多看看沿途风光,足以畅怀。 出塞之后,并非他想象中的大漠漫漫、遍眼黄沙。 在高山荒漠一侧,竟然湖泊众多,湿地连片,土地肥沃。 大漠金沙、黄土丘陵,水乡绿稻、林翠花红,两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两种不同的景色又融合得如此巧妙。 侯胜北等人感慨道:不想在此重见江南风光。 除了人烟稀少,繁华不及三吴,论起水土却是丝毫不差。 若是迁移多些人口至此,没准真能开拓出一片塞上江南的乐土,就是不知道会有谁愿意来这塞外之地。(注3) 沿途偶有商队经过,带着丝绸茶叶瓷器等闻名海外的名产。 有西去,自然也有东来的商队。 西域诸国、波斯、粟特、吐谷浑,还有随团的身毒僧人,携带琉璃、水精、象牙、犀牛角、珍珠、玳瑁、琥珀、玛瑙等珠宝,以及胡椒、檀香、麝香等香料。 还有马匹、皮草乃至奴隶等各种商品。 甚至见到了一个带着孔雀等珍兽的商队。 窦毅没有见过孔雀,见到此禽啧啧称奇。 侯胜北于岭南见过孔雀,建康的宫廷园林也有豢养此物,便向窦毅介绍。 说起有些地方在选女婿的时候,孔雀开屏,以竹箭射之的风俗。 窦毅听得颇为神往:“将来我若是有了女儿,选婿也当射以雀屏,中者当选。” 侯胜北心想,你再怎么选来选去,女儿还不是得嫁给李昞、杨坚等几个家族? …… 许国公宇文贵的长史赵文表是天水人,后来迁去了南郑,这次负责进止仪注,斟酌而行。(注4) 其弟赵文里也和侯胜北交上了朋友。 他说可惜这次走的是北道,若是沿着渭水向西,走陈仓、出大散关,就可以经由天水,见识一番出了李广、赵充国、姜维等名将,后秦至北魏开凿了许多佛教石窟的名所。 至于为什么不选择走中道,并不涉及机密,赵氏兄弟也就告诉侯胜北,宕昌羌族寇边,还拉上了吐谷浑数千骑一起侵略西疆。 去年新设的河州总管府都撤了,改为在洮州置总管府,总管李贤改授洮州总管、七防诸军事,洮州刺史,镇遏防守这群戎狄。(注5) 宕昌羌、吐谷浑,侯胜北曾经在国子学听杜之伟讲过,但是不知道具体方位所在,如今亲自出塞一行,才有了概念。 另外,昔日汉赵充国击先令羌,以大军靡费钱粮,请旨罢骑兵,在金城郡屯田以待其弊。 侯胜北对于钱粮消耗的数字,记得非常清楚。 留弛刑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吏私从者合九万二百八十二人,每月用谷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另八斛。 羌虏故田及公田人所未垦者二千顷以上,田事出赋人二十亩,以万人屯田,一岁之费,可供大军十万。 若是此等富饶之地,确实不屯田可惜了啊。 至于为什么要罢骑兵,因为月费干草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养不起。 他一路任由思想发散,无拘无束。 人生就该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若是再配上一囊美酒,足以浇灌乡愁。 …… 来到武威,行程已过大半,距离甘州还有五百余里,此处乃凉州总管府治所。 见到总管崔说,他让崔弘度把众人送到甘州再说,先公后私,治家严谨,令侯胜北赞叹。 ----------------- 历时四个月,使团一行终于到了甘州。 甘州本名张掖,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以通西域之意。 十余年前宇文泰因此地有泉水清冽甘美,改名甘州。 而再往前行数百里,有地名福禄,属于瓜州。《汉书》曰: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 侯胜北心想,既然泉味如酒,不如改名酒泉? 而且两州都是以泉闻名,不如合并一起得了。 只是甘瓜之名容易令人联想到水果,边境肃然,甘肃岂不是更好? 杨大哥说等他十五年后发达了要怎样怎样,不妨考虑一下呗。(注6) 既然到了目的地,窦毅等一行继续前行,出玉门关。 侯胜北则在此驻足观景。 …… 时值六月,碧色一望无际的汉阳大草滩,万马奔腾,骆驼牛羊无数。 风吹而过,长草掀起层层绿浪,骏马矫健如龙,尽显生机活力。 侯胜北被这盛景深深吸引住了,麦铁杖吹起了口哨,张泰也暗暗点头。 当年霍骠骑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就是越过了这片大草滩,直达祁连山的西端。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匈奴的哀叹成为了大汉强盛的注脚。 侯胜北又觉得赵充国的决定不正确了,若有此马场,足以养十万骑也! …… 而另一处风景,让三人不再淡定。 他们本是为了一解乡愁至此,没有想到上天居然在西北和东南的两角,塑造了一般无二的景致。 同样的一片丹霞大山。 怎会如此,难道是苍天怜见游子不得归家,才在他们面前重现故乡的这道风景? 张泰忍不住哭倒在地,以伤臂捶地:“早知如此,拼死收得兄长遗骸埋骨于此,每日也可得见家乡景色……” 侯胜北没有劝他,此处天高地远,想必再多的悲伤,也是能够包容收纳的吧。 只是乍一眼虽似,细细看来,还是和家乡风貌有所差别。 甘州的丹霞非止一色,斑斓之处,竟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之多。 山如虹带,除了天上仙女,还有谁持彩练当空舞? …… 侯胜北三人在甘州游玩了足有月余。 张泰和麦铁杖问他可要去玉门关看看,这样才算真正到了塞外。 侯胜北微笑着讲了一则前朝轶事。 “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居住山阴,一日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忽忆戴逵。于是夜乘小船,一晚方至,门前不入而返。” “人问其故,答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乡愁已解,我们回长安吧。” 离开甘州之际,侯胜北见一条长河发于祁连山下,蜿蜒贯穿绿洲,如同玉带串珠。 问当地人,此河名甚? 答曰:弱水。(注7) 侯胜北取了一瓢而饮,望空一撒,水花划出一条银色匹练,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 返程三人策马疾行,要比去程快了许多,用不了三个月便回到了长安。 一趟往返,历时大半年,已是到了十月入冬的季节。 侯胜北不知道,这次临时起意的塞上一行,不仅解了乡愁,更让他躲过了生死一劫。 第90章 柳庆问案 侯胜北回到长安,洗去风尘,去见杨坚。 杨坚大喜:“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再过数日就是小儿的满月酒。” “嫂子已生了啊,恭喜大哥了。侄儿起了名字没?” “起好了,单名一个勇字。伽罗生他的时候颇为艰难,这小子来到世间,还是颇有勇气的。” “看来我得给侄儿准备一份见面礼。” “哈哈,你我之间随意就好。” “给你的土产,倒是准备好了。” 侯胜北把手上的一瓶酒递过去:“甘州的蒲桃不错,新鲜果子带不回来,酿的酒备了几瓶,回头也给李昞送去。” 他随口问道:“这大半年可有何事?” 杨坚道:“也没什么大事。北齐的高湛禅位给了太子高纬,自己做起了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 侯胜北听到这个新奇的称呼,有些诧异。 “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始皇帝之父庄襄王、汉高祖之父刘太公,都当过。” “高湛大概是吸取前两任的教训,想趁着自己在世的时候,把正统确立下来,扶儿子一程吧。” 杨坚想了想:“还有件事情算是和你沾边。六月的时候至尊下诏:江陵人年六十五以上为官奴婢者,已令放免。其公私奴婢有年至七十以外者,所在官司,宜赎为庶人。” “得熬到七十岁才能退休,我谢谢你家天子了啊。” 侯胜北苦笑道。 杨坚安慰道:“凡事一步步来嘛,一下子都放了,各家多少会有些抵触。陛下有这个心就好。” “还有件事,这个月函谷关城改名为通洛防,贺若敦由金州刺史改中州刺史,镇守此地。台使宣旨去了,改天给贺若弼这小子践行吧。” “好。” …… 见完了杨坚,他去了趟江南居。 有大半年没来,卧虎台应该积攒了一些信息吧。 侯胜北来到茶寮,发现生意冷清了不少,是因为冬天的缘故? 也不对啊,往年泡壶热茶闲聊打发时间的人也不少的。 他照例看了一下门口的悬帜,斜插着。 进得店中坐下,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由不得他多想,一名女子迎了上来,看面相是南朝人,却不是潘氏。 “客官,请问您来点什么?” 此女随即压低了声音:“潘氏出事了,现在由我接任,若有什么消息可说与我听。” 侯胜北心念电转,作茫然状:“你说什么我不懂,潘氏出事,你来经营这茶寮么?” 说着便有意无意,随手拿起茶杯倒扣在桌上。 只见这女子毫无反应,继续低声说道:“是的,南面派我来对接。” 侯胜北心下明了,却是咯噔一下,潘氏确实出事了。 眼前此人对暗号一无所知,不可能是毛喜派来和他联络之人,嘴上说道:“对接什么?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有茶便泡来。” 那女子见没试探出什么,换回一副正常待客的模样,给侯胜北泡上了一壶茶。 …… 茶来了,侯胜北慢慢啜饮着滚烫的茶汤,内心迅速地思考着。 此时暗处必然有人监视,不可露出丝毫异样。 潘氏的南朝密谍身份多半已经暴露,自己暂时还无事,否则侯官就直接上门拘捕了。 如今自己的安危悬于人手,就看毛喜说的此人乃是死士,究竟是否靠谱。 唉,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要是潘氏扛不住讯问,供出了他的身份,自然万事皆休。 侯胜北喝完一壶茶,付了钱,慢悠悠踱了出去。 没有人拦他。 但是侯胜北始终感觉有一双眼睛,冰冷的视线在身后扫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有无可疑之处。 一旦发现蛛丝马迹,相信立刻会有一群侯官凶狠地扑上来。 …… 回到馆舍,背上已是出了一层冷汗,湿透了内衣。 幸好是冬季,衣厚不显,否则这就是一个绝大破绽。 他仔细回想几次行动,哪件事情可能会留下把柄,什么地方可能露出端倪。 传递情报的纸条,按毛喜所说,都会密语抄录之后毁去。 向宇文护左右撺掇不可负约突厥、向宇文护挑拨贺若敦心怀不满、传出宇文护无心伐齐的谣言。 哈,几件事好像都是针对宇文护的。 也难怪,谁让你是独掌大权的大冢宰呢。 侯胜北暗自庆幸,这大半年远去塞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否则多半会暴露了身份。 不过未必是由于自己,和潘氏联系的下线出了问题,一样可能顺藤摸瓜,牵连到她。 北周方面究竟会是谁,在负责主查这件事情呢? 潘氏和他单线联系,有利有弊。如今一旦出事,都不知找何人商议对策。 现在多想也是无用,他是战场上见惯了生死无常之人,当下养精蓄锐,沉沉睡去。 ----------------- 没过几日,天官府司会大夫柳庆遣人,邀约他过府一聚。 侯胜北心中如有一块石头落地,立刻又压上了重重一块。 柳庆,居然是你。 他当然记得毛喜要自己注意之人。 他和柳庆此前并无往来,突然邀请,必是为了潘氏的事情。 来使希望他立即前往,侯胜北说今日不行,已经有约在先。 来使再三相请,说柳大夫公务繁忙,抽出时间不易,恳请务必前往。 侯胜北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说不可失约,就是不答应。 来使说那好,阁下要去哪里,我就在门口候着。 侯胜北也无所谓,径直去了杨坚府上。 临进门,丢下了一句,可能要做长夜之饮,可别耽误了柳大夫的时间。 来使无奈,只得问那么何日可以。 侯胜北想了一下,说了一个日子。 杨坚儿子满月酒的那天。 …… 见侯胜北不请自来,杨坚本来也不以为意。 待说起柳庆相邀,杨坚笑道:“没想到侯兄弟如今声名远播,连柳大夫这种人物也主动来相请。” 虽然在南朝了解过柳庆其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侯胜北还是很想听听这次的对手是个怎样的人物:”愿闻其详。” 杨坚一件件说起柳庆的轶事。 “柳庆祖上和你说的三国关云长一样,是解县人士。后以秦赵丧乱,率民南徙居于汝颍之间,世仕于江表。” “六十年前萧宝卷即位,柳庆之父柳僧习跟随豫州刺史裴叔业,举寿阳之地投奔了北魏。” “柳庆这人,可不一般。” 杨坚不由感叹道。 “十三岁,其父于杂赋集中取一篇,足足千言有余,柳庆立读三遍便即诵之,无所遗漏。记性之强若此。” “八柱国之一、广陵王元欣之甥孟氏,有人告其盗牛。柳庆捕推得实,孟氏殊无惧容,元欣亦遣使辨其无罪。柳庆大集僚吏,盛言孟氏之状,言毕便令笞杀之。手段之辣若此。” “有商人持金二十斤,自执钥匙。失金,谓宿店主人所窃,讯问之下主人诬服。柳庆乃召商人问道:卿钥恒置何处?与人同宿乎?与人同饮乎?” “商人答曰:恒自带之。无与人同宿。曾与一沙门酣宴,醉而昼寝。” “柳庆立刻道:宿店主人非盗也。彼沙门乃真盗耳。即逮捕沙门,尽获所失之金。智谋推断若此。” “又有胡家被劫,柳庆以贼徒既众,乌合之中并非旧交,必相疑阻,可以诈取。张榜文告示,率先自首者免罪,果然有人面缚自告,因此推穷尽获党羽。善于洞察人心,分化瓦解之策若此。” 听着杨坚的述说,侯胜北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在这么一位手段老辣的明吏手下,潘氏,你不过一介普通女子,又能挺得多久呢? …… 侯胜北回去后,当即命张泰和麦铁杖出城待上数日,若是自己逾期不来,他们就想办法回归南朝。 两人从未得闻卧虎台之事,不明所以,张泰性格沉稳,没有多问什么。 麦铁杖则是性格粗莽,相处日久又是同乡,当下就问怎么回事。 要是谁敢为难你,老麦一定大闹长安。 侯胜北见随着关系熟稔,这厮越来越无法无天,只得好言安抚,糊弄了过去才罢。 ----------------- 到了和柳庆相约的那天,侯胜北穿着正式,静静端坐在馆驿等待来人。 今日不啻于两军交锋,决定生死,自当正装。 柳庆派来邀请的人到了。 侯胜北起身道:“走吧。” …… 司会大夫日常在大冢宰府处理公务。 随着来人引路,侯胜北见方向既不是大冢宰府,也不是柳府私宅,而是去了籍坊。 籍坊乃是存放账册之所,来使解释柳大夫今日在那里办公。 柳庆将近五旬,脸带病容,不过仍然是威仪端肃、眼神锐利。(注1) 他见了侯胜北便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说道:“南朝来使,你做的好事犯了。” 侯胜北神色不动:“却不知柳大夫所指为何,你我今日初次相见,何出此言?” 柳庆拍案,啪的一响:“江南居之事,难道你不知?” 侯胜北不解问道:“江南居出了何事?昨日去饮茶才知换了店主,此事怎会劳动柳大夫?” “尊使好会演戏,你与潘氏之事,她已全部招供了。” “我与潘氏能有何事?” 侯胜北还是一脸茫然。 “窃取我朝机密,行谋叛之事!” 柳庆冷笑道:“证据确凿,尊使还是认了的好。看在你是南朝来使的份上,遣返而已,不至于伤了性命。” “柳庆,你不要血口喷人!” 侯胜北心念电转之下,选择了最符合自己年纪性情的反应。 “嘿嘿,尊使还是不要抵赖了,潘氏已经一五一十都招了。” 侯胜北也冷笑道:“凭借区区一介女子之言,竟敢污蔑我朝使节。柳大夫,你这是觉得我朝不敢翻脸么?” 他这几日,已经反复想过了其中关窍。 如果潘氏已经招供,那么无论他如何辩解,也是难以洗脱。 如果潘氏没有招供,那么只要柳庆没有掌握真凭实据,就不能轻易给他定罪。 如果纠结和辩论潘氏说了什么,则显得心虚,言语之间迟早露出破绽。 不如一口咬死,一概不认。 柳庆失笑道:“不过一个罪臣之子,小小随员,什么使节?我不认为南朝会为此和我朝翻脸。” 侯胜北不再说话。 他当即一脚踢翻桌子,提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 柳庆的左右随从连忙伸手挡下,正要上前把他拿下,却被喝止。 柳庆打量着侯胜北,没想到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反弹如此刚勇。 胆气如此,显得心下无虚。 柳庆哑然失笑,本朝的军头子弟哪个不是如此,改容道:“刚才只是与尊使开个玩笑,勿要怪罪。” 侯胜北恶狠狠地瞪着他:“辱我先父,柳大夫,这可是生死大仇。若我今日留得命在,必当与你一决!” 柳庆连连摆手:“尊使不必动怒,柳某失言,还请恕罪。不过有个人,尊使可能会感兴趣。” 侯胜北并没有上套问是什么人,仍是借着怒意道:“柳大夫,侯某现在只对你何时去死感兴趣。” 他得毛喜训练,知道人之怒气不过维持片刻,若是没有当即发作,之后都是作态,并非真怒。 相信柳庆深悉人心,和毛喜一样也肯定了解这一点,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找台阶下罢了。 然而柳庆不知道自己先前发怒,此时作态,都不过是掩饰。 一层更有一层。 果然柳庆缓和气氛道:“尊使息怒,前日尊使想必没能在江南居好好喝上茶,今日柳某特来相请,并无恶意。方才言语失礼,且容我补上赔罪如何?” 侯胜北知道柳庆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也无法简单就此离去。 他哼了一声,退一步道:“柳大夫刚才的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我乃军旅粗鲁之辈,可消受不起。” “哈哈,老夫偶发少年狂,尊使恕罪。“ 如今掀翻了桌子,砸了椅子,一片凌乱,此处怎么看都不像个适合喝茶的好地方。 柳庆慢悠悠道:“老夫的司会大夫掌管财务仓储,此处是办公所在,确实不太适合品茗聊天。倒是有一处适合请人喝茶的地方,还请尊使移步。“ 几名随从护卫当即上前,表示有请。 侯胜北仍是保持怒目瞪着柳庆一会儿,才哼了一声,昂首阔步,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 柳庆捻须,看着此人背影。 观其神态形状,磊落坦荡,可能确与此事无关。 然而去年韦孝宽捕获传递消息的南朝密谍,一路追根溯源,抽丝拨茧,好不容易挖出了潘氏这条隐藏甚深的母狼。 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猎物……虎? 筛选排查之下,眼前这位南朝随员待在本朝两年之久,结好勋贵之后和江陵旧人。 不论他是否与大冢宰和北齐交涉送母一事的谍报相关,本身就颇为可疑。 只是此人大半年没有去过潘氏的茶寮,也可能确实无辜。 反过来说,由于此人交游广阔,若要处置了他,须有实证方可。 否则小小随员,不问是否冤枉,杀了便是。 哼,一杀了之,岂能显示我柳庆的手段,总得挖出更多消息,甚至发展为反间才是。 此人乃南朝权臣侯安都之子,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南朝的那位同行,这次只怕要损失惨重了,哈哈。 …… 侯胜北不知道柳庆刚才心中的想法,跟着他来到了后院一座小楼。 只见门口有一什披甲军士值守,小楼两侧设有望楼,上有军士持弓戒备,看守颇为森严。 他在军营见多了戒备森严之所,也不以为意。 进了小楼,一名随从抢前几步引路,后面三人堵住断了他的退路。 阶梯却是朝下的。 柳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森:“我朝沿袭北魏,于京师设廷尉狱,通称诏狱。另设籍坊狱,别号虎穴。此处便是虎穴了,尊使请进。” 侯胜北年纪虽轻,种种经历已经让他百炼成钢,闻言笑道:“名儿倒是有趣,我们军中讲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却要探一探柳大夫这虎穴里有些什么了。” 数人无言地走在石阶上,脚步声沙沙作响。 两侧石壁上斜插的松明昏黄暗淡,明明是白天,这小楼里却是犹如黑夜不见阳光。 下了一层,一片安静中,隐约传来悲鸣呻吟之声。 又转了一圈石阶,道路变得平整,尽头是一道厚重铁门,一伍士卒在此看守。 见是柳庆前来,一名伍长模样的军士掏出钥匙开锁,费力推开了铁门。 铁门打开的瞬间,刚才隐隐约约的悲鸣和呻吟骤然变响,还能听清不少喊冤和咒骂之语。 柳庆神色不动,伸手延客:“尊使,喝茶的地方到了,请吧。” 第91章 潘氏盼也 踏入这扇厚重铁门,仿佛与世隔绝,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铁门在身后关上了。 吱……呀……摩擦之声听得人牙齿发酸,然后是重重的哐当一声。 这是不打算让自己出去了么? 侯胜北淡然一笑,打量四周。 只见两旁是一间间囚室,每间都是阴暗潮湿,肮脏不堪,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里面的犯人看到有人过来,或是喊冤,或是咒骂,或是毫无反应,还有的扑在栅栏上,尽力伸长手臂,想要抓住点什么。 “还有力气喊冤咒骂的,多半是关进来还没多久。等到待上数月,就会宛如行尸走肉,麻木不仁了。” 柳庆解释道。 …… “到了,尊使请进。” 侯胜北一看,虽然他以前从未来过这种场所,也马上知道这是一间刑室。 靠墙边竖着几根一人高的十字木架,火炉上架着烧红的烙铁,皮鞭竹板、夹棍拶指等,还有许多种他不认识的刑具,多是染着黑红色的痕迹。 他历经战场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留下的颜色。 嗯,还堆了几个土堆,以前自己拿这个吓唬过麦铁杖,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吗?哈哈。 柳庆一直在观察侯胜北的神情,没有看到一丝胆怯恐惧,看来只是摆出架势,震慑不住此人。 他招呼侯胜北在一张桌前坐下,便有几个刑吏上前伺候。 柳庆吩咐道:“把天字六号房的犯人带上来。” 侯胜北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柳庆已经发现了什么? 他不去多想,顺口问道:“这天字六号房的犯人,只怕就是潘氏了吧。” 柳庆玩味地看着侯胜北的表情:“是啊,尊使喝惯了她泡的茶,还是请来一叙的好。” 他补充说道:“江南居的后院三楼有五间房,第六间是潘氏的账房,如今她关在这籍坊狱的天字六号房也是缘分。你猜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无非是暗格的那些情报而已。 侯胜北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啊?” “当然是我朝的机密信息了。” 柳庆不经意间抛出一句:“对了,有人看到尊使进过这个房间呢,请问是有何贵干呢。” 是自己哪次没注意,被监视的侯官看到了? 侯胜北心念电转,是承认,还是否认? 承认了,后续如何解释理由。 否认了,对方举出实证,如何辩解? 他嘴上先是否认道:“无稽之谈,我怎么会进潘氏的账房?” 柳庆也不与他争辩:“这个容易,届时让尊使回想起来便是。” 此时刑室的门被推开,时隔多日,侯胜北又见到了潘氏。 只见她穿一身赭色囚衣,双手被木杻铐在一处,双脚戴镣穿环相连,一步步艰难地挪动进来。 两个高大的刑吏左右架着潘氏的双臂,几乎拖得身材娇小的她双脚离地。 到了一个木架前,刑吏解开木杻,将她双臂展开,手腕牢牢绑在木架上。又将粗绳在她颈部腰部绕了几圈,逼迫潘氏只有抬头挺胸,一身曲线尽露无遗。 现在潘氏除了双腿能带着沉重镣铐,踢蹬两下之外,浑身难以动弹。 柳庆摇头叹息道:“女子进了虎穴,尊严和贞洁是别想保住了。” 他大喝一声道:“潘氏,你看看谁来了,还不招么?” 潘氏清秀的脸上倒没有伤痕,咯咯笑道:“这位是谁,原来是南朝来的小郎君,你也来看我受刑么?” 嘴里说着话,竟是抛了个媚眼给侯胜北。 柳庆叹息道:“我朝仁慈,前年新颁大律,废除了大枷之刑。要是换了前朝,以你谋叛之罪,百斤大枷长一丈三尺,喉下长一丈,通颊木各方五寸,就架在这细脖子上了。你和这位尊使的关系,还不一五一十招来。” “关系?我倒是想和这位尊贵的小郎君有些关系。” 潘氏叹了口气:“可惜人家看不上我这庸脂俗粉。” “是吗?我手下的侯官可是来报,去年九月丁巳,这位尊使进了后院,随后你就送茶去了呢。” 柳庆眯起眼睛,缓缓道:“根据账册,那日楼上的五间房可都是满的,请问这位尊使去了哪里呢?” 侯胜北听到此处,知道早在去年这时候,潘氏的身份可能就已经暴露,一举一动受到了侯官的监视。 幸好之后自己随杨坚东征,又前往塞上,没有再去过江南居,不由暗叫侥幸。 自己那天确实是去了后院三楼,潘氏会怎么解释呢? “嘻嘻,那一天啊。我见小郎君喝了点酒,就骗他说有房,想趁醉勾引一下。没想到他老实的很,吓得赶紧跑了。” 潘氏被牢牢绑在木架上,却彷佛没事人一般说道。 “柳大夫,你如果说的是去年九月丁巳,我倒是记得。” 侯胜北见说出具体日期,那日他匆匆发下指令,没有逗留就去和突厥使者打了一架。 “那天是大野昞升任唐国公,我等为他庆祝。喝多了几杯,想去江南居歇息片刻。正如潘氏所说,马上就走了。而后还在集市和突厥使者起了冲突。柳大夫觉得有问题?” 确实,前后都有迹可查,这理由也说得通,确像是在喝醉之下的所作所为。 “没有问题,尊使洁身自好,老夫佩服。” 柳庆面无表情道:“潘氏你既然水性杨花,想必也不会在乎面子。来人,笞二十。” 笞刑乃是褪去下裳,以竹板击打臀部。 比起身体上的损伤,对女囚的羞耻心更是损害极大,何况还是当着一群男人行刑。 侯胜北不禁想捏紧拳头,往柳庆的鼻子上招呼过去。 却听潘氏放声笑道:“数日以来,这几位兄弟早就好好招呼过我了。十多年前在江陵,老娘更是被你们这群北周畜生糟蹋过,怕你何来。” 柳庆皱眉,没想到潘氏居然是有这等经历,看来笞刑未必能起到效果。 不过话已出口,两个刑吏的神情,也没有露出一丝惭愧谢罪,彷佛习以为常一般。 身材高大的刑吏轻松地将潘氏从木架上解下,按倒伏于木凳之上,一把扯去下裳,露出白花花的臀肉。 潘氏也不挣扎反抗,任由身后竹笞击打啪啪作响。 她昂起头,注视面前的两名男子,仿佛受刑不住,缓缓摇头。 她用被木杻铐住的双手轻击凳面,一下,两下。 稍候片刻,又是一下,两下。 扣桌两下,示意无事。 侯胜北心中一阵酸楚,他和潘氏仅限于接头时的三言两语,并无任何深厚私交。 然而此时正在熬刑的这名女子,却努力向他表示无事,不会泄露他的身份。 这份家国大义,实在令人钦佩。 突然间,他对卧虎台其他素未谋面,和潘氏一样在虎穴狼窝中周旋的人员,由衷地升起一丝敬意。 柳庆心硬如铁,待行刑完毕,吩咐道:“来,再给侯公子倒杯茶吧。以后他多半喝不上你泡的茶了。” 潘氏艰难起身,知道是自取其辱,也不求刑吏归还下裳,拖着双腿挪到桌旁。 她双手提起茶壶,便要向侯胜北的杯中倾去。 柳庆此时掏出一张纸,念道:“潘氏,真名何盼儿,荆州人士,年二十八。” 潘氏的手一抖,一些茶水溅到了桌上。 “已嫁,无子,有一夫,名李珲。” “前朝恭帝元年,攻克江陵时,李珲随军至长安。见在……” 柳庆顿了一下,看着潘氏的表情:“地官府司农上士所属耕田劳役。” 柳庆盯着潘氏,神情满是和善:“你若是如实招供,我保证免他奴籍,让你们夫妻团聚。” 侯胜北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柳庆抛出的这个诱惑,潘氏还能抵挡么。 “李珲。” 潘氏,或者说何盼儿,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中充满了思念:“大人,真的可以让我们夫妻团聚吗?” “千真万确,只要你说出所有与你联系之人。” 柳庆看对方似有动心,吩咐准备纸笔,就要开始记录。 却听何盼儿咯咯笑道:“大人,你倒是说说看,我要怎么才能和一个死人团聚呀?” 她变了脸色,一口唾沫吐到柳庆脸上:“我死里逃生到长安寻夫,找到的却是一具瘦弱不堪的冰冷尸体。你那张纸上,唯有最后一句,写的只怕不对吧。” 柳庆抹去脸上的唾沫。 他知道今天的审讯已经不会有结果了,挥挥手让把何盼儿带下去。 两个刑吏过来,架着何盼儿走了。 只听她曼声唱道:“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声音逐渐远去,终于悄然无声。 沿着汝河堤岸,采伐那枝条。还没见到我夫君,犹如忍饥在清早。 沿着汝河堤岸,采伐那余枝。终于见到我夫君,请莫再将我远弃。 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无尽的折磨和最后的死亡吧。 但是今日和明吏柳庆的这场对决,何盼儿才是胜者。 …… 侯胜北冷冷道:“柳大夫,感谢让我看了一场好戏,还有什么吗。” 柳庆很快调整好情绪:“尊使不必着急,我还有一事相询。” “柳大夫请讲。” “尊使前年十月来到长安,到现在已有两载,主使都回去了,尊使为何还逗留不回?” “我要是说贵方盛情相邀,依依不舍,柳大夫自然是不信的。” “柳某观尊使性格坚韧,胆识过人,长久待在一处,必有所图。” “柳大夫,我滞留于此,确有所图。” 侯胜北的回答爽快,出乎了柳庆意料之外:“哦?” “江陵一役,十四万卷书籍毁于一旦。侯某结交士人,收集残留的书籍下落,登记目录成册。为往圣继绝学,是我等读书人的使命,柳大夫以为如何?” “原来如此。” 柳庆像是解开了心中疑问,为侯胜北倒上茶水。 “我柳庆也是读书人,以茶代酒,敬尊使一杯。” 侯胜北一饮而尽,见柳庆还是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保持沉默不语,看他还能做什么文章出来。 稍后不久,便有人来报,献上一个卷轴。 侯胜北倏地站起,柳庆居然趁着自己离开,派人搜查了他国使节居住的馆舍房间! 柳庆微笑道:“尊使勿怪,柳某职责所在,也只好得罪了。” 下属汇报道:“搜遍房间,只发现这卷轴一份书物。” 柳庆嘴上说着:“奇文共欣赏,尊使不会介意吧。” 命左右将自己护住,以防侯胜北铤而走险,柳庆拿出数张纸条,手上已是打开了卷轴,细细比对两者的笔迹。 片刻之后,柳庆摇了摇头,似乎一无所获。 他终于放弃,不等侯胜北问罪,便是一揖到地:“今日多有得罪,还请尊使海涵。” 侯胜北见柳庆年近五旬,放低姿态向自己赔罪,气不好发出来,冷冷道:“请问柳大夫还有何见教?” “没有了。这卷轴的纸张新旧不一,最早的已有十年以上。” 柳庆叹道:“柳某双眼未瞎,尊使总不见得十多年前,从垂髫之时就开始图谋我朝了吧。”(^_^) 他慢慢念着卷轴上的文字: “多算胜,少算不胜。无算者,殆。” “兵将无拼命死战之心者,殆。” “遭逢水火之攻而无备者,殆。” “敌军示之不能,不能见破者,殆。” “城可攻可不攻,不取善策而恃强攻之者,殆。” “……” 柳庆看到最后一句。 “倾国之战,不全力以赴,尽其所能者,殆——北周伐北齐无功有感。” 不由得一愣,把卷轴收好,还给侯胜北,感慨地说道:“尊使将来只怕是不会犯这卷轴上同样的错误了。” 他低声道:“最后这条,柳某深有同感。尊使以殆见不殆,上了战场必是可怕对手。” 侯胜北伸手去接,柳庆却没有松手。 只见他神情变幻,想必是在犹豫是否要扣个罪名,索性就此除掉自己这个隐患。 就在侯胜北思考如何应对当前局面之时,刑室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杨坚拉着李昞、窦荣定等一干人闯了进来,几名守卫军士无奈地跟在他们身后。 “侯兄弟,大家都到了,就等你来了开席。你却在这里陪柳大夫悠闲说话,走走走。” 杨坚一把搂住侯胜北的肩膀,就要拖着他离开。 柳庆终于放手,微笑道:“尊使高明,杨大将军请便。” …… 侯胜北走出了这座小楼,杨坚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心思不在,随口应付而已。 冬日的和煦阳光洒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他的心却是感到刺骨冰冷。 侯胜北知道何盼儿是再也照不到这片阳光了。 她和萧妙淽最初一样,内心早已是一片死灰。 这是发生在侯胜北眼前的牺牲,然而卧虎台还有多少密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无闻地死去。 只要两国相争,这样的牺牲就无可避免。 侯胜北暗暗发誓,他会珍惜每一条染着鲜血的情报,在战场上让敌军十倍、百倍、千倍奉还! 第92章 旧友来 “侯兄弟,这柳庆也太过分了。他手下三千侯官,监视内外,看谁都像细作。” 杨坚打抱不平道:“战场出生入死,岂能做得了假。我等武人,除了同袍还能相信何人?” “而且侯兄弟你胸怀坦荡,明白拒绝于我。若真是细作,岂不是应该答应下来,跻身我朝晋升高位,才更能发挥价值?” 侯胜北没想到杨坚居然是这么一套逻辑,苦笑道:“今日能侥幸不被冤枉,还亏得大哥前来搭救。” 杨坚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些甚么话。走,喝酒去。既给小儿庆生,也替你压惊!” 侯胜北对李昞、窦荣定也表示感谢。 不用说,一个连襟、一个姊夫,都是被杨坚拉来以助声势的。 柳庆再怎么得大冢宰信任,面对这帮北周根基所在的权贵子弟,查无实据之下,也只有退让。 …… 到了杨府,果然是宾客盈门,见杨坚等归来,纷纷迎上前来。 独孤伽罗也抱了杨勇出来,众人围着新生幼儿,恭喜道贺,善颂善祷。 侯胜北环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人,问道:“咦,你不是也请了贺若弼,他怎么没来?” 听到这一问,杨坚的脸色一变:“侯兄弟,此事回头我另外和你说。” 侯胜北心知多半另有原委,也不再问,让杨坚自去招呼客人。 正在喜气洋洋,热闹庆祝之时,突然从厨房方向,传来阵阵呼喊惨叫! 众人面面相觑,无法装作没有听到,氛围一下子变得颇为古怪。 独孤伽罗叫来管家,令去看看怎么回事。 须臾来报,声音虽轻,侯胜北在旁听得几个字入耳:“是那个黑仔……世子乳母……” 独孤伽罗气得脸色发白,仍然强颜欢笑招待来宾。 惨叫声渐渐平息。 只是好好的一场满月酒,毕竟破坏了气氛,只怕回头在长安城的关陇子弟圈子里,会被作为谈资笑话。 …… 宾客散去。 侯胜北尚未告辞,杨坚留着他还有话说:“你不是问贺若弼吗?他家出事了。” 侯胜北问出了何事。 杨坚长叹一声:“还不是招惹了大冢宰。上次就说他们父子满腹怨言,迟早祸从口出,不想真的应验了。这次贺若敦的怨言不知怎的传到了大冢宰耳朵里,被征回长安,逼令自杀了!”(注1) 侯胜北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虽然正是因为自己下令卧虎台传谣,一位能开三石弓,箭无虚发的勇将就因为口舌言语丧了性命,他还是多少有些唏嘘。 战阵之上捐躯舍命不提,回到朝堂还受这等遭遇。 都说红颜薄命,谁知武人也命薄如纸。 自己这是在惺惺作态? 好像这种时候,正常应该是这么想,所以就这么想了。 卧底做久了,何者为真,何者为假,都逐渐分不清楚。 侯胜北感慨道:“贺若弼遭逢此事,看来得消沉好一段时间了。” “可不是嘛。听说贺若敦临死前,还拿锥子刺儿子的舌头出血,诫以慎口。贺若弼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别提出来喝酒了。”(注2) 侯胜北心想严父训子,果然是花样百出,要是换了自己,多半下不了这种狠手。 杨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贺若敦还说:吾必欲平江南,然此心不果,汝当成吾志。看来当初败给你们的怨念还是挺深的。贺若弼得此遗训,怕是今后要和你们南朝杠上了。” 侯胜北无奈道:“国家大事岂能为个人好恶左右,贺若弼要是这么想也没办法。只是他要是在战场上还是流于情绪,只怕要吃败仗。” 杨坚拍拍他肩膀:“侯兄弟,你说这话,我信!”(^_^) 正说着话,管家来到面前,禀报道:“李监厨带来了,就在阁外候见。” 杨坚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侯胜北正要告辞,杨坚道:“侯兄弟你且再坐会儿,看我怎么收拾这个奴才!” 他恨恨道:“这厮是老爷子麾下军士和家僮黑女私通所生,生父不肯认他,就给我家做奴仆。我提拔他做个监厨,平日做事也还妥当,不想今日整出这么一档子事。” 独孤伽罗在一旁也说道:“阿勇的乳娘只是垂泪,连奶都不好好喂了。一点吃食而已,此人不识大体,宾客盈门之际闹出这等事,家法何在?” 杨坚更怒:“叫那黑厮滚进来!” 不一会,一人走进阁中。 侯胜北见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怪不得这么称呼。 虽然听杨坚说,此人出身低贱,为监厨仆役,神情却没有甚么谄媚逢迎之色。 “黑厮,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被杨坚呵斥,没有畏惧退缩,看了一眼独孤伽罗,低头道:“主人,是世子的乳母前来请食。仆以为宾客未供,加以拒绝,她竟擅自拿去。厨人不敢拦阻,故挝之。”(注3) 独孤伽罗尖声道:“家里来客你不知道吗!你的厨房规矩重要,还是世子的满月酒重要?” 被称为黑厮的男子迟疑了一下:“仆以为庆祝世子满月的酒宴固然重要,然而厨房规矩也不可废。” 杨坚听闻更怒:“反了你,贱仆还敢大放厥词。来人,杖家法二十。” 侯胜北没有劝阻,这是杨府的家务,他与杨坚关系虽亲密,也不宜插嘴。 只见那人听到贱仆二字,满是愤懑不平,咬紧嘴唇默不作声。 行杖完毕,杨坚又问:“如今你可知错?” 那男子昂首道:“《孟子》曰: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仆不知严守规矩有何错。” 杨坚刚消下去一些的火气,见他不屈,又冒了上来。 “侯兄弟,你看这贱仆还敢嘴硬。” “大哥息怒,我有一言问他。” 侯胜北此时出言,就不再是干预杨坚处置僮仆,而是为他的情绪在考虑了。 徐陵、毛喜传授的的沟通话术,正是人情世故的精细之处。 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时点说出,给人的感觉就会截然不同。 侯胜北向着那男子道:“既然你讲到规矩,不是无知无识之人,咱们便来议论一番。这方圆之外,还有方圆,规矩之上,另有规矩,以为然否?” 那男子知道说话此人是主人贵客,不时出入府中。 听他没有像杨坚一样,贱仆贱仆地叫,神情和缓了一些,回答道:“世事自然如此。” “那么因为坚持汝之规矩,破坏了之上的规矩。如同房梁虽然重要,若是撑破了屋顶,又有何用?” 此人思考片刻:“敢问贵人,当两者冲突之时,该如何相处呢?” 侯胜北掏出一枚铜钱:“天圆地方,为人也当如此。外圆内方,处世通达而内心中正,但求无愧于心即可。” 此人身躯一震,彷佛见到了新的一层人生境界。 “主人,仆知错了。不该以下犯上,为了坚持自己的小规矩,破坏了家中的大规矩。” 他终于拜倒在地。 杨坚见此人认错,大喜:“还是侯兄弟厉害,三言两语就折服了这厮。” 想了一想道:“之前害得侯兄弟你折了随从,这黑厮我也不罚他,就转送于你如何?” 僮仆姬妾如同物品,彼此转送乃是常事。 侯胜北见此人眉宇间似有不甘之意,摇头拒绝:“我观此人能说出孟子之言,坚守规矩,任以监厨没准埋没了他。治军须得严明,道理相同,大哥要是觉得他可用,不妨试上一试。” “好,侯兄弟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安排个军中差事,看看这黑厮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注4) 此人闻言,抬头感激地看了侯胜北一眼。 侯胜北微笑道:“何不一发赐以酒食。嗯,黑厮的称呼不雅,大哥赐他个名字如何?” 杨坚摆摆手道:“起名字我可不擅长,阿勇这小子的名字就憋了半天,要不还是侯兄弟你给这奴才起个名字吧。” 侯胜北举起那枚铜钱:“圆而通达,即名圆通,如何?” 那名男子再次拜倒在地:“李圆通,谢贵人赐名!” 他请求侯胜北,把那枚铜钱赐给了自己。 ----------------- 何盼儿被捕后,卧虎台的活动停顿了一段时间。 侯胜北虽然还是正常交际,收集信息,却没了送出情报和南朝联系的渠道。 他自己行事更为谨慎,谁知道柳庆是否会派人监视这边的一举一动。 侯胜北也不知道毛喜后续会派谁过来,重新接上这条线。 不过就算现在有人跑到跟前和他说,自己是毛喜派来接任的,他也不敢轻易相信。 其中是否有诈? 柳庆的手段,已经给他心里留下了阴影。 虽然那次的审讯,何盼儿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然而长期受刑之后,是否会产生变化,也是不得而知。 侯胜北心中的石头还是悬着。 不过这个状态并没持续多久。 十一月,新的一批南朝使节来聘。(注5) 这次派来的人,不用证明什么,也是侯胜北可以寄以信任的:“法尚,你怎么来了?” 荀法尚也变得成熟了,蓄起了胡须,神情间有些郁郁寡欢,不过还是笑着道:“没想到是我吧。还记得当初的辩论否?我须亲自来北周看看,免得成了纸上谈兵的赵括。” 看到侯胜北欲言又止的模样,荀法尚敲了两下桌子,拿起茶杯倒扣,再把茶壶嘴指向他:“毛参军都和我说明过了,你可以放心回去啦。另外,这套旧方法都已经换掉了。” 侯胜北听他说出毛喜,又是一套操作下来,心中再无疑虑:“这些日子我过得提心吊胆,如今你来了我才能放心。” 荀法尚叹息道:“数月之前,毛参军发现勋州的条线出了异常。韦孝宽那边本就是重点注意的对象,做了双重部署,火速传回了消息。两个月前,何盼儿这边的消息也断了,毛参军赶紧做出调整,让我来通知于你。” 侯胜北诧异道:“法尚,你是何时又加入了卧虎台?荀朗伯父可好?” “说来话长。” 荀法尚长叹一声:“你我多年未见,今夜联床夜话如何?” ----------------- 两人乃是相知故交,交换了这些年以来的信息。 荀法尚说周迪已经伏诛,他和十余人潜藏在山里,时间久了,人心难免困顿。 一次属下去市集买鱼,被临川太守骆牙擒获,威逼此人引诱周迪走出隐身的山洞打猎。骆牙则埋伏勇士在旁,趁周迪出洞的机会袭击斩杀,传首建康。 一时国内再没有什么反抗不服的势力了。 说到安成王陈顼刚升任司空,转头御史中丞徐陵就率着南台御史百人上朝,弹劾他的下属。 安成王仰视至尊,汗流失色。 徐陵还当着朝堂诸公之面,派御史引他下殿,让安成王丢尽了面子。 至尊于是免去安成王的侍中、中书监之职。 “倒是至尊惯用的手法,一提一压。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是他的安排呢。” 侯胜北冷笑。 “看得出来又如何,文武百官还不是心照不宣,然而噤若寒蝉?如今国内太平无事,他已经大权在握,谁都不惧了啊。” 荀法尚终于说出了自家事:“不想家父居然有幸和先祖一样,收到了空的食盒。” 侯胜北知道这是指荀彧荀文若,收到曹孟德送的空食盒,意味他已无用,自尽一事。 “那荀伯父他……” “几百年都过了,家父可不会像当初先祖那样,拿到个空盒子就自杀。” 侯胜北听荀朗无事,稍微放心一些。 “不过自从那之后,家父的身体就不太好。”(注6) 荀法尚表情落寞:“父亲患病,我这儿子不能尽孝床前。家父让我去找安成王,所以才到了这里。” 荀伯父,你也作出了和阿父当初一样的选择吗…… 侯胜北了然于胸,想要安慰好友几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想当年,二人的父辈在梁山相会,率万余雄师奔赴建康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两年前阿父四十四岁,而今荀朗伯父四十八岁,正是为朝廷出力的年纪。 陈蒨,你这何尝又不是在自毁长城呢? 此时,他听见荀法尚小声道:“至尊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今年更是恶化,政务都交给尚书右仆射到仲举和五兵尚书孔奂处理。” 陈蒨是快不行了,所以才行事更为偏狭么。 看来接下来朝堂有得一番激荡了,侯胜北暗忖。 荀法尚传达了毛喜的意见,既然何盼儿这条线已经暴露,你在这里可能会有危险,还是回去的好。 “安成王也希望你回去,他可以信任差使的人不多。” 本来做好了在北朝待数年甚至更久的打算,没想到风云突变,才过两年就要返回了。 侯胜北一时没能接受,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安成王希望我回去?” “是啊,不过安成王也说了,你不必急于回建康。可以先回乡与家人相聚,好好考虑一下再决定。” 这就是陈顼善体人意的地方了,侯胜北默默感谢了他的好意. 不过让自己考虑一下再决定,又是什么意思? “安成王说了,争龙一事凶险万分,一旦失败就是满门覆灭的下场。” 荀法尚重复陈顼的原话:“眼下局势对我并不有利,应该说非常不利才对,你还是想想清楚,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参与。这两年你在北朝已是冒了性命风险,彼此两清,并不欠我什么。就算最后选择不来建康,本王也不会怪你的。” 侯胜北恍然,陈顼是向他说明事情的风险,让自己选择。 事关家族兴亡,确实要慎重考虑才是。 只是他耳边不知为何,响起了少年时,陈霸先说的那番话。 “吾与侯贤弟见面相谈时,据实以告。当此险恶局面,侯贤弟并无丝毫犹豫退却之意,慨然率众应之。事若不谐,数代的积蓄毁于一旦不说,且恐有家族覆灭之险。如此倾家共赴国难的豪义,霸先怎不敢托之以心腹,事成之后,富贵共享之?” 阿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如今情况不同,虽然没有了国难,自己却背负了家仇啊! 阿爷和阿父都不在了,当下侯家的家主是我侯胜北! 他重重地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第93章 返家乡 是否前往建康,辅佐陈顼参与争龙,侯胜北一时不能做出决定,须得从长计议。 他转而担心起荀法尚的安全,柳庆已经注意上了这边,很可能对新来到的南朝使节进行监视。 对此荀法尚淡淡一笑:“毛参军早有安排,颍川荀氏也另有门路,无须你来交接引荐,只要把这边的情况加以说明即可。” “然后就赶紧回家去吧,你儿子都快会走路了呢。” 荀法尚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 “是儿子?” 侯胜北得闻,涌起一阵身为人父的喜悦。 荀法尚点点头:“安成王怕你家里出事,派了一队人马暗中护卫,定期汇报给毛参军的。” 陈顼还真是…… 侯胜北心中的天平,向着某一侧倾斜了一些。 他收回思绪,把北周这边的情况,重点在于关陇子弟的性格喜好,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以及需要注意的人物,特别是柳庆,做了着重说明。 等到全部讲完,屋外天空已经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你这两年还真是不容易。” 荀法尚听完不禁感叹,侯胜北最后能够侥幸得免,半数是巧合运气。 侯胜北淡淡一笑,他早已不是数年前,在阿父羽翼庇佑下的稚气少年了,学会了将吃过的苦,埋藏在心底深处。 是该回去看望阿母、小秘、小亶,还有妙娘了。 孩儿一岁多了,还没见过自己这个父亲,也不知道长得像谁。 压制了良久的思念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喷涌而出,迅速占满了他内心的每个角落。 …… 虽然是归心似箭,几位好友还是要一一告别。 知道他要回国,最不舍的自然是杨坚。 “侯兄弟,此去不知何日再见。干了此杯,莫忘北周还有個只年长你一天的兄长。” “大哥,在长安承蒙你照顾。若是哪一日伱来南朝,必尽我所能,全力款待。” “好,就凭兄弟你这句话,我杨坚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南朝看看。”(^-^) 下一句话,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口。 “珍重!” 座下换成了杨坚赠送的北地良驹,侯胜北拱手抱拳,一行往南去了。 来时四人,归去只剩三骑。 距离过年只有不到二个月,三人都想在年前赶回家乡,商量之后昼夜兼程。 南下之路,出武关到襄阳这段和去时相同,路途千里。 过了襄阳,沿汉水南抵江陵,再折向东南过巴陵,就进入了南朝的国境。 然后入湘江经长沙、桂阳、到了临武,沿途水路两千里。 登岸,剩余的五百里陆路,就是有名的西京路了。 正是通过这条修建于五百年前的古驿道,岭南的佳果、南海诸夷的贡品,跨越千山万水运去了大汉的都城长安。 杜之伟当初讲过,海南诸国自汉武帝以来皆朝贡。到了汉恒帝时,大秦、天竺亦由此道遣使贡献。 各国朝贡之路必由海路至广州,后翻越南岭至中原。 梅关古道难行,桂阳太守卫飒开凿的这条西京古道,使朝贡与交流更加方便快捷。 现在,侯胜北也要沿着这条西京路,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了。 …… 五百里彷佛转瞬即至。 张泰和麦铁杖都是始兴本地人士,各有去处, 麦铁杖先和他告别,去寻旧日伙伴快活,相约赴京时再一起出发。 侯胜北把张泰送回庄上,已是夜晚,一轮明月高悬。 问起今后打算,张泰说要多生几个儿子,过继一个给兄长一房继承宗祧。 好好地诗书教育子弟,说不定将来能够成为官宦世家,培养出来一位宰辅、能臣、诗人哩。(注1) 张泰又想了想,梅关人苦峻极,要是后代有这个能耐,把大庾岭凿通开路,那可是造福岭南之事。 “少主。” 张泰还是用旧日称呼:“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仰望这轮海上新生明月,当与少主天涯共此时。” 侯胜北轻轻握住他的伤臂,诚心诚意祝祷道:“你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 侯胜北只剩单人独骑,他有些近乡情怯。 这两年他压抑自己的感情,不把内心真实所想展露于外,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 现在即将见到家人,应该怎么打招呼,做出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呢? 结果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 侯胜北一路翻过猴子岭、五里桥、梯云岭、腊岭、石门坳,行完最后五十里路程。 当他望见熟悉的家乡山水,望见那个已经牢牢烙刻在内心深处的倩影。 萧妙淽笑靥如花,向他招手,一如别时。 侯胜北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策马扬鞭,奔上山坡。 佳人入怀,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良久,激荡的感情稍稍得以舒缓,两人这才分开,端详彼此。 萧妙淽布裙荆钗,脸庞多了一分圆润,闪着母性的柔和光辉。 她的肤色仍然晶莹白皙,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 侯胜北则是历经风霜,比实际年龄更为稳重成熟。 如今两人站在一起,倒是侯胜北看起来更为年长一些。 此时家里众人得信,都来到门外。 侯胜北望向阙别已久,再次相逢的亲人们。 三弟侯秘已是十五岁的少年,英气勃勃,和自己当年颇有些相像。 四弟侯亶还只有六岁,由庶母带着,怯生生地给兄长见礼。 还有一个更小的,一岁多的孩子,侯夫人抱在怀里。 他看向萧妙淽,见她点点头:“去年四月生的男孩,只起了小名,叫做念北。” 侯胜北向母亲见礼,伸手接过孩子。 他小心如同捧着珍宝,小孩也不怕人,咯咯地笑起来。 侯胜北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为人父的感觉落到了实处,怎么看都不觉得够。 众人非常体谅他的心情,静静地等候在旁,看着这对父子。 侯胜北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招呼道:“大家都进去吧。” 嘴上这么说,手中却抱着孩子,挪不开眼神。 大家都笑了起来,两年分别带来的些许生疏,登时烟消云散。 侯秘调侃道:“我大哥有了儿子,阿母和媳妇都不要了。” “胡说八道。” 侯胜北想摆出长兄的架子,不知怎的又有些心虚,看了萧妙淽一眼,见她也抿嘴轻笑,慌慌张张地道:“都要,都要。” 这哪里还是久经训练,意志刚强的卧虎? 漂泊二载,归来仍是少年。 ----------------- 拜祭了阿爷、阿嫲、阿父,当晚的家宴喜气洋洋,比平日更增添了许多热闹。 夜深人静,哄得孩子睡下。 侯胜北迫不及待说道:“妙娘,我在长安见到了萧大圜……” 他正要讲述萧大圜的近况,拿出简文帝的文集。 彷佛少年献宝。 萧妙淽轻轻伸手,掩住了他口:“当郎,来日方长。大圜的事情,日后再说不迟。” 侯胜北听得最初四字入耳,顿时轰的一声,浑身热血沸腾,冲到了顶门。 一时间,他再也无暇去想别的,双目泛赤,鼻喘粗气。 萧妙淽见他形貌突变,惊问道:“当郎,妾身刚才说错了什么吗……呜呜” …… 二人倾诉别情,少不得久旱甘霖,抵死缠绵一番。 待到云收雨散,已是夜半三更,侯胜北粗糙的大手,仍然不舍得离开萧妙淽滑腻的肌肤,轻抚道:“妙娘,辛苦你了。” 萧妙淽扑哧一笑,从进门开始,不知已经是第几遍听到了,当郎你只会说这句话么。 侯胜北感叹道:“我知道这两年以来,不是辛苦二字可以简单形容。可是竟说不出更多感激言语。” 萧妙淽满足地伏在他怀中:“辛苦倒没什么,有孩儿在,日子也不难熬。只是你不在,毕竟常怀不安。现在你回来了,心中不知为何就安定了许多,感觉有了倚靠。” 侯胜北闻言,抱紧萧妙淽,挑起她下巴,仔细欣赏新承雨露的红润娇颜。 萧妙淽也抚摸着他的脸颊,北方一行,侯胜北的脸庞轮廓线条更显刚毅,叹道:“你这两年想来也不容易,我的小弟终究是长大了。” 侯胜北坏笑,握住她丰腴之处戏弄道:“那是,刚才不知道是谁,求饶叫哥哥来着。” 萧妙淽大羞,锦被翻起红浪,两人又是一阵嬉闹。 等平静下来,侯胜北道:“我想给孩儿起名长安,一来是我在长安期间所生,二来希望他长久平安。你意下如何?” “侯长安。” 萧妙淽念了两遍,觉得这个名字甚好。 富贵荣华,都抵不上平安是福。 她妙目凝视侯胜北:“可是当郎,你还是要去建康,是么?” 侯胜北知道瞒不过萧妙淽。 自己愿意去北朝为谍,又岂是甘于平淡,在乡间度过余生之人。 只是先前去往北周,风险集于自己一身。此番前往建康,则是搭上全家性命。 这些天来的纠结不解之处,正在于此。 “当郎,遇事不决,先问本心,你想去吗?” 答案是肯定的。 “有些人欠下的债,不可不还。” 侯胜北的回答中带了一丝杀气。 “当郎,那你清楚自己为什么想去吗?” 侯胜北扪心自问:是啊,自己为什么要冒这等风险,卷入皇室的权力纷争呢? 是为了有朝一日,向陈蒨、陈伯茂、蔡景历、韩子高之流讨回一个公道? 是为了眼下三国鼎立,局势波谲云诡,幼主难以承担起国之重任? 是为了阿父当年那句:只要安成王有志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最后,安成王陈顼其人的印象,浮现在他的脑海。 “安成王此时正在用人之际。” 侯胜北喃喃道:“可能这就是天之降大任于斯人吧,就和阿父当年遇到陈霸先一样。” “当郎,要是阿公仍在,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阿父一旦决定,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还有什么可以疑虑的呢?如今你既为侯氏家主,一族自当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是啊,难道因为旁人说不要去,自己就会放弃吗? 若问旁人意见,徒然乱了自家本心而已。 侯胜北得萧妙淽点破迷津,心下感激,再次抱紧了她。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争龙之事凶险,你们还是待在此地。等局势稳定了,再来接全家团聚。届时我必定请安成王赐婚,给妙娘你一个名分。” 虽知一旦败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有些话还是必须要说。 “当郎,你既然下定决意,万事小心。” 萧妙淽柔声叮嘱道:“至于公主之贵也好,叛贼之妻也罢,都是过往云烟。旁人如何看,我已经不在乎了。你有这份心便可,不必强求。” 两人絮絮叨叨,不舍得入睡,一直说到天色渐明。 小长安醒来不见母亲在身边,哇哇哭了起来。 两人这才匆忙起身收拾,围着孩子忙碌起来。 …… 侯胜北早晨先去给阿母请了安。 他如今得了闲暇,在自家故宅里东转转,西看看。 这里有他幼年的无数回忆,只是转眼十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侯胜北的心情再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了。 走出大门,看到三弟侯秘牵着马准备外出,侯胜北不禁莞尔一笑。 自己当初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不也是成天想着骑马遛弯么。 他们兄弟相处的时间不多,此时来了兴致,便想一起跑上一圈,展示在北朝学到的马术,好生指点一下这个弟弟。 正要上前搭话,却见侯秘并不是一个人,身边陪同的还有一名老者。 侯胜北对这位老者依稀留有印象。 九年前,在建康大战北齐军时,就是他戴着铁面,和阿父一同,仅以十三骑突击敌阵。 四年前,二弟坠马身亡,阿父遣他带领一什亲卫回乡报丧,此后就一直留在三弟身边。 如今老者已经是六旬中间的年纪,仍然精神矍铄,身材挺拔魁伟,相貌更是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英俊帅气。 注意到他的目光,侯秘介绍道:“这位是杨伯,阿父安排他在我身边。这几年一直多得照顾,现在是杨伯在教我骑术。” 侯胜北一听是阿父的安排,心中更是好奇。 当初侯安都给他安排了萧妙淽陪读,那么这位负责护卫和教授侯秘骑术的杨伯,又会是什么来头的人物呢? 老者露齿一笑:“老夫名为杨白华。” ----------------- 《地名对照》 临武:今临武县东十五里古城渡 第94章 杨白华 侯胜北想不起来杨白华是哪位有名人物。(^_^) 杨白华也不在意,若无其事地道:“侯安都有你这个长子,还算不错。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吧。” 侯胜北见他直呼先父姓名,口气甚大,心知多半有异。 跟着杨白华、侯秘二人,来到野外跑马之处,却见并非什么开阔平地,而是在原野用竹枝、木桩搭出了一条小径,只比马身稍宽。 小径的尽头更是在地上密密麻麻倒插满了竹枝树丛。 杨白华也不多话:“看好了。” 只见他飞身上马,小跑几步后提起马速,向小径笔直一路冲去。 在他的操控下,马儿一直保持高速前进的状态,竟然准确地从小径的正中穿过,两侧的竹枝木桩根本没有擦到马身。 待到了尽头处,更是一提缰绳,马儿一跃而起,跳过了密布的竹枝树丛。 侯胜北看得头皮发麻,如此骑术他闻所未闻。 就算在北朝,他也没见过有任何一人,骑术如此高明。 以他的眼光,自然一看知道这是模拟的军阵。 换了实际战场,两侧的竹枝木桩化为刀枪剑戟,尽头的竹枝树丛则是长矛如林。 此人在高速奔袭之中还能如此精准控马,如入无人之境,骑术实在已经是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骑在马上的前后位置,马的重心所在,步伐节奏,都会影响到马的动作。” 杨白华讲解道:“训练马在重压之下的爆发力,释放马的前肢力量,人马一体,就可以瞬间一跃而起。” “先用竹枝木桩训练,待有小成,设帷幕百步如廊宇,其上悬系利刃。飞马穿过,刀剑铮铮有声而人马无伤,就算骑术大成了。” “只敢利用机动骚扰敌军,不敢正面突阵,那是三流骑将。” “不管三七二十一,猪突猛进地冲入敌阵,那是二流骑将。” “一流的骑将不光要迅猛如电,还要精准突击敌阵的要害。” “须知要害之处未必是薄弱之处,很可能重兵防守严密。超一流的骑将,能够乘虚蹈隙,切割敌阵关键,打乱敌将指挥,让敌军士卒胆战心惊,从而一举破敌。” “此御马之术,名为——惊军骑。”(注1) …… 军有没有惊到且不说,侯胜北大清早起来,他是被惊到了。 阿父你都收了些什么样的人物啊? 想到建康一战中,阿父最后决胜的千人突击,侯胜北隐隐觉得多半也有杨白华的功劳。 徐嗣徽好歹也有上万人马,怎么就那么容易就被突入本阵,连着他的几个兄弟一起被杀被擒了呢? 回去之后,侯胜北和萧妙淽说了杨伯之事。 不想萧妙淽却是认识此人的,简文帝尚未登基时,杨白华任太子左卫率,封益阳县侯,统帅东宫兵马。 之后外放做了宣城内史,降了叛军。 “而且侯景也认得他,待他甚厚。羯贼是北朝投过来的,两人以前可能是旧相识。” 萧妙淽道:“两年前回乡以后,我见到杨白华,才知道他也是平定叛乱后,被阿公收到了帐下。” 侯胜北听了,对杨伯的身份再无怀疑。 前朝旧将,叛军余党,如今受到阿父的连累,除了在这远离中枢的岭南隐居度日,还能怎么样呢? 只是对杨白华之前在北朝的经历,侯胜北有些好奇。 他总觉得杨伯的过去,多半不简单。 上阵戴铁面的,能是普通人么? …… 和侯秘一起,跟着杨白华学了几天骑术,侯胜北觉得自己颇有长进。 杨白华却说他幼年的习惯已经固化,肌肉反应也不如少年时灵敏,上限也就如此了。 倒不如侯秘一张白纸,跟着他学了数年,将来的成就可能更高。 侯胜北也不在意,联想起阿父在北齐之战中多次使用骑兵突击战术,每次都战果颇丰,试探着打听。 “没错,是我在协助侯安都指挥。” 杨白华很干脆地承认,顺带着抛出一个惊雷:“就和我当年指挥陈庆之的骑军一样。” 侯胜北有些猝不及防,一时被噎住,不知道怎么回话。 刚听过杨忠的猜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答案。 而且这個答案竟然就藏在自己家里。 阿父,你还留着什么秘密,没告诉孩儿的吗?(^_^) 杨白华不去管他的想法,径自发问道:“听说去年北周攻打了洛阳,你可知道现在那边是何等光景?” 侯胜北恰好是知道的,把所见的邙山洛水,神都风光,详细地讲了一通。 杨白华听得神往,唏嘘不已,少年离家,已近五十年了。 当初那个威逼自己就范的那个聪敏却又愚蠢,美艳而丰满的妇人,早已成为了黄河水底的一缕冤魂。 他情不自禁地念道: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听说那个妇人追思自己不已,做了这首《杨白花歌》,使宫人交叉拉手连臂,昼夜踏歌而舞,声甚凄断。 杨白华回过神来,笑着对侯胜北和侯秘道:“你们可愿听我这老人讲个故事?” 两人自然是愿意的,侯秘更是抱了一坛酒来助兴。 ----------------- 数百年前,有杨氏一族,乃是氐人。 氐人和羌族同支,但是累代和汉人杂居,外貌穿着和汉人看起来一般无异。 杨氏的这支氐族又称白马氐,以擅长骑术闻名。 这杨氏据仇池山一隅之地,立国三百余年。 历经战乱和内部纷争,其中的一支血脉投效了北朝,陆续出了不少名将。 有这么一个少年。 他的先祖杨定在天王苻坚麾下,率二千五百骑军,大败慕容冲的数万鲜卑骑兵,俘掠万余。 慕容冲连败数阵,最后使出陷马坑,才擒获了杨定。 他的先父杨大眼,征讨宛、叶、穰、邓、九江、钟离之间,所经战陈,莫不勇冠六军。 当世推其骁果,皆以为关张弗之过也。 淮泗、荆沔儿童啼哭,父母恐吓“杨大眼来了”,无不即止。 他的先母潘氏善骑射,于攻阵游猎之际身着戎装,或齐镳战场,或并驱林壑。 父母还营同坐幕下,父亲经常对诸僚佐道:“此潘将军也。” 说完先考先妣之事,杨白华有些发呆。 曾经恩爱如胶似漆的父母,是怎么会闹到最后,杀妻再娶的地步呢?(注2) 母亲对不起父亲,父亲杀了母亲,他分不清谁对谁错,也无从怨恨。 不禁苦笑一声,父母如果还在世,都是九旬的老人,有什么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他不愿多提父母之事,含糊道:“他们有三个儿子,其中幼子长得身材高大,容貌魁伟,当朝太后颇为喜欢。” 说起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那个教会自己成为男人的妇人,杨白华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见他说得隐晦,侯胜北哪有不明白的,侯秘却是懵懵懂懂,问道:“太后喜欢这个少年,那怎么样啊?” “问你哥去。” 杨白华没好气地回答,心中却暗暗觉得无比自豪。 伱侯胜北不过是把前朝公主收入房中,那算个啥,老子我可是上了当朝太后的。 杨大眼过世那一年,续弦的元氏乃北魏宗室,怀孕有了遗腹子。 她宣称开国公的爵位应由自己的儿子继承,还辱骂母亲潘宝珠。(注3) 潘宝珠所生子杨甑生、杨领军、杨征南三子开棺寻找印绶。 杨征南张弓一箭射死了向父亲告密母亲之事的姐夫赵延宝。 元氏逃入河中,杨征南本来还要射死她,被大哥阻止,说天下岂有害母之人。 于是三兄弟取了父亲的尸体,令人马上抱之,左右扶挟,直奔襄阳。 这位少年,就这么随同二位兄长投奔了南朝。(注4) 因为征南二字不妥,少年改了名字。 想来想去,还是用了北魏太后对他的昵称,改花为华。 他屡立战功,又因精通马术,升任了太仆卿,掌管宫中车马和全国马政。 再后来,当他壮年之时,结交了一位白袍将军,随他北伐。 因为北朝许多人识得他,所以每次出战都戴上铁面,混迹在骑军之中。 侯胜北此时插话,把杨忠的故事和判断说了。 杨白华呵呵笑道:“不想北朝竟有这么一位故人,还是此人当初任太仆卿时的下属,居然被他猜到了。” “既然你听杨忠讲过这个故事,那么当知白袍军打进了洛阳,赶跑北朝皇帝,以数千之众成就了壮举。” “之后,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右仆射尔朱世隆、大都督元天穆、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长史高欢、率契胡、鲜卑、高车、柔然的数十万众,号称百万来攻。” “元颢败死,白袍军坚守再无意义,开始了撤退。” “最为精锐的敌军,乃是尔朱荣的万余秀容铁骑。” “皆是高大健壮战马,马身蒙着虎皮,马头插着雉尾,能射能突,确实不错。” “然而这少年的先祖能以二千余骑大破慕容冲数万之众,鲜卑铁骑又何曾差了?他的先父,武勇更是天下闻名。那人虽远不及父祖,也比不上两位兄长,却也不把秀容铁骑放在眼里。” 杨白华说到此处,傲然睥睨,尽显豪杰气概。 “陈庆之的白袍军都是拼死敢战的,那人率领他们一次又一次击退了优势敌军的追击,直到那条嵩河……” 杨白华说到此处,停了一下。 数千同袍没能战死在沙场,却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毫无意义地消逝。 与其如此,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大战一场,怎么也得带数万敌军一同上路吧。 杨白华继续说道,白袍将军北伐失利,返回建康,去往镇守北境防线。 此人则是转任了太子左卫率,成了东宫太子萧纲的护卫。 时间一晃过了十多年。 此人看着萧妙淽出生,从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自己也步入知天命之年,出任宣城内史,打理萧纲嫡长子,宣城王萧大器的封国。 叛军之乱,台城陷落,武帝饿毙,旧主萧纲即位。 四月,侯景派遣仪同三司来亮入宛陵,被此人诱而斩之。 侯景又遣部将李贤明来攻,不克。 叛军需要征服之地甚多,见宣城不容易打下,一时顾不得管他。 次年二月,此人主动进攻,进据安吴,侯景遣于子悦等率众攻之,依然不克。 直到十一月,侯景亲自来攻宣城,他的妻儿和兄长们的儿子都陷于叛军之手,只好屈身从贼。 侯景与他在北朝时就相识,同为北人,又深知所能,授左民尚书,颇为信任器重。 此人但敷衍而已。 然而侯景却杀了其兄之子杨彬,以报来亮之怨。更是纳少主萧妙淽在先,继而残杀旧主简文帝在后。 此人又惊又怒,正要有所举动,叛军转瞬覆灭,只可惜他的妻儿皆死于乱军之中。 从此心灰意冷,本想找个地方隐居不出,不想又被人发掘出来,请他相助。 其人胆大包天,竟然收容身为前朝公主,叛贼侯景之妻的少主,送去给儿子伴读。 见他行事颇对自己胃口,姑且就助上一臂之力。 又是一晃十年过去。 当年的美少年已是花甲老人,其主则是权倾朝野。(注5) 就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其主却拜托他来到这岭南之地,护卫三子。 此人来到这里,发现是一处好所在。 加之不久之后,旧主之女也到了此处,他也就安心住了下来。 闲来无事之际,教教马术也是一乐…… 讲到这里,哪里还会有人不知道说的就是杨白华自己的故事。 侯胜北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到了这把年纪,打算是没有啦。就是希望如果有机会,有生之年去一趟仇池国。若是不行,死后能够埋骨先祖之地也不错。” ----------------- 过完了新年,一日,侯胜北提出了要前往建康之事。 他没有讲自己要去干什么,只说要去为安成王效力。 侯夫人虽然不舍,但是没有阻拦,让他万事小心。 侯秘有所不满,觉得兄长没有必要再为陈氏效力。 侯亶年纪幼小,唯唯诺诺没有想法。 只有萧妙淽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然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 …… 不久,萧妙淽帮他收拾好了行囊,到了再一次的分别之时。 侯胜北抱着儿子,小长安已经习惯了要他抱,会叫阿父,这让他更加依依不舍。 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快则一年,慢则两载,我必然归来接你们。” 他抱起儿子,举得高高的转圈。 咦,这一幕怎么觉得似曾相识呢? 萧妙淽从他怀中接回了孩子。 两年都过来了,相信这次的分别,很快还能重聚。 “一定。” 侯胜北承诺。 为了活着的,以及逝去的人,他要再次奔赴那个充满阴谋算计和权力斗争的建康城。 第95章 争龙之析局势 天嘉七年,二月。 侯胜北重新回到阔别二年多的建康,见到了安成王。 陈顼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随意地斜躺在榻上,一个美貌的侍女替他捶着肩,招呼侯胜北坐下。 拍了一下美人丰臀,让她退下之后,陈顼就像朋友见面打招呼,问有没有吃过饭一样,漫不经心地说道:“来得挺早啊,本以为你还要再考虑些时日的。” 侯胜北坦然地回答道:“我担心赶不上。” “赶不上什么?” 陈顼楞了一下,随即恍然道:“我大哥身体还行,看样子再撑几个月是没问题的。” 他另外纠正道:“现在不是天嘉七年,月初陛下有诏,改为天康元年啦。” 侯胜北心想,难道改成天康,天子就真的能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么? 陈蒨,那要问问天意是否答应了。 即便改了年号,你的身体还是难以阻挡地一天天衰弱下去吧。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陈顼继续道:“你来早了其实也没用。不到那一日到来,你也不方便抛头露面,暂时就待在我府上吧。” 随即嘻嘻笑道:“我这里美人多得很,你肯定不会过得寂寞。” 见侯胜北一脸严肃无动于衷,陈顼觉得有些无趣,命人去请毛喜过府议事。 他斜眼看向侯胜北,打量了一番道:“你去了一趟北周,现在胆挺肥啊,见面就敢公然挑出这种话题。” 侯胜北淡淡道:”要是这点胆子都没有,怎么跟着安成王做大事。” “好!” 陈顼用力击了一下床榻:“伱可知道,我回国不满四载,根基浅薄。朝中无论新旧诸臣,与我并无渊源,掌握的权力军力更是孱弱得可怜。” “若非如此,安成王怎么会用我这罪臣之子?” “爽快!” 陈顼又击了一下床榻:“丑话说在前面,除非到了能够掌控全盘的那天,我不会为你父翻案。这是否定我大哥的行为,容易引起忠于他的群臣反感,这样你还愿意?” “家父如果九泉有知,相信也不会在意这些。他当年若想保命求活,有的是其他选择。” “果然是个爽利人。” 陈顼坐直了身子,表情认真地问道:“直接告诉你,现在的局势对我相当不利,可以说毫无胜算。你果真要跟随我,做这等有覆家灭门风险之事?” 侯胜北来建康之前,已经拿定了主意。 这一刻,时间彷佛倒转回到了十五年前,初见陈霸先的那一天。 这就是君臣际会,风云龙虎吧。 阿父,我有些明白当时你的心境了。 他彷佛被冥冥中一股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拜了下去,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愿为安成王效死。” 侯胜北突然效忠,陈顼猝不及防,不由感叹道:“你们侯氏一族,都是如此干脆果决的吗……” 侯胜北抬起头,毅然道:“但求安成王在成就大业之后,也允我一事。” 陈顼也不问是什么事情,当即承诺下来。 此时毛喜也已来到,三人开始议事,这就是陈顼可以吐露真心的起家班底了。 毛喜先开口,却是件不相干的事情:“你这两年在北朝辛苦,卧虎台的工作卓有成效。几句流言,就毁了当年战场上侯太尉和你父亲没有干掉的猛将。” 侯胜北知道他说的是贺若敦之事,逊谢了两句。 卧虎台的整個框架和日常运作,就是眼前这个人搭建和负责的。 既然毛喜提起,侯胜北惦念荀法尚接手之后,是否顺利。” “放心,荀氏一族,上可追溯至战国荀子,弟子有李斯、韩非。十二世神君荀淑,教出了北斗喉舌李子坚、天下楷模李元礼。十三世有荀氏八龙,十四世更是出了荀彧这等人物。” “司马懿都称赞:书传远事,吾自耳目所从闻见,逮百数十年间,贤才未有及荀令君者!” “钟繇则称以曹孟德之聪明,每有大事,常先咨之荀君,是则古师友之义也。” “以荀氏一族的声名和人脉,荀法尚要进入长安的交际圈子,比你当初要容易许多。” 侯胜北稍稍放心,提起柳庆破坏了布线一事。 毛喜神色不动,表示这是情报工作常有之事,一般谍子如何能斗得过那些老狐狸,有所损失是必然的。 侯胜北再问起何盼儿之后有没有消息,毛喜摇了摇头。 大概是默默无闻地死在籍坊狱那个虎穴了吧,侯胜北想道,替这位薄命女子致以哀悼。 毛喜也表示遗憾:“培养一个死士太不容易了。经历、心性、智慧缺一不可。” “当初选中来到长安寻夫的何盼儿加以训练,资助她开设茶寮,于是才有了江南居。如今再要同样起一个,可就大不容易了。” 他惋惜的是少了一名死士,不是何盼儿这个人。 侯胜北问和荀法尚的接头之人是否可靠,毛喜摇头,微笑不语。 二人说话间,陈顼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他已经忍耐等待了数年,多等上这片刻又有何妨。 …… 言归正传,毛喜开始介绍当前的局势。 陈蒨病重,基本已经不理朝政。 台阁诸事,由尚书仆射到仲举、五兵尚书孔奂共决。 这台阁,便是指尚书省了。主官为尚书令,副职为尚书左、右仆射。 王通自先帝的时候起,就一直任尚书左仆射。虽然只是个摆设,如今至尊担心身后之事,今年改任了翊右将军、右光禄大夫,彻底成了养老的虚职。 到仲举为陈蒨的潜邸旧人,一直担任副手辅佐。 陈蒨任吴兴郡守时,到仲举为郡丞。 陈蒨任宣毅将军时,到仲举为长史。 现任尚书右仆射、丹阳尹。 孔奂乃是孔圣人的三十一世孙,曾担任叛军大将侯子鉴的书记,继而投在王僧辩麾下,任左西曹掾、丹阳尹丞。 王僧辩被袭杀后,成为了陈霸先的部下。 战北齐之时,孔奂为贞威将军、建康令,负责筹集军粮。 侯胜北还记得陈蒨送来鸭子和米,孔奂做的那顿荷叶鸭肉饭。 陈蒨登基后,孔奂为御史中丞,领扬州大中正。 现任散骑常侍,五兵尚书,扬、东扬二州大中正。 毛喜介绍完两名辅政大臣,分析道: “到仲举忠于至尊,是不可能拉拢过来的。孔奂还可以尝试一下。” “不过到仲举虽然参掌选官事宜,实际并出于袁枢,只要是袁枢所举荐,多会上旨。”(注1) “袁枢为吏部尚书、加散骑常侍、领右军将军,是需要极力争取的重要人物。” 毛喜冷笑一声:“到仲举既无学术,朝章非所长,性格疏简,不干涉世务,与朝士无所亲狎,但聚财酣饮而已。这等既无能力,又无威望的人物,陛下在世时还可狐假虎威一番,一旦失了倚靠,制之易如反掌。” 他看向陈顼道:“尚书令的官位极为关键,如果安成王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压制身为副手的到仲举,掌握辅政大权。” 侯胜北心存怀疑,陈蒨会把这么重要的位置放出来吗? “也不是不可能。” 陈顼笑道:“只需我继续装作乖乖听话的样子,而大哥需要我这个叔叔来辅佐幼年侄子,那就必须得给出此位。此事我来运作,你们不用管。” 毛喜点点头,继续道:“尚书省负责大政方针,而我朝国之政事并由中书省。其主官为中书令,副职中书侍郎,下有中书舍人五人,领主事十人,书吏二百人,分掌二十一局事,各当尚书诸曹,并为上司,总国内机要,而尚书唯听受而已。” 尚书省决策后,中书省起草诏令,指示尚书诸曹执行。 中书舍人的官位虽然不高,由于执掌诏诰,足以成为掣肘。 当前中书令是谢哲,五名中书舍人则以刘师知为首,这些人能用则用,不能用则罢。 待安成王上位,中书省的职位需要逐个谋划替换成自己人,才能上令下达,不被架空。 …… 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签署奏章,有封驳之权。主官为侍中二人,副职黄门侍郎。 按照惯例,多由王、谢等名门世家担任,现在逐渐也作为显职封赏,以示荣宠。 虽然只是清贵闲职,也应交好为上。 现任侍中和黄门侍郎为王固、王玚、谢嘏、徐度、杜棱、袁宪等人。 王固为太子妃之父,王玚为太子中庶子,都是至尊为太子准备的辅佐,二人不可能倒向我们。 谢嘏先后奉萧勃、周迪、陈宝应,晋安平定后才回到朝中。 虽然至尊没有降罪,还赐了侍中的显位,只是看在家门姓氏的份上,做个姿态而已。 徐度、杜棱为先帝老臣。 徐度更是先帝时代硕果仅存的军部重镇,任中军大将军,仅次于镇卫、骠骑、车骑。 杜棱战王琳时留守建康,与蔡景历同掌禁中,侯司空奉迎至尊时响应。现任翊左将军,与四平将军并列。 此二人代表先帝老臣一派,凡事以大局为重,不会轻易倒向哪边。 袁宪年少成名,永定元年与黄门侍郎王瑜出使北齐,滞留数年。天嘉初年回国,于去年诏复中书侍郎,任侍中省。(注2) “袁宪与陈蒨并无渊源,值得争取。他也是前面所说的袁枢之弟。” 毛喜虽然在笑,却让人不寒而栗:“他还有一个身份,以贵公子尚前朝南沙公主萧妙清,亦是简文帝之驸马。” 侯胜北心下剧震,毛喜和柳庆是同一类人,作为敌人时绝对是一条致命的毒蛇。 毛喜继续分析道:“丹阳尹为京畿长官,地位颇为关键特殊,至尊一定会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到仲举的丹阳尹马上就秩满了。这个要害位置,要么是先帝老臣,要么是至尊亲信。不妨看看后任人选是谁,再做打算。” ----------------- 毛喜讲完了朝廷政务的局面,稍微休息片刻,换由陈顼讲起兵权。 四方各州的兵权可以先放一放,首先是建康的禁中兵权。 我朝天子的直属六军,分由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骑等六位将军率领。 其中,中领军、中护军为禁兵的最高将领。 江左以来,领军不复别置营,总统二卫骁骑材官诸营。 护军犹别有营,所以实际一共有五营兵力。 陈顼道:“我自从回国之后,授侍中、中书监、中卫将军、骠骑将军、扬州刺史。” 他分析自己的几个官位:“侍中任职门下省,陪同至尊左右。中书监位在中书令之上。中卫将军则是下辖左右两卫将军。” “跨二省,执掌两营禁中兵马,管辖扬州丰腴之地,可谓位高权重。” 陈顼耸了耸肩。 “可惜,至尊还是信不过我这个同胞亲兄弟。” “先是去年四月,指示御史弹劾,去了我的侍中和中书监之职。年底又下诏把军部大幅调整对换了一番。” “镇前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章昭达为镇南将军、出任江州刺史。” “镇南大将军、江州刺史黄法氍为中卫大将军,调入朝中。” “中护军程灵洗为宣毅将军、出任郢州刺史。” “军师将军、郢州刺史沈恪为中护军,调入朝中。” “镇东将军、吴兴太守吴明彻为中领军。” 陈顼分析道,章昭达是至尊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帅,由他镇守平定不久的南川和晋安之地。 把本地豪族,先帝时投效的黄法氍调任中央,给个中卫大将军的虚衔供起来,实际兵权则是我这个品衔低一级的中卫将军执掌。 而下一级的左卫将军周宝应,右卫将军韩子高,这两人都是至尊信任宠幸的将领,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指挥。 再把原来的中护军程灵洗调任外围,换成沈恪单独掌握一营兵力,以备不测。 沈恪乃是先帝同郡,情好甚昵,曾托以妻子从岭南返回吴兴。此后又与至尊分据长城、武康,一起与杜龛作战。属于至尊可以信任的人物。 层层设防,处处牵制。 我这大哥还真是滴水不漏,谁都不放心呢。 吴明彻名为领军,统领四营兵力。 他的年纪资历是有的,只是过往战绩实在难以服众,只怕是一个营的兵力都指挥不动,只是虚衔而已罢了。 侯胜北沉吟道:“此人说不定可以拉拢。” 见陈顼和毛喜都看向他,侯胜北解释道:“吴明彻此人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多半不愿被架空。而且韩子高的右卫就镇守在领军府,形同监视,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注3) 毛喜笑道:“军中之事我不甚熟悉,若是如此,确有可以利用之处。” 陈顼表示可以一试,补充说道:“还有华皎,也是至尊的旧人。此前至尊为叛军所囚时,华皎待其甚厚。至尊为吴兴太守时,华皎任都录事,军府谷帛,多以委之。现任散骑常侍、使持节、都督湘、巴等四州诸军事、湘州刺史、平南将军。” 陈顼继续梳理至尊的子嗣情况。 “长子皇太子陈伯宗,十五岁,皇后沈氏所生。”(注4) “次子始兴王陈伯茂为镇东将军、东扬州刺史,十四岁,皇太子的同母弟。” “三子鄱阳王陈伯山为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十二岁,生母严淑媛。” “四子早夭。” “七子衡阳王陈伯信为宣惠将军、奉衡阳献王陈昌之祀,生母刘昭华。” “去年八月之后,至尊一口气立了五个儿子为王,均为妃嫔之子。” “五子陈伯固为新安王。” “六子陈伯恭为晋安王。” “八子陈伯仁为庐陵王。” “九子陈伯义为江夏王。” “十子陈伯礼为武陵王。” 陈顼最后总结道:“我手中只有二营禁卫和扬州,而且受到掣肘提防,不能完全控制。” “无论是五营禁卫,还是丹阳、东扬、南徐、江州、郢州、湘州等地,都早已布满了至尊的子嗣和羽翼。” “所以铤而走险,兵变之路绝不可行。” 陈顼说完,饶有兴致地看着侯胜北,希望看到他露出懊恼后悔的表情。 他彷佛无声地在说:“如何,是不是后悔投效于我了?” 这种情况下还要恶作剧,陈顼你到底是器量宽宏,还是粗神经呢? 侯胜北此前听陈顼讲局势十分不利,如今听他说明完毕,才知道糟糕到何种程度。 这种情况下,按照通常的想法,陈顼只有老老实实地辅政,不可能争龙成功的啊。 不过侯胜北早已学会收敛想法,刚才听到仇人陈伯茂的名字,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 沉默了一阵之后。 “没有必要兵变。” 毛喜道:“第三子鄱阳王陈伯山以下诸王,年纪都还不满十岁,几年之内不会构成实际障碍。安成王眼下只需要等待,等待至尊把大权交到你的手上即可。” “但是给安成王的时间也十分有限。” “在至尊去世,到太子成年,只有短短二、三年的时间,如果还不能确立起安成王一言九鼎,不可动摇的优势,一旦太子亲政,局势很容易就会被逆转过来。” “至尊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肯定会设置足够多的掣肘和牵制。” 毛喜盯着侯胜北,森然道:“我等要做的,就是尽快为安成王扫清这些障碍!” …… 议事完毕,侯胜北正要退出,只听陈顼懒洋洋地说道:“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蔡景历去年因为妻兄刘洽倚仗他的权势,耍奸讹诈的罪名连坐。自己也因收受了武威将军欧阳纥的饷绢百匹,免官了。” 侯胜北一愣,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第96章 争龙之调人事 天康元年,三月。 侯胜北待在安成王府上,足不出户。 陈蒨不死,他就不便抛头露面,做出多余的行动打草惊蛇。 毛喜再次教会了他一项新的技能,分析人脉。 这是一件工作量庞大,枯燥却有意义的事情。 孟子曰:天下国家。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父母、夫妻、兄弟、姐妹等血亲、姻亲乃至世交等关系,连接成一张人脉网。 家分大小,于是有大姓豪强,世家高门。 兄弟亦会反目,夫妻形同路人,彼此关系需要一一探究,加以标注。 有时不起眼的一条关系,可能就隐藏了巨大的价值。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毛喜如此说道,让他先从兰陵萧、琅琊王、陈郡谢等南朝顶级的大姓着手。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 吴兴五家:沈、龙、施、水、姚。 还有义兴周氏、阳夏袁氏……建康城内的关系错综复杂,多着呢。 侯胜北心想,在毛喜的脑子里,大概已经形成了这么一张网了吧? 整理兰陵萧氏,当一个个名字从笔端落下,他还是有些小激动的。 这就是萧妙淽的一族呀。 南朝齐梁这一房,出自东晋淮阴令萧整,也就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 经历四、五代人,一跃成为顶级高门。 要是把现在的后梁给算上,陆陆续续出了十五、六個皇帝呢。 兰陵萧氏如今皇帝是没得做了,以后宰相没准还有可能出几个…… ----------------- 除了完成这份作业,侯胜北还冷眼旁观朝堂和军部的人事调整,思考推敲其中含义。 调动频繁,说明日子近了。 云麾将军杜棱迁翊左将军、丹阳尹,接替到仲举,负责京畿诸事务,此为其一。 左卫将军周宝安以本官领卫尉卿,进号仁威将军。卫尉统率禁军守卫宫禁、宫门及宫墙,徼巡宫中,此为其二。 中军大将军徐度以甲仗五十人,入值殿省,此为其三。 军师将军、中护军沈恪独率一营以备万全,此为其四。 徐度、杜棱、沈恪三位陈霸先时代的老臣,守护陈蒨的最后时刻,确保太子平稳登基。 …… 侯胜北在等待那一天到来之时,免不得和安成王府的文武僚佐交往,结识了几位新朋友。 中记室傅縡,字宜事,北地灵州人。 北地傅氏乃是名门高姓。 西汉傅介子出使西域,奉诏责问截杀大汉使者的楼兰、龟兹国王,并杀死匈奴使者。 傅介子又携黄金锦绣,于宴席间斩杀楼兰王,立质子为王,封义阳侯,名显当世。 所谓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东汉傅燮,严拒十常侍赵忠。 凉州军叛,北地胡骑数千随贼攻郡,皆夙怀傅燮恩德,共于城外叩头,求送其归乡里。 傅燮不肯退去,坚守孤城,最后壮烈殉国。 不过传到傅縡这一代,他都没见过祖籍的北地风光是何等模样,反倒是侯胜北给他描述了一番塞上景色,听得傅縡唏嘘不已。 傅縡说起自己的经历,王琳闻其名,引为相府记室。王琳兵败之后,他随郢州守将孙瑒还都,召为撰史学士。 陈顼出任司空,傅縡任记室参军,迁中记室,撰史如故。 傅縡笃信佛教,师从兴皇惠朗法师,受教《三论》,尽通其学。 有位大心暠法师著《无诤论》问难,傅縡则作《明道论》释难。 佛经的长篇大论,妙语机锋,侯胜北是听不懂的,不过其中有一条,他颇为认可。 大心暠法师《无诤论》认为要从内而外,内心不起偏执之心,外在才能做到与他人不起诤讼烦恼,从而达到无诤的境界。 如果为了追求结论,抛弃了无诤之心,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傅縡《明道论》则认为不应纠结诤或不诤。如果不诤,怎么知道何为本,何为末? 居后而望前,则为前;居前而望后,则为后。前后犹如彼此,凡事都是相对而言。 这话颇对侯胜北胃口,事情都是相对的,反复推敲才知道真相嘛。 而且真相随着立场角度的不同,很可能千人千面,没有一定之规,需得辩证来看。 他觉得佛学就该像傅縡这样追求精义,要是成为囤积财富,逃避赋税徭役的工具,那就太可惜了。 …… 安成王府掌兵的司马樊猛,字智武,武州刺史樊毅之弟。 樊猛人如其名,据他说兄弟俩都是猛将。 当年征讨侯景支援台城的青溪之战,自旦讫暮,与叛军短兵相接,杀伤甚众。 萧绎和萧纪的那场荆蜀大战,正是樊猛率领部曲三十余人登船,震住数百名左右亲卫,斩杀了萧纪父子三人,立下大功。 自王琳兵败,兄弟二人率部曲投了太尉侯瑱,辗转加入了安成王的麾下。 樊猛大了侯胜北十余岁,正当壮年。 武人之间交往单纯,不外乎较量些弓马,谈论些军略。 知道对方不是无胆草包,再喝上一顿酒,就成了朋友。 一文一武,都是来自王琳旧部,侯胜北觉得王琳对本朝的人才贡献还真不小。 …… 还有一位,乃是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太常卿周弘直之子周确,字士潜。 其父周弘直也是在王琳兵败后,回归了本朝。 周确担任安成王限内记室。 限内者,定员之内的意思,他是凭自家本事领的此职。 周确容仪甚美,宽大有行检,博涉经史,笃好玄言,深得伯父周弘正钟爱。 周弘正就是侯胜北原来在国子学的老师,那位善于占卜预言的国子祭酒。 正是他前往北周,历经两年的交涉,终于迎回了安成王。 周弘正在北周与王褒等南朝旧人互通音信,彼此诗歌相酬赠答。 王褒不仅作诗,而且做赋致书,大发感慨:白云在天,长离别矣,会见之期,邈无日矣。(注1) 周弘正则回复:江南燠热,橘柚冬青。渭北冱寒,杨榆晚叶。土风气候,各集所安……犹冀苍雁頳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俱寄相思。子渊,子渊,长为别矣! 北周的士林清贵,逍遥公韦敻也与周弘正相见。彼此谈谑盈日,恨相遇之晚。 后周弘正频请韦敻至宾馆,经常赴约。 周弘正临别赠诗曰:“德星犹未动,真车讵肯来。” 高风雅致如此。 周弘正迎回陈顼,诏授金紫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领慈训太仆。 周氏兄弟,在朝廷的实权未必有多大,威望却是极高,于士林中更是如此。 …… 然后终于到了三月己卯这一天。 陈蒨下诏: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司空安成王陈顼任尚书令。 陈顼迈出了极为重要的第一步。 ----------------- 四月。 成为尚书令的陈顼、尚书仆射到仲举、吏部尚书袁枢、五兵尚书孔奂、中书舍人刘师知五人,奉诏入侍医药。 陈顼进宫一看,自己名义上的下属右卫将军韩子高,早就在宫内侍奉医药了,衣不解带,寸步不离陈蒨左右。 皇后沈妙容反倒带着皇太子陈伯宗、始兴王陈伯茂在一旁看着。 陈蒨已经病笃,气息奄奄地表示:“太子柔弱,忧其不能守位。” 他对陈顼道:“吾欲遵太伯之事。” 陈顼拜伏泣涕,固辞。 陈蒨见弟弟坚决地推辞,转而又向到仲举、孔奂等人说道:“如今三国鼎立,四海事重,还是需要年长的国君啊。朕想效仿晋成帝司马衍让位于弟弟琅琊王司马岳,发扬光大殷商时的兄终弟及之法,卿等应该明白我的心啊。” 孔奂率先拜伏启奏,流涕对曰:“陛下你身体不好,很快就会康复。皇太子青春鼎盛,圣德一天比一天高。安成王作为尊贵的弟弟,足以成为周旦。您若有废立之心,臣等愚钝,实在不敢闻诏啊。” 陈蒨听了表态,容色稍缓,赞道:“古之遗直,复见于卿。” 当下授孔奂为太子詹事,其职可比太子府的尚书令兼领军将军,执掌东宫的军政之事,把太子的未来托付给了他。(注2) …… 陈顼回到府上,赶紧叫人打水,抹了把脸。 八尺多高的汉子,假模假样地趴在地上哭,还得自己骗自己确实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可把本王给恶心坏了。 毛喜听完过程,沉思了片刻:“孔奂此人,可以争取!” 陈顼、侯胜北都没明白,能被陈蒨下诏入侍医药,或者说托孤的,肯定都是他觉得可以信赖的忠臣重臣。 就凭这段对话,怎么就能判断孔奂是可以争取的呢? 毛喜不紧不慢解释道:“如果孔奂是真正的忠臣,那么他应该有两种反应。” 他竖起一根手指:“如果孔奂认为至尊言不由衷,没有诚意只是试探,他就该挺身而出,请至尊收回此言。” 毛喜瞟了一眼陈顼:“这样才能防微杜渐,以免今后有人利用此语作乱。也绝了安成王觊觎之心,一如汉朝之时,景帝戏语立梁王刘武为皇太弟,而窦婴面辩,袁盎廷争。” 毛喜竖起第二根手指:“如果他认为至尊所言诚心诚意,就该请明下诏书,宣告中外,成全至尊的一片美意。” 毛喜一拂袍袖,不屑地说道:“可是孔奂两样都没有,反而迎合至尊之意。至尊、太子、安成王,一个都不得罪,此人必不是纯臣,所以我才说可以争取。”(注3) 听他这么一解释,陈顼和侯胜北都明白了。 陈顼哈哈大笑道:“虽然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现在我们可不就需要么这种人么。” …… 四月癸酉,陈蒨死了。 在位不满七年,四十五岁,比侯安都多活了一岁。 随着他的死,南朝的水面仍然保持平静,水底却摇晃起来,动静越来越大。 当日,皇太子陈伯宗即位于太极前殿。 六日后,五月己卯。 尊皇太后章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沈氏为皇太后。 十七日后,五月庚寅。 以骠骑将军、司空、扬州刺史、新除尚书令安成王顼为骠骑大将军,进位司徒、录尚书、都督中外诸军事。 尚书令迁为录尚书,往前更是迈了一步。 录为总领之意。东汉每帝即位,常以三公、大将军、太傅录尚书事。 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大将军蒋琬均任录尚书事。 魏晋,掌大权之大臣每带录尚书事名号,职无不总。 因为尚书台虽然地位显要,但尚书令和尚书仆射,在形式上都是三公的下属。 陈顼作为至尊在尚书台的代理人,以三公的尊贵身份,加录尚书事的头衔,来监管主持尚书台工作。 这样从名义到实际,都强化了他对尚书台的控制。 安成王位列三公,统管中军外军,无疑是本朝的首席辅政大臣。 …… 二十四日后,五月丁酉。 新帝下诏,宣布了登基后的初次人事晋升。 中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度进位司空。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章昭达为侍中,进号征南将军。 镇东将军、东扬州刺史始兴王陈伯茂进号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鄱阳王陈伯山进号镇北将军。 吏部尚书袁枢为尚书左仆射。 云麾将军、吴兴太守沈钦为尚书右仆射。 中领军吴明彻进为领军将军。 中护军沈恪进为护军将军。 翊左将军、丹阳尹杜棱进号镇右将军、特进,侍中、尹如故。 平南将军、湘州刺史华皎进号安南将军。 散骑常侍、御史中丞徐陵为吏部尚书。 一次次博弈、斗争、妥协的结果,就反映和隐藏在这几道人事调整中。 徐度作为陈霸先旧将的领军人物,军部首席,他位列三公,正如侯安都当年一样,代表军部在朝廷的话语权。 不过徐度已经五十八岁,还能再活几年,却要打个问号。 章昭达的情况有些类似,他代表的是陈蒨的旧人一派,在资历方面要弱不少,担任侍中之职。 杜棱也是侍中,继续担任丹阳尹,掌握京畿的军政。 吴明彻和沈恪提拔一级,继续掌握禁中军权。 由此可知,虽然陈蒨登基多年,陈霸先旧部的势力仍是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这批老将是稳定朝堂局面的中流砥柱。 有他们镇压局面,就能保持朝堂的安定。 两位年龄稍长的皇子进号,看似无他,实则新帝同母弟的陈伯茂拥有了开辟幕府之权,可以名正言顺地招收和扩大部属。 即便他自己年纪尚轻,有了幕僚团的出谋划策,将会成为兄长的有力支持者。 至于今后陈伯茂会不会像陈顼这样,意图夺取兄长的皇位,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 同为进位尚书仆射,袁枢和沈钦的情况略有不同。 袁枢此前为吏部尚书,辅佐到仲举的选官黜退之事。如今进了尚书台,成为辅政大臣,还是与到仲举一处做事,却是把吏部尚书的人事处置之权给让了出来。 而接任吏部尚书的徐陵,正是他此前弹劾陈顼,去了其侍中、中书监职位。 这个提名的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有何目的,暂时就不为人知了。 沈钦进位尚书仆射的背景则是非常清晰——他是皇太后沈妙容的兄长。 沈钦比沈太后年长二十余岁,素无技能,是以外戚身份得到的高位,辅佐自家外甥。(注4) 不问可知,袁枢和沈钦加入尚书台,再加上到仲举,强化了新帝对尚书台的影响,避免成为陈顼的一言堂。 军权方面,各方都谨慎地保持现状,未作调整。 …… 这一轮的人事调整,安成王固然是更进一步,然而新皇的势力也愈发强大。 层层阻力,重重困难,挡在陈顼的面前。 陈蒨驾崩五十一日后。 六月甲子,群臣上谥曰文皇帝,庙号世祖。 丙寅,葬永宁陵。 有的人入土为安长眠,有的人则是不再安分起来。 第97章 争龙之展势力 天康元年,六月。 陈蒨死后两个月,局面达成了短暂的平衡,然而零星的试探和斗争还在不断地进行。 陈顼先是干掉了自己的左长史王质,他是王通的弟弟,也是王固的哥哥,王固是新帝的岳父大人,琅琊王氏会支持哪边,不言而喻。 陈顼担任扬州刺史时,王质为仁威将军、骠骑府长史。 以前陈蒨在的时候,安插这么个人没办法,现在还不赶紧找个理由免了他?(注1) 笑话,身边放着这么個眼线,还想不想做大事了? …… 侍中谢嘏被免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谁让他先后跟随的都是萧勃、周迪、陈宝应这些反贼呢。 侯胜北总是容易把嘏这个含义是祝寿福祉的字,看成瑕疵的瑕。 朝中为官,过往经历可不能有瑕疵啊,更不能跟错了人。 散骑常侍、中书令谢哲以原职兼前将军,陈顼招引他为侍中、仁威将军、司徒左长史。 然而谢哲没有拜官。 这就有点尴尬。 门下省眼下是由王氏和陈霸先旧将共同执掌。 虽说侍中一直是王、谢高门世族就任的清贵官职,谢哲大概觉得自己年纪才五十八岁,还不到退休的时候。 他不想让出中书令这个要害职位。 至于接受邀请,担任辅佐陈顼的左长史,这么明显的站队行为,还是算了吧。(注2) 王、谢的立场一致。 由于没有其他适合人选,陈顼只好又重新让谢嘏官复原职。(注3) 他吃了个瘪,再次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威望不足,在朝中还完全不能一言九鼎。 王、谢如此对我,这笔帐记下来了。 …… 七月,王固之女立为皇后。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既然已经指望不上了,陈顼只好另想办法。 吴兴沈氏、吴郡的陆张二姓又如何呢? 沈君理,字仲伦。 他娶了陈霸先的长女,地位超然,威望素著,属于必须拉拢到已方的重要人物。 不巧今年沈君理的父亲过世,按例去职。沈君理自请前往荆州迎取灵柩,朝议认为他是在职重臣,不便出境,由其长兄沈君严前往。 待沈君理的父亲下葬后,夺情起复。 一起为信威将军、左卫将军。 又起为持节、都督东衡、衡二州诸军事、仁威将军、东衡州刺史,领始兴内史。 再起为明威将军、中书令。 前后夺情者三,均不就。 沈君理看来是要注重自家风骨,安心服满三年再复职了。 三年以后,局面也就确定下来了吧。 真是个识时务、懂进退的聪明人。 陈顼觉得要是能够拉拢到此人,即使把自己的长子陈叔宝押上去,也在所不惜。(^-^) 还好沈君理的六弟沈君高,此前担任自己司空府的从事中郎,留有这条关系,与沈氏的合作大门就没有彻底关上。 …… 张种,字士苗。 张种少恬静,居处雅正,不妄交游,傍无造请,名声很好。时人为之语曰:“宋称敷、演,梁则卷、充。清虚学尚,种有其风。” 这个敷演可不是那个敷衍,指的是刘宋的吴郡张畅与从兄敷、演、镜齐名。 卷、充则是指萧梁时张稷与族兄充、融、卷俱知名,時云四张。 侯胜北本来只知道江东二张,现在发现名门大族果然人才辈出哪,这就八个了。 张种在侯景之乱时,奉母东奔,得达乡里。 张种当时已经年过五旬,王僧辩看他一把年纪还没有子嗣,就赐之以妾,及居处之具,好让他传宗接代,真是关怀备至。 张种如今已是花甲之龄,为太常卿,沈深虚静,识量宏博,时人皆以为宰相之器。 不过这位宰相之器在无锡任职时,看见有重囚在狱,因为天寒叫他们出来晒太阳,结果重犯趁机跑了…… 陈蒨大笑,没有深责,张种就是这样的人物。 这次加张种为领右军将军,未拜。 陈顼觉得要是能够拉拢到此人,即使把自己的次子陈叔陵押上去,也在所不惜。(^-^) …… 碰了许多个钉子之后,陈顼的司徒长史,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袁泌,字文洋。 南梁吴郡太守袁君正之弟,新除尚书左仆射袁枢和中书侍郎、直侍中省袁宪的叔父。 阳夏袁氏。 陈顼以袁泌为云旗将军、司徒左长史。 侯胜北不知道陈顼是通过什么办法,不过袁泌总算是答应就任了。 他自己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 程文季出任临海太守,其父程灵洗任都督郢、巴、武三州诸军事、宣毅将军、郢州刺史,程文季协助镇守郢州。 萧摩诃自从侯安都被赐死后,一直不得意,未获升迁。 这两位朋友一时不得见面,侯胜北也不想把他们卷入进来。 虽然以侯胜北的年龄资历,人微言轻,与重臣宿将们根本搭不上话。 不过有些人却是可以接触的。 那是阿父给他留下的人脉财富。 在经过筛选之后,一个名字跃入眼帘。 陆山才,字孔章,吴郡陆氏。 侯安都讨伐留异,陆山才率始兴王陈伯茂的兵马相随。 回朝之后,改任散骑常侍、度支尚书。 陈顼南征周迪,以陆山才为军司。 周迪平定,陆山才回朝,恢复本职。 余孝顷自海道袭晋安,讨伐陈宝应,陆山才以本官至会稽,指授方略。 然而还朝之后,他因侍宴与蔡景历言语过差,坐罪为有司所奏,免官。 寻授散骑常侍,迁云旗将军、西阳、武昌二郡太守。 陆山才曾为周文育长史,当年被熊昙朗所擒送往北齐,得侯安都相救得免于难。 且与陈顼有旧。 陆山才少年时为人倜傥,好尚文史,范阳张缵,缵弟张绾,并钦重之。 范阳张氏,留侯张良之后。 顺便多说一句,张氏兄弟为梁车骑将军张弘策之子。他们还有个妹妹,嫁给了现在江陵的伪帝萧岿为皇后,将来要是生个女儿,说不定也会做皇后吧…… 侯胜北是和陆琼、陆琰、陆瑜三位一起前去拜访陆山才的。 陆琼,字伯玉,司徒左西掾。 陆琰,字温玉,安成王长史。 陆瑜,字干玉,安成王行参军。 陆琼自幼聪惠有思理,六岁为五言诗,颇有词采。 大同末年,其父陆云公受梁武帝诏校定《棋品》。陆琼时年八岁,于客前覆局,由是京师号曰神童。受敕召见,陆琼风神警亮,进退详审,武帝甚异之。 对了,其父陆云公就是侯安都教训儿子,九岁的时候就能读《汉书》的那位。 父子皆是神童。 永定中,州举秀才,陆琼中选。累迁新安王文学,掌东宫管记。 陈顼任司徒,妙简僚佐,吏部尚书徐陵向他推荐了陆琼。 侯胜北见到这位神童,很是结交了一番。 陆琰是陆琼的从父弟。陈蒨引置左右,尝使制《刀铭》,陆琰援笔即成,无所点窜,得赐衣一袭。 陆琰二十岁出头即兼通直散骑常侍,为琅琊王厚的副使聘齐。 到了邺城,王厚病卒,陆琰自为使主,风神韶亮,占对闲敏,北齐的士大夫甚倾心焉。 陆琰回朝之后,为新安王主簿,也被陈顼挖了墙角。 为什么新安王的墙角这么好挖呢。 新安王陈伯固,陈蒨第五子,生而龟胸,目通精扬白,就是斜眼翻白,形状眇小,是个不受待见的孩子。 陆瑜也是州举秀才。 他幼长读书,昼夜不废,聪敏强记,一览无复遗失。受《庄》、《老》于周弘正,学《成实论》于僧滔法师,并通大旨,乃是佛道儒三教并修的人物。 陆瑜与兄长陆琰,时人比之二应,即三国时曹魏应玚、应璩兄弟。 等到见面的时候,陆山才已经是卧病在床。 看着侯胜北和三位同族联袂而来,陆山才很快明白了什么。 “我们吴郡陆氏一族,已经决定站在安成王这边了吗?安成王收容故侯司空家的儿子,这是想要……” 陆山才没有要眼前这几个年轻人回答的意思,苦笑道:“可惜我命不久矣,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我儿陆昉任上虞令,我自会叮嘱于他。”(注4) 他思考片刻,又道:“我和韩子高曾先后任东阳太守,他麾下多有我的旧部,你们要是觉得用得上,那也不必客气。”(注5) 陈顼终于获得了一家江左大姓的投靠。 虽然陆山才是重病指望不上了。上虞令陆昉,以及韩子高的部下,该怎么利用他们呢? …… 另一个病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局势。 侯胜北从陆山才处回到建康之后,去探望了周宝安。 只见他年未三旬,竟然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眼看熬不过今年的样子。 周宝安把十三岁的儿子周辟拉到床边,让侯叔叔今后多加看顾。 侯胜北答应了。 两人的父亲在时,都是陈霸先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侯胜北和周宝安从本来彼此看不顺眼,闹过矛盾。一起经历了父辈被俘、入国子学成为同学,又上战场成为同袍。 只是现在一个仍然朝气蓬勃,来日不可限量;另一个却眼看就要跟随旧主逝去。 人生短短数十载,侯胜北不禁发出世事盛衰无常,如梦泡影的感叹。 等左卫将军的位置空出来,各方势力又要争夺一番了吧。 …… 侯胜北在探望病人的时候,陈顼也在探望病人。 天康元年,不得不说,陈蒨改的这个年号真是名不副实。 裴之平,前朝普通年间,随都督夏侯亶克定涡、潼,以功封费县侯,授假节、超武将军、都督衡州五郡征讨诸军事,累迁至散骑常侍、右卫将军。 改朝换代后,陈蒨除他光禄大夫,慈训宫卫尉,不就。 慈训宫,章太后所居,太后卫尉、太仆,三品官。 裴之平乃在庭院中筑山穿池,植以卉木,居处其中,有终焉之志。 他如今重病缠身,大概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注6) 裴之平的儿子,云麾将军、卫尉卿裴忌跟随陈霸先,曾经轻行倍道三百里,自钱塘夜至吴郡,突袭击走了王僧智。 如今逐渐成为军部的中坚人物。 裴之平父子,河东闻喜裴氏。 …… 陈顼觉得自己的实力虽然也在增长,然而就像毛喜说的,留给他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新帝已经十六岁,到成年亲政,不过二、三年而已。 他不能按部就班,需要更加快速的发展。 不过陈顼的对手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率先发难的是新任吏部尚书徐陵。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以前朝末年,选授多滥为理由,要求提拔举荐必须遵循法度,全面考核人才是否名实相符。 冒进求官者听说要严打,喧竞不已。 徐陵为一代文宗,当即写了一篇雄文驳斥这种行为: “自古吏部尚书者,品藻人伦,简其才能,寻其门胄,逐其大小,量其官爵。” 这是说吏部的本职工作应该怎么做。 “梁元帝承侯景之凶荒,王太尉接荆州之祸败,尔时丧乱,无复典章,故使官方,穷此纷杂。” 这是说问题的起源不能怪先帝,都是前朝留下的锅。 “永定之时,圣朝草创,干戈未息,亦无条序。府库空虚,赏赐悬乏,白银难得,黄札易营,权以官阶,代于钱绢,义存抚接,无计多少,致令员外、常侍,路上比肩,咨议、参军,市中无数,岂是朝章,应其如此?” 这是说本朝开局艰苦,只得为权宜之计,导致的后果十分严重。 员外散骑常侍、散骑常侍在大街上都能比肩了,各王府、将军府的谘议、参军,更是去集市买个东西,到处都是。 朝廷自有规矩,岂能如此? “今衣冠礼乐,日富年华,何可犹作旧意,非理望也。所见诸君,多逾本分,犹言大屈,未喻高怀。” 如今社会安定,生活日趋富足,再要沿用老黄历的做法,可就不对了啊。 我看你们啊,都做得太过分了,还喊什么委屈?格局小了吧。 徐陵之后拿前朝朱异、羊玄保做例子,引经据典,说明宰辅应是天子所拔,非关选序。而清阶显职,也不是选出来的。 他也知道这两位的知名度不高,继而喊出了:“秦有车府令赵高直至丞相,汉有高庙令田千秋亦为丞相,此复可为例邪?” 话说到这份上,谁再敢提反对意见,可就是赵高之流了。 卖官鬻爵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可顶不住。 徐陵声望甚高,大家表示服了,时论比之为三国曹魏的毛玠。 曹操为司空丞相,毛玠为东曹掾,与崔琰并典选举。其所举用,皆清正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品行不端、不守本分者,终莫得进。 毛玠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 曹孟德也不由叹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复何为哉!” 如今徐陵做出这等强烈表示,接下来不是选官晋升,倒是要黜退沙汰官员了。 不过吏部只对六品以下的官员可以量资任定,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只有提案之权,还需中书门下决策,所以暂时还没有引发太大波澜。 徐陵,你这么做,目的究竟何在? …… 这几个月的时间,南北两朝都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貌似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 十一月。 北周遣使前来吊问,使节是一位侯胜北的熟人。(注7) “大野昞,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哈哈,喜出望外。让我带你好好欣赏一下这边的秦淮风光。” “侯兄弟,我可不是那罗延,荤素不禁的,你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大野兄,我说的风光,就真的只是景色,伱不要想歪了……” 大野昞的来访,给侯胜北平淡的生活增加了一抹亮色。 他很是尽了一番地主之谊。 大野昞说,年初自家媳妇有了身子,估摸着这个时候就快要生了。 那罗延马上就会多一个外甥,而大野昞把孩子的名字都已经想好了。 单名一个渊字。(注8) 第98章 争龙之立威望 大野昞说起宇文纯、宇文贵、窦毅等人去突厥迎娶公主,至今滞留未回,估计不太顺利。 其什么岐州发现了独角兽啦,益州献上了三足乌啦,还献了两次。 侯胜北笑着说三足乌就是金乌,不是传说后羿射下九只,只剩一只了么?看来都掉你们那里了。(注1) 侯胜北身为武人,不相信什么祥瑞图谶,为了竖立威望的手段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陈顼现在也需要用些手段,来确立起威望啊。 …… 一道道人事任命相继发出,引发了许多人的遐想,勾起了不少人的不安。 太子詹事孔奂任散骑常侍、国子祭酒。 太子詹事、散骑常侍、国子祭酒,此三职均为三品,属于平调。 皇太子登基称帝,东宫未立,太子詹事改任其他官职,看起来十分正常。 而孔奂为圣人之后,去国子学教书育人,也非常的适合。 挑不出有什么毛病。 然而孔奂乃是先帝托孤的大臣,陈顼没有辅政之前,国事由到仲举和他两人共决。 如果改任,怎么都应该给个更有实权的职位,如中书令、吏部尚书、御史中丞、九卿之类的吧。 哪怕是之前的五兵尚书也好啊,偏偏去负责教书是什么意思? 岂不不是变相地调离了政务中枢? 与此相对的。 特进、左光禄大夫王冲之子王瑒,以侍中兼左骁骑将军,掌一营禁卫。 王瑒自陈蒨即位起任职东宫,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七年之久。 其父王冲,曾经为王瑒辞领太子中庶子一职,为陈蒨强行留下。 顾越,字思南,吴郡盐官人。 授通直散骑常侍、中书舍人,成为执掌机密、起草诏书的五舍人之一。 顾越自陈蒨即位起为国子博士,侍奉皇太子,如今的新帝读书七年。 你来我往,互有得失。 …… 汝南周弘正领都官尚书,总知五礼事。 这位博学老者,年纪快七十了,德高望重,他的任职谁都没有异议。 都官尚书,掌刑狱。 周弘正上任不久,廷尉提出了一条建议,请重新议定前朝的拷问之法。 周弘正同意讨论这个提议,召集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奂、行事沈洙五舍人等会尚书省详议。 由于修订刑律乃是一件大事,请录尚书、安成王陈顼主持会议。 梁代旧律,拷问囚犯之法,每日一上,起自晡鼓,尽于二更。 晡时即申时,二更乃亥时。 之后部郎范泉删定律令,认为三、四个时辰受刑下来,太没人性了,囚犯受不了。 于是改为分成两次,早晚各拷问一次,白天让囚犯好好休息。 现在廷尉觉得修改之后又太轻,不足以形成威慑,提出应该再改。 这是都官尚书该管之事,周弘正率先开口发言:“现在监狱里拷打犯人,有几個招认的,几个没招认啊?先得责取人名、数量以及罪名,以事实为依据,才可以讨论嘛。”(注2) 有关部门早就准备好了数据。 廷尉监沈仲由——又是一位姓沈的,立刻列出了数据。 有寿羽儿一人坐杀长辈寿慧。 有刘磊渴等八人坐盗取马仗家口,偷渡北朝。 这几个都是依法上刑,用足了也还是不招。 有刘道朔坐犯七改偷。 依法上刑,首尾二日,招了。 有陈法满坐被使封藏、违法受钱。 还没上刑,就招了。 虽然廷尉监就列出了这么几个案例,相信诏狱应该不止这么点事,诸位大人明白就行。 周弘正发表意见道:“不管犯事轻重小大,都应该依照情理,正言依准五听,验其虚实,怎么可以完全靠拷打来判刑呢?” 这意见非常符合周老先生的人设风格。 “而且拷问这种做法,本来就不是古代圣人之制,近代以来方有此法。起自晡鼓,迄于二更,岂是常人所能堪忍?” “所以重械之下,危堕之上,无人不服,诬枉者多。朝晚二时,同等刻数,进退而求,还是现在的做法比较妥帖啊。” “如果缩短上刑的时间,那囚犯的实际罪行就可能不招供了。如果延长用刑时间,又会容易冤枉导致屈打成招。” 一番话四平八稳,言下之意,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周弘正还没完:“且人之所堪,既有强弱,人之立意,固亦多途。” 老先生辩论必然引经据典,而且一举例子必然成双成对: 西汉贯高,为赵国相国,刘邦经过赵国时,对赵王张敖态度傲慢并辱骂他,激起了贯高的愤怒。 贯高认为刘邦的行为侮辱了他的主公,于是他计划刺杀他,维护赵王的尊严。 然而刺杀计划并未成功,被仇家揭露,导致贯高和张敖被逮捕押送到长安。 在严刑拷问下,贯高浑身都没一块好肉了,然而他始终没有供出赵王,独自揽下了所有责任。 之后虽然刘邦赦免了他,贯高认为作为臣子有了篡权弑君的罪名,最终选择自杀身亡。 东汉戴就,在郡任主管仓库的佐吏,被刺史告发太守贪污受贿。 戴就受到囚禁拷打,五种毒刑交替使用。 刑吏烧烫锲斧,让戴就挟在胳肢窝下面。 戴就对狱中的士卒说:“可将锲斧烧得滚烫,不要让它冷了。” 每次要被拷打,戴就就不吃饭。肉被烧焦了掉在地上,他就捡起来吃下去。 刑吏把戴就罩在船下面躺着,用烧马粪来熏他。 熏了两天一夜,他们都认为戴就已死,掀开船看他。 戴就睁开眼睛大骂:“为什么不添火而让火熄掉?” 刑吏又用火烧地面,用大针刺进他的指甲里,要他用手抓土,指甲全部掉在地上。 周弘正所以说:“贯高榜笞刺爇,身无完者,戴就熏针并极,困笃不移。” 招不招和用刑的时间长短,刑法高不高明,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改了也没用,还是别改了吧。 中书舍人盛权是个强硬派:“旧制深峻,一百个里面只有一个不招的。新制宽优,十个里面有九个不招的。三国杜预曾说过‘隐瞒不说的,罪加一等’,就该照着这个方针实行。” 众人觉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挺有道理。 通直散骑常侍,兼尚书左丞沈洙另辟蹊径,从科学的角度加以论述:“夜晚上刑,缓急容易造成欺瞒,应该配以白天的沙漏计时,才比较妥当。” “然而沙漏计时,今古不同,《汉书·律历》,何承天、祖冲之、祖釭之父子的《漏经》早上从关鼓至下鼓,晚上从晡鼓至关鼓,都是十三刻。” “春夏秋冬的时间不应该一刀切,前朝旧律在实际运用中,夏至之日上刑十七刻,冬至之日上刑十二刻,考虑了季节变化的因素,这就很科学。” “既然这次廷尉觉得前代用刑轻了,囚犯不招。要不就去夜测之昧,从昼漏之明,斟酌今古之间,参会二漏之义,舍秋冬之少刻,从夏日之长晷?” “统一就按早晚一次,各上刑十七刻如何?” 这样夏天的拷问时间没变,冬天多了五刻。冬季反正天黑得早,提早些时候上刑,囚犯也不觉着奇怪。” 众人纷纷表示反对,觉得还是应该依照范泉的前制,也就是遵循周弘正的意见才对。 陈顼此时发话了:“沈长史的意见很有道理,你们再好好讨论讨论。”(注3) 中书通事舍人宗元饶赞道:“沈长史之议,不仅使得四季标准统一,还斟酌做出了改善,就应该这么修改旧制。” 陈顼表态之后,周弘正竟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表示同意。 德高望重的周弘正都折服于安成王,其他人还有什么反对意见? 此事就此通过。 廷尉卿沈君高、廷尉监沈仲由、尚书左丞沈泌,加上接陈顼回国的周弘正。 还有附议的宗元饶,他寻转廷尉卿,加通直散骑常侍,兼尚书左丞。 这几个人演得一场好戏。 陈顼尊重事实,敢于力排众议,修改旧制的高大形象和崇高威望,在与会的八座丞郎并祭酒孔奂、行事沈洙五舍人的心目中,就此树立了起来。 此为一例。 …… 徐陵任吏部尚书,发表了清理冗官的宣言之后,历时半年。 头脑清晰,对人事较为敏感的大臣有些看明白了。 吏部提拔的人才,多是安成王一系。 打压贬黜的,则正好相反。 这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徐陵你不是去年还率着南台御史百人上朝,弹劾安成王,使得他被免去了侍中、中书监之职吗? 怎么一转眼态度大变,站到安成王那边去了?(注4) 这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负责整理人脉关系的侯胜北就很清楚为什么。 徐陵有四子:俭,份,仪,僔。 俭一名众,幼而修立,勤学有志操,汝南周弘正重其为人,妻以女。 徐陵和周弘正乃是儿女亲家。 周弘正老先生的立场,我想就不用多说了。 …… 陈蒨驾崩,大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从侯胜北的角度来看,安成王阵营的实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强。 不断有人员进进出出,出现新的面孔。 就他认识的人而言,有以前当羽林郎时候的上司,羽林监许亨。 许亨迁了太中大夫,领大著作,知梁史事。 王僧辩死后,与儿子王頠等七人埋于一处土坑,都没分开安葬。 许亨上表请求改葬,与旧日同僚徐陵、张种、孔奂等,相率出家财营葬,使王僧辩得以入土为安。 呃,这几个名字都好熟悉。 陈顼以许亨贞正,有古人之风,甚相钦重,常以师礼事之。 所以许亨的立场,也逐渐地向着这边倾斜过来。 还有一个就是吴明彻了,虽然拉拢他是侯胜北自己的提议,吴明彻的领军将军位置确实也十分关键。 但是怎么说呢,有些人的傲气就像刺猬的刺,向外竖起,容易刺激到他人。 阿父也有傲气,他是以自己为傲,我行我素,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最多看我不爽。 吴明彻则是想着通过外物,比如名位、战绩、能力等压倒胜过他人,来证明自己,所以容易产生冲突。 侯胜北细细咀嚼其中的区别。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由外而内,步入了古往今来的诸多名将,都曾经历过的强化自身内心的阶段。 …… 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安成王在认真地辅佐新帝。 扩大自己势力,巩固自身权力,这是任何一位权臣都会做的事情。 等到新帝成年亲政,乖乖奉还大柄就行了,这才是安成王,一位好叔叔的未来人生。 只有极少数几个——准确地来说,在建康城中只有两个,完全知道陈顼的真实想法的人,正在品茗夜话。 毛喜滴酒不沾,永远是一副清醒模样。 “安成王的威望也好,势力也好,都比大半年前增长了许多。” 听侯胜北如此说,毛喜对于当前看似大好的局面,仍然并不乐观。 他拿起几个茶杯,高高地叠了起来:“等到新帝成年的那一刻,安成王辛苦获得的权力就会瞬间失去法理依据,群臣的人心也会旋即转向。” 毛喜伸出一指轻轻一戳,茶杯推倒散落桌上:“辛苦建立起来的势力,就像在河边搭建的沙堡,浪花一卷,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侯胜北问道:“那么安成王在此之前采取行动呢?” 毛喜摇头道:“你们打仗讲究师出有名,为政何尝又不是如此。” “若是安成王先发制人,难免留下一个难听的名声,不利于今后治政。总得对方先出手,这边应手反击才是。” 侯胜北道:“如今刘师知、到仲举恒居禁中,参决众事,拿定了主意龟缩不出。恐怕是想熬到新帝成年,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毛喜看着面前这位青年,像这么两人对坐,还是六年前的那个江心夜晚。 如今他已经成熟许多,可以和自己讨论正经事情了。 侯胜北、荀法尚,都是自己看中的俊才,加以点拨训练,如同弟子一般。 毛喜启发式地问道:“如果换了是战场,敌军坚守不出,你当如何?” 话题变成了军略,侯胜北很自然地回答道:“不宜强攻,则当诱敌。” 毛喜追问道:“如何诱敌?” “无非是自曝破绽,令对方看到可趁之机。” “如果这边露出了破绽,对方却看不出来呢?” 侯胜北笑了:“毛师是在考较我呢?兵法有云:用间有五: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卧虎台不会缺了这样的人物吧。” 毛喜欣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以伱所见,当用何间?” 侯胜北还是用兵法回答道:“死间诳事于外,可使告敌。我相信毛师在对方那里,必然布有这等棋子!” 毛喜大笑:“当之,汝得之矣。” 他改容正色道:“你说得不错,我已有布局,眼下只是等待一个机会。让对方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坐视不理地等待下去。” “机会何在?” 毛喜微微一笑:“听闻尚书左仆射袁枢重病缠身,只怕不久于人世。” “行此事,要禀报安成王吗?” “不可,安成王不能预先知道此事。他必须要扮演好他的角色,一位被无辜陷害的宗亲辅政大臣,那就可以了。” …… 新的一年到来了,新帝宣布改元。 光大元年,正月。 彼此相安无事,各自发展势力,暗中较劲的平静局面被打破了。 尚书左仆射袁枢的过世,成为了这一年爆发激烈斗争的导火索。 第99章 争龙之翦羽翼 正月本该是喜气洋洋,然而建康的宫城里,有些人却过得惴惴不安。 继孔奂改任国子祭酒,离开朝政中枢之后,尚书左仆射袁枢也过世了。 当初的托孤大臣五去其二,加速了某些人的恐慌。 剩余的三位辅政大臣,陈顼率左右三百人入居尚书台,声望权势逐日高涨,为朝野认可。 到仲举、刘师知二人则恒居禁中,影响力逐步变弱。 消长之势,任何从政的老手都很容易察觉。 而新年的几条人事任命,让到仲举和刘师知更加疑神疑鬼。 领军将军吴明彻为丹阳尹。 安成王府行参军陆瑜,转军师晋安王外兵参军、东宫学士。 尚书左丞沈泌,迁戎昭将军、轻车衡阳王长史,行府国事,带琅邪、彭城二郡丞。 安成王府司马樊猛,授壮武将军、庐陵内史。 晋安王陈伯恭,字肃之,陈蒨第六子。 衡阳王陈伯信,字孚之,陈蒨第七子。 庐陵王陈伯仁,字寿之,陈蒨第八子。 吴明彻早就是陈顼的人,这事瞒不住建康那么多人的眼睛,如今让他统管京畿。 而且还把亲信安插到几位幼年郡王的身边,掌握府国政事,安成王你想干什么!? …… 不能再坐视不理,任由安成王肆意妄为了。 针对陈顼的第一次反扑很快来到。 沈泌出任后,尚书左丞出缺,接替他的是王暹。 琅琊王氏。 虽然一个尚书左丞未必能够牵制安成王多少,好歹是往尚书台扎下了一根钉子。 下一步,到仲举、刘师知与王暹等人谋划,让陈顼搬出尚书台。 如能夺回台省,己方入驻其中,决策政务就会方便许多,也打击了陈顼的影响力。 要是进一步让陈顼放弃国事,埋头扬州刺史的州务,那今后就更是高枕无忧了。 台省如同兵家要地,不可不争。 但是如何执行,众人犹豫不决,苦无方法。 东宫通事舍人殷不佞,素以名节自立,又受委东宫,他献了一策:矫诏! 众人吓了一跳,这等事也是能做得的? 殷不佞振振有词,如今安成王野心勃勃,在朝中呼风唤雨,专权用事。我等受先帝托付幼主,理当为陛下解忧。 大义在我方! 众人还是犹豫,未敢先发,殷不佞慷慨激昂:你们不敢去,我去宣诏总行了吧! 到仲举、刘师知等人被感动了,这位不但建言,而且亲自为之,真不愧是新帝的忠臣啊。 殷不佞当即飞马奔往台省,矫敕谓陈顼道:“今四方无事,王可还东府经理州务。”(注1) 陈顼见陛下有旨,理当遵从。而且他觉得换个地方办公也没有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殷不佞前脚刚走,中记室毛喜后脚就来了。 他进谏道:“我朝有天下日浅,国祸继臻,中外危惧。太后深惟至计,令王入省,共康庶绩。今日之言,必非太后之意。宗社之重,愿王三思,须更闻奏,无使奸人得肆其谋。” 现在还不能揭穿这道旨意其实是假的,须得搬出太后来挡箭。 毛喜还举了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今出外即受制于人,譬如曹爽,愿作富家翁,其可得邪!” 一语点醒梦中人,差点落入了对方的谋略。 毛喜说安成王你还可以听听领军将军吴明彻、太中大夫许亨两位的意见。 吴明彻道:“嗣君谅闇,万机多阙,外邻强敌,内有大丧。殿下亲实周邵,德冠伊霍,社稷至重,愿留中深计,慎勿致疑。” 陈顼再问许亨,也劝其不要奉诏。 陈顼于是下定决心拖延,赖在尚书台不走。 毛喜让他称病,召来刘师知,留住说话。 自己则入宫,将此事言于太后。 太后道:“今伯宗幼弱,政事并委二郎。此非我意。” 毛喜得了太后意见,再和新帝确认此事。 新帝也道:“此自师知等所为,朕不知也。” 直接就把刘师知给卖了。 太后和至尊既然都这么说,矫诏这种要杀头的罪名,当然不能轻轻放过。 毛喜回禀陈顼,当即翻脸,拿下了方才还是座上宾,好好说话的刘师知。 毛喜很快草拟好了问罪的敕书,陈顼求见太后和新帝,陈述刘师知矫诏之罪。 一边是位高权重的亲叔叔,一边是犯了错被揪住的托孤大臣。 两位至尊虽想求情,无甚理由,又不敢犯颜力保,只好在问罪诏书上用了玺印。 陈顼以刘师知付廷尉,投入沈君高任廷尉卿的诏狱。 区区一個中书舍人。 其夜,于狱中赐死。 到仲举改任金紫光禄大夫闲职,王暹伏诛,矫诏的直接犯人殷不佞却只是免官而已。(注2) 殷不佞名节高尚是真的,但是免死则未必是这个原因。 他的长兄殷不害,江陵陷落时和陈顼等一起流落长安,颇受礼遇,至今未归。 …… 到仲举被废除了职权,尚书台只剩下一个右仆射沈钦,更加无法违逆陈顼。 到仲举回归私第,心不自安。 其子到郁,尚陈蒨之妹信义长公主,乃是新帝的姑父。到郁乘小舆,蒙妇人衣,经常到韩子高府上秘谋。 右卫将军韩子高镇守领军府,在建康诸将中士马最盛。自从陈蒨死后,他觉得继续看守领军府不妥,吴明彻每次看到他的眼神都想要吃人。 于是主动移兵顿于新安寺,终日里惶惶不安。(注3) 韩子高几次上表求出为衡州、广州等偏远之地的外镇,都是求而不得。 他心里更加慌张,与到仲举通谋。 韩子高军中,陆山才的旧部甚多。 此事被探知报了上来,陈顼、毛喜、侯胜北商议对策。 毛喜请增加人马配属韩子高,并赐铁、炭等物,使其修缮器甲。 陈顼惊问:“韩子高谋反,方欲收执,何为更如是邪?” 毛喜对曰:“如今边寇尚多,韩子高如有警觉,恐不能授首,或为后患。宜推心安诱,使不自疑,伺间图之,一壮士之力耳。” 毛喜说到一壮士的时候,朝着侯胜北一笑。 …… 刘师知矫诏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二月某日。(注4) 平旦,天将亮而未亮。 建康城中,各处不时传来几声雄鸡报晓。 台城的文武百官,已经早早准备好上朝了。 有二人一前一后,匆匆走进了宫城,走过了御街,走进了尚书台。 尚书台位于城内东南,进了正南宣阳门,朱雀门御街的左侧,与御史台、谒者台并列。 三台的对面,则是门下省、中书省、秘书省等五省。(注5) 今日陈顼在尚书台召集文武大臣,议立皇太子一事。 哪怕是闲职的金紫光禄大夫,碰到这种涉及国本的大事,也必须出席。 金紫光禄大夫官如其名,一丈七尺的紫色绶带在腰间缠了一圈,仍然长出一截垂至膝下。绶带上系着一颗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印。 只是此人愁眉苦脸,五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有些驼腰。 跟在他后面的一人身材秀美,容貌依然美艳如女子,只是眉头紧锁,似有心事。 目标已现身。 二人还没走入朝堂,并未觉得气氛有什么不对,左右就各自扑上两个士兵。 挟制、搭肩、扭臂,一气呵成。 到仲举来不及反应,被牢牢擒住,不能动弹。 韩子高武将出身,反应甚快,颇有胆决。 只见他腰身一摆,两臂一振,两个士兵没有完全控制住,被他挣脱。 韩子高返身,打算夺门而出。 尚书台是陈顼的地盘,必须冲出去。 只要大声呼喊,自己可是右卫将军,宫廷禁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任由自己被抓走。 就在冲到门口,一步之外就是生天之际,迎面二人拦在面前。 啪啪两下,韩子高的左肩被刀鞘重击,右肩挨了一记铁杖,被打得踉跄后退。 两侧肩骨疼痛欲断,双臂软软垂下。 士兵上前牢牢抓住,反剪胳膊,这下韩子高再也无力摆脱。 几下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韩子高发髻散乱,抬起头待看清眼前之人,尖叫道:“居然是你!” 侯胜北低声道:“你当知有今日。” 韩子高疯狂叫道:“悔不该没有劝说先帝斩草除根!” 又放声大哭道:“子华啊,子高马上就要来见你啦!” 立刻挨了一掌,打得满口流血。 “先帝的字,也是伱能直呼的!” 侯胜北这巴掌,是不是为了他说的这个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拉扯之间,收缴了印信,两人被半拖半拽地带走了。 尚书省恢复了平静,陈顼和百官继续议事,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拘捕了二人,事情还没有完。 侯胜北前往韩子高府、麦铁杖前往到仲举府,两人各率一队人马前去抄家。 还要派人去新安寺传令,安抚右卫一营人马。 虽然说禁军忠于朝廷,因为主将被捕犯上作乱的可能性小之又小,还是须当谨慎。 侯胜北命人守住韩府大门和后宅小门,昂然踏进了韩府。 他唯一的一次来此处,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一天。 他记得自己捏紧拳头,和萧妙淽并肩离去,身后传来韩子高的狂笑,还说要领抄家一职。 所以,现在算是复仇的第一步么? 抄家官称籍没,自有规矩,逮出亲属男女,各列一排,按名册逐一清点。 男子入狱连坐受刑,女子入掖庭教坊为奴为妓。 韩子高之父韩延庆及子弟一并被捕。韩子高未曾娶妻,姬妾却有不少,生了几个庶子。 僮仆婢女和财物等同,造册核对明白,入官等候发落。 等待他们的是转赐其他功臣,或是市场变卖的下场。 一时不能搬走的大件器物,和房间一样,贴上封条。 一场抄家惨事,竟也井井有条。 到仲举及其子到郁、韩子高所被检举的乃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前任上虞令陆昉及韩子高部下的军主出首,告其谋反。 …… 至尊当即下诏曰: “到仲举庸劣小才,坐叨显贵。韩子高蕞尔细微,擢自卑末。安成王,朕之叔父,亲莫重焉,以朕冲弱,属当保祐。” “家国安危,事归宰辅,伊、周之重,物无异议,将相旧臣,咸知宗仰。” “仲举、子高,共为表里,阴构奸谋,密为异计。率聚凶徒,欲相掩袭,屯据东城,进逼崇礼。” “赖祖宗之灵,奸谋显露。前上虞令陆昉等具告其事,并有据验。” “并克今月七日,纵其凶谋。领军将军明彻,左卫将军、卫尉卿宝安及诸公等,又并知其事。” 有具体的叛乱日期,这样更有说服力。两个证人,也选得颇为讲究。 吴明彻为先帝信重,迁镇东将军、吴兴太守时,陈蒨曾勉励曰:“吴兴虽郡,帝乡之重,故以相授。君其勉之!” 周宝安同为先帝亲信,他已经死了,不管诏书怎么写,都只有认下,不会反驳的。 到仲举、韩子高,你们辜负了先帝的信任,罪大恶极。 送付廷尉,于狱中赐死。 到仲举五十一岁,韩子高时年三十。 至此不过十个月,托孤五大臣便死的死,闪的闪,风流云散,只剩陈顼一个。 独掌大权。 ----------------- 到仲举、韩子高死后,尚书台发起调整,再无人可以掣肘。 地方也马上经历了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洗牌。 同月,南豫州刺史余孝顷串通到仲举,意图袭击建康的阴谋暴露,坐罪被诛。 授鲁广达通直散骑常侍、都督南豫州诸军事、南豫州刺史。 鲁广达,曾跟随吴明彻讨伐临川周迪,换帅之后,在陈顼麾下。 …… 如果说南豫州的处置过于粗暴,接下来的一次调整,则是巧妙绝伦。 以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东扬州刺史、始兴王陈伯茂为中卫大将军。 以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鄱阳王陈伯山为镇东将军、东扬州刺史。 以中卫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黄法氍为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 看似三个人只是轮换了一下职位,实则别有用心。 陈伯茂是新帝的同母弟,东扬州八郡中,有晋安、东阳这种出过割据势力的地方。 陈顼担心两兄弟里外勾结呼应,授以中卫大将军,专使居禁中与帝相处,方便监视。 反正这个中卫大将军,一营兵力也指挥不动。 东扬州改由陈蒨三子陈伯山继任,人选合适,任谁都挑不出问题。 不是一母所生,威胁立刻削弱了不少。 如此一来,治所为京口的南徐州刺史的位置就腾了出来,正好由中卫大将军黄法氍出任。 与建康近在咫尺的南徐州,不再属于陈蒨的皇子掌握。 这轮调整,原本最有威胁的陈伯茂吃亏最大,被调入京师架空起来。 而南川豪酋的黄法氍重新掌握一方实权,对陈顼心怀感激。 打得一手人事好牌。 自此,国政尽归于陈顼。建康周边的数座大州,也隐隐染上了陈顼的旗色。 …… 新帝一方的势力自然不可能束手待毙,立刻做出了反击。 第二轮的反扑来自宫中,不过实在是很难说得上有什么效果。 陈伯茂被调入宫中之后,内心深感不平,日夕愤怨怀恨,数次恶言咒骂。 陈顼一笑而过,不以为意,这个十五岁的侄儿,无能为力,发发牢骚也是正常。 太后沈氏妙容看到大儿子唯唯诺诺,小儿子郁郁寡欢,也感到忧闷。 她计无所出,不知是听了哪个近习的建议,竟然密赂宦者建安人蒋裕,令他诱使同乡的张安国据建安郡造反,希望以此图谋陈顼。 陈伯茂少年意气,与叔父作对的事情,积极参加也能理解。 沈太后的父亲,侍中、金紫光禄大夫王固,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仅不加以规劝,反倒跟着凑热闹。凭着外戚的身份与乳母经常往来禁中,传递消息。(注6) 这是如汉献帝故事吗,连个衣带诏都不用? 董承、伏完的下场,就摆在那里啊。 陈顼的幕僚们,包括侯胜北在内,得知这一信息时,都有点糊涂了。 矛头没有指向陈顼,也不是起兵勤王,在建安发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叛乱,会对朝廷产生何等影响呢? 再说东扬州好歹还是陈蒨之子控制,天子命人在己方势力的领土上发起叛乱,这算什么意思? 北朝曾有陛下何故谋反?如今我们南朝也要冒出这等笑话来了吗? 他们推演了半天,设想了各种可能,还是发现不了其中真意。 直到毛喜止住了他们无意义的思考:“只不过是宫中的妇人少儿,基于凭空想象的行动罢了,不必深思。” 张安国的叛乱连大军都没有出动,很快就被平定,其人被诛杀。 追查根源,秋后算账,则是上演了一幕好戏。 沈太后慌了起来。 由于左右近侍颇多参与其事,她赶紧自己把自己的党羽逮捕起来,全部处死灭口。(注7) 身边存活之人看在眼里,心都凉了。 太后和新帝一党,从此更加势单力孤,无人愿意相助。 太后的父亲王固,因为没有掌握实权,品行高洁——也就是没有能力造成危害。 虽然参与叛乱,为叛党传递消息,只是免官禁锢,获得了宽大处理,藉此体现了陈顼的大度包容。 …… 三月。 以尚书右仆射沈钦为侍中、尚书左仆射。 经过这一番梳理,尚书台已经完全掌握在手。只剩下一个沈钦,其性格能力看得很清楚,提升一级做个摆设又有何妨。 中书省的谢哲有待收拾,不过听说已经患病活不久了。中书舍人干掉一个刘师知,还有一个顾越,找机会收拾了他即可。 门下省的王玚是新帝忠臣,徐度、杜棱、袁宪处事不偏不倚,不会造成阻碍。 左、右卫两营的周宝安、韩子高已死,换上了自己的人,陈顼彻底掌握了两卫兵力。 加上游骑一营,半数以上的禁卫已经听安成王之命行事。 尚余沈恪、王玚的护军、骁骑两营不受控制,当徐图之。 不到一年的时间,从极为不利的情况转为眼下的局面,陈顼自己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颇为满意。 但是第三次的反扑很快又来了,这次是起于外部,一个大州的真正叛乱,声势浩大。 五月。 湘州刺史华皎投降后梁,勾结北周,起兵谋反。 第100章 争龙之讨叛党 华皎此人,其家世代为小吏。 侯景之乱时,华皎是羯贼智囊王伟的部下。 陈霸先的妻儿和陈蒨夫妻为叛党所囚时,华皎负责看守,待众人甚厚,是对太皇太后、先帝、太后,以及那时刚出生不久的新帝都有恩情的人物。 平定叛军后,华皎跟随陈蒨讨伐杜龛,再跟随侯瑱抵御王琳,前几年又跟随吴明彻征讨周迪,也算是数历战阵。 侯安都被赐死的天嘉四年,华皎得授使持节、散骑常侍、平南将军、都督湘、巴等四州诸军事、湘州刺史。 任大州刺史,督一方军事,替换了徐度,使其得以进京镇压局面。 华皎是小吏出身,善于经营产业。湘川之地物产丰富,汇聚转运的物资众多,他把所得的粮运竹木、油蜜脯菜等大批输入朝廷。 华皎又征伐湘州洞蛮,把缴获的铜鼓、人口也一并送于京师,政绩颇受好评。(注1) 陈蒨因湘州出产杉木,诏令华皎营造大舰和金翅等战船二百余艘,以及各种水战之具,打算整备军械,为进军江汉和上游三峡所用。 新帝即位,华皎进号安南将军。 他和任都督江、郢、吴三州诸军事、镇南将军、江州刺史章昭达二人,掌握大江中上游,并为先帝布局在外的两颗重要棋子。 …… 听闻到仲举、韩子高之死,华皎兔死狐悲,内心不安,开始为自己考虑后路。 陈顼多次命他运送制造完成的大舰金翅赴京,华皎都以各种理由推托不至。 一方面对内修缮铠甲、聚集徒众,安抚所部的各州郡守宰。 一方面对外上奏朝廷,请求改任广州,试探陈顼打算如何对待他。 陈顼没有回应。 广州僻处岭南,地接交州,比起湘州更是天高皇帝远,不好控制。 再说欧阳纥盘踞广州多年,又岂是随随便便就会让出这块地盘的,凭空给自家增添麻烦,给政敌可趁之机。 这种昏招,陈顼怎么可能出。 华皎见此情形,下定了叛乱的决心,投效后梁,奉伪帝萧岿为主。 进而以儿子华玄响为质,勾连北周,一时声势浩大,麾下士马甚盛。 湘州不愧乃一大州。 所辖有戴僧朔、曹庆、钱明、潘智虔、鲁闲、席慧略、任蛮奴、章昭裕、曹宣、刘广业等四十余人的郡守响应跟随。 戴僧朔曾随同侯安都征讨留异,又从征周迪有功。授假节、壮武将军、巴州刺史。 曹庆是王琳部将,地位仅次于潘纯陀。王琳战败后投降,官至长沙太守。 钱明是陈霸先部下军帅,任湘东太守。 潘智虔是潘纯陀之子,年二十,任巴陵内史。 鲁闲是原东扬州刺史张彪麾下的军帅,席慧略则是王琳旧部,两人都是官至郡守。 任蛮奴是王琳部将,当时镇守巴陵,迎击吴明彻打得他片甲不留,现任衡阳内史。 章昭裕是章昭达的弟弟,任岳阳太守。 曹宣是陈霸先旧臣,任桂阳太守。 刘广业是刘广德的弟弟,刘仲威的从弟。王琳兵败后,刘仲威护送萧庄前往北齐未归。刘广德现任云旗将军、河东太守。 …… “听起来声势不小,实则有两个致命之处。” 在建康,陈顼、毛喜、侯胜北三个人的场合,毛喜却不屑一顾地评论道。 陈顼明明已经势力庞大、幕僚众多,但凡有事,首先还是这最初的二人商议。 “其一,华皎毕竟是小吏出身,眼光有限,只看得到地理临近的北周和后梁。他要是肯遣使前往北齐连接王琳,湘州为王琳久据之地,声望犹存,旧部众多,倒会是个麻烦。” “其二,华皎擅长经营,治政尚可,打仗不行,不是将帅之才。过往随军征战,可曾有出色战绩?他虽然都督数州军事,却并无统帅之才,是先帝强行提拔上来的。” 听毛喜如此辣评,陈顼顿时信心爆满,挺身而起。 自从执掌大权,他意气风发,往日的憋屈一扫而空,本来就高大的身材更显魁梧挺拔。 “本次北周和后梁不来便罢,要是敢于掺和我朝内政,正要狠狠地给他们一個个教训。” 侯胜北点头道:“华皎师出无名,又里通外国,人心上先输了三分。我朝休养生息数年,正是兵精粮足之时,足可一战。” “正是。” 陈顼伸出双手,大张五指:“北齐已与我朝通好,边境无忧。这次为了防备北周和后梁的干涉,以及其他与华皎串谋之人,我打算动员十万大军,施以雷霆一击!” 侯胜北知道陈顼说的其他人,是指江州的章昭达。 若是只考虑湘州华皎,派出的兵力不足以镇压两州,万一江州、湘州两地联手,朝廷大军一败,局面瞬间就会逆转,届时万事休矣。 陈顼的决定很有道理。 “孤会先假意答应华皎转任广州的请求,拖延时间,但不出诏书,这期间准备出兵。” 华皎的谋叛,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计划之内。 作为陈蒨给儿子留下的两大外援之一,若是听闻朝中翦除陈蒨党羽的消息,若没有动作反而是不合常理。 所以此前在调整各大州刺史之时,更替华皎湘州刺史的准备也早就做好了,只不过顺序排在建康周边各州之后而已。 华皎如果不反,就只有和陈伯茂一样,乖乖回朝改任京官。 可以说他的谋反,一半是陈顼有意逼迫而成。 只是华皎把后梁、北周都卷进来,战争规模比预期为大,但是仍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后梁孱弱,北周有北齐牵制,不敢尽起大军,一个襄州总管府的兵力而已。 敌军入境作战,乃是我朝主场。 既然来了,那就正好一战立威! ----------------- 光大元年,五月。 以领军将军、丹阳尹吴明彻为湘州刺史,率众三万,乘金翅快船直趋郢州。 徐度之子,云旗将军徐敬成授巴州刺史,随吴明彻出征。 这一路出发的三天后。 以中抚大将军淳于量为使持节、征南大将军、西讨大都督,率众五万,总领舟师,乘坐大舰继进,往郢州樊浦拒敌。 两路人马一前一后,相互照应,是为讨伐军的主力。 不过侯胜北有些恶意地想道,陈顼还是不敢把十万大军,都交到吴明彻手里啊,只让他做了个先锋。 万一又败了,还有淳于量兜着。 像是想到什么,陈顼也笑道:“当初淳于量入朝,一路磨磨蹭蹭走了两年,部下将帅都不愿离开乡土。是华皎派兵半威胁半护送,把他迎回了建康。由于淳于量路上滞留,还撤了他的仪同之位,现在让淳于量作为主帅讨伐华皎,也算天道轮回,一报还一报?”(注2) 天道自有报应吗…… 陈蒨病亡,韩子高伏诛,如果这就算报应的话,陈伯茂、蔡景历也该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吧。 就在侯胜北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听到了蔡景历的名字。 “哦,对了。蔡景历又被启用了。从鄱阳王陈伯山的谘议参军,升任了太舟卿。” 陈顼坏笑道:“这次出征,封他为武胜将军、吴明彻的军司,上前线待着去。”(注3) 侯胜北有点吃不消这位安成王,明明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年纪还要比自己大上十多岁,有时却会像一个任性的大男孩,做出些恶作剧一般的决定。 不过他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吧。 如果换了陈蒨这样严守规矩的主公,侯胜北觉得自己多半会憋屈的受不了。 毛喜身为长者,提醒陈顼不要太过随性,后方稳定也需要考虑。 “镇右将军杜棱接替吴明彻,任领军将军,他从高祖之时起,就一直任京师留守。” “不过这次起十万大军,中军外军尽出征讨,除了守卫宫廷的禁卫,别授宁远将军裴忌总知中外城防诸军事,陆琰出任记室参军辅佐他。” “吴明彻改任湘州刺史,现在把丹阳尹的职位给哪位年幼的侄子都无妨,要不就新安王陈伯固吧。他威望不足,适合做个酒席间搞笑的角色,不容易惹出麻烦。”(注4) 过了一会儿,陈顼又想到什么,吃吃笑了起来:“你们这次陆路从安成走,那可是我的封地。要是打输了,可就是丢了本王的脸啊。” 除了水路进兵的正面大军,还有走陆路的奇兵,此事就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了。 “是中军大将军、司空徐度提出的军略,他要求亲自率领这路人马。” 陈顼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你可想过重回军中?” 侯胜北恍惚了一下,怎么可能不想。 那熟悉的军营,铁马金戈、号角声声、鼓声震震。 看他的表情,陈顼笑道:“看来不用回答就知道了。可惜我暂时还不能恢复你的将军位,以免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侯胜北默默点头,他也没指望官复原职。 自己本来就是从阿父帐下的一介亲兵做起,又不是一开始就担任将军的。 如今有个从头开始的机会,还要奢求什么呢? 况且还不是跟随吴明彻那一路,已经很不错了。 “徐度点名要你从征,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他也不肯说。” 陈顼一副谜题没能解开,心痒难耐的样子。 侯胜北也不知道,这位陈霸先时代的宿将,为什么要指定自己随军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朝能够动员起十万以上的大军,这几年的国力增长可见一斑,陈蒨作为至尊,治政还是合格的。 侯胜北抚摸着久不出鞘的宿铁刀,上一次作为南朝军中一员,出战是什么时候来着? 得追溯到五年以前,讨伐留异的天嘉三年了吧。 终于要再次以南朝军将的身份上阵了。 …… 淳于量这一路出发的六天后。 以中军大将军、司空徐度进号车骑将军,总督京邑众军,步道袭湘州。 巴山太守黄法慧,从宜阳出澧陵。 冠武将军、安成内史杨文通,从安成步道出茶陵。 令江州刺史章昭达、郢州刺史程灵洗等合谋讨贼。 前后三路,间隔十日,分批陆续经过江州,非常有讲究。 如果等徐度这一路到了江州,而章昭达还未奉旨发兵,你们猜会怎么样呢? 侯胜北心想,章昭达一定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各路军力,合计十一万余人,船舰超过三千艘。 …… 华皎一方也不会坐以待毙,派出的求援使者到了长安。 梁王萧岿也上书表奏,乞求援军。 北周商议出兵一事,此时司会大夫柳庆已死,新任司会崔猷道:“前岁东征,死伤过半。比虽循抚,疮痍未复。今陈氏保境息民,共敦邻好,岂可利其土地,纳其叛臣,违盟约之信,兴无名之师乎!” 奈何大冢宰宇文护不从,派遣襄州总管、卫公宇文直为主帅,督柱国陆通、大将军田弘、权景宣、元定等率兵三万助之。 要是侯胜北知道了这份敌军的将领名单,大概会发出感慨,一些名字还挺熟悉的。 要么是在普六茹忠讲的故事中出现过,要么在此前东征洛阳时,还是友军的身份。 转眼就成了敌我立场。 宇文直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可是麾下的几员大将无一不是身份显赫,久经战阵的宿将,得此强援,华皎心定不少。 梁主萧岿授华皎司空、封江夏郡公。戴僧朔为车骑将军,封吴兴县侯,派遣柱国王操率水军二万会师于巴陵。 宇文直的三万大军则屯于鲁山,权景宣率领水军,元定率领步军。 加上华皎的兵马,三路联军合计八万余人,舰船二千余艘,马一万五千匹。 …… 华皎分别遣使,劝诱江州刺史章昭达、郢州刺史程灵洗、武州刺史陆子隆等人。 章昭达没有体谅华皎这片对陈蒨的忠义之心,顾及同为先帝亲信的同僚之谊。 可能他从来就没把这个叛军出身的小吏视为同僚,也有可能是不满华皎未经同意,所有的书信檄文都假以他的名义。 章昭达擒下华皎的使者,押送建康。(注4) 程灵洗则更是坚定,直接斩杀了使者。 陆子隆都督武州诸军事,华皎因其位置居于心腹,见陆子隆不从,遣兵攻之,不克。 ----------------- 六月,烈日炎炎,展示热力之际。 最后的一路大军也要从建康出阵了。 侯胜北走进营帐,见过主将徐度,这位陈霸先旧部之中硕果仅存,可为方面之帅的老将。 徐度也看着他,曾经的同僚之子,缓缓开口道:“十八年了。” 侯胜北一楞,随即知道他说的是陈霸先起兵岭南的时候,也正是侯安都投效的时候。 徐度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当时我为军中智囊,作战计划多出于我手。且我不光有谋,兼统兵甲,每战有功。你父比我小了足足十多岁,又是新投之人。”(注5) 他叹息道:“老夫自诩智勇双全,没想到被伱父后来居上,周文育、侯瑱死后,反倒是他成为了我朝当之无愧的军中第一人。” 看侯胜北欲言又止的模样,徐度摆了摆手:“我明年就六十岁了,虚名意气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但是心中总有一事牵挂。” 只见徐度双目圆睁,白须飘动,厉声道:“这一战,让我看看你这小辈,继承了乃父的几成本领。二十年后,能否担当得起我军的重任!” ----------------- 《地名对照》 湘州:治临湘,今长沙市 郢州:治夏口,今武汉市武昌区 樊浦:武昌西有樊湖,通过樊溪通向长江,交汇处就是樊口 江州:治豫章,今南昌市 巴州:治所巴陵,今岳阳市 武州:治所武陵,今常德市 安成:今安福县西严田乡东北竹山下 巴山:今丰城市东南二十三里 宜阳:今宜春市 茶陵:今茶陵县东七十里古城营 澧陵:今醴陵市 鲁山:今仙桃市沔阳东北 第101章 争龙之受肯定 徐度的当头喝问威势十足,侯胜北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畏缩神色。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可制利害,可以待敌。(注1) 他知道这是徐度的考验,回答的结果,将会决定这位军方重镇今后对自己的态度。 侯胜北不卑不亢地拱手抱拳:“这一战,请主帅拭目以待,” 见他态度沉静,没有被自己的厉声和气势震慑吓住,也没有因为话里包含的期待沾沾自喜,徐度点了点头。 语气随即改为平和:“那么你且说说看,此战的关窍何在?” 侯胜北此前早已思考推敲过本次战役,不假思索便道:“此战的关键不在战前、战中,而在战后。” “哦?”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引起了徐度的兴趣。 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说些三路兵马的安排,以及如何与敌军作战,不想却冒出了这么一句。 “小辈,还未开战,就已经在考虑战后之事,是不是太好高骛远了!?” 徐度觉得还是要好好敲打一下这位同僚之子,免得他误入歧途。 虽然被斥责,侯胜北的表情仍然不变:“那么我就班门弄斧,先讲一讲此战方略,如有见得不到之处,还请主帅指正。” 他开始讲述对自军战法的理解。 “华皎此前多造大舰金翅,水军强盛,必然起兵沿湘江北上,与后梁水军会师于巴陵。” “湘州、后梁两军,力分则弱,如不会师合兵来战,恐被我军分断各个击破,形势简单明了。” “巴州刺史戴僧朔已然从贼,敌军从巴陵顺流而下,郢州是下一個兵家必争之地。” 侯胜北说到这里有些惋惜,平定留异一战,戴僧朔曾经单刀奋战,护住了阿父。 唉,这次只怕是保不住他了。 “北周援军从襄樊南下,三支部队合力夺下郢州,华皎就在大江南岸获得了新的支点,反过来将我朝上下游的领土一分为二。” “一眼死双目活,无论是继续进兵还是抵抗讨伐大军,叛军的形势都会变得有利。” “而我军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吴明彻的三万兵马先发郢州,郢州刺史程灵洗乃是宿将,后继又有淳于量的五万大军为援,彼此实力相当,短期内将会是对峙的局势。” “冠武将军杨文通、巴山太守黄法慧,加上我们这一路,三万人马从陆路绕行湘州侧后。再加上武州都督陆子隆,东、西、南三面围攻,华皎派驻留守湘州的部队必然难以抵挡。” “主将此策,就是要点死华皎的一眼,击其根本。” 徐度听他讲得在理,微微颔首。 不过这些是已经摆在明面上的行动,能够看得出来也不足为奇。 “北周相隔太远、后梁仅江陵一州之地,都无力来援。” “华皎要么放弃攻击郢州退守湘州,要么寻求和淳于量、吴明彻等短期决战。我军主力只要维持不大败,就能继续牵扯住三方联军。” “等到我军攻克湘州老巢,俘其士卒家小,军心涣散的华皎就只剩下最后一搏之力而已,主力稳扎稳打,胜算极高。” 侯胜北一口气讲完,当初王琳来攻,不就是湘州的根基被夺,只得铤而走险么。 战事的本质万变不离其宗,看透之后都是相通类似。 “主帅既然提出这个军略,想必早已通盘考虑,自然比我更加清楚战事接下来的推演。” 这小辈,果然不是大言炎炎。 老夫提议的这个作战方案,被他说得清楚明白。 徐度继续提问道:“姑且认为你说得有理,那么你说的关键在于战后,又是何意?” 侯胜北应道:“此战获胜不难。问题在于击败了华皎之后,我军进逼到何等程度,其中的分寸却是重要。” 徐度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以为我军应该进兵到哪里呢?” 侯胜北没有直接回答:“首先需明确一事,北周此次来援,绝我朝先前之好,固然有错在先,但是我方是否不依不饶,有意与其掀起国战?” 他自问自答道:“想必是没有的,两国倾力交战,白白让北齐得利而已。” “既然如此,便当小施惩戒,留下未来交涉的回旋余地。” 侯胜北在地图上指出两地:“鲁山之地乃是我朝旧地,当初为了交换安成王归国,理当取回。西可至鲁山,北可至公安,与江陵隔江相对。这样就对江陵形成了东南两面的包夹之势。” “但是,江陵则不宜攻取。” 徐度听他这么说,问道:“后梁不过苟延残喘,我军趁胜追击,尽取荆州之地,毕其功于一役难道不对?” 侯胜北摇头道:“江陵乃荆州精华,是后梁的根据之所,与巴蜀相邻,北周以此地作为和我朝的缓冲。如果要取江陵灭后梁,北周无论是碍于面子,还是为了阻止我朝取此要地威胁巴蜀,必然倾力支援。” “目前我朝还没有做好与北周全面开战的准备,适宜步步紧逼,但是处处当留一线。” “与北周以汉水为界,屯兵公安。我军水师占优,会当有变,江陵旦夕可至,不必急于一时。” 侯胜北讲完,想起了阿父当年的教诲。 战为何? 于大局如何、于外交如何、于后续形势如何、于本国情势如何,战至何等分寸,为大将者,不可不详察啊。 徐度叹息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比很多大将都看得清楚,更兼能够克制住求胜欲望。这很是难得。” “可惜有些人自视甚高,求功心切,我也难以约束。” 侯胜北知道这多半说的就是吴明彻了。等到击退了三方联军,他肯定不会满足于驻足大江南岸,一定会想要趁胜攻打江陵,立下取地灭国之功的吧。 “为了我朝未来,看来是需要做些准备了。” 徐度苦笑道:“我军本次作战,你权且做一份具体计划来看。” 侯胜北知道自己的回答,得到了徐度认可。 见他意兴阑珊,脸带倦容,施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 吴明彻的三万军乘金翅快船先到,摆出了袭击华皎军的姿态。 金翅乃是容纳三十名战士的小型战船,行动敏捷迅速,方便大量制造。湘州木材竹材丰富,华皎此前奉命制作,军中也拥有大量的金翅舰。 双方于白螺相持,不时爆发小规模的战斗。 宇文直率领的北周军到达鲁山,令元定以步骑万人围郢州。(注2) 程灵洗并其子程文季坚守城池抵抗。 华皎的舰队与吴明彻相持,未分胜负,听闻北周援军来到,于是率兵自巴陵顺流乘风而下,与权景宣的水军会合。 联军的气势更盛,意图与南朝大军决战。 淳于量的五万军乘坐大舰,到达夏口,于沌口和三方联军的水军接战。 见敌军船舰众多,诸将恐惧,一时不敢上前。 安南将军、吴州刺史鲁悉达之弟,信武将军、都督南豫州诸军事、南豫州刺史鲁广达首先率骁勇之士直冲敌军。 战船交舷相互碰撞,鲁广达愤怒大呼,登上舰楼激励士卒英勇作战。由于风疾浪高,战船摇摆转向,鲁广达失足跌入江中,溺水良久,幸好被捞上救起。(注3) 安前将军徐世谱从弟,安远将军徐世休被弩箭射中战死。(注4) 初战不利。 …… 吴明彻随之率军赶到,两部合流声势复振,商议破敌之策。 军司蔡景历献了一计,如今敌我兵力相当,都是八万。 船舰数量也大致相等,哪方都无必胜把握。 水战以拍杆炮石弩箭为主,不妨先以小船出战,令其消耗敌军大舰的火力。 拍杆放下再要拉起费时费力,炮石弩箭也是数量有限,此时我军大舰再以拍杆和强弩攻击,敌军不就没有还手之力了么? 淳于量和吴明彻面面相觑,觉得这算什么计策? 先行出阵的那些小船,等于就是让他们送死。 虽说战场上士卒的用处就是彼此消磨和兑子,但是直接当成消耗敌军远程器械的炮灰,他们还有些武人尊严,不太能够接受这种战法。 蔡景历积极建言,最后说到沌口对我军来说,可是不祥之地,此前周文育、侯安都等都是在这里兵败被擒。 见两将沉默不语,蔡景历主动揽下了招募敢死之士的差事,以金银赏赐引诱,召集了数百条小船,数千名军中将士担任这个任务。 …… 光大元年,九月 徐度、杨文通等率军星夜兼程,由岭路袭击湘州,轻易破城,尽获华皎所留军士家属。 “胡闹!” 徐度看了报捷的军报,气愤地扔在地上,重重一掌击在桌上。 “无计破敌也就罢了,居然拿敢战军士的性命作为消耗。这种下三滥的计策,淳于量、吴明彻居然也会采纳!” 侯胜北拾起军报,读道: “量、明彻募军中小舰,令先出当西军大舰受其拍;西军诸舰发拍皆尽。然后量、明彻以大舰拍之,西军舰皆碎,没于中流。西军又以舰载薪,因风纵火。俄而风转自焚,西军大败。” 短短几行字,侯胜北彷佛看到了铺满大江之上的碎木残橹。 士气高昂,乘坐小船充满勇气出战的我军将士,在敌军大舰一轮轮的凶狠攻击之下,被碾压倾覆,被砸得粉碎。 先锋勇士的尸体和残肢,把江面染上了一抹血红。 而我军跟在其后的大舰,此时再趾高气昂地驶出,用炮石拍杆攻击无力还击的敌舰,耀武扬威地宣告胜利。 这场胜利,是何等的无耻。 徐度怒气勃发:“我等壮士临阵,可信者唯三而已:手中军器、身边同袍、将帅指挥。” “用数千勇敢之士的性命为炮灰,换来一场决战的胜利,却失去了军中最为基础的信任,将来谁还敢请缨担任这种先锋!?” “伱这小辈都懂的事情,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就是不能理解。虽说兵不厌诈,但是对自家弟兄总要有条底线啊……咳咳。” 徐度一口气喘不过来,咳了起来。 “他们可能觉得结果可以掩盖一切,哪怕再卑鄙的胜利也是胜利。” 徐度又读了一遍军报,语气中带着无奈和悲哀:“我时日已然无多,将来军中就是这等小人的天下了。” “从主公起兵之时的新鲜壮烈,变为腐朽沉闷,进而无耻卑鄙,这样的军队……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着嘶声道:“你还年轻,不要被他们同化污染了啊!” 侯胜北默默点头,这不仅是徐度,要是阿父健在,一定也是如此希望的。 不对,如果阿父还在,他绝不会允许军中变成这样的。 须知赳赳武夫,才是国之干城啊。 他无言地递上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占领湘州后,北上攻取巴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广发箭书檄文,动摇敌军士气,然后决战。 这本该是一场更为堂堂正正的胜利的。 徐度将这份计划翻过,覆在案头,长叹一声。 …… 武州都督陆子隆此时也出兵前来会合,徐度的军势更盛。 华皎与戴僧朔乘坐单舸逃走,过巴陵,不敢登岸,径奔江陵。 北周卫国公宇文直亦收拢败军,退归江陵。 追究此战败北的原因,宇文直弹劾权景宣骄傲恣纵,兼纳贿货,指麾节度,朝出夕改,所以将士愤怒,莫肯用命,欲绳之以军法。 权景宣乃太祖旧臣,之前东征有功,朝廷不忍加罪,遣使就军赦免。 宇文直年轻气盛,觉得丢不了这个面子,归罪于后梁的柱国殷亮。 梁主萧岿知其冤枉,然而作为附庸,不敢违背上国之命,只得诛杀殷亮。 陈郡长平殷氏。 至此,大江南岸只剩郢州城下的元定一支孤军。 江面被南朝舟师隔断,没有船舰接应过江,程灵洗和程文季率军在后衔尾追击。 这位北魏皇族后裔、大将军元定进退无路,但是勇气不减,斫竹开径,且战且走。 不愧是二十多年前邙山一战中,杀入东魏军长枪丛中,夺矛陷阵的猛将。 元定一路撤至巴陵,城池已为徐度军所攻克,再无退路。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这支北周军?” 徐度问侯胜北。 “北周军战力尚存。兵法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当使纵去,以计取之。” “计从何出?” “可以伪与结盟,许之还国。待其解仗渡江之际,一举擒之。” 王僧辩给船赚宋子仙,还有之前阿父给贺若敦船让其退走,都是现成可抄的作业。 就看元定上不上钩了,此计不成,包围攻打便是。 “哦?违约就不卑鄙了么?” 侯胜北昂然道:“将帅之责,在其一身。若是违约能少流我军一人之血,这卑鄙无信的罪名,由我当之,又有何妨?” “好个当之呀,侯安都有个好儿子啊。” 徐度终于忍不住感叹:“本次作战,老夫数次考较于你。” 他一一历数。 眼光超出了军争本身,不限于一城一地一战得失,诚然不易。 一路行军扎营,攻城作战,中规中矩,可见起于行伍,积累扎实。 更难得的是明白军队基础为何,不至于不顾底线,不择手段。 然而毫不迂腐,敢于用诈,能够坚守本心毫不动摇。 “我儿徐敬成就远不如你了。以后你多多提契他吧。” 侯胜北逊谢不敢,他一个啥都不是的白身,谁提携谁啊。 这场平叛战役本身平淡无奇,但是能够受到阿父同僚的肯定,却是让侯胜北颇为欣喜。 …… 徐度遣使与元定交涉。 一开始元定怀疑其中必有诡诈,欲力战死之。而长史长孙隆及诸将等多劝元定媾和,于是同意与徐度等刑牲歃血盟誓。 元定解除武装渡河之际,南朝军队突然发起攻击,尽俘其众,得马四千匹,擒元定。 后梁大将军李广,打马而逃,却被一快捷如奔马之人赶上拿下。 二名重要俘虏送诣丹阳。 数月后,元定愤恚而死。 一场近二十万人的四方大战就此落幕,起兵至分出胜负,不过四个月。 华皎党羽,曹庆、钱明、潘智虔、鲁闲、席慧略等四十余人伏诛。 岳阳太守章昭裕,章昭达之弟;桂阳太守曹宣,高祖旧臣;衡阳内史任忠,尝有密报;河东太守刘广业为刘广德之弟,此四人得以获免。 …… 大军回师还朝,凯旋而归。 看看离建康不远,一日扎下营寨,侯胜北被徐度叫去。 “来,和老夫赌上一把。” 侯胜北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徐度在说啥,军中赌博? 虽然早先听阿父说你嗜酒好博,可现在老将军你好歹是我朝的军部首席,这么做影响不好吧。(注5) 徐度拿出了五个骰子,看样子他是认真的。 樗蒲之戏,早而有之。 这五个骰子称为五木,上黑下白,悉为两面,一面涂黑画犊,一面涂白画雉。 本来还有棋盘,设两关,执六马,分子三百六十。 彼此轮流投掷五木,按照结果的行动步数,移动六马依次抵达敌关,有如军阵冲杀。 如今嫌此玩法麻烦,就以掷骰结果比较大小,以定胜负。 全黑者为卢,其采十六。 二雉三黑为雉,其采十四。 二犊三白为犊,其采十。 全白为白,其采八。 此四者为贵采。 开为十二,塞为十一,塔为五,秃为四,撅为三,枭为二,六者杂采。(注6) “你先掷。” 听徐度这么说,侯胜北无言拿起五木,连掷十把,把把都是卢。 毛喜训练他时,也曾被惊住,这小子手法绝妙,运气之好,堪称赌神。 徐度也不掷了,他闭上眼睛缓缓说道:“为将者,不惟有勇武智谋,运气也是极重要的一面。看来你确实得了天命庇佑。” “为了我朝未来,老夫的确也该做一些事情了。” 徐度自言自语说完,猛然睁眼,就和出征那时一样,须发贲张,神情激愤。 “二十年后,等到你成为军部重镇之时,莫忘了还我军本来面貌!” ----------------- 《地名对照》 白螺:今监利县东南八十四里白螺镇 夏口:今武汉市黄鹄山(蛇山)东北 沌口:今武汉市汉阳区西南,即古沌水入长江之口 第102章 争龙之复旧职 距离建康还有一天的路程。 徐度再一次把侯胜北叫来中军大帐。 帐中只有这一老一少二人。 自从那次对话之后,徐度变得苍老了很多,高大魁梧的身形佝偻起来。 从威风堂堂的将帅变成了一个患病的老人,肉眼可见地日渐衰弱。 “明日就回到建康了。咳咳,这场出征往返四月,时间竟是过得如此之快。” 徐度感叹光阴如流水:“来,陪老夫喝上一杯。” 他指了指帅案上的酒壶酒樽:“你自己倒吧,咳咳。有些话今日不讲,可能就再没机会讲了。” 侯胜北自从去了北周,酒品练得极好,当下倒了一杯,先干为敬。 徐度见他喝得爽快,也跟着干了一杯,眯起眼睛陷入了回忆,慢悠悠地说道:“当初你父亲寄书信于我,讲了两件事情。” “当初?” “天嘉四年,你肯定不会忘记。” “!?” 侯胜北当然不会忘记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侯安都说,他想拉上老夫一起做件大事。咳咳,事成之后,我们就可以一展武人宏愿,肆意平生之志。” 徐度仰脖干了一杯:“我没有答应,反而奉诏进京,阻止了他。” 侯胜北默然,徐度反对,军部分裂,阿父即便强行举兵,也是混战的局面。 徐度的表情似哭似笑:“谁知道仅仅过了四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咳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天命注定吗?” 徐度说得隐晦,侯胜北心下已是了然。 许多条线索串在了一起,阿父一直拖延不去赴任、荀朗伯父的书信、马枢的那支伏兵、加上勾连徐度……。 原来阿父当年就想奉立安成王为主了。 侯胜北不知道是不是该怨恨面前的老人,要是徐度当年同意的话,军部两大巨头联手,胜算极大,可能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阿父也不会死了。 徐度又饮了一杯:“你父说还有一事,信中不便书写。待上京之时,当面再另作详谈,却被我一口拒绝,咳咳。” “现在回想起来,老夫大概是对你父断然处置主公之子一事,虽知于公理当如此,内心还是耿耿于怀,咳咳,恨他绝情无义,觉得他对不起主公,所以才会如此吧……” 侯胜北大概猜到阿父想和徐度当面讲的是什么事情了。 唉,也怨不得徐度,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想的吧。 自己那时不也觉得阿父做得太过分了吗? 不过侯胜北又有个疑问,为什么阿父打算奉立的是安成王,而不是陈昌呢? 章太后健在,若是立陈昌,她必定会配合,陈霸先的旧部也更能接受,岂不是更容易凝聚在一起? 阿父你留下太多谜了唉。 看着面前咳嗽不止,却还是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的老人。 侯胜北犹豫片刻,凑到徐度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像是被火烫到,徐度从帅座上一弹而起:“此事当真!?” 见侯胜北点点头,徐度颓然坐下,额头的皱纹愈发深刻和扭曲,连眉头也纠结了起来。 沉默良久后,徐度长叹一声。 “一切都是天命啊!” 他再饮一杯,放下了酒樽道:“侯安都也料到我可能会拒绝,还拜托了另外一件事。” 徐度看着眼前这個年轻人,仿佛看到了那个被主公评论为“傲诞而无厌,轻佻而肆志”的同僚身影。 我行我素,但当快意,旁人如何,与某何干。 “侯安都说我不同意也无妨。等他死了以后,若是我觉得他的儿子可堪使用,到了合适的时机,给伱一个重回军中的机会。” 虽然阿父故世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听到此话,侯胜北还是眼眶一酸。 父亲为了儿子,都是会考虑那么多的么? “侯安都在字里行间,对你充满了信心,就好像老夫就必定会认可你一般。” 徐度摆摆手,让他径行离去:“你果然很好,老夫自会对侯安都有个交代。” 待侯胜北走出帅帐,听到身后响起一声苍凉激昂的长啸。 啸声中似乎有喜悦,有忧伤,还带着一丝悔恨。 …… 徐度、淳于量返京,讨伐大军调整部署,改由吴明彻统领。 吴明彻率军乘胜攻击后梁的河东之地,一举拔之,擒获守将许孝敬。 另一路由程灵洗率领,攻打北周沔州。 北周沔州刺史裴宽因州城埤狭,器械又少,知其难守,向襄州总管宇文直求援,请增戍兵。 宇文直新败,折损了大将军元定,正在等待朝廷处分。 消沉之际,没有及时派出兵马。 裴宽担心秋水暴涨,有利于南朝水师,申请迁城于羊蹄山以避水,总管府亦不许。 裴宽于是度量常年水至之处,竖大木于岸,以阻船行。 襄州援军未到,程灵洗的舟师已开至城下,战舰四面分布,团团围定。 此时水势犹小,船舰不得近城。裴宽简募骁兵,趁夜掩击,挫其锐气。 相持旬日,裴宽以寡敌众,两军互为攻守,程灵洗竟然一时奈何不得。 突逢大雨,河水暴涨,水位超过了树立的大木。 程灵洗以大舰逼近城墙,拍杆打城,击楼堞皆碎,弓弩大石,昼夜进攻。 苦战三十余日,女垣崩尽,南军登城。 裴宽所部死伤过半,仍然率众执短兵拒战。 又战二日,剩余这半数残兵终于力尽,方才陷城擒之。 杀伤南军甚多。 北周和后梁、叛军的战力、战意差距,一目了然。 然而吴明彻一帆风顺,势如破竹,全然没有想过收兵之事。 …… 光大元年,十一月。 建康的朝堂之上,陈顼携战胜之威,声望更加高涨,凡事一言而决。 越来越多的文武百官倒向了安成王一方,担任了要职。 沈君理的第五叔沈迈,方正有干局,除尚书吏部郎。 蔡凝,字子居,博涉经传,尤工草隶,除太子洗马、司徒主簿。 济阳蔡氏。 连之前不肯拜官的张种,也出任了弘善宫卫尉一职,又领扬、东扬二州大中正。 以护军将军沈恪为平西将军、出任荆州刺史,不拜。 陈顼也不为己甚,老将最后的顽强改变不了什么,放置便是。 新帝一方,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特进、左光禄大夫王冲过世,时年七十六。赠侍中、司空,谥曰元简。(注1) 其子王玚丁忧去职,卸任侍中和左骁骑将军。 门下省和骁骑营出缺,落入了陈顼手中。 原来不肯就任司徒左长史的中书令谢哲也死了。(注2) 同族的谢嘏迁中书令、豫州大中正、都官尚书,领羽林监。 中书省更换了旗帜。 新帝之势更衰。 陈顼一方,司徒长史袁泌卒,年五十八。赠金紫光禄大夫,谥曰质。 只不过这次,安成王应该不用担心没有人愿意出任此职了。 …… 荆州前线,吴明彻已经乘胜打到了江陵,距离讨灭后梁的大功,只差一步之遥。 梁主萧岿率众出宫城,退守北面的纪南城避其锋芒。 沌口战败之后,襄州总管宇文直免官。 几个大将军,元定被擒气愤而死,权景宣论罪被赦,不久得病而死。 此时由江陵总管田弘、副总管高琳协助后梁防守。 田弘字广略,高平人。 曾得赐宇文泰所穿铁甲,曰:“天下若定,还将此甲示孤也。” 他以帅都督身份,从宇文泰复弘农,战沙苑,解洛阳围,破河桥阵,功居甚多,累蒙殊赏,赐姓纥干氏。 尉迟迥平蜀之后,田弘在汉中、陇右一带和南梁信州刺史萧韶、西平叛羌、凤州叛氐等作战。 田弘每临阵,必推锋直前,曾身中一百余箭,甲胄扎得如同刺猬一般,其中破骨者九,其马被十槊。 朝廷壮之。 副总管高琳字季珉,祖上乃是高句丽人,为质于大燕慕容氏,归魏拜第一领民酋长,赐姓羽真。 高琳起家卫府都督,从元天穆讨邢杲,战陈庆之,以功转统军。又从尔朱天光破万俟丑奴,论功为最,除宁朔将军、奉车都尉。 跟随宇文泰之后,沙苑、河桥、玉壁、邙山皆有功劳。 宇文泰称“公即我之韩、白也。” 高琳曾与北齐将领东方老单挑,两人短兵相接,东方老连被数疮而退,谓吾经阵多矣,未见如此健儿。 田弘与梁主萧岿出保纪南城,高琳与后梁仆射王操镇守江陵三城。(注3) …… 纪南城为春秋时楚之国都。 江陵三城,分别为郢城、江陵东城、江陵西城。 郢城为秦朝白起攻克纪南城之后,于东南五里所建,以此作为秦楚对抗的前线要地。 江陵西城的旧城是楚国建筑的水上宫殿渚宫,濒临江水,为楚船官地,白起拔郢之时毁坏。秦朝统一六国后,在渚宫的基础上重建,汉朝又加以扩建。 江陵东城乃是三国之时,蜀将关羽镇守荆州十余年,在秦汉旧城东南又筑一城,治其城郭,成为东御孙吴,北抗曹操的据点。 二百年前,桓温镇守荆州,大营城橹,改建秦汉旧城与关羽所筑之城,又在外圈扩建了面积更大的一城。 桓温并未将两城简单相连,而是保留其间的城垣不予拆除,在作为城中隔墙,再加高培厚外围城垣。 两城东、西错落,形成了城中有城的格局。 江陵,虽然宏大不及洛阳、长安、建康,也是足可列入天下前十的名城。 吴明彻筑造堤坝,灌水攻城。 高琳已经年过七旬,老而弥辣。 王操字子高,出身太原王氏,乃是萧岿的舅公之亲,亲任仅亚于蔡大宝。 两人抚循将士,属下莫不用命,凭借坚城,拼力抵御吴明彻的进攻。 …… 十二月。 以兼从事中郎孔英哲为奉圣亭侯,奉孔夫子祀。 南朝自刘宋起,孔圣人的祭祀断绝,式微废爵。 萧齐欲复奉圣之爵,都不知以谁为嗣。(注4) 萧菩萨更是只管佛祖,不管圣人。直到末代敬帝萧方智的太平二年,才下诏搜举鲁国之族,以为奉圣之后。(注5) 这背后,不过是体现执政陈霸先尊儒的态度罢了,正如陈顼现在所做的一样。 至于陈顼为什么放着孔奂这个号称三十一代孙不用,而是用了孔英哲这个三十二代孙,其中别有讲究。 孔奂这一支世代居于梁国,上溯到东汉末年,二十二代孔潜避乱于江左,几代人下来,籍贯早就成了会稽山阴,若是由他来作为圣人后嗣,只怕反而会大受诟病。 孔英哲则是出自二十六代孔鲜,元嘉十九年封奉圣亭侯,纯正的鲁郡人。 虽然之后鲁郡成了北魏的国土,孔圣人还是受到尊敬,历代封为崇圣侯。 北齐天保元年,高洋改封孔英哲之父孔长孙为恭圣侯,食邑一百户,主持圣人祭祀。 这一脉根红苗正,有据可考,更为合适。 对于主持这件事情的安成王,士林的态度自然是好评如潮。 ----------------- 光大二年,正月。 安成王陈顼进位太傅,领司徒,加殊礼,剑履上殿。 周弘正终于亮明了立场,任太傅长史,加明威将军。 陈顼封赏平定华皎叛乱的有功之臣: 征南大将军淳于量授侍中、中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征南将军、江州刺史章昭达进号征南大将军。 罢吴州,以鄱阳郡还属江州。 章昭达已经用讨伐昔日同僚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安南将军、湘州刺史吴明彻以本号开府仪同三司,进号镇南将军。 云麾将军、郢州刺史程灵洗进号安西将军。 新设荆州,治所公安。 智武将军陆子隆授都督荆信祐三州诸军事、宣毅将军、荆州刺史。 信武将军、南豫州刺史鲁广达授持节、都督巴州诸军事、智武将军、巴州刺史。 戎威将军、定州刺史,兼西阳、武昌二郡太守周炅加员外散骑常侍。 除了褒奖,也有处罚。 中书舍人顾越,华皎谋逆时身在东阳,或告其有异志。 免官下狱。 陈顼拔掉了中书省的最后一颗钉子。 …… 这个月,一位老人的死,不仅影响了朝堂和军部的格局,更是改变了侯胜北的前途。 侍中、司空、车骑将军、湘东忠肃公徐度去世,年六十岁,有遗奏表章一道。 “故司空侯安都之子侯胜北,畅晓军事,高祖曾于国子学问对称善,亲口封殄虏将军。” “世祖诛侯安都,言明罪不及家人。高祖旧日之授,故此理当复职。” “老臣不为诸子干泽,但以主恩未报为恨。奖拔公心,特此奏请。” 随即又有表功奏章一道。 “华皎平叛之战,侯胜北出谋献策,亲冒矢石,助擒北周大将军元定、后梁大将军李广,并有功勋,理当提拔。” “军部议功,奏请升任八品平虏将军,领右卫司马,许统领旧部曲二千人。” 徐度在他生命终结的最后时刻,送了侯胜北一程。 身为陈霸先旧部,军部首席,何况还是遗奏。 一个八品将军的小事,谁也不会去驳了这位老将的身后面子。 有徐度出头,陈顼无须承担任何压力,顺势便准了这道任命。 …… 得以重回军中,而且拿回了曾经任职的将军号,侯胜北并不是那么在意,也没有过多的欣喜。 徐度过世的消息,让他有些惆怅,更是感受到沉甸甸的责任和期待。 老人是希望他将来能在南朝军中,发挥怎样的作用呢? 不管怎么说,恢复官身和部曲,又可以在军中立足了。 侯胜北二十八岁,重新开始的感觉有些奇妙。 彷佛冥冥中已然注定,又彷佛等待他去改变。 “当初可是做到了六品忠义将军的。” 他小声嘀咕道。 “这一次,可不会再是同样的将军号吧?” ----------------- 《地名对照》 沔州:今汉川市东南 纪南:今荆州市荆州古城西北五公里处 第103章 争龙之得天命 如今陈顼已经掌握大局,侯胜北再无顾虑,去见了萧摩诃。 受到侯安都的牵连,大壮哥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地方上兜兜转转,还是个七品将军。 他一如既往地不善言辞,见面给了侯胜北一个大大的拥抱。 萧摩诃几年前也有了儿子,取名萧世廉,和小长安年岁相当。 侯胜北连声恭喜,不禁又想起了现在家乡的萧妙淽和小长安。 分别已有二年,也许是该把她们接过来了? 侯胜北马上挥去这个想法,不到最后尘埃落定的那一刻,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他不想让家人承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不过应该用不了多久了。(^_^) …… 光大二年,二月。 江陵城下,吴明彻昼夜攻打,两军拒战已有百日。 吴明彻挥军猛攻不克,以怠战的罪名,诛杀了安成内史杨文通。 内史与太守同格,为郡国之长,二千石。 即便吴明彻是使持节,有诛杀二千石的权力,但这通常只是作为威慑之用,可是他就这么蛮干了。 杨文通是替安成王打理封国的长官…… 侯胜北想不通吴明彻的脑子得有多轴,才会把陈顼的自己人给杀了。 至少军报传来的那天,陈顼气得砸了东西。 吴明彻最终为梁将马武、吉彻等率骑兵击败,只得退保公安。(注1) 此战未能擒获罪魁祸首华皎,不过杀了跟随叛乱的巴州刺史戴僧朔。 吴明彻因擅杀杨文通,受降的人马兵器数目不清,以无功无过论。 蔡景历因不能辅佐主帅扶正,被收治罪,免官。(注2) 侯胜北觉得陈顼已经很是宽大能容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侯胜北愈发忙碌了起来。 原来被打散的侯家部曲,看在徐度的面上,各家军头还了一些出来,凑成了二千人。 侯胜北当然知道最优秀的那些队官和勇士,那是别指望要回来了。 这些人的装备也说不上精良,凑合着能用而已。 哪個武将会放掉到手的好兵,把宝贵的武具转手他人呢? 不过还真有,云旗将军、巴州刺史徐敬成给出的两百人,就是建制完完整整的,弓弩利刃甲胄盾牌等一应配备齐全。 “先父临终叮嘱,如果还有什么人员和器械方面的需求,可以到我军中去取。” 徐敬成身披重孝,神情哀痛:“先父说,欠你们父子的,只有尽可能弥补了。” 他以军旅夺礼,起为持节、都督南豫州诸军事、壮武将军、南豫州刺史。 侯胜北谢过徐敬成,在徐度的灵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老人这一走,我朝军中,陈霸先的颜色又褪去了几分。 樊猛还的百余人也不错,当是看在同为安成王府幕僚的朋友情份上。 其他或数十、或上百,多少吐出了一些。 惟有南徐州刺史、镇北将军黄法氍,一个都没有还,只给了一句话:“本将镇守边境,麾下亟需猛士,没得闲人给小儿辈作耍。” 被鄙视了。 侯胜北当然不认为自己带兵是作耍,从十五岁的初阵算起,迄今也有十余年了,单纯比较参加过的战阵数量,还未必就比黄法氍少了。 十万人级别的大战役,自己就参加了三场,你黄法氍就没经历过嘛。 不过一个八品平虏将军,和二品镇北将军较劲,不是自取其辱么? 侯胜北没有抱怨或是去找谁诉苦,军中说话靠的是资历和战绩。 以前他在南朝参加的战斗,都是在阿父的指挥之下,没人会把这份战绩算到他头上。 今后可就不同了。 …… 只是今后的战功还很遥远,眼前二千部曲的吃饭问题先要解决。 部曲虽然要回来了,封爵尚未恢复,没有米粮,拿什么养军? 他自己一个人借住在陈顼府上还没什么,总不见得再带二千人来蹭吃蹭喝吧。 就算从老家那里运粮食过来,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侯胜北体会到了一文钱难煞英雄汉的滋味。 徐敬成赞助了数日的军粮,然而不是长远之计,此事还是只有去找陈顼解决。 安成王最近意气风发,听完来意后哈哈大笑:“竟未考虑到这点,让你受了委屈。” 他沉吟片刻道:“你的奉邑封爵一时还不能恢复,这两千人暂且作为我的私兵,从王府列项开销吧。” 侯胜北待要说些感谢言语,陈顼截口道:“如今中军也好,私兵也罢,不都是为我效力?何况……” 陈顼再次露出猛虎食人般的笑容:“再忍忍吧,也不会太久了。” 这话,他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 侯胜北重领旧日部曲,心情和此前随杨坚、随徐度出征截然不同。 彼时他是宾客,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放眼望去,都是陌生面孔。 现在他是主人,是其中的一员。 一张张脸庞是那么的熟悉亲切,他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他和他们拥有共同出生入死的经历。 侯胜北如此,那些士卒又何尝不是一样? 他们相比侯胜北,愈发不会隐藏和克制自己的情感,朴实的脸上流露出激动、喜悦、感伤、委屈等种种表情。 侯安都昔日治军甚严,军纪约束,没有一个人说话。 但是有一句话,是所有人共同的心声。 “小侯将军回来了!” 侯胜北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 “哇……” 突然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众人扭头看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卒,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一列带队的什长连忙呵斥:“小侯将军回来,这是喜事,哭甚!” 年轻士卒努力抑制哭声,抽抽噎噎,直抹眼泪。 “出列!” 侯胜北下令。 众将士悚然,不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有何委屈,讲来!” 那名年轻士卒再也忍不住,边哭边用家乡话道:“乃噶被打散成三个五个的,分到各部。那边说的话听得半懂不懂,总是被欺负,平时经常挨打受气,还吃不饱。”(注3) 众军默然,被踢出序列、撤去番号、打散重编的部队,下场就是如此了。 “四年前打陈宝应,让乃噶打头阵,还不给甲。乃大哥为了护我,被箭活活射死了!” 他放声大哭:“去年和湘州叛军干架,挂出了赏赐招募先锋。几个老哥商量着去搏一搏。结果乘着小船出去,都给拍得粉碎了哇!” “侯大将军一死,乃噶这几年过得好苦!” 虽有军纪约束,队列中还是起了骚动,年轻士卒的诉说勾起了几乎所有人的同感。 有谁这几年的日子好过呢? 侯胜北默然,这个小兵比自己年纪还小几岁,天嘉四年时才是刚成丁的少年吧。 眼看局面有些失控。 侯胜北呛啷一声,抽出了四尺长刀,高高举起,阳光映照刀锋,耀眼不可逼视。 全军看他拔刀,慢慢安静下来,小侯将军从十五岁就开始砍人了,绝不是会手软的。 动摇军心者,斩。 年轻小兵也止住了哭声,望向长刀没有躲闪,咬牙梗着脖子,闭起了眼睛。 下一刻,侯胜北伸掌握住刀锋,鲜血沿着刀刃流下,前排将士看得分明。 宿铁刀深深插入地中。 他以全军都能听到的声音,做出保证。 “侯胜北今日立誓,只要刀未断、气未绝,我侯氏部曲就绝不再任人摆布!” 他将血涂于口旁,抹出鲜红痕迹,此乃春秋以来,诸侯盟誓的古法。 军队再次骚动起来,立刻有不少士卒跟着划臂出血,涂口盟誓。 二千人的口号从杂乱不堪,一遍遍地呼喊之下,逐渐变得整齐划一。 “誓死跟随将军!” …… 次日,萧摩诃闲来无事,打算过来帮忙整军。 他很惊讶地看到一支士气高昂的部队。 “小弟,你的士卒未必健壮,可是人人眼里有光,做事毫不拖沓,是支好军啊。” 侯胜北的反应很淡然:“阿父的旧日部曲,再怎么人家挑剩下的,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萧摩诃难得开了个玩笑,听起来又像是认真的:“要不,我也在你手下当个帐下督或是牙门将吧?” “大壮哥,伱就别逗我了。一个七品将军在我八品将军手下,说得过去吗?” 萧摩诃眼光毒辣,侯胜北确实缺少中坚将领。 什长伍长还能从士卒中提拔,队长幢主乃至军主之职,就不是一般小兵可以胜任的了。 更别说辅佐主将的长史、司马、参军、文书、仓官等职了。 两军四幢的编制,由于缺乏将领,编为一军,侯胜北自任军主,直辖四幢。 许多事情他只能亲历亲为,麦铁杖则是任斥候队长,掌握一队机灵快捷之人。 上一战,后梁大将军李广就是被麦铁杖追上擒获的,邙山之战则是打死了一名百保鲜卑,表现亮眼——只能说有些人天然就适合战场吧。 情报的重要性,毛喜和卧虎台的经历早就深深教会了侯胜北——只要知己知彼,总会有办法对付。 侯胜北不禁想到,如果张氏兄弟还在,两人分任一军的军主,就像他们父亲当初辅佐阿父一样协助自己,那该有多好。 眼下他只有提拔徐敬成和樊猛所给的队伍中的军官为骨干,勉强撑起了部队的架子。 幸好只是两千人的部队,又是听命老兵,照着昔日规矩行事,整编磨合之后还能成军。 此时,一名老兵经过通报,来到了侯胜北面前。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装的是布帛细软之物。 侯胜北见他头发花白,面容依稀有印象,这不是当初自己去领装备时的仓官么。 只见他打开包裹,取出,展开。 “这是!?” 垂筒形状,饰以羽毛、锦绣。 侯胜北初任幢主、军主时的两面旗帜,叠得整整齐齐。 老兵神色怆然,说道:“当年,大将军命我收藏好。说如果小将军有朝一日重回军中,就把这旗帜给你。” 侯胜北伸手轻抚,已经快十年了,旗色依旧鲜明。 他和萧摩诃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要是侯安都还在世,统领二人作战,那该有多好。 ----------------- 四月。 割东扬州晋安郡为豊州。 以陈霸先之从孙、通直散骑常侍、宣远将军、宜黄县侯陈慧纪任刺史。(注4)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陈宝应叛乱之地,应当强化治理,任以宗亲。 道理确实如此。 客观上,陈蒨三子、鄱阳王陈伯山任刺史的东扬州被大幅削弱,打入了一颗钉子。 …… 五月。 太傅、安成王陈顼献上玉玺一枚。 这本是祥瑞,然而事到如今,绝大多数人都不禁会思考,为什么玉玺为安成王所得呢? …… 七月。 立皇弟陈伯智为永阳王、陈伯谋为桂阳王。 陈顼已经不在乎这些,这两位幼年郡王都没有之藩,授予实职。 …… 九月。 征南大将军、江州刺史章昭达秩满,征为中抚大将军,入朝。 陈顼次子、康乐侯陈叔陵出为持节、都督江州诸军事、南中郎将、江州刺史。 国子祭酒孔奂出为信武将军、康乐侯长史、寻阳太守,行江州事。 …… 十月。 郢州刺史程灵洗于州卒。 被免官大半年的蔡景历重获起用,还是任镇东将军、鄱阳王陈伯山的谘议参军。 不问可知,陈伯山身边,多了一个眼线。 …… 十一月。 朝堂和地方的情况已经变得日益清晰。 过了这个年,新帝就满十八岁了,然而他注定无法在皇位上待到十八岁了。 冬月的一轮调整,终于将局势推到了最后一步。 十一月十五日。 授平西将军、荆州刺史,却迟迟不肯拜官上任的沈恪,在整整拖了一年之后官复旧职,重新获任护军将军的要职。 这其中的含义,懂的人都懂。 十一月二十一日。 南徐州刺史、镇北将军黄法氍改任都督郢、巴、武三州诸军事、镇西将军、郢州刺史。 中军大将军淳于量改任都督南徐州诸军事、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 南徐淳于量。 南豫徐敬成。 郢州黄法氍。 江州陈叔陵。 湘州吴明彻。 荆州陆子隆。 巴州鲁广达。 加上陈顼亲任刺史的扬州。 各大州已掌握在安成王之手,情况和两年前已经截然不同。 此时再想要做些什么,无论是朝中还是四方,都不会掀起大乱。 始兴王陈伯茂以陈顼专政,意甚不平,屡肆恶言,却无可奈何。 …… 然后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 陈顼唤来侯胜北:“走,今日干大事。” 侯胜北记得,就是三年前的差不多这个时候,自己离开了长安,返回南朝。 光阴似箭,投身争龙,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阿母、妙娘、长安,你们久等了。 不,还有阿父、敦弟,你们也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吧。 …… 中军仪同、镇北仪同、镇右将军、护军将军、八座卿士早已聚集朝堂。 前者四人分指中军大将军淳于量、镇北将军黄法氍、镇右将军杜稜、护军将军沈恪,位在诸卿之上。 八座卿士则是尚书令、左右仆射、诸曹尚书等高官的合称,并非实际人数。 当陈顼走进尚书省的那一刻,众臣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毛喜、侯胜北一左一右,领一干铁甲亲卫,簇拥着陈顼昂然穿过禁省,前往宫廷后殿,直奔慈训宫而去! ----------------- 侯胜北是第一次见到章要儿,陈霸先的夫人。 章要儿已经六十三岁了,表情冷漠,对世间事物一无兴趣。 “尔等兄弟叔侄之间的事情,与我何干?” “如果我不答应,汝等莫非还敢威逼不成?” “安成王,你现在可以剑履上殿,你倒是把这剑拔出来,指向本宫啊!” 面对陈顼的要求,章要儿一口拒绝,毫无让步之意。 事情陷入了僵局。 难道还真要拔剑威胁太皇太后不成? 毛喜咳嗽一声,拉着侯胜北上前道:“安成王之事,是国事,也是家事。正如太皇太后虽为国母,亦为慈亲,日夜思念一个人一样。” 章要儿凌厉的目光转了过来:“毛喜!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讽刺本宫不成?” 毛喜把侯胜北推到前面:“有关太皇太后思念之人,此人略知一二,太后可问他。” 侯胜北有些明白为啥陈顼、毛喜要带着自己过来了。 要章太后心甘情愿地配合,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章要儿冰柱一般的目光盯着他:“你又是何人?” “故司空侯安都之子,侯胜北。” “侯安都!” 听到这个名字,章要儿完全没有了母仪天下之尊,站起身尖声叫道。 左右宫女侍卫都紧张起来,太皇太后不会是想扑上去,撕碎眼前这个人吧。 “当年就是他持剑逼迫本宫,害了本宫的昌儿,现在他的儿子还敢来这慈训宫!” 章要儿彷佛失去了理智,厉声道:“安成王,你好大的胆子!” “太皇太后息怒,陈昌尚在人世。” 侯胜北沉声道。 “你说什么!?” 章要儿一下子僵住了:“你再说一遍!” “臣父没有谋害世子,他尚在人间。” 这句话侯胜北藏在心中多年,是他背负的责任,现在终于说了出来! 章要儿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消息,巨大的喜悦冲击了她,然而又担心这是个骗局。 期待和怀疑两种神色,在她的面容上不断交替。 最后还是期待占了上风,哪怕是一线希望,她又怎会放弃? “若是能够让本宫见到昌儿,今日之事,遂了尔等之意又有何妨。” 章要儿的话语中带着疯狂:“如果敢拿此事欺诳于我,本宫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 慈训太后亲临朝堂,向群臣下诏曰: “中军仪同、镇北仪同、镇右将军、护军将军、八座卿士:” “昔梁运季末,海内沸腾,天下苍生,殆无遗噍。高祖武皇帝拨乱反正;世祖文皇帝克嗣洪基。” “陈伯宗不顾太傅陈顼亲承顾托,镇守宫闱。指使刘师知、殷不佞等显言排斥,到仲举、韩子高阴谋祸乱。又以余孝顷密至京师便相征召。华皎反叛也是奉其密诏。又别敕欧阳纥等攻逼衡州。” “撺掇张安国、蒋裕等叛乱,贿赂勾结荡主侯法喜、荡主孙泰等太傅的麾下将士,谋兴肘腋,指期挺乱。”(注5) “特降为临海郡王,送还籓邸。” “太傅安成王固天生德,文皇知子之鉴,事甚帝尧,传弟之怀,又符太伯。” “今可崇立贤君,方固宗祧。中外宜依旧典,奉迎舆驾。” “未亡人揽笔潸然,兼怀悲庆。” 众人听罢太皇太后诏令,并无言语。 于是废帝为临海王,以安成王陈顼改继大统。 又下令黜始兴王陈伯茂为温麻侯,置诸别馆。 侯胜北在列,听着诏书一条条列举废帝的罪恶,脑海中浮现起昔日里阿父被无辜加罪的情景。 他想,废帝未必真的就做了这些坏事,陈蒨啊陈蒨,这是否就是天道轮回呢? 侯胜北望着戴上冕旒,换上袞服,登上御座的那个高大身影。 从此之后,陈顼就是这南朝之主了。 天命会一直眷顾这个男人吗? ----------------- 一辆牛车在冬日下,吱呀吱呀地行驶在宫城外的道路上,没有帷幔也没有伞盖。 宫城六门之外设有别馆,为诸王行冠礼婚礼之所,名为婚第。 车上之人扶着车杆,身体随着车子晃动,咬牙切齿,一脸的愤恨不平。 车后只有一伍侍卫懒洋洋地跟着,不知是护送还是监视。 一阵寒风卷过。 侯胜北向麦铁杖挥下了手,自己也策马提速。 两人几乎是同时来到牛车跟前。 麦铁杖一刀插入车上之人的正面胸口。侯胜北一矛从左肋刺入,右背穿出。 车上之人惊愕地垂下头,彷佛想不到台城之内,竟然有人敢动手刺杀于他。 他口吐鲜血和内脏碎片,一声不吭就断了气。 …… 陈顼在今日出门前,曾经轻描淡写地对侯胜北道:“孤听闻今日京师有盗。” 侯胜北则是平静地回答:“是的,臣也听说了。” 温麻侯陈伯茂于路遇盗,殒于车中,时年十六。(注6) 第104章 沈婺华 光大二年,十二月。 注定是光大这个年号的最后一个月,到了明年就会改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登基之后的陈顼,召见了从龙之臣侯胜北。 他再也不能由美人捶着肩,斜倚着接见臣下了。 在侯胜北眼中看来,陈顼正在努力地适应,如何正襟危坐地说一件事情。 这位历经辛苦,荣登大宝的皇帝开口道:“朕能够走到今天,卿也立了不少功劳。” 陈顼,今后你就只能自称朕了啊。 侯胜北觉得君上这么说,听听就好,重要的还是后续下文。 夺龙成功,自己能做的贡献十分有限。 得到高门大姓的依附,主要还是靠陈顼自己的纵横捭阖和毛喜的谋划布局。 自己擒韩子高、杀陈伯茂,与其说是帮陈顼清除障碍,不如说替萧妙淽出气,为二弟侯敦复仇的因素更多一些,反而是顺带占了便宜的。 要说自己起到最大的作用,还是最后给章要儿的那颗鱼饵吧。 而且,这件事情还不算完。 果然陈顼马上来了个转折,愁眉苦脸道:”如今诸事底定,太皇太后那边,朕都不敢去见她了。侯卿可有良策为朕解忧?” 这事还能有什么良策,找到陈昌的下落,禀告太后,以解思儿之苦呗。 “此事非卿不能为之。” 陈顼立刻把锅甩了过来。 也是,陈昌还是十六岁的少年时就前往江陵,现在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壮年。 朝中知道他成年之后模样的不过陈顼、毛喜、还有自己等或在北周共处,或去迎接陈昌的寥寥数人。 而且此事不适合委托他人去办,知道这個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如果能够了结阿父的这桩过往旧事,侯胜北认为很有意义,此事的确非自己莫属。 不过有件事他要先问清楚:“请问对那人,陛下如何打算?” 陈顼突然板起脸,一字一句道:“朕若说,听闻又有了盗匪呢?” 侯胜北并未退缩,直言谏道:“此一时彼一时,此人与陈伯茂不同,并无威胁。” “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即是威胁。” 陈顼没有放过他,继续质问道:“卿不是效忠于朕么,为何不愿替朕消弭威胁于未然?” 侯胜北叹了口气:“八年了。一个隐姓埋名八年之人,以陛下的心胸会容不下么?” “哈哈。” 陈顼立刻换回了平日表情,爽朗笑道:“还是吓不住你。” 侯胜北无语,陈顼你都做皇帝了,这习惯真得改改。 只听陈顼道:“如今朝堂齐心,朕又怎会做出这等事情。当年他既能为了大局放弃御座,朕也理当成全太皇太后的心愿。你且放心去。” 侯胜北接下了这个任务。 如今也只有他,最适合给此事一个交代。 而且完成了这件事,就可以回家去见亲人了。 就在侯胜北领命,准备退下的时候,陈顼叫住他,像是憋着笑:“可是太皇太后又说了,你一个人去,她很不放心,得有人陪着。” 侯胜北心想也是,谁知道自己找到陈昌之后会做出什么,太皇太后安排亲信随同监视,属于人之常情。 不过章要儿不放心的,应该包括你陈顼吧,凭什么伱就好像置身事外一样? 陈顼果然摆出一副于己无关的模样,还安抚道:”放心,太皇太后派的是位宗亲外戚,又是吴兴本地人,相信一定会帮上你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没准你们还认识。” ----------------- 于是等到出发之时,侯胜北无语地看着一辆牛车,和站在一旁,不满十五岁的少女。 少女微微欠身,态度谦逊有礼,嗓音清脆可人:“请问您就是故侯司空之子,侯将军吧。此行有劳了。” 侯胜北看她确实有些面善,陈顼说两人没准认识,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可恶,自己见过的女子屈指可数,怎么会记不住呢? 少女见他努力思考的样子,好意提醒道:“家父乃前仁威将军、东阳太守沈君理,曾监南徐州事,小女子沈婺华,那时与侯将军曾有一面之缘。”(注1) “是你!” 天嘉四年,那个在后院小楼,凭窗而望,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时间转眼过去五年,女大十八变,小姑娘身材抽条,成了一副大家闺秀模样,怪不得自己一下子没认出来。 如今面前的少女,温婉娴静,沉稳淡定,谈吐举止十分得体,似乎能抚平世间忧愁。 如同一株庭院中的玉兰花,散发着淡淡芬芳,使人不觉间心醉。 可是她自己,怎么好像还是带着抹不去的愁意呢? 难道还在记挂数年前过世的娘亲? 侯胜北看人得了毛喜的真传,心想多半就是如此了。 少女被他看得微羞:“侯将军,我们启程吧。” 侯胜北早已不是当年初遇萧妙淽那时,不知如何应对女子的青涩少年,闻言点头道:“好,本次乃是私下查访,须防言谈间露了行迹,将军之称呼有所不妥。” 他想了一下:“既然两家父辈有交,你我兄妹相称如何?我痴长几岁,称你小妹,你叫我侯兄便是。” “侯……兄。” 沈婺华想到两人一路同行,也需有个称呼,默念一遍,提起裙角登上牛车。 驾牛摆了摆脑袋,慢悠悠地迈步出发了。 侯胜北长叹一声。 妙娘,看来我回乡的预定,得大幅推迟了啊。 …… 建康至吴兴郡长城县,四百里路程,快马五、六日的路程,足足走了近二十天。 两人沿途对话甚少,不过还是有些交流。 沈婺华身着齐衰,相比最重的斩衰,区别在于缘边部分并不毛糙,缝缉整齐。 沈君理之父去世,她为祖父丧服,梳丧髻,一根寸许白布从额上交叉绕过,束发成髻,以一尺长的小竹为笄,称为箭笄。 “侯兄,小妹如此装扮,你是否觉得晦气?” 侯胜北摇摇头,谁家还没有个红白事呢。 他身着常服,带了一个孝装女子行路,稍显有异而已。 不过沈婺华日常端坐于牛车中,又能有多少人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章要儿会派沈婺华一个少女前来,因为其母会稽穆公主是陈昌胞姐,陈昌乃是她的舅父。(注2) 而沈婺华据说要许给陈顼的长子陈叔宝,由她出面,两方面都比较放心。 现在最不放心的,大概就只有一个人。 “侯兄,你打算如何寻人?” 侯胜北头疼,阿父就留下一句:主公一脉隐居故里。 陈霸先的故里吴兴郡下辖十县,东晋即有二万四千户,如今怕不有数万户。 就算把范围缩小到长城县,那也有二千余户人家,总不见得一家家地敲门询问吧。 何况陈昌还未必就在长城县。 侯胜北努力整理思路,很没自信地道:“昌世子若是寻地隐居,想必会找一处风景独好之处,我们不妨从这边找起?” 沈婺华并无异议,或者说她性格良善,不擅长当面拒绝他人,颔首表示赞同。 好在沈家是本地大姓,在吴兴保有宅院,无需去客栈居住。 只是留守的管家老仆看到自家小娘子带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回来,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注3) 侯胜北腰佩长刀,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普通护卫,管家老仆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物,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 沈婺华注意到老仆的眼神有些异样,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郁闷地回自己的闺房去了。 …… 次日,两人开始了寻找陈昌之旅。 沈婺华从小在此长大,知道本地风景优美之处,由她带路去往各处探访。 正值腊月,东方梅园寒梅怒放,朱砂、美人、玉蝶、红萼,朵朵盛开,一片十里香雪海。 银杏长道,金黄色的树叶已经落尽,在地上铺成厚软的地毯。昔日萧宝卷打造金莲,潘玉儿婀娜而行的景象可略知一二,是为步步生莲。 仙山湖畔,一道长堤贯穿东西,漫步其上,碧水无染,清冽可人,亚赛西湖苏堤。 两人沿着太湖之滨漫步,云影波光,相映成趣。 偶有遇到几只鼍龙,侯胜北见其长得凶恶,护在沈婺华之前,拔刀戒备。 沈婺华却不像普通女子见了蛇虫凶兽一般害怕,说此物并不伤人。 本地人称其猪婆龙,也就只能扑食些鱼虾青蛙,连鹅鸭都斗不过,还经常被洗衣服的大妈用捣衣杵痛打。 侯胜北看着此物短短的鳄吻,圆溜溜的小眼睛,忽然觉得它有些蠢萌可怜。 这几日下来,他其实觉得愚蠢可怜的其实是自己,出的这个主意实在不怎么样。 风景是观赏了不少,陈昌的下落毫无音信。 沈婺华没有责怪他,但是无形的压力落在他的肩头,每次二人出行,侯胜北都是心怀愧疚。 这到底是找人,还是结伴游山玩水? …… 转眼年关将近。 侯胜北开始认真考虑别的办法,能否动用官府之力,还能保持机密。 否则就凭两个人寻找,如同大海捞针。 夜灯初上,又是毫无收获的一日。 他自己都走得脚底板有些生痛,何况沈婺华一个女子? 刚想到此处,沈婺华端了一碗面过来:“这是小妹家乡的干挑面,侯兄尝一尝吧。这项差事,连累得你年节归不了家,实在是过意不去。” 侯胜北心说太皇太后和陈顼交代的事情,要你一个小姑娘过意不去做什么。 嘴上则是说道:“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陈昌,你不妨回家过年,待年后再来,我继续在此探访一番。” 沈婺华听得此言,神情落寞:“家慈和祖父相继过世,我已经五年不知过年是何光景了。家父结庐守墓,我回去也是一个人。” 侯胜北心生同情,这少女八、九岁就没了母亲,确实可怜。 听她这话,这数年以来,就没过上几天开心的日子。 不过听到提及沈君理,一件往事闪过心头。 侯胜北正要说话,见沈婺华也若有所悟,两人异口同声道:“有了!” 沈婺华忸怩腼腆,侯胜北让她先说,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天嘉元年七月,就在迎接陈昌的几个月后,陈蒨下诏推行土断,清点户籍人口。 负责此事的,正是时任左民尚书的沈君理。 侯胜北还曾经陪着阿父,听沈君理前来汇报土断的统计结果。 陈昌迁回故里,若是当时留下记录,不就可以按图索骥了吗? 两人找到解法,均感兴奋。侯胜北就要飞马赶回建康,请令调阅籍册。 沈婺华说不必麻烦,长城县令是她族叔,待明日拿个帖子去拜访,查阅籍册这等小事还是肯帮忙的。 这次两人说了不少话,面都快凉了,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让侯胜北趁热吃,说罢赶忙转身离去了。 …… 可算有办法了,办完了这事,赶紧回家去。 侯胜北心情愉悦了许多,吃起那碗干挑面。 顾名思义,面没有汤水。 他把细棱形,不宽不粗的面条高高挑拌,让少量的油亮汁水均匀地沾在面条上。 入口温润,细腻中带点微甘。 边上摆了几个小巧的食碟,盛着大排、肥肠、猪油渣、荷包蛋等浇头。(注4) 《礼记》曰:君子不食圂腴。郑玄还专门做注:说圂就是豢养的猪,腴就是肥肠。 侯胜北此刻把先贤的教诲抛之脑后:到嘴的肉,好吃就行,管他什么礼法呢。 我武人一个,又不打算做什么不吃肥肠、坐怀不乱的君子。(^_^) 可能是事情有了解决办法,这碗面,侯胜北吃得极是香甜。 …… 次日,面对几本薄薄的籍册,两人犯了新难。 本来以为问题可以迎刃而解,谁知籍册只有姓名、年龄、家庭信息,还是不容易筛选。 姓名可以伪造,陈姓追溯起源,改为妫甚至胡都有可能。昌可以改成双日、二阳等等。 而且陈昌完全可以改个不相干的名字,姓名根本不足以作为凭据嘛。 年龄勉强可供参考。还有,陈昌来的时候,没带家眷,单身一人。 “要是户籍记录,加上相貌信息就好了。” 侯胜北如此想道。(^_^) 几千户的信息,一日也就看完了,筛选出几处条件近似的,还需亲自前往确认。 …… 几天后,两人站在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口。 无一中的。 沈婺华怕他灰心,柔声鼓励:“吴兴也就十个县,一个一个查过去便是。” 侯胜北心志坚定,丝毫不觉得沮丧,反而觉得这小姑娘替他人操心过多,只怕以后要吃亏。 只是一个县耗费十日,运气要是不好,十个县小半年就过去了唉。 ----------------- 新的一年到来,陈顼正式即位于太极前殿,改元,大赦。 是为太建元年。 复太皇太后章氏尊号为皇太后,立妃柳氏为皇后,世子陈叔宝为皇太子。 次子陈叔陵立为始兴王,奉昭烈王祀。 三子陈叔英为宣惠将军、东扬州刺史,改封豫章王。 四子陈叔坚为东中郎将、吴郡太守,改封长沙王。 东扬州刺史、鄱阳王陈伯山为中领军、中卫将军。 吴郡太守、晋安王陈伯恭为中护军、安前将军。 章昭达进号车骑大将军。 淳于量改为征北大将军。 黄法氍进号征西大将军。 吴明彻进号镇南将军。 沈钦为尚书左仆射。 王劢为尚书右仆射,领右军将军。 周弘正迁特进,重领国子祭酒,豫州大中正,加扶。 沈恪为都督十八州军事,镇南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 陈顼没有丝毫大意,把陈蒨的两个儿子陈伯山、陈伯恭调入中央,东扬州和吴郡掌握在了自家儿子之手。 至于为什么又起用了王通之弟王劢为尚书右仆射,其中自有奥妙。 …… 陈顼登基后不久,历时一月有余,侯胜北、沈婺华二人,终于寻到了武康山的脚下。(注5) 武康山位于莫干山麓,县西十五里,昔日汉代吴王刘濞釆铜于此,有许多矿洞矿坑。 确实是个隐身的好所在。 两人说些莫干山乃是干将莫邪铸剑得名的逸事闲话,不过是为了平复兴奋的心情。 此地据说有一陈姓男子,天嘉元年迁来,各方面都颇为符合条件。 武康山不过百丈,山下有炼铜滩,取水颇为方便。 山无坦径,登陟为苦,鼓勇达其巅,满山修篁结绿,古松参天,厥景奇美。(注6) 山巅有一小庵,庵后有二井,深不见底。 又有小坎,水盈其中,终年如是。 石壁间有一碣,刻字曰:汉铜井。 沈婺华上前轻敲门扉。 片刻之后,一名男子开门迎出。 沈婺华回首,确认侯胜北的表情,只见他缓缓点头。 于是欠身行礼:“吴兴沈君理之女,见过舅父大人。” ----------------- 《地名对照》 长城:今长兴县 武康:今德清县西 武康山:今德清县西北莫干山南,唐天宝六年敕改铜官山。 第105章 解心结 陈昌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伟丽,神情秀朗,不过和当年的翩翩贵公子模样比起来,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息。 沈婺华的突然来访,让他吃了一惊。 陈昌等见到站在不远处的侯胜北,平静下来展颜一笑:“到底还是被你们寻了过来。母后的身体可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陈昌向着侯胜北叹息道:“当年侯司空与我深谈,担起天大干系,没想到我得以苟延,侯司空却不在人世了。” 侯胜北看着这位曾经有望坐上南朝至尊御座的男子,心情复杂。 如果当初阿父选择拥立了他,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侯胜北深施一礼道:“先父对于扶立陈蒨和世子隐居之事,内心一直觉得对不起高祖、章后和世子。” 陈昌久居山野,性情旷达洒脱:“我尚且活在人间,有什么对不起的。这本是当初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介怀。” 见侯胜北仍然心结未解,陈昌继续道:“侯司空若是心狠手辣之徒,陈昌早已成为江底游魂。我心中只有感激,并无怨恨。” 侯胜北觉得虽然陈昌本人表示不介意,这件事情还不能算是就此揭过。 陈昌察言观色,笑道:“既然被你们寻到,想必不久母后也会来见,届时我当解之。” 山居简陋无以待客,陈昌接了两杯庵后的清泉。 侯胜北手中拿着粗陋的木杯,乃是一刀一刀雕刻而成,想到陈昌本该锦衣玉食,犀杯金樽,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幸好泉水入口,甘冽清澄。 陈昌现在的生活虽然清苦,内心就如同这清泉一般澄净通透吧。 山中消息闭塞,得知陈顼登基称帝,陈昌大喜:“师利兄有大器量,是能做大事的人。”(注1) 侯胜北想到此前心中疑问,如今空山鸟语,唯有三人,就提了出来。 “侯司空为什么当年不拥立我,却选择了师利兄?” 陈昌有些好笑,你自家阿父的决定,为何来问我?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告诉侯胜北:“陈顼,非凡人也。” 陈顼身高八尺三寸,远超常人,容貌端正,手垂过膝。有勇力,善骑射。 虽然他长了一副武人的架子,却是深藏智略。 侯胜北想到这次争龙,陈顼确实不是一勇之夫,行事颇有章法。 难得的是心胸宽大,不拘小节,和他亲哥哥完全不同。 陈昌回忆道:“当年我二人流落北国,师利兄较我年长几岁,沿途多有照顾。待得到了长安后,师利兄能隐忍,西魏礼遇,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然而触及底线之时,师利兄却有血气刚勇,明知是败,也敢一搏。” “一名关陇权贵子弟,出言辱及穰城的柳家嫂子,师利兄痛打了他一顿。虽然之后受了处罚,还是大呼爽快。” 陈昌自嘲一笑:“如此智勇双全,宽大隐忍,却仍然保持天性纯真之人,比我可要适合为君多了。” 他转而又开心起来:“不过师利兄调皮,喜欢作弄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吃过他的苦头。” 看到侯胜北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陈昌忍不住笑了。 这八年以来,他深居简出甚少见人,此时有不少话语不吐不快。 “至于子华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必清楚的很。” 侯胜北默默点头,陈蒨性格偏狭,意图掌控一切,好使权谋手段。 天下英杰何其多,若没有足够器量任其舒展拳脚,岂是凭借一己算计,就能够把握拿捏的? 无非彼此不信、貌合神离、阳奉阴违罢了。 “当年我若还朝,身份敏感,必然会起了冲突。届时胜负不论,父皇辛苦打下来的江山,被北朝捡了便宜不说,母后也一定会被卷进来。” 陈昌语气低沉下来:“为了自己称帝为王,拿父亲的毕生心血做赌注,陷母亲于风险,岂是人子所为。” 侯胜北感佩于陈昌的思路清晰,仁慈孝情。 这位如果能够登基,相信也会是一位仁君明主吧。 “换了师利兄则不然。子华兄对他虽有防范,毕竟一母同胞,又是弟弟,名分不会造成威胁,大可和平相处,待时而发。” 侯胜北觉得终于解开了谜题。 阿父,伱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才选择的安成王吧。 剩下的,就是彻底解开章太后的心结,获得原谅。 这样阿父在九泉之下见到陈霸先,也不会觉得愧对主公了。 他们交谈间,沈婺华一直娴静地在旁倾听。 她默默地看着舅父,还有这名相处已有二个月的男子。 …… 返回建康,又是二十日,沈婺华向章太后,侯胜北向陈顼,各自复命。 “找到了啊,辛苦卿了。” 陈顼好像不是太在意结果,听完侯胜北复述,气哼哼道:“敬业这小子把我夸到天上,是想推卸责任呢,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字,太不敬业了。”(注2) 看到侯胜北不以为然的表情,陈顼更是不满。 “喂,你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动了吧?说朕喜欢作弄人什么的,你看朕像是这种人吗?” 你自己觉得呢,陛下…… 侯胜北当然不会明说。他提出自己打算回家一趟,把家人接来建康。 结果居然被陈顼拒绝了。 “不行啊,太后肯定要去见陈昌一趟,卿总得好人做到底吧?” 什么叫好人做到底,侯胜北腹诽道,天子有这么下命令的吗? 看他没反应,陈顼语气变得柔软:“卿总不见得让沈君理的闺女一个人陪着太后去吧。这次寻人她帮了你那么多,你就忍心丢下她不管?” 侯胜北觉得陈顼的话似乎哪里有问题,不过貌似又有那么点道理,沈婺华确实在寻人过程中,帮了自己许多。 还说你不喜欢作弄人! 侯胜北无奈道:“臣,领命。” 陈顼见他被自己折服,甚喜,换了个话题:“卿没有赶上朕的登基大典,可惜了可惜了,实在热闹得很。” 他沾沾自喜道:“群臣上了很多個年号,朕选来选去,挑了太建,卿可知为何?” 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侯胜北恭敬道:“陛下睿智,非臣所及。” 陈顼有些无趣:“本以为你会理解朕。太者大也,建者做也,咱们君臣,一起做大事!” 听到这句话,侯胜北略有些感动,但又忍不住想笑,有这么激励臣下的吗? 他努力板着脸,肃然道:“臣,愿为陛下建功立业!” 这个年号,应该会在史书上留下和字面相匹配的一笔吧…… 看着事情说得差不多,侯胜北打算退下。 陈顼又想起来什么事:“对了,你不是想回家乡吗。朕年初晋升百官,有一条任命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 新年这么多条任命,怎么可能注意到,而且那时我在山里找人好不好。 陈顼也知道这太强人所难,提示道:“朕授沈恪为都督十八州军事,镇南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 “估计这事不会那么顺利,还得劳动卿出马,届时不就可以顺便回家了?” 陈顼再次沾沾自喜道:“朕还任命王通之弟为尚书右仆射,卿想不到为什么吧?” 侯胜北再次觉得,陈顼有时候就像个长不大的大男孩,做了一件得意事就要炫耀一番。 不过此前琅琊王氏站队在废帝那边,可以说是敌对一方,为什么还会任为宰辅呢? 侯胜北只好说:“臣愚钝不知。” “前朝河东王萧誉为广州刺史,王劢任长史、南海太守。萧誉称病还朝,王劢行广州府事,颇有政绩。” “高祖做丞相那阵子,平定萧勃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授王劢使持节、都督广州等二十州诸军事、平南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之后才换成了欧阳頠的。” “朕这两条任命,卿觉得如何?” 这是要打算对欧阳纥下手了吗…… 侯胜北忖道,随口称赞陛下英明。 陈顼表示很满意,结束了这次的觐见。 ----------------- 几日后的某个清晨,宫城东掖门外,侯胜北等候着章太后。 太后平日出行,本该身着绯罗深衣,蔽膝、大带及衣、革带、青袜、舄白玉佩。 乘坐翟车,车侧饰以翟羽,黄质金饰,轮画朱牙,黄油纁黄里,通幰白红锦帷,朱丝络网,白红锦络带。 左右护卫由御仗、铤槊、赤氅、角抵、勇士、青氅、卫仗、长刀、刀剑、细仗、羽林等部抽调,又从左右夹毂、蜀客、楯剑、格兽羽林、八从游荡、十二不从游荡等四十九队中抽调人手。 可是这一次,从深宫静悄悄地驶出一辆普通牛车,虽有通幰却不华丽,车上一名老妇和一名少女,打扮一如常人,左右再无其他护卫。 侯胜北迎上前去,这位南朝身份最为尊贵的妇人,看了他一眼,表情复杂,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牛车缓慢,老妇心急,行程比上次还快了二、三日。 这次少女于路请示老妇行进止歇,传达给侯胜北而已,并无多余话语。 老妇更是和侯胜北不交一语,凡事都由少女转述。 …… 武康山下。 老妇到了地头,反倒不急了。 通过少女传旨,歇息一晚,恢复精神,次日登山。 侯胜北问可要前去通知陈昌,少女确认之后,答曰:不必。 次日平旦,老妇仍是着常服,却是仪容端整。 她带了假髻,满头乌发,插着步摇,抖擞精神。脸颊淡抹胭脂,红润丰泽。眼角描线,凤眼含威。 侯胜北心想,这得是天不亮就起来打扮了吧,母亲总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健健康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样子。 他不由心生微悯,太后不仅是国母,也是人母啊。 幸好山不甚高,章太后虽然行走吃力,气息急促,还是仪容未乱。 让沈婺华扶着章太后歇气,侯胜北上前敲门。 吱呀一声,陈昌开门,走了出来。 他本待说些什么,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后方。 章太后在沈婺华的搀扶下,悲喜交集地向他走来。 陈昌神情激动,撇下侯胜北,几步上前,跪倒在章要儿面前,悲声道:“都是孩儿不孝,这许多年一直不能侍奉娘亲膝下。” 章要儿抚摸他的头顶,将男子扶起,用极大毅力克制住情绪道:“昌儿,委屈你了。” 这名曾经是南朝正统继承者的男子,听闻此言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而下:“不委屈,为了父亲辛苦打下的江山,孩儿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章要儿疼惜地看着他,抚摸他的脸颊,将陈昌搂入怀中。 陈昌投入了母亲的怀抱,终于放声哭道:“只是孩儿思念娘亲,十七载不得相见,心中苦楚啊。”(注3) 章要儿轻拍陈昌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以示安慰。 侯胜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唯有仰天。 阿父,你当年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呢? …… 章要儿和陈昌走进屋子,要说些母子间私话,庵外一时只留下侯胜北和沈婺华二人。 见到他们母子相见,沈婺华颇受触动,自言自语道:“十七年不见母亲,确是苦楚。可是有些人,却是年纪小小,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会稽穆公主在她幼年时早亡,三年服丧完毕,每至岁时朔望,沈婺华都要独坐涕泣,哀动左右。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注4) 沈婺华自哀自怜,想到悲伤处,清澈明亮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水雾。 侯胜北不好视若不见,柔声劝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寿数多有注定,穆公主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幸福康乐。” 沈婺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含着泪花,让人心生怜惜,升起想要安慰保护她的感觉。 她抱着希冀,轻轻问道:“人死之后,真的在天有灵吗?” 侯胜北不忍直言,想到此前茅山马枢的传授,于是说道:“万物有灵。有生最灵,莫过乎人。这是神仙抱朴子葛洪说的,相信一定是有的吧。” 沈婺华听后,默念万物有灵,若有所悟。 她感慨道:“那么侯司空在天有灵,若是看到我外婆和舅舅今日伤情,不知又会怎么想呢?” 此正是侯胜北刚才所思,坦然答道:“先父于南朝江山和万民无愧,对高祖、太后与世子只怕是怀疚在心。” 沈婺华听他答得铿锵有力,胸襟直爽坦诚,微生心折。 惊觉已和这名男子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沈婺华不由粉面微红,双手拢于胸前,微微屈膝,向侯胜北一礼,道:“多谢侯兄开导,小妹受教了。” 侯胜北看着面前这位将来很可能成为皇太子妃的少女,回礼道:“不敢,贵人端静聪敏,日后必能自悟。” 沈婺华听他夸奖自己,微羞且喜,不再答话。 沉默了一阵子,沈婺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侯兄,你知道皇太子人品如何吗?” 侯胜北摇头,表示不知。 沈婺华又沉默了下去,再也没有说话。 …… 许久,章太后和陈昌说完话出来,气色心情看上去好了许多。 她放眼眺望着莫干山的风景,叹息道:“还是家乡这边风景独好,昌儿你在此隐居逍遥,不用劳心朝政,未必是件坏事。就是清苦了些,改日我命亲信人等送些器物过来。” 陈昌执着母亲的手,不舍道:“孩儿在此一切都好,母亲不必挂怀。您身处深宫,务必保重凤体。” 章太后颔首,终于还是说道:“你我母子今日得以相见,侯司空也费了心思,你就替我谢上一声吧。” 陈昌朝着侯胜北致谢,使了个眼神。 这是给阿父的谢意,侯胜北没有避让,受了陈昌这礼,然后逊谢回礼。 沈婺华也上前见过舅父,陈昌已经听章太后说了,得知她即将许配陈顼长子陈叔宝,微笑道:“不知我的堂侄性情如何,能否配得上甥女这等人物。” 沈婺华低声道:“婚姻奉尊长之命,太子若是良人,乃婺华之幸。如若不然,只怪婺华命薄罢了。” …… 依依不舍,仍要分别。 返程依旧一路无话,回到建康,已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章太后依然没有和侯胜北交谈,不过沈婺华在传旨之时,更多了几分亲善之意。 当然可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直到将入台城,浩浩荡荡的太后仪仗已经在前面宫门处等待,侯胜北正待向二人告辞。 章要儿开口,向他说出了本次旅程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语气生硬,但无恶意:“下次祭拜侯安都之时,你告诉他一声,本宫与他,恩怨两清!” 第106章 重见冼姨 辞别章太后和沈婺华,侯胜北彷佛卸下了一件沉重且陈旧的铠甲,大感轻松。 他再次向陈顼复命。 这位陛下也不细问详情经过,倒是笑骂了一句,看来得好好管教朕那小子,别耽误了人家好姑娘。 陈昌之事既然告一段落,陈顼说起关于广州刺史欧阳纥的事情。 和此前预料的一样,此人拒不入朝,而且派兵守住关卡险要。接任他的沈恪行至岭南,受到阻挡不能前进。 欧阳纥已经是摆明了要和朝廷作对。 “卿问为什么要那么快就对欧阳纥下手?” 陈顼反问道:“平了华皎之后,国内可还有不臣服朝廷的州郡?” 侯胜北想了想,好像是没有了。可是陈顼毕竟才刚登基,是否有点急躁了? “不是朕急躁,卿想想。” 陈顼掰着手指头道:“欧阳纥的事情,没个一年半载,平息不了吧?” 侯胜北点头。 欧阳纥继承其父欧阳頠,两代人在广州、交州甚至衡州打下的根基不浅。 欧阳頠与前朝的左卫将军兰钦在年少时交好,跟随兰钦转战广州、交州、衡州一带。 侯景之乱,欧阳頠监衡州,兰钦之弟兰裕起兵相攻,欧阳頠得到陈霸先支援,打败了兰裕。 说起来,自家阿父等岭南本地豪族也是通过欧阳頠的介绍,才投效到陈霸先的麾下。 欧阳頠担任始兴内史,为陈霸先巩固后方。讨伐蔡路养、李迁仕之战,他都率郡兵越大庾岭相助。 当然,侯胜北一直认为那几仗,欧阳頠只是来摇旗呐喊助威的,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叛军乱平,欧阳頠授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衡州诸军事、忠武将军、衡州刺史。 荆州陷落,萧绎殒命之后,欧阳頠一度奉广州刺史萧勃为主,被周文育所擒。 陈霸先没有计较,授这位老朋友都督广、交、越、成、定、明、新、高、合、罗、爱、建、德、宜、黄、利、安、石、双十九州诸军事、镇南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把一整个辽阔的百越之地都托付给了他。 欧阳頠于天嘉四年去世,当时陈蒨忙着对付阿父,采取安抚方针,听由欧阳纥继任。 如今欧阳氏在州十余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注1) 去年华皎起兵之时,欧阳纥就有了不稳之态,举兵攻打衡州刺史钱道戢,幸好被击退。 钱道戢赶紧向建康汇报了变故,这件事情也被归到废帝头上,成为了罪名之一。(注2) 确实,欧阳纥已经到了敢于攻打他州的地步,再不加以征讨,朝廷威严何在。 可是侯胜北认识陈顼这么些年,还是觉得他急着处理欧阳纥,背后还有其他的想法。 “好啦好啦,瞒不过你。” 陈顼恨恨道:“卿越来越像毛喜,朕的想法就那么容易被看穿吗?” 陛下你一面说话,一面在掰手指头,不就说明有其一,还有其二么…… 侯胜北得毛喜真传,早就学会从细节观察对方的心中想法。 陈顼只得继续道:“去年吴明彻没打下来江陵,华皎投奔后梁,尚未伏诛。还有北周,胆敢干涉我朝内政,不给个教训,岂不是觉得我朝软弱可欺?” 侯胜北心想确是如此,国与国之间的对等关系,是打出来的。 “发动两次征讨,届时卿也三十而立了吧。” 陈顼感慨道:“光阴易逝,朕大你十一岁,马上就年过不惑喽。” 听他这么说,侯胜北只好道:“陛下春秋鼎盛,四十正当壮年。” “等卿到了四十岁,再来这么说罢。”(^_^) 陈顼终于吐露心迹:“五年,朕计划五年之内积蓄力量,五年后做一番大事!” 他深深地看着侯胜北:“卿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还能说什么呢。 侯胜北只得下拜:“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可恶,上次领命去见陈昌好像也是这样,陈顼就喜欢用这种方式驱使臣下吗? 不过比起冷冰冰硬生生的君王旨意,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陈顼见他被自己折服,甚喜,有些随意地说道:“欧阳纥举兵反叛,总得遣使去问一下,朝廷有什么对不起他父子的。” “朕已命徐陵之子徐俭前往喻旨欧阳纥。卿就陪他走一趟如何?” 陈顼笑笑:“之前耽误卿返乡归家,这次回京的时候,顺便把家眷也带来吧。卿当初不是说要朕答应一件事嘛。身为一国之君,哪能一直拖欠着臣下。” 陈顼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哪。 特别是照顾人情感受方面更是擅长,可能是因为他在北周为质多年,历练出来的吧。 侯胜北谢恩,率直地感谢陛下的好意。 至于那件事情,他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有资格开口。 ……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广州刺史欧阳頠、欧阳纥父子蒙受国恩,如今欧阳纥不思报效,擅起刀兵,攻逼衡州,以致岭表纷纭,殊淹弦望。” “诏令中书侍郎徐俭持节,喻以祸福,惟由自招。旨意所到,欧阳纥当伏首请罪,负荆来归,以明君臣大义。” “另着平虏将军侯胜北沿途护送,钦此。” 正式诏令颁下,过几日就要出发了。 广州,自己好像还没去过,距离自家始兴还要南下五百多里。 不过更南面的高凉郡倒是去过两趟。 想到此处,侯胜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该死,自己怎么把那個人给忘了? 他赶紧入宫请求觐见。 “都快要出发了,怎么急匆匆地想要见朕?” 陈顼有些不解:“卿不会是怕欧阳纥来个两军交战,先斩来使,想要打退堂鼓吧?” 侯胜北不接这个茬,肃容道:“广州城距离建康三千里,等到训喻完成,再返回建康。往返数月,讨伐的准备也该做好了吧?” “不错,朕也没指望靠几句话,就能让欧阳纥纳头便拜。只是朝廷自有礼仪体统,不可不教而诛。动员大军远征也需要时间,等你们回来,应该准备好了。” “那么关于此次广州平叛,臣举荐一人。” 陈顼好奇起来:“能让你这么急着求见,是何等人物?” “阳春郡守冯仆之母冼英,世代为南越首领,素怀忠义。若要速平欧阳纥,臣以为必当借助冼氏之力。” 陈顼听完,答应得很是爽快:“若是平叛有功,朕不吝封赏。说吧,你觉得冼氏会开出什么条件?” 冼姨会要什么条件呢?侯胜北陷入了思考。 “南越部落这十余万家,数十万人口都是我的子民,他们尊我为主,我就有义务要守护他们。” “一切都是为保这南疆的平安。” “谁想要破坏,就是我冼英不共戴天的仇敌。“ 想到冼姨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侯胜北摇了摇头:“朝廷不需要开出什么条件,她自然会帮我们的。” 陈顼大奇,打量着侯胜北道:“嚯嚯,伱倒是挺有自信,难不成她是你亲戚?” “这个……算是吧。” 侯胜北心想,冼姨可不是白叫的:“虽非骨肉至亲,却是凡事唯用一好心的人物。”(注3) “既然卿如此说,那把徐俭送到之后,就替朕见一见这位好心人吧。” 陈顼很快做出决定:“真要平叛出了大力,朝廷也不能没有表示。欧阳纥的平越中郎将,就授给他们好了,朕更是不吝封侯之赏。” “臣,遵旨。” 侯胜北想起往日时光,快有十五年没见冼姨了,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冯仆十年前上京时见过一面,此时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恍若隔世,还真是怀念在高凉郡度过的那些清闲日子哪。 …… 侯胜北打点行装,令代军主每日按例操练部曲,自己只带麦铁杖和一队人马准备出发。 徐俭年约四旬,既是吏部尚书徐陵之子,也是国子祭酒周弘正之婿。 侯胜北看在两位授业恩师的香火情分上,怎么也得护他平安。 说来也怪,自从陈顼登基之后,他总觉得周围的氛围变得有些不同。 比如这一天,傅縡和陆琼两个人在那里笑嘻嘻地说话,看到他马上打住。 咦,陆琼不是刚出使北齐回来吗,难道北面那位又闹出什么笑话来了?(注4) 侯胜北上前一问,两人更是面面相觑,忍住不笑。 终究陆琼年轻一些,告诉了他:“我们在说当之你呢,现在开始有人打听你的事情了。” 侯胜北心说我一个八品将军,上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在帝都也没买房子,到现在还寄住在陛下登基前的府邸里,有什么好关心的。 “哎呀,也就是你还住在陛下的潜邸不方便,不然早就有人登门拜访了,现在只好拐弯抹角地通过我们打听。” 陆琼忍不住笑起来,眼神飘向侯胜北的下半身:“还有人打听你怎么一把年纪还单身,是不是哪里有病?要是没啥奇怪的毛病,倒是可以考虑嫁个女儿给你,哈哈哈。” 你才有病,我儿子都好几岁大了,哪里不正常了?侯胜北注意到好友的眼神,愤愤不平地想道。 好吧,自己是陛下的从龙之臣,朝堂那么多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惦记在心上的。 只是眼下才是个八品将军而已啊。 傅縡见既然把话说开:“要不怎么叫未雨绸缪呢,世家高门的眼光毒辣得很,嫁个女儿赌一下未来的可能,那算什么。” 陆琼还是笑个不停,继续说道:“何况还有坊间传闻,说不仅是陛下,你还得了太后的青睐。” 啥,章太后会青睐我?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那次台城门口仪仗迎接太后,有人看到你了,太后还貌似很亲密不舍地叮嘱你什么呢。” 侯胜北无语,建康城果然是盘根错节,什么事情都很难瞒得住这帮高门。 怪不得之前太后去见陈昌,还要微服单身出行。 只是你们远远看了两眼,就以讹传讹,做出太后信重自己的结论,太不负责了吧。 好不容易才和解而已啊。 傅縡正色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除了是跟随陛下的从龙之臣之外,故侯司空之子的身份,故徐司空的临终保荐,就已经说明了不少事情。将来肯定会有人陆续找上门来的,须妥善应对才是。” 果然被傅縡说中了。 听说侯胜北要陪同徐俭前往广州喻旨,很快就有人找了过来。 都是有亲人在欧阳纥之处任职,而且和他有过一段渊源,能够搭得上话的。 世家大姓的政治嗅觉之灵敏,把握机会之果断,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侯胜北相信,找徐俭的人肯定会更多。 ----------------- 从建康一路南下,已经是第五次走这条路了。 自己也从踏出岭南时的十五岁少年,快要年近三旬。 就像陈顼说的,青春易逝。 侯胜北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抚摸腕上的红豆串。 十二年过去,红豆早已不再饱满红润,萎缩得干瘪褶皱,然而相思入骨,更令人珍惜。 妙娘,安成王已登大宝,让你久等了。 然而他眼下只有按捺住思念,须得等到使命完成,方能返乡重聚。 侯胜北过门不入,护送徐俭到达清远,距离广州不过百六十里路程。 改由麦铁杖率队南下,自己则是带数名随从,折而向西。 三日行至高要,报上冼姨的大名,立刻就有人前呼后拥,一路护送他到阳春郡守府。 陪同者奔波三百余里路,不觉辛苦,反而认为是莫大荣耀。 …… 侯胜北时隔十五年,重又见到了冼姨。 她的打扮和当年还是没什么变化,头戴五彩巾插满银饰,身穿对襟衫,短筒裙。 只是同一套衣服,随着不同的年龄,显出了稳重的感觉。 可是侯胜北马上知道自己错了。 “哎呀,小北你个没良心的,那么多年也不来看冼姨。” 已经是四十过半的人了,冼姨脾气不改,还是那么火辣,上来就张牙舞爪要来揪他的脸颊。 糟糕,反应慢了一拍,被揪住了。 侯胜北痛恨自己的大意,还说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冼姨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吗?怎么就一点没防备呢。 “幸好你老实,没躲。” 冼姨很是搓揉了他一番,满意道:“嫂子和你媳妇孩子倒是来过两次,说你又是跑北面,又是去扶龙,忙得很哩。” 听冼姨这么说,侯胜北才知道阿母和萧妙淽来过。 也是,她们返乡已有六年多了,以两家的关系,难免会有走动。 所以冼姨你先放开小侄好吗? 可是这么一闹,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 “这次怎么有空想到来看冼姨了,是为什么事呀?” 侯胜北正在思考如何开口,就听冼姨紧接着道:“是为了广州城那位的事情吧?” 不愧是冼姨,南越大头领不是白当的。 侯胜北刚想要说话,又被冼姨打断了。 “欧阳纥把你弟叫去高安,劝他一同起兵造反哩。人现在还扣在那里,郡守府如今乱成一团糟,使者等我回话怎么办呢。” 啥,冯仆被欧阳纥扣下了,这如何是好? 侯胜北一时不知道如何出言相劝了。 唯一的儿子被叛贼扣为人质,冼姨却是无所谓的样子,命人把使者唤来:“小北今天你来得正好,顺便做个见证。” 不一时,使者来到,冼姨双手叉腰道:“你记好喽,去了高安,就这么和冯仆说。” 只听冼英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为忠贞,经今两代,不能惜汝,辄负国家。” 撂下这句话,冼姨转向左右侍卫吩咐道:“通知各洞酋长,严守边境不得躁动。让他们都来我处,自然有个说法。” 使者和侍卫们各自领命去了。 刚才还是大义凛然、威风堂堂发号施令的冼姨换了副表情,笑眯眯地问道:“对了,小北你这次来,前面说是为了什么事来着?” 我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啊。 侯胜北感到无比悲愤。 “哦,想起来了,是为了广州刺史欧阳纥吧。他这人我见过,不怎么行的,冼姨我看人可准了。” 矛头指向了欧阳纥。 “冯仆这小子也真是,就和他父亲一样耳软心活,人家一叫就去,结果被扣下了吧。” 冯仆中招,连过世的冯宝姨父也捎带上了。 侯胜北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 “当年李仕迁也想这么忽悠你姨父,幸亏我拦了下来。冯仆不听我这个当妈的话,这不就上了人家的套?” 说了这么一圈,就是炫耀凡事都得听你的就对了呗。 冼姨终于又想起侯胜北:“小北啊,你来是要求冼姨办什么事呢?” “求”这个字特别加了重音,反正侯胜北听起来是这样的。 你已经把事情都给办完了,我还说什么,侯胜北悻悻地想道。 不过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他还是把陈顼开出的条件讲了。 冼姨不屑道:“这话我也就和小北你说啊,平越中郎将主管南越军政,你觉得冼姨我会稀罕这个头衔吗?” 侯胜北赶紧挤出笑容,阿谀奉承道:“那是,冼姨您一句话,比什么平越中郎将,那要顶用多了。” 见冼姨心情不错,他赶紧补了一句:“不过就当作替冯仆挣这个官职,也是好的嘛。” 冼姨好像被打动了,认真思考起来。 就在侯胜北松了口气的时候,脸颊一疼,又被揪住了。 “小北现在很会说话嘛。当年就说你表面乖,实际一肚子坏水,想忽悠你冼姨呢?” 唉,果然还是被冼姨克制得死死的,完全不是对手啊。 不过涉及岭南十九州局势的军国大事,轻描淡写如同家长里短,开玩笑一般这么轻易定了下来。 这就是冼姨的本事,以及冼氏世代在南越的威望吧。 第107章 铁杖传谣 在阳春待了两天,告别了冼姨,侯胜北前往广州和徐俭汇合。 他没有大张旗鼓,悄悄地进了广州城。 外无必救之援,则内无可守之城。 当初和徐俭兵分两路,除了要去见冼姨,也有在外策应之意,以免被欧阳纥一锅端了。 侯胜北进城之后,先去见萧引、袁敬二人。 萧引字叔休,在前朝任西昌侯仪同府主簿。侯景之乱时,萧绎在荆州,实力最为强盛,朝士多往归之。 唯独萧引认为诸王力争,祸患方始,今日逃难,未是择君之秋。 其见识高明如此。 须知萧引之父萧介可是由萧绎举荐,曾经担任萧绎的谘议参军,相比起旁人关系更近一层的。 当初梁武帝宴请后辈二十余人置酒赋诗,臧盾以诗不成,罚酒一斗,饮尽颜色不变,言笑自若。 萧介则是染翰便成,文无加点。 留下了“臧盾之饮,萧介之文,即席之美也。”的佳话。 萧介之后出任始兴太守,萧引以吾家再世为始兴郡,遗爱在民,正可南行以存家门。 于是与弟萧彤及宗亲等百余人奔岭表,如今依附于欧阳纥。 萧引之兄,黄门侍郎萧允与侯安都有一段渊源。永定年间,侯安都为南徐州刺史时,曾经躬造萧允府邸,申长幼之敬,执礼甚恭。 他本人则是在前几年出使北周时与侯胜北相识,此番委托给弟弟带来一封家信。 黄门侍郎袁宪早早投靠陈顼,与侯胜北有共事之谊。其叔袁敬也在欧阳纥左右,同样有家信奉上。 侯胜北进城找到二人,一打听情况,糟了。 欧阳纥压根儿就没有放徐俭进城,在城外接见了他。之后就把徐俭安置在城外孤园寺,遣人严密看守。(注1) “欧阳纥杀又不杀,放又不放,扣着徐俭在城外,会是怎样的心态呢?” 侯胜北琢磨道。 若要破解此局,蛮干是不行的,还需从分析敌方主将的心理入手。 幸好,欧阳纥左右,皆有愿意通风报信之人。 袁敬告诉他,自己累谏欧阳纥,为陈逆顺之理,言甚切至。 欧阳纥虽然不从劝谏,仍然做出了反逆之举,但是内心还是摇摆不定,没有下定决心彻底和朝廷割裂。(注2) 杀了使节,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朝廷为了维持尊严,必起大军征讨。 一旦兵败,满门不留。 侯胜北听完袁敬的讲述,设身处地站在欧阳纥的立场一想,对于臣子以下犯上,谋逆造反,究竟会带来多大的心理负担,再次有了深刻体会。 所以当年阿父你也是承担着这样的压力吧。 旁观之人说起谋反篡位二字轻巧。 当事之人可是站在悬崖之上,一步迈出,就再无回头可能。 涉及一门一族的生死存亡,岂是那么容易下定决心的。而且尊卑有别,要打破心障,反抗昔日主君,又谈何容易。 所以大多都是被逼无奈,退无可退之下,才豁出去拼死一搏。 有了袁敬提供的信息,分析欧阳纥的心态就很简单了。 连萧引、袁敬这样的德高望重之人都和自己勾连,对欧阳纥的未来毫不看好,何况是见风使舵之辈? 他要是放了徐俭进城,岂不是更加动摇人心,影响士气? 不杀,是为了留一线余地。不放人进城,则是由于缺乏自信。 既然欧阳纥的想法仍然意存两可,其中就有可趁之机。 需要往某个方向,重重推他一把。 不过在行事之前,还需谨慎确认。 想到此处,侯胜北向着袁敬笑道:“长者可能打听到朝廷使节与欧阳刺史的见面经过?” …… 此事甚是容易,只要不是两人私下相会,有左右人等相随,消息就能打探出来。 欧阳纥接见朝廷使节时,盛列仗卫,言辞不恭。 徐俭并未被其压倒,凛然训喻道:“吕嘉之事,诚当已远。将军独不见周迪、陈宝应乎?转祸为福,未为晚也。” 吕嘉是六百多年前的南越国丞相,杀掉了主张归汉的南越王赵兴,与朝廷抗衡。结果引发大汉平南越之战,次年战败被擒,南越国灭亡。 徐俭都拿周迪和陈宝应两个传首阙下的死人头说事了,欧阳纥都不生气? 袁敬说,他听后沉默不语。 有戏。 若是狂妄自大之徒,必然吹嘘自家实力。 若是血气刚勇之士,必然大怒痛加驳斥。 若是老谋深算之人,必然卑词厚礼,以骄敌心。 沉默不语,已为徐俭此言所动。 盛列仗卫,言辞不恭,不过虚张声势,掩饰不安。 …… 侯胜北觉得已经把握住了欧阳纥的心理。 既然朝廷旨意已经传达到位,接下来只要返回复命即可。 那么如何说服欧阳纥,放使团离去呢? 侯胜北冷冷一笑。 他不是担心使节进城,影响人心么,那就从此处入手。 一旦秘密变成不是秘密,再扣留使者也就毫无意义了。 有一点须加小心,不排除欧阳纥铤而走险,杀人灭口的风险。 所以让欧阳纥感受到窗户纸即将捅破,然而又是将穿未穿的程度,赶紧打发朝廷使节回去了事,此为最妥。 方略已定,侯胜北起身出门。 得去禁闭徐俭的实地看一下,时间过去了一旬,麦铁杖也快待不住了吧。 …… 孤园寺的名字由来,无疑是源自于舍卫国祇树给孤园。 萧妙淽给他讲过这个佛经故事。 孤园乃是孤独长者向舍卫太子买来,孝敬佛陀的。 太子不卖,说要买我的园子,除非黄金铺满园地。 孤独长者遂以黄金为砖,遍地铺满,才终于买得此园,延请佛陀在此讲经二十年。 当初萧妙淽讲到此处时,侯胜北评论这太子嘴上说不卖,却开了個天价,也就是碰到孤独长者这种拿钱不当钱的。 最后还不是卖了。 侯胜北总结道,所以这是一个黑心奸商和撒钱土豪的故事。 不出意外,遭到萧妙淽的狠狠训斥,说他亵渎了善人佛心。 侯胜北趁夜来到孤园寺附近一观。 据说佛陀在孤园讲经之时,猕猴数千,左右观听,寂静无声,是为异象。 此时只见皎洁月光洒在寺庙院落,他心想:故事里既然有猴子,玉兔下凡来此也不奇怪吧。 后人会怎么编这个故事呢? 想起往昔旧事,侯胜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门口有一队士卒把守。 这种程度的守卫,应该防不住一个曾经横行此地的大盗。 胸中计策已成,他放心地回去睡觉了。 …… 不久,侯胜北在事先约定的碰面之处见到了麦铁杖。 要是被关了十几天还没有行动,那也太不符合岭南大盗的风格了。 “少主,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吧?” 天嘉四年的变故发生之后,侯胜北曾让他直呼其名即可,麦铁杖却始终用旧日称呼,以下属自居,这份坚持源于何方就不得而知了。 侯胜北把孤园的佛经故事给麦铁杖讲了一遍,说破局之计就在其中。 麦铁杖听得一头雾水。 “老麦的脑子不太好使,少主你还是直说要我干什么吧。” “哎,你一个大盗,听到遍地都是金砖,怎么不动心呢?” “少主,那是故事,是假的。” “要是万一有人真的从孤园寺挖出了金砖呢?” “这个……其他人也都会想去碰碰运气的吧。” “这就对了!” 侯胜北一击掌,循循善诱:“铁杖你想,好端端的孤园寺,怎么会有金砖呢?总不见得真有孤独长者这样的土豪,拿金砖铺地吧?” “对啊,大家会有这个疑问,觉得不太可信。” “如果是一个以前在这边劫掠了很多财货的大盗,埋藏赃物的地点被发现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合理了呢?” “少主,我明白了。” “那还不赶紧去,让全广州城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事?” “……” 麦铁杖欲言又止。 “你怎么还不动?” 麦铁杖愁眉苦脸道:“可是我真的没有埋藏什么财货,当年都吃喝嫖赌霍霍痛快了啊。少主伱说挖出了金砖,总得给一块才行吧。” “……” 这次轮到侯胜北无语。 百密一疏,没想到还要准备证物。 幸好袁氏富足,区区一块金砖还是能借到手的,十分爽快地给了,都没打算让侯胜北还。(注3) 拿到金砖,麦铁杖摩拳擦掌,立马来了劲头:“当年老子就是被他父子所擒,送到建康为奴,正要报仇。传谣这点小事算什么,包在我身上。” 当下纠集旧日伙伴,前去行事不提。 ----------------- 没过多久,广州城中出现了奇怪的谣言。 有一个砍柴的穷苦樵夫,在孤园寺附近捡到了一块数两重的金砖。 樵夫一开始不信,拿去城中金铺验了,没想到竟然是十足十的真金。 得了一笔飞来横财,人生自然要潇洒一番。 樵夫去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广州城高级酒楼,点上一桌宴席大吃大喝。 酒足饭饱之后,去了广州城最有名的青楼,叫了二位花魁头牌姑娘相陪,左拥右抱,欢度春宵。 据金铺的伙计、酒楼送菜的小二,还有青楼的龟公,以及很多很多人说,他们都听到樵夫在大声吹嘘。 “孤园寺附近还埋有不少的金银财货,可惜我急着赶回城中确认金砖的真假,并没有拿很多……” “金砖上刻了一道有如麦穗的标志,一定是十年前那个大盗麦铁杖留下的。” “他当年被欧阳刺史所擒,可是劫掠的无数赃物,怎么找都找不到。” …… 十数万人的广州城,谣言就这么传播开了,并且以不受控制的形式,自行发酵和演变起来。 砍柴的樵夫变成了清晨早起拾粪的农夫,使得发现金砖的过程变得更加合理。 数两重的小金砖变成了二斤见方的大金砖,愈发逗得人心动。 至于那晚的二位花魁,则是成了猛男一夜御十女的故事,羡煞了许多人。 周文育、杜僧明发动数万人为旧主请命的广州城,因为一条谣言,民众们再次行动了起来。 从几个到十几个,到几十个,很快发展成数百上千人,涌向了孤园寺。 每天的人数都在急剧增加。 因为侯胜北每天都会抛一、二块金砖出去,让人真的挖到。 一块也是借,十块也是借。 用计,当环环相扣。 …… 本来冷冷清清的孤园寺变得像集市一般的人潮涌动,看守使团的卫兵有些慌了,分出人手维持秩序,然而如同杯水车薪,只得赶紧去禀报欧阳纥。 大势已被牵动,还需一锤定音。 侯胜北拜托了萧引、袁敬最后一件事,亲自趁着混乱潜入孤园寺,见到了徐俭。 徐俭这段时间被困寺中,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到他之后大喜过望。 侯胜北单刀直入地问道:“如果能够再次见到欧阳纥,你可有办法说服他,放我等归去吗?”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徐俭:你是徐师的儿子,不用我教,一定可以的。 徐俭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表示有套说辞,可以尝试一下。 欧阳纥得报,知道再这么下去,孤园寺住着朝廷使团的事情迟早穿帮,封锁消息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在左右的劝说之下,再次出城来见徐俭。 徐俭对其道:“将军业已举事,俭须还报天子。俭之性命虽在将军,将军成败不在于俭,幸不见留。” 欧阳纥想了一下,是这么个道理,此时杀了使节并无任何好处,还不如放了结个善缘。 嗯,就和萧引、袁敬等人劝说自己的一样。 于是令徐俭一众不得大张旗鼓,必须从小路悄悄地返回。(注4) …… 使团踏上了返程。 从广州再度回到始兴,徐俭等人继续北上,侯胜北和他们告别,去往心心念念的家乡。 二百里路,三天行程,他走得归心似箭。 为了走完这三天的路,整整用去了三年的时光。 到达自家,已是第三天的黄昏时分。 夕阳斜照着侯家宅院所在的山坡,坡下那条熟悉的小河潺潺流过。 坡上一道身影俏立,凝神眺望远方。 侯胜北胸中涌起柔情无限,高声吟道:“远山碧,暮水红。日既晏,谁与同?”(注5) 那人惊喜转身,嫣然一笑,如百花绽放。 第108章 登基首战 离家一别又是三年多,阿母的鬓边更多了些白发,三弟侯秘已经是即将行冠礼的青年,四弟侯亶十岁、小长安也六岁了。 萧妙淽的容貌无甚变化,在他眼中永远如同初见时的模样。 见到侯胜北回家,全家惊喜不已。 自从陈顼登基的消息昭告天下,众人不再担心他的安危,改为盼望他几时才能归家。 这几个月,萧妙淽每天黄昏都会去山坡眺望,不想今天果然等到了。 侯胜北听得心中感动,悄悄握住了她手,两人十指交叉相扣,一股暖意流过心头。 待他说明想要全家迁去建康的来意后,家中出现了小小分歧。 萧妙淽和小长安自然是要跟着他走的。 侯夫人年已五旬,不太愿意离开家乡,特别是再去建康这个伤心地。 侯亶年纪尚小,庶母是侯安都在江南所娶,虽然想回建康,但不敢发言。 侯秘则是明确说不去。 “杨伯年纪大了,最近他身体不太好,不宜再远行奔波。” 侯秘解释道:“他待我如亲子一般,传授骑军秘术,我要给他养老送终。” 侯胜北知道阿父过世的这几年,三弟已和杨白华建立起了深厚感情,隐约间把他当作了父亲。 听侯秘说得坚决,那也不必勉强,由他再陪老人几年便是。 不过谈到两个弟弟今后的前程,阿父走出天南,在朝中身居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位。 难道就此打回原形,以后在这岭南,继续作为乡里豪族传宗接代? 侯夫人有些心动,侯秘的态度还是很坚决。 他冷笑一声:“当初我恩荫阿公,任始兴内史。阿父死后,朝廷说撤就撤,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南朝的官,不当也罢。” 侯胜北问他,将来作何打算。 侯秘说等到杨白华走了,就带着老人的骨灰,匹马走遍天下,最后去仇池国看看,让老人能叶落归根。 “大哥,你是自己能闯出一片天下的人。我虽然没你的本事,可也不稀罕南朝的爵位。” 侯秘看了一眼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小亶在,真要是恢复了阿父的名誉,届时让小亶来袭爵便是。大哥你当初不也是把桂阳国的世子之位让给了二哥吗?” 庶母听了面露喜色,侯亶本是庶子,又是四子,上面两個嫡系的兄长,怎么都轮不到他来承袭爵位。 如今侯胜北和侯秘都不甚看重名爵,那真是天降的机会。 侯夫人见了微微不悦,不过想到这是人之常情。对方在侯安都死后守寡多年并不容易,也就没说什么。 毕竟恢复侯安都曾经的爵位,还是未来远远没着落的事情。 侯胜北感慨三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为之感到欣慰。 最后做出决定,侯夫人和小亶及其母、萧妙淽和小长安往去建康,留下侯秘看守老宅。 当夜,待小长安睡下,两人互诉三年离别之情,一解相思之苦不提。 …… 花费数日准备,一家人整理行装,再次踏上了北上建康的旅途。 这条路侯胜北和萧妙淽走了多遍,留下许多回忆,这次多了小长安,别有一番乐趣。 小孩子新鲜好奇,一路多了许多笑声,侯夫人看到孙儿开心,心情开朗不少。 往返广州一趟,回到京师已是六月,数月间朝堂又有了些变化。 尚书左仆射沈钦亡故。 东境大水,百姓饥馑,尚书右仆射王劢转仁武将军、晋陵太守,安抚民众。 吏部尚书徐陵继任尚书右仆射。 驸马都尉沈君理丁忧服满,任太子詹事没多久,转吏部尚书。 陆缮任度支尚书、侍中、太子詹事,行东宫事,领扬州大中正。 丁忧中的王瑒夺情起复,任侍中,领左骁骑将军。 徐陵字孝穆,东海郯人,麒麟才子。(注1) 东海徐氏以士族起家,并非高门,起家不过县令。 晋朝徐宁通朗博涉,任舆县县宰,得桓彝赞为“海岱清士”,并谓之“人所应有,而不必有。人所应无,而不必无。” 其后的徐丰之,有资格参加王羲之、谢安组织的兰亭诗会,录诗两首。 “俯挥素波,仰掇芳兰。尚想嘉客,希风永叹。” “清响拟丝竹,班荆对绮疏。零觞飞曲津,欢然朱颜舒。” 一直到了徐羡之,成为刘宋开国功臣,受遗诏与谢晦、傅亮、檀道济等辅政,以太后之命废帝杀王,才算进入了朝廷中枢。 诗书传家直到徐陵,成为一代儒宗,如今更是身为宰辅,东海徐氏终于跻身南朝上等大姓。 吴兴沈氏、吴郡陆氏很早就站在了陈顼这边,如今也是获得他们应有的回报。 至于王劢、王瑒的任命,侯胜北觉得陈顼喜欢作弄人的毛病又犯了。 抚慰受灾民众固然重要,可是让一朝宰辅转任太守去做这事,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王瑒这事夺情也就算了,让他官复左骁骑一职,确定这不是在恶心人? 琅琊王氏今后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 不去管琅琊王氏的日子好不好过,侯胜北先得把自家的日子过好。 既然搬了家眷过来,就不宜继续寄住在安成王府了。 早在出发前往广州之前,侯胜北就开始看房。 以前侯安都的那栋可容纳千人,地段距离宫城不远的司空府是不用想了。 侯胜北出于好奇打听了一下,那房子二百万钱起步,还有价无市。(注2)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八品将军的俸禄。 年俸米二百一十六斛,绢三十匹,另菜田二顷半,产二石计,年出米四百五十斛。 六百六十六斛米,数字倒是挺吉利,米价以五百钱计,折钱三百三十三贯。 自己的收入已经算是不少,仍然要不吃不喝存六年才买得起旧日豪宅。 穷困者年入不过数千钱,差距百倍。 居建康,大不易啊。 算了,还是租房吧。 建康的租房大致分两类,由富人开办,集货栈、门面、居住为一体的邸店,以及寺庙出租的房屋。 侯胜北下意识地排除了后者。 让家人住在和尚的房子里,算什么事? 经营邸店的多为权贵官僚,知道他在找房子,很快便有人推荐了几处。 侯胜北挑了一处玄武湖畔的房子,毗邻幕府山,名为安怀村的地方。 可能是他下意识中,怀念和北齐的那场大战,觉得在此处才能安心放怀吧。 房子不大,十数间而已,收拾得干净。 侯夫人、萧妙淽带领僮仆忙碌地布置了起来,搬入器物细软,空置的房屋得人入住,很快有了温馨感觉。 这里就是接下来几年,侯氏一门在建康小小的家了。 ----------------- 七月。 陈顼嫡长子陈叔宝,纳沈君理之女为太子妃。(注3) 皇太子纳妃礼,天子遣使纳采,有司备礼物。 使者受诏而行。主人迎于大门外,彼此礼毕,会于厅堂。 之后的问名、纳吉,礼仪并如纳采。 纳征则要由司徒及尚书令这等高官为使,备礼物而行。 请期以太常卿、宗正卿为使。 亲迎以太尉为使。 哎,皇太子结婚真麻烦,把三公九卿都折腾个遍。(注4) 侯胜北想起那天,沈婺华鼓起勇气,问自己皇太子的人品如何,自己却不能回答。 这姑娘终于要出嫁了啊,希望她能幸福吧。 话说回来,虽然已经形同老夫老妻,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迎娶妙娘呢? 侯胜北觉得完成心愿的这一天也快了吧。(^_^) …… 九月。 卧虎台有新的消息送到。 要不是去年六月,发来了“突厥木杆可汗之女迎至长安,北周天子行迎亲之礼。”这么一条情报,侯胜北都要担心荀法尚在那边的安危了。 之后陆陆续续又传了几条消息。 八柱国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燕国公于谨去世。 十二大将军之一,随国公杨忠也去世了。 那个老人,杨坚的父亲也走了吗。侯胜北获悉这条情报的时候,有些感慨。 想起和杨忠相处的短暂日子,老人的爽朗和善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虽说现在彼此已成敌国,侯胜北对北周的那些将帅却没有什么恶感和恨意。 他难以想象,以后杨坚如果和自己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两国绝交,荀法尚在北面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吧。但是鞭长莫及,侯胜北只能把担忧和惆怅压到了心底。 卧虎台这次传来的消息很简洁。 “周齐之间,拟有大战!” 毛喜报上,陈顼当即决断。 出兵,讨伐欧阳纥! 若能速平广州,则可窥两国之衅而趁之! …… 十月。 动员完成,陈顼下诏: 车骑将军章昭达都督众军讨伐欧阳纥。 麾下计有: 衡州刺史钱道戢。 故吴兴太守胡颖之弟,豫章太守胡铄。 衡阳内史任忠。 摧锋将军萧摩诃。 平虏将军侯胜北。 徐俭熟悉广州形势,监军参赞军机。 合计三万人。 “会不会有些少?” 这是陈顼登基之后的首战,他有点没底气,曾经私下问了侯胜北。 侯胜北哭笑不得,这种事情,你不是该去问身为主将的章昭达吗? 问我一介偏裨算什么意思。 陈顼表情严肃地表示,卿可不要误会,朕不是没信心,就是问问而已。 他搓着手问道:“此前章昭达讨伐闵中陈宝应,可是出动了六万五千人马,打了快一年才平定的晋安。这次只要了半数人马,朕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陛下,毛喜说过,人通常对一件事情信心不足感到焦虑,才会搓手…… 侯胜北想了一下答道:“虽然臣也不知道章车骑的打算,不过照陛下所说,此战当速战速决。广州路途遥远,大军行动迟缓,三万人马不多不少,兼顾了平叛所需的兵力和行军速度。” 陈顼又问:“那卿觉得章昭达打得赢吗?” 侯胜北反问:“那陛下为何用章昭达为主将呢?” 陈顼想挠头,却被平天冠挡住了,叹道:“无人可用啊,去年徐度过世,吴明彻新败,剩下淳于量和章昭达两个,你说朕还能用谁?” “既然没得选择,陛下就放心大胆地用呗。” 侯胜北安慰道:“何况除了正兵,此战已经联系了阳春太守冯仆之母冼氏,她会率百越酋长里应外合,夺其根本。欧阳纥的部下也离心离德,只要一战败北,必定众叛亲离、土崩瓦解!” 陈顼终于坚定信心:“好,希望如卿所言,早日奏凯归来!” ----------------- 别看侯胜北在陈顼面前说得自信满满,实则自己心里也没谱。 他初次在章昭达麾下,不知这位主帅的脾气喜好,带兵风格如何。 出发前日,升帐议事,只见章昭达五十岁出头,瞎了一眼,眼眶周围一圈疤痕,看来是箭矢所伤。 章昭达注意到侯胜北的视线,彷佛早已习惯,解释道:“二十年前叛军之乱,支援台城时为流矢所伤。有相面者,说我容貌甚善,须小亏损,则当富贵。我喝醉坠马,鬓角小伤,还以为这样就行了,没想到居然是要瞎了一只眼。”(注5) 对于主帅的这个冷笑话,众将不知如何接,是恭喜好呢,还是惋惜好呢。 还好章昭达没让大家尴尬太久,板起了脸训诫道:“跟随过本帅的都知道,我性格严苛,每次奉命出征,必然昼夜倍道。不过有所克捷,也一定会推功诸将。各位勿要误了军机,触犯军规。” 章昭达说罢,独目扫了侯胜北一眼。 “有些人切莫自恃名将之后,从龙之臣,又得宿将推荐,就行事怠慢了。须知军法无情!” 这话指的是谁,不用明说了。 “侯胜北!” “末将在!” “令你所部为前军,建康去始兴,凡两千五百里,限期四十日至。到达之后换防衡州,接应钱道戢断后之军!” “得令!” 见侯胜北答得干脆,章昭达颇为满意,语气和缓了些:“侯司空我朝名将,此战伱不要坠了乃父威名。” 侯胜北听到自己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 …… 这是侯胜北和家人团聚之后的首次出征,与他单身一人时有所不同,有了许多牵挂。 出发之前,侯夫人祈求上天保佑儿子逢凶化吉。 萧妙淽则是叮嘱道:“战场凶险,多加小心。妾身会祈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归来。” 侯长安小小年纪,也会学着大人模样,拱手作揖道:“祝阿父早日凯旋。” 应该是萧妙淽教的吧。 将这些儿女情长埋入心底深处,一旦踏入军营,侯胜北的面色如铁。 他持军令,点起本部二千人,予以激励。 听闻目的地是始兴,出身岭南的部曲群情振奋,士气大涨。 侯胜北协调船舰,尽用轻舟,得船八十余条。 众将士登船,从玄武湖的水军营寨出发,路过安怀村,驶入大江。 溯江而上,这条水路他随父征战,已往来数趟。 日行六十里,毫不为难。 无需一个月,船行至豫章,转入赣水,抵达西昌。 前方数百里,二十四险滩,礁石密布。 当初陈霸先起兵,河水暴涨数丈,三百里间巨石皆被淹没。 侯胜北不指望自己也能有如此庇佑,下令登岸,改走陆路。 全军轻装卸甲,只带兵器和六日干粮。 麦铁杖挑选二百敏捷军士为兴军,前出二日路程,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侯胜北亲率一幢五百军士为踵军,联络官府召集民夫,寻找地点搭建营寨,为章昭达大军前驱。 千余人在后紧紧跟随,巩固沿途兵站。 三百军士押送五十辆车,装载铠甲军械,在后百里。 分配停当,当晚饱食一顿。 次日平明,各部陆续出发。 西昌至始兴,六百里路程。 倍道兼行,日行七十里,登陆的第九日午后,达于始兴。 前后所费,不到四十日。 ----------------- 《地名参照》 豫章:今九江市 西昌:今泰和县 第109章 速平广州 太建元年,十一月。 侯胜北军至始兴。 衡州刺史钱道戢六十二岁、广州刺史沈恪六十一岁,两位陈霸先时代的老将对于朝廷大军行动之迅速,微感讶异。 很好,那么欧阳纥就更会大吃一惊,猝不及防了。 钱道戢是天嘉四年,侯胜北的从叔侯晓在征讨周迪时蹊跷地死去之后,接任的衡州刺史。 阿父出事,钱道戢又接替了三弟侯秘,领始兴内史。 秩满连任,前后镇守于此六年了。 钱道戢是陈蒨的亲姑丈,自然也是陈顼的亲姑丈,光大年间的这场争斗,他位于岭南超然物外,默默地作为旁观者,并未卷入其中。 钱道戢曾经在梁山和阿父并肩作战,侯胜北没有把他当成仇人之属。 除非发现晓叔之死,和此人有关。 沈恪的情况和钱道戢类似,他是陈霸先的至交好友,能够托付妻子的那种。(注1) 陈蒨过世时,授沈恪护军将军,意图让他领一营禁军镇守京畿。 废帝和陈顼的争斗,沈恪的心情一定也极为复杂。 不过与钱道戢僻处岭南有所不同。前年讨伐华皎,攻占公安之后,沈恪授荆州刺史而不就,坚持留在建康,一直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直到去年的这个时候,沈恪重新就任护军将军。 彼时,他终于认清陈顼的升龙之势已经不可阻挡了吧。 毕竟沈恪也是吴兴沈氏的重要一员,必须得向新皇表明态度立场。 沈君理不也服满出仕,还与陈顼结为了儿女亲家嘛。 哎,生于这些世家大族,真是身不由己啊。沈婺华这小姑娘的人生大事,也成了一桩政治交易。 不过侯胜北没觉得儿女婚姻听从父母之命,有什么不对。 长安放心,将来为父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媳妇的。(^_^) …… 沈恪从正月转授广州刺史,受阻于此地不能赴任,已经都快一年了,侯胜北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此时公事优先,侯胜北无暇思考别的,交接了衡州防务,钱道戢便率军出发了。 欧阳纥一旦出击,钱道戢就从间道邀击其后,截断他退回广州城的通路。 侯胜北接下来也没有闲着,除了必要的布防之外,还有一堆事情等待处置。 部队昼夜兼程,需要休整恢复战力。 需要协调准备大军的营地和补给。 需要与冼姨取得联系,约定会兵之所。 还要派人打探欧阳纥的动向。 最后一条,欧阳纥做出的应对很快就有了消息。 他得知朝廷的讨伐大军来得如此之快,忧惧不知所为。 不过欧阳纥没有做出困守广州城坐以待毙的愚蠢决定,而是出兵屯于洭口——距始兴三百余里,距广州也是三百余里,正好是中间的地方。 此处乃洭水入溱水之口,也算有小小的地利之便。 欧阳纥在此处建立堡垒水栅,多聚沙石,盛以竹笼,置于水栅之外,用来阻遏舟舰。 “区区小术,怎能防住大军来攻。” 侯胜北直摇头,他不太理解,欧阳纥难道以为凭借战术小道,就可以抵御朝廷大军? 既然是战术,那就同样可以为战术所破。 前朝司马景帝有云:夫将兵者,不战则守,不守则走,不走则逃,不逃则死。 身为主帅,不是首先应该考虑战守走逃的整体方略吗? 钱道戢已经发兵抄袭后路,冼姨也会封锁百越边境,待章昭达的主军到来,就会发起总攻了。 你一旦败北,就无处可逃了呀,欧阳纥。 侯胜北不禁有些同情起对面的敌将。 设想如果调换立场,敌方大军逼至岭南,自己该如何应对呢? 那只有诱敌深入,再度南撤,拉长对方的补给线千里,然后利用地势四处袭扰,搅扰得敌军断粮疲惫,再予以一击了吧。 当然这个战略的前提,还得要冼姨肯帮忙,协助提供粮草补给和情报才行。 冼姨要是中立两不相帮,那就和周迪当初一样,只能在山上过苦日子打游击。 冼姨要是站在敌军那边,就只有撤往交州偏远之地了,说不定连跑都跑不掉。 侯胜北随即哑然失笑,自己考虑这些做什么。 不是更应该谋划如何不让敌军具备如此巨大优势,御敌于国门之外么。 …… 很快第二支军就到了,是萧摩诃和任忠的部队。 驻扎营地都已安排妥当,侯胜北作为先发,接待了两位将军。 再次和大壮哥一起出征,他心情极是愉悦,说不出的踏实。 始兴郡是侯安都曾出任郡主簿的地方,也是萧摩诃之父萧谅任郡丞的地方。二人算是半個地主,请了任忠一顿。 军中没有太多享受,一盘粉,一盘豆腐,一盘饼,一盘菜而已,连肉也看不到,没有喝酒,水浆润喉而已。 “哦?” 任忠夹起豆腐,只见切成四方的酿豆腐上挖了一个小洞,塞了猪肉和葱花,一口下去肉香和葱香浓郁,配上豆腐的醇厚,别有滋味。 他伸手拿起一个饼,上面嵌了几粒花生,色泽光亮,香酥可口。 这两道菜肴看似简单却用心。 任忠再看那盘菜,只见碧绿的菜叶包成一团,想必里面也有讲究。 他停箸不食,笑道:“侯平虏,你用兵是否也是如此,喜欢出人意料啊?” 侯胜北答道:“不敢,凡事不过在于用心而已。我之谋略超越了敌方想象,自然就成了奇计。” 任忠颔首道:“说得好。所谓奇计未必有多奇,不就是敌军想不到么。” 他夹起菜包,里面裹了萝卜和肉馅也就罢了,清脆爽口,但是有股粘连涩感。 “此菜倒是从未吃过,何名?” “军达菜,据说是大食以西的遥远国度传来,种植不过数十年。”(注2) “唔,军达,好口采。” 侯胜北微笑道:“亦有祝君发达之意。” 任忠大笑:“看你年纪不大,待人接物却是老道得很。” 侯胜北没有觉得这话有什么贬义,同袍并肩作战,彼此关系和谐一些不好吗? 话匣子一打开,任忠也聊了起来。 他是汝阴人,孤儿出身,小名蛮奴。侯景之乱时,为前朝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招募,率乡党数百人与叛军战于寿春。 任忠笑眯眯道:“你称呼老夫任蛮奴也行,只是到了这把年纪,还被人这么称呼,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侯胜北对长辈还是守礼的,恭敬道:“任老将军说笑了。” 任忠之后辗转王琳麾下为将,授巴陵太守,王琳败逃北齐之后入朝。 “前年华皎叛乱时,我们还是敌我两方哪。” 任忠感叹道:“老夫参与其谋,却暗中密奏朝廷,得以免罪。” 他毫不避讳,坦然地说出此事。侯胜北觉得可能乱世就是这样吧,很难说得清楚什么是忠奸对错。 任忠的年纪是自己的两倍,脸上爬满皱纹,肤色黝黑并未松弛,所以不甚显得苍老,眼神依然保持年轻活力。 三人很快把菜一扫而空,米粉打底。 任忠嗦了几口粉,点评道:“老夫在任职的衡阳也是常食米粉,此处的米粉味道不错。” 侯胜北笑道:“可惜米粉滋味虽佳,却少了名人驰誉增势。若是出个宰相皇帝,岂不就称为宰相粉、皇帝粉了?”(注3) 任忠几口嗦完,笑眯眯道:“你这人说话对胃口。看行军扎营颇有章法,想必打起仗来也有一手,老夫拭目以待。” 侯胜北听得此言,起身拱手:“上了战场即是同仇敌忾,必不令老将军失望!” 任忠也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好,那老夫也得拿出把气力,不能被伱这晚辈小看了!” 侯胜北心想,栅口之战那时候,能把吴明彻打得片甲不留的任蛮奴,我怎么会小看你呢? …… 十二月。 章昭达率中军抵达始兴,休整一日后,下令进兵。 至浈阳,距敌二十里,大摆宴席。 敌军近在眼前,彼此旗鼓相望,帅帐内却是盛设女伎杂乐,备尽羌胡之声,音律姿容,并一时之妙。(注4) 章昭达举杯劝饮,瞪着独眼道:“这是我出战的老规矩了,今日且痛饮,来日杀敌。” 侯胜北不是很能接受这副做派,他觉得军队还是应当严肃一些。 可能不同的主帅有各自的风格? 他转念想起了那个在战场上奏乐的大齐兰陵王,顿时释然。 沙场行乐和作战勇猛,没什么矛盾。 只是侯胜北又有些鄙夷,兰陵王的音乐是大鼓加琵琶,大气磅礴。章昭达你这胡乐歌姬美则美矣,品味相比起来,实在不咋的啊…… 一名舞妓飘然来到他近前,水袖拂过面门,带起一阵香风。 侯胜北皱了皱眉头,陈顼你今年不是定了三朝之乐嘛,武事这时候就该跳《大壮舞》才对。(注5) 不行,回去我要进言。 但是既然作为部下,此时也只得一同举杯,含笑饮胜,轻轻鼓掌,意示对悦耳动听的音乐,曼妙妖娆的舞姿非常赞赏。 有人提起欧阳纥的设防,章昭达笑道:“小术而已,易破。” 觥筹交错间,想到太建元年马上就要过去,侯胜北突然感受到了陈顼所说,时不我待的含义。 …… 次日,清晨有雾。 昨日帅帐的莺歌燕舞荡然无存,腊月尽是肃杀之气。 船舰装载砲石,沿溱水顺流而下,逼近欧阳纥的营寨。 麦铁杖赤裸上身,穿一条犊鼻裈,手持一把泼风短刀,率领数十名善于游水的军士,都是一般打扮。 侯胜北也摘下兜鍪,脱去将甲,扯开衣衫随意地系于腰间,袒露精壮有力的胸膛臂膊,端了一碗酒水,来到将士们的跟前。 高高举起。 “此战成败,系于诸位。本将不能与尔等同去,且在此等候佳音。” 侯胜北沉声道:“此战乃是陛下登基的首战,也是我侯氏部曲重新上阵的首战。” 一饮而尽,将陶碗掷碎在甲板之上。 “诸位,务必一战打出威风!” 众人纷纷效仿,甲板响起一片脆声。 喝完酒水暖身,麦铁杖领头,军士们将刀横衔在口中,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欧阳纥坚守营寨,只顾关注对面的战船,不知对方已经派人从水下潜行过来。 水深二丈有余,江口泥沙沉积,浑浊下不见人。 麦铁杖等军士游了里许,前方水中出现大片阴影,那是欧阳纥的水栅。 此时必须小心,虽有雾气遮蔽,若传出划水之声被发现,只要放一通箭,这批将士就都成了水鬼。 麦铁杖比划了一个手势,众军都是纷纷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深处。 憋气来到水栅跟前,以利刃奋力砍斫竹笼,笼篾皆解,沙石散于水底。 水栅的外层防护顿时化为乌有。 大功告成,此战已胜七分! 看到麦铁杖等军士游回,侯胜北发出信号。 章昭达立刻擂鼓进兵,纵大船拍舰突击水栅,拍杆重重落下,所击之处尽数摧折。 欧阳纥不知为何沉江阻挡大舰的砂石竹笼丝毫没有起到作用,任由敌军突到了跟前,匆忙率军来到岸边抵抗。 章昭达一声令下,船舰齐射。 砲石横飞,营寨残破,一旦击中人身,更是四分五裂。 欧阳纥的部下对于起兵反叛本来就心怀恐惧,见到朝廷讨伐大军来到,更是慌张。 如今遭此打击士气暴降,很快就全军崩溃,逃亡不可收拾。(注6) 侯胜北率轻兵,弃辎重,开始追击。 欧阳纥收拾残军,退至清远,为钱道戢所阻,再败。 他不敢去往广州,向西南方向逃去。 侯胜北也没有去攻广州,那是章昭达主力的菜,自会前去收拾。 他引兵去了南海。 冯仆在南海。(注7) 兵临城下,击鼓呐喊,以欧阳纥败残军旗、器械、俘虏出示城中。 须臾,南海太守章华出降。(注8) 看到冯仆平安无事,侯胜北松了一口气。 冼姨话说得虽狠,要是冯仆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没脸再去见她了。 冯仆已经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当了十多年的一郡之守,自有府君气度。 长乐冯氏曾为北燕皇室,北燕亡国之后,文明太后更是执掌北魏朝政二十四年,奠定孝文帝改革之根基,冯氏在北朝显赫一时。 冯仆这一支,乃是北燕末代国君冯弘逃往高丽,遣儿子冯业率三百人浮海投往刘宋。 遇风浪,到达新会定居,得授罗州刺史。 冯业传至冯仆,已是第五代。 他看着侯胜北,神情激动,正要说些感谢言语。 被侯胜北打断:“冯贤弟,我拨一部兵给你,速去追击欧阳纥。冼姨封锁了高州、罗州边境,他逃不了多远的。” 侯胜北有些同情地看着冯仆:“若能拿得欧阳纥,冼姨说不定就不会怪你轻信人言之过了。” 冯仆听闻此语,不禁缩了缩脖子,可见平日冼姨之威,被虐之深。 …… 二月癸未,冯仆擒获欧阳纥,献于章昭达。 发往京师,斩于建康市集,欧阳纥年三十三岁。 家口籍没,子欧阳询以年幼免死。 广州平。 陈顼治世的开篇之战结束了,戡乱广交十九州偌大之地,前后不过数月。 ----------------- 《地名对照》 洭口:今英德市西南,连江与北江的交汇处 浈阳:今英德市东翁水北 南海:今佛山市南海区 第110章 再攻江陵之重起兵 广州既平,大军凯旋而归。 待回到建康,已是四月。 却见皇城缟素,各处举哀。 侯胜北一惊,打听之下,章太后于三月丙申,崩于紫极殿,享年六十五岁。 遗令丧事所须,并从俭约,诸有馈奠,不得用牲牢。 章后的亲属并无在朝者,唯族兄章钮洽,官至中散大夫而已。 侯胜北默然生悯,与章要儿出行去见陈昌,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而已。 好端端一个人,转眼就与世长辞了。 这位南朝最尊贵的妇人,也是一位普通的母亲。 陈昌要是得知母亲亡故的消息,恐怕要悲痛欲绝吧。 生老病死虽是世间常态,但是落到自家头上,都是难以承受之殇。(t_t) …… 太后过世,虽说丧事从俭,天家自有礼仪规程。 皇帝本服大功已上亲及外祖父母、皇后父母、诸官正一品丧,天子不视事三日。 刘宋元嘉立义,心丧以二十五月为限。即身无丧服,但心存哀悼。 这段期间陈顼的旨意,都以仁慈颁于天下。 丙午,曲赦广、衡二州。 丁未,大赦天下。 诏自讨周迪、华皎已来,交兵之所有死亡者,并令收敛,并给棺槥,送还本乡;疮痍未愈者,各给医药。 槥者,小棺材也。 侯胜北心想,还得加上这次讨伐欧阳纥的。 不过此战损失轻微,我军死伤不过千人。 他从军已久,不会有什么慈悲心肠,觉得死了这一千人,就是一千个家庭失去了父亲、丈夫、儿子什么的。 本是乱世,挣扎图存,有何可说。 侯胜北去阙下看了一下欧阳纥的人头。 说起来,从头到尾他都没和这位敌将见过一面。 听说欧阳纥的儿子因为年幼被赦免了,希望他长大成人后能够有所成就,替父赎罪吧。 …… 不过有的人,就不能让他长大,还要以死替父赎罪了。 四月乙卯,就在侯胜北回来不久,出居别第的废帝陈伯宗薨。 和陈伯茂不同,这次倒不是侯胜北下的手,只是废帝的这个下场是早已注定的。 陈蒨的两個嫡子皆亡。 至于僻处深宫,改封文皇后的沈妙容是何等心情,也不会有人去理会。 此事到此为止。 戊寅,皇太后附葬万安陵。 分离十一年之后,章要儿终于能和陈霸先团聚了。 相信她会告诉丈夫,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消息吧。 …… 平定广州一战,主将章昭达的升迁迟迟尚未决定,其他人的封赏倒是很快就宣布了。 钱道戢除左卫将军,入朝。 任忠除直阁将军,入朝。 胡铄除广州东江督护。 萧摩诃重任巴山太守。 冯仆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石龙太守。 册冼夫人为石龙太夫人,赉绣幰油络驷马安车一乘,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卤簿一如刺史之仪。 沈恪得以赴广州上任。 监军的徐俭赐奴婢十人,米五百斛,除镇北鄱阳王陈伯山的谘议参军,兼中书舍人。 而麦铁杖累积前功,得了九品横野将军的封赏,大盗成了官身。 侯胜北自己也进号扫虏将军,领护军司马。 ----------------- “挺快啊,还差一级就官复原职了。” 陈顼调侃道:“这才两年时间,就从白身成了七品,朕可没亏待你吧。” 侯胜北只得再次谢过陛下隆恩。 陈顼继续问道:“哎,今年你就三十了吧,想不想再升一级啊?马上倒是有个机会。” 他的语气轻松,彷佛开着玩笑,侯胜北却把握住了其中意思。 “陛下打算再度用兵?” “是啊,去年和你说的,北周胆敢干涉我朝内政,得给个教训。这话还记得吧?” 侯胜北没有附和:“我怎么听说去年年底,北周遣御正杜杲来聘,要与我朝重修旧好,陛下答应他了啊?” 陈顼露出一丝尴尬:“卿怎么没回建康多久,这么快就知道了?杜杲那张嘴太能说了。朕让徐陵与他交涉,居然辩不过他。” 以徐师的话术,都辩不过吗? 侯胜北心想:那杜杲是挺厉害的,回头倒要去问问,究竟说了些啥。 陈顼转而笑道:“我朝和北周重新修好,可没答应不打后梁啊。” “再攻江陵?” 侯胜北下意识地说道。 这和与北周开战,有什么区别呢? 陈顼点头肯定:“正是,吴明彻此前没能打下来,这次朕打算换章昭达为主将。” 这是换个主将就行的事情吗? 北周就自己见过的、听过的那些将领,水平都不在章昭达之下吧。 侯胜北待要进谏两句,就听陈顼道:“周齐之间,在宜阳已经燃起战火。此时攻打江陵正是时机!” 原来如此,陈顼是看到了这么一个机会啊。 趁着周齐大战的功夫,如能一举灭了后梁也是上策。 只是,江陵有那么容易攻下来吗? 侯胜北沉吟道:“周齐之间虽然开战,并未倾力而为。江陵必定会向襄州总管府求救。” 陈顼有些怀疑:“宇文直此前与华皎联军,被打得大败,还有力量支援江陵?” 侯胜北想说华皎之战,北周全军覆没的,不过是元定所率万人,再加上数千水师。 如今三年过去,以北周的动员能力之强,完全可以弥补上这部分的损失。 只是陈顼多半已经和朝堂、军部的重臣有过商议,定下了方针。 果然陈顼说道:“群臣的意见,当趁此时机取江陵,平灭后梁,全据长江中上游,西窥巴蜀,北望襄樊。朕以为有理。” 道理虽是如此,然而战场就是最不讲道理的地方啊。 侯胜北这么想着,结束了觐见。 …… 抚恤部曲,发放赏赐。 侯胜北如今也有些余财,买些酒肉不成问题,对于普通的士卒来说,能够得一醉饱,就很开心了。 与麦铁杖吃酒庆祝他解褐着绯,为萧摩诃践行送别。 最重要的还是回家与亲人团聚,抱抱萧妙淽,逗逗小长安。 忙碌了几日,侯胜北想到陈顼说的北周使节一事,前去拜访徐陵。 徐陵自从出任尚书右仆射,身为宰辅公务繁忙,不过还是接见了侯胜北。 毕竟儿子徐俭还多亏了这个昔日弟子,才得以平安归来。 寒暄问候之后,侯胜北问起杜杲来聘之事,徐陵把交涉的经纬告诉了他。 当时徐陵先发制人,质问两国通好,本欲救患分灾,彼朝受我叛人,何也? 杜杲则说陛下昔年在长安时,授以柱国,位极人臣。 之后又赠子女玉帛,备礼送还,遂主社稷,北周有恩在先。 然则南朝忘恩负义,接纳郝烈等来投的边民。所以北周援助华皎,正是一报还一报。 侯胜北不解:“郝烈什么的,怎么听都没听说过?” 徐陵微笑道:“区区一百户而已。” “啊?” 侯胜北目瞪口呆:“这也能相提并论吗,华皎可是一个大州,足足五万余户啊。” “我也是这么说的。彼纳华皎,志图吞噬。此受郝烈,容之而已。华皎方州列将,窃邑叛亡。郝烈一百许户,脱身逃窜。大小有异,岂得同年而语乎?” “那杜杲怎么说?” “他说大小虽殊,受降一也。若论先后,本朝无失。” 徐陵不屑道:“强词夺理,诡辩而已。” 侯胜北觉得这太过无赖了,要是华皎叛乱成功,北周肯定会趁势席卷江南,就和他们当年吞并巴蜀一样。 “外交辞令嘛,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还是利害权衡。” 徐陵继续道:“既然杜杲摆出这等态度,再与他辩论是非,岂不成了口舌之争?” “我以送主上还国,既以为恩;卫公宇文直与元定渡江,敦云非怨。若是藉此了却恩怨,不亏不欠也好,免得北周一直拿送还陛下的恩情说事。” “对啊,徐师高明。” 徐陵摇头道:“谁知杜杲连这都不想认。他说元定等兵败身囚,其怨已灭。而陛下如今称帝临朝,其恩犹在。” “这算什么道理,不是等于把起兵之罪都归结于元定身上了吗?元定要是知道自己成了替罪羊,非得活活气死不可。好吧,他已经气死了。” 徐陵道:“杜杲如此无赖,我就笑而不答了。” 侯胜北舒了口气,原来不是徐师说不过杜杲,是不想和他做低级的辩论啊。 那陈顼为什么又同意和北周通好了呢? 徐陵正色道:“之前唇枪舌战,不过是彼此为了维护国家体面。接下来杜杲说的几句话,才真正打动了至尊。” 侯胜北竖起耳朵。 “杜杲是这么说的:今三方鼎立,各图进取,苟有衅隙,实启敌心。两国彼此日敦邻睦,轻车往返,积有岁年。” “比为疆埸之事,遂为仇敌,构怨连兵,略无宁岁,鹬蚌狗兔,势不俱全。若使齐寇乘之,则彼此危矣。” “这才是大实话。三国各自都有进步之心,若是露出了破绽,怎能指望彼此遵守盟约,不趁火打劫?” 徐陵评论道:“自送还陛下,我朝与北周积好多年,一朝放弃,实属可惜。至于让北齐得利之事,更不可为之。” 侯胜北点头赞同,总算是理解了陈顼的决定。 一面使节来往,彼此修好。一面厉兵秣马,寻机相攻。 这就是乱世。 徐陵最后说道:“杜杲提议,我国息争桑之心,北周弘灌瓜之义,修好如初,共为掎角,以取齐氏。非唯两主之庆,实亦众民之福。” 什么争桑、灌瓜的典故,侯胜北不解,还想要再问。 徐陵让这个不肖弟子该去好好读书了,没空和他解释。 “《史记》和《新书》上都明明白白写着,自己去看吧。” 徐陵稍作提示,就把侯胜北赶了出去。 …… 闰四月。 陈顼舆驾谒太庙。 不知道他会和亲兄长,世祖文皇帝陈蒨说些什么。 五月。 北齐使者来吊,表达两国通好之意。 此时讨伐后梁的决定,在少数一部分将领的圈子里已经不是秘密。 不过在新的出兵之前,前番用兵的收尾尚需处置,仗不是打赢了就可以的。 广州遭罹兵荒,所在残毁。 诏令沈恪绥怀安缉,被以恩惠。遣中书舍人周确前往慰劳,是为安抚人心。 召见广州诸人,询问岭表诸事,是为观省风俗。 征袁敬为太子中庶子、通直散骑常侍。拜萧引为金部侍郎,授岑之敬东宫义省学士,是为拔擢人才。 人事调整也一如既往在推进。 年初被征还的征西大将军、郢州刺史黄法氍入朝,改任中权大将军,献上瑞璧一枚。 江州刺史、始兴王陈叔陵进授使持节、都督江、郢、晋三州诸军事、军师将军,刺史如故。 侯胜北觉得黄法氍这位南川豪酋挺可怜的。 中卫大将军、南徐州、郢州、中权大将军,五年换了四个职位,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根本就没得到朝廷的信任,还要通过献宝这种手段表达忠心。 哎,寒门出身,朝中缺乏根基,又并非嫡系的,就是这样了。 他回头看看自己,在周围人的眼里,陈霸先的旧部一系、陈顼的从龙之臣,这两个标签是跑不掉的了。 什么时候还会被贴上第三个标签吗? 侯胜北不禁哑然失笑,黄法氍好歹是二品将军加大字,什么时候轮得到自己这个七品将军来可怜他了。 不管怎么说,万事俱备了。 ----------------- 太建二年,六月。 诏令章昭达率诸将攻打后梁,进号车骑大将军,迁司空,侍中、仪同、鼓吹如故。 此次的阵容较讨伐欧阳纥更为强盛。 轻车将军、左卫将军钱道戢。 都督荆信祐三州诸军事、云麾将军、荆州刺史陆子隆。 都督巴州诸军事、智武将军、巴州刺史鲁广达。 宣远将军、豊州刺史陈慧纪。 武毅将军、长沙内史樊猛。 超武将军、豫章内史程文季。 宣猛将军、巴陵内史雷道勤。 平虏将军、护军司马侯胜北。 合计五万五千人,舰船二千。 距离讨平广州回师建康,不到三个月。 第111章 再攻江陵之火烧船 侯胜北回到建康,还没在家里待满三个月,就又要出征,让亲人的心情一起一伏。 “怎得用兵如此频繁?” 萧妙淽问道:”军国大事,妾身妇道人家不懂。可是穷兵黩武不是一件好事吧。” 侯胜北也觉得自从陈顼登基,一切彷佛加快了速度,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北周和北齐据说掀起了战火,一时难分难解。两国都遣使与我通好,此为可趁之机。” 与其说他努力去解读此事,不如说其实就想找个理由,让萧妙淽安心。 萧妙淽没有问出为什么通好了,还要彼此征伐这种问题。 她见多了各种尔虞我诈。 “华皎之战已经过去了三年,后梁重新在积聚实力,韭菜长了就得割。” 侯胜北打了个比方,放弃正儿八经的解释,抱紧萧妙淽:“就像甜美的蜜桃,熟了就得及时摘取才行。” 萧妙淽闭起了眼睛,任他品尝,喃喃道:“妾身会祈求佛祖,保佑当郎平安归来。” …… 章昭达、钱道戢、侯胜北的中军三万余人从建康出发,与其余各路兵马会于公安。 这次沿江溯流而上,全程皆是水路。 荆州刺史陆子隆不断地从前方传来军情。 为了弥补华皎之战的损失,伪帝萧岿与北周在荆州和蜀中建造船只。 探得其中一处舟舰的营造之所:青泥水。 青泥水入江口的北岸便是猇亭,即三国时蜀吴夷陵之战,蜀帝刘备的屯兵之所。 西陵峡口的南岸有一壁垒,名曰安蜀城,后梁在此囤积军粮,作为反攻的据点。 安蜀城位于长江自西急折,改为向南之处。 夷陵城在东岸、安蜀城在西岸,遥遥相对。 发起此战的原因之一,便在于此。 若是让这個据点稳固下来,继续积累水师实力,会对本朝的荆州之地造成巨大的威胁。 所以本次战役的首要目标:毁去战船、陷安蜀城! 其次才是寻机攻拔江陵。 章昭达的老规矩,胡姬奏乐饮宴,星夜倍道兼行。 ----------------- 太建二年,七月。 五万五千人马齐集公安,侯胜北也得以见到两位旧人。 武毅将军樊猛自长沙率五千人,超武将军程文季自豫章率四千人前来会师。 “老弟,转眼三年多不见。” 樊猛还是那么粗莽,说话豪爽:“之前喝酒扯淡,都是纸上谈兵,此番要动真格的了。” 去年陈顼四子陈叔坚改封长沙王,仍任东中郎将,吴郡太守。 樊猛则从庐陵内史改任长沙内史,实际由他打理这块封国。 说起来此处算是樊猛的成名之地,当初他就是在这巴江峡口,斩了武陵王萧纪。 “都是过去了十七、八年的旧日黄历,说来作甚。” 樊猛浑不在意过往战绩:“老弟,听说你在广州立了战功升迁,这次可得露一手给老哥我看看。” 侯胜北笑了:“必不让樊兄失望便是。” 等见到程文季,侯胜北则是大吃一惊:“少卿,怎得清减成这等模样!” 程文季的脸颊身材消瘦,唯有双眼依然炯炯有神。 其父安西将军、郢州刺史程灵洗于两年前过世,时年五十五。 程文季继承部曲,尽领其众,起为超武将军,在黄法氍的麾下,仍助防郢州。 虽军旅夺礼,而毁瘠甚至。 他只说了一句:“当之,此次你我并肩作战,彼此共勉。” …… 众将毕集,召开军议讨论如何作战。 章昭达率三万主力坐镇公安,压制江陵守军,使其不敢轻出。 毁船、断桥、陷城的责任,由偏师担当。 偏师的别帅,由诸将之中最年长的左卫将军钱道戢担任。 陈慧纪、樊猛、程文季、侯胜北皆编入其麾下,兵力达到二万。 荆州刺史陆子隆所部五千人协同作战。(注1) 行动的第一步,是针对后梁和北周的舰队予以打击。 此战的难点,在于如何瞒过江陵方面。 若是我军的动向被察觉,敌军增兵加强防守,攻略的难度就会直线上升。 在悬挂的舆图上,章昭达的手指画出了一条路线。 不走大江水路,而是南下进西洞庭湖,转松滋河、绕过江陵水防之后,从松滋口重入大江,过夷道城。 至青泥水。(注2) “陆云麾、樊武毅都提出了此案,本帅觉得可行,各位以为如何?” 侯胜北诧异地看了樊猛一眼,这位老哥可不像他的外表是一勇之夫,颇知活用地利啊。 他熟知军中规矩,主将既然如此说话,基本方略已定。 如果没有切实的理由,提出反对意见,那是自取其辱。 至于执行的细节问题,这种场合同样不宜提问,别帅都还没发话呢。 钱道戢并无疑问,很干脆地应承下来。 …… 待两路分兵,到了安排具体任务时,各种实际问题就冒了出来。 “沿途水情如何?” “松滋河道宽窄不一,宽处六百余步,窄处不到百五十步。泥沙淤积,河水深浅不一。” 陆子隆耐心回答着问题,他出身吴郡陆氏,四十后半年纪,一副儒雅温和的模样。 陆子隆曾是东扬州刺史张彪的部下将帅。 陈蒨讨伐张彪,沈泰、吴宝真、申缙等将领皆降,而陆子隆力战败绩。陈蒨嘉其忠义,复使领其部曲,板授中兵参军。 陆子隆曾率部随侯安都拒王琳于栅口。 不过那时候阿父手下兵多将广,侯胜北又新任幢主,兴奋得很,只顾着自己那五百人,没留下什么印象。 陆子隆背后还侍立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当是他的子侄,不禁让侯胜北联想起了自己当年。 注意到他的目光,陆子隆含笑介绍道:“小儿陆之武,今年十六岁,此番是他的初阵。” 回到正题,侯胜北道:“既然河道狭窄水浅,大舰难以通行,只能用小船了。” “正是。好在已是秋水涨起之季,走松滋河既可避开荆州段的大江九曲回肠之险,又可缩短航程近百里。出松滋口入大江,再有百里不到,就到青泥水了。” “青泥敌情如何?” “北周、后梁军有数千,戒备森严,斥候难以靠近。” 那就有点麻烦了,北周和后梁所造都是大舰,一旦被发现,这边的小船就是被碾压的下场。 人数虽众,如果水上船舰吃亏,也发挥不出优势。 看来出了松滋口的这百里水路,需得隐蔽行军哪。 然而敌军既然有备,即便夜袭,也须强攻。 钱道戢看了一下诸将,点了程文季出列。 “程文季,你为先锋!” 陆子隆所部只是协助,并不归属钱道戢指挥,这点可以理解。 樊猛曾经在峡口作战,熟悉地形,为什么不用他呢? 至于不用自己,大概是刚才问题提得太多了。 不过换了哪个主将,都喜欢程文季这种默默地完成任务的部下吧。 少卿,你小心成了劳碌命啊。(^_^) …… 上千艘轻舟,载着二万五千名将士,悄悄地驶出了公安,向南驶去。 《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 侯胜北再次深刻体会了这句话。 此处河道复杂,虎渡河、松滋东河、松滋西河彼此交错,又有天露湖、牛浪湖等众多湖泊。 若是没有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带路,船队早就不知道行驶到哪个河沟里去了。 两岸皆是平原,田地皆荒芜。 七月本是收获之际,本该是一片金色麦浪稻花,然而放眼所见,只余黑土,人烟稀少。 “华皎败逃,吴明彻趁胜攻克此地,百姓遭了兵灾,流亡离散,就是这副模样了。” 陆子隆感慨道。 “现在还算好的呢,三年前父亲初到公安之时,那时候才荒凉得可怕。城墙也破破烂烂,还得提心吊胆,随时防备对面打回来。” 陆之武话语间满是骄傲:“如今父亲把荆州不说打造得铁桶般结实,至少人心都归附了我朝。”(注3) 侯胜北看着这对父子,世间情深多是相同。 如今自己也为人父,将来小长安是否也会以自己为荣呢? 船队到了一处河弯,来了个急转,几乎是船头转向船尾方向。 不少船只不及调头,继续笔直往前驶去,幸好水势平缓,还有余裕调整。 “松滋在此处分叉,往下是东河,还有一条西河。我们驶入干道,只要再行一日,就进入大江了。” 一日后,驶出松滋口,豁然开朗。 众人在狭窄偪仄的河道行了两日,颇有些压抑。 此时见到一江碧水还复来,绿水奔涌,百舸争流,心胸顿时感到变得开阔。 江面宽广,足以供数十艘小舟并行。 船队从细长蜿蜒的队列,逐渐形成了宽阔的阵形,有了浩浩荡荡之势。 船行不远,遇江心一洲,船队分为两股,从左右驶过。 “此乃关洲,萝卜甚为有名。” 陆子隆笑道:“据说三国曹孟德率兵行至此处,雨久缺粮。适逢萝卜大熟,人吃萝卜马吃菜,这才渡过了饥荒。” 侯胜北有些怀疑这个传说,曹操得到了荆州,不是应该顺流而下去赤壁么,怎么会跑到更上游的枝江来了? 不管这个,还有一日就经过夷道城,此城是由于位于汉武帝通西南夷的道口得名。 不过现在已经被称为陆逊城,简称陆城了。 侯胜北眺望大江两岸,仍然是一马平川。 夷道城再往上百里的夷陵,是否会像是书上读到的那番模样呢?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 船行过了夷道城,立刻就到了青泥水的入江口。 《水经注》云: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 在大江之上折了一个弯,原本碧绿的水面更显清澈。 侯胜北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起了一个青泥水的名字。 天青如水,江豚逐浪。 好一副美妙的青山绿水画卷。 然而两座水军营寨破坏了这份和谐,如同两朵墨团,污了画卷。 目标就在眼前,必当焚之。 钱道戢率程文季,陆子隆率侯胜北、樊猛,两军各万余人,分袭一寨。 侯胜北站了出来:“钱帅、陆刺史,在下有一言。” 马上就要开战,还能有什么话要讲。不过钱道戢宽宏,还是让侯胜北发言。 “讲!” “江陵工匠尽入长安,只怕不久之后,北朝的造船之术便不亚于我朝。焚船还当以一军袭营,尽俘船匠才是。” 钱道戢和陆子隆对视一眼,侯胜北此言有理,眼光已超越了战斗本身。 徐度拔擢此子,可能不仅仅是看在旧日同僚的情分上。 只是放着焚烧敌船的战功不要,去俘虏上百个船匠,这功劳可不起眼得很。 功劳簿上,记录俘敌百人,只怕是要沦为末等。 “可,便由你率军行此事!” “末将领命!” …… 当晚。 程文季、樊猛驾轻舟,乘秋潮,翻越水栅,打开寨门。 数百艘载满引火之物的船只一拥而入。 水寨同样停泊着数百艘船只,却是楼船、大舰、斗舰、艨艟等中大型船只,以及建造船只的竹木架,摆放物资、人员上下的平船、趸船等。 北周和后梁的哨卫军士发出警报。 已然迟了,阻挡不住两员猛将的奋勇突进。 程文季屹立船头,樊猛双手交叉抱胸,命令轻舟一直贴近到或已完成、或者建成一半,还有龙骨方成的敌舰边上。 敌军没想到超过两万人的大部队,上千艘船只竟然能够绕过江陵城,隐秘行军来到这上游之处。 后梁和北周驻守此处的都是精兵,虽遭夜袭秩序未乱,在将领指挥下,纷纷登上船只准备迎敌。 但是下一刻,不由得他们不乱。 敌军方才登船,尚未驶出列阵,柴薪油罐就雨点般地抛上。 然后立刻是密密麻麻,如同血潮一般涌来的火箭。 青泥水的船泊之处燃起冲天火焰,北周和后梁花费两年时间,辛苦打造的数百条舟舰付之一炬。(注4) 位于陆上的营地空虚,被某人率二千余人一举突入,百余名造船工匠,悉数被擒。 ----------------- 《地名对照》 青泥水:今宜都市西北之清江 安蜀城:今宜昌市西北西陵峡口南岸 夷道城:今宜都市陆城 第112章 再攻江陵之陷安蜀 焚毁船只、掳掠工匠,钱道戢命一队人马返回向章昭达报捷,余部回到大江干流。 偏师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 安蜀城这座扎入南岸的钉子,一定要拔掉。 于是二万余人继续逆流而上。 来到西陵峡口。 侯胜北眺望两岸拔地而起的山峰,大江受到来自左右两侧的约束,骤然收窄。 此处是樊猛一战成名的故地,他遥指前方,那里就是曾经的七胜城。 七哥胜了八弟,可惜最后自己作死了自己。 如今在南岸的山岩之上,重新建起了一座堡垒,居高临下俯视江面。 这便是安蜀城。 若是靠近,居高临下一顿箭雨和石块招呼,小船说翻就翻,难以抵挡。 船队停泊不再前行,商议攻城之策。 …… 本朝不是没有攻击过此地。 安蜀城为十三年前的孝闵帝元年,北周立国时所建。 彼时由赵煚任峡州刺史,此人曾为宇文泰相府参军事。 邙山战败,宇文泰率军撤回关中,赵煚请命留下,率所部抚纳亡叛,与东魏前后五战,斩郡守、镇将、县令五人,虏获甚众。 之后转任陕州刺史,蛮酋向天王聚众作乱,攻信陵、秭归。 赵煚勒所部五百人,出其不意袭击破之,二郡获全。 乃是这等有胆有识的人物。 赵煚镇守安蜀城时,蛮酋郑南乡反叛,引时任武州刺史的吴明彻袭击安蜀城。 彼时正值霖雨数旬,城墙颓坏百余步,从者皆劝赵煚修理城墙,加强守御。 赵煚不从,反而遣使诱说江外的生蛮向武阳,令其乘虚掩袭郑南乡的所居。 郑南乡听闻巢穴被袭,父母妻子尽为生蛮所获,党羽各散。 吴明彻失去呼应,撤兵无功而返。 此后一年,赵煚与吴明彻前后十六战,每挫其锋。俘获裨将覃囧、王足子、吴朗三人,斩首一百六十级。 哎,吴明彻的败绩真是到哪都有,说也说不完,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转运哪。(^_^) 侯胜北心想,这个赵煚颇知人心如城,人心如垣的道理啊。 城墙修得再坚固,人心若是崩坏了,那城池也就不攻自破。 如今的安蜀城,城墙已经修缮坚固,若要强攻,必须付出不小的代价。 那么,攻破城中守军人心的那个关键,在哪里呢…… 侯胜北的视线投向了连接南北两岸堡垒的那座悬桥。 在收窄到数百步的江面之上,敌军横引粗大绳索,编苇为桥,用以连接两岸,往来运输。 若是断了那桥,安蜀城就成为一座独悬南岸的孤城。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 到了那时候,城内守军的心气精神,还能坚持多久呢? 侯胜北很想知道。 …… 只是这悬桥高出水面十余丈,两侧皆有城垒防护,若不先攻克城垒,就无法破坏悬桥。 要是能攻克城垒,还毁桥作甚,这不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吗? 侯胜北继续思考别策。 若是用火箭,能不能射中绳索不提,待到了能够射到悬桥的地方,早就进入了守军的攻击范围。 一个是仰射,一個是俯射,哪边的射程更远,不言而喻。 一时并无善策。 钱道戢命樊猛率本部五千人登岸,先围了安蜀城。 不过城内的上千江陵兵根本不慌,北岸随时可以来援,真要抵挡不住还能撤,怕个鸟。 守军不但不怕,还不时加以挑衅,射些箭支投些石块,彷佛顽皮的猴子从树上抛果子下来。 树上的果子吗…… 侯胜北笑了起来,向钱道戢请命,回中军大营一趟。 此事还需禀报主帅章昭达,请他相助才可。 ----------------- “前番钱左卫不是派人来报捷了么,你回来作甚?” 章昭达的独眼目光灼灼:“安蜀城还未攻克?” 侯胜北不慌不忙地道:“若是强攻,死伤数千士卒,也不是不可。关于如何攻城,末将有一浅见,只是要劳动主帅一行。” 章昭达这些日子,试探着攻击了几次江陵,均被击退,心情不是很好。 听了此话,他气笑道:“尔等有二万五千人马,不能拿下小小一个千人防守的安蜀城,还要本帅放下江陵前去相助?” “若是此计成功,对于攻打江陵亦有帮助,总不能让章帅空跑一趟就是。” 看着面前这个淡定自若的年轻人,章昭达终于道:“汝有何想法,讲来!” …… 南军大举出动,方向却不是向着江陵。 数艘楼船大舰,载着上万人马,向着上游而去,旗号乃是“章”! 青泥水的船只被烧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江陵,梁帝萧岿的心情同样很不好。 此时北周已由陆腾接替田弘,继任江陵总管助守城池,萧岿与他商议对策。 “章昭达亲自出动,前往安蜀城去了。” 陆腾仪容甚美,拈着长须:“放着江陵不管,数万人去攻打安蜀城,那是泰山压卵之势了,章昭达想干什么?” 萧岿急道:“不管他想干什么,若是不派出援军,安蜀城必然不保!” 陆腾的目光深邃,话语却是冷酷无比:“安蜀城据险而建,本就是消耗之用,我死一人,敌死三人。南北两城相通,援军源源不断,两岸合计守军三千,章昭达若想靠强攻得手,就得死伤一万!” 他冷冷道:“死伤上万,章昭达还打什么江陵,只有退兵一途。” 萧岿被他视士卒如棋子的态度所慑,苦笑道:“虽说如此,敌军主将都去了,江陵一时无虞,理当赴援才是。” 陆腾拂袖:“梁主若想派出援军,但请自便。我江陵总管府,却是要镇守此地不动的。” 萧岿暗叹一声,北周这帮总管的态度一直都是如此。 对他们来说,保住江陵即可,而不是帮自己扩大势力,打回江南去。 现在守卫安蜀城的,和南军相互消耗的,可都是他的江陵兵。 陆腾此人,听说性情刚强,历任龙州、江州、潼州、隆州刺史,镇压蛮獠手段凶狠,动辄斩首数千乃至万级。(注1) 曾积其骸骨于水逻城侧为京观。蛮族望见,大声号哭不已。 自从他听说母亲兄长为北齐人所害,行事更为偏激,与他争论纯属自讨没趣。 萧岿自行点了大将军许世武,令他率万人前去支援。 …… 数艘高七、八丈的楼船,光天化日之下,列成一排占据了江面,向峡口缓缓驶去。 两座城垒中的后梁守军,很远就发现了来袭的南军。 即便是这种巨舰,顶部最高一层也在己方脚下的三、四丈开外。 这已是超出一般城墙的高度,带给了守军不少安全感和优越感。 就算不能击沉楼船,射些弩箭,投些石块,羞辱敌军打击士气也好。 反正即使敌军以弓弩还击,这边有城垒防护,对射不会吃亏。 楼船沉默着承受攻击,没有发起反击,只是缓缓地驶近。 甲板船舷上插满了箭矢,还有石块砸出的破洞。 火矢也有几根,不过很快被浇灭了,留下焦黑的痕迹。 楼船通过了两座城垒,没有任何行动,朝着上游去了。 安蜀城的守军发出了欢呼。 然而驶出没多远,楼船就开始掉头,改为顺流而下,再次朝着安蜀城而来! 这下的速度比刚才逆流而行时,快了许多。 …… 侯胜北在不远处观战,想起了小时候和大壮哥在山野间嬉戏,看到树上高悬的果子,伸手难以够到。 大壮哥举起丈八长槊,八尺身高加上臂展,长槊的锋刃足可击打近三丈高的树梢。 那么安蜀城和北岸相连的这座悬桥,距离楼船顶部,到底是三丈、还是四丈呢? 无妨,丈六长戟的杆部,又牢牢捆上了丈六长的戟杆。 士卒身高即便不及大壮哥,举起之后也足够超过四丈了。 只是一人难以竖起,需得二人合力,左右再设四人,持大盾遮护。 金鼓一响,楼船上瞬间挺立起了一排树木,只是这些树木的顶端寒光闪闪,皆是二尺利刃。 楼船顺流而来,行至悬桥下方。 下一刻,船上抱持长戟的军士都是身躯剧震,戟锋够到了粗索。 是戟不是槊,戟头带有弯钩,钩住绳索,锋刃反复摩擦切割。 桥索以四股麻绳编织,坚韧耐磨,否则也承受不起悬桥的重量。 薅麻、沤麻、剥麻、洗麻,晾干后的苎麻白亮柔软,搓制成绳,防虫防霉,柔中带刚。 粗壮的桥索与大江东流和楼船重量的巨力,以及锋利的戟刃对抗。 一如当初被镰刀收割之时。 守军大吃一惊,向着持戟的南军士卒射击,大多被四周紧密防护的盾牌挡下。 偶有射中,也立刻从持盾军士之中顶上,马上又替补上来一人。 见弓弩无效,守军手持长兵登桥,想要拨开这些长戟。 以人力想要撩起,岂是那么容易。 足足数十根长戟,如何顾得过来。 再加狭窄的桥面,难以施展。 何况从楼船的其他几层,纷纷射来弓箭。 数丈距离,敢于登上桥头的守军非死即伤。 终究是无法阻挡。 嘣嘣嘣嘣之声大作,一股股麻绳被割断,每断一股,桥索的抵抗之力就更弱。 终于传来哗啦一声,一处桥索完全被断,勾在长戟之上,被楼船一把扯去。(注2) 铺作桥面的木板纷纷落入江中,噗通声不绝于耳。 安蜀城的运兵运粮,更重要的是撤往北岸的通道就此断绝。 欢呼的变成了南军一方。 这次,守军沉默了下来。 …… 此时斥候来报,江陵方向敌军来援,船舰数百艘,万人之众。 如今粮道已断,还需破其援兵。 许世武率军赶来,在峡口被截下,被包围。 就在安蜀城守军的众目睽睽之下,南军的楼船大舰、轻舟小船千余艘,以三、四倍的兵力围剿了自家援军,许世武大败。(注3) 城内士气更沮。 还差一点。 章昭达盯着侯胜北:“悬桥已断,援军已破,你说还差一点。” “正是,还请主帅亮出大旗,尽展我军实力。” 楼船之上,树起“章”字帅旗,江面上更驶出数百艘大小船只——这是埋伏起来,准备应对北周和江陵合力来援的预备部队。 庞大船队结成阵形,直指安蜀城。 “如若不降,城破之后,尽屠之!” 数万人的一声声齐声呼喝,响彻在大江之上,两岸峡谷回声阵阵,更添威势。 “尽屠之……” “屠之……” 如今的安蜀城中,已经没有赵煚这等将领作为主心骨坐镇。 守军死伤不过十数,可是心力精神,却已悉数耗尽。 一轮鼓罢,南军做出纵兵攻城之状。 弃械、出降、城陷。 陆腾设想的流尽南军万人鲜血的安蜀城,搭上了自家江陵守军万人,不过换得南军的死伤千余人,数十艘船只而已。 第113章 再攻江陵之周骑来 攻占安蜀城之后,收编俘虏,安排屯兵镇守。 择其精壮,打散编入各部。老弱押送后方,发为劳役。 总要花费二、三日时间。 侯胜北领了哨探之责,率一队人马继续深入上游峡谷。 《水经注》云:江水又东,迳狼尾滩,而历人滩。江水又东,迳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江水又东,迳西陵峡。 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 侯胜北自东向西,从黄牛滩、人滩、至狼尾滩,船行百里有余,历时一日一夜。 此处的水流并不如传闻中的湍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注1) 只见两岸高山重障,遮天蔽日,只露一线天光,非午中夜半,不见日月。 林木萧森,离离蔚蔚,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 水路蜿蜒纡曲,绝壁千丈许,其叠崿秀峰,奇构异形,难以辞叙言表。 此即三峡之一的西陵峡。 上天鬼斧神工,可谓山水有灵。 侯胜北小心探查,这一段并无敌军兵马驻扎。 要是再往前过了秭归,出香溪口,就是北周的信州地界,然后一路经过巫山、白帝城,通往巴蜀。 前方的江水变得激流奔腾,险滩密布。逆流而上,一艘船只如果不以十数名纤夫拉扯,难以前进一步。 也就到此为止了。 侯胜北眺望了一下屈原的故乡,下令掉头返回。 礼崩乐坏,忠义不存。 看不惯这世道的,要么悲愤欲绝,投水而死,要么放浪形骸,服石纵欲。 既然身为武人,不可效此等愚行,若要书写史诗,靠的是刀枪为笔,鲜血做墨。 …… 关于下一步的行动,诸将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问题在于是否要趁势攻击江陵。 目前为止的作战十分顺利,樊猛为代表的绝大多数将领纷纷请战,要求一举攻下江陵,灭了后梁余孽。 钱道戢唯章昭达马首是瞻,不发表意见。 持稳重意见的仅有陆子隆、侯胜北二人,觉得江陵急切难下,宜当缓图。 “两年前吴明彻围攻百日,仍然没有攻克。” 马上有人提出反驳,觉得吴明彻已经逼得伪帝萧岿和江陵总管田弘退避纪南城,距离落城不过一步之遥。 吴明彻后来败于江陵骑军,此番只要小心谨慎应对,不至于重蹈覆辙。 侯胜北深知北周骑军威力,远在江陵守军之上。 然而口说无凭,很难让这些没有和北周军真正交过手的将领理解。 在他们印象中,本朝和北周的两次交手,贺若敦狼狈北返败退,元定全军覆没被擒,北周府兵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是你们没有见过普六茹忠麾下的北周精骑,也没见过忽倏来去的突厥胡骑。当然,还有北齐的禁军铁骑和百保鲜卑。” 侯胜北心道,但此话不宜出口,影响自军士气。 他只有换个角度,另辟蹊径。 侯胜北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道:“如果一定要打,末将认为此处更为适合。” 夷陵。 荆州之争,争在夷陵。 三国后期名将陆抗有云:若使西陵槃结,则南山群夷皆当扰动,则所忧虑,难可竟言也。吾宁弃江陵而赴西陵。 西陵即是夷陵的吴称。 一句话便说明了江陵和夷陵的轻重关系。 夷陵以西的数百里水道狭窄,船舰难以用武。两岸地势崎岖,道路狭长难行。 侯胜北已经实地探查,亲眼目睹。 若是扼守狼尾滩,建立营寨,再以楼船大舰塞绝水路。 则从巴蜀方向来攻之敌,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都会受到坎坷的地理条件限制,兵力不能展开。 所谓锐师百万,启行不过千夫,舳舻千里,前驱不过百舰。 北周纵有大军,也会被封死在巴东而不能出! 夷陵以东则截然不同,江面变得豁然开朗,两岸成为可供车马通行的平川,直通开阔的江汉平原。 而且夷陵连结漳水、沮水,其间有路可通襄阳,可为北进之路。 如果占据夷陵,与安蜀城分居南北,重新以悬桥相连,不仅把守住了巴蜀出兵荆州的通道,而且占据了江陵的西面门户。 又有人提出异议,我军能以楼船长戟破坏悬桥,敌军也能这么做,届时北岸的夷陵城不就会遭遇和安蜀城一样的命运? 侯胜北没有解释辩驳。 在他看来,已经明知道对方可能会使用的手段,还不加以防护,那也太过大意了。 他只想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完整,最后如何取舍,在于主将章昭达的一念之间。 关于攻略夷陵之法,因其乃兵家重地,除了州治,又有步骘父子所筑二城,陆抗所筑故垒等数座城垒,敌军难以防守面面俱到。 “我军佯攻江陵,实则趁其不备,袭取夷陵。只要能够取下一个立足点,单凭江陵之军无力夺还,之后就可以慢慢消耗蚕食。” “抚平蛮夷为我所用,巩固城防以窥江陵,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胜算,此乃长久之计。” 侯胜北一口气说完,向章昭达拱手:“还请主帅明鉴。” 诸将议论纷纷,大多觉得夷陵孤悬江北,难以守卫。不如江陵富庶,又为后梁都城,攻下可立灭国之功。 有人甚至举出了蜀帝刘备夷陵之败的例子来反驳。 陆子隆的意见则是敌军实力不可小觑,他久在荆州前线与后梁及北周对峙,深知除了江陵总管府,仍有襄州总管府作为后盾。 以我军当前实力,应对两个总管府,胜负难料。 马上又有人评论为怯敌,大军前来,因为害怕失败,就临阵不战了么? 章昭达的独眼目光闪动,听完众将意见,一锤定音:“传我将令,全军攻向江陵!” 侯胜北无奈,也只得应声道:“遵命!” ----------------- “少卿,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侯胜北望向江陵城,城墙上处处斑驳,仍然遗留着此前一战攻城的痕迹。 彷佛是三年前的复刻,五万多大军,二千船舰再次包围了城池。 程文季有些讶异这個朋友的迟钝:“当之,你说的从军事角度或许有理,但是完全没有考虑诸将的心理,太过不合时宜了啊。我随便就能给你说出三条反对的理由。” “啊?” “其一、攻克安蜀城之后,全军士气高涨,诸将都觉得江陵可一鼓而下。夫战勇气也,军心可用,难道此时反而长敌军士气,自灭威风不成?” “……” “其二、攻拔江陵本是预设的目标,战事顺利并无变故,你又没有充分的理由,章帅何必要违逆众将之意,力排众议去改变原定计划呢?” “……” “其三、急功近利乃是人之天性。你提的战法虽然稳妥,但是攻克夷陵哪有攻克江陵,扫灭后梁来得功高?自然就与众人的意见相反。” “……” 程文季总结道:“如今之势,上至主帅,下至一兵,江陵一战都不得不打。” 侯胜北苦笑一声:“看来我还真是提了个不合时宜的建议啊。” “等到伱成为一军主帅,再推行自己的想法吧。” 程文季安慰他道:“既然军议已定,我等既为武人,奋勇向前便是。” 侯胜北抛开意见不被采纳的郁闷,感慨道:“少卿,我们上次一同出征,还是九年前的天嘉二年,讨伐留异那时候。转眼大家从二十出头,都快要年近三旬了。” 程文季露出一丝微笑:“你怎么不从绍泰元年,十五年前说起呢。” “嗐。” 侯胜北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两军都不战了,就我们两个还你来我往打得起劲,现在想想就像两只斗鸡,周围一圈人都在看戏。”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程文季被他逗乐了,话题回到部署:“这次我军的布阵北重南轻,钱道戢率你我还有雷道勤攻北门,鲁广达攻南门,樊猛攻东门、陆子隆攻西门,陈慧纪为水军都督。重点还是放在了北面。” “南门外是大江,已为我水军占据,兵力略薄一些也无妨。北面有纪南城和郢城这两座子城,又要防备北周来援,布阵是要厚重一些。” 两人正说着话,斥候来报,城内守军出城挑战,约有五千余人。 旗色如墨,绣一“李”字,当是北周军马。 程文季眉毛一挑:“这敌将倒是颇有勇气,敢于出城迎战。” “北周明明是木德,却不用青色,喜用黑色。”(注2) 侯胜北嘀咕道:“果然是因袭北魏胡制,甚多迂怪。”(注3) 两人稍作商议,程文季为前阵,侯胜北为后阵,各自率领兵马对敌。 侯胜北的布阵朝向北面,重点防御可能出现在背后的北周援兵。 …… 两军对阵,侯胜北在后阵登上望车观察。 敌军的装备和素质较以前见过的府兵稍差,全都是步兵,列成一字阵形,缓步向前。 程文季也不多话,下令擂鼓进兵,身先士卒,率军冲杀在一处。 如果从天空鸟瞰,两条黑线向着彼此移动,接触时猛然停顿,彷佛两头猛牛冲突相撞,力量相当,互不能前。 相持片刻,两根原本整齐划一的线条,有的地方凸起,有的地方凹陷,有的地方僵持,逐渐扭动混杂在一起,形成无数纠结的小块。 程文季亲率一队突前厮杀,可以看到那部分的敌军不支,正在向后退却,战线出现了一些小的缺口。 侯胜北正要考虑是否加入战局,一举扩大优势击溃敌军,却见远处从南面方向扬起了烟尘,朝着此处疾速而来。 至少有上千骑! 自家军中没有配备那么多的骑兵,来者多半是北周骑军。 无暇思考为什么敌军会从南面的方向来到,侯胜北立刻反应,下令自家部队转向迎敌,护住程文季的侧翼。 骑兵突阵如猛兽捕食,会优先选择侧背的薄弱之处下手。 只是他还是慢了。 步军行动怎能比得上骑兵迅速,侯胜北的部队刚完成了转向,还没有展开布阵,那支千人骑军已经狠狠地冲击了程文季军的侧面。 悍勇的甲士举盾,准备抵挡冲击,却被一股想象不到的巨力轻易掀倒。 骑兵入阵,践踏蹂躏。 胆小的士卒想要闪躲,一团庞大的黑影迎面而来,不及避让就被撞翻。 马蹄踩过,口吐鲜血。 有将士挥动兵器,试图拨开刺来的长槊。兵刃相交,却发现如同蜉蝣撼树,根本格挡不开,眼睁睁看着敌军的尖锋刺入自己血肉之躯。 骑士举矛,贯穿身体。 原本占优的局势瞬间逆转,如同一个人的柔软腹部遭受一击,只得踉跄后退。 幸好程文季平日治军严谨,又有侯胜北的牵制,混乱没有扩散为溃败。 正面的江陵城又杀出一军,旗号为“江陵总管陆”。 这边钱道戢和雷道勤的部队也赶到支援,上万军马厮杀在一处。 程文季虽勇,却不是蛮干之徒,见两面都有敌军杀到,形势于我不利,起了退却之心。 他派人联系侯胜北,交替掩护撤退。(注4) 侯胜北没有完全截住敌方骑军,不过多少迟滞了冲阵之势。 他熟悉骑军战法,骑兵已经陷入步阵,要么穿透突破,要么掉头再冲。 立刻亲率一部从敌军的尾部包抄过去,试图压缩敌军的移动空间,从后方加以攻击。 那军的骑将一马当先亲自陷阵,长槊挥动间,手杀数人。 他见被突击的南军稳住阵脚并未溃散,另外一部反应灵活围了上来,当即也不恋战,拨转马头,与自家步军会合。 两军战线逐步脱离,士卒警惕地看着方才还在厮杀的对手,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安全的距离才转身,各自收兵。 …… 是战,侯胜北所部损失上百,程文季的部属在千骑一击之下,死伤近千之多。 几乎每一个骑士,都带走了一条人命。 然而受损最大的不是他们。 战后得知,鲁广达所部突入城廓,焚烧民家,那李姓骑将先是率军从南门突出,盯上了他的部队。 鲁广达猝不及防之下,军阵被冲破,士卒仓皇逃窜,慌不择路,江中投水而死者甚多。(注5) 死伤二千余人。 击败鲁广达之后,这支骑军再绕行北门,袭击程文季的侧翼,与步兵相合,意图首尾邀击我军。 经此一战,程文季对北周骑兵突击的机动和威力印象深刻。 这是血的代价。 和他此前交手过的敌军,战法完全不同,区区千余骑,就能够打出这样的战果。 如果在一马平川之地,万骑冲阵,只怕十万大军在仓促之间也难以抵挡。 “当之,你可能是对的,在江陵与北周军硬撼,未必是明智之举。” 程文季不由地说道。 正在安抚伤者,激励士气之际,主帅章昭达的一道军令传来。 夜袭江陵! ----------------- 《地名对照》 夷陵:今宜昌市夷陵区 第114章 再攻江陵之夜袭城 章昭达的这道军令,敏锐地抓住了敌军今日小胜,可能出现懈怠的心态。 此时夜袭,确是好机,侯胜北不禁佩服章昭达的用兵老辣。 章昭达并未因为白天的败北气馁,而是利用敌军可能产生的空隙,立刻加以反击。 如果夜袭成功,即便不能一举破城,对守军的士气和心态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 巴陵内史雷道勤是个阳光开朗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出身是源于蛮族。 五百年前,南郡潳山蛮的联盟酋长雷迁起兵反抗朝廷。随即被汉光武帝派武威将军刘尚率一万军队镇压,迁徙族人七千余口置于沔中。 这支族裔历经多年开枝散叶,分布荆州、安陆、汉阳、武昌、黄州、德安、施南诸府及襄阳府以南之境。 族人跟随首领改姓为雷,到了雷道勤这代,已经彻底融入衣冠体系,甚至做到了郡守级别的高官。 他自己要是不说,几乎看不出和汉人有任何区别。 “今晚行动,让我打头阵如何?” 雷道勤笑着说道:“我知道两位都是本朝名将之后,本不敢争。只是论攀岩走壁,我的儿郎们手脚灵便,擅于此道。” 既然他如此说,程文季和侯胜北并无异议。 人多易被发现,宜用少数勇士。 三人各自精选三百余精锐,都是擅长攀爬的灵活勇敢之士,合计千人。 准备十余台木梯,饱食一顿静待入夜。 夜袭危险难度不小,三人都是亲自率军出战,侯胜北不管麦铁杖如何请求出战,还是留下了他守营。 “铁杖,我知你擅长夜袭。” 侯胜北努力说服他:“但如今城中不是差役隶卒,而是北周精兵!他们的实力你是亲眼见过的。” 麦铁杖表示那又怎样,夜半明火执仗,那就是一个大盗应该做的事。 你已经是朝廷的九品横野将军,不要随时把盗贼身份挂在嘴边好吗? 苦口婆心的沟通之后,麦铁杖勉强接受了随后接应的任务。 侯胜北觉得,不能有危险的事情,就让亲信部下顶上。 张氏兄弟的阵亡残废,始终在他心中留着一份遗憾。 率寡兵作战,主将当披坚执锐,亲临战阵鼓舞士气,部下方肯死战。 ----------------- 夜色已深,弦月如钩,星星点点,黑暗如同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在江陵城上方。 城头燃着寥寥几支火把,努力抵抗夜幕,照出周围一圈光明。 城下历经多日交战,本该蛙声虫鸣一片的田郊,如今只是偶尔响起轻微的几声。 一支千人队伍,前后以绳相牵,扛着木梯,一路急行到西侧城墙之下。 宽度可以二人并行的护城河,早已被填出多条通路。 江陵城墙因地起伏,顺湖迂回,周围二十余里,高处三丈五尺,矮处二丈有余。 由于城池位于河湖港汊之间,城基不易打稳,雨水稍多,就有水涝之患。 能工巧匠采用糯米浆调石灰,把条石粘成巨型板块,条石之间以生铁腰卡相连,筑成城脚基础。然后在上面砌墙,自然牢固无比,是当代少见的以石为基的城池。 每道城门都设有瓮城、门楼、料敌台、堞垛等御敌设施,城门内侧还有一道铁闸门,防御严密,是以屡攻不下。 夜袭部队避开了城门附近,选择一段城墙较为低矮之处,先登士卒扛着木梯潜至其下。 三人一挥手,军士们将梯子竖起,靠在城墙上,梯头的搭钩扣住城堞,依次向上爬去。 雷道勤果然没有吹牛,他的儿郎们一个個纵跳如飞。 雷道勤自己背插双刀,口衔一把,蹭蹭蹭只两三下就到了梯顶,一个翻身越过了城堞。 待前队上去十数人之后,侯胜北和程文季也亲自爬梯登城。 为了行动轻便灵活,所有人均未披甲,只持短兵,没有枪矛等长柄兵器,盾牌也只有后续登城的少数几人携带。 守军保持警戒,已经发现异样,一什巡逻兵士前来确认情况。 很快被先登勇士砍翻在地,待三位主将来到城头,此段城墙已被占据。 片刻间就有数百人登城,夜袭行动可说是成功了一半! 夜袭最难的就是潜伏到登城的部分,若是被守军发现拦截在城下,行动只有戛然而止。 如今顺利登城,三人都颇为兴奋,后悔没有把全部人马都带来了。 若是有万人侵入城中,何愁今夜江陵不破! 不过军争都是未知之事,彼此各率人马,兵分三路向城内杀去。 …… 江陵西城是秦汉旧城,侯胜北引军通过城道,下得城墙,直取北门。 程文季沿着城墙向东,取关羽所筑的江陵东城。 雷道勤引军在外城四处点火,制造混乱,杀伤敌军。 此时东西南三面,章昭达也安排各军发起佯攻。 一时江陵城四周,城内城外都是火光冲天,杀声四起。 位于外城的北周军遭到夜袭,猝然遇敌之下,惊乱不堪不能抗御。(注1) 匆忙间出营登城的士卒不成建制,三三两两稍作抵抗,一个照面就被人数众多的对手吞没。 侯胜北率部冲到北门,此处有百余名敌军看守,是今晚首个有组织的抵抗。 敌军在队主指挥下,凭借拒马、土垒等障碍,以长枪防守。 侯胜北亲自提刀攻上,在几支长枪即将刺到身体的瞬间,灵活地扭身一让,左臂一把将数支长枪夹到腋下,挺身再进。 他往前迈出两步,右手挥刀,在守军畏缩恐惧的眼神中,利刃从几名士卒的喉间划过,溅起一蓬血花。 众军见将军带头陷阵冲杀,纷纷一拥而上,和敌军混战在一起。 守卫城门的士卒本来指望城楼上的友军以弓矢远程相助,半晌不见丝毫动静。 此时门楼和城墙之上同样响起杀声和惨呼,程文季率领部曲清理城头守军,与侯胜北一上一下,配合猛攻。 队主心知不妙,亲自带了几人来战,侯胜北也迎上前去。 此时绝不能退。 亲卫左右紧紧护住他,接住了来战的敌军。 至少在城门这一处,我军人数占优。 以众临寡,有人挥刀格挡队主刺来的长枪,有人砍向其铠甲不及的臂膊和腿部,转眼间队主就身披数创。 侯胜北觑得空隙,迎面一刀劈在此人的面门,从额头到下巴,鼻梁断裂,碎牙崩飞,伤口深可见骨。 队主鲜血满面,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呼倒下,颈项又挨了狠狠一刀。 这一刀极狠,砍开半个脖子,登时倒地一命呜呼。 见队主被杀,城门守军士气大沮,很快在攻击下四散逃窜。 侯胜北指挥军士搬开障碍,取下门栓,打开内门。 内侧城门已陷。 数百人冲入瓮城,由内而外攻击外侧城门。 若是攻陷两道城门,接引后继人马进城,这江陵城就破了,至少也能夺下外城。 然而外侧城门厚重,又设有闸门,费时费力,一时不能打开。 …… 雷道勤的一路人马,沿街焚烧民居,挟裹民众扩大乱象,逐渐接近了江陵宫城。 他没有注意到,宫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黑魆魆的门洞彷佛一张大口张开,露出了獠牙。 片刻之后,一支铁流从中涌出。 大纛竖起,乃是江陵总管陆腾。 当此局面,陆腾并未据守不出,而是大胆打开了宫城内门,率领精锐甲士杀出,镇压乱局。 铁流所到之处,敢有冲撞军阵者杀,乱民不敢再胡乱跟着跑动,逐渐四散奔逃。 剩下雷道勤所部,还在大呼乱斗。 “不过区区二、三百人,南贼好胆色。” 陆腾冷笑一声,命令部队上前。(注2) 为了保持行军安静,攀爬城墙轻便,夜袭将士都只穿皮甲甚至无甲,手中多持短兵。 遇上身披铁甲,长矛如林的北周军精锐,稍一接战就落于下风,接连数人被杀。 雷道勤见势不妙,率军后退,撤往城门方向。 陆腾命人与诸将并梁主萧岿取得联系,下令固守宫城,安抚清理城内,不给南军可趁之机。 又令骑军做好准备,出城攻击敌军营寨,断了这支夜袭部队的后路,不得放其归去。 …… 雷道勤退至北门,见侯胜北还在一边清理瓮城之敌,一边奋力攻打外门。 程文季也在城头上和越聚越多的北周军交战,心知此次夜袭行动已经急转直下,落入不利境地。 没想到敌军主将如此果决,深夜之中遇袭,竟敢主动开门迎战。 这就是北朝大将的胆识吗…… 此时无暇多想,雷道勤赶忙联系二人,打通出城道路之后,尽快退往城外。 自己则率领剩余二百军士拒守此处,阻挡随即杀到的陆腾军。 不到一刻,陆腾的甲士赶到。 在几轮凶狠攻击下,雷道勤部就折损近半,阵形愈显得单薄。 形势逆转,攻守易位,拒马和土垒方才挡不住侯胜北的攻势,此刻也同样挡不住陆腾的攻击。 二百人被逼入深邃的城门洞,顶在前面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铺出一条血染的通路。 敌军冷酷无情,披甲持兵,踏着我军将士的尸体步步逼近。 手中短兵难以破开敌军身上铁甲,砍上去铮铮作响。 敌军挥来兵刃,则是刺入血肉之身的闷响,和伴随而来的惨呼。 在绝望的反击中,雷道勤所部节节后退。 支持他们没有降伏继续作战的,是撤往城外的一丝希望,以及仍在奋战不休的主将。 被逼出城门外,退至瓮城,区区百人在开阔之处,更难防御。 城头上程文季的部队,也被一批批涌上的守军压迫,退到北门城楼,还在苦战拒敌。 侯胜北终于击败外门守军,推开厚重的城门,打开了退往城外的通路。 他赶忙招呼两位同僚撤退。 雷道勤苦笑一声,他的残部已被陆腾缠上,没有那么容易退却了。 “我雷道勤,潳山蛮也!” 雷道勤发出了一声怒吼,道出自家源流,率领最后百余人以血肉之躯堵住了来敌。 陆腾催军几次攻击,都被他拼死挡了回去。 然而每次都倒下数人、十数人。 北周骑兵已到,要和白天一样,践踏碾压这支只有短兵,身无寸甲的小部队。 …… 城门楼上,程文季也在做最后的拼杀,二百余人死死挡住杀之不绝,潮水涌来的敌军。 亲卫将他护在当中,但是阵形越来越薄,每一轮搏杀,都会削去一层战线,带走几条人命。 侯胜北已来到城外,见此情形大急,喊道:“少卿,快跳下来。” 他命军士伸手相联,结成铺垫,自己也加入其中,打算接住他。 程文季看了一眼还在厮杀的部下,摇头道:“为将者当身先士卒,没听说弃军而逃的。” 左右亲卫跪请,程文季只是不从,要与部下共存亡。 侯胜北见他没有跳下来的意思,在城下大声喊道:“少卿你若不走,你的部下不能走也不能降,你要拉他们一起陪葬吗?” 程文季闻言一震。 部下忠诚,不肯丢下自己投降,难道为了自己的武人尊严,就要逼迫他们力战至死? 眼下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啊。 他最后看了一眼下属,一张张饱含求生欲望的脸庞,无奈低声说道:“我走之后,或走或降,任由汝等。” 言罢纵身跳出城外。 三丈高的距离,冲力将侯胜北等带倒在地。 幸好两人筋骨都没有受伤,弹起身来便走。 城头的杀声越来越小,终至不闻。 …… 占领城门楼的北周军,从上往下放箭,如同射靶。 雷道勤身中数箭,壮烈战死,余众投降。 两人的残部,合计二百余人被擒。(注3) 听到身后传来的敌军欢呼,侯胜北和程文季咬紧牙关,在夜幕中率军疾走。 俄而暴起大风,卷起尘土,天地间一片昏暗。 正所谓月黑风高。 继而大地震动,传来了马蹄声,北周的追兵即将杀到。 侯胜北率部攻打城门,先行退出城外,并未大损,尚有二百余人。 程文季瞥了一眼他:“现在轮到伱做决定了,你能抛下自己的部下,独自逃跑吗?” “少卿你呀,就是太严苛了。对自己,对部下都这样。” 侯胜北耸耸肩道:“能跑就尽量一起跑,实在跑不掉了再说呗。” …… 马蹄声越来越近。 幸好侯胜北无需做出抉择,前面出现了麦铁杖前来接应的上千援兵。 北周骑军顶着一轮弩箭,冲了一下,发现对方阵形严整不是败兵,于是改变了方向。 乘着风势飞沙走石,天色阴暗之际,这支骑军突击了南军的营寨,杀伤甚多。(注4) 夜袭江陵,雷道勤战死,程文季仅以身免,两部几乎是全军覆没。 夜袭部队折损七百人,加上一郡之守阵亡,换来江陵一夜惊扰不安。 自家营寨也遭到敌军袭击,死伤千余人,同样不得安宁。 此战是赚是亏,见仁见智。 ----------------- 《地名对照》 潳山蛮:今襄阳市南漳县一带 沔中:今武汉市江夏区 第115章 再攻江陵之战西堤 夜袭一战之后,侯胜北和程文季两部还好,失去了主将雷道勤的巴陵郡兵战力陡降,几乎是一蹶不振。 章昭达下令把巴陵兵归属鲁广达麾下整编,补充此前他受损的兵力。 连番作战,大军已经死伤五千人以上。 …… “行动开始是成功的,登城攻入外廓,也占领了城门和城楼。” 侯胜北复盘道:“后续援军没能源源不断跟上,导致敌军反扑时寡不敌众,转胜为败。” 程文季闷闷地干了一杯茶,他在军中从不饮酒,想起失陷城中的三百多名部下,胸中说不出的抑郁,默默地听着侯胜北说话。 “本次的行动目的定位不清。如果是为了破城,夜袭成功后就该安排大军跟进,从打开的口子继续输送兵力。” “如果只是为了袭扰挫敌士气,我们就该趁最初敌军不备时一击即走,不该深入敌城。” 哎,回想起来理当如此,不过事后诸葛罢了。 真的作战时一路向前,哪管得着那么多呢? 侯胜北不由想起了阿父的叮嘱、杨忠的故事。 都是这些前辈将领出生入死,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自己应该好好琢磨,不必非得等到付出代价,才能领悟啊。 “主帅可能犹豫不定,抱着打一打试试看的心态。我们也多少受了影响,以至于抉择时不够果断。” 程文季终于开口道:“北周军的战斗意志比我们预计的要坚强很多。遭到夜袭,还能够果断组织起凶狠反击,端的是精兵猛将。” “少卿,这只是襄州总管的州郡兵,中央军的府兵还要更胜一筹哪。” “可惜了雷道勤,挺好的一人。” 程文季将茶水洒在地上,以作祭奠。 慢了片刻,侯胜北也效仿他的动作:”接下来看主帅怎么想了,如果再拿不出一些有效的手段,大概这次战役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 此时敌情已经探明。 梁主萧岿折了许世武一阵之后,告急于北周。 襄州总管宇文直已经官复原职,当即派遣大将军赵訚、李迁哲等率步骑二万往援江陵,受陆腾节度。 所以昨日与程文季和自己对战,杀死雷道勤的,就是陆腾率领的赵訚、李迁哲等人了。 陆腾此人,曾听普六茹忠讲过他的故事。前几年,二十万大军东征洛阳,陆腾被指名担任齐国公宇文宪的副将,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如今领教了他的手段。 年少时跟随过天柱大将军尔朱荣的,能是简单人物吗? 陆腾这位北朝名将,就屹立在我军面前,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侯胜北有些同情章昭达,眼下承受压力最大的就是他了吧。 ----------------- 章昭达不知道自己麾下这员将领的想法,打算再努力一下。 攻城战伊始,诸将四面围攻,他在中军也并未闲着。 趁着秋水泛长,章昭达掘坏了龙川的宁朔堤,引水灌城,城廓遭逢水淹,人心惊扰。 鲁广达侵入外城焚烧民家,也是打击守军士气的一环,可惜被敌将以骑军突击,反而吃了个大亏。 李迁哲之后塞住了北堤止水,又招募骁勇之士频频出击,城内并未到人心离散的地步。(注1) 塞住了北堤,还有西堤,慢慢耗便是。 宁朔堤位于江陵城的西北,所以亦称西堤。 此处为楚国故都,纪山和八岭山的楚冢一座连一座,远看就像一座座的小山包,尉为壮观。 土著居民称呼这些高大的陵墓为山,如五山村就因村中有五座楚冢而得名。 士卒在掘堤之余,也会挖开楚冢发些小财,对此诸将睁只眼闭只眼,并不予以禁止。 侯胜北的麾下将士看到别家部曲一个個的收获颇丰,也有些心痒难耐,只是军纪严明,不敢轻举妄动。 侯胜北体察军心,没有下令禁止,也没有向章昭达进言阻止。 要是此时向主帅建议禁止这种行为,全军只怕更是士气沮丧。 他一面和程文季商量,两人的军阵紧密相联,万一有事可以迅速支援彼此。 一面下令麾下军士分成两拨,一部戒备,一部轮流去掘墓。 侯胜北还很贴心地下了一道军令:“掘完之后,务必铺以草席,表面填土,莫要让挖出的坑洞曝于天日。” 部下们觉得奇怪,大概是小侯将军天性良善有好生之德,不想让墓穴暴露于野吧。 虽然挖开还要填上,稍微麻烦了一点,不过将军允许发财,那都是小事。 程文季的治军则是非常严明,不准就是不准。 其父程灵洗御下甚严,只要士卒有小罪,必以军法诛之。程文季的风格一脉相承,也跟着偏于严苛。 不过由于他号令鲜明,与士卒共甘苦,部下并没有太多怨言。(注2) 程文季好奇为什么侯胜北会纵容麾下将士做这等有违礼法之事。 侯胜北笑而不语。 当初征北将军府军士掘了郗昙的墓,挖出了王羲之的真迹,这次又会挖出什么宝贝呢? 什么猪形酒具漆盒、漆木雕座屏等铜器漆器等物,中下层军官和士卒分了也就分了。 真正的好东西,例如谷纹玉璧这样的璧圭琮璋璜琥等礼玉六瑞,王者佩剑之类,士卒不敢私吞,还是会献给主将的。 不久之后,侯胜北就收获了一块玉龙凤佩和一把越国铜剑。(注3) 玉佩呈青白色,龙身弯曲,首尾向上卷起,长角后有钩形鬃毛,布满卷云纹和蝌蚪纹。 尾背上凤鸟傲立,凤喙钩状,颈胸饰绚索纹,腹背鳞状羽毛,尾部长翎三股。 侯胜北不是贪财之人,平日财货也大多分给了部曲,无甚稀罕之物。 想到自己还从未给萧妙淽送过什么像样东西,心下有些惭愧。抚摸着手腕上的红豆串,想着萧妙淽曾经贵为公主,眼界必高,要不就以此物博佳人一笑? 铜剑装在漆木剑鞘中,是把二尺出头的短剑。 剑身上布满了黑色菱形暗格花纹,剑格正面镶蓝琉璃,背面镶绿松石,靠近剑格之处刻有“越王鸠浅真刚”的鸟篆铭文。 《拾遗记》记载越王使名师欧冶子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 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真刚。 传说中的越王八剑,不想却在此处得了一把。 没有武人不爱名剑的,侯胜北欣赏着这把千年前的名器。 只见剑身修长有中脊,剑刃锋利,前锋曲弧内凹,剑茎两道凸箍加以强化。 挽了个剑花,但见剑光如电,寒气逼人。 把玩了一阵,将剑放在桌上。 侯胜北心想,自己得了宝剑玉佩,都会沉迷喜悦。那些一般军士见到财货,必定更是欢喜不已。 全军一门心思都想着掘墓发财,还会有战心吗? 那么陆腾的攻势,应该很快就会来到了吧。 ----------------- 意料之中的打击,在某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降临了。 江陵总管陆腾亲率大将军赵訚、李迁哲的来援兵马,加上萧岿的梁军一部,共计三万步骑从城内开出,浩浩荡荡杀向西堤。 宁朔堤的掘堤和守护任务,由城西的荆州刺史陆子隆负责。 又增调了城北钱道戢麾下的侯胜北、程文季两部,联合防守。 虽名荆州,和当初拥有南阳、襄阳、章陵、南郡、江夏、零陵、桂阳、武陵、长沙的荆襄九郡之时的荆州远远无法相比。 此时只保有治所公安的南岸部分,又是华皎叛乱后的新镇之地,元气未复,兵力孱弱。 陆子隆虽然安抚夷夏,甚得人和,但是地窄民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麾下只有五千余人。 加上侯、程两部的五千余人,共计万人之众守堤。 两军相合虽然人数不算少,然而在北周军的一击之下,就呈现了败相。 陆子隆率军奋勇迎敌,被李迁哲率领的骑兵突入阵中,身被两枪,受了重伤。 主将负伤,士气下降的荆州士卒更不是北周军的对手,抵挡片刻就败下阵来。 李迁哲得手,转了个方向,又想故技重施。 自己只要搅乱南军阵形,陆腾的步军就可以轻松收割。 侯胜北看着迎面冲杀过来的李迁哲骑军,列阵以待。 已是八月秋季,凄风冷雨。 铁蹄卷起泥浆,势不可挡。 千步、五百步、三百步,即将进入强弩射程。 李迁哲有些奇怪,他已经做好了挨上一轮弩箭的准备。 挑选这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出击,就是看准了弓弩的威力下降,不会造成太大伤害。 而骑兵雨中突击,更带威势。 可是对面的南军就是举着矛,没有拿起弓弩射击的打算,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抵挡北朝的铁骑冲阵了? 怕不是是吓傻了吧。 二百步。 人仰马翻,跌入陷坑。 李迁哲大怒,竟然在阵前挖了无数陷马坑,此人何其恶毒! 在侯胜北看来,杨白华都说当年他的先祖杨定为陷马坑所败。 你李迁哲的骑术水平,总比不过杨伯的惊军骑吧? 趁着全军掘墓之际,他率领亲卫幢也挖呀挖呀挖。 不仅自军阵前两百步内陷坑密布,还顺带着延伸挖至相邻的程文季阵前。 反正掘墓还是挖坑,都是一样尘土飞扬。 侯胜北下令,反击! 掉入陷马坑的骑军毫无还手之力,折断腿脚难以起身,一个个被活活地戳伤戳死。 剥下铠甲,摘去首级。 李迁哲目眦欲裂,千余骑兵是他麾下精锐,足以抵上万步军,一下子就折损半数之多! 左卫将军钱道戢、巴州刺史鲁广达已闻讯来援,又是超过万人的一支生力军。 钱道戢的五千人乃是京畿中军,装备齐全,号称精锐,战力颇强。 巴州的州郡兵以巴陵为主,主将雷道勤新丧,战意低落。 鲁广达核心的战力还是依靠担任北新蔡太守时招募的三千部曲,不过之前已被李迁哲蹂躏了一顿,死伤惨重。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即杀在一起。 李迁哲没空去管坑了他一把的侯胜北了。 ----------------- 风雨中一场混战搏杀。 夹杂着雨点和泥水,铁甲和肉体、铁甲和铁甲、肉体和肉体不断碰撞。 兵刃撞击铁甲,发出脆响。 兵刃刺入肉体,发出钝声。 伴随着四处响起的惨叫悲鸣。 章昭达得报,立刻率中军本部万余人来救,令樊猛也率军从城东来援。 现在双方的兵力几乎相当了。 渐渐地彼此的阵形都变得混乱,犬牙交错,士卒们凭借着个人武勇和敌方交手。 局部战场,情势各不相同。 李迁哲奋勇拼命,巴陵的败兵率先崩溃,只有鲁广达的亲兵部曲还在拼死抵抗。 侯胜北和程文季的五千余人,合力压制了当面的大将军赵訚,颇占上风。 章昭达和钱道戢部对上陆腾的主力,一时难分高下。 萧岿自己不敢出城一战,派出的江陵兵更多是摇旗呐喊。 最后从城东绕了半圈赶来的樊猛的五千人,结束了这场雨中决战。 陆腾见敌军云集,自军已然取得战果,于是不再恋战,指挥各部从容退回江陵城内。 此战损失我大于敌,已方被斩首数千级,大将陆子隆重伤濒死。 再也看不到破城可能。 章昭达不再执着,下令班师。(注4) …… 鲁广达回巴州,樊猛回湘州,陈慧纪回豊州,陆子隆伤重不治身亡,其子陆之武护送灵柩运回京师。(注5) 各路军马陆续散去,程文季也要回豫章驻地了。 两人分别之际,侯胜北感慨道:“折损上万人,战死刺史和郡守各一名,还是没有打下江陵,灭了后梁吗……” 程文季认真道:“当之,你在战前的意见是对的,攻打江陵是一次赌博。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相信大家会改而支持你。” “可惜没有如果,战争本来就是一场赌博。不到最后,不知道胜负如何。” 侯胜北苦笑道:“身为将帅,不过是尽可能地提高赌博的胜率而已。章昭达还算是好的,拿得起放得下,小输之后果断离场,没有赔得倾家荡产不可收拾。” “是啊,还算好。要是换了那个认死理的吴明彻,我这条命说不定就送给他了。”(^-^) 程文季忍不住说了一句不在场的某人坏话。 两人相视一笑,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互道珍重告别。 …… 军营中,油灯下。 太建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军争忌侥幸,十输九不赢,计无所出者,殆——再攻江陵无果有感 侯胜北写完,拿出五木。 那是徐度的遗物,他向徐敬成要过来作为纪念的。 随手一抛,又是全黑。 卢,十六采。 只要对手看不穿我的手法,那就把把不会输。 ----------------- 十月,回师建康。 虽然没有攻克江陵,损失也颇为惨重,因有青泥水焚船,攻克安蜀城之功,陈顼还是下诏封赏诸将。 除了主帅章昭达,他背下了所有责任。 陆子隆追赠散骑常侍、谥威侯。 雷道勤追赠通直散骑常侍。 钱道戢加散骑常侍、仁武将军,增邑并前九百户。 鲁广达增邑并前二千户。 陈慧纪增邑并前一千户。 樊猛加散骑常侍、迁荆州刺史,封富川县侯,邑五百户。 程文季加通直散骑常侍、安远将军,增邑五百户。 侯胜北先有献策攻陷安蜀,后有斩首北周骑军三百余级,且能全师而还。 进号武略将军,加通直散骑侍郎,重回六品。 更有一道恩旨降下。 追封故司空侯安都为陈集县侯,邑五百户,嗣爵。(注6) 以居处僻陋,特赐宅一区。 封前朝溧阳公主萧妙淽为兰陵县主,赐婚侯胜北。 ----------------- 《地名对照》 龙川:今江陵县北白云桥,古称龙陂桥 宁朔堤:今江陵县北龙陂溪水岸,又名宁邦堤 第116章 结百年好 接到这道恩旨的时候,侯胜北有被陈顼摆了一道的感觉。 虽说他效忠之时,曾经请求陈顼允诺一事,当时这位陛下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如今还没等自己开口,主动就降旨追封、赐婚,这算怎么回事? 侯胜北可以想象,身处深宫之中的陈顼开怀大笑的样子:“怎么样?朕不用卿开口,都替卿考虑到了吧?” 不过这道恩旨确实抓住了他心中所想,也只有谢恩接受至尊的一番好意了。 侯安都的开国公和封邑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能够追封县侯也是相当的有诚意。 何况比起封爵本身,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平反。 侯夫人对此喜出望外,泪流满面地向侯安都的灵位祷告,烧了好几炷香。 嗣爵,就是至少能够再传一代。 五百户,代表着一年数万石的粮食,数万尺绢布的租调收入,只要爵位在,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注1) 萧妙淽得封县主,这通常是亲王之女的封号,和她原来的公主身份自然不能相比,但是也高贵非同一般。 更何况封在萧氏起源的兰陵,意味着给了萧妙淽的身份一个背书。 关于嗣爵的问题,侯家起了小小的争议。 陈顼无疑是让侯胜北继承陈集县侯之位,但是侯胜北并不这么想。 他打算由四弟,庶出的侯亶来嗣爵。 庶母很是眼馋这个爵位,不过即便侯胜北这么表示,此前侯秘也表态说不要本朝官爵,她仍然不敢有非分之想。 全家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侯胜北凭着去往北周卧底、争龙夺位、战场搏杀,拿性命换来的恩赏。 侯夫人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嫡长子要好端端地放弃承嗣。 只有萧妙淽,若有所思地看着郎君。 侯胜北解释道:“凡世家高门,必开枝散叶。如兰陵萧氏,五代之前分为两宗,齐萧和梁萧,各自繁茂。” 他叹息道:“二弟早夭,三弟无心出仕本朝,侯氏这一辈就我和亶弟二人。” “我为军将,沙场立功封侯不难。何不将此爵位让与亶弟,将来花开两朵,各繁一支?” “如能一门双侯,有诗书传家,有武力扶持,此为光大门楣之机也。” 侯胜北的声音变得低沉下来:“退一步来说,万一我兵败身死,也有亶弟可以延续宗支,不至于骤然毁败,跌落谷底。” “呸呸呸,说什么呢。” 侯夫人打断了他:“好端端的喜事,说什么晦气话。” 她素知萧妙淽见识高远,扭头看去,见萧妙淽也缓缓点头:“好吧,为娘也不懂那许多。反正这都是你挣回来的,就由着你的意思便是。” 庶母大喜,带着侯亶便要拜谢。 侯胜北扶住她,让侯亶也起身,正色道:“然则有一点。封邑所出钱粮,除了必要开支,须与我养军。” 侯亶乖巧地道:“一如大哥所命,我和姨娘也用不了许多,钱粮大哥拿去便是。” 侯胜北点点头:“如此我便启奏陛下,由亶弟你来承嗣阿父的爵位。” 正事议毕,就是婚事了。 众人都看着他。 侯胜北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小长安打破了沉默,天真道:“父亲和母亲终于要成婚了。” 全家哄堂大笑。 这句话彷佛解除了尴尬,又彷佛带来更大的尴尬,萧妙淽嗔怪道:“孩子都已经七岁了,还搞出这么一件事,令人好生难堪。” 侯夫人笑道:“那天由我带着孩子,你安心成婚便是。这几年辛苦委屈你了。” 侯胜北拉起她手,柔声道:“妙娘,十年前冠礼之时,我便对自己许下承诺。必要明媒正娶,昭告天下,今日幸而得偿所愿。” 萧妙淽眼中泛起泪花,只是点头。 …… 接下来的日子,侯家喜气洋洋,忙着操办家主的婚姻大事。 婚娶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简文帝一脉被屠杀殆尽,陈顼指了黄门侍郎萧允作为女方长辈。 萧允也是兰陵萧氏出身的世家高门。 其曾祖萧思话乃是刘宋时的名臣,任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右仆射,封阳穆公。 祖父萧惠蒨任散骑常侍、太府卿、左民尚书。 父亲萧介为梁朝侍中、都官尚书。 其弟萧引现任金部侍郎,此前在欧阳纥麾下,侯胜北曾为萧允带去家书,彼此相识。 侯胜北恳请吏部侍郎袁宪为媒,前往萧家纳采求亲。 袁宪之妻乃是简文帝之女南沙公主,正适合此任。 其叔袁敬也是侯胜北前往广州时,帮了不少忙的,彼此渊源颇深。 双方见面,萧允六旬长者,德高望重,对婚事欣然允诺。 袁宪奉上采礼,一双大雁,取婚嫁有时,“随阳”有序之意。 以及询问萧妙淽姓名的书信。 虽然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当事人却做得十分认真。 萧允将写有萧妙淽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的书札回复给了袁宪。 这就完成了纳采和问名的两步。 …… 拿着两人的生辰八字,纳吉占卜得了吉兆,夫妻恩爱,子孙绵长。 双方互通婚书。 侯家的婚书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萧家的婚书写着:赤绳早系,珠联璧合,白首永偕,桂馥兰馨。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花好月圆,欣燕尔之,谨订此约。 拿着刻在竹简上的两份婚书,侯胜北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少年,笑得合不拢嘴。 他逗小长安道:“这下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可有凭证了。” “和孩子胡说些什么呢。” 萧妙淽白了他一眼。 只见他一会儿看看这根竹简,一会儿看看那根竹简,一副兴奋喜悦的样子,想到当初就是这副赤子模样打动了自己。 这几年侯胜北历经变故艰辛,转为沧桑成熟,笑容则是少了许多。 难得再次见到他恢复昔日模样,萧妙淽不由心中一软,柔情万千。 …… 纳征以玄纁束帛、俪皮。 婚礼又称昏礼,玄纁两色象征着黄昏,黑色和浅绛色丝帛各一束。俪皮则是一双鹿皮,代表男子掌握射艺,有打猎养家的能力。 贵族成婚,还要加上玉器作为聘礼。 《周礼》云:谷圭七寸,天子以聘女……大璋亦如此,诸侯以聘女。 侯胜北此前得了一块千年玉龙凤佩,龙凤和鸣甚是吉祥,正好拿来作为聘礼。 侯家是岭南豪族,财物之外又讲究“三金”,即金钏、金锭、金帔坠。 侯夫人拿出了祖传的金饰,将其传给了萧妙淽,承认她长子嫡媳的身份。 侯胜北与萧妙淽赏玩了一会儿玉佩,取金钏戴到她腕上,金帔坠系到霞帔一端,金锭就只有拿在手上看看了。 萧妙淽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侯家媳妇,对于民间习俗颇感兴趣。 侯胜北随口讲解,说到情浓处,免不了唐突佳人,亲昵一番。 …… 袁宪再去萧家请期,商定结婚日期,挑中了正月的一個黄道吉日。 前一日萧妙淽先到萧家,等待新郎侯胜北在傧相陪同下,行亲迎之礼。 傧相本想请萧摩诃,可想到他不善言辞,还是作罢,侯胜北拜托傅縡做了傧相。 亲迎是六礼的最后一礼,也最热闹的一项。 较秦汉之时设宴庆贺,多了许多仪式花样,有障车、下婿、却扇及观花烛等事,又有卜地安帐,拜堂之礼,上自皇室下至庶民,莫不皆然。 侯胜北骑马陪同婚车,慢悠悠地行到萧家。 萧妙淽已经打扮停当,一身纯白婚服,手持团扇遮住面容,意为挡煞辟邪。 佛教中以白色最为高贵,婚服由细纱线织成的百褶丝织物和丝绸织物等多种面料复合而成,显得清新淡雅、返璞归真、安定自然。(注2) 婚服并无刺绣和金银饰品,只在衣领、袍袖、裙边上加了一些装饰。其中最为特别的装饰是纤髾,由丝绸面料制成,形如一个个下尖上宽的三角,与长裙带结合在一起。 萧妙淽行走之间,裙带飘然,灵动自如,如同仙女一般。 侯胜北从未见过她如此装扮,一时贪看傻了眼。还是傅縡推了他一把,才想起要迎接新妇登车。 萧妙淽款款走来,如同一朵白云出岫,飘进了车厢。 坐定,即将启程。 按照障车之礼,侯胜北骑马绕婚车三匝,谓之御轮。 婚车即将出发,女方家人拦住车,以示不舍之情。 侯胜北掏出事先准备的银锭钱串,加以收买才得放行。 ----------------- 婚车行到半途,前方鼓乐喧天,一队盛大仪仗迎面行来,看方向是朝着宫城去。 侯胜北定睛观看,规格竟然是皇太子娶亲的车舆。 不问可知,对面婚车中端坐的,就是沈婺华了。 一个月的黄道吉日就这么几天,黄昏也就是现在这个时段,撞上也很正常。 道路甚宽,足以两辆婚车交错,无需避让。 沈婺华同样以扇遮面,露出美好的琼鼻上端和双眼。 侯胜北无声做了几个口型:”百、年、好、合” 沈婺华当是看懂了,缓缓点头。 萧妙淽在身后车中,不知自家夫君和这位姑娘的这番交互,觉得彼此在同一日出嫁,颇为有缘。 两车错毂之际,两位女子彼此轻轻点头示意。 长街沐浴夕阳余晖,两辆婚车重合又分开,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三十五岁的萧妙淽,十六岁的沈婺华,她们的人生轨迹,应该不会再有交错了。 …… 萧妙淽到了侯家门口下车,脚不能着地,地面铺上了几块毡席,须脚踏毡席而行。 毡席以锦绣制成,由下人交替而换,引导新娘来到家宅西南的吉地。 此称为转席,祝愿新婚夫妻传宗接代,前程似锦。 侯胜北和萧妙淽在此间行交拜礼,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 拜堂之后,新婚夫妻入洞房,并坐床沿,萧妙淽抓起一把金钱彩果,撒了出去。 侯亶、小长安、萧世廉等孩子争相拾取。 洞房之外则大摆宴席,款待前来贺喜的亲友。 …… 待众人闹过洞房散去,房中只余侯胜北、萧妙淽二人,气氛一下暧昧起来。 两人食过共牢肉,饮过合卺酒,意味着荣辱与共、同甘共苦、不分尊卑、相敬如宾。 见萧妙淽仍然持着团扇,遮住面容不肯放下,侯胜北有些好奇,问道:“妙娘,要怎样才能让为夫一睹尊容?” 萧妙淽轻笑道:“当郎展示才华,妾身才好见人。” 侯胜北早有准备,脱口而出道:“亦有佳丽自如神,宜羞宜笑复宜颦。既是金闺新入宠,复是兰房得意人。”(注3) 萧妙淽愕然,放下团扇露出俏颜,轻叹道:“你这人呀,都把我父皇的诗赋背了个遍吧。” 侯胜北将她揽入怀中,伸手解下萧妙淽发髻的五彩缨线,缠绕到自己腕上,与红豆串系在一起:“妙娘,这许婚之缨一系就是十五年,今日终于解开了。” 萧妙淽一头黑发散开,如瀑披下,满足地靠在侯胜北怀中:“此身此心,早已许给当郎,今日不过是圆了妾身少女之时出嫁的梦想。” 侯胜北挑起她下巴,让萧妙淽看向自己,四目相对,笑道:“于我而言却是必不可少,今日起妙娘才不折不扣,成为我侯某的夫人。” 萧妙淽叹道:“可惜妾身已人老珠黄,不复青春啦。” 侯胜北凑到她耳旁,轻声道:“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韩子高虽然可恶,这句话却是没有说错。” 嘴上说着话,手上早已扯开罗裳探入怀中,拥着萧妙淽就向床榻倒了下去。 …… 过得好一阵,就听侯胜北笑道:“妙娘,为夫的骑术较羯贼如何?” 他们相识十八载,当年恨事早就不放在心上,随口作为调笑,反增闺房兴致。 萧妙淽本是埋首于枕,任他挞伐。 闻言勉力挺起身子,转过头去献上香吻,轻喘娇声,含羞带嗔答道:“羯贼只知快马疾鞭,哪如当郎疼爱有加,缓疾有致。” 侯胜北揉着她丰腴之处,戏谑道:“我这人心软,听不得妙娘求饶,每次都高高举起,轻轻放过,此番可不能虚度了这大好春宵。” 萧妙淽怯怯问道:“方才当郎难道还未尽兴?” “兴头正浓,有劳妙娘权且辛苦忍耐,再陪为夫驱驰一番。” 不等萧妙淽出言反对,低头吻住檀口香腮,腾身一跃而上。 胯下名马,怀中美人,洞房花烛夜真不愧是人生得意好时刻。 …… 又过得好一阵,洞房才平静下来。 “当郎。” “嗯。” “但有今日,死而无憾。” “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呢。” “妾身好喜欢梅岭的花,梅岭的雪。” “下次我们再一起去看便是。” “十八年前,就是翻过了那座山,到了伱家。” “不是我家,是我们的家,小嘴该罚,杖责五十。” “小弟那年才十二岁,谁曾想到今日……呜。” ----------------- 侯胜北紧紧抱着萧妙淽,两人相互依偎,静静地体会时光流逝。 十八载一晃而过,十八年后,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在等待他呢? 太建三年,侯胜北三十一岁,已从青年迈入壮年。 《青年篇》完 青年篇结语 第二卷青年篇结束了。 初稿四十八章,扩成了七十六章,涵盖了主角从十八岁到三十岁的这段岁月。 青年篇比少年篇凝重了不少。 性格方面。 主角经历了成人礼、父亲过世、流落他国,初为人父等重要事件。 从而形成了主角无视尊卑规矩,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的性格,也会反映到用兵风格上。 既有长远开阔的战略眼光,也具备使用奇策的战术能力。 本故事后面的每一战,都会力求反映这一点。 做到战法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要不怎么叫军神呢。 卷尾的广州之战和江陵之战,不过小试牛刀而已。 各位书友拭目以待。 …… 忠义方面 主角的看法有所转变,从年少时的单纯好恶,改为把家族亲人放到了忠义之上。 所以肯定是不会愚忠到底的。 主角亲眼目睹陈顼如何上位成功,世家大姓的向背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侯安都引而未发的最后行动,欧阳纥众叛亲离的反面教材,加上后面杨坚篡位的经过,都会成为主角的参照。 所以他若造反,一定会老练不少。 …… 能力方面。 国子学的学习培养了主角的理论基础,拓宽了视野。 毛喜传授了情报谍报、人事心理的技能,并且在北周进行了实践运用。 该打的仗也一场没拉下,还跑去北朝掺和了第二次邙山之战。 加上杨忠讲的故事、杨白华传授的骑兵运用等。 这些都是一般常人难以企及的宝贵经验。 …… 感情方面。 主角和萧妙淽终于修成正果。 本来想着等到主角威震天下、莫敢谁何之时再明媒正娶。 实在拖不了那么久,就让陈顼赐婚吧。 第二位女主沈婺华也登场了。 细水长流,感情需要慢慢培养。 后续还会安排不少主角和沈婺华的互动情节,推倒还早得很,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和氛围。 以至于会被第三位女主反超。 …… 其他方面。 侯安都的事情有了个交代,解开心结可以安息了。 主角从此才算完全独立,为自己而活。 陈庆之的情节插播了二章,这是主角的偶像和榜样。 借杨忠之口,夹带了一些作者的观点私货。 兰陵王露了脸,冼姨重登场,仇池国的伏笔也埋下了。 杨坚拜了把子,加上青龙白虎之说,十五年之约,为后续二人转而为敌的情节增添了宿命感。 自我感觉想要表达的都写出来了,第二卷挺充实的。 ----------------- 第三卷壮年篇,地图切换到河北淮南,主要事件如太建北伐、北周灭齐都在这段时间。 主角逐渐展露才能,开始影响历史,虚拟线的内容也会一个一个蹦出来。 初稿是六十章,不知道最后写出来会变成怎样。 敬请期待。 …… 然后说一下关于上架的事情。 本来是想着写完大部分的故事,到最后一卷再上架,体验一下滋味就行。 实际发现流量机制不是这么回事,如果不上架,能看到本故事的书友就会很受限。 于是决定在六月下旬,第三卷起個头,介绍完北齐的情况之后上架。 既然要上架,书名、封面、简介都会大改,争取做到最好。 就说一点,上架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更多的书友能看到这个故事。 为此作者多投入一些也在所不惜。 同样请各位书友拭目以待。 …… 最后,借卷尾结语的机会,向各位书友表达诚挚感谢。 在此感谢暮光残雪、陌上碎雪两位书友,每次推荐票都是上百上百地投。其实票数不论多少,作者都同样感谢,主要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写得这么好,有些担当不起。 感谢海边光脚书友提出的中肯建议,能够看完最初十几章的枯燥部分,对于了解那段历史的书友而言,确实和读资治通鉴差不多。 但是也没办法,南北朝小众,还是得交待一下背景。 感谢菩提老祖和大秦神棍两位书友,发来漂亮的女主角色卡。 以及每天坚持打卡的各位书友们,作者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无以为报,唯有努力写好这个故事。 谢谢大家。 壮年篇开始,主角过往的积累开始发挥,相信会逐渐爽起来的。 第117章 其次伐交之究人和 婚后没多久,侯胜北就被召入宫觐见。 通直散骑侍郎位在常侍之下,本属散骑省。西晋置,东晋罢。南朝复置,属集书省,掌侍从左右,顾问应对,规劝得失,皇帝出则骑马散从。 和武略将军同为六品,有了此职,侯胜北出入宫禁方便了许多。 陈顼待他行礼完毕,挤眉弄眼道:“如何,这几日令正可是伺候得你如皇帝一般?” 这种玩笑也只有他能开。 侯胜北没好气地答道:“为臣怎敢过陛下一般的日子,自然是克己奉礼,相敬如宾。” 陈顼继续调侃道:“哟,卿怎么这等无趣呢?这不是给朕的儿子筹办婚事,想着卿虽然有了儿子,却还是单身,就一起办了呗。欠卿的那件事,也好趁此了结。” 这段话的逻辑颇为混乱。 侯胜北隐隐觉得被陈顼占了便宜,但又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只好谢恩道:“陛下在考虑皇太子婚事之时,还想到为臣,真是费心了。” 言谈间心中一动,浮现起婚礼那天,长街偶遇沈婺华嫁入宫城的一幕。 婚后满三日,皇太子妃朝皇帝于昭阳殿,又朝皇后于宣光殿。 那个外表笑容和煦,其实心怀不安的少女,已经正式成为本朝的皇太子妃了。 愿她得遇良人吧。 陈顼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吐槽诉苦道:“卿可以尽享闺房之乐,朕现在就无趣得很了。每次临幸了谁,幸了多久,起居注都要记录。朕在屋里使着劲,想到一群人在屋外候着就膈应。朕又不是北齐那几个变态皇帝,旁边有人反倒更兴奋。” 侯胜北只得表示安慰:“真是辛苦陛下了。” “哎,天子无私事哪,本来是纵情放松,竟然成了一件苦差。” 陈顼抱怨完,终于想起召见的目的:“这次召卿来,正好和北齐有关。” 侯胜北抬头看向陈顼,两次都没有打下江陵,是要改变战略方向了么。 果然陈顼问道:“听闻昔日高祖在时,联周伐齐,还是联齐伐周,你和荀法尚有过一次论对?” 现在只要一提起这事,侯胜北就会觉得羞愧:“那是臣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之论,已然知错了。” 陈顼没有放过他:“如今要是再让你回答一次这个问题呢?” 侯胜北心说朝堂衮衮诸公不能为你解答,要来问我这個六品将军作甚。 不过既然被问到,侯胜北答道:“军国大事,本非臣能置喙。陛下现在当知北周战力,一个江陵府和一个襄州府,倾我朝接近半数的军力仍未能攻克。” 陈顼点点头,他在北周多年,深知其强。 江陵一战再战,更是对于两国实力对比有了切身体会。 “去年卿等出征之时,朕已经下诏,颁行数策,与民休养生息。”(注1) “鼓励流民返乡,州郡县长明加甄别,良田废村,妥善安处,若辄有课订,即以扰民论。虽然府帑末充,仍然删革役赋征徭。水旱失收,即列出所在,予以免除。” “军士年登六十,悉许放还。巧手于役死亡及与老疾,不再订补。” “户籍有巧隐瞒报者,解还本属,开恩听首。” “在职治事之身,须递相检示,有失不推,当局任罪。” “户有增进,即加擢赏;若致减散,依事准结。” “有能垦起荒田,不问顷亩多少,免除税赋。” 陈顼放弃凭借武力和北周一争高下的想法,改为注重内政,侯胜北还是很欣慰的。 他虽为武人,却不好战。此前在国子学,早已理解人口和财政于国、于军之重。 弱国岂能强军? 穷兵黩武,败亡之道。 现在回想起陈顼登基之后发起的两场战役。 讨平广州,十月起兵,次年二月回师,用兵三万。 攻打江陵,六月起兵,十月撤兵,用兵五万五千。 连同行军在内,前后不过四、五个月,所耗有限。 都控制在了一定的烈度和规模之内。 如今转而积蓄力量,到了下一场,可能就是兵过十万,真正迁延日久的大战了吧。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陈顼难得背了段兵法:“既然伐兵不成,攻城不克,朕也只有伐谋伐交了。” “陛下打算如何伐谋伐交?” 陈顼笑了:“卿真是滑头,明明是朕在问卿,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他也不隐瞒,直言道:“既然以本朝一国之力难以制服北周,那么就当联结北齐,合力取之!” 陈顼的想法还是把矛头指向北周吗? 看来陛下对于长安那段日子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哪。 侯胜北心中想道,那么叫自己来的目的也就清楚了:“陛下是想让臣出使北齐?” “正是,这个月北齐已遣散骑常侍刘环俊来聘。” 陈顼说出了目的:“两国通好往来已有数年,就于此次返聘之际,沟通联合伐周之事。” 他凝视侯胜北道:“本朝既熟悉军务,又明了北周内情之人,非卿莫属,切勿推辞。” 侯胜北领旨。 正要准备退下,心念一转,故意放慢了脚步。 以陈顼的性格脾气,总是喜欢这时候来个突然袭击。 果不其然,就听这位陛下有些歉疚地说道:“卿新婚燕尔,正在如胶似漆之际,却安排了这份远行的差事,朕心中颇是过意不去。” 侯胜北不为所动,知道重点还在后面。 只听陈顼坏笑,挤眉弄眼道:“去年十一月,高丽国遣使进贡,献上若干方物。其中有高丽参一物,劲道甚足,大补元气。朕思卿最近多半是体虚,可赏赐些服用,出发前不妨好好地补偿一下令正。”(注2) 你后宫佳丽众多,你才体虚。 不过想到陈顼已经有十五个儿子,只有一个儿子的自己好像也没资格说他。(注3) 侯胜北愤愤道:“陛下好意,臣心领了。高丽参这等珍物,还是陛下留着自己用吧。” 在陈顼的哈哈大笑声中,这场觐见结束了。 ----------------- 知道即将前往北齐,承担交涉联合伐周的使命,侯胜北好好补了一下功课。 这是他在卧虎台养成的习惯,将这两年北齐朝堂的重要人物一一列成清单,详加推究每个人的背景和关系。 北齐对他来说,是熟悉又陌生的。 说熟悉,都是听自徐陵老师等的讲述,觉得那是个充满疯狂和魔幻的国家。 说陌生,他还从来没有踏上大江以北的淮南土地,更别说大河以北了。 齐主高纬,太上皇帝高湛嫡长子,天保七年五月五日生于并州。 河清四年,高湛禅位,自任太上皇帝。高纬登基,改元天统,当时年方十岁。 如今高湛已经死去两年多,高纬亲政,已是十六岁的少年。 侯莫陈相为太宰,乃是随神武帝高欢信都起兵的开国将领,已经年过八十。 任城王高湝为太师,高欢第十子。 华山王高凝为太傅,高欢第十三子。 冯翊王高润为太保,高欢第十四子。 徐显秀为太尉,怀荒镇将徐安之孙。 段韶为左丞相,高欢外甥,侯胜北特意做了个标记。 斛律光为右丞相,相国斛律金之子,侯胜北又做了个标记。 这两位,都是邙山之战中,让北周军品尝败北滋味的人物。 琅琊王高俨为大司马,高湛三子,齐主高纬同母弟。 南阳王高绰为大将军,高湛长子,实际比齐主高纬早出生两个时辰,由于其母李夫人并非正嫡,贬为次子。 广宁王高孝珩为司徒、录尚书事,高欢之孙,文襄帝高澄次子。 上洛王高思宗为司空,高欢从子。 兰陵王高长恭为录尚书事,高欢之孙,文襄帝高澄四子。 和士开为尚书令。 徐之才为尚书左仆射。 唐邕为尚书右仆射。 吏部尚书冯子琮,皇太后胡氏之妹夫。 情报列出的名单到此就结束了,不过侯胜北此时的眼光能力,早已远远超越了一般的谍报人员。 他知道至少还有两个人是需要注意的。 梁王萧庄。 会稽郡公、沧州刺史王琳。 如果十二年前的栅口那场大战是他们胜了,此时的南朝天子和主政大臣,应是此二人。 …… 侯胜北脑子里那些徐陵老师讲的荒唐事,对于出使只怕是有害无益。 还是得去找前年出使北齐的陆琼问些实在的情况。 陆琼给了他三卷书。 侯胜北一看书名:《北征道理记》 本以为是军记之类,打开一翻,居然记载的满满都是北齐地理人文,以及朝堂之事。 “这是?” “故秘书监兼尚书左丞、中书舍人江德藻,他于天嘉四年再兼散骑常侍,与刘师知一同使齐,回来之后著了此书。他过世之后,我抄录了一份,当之伱拿去看吧。” 侯胜北向陆琼深表谢意,心想今后有了机会,一定得好好报答这位好友。(^_^) 此书记载的地理部分,可于出使途中实地考证,侯胜北重点先看北齐朝堂人事。 记载的内容又是让他大开眼界。 此书重点写了几个人的轶事和性格喜好。 其一为现任尚书令的和士开。 其祖上乃西域商胡,太上皇帝高湛性好握槊,和士开善于此戏。 握槊? 这是传入不过百年的博戏,起源于天竺,传说是有位胡王的弟弟犯罪将死,在狱中为此戏献上。如同飞行棋子之类,意言自折羽翼,孤则易死也。(注4) 握槊之器,其制用骨,觚稜四均,鏤以朱墨,耦而合数,取应期月,视其转止,依以争道。 玩法和樗蒲差不多,也是掷骰子走步数。 侯胜北会心一笑,那就行,继续看下去。 和士开狡诈善辩,谄媚逢迎,能弹奏胡琵琶,因此亲狎。 是个弄臣幸臣啊,再看再看。 高湛常令和士开与其妻握槊,出入卧内无复期限,遂疑与胡后有私。 嗯? 胡后现在是胡太后了吧,杨伯那个好像也是胡太后,这些太后们还真是豪放啊。 侯胜北赞叹道,他一时想不出别的词语形容了。 他在和士开的名字后面也做了个标记。 …… 其二为陆令萱,不在情报的名单上。 这怎么听起来像个女人的名字? 宫婢陆令萱者,其夫汉阳骆超,坐谋叛诛,陆令萱发配掖庭。其子骆提婆,亦没为奴。 齐主襁褓之时,由陆令萱鞠养,谓之干阿妳。 陆令萱奸巧多机辩,取媚百端,有宠于胡后,宫掖之中,独擅威福。 哦,是当今齐主的乳母啊。 侯胜北有些不以为然,江德藻你没事记录这个女人作甚,最多祸乱一下后宫,难道还能在朝廷出任仆射侍中不成? …… 其三为祖珽,也是名单上未列之人。 记载说祖珽不能廉慎守道,任文宣帝高洋刺史府仓曹参军时,受山东课输,由此大有受纳,丰于财产。 贪官。 祖珽与陈元康、穆子容、任冑、元士亮等人为声色之游,集诸倡家,出山东大文绫缎连珠孔雀罗等百余匹,令众女掷樗蒲赌之,以为戏乐。 参军元景献之妻,乃司马庆云与魏孝静帝姑博陵长公主之女。祖珽迎其赴席,与诸人递寝,亦以货物所致,其豪纵淫逸如此。 侯胜北不懂什么叫递寝,后半句则是看明白了,祖珽是花了钱的。 好赌好色的土豪。 祖珽照理说很是有钱了吧,可是手脚不干净,喜欢偷东西。 在胶州刺史司马世云家饮酒,藏铜碟二面。管家请搜诸客,于祖珽怀中得之,见者皆深以为耻。 这贼胆子还大,神武帝高欢的宴席上也敢偷。 当时丢了金叵罗酒器,窦泰令饮酒者皆脱帽,于祖珽髻上得之,高欢还不能怪罪他。 到了文襄帝高澄那会儿,有人来卖梁武帝命华园学士编纂的《华林遍略》。 高澄拿到手,命人一日一夜抄完,说不要了。 祖珽居然抽了几页拿去质钱赌博,把高澄气得够呛,杖四十。 品行不端,偷鸡摸狗的小人。 侯胜北翻了翻,发现此人还有不少轶事。 挺有趣的,他决定把此书带在身边,路上看着解闷也好。 …… 放下《北征道理记》,侯胜北想着自己在战阵上遇到的北齐人物。 段韶、斛律光、高长恭。 他们都是此前北周东征洛阳之时,北齐一方来援的将领。 段韶拍板发起进攻,并在邙阪取得了首战胜利。 斛律光一箭射死王雄,顶住了北周军的反扑,奠定胜局。 高长恭率骑军冲阵,杀进金墉城,鼓舞守军士气。 三人都是难得的良将啊。 高长恭,侯胜北眼前又闪过那道潇洒入城的身影,和摘下铁面后的俊美面容。 三人如今分任左右丞相和录尚书事,都是位于尚书令之上的宰辅重臣。 自己这次前往北齐,会遇到哪些人物呢? 侯胜北心中不由充满了期待。 ----------------- 不过再怎么样的人,也不如自己的家人。 他伸了个懒腰,暂且放下公务,去看望正在萧妙淽陪伴下,专心致志读书的小长安。 孩子今年七岁,也该启蒙了。 小长安读着《千字文》,萧妙淽在一旁讲解。 这小子运气倒好,从小就有人陪读,侯胜北忍不住失笑。 夫妻间心有灵犀,萧妙淽知道他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 侯胜北歉然一笑,加入进来,小长安见父亲也来了,读得更加认真起劲。 小小的一家三口,伴随孩子清脆的朗朗读书声,形成了一幅美满温馨的画面。 第118章 其次伐交之考地利 太建三年,二月。 陈顼下诏,傅縡以撰史学士兼通直散骑侍郎,员外散骑侍郎侯胜北为副使,出使北齐。(注1) 出发之前,傅縡找他前来商量前往北齐的路线。 根据此前几次出使的经验,从建康前往邺城,主要有三条路线可供选择。 一条路线是出建康向西,渡江至浦口。 经谯州新昌郡,过清流关,百五十里。 经广安郡、钟离郡,渡淮河,二百里。 经谷阳郡、蕲城郡、梁郡,过陈留至梁州,九百里。 再北行百里,从延津渡河,或北行二百里,从白马津渡河至黎阳。 继续向北到达邺城,全程走陆路,合计一千六百余里。 …… 一条路线是出建康向东,从京口渡江至广陵。 经步邱,入樊梁湖、破釜塘,至淮州,水路七百里。 入淮河向西,至钟离郡,水路四百里。 此后沿颖水或涡水北上,转蔡水,经阳夏郡至梁州入黄河,水路九百里。 渡河之后,与第一条路线相同,全程以水路为主,合计二千三百余里。 …… 一条路线是出建康向南,溯江而上至濡须口。 沿濡须水向西,过东关,入漅湖。再沿施水,过逍遥津,至合州,水路计千里。 过了合州,沿淝水经芍坡、寿阳入淮河,二百余里。 入淮之后,与前一条路线相同,全程约二千五百里。 …… 陆路和水路两者相差近千里,但是水路无疑省力舒适很多。 而在侯胜北的眼里,选择路线的因素不仅是这些。 作为一名武将,怎能不从军事的角度去评价各条路线的行军、作战和运输? 以南朝水军之强,毫无疑问应该选后者。 只是,真的只有这三条路线吗,真的只能走这三条路线吗? 侯胜北紧盯着地图,想要找出第四条路线。 此前他自承当初少年无知。 然而时过境迁,换了眼下的自己,又会交出怎样的答卷? 万一哪天,陈顼的旌旗指向了北齐,指向了淮南、淮北、河南乃至河北呢? 先人是早就给出了答案的。 刘寄奴北伐,大军迅速通过彭城,奔袭青州。 前锋诸军由彭城溯泗水,开巨野泽,进入大河。 大军待水路开通之后,沿河一路西进。 灭南燕之后,席卷中原,相继攻克洛阳、长安,亡了后秦。 当时刘宋置北青州,镇守碻磝要地,掩护由泗入河之路。用以监视北朝,保证大军的后路安全。 先取青徐,有数点之利。 一则大军东侧为海,遮护一翼。相较于平原四战之地,被袭击侧面的风险少了许多。 二则通过海路可遣军绕后青州,无论是夹击还是扰敌,都能发挥出南朝的水军优势。 三则青州地形多山,即便北伐失利,也可沿着泰沂蒙崂各山,层层设防,据守自保。 四则攻取青徐之后,可对中原形成东、南两路包夹。 若能再联合北周,就是三面围攻之势。 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虎牢而守之,据其户槛。(注2) 然后进兵河北,北齐势孤援绝,邺城可克。 即克其都,鼓行而西,云中、九原可席卷而下。 接下来就是如何谋图关陇巴蜀,与北周争夺天下了。 …… 侯胜北突然惊觉,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何时又回到昔日少年,开始指点天下了。 眼前的南朝局面,虽然较陈霸先之时改善良多,但距离刘寄奴时代还相差太远。 争夺天下,那是遥远无边的事情。 两淮本是南朝旧地,侯景之乱为北齐所取,如果陈顼改弦易辙,攻取两淮当是首要。 无论此后进退如何,都要妥善经营青徐和荆襄这东南两翼。 青徐屏护淮泗,荆襄扼守江汉,得此二地,进可经略中原,退可保障江淮。 利用山河形势为屏障,作为北出河南的攻守依托,至少可保南朝半壁江山。 只是,陈顼能放得下心中执念,转而与北周联手吗? …… 侯胜北沉思良久,选择了第四条路线。 最初仍然是京口渡江至广陵。 广陵虽有中渎水连通江淮,这条前身为吴王夫差为争霸开凿的邗沟,水道极不稳定,常常淤塞不能通航。 所以过江之后的这一段,还是经富陵诸湖至淮州,水路七百里。 蔡水与泗水合流于彭城,和睢水三路归一,至淮阴入海。 只是过了淮州之后,就不是转入淮河向西。 而是溯流而上,经下邳直达彭城,水路五百里。 此处如果走蔡水,向西经过承高、安阳、梁郡,又可以回到此前的路线。 经阳夏郡至梁州入黄河,渡河向北到达邺城,水陆共计一千二百里。 不过侯胜北不打算走这条路线。 抵达彭城之后,他要沿着泗水继续北上,经沛郡抵达任城,水路四百里。 一旦到得任城,即是龙入大海,四通八达。 继续沿着泗水往东,是圣人之乡曲阜,进入齐鲁之地。 往西经过菏水,就是吴王夫差为了黄池会盟,打通泗、济开凿的深沟,可转入济水。 向北经巨野泽入黄河,则是刘寄奴的北伐旧路。到了碻磝,向西三百里便是邺城。 至此横跨四渎,江河淮济任我纵横,侯胜北不禁豪气顿生。 …… 计议已定,侯胜北与傅縡说明出使路线,傅縡一介书生,自无不可。 几条路线的总路程相当,并未特意绕远,无论走哪条,行程相差不大。 一家人听他要出使北齐,自是不舍,小长安更是闹着要一起前去。 侯胜北无奈,哄着等儿子再大两岁,下次一定带他一起行遍天下。(^_^) 萧妙淽也帮着劝说,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 等到了出发那天,侯胜北在使团中,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公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数年不见,荀法尚的风姿气度,越来越像其父荀朗,身着白色鹤氅,头戴漆纱梁冠,足蹬高齿木屐。 看似文士打扮,眉宇和行动之间却隐隐透出武士英气。 “三年前,陛下登基的时候就回来了。” 荀法尚见到侯胜北一副惊讶的模样:“说来话长,一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你说。” 他拉了一个人过来:“你看这是谁?” 侯胜北定睛一看,只见此人二十出头年纪,颇为英武。 “徐敬文?” 他试探着问道:“令堂也一起回来了吗?” 徐敬文面露哀色:“家慈辛劳过度,数年前过世了,我便跟随荀兄回到了南方。” 侯胜北有所预料,此时也不适合细问,只是安慰了几句。 …… 船队启程了。 此前侯胜北一直去往南方和西北,渡江之后朝着正北方向直行还是首次。 自京口渡江后,侯胜北命人每隔半个时辰,测量和记录河道宽度和水深。 正值东南风起,春水泛涨,一路顺风顺水。 河道水深一丈以上,普通船只尽可通行。 富陵诸湖更是水深在三丈以上,大舰楼船,可以一路开至淮州。 淮河更是水深四、五丈之多,深处更达八丈,足以通行各种大船。(注3) 下邳到彭城一段三水合一,水量颇丰,受彭城一带山地所限,形成了三处湍急的水流。 彭城东南因地处吕国旧城,水中有石梁,得名吕梁洪。 急处亘绵七里,舟行至此,百篙支柱,负缆之夫流汗至地,进以尺寸数,其难也几于登天。 昔日孔子正是观此水,谓鱼鳖不能游,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水经注》有云:悬水三十仞,流沫九十里。 可见其高低落差之大,水流之湍急。 …… 紧靠城东的水流长约百余步,故称百步洪。 百步洪形如川字,自西向东分别为外洪、中洪、月洪。 三洪之中巨石盘踞,水涨时均可通行,水消时仅有中洪勉强可行,但是怪石有的露出水面,有的半隐水中,冲击怒号,惊涛奔浪,船只撞上就会毁坏覆沉。 …… 城东北因传说为秦始皇求鼎筑渠处,名曰秦梁洪。 河床的底部有石梁阻碍,使得水流湍急,终成险滩。 秦灭东周,却不见禹王九鼎。 据说沉没于泗水彭城下,始皇帝斋戒祷祠,使千人潜水求之,不得。 …… 此即是徐州三洪,其险闻于天下。 侯胜北隐隐觉得,自己和此处似有缘分,今后还会来到这里。 他摇摇头,大概是之前想着攻略两淮青州,那么必然绕不过徐州这個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才会魔怔了吧。 等过了彭城,泗水的水道逐渐变窄,水位变浅。不过有一串小湖泊和沼泽,仍然可以勉强通行中小船只。 经过微山、昭阳、独山、南阳四湖,便到了任城。 此时已入三春季节,船行河中,不时可见两岸杨柳低垂,洁白轻柔的柳絮随风飘舞。百花次第盛开,将大地染得色彩斑斓。 一路和荀法尚、徐敬文闲聊。 侯胜北得知自己返回南朝之后,他们在长安又待了三年。 “时间待久了,难免惹人怀疑。” 荀法尚解释道:“就和你当初迟迟不归一样,如果没有合理的借口,容易被盯上。” “柳庆在你回去的第二年就死了,不过多多少少从何盼儿身上挖出来了一些线索。三千侯官侦骑四出,加强监控。韦孝宽也咬得很紧,幸好他的主要精力朝着北齐一方,我几次差点就被揪出来。” 荀法尚说得轻松,侯胜北却深知其中凶险之处。 幸亏毛喜对此早有预料,知道敌后工作风险极大,随时可能被顺藤摸瓜,连根拔起。 他同步并行持续不断地建设另一套体制,保证随时可以切换顶替。 侯胜北有些好奇,会是谁接手了荀法尚的工作。 不过知道这种事情还是少打听为妙,埋怨道:“你回来也不打个招呼,毛喜也是过分,竟和我也不说上一声。” “做隐秘这行的,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荀法尚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回来才知道我父过世,徐敬文也因为母亲去世,我二人服丧三年,这不服阕就来找伱了么。” “荀朗伯父当初……” 荀法尚轻轻摇头,止住了侯胜北接下来的话。 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 侯胜北心下明了,改为关心起好友的前途:“那你现在?” 荀法尚没好气道:“自然是和你一样,抱了当今至尊的大腿。” 侯胜北拍拍好友的肩膀以示安慰,终于有了同病相怜的难友。 荀法尚感叹道:“先父认为今上,当时还是安成王,数年为质归国,与始皇帝经历彷佛。其心志不挠,又兼通晓人情世故,相较于先帝诸子更加能成大事。” 侯胜北一拍大腿:“天下有识之士,相见略同。” 便把侯安都对陈顼的看法说了。 两人志同道合,观点相近,数年不见情谊不减,述说了彼此经历。 荀法尚听后微笑道:“你回来之后,倒是大展了一番拳脚。我在北周,华皎起兵那时候两国绝好,一度到了馆舍被士兵包围,禁足不得外出的地步。” 侯胜北知道好友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并不是真的嫉妒自己。 他当下讪笑了几声,厚着脸皮问起对于这次出使,荀法尚有何高见。 荀法尚正要说话,只听外面船夫大声喊道。 “入河喽!” 二人出舱,放眼望去。 只见土黄如浆的滔滔河水,卷着浊浪奔流向东,宛如一匹充满精力的脱缰野马自由地奔腾,力道浑厚而磅礴,再也不受约束。 ----------------- 《地名对照》 新昌郡:今滁州市 清流关:今滁州市西郊二十五里处的关山中段 广安郡:今定远县 钟离郡:今凤阳县东北 谷阳郡:今固镇县 蕲城郡:今宿州市 梁郡:今商丘市 陈留:今开封市陈留镇 梁州:今开封市 延津:今新乡市东南,古延津绵延数百里,含孟津、棘津、延寿津、灵昌津、石济津五津 白马津:今滑县东北 黎阳:今浚县东南 步邱:今江都市西北,晋朝谢安在此筑埭以防湖水。后人将谢安比作邵伯,名堤为召伯埭 樊良湖:今高邮湖 破釜塘:今洪泽湖 淮州:今淮安市 蔡水:前身为楚汉鸿沟,两汉称为蒗荡渠,隋唐之后称为汴水 阳夏郡:今杞县、通许县、太康县、睢县、兰考县等地,蔡水流经太康县西、通许县东 濡须口:今含山县濡须山与无为县七宝山之间,濡须水从中流过进入长江之处 东关:今马鞍山含山县西南濡须山上 漅湖:今巢湖,古称加三点水用来区分行政地名 逍遥津:今合肥市旧城东北 合州:今合肥市 芍坡:今寿县南 寿阳:今寿县 滑台:今滑县东滑县城,北临古黄河 碻磝:今茌平县西南、古黄河东岸 富陵诸湖:古代淮河在淮阴、盱眙之间分布的小湖荡群,如破釜塘、富陵湖、白水陂、万家湖、泥墩湖、成子湖等,称为富陵诸湖。 下邳:今睢宁县西北古邳镇东三里 彭城:今徐州市 承高:今萧县 安阳:今永城市芒山镇 沛郡:今沛县 任城:今济宁市 第119章 其次伐交之明方略 侯胜北和荀法尚在北周见识过大河上游,如今亲眼目睹下游的景象,完全又是一副不同的观感。 上游多出于高山崇岭之间,下游却是在辽阔平原上翻腾。 大河九曲十八弯,彷佛饱受约束委屈的巨人一旦挣开枷锁挟制,得以施展一身伟力。 奔流到海不复回。 而大江有所不同,源巴蜀,出三峡,自江陵到建康绵延数千里,在南北之间静静地划出了一条天堑。 观赏了一番风景,两人重新回到舱中坐定,重拾此前话题。 这是他们少年时曾经辩论过的内容,此番实际参与谋划其事,不禁感到兴奋,又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荀法尚整理思路,开口说道:“本次出使的背景既然是周齐之间重燃战火,与北齐交涉,也当从此入手。” 侯胜北想起两年前送来的那条“周齐之间,拟有大战”的消息。 按照荀法尚的说法,他那时已经回国,那么这份情报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能够获知此事,此人在北周的职位不低啊。 荀法尚笑而不语,话题仍是围绕到周齐之间的大战:“如今两国在宜阳,已经牵扯拉锯一年有余了。” 他补充解释道:“你从军征战广州和江陵的时候,卧虎台那边的情报,是我在协助毛师处理。” 荀法尚知道好友尚不清楚周齐之战的情况,简单地作了说明。 战事的起因是由于北周的孔城防主能奔达为盗匪所杀,举城投向北齐。 河阳行台尚书独孤永业趁机占据了此地。 “独孤永业?” 侯胜北再次听到这个有些印象的名字,可不就是东征洛阳时,入城助守,尉迟迥久攻不下的那名北齐大将吗? 那一战的光辉,大多聚焦于赶来赴援的段韶、斛律光、高长恭,却极少有人关注独孤永业这名男子。 侯胜北由于亲身参加了这一战,深知此人的厉害之处。 能在十万北周精锐府兵的围攻之下,以二万寡兵,力保洛阳三旬不失,岂是凡将? …… 孔城毗邻宜阳。 而宜阳扼守崤函通道东口,乃是关中进入关东的桥头堡。 北、东、南三个方向,分别连结上党、新郑、南阳。 七国争雄时,秦国为夺取宜阳,掀起与韩国的大战,是其逐鹿中原的重要标志。 北周与昔日秦国的情形类似,已经据有关中和巴蜀,怎么会容许孔城落入北齐之手,封闭宜阳这道东进大门? 荀法尚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北周开国艰难,如今竟成强秦之势,难道这也是天命? 是否天命庇佑不得而知,宇文泰真人杰也。 …… 齐国公宇文宪、柱国李穆率五万大军,修筑崇德、建安等五座城堡,围困宜阳,断绝北齐粮道,意图夺回此地。 北齐则是太傅斛律光率步骑三万来救宜阳。 北周张掖公王杰、中州刺史梁士彦、开府司水大夫梁景兴等将领屯兵鹿卢要道阻击,斛律光擐甲执锐,身先士卒,斩首二千余级。 斛律光军至宜阳,与宇文宪、李穆对峙百日,筑统关、丰化二城,以通宜阳粮道。 “环绕宜阳一地,两国转眼起了七城。” 荀法尚感慨两军之决心,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就是指宜阳这种地方吧。 像这样足以影响天下大势的所在,大约不过双手之数。 襄阳……晋阳……寿阳……彭城……汉中? 双方坚壁高垒,交战数次,互有胜败。 斛律光返师回军,行至安邺,宇文宪等追蹑军后。 斛律光以铁骑击之,北周军大溃,俘虏开府宇文英、都督越勤世良、韩延等,斩首三百余级。 宇文宪再令大将军梁台、梁景兴、梁士彦、王杰等步骑三万,于鹿卢城塞阻断要路。 斛律光与韩贵孙、呼延族、王显等合兵再战,斩梁景兴,获马千匹。 “此战绵延长久,虽然暂时告一段落,陆陆续续时打时停,直至今日。” 目前看来还是北齐一方胜了数阵,颇占优势。 但是北周军异常顽强,没有败退。 侯胜北身为武将,对于战事后续会如何演变颇感兴趣。 “两国始终控制在宜阳一地的局部争夺,投入规模也不过数万,都很克制嘛,没有掀起举国大战。” “那是自然,三国鼎立,北方又有突厥虎视眈眈,轻易不会全力以赴的。” 荀法尚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若我为北齐主帅,与其在宜阳拉锯,不如放弃崤山以东,图谋汾水之北。” 他解释道,周齐边境绵延千里,攻取关中的路线并非只有一条。 占领宜阳之后,还要面对中原锁钥的崤函孔道,通道尽头乃是前身为函谷关的通洛防。 此为天下至险,秦据此关,敌关东六国。 即便北齐占领了宜阳,也一时难以威胁到北周核心。 如果走另外一条道路,从晋阳顺汾水而下,出吕梁太岳两山,就是黄河三渡的龙门、津浦、风陵,处处皆可渡过,进而直逼长安。 北周也深知该处乃是要害,于是筑玉壁城扼守。 使得神武帝高欢十五万大军折戟沉沙于此,回师途中唱起了一曲悲凉的敕勒歌。 此后设立勋州,由玉壁守将韦孝宽任刺史,镇守此地已有二十五年了。 “韦孝宽。” 侯胜北重复了一遍这個已经成为传奇的名字,毛喜曾让自己注意此人,不过看来彼此应该不会有交集吧?(^_^) “北齐若是在汾水以北筑城开辟出一条战线,背靠晋阳重兵援护,两线随时逼迫,比起死磕宜阳,对北周的压力更大。” 荀法尚说完一笑置之:“连我都能想得到,两国岂无智谋之士,自然也能想到。斛律光、段孝先、韦孝宽,有哪个是简单人物。” 他把话题拉回到我朝战略:“北齐如果同意合力伐周,那么扩大宜阳之战的规模,此为上佳。” “只要战端一开,焉能骤解?北周的关中兵力一旦被牵制,我军就可倾国之力三打江陵,扫灭后梁,进取荆襄。” “若能攻拔襄阳,占据天下腰膂,即便不入关中,西向巴蜀,取回前朝故地,也能恢复七八分南朝旧日气象。” 前景是美好的,然而都是假设。 且不说攻略江陵乃至襄阳,眼下的问题是如何说动北齐的朝堂重臣。 自家在宜阳与北周大战,却让南朝捡了便宜,哪个身居高位的会是如此易于之辈? 两人商议起到了北齐之后的具体行动。 主使是傅縡,递交国书和通好之意由他传达,与北齐朝堂高官的交际也以他为主。 场面上的冠冕堂皇之事,都由傅縡出面。 私底下的交易,就不太适合这位饱学之士了。 所以才派出侯胜北和荀法尚,两个毛喜的得意弟子一明一暗行事。 “荀氏名门,本该你为副使,我这个粗人做辅助的。” 听侯胜北这么说,荀法尚摇头道:“北齐历经高敖曹、杨愔两次清洗,朝堂的汉人势力早已式微。纵有清河崔氏等大姓,也说不上什么话。你看北齐朝堂掌权之人,可有谁出自衣冠高门?” 侯胜北回顾那份名单,心想确实如此。 如今位居北齐中枢的,不是高氏宗亲外戚、神武昔日旧将,就是弄臣亲信之属。 对于这些人,荀法尚的名门身份能够起到的作用有限。 和八年前去往北周时不同,侯胜北已年过三旬,任员外散骑侍郎。 他作为副使,同样有和对方官员直接交往的资格,不至于像以前只能和二代及记室之流打交道。 侯胜北罗列出此前整理的北齐朝堂要人,与荀法尚共同参详。 荀法尚思考片刻:“斛律光、段韶、侯莫陈相等开国宿将老谋深算,和他们打交道并无益处,说不定还会反被利用。最后能否打动他们,纯粹在于权衡利弊,使不了太多手段,所以交给傅縡,正常礼节应对即可。” “萧庄、王琳日思夜想谋求复国,乃是我朝死敌。一定会与我等作对,破坏我朝图谋。须小心防备不让他们抓住把柄。只要北齐朝堂意见一统,以大势压制,此二人即便反对亦无能为力。” “北齐宗室年纪不大,长者与你我相仿,少者尚未及冠。择其一二结为好友,使其愿意为我朝助言一二,于交涉必有裨益。” “和士开、陆令萱之流的奸佞小人则要重点公关。或予以贿赂,或投其所好,在这等人的眼中,国家利害不值一文,若能站在我方鼓唇摇舌,说动齐主,此事可成!” 荀法尚说完笑道:“当然这只是大致方略,具体如何还需见机行事。” 侯胜北见荀法尚分门别类,将和北齐重臣交往的方式梳理清晰,大为感佩。 心中不禁又闪过那个摘下铁假面的俊美容貌,和高长恭在阵上交过手一事,不知他对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印象。 不过转念一想,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也难说,不禁觉得有些自视过高了。 自己真的能和兰陵王这等人物比肩,结交为友吗? 见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荀法尚误会了,撇嘴道:“你侯公子性情高洁,尽管去结交宗室。这贿赂打点,与奸佞小人结交的事情,就由我来吧。” 侯胜北连忙表示并非如此,凡有喝酒赌博之类的场合,自己还是很愿意出力的。 要是换成诗词应酬,那就得拜托荀公子您了。 荀法尚没有放过他:“你不是在长安颇有文名吗?做的几首艳诗流传甚广,我都听过呢。要不要背给伱听听?” 侯胜北尴尬一笑,岳父简文帝是宫体诗大家,仿着做了几首,没想到就有如此效果。 这要是传到哪个姑娘耳朵里,以为自己是浮浪之徒,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_^) 荀法尚见他一脸窘迫,也就不为己甚,继续道:“北齐素有叔侄相残,滥杀大臣之习俗,上述人等之间必有矛盾。待摸清彼此关系,或挑拨或煽动,你我可以就中取事,不过须得小心谨慎,不露痕迹。” 侯胜北发现只要荀法尚在,自己几乎可以不动脑筋,当下点头称是。 他犹豫片刻,问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此行不顺,北齐不同意联合伐周,当如何?” 荀法尚答得甚是干脆:“联齐伐周不成,自然就是联周伐齐。” 他如此爽快,侯胜北反倒不适应:“公辅,你不是主张伐周的吗?” “当时你我尚未弱冠,现在彼此都有了冠字。少年时的粗浅想法而已,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只是……” “只是什么?” 荀法尚指向南面来时的方向:“建康城中的陛下,要他放弃攻打北周的想法,反而与之联合讨伐北齐,才是要放下执念,渡过心坎的吧。” 侯胜北心想确实如此,陈顼对北周的恨意,不管表面再怎么努力掩盖,还是瞒不过他这个跟随数年的亲信。 “只有迈过这一关,陛下才算得上一位成熟的君主。” 荀法尚淡淡点评道。 所以陈顼,你可以做到放下昔日仇怨,反过来与其联手吗? …… 两人在舱中说了许久,有些气闷,来到甲板眺望看景。 船行大河之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两岸景色缓慢但是不断地变化。 荀法尚指点江山:“河南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 侯胜北表示赞同。 元嘉草草,南军就是由下邳进据彭城,渡河守黎阳。 趁春夏雨季迅速北进,打到了黄河一线。 刘宋在攻占河南之后,设立四镇:洛阳、虎牢、滑台、碻磝,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 然而黄河虽险,却并非不可渡涉。 尤其是寒冬,河冰坚合,可以无船而渡。 等到秋高马肥的季节,北朝铁骑大举南下,刘宋在河南的防守很快崩溃,北伐以失败告终。 赢得仓皇北顾。 “如你所想,淮南之后,当取青徐。只是河南若是完全不做布局,未免可惜。” 侯胜北请教如何布局河南,南朝兵力本就处于劣势,分兵殊不可取。 荀法尚轻嘲道:“亏你在北周待了那么多年,还参加了攻打洛阳之战,此前北周不就有一路偏师,攻下了悬瓠,占据豫州、永州么。” 侯胜北恍然大悟。 如果联合北周一同出兵伐齐,我军只要攻下合州、寿阳,就可与其东西呼应,甚至打通会师。 北齐若要反攻河南,须得考虑被两面夹击的风险,压力不会由我军单独承受。 “何况……” 荀法尚神往道:“我荀氏,可是出自颍川啊。” 他思慕着没能去过实地,只是从父祖那里听说过的家族发祥之地。 以荀彧为代表的颍川士族,是曹魏起家的一股重要力量。 就是有了他们的支持,曹操才能在河南这块四战之地稳住了阵脚。 荀法尚转念一想,不禁失笑道:“我朝高祖,不也是出自颍川陈氏么?” 侯胜北再次有茅塞顿开之感。 颍川十三姓:荀、陈、钟、庾、许、韩、郭、赵、王、谢、裴、颖、鲜于。 南朝世家多出于此。 曹魏之时,荀氏最为显赫。 传到荀法尚这一代,虽然早无当日之盛,但如果潜入颍川振臂一呼,拉起一支义从…… 至于陈霸先自称是东汉名士颍川陈寔之后,那就属于面上贴金,未必可靠了。 不过装点门面,使得人心来归,足矣。 侯胜北此前听荀法尚三言两语,将自己原本模糊的想法剖析分明,这时候再谈起三国旧事,不由地感叹道:“公辅,你祖上被称作乃王佐之才。今日我亲身领教,果然盛名无虚啊。” “损人是不?我这点能耐,哪能和先祖相比。” 荀法尚没好气地说道:“等到你封王拜相之日,我再来凑合着来辅佐你吧。”(^_^) “一言为定。” 彷佛听不出话里的讽刺之意,面向这条滔滔大河的滚滚奔流,侯胜北豪气顿生。 “荆襄和青徐,此为建康之两翼。若得其一,我朝得以伸志;兼有两者,即可振翅高飞!” ----------------- 《地名对照》 孔城:今伊川县西南 宜阳:今宜阳县西四十八里韩城镇 玉壁:今运城市稷山县城西南 第120章 其次伐交之入邺城 渡过大河,距离邺城只有不到十日的路程。 侯胜北和徐敬文也好好聊了一下,确认他有意从军,答应这次出使返回之后,安排个军中差事。 徐敬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犹豫了一番还是咽了回去。 趁着还有些空闲时间,侯胜北翻完了那本《北征道理记》。 其中对北齐几位人物的点评,从公到私都有。 段韶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功勋彪炳,位高权重,雅性温慎,有宰相之风。 声望倾于朝野,又擅长计谋,善于御众,深得将士爱戴,临敌之日,人人争奋。 这份记述和侯胜北的认识一致,他一直觉得段韶是北齐的定海神针。 不过后面的记载内容,又令他开了眼界。 然性好渔色,虽居要职,经常微服间行寻欢。 干那啥微服走小道,身为领导还算知道要注意影响。 曾有皇甫氏因谋逆没官,段韶美其容质,启奏固请赐之。 自古英雄多好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尤吝啬于财,虽亲戚故旧,略无施与。 其子段深尚公主,并省丞郎在其家佐事十余日,事毕唯赐一杯酒而已。 没想到还是个小气鬼…… 下一个。 斛律光继承其父斛律金,行兵采用匈奴之法,望尘识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行远近。 其弟斛律羡、长子斛律武都、次子斛律须达、三子斛律世雄都是开府仪同三司,出镇方岳,其余子孙封侯贵显者众多。 门中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三世老臣,贵宠无比。 斛律光虽贵极人臣,然性节俭,不好声色,罕接宾客,杜绝馈饷,不贪权势。 每朝廷会议,常最后发言,言辄合理,或有表疏,令人执笔口占,务从省实。 常为士卒先,行军营舍未定,终不入幕,或竟日不坐,身不脱介胄。 治兵督众,士卒有罪,唯大杖挝背,未尝妄杀,众皆争为之死。 不愧是射雕英雄,公私两方面都没得话说,完美得很。 下一個。 兰陵王性胆勇,而貌若妇人。 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享。 为人宽厚,曾经入朝而仆从尽散,高长恭独自返还,并无谴罚。 太上皇帝高湛赏其功劳,命人为买妾二十人,唯受其一而已。 铁血柔情,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侯胜北喃喃道。 有此三人在,北齐就算奸佞当道,一时也未必可攻呢。 嗯,祖珽这人也挺有意思的。 本以为就是个喜欢偷鸡摸狗的小人,没想到还是多才多艺之辈。 会弹琵琶,能为新曲,经常招城市年少歌以为娱,是个音乐家。 善为胡桃油以涂画,是个油画家。 解四夷语及阴阳占候,医药之术尤是所长,还是语言学家和医学家。 所乘老马,常称骝驹,又与寡妇王氏奸通,于人前大大方方打招呼。 被裴让之嘲笑道:“卿那得如此诡异,老马十岁,犹号骝驹;一妻耳顺,尚称娘子。” 耳顺者,六十岁也。 侯胜北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家那匹小矮马已经不在了,否则有空也会牵出来遛遛。 至于六十岁还称娘子,说明夫妻感情甚笃嘛。 祖珽常云:“丈夫一生不负身。” 好一场快意人生,侯胜北心有戚戚焉。 只是陈元康被砍成重伤临死,拜托他写遗书。祖珽却隐瞒不提,私下索得金二十五锭,吞没其中二十三锭,还盗走陈元康家的书籍数千卷。 这人品,啧啧。 …… 使团渡河之后,北齐便派遣中劳使刘俊前来迎接。 刘俊历任殿中侍御史,兼散骑侍郎,乃仪同三司、江州刺史刘逖之弟。刘逖曾为来聘使主,和傅縡相识。 说来也巧,刘逖还与祖珽以文义相得,结雷陈之契,为刘俊聘祖珽之女。(注1) 呵呵,这位中劳使,就是祖珽的女婿了。 侯胜北于路询问刘俊,如今的朝堂是哪几位重臣掌权,得知有了些许变化。 太宰侯莫陈相过世,年八十三。 太尉徐显秀也已亡故,兰陵王高长恭接任。 其余人等按序递升。 赵彦深迁司空。 和士开迁录尚书事。 徐之才迁尚书令。 唐邕迁左仆射。 冯子琮迁右仆射,仍摄选官。 侯胜北暗自感叹情报这东西是有时效的,相隔二千里,到手的已是半年前的消息。 反过来说,如能利用好距离和时间带来的消息差异,没准能在战场上发挥大用处。 …… 闲谈间说起祖珽,刘俊对这位岳父大人既感羞耻又属无奈。 大概是为了挽尊,他说了一段祖珽挺身而出,君臣论战的轶事。 时任秘书监的祖珽,告发和士开、元文遥、赵彦深等朋党弄权、卖官鬻狱之事。 不知怎的,话题从臣下转到了陛下身上。 太上皇帝高湛大怒道:“尔乃诽谤我!” 祖珽道:“臣不敢诽谤,陛下强取民女。” 高湛辩解道:“我以其饥馑,收养之耳。” 祖珽驳斥道:“何不开仓振给,乃买入后宫乎?” 很是一针见血。 高湛老底被揭穿,恼羞成怒,以刀环筑其口,鞭杖乱下,将扑杀之。 祖珽认怂,高呼道:“陛下勿杀臣,臣能为陛下合金丹。” 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没闹出人命。 没多久,祖珽嘴贱,忍不住又道:“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 高湛的怒火再次冒了上来:“尔自比范增,以我为项羽邪?” 没想到他还是高看了自己,祖珽表示鄙视,摇头道:“项羽布衣,帅乌合之众,五年而成霸业。陛下藉父兄之资,才得至此。臣以为你没资格轻视项羽。” 还没等高湛发飙,祖珽接着自夸自赞道:“臣何止方于范增,纵张良亦不能及。” 他还列出了理由根据。 “张良身傅太子,犹因四皓方定汉嗣。臣位非辅弼,疏外之人,竭力尽忠。劝陛下禅位,使陛下尊为太上,子居帝庭,于己及子,俱保休祚。” 祖珽傲然道:“蕞尔张良,何足可数。” 高湛愈怒,下令以土塞住他的嘴,祖珽不屈不挠,且吐且言。 乃鞭二百,配甲坊,徙光州,敕令牢掌。 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别驾张奉礼认为牢掌不是说牢牢看管,而是要打入地牢。 于是挖了个深坑,置祖珽于内,桎梏不离身,夜以芜菁子为烛,熏瞎其眼。 侯胜北心想,张良深通明哲保身之道,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会把自己搞成瞎子吗? 祖珽,你还差得远哪。 齐主高纬即位,念及祖珽建言自己登基的旧日恩情,就流囚中除为海州刺史。 祖珽乃遗书于陆令萱之弟自荐,和士开亦以祖珽有胆略,欲引为谋主。 因而抛弃旧怨,召入朝中,复为秘书监,银青光禄大夫,加开府仪同三司。 侯胜北听完,觉得啼笑皆非。 要说祖珽是个佞臣吧,他敢于告发不正,直指太上皇帝之非。 要说他是个忠臣,又与陆令萱、和士开之流相互勾结。 只能说人有百态,事有百般,北齐朝堂之上,果然是无奇不有。 有机会的话,真想见一见这位妙人。 ----------------- 不几日,到达了北齐的京师邺城。 邺城坐落在太行山东麓的丘地之上,山脉蜿蜒成为屏障,漳水、白沟、淇水、荡水、洹水、滏水环城而过,形成天然的护城河。 据河北之噤喉,为冀州之腰膂。 西可连接河东之地,东可沟通华北平原,北可窥视燕云,南可威慑中原。 地处太行八陉中最为宽阔,适合大军和骑兵行进的滏口陉在河北一端的出口,乃兵家必争的要道。 而漳水河畔土地肥沃,又是河北的天然粮仓。 此时初入孟夏四月,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春种已播,继高增长。侯胜北放眼望去,土地一片绿意。 《吕氏春秋》有云:是月,驱兽无害五谷,无大田猎,农乃升麦。 北方种麦,今年相信会是百姓献上新麦的好收成吧。 不过,看着田里耕作的农夫,怎么好像都有气无力的呢? “这里都是公田。” 刘俊介绍道:“邺城四面,诸坊之外,三十里内都是公田。”(注2) 所有的收获都要交公的啊,那怪不得干活提不起劲来了。 坊这个单位,侯胜北在北周时见过,规划得四四方方,砌起隔墙,安置居住。 相比南朝的随意,北朝百姓受到更多约束,不过外贼也不容易侵入放火劫掠。(^_^) “昔日瀛冀诸刘,清河张宋,并州王氏,濮阳侯族,诸如此辈一宗近将万室,烟火连接,比屋而居。如今难以再现彼时盛况喽。” 刘俊感叹道:“河清三年定令,乃命人居十家为比邻,五十家为闾里,百家为族党。都拆户了。” 侯胜北问他是不是冀州刘氏,刘俊表示自己是彭城人,不是本地大姓。 突然间,侯胜北有了一丝明悟。 北齐那些听起来荒唐,血腥的屠杀,背后何尝不是高氏和大姓在争夺人口和赋税呢。 《后汉书》云: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遍野,奴婢成群,徒附万计。 大姓豪强不纳租税,皇帝自然就穷了。 皇帝要榨出钱粮挥霍,挤出人口当兵服役,就得和大姓豪强明争暗斗。 但是须得把握好尺度,以免逼反一片,动摇了国家根基。 …… 不过侯胜北无暇继续多想,邺城已近在眼前,他欣赏着这座河北名城。 邺城最早为春秋齐桓公为争霸中原所筑,三家分晋后,魏文侯以此地为陪都。 汉光武刘秀占据邺城,以河北之地为基,东征西讨拥有天下。 东汉末年袁绍以邺城为根基,雄踞冀、并、青、幽四州,一度成为当时最强的诸侯。 邺城由南北二城构成。 北城是建安年间,曹操封魏王时营建的国都,曹丕代汉,移都洛阳,以邺城为北都。 后赵石勒、冉魏冉闵、前燕慕容儁相继定都于此。 北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周二十四里。 外城七门,南面广阳门、永阳门和凤阳门,北面广德门和厩门,东西分别是建春门和金明门。 城内正北为内城,西面为禁苑游园,在禁苑西侧城墙上,修筑了三座高大的台榭。 由南向北,依次是金虎台、铜雀台、冰井台,内设名为乘黄厩、白藏库的马厩武库。 三台彼此相距六十步,通过两座浮桥式阁道相连接,蔚为壮观。 孔明和周瑜说,曹操命幼子曹植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 大都督被激怒了。 原文是“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可不是“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大都督的书读得还是少,所以才被孔明骗了。 长明沟穿过中央,引漳水通往城内,是北城主要的用水来源。 城东为贵族官员聚居区及衙署,城南为居民区、商业区和手工业区。 …… 南城则是一座修建不到四十年的新城。 天平二年,高欢挟魏孝静帝元善见,从洛阳迁都邺城。 北城历经三百年战乱,已经破烂不堪,难以安置从洛阳迁来的四十万户人口。 高欢于是发动二十万人,拆毁洛阳宫殿,把重要的构件运到邺城,依北城的南墙建设新城。 三年后的元象元年,高欢动工营建了规模更加宏大的南城。 南城东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周近三十里,东西各四城门,南面三城门。 与北城正好相反,南北宽东西窄,呈龟形。 城垣迂曲,多处设有马面,墙外有护壕。 南城建成之后,北齐历代皇帝继续大幅重修南北二城,力度更超曹魏和后赵。 北齐崇佛,邺城周边有寺庙四千余座,僧尼八万多人。 更是沿山挖掘石窟,放置佛像,蔚为壮观,看得众人赞叹不已。 侯胜北心中小有感慨,建康、长安、邺城,南北朝三国的首都,自己都来了一趟。 多少人能有此经历? 此生不虚了。 他望向荀法尚,见好友似乎也有同感,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 进入邺城,城内也是一个一个的里坊。 使团从南城通过,前往北城。 永康、允忠、敷教、修正、修义、信义、清风、德游、东明、嵩宁、徵海…… 南城的城南是百姓居住。 中坛、七帝、天宫、元子思,听里坊的名字就知道是贵族所居,位于内城。 “自兴和迁都以后,四民辐辏,里闾阗溢,盖有四百余坊。”(注3) 侯胜北快速一算,百户一坊就是四万户,百姓就有至少二、三十万的人口。 “二、三十万?说少喽。” 刘俊笑着解释道:“城郭绕宫城南,悉筑为坊。坊中开巷,大者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怕不得有五、六十万人口吧。”(注4) “东市和西市在城郭两侧,待安顿下来,再带各位前去。” 刘俊很是热情:“真定之梨,故安之栗。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淇洹之笋,信都之枣。雍丘之粱,清流之稻。左思的《魏都赋》都写了,就不用我多介绍了。” 侯胜北一路行来,见沿途士人妇女,被服奢华亮丽,颇有京、洛之风。 汉人和鲜卑,大致是十一之比。 到了朝堂之上,这个数字就会倒过来了吧?侯胜北想道。 …… 引入馆舍歇下,安排觐见之仪。 这次侯胜北作为副使,也有资格面见北齐之主了。 收拾行李躺下,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异国他乡,比起初到长安之时适应了许多。 不过还是忍不住思念妻儿。 侯胜北让思绪不受约束地漂浮在空中。 邺城无疑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天下名城,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 他鬼使神差地想道:若是有人毁了这座城,是要遭报应的吧? 第121章 其次伐交之和士开 到了觐见之日,侯胜北踏入位于邺南城的北齐皇宫。 他此前在长安待了两年,却不知他国宫殿是何等模样。 此时放眼,细细打量。 入朱明门内,只见一条大道向北,直贯止车门、端门、阊阖门等诸门。 漫步长近二里、宽十余步的御路,两侧殿宇林立,白墙红瓦,气象庄严。 止车门,下车马。过端门,整肃端正衣冠。进入阊阖门,至太极殿前。 各门峥嵘耸峙,千云回出,飞檐峻宇,装饰宝铎,随风吹动,铿锵作响。 阊阖门上设清都观,有房阁数十间,连阙而上。 下有三门,门扇以金铜为沤浮钉,悬铎振响。 天子讲武、观兵及大赦之时登观临轩,可容坐上千人。 御路两旁,每隔十步植有高大槐树,遮荫蔽日。 路旁有沟,绿水流淌淙淙。 步行其中,浑然不觉燥意,爽凉快适。 如今春暮夏初,正当其时,槐花香气袭人。 据说邺北的宫城也栽种了不少槐树,魏文帝曹丕年少时经常爬上树干,采摘槐花给弟兄们吃。 那么曹丕何时又摇身一变,改为兄弟相煎何太急的呢? 大概从品尝权力甘美滋味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槐花索然无味了吧。 过了阊阖门即步入太极殿,倒是和建康一样,分为东、西两堂。 太极殿为正殿,规模宏大,建筑华丽,乃是举行朝会大典、接见使节、宴享群臣之所。 大殿共由一百二十根大柱支撑,殿基高九尺,超过了一个大汉的身高,全用珉石砌成。 台阶的石面上,雕刻隆起千秋万岁等字样和奇禽异兽形象。 屋顶为斗拱形,全部由沉香木制成,椽头装饰金兽头,椽与椽之间覆上五色朱丝网,和飞檐连在一起,防止燕雀在上面做窝。 屋瓦用胡桃油刷涂,在阳光照耀下,远远望来,光辉夺目。 每当外客国使入殿朝见,四周装饰垂幕、流苏,更显华丽气氛。 门窗皆以金银为饰,朝外的一面绘有古代忠谏直臣,朝里的一面则写着古贤酣兴之士的事迹。 西北远处,可以遥遥眺望到铜爵苑中高高耸立的三台。 侯胜北赞叹邺城皇宫的布局巧妙,宏大雅美,完全不亚于建康古都风流。 进入太极殿站定,两侧排列北齐的文武百官,等待齐主升殿。 等得片刻,钟鼓齐鸣,奏响朝乐。 侯胜北之前得礼仪官教授,知道演奏的乃是一曲《广成》。 神武帝高欢霸迹初创,迁都于邺,犹曰人臣,故咸遵魏典。 文宣帝初禅,尚未改旧章。 宫悬各设十二镈钟于其辰位,器形巨大,有纽悬挂,以槌叩之而鸣。 四面并设编钟磐木架各一排,编钟架饰以龙,编磬架则饰以鸟,合计二十架。 另设建鼓于四隅,郊庙朝会同用之。 当初北魏破慕容宝于中山,获晋乐器,不知采用,皆委弃之。 之后创制宫悬而钟管不备,乐章既阙,遂杂以《簸逻回歌》。 至魏太武帝拓跋焘平定河西,得沮渠蒙逊之伎,混以苻坚前秦末年,吕光自西域取得的胡戎之乐,再杂以秦声,所谓秦汉乐也。 时任尚药典御的祖珽提议重定乐声,始具宫悬之器,仍杂西凉之曲,以《广成》为名,所谓“洛阳旧乐”。 钟磐曲调清越悠扬,齐主临轩,坐舆升上陛阶,于御座安坐。 侯胜北打量了一下北齐皇帝,见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发型保持鲜卑传统,扎了许多小辫,拢到脑后束起,再戴上平天冠,略显不伦不类。 主使傅縡表达了祝贺与通好之意。 齐帝发言慰问,不外乎使节远来辛苦,朕会派出使臣回聘云云。 话语间仍然带着少年尖锐之音,缺了几分沉稳。 联合攻周之事,这种场合自然不能提及,别途与北齐的宰辅重臣商议,另行上奏。 ----------------- 侯胜北来到邺城才知道,北齐朝堂并不像是情报上列出的名单那么简单。 武成帝高湛之末,由娄太后之侄、司空娄定远、尚书令赵彦深、尚书右仆射和士开、尚书左仆射元文遥、中书监唐邕、领军綦连猛、高阿那肱、度支尚书胡长粲八人同受顾命,共掌朝政。 时号八贵。 本来还有一个赵郡王高睿,为高欢亲侄,却在与和士开的斗争中失败,于雀离佛院令刘桃枝拉而杀之,时年三十六。 当时大雾三日,朝野冤惜之。 历经几场带着血腥味的斗争,娄定远出任瀛洲刺史,元文遥出任西兖州刺史,胡长粲出任赵州刺史,被排斥出了中枢。 高欢为丞相时,相府下设外兵曹和骑兵曹,分别由唐邕、白建二人掌管。 北齐立国之后,此二曹不废,改为省,与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等并列。 唐邕执掌军机,以典执兵马致位卿相。 领军綦连猛、高阿那肱不涉文史,别总武任。 所以朝廷政务主要为赵彦深、和士开二人把持。 右丞相斛律光、左丞相段韶则是超然其上,不管细务,负责裁决军国大事。 此时两人都不在邺城,出征在外。 任城王高湝在武成帝高湛之世,常令镇守晋阳,总并省事,如今出为冀州刺史。 华山王高凝为齐州刺史,这位藩王的妃子王氏与苍头通奸,据说高凝知道而不能限禁。 之后事发,王氏赐死,高凝也挨了一百杖。 其愚如此,诸王中最为孱弱。 冯翊王高润为定州刺史,就是那位郑大车的儿子了。 据说高润姿仪甚美,年十四、五,母郑妃与之同寝,有秽杂之声…… 这三位宗亲的名位虽然尊贵,如今都是外官,并无朝政决策之权,找他们也没用。 大司马、琅琊王高俨和大将军、南阳王高绰和齐主年龄相当,年少不知政事,也不是适合交流的对象。 侯胜北得感谢荀法尚之前做的梳理,知道应该重点和哪些人交往,如何打交道。 范围一下子收窄到了以下六七人,尤以赵彦深、和士开为主。 司徒、广宁王高孝珩。 太尉、兰陵王高长恭。 司空赵彦深。 录尚书事和士开。 尚书令徐之才。 左仆射唐邕。 右仆射冯子琮。 侯胜北和荀法尚并未着急地登门拜访这些人,傅縡向鸿胪寺递上国书之后,就是收集各种信息,拓展人脉的时间。 袁奭,字符明,陈郡人,父君方。 他是袁敬之侄,袁枢、袁宪的从兄弟。萧庄时以侍中奉使贡,如今担任琅邪王高俨的大将军咨议。 荀仲举,字士高,颍川人,世江南。仕梁为南沙令,从萧明于寒山被执,现除符玺郎。 奉上来自南方亲友们的问候,袁奭介绍了阳夏袁氏的另外一支。 袁聿修,字叔德,北魏中书令袁翻之子。 袁聿修在郎署之日,值赵彦深为水部郎中,同在一院,因成交友。 赵彦深被沙汰黜退之时,门生杂草,袁聿修犹以故旧情深,存问来往,赵彦深感铭于心。 如今赵彦深出任显位,冯子综迁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一职由袁聿修递补。 时论袁聿修虽然人才无愧,亦由赵所接引,方得此职。 侯胜北又一次地体会到这些世家大姓的势力之庞大。 就像一棵大树的根,深埋地下不为人知,然而掀开一看,覆盖广阔,绵延不断。 ----------------- 使团逐一拜访北齐朝中大员。 赵彦深学识精深,本为开国功臣司马子如贱客,供书写之用。 受到司马子如举荐,征补大丞相功曹参军,专掌机密,文翰多出其手,称为敏给。 神武帝高欢深加赞赏,每谓司徒孙腾曰:“彦深小心恭慎,旷古绝伦。” 高欢有识人之明,夸的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由此可见赵彦深的出众之处。 文襄帝高澄巡抚河南,乃委之后事,握手泣曰:“以母弟相托,幸得此心。” 既而内外宁静,彦深之力。 之后赵彦深单身入颍川城,手牵西魏大将王思政出降。 文宣帝高洋嗣位,赵彦深仍典机密。 其人自北齐建国伊始,历事累朝,常参机要,稳重谨慎,喜怒不形于色。 侯胜北就充分领教了这一点。 赵彦深待人接物逊言恭己,未尝以骄矜盛气凌人,这正是他在一群鲜卑贵臣中的存身之道。 然而谈到联合伐周一事,赵彦深滑不溜手,就是不发表任何意见,推说已退任司空,此等大事自有他人做主。 袁聿修的人情面子,也就是够牵线搭桥。 无功而返。 …… “无妨,意料之中。” 荀法尚轻摇羽扇,配上一身鹤氅,不像荀彧,倒是像极了诸葛亮。 “此事赵彦深不从中作梗即可,本不指望他会积极推动。” 挥扇一指:“忘了舟中所说的方略么?” 买通和士开、陆令萱之流的奸佞小人,鼓唇摇舌,说动齐主。 再结好北齐宗室,助言一二。 侯胜北精神一振:“我这就去见和士开!” 和士开完全就是赵彦深的反面。 他的府上天天门庭若市,富商大贾朝夕填门,朝士不知廉耻者也多相附会,还有不少罪人亲属来访。 和士开收钱办事,极有契约精神。 见人将加刑戮,即多加营救,免罪之后则索要珍宝,谓赎命物也。 侯胜北要见他费了一番周折,除了奉上厚礼,还是看在南朝来使的面子上。 见了面就简单了。 遇文王施礼乐,遇奸佞弄臣呢? 当然是谈论赌博之戏了。 和士开精通握槊,沉迷不已。 侯胜北宣称自己也颇擅此戏,南朝未逢对手。 和士开不服,撸起袖子要较量一番。 摆开二十四道,黑白两色棋子。 然后好一场龙争虎斗,抑扬顿挫,一波三折,直看得人悬心吊胆。 最后侯胜北以一步之差,惜败。 和士开也赢得不轻松,一局下来终于松了口气。 他傲然点评道:“汝也算得上高手了,只是毕竟年轻,相较于孤,尚欠了几分火候。” 侯胜北仰天长叹:“本以为已经身处巅峰,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和相高明,晚生后辈拜服了。” 有什么比另一位水平相当高手的衷心称赞,更为情真意切呢? 和士开大悦。 侯胜北继而说道:“可惜和相身负国家重任,日理万机。在下不能时时切磋请教,否则必然大获进益。” 和士开哈哈一笑:“国事自有劳碌之人打理,孤只需服侍得两位至尊欢喜即可。汝既有此心,不妨多来找孤戏耍。” 侯胜北躬身:“多谢淮阳王!” …… 自从打开口子,攻略和士开就成了侯胜北的任务。 隔三岔五,他于退朝之时,就等待在和府门口,每次均带上各种南朝特产礼物。 和士开见他恭敬,颇为喜悦。 到了他这等地位,什么珍奇异宝,美女名马没有见过? 世间唯有真心最是难得。 侯胜北绝口不提有何要求,纯粹出于一片对于握槊之戏的热爱,这等赤子之心实在是难得。 而且此人的实力颇为不俗,每次取胜都须和士开使出全力,于难分难解之际使出妙手,方才一锤定音,实是酣畅淋漓,赢得精彩。 两人品酒博戏,渐渐熟络起来。 既然喝酒,侯胜北提起张掖的蒲桃美酒,感叹西域的蒲桃酒真乃人间绝品。 此话勾起了和士开的思乡之情,他说自家祖上本是西域商人,和氏乃是定居张掖氐池的大姓。(注1) 汉末建安二十四年,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并举郡反,自号将军,互相攻击。 和鸾本来占据优势,然而在曹魏的干涉下,兵败被杀。 之后前秦灭亡前凉,河西各族纷纷迁入高昌。 百年下来,原本的华夏子弟成了西域胡人。 侯胜北唏嘘不已,表示和相如今执掌北齐国政,恢复衣冠,光大门楣,先祖在天有灵,必感欣慰。 况且邺城乃曹魏都城,现下听由和相指麾,也算是报了先祖之仇。 和士开当日大醉,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 侯胜北回到馆驿,觉得这位北齐权臣有些可怜。 一非六镇鲜卑,二非河北大姓,除了走旁门左道,以奸巧谄媚事主,还能怎么办呢? 若论武力和诗书,只会泯然众人,如何能有出头之日。 只是太上皇帝高湛谓和士开有伊、霍之才,殷勤属以后事,怕是瞎了眼吧。 齐主高纬年少,以其为先帝顾托,深为倚仗,迟早被带到沟里。 至于胡太后嘛,为了情夫,自己的亲兄长胡长仁怨愤,谋图刺杀和士开,事觉赐死,胡太后竟不相救。 用情至深,令人感服。 和士开喝醉之后,侯胜北唤仆役扶他去歇息,讨要纸笔,留帖一张。 年少时阿父监督之下,练就的一笔好字。 “和相人中龙凤,在下相见恨晚。归还江左之后,必定日夜祈请,惟愿两国携手,早日平灭贼周,和相得以衣锦还乡。” 附上一行小字。 “醉酒伤身,如今日之畅饮开怀,可一可再不可常。文宣帝之先例,和相须当殷鉴。” “南朝后辈侯胜北拜上” ----------------- “虚与委蛇,辛苦你了啊。” 荀法尚打趣道:“还真没看出来,当之的身段如此灵活。” 侯胜北恨恨道:“要不是觉得公辅你品性高洁,不适合这等腌臜龌龊事,我何必做此小人。” 荀法尚知道好友说的是真心话,微微感动。 他告诉侯胜北,右仆射冯子琮那边,关系也有突破。 “和士开居要日久,冯子琮旧所附托,卑辞曲躬,事事咨询。如今一旦伸志,不复旧日恭敬。我稍加试探,冯子琮既恃内戚,兼带选曹,不欲为和士开其下之意明矣。” 荀法尚摇了摇手中羽扇:“只需稍加煽动,使其自擅权宠,今后两人必生嫌隙。” 侯胜北不解,你把冯子综搞成与和士开对立,有什么好处呢? “你呀,有时聪明过人,有时又迟钝得很。” 荀法尚点破关键:“若是你的政敌对头提议一事,你是赞同还是反对?” “当然会反对了。” “伱越是反对呢?” “那对头就越是要坚持吧?” 荀法尚一击掌:“说对了,到了后来就不是事情本身如何,而是纯粹为了争一口气,分出高低上下了。” “嘶。” 侯胜北倒抽一口冷气:“公辅,你太可怕了。洞察人心至此,简直就和毛师差不多了啊。” 荀法尚摇摇头,不知道是表示自己还比不上毛喜呢,还是对侯胜北说他可怕不以为然。 他正色道:“当之,我觉得你才真的可怕。” 见侯胜北仍然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荀法尚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副看似天真无害的赤子模样最是可恨,正大光明地骗人,别人想不到有诈,还觉得你忒坦诚。” “和士开,绝不会是最后一個上当的!” 第122章 其次伐交之会兰陵 听荀法尚这么一说,侯胜北有些汗颜,却又难以反驳。 就拿和士开这件事来说,他无疑是抱着不良目的去的。 但是交往的过程挥洒自如,毫不刻板生硬,纯任天然,否则怎么能瞒过本身就是擅长以谄媚事主的和士开? 冼姨说的,自己表面乖,实际一肚子坏水,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哎,怎么会这样呢? …… 两人说了一会儿正事,相约出门去走走,体验北齐风物。 一路骑马出城,来到邺城之南,漳水之畔。 前一天刚下过雨,土地湿润。 荀法尚也不嫌泥污,踩了踩肥沃的土地:“据说此地本是瘠薄,西门豹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方成膏壤,亩收一钟。” 侯胜北感叹道:“一钟折约四石半,那是极好的田地了。” 他望向浑浊的漳水:“此河水多泥沙,本多灾患,西门豹既溉且粪,化害为利培育良田,确是能臣。” 追思前人功业,两人早就从史书得知,邺城立有西门豹祠,便想去瞻仰一番。 沿途寻去,只见新渠沟通漳水,周流城郭,还有水力推动的石磨。(注1) 水磨一物,于江南颇为少见。 建康台城的乐游苑有一具祖冲之设计的水碓磨,精巧却不是用于民生,两人驻足观看了一会儿。 荀法尚赞道:“北方食麦,以此法磨面,日夜不停,极省人力。” 侯胜北也道:“天地之力,一至于斯,如能善用,非人力可及。” 只是这西门豹祠却屡寻不到,找个本地老农一问,才知道已于天保九年为高洋所毁。 “那年大旱,皇帝因为求不来雨水,就把西门大人的祠堂给拆了,还挖了他的墓。”(注2) 老农叹息一声:“唉,下不下雨那是天意,和西门大人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就算丰收,我等小民还不是日子过得拮据不堪。” 两人听了默然,心情变得低落下来。 此时庄稼长势喜人,然而正是农家最为窘迫之时,存粮将尽,新粮未收。 青黄不接。 …… 此后数日,二人或以诗书礼仪,或以金宝财货,各自结交北齐官员不提。 这一天,到了相约拜访司徒、太尉的日子。 北齐制官,多循后魏,置太师、太傅、太保,是为三师,拟古上公,非勋德崇者不居。 此三职由高欢之子,齐主的几位叔父担任。 次有大司马、大将军,是为二大,并典司武事,乃是齐主的两位兄弟。 次有太尉、司徒、司空,是为三公,正是侯胜北等人今日要面会的对象。 上述三师、二大、三公府门皆为三道,中开黄阁,设置内屏。 傅縡居中在前,侯胜北和荀法尚分居左右,落后一步,在僮仆引导下入府,登堂。 对面起身迎客,也是三人。 居中一人形貌俊朗,风姿出众,儒雅之中透着大国重臣的庄严稳重。 右侧一人年纪未到三旬,年纪轻轻却体型肥大,肚腹高高隆起,如同十月怀胎。 这二人都是体貌不凡,然而傅縡等人的目光,都被左侧那人吸引过去。 时隔七年之后,侯胜北又一次见到了高长恭。 此时不再是两军阵前遥望,两人近在咫尺。 侯胜北见他年纪与自己相当,身材挺拔,较自己略高,约有七尺八寸,四肢修长。 高长恭鹅蛋型的脸庞轮廓清晰,第一眼就会情不自禁被他的双眼吸引过去。 那双丹凤眼极美,深邃带着碧蓝,如同浩瀚海水一般,深具迷人魅力。 好不容易挪开视线,再看面容,只见鼻梁高挺,嘴唇薄削,肤色白皙。 高长恭头戴冕冠,身穿宽袖对襟上衣,内着方领袍,腰束带,系大带,戴蔽膝,下着辟积裳,足蹬笏头履。 宾主彼此见礼。 居中者乃是文襄帝的三子、广宁王高孝珩、右侧之人则是五子高延宗。 待侯胜北和高长恭对面,兰陵王显然也认出了他。 只听他以磁性彷佛钟乐般的声音问道:“昔日北周军将,摇身一变成了南朝使臣,身份竟是如此捉摸不定的么?”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兰陵王说话。 侯胜北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坦然答道:“本为南朝将门,恰逢客居北周为将,得以阵前拜见兰陵王的英姿,惊为天人。” 这话半是辞令半是真心,也不算完全吹捧。 高长恭听多了类似的恭维,但是此人曾与自己阵上交锋,抵挡禁卫铁骑甚至百保鲜卑的冲击,并非无胆无耻只会奉承的小人。 得他赞誉,增了几分好感:“往日战于阵上,今日会于府上,彼此也是缘分不浅,尊使请入座。” 宾主坐定,奉上仪程,彼此道了几句祝贺之词,随意攀谈。 傅縡注目厅事壁上,但见一只苍鹰栩栩如生,振翅高飞,赞道:“不知是何人作此画,实在高妙。” 高孝珩笑道:“此为拙作,图画闲暇小道,偶一为之。” 高延宗插话道:“三兄何必过谦,我朝若论丹青之道,还有谁能比得过你?那副朝士图,看了谁不称绝?”(注3) 他略带挑衅道:“不知南朝可有我三兄此等人物?” 涉及国家体面,傅縡整容道:“广宁王确是北朝妙手。我朝顾体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因慕西汉冯野王人物,改名顾野王。” “顾野王二十五岁,编纂《玉篇》三十卷,收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七。创‘异部同文’的参照之法,开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的附录先河。” “其序言曰:文遗百代,则礼乐可知。驿宣万里,则心言可逑。” “此法当为后世辞典规范。” “顾野王三十岁,抄撰众家之言,作《舆地志》三十卷,述我朝地理。” “《舆地志》有云:插竹列海中,以绳编之,向岸张两翼,潮上而没,潮落而出,鱼蟹随潮碍竹不得去,名之曰扈。加三点水,简化为沪。” “此字必为后世留用。” “顾野王精于书法,尤擅楷书。江南书法名家虞氏的世基、世南两兄弟便拜在他的门下习字。” “至于丹青一道,顾野王乃我朝名手,善草木虫类。宣城王令他画古贤,王褒写赞词,称为二绝,另有《符瑞图》一副,堪称名作。” 听傅縡说完,高孝珩神往:“不愧是衣冠风流,人杰地灵。听闻此等逸话,不可不饮,上酒,奏乐。” 郡王府中自有鼓吹之具,皆作赤色,另有吴鼓、长鸣角。 乐人奉命,开始演奏。 高孝珩介绍道,北齐鼓吹二十曲,皆改汉曲古名,以叙本朝功德。 第一、《硃鹭》改名《水德谢》,言魏谢齐兴。 第二、《思悲翁》改名《出山东》,言神武帝战广阿,创大业,破尔朱兆。 第三、《艾如张》改名《战韩陵》,言神武帝灭四胡,定京洛,远近宾服。 第四、《上之回》改名《殄关陇》,言神武帝遣侯莫陈悦诛贺拔岳,定关陇,平河外,漠北款,秦中附。 第五、《拥离》改名《灭山胡》,言神武帝屠刘蠡升,高车怀殊俗,蠕蠕来向化。 第六、《战城南》改名《立武定》,言神武帝立魏主,天下既安,而能迁于鄴。 第七、《巫山高》改名《战芒山》,言神武帝斩周十万之众,其军将脱身走免。 第八、《上陵》改名《擒萧明》,言梁武帝遣贞阳侯来寇彭宋,文襄帝遣清河王高岳,一战擒殄,俘首万计。 第九、《将进酒》改名《破侯景》,言文襄帝摧殄侯景,克复河南。 第十、《君马黄》改名《定汝颍》,言文襄帝擒周大将军王思政于长葛,汝颍悉平。 十一、《芳树》改名《克淮南》。言文襄帝南翦梁国,获其司徒陆法和,克寿春、合肥、钟离、淮阴,尽取江北之地。 十二、《有所思》改名《嗣丕基》,言文宣帝统缵大业。 十三、《稚子班》改名《圣道洽》,言文宣帝克隆堂构,无思不服。 十四、《圣人出》改名《受魏禅》,言文宣帝应天顺人。 十五、《上邪》改名《平瀚海》,言蠕蠕尽部落入寇武州之塞,文宣帝命将出征,平殄北荒,灭其国。 十六、《临高台》改名《服江南》,言文宣帝道洽无外,梁主萧绎来附化也。 十七、《远如期》改名《刑罚中》,言孝昭帝举直措枉,狱讼无怨。 十八、《石留行》改名《远夷至》,言时主化沾海外,西夷诸国,遣使朝贡。 十九、《务成》改名《嘉瑞臻》,言时主应期,河清龙见,符瑞总至。 二十、《玄云》改名《成礼乐》,言时主功成化洽,制礼作乐。 伴随着或悠扬清越,或激昂雄壮的乐曲,高孝珩隐隐然又给南朝使团出了一道难题。 侯胜北心想换了自己,碰到这种问题,大概只有暴力破局了。 有没有一曲《败建康》,十万大军悉数覆灭,四十六员将领皆被擒斩啊? 或是反唇相讥,来个文襄帝《推大车》,或者文宣帝《占兄妻》? 不过人家说的都是前朝之事,并没有特别针对本朝,翻脸不得。 傅縡神色从容,回应道:“圣人造乐,导迎和气,恶情屏退,善心兴起。周有九《夏》,梁有十二《雅》,此并则天数。” “鼓吹汉曲本多,梁武帝博通前载,裁成一代。留其十二,合四时也。” 看看,又不是比谁的数量多,咱们江南能够撷取精华,更显水平超妙。 此言一出,高下立判。 侯胜北、荀法尚暗自称赞傅縡应对得体。 只听傅縡也介绍道: 第一、《朱鹭》改为《木纪谢》,言齐谢梁升。 第二、《思悲翁》改为《贤首山》,言梁武帝破魏军于司部,肇王迹。 第三、《艾如张》改为《桐柏山》,言梁武帝牧司,王业弥章。 第四、《上之回》改为《道亡》,言东昏侯丧道,义师起樊邓。 第五、《拥离》改为《忱威》,言破加湖元勋。 第六、《战城南》改为《汉东流》,言义师克鲁山城。 第七、《巫山高》改为《鹤楼峻》,言平郢城,兵威无敌也。 第八、《上陵》改为《昏主恣淫慝》,言东昏政乱,梁武帝起义,平九江姑熟,破朱雀,伐罪吊人。 第九、《将进酒》改为《石首局》,言义师平京城,仍废昏,定大事。 第十、《有所思》改为《期运集》,言梁武帝应箓受禅,德盛化远也。 十一、《芳树》改为《于穆》,言大梁阐运,君臣和乐,休祚方远。 十二、《上邪》改为《惟大梁》,言梁德广运,仁化洽。 说完,傅縡感怀道:“可惜往事已往,社稷迁移,朝代更迭。” 他切入正题,向着三位北齐皇室宗亲拱手道:“而今三国鼎立,天下方争,先人功业,不足为凭。贵我两朝,各继余烈,何不携手共讨西贼?” 高孝珩与高长恭对视一眼:“贵国想与我朝联手,共同伐周?” “正是!” 傅縡努力说服:“贵国与北周争夺宜阳不下,我朝也数次攻取江陵不拔。如今两国通好已久,何不戮力同心,各取所需?” 高长恭似笑非笑:“宜阳小城,久劳争战。我朝别有定计,今早已舍彼矣。” 傅縡不识军事,听到高长恭如此这般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终于有了说话机会,侯胜北与荀法尚对视一眼,扬声道:“虽舍宜阳,贵国不欲于汾北取偿乎?” 见他说中要处,高长恭讶然,转瞬笑道:“尊使倒是好见识。” 高延宗气息粗壮,声如洪钟:“斛律光、段孝先两位已先行一步,如今四兄马上便去。我朝三杰合力,何愁西贼不破,无需与尔等联手。” 高长恭赶紧打断道:“五弟慎言,左右丞相乃是前辈名将。我一晚生后进,如何敢与之并称。” “四兄,你在战场勇猛无敌,怎得脱了铠甲,就是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高延宗大是不以为然:“七年前邙山大胜西贼,我就说四兄非大丈夫,何不乘胜径入?使延宗当此势,关西岂得复存!” 高长恭朝着侯胜北歉意一笑:“我五弟就是心直口快。” 转向高延宗埋怨道:“这位南朝尊使也是当年亲历邙山军阵之人,知兵善战。你说这话,没得被人耻笑。” 高孝珩见高延宗还要再辩,当即止住,改说些其他话题。 说不上宾主尽欢,然而得知彼此都非等闲之辈,相互尊重雍让,之后的气氛颇为融洽。 言谈间,侯胜北觉察到这几位对和士开弄权的鄙视和不满,甚至感受到了一丝杀意。 临到分别之际。 高长恭握住他的手,那是如同女子肌肤一般的滑腻之感,随即传来一股强大劲力。 “尊使若是得空,明日可来我府上一会!” 第123章 其次伐交之演军势 此次拜访并未让文襄帝三子表态同意联合伐周,此乃意料之中。 然而高长恭主动出言相邀,却是意外之喜。 “兰陵王好像挺欣赏你的。” 荀法尚打趣道:“看来邙山那仗没白打。” 侯胜北回想起那一战的惨烈,张安死、张泰废,自己因为救了杨坚一命,结为了兄弟。 不禁心生感叹道:“一将成名万古枯。” 他是亲身经历沙场十余载之人,虽是一句俗话,却包含了一份常人难以体会的沉重。 荀法尚见他神态,知道触及隐痛,于是不再开玩笑:“兰陵王约你过府一叙,必是点破北齐军略的那句话打动了他,还想继续深谈。” 侯胜北点头同意,高长恭邀请自己,肯定不会是为了叙旧。 根据高延宗漏出的只言片语,兰陵王也马上就要出征了。 “安德王也是个妙人,如此体态气势,为将只怕亦有一番作为。”(^_^) 荀法尚笑道:“明天就要单身赴宴,要不今夜你我再推演一番战局变化如何?” …… 次日临行。 荀法尚叮嘱道:“你沟通之时注意察言观色。若是兰陵王设下圈套,问罪说你泄露军机,赶紧佯醉装疯卖傻,推得一干二净。” 推演了一夜,侯胜北耗费心力没睡好,有些头晕,随口道:“高长恭不是这等人吧?” 荀法尚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不会是被他的容貌迷晕了吧?高长恭可是北齐太尉,难道会轻易抛开自身立场?醒醒吧。” 侯胜北思索了一下,摇头否定道:“战场上能够一马当先,堂堂正正以礼乐之道进兵的,不会是心胸狭窄,陷害他人之辈。” 荀法尚见他对高长恭如此信任,无奈道:“好吧,但愿如伱所料,记得多加小心。” ----------------- 太尉府和司徒府一样,门进三重之深。 此番来访的,只有侯胜北孤身一人。 门前有一座等身的铜驼像,取负重远行之意。 仿的是洛阳的太尉府,只不过本尊的那具,已经在乱兵和火焰之中被毁了。 和负责民政的司徒府相比,太尉府更多了几分武风威严。 踏入厅堂,只见正面墙壁上已经悬挂起了一面大幅的舆图,一人背对门口,正在端详。 听闻侯胜北到来,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高长恭。 兰陵王的相貌,每次看到都会有惊艳之感。 侯胜北简单抱拳行礼。 高长恭以手们胸,回了一个军礼,单刀直入地说道:“此为我国西境,西汾州、戎州、建州、北豫州一带的地图,今日邀尊使前来,就是要请教此后的战局推演。” 侯胜北见兰陵王丝毫不介意他借机察看套取北齐地形,这份大气令人心折。 也不再寒暄客气,上前几步,伸手在地图上从东向西,划出一段线条:“贵国欲争汾北,以在下浅见,乃是兵出晋州,东起华谷,西至龙门,背靠吕梁山构筑防线,隔断北周南汾州和勋州之间的联系。” 继而指向一处:“进而取定阳,占据南汾州。” 高长恭不置可否,问道:“尊使若是北周一方,将会如何应对呢?” “勋州刺史韦孝宽必然不会坐视。只是勋州的兵力有限,韦孝宽虽能,未必是贵国对手。北周定会从长安起兵,渡大河来救。” 高长恭还是神情淡定:“尊使深知北周军的战力强弱,觉得战况会变得如何。” 侯胜北沿着刚才划出的线段,又从西向东,缓缓推了回去:“北周大军如果从龙门渡河,汾北防线长达数百里,难以首尾兼顾,南面又有韦孝宽牵制,贵国只怕是要吃些小亏。” 高长恭深深看了侯胜北一眼:“那么我朝该作何解呢?” 侯胜北打了个哈哈:“斛律丞相一人难顾两端,只怕是要段丞相,还有您出战了。” 高长恭继续问道:“若是如你所说,段丞相和我若出战,取何处为上?” “三杰合力,北周自是难当。” 侯胜北奉承了一句:“若是保守起见,仍然反推回去,恢复在龙门隔河对峙的局面。” 他展颜一笑:“只是段丞相和兰陵王都非因循守旧的凡将,大可乘着北周军与斛律丞相在南线对峙之际,径自北上,攻柏谷,取壶口,围定阳!” 高长恭猛然瞪视着他:“尊使果然知兵。要不是这进兵方略只有段丞相和我二人知道,真以为贵国在我军安插了高级别的奸细。” 被兰陵王锐利的眼神盯着,侯胜北神情自若,继续道:“只是北周军部也非等闲,国力足以支持两路作战,多半会同时发兵来争宜阳。” 高长恭目光灼灼:“那又如何?” 侯胜北耸耸肩:“贵国在汾北集中精兵猛将,宜阳方面只怕挡不住北周攻势。” 这隐隐是指北齐如今除了三人,再无能够独当一面的统兵大将。 高长恭自然深知本朝内情,想要生气,却升起一阵无力感。 想当初神武帝起兵,麾下诸将云集,怎么就到了如今一将难求的地步了呢? 侯胜北补了一句道:“贵国在汾北取胜之后回援宜阳,此前的拉锯局面又是在所难免。” 兰陵王善解人意,主动道出他的想法:“所以尊使才提议此番两国联手,贵国攻取江陵乃至襄阳,以分北周军势?” “正是,贵国和北周既然要战,不如我朝也加入,一起做过一场。” 高长恭冷笑一声:“尊使巧舌如簧,是欺我朝无人吗?” “此话怎讲?” “宜阳、汾北,都是关中门户,北周必救之所。襄阳远隔千里,江陵更不过是附庸而已,真要力所不逮,北周放弃也就放弃了。” 兰陵王玉面含霜,含怒说道:“我朝与北周打生打死,贵国却取得极为关键的战略要地,把我朝当成什么了?” 侯胜北听后却是一喜,高长恭开始衡量利弊,便是有所心动。 “若无此实利,我朝也不会作此提议了。” 他态度极为诚恳地说道:“贵国与北周此消彼长,其势不两立。若能削弱北周,我朝取实地,贵国得大势,合则两利,还请兰陵王熟思。” 高长恭再次冷笑,俊美的面容如罩寒霜,道:“我朝要是不答应呢?” 侯胜北面不改色,真心诚意地道:“那我朝只有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高长恭讽刺道:“只怕还要坐等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吧?” 侯胜北还是很坦诚地说道:“不然,只要三杰一日在,贵我两国便是睦邻。” 高长恭脸色一连数变,最终叹息道:“那日和你阵上刀兵相见,就觉得胆气勇略过人。没想到你的言辞虽然实在,句句却如同锋刃一般。” 他苦笑一声:“只是把孤和斛律丞相、段丞相并列,却是太高看了。” 侯胜北态度端正,恭恭敬敬地说道:“兰陵王人中之杰,入阵一曲堂皇大气,萦绕不绝。在下一直想再度闻听,您又何必自谦呢。” 高长恭忍不住失笑道:“你这人,虽是恭维奉承之语,怎的听起来也是充满诚意,让人讨厌不起来呢。” 兰陵一笑,春风解冻。 高长恭拍手,当即命人准备酒水鼓乐,就以兰陵入阵曲佐酒,以飨远方来客。 “贵国联合伐周的提议,我身为武人,只能说从军略的角度,是個不错的建议。” 高长恭终于表明了态度:“至于是否能成,还要看朝议的结果。” 侯胜北举杯相敬:“多谢兰陵王首肯,我等武人,只论军事即可,不涉政务。” 此话仿佛说中了什么,高长恭一饮而尽,喃喃道:“若能纯粹为将,那倒是件幸事。” 侯胜北举杯再祝:“兰陵王想必不久就要出征,北周军中有我昔日伙伴,不敢祝您武功赫赫,惟愿善自珍重。” 高长恭再饮,感佩道:“侯尊使,你可真是个实在人,连祝词也不肯作伪。” 酒过三巡,饮到酣处,高长恭两颊酡红,亲自击鼓奏乐,豪气横生,更增激昂。 侯胜北也离席而起,踊跃而舞。 随口占句做诗:铁甲覆华裳,金面罩玉庞。横槊向天笑,入阵志气高。 北方崇尚豪饮,两人不知饮了几觞,地上到处丢满了空酒樽。 侯胜北在北周酒场久经历练,倒也不输于兰陵王。 只是他见高长恭眉宇间显不足之色,似有借酒浇愁之意。 开口询问,高长恭却不作答。 当日宾主尽兴,王妃郑氏扶高长恭入内堂歇息,侯胜北则是摇摇晃晃走回去的。 ----------------- 次日,侯胜北好好睡了一觉洗了把脸,自觉清爽了不少。 他把和高长恭的交往经过与傅縡和荀法尚说了一遍。 傅縡对于军事一头雾水,不过听下来交流的结果不坏。 荀法尚则说此番点破北齐军略,虽然冒了一些风险,能够取得兰陵王的善意,值了。 侯胜北叹了口气道:“高长恭心思单纯,一心只有武略。现在北齐朝堂奸佞当道,齐主少年易受蒙蔽,他遭到陷害的可能挺大的。” 荀法尚不解:“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他若被诬枉,解决了一个麻烦,不是正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兰陵王如此人物,我总觉得他不该倒在阴谋诡计之下。” 荀法尚无奈:“你一顿黄汤就心生同情。再喝几顿酒,只怕要站到那边去了。” “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说到奸佞,一位被公认是奸佞小人,却把侯胜北引为知己的权臣,录尚书事和士开派人来邀。 这一日本该是相约拜访尚书令徐之才的日子,看来只能缺席了。 侯胜北想起拿了那次醉酒之后,还没有再见过和士开,收拾了一下就去往和府。 …… “尊使这两日傍上了广宁王、兰陵王兄弟,就忘了孤啊。” 和士开话里带着酸意:“如何,兰陵入阵曲动听否?” 无非是展示邺城之中的一举一动,难以瞒得过他。 不过就连兰陵王的府中也有和士开的眼线。 这水,深得很哪。 侯胜北诚恳地说道:“若说不动听,那是欺瞒和相。只是兰陵王纯粹武人,若论起朝中大事,还须烦请和相。在下也是拜访了广宁王、兰陵王等,方知谁才是贵国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这话句句是真,他一个字都没有吹牛。 和士开听了哈哈大笑:“尊使真是实诚人,毫不虚言掩饰。孤今日便让汝知道这个选择极是明智。” 他击掌唤来仆役,下令道:“我前日听闻说都官尚书平鉴的爱妾刘氏貌美,平老儿视之如同性命,速速令他献上!” 仆役领命去了,侯胜北惊讶道:“我听说平尚书昔为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参军前锋,每阵先登,极是勇将,他会答应吗?” 和士开不屑道:“武夫老矣,爱身惜命。且看孤在这邺城,说话是否算数。” 等待仆役复命,侯胜北问和士开要不要握槊一局。 “罢了罢了,和汝对局,太费时间心力。” 和士开摆手道:“相信不久便回,吾等欣赏些音乐便是。让汝知道西域胡乐,须不亚于那兰陵入阵曲。” 于是命乐师舞娘,作西凉鼙舞、龟兹等杂乐,又命人唤祖大夫前来共赏。(注1) 侯胜北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祖珽。 只见他年过六旬,双目黑少白多,然而那一点黑仁无光,丝毫不动。 更显得目中无人。 “南朝来使也在?” 祖珽呵呵笑道:“无非是说我朝联合伐周耳。” 他转向和士开的方向:“只要和相点头,事无不可。” 侯胜北心想,果然和传闻一个鸟样,一开口就是阿谀奉承。 不过想想自己所作所为,好像也差不多。 投其所好,就中取事而已。 此时奏乐起舞。 鞞舞,南朝谓之鞞扇舞。 鞞扇,器名,扇鼓也。 其形似扇非扇,如同芭蕉叶面,周以铁圈铸成,单面蒙去毛羊皮,槌柄缀九连铁环,据说源于河西天水。 曹植曾作诗鼙舞歌五首,云:乐人舞鼙鼓,百官雷林赞若惊。 不同于华夏雅乐的庄重缓和,钟、鼓、角、琴皆为宣扬礼乐之用的重器。 胡乐的节奏鲜明、风格热烈。吹笛、琵琶、五弦都为中原所无,擅作窈窕哀怨之声。 歌舞之伎夸张热情,舞娘胡姬穿着艳丽暴露,更与端庄贤淑四字扯不上边。 和士开笑道:“别看胡乐不登大雅之堂,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至河清以后传习尤盛。今上更是耽爱无已,就连封王开府之人,也服簪缨而为伶人之事呢。”(注2) 祖珽赞叹不已。 侯胜北心想当初就是你提议的重定乐声,作《广成》曲,恢复洛阳旧乐,现在转向也太快了。 不过胡乐和胡姬,确实更能打动齐主这样的少年心思啊。 正欣赏着音乐舞姿,仆役带着一个漂亮小娘子来到。(注3) 和士开大笑道:“如何?” 只见那小娘子果然美貌动人,身材窈窕,神情哀怨,与当前的乐曲倒是十分般配。 和士开命她上前,坐于自己膝上,轻抚美人脸颊,随口问道:“你就是刘氏了吧,平鉴那老儿如何说?” 刘氏强颜欢笑,轻声答道:“夫君……哦不,平鉴说:老公失阿刘,与死何异。要自为身作计,不得不然。” 和士开一阵狂笑,挥手道:“祖大夫、侯尊使,尔等有看中的舞姬,自便就是。我要去快活一番了。” 说罢,搂着刘氏的细腰,起身往后堂去了。 ----------------- 《地名对照》 华谷:今稷山县北 龙门:今河津市西 定阳:今吉县 柏谷:今乡宁县西,参考民国《乡宁县志》。部分查询结果显示,柏谷在宜阳县南或灵宝市西南,取前者。 第124章 其次伐交之胡不归 和士开就这么丢下二人离去,虽然乐曲还在继续演奏,气氛却颇为尴尬。 两人面面相觑,当然实际只有侯胜北能看得到祖珽。 不过祖珽彷佛知道侯胜北在看着他,开口道:“尊使想必听说过老夫的那些传闻,否则不会如此凝视。” 侯胜北心道你果然是眼瞎心明,诚恳地说道:“祖大夫的丈夫不负一身之语,在下感怀于心。” 祖珽呵呵笑道:“尊使此言发自内心,甚有诚意。” 他讨了一面琵琶,随手拨弹,自得其乐。 侯胜北细听其词,竟是一首《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心中一动,祖珽为此曲,莫非别有深意? 不过若是说自己为了陈顼,在露水泥水中泡着,有点过分啊。 “尊使此来,即便费尽心机,也是徒劳无功,不如早早归去。” 祖珽直接把话挑明了。 侯胜北也不管他能否看得到,恭敬行礼:“还请祖大夫指教。” “尊使说动和相也好,广宁王兰陵王兄弟也罢,甚至就连陆女侍中也帮你说服齐主首肯,都是无用。” 侯胜北对于祖珽做出这样的结论,稍觉讶异:“祖大夫何以如此断言?” “联合伐周这等军国大事,左右丞相岂会置若罔闻?” 祖珽拨动琵琶,发出铮的一声重音:“段孝先、斛律光定然不准!” 侯胜北听闻祖珽如此肯定,心中一惊:“此为合则两利之事,两位丞相为何会反对?” 祖珽神态傲然,瞪着盲目尖锐地点评道:“段韶悭啬,锱铢必较,自诩老谋深算,岂肯让汝等平白得利?” 侯胜北想起《北征道理记》的描述,部下忙前忙后帮着张罗段韶儿子的婚事,十余天下来,只赏赐了一杯酒,确实小气。 祖珽举例证明:“此前交涉送还北周宇文护之母,段韶就主张不可轻纵。一人尚且如此,何况一城一郡一州一地乎?” 侯胜北默然,知道祖珽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么斛律光呢,为什么能肯定他也不会同意? “斛律骄傲,自负其能,自矜其功,不屑与汝等联合。” 祖珽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恨意:“斛律光为丞相,其弟斛律羡及长子斛律武都并开府仪同三司,出镇方岳,其余子孙皆封侯贵达。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宠之盛,当世谁能比肩?” 他同样举了一例:“斛律光常在朝堂垂帘而坐。吾不知,乘马过其前。斛律光便怒了,谓人曰:此人乃敢尔!” “一盲人而不能容,焉能包容天下!” 侯胜北不得不认为祖珽说得很有道理,看来这次没准真的要无功而返了。 他正想着对祖珽表示谢意,毕竟此人给出了中肯意见,免得在此虚耗时光。 只见祖珽放下琵琶,双手摸索,涎着脸凑了过来。 被一张风干橘子皮一般的老脸近到跟前,侯胜北觉得有点恶心:“祖大夫,你这是有何见教?” 只听祖珽嘿嘿笑道:“老夫喜好医术,久闻南朝有葛洪《肘后备急方》、雷敩《雷公炮炙论》、陶弘景《神农本草经集注》等著作。尊使必要谢我,不妨抄录一份,下次出使之时带来如何?”(注1)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侯胜北刚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没想到立刻原形毕露。 另外两本医书,侯胜北不知道哪里有,《肘后备急方》在马枢那里见过,觉得可以答应。 祖珽大喜:“老夫不白拿你的书,我朝擅长医道的名人甚多,到时引荐一二,保你不会吃亏。” 两人谈了一会儿,见和士开还不出来。 侯胜北心想他得了一件新鲜玩物,怕是要反复折腾许久。 可怜那刘氏小娘子,不知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再坐得片刻,就告辞离去了。 …… 回到馆驿,侯胜北向傅縡和荀法尚说了祖珽的看法。 两人均觉得有理,荀法尚道:“此前不知段孝先、斛律光的为人,所定方略出了偏差。果如祖珽所言,久居也是无益。” 傅縡为主使,下了决定:“且再待些时日,若是北齐朝廷还无回音,我等就归还吧。” 两人自无异议。 侯胜北放下心思包袱,反倒一身轻松,和荀法尚于集市中闲逛。 只见贫家无以为继,卖儿鬻女,骨肉分离。 两人出身富贵,不愁温饱,也不是胸怀天下苍生的矫情之人。 然而耳闻悲声,目睹惨剧,只要不是全无心肝,心生怜悯乃是人之常情。 再联想起北齐贵族的奢侈生活,觉得剥削百姓,实在是过分了。 米价一斗上百,一石近千文。 虽说是青黄不接之时,昔日神武帝治政,东方连岁大稔,谷斛至九钱,相差百倍。(注2) 不由令人觉得天命已经不再眷顾北齐。 米价飞腾,随之而来的就是恶钱膨胀。 文宣帝高洋受禅,改铸常平五铢,重如其文,其钱甚贵,且制造甚精。 至乾明、皇建年间,往往私铸。邺中用钱,就有赤熟、青熟、细眉、赤生之异。 打听之下,据说河南所用,更有青薄铅锡之别。 而青齐徐兖梁豫各州,辈类各殊。 如今武平年间,私铸转甚,或以生铁和铜,卒不能禁。 看着这番景象,侯胜北心里涌现出了早就有的另外一个想法。 要不,还是攻打北齐吧。 …… 不几日,高长恭奉诏出征,侯胜北前往赠别,道边结庐,饯饮以壮行色。 临别之际,兰陵王感怀道:“天下俊杰何其多也,南朝有你这等贯通东西南北的人才,国势可想而知。我意两国结盟联合为上,可惜……” 他打住话头,不复多言,拨马离去再不回顾。 ----------------- 使团盘桓月余,北齐朝堂始终没有给出答复,只是推脱左右丞相不在,难以决策。 侯胜北私下拜访和士开,此前夸耀权势的他也无能为力。 涉及真正的军国大事,段孝先、斛律光,就是两座绕不开的大山。 无奈之下,众人只得无功而返。 返程恰逢夏末,雨水充沛,侯胜北原路返回,照旧测量水深,大船处处可行。 二月出发,六月返回。 回到建康,傅縡向陛下禀明出使经纬,陈顼听后不语,之后让侯胜北留下。 “照卿等所说,北齐不会同意联合伐周了。” 陈顼平时沉稳的声音带着些飘忽不定。 侯胜北能够体会他的心情,以本朝之力,独自奈何不得北周。 北齐又不愿联合的话,一时半会儿就难以作为,不少战略都要重新调整。 “卿等出发后,朕大赦天下。诏令自天康元年讫太建元年,逋余军粮、禄秩、夏调未入者,悉原之。” 陈顼像是在说给侯胜北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再下一诏:犯逆子弟支属逃亡异境者,悉听归首。见絷系者,量可散释,其有居宅,一并追还。” 侯胜北见陈顼神情失落,只得道:“陛下仁政,必不至于空费。” “是啊,总归是有用的。” 陈顼叹了口气:“上个月,辽东、新罗、丹丹、天竺、盘盘等国都来遣使前来。高丽一来,辽东新罗都坐不住,献上了不少好东西。劳卿辛苦一趟,届时挑些拿回去吧。” 瞧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 侯胜北心有不忍,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周虽不可攻,若是攻齐呢?” “攻齐?” 陈顼失笑道:“上次问卿,卿不答。怎么跑了一趟,把少年时的结论重新又拾起来了?” “少年时,臣是凭空想象。如今日,已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既然话已出口,侯胜北也就放开议论。 “北齐人心离散,鲜卑华夏,彼此之间形同陌路。” “北齐谷价腾踊,百姓饥馑,春夏之交卖儿鬻女。” “北齐私铸泛滥,恶钱流通,朝廷无力不能禁止。” “北齐奸佞当道,宗室乏力,任由弄臣操弄朝政。” “北齐良将凋零,能够领兵统军者,今唯有三人。” 他一口气说了五条:“人心、民生、经济、朝政、军事皆狼狈,貌似庞然大物,内里已然空虚不堪。” 陈顼提起了一些精神:“听卿之说,似有可取之处,只是兹事体大,非一言能决。” “朕再想想。” 侯胜北退下,留下陈顼独坐殿中。 远远望去,这位陛下的身影透出孤寂落寞。 陈顼还是放不下攻打北周的执念。 不过要是能够轻易放下的,那还叫执念吗? ----------------- 侯胜北不在建康的这几个月,朝堂无甚变化,北齐和北周各自派来了使者。 特别是北周,来聘的纳言中大夫郑诩是侍中级别的三品高官。 在和北齐交战的关键之际,不计去年攻打江陵的前嫌,竭力弥补华皎之乱造成的嫌隙,北周对于和本朝的关系,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回来之后,侯胜北和徐敬文好好聊了一下。 本想在军中给他安排個文职差事,不想徐敬文却坚持要从行伍做起。 想到自己当年也是如此选择,于是就遂了他愿,去军中从底层历练。 徐敬文的心中,应该也有一份坚持吧。 祖珽讨要的医书,侯胜北想到回来之后这几年,都没有去见过马枢。 当初他帮了自己,理当前去拜访,表示谢意。 而且那几百户阿父的旧部,还是精选的擅长夜战之士,说实话有些眼馋。 如今恢复爵位,有钱有粮养得起兵,不妨试探一番。 哎,当初夜袭江陵,如果有这支人马,说不定…… 侯胜北撇去于事无补的想法。 说走就走。 …… 茅山不过数日路程。 马枢的眼睛还是亮得吓人,那一双白燕也还在,看到侯胜北一个陌生人到来,吓得从案头飞上了树梢。 听完来意,马枢爽快地答应,说自己留着这些人也没用,交还于侯胜北,正是物归原主。 他唤来一人介绍道:“褚玠,字温理,河南阳翟人。他是这群人的领袖,也曾是侯司空的旧部。” 此人四十多岁年纪,仪态非凡,谈吐得体。 马枢笑道:“莫以为他是个文人,骑射功夫也颇为了得。当初他跟随侯司空于徐州出猎,遇有猛虎,引弓射之,连发两箭皆中口入腹,俄而虎毙。” 这个褚玠看来不简单,竟是个箭术高超的猛人。 攀谈之下,难得的是他竟然也出使过北齐,对北边的事情颇为熟悉。(注3) 侯胜北已经不会再惊讶了,能得阿父当年委以重任的,又岂会是凡人。 何况褚玠这些年能枯守此山中,更是不易,当即行了一礼。 提到祖珽求取医书一事,褚玠道:“祖珽原为尚药典御,有此一请乃是情理之中。他说的北齐医道名人,莫非是徐之才、徐之范兄弟?” 侯胜北听着名字有些熟悉,想起徐之才不就是北齐尚书令嘛。 傅縡去拜访时,自己因赴和士开之约,没能同行。 一个医生能够做到当朝宰辅,这医术水平可不得高到天上去。 只是医术再高,难救病入膏肓之国啊。 马枢撸须道:“说起这徐之才,其家七世为医,本是我朝丹阳人士。其父徐雄事南齐,位居兰陵太守,以医术为江左所称。” 侯胜北有些奇怪,怎么徐之才一个南朝人,跑去北齐做了医生。 马枢苦笑一声:“说来话长,那又和一桩前朝疑案有关了。伱且住下,慢慢道来吧。” …… 抄录那几本医书,安排几百户军士,都需要费些时日,侯胜北就在茅山中小住。 山中无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马枢和褚玠、侯胜北讲起了过往轶事。 徐之才本为前朝豫章王萧综的王国左常侍,萧综任镇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之才为其主簿。 “萧综此人,乃梁武帝次子。” 自家岳父大人简文帝萧纲是梁武帝三子,这么说来萧综还更为年长。 昭明太子死后,怎么没轮到他即位呢,难道是出身有问题? “你要这么说也行。武帝的正妻郗徽只有三个女儿,昭明太子和简文帝都是丁贵嫔所生,萧综则是吴淑媛所生,出身是差了一些,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吴淑媛此前是萧宝卷的妃子,武帝登基后接收了她,不过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 “萧综怀胎七个月就出生了,所以有说法,他的生父其实是东昏侯萧宝卷啊。” 侯胜北被马枢一波三折,最后说出这么一个结论,登时觉得这位世外高人的形象也没那么高了。 徐师也好,马枢也好,明明都是博学多才之士,一旦说起八卦狗血剧情,怎的都如此起劲呢? “武帝倒是不介意,把萧综当成亲生。问题是萧综自己信了,当了十五年的皇子,还是忍不住掘开萧宝卷的墓,取了骨殖滴血认亲。” 说到此处,马枢噫了一声:“萧综如何得知这滴血认亲之法,莫不是徐之才教他的?” 他似有不忍之意:“萧综为确定此事,又杀了出生不到一个月的亲子,滴血于萧宝卷的骨殖。见同样相融,于是信了自己乃是东昏侯之子。在之后的南北大战时,突然投奔了北魏。” “主将反叛,三军散走,徐之才退至吕梁,桥断路绝,于是入了北朝。” 是这么回事啊。 徐之才到了北朝之后的事情,则是褚玠比较清楚。 还好褚玠没这么无聊,很实在地讲了徐之才侍奉魏孝静帝、北齐文宣帝和武成帝,医术确实高明,为人灵活善变,颇为得宠。 他就讲了两件事情。 武成帝高湛长了颗牙,询问御医原因,老实回答的都挨了杖责。 徐之才说这是智齿,长了就会聪明长寿。(注4) 侯胜北心想智齿这说法好,吉利,应该会千古之后继续流传下去。 “还有件事呢?” “高湛说有时会恍惚看到空中有五色祥云,稍近,变成一美妇人去地数丈,亭亭而立,不久变为观世音。”(注5) “观世音?” 侯胜北喃喃道:“他还真敢想啊。” 第125章 其次伐交之再使齐 “此色欲多,大虚所致。” 高湛喝了徐之才开的汤方。 服一剂,便觉稍远,观世音成了美妇人。又服,变回五色物。数剂汤,疾竟愈。 侯胜北觉得能够对圣洁如观音的女子起亵渎之心,要么是像高湛这样色欲熏心之徒,要么就是无视礼法的胆大妄为之人吧。(^_^) 数日后,几本医书抄录完毕。 数百人也打点好行装,由褚玠率领,随他一同前往军营。 此番收获满满,侯胜北甚至还想把马枢也收至麾下,却被拒绝了。 应该是自己的声望还不够所致,毕竟才是个六品将军啊。 …… 回到建康家中,小别胜新婚,别有一番滋味。 每天早晚,小长安都会按时前来给父母请安。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下清,昏定而晨省。 这孩子礼数真是周到,侯胜北觉得就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懂事。 因为不能朝夕相处之故,他越看儿子越是喜欢,也就愈发感谢萧妙淽,把孩子教养得如此出色。 家里就该男女搭配,阴阳调和。 就在侯胜北觉得琴瑟和谐,夫唱妇随,歌鸾凤和鸣,效凤凰于飞之际。 太建三年,六月。 大雨雹。 《洪范五行传》曰:“雹,阴胁阳之象也。” 果然那天晚间,待小长安退下,萧妙淽抛给他一个难题。 这本是夫妻二人的私密时间,侯胜北轻轻抱住妻子,透过薄衣感受彼此的体温。 如无意外,又是一个温馨旖旎的夜晚。 萧妙淽任由他抱住,闭起双眼说道:“当郎,妾身已三十过半,你该有所考虑了。” 侯胜北忽闻此言,大为不解:“考虑什么?” 萧妙淽为他解惑道:“《官品令》有云:一二品有四妾,三四品有三妾,五六品有二妾。你如今官居六品,该娶两個妾才是。” 侯胜北对此一笑置之:“妙娘可是觉得为夫宠爱既深且重,消受不起,想要找人分担?” 萧妙淽白了他一眼,自从冠礼那次逾越之后,这人越来越不纯洁,满口皆是调戏之词。 “妾身说的乃是世间常理,朝廷规矩,当郎你认真些。” 侯胜北做出认真思考之态,沉吟道:“《晋令》也有云:诸王置妾八人;郡君、侯,妾六人。小亶袭了侯爵,该娶六个妾才行。” 他忍不住笑道:“天啊,小亶才十二岁,要被榨干了。” 萧妙淽嗔道:“人家说正经事,你却胡乱打岔。” 她庄容严肃地说道:“当郎,传宗接代乃是一族之长的大事。现在你只有长安一子,而我这个年纪,再要生育子息颇有困难,你理应考虑纳妾的。” 侯胜北不答,手上紧了一紧,搂住萧妙淽的纤腰,低头欣赏她眼角生出的细纹,轻吻了上去。 萧妙淽睫毛一颤,想起两人经历的林林总总,知他心意,轻叹一声不再相劝。 没想到侯胜北却不放过她,腆着脸凑到耳畔道:“妙娘好意,我已尽知。此前出使耽误了数月,为夫总得努力加以补偿才是。” 萧妙淽惊呼声中,已被打横抱起,置于床榻之上。 侯胜北一如十七岁那时的少年,一跃而上狠狠压住。 只是此番任由萧妙淽如何讨饶,他也不会悬崖勒马,而是花样百出,直到最后才尽兴方休了。 …… 这样的日子过了还不到两个月。 陈顼召见。 这次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劳卿再往邺城一趟,替朕看一看,北齐是否可攻!” 侯胜北领旨。 陈顼能够做出这个决定,至少本朝的战略方向出现了某种可能。 他觉得有必要去找好友商量一下。 上次出使之后,荀法尚的任命也定了下来,出任江宁令。(注1) 江宁距离建康近在咫尺,骑马用不了半个时辰。 侯胜北把要再次出使北齐的事情说了。 “这次不能陪伱去了。” 荀法尚笑道:“地方官可不像武将,加个常侍、侍郎的头衔,不打仗的时候就可以到处乱跑。” 侯胜北怀疑道:“我以前听三国故事,百里之县,百日之事,庞统不到半天就处理完了。以你的能力,应该也很清闲才对。” “是啊,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荀法尚伸了个懒腰:“你要是熟悉国家大政方针,行事与之相符。又有个好主簿,精通律令格式、办事章程,那是轻松的很。” 他拍拍侯胜北肩膀:“来,借你将军虎威,处理个事,然后我们好好聊一聊。” 县令升堂。 衙役拘了一名男子在堂下,神色骄横不服。 “张宝泉,汝家隐没丁口,逃避租赋,尔可认罪?”(注2) 那男子往两旁的官吏中看了一眼,反问道:“是又怎样?” 荀法尚笑道:“本来是不怎样,补缴追罚而已。只是你不是常说,招惹了你,就是得罪了中书舍人曹义达吗?” 那名叫张宝泉的男子满是傲然:“不错!你小小县令,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前程。” 侯胜北在一旁听审,算是明白了,刁民大户就是这等做派啊。 要不是荀法尚这等来头过硬的,一般的县令只怕拿捏他不得。 自家以前在岭南天高皇帝远,难道也是如此? 荀法尚脸色一变,喝令道:“连着税曹吴丰方,一起拿下!” 他宣判道:“两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横行乡里,作奸犯科,鞭一百!” 左右衙役犹豫了一下,还不敢动手。 荀法尚指着侯胜北,悠然道:“这位乃是陛下的从龙之臣,武略将军侯胜北,回头他要把此事具状启禀台城的。” 侯胜北哭笑不得,原来荀法尚把自己叫来是派这个用处。 凭你自己袭爵的兴宁县侯还嫌镇不住场子吗? 侯胜北虽然没有顶盔戴甲,一身沙场历练出来的肃杀之气,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衙役也顾不上平日里面子,把张宝泉、吴丰方拿下,狠狠一顿鞭子,抽得鬼哭狼嚎。 荀法尚处置了此事,回到后堂:“你看,这等小民仗着家富于财,就敢勾结朝中丞郎,横行县里,县令手段稍差一些,还收拾不了他。” “碰到公辅你,也算他们倒霉。” “哎,各地那么多土豪,又能收拾几个。自秦立郡县以来,朝廷和地方豪强就斗个没完,你以后要是外放州郡也一样会碰到。” 荀法尚抱怨完这无解之题:“好了,还是说正事吧。” 听完陈顼要去确认北齐是否可攻,荀法尚对此持肯定态度。 “陛下想法有了转变,这是好事。能够根据当前形势,做出最合理的应对,这才是明君之姿。一意孤行的至尊,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我们作为臣下,需得多方观察,将北齐的情况如实传达,以免朝廷做出错误的判断。所以此番出使,还得好好结交一番你的那位赌友哪。” 侯胜北知道他指的是和士开,此人虽然不是什么善类,但能为我所用,那就够了。 只是他不知道,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北齐朝堂就发生了剧变。 和士开已经不在人世,再也不能向自己炫耀握槊之技和滔天权势了。 促成这场政变的,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和他背后的野心家们。 ----------------- 琅琊王高俨和齐主高纬同为胡太后所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嗯,就和陈顼和陈蒨一样。 南朝已经做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出来。 而且高俨的优势在于深得父母宠爱。 武成帝高湛在世时,高俨常在宫中,坐含光殿视事。 高欢诸子,仅存的几位叔叔都要拜他。(注3) 北齐以晋阳为根基,高湛出幸并州之时,高俨留守,每送驾,或半路,或至晋阳方还。 就连左右都知道,哪怕犯了错,提到自家的第三个儿子,就会勾起高湛对高俨的思念,从而得到宽恕。(注4) 高俨排行第三,提长子就没有免罪效果了。 高俨的器服玩饰都和嫡长子高纬一模一样,逐渐养成了一条规矩,要是哥哥先有了新奇玩意,属官及工匠必然获罪。 可是高湛、胡氏这对爹妈觉得这还不够。(注5) 高俨初封东平王,就拜开府、侍中、中书监、京畿大都督、领军大将军、领御史中丞。 这几个都是实权要职,随即迁司徒,升任三公之位。 北魏惯例:御史中丞出,与皇太子分路。 王公皆遥驻,车去牛,顿轭于地,以待其过。 如有迟违,前驱可以赤棒棒之。 只不过这个规矩,已经废绝了几十年。 高湛欲显示尊宠,诏令高俨从北宫出行,一如旧制。 凡京畿步骑,领军之官属,中丞之威仪,司徒之卤簿,一应俱全。 高湛还故意遣宫中使者骤马冲撞高俨仪仗,自言奉敕。 高俨命人以赤棒击碎使者之鞍,马惊人坠。 高湛与胡后于华林园东门外张幕,隔青纱步帐观之,大笑以为善。更敕令停车,传语良久,观者倾京邑。 这孩子这么宠下来,久而久之,高俨自己也有了想法。 他天真地问父亲:“阿兄懦,何能率左右?” 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高湛以长子为劣,已经起了废立之心。 而阻挡高俨超越兄长,登顶御座的,是和士开。 要是再扩大一下范围,祖珽也有份。 祖珽给和士开出的主意,让他进言高湛,就说高澄、高洋、高演三位的儿子都没当上皇帝。何不趁着高湛还活着那功夫,赶紧让皇太子早日登基,以定君臣正统? 此事若成,高湛和新主都会感激和士开。 不得不说祖珽天文地理,无一不识。 此议一开,彗星出现。 太史启奏,此乃除旧布新之征兆。 于是高纬即位,高湛升任太上皇帝。 高俨的梦想落空,和士开也就成了坏他好事的仇人。 …… 七月二十五日这天的清晨,和士开像往常一样参加早朝。 他的心情好极了。 平鉴家的刘氏小娘子玩了个把月腻了,如今又有了新的玩物。 尚书令徐之才的夫人乃魏广阳王之妹,被他勾搭上手。 而且还是当着徐之才的面行事,那老儿退而避之,曰:“妨少年戏笑。” 大丈夫当如是。 正得意间,领军将军库狄伏迎上前来,拉着自己的手说道:“今有一大好事。” “?” 和士开心想,是胡太后对那几个和尚腻味了,想和自己握槊? 还是小皇帝想听龟兹胡乐,看自己跳胡舞? 小皇帝装成贫儿乞丐要饭,自己打赏天子的感觉也不错啊。(注6) 扫兴的是,治书侍御史王子宜授以一函:“有敕,令王向台。” 和士开扫了他一眼,你一个御史也来宣敕,难道还敢弹劾本相不成。 小皇帝怎么可能准奏。 他没有想到,谋划此事的除了曾经的领军大将军高俨,还有侍中冯子琮。 冯子琮将王子宜的弹劾表奏混杂在其它文书中,齐主不察,批复可行。 高俨于是奉敕行事,命令不久之前的部下,领军库狄伏连收捕和士开。 对了,高俨还兼着御史中丞,所以王子宜也是他的人。 库狄伏连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和陛下再确认一下为好。 他去确认的对象,是冯子琮。 冯子琮一脸严肃道:“琅邪王受敕,何必更奏。” 高俨往日的恩宠和威风起了作用,库狄伏连相信了,安排五十名军士埋伏于神虎门外。 和士开被军士簇拥,到了南台,都督冯永洛斩之。 当白刃加身的那一刻,这位权臣大概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三五个关键位置的人物串通,就流程合理地诛杀了自己。 和士开应该会后悔吧,没有及早对高俨下手,手段也不够激烈。 高俨只是转任太保,卸去了领军大将军一职,夺去了禁中兵权。 之后启奏出居北宫,五日一朝,不得无时见太后而已。 其京畿大都督的兵权,御史中丞的监督弹劾之权还在啊。 可恨,可恨。 和士开,卒。 …… 事情到了这里,本来也就完结了。 高俨年少气盛,杀和士开与其说是为了夺权,更多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只是背后撺掇他的那些野心家们,可不仅仅是为了替少年出气那么简单。 欲行废立,奉高俨为新帝。 …… 太建三年,八月。 北齐朝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对此一无所知的侯胜北再次踏上了出使的旅途。 第126章 其次伐交之非善地 上次出使是孟春三月,此番则是金秋八月。 主使仍是傅縡。 九月壬申,抵达邺城。(注1) 侯胜北很快得知了和士开的死讯。 以及北齐朝堂发生的变故。 左丞相、平原王段韶薨,因病亡故,不过五十余岁。 太保、琅琊王高俨死了,被杀,年仅十四岁。 司空赵彦深出任西兖州刺史,被排挤出了中枢。 半年前还是位高爵尊的北齐权要们,已经或死或走,转眼少了一半。 …… 祖珽春风得意。 他虽然双目不能视物,却是满面神采飞扬,彷佛年轻了好几岁。 和士开的死不仅没有影响到他,反而去掉了进步的障碍,得以更上一层楼。 “女侍中虽为妇人,然实雄杰。自女娲以来,未之有也。” 祖珽相当推崇陆令萱,洋洋自得道:“她也慧眼识人,知道某乃国师国宝。” 侯胜北觉得女侍中这个官职就很扯淡。 妇人干政,真要有文明太后,或者冼姨那样的威望和能力,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观陆令萱的所作所为呢? 收和士开、高阿那肱为养子。 收斛律皇后的婢女穆邪利做干女儿,举荐为弘德夫人。 引其子骆提婆入侍齐主,借着干亲的名义,冒名穆提婆。 成天想的是攀亲带故,结党营私,就这么点胸襟度量,蝇营狗苟的,还雄杰呢? 呸。 侯胜北点头道:“祖侍中说得极是,女侍中实乃人中极品,确非常人所能及也。” 祖珽觉得他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颇喜。 待侯胜北拿出几本抄录的医书,更是大喜。 他虽然眼睛看不到,手抚帛纸,鼻嗅墨香,满是馋态。 “好,好,尊使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 深吸一口书香浓郁,祖珽道:“老夫也说话算话,带你去见两个人。” 侯胜北问是谁。 “尚书令徐之才、侍中崔季舒!” 徐之才世代名医,侯胜北早有预料。崔季舒何许人也,却是不知。 祖珽于是给他介绍。 崔季舒,字叔平,博陵安平人,神武帝高欢时任大行台都官郎中。 彼时北齐尚未立国,崔季舒周旋于魏帝和霸府之间,深得魏帝信重,称崔中书是我母。 其侄崔暹出任宰辅,然而在朝堂屏人拜之曰:“暹若得仆射,皆叔父之恩。” 其威望权重如此。 崔季舒自己也做过尚书左仆射、仪同三司,几上几下。 侯胜北心想:对于博陵崔氏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宰辅之位就如囊中之物,可能都不算什么吧。 “崔季舒善音乐,大好医术,所以看到这几本医书,必然大喜。”(注2) 听祖珽这么说,侯胜北暗想难怪你们结交走到一起,原来喜好都一样啊。 他倒是有些想见一见这位河北大姓的领军人物了。 …… 崔季舒和想象中的一样,六旬上下年纪,宽衫大袖,褒衣博带,漆纱笼冠,三缕须髯修剪得整齐。 徐之才则是年已八旬,这个年代算是少见的高寿。 “噫,《雷公炮炙论》!” 看到祖珽拿出来显摆的医书,徐之才的双眼放光:“是从哪里得来,快给老夫看看!” 侯胜北心想果然名医就是名医,见到这等著作,就顾不上尚书令的宰辅身份了。 徐之才抢在手中:“老夫早就想一睹此书。须知用药如用兵,兵之设以除暴,药之设以攻疾,遣药配伍犹如选将用兵。” 侯胜北初次听闻此说,医术居然和用兵之道相通,登时大感兴趣。 只听徐之才摇头晃脑点评道:“雷公此书,包含三百种药物的加工之法。漂、洗、渍、泡、煅、煨、炒、炮、炙、水飞十法,全则全矣,惜乎缺少君臣佐使,七情和合之道。” 侯胜北听得有些晕。 要摸索出来这么许多种药材的不同处理方式,以及如何处理才能最好地发挥药物功效。 那得花费多少代人的积累和临床试验的结果啊。 徐之才大发宏愿:“今日既见此书,老夫在有生之年就可以补上缺憾,作《雷公药对》传世,为医道再添一瓦了。” 崔季舒虽然也喜好医术,好歹还把持得住,微笑道:“孝征,这几本医书都是北朝难见,你是从来聘的南朝使节这里搞来的吧。” 他转向侯胜北:“莫非就是这位?” 祖珽得意洋洋:“老夫眼瞎心明,这位小友为人坦诚,言出必行,要不然也不敢带来见两位。” 徐之才听出他话中的炫耀之意,两眼一翻:“你如今升任侍中,下一步就想入辅了吧?” 祖珽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 徐之才不满道:“入辅也不过如此。我在江东,见徐勉作仆射,朝士莫不佞之。今我亦是徐仆射,无一人佞我,何由可活!” 他转向侯胜北道:“老夫除了医术,也无其他本事。改日你来我府上,家传秘方是不能给的,别的倒可传授一二。” 侯胜北心想能和北齐尚书令搭上关系,即便讨论的不是政事是医术,那也行吧。 当下约好了拜访期日。 崔季舒把医书放在一边:“孝征,汝如今得陛下信重。今日带这位南朝小友前来,不止是为了医术小道那么简单吧。” 崔季舒向着祖珽说话,视线却紧盯着侯胜北:“是为了数日之后的北周使者来访一事?” 侯胜北心中咯噔一下,神情毫无变化。 “这位小友倒是沉得住气。北周遣使前来修好,若是我们将贵国打算联合我朝伐周一事告知对方使节,你觉得意下如何?” 侯胜北本就没觉得这事能够瞒得住北周。 大国之间,尔虞我诈。 最后还是取决于利益权衡。 只是崔季舒为何要把北周使节即将来访的消息告诉自己? 或者说,祖珽为什么今日会设下此局? 侯胜北不认为这些老谋深算之人,会像他们喜好医术那么单纯。 毛喜曾经教导他道:“人性趋利避害,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凡事千头万绪,不妨从何人得利,如何得利去分析。” 崔季舒河北世家,祖孝征北州著姓,徐之才南朝旧人。 侯胜北很难想象,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的祖逖,其实也和眼前这個贪婪无节操的瞎子一样,出身范阳祖氏。 他们皆为汉官。 都被鲜卑压制。 他们盘踞河北。 齐主根基晋阳。 北周和北齐相争,要么出河南攻洛阳,要么沿太行攻并州。 与河北有何关系? 要是削弱了鲜卑贵种实力,甚至晋阳陷落,齐主不就只有依靠河北一途了? 侯胜北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就意味着北齐的至尊和眼前的这批汉官不是铁板一块,利益颇有矛盾冲突之处。 其中存在可趁之机。 眼前这些人,可能是希望周齐继续打下去的,所以在某些事情上,可以成为盟友。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侯胜北想通之后,从容道:“北朝两雄大战方休,亟需休养生息。即便北周知道我朝有联合相侵之意,一时也无可奈何。更不会贸然与我朝相争,徒令贵国得益。” 见没有唬住侯胜北,崔季舒笑道:“尊使所见不错。只是这样一来,贵国原来谋划之事,不就无法达成了吗?” 果然如此,赤裸裸的勾引。 侯胜北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半年前的提议,为段、斛律两位丞相所阻,梁王和会稽郡公更是拼死反对。” 崔季舒见他接茬,颇为上道,不屑地说道:“萧庄、王琳能成甚事。段韶已死,保守的赵彦深已出为外任,如今还会阻挠此事的,不过斛律明月一人而已!” 侯胜北面现苦恼之色:“斛律丞相位高权重,朝廷大事一言而决,如何才能说服他呢?此事甚难。” 祖珽的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斛律明月已犯至尊之忌,且看他还能横行几时。只需有合适机会,老夫和女侍中进言,自有他的好看。” 侯胜北进一步试探道:“我在南朝,也颇有听闻斛律丞相威名。他乃是朝廷的定海神针,若是一旦失势,岂不是对贵国有损?” 祖珽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呸。他吐了口唾沫。 …… 在扳倒斛律光这件事情上,双方形成了某种默契。 此人一日不倒,一日军权在手,便可镇压大局。 河北世家随时可能会步杨愔昔日后尘。 毕竟到了撕破脸的那一日,还是刀枪说话的声音响亮。 但是通过朝堂阴谋,掌握刀枪的那个人是可以被消灭的,这点侯胜北非常的清楚。 文武之道,相互制约。 如能平衡文武,至尊就可以君临其上。 侯胜北从三人这里,听说了和士开死后发生的故事。 在野心家们“事已如此,不可中止”的鼓动和逼迫之下,十四岁的少年高俨率京畿军士三千余人屯于千秋门。 齐主先令著名杀手刘桃枝率八十名禁兵召高俨入见。 刘桃枝被反绑起来,禁兵四散而逃。 高俨想要斩了他,然而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他不久之后,一定会为这个决定后悔不已。 齐主又使冯子综去召见,看来还不知道冯子综是哪边的人。 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 高俨反而提出要求,必须由女侍中陆令萱来迎,才肯入见。 陆令萱知道这是诱她出宫城的借口,出去了必然一命呜呼。 她执刀立于齐主身后,胆颤心寒,战战栗栗。 齐主再使韩长鸾召高俨,仍然不入。 不久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恰好来到,也加入了高俨的队伍。 “皇亲宗室对和士开把握朝政,不满久矣。” 崔季舒冷冷道:“就像之前对付杨愔一样,谁想掌控陛下,掌控朝政,谁就是鲜卑贵种之敌。” 侯胜北有所领悟,回想起此前和文襄帝诸子见面时的情形。 对齐主的争夺,就在鲜卑贵种的宗室、亲信宠臣的近习、世家大姓的汉官三者之间展开。 谁能影响齐主,就可以挟天子以令群臣。 …… 情急危难之际,齐主终于想到了一个靠得住的人。 自家岳父大人,落雕都督斛律光。 一面去速速去请,一面准备出战。 齐主好歹骨子里流着神武帝的血,率宿卫者步骑四百,授甲,将战。 泣别太后曰:”有缘复见,无缘永别!” 此时斛律光到了。 他向来鄙视和士开,还有祖珽,甚至连段韶乃至神武帝高欢也不放在眼里。 一日文宣帝高洋饮酒,曰:“今日饮酒,乐哉!” 时任武卫将军的斛律光进言道:“关西未平,人为仇敌,陛下亦何乐哉?会当马步十万,三道渡,由平道陷玉璧,拔长安,使百官袭冠冕,军士释介胄,然后称乐。“ 平原王段韶站出来道:“卿胜先帝耶?先帝以四十万攻玉璧,不利而还,将兵如盘擎水,误即倾覆,何容易而轻言之。“ 斛律光笑着答了四个字:“非卿所知。“ 这次听说高俨杀了和士开,他非但不以为乱,反而抚掌大笑道:“龙子所为,固自不似凡人!” 蒙齐主召见,斛律光不慌不忙地入宫。 高纬高俨兄弟阋墙,在他眼里就是场笑话。 斛律光哂笑道:“小儿辈弄兵,与交手即乱。” 他拍胸脯保证,只要齐主到千秋门,琅邪王必不敢动。 斛律光牵着齐主高纬的马,遣人出千秋门,呼喊道:“大家来。”(注3) 高俨的徒众惊骇四散。 斛律光扭头又去安慰高俨:“天子弟杀一夫,何所苦!” 执高俨之手,强引到齐主面前,为其开解:“琅邪王年少,肠肥脑满,轻为举措,稍长自不复然,愿宽其罪。” 齐主拔出高俨所带的佩刀,用刀柄一顿乱敲其头,算是宽恕了弟弟。 至于跟随高俨作乱的众人,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了。 库狄伏连、高舍洛、王子宜、刘辟强、翟显贵等都被收捕。 齐主于后宫亲自先以箭射,再斩首级,然后肢解,暴露都街。 足可见心中恨意。 至于是为了和士开报仇,还是惊魂方定的出气,就不得而知了。 胡太后亦怒,可是没办法杀了亲儿子替情人报仇,就问是谁指使。 高俨把冯子综供了出来。 姊夫就没什么不能下手了,胡太后遣人于内省以弓弦绞杀之,使内参以库车载尸归家。 冯子综的诸子正在握槊为戏,见库车至,以为是宫中赏赐财物,大喜。 开之,乃哭。 齐主本来还要尽杀高俨府中所有的文武职吏,被斛律光阻止。 赵彦深亦曰《春秋》责帅之义劝谏,一场政变风波才算平定下来。 …… 讲完这场没有成功的政变,崔季舒不经意间说出了一句话。 “孝征,前几日除去琅琊王,劳伱费心了。” 祖珽傲然一笑道:“太后恐齐主杀弟,常置高俨于宫中,每食必然亲尝。那又如何?” 先有陆女侍中说齐主曰:“人称琅邪王聪明雄勇,当今无敌,观其相表,殆非人臣。自专杀以来,常怀恐惧,宜早为计。” “齐主未决,以食舆密迎老夫问之,不过一语而已。” 祖珽淡淡说出送了琅琊王性命的那十个字:“周公诛管叔,季友鸩庆父。” 于是齐主假意约高俨出猎,夜四鼓召见。 高俨出至永巷,当初他没有下狠心斩杀的刘桃枝反接其手,以袖塞口,反袍蒙头背出。 至大明宫,鼻血满面,拉杀之,不脱靴,裹以席,埋于室内。 遗腹四男,生数月,尽皆幽死。 崔季舒和祖珽二人相对,拊掌大笑。 “可惜了冯子综,本以为凭太后姊夫的身份,即便失败他也能保得性命的。” 听崔季舒等如此说道,侯胜北表面平和,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高俨设计杀死和士开的事件,此时才完全展现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若是当日高俨谋反成功,北齐就会是另一番气象了吧。 一个由河北世家大姓扶持登基的皇帝。 冯子综,长乐冯氏,河北高门。 冯仆,幸好你这一支迁去了岭南,有冼姨遮风挡雨。 这邺城之地,根本就不是心地良善之辈的居所啊。 第127章 其次伐交之说战事 使团抵达邺城已有数日,还是没有得蒙觐见。 因为齐主去了晋阳。 采用近似两都制的北齐,至尊常年往来于晋阳与邺城之间,所居的时间几乎各占一半。 晋阳设并州尚书省,简称并省,同样设有录尚书事、尚书令、左右仆射及各部尚书,主持并州及其周围地区的事务,权责与京师同一职位相当而班次略低。 所以当齐主驻跸晋阳时,邺城尚书省的职权就会被一定程度上替代。 并省的录尚书事及尚书令多由宗室或亲信重臣出任,说明此处才是北齐的根基所在。 如今的并省尚书令是武卫将军高阿那肱,素以谄佞为太上皇帝高湛与和士开所厚待,加之久在东宫侍奉高纬,由是有宠,封淮阴王。 也就难怪徐之才酸溜溜地抱怨,他这个邺城尚书令为何没有人奉承了。 更重要的是,晋阳不仅分去了半数政治职能,更是北齐的军事中心,并州军的战力远非邺城所能比拟。 祖珽、崔季舒等河北高门,每当齐主去往晋阳,就好像丈夫出门被抛弃的怨妇啊。 侯胜北有了这种很不严肃的想法。 傅縡不像他那么还有心情胡思乱想,一直见不到齐主,身为主使有些焦虑。 对此鸿胪寺的回答是,只要等到翌年正月之前,陛下一定会返回。 因为圆丘、太庙等祭祀建筑在邺城搬不走呢。 每年的元会和祭祀天地等活动还是得在邺城举行,给足了河北大姓们面子。 除了文宣帝高洋,北齐的几位至尊都在晋阳即位,再跑回到邺城召开朝会,接见文武百官。 而且他们驾崩于晋阳,梓宫也还得千里迢迢运回邺城安葬。 侯胜北觉得北齐的至尊要两头跑,也挺辛苦的。 晋阳和邺城相隔六百余里,正常行军须十五日,轻骑倍道兼行,三日可至。 ----------------- 既然齐主不在,就有了大把的自由时间。 时隔数月,侯胜北再次见到了高长恭。 当面细看,他发现兰陵王没有了前回击鼓奏乐的豪气,神色间郁郁寡欢。 侯胜北慰问道:“可是因为段忠武公亡故,失去国之柱石之故?” 高长恭摇头,似乎另有隐情。 气氛沉郁,侯胜北只好寻找话题,询问此前北齐为何会拒绝联合伐周。 “和士开觉得可行,力推此事。” “赵司空持重,认为一旦结盟起兵,就不是我朝一家之事,不能想战就战,欲收则收。” “段丞相说本是周齐两国之间的纷争,何必让南朝搅和进来,从中得利。” 高长恭说到这里,看了侯胜北一眼,还是直言相告。 “斛律丞相则说,南人软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必与之联合,掣肘自家将帅用兵。” “梁王萧庄和会稽郡公王琳更是激烈反对。声言我主曾经允诺助其复国,如今时机不到,不予实施也就罢了,竟要与贵国结盟联手,真是岂有此理。” “萧庄更言如果此议通过,他就以死明志。” “其他大臣多是觉得名为联合,实际还是各自作战,于我朝无甚裨益,虚承其名。于是朝议弗许。” 侯胜北听完心想,这些人站在各自立场,说得都对。 只是陈顼早已下定了北伐的决心。 不是攻周,就是攻齐。 你们不要错失了最后的机会啊。 …… 侯胜北接着恭喜兰陵王,宜阳汾北之战凯旋归来。 他看到了城中悬挂招展,写着得胜消息的露布。 照理说打赢了一场大战,本该喜悦才是,高长恭还是提不起精神。 侯胜北问起战事经过,高长恭命人摆上酒水,慢慢述说了起来。 武人说起自己经历的胜仗,通常都是带着一份得意。 侯胜北却觉得兰陵王把自我沉浸到战事之中,更像是为了逃避现实。 过去之事、眼下之事,未来之事,他都不想面对。 ----------------- 三月,北周齐国公宇文宪率两万人渡过大河,龙门戍守将王康德不敢战,弃城夜遁。 然而宇文宪却放弃了龙门戍,撤回到大河西岸。 他掘开汾水河道,使汾河从龙门戍的南面流过,做出隔河对峙的姿态。 龙门戍失而复得,北齐方面以为宇文宪顾虑斛律光来援,放弃了进攻东岸的打算。 于是放松了戒备。 不料先取后还,汾河改道,都是宇文宪施展的计谋。 趁着北齐军懈怠,宇文宪果断再次渡河。 两天之内重拔临秦、统戎、威远、伏龙四城。 又攻克张壁,缴获大批军粮器械,拆毁了搭建的城垒。 斛律光在华谷被韦孝宽牵制,不及相救,宇文宪乘势向北,攻下了姚襄城。(注1) 姚襄城一次易手。 “不愧是宇文泰之子,用兵果然厉害。” 高长恭毫不吝惜对敌将的赞赏。 侯胜北也跟着赞叹,宇文宪比自己还小四五岁,高长恭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当。 北朝的青壮年世代的将领都开始独当一面了啊。 南朝同年龄的将领却还不过是偏裨之任。 这个差距,什么时候才能弥补呢。 …… 段韶于此时率兵赶到。 柏谷城位于两国边境,吕梁山的最南端。 斩山为城。 即沿着如被刀劈斩过的悬崖,砌起城墙。 这是一座石城,比夯土的城墙更为牢固。 崖壁加上城墙,怕不有五六丈之高。 见地势险要,石城千仞,诸将不愿攻打。 侯胜北算得久经战阵,不过没有打过这种山城,之前安蜀城还是靠攻心战拿下的。 当即饶有兴致地问是怎么攻取的。 高长恭感叹道,还是段韶这样的老将眼光毒辣。 段韶来到阵前,绕着城走了一圈,就发现了破绽。 他鼓励众将道:“汾北、河东,势为国家之有,若不去柏谷,事同痼疾。计彼援兵,会在南道,今断其要路,救不能来。” 段韶说出了破城的关键:“此城势虽高,其中甚狭,火弩射之,一旦可尽。” 北齐军鸣鼓进攻,火箭火弩纷纷射向柏谷城。 虽然烧不着石城,却把城内的人心焚尽了。 侯胜北可以想像那时的景象。 面临从天而降的火矢,守军无处可躲。 就算没有射死射伤多少,掉落在地、插在墙上继续燃烧的箭矢,可比普通的箭矢威胁大多了。 山上取水不易,能保持饮用已经不错了,哪里来的清水灭火? 当毫不间断的火矢覆盖了大半个城内的时候,守军的意志崩溃了。 北周仪同薛敬礼被俘,斩获首级俘虏甚多。 段韶置戍之后还师。(注2) …… 在段韶攻打柏谷城的时候,宇文宪留大将军辛威,和韦孝宽一同牵制斛律光,自率主力北上救援汾州。 斛律光见北周军主力北去,继续扼守汾北通道已然失去意义,遂率部撤回晋州平阳郡。 辛威和韦孝宽从勋州衔尾追击,由于兵力有限,未能起到迟滞效果。 斛律光得到补充修整后,率步骑五万再次发兵,出平阳道。 一举夺回姚襄、白亭两個被攻克的城戍,俘虏城主、仪同、大都督九人,士卒数千人。 姚襄城再度易手。 …… 四月,北周再次来犯。 汾北方面,宇文宪派遣柱国宇文盛运粟前往粮援断绝的汾州。自己则率军进入两乳谷,袭克柏社城,进军姚襄城。 北齐军固守城池,宇文宪军力只有两万,不敢在身后留下姚襄城这么一个钉子,直接前往定阳。 于是令柱国、谭国公宇文会筑石殿城,为汾州之援护,自己率众攻打姚襄城。 又于北齐的长城以西构筑连营防御,挖掘深堑,断绝行道。 晋国公宇文护也派遣参军郭荣,于姚襄城南、定阳城东建筑一座新城,名为大宁城。 宜阳方面同时发动,宇文护派遣陈国公宇文纯、雁门公田弘率师取九城。又增派柱国纥干广略一举攻克宜阳。 斛律光不想放弃宜阳,急忙率领步骑五万前往,大战于城下,攻取建安等四戍,重新夺回宜阳,捕虏千余人。 宜阳方面的战事以北齐得胜,告一段落。 …… “孤是此时赶到的战场,双方围绕定阳展开了攻防。” 在汾北之地,你来我往,攻守交替,反复争夺。 侯胜北听到此处,若不是上次推演,对这一带的地理有所了解,早就听得晕了。 汾北战役的焦点就在于定阳的争夺,战事围绕周边的姚襄、石殿、大宁、柏谷、白戍等各处展开。 斛律光去往宜阳方面,汾州战线改由段韶统军,高长恭为副。 五月,段韶攻服秦城。 同时遣一路军偷渡燕完水,与姚襄城中相互呼应,里外夹击。 燕完水全长不过百三十里,发自吕梁山西麓,过前下岭,汇入大河。 高长恭率军以羊皮作筏,缝革为囊,寻了一处渡河。 “羊皮也能作筏子?” 侯胜北没听说过,好奇地问道。 “你们南朝人不懂。杀它一只羊,剥它一张皮,吹它一口气,晒它一个月,抹它一身油,一只革囊就做成了。” “背着轻便的很,抱着单只就能泅渡,还能起到挡箭的作用,为我们北朝行军常带之物。” “十余只扎起来,框以柳木,上铺细木,就是一只轻便筏子。” “若是五百只革囊扎成的大筏,气势不亚于一艘战船。”(^_^) 侯胜北听得啧啧称奇,南北战法,果然大不相同。 偷渡过了千余人,北周大将军韩欢才发现敌情,匆忙迎战之下,不利败退,仪同若干显宝等被俘。 高长恭看了他一眼,补充道:“千人先锋之中,有一队百保鲜卑。” 侯胜北苦笑,张安就是死在这帮人手里,还废了张泰一臂,算是废了他的左膀右臂。 虽说战死沙场,并无私怨,重新听到这个特指某一群人的名词,还是心中有感。 既然如此,北周仪同级别的大将被俘也就不奇怪了。 自己和杨坚当初能够在高长恭的攻击下活下来,多少也有几分侥幸。 段韶率众随之渡河,围攻宇文盛的连营,意图清除汾州的外援。 宇文宪押上了全部兵力,亲自督战。 大将军刘雄身负排梯,率所部二十余人,据营外长堑力战。 两军一直战到日暮,各自收兵。 …… 段韶精选壮士偷袭北周军新筑的大宁城,不克。 观其地势,见一面阻河,三面地险,放弃不再强攻。 令更作一城壅其路,破服秦城,集中军力攻打定阳,以为长计。 柏谷城同样是绝险,段韶选择果断进攻。 大宁城则施以别法,攻与不攻,名将自有权衡。 故《孙子兵法·九变篇》有云,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九为数之极。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 侯胜北再次有所领悟,觉得兵法一道,临机应变是何其重要。 …… 六月,北齐军围困定阳城,北周汾州刺史杨敷固守不下。 段韶登山望城,纵兵急攻。 七月,攻克定阳外城,屠之,斩获首级多数。 宇文宪率兵救援,忌惮段韶不敢轻进。 高长恭低声道:“此时段丞相已然卧病甚重,无力指挥,改由我来统军。” 定阳尚有子城未克。 段韶在抱病还朝之际,临行嘱咐道:“此城三面重涧险阻,皆无走路。唯虑东南一道,贼若突围,必从此出,宜简精兵专守,此必成擒。” …… 夜黑风高。 定阳城外,地表破碎,沟壑纵横。 唯有一道溪涧,在谷地中潺潺穿行流过。 城门打开,数百黑衣将士带着守卫数旬、矢尽粮绝的疲惫和伤痕,突围而出。 当先一将,乃北周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新除汾州刺史的杨敷。 不久之前,他就悟到了定阳必陷,然而身在其位,必当绝境奋起。 杨敷召集剩余守军道:“吾与卿等,俱在边镇,实愿同心戮力,破贼全城。但强寇四面攻围日久,吾等粮食已尽,救援断绝。守死穷城,非丈夫也。” 看着一张张朴实的脸,都是自己从乡里带出来的部曲,杨敷挥去残留的一丝犹豫。 “今胜兵之士,犹数百人,欲突围出战,死生一决。傥或得免,犹冀生还,受罪阙庭,孰与死于寇乎!” “吾计决矣,于诸君意何如?” 众咸涕泣从命。 出城,沿涧走东南。 遇伏,杨敷率众殊死奋战,击杀齐军数十人,敌军稍却。 且战且走,来到涧口。 伏兵四起,围了上来。 为首一将戴铁面,左右皆是勇壮无敌之人,自家将士纷纷被杀。 杨敷在力竭遭擒,被挠钩搭住的那一刻,想起了长安家中续娶的夫人。 南朝武陵王萧纪之女,淮南公主萧妙瑜。(注3) 自己元妃早丧,方求继德。夫人见称才淑,言归于我。 也想起了家中已经长大成人的长子,他深具文韬武略,必能光大弘农杨氏门楣。 杨敷最后高喊一声:“处道我儿,善继吾业,为父不归也!” …… 一战过后,北齐全取汾州及姚襄城,北周唯郭荣所筑大宁城独存。 这场始于天统五年八月,绵延两年的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 《地名对照》 龙门:今河津市西 临秦:没有查到,按斛律光构筑汾河战线的顺序,应是从龙门自西向东排列 统戎:同上 威远:同上 伏龙:今河津市西南 张壁:今介休市龙凤镇张壁村,宇文宪不太可能打到那么远,应是同名的另外一处 华谷:今稷山县北 姚襄:今吉县西北黄河东岸 白亭:没有查到,根据斛律光进军路线的顺序,应在姚襄以北的位置 柏谷:今乡宁县西交口乡东山 平阳:今临汾市西南 两乳谷:今乡宁县西南七十里 柏社:即柏谷城 石殿:没有查到,根据宇文宪北上的进军路线,应在连接定阳的位置 服秦:今吉县西北黄河东岸 大宁:今吉县东北县底村 定阳:今吉县 燕完水:州川河 第128章 其次伐交之慰兰陵 高长恭说完战事,已是饮了好几樽,俊面泛红。 兰陵美酒,始酿于商,玉碗琥珀,最是醉人。 侯胜北举杯贺道:“虽是一番苦战,不管怎么说,贵国还是胜了。” 高长恭茫然重复道:“是啊,胜了。可我怎么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感觉不到呢?” 侯胜北安慰道:“兰陵王必是鞍马劳顿,征尘疲惫,休息一阵也就好了。” 高长恭摇头否定:“不然。虽然夺了汾州之地,又拔取宜阳,我朝看似占尽上风,可是大势却不在这边。这种感觉,你不要骗我说不懂。” 侯胜北能够理解他说的感觉源于何处。 段孝先亡,赵彦深出,斛律光独木难支。 和士开虽死,尚有韩长鸾与高阿那肱、骆提婆损害国政,陆令萱扰乱后宫。 最主要的是,齐主和他的两位同行相比,实在看不出明君之姿。 多等一天,北齐这台沉重的破车,就顺着惯性,向深渊多滑落一步。 敌国的胜算就更多一分。 哪怕攻城略地,一时得势,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一言概之,天时气数在北周,在南朝,就是不在北齐。 高长恭就是清楚国势一天天的颓废,眼睁睁看着却无力挽回,甚至自身安危也难得以保全,所以才会是这般心情吧。 既然高长恭说出内心想法,侯胜北缓缓道:“既然如此,兰陵王何不明哲保身?” 一句话彷佛戳中要害。 高长恭一饮而尽杯中酒,表情似哭似笑:“计将安出?” 他和侯胜北述说起几桩往事。 “长兄河南王高孝瑜,容貌魁伟,精彩雄毅,谦慎宽厚,兼爱文学,读书敏速,十行俱下,覆棋不失一道。” “他本与武成帝结好,因谏皇后天下之母,不可与臣下接手。和士开不宜与胡太后握槊,又言赵郡王高睿之父高岳死于非命,不可与亲,遭二人谗言。” “武成帝顿饮其酒三十七杯,长兄体至肥大,腰带十围,使人载出,鸩之于车。” “至西华门,烦热躁闷,投水而绝。” “三兄乃是嫡子、河间王高孝琬,元皇后所出。河南王之死,诸王在宫内,莫敢举声,唯有三兄大哭而出。又怨执政,为草人而射之。” “和士开与祖珽谮之,搜家得镇库槊幡数百。武成帝闻之,以为反。有陈氏无宠之姬,诬告高孝琬画作陛下形哭之,然则实是父皇文襄帝像,三兄时对之泣。” “武成帝令人倒鞭挝之,三兄呼阿叔。反被怒斥谁是尔叔?敢唤我作叔!” “三兄向来以世嫡自负,曰:神武皇帝嫡孙,文襄皇帝嫡子,魏孝静皇帝外甥,何为不得唤作叔也?” “武成帝愈怒,折其两胫而死。” “五弟安德王高延宗,为草人以像武成帝,鞭之讯曰何故杀我兄!为家奴告发,武成帝覆卧其于地,马鞭挝之二百,几死。” “吾恐以威武见忌,在定阳颇受财货,以贪残自秽名声。只怕朝廷还是不容,求福反以速祸……”(注1) 高长恭再也说不下去,仰脖又是一杯。 侯胜北对兰陵王的了解更深了。 战场上英勇无敌的将军,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 说来说去,北齐几代至尊对宗室亲族的处置过于酷烈,使得人心萎缩。 心生一股不知由来的怜悯之情,侯胜北鬼使神差道:“兰陵王若有逼不得已的那一天,侯某愿意为君提供一处容身之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可能就像之前和荀法尚说的,见不得如此人物,倒在朝堂的倾轧暗斗之下吧。 兰陵王即便要凋零,也该在战场之上尽展风华,以铁血而非毒汁了结此生。 高长恭的眼中爆出一丝神采,一字一顿问道:“此话当真?” 侯胜北已无退路。 他想起阿父收容萧妙淽、杨白华。 人有时就是需要递给他人一把伞,为其遮风挡雨。 现在轮到自己了。 侯胜北凝视高长恭:“愿与兰陵王击掌盟誓。” 高长恭推席而起,来到跟前,两人四目相对。 兰陵王伸出手臂,竖起一掌。 只见手指修长挺直,洁白如玉雕成,精致中饱含着力量。 侯胜北也站起身来,伸掌与其一击、再击、三击。 高长恭长出一口气,彷佛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恢复了平日风度。 两人重新入席,说话轻松随便了许多。 高长恭像是对着自己解释:“孤非是要里通外国,实在是高处不胜寒。我朝位列宰辅者,至今竟无一人善终。兄弟叔侄之间,更是……” 侯胜北心想,自神武帝建国之后,你们北齐继任的几位至尊都是极品。 他嘴上宽慰道:“兰陵王说的都是往昔之事。今上年少,正要倚重宗室,今日之举不过预防万一罢了。” 高长恭摇头道:“未必。此前邙山之战,陛下谓我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孤对曰:家事亲切,不觉遂然。陛下色变,那时只怕就起了嫌忌之意。” 侯胜北讶然:“兰陵王此语,乃是国事家事一体,满怀忠诚之心。难道就凭此一句话,劳苦功高之臣就受了猜忌?” 高长恭无奈道:“帝王心术,谁又说得清呢?” 他继而说道:“此前琅琊王千秋门之乱,二兄和五弟都参与其中,虽然事后并未追究,多半陛下也会心存芥蒂。” 侯胜北恍然大悟,文襄帝二子涉及高俨夺位,犯了君王大忌。 掌握兵权、在军中威望极高的兰陵王,那更是齐主重点提防的对象了,怪不得他如此不安。 齐主连亲兄弟的高俨都杀了,何时会被清算,就像利剑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侯胜北只有继续开解道:“斛律丞相老成持重,有他坐镇中枢,相信不会轻易容许齐主做出自毁长城之事。” 高长恭苦笑道:“斛律光自身难保,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侯胜北心中一动,问何以得知。 兰陵王不疑有他,解释道:“此前宜阳得胜,大军回师尚未至邺城,有敕令解散兵士。斛律光以为军人多有勋功,未得慰劳,若即刻解散,恩泽不施于众。” “这是正常的用兵御下之道,言之有理啊?” 高长恭摇头叹息:“斛律光上表,请使宣旨嘉奖,这也就罢了。可是他没有原地驻扎等待,而是率军继续向着邺城前进。” 侯胜北心想,这要是换了别人是齐主,即便是自家老丈人,兵逼京师,也会心存疑忌的吧。 “朝廷使臣不知为何行动迟缓。直到大军将至紫陌,至尊听闻已逼临都城,急令斛律光入见,宣劳散兵。斛律光这才觉道不妥,有恃兵恣擅之嫌,赶忙屯兵不进。” 高长恭长叹道:“陛下内心,对斛律丞相只怕是忌惮甚深。” 侯胜北见他忧心忡忡,劝道:“贵国与北周大战方定,一两年间应该太平无事,兰陵王或是韬光养晦,或是称病不出,小心低调总是无碍。” 高长恭微微颔首,举杯示意共饮。 除了谋求一醉,他还能说什么呢? 而某人对斛律光在北齐朝廷的处境,理解得更加清楚了。 …… 正如崔季舒所言,没过几天,北周的使者右武伯谷会琨、御正蔡斌来聘,欲罢兵止戈。 幸好这次齐主没有在晋阳待到年底,大概是觉得让两国的使团都在邺城等着不太合适。 南朝使团在等待数日之后,齐主终于回到了邺城。 高纬抵达邺城的那天,至紫陌,刮起了大风。 听不少旁观者说,至尊亲自弯弓缠槊,骑马飞驰入南城。 侯胜北感叹北朝君王的武勇,又不太明白这位至尊为什么要做出此等事。 接下来他就见到了一件新鲜事。 北齐崇佛,却在集市公开处刑杀了好几个和尚,其中为首一人法相庄严,垂头丧气。 一同被斩首的还有三位郡君级别的诰命夫人。 这种搭配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问起原因,所有人都缄口不提。 偶有漏出只言片语,此沙门者,太上皇也。(注2) 侯胜北琢磨了一下,有杨白华的前例,很快就想明白了。 ----------------- 九月季秋,北齐举行大射礼,南朝使团被邀请观礼。 皇帝备大驾,常服,御七宝辇,射七埒。 埒者,矮墙也。 文武百官那么多人,靶子是射不下了,就对着墙射吧。 正三品以上,射第一埒。 一品五十发,一发调马,十五发射下,二十五发射上,三发射獐,三发射帖,三发射兽头。 二品四十六发,一发调马,十五发射下,二十二发射上,二发射獐,三发射帖,三发射兽头。 三品四十二发,一发调马,十二发射下,二十二发射上,二发射獐,二发射帖,三发射兽头。 以此类推。 直到九品射第七埒,十发,一发调马,三发射下,四发射上,一发射獐,一发射帖。 大射置大将,由太尉担任。射司马各一人,录事二人。 太尉正是兰陵王,他骑白马,执朱弓,披紫授,顶金冠,更显得玉面俊朗,风采绝伦,见者无不赞叹。 七埒各置埒将、射正参军各一人,埒士四人,威仪一人,乘白马以导,的别参军一人,悬侯下府参军一人。 又各置令史埒士等员,以司其事。 侯胜北觉得北朝不愧是游牧骑射起家,祖上鲜卑武风不改。 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不论文武都操弓能射,这就很了不起。 谁要是弓马粗疏,那是要被耻笑的。 要是换了本朝嘛。 嗯,陈顼骑射听说还是可以的,大部分的文官估计连马都不会骑吧。(注3) 射礼此举有益提倡尚武精神,值得借鉴。 自己要是有朝一日执掌大权,也要在朝中推行,哼哼。(^_^) …… 侯胜北既然结识了祖珽、徐之才、崔季舒等人,在邺城的人脉愈发得以拓展。 在他们的引荐下,接下来的十几日间,傅縡、侯胜北见识了河北世家的人文风采。 封隆之的侄儿,东宫洗马封孝琬、通直散骑常侍封孝琰两兄弟,渤海封氏。 封隆之和高欢有同郡之谊,佐命之功。 封氏和高欢自称的出于渤海高氏,并为一处。 封孝琰曾出任聘陈使主,其女为范阳王妃,彼此相谈甚欢。 他曾因故被武成帝高湛决鞭一百,又令高阿那肱追加重决五十,几乎丧命。 所以封孝琰的立场也就不用说了,与鲜卑贵种、近习幸臣乃是对头。 封孝琰虽然文笔不高,但以风流自立,善谈戏,威仪闲雅,容止进退,人皆慕之。 他与祖珽交好,深知其好自矜大,经常称赞他:“是衣冠宰相,异于余人。” 祖珽听了很高兴。 至于那些被称为余人,沦为陪衬的近习如高阿那肱、韩凤、骆提婆之流,就不知道会怎么想了。(注4) 闲谈时聊起之前集市斩杀和尚一事。 处置此案的正是封孝琰,他不屑地说道:“呸,昙献贼道,毫无德操,靠太后宠爱得封沙门统,小人一个。” 侯胜北知道沙门统类似本朝的僧正僧都,乃是北齐全国的最高僧官,又称作昭玄统,例由道人出任。 僧徒除了杀人以外,皆由昭玄内的律僧制治罪。 侯胜北觉得道人管和尚这种事,有点扯淡。 那么太上皇这事,又是怎么会暴露的呢? 封孝琰表示他也是听来的,不一定真实。 据说,只是据说啊,齐主朝见胡太后,见她身边有两个美貌的年少尼姑。 于是悦而召之。 侯胜北问然后呢。 封孝琰一下子没绷住,骂了句脏话笑道:“不想居然是两名男子。”(注5) 侯胜北:“……” 由是东窗事发,牵扯到了昙献的头上,齐主令有司推劾。 封孝琰领命,一查不得了。 捐献大量钱财也就罢了,就连先帝平生所御的宝装胡床,太后也拿去放在昙献的家里。 高湛要是九泉有知,估计得气得活转过来。 此事不便深究,昙献即以受纳货贿,致于极法,抄家所获珍异,悉以没官。 侯胜北心想,自己是奉旨来观察北齐是否可攻的,没想到还会看到这么一出丑剧。 修身、齐家、治国,对齐主来说,一样都没有做到啊。 ----------------- 《地名参照》 紫陌:今临漳县西南的古邺城西北五里,漳河上有紫陌浮桥 第129章 其次伐交之病难医 十月,齐主罢京畿府,归入领军府,自此禁中兵权尽归韩长鸾。 韩凤,字长鸾,昌黎人。 昌黎本属于辽西郡,后改置辽东属国,慕容鲜卑始建国于棘城之北,即入据此地。 太上皇帝高湛选都督二十人侍卫东宫,其中韩长鸾独得齐主高纬亲爱,牵其手曰:“都督看儿来。” 韩凤以鲜卑贵种自居,常常带刀走马,嗔目张拳,有啖人之势。 尤其鄙视汉官,痛恨士人,每每骂道:“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注1) 有他在席,朝士议事时都不敢仰视。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第二个高敖曹,听到“一钱汉”之时,离席拔刀斫去的猛士了。 他是祖珽、崔季舒、封孝琰等最厌恶的那种人。 琅琊王高俨死去,邺城兵权落入此人之手,对河北大姓可不是件好事。 …… 傅縡和侯胜北完成了谒见,更有余裕四处结交拜访。 尚书郎、邺县令李騊駼,赵郡李氏。 就在前年,他兼任通直散骑常侍,出使聘陈。 可以看得出来,祖珽等人安排交际的对象,颇为费心考虑。 李氏相传乃战国名将李牧之后,李騊駼的上一辈李元忠、以及其父李义深兄弟七人,都并有盛名。 高欢信都建义,每于宴席论叙旧事,抚掌欣笑指着李元忠道:“此人逼我起兵。” 而李元忠的回答竟是:“若不与侍中,当更觅建义处。” 赵郡李氏的实力可见一斑,然而不止于此。 上党太守李希宗之女李祖娥,即文宣帝高洋的皇后。 呃,她的下场不太好,是侯胜北听过荒唐故事里出现过的角色。 李祖娥把哥哥李祖勋之女李难胜,嫁给了自己的儿子高殷。 又把弟弟李祖钦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当今齐主高纬,琅琊王高俨这对兄弟为妃。 李祖娥还有一个叔叔李骞,他的女儿嫁给了安德王高延宗为正妃。 还有同族李叔让的两個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南安王高思好为正妃。 小女儿先嫁东魏孝静帝,孝静帝被废杀后,被武成帝高湛娶来做了夫人。 侯胜北觉得赵郡李氏太会嫁女儿了,联姻的对象不是皇帝就是亲王。 不知道还有哪个老丈人可以和他们相提并论。 …… 太子詹事、右光禄大夫卢叔虎,范阳卢氏。 其人豪率轻侠,好奇策,慕诸葛亮之为人,曾为贺拔胜的荆州开府长史。 贺拔胜投奔南朝时,卢叔虎没有跟随,回到了故里。 在乡时有粟千石,每至春夏,乡人无食者令自载取。 至秋任其偿,都不计校,然而岁岁常得倍余。 对州闾乡亲确实是关怀备至,然而饮宴之时,世家大姓的做派让侯胜北大开了眼界。 宾朋满座,奏起乐曲。 中书舍人马士达目视弹箜篌的女妓,赞道:“手甚纤素。” 客人既然欣赏,主人豪爽,就要把这位女妓送给他。 马士达表示我不过就是随口赞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推辞不受。 见客人那么谦让,主人便下令:“那把这位女妓的手砍下来吧。” 马士达只好收下了这份馈赠。 幸好他没像东晋王敦那样坚持,害了几个敬酒美人的性命。 然后喝着喝着,有一个小伙子醉了,不知说了些什么胡话。 是个身份卑下的旧日门生,于是主人下令:“沉到水里淹死吧。”(注2) …… 其他如清河崔氏、河间邢氏、真定赵氏、河东薛氏、闻喜裴氏等,各有杰出人物。 其中有一人,得知侯胜北在北周待过,打听其兄长的近况。 颜之推,字介,琅琊临沂人。 颜之推是南朝旧臣,萧绎遣世子萧方诸出镇郢州,以颜之推掌管记。 侯景攻陷郢州后,颜之推被虏,多次险些被杀,得行台郎中王则相救,才得免于难。 叛乱平定之后释归江陵,江陵陷落后再次被俘,送往长安。 十多年前,颜之推得闻北齐护送贞阳侯萧渊明南返,并释放谢挺、徐陵等使节归国,于是起了投奔之心。 趁着黄河之水暴涨,卜得吉日,颜之推备船一艘,载妻子家人,水路七百里,经龙门一曲,过三峡砥柱,入河阴城,东归投齐。 待到达邺城,正值陈霸先改朝换代,颜之推不得还南,遂留滞于漳滨。 此后因与祖珽交好,齐主甚加恩接,顾遇逾厚。 侯胜北见他年约四十出头,儒雅中透着坚定和勇决,心想若不是这等人物,无法做出轻舟一艘举家东向的壮举。 于是知无不言,深自结纳。 …… 这一天,到了和尚书令徐之才相约的日子。 侯胜北想起这位凭借医术上位的老人,就像他自己抱怨的,都没有人阿谀奉承他。 虽然上面还有斛律丞相、录尚书事高孝珩、甚至还不如并省尚书令高阿那肱,可毕竟也是尚书令啊。 为什么会被人轻视呢? 等到他来到这位宰辅之臣的居所,似乎明白了其中原因。 徐之才的厅堂不像宰辅所居,简直就像一个药铺。 摆满了各种器皿,所盛的药材或枯黄或乌黑,都叫不出名字。 有些还是新采摘,尚未炮制的,翠绿中透着新鲜。 用来濯洗的水盆、漏勺、筛子,用来烘培的小火炉、炒锅、铁铲,以及用来收纳成品的药柜和丢弃废料的簸箕。 徐之才摊着一本书,读上两句,琢磨一会儿,取出几样药材操作一番。 磨成粉末,捣成浆糊,榨成汁水,揉成丸子。 然后观其色、嗅其味,甚至还用舌头舔一舔。 大多数时候摇摇头,丢入簸箕。 偶尔面露喜色,赶忙小心翼翼地收起,在铺开的帛纸上书写几句。 侯胜北在一旁安静地站着,没有打扰他。 历经这两次的出使,他的心里基本形成了如何向陈顼禀报的想法。 如今在这种宁静的氛围里,更是能做个沉淀。 …… 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很快过去。 徐之才一个八旬老人,始终专心致志,此时才舒展一下,稍作休息。 他这才注意到了侯胜北。 擦了擦手,笑道:“你来了啊,坐吧。” 侯胜北随意找了个马扎,在一堆药材中坐下。 徐之才随意问起了南朝近况,故人可还安好。 他已经是八旬高龄,长辈早已故去,几个旧交也年纪很大了。 说来也巧,正好有侯胜北认得的。 徐之才曾与从兄徐康造访太子詹事,汝南周舍听老子。 周舍乃是周弘正、周弘直之叔,为设馔食,戏曰:“徐郎不用心思义,而但事食乎?” 徐之才答道:“盖闻圣人虚其心而实其腹。” 周舍嗟赏之。 徐之才年十三,召为太学生。 与彭城刘孝绰、河东裴子野、吴郡张嵊等共论周易及丧服仪,酬应如响。 咸共叹曰:“此神童也。” 刘孝绰又云:“徐郎燕颔,有班定远之相。”(注3) “班定远威震西域,万里封侯,老夫这点微末能耐岂能相比。” 徐之才感叹道:“不过刘孝绰的三妹,嫁了徐勉次子徐悱的刘令娴刘三娘,那可真是个才女啊。” 这位刘三娘有八首诗,都被收录于简文帝《玉台新咏》,可知其文华。 医术侯胜北是完全搭不上话,谈起简文帝的诗歌,那可就是正中下怀,信手拈来了。 随即念了两首,一首是描述闺蜜相交的《摘同心栀子赠谢娘因附此诗》 “两叶虽为赠,交情永未因。同心何处恨,栀子最关人。” 一首是和丈夫徐悱诗歌对答,情趣盎然。 徐悱《赠内》云:“日暮想清阳,蹑履出椒房。网虫生锦荐,游尘掩玉床。” 刘氏《答外》云:“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还看镜中色,比艳似知非。” 徐之才颇有感触:“可惜徐悱死得早,大同五年,刘氏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 他轻轻背诵刘三娘所作祭奠亡夫徐敬业文中的句子:“一见无期,百身何赎。呜呼哀哉!生死虽殊,情亲犹一。敢遵先好,手调姜橘。” 八旬老人叹息道:“百年何几?泉穴方同。娶妻如此,徐悱何幸。老夫死后,只怕是无人记挂喽。” 侯胜北不知道徐之才的夫人与和士开勾搭成奸之事,心道你妒忌南朝徐仆射,说不定还有羡慕人家的儿子娶了才女的这层因素在里面。 江南多好女,咏絮佳人谢道韫、魂断西冷苏小小、孤燕为友姚玉京。 还有自家爱妻萧溧阳,哈哈。 徐之才陷入到往昔回忆,陈郡袁昂领丹阳尹,辟其为主簿。 一日郡廨遭火,徐之才起望,夜中不着衣,披红服帕出房。 侯胜北听得一愣一愣的,外面再怎么着火,穿个衣服的时间还是有的吧。 再说红服帕是女子衣衫,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房间怕不是徐之才您老的住所吧,所以才急匆匆地没穿衣服就跑。 幸好徐之才不知道他暗自揣摩的龌龊想法。 袁昂乃是袁敬、袁泌之父,袁枢、袁宪之祖,他在火光照映间看见了徐之才的形状。 功曹请免其职,袁昂重其才术,仍特原之。 …… 说起少年旧事,不觉日迟。 徐之才命人去取了两本书过来:“你抄录的《雷公炮炙论》老夫不能白看,当有以报之。这两本书,你挑一本去吧。” 侯胜北定睛看去,一本是《小儿方》,顾名思义应该是给小孩用的药方。 还有一本他一看,觉着有些尴尬。 《逐月养胎法》 不用犹豫了。 侯胜北果断选择了《小儿方》,好歹小长安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还能派得上用场。 徐之才见他没选那本养胎法,好像深感惋惜:“《逐月养胎法》乃是老夫考据先秦时期《青史子》而作,当世只怕无人能及。” “一月始胚。” “二月始膏。” “三月始胎。” “四月成血脉。” “五月成其气。” “六月筋成。” “七月成其骨。” “八月成肤革。” “九月成皮毛,六腑百节毕备。” “十月五脏俱备,六腑齐通。” 侯胜北心想:这是在外面隔着衣服看看就能知道的吗?徐大爷你得观察多少个孕妇,才能总结出这样的结论啊。 “母体之养护活动,睡眠饮食,逐月各有不同。” “更需调节心情,静形体、和心志。这可是老夫独到的见解。” 侯胜北越听越是尴尬,你和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说这些干什么呢。 徐之才察言观色,见他不太感兴趣,终于打住了。 他改而长叹一声道:“这辈子多半是回不去南朝了。两个儿子无才,不能继承我的医术,终恐同广陵散矣。”(注4) 侯胜北一时不知如何劝解。 徐之才继续道:“在众人眼中,老夫虽身居宰辅之职,却不过是一个凭借医术小道历事数帝,以戏狎得宠的弄臣罢了。” 在侯胜北眼中,老人话风一变,瞬间切换成为身居中枢的国家重臣气度。 他也不用侯胜北接话,语气之中带了一丝嘲讽:“然而祖孝征志于宰相,崔季舒以河北家长自居,他们何尝不是想以一己之能,去医治这个国家呢?” 侯胜北之前听徐之才讲用药如用兵,如今讲治国如治病,细细想来确实有相通之处。 或以食补期自痊,或投猛药以狠纠。 徐之才以医术切入治国:“邪气交织,头绪万千,投药之前,先当号脉。” 侯胜北觉得形容现在的北齐,太贴切了。 “《素问》有云: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反正是借病理说时事,侯胜北问道:“照徐相看来,此时已晚未晚?” “若能审往古理乱之事迹,与正治之得失,而后斟之以时,酌之以势,从而因革之,则为时未晚。” 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大国。 齐主若是幡然醒悟,顺应时势,改革弊端,以其东方大国,何愁不得新生。 “若是重驭世之术,轻经世之道,积弊已久,非一味猛药可以痊愈。” 也对,成天玩弄驾驭控制的手段,继续轻视经营世道根本,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层出不穷的问题毛病,哪里治得过来,只会越来越糟糕。 侯胜北油然起敬,上医医国,徐之才能说出这番道理,不愧是七代名医。 徐之才继续说道:“病虽愈,尤宜将护。倘遽自放纵,病复作,则不可救矣。”(注5) 哎,北齐几位至尊放纵了这么多年,何曾善加将养过这个国家? 看来这病难愈啊。 果然,只听徐之才叹息道:“扁鹊见蔡桓公而走,再高明的医者,也难医不治之症啊。” 第130章 其次伐交之北周有变 南朝太建三年、北齐武平二年,十一月。 傅縡和侯胜北完成了出使的任务,踏上了返程。 北齐也同意了北周恢复旧交的请求,派出了两路返聘的使者。 派往北周的使者为侍中、太常卿赫连子悦,其高祖为西夏赫连勃勃。 赫连子悦此前任吏部尚书,虽清勤自守,然则既无学术,又阙风仪,人伦清鉴,去之弥远。 一旦居选任铨衡之首,大招物议,由是改任太常卿。 侍中、太常卿之位虽尊,以这样的人物出使,北齐对此事的应付态度可想而知。 另外一边,派往南朝的使者为卢叔虎之族孙,太子中庶子卢臣客,其姊为任城王妃。 卢臣客风仪甚美,少有志尚,雅有法度,好道家之言,此番以本官兼散骑常侍返聘。 除了身体有些虚弱,其他无可挑剔。(注1) 太子舍人李湛,字处元。涉猎文史,有家风,兼常侍,为聘使副。 赵郡李氏的这一支,李浑与弟李绘、李纬俱为聘梁使主,如今李湛又为使副,是以赵郡人士,目为四使之门。 卢赵两家的俊才出使,背后代表的势力,重视程度,一目了然。 …… 回程正值进入冬日枯水期,大部分河道的水量仅占全年的十分之一,水位最低处只有三尺。 轻舟还可通行,楼船吃水约有一丈,那是没有办法了。 天气也是一天天地转冷,需要披毡抵御严寒。 侯胜北在北方待过数年,又历经军旅能抗寒暑,尚且可以适应。 傅縡虽说是祖籍北地,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江南人士,初次体验北方寒流,冻得够呛。 侯胜北心想如果冬日用兵北方,还得大量准备毛毡才行。 待到了黄河,已是河面结起了朵朵冰花。 本地向导说,冰花虽美,却会对水流狭窄处、拐弯处、以及堤坝薄弱之处形成损害,造成河流决堤,引发洪灾。 等到冬春之交,解冻开封之际,数不清的大小冰凌浩浩荡荡地顺流而下,气势磅礴如同白色巨龙。 然而这在当地人眼中却是一番恐怖的景象。 由此引发的洪水,正是大河四汛中的凌汛。 侯胜北问是哪四汛。 向导说大河一年四汛,乃是清明后不足一月的桃花汛;初伏开始的伏汛;立秋至霜降的秋汛;以及冬春之交,冰凌融解之时的凌汛。 侯胜北再问有没有应对之法。 向导苦笑一声,平民百姓除了乞求上天保佑,还能如何? 除非官府组织动员破冰,但是前些年山东大水,饿死无数,僵尸满道,不见朝廷赈灾一丝一毫。(注2) 向导不敢再多说,无言化为一声长叹。 …… 一路向南。 虽然是枯水期,吕梁三洪的水流没有那么汹涌,船家也是小心翼翼,才过了此处险地。 淮河在五十多年前的天监十三年,有过冰封的记录,但是一般不会冰封到不能通航的程度,还是足以通行大船。 富陵诸湖的水深在二丈以上,如果疏浚百里河道,或是等到春水涨时,大船仍然可以一路开至淮州。 经广陵,再渡过大江,侯胜北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家中。 有个惊喜,已有两年多不见的三弟侯秘从岭南来了建康。 只是他腰间系着白带,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坛子。 侯胜北登时心下明白,那个骑艺冠绝天下的北魏名将之后,七千白袍军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曾经做过“太上皇”的老人,还是故去了。 母子兄弟团聚,诉说彼此这几年的经历。 侯秘侍奉老人汤药三年,性子磨练沉稳许多,静静地听着母亲说话,偶尔才回答一句。 侯胜北问起他今后的打算。 侯秘淡淡地表示,就如当时所说,要去杨白华的故国仇池看看,让老人能够叶落归根。 侯胜北知道难以改变三弟的想法,只是尽量挽留他,多陪母亲几日,以尽孝道。 侯秘答应了下来。 ----------------- 这一年的正月注定不同。 侯家恢复了爵位之后,又具备了设立家庙的资格。 陈顼赐予的府第,虽然远不及当初司空府的豪华,不过比起租在安怀村的房子,地段和面积是要远远胜过。 侯夫人自然是居住上房,主房由谁居住,当初也是有过争执的。 争着要让给对方。 最后还是侯胜北以长兄的身份压人,让侯亶住了进去。 既然让出了嗣子之位,还怎么会在乎这些。 可是侯亶每次见到兄长,感觉总是自惭形愧,深感不安。 特别是侯秘来了之后,更是如此。 侯秘倒没什么,只是在给侯安都上祭之时,看到侯亶作为嗣子,排在侯胜北之前,皱了皱眉头。 侯胜北心想,虽然大家都是一個父亲,因为生母不同,果然还是隔了一层。 他想到萧妙淽劝自己纳妾一事,到时候不同母亲的几个孩子,又会如何相处呢? 还是算了吧。 以此类推,陈顼和那么多个女人生下孩子,彼此的关系大概也会很尴尬吧。 当皇帝真麻烦。 …… 正月有元会,祭祀天地、拜祭太庙、升赏百官等众多大事。等到轮到召见侯胜北,已是过了十五以后。 新年颁布的几条任命,可以说是中规中矩。 云麾将军、江州刺史始兴王陈叔陵为湘州刺史,进号平南将军。 东中郎将、吴郡太守长沙王叔坚为宣毅将军、江州刺史。 尚书仆射、领大著作徐陵为尚书左仆射。 晋陵太守王劢安抚灾民,在郡甚有威惠,征回中书监,重授尚书右仆射。 为质北齐被杀的南康愍王陈昙朗长子陈方泰长大成人,迁使持节、都督广、衡、交、越等十九州诸军事、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 被接替的沈恪三年秩满,征为领军将军还朝。 皇子轮流出镇大州乃是南朝惯例,之前的湘州刺史吴明彻呢? 他征为侍中、镇前将军,也还朝了。 “年底章昭达病逝,少了一员统兵大将。” 陈顼的脸色有些阴沉,车骑大将军章昭达平广州、攻江陵,两仗打得都还可以。 好不容易磨合出来的统帅,才五十四岁就薨了,陈顼觉得上天在戏弄自己。 “要是再等个几年,只怕是机会摆在面前,朝中都没有能够领兵的大将了。” 陈顼抱怨完之后,打起精神道:“卿说吧,朕做好准备了。” 侯胜北暗叹一声,诸葛亮在出师表写下“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 武侯看到老将逝去,精锐凋零的心态,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 他忍不住暗恨陈蒨,要是阿父还在,此时正是五十出头,资历和能力都位于巅峰之时。 何愁无人统兵为帅。 而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未必是陈顼想听的。 “启禀陛下,北齐可攻。” 组织了一下言辞,侯胜北先给出了结论。 陈顼点了点头,就听侯胜北继续道:“然而时机未到。” 他解释这么说的根据何在:“齐主年少,好色无厌,耽于嬉戏。” “和士开虽死,犹有高阿那肱、韩长鸾、陆令萱、骆提婆等佞臣阿谀奉承,扰乱国政。” “小人日长,君子道消,此一时难改,长此以往,国力势必衰减。” “朝堂之上,段韶虽死,赵彦深虽出,仍有祖珽为聪明才智之士,斛律明月乃定海神针,不至于乱。又有兰陵王这等良将,宜阳汾北一战,与北周对敌也能占据上风。” “如今北周遣使求和,北齐返聘,两国之间会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状态。所以我朝不宜于此时起兵相攻,独撄其锋。” 陈顼听到此处,终于开口道:“照卿这么说,只要这几个人还在,北周不愿意出兵的话,北齐就不可攻了?” 侯胜北先点点头,后又摇头:“是又不是,陛下不必焦虑。” 他把在北齐的见闻和盘托出。 “齐主兄弟阋墙,诛杀胞弟高俨,对兰陵王等其他宗室心存防备。” “祖珽、崔季舒等河北大姓与鲜卑贵种、近习幸臣之间的矛盾日深,争权夺利。” “斛律光功高震主,恃强傲上,难以长久。” “北齐与北周貌合神离,修好不过表面功夫。” 他没有提北齐的民众苦不堪言,哪朝哪代,只要没有逼到百姓造反的程度,那就无事。 而是换了个角度说明:“齐主奢靡,财力不支,必然更行压榨,导致人心不附。” “如此国力日衰,焉能长久。一旦生乱,良将不再,便是我朝起兵之时。” 侯胜北的目光变得深沉:“何况,臣已知齐主对斛律明月起了猜忌,可行离间之策!” 当初怎么干掉的贺若敦,依葫芦画瓢便是。 相信这件事上,北周也好,祖珽也好,都会愿意乐见其成,推波助澜的吧。 虽然坑杀这位落雕都督有些卑鄙,谁让敌之英雄,我之仇寇呢。 …… 大致方略已定。 陈顼还是不甘心轻易放弃原本的想法,问了一句:“在卿看来,还是应该联周伐齐?” 侯胜北体谅他的心情,但还是狠心道:“北周国力虽不如北齐,然主明政清,并无取败之道,如何能够贸然相攻?” 陈顼彷佛有些失望:“朕明白了。去年十月北周来使,已经开始协商此事。”(注3) 他像是说服自己:“朕就再等上一年!” 侯胜北行礼退下。 祖珽、崔季舒,对不起你们了。 你们打的算盘是让北周和高氏的并州势力相互消耗,河北坐观争斗。 再联合我朝,攻打削弱北周。 这样在保证北齐安全的情况下,河北大姓和汉官在朝堂的地位势力得以提升。 可惜我朝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转而和北周联合,攻打你们北齐! …… 忧在腹内,山崩为疾,祸起萧墙,竟制其国。 侯胜北对这句话深有感触,若不是河北世家有了异心,如何会有可趁之机。 他去找了毛喜商量,让卧虎台把斛律光受齐主猜忌的消息释放出去。 北周自有能人,一定会利用这一点的。 比如那个韦孝宽。 毛喜对他成长很是欣喜,又透露信息安排了一个差事:“陛下正在让几名宿将编写用兵条略,你若是有时间,也可以参与此事。” 陈顼已经在整军备战了么。 侯胜北知道毛喜这么安排,是让自己有机会学习这些老将的用兵心得。否则以自己的从军经验,可还没到著书立作的地步。 当下谢过了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 说到师长,徐陵改任尚书左仆射,位居右仆射王劢之上,从原来的独掌尚书省,改为有人分担权责,也不知道为何有此任命。 侯胜北趁着拜访师长之际,提出此问。 徐陵手指轻敲案几:“老夫本来只想位居下僚,只是陛下强要,无奈之下不得不奉诏。”(注4) 侯胜北说老师你德高望重,何必谦虚,却换来几声冷笑。 “汝以为老夫是那等权臣?” 徐陵点拨着这个弟子:“尚书令为陛下旧职,常年出缺,左仆射便是宰辅,百官之长。众目睽睽之下不得有半点差池。” “就算你能力无差,资历不够也是枉然。宰相燮理阴阳,以威望和抚百官。伱想想看,周弘正奉陛下西还,旧籓长史,王劢太平相府长史,张种帝乡贤戚,他们哪个的资历不比老夫来得强?” 侯胜北心说老师你太谦虚了,周弘正都七十七岁了,哪还有体力打理朝政。王劢出任陈霸先的相府长史,那算什么旧黄历。琅琊王氏之前站错队,有好日子过才怪。 至于张种,不就是女儿嫁了皇子嘛,这也能作为推举的理由? 想到几个人的年纪,王劢六十七岁,张种六十九岁,徐陵六十六岁,确实是最年轻的。 非得到七老八十的年纪,资历威望才足以出任宰辅吗? 徐陵察言观色,看到弟子一脸不服的表情,敲打他道:“你以为这个位置很好坐?若要不靠年龄资历声望,除非是皇室姻亲。” “要么你立下盖世武功,执掌雄兵,威震朝堂,当那董卓曹操,也行!” 侯胜北回去的路上,愤愤不平。 徐老师你说话太过分了,不就是觉得为啥要熬到那么老,怎么就把我比喻成董卓曹操那等人物呢。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二月乙酉,立皇子陈叔卿为建安王,授东中郎将、东扬州刺史。 陈顼从陈蒨的儿子手里拿回了最后一个大州的管辖权。 三月壬子,以散骑常侍孙瑒为授都督荆、信二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 原荆州刺史樊猛调回朝中,任左卫将军。 原左卫将军钱道戢改授使持节、都督郢、巴、武三州诸军事、郢州刺史。 一件件事情按部就班的做着准备,就在侯胜北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的时候。 四月的某日,他突然被召入宫觐见。 毛喜也在。 侯胜北匆忙行礼,尚未起身,就听陈顼道:“北周有变,劳卿去长安走上一遭,看是否可攻!” 第131章 其次伐交之实则无事 侯胜北初闻此言,一头雾水,陈顼你这也转变得太快了吧。 本来定下了联周伐齐的方针,怎么又改回要伐周了呢? 不过他知道必然是北周方面起了变故,耐心等着下文。 毛喜在一旁补充道:“卧虎台急报,北周执政、大冢宰、晋公宇文护被诛杀!” “!?” 侯胜北消化了一下这条情报,他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分量。 也难怪陈顼会起了别样心思。 从宇文泰手中接过权杖,执掌国政足足有十六年,废三帝弑二帝的权臣,终于被当今周帝诛杀了。 此事非同小可。 宇文护死后北周的权力架构,对北齐、南朝的态度,都需要重新加以确认。 由此方能决定本朝今后的政战两策是否需要做出调整。 侯胜北知道自己最为适任此事,干脆地道:“臣领命。” …… 虽然任务紧急,出使他国乃是一件大事,还是准备了一些时日。 主使选了宣明殿学士,以文名见长的姚察,兼通直散骑常侍,侯胜北仍为副使。(注1) 侯秘在家里待了数月,已经屡次提出辞行。他本来要去仇池,倒不如跟随使团,一路有个照应。 等到了长安之后,再前往陈仓,过散关入陇右,届时还能拜托北周的朋友行个方便。 小长安又闹着要一起去,侯胜北也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带上妻儿一起,让萧妙淽能够去见一见萧大圜这个失散二十年的胞弟。 却被拒绝了。 出使他国还带上亲眷,这是想举家叛逃呢? 就算并无此心,规矩上也说不过去。 萧妙淽只是写了一封家书,让他带去。 侯胜北有些心疼妻子,好生抚慰了一番。 ----------------- 太建四年,五月。 前往长安的使团出发了。 事情紧急,侯胜北无心感叹年轻时出国的情景,使团兼程赶路。 等到经过襄阳、武关、蓝田一路抵达长安,正值夏末秋初,残暑未消之际。(注2) 侯胜北也不客气,安顿下来之后直接去找杨坚,打听是怎么回事。 杨坚毫不见外,穿了件两裆衫,露着膀子见了他。 他摇着個大蒲扇道:“今上忍耐整整十二年,一朝发动,雷霆万钧。嘿,犁庭扫闾,杀了个痛快。” 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被诛,在国都的四个儿子谭国公宇文会、莒国公宇文至、崇业公宇文静、正平公宇文乾嘉被收捕,于殿中杀之。 在外任蒲州刺史的世子宇文训,当夜征召,半路赐死。 出使突厥未还的昌城公宇文深,赍玺书就地杀之。六个儿子,一个都没放过。 一起被杀的还有宇文护的从侄乾基、乾光、乾蔚、乾祖、乾威,党羽柱国侯伏侯龙恩、其弟大将军侯伏侯万寿、大将军刘勇,幕僚亲信尹公正、袁杰。 以及那个在明帝宇文毓饭菜里下毒的膳部下大夫,厨子李安也掉了脑袋。 宇文护的长史叱罗协、司录冯迁及所新任者,尽皆除名。 杨坚赞道:“行大事者须敢于杀戮,就该这么做才对。” 侯胜北心想侯伏侯兄弟当年可是救了你我的性命,跟着一同遭殃有点可惜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说起诛杀宇文护的经过,杨坚不由感叹今上的果决。 “叱奴太后,母子都是豪杰。” 以往每次召见,周帝宇文邕都不以君臣尊卑,常行家礼,赐宇文护坐,而自己立侍于太后身旁。 这次也和往常一样,事前毫无征兆。 叱奴太后为代人,好饮酒。 宇文邕说自己劝不住母亲,兄长德高望重,您说的话,太后还能听得进去一二。 说着递了一卷《酒诰》过去。 《酒诰》出自《尚书》,乃康叔封殷商旧地卫国,周公担心他年少,效仿纣王酒池肉林,特作以诫之。 大致是纣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 全篇有八百多字,得念上好一会儿。 宇文护不疑有他,双手持着《酒诰》,念到:“其尔典听朕教!尔大克羞耈惟君,尔乃饮食醉饱。” 今上就亲自持玉珽,当头一击,把宇文护打倒在地。 侯胜北心想,你们北周也就是我来的那一年,才开始上朝要持笏,不会是从那时候起,就开始盘算这一天了吧。 那次喝酒,是谁说的来着,拿着玉笏像持刀砍人,这不就应验了? 杨坚干笑几声,说不至于不至于,玉笏还是砍不死人的。 宇文邕令宦者以御刀斫之,没蛋就是不行,惶惧不能伤。 此前一直隐匿于门户内,宇文邕的胞弟卫国公宇文直,跃出向前,斩杀了宇文护。 “母子三人齐心协力,于是就这么铲除了萨保。” 侯胜北心想宇文邕把母亲也卷了进来,不成功便成仁,这份刚烈心性确实难得。 又能隐忍十余年,如今一朝得掌大权,怕不是一代雄主。 陈顼,你打错了主意啊。 他关心杨坚有没有受到影响,顺带问起朝中的情况。 “我还好,谁都知道大冢宰和老爷子不对付,之前一直针对我家。老爷子走了,随国公的爵位,现在我还没能袭爵。” 侯胜北说这下就快了。 杨坚点点头说道:“至于现在朝中的情况嘛,今上亲览朝政,裁撤了都督中外诸军事府,大冢宰成了虚职,不再是五府总于天官。今上独揽大权,大家听命办事,挺好。” 两人想起杨忠的先见之明,回忆老人的音容笑貌,一时沉默下来。 再问起几个旧友的近况。 杨坚说伏陀去年袭爵河内郡公,邑二千户,继续当着龙州刺史。你要是啥时候去蜀中的话,倒是可以见他。 至于大野昞,杨坚长叹一声,说他四十不到的年纪,竟然去世了。 侯胜北大吃一惊。 杨坚说就是今年头上的事,侯兄弟你若是有心,可以去拜祭一番。 “唉,四个儿子两个早夭,最小的李渊才六岁,以后看来还得自己这个姨父多多看顾。” 两人感慨世事无常,祸福难测,气氛有些压抑。 …… 过了一会儿,杨坚重又打起精神,说侯兄弟此番来得正好,先见见伱嫂子和几个侄儿侄女,改日再给你介绍几个新朋友。 杨坚已有三个儿子,长子杨勇六岁,次子杨广四岁,还有个去年刚出生的杨俊。 侯胜北大加夸赞一番,孩子们忠厚的忠厚,机灵的机灵,可爱的可爱。 喜得独孤伽罗合不拢嘴。 待问了侯胜北只有一妻,并不娶妾,独孤伽罗更是大赞,要杨坚务必与其深交。 “侯兄弟这等痴情人物才值得交往。长安城那些狐朋狗友,平日少与之来往才对。” 杨坚得闻妻命,连忙答应。 独孤伽罗又说,要不亲上加亲,侯兄弟你看哪个孩子顺眼,让他拜你为义父如何? 侯胜北推辞不得,心想嫡长子肯定不适合,小的又太小,那就中间这个吧。 杨广这小儿颇为乖巧,见面前此人与父母关系甚好,当即拜倒在地,口称义父大人。 杨坚笑道:“他小字阿摐,侯兄弟你这么叫这小子就行。”(注3) 摐者,以棒击物也。 侯胜北奇怪怎么会起这么个小名。 杨坚在独孤伽罗幽怨的目光中,说还不是这小子在娘胎里就不安分,总是踢他妈肚子。 当时你嫂子恨得咬牙切齿,不过等生下来,又特别疼爱他。 他把长女杨丽华也叫了出来,拜见侯叔叔。 杨丽华比几个弟弟年长不少,已经十二岁,性格稳重有礼,温婉柔顺。 杨坚说将来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臭小子,可惜侯兄弟你的儿子年纪小了几岁,不然倒可以结个亲家云云。 侯胜北看到她,不禁想起了沈婺华。 两人气质相似,就不知杨丽华这位少女今后的命运会如何。 …… 没过几日,杨坚举办接风饮宴,新朋旧友济济一堂。 和一群旧日相识打过招呼,就见杨坚一手牵一个,拖了两个人过来。 左手一人身高近八尺,容貌魁岸,有雄杰之表。 杨坚介绍道:“这位是大将军韩雄之子,仪同三司、新义郡公韩擒,字子通,此前随父镇守中州,任新安太守,你们没能赶上认识。” 韩擒开口道:“和你说了多次,我已改名韩擒虎,怎么老是记不住呢?” 杨坚大笑道:“抱歉抱歉。” 转而向侯胜北解释道:“这厮嫌名字不够威风,加了个虎字,是不是叫起来顺口些?” 侯胜北见他威武雄壮,一看就是良将之才,当即彼此见礼。 右手一人站在韩擒虎身边,矮了半头,脸色冷漠,回礼只是略拱了拱手。 侯胜北见他美须髯,有英杰之表,然而面如刀削,眼神冷淡,嘴唇紧抿,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 杨坚解释道:“侯兄弟莫要在意,杨处道父亲新逝,还在服中,是被我硬拖过来的。” 只听那人冷笑一声:“我父坚守定阳城,失陷北齐守节不屈,朝廷却不予赠谥。我再三上表申理,今上只是不许,还惹怒了他差点被斩。我父杨敷和我杨素这两条命,就那么不值钱的么?” “好了好了,至尊还不是赠你父大将军,谥忠壮。又封你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了么。” 杨坚开解道:“你那句’但恐富贵来逼臣,臣无心图富贵也’,在长安流传得很广啊。” 杨素嘴角微微翘起,还是一副冷傲的样子,不过不再抱怨了。 侯胜北心想原来他就是汾州刺史,定阳守将杨敷的儿子。 高长恭结下了这么个仇家,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有两军对阵的那天。(^_^) 攀谈下来,两人与自己年纪相当,韩擒虎稍长三岁,杨素则小了三岁。 韩擒虎慷慨豪胆,虽是武将,却谈吐文雅,喜好读书,经史百家皆略知大旨。 杨素更是文思敏捷,多才多艺,颇留意于五音占风而定吉凶的风角之术。 只是他话里话外间隐隐透出对朝廷的不满,大志不得伸的郁闷。 酒宴酬酢之际,一些情报便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诛杀宇文护之后,宇文邕大赦天下,改元。 天和七年成为了建德元年。 大封群臣,填补宇文护死后出现的空缺。 太傅、蜀国公尉迟迥为太师。 柱国、邓国公窦炽为太傅。 大司空、申国公李穆为太保。 齐国公宇文宪为大冢宰。 卫国公宇文直为大司徒。 赵国公宇文招为大司空。 柱国、枹罕公辛威为大司寇。 绥德公陆通为大司马。 “听说卫国公本来盯上的是大冢宰的位子,没想到却被齐国公得了。” “卫国公当不上大冢宰,本来还想请为大司马,总知戎马,得擅威权。陛下揣知其意,说汝兄弟长幼有序,宁可反居下列也?于是给了司徒这个位高无权的三公虚职。” “哈哈,卫国公也是有苦说不出,我朝将相一体,兵权才是王道啊。” “兵权还是算了,他本来和萨保关系好着呢,就是因为被南朝打败了免职,两人才感情破裂了。”(注4) “居然被南朝那帮软蛋打败,太丢人了。” “嘘,说话轻点,那罗延可不就是给南朝来人接风。” 侯胜北静静地听着,露出了一丝微笑。 周帝有意与民休息。 下诏曰:“民亦劳止,则星动于天;作事不时,则石言于国。故知为政欲静,静在宁民;为治欲安,安在息役。顷兴造无度,征发不已,加以频岁师旅,农亩废业。去秋灾蝗,年谷不登,民有散亡,家空杼轴。朕每旦恭己,夕惕兢怀。自今正调以外,无妄征发。庶时殷俗阜,称朕意焉。” 诏书是杨素所拟,词义兼美,乃是他的得意之作,很流畅地背了下来。(注5) 周帝又遣其弟工部代国公宇文达、小礼部辛彦之出使北齐,重申旧好之意。 诏百官军民上封奏事,极言得失。 诏断四方非常贡献。 立鲁国公宇文赟为皇太子,再次大赦天下,百官各加封级。 近期内北周专注于稳定朝堂,休养民生的方针,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周帝在宽容之余,也并未放松警惕,改置了宿卫官员。 无懈可击。 …… 侯胜北从和众人的接触中,根本没有感受到朝堂动荡,人心惶惶的气氛。 周帝亲政,本是名正言顺之事。 宇文护在皇帝成年之后,还能执掌大权多年,反倒是一个异数。 既然没有更进一步,最后没有得到好下场,也在情理之中。 侯胜北不禁感叹,这就是历朝历代,权臣难以摆脱的命运吧。 ----------------- 李昞葬于咸阳,追赠太保,谥号为仁。 在他的墓前,侯胜北奉上奠品,洒上水酒一杯,缅怀当年在长安度过的那段日子。 家属还礼。 看着最小的那个六七岁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向自己行礼。 是叫李渊来着? 侯胜北善颂善祷道:“这孩子必能继承父业,有一番出息。” 第132章 其次伐交之北齐有变 另外一边,主使姚察结交北周群臣的进展,远远出乎了侯胜北的预料。 其九世祖姚信,东吴太常卿,乃是陆逊的外甥,有名江左。著有《士纬》十卷,《姚氏新书》二卷。(注1) 其父姚僧垣,知名梁武代,二宫礼遇优厚。 关键是,姚僧垣就在北周,官居遂伯中大夫…… 姚察的弟弟,次子姚最年十九,随父入关,为麟趾殿学士。旋授齐王宇文宪府水曹参军,掌记室事。特为宪所礼接,赏赐隆厚。 侯胜北在国子学听姚察讲课时颇有私交,可是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眼下得闻此事,他喝着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怪不得选了姚察出使北周呢。 侯胜北几乎都要怀疑姚僧垣就是那个卧虎台的高级卧底了。 “父亲和二弟被掳往北朝,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姚察自嘲道:“当初侯景之乱,父亲抛妻弃子,往台城赴难。好不容易平叛相聚,又被召往荆州,分离至今。父不得见子,子不得见父。” 侯胜北只得安慰道:“如今姚师名动江左,令尊一定深感欣慰。” 姚察虽然只大他八岁,但是有国子学授业之恩,侯胜北还是很有礼数。 这话确实也不算恭维。 姚察幼有至性,事亲以孝闻。六岁即诵书万余言,年十二便能属文。十三岁为侯胜北的岳父大人引于宣猷堂听讲论难,为儒者所称。 这次他出使长安,江左耆旧在关右者,咸相倾慕。 沛国刘臻窃于公馆访《汉书》疑事十余条,姚察并为剖析,皆有经据。 刘臻谓所亲曰:“名下定无虚士。” 如今两人说开此事,交情更深一层,侯胜北才得知姚僧垣居然还以医术闻名北朝。 当初荆州陷落,宇文护使人求之。至其营,复为燕公于谨所召,大相礼接。 连宇文泰都知道姚僧垣的名声,遣使驰驿征召,然而于谨竟然固留不遣。 对着使者道:“吾年时衰暮,疹疾婴沉。今得此人,望与之偕老。” 宇文泰以于谨勋德隆重,乃止焉。 由此可见姚僧垣的医术之高,名头之响。 侯胜北只能说能者无所不能,太佩服了。 他从徐之才那里得了一本《小儿方》,想着要不给姚僧垣抄录一份,总比放在自己这里吃灰好。 就当是为了医术传承做贡献了。 …… 这一日,姚察约侯胜北一起参加大司空、赵国公宇文招的宴会。 宇文招乃宇文泰第七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他的母亲王氏为汉人,宇文泰之母就是出于太原王氏,更是亲上加亲。 宇文招的外貌装束偏向于魏晋名士的雅致倜傥,又融合了北地男儿的英武飒爽,一见就是气度不凡。 他见到侯胜北,不等姚察介绍,便爽朗笑道:“此前在益州时就听八弟宇文俭说起过你,他两年前接替孤任益州总管,一直说找机会要介绍你认识。” 宇文招拉住侯胜北的手,热情洋溢:“孤慕名已久,不想今日有缘得见。” 侯胜北微微感动,心想宇文俭惦记自己,果然够朋友,可惜远在成都,此番不能相见。 但是自己又不是姚察,哪里来的名声,宇文招怎么会慕名已久呢。 只听宇文招说道:“孤颇好文,师从庾信。庾师又曾为简文帝的东宫学士,宫体诗一派,起源于此,早想与你切磋琢磨一番。” 侯胜北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的“文采”惹出来的事情。 他看向姚察。 姚察耸耸肩,表示宫体诗他一窍不通,爱莫能助,侯胜北只能自力更生。 幸好侯胜北为了讨好爱妻,少年起就精研简文帝诗词。 单以此道而论,整个南朝只怕无人可以和他比肩。 要是换了别的文学之道,估计立刻就露了马脚。 既然是说这個,侯胜北顿时胸有成竹。 只见他换上一副风流态度,微笑道:“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庾师以绮艳之辞,抒哀怨之情。至贵国后,忧思难解,更增其文之美,《哀江南赋》就是明证。”(注2) 对,作诗关键就是要够哀够悲,才能打动人心。 宇文招听了眼睛一亮,此人果然出口不凡,连连点头称是。 侯胜北接着举出简文帝《望同泰寺浮图》,庾信《奉和同泰寺浮图》的例子。 “飞幡杂晚虹,画鸟狎晨凫。”对“幡摇度鸟惊,凤飞如始泊。” 一唱一和,工整细腻。 宇文招更喜,以诗为佐,连连呼酒。 等到侯胜北拿出压箱底的《鸳鸯赋》,他就是凭的这招,大婚之时让萧妙淽却扇展颜。 而庾信所和的《鸳鸯赋》有这么两句。 “南阳渍粉不复看,京兆新眉遂懒约。” 侯胜北点评道:“此句兼得南北之妙。” 宇文招已经完全被他的“文采”所倾倒,深感相见恨晚。 赵国公深深感叹,南朝不愧是继承了魏晋风流,江南多好臣。 此乃北魏雄主拓跋宏的名言。 当时被侍臣回怼:江南多好臣,一岁一易主;江北无好臣,百年一易主。 这话可不太妥当。 侯胜北有些尴尬,也不好指出,说宇文招用的场合不太对。 姚察及时插话,此时南北都是至尊亲政,朝堂清明,唯有北齐奸佞当道,气运不久。 宾主大笑。 …… 酒到酣处,宇文招又提起一事。 “孤博涉群书,喜好文学,身边多有江左文士,有一侍读,名为谢贞。” “听闻左右说,他每独处必昼夜涕泣。私使访问,知道谢贞之母年老,远在江南,于是答应他本王若出居籓,当遣侍读还家供养。” “恰逢周帝也有想法,将二十年前攻陷江陵时,所获俘虏充官口者悉免为民。” “届时本王一并结个善缘,启奏放谢贞回去。” 侯胜北和姚察对视一眼。 这是北周对本朝释放的善意。 两人感谢宇文招的一番好意,请他务必促成此事。 回馆舍的路上,姚察打趣道:“没想到你才华如此出众,倾倒了赵国公这样的北周重镇。我这次出使打算写一本《西聘道里记》,一定要把这段故事写进去。” 侯胜北赶紧制止,《北征道理记》写了些啥自己已经看过了。 你写的《西聘道里记》估计也同样是一堆野史轶闻。 这要是流传出去,实在难说士林会是好评还是讽刺,多半是后者。 自己拿着简文帝的诗赋,不说招摇撞骗,高调张扬是跑不掉的,萧妙淽说不定会生气。 姚察没有为难他,只是可惜这段逸事就此失传,不见于史书。 ----------------- 不想事情还没完。 宇文招一见倾心,哪肯就此轻易放过。 他不仅多次约侯胜北讨论诗词歌赋,还叫上自己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同赏鉴。 几个男孩倒也罢了,十岁的女儿宇文芳,其母扶风窦氏乃是汉人。(注3)。 小女孩颇为聪慧,自小受到父母熏陶,知书达理,能作诗文,看着侯胜北的目光满是崇拜。 侯胜北差点维持不住文采斐然的形象。 幸好简文帝的诗赋甚多,他打的底子足够扎实,才涉险过关。 期间顺便提出侯秘前往旧仇池国一事,请宇文招看顾。 此乃小事一桩,沿途的武州、陇州、秦州总管都是宇文氏一族,一封书信而已。 …… 侯胜北送三弟出长安,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想下次见面,不知要等到何时。 见了萧大圜,奉上萧妙淽的家书。 这位前朝王孙心安闲放,深信因果,听闻萧妙淽获封兰陵县主,恩旨赐婚,大喜。 “阿姊虽历磨难,如今有此归宿,实乃前世福报。” 侯胜北深以为然,他不信佛,但是萧妙淽这么善良,怎么也该有个好结局才是。 “至于我这个弟弟,让阿姊不必挂念。” 萧大圜微笑吟道:“夫闾阎者有优游之美,朝廷者有簪佩之累,盖由来久矣。留侯追踪于松子,陶朱成术于辛文,良有以焉。” 文绉绉的听得甚是吃力,侯胜北大概明白萧大圜不在意官场名利,效仿张良范蠡一流的隐士。 能让妙娘放心,甚好。 侯胜北闲暇之余故地重游,渭水河畔、含章旧址、骊山猎场、上林山塬,还有长安城的东西集市。 江南居。 唯有此处,已完全不复昔日模样,改成了别的店铺。 侯胜北没有驻足,看了一眼就默默路过,前往籍坊。 他不能入内,但是知道里面有个被称为虎穴的地下牢狱,曾经有一名女子关押在内。 侯胜北站在门口,深深行了一礼。 …… 使团在长安待了数日,谒见了周帝、把握了北周朝堂的风向,正要准备启程回国。 周帝再次下旨,大赦天下。 自三月诛杀宇文护之后,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大赦了。 第一次是改元,第二次是立皇太子,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名目? 侯胜北有点摸不清情况,打探之下,倒不涉及什么机密,随便一问便知。 原来周帝是为了庆祝敌国发生的一件事情。 北齐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被诛杀。(注4) 此事非同小可。 侯胜北虽然谋划让斛律光失势,但是一没想到那么快,二没想到齐主如此狠辣,或者说愚蠢。 真的亲手把国之柱石给毁了。 使团知道事情紧急,匆匆地踏上了返程。 周帝宇文邕承诺会尽快派出使者返聘,商议两国联合一事。 联合之后,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二字,伐齐! …… 往返皆是日夜兼程赶路,人人都不辞辛苦,八月就回到了建康。 北周是否可攻,此事不必再议。 当前首要之事,便是讨论北齐发生的变故。 经过这么久,陈顼肯定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陈顼果然已经知道了此事,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情绪。 他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就在半年之前,卿告诉我北齐可伐,只是时机未到。” 停顿了一会儿,两人彷佛都在平复内心的激动。 陈顼终于开口问道:“而今如何?” 侯胜北毫不犹豫,清楚地答道:“陛下,时机已至。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好!” 陈顼一拍御座,奋然起身。 “朕自天嘉三年归国,整整十年才等来这么一个时机。合当你我君臣,建此功业。” 他深深地看着侯胜北:“当初的誓言,卿可还记得?” 想起那时,自己代表阿父来见陈顼,说出的那句话。 侯胜北胸中一热,脱口而出。 “只要安成王有志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顼畅快大笑:“使团出发已经准备妥当,就劳卿再辛苦一趟,前去北齐观衅!卿南返之日,便是议论起兵定策之时!” “臣,遵旨。” 听着陈顼的笑声逐渐低落下来,侯胜北心中暗道:“陛下,如果有得选择,其实伱还是更想讨伐北周的吧。” ----------------- 出发前往长安,尚是夏日。 归来已是金秋,嫩绿的芽叶已经从成熟的翠绿,化作了金黄。 等到自己去往北齐回来,树叶就已经枯黄落尽,只余光枝秃干了吧。 萧妙淽替他打点冬日行装,满眼尽是温柔之色。 这一年多以来,侯胜北马不停蹄,奔波往返于长安邺城和建康之间,两人都十分珍惜相聚的时光。 “成婚之后,居然没能在家里好好待满半年,把母亲和长安都甩给你照顾。” 侯胜北感到有些惭愧。 萧妙淽轻轻摇头:“当郎,人贵在知足,知足方能长乐。像大圜那样,我就很开心。” 她凝视着夫君:“陛下和你,都想着建功立业。身处乱世,不图强难以自存,妾身可以理解。” 侯胜北拉起妻子的手,放到胸前轻轻摩挲:“妙娘休要如此说,相比功业什么的,你和长安才是最重要的。” 感受着丈夫宽阔胸膛之下,心脏有力的跳动,萧妙淽道:“你能如此想,妾身很是欢喜,就是切勿苦了自己。” 侯胜北失笑道:“我又如何会自苦,能有妙娘相伴,天天高兴还来不及。” 没有理会他的贫嘴,萧妙淽缓缓道:“我佛有云:祗园精舍钟声响,述说世事本无常。桫椤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梦一场。”(注5) 侯胜北咀嚼话里含义,觉得颇为深邃悠远。 不过他素不信佛,稍微心动一下,就抛至脑后。 马上就是和北齐的举国大战,胡乱想些什么呢? 侯胜北抱住了她,开玩笑道:“阿父的嗣爵让给了小亶。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也得努力给长安挣个侯爵之位出来吧。” 萧妙淽闭起眼睛,靠在他怀中:“就算封侯拜相,甚至贵为天子,也不得自由呢。” 侯胜北心想,如果是简文帝那种柔弱天子,碰上国运衰微,自然如妻子所说。 换成陈顼这种雄主,得天命庇佑,运势健旺,强就是强,怎么会盛者必衰呢。 妙娘多愁善感,一定是佛经读得太多了。 他哈哈一笑,亲了亲萧妙淽的脸颊,登上了出发的船只。 第133章 其次伐交之碧血不灭 此次出使北齐的路线仍然相同,只是换了季节。 秋水涨起。 多次往返同一路途之后,侯胜北有个发现,位于湖泊下游的河流往往较为平稳,可能是湖泊起到了调节作用。 若是建坝阻塞湖口,再突然决堤,倾注而下的洪流只怕将会淹没一切。 抵达黄河,正值四汛中的秋汛。 庄子有云: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虽不至于如此夸张,与上次回程的枯水期相比,大河气象确实截然不同。 ----------------- 太建四年,九月。 侯胜北加员外散骑常侍,轻车熟路,率使团赶到了邺城,本次他作为使主。(注1) 已经是两年间第三次出使北齐了。 待见到高长恭,侯胜北发现兰陵王眼中的悲哀和绝望,已经浓厚的无法掩盖。 只有见到自己的那一刻,才出现了一丝光亮。 兰陵王轻声对侯胜北道:“你们等待的机会,就快来了,是么。” …… 高长恭曾经说过斛律光自身难保,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可是他真的没想到齐主会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事。 之前高俨设计捕杀和士开,不过是去一弄臣小丑,于朝廷可以说有益无损。 齐主高纬诛灭的,可是神武帝开国功臣斛律金的一脉,斛律皇后的父亲! 难道自家岳父也会篡位谋反?(^_^) 高欢临终托付儿子高澄道:“厍狄干鲜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并性遒直,终不负汝。” 高纬可还记得此语?可有祖父的识人之明? 年初斛律皇后生了女儿,齐主还谎称是男孩,为之大赦天下呢。(注2) 现在当然是真相大白了,斛律皇后被废,打入冷宫,不久就该勒令出家为尼了吧。 “斛律光是因傲生祸啊。” 不等侯胜北开口相询,高长恭长叹一声,主动说起了他所知的事情经过。 今年二月,侍中祖珽升任尚书左仆射,位列宰辅。 斛律光心甚恶之,遥遥望见窃骂道:“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计数!” 这两句话也没说错,完全命中祖珽贪婪爱占便宜,行事但求快意,不计后果的品性。 如果只是私事,看不惯个人也就罢了。 此前赵彦深为尚书令时,边境消息,处分兵马,都与斛律光等参论。 祖珽自掌机密以来,全不与斛律光语,这就涉及国家大事了。 两人的矛盾日益激化。 另一边,陆令萱之子穆提婆,求娶斛律光的庶女,不许。 有那么点关二爷虎女焉可嫁犬子的意思了。 齐主原本打算赐给穆提婆晋阳的田地,亦被斛律光阻止。 在斛律光看来,此田从神武帝以来常种禾,饲马数千匹。 今赐穆提婆,成了私田,有损军务。 由是祖珽、穆提婆皆与之结怨。 侯胜北乍舌,却是为了别的原因:“能养数千匹马的田地,那得老大不小了吧,就赐给一个幸臣?” “是啊,上千顷的田地,无功而赏,如何让人心服。” 高长恭苦笑道:“到了夏季,邺城传开了两句童谣,孩童们到处传唱。”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童谣谶纬之说,自古有之。 侯胜北稍微品味一下,猜测道:“百升为斛,明月乃斛律光表字。这是说斛律光会投奔北周,怎么可能有人会信呢?” 高长恭也满是不可思议:“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说斛律光会降周,还不如说日出西方。” 可是之后突然一日,斛律光奉诏入宫,被杀。 齐主随即下诏,称其私藏弩甲,意图谋反,今已伏法,其余家口并不须问。 众人以为到此为止,还没等消化这件事情的影响。 谁知齐主寻而发诏,尽灭其族。 斛律光第二子早亡,先杀了在京的三子世雄、四子恒伽。 再遣使斩了长子,义宁公主驸马斛律武都。 另遣中领军贺拔伏恩率十余人乘驿马,前去幽州抓捕斛律光之弟斛律羡。 侯胜北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斛律羡为北道行台尚书令,使持节,都督幽、安、平、南、北营、东燕六州诸军事,幽州刺史。就凭十余人能拿得下他?” “还有领军大将军鲜于桃枝、洛州行台仆射独孤永业发定州骑卒续进,独孤永业就是去接任斛律羡的。” 再次听到独孤永业这個名字,侯胜北心中一动,不过没有说什么。 斛律羡奉敕出而相见,当场被收捕杀死。 其五子伏护、世达、世迁、世辨、世酋皆死。 “齐主这步走得很悬啊,要是斛律羡抗旨,立刻就是北境大乱的局面。” 高长恭也觉得结果实在侥幸:“可不是吗。据说门者禀报,使者人披甲、马流汗,宜闭城门。斛律羡说敕使岂可疑拒?开门迎接,这才被擒。” 斛律光家被抄,所得不过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赐槊,并无举报的私藏弩甲。 祖珽厉声问道:“更得何物?” 负责抄家的郎中邢祖信对曰:“得枣杖二十束,奴仆与人斗者,不问曲直即杖之一百。” 祖珽听后,面有惭色,低声道:“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必为其昭雪!” 然而冤案已成,人也死了,无法平反。 自此之后,祖珽专主机衡,迁领军掌握京畿兵权,总知骑兵省、外兵省,内外亲戚,皆得显位。 祖珽每次上朝,齐主皆令中要数人扶侍出入,着纱帽直至永巷,出万春门向圣寿堂,同坐御榻论决政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 高长恭讲完,呆坐不动,彷佛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这荒唐的一幕竟然是现实。 杀了国家栋梁、历战宿将,把一应军国大事悉数委任给一个瞎子。 北齐的未来,也相当于在黑暗中摸索了。 侯胜北刚想出言安慰,只见高长恭脸颊抽搐了两下,挤出一个笑容,却像是在哭一般:“谁知才不过二十余日,祖珽也失势了。” 啊? 北周诛杀权臣宇文护,立刻采取措施稳定了局面。 北齐好像不太一样,齐主出尔反尔,权臣走马灯似的轮换。 “祖珽的侍中、仆射已经去职,出为北徐州刺史。还没有去赴任,你这次来,还赶得及和他见上一面。” 侯胜北已经搞不清楚北齐当前的状况:“那么现在朝堂由谁人主政?” 高长恭说经过一番动荡之后,齐主大肆起用宗室填补空缺职位。 任城王高湝为右丞相。 冯翊王高润为太尉。 广宁王高孝珩为大将军。 安德王高延宗为大司徒。 兰陵王高长恭为大司马。 北平王高仁坚为尚书令。 特进许季良为左仆射。 彭城王高宝德为右仆射。 高长恭觉得侯胜北可能误会,随即解释道:“孤等宗亲,名位虽尊,并无实权。唯一的异姓许惇年老,本已致仕归家,也被重新起用,不会有所作为。” “如今领军大将军、昌黎王韩凤,并省尚书令、淮阴王高阿那肱,侍中、城阳王穆提婆这三个人共处衡轴,号曰三贵。” 去了八贵,又来了三贵。 侯胜北不由想起了江南一句俗语:一蟹不如一蟹。 比起北周的人才济济,英杰辈出,北齐竟然都是这种货色当权,气数可想而知。 高长恭说了一则传闻。 天保年间,文宣帝高洋自晋阳还邺城,有僧于路中大叫:“阿那肱终破你国。” 当时茹茹可汗阿那肱在塞北强盛,文宣帝深为忌惮,每岁讨击。 而今茹茹被灭,僧言并无应验。 所谓亡秦者胡,此胡非彼胡,乃胡亥之胡。 那么这阿那肱,莫非应在高阿那肱的身上? 侯胜北拍拍高长恭的肩膀,意示安抚。 眼下这情况,国家如何已不重要,如何保得一身一家,才是兰陵王你要考虑的问题。 “年初即称疾在家,卸任把太尉转给了卫菩萨。” 高长恭苦笑道:“谁知情况变成这个样子,装病也装不下去。若坚辞不出任,反倒愈发会遭到猜忌。” 他凝视着侯胜北道:“当初孤与你的盟誓,可还有效?” 侯胜北没有回答,直接问道:“兰陵王可有亲信部下,有事可为联络?” 高长恭眼睛一亮:“旧部尉相愿,强干有胆略。他在定阳之时曾经劝谏于我,前既有勋,今复告捷,威声太重,宜属疾在家,勿预事。此人可用。” 侯胜北在来时已有考虑:“甚好。兰陵王威望素著,齐主多半不肯外放州郡。万一有变,须得行金蝉脱壳之计。” “计从何出?” 侯胜北斟酌言辞:“府中可准备一替身,东南一旦有事,兰陵王看准时机,潜行至边境,我自会安排人手接应。” 他看了一眼高长恭辨识度极高,天下只怕无人能为之替身的面容:“只是这替身的人选,须得好好选择。” 高长恭道:“我年初称疾,理由乃是面肿不能见人。”(注3) 这本是个笑话,然而此情此景,两人都笑不出来。 侯胜北心想,看来高长恭也有所打算,知道自己的相貌是个显眼的标志,潜意识做出了应对。 高长恭自嘲道:“年过三旬,无儿无女,只有王妃郑氏一人。届时说走就走,倒是方便,大约是在何时?” 话说到此处,侯胜北稍微犹豫了一下。 把我朝即将采取军事行动的时机,告诉高长恭好吗? 可是看着他期盼的眼神,侯胜北复又坦然。 如果不信任兰陵王,一开始就没必要多此一举。 既然选择信任兰陵王的人品,那么就赤诚相见一回吧。 侯胜北一字一顿地道:“时机,当在来年春夏之交!” 高长恭听后,神情复杂。 有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的释然,有对故国残留的一丝牵挂,有对先祖留下基业沦落至此的悲哀,有对导致今日局面的昏君佞臣的恨意,也有对侯胜北坦然相告的感激。 俊美的面庞似悲似喜,似怒似寂,在各种情绪交织之下,展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兰陵王起身,深深一揖。 …… 事有阴阳两面。 侯胜北从祖珽那边,听到了故事的另外一部分,整件事情的拼图才变得完整。 祖珽的住宅在义井坊,侯胜北以前去过,此时只见里坊之外,旁拓居所,大事修筑。 只是有些还没造好就半途废弃搁置。与此前相比,门庭冷落,甚少访客。 “可恶,可恶。竟然替他人做了嫁衣。” 祖珽愤愤不平地咒骂道。 见面之后,他就在不停地谩骂这个,唾弃那个。 “高阿那肱才伎庸劣,不涉文史。” “韩长鸾武夫干政,粗鲁无文。” “穆提婆更是小人,不值一提。” “许惇老朽,不解剧谈,又无学术,或竟坐杜口不言,或隐几流涎而睡。” “陆令萱阴险老媪,背后暗箭伤人。” 祖珽越骂越起劲,连齐主也捎带上了:“小儿不念扶立之恩,听信近习谗言驱逐良臣,可恨,可恨。” 侯胜北心想良臣就是祖珽自己了,此前你不是称陆令萱为自女娲以来,未有之雄杰么。 如今伱这个国师国宝,败在她手,也不算冤啊。 “三贵蠹国害民,日月滋甚。呸,我看是三蠹才是。” “陛下好令宫人以白越布折额,状如妇人丧冠;又为白盖。此二者,丧祸之服也。” 侯胜北觉得如果放任下去,祖珽可以骂上一整天,于是打断问起斛律光之事。 这本是祖珽的得意杰作,结果却是便宜了他人,说不上有多么值得夸耀。 他悻悻地说道:“老夫与崔季舒不同,没有太多为家族的算计,范阳祖氏也不能和博陵崔氏相比。他可是只要主上有命,敢殴打天子三拳的人物。”(注4) “老夫同意和他结盟,就是为了出斛律匹夫看不起人的一口恶气!” “自和士开执事以来,政体隳坏,老夫始奏罢京畿府,并于领军,事连百姓,皆归郡县。宿卫都督等号位从旧官名,文武章服并依故事。又欲黜诸阉竖及奸小辈,推诚朝廷为致治之方。” 侯胜北听这几条政策貌似有理,若能恢复旧制,怎么也比现在瞎折腾要好。 “可斛律光却动辄咒骂,每夜抱膝感叹什么:盲人入,国必破矣!” “他哪里知道左右从奴已被收买,原原本本告知老夫。” “韦孝宽的谣言太过不痛不痒,老夫又替他续了四句: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举。盲老公背受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 这高山自然指的就是高氏,槲木不扶还是个斛字。 高山崩,槲木举,读书人用笔如刀,祖珽这么一改,还真是直接啊。 侯胜北心头一震,最初造出这份谣言的,是韦孝宽吗? 祖珽彷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韦孝宽在我朝安插间谍甚多,亦有齐人得孝宽金货,遥通书疏,并不奇怪。”(注5) 他用死鱼眼珠一般的两颗黑仁盯着侯胜北的所在方位:“尊使前番和此次前来,不也是观衅我国,看是否可攻的吗?” 侯胜北被点破出使目的,并不慌张:“若是贵国无隙可乘,观与不观都是一样。” “本以为除了斛律光,老夫就可以重振朝纲,中兴我朝,成就一代名相功业。” 祖珽意兴阑珊:“没想到老夫枉做小人,反倒成了陆令萱之流的垫脚石。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国家大事关我屁事。” 他接下来就像在说毫不相干的旁人之事。 “老夫密使妻兄郑道盖上奏此事,又令穆提婆闻之,告于陆令萱这老媪。” “陛下问起,老夫解释童谣:百升者,斛也。盲老公,臣也。饶舌老母,女侍中陆氏也。斛律累世大将,明月声震关西,丰乐威行突厥,女为皇后,男尚公主,谣言甚可畏也。” 丰乐即斛律光之弟斛律羡的表字,同样善于治兵,士马精强,突厥敬畏,谓之南可汗。 “齐主又问韩长鸾,并州武夫彼此相护,以为必无此理,压下此事。” 侯胜北觉得就像一群人,围着齐主在不停较劲,谁能得到首肯,就有了行事的名分。 齐主正在犹豫不决之际, 先有斛律武都妾兄颜玄密告斛律光图谋不轨。 再有太史令曹魏祖启奏:“上将星盛,不诛恐有祸患。” 侯胜北觉得这位太史令的姓好,名字也起得好,怪不得做说出这等话。 继而斛律光府上有人出首,举报前年宜阳汾北战后,凯旋回师不奉敕散兵,反而引兵逼近国都,乃是将行不轨,不果而止。 三人成虎。 斛律光兵逼邺城一直是齐帝心中的一根刺,翻出旧帐,正合其疑。 “出首之人乃府佐封士让,封氏兄弟你见过,应该知道是哪边的人。” 所以这是一张河北大姓联合给落雕都督布下的罗网。 封士让又举报斛律光家藏弩甲,奴僮千数,每每遣使往丰乐、武都所,阴谋往来。 武都为斛律光长子,任开府仪同三司,梁、兗二州刺史。 齐主性至怯懦,恐即变发,于是下定决心,要立刻铲除斛律光这个已经打算谋害自己的毒瘤。 根据祖珽的计策,正尔召之,恐斛律光疑不肯入。 宜遣使赐其一骏马,语云:“明日将往东山游观,王可乘此马同行。” 趁其受赐奉谢之际,引入执之。 侯胜北想起自家阿父,也是封官拜谢之时,假称赐宴被拿下。 天下套路都是一般,谁要是再拿同样的招数对付自己,非得狠狠怼回去不可。(^_^) 齐帝依计而行,遣使赐斛律光骏马。 斛律光觐见谢恩,至凉风堂。 北齐宫廷御用杀手刘桃枝自后扑上,老将一个踉跄,站稳屹立不倒,回首说道:“桃枝常为如此事。我不负国家。” 刘桃枝和三名力士一拥而上,攀手抱腰,以弓弦绞颈,勒死了斛律光,时年五十八岁。 忠臣碧血流淌于地,反复刮铲,痕迹不灭。(注6) ----------------- 《地名对照》 永巷:宫中长巷,掖庭即在此处,有狱监禁宫人。 第134章 其次伐交之宛如盛世 射雕英雄就这么死了。 侯胜北想告诉祖珽,这可是敌国君主获知此讯,为之大赦天下的人物啊。 斛律光死,高长恭无心为将,若是我朝和北周联手来攻,何以为敌? 陆令萱之流可不会管这些。 斛律光之女被废,后位不可空缺。 陆令萱欲立皇子高恒之母,弘德夫人穆邪利,太后则欲立其兄胡长仁之女胡昭仪。 太后还要卑辞厚礼以求陆令萱,结为姊妹,才允了此事。 陆令萱与祖珽启奏,立皇后胡氏。 北齐武平三年,八月。 戊子,拜右昭仪胡氏为皇后。 己丑,以特进许季良为左仆射,祖珽出为北徐州刺史。 仅相隔一天。 祖珽没有讲自己是怎么失败的,应该是深以为耻。 癸巳,齐主带上新皇后、弘德夫人行幸晋阳去了。 “呸,弘什么德,斛律后的从婢。其母轻霄,本是穆子伦婢,转侍中宋钦道家中,奸私而生,谁知道姓穆还是姓宋。” 侯胜北正在奇怪祖珽怎么连齐主的后宫也喷上了,很快他就明白了。 “入宫后,陆媪见其得宠,收为养女,反倒让儿子跟了她的穆姓。这弘德夫人,自从以陆令萱为母,连自己亲娘也不认了。”(注1) 好吧,只要和陆令萱沾边的,都得罪了你祖大爷。 祖珽满怀愤恨和不甘,踏上了赴任之路。 …… 日子继续在等待齐主归来中度过。 其实齐主回不回邺城并不重要。 侯胜北一一拜访旧识,攀谈之间,获知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 高俨下葬了。 带着靴子的尸体从室内被挖出来,葬于邺城西,赠谥曰楚恭哀帝,以慰太后。 徐之才故世了,赠司徒公、录尚书事,谥曰文明。 据老人的弟弟徐之范说,兄长完成了《雷公药对》,是含笑而去的。 刘俊离婚了。 是被兄长刘逖所逼。祖逖失势,其轻交易绝如此,说好的雷陈之契呢?(注2) 过往南北通和,要贵皆遣人随聘使交易,谋求私益。 侯胜北这位使节却清廉自守,专注交际,虽然所作诗赋偏于轻艳,那是因为年纪还轻嘛。 不到两年,三次来聘,算是北齐的老朋友了。 侯胜北在河北朝士之中博得了小小名声,正面的那种。 …… 没过几天,祖珽竟然回来了。 侯胜北以为他是重获起复,登门道贺。 “起复个屁。” 祖珽瞪着看不见东西的双眼,骂骂咧咧:“专程把老夫叫回来,是为了解职。” 侯胜北这才得知,特意召还祖珽,是解除了他的开府仪同、燕郡公之位再去上任。(注3) 还能这么操作? 太侮辱人了吧。 侯胜北都要替祖珽打抱不平。 魏晋以来,刺史任重者使为持节都督,轻者为使持节、假节,不领兵权而为州刺史者,谓之单车刺史。 祖珽接下来,就是以兵权、爵位都没有的光杆身份,去担任刺史了。 “谁说瞎子就不能领兵了?不让老夫面见陛下,还大加诮责是吧。”(注4) 祖珽咬牙切齿道:“老夫必要让你们看看,还要让你们后悔。” “南朝来使,下面说的几件事,你且听好了。” 侯胜北竖起耳朵,被外放,被羞辱、被削职,女儿还被休弃。 祖珽愤恨至极之下,看来要做出些事情来了。 “其一、卢潜今年被召还为五兵尚书。” 这轻描淡写的短短一句话,在侯胜北心中如同一声闷雷。 卢潜乃扬州刺史,领行台尚书,坐镇寿阳,排挤走了王琳。 其在淮南十三年,任总军民,大树风绩,甚为南朝所惮。 陈顼与边将书信云:“卢潜犹在寿阳,闻其何当还北,此虏不死,方为国患,卿宜深备之。” 没想到祖珽抛出来的第一条情报,就是这等重磅消息。 “其二、淮南之地,显祖初平淮南,给十年优复。年满之后,征税烦杂。今年初高元海为右仆射,断渔猎,人家无以自资。” 高元海的后妻,是陆令萱的甥女。 祖珽对他的评价毫不客气:“高元海此人,好乱乐祸,然诈仁慈,不饮洒啖肉。说陛下禁屠宰,断酤酒。” 禁杀耕牛、禁止酿酒也就算了,屠宰之事也能禁得? 侯胜北再次大受震撼,种田不能果腹,百姓只能靠渔猎谋生,却遭到了禁止,民心可想而知。 “其三、诸商胡负官责息者,宦者陈德信纵其妄注淮南富家,令州县征责。又诈送突厥马数千匹于扬州管内,令土豪贵买之。钱直始入,便出旨括江、淮间马,并送官府。” 这是赤裸裸地抢钱啊。 这样的话,淮南不要说庶民百姓了,富商土豪也肯定恨上了北齐朝廷。 十年免租的优待,荡然无存。 由是百姓骚扰,切齿嗟怨,若不是卢潜随事抚慰,兼行权略,早就不得宁靖。 然而卢潜被调走了。 祖珽讲的这三条消息,侯胜北觉得太有价值了。 “三条?得罪了老夫,岂有那么简单就算了。” 祖珽狞笑一声。 “其四、数年间山东频遭大水,州郡多遇沉溺,谷价腾踊。朝廷遣使开仓,却从贵价以粜之,而百姓无益,饥馑尤甚。加以疾疫相乘,死者十四五焉。” “其五、天统年间,先帝收养了很多无衣无食的民女,后宫妃嫔剧增。” 听到祖珽带着讽刺的语气,侯胜北想起他与高湛的论战。 “于是毁东宫增益宫苑,右院增筑修文台,左院增筑偃武台、嫔嫱诸院中起镜殿、宝殿、玳瑁楼及圣寿堂,丹青雕刻,妙极当世。” “二殿一楼一堂,以八百具玉珂及二万枚大小镜子装饰。室内以丁香来涂壁,屋顶用胡桃油涂瓦,房檐四周悬挂金铃千万余枚。微风吹来,叮当之声传于十里。” “圣寿堂北门上有玳瑁楼,全用金银装饰,悬垂五色珠帘,白玉钩带,楼内设有玉石床数张,铺以十色被褥。” 美得很哪,这得花多少钱啊。 侯胜北想起就算以当年自家司空府三千贯豪宅的标准。 齐主这一套下来,得乘以百倍千倍吧。 “又于游豫园穿池,周以列馆,中起三山,构台以象沧海,并大修佛寺,劳役钜万计。” 祖珽说出了如此奢靡的后果:“财用不给,乃减朝士之禄,断诸曹粮膳及九州军人常赐以供之。” 这可真是以天下奉一人了。 为了供至尊享乐,百官诸曹、甚至军人的收入都要克扣。 侯胜北忍不住望向南方。 那里,陈顼正在为了恢复江北故地而节衣缩食,勤政不懈吧。 天时已至。 …… 祖珽发泄了一通,心情舒畅了不少,语气转为平缓:“老夫被出,二子多半也不得免。” “老夫长子君信,涉猎书史,多诸杂艺。曾兼通直散骑常侍,为聘使副,颇知南朝事。次子君彦,容貌短小,言辞木讷,然少有才学,可为记室。”(注5) “汝回去的时候,带上一个布衣百姓,不为难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祖珽才露出了为人父的慈祥表情。 侯胜北知道祖珽看穿了北齐的国运衰微,自己失势后儿子也难有前程,这是预做打算,要为次子安排一条后路了。 就凭他刚才提供的那几条情报,这件事就值得一做。 继张氏兄弟之后,自己除了麦铁杖和褚玠,还没有招揽什么部下,祖珽的儿子若有他几分才能,足可任用。 见侯胜北答应得爽快,祖珽傲然道:“老夫从来不欠人情,就再告诉你两件事情。” “颜之推此人为我所爱重,汝可与之深交,将来必有裨益。”(注6) “崔季舒等人,你最好少与他们搅在一起。老夫尚且智力不及,他自恃高门世家,不肯放下面子曲身事主,又无高敖曹那般绝世武力,迟早败于陆令萱、韩长鸾之手。” “还有,既然伱是个武人,这份东西就赠于你了。” 祖珽摸索着掏出薄薄一本小册递了过来,只有寥寥几页。 侯胜北暂时也不看是什么,谢过之后塞入怀中。 几件事情讲完,祖珽彷佛再无牵挂:“老夫快意一生,并未辜负自身。今年奏立文林馆,操笔之徒,搜求略尽。上個月《圣寿堂御览》已成,文学一道再无遗憾。” 侯胜北正要夸赞几句,就听祖珽喃喃道:“武略也不可不有所成就,留下缺憾。” 南朝来的武略将军有些尴尬,独眼猛将是有的,两眼都瞎了的名将还没听说过。 祖珽对着他厉声道:“老夫就在北徐州坐镇,汝等尽管率军来攻!” 侯胜北愈发尴尬,这老人为了自己快意,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不过他挺羡慕这种活法的。 …… 待回到馆驿,侯胜北拿出那本小册一看:《綦母怀文造刀法》 开篇序言曰:綦母怀文,不知何郡人,以道术事神武帝高欢。 再翻开一页,几行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宿铁刀,其法烧生铁精以重柔铤,数宿则成刚…… 这是!? 宿铁刀的锻造方法。 他心情激荡,今日得到此书,岂不是天意缘分? 侯氏三千部曲,皆可持此利刃。 侯胜北放下书册,抽出陪伴自己已有十六年的长刀,轻抚线条优美的刀身,细看闪着寒光的锋刃。 明年,又到了你痛饮敌军鲜血的时候。 书中记载,广平郡南干子城是干将铸剑处,其土可以莹刀。 广平郡位于巨鹿郡以南,距离邺城百五十里,远倒是不远。 侯胜北不懂,干将不是吴国南方人吗,怎么会跑到河北来铸剑。 直到去了一趟地头,遍寻不着。 细加推敲之下,綦母怀文曾任信州刺史,当指的是东晋侨置的雍州广平郡。 治所襄阳。 此乃北周领土,看来只有另寻机会再去了。 …… 又在邺城等候数日,迟迟不见齐主归来,侯胜北与鸿胪寺交涉,前往晋阳谒见。 此事并非没有先例,昔日陈昙朗为质子,便是安置在晋阳,也被害于晋阳。 侯胜北只想在形式上走完来聘的礼节,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南朝,告诉陈顼。 观衅一事,大致可知。 斛律光冤死、高长恭出谋求退路、祖珽泄密,都说明了一件事。 北齐人心已散,国运气数将尽。 历经两年的伐谋伐交已毕,接下来就该用刀兵摘取果实了。 ----------------- 使团行进在滏口陉中。 滏山有滏水出,为太行第四陉,途径响堂,通往上党。 历代齐主往返其间,修整了河谷道路,通行十分便利。 大军往来亦是。 响堂等地和邺城、晋阳一样开凿石窟,安置佛像,建设庙宇。 既为礼佛,也为商旅行人歇息之用。 侯胜北一行宿泊于智力寺。 文宣帝高洋开凿的主尊大佛,跏趺坐于佛台之上,身边两位胁侍。 佛背宝光庄严,饰以火焰和忍冬。 忍冬即卷草,俗称金银花,越冬而不死不凋,比喻灵魂不灭、轮回永生。 仰望大佛,侯胜北不禁想道:高欢,你创立霸府之时,是想建设一个不灭之国吗? 见到此情此景,他对于萧妙淽所说的“盛者必衰梦一场”,有了那么一丝共鸣。 只要是强者都会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的吧? 与其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不如知足常乐啊。(注7) …… 穿过滏口陉,来到并州地界。 其东则太行为屏障,其西则大河为襟带。 于北则大漠阴山为外蔽,于南则首阳、底柱、析城、王屋诸山,滨河而错峙。 控带山河,据天下之脊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远的吕布、张辽等并州武人就不去提了。 晋室倾覆,刘渊、拓跋珪、尔朱荣、高欢都起家于此。 当初北魏欲迁都于邺城,而出身清河崔氏的崔浩却极力谏阻。 谓今迁都于邺,可救今年之饥,非长久之策也。 东州之人,常谓国家居广漠之地,民畜无算,号称牛毛之众。 若是一部留守旧都,一部分家南徙,恐填不满河北诸州辽阔之地。 一旦情见事露,则百姓意沮,四方闻之,有轻侮之意。 北方屈丐、蠕蠕必提挈而来,云中、平城则有危殆之虑。 如此则声实俱损矣。 今居北方,假令山东有变,轻骑南出,耀威桑梓之中,谁知多少? 百姓见之,望尘震服。 此是国家威制诸夏之长策也。 侯胜北赞叹不已,好一条眼光长远之雄略。 崔浩不愧是河北大姓,深愔人心虚实之道。 时至今日,北齐虽迁都邺城,仍是集重兵于晋阳以挟河北。 若是并州有失,只怕就是土崩瓦解之势了吧。 他又莫名其妙地想道,从刘渊之时算来,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就满三百年了。 天道轮回,并州晋阳之地,还会有真龙起于渊么? 自己认识的人里面,也就北周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名字带渊,总不会是他吧,哈哈。 …… 侯胜北抵达晋阳的那天是冬十月、甲午,齐主拜弘德夫人穆氏为左皇后,大赦。 只见数十阉竖从宫城一拥而出,或以开府仪仗,或加金章紫绶,集于神兽门外。 此处为朝贵憩息之所,时人号为解卸厅。 诸阉在内多日,暂放归休,所乘之马牵至神兽门阶。 然后呼喝升骑,飞鞭竞走,数十为伍,马尘飞扬。 诸朝贵爰至唐邕、赵彦深、韩长鸾、骆提婆等皆隐听趋避,不敢为言。 目睹如此乌烟瘴气的一幕,侯胜北微笑。 他放眼打量此处的宫殿。 晋阳新起十二院,壮丽逾于邺下。 齐主所爱不恒久,数度毁而重建。 夜以火照作,寒以汤为泥,百工困穷,无时休息。 又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一夜燃油万盆,光照宫内。 又有鱼龙烂漫、俳优、侏儒、山车、巨象、拔井、种瓜、杀马、剥驴等,名为百戏。 乍一看,好一番盛世气象。 上架感言 南北朝的最后四十年(549-589),进度已过大半。 本故事也已过半,之后虚拟线的情节会陆续增多。 期待和各位书友一起讨论推敲。 上架之后,改为每天更新两章,7000-8000字左右。 故事还会保持现在这个节奏,不会水字数。 也不会有低于3000字的短章、万字大章等花样。 手头存稿100章,一边改一边发,支撑两个月问题不大。 各位放心看。 非常感谢订阅捧场,打赏量力而为就行。 再次感谢一路陪伴,坚持打卡,提出宝贵意见的各位书友。 另,仅限今天,临时改为中午12点发文。 周六、60万字、届时奉上红包6个。 祝今天考试的书友们顺利,666。 《南朝不殆录》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