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不殆录》 相关设定 《距离》 一晋尺=25.8cm 一丈=258cm 六尺一步155cm 三百步一里=465米 《高度》 一汉尺=23.75cm 一丈=237.5cm 《面积》 一亩=60平方丈 =60*2.58米*2.58米 =400平方米 =4公亩 一顷=百亩 《重量》 一两=14g 一斤十六两=223g 一钧三十斤=6.7公斤 一石四钧=26.8公斤 一斗=2.7公斤 一斛十斗,同一石 《历法》 农历计时,文中季节变化与其一致 《南朝不殆录》相关设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章 少年胜北 三国鼎立,战火纷飞,羯贼横行,民不聊生,岭南却还保留了一片净土。 太清三年,腊月的一个午后。 少年甩镫下马,掸了掸身上尘土。进屋急趋两步,恭敬地向端坐堂中,正在闲聊的两位老人拱手作揖道:“阿爷、阿嫲,孩儿有礼。” 又向侧坐一旁静听的妇人行礼道,“阿母好。” 妇人和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者笑眯眯地开口道:“小北,骑术又有长进啦。现在绕着庄子跑完三圈,只需一个时辰便回了么。” 少年挺起胸膛,略带得色,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妇人问道:“小北,今日的课业如何了?” 少年立刻拉下了脸,妇人继续道:“你阿父才出门一月有余,课业就已经懈怠了,这当如何是好?” 少年小声嘀咕道:“阿父在家时,还会讲解些故事,带我骑马射箭,现在每天课业只有抄写经史,太无趣了些。晓叔也不在,我就只能跑跑马,都没人一起耍。” 妇人正要再唠叨训诫,老者已撸须笑道:“小北,快去认真把课业完成了,阿爷给你讲汉末三国分立的故事。” 少年喜道:”多谢阿爷,那今日我要听诸葛丞相六出祁山,对决司马宣帝的故事。“ 妇人嗔怪道:”你这孩子,做课业还要哄着,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老者大笑道,”无妨,你阿父当年也甚是顽劣,不爱读书。现在还不是既能舞文弄墨,又善骑马射箭,说得上文武两道皆通了。“ 正当一家人说话间,一人风尘仆仆冲进正堂,匆匆向老人行礼后,大声道:”阿嫂,快安排杀猪做饭。阿哥今日归来,陪同贵客登门,晚食需得好好准备。“ 大户人家做事自有规矩,妇人听了也不慌乱,先向两位老人告退,随即召集僮仆健妇,吩咐安排任务:手脚伶俐的去塘中捞两条石鲤,摸一筐山坑螺;健壮有力的挑一头肥猪,捆起杀了放血;巧手婢女则去摘些新鲜蔬菜。 趁着母亲督办酒馔,少年也赶紧溜回房间,补起拖欠的课业。 待到完成得七七八八,已是日向西山,少年才和来人说上话,”晓叔,你这一去就是月余,我阿父可还安好?” 来人年约三旬不到,摆出个苦脸道:”你阿父好得很,就是折腾得我们可惨。” 看了看天色,来人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迎客如何?就不知你可跟得上,莫要半途摔个跟斗。” 少年大怒:”晓叔休要看不起人,尽拿一年前的糗事膈应我。” 来人做个鬼脸,和少年出门上马一路而去。 时间尚有充裕,两人并辔缓行,少年好奇问道:“晓叔,阿父和你带了千余人去,每天都忙些什么呢?” “咳,先是整编。把那群庄客和蛮子们打散,分出什伍,百人一队,五百人一幢,选出伍长什长队长幢主一干首领。你阿父为军主,辖三幢十五队,叔父我当了个军副。” “嘻嘻,恭喜晓叔统帅千军,感觉很威风吧?“ “切,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威风的。每日操队列、习金鼓、辨旗帜,枯燥得紧。只有和张家三兄弟带来的那群人,每五日可以干场架,还算有点意思。” “千人大团战啊,晓叔威武。” ”又不像以前村间斗殴一拥而上,抄上家伙乱打一气。必须排好队列,持长杆沾灰而战,有军正官监督判定胜负,还要点评战术优劣和战果多少的。“ “那多没趣,感觉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的对殴啊。” “无趣归无趣,上了真实战阵,可能就是如此吧……”,晓叔若有所思,道:“一刀砍来,一枪刺去,看哪边的阵列不乱,整齐划一,坚持到对方崩溃就胜了。” “都靠兵卒厮杀,那要猛将干什么?我听阿爷讲前朝故事,可都是一将万夫莫敌。” “强将手下无弱兵呀。我是没有万人敌的本事,小北,说不定你就是未来的不败名将呢,哈哈。” “晓叔你又取笑人,这习惯可真不好。” 谈笑间已到村口,远远可见有三骑正向着此地驰来。 两人催马迎上前去,里许路程转瞬即至,晓叔下马躬身,高声道:“恭迎将军!” 少年也有样学样地下马迎候,却忍不住抬头偷眼打量。 来骑小跑到跟前,戛然止步。 只见左侧一骑的马上之人在头顶随便扎了根带子,系住茅草般的乱发,身着两档衫。虽是岭南,入了腊月也带着寒意,此人却似乎毫不在意。 只见他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筋肉虬结,皮肤布满一圈圈水癣,还有数道可怖疤痕。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双目含赤,面相凶恶,就像阿爷故事里讲的猛张飞。 侯胜北暗中给此人起了个”凶汉“的外号。 右侧一骑是个三旬短髭男子,看到少年后,眉头微微一皱,向正中一骑道:”禀将军,这是小儿,性情颇为顽劣。” 正中一骑开口,声如金石铿锵:”原来是侯贤弟的令郎,果然少年俊杰,但不知姓名?” 短髭男子正要回话,只见少年作揖不变,直起身来朗声道,“父名安都,字成师。小子姓侯,名胜北,取必胜于北朝之意!” 正中一骑微愕,旋即颔首道:”好名字,安都果然有壮志雄心,必能与吾共成大事。” 这名男子向着侯胜北微微一笑,挥鞭一指左侧,“此是周文育,字景德。” 又以鞭梢自指道:“吾姓陈,名霸先,字兴国。” 侯胜北跟着侯晓在前引路,一边暗忖,这名男子想必就是阿父和晓叔举众投奔的贵人了,只不知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刚才匆忙一瞥之间,但见他年纪已然不轻,头戴皮弁,鬓发间半花白,天庭饱满隆起,鼻正口方,颇有威严。 既称将军,想必是朝廷的统军大将。陈霸先,字兴国,嘿嘿,名字确是威风凛凛得很。 他小儿一个,于朝廷大事所知有限,多想也是无用,心思不由转向阿父接下来如果要考较课业,自己该当如何应对的问题。 五人一路无话,不一刻即将到达侯家宅院。 只听那名为陈霸先的男子轻噫一声,勒马止步道:”侯贤弟,你这宅院选址甚好,依山傍水,居高临下,也算是个小小的易守难攻之地了。” 观看片刻,少许又道:“这宅院也是布局严谨、古朴庄重,门上有望楼,四角有角楼,与北朝坞堡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没有器械相助,等闲百余人怕是奈何不得这庄子。吾也是来了岭南,才见到这等建筑。江南的宅院与之相比,好比娇柔女子与粗壮汉子,偏于孱弱了。” 侯胜北只知自家的宅院背靠大山,建在山脚一处凸出的高台上,高台下有条小河流过,宅院建得四四方方围成一圈。 每日里进进出出上坡下坡,却是从来不曾听到有过如此点评。心想此人可能确实懂些门道,不禁暗生敬佩。 就听父亲一声呵斥道:”速去通知你阿爷。振远将军、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监始兴郡事陈公霸先来访。让阿爷准备出门迎接,我们缓行稍后即至。“ 陈霸先笑道:”令郎小小年纪,如何记得这许多职衔。再说又何必劳动令尊相迎,我们自便就是。“ 侯胜北心想,我偏全都记下来了。居然挂了那么多个头衔,听起来很是个大人物的样子。 他看看父亲脸色,一时不知该不该听命去通知阿爷。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侯晓插话道:”我先行一步,问问晚食准备得如何了。小北就跟着你父吧。“ 说着向侯胜北挤了挤眼睛。 侯胜北小小松了口气,像是度过了一个难关。自和陈霸先见面,虽然并无交谈,心头不禁感受到无形压力,竟然担心起自己的行止是否失措。 须臾几人策马上坡来到宅前,却见阿爷和晓叔已在门前迎候。 陈霸先下马,拱手赞道:“山环水抱必有气,附近风光收眼底。侯伯父胸有丘壑,今日相见,霸先甚是有幸。” 却见阿爷躬身一礼道:”陈将军光临寒舍,是我侯氏一族的荣幸。小儿安都不才,承蒙起用不胜惶恐。在下不过痴长几岁,请陈将军以平辈论交,直呼在下侯文捍即可。“ 陈霸先赶紧趋前扶住道:”我与安都一见如故,正欲共图大事,愿与令郎结为兄弟之谊。“ 他回头看了一下侯胜北,又道:”吾诸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子,年纪不过稍长令孙数岁而已。以此而论,愿尊您为长辈。“ 侯胜北心想居然还有从自己身上论辈分的说法,觉得此人想法颇为新奇。 见陈霸先下马后身材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尺多,估计身高七尺有半。更是手长过膝,一把就扶起了阿爷,真乃堂堂大将军的做派。(注1) 侯文捍连道不敢,折煞小儿了。 飧食已备,侯文捍请陈霸先登堂入席。 彼此少不得一番雍容礼让,陈霸先东向坐了上席,侯文捍南向相陪,周文育北向对坐,侯安都、侯晓西向侍,众人团团坐定。 侯胜北见阿爷和这个陈将军来回客套,联想起课业种种,与之印证。原来书上说的礼仪规范,套用到实际待人接物,却有这许多讲究。 他正要回后堂自行觅食,却被陈霸先叫住,向侯文都道:”令郎甚是聪颖可爱,今日就一起用膳吧。“ 见侯安都想要推辞,陈霸先低声叹道:”待兵事一起,不知要分隔多久才能相见,能多陪陪家人,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侯安都既然不再拒绝,侯胜北于是挨着父亲坐下。 月余不见,父亲的身上多了些冷峻气质。加上贵人当面,侯胜北有些不太敢亲近,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拉近身旁,用力摸了摸自己头。 侯胜北顿时心中一暖,往父亲身边挨近了些。 母亲早已指挥粗使婢女,布好了席上几道菜: 卤煮梅花猪头皮拌葱花芝麻,爽脆不腻;炒腊肉色泽红白分明,鲜香耐嚼;酥炸石鲤金黄酥脆,带着禾花清香;紫苏炒山坑螺,细腻肥美,其他如酿豆腐、蒸南瓜、糍粑和蜜饯等辅食甜食,配上色泽淡绿,入口微甘的自家酿酒,样样都是侯胜北平日最喜欢的美味。 可是他此时却无甚胃口,内心揣摩陈霸先刚才的低语。兵事未起就已经月余不见,兵事一起,那得要分隔多久? 只言片语间,少年仿佛接触到与故事中的将军威风八面,功勋累累的另外一面,幼小的心中不禁纠结起来。 ----------------- 注1:(陈霸先)身长七尺五寸,日角龙颜,垂手过膝。 附录1 抗北齐之军记前篇 绍泰元年 ----------------- 九月 第001天、丙午:萧渊明宣布逊位,退还府邸 ----------------- 十月 第002天、丁未:吴兴太守杜龛遣杜泰攻打长城,陈蒨防守 第003天、戊申:周文育攻打义兴,与韦载对峙 第004天、己酉:晋安王萧方智即位,改元绍泰 第005天、庚戌:南朝与北齐行台司马恭盟誓于历阳 第025天、辛未:陈霸先自表东讨,留侯安都、杜棱守台城 第028天、甲戌:陈霸先军至义兴,遣宁远将军裴忌助将军黄他,攻吴郡太守王僧智 第029天、乙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勾结任约,率精兵五千偷袭建康,据石头城 第030天、丙子:陈霸先拔取水栅 侯安都率三百甲士击退徐嗣徽游骑 裴忌轻行倍道,自钱塘夜袭吴郡,王僧智轻舟逃奔吴兴 第031天、丁丑:陈霸先说降韦载,卷甲回建康,遣周文育讨杜龛,救长城 ----------------- 十一月 第033天、己卯:北齐派兵五千渡江至姑孰,接应徐嗣徽、任约 合州刺史徐度立栅于冶城 第034天、庚辰:北齐遣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率兵万人,于胡墅渡米三万石、马千匹入石头城 第037天、癸未:侯安都夜袭胡墅,烧北齐船只千余艘 仁威将军周铁虎断北齐粮道,获运舫米数千石,生擒北徐州刺史张领州 第040天、丙戌:韦载于大筑侯景故垒,杜稜守之 第041天、丁亥:北齐于仓门、水南立二栅相拒 第046天、壬辰:北齐大都督萧轨率兵屯江北 第058天、甲辰:徐嗣徽攻打冶城栅,陈霸先率精甲自西明门出击,败之 ----------------- 十二月 第067天、癸丑:侯安都偷袭秦郡,破徐嗣徽栅,俘数百人 第070天、丙辰:陈霸先对冶城立航,悉渡众军,攻克水南二栅,大败北齐军 徐嗣徽与任约引北齐军水步万余人还据石头 陈霸先遣兵诣江宁据险要 第071天、丁巳:徐嗣徽等水步顿兵江宁浦口 第072天、戊午:侯安都率水军突袭,徐嗣徽等单舸脱走 第073天、己未:陈霸先四面围攻石头城 第074天、庚申:柳达摩遣使请和,且求质子 陈霸先同意陈昙朗及永嘉王萧庄、丹杨尹王冲之子王珉为质,盟于城外 第075天、辛酉:陈霸先陈兵石头南门,送齐人归北,徐嗣徽、任约皆奔齐 第080天、丙寅:江宁令陈嗣、黄门侍郎曹朗据姑孰反,侯安都等讨平之 ----------------- 部分事件的具体日期在史料中没有明记,根据记载顺序和前后行动大致推算。 附录2 抗北齐之军记后篇 绍泰二年 ----------------- 一月 第001天、戊寅:萧方智大赦,与任约、徐嗣徽同谋者一无所问 第006天、癸未:陈霸先使从事中郎江旰说徐嗣徽使南归,徐嗣徽执江旰送北齐 第019天、丙申:陈蒨、周文育合军攻杜龛于吴兴,败之 第024天、辛丑:杜泰投降,背出酒醉的杜龛,斩首于项王寺 ----------------- 二月 第033天、庚戌:陈蒨、周文育轻兵袭会稽,攻打东扬州刺史张彪 第038天、乙卯:张彪兵败,走入若邪山中,陈蒨遣章昭远追斩之 第039天、丙辰:陈霸先以周文育为南豫州刺史,使将兵击湓城,讨伐江州刺史侯瑱 第043天、庚申:陈霸先遣侯安都、周铁虎率舟师立栅于梁山,以备江州 第046天、癸亥:徐嗣徽、任约袭采石,执戍主明州刺史张怀钧送于北齐 ----------------- 三月 第081天、戊戌:北齐仪同三司萧轨、库狄伏连、尧难宗、东方老等与任约、徐嗣徽合兵十万入寇,出栅口,向梁山 第082天、己亥:北齐军攻打梁山,夜袭侯胜北负责的防线 第083天、庚子:别帅荡主黄丛反击,齐师退保芜湖 第084天、辛丑:定州刺史沈泰、吴郡太守裴忌、东徐州刺史钱道戢支援侯安都共守梁山 周文育攻湓城不克,陈霸先召还之 ----------------- 四月 第098天、丁巳:陈霸先至梁山巡抚诸军 第107天、丙寅:侯安都轻兵袭北齐行台司马恭于历阳,大破之,俘获万计 ----------------- 五月 第124天、癸未:萧渊明疽发背,卒 第125天、甲申:北齐军兵发芜湖 第131天、庚寅:北齐军入丹杨县 第137天、丙申,北齐军至秣稜故治 陈霸先遣周文育屯方山,徐度顿马牧,杜稜顿大航南以御之,诸军还师 第138天、丁酉:徐嗣徽等列舰于青墩,至于七矶,以断周文育归路 第139天、戊戌:周文育反攻徐嗣徽,斩骁将鲍砰,留船芜湖,自丹杨步上 第140天、己亥:陈霸先于大司马门外白虎阙下,宰杀牲畜祭祀苍天,禀告齐人违约之罪 第142天、辛丑:北齐军于秣陵故县跨过秦淮水,立桥栅渡兵,夜至方山 第144天、癸卯:北齐军自方山进及倪塘,游骑至台城,建康震骇 天子萧方智统领羽林禁兵,顿于长乐寺 周文育、侯安都顿兵白土岗 定州刺史沈泰渡江于瓜步袭击行台赵彦深,缴获舟舰百余艘,陈粟万斛 ----------------- 六月 第145天、甲辰:东广州刺史王敬宝于钟山龙尾与侯安都交战,侯晓受伤,军主张纂战死 第148天、丁未:北齐军进至幕府山 钱明领水军出江乘,邀击北齐军粮运,尽获其船米 第151天、庚戌:北齐军越过钟山,陈霸先与众军分顿乐游苑东及覆舟山北,断其冲要 第153天、壬子:北齐军转至玄武湖西北的幕府山南面,准备进军北郊坛。 陈霸先与众军从覆舟山东进,移至坛北与北齐军对阵 连日大雨,平地水深丈余 第155天、甲寅:雨方停,陈霸先准备决战,得陈蒨馈米三千斛、鸭千头 第156天、乙卯:陈霸先率军出幕府山 侯安都临战坠马,萧摩诃单骑救主 陈霸先、吴明彻、沈泰等众军首尾并举 侯安都自白下引兵横击,大败北齐军,斩获数千人 斩徐嗣徽及弟徐嗣宗,追至临沂。江乘、摄山、钟山等诸军相次克捷 擒获萧轨、东方老、王敬宝等将帅凡四十六人 第158天、丁巳:陈霸先军出南州,烧齐舟舰 第159天、戊午:斩刘归义、徐嗣彦、傅野猪等叛将,大赦 第160天、己未:解严,军士以赏俘贸酒,一人裁得一醉 第161天、庚申:斩萧轨等齐将 故事伏笔/打脸/笑点汇总 文中标识了(^_^)之处,乃欲博书友会心一笑之笔。 为方便参照,开单章于此,根据故事展开随时更新。 另感谢hj0510书友标注的段评。 ----------------- 《第002章》 ”六问、蔡路养乃名将否?“ “蔡路养何许人也,不过南康一酋豪,麾下无有名之将。(^_^)我陈霸先…… ? 萧摩诃,字元胤,兰陵人也……其姑夫蔡路养时在南康,乃收养之。稍长,果毅有勇力。侯景之乱,高祖赴援京师,路养起兵拒高祖,摩诃时年十三,单骑出战,军中莫有当者。 ----------------- 《第003章》 “大同七年生人,再几天过了年,就十岁了。”(注1) “原来如此。”陈霸先想了想,没想出来谁家孩子也是这一年出生。(^_^) ? 待揭晓。 不过这条比较好猜,百度一下就知道541年除了主角,还有哪位出生了。 ----------------- 《第004章》 《千字文》,背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日月……下面的呢,不会了? 这可是至尊专门命人编写,教导诸王启蒙练字的教材。周兴嗣知道吗?员外散骑侍郎,人家一个晚上,就能把一千个杂乱无序的字,编制成合辙押韵,对仗工整,读着朗朗上口,还颇有意义的章句。 这篇文章是能流传千古的,说不定千百年之后的孩子都要学习。(^-^) ? 《千字文》果然流传千古,现在的孩子也有在学的。 ----------------- 《第010章》 “为父是让你志向远大。数十万大军真要是碾压过来,你赢得了吗?” “就算赢不了,努力保持个不败吧。”(^-^) ? 待揭晓 其实这就是本故事的主题了,南朝不殆 ----------------- 《第011章》 侯胜北对王僧辩这个年纪比阿爷还大,在敌军凶狠攻城的时候还能稳住节奏,悠然自得的老将产生了兴趣。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一定很威风,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 见到了,王僧辩如此威风。 《第025章》 侯胜北随阿父见到王僧辩时,只见这位南朝第一人已成阶下囚,双手反绑,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面上烟熏火燎的黑色和血迹的红色,东一块西一块,甚是狼狈。其子一同被擒,垂头丧气地跪于身后。 ----------------- 《第014章》 “说捡太难听了吧,大壮哥你倒也去捡一个试试呢。” “哈,我只会射兔猎狐,可不会找个女人给自己添麻烦。”(^-^) ? 待揭晓 …… 侯胜北暗暗叫苦,原来是监督我读书的。 找个萧氏一族女子给儿子做伴读,只怕还是个什么公主。阿父呀阿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是不是就要借皇宫金殿来大宴亲朋了。(^-^) ? 待揭晓 ----------------- 《第015章》 侯胜北对佛法无甚好感。阿父告诉过他,佛寺隐匿人口不纳租税。这点和自家大族豪强其实是一样的,甚至做得更过分。 不过既不当政,这种事情也就与他无关,他也不觉得将来自己会和佛法扯上边。(^-^) ? 待揭晓 ----------------- 《第018章》 侯胜北不明白萧妙淽的真意,他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类似的风景。本以为可以让萧妙淽欣赏奇景疏解心结,没想到换来如此冷淡的评价。 少年闻言很是不服气,暗自发誓非得让你看到足以动容的景观。(^-^) ? 看到丹霞山阳元石,萧妙淽果然动容。 《第019章》 得她肯定,侯胜北更是来劲,一路讲解奇峰怪石,直至来到一处。 萧妙淽脸色绯红,旋即又变为煞白,狠狠地剜了侯胜北两眼,道:“我们回去!” ----------------- 《第025章》 侯安都被陈霸先召往京口大城议事,一同被召唤的还有周文育、徐度、杜棱,共四人。 回来的只有三人,杜棱不见踪影。(^_^) ? 勒晕了关起来了是也。 高祖诛王僧辩,引棱与侯安都等共议,棱难之。高祖惧其泄己,乃以手巾绞棱,棱闷绝于地,因闭于别室。 ----------------- 《第029章》 “周将军愿为先锋克敌,侯某求之不得。” “爽快!来,吃鸭子。这鸭不错,现在这建康户口流散,军粮都不好征,鸭子倒还挺多。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得拿鸭肉当军粮了。”(^-^) ? 全军吃得满嘴鸭油。 《第036章》 正在为难之际,陈蒨送来米三千斛、鸭千头,恰巧够五万人两日之食。 陈霸先下令炊米煮鸭,人人以荷叶裹饭,婫以鸭肉数脔,得数万裹。 士卒一旦食讫,弃其余。 …… 清晨,全军用餐已毕。 侯胜北也吃了一顿鸭肉荷叶饭,抖擞精神,与萧摩诃并立于侯安都身后,见彼此的嘴角鸭油未干,相视一笑。 ----------------- 《第034章》 自己要是以后遇到了戴铁面具的北朝将领,一定要揭下来看看他的真容长什么样!(^_^) ? 待揭晓 这条也好猜,北朝铁面名将就那一个,不过此人和主角会是什么关系呢…… ----------------- 《第037章》 侯安都叹息:“主公的亲族凋零,唉。” “主公也真是不容易,我宁可还是阿父这样,一家人齐齐整整的。”(t_t) ? 待揭晓 唉,主角不要怪作者…… …… ”那是阿父你这个平南将军要操心的事情,我一个小小队副懂个啥?不过王琳一介三姓家奴,阿父你总不会栽在他手里吧?“(^-^) ? 阿父还是栽了。 《第039章》 侯胜北认得他是阿父的亲兵,一股恶寒瞬间从背后升起。 只听得此人用嘶哑的声音,从干涩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军大败,侯将军被俘!” ----------------- 《第041章》 侯胜北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于地:”小子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出口的却是诸葛武侯出师表的句子。 陈霸先豪迈大笑道:”起来罢,朕还不要你一个小辈来尽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将来能出祁山,克长安,胜北朝!”(^_^) ? 待揭晓 ----------------- 《第042章》 侯胜北不寒而栗,扪胸庆幸,还好自己没碰到什么荒淫无道之主。(^-^) ? 你会遇到的。 ----------------- 《第045章》 不过看他讲得异常兴奋的模样,侯胜北总觉得徐老师,嗯,不太对劲。 话说回来,自己又不是高澄那种偷车贼,不会去垂涎别人老婆,操什么心呢。(^_^) ? 待揭晓 ----------------- 《第046章》 ”好吧,大不了以后我领一军向青徐,你领一军住巴蜀南阳呗。“ ”嚯嚯,瞧你拽的,一个九品将军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军部首席大佬了啊。“(^_^) ? 要是当不上军部首席大佬,这故事主角白混了 ----------------- 更多敬请期待,作者人品好,凡挖坑必填。 第1章 少年胜北 三国鼎立,战火纷飞,羯贼横行,民不聊生,岭南却还保留了一片净土。 太清三年,腊月的一个午后。 少年甩镫下马,掸了掸身上尘土。进屋急趋两步,恭敬地向端坐堂中,正在闲聊的两位老人拱手作揖道:“阿爷、阿嫲,孩儿有礼。” 又向侧坐一旁静听的妇人行礼道,“阿母好。” 妇人和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者笑眯眯地开口道:“小北,骑术又有长进啦。现在绕着庄子跑完三圈,只需一个时辰便回了么。” 少年挺起胸膛,略带得色,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妇人问道:“小北,今日的课业如何了?” 少年立刻拉下了脸,妇人继续道:“你阿父才出门一月有余,课业就已经懈怠了,这当如何是好?” 少年小声嘀咕道:“阿父在家时,还会讲解些故事,带我骑马射箭,现在每天课业只有抄写经史,太无趣了些。晓叔也不在,我就只能跑跑马,都没人一起耍。” 妇人正要再唠叨训诫,老者已撸须笑道:“小北,快去认真把课业完成了,阿爷给你讲汉末三国分立的故事。” 少年喜道:”多谢阿爷,那今日我要听诸葛丞相六出祁山,对决司马宣帝的故事。“ 妇人嗔怪道:”你这孩子,做课业还要哄着,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老者大笑道,”无妨,你阿父当年也甚是顽劣,不爱读书。现在还不是既能舞文弄墨,又善骑马射箭,说得上文武两道皆通了。“ 正当一家人说话间,一人风尘仆仆冲进正堂,匆匆向老人行礼后,大声道:”阿嫂,快安排杀猪做饭。阿哥今日归来,陪同贵客登门,晚食需得好好准备。“ 大户人家做事自有规矩,妇人听了也不慌乱,先向两位老人告退,随即召集僮仆健妇,吩咐安排任务:手脚伶俐的去塘中捞两条石鲤,摸一筐山坑螺;健壮有力的挑一头肥猪,捆起杀了放血;巧手婢女则去摘些新鲜蔬菜。 趁着母亲督办酒馔,少年也赶紧溜回房间,补起拖欠的课业。 待到完成得七七八八,已是日向西山,少年才和来人说上话,”晓叔,你这一去就是月余,我阿父可还安好?” 来人年约三旬不到,摆出个苦脸道:”你阿父好得很,就是折腾得我们可惨。” 看了看天色,来人说道:”时辰差不多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迎客如何?就不知你可跟得上,莫要半途摔个跟斗。” 少年大怒:”晓叔休要看不起人,尽拿一年前的糗事膈应我。” 来人做个鬼脸,和少年出门上马一路而去。 时间尚有充裕,两人并辔缓行,少年好奇问道:“晓叔,阿父和你带了千余人去,每天都忙些什么呢?” “咳,先是整编。把那群庄客和蛮子们打散,分出什伍,百人一队,五百人一幢,选出伍长什长队长幢主一干首领。你阿父为军主,辖三幢十五队,叔父我当了个军副。” “嘻嘻,恭喜晓叔统帅千军,感觉很威风吧?“ “切,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威风的。每日操队列、习金鼓、辨旗帜,枯燥得紧。只有和张家三兄弟带来的那群人,每五日可以干场架,还算有点意思。” “千人大团战啊,晓叔威武。” ”又不像以前村间斗殴一拥而上,抄上家伙乱打一气。必须排好队列,持长杆沾灰而战,有军正官监督判定胜负,还要点评战术优劣和战果多少的。“ “那多没趣,感觉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的对殴啊。” “无趣归无趣,上了真实战阵,可能就是如此吧……”,晓叔若有所思,道:“一刀砍来,一枪刺去,看哪边的阵列不乱,整齐划一,坚持到对方崩溃就胜了。” “都靠兵卒厮杀,那要猛将干什么?我听阿爷讲前朝故事,可都是一将万夫莫敌。” “强将手下无弱兵呀。我是没有万人敌的本事,小北,说不定你就是未来的不败名将呢,哈哈。” “晓叔你又取笑人,这习惯可真不好。” 谈笑间已到村口,远远可见有三骑正向着此地驰来。 两人催马迎上前去,里许路程转瞬即至,晓叔下马躬身,高声道:“恭迎将军!” 少年也有样学样地下马迎候,却忍不住抬头偷眼打量。 来骑小跑到跟前,戛然止步。 只见左侧一骑的马上之人在头顶随便扎了根带子,系住茅草般的乱发,身着两档衫。虽是岭南,入了腊月也带着寒意,此人却似乎毫不在意。 只见他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筋肉虬结,皮肤布满一圈圈水癣,还有数道可怖疤痕。长着满脸络腮胡子,双目含赤,面相凶恶,就像阿爷故事里讲的猛张飞。 侯胜北暗中给此人起了个”凶汉“的外号。 右侧一骑是个三旬短髭男子,看到少年后,眉头微微一皱,向正中一骑道:”禀将军,这是小儿,性情颇为顽劣。” 正中一骑开口,声如金石铿锵:”原来是侯贤弟的令郎,果然少年俊杰,但不知姓名?” 短髭男子正要回话,只见少年作揖不变,直起身来朗声道,“父名安都,字成师。小子姓侯,名胜北,取必胜于北朝之意!” 正中一骑微愕,旋即颔首道:”好名字,安都果然有壮志雄心,必能与吾共成大事。” 这名男子向着侯胜北微微一笑,挥鞭一指左侧,“此是周文育,字景德。” 又以鞭梢自指道:“吾姓陈,名霸先,字兴国。” 侯胜北跟着侯晓在前引路,一边暗忖,这名男子想必就是阿父和晓叔举众投奔的贵人了,只不知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刚才匆忙一瞥之间,但见他年纪已然不轻,头戴皮弁,鬓发间半花白,天庭饱满隆起,鼻正口方,颇有威严。 既称将军,想必是朝廷的统军大将。陈霸先,字兴国,嘿嘿,名字确是威风凛凛得很。 他小儿一个,于朝廷大事所知有限,多想也是无用,心思不由转向阿父接下来如果要考较课业,自己该当如何应对的问题。 五人一路无话,不一刻即将到达侯家宅院。 只听那名为陈霸先的男子轻噫一声,勒马止步道:”侯贤弟,你这宅院选址甚好,依山傍水,居高临下,也算是个小小的易守难攻之地了。” 观看片刻,少许又道:“这宅院也是布局严谨、古朴庄重,门上有望楼,四角有角楼,与北朝坞堡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没有器械相助,等闲百余人怕是奈何不得这庄子。吾也是来了岭南,才见到这等建筑。江南的宅院与之相比,好比娇柔女子与粗壮汉子,偏于孱弱了。” 侯胜北只知自家的宅院背靠大山,建在山脚一处凸出的高台上,高台下有条小河流过,宅院建得四四方方围成一圈。 每日里进进出出上坡下坡,却是从来不曾听到有过如此点评。心想此人可能确实懂些门道,不禁暗生敬佩。 就听父亲一声呵斥道:”速去通知你阿爷。振远将军、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监始兴郡事陈公霸先来访。让阿爷准备出门迎接,我们缓行稍后即至。“ 陈霸先笑道:”令郎小小年纪,如何记得这许多职衔。再说又何必劳动令尊相迎,我们自便就是。“ 侯胜北心想,我偏全都记下来了。居然挂了那么多个头衔,听起来很是个大人物的样子。 他看看父亲脸色,一时不知该不该听命去通知阿爷。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侯晓插话道:”我先行一步,问问晚食准备得如何了。小北就跟着你父吧。“ 说着向侯胜北挤了挤眼睛。 侯胜北小小松了口气,像是度过了一个难关。自和陈霸先见面,虽然并无交谈,心头不禁感受到无形压力,竟然担心起自己的行止是否失措。 须臾几人策马上坡来到宅前,却见阿爷和晓叔已在门前迎候。 陈霸先下马,拱手赞道:“山环水抱必有气,附近风光收眼底。侯伯父胸有丘壑,今日相见,霸先甚是有幸。” 却见阿爷躬身一礼道:”陈将军光临寒舍,是我侯氏一族的荣幸。小儿安都不才,承蒙起用不胜惶恐。在下不过痴长几岁,请陈将军以平辈论交,直呼在下侯文捍即可。“ 陈霸先赶紧趋前扶住道:”我与安都一见如故,正欲共图大事,愿与令郎结为兄弟之谊。“ 他回头看了一下侯胜北,又道:”吾诸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子,年纪不过稍长令孙数岁而已。以此而论,愿尊您为长辈。“ 侯胜北心想居然还有从自己身上论辈分的说法,觉得此人想法颇为新奇。 见陈霸先下马后身材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尺多,估计身高七尺有半。更是手长过膝,一把就扶起了阿爷,真乃堂堂大将军的做派。(注1) 侯文捍连道不敢,折煞小儿了。 飧食已备,侯文捍请陈霸先登堂入席。 彼此少不得一番雍容礼让,陈霸先东向坐了上席,侯文捍南向相陪,周文育北向对坐,侯安都、侯晓西向侍,众人团团坐定。 侯胜北见阿爷和这个陈将军来回客套,联想起课业种种,与之印证。原来书上说的礼仪规范,套用到实际待人接物,却有这许多讲究。 他正要回后堂自行觅食,却被陈霸先叫住,向侯文都道:”令郎甚是聪颖可爱,今日就一起用膳吧。“ 见侯安都想要推辞,陈霸先低声叹道:”待兵事一起,不知要分隔多久才能相见,能多陪陪家人,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侯安都既然不再拒绝,侯胜北于是挨着父亲坐下。 月余不见,父亲的身上多了些冷峻气质。加上贵人当面,侯胜北有些不太敢亲近,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拉近身旁,用力摸了摸自己头。 侯胜北顿时心中一暖,往父亲身边挨近了些。 母亲早已指挥粗使婢女,布好了席上几道菜: 卤煮梅花猪头皮拌葱花芝麻,爽脆不腻;炒腊肉色泽红白分明,鲜香耐嚼;酥炸石鲤金黄酥脆,带着禾花清香;紫苏炒山坑螺,细腻肥美,其他如酿豆腐、蒸南瓜、糍粑和蜜饯等辅食甜食,配上色泽淡绿,入口微甘的自家酿酒,样样都是侯胜北平日最喜欢的美味。 可是他此时却无甚胃口,内心揣摩陈霸先刚才的低语。兵事未起就已经月余不见,兵事一起,那得要分隔多久? 只言片语间,少年仿佛接触到与故事中的将军威风八面,功勋累累的另外一面,幼小的心中不禁纠结起来。 ----------------- 注1:(陈霸先)身长七尺五寸,日角龙颜,垂手过膝。 第2章 十问十答 乡间宴席,自然没有什么女乐歌舞助兴,宾主闲谈而已。 侯文捍举杯祝道:”将军威名赫赫,战功累累,平李贲、李天宝、元景仲等如探囊取物,老拙早有耳闻。此次义助衡州欧阳頠,擒斩逆贼兰裕,实为我始兴郡民之福。“ 陈霸先举杯回敬道:”伯父过奖,若不是助了欧阳頠,他又岂会荐举侯贤弟出仕,使我能得遇贤乔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且饮此杯。“ 侯文捍举杯再祝:”将军不仅高义,而且用兵如神。数年前仅凭三千兵马,就解了广州城数万之围,天子听闻亦多有嘉奖。功成后又义释猛士,换来今日的虎罴之士相辅。“ 周文育正啃着猪头皮,听闻此言举起酒杯猛灌一口,没好气地道:”是是是,我和老杜就是被主公以三千兵马,打败了几万人的‘猛士’,就是我俩成就了主公用兵如神的威名。“ 陈霸先指着周文育,大笑道:”伯父,你看这厮,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最是听不得人说起此事。“ 周文育觉着耳杯喝得不过瘾,拿起瓢樽就是几口,抱怨道:”我们说是有几万人,其实一大半是凑热闹的老百姓。老杜和我一个城东一个城西,老杜他哥和小卢督护他弟一个城北一个城南,几万人散开一大圈,就被主公挨个收拾了呗。“ 侯胜北毕竟是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也不管是否揭了周文育的伤疤,问道:”广州城那么大,就算绕上一圈也是很辛苦的吧。何况还要收拾你们那么多人,怎么说那也是几万人,就算是几万头猪,也不好抓呀。“ ”不得无礼!“侯安都训斥儿子,赶紧起身致歉道:”小儿口无遮拦,请周将军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没什么啦。”周文育摆摆手表示不介意,说道:”我们又不是真的想造反,就是小卢督护死得太冤,想逮住那两个皇帝家的坏小子出口气而已。” 他灌了口酒,两只眼睛好像更红了:”老杜他哥不知道被哪里飞来的一箭射死了。大家本来就没有拼命死战之心,稍微打打也就降伏了。那群凑热闹的百姓跑得更是飞快,亏他们一开始还群情激愤,说念着老卢督护的恩情,要不惜性命讨个公道,我呸。“ 降的降,跑的跑啊。侯胜北心想,怪不得三千能破数万,原来普通百姓上了战场这般靠不住。 他瞅瞅周文育,原来这凶汉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一根筋,还是能屈能伸的嘛。 周文育打开了话匣子,两口酒下去,继续说道:”不过一个坏小子吓怕了,没活过那年冬天。另一个耍了钱跑回了越州,听说这次和老皇帝困在一起,估计多半也没什么好结果,嘿嘿。“ 陈霸先皱了下眉头道:”文育,天子宽仁厚德。造反之举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死罪。你和僧明举兵围了州治,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也没要了你们的脑袋。多半是因为小卢督护的冤死,至尊心中已有悔意,不想再流更多的血,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们。逝者已逝,你嘴上就积点德吧。“ 周文育用一块南瓜塞住嘴巴,嘟囔道:”也是。老杜他哥都死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好酒好菜吃着喝着,有啥好抱怨的。“ 说着周文育忽然高兴起来:”老杜已经在山上喝了一个月的风,我果然还是比他强多了。“ 陈霸先苦笑道:”文育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各位真是见笑了。“ 侯文捍捻须道:”周将军天真烂漫,赤子本性。“ 侯文都淡淡补充道:”正因如此,周将军所以战场上不惧刀斧箭矢,一往无前。“ 侯文捍再举杯敬陈霸先,问道:”不知在陈将军眼里,我这小儿又如何呢?“ 陈霸先毫不犹疑地答道:”侯贤弟质直尚信,可托大事。“ ”何以见此?“ ”告知伯父也无妨。吾之上官,广州刺史、曲江侯萧勃不欲我北伐,任谭世元为曲江令掣我于后,又暗通南康蔡路养阻我于前。我麾下仅有五千兵马,而叛贼侯景拥兵十万之众,此举乃是以卵击石之事。” “哦,局势竟是如此不利?” “吾与侯贤弟见面相谈时,据实以告。当此险恶局面,侯贤弟并无丝毫犹豫退却之意,慨然率众应之。千余丁壮,应是侯氏举族动员的人数了吧。事若不谐,数代的积蓄毁于一旦不说,且恐有家族覆灭之险。如此倾家共赴国难的豪义,霸先怎不敢托之以心腹,事成之后,富贵共享之?” 陈霸先一口气说完,慷慨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侯文捍击案赞道,“小儿得遇明主,终于做对了决定。” “父亲,索虏在北朝肆虐也就罢了。此次羯贼祸乱我南朝江山,孩儿不能坐视不理,这是于公。”侯安都平静道:”于私,过了这个年,孩儿便已三旬。子曰三十而立,岭南人始终不入朝堂诸公、门阀世家的眼界。陈将军雄才大略以战功崛起,孩儿愿追随其后,风云龙虎,看能否闯出一片天地。” 言罢一饮而尽杯中酒,出席跪拜稽首道:“安都此心一片,无怨无悔,请主公明鉴。” 侯晓见状,也急忙出席跪下。 侯胜北一阵迷糊,平时不怎么饮酒的阿父,怎么突然干掉了一杯。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冲出去跪下磕头了? 他赶紧跟在父叔的后面跪下,反正自己辈分小,又经常罚跪,倒也没什么不习惯。 陈霸先推案而起,道:“侯贤弟这是作甚,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不然,安都新投主公,不敢交浅言深。必先效忠结君臣之义,才可畅所欲言。“ 陈霸先若有所思,道:”安都,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既如此,起来说话。“ 侯安都起身道:”既定君臣名分,安都当为主公言无不尽。我有十问,主公可敢答否?“ ”有何不敢?“ ”一问、大义在我方否?“ ”今都城覆没,主上蒙尘,君辱臣死,谁敢爱命!羯贼作乱,蔡路养不识义之所在,阻我讨贼之路,天下有目共睹。大义在我,将士以顺讨逆,必然奋勇争先。蔡路养倒行逆施,军势一旦受挫,必当作鸟兽散。“ “二问、方今天时如何?” “气候适宜,并无暴暑酷寒,雨水连绵,大雪封路之虞。十月秋粮已收,时值农闲之际,至春耕尚有时日,士卒可全力以战。而叛军正忙于收拾中枢和三吴之地,应对各路勤王之师,无暇顾及此处。我军只需专心对付当面之敌即可。” “三问、地利在我方否?” ”上月我已遣杜僧明、胡颖率众两千,占据大庾岭。蔡路养不能阻我兵出岭南矣。翻过大庾岭之后,两山相夹,沿豫章水,行百五十里行至南康,方有平原展开军势之地。蔡路养倚仗军力,必欲于此地待我。受地势所限,敌军难以绕后袭我。只需沿途巩固,我军后路无忧,待到开阔之地,便可并力向前一战。“ ”四问、广州刺史曲江侯萧勃能制主公否?“ ”萧勃遣人说什么’侯景骁雄,天下无敌,君以区区之众,将何所之?未若保此太山,自求多福。’岂知若是被叛军得逞,岭南一地如何能独善其身?萧勃胸无大志,只求自保,政令难出广州城,如何能制我。“ ”五问、主公忧曲江令谭世元掣肘否?“ ”区区一县而已,况谭世元新任,根基浅薄。侯氏、张氏世为郡著姓,盘根错节,岂会听命于他。安都你曾为始兴郡主簿,掌机要文书,谭世元内通蔡路养的书信,未曾发出先至我案头,此人无能为矣。“ ”六问、蔡路养乃名将否?“ “蔡路养何许人也,不过南康一酋豪,麾下无有名之将。(^-^)我陈霸先征战多年,武有杜僧明、周文育勇胜虎罴,文有杜棱、赵知礼笔走龙蛇,徐度为我出谋划策,胡颖助我协调诸将,欧阳頠结为外援。而今又有侯氏兄弟、张氏兄弟相助,我军人才济济,远非蔡路养能及。” ”七问、主公惧蔡路养的两万大军否?“ “何惧之有。南康一郡之地,如何征召得起两万大军?蔡路养纠集流民草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我陈霸先有精兵五千,再得侯氏、张氏的三千壮士如虎添翼,一战必可破之。” “八问、主公觉得侯氏的千余丁壮可堪用否?” ”安都你麾下的健儿性并轻悍,勇敢自立,重贿轻死。只要不吝赏赐,加以习练和实战,必成精锐之师。且善于跋涉山林,多能凫水驾舟,山战水战皆能,将来会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强军。“ “九问、主公担心新投之人不听号令否?” “安都何出此言。今日你已表明心迹,张氏兄弟虽不如你的率性,也是忠义之士。侯氏张氏新投,其军未成,我怎会贸然命令你们去担任艰险的任务。只要陈霸先做事公正,旧人新人一视同仁,何必担心有人不听号令。” 侯胜北早已站起,看着父亲和陈霸先一问一答,不由心荡神驰。 从未见父亲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而陈霸先答得干脆利落,剖析分明,直指要害,并无半句空言冗语。真是好一场君臣问对,只是被诘问的是主公一方,却又少见了。 还有最后一问,侯安都上前一步,大声道: ”十问、既然天时地利不缺,人和在我。道将法兵,我皆胜于敌,主公为何不动!须知形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战机更是稍纵即逝。安都不明,望主公解惑。“ “原来安都一直在忧心此事。”陈霸先也上前,拉住侯安都的手:“正如你所言,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已有九成胜算在手。我却贪心想要十分把握,加之考虑破了蔡路养之后的谋略,正在等一个人的回复,想来这几天也该到了……” 侯安都长出一口气,道:“原来主公另有深思熟虑,安都也就放心了。方才无礼诘问,主公勿怪。” 陈霸先道:“安都你是一片公心,我陈霸先又岂是心胸狭窄的小人。放心,那人的回复到或不到,无论回复如何,十日之内,吾必拔营起兵!” 经此一番问答,侯安都释去了心中疑虑,众人重新入席,更是宾主君臣尽欢。 陈霸先朴素、侯文捍年老、侯安都沉静,三人不甚饮酒,侯晓和周文育两个豁拳拇战,频频呼酒。 “主公放心,张家兄弟的村落此去不过四十多里地,一个时辰就到。明日午后我引他们来迎便是。今日痛饮,不会耽误了正事。”侯晓总是赢拳,一边灌周文育酒,一边笑嘻嘻地解释道。 “好的,只是你须小心文育酒醉发疯,痛打你一顿。” 周文育听了,睁圆了眼道:“我没醉,主公放心。在大庾岭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北上不过作一县令长,南下则有公侯之命,结果当晚就赌博赢了银二千两。岭南是块风水宝地,我的运气很旺,哈哈。“(注1) ”好了,文育适可而止,侯晓你也放过他吧。让侯伯父早些歇息,安都与弟妹和令郎也好生相聚两天,三日后大营相见。“ 酒席散去,自有下人引陈霸先、周文育去客房休息,侯晓也告辞回自家。 侯夫人指挥婢女收拾杯盘狼藉,让侯胜北先去歇息。侯安都自和父母、夫人叙话不提。 少年回到自己房中,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今日所见所闻,均是以往未曾有,充满了新鲜刺激感。他来到书桌前,取下一张纸铺平,以小楷写下了一行字: 太清二年腊月二十二 夫未战,多算者胜少算。无算者,殆。 谁都不知道,这一笔落下,会给已成定数的历史,带来怎样的变化…… ----------------- 注1:(周文育)至大庾岭,诣卜者,卜者曰:“君北下不过作令长,南入则为公侯。”文育曰:“足钱便可,谁望公侯。”卜人又曰:“君须臾当暴得银至二千两,若不见信,以此验。”其夕,宿逆旅,有贾人求与文育博,文育胜之,得银二千两。 《地名对照》 南康:今赣州市南康区 大庾岭:今南雄市和大余县之间 第3章 逝去传说 次日清晨,侯胜北早早起床,按例给阿爷阿嫲请安。 阿爷笑眯眯的,让他今天不用一早去和父母请安,这正合了侯胜北的心意。和阿父昨天见面后,思念之心也没那么浓了,反倒能躲一阵是一阵,就怕被父亲揪住考较课业。 匆匆用过朝食,侯胜北去为他那匹小矮马打理早饭。 晚上的那顿夜草有下人安排,早上这顿和饭后散步,向来都是他亲力亲为。因为父亲告诉他,马只有花时间去照顾,才会培养起和主人的感情。马和主人有深厚的感情,见到主人有危险,才会拼死相助。而后父亲补了一句,人其实也一样。 侯胜北喂完马,牵着来到门前河边,想要饮马洗刷。却见一个人正在河里扑腾,一个人靠着树看着,可不正是周文育和陈霸先? 只见河里那人仰面肚腹朝天,双脚踢水,手臂偶尔划动一下,就能前进一大截。比普通人用正常姿势游水,速度还快了许多。 腊月水寒,周文育却游得好不惬意自在。他貌似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又似仗着皮糙肉厚,完全不怕撞上水中的石头,看样子一口气能游出几里路。侯胜北也是自小在河里玩水,水性比同龄人好上许多,还是自叹弗如。 好在他还算知道礼节,向岸上的陈霸先躬身道:”主公昨夜歇息得可好,用过朝食了否?“ 陈霸先奇道:”你也叫我主公?“ 侯胜北其实是分不清楚怎么称呼才合适。 陈霸先的一串官衔,按制武将十品二十四班,一百二十五个将军号,振远将军位列十三班,位列中游。 侯胜北只知道二十四班的镇、卫、骠骑、车骑四将军,二十三班的四中、四征将军,二十二班的八镇将军、二十一班的八安将军、二十班的四平、四翊将军等几个位列武人顶点的重号将军,现今更扩到四十四班,二百四十个将军号,他哪里可能记得住振远这种杂号将军。 文官则是分为九品十八班,郡守位列十班上下,也就是中等而已。南朝二十三州三百五十郡,高要郡排在多少来着? 这么一想,阿父和晓叔投奔的这位主公,貌似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嘛。 还好侯胜北有几分急智,故作从容道:”我父既已效忠,侯氏一族自然就是您的下属,小子也该称您为主公才是。“ 陈霸先看他小孩一个,努力装出成熟的样子,故意摆出一副严肃庄容问道:”言之有理。那么请问小郎君青春几何啊?” “大同七年生人,再几天过了年,就十岁了。”(注1) “原来如此。”陈霸先想了想,没想出来谁家孩子也是这一年出生。(^-^)只好没话找话,“那是属酉鸡了,比我儿陈昌还小四岁,他是属巳蛇的。“ 陈霸先想起就是眼前这个小孩出生的那年,交州土豪李贲发起叛乱,赶走了朝廷委任的交州刺史、武林侯萧谘,声势浩大,自称越帝。 新州刺史卢子雄,也就是周文育所说的小卢督护和高州刺史孙冏奉旨讨伐,受广州刺史萧暎和交州刺史萧谘节制。 彼时正是春草萌芽,瘴疠肆虐的季节,军至合浦,将士染病减员大半,不战自溃。退回广州的卢子雄和孙冏被萧暎和萧谘弹劾,下旨赐死。这才有了杜僧明、周文育发动民众围攻广州城,为卢、孙二人洗刷冤屈一事。 萧暎虽然做出这等事,却是自己的恩主。自己时任交州司马,平定了反乱,收了周文育和杜僧明。之后驰御楼船,直跨沧海,避开陆路瘴气,前往交州讨伐李贲。(注2) 大海茫茫生死未卜,临出发前,拜托老友沈恪带着妻子章要儿和儿子陈昌回老家吴兴。陈昌那时候不到十岁,和面前这个小孩差不多一样的年纪。 陈霸先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 自己一直忙于军政,没什么机会和陈昌亲子对话,都不知道怎么和小孩聊天。还好眼前有一个忠实部下可以顶缸,于是指着河里道:”文育他属牛,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水性就有现在这么好。据说与群儿聚戏,众莫能及也。“ ”主公你唤我?“周文育水中一个挺身,跳起五六尺高,翻身来到岸上。 ”无事。“陈霸先摆摆手,突然又想到一个可以救场的话题:”文育他有一段时间在陈庆之麾下,据说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陈庆之,我朝军神?就是那个‘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陈庆之吗?“ 果然这句话一下子提起了侯胜北的兴趣。 凶汉居然见过活生生的陈庆之,近百年来号称用兵第一的神将。 难道他就是七千白袍军之一? 侯胜北顿时觉得周文育长得没那么凶悍了。不对,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这样的七千人,才有可能创下败三十万大军、克三十二城、四十七战全胜的奇迹吧。 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 ”老子是十三年前才跟着陈庆之混的。不是什么白袍军,也幸亏不是,那帮人都死光了。“ 周文育擦着身上的水,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 ”要是他们的水性个个都有老子那么好,大概能多活下来几个,跟着老头跑回来吧。“ ”老子跟着的,不是什么不败军神、无敌神将。是一个经历了彻底失败,全军覆没的老头。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而已。“ 周文育吐出口中的草,像是要把郁闷苦涩也一起吐掉。 侯胜北不禁莫名涌起一阵悲伤的情绪。当一位百战百胜,无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能化解的军神,在遭遇到不可抵挡的力量,麾下尽数死去的惨败时,内心会是多么的绝望,自信又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呢? 少年侯胜北无法想象那个场景,换了自己,肯定会彻底崩溃,一蹶不振了吧。 可能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会是这样的。 他带着一丝希望,问道:”周叔,给我讲讲你见过的陈庆之呗。“ 陈霸先对这个话题也颇感兴趣,于是三个人找了片草地坐下闲谈。 冬阳晒在身上暖暖的,周文育慢慢陷入当年的回忆: 我干爹周荟和陈庆之是同郡人,两人关系一直很好。陈庆之表奏干爹任前军军主,我也就跟着在他手下当了个小军官。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当时陈庆之已经老了,五十出头的岁数,和你阿爷大概差不多。 不过他本来成名就晚,四十出头才带兵打仗。身子骨弱的很,走几步就咳嗽。不能骑马,更别说开弓射箭,平时只能拄个拐,慢慢地走路。(注3) 外貌嘛,没什么出奇的,一副看起来就是弱弱的表情。不过看人的眼神有点特别,不是那种虎虎生威,一瞪眼就会透出杀气的眼神,比如说主公你这种。 对,就是这样。主公你不要这么瞪着我好不好。 被陈庆之看着的时候,像是被温水泡着,暖洋洋挺舒服的感觉。我干爹战死的那次,我受了九处伤,差点把命丢了。他就这么看着我,既不像怜悯,也不像愧疚。 他娘的,就是他只给了干爹和我五百人,去慰劳几千个蛮人。蛮人想要抓了干爹投奔北朝,被我们发现,一天之内接战十余次。 干爹战死了,我抢回他的尸体,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来。陈庆之却装得好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就呆呆地看着干爹的尸体,看着我,不说一句安慰的话。 不过很奇怪,干爹死在他一道命令之下,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怨恨的念头。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淌着血没干,滴滴答答流在官衙地板上,他也不在乎。 被他看了一会,好像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大概是麻木了吧。 我想,青蛙大概也会被他用这种温吞水一样的眼神,活活泡死的吧。 毕竟这个人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都督诸淮、南司北司、西豫、豫各州诸军事。南朝那么长的一整条防线,他顶在最前线,天天面对着北方随时可能冲过来的十万铁蹄和蛮将,还要和背后那些奸猾的老狐狸们勾心斗角比算计。 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一座城一个郡,丢了几万儿郎、十几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一步行错,就可能会引发一溃千里,无力回天,无法可救的亡国之祸。 哪有人能够扛着那么大的压力,保证做对每一件事情的判断呢? 就算搞错了一两件事,死了几千个兵士,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可是除了北伐那次以外,他手上就没有哪仗死了上千人的。 嘿,这老头就是这么淡淡的表情,把前线打造得跟铁桶似的。还有心思开荒,种了几千顷的田。 和北面也硬怼过几次,老头虽然手下没几个骑兵,居然好像都打赢了。元、尔朱、宇文、贺拔、独孤、高,北朝诸姓差不多交手了一圈,谁都没在老头这里讨到便宜。 就说这次造反的侯景,我跟着老头的第一年,侯景带着七万人马,攻破楚州打了过来。老头带兵迎上去,老皇帝怕他兵少赢不了,结果派去的援军还离着几百里地没赶到,他居然就已经打赢了。 打得羯贼丢了辎重狼狈逃跑,我都不知道这仗是怎么打赢的。他手上能活用的兵力,只怕只有侯景的一半还不到吧。 老头打仗有个特点,就是赢得莫名其妙,旁人看不懂。 比如兵法说最下攻城吧,他凭着几千人,就敢一个城一个城的打,打得下来还没死多少人。 再比如兵法说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吧。老头就喜欢急行军,人全能到还能立刻开战,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我看不是什么兵法,是缩地的妖法吧? …… 和煦的阳光,洒在岭南这片土地上。风儿在树梢间轻轻盘旋,悠悠地倾听着传说。 可惜再怎么神奇的传说,也有终结的一刻。 ”后来呢?“侯胜北听得神往,”他怎么样了?“ “死了呗,十年前就死啦。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身子本来就弱,还要操那么多心,死得更快。” “啥,他临死说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有秘传兵法,也不可能告诉我啊。你这娃娃别想多了。” 当年我养好了伤,提出要护送干爹回老家下葬。老头还一个劲地夸我讲义气,送了一大堆值钱的陪葬品。 你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倒是对他好点吧。老头抠门得很,没见赏干爹什么,封了个五百人的小军主,几年也不升官。 轮到送死的危险任务吧,倒是毫不客气地指派给自己老乡。等到干爹死了,自己掏腰包送上一堆东西。可人死都死了,送再多陪葬品又有什么用呢? 唉,老头的想法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别扭的很。过了三年,老头自己也死了,不知道和我干爹在泉下相见,两个人会聊些什么。 “老头经常说的,印象比较深刻的话?你这小子怎么那么烦,老头平时话不多。我想想,是有这么句话,经常听他咕哝。” 侯胜北竖起耳朵,能被军神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一定大有深意。 陈霸先此时也忍不住想听上一听。只听得周文育努力模仿那个已经不在的传说,语速缓和,声音低沉地说道: ”兵法云:水可以绝,不可以夺。谬矣。“ 孙子兵法也是课业之一的侯胜北。很容易就理解了军神说这句话时候的心境。 是啊,谁说洪水只能隔断,不能消灭夺取呢? 七千白袍军不就是被嵩高河的滚滚洪水吞没了么。 七千条一手培养起来的生命,每一次身临险境却能全身而退的同袍,就因为一条军令,消失在了爆发的山洪之中。 深深的自责,化为了对于先贤兵法的疑问,化为对自己没能融会贯通的灵魂拷问。 侯胜北知道,不可能有人做得比他更好了。但是也知道,既然上了战场,结果就是一切。 如果是我率军,前有绝境,后有追兵,当如何是好? 自己能从种种不可能之中,找出那仅有的一线生机吗? 好在,他还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少年。要等到许久许久以后,才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 注1:大同七年为541年 注2:徐陵《册陈公九锡文》:公英谋雄算,电扫风行,驰御楼船,直跨沧海……远中逾沧海,大拯交越。 注3:(陈庆之)射不穿札,马非所便。 第4章 宝录初成 现在摆在侯胜北眼前的,不是遥远未来的兵临绝境,是他马上就要面对的一个困境。 午后时分,张偲、张仁、张偕三兄弟前来迎接。他们的祖父张宝生五十年前任始兴郡守,其后这一支宗族就落户到了四十里外的背坑村。侯张两家都是郡内豪族,没少明争暗斗过。 张氏有一旁支的家主张纂与宗主不睦,带人投奔了侯氏,这也成为双方多次争执械斗的原因之一,毕竟数十人丁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口是否繁茂决定了宗族实力甚至存亡。 送别陈霸先、周文育之后,侯胜北就被父亲叫去,考较起这一个月以来的课业进展。 《骑马都格》还好,经常骑着小矮马溜达,是自己上心喜欢的事物,理论印证实践并无半分为难。还能够说出一些门道,父亲频频颔首。 《马射谱》、《马槊谱》因他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开,不能开弓使槊。阿父说等长大了,按部就班再学即可。雕衢与白刃同晖,翠毛与红尘俱动,足使武夫愤气,观者冲冠。嘿嘿,这序做得真好。 经史抄写也勉强能拿得出手,昨日补了一个下午,好歹赶了十几篇出来。 书法是侯胜北从小练起,就算偷懒一个月,字也不会变得难看到哪里去。就是墨迹有点新,放了一整天虽然干是干了,多半瞒不过阿父,瞧着脸色有点不豫,还好没说什么。 经史背诵就有点糟糕了,侯胜北虽然脑子灵活,可还没到抄写一遍就能过目不忘的天才程度。 《千字文》,背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日月……下面的呢,不会了? 这可是至尊专门命人编写,教导诸王启蒙练字的教材。周兴嗣知道吗?员外散骑侍郎,人家一个晚上,就能把一千个杂乱无序的字,编制成合辙押韵,对仗工整,读着朗朗上口,还颇有意义的章句。 这篇文章是能流传千古的,说不定千百年之后的孩子都要学习。(^-^)只是要求你照着背诵而已,这么简单也做不到?亏得为父还担心,你成天学习子曰诗云,是否会太过无聊,想方设法弄来一套,真真令人失望。 换一个,《礼记》。 坐如尸,立如斋。你做到了吗?你看看自己,站都没个站相。 站直了我来问你,”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下清。”的下一句是什么? ”昏定而晨省”,原来你还是知道的嘛。那怎么今晨,没见你来向我和你母请安? 什么,是阿爷叫你不要来的。还敢顶嘴,真是反了你。 下一个,《汉书》。 等等,你讲的汜水关温酒斩华雄、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有这场战事?貂蝉又是谁家女子。内容像是《三国志》但似是而非,莫不是想糊弄为父不成? 什么,又是阿爷和你讲的。你这小儿,凡事往阿爷身上一推,就当为父不能收拾你了,想挨家法是吗。 小北,你年纪也大了,为父不打你,和你好好地讲道理如何。 远的就不去说了,本朝的陆云公和你一样也是九岁的时候,就能读《汉书》。还有八岁做文章的丘迟,七岁谈玄赋诗的庾家兄弟,七岁读《老》《庄》的刘昭,七岁通《孝经》《论语》的伏挺……这些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后来都有了出息,你须好好向他们看齐才是。 《孙子兵法》你会背?为父偏不考这个。 《孙子算经》,来,第一题: 今有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六,凡二十五丁出一兵,问兵几何? 嗯,三千九百五十人,大数是对了,除之不尽的部分也须保留,此题不能算你全对。 再来,下面这题只是刚才那道题反了一反,稍微一想就可明白,很是简单。 今有丁一千五百万,出兵四十万,问几丁科一兵? 你问本朝有没有一千五百万丁?没有,一半都未必有。 那题目数字搞那么大干什么,你管人家怎么出题的。 再说了,本朝虽然没有那么多人口,北朝的丁口只怕还远超此数。要是北方一统,举国之力出兵百万,那都是有可能的。 你小子别东拉西扯拖延时间,速速算迄,结果报来! …… 好在只要咬牙承受,每次总是能熬过去的。 不考较课业的阿父,完全就是另外一副模样。虽然侯安都现在不会再把儿子骑在肩上,漫山遍野地疯跑,却可以父子并肩同行,披着夕阳,悠然说些闲话。 “小北,昨晚宴请陈将军,是否惊到你了?” “还好。开始确实有点吃惊,从不曾见过阿父这样说话。” “呵呵,平日里当然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但如果希望得到重用,就必须要充分展露忠心和能力。特别是我们这些新投主公之人,要比旧人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认可和机会。” “阿父,你是不是说话太不给人留颜面了,陈霸先要是器量狭小,只怕会记恨在心。” “那他也就不配做我的主公,我也不会说这些话了,侯氏一族更不可能把前途押在他的身上。” “阿父我不是很懂,陈霸先论职位不过是一介郡守,杂号将军,你为什么要投奔他呢?” “因为世家门阀看不起岭南人,觉得我们都是下品寒门,甚至不入品流。在他们手下,即便再怎么立功,也别想得到提拔重用。陈将军出身和我们类似,能到现在这个位置,都是依靠自身努力获得的战功,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阿父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机投奔他呢?” “羯贼,就是那个侯景——不过他实际的蛮姓是侯骨,和我们不是同一个姓。起兵作乱把江南祸害了个遍。如果任由此人得了南朝江山,岭南以后就再无宁日了,所以不能坐视不理。” 侯安都冷笑了一声,补充道:”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此人把江南的门阀世家一扫而空,十去八九。只要跟着陈将军打赢了叛军,今后掌权的就未必是那些高门清流了。我们岭南人只要立下功劳,同样可以跻身朝堂中枢,这是百年难得的机会。” “我懂了,阿父加油,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好的,为父现在只有你一子,以后要是有了弟弟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顾他们。” “我会有弟弟妹妹吗?太好了,要怎么才会有呢?” “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有了。你是怎么有的,弟弟妹妹们也是怎么有的。” “阿父你等于没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的。” “问你阿母去。” “我问过阿母,一会儿说我是捡来的,一会儿又说是肚子里跑出来的。问题我怎么进到阿母肚子里去的,还是不明白啊。” “等你长大变成男人,就明白了。” “那要长到多大,才能算是男人呢?” “你这问法好像有点奇怪。《礼记》云: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你还是十岁的幼年,应该好好学习。到二十岁,为父给你举办冠礼,就算男人了,只不过还是弱男子。像为父我三十岁称为壮年,有了家室,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阿父,你是十年前成家有的我。弱男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家室,与《礼》不符啊。” “小兔崽子,前面没揍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回去家法伺候。” “阿父我不敢了,饶恕则个。” ----------------- 次日,父亲和晓叔巡视乡里,安抚乡亲,分发钱粮,忙得连晌食都没空回家吃。 后日,父亲和晓叔要出发了,这一次全家都来相送。 ”小北,你过来。“侯安都出门前,把儿子叫到跟前,让侯胜北挺直了腰杆,靠到门框上。 侯安都掏出短刀,划下了一道痕迹,看了看道:”嗯,差不多六尺二寸。想必下次见面会更高了。长身体的时候,好好吃饭,按时睡觉起床。“ 阿父说着每个父亲都会叮嘱儿子的话,虽是老生常谈,侯胜北还是用力点头答应。 ”等到打赢此战,就给阿母和你写信,勿念。“侯安都翻身上马,接住儿子递上的水囊,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发,拨转马头离去。 侯胜北站在门口,望着阿父的身影逐渐远去,越变越小,成为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在视界中。他转回身,刚才靠过的门框之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已经划有百道之多了。 …… 太清三年腊月二十五日,陈霸先麾下各军各将,至大营取齐。 二十六日,陈霸先召集诸将,展示由江陵的湘东王萧绎下达,讨伐逆贼侯景,解放建康的命令,宣布秉承江陵节度。(注1) 湘东王萧绎为至尊第七子,出任镇西将军,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侯景叛乱,更受天子密诏,授侍中、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承制,拥有指挥诸路兵马,秉承旨意便宜行事的权力和名义。 陈霸先获得了平叛的大义名分。 二十七日,全军披素,为先帝举哀三日。 三十日除夕,杀猪酾酒,大飨军士。 大宝元年正月,陈霸先聚集全军,做出发前的动员鼓舞。 叛军最初号令鲜明,声称不犯百姓。然而台城久攻不下,于是原形毕露,为了维持士气纵兵肆意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 叛军筑土山攻城时,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棰。疲羸者就地戮杀以填山,号哭之声,响动天地。待攻克台城,积尸不暇掩埋,已死而未敛,或将死而未绝,悉聚而焚烧,臭气可闻十余里。破掠吴中,更是逼掠子女,毒虐百姓。 说到叛军祸国殃民之处,军士无不切齿痛恨,发誓绝不能让这么一群禽兽恶党得了天下,再来危害自家亲人。 陈霸先再次重申军法:“劫身皆斩,妻子补兵。”、“若有恐威胁而行侵掠者,皆以劫论。”(注2) 军士无不悚然而惊。 陈霸先军法严峻,考虑周全。特别是后一条,堵住了乱兵劫掠百姓的常用借口。 ”讨伐叛军,报仇雪恨”的素色旗帜和“振远将军陈“的军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八千精锐之师列阵整齐,一员员战将摩拳擦掌,等待号令下达。 经历片刻的寂静,下一刻金鼓铿锵,号角响起,陈霸先兵发始兴,浩浩荡荡踏上征程,越大庾岭,奔向南康而去。 ----------------- 新的一年到来,侯胜北不知道这几天外界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年号从太清换成了大宝,御座上换了新的皇帝,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对任何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过年才是最开心最重要的。 虽然阿父和晓叔不在,还是要好好地过个年。除了点灯、守岁、烧爆竹、做米糕等等,今年侯胜北还要做一件特别的事情。 他和阿爷软磨硬泡半天,要到了一卷用铜卷轴装订的贵重书物。 到手之后,侯胜北把卷轴里面的书帛拆下来还给阿爷,拿着铜轴杆就一溜烟跑了,气得侯文捍抡起拐杖想打人。 回到自己房间,侯胜北取出一卷布帛装到轴杆上,取出上次写了一行的纸,在后面补上一行字: 夫未战,多算者胜少算。无算者,殆。——闻阿父与陈将军十问十答有感 侯胜北本打算继续写下去,转念一想,取出一张空白纸。一顿写写划划,确定了要写的内容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誊写上去。 兵将无拼命死战之心者,殆。——闻周文育广州城之败有感 遭逢水火之攻而无备者,殆。——闻白袍军嵩高河之败有感 写完待吹干墨迹,侯胜北小心翼翼地将纸张裱糊到布帛上,轻轻地将其整理平顺,取了一方镇纸压上。 卷轴的最初部分留着一处空白,侯胜北还没想好,应该给这份宝录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他觉得还会写很长很长,就暂且先空着好了。说不定以后能想到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呢? 捧着这份特别的新年礼物,侯胜北十岁了。 ----------------- 注1:(陈霸先)乃遣使间道往江陵,禀承军期节度。 注2:借用永定二年三月的诏书:所在及军人若有恐胁侵掠者,皆以劫论。 第5章 南康之战前篇 过完正月,刚进入二月没多久,一位人物造访了侯家,是阿父派回来的信使。 那天是侯胜北接待的此人,当时他正牵着小矮马,准备出门遛弯。只见一骑来势迅猛地冲上山坡,在自家门口一个急停,再差一点就要直接撞进大门。 侯胜北也不知此人是行事莽撞,还是对骑术充满信心。 马上之人东张西望,像是在确认什么,见到他之后,问道:“敢问是侯将军府上吗?” 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说话仿佛比较吃力。 “侯将军?” 侯胜北想了想,住在这附近,姓侯又称得上“将军”,大概也只有自家阿父了,于是回答道:“这里是侯安都家,我乃其子侯胜北。” “那就对了。”此人利索地翻身下马:“原来你就是侯将军的小郎君。我奉命前来送信,能劳烦通禀一下么?” 侯胜北见此人跳下马后,身量比阿父还略高一些,生得骨骼壮大,肩宽膀阔,手长脚大。因为腰腹没什么肉,所以不显肥胖臃肿。 面貌长得也还算清秀,颌下无须,应该不到二十岁。 正打量着,此人转身从马上取东西。 侯胜北一开始以为是信件。 谁知他先是从马鞍后的鸟翅环上,抽出一把形似短矛的兵器挂在腰间。再摘下弓箭袋,斜背到身后。最后竟然一下子把竖在得胜钩上的大槊抽了出来,提在手上。 转瞬之间,除了没有顶盔戴甲,此人已经是全副武装。 侯胜北吓了一大跳,他可没见过这么无礼的怪人。对方取出家伙,刚才要是突然动手,自己大概已经没命了吧。 少年有些愤怒,大声喊道:“哪有手持兵刃进人家门的道理。你说是来送信的,信件在哪里呢?” 来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从怀中取出信件递给侯胜北,讪讪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劳驾你先把信递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可以进去了,你再通知一声好吗?” 侯胜北心里还在扑腾,嘴上逞强道:”我才没被吓到呢,你等着。” 门口站着这么个怪人,虽然有点不放心,还好看起来能讲道理。信件既已拿到,侯胜北吩咐两个下人看好大门,自己入内禀报阿爷。 侯文捍展开信件略看一看,向侯母和侯夫人说道:“南康之战胜了,安都无事,还收了一员小将。” 转向侯胜北道:“小北,你去把那人接进来,他要在我们家住上一段时间。你阿父信里说了,来人大你三岁,让你以兄长待之。” 什么,大我三岁就长得那么高?侯胜北有点不信。等到他过几年长成,那不得有多么高大健壮,阿父要自己视其为兄长,那就叫他大壮哥吧。 他心里这么想,表面恭恭敬敬道:“是,胜北必当以兄长待之。请问来人如何称呼?” “他姓萧,名摩诃。快去迎进来,安排房间住下。你阿父的信里讲述了南康之战的经过,我们看完了就给你。” 就这样,侯家多了一位临时新成员。十三岁的兰陵人,萧摩诃。(注1) “萧大哥。”还没混熟之前,侯胜北没敢乱叫起的外号:“你真的只有十三岁?” “千真万确。” “以前没怎么在这片地方见过你,萧大哥不是这儿的人吧。” “祖籍确实不是,不过我小时候,家父任始兴郡丞,就跟着来这里居住了。” “我阿父任始兴郡主簿,我们应该见过才对。萧大哥以你这身板,往一群孩童里一站,那可绝对是鹤立鸡群,我怎么就没一点印象呢?” “因为没几年父亲过世,我就离开始兴郡去投奔了姑丈,最近这几年一直跟着他。” “抱歉,我还是先看信吧。” “请便。侯将军说了,信里篇幅有限,他又只能描述自己那一块的战场,让我把经历的战斗过程也一并告知于你。” 于是侯胜北读着阿父的信,听着萧摩诃的讲述,一点一点还原了南康之战的经过。 正月,陈霸先兵发始兴。 翻过大庾岭,每日只行三十里,沿章水行军五日,将出南野。 第三日,斥候来报前方平原有大军屯驻,数量约二万人。此外依山沿水,筑有城垒四座,左右各二,扼住开阔地的后方两侧。 陈霸先召开军议,这是北上平叛的第一战,敌军人数又是两倍于我,再加上旧部和新军首次协同作战,诸将大多态度谨慎保守。 陈霸先环视一圈,轻松一笑道:”蔡路养若是据城固守,我军要攻下还要费一番功夫。如今依仗人数倾巢而出,正是一举破敌的良机!” 一句话奠定了军议的基调。 副将胡颖任广州西江督护,又是陈霸先同郡,于军中资历最长,开口说道:”敌军多为流民草寇,论锋锐、论持久皆不及我军,可以堂堂正正之师,正面交战摧之。” 周文育高声叫道:”愿领精锐千人,为主公破敌万军。” 诸将也纷纷挺身请战,军帐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陈霸先见军心可用,命谋主徐度说明本战的基本方略: 其一、我军先锋阻塞中路,吸引敌军来攻,须死战不退,破坏敌军阵形。 其二、我军两翼突进,务必快速击破当面之敌,再从左右两侧夹击围攻先锋的中路敌军。 其三、先锋、左右两翼均分为前后两阵,依次进兵。 其四、陈霸先率亲卫为总预备队。 其五、欧阳内史的援军作为疑兵,震慑敌军不敢贸然投入全部力量。 说罢征求诸将意见。 侯安都之前一直静听,此时出列道:”末将有一点补充,不知可否。” 陈霸先示意战前军议,可畅所欲言。 侯安都说道:”蔡路养修建城垒,无非是担心我军翻山沿河袭击其后路。土城多半不会驻扎精锐防守,待两军开战,其注意力被前方战局吸引,可考虑派别动队袭取。我部岭南健儿擅长翻山越岭,正可担当此任。” 侯安都拱手道:“得手之后于城上摇动旗帜,击鼓呐喊,溃敌士气,可助我军一举破敌。” 陈霸先颔首道:”此计甚好,安都你便率领这支队伍如何?” 侯安都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中路必是一场苦战,末将不敢求任前部先锋,愿为后阵。” 诸将再无其他异议,根据上述计划,与蔡路养的决战排兵布阵如下: 周文育选精锐一千人为先锋,拨给铠甲利刃。 杜僧明率一千五百人为左翼。 胡颖率一千五百人为右翼。 侯安都率一千人为周文育后援,另分侯晓五百人袭左侧土城。 张偲率五百人为杜僧明后援,张偕率五百人为胡颖后援,另分张仁五百人袭右侧土城。 始兴内史欧阳頠率郡兵二千人来助,屯于岭上多张旗帜,以做疑兵。 陈霸先自率亲卫一千人为中军。 全军共计一万人。 此战的要点,在于先锋在受到数倍之敌的围攻之时,能够顶住不退。周文育军中猛将,部下皆为精锐,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一任务。 然而即便加上侯安都的后援也不过两千人,要拖住近万人的敌军,两部需拼死一战。 左右两翼的攻击必须快速迅猛,击破当面敌军之后,立刻转向攻击中路,解除先锋部队的压力。杜僧明勇将,胡颖宿将,是军中最为合适的人选。后阵的张氏兄弟如见敌军露出颓势,即可加入攻击。 南康郡治需要留兵驻守,土城的守军不会超过千人,分散到四城的兵力更为单薄。别动队小心隐蔽行军,乘其不备一举登城。夺城之后无需急着镇压和扫清残敌,优先动摇敌军士气。 敌军一旦溃退,不能给其喘息重整的机会。各军分路追击,军令不至,不得停止追击,务必彻底击溃蔡路养! 军议已定,担任先锋大将,责任最重的周文育毫无压力。 一会儿拍拍杜僧明肩膀道:“老杜,这次轮到我来做先锋,不好意思了。” 一会儿和侯安都道:“成师,要是看我部撑不住,可别急着来救啊,我只是戏耍敌军而已。” 又勾住侯晓脖子:“小子,等打完了,我们再喝一顿,你可别战死了。” 别人可没他那么粗的神经,但笑而已。 记室参军赵知礼挥笔,写成军令文书发给诸将,各自整军备战不提。 次日,陈霸先兵出南野,左翼布阵小南山、右翼布阵画眉垇、中军于蜈蚣岭扎下大营,与对面的近两万大军对峙。 后日清晨,全军出营列阵,敌军随之迎上,两军相隔五百步站定,大战一触即发。 “萧大哥,当时你是属于哪一部啊?” “我是先锋。” “好厉害,真乃大壮士也。”赞了一句,侯胜北津津有味地继续读父亲的信。 少许,我军擂鼓进兵,先锋千人向前二百步。 敌军也是一通鼓响,突然飞马单骑杀出一将,数息间便冲至我军先锋阵前。 来将马不停步,一击打倒两人,突破四层阵列,杀八九人,穿阵而去。周文育所部先锋还没开打,就吃了个不大不小一个亏。 侯安都在后阵看到,顿时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人冲破了周文育的阵型,赶紧令军士举矛,防备敌将冲阵。那员敌将见我部已有备,拨马转向我军左翼而去。 此时对面的敌军已然压上,无法掉头去追。周文育呵斥部下重整队列,恢复阵形。 幸好此将勇则勇矣,缺乏战场经验,只是单人独骑陷阵,后面没有军士配合跟着冲锋。否则我军的阵线可能从这个突破口被分断,此战的结果也就不必说了。 周文育以牙还牙地杀入敌军阵中,掀起一阵血雨。其所部皆为骁勇敢战之士,军中为数不多的铁甲都集中配给了这支部队,跟随周文育冲杀上前,压制住了敌军前部。 先锋部队和敌军接战混成一团,和战前预想的一样,敌军重重围上,一波接一波不停地攻击。周文育身先士卒,挥舞大槊,哪边敌军攻上来的人最多,就冲过去打退。 开战一刻,先锋部队已经不分前后左右,被敌军四面团团围住,从攻势变为结成圆阵防守。如同横在河流中的礁石,虽被流水反复拍打冲刷,却始终屹立。 敌军仗着人数众多士气旺盛,押上了最强的一波攻击,矢石如雨,集中射向先锋部队。 受到一轮密集攻击,十数人倒地不起。周文育始终突出在最外围,战马身被数箭,四蹄一软倒在地上。 见先锋大将落马,敌军重重围了上来,企图击杀擒拿周文育。只要大挫我军锐气,这场大战很可能提前锁定胜局。 只见周文育右手挥槊拨开刺来的枪林,左手解下马鞍举起,防护头颈处要害,依然大呼酣战不止。一个马鞍遮护不住,身上瞬间中了多支箭矢。幸亏披了重甲,才没有受到致命伤。(注2) 左右亲卫赶紧上前举盾护住周文育,渡过了这次危机。 侯安都见战况凶险,下令本部前进支援。 岭南蛮丁性格勇猛,这千人又是世代为侯家私人部曲,不披护甲,不用长柄,皆持刀牌。一击便破开了围困周文育的敌军,两部汇合,并力抵住厮杀。 敌军前部三千人为周文育的千人所阻,士气稍沮之下,又遭到侯安都所部的一击,队形变得散乱,阵脚有松动的迹象。 见我军增兵援助,敌军亦从左右各增兵两千,正面再增一千,合兵八千,欲以万钧压顶之势,吞掉我军前部两千人。 阿父此时被敌军围攻,自顾不暇,其他各部的战况可问摩诃。 侯胜北看得惊心动魄,虽然是按照既定方略作战,也知道最后还是胜了。可是我军先锋遭到优势敌军围攻,战况如此惨烈,竟是先锋大将随时可能战死的局面。 幸好那个凶汉顶得住压力,换个胆子稍微小点的,只要往后一撤,前军就立马崩溃了。多半还会拖累中军,之前的作战计划做得再好都会泡汤。 所以军中勇将,还是很有必要存在的嘛,侯胜北想道,问萧摩诃那边的战况如何。 萧摩诃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冲破敌军前锋,见后阵有备,就奔向敌军左翼。敌军正在列阵准备进攻,领军的将领个子不高,骑马走在最前面。 我催马与他厮杀,此将胆子不小,挺矛迎上来对敌。 凑得近前,我一槊刺去,他挺灵活闪过了。不过战马脖颈被槊锋划到,血流如注只怕是不行了,跑了几步就倒在地上。左右上来几个人,护着他往后退,我就追了上去。 远远的来了一路人马,中间是一员大将,几面大旗很是威风,一面写着“振远将军陈“,还有一面写着”讨伐叛军,报仇雪恨”,要和小个子敌将汇合,我就向着他们冲杀过去…… “等等,萧大哥,你究竟是哪头的啊?” “我姑丈是蔡路养,萧某是他麾下的先锋将。” “说了半天。”侯胜北哀嚎一声道:“原来你是敌军啊,大壮哥。” ----------------- 注1:(蔡路养)起兵拒高祖,摩诃时年十三,单骑出战,军中莫有当者。 按生卒年推算,此战萧摩诃也有十八岁的说法,本故事采用前者。 注2:(周文育)为路养所围,四面数重,矢石雨下,所乘马死,文育右手搏战,左手解鞍。 第6章 南康之战后篇 乌龙澄清之后,侯胜北根据萧摩诃的叙述,从敌我两军的视点,梳理起南康之战后半段的进程。 萧摩诃一开战就突破了周文育的先锋阵形,转而攻向杜僧明的左翼。两人单挑只一合,杜僧明落马,被亲卫护住后退,原定的攻势受阻。 周文育与敌军前部力战,被四面重围,矢石雨下,险象环生。 侯安都破围相助,合兵一处。 敌军增兵中路,两人复又被围。 按战前军议,两翼必须快速推进,击破敌军已经变得薄弱的侧翼,转向攻击中路。 面对数量数倍于己的敌军,周文育和侯安都两部势难长久坚持,一旦中路被击败,此战恐有败北之虞。 陈霸先看到自军左翼没有按照预定计划行动,果断做出决定。 令谋主徐度、记室杜棱领五百人守营。 通知欧阳頠的二千郡兵留下旗帜遍插岭上,下岭协同防守。 陈霸先自己则率五百亲卫急向左翼,督促杜僧明继续进攻。 中军与左翼相隔三五里,无需半刻便到。正见到一队亲兵护着杜僧明后退,一员小将在不依不饶地追赶。 陈霸先的部队旗帜鲜明,一看便知乃一军主将,小将弃了杜僧明,转向冲杀过来。 亲卫由最为精锐忠诚的老兵选拔组成,装备也最为精良,自然不会退却。上前结阵敌住萧摩诃,虽然一时擒杀不得,亦不能容他往来自在。 陈霸先不管萧摩诃,接住杜僧明,下马将自己的坐骑交付于他,并不多说一句话。 杜僧明抱拳,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长矛,督促左翼加速前进,自己走在最前方。 即将接敌,杜僧明更是亲自突阵,只率数十人杀入敌军,势如疯虎,当者披靡。(注1) 敌军的右翼部队,大部敢战能战的军士已被调去围攻周文育和侯安都,剩下虽有三千人之众,却是抵挡不住杜僧明疯魔般的战意,被连杀数人。 由于没有大将猛将坐镇指挥抵抗,敌军右翼的阵线被压制得步步后退。杜僧明仅凭数十人,就在阵中冲突来去,搅得阵形缺口越来越大,命令不能下达前线。 萧摩诃见攻不破亲卫幢,奋力突围而出。正想回归本阵,却见自家右翼被杜僧明攻击,逐渐呈现败相,便要前去支援,与手下败将再战三合。 就在此时,又一团兵马杀到,乃是张氏兄弟的老大张偲率领的五百军,同样是岭南蛮丁的私家部曲,拼死敢战。加上这支军的攻击,自家右翼的阵列从凹陷变为断裂,又从断裂变为散乱,再被杜僧明和张偲合力一冲,彻底溃败再也不可收拾。 左翼的情况类似,对阵的胡颖为陈霸先军中的宿将,稳扎稳打不给丝毫可乘之机,压制住了局面。同样是由张家三弟张偕率军突出,给出了最后压垮一击,之后就是追亡逐北之势。 两翼的六千人马均溃退,萧摩诃欲往中军寻找姑丈蔡路养,他的中军还有足足五千多人。只要能够投入手上兵力一搏,击败陈霸先的前部,中路长驱直入,此战仍有可胜之机。 只是中央战场已经乱成一团,层层叠叠裹着周文育侯安都所部厮杀,一时之间难以通过。 萧摩诃好不容易回到自家中军,阐明战况,蔡路养却只是摇头,指给他看对面丘陵之上插满的旗帜。敌军尚有充足的兵力,哪有那么容易攻破。一旦投入全力深陷战局,再想脱身就不容易了。 萧摩诃好说歹说,蔡路养只肯拨他千人,剩余四千留来护身。 两军开战已有近一个时辰,陈霸先的军中多为老兵,经过战阵磨练,气力并未衰减多少。 蔡路养军缺乏训练的流民草寇过了最初的兴奋劲,无谓地消耗过多体力,大多感到力倦神疲,口中发干。加之局面始终不占优势,对手凶悍顽抗的势头不减,逐渐变得摇旗呐喊的多,真正上前拼杀的少。 周文育和侯安都感觉到敌军的攻击势头变弱,压力减轻了不少。 两人知道战局走向发生了变化,正准备破围杀出。却见一开始冲阵的小将,率着一支生力军杀到,转眼间又是压力陡增。 此时两人的部队已死伤数百,全凭一股血勇之气在抵抗。周文育想要上前,却被侯文都拦住道:“周将军,你部已厮杀多时。且容我先抵挡一阵,待你部稍作恢复,再来援我。” “操,战场见真章,果然是条有骨气的厮杀汉,我老周认了你这个朋友,战后共饮。” 侯氏部曲见家主奋勇上前,气势一振,纷纷跟随杀上前去,张纂率领的一队紧紧护住侯安都。 “喂喂,你没把我阿父怎么样吧。”侯胜北一急,虽然知道阿父无事,还是忍不住问道。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阿父敌不过萧摩诃呢?可能是面前这个人,初次登场就给自己一个太过勇猛的印象了吧。 侯胜北看了看对方高出自己一头的身材。萧摩诃今年才十三岁,个子还会继续长的吧,再胖上一圈,就是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的壮汉了。 萧摩诃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把侯将军怎么样,他的部下很勇猛,护卫得很紧,我几下攻击都被舍身挡开了。” “我正想要不要使出飞射功夫,把他射下马来。此时另外一员将领杀了过来,和我交手几个回合,谁都奈何不了谁。侯将军就乘机指挥军士,把我带来的一千人挡住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的部队被我牵制住,只要加把劲再来一波攻击,就一定能打垮了。没想到后阵吵嚷起来,姑丈的中军人马不但没有跟上来,反而在往后退。” “姑丈这一退就糟糕了,上万人全都呼啦啦地跟着跑。面前的敌军破围而出,我也只好带着士卒一路后撤。跑着跑着,身边就没几个人了。” “等退到后阵,听到原来修筑用来防御敌军的几座土城,传来了击鼓呐喊声,还改换了旗帜。姑丈应该是担心正面交战不能取胜,退路要是再被封住,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撤退了。” “不过除了他的中军跑掉了一些,其他各部都一路遭到追击,抵抗的被杀,剩下的几乎全员投降,和全军覆没也差不多。” “姑丈损失了十之七八的军力,不敢坚守南康城,穿城而过继续逃跑。我没能赶上他,姑母也在城里没能跑掉,只好投降了。” 听萧摩诃讲完大战始末,侯胜北又看向阿父的信,最后几句写着: 此战胜,斩首两千三百余级,俘一万一千八百余人,蔡路养仅率千余人逃跑,余众散落不知所踪。主公率众入南康,暂代郡事。 我军死伤一千六百余人,其中我侯氏部曲死伤三百,十去其二。 战后论功,安都因奋战评为次功,侯晓夺城亦有功劳。烦劳父亲善抚乡里,死伤者有功者不吝赏赐。 萧摩诃年方十三,南兰陵萧氏出身,与至尊同族。自小随父至始兴郡,主公以同郡故,吩咐由我看顾。众将有含怨未平者,他且来家暂住。望夫人善待萧摩诃,胜北当以兄视之。 战后诸事纷繁,书不尽言,以待来日。 呼,侯胜北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打赢一仗可真不容易。 听阿父和陈将军十问十答的时候,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方,这仗赢定了。 战前军议的作战计划说得头头是道,以为可以轻松取胜。 结果呢,开场就被打了个下马威。 要是陈霸先的决断慢了一点,杜僧明的左翼没有及时发起攻击。 要是凶汉的运气差了一点,和他那匹马一起被乱箭射死,先锋败退。 要是蔡路养胆子大一点,敢于孤注一掷猛攻,吃掉前部,攻向中军。 …… 那这场战斗的结局,还真是不好说啊。兵凶战危,步步惊心,侯胜北终于算是初有体会。 他斜眼看了看萧摩诃,原来还是皇帝的同族。小小年纪战场表现就那么勇猛,难道阿爷故事里说的万人敌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多半是因为把某人打得太惨,在主公面前丢了脸,遭了怨恨吧。又不能明着收拾你,为了军中和气,就送到我们家里来避避风头。 看在你那么厉害的份上,叫声大哥,也不算辱没了自己。是吧,大、壮、哥。 ----------------- 萧摩诃住下之后,侯胜北有了玩伴,日子更开心了。 萧摩诃每天都要跑马练槊,需得去野外开阔之地。侯胜北顶着陪同大哥的名义结伴出去溜达,还多了个刺激的观赏节目。 萧摩诃的那根大槊长达一丈八尺,槊锋两尺半,如同短剑。柘木槊杆一握粗细,涂满黑漆看似铁铸,实际韧性十足。 侯胜北试了试,一把都握不住,更别说举起来舞动了。 练习的时候,他帮着萧摩诃把绳子一圈圈缠绕在木桩上。有时还会包上一圈竹片,模拟身穿铠甲的敌人。木桩的丫丫叉叉故意不去除,当作伸出格挡的兵器。 萧摩诃距离木桩数百步,挥舞几下大槊,策马快跑起来。 瞄准目标一拨弹开枝叶,顺势就是一刺,再瞬间拔出,反复练习这一个动作。 大槊轻松破开,刺入拔出,木桩往往四分五裂散了架。 木桩散了扎,扎了散,每天须重复不下百余次。 侯胜北不厌其烦地陪着做这些事,省下了萧摩诃很多时间。他心下感激,又因木讷不善言辞,就只好再披露一手绝活。 萧摩诃掏出铣鋧——侯胜北初次见面时,以为是根短矛,仔细看是一根两尺左右的凿子,后部手握处圆头短柄,前端磨得尖锐锋利。 只见萧摩诃距离目标数十步,低喝一声:“着!” 铣鋧脱手飞出,瞬时钉入木桩。 侯胜北前去察看,只见深入数分,这要是钉入人体,只怕是死定了。想到之前萧摩诃说打算用飞射功夫对付自家阿父,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傍晚回去,侯夫人已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萧摩诃的胃口那是没话说,侯胜北也跟着多添了一碗。两人吃完饭,再说些闲话,各自歇息。 侯胜北忍不住把《马槊谱》翻出来读了几遍,果然如同书上所说,马槊是战阵利器。还是得怪自己的身板太过单薄,提不动萧摩诃那根大槊。等以后长大了,定要打造一根耍上一耍。 没过多久,两人混得熟了,萧摩诃逐渐放得开,反过来带着侯胜北漫山遍野乱跑。 萧摩诃甚爱狩猎,除了弓箭还有飞凿,虽然入冬猎物不好找,但是每次总能收获些野味。 一个大壮哥,一个小北弟,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没过多久,侯安都寄来了第二封家信。 先是提了一下主公升官的消息。 打败蔡路养,湘东王萧绎承制,授陈霸先员外散骑常侍、持节、明威将军、交州刺史,新安子改封南野县伯。 侯胜北琢磨着,打了那么大一个胜仗,总得官升三级吧,结果不然。 员外散骑常侍正如其名,是正式定员之外的散官,前朝多用于安置闲退官员和衰老之士。本朝视同黄门侍郎,但还是不为人所重,备天子顾问,出则骑马散从而已。编写《千字文》头发都白了的那位周兴嗣,好像就是这个官位,还是十班,没变。 明威将军比振远将军排名靠前一些,十三班,没变。 交州刺史则是实打实的升职了。陈霸先原本是交州司马,管理军事的副职,现在成为了交州的一把手,可以名正言顺地统管一州军政。 原来的刺史杨瞟本来就欣赏陈霸先,加上交州这等偏远地方,相信也愿意让陈霸先上位吧。 持节,可以杀无官职之人。不过陈霸先麾下上万军士,杀了人尸体往哪个山沟里一抛,还需要持节干嘛。 南野伯比什么新安子要好听。嗯,南野是南康之战的胜利之地,挺有纪念意义。 这个湘东王,封赏很抠门啊,侯胜北正在腹诽,没想到还有更抠门的。 周文育是先锋首功,陈霸先表奏他做了府司马。 司马和司马可是差得很多的,大司马不去想了,那是十八班最高一级。你周文育拼了命换来的这个明威将军府司马,有没有五班啊? 我阿父原来凭着名气声望,就能当上一郡主簿。这倒好,带了一族投奔,战场上立功拼杀,没有封赏一官半职,赏赐些财物就打发了。 少年侯胜北心中不爽,就想跑到无人之处大叫道:“陈霸先,你个小气鬼!” ----------------- 注1:与蔡路养战于南野,(杜僧明)马被伤,高祖驰往救之,以所乘马授僧明,僧明乘马与数十人复进,众皆披靡。 第7章 讨贼难 打赢了南康之战,清理掉前进路上的障碍,陈霸先没有趁胜继续进兵。 因为他名义上的领导,萧绎还在和侄儿萧誉较劲,并无丝毫起兵讨贼的动向。 想当初台城被围,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顿兵于郢州之武城,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停军于青草湖,信州刺史、桂阳王萧慥止于西峡口,均假托等候四方援兵,各自停留不进。 台城困守足有五个月,期间勤王之师不下数十万。然而诸将各怀心思,叛军近在咫尺,主帅柳仲礼、邵陵王萧纶等隔着一条秦淮河扎营,每日里欢聚姬妾,置酒作乐。麾下频频请战,两人只是不许。 笼城之初,台城有男女十余万,擐甲者二万余人。数月后,死者十之八九,还能够登城作战的不满四千人。横尸满路不得掩埋,烂汁满沟滞流不去,城内军民却还抱有一线希望,苦苦等待外援解救,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坚持抵御叛军。 柳仲礼之父、太子詹事柳津登上城头,呼喊儿子进兵解围,柳仲礼亦不以为意。 “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礼,不忠不孝,贼何由平!” 柳津向先帝悲愤叹道,两位老父亲困守孤城,相视之下彼此眼中尽是无奈。 最终眼睁睁地看着台城被破,天子落入侯景之手。 萧纶奔会稽,柳仲礼及其弟柳敬礼、羊鸦仁、王僧辩、赵伯超等坐拥十万大军,开营请降,军士莫不愤慨。 萧绎命全威将军王琳送米二十万石,至姑孰听闻台城陷落,沉米于江而还。 陈霸先不能理解,这些人把忠孝礼义、父子君臣的一套整日挂在嘴边,实际行事则完全不同。 城中被困的是自己的至亲之人,为什么明明手握雄兵,却不敢一战呢? 这天底下,还有忠义二字吗? ----------------- 台城沦陷后,诸王各还州镇。萧誉自湖口归湘州,桂阳王萧慥留军江陵,因隶属萧绎的督府管辖,欲待其归来之后拜谒。 雍州刺史张缵和江陵游军的军主朱荣向萧绎进言,他的大哥故昭明太子萧统的次子和三子,河东王萧誉、岳阳王萧詧两兄弟有意图谋江陵,萧慥滞留不还,是打算作为内应。 萧绎得信恐惧,凿船沉米,斩缆而归,不走水路,自蛮中步道还师。 返回江陵后,萧绎当即囚禁萧慥,付狱杀之,这是他杀死的第一个萧氏同族。 此前平叛,萧绎令所督诸州发兵,萧詧只派遣府司马刘方贵率兵出汉口,没有亲自出征。 萧绎对侄子不听号令极为不满,密令刘方贵谋袭襄阳。事不成,刘方贵退守樊城。 萧詧攻拔樊城,斩杀背叛自己的部下刘方贵。 这件事成为了萧氏诸王互相攻伐的导火索。 萧绎以幼子萧方矩为湘州刺史,令世子萧方等率精卒二万护送,接任不听话的侄子萧誉。 军至麻溪,被萧誉率七千人攻击,萧方等兵败溺死溪中。 萧绎恨乌及屋,本来就不喜欢徐妃生的世子,闻讯并无戚容。又以害死宠姬王氏之罪,逼令其母徐妃自杀,葬以庶人礼,不许诸子服丧。 萧绎再遣信州刺史鲍泉、竟陵太守王僧辩攻打湘州。王僧辩由于部下未至,请求延期出征,被萧绎当场拔剑,以抗命之罪斩中大腿,血流如注昏倒在地,醒后打入大牢。 萧誉向三弟萧詧告急,萧詧行围魏救赵之策,率众二万、骑二千讨伐江陵,作十三营相攻。 萧绎大惧,遣左右就狱中问计王僧辩,赦免他任命为城中都督,负责江陵防务。同时密邀萧詧的部下新兴太守杜崱进行拉拢。 杜氏一族为襄阳豪族,兄弟九人皆以骁勇著名。杜崱之弟杜岸率领五百骑,昼夜兼行奔袭襄阳。然而离城还有三十里被发现,突袭变成了攻坚。 萧詧获知老窝被袭,慌忙夜遁,丢弃粮食金帛铠仗不可胜数。 江陵解困,由于鲍泉久攻湘州不克,萧绎启用王僧辩代为都督,率军继续围攻。 攻打江陵失败,萧詧与萧绎势成水火,终是唯恐不能自存,竟然遣使求援于北朝请为附庸,遣其妃王氏及世子萧嶚为质。 得西魏仪同、车骑大将军权景宣率骑三千相助,萧詧攻破广平,抓到了杜岸。 拔其舌、鞭其面、支解烹煮,以其头为漆碗。并其母妻子女于襄阳北门斩杀,发其祖父墓,焚骸扬灰。诸杜宗族亲者尽诛,幼稚疏属则下蚕室阉割。 萧詧一口恶气是出了,但襄阳形胜之地,梁武创基之所,时平足以树根本,世乱可以图霸功,至此依附北朝。 萧绎命司州刺史柳仲礼镇守竟陵,进图襄阳。 北朝宇文泰欲经略江、汉,得此萧氏内纷的机会大喜过望,以开府仪同三司杨忠都督三荆等十五州诸军事,屯兵穰城。 柳仲礼率军至安陆,留长史马岫与其侄柳礼防守,自己领一万兵马前往襄阳。 杨忠与行台仆射长孙俭前往救援,围安陆,柳仲礼驰归回救。 杨忠力排众议,没有加紧攻下安陆,也没有严阵以待柳仲礼来攻。而是精选骑兵二千,衔枚夜进突袭,于漴头大败南军,擒获柳仲礼,尽俘其众。 马岫以安陆,别将王叔孙以竟陵,不攻自下,皆降于魏。 于是汉东之地尽入北朝,杨忠乘胜至石城,欲进逼江陵,一路打到了萧绎家门口。 ----------------- 大宝元年,二月。 陈霸先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局面。 他很是不满,萧绎忙着教训侄子,扩大地盘。先帝驾崩的消息也藏着掖着,讨伐叛军的事情,更是不知被放到了哪里晾着。 不仅如此,这位独眼龙殿下,看人眼光和自身心志只怕也很有问题。 柳仲礼,这位昔日曾经打败北朝贺拔胜的名将,因青塘一战被叛军砍伤,历经生死一发之后心气尽丧,手握十万大军不敢再战。 麾下将士咸欲尽力,主帅却与叛军和谈投降。时人皆以为梁祸始于朱异,成于柳仲礼。 此等无胆小人,难道还能再次重用吗? 而萧绎居然和侄儿一样,送子萧方略为质求和。魏以石城为封,梁以安陆为界,也盟誓成为了北朝的附庸。 想想之前曲江侯、广州刺史萧勃不仅不支持自己,安插亲信拖后腿也就算了,居然还暗中勾结蔡路养,阻挡讨贼平叛的去路。 陈霸先不由感叹讨贼之难。 谁让他不姓萧呢,只有找一个萧氏皇亲依附,才能师出有名。否则沿途各州郡,谁知道你是讨贼,还是打着讨贼的名义抢地盘,只怕是要一处一处打过去。 眼下来看,萧绎拥有大义名分,实力最强,麾下又有王僧辩这样的宿将。所处的位置也最为合适:既不在叛军眼皮子底下,朝不保夕;也不是远到相隔千山万水,征途艰辛。 暂时也别无更好选择,只有继续跟随这位湘东王了。 去年叛军乘着萧氏一族内斗的功夫,迅速平定了三吴之地,占据了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带。 江南的贡赋商旅,皆出三吴,叛军正在那里烧杀抢掠,金帛财物抢掠光了,就贩卖人口于北朝,甚至以人为食。 陈霸先的夫人和儿子正在吴兴,不知安否。他无比后悔此前送她们回乡的决定,又后悔没有在叛乱刚起时,接她们回岭南。 陈霸先捏紧了拳头,暗暗祈祷:”要儿、昌儿,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待我大军北上,就来迎回你们。”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叛军的局面一天比一天稳固,实力每个月都比上个月强大。敢于站出来的反抗者,则是被一个接一个的镇压翦除。 东扬州丰沃,会稽胜兵数万,众心痛恨侯景残虐,皆愿抵抗。刺史萧大连却朝夕酣饮,不恤军事,尽数委任司马留异。 叛军一到,萧大连弃城而走,留异奔回老家东阳,随即举众投降。留异更为乡导,追捕旧主送往建康。可笑萧大连被执之时,犹然大醉不醒。 叛军东略吴郡之时,只有羸兵数百。此时已有余力派遣别将任约、于庆,率领两万大军征伐萧氏诸藩王。 羯贼更是已经有那份闲情逸致,纳萧氏公主取乐。 前几日的情报,大算数家祖冲之的孙子祖皓于广陵起兵,被叛军以舟师八千,步兵一万,仅三日镇压。 祖皓被捆绑吊起,乱箭遍体,死后车裂。全城人活埋于地,当成了贼军骑马射箭的活靶子。 江南元气啊……陈霸先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只能坐困在这遥远的南康郡,接受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 甚至就连南康,他都不能长久驻留,因为他是交州刺史,辖地不在此处。新登基的简文帝,已经改南康国为郡,任命了新太守。 虽然不知道这位太守能否活着来到这里,虽然也知道背后不过是羯贼操弄朝政的手段。可是他陈霸先不是蔡路养,不能无故占据州郡。 服从至尊是举兵讨贼的大义名分所在,他只有撤出南康,退回法理上的辖地交州。 难道平叛讨贼的事业,就这么中途挫折了吗? 陈霸先召集诸将商议,出谋划策,有佚名者替他分析了当前情况,献策曰: 其一、萧绎与叛军不能共存,其势不两立,最终必有一战。 其二、萧绎隐瞒先帝之丧,今新帝已然即位,先帝之死的消息再不能久匿。 其三、萧绎以王僧辩替换鲍泉为主将,长沙不久必克,解除萧绎心头之患。 其四、萧绎为先帝举哀,必须亮明旗帜下令讨贼,才能获得天下景从。 其五、主公封交州刺史,此为根基之地,应结好岭南百越,积蓄实力。 其六、南康郡与始兴郡相邻,主公与新任衡州刺史王怀明、始兴郡内史欧阳頠交好,有同军阵、救危难之谊。可于两郡交界之地驻军,前可确保进军桥头堡,后无粮草供应之忧。 其七、主公封爵南野县伯,可名正言顺派遣下属驻留此地,以为联络据点,沟通四方。 由此,少则二个月,多则半年,只需拖延到萧绎下令讨贼,我军即可发兵再进。 这期间主公整顿内务,积累更强大的实力,方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陈霸先豁然开朗。 侯胜北当然不会知道议事的内容,也不能理解陈霸先此刻内心的痛苦和煎熬。他经历和亲人的离别,最长也只有一个多月。 他也无法理解叛军的行为,只有脑子不正常的人,才会从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中得到乐趣吧。 至于纳个公主有什么好玩的,侯胜北知道这在书上叫做尚主,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其他的就不懂了。 作为十岁的少年,侯胜北能够直观感受到的是,他的逍遥日子结束了。 阿父和晓叔带着大家回来了,其中有不少人再也回不来,有些人则是变成了残疾。父亲一一拜访死者家眷,操持丧葬抚恤;安顿因伤致残的人家,安排今后的生计。 生活还要继续,大家和往年一样,准备春耕播种,为一年的收获忙碌。 父亲又要抽空考较他的课业,规范他的日常起居,关心他有没有长高。好像拉磨的驴,兜兜转转就是这几件事情,久而久之令人厌烦。 好在日子还是和以前有些不同的。父亲和晓叔经常要组织部曲操练对抗,侯胜北在旁观看。 不知为何,他对这类活动的兴趣浓厚,甚至自己也想下场比划比划。 他当然是不行的,但是萧摩诃可以,阿父专门拨了一队百人给萧摩诃带领。 于是侯胜北有了想象中的替身,在脑海里萧摩诃就是他,率人做出前进、后退、进攻、防御等各种动作,对抗不存在的敌方大军。 父亲每隔十天八日,就要跑一趟远路,过几日才回来。有时候则是带着一群人,推着车押送物资。 而这时候就是他和大壮哥去打猎潇洒的日子。 还有就是母亲怀孕了,就像父亲说的,不久之后他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四月。 岭南已是一片初夏景象,木棉飘絮,凤凰花开,海棠茉莉,处处花海。(注1) 不过侯胜北现在还不懂得欣赏鲜花之美,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跑马打猎更快乐呢?那就只有和大壮哥这样的高手一起打猎了吧。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读过经史就是厉害,萧摩诃感到佩服,这不等于在说一年四季都适合打猎吗? 看在侯夫人的份上,手下留情不打怀孕的母兽就是了,非常的符合礼记王道。 来,兄弟们开整。 侯胜北和萧摩诃在快乐中度过了一天天,他们不知道此时的江南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连年旱灾蝗灾,江、扬尤甚。 百姓流亡,相与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叶、菱芡而食,所在皆尽,死者蔽野。 富贵人家也没有食物,皆鸟面鹄形,衣罗绮,怀金玉,俯伏床帷,待命等死。 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注2) 以鱼米富庶闻名天下的江南,化为一片人间地狱。 ----------------- 注1:凤凰花为二十世纪初引进我国,海棠最早出现在唐代《百花谱》,此处挪用 注2:该惨状为史料原文,读来尤为真切 《地名对照》 江陵:今江陵县 襄阳:今襄阳市襄城区 广平:今邓州市东南 竟陵:今天门市、钟祥市一带 穰城:今邓州市 安陆:今安陆市 漴头:今安陆市西北石漴村 石城:今钟祥市 第8章 冼姨 民众期待的救星,湘东王萧绎到底还是等到了麾下王僧辩攻破长沙城,斩下不听话侄子萧誉脑袋的好消息。首级传到江陵,萧绎令送还长沙下葬。 萧绎宣布了先帝已经驾崩的消息,用檀木琢刻死去老爹的雕像,供奉在百福殿,时不时恭谨地问候一番。 他不承认三哥萧纲新帝登基的年号大宝,仍然称今年是太清四年。 笑话,叛军所立的傀儡岂能作数。待平叛成功,自己将会无可争议地承继大统。 陈霸先也只能让全军陪着重新举哀一次。 理由就说上次出征匆忙不够正式。这次祭品所用的牛猪羊的规格更加高级,令记事参军赵知礼做一篇祭文,把叛军再痛骂一顿。 形式都可以由着萧绎来,只要他肯起兵讨伐叛军就好。因为光靠骂,是骂不死叛军的。 萧绎将平叛檄文移送四方,陈霸先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了。 萧氏诸藩合力,实力远远凌驾在叛军之上,必能救民于水火之中。自己也可以打回吴兴,救出妻儿。 结果老萧家的做法,立刻让陈霸先开了眼界。 鄱阳王萧范率数万人马讨贼,寻阳王萧大心令徐嗣徽率二千人筑垒稽亭,当成敌军堵住。 因为萧范曾经派部将侯瑱率精兵五千,帮助他要攻打的对头,两边就此结下了仇怨。 萧范不像萧绎那么手黑,没能狠下心攻打同族,结果数万人的军队粮食断绝,饿死众多。自己也愤恚交加,疽发于背,活活气死了。 江东残破,唯有荆州、益州所部完整,实力依然强大。 太尉、益州刺史、武陵王萧纪派儿子萧圆照率兵三万出川,受湘东王萧绎节制。 萧纪很了解自己七哥的为人,嘱咐儿子一定要听七叔的指挥。 蜀地军队顺流而下,行至巴水,萧绎的命令到了:萧圆照授信州刺史,令屯军白帝城,不准继续前行东下。 看来萧绎还是不太放心自己的八弟。 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让陈霸先一阵眼花缭乱——不是明明发了檄文,要一致联合讨伐叛军么? 此时北朝也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东魏的皇帝禅位给了权臣高洋,国号改为北齐。 不管是叫东魏,还是叫北齐,对萧氏诸王来说,远在江北的敌人,肯定不如身边的兄弟来得威胁要大。 陈霸先有点吃不准当前的情况,到底还能不能起兵响应了。 萧氏同族都彼此提防,自己一个外人,发兵很可能被当作某一方的派系,遭到莫名其妙的阻拦和打击。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陈霸先还是小心谨慎起见,审视周边各个势力和自家的关系。 先看南康郡附近。 衡州刺史是从成州刺史转过来的王怀明,前年讨伐元景仲时有过合作,关系不错。 广州刺史萧勃,是自己捧起来的,军事上没有能力,会拖后腿做些小动作。 湘州刺史,新任长沙王萧韶是萧绎所封,属于己方势力。 荆州是萧绎的大本营。 郢州是萧绎接下来东进的必经之路,不用自己来操心。 再看辖地交州附近。 交州位于南部最西端,算是化外之地开发得最好的州郡。 交州的南面虽然还有爱州、德州、利州、明州,都是蛮荒未开垦之地,自己讨伐李天宝的时候去过,人口稀少不服王化,羁縻而已。 沿海一路往东,黄州、越州、合州、崖州、罗州、高州,俗称百越之地,都是俚、僚人的聚集之地,与中央相隔太过遥远,常年保持半独立的状态,不太关心中央之事。 等等,此人为何会驻军自己的北面,其中只怕别有缘故。 陈霸先说的是高州刺史李迁仕。 根据南野传来的情报,他率领一支军队,占领了南康郡北面四百多里外的大皋口,正好挡在自己预定的进军路线上。 台城陷落已有一年,李迁仕赴援无果,怎么也该撤回辖地了。 高州距大皋口二千里,粮道漫长,李迁仕带兵驻留不回,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想起萧勃当初劝阻自己讨贼时,曾经说过:河东、桂阳相次屠戮,邵陵、开建亲寻干戈,李迁仕许身当阳,便夺马仗。 当阳公是寻阳王萧大心最初就藩的封号,李迁仕是寻阳王的人? 陈霸先思考一番,要试探出李迁仕的真实意图,其实并不困难。 他定下以退为进之策,后撤一百五十里,修缮崎头古城,将自己的治所迁了过去,退回到刚出大庾岭的位置,放一个空荡荡的南康郡在那里。 如果李迁仕一片忠心讨贼,对于此地应该是毫不动心,挥军北上才对。 要是他反而乘机南下,就说明…… 数日后,李迁仕毫不客气地派遣部下一千人,由骁将杜平虏率领,南下来到灨石,叮叮当当筑起城来,名为鱼梁城,距南康郡两百里。 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来了啊。 陈霸先轻蔑地一笑,指名麾下的勇将道:”文育,你领兵二千,去会一会这位杜平虏。如果他的城快造好了,我们就接收下来吧。” 三百五十里路程,周文育带兵日行七十里,于五日后急袭了杜平虏。 正忙着堆土砌墙的工程队仓促之间来不及拿起武器反抗,又见素来勇猛的自家主将带领亲兵上前迎战,却没能在敌将手里讨到分毫便宜。 对方人数比己方多了一倍,于是工程队落荒而逃,将快要建好的城池拱手让了出来。 李迁仕本想捡个便宜南康郡,不想反倒吃了个大亏,免费建了座鱼梁城送给陈霸先。 他不肯善罢甘休,整顿人马复来夺城,要替自家的骁将报仇雪耻,挽回面子。 结果李迁仕不但没有挽回面子,还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而且是拖着侯胜北一起下水,害得侯胜北一辈子在某个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 七月残暑未消,侯胜北像条死狗一般,躺在自家门口的树荫下。屋里热得像蒸笼,读书只怕是要读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 阿父、晓叔、还有大壮哥离开快有两个月了,颇有些思念他们。阿母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据说就快要生了。 他闭着眼睛想,会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呢?自己马上要当兄长了啊。 正迷迷糊糊间,突然被人踢了一下,还没睁开眼,又挨了一脚。 “哎哟,谁踢我?” ”小郎君,我以为你在睡觉,就踢醒你啰。“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甜甜的。 侯胜北一肚子火不好发出来,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只见此女头戴一块五彩头巾,梳起的黑发上插着多根银簪,像是头上开了把折扇。耳朵戴环,手腕戴镯,脖子挂着银项圈,稍微一动就叮铃当啷一阵清脆响声。 上身穿一件无领无扣的湖蓝色对襟衫,下身穿着不到膝盖的黑红相间短筒裙,露着两条白生生的大长腿――刚才就是这两条腿踢的他。 两只眼睛笑眯眯地弯成缝,正居高临下地瞅着他。后面跟着两个打扮差不多,脸上纹面的俚女侍卫。 “小郎君,你家巴雅可在家?”(注1) “什么爸呀妈的,你哪位啊?”他知道这是更南面一些的俚人装束打扮,侯家也有俚人的血统,倒也不觉得诧异。 “就是你阿爷呀。劳烦小郎君通报,说高凉郡的小英前来拜会啰。” “高凉郡到我们这里相距一千两百里,那么大老远的,过来拜访作甚。” “哟,小郎君的算术恁得好,我都不记路的呢。”女郎掏出一把槟榔:“吃不吃?” “不用了,吃得满嘴血红血红的。还是请道明来意吧。” “估摸我那嫂子快生了,我阿哥又诸事缠身回不来。急啊急,翻来覆去到天亮啰。”女郎说话像是唱山歌:“所以托我回来顺路看一看哟。” 侯胜北一转念,明白了:”是我阿父拜托你来探望阿母的?“ “有你阿父信一封哟,小北。” 侯胜北垮下了脸,看来多半是真的了,阿父怎么每次尽挑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当信使呢。 ”你阿父和我如兄妹哟。“女郎把脸凑近了,清秀又充满英气:”小北表面是乖孩子,肚里实际坏得很呐。“ ”你胡说,我一向表里如一。“ ”嘻嘻,万物有灵,你冼姨我看人可准了。“ 侯胜北挠头不已。 冼英,高凉太守夫人,掌管部落十万余家的俚酋大统领,就这么被他领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冼英规规矩矩地和侯文捍二老见礼,又温言与阿母叙话。完全收起刚才那副古灵精怪的样子,从蛮族女子到汉晋风度的太守夫人,风格切换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那就是喜欢调侃我一个小辈啰?“ 侯胜北咬牙切齿,他能想象冼英会怎么回答。 ”说对咯,小北。“ 从阿父的信里和冼英的讲述,侯胜北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串了起来。 早些时候,李迁仕占据了大皋口,召见高凉太守冯宝,也就是冼英的夫君,去商议讨伐叛军的事情。 冯宝想去,被冼英拦住了,说刺史无故不应该召见太守,必欲诈君共反。 冯宝不解,冼英说李迁仕援助建康时,最初称病不行,铸兵聚众而后召君。此必欲质君以发君之兵也,愿且无往,以观其变。 冼英再次强调了她那套看人的本事,咬定李迁仕不是好人要造反。冯宝平时都听妻子的,这次也不例外,于是找个理由推辞不去。 没过几天,李迁仕果然中了陈霸先之计,派遣杜平虏南下,暴露了自己野心家的身份。 冼英一看,杜平虏出门,李迁仕手下没了勇将,一个人守家是个好机会。 不过强攻敌军据点的难度还是有些大,冼英劝自家夫君道:”你要是去了肯定起冲突,就说自己不敢去,派夫人代替前往。由我带千余人扮作商队,挑着担子,唱着山歌,靠近了偷袭他,一定能得手。“ 侯胜北心下嘀咕,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去惹事,我这冯宝姨父唯妻是从,真是可怜。 此时杜平虏还在筑着鱼梁城,周文育则在偷袭他的路上。 李迁仕见到冼英带着进贡礼品的商队,听着俚族悠扬的山歌,欣赏白白的大长腿,心情愉快得很。 然后他就和侯胜北刚才一样,突如其来地挨了一脚。千余百越俚人一下子从担子里抽出兵刃,呐喊着冲杀过来。 李迁仕猝不及防之下大败,脆弱的心灵受到惊吓,带着部队赶紧转移去了宁都。 冼英带着族人将大皋口一顿打砸,大闹了一场,心情满足极了。 此时杜平虏的建筑队被周文育打败,鱼梁城被夺。冼英就向着那个方向退走,顺便见识一下陈霸先这位名人。 李迁仕看着大皋口的满地狼藉,又接到鱼梁城被夺的消息,内心充满了屈辱,于是点起全部精锐人马,老弱残兵一个不要,水陆并进,气势汹汹地要去找回面子。 悲剧的是,他不仅没能找回面子,还丢了更大的面子。 周文育出战,李迁仕兵锋甚锐,双方一时相持不下。刚好杜僧明率领援军开到,陈霸先麾下两名勇将联手,李迁仕选拔的精锐也敌不过。水师部队又遭到侯文都率领的部队攻击,舰船被烧。(注2) 李迁仕再也顾不得面子,不敢回大皋口,一路向北溃退到了新淦。 收拾了李迁仕,陈霸先引军来到了灨石。 此时他麾下的兵马比以前多得多了。收降蔡路养的旧部,经过半年积累,足有两万余人。 大军威风堂堂开到,冼英称赞不已:”我们高州小地方,哪里有这样的军队哟。陈将军身材高大,比我那夫君可气派多了。” 当然了,冯宝姨父在你面前,能抬得起头来才怪了。侯胜北腹诽道。 “陈将军麾下的各位将领大多是江南人,说话软软糯糯的,听起来吃力得很。还是觉得岭南人亲切,你阿父只大我两岁,于是认了他做阿兄啰。”(注3) 原来只比我阿父小两岁,怪不得要我叫你冼姨。不过就凭见面的那样子,也太不像快要三十,已嫁为人妇的女子了吧。 侯胜北受的传统教育,还是认为女子以贤良淑德为美。不过冼姨这种类型的性格也不错,就是只有冯宝姨父这样的好脾气才受得了。 “好啦,看过阿嫂没事就放心了。你们有书信,就让我这侍卫带回去给阿兄吧。我还要赶紧回去说服夫君相助陈将军哩。” 冼英留下一个女侍卫,推辞了侯夫人的挽留,坚持要即刻出发,赶回高凉郡。 “小北,阿母身子不便,替我送送你冼姨。” 好吧,看来这个姨是只有认下来了。 侯胜北送冼姨出门走了一段路,刚道了分别,突然脸颊一疼,又被偷袭了。 冼姨揪着他脸颊往两边扯:“小北,等冼姨准备好了兵丁粮食,送去给陈将军。到时候还从这边过,来看嫂子和小宝宝,还有你啰。” 还要来啊。侯胜北哭丧着脸道:“小北届时一定恭迎冼姨。” “好咧,我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个会惹麻烦的小郎君哎。你冼姨我看人可准了。” 松手拍拍侯胜北的脸蛋,冼姨唱着山歌走了,风中萦绕着她清脆的歌声: 山水相依哎 阿哥就是阿妹的山 阿妹就似阿哥的水啰 山水相伴哎 牵手可爱的小阿妹 对你说说心里的话啰 阿哥阿妹永相随 是日,侯胜北在他的宝录卷轴上,写下了新的一行: 大宝元年暑七月十一 敌军示之不能,不能见破者,殆——闻冼英袭李迁仕于大皋口有感 ----------------- 注1:巴雅为黎族语中对男性长辈的称呼 注2:(李迁仕)闻平虏败,留老弱于大皋,悉选精兵自将以攻文育,其锋甚锐,军人惮之。文育与战,迁仕稍却,相持未解,会高祖遣杜僧明来援,别破迁仕水军,迁仕众溃,不敢过大皋,直走新淦。 注3:冼夫人的生年有多种说法,本故事取522年出生 《地名对照》 稽亭:今九江市东长江南岸 崎头古城:今大余县东章江曲流处 大皋口:今吉安市南二十里赣江畔 鱼梁城:今万安县南五里 宁都:今宁都县 新淦:今新干县 第9章 封赏 击败李迁仕之后,萧绎承制,授陈霸先为通直散骑常侍、使持节、信威将军、豫州刺史、领豫章内史,南野县伯改封长城县侯。 时隔不久,又加授陈霸先为散骑常侍、都督六郡诸军事、军师将军、南江州刺史,持节、豫章内史、封爵如故。 麾下诸将纷纷议论: “这次独眼龙殿下倒是没吝啬封赏,看来发兵平叛就在眼前,要我们出死力了。” “我们打败蔡路养,击退李迁仕,萧绎看到了我军实力,才想着得好好利用一番吧。” “有我们牵制,东扬州的叛军不能放心地绕道过去攻打他,算盘倒是打得挺精的。” “看得出开始还是舍不得,升一级空头官衔就想打发了主公。豫州刺史的这个饼,也是画得大,吃不着。” “换成南江州,打下来就可以吃到了。” 陈霸先端坐中央,静静听着,众将对湘东王的看法大多不太友好,应是此前萧绎留下的刻薄印象积重难返的缘故。 不过此次的收获不可谓不大,蛰伏半年积蓄实力的结果,换来了丰厚的回报。 最初封赏的通直散骑常侍是十一班,升了一级。 使持节,可杀二千石以下官员。 信威将军是十六班,比起之前的明威将军连升了三级。 豫章是进军路线上的重镇,作为攻击叛军的基地,领豫章内史必不可少。 长城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封侯到这里算是衣锦还乡,看得出萧绎还是用心思考过的。 豫州刺史就有点讽刺了。悬觚是侯景最初的老窝,萧绎是要自己消灭叛军打到黄河岸边,才能获得实际辖地吗?江北之地可都落入新建国的北齐之手了。 攻下江州,解放建康,渡江北上,攻占寿阳,渡过淮水,才到达豫州。 单靠豫章郡一地,怎么可能支持这一路上的用兵? 所以陈霸先表示不太满意,而萧绎给出的新条件,比他原来期待的更好。 散骑常侍是十二班,又升了一级。 加封都督六郡诸军事,可以名正言顺地统辖周边诸郡的军务。 军师将军是十九班,又连升了三级。立功再上一级,就是四平四翊的重号将军,开战前给出这个官衔,萧绎的期待不言而喻。 南江州包括了豫章,现在自军所处的灨石、接下来要去的大皋口、李迁仕逃往的新淦、支持李迁仕的宁都…… 这些都是自己的辖地,只要进兵取下,就可以获得讨伐叛军的前进基地。 谁能理解,自己争取这些条件,不过是为了完成平叛事业所需,并非看重富贵荣华呢? 如果可以拿来交换,自己宁愿付出所有这些身外之物,来换取要儿和昌儿的平安消息。 陈霸先收住烦扰思绪,毅然挺身站起。 见主公起身有话要说,诸将停止了讨论。 陈霸先扫视一圈,语速缓慢有力:“周文育破敌夺城有功,湘东王承制,授假节、雄信将军、义州刺史。” 众将以羡慕的目光看向首位得封一州刺史的同僚,一个个燃起了立功受赏的斗志。 “周文育、杜僧明、侯安都、徐度、杜棱。” “末将在!” “李迁仕得宁都刘蔼等人资助舟舰兵仗,声势复振,窥我之心不死。你等五人率军二万,北上百里,于白口筑城当之。” “得令!” “筑城之后,文育可率军过赣水,屯兵西昌。敌若来犯,战或不战,卿自决之。” “末将遵令!” 陈霸先停顿了片刻,下一句话包含坚定不移的决心:”李迁仕伏诛之日,便是我军进兵讨贼平叛之时!” 众将轰然领命。 “必擒李迁仕,为我军北上扫清道路!” 就在陈霸先发布命令,诸将率军前往白口的同时,叛军的魔爪也已经伸了过来。 叛军大将任约、卢晖攻克晋熙,进袭江州。 寻阳王萧大心遣司马韦质一战败北,举州投降,叛军兵锋直抵荆、郢二州。 前太子洗马韦藏镇守建昌,有甲士五千。闻江州陷落,韦藏欲投奔江陵,为部下所杀。 叛军行台于庆一路杀到了豫章。 行台即行动在外的尚书台,所设的官属与中央相同,本是十五班以上的高级官员才会有的任命。羯贼却下了道命令,所有出征在外的将帅皆称为行台,制度混乱,全无体统。 没体统归没体统,战力强大是实打实的,于庆很快攻克了豫章郡。 豫章守将侯瑱之前在鄱阳王手下领兵,由于被寻阳王截断粮道没饭吃,军士纷纷饿死。 鄱阳王被气死之后,侯瑱率领余部来到豫章,杀了太守庄铁,占据了这块地盘。 侯瑱遭到于庆攻击,不敌降伏,被送往建康。侯景因其姓氏,颇为厚待——侯胜北要是知道此事,肯定得说可别搞错了,羯贼你的侯和我们的侯,可不是同一个姓。 侯景取侯瑱妻子及弟作为人质,授湘州刺史,镇抚彭蠡泽以南诸郡。 重镇豫章成为了叛军据点,于庆由此发兵,镇压各处反抗。 不过有骨气有血性的好汉,本朝是从来不缺的。 巴山人黄法氍以一县之兵守住了新淦,阻挡李迁仕投奔于庆,成了一块啃不动,咽不下的硬骨头。 于庆分兵来袭过一次,被黄法氍打了回去。 陈霸先得知于庆到来,立刻调整命令,要求周文育和叛军先打一仗,扬我军威。 毕竟嚷着喊着要讨伐叛军,现在叛军既然来了,此仗必须打,而且一定要打赢才行。 面对和叛军的第一场战斗,陈霸先麾下号称豪胆第一的周文育也谨慎起来。担心于庆的兵力和战力都比自己强,万一有失,挫动全军锐气可就麻烦了。 一向无所畏惧的周文育竟然有些缩手缩脚,不敢贸然进兵。 直到和于庆交过手的黄法氍领兵前来会合,周文育才知道叛军的底细。(注1) 叛军全部只有万人,大部驻扎在豫章,来到此处的只是一支小部队而已。 有了底气的周文育主动进攻,一举攻克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叫笙屯的村庄,俘获大批敌人——大概有百余人。 这点战果根本不能和南康大战相比,也不如打李迁仕的那仗。不过和叛军的首战告捷,意义重大深远。 萧绎传令嘉奖,承制授黄法氍为超猛将军、领交州刺史俸禄、新淦县令,封巴山县子,邑三百户。 黄法氍一战成名,成为陈霸先麾下职位仅次于周文育的将领。 读着父亲的来信,侯胜北又要叫屈了。 那个凶汉升任九班将军,还当上了一州刺史,阿父你得加油呀。 阿父你的武艺多半比不过凶汉,可是有大壮哥替你当打手,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才对啊。 文学一道,凶汉识字吗?他拍马都赶不上阿父你的吧。 唉,怎么都被后来投奔的新人超过了呢。 黄法氍能日行三百里,跳出三丈远又怎么样。打个小村庄俘虏上百人,阿父你随便可以做到的吧,立功封个子爵,给我继承多好。 侯胜北觉得身处乱世,还是像周文育、黄法氍这样,要么游得快、跳得高,要么跑得快、跳得远的武人,貌似更容易升官加爵,出人头地。(注2) 他眼界狭小,一个子爵就觉得是了不起的封赏。 要是告诉侯胜北在遥远的建康,侯景进位相国,那可是比十八班之首的丞相还要高那么一点的官位。全国一共三百五十郡,一下子就封给侯景二十郡,汉王,加殊礼。 这等封赏,只怕惊得他下巴都要掉下来。 但是侯景还是不满足,觉得相国属文职、汉王为爵位,相应的武职没有得到封赏。 武官之首的大将军、大司马、太尉实在过于普通,二十四班的镇、卫、骠骑、车骑等号,更是配不上自身的绝世武功。 于是侯景向至尊提出,要求加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 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六合者,上下及四方也。 看到这个将军号,天子萧纲也着实震惊了:”将军乃有宇宙之号乎?“ 宇宙大将军什么的,侯胜北不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只是隐约感觉到,随着陈霸先的崛起,平静百年的岭南将不再与世无争,卷入乱世漩涡几乎是必然。 阿父成为从南天向中央迈出第一步的人,侯胜北希望自己能够尽快地成长,在阿父身边辅佐他,守护住他的背后。(注3) 可惜他虽然经常跑马锻炼,毕竟只是十岁孩童,也不是萧摩诃那种天赋异禀,武力惊人的怪物,只好在军略上多下些功夫。 侯胜北有个天真的想法,那就是一场战役的胜利存在各种偶然因素,很难总结出规律。 但是失败的战役一定有失败的理由。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不犯任何一个可能导致失败的错误,不就能够保持不败了么? 几乎达到这一境界的那个男人,侯胜北知道这世上曾经是存在过的。周文育告诉他的故事,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兵书战策,古今战例,但凡能够看得懂的,一条条标注上了取败之道,也算是少年侯胜北和常人不同的读书方法吧。 ----------------- 湘东王萧绎还在继续和他的兄弟们较着劲。 邵陵王萧纶获知叛军大将任约将至,使司马蒋思安率精兵五千偷袭,任约大败。 但是蒋思安获胜之后疏忽大意,任约收集败兵,趁其不备反攻,蒋思安败走。 萧纶并不气馁,大修铠仗,将欲再战。 萧绎听说萧纶整军修武,要讨伐侯景,遣左卫将军王僧辩、信州刺史鲍泉等率舟师一万东趋江、郢,声称来协助六哥与叛军作战。 顺便迎接六哥前往江陵,改任湘州刺史。 王僧辩军至鹦鹉洲,萧纶书信见责道:”将军前年杀人之侄,今岁伐人之兄,以此求荣,恐天下不许!”(注4) 王僧辩将书信转送江陵,意示征询,萧绎命令继续进军。 萧纶无心内战,尽管麾下壮士争请出战,只是不从。自仓门登舟北出,避让于下流。 王僧辩入据郢州,授领军将军。萧绎命世子萧方诸为郢州刺史。 出走的萧纶被镇东将军裴之高之子裴畿于路掠夺军器,狼狈不堪。之后收拾散卒,再得流民八九千人依附,屯于齐昌。 萧纶遣使请降于北齐,成为又一个向北朝称臣的萧氏藩王。 就在萧氏内斗的时候,任约已经率军略地湓城,占据西阳、武昌。 萧绎和叛军之间,再无其他藩王势力作为缓冲,双方唯有一战。 ----------------- 到了九月,母亲生了一个男孩,因为胖墩墩的,于是取名侯敦。 李迁仕在白口新城的对面筑城对抗,父亲还和他拉锯作战,都没看到过弟弟长什么样。冼姨倒是来了一趟,带了银项圈、银手镯、银脚链等礼物,把弟弟打扮得像个银娃娃一般。 冼姨是抱了一个婴儿过来的,比弟弟大了有半岁。一问才知道,原来冼姨也是今年年初生的孩子,取名冯仆。 这下好了,两位母亲有说不完的育儿经要聊。说到开心处,抱起孩子的小脸蛋亲了又亲。两个小婴儿放在一起,时常上演二重奏,哭声响彻云霄。 侯胜北在心中嘀咕,孩子那么小还抱出来乱跑,这俚人女子真是野得不得了。冯宝姨父真可怜,天天见不到自家的娃。 然而当不住侯夫人喜欢,几次三番留着冼姨不让走,一待就是两个月。 直到腊月时分,再不回去冯宝姨父就只有一个人孤单过年了。冼姨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临行又使劲掐了掐侯胜北的脸蛋,嘲笑说他长老了,不如小宝宝的水嫩。 侯胜北当然很不服气。男女长幼有别,他不敢掐回去,就假笑着去摸冯仆的小脸。 冼姨一个旋身灵活闪开,咯咯笑道:“你别想报复掐我家小仆,当冼姨不知道呢。告诉你冼姨我看人可准了。“ 冼姨走了。 今年的新春佳节,阿父虽然没有回来一起过,由于家里添了小敦,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热闹的很。 可是侯胜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想了半天一拍脑袋,翻出一把小刀,跑到大门口,自己靠在门框上,努力挺直了身板,沿着头顶在门框上用力划了一道。 嗯,比上一道划下的痕迹,高了约有三寸多,长高了不少。 北朝这一年也发生了两件事。 北齐天子即位后,励精图治,修缮甲兵,简练士卒。精选六坊之人,每一人必当百人,每临行阵亲当矢石,锋刃交接,唯恐前敌不多。任其临阵必死,然后提拔为亲军。 谓之”百保鲜卑“。 西魏皇帝下诏,籍民有力者为府兵,身租庸调一切蠲免。农隙之际讲阅战阵,马畜粮备六家供之。 共建百府,每府设一郎将。百府分为二十四军,二十四名开府各领一军。大将军各统开府二人,共十二大将军。 统领十二大将军者,是为”八柱国“。 北朝通过制度重构了军队体系,兵权得以集中,兵力补给和持续作战的能力大幅增强,军事力量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未来侯胜北的对手,最强的单兵个体和最强的军事组织都已诞生了。 可是少年此刻毫不在意,他只想告诉父亲一声:”阿父,孩儿已十一岁,身高六尺五寸有余矣。 ----------------- 注1:时(黄法氍)出顿新淦县,景遣行台于庆至豫章,庆分兵来袭新淦,法氍拒战,败之。高祖亦遣文育进军讨庆,文育疑庆兵强,未敢进。法氍率众会之,因进克笙屯,俘获甚众。 注2:(周文育)能反覆游水中数里,跳高五六尺。(黄法氍)步行日三百里,距跃三丈。 注3:侯安都在后世被称为”南天一人” 注4:古鹦鹉洲非今鹦鹉洲,明末被江水冲刷淹没,方位不详。相传汉末江夏太守黄祖长子黄射在此大会宾客,有人献鹦鹉,祢衡作《鹦鹉赋》故名。后祢衡为黄祖所杀,葬此。 《地名对照》 白口:今泰和县塘洲镇,赣江南岸 西昌:今泰和县西三里,赣江北岸 建昌:今永修县西北艾城 齐昌:今蕲春县西南 湓城:今九江市 西阳:今黄冈市东 武昌:今鄂州市 彭蠡泽:今鄱阳湖的古称 第10章 胜败一念 大宝元年在一团混迷中度过,天下各方势力的领袖都还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出路在哪里。 北朝,西魏讨伐新立国的北齐,丞相宇文泰自弘农渡过黄河,齐帝高洋御驾出顿东城。 宇文泰见其军容严盛,感叹:”高欢不死矣!”。 恰逢久雨连绵,牲畜多死,于是不战自蒲阪还师。 从此两国定界,河南以洛阳,河北以平阳,西侧为魏,东侧归北齐所有。 邵陵王萧纶在汝南修城池、集士卒,将图安陆。 宇文泰遣杨忠将万人救安陆,围汝南。 诘旦陵城,日昃而克,不到一日便陷城,斩杀萧纶投尸江岸,夺去南朝又一块江北之地。 南朝,叛军大将任约攻灭萧纶留守齐昌的齐州刺史、衡阳王萧献,送往建康杀之,绝了萧氏一支苗裔。 武陵王萧纪见儿子停军白帝城,打算亲自从成都发兵。 湘东萧绎赶紧遣使送书阻止:蜀人勇悍,易动难安,弟可镇之,吾自当灭贼。 又另附别纸云:地拟孙、刘,各安境界;情深鲁、卫,书信恒通。 这兵,还是不要来了。 宁州刺史徐文盛不远数千里,募集蛮夷数万人前来平叛。 只要不是亲兄弟,萧绎还是非常欢迎的,授其持节、散骑常侍、左卫将军、督梁、南秦、沙、东益、巴、北巴六州诸军事、仁威将军、秦州刺史,授东讨之略。 徐文盛于贝矶打败任约,斩叱罗子通、赵威方二将,进军大举口。 侯景派遣大将宋子仙率军二万,助任约守西阳。 萧绎也派护军将军尹悦、安东将军杜幼安、巴州刺史王珣率兵二万,从江夏至武昌支援,受徐文盛节度。 两军对峙,平叛之战进入了关键时期。 ----------------- 进入大宝二年,陈霸先仍然驻足在主战场以南,相距千里之外的南康。 即便战线最靠前的据点新淦,距离主战场也有八百多里的路程。中间还隔着一个豫章,驻守着叛军大将于庆的部队,不会轻易放他过去。 陈霸先虽然封了十九班的军师将军,半只脚踏进了高级将领的门槛。可是无论是王僧辩的领军将军,还是尹悦的护军将军,人家那都不是将军号,属于正儿八经的朝中官职,位列十八班的第十五班,比他十二班的散骑常侍要高出三级。 领军将军率领中军,平时承担宫廷宿卫,有事出征;护军将军独掌一营,负责机动作战,两个都是掌握皇帝直属军队的重职。 就算是副将杜幼安的安东将军,那也是二十一班,比他还要高上两级。 再看看敌人的级别就知道了,自己面对的于庆是行台。和徐文盛对线的宋子仙是太保,任约是司空,都是三孤三公级别的高官,重视程度不在一个层次。 好吧,配角就要做好配角的事情。牵制住敌军一部,也算是对平叛事业做出了贡献。 陈霸先没有特别感到什么不平。 回首往事,自己从一个乡间里长做到油库吏。得到贵人赏识,三十多岁才授中直兵参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如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虽然胸怀大志,仍然只有兢兢业业做好每件小事,才有进益。 可惜时光也随之一晃而过,自己转眼已经四十九岁了,还能有几年光阴呢? 陈霸先哈哈一笑,但尽人事,至于成败利钝,那就交给上天吧。 …… 三月,周文育、杜僧明等前线诸将传来捷报,攻拔敌军盘踞之城,生擒李迁仕。 陈霸先下令斩之,北上的道路打通了。 禀报领导后,萧绎承制,改始兴郡为东衡州。 欧阳頠授持节、东衡州刺史、都督东衡州诸军事、云麾将军、封新豊县伯,食邑四百户。 杜僧明授假节、新州刺史、清野将军、封临江县子,食邑三百户。 令陈霸先进军平定江州,仍授江州刺史。 侯胜北要是看到这次的封赏,又要为阿父叫屈了:投奔陈霸先都一年多了,在前线又是筑城又是抗敌。过年都不回家,结果还是什么官职都没混上。 杜僧明也就罢了,他和周文育同时加入陈霸先麾下多年,一直是齐名并列,轮流担任先锋大将,封赏也是应该的。 欧阳頠这老头,就是带兵去支援了一下,都不敢把攻坚克敌的任务交给那些郡兵,结果封为刺史,官位比辛辛苦苦作战的人还高。 就凭他年龄大,是岭南名士? 对了,自己家就在始兴郡,成了欧阳頠的治下子民,真可恶啊。 陈霸先当然不会管侯胜北是怎么想的。 讨贼平叛不是去送死,也不是玩过家家的游戏。爆出十万大军,无视补给和后路安全,突进数千里还能打败敌军,那是小说里才有的事情。 他手上目前有不到三万的军士,粮草充足。得到高凉冼氏的支持,近期还会送过来一批士兵粮草。岭南庄稼早熟,待七月早稻收割,兵粮更是绰绰有余。 岭南是大后方,必须保持稳固,由稳重可信的人坐镇,欧阳頠就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广州刺史萧勃不能指望,依托冯氏冼氏的支持,高州、罗州等南方百越之地的资源通过始兴郡这道岭南门户,翻越大庾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前线,这是全军的生命线。 始兴郡改为东衡州,欧阳頠持节都督诸军事,把军政全部抓在手中,守护住这块要地。万一有事,位列十八班的云麾将军级别也足够高,可以号令诸将。 如此后方无忧矣。 陈霸先再把目光转向前方的江州。 南康至豫章的路程超过千里,沿途兵站粮道必须畅通,还要防止敌军偷袭。 由军中资历最深的胡颖任遂兴县令,主管后方事宜,负责接应军粮。再派自己的同族陈拟协助,堪称稳妥。 南方水路纵横,须收集修缮舟船,选拔训练水师,可以交给侯安都等操办,给新投之人积累功勋的机会。 出征前的准备工作琐碎繁杂,诸将自去完成各自任务不提。 陈霸先默默计算,再过二、三个月,自己就可以率军北上了。 妻儿还是没有音信,他宽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无事。 待打回三吴,自然能够夫妻重逢,父子相见。 ----------------- 另一对父子也在时隔将近一年后重新相见了。 侯安都在大庾岭砍伐木材,督造舟船,终于能够抽空回去看望儿子。少不得疼爱幼子,考较长子课业,慈父严父一体两面,令侯胜北很是不平。 虽然侯晓、萧摩诃也一同返回,有阿父监督,不能去山野逐兔猎狐,只是吃了一顿饭,互诉别情了事。 待查收课业完毕,一顿鬼哭狼嚎之后,父子二人谈论着天下大势。 自投陈霸先,侯文都的军务庶务都有长进。最主要的是能够获取到各种信息,与幕僚们共话,对于天下局势的了解和看法,大有裨益。 “我朝西有蜀道,东有长江,天险相隔。虽有叛军作乱,一时并无灭国之祸。 北朝两国,东西之间无地理天险隔绝,互相攻伐吞并,乃是必然。 北齐新禅东魏,虽然实力强大,首要须得稳定自家政局。又有西魏虎视眈眈,不敢贸然起大军伐我。 西魏宇文氏掌权,难免行废立之事。有我朝牵制在后,不敢全力以攻北齐,同样也不会倾力伐我。 鲸吞不可,蚕食却是难免:前者安陆竟陵之失,丢了汉东。最近汝南也被攻破。 岳阳王举襄阳之地为附庸,只怕今后难逃吞并。 萧氏诸藩彼此攻击,如果再不能尽快收拾局面,只怕我南朝要地都会陷于北朝之手。“ “阿父,听起来情况很是危急啊。” “外有恶虎窥视,弱我气力,待一击搏杀。内有豺狼践踏,食我腹心,为一己私欲。” “我懂了。怪不得像阿父、张氏叔伯、冼姨,岭南各家这次都挺身站出来平叛。” “小北,须知无国则无家。荆扬之力分庭抗礼,我岭南就是这次平叛的胜负手。陈将军就是上天挑选肩负这一大任的人。” “那阿父跟着陈将军平叛之后呢,还会回岭南吗?” “哈哈,阿父既然已经走了出去,当然就要纵横天下,哪里有回来的道理。” 侯安都顾盼自雄,豪迈地说道:”小北,等为父安顿下来,就来接你和母亲弟弟。届时咱们父子也去北方转上一圈。” “阿父,你现在已经在北方了。” “哈哈,五岭以北算什么北方。一路打到建康,也都还属于江南呢。之后江北、淮北、河北、西北、辽东,北方的地方可大得很呢。” 侯胜北想了想,抛出了一个问题:“阿父,如果万一有哪天,北齐西魏决出了胜负,整个北方一统了呢?” 侯安都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说道:”那时只怕就要倾尽北方之力南征,尝试一统天下了吧。“ 他摸了摸儿子头发,安慰道:”前朝魏蜀吴三国的局面维持了六十年。自东晋南渡起计之,南北对峙也有两百多年了。北朝东西相争不会那么快的决出结果。父亲有生之年,多半看不到你说的那一天喽。“ 侯安都顿了一顿,温言道:”为父也不希望你遭逢那个局面,不想我的儿子挡在北朝的数十万铁骑之前。“ “那你还给我起名叫胜北。” “为父是让你志向远大。数十万大军真要是碾压过来,你赢得了吗?” “就算赢不了,努力保持个不败吧。”(^-^) “呵呵,你小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 父子相聚数日,转眼间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这次出阵只怕要一直到彻底讨平叛军,才可返乡了。“ 会是一次较久的离别,侯安都嘱咐道:“小北,照顾好母亲和弟弟,课业也不要荒废了。” “是,祝阿父、晓叔、萧大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萧摩诃不善言辞,掏出一根铣鋧递给他,道:”给,镔铁打的,一共只有五根。” 侯安都自信道:“叛军已失人心大势,快则一年,慢则两载,我军必然奏凯归来。“ ”好的,我会等待阿父归来。大家务必保重。啊!“ 侯安都一把抱起儿子,举得高高的,笑道:”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阿父只怕就抱不动你喽。“ 被举到空中的侯胜北眯起眼睛,抬头仰望。 天是蓝的,白云朵朵,温暖阳光洒遍全身,充满了幸福。 ----------------- 此时主战场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三月,徐文盛等攻克武昌,进军芦洲。 任约告急。 侯景留谋主王伟守建康,亲自率大军西进。自石头城至新林浦,舳舻相接。 任约得到主公援助,大胆分兵,袭破定州刺史田龙祖于齐安。 侯景至西阳,与徐文盛隔江筑垒对峙。 两军初战,徐文盛小胜,射中叛军右丞库狄式和坠水而死,侯景遁走还营。 杜幼安等将率所部独进,获其舟舰而归。 羯贼使了个阴招,将徐文盛在建邺的夫人石氏还给了他。徐文盛夫妻情深,感激不尽,不好意思再进兵打打杀杀。 主帅失去战意按兵不动,彼此信使来来往往,全军懈怠下来,敢战之士无不愤怨。 叛军成全对手夫妻团圆,当然不是为了洗心革面改做好人。 四月,侯景打探到江夏空虚,使宋子仙、任约率精骑四百,自淮内突袭郢州。(注1) 十五岁的萧绎世子、郢州刺史萧方诸认为有徐文盛大军遮护在前,不以为备。每日饮酒作乐,还经常欺负行州事鲍泉,把堂堂五品谘议参军当成马骑。 这一日大风疾雨,天色晦冥,萧方诸骑在鲍泉肚子上玩得正开心,还在他胡子上系了彩色绳索。 叛军突然杀到。 城门不及关闭,敌军精骑已突入城中,世子拜迎叛军。鲍泉藏在床底,彩绳没收好露了出来,一并被擒。 即便杀人如麻的叛军将领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愕然,这玩得都是什么鬼东西。(注2) 攻破郢州这个沿江重要据点,侯景大胆地运兵上船,乘风扬帆启航,逆流而上,绕过了徐文盛的大军,经过郢州一举攻入江夏,抄了讨伐军的后路。 虽是叛军,不得不说用兵真是厉害! 官军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舟师绕道身后,隔绝了退路,士气顿时崩溃。 主将徐文盛逃跑,副将杜幼安、王珣由于家室都在江夏,只好投降了叛军。 主战场失利,平叛事业陷入低谷。 不禁令人感慨,战役的胜败转折,只在主帅一念之间。 可是谁又能够想到,此时不过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呢? ----------------- 注1:淮内或作淮汭,是春秋战国时出现过的地名,但是应与淮水无关,本故事认为在长江弯曲处。 注2:(萧方诸)方踞泉腹,以五色彩辫其髯;见子仙至,方诸迎拜,泉匿于床下;子仙俯窥见泉素髯间彩,惊愕,遂擒之。 《地名对照》 宁州:今云南曲靖市周边 郢州:今武昌区 武昌:今鄂州市 西阳:今黄冈市东 贝矶:今黄冈市西 大举口:今武汉市新洲区大埠村 芦洲:今鄂州市西北二十里 江夏:治所涂口,今金口街道 第11章 最下攻城 大宝二年,四月。 讨伐军大败,主将逃跑,副将投降,叛军气焰高涨。 萧绎以王僧辩为大都督,率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龛、宜州刺史王琳、彬州刺史裴之横整军再战,徐文盛以下并受节度。 主将王僧辩之父王神念,文武双全,明内典,善骑射。更是武艺高强,临老不衰,手持二刀楯,左右交度,驰马往来,冠绝全军。 不过王神念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王僧辩自己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他幼年经历过北魏孝文帝的改革,跟随任颍川太守的父亲参与过第一次钟离之役攻打南朝。永平元年随父投奔南朝之后,又作为南朝将领讨伐北朝。被萧绎砍伤打入大狱,又拜为首将。 人生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到了现在这把年纪,用兵早已是圆熟老辣之极。心态之稳,更不是毛头小伙可比。 往日救援建康之时,王僧辩和柳仲礼一起向叛军开营投降。 曾经屈膝于侯景,奉上军实,如今又与之为敌,端得是能屈能伸的人物。 队伍行至巴陵,得知郢州已然陷落的消息,王僧辩停军不再前进。 随即与萧绎书信往来,确定了坚守巴陵,挫敌锐气。拖到叛军暑疫、食尽、兵疲,再行反击的战法。 萧绎又调罗州刺史徐嗣徽,武州刺史杜崱从武陵引兵与王僧辩会合,几乎倾尽了能够调集的全部兵力。 此战若败,萧绎可以洗干净脖子,等叛军来斩大好头颅了。 叛军一方,由丁和领兵五千守夏口,宋子仙率军一万为前驱,任约率偏师分兵直指江陵。 侯景自统大军,沿江水陆并进。所到之处,戍守无不望风请降。 斥候前出窥伺到隐矶,发现王僧辩已经把两岸的粮食搜集一空,官船民船尽沉于江底,实行了彻底的坚壁清野。 等到叛军前锋来到江口,王僧辩命令众军登城防守。然而偃旗息鼓,作出无人之状,以迷惑叛军。叛军前锋惊疑,不敢贸然进攻,徒然耗去一日。 次日,叛军大举渡江,本队人马开到城下,问何不早降。 王僧辩声称:汝等可大军但向荆州,此城自当非碍,僧辩百口在人掌握,岂得便降。不软不硬地推搪了回去。 巴陵城明明就挡在面前,叛军可不敢相信如果去攻打江陵,王僧辩不会在背后做些什么。当即推出此前归降的王琳之兄王珣等人,令其劝降。城头王琳取弓便射,王珣羞惭而退。 一番无谓的口舌之争之后,惨烈的巴陵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巴陵城沿江而建,位于突出江心的三角洲顶部,呈南北走向的长条形。由于土地有限,只是一座周五里,人口数万的小城。 而同时期建设的建康都城,则是周二十余里,户三十万,人口一百四十万的超级大城。两者完全不能相比。 但是这座小城坐落于洞庭之北,荆水、沅水、湘水三江合口入长江之处,水势浩大,江湖重险,历来是荆湘要害。 《水经注》有云,湘水北至巴丘山入于江,山有巴陵故城,本吴之巴丘邸阁城也。 邸阁城即储粮所,由三国时吴国周瑜和鲁肃所建。 最初只能驻扎万余人的江防要塞,历经三百多年的发展扩建,现今成为了能够容纳军民数万的城池。 地跨冈岭,滨阻三江,城小而坚,又有王僧辩这等宿将主持防务,无疑是块硬骨头。 兵法虽说最下攻城,可以叛军还是打算啃上一啃。 攻克此城便可沿江而上,一路直至江陵再无阻碍,掐灭掉最强大出挑的萧氏反抗势力。 这个诱惑实在不小。 何况叛军此刻士气正高,以往攻下的城池并不少,不乏各种陷城手段。 叛军收拢船只,在北面的寺庙处集中,分批驶入港内停靠,确保登陆点。 主力部队登岸之后,建造毡屋为兵营,做长期战的准备。 大队人马从城东方向逼近,砍伐树木杂草,开辟道路。同时耀武扬威,震慑城中守军的士气。 一切准备工作显得井井有条。 待到开拓出八条通向城墙的攻击路线,侯景派出五千名光头赤膊,不穿甲胄的勇悍军士列阵城下。 没做任何试探攻击,一声令下,五千人就分为百列,沿着开辟的道路,扛着攻城器具,呐喊着冲向城墙。 待靠近城墙,城上也是敲响金鼓,守军蜂拥而起大声鼓噪,矢石如雨点般砸下。 五千光头勇士冒着打击奋勇登城。 须知攻城最是讲究气势。登城的过程中,受到守军居高临下的箭矢滚石檑木,灰瓶滚油金汁等的攻击,死伤是不可避免的。 但只要能够压倒守军气势,有少数勇士打开缺口,登上城头,后续军兵再源源不断跟上,这城也就破了。 说到底,比拼的还是双方的兵力和士气。攻方若是承受不住士卒死伤,未能攻上城头而士气已衰,则再攻多少次也是无用。 守方若是抵受不住,容许攻方登城破门,无力反击回去,那么接下来就是街巷扫荡战了。 种种攻城守城方法都是术,采用酷烈手段,削弱对方兵力,破坏对方防御,打击对方士气而已。 叛军肉薄百道呐喊攻城,气势逼人。王僧辩令军士安若无人不动,待敌军攻到城下猛然发起反击。 两者互施攻心手段,力图震慑对方。 侯景见没能一举破城,五千人的先登部队死伤甚是惨重,也不在意。本就没有指望如此容易落城,下令退兵,结束了第一天的战斗。 此后叛军设长围隔绝内外联系,筑土山登高射击城头,昼夜攻打,有虚有实,真真假假。 王僧辩从容应对,十数次引轻兵出击,颇有斩获。 守军既然有攻有守,不是单方面挨打,城内又不缺粮草,依然保持高昂士气。 侯景每每披甲在城下亲自督战,其军法严峻,手段残忍。立石臼,违者如同年糕,放入石臼用大石碓活活捣死,兵士不敢懈怠。 王僧辩则是采用另外一种方法鼓舞士气,著绶挂印俨然如同上朝,乘坐四人抬着的舆,鼓吹仪仗前呼后拥,来回城头巡查。 不仅是已方,叛军也被他的威仪震慑,居然没想着一箭射死他,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侯景也不禁佩服王僧辩的胆勇。 攻防三旬。 进入五月,夏季天气炎热,叛军始终不能攻克巴陵城,军粮将尽,疫病增生。 虽然拼命猛攻,城却是始终攻不下来。军士死伤渐多,士气也就一天天地低落下来。 毡房毕竟只是临时房,建造在湿地之上,住久了士兵难免得病。受伤的军兵得不到妥善医治照顾,许多人就此死去。 为了避免军营环境继续恶化,尸体自然是抛入江中喂鱼。 巴陵城内的条件相比城外叛军好得有限,双方都在咬牙苦撑,看谁先熬不下去。 坐镇江陵,等待前方消息的萧绎也很难熬。 上个月侄儿萧詧听闻侯景攻克郢州,遣蔡大宝率兵一万进据武宁。遣使至江陵,声称来援助叔父——去年他率二万大军,二千骑军前来攻打过江陵。 萧绎应对强硬,斥责蔡大宝为何忽据武宁?今当遣天门太守胡僧祐精甲二万、铁马五千顿湕水,待时进军。 萧詧被吓了回去。 而萧绎回复中提到的天门太守胡僧祐,此时因忤旨已经坐牢一年多了。 萧绎手头没有精甲二万,二千还是能挤得出来,更不缺战船,只缺敢战将领。 他想派援兵前往巴陵,晋州刺史萧惠正推辞不愿意去。 萧绎只好从监狱里把胡僧祐放了出来。授假节、十二班的武猛将军,还不如陈霸先当年的级别高,可见麾下已无得力大将。 胡僧祐率领好不容易抽调出来的二千人援救巴陵城。临行令其子在家开两门,一门朱,一门白。吉由朱门,凶由白门,不捷不归。 萧绎壮之,叮嘱叛军如果水战,就用大船碾压过去。如果步战,就开船直奔巴丘,不要与之交锋。杀敌其次,重要的是鼓舞城内士气。 胡僧祐乘坐船舰出了湘浦进入大江,即到巴陵城下,向城内抗战的将士传达了湘东王的问候。请大家继续坚持,大批援军不久就到。 喊完话,胡僧祐掉转船头就走。 巴陵城被叛军团团围住,以这点兵力想杀进城里根本不现实,反倒会成为叛军的战果,打击城内士气。 原路返回很可能会遭到攻击,胡僧祐顺着湘水进入洞庭湖,绕到湖西上岸,再经过华容西上,一路返回江陵。 没想到刚上岸还没走几步,叛军早已在白塉等待多时,埋伏的五千兵马气势汹汹地逼近过来。 在叛军看来,若能歼灭这支部队,把斩下的脑袋往城下一摆开,城中士气必然动摇。 哪能任由胡僧祐顺顺当当平安无事地撤回江陵,在江里奈何不得大舰,既然敢弃船登岸,那就受死吧。 叛军大将任约展开军阵,拦住去路就要截杀。 胡僧祐表示你厉害打不过,立刻带领兵士转进,另外找路回去。 任约则一路在后面追赶,至芊口,眼看着追上,大喊:吴儿何不早降,走哪里去! 胡僧祐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他本是南阳人,最初仕魏,做到银青光禄大夫。之后投奔南朝,任超武将军、文德主帅,镇守项城。城陷再入北魏,等到陈庆之送元颢入洛阳,再度回到南朝。 南北横跳多次,根本不是什么江南小儿。不过胡僧祐没有反驳,埋头带领兵士继续逃跑。 一个逃一个追,到了赤沙亭,信州刺史陆法和率军在此等候多时。 陆法和据说会法术,早就算到任约会到此地,与胡僧祐合兵一处,开始反击。(注1) 任约的士兵已经追了大约六十里路,疲惫不堪,兵力也不占优势。陆法和、胡僧祐以逸待劳,杀伤众多。 一战之下,想要擒拿胡僧祐的任约成了阶下囚,被扭送江陵。和之前对敌的官军主帅,被贬为北门都督,又因聚赃贪污被罗列十条罪名的徐文盛做了狱友。 巴陵城这边,胡僧祐来援虽然只是转了一圈喊了几声。受到鼓舞的城内军兵士气大涨:自己不是弃子,是被湘东王惦念的。支援船队可以轻松来到视线可及的地方,叛军不能阻拦。 这些事实足以让他们坚持打下去,直到精神或肉体的极限来临。 侯景是用兵的老手,知道这种时候绝不能放任不管,反而应该加强攻势,用铁血与火焰,把守军刚刚点燃起来的士气浇灭掉。 看到一丝希望又转瞬破灭,大起大落之下,人心最容易崩溃。 如果这次还是压制不住守军士气,自己就该果断放弃,打道回府了。 巴陵城承受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一波攻势,应该说一轮轮毫无休止的波浪攻势。 叛军从水陆两个方向,十个地点同时发起进攻。 鸣鼓吹号声中,先登之士再次赤膊持刃,冲杀登城。 守军这次除了投掷滚木石块,还把砖头烧红了丢下城去,杀死杀伤许多敌人。但是叛军仍然持续攻击,直到午后才退却。 叛军又用栅栏把城围住,不让王僧辩有派遣勇士出城反击的机会。越过江心洲的湖岸,推着装载木料的虾蟆车,填平沟壑。推着障车作为掩护,一路到城下进攻。 侯景作尖顶木驴攻城,石不能破。这招在攻打台城时用过,王僧辩知道怎么破解,效法羊侃作雉尾矩,灌以膏腊,取掷焚烧,木驴燃尽。 情急之下,叛军在江面上展开船队,用楼船攻击城的西南角,与城头对射。 船是木制的,城是土制的,城砸坏了修补一下就好,船砸坏了就会沉掉,对攻肯定是船吃亏。 叛军也知道这点,然而这次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顾一切蛮打,连船舰也不要了。 叛军在战舰上竖起木桔槔棒,堆积茅草点火,企图烧掉水门设置的栅栏。 因为风向不对,自焚船只而退。(注2) 连着打了两天,每次进攻都受挫,再也看不到攻克巴陵的可能。 此时任约追杀反被擒的消息传到,侯景只好下令烧掉营帐,连夜退回了夏口。 巴陵城守住了,成为了平叛之战的转折点。 双方都没有公布各自的死伤数字,城里城外,漂浮江中的累累尸体,默默地见证了这场改变今后局势的战斗。 王僧辩得授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策史、长宁县公。距离二十四班只差一级,爵位封公,达到外姓封爵的顶点。 ----------------- 侯胜北在数年后听阿父说起这个战例时,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叛军当时占尽优势,为什么非要去和一个巴陵城较劲? 一定还有其他更合适的方法,可以打败讨伐军的吧。 比如分水陆两路直取江陵,或在夏口准备粮草等待战机,感觉都比强攻巴陵要合适呀。 阿父的回答是:羯贼太过相信自家实力,没有了耐心,不愿采取稳妥但费时的战法。 如果用四个字总结:自取灭亡。 侯胜北对王僧辩这个年纪比阿爷还大,在敌军凶狠攻城的时候还能稳住节奏,悠然自得的老将产生了兴趣。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一定很威风,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那天晚上,侯胜北拿出一张纸,写上: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殆。 想了想,觉得这样完全照抄兵书,一点都没有包含自身的领悟在内,刷刷刷几下划掉。 羯贼难道不知道攻城不拔,会是一场灾难吗?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攻打巴陵城了,这才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啊。 侯胜北重新写下一行: 城可攻可不攻,不取善策而恃强攻之者,殆。——闻叛军强攻巴陵城败有感 ----------------- 注1:会信州刺史陆法和至,与之合军。法和有异术,先隐于江陵百里洲,衣食居处,一如苦行沙门,或预言吉凶,多中,人莫能测。 注2:是日,贼复攻巴陵,水步十处,鸣鼓吹脣,肉薄斫上。城上放木掷火爨昚石,杀伤甚多。午后贼退,乃更起长栅绕城,大列舸舰,以楼船攻水城西南角;又遣人渡洲岸,引牂柯推虾蟆车填緌,引障车临城,二日方止。贼又于舰上竖木桔禋,聚茅置火,以烧水栅,风势不利,自焚而退。 《地名对照》 隐矶:今岳阳市东北 湘浦:今湖南岳阳市东北城陵矶 白塉:今华容县东南 芊口:今华容县南 赤沙亭:今南县东堤北隅 第12章 平乱始末前篇 侯景撤军后,以丁和为郢州刺史,留太保宋子仙、太子太保时灵护等众,号称二万相助戍守郢城。 司徒支化仁镇鲁山,范希荣行江州事,仪同三司任延和、晋州刺史夏侯威生守晋州。 侯景自己则率麾下数千兵马,顺流而下返回建康。 军行至濡须,豫州刺史荀朗自巢湖出兵,破其后军,侯景奔归建康。 船队失散,皇太子萧大器的座船驶入枞阳浦,不受叛军监控,出现了逃离的机会。腹心皆劝其趁此入北,不要再返回建康自投险地了。 萧大器对之以国家丧败,志不图生,主上蒙尘,不忍违离左右。 “今若去,是叛父,非避贼也。” 萧大器涕泗呜咽,仍然下令赶上羯贼的船队,他要回到父亲萧纲的身边。 ----------------- 巴陵攻防战成为了平叛之役的转折点。 接下来的战局,讨伐军一路势如破竹,或者说叛军兵败如山倒。 王僧辩到了汉口,先攻鲁山,擒支化仁。 再攻郢州,宋子仙遣时灵护率三千人迎战,被王僧辩活捉,斩首千级,克其外城。 宋子仙退据内城,依靠大江防守,王僧辩四面堆起土山围攻。 两军相持数日,宋子仙困窘,提出以开城为条件,放自己离去。 王僧辩假意答应,给了百余条船加以麻痹。乘宋子仙出城之际,命令杜龛率领精锐千人攀登城墙进攻,水军将领宋遥率领楼船合击。 宋子仙大骂王僧辩无信无义,且战且退到白杨浦,与丁和一起被周铁虎擒获,送往江陵斩首。 范希荣、卢晖略占据湓城,听闻王僧辩军至,弃城望风而逃。 就连萧绎都觉得王僧辩推进实在太快,粮食快供应不上了,让他在江州等一下其他部队。待诸路援军抵达,再一起进兵。 这个需要王僧辩等一下的其他部队,就是陈霸先了,他最近的运势也是非常之好。 年初巴州刺史余孝顷在新吴举兵,豫章的行台于庆率军前去攻打,余孝顷的侄子余僧重率兵救鄱阳,于庆无功而返。 待撤回豫章,不想此前投降的侯瑱见叛军大势已去,不管作为人质的妻子兄弟的死活,再次反水杀了身边监视之人,闭门不纳。 于庆只好转进江州,去了郭默城。 豫章不用打就敞开了大门,陈霸先的面前已是一片坦途。 ----------------- 大宝二年,六月。 陈霸先万事具备,兵发南康,令周文育率五千人马为前驱,开通水路。 灨石旧有二十四滩,暗礁巨石密布,船只难以通行。 平叛之举顺天应仁,阴阳相合,天地交感。河水暴涨数丈,三百里间巨石皆被淹没。 陈霸先的大军顺风顺水,过了数百里险滩,一路北上进驻西昌。 萧绎授侯瑱南兗州刺史,叛将王伯丑乘机又占据豫章。这种跳梁小丑怎堪一击,周文育凭着自己手上五千人马,轻松打跑。 陈霸先攻下豫章重镇,达成了重要的阶段性目标。必须表功封赏一路辛苦跟随的臣下,重新调整部署安定后方。 周文育累功除游骑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封东迁县侯,食邑五百户。 杜僧明为军府长史。 胡颖为巴丘县令,镇守大皋口,督粮运,监豫章郡。 杜棱为仁威将军、石州刺史、封上百县侯,食邑五百户。 陈拟为罗州刺史,与胡颖共同督管后方事,并应接军粮。 可惜的是,这次的封赏仍然没有侯安都的份。 陈霸先留杜僧明驻守西昌,督安成、庐陵二郡军事,自己率大军三万进至巴丘。 听闻王僧辩军中缺粮,陈霸先得冯宝冼英相助,动员南越百族之力,有粮草五十万石。 他手头富裕得很,于是效仿鲁子敬指囷相赠,豪爽地分给王僧辩三十万石,足够五万人半年之用。 王僧辩有了军粮,重新组织进攻,打跑了刚到郭默城,立足未稳的于庆。 再进攻寻阳,范希荣弃城而逃,王僧辩把江州收入囊中。 王僧辩又遣沙州刺史丁道贵协助攻打晋熙,王僧振、郑宠等在城中内应,夏侯威生、任延和弃城而逃。 郭默城、寻阳、晋熙等城一下,湓城成为了安全的后方。 王僧辩与陈霸先开始商议两军会师结盟的事宜,磋商合兵之后的种种安排。 就在陈霸先感慨万事顺利之际,一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传来,令他怀疑上天是否充满了恶意,见不得人间好处,特别是见不得他陈霸先好。 有了他的夫人和儿子的下落,她们落到了叛军的手里…… 想到羯贼的残酷手段,三伏天里,陈霸先却身体发抖,如坠冰窖,几乎站立不稳。 要儿、昌儿,我对不起你们。还是没能赶上,晚了一步。 他嘴唇哆嗦,想问又不知如何问起。 问她们怎么会落到叛军手里?这重要吗。 问现状如何,可有受苦?即便眼下平安无事,从使者出发到现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哪得知晓。 如果受了酷刑残损肢体,自己又能如何?空自咬牙切齿又有何用。 至于更为严重惨烈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陈霸先想起夫人章要儿,她本姓钮,乃章氏养女。自己未曾发达,又先娶钱氏女,乃是丧偶再娶。 要儿跟着自己没享过福,从江南水乡跟随到岭南交州,反倒历经颠沛流离之苦。 要儿生得几个孩儿都早早夭折,只有昌儿一根独苗,内心常怀伤楚,对昌儿更是爱护。 昌儿,十五岁了为父应该给你安排明师,启蒙授业才是。 几年前忙于军务,觉得你还幼小,谁知竟会遇到这等事。 唉,书读不读无所谓,人保得平安就好。 可是这一点小小要求,在这乱世也不能满足么。苍天为何如此! 陈霸先紧握双拳,重重捶在案几上。 送信人见陈霸先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只能说些吉人天相之类的安慰话语。 侯景新败,暂时顾不上这边,您的家眷交给了谋主王伟的手下华皎看管。 华皎颇为友善,夫人又机智,说与您已经恩断义绝。估计叛军暂时不会加害她们。 来人甚至举出之前徐文盛的例子,说不定到交战之时,叛军会把夫人公子还回来,云云。 陈霸先面无表情,心中并不因此宽慰多少。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消息就退缩不前。王僧辩的主力驻守寻阳,等待诸路兵马汇集,两军会师势在必行。 陈霸先只有强忍内心煎熬,强打精神每日处理军务。部下们见他神色阴郁,和以往慷慨豪迈的模样大有不同,知道必然有事,只是不敢相询。 ----------------- 侯景在巴陵兵败后回到建康,沉迷于女色,宠爱萧氏溧阳公主,不理政务。 谋主王伟苦谏无果,就出了个狠点子,建议把公主的爹,也就是傀儡皇帝给除掉。 侯景新败,手下猛将或死或擒,内心惶恐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讨伐大军就杀过来了。除了及时行乐,还想体验一下做皇帝的滋味。 王伟趁机进言:”自古移鼎,必须废立,既示我威权,且绝彼民望。” 侯景听了这套说辞,觉得很有道理。 八月。 侯景废萧纲为晋安王,幽禁永福省,悉撤内外侍卫,使突骑左右守卫,墙垣悉布枳棘。 羯贼废帝后更是凶性大发,一不做二不休,一并杀了废太子在内的萧氏王侯二十余人。 太子萧大器临难,神色不变,缓缓道:”早知此事,嗟其晚耳!” 刑者欲以衣带行刑,萧大器摇头道:”此不能见杀。” 命人取帐绳,绞颈而绝。 侯景另立豫章王萧栋为帝,又于吴郡、姑孰、会稽、京口杀了萧纲之子,另外四个亲王,把太子妃赏赐给太尉郭元建为妾。 天子萧纲被废月余,还是难逃一死。 羯贼凶焰腾腾,嚣张跋扈不可名状。 …… 江州被王僧辩攻克,由其出任刺史。 萧绎改授陈霸先使持节、都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诸军事、平东将军、东扬州刺史,领会稽太守、豫章内史。 陈霸先终于在知天命前,成为了重号将军,平叛事成之后,当以东扬州相酬。 十月,王僧辩、陈霸先等听闻天子崩殂,启萧绎请上尊号,弗许。 次月,王僧辩等再次上表劝进,萧绎依然不许。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蜀地,益州长史刘孝胜等劝武陵王萧纪称帝。萧纪虽然未许,却大造乘舆车服,为日后之事做起了准备。 北朝方面,之前侯景兵逼江陵之时,萧绎不知王僧辩能否守住巴陵,心中忐忑。 于是向宗主西魏求援,命梁、秦二州刺史、宜丰侯萧循割让南郑之地——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地盘。 萧循当然不会同意这种无理要求,以无故输诚,非忠臣之节加以拒绝。 西魏认为南朝违诺,既然不给就率兵自取。 宇文泰令大将军达奚武率兵三万走大路攻汉中,大将军王雄出子午谷,取上津、魏兴。 叛军内部也人心动荡。 司空、东道行台刘神茂得知侯景自巴丘败还,图谋反正。与仪同三司尹思合、刘归义、王晔、云麾将军元頵等据东阳,响应王僧辩。元頵及别将李占,据守建德江口。 宋子仙部将张彪反正,攻克永嘉。新安民程灵洗起兵据郡,奉西乡侯萧隐为主盟,响应刘神茂。 于是浙江以东皆附江陵。萧绎以程灵洗为谯州刺史,领新安太守。 各地越是纷纷起义,侯景越是凶悍强硬。以赵伯超为东道行台,据钱塘;田迁为军司,据富春;李庆绪为中军都督,谢答仁为右厢都督,李遵为左厢都督,讨伐刘神茂。 偏帅吕子荣进攻新安,程灵洗退保黟、歙。 叛军攻建德,擒元頵、李占送往建康。 侯景性残忍,好杀戮,喜欢亲自手刃人犯以为游戏。 俘虏送到时,羯贼正在用餐,斩人于前,言笑自若,口不辍食。先断手足,割舌劓鼻,两人经日乃死。 羯贼既然走上谋朝篡位之路,就绝不再回头。 加九锡、受禅让、大赦、改元、立七庙,全套做到了底。 太极殿上,数万郎党吹哨鼓噪,呼喝嬉闹,不成体统。 …… 大宝二年就在一团乱哄哄之中结束了。 这一年对侯胜北来说平淡无奇,生活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又多了一个弟弟,三弟取名侯秘。(注1) ----------------- 大宝三年,正月。 陈霸先率甲士三万、强弩五千张、舟舰二千,兵发豫章,沿赣水北上三百里,与王僧辩会于白茅湾。 这是王僧辩和陈霸先第一次见面。王僧辩年长,官职也高,但是见到陈霸先风姿倜傥,足智多谋,名声也盖过自己,心怀敬畏。(注2) 双方下船登岸,筑坛刑牲,歃血为盟。 吴郡令沈炯撰写盟文,王僧辩和陈霸先齐声共读,慷慨流涕,沾湿衣襟。 盟约既立,两军会师,旌旗招展,舳舻数百里。 王僧辩以侯瑱为前部,攻克南陵、鹊头二处戍所。 至战鸟,侯子鉴惊惧,奔还淮南。(注3) 大军前进至芜湖,叛军守将张黑弃城而走。 芜湖距离建康不过二百余里,顺流而下旦夕可至,已是近在咫尺。 侯景大为惶恐,下诏赦萧绎、王僧辩之罪,众人都笑。 侯子鉴据姑孰南洲防御。侯景增兵两千相助,切切告诫要避敌水战之强,不可与之争锋。若马步一交,必当可破。当坚壁以观其变。 侯子鉴于是舍舟登岸扎营,将船舰收入港口,紧闭营门不出。 姑孰,这道进军建康的最后障碍,必拔之。 王僧辩和陈霸先,此时的二人,团结一心,默契无间。 ----------------- 注1:天嘉元年(560年)安都第三子秘年九岁 倒推为大宝三年(552年)出生,所以出兵之前让侯安都在大庾岭造船,有机会回了趟家造人 注2:(陈霸先)倜傥多谋策,名盖僧辩,僧辩畏之 注3:此处的淮南是当涂的别称 《地名对照》 鲁山:今武汉市龟山,又名鲁公山 郢州:今武昌 白杨浦:今武昌区北青山矶南 新吴:今奉新县西北三十里 巴丘:今江西崇仁县 豫章:今南昌市 郭默城:今浠水县东 寻阳:今黄梅县西南 晋熙:今潜山市 湓城:今九江市 白茅湾:今九江市东北 东阳:今东阳市 建德:今建德市 永嘉:今温州市永嘉县 新安:今黄山市歙县、杭州市淳安县一带 钱塘:今杭州市钱塘区 富春:今杭州市富阳区 南陵:今芜湖市南陵县 鹊头:今铜陵市北十里长江中鹊头山上 战鸟:今繁昌县北,南陵县境内的江中岛 芜湖:今芜湖市 姑孰:今当涂县,姑孰又名南洲 第13章 平乱始末后篇 大宝三年,三月。 王僧辩、陈霸先在芜湖一连停军十余日。 叛军虽已是日薄西山,但还有一战之力。两人都是谨慎老成之将,自然不会松懈大意,一方面做好准备,一方面麻痹敌军。 叛军见联军顿兵不前,以为是畏己之强。回想起之前柳仲礼、萧纶的十数万勤王大军,同样是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面对己方裹足不前,不敢来战。 对了,敌军主帅王僧辩,当时也是勤王军的一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 说不定再对峙一段时间,对面的联军就分崩离析,仓皇撤退了吧? 接到侯子鉴的汇报,侯景深有同感。他推翻了之前陆战决胜的想法,命令拖出船舰准备水战,待联军一旦退却就加以追击。 叛军的举动没有瞒过王僧辩和陈霸先的毒辣眼光,战机成熟了。 王僧辩进军至姑孰,侯子鉴率步骑万余人于岸挑战。 叛军以千余艘鸼舟快船载满兵士,两边各八十桨,来往突袭,快如风电。 王僧辩命令以小船退后诱敌,大舰纷纷向两岸靠去。 叛军以为官军船队靠岸是要退却,争相追赶,自己送上门来。 王僧辩驱动大舰,截断叛军船只的退路,快船被封锁去路,完全丧失了机动性的优势。 江心一场大战,鸼舟被大舰摧毁,叛军走投无路跳水逃命,淹死数千人。 侯子鉴仅以身免,收拾残兵拒守建康东府城。 侯景获知侯子鉴兵败,大为恐惧,泪流满面裹在被子里躺下,良久方起,叹道:”坑死老子了!” 粉碎了叛军剩余实力的一次有组织抵抗,联军沿江而下,历阳戍投降。 建康近在眼前了! 王僧辩督诸军至张公洲,乘潮入秦淮河,进至禅灵寺前。 侯景调整情绪,强悍之气复生,还要负隅顽抗。 台城当年在羊侃指挥下守御了那么久,自己身为宇宙大将军只会更顽强。只要守得长久就会出现转机,此前巴陵城不就是这样的吗,现在换乃公打一场建康保卫战了。 侯景命石头津主张宾收集河船海艟,填满石头,沉没阻塞秦淮河口。又沿河建筑城垒,从石头城到朱雀街,十余里楼堞相接,连绵不断。 王僧辩派杜崱问计于陈霸先。 陈霸先忆起台城陷落恨事,想到妻儿还在叛军手中,战意坚决:”此前柳仲礼数十万兵隔水而坐,韦粲在青溪,竟不度岸。贼登高望之,表里俱尽,故能覆我师徒。今围石头,须度北岸。诸将若不能当锋,霸先请先往立栅!” 他真的说到做到,亲自在石头城西面的落星山扎下八座城寨,直出石头西北。 东府西州,乃是扬州刺史和丹阳尹的治所,两座子城一左一右拱卫台城。侯景唯恐西州路绝,留王伟等守台城,亲自率侯子鉴等亦于石头东北岭上筑城五座,以遏大路。 死到临头,侯景凶性大发,杀了之前擒获的萧绎世子萧方诸、投降的前平东将军杜幼安。 背叛自己的司空刘神茂也正好送至建康,侯景制作一把大铡刀,先进其足,寸寸斩之,以至于头。刘神茂是公开被处刑的,侯景正要使众人观之以示威。 杀红了眼,侯景率万余人,铁骑八百,列阵于西州城之西,与进军招提寺北的联军决战。 面对凶焰滔天的羯贼,国恨家仇的火焰燃烧在陈霸先胸中。 如果要儿和昌儿有三长两短,羯贼,我必让你后悔来到人世! 他强忍心头灼烧的战意,保持冷静对王僧辩道:”丑虏釜底游魂,恶贯满盈,还想拼死一搏。我众贼寡,应分其兵势,以强制弱。何故聚其锋锐,令致死命于我!” 于是王僧辩命令各将分兵布防,不给叛军集中精锐力量,一击翻盘的机会。 叛军先发起攻击,侯景亲自冲击将军王僧志的阵列,联军稍退。 陈霸先派徐度率两千强弩手射击叛军后部,截住西州城的退路,叛军后撤。 趁叛军退后,陈霸先与王琳、杜龛出动最为精锐的数百具装甲骑,发起冲锋。 铁骑开路,王僧辩举大军跟进,大破叛军。荡主戴冕、曹宣等先拔一城,众军又克其四城,占据了叛军新筑的五座城垒。 叛军去而复还,又尽夺所得城栅。 陈霸先大怒,亲自挥军进攻,士卒腾栅而入,叛军四散而逃。 叛军仪同三司卢晖略守石头城,开北门降,王僧辩入而据之。 侯景尚不放弃,要与陈霸先殊死战,做最后一搏。 陈霸先与侯景素未谋面,但是不同立场,让他们成为了生死大敌。 冤家路窄,无需多话,放马来战! 侯景集中了最后的百骑,弃槊不用,持刀冲阵。羯贼北地出身,擅用骑兵作战,忽左忽右,趁虚蹈隙,防不胜防。 陈霸先面对羯贼的垂死挣扎,下令麾下诸将各自率领部属严守,阵形坚如磐石,以血肉之躯顶住马队突击。 没有人愿意在这最后决胜一战丢脸,一道道严令传达前线,全军上下无一不拼死力战。 一次次踢上钢板,屡屡冲击不动,凶悍的叛军终于彻底绝望,之后就是全军崩溃。 陈霸先紧追不舍,一路逐北至西明门。(注1) 侯景不敢入城,派人取了两个儿子装在马鞍后边的皮袋里,带着百余骑向东逃跑。 建康,从太清三年三月陷落,历时整整三年,终于光复了。 ----------------- 一般故事讲到这里,就该喘口气,告一段落了。 比如以侯胜北的想法,大局已定,正该庆祝一下来之不易的胜利,封赏有功之臣,享受太平盛世才对。 实际上,解放建康后,陈霸先却是忙得一刻不停,焦头烂额,要收拾一摊糜烂局面。 羯贼未死必须追杀,妻儿侄子需要搭救,辖区和驻地要落实,封赏群臣当然也不能少。至于什么访问人才、扩充实力,那都是局面安定下来以后的事情,现在根本来不及考虑。 最要命的是,北逃的叛军余部仍然据守部分城池。北齐趁此机会,已有接纳叛军降党,起兵相侵之意。 国事为重,陈霸先和王僧辩赶紧商议,就下一步的行动达成了共识: 其一、劝进。上表湘东王萧绎登基,昭告天下,树立正统。 其二、驻防。王僧辩自镇建康,京口为防御北齐的要所,表奏陈霸先镇守。 其三、追贼。令侯瑱等率精甲五千追击侯景。 其四、受降。陈霸先急速渡江赴广陵,安抚和受降叛军余党。 其五、御敌。北齐已有发兵来攻之兆,整军准备迎敌抵御。 计议已定,两人都是雷厉风行,办事老练。加之手下得力,几件事情很快有了结果。 劝进。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主。可是还有句话,叫做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简文帝和他的儿子们被羯贼杀得干净,倒是省事。可是还有个没当几个月皇帝就被废的豫章王和他的弟弟在,这就有点麻烦。 早在从江陵出发时,王僧辩请示过方针,萧绎轻飘飘说了句:“六门之内,自极兵威。” 王僧辩则对曰:“讨贼之谋,臣为己任。成济之事,请举别人。” 笑话,他怎么可能弄脏自己的手做这等事。就请宣猛将军朱买臣,邀废帝豫章王和他的二位兄弟喝酒,顺便把他们沉到江底吧。 本以为替主公清除了障碍,萧绎就该三辞三让,顺势进位了。没想到劝进表章到了江陵,萧绎文绉绉地回了句:“淮海长鲸,虽云授首。襄阳短狐,未全革面。太平玉烛,尔乃议之。” 这话说的就很有水平了。羯贼据说是死了。占据襄阳的岳阳王萧詧,可没有洗心革面,抱着坏心眼呢。登基称帝,还是等太平了你们再提这事吧。 好吧,那就再等等。 …… 驻防。王僧辩命彬州刺史裴之横、定州刺史杜龛屯杜姥宅,武州刺史杜崱入据台城,罗州刺史徐嗣徽镇朱方。 陈霸先的部队严禁劫掠,王僧辩却不戢军士,剽掠居民。王师杀掠之酷,几不减于叛军。 众军进入宫殿之后,纵兵蹂掠。岳阳内史王琳部下多为江淮群盗,军人劫掠甚于寇贼,好不容易盼来救星的建康民众被夺去财物乃至贴身衣物,男女裸露,衵衣不免。 自石头至于东城,号泣满道,与叛军肆虐之时并无二致。 解放建康城的当晚,军士放火。把太极殿及东西堂也付之一炬,宝器、羽仪、辇辂一无所遗。 王僧辩以为有变,匆忙登城问明原委,然亦不下令禁止。 时都下户口,百遗一二,大航南岸,极目无烟。 是役,可谓江南一场浩劫。 …… 追贼。侯景与房世贵等向东逃走,投奔吴地的谢答仁。侯子鉴、王伟、陈庆则逃向朱方。 负责追击的侯瑱,作为人质的妻子兄弟由于他的重新反水,都被侯景杀了,两者有不共戴天之仇,咬住不放一路追杀。 侯景先到晋陵,得残兵余部,驱赶居民,东往吴郡。 谢答仁回军至富阳,听闻侯景败走,率万人欲前往迎接。赵伯超反正,据守钱塘拒之。侯景进至嘉兴,得知钱塘被占据,又退回吴郡。 侯瑱追到松江,此时叛军还有二百条船,数千兵马。侯瑱一战败之,擒获彭隽、田迁、房世贵、蔡寿乐、王伯丑。 侯瑱生剖彭隽腹,抽其肠,犹不死,还想将肠收回腹中,侯瑱斩之。 彭隽,弑杀天子萧纲之贼。 侯景率心腹数十人单船逃走,嫌逃跑碍事,把两个儿子都推到海里淹死。 侯瑱遣副将焦僧度追击。此前侯景强纳坚守台城的羊侃之女为小妻,其兄羊鹍为库直都督。羊鹍心怀父仇,与王元礼、谢葳蕤密谋杀死侯景。 侯景本欲前往蒙山,趁其昼寝,羊鹍指挥船只驶向京口。 至胡豆洲,侯景一觉醒来大惊,正要呵斥船家开往广陵。左右白刃交相砍下,羊鹍叱令船只继续前往京口,同时向侯景道:”今至于此,欲乞头以取富贵。” 侯景的结局是悲惨的,想投水不得,被乱刀砍伤。 仓惶逃进船舱,绝望之际用佩刀企图在船底挖洞,被羊鹍持槊进舱刺杀。 南徐州刺史徐嗣徽斩伪尚书右仆射索超世。 王僧辩砍下羯贼脑袋,传首江陵;砍下手臂送往北齐,解背叛齐主的旧恨;尸体暴露在建康示众,百姓都来切一块尝尝,连受他宠爱的溧阳公主也吃了一块。 侯景首级送到江陵示众之后,交予谘议参军宗季长,涂漆放入武库,存放起来作为收藏。在北齐的五个儿子尽数被杀。 真可谓尸骨不存,断子绝孙,成为这一代凶人的最终下场。 …… 受降余党这件事,陈霸先还是去晚了一步。 南兗州刺史郭元建、秦郡戍主郭正买、阳平戍主鲁伯和、行南徐州事郭子仲,本来已经决定举城投降。侯子鉴渡江来到广陵,说动众人改投北齐。 陈霸先行至欧阳,离广陵城还有十里路,北齐的东南道行台辛术已经入城。 广陵失陷。 陈霸先只来得及截下了投降的三千人马,掉头返回建康。 不过等到他回到建康,惊喜地发现夫人、儿子和侄子平安获救。 原来她们被侯景囚禁在石头城,羯贼正打算要下毒手,不曾想一战而败,没有了回城的机会。 感谢上苍。 最后那场和羯贼的殊死作战,若是稍微松懈,任由羯贼逃回城中,结局就会完全不同。 陈霸先深感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一手搂着妻子章要儿,一手拉着数年不见,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儿子陈昌,虎目包含深情,唏嘘感慨不已。 可惜陈霸先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享受天伦之乐,他的面前马上出现了新的威胁。 齐主令大都督潘乐、降将郭元建,率兵五万攻陷阳平,距离建康不足五百里。 五月,北齐合州刺史斛斯昭攻陷历阳,距离建康不过百五十里。 潘乐、郭元建进兵围困秦郡,与建康隔江对望。 南北之间的一战,已然不可避免。 …… 大宝三年的春夏,在建康发生了林林总总许多事情。 和远在两千五百里之外的侯胜北,看似毫无关联。 但是他不知道,一个在他生命中极为重要之人,即将来到他的身边。 侯胜北,侯景之乱平定时,年方十二。 ----------------- 注1:景与霸先殊死战,景帅百馀骑,弃槊执刀,左右冲陈。陈不动,众遂大溃,诸军逐北至西明门。 《地名对照》 姑孰:今当涂县 石头城:今南京市西 张公洲:今江苏南京市西南,周回四里 晋陵:今镇江丹徒区东南 吴郡:今苏州市 富阳:今杭州市富阳区 钱塘:今杭州市钱塘区 松江:今吴淞江 京口:今镇江市 胡豆洲:今南通市长江口处形成的海上沙洲 欧阳:今仪征市,指欧阳埭 阳平:今固镇县谷阳城遗址 历阳:今和县历阳镇 秦郡:今南京市六合区 第14章 萧妙淽 东线的建康获得了解放,北方出现了新的强大敌人,西线的巴蜀也掀起了波澜。 益州刺史、太尉、武陵王萧纪在蜀十七年,南开宁州、越巂,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政,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殖其财用,器甲殷积,有马八千匹,积累了强大的实力。 萧纪素来不服七哥萧绎,听闻其欲起兵讨伐侯景,就和僚佐嘲笑说他七官儿文士一个,岂能匡济天下? 此前自己好意派世子领兵相助,遭到拦阻不得前行。萧绎还不阴不阳写了封信,将二人比作孙刘,要求各安其境,萧纪心里多少有气。 正好寝宫柏殿的庭柱绕节生出了花朵,这可是祥瑞之兆。现在父亲和三哥都死了,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还是由我武陵王来勉为其难吧。 萧纪于是即皇帝位,改元天正,立长子萧圆照为皇太子,其余诸子为王。以巴西、梓潼二郡太守永丰侯萧?为征西大将军、益州刺史、封秦郡王。 王僧辩之弟,司马王僧略和直兵参军徐怦固谏不可。 萧纪不仅不听,还诛杀二人。 自己曾经想手下留情给徐怦留下香火,谁知这老儿顽固,讽刺说生儿悉如殿下,留之何益。 那就让诸子一并陪汝,枭首于市。 徐怦曾有夏日诗:炎光歇中宇,清气入房栊。晚荷犹卷绿,疏莲久落红。 读来清爽宜人,如今让你血照丹青,正合诗意,哈哈哈哈。 …… 此前西魏攻打南郑,持节、信武将军、散骑常侍、都督东梁洵兴等七州诸军事、东梁州刺史李迁哲兵败投降。 梁、秦二州刺史萧循遣记室参军刘璠求救,萧纪派遣潼州刺史杨乾运率兵万余往援。 西魏大将军达奚武下令由大丞相府司马杨宽督开府王杰、贺兰愿德等迎击。 杨乾运行至剑北,在白马遇魏军,大败而归,被俘斩数千人,援军败退。 达奚武帐下都督杨绍请设计引诱萧循出战,频至城下挑衅,设伏以待。 萧循最初没有中计出城,杨绍于是将杨乾运败军的首级和俘虏陈列于南郑城下,遣人辱骂。 萧循大怒,终于忍不住出兵与战。 杨绍率众稍一接战后伪作退却,萧循追击遭遇伏兵,被杀伤殆尽。刘璠逃至白马西,为达奚武所获,送往长安。 萧循外无援军,只能率残兵死守汉中城。 守至五月,达奚武遣行台尚书左丞柳带韦入城劝降。 萧循无奈屈服,达奚武获男女二万口而还。 剑阁以北,汉中之地,自此尽归北朝所有。 ----------------- 大宝三年,七月。 残暑未消,侯胜北和去年一样,像条死狗一般,躺在自家门口的树荫下。 岭南哪里都好,就是夏天太热了一些。侯敦和侯秘两个小家伙有阿母照顾着,摇着扇子驱除暑气。不用像他这样,没人疼没人爱地躺在这里。 正迷迷糊糊间,突然被人踢了一下,还没睁开眼,又挨了一脚。 “哎哟,谁踢我?不会是冼姨你又来了吧。” “错啦,不是冼姨,是晓叔。” 晓叔?侯胜北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阔别一年半的侯晓正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这位从叔只比阿父小两岁,却是性格活泼,和他从小亲近,两人不像叔侄更像是兄弟。 再往后看,一人拄着大槊,憨厚地笑着,可不是大壮哥吗。 一年多不见,萧摩诃又长高了不少,自己虽然也在长个子,但是两人的身高差距却好像拉得越来越大。 再往后看,一伍士兵,护卫着一辆牛车。对,就是牛拉的车。 这是一辆青油通幰车,装饰精美,以漆画轮毂。车厢两侧有精美栏杆,车前开窗,车后有门,两侧封闭留出通风气孔,相当精致。 车顶部从前到后,由木杆支起巨大的篷幔。车厢和驾牛都在巨大的篷幔阴影之下,防止阳光暴晒,乃是长途出游的高级座驾,只有王公贵族和三公这样的高官才能乘坐。 这么说里面端坐着的,是一位大人物了? 侯胜北不觉得自家阿父在短短一年内,就能混到坐通幰车的级别——连陈霸先都没这个资格。 正在胡乱猜测会是何许人也,但见车门嘎吱一声打开,缓步走下来一名女子。 “到了么。”这名女子开口问道,嗓音清亮,如同珠落玉盘,前两字叮咚脆响,么字余韵悠长,说不出的好听。 “是的,还请公主移步入内。”侯晓恭敬答道。 “一路说了多遍,不要再叫我公主,直呼其名称萧妙淽即可。” 自称萧妙淽的女子缓步走过侯胜北的面前,目光却连一丝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仿佛当他这个人不存在,如同透明空气一般。 侯胜北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他瞪向对方,从上到下,狠狠打量了几眼。 只见这女子的身高与他相若,约六尺八寸,女子长到这个身材,高矮正合适。 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纱罗,帔领绕肩,水纹广袖,袖口缀有水蓝色贴袖。下着紫碧纱纹双色裙,衣裙之间有一条围裳,以帛带围系,衬出一段腰肢款款,纤秾有度。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面容长什么样,女子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但见她没有绾发盘髻,如瀑黑发披撒而下犹如流水。从背后看,女子腰肢如柳条轻摆,摇曳生姿,款步姗姗,袅袅婷婷,真是说不尽的一段风流仪态。 侯胜北自小在乡间,那曾得见过这等女子。 他看了两眼背影觉得不妥,赶紧转向侯晓和萧摩诃。 他二人却似一路已经习惯了,侯晓咳嗽一声,似笑非笑道:“一年不见,咱们小北长大了啊,懂得欣赏美人啦。” “靠。” 侯胜北恼羞成怒道,“你们就让她这么走进去,撞上阿母,事情就糟糕啦!” “啊?” 几个人慌慌张张,赶紧跟了进去。 …… “哦?她真的不是你阿兄打算纳的别室?” 听了一通解释,阿母牵着侯敦,抱着侯秘问道。 侯晓连连摆手否认:“不是不是,阿嫂说笑了。阿兄不是这等人,有书信在此。” 阿母展开书信,看完摇头叹息:“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还是如此任性妄为。为了宝贝儿子,居然做出这等事,亏他想得出来。” 阿母向侯晓道:“待我禀明阿公,就让她住下吧,也不知道家里能不能容下这等人物。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哪,小小的年纪,唉。” 另一边,侯胜北拉着萧摩诃,询问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位贵女的真实身份啊,侯将军说同为萧氏一族,由我一路护送比较合适。你问我也没用,我只是个护卫,找你叔问去。” “你问她是几时冒出来的?反正打进建康城之前肯定不在,隔了一段时间才出现的。” “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没任何关系啊,这位贵女一路坐在车里也不说话。每天按时行路,定时休息。我和她都没说超过十句话。不,没超过五句话,都是你叔在招呼的。” “大壮哥,以你我的交情,何必害羞呢,说说呗。” “天地良心,真是如此,否则让我上山打猎遇到老虎。“ “得了,你巴不得遇到老虎好给你练手吧。“ 侯胜北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什么贵女,随便打听了几句无果,又问起阿父的近况。 “讨平叛军后,主公封赏诸将。侯将军授通直散骑常侍、猛烈将军、封富川县子,食邑三百户,任兰陵太守。” “兰陵乃是我萧氏的侨置发祥之地。丹阳山险,民多果劲,好武习战,高尚气力,乃是精兵辈出之所。主公把这块地方交给侯将军,足见器重。嗯?这位贵女难道是侯将军从兰陵捡回来的?” “说捡太难听了吧,大壮哥你倒也去捡一个试试呢。” “哈,我只会射兔猎狐,可不会找个女人给自己添麻烦。”(^-^) “切,口是心非的家伙。这次回来几天?带我去猎狐狸呗。” 两兄弟说起狩猎趣事,就把贵女的事情甩到脑后去了。 次日,在母亲房里再次见到贵女,侯胜北吃了一惊。 只见她已脱下昨日那套华丽的着装,换上了这边日常所穿的襦衫和杂裾双裙,头发随意挽成两股,编成双丫髻,两绺发丝沿着脸颊自然垂下。 昨天还是公主仙女,今天就成了丫鬟打扮。 看到侯胜北一副惊讶表情,贵女淡淡道:“入乡随俗。” 昨日只看到女子的背影,侯胜北此时才正面打量对方。 只见她肤色白皙如雪,脸庞柔美如玉,不施粉黛,丽质天成,双目似喜似悲,彷佛看尽了世情。 看她发式,尚未及笄。不到双十年纪,身材则已然长成,曲线玲珑有致。 气质尚未脱却少女清纯,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妇人媚态。 此时风气不拘礼法,所谓魏晋风流,男女之间可以彼此欣赏赞美。女子也不觉得侯胜北失礼,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而已,给他看看又能如何。 可自己不也才十七岁吗?却已是心如死灰。 女子自嘲一笑:“长你几岁,就托大叫你一声小弟吧。” “好,好的。那我就叫你淽姊。“ 侯胜北还记得女子的姓名。 侯夫人叹了口气:”妙淽,安都肆意妄为,难为你了。“ 萧妙淽答道:”不见容于萧氏,侯将军救我于急难。又欲寻一避世之所,此亦我所愿。“ “那么小北的课业,就麻烦妙淽你了。” 什么,阿父送这名女子过来,是给我找了个家教先生?侯胜北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一时不知所措。 侯夫人训诫道:“你阿父苦心积虑,怕你耐不住读书寂寞。妙淽红袖添香伴读,你须敬爱于她。” 侯胜北暗暗叫苦,原来是监督我读书的。 找个萧氏一族女子给儿子做伴读,只怕还是个什么公主。阿父呀阿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是不是就要借皇宫金殿来大宴亲朋了。(^-^) “妙淽,你出身高贵。我侯氏只是乡里人家,只怕多有不周之处。要是日常缺了什么,你提出来,我们尽力采办便是。” “妙淽只想忘却过往不堪。从前种种繁华,譬如昨日已死。夫人不必在意。” “也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没见过。岭南也就水果还有些特色。如今正当季,小北回头送些去给妙淽尝尝。” “是。“ “有空陪妙淽出去转一转,散散心也好。“ “是。“ “对了,还有那头通幰车的驾牛,反正你每天也要遛马,顺便把牛也一起放一下吧。“ “啊?” 侯晓和萧摩诃这次送女子过来,只盘桓了数日,又匆匆踏上了北上返程。 听晓叔说,北齐这次很是下了决心,想要夺下江北之地。建康已经变成了前线,暴露于敌军的兵锋威胁之下。 事实上,北齐在夺下了历阳、广陵之后,已经像一把铁钳,从东北和西南两方夹住了建康。只不过中间还隔着一个秦郡,钳子不能合拢而已。 秦郡于是成为北齐的重点目标,集结了七万之师来攻。 王僧辩令秦州刺史严超达死守。陈霸先也派徐度率数千兵马支援秦郡固守。 齐军势大,填沟壑、堆土山、挖地道,攻势凶猛。 王僧辩再派遣左卫将军杜崱来救,陈霸先更是亲自率万人从欧阳来援。 两军激战于土林。 此战陈霸先四面出击,以强弩乱射,杀敌数百人,一支流矢射死了平秦王。(注1) 斩首万余级,生擒千余人,投奔北齐的叛军旧将郭元建收拾余众退走。 由于萧绎仍然和北齐保持通好,陈霸先没有穷追不舍,赶出秦郡即返。 东方战线这边,好不容易才击退了北齐,缓了一口气。 遥远的西方战线,宜丰侯萧循投降西魏,南郑陷落的噩耗传到了建康。 鞭长莫及,力不从心,徒呼负负,无可奈何。 侯景之乱,江北州郡几乎尽入北朝,自巴陵以下至建康,皆以长江为边境。 荆州界北尽武宁,西拒硖口。 萧勃讨平衡州刺史王怀明,重据岭南。 萧绎诏令所行,千里而近,民户著籍者,不盈三万而已。(注2) 陈霸先不由感慨国运已衰,气数将尽。 然而大宝三年才过去了一半,南朝的乱局还远远没有结束。 ----------------- 注1:天保元年(550年)高归彦封平秦王,被射死的肯定不是他。尔朱文略传中出现过一个没有名字的平秦王,猜测当为此人。 注2:人口不满三万户,这个数字少得过于夸张,荆州都不止这点人,姑且用之。 《地名对照》 白马:今苍溪县东北元坝镇 第15章 死气沉 大宝三年进入到了后半。 尽管这个年号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由于还没有新的年号颁行天下,南朝民众仍然还是习惯继续采用原来的年号——除了蜀中百姓。 江北的百姓也不高兴,北齐政烦赋重,日子过得还不如南朝之时。 地方豪杰数次请兵于王僧辩,出于两国通好的大局,王僧辩始终不许。 七月,再也无法忍受苛政的广陵侨人朱盛、张象等人,谋划袭杀北齐刺史温仲邕。这次他们选择了遣使求援于陈霸先,称已攻克广陵外城。 陈霸先没有贸然答应,而是征询王僧辩的意见。 王僧辩认为如果确实已经攻克了外城,木已成舟的话,亟须应援。若是伪报,则无烦进军。 还没等得及使者回报,陈霸先已经渡江北上,收复失地去了。 王僧辩赶紧命武州刺史杜崱等前往援助。 情况果如王僧辩预料的,朱盛计划泄露,根本没能夺城刺杀成功。 不过陈霸先既然引军到此,当下进兵围了广陵。 这一围就是一个多月。 到了九月,北齐遣使来聘,请释广陵之围,并求割让广陵之地。王僧辩针对开出的解围条件是返还广陵、历阳二城。 双方停战转入交涉,王僧辩联络陈霸先撤回京口,民众随之南渡者万余口。 战后论功,萧绎承制,授陈霸先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徐州刺史,余并如故。 诸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同十七班,征北将军则是二十三班,凡加大,通进一阶。 文武官职距离顶点,均是一步之遥,陈霸先辛苦戎马半生,终于成为了南朝手握实权,最顶尖的人物之一,麾下也是文臣武将,人才济济。 跟随陈霸先起兵的诸将,都获得了重重的封赏,一跃成为显贵: 周文育授通直散骑常侍,改封南移县侯,食邑一千户,任信义太守。 杜僧明授员外散骑常侍、明威将军、南兗州刺史、进爵临江县侯,食邑五百户,兼晋陵太守。 胡颖授假节、铁骑将军、罗州刺史、封汉阳县侯,食邑五百户,不久改任豫章内史。 徐度授通直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合州刺史、封广德县侯,食邑五百户。 赵知礼任中书侍郎,封始平县子,食邑三百户。 陈拟任步兵校尉,曲阿令。 往日旧交沈恪来投,授府司马;州里同乡沈文阿,授原乡县令,监江阴郡。 陈霸先开府建牙,除了旧将之外,同时广招人才。 萧济为明威将军,聘为征北府长史。 蔡景历聘为征北府中记事参军。 秦郡吴明彻,父为右军将军,陈霸先也与之结交,收入军中。 陈霸先这次没有忘记照顾儿子,陈昌拜为长城国世子,出任吴兴太守。派遣陈郡谢哲、济阳蔡景历辅佐郡政,又遣吴郡杜之伟教授经书。 陈霸先恨不得把数年亏欠的父爱尽数弥补儿子。 陈昌读书一览便诵,明于义理,剖析如流。见到儿子出息,雅性聪辩明习政事,陈霸先心怀大畅。 陈昌少年,容貌伟丽,神情秀朗,既像章要儿,又有自己风范,陈霸先更是越看越喜欢。 然而作为登上高位的代价,萧绎开出了一个条件,要求遣子入侍。 镇守一方的实权武将交出人质,也是应有之义的惯例。只可惜陈霸先和陈昌父子相聚,未及半年又要分别。 陈霸先能做的,只有亲自送上儿子一程。 京口的大江岸边,陈霸先遥望载着陈昌和侄儿陈顼的船只远去,安慰一旁依依不舍,抹泪不已的章要儿:如今局势稳定,要是想念儿子了,可去江陵探望。 而这又何尝不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呢? 谁曾想这一次的分别,父子竟再也没能相见…… ----------------- 在岭南这边,自从有了萧妙淽伴读,侯胜北投入在课业上的时间大幅提升。 阿父太了解自己了,他本非顽劣贪玩之人,只是不够十分自觉,没人督促也就得过且过。 现在每天到了时间,就有人陪着自己静静读书。哪怕彼此不交一语,也不会感觉焦躁烦闷,课业果然大有进益。 侯胜北读经史、兵法、算经,萧妙淽则读《毛诗》《离骚》《列女传》《贤媛》《女诫》,还喜欢看些佛教经文。 两人也不搭话,各看各的书。到了时辰,萧妙淽就自行飘然离去。 只是萧妙淽虽然平时待人接物,一如常人。相处久了,侯胜北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简单来说,他发现萧妙淽和人对话时,并不当对方存在,甚至也不把自我存在当回事,彷佛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 就像初见之时,自己明明就站在眼前,她却视而不见一样。 那不是清高孤傲,而是一种不把世间诸相放在心上的淡漠。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让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子,十七岁的花季刚刚绽放,就已经变得枯如槁木呢? 在相处两个月后,命运的残酷真相,向侯胜北掀开了一角。 事情是从九月下旬的某日,一次日常对话开始的。 虽然侯夫人要他陪萧妙淽出门转一转散心,可是侯胜北提过了几次都被拒绝,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喜欢足不出户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我的腿长在自己身上,想出门就出门,哼。 那天萧妙淽算着日子,突然问道:”此处附近可有佛寺?“ 南朝礼佛,梁武帝更是痴迷研究佛经,大建寺庙,要求子女和百官都信奉佛教。他多次舍身出家,每次国家都要花费亿万钱为单位的捐款,才把这位至尊赎回来还俗。 萧妙淽出身高贵,问起佛寺也很正常。 侯胜北随口答道:”有啊。这附近有座宝林寺,听说还是先帝赐名的。“ ”我想去看一看,不知相距可远。“ “大概百里出头。以前去过,骑马过去用不了半天。” 侯胜北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坐牛车慢慢走,三天也到不了吧。” 萧妙淽脸色微变,咬着嘴唇道:”我会骑马,想去看一下,你可能带路?” 侯胜北也不去想,一位公主养尊处优,端庄贤淑,怎么学会的骑马? 可能皇家宗室有教授马术课程吧。不过既然出行手段不是问题,那就陪着跑一趟好了。 侯胜北禀明了侯夫人,两人第二日清晨出发。 小矮马这两年又长得高壮了些,侯胜北牵出另外一匹马给萧妙淽乘坐。 她这次出门戴了一顶幂篱,帽檐周边围了一圈由皂纱制成的丝网,下垂至颈,遮住了面容表情。 萧妙淽检查了辔、鞍、镫,胸带和鞧带是否扣紧。收短缰绳,踩镫上马,动作颇为熟练。 侯胜北稍稍放心,至少不用担心她骑到一半,一头从马上摔下来了。 两人一路无话,跑跑歇歇,午时左右来到了宝林寺。 寺内香火颇为鼎盛,侯家世代为本郡豪族,带女眷来烧香许愿乃是平常事,立刻便有知客僧上前接待,介绍起本寺的由来。 宝林寺乃五十年前,梵僧智药三藏率徒去往五台山礼拜文殊菩萨。路过曹溪口,掬水饮之,觉得此水甘美异常,于是溯源至曹溪。 智药三藏环顾四周,见山川奇秀,流水潺潺,谓徒曰:此山可建梵刹。 尔后韶州牧侯敬中把此事奏于朝廷,梁武帝许可其请,敕额”宝林寺”。 于两年后建成,历时已有四十八载。 据那梵僧所言,他去后百七十年,将有无上法宝于此弘化传法。也就是说再过一百二十年,本寺将会出现一位佛法大圣哩。(注1) 侯胜北对佛法无甚好感。阿父告诉过他,佛寺隐匿人口不纳租税。这点和自家大族豪强其实是一样的,甚至做得更过分。 不过既不当政,这种事情也就与他无关,他也不觉得将来自己会和佛法扯上边。(^-^) 萧妙淽对于佛寺的历史也并无兴趣,只是问供奉牌位所费几许。 知客僧一听生意上门,开始颇喜。之后听说要摆放二十余个牌位,苦着脸拒绝:单独为一位香客,小寺实在腾不出这许多地方。 也不知是确实地方不够,还是故做刁难,意图涨价。 侯胜北见不得这等市侩嘴脸,冷笑一声:”那就腾出一间房,供上牌位在自家祭拜好了,还省得烧一次香,就要奔波百里。” 萧妙淽微诧,本来是觉得在他人家中祭拜自家亲人,恐多有忌讳不便,难以启齿相求。但父兄的周年将至,不得已才想着来佛寺供奉。 没想到这小郎君主动开口提出此事,萧妙淽心中暗自感谢。于是两人在佛寺买了三十个空白灵牌,当即掉头回家。 返程路上,侯胜北暗暗乍舌,萧妙淽家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那是遇到了何等的惨事,却不敢多嘴问上一句。 到家禀过阿爷阿母,腾出一间空置房屋毫不为难。倒是神主牌位的制作有讲究,必须由男性落笔,只好由萧妙淽说,侯胜北写。 幸好他从小练字,一手楷书隶书还能入得了目。 显考太宗简文帝萧氏讳纲字世缵之神主 第一个神主牌写就,侯胜北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萧妙淽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而且是武帝之孙,简文帝之女,身份高贵之极。 由不得他多想,萧妙淽报出一个个名字,侯胜北赶紧跟着落笔。 显兄哀太子萧氏讳大器字仁宗之神主 显兄寻阳郡王萧氏讳大心字仁恕之神主 显兄南海郡王萧氏讳大临字仁宣之神主 显兄南郡王萧氏讳大连字仁靖之神主 显兄安陆郡王萧氏讳大春字仁经之神主 显兄浏阳公萧氏讳大雅字仁风之神主 显兄新兴郡王萧氏讳大庄字仁礼之神主 先弟西阳郡王萧氏讳大钧字仁博之神主 先弟武宁郡王萧氏讳大威字仁容之神主 先弟建平郡王萧氏讳大球字仁玉之神主 先弟义安郡王萧氏讳大昕字仁朗之神主 先弟绥建郡王萧氏讳大挚字仁瑛之神主 ……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报出,萧妙淽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一年多之前地狱般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八月十七日,羯贼废掉了她父皇的帝位,一口气杀掉了她的十多个兄弟和亲族。 过了一个多月,即便自己百般讨好,苦苦哀求,也没能保住父皇的性命。 后来听人说起当时情景,父皇久见幽絷,朝士莫得接觐,虑祸将及,常不自安。 一日父皇做了个噩梦,告左右曰:“昨夜梦吞土。” 然后十月初二的那个血色夜晚,奸贼王伟带人向被幽禁的父亲进酒上寿。 父皇知道即将被杀,弹奏曲项琵琶,极饮尽醉而寝。 那些凶徒,竟然就用土囊活活压死了他。 堂堂一国至尊,死后连具棺椁都没有,拆了门板作为棺材,停尸在城北的酒库里。(注2) 萧妙淽想到伤心处,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滑过了脸颊。 父皇当时一定很绝望吧。 皇位本来轮不到他来继承,伯父昭明太子亡故,祖父没有立皇孙,改立父皇为太子。 他从小就爱读书做学问谈玄理,还特别喜欢赋诗,虽然大都是些流于轻艳的宫体诗。 叛军围城,祖父居于宫中,成天念佛不理事,防务交由父亲负责。 攻防一百三十多日,对一个文人来说,天天都是精神折磨。 台城沦陷,祖父忧愤饿死之后,他被羯贼推上了至尊玉座,还要礼佛为誓:“自今君臣两无猜贰。” 在西州行宫,羯贼喝醉了起舞,父皇被迫着陪舞,亲自扶着喝醉的羯贼回房休息,还要违心道:“我念丞相。” 但是他内心所想,其实是指着宫殿和中书舍人殷不害说的那句:”庞涓当死此下!” 然而一个风流文人,软弱无力的皇帝,除了咒骂一句,又能伤害到谁呢? 委曲求全,忍受种种屈辱的父皇,还是被羯贼杀害了。听说他被废幽禁,连张纸都没有,也没人服侍,只能在墙壁和门板上,做诗文数百篇,凄怆至极。 父皇临终的题字: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 萧纲方颊丰下,眉目秀发的面容浮现眼前,心碎悲极处,萧妙淽的泪珠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滚落,哭叫道:“父皇!” 侯胜北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 屋外阳光明媚,侯胜北胸中却如有块垒难消,被沉甸甸压着,说不出的郁闷。 门内传出萧妙淽极力压抑,却掩盖不住的哀哀哭泣,一声声刺入了他的心里。 侯胜北至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快乐的,从未曾亲眼见过有人如此大放悲声。可是今天他见到了一个全家被杀的女孩,在自己面前,情绪从克制到崩溃的一幕。 之前阿父说,羯贼祸乱我南朝江山。 然而这句话,侯胜北一直没有切身感受。 现在他知道了,羯贼是多么的残忍,杀人父兄满门数十人如同草芥。 侯胜北不禁用力握紧了拳头。 阿父,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举侯氏一族之力,投奔陈将军参与平叛了,绝对不仅仅是贪图一己的荣华富贵。 还要为了天下不再出现更多的,淽姊这样的哭声。 ----------------- 十月初二,到了正式祭日那天,萧妙淽却不曾表现出悲伤,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规规矩矩地将祭品摆上行礼,馨香三柱,鲜花一束。 花是侯胜北当天清晨,去山野采撷挑选的素色花朵,扎成一束喷上些水,放在门口。 萧妙淽开门看到,表情微讶,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自从几天前的事情过后,两人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一个貌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貌似什么都没看到。 实际上,侯胜北窥见了萧妙淽内心毫无生机的那一片灰色荒原。他不能想象,需要多少滋润,才能让这片死地重现绿意,恢复生机。 萧妙淽也知道,无论是有意无意,自己内心的一块伤痕之地,已经被侯胜北发现了。 不过她接受了这个小观察者的存在。看到他,萧妙淽不禁会联想起自己生死不明的同胞幼弟萧大圜。(注3) 小弟幼而聪敏,四岁就能诵三都赋及孝经论语。七岁居母丧,便有成人之性。论起机敏之处,两人倒有几分相似。 反正已经是心如死灰,看就看吧,女孩想道。 …… 是年,侯胜北十二岁,朝气蓬勃。萧妙淽十七岁,死气沉沉。 ----------------- 注1:126年后的678年,六祖慧能大师于宝林寺传授禅法三十七年,一花五叶,光大禅宗 注2:(帝)醉而寝。伟乃出,隽进土囊,修纂坐其上而殂。伟撤户扉为棺,迁殡于城北酒库中。 注3:萧纲幼子萧大圜的生母不明,本故事作为萧妙淽的同胞幼弟 第16章 湘州叛 大宝三年,八月。 登基称帝的萧纪率军出蜀。 川者,穿也,水穿地而流曰川,大江出蜀故名川。数条大河在蜀中汇入大江,有外水岷江、中水沱江、内水涪江,萧纪此次便是由外水东下。 蜀中士卒足有十余万,萧纪留一万守成都,一万守北益州,屯兵防守剑阁,当然也不会忘记了阴平小道的守备,毕竟邓艾偷渡的故事才过去三百年不到。 萧纪以永丰侯萧撝为益州刺史,守成都,令儿子宜都王萧圆肃为副。 自己尽起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荆州而来。 先前萧绎派遣万州刺史宋簉袭击了世子,不,皇太子萧圆照的白帝城。又拘捕锁拿自己的次子,西阳太守萧圆正。 说好的地拟孙刘,情深鲁卫呢? 萧纪君王度量,并没有因此动怒兴兵,想要讨伐萧绎。 他出兵的原因,是因为儿子萧圆照告知自己,叛乱未平,侯景已攻破了荆州。(注1) 确实很久没有从荆州过来的使者,毫无消息传来,萧纪这次是诚心诚意地想帮助七哥。 可是七哥萧绎不这么想。 异人陆法和亲自运石填江,三日而江水分流。 筑二城于峡口,横之以铁锁相连,拦江断峡。 萧绎命名为七胜城,取七胜八之意。又令方士画版为萧纪像,亲自钉其肢体以厌胜。 除了要防备不老实的八弟,萧绎还有一个烦恼。 身边的公卿藩镇屡屡劝进,这些人只图攀龙附凤,全不考虑实际问题,着实厌烦。 襄阳的短狐萧詧尚未授首,他和自己一样奉西魏为宗主,不太方便下手。 如要登基,还有内部的麻烦需要先行解决。 烧了太极殿乃是重罪,若不加以处置,如何能服众? 掠夺建康百姓,自己将来入主台城,民众又会如何看待? 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 王僧辩密启,推荐的人选是湘州刺史王琳,请诛之。 萧绎收到后,有些犹豫。 王琳本会稽兵家,姊妹二人皆入王宫,深受宠爱,姐姐王夫人为自己生了次子萧方诸。 萧方诸这孩子从小聪明敏锐,博学多才,通晓《老子》、《易经》,十几岁就善于谈论玄理,风采清高不凡,谈吐颇显锋芒,深得自己喜爱。 可惜改立萧方诸为世子不久,出任郢州刺史,和鲍泉一起被叛军抓去杀了。 姊姊王夫人早已亡故,虽然自己赐死徐妃,为她报了仇,但是美人是不能复生了,空留昔日情分而已。 王琳,唉,若是处置了你,让本王如何向你泉下的姊姊和现在宫中的妹妹交待。 王僧辩啊,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 你身为一军主将不能令行禁止,杜龛是你女婿,劫掠之事会与尔等无关,哼? 君臣之道,相处艰难哪。 萧绎思考片刻,下令召见王琳及其副将。 王琳从小在萧绎身边长大,深知这位姊夫的性格。自家麾下万人多为江、淮群盗,军纪有多糟糕,也是心里有数。 只是掳掠百姓之事则有,这太极殿可不是我部下烧的啊。入驻台城的,明明是王僧辩你女婿杜龛的兄弟杜崱才对。 不过萧绎有令,他也只好安排由长史陆纳率部曲奔赴湘州,自己则是硬着头皮,径直前往江陵谢罪。 王琳临行对陆纳等部下问道:”吾若不返,子将安之?” 众人皆愿效死,相泣而别。 王琳抵达江陵,当场被拘捕下狱。 副将殷晏须承担主要责任,一应恶事皆是其瞒着主将所为,立即诛杀。 王琳御下无方,交付有司定罪。 这下总有个交代了罢。王琳且先委屈你,关上一阵子再说。 给个教训磨炼了部下的性格脾气,收编一支有力军队,届时还可卖个人情给汝妹。 哈哈,本王的权谋手段真是了得。 萧绎以儿子萧方略为湘州刺史,廷尉黄罗汉为长史,太舟卿张载陪同至巴陵,打算控制王琳的军队。 结果选任的这个张载坏了事。他本是萧绎身边宠臣,然而御下峻刻,荆州人疾之如仇。 黄罗汉、张载等人至王琳军,陆纳及士卒大哭,不肯受命。 萧绎再遣宦者陈旻前往晓谕旨意。 陆纳竟然当着陈旻的面,剖开张载的肚腹,抽肠系于马足,使马绕走,肠尽气绝。尸体也不放过,具五刑,脔割出其心,相对拍手而舞,焚其余骨。黄罗汉清谨得免。 这群荆湘蛮子,不服王道! 陆纳杀了张载,与诸将引兵袭湘州,时州中无主,遂据而守之。 ----------------- 十一月。 湘东王萧绎终于在群臣的推举下即位于江陵,改大宝三年为承圣元年,大赦,立萧方矩为皇太子,令改名萧元良。 当日不升正殿,公卿陪列而已。 萧绎改任原来镇守汉中,被夺去辖地的宜丰侯萧循为湘州刺史——西魏把他放了回来。 然而萧循没能顺顺当当地去湘州赴任。 陆纳占据湘州,厉兵秣马,砍伐树木建造大舰。 一曰三王舰,邵陵王萧纶、河东王萧誉、桂阳王萧慥,三人都为萧绎所害,陆纳立像于舰头,祭以太牢,加其节盖羽仪鼓吹,每战必祭祀求福。 又造二舰,蒙以牛皮,高十五丈。一曰青龙,一曰白虎,选骁勇者乘之以战。 陆纳袭击衡州刺史丁道贵于渌口,尽降其众,丁道贵逃奔零陵。 营州刺史李洪雅与丁道贵的余众起兵平叛,反被陆纳遣部将吴藏击破,退保空云城,被陆纳团团包围。 萧绎见陆纳势大难治,征司徒王僧辩、右卫将军杜崱、平北将军裴之横前来讨伐。 你惹出来的事情,得负责给朕收拾解决掉。 王僧辩接旨,整军修武,约定各部会师于巴陵。 萧循路近先到。 陆纳诈降,出妻子为质交给萧绎使者,夜间以轻兵跟随其后。 清晨,陆纳的船队距离巴陵还有十里路程,误以为已经到达,大声鼓噪,萧循军中皆惊。 前日使者之来,萧循已识破陆纳为诈降,暗做防备。 早上他正端坐胡床,吃着甘蔗,听闻军中嘈杂,于垒门望眺望敌情。 只见陆纳乘水来攻,大舰破浪直上,矢下如雨。 萧循略无惧色,收拾部分将士迎敌,奋战缴获一艘大舰。 陆纳退保长沙。 …… 实际只有两个月的承圣元年很快过去,时间来到了新的一年。 承圣二年,正月。 王僧辩承制,命陈霸先代镇扬州,兵发建康。 空云城力尽陷落,丁道贵被杀。 陆纳以十八子为王的谶语,推被俘虏的李洪雅为主,号大将军,使乘平肩舆,列鼓吹,率众数千,左右翼从。 外有兄弟相煎,内有部属作乱,王僧辩一军难以兼顾,陆法和频频告急。 萧绎心中大惧,想出一招,遣使请求西魏太师宇文泰伐蜀。 其书简洁,才八个字:“子纠,亲也,请君讨之。“ 这是直接引用《春秋左传》鲍叔牙对鲁国说的话。可是萧绎似乎忘了,齐国比鲁国强大,鲍叔牙是打败了鲁国,帅师前来提出的要求。 而西魏和自家荆州的实力…… 宇文泰大喜,此乃天赐良机,取蜀制梁,在兹一举。 诸将皆因蜀道崎岖,面有难色。 唯有宇文泰之甥,驸马都尉、大将军尉迟迥,正值三旬壮年,独曰蜀地恃其险远,不虞我至,若凭铁骑兼行奔袭,必定可克。 宇文泰于是遣尉迟迥督开府元珍、乙弗亚、万俟吕陵始、叱奴兴、綦连雄、宇文升六军,率甲士一万二千,骑万匹,趁萧纪率军在外,守备空虚伐蜀。 三月。 尉迟迥自散关由固道出白马,趋晋寿,开平林旧道,前军进至剑阁。 萧纪委派留守北益州的是车骑将军、十三州诸军事、梁州刺史,封万春县公、邑四千户的杨乾运,一等一的重臣。 其侄杨略率二千人守剑阁,女婿乐广守安州,自己坐镇潼州。 杨乾运乃傥城兴势人,为方隅豪族,本是北方人士,官至安康郡守。因梁州豪族皇甫圆、姜晏聚众以州投梁,随之归属了南朝。 杨略说其叔曰:大贼初平,生民离散,理宜同心戮力,保国宁民。如今兄弟相残,取败之道也。可谓朽木不雕,世衰难佐。不如送款关中,必当功名两全。 一针见血,骂得痛快。 杨乾运以为有理,恰逢宇文泰派他在北地的孙子杨法洛,以及使臣牛伯友等前来说降,密赐铁券,仍授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梁州刺史、封安康郡公。 条件商议停当,杨略让出剑阁要地,乐广擒拿了忠于萧纪的军将任电等人,出城投降。 天险之地,若人心不附,则形同虚设。 魏军先锋,万俟吕陵始入据安州。 尉迟迥军至涪水,杨乾运随即举潼州降伏。 北益州的门户洞开,直通成都。 ----------------- 注1:初,纪之举兵,皆太子圆照之谋也。圆照时镇巴东,执留使者。启纪云:”侯景未平,宜急进讨;已闻荆镇为景所破。”纪信之,趣兵东下。 《地名对照》 渌口:今株洲市渌口区 零陵:今保靖县 营州:今道县一带 空云城:今株州市南湘江畔,也做空头城、空零城 安州:今剑阁县普安镇一带 潼州:今绵阳市涪江东岸 第17章 蜀地失 萧绎登基后的承圣二年,荆、湘、蜀,三处同时燃起战火。 三月。 陆纳再出长沙,遣部将吴藏、潘乌黑、李贤明等据车轮。 王僧辩至巴陵,萧循欲让主帅之位,弗受。 萧绎做主,分任王僧辩与萧循为东、西都督。 四月。 王僧辩率军至车轮,陆纳夹岸为城拒守。 威戎将军、右中郎将、梁兴太守樊毅领三州游军。军到城寨未立,陆纳潜军夜至,鼓噪呐喊攻营,军中将士皆惊扰。 樊毅独与左右数十人,当营门力战,斩首十余级,击鼓传令,军心乃定。 樊毅,字智烈,南阳湖阳人。祖父樊方兴任散骑常侍、仁威将军、司州刺史,鱼复县侯。父樊文炽,任散骑常侍、信武将军、益州刺史,新蔡县侯。 樊毅累叶将门,自幼习武善射。其弟樊猛字智武,倜傥有干略,便弓马,胆气过人。 侯景之乱,兄弟二人率部曲随叔父樊文皎援台城。 青溪之战,樊猛自旦讫暮,与叛军短兵相接,杀伤甚众。樊文皎于此战壮烈战殁。 台城陷落,樊毅、樊猛率宗族子弟赴江陵。 …… 王僧辩深知王琳旧部皆为百战勇士,虽拥大军不敢轻进,作连城进逼,采取守势。 陆纳和当初叛军的侯子鉴一样,历经一个月的对峙,以为王僧辩胆怯,防备松懈下来。 五月。 忽一日,王僧辩突然下令诸军水陆并进,发起急攻。 萧循身冒矢石,王僧辩亲执旗鼓,士卒见两位都督亲临阵前指挥,士气大振,奋勇拔其二城。 陆纳受挫,放弃船只,走陆路退保长沙。 王僧辩紧追不舍,一昼夜进兵百三十里。 次日,围长沙。 王僧辩坐于垄上,观看士卒搭建壁垒。 陆纳麾下吴藏、李贤明率锐卒千人,开门突出城外,蒙楯直取王僧辩中军! 杜崱、杜龛随侍左右,甲士卫者止百余人,力战十倍之敌,拼死护卫主帅。 王僧辩稳如泰山,据胡床安坐不动。 战得片刻,裴之横率军杀到,从旁侧击,李贤明战死,吴藏脱走入城。 陆纳坚守长沙不出,自此转为攻城战。 ----------------- 萧纪行至巴东,见到萧绎送来的叛军俘虏,才知道受了儿子欺骗:叛军之乱早已被平定,侯景的脑袋也在武库中存放快有一年了。 萧圆照拘捕使者,封锁消息不使传入蜀中,萧纪叫来儿子就是一顿责骂。 萧圆照强辩:”侯景虽平,江陵未服。”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萧纪既称尊号,不可复为人下,遂率军继续东进。 蜀中士卒知道西魏入侵,家乡被兵,日夜思归。诸将皆以为应该还救根本,再思后图。 萧纪不从,声称敢谏者死。 此前大军行至巴郡,听闻魏军来袭,萧纪已派遣前梁州刺史谯淹、江州刺史景欣、幽州刺史赵拔扈等,率众三万回援成都。 加上成都和北益州的守军,兵力五万,足足多了敌军一倍有余,总够了吧? 以防万一,益州刺史萧撝之子萧济任东中郎将、蜀郡太守,奉命率所部回救成都,这是派出的第二路援军。 出蜀的十万大军,至此十去三四。 然而即便分出数万兵马回援,蜀军仍然声势浩大。 萧纪至西陵,舳舻翳川。筑连城,攻绝铁锁,陆法和告急相继。 王僧辩还在攻打湘州,无法腾出手来。 萧绎只有从监狱中,把曾经的叛军大将任约放了出来,授晋安王司马,还赐庐陵王萧续之女为妻。抽调禁军配属给任约,令与宣猛将军刘棻一同前往支援陆法和。又拔谢答仁于狱,任步兵校尉,配兵助战。 任约和谢答仁,叛军之将本是罪不容诛。萧绎不杀,竟然是为了今日,可叹可笑。 陆法和得两将支援,实力增强,战局稍稳。 萧纪遣将军侯睿率七千众,筑垒相拒。 楼船战舰据巴江,争峡口,相持日久,不能决出胜负。 萧绎遣使送信,许萧纪还蜀专制一方。萧纪已然称帝,如何肯弱了气势,报书如家人礼。 二线作战令萧绎焦头烂额,他只得从监狱中放出王琳,令说谕陆纳投降。 王僧辩、胡僧祐、任约、谢答仁、王琳,萧绎所用之人无不拔于牢狱,其可怪哉。 王琳披枷带锁至长沙,王僧辩下令押上楼车,升高示众。 陆纳正在率军作战,见到王琳,不管对面厮杀的敌军随时可以取了自家性命,当即丢下兵刃在战场上拜倒,全军大哭:”朝廷若赦王郎入城,便即出降。”(注1) 王琳之得人心,一至如斯。 萧绎圣心难测,王僧辩如何肯担此责任。示众完毕过后,又把王琳送回江陵,听凭萧绎发落。 巴州刺史余孝顷率万人会师于长沙,王僧辩率大军继续围城。 这已经是王僧辩第二次攻打湘州,有过攻打萧誉时的经验,照理对这座城池的防守强弱之处了如指掌,但在陆纳的防御之下,王僧辩始终不能得手。 或许如同上回一样,落城须围攻半年之久吧。 …… 陆法和求救不已,主力却顿兵长沙城下,和旧日袍泽自相残杀,内耗实力。 萧绎迫于无奈,做出决定:现在萧纪才是心头大患,赦免王琳,许其入城。 王琳既入长沙,陆纳立降,湘州平定。 萧绎恢复王琳官爵,令率兵西援峡口。 这场完全属于自找麻烦而起的内乱终于平息了。 …… 湘州诸军相继西上。 萧绎有了底气,给八弟寄信,称自己既然为一日之长,属有平乱之功,理当继承大统。如曰不然,于此投笔。兄肥弟瘦,无复相见之期,让枣推梨,永罢欢愉之日。 字里行间满是威胁之意。 萧纪顿兵日久,频战不利。又闻魏寇深入,成都孤危,忧懑不知所为,遣度支尚书乐奉业诣江陵求和,请依前旨还蜀。 乐奉业知萧纪必败,转变立场,告知萧绎军中内情:蜀军乏粮,士卒多死,危亡可待。 萧绎遂不许其和,谈判破裂。 蜀中殷富,萧纪以黄金一斤为饼,饼百为箧,至有百箧。银五倍于金,蜀锦、缯彩更是数不胜数。 萧纪每战必将金饼银锭,锦缎布帛悬示将士,就是不肯实际拿出作为赏赐。 宁州刺史陈智祖请散财以募勇士,萧纪不从,陈智祖痛哭而死。 军中有请事者,萧纪辞疾不见,由是将卒解体。 七月。 巴东民符升等斩杀峡口城主公孙晃,降于王琳。 谢答仁、任约进攻侯睿,拔其三垒,两岸十四城俱降。 萧纪退回蜀中的后路被断,只得顺流东下。 游击将军樊猛麾下为湘、郢之卒,都督陆法和令其精选骁勇三千,轻舸百余乘,冲流直上,出其不意,鼓噪进攻。 蜀军师老卒堕,仓卒惊骇,不及整列,皆弃舰登岸,赴水死者八千余人。 樊猛率部曲三十余人,蒙楯横戈,直登旗舰,瞋目大呼。 萧纪此时尚有心膂数百人,然而左右侍卫皆被樊猛气势震慑,相枕藉不敢稍动。 萧纪在舟中绕床而逃,掷以金囊道:”以此雇卿,送我一见七官。” 此战樊猛曾受萧绎密敕:“若生还,不成功也。“ 和当初那句文绉绉的”六门之内,自极兵威”相比,说得更为直白,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樊猛于是答道:”天子何由可见!杀了足下,金子还能跑到哪里去!” 立斩萧纪及其幼子萧圆满于绣帐中,尽收船舰器械。 萧纪从登基称帝,到兵败身亡,一年又三月。 …… 陆法和收捕太子萧圆照兄弟三人送往江陵,萧绎赐姓饕餮氏,将萧纪一族宗谱除名。 本欲使数子自裁,窥见他们没有寻死之意,萧绎下令移送廷尉,并命绝食于狱。 三人啮臂啖肉,足足十三日而死。 萧绎再次成功诛杀一直系亲族,消除了对自己皇位的重大威胁。 ----------------- 西魏军进袭成都,成都兵不满万人,武库空虚,益州刺史萧撝不敢出战,婴城自守。 尉迟迥率军围城,招募进城劝降的使节。 黄门侍郎李棠随军伐蜀,主动承接晓谕敌军的使命。 来到城中,萧撝询问尉迟迥军中情况,李棠不答。 萧撝以藤条苦笞辱之,希望通过拷问获得实情。 李棠大骂尔亡国余烬,不识安危。我王者忠臣,有死而已,义不移志。 遂被害。 谯淹等人的三万援军赶回蜀中,被尉迟迥分遣开府元珍、万俟吕陵始以数千轻骑击破。 北周府兵的威力初现端倪。 援军断绝。 萧撝绝望之下,遣部将出城挑战,前后接战数十次,均为尉迟迥所败,士卒多被杀伤。 八月。 成都被围困五旬。 萧撝、萧圆肃及文武官属,诣军门请降。 尉迟迥准降,萧撝率文武众臣于益州城北,升坛歃血立盟,以城归降。 时隔二百九十年,后主刘禅出降,蜀国被灭的一幕再现。 萧济的援军方至,见其父已降,遂弃械相随。 蜀地落入北朝之手。 ----------------- 注1:梁元乃锁琳送长沙。时纳兵出方战,会琳至,僧辩升诸楼车以示之。纳等投戈俱拜,举军皆哭,曰:”乞王郎入城,即出。” 《地名对照》 车轮:今湘阴县北的江心洲 巴郡:今重庆市巴南区一带 巴东:今重庆市奉节县一带 西陵:今宜昌市东南长江北岸 第18章 清闲乐 承圣二年,九月。 讨平萧纪之后,萧绎诏王僧辩还镇建康,陈霸先复回京口。陆法和授郢州刺史,王琳改任衡州刺史,诸军各还所镇。 齐主使郭元建治水军二万余人于合肥,谋划占领建康,立湘潭侯萧退为南朝之主。别遣将军邢景远、步大汗萨率众跟进。 以建康的所处位置,同时要面临北面广陵、西面历阳两个进攻方向的压力。 与之相对的京口和姑孰是江左的两处防御要地,拱卫建康门户。 陈霸先探得北齐侵攻意图,急报江陵,萧绎令王僧辩镇守姑孰抵御。 王僧辩还军至姑孰,命婺州刺史侯瑱率精甲三千人,前出筑垒于东关,以待齐师。 陈霸先也精选府内骁勇军士三千人,由胡颖率领前往东关相助。 又得吴郡太守张彪、吴兴太守裴之横相助,诸将合力与郭元建战于东关,大破北齐军,溺死者数以万计。 侯瑱因功,除使持节、镇北将军,给鼓吹一部,增邑二千户。 王僧辩返回建康,陈霸先旋镇京口。 陈昌前往江陵之后,陈霸先任命侄儿陈蒨为吴兴太守,到仲举为郡丞,华皎为都录事,骆牙为将帅,庾持、章昭达为宾客,韩子高年十六为侍者。 宣城劫帅纪机、郝仲等各聚众千余人,侵暴郡境,陈蒨讨平之,升任信武将军,监南徐州,羽翼渐渐丰满。 侯安都仍然随陈霸先镇守京口。 萧摩诃在侯安都麾下,年未弱冠,性好射猎。既无战事,无日不畋游。 十二月,陈昌已经前往江陵一年有余了,和去年底一样,寄来了一封家书。 无非是述说近况,报得平安,以及身在异乡不能归来,甚是思念双亲和故里之意。 等信送到时,估计年关将至,孩儿提前向父母二位拜年。 对了,堂兄陈顼和堂嫂柳敬言的长子出生了,取名陈叔宝。(注1) 信写得不长,陈霸先和章要儿却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 承圣二年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年,萧绎稳定了内部,击败了竞争皇位的最大对手,收获颇丰。 然而从天下大势的角度来看,西魏才是最大的赢家。 宇文泰看准时机出兵,同时拥有了关中和巴蜀,此乃秦国扫灭六国之前的局面也。 ----------------- 不管天下大势变成什么样子,已经过去的承圣二年对于侯胜北来说,也是极为丰富而精彩的。 春季万物复苏,他和萧妙淽相处也有半年多了,彼此多少有了些读书之外的话题。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成功拉着她外出,去了趟云门山散心。 云门山就在离家三十里外,骑马无需一个时辰就到,是侯胜北和萧摩诃经常狩猎的地方之一。 两人欣赏了云上飞瀑的奇景,宽有三丈的水流,从六十多丈的高处飞流而下,冲入峡谷,如同山上挂了一条白色丝绸。 水花四溅,生成的水雾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萧妙淽拂去几滴飞溅到脸颊上的水珠,彷佛鲜花轻颤,抖落晶莹的露珠。 可惜此花开彼岸,曰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叶永不相见,其花语为“生死两隔伤别离“。 萧妙淽知道侯胜北是一番好意,却还是板着脸道:“山间瀑布很是普通,你就带我来看这个?” 话虽然说得淡漠,内心板结的忧郁,却被这美景稍稍冲淡了几分。 侯胜北不明白萧妙淽的真意,他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类似的风景。本以为可以让萧妙淽欣赏奇景疏解心结,没想到换来如此冷淡的评价。 少年闻言很是不服气,暗自发誓非得让你看到足以动容的景观。(^-^) 这就为他下一次的惨痛失败,种下了祸根。 …… 新年之后没多久,冼姨又带着冯仆前来相聚。此时陈霸先已有扬州、南徐之地提供补给,无需再数千里运粮北上。冼姨一下子闲了下来,颇有些不适应。 冼姨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以她的活泼性格,对方便是石佛,也难端坐不动。 侯胜北亦忧亦喜,忧的是冼姨来了,自己难逃欺压调侃。喜的是冼姨一通天南地北之下,萧妙淽竟似稍微开朗了些。 冼姨临回去时,盛情相邀众人夏季前往高凉郡看海。萧妙淽居然推辞不掉,答应了同行。 到得入夏,侯胜北兴冲冲地做着远行的准备,高凉郡此去千里,他从未出过如此远门。何况这次阿母、小敦、小秘,还有淽姊都要同行,这可是全家出游的盛事。 侯胜北既兴奋又紧张,身为家中长男,他觉得有责任安排妥当出行事宜。于是前前后后关心每一件准备工作,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把家里僮仆折腾得鸡飞狗跳。 “来人,把淽姊那辆通幰车拉出来。怎么那么多灰,你们平时有没有好好保养啊?” “这驾牛怎么看起来瘦了,加上精料,好好喂一喂。” “什么,阿母说不能坐通幰车,违制?你不说我不说,淽姊也不在乎,管他呢。” “阿母问我,君子慎独作何解?好吧,再另外准备一辆普通的车。” “给冼姨的礼品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是出了篓子,我要吃苦头的。” “换洗衣物整理好,把这几本书和棋盘也带上,路途遥远,拿来解闷。” “阿母和淽姊的梳妆用品也都装车,每日里要用的。” “怎么,梳妆用品有那么多吗?那把书和棋盘卸下来吧,装不下不带了。” “虎子呢。难道让她们和小敦小秘一样,在路边随地上厕所吗?这物事倒是起了个雅名,只怕是再改不出更好的名字了。”(注2) “好好好,知道啦。会把你们的玩具带上的,小敦小秘乖,别闹。” “啥,还有给冯仆的礼物。你们小小年纪就知道人情往来了啊。” 一通忙乱准备停当,一行人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小敦和小秘一开始还能乖乖和侯夫人坐着。行了一段,吵闹着非要坐萧妙淽那辆带蓬蓬的车。 侯夫人好说歹说无效,正要责打,萧妙淽让侯胜北把两个孩子抱到自己车上来。 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如愿坐上了蓬蓬车,好奇地东张西望,东摸西摸。 萧妙淽见他们天真,想到侯胜北幼时可能也是这副顽皮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想到幼弟生死不明,一颗心又消沉下去。 侯夫人觉着抱歉,一阵数落孩子,难免牵扯到侯胜北。听着他幼年的趣事糗事,萧妙淽不禁莞尔。 侯胜北则深感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在淽姊面前再无隐秘可言。 就这样行了月余,在冼姨派出的向导指引下,翻过了云雾山、天露山、珠还山,笼罩着神秘面纱的南越地界映入眼帘。 沿途所见,皆是断发纹身,穿着木屐或是光脚之人,多聚邑结寨散居于山川要塞、深林丛竹之中,溪涧冲谷之间。 偶尔有表情凶恶之徒蠢蠢欲动,但是只要向导亮出冼姨的名号,凶徒就立刻作鸟兽散。甚至有的立刻改容相向,献上土产供奉,态度转变之快,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抵达高凉,众人见过太守冯宝,只见他年纪颇长,比冼姨大了十五有余,已是年近五旬,举止稳重有度,和侯胜北心目中的受气包窝囊废的形象大不一样。 冯宝看冼姨的眼神不像夫君看妻子,倒似老父亲看着长不大的调皮女儿,温和怜爱带着些许无可奈何。而侯敦、侯秘和冯仆三个小孩见面,自有一番热闹。 休息一日,洗去旅途风尘之后,冼姨便带着众人游山玩水。 高凉郡东、西、北三面群山环抱,南面是大海。 放眼望去,群山连绵不绝。猛然转身再看,却是碧海晴空,一望无际。 众人都不曾见过海,一幅广阔无垠的蓝色画卷骤然展开眼前,纯白海鸥悠闲飞越其间。 阳光之下,海面如同无数宝石熠熠生辉,与天际连成一线,众人一时间都被这壮观景色震惊了。 几个小孩哪里还忍得住,欢呼一声便要下海玩耍。侯胜北也忍不住跳进水里一阵扑腾,大海与河流不同,暗流涌动间,他很是吃了几口咸水。 浪花轻拍沙滩,轻柔而悠扬,萧妙淽本来只想在海边走走,眺望远方,享受宁静祥和。却被侯胜北等人打水仗溅了一身水,海浪湿了衣裙,紧贴着勾勒出了玲珑身段。 气得她狠狠瞪了侯胜北几眼,一时间不想和他说话。 …… 适逢七夕节乞巧,冼姨准备了彩纸、通草、线绳等材料,编成各种奇巧好看的小玩艺,逗得几个小孩拍手叫好。 又提前将谷种和绿豆放入小盒,用水浸泡使之发芽。待芽长到二寸多长时,用来拜神,称为拜仙禾或拜神菜。 晚上则是焚香点烛,对着星空跪拜,称为”迎仙”。拜仙之后,将五色丝线和连续排列的七孔针,趁着月光连续穿针引线,将线快速全部穿过者,称为“得巧“。 萧妙淽本无心这些游艺,挡不住冼姨劝说,勉力为之一二。 想到自己彼时少女心思,曾经也是天真烂漫,每逢七夕都要乞巧玩耍。 父皇为此还做了一首《七夕穿针欹疑诗》:怜从帐里出,想见夜窗开。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 萧妙淽想到此处,心中伤疼再次泛起,再也承受不住,匆匆告辞回房歇息。 次日起身推开门,却见侯胜北蹲在院中,拿个脸盆在接露水,已是接了一小盆。 他见了萧妙淽,笑道:”据说这露水乃是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所化,抹在眼上和手上,可使人眼明手快哩。” 侯胜北指着一旁堆成一堆的鲜花,说道:”泡了一盆七色花水。米兰花、玉兰花、香花草、茉莉花、玫瑰花、康乃馨、大红花,七种我都摘好了。淽姊你拿来梳洗,能去晦气保平安呢。” ”无聊,谁要去晦气了。“ 嘴上这么说,拂不过他一番心意,萧妙淽还是取了几滴洒在脸上手上。 她有些分不清对侯胜北的感觉,一开始只是为了找个安身之所,每日完成伴读任务而已。 侯胜北和幼弟萧大圜年纪相若。当初小弟启蒙,就是自己教授的《千字文》。再次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萧妙淽不禁百感交集,恍若隔世。 建康一日大雪,众子孙入朝觐见,祖父作诗咏雪,二兄萧大心和四兄萧大临同年,都是十岁即能属文,自己更是垂髫幼女,少不经事。祖父命二童各和一首,援笔立成。(注3) 这般盛况,已如风卷流云化缕烟。当年在场的祖父兄弟,大多成了黄泉之下不归人。 只有小弟在台城陷落前,父皇将他托咐给七叔湘东王萧绎,剪下头发与指甲寄了过去,意示骨肉血亲,望多看顾。(注4) 希望他逃去江陵,能脱得性命罢。 至于眼前此人,自己虽把他当作小弟看待,然而跳脱活泼之处,远胜宫廷出身循规蹈矩的幼弟,渐渐地感染影响起自己的情绪。 唉,我自心如死灰,且由他去。 …… 游山玩水几日,又见街上热闹非凡,一群群人挑着担子,堵得太守府门前水泄不通。 冼姨下令大开府门,所有人把担子全部集中,放到后花园里,不要堆在府衙前堂,阻碍了政务。 众人欢喜答应,吆喝着把担子挑进了太守府。 侯胜北不解,难道是收租吗?怎么这些人交个租子也如此开心。 ”冼姨,这是作甚?“ ”做担。“ ”啥?“ ”就是你冼姨我三十有一,按规矩收礼的日子。“ 冼姨有点不耐烦:”本来自家人送送也就罢了,这一个个的都来凑热闹。人人都送三担,我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听冼姨解释才知道,高凉郡的风俗,三十一岁要收取三条担子的礼物,称为”做担”。 一条寓意金银满屋。一条寓意生活甜蜜。还有一条寓意子孙满堂。 ”这煎堆炸得金黄,像金饼能理解。点红印馒头甜甜的也好懂。为什么放一对酒壶,就意味着子孙满堂呢?“ 侯胜北不解地问道。 冼姨瞪着他,恶狠狠道:”小北你变坏了。“ ”我怎么就变坏了?“ ”你往自己裤裆里看看,长得像不像个酒壶?“ ”啊?“ 接到堆成小山一般的担子,冯宝和冼姨安排人手,将煎堆、糖分装好,挨家挨户地分发。这又是几个小孩极为高兴,乐此不疲之事。 此行玩得开心尽兴,和冼姨相约年后再聚,共度上巳佳节。 …… 数十年后,每当侯胜北回首往事,回忆起自己人生中最为快乐清闲的日子,总是会浮现承圣二年、三年这两年的时光。 ----------------- 注1:(陈后主)梁承圣二年十一月戊寅生于江陵 注2:唐朝为避讳李渊祖父,八柱国李虎之名,虎子改为马子。 注3:《三国典略》:萧大心字仁恕,小名英童。与大临同年,十岁并能属文。尝雪朝入见,梁武帝咏雪,令二童各和,并援笔立成。 注4:太子(萧纲)以幼子大圜属湘东王绎,并剪爪发以寄之。 第19章 赤子心 承圣三年,正月。 去年十二月,宿预东方白额号召军民举城归顺,江西州郡皆起兵应之。 陈霸先使晋陵太守杜僧明率三千人,授胡颖为五原太守,随杜僧明相助东方白额。 陈霸先自己则率军从丹徒渡江,以侄儿信武将军陈蒨为前军,亲率众将围攻广陵。 王僧辩辖下的秦州刺史严超达出秦郡,围泾州。 南豫州刺史侯瑱、吴郡太守张彪出石梁,为之声援。 经过一年的养精蓄锐,陈霸先在东面战线发起了一轮反击,意图夺回北齐趁侯景之乱侵占本朝的江北之地。 北齐方面派来迎战的统军将领,乃是与齐主有姑表之亲的重臣,冀州刺史、六州大都督段韶段孝先。 段韶自小为姨父高欢器重,常置左右以为心腹,领亲信都督。 二十年前的广阿之战,尔朱兆号称十万精兵,高欢担心彼众我寡。 段韶少年意气,答道:”众者,得众人之死;强者,得天下之心。高王躬昭德义,除君侧之恶,何往而不克哉!” 高欢仍然担心弱小强大之间,恐怕不得天命。 段韶又进言道:”韶闻小能敌大,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尔朱外贼天下,内失善人,知者不为谋,勇者不为斗,复何疑也。” 小小年纪,深谙人心军心在战争中的作用。 于是高欢定策,一战而胜,奠定东魏局面。 之后的韩陵之战,段韶督率所部先锋陷阵,从高欢出晋阳,追尔朱兆于赤谼岭。 随军袭取夏州,生擒斛律弥娥突。 东西相争的邙山大战,高欢为西魏贺拔胜率十余精骑所逼,追兵与高欢马头马尾相交,不过一槊距离,高王的性命危在旦夕。 段韶从傍驰马引弓反射,一箭毙其前驱,追骑慑惮,莫敢前者。 如今的段孝先正当壮年,乃是北齐第一流的强将,领军前来对敌陈霸先,正是棋逢敌手。 …… 其时淮泗扰动,齐将王球攻打宿预,被杜僧明击破,退回彭城。 北齐刺史王敬宝遣使告急,广陵、泾州两处被围,三军咸惧。 段韶却看出了南朝军势的不协调之处,一针见血道:“梁氏丧乱,国无定主,人怀去就。霸先等智小谋大,政令未一,外托同德,内有离心,诸君不足忧,吾揣之熟矣。” 齐主命步大萨汗率四万人马奔赴泾州解围。 王僧辩令侯瑱、张彪自石梁出击,支援严超达,两人果如段韶所说,迟留不进。 王僧辩又命将军尹令思率领一万多人,准备攻击盱眙。 段韶见战机成熟,留下仪同敬显俊、尧难宗等围守宿预,困住东方白额。 自己仅率步骑数千人,倍道赶赴泾州。 途经盱眙,尹令思没想到敌军突然杀到,恐有大军在后,看到段韶的军旗就望风而逃。 段韶继续进兵,与严超达一战,大破之,尽获其舟舰器械。 既解泾州之困,段韶对诸将士道:“吴人轻躁,本无大谋,今破超达,霸先必走。” 随即转战广陵。 陈霸先心中苦涩,以自军眼下孱弱的实力,只有一击之功。如若不能速胜,陷入了拉锯消耗,最后坚持不住的必然是己方。 而要是赌上国运,决机于两军阵前,北齐输了不过损失些许人马,退回原有边境。这边则是押上了南朝将近半数的机动兵力,冒着京口形同虚设,建康门户洞开的风险。 他,输不起。 战机已逝,陈霸先只得解围退军,令侄儿陈昙朗带宿预义军三万户渡江南撤。 段韶追击至杨子栅,望到扬州城才回军,大获其军资器物。 各军退却,杜僧明回丹徒,侯瑱、张彪回秦郡。 吴明彻围海西,守将中山郎基削木为箭,剪纸为羽固守。吴明彻围了百日不能攻克,也只能引兵退走。 段韶回师宿预,以辩士说服东方白额开城盟誓,诱而杀之。 于是淮泗平定。 陈霸先等待义军蜂起机会,意在夺取江淮的反击战役,就此折戟沉沙,无功而返。除了获得三万户人口,并无恢复尺寸领土。 ----------------- 在陈霸先北渡大江,发起战役的时候,侯胜北一家再度来到高凉,共度三月三上巳佳节。 冯宝姨父在太守府的庭院里摆好了屏风席榻,点上香炉,设宴邀请众人。 照着汉家规矩,众人折柳条枝,蘸花瓣水,互点头身祓禊之后,入席玩起了曲水流觞。 盛满美酒的双耳羽觞浮在水面,随波荡漾,待飘到面前停住,就要赋诗作词,否则罚酒三杯。 萧妙淽自幼受父亲熏陶,诗词歌赋的应酬信手拈来,侯胜北也能凑合对付些打油诗。 冯仆、侯敦、侯秘年纪幼小不能饮酒,则是玩临水浮卵,把煮熟鸡蛋漂浮在水中,飘到面前就剥开吃掉。 才玩了一会儿,冼姨就觉得气闷,站起身来把杯中酒往水里一倾,振臂道:“你们汉人的玩法太无聊了。走走走,小北、小敦、小秘还有妙淽都跟着冼姨,去看更热闹好玩的。” 侯胜北心想自己和侯敦侯秘也就罢了,怎么萧妙淽也成了你的后辈。 不过想到冯宝的年纪也就释然,谁让你嫁了个老头,辈分高呢。 冼姨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违抗的,含笑答应道:“是。” 于是冼姨带着冯仆,侯夫人带着侯秘,萧妙淽带着侯敦,侯胜北跟着提东西,扔下冯宝姨父看家,一行人出了门。 走出太守府,却见街上远较往日热闹,人流涌动,熙熙攘攘。路人见到一行人众,纷纷行礼,冼姨摆摆手让大家自便,带着众人径直来到一处聚会点。 却见此处正跳着竹竿舞,舞者在竹竿分合的瞬间进退跳跃,做出种种潇洒优美姿态。两头持竿者或坐或蹲或站,竹竿分合节奏变化多端,高声呼喝:“嘿!呵嘿!” 豪迈洒脱,气氛热烈,看得众人连连叫好。 舞者见到冼姨大喜,盛情邀请一同起舞。冼姨毫不推让,一跃而上,载歌载舞,身上的银饰发出悦耳脆声,更增欢快气氛。 她自是个中好手,侯胜北不知天高地厚也想一试。 结果看冼姨跳起来甚是简单,自己上去之后却是手忙脚乱,被竹竿打到好几次头,夹到好几次脚。 持竿者每次夹住了侯胜北,便做出往外倾倒之态,并群起嘲笑之。看得侯夫人和萧妙淽直摇头轻笑,侯敦侯秘高兴的大笑鼓掌。 顶杠、打陀螺、爬杆、拉乌龟、骑牛赛跑、荡秋千、摔跤,众人看了许多活动,果然比起汉家风俗别有一番热闹。 冼姨所到之处,见者无不礼敬,一路酒到杯干,饮了不少糯米酒,两颊飞起酡红。 萧妙淽见她忙于应酬,又怕醉酒,便帮着看护冯仆。 待到夜晚来临,却见山坡上,河岸上燃起了熊熊篝火。姑娘们身着艳丽七彩衣裙,手戴各式镯头。小伙子腰扎红巾、手执花伞,歌声此起彼伏。 小伙子观察物色对手,遇到合适的对象,便唱起歌儿邀请,姑娘若有意就以歌应答。 彼此有了情谊,爱慕交情,词皆即兴发挥,脱口而出。 若姑娘觉得眼前的小伙子人才、歌才都满意,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地将怀中绣球赠与意中人,小伙子则报之以手帕、毛巾。 然后愈加甜蜜情浓,牵手订秦晋之好。姑娘们将亲手编织的七彩腰带系在小伙子腰间,小伙子则把耳铃穿在姑娘耳朵上,或把鹿骨做的发钗插在姑娘发髻上。 又有小伙子手握彩蛋,去碰姑娘手中的彩蛋。姑娘如果不愿意就把蛋握住不让碰,如果有意就让小伙子碰。 种种习俗,让众人大开眼界。 时至夜深,活动却无毫无结束的样子。 “走吧。他们要闹上一整晚呢。” 冼姨笑着道:“小仆、小敦、小秘也该回去睡觉了,免得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嘻嘻。” 侯胜北懵懵懂懂,侯夫人和萧妙淽却是明白的,当下就准备打道回府。 几个小孩还想再多玩一会儿,拗不过大人,再加上一整天下来也确实累了,哭闹了一会儿,便伏在怀里沉沉睡去。 …… 此时夜色如水,月光皎洁,满天星斗。 木屐踏着石阶路,嗒嗒作响,静夜中更显清脆悦耳。 “小北,今天热闹不,好不好玩?” “真好,看得出大家都是欢欣喜乐,也发自内心地尊重冼姨你。” “是啊,南越部落这十余万家,数十万人口都是我的子民。他们尊我为主,我就有义务要守护他们。” “冼姨,一定很不容易吧。南越和中枢的关系,从秦汉以来就是打打和和的。” “打也好,和也罢。一切都是为保这南疆的平安。” 冼姨的语气突然转冷:“谁想要破坏,就是我冼英不共戴天的仇敌。“ 侯胜北被吓了一跳,谁要是做了冼姨你的敌人,日子想必难过的很。 冼姨看着他,问道:”小北,你有珍惜之人吗?“ 侯胜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阿母、两个弟弟,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向萧妙淽,很快挪开视线:”那肯定是有的。“ “譬如有人要夺你、杀你珍爱之人,该当如何?” “那我必拼死护之!” “咯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小郎君。要是你拼死也护不住呢?” 侯胜北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啊,要是拼上性命也依旧无能为力,那还能怎么办呢? …… 少年绞尽脑汁思考着,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只听他朗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我必能于不可能之中,寻出天地间的那一线生机!” 冼英笑了,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说得真好。那好吧,但凡只要能有一线胜机,冼姨就会帮你。” ----------------- 在冼姨这边盘桓游玩了月许,再一路奔波回来,已是五月端午节气。 隔了一段时间,他又邀请萧妙淽出游,这次并未花费太多口舌功夫。萧妙淽索性一开始就答应,省得他胡缠。 此处景点稍远,有百二十里,和去宝林寺的距离差不多。 两骑奔驰半日,来到了一片流彩飞红的大山,丹霞山。 只见此山灿如明霞,色若渥丹,赤色山壁与碧水青林相互点缀,确是人间少有的奇景。 传说上古时,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岭南便是处于大地塌陷之所。 女娲娘娘炼五彩石补天,灾难遂息,天下安宁。 这丹霞山便是女娲娘娘补天时,天上流下来的熔岩,所以既有苍天的灵动,又有厚土的凝重。 侯胜北口齿便给,娓娓道来。 时值雨季,群山云雾飘渺,烟雨濛濛有如仙境,令人有飘然出尘之感。加之确实从没有见过如此奇景,萧妙淽也不禁微微颔首。 得她肯定,侯胜北更是来劲,一路讲解奇峰怪石,直至来到一处。 萧妙淽脸色绯红,旋即又变为煞白,狠狠地剜了侯胜北两眼,道:“我们回去!” “此处乃是阳元石。什么,回去?”(注1) 侯胜北正说到兴头处,见萧妙淽的态度突然转变,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回去一路上,萧妙淽不和侯胜北说话。更是晾了他几天,每天连书也不陪他读了。 侯胜北满头雾水,委屈不解,不知道碰触到萧妙淽的哪块伤疤,惹怒了她。 萧妙淽则是知他无心,只是触景伤情,实在气苦,忍不住就把火发在侯胜北身上。 想当初父皇把十四岁尚未及笄的自己献给羯贼,当夜种种不堪之事难以言表。 而后羯贼邀请父皇设宴乐游苑,痛饮三日。完全不顾礼法,当着父皇和文武群臣的面,搂着自己坐于御床。 父皇看不下去,回宫而走,羯贼更是肆无忌惮,百般轻狎。 自己内心羞愤难当,却要强颜欢笑,做出欢喜模样。更请羯贼教习骑马,逢迎其喜好。 后为了保住父皇性命,更是自轻自贱,但为讨羯贼片刻欢心。只盼羯贼能够在兽欲得逞之余,给出只言片语,饶了父皇。 谁知最终还是镜花水月,泡影一场。 这傻小弟哪知其中曲折,是受了自己的无辜迁怒啊。 想到此处,萧妙淽推门出去,正打算饶了侯胜北这遭。 却见有一篮水果放在门口,蹿红荔枝新采,颗颗如同宝石,华丽璀璨。 岭南荔枝闻名天下,萧妙淽拈起一颗,只见一团赤红如火,联想起小弟的一片赤子之心,不由得痴了。 …… 这一年十月祭祀父兄,到伤心处,萧妙淽仍是泪眼婆娑,但却不是昔日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 注1:丹霞山的阳元石长啥样,各位书友请自行百度 《地名对照》 宿预:今江苏宿迁东南 丹徒:今镇江市 广陵:今扬州市 秦郡:今南京市六合区 泾州:今天长市西北 石梁:今天长市石梁镇 盱眙:今盱眙县 海西:今灌云县与灌南县西部 第20章 入洪流 承圣三年,侯胜北十四岁了。 他此时身量已是七尺有余,高过了萧妙淽。嗓音逐渐低沉,喉结突起,唇部长出绒须,肌肉骨骼也逐渐坚实,有了男儿体态。 从高凉郡回来,侯胜北就弄了一根矛、一把剑和一副弓箭,每日花几个时辰练习起了刺击和射击之术。 冼姨那天问的话,突然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力量保护至亲至爱之人。 万一哪一天,有羯贼这样的恶人要杀自己全家,夺自己所爱。难道再次重演一遍萧妙淽当初之事,眼睁睁看着至亲殒命,生者伤心欲绝吗? 侯胜北绝不能接受这等惨事,他需要力量。 练剑、练槊、练射,他恨不得拥有萧摩诃一般的天赋,只有自身具备足够的力量,才能抚平心中的隐隐不安。 侯夫人和萧妙淽觉得他可能有些魔怔了,劝了几次不听,只好作罢。 后见侯胜北除了痴迷练武,其他一如往日并无异样,只当是男儿发育时的精力过剩所至,也就听之任之了。 剑法四决:击、刺、格、洗。 击剑,以剑尖剑刃前端进攻,下刃为正击,上刃为反击。 刺剑,着力剑尖,直取进攻,竖剑为立刺,横剑为平刺。 格剑,以剑刃格挡,有格必进,即行反击。 洗剑,大范围的剑刃攻击,运练如水,剑光清洗对手全身。 马槊四法:劈、盖、截、拦。 两马对冲,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拦截时机,破坏对方的突刺路线。 只要保持住己方姿势,以马的冲击力和八棱二尺槊锋,不管捅到对方哪里,基本都是致命一击。 侯胜北结合马槊谱,回忆萧摩诃的动作,一次次地反复练习。 他的力量也可以开弓引箭了。虽然还只是三斗的软弓,比起猎弓已经强了不少。 射法有三:分鬃射、对蹬射和抹鞦射,左右开弓之术侯胜北还学不来,只有少数北地的精锐骑兵才能掌握。 阿父善于骑射,小时候传授过技巧,射猎便是用的此法,和萧摩诃一起打猎更有精进。技法是熟练的,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开不了硬弓。(注1) 分鬃射是冲锋时攻击前方之敌,将身体靠近马鬃右侧,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引射。 对蹬射是环绕包围敌阵时攻击侧面之敌,将身体靠近马匹左侧,弓身自然垂下正对马镫,右手拿箭拉弓,瞄准发射。 抹鞦射有所不同,鞦是系在牲畜屁股后面的皮带。顾名思义,是回身攻击的射法。 除了射箭,还要练习弓弦捎箭、弓稍挑箭之法,在箭矢耗尽时能得以补充。 侯胜北用肌肉记忆和熟悉着每个动作。 他有种预感,平静的生活不久之后会被打破。自己即将通过更加直接更加激烈的方式,亲身参与到滚滚而来的洪流之中。 在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侯胜北只有尽其所能地做好准备,迎接不可预知的变化。 ----------------- 夏去秋来,由秋入冬。 一位权力者的气数已尽,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尽头,被势不可挡的洪流吞没。 …… 七月,萧绎曾经遣使出使西魏,请据旧图以定疆界。 因为连结北齐左右逢源,言辞悖慢,惹恼了宇文泰:天之所弃,谁能兴之?所谓萧绎也。 西魏太师宇文泰起了讨伐江陵的念头。 长孙俭任东南道大都督、荆襄等三十三州镇防诸军事。以萧绎嗣位后,外敦邻睦,内怀异计之故,密奏攻取荆州之谋。 宇文泰征长孙俭入朝,问以经略,深然所见,命其还州密做准备。 十月壬戌,兵发长安。 宇文泰遣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韦孝宽率兵五万,意图占领江陵要所,尽数吞食江北领地。 长孙俭问计于谨,若公为萧绎,将如何应对? 于谨答曰:”分为上中下三策。” “上策:耀兵汉、沔,席卷渡江,直据丹杨。“ “中策:移郭内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军。“ “下策:难于移动,据守罗郭。“ “且萧绎必取下策。只因萧氏保据江南,绵历数纪。这许多年以来由于中原多事,未曾顾得上南朝。即未受过外敌侵略。又以为我有齐氏之患,必谓力不能分,所以心怀懈怠。“ “且萧绎懦而无谋,多疑少断。愚民难与虑始,皆恋邑居,所以知其用下策也。” 于谨倒是把萧绎看得清楚明白,贬得直截了当。 ----------------- 武宁太守宗均得讯,飞报魏兵将至,萧绎急召众臣议事。 领军将军胡僧祐、太府卿黄罗汉不信:”二国通好,未有嫌隙,必不如此。” 曾出使西魏的侍中王琛亦道:”臣揣宇文容色,必无此理。” 萧绎半信半疑,令王琛再度出使,前往探明西魏态度。 王琛至石梵,驰报黄罗汉:境上帖然无事,前言皆儿戏耳。 萧绎还是不能放心,召开经宴讲学,百官皆戎服以听。 另遣使往建康,征王僧辩为大都督、荆州刺史,只有这位老将来到身边,方能安心。 陈霸先徙镇扬州,能够接替王僧辩撑起建康防务的,也只有他了。 王僧辩向陈霸先借调兵将,遣豫州刺史侯瑱率程灵洗等为前军,兗州刺史杜僧明率吴明彻等为后军。 辛未发兵,比西魏出兵晚了九日。 建康距荆州,水路三千三百八十里,日行六十里计,只要江陵能坚守两个月,援军定能赶到。(注2) …… 援军出发后的第三日,西魏大军向江陵开来的消息被证实。 于谨大军至樊城、邓城,附庸的梁王萧詧也率兵前来汇合,声势更盛。 司徒、郢州刺史陆法和闻魏师至,自郢州入汉口,将赴江陵。 陆法和善造攻战器械,此前在江夏时,大聚兵舰欲袭襄阳而入武关,萧绎止之。 此次萧绎又不知为何,不许陆法和来援,言称自能破贼,令但镇郢州,不须动也。 陆法和还州,以白土涂饰城门,身着粗白布衫,大绳束腰,坐苇席。提前穿起了丧服,终日乃脱。 萧绎夜登凤皇阁,夜观星象,徙倚叹息道:”客星入翼、轸、今必败矣!” 左右嫔妃女御皆哭泣。 第十二日,魏军渡过汉水,于谨令宇文护、杨忠帅精骑先据江津,断绝萧绎东逃之路。 第十三日,宇文护攻克武宁,活捉太守宗均。 这一天,萧绎亲自乘马出城,插木设栅,围绕城池六十余里,部署防务: 领军将军胡僧祐都督城东诸军事,尚书右仆射张绾为副。 尚书左仆射王褒都督城西诸军事,四厢领直元景亮为副。 其余王公以下官员各有所守。 第十五日,命太子萧元良巡行城楼,动员居民,协助运送滚木擂石。 当夜,魏军至黄华,距离江陵城四十里。 第十六日,魏军来到栅下。 第十七日,萧绎并没有坐守城池固守,下令出战。 巂州刺史裴畿、新兴太守裴机、武昌太守朱买臣、衡阳太守谢答仁等率步骑,开枇杷门出城迎战。 岭南曾献二象,披甲负楼,束刃于鼻,萧绎令昆仑奴驾驭以战。 两军恶斗,大将军杨忠箭射象兵,势大力沉,二象反走。 曾在汉中之战立功的辅国将军杨绍,流矢中股,力战不衰。 然而这一日的战斗,却是南军占据了上风,裴机杀西魏大将,仪同胡文伐。 …… 萧绎终于下令,征广州刺史王琳,改回湘州刺史,命其率军来援。 击败萧纪之后,王琳改任衡州刺史。然而萧绎多忌,因其所部善战,王琳又得军心,外放到岭南偏远之地才放心。 恰好广州刺史萧勃,由于自己占据地盘,并非萧绎任命,又份属远亲,主动请求入朝。萧绎便改萧勃为晋州刺史,以王琳继任广州刺史。 派去宣旨的主书李膺是王琳故交。 面对比自己年长的好友,王琳愤然袒露心扉: “我王琳承蒙拔擢,常欲毕命以报国恩。今天下未平,却迁我于岭外,如有万一不虞,安能得我效力!” “陛下疑忌于我,然而王琳名份声望有限,怎么可能与陛下争夺帝位?” “何不以我为雍州刺史,使镇武宁。自放兵作田,为国御捍。若有警急,动静相知。” “如若远弃岭南,相去万里,一日有变,将欲如何!” “我并非一定要割据荆南,以国家大计着想,正应如此耳。” 好一个并非萧氏宗亲,不到三十岁便出任一州刺史高位,却仍然不失直爽率真的青年啊。 可惜虽是披肝沥胆的一片忠言,李膺却不敢启奏萧绎,王琳仍是赴任去了岭南。 待到使节赶去传达召回的诏令,王琳已行至桂州,中间又不知浪费了几日。 …… 这边魏军一连攻打九日,仍然不能越过防御线一步。 第二十六日,栅内失火,焚数千家及城楼二十五。 萧绎以为罪在妇人,斩首示众。当日临所焚楼,望魏军济江,四顾叹息,仍赋诗不废。 是夜,萧绎停驾宫外,宿于民家。 第二十八日,于谨下令绕城筑长围。 自此,江陵城与外界的消息隔绝。 第二十九日,信州刺史徐世谱、晋安王司马任约于马头筑垒,遥为声援。 夜晚,萧绎亲自巡城,口占作诗,其辞甚哀,群臣和之。 萧绎苦等救兵不至,裂帛为书,写信给王僧辩:”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 这一日,王僧辩的援军行至江州,距离江陵还有千里之遥。 不幸的是,后军主将杜僧明中途病死,不得不停军整顿,更换指挥。 第三十七日,王褒、胡僧祐、朱买臣、谢答仁等开门再战,皆败还。 这一日,王琳军已至长沙,距江陵尚有六百五十里。 从江陵使节出发前往桂州,到收拢人马折返,挥军来救,仅二十日。 平越中郎将、镇南府长史裴政,请命从小道报知城内。 行至百里洲,为魏军所获。 萧詧令假传王僧辩自立为帝,王琳孤弱,不复能来的消息。 威胁裴政:若不从命,便斩首断腰,切成三段。 裴政假意从命,到了城下,大声呼喊道:”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间使被擒,当以碎身报国!” 监者击其口,齿折血流,裴政终不改口易辞。 萧詧怒欲行戮,得蔡大宝之弟蔡大业进谏,裴政方才留下一条性命。 第四十三日,四方援军皆未至,魏军再度发起进攻。 栅内有人善用长矛,魏军士卒将要攀登者,多为所毙。 于谨令骠骑大将军王杰射之,应弦而倒。于谨大喜:”济我大事者,在公此箭也。” 登者得入,余众继进,城栅防线被攻破。 江陵只剩裸城一座,魏军兵分百路,轰然杀向城池。 城中军士背负门板,肩扛楯牌,冒着雨点般射来的箭矢防守。 胡僧祐亲当矢石,尽夜督战,士气高涨,众咸致死,魏军一时不得近前。 谁知忽而胡僧祐面门中流矢,鲜血从老将的额头汩汩流下,沿着怒目圆睁的眼角,滑过脸颊,有如血泪。 老将的身子缓缓软倒,手握将剑,俯身于城堞,没了气息。 胡僧祐阵亡,年六十三。 内外大骇,士气陡降,军心动摇。 魏军悉众攻击,反叛者开西门,外城破。 萧绎率太子及众臣退守内城,以王僧辩之子王顗都督城诸军事。又命简文帝九子萧大封和幼子萧大圜为人质,向于谨请和。 裴畿、裴机出降,于谨为被杀的胡文伐报仇,杀二人。 此时城南虽破,城北诸将仍在不屈苦战。 战到日暝,听闻城已陷落,四散而去。 城中本有死囚数千人,有司请释放以充战士。萧绎残忍,不仅不准,还令悉数扑杀之,事未成而城陷。 …… 内城中。 谢答仁、朱买臣进谏道:”城中兵众犹强,乘暗突围而出,贼必惊。趁势攻之,可渡江与任约会合。” 萧绎摇头不从,他不善乘马,觉得事必无成,徒增其辱。 谢答仁乃叛军骑将出身,表示可一路护卫扶持萧绎,必保得陛下冲出一条生路。 尚书左仆射王褒称谢答仁乃侯景之党,岂足可信,成彼之勋,不如投降。 既然存疑,早先拔擢此人之时,何不进谏! 谢答仁又请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足以固守待援。 萧绎本待答应,授谢答仁城中大都督,配公主为妻。 此事又被王褒所阻,以为不可。 谢答仁请见不得,呕血而去。 萧绎质子请和,做降表。 于谨提出要以太子作为人质,萧绎使王褒送太子。 王褒自书”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 此人投降西魏后,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才名与庾信并列为最高。 呸,琅琊王氏之耻。 …… 萧绎知事不济,以读书无用,犹有今日,入东阁竹殿,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 本欲自投于火,与书俱灭,宫人扯住衣袍,直到大火燃尽熄灭。 萧绎又以宝剑斫柱,使之折断,叹曰:”文武之道,今夜穷矣。” 汝自寻死,书册、宝剑何辜? …… 第四十四日,落城的时刻来临。 萧绎不能死国,白马素衣出东门,为魏军俘虏。 魏军夺其所乘骏马,以驽马代之。又遣长壮胡人手扼其背而行。 见到于谨,胡人牵萧绎使拜,囚于乌幔之下,甚受萧詧等诘辱。 第四十五日,徐世谱、任约得知城陷,退守巴陵。 于谨逼迫萧绎作书召王僧辩,萧绎不从,辞以僧辩不由我。 萧绎讨还宫人王氏、苟氏及幼子,长孙俭许之。 …… 第六十日。 萧绎被处刑,以土囊陨身,布帕缠尸,敛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于津阳门外。太子萧元良、始安王萧方略、桂阳王萧大成等一并被杀。 萧绎性格好矫饰,多猜忌,于名无所假人,微有胜己者必加毁害。 姑母义兴昭长公主之子王铨,兄弟八九人皆有盛名。萧绎妒害其美,遂命宠姬王氏之兄王珩改名王琳,同其父名以厌之。忌刘之遴学识,使人鸩杀之,如是者甚众。 十月辛未发兵建康,十二月辛未萧绎被杀。 恰好两月,一个甲子轮回。 五年中费尽心机,与兄弟侄儿争夺大统。最终却在短短两个月间,落得如此下场。 可悲乎,可叹哉。 …… 一鲸落,万物生。 萧绎殒命退场,却有更多的英雄人物从此登上了舞台,投身于汹涌澎湃的洪流之中。 与此相比,在岭南一隅发生了一件看似毫不起眼,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成为了开启和影响未来数十年之天下大势的关键。 来自父亲侯安都的一封书信,寄到了侯胜北手中。 ----------------- 注1:(侯安都)兼善骑射,为邑里雄豪 注2:《宋书志第二十五州郡一》:荆州管辖十二郡,四十八县,六万五千六百零四户,距离京都水路三千三百八十里。 《地名对照》 樊城:今襄阳市樊城 邓城:今襄阳市邓城大道附近 武宁:今钟祥市西北 江陵:今荆州市 石梵:今湖北天门市东南 黄华:今荆州市荆州区东北 江津:今荆州市沙市区南长江中沙洲 马头:今公安县北 第21章 返红尘 承圣三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江陵城换了主人。 萧詧即皇帝位,改元大定,是为西梁,又称后梁。 追尊其父昭明太子为昭明皇帝,庙号高宗,妃蔡氏为昭德皇后。 尊生母龚氏为皇太后,立妻王氏为皇后,子萧岿为皇太子。追赠六叔邵陵王萧纶为太宰,谥曰壮武。二兄河东王萧誉为丞相,谥曰武桓。 赏刑制度并同王者,唯上疏于魏称臣,奉北朝为正朔。 官爵则依梁氏之旧,勋级等第,兼用北朝柱国等名。 萧詧以咨议参军蔡大宝为侍中、尚书令,参掌选事;外兵参军王操为五兵尚书。 蔡大宝为济阳蔡氏出身,属南渡名门,严整有智谋,雅达政事,文辞赡速,有襄阳水镜之美誉。萧詧推心置腹以为谋主,比之诸葛孔明。 王操虽出身太原王氏高门,仍位居蔡大宝之亚。 西魏既立萧詧为梁主,资以荆州之地,延袤三百里。 取其雍州之地,襄樊之城天下腰膂,自此归于北朝。 萧詧迁居江陵东城。 西魏置防主,留仪同三司王悦镇江陵,率兵居西城,名曰助防备御,实则刺探监督。 于谨尽收府库珍宝及宋浑天仪、梁铜晷表、大玉径四尺及诸法物,尽俘王公以下人等。 可怜江陵百姓男女数万口被贬为奴婢,分赏三军,驱归长安,小弱者皆杀之。得以幸免者仅三百余家,而人马所践及冻死者十之二三。 其时为寒冬腊月,冰雪交积,死者填满沟堑。 北朝肆其残忍,杀掠士民,涂炭至此。 …… 王僧辩、陈霸先获知江陵惊变,共奉萧绎第九子,江州刺史、晋安王萧方智为太宰,承制。 此时陈霸先已升任司空,身居三公高位,然而痛失大将杜僧明,尚不及感伤。江陵失陷的消息继而传到。 章要儿当场哭倒于地:”陈昌苦命我儿!” 陈霸先亦怅然若失,他看不明白这世道,为何自己视若珍宝的亲情,予取予夺竟是如此简单轻易。难道真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也是确有其事了? 陈霸先内心的什么东西,发出了破碎的声响。 只是现在他还要强忍忧虑,安慰妻子:”昌儿吉人天相,定然无事。” 章要儿直勾勾地盯着他,从未和陈霸先高声说话的她,像只失去了幼崽的母虎,含泪吼道:”夫君,你现在身为三公,位高权重。可是,你能把儿子还给我吗?你说啊!” 陈霸先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无言以对。须臾,虎目缓缓淌下两行热泪。 见他这般模样,已经大半花白的头发,章要儿不好再继续相逼,以袖遮面哀哀哭泣。 夫妻二人默默不语,相对垂泪。 ----------------- 岭南,收到侯安都的家书,全家人欣喜快慰。 侯安都定期会给家里写信,联系近况,不过这次的信却是要众人搬去京口,举家团聚。 “一别已超三载,甚是思念。 余在京口,今诸事稍定,日夜盼望与夫人、胜北、敦儿、秘儿相聚。 胜北我儿已年十五矣,期待父子并肩,共建功业。 见信便可启程。书不及言,以待来日。” 信很短,侯胜北两下就读完了,心里很是欢喜雀跃:父亲事业安定,来取家人团聚,享天伦之乐,乃是人之常情,心之所向。阿母和小敦小秘一定也很是喜悦。 而与父亲一起并肩作战,建功立业,正是自己所愿。 可是他觉得还是遗漏了些什么。 有一个人,这两年多以来,朝夕相处,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家人之情。 我们一走,她怎么办? 父亲没有提到萧妙淽如何安排,侯胜北望向她,想要获得一个回答。 萧妙淽的脸色阴晴变换不定,内心应是矛盾不已。 侯胜北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忍不住催问:“淽姊,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萧妙淽咬紧银牙,不发一语。 侯夫人见此情形,知她为难,于是取出一封信递给侯胜北,道:“这是妙淽来我家之时,你阿父写的信,还是你自己看吧。” “不必,我自会亲口告诉小北。” 萧妙淽努力挺直身子,嘴唇微颤道:”且容我半个,不,一个时辰。之后我自去寻你。” …… 这一个时辰,侯胜北在房间来回踱步,反复琢磨。 萧妙淽为什么没有立刻表态和自己一起走,她担心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侯夫人、自己、小敦小秘都去了京口,家中只有二老留守。萧妙淽待在这里,能有何事可做? 听阿母的说法,当初她来的时候,阿父的信里一定写了些什么。 对了,萧妙淽当初为什么要来岭南? 她全家遇害,就算没了亲人,也不用跋涉二千多里,孤身来这岭南之地啊。 手上捏着两年多前阿父写的信,侯胜北强忍住打开一读的念头。 既然萧妙淽说了会亲口告诉他,那么还是等她自己说出来吧。 …… 这一个时辰的等待漫长无比,屋外稍有风吹草动,侯胜北就以为是萧妙淽来了,去开门却空无一人。 后来他索性开着门,能够一眼看到屋外光景。 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见门是开着的,反倒逡巡犹豫了一下。 “淽姊快进来吧,小弟恭候多时了。” 侯胜北努力用轻松的语调,像平日里一般打着招呼。 萧妙淽进得屋来,反手将门带上。两人对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淽姊快坐。有什么话,对小弟我尽管说,哈哈。” 侯胜北脸上挤出笑容,笑声却是干涩。 他预感到萧妙淽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是有别于以往,心中不禁忐忑不安。 萧妙淽却不坐下,而是走到两人一起读书的桌前,背对侯胜北,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低声道:“萧妙淽的封号乃是溧阳,曾为叛贼侯景之妻。” 说出这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连忙扶住书桌,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当这句话的十八个字,在侯胜北的脑海里组合起来,展现了包含的意思,他惊呆了。 父兄为羯贼所害,自己被羯贼所霸占,顶着一辈子洗不清的反贼之妻身份。 原来这才是萧妙淽内心最深处的那块伤疤,也是那块灰色荒原的由来。 难怪她要避世而居,来到这无人相识的岭南之地。 …… 看到萧妙淽吐露真相之后心神大乱,站立不稳。 侯胜北再也顾不得自己如同乱麻一般的思绪,赶紧上前扶住。 以前两人也偶有牵手之举,因他年幼单纯,彼此都不甚在意。 此时萧妙淽雪藕般的玉臂,从肩至肘,被侯胜北双手搀住持定。 感受到他手掌温暖有力,曾经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少年郎,自己手臂被他牢牢掌握,稳如磐石。 萧妙淽觉得不妥,待要挣脱控制,却是浑身一阵乏力。 侯胜北感觉掌中一挣,以为她站立不稳要倒,下意识扣紧了一拉,竟是将萧妙淽一把揽入了怀中。 此时他已有七尺二寸,萧妙淽螓首正好靠在他肩膀之上,一股属于青春男儿的雄性阳刚气息扑面而来,更令她身体酸软,再也无力挣扎。 侯胜北将她扶到榻边,两人并肩坐下,这才放手。 萧妙淽不敢抬头看侯胜北的表情,就保持靠着他胸前的姿势,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自被父皇献给羯贼后,为保萧氏族人平安,百般迎合羯贼,深得嬖宠。又昼夜纠缠,妨其政事,离间主臣。” “羯贼兵败被杀,有人进献其肢体一部,我恨其入骨,毅然食之。” “萧氏同族不容,以我失身于羯贼为耻,欲改嫁于瘸腿马夫辱我。”(注1) “我欲寻一处避世之所,幸得侯将军收留,来到这岭南之地。” 说到这里,萧妙淽抬起头,望向侯胜北,想看他听到这些,会是何等反应。 只要侯胜北稍稍露出一丝轻贱嫌弃神色,自己就在这岭南之地,余生和青山绿水作伴便是了。 句句倾诉,犹如牡丹含泪,杜鹃泣血。 萧妙淽正当妙龄之际,遭逢人间惨事;鲜花未受呵护,却受蹂躏践踏。 侯胜北听得心下剧痛,不由得怜惜之心大起。 他发自肺腑,字字诚恳:“淽姊,闻你所受之苦,不知为何我亦痛彻心扉。往事已矣,我只会加更敬你爱你。” 握起她的柔荑,又忍不住搂过玉人香肩:“今后有我,必当护你周全。” 萧妙淽任他揽住,听他稚气尚未褪尽,就放出豪言壮语,心中一块石头却是悄然落下了。 “本以为身似槁木,心如死灰。找一无人相识之地容身,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却又遇到了小弟你。” 萧妙淽喟叹道:“这两年多,我从未如此平安喜乐。你一片赤子之心,无形中开导于我,又岂能不感恩图报。” “如今侯将军取你等前去。我纠结是去是留,无非是害怕回到江南,又要面对旧日种种不堪回首之事。” 萧妙淽美目凝视着已经长大的小弟:“不过既然有你相伴,我萧妙淽又何惧重返红尘?” 侯胜北大喜:“淽姊,这么说你是答应一起走了。” 萧妙淽微微颔首,从他怀中坐直身子,轻吟道:“春风吹梅畏落尽,贱妾为此敛佳丽。” 低声道:“这是我父皇所作《梅花赋》的诗句,既有你春风相惜,我自当有以报之。”(注2) “淽姊,梅岭此时正是梅花盛开之时,我们北上途经,正好赏鉴一番。” “你呀,就是会来事,哄人开心。” 萧妙淽正色庄容道:“请禀明侯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淽姊你尽管说,我一定说服阿母答应。” “请为我行笄礼。被献给羯贼时,我年方十四尚未及笄。“ 萧妙淽说着心中一痛:“今我年岁二十,不愿认羯贼为夫。既然自诩未嫁,当行笄礼。” “怪不得淽姊你没有盘头梳髻呢。嘻嘻,我觉得这双丫髻也挺好看的。” 侯胜北听萧妙淽吐露真心,心中去了挂碍,竟是大胆伸手去摸她秀发。 “啐,小弟油嘴滑舌,休得无礼。” 两人说开了心事,一阵嬉闹,却是将悲凉情绪一扫而空。 ----------------- 次日,由侯文捍为主人,侯夫人任赞礼,侯太夫人为正宾,侯胜北为执事,侯敦侯秘为观礼,在厅堂为萧妙淽举办了笄礼。 侯文捍立于东面。 笄、簪、冠盛于盘中,蒙以罗帕,侯胜北执之立于西面。 侯太夫人落座主宾位,侯敦侯秘坐于观礼位,四只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侯夫人西面就位。 萧妙淽自后堂款款走出,只见她换上了最初相见之时所穿的袿衣纱罗,紫碧纱纹双色裙。宽衣博袖,衣带飘飘,仪态曼妙,宛如人间仙子。 来至厅堂中央,向观礼宾客行揖礼,侯敦侯秘匆匆忙忙地照样作揖回礼。 萧妙淽向西面安然跪坐,彷佛一朵祥云委地,一头如瀑黑发散开披下,看得侯胜北目不转睛。幸好他位于侯夫人身后,只有萧妙淽能够看到,狠狠瞪了他一眼。 侯夫人为其梳理头发,梳毕后将梳子放于坐席南面。 侯太夫人起身,以盥洗手,拭干。 萧妙淽转向东面正坐,侯胜北托盘奉上罗帕和发笄。 侯太夫人吟颂祝辞,着席为萧妙淽梳头绾发,将秀发绾成多股,翻成花式,称为百花。 又在绾成的发髻下留出一缕发尾,垂至肩后,称为燕尾,亦称分髫髻,以示并未出阁。 以发笄固定,侯夫人正笄。 萧妙淽起身向侯文捍行拜礼,以示感念父母养育之恩,想到自家父母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一阵酸痛。 侯胜北又奉上发钗,侯太夫人吟颂祝辞,侯夫人为萧妙淽去掉发笄,侯太夫人为其簪上发钗,侯夫人正发钗。 萧妙淽起身向侯太夫人行拜礼,以示对前辈师长的尊敬之意。 侯胜北再奉上钗冠,侯太夫人吟颂祝辞,侯夫人为萧妙淽去掉发簪,侯太夫人为其加上钗冠,侯夫人正钗冠。 萧妙淽起身转向北面,侯胜北奉上醴酒,由侯太夫人吟颂祝辞,递了过去。 萧妙淽跪坐将酒撒地以祭,持酒沾唇,以敬天地。 萧妙淽起身立于中央,向正宾、观礼、执事、赞礼、主人团团行揖礼,以示感谢。 受礼者不必回礼,微微点头示意即可。 只有侯胜北挤眉弄眼,自然又挨了一个白眼。 至此礼成。 三次加笄之礼,象征着女孩的成长过程: 从女童的天真烂漫,到豆蔻少女的纯真无邪,再到花季少女的清秀明丽,以及成年女性的雍容大气和典雅端庄。 本该在五年之前举行的笄礼,想当初父亲已经许诺,自己对此期盼了许久。 结果迎来的却是羯贼高声狂笑的残暴丑恶面容。 想到此处,萧妙淽不禁珠泪涟涟,浸湿罗衣。 众人知她此时定是感慨万千,于是退出屋外,留她一人品味酸甜苦辣。 萧妙淽一番伤心感慨之后,容色稍霁。 她犹豫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条五彩樱线,慢慢缠绕发髻之上。 此线乃昔日七夕编织而就,系上此线,表示此身已有所属,此心已有所系之意。 今后须待成亲之日,由夫君亲手解下。 萧妙淽对镜而视,只见镜中人云鬓盛美,两颊泛起红晕,眼含秋波流转,满是小儿女情态,一时竟是痴了。 …… 三日后,一行人准备停当,奔赴江南万丈红尘之地而去。 这一年,侯胜北正值十五,束发之岁;萧妙淽恰逢双十,桃李年华。 ----------------- 注1:(侯景)右足短 注2:此处本想用韦庄《思帝乡春日游》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来尽量不出现时代之后的诗词。二来已有《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珠玉在前。三者简文帝的诗赋,更贴合萧妙淽的出身背景。 第22章 南朝乱 江陵陷落,萧绎身亡之后,南朝四分五裂,分为了几大势力,各自割据一方。 梁王萧詧坐镇江陵,背靠襄阳,以西魏为后盾。上书称臣,奉北朝为正朔,史称后梁。 是为其一。 …… 湘州刺史王琳率兵自小桂北上,至蒸城。闻江陵已陷,于是屯兵长沙,三军缟素为萧绎发哀,传檄州郡,为进取之计。 王琳发现了江陵陷落时,脱逃出来隐藏在百姓人家的永嘉王萧庄。萧庄乃是萧绎的长子长孙,其父是在麻溪淹死的世子萧方等。萧绎登基后封孙子为王,年甫七岁。 王琳把萧庄迎回湘中,奉为正统,长沙王萧韶及长江上游诸将皆推举王琳为盟主。 是为其二。 …… 此前齐主受萧绎请托,使清河王高岳攻击西魏安州,以救江陵。 兵至义阳,江陵已陷。高岳转而进军临江,郢州刺史陆法和、仪同三司宋莅举州投降,江夏太守王珉不从,杀之。齐主派遣仪同三司慕容俨戍守郢州,征陆法和回朝。 北齐立贞阳侯萧渊明为梁主,由高欢第七子、上党王高涣率兵护送。此前出使北齐的使者徐陵、湛海珍等皆随之南返。 是为其三。 …… 曲江侯萧勃之前自请入朝,封为晋州刺史。后又迁居始兴,待江陵沦陷,复据广州而有之,割据岭南之地。 是为其四。 …… 晋安王萧方智自寻阳至建康,入居朝堂,即梁王位,时年十三。 以太尉王僧辩为中书监、录尚书、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加陈霸先征西大将军,以南豫州刺史侯瑱为江州刺史,湘州刺史萧循为太尉,广州刺史萧勃为司徒,镇东将军张彪为郢州刺史。 是为其五。 …… 其余如鲁悉达鲁广达兄弟、周迪、陈宝应、留异等占据一郡的地方列强更是数不胜数。 各方势力自有立场所图,互相攻击。 王琳遣侯平帅舟师攻后梁巴、武两州,宣猛将军刘棻麾下部帅赵朗杀守将宋文彻,以邵陵归于王琳。 王僧辩遣侯瑱攻打北齐慕容俨镇守的郢州,任约、徐世谱、宜丰侯萧循皆引兵前来会师,一致对外。 北齐先使殿中尚书邢子才传诣建康,劝谕王僧辩一同迎立贞阳侯萧渊明。 王僧辩回信拒绝,以萧绎之子萧方智为正统,反劝萧渊明入朝,同奖王室,成就伊尹、吕尚之任。 北齐见王僧辩不从,以陆法和为都督荆、雍等十州诸军事,太尉、大都督、西南道大行台,宋莅为郢州刺史,其弟宋簉为湘州刺史,意图以南人制南人,以武力压服王僧辩。 …… 时至三月。 北齐上党王高涣护送萧渊明行至东关,为散骑常侍裴之横所阻。 高涣令军司尉瑾、仪同三司萧轨南侵皎城,晋州刺史萧惠以州投降。 北齐改晋熙为江州,以尉瑾为刺史。 高涣攻克东关,裴之横营垒未立,齐军大至,猝不及防之下被阵斩,俘数千人。 王僧辩大惧,出屯姑孰,改变主意,谋划纳贞阳侯萧渊明为主。 ----------------- 值此天下纷乱之时,侯胜北抵达京口,见到了分别多年的父亲。 正月过后,他护着阿母和弟弟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又有佳人相伴,实在是惬意得很。 先是行三百里,到了梅岭,恰逢大雪纷飞,梅花傲立。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赏雪赏梅赏佳人。 这厮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简文帝的《梅花赋》,摇头晃脑吟道:“顾娥眉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时。” 故作风雅吟诗也就罢了,他还歪着头,直勾勾瞅着萧妙淽傻笑不已,做出比较佳人和鲜花孰美之形状。 萧妙淽见他这副惫懒表情,恨得牙痒。偏偏是自己父皇的诗赋,不能说这诗作的不对,只得狠狠拧了他几把了事。 翻过梅岭,侯胜北沿着数年前陈霸先的进军路线,一路考察地形地貌。来到南野之地,与自己所知的南康之战经过相互印证。 又行二百里,进了南康城。 此处有侯安都的事先安排,众人登船入赣水。 北上四百里,来到冼姨大闹过一场的大皋口,自然少不得要瞻仰一下冼姨的丰功伟绩。 船行再两日,顺流而下一百八十余里。侯胜北和向导打听,知道仙女湖就在西面百里开外,于是来了兴致。 此湖乃是前朝《搜神录》所著之处,侯胜北非要拉着萧妙淽一起去看。 拗不过他胡缠,萧妙淽只得陪他前往。两人骑马一路,侯胜北讲起羽衣女的故事: 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得一女羽衣,取藏之。诸女化鸟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 妇人使女问父,得衣飞去。去后复迎三女,女亦得飞去。 侯胜北讲完,感慨这男人甚是可怜,最后妻女都弃他而去。 萧妙淽初次听闻此故事,忍不住斥责道:”这男子以卑鄙手段挟制天孙为妇,罪有应得。有甚可怜,实则可恨!” 侯胜北想起萧妙淽的心病,不敢反驳,陪笑唯唯诺诺称是。 这仙女湖景色和其他湖泊并无二致,未见有何仙女踪迹,两人稍作逗留,便返回不提。 …… 继续北行六百里,过豫章,至庐山。 侯胜北邀萧妙淽一同登山游览,瞻日照香炉生紫烟,观飞流直下三千尺。 只见瀑布高达数百丈,宽八九丈,数尺之上尚为水,数尺之下尽是烟。 侯胜北想起以前带她去看云门飞瀑的事情,自己井底之蛙,不由有些汗颜。 偷眼窥去,见她并不在意,才放下心来。 两人谈了一会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做《归去来兮辞》,又说一阵谢灵运《入彭蠡湖口》。 美景当前,佐以百年前的名士逸闻,令人心怀大畅。 此时出发已有月余,路途才行过半。侯夫人有些焦急,催着加快赶路。 两人不再下船,便在舷边遥看沿岸风景。 萧妙淽不耐久站,侯胜北便让她在船舱休息,有了美景再来招呼。 一路上经过石钟山、小孤山、迎江寺、中江塔(注1)、采石矶,但凡略有可观之处,他频频闯进舱中呼唤。 偶有撞到美人如厕中的尴尬,萧妙淽羞愤欲死,少不得狠狠嗔怪一番。 船行过建康,远眺这个遭受叛军荼毒的都城,侯胜北唏嘘不已,萧妙淽则根本不想多看一眼这伤心故地。 沿途江防军士拦住盘问检查,见是前往京口的上官家眷,也就一路放行。 ----------------- 早春三月,奔波两个多月,侯胜北终于来到了父亲在京口的府邸。 侯安都此时年过三旬有半,留起了浓密的髭须。身穿常服,头顶武弁,见到一行人等,面露喜色。 他迎向夫人,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小儿子,笑道:“自从寄出书信,便忍不住掐指等候,天天度日如年。这几年辛苦夫人持家,今日终于阖家团聚了。” 侯安都又望向侯胜北,见到萧妙淽也不诧异,目光一扫而过,笑道:“小北,站得那么远干什么,快到阿父身边来。几年不见,个子都快赶上为父了。” 侯胜北挪动脚步,来到侯安都身边。 父子相对,打量彼此:侯胜北褪去孩童稚气,已是堂堂少年。侯安都则威仪更重,深具统兵大将的沉稳风范。 最初相见的激动欣喜过后,叙话不急于一时,各自的房间早已收拾准备停当,首先安顿住下不提。 当晚举办家宴,历经数年分隔,一家人自有说不完的离情倾诉。 待宴席散去,侯敦侯秘要早早睡觉,侯安都和夫人自然也有事在身。 侯胜北换了新家有些陌生,问候完父母正要退下。 侯安都拿出一封书信交予他:”这是萧大圜从江陵寄来的家书,你不妨拿去给萧妙淽。” 侯胜北喜上眉梢,他知道萧妙淽始终惦念同胞幼弟,如今有了下落取得联系,她不知该多么开心。 兴冲冲地正待出门去告诉萧妙淽这个好消息,让她高兴高兴。 就听到身后侯安都道:”江陵失陷,城中王公以下人等,数万口均贬为俘虏,押送前往长安城,萧大圜生死不明。这个消息,你也一并告知她吧。” 侯胜北像是被冻住了,伸出去拉门的手一时僵在空中。 这么残忍的消息,让他如何对淽姊说得出口? 侯安都淡淡的语调,在他耳中听来,彷佛带着嘲笑:”做这点小事的勇气都没有,还能担当起何事?” 没想到阿父数年不见,甫一见面立刻就出了一道难题。 侯安都见他僵立模样,轻叹道:”看来还是难为你了。罢了,我另使人告知她吧。” 侯胜北终于用力挺直了腰,接受了下来:“不必,正如阿父所说的,我若没有这点担当,更不用提负起别的责任。此事由我去说便是。” 只是走出门外,他内心百般纠结。 怎么开口才好呢,单刀直入?委婉转述? 是先把信给淽姊,让她欢喜一阵再说?还是先说坏消息,再把信给她? 对了,淽姊听了会不会晕过去啊,我可得注意扶着点。 确实,仅仅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侯胜北明白,自己距离成熟还差得远。 思考片刻之后,他定了定神,敲门几下,推开走了进去。 萧妙淽听见有人进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不参加侯氏家宴,自有下人准备饭菜,只是心中空荡荡的,觉着有些寂寞失落。 见侯胜北在家人团聚的首日,还不忘来探望自己,萧妙淽心中微甜,表面神情却无变化,故意问道:”今日阖家团圆,难得休息一日,还要来读书不成?” 侯胜北表情严肃,没有接这个话题,请淽姊坐下。 见他有别于以往嬉皮笑脸,萧妙淽有些诧异,依言坐定。 侯胜北吸了口气,缓缓道:”淽姊,有一事要禀明,是关于令弟萧大圜的。” “大圜,他怎么了?” 萧妙淽一惊,一晃就要站起身来。 侯胜北按住她双肩坐回椅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给了她一些时间缓冲。 但是情不自禁的,目中流露出哀怜之意。 “难道……” 萧妙淽握紧了椅子把手,侯胜北的神情,大致传达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侯胜北缓缓道:“他脱身之后,待叛乱平定又回到了建康,寓居于善觉寺。之后有人报告王僧辩,给予了他船契,送去了江陵。” “去了江陵?” 萧妙淽稍微松了口气。 侯胜北咬咬牙,把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们僻处岭南,消息闭塞。淽姊有所不知,江陵在去年底已经被西魏攻陷,至尊萧绎被处刑。王公以下尽数成为俘虏,被押去北朝京师,想必大圜也在其中。这里有他一封书信,是之前留下的。” 他一开始想尽量控制语速平缓,但还是忍不住越说越快。 萧妙淽茫然接过书信,刚刚有了幼弟的消息,却是这等情况。 侯胜北看着她受到冲击,不知所措的表情,心疼不已。 情绪若是流露发泄出来还好,如这等闷在心中,才是最深的伤痛。 上天对她实在是太残酷了。 淽姊,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唉。 “小弟……” 萧妙淽漏出一句呻吟般的呼唤,侯胜北知道她不是在叫自己,没有答应。 “小北,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萧妙淽努力保持语调平稳,但是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 侯胜北痛恨自己的少不更事,无能为力,在这种时候根本不能成为淽姊的倚靠。 他转身待要出门,想到什么,补了一句:”淽姊,我有生之年,必去北方探明大圜的下落。” 等了片刻,见萧妙淽并无任何反应,侯胜北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 注1:迎江寺和中江塔为后代所建造,此处仅为行文所需。中江塔据说在魏晋南北朝已建有小塔 小桂:今连州市 蒸城:今衡阳市 安州:今安陆市 义阳:今信阳市南豫鄂交界 邵陵:今邵阳市 皎城:今潜山市,据考证皎为皖之误字 晋熙:今庐江县南 东关:今含山县西南濡须山 姑孰:今当涂县 第23章 下决意 次日,侯安都邀请侯晓和萧摩诃前来相会,侯晓见到三个侄儿颇为喜悦,拉住侯胜北,闲话说个不停。 萧摩诃更为高壮,已是长成八尺长人,侯胜北七尺二的身高站在他身边,矮了足足一个头,体型更是小了一圈。如果不看萧摩诃青春正盛的面容,完全是铁塔一般的壮汉模样。 侯胜北与晓叔和萧摩诃久别重逢,本该欢喜不已。无奈他心中有事,惦记萧妙淽的心情是否恢复,言谈间总少了几分活泼雀跃之意。 就算萧摩诃提起京口附近几处打猎之所,他也只是随口答应,并未表示出如何兴奋向往。 话题告一段落得了空当,侯胜北便去探望萧妙淽。 敲开门,见萧妙淽还是昨日装扮不变,彷佛一夜未眠,双目微带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侯胜北今日敢于前来,是因为阿父告诉了他一条消息:北朝放归了王克、沈炯等一部分江南人士。 据他们所言,宇文泰颇为礼遇江陵文人。 因为得庾季才,授参掌太史,见他散私财,购亲旧为奴婢者。宇文泰由此领悟到贬缙绅士族为奴,有失天下之望,下令免被俘为奴婢者数千口。 虽然还是没有萧大圜的下落,这则消息好歹能让萧妙淽稍微安心一些。 侯胜北心中暗怪阿父,要考验孩儿心性,也不用这样吧,一次告诉我不行么。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昨晚知道这情况,自己心态多半就会不同,讲话多半也不一样,自然就起不到锤炼心性的效果。 阿父太过分了!害得我和淽姊提心吊胆,一晚上没睡好。 萧妙淽听了不置可否,问他还有何事,侯胜北呐呐不知如何作答。 刚到京口,他人生地不熟,一时想不出做些什么,可以帮助萧妙淽排解一二。 于是就问萧大圜的书信中写了些什么。 萧妙淽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书信,纤纤玉指怀念地抚过一母同胞兄弟写下的一笔一划。 淽姊芳启: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侯景肆虐,弟潜遁获免。后归来寻姊,已不知所踪。 弟丧乱无所依托,于祖母武穆皇太后之寺容身。(注1) 后得王僧辩相助,奔赴江陵,七叔相见甚悦。 赐弟越衫胡带,改封晋熙郡王,除琅邪、彭城二郡太守。 七叔继承大宝,令弟晓谕大成兄、大封兄一并前来觐见,以明正统。 姊素知弟性好雅淡,不求奢华。七叔所封不过虚衔,并未就任。 屏绝交际,不妄游狎,自然不生诽谤谗愬。 筑蜗舍于丛林,构环堵于幽薄。近瞻烟雾,远睇风云。 果园在后,开窗以临花卉;蔬圃居前,坐檐而看灌畎。 二顷以供饘粥,十亩以给丝麻。侍儿五三,可充纴织;家僮数四,足代耕耘。 沽酷牧羊,协潘生之志;畜鸡种黍,应庄叟之言。 披良书,采至赜,歌纂纂,唱乌乌。可以娱神,可以散虑。 斯亦足矣,乐不可支,永保性命,何畏忧责。(注2) 此处虽乐,然思姊备受荼毒,弟不能相助,痛悔交加无极。 天幸平安无事,姊在岭南,弟在江陵,笺疏略可传情,文字颇能达意。 愿如莲花,清雅脱俗,淤泥不染; 愿若芳菲,持之以恒,日久见荣。 不肖弟大圜拜上 侯胜北读罢,这萧大圜文采出众,难得的是出身高贵,却淡泊名利。 可惜这乱世,兵连祸结,除非避世山野,否则难免被牵连卷入。即便是身处建康、江陵这样的一国之都,也免不了灾劫。 …… 当日晚间,侯安都请了周文育前来相聚。自从南康一战后,两人结为好友,并肩作战,交情日益深厚。 凶汉可谓是陈霸先麾下首席大将,官拜散骑常侍、智武将军、晋陵太守,却还是往日的一副随便装束。 这次他带了儿子周宝安过来,周宝安年长侯胜北三岁,与萧摩诃同年。一副纨绔模样,身着华丽之衣,和他老子的打扮是天差地别。 众人入席,饮酒畅谈,话些闲事。 说起之前出兵援助江陵时,杜僧明半途病死,年仅四十六岁,不禁感慨人生无常。 讲到徐度率部曲护卫世子陈昌,江陵城陷时,抄小路逃回。(注3)不愧是主公麾下首席谋主,端的是灵活机变,果然好见识,可惜没把世子一起带出来。 谈到主公现在身居三公的司空一职,征西大将军,长城国公,赐班剑二十人。当初起兵之时,只怕做梦也不曾想过能有今日之高位。 只是世子陈昌被掳到北朝,主公膝下唯有这一子,如今身陷敌国,不知几时才能得重逢。 陈霸先每日外表一如平常。但是跟随多年之人,都能够够觉出他在强行压抑和回避想起此事,甚是可怜,却不能劝说挑明。 再提起主公之侄陈蒨,与侯安都同年,沈敏有识量,有容仪,举动方雅。主公甚爱之,常称此儿吾宗之英秀也。 这几年以来,陈蒨起初接任陈昌的吴兴太守,讨平宣城劫贼。北伐广陵担当前军,屡立战功。麾下羽翼逐渐丰满,可见主公有栽培之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话题又转向外部局势,江陵伪帝、湘州王琳、郢州萧渊明、广州萧勃等人,各据一方,心怀鬼胎,互相算计。 偌大的一个南朝被割裂支解,而且西面丢了蜀地,北方失去淮南,少了一大片领土。 相对北朝两国的实力蒸蒸日上,如果本朝不能尽快讨平各方,再立江山,未来实在堪忧。 说到这里,侯安都很是批判了王僧辩一番。 这位老将军身居高位,政务军事一手掌握,坐拥大军镇守建康,名实相符。于朝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那一人的晋安王萧方智也是王僧辩一手扶持,实际也是对他言听计从。 王僧辩就是过于谨慎,对北朝骨头太软。北齐打过来吃了个败仗,就打算改弦易辙奉立贞阳侯萧渊明,可把主公给气得够呛。 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人关系虽好,有儿女亲家之约。可碰到这种究竟奉谁为主的国家大事,王僧辩推翻先前约定,而且改立的是北朝扶持的君主,终是不妥云云。 侯胜北听得津津有味,对当前局势有所了解,大有收获。 周宝安却是甚是无聊,只想谈些纵马牵狗,醇酒美人之事。(注4) 他和侯胜北搭话,两人喜好完全不同,话不投机。 见侯胜北心思都在听父辈说话上,无心搭理,随口敷衍。周宝安是恶少脾气,哪里忍得住,当席便要发飙,抄起酒樽就扔过去。 侯胜北闪身灵活避开,周宝安不依不饶,还要过来厮打,却被萧摩诃轻易制住。 周文育待要痛斥,侯安都连忙打个圆场,说小辈玩闹而已,值得了什么。 事情也就过去了。 周文育感叹自己忙于军旅征战,忽略了后代教育,很是说了几句周宝安,又称赞侯胜北举止有度,让儿子多学着点人家。 酒到这里也喝不下去了,罢宴各自散去。 周宝安心中暗恨不已,和侯胜北初次见面便结下了仇怨。 …… 宴席散去,送客之后,侯安都将侯胜北叫至书房,却不是他预想的考较课业。 只听侯安都严肃地问道:”小北,今后是打算从文还是从武?“ ”从文如何?“ ”我侯氏身为岭南豪族,并非高门世家。你又声望不显,按制三十才能出仕。阿父虽可运作荐举之事,但以你年纪,也只能在地方从浊官小吏做起。” 自九品中正划定门阀等第,官分清浊随之而来。 那些声望清高,不用处理实际政务,有良好升迁机会,士族子弟所乐为的职官视为清官,反之需要具体做事的则是浊官了。 梁武帝称之“官以人清”,意为官本无清浊,由于担任者出身的不同,而有清浊之分。 浊官辛苦,升迁也慢,可不是什么好出路。 侯安都继续道:”你也可暂不出仕,精研经史文学。阿父为你结交文人名士,培养声望。待年纪渐长有所积累,以高才博学察举为秀才,不失为一条清流入仕之路。” 侯胜北不应,问道:”从武又如何?“ ”为我亲兵,明日起入军营。“ 侯胜北毫不犹豫:”孩儿请为阿父帐下一小卒。“ 见他答得如此爽快,侯安都稍感诧异。 文武两道各有利弊,此前侯安都也是心中矛盾:既想儿子平平安安,无需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又深知正值乱世,只有武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本想前途由侯胜北自择,却不料儿子这两年虽有红袖相伴,却未曾染上脂粉之气,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侯胜北心里则是想道:阿父,正是因为你把淽姊送到我的身边。孩儿才知道要守护至亲珍爱之人,必须掌握不惧外来相侵的强大力量啊。 …… 次日,侯胜北随父首次踏入军营。 从这一天起,正式开启了他今后数十载的戎马生涯。 ----------------- 注1:萧妙淽和萧大圜的祖母,萧纲的生母丁令光谥号穆贵嫔,萧纲登基后封武穆皇太后,善觉寺是其菩提寺,立有碑文 注2:部分文字摘自萧大圜传 注3:江陵陷,(徐度)间行东归 注4:(周宝安)以贵公子骄蹇游逸,好狗马,乐驰骋,靡衣媮食 第24章 始从军 寅时三刻。 侯胜北起床穿上袴褶,梳洗之后,早早便来到厅堂等候。 不一时侯安都也到了,替儿子拢了拢领口,温言道:“早晨江边风大,外面再披件裹衫吧。” 取来给侯胜北披上,父子一前一后走出门去。 门口早有一伍亲兵等候,马蹄踏着晨光,不到一炷香功夫,一行人到了十余里外的金山水师营寨。 京口西接建康,北距广陵,地势西高东低、南高北低。城北便是万里长江,金山、焦山、北固山障其中流,实乃天设之险。 京口军营分为数部,中央是北固山的京口大城,为前朝所筑。城西北与三国时孙权所筑的铁瓮城相连。 沿山向东扩展,城墙与山势合为一体,陈霸先的主营便设在其上,居高临下俯瞰长江,扼住水陆要道。 北固山脚下,金山和焦山位于江心,一东一西分为两翼。立水军营寨,由侯安都和徐度为主将,各掌一营。(注1) 只见金山水寨筑城为营,其城高五尺,阔八尺;女墙高四尺,阔二尺。 每百步置一箭楼,五十步置一强弩。 城中置望楼,高七丈。 城外置羊马城一重,其外掘壕一重。 再其外,立木栅一重,栅外撒以竹签、蒺藜。 鹿角枪布棘城一重,棘城设陷马坑一重。 层层叠叠,防护严密。(注2) 营后便是军港,五百来条战船停泊在内。有楼船一艘,为主将旗舰。其他大舰、斗舰、艨艟、走舸、拍舰、火舫等,整齐排列于水面之上。 望楼早有瞭望军士,见是自家主将到来,以板相接,铺出一条通向营城内的道路。 此时已至卯时,军士走出营房点卯,伙头造饭,升起袅袅炊烟。 侯安都步入主将军帐,中央坐定,侯晓、萧摩诃已在帐中,各幢主、副幢主等十余名军官也排成两列。 侯安都开口谓众人道:“此乃小儿胜北,今日起为我亲兵。” 向侯晓道:“军副,你且持我手令,陪他去库房,取铁甲一副,战具一套。” 立刻便有记室快速写就军令,侯安都盖上印信交予侯晓,领着侯胜北去了。 到了库房,仓官查验了军令,交付了军服一套、明光铠一副、铁胄一顶、ㄐ形戟一根、双手刀一把、短刀一把、小盾一面。 仓官心中小有诧异,须知水军因兵种缘故,披甲率不过十之一二,库存不过铁甲百具、皮甲三百具而已。 这亲兵面生,小小年纪却是由军副陪同前来领装备,只怕不是一般人物。 仓官乃是亲信方可担任的要害职务,寻思着之后倒是要去打听一番。 侯胜北换上军衣,首次披挂铠甲。 只见这明光铠和两裆铠一样,分为胸甲和背甲两片,只是多了护项、护肩和护膝。分别在胸背两处钉着两块铜铁制成的圆护,并且打磨得极光,颇似镜子,故称明光。 他在侯晓帮助下顶盔戴甲,调整护项和披膊的位置,扎紧束甲绊,扣上皮带环扣,迈开腿试了试裙甲。 嗯,不影响走路。 整套甲重约三十斤,披上之后沉甸甸的,还好他身量已长成,倒还能承受。 将双手刀挂在腰间,交错斜插短刀,小盾背在身后,手持长戟进到帐中。 看儿子穿上武具,一副英气勃勃的模样,侯安都不禁捻须微笑,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 今日点卯已毕,值事参军汇报统计结果,金山水军共七幢三千五百六十八人,四人病休,余皆在列。 又有军正官出列,汇报各部赏罚记录;军需官汇报钱粮军械情况;督造官汇报战舰修缮建造状况。 事无巨细,侯安都一一倾听,审阅指示。 待得诸事处理已毕,侯安都率众将巡视军营,与队长什长伍长等中下级军官交谈,观看军士操练。又查看开拓河道,清理淤泥的土木工程进展。 很快便是半日过去,侯胜北随同在后,身上的甲胄越来越沉,渐渐觉得吃力,心知此时绝对不能软弱退缩,只得咬牙苦撑。 下午众将各回所部,侯安都坐帐,继续处理军务。侯胜北侍立于身后,不敢稍动。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晚间的点卯结束,结束了军营的一天。 侯胜北长出了一口气,传入了阿父耳中。 却听侯安都淡淡说道:“这才一日而已,今后每日皆需如此。将帅与士卒同寒暑,齐劳苦,共饥饱。故三军之众,方能闻鼓则喜,闻金则怒。” 侯胜北态度坚定:“是,阿父不必担心。我既然选择投身军伍,理当如此。” “好,那你就不用随我回府了,这几日就住在军营吧。” ……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侯胜北就和亲兵一同吃住在营房。 虽说亲兵幢的条件较普通军士要优越一些,也是好的有限。 军中营房乃是大通铺,十人睡在一间。分为两班轮流,当值时三更天就要起床,前去侯府迎接将军,白天守护警卫,时刻状态紧绷,日落便要早早休息,次日保持精神。 侯胜北最初几天颇不适应,穿着盔甲大半天,腰酸背疼,上厕所都得打报告。 军规日落而息,然而早早难以入眠。等到犯困了,又被众人的鼾声吵得翻来覆去。 饶是他青春年少精力旺盛,连着几日下来也是苦不堪言。 还好众人抢饭进食之际,还能顾及到他乃将军之子,总会留出一碗给他,不至于沦落到吃不饱饭的程度。 ----------------- 五月。 王僧辩迎贞阳侯萧渊明入建康,即皇帝位,改元天成。晋安王改封为皇太子,王僧辩为大司马,陈霸先为侍中。 整个奉立的过程也是步步为营,谨慎小心,尽显王僧辩的老谋深算之处。 王僧辩遣使奉启于萧渊明,定君臣之礼。另遣别使奉表于齐,以儿子王显及其母刘氏、侄儿王世珍于萧渊明为质,建立信任。 遣左民尚书周弘正至历阳奉迎,求以晋安王为皇太子,萧渊明许之。 萧渊明求渡卫士三千随身,王僧辩虑其为变,止受散卒千人,遣龙舟法驾迎接。 萧渊明与北齐上党王高涣盟誓于江北,自采石过江。 于是梁舆南渡,齐师北返。 王僧辩不放心北齐,拥楫中流,不敢就西岸。 北齐由侍中裴英起护送萧渊明,与王僧辩会于江宁。 萧渊明入建康,望朱雀门而哭,迎接者亦以哭对。 当初陈霸先以为不可奉迎贞阳侯,派使节与王僧辩苦苦争论,往返有四次。王僧辩还是独断专行,晋安王无辜被废黜,自己屈身于北朝傀儡,陈霸先心中愤懑之极。 …… 此时,侯胜北已经比原来黑瘦了一圈,却目光炯炯有神,更显精干。 时隔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回到府中一趟,吓了侯夫人和萧妙淽一跳,以为他在军营中遭遇了什么折磨,侯夫人自去埋怨侯安都狠心不提。 萧妙淽则是心生怜惜,柔声安慰,让他觉得一番吃苦没有白费。 谁知更狠的才刚开始。 这一日和往常一样,处理完各项军务,夕阳西下的时分。 侯安都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吩咐左右道:“劳役营还有几个活着的羯族叛军吧,提一个桀骜不驯的出来,杀了。” 向侯胜北命令道:“由你行刑,摩诃监斩,速速斩讫报来。” 不须一时,提了一人来到帐外。 侯胜北虽然射兔猎狐,宰鸡屠狗,不是没见过血的,杀掉活生生的人却还是首次。 那人被牢牢绑住,自知无幸,却还是勉力挣扎,嘴里咕噜些听不懂的话,应是破口大骂。 侯胜北打量对方,只见高鼻深目,金黄胡须,眼神凶狠。 心知阿父既要自己杀掉此人,军中将令不可违背,不问缘由必须执行。 他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双手握住举起。 那人挣扎得愈发剧烈,两个军士几乎控制不住。 萧摩诃上前,一脚踢倒踩住脊背,使其不能动弹,说道:“小北,动手吧。” 侯胜北举刀对准此人后颈,却见他努力扭过头来,吐出一包口水,龇牙狂笑不已。 想到欺辱萧妙淽的羯贼,可能就是长得这般模样,侯胜北的心中怒意大作,低吼一声,手起刀落。 钢刀虽锋利,颈骨却也坚硬,一刀砍开半边脖子,鲜血一下子溅射出来。 那人一时不得便死,仍在抽搐扭动。侯胜北见状又是一刀,两刀,将其脑袋彻底斩落。只是挥了三刀,却是手臂酸软,呼呼气喘不已。 萧摩诃拍拍他肩膀,赞许道:“已是不错了,你且歇会儿。” 将人头提起,前去交令。 侯胜北只觉双腿发软,胃中作呕,却吐不出来。 …… 初次杀人之后,侯安都每隔三五日,便要提一名死囚让他斩首。 一开始是羯贼残党、叛军俘虏、北朝谍子,而后改为违反军令的自家士卒。 临刑之前,人间百态。有的俯首待死,有的苦苦哀求,有的破口大骂,有的还不甘心,要垂死挣扎一番。 侯胜北一连杀了十余人,心肠逐渐变得冷硬起来。无论对方是何种反应,都不会动摇,看准了要害就是一刀毙命。 自从他双手沾上鲜血之后,渐渐不再像往日那般开朗,沉默不语的时候多了许多。有些时候话已到了嘴边,往往觉得无聊幼稚,又咽了回去。 侯胜北知道阿父是在教导自己:天道无情,慈不掌兵。 以前读《尉缭子》: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 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如今真到了亲自下手了断之际,方知生命之重。 自己这才斩杀了十余人而已,如果精神就承受不住。将来一道军令,事关成百上千人的生死,该当如何? 侯胜北想到此处豁然开悟,解开心结,一份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淡漠与之俱来。 此后他手中再是取人性命斩人首级,也不影响表情一如平常,仍是言笑自若了。 ----------------- 六月。 起初北齐清河王高岳率师江上,集诸将军议道:”城在江外,人情尚梗,必须才略兼济,忠勇过人,可受此寄耳。” 众将共推慕容俨,高岳以为然,遂遣其镇守郢城。 慕容俨方入郢州,南朝大都督侯瑱、任约便率水陆军至城下。慕容俨随方御备,侯瑱等不能攻克。 侯瑱于上游鹦鹉洲造荻洪以塞船路,竟达数里,阻绝人信。 城守孤悬,众情危惧,慕容俨导以忠义,以好言安抚。 城中有一所神祠,俗号城隍神,公私每有祈祷。于是顺士卒之心,相率祈请,冀获冥祐。 须臾,冲风欻起,惊涛涌激,漂断荻洪。 任约又以铁锁连环,防御弥切。 慕容俨继续率众祈请,风浪夜惊,复以断绝,如此者再三。守军大喜,以为神明之功。 侯瑱移军城北,造栅置营,焚烧坊郭,产业皆尽。 任约将战士万余人,各持攻具,于城南置营垒,南北合势。 慕容俨率步骑出城奋击,大败任约,擒五百余人。 郢城的城墙低矮,土疏颓坏,慕容俨修缮城雉,多作大楼加强防备。又制造船舰,水陆备具,工无暂歇。 萧循率众五万,与侯瑱、任约合军,夜来攻击。 慕容俨与将士力战终夕。 至明,任约等才退却。 守军追击,斩侯瑱麾下骁将张白石之首。侯瑱以千金赎之,不与。 侯瑱、任约等又相与并力,悉众攻围。 粮运阻绝,城中食尽,无以为计,唯煮槐楮、桑叶并纻根、水萍、葛、艾等草及靴、皮带、觔角等物而食。人有死者,即取其肉,火别分啖,唯留骸骨。 慕容俨申令将士,信赏必罚,分甘同苦,死生以之,人无异志。 坚守半载。 待贞阳侯萧渊明立,王僧辩乃命侯瑱等解围,还镇豫章。 北齐以城池在江表难守,割以归还。陆法和随之回归邺城,郢州之地得以回归南朝。 慕容俨见齐帝,悲不自胜。 齐帝呼令至前,执其手,脱帽看发,叹息良久:”观卿容貌,朕不复相识,自古忠烈,岂能过此!” 慕容俨对曰:”臣恃陛下威灵,得申愚节,不屈竖子,重奉圣颜。今虽夕死,没而无恨。” 于是除赵州刺史,进伯为公,赐帛一千匹、钱十万。 ----------------- 王僧辩因与陈霸先交恶,以吴兴为震州,用其婿吴兴太守杜龛为刺史,其弟吴郡太守王僧智、旧部义兴太守韦载,占据扬州三吴之地,制陈霸先京口后路。 王僧辩自己则坐镇建康,驻石头城,以其甥徐嗣先之从兄,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为后盾。又以其弟王僧愔为豫章太守。 陈霸先北有敌国,其余方向被三面包围,形势变得险恶不已。 此时侯胜北已从军三月有余,天天跟着阿父处理军务,渐渐习惯了军营日常诸事。 侯安都又命他登船参与操练,熟悉水战之法。 水战同样以金鼓、旗幡为进退之节,只是另有一套章程。 攻防之法又与陆战迥异,如顺流而进、乘风而攻、纵火破敌、强舰冲锋、轻舸突袭、大船压制等多样进攻手段,又有拦塞船道、建设城坞、树立水栅、抵挡火攻等种种防御方法。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水军的日常训练便是熟悉这种种战法,各部之间互相操练对抗。 正值夏季,转眼又是两个多月,侯胜北成天待在船上,与一众军士打成一片,水性倒是颇有长进。 他身为主将之子,却没有丝毫纨绔之风,能够吃苦耐劳,军士都颇为喜欢,私下皆称呼为小侯将军。 …… 八月。 北齐崇佛灭道,敕令道士皆剃发为沙门。有不从者杀,于是齐境皆无道士。 陈霸先受王僧辩所制,前有建康,后有三吴,隐隐腹背受敌,形势窘迫。 他平日里居常愤叹,以为能替梁武简文克雪仇耻,宁济艰难,唯孝元而已。自己与王僧辩俱受重寄,语未绝音,声犹在耳,元皇之子竟有何辜,坐致废黜,远求夷狄? 于是暗中准备几千领袍服,锦缎彩帛和金银,准备赏赐之用,已有了起兵破局之念。 此时有情报称,北齐军队大举至寿春,即将入寇。王僧辩遣记室江旰告知陈霸先,使为之备。 陈霸先留使者不遣。 …… 九月。 陈霸先决意举兵,攻袭王僧辩。 侯胜北从军半载,即将迎来人生的初阵。 ----------------- 注1:高祖平王僧辩,(徐度)与侯安都为水军 注2:军营规格按照《武经总要前集:诸家军营九说》 《地名对照》 吴兴:今湖州市 义兴:今宜兴市 吴郡:今苏州市 谯州:今滁州市南谯区 秦州:今南京市六合区 第25章 初上阵 萧渊明的年号乃是天成,浑然天成、福寿天成、佳偶天成,一切都是上天成就。 大事是否能成,确实要看天意。 九月二十五,午前。 侯安都被陈霸先召往京口大城议事,一同被召唤的还有周文育、徐度、杜棱,共四人。 回来的只有三人,杜棱不见踪影。(^_^) 侯安都升帐,紧急召集麾下将领,令各部即刻选拔五百精锐,列队听用。 金山水军的士卒来源分为三部分。 其一是最早跟随侯安都的岭南部曲,编为两幢千余人,担任亲兵,由侯安都自领,侯晓为军副。 其二是从广陵、宿预南渡的数万人口之中,选拔补充的军士,编为三幢千五百人,张纂为军主。 其三是侯安都任兰陵太守时,得陈霸先许可,招募的丹阳兵,编为两幢千余人,萧摩诃为军主。 此次选拔精锐,从三千五百人中按比例选出岭南部曲百人、江北众三百人、丹阳兵百人。 侯安都将其余三千军士交予侯晓指挥留守,如此这般这般,秘密吩咐一番。 但见侯晓满脸难以抑制的惊讶,拱手领命去了。 侯安都又下令全军戒严,准入不准出,自此敢有擅自离开军营者,格杀勿论。 再令张纂前去安排船只,萧摩诃准备武具器械。 帐内只留下父子二人。 侯安都面露踌躇不决之意,数次想要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侯胜北早已看出阿父自从议事归来就不太对劲,他自从军后性格更为果毅,直截了当道:“阿父不必犹豫,不论是上刀山、下火海,孩儿也愿意同行。” 侯安都恢复平静:“好,你我父子同心,这次就一起走上一遭。” 侯胜北也不问去哪里,眼下时候未到。等到阿父觉得能说了自然会说,自去收拾盔甲兵器不提。 …… 九月二十五,午后。 五百精锐选拔已毕,侯安都检阅众军,分发奖赏金银锦帛。 命今日的晚食加餐,杀猪烤肉,配以盐和大酱,米饭管饱。 众军莫名得了赏赐,一个个心下欢喜,知道无功不受禄,加餐乃是要开拔打仗。 能被选上的都是勇悍胆大之人,见有了立功机会,皆是战意满满,跃跃欲试。 侯安都命这五百军士晚食之后抓紧时间休息,待入夜再集合。 …… 九月二十五,夜。 侯安都、萧摩诃、侯胜北等五百人乘上一艘大舰,驶出军港,来到大江。 只见从对面的焦山水军营寨也驶出一舰,点燃火把互通信号后,汇合一处,逆流向上游而去。 …… 九月二十七,晨 船行一昼两夜,百八十里,即将到达石头城。 侯安都召集队副以上军官十余人,说出此行的目标。 突袭王僧辩! …… 王僧辩何许人也! 当今至尊是他一手拥立,手握大权,党羽遍布朝中内外,当之无愧的朝中第一人。 王僧辩又是历经数十年战阵的宿将,数年前坚守巴陵扭转战局,一力讨平了叛军。 论起作战经验的丰富老到,本朝恐怕无人能比。 听到对手是这等人物,众人有的惴惴不安,神色紧张,有的面露惧色,只是不敢说话。 侯胜北情绪激动兴奋,以前就听闻王僧辩之名,想不到自己的初阵,竟是和如此奢拦的大人物作战。 值了,他没想过失败了会怎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摩拳擦掌,就要大干一场。 侯安都鼓励众将,此前王僧辩遣人联系陈霸先,北齐军队大举至寿春,即将入寇。 这次行军,沿途任谁都以为是去抵御北朝,一路无人诘问,王僧辩也必然无备。 《孙子兵法》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未曾开战,这一仗就已经赢了五分。 侯安都又取出陈霸先令蔡景历所作之檄文,大声朗诵,辞义感激,听得众军官慷慨激昂。 见士气已盛,侯安都让众人解散休息,做最后的临战前准备。 自己则出舱眺望,遥遥望见陆上有一支部队数千人,状似逡巡不进。 侯安都顿时脸色拉了下来,令船舰暂且靠岸,侯胜北和萧摩诃跟随自己走上一趟。 …… 侯安都上岸,快速接近那支军队。 通报姓名,果然是陈霸先率领的主力步骑,衔枚而进,自江乘、罗落沿陆路前来。 只见陈霸先一骑在前,遥望远方,控马不进,彷佛若有所思。 侯安都策马赶上,大骂道:“今日作贼,事势已成,生死须决,在后欲何所望!若败,俱死,后期得免斫头邪?” 陈霸先本来意存两可,放不下内心的最后纠结,被骂之后哑然失笑:“安都嗔我!” 见他身后两骑,依稀认得,感慨道:“令郎一别多年,转眼倒是长得那么大了。安都你本次把令郎带上,足见有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决心。我又怎可为了一点执念犹豫不决!” 掉转马头,向军令官厉声道:“传我将令!加快进军,直取石头城!” …… 侯胜北望向陈霸先,只见他和多年前容貌未变,只是多了些风霜之色,头发也大部花白。 此时不是叙话之时,于马上草草行礼,便拨马跟着父亲回到船上。 侯安都将船驶到石头城北,此处乃是一片低矮山丘,不甚危峻。(注1) 众军皆已顶盔带甲完毕,侯安都也披上了铠甲,腰系长刀。 便于此处弃船登岸,一路潜行至墙垣边。 倾听片刻,墙内静悄悄的,貌似并无军兵把守。 墙高约有丈许,萧摩诃与侯胜北都想抢先探路。 侯安都拦住二人,高举长刀,微笑道:“我为主将,如不先上,谁敢效死?” 众军把侯安都抬起,投到墙垣内,又紧跟着一个个翻过。 翻墙入内后,队伍稍作集结,以十人为单位,五百人发一声喊,向南杀去。 北面乃是后堂所在,王僧辩的起居之所,一路没有遇到敌军兵士。 偶有几个下人婢女,见军队杀到,吓得惊呼哭泣,四处逃窜。 侯安都也不滥杀,到得卧房一看无人,王僧辩当已起床理事,便挥军分头杀向前堂。 侯胜北紧跟阿父,前方一队,左右各一队亲兵,形成三十人的一个锥阵。 弩机乃是水战利器,金山水军配备甚多。本次突袭战,更是人手一具三石擘张弩,能射一百二十步。 早已张弦上箭待发,众军平端而进。 行了百余步,迎头撞上闻讯赶来的王僧辩护卫亲军。 众军也不答话,扣动悬刀,嘣得一响,一轮箭雨激射而去。 因在亭台楼阁之间,障碍隐蔽场所甚多,只听夺夺声连响,大部箭矢扎在亭柱墙壁上,抖动不止。 对方只有十数人闪躲不及,身中箭矢。 被射中手脚等非致命之处者发出惨呼,面门及胸腹要害中箭的,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呻吟几下便没了声息。更有人身中数箭,一声不吭就丢了性命。 主将的亲卫都是由最为精锐忠诚之兵组成,一轮弩箭远不足以动摇士气,借助建筑物的掩护揉身而上,快速逼近。 侯安都所部一轮弩箭射出,已来不及再次上弦,将弩箭背到肩后,抽刀迎上。 数十步路转瞬既至,两边接住狠狠厮杀。 人数是侯安都军占优,论精锐程度,厮杀武艺,铠甲坚固,还是王僧辩的亲卫略胜一筹。 厅堂之中摆不开战阵,都是一对一,二对一,三对一的小范围厮杀。 侯安都心中焦灼,如果不能快速杀退这支敌军,擒贼擒王的话。待得驻守城外的王僧辩大军入城,突袭部队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侯安都吩咐两个亲兵护住侯胜北,亲自加入厮杀,长刀挥动间砍倒一名敌军。 侯胜北哪能让阿父单独冒险,他的剑击格斗之术好歹有些基础,也冲上前去。 王僧辩的亲卫都是久经厮杀的老兵,便有一人迎上,斜斜一刀毒辣地直奔侯胜北的脖颈砍来。 侯胜北横刀格挡,不想对手只是振刀试探,被格挡之后一个扭身,借着旋转之势,又从另一个方向快速劈来。 侯胜北再要格挡已是蓄势不足,长刀被一击压下数寸,刀锋距离脖颈要害仅有三寸许。 此时两个亲兵已然快步跟上,借着冲劲一刀破开铠甲,刀锋深深插入敌人的左右两胁,立刻旋腕狠狠一拧。 敌军惨呼一声倒地,两个亲兵抽刀撤步,一左一右仍是护住侯胜北。 短短一瞬间的厮杀,从处于劣势到对手被杀,根本来不及调整姿势,下一个对手又来到面前,挥刀当头砍来。 侯胜北缺乏经验,想要闪避招架,反应却慢了一拍。 一道刀光闪起,却是被左侧亲兵格挡住,右侧亲兵举刀迎头就搠,一刀直直捅进敌军面门,飞脚踢开尸首。 侯胜北看出来这两个亲兵身手颇为高强,阿父特意安排保护自己,心中不禁一暖。 搏杀之间,只要反应稍慢就有性命之忧,自己初践战阵,已是两次遭遇危机。 侯胜北于是不再逞血气之勇,与两名护卫配合,稳扎稳打,倒也亲手杀了一个敌人。 王僧辩的这批亲卫大约百余人,在侯安都的优势军力攻击下,逐个被清理。 剩下一名应是队长级别,武艺高强,连续砍倒数人,还在利用障碍辗转腾挪,周旋顽抗。 侯安都令一什人马,持桌面门板缓缓前进,四面包夹使其无处腾挪,困住顶在角落之后,一阵乱刀捅刺。 此人被抵住之后行动受限,挣了几下力量不敌多人。白刃刺入身体后,气力转瞬消散,怒目圆睁,口中溢出鲜血,就此了账。 此时徐度的部队也已跟上,彼此交代继续攻击。 一场短暂的战斗,却是贴身肉搏激烈无比,侯安都部就已伤亡三十余人。 稍作调息整顿,留下一什看护伤兵,余者重新列队,弩机重新上弦,复又出战。 ----------------- 王僧辩清晨起床,处理事务没过多久,就听人来报,城外有支军兵,行动可疑。 他反应迅速,立刻令屯于石头城东面的周铁虎、西面的程灵洗进城护卫。 这周铁虎原本是河东王萧誉麾下大将,打败过湘东王萧绎的部队,逼得世子萧方等在麻溪溺死。 后被王僧辩所擒,待要被烹死之际,大呼道:”侯景未灭,奈何杀壮士!” 王僧辩奇之,就收他为部下。 程灵洗则是少以勇力闻,一日步行二百余里,能骑善游的人物。侯景之乱后期,召募新安郡中少年,逐捕劫盗,又攻下新安,举起义旗抵抗叛军。 叛乱平定后,程灵洗以功授持节、散骑常侍、云麾将军、都督青、冀二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封巴丘县侯,食邑一千户。 程灵洗本次迁吴兴太守,尚未成行,携子程文季在此,恰巧撞上此事。 两员都是勇将,若被杀进城内左右夹击,只怕突袭部队要处于不利局面。 侯安都和徐度稍做商议,自己抽一部,西向去战程灵洗。徐度抽一部,东去敌住周铁虎,务必阻击使其不得入城。 余众则向南杀出,与陈霸先前后夹击王僧辩,只要擒拿了此人,就能决定大局。 从后堂杀到前厅,侯安都发现王僧辩一众人等匆忙向府外奔去,急忙下令弩箭攒射。 王僧辩身边亲卫举起长盾遮护主将,按军制规格,长盾高有半身,自中间向上下两端收窄,中线隆起,中央雕饰有兽头,几面长盾连成盾墙,足以遮护前行。 弩箭大多被盾墙挡住,王僧辩挡过了一轮致命攻击。 然而就是这一阵耽搁,去路已被拦住。 王僧辩仍是顽强抵抗,汇合其子王頠,左右尚有数十人。且战且退,亲卫死战,一个个倒下,终于以血肉代价突破了府门。 王僧辩冲出府邸,周边被侯安都、徐度的人马团团包围,厮杀片刻不停。 身边的亲卫拼死苦战,付出几乎死伤殆尽的代价,终于护着王僧辩和王頠逃至城南。 待要出城,惊闻南面也有敌军。 陈霸先率周文育、胡颖、杜棱等将从南门杀到。那杜棱是因为商议时面露难色,陈霸先生怕他泄露机密,以手巾绞晕,闭于别室。待出发时,再召与同行。 王僧辩只得携子逃到城南门楼之上,拜请求哀。 陈霸先不容他拖延时间,派人通牒如若再不出降,就要纵火焚楼。 王僧辩无奈,下楼降伏,被一举擒下。 至此行动可说获得了成功,陈霸先终于松了口气。 …… 周铁虎和程灵洗的部队遇阻不得进城,听闻王僧辩已遭擒,周铁虎先降。 程灵洗尚不屈服,即便处于不利,还在西门力战。 侯安都率兵前来,见敌军一员小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甚是勇猛。 见他与自己孩儿年纪相当,侯安都心生微悯。 敌酋已擒,不必再做过多无谓杀伤,结下仇怨不利于今后收拾局面。 于是下令军士不要放箭,敌住便可。 小将也知大势已去,一边奋力冲阵,一边自报姓名:”程文季字少卿,云麾将军程灵洗之子,贼军谁敢来战。” 侯胜北年少气盛,抽刀出列上前:”猛烈将军之子,侯胜北是也。” 侯安都皱了下眉头,貌似想要阻止,还是放弃了。 儿子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即便今日阻止又有何用,总有和敌军刀兵近身搏杀的一天。 两人刀剑相交,转眼斗了几合。 此战侯胜北杀了一人,经历过几场格斗。心神一旦稳定,以往练习的动作记忆就能正常发挥出来。 对方的武艺与他不相上下,气势上更彪悍一些,冷静沉着则不如自己。 他见程文季骁勇,刀法是军中杀人套路,并无特别章法,小心应对,等待对手气力衰竭。 程文季勇猛进击,侯胜北防御严密,一时不分胜负。 彼此都中了几下,由于铠甲护身,劲力不足难以破甲,均未受伤。 此时两军已慢慢分开不再交战,就看着两员小将阵前厮杀。 陈霸先再次遣人招降,程灵洗无奈之下,纠结良久终于降伏。 侯安都和程灵洗各自呼唤自己儿子休战,两人斗得气喘吁吁,战袍沾满尘土,铠甲多道划痕。 彼此瞪着互不服气,退回本军阵中。 这是侯胜北和未来被敌军称为”程虎”的程文季的初次见面。(注2) ----------------- 侯胜北随阿父见到王僧辩时,只见这位南朝第一人已成阶下囚,双手反绑,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面上烟熏火燎的黑色和血迹的红色,东一块西一块,甚是狼狈。其子一同被擒,垂头丧气地跪于身后。 侯胜北难以想象,这就是听到故事里的那个王僧辩。 巴陵城头,面对叛军百道攻城,仍然风度沉稳,身披绶带,乘舆巡视; 长沙之战,左右仅有百人,力敌千名敌军突袭,安坐垄上,不动如山; 白茅湾盟誓,率领十万大军,舳舻数百里,慷慨激昂,意气风发。 再如何了得的统帅,一旦沦为败军之将,下场就是如此的凄惨模样吗? 只听陈霸先问道:“何意全无防备?” 王僧辩苦笑对曰:“委公北门,何谓无备。” 陈霸先又问:”我有何辜,公欲与齐师赐讨?” 王僧辩愕然,待要辩驳解释,转念无语,长叹一声。 陈霸先表情复杂,眼前的这个老人,曾经是自己最亲密的战友。 两人曾经一起歃血盟誓,慷慨流涕,共读檄文。 平定侯景之乱后,王僧辩推举自己镇守京口要地,把建康的北方门户交给了自己。 那时候,两人完全是推以赤心,结廉蔺之好。 曾几何时,双方的想法出现了偏差,渐行渐远了呢? 后面跪着的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因为王僧辩之母去世,已经与自己和要儿的女儿成亲,成为自己的女婿了。 如果情况变成那样,可能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了吧? 陈霸先挥挥手,彷佛挥去无聊的思绪,左右将王僧辩和王頠带了下去。 …… 历经一日,直到入夜,陈霸先终于下令,缢死二人。 侯胜北感慨不已。 当初听阿父说起时,自己还颇为神往的名将,一朝军败,就这么简单地死去了。 万一立场倒换,失败的是陈霸先和阿父……侯胜北不寒而栗,赶紧打住念头。 换个事情想想,王僧辩为什么会失败呢? 他的战略布局停当,已将陈霸先四面包围住,只有屈服一途。 然而从起兵到战斗,短短两天内便遭到突袭,兵败身死。 嗯,从王僧辩通报陈霸先北齐来攻之时,就已经埋下失败的种子了吧。 陈霸先调动军队,沿途都以为是去抵御北齐军,不以为怪。 王僧辩素来谨慎小心,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未做防备。 直到突袭部队开进了石头城,动手之前的那一刻,城内守军还是懵懵懂懂。 实际北齐并没有来寇,但是陈霸先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使诈说谎。(注3) 这是一场心中早已起意,却由于意外触发的突袭战,难道这就是天成之意? …… 侯胜北觉得想好要在自己的宝贝卷轴上写什么了,对,等回到京口之后就誊写。 绍泰元年九月二十七(注4) 闻敌动,不能识其真意者,殆。——袭王僧辩于石头城有感 此战侯胜北十五岁,斩一人,完成了人生的初阵。 ----------------- 注1:(侯安都)至石头城北,弃舟登岸。石头城北接冈阜,不甚危峻。 注2:(程文季)每战恒为前锋,齐军深惮之,谓为程虎。 注3:继而竟无齐兵,亦非霸先之谲也。 注4:等到侯胜北回去誊写宝录时,萧方智已经登基改元绍泰 《地名对照》 江乘:今南京市栖霞区仙林大学城一带,为长江下游重要渡口,当南北交通要冲 罗落:今南京市东北长江南岸,盖绿水设罗落之所得名,清朝改为石埠桥 第26章 抗北齐之战起 王僧辩之死成为了导火索,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了南朝局势一连串的变化。 贞阳侯萧渊明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者,主动提出逊位,从皇宫搬了出来。 百官上表,齐声劝进此前被改立为太子的晋安王萧方智。 背后是谁的意思,当然所有人都知道。 十月。 萧方智即皇帝位,大赦,改元绍泰,中外文武赐位一等,退位的萧渊明改授司徒,封为建安公。 新帝登基,仍然请臣于北齐,永为藩国。 至于如何解释诛杀王僧辩,则是找了一个百试不爽的理由:阴图谋反篡逆。 阴图二字用得甚妙。 北齐遣行台司马恭前来,双方盟于历阳,关系算是没有彻底撕破脸。 萧方智加封建安公萧渊明为太傅,宜丰侯萧循为太保,曲江侯萧勃为太尉,王琳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以高官厚禄安抚各方势力。 陈霸先则是加尚书令、侍中、大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将军、扬、南徐二州刺史,持节、司空、班剑、鼓吹并如故,追赐甲仗百人,可出入殿省。 看似品级比几位萧氏宗亲的三师三孤要略低一些,但无一不是实权职位,政务、评议、军权、地盘、威仪应有尽有,一手掌握大权,无人能与之相抗。 陈霸先成为朝中一人之后,大力提拔亲信,招抚降将,安插各处要职。 胡颖除假节、都督南豫州诸军事、轻车将军、南豫州刺史。 徐世谱征为侍中,左卫将军,打造水战兵器。 程灵洗加封,使持节、散骑常侍、信武将军、兰陵太守,助防京口。 周铁虎原职不变,任散骑常侍、仁威将军、潼州刺史,领信义太守。 鲁悉达原职不变,持节、仁威将军、散骑常侍、北江州刺史,抚晋熙等五郡。 孙瑒授持节、仁威将军、巴州刺史。 陈拟任贞威将军、义兴太守。 同时提拔旧日相从的文职官僚,并且重用琅琊王氏、吴兴沈氏等世家,稳固朝廷根基。不过这些门阀与其说支持陈霸先,还不如说是看在他尊奉天子正朔的份上,勉强相从而已。 唯有吴兴沈君理,因其父东阳太守沈巡与陈霸先为故交,前年派遣沈君理来南徐州拜访时,陈霸先一眼相中小伙子的风采器量,把女儿嫁给了他,和沈家成为了姻亲。 沈君理算是半个自家人,辟为府西曹掾,今年刚诞下长女,取名沈婺华。 赵知礼迁给事黄门侍郎,兼卫尉卿。 蔡景历迁给事黄门侍郎,兼掌记室。 张种任散骑常侍,迁御史中丞,兼前军将军。 萧乾迁中书侍郎、太子家令。 刘师知迁中书舍人,掌诏诰。 王冲迁左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 王通加任侍中,吏部尚书职不变。 王劢加任侍中,兼任司空长史。 王瑒迁司徒左长史。 沈众迁侍中、左民尚书。 沈君理迁给事黄门侍郎,督管吴郡。 沈文阿除国子博士,领步兵校尉,兼掌仪礼。 沈洙除国子博士,与沈文阿同掌仪礼。 即便经过宇宙大将军的清理,旧日势力十去七八,世家高门在朝中兀自强大,可见一斑。 陈霸先又征袁枢为给事黄门侍郎,王固为侍中,迁陆缮司徒右长史,御史中丞,皆不就。 并不是所有的名门世族都愿意押宝在他的身上。 这位寒门出身的权臣能走多远,还需观望。 …… 陈霸先稳固了朝堂政局,接下来就是清理王僧辩的残余势力了。 在下定决心对付王僧辩时,陈霸先就密令侄儿陈蒨去长城、故交沈恪去武康,招兵对付吴兴太守杜龛。 杜龛乃是王僧辩之婿,其父杜岑是杜崱、杜岸、杜嶷等九兄弟之一,三叔杜嶷尤为膂力绝人,便马善射,所佩霜明朱弓四石力,斑丝缠矟长二丈五,同心敢死士百七十人。与北朝战时流矢中目,仍然一日中战七八合,每出杀伤数百人,敌军惮之,号为杜彪。 杜龛家传武艺,骁勇善战,善于用兵。巴陵守城战、姑孰败侯子鉴、石头城决战,无一不身先士卒,论功与王琳并为最高。 此后跟随王僧辩攻打长沙陆纳,讨伐武陵王萧纪,多立战功。 王僧辩改吴兴郡为震州,授杜龛为震州刺史。杜龛出身豪族,看不起陈霸先寒门出身,执法绳其宗族,无所纵舍。 所以陈霸先对杜龛很是切齿痛恨,于公于私,首先要提防对付的就是此人。 这个杜龛先下手为强,仗着兵力强盛,遣部将杜泰率精兵五千进攻长城。 此时陈蒨方才收兵数百人,武具不备,幸好已建成堡垒木栅的防御措施。 五千人已经是一支颇为强力的部队,将士相视失色。而陈蒨言笑自若,又命章昭达总知城内兵事,指挥得法,军令清晰明白,于是众心乃定。 身边侍卫韩子高,年十八,本名韩蛮子,会稽山阴人,家本微贱,侯景之乱寓在京都。 两年前陈蒨出任吴兴太守,于途见韩蛮子有如总角少年,容貌美丽,状似妇人,正准备依附部伍回乡。 陈蒨莫名一阵心动,问道:”能事我乎?” 见其许诺,收为左右,改名韩子高。 韩子高性格恭谨,勤于侍奉,陈蒨恒令他执护身刀及传酒炙。 陈蒨性急,韩子高经常能够领会意旨,故而得其欢心。 韩子高这两年稍习骑射,颇有胆决,愿为将帅,不想遇上了杜泰来攻。 陈蒨柔声道:”可怕吗?” 韩子高咬着牙,摇摇头。 陈蒨拉他到自己身后遮蔽。 杜泰知栅内人少,日夜苦攻。陈蒨激励将士,身当矢石。麾下骆牙勇冠三军,接连率领少数勇士出击,杀伤敌军。 这一打就是一个月,尽管实力相差悬殊,长城始终没有陷落。 …… 信武将军、义兴太守韦载与杜龛一起举兵,陈霸先派遣周文育率胡颖、陈拟前去攻打。 陈详配给兵马,率别动队攻略安吉、原乡、故鄣三县,将军黄他攻打吴郡太守王僧智。 杜龛命从弟杜北叟率兵迎敌,哪里是周文育的对手,一战败归义兴。 韦载就没这么好对付了,此人文武双全,十二岁随叔父见沛国刘显,问及《汉书》十事,随问应答,毫无疑滞。成年出仕后一路升迁至中书侍郎,外放出任建威将军、寻阳太守。 叛军之乱,萧绎授韦载假节、都督太原、高唐、新蔡三郡诸军事、高唐太守,晓谕收服鲁悉达鲁广达兄弟、樊俊等地方豪族。 王僧辩发兵讨伐侯景时,韦载率三郡人马,自焦湖出栅口,是讨伐军中一支有力的部队。 平叛之后,韦载又奉使往东阳、晋安,招抚留异、陈宝应等人。 韦载此时坐镇义兴,周文育以轻兵偷袭,未至而先觉,婴城自守。 周文育攻势甚急,韦载下属的县卒多为陈霸先旧日部下,善于用弩。韦载收捕数十人,系以长锁,命亲信监视,使射周文育军。 如此也就罢了,韦载更是下了一条严酷军令:”十发不两中者死。” 这些人被迫无奈之下,瞄准射向旧主陈霸先的部队,每发辄中,所中皆毙。 周文育军稍却,于城外据水立栅,相持数旬不下。 …… 陈霸先听闻军报,长城和义兴的两处战况都不利,决定亲自征讨。 为防自己离开建康之后,朝中有人挟天子谋反,奉至尊驾临京口。 天子移驾,事情非同小可。但是首席大将周文育攻之不下,也只有陈霸先出马才有胜算。若是迁延日久,麻烦只会越来越大。 天子护卫,京口防务,以及台城防务,三者都不可轻忽,稍有闪失便会动摇人心。 此三处皆需调整部署,安排亲信得力之人承担重任。 陈霸先清点自己手上可以任用的人才,悲哀地发现尽管广招贤士,还是捉襟见肘。忠诚和能力都可以信赖的,只有寥寥几个数得出的名字。 徐度任宿卫总管宫中,知留守事务。 陈昙朗任中书侍郎,监南徐州,镇守京口,同知留守事务 侯安都授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仁威将军、南徐州刺史,镇守建康。 另派仁威将军杜棱为侯安都副手,散骑侍郎司马申任侯安都军府的从事中郎 侯安都凭借攻袭王僧辩的敢决之功,终于得封显职,委以重任。 …… 后方事务安排停当,陈霸先率军出征,三日至义兴。 仅两日,攻取水栅。 再一日,陈霸先遣韦载族弟韦翙持书信,说明翦除王僧辩实为本朝不至于沦为北朝傀儡,并奉至尊敕书,令韦载解散军队放弃抵抗。 韦载奉敕,率部归降。 义兴既平,陈霸先遣宁远将军裴忌助部将黄他,攻吴郡太守王僧智。 裴忌轻行倍道,二昼夜行三百里,自钱塘夜至吴郡,鼓噪攻城。 王僧智白日里出西昌门,与将军黄他对战。夜间方才歇下,又闻敌军夜袭,惊恐之下,轻舟逃奔吴兴。 陈霸先本想一鼓作气,亲自讨伐杜龛,谁知留守的侯安都一封书信送到,只得派遣周文育前往救援陈蒨,自己则是收兵返回建康。 此时杜泰的五千人马围攻长城三旬不克。沈恪已募集二千兵士,出县翦除杜龛党羽。 见周文育率军来援长城,战力不在自己之下,杜泰撤兵遁走。 陈蒨解围,与杜文育出郡进兵,沈恪军亦至,合兵近万,屯于郡南,准备反守为攻。 ----------------- 陈霸先之所以要紧急撤回建康,是因为侯安都遣人日行百里急报: 徐嗣徽勾结任约,率兵五千趁虚来袭建康,被我军击退。 然其背后,恐有北齐大军! 陈霸先阅报,内心咯噔一响。 徐嗣徽,平叛之战任罗州刺史,从征巴丘,以功升任太子右卫率、监南荆州,改任秦州刺史。 其弟徐嗣宗、徐嗣産并有武用,从弟徐嗣先为王僧辩之甥,也属于需要清除的一门党羽。 南豫州刺史任约,被俘起用的叛军大将,为王僧辩故旧,与自己并无交情,倒是和投奔北齐的郭元建等人昔日一同做贼,完全有可能勾结在一起。 自己优先要平定三吴之地,无力兼顾秦州和南豫州,暂时听之任之。 如果只是徐嗣徽和任约并不可怕。 问题是他们背后的那个庞然大物。 北齐大国,一旦起兵来攻,必是数万,甚至超过十万的大军。 侯安都守住了第一波的进攻,接下来就该看自己的了。 这一仗能打赢吗? 陈霸先收起无益的思绪,下令:”全军卷甲,班师!” ----------------- 《地名对照》 长城:今湖州市长兴县 武康:今湖州市德清县 吴兴:今湖州市吴兴区 义兴:今宜兴市 安吉:今湖州市安吉县 原乡:今湖州市长兴县南 故鄣:今湖州市长兴县西南,安吉县西北 吴郡:今苏州市 第27章 抗北齐之前哨 由于诛灭王僧辩引发的局势变化,以及陈霸先统领朝政,吸纳人才,翦除残党等诸多事宜,对此侯胜北所知有限。 凭他的年纪认知,侯安都不说,很难自行推演想象事情的发展趋势。 侯胜北只知道自家阿父升了十二班文职的散骑常侍,十六班武职的仁威将军,任南徐州刺史,都督诸军事,这管的可不就是陈霸先之前的地盘嘛。 陈霸先去了建康,京口就是阿父的天下了,前途光明,值得庆祝一番,哈哈。 可是最新的任命下来,阿父留守京师,部队调整了驻地,近期就要搬家从京口去往建康了。 这事怎么和淽姊开口提呢?有点愁。 还有就是自己的初阵,虽然说不上出彩,还是可以和阿母、两个弟弟,以及淽姊吹嘘一番的。 侯胜北的口才本好,过程跌宕起伏,细节娓娓道来,直听得侯夫人心惊胆战,担心儿子性命安全,两个弟弟则是两眼闪闪,崇拜不已。 向萧妙淽述说时,侯胜北更是将惊险之处夸大几分。自己在战场的英勇举动,则是故意用平常口吻淡淡说来。 还秀了一下和程文季单挑时受的伤——甲胄没有护到之处,擦破了一点皮。 看到佳人抚胸平息紧张,掩口咬唇,以免惊呼出声的俏丽模样,侯胜北心中一阵窃喜。 于是趁机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搬去建康一事。 萧妙淽知道此事非侯胜北所能决定,他们若搬去建康,自己一个人也难以独自留在京口。 转念想来,建康虽是伤心旧地,时隔三年,早已物是人非。台城故地重游,最多也就是凭吊感伤一番,想必不至于有何大碍。 见到侯胜北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萧妙淽知道小弟在意自己的想法,心中微微感动。 只是表面故作为难神态,逗得他大急,方才答应下来,算是惩罚他刚才惊吓自己的回报。 …… 军令刻不容缓,侯安都顾不得这对小儿女的纤细心思,率军赶到建康,立刻接手都城的布防。 侯胜北仍是作为亲兵,跟随阿父四处巡视,听到了许多关于守御建康的相关条陈。 如果从战略层面而言,守卫建康首要乃是防住北面来敌。 最好是拒敌于江北,是故守江必守淮。 又需提防上游溯流而下之敌,是故守江必守荆。 如果北方或上游之敌杀至建康城下,往往已是濒临灭国之危的局面,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而抵抗意志一薄弱,即便武备依然充足,难保内部不会出现叛变之人。 晋灭吴、先帝立国称帝、叛军攻台城,发生在建康数不胜数的变乱,无不证明事实如此。 人心所向所聚,众志方能成城。 可惜现在江北的广陵落入北朝之手,陈霸先之前组织的反击功亏一篑未能夺回。如今只能在京口布置重兵,作为建康的前卫,隔岸对峙。 而与建康隔江相望的谯、秦二州,本来是拱卫都城的屏障。由于刺史徐嗣徽乃是王僧辩一党,举州投了北朝,导致建康直接成为前线,暴露在兵锋之下。 再看上游,伪帝萧詧和车骑将军王琳互相牵制,一时之间不会有前来攻击之忧。 但是南豫州刺史任约与投奔北齐的叛军余党或有勾结,不能够掉以轻心。 …… 战略大势不是侯安都所能决定,他现在只能做好战术层面的安排。 陈霸先要东讨杜龛,留下来防守的兵力属实不多。防守金山的部曲不能尽数带来,麾下只有一千五百人,加上杜棱的一部千人,徐度的宿卫数百,全部兵力仅有三千。 三千人撒在建康这座周三十里,百余万人的大城里,根本看不到一点水花,整座城池的防御可以说轻薄如纸,一捅就破。 建康城分为内外三重,既然兵力不足,只能择其要点而守。 核心的台城周八里,设八门。南面大司马门和南掖门,两侧各开一门东掖门和西掖门,东面东华门、西面西华门、北面北掖门,北西大通门。 外围的都城设十二门,为南面四门广阳、宣阳、开阳、津阳,北面四门大夏、玄武、广莫、延熹,西侧二门为西明、阊阖,东侧二门为清明、建春。 都城之外是横跨秦淮水的外郭,一众防御据点如星罗棋布: 西面的石头城为临江要塞。 西南的西州城、东南的东府城为台城犄角。 北面的玄武湖有水师营寨,筑白石垒。 南面沿秦淮河立栅为河防。 东北的蒋山为要害门户——之前突袭王僧辩,陈霸先的兵马就是通过蒋山,堂而皇之地来到了石头城。 上述各处要所驻兵少则三百,多则五百,便是可以分配兵力的极限了。 侯安都手握一幢兵马,为四方救应。 安排停当没多久,便有探马来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密结南豫州刺史任约,将精兵五千乘虚来袭建康。 侯安都传令,急报通知陈霸先。 思考片刻,又改变部署,下令放弃石头城和外围各处据点,集兵于台城。 既下军令,侯安都问儿子道:“小北,可知阿父为何要放弃石头城和周边防御?” 侯胜北心想:阿父瞧你这习惯啊,敌军压境,这时候还不忘记考较于我。 好在他耳濡目染,于军事已有一定的见解,张口答道:“徐嗣徽自北,任约自南而来。如果守石头城,又是当日王僧辩遭南北夹击之势,此为其一。” “其二、我军兵力单薄,若是再加分散,容易被优势敌军各个击破。如今安心退守台城,二贼则需分兵守石头城,攻打台城的兵力势必变少。” 侯胜北想起了人心一说,补充道:“还有其三,建康初定,众心不稳,若我军挫动锐气,难保不会出现叛乱之徒。坚守台城,待主公回军之日,大局得定,必能退敌。” 侯安都欣慰道:”我儿长成矣,甚有见地。” 话锋一转:”二贼敢于以五千人马来犯,不过为北朝前哨罢了。死守石头城徒然消耗我军兵力,意义不大。待北朝大军来到,届时必有一场大战。我当为主公保留住这支人马,以备决战之用。” 侯胜北恍然大悟,还是阿父看得长远,原来徐嗣徽和任约来袭,只不过是前哨战,后续还有北朝后援的大队人马。 一场大战在即,不禁既是兴奋又有些紧张。 但见侯安都成竹在胸,微笑道:“虽是前哨小战,也当寒敌之胆,我儿且看阿父用兵。” …… 是日,徐嗣徽和任约两军合流,占据石头城。游骑侵入台城,直至阙下。 侯安都闭城门、藏旗帜,示之以弱,下了一道军令:”登陴窥贼者斩!” 及夕,徐嗣徽等收兵还石头城。 侯安都趁夜精选三百骁勇,分为两队。由张纂领一队,自己亲领一队,萧摩诃和侯胜北都编在其中。 发武库装备,人手配以弩机、枪矛、铁甲。 侯安都又下令即便战况不利,后续部队也无需接应,务必死守城池。 三百人饱食一顿,尽早歇息。 夜半起床集合,分别待命于内城南面两侧的东掖门和西掖门。 贼军的游骑来去如风,昨日见城头无人,连一支箭都没射出。 明日再来,只怕更是大胆嚣张,大意懈怠。 前部骑军太过突进,和后部步军出现了脱节。 呵呵,那就不要想回去了。 …… 和初阵截然不同。 突袭王僧辩的那一战事起仓促,然而目标明确,行动其疾如风,动如雷震。 此次却是坐等敌军来攻,后发制人。 真的是坐等,一百五十余人裹着毡,静夜中在城门口席地而坐。 十月底,寒意已浓。 侯胜北拄着兵刃,觉得时间过得缓慢,一个时辰仿佛怎么都过不完。 他看着面前黑洞洞的城门,城外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只有城头两名瞭望的军士看得到。 抬头看天,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变亮的迹象。 左右看看,跟随自己的那对身手高强的兄弟叫做张安、张泰,其父张纂为侯安都麾下军主,乃是始兴同乡。 他们没有跟随其父,却编入亲兵幢与侯胜北待在一起。 至少我能和阿父一起并肩作战,已经很幸福了,侯胜北想道。 他望向队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侯安都面容沉静,与众军同坐,毫无不耐之色。 一旁的大壮哥,即便坐着也是高出周围甚多,看着他宽阔的背影,侯胜北莫名感到一阵安心。 南方缺马,唯有军主配有战马,侯安都和萧摩诃两匹而已。侯胜北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匹小矮马,路途遥远没能带来,不知道这大半年来,家里照顾得它可好。 军中禁语,静夜无声。 偶有战士扭动身体,牵动铠甲发出的哗楞一响,以及传来的一声马儿嘶鸣。 …… 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微蒙,鸡鸣时分。 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惊醒了沉睡中的台城。 徐嗣徽等又至,前部数百骑兵耀武扬威,再次来到阙下。 这些敌军以为守军和昨日一样,胆怯不敢出战,在城下高声笑骂,打马绕行往来,不成阵形。 城头瞭望的军士挥动旗帜,连展数下。 侯安都起身上马,高举手臂。 众将士望见,撇下身披毛毡,随之而起。 早已卸下木闩的城门,嘎吱一下被推开了。 百人无需金鼓传令,看主将亲身示意即可。 侯安都挥臂向前,带头冲了出去。 两侧城门打开,呐喊声中,各自冲出一队甲士,从左右两方突袭而来! “射!” 待人马全数冲出城外,展开队形,侯安都一声令下,众将士扣动悬刀,只听嘣得一响,一蓬箭雨泼洒而去。 “冲!” 众军也不管这一击的战果,随即放下弩机,举起枪矛便向敌军冲去。 敌军游骑猝不及防,还来不及下令迎击哪一方,就从两面射来数百支箭矢,人仰马翻,倒了一片。 徐嗣徽的骑兵没有拉开冲锋所需的距离,又被射倒的伤兵伤马拦路,失去了机动。 停留原地不动,骑兵大忌。 当下被三百甲士两侧包夹! 敌军大意了,在一轮箭矢打击下,还没能及时缓过神来,就被步军欺到近身。 侯胜北已是第二次上阵,上次战场在厅堂楼阁之间,这次则是城池下的平地,对手也从甲士亲卫,换成了马背上的轻骑。 他快步进到早已认准的目标身前,举起六尺步槊,奋力向一骑刺去。 敌骑想要弃矛拔刀,反应慢了一拍,而这一刻便是生死之别。 丈八长矛施展不开,三尺直刀又够不到,兵刃上先就吃了亏。 人在马上闪躲不易,敌骑下意识稍一扭身,腰间就被刺个正着。 侯胜北觉到手中枪矛刺中一层东西,受到阻碍。当下双臂用力,借着前冲之势把身体也压了上去。 枪头破开皮甲,接着刺入柔软人体。 敌骑惨呼,待要用手去抓枪杆,侯胜北已是狠狠地旋腕抽枪,留下一个巨大的锥形伤口。 五脏六腑受到重伤,那骑顿时从马上一头栽下,倒在地上抽搐,眼见是不得活了。 三百锐士的枪林向骑兵戳去,刺死刺伤不少。 萧摩诃更是一马当先,连挑数人下马,勇不可挡。 徐嗣徽的步军后部还在台城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同袍游骑被一一刺杀,里外相隔,一时间赶不及支援。 转瞬之间,前部骑兵已是伤亡惨重,余者纷纷拨转马头逃跑。 徐嗣徽等奔还石头城,损失数百轻骑,自此不敢再进逼台城。(注1) …… 绍泰元年,十一月。 北齐遣兵五千,渡江据姑孰,以响应徐嗣徽、任约。 陈霸先返回建康,令合州刺史徐度于冶城立栅,南抵淮渚防守。 北齐又遣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将兵万人,于胡墅运送米三万石、马千匹入石头城。 陈霸先与王僧辩余党和北齐干涉军的一场大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而侯胜北此时于南朝万军之中,一小卒尔。 ----------------- 注1:(侯安都)夜令士卒密营御敌之具。将旦,贼骑又至,安都率甲士三百人,开东西掖门与战,大败之,贼乃退还石头,不敢复逼台城。 《地名对照》 蒋山:今钟山紫金山 第28章 抗北齐之绝粮 自从徐嗣徽等来袭,建康城中便是人心惶惶。 六年前叛军荼毒,纵兵烧杀抢掠。台城百余日攻防,无论贵贱天天提心吊担,不知何时祸事便会落到自家头上。 三年前王僧辩击走叛军,本以为得以救赎,拯民于水火。却不曾想官军与贼军一般无二,同样卤掠京邑,拷夺百姓。 光复之日,哭号惨叫之声却震响京邑,何其讽刺。 种种可怕情景,至今仍然深深印刻在建康军民的记忆里。 侯夫人没有亲身经历过兵祸,于恐怖处理解不深,只是担忧能否击退敌军。 萧妙淽却是亲眼见过一幕幕的人间惨状,每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侯胜北见状大为怜惜,就是由于他的请求,萧妙淽才重新回到建康。不料再度遭遇兵灾,内心不禁深感自责。 他白天要跟随阿父在军营处置军务,待晚间回到府邸,便和萧妙淽一起用餐劝食,说些闲话,好言安慰。 “淽姊放心,陈霸先已经率军回到建康,此战已有应对方略。“ 他把从阿父之处听来的话语学说一番:“齐师若分兵先据三吴之路,略地东境,则时事去矣。今可急于淮南因侯景故垒筑城,以通东道转输,分兵绝彼之粮运。使进无所资,则齐将之首,旬日可致。” 萧妙淽不通军事,听他说得貌似有理,又或是由于看到他的态度自信满满,心下稍安。待哄她睡下,侯胜北才去自行歇息。 其实他不知道陈霸先有苦难言,局势可不如他想象中乐观。 陈霸先原有三万余人马,突袭王僧辩后收其一部,不过四万不到。 因东扬州未平,周文育率军万余,与陈蒨、沈恪的本地新招之兵,与杜龛战于吴兴。 杜龛兵众,断据冲要,水步连阵相结,恐怕非一朝一夕能平定。 徐度引军数千,于冶城防御姑孰的五千齐军。 京口为兵家重地,又分去数千兵马留守。 陈霸先手上可用之兵不过二万而已。 而当面之敌,便有盘踞在石头城的徐嗣徽、任约的叛军五千和柳达摩的北齐军万人,兵力几可与自己相拮抗。 更有北齐大都督萧轨,率兵屯于江北,虎视眈眈。 如果浪战,只怕一败不得翻身,就要将建康拱手让人。 幸而之前侯安都正确判断形势,防御得力,抵挡住了敌军首轮袭击,自军毫无损失。 陈霸先又暗自庆幸自己决断迅速,行动果断。回军之时义兴和吴郡已平,否则局面更加糟糕。 一方面等待陈蒨和周文育等尽快讨平杜龛,回军支援;一方面亦知北齐也在动员大军,后续的援军实力只会远远凌驾在已方之上。 僵持于己不利,不可不采取行动。 陈霸先于是问计韦载破敌之策——便是侯胜北安慰萧妙淽的那番话。 其中绝粮之任,便是落到了侯安都的肩上。 陈霸先拨五千兵,分三路而出。 一路,侯安都率军二千,夜袭胡墅绝其粮秣。 一路,周铁虎率军二千,于板桥浦断其运输。 一路,韦载率民夫于大航筑侯景故垒,杜棱率军千人守之。 侯安都和周铁虎两路都是水军,两位主将又同是位列仁威将军,品级相当,只不过一个是心腹爱将,一个是新来降将,对话内容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久闻侯将军掌管水军,一手遮天,本将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哪。” 周铁虎声音粗野,一听就是猛将之流。 侯安都听出弦外之音:“周将军有话请直说。” “好,同是为主公效力,为何拨与我的船舰皆是破旧小船?” 侯安都解释道:“建康水军历经兵乱,冰消瓦解。今方重建,武备松弛。” “休要唬我,当初随王僧辩一路而来,舳舻百里,战舰千艘,都去哪里了?” 侯安都见周铁虎愤怒,知道不能敷衍,便道:“既然周将军问及,请随我来。” …… 两人来到水寨,却见数百条小舟正整装待发,不停有人在往上堆积柴火油料。 都是小船,每条仅能载三五人而已。 位于中央的旗舰乃是一艘斗舰,堪堪容纳百人,周围十余条小型艨艟,能载五十人,并未使用大舰楼船。 “周将军,这便是我今夜出击的舰队了。”侯安都指着斗舰上正在忙碌的一人道:“那便是小儿。” “胡墅为北齐粮仓重地,侯将军你就凭这些小船去突袭他们?” “周将军,我们是奇兵。” 侯安都轻声道:“用最小代价斩获绝大战果,才是兵法之要。“ “话虽如此……” ”北齐还有大军在后,现下温存实力,正是为了决战之时!” 侯安都语气温和,然而话里表达的意志坚定不移。 “好吧。” 周铁虎一跺脚:“侯将军既是一片公心,周某便拼上了这条性命,也要断了北军粮道。” 侯安都深深施了一礼:“周将军,侯某知道其中颇有勉强为难之处,先行谢过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周某死战便是。” 见周铁虎燃起战意,昂然就要离去,侯安都叫住了他:“周将军,恕在下多言。这几条赤马舟倒是可以带去。追亡逐北之际,想必能用得上。” “哈哈哈,赤马舟,好彩头。” 周铁虎一阵狂笑:”多谢侯将军,那就祝彼此马到成功。告辞!” ----------------- 天色渐黑,入夜。 侯安都坐于斗舰之中,侯胜北随侍在后。 斥候船先行,数百条船舰驶出军港,来到大江之上。 船队成扇形铺开,分为前后三阵。 第一阵乃是二百条火舫——其实就是收集的民间小船,增设一个扎紧的柴火堆而已。 第二阵是侯安都的斗舰和一众艨艟。 第三阵也是四百条火舫,和第一阵的区别在于后面系了一条小舟。 侯胜北问道:“阿父,这次出击的士卒,有些颇为面生,是从别处调来的部队?” 他每日里随侯安都巡视军营,绝大部分的军士大多认识熟悉,本次出战,却有数百人从未曾见过。 水上作战不穿甲胄,旗舰之外也不立旗帜,看不出属于哪一部的军士。 侯安都表情郁郁并未回答,只说了一句稍后便知,便沉默下去。 不一时,斥候船来报,胡墅的敌军船舰都已入港。 敌军水寨灯火通明,防备甚严,不能抵近侦察。 侯安都下令,第一阵的二百条火舫前进,驶到敌军灯火照不到之处待命。 余舰保持队形不乱,依次跟随在后。 …… 此时夜空唯有一轮明月,几点星辰,大江如墨,百步之外便是一片黑暗。 数百只船舰在夜半时分,沉默地驶向北岸,只能听到近处船只划水的哗哗声,很快又被江流盖住。 远处一片亮光,那便是此次的目标,北军水师营寨。 白天,军粮军马等物资,就是由这里的船队装载,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南岸的石头城。 为防南军袭营,水寨各处点亮松明火把,终夜不熄。望楼上的瞭望军士紧盯江面,观察有无异常。 侯安都的任务,就是毁掉这处水寨,烧掉这支船队,断绝石头城敌军的补给生命线! 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行至火光能照到之处,必然被敌军哨兵发现。 敌军一旦反应过来,要么封闭水寨,严防死守。要么主动出击,驱逐我军来袭部队。 如果水寨封闭关上栅门,我军火舫冲不进去,就烧不到停泊在里面的敌军船队。 必须引出敌军的护卫舰队,排除干扰。 同时令敌军敞开水军营寨大门,才能放手攻击运输船队。 而要让敌军主动出击,就得让他们发现我军,并且觉得有胜算——需要提供一个诱饵,执行一场必败的袭击。 侯安都命人传令,第一阵进军,直击敌营。 夜晚旗帜不清,金鼓不行,这最初的命令一旦发出,也就是最后的命令了。 “小北,你之前不是说有些军士面生么。这几百人是招募而来,并非我军将士。” 侯安都叹了口气:“那些都是在叛军之乱中失去了至亲所爱,家破人亡,生无可恋之人。” ”!!“ 接到军令,第一排的火舫开始向着敌军水师营寨前进。 江风中传来了隐约可闻的歌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有一船和道:“鱼戏莲叶东哟。” 又一船和道:“鱼戏莲叶西哟。” 更多的船和道:“鱼戏莲叶南哟,鱼戏莲叶北哟。” …… 歌声中,船队冲到火把照耀范围内,北军哨兵已经发现了这二百条冲过来的小船,警戒部队开始射箭阻击,水军营寨内也有了动静。 “鱼戏莲叶东哟,鱼戏莲叶西哟,鱼戏莲叶南哟,鱼戏莲叶北哟。” 有些船被弩机攒射,船夫身亡,漂在江面。 有些被重弩射中,直接散了架,尸骨无存。 更多的船在靠近之后,点燃了柴堆,名副其实地成为一条条火之船,向北军水寨冲去。 燃烧着的火舫自杀式地撞在水栅上,被一一拦住。 弩箭射得愈加凶狠,歌声转为悲怆凄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注1) …… 片刻之间,歌声从稀疏到消逝,只剩余音袅袅,鬼哭啾啾,很快又被大江洗去。 二百火舫的残骸,漂浮在江面,火焰噼噼啪啪,烧得作响,如同盏盏冥灯。 侯安都见状挥挥手,第二阵的斗舰和艨艟驶出了黑暗。 北军见又是一拨船舰来攻,同样弩箭伺候。 只是这次来袭的船舰保持了距离,又是蒙了皮革防护的艨艟,几乎毫发无伤。 看到敌军才区区十余艘就敢来袭,想必和此前的火舫一样,不惜性命想要拼死一搏。 那就成全了你们这些不惜命的南朝岛夷! 北军的水寨大门缓缓打开,清理了燃烧的水栅和仍然在燃烧的火舫等障碍。 数十艘战船,在一艘大舰的指挥之下,气势汹汹地追杀过来。 侯安都的战船顺流而下,往南岸逃去。 两支船队一追一逃,离开水寨渐远。 四百只船突然幽灵般地从黑暗中出现,直扑北军水寨而去! 此时水寨已然门户大开,水栅也已提上,障碍被第一阵的火舫烧得发脆,一冲即过。 护卫战舰已被引至下游,一时无法调头逆流而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四百条火舫冲入了自家水寨之中。 操纵火舫的士卒瞄准一艘艘停泊在港内的运输船只,如同一只只待宰的羔羊,点燃柴堆狠狠撞了过去。 两船即将相撞之际,将士们将装载的引火之物点燃,一件件向船上、向岸上抛掷过去。 待尽数抛出,燃起大火,才解开联系,跳入后面的小舟返回。 冲天火起。 这一次,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一片连绵的火海。 …… 此战,烧却齐军船只千余艘。 又有周铁虎截断北军粮道,获运舫米数千石,生擒北徐州刺史张领州。(注2) 又有大航的壁垒筑成,杜棱率军防护,昼夜巡警,绥抚士卒,未常解带。 北军也于仓门、水南立两栅,以为长久攻略之计。 两军相持,鹿死谁手,胜负尚未可知。 而大江上的那点点船火,依旧在侯胜北的眼前和心中燃烧不熄,久久挥之不去。 ----------------- 注1:西汉无名氏《薤露》、《蒿里》 注1:高祖遣侯安都领水军夜袭胡墅,烧齐船千余艘。周铁虎率舟师断齐运输,擒其北徐州刺史张领州,获运舫米数千石。 《地名对照》 冶城:南京市秦淮区朝天宫一带 胡墅:今南京市北长江北岸 板桥浦:今南京市西南板桥镇附近 大航:今南京市秦淮河朱雀桥一带 仓门:今南京市城石头城东北地势较高处仓城之门 水南:今南京市秦淮河南 第29章 抗北齐之袭破 听闻江北船队被烧却,粮道被断,徐嗣徽等知道局势不利,率军攻击冶城扎栅的徐度,意图打通石头城与姑孰的通路。 如能攻破冶城,可以更进一步转向东南,从侧背攻击大航筑垒的杜棱和韦载,与水南的齐军前后夹击。 陈霸先自然不会坐视,亲率铁骑精甲自西明门出击,与徐度合力作战。 徐嗣徽大败,无力再攻。 于是留下北齐柳达摩等守石头城,自己则前往姑孰采石,迎接北军后援。 …… 绍泰元年,十二月初六。 侯胜北从亲兵升任了伍长,率四人,张安张泰也配属在内。 侯安都要带领他们二千人,跨江去袭击徐嗣徽的老窝秦郡。 江北敌境作战,有被敌军发现,包围歼灭的风险,阿父却是傲然睥睨道:“徐嗣徽前往采石,远在百五十里外。本所空虚,一击便可破之。” 秦郡本名堂邑郡,二百多年前江淮乱,百姓南渡,侨置堂邑郡属建康。 而后又五十年,中原乱,秦地之民南流,寄居此地,改堂邑郡为秦郡以统之。 再于秦郡置尉氏县安置尉氏流民,置义成县安置义成流民,所辖三县均侨置。 徐嗣徽的治所设在六合山,距离江岸不到二十里。 侯安都指着地图上六合山的位置,看向侯胜北,笑道:“我儿可敢?” 侯胜北也算是打过几仗,言谈间有了些底气:“阿父,奔袭用不着一个时辰便到,有何不敢?” “我儿好胆色。” 侯安都欣然道:“这次不仅要袭破徐贼的老巢,还要示其归路已断,扬我军之威,动摇敌军士气。我儿且随为父一行。” ----------------- 三更半夜,数十条艨艟斗舰,从北侧绕过石头城,驶入长江水道,来到了北岸的浦子口。 二千人陆续下船,排成队列,各队什伍长收拢部下,清点人数。 留一队百人看守船只,一队为前部先行开路,分出一什分卒,突出于前查探情报。 以三百人为后队接应,其余一千五百人,两刻后出发。 侯胜北见短短的二十里奔袭,行军也是分为踵军、兴军、分卒、接应,暗合《尉缭子》兵法,和之前所学相印证,颇有领悟。 全军一律快步前行,衔枚而进,无人骑马,将官也不例外。 侯胜北第一次叼着”枚”这玩意,形如筷子,两端有带系于颈上,防止跑动中掉落。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匹马,戴上了嚼子,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轻兵奔袭,众将士皆不披甲胄,然而兵刃在手,于夜深人静之时,难免发出声响。 前军于路偶有逮获,押送后队。一路行至六合山,所幸并未被察觉。 …… 六合山高二十余丈,北面的三座山峰依次为狮子峰、妙高峰、芙蓉峰,一字排开。南面的三座山峰为石人峰、寒云峰、双鸡峰,成三角形排列。 徐嗣徽的治所,便是设置在南面这三峰的环抱之中。 前部回报,路口设有栅栏,山顶设有烽火台,再往前就会被发现了。 侯安都嗤笑一声,敌军无备,防守空虚,强攻便是。 稍作休息整顿,侯安都旗帜一展,向前挥去。 众军发一声喊,冲锋一拥而上。 栅栏被推翻拖倒,少数几个卫兵稍作抵抗,就成了刀下亡魂。 山上烽火台举火,稀稀拉拉射来几根箭矢,根本阻挡不住上千人的冲击。 侯胜北第一次带领部下作战,心情有些小激动。 伍长的所谓指挥其实很简单,紧跟队长什长指示的冲击方向而已,再就是要盯着自己的四名部属,以防战斗中跑散。 张安张泰不用吩咐也会左右紧紧跟随,侯胜北只需看住另外二人即可。 一路杀进了徐嗣徽的刺史府邸,翻墙撞门,很快突破了薄弱的防御,远不如王僧辩那次还需激烈厮杀一番。 阿父吩咐逼迫僮仆带路前往库房,把能拿的都带走。 一部士卒格杀扫荡抵抗的内宅护卫,搜索各个房间。 一部士卒把还在酣睡中的男女老幼全部揪出来集中。 打开马厩,驴马牲口一概牵出。闯入库房,金银财货全部装车。 侯胜北唯恐自己这一伍的士卒乱了军纪,做出奸淫掳掠之事,大声喊道:“劫身皆斩!妻子补兵。“ 张安张泰还没什么异色,另外两名士兵像是看傻子一样瞅着他。 身在敌境,就算想做点坏事,也得回到安全之所啊,不要命了? 至于滥杀无辜,中饱私囊,侯将军平日一向赏罚严明,所得战利品不入私宅,何必冒着杀头风险做这等事? 一阵尴尬。 …… 侯胜北出发之前,没有想到偷袭敌军老窝,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这不是一场和敌军痛快淋漓的厮杀,面对的是一群衣冠不整,面色惊恐的老弱妇幼。 侯安都的部下虽然受军纪约束,不能大开杀戒,大肆抢掠,眼神却是狼一般的饱含贪欲。 平日里老实听令、待己和善的同袍,遇到毫无抵抗之人,竟是变成了凶兽模样。 看得侯胜北暗暗心惊,感叹人性之复杂。 收拢俘虏,几个老人作揖求饶;幼小的孩子抱着母亲瑟瑟发抖,有的想要哭泣,被狠狠地捂住嘴,生怕出声惹恼了兵士;不及穿衣,身着两裆或是抱腹的女性,遮不住裸露的肌肤,只有双手抱胸蜷缩起身子,躲避肆无忌惮上下扫视的猥亵视线。 这就是败北的结果,累及家人啊。 陈霸先的军纪尚称严明,要是换成了其他军队,换成北方蛮夷呢? 侯胜北不寒而栗,眼前的老人、孩童、女性,如果变成阿爷阿嫲,变成阿母阿弟,变成萧妙淽,会怎么样? 他不敢面对,不敢想象下去。 所以我绝不能败,绝不能让亲族挚爱落此境地。侯胜北捏紧了拳头,暗暗发誓道。 …… 驱赶着数百俘虏,推着几大车物资收获,回到船舶停泊处,已是清晨日出。 登船南返,看着船只离开北岸,并无追兵截杀,众军才算终于松了一口气。 奔袭敌境,战斗并不激烈,精神压力却是颇大。 侯安都仍然言笑自若:“六合山有定山寺,乃是先帝所建,达摩北渡后驻锡之所,号称我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可惜匆忙来访,不能观瞻一番了。” 转向众将道:“我军今日之举,也颇有达摩一苇渡江的几分神韵了。来,把战利品分为三份,一份充公上交,一份分于军士,还有一份,诸位就自取吧。” 响起一片欢呼赞叹。 侯安都没有直接返航,而是下令各船前后相连,拦阻秦淮水口,向石头城之敌以示断其退路之意。 又从战利品中,挑出徐嗣徽平时弹奏的琵琶和饲养的鹰,写信遣使送回:”昨至弟住处得此,今以相还。” 徐嗣徽得信大恐,闻得家族尽丧,更是肝胆俱裂。(注1) ----------------- 十二月初十。 陈霸先率军来到冶城,架设浮桥,渡秦淮河,强攻齐军的水南二栅。 柳达摩等也从石头城发兵迎战。 陈霸先督兵疾战,纵火烧栅,烟尘张天。 北齐军大败,争舟相挤,溺死者数以千计,退回困守石头城。 建康百姓在秦淮河两岸观看,助威呼喊之声惊天动地。 将士在自家门口作战,身后是父老亲眷以壮声势震慑敌军,士气大振。无不以一当百,乘胜掩杀,缴获了齐军的全部船舰,敌军战意如同冰雪遇火一般,迅速地消融了。(注2) 徐嗣徽与任约引齐军水步万余人援军到来,想要支援石头城。 陈霸先遣兵诣江宁,据险要,切断了徐嗣徽和柳达摩之间的联系。 徐嗣徽等顿兵江宁浦口,距石头城六十里,不敢进。 …… 袭破秦郡之后,侯安都所部休整了三天,并未出战。 侯胜北当上了伍长,虽然只是最低级的军官,仅侯安都麾下,就有数百名他这个级别的军官,甚至都不配称为“军官”。 但是也不耽误他在阿母、阿弟、淽姊面前炫耀一番。毕竟历经数次战斗,自己也有斩杀敌军的战功,并没有凭借阿父权势,而是实实在在的论功升迁。 不过侯胜北心里也知道,这几次的战斗皆是阿父运筹帷幄的成果,战斗规模和烈度都不甚大。 自己这个新兵,在阿父不露痕迹的照顾下,成为了历经数战的“老兵”。 他崇拜地看向阿父,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听侯安都喃喃道:“粮道被断,治所遭袭,又逢新败,徐嗣徽已然丧胆,也该是一举破敌的时候了。” 阿父已经在想着怎么彻底打败徐嗣徽了? “阿父,对面可是有万人之众。” “将乃兵之胆,将已丧胆,兵如何还有斗志。主公既然把水军托付于我,五千兵足以破之。” “阿父,我这次能单独领一船么?” “你才是个伍长,好歹当上队副,才有指挥一艘船舰的资格。” “好吧,那我还是跟着阿父便是。” “水上作战并非等闲,我儿不要轻敌大意。” 侯安都拈须道:“如今还需一员猛将为先锋,夺其三军之气……” 他想要的这个猛将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周铁虎提着一只盐水鸭,来找侯安都喝酒。 “前日托侯将军的福,逮到了北军的运输船队。一场仗打下来,几千石粮草到手,还抓到了一个刺史,这番功劳不小,哈哈。” “那是周将军勇猛力战的成果。” “这次我老周和侯将军搭伙,去打徐嗣徽这孬货,可否让我来做先锋?” “周将军愿为先锋克敌,侯某求之不得。” “爽快!来,吃鸭子。这鸭不错,现在这建康户口流散,军粮都不好征,鸭子倒还挺多。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得拿鸭肉当军粮了。”(^-^) “只需不是赶鸭子上架就好。” “哈哈,侯将军明日且看我如何撵着徐嗣徽这厮上架。” …… 次日,在侯安都的指挥下,建康水军大举出动。 有八百人楼船一艘,三层高十丈,每层建三尺女墙,蒙以皮革,开有箭孔和矛穴。船头设万钧弩一架,旋风炮一架、拍杆一根。最上一层顶部竖有大幡,设金、鼓、旗帜,为全军指挥。 又有三百人大舰两艘,舷上有女墙,舷下开棹孔。甲板上有棚,棚上又有女墙高三尺,重列战士,遮蔽半身。船头设万钧弩一架,设金、鼓、旗帜,为分队指挥。 又有百人斗舰十余艘,艨艟数十艘跳船近战,拍舰数十艘击敌远攻。 其余舻舰、轻艓、没突舰、皮舰、龙坻、华屋、晨凫等名色的小舰上百艘,鸼舟、赤马等快船穿梭其间。 船队一路行驶来到江宁浦,徐嗣徽的水步正驻扎于此。 鼓声响,旗帜摇。 周铁虎乘一艘大舰,率艨艟斗舰冲锋。 遇到小船直接撞翻,遇到大船接舷肉搏,连败数只敌舰。虽然位处下游,却是打得顺风顺水,气势上压住了敌军一头。 侯安都的楼船为之坐镇后方,想从两侧包抄周铁虎的敌船,都成了弩机拍杆、旋风炮的攻击目标,难越雷池一步。 侯晓、萧摩诃乘座另一大舰,以快船先行,小舰护卫,引着拍舰绕过江心洲,来到位于上游的敌军背后。 一声令下,前端悬着巨石重物的拍杆重重落下,一轮齐攻就打翻砸沉了数条舟艇,敌军几艘大舰也被砸得木屑纷飞,防护用的女墙碎裂崩塌。 待两船接近,萧摩诃以长槊直刺横扫,打得对面船舷上的敌军纷纷落水。 受到两面夹击,徐嗣徽等人的士气掉到了谷底,放弃遭受攻击的部队,乘单舸脱走。 侯安都大胜,扫荡残敌,尽收其军资器械。(注3) …… 打了胜仗总是令人欢喜的,何况自己还是身为战胜者的其中一员。 至于为什么能如此轻易打赢了人数占优的敌军呢? 阿父说得很明白了:种种手段打击之下,徐嗣徽已然将帅丧胆,三军怀怯,人数虽众,一举可破。 侯胜北在宝贝卷轴上又写下了一行: 绍泰元年十二月十一 三军夺其气,将帅夺其心者,殆——破徐嗣徽于江宁浦有感 ----------------- 注1:(侯安都)又袭秦郡,破嗣徽栅,收其家口并马驴辎重。得嗣徽所弹琵琶及所养鹰,遣信饷之曰:”昨至弟住处得此,今以相还。”嗣徽等见之大惧。 注2:高祖尽命众军分部甲卒,对冶城立航渡兵,攻其水南二栅。柳达摩等渡淮置阵,高祖督兵疾战,纵火烧栅,烟尘张天。贼溃,争舟相排挤,溺死者以千数。时百姓夹淮观战,呼声震天地。军士乘胜,无不一当百,尽收其船舰,贼军慑气。 注3:贼水步不敢进,顿江宁浦口,高祖遣侯安都领水军袭破之,嗣徽等乘单舸脱走,尽收其军资器械。 《地名对照》 尉氏:今河南尉氏县 义成:今怀远县东北 六合山:今定山 浦子口:今浦口 江宁浦:今江宁区西南江宁河 第30章 抗北齐之媾和 徐嗣徽所部被袭破,困守石头城的柳达摩等三位北齐刺史的万人成了一支孤军。 十二月十三日。 陈霸先率军包围石头城,四面攻打。 北齐军之前运入了数万石军粮,城内粮草所余甚多,但是缺水,一升水值绢一匹。 陈霸先从上午一直打到傍晚,攻克了东北角的小城楼,到了晚上也没有退兵的意思。(注1) 十二月十四日。 柳达摩派侯子钦、刘仕荣等向陈霸先求和,然而态度依然强硬,要求提供质子才肯退兵。 陈霸先觉得匪夷所思:被包围的难道不是你柳达摩吗?谁给你的底气,反过来要求质子?不服就打到你服气便是。无水的情况下,还能坚持两三天否? 事实证明,他把问题想得单纯了。 朝中群臣的大多数都提议和北朝媾和,要求陈霸先答应柳达摩的条件。 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建康饱经战火,人口凋零,粮草也供给不上了。 陈霸先知道这是事实没错,但是不至于数日都坚持不下去吧。 石头城里可是有数万石的粮食,只要打下来,不就都是我们的了么? 群臣的想法更简单:不用打就能把粮食占下来不是更好? 只需要提供质子即可——反正又不是自己的家人亲属。 陈霸先不想同意,坚持再打下去。 然而朝臣皆欲与齐和,固请以陈霸先的侄儿陈昙朗为质。 满朝文武都不愿意站在自己这边,陈霸先体会到了深深的孤独感。 要不是昌儿如今身陷北朝,你们只怕是还要孤以他为质吧,这群世家高门! 陈霸先冒起了一阵无名的愤怒。 可是大局为重,他最后扔下了一段话,只能无奈接受:”今在位诸贤欲息肩于齐,若违众议,谓孤爱昙朗,不恤国家。今决遣昙朗,弃之寇庭。齐人无信,谓我微弱,必当背盟。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 陈昙朗之父乃陈霸先同母弟陈休先,讨伐侯景前病逝,陈霸先经常怀念他:”此弟若存,河、洛不足定也。” 陈昙朗少年丧父,尤为陈霸先所爱,宠逾诸子,说出弃之寇庭这等话,可谓切肤之痛。 而齐人无信背盟,陈霸先早有预见,届时还要力斗。到那时,送往北齐的人质性命…… 提前看穿了结局,有时是一种悲哀,不如糊涂。 最终以陈昙朗、王琳送来的永嘉王萧庄、丹杨尹王冲之子王珉三人为质,与柳达摩达成了誓约。 十二月十五日。 陈霸先率数万人马,放开石头城南门的包围,监督北军离去,缴获马仗船米不可胜计。 徐嗣徽、任约皆投奔北齐。 陈昙朗负责京口留守重任,陈霸先担心他不愿意甚至逃亡,亲自率军去京口,接了侄儿送往北齐。 相见之时,陈霸先几乎无法正视陈昙朗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陈昙朗没有说任何负气的话,默默地接受了命运,前往了北齐敌国。 “伯父,何以如此?” 其实他肯定想这么质问自己吧。 陈霸先发自内心的不愿不舍:”休先,昙朗,我对不起你们啊!” 我陈霸先,于国无愧,于家有亏啊! ----------------- 以王僧辩余党为内应,北齐为外援的一轮攻势结束了。 敌军一路打到石头城,台城就在眼前咫尺之遥,却是功亏一篑。 但是北齐仅仅动员了不到两万人马,损失数千而已,元气未伤。 临时达成的和约,不知几时又会被撕破。 …… 侯胜北的眼光可看不到那么长远,他只知道打赢喽,啦啦啦。 打跑了北齐侵略者,享受和平吧。 击退了北军,还有十几天正好过年,侯胜北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还没等到过年,又冒出来了一个小插曲。 北军撤退后,江宁令陈嗣、黄门侍郎曹朗不服陈霸先,据姑孰反。 侯安都、徐度等奉命讨伐,侯胜北自然也要从军前往,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攻城战。 姑孰城呈方形,共六个城门,东西北各一,南临姑溪河,两道为水门,一道以浮桥连接。 城墙高约三丈,规模宏大,巍峨挺拔。 城东城西两侧有水关栅栏,城内还有子城,乃是大约二百年前的大司马桓温所建。 远远见到这座雄城的时候,侯胜北心想:这城可不好打吧。 唉,不知道得多久才能攻得下来,看来回家过年是泡汤了。 想想之前叛军攻打巴陵城,非要打得头破血流,死伤惨重不可。 结果却出乎意料。 到了城外一看,浮桥没有撤去,水关也没有重兵把守,这个…… 难道摆的是空城计?这边不是司马懿,你们看起来也不太像诸葛亮啊。 毫不客气的,徐度从北面佯攻牵制,侯安都的水师绕到南面,登上浮桥攻击城门。 吸引守军注意之后,实际遣一支兵,拔掉东西两侧的栅栏,从水关攻入城内。 城就这么简单地攻破了。 优势兵力涌入城内,区区县卒如何能抵挡百战精锐,还没开打就很快投降。 连巷战也说不上,府衙就被攻占,所有叛党一网成擒。 …… 原来是两个文官啊,完全不通军事。 怪不得坐拥那么坚固的一座城,结果一轮攻击就轻松打下来了。 侯胜北站在阿父身后,看着被捆绑严实,衣衫破烂,脸带血迹的两个俘虏。 居然在北朝退军之后,没有外援的情况下造反,半点胜算也没有嘛,真是搞不懂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尔等为何谋反?” “谋反?” 左侧的文官冷笑一声道:“王公君才乃是国家栋梁,因何见杀?我陈嗣不才,倒想问上一问,究竟是谁在谋反?” “王僧辩勾结北朝,树立傀儡,阴图谋篡我南朝江山,罪当伏诛。” “哈哈,王公若是勾结北朝的罪名,你主陈霸先还不是一样称藩北朝?” 侯安都摆摆手,就像赶走只苍蝇:“我主雄心壮志,非汝等可知。” “雄心壮志?我看是野心阴谋吧。” 知道辩不出个结果,侯安都问道:“如今你可愿降?” 右侧一人抢先答道:“呸,我曹朗受王公大恩,自当一死报之!” ”一死?“ 侯安都拧起眉毛,森然道:”死的可不是你一个,而是你全家!“ ”哈哈,那又如何。陈霸先寒门小吏出身,窃据高位,我等世家大族岂会服他!“ “哦,你姓曹,莫非是三国魏武的后裔?” “无知之辈,曹操本名夏侯,乃是拜了曹姓宦官为祖。我家才是正宗的汉相曹参之后。” 侯安都知道和这种人没得说了,转向陈嗣问道:“你呢,可想清楚了?” “我乃颖川陈氏之后。陈霸先这种吴兴小吏,也配和我家一个姓?” …… 于是斩首数千级,聚为京观。(注2) 堆成小山般的人头,就在建康城外。 侯胜北押送这些叛党家眷回京的时候,一路凄凄惨惨切切。 行刑之时,老弱妇幼的悲号哀鸣,更是在他的耳边萦绕不去。 侯胜北不是见不得杀戮,自己的手上也了结过多条生命。可是他不能理解为了姓氏出身,就搭上了一族数百条性命的行为。 要死的话,家主自己抱着荣耀去死就好了,何必拖着那么多人,老人、妇人、还有孩子,从髫龄到花季,从青壮到中年,从初老到垂老,那么多的人一起毫无意义地走向死亡呢? 他不想和父亲讨论这个话题,阿父作为主公的下属负责行刑,压力已经够大了。 侯胜北只有把内心的困惑,向萧妙淽倾诉。 “羯贼起兵反叛时,据说只有八百兵马。” 萧妙淽说着看似不相关的话:“攻打建康之时,却有兵十万。” “攻破台城之后,武帝爷爷和他有段对话。” “初渡江有几人?“ “曰:’千人。’“ “围台城有几人?“ “曰:’十万。’“ “今有几人?“ “曰:’率土之内,莫非己有。’“ “武帝爷爷就不说话了。经过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天子只是代表而已。” “代表?小弟不解。” “比如前朝的王与马,共天下,代表的是士族世家;我们兰陵萧家,则是代表军功世家;羯贼代表了奴婢僮仆;陈将军为吴兴寒门,起家于岭南,代表的是寒门,是你们岭南豪族。代表谁,就能获得谁的支持。” “淽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可是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呢?” “小弟,彼此水火不容呀。羯贼解放奴婢僮仆,世家不容,他就要杀世家。陈将军出身寒门,不认可他的世家,也只有杀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容不得半点温情的。” “唉,要是大家都能和和气气地商量,做朋友就好了。” “小弟你太天真了。利益的根本对立,数百年的矛盾,哪里是几句话和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消解改变的呢。” “嘻嘻,这可难说得很。我这个岭南豪族,不就和淽姊你这位天潢贵胄亲密无间了?” “啐,谁和你亲密无间了。给我坐开些,别挨过来。” …… 这场看似游戏闲谈的对话,一时间被侯胜北抛到了脑后。 现在还是少年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中包含的深意。 而日后当他领悟于心,融会贯通付诸于军政之道时,才明白萧妙淽这段话的真正价值。 ----------------- 注1:官军四面攻城,自辰讫酉,得其东北小城,及夜兵不解。 注2:江宁令陈嗣、黄门侍郎曹朗据姑孰反,高祖命侯安都、徐度等讨平之,斩首数千级,聚为京观。 第31章 抗北齐之小憩 绍泰二年,正月。 一家人久违数年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小敦六岁小秘五岁,热热闹闹地围炉守岁。 这边越是热闹,侯胜北越是想到萧妙淽一个人过年冷冷清清,心下不安。 于是趁夜找了过去,萧妙淽道:“你来得正好,有件东西去年就想给你,一直拖到了今日。“ 却见她拿出来一串红艳艳的手串,光泽亮丽,精巧雅致,乃是红豆穿成。 “岭南生红豆,听说戴着会平安长寿,出发时就摘了些,费了些许功夫终于穿好了。“ 侯胜北伸出左手,任萧妙淽给他系上手腕,一粒粒的红豆坚硬,要打洞穿起,实为不易。萧妙淽的小手柔弱无骨,说得简单,实际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他压根没想好回赠萧妙淽什么礼物,不由大是惶恐。 情急之下把身上的银钱都掏了出来,结果也没几个钱,更为尴尬。 萧妙淽见他慌乱,扑哧一笑:”小弟,送你东西,又不是一定要回报的。“ ”不行不行。“ 侯胜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以白拿淽姊的东西。“ ”怎么就不行了。“ 萧妙淽故作生气状:”小弟如果送我东西,难道也图我回报吗?“ ”当然有所图啦。“ “?” 侯胜北理直气壮道:”看到淽姊高兴,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唉,你这小弟,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 ”淽姊,人家说的明明都是真心话。“ …… 新年喜气洋洋,颇是传来了几个好消息。 侯安都、徐度讨平了姑孰,堆起京观之后,石头城、采石、南州悉平,收获马仗船米不可胜计,给本朝艰难的财政回了一口气。 总算没打亏本。 陈蒨、周文育、沈恪等合军攻杜龛于吴兴。 杜龛勇而无谋,嗜酒常醉,其部下杜泰与陈蒨等暗通,初战败北。 杜龛沮丧,杜泰游说他投降。 杜龛也不想想自己和陈霸先之间的深仇大恨,居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其妻王氏乃王僧辩之女,是个明白人:”陈霸先仇隙如此,何可求和!” 于是拿出私财赏募军士,复击陈蒨等,反败为胜。 然而杜泰已降,趁着杜龛酒醉未觉,陈蒨遣人背了他出来,斩于项王寺。 杜龛自命英雄,临到头来却做了个醉鬼,平白玷污了项王率江东八千子弟的起兵之所。(注1) 投降的从弟杜北叟和司马沈孝敦也一并赐死。 王氏截发出家,杜氏一门覆灭。 …… 吴兴既克,钱塘以北平定,陈蒨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钱塘以南的会稽。 东扬州刺史张彪从小亡命在若邪山为盗,颇有部曲。素为王僧辩所厚,引为爪牙与杜龛相似,世人谓之张、杜。 陈霸先突袭王僧辩之时,张彪正在攻打不服从他的剡令王怀之,留长史谢岐居守会稽。 王怀之遣使求援,陈蒨与周文育率兵前往会稽,袭击张彪的老巢。 将至会稽,张彪派遣麾下司马沈泰、军主吴宝真返回助谢岐守城,自己随后引军返回。 之后的过程一波三折。 他派出的沈泰、吴宝真摇身一变成为了带路党,与谢岐一并降伏。 陈蒨引兵入城。 张彪随后而至,因城内尚未平定,率军逾城而入。 陈蒨匆忙出逃,张彪复为城守。 周文育此时顿兵城北香岩寺。 张彪打算进军与之一战,还想争取一下沈泰,不想再度遭到无情出卖。 沈泰进言陈蒨,张彪的部曲家口都在彼处,可前往收取。 陈蒨连夜前往香岩寺,尽收其私兵家眷,与周文育共同立栅防守。 周文育悉力苦战,张彪不能克。 这次败北后他不敢回城,与弟张昆仑、妻杨氏及左右数人,重新回到少年时落草为寇的若邪山中。 被沈泰伤透了心的张彪不再相信任何人,遣散左右不许跟随。 唯有日常所养一犬名为黄苍,跟随前后未曾舍离。 可叹乱世人心不如狗,落魄还思少年时。 …… 张彪的妻子杨氏乃是散骑常侍杨曒之女,容貌出众,本是河东裴仁林之妻,因战乱为张彪所纳。 沈泰说动陈蒨,遣章昭达领千兵搜山抓捕,并图其妻。 寻到了隐藏之所,张彪正眠而未觉。黄苍惊吠提醒主人敌来,啮咬一人,中喉即死。 张彪拔刀待战,火光中见是故人,慨然道:”可取我头,誓不生见陈蒨。” 又想杀妻然后就死,免得杨氏落于他人之手。 杨氏毫无畏惧,引颈受刀。 张彪见妻子坦然,实在下不了手,随追兵下岭到平处,再次强调:”取我头去,我身不去也。” 追兵见他坚定,料不能生擒,遂杀张彪与张昆仑,致二首于章昭达。 黄苍号叫,围绕张彪尸侧,宛转血泊之中,若有哀状。 章昭达进军,迎杨氏便拜,称陈蒨下令迎她为家主夫人。 嗯,陈蒨身边有女沈妙容,从十余岁起跟了他已有十年,叛军之乱时一起被扣留,可谓是共历生死患难。 章昭达你这话说得岂不令人寒心? 还有,韩子高的事情怎么说? 杨氏改啼为笑,欣然意悦,请章昭达稍待,治理完张彪殡丧之事,就去当这个家主夫人。 张彪坟冢既毕,黄苍俯伏坟茔之间,号叫不肯离去。 杨氏还经旧宅,对章昭达说:“妇人本在容貌,辛苦日久,请暂过宅庄饰。” 章昭达乃一直男,相信了这番话语。 杨氏入屋,便以刀割发毁面,哀哭恸绝,誓不改变操守。 陈蒨闻之叹息不已,遂许杨氏为尼。 不久麾下军人求取,杨氏再次投井决命。 正值天寒地冻,等救出时杨氏已是垂垂将死,积火温暖才苏醒,又起身投于火堆。 张彪虽遭部下背叛,却得妻刚烈如此,还有一条忠犬黄苍。 在忠义二字不值一文的乱世,此事不可不着墨一笔。(注2) …… 会稽亦平,再往南便是闽中。 晋安的豪姓陈羽,其子陈宝应多权诈,郡中畏服。 晋安太守、宾化侯萧云以郡相让,陈羽治郡事,陈宝应典兵。 当时东境荒馑,而晋安独丰衍。 陈宝应数次从海道出兵,寇抄临安、永嘉、会稽,或载米粟与之贸易,既当商人又作贼,由是富强。 陈羽年老,求传郡于子,陈霸先许之,任陈宝应为晋安太守,获得了闽中形式上的服从。 又有东阳太守留异提供陈蒨军粮,封为缙州刺史。 陈蒨被授任为持节、都督会稽等十郡诸军事、宣毅将军、会稽太守,继续讨伐平定周围的山越一族。 东扬州一路基本平定,陈霸先获得了辗转腾挪的战略后方,腾出了宝贵的兵力。 ----------------- 陈霸先的目光转向了江州。 江州刺史侯瑱本是王僧辩的部下,他在多位主公之间辗转腾挪,当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妻儿兄弟尽丧。 此前王僧辩任命弟弟王僧愔为谯州刺史、豫章太守,率军讨伐广州刺史萧勃。 听闻兄长横死,王僧愔引军归还。 羊鸦仁之子,吴州刺史羊亮隶属王僧愔麾下,因与之不和,私下与侯瑱勾结,事泄被擒。 王僧愔以大义见责,侯瑱归罪于部将羊鹍,斩之。 羊侃第三子,诛杀侯景的功臣,就因为同属羊氏一族,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注3) 王僧愔和王僧智奔齐,与徐嗣徽等合兵报仇不提。 侯瑱拥兵割据江州,不服从陈霸先。 由于他占据长江中游,兵力强盛,又是王僧辩的旧部,就成了下一个需要讨伐的目标。 位处长江上游的王琳率军攻击西魏替萧绎报仇,大将军豆卢宁迎战。 后梁伪帝萧詧则是在公安与王琳的部将侯平交锋,两边僵持不下。 各方势力打成一锅粥,暂时不用顾虑,可以安心收拾侯瑱了。 陈霸先于是授周文育都督南豫州诸军事、武威将军、南豫州刺史,命其率军攻击湓城,意图将江州收入囊中,进一步拓展势力范围。 …… 至于和北齐之间,既然缔结了盟约,交出了质子,陈霸先还是希望能够保持和平的。 本朝历经侯景之乱,江南之地元气大伤,户口百不存一。 王僧辩余党犹在,各地割据势力有待讨平。 上次堪堪击退徐嗣徽、任约和北齐干涉军的来袭,情况也确是艰苦,需要喘息之机。 可怕的是,北齐根本没有动用哪怕十分之一的力量,入寇的柳达摩等不过区区万人而已。 然而陈霸先的期待落空了,短暂的和平仅仅维持了两个月。 柳达摩等回到北齐之后,以败军之罪被杀。 高洋被突厥赞为英雄天子,堂堂大国怎能接受这等失败,大国颜面何在? 正月初三,萧方智宣布大赦,与任约、徐嗣徽同谋者一无所问。 正月初八,陈霸先派遣从事中郎江旰,说徐嗣徽归朝,却被锁拿送往邺城。 二月十四日,陈霸先遣侯安都、周铁虎率舟师立栅于梁山以备江州,为周文育后援。 二月十七日,徐嗣徽、任约偷袭采石,执戍主明州刺史张怀钧,送于北齐。 三月二十三日,北齐遣仪同三司萧轨、库狄伏连、尧难宗、东方老、裴英起、独孤辟恶等,与任约、徐嗣徽合兵十万入寇。 目标正是指向在梁山立栅的侯安都所部!(注4) …… 小憩结束了,新的一轮战火又熊熊燃起。 侯胜北年十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十万人级别的会战。 ----------------- 注1:项羽八千江东子弟号乌程兵,即湖州 注2:杨氏和苍黄的事迹参见南史张彪传 注3:没查到羊侃和羊鸦仁是什么关系,不懂侯瑱杀了羊鹍为何就能推卸责任,请有识者教我 注4:齐遣水军仪同萧轨……率众十万出栅口,向梁山 第32章 抗北齐之牵制 绍泰二年,二月十四日。 侯安都、周铁虎率领水师来到梁山扎栅,本意是图谋江州侯瑱,策应周文育。 不想三日后,徐嗣徽、任约便偷袭了对岸的采石戍。 时机如此合拍,要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能够瞒得住敌军,也太低估对方的谍报能力了。 不过这次有侯安都的水师挠其后路,徐嗣徽等不敢再像去年一样,一路北进直奔建康。 …… 三月二十三日。 徐嗣徽、任约汇合了北齐大都督萧轨的大军,共十万人马出栅口,浩浩荡荡向梁山而来,意图拔掉这颗前进路上的阻碍。 这一个多月以来,侯安都、周铁虎也没闲着,依山沿江,构筑了外、中、内三层的坚固防线。 梁山由大小陀山两座山头组成,耸峙江边,三面环水,高约四十丈。 山峰陡峭雄峻,挡惊涛骇浪,拥江水东流。与对岸的博望山隔江对峙,合称天门山,又名二虎山。 侯安都在梁山北面,沿着山脚到江边,修建了一道外墙,圈出一角之地封闭起来。 墙外利用此地水网密布,分布众多水塘的特点,层层设栅,令大军步履维艰,难以展开兵力。 所率水师为外围机动兵力,船舰可以沿江灵活移动,来到敌军的侧面和后方发起攻击。 中层的城墙依山就势,利用天然山崖峭壁,在要害之处修筑壁垒。顺应地形的高低差,筑成相对高度可达数丈的险墙。 城墙之上铺有兵道,可以快速运送兵力到各处。又利用山势的天然沟壑,划出各个相隔的防御区域。 即使攻方突破某处,也难以横向扩张展开,只能受阻于内城之前。 内层防线则是利用山顶的最后一级台地,陡峭的山壁东、南、西三面临江。以天然陡岩为墙,北面的山路小道砌筑城墙,形成了山顶坚固的防御指挥堡垒。 又在东西两崖分别建立堡垒,侯安都和周铁虎各据一处,相互支援呼应。 ----------------- ”十万大军。“ 侯胜北站在东崖的山顶眺望,感慨不已。 只有亲眼目睹,才知道兵过十万,是多么的声势浩大。 栅口距离梁山约三十里,敌军前队已经来到梁山阵前,后队还在从栅口的营寨源源不断走出。 从高处看去,如同一条蜿蜒不绝的黑色河流。 到了近前,汇聚成密密麻麻的黑压压一片,看久了不禁有密集恐惧之感。 “怎么,我儿怕了?” 侯安都来到身边,赞道:”为父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数量的大军,果然气势不凡。“ ”阿父,我怕倒是不怕。只是惊叹北齐居然能调集这么一支大军。“ “北齐东逐契丹、西平山胡、北破柔然、南取淮南,占据天下精华的三河之地,又拥有强兵辈出的幽并青徐四州,户三百万,人口二千万,实力是远较我朝为强。” ”可是我朝的疆域也不小啊。“ “两广两湖的地域虽广,却是汉夷杂居,编户稀少。而且主公所辖之地不过扬州、东扬州和南徐,建康屡遭残破,更是元气大伤。我朝户三十万,人口二百万,恰是北齐的十分之一而已。” 侯安都叹道:“若是重据荆襄,再夺江淮,恢复蜀地,才有和北朝一较高下之力。眼下我们连江州侯瑱、湘州王琳都未曾讨平,任重而道远哪。” 阿父的这番说教,深深刻进了侯胜北的脑海里。 不过现在容不得他考虑天下大势,北齐出兵十万,已是足以灭国的大军。 “阿父可有胜算?” “有我和周将军这数千水步驻守于此,扼住要隘。敌军担忧我断其后方粮道,不敢贸然沿江北上前往建康,必然来攻梁山。而此地已被打造如铁桶一般,一时难以攻下。” ”要是他们渡江走江左一路呢?“ ”主公此时也在全力集结兵马。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牵制北军,利用地利消磨其锐气,令其耗费兵力钱粮,却久攻不下。” 侯安都再次露出骄傲的笑容:”而等敌军下定决心,撇开这块鸡肋北上的时候,面对的就是主公以逸待劳的主力。届时我们也前去与主公汇合,一举决战破之,这就是此战的大方略!“ “阿父我懂了,那我们可得在这里尽可能拖住这十万大军,为主公争取时间。” “正是如此。你也是一伍之长,须得认真防守。军争一事,可不得玩忽大意。” “末将遵令!” 侯安都摇头笑道:“你小小一个伍长,自称什么末将,好歹封了将军再说。” 就在父子说话间,山下已经列成了数十个方阵。 其中一个方阵正在前移,向外层防线攻来。 从山上远眺,只见军阵行动缓慢,瞭望的军士早已清点报出人数。 敌军先阵,人数二千! …… 二千人的敌军从一个方块形状,行进过程中慢慢左右拉长,变成一条线。 然后散成一小块一小块,嵌入了我军防线,最后变成一个一个的黑点,芝麻一样的散落。 如果身处近处,可以看到北齐军被水塘分割,无法保持方阵队列,沿着水网之间的道路,分散成许多小小方阵前进。 交锋之后,北齐军遭到来自栅后的弩箭攻击,很快死伤惨重,阵形零落,撤了下去。 不过是试探而已,看来今天要迎接好几轮攻势了。侯胜北想道。 正如他所预料的,第二三四五个方阵紧跟上前,以弓弩对射压制住守军,顶着箭雨逐个推倒拆除栅栏,缓慢地推进。 外围防线不过布置了千余军士,每一处几十上百人,分散布阵在各个水塘的栅栏之后,主要靠地势拖延敌军进攻。 水塘有的水深及腰,跋涉可过。有的却是及胸没顶,一脚踩进去就陷入了塘底淤泥。 北齐军很是吃了不少苦头,在越过水塘时单方面遭到攻击。进攻人数少了压制不住守军,等到集中起兵力予以打击,敌军又滑不溜手,放弃阵地后撤,平白花费了不少时间。 待北齐军扫荡完外围的前沿阵地,已是二个时辰过去,将近午时。 前部四个方阵的八千人,已是疲累不堪。 此时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四尺土垒,土垒之上建有三尺木墙,土垒之前掘有五尺壕沟一重,宽丈许。 壕底到墙顶,高度超过一丈二,土垒上的军士有木墙遮护半身,长枪正好居高临下刺击来攻的敌军。 为防攀爬,木墙前的土垒底上,密密麻麻洒满插遍竹签、蒺藜,鹿角枪等。 …… 敌军几位将领,主帅大都督萧轨过去的战绩不显。 都官尚书裴英起出身闻喜裴家,名门公子。(注1) 尧难宗是与陈庆之数次交锋的骠骑大将军尧雄的从弟。 西兖州刺史李希光和南兖州刺史东方老,则是猛将高昂高敖曹的汉军旧将。 厍狄伏连更是当年跟随过天柱大将军尔朱荣的老将。 就算徐嗣徽之前被打得丧胆,那是碰到了陈霸先和阿父,讨伐叛军时并不是那么菜的。 任约曾经是叛军大将,负责一路方面,不幸碰到异人陆法和才被擒。 嗯,一个个都是老于军阵的宿将。 被侯胜北私下点评的这些将领见此情形,立刻换了新的生力军四个方阵八千军兵,衣襟包土再攻。另以一个方阵二千弩兵,与墙头对射,掩护进攻。 只见一波波的黑色线条,冲到外墙边,短暂相持后,又潮水般地退去。 壕沟逐渐被填出一块块落脚之处,北齐军虽然仍然处于低矮不利位置,已可以攻击到土垒墙上的守军,双方便隔着木墙土垒,以长枪对戳。 北齐军已将床弩数台组装完毕,推近至二百步,弩枪射到之处,木墙碎裂,墙后的士兵身体亦碎裂。 守军没有远程兵器反击,死伤逐渐增多,士气随之下降。 “将后备的千人投入前线,传令务必守到申酉之交。” 侯安都下完军令,向儿子解释道:”小北,床弩投石这些器械,要么以同样射程的器械对攻。要么以铁骑突击克之,可惜我南朝几乎没有骑兵编队。这外围防线要不保了。” “阿父,既然没有克制的手段,为什么还要平白投入士卒呢?” “军争军争,争天时、争地利、争人和,士卒为棋子,就看你想要拿来换什么了。阿父现在想要争取到天黑的这段时间。” “你也去自己的所属的防线做准备吧,好好打。” …… 侯胜北的伍属于主将亲卫,本来不必突出到前线作战。可是不知为何,侯安都这次指派他来到战线的前沿作战。 中层的城墙乃是依山而建,比平地堆起的土垒木墙险要多了,防守起来也安全得多。 比如床弩就没法推到狭隘的山道,朝天仰射。而且就算射中石墙,也难以洞穿。 可是毕竟战场是凶危之地,谁又能保证绝对安全呢? 说不定哪里飞来的一支冷箭就送了性命。 侯胜北胡思乱想着,来到自己的防区。 这是一段数丈宽的壁垒,条石为基座,由土木碎石垒起,俯视着下方的山道。 壁垒高出山道三丈有余,自上而下射箭落石,位于山道上的敌军几乎无法反击。 阿父已经在锻炼自己和保证安全之间尽可能做出平衡了。 四名属下已在等候,张安张泰赵四王五。 一般人家起不了大名,以排行称呼,都比自己大一些,二十出头的年纪。 负责整段防线的长官是位队长,中等身材的男子,正向自己点头示意。 侯胜北颇受这些厮杀汉的喜爱。 一来侯安都善于用兵,打得都是胜仗,伤亡也小,有了战利品公平地分给部下; 二来侯胜北的身份大家也都清楚,就算只是装样子,能够亲临前线也很不容易; 第三点最重要,侯将军不可能把自己儿子送进死地,有他在,说明此地多半是安全的。 几个理由,侯胜北就成了各幢主各队长的好物,作战都喜欢和他搭伙,当然也不会让他承担过于危险的任务。 接应了外层防线退下的战士,已是日薄西山。 估计敌军会试着攻击一轮中层防线,看来今天的战斗也就到此为止了。 山路险峻,看不清道路说不定一脚踩空掉下,夜战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果然逼近的敌军扛着长盾,试着向前冲了几步。在弓箭和投石的攻击之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 夜色已深。 到了丑寅之交,墙上除了寥寥几个巡逻军士,大部分士兵都已回到营帐休息,准备迎接第二天的战斗。 隔着十几步一支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 侯胜北半夜醒来上了厕所,再想入睡却睡不着。 他有点想念阿母,两个弟弟,还有萧妙淽。自己跟着阿父出征,不知道她们可好,淽姊是否睡得安稳。 穿上甲胄,拿起长矛,既然睡不着,他打算去看一看轮班值守的赵四。 只见赵四正拄着矛,靠着城垛。 侯胜北正要搭话,却听得笃笃笃几声响,城垛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钩子。 他反应极快,立刻大叫:”敌袭!“ 一个箭步冲上前,一矛将已经在城头露出半个身子的敌军捅了下去。 赵四也反应过来,同样刺中刚露头的一个敌军。 这段城墙由一队百人防守,夜间十名士兵轮班值守,五名固定站位,五名流动巡视。 侯胜北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有他和赵四二人,而城下一下子飞上来五六个钩子,其他各段的情况也是如此,同时攀登的敌军怕不有三五十名之多。 看到巡逻的军士已经大呼赶过来,可是加上自己,我军才十一名,能抵挡住敌军坚持到后援来到吗? 看着跃上城墙的一个个矫健身影,不用想必是敌军精锐。 侯胜北有些绝望,在地势不利,难以运用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没想到第一晚,敌军将领就果断采用飞钩攀登的方式夜袭强登,还真是厉害。 难道花费一个月精心打造的坚固堡垒,就被这样简单的策略攻陷了吗,这也太过于儿戏了吧。 真正的战场,都是如此干脆利落,双方亮招,然后胜败决于一瞬的吗? 侯胜北绝望地想道:对不起,阿父。没想到防线是从孩儿这里被攻破的。 别了,阿母,小敦小秘,还有淽姊。 正在他一抖手中长矛,准备拼得一个是一个之时,身后杀出一队人马,很快就越过他,向登城的北齐军攻去。 藏兵洞! 原来阿父早有准备。在城墙之后的山壁凹陷之处,挖出了能容兵马栖身的藏兵洞,备了一队百人军士驻守在此,预防敌军的突袭。 侯胜北登时精神一振,长矛又挑落了一名敌军。只要我军比敌军登城的人数更多,能够控制住局面,刺杀正在攀登没有还手之力的敌军,那是毫无风险的。 没能一击得手占据城墙,夜袭部队受到了守军的压制,陆续赶来支援的守军越来越多。 北齐军见事已不可为,留下墙头的几具尸体,果断放弃了本次攻击行动。 …… 此战不过片刻功夫,侯胜北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山风一吹,瑟瑟发抖。 ----------------- 注1:都官尚书,隋朝改为刑部尚书 《地名对照》 梁山:今和县西梁山 栅口:今芜湖市东北裕溪口 第33章 抗北齐之对峙 天亮换防,侯胜北这一伍撤下休息。 ”刚才可是吃了一惊?“ 侯安都温言问道。 侯胜北默默点头。 ”即便处于地利天险也不可松懈。兵凶战危,一个小小疏忽就可能送了性命。“ 阿父的说教有些古板,不过侯胜北方才亲身体会到了,此刻冷汗未干,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且去休息一下。今日敌军多半也不会来攻了。“ ”?“ ”敌可来我亦可往。昨夜我令别帅黄丛率领舟师夜袭敌军,烧了他们的前军船舰。经过昨日一战,敌军想必知道这座梁山不好攻,不会白白把军士性命空抛在此的。“(注1) ”那接下来敌军会怎么做?“ ”既然攻不下梁山,江北此路不通。自然就要改走江东一路了。“ 侯安都望着尚且笼罩在清晨薄雾中,江对岸的博望山:”大概会隔江对峙一段时间吧,接下来要看周将军那边的进展了。“ ”周铁虎将军?“ ”不,周文育将军。他攻下江州也好,攻不下江州也好,都该回援了。“ 是凶汉啊,有他来援的话,确实胜算又多了一分。 却听侯安都道:”你昨晚示警有功且杀敌二人,按军法理当赏赐。加之袭秦郡、破姑孰,积功升为什长。“ 侯安都看着儿子脸上身上溅得斑斑点点的血迹,心中升起一丝愧疚。 低声道:”我儿不会埋怨阿父吧。明明可以直接提拔你做个队长甚至幢主,却让你从亲兵士卒、伍长什长一步步做起,和旁人一样积累战功才得升迁。“ ”不会。“ 侯胜北摇头道:”阿父的一片苦心,孩儿明白。猛将必发于卒伍,现在这样循序渐进,孩儿反而做得安心。“ ”好的,我儿速去休息。记得取用些热水擦身,莫要得了卸甲风。“ …… 侯胜北回到后帐,掏出纸笔写下一句话,才放心沉沉睡去。 绍泰二年三月二十四 居地利天险,以为高枕无忧者,殆——于梁山壁垒遭夜袭有感 ----------------- 萧轨等攻打梁山不克,见地势凶险,守卫严密,又遭逆袭烧了前军船只,知道此处据点不可促下。 于是整军渡江去了南岸,退保芜湖,据博望山,与侯安都所部夹江对峙。(注1) 陈霸先则召还正在攻打湓城的周文育,令其抓紧返回建康。 另派遣定州刺史沈泰、吴郡太守裴忌率军数千,以及东徐州刺史钱道戢所部三千,诸军合力共同守御梁山,侯安都统领的兵力增强到了一万余人。 四月十二日。 两军对峙十余日。 陈霸先亲自来到梁山要塞,安抚慰问诸将士,巡视防线各处,赞扬坚守防线的上至主将,下至士卒。 鼓舞一番士气之后,陈霸先对侯安都道:”安都,你且陪我走走。“ 侯胜北发现陈霸先的高大身形消瘦了不少,心想他身居中枢高位,掌管朝政,日子真是不好过。 如今内敌未平,外敌压境,南朝四分五裂的局面,只怕是要操碎了心。 加上独子陈昌被扣留北朝不得归还,每天不知以何面目见章要儿夫人,陈霸先实在太惨了。 不知道他这次会和阿父私下说些什么话。 …… 陈霸先和侯安都走到一处山崖,江风猎猎,放眼远眺:”安都,自从你来投我,往事彷佛仍在眼前,然而转瞬已有六年了。“ ”令郎也从十岁小儿,长成了现在的英武少年。“ 他似没有要侯安都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说道:”我的昌儿已经二十岁了,却陷落西魏,屡次交涉不还。现在就连昙朗也送去了北齐为质。“ ”主公国尔忘家,公而忘私。侯某跟随主公,学到公忠体国一事,铭刻于心。“ ”安都,当年你与我十问十答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前途如此多磨,却是没有彼时的意气风发了。“ “主公何出此言!此时正当奋发才是。”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安都你年方三十过半,我却已经五十有四喽。” “主公!” 陈霸先像是换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安都,北齐来信,只要我送回建安公萧渊明,便可退军。” “此必有诈,萧渊明回归,北齐必然另生事端,绝不可轻纵。”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场大战看来是难以避免了。“ 陈霸先笑笑:”有些事情,虽然火候未到,可是我也只有知难而上了。” 侯安都神色凝重,这句话的意思深长,懂的都懂。 他沉吟片刻后答道:“不管是萧渊明,还是萧方智,我侯安都愿为主公处置。唯有一点,请主公把握好时机分寸。” 听侯安都直呼当今天子姓名,出大逆不道之语,陈霸先毫不在意,反而赞道:”好,好,安都果然还是那么直爽敢言。“ 他大笑道:”你收留叛贼侯景之妻的事情,我就不问了。“ 侯安都神色不动,淡然道:”一介可怜女子而已,何劳主公动问。“ ----------------- 侯安都麾下的兵力倍增,用兵施计更为宽裕灵活。 忽然一日载兵五千,顺江而下六十里,至针鱼嘴,沿横江河溯流而上停泊。 此地距北齐行台司马恭驻守的历阳不过十里,侯安都突袭大破之,俘获万计。 其中当然少不了侯胜北的身影,这次他不算自己,带了十名士卒,比伍长管的人数多了一倍。 但是到了实际作战,他只需要听从队长指挥,盯住两位伍长即可,感觉反倒更为轻松了——也是因为两位伍长张安张泰得力,士卒平日里训练有素的缘故。 兵法有云:事急布惠,当阵杀人,皆无救于成事。 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如驱群羊,皆平日之威仪,习练有素之故也。(注2) 绍泰二年,五月。 两军对峙已有四旬。 北齐召建安公萧渊明,诈许退师,陈霸先准备舟船相送。 未几日,萧渊明疽发背,卒。 听闻此讯不久,北齐军无视对岸梁山的侯安都,开始向着建康进发。 奉立的牌坊倒了,再不立下些功劳,只怕要落得柳达摩一样的下场。 北齐军从芜湖出发,六日后入丹杨县,又六日,至秣陵故治,兵锋直指南朝京师。 …… 陈霸先下令侯安都、徐度等各部还师建康。 此时,侯安都在接待一位客人,两人正谈到兴致处。 “如此说来,荀兄幸好还没上任,否则却是要空跑一趟了。” 来客气度不凡,丰神俊朗,乍看像一儒雅文士,细看又透出武士的英锐风范,与侯安都年纪相当。 只听此人微笑道:”是啊,我这个安南将军、都督南兖州诸军事、南兖州刺史的辖地尽入北齐之手,如今成了断梗飘萍。” “荀兄说得哪里话,你出身颍川荀氏名门,世代将相辈出,根基深厚,何来飘萍一说。” “承祖之荫又有何可骄傲的。百年乱世,名门残破,我是看穿了,家名不足为凭,当今之世唯有才德实力,方是立身之本。“ “若论才德实力,荀兄的雄才大略,在下早已久仰,佩服得很。” ”侯将军谬赞了吧,荀某苟活存身,哪里谈得上什么雄才大略。” “不然。数年前叛军之乱时,荀兄召集众旅,据守在巢湖间建寨自守。宋子仙、任约等多次来犯,都被荀兄击退。” 侯安都屈指一一道来:”叛军败于巴陵,荀兄从濡须出发拦截,大败其后军。侯景船队,前后相失。王僧辩起兵,荀兄又派军相助。这等英雄人物,侯某实在是相见恨晚。” ”看来侯兄对我荀朗,倒是颇为了解。“ 本以为只是随口的客套话,不曾想侯安都真的一件件说出自己的功绩。 虽然不至于沾沾自喜,荀朗也是暗叹其用心了。 ”当时京师大饥,百姓皆于江外就食。” 荀朗喟叹道:”我实在于心不忍,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赈赡,乃至聚众数万,倒非本意。“ ”荀兄心怀仁慈,又深明家国大义。之后在踟蹰山击败叛逃北齐的郭元建。文采军略,令侯某神往不已。“ ”好了,侯兄也赞我赞得够了。“ 荀朗正色道:”言归正传,侯兄可知我的来意?“ 侯安都微笑道:“荀兄大才,定知北齐以灭国之军来袭之事,想必是有所决定了。” “正是,三年前我率私兵万余家渡江,来到宣城郡内安居。如今北朝和陈司空,已到了决战时刻。” 荀朗说起对局势的判断,充满了自信:”北朝胜,则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陈司空若胜,则声势大振更图进取。与其迟早都要归附,锦上添花自然不如雪中送炭。” 侯安都大喜:“得荀兄相助,主公必然欣喜重用。” 荀朗拱手道:“侯兄为陈司空心腹爱将,今日贸然来访,敢请引荐扶持。” “我定向主公引荐荀兄,愿结为友,今后守望相助。” “好。我有部曲数千,皆是昔日随我破敌之士。这次带来,正要和侯兄并肩作战!” 荀朗笑道:“此是犬子法尚,且让小儿辈自去说话。我与侯兄议些具体章程如何。” 侯胜北看向荀朗身后侍立的少年,年纪和自己相若,面貌清秀与其父有几分相似,褒衣博袖,神态庄容稳重。 他是个自来熟的,拉着这少年便自去说话。 “你叫荀法尚?出身颍川荀氏,三国时王佐之才的荀彧是你家先祖吗?“ “你也十六岁?那我们正好同年,你大还是我大?“ “你有个叔叔叫荀晓?我也有个叔叔叫侯晓,你说巧不巧。“ “我已经跟着阿父,打过好几仗了。什么,你也是?说来听听呗。“ 荀法尚脾气甚好,不嫌他啰嗦,一一应答。 两人是同龄少年,学文从武的经历也类似,聊的甚是投缘,不一会便熟络起来。 侯胜北还不知道,除了萧摩诃之武,这一刻,上天把日后的另一位莫逆之交,智之荀法尚赐给了他。 …… 正说话间,军士来报。 “传令!敌军已入丹杨,主公命即日放弃梁山各栅,转进建康,十日内各路兵马取齐。” 历经五十余日的对峙,终于要和北齐军决战了! 侯安都奋身而起:“荀兄,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愿与侯某走上一遭?” “固所愿,不敢请耳。” 荀朗也长身而起,肃容拱手作揖。(注3) 侯安都回礼,两人并肩走出军帐,朝向面前的上万雄师。 侯胜北和荀法尚,看着两位父辈的背影,不禁心驰神往。 此时,响起众军震天动地的齐声高呼:”万胜!万胜!” 花费月余筑成的梁山要塞,弃如敝屣。 近二万精锐之师,断然奔赴决战之地而去。 ----------------- 注1:帐内荡主黄丛逆击,败之,烧其前军船舰,齐顿军保芜湖。 注2:戚继光《练兵实纪》,提前引用一下 注3:(荀朗)自宣城来赴,因与侯安都等大破齐军。 《地名对照》 针鱼嘴:今针鱼嘴 横江河:今得胜河 丹杨:今当涂县东北丹阳镇 秣陵故治:今江宁区秣陵街道 踟蹰山:今安徽巢湖市南 宣城郡:今宣城市、芜湖市、铜陵市、马鞍山市一带 第34章 抗北齐之突阵 绍泰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陈霸先率领宗室王侯及朝臣将帅,于大司马门外,白虎阙下,宰杀牲畜祭祀苍天。 陈霸先禀告上天,齐人违背盟誓和约之罪,发言慷慨,讲到激昂之处,涕泗交流。 陈霸先的目光缓缓扫过当初劝他与北齐媾和的朝中群臣,参与仪式之人莫能仰视。 但凡围观仪式的士卒情绪激昂,满是对北齐毁约失信的痛恨,士气战意如火燃起。 陈霸先做出部署,令周文育屯方山,徐度顿马牧,杜稜顿大航以南进行防御。 …… 五月二十七日。 周文育的部队正在从江州返回的路上,距离预定的阵地方山,还有足足二百余里。 北齐军已经抢先一步,于秣陵故县架设浮桥,跨秦淮水立栅渡兵,当夜占领了方山。 徐嗣徽的水师则是列舰于青墩至七矶一线,企图断绝周文育的归路。 兵法有云:归师勿遏。 到了晚间,周文育率军赶到,击鼓呐喊奋力进兵,徐嗣徽阻挡不住。 一夜鏖战至次日清晨,周文育如虎入羊群,攻破徐嗣徽的封锁防线,趁胜追击败军。 徐嗣徽麾下的骁将鲍砰孤身驾小舰,为全军断后。 周文育见猎心喜,单人独自驾舴艋舟,就要和鲍砰交战。 统领万人的一军主将,就这么持长刀驾轻舟,效匹夫之勇,与败军之将一争高下。 正常将帅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简直就是拿自己性命赌博,毫无必要。 然而不得不说周文育确实勇猛无敌,水上作战更是这位凶汉的强项。 只见大江之中,一叶扁舟穿梭来去,周文育脚下站得稳如泰山,钉在船中一般。 待两舟接近,周文育腾身跳上鲍砰的战船,劈头刷刷刷数刀,杀得鲍砰左支右绌。 一个浪头打来,小船摇晃倾斜,鲍砰脚下一个踉跄,被周文育抓住破绽,一手扶住。 鲍砰刚直起身子,下一刻,利刃过颈,鲜血飙出。 周文育活生生取下敌将首级,提在手中高高举起,哈哈大笑。 映照着清晨的金色朝阳,见他一副须发戟张的杀神模样,脚边横着自家骁将的无头尸身,徐嗣徽的部众惊恐不已。 周文育随手将首级抛入大江之中,拖着缴获的战船,与自己的舴艋舟两船并行而回。(注1) 接下来也不走水路了,周文育下令把船留在芜湖,从丹杨上岸,徒步改走陆路去也。 …… 徐嗣徽所率新败水师,沿江而下,至建康西北。 陈霸先拒之于白城,恰好周文育所率万余人及时赶到,与主公会师合兵一处。 即将开战,刮起大风,甚急,陈霸先皱眉道:”兵不逆风。” 周文育应声道:”事急矣,当决之,何用古法!” 当下抽槊上马,疾驰先进,众军从之。 猛将之勇,万夫不当,何况大风哉? 须臾风向亦转,周文育顺势杀伤敌军数百人。 旗开得胜! 徐嗣微等移营莫府山扎住阵脚,周文育徙兵与之相对。 ----------------- 五月二十九日。 大都督萧轨所率水步两路大军,从方山进逼到倪塘,担任巡逻突击的游骑突进到台城下耀武扬威,震动城中士气。 陈霸先麾下诸军陆续回援,赶到了建康周边。 敌军我军合计超过十五万之众,建康城外旗鼓相望,都邑震骇。 侯安都率军赶回,截住陆路的北齐军主力厮杀,爆发了一连串的激烈战斗。 敌军进至湖熟,侯安都在高桥拦住。 两军对战,敌军势大,侯安都层层抵抗,节节后退。 退至耕坛南一带,侯安都突然回军,反身一击杀了个回马枪。 “不行,你不能去!” “阿父!” “这是军令!且在阵脚,看阿父破敌。” 侯胜北也想参加这次反击,却被阿父以骑术枪术不精的理由拒绝了。 侯安都这次麾下配备了百名骑军,这可是南朝稀少的珍贵兵种。 骑兵突阵的威力无需赘言。陈霸先讨伐侯景之时,便是以铁骑开路,众军跟进,打开了敌阵缺口。 南朝缺马,陈霸先军中骑军不过千余,其中数百匹战马还是柳达摩贡献的战利品。 北朝擅长骑兵突阵,侯胜北搞不懂阿父为何要挑战敌军的强项,满是不解。 阿父戴上札片铆接盔,身披明光铠,仅率领十二名骑兵,就向敌阵突去! 侯胜北只有带着自己的一什人马守卫中军,遥望着阿父的背影,担心不已。 阿父,你何时变成和凶汉、大壮哥这样的猛将了? 侯胜北左右瞅瞅,阿父这次突阵,居然没有带上萧摩诃!? 他本来就提心吊胆,如今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 齐军一路追赶,早已起了大意之心,几员将领处于靠前的位置,身边仅有寥寥数个亲卫。与后方部队隔开了一段距离,大约数百步之遥。 这次突阵的时机抓得恰到好处,眼光如此毒辣! 二百余步距离快马突击,转瞬便来到敌将面前。 当前一将乃是仪同乞伏无劳,勉强扭身闪开当先一骑的长矛一刺,躲不开侯安都接下来的一记横扫,被打落马下,摔了个结实。 立刻便有两骑下马,一个打掉头盔持刀逼住要害;一个套上绳子扣住乞伏无劳的脚踝,动作干净利落,拨转马头,就这么把他生拉硬拽拖回了本阵。 侯安都又盯上南兖州刺史东方老,策马小跑重新提速,一枪将之刺落马下。(注2) 冲锋距离不足,未能破甲致命。 侯安都正要调转马头,上前补上一枪,敌军骑兵也赶了过来。 再不撤退,只怕自己反要成了敌军的战功,侯安都带领十二骑倏忽来去,返回本阵。 阿父摘下头盔,向侯胜北一笑,意示无事。 身边十二骑毫发无损,其中一人脸带铁面,表情狰狞,坐于马上微微颔首。 侯胜北听阿父说过,北朝多用面甲护脸,起源乃是先秦之时祭祀仪式的“军傩”。 汉代傩祭,由身披熊皮、头戴面具扮演的方相氏与十二兽舞蹈。军傩所用面具为铜质,故有“黄金四目”之称,此后发展成为了铁面甲。 此前叛军作乱,侯景麾下便是带着铁面,吓跑了守卫秦淮水的建康令庾信,轻轻松松地渡过了河。(注3) 唉,这帮世家名门,胆子也太小了,真是经不起吓啊。 自己要是以后遇到了戴铁面具的北朝将领,一定要揭下来看看他的真容长什么样!(^_^) 一顿胡思乱想,短短片刻的交战,侯胜北发现自己看得口干舌燥,紧张不已。 兔起鹘落之间,一位仪同,位于三公之下的堂堂二品高官就成了俘虏? 另一位刺史级别的将领则被刺落马下,生死不知。 侯胜北再次深深感受到了,阿父所说兵凶战危的字面含义。 不过这骑兵突阵,决机于瞬间,真是刺激带劲! ----------------- 五月三十日。 陈霸先暗中抽调精卒三千,配给定州刺史沈泰,渡江于瓜步,袭击北齐东南道行台尚书、徐州刺史赵彦深。 此前的行台乃是辛术,抢在陈霸先之前招降了郭元建等人,抵抗住陈霸先发起的反攻,算是半个武职。 赵彦深则是高欢的大丞相功曹参军出身,专掌机密,文翰多出其手,更多偏向文职,武略自然不是陈霸先的对手。 当下大败,被沈泰缴获舟舰百余艘,陈粟万斛。 嗯,沈泰便是之前东扬州刺史张彪的麾下司马,转投明主出任了一州刺史,做了笔好买卖。 当日,至尊萧方智亲自率羽林禁军屯于长乐寺,宣布内外戒严,镇压人心。 齐军势大,侯安都的突阵不能改变大局,一击之后率军后撤。 直至白土岗与周文育军联兵一片,两军合力超过三万,足可一战! …… 五月的最后三五天,建康周边不断爆发千人规模的战斗,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进行试探,削弱对手战力,力争获得于己有利的态势。 当一方或双方觉得时机到来之时,就会进行孤注一掷的决战了吧。 侯胜北于这几场战斗并无斩获,甚至没有和敌军近身战斗的机会。 侯安都命他护卫中军,不准前线厮杀,这使侯胜北暗暗不满,觉得阿父还是不相信自己。 明明此前的几仗,孩儿都展示了武艺的呀,完全可以上阵搏杀的。 等有了机会,我一定要露一手给阿父你看看,哼! 少年如此想道。 ----------------- 注1:嗣徽骁将鲍砰独以小舰殿军,文育乘单舴艋与战,跳入舰,斩砰,仍牵其舰而还。 注2:又战于耕坛南,(侯安都)率十二骑,突其阵,破之,生擒齐仪同乞伏无劳。又刺齐将东方老堕马,会贼骑至,救老获免。 注3:建康令庾信率兵千余人屯航北,及景至彻航,始除一舶,见贼军皆着铁面,遂弃军走。 《地名对照》 方山:今江宁区石龙路 马牧:今江宁淳化马场山 大航:今南京市秦淮河朱雀桥一带 青墩:今当涂县西南二十里江岸河滩地,一说在芜湖南鲁明江口有青墩河,亦曰青墩沙 七矶:今芜湖市西北沿江弋矶山北 丹杨:今当涂县东北丹阳镇 莫府山:今南京市北中央门外幕府山 白城:疑为白下城,西北长江边的卫城。一说今南京市鼓楼区狮子山一带,另一说在今南京市鼓楼区中央门外北崮山 倪塘:今南京市映天路一带的水塘 白土岗:今南京市钟山南麓 湖熟:今江宁区湖熟街道 高桥:今南京市东南上高路 耕坛:今南京市台城景区东南八里,明故宫一带 瓜步:今南京市六合区东南瓜埠镇 第35章 抗北齐之阵亡 六月初一。 北齐军的东广州刺史王敬宝一部数千人绕后,自北越过蒋山,意图南北两面夹击我军。 侯安都率本部三千人截击,两军于龙尾交战。 彼此军力相当,北齐军的绕后行动被识破,也不慌张,立阵以待。 侯安都观看敌军阵容,沉吟片刻,唤来从弟侯晓和军主张纂:”你两人各率一幢,并力冲其中军,我在后接应。 低声道:“敌将王敬宝为高敖曹旧部,其军善战,不可小觑。” 私下说归这么说,当面还是要贬低对方,打击敌军士气的。 只见侯安都来到阵前,高声喊道:”高敖曹枉称马槊绝世,项籍再世,却逃亡藏身桥下,被一无名小卒取了首级去,实是浪得虚名!” 稍停又道:”高敖曹麾下尽是你等货色,先日东方老侥幸枪下得脱,今日你王敬宝又来送死。“ 对面军阵却是毫无动摇之态,侯安都的骂阵貌似并无影响。 只听敌阵中传来一将阴恻恻的回答:”既如此,你便来杀我罢。“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可不发,侯晓和张纂各率五百人,并肩杀出,直冲敌军正面。 敌阵承受两军接触时的一击,微微晃动,受冲击之处的阵线凹了下去,却是退而不断。 如同水池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又平复下来。 之后便与侯晓、张纂的军阵形成胶着,互相侵蚀。 战得片刻,敌军逐渐占据优势,侯晓张纂抵挡不住,所率部队在一步步后退。 侯安都看得分明,已是取过头盔,准备亲自上阵厮杀。 ”阿父,这战就让我上吧!“ ”不行。“ ”阿父你可以亲自陷阵厮杀,为什么我就不行!“ ”就是因为阿父在,还无需你一小儿去冲锋陷阵。“ 父子俩正说话间,只见敌军阵中飞出百余人的一支骑兵,人人手持长槊,向着侯晓张纂的部队侧面突击。 ”不好!“ 侯安都来不及再说,便令萧摩诃引兵接应,自己带着亲卫飞马去救。 说时迟那时快,敌军那队骑兵已经瞬间突到前军跟前,侯晓中枪落马,不知生死。 张纂更是惨烈,被两根马槊扎穿,固定于马上气绝身亡。 ”父亲!” 见此惨状,一直伴随侯胜北的张安张泰大声悲号。 父亲战死沙场,两兄弟不假思索,就抽刀上前,待要抢回尸首。 侯胜北惊呆了。 前日突击敌军的一幕再现,却是颠倒了角色,自军成了被突击的对象。 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两腿一夹战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侯胜北所骑乃是一匹河西战马,数年前蜀地尚属南朝之时,与吐谷浑交易还能获得一些西域马和河西马。 萧纪在蜀十七年,囤积战马八千匹,可惜如今蜀地落入西魏之手,这条商路便被隔断了。 这次侯安都不知为何配给他一匹马,归属到了骑兵序列。 侯胜北手上则是一杆长矛,阿父说他还没有使用马槊的资格,白白浪费了上等军械不说,如在战阵上被敌军盯上,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战功。 阿父说话太损了! …… 此时侯安都已杀入敌阵之中。 侯胜北也不知道阿父是怎么练成的马上武艺,只见他长矛翻飞,连杀敌军骑兵十一人。(注1) 侯胜北咬紧牙关,按照《马槊谱》所述,端平手中长矛夹紧在腋下,以肘部为支点,长矛和前臂、上臂形成三角,向正在厮杀中的一敌骑冲去。 和槊锋八棱的马槊相比,矛头短而扁平,打造简单粗糙。矛头之后也没有称为留情结的凸起,防止刺入过深无法拔出,就是长杆上装了个铁尖而已,不过使用起来的技法倒是相差不大。 刺中了! 手臂瞬间传来强烈的冲击感,带得侯胜北的身体向后一晃,连忙脚下用力,踩住马镫。 他可没有瞬间拔槊再刺的能耐,长矛也不是杆身充满弹性的马槊,赶忙松手。 那骑根本来不及做出躲避反应,就被一骑飞驰而来的侯胜北刺中。长矛刺破纸张一般地轻松穿透甲胄,深入身体,几乎刺了个对穿,直接被强大的冲力顶落于马下。 抛下长矛后,侯胜北立刻抽出长刀,观察四周寻找下一个对手。 骑兵冲锋一次之后,攻击需要再次拉开距离。 敌军的数十骑兵在给予了侯晓张纂杀伤之后,几乎没有任何调整机会,就遭遇了侯安都和亲卫的突击,死伤惨重。 侯安都只要缓上片刻,给这群骑兵重新调整列阵的功夫,就没有这样的战果了。 待侯胜北冲上前来,对方也有一骑注意到他,策马小跑对冲了过来。 这一骑的马速还没有提起来,还能够看清每个动作,只见对方用的也是四尺长刀,斜斜举过头顶,摆出了劈杀的姿势。 双方使用的兵刃一样,就看两马交错之时,互相砍杀的结果。 只听嘎的一声,钢铁交击摩擦之声不是叮当清脆,而是说不出的刺耳挠心。 侯胜北手中的长刀竟被斩断了一截,断片一下子飞了出去。 幸好马速不快,距离尚远,侯胜北伏身较低,没有被敌骑的刀锋带到,长刀距离身体数寸划空,传来一阵寒意。 这也是萧摩诃教他的,短兵交锋之时,只要伸出兵刃,够得着对方就行。身体尽量缩紧贴紧马匹,减少敌军的攻击面。 否则只要被兵刃带到一点,以两马的冲力,切断人体就如同片肉一般轻松。 “来,吃吧。“ 萧摩诃当时比划着削下一片兔肉,插在刀子上递过来,听得他一阵恶心。 …… 那骑拨转马头,待要再攻,侯胜北的一什人马已经赶到近前。 一人奋不顾身扑上,将之掀翻下马。 那骑在北齐军中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乃是跟随高敖曹多年征战的老兵。如今年过五旬仍然勇悍不减,虽然被撞下马来,还要起身抵抗。 只是持刀的手臂被死死抱住,一臂之力终是不敌对方全身压上,片刻间其他几名军士也如狼似虎一拥而上,牢牢按住四肢。 早已戴习惯充满皮革味道的头盔被打掉,那骑刚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下一刻,一把冰凉的短刀伸到了颈下。 划开喉管,开始切割。 不讲武德……那骑就这么咽了气。 一位精锐骑兵落单,在数名步卒的围攻之下丢了性命,砍下首级,取了铠甲兵刃。 张氏兄弟却无心取功,直奔张纂的所在。 只见尸体双手牢牢握住刺入体内的长矛,头部低垂,仍然端坐在马上屹立不倒。 两人一边大放悲声,一边牵着马撤回本阵。 侯晓落马,张纂战死。 幸亏侯安都及时赶到,在部队受到冲击,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即将崩溃的寸前,接管了指挥。 见救下侯晓,抢回张纂的尸首,侯安都便引军缓缓后退。 萧摩诃挥军上前接应,不给敌军再次突击的机会。 他挥舞大槊,轻松打翻了数骑追兵,敌军不敢迫近。 然而毕竟是接战不利,军主级别的将领阵亡,这次没能够阻止北齐军绕后攻击的行动。 担心被两面夹击,周文育和侯安都只能从白土岗后撤。 ----------------- 自从跟随阿父作战以来,如此受挫还是首次。 侯胜北有些灰心丧气,侯安都却神色自若,彷佛失利的不是自己:”走,随为父去探望你阿叔,还有处理张军主的后事。” 父子一前一后走着,侯安都温言道:“小北,下次可不要那么冲动了。你本该和摩诃的大队人马一起前进的。” “可是阿父你……” “阿父冲锋,是因为如果稍作迟疑,失去主将的前部就会溃败,危及全军。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稳住战线。你呢,冲上去又能做什么了?” 侯胜北有些羞愧,他当时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就冲了出去。 “这次张氏兄弟的父亲战死,晓叔落马,你一时情急之下,情有可原。” 侯安都头也不回道:“小北,但是战阵之上的一切行为都应该合于理,不能流于情。如果你不想今后兵败身死,就要牢牢记住战场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克制住情绪冲动。” 侯胜北悚然:“是,孩儿记下了。” …… 侯晓中了数枪,虽然并未伤到致命之处,但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其中几处创口颇深,其他落马擦伤挫伤更是难免,只怕要将养恢复数月,短时间是难以上阵了。 侯晓生性乐观,死里逃生拾得一条性命,并不十分颓丧。笑称这下错过了决战立功的机会,自己只能躺着,看侯安都爷俩受到封赏了。 看他伤势不重,精神健旺,父子二人也放下心来。 …… 张纂的尸首则是已经洗去血污,换上黑色禭服,安静放置在生前的帐中。 侯安都长揖为礼。 军中丧礼从简,张安张泰兄弟头顶白巾,扎白色腰带,哀哀向侯安都跪拜还礼。 这两兄弟一直护卫得力,和侯胜北彼此颇有同袍之情。 要是换了躺在这里的是阿父……侯胜北不想往这个方向去想,却总是控制不住思绪。 他赶紧行了跪拜叩首礼,通过这个动作转移注意力。 张氏兄弟同样还以拜礼,哀声不绝。 侯胜北胸中郁闷,走出军帐后,仰头看天。 大战还不知道几时结束,天气炎热,明日张军主就入殓下葬了。 一名军人的一生,竟是结束得如此仓促。 …… 较以往几次作战,本次侯安都军的死伤者甚众。 侯胜北随父安抚了受伤军士,重编部署,提拔副职接任,善后事宜很是忙碌了一番。 他此前想要上阵露一手的想法,经此一战烟消云散。 兵事并非虚荣儿戏,只有胜败生死。 全力以赴尚且不能得免战死,何况抱着逞强好胜的心态? …… 侯胜北献上缴获的敌骑兵刃,就是这把刀,一击就斩断了自己的长刀。 虽然有借助马力的原因,但无疑品质远在己方兵器之上。 只见刀长近四尺,宽两指,直刃,通体乌黑,刀锋寒气逼人,古朴厚实,入手沉重。 侯安都看了一下:”久闻北齐有宿铁刀,经数宿乃成,故名。其法烧生铁精以重柔鋌,数宿则成钢。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斩甲过三十札。想必这把就是了。” 侯胜北想要把此刀献给阿父,却被侯安都推了回来:“你缴获的,就自己留着防身吧,阿父用不着的。” 只听侯安都感叹道:“不愧是高敖曹旧部。虽说是汉军,将士骁勇,武器锋利,我军已然有所不敌。不知鲜卑军又如何?” ----------------- 六月初四。 北齐军进至幕府山。 陈霸先遣别将钱明率水军出江乘,邀击齐人粮运,尽获其船米。 军实被劫,北齐军乏粮,只有杀马驴为食。 六月初七。 北齐军主力越过了钟山,有效仿侯景昔日决玄武湖攻城之意。 陈霸先与众军分顿乐游苑东及覆舟山北,断其冲要。 六月初九。 北齐军转至玄武湖西北、幕府山南面,准备进军北郊坛。 北郊坛距离台城不过十里,攻者还差最后一步,守者已经退无可退。 陈霸先与众军从覆舟山东进,移至坛北与北齐军对阵。 其夜大雨震电,暴风拔木,平地水深丈余。 这场大战,最终分出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了。 ----------------- 注1:(侯安都)又与齐将王敬宝战于龙尾,使从弟晓、军主张纂前犯其阵。晓被枪坠马,张纂死之。安都驰往救晓,斩其骑士十一人,因取纂尸而还,齐军不敢逼。 《地名对照》 龙尾:今南京紫金山东北 莫府山:今南京市北中央门外幕府山 江乘:今南京市栖霞区仙林大学城一带 乐游苑:今南京市玄武区太平门内西侧 覆舟山:今南京市玄武区太平门内西侧九华山 北郊坛:今紫金山南麓明孝陵陵域内 第36章 抗北齐之决战 绍泰二年,六月十一日。 连续下了一日两夜的大雨。 雨方停,陈霸先集合诸将召开军议,准备和北齐军决战。 “主公,我军二月起兵攻打江州,六月回军,一路且战且行,四个月历经千里往返,已成疲师。” 周文育道:“此时与敌大军决战,恐有不利。” “建康屡遭战火,四方壅隔,粮运不至。” 徐度也道:“如今户口流散,征求无所。我军缺粮少食,士卒饥饿疲惫,恐怕难以力战。” 麾下的首席猛将和谋主都是如此说法,陈霸先不置可否,再问一人。 “安都,你怎么看?” “景德和孝节所说乃是实情,然我军艰苦,敌军也艰苦,此时正是考较两军意志之时。” 侯安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机会让了出去:“胜负之机,请荀深明为我等言之。” 荀朗站起,向众人拱手。 他率领数千人马来援,乃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荀朗伸出手掌竖起,五指张开,手指修长有力,声音清亮穿透人心。 只听他坚定道:“敌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决战,我军其利有五。” “其一,这场大雨,平地水深丈余,北军昼夜坐站于泥中,只能悬釜而炊,困顿不堪。而我军屯兵台城和潮沟北路,地高且燥,水退路干,还能轮班休整,士气未损。(注1) “其二,北军诸将,或为高敖曹旧将、或为河东名门、或为鲜卑种。名位相侔,裴英起以侍中为军司,萧轨与李希光并为都督,军中抗礼,不相服御,竞说谋略,动必乖张。(注2)萧轨名为统帅,实则难以指挥自如。而我军诸将皆英勇忠诚,主公如身使臂,进退得宜。” “其三,北军主力为高敖曹旧部汉军,并无鲜卑嫡系部队,齐帝恐有消耗之意,其军各将未必有效死之心。而我军背靠都城,再无退路,必然拼力死战。” “其四,北军此前攻侯将军梁山不克,阻周将军回援不成。至建康与我数战,胜少而败多,已然锐气受挫。而我军虽疲,有三吴之兵生力来援,士气高昂足可一战。” “其五,我军于瓜步获敌军粮万斛,皆为陈粟,可见北军的补给已近极限。又于江乘获其船米,北军只有杀马驴为食,可知其粮已尽。” 荀朗每说一条,便屈起一指,将胜败之机娓娓道来。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无人异议。 “因此。” 言罢五胜五败,荀朗握起拳头,振袖一挥:“我军只需饱食一顿,振奋士气,敌饥我饱,决胜正在此时!” “说得好!” 陈霸先击节赞道:“不愧是荀深明,果然深明兵法。传我将令!” 贞威将军、建康令孔奂搜集整备军粮 仁威将军侯安都并荀朗率一万人为先锋 武威将军周文育并胡颖率一万人为次锋 安东将军吴明彻五千人为左翼 安西将军沈泰率五千人为右翼 车骑将军陈霸先率周铁虎、程灵洗、钱道戢、裴忌、杜棱、韦载等二万人为中军 信武将军徐度率五千人为合后 全军合计五万五千人,明日决战! ----------------- 明天就要决战了吗。 侯胜北安顿好自己的一什人,和部下们一起胡乱喝了些薄粥。 晚间听阿父说了军议的结果,侯胜北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 这次主公让阿父担任先锋,可能是凶汉之前的发言露怯了吧? 从去梁山立栅算起,这场大战绵延一百余日。过去了小半年,拖得所有人筋疲力尽,也该有个结果了。 侯胜北走出营帐,望向天空。 大雨方晴,夜空如洗,繁星点点。 等到明日太阳升起之时,十万多人就要在这片天空下彼此杀戮,所求又是为何? 这么深邃的问题,他不知道答案,但是很清楚如果不能在明日的决战中获得胜利,城中的阿母、小弟、淽姊就会面临悲惨的命运。 所以,此战决不能输。 …… 六月十二日,未明。 孔奂一昼夜时间,只能调集到一些麦子作为军粮,匆忙煮成麦饭。 北人食麦,南人食稻,麦饭粗粝难咽,军士抱怨。 正在为难之际,陈蒨送来米三千斛、鸭千头,恰巧够五万人两日之食。 陈霸先下令炊米煮鸭,人人以荷叶裹饭,婫以鸭肉数脔,得数万裹。 士卒一旦食讫,弃其余。 …… 清晨,全军用餐已毕。 侯胜北也吃了一顿鸭肉荷叶饭,抖擞精神,与萧摩诃并立于侯安都身后,见彼此的嘴角鸭油未干,相视一笑。 侯安都的身侧是荀朗,荀法尚站于其身后。 侯胜北回望了一下位于百丈外的高处,上下四层,周二百余步,山泉环抱的北郊坛。 南郊坛祭天称天坛,北郊坛祭地称地坛,他暗暗祈祷今日之战能够大获全胜,至少也不能败。 只听侯安都下令:“出发。” …… 全军前行不到十里,半个时辰后到达幕府山南面的敌军阵前,整顿队列。 北齐军近十万人的大军也出营列阵,萧轨、东方老、王敬宝、李希光、徐嗣徽、任约等各领所部数千至上万人不等,并列排开。 荀朗观看敌军阵形:“夫战,勇气也。必当有一勇将为先。” 侯安都看向萧摩诃:“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 萧摩诃对曰:“今日令公见之。” …… 侯安都以一队百人为一小方阵,纵四人横二十五人;以十队千人为一中方阵,横列五队,前后两排各一幢主指挥。 所部万人为一大方阵,横列十幢,前后两排,五幢由一军主指挥。形成了前排一千二百人,纵深八人的阵线,长度近二里。 侯安都自领亲卫幢,居于前排中央。 侯胜北的什隶属其中,配置在中后排,在阿父身后相距五、六排的位置。 …… 急促的鼓声响起,号角齐鸣,这是进兵的信号。 侯安都一马当先,亲任前锋率先冲入北齐军阵,众军受主将鼓舞,紧紧跟随闯阵。 他瞄准的攻击位置,是当面敌军两个方阵的交接处,通常也是阵形的薄弱处。 看敌军旗号,乃是东方老和王敬宝,也算是交过手的熟人了。 侯安都并不担心被优势敌军从两侧包围,按照战前部署,友军会从左右两翼跟上,并肩发起攻击。 身后还有周文育和主公的两阵,自军只需奋力向前便是。 …… 双方都没有用弩箭,下了那么大的雨,弓弦淋湿不堪使用,直接进入了激烈的肉搏战。 从侯胜北的角度望去,前方的甲士站得密密麻麻,看不清战况如何。 作为担任陷阵任务的先锋部队,战前配给了人数三分之一的铠甲。 侯安都分配给了前阵以及亲卫幢,一小半战士披甲,侯胜北自然也穿着一领铁甲。 后面两排士卒,就只着军衣,没有披甲了。 第一排第二排已经和敌军接战,长枪如林,铁甲铮铮,正和敌军推搡较力。 后面三四五六七八排,还没有轮到接敌。 他们需要在前排的战士挤开敌军前进时,及时跟上,或是前排被击退时,及时顶上支援。 目前来看,我军优势,整体是在向前推进的。 前方不远处,阿父骑于马上在一线作战,正在率领亲卫幢撕开敌军防线。 …… 突然,阿父的身影从马上摔了下来。怎么回事,是中箭、中枪、马失前蹄? 侯胜北大急,前几天张氏兄弟父亲战死的一幕,闪过他的脑海。 战阵之上,生死只是瞬间之事。 侯胜北想越过众人赶上前去,可是区区四五排人,平时几步路的距离,此刻却如同咫尺天涯,难以逾越。 他看到敌军层层叠叠围了上去,不由撕心裂肺地喊道:“阿父!” 前方响起一个更为洪亮的声音,如同一道霹雳:“休伤我主!” 是大壮哥。 只见萧摩诃马上的高大身影飞奔向前,所到之处如波分浪裂,当者披靡。(注1) 萧摩诃杀到父亲刚才坠马之处,卷起了一阵血色旋风。 齐人不是没有和萧摩诃体型相当,甚至更为高大的勇士。 可是萧摩诃一手持槊,一手持刀,槊刺刀劈,无人能抵挡一个回合。 只见他手中的长刀上下翻飞,每次起落必然伴随惨叫,飙出血柱。 长槊则是倏来忽往,如同毒蛇出洞,无需战马冲刺,大力足以刺穿敌军的面门咽喉胸膛等要害。 侯胜北不由想起了几年前,在山野间陪萧摩诃练槊,那一次次的刺击练习,四分五裂的木桩。 虽是心中担忧阿父安危,嘴角却无意识地浮起了一丝微笑。 萧摩诃很快杀开一条血路,夺得敌军战马,护住侯安都后撤到阵中。 原来是侯安都在躲闪敌军枪刺之时,战马受惊坠落马下,幸好只是轻微受伤,不影响再战。 侯胜北松了口气,放下了一颗吊着的心。 …… 很快他的什也来到战线前沿,越过已经奋战了一刻时间,体力有亏的同袍,开始和敌军交战了。 十个人分成两排,什长居后排,监督两名伍长带领士兵前进。 其实无需监督,侯胜北的两名伍长乃是张安和张泰,两人咬牙切齿正要报仇,不用催促便奋勇上前迎战。 此时两军阵线已经犬牙交错在一起,换成了刀盾短兵的交锋。 侯胜北与敌军交手后精神专注,少年苦练的剑术让他的格斗技艺远远超过普通的敌军,能够从对方胡劈乱砍的招式之中找到破绽,斩击防护薄弱之处。 手中的宿铁刀锋利无比,刀刃所过之处溅起一蓬蓬血花,真不愧是精心锻造的杀人利器。 砍倒了数名敌人,侯胜北自己身上的铁甲好像也被击中两次,不知道有没有受伤,但是没有感到痛楚。 他渐渐的呼吸急促,有些气急气喘。 披着铠甲战斗,体力消耗很快,手足有些酸软,自己的动作不像开始那么灵活利索。 可是眼前的敌人怎么杀也杀不完,一拨又一拨不停地涌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难道就是精神士气在消耗的实际感觉吧。 对面的敌军好像也差不多,攻击绵软无力,是没吃饱饭吧? 这边可是吃了顿鸭肉饭的哟,侯胜北有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想放声大笑。 …… 身后一排排的同袍超越了自己,队长命令巩固战线,原地稍歇,原来到了轮战替换之时。 大战并非一时可分出胜负,及时投入生力军,轮换交替,恢复战力乃是持久之法。 也是大军为何往往能胜寡军的缘故。 …… 在长达数里的战线,正在发生无数类似的搏斗。 陈霸先亲自上阵,吴明彻、沈泰等各部首尾齐举,纵兵大战。 和侯胜北年龄相仿的程文季、荀法尚、杜僧明之子杜晋、徐度之子徐敬成、周铁虎之子周瑜(注4)等少年也都跟随着父辈冲锋陷阵。 如果输了这一战,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未来,所以人人拼死,个个搏命。 战局胶着,一时难分胜负,毕竟敌方近十万大军,一两处战线的优劣不足以决出胜负。 …… 荀朗却看出了胜机,向侯安都进言:“吴将军和沈将军已压制了敌军两翼,我们也打开敌阵一个缺口。周将军和主公的部队与敌军正面对抗,只是敌军人数众多,阵形厚重,一时不能得手而已。” 他对侯安都斩钉截铁道:”如果此时能有一支部队从侧后强力一击,敌军必定崩溃!” …… 侯安都报请陈霸先同意,委托荀朗代为指挥作战,巧妙地调整了阵形,从中抽调了步骑兵千余人。 区区千人不到战场兵力的百一,却成为了这场十五万人决战的胜负手。 包括萧摩诃、侯胜北在内的这支部队,脱离了混乱搏杀的战场,迂回到白下。 负责此处战线的乃是徐嗣徽部,侯安都毫不迟疑地攻其侧后,横向一击! 徐嗣徽在正面抵抗对敌的同时,侧腹部的软肋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当即被破入阵中。 战列崩溃。 一举斩获数千人,敌军践踏而死的不可胜数。(注5) 侯安都更是直入中军,徐嗣徽坠马遭擒,徐嗣宗援兄被杀,徐嗣产一并被擒。押送回到大营,陈霸先下令当场斩首示众,悬于旗幡打击敌军士气。 侯安都一路驱赶敌军败兵,乘势追击直至摄山,俘获首虏不可胜计。 钟山、江乘、摄山等地的北齐军有如雪崩,一块一块的军阵如推倒的骨牌般崩溃。 胜了! 北齐军败,窜逸荒野,莫知所以。陈霸先挥军追击,直达临沂。 逃到江边的北军,用荻扎筏渡江,淹死无数。 尸体遮蔽江面江岸,一路飘到京口。 追击战一直持续了两天。 六月十四日。 陈霸先麾下诸军出南州,烧毁了北齐军的船舰。 …… 这一战南军损失近万,北齐则是十万大军尽丧,逃生者不过数千。 萧轨、东方老、王敬宝、李希光、裴英起等四十六名北齐和叛军将帅被尽数生擒活捉。 徐嗣徽三兄弟、王僧辩之弟王僧智亡于战阵,只有任约、王僧愔、王晔等寥寥数人踰越江山,侥幸逃生。 陈霸先之名,威震天下。 ----------------- 注1:潮沟为孙权开凿的运渎,东接青溪,南接秦淮,西通运渎,北连后湖(玄武湖),其时玄武湖与长江相通,江潮直抵湖内,故称潮沟。南唐后主进行疏浚,改名珍珠河。 注2:北齐书对此战败北原因的解释 注3:及战,安都坠马被围,摩诃独骑大呼直冲齐军,齐军披靡,因稍解去,安都乃免。 注4:周铁虎传:子瑜嗣。真敢起名字叫周瑜…… 注5:高祖与齐军战于莫府山,命安都领步骑千余人,自白下横击其后,齐军大败。 《地名对照》 白下:今南京市北金川门外 摄山:今南京市栖霞区栖霞山的古称 临沂:今南京市东北三十八里,栖霞山之西,北临长江,南琅琊郡侨置,不是追到山东临沂 南州:今当涂县,姑孰的别名 第37章 共饮 “哎哟,淽姊你轻点,疼。” “战场上英勇无敌,回到家里就是娇气小弟了么?” 萧妙淽抿嘴笑着打趣道。 “战斗时不觉得疼啊,只是被钝器砸了一下,谁知道青肿了那么大一块。” “哼,骨头没断算你运气。鞭锏斧锤之类的钝器对付甲士,比刀剑更为有效。” “阿父连你也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受了伤。” 侯家多了两名伤员,侯夫人和萧妙淽正在服侍这爷俩换药,享受战后难得的平静。 …… 十六日,斩刘归义、徐嗣彦、傅野猪等叛将,宣布大赦。 十七日,解除戒严,军士以俘获之功换酒,几乎人人都得以一醉。 十八日,斩萧轨、东方老、王敬宝、李希光、裴英起等齐将。 想当初高敖曹胆力过人,龙眉豹颈,姿体雄异,专事驰骋,每言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 与兄高乾数为劫掠,州县莫能穷治。招聚剑客,家资倾尽,乡闾畏之,无敢违迕。为之羽翼者,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狄、东方老、刘士荣、成五彪、韩愿生、刘桃棒。随其建义者,李希光、刘叔宗、刘孟和。 至此凋零殆尽。 听阿父说,主公足足犹豫了两日,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放虎归山,下令尽数斩了敌将。 “杀了萧轨等人,在北齐为质的陈昙朗危矣。” 侯安都叹息:“主公的亲族凋零,唉。” “主公也真是不容易,我宁可还是阿父这样,一家人齐齐整整的。”(t_t) “欲戴王冠者,必承其重。这是位高权重者在所难免的。” “阿父你这次可是连跳几级,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啊。先是封侯,食邑八百户,马上改封西江县公。再晋平南将军,这可是二十班的重号将军。” 侯胜北不满道:“哪像我就升了一级,才当个队副,连队长都不是。“ ”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和你阿父相比呢。” “无妨,在他这个年纪,我还没出仕,更没上过阵呢。” “哈,主公还赐了一部鼓吹。大鼓、长鸣、大笛,横吹、节鼓、铙,以后出征敲敲打打,可热闹多了。” “此乃武人荣耀,鼓舞士气彰显威仪,不是你这小儿口中说的玩具。” ”阿父,主公表奏把南徐州刺史让给你做,我们又要搬家回京口了么?“ 侯安都沉吟了片刻:”北齐元气大伤,近期无力来攻。京口一时估计太平无事。“ 站起身踱了几步道:”江州的侯瑱始终是心腹大患。听说最近王琳部将侯平举众投奔,侯瑱与之结为兄弟,其势更大。” “此前周景德攻之不克,我为后援,却碰上了北齐入侵。待得我军休整完毕,只怕又要前往征讨。“ 侯安都微笑道:”我如今掌握一方兵权,你们还是留在建康的好,以安主公之心。“ “凶汉啊,这次他加了平西将军,进爵寿昌县公,也给了鼓吹一部呢。” 侯胜北大剌剌道:“你们一个平西,一个平南,爵位倒也旗鼓相当。不过你儿子可比他的儿子强多了,我和他家那个纨绔子弟就是不对付。” “小儿休得胡言,坏我同僚之谊!” “哎哟,孩儿有伤在身,阿父别打我。” 侯夫人和萧妙淽看他们爷俩斗嘴吵闹,不禁莞尔。 ----------------- 七月流火。 萧方智诏授陈霸先中书监、司徒、扬州刺史,进爵为公,增邑并前五千户,侍中、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骠骑将军、尚书令、班剑、鼓吹、甲仗并如故,并给油幢皁轮车。 局势发展却没有如同侯安都的预想,需要他前往征讨江州。 侯胜北和萧摩诃还没在京口打几天猎,侯瑱就自己来建康归顺了。 事情的起源得从两年前,萧绎封余孝顷为豫章太守说起。 等到侯瑱来到豫章,余孝顷在新吴县别立城栅,筑五步城与侯瑱相拒。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去年,侯瑱留从弟侯奫统管后方,自己率全军攻打余孝顷。 从夏到冬,始终不能攻克,乃筑长围守之,尽收其禾稼。 侯奫与新投的侯平关系不协,侯平攻杀侯奫,虏掠侯瑱军府的妓妾金玉,转投陈霸先。 侯瑱既失根本,兵众皆溃。 轻骑回到豫章,却被豫章郡的著姓熊昙朗拒之门外。风水轮流转,品尝到了之前于庆被自己拒之门外的滋味。 熊昙朗此人贪财,等到侯瑱败走,获其马仗。 侯瑱前往湓城投奔部将焦僧度。 焦僧度劝侯瑱投北齐,这不北齐刚被陈霸先收拾了一顿,侯瑱有些犹豫。 恰好陈霸先也派遣蔡景历来劝说,侯瑱以陈霸先宽宏大量,必能容己,于是诣阙请罪。 陈霸先恢复其爵位,加开府仪同三司,封为司空,位在诸将之上,并且杀了之前投奔的侯平为侯瑱出气。 …… 到了陈霸先这样的高位,自然有一连串的手段收服降臣: 从江州分出四个郡设置高州,授黄法氍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高州诸军事、明威将军、高州刺史,镇守巴山。 授熊昙朗持节、游骑将军、豊城令、飙猛将军、领桂州刺史俸禄。 又命侯安都镇上流,定南中诸郡。 诸举齐下,彼此牵制,恩威并施,自此长江中游一带平定。 …… 九月授衣。 萧方智改元太平,大赦。 陈霸先迁丞相、录尚书事、镇卫大将军、改扬州刺史为扬州牧、进封义兴郡公。侍中、司徒、都督、班剑、鼓吹、甲仗、皁轮车并如故。 敕丞相自今入问讯,可施别榻以近扆坐。 再加班剑十人,并前三十人,余如故。 追赠陈霸先的祖、祖母、考、妣、兄、弟。 封其妻长城县夫人章氏为义兴国夫人。 …… 十月寒衣。 初一那天,镇守南中的侯安都和侯胜北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寒衣。 “阿母还真是想着我们,寒衣节这天正好寄到。” 侯胜北忍不住摸了摸手腕上的红豆串,明天就是简文帝的命日,淽姊又该哭得梨花带雨了吧。 “唉,听说北齐上次大败,为了补充丁口,上个月发山东寡妇二千六百人以配军。” “寡妇也就算了,有夫而滥夺者十之二三,北方这群野蛮人,这都做的什么事。” “上游的王琳不太听话,主公以司空、侍中的高官相邀,就是不肯来。” “反倒送大象给北齐。又向西魏献款,要求讨回被杀的萧绎父子尸身,还有他自己的妻儿。同时还向那个后梁称臣。” ”按照阿爷讲的三国故事,这就叫做‘三姓家奴’,哼。” ”讨好各方就是不甩主公,摆明了不给面子嘛。” “你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侯安都看不下去儿子在那念经:“自己那半队人马,可有同吃同住,每日操练?” “必须有啊,天天除了上厕所是各归各的,吃睡操练都在一起的。” 侯胜北答道:“我这不是来拿寒衣吗,取了就走。” “你刚才说王琳云云,你可知他以舟师袭江夏,丰城侯萧泰以州降之了?” “反正之前鄱阳王萧循就不肯入朝。现在死了换成他弟萧泰,和王琳狗咬狗不是正好。” ”江夏顺流而下,至豫章不过四百五十里。之前萧循据之作为缓冲,如今王琳攻取江夏,已然与我方接壤,今后势必一战。“ ”那是阿父你这个平南将军要操心的事情,我一个小小队副懂个啥?不过王琳一介三姓家奴,阿父你总不会栽在他手里吧?“(^-^) “你这小儿,怎么现在说话越来越气人。” “阿父我可不是小儿啦,你看看我这个头,明年就高过你了,嘻嘻。” “逆子看打,你别跑。” …… 是月,西魏安定文公宇文泰字黑獭卒,中山公宇文护掌权。 ----------------- 临近年底。 侯安都身为高官,新年需要参加元旦朝会觐见至尊,于是带着儿子赶回了建康。 那一日晚上,侯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位极人臣的丞相、镇卫大将军陈霸先由周文育陪同,来到了侯府。 侯安都事前未曾得知,赶忙迎接入内。 虽然仓促,府上大厨还是竭尽手段,摆上盛宴招待这位朝堂第一人。 以邺中鹿尾、青州蟹黄、蜜渍鱁鮧为酒殽,又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为浑羊设。 其他如脍鱼莼羹、武昌鱼、蒸豚、萧家馄饨、庾家粽子,各种佳肴琳琅满目。(注1) 酃湖水酿制的绿酃酒乃是贡酒,前朝为太庙祭祀所用,也取来待客。 陈霸先微笑道:”安都,你这顿饭可吃得奢侈了。我常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瓦器蚌盘而已。” 侯安都对曰:”以主公今日之身份,再怎么稀有的山珍海味,何来奢侈一说。“ 陈霸先感叹:”珍馐美馔当前,我却想起七年前这个时候,安都你家中的那顿家宴。“ ”主公还记得?“ ”是啊,十问十答,如何能忘。“ 陈霸先道:”就是侍立的这小子,当时不过六尺孩童,转眼已是个翩翩少年了。让他也坐下吧。“ 侯胜北倒是对陈霸先没太多敬畏之心,既然说让他坐,看了一下阿父脸色见没有反对,就入席坐了下来。 和当年一样,还是靠着阿父并肩坐着。 ”北齐传来消息,昙朗遇害了。“ 陈霸先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侯安都夹菜的手却僵住了。 ”斩萧轨等之时,便想到可能有今日,但又不能放虎归山。“ 陈霸先话里带着唏嘘,不知道说给谁在听:”朗儿一条命,换北齐将帅四十六条性命,也是值了。“ ”……“ ”可惜我弟休先早逝,仅此一子。九泉之下相见,不知会如何怨我。“ ”……“ ”目前我朝暂时无力向北齐复仇,只能装作不知,维持互不相攻的局面,行聘修好。“ ”……“ 侯安都和周文育不知如何开解,只能默默听着陈霸先诉说。 这就是上位之人的痛苦吗? 忍常人之不能忍,长久这么下去,会变得冷血麻木的吧。侯胜北不禁想道。 他觉得这次见面,陈霸先比半年前又瘦了一些,精神受这种煎熬,是人都受不了的吧? ”这次前来,还有两件事,要与卿等商议。“ 陈霸先终于转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其一,魏帝拓跋廓禅位于周公宇文觉,今后就没有西魏,只有北周了。” 面对陈霸先淡然抛出的又一个爆炸消息,侯安都再次愣了一下,苦笑道:”才短短六七年,西魏东魏都亡了国,变成北周北齐了吗?“ ”是啊,这几年我朝不也是天子更替不断么。“ 陈霸先意味深长道:”谁知道本朝的国运接下来会如何呢?“ ”我还是那句话,无论是谁,安都愿为主公处置,唯求主公把握时机。“ ”好,我自然信得过安都。“ 陈霸先又道:”第二件事,可还记得广州刺史萧勃?“ ”当然记得,我们起兵平叛,使劲拖后腿的那位呗。“ 周文育大大咧咧道。 ”是啊,司徒、太尉、司空、太保,三公的高位封了个遍,他就是守着广州那块地盘,死活不肯入朝。“ 侯安都也讽刺道。 ”不止如此,两年前他还派兵袭击了东衡州。江陵陷落后,东衡州刺史欧阳頠也归附于他,手已经伸到安都你的故里了。“ ”这么说的话,主公有意对付萧勃?“ ”正是,侯瑱来投,中流已平。岭南乃是我军发祥之地,岂容萧勃久据?我意来年征伐于他,将岭南之地收归朝廷。“ ”好啊,那时候就看他不顺眼,已经忍很久了。主公既然这么说,我和小侯谁去?“ ”安都还要提防上游的王琳,文育你为头阵,拨周铁虎助你,黄法氍也归你指挥,安都做为后援,对付萧勃足够了吧。“ ”杀鸡用牛刀,绰绰有余了。“ 谈完正事,随便吃喝了一阵,只听陈霸先感慨道:”像这样共饮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是啊,上次我们和主公一起喝酒的时候,老杜也在,转眼他就不在人世了。“ ”人生无常,谁又想得到呢。那次我就说你们几个,卿等悉良将也,而并有所短。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主公说老杜志大而识暗,狎于下而骄于尊,矜其功不收其拙。说我交不择人,而推心过差,居危履险,猜防不设。至于小侯,哈哈,你自己说吧。” 侯安都微微一笑:”侯郎傲诞而无厌,轻佻而肆志,并非全身之道。” 陈霸先看着两员爱将,喟叹道:”难为你们还记得,只怕是当作耳旁风,听过算数了吧。” ”哈哈,人生当及时行乐。来,主公我们喝酒。“ ”魏武有云,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侯某敬主公一杯。“ …… 看着他们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样子,侯胜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 而过完这个年,他就十七岁了,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巨大冲击。 ----------------- 注1:出自南北朝《食珍录》 《地名对照》 新吴:今奉新县西北三十里故县 巴山:今乐安县东北公溪镇 南中:赣江古称南江,赣江流域被称作南川、南中或者南州 第38章 预兆 太平二年,正月。 侯安都父子与家人草草团聚几天,就赶回了豫章上游的驻地,准备出征讨伐萧勃的事宜。 二月。 萧勃察觉到了朝廷风向,起兵于广州,遣欧阳頠及部将傅泰、从子萧孜为前军。 南江州刺史余孝顷举兵响应。 萧方智诏令平西将军周文育率诸军讨之。 …… 整个平叛的过程有点乏善可陈。 叛军沿着陈霸先昔日的进军路线出了南康,分为两路,欧阳頠屯苦竹滩,傅泰据蹠口城。 余孝顷则以其弟余孝励守郡城,自出豫章据石头。 欧阳頠曾经是最早支持陈霸先的旧人,讨伐侯景的有力盟友和后盾,如今摇身一变,彼此成了官军和叛军的立场。 巴山太守熊昙朗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一头引诱欧阳頠一起袭击高州刺史黄法氍,一头又勾结黄法氍,相约共破欧阳頠。 此人眼中唯利是图,视财货如同性命一般,两边都开出条件:”事捷须与我马仗。” 表面上,熊昙朗站在萧勃一边,出军与欧阳頠成犄角之势前进。 不这样怎么骗得到装备呢? 熊昙朗对欧阳頠道:”余孝顷欲相掩袭,须分留奇兵,甲仗既少,恐不能济。” 欧阳頠不愧是岭南名士,以诚待人,还真信了,送了铠甲三百领给他。 来到高州城下,将要开战,熊昙朗佯装败走,跑了。 黄法氍乘此机会进攻,欧阳頠没想到友军突然撤退,狼狈失措只得跟着败走。 熊昙朗如愿以偿地取得了欧阳頠遗留下来的马仗。 周文育的讨伐军还没来,萧勃的一路兵马就这样轻易地败退了。 …… 周文育军到达豫章,缺少船只。 余孝顷有舴艋三百艘、舰百余乘在上牢,军主焦僧度偷袭得手,尽取船只归来。 有了船只,周文育仍在豫章立栅,然而军中粮尽,诸将欲退。 周文育不许,派遣长史陆山才说服了临川内史、信威将军周迪,和他约为兄弟。 能和陈霸先麾下首席大将结交,周迪甚喜,承诺馈以粮秣资助。 这下粮草也有了。 得到补给的周文育分遣老弱乘旧船顺流而下,烧掉了豫章栅,伪做遁去状。 余孝顷望之大喜,不复防备。 周文育于是率军间道兼行,占据芊韶,切入敌军中央。 上游是欧阳頠、萧孜,下游是傅泰、余孝顷。周文育居于几支敌军的中间,隔断上下,筑城飨士,欧阳頠等大骇。 要是让侯胜北来说,这难道不该是前后夹击周文育的好机会么? 结果欧阳頠不战而退,撤入泥溪,被严威将军周铁虎追击擒获。 几年前就不会打仗,只能派郡兵助威,看来打仗需要天分,不会的果然还是学不会啊…… 不过想深一层,难道他老谋深算,故意借此机会投诚脱离萧勃? 不管怎么样,周文育看在旧日情分,没有太给他难堪,与欧阳頠乘舟而宴,陈列兵甲,巡蹠口城下。 城内军心动摇,周文育使部将丁法洪攻打傅泰,一举拿下。 萧孜、余孝顷撤兵,来犯的几路叛军都被击退。 三月。 周文育把欧阳頠、傅泰送去建康,陈霸先念及与欧阳頠的交情,加以厚待。 萧勃在南康听闻欧阳頠等兵败,军中震怖。 德州刺史陈法武、前衡州刺史谭世远反正,攻入广州城杀了萧勃。 说起来这谭世远还是萧勃心腹,当初任曲江令,用来拖陈霸先后腿的人物。 如今反戈一击,要了自家主公的性命。 不过叛主之人也没有得到好下场,萧勃旧部兰敱袭杀谭世远为主报仇,军主夏侯明彻又杀了兰敱,持萧勃的首级投降。 四月。 等到侯安都率领援军赶到战场时,反叛的罪魁祸首已然授首,剩下萧孜、余孝顷占据石头为两城,各居其一据守,多设船舰夹水立阵,面临的是这么一个局面。 周文育为侯安都接风洗尘,商议进军策略。 ”周叔,你太不地道了。就留了些残羹冷炙,虾兵蟹将给小侄啊。“ 侯胜北对着周文育这位军中笔头,没大没小,毫不客气地说道。 ”战机来临,难道放着不打,等着贤侄你来了不成?“ 还没等侯安都出言呵斥,周文育就两眼一翻,顶了回去。 他又好奇道:”我比你父还大十岁有余,你为什么叫我周叔?“ ”因为周叔你一直活力充沛,坦率直爽,给人至少年轻二十岁的感觉嘛。“ 看周文育貌似相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侯胜北心想:那日陈霸先说你推心过差,猜防不设,真是没说错。 到了五十岁这把年纪,还是那么好哄,哈哈。 侯安都最近被儿子气到多次,已经有些懒得管他:”你这小儿无法无天,怎么和周将军说话的?景德不要理他,我们还是商议如何进军吧。“ ”没事,我家那个也是这样,一开口说话能气死老子。“ 周文育摆摆手表示无妨:”叛军首脑已死,士气不能久持,只要不能速胜则必败。我军无非是水步两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而已。“ ”景德你已取得平叛首功,此番陆路就交予我,匀些功劳如何?“ ”咱俩好说,那我就率水军,顺流配合你进兵便是。“ ”多谢。虽是以正兵合,也不妨以奇兵胜。我今晚先偷袭敌军水军,为景德开路。“ ”成师,你打仗就是鬼点子多,总是使些阴招。不过还真管用,敌军多半想不到。“ ”胜北,还不快去准备!今夜令你队为前军开路,要是出了差池,小心军法从事。“ ”啊?遵令!“ …… 是夜,侯安都引一路人马,人衔枚,马勒口裹蹄,摸到石头津,乘夜烧了萧孜、余孝顷的战舰。(注1) 侯胜北率本队为前部,探路开道也算小有功劳。 敌军没了战船,周文育率水军放心前进,侯安都领步骑,登岸结阵。 余孝顷迂回截断后路,侯安都令军士多伐松木竖栅,列营渐进。 数次接战,频战屡克。 …… ”阿父,这帮南川酋豪可真是难缠啊。“ 杀退一次敌军来犯,侯胜北脱下头盔,抹了把脸上血污:”明明萧勃都死了,还是死缠烂打不放。“ ”事关家族利益,哪有那么轻易臣服的。 侯安都给儿子解释道:”江州是从荆州和扬州两个大州分割而出,本意是削弱两州实力,却造就了一个新的强藩。” “江州全盛之时拥有十一郡,地处大江中游,连接荆扬,诸多侨置流民安顿于此。温峤就是凭借江州之力平定苏峻之乱,与周边势力周旋。刘义康被贬江州,与天师道勾结,有了’江州当出天子’的说法。来江州任职的多为宗室重臣,不造反都不好意思。” “侯景之乱,江州酋豪趁势崛起,成为地方的实权掌控者。南川余孝顷、周迪、熊昙朗乃至闵中陈宝应、留异之流,割据地方掳掠流民,顾恋巢窟,私署令长,不受召唤。(注2)国家有此等毒瘤,则日渐衰弱。“ ”须得一个个讨平了他们,我朝才能凝聚力量对抗外敌。“ 侯胜北听到这里,有些明白陈霸先为什么要出兵东征西讨,一直没个消停了。 ”只怕是随剿随起。外有强敌,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和他们纠缠。宜当抚剿并用,他们如果臣服为朝廷效力,自然也就不为己甚。“ 侯安都看了一眼儿子,补充道:”你管人家叫南川酋豪,可知我们侯家也是岭南酋豪?“ ”啊?“ “酋豪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像我们侯家、张家兄弟、黄法氍、鲁悉达等,都是效忠主公,愿意离乡北上,建功立业进入中枢的酋豪。和余孝顷之流割据一方的酋豪不同。” 听阿父这么一解释,再结合此前萧妙淽的代表之说,侯胜北彷佛窥到了一丝国家治理的本质,但还是有些朦胧不清。 选择自身代表的阶级,结交利害一致的盟友,讨平对立不服的势力,不就这么回事嘛。 他一走神,阿父接下来说的几句话全部漏过,只听到最后一句。 ”不过余孝顷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萧孜这个软蛋快扛不住了。“ …… 不久,萧孜出降。 余孝顷逃归新吴老巢,遣使诣丞相府乞降,请入子为质。 陈霸先许之,下令周文育、侯安都引兵班师。 由于欧阳頠声著南土,陈霸先复以为衡州刺史,使讨岭南。 欧阳頠未至,其子欧阳纥已克始兴。待欧阳頠至,诸郡皆降,遂克广州。 不过数月之间,岭南之地悉平。 陈霸先封赏有功之臣: 周文育授镇南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广衡交等州诸军事、江州刺史。 侯文都授镇北将军,加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官职不变,仍为南徐州刺史。 至此,两人确立了陈霸先军中并称”双璧”的地位,位列其余诸将之上。 ----------------- “好可惜,只打到豫章,叛军就投降了。” 侯胜北有些不满:”都没能一路直下广州,顺道看看阿爷阿嫲。” “既然离乡从军,那也只有恪守职责。我也想念你阿爷阿嫲,只是实在不得空闲。” 侯安都安慰道:”况且有司来报,王琳在上游大治舟舰,恐有相侵之意。我们需要尽快回师提防。“ ”那个三姓家奴敢来?我们先打过去。“ ”你这孩子,从军之后诸事颇顺,有些浮躁了,心境须当磨砺一番才是。“ ”自从跟着阿父袭王僧辩,一战建康、二守梁山、三抗北齐大军,加上这次讨伐,两年大大小小也打了好几仗,阿父怎么还以小儿视我呢?“ ”你长再大,也是阿父的孩子呀。“ 侯安都摸摸儿子的头发,表情满是慈祥和蔼:”个子真的比阿父还高了,有七尺四寸了吧。阿父是不能把你当成小孩子看待了。“ ”就是嘛,我现在是率百人的队长。阿父把我当成小孩,部下们会怎么看我,如何令行禁止?“ 侯安都有些欣慰,儿子并不是单纯好胜,考虑的还有对部下的影响:”那好,以后阿父就以成人待你。再过三年行了冠礼,你就真的成年,也该考虑婚事了。“ 婚事? 侯胜北还没考虑过会和哪个姑娘在一起过日子,生儿育女。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倒是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那么侯队长,命你率艨艟一艘,巡上游五十里,取凭证而返。“ ”遵令!“ 被军令打断了遐思,侯胜北一个激灵,阿父你也切换得太快了。 …… 六月 陈霸先以侯安都为西道都督,周文育为南道都督,率舟师二万会于武昌,将讨王琳。 回到建康休整还不到一个月,新的命令下达,侯安都父子又要出阵了。 …… 八月 北周归还萧绎之柩及诸将家属千余人,王琳凭吊先帝,安抚和激励诸将士。 陈霸先进位太傅,加黄钺、殊礼,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并给羽葆鼓吹一部。 …… 九月 陈霸先进位相国,总百揆,封陈公,备九锡,陈国置百司。 …… ”太急了。“ 侯安都叹息道:”我多次劝谏主公要把握时机,现在不宜行此事啊。“ ”阿父,为什么此时不宜呢?“ 侯安都再次叹息道:”原因有三。” “其一王琳未平,正值交战之际。主公行此事,给了王琳统合诸将的名义。各地的割据势力,必然动摇观望,坐视两军成败,再决定投靠哪方。” 其二此事一起,只怕朝中个个想立从龙劝进之功,行歌功颂德议礼之举。全副精力既然集于中枢,必然疏于戎事,忘了前线还是胜负未决。 其三听闻此事,前线诸将只怕心浮气躁,有急于求战,立功以献者;有心怀旧主,逡巡不进者。如何还能将帅一心,合力破敌? 侯安都踱了几步,有些烦躁:”岭南已平,待讨伐王琳,平定上游之地,内部再无大患,那时候再行此事就会稳妥许多,不过晚个一年半载而已。“ 他寻思片刻不得其解,沉吟道:”以主公的英明睿智,肯定不会不知道个中利弊,却还是急于行事。难道别有苦衷?“ 侯胜北见父亲苦恼,安慰道:“阿父,我军这次兵多将广,实力上还是占优势的吧。” 侯安都纠正儿子的想法:”实力不是单纯看兵将的数量质量,而是看军队能够实际发挥出来的力量。” ”本次与景德合力进兵,我二人协作已久无甚问题。然而其余各部,如安南将军吴明彻、安西将军沈泰、严威将军周铁虎、信武将军程灵洗等并未磨合。” 侯安都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侯胜北:”后两人降将出身,行事谨小慎微还好。前两人只比我和景德的八镇将军低了一班,只怕是心怀不服。” 侯安都压低声音:”尤其是吴明彻,主公镇守京口时深相要结,为之降阶,执手即席。此人微涉书史经传,随汝南周弘正学习天文、虚空、遁甲,略通其妙,颇以英雄自许。这么一个心高气傲,自诩了得的人物,怎么可能甘为我下?“ “荀朗又留守建康,不能为我出谋划策。“ 侯安都长叹,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发出叹息:”王琳地处上游,以顺讨逆,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在我,此战危矣。” 侯胜北急了,尚未开战就明知己方处于劣势,这还怎么打。 “阿父,既然这样,要不就进言主公,别打这仗了吧。” “胡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主公已下令进兵,哪有不战之理。” “阿父……” “你给我太平点,这次景德之子周宝安也随军,别惹出事情来。” ”好吧,听阿父的,我不主动招惹他便是。“ …… 彼时大军将发,王公以下百官于新林饯行。 侯安都跃马渡桥,人马俱堕水中。坐于船舱之时,又坠入橹井。 ----------------- 注1:(侯安都)至,乃衔枚夜烧其舰。文育率水军,安都领步骑,登岸结阵。 注2:南川当时的情况,出自陈书周敷传 《地名对照》 苦竹滩:今丰城市西南赣江东岸富竹洲 蹠口城:今南昌县西南。一说在今丰城县东北赣江东岸 石头;今南昌县北石头口,又名石头津 巴山:今乐安县东北公溪镇 上牢:今奉新县东北之南河,古称上牢水 芊韶:今南昌县南赣江东岸,应是位于苦竹滩和蹠口城之间 泥溪:今新干县南赣江东 新林:今南京市西南。有小水源出牛首山,西流入长江,名新林浦,亦称新林港。 第39章 遣返 太平二年,十月初七。 陈霸先进爵为王,并前二十郡益封陈国。相国、扬州牧、镇卫大将军如故。 陈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钟虡宫县。 王妃、王子、王女爵命之号,陈台百官,一依旧典。 只差最后一步了。 …… 仅三日后,十月初十。 萧方智禅位。 陈霸先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永定。 驾幸钟山,祠蒋帝庙。出乌缠国的佛牙于杜姥宅,设无遮大会,亲自出阙前膜拜,以示崇佛之意。 追封先夫人钱氏为昭皇后,世子陈克为孝怀太子,立夫人章氏要儿为皇后。 其柴燎告天的文书颇为朴实,并无夸大: 霸先爰初投袂,大拯横流,重举义兵,实戡多难,废王立帝,实有厥功,安国定社,用尽其力。 …… 宝业初建,皇祚惟新。 百官上表称贺之时,侯安都父子的讨伐军却在前线。 王琳起兵来敌,命任忠为巴陵太守,潘纯陀守郢州。 天门太守樊毅与其弟樊猛起兵响应王琳,就是斩了武陵王萧纪的那对兄弟。 侯安都行军至武昌,樊猛惧不能抵,弃城退守郢州。 周文育亦从豫章前来会师。 两军甫一合流,就生出了各种事端,让侯胜北很不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吴明彻,此人比父亲年长十五、六岁,已经五十出头,鬓发略带花白,中等身材。 说话声音洪亮,语气自信满满,对任何事情仿佛都胸有成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偶尔眼神一扫之中,尽是傲然睥睨之色,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对他人的不屑一顾。 吴明彻向主将行礼之时,敷衍了事的态度也是摆在了明面上。 真是个骄傲又讨厌的家伙,才见了一面,侯胜北内心已经给吴明彻贴上了标签。 …… 另一个更加让他讨厌的家伙,当然就是周宝安了。 不可否认,他的外貌确实比周文育俊美了许多,穿着华丽的宽袍博袖,骑着马还牵着狗,一群恶少僮仆前呼后拥,招摇横行。(注1) 可是侯胜北还是觉得凶汉那副相貌看起来更顺眼,更符合军中气质。 拜托,这是军营,可不是猎场。侯胜北想道。 不过阿父说了,不要招惹他,当作没看见就好。 然而真要出了事情,还是躲不过。 …… 这一日。 侯胜北带着部下的一伍士兵,在军帐外值守,众将正在帐中议事。 ”哟,看看这是谁啊,不是我们侯大将军的公子吗?“ 侯胜北不主动惹事,不代表别人不会招惹他,周宝安带了几个人晃到了跟前。 ”侯公子站得那么笔挺,是在值守呢?“ 侯胜北没有回答,自己正在守卫帅帐,显而易见的嘛。 ”你们瞧,侯公子多么的骄傲,都不屑和我们这些人搭话。“ 周宝安向左右众人说道:”我父亲好歹也是与侯大将军平级,论起在主公麾下的资历,还深那么一点。侯公子不肯搭理人,好大的架子呢。“ ”周监郡,请问是来找周将军吗?帐中正在议事,可需要替你通报?“ 侯胜北忍住气问道。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周宝安才好,既不想称呼他周兄,也不想和他一样地称呼周公子。 想到周文育任晋陵太守时曾命儿子监知郡事,就以任职相称算了。 保持距离,公事公办,可能这就是少年心里的一丝倔强吧。 ”找我家老头干嘛,我是来找你的。侯公子架子大,我周宝安可是非常的平易近人。今日行猎的收获,想和侯公子分享一下而已。“ ”多谢周监郡一番好意,我还要值守,就心领了。“ 周宝安又开始抱怨:”你们看,我就说侯公子架子大吧,拒收我周宝安送出去的礼物,可不又端着了么?“ 侯胜北被他拿话支住,心想大概是打到什么兔子狐狸的猎物想炫耀一下,赶紧收下打发走得了。 ”好吧,那就受之有愧了。请周监郡放下猎物,待我值守结束,另行登门道谢。“ 周宝安邪邪一笑,环顾左右:”你们都听到了啊,侯公子可是收下了。来人哪,快把猎物献上。“ 只见几个恶少年左右一让,揪过来一个衣衫不整,浑身发抖的女孩,一把推到了侯胜北怀里。 ”哈哈,这猎物不错吧?侯公子。“ 女孩相貌清秀,看穿着是乡间打扮,衣衫撕破了好几处,露出健康充满弹性的肌肤。清澈的眼神满是恐惧,蛾眉皱起,嘴唇颤抖着,吓得说不出话来。 女孩被推搡着踉踉跄跄撞到侯胜北身上,赶紧站直身子,双手绞在一起抓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侯胜北最初一楞,随即怒火升起。 ”主公有军令,劫身皆斩,妻子补兵。“ 侯胜北低吼道:”你等不知道么?“ 周宝安一脸无辜表情。 ”我们行猎遇到了这位姑娘,她自愿献身枕席,怎么就劫了?倒是你侯公子,手持兵刃,吓到人家了。“ 侯胜北的几名部下早已聚拢过来,就有人想要把女孩拉开。 ”我看谁敢动?“ 周宝安大声嚷嚷道:”侯公子调戏民间女子,人家找上门来,又始乱终弃啦。“ 周围士卒闻声投过来好奇的视线。 侯胜北觉得他们多半信了周宝安的说法,脸上火辣辣的。 第一次碰到这种无赖之人,颠倒黑白的说法,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命令左右:放下手中兵刃,给我打! …… 发生在帅帐门口的一场斗殴,引发了围观。 惊动军帐内议事的大佬们,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 ”什么,争风吃醋,互相殴斗?“ 侯胜北几乎跳了起来,他还记得几位将帅当时的眼神。 周文育是无奈,阿父是恚怒,吴明彻是嘲讽,其他人则是把他和周宝安视为一路货色。 ”那你待如何,找军正官审判,你们两个对簿公堂?” 侯安都面沉似水:”如此一来,景德的立场何在?主帅不和,动摇军心麻烦更大。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快速平息此事方可。“ “可我是被冤枉的啊,阿父!” ”冤不冤枉不重要,关键是别人眼里怎么看。那个乡间女孩,我派人送走了。“ 侯文都开始在帐中踱步,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片刻之后,侯安都貌似下定了决心,开口道:”上次说的,你已经十七岁,婚事确实也该考虑起来了。“ ”阿父,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吧。“ ”嗯,萧妙淽……“ 看到侯胜北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变化的眼神,侯安都缓缓道:”摩诃的年纪也不小了,就赏给他做个小妾吧。“ “什么?!” 侯胜北像是被火燎到般跳了起来,彷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父你说什么?” ”我说把萧妙淽赏给摩诃做小妾。“ ”阿父。“ 侯胜北几乎用了全部力气,克制住怒气问道:”为什么要把淽姊赏给萧大哥?“ ”这很奇怪么,摩诃乃是我帐下猛将。今年二十岁身强力壮,赏个女子暖床,以结其心,不是很合理?“ ”可那是淽姊。“ 侯胜北已经被阿父突如其来的话打闷了,有点语无伦次道:”为什么是她?赏赐别的女子不行么。“ ”随便赏赐一个女子,哪里显得出恩重。“ 侯安都道:”萧妙淽身分高贵,美貌动人,又伴读你多年,这样才能体现出为父对摩诃的器重。你要娶亲,她不适合继续待在你身边。“ ”你也知道淽姊伴读我多年。“ 侯胜北第一次强硬地顶撞阿父,低吼道:”我不同意。“ ”哦,你不同意,那待如何?“ 侯胜北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能如何。 孝道为先,他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忤逆父亲吗? 就算他反抗,难道有能力阻挡阿父的命令吗? 可是淽姊,她会怎么想,会怨恨自己让她重返红尘,再次成为他人的玩物吗? 那颗好不容易泛出绿意生机的心灵,再次沉入泥泞被践踏?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耳边又传来阿父冷冷的话语:”你不同意将萧妙淽赏赐给摩诃,难道自己还能娶她为妻,予她名分?“ 侯胜北语塞,他只是潜意识里不舍得淽姊,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婚嫁的问题。 ”萧妙淽可是叛贼侯景之妻。谁要是敢娶她,必为天下不容,万夫所指。“ 侯安都的声音冷漠如冰,锋锐如刀,揭露了残酷的现实。 “就算是至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纳萧妙淽。她的命运,就是被收入高墙深院,成为某个达官贵人的玩物。或是在一处无人知晓之地,静悄悄度过余生。” “不!” 侯胜北终于大声吼了出来:“淽姊的命运绝非如此。如果天下人视她为叛贼之妻,我就让天下人闭嘴不敢提起此事!” “呵呵,好气魄。” 侯安都轻轻击掌。 下一刻,他拉下脸来:“你带着自己那队兵,给我滚回建康,好好再多看你的淽姊两眼。这一战用不着你。” 侯胜北咬紧牙关,他没想到阿父那么决绝狠心,要在即将开战之际赶走自己。 是因为周宝安搞出来的事情让他颜面挂不住?还是为了淽姊的事自己顶撞令他不满? “还嫌丢的人不够?你现在就像一根刺,诸将只要看到你,就会想起景德和我不睦之事。” 侯安都一脸鄙视嫌弃:”周宝安素有纨绔之名,他可以不在乎名声。现在你也和他成了同一类人,众将作何观感,如何看我?” “你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侯胜北觉得自己明白了阿父为什么这么做,周宝安的事情让阿父在众将之前丢了颜面,所以才拿淽姊的事情出气。见自己不从顶撞,就要赶走遣返。 侯安都也不解释,挥挥手:“你走罢,这是军令。” “遵令!” 听闻军令二字,早已养成的习惯,侯胜北从牙缝中狠狠蹦出了两个字。 虽然这一次的军令,是如此的令人难以接受…… 他重重转身,负气走出了营帐。 身后阿父的表情,他自然也看不到了。 ----------------- 跟随侯胜北的一队人不甚明白,为什么即将开战,却突然被派回建康。 众人多少知道周宝安挑衅之举,但是侯安都有必要遣返儿子吗? 周宝安还不是仍然待在军营,就和没事人一样。 而且平日里生气勃勃的侯小将军变得死气沉沉,除了必要的指示,更无一句闲话。 这点事情,不至于让小将军如此一蹶不振吧。 张安张泰两兄弟任什长,问了几次,侯胜北只字不提。 队副是位老成的中年人,让大家不要再去打扰侯胜北,默默地协助指挥行军。 一路无语回到了建康,自去军营驻下,向所管交了军令。 侯胜北回到镇北将军府,进到后堂,阿母正在和晓叔说话,见他回来吃了一惊,忙问起缘故。 侯胜北难以启齿,模糊以对。 侯夫人问明尚未开战,侯安都平安无事,也就放下心来。 …… 侯晓在和北齐一战中,腿上受的枪伤甚重,成了瘸子。 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侯胜北一阵心酸,以前和自己漫山遍野飞奔的晓叔,连正常走路都成了奢求,更别说重新上阵获取功名。 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他从小和晓叔亲密,这几日一直憋在心里无人倾诉,忍不住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侯晓听后,想了片刻:“晓叔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阿哥的言行举止,和平日大为不同。” 他解释道:”阿哥对你虽然严厉,却是循序渐进安排稳妥,这次的处置过于突兀偏激了。” 侯胜北得此一言,心里觉着好受了一些。 侯晓又道:“只需等上一段时日,待讨伐王琳归来。戎事已定,你阿父自然心态回归。届时即便有什么,你苦求阿嫂,难道还怕不能挽回?” 侯胜北一想确是如此,阿母心疼自己,只要苦苦哀求,撒泼放刁,还怕保不住萧妙淽? 就是有些对不起大壮哥了,你还是另寻其他女子暖床吧,淽姊是不行的。 眼下只需放宽心,等待阿父平定王琳归来便是。 …… 侯胜北等待的结果,于数日后快马传到了建康。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京师宽阔的街道上,出现了一道步履蹒跚的身影。 城内不能纵马奔驰,这人的两腿打结,走路不稳,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地晃进了侯府。 只见他的身上衣物、脚下鞋子都磨得破破烂烂,黑一块红一块还有已结块的血迹。 脸上布满灰尘土垢,彷佛戴了一层晒干的泥面具。 头发蓬乱,胡须横生,一看就是几天没有梳洗。 最重要的是此人的眼神,疲惫之中透着绝望。 侯胜北认得他是阿父的亲兵,一股恶寒瞬间从背后升起。 只听得此人用嘶哑的声音,从干涩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军大败,侯将军被俘!” ----------------- 注1:文育之为晋陵,以征讨不遑之郡,令宝安监知郡事,尤聚恶少年 第40章 少年不再 “我军大败,侯将军被俘!” 当这句话传入耳中,侯胜北惊呆了。 他不是没想过讨伐不利,全军败退的可能,却没有想到身为主帅的阿父会被俘虏。 之前北齐之战,敌将从被俘到被杀,也就是几天的功夫。 阿父已是命悬一线,不,说不定此时已经被处斩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他,杵在原地一步都不能挪动。 侯夫人端坐一旁,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立刻摇摇欲坠。 幸好侯晓冷静,叫来侍女两边伺候住侯夫人。 又命人准备参茶,热巾,让亲兵坐下回气,慢慢问起战事经过。 …… 当时周文育和侯安都两将俱行,品级相当,彼此不相统摄。 部下交争,稍不相平,军中氛围各自为战,还不时起一些摩擦。 大军行至郢州,王琳部将潘纯陀于城中遥射官军,侯安都大怒,进军围之,不克。 王琳军至苻口,侯安都释郢州之围,悉众军屯于沌口,留沈泰一军守汉曲。 王琳据东岸,侯安都等据西岸,遇大风不得进,相持数日。 后一日,两军合战,王琳乘坐平肩舆,执钺指挥,诸军效死。 我方沈泰、吴明彻两部按兵不动,侯安都、周文育大败。(注1) 主将侯安都、周文育及裨将徐敬成、周铁虎、程灵洗等皆为王琳所擒。 平北将军、北兗州刺史,领庐江太守马明力战而死。 吴明彻拔营还京,沈泰引兵奔归。 …… 侯胜北听到此处咬牙切齿:”沈泰乃是东扬州刺史张彪部将,献主求进的反复小人。吴明彻则是骄傲自大,不服指挥之辈。“ 他悲呼着一拳捶在墙上道:”这两人害我阿父!“ 那亲兵继续道:”萧摩诃指挥一部亲卫在另一船,当时水上作战,救应不及。大军一败无力回天,只得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后撤。” “萧摩诃率领残军,特遣小人快马先行来报。于路又有其他报马已到建康,此时战败讯息,恐怕已传入宫中了。” 这亲兵千里奔波送信,强撑着说完,已是筋疲力尽。 侯晓见他也不知道更多消息,便好声抚慰,让其退下,安排客房休息。 待那亲兵快要退出门口之际,侯胜北想起一事问道:”我阿父可有说什么,或是特别的嘱托吗?“ 那亲兵想了一下,道:”没有什么嘱托。” 稍后补充道:”侯将军就是在听闻主公受禅之时,感叹了一句,‘吾今兹必败,战无名矣!’“ 侯胜北忍不住眼眶一阵酸楚,知道此战必败的父亲,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无力地瘫坐在椅子里,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明明是初冬的天气,突然感觉刺骨般的寒冷。 寒意从心头泛起传遍全身,一腔热血不知道去了何处,四肢手脚变得冰凉。 侯夫人乡里妇道人家缺乏见识,碰到这种突发大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侯晓也暂时没什么主意,只能安慰几句阿兄吉人天相,命令府内下人禁言,先瞒住两个幼侄再说。 见已入夜,众人忐忑不安地各自回房,等待明日宫内得知消息后的反应。 侯胜北来到自己房间,内心忧虑烦闷不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取出纸笔,用颤抖的手连续写了几遍,这是阿父留给他的血泪教训。 永定元年十月二十八 师出无名,将帅异心,统摄不力者,殆。——惊闻阿父失机大败有感 …… 他写完扔下笔,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作为亲兵士卒,伍长什长队长之时,只需听从命令行事,不需要自己多思考什么。 如今阿父不在了,又有谁来告诉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就在茫然无措之际,一道身影踏着月光,走进了他的房间。 是萧妙淽。 天气已经入冬转寒,萧妙淽披一件月白丝绸中衣,系着抱腰,内里红色织锦衬棉的两裆若隐若现。 她看着面前呆坐的少年,心中涌起怜悯和哀伤。 萧妙淽能够理解侯胜北此刻的心情。因为数年前,她在突如其来听到父皇被废、被害的消息之时,也是同样的无助和恐惧。 她来到呆坐的侯胜北身前,轻轻抱住他,搂入怀中。 萧妙淽知道此时此刻,比起任何语言安慰,他更需要获得倚靠和包容。 当初是小弟用他的热情感染了心如死灰的自己,现在就让自己给他一点温暖吧。 侯胜北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团温软之中,脸颊感受到暖暖的体温,一缕幽香传入鼻端。 他哽咽地喊了一声淽姊,自然而然地双手环抱,揽住萧妙淽的纤腰。 心中的恐惧像是寒气一般丝丝发散出来,有了接触的媒体,侯胜北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想努力控制不要在淽姊面前露怯,可是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侯胜北只有更加用力地抱紧萧妙淽,希望稳住让自己平息下来。 萧妙淽也怜爱地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抚平他的不安。 …… 两人保持静静相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 侯胜北的颤抖渐渐停息,可是双手仍然紧紧环抱萧妙淽纤细的腰身。 萧妙淽感觉到怀中小弟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然后自己的腿弯被一把抄起,变成被小弟横抱在怀的姿势,几步就被横放到了床榻上。 她待要坐起身子,侯胜北一声低吼紧接着就扑了上去,将她牢牢地压在了身下。 侯胜北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情绪压抑着他,需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萧妙淽的拥抱,像是点燃了一团干燥的柴火,指引出一个发泄的方向。 无师自通的,他用力握住萧妙淽,让她配合自己的手指,变成各种形状。 萧妙淽吃痛,却银牙紧咬忍住不出声。 侯胜北幸福地把脸贴了上去。 一时间,阿父被俘的烦恼彷佛遥远了很多,眼前的淽姊才是最为真实的。 他好喜欢这种感觉。 侯胜北一只手紧抓不放,另一只手顺着滑腻的肌肤向下探索,就像战船顺流而下。 行至中游,刚才环抱过的纤细一握之处,贪婪地盘桓了许久。 继续往下,攀上两座隆起挺翘的山丘。 侯胜北想要征服这两座山丘,却发现再怎么张开手掌都盖不住。 他沮丧地放弃,无意间手指滑入了山丘间的一线山谷,欣喜地发现此前一直安静不动,任他施为的萧妙淽首次有了反应,在自己的怀中扭动起来。 这发现令他兴奋不已,顶住萧妙淽不许她坐直身子,尽可能地伸长手指向深处探去。 萧妙淽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放松,恢复了柔软。 她双手还是抱住小弟,让侯胜北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闭起了双眼柔声道:”小北,你若是只图片刻一时的欢娱,淽姊这身子给了你,又有何妨。“ 这是今晚萧妙淽说的第一句话。 佳人吐气如兰,婉转柔和,侯胜北以为淽姊是许了自己,心中更是欢喜,迫不及待地就要除去她碍事的衣物,把自己火烫的身体紧贴上去。 萧妙淽咬了咬牙,用出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推了他一下,厉声道:”可你要是想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此刻就不该沉溺在温柔乡中!“ 侯胜北感觉被一股力量推了一下,萧妙淽的话语随即传入耳中。 他一愣,彷佛当头挨了一锤,又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浇下。 是啊,这个时候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自己应该干什么? 他慌忙松开手,扶萧妙淽坐起,然后陪立一旁,一时不知所措。 萧妙淽拢起领口遮住一抹雪白,重新系上抱腰,理了理凌乱的衣裙。 她见侯胜北恢复清明,可以听得进正常说话,便道:”侯将军铩羽,至尊会如何处置不明。你此时应当代表侯家,上表请罪才是。” 萧妙淽款款走到书桌前,一边替侯胜北磨墨,一边说道:”至尊受禅登基,本想以一场大捷昭告天下。却不料遭逢一场大败,内心多半是羞愧和愤怒,兼而有之。” “天家最重颜面。” 萧妙淽的语气中带着些嘲笑:”至尊威加四海,乃是凭借名分威望统治天下。若是声威受挫,这御座可就坐不稳了。” 侯胜北这才想到萧妙淽乃是前朝皇室的嫡亲血脉,陈霸先毕竟是夺了属于萧家的江山,自家阿父就是打手帮凶,不禁有些惴惴。 偷眼看淽姊神情,还好,没有什么愤怒不平。 要说愤怒,刚才自己做出的事情,淽姊才会生气吧。 侯胜北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记耳光,这只手真该剁了。 就听萧妙淽继续说道:“此时至尊也需要一个台阶。说明战败不是由于他的缘故,也不是上天的惩罚,而是前线将帅的责任。” “侯将军等将帅尽皆失陷敌手,本该承担责任的人,已经不在跟前。此时如果由其家族上表请罪,至尊开明,不但不会受到牵连,反倒可能加以抚恤,以示宽宏大量。” “如果至尊没有台阶可下,逼得只能主动降罪,那时候的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了。” 听萧妙淽分析完,侯胜北恍然大悟,也只有皇室中人,才能理解至尊的心理吧。 他再次感到羞愧不已。 淽姊是来安慰自己,点明行事方向。 可瞧瞧自己,干了些什么啊。 侯胜北望向萧妙淽,嗫嚅道:“淽姊,小弟明白了。刚才……刚才……” 萧妙淽展颜一笑,黑暗午夜中如明媚兰花般绽放:“小弟长大了呢。来,墨磨好了,快写吧。” ----------------- “罪臣西道都督侯安都之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敬至尊陛下,昧死上奏……” “臣父深知责成之重,委任之专,敢不殚精竭虑,以冀永臻成效,仰答高深……” ”谁知大军铩羽,国体蒙羞,辜负圣恩。每念一身之获咎犹小,而国是攸关则大……“ ”敢请降罪见责,以明陛下赏罚之严,伏惟圣裁。“ 修改几次写就,交予萧妙淽看过:”甚好,这样才显得情真意切,质朴动人。记室写出来的表章,辞藻虽然华丽,真诚之处就有所不及了。“ 侯胜北充满感激道:”谢谢淽姊,陪我折腾了一整夜。“ 此语颇有歧义,萧妙淽不知想到什么,脸颊登时飞起两朵红云。 然而事情还没说完,萧妙淽不好就此丢下他离去,继续补充道:”天明之后,还有几件事你要去做。“ “其一,拜访侯将军交好大臣,如荀朗、徐度、杜棱等,可请他们协助传递朝堂消息,调解斡旋。特别是徐度,其子徐敬成也一同被擒,与侯家的立场一致。” “其二,兵败被擒的非止一家,其他如周文育、周铁虎、程灵洗家里,也可以遣人联络互通声息,一同商议进退。” “其三,你要摆出闭门思过,等候陛下发落的样子。这段时间在家安心读书练字,切切不可外出骑马打猎了。” 侯胜北听着萧妙淽一条条娓娓道来,看着她的身姿有些目眩神迷。 相差五岁的两人,心智竟会相差如此之多么? 平时看起来温柔娇弱的淽姊,在遇到这种大事时,竟然要比自诩经历战场,英勇无畏的自己坚强可靠多了。 自己还要成长多久,才能配得上淽姊,真正照顾她,兑现曾经的承诺呢? …… ”快小睡一会儿,养好精神罢,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呢。“ 萧妙淽说完不再逗留,转身飘然离去。 侯胜北望着她步履轻盈,婀娜多姿的远去背影,回味手中尚余的脂玉温香。 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懊恼,还有一丝不甘,百味杂陈,一时间竟是痴了。 …… 此时天色微白,群星已然隐去不见,启明星正在冉冉升起。 经过这一夜,少年彷佛成长了很多,感觉肩上沉甸甸的,似乎压上了许多责任。 侯胜北十七岁,他的少年时代,就这么一去不回,突如其来地宣告结束了。 《少年篇》完 ----------------- 注1:及众军败没,明彻自拔还京。这句话理解为吴明彻没有加入战斗 《地名对照》 郢州:今武昌 苻口:今武昌县西金口街道,即涂口 沌口:今武汉市汉阳区西南,即古沌水入长江之口 汉曲:今汉口 少年卷结语 感谢各位书友看到这里。 借着一卷结束,分享一下作者的想法。 少年卷是最容易写的。 前期主角只是一个旁观者,无力改变历史,即便亲身入局,也只需要跟随父辈的脚步即可。 少年没有太多复杂心思,平时单纯享受生活,战时一心向前就可以了。 少年的烦恼,不过是父亲考较课业,淽姊闷闷不乐而已。 少年不识愁滋味。 而且少年卷正好是故事刚动笔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和各种想法,故事情节很流畅地就出来了。 等历经青年、壮年,写到中年卷,故事也慢慢偏离了史实轨道,那时候就写得比较痛苦。 主角成为国之柱石,考虑天下大势,存亡大计,身份地位能力都和最初有天壤之别。 现在回过头再来看少年卷,确实有种重回三十年前的恍若隔世之感。 说明这就对了。 ----------------- 少年卷除了主角的故事之外,还努力想表达父子之情、秉公之心和乱世难得的忠义二字。 这三个主题会继续在后续几卷中进行刻画。 虽然时代变了,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传统还是值得传颂发扬的。 关于战略、用计和交锋。 本人以为战略宜深远,但不宜复杂。 不少奇谋妙策在后人看来不过如此,只是当时的人物局限于眼光见识,能够想到很不容易。 所谓天才,真的是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洞察人心,高瞻远瞩。 战阵是取决于一念之间,亮招定胜负,如此而已。 本故事特别强调人心、士气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 除了极个别猛将,普通兵卒的体力武力没有本质差别,战意强弱就会很大程度影响战争结果。 …… 关于女主设定是一个劝退毒点,这件事情作者也很清楚,但还是这么写了。 一个伤透心的女子对使她重燃生活希望的主角,才会全身心地付出,做出逾越那个时代之举。 后文自见。 不过本人非常理解书友们的心情,后面的章节会对主角有一个交代和补偿的,请放心。 …… 少年卷结束得有些突然,真实的人生可能就是这样的。 一件重大影响的突发事件,促使主角不得不做出改变,迈入下一个人生阶段。 青年卷的主角将会经历更多冲击,肩上多了沉重责任,也结识许多新的人物角色。 性格方面则是从青涩、热血逐渐走向稳重、成熟。 希望能够把主角的这个成长过程充分展现给大家。 ----------------- 第一卷初稿三十六章,在发书过程中不断修改,变成了四十章,扩充了十分之一。 最后一章略有激情戏,被卡了一段时间,感谢编辑一早及时审核,赶上了早班车。 回头看半年前写的东西,觉得反复打磨文字,还是很有必要的。 从结构来看,前期铺垫的二十章确实过于冗长,感谢各位书友能够坚持看下来。 在此感谢阅读此书,投票支持的书友。无论票数多少,都衷心感谢你们的肯定。 特别感谢失眠的牵牛星,hj0510两位书友,最早认可了此书,在评论中给出了许多中肯意见。 感谢易卿华梦书友发来的彩蛋章,正好用在今天这里。 另外还发现写同类题材的《家父陈霸先》作者陈明弓打赏了本书,也借此机会表示感谢和互勉。 ----------------- 再次向各位书友致意。 闲话结束,《青年卷》即将开始 第41章 天子坦荡 谢罪的表章递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宫中并无反应。 阖府上下既担心侯安都的生死安危,又对天子会如何处置心怀忐忑,在惴惴不安中经过了多日。 到了十一月,宫中传旨下诏,却是一道貌似毫不相干的内容: 散骑常侍、使持节、都督会稽等十郡诸军事、宣毅将军、会稽太守长城县侯陈蒨,学尚清优,神宇凝正,文参礼乐,武定妖氛。 王业艰难,赖乎此子,宜隆上爵,称是元功。封临川郡王,邑二千户。 陈蒨既然改封临川,他父亲陈道谭的始兴王爵位则由二弟陈顼承袭。 只是江陵失陷时,陈顼流落北周,只能遥封。 在北齐为质子的陈昙朗,一并遥封南康王,礼秩一同正王。 陈昙朗明明已经遇害了还要故作不知,侯胜北不能想象,陈霸先颁下这道诏令的时候是何种心情。 陈霸先紧接着做出了部署调整: 诏陈蒨入卫京师,军储戎备,皆以委任。 杜棱授中领军、侍中、忠武将军,统领亲卫禁军。 侍中、车骑将军侯瑱授都督西讨诸军事,屯兵梁山。 镇北将军徐度授前军都督,镇守南陵。 另赐荀朗之兄荀昂为左卫将军,其弟荀晷为太子右卫率。 京畿、禁军、前线、天子和太子的亲军都做出了安排。 …… 又过了几日,新的消息传来。 王琳引见被俘诸将,皆低头不语。 唯有周铁虎辞气不屈,因他过去曾是萧誉的湘州旧将,之后投降了萧绎,再投陈霸先,王琳以背恩杀之,囚其余人等。 侯安都没有被杀,这个消息让全家老小都松了口气。 没有即刻问斩就好。 虽然依旧命悬人手,只要活着就还有重新相见的机会,众人的心中涌现出了一丝希望。 待证实这条消息之后,本次战败的处置终于有了决定。 宫内传旨,召陷贼诸将子弟为羽林郎,入国子学读书。 着光禄寺教习礼仪之后,赐宴觐见。 -----------------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郎制度起于汉,为至尊禁卫亲军,驻守建章宫,平日屯于宫城之北。大朝会执仗以为阶陛,行幸则夹驰道为内仗。(注1) 羽林郎定员不满千人,秩比三百石,出则可补三百石丞、尉。 初创之时人选须为关中良家子,优选与匈奴大战牺牲的烈士遗孤,对敌怀有血海深仇,故此忠诚无畏,成就大汉铁骑,帝国精锐之师。 陈霸先安排这些父辈被杀被擒的少年加入羽林郎,寓意不言而明。 虽然羽林郎如今不复昔日大汉荣光,然而作为天子近习宿卫宫廷,仍然不失为一条出仕捷径。 国子学则是培养国家精英的最高学府。 与招收一般士族的太学不同,国子学入学有品阶要求,专为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而设,生员不超过二百名。 国子学设国子祭酒一名,第三品,秩中二千石;国子博士二名,第四品,秩千石。 即便是国子助教,也与太学博士平级,并列第八品,秩六百石,可知比太学的级别高出甚多。 国子学又不时有朝堂高官甚至天子前来客座授课,乃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 众人的父辈虽然品秩颇高,符合入学要求,然而出身均为将门子弟,不曾想过入国子学读书之事。 此次父辈败北被俘,陈霸先颁下的旨意,除了未来出仕道路,还不忘教育培养一事。 如此妥帖的安排,体现了至尊仁慈,抚恤诸将的一番苦心。 …… 侯胜北接到恩旨,去找萧妙淽商量。 他发现自己除了军旅相关,其他方面的见识浅薄得可怜。而萧妙淽皇室贵胄,于朝廷诸事的了解甩开他几条街,实是请教的天然对象。 自从那一夜过后,最初几日两人相见略有尴尬,侯胜北看到淽姊的玲珑身段和俏丽面容,内心总是有些心猿意马。 两人亲昵依旧,不过侯胜北以前觉得萧妙淽是需要他照顾的对象,现在则多了一丝尊敬和信赖,情感更为复杂。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平常心,但是晚上少不得遐想,总有一日要把淽姊如何如何。又觉得一来亵渎佳人,二来阿父身陷敌手,每次冲动过后,内心都充满了负罪感。 萧妙淽不知道他心里那些想法,也说不定知道了故意没有点穿,两人相处一直就这么保持着暧昧的气氛。 听侯胜北说起任羽林郎和入国子学,萧妙淽回忆了一下道:”羽林郎戍卫宫中,你深悉军营中事,一切按军规即可。只是多了一些宫廷礼仪,须得熟记切勿违反。” “自衣冠南渡之后,国子学未兴。宋元嘉十五年立儒文史玄四学馆,五年后国子学兴起而废四学馆。齐国子学又废,泰始六年置总明观,仍是儒文史玄四科。永明三年,国子学重建而省总明观。” “到了武帝爷爷的时候,国子学再次由于战火废弃,天监四年诏开五馆,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国子学生限于贵贱,五馆则皆引寒门俊才,听者千余人。” 萧妙淽叹了口气:”可惜盛况只持续了数年,五经博士陆续亡故散去,五馆没落。士庶之际,实自天隔。读书毕竟还是官宦世家少数人的权利。” 她与侯胜北眼神相对,见小弟匆忙移开视线,抿嘴一笑:”陈依梁制,年未满三十者,不得入仕。小弟年方十七,正常得再过十三年才能为官,当然军功受封不受此限。” “武帝爷爷为臣时曾经上表,中间立格,甲族以二十登仕。他登基为帝,改为年二十五便可释褐。之后更是下诏,年未三十,不通一经,不得解褐。若有才同甘、颜,勿限年次。” “这句话反过来解释,只要通了一经,即便年不满三十,也可以出仕了呢。” 侯胜北苦着脸:”淽姊,这通一经好难的。你知道我读兵法武学来劲,史书算经也还行,读起儒经就想睡觉。” 萧妙淽白了他一眼:”本朝向来以儒治国,你不好好学习五经,难道还要学佛不成?” 侯胜北连连摆手:”淽姊你那几本佛经我瞅过了,根本就不是给人读的啊!” “休要亵渎佛祖。” 萧妙淽有些生气:”看和你好好说话,每次都东拉西扯的。” 侯胜北赶紧告罪,萧妙淽继续说道:”天监八年,武帝爷爷又下一诏,其有能通一经,始末无倦者,策实之后,选可量加叙录。虽复牛监羊肆,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 “寒门素族犹且如此,何况军功勋贵?你好好读书,必定有条好出路。再加上结好同窗之谊,更是今后的重要人脉所在。” 萧妙淽说完,有些怅然:”武帝爷爷如此开明睿智的一个人,为何到了晚年却纵容羯贼作乱呢……” 侯胜北见话头不对,赶紧杂以他语,向淽姊保证一定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 改天收拾了行李,侯胜北告别母亲幼弟,宽慰她们不要担心,静心等待消息。宫中尽力营救,阿父一定能够归来云云。 后面的话纯属编造,不过他内心并没有觉得善意的谎言有什么不好。与其说是安慰家人,不如说是他自己的期待。 侯胜北先去宫中拜见长官,等候之时遇到了周宝安、周瑜、程文季等人。 再见周宝安,只见他与此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完全不同,说话小心谨慎,分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打击。 侯胜北想起自己被遣返,就是由于此人而起,关键一战不能陪伴阿父身边,心中暗恨。 然而现在二人的父亲都一并做了阶下囚,同病相怜,真要怎么恨其实也恨不起来。 侯胜北没想着落井下石,此时出言挖苦对方,杀敌三千自损也是三千。 程文季虽是之前不打不相识,现在彼此也都没这个心情叙旧。 所有人默默不交一语,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长官来到,乃是太中大夫、领羽林监许亨。 许亨四十出头年纪,此前与沈炯并掌王僧辩的书记,委任府内政务。现在又领大著作,负责编纂梁史一事。本是文人,羽林监的实际事务另有熟悉军务的郎将操持。 他对众人并无过多指示,只是提醒必须遵守宫内纪律,便让众人去提领装备。 羽林郎乃是至尊的亲卫,皇室的体面,装备尤为精良。 只见众人著鹖冠,服绛衣,上著韦画腰襦,外披文犀六属铠,六叶兕牛皮组成;腰佩七星宝剑,镶嵌七颗铜钉。 座下配金色具装的白马,显得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周宝安忍不住自嘲道:”本以为自己以前算得打扮华丽了,没想到今日当了羽林郎,才知道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侯胜北毕竟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回了一句:“羽林郎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我们可别再像汉朝冯子都那样调戏胡姬,被人作诗讽刺,丑名流传后世啊。”(注2) 周宝安知道他在讥刺那次掳掠民女之事,苦笑道:“此前种种,皆是我的不是,这里向侯兄弟赔罪了。” 说着深深一揖到底。 侯胜北无意继续追究,本来二人就没有深仇大恨,纯属斗气而起。今后还要同处值守,同窗学习,周宝安既然道歉,算是把往日恩怨就此一笔揭过。 …… 国子学在江宁县东南二里百步右侧的御街东,东临秦淮水,距离皇宫并不甚远。(注3) 众人来到国子学,拜见了侍中、太子詹事、领国子祭酒周弘正。他与弟周弘让、周弘直并有文名,江陵陷落时遁围而出,为王僧辩长史,还教授过吴明彻天文遁甲之道。 周弘正此时已经年逾六十,声名远扬,博学多识,知天象,善占卜吉凶,乃是儒林一代著名人物。 他带着众人去西侧夫子堂,参拜了夫子及十弟子像,引着参观了南侧的诸生中省,这里便是今后他们读书的学堂所在。 再领出门外,指点了祭酒省和二博士省,引见两名国子博士顾越和郑灼。 几位老师殷殷叮嘱众人要认真读书,赤心报国,不要辜负了至尊圣恩。 众人唯唯称是。 …… 侯胜北等一行,开始了在宫中执勤和国子学读书的两点一线生活。 他此前接触的皆是军中健儿,在岭南读书时乃是家学,与真正的饱学名流之士并无交往。 进入国子学之后,授业老师和周围同学都是通晓经史,知书达理的英才俊杰,不由大开眼界,收获良多。 首先由中书舍人、掌诏诰的刘师知传授众人君前礼仪,应对接下来的御宴。 历经数次兵灾祸乱,前代礼仪规矩的做法大多失散流落,陈霸先任丞相、加九锡、受禅的各项仪注,都是由刘师知所定。 有趣的是,刘师知虽精通礼仪,本人却是天性随便疏简,和同僚多有不合,看什么都不顺眼,挺别扭的一个人。 授课的时候,还不时就会冒出一句口头禅:“礼出人情,可得增减。”(注4) 虽然礼仪繁琐,有这么一位不讲礼仪的老师,学起来并不觉得气闷。 礼仪教授完成之后,众人觐见,参加了天子赐宴。 御筵设于御座之下,东西两排。 臣下的席桌最初设于殿外,所有参加宴请人员的姓名职位,都以贴注的形式贴于筵席。 鸿胪寺司仪四人为酒官和鸣赞官,又有纠仪御史四人,立于宴殿东西和丹墀之下,记录争执座次、酒器坠地等失仪之罪。 待至尊御殿升座之后,内官捧桌案进至御前。 众人行一拜三叩首。 只听陈霸先道:“今日宴饮功臣之子,不用纠仪,退下罢。” 纠仪御史默默地退下,看来今天是一场无礼之宴了。 …… 乐声响起,却没有女伎献舞,宴会就这么开始了。 待陈霸先饮完一爵酒,鸣赞官传唱行酒,酒官便依次为众人斟酒,饮讫。 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珍用八物,馐百有二十品。 皇家宴席自然菜品丰盛,然而众人颇为拘谨,大多目不邪视,正襟端坐。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憋屈难受得很,侯胜北想道。 幸好小宴不过行酒三次而已,不像大宴要七次九次,不然真是受不了。 三轮饮罢。 鸣赞官传唱撤案,按序先撤众人宴桌,内官再收起御筵。 众人再次行一拜三叩首谢恩。 …… 陈霸先降下丹墀,来到众人面前。 侯胜北此时再见陈霸先,已是至尊天子的堂堂威仪。 宴会不用穿朝服,不必加平天冠冕旒,但着单衣,顶黑介帻而已。 其衣皂上绛下,画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 裳则绣藻、粉、米、黼黻。佩白玉,垂朱黄大绶,黄赤缥绀四采。 革带、带剑、绲带,黄金辟邪首为带鐍,饰以白琁。 白琁即蚌珠。 汉用白玉珠,晋用珊瑚珠饰以翡翠,陈霸先却改为用蚌珠。 其余绣、织之物,一并改为彩画,涂以金色。(注5) 其节俭一至如此。 侯胜北见陛下比起一年前在自家饮宴时,又消瘦清减了不少。 两颊凹陷无肉,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虽然身材高大,却感觉只剩下一副架子在撑着衣裳。 由不得他多想,陈霸先开口,仍然是初次见面时那么铿锵有力:”众卿皆为朕之股肱的嫡子,如同朕的子侄一般。此次诸将失机,非战之罪,汝等不可丧失志气,妄自菲薄。“ 众人俯首称是。 陈霸先又来到每个人的面前,逐一抚慰。 “宝安,景德如同朕之手足,你当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须不要坠了乃父的威名。” 周宝安惶恐,连忙再拜,连连顿首。 ”周瑜,天地之宝,所贵曰生,形魄之徒,所重唯命。乃父神气弥雄,肆言无挠,庞德临危,犹能瞋目。捐生立节,效命酬恩,忠贞如此,恻怆兼深。“(注6) 周瑜拜倒于地,痛哭流泪不止。 “文季,乃父向有忠节,治军严格,号令分明,与士卒同甘苦。你颇有父风,干略果决,又有礼容,朕十分喜欢。”(注7) 程文季不卑不亢,英气毕露,向陛下行礼。 陈霸先最后看向侯胜北,叹道:”安都对我一片赤诚,旁人巴不得我早早地更进一步,安都却不避嫌疑,多次谏我。想当初战蔡路养、袭王僧辩,安都无不是出于一片公心,大胆进言。此战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朕对不起安都。” 侯胜北心底涌起一股热流冲上天灵,眼眶就是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只听陈霸先语出诚恳:”你虽上表请罪,朕又如何能诿过于人。望你能善继父业,秉承这一片公心吧。“ 天子自承其过,坦荡之风不减当年,左右尽皆失色。 侯胜北听陈霸先毫不推诿,分明是承认了这次失利的原因不在于侯安都,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之前潜藏心底的一丝委屈不服就此烟消云散。 阿父,你听到了吗?这位就是你侍奉的主公啊! 淽姊,你想错了啊,这位是胸襟开阔的英雄天子! 若此人不得天下,还有谁能重整这破碎河山! 侯胜北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于地:”小子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出口的却是诸葛武侯出师表的句子。 陈霸先豪迈大笑道:”起来罢,朕还不要你一个小辈来尽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将来能出祁山,克长安,胜北朝!”(^_^) ----------------- 注1:出自《新唐书》,南朝的羽林军制度没找到 注2:辛延年《羽林郎》,以前的语文课本里有这篇 注3:顾野王《舆地志》,本朝人所作,可信度很高 注4:(刘师知)性疏简,与物多忤。另那句话的原文是”礼出人情,可得消息”,为方便理解改动二字 注5:帝曰:”形制依此。今天下初定,务从节俭。应用绣、织成者,并可彩画,金色宜涂,珠玉之饰,任用蚌也。” 注6:摘自陈霸先悼念周铁虎的诏书 注7:高祖召陷贼诸将子弟厚遇之,文季最有礼容,深为高祖所赏。 第42章 国子求学前篇 冬去春来,时间来到了永定二年。 正月。 王琳一战得胜,把湘州军府移到郢城,遣其将樊猛袭据江州。亲自引兵抵达湓城,屯于白水浦,带甲十万,踌躇满志:”可以为勤王之师矣,温太真何人哉!”(注1) 王琳又遣使北齐,请纳梁永嘉王萧庄为主。 北齐应邀发兵,援送萧庄到江南,册拜王琳为梁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萧庄即皇帝位,改元天启。 以王琳为侍中、大将军、中书监,其余则依齐朝之命。 这样就有了萧詧的后梁和萧庄的梁,后后梁?你们先去闹吧,侯胜北忍不住想道。 王琳授占据晋熙五郡的鲁悉达为镇北将军。陈霸先也授鲁悉达为征西将军、江州刺史。两边使劲拉拢,各送鼓吹女乐。 鲁悉达两头都接受,拖延观望,就是不就任。 陈霸先软硬兼施,派遣安西将军沈泰攻袭,不克。 鲁悉达也没因此一怒投到王琳那边,可能对乱世的这种做法,习以为常了吧。 王琳欲引军东下,鲁悉达制其中流,不管王琳遣使如何反复说诱,始终不从。 其时熊昙朗在豫章,周迪在临川,留异在东阳,陈宝应在晋安,共相连结,立砦以自保。 陈霸先诏令给事黄门侍郎萧乾招谕安抚闽中各豪帅,晓之以顺逆祸福,并观虚实。 临行之际,陈霸先鼓励萧乾:”建安、晋安两地恃险,方今天下初定,难便出兵。昔日陆贾南征,赵佗归顺,随何奉使,黥布来臣,史事如清风追想,历历在目。况卿坐镇雅俗,才高昔贤,宜勉建功名,不烦更劳师旅。” 萧乾无兵无勇,单身临郡,所在渠帅并率部众开壁款附,名义上服从了朝廷。 陈霸先即授萧乾贞威将军、建安太守,负责羁縻闵中,稳定后方。 衡州刺史周迪欲自据南川,召所部八郡太守结盟,声言赴援朝廷。 陈霸先担忧其心有变,重加抚慰。 去年新降的新吴洞主余孝顷再生反意,遣僧侣说王琳道:”周迪、黄法氍皆依附金陵,阴窥间隙,大军若下,必为后患。不如先定南川,然后东下。” 王琳然之,遣轻车将军樊猛、平南将军李孝钦、平东将军刘广德率兵八千,余孝顷总督三将,屯于临川故郡,征粮于周迪,以观其所为。 ----------------- 三月。 时间过去了一季,却还是没有阿父的消息。 有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侯胜北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上个月,南豫州刺史、安西将军沈泰投奔了北齐。 要是侯胜北知道了这个消息,多半会说:”看吧,我早就说他是献主求进的反复小人。” 可巧的是,北齐的北豫州刺史,驸马都尉,镇守荥阳也就是虎牢关的司马消难,因为和妻子关系不睦,投奔了北周。 两个豫州刺史你来我去的。 侯胜北心想,司马消难娶的北齐公主要么很丑要么很凶。如果是像萧妙淽这样的公主,怎么会夫妻关系不睦呢。 …… 这几个月,他专注于求学,在各方面最为顶尖的名师指导下,学识突飞猛进般的增长,开拓了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视野。 五经者,《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国子学的一把手,祭酒周弘正除了儒学,尤为擅长《周易》。 周弘正十岁就通《老子》、《周易》,十五岁召补国子生,就能够在国子学开讲《周易》。 春季入学、冬季就敢参加博士的选拔考试,真是天才。 当时的国子博士表示周郎年未弱冠,便自讲一经,虽曰诸生,实堪师表,无俟策试。 周弘正免试,直接当了太学博士之后,累迁升为国子博士。 梁武帝在城西立士林馆,周弘正讲授,听者倾遍朝野。 周弘正与受业诸生清河张讥等三百一十二人注解《乾》、《坤》、《文言》及《二系》,乃是一件文坛盛事。 周弘正著作等身,《周易讲疏》十六卷,《论语疏》十一卷,《庄子疏》八卷,《老子疏》五卷,《孝经疏》两卷,《集》二十卷,流行于世。 如今年过花甲,研究了足足五十年的《周易》,水平之高不是常人能够想象。 …… 周弘正说自己在大同末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战乱的来临,那时他就和弟弟周弘让说:”国家厄运,数年当有兵起,吾与汝不知何所逃之。” 等到十年多以前,梁武帝接纳侯景时,周弘正又和弟弟说:”乱阶此矣。” 侯胜北有些怀疑这段故事的真假,你和自己弟弟说的话,还不是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不过江陵陷落时,周弘正能够遁围而出,逃回建康,说不定真有点未卜先知的能耐。 不论故事真假,周老先生讲授的《易》,还是很有意思的。 《易》,一是变易、二是简易、三是不易。 所谓变易,指变化之道,万事万物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所谓简易,有天就有地,有上就有下,有前就有后,都是相反相成,对立统一,囊括万种事物之理。 所谓不易,世间的事物错综复杂,变化多端。然而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冬寒夏热,月盈则亏,日午则偏,物极必反,有些规律却是永恒不变的。 这三点作为《易》基础中的基础,周弘正要求各位学子务必掌握。 除了周铁虎之子周瑜这种脑子稍微有点绕不过弯子来的,一般人都能理解。 接下来就有些难了,要根据已知某事物的简易,即某些条件和特征,去找出该事物的不易规律。 再依据不易的规律,去推算该事物的发展趋势,也就是变易。 这就是《易》的精髓了。 虽然有些烧脑,侯胜北觉得和自己追求的”不殆“之道有点类似,战事战况随时变化,胜败敌我相反相成,然而常胜不败之道却是永恒不变的。 完全符合易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天下大道相通,侯胜北顿时信心大增。 …… 战国末年,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二人所辑注的《毛诗》,就是俗称的《诗经》。 国子博士顾越擅长《毛诗》,国子助教龚孟舒亦治《毛诗》。 这两个人只要一讨论起《诗》,必然说得口沫飞溅,滔滔不绝。 侯胜北此前自己在家学《诗》,觉得朗朗上口甚是好听,没想到里面还能解释出那么多的门道。 就比如说那篇有名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老先生们居然能从中解释出后妃之德的道理,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顾博士引经据典,考证说此乃太姒为夫君周文王挑选女子,即对女子的品德满足又心有犹豫不舍。 以此来说明作为女子要像太姒一样,为夫君细细考量,拥有崇高的品德。 只有如此的高度,才配得上《关雎》诗经之首的地位。 侯胜北听得晕乎乎的,真的有这么回事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在他看来,这讲的不就是男生追求漂亮妹子吗,咋还和德行扯上关系了?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摆明了就是讲打仗的戎事嘛,一定得扯到周文王阅兵上么。 侯胜北觉得《诗》意本来甚是浅显,两位先生搞复杂了,实在不必为此辩得面红耳赤。 要是非得把《诗》提上品德层面,这一经小子通不了啊。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嗯,这样的好句得背诵下来,下次拿来奉承淽姊,再恰当不过。 …… 另一位国子博士郑灼的专门则是仪礼、周礼、礼记的《三礼》。 郑灼日常食素,讲授时经常苦于心热,课间休息会拿个瓜镇在心口。 他还讲了个自己求学的故事,说他年少之时拜于大学者皇侃的门下,梦到与师傅在路上相遇,皇侃说”郑郎开口”,吐唾到他口中,自此之后就义理逾进。 侯胜北听了,不感到钦佩,反而觉得很是恶心。 ----------------- 除了必须要学习的五经,要说最受众人欢迎的课程,或者说老师,莫过于尚书左丞徐陵和他讲的时势了。 徐陵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南渡晋,都金陵。宋齐继,梁陈续。” “北元魏,分东西。宇文周,斗高齐。” 短短两句话,讲出了三分归晋后的天下大势。 南朝司马氏定都建康,宋刘寄奴、齐萧道成、梁萧衍直到陈霸先,已历经五朝。 北朝拓跋氏改姓为元,宇文泰和高欢这对好敌手,分裂魏国东西恶斗,建立北周和北齐。 这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哪个少年心里没点纵横天下的雄心壮志呢? 而徐陵自己也是个传奇人物,八岁能属文,十二通《庄》、《老》的天才。宝志上人称他为天上石麒麟,光宅惠云法师则谓之颜回再世。 当初简文帝在东宫撰《长春殿义记》,使徐陵为序。 本朝新设,文檄军书及禅授诏策,皆徐陵所制,而《册陈公九锡文》尤美,为一代文宗。 最为让少年们佩服的经历,是他太清二年就出使北齐——当时还叫东魏,被扣押了足足六年,承圣二年才回国。前一年又去出使北齐了一趟,对北朝的情况所知甚多。 说起来,徐陵和侯胜北还有点关系,徐嗣徽和任约来偷袭建康的时候,徐陵感念王僧辩的恩情,投靠了他们。 侯胜北跟着阿父率三百甲士突袭敌军的时候,徐陵就在对面石头城里看着。 陈霸先宽宏大量,击败北齐后释徐陵不问,授贞威将军、尚书左丞。 前年授徐陵给事黄门侍郎、秘书监,再次出使北齐。 陈霸先受禅登基之后,徐陵加散骑常侍,左丞如故,担任宰辅的副手,颇受器重。 徐陵一开讲,那真是气势宏伟,一路自北向南,指点北朝江山。 讲起横跨燕州、幽州、平州、营州的燕山阴山,两面依山一面傍海,南接华北平原一马平川。 讲起恒州、朔州、并州、汾州、雍州、泰州、建州的西北防线,背靠太行天下之脊,与北周对河东之地的争夺,与突厥、柔然游牧的抗争。 讲起北齐在秦汉基础上,数次修葺增筑长城,构筑的万里防线。 天保三年,自黄栌岭至社平戍,四百余里,立三十六戍。 天保六年,发夫一百八十万人,自幽州北夏口,西至恒州,九百余里。 天保七年,自西河总秦戍,东至海三千余里,六十里一戍,置州镇二十五所。 天保八年,自库洛拔而东,至于坞纥戍,凡四百里。 每次修筑长城,动辄数十万乃至百万民夫丁壮,不啻于一场举国大战。 讲起邺城为中心的天下粮仓,人口繁茂,骑兵纵横往来的四战之地。 讲起中原逐鹿,北临黄河,西函谷、东成皋、南伊阙三面雄关的天元之城洛阳。 讲起西接汉中,南临汉水的南阳,汉代第一大郡,光武起家之所。 讲起曾经属于南朝的两淮之地,重镇寿阳,钟离大战。 讲起江北三州,渤海之南,东海之滨,岱宗门户的青州。 讲起泗水、汴水直通中原,丘陵环绕,冶铁开炭的徐州。 讲起河济淮泗之间,北有泰山之雄,西有蒙山之险的兖州。 讲起六镇强兵,幽并的具装突骑,一人必当百人的百保鲜卑。 …… 徐陵一番讲解,比起四书五经、子曰诗云,更受这群将门子弟的欢迎。 侯胜北以前听阿父笼统说过一些北朝之事,却不像徐陵亲身经历,将北朝的地理构成,实力分布讲得清晰明白。 他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起个名字叫胜北,就真的能够胜过北朝了。 此时吸收到的每一点知识,在将来的某一时刻,都有可能成为助力。 徐陵上的课程让他对北齐有了印象,同时对少掉的北朝另一半,据守关中的北周也充满了好奇。 …… 徐陵见国子学少年们听得认真,更是兴致大发,开始讲起齐帝高洋的各种轶事。 什么嗜酒淫泆,肆行狂暴,身自歌舞,尽日通宵都是小事。 身为皇帝,经常散发胡服,杂衣锦彩,袒露形体,涂傅粉黛,乘牛、驴、橐驼、白象,或令勇士负之而行,担胡鼓拍之。 至尊本该深居简出,可是北齐这位天子却游行市里,街坐巷宿,倒是平易亲民。 盛夏日中暴身,隆冬去衣驰走,不怕晒也不怕冷,居之自若。 高洋曾于道上问一妇人曰:”天子何如?” 妇人答曰:”颠颠痴痴,何成天子!” 当即被杀。 高洋性残忍好杀,作大镬、长锯、坐铡、碓。 各种刑具陈列于朝廷,辄手杀人,以为戏乐。 官员只好准备死囚,称为供御囚,每当他想要杀人,可以拿出来充数,免得自己遭殃。 本来杀也就杀了,高洋的杀人手法也十分残忍,多令支解,或焚于火,或投于水。 供御囚要是三个月还没被杀就能得到宽恕,可惜很少有人能够活过三个月的。 齐帝所杀对象不止平民,官员也难幸免。 都督韩哲无罪,斩之。 典御丞李集面谏,缚置水中,沉没久之,复令引出,又令沉之,如此数四。刚刚释放,随即高洋不知想到什么,下令拖出腰斩。 徐陵身为他国使臣,要不是仆射杨遵彦相救,几次差点也丢了性命。 一次西巡,百官送行,高洋竟然命令槊骑团团围住:”我举鞭,即杀之。” 拜托,这可是文武百官啊。 黄门郎大着胆子劝道:”陛下如此,群臣不胜恐怖。” 高洋邪魅一笑:”大怖邪?要是怕了,就不杀。” 以此为乐。 高洋凶性大发时,辅政大臣乃至亲族长辈也难逃毒手。 杨愔为宰相,齐帝以马鞭鞭其背,流血浃袍,又使进厕筹。 置杨愔于棺中,载以轜车,那可是装死人的殡葬车,用来装活宰相。 高洋曾经持槊走马,朝着左丞相斛律金之胸比划多次。 见斛律金神色不动,大喜,赏。 坠亲妈娄太后于地,颇有所伤。 更以鸣镝射皇后之母,以马鞭乱击一百有余。 …… 至于高洋的女性关系,那是混乱得无以复加。 高氏妇女不问亲疏,多与之乱,或以赐左右,多方苦辱。 彭城王太妃尔朱英娥,初嫁魏孝明帝元诩为妃,再嫁魏孝庄帝元子攸为后,此后为其父高欢的侧室,因不从高洋,手刃杀之。 魏乐安王之妻,皇后之甥女,高洋数幸,欲纳为昭仪。 又有薛嫔有宠,妓女出身,无故斩首。 高洋藏首级于怀,宴饮间忽探出其首投于盘中,一座大惊。 就在宴席上支解其尸,弄其髀骨为琵琶弹奏,所有人都傻眼了。 高洋则流涕曰:”佳人难再得!” 载尸而出,披发步哭跟随在后。 …… 徐陵一讲起来就收不住口,也是这位北齐之主的事迹实在太多的缘故。 侯胜北等一众少年,听得目瞪口呆,合不拢嘴。 乖乖,这不是人,是神经病怪物吧? 两年前和自家打了一场大仗的,就是这么个皇帝? 幸好是打赢了,如果南朝也落入此人之手,不知得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侯胜北不寒而栗,扪胸庆幸,还好自己没碰到什么荒淫无道之主。(^-^) 最后点评北朝人物,徐陵谁都看不上,傲然道:”江北唯有李庶可语耳。”(注2) 侯胜北不知道这个李庶是什么人物。 眼下的他,还只知道北齐的神武帝高欢、唱敕勒歌的斛律金、还有打败过陈霸先的段韶段孝先…… ----------------- 四月。 废帝萧方智被杀,谥号敬帝,年方十六,比侯胜北还要年少两岁。 ----------------- 注1:温太真即温峤,曾据江州抵御王敦、苏峻、祖约的多次叛乱 注2:李庶,黎阳人。魏大司农谐之子也,以清卞每接梁客。徐陵谓其徒曰:”江北唯有李庶可语耳。” 《地名对照》 湓城:今九江市 白水浦:今九江市东白水湖 豫章:今南昌市 临川:今抚州市 东阳:今金华市 晋安:今福州市 第43章 国子求学中篇 对于萧方智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死,侯胜北既表示同情,又觉得无奈。 自从晋朝的末代皇帝司马德文被刘寄奴命人用被子闷死以来,汉魏天子在禅位之后得以善终的做法就变了。 萧道成杀害了十三岁的宋顺帝刘准。 萧衍杀害了十五岁的齐和帝萧宝融。 现在轮到了十六岁的梁敬帝萧方智。 据说起因是由于前秦苻坚遭到慕容冲报复的前车之鉴,让刘裕做出了这个决定。 侯胜北觉得有点离谱。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苻坚是把慕容冲和他的姐姐一起收了,还做出变态之事。 这换了谁都得报仇啊。 北朝太乱了,咱南朝别学他们不行吗。 ----------------- 不久之后荀朗之子荀法尚也入国子学,又有胡颖之子胡六同、杜棱之子杜安世等加入了这个小圈子。 几个月的共同学习和一起当班值守的军营生活,让侯胜北、周宝安、程文季、荀法尚等几个将门子弟之间的友谊逐渐升温。 特别是面对世家子弟看着他们的不屑眼神,这些人就差说出败军之将,丧师辱国这样的伤人话语,众人更是同仇敌忾,抱团对外。 “主要就是琅琊王氏那几个小子,瞧那眼神,老子非找机会收拾他们一顿不可。” 几个人之中周宝安最为年长,已经过了冠礼之年,用力顿了顿手中的戟。 他们没敢在国子学里闹事,乘着羽林当值的间隙,愤愤不平地议论着。 程文季念道:” 上品世家,王谢袁萧。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 吴郡四姓,朱张顾陆。” 荀法尚微微一笑,补充道:”现在还得加上一个陈,姓氏为号,与国同体。” 周瑜最为直爽大大咧咧:”陛下出身颍川陈氏,和法尚你们荀氏是同乡呢。” 荀法尚摆摆手:”许县陈、颍阴荀、长社钟、舞阳韩,也就陛下这支最为荣耀,其他都已没落,你可听说过这些姓氏有谁在朝堂出任显职的?” 周瑜挠挠头:“倒是确实没有,最多的就是姓王的。不要说朝堂,国子学里也有一群,人数比我们还多。” 周宝安挥了挥拳头:”王冲那老儿太能生了,三十个儿子,个个当官。一个王冲就这么能下崽,王氏那么多人,几代下来你们算算得有多少人。”(注1) 荀法尚击掌道:”你说到点子上了,世家大姓就得靠人丁兴旺。后代多了,总能出一两个人才,家族就能绵延不绝。那些衰弱的家族,都是子嗣不兴的。” 侯胜北冷不丁提醒道:”法尚,咱们陛下可是只有一个独子,还失陷在北周,宗室单薄。” 荀法尚发现自己失语,点头示意表示收到。 几个人里只有周宝安娶妻甚早,儿子周辟已经五岁,吃吃笑道:”你们几个雏,多半都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下次哥带你们去见识见识。”(注2) 荀法尚倜傥,也不脸红,悠然道:”传闻六十年前,钱塘有名妓苏小小,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他曼声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徐师所编《玉台新咏》就收录了这首苏小小歌。” “哈,我怎么听说这苏小小一直在脚踝系根红绳,接客也不解下。恩客问起就说,奴家褪去此物就一丝不挂了,请为奴家留些许颜面。” 但凡说到风流韵事,周宝安的见闻总是冠绝诸人。 侯胜北觉得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不知怎的,莫名联想到淽姊发髻系着的五彩缨线。 他觉得亵渎了淽姊,赶紧扳回话题道:”徐师《玉台新咏》收录的多为佳作,那篇《羽林郎》也在其中呢。” 荀法尚表示严重同意:“佳作颇多,可惜作者往往无名且内容过于哀伤。就像第一卷的最后那篇《古诗无人名为焦仲卿妻作》,结局太惨了。 周宝安不屑道:“名字起的又长还普通,要不是徐师慧眼收录,肯定不会火。最后既然是自挂东南枝,不如就叫《孔雀东南飞》,岂不雅哉?” “哎,你们说徐师收集的诗歌里,一大半是情情爱爱,旷夫怨妇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还用说?你听他一讲起齐帝那些乱事的时候,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老色胚一个,哈哈哈。” 侯胜北表面随着他们嬉笑,心想《玉台新咏》收录了简文帝为太子时的圣制诗多首,可得找机会向徐陵借来一观。 …… 说到国子学的老师们,侯胜北还真找到了去过北周的人物,虽然是被抓去的。 通直散骑常侍、司农卿,御史中丞沈炯,上课成天板着个脸。 侯胜北心想,就算你是铁面御史,对我们这群学生,也不必摆出这副脸色吧。 沈炯是吴兴武康人,少有隽才。 叛军将领宋子仙想委以书记之任,被拒绝后下令推出问斩。 沈炯刚烈,解衣就戮。 据说是因为路间桑树碍事,牵往他所处刑,因而得救,最后逼迫之下还是成了宋子仙的书记。 叛乱平定后,王僧辩素闻其名,酬所获者铁钱十万,于军中购得,自此羽檄军书皆出于沈炯。 陈霸先和王僧辩在白茅湾会盟的檄文,就是他起草的。 因为檄文的事情,沈炯的妻子虞氏和儿子沈行简都被侯景杀害,只有弟弟和母亲逃出。 沈炯除了上课讲授文章之外,沉默寡言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听说他好几次以母亲年老归养为由上表请辞,陈霸先就是不准。 侯胜北知道了这段过往之后,有点同情这个人:写了篇文章,结果把妻儿性命都给断送了。他这辈子大概要一直要活在愧疚悔恨中了吧。 还有一个是中书令沈众,也是吴兴武康人,沈炯和他在江陵沦陷时,被掳到了北周——当时还是西魏。 前两年才被放了回来,可惜他们对于这段经历都是闭口不提。 沈众是个吝啬鬼,产业众多,财帛数以亿计,却不慈善分润亲族。不光如此还苛待自己,经常穿着破衣裳断腰带,提着鞋帽来上课甚至上朝。 侯胜北拿这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没办法,本来还想问一问是否知道萧大圜的下落,看来只有以后再找其他人打听北周的事情了。 反正江陵沦陷,被掳走的也不会只有他们两个。 …… 太中大夫杜之伟来上课时,是皱着眉头的。 他是吴郡钱塘人,家世儒学,《三礼》专门。七岁受《尚书》,习《诗》、《礼》。十五岁遍观文史及仪礼故事,又是一个早慧的人才。 杜之伟最初任鸿胪卿,负责接待外宾使节,新任的大匠卿则是负责建造宫殿和植树。 最近正在重新建造被官军解放建康时焚烧掉的太极殿,杜之伟和兼任起部尚书的沈众合作,两人相处的不是很愉快。 “之前想重修太极殿,说少了根柱子。现在河里飘来一根大木,就匆忙上马项目,这能搞得好吗?”(注3) 杜之伟抱怨道:“就和做文章一样,哗众取宠的几句所谓金句,就能四平八稳地支撑住整篇故事?尔等记住,文章不尚浮华,要温雅博赡。” “少府卿蔡俦技术是精通的,就是不擅长和人沟通,拉了我去顶上,和沈众打交道。” “什么,你们管他叫小气鬼?这么说师长可不太好吧。” “不过沈众作为堂堂朝中官员,布袍芒屩,麻绳为带,作秀有点太过了。带了干鱼蔬菜饭却自己一个人吃,确实小气。”(注4) “现在朝堂上大家都看不惯他。沈众又性格狷急,历诋公卿,非毁朝廷。” 杜之伟摇了摇头:“至尊虽然宽宏大量,估计也容不了他多久了吧。你等可得吸取教训,不要不舍得身外之物,更不要特立独行自命不凡,与同僚格格不入啊。” 他发现自己跑题了,咳嗽一声:”此前徐左丞给你们讲了北朝天下,今天我来讲述四夷。” 杜之伟清了清嗓子:”我华夏居于天下之中,虽然南北二分,然则四夷宾服,万国来朝。” 说完开场白就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四夷者,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也。” “东夷高丽,出自夫余国,其国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都于平壤城,亦曰长安城。得箕子之化,器物犹有礼乐。” “百济出自高丽,乃一侍婢怀孕,生男东明逃至淹水,立其国于带方故地。汉辽东太守公孙度以女妻之后人,渐以昌盛,为东夷强国。以百家济海,因号百济。其国东西四百五十里,南北九百余里,南接新罗,北拒高丽。“ “新罗国在高丽东南,居汉时乐浪之地,或称斯罗。王本百济人,自海逃入新罗建国。” “高丽之北有靺鞨,凡七种邑落,各有酋长:粟末部、伯咄部,安车骨部,拂涅部,号室部,黑水部,白山部,拥众三千至七千,各自兵不满万。” “又有倭国在百济、新罗东南,水陆三千里,于海中依山岛而居。三十余国皆自称王。有阿苏山,其石无故火起接天。” “上述诸国皆是连接北齐地界,与我朝相邻的则有流求岛国,当建安郡东,水行五日而至。” 众学子听杜之伟讲完东夷,纷纷议论。 有的嗤之以鼻,称高丽棒子把自家那破城和大汉长安起同一个名字,果然无知者无畏。 有的深为鄙视,曰百济就这么点地方,还不如淮南大,竟敢自称百家济海,好大口气。 还有的说倭国三十多个国王,地盘大概和我朝县令差不多。 杜之伟敲敲桌案维持课堂秩序,表示不要对友邦妄加评论,继续上课。 “南蛮杂类与华人错居,曰蜒,曰狼,曰俚,曰獠,曰頠,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古先所谓百越是也。稍属于中国,皆列为郡县,同之齐人。” 南蛮讲得很是简单,侯胜北有些不满足。 照杜之伟的说法,南蛮和华人杂居,已经融入了华夏体系,故此不必详细展开。 想到冼姨掌管的南越百族,果然是华夷混居,设置郡守,侯胜北也就释然。 他又胡思乱想,欧阳頠能够坐镇广州,他这个頠难道也是南蛮之属? 见众学子听得意犹未尽,杜之伟觉得如此敷衍确实不太好,只能再挤出知识多讲一些。 “海南诸国,大抵在交州南及西南大海洲上,相去近者三五千里,远者二三万里,西接西域诸国。汉代先有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百越,置日南郡。大秦、天竺皆由此道遣使贡献。” “东吴孙权之时,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通海南。所经及传闻有百数十国,今所存录,数国而已。” “林邑、扶南、盘盘、丹丹、干达利、赤土、真腊、婆利、师子等。” “另有天竺大国,在大月支东南数千里,地方三万里,一名身毒。从月支、高附以西,南至西海,东至槃越,列国数十,每国置王,其名虽异,皆身毒也。” “此国乃佛教源流之地,昔日达摩便是从身毒走海路来到广州,再来的建康。” 好不容易满足了众学子的求知欲,杜之伟再讲西戎和北狄。 “西戎本指羌胡,然而汉朝初开西域,有三十六国,如今的西戎早已不复当初概念。” “王莽篡位,西域遂绝。后汉班超所通者五十余国,西至西海,东西四万里,皆来朝贡。其后或绝或通,暨魏晋之后,不可详焉。” “唯有吐谷浑,本辽西鲜卑部,幼子是为慕容氏。庶长吐谷浑西度陇,止于甘松之南,洮水之西,南极白兰山,数千里之地,实力颇强。” “北狄自古以来为中国大敌,秦汉至今,建筑万里长城防的就是北狄。” “草原霸主前仆后继,如今最强乃是突厥阿史那氏,世居金山,工于铁作。牙门建狼头纛,以狼之后裔自居。” “其俗被发左衽,穹庐毡帐,随水草迁徙,以畜牧射猎为务。贱老贵壮,寡廉耻无礼义,犹古之匈奴也。” “有伊利可汗,以兵击铁勒大胜,求婚于茹茹。为茹茹之主阿那瑰所辱骂,与之大战。历经乙息记可汗、木杆可汗两代连破茹茹,终于击灭之。” “如鞑靼、契丹、铁勒、室韦等北方戎狄悉归属突厥,抗衡中夏。” 杜之伟最后结语了一句:”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先有氐秦、后有元魏,这些西戎北狄使劲都想学习华夏,成为天下正朔,你们可不要输给了他们。” 这门课程的内容侯胜北很感兴趣,但是觉得杜之伟讲得太过简单。 不过他也知道,鸿胪卿靠接待使节获得的那一星半点情报,讲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 看来如果要深入了解,只有亲身前往那些国度才行了。 …… 下一个老师十分年轻,才二十过半,比侯胜北也就大了八岁。 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能来国子学讲课,学术造诣想必了得。 此人乃是嘉德殿学士,佐著作,史佐姚察,他是徐陵、杜之伟一力推荐的。(注5) 姚察和众学子彼此年龄相近,很是聊得来。 他十三岁时,简文帝还是东宫太子,引于宣猷堂听讲论难,为儒者所称。待简文帝嗣位,尤加礼接。 侯胜北一听,是简文帝看好的人才,马上就对此人有了好感。 姚察几年前当过原乡令,讲起兵祸的惨状:邑境萧条,人饥相食,告籴无处,流亡之民不愿返乡。他自己也只有采集野菜,自甘藜藿。 经过轻其赋役,劝以耕种,历经数年户口殷盛,仓廪渐足。 姚察有地方政务的实操经验,除了传授经史之外,还给众人讲解如何管辖百里之地。 “百姓啊,只要有饭吃有田种,很容易治理的。如果不给饭吃没田种,要么成为流民,要么就造反喽。” 真有那么简单?不是还有教化、缉盗、审案之类的嘛。侯胜北质疑道。 “你说的是太平世道,确实如此。” 姚察表示赞同:”但是现在百姓连饭都吃不上,逼得都去做贼作案,怎么抓得干净?更不用提宣扬教化了,饱读诗书又不能真的填饱肚子。” 侯胜北本想说岭南就不是这样,转念一想这不是增加地域矛盾么,算了不提了。 唉,不知要花费多少年,这世道才能恢复太平模样…… 下课了,姚察一说起去年新得的儿子,就开心得合不拢嘴。 他现在兼职协助这批羽林郎的顶头上司,羽林监许亨、和大匠卿、太中大夫杜之伟一起编纂前朝史,笑嘻嘻道:”我要是完不成,就让这小子接着干。“(注6) …… 侯胜北觉得这些老师都挺有趣的,一个个学识渊博,性格脾气各有特色,并没有读书读得古板僵硬。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大概讲的就是这种境界吧。 ----------------- 注1:(王冲)有子三十人,并致通官。 注2:周宝安的儿子名字生僻,左辟右鸟,以辟代替,承圣三年(554年)出生 注3:火焚太极殿,承圣中议欲营之,独阙一柱,至是有樟木大十八围,长四丈五尺,流泊陶家后渚,监军邹子度以闻。诏中书令沈众兼起部尚书,少府卿蔡俦兼将作大匠,起太极殿 注4:(沈众)恒服布袍芒屩,以麻绳为带,又携干鱼蔬菜饭独啖之 注5:中书侍郎领著作杜之伟与察深相眷遇,表用察佐著作,仍撰史……吏部尚书徐陵时领著作,复引为史佐,及陵让官致仕等表,并请察制焉,陵见叹曰:“吾弗逮也。” 注6:姚察之子姚思廉(557-637),在父亲的基础上,编纂梁、陈二史 《地名对照》 原乡:今安吉县西 第44章 国子求学后篇 江州,陈霸先和王琳的对抗仍在持续。 不过双方都没有出动本军,各以依附己方的势力相斗。 五月。 新吴余孝顷等屯二万军于工塘,连筑八城以逼南川周迪。 周迪恐惧请和,并送兵粮。 王琳部将樊猛等所奉之命是征兵粮于周迪,以观其所为。 既然周迪服软,樊猛等欲受盟而还,不必浪战,无谓地折损兵力。 余孝顷贪其利,打算借着王琳的兵力乘机灭了周迪,不许请和,树栅围攻。 由是樊猛、李孝钦、刘广德等将领与余孝顷不协,军心开始涣散。 …… 高州刺史黄法氍、吴兴太守沈恪、宁州刺史周敷合兵来救周迪。 周敷从临川故郡截断江口,分兵进攻余孝顷别城。 曾经力战蜀军,率三十人瞋目喝住萧纪数百亲卫的樊猛此次不战而走。 周敷屠其八城。 余孝顷等皆弃舟引兵撤退,周迪追击,敌将一网成擒,仅刘广德乘流先下得免。 周迪收其军实,器械山积,虏其人马,并不交公,尽数自纳。 献俘建康,李孝钦、余孝顷降伏。 陈霸先送归樊猛于王琳,遣吏部尚书谢哲前往晓谕祸福。 六月。 先挫王琳一阵,陈霸先敏锐地把握住了局势流向的变化。 当即诏令司空侯瑱、领军将军徐度率舟师为前军,以讨王琳。 这是除了他自己御驾亲征之外,能够派出的最好阵容了。 侯瑱、徐度既为前军,自然还有后军,此番当与王琳一决。 ----------------- 从入夏到盛夏,侯胜北和他的一干同窗身兼羽林郎和国子学生的双重身份,继续值守和求学的生活日常。 四月,舆驾祠太庙,羽林郎仪仗。 第二天,萧方智死了。 唉,愿生生世世莫再生于帝王家。那个十三岁的宋顺帝刘准临死就是这么说的。 太宰吊祭,司空监护丧事,羽林郎仪仗。 第三天,舆驾幸石头,饯别司空侯瑱,羽林郎仪仗。 侯胜北在近处观察陈霸先的表情。 虽然他不太懂帝王心事,总觉得和以前自己眼巴巴地看着萧摩诃操练,却不能亲自下场有点相像。 当了皇帝一举一动皆受瞩目,哪里还能随意上阵,只能将将,不能将兵喽。 五月,陈霸先去大庄岩寺舍身,还是羽林郎仪仗,在庙外守了一晚上。 好端端的,学淽姊的爷爷干嘛呢? 还好陈霸先没入魔,只是装个样子,第二天群臣表请就还宫了,不知道掏没掏钱赎身。 不过以陈霸先的节俭,绝对不可能用国库的钱赎身,便宜那些和尚的吧? 侯胜北想归想,对于本朝佛教之盛暗暗心惊。 连陈霸先这等人物,登基时都要供奉佛牙,还要舍身寺庙,表示对佛祖的崇信。 国子学的那些老师,从祭酒周弘正起,大部分都是儒佛双修,就没哪个是不信佛的。 要是有人跳出来诽佛,只怕会被千夫所指,口水淹死。 …… 暑气蒸腾,身为羽林郎既要顶着炎热值守殿阁,侍卫天子出行,再加上国子学的繁重课业,本来是一件十分辛苦之事。 然而侯胜北从学习之中寻到了乐趣所在,也就不以为苦。 比如二月沈泰叛逃一事,当时侯胜北认为此人就是纯粹一个卖主小人而已。 可是为什么沈泰会在这个时机叛逃,究竟是由何触发的,却是一无所知。 等到在国子学进修数月,侯胜北回过头来重新阅读陈霸先问罪沈泰的诏书,才若有所悟: “汉口班师,还居方岳,良田有逾于四百,食客不止于三千……若有男女口为人所藏,并许诣台申诉。若乐随临川王及节将立效者,悉皆听许。“ 嗯,沈泰有良田四百,肯定不是亩是顷,否则怎么养得活三千食客。 四万亩地,亩产三石计,年收十二万石。 乖乖,一个二千石的刺史就有那么多的粮食收入,朝廷那点俸禄根本看不上啊。 劳力一日食六升,一月需粮十八斗,一年就是二十余石,十二万石可养五、六千人。 贪官无疑了。 小时候无知,听故事里动不动就起十万大军,现在明白了就连养活数千人马都颇为不易。 侯胜北忍不住想回家问问,阿父食邑的西江县产粮多少,够不够养得起自家部曲。 转念一想,嗐,始兴郡那庄子那片地,不都是自家的嘛,那时候就已经养得起千人了。 阿父历任兰陵太守、南徐州刺史,带的兵越来越多,不过直属部曲也未超五千之数。 怪不得上次出阵,须得汇合吴明彻、沈泰、周铁虎、程灵洗等人,才有两万军力。 然而各路人马如果不能齐心协力,难免出现指挥不灵,温存实力不肯死战的问题。 这就是部曲制的天生缺陷吧。 现在的侯胜北,一时还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 再撸一撸事情的先后次序。 临川王陈蒨去南皖,名义上是提防王琳,可是已经有司空侯瑱都督诸军,陈蒨去南皖是干什么呢? 男女口为人所藏……随临川王及节将立效。 陈蒨是去清查人口,收编部曲的吧。 怪不得沈泰要叛逃了,这卖主小人,陈霸先秋后算账,收拾得好! 兜兜转转一圈,虽然又回到了原点,最后还是凭借感情好恶看事情。 不过原来朦胧的世界,在掌握了知识之后,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展现出新的一面,这一发现让他欣喜不已。 …… 经过数月的观察,陈霸先应该对众人的表现感到满意,安排了一个新的任务。 此前各家的部曲旧兵,一部分人陆陆续续逃回了建康,陈霸先下令交还所属统御。 南朝兵制为部曲制,一国军力中相当大的比例是各家私兵,和北朝部落兵制有相似相通之处。 部曲制的起源有三: 其一以宗族为核心,杂糅附从宾客、乡党以及流民,筑坞自保称霸一方。 如三国许褚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共坚壁以御寇。李典从父李乾合宾客数千,家在乘氏。 其二为宗贼部党。主要是一些平民,为躲避战乱或拒服租税徭役而逃入山林之地,聚集在一起形成部曲。 如二百多年前纵横北方的乞活军,就是兼具官民两重性质的武装力量。 其三为寒族侠士凭借名气招募的义从。 如东吴甘宁少有气力,好游侠,招合轻薄少年,为之渠帅。 而南朝自三国东吴起,部曲制又有些许特殊之处。 孙氏是外来势力,对本地豪族基本采用授兵、奉邑、复客的优待拉拢之策。 授兵又称给兵,一般起授二千人,骑五十匹。 奉邑是随着授兵,划拨提供军赋食邑的地区,此片区域的税收就是军队的军费,往往是由该将领担任太守。封爵越高,能够养活的兵自然就越多。 侯安都封西江县公,此前又任南徐州刺史,这就是侯家部曲的财政来源了。 复客是赐予兵主的私家佃客,不出租役,只对兵主负责,属于私家势力。 授兵与奉邑国家有权收回,复客则不随授兵奉邑易主而转移。 基于这些政策,军队一旦授予,基本上只有兵主的族人能够接收,最直接的就是父子之间传承,就连主上也难以干预影响。 这次周文育、侯安都等被擒,情况较为特殊。 陈霸先若是问罪,收回兵马奉邑也勉强能说得过去,最多被说吃相难看,但是却增强了中央实力。 既然陈霸先宽宏大量没有追究诸将责任,部曲归还由各家统辖,也就理所当然了。 周宝安年长,这几个月改头换面,几乎换了个人一般,陈霸先甚喜,除员外散骑侍郎。(注1) 侯胜北还未到弱冠之年,不予官职,代任军主,管理自家的上千部曲。 好在他从军已有三年,军营之事颇为熟稔,日常事务处理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只是败兵的心气颇受打击,有不听号令者,有自暴自弃者,毫无士气可言。 侯胜北与军官交谈以收其心,严格操练纪律,又自掏腰包发下赏赐,最后斩了几颗实在不听话的人头示众。 侯小将军在军中薄有微名,有侯晓、萧摩诃等人辅助,荀法尚闲来无事也来帮忙,总算把这支部队重整了起来。 ----------------- 这段时间来客座讲课的是太府卿,权知领军事赵知礼,他是岭南起兵跟随陈霸先的旧将,众少年不敢造次,乖乖听讲。 太府卿管理贡赋的收藏支出,赵知礼就从军事相关的冶铁和粮食说起。 “你们不会以为缺少军械和粮食,部队还能作战吧?” 赵知礼环顾扫了一眼,众少年连连点头。 侯胜北想起前一阵子计算的兵粮之事,更是竖起了耳朵。 “还好,没有这样的愚将。” 赵知礼点点头,开始讲课: 前朝设冶令三十九,户五千三百五十。皆在江北,江南唯有梅根及冶塘二冶。 历经百年,江南又开建康东、西二冶、铁砚山、茅山、剡县等地,冶铁能力大增。 前朝江淮决堰,取用东西二冶铁器,大则斧鬲,小则鋘锄,计数千万斤沉于堰所。 南方铁矿甚多,以武昌最为发达。 前朝陶弘景《古今刀剑录》有云:三国孙权曾采武昌铜铁,作千口剑、万口刀、各长三尺九寸,刀方头,皆是南铜越炭作之。 岭南本不产铁,由于东士多赋役,百姓从海道入广州,大开鼓铸,因此岭南也开始铸造兵器。 赵知礼补充解释道:“当然你们不要误会,觉得我朝的冶铁能力就胜过北朝了。北方的渑池、商山、牵口冶均是大冶。其他如莱芜、并州、临邛等地的铁器,同样有名。” …… 又说粮食。 徐、扬二州土宜三麦,”三麦”乃是大麦、小麦、元麦,本是北方产物。 晋朝开始督促在南方投秋下种,至夏而熟,继新故之交,于以周济,所益甚大。 如今南徐、兖、豫及扬州、浙江西属各郡,悉数种麦,各郡勤课垦殖,尤弊之家,量贷麦种。 秫、麻、麦、粟、菽等北方作物历经二百余年,已遍布江南。 菽麦等耐旱耐寒,水稻一收,转向稻麦兼收,对我朝积蓄粮食大有益处。 粮食源于田地,南朝历代以来坚持兴修水利,围湖垦田。 练塘溉田数百顷。 新丰塘溉田八百顷。 获塘溉田千余顷,后更名吴兴塘,加疏浚,溉田二千余顷。 单塘溉田千余顷。 其他如赤山塘、吴塘、及南北谢塘等,浙东漕渠长两千里,灌溉良田不下万顷。 赵知礼总结道:“这,就是江南鱼米的由来。“ …… 再说各州经济。 前朝米谷布帛贱,欲立常平仓。 出上库钱五千万、扬州千九百一十万、南徐州二百万、南荆河州二百万、江州五百万、荆州五百万、郢州三百万、湘州二百万、司州二百五十万、西荆河州二百五十万、南兖州二百五十万、雍州五百万。 合计共万万钱,各州实力,可见一斑。 江南民户繁育,地广野丰,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 扬州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三吴饶沃,凶荒之余,犹为殷盛。鄠、杜之间,不能比也。 荆州国之西门,跨南楚之富,户口百万,居上流之半,地广兵强,资实兵甲居朝廷之半。 “荆扬二州的实力,无需我多说,你们都该知道。” 众少年听得热血澎湃,原来我朝实力如此强大。 只是赵知礼明明在讲褒奖之词,不知为何却有些唏嘘感慨。 只听他继续讲课下去。 江州沃野垦辟,家给人足,蓄藏无缺,故穰岁则供商旅之求,饥年不告臧孙之籴。建康之外的三大粮仓占其二,豫章仓、钓矶仓均在江州,钱塘仓则在扬州。 巴蜀土境丰富,其赋丁男岁谷三斛,女丁半之,户调绢不过数丈,绵数两,事少役稀。 可惜之后刺史莫不营聚蓄,多者致万金。武陵王萧纪,治益州十七年,贪污克剥的财物不可胜计,以黄金一斤为饼,百饼为簉,至有百簉,银五倍之。即金万斤,银五万斤。 赵知礼说到这里,叹道:”如今扬州和江州饱经战火,民生凋零。荆州和巴蜀落于敌手,我朝实力只有昔日三成不到。能否恢复旧领重振国势,将来就要看你等的了。“ 看着赵知礼意兴阑珊地讲完课离去,侯胜北暗暗乍舌,才对国家之力有了数字的认知。 一个常平仓花费万万钱,一州金银以万斤计,数千万斤的铁器拿去填河,要不是真实的例子摆在眼前,一般人实在难以想象。 但是本朝国力只剩下昔日三成不到,让他大为惊讶,又不禁带着一丝惶恐。 《孙子兵法》侯胜北还是背过的。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打仗打的是兵,是钱,是粮。 就算能起十万大军,没钱没粮可维持不下去。 和北齐决战之时,陈霸先拿出了全部的力量。 侯胜北很清楚那个数字:五万五千…… 几个粮仓也暗暗让他上了心,仔细在舆图上琢磨了一下位置。 建康是都城不用说了,肯定要储蓄粮草以备不时。 钱塘仓、豫章仓、钓矶仓分别依靠震泽、彭蠡泽的大湖,水利条件优越,又位于江南的中心地带,可以方便地将粮食运往中原地区,保障用兵所需。 连年征战,只怕是粮仓都吃空搬空了吧。侯胜北惋惜地想道。 不过粮食只要有三五年的太平日子,无灾无祸的丰收几次,重新囤积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看来还是要尽快讨平王琳等不臣势力,抓紧休养生息哪。 …… 国子学的老师大部分侯胜北都很喜欢,可是也有个别惹他讨厌的老师。 国子博士沈文阿就是这么一个人。 侯胜北本来对他没有特别的好恶,讲课也就听着。 反正他教授的《仪礼》就是那么回事,告诉人们在何种场合下应该穿何种衣服、站或坐在哪个方向或位置、第一第二第三……每一步该如何如何去做等等。 《仪礼》文字艰涩,不可能记得住。繁缛复杂,非有专门职业训练并经常排练演习者,不能经办这些典礼。 有需要的时候,就找专门人才办呗。反正侯胜北不打算把时间花费在记忆这些破事上。 可是沈文阿说着说着,提到简文帝让他编纂《长春义记》时,收集了大量的异闻填充其中,言语中颇有不屑之意。 侯胜北的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爱屋及乌,哪里容得别人讽刺萧妙淽父皇,于是私下打听关于沈文阿的小道消息。 这一打听,果然有黑料。 侯景之乱时,简文帝派遣沈文阿招募士卒,入援京师。 台城陷落后,沈文阿退保吴兴,兵败流窜于山野。 叛军求之甚急,沈文阿穷迫不知所出,急得登树自缢。 幸好遇到乡里乡亲,沈文阿不用自杀了,自投而下,折其左臂。 之后陈霸先任命他为原乡令,巧了,就是去接任姚察。 人家姚察当年才二十出头,就把一县打理的井井有条,县民至今还称道念想。(注2) 你沈文阿都快六十岁了,也没见有什么政绩啊? 等到陈霸先受禅,沈文阿弃官不干,回到武康表示抗议。 当时陈霸先大怒,发使往诛杀。 幸得同族沈恪与陈霸先有旧交,请使者宽其死,面缚锁颈请罪。 陈霸先毕竟还是宽宏大量的,视而笑曰:”腐儒复何为者?” 遂赦之。 骂得好,让侯胜北觉得心有戚戚焉。 逃亡舍不得自杀,当官不肯为民负责,表示抗议却又请罪,最后还不是屈膝从了? 真要有骨气,咋不一路坚持到底呢? …… 下节课,侯胜北故意用夹板布匹绑了左臂,做出断臂状,在课堂大声道:”昨日,路遇一腐儒,余殴之。该腐儒复不何为也。“ 众同窗不知他为何要讽刺沈文阿,但是自己人总是要帮衬的,群起而哄。 气得沈文阿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额头青筋爆起,匆匆下课离去。 侯胜北回家后,向萧妙淽得意地说了此事,隐隐然有邀功之意。 萧妙淽玉指点了他脑门一下,叹息笑道:”小弟还是淘气,因为人家语带讥讽,就做出这等事。“ 她回忆往事:”父皇喜好文学,《长春义记》《法宝连璧》只是游戏文章之作,并未想要传世,你不必在意的。” 终知侯胜北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七夕将至,小弟陪我一起乞巧吧。只是又要辛苦你,采集七色花水与我梳洗了。“ 侯胜北大喜,这便是淽姊的奖励了,欢呼一声,兴冲冲地准备去了。 …… 八月 诏令临川王陈蒨西讨王琳,兴宁县侯荀朗随行,以舟师五万发建康。 陈霸先于冶城寺为侄儿送行。 破壳而出的永定新陈,苟延残喘的天启旧梁,新旧时代的交替,尚需一战。 ----------------- 《地名对照》 工塘:今临川县东南 梅根:今贵池市东北梅龙 冶塘:今武昌县东南,又有一说在常熟冶塘镇 钓矶:今都昌县南钓矶 震泽:今太湖 彭蠡泽:今鄱阳湖,一说鄱阳湖不是古彭蠡泽,为汉书引用有误,称呼遗留至今 第45章 阿父归 然而和王琳的这一战,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 后梁之主萧詧遣大将军王操率兵,有略取王琳之长沙、武陵、南平等郡之意。 王琳急于回救根本,此前陈霸先送还樊猛的行为,以及谢哲的劝谕也起到了作用。 王琳于是请还湘州。 谢哲返命,陈霸先诏追回众军还师,五万大军退至大雷。 ……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阿父回来了。 举家喜出望外。 本来全家人已经渐渐习惯了日复一日等待的生活,只是尚且抱着一线希望而已。 阿父的突然回归,众人的惊喜之情如同激流一般汹涌,化作夺眶而出抑制不住的泪水。 阿母流泪,跪地感谢上天保佑。 小敦小秘哭着扑到阿父怀中。 侯胜北也是眼眶酸楚,强行忍住。 侯晓在一旁加以宽慰,让众人稍控情绪,阿哥先休息缓口气,再叙别情不迟。 …… 时隔整整十个月,阿父几乎变了一个人。 原本仪容端正,髭须修剪整齐,堂堂的将帅风范,变得黑苍苍的脸颊消瘦,头发杂乱,油腻纠结,满下巴的胡须横七竖八,如同乱糟糟的茅草。 最大的变化则是来自眼神,原本阿父的眼光和煦稳重,此时却如同两朵鬼火,透出寒意,令人不敢直视。 阿父一定吃了不少苦,侯胜北想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难道王琳求和了? 可是大军才出发不久,还没打上一仗,王琳不至于那么快就认怂吧。 只听得侯安都说道:“速速服侍我沐浴更衣,我要即刻去廷尉府自行投罪。陛下可能引见,不可君前失仪。” 阿父的语气很平静,谈吐清晰,有条不紊。 可是不知怎的,侯胜北听阿父说话,觉得也带着一股寒气。 …… 晚间回到家中,侯安都淡淡说起归来的经过。 阿父是逃回来的。 被俘之后,王琳嘲笑成为阶下囚的诸将:“汝等皆号无敌,今乃为吾擒乎?” 王琳用一条长锁将他与周文育、程灵洗、徐敬成锁在一起,安顿于自己的座下,由亲信宦官王子晋看守。 数人吃喝便溺都在一起,多有不便,深受屈辱。 这一锁就是九个多月。 等到王琳去了白水浦,侯安都好言好语劝诱王子晋,许以厚赂,终于打动了此人。 王子晋伪以小船垂钓,夜晚载着众将登岸,潜入深草中,带锁链逃归,步行投自军。 侯安都没有说得太详细,阿母和小敦小秘可能不太懂。 从军征战过的侯胜北却知道这区区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在两军前线,要躲避敌方斥候,在水草丛生的环境中,几个人戴着锁链连在一起,跋涉十数里,是一件多么辛苦费力、充满危险、时刻提心吊胆的事情。 何况还要低声下气地哀求一个宦官手下留情,对于曾经统率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阿父来说,心气是何等的挫折。 侯胜北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王子晋呢,阿父你许诺的厚赂怎么给他?” 侯安都若无其事道:”我们上岸之后,景德按住他,以锁链勒死了。对死人自然无须兑现承诺。” 侯胜北的背后再次冒起一股凉意,不敢再问别的。 “去了廷尉府之后,陛下当即引见,应该无事了。过几日下诏,就会恢复本官。”(注1) 侯安都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侯胜北却想,陛下虽不见责,以后看待众将的态度,还会和当初一样吗? 毕竟是兵败受俘,没有死节的丧师辱国之将啊。 就算陈霸先胸襟宽广不同常人,军中和朝中大臣呢? 士卒会怎么看待曾经被俘的主帅?文武百官又会怎么看待曾经失败的诸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管怎么样,阿父回来了就好,只要人没事就好…… ----------------- 第二天,侯安都就让侯胜北将代管的人马交还。 这本来是理所当然之事,却见侯安都不问青红皂白,寻小故斩杀了两名低级军官。 侯胜北想要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父这是要立威,可能以前的那个阿父,再也回不来了…… 之前侯胜北日夜盼望阿父能够平安归来。 如今侯安都回来了,他又起了担心,万一阿父再次提起把淽姊赐给大壮哥的事情怎么办? 幸好侯安都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件事情,反倒是一下子给自己娶了两个侍妾。 以阿父的官位身份,三妻四妾本来很正常,但是放在刚逃回来这个时间点,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三妻者,正妻、平妻、下妻或偏妻。 四妾者、贵妾、平妾、侍妾、贱妾。 贵妾媵女、平妾通房,这两类妾娶回家还需官府备案。当然到了侯安都的地位,也没哪个官府不长眼,会来要求登记。 侍妾、贱妾要么是合同买卖回来的女子,要么是歌姬舞姬,想收几个就收几个。 “妾“字自甲骨文即有之,“辛“加“女“上,“辛“为刑具,最早即为女奴之意。 阿母沉默着没有发表意见,接受了侯安都娶妾的事实。 家里又多了两个年轻女子,侯胜北有些尴尬,见面还得叫庶母。 特别是这二女的年纪和萧妙淽差不多这一点,让他觉得每次见到都觉得别扭。 阿父,你都有三个儿子了唉。广嗣这条理由说不上,那就只能是好色了啊。 …… 侯胜北想起徐陵老师不久前讲的北齐文襄帝高澄偷车的案例。 话说神武帝高欢有妾名为郑大车。 瞧这名字起的,啧啧。 高欢为丞相,讨伐稽胡刘蠡升之时,世子高澄与郑氏私通。 高欢归来,一婢告之,二婢为证。 于是杖高澄一百而幽禁,发妻娄昭君亦隔绝不得见,欲改立尔朱氏之子高浟。 名臣司马子如,就是逃亡北周的司马消难之父登场。 司马子如入见高欢,故作不知,请见娄妃,得高欢述说如此如此之后,发表了一通精彩的言论。 主要内容是: 其一、我家情况也一样,儿子司马消难奸我妾,此乃家丑,不可外扬。 其二、具体举例,回顾了娄昭君结发之妻,与高欢起于微末的种种恩义。 其三、强调了娄昭君之弟,高澄之舅娄领军的功劳和兵权。 其四、郑大车一女子如草芥。 其五、况婢言不必信邪! 短短一席话,从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开始,面子、感情、危害、价值、事实的五个角度全面展开,设身处地为高欢做了分析。 高欢果然心动,令司马子如重审此案。 司马子如好手段,一见高澄就定下事情基调:”男儿何意畏威自诬!” 然后威胁出首者自缢,为证者改口。 乃启高欢曰:”果虚言也。” 高欢大悦,召见娄妃及高澄。 娄妃遥见高欢,一步一叩头,高澄且拜且进。 父子、夫妇相泣,感情复如初。 高欢置酒感谢:”全我父子者,司马子如也!” 赏赐黄金一百三十斤。高澄保住了世子之位,亦赠司马子如良马五十匹。 徐陵是拿这个政治事件为例,教授众人沟通话术的重要性,以及如何颠倒黑白的手段。 不过看他讲得异常兴奋的模样,侯胜北总觉得徐老师,嗯,不太对劲。 话说回来,自己又不是高澄那种偷车贼,不会去垂涎别人的老婆,操什么心呢。(^_^) 娶妾就娶妾吧,阿父开心就好。 …… 十月。 余孝顷之弟余孝劢、其子余公飏仍然据旧日城垒不肯降伏。 陈霸先授周文育使持节、散骑常侍、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寿昌县公,给鼓吹一部,都督众军出豫章讨伐。 几乎和原来的官职一模一样。 但是由于之前战败被擒相当于人生清零,官复原职的流程还是非常重要的。 无论是对授予的一方,还是被授予的一方,意味着重新开始,信任依旧。 侯安都没有收到出征的命令。 这次他改任丹阳尹。 丹阳尹的职位非同小可,丹阳郡包括了建康在内的八县,府君不称守而称尹,乃是南朝负责京畿的最高长官。 丹阳尹的地位关键特殊,掌京城行政诸务并诏狱,而且参预朝政,基本都是亲信才能出任。 办公地点在丹阳郡城,城周一顷。 陈霸先相当于把包括都城在内的区域都交付于他管理,体现了依然信重如故。 侯安都默默地领命赴任,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过侯胜北猜想阿父内心还是更想出征的吧,毕竟战场上失去的,只有战场上才能重新拿回来。 …… 自从诸将归来官复原职之后,众人解除了羽林郎的职务,不用再值勤了。 一来是回到自家父辈身边协助军务,将来继承部曲私兵,才是原本的轨道。 二来在国子学一整年学习下来,马上就要准备应付年底的考试了。 虽说国子学都是一群高官子弟,历来有考课不厉,赏黜无章,有育才之名,无收贤之实的说法。(注3) 但是今年的这次考试却是谁也不敢马虎,因为是陈霸先亲自来主持考试。 ----------------- 十二月。 侯胜北不知道国子学的考试是什么内容,只有把一年以来学习到的各种知识融会贯通,力求化为一体。 只要不是让他去注释经史、背诵仪礼就好,那实在有违本性。 …… 就在侯胜北专注准备考试的时候,侯府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远方来客。 冯宝和冼姨之子冯仆跋涉三千五百多里,从高凉郡来到了建康。(注2) “冯仆你怎么来了,冼姨没有一起来吗?” 侯胜北说完,习惯性地看了看冯仆身后,冼姨不会跟着,打算跳出来恶作剧自己吧。 突然注意到冯仆身穿麻衣,头戴白布,腰系白布带,吓了一跳。 年仅九岁的冯仆,此时却有着不同于年龄的老成,和同年龄的侯敦体现出鲜明的对比。 只听他面带戚容道:“阿父过世了。各郡有些乱,阿母在安抚镇守。让我带着几个酋长入朝。” 什么,冯宝姨父过世了? 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无常何时来也不奇怪。 侯胜北表达了哀悼之意,虽然接触不多,但冯宝姨父无疑是个好人。 这孤儿寡母的,今后的日子可不太容易了。 不过冼姨为什么要挑选这时候,急着派遣唯一的嫡子冯仆入朝呢? 要是换做一年以前,侯胜北懵懂无知,多半不得要领。可是现在稍一转念,就明白了冼姨的想法。 一方面是向陈霸先传达恭顺之意,体现岭南百越之地向中央的臣服。 一方面也是想借着中央的权威,获得岭南百越之地的管辖委任之权,稳定局面。 冼姨还真是厉害啊,刚刚丧夫,就舍得把幼小的嫡子送过来。 不过冼姨从小就是统帅南越十万洞的大头领,历练那么多年,有这等见识也正常。 侯胜北叹了口气:“冯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随行的酋长已经通报了鸿胪寺,应该等几日就会下诏接见吧。阿母让我来找侯将军,说你们会安排的。” 那是,如果不好好安排,下次见面只怕要被冼姨剥皮抽筋吧?侯胜北腹诽道。 不过冯仆年幼失怙确实可怜,凭着两家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该好好照顾一番。 侯胜北禀明了侯夫人,由萧妙淽协助,侯敦侯秘相陪,安顿冯仆在家住了下来。 又命人速去通知侯安都。 晚间等侯安都赶回来,问明情况,才发现交广一带现在根本不是冯仆说的”有点乱”。 是”岭表大乱”。 至少波及了好几个州。 本朝代梁,南越百族内部关于是否要奉立新朝,本来就有分歧。 一些酋长对前朝仍然保持忠心,冼姨也不好让他们立刻就转变立场。 还有些酋长野心勃勃,想占据土地扩大地盘。还有些酋长贪婪,则想趁乱掳掠些财货。 冯宝去世,高凉郡太守的位置空了出来,广州刺史欧阳頠也想插一手,安排自己的亲信出任。 冼夫人怀集百越,凭借个人威望镇压局面,数州晏然。 然而她不敢轻动,如果一旦离开,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 所以只有让九岁的冯仆单独前来建康。 侯安都颔首,稳定岭南对彼此有利,表示这件事情他会协助。 …… 不几日,陈霸先下诏,以冯仆为阳春太守。 陈霸先的这道诏令很巧妙,侯胜北不禁感佩。 欧阳頠是广州刺史,都督十九州诸军事,镇南将军,另加平越中郎将,是为朝廷镇守岭南一方的重臣。 王琳据有中流,欧阳頠自海道及东岭依旧奉使不绝,对陈霸先忠心耿耿。 不能为了冼姨,就损害了和欧阳頠的关系。 欧阳頠如果想要高凉郡的太守之位,不妨拿去,至于能否实际掌控得住,就和冼姨你们自己斗去。 而阳春郡紧靠高凉郡,也同样是冼姨的根基所在,冯仆封在此处,即朝廷承认了冯家冼家对此地的统治。 一道人事命令,包含如此学问,侯胜北再次长了见识。 …… 冯仆匆匆来匆匆回。 得了任命,他要回去协助冼姨稳定海隅各州,没有时间多待。 送别了冯仆,侯胜北也要迎来年底的考试了。 国子学的考试在新建成的太极殿举行。 作为建康宫的正殿,通常用于举行隆重典礼,可见陈霸先对于此次考试的重视。 太极殿规模宏大,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十三间,以契合闰月之数,当初修筑之时,也有盖过十二间的北朝洛阳宫殿的意思。 两翼设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各七间,是至尊日常议政、筵宴、延见、起居的所在。 太极殿与附近的中书省、门下省并称禁省,为至尊和重臣办公所在,介于群臣办公议事的外廷和至尊与后妃生活的禁中之间。 殿门外立有石阙一对,名为神龙、仁虎。趺座高七尺,阙身高五丈、长三丈六尺、厚七丈五尺,石阙上镌刻珍禽异兽,殿内铺砌花纹锦石,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顺便多说一句,督造这太极殿的起部尚书沈众,已经在回武康休假时,被陈霸先赐死了。 百余名国子学生员由祠部官员引导,来到太极殿向北排队。 陈霸先端坐于丹墀御座之上。 众人跪拜行礼后,内侍摆上贴有姓名的桌案和坐席。 祠部官员发放试卷。 待所有人都拿到试卷后,执事官举策题案,内侍以策题展示众人。 陈霸先开金口,发纶音:”开始吧。” ----------------- 《地名对照》 丹阳郡城:今南京市秦淮区老门东 大雷:今安庆市望江县 阳春:今阳春市 第46章 御前对 侯胜北拿到试卷一看: 《论本朝立国之策》 那么大的一个题目? 有没有搞错,这是把国子学这批学生当成了宰辅在考吧。 他不敢东张西望,去看左右两侧其他人的反应。 不过前排的几个人明显身子都晃动了一下,大概是被题目给吓到了。 …… 陈霸先真是想得出来,让一群没从过政的学子答这个,啧啧。 侯胜北心比较大,反正考试而已,再怎么样也不会被真的当成国策采用。 那就索性放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啰。 思考了一会儿,他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本朝之立国,可上溯至平叛之役也。” “建康沦陷,三吴荼毒,叛军西向荆城,南抵豫章,本朝半数之地落入其手,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萧氏诸藩,各据巴蜀、南阳、荆州、广州,不思讨贼,相互攻伐,自谓正统。” “至尊起兵岭南,连破元景仲、蔡路养、李迁仕,扫清障碍,北上平叛。” “羯贼昏聩,败于巴陵,荆州得势,挥旌东指。” “至尊进兵,两军相合,势如破竹,叛乱遂平。” 这段开头阐明了陈霸先起兵的经过,侯胜北写得极快。 嗯,文字还挺工整对仗的。 “又有叛军余党,勾连北齐,妄图侵攻。至尊以弱胜强,一战破敌十万,片甲不得回归。实乃我朝立国之战也。” 侯胜北回忆了一下现在的局势,又刷刷刷不停笔地写道: “开国之局面,外则巴蜀雍梁并于长安。” “江陵沦陷,襄阳称藩,上游门户要害均落于北周之手。” “湘、江二州奉立傀儡,伪帝僭号,尊奉北朝,中游千里边境,相邻皆成敌国。” “广陵、秦郡、历阳降敌,京师与北齐隔江对峙,相距不过百里之遥。” “内则有豫章熊昙朗,临川周迪,东阳留异,晋安陈宝应,新吴余孝顷、新蔡鲁悉达等南川豪酋、闽中豪帅,割据地方,不听征调。” “我朝仅有扬、徐、东扬、南豫四州之力,且有内患。岭南通路为王琳隔断,百越之地鞭长莫及,国力不及前朝十之三四,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描述了局势,那么该怎么办呢。侯胜北开始记述策论的主要部分。 “南朝扬、荆、徐、豫,皆为重镇:“ “扬本畿甸,榖帛所出,领以宰辅。“ “荆居上流,甲兵所萃,号曰分陕。“ “徐曰北府,豫为西藩。“ “江、兖、雍、梁,亦称雄跟。“ “益、宁、交、广,斯为边寄。冀、幽、青、并,名存而已。” “如今荆蜀不可急图,唯有湘州王琳后院起火,有可趁之机。” “江州曾为我朝所有,当重新据而有之。凭借三吴之鱼米,建康之铜铁以向。” “江州连接荆扬,为中流重镇、国之南藩。据百粵之上游,为三楚之重辅。东通浙闽,南尽大庾,西连荆楚,北至大江,咽扼荆淮,翼蔽吴越。” “东西均势之变系于此州。荆扬争衡,得江州者恒胜,此南朝不变之局也。” “我朝与伪帝、王琳乃至北齐之间,必然还有一战。胜之,则江州稳固,可进取湘州。” “再恩威并举,削平不服。届时无后顾之忧,奄有三国之时东吴之国力,可以专心向北。” 写到这里,侯胜北有些茫然,再往后的策略,就不是他现在所能看清的了。 本朝就算具备了三国时东吴的实力又如何,远不及前朝南渡之时,比宋齐梁差得远了。 可谓最弱南朝。 幸好北朝眼下还是分裂为二的状态,否则就是晋灭东吴的局面了。 回想一下阿爷讲的天下三分的故事,捻着手腕的红豆串,想要获得些灵感,侯胜北继续写道: “天下三分,北周镇关西,北齐据河北,我朝有江东,当休养生息,静观天下之衅。” “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必相征伐。” “会当有变之时,我朝则联周攻齐,夺取两淮。有东海盐、徐州铁、寿春粮,进而西窥中原,北进青州。” “若得青州,此乃战国齐楚联合之势,立国之本足矣。” “此后之事,小臣愚钝,不能明也。” 侯胜北想了一想,想起萧妙淽和阿父所说,鬼使神差地又写了一段: “我朝非一家一姓,有世家、豪族、寒门、农户、兵户、商贾、奴婢、僧尼等。孰为敌,孰为友,利出一孔,力出一孔。以我之聚力,对敌之散漫,则无不可胜也。” 写完交卷。 还不能走。 这次阅卷的有太子少傅王冲、尚书左仆射王通、都官尚书袁枢、五兵尚书王瑒,四人正好分别是六十岁、五十岁、四十岁、三十岁的各个年纪,三位出自琅琊王氏,一位出自陈郡阳夏袁氏。 四人看完之后,挑出认为值得一读的,献给陈霸先过目。 一百多份卷子,真的能够入得了眼的,不过十之一二。 侯胜北心想,要不是阿父就站在这里,说不定你们这些个高门世家,也要把我的卷子给筛了去,哼。 陈霸先快速看完,传下口谕:侯胜北、荀法尚二人留下,其余人等可以退去。 还没完啊,侯胜北看向荀法尚,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两人相视一笑,好奇彼此究竟写了些什么。 …… 国子学的其他生员行礼参拜退下,片刻之后,陈霸先君臣一行移驾太极东堂。 太极殿的东堂是至尊与宰辅政治决策的重要场所,也是宴赏大臣、讲论学术与询问政治的场所。相对的西堂为即安之地,至尊休息的场所。 看来还是不能放松啊。 陈霸先步下丹墀,来到身高和自己相若的二个年轻人面前。 只见一个英气勃勃,一个温文儒雅,都充满了青春活力,他轻轻叹了口气。 陈霸先的脸色已经掩盖不住病态的青灰,嘴唇泛青紫,不过精神状态还好。(注1) 他看着二人微笑道:“你们两个,对于形势的分析倒也罢了。关于今后方策,不约而同地都强调了江州的重要性,先定江州、再取湘州,然后稳定内部,到这一步还是意见一致。” “之后就出现了分歧,一个说要联周攻齐,夺取两淮,北上青州。一个说要联齐攻周,中取荆襄,西进巴蜀。” “朕觉得文中意犹未尽,你们不妨再展开深入议论一番,也让众位大臣听上一听。” 侯胜北和荀法尚又对视一眼,原来是要再让我们辩论啊,暗暗思考怎么论述观点。 只听陈霸先说道:“议论须得有个章程。天时且不可知,就按前例、大势、地利、人和、军争的几个角度,尔等分别论之吧。” 除了几名阅卷官之外,丹阳尹侯安都也在场,荀朗则是跟随临川王陈蒨镇守南皖不在。 其他还有左卫将军胡颖、侍中、忠武将军杜棱、中领军陈拟、尚书左丞徐陵、尚书右丞谢岐、各部尚书、国子祭酒周弘正、国子博士顾越、郑灼等人。 军部、辅政、学宫的各位大佬都在场。 侯胜北本来是胆大包天的,可看到阿父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之中,不禁有些畏缩,想起了年少时被考较课业的场景,反应有些迟缓。 荀法尚率先开口:“荆州入蜀,远有汉光武吴汉攻公孙述,中有蜀汉昭烈刘备取刘璋,近有桓温伐成汉;北取荆襄则有关羽攻曹魏,桓宣攻后赵的战例。” 侯胜北后发应道:“北伐两淮的战例数不胜数。只论成功得手的,这两百年来,远有祖逖战后赵,中有谢玄伐前秦,近有刘裕北灭南燕,五十年前更有韦睿水攻合肥的战例。” 前例,第一回合平手。 荀法尚再道:“北周坐拥关中、巴蜀,以后梁为附庸,占据荆襄。况兼吏治清明,尊儒胜于佛道,制定朱出墨入及计帐户籍之法。如不及早制之,恐成秦灭六国之势。” 侯胜北则道:“北齐户三百万,口二千万,拥兵五十万。谷粟一斛九钱,沧、瀛、幽、青四州盐灶近三千口,产盐二十余万斛,仅盐业即可养军。扶持王琳立伪帝,为我朝大敌。” 大势,第二回合又是平手。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白帝城东控荆楚、西扼巴蜀,两侧相连,足以抗衡北方。金牛道、米仓道通南郑,阴平道通陇上。汉中以北,进则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出关中,直逼长安。守则剑阁要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襄阳者,天下之腰膂、四顾之地。北渡进南阳,过方城,入中原而窥许昌;越伏牛,过鲁阳、陆浑,陈兵洛水,直指洛阳。西行则入武关,经商洛,过蓝田,长安在望。” “两淮水网密布,西侧汝水和颍水、涡水汇入淮河,北达许昌。东侧泗水、睢水经彭城,合于下邳,自淮阴入海。” “寿春北接汝颍,南通合肥,达濡须口,直抵建康。又有沘水、皖水南连皋城、皖城,为建康上游门户。” 地利,第三回合还是平手。 “北周为鲜卑贵族、关陇豪族、边军镇将联合,八柱国主政,各有所恃。宇文泰在时,尚能统合一处,如今宇文护掌权,即有楚国公赵贵被杀、卫国公独孤信逼死,八柱已折其二。宇文护才能威望不及其叔,而欲一家独大,此后必有不服者,为我可趁。” “北齐与北周同出六镇一脉,皇亲宗室、北镇勋贵、关东豪族彼此制衡。高洋倒行逆施,荒淫无道,群臣恐怖。南助萧庄,北筑长城,士马死者数十万。虽有弘农杨氏为宰辅,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然臣民惶惶不可终日,其势必不可久。” 人和,第四个回合依然是平手。 两人各抒己见,辩了数轮不相上下,到了最后的军争一环。 而两人彼此本就是同窗好友,更是惺惺相惜,不由相视一笑。 侯胜北伸手示意,还是让荀法尚先讲。 “北周以均田制为基,建府兵制,收私兵为国所用。柱国、大将军、郎将三层指挥体系分明,统辖清晰。宇文、贺拔、赫连、达奚、尉迟、长孙、侯莫、独孤、叱罗、于、韦、李、杨各家良将辈出。长此以往,军力必然大增,不能任由其发展。” “北齐修缮甲兵,简练士卒,齐主左右宿卫置百保军士,每临行阵亲当矢石。又简华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士,以备边要。设六州大都督,将六镇流民侨置于恒、朔、燕、云、蔚、显六州,拱卫晋阳,战时出征。内骑兵曹掌北镇骑兵和六坊之众的鲜卑军为主力,外兵曹掌汉军步兵为协同。窦泰、彭乐、高岳、高昂、慕容绍宗等名将或战死或被杀,日渐凋零。如今以斛律光、段孝先为定国柱石,两人独木难支,难敌北周与我朝两面夹击。“ 军争,第五个回合最后仍然没有分出高下。 …… 众位重臣听这两名少年各抒已见,讲的内容如何空洞生硬脱离实际且不论,对于北朝的情况有所了解,至少是有点见识。 而且这般年纪能够讲得有凭有据,可见学业是下了功夫的,纷纷点头称道表示肯定。 却听得陈霸先道:”你等说起北朝头头是道,也点评一下我朝军力和将领呢?“ 荀法尚沉默了,他随父亲新投未满三年,不敢妄自评论位居其上的各位将军。 侯胜北却是个无所谓的,思考了一下说道:”陛下于十年前起兵于岭南之时,兵不过万。六年前白茅湾会师之时,兵力已有三万。两年前抗击北齐,全军五万五千。而现在能够出动五万大军仍有余力,我朝的实力增长是确实可见的。“ ”然而北周北齐任何一国,都能出动二十万以上的军力,我朝相比之下仍是大有不足。况且北朝坐拥骑兵十万,我朝骑兵不过千数,相差悬殊。” “步军或是南北实力相当,我朝只有水军远远凌驾北朝之上。所幸无论是巴蜀、荆襄、两淮,都有水军用武之地。“ ”步军克骑,前朝刘裕已有先例,北朝铁骑并非不可战胜。我朝应训练出一支步军强兵,如白毦兵、无当飞军、解烦兵、北府军等。以及,“ 侯胜北停顿一下,缓缓说出了一个传说中的名字:”七千白袍军。“ “至于谈到陛下的麾下诸将。” ”侯瑱司空曾为一州方镇,身经百战。周镇南刚猛无俦,徐镇北善于画策。” “臣父用兵果敢,然则喜好偷袭。“ 陈霸先和众位重臣听他说起自家阿父的战法习惯,都是一笑。 侯胜北偷眼看了一下阿父的表情,还好,没有生气不高兴的样子。 他继续道:”几人都可为方面之将。只是若要北伐,须得一名统帅协调各将,此非陛下莫属。别处不敢说,在水网纵横之地,我军必然所向无敌!“ ”说得好。“ 陈霸先轻轻鼓掌:”和你父一样大胆敢言。只是你策论里有些话,流传出去只怕要惹出大麻烦。最后一段更是画蛇添足,小儿之见。“ 稍后又感叹道:”论对就到此罢,希望如你所言,朕也能看到大军北伐的那天。“ 环顾左右,陈霸先总结道:”今日的论对很是不错,见到了国子学培养出来的少年俊才,理当加以封赏。” 他看看侯安都,再看看侯胜北,想到陈昌心中一痛:“侯卿教子向来严格,至今还不曾授予你官职,那就由朕来替他封官吧。” 陈霸先开天子金口:”前日周宝安授了贞威将军,今日就授你殄虏将军。等过完这个年,就去你父军中效命。“ 又转向荀法尚道:”你也很是不错,年后也去南皖你父军中,由临川王板授个差事。“ 侯安都出列谢恩,侯胜北也晕晕乎乎地跟着谢恩。 让我去阿父军中效命?这是准备派阿父出征了? 比起自己拥有了将军号,阿父能够重新领兵上阵的事情更让侯胜北高兴。 担任丹阳尹的阿父,即便有娇妾美眷相伴,总觉得他不开心,像是关进笼子的猛虎。 …… 两人退出宫外,荀法尚打趣道:”国子学的考试还能得陛下亲授将军,实在难得,真是恭喜了。“ ”嗐,周宝安那个将军是七品,我这个殄虏将军只是刚入流的九品。“ ”你别不知足了,我才得了个板授,不管什么职位都要降一品的。“ ”法尚,你真的认为应该联齐攻周吗?“ ”不错,虽然你说得也在理,北齐人口军力都占优,但我总是隐隐觉得北周才是大敌。“ ”好吧,大不了以后我领一军向青徐,你领一军住巴蜀南阳呗。“ ”嚯嚯,瞧你拽的,一个九品将军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军部首席大佬了啊。“(^_^) …… 这次的御前问对,是侯胜北最后一次见到陈霸先。 这位起自寒微,一步步终于登上御座的至尊,过完年就五十七岁了。 第47章 故人去 国子学考试结束,过完了年,时间进入了永定三年。 二月。 王琳召桂州刺史淳于量。 淳于量之父淳于文成,官至梁州刺史、光烈将军。 淳于量起家跟随萧绎,在藩府担任参军、府佐、中兵、直兵十余年,掌管王府亲兵。 他曾经相助王僧辩一起讨伐荆、雍边境的蛮夷,山帅文道期。又一起守卫巴陵城,抵抗侯景的攻击。 之后随王僧辩平叛,进攻郢州,获宋子仙。 解放建康也有淳于量的功劳。 王琳觉得以他和王僧辩的渊源之深厚,应该与陈霸先有仇才对。 谁知淳于量表面上和王琳合作,暗中却派使者从小路前往建康,向陈霸先效忠。 陈霸先授淳于量持节、散骑常侍、平西大将军,给鼓吹一部,都督桂、定、东、西宁等四州诸军事、桂州刺史如故。 不久又进号镇南将军,再加都督、镇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给足了丰厚的条件。 谁让桂州正好在王琳的湘州背后,随时可以捅上一刀呢。 …… 而王琳的前方,还有鲁悉达挡路。 去年王琳欲图东下,就是因为鲁悉达控制的五郡制其中流,后梁又袭取湘州,才不得不撤军回防。 如今王琳连结北齐合力图之,齐帝遣清河王高劢相助,双方相持日久。 北齐扬州行台慕容俨与王贵显、侯子监率兵三万护卫萧庄,筑郭默、若邪二城,攻郁口诸镇,与鲁悉达战于大蛇洞,破走之。 鲁悉达收集败军,与侯瑱合兵一处,引兵焚烧北齐舟舰于合肥,反攻大败齐军,慕容俨仅以身免。(注1) …… 四月。 余孝顷残党历经半年尚未讨平,陈霸先重新对部署做出调整,连下数道旨意。 临川王、安东将军陈蒨于南皖口置城栅,使东徐州刺史钱道戢助守。 镇北将军徐度率兵至南皖口,与临川王陈蒨合流,共筑城栅。 安东府中兵参军骆牙原本镇守冶城,至临川王陈蒨麾下听令。 信武将军程灵洗兼任丹阳尹,接替侯安都。 侯安都出为都督南豫州诸军事、镇西将军、南豫州刺史,令率军支援周文育,左卫将军胡颖、明威将军陈详,随侯安都征讨。 …… 阿父终于要领军出征了! 侯胜北雀跃不已,他跟着回到了熟悉的军营,以殄虏将军任幢主,领五百人。 北周幢主为七品,北齐和南朝幢主为九品,正好和他的将军号匹配。阿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增加了他的带兵人数,算是出任代军主期间,做得还行的奖励吧。 作为一幢之主,率领的部队就可以打出旗帜了。 侯胜北看着属于自己部队,垂筒形状,饰以羽毛、锦绣的旗帜,笑得合不拢嘴。 阿父严厉告诫,斩将夺旗,乃是同等的战功。 若是旗帜被敌军夺去,这支部队也就不复存在,你也等于死了。 所有护旗军士,皆斩! 侯胜北向阿父拍胸脯保证,决不让敌军夺了旗去。 这一年他已经十九岁,身高七尺六寸,是个体验过人生起落,依然阳光开朗的青年。 …… 五月。 侯胜北觉得这次阿父出征,军中的氛围不知为何严肃压抑了很多。 以往经历的多次战斗,像突袭王僧辩,突袭秦郡徐嗣徽,梁山抵抗北齐十万大军,建康与北齐军决战等等,那时候战况虽然严峻,但是全军的氛围却是轻松的,对主帅充满信心,士气高昂地迎战敌军。 这一次的对手不过是割据地方的余孝顷残党数千,已经被周文育的万余人围困了半年。 如今有自家的五千援军,加上胡颖和陈详两部相助,又有一万余人。 二万精锐打几千残党,这场小仗还赢不了? 可是阿父却如临大敌一般,每日的探马放出百里开外,执行军纪更是严格。 侯胜北也只好压抑着内心疑问,遵照军令严格执行。 这次他带领了五百人,比起之前队长时要操心的事情多了一些。 张安张泰仍然是跟着他,分别掌管一队。副幢主赵虎则是由原来守梁山的队长提拔上来的,也算是熟人。 侦察、探路、扎营、炊饭、巡逻、开拔,各项事宜依循成法,一丝不乱。 还有一点,他发现以前在军中绝不饮酒的阿父,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喝些酒才入睡…… ----------------- 按照之前了解到的战况,周文育率部五千余人,与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黄法氍、豫章内史熊昙朗合军一处。 安南将军吴明彻率领水军,配合周迪运粮,周文育自率众军入象牙江,屯于金口。 余孝顷之子余公飏率五百人诈降,打算在受降时劫持周文育,反被识破遭擒,送往建康和他老子一起作伴去了。 五百降军则从假降变为真降,打散分配到各将配下。 周文育弃舟登岸,进驻三陂。 王琳派遣伪吴州刺史、左卫将军曹庆率二千人救余孝劢。 侯安都起初设想的行军路线,是从宫亭湖出松门,来到曹庆的背后,截断敌军后路,与周文育来个十字夹击。 待到了松门山,却收到了新的战报。 曹庆分遣主帅常众爱与周文育相拒,自率千余人攻击了周迪及吴明彻的运粮队。 又有伪江州刺史、戎昭将军周炅成犄角之势夹击,周迪和吴明彻等不敌败北,弃船而走。 周文育粮道被断,只好退回到金口。(注2) 这个曹庆、常众爱还有什么周炅挺利害的嘛,骄傲的吴明彻也不是对手。侯胜北想道。 侯安都思考了一下,命令部队向象牙江前进,打算重整水师,取回周迪和吴明彻丢弃的大舰,确保粮道之后,再与周文育合兵,讨论下一步的方略。 …… 六月初一。 侯安都军至象牙江,收拢败兵和船只。 也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周文育已经遇害。 ”不可能吧,凶汉就这么死了!?“ 侯胜北觉得不可置信。 这不只是一场清理残党的战斗吗? 堂堂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征战三十多年的宿将,陈霸先麾下的头号猛将,就这么简单地死去了? 想当初南康之战以寡敌众,四面重围箭如雨下,凶汉都没事。 徐嗣徽水军拦路冲破阻挡,和对方骁将单挑也没事。 和北齐十万大军决战,还是平安无事。 几个南川酋帅能奈何得了凶汉? 绝对不可能。 侯安都比儿子要冷静现实很多:”还需要进一步打探,据说是熊昙朗下的手。“ ”熊昙朗,他不是我军吗?“ ”这种贪财无义,割据地方之辈,能有什么忠义之心,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侯安都道:”见到我军兵败,想拿主帅的人头作为晋身之阶,转换门庭也很正常。“ ”那我们怎么办,阿父?“ ”既然取回大舰,水面上就是我军的天下了,可进可退。“ 侯安都决定道:”全军下达禁口令,待探明情况再定行止。“ …… 很快确认了周文育的死讯。 百五十里外的新淦,已经被熊昙朗占据,挂出了周文育的人头示众。 据逃回来的败兵说,熊昙朗听说周迪和吴明彻失利,谋害周文育的阴谋已露迹象。 监军孙白象探知其事,劝周文育先下手为强。 周文育却道:”不可,我旧兵少,客军多。若取熊昙朗,人人惊惧,亡立至矣,不如推心以抚之。” 他并没有立刻下狠手对付熊昙朗,而是采取了安抚交心的手段。 周迪败走后,下落不明,不久后寄来了书信。 周文育大喜,将信出示给熊昙朗,本想安定其心,谁想到熊昙朗就在席间下了毒手。 侯胜北听了又惊又怒,熊昙朗竟然可以如此卑鄙,谋杀友军主将。 而周文育一代豪将,居然就这么被害了。 侯胜北虽然没有亲见,但是总觉得周文育的人头一定是须发贲张,至死也满是桀骜不服的表情吧。 他还记得十年前,和周文育初次见面时,他粗狂豪放的外表,大冬天在河里扑腾游水的快活模样,以及和自己讲述陈庆之的故事时,回忆旧事流露出的淡淡哀伤。 凶汉真的死了,侯胜北的心中,一股哀悼之情油然而生。 …… “撤退。” 侯安都果断下达了命令。 熊昙朗反叛,周文育军的麾下诸将一网成擒,军士被俘虏收编。 再加上曹庆的部队数量不明,我方如果不及时后撤,很可能会被敌军以优势兵力攻击。 祸不单行,八百余里的后方,鲁悉达的裨将梅天养等在相持快有一年后,见局势不妙,转投北齐。 北齐军一拥而入,鲁悉达只得率麾下数千人渡江前往建康。 晋熙等五郡陷落。 陈霸先却没有因鲁悉达失势就改变态度,喜道:”来何迟也。” 鲁悉达不卑不亢对曰:”臣镇抚上流,愿为蕃屏。陛下授臣以官,恩至厚矣,沈泰袭臣,威亦深矣。然臣所以自归于陛下者,诚以陛下豁达大度,同符汉祖故也。” 陈霸先叹道:”卿言得之矣。” 即授鲁悉达平南将军、散骑常侍、北江州刺史,封彭泽县侯。 …… 鲁悉达这段话虽有吹捧在内,也不算过分,这段插曲侯胜北当然是不知道的。 侯安都所部现在面临的局面: 前路被熊昙朗叛军阻住,又有曹庆、常众爱、周炅等王琳军。 后路被清河王高劢、慕容俨、王贵显、侯子监的北齐军占据。 幸运的是,他们这支万人部队已经上了大船,可以顺流而下。 虽然江北有敌军,江南还是安全的,只要退到南皖口,就有临川王、荀朗等接应了。 问题是,这八百里路程,能顺顺当当地撤回去吗? …… 战斗是在突然间爆发的。 回程才行了半日,斥候便来报,数里外发现了敌军。 敌军分为水步两路,和我军同一方向,正在向北前进,人数三千左右。 数十里外,还有同样规模的敌军,也正向这个方向开来, 消息传到时,敌军也发现了我军,前军一部已经和对方交上了手。 根据位置来看,很可能就是击败了周迪、吴明彻的那支敌军。 侯安都奋然起身,令侯胜北率本部五百,乘船绕至敌军后方袭击,自己则率军正面压上,一举打败他们! 看到阿父在面临战阵时,恢复了往日模样,想到又能和阿父一起并肩作战,侯胜北心中涌起了说不出的喜悦,用力答道:”遵命!“ 侯胜北召集部下,乘坐一艘三百人的大型斗舰和五艘艨艟,随着其他船只共同迎敌。 我军主力大舰横冲直撞,压制住敌军水师。 侯胜北一部突前,从敌方船阵的薄弱处穿过,敌军的小船无法抵挡,躲闪不及的接连被撞翻数艘。 沿上游逆行不久,已是到达了岸上敌军的后方。 侯胜北看到行进中的敌军,下令放箭,一通弩箭招呼。 岸上敌军的侧面遭到来自水上方向的攻击,又缺乏弩车等强力的对舰兵器,不知是继续前进还是转向,一时出现了混乱。 侯胜北命令继续保持射击压制,两队人马披甲待命。 不多时敌军就阵脚松动,有了后撤迹象。 侯胜北随即率部下船,亲自近身接战。 放了一轮弩箭齐射开路后,这两百甲士一头撞进敌军阵中。 此时侯胜北的心里像是窝着一团火,挥舞步槊冲锋在前,直刺竖劈横扫,将敢于站在他面前的敌军全部击杀。 损我朝之重镇,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咬紧牙关,步槊的锋刃已经被鲜血染红,从一个个敌军的面门、胸口、腰腹捅进去,拔出来。 看到幢主力战,众将士受到鼓舞,也紧紧跟上,恶狠狠地向敌军扑去。 砸碎头颅,划破咽喉,切断肢体,一条条生命被无情夺走。 岸上的数百敌军本是后军,战力偏弱,行军中仓促遇袭,更是未及披甲。 先是挨了几波箭雨,再被凶神恶煞的一番厮杀,很快就崩溃四散逃跑了。 杀穿了敌阵,侯胜北内心的那团火焰似乎得到了一些宣泄。 他还没忘记数十里外还有敌军一支后援部队,半天一天的时间就可能赶到。 于是留下部分人员打扫战场,救护我军伤员,取敌首级凭据。 自己则整理队列,返身朝着敌人的前军杀去。 还没等他赶到战场,敌军前队的情况已经和后队差不多一样糟糕。 水师率先被侯安都以大舰压迫击溃。 失去了水面的掩护,在侯安都发起的攻击下,已经陆续有人向后队逃跑,正好被侯胜北兜了个正着。 他看到有一团兵卒护卫着一个骑马之人后撤,心想此人定是统军将领,便分出一队人马包抄过去。 正要厮杀,那将见去路被拦,前有阻挡后有追兵,吩咐亲卫放下兵器,竟是下马投降了。 侯胜北不敢松懈大意,命一伍人马收缴了敌军兵器,才开口问道:“你乃何人?” 他还从来没有俘虏过敌军大将,心中不禁稍微带了一丝期待。 “江州刺史、戎昭将军周炅。” 还没等侯胜北高兴。 那将苦笑了一声紧接着道:“之弟,军副周协是也。” 是个副将啊,虽然不是最大的那条鱼,也算不错了。 等侯胜北押着俘虏,来到阿父的旗舰时,发现那条大鱼也没有跑掉,其座船成了快船追击的猎物。 伪江州刺史、戎昭将军周炅被擒。(注3) “你们说跟在后面的那数千人马不是军士,大部是余孝劢部下的家族亲属?” 侯安都问明了后续敌军的虚实,一颗心放了下来,转念又打起了主意。 被俘投降,性命操于人手的情况下,还敢大胆说谎的人不太多。 何况这信息是真是假,稍作侦察便知。 “来人,通知胡左卫、陈明威前来议事。” 之前的遭遇战在猝不及防之下,可以临机决断,现在要定全军进退,侯安都还是需要和两位副将商议。 “我反对。” 听完原委,胡颖干脆地说道:“我军的当务之急是撤回南皖口,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慕容俨的大军随时可能遮断两岸,甚至逆流而上攻击我军。” 胡颖早年就跟随陈霸先,以前多是作为副手协调诸将,留守后路,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不用给侯安都面子。 明威将军陈详是陈霸先的远亲,年纪与侯安都相当,倒是没有发表不同意见。 “如果周炅的供词不假,这几千人口,却是不能白白便宜了王琳。” 侯安都提出折中方案:“胡将军,你和陈将军率部先行,为我军巩固退却的道路如何?我部在这里再多待一天。” “可以。” 胡颖接受了。 侯安都派出了使者前往敌方军中,名为传达周炅、周协被擒的消息,实则打探底细。 …… 在昏暗夜色中,五千军士,上百条的船队静静停泊着,等待敌军的到来。 侯胜北则是在油灯摇曳的火苗映照下,在久未取出的卷轴上,咬牙切齿地新增了一行。 永定三年六月初一 不可信之人,不能决然除之者,殆。——惊闻周文育被害有感 ----------------- 《地名对照》 郁口:今马鞍山市东南的赵家村水库,古代是入江口 大蛇洞:未查到在哪里,有识者请告知 南皖口:今怀宁县东六十里皖水注入长江处 冶城:今南京市秦淮区朝天宫一带 旧栅:应指的是之前建造的蹠口城,今南昌县西南。一说在今丰城市东北赣江东岸 象牙江:今南昌市新建区西南八十里处曲江镇一带,由赣江西流弯曲而成 金口:今金溪县西北,金溪水注入抚河之口得名 三陂:今抚州市宜黄县梨溪镇三陂村 宫亭湖:今星子县、南昌市之间鄱阳湖,因湖旁庐山下有宫亭庙得名 松门:今南昌市新建区北部,指松门山 新淦:今新干县 第48章 英雄逝 次日,余孝劢的弟弟余孝猷带领部下的四千家眷,拉家带口想要投奔王琳。 却被侯安都派遣的使节告知,在前面开路的周炅三千兵马已经全军覆没,周炅本人被擒的消息。 余孝猷惊恐之下,随着使节来到侯安都军中请降。(注1) 哈,果然是没有战斗力的家属啊,阿父赌对了。 上了战场有时候就是得胆大心黑一些。侯胜北想道。 收下这四千人口,护送到先行的胡颖处,侯安都又打起了新的主意。 周炅这个宝贵的俘虏,供出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 比如说,曹庆、常众爱的军力只有区区两千。 侯胜北简直爱死周炅了,要是陛下宽恕了你,小将以后一定有所报答。(^_^) 不过他不禁哀叹:”周迪、吴明彻,你们就是被曹庆和周炅以这点微薄的兵力击败了吗?正是由于你们的败北,才导致了凶汉之死啊。” 虽然知道战事无常,没有必胜不败一说,侯胜北还是忍不住暗自埋怨。 凶汉死得太冤了。 …… 知道曹庆、常众爱的军力不及自己的半数,侯安都也不急着后撤了。 他命人联系胡颖继续确保撤退后路,召回陈详的部队,要再打一次伏击。 侯安都率军沿着来路缓缓后退,过松门,进入宫亭湖,来到左里。 左里是彭蠡泽通往长江口的必经之路,水道被一块突出的湖心洲挡住收窄,名为禽奇洲,洲上有一小山。 此地不错,就是这里了。 侯安都命令侯胜北率部埋伏在山上,自己则将主力船队埋伏在湖心洲的北面,借着小山遮挡隐藏。 陈详则是率部分小船埋伏在湖心洲南面,潜藏在湖心洲与沿岸构成的凹陷处。 此处乃是一片芦苇荡,夏季正是长得最为茂密之时,芦花盛开,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略带暗红。 埋伏停当,就等曹庆、常众爱的船队北返。 六月初三。 曹庆、常众爱立下击败了周迪、吴明彻的功劳。 促成了平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熊昙朗这样级别的将领反正。 更是间接导致方面大将,镇南将军周文育的死亡,可以说是功勋满满,就等着回去加官进爵,获得封赏了。 禽奇洲名副其实,水鸟众多,白鹤、白枕鹤、东方白鹳、白琵鹭、小天鹅、鸿雁、黑鹳等数以万计的水鸟在湖区栖息。 曹庆、常众爱望着天空中自由飞来飞去的鸟群,心怀大畅。 “我二人便如这飞鸟,就要一展凌云壮志,振翅高飞了也。” “主将,天上落下的那是何物?” “不好,敌袭!” 两人尚未欣赏多久美景,迎面一群敌军的船舰驶出拦住去路。 曹庆正待命令迎战,却不料从天而降各种引火之物,夹杂着火箭,是从湖心洲的小山上抛射下来的。 “糟了,敌军在此处早有埋伏!” 曹庆也算反应迅速,当即命令全船队结成突击阵形,不顾损失前进。 既然落入敌军埋伏圈,不可恋战。 只要冲破面前拦截的船阵,进入了长江水道,敌军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虽然对方的水军看起来比已方的数量更多,船舰也更大,自军可是顺流而下,只要付出一些损伤代价,还是有可能一冲而过的。 顶着前方和头顶不断射来的矢石,曹庆好不容易完成了船队的阵型调整,将蒙以皮革的主力舰船列于前方,准备冲锋突入敌阵。 此时,后方也出现了敌军的船影。 陈详的轻舟从芦苇荡驶出,截断了后路。 前方侯安都的大舰排成密集阵型,如同一堵墙般地压了过来。 湖心洲的小山上,不知道哪个可恶家伙,还在不停地射火箭、抛石块。 曹庆、常众爱想不出应对之策了。 敌船所到之处,自家部队如同雪狮子向火,阵型立刻维持不住,凹塌了下去。 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被前后夹击,对士卒的战意是致命性的打击。 败北已经是注定的了,现在的问题是,能否逃出去也不好说。 …… 战斗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曹庆、常众爱丢下部队率先逃跑。 主将抛弃部队独自逃跑,更是彻底摧毁一支部队士气的致命因素。 在获知这一消息的同时,敌军士卒就放弃了抵抗,船只不是被焚毁就是投降。(注2) 此战俘获王琳的从弟王袭、主帅羊暕等三十余人。 救出了长史陆山才、监军孙白象等被熊昙朗献上邀功的周文育麾下将领。 常众爱奔于庐山,为村人所杀,侯安都下令传首建康。 唯有曹庆得以逃生。 此时又传来捷报,熊昙朗率兵万人,袭击临川旧郡的周敷,反被周敷击破。(注3) 熊昙朗单骑逃去了巴山,周敷轻取新淦,收敛了周文育的尸身,入殓送往建康。 侯安都先后击溃了周炅、曹庆两支敌军,再无追兵后顾之忧,可以专念于前路,安心地回师了。 …… 六月初十。 沿途又行五百里,撤至南皖口,已经可以远远望见建成的坚固城栅,飘扬的“陈”字大旗。 侯胜北松了口气,一路上始终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他现在也是有官身的人,跟随阿父一起拜谒了临川王、安东将军陈蒨。 这是侯胜北首次见到陈蒨和他的身边诸将。 陈蒨年纪和阿父相当,十分注重仪表,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以王冠固定,胡须修剪得很是整齐,举动方雅,一言一行都遵循礼法,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常注重规矩的人。(注4) 陈蒨对侯安都客客气气地回礼,并无王者盛气凌人之态。 和陈霸先的豪迈不拘礼节,完全是不同的风格。 侯胜北觉得要是自己来选主公,还是喜欢后者,他可受不了太多拘束。 站在陈蒨身边的诸将,徐度早就认识,陈霸先麾下的首席谋主。 荀法尚站在荀朗身后,两人相视一笑。 钱道戢有过一面之缘,三年前在守卫西梁山一役的时候,率领三千兵马来援,一起并肩作战过。他很早就娶了陈霸先的从妹,算是陛下微末之时的亲属旧将。 骆牙看外表就知道是凶汉一样的人物,临川王麾下头号勇将,冲锋陷阵,勇冠三军。 咦,怎么临川王身侧还侍立着一个女子? 这里是军帐,又不是王府。 就算临川王带了女子随军侍奉,也藏得好一些嘛,用不着带出来大庭广众和诸将见面吧? 侯胜北有些诧异,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这女子真美,容貌艳丽、纤妍洁白、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注5) 哎哟,怎么她腰间还挎着把刀,临川王还用女子做护卫呢? 被侯胜北这么盯着看,那女子也不着恼,反倒是对着他妩媚一笑。 像是对此习以为常,陈蒨非但不怒,反而貌似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子高,还不见过侯镇西?” 只见那女子上前行礼,身体直立,两脚分开,右手贴于左手之后,掌心向上,却是男子的揖礼。并非身体微弯两脚并拢,掌心向外的女子揖礼。 侯胜北再仔细一看,颈有喉结,下颌微有须根,原来是个相貌如妇人的男子啊。 只听此人道:“侯镇西侯将军,韩子高这厢有礼了。” 侯安都略略点头示意,以他的身份,自然不用郑重回礼。 侯胜北心想,临川王原来还好这一口。其时男风盛行,他倒也不是很诧异。 只是此人确实男生女相,美貌得紧。 侯胜北又不由想起了前秦的苻天王和慕容冲的关系,只要此人以后别惹出麻烦就好。 和陈蒨汇报了战况,侯安都所部也暂时驻扎南皖口休整,等待下一道命令。 然而几天后,等来的不是军令,却是别的消息…… 六月十四日。 建康来报:帝不豫。 太宰、尚书左仆射王通以疾告太庙,兼太宰、中书令谢哲告大社、南北郊坛。 看来陈霸先这次病得不轻啊,都到告太庙,告大社祭天祭地的程度了。侯胜北想道。 而自从收到这个消息,阿父就经常去和临川王、钱道戢、荀朗等人议事。 这一天,周文育的灵柩也运到了南皖口,送往建康。 侯胜北凭吊故人,想到往日生龙活虎猛张飞一般的人物,现在却身首两分,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很是难过了一番。 …… 六月十七日。 建康来报:帝疾小瘳。 听到陈霸先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众人松了口气,稍微放心了些。 …… 六月十八日。 建康来报:帝身着素服,在东堂哭悼爱将,哀甚。 追赠周文育侍中、司空、谥忠愍。 召回任吴兴太守的周宝安,进号六品猛烈将军,令率其父旧部,继续南讨。 众人担心陈霸先过度哀伤有伤身体,一颗心再次吊了起来。 …… 六月十九日。 建康来报:帝临讯狱讼。 众人一方面猜测陈霸先精神可能恢复了一些,又担心他过度劳累,不利于康复。 政务是处理不完的,陛下还是保重龙体,多加休息啊。 …… 六月二十日。 建康来报:帝疾甚。 所有人都黑了脸。 默默地等待下一条消息。 …… 然后到了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的夜间。 侯胜北看到阿父在一个人饮酒。 他知道阿父自从那次的事情之后,每晚都要饮上几杯,才会入睡。 可是今晚阿父却有点异样,独坐帐外,一杯又一杯,喝个不停,桌上已经放了好几个空酒樽,横七竖八倒做一堆。 侯胜北忍不住开口劝道:“阿父你怎么了,少喝几杯吧。” 侯安都转过头盯着他,眼中不知由于酒醉还是为何,泛起了许多道血丝。 沉默不语片刻,侯安都沙哑着嗓子道:”取我琴来。”(注6) 侯胜北知道阿父能鼓琴,在军中却从来没有听他弹奏过,赶忙去帐中取了琴出来。 琴长三尺六、宽六寸、厚两寸,薄鹿角灰胎黑漆,上涂薄栗壳色漆,十弦。 侯安都抚弦,试了试音,琴声清亮,满脸却尽是悲苦之色。 只见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复,抑案藏摧,是一曲蔡邕蔡中郎的《忆故人》。 …… 此曲开头清新安宁,空山幽谷;中段却是先诉后叹、先悲后泣;后段几个低沉的重音,彷佛心头大跳;结尾收于空静,哀思绵绵不绝。 阿父一边弹,一边唱起阮籍的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此诗确实应景,然而其意也太过哀伤了。 侯胜北默默地倾听着,他虽不懂琴,曲中颇有几次断断续续,如无声抽泣。那几记重音,更是崩碎凌乱之感。 不知道是曲子原本如此,还是阿父心神不宁所致。 阿父绝对心里有事。 他有了大致猜测,但是一句话也不敢问出口。 …… 一曲弹罢,侯安都用力一勾指,扯断一根琴弦。 “铮”的一声,手上登时鲜血直流。 侯安都毫无感觉,将琴一推,痛声高呼:”陛下!陛下!主公!主公啊!啊啊啊啊!“ 放声喊出,彷佛此前强行压抑的情感有了宣泄之处。 一双虎目,流下两行热泪。 侯胜北心中的一根弦也随之崩断了。 陈霸先,你还是弃这世间而去了吗? 回顾几次的见面,陈霸先爽朗豪迈的话语笑声,面对危局的强大自信,诚恳待人的坦荡风格,无一不令人心折。 ”吾姓陈,名霸先,字兴国。” “安都你是一片公心,我陈霸先又岂是心胸狭窄的小人。放心,那人的回复到或不到,无论回复如何,十日之内,吾必拔营起兵!” “今围石头,须度北岸。诸将若不能当锋,霸先请先往立栅!” “今决遣昙朗,弃之寇庭。齐人无信,谓我微弱,必当背盟。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 ”安都,你这顿饭可吃得奢侈了。我常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瓦器蚌盘而已。” ”斩萧轨等之时,便想到可能有今日,但又不能放虎归山。朗儿一条命,换北齐将帅四十六条性命,也是值了。“ “你虽上表请罪,朕又如何能诿过于人。望你能善继父业,秉承这一片公心吧。” “起来罢,朕还不要你一个小辈来尽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将来能出祁山,克长安,胜北朝!” ”论对就到此罢,希望如你所言,朕也能看到大军北伐的那天。“ 陈霸先,你还是没能看到大军北伐的那一天…… 正值乱世,内患未平,外有强敌,而英雄已逝。 侯胜北不由得心生惶恐,对未来感到一片迷茫。 阿父的心情也一样,不,一定远比自己深刻吧。 毕竟他跟随陈霸先十年,一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 立国未久,百废待兴,周文育新丧不久,谁知身为领袖的陈霸先竟然也紧接着逝去了。 上天,怎么可以这样!? 侯胜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阿父手指滴血,去帐中取了麻布给他止血。 侯安都木然伫立不动,任由儿子包扎。 侯胜北的心里就如同织成这布的乱麻一般。 今后的道路该怎么走,有谁能接过陈霸先的事业,领导众人和王琳,和北周、北齐继续抗争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阿父也早已有了准备。 只是心里的那抹伤痛,怎么都挥之不去吧。 侯胜北包扎完毕,正要悄悄退下,让阿父独处。 只听侯安都一声仰天长啸,像似要抒发内心郁闷,随即垂下头来,神情无比落寞。 侯胜北听到阿父低声喃喃道:“主公,为了大业,安都只有做出对不起您的事情了。” …… 侯安都再次猛地抬起头,向着远方夜空深处,彷佛陈霸先就在那里,高喊道:”主公英魂不远,但鉴安都的一片公心,始终未变啊!” 语声带痛,心如刀割。 热泪再度滚滚而下,难以止歇。 好像除了哀悼陈霸先,阿父的痛苦还有些别的缘故。 阿父要做出对不起陈霸先的又是什么事情? 侯胜北不敢再多想,默默退了下去。 …… 六月二十四,留钱道戢守栅,陈蒨、侯安都、徐度、胡颖、荀朗等火速赶向建康。 六月二十五,石城。 六月二十六,春谷。 六月二十七,姑孰。 六月二十八,登岸至秣陵故治,距离台城仅四十里。 ----------------- 《地名对照》 左里:今都昌县西北左里镇 临川:今抚州市 巴山:今乐安县东北公溪镇 石城:今池州市贵池区灌口乡石城村 春谷:今繁昌县荻港镇南八里的苏村 姑孰:今当涂县 秣陵:今南京市江宁区秣陵街道 第49章 立新帝 明日再用不到一个时辰路程,便要进入建康城了。 其夜,荀朗带着荀法尚,来到侯安都的军帐求见。 荀朗是个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的男子,平时注重自身仪容,有超然出尘之风范。 然而此时见面,却是二话不说就跪于泥地之中,荀法尚也跟着跪下。 侯安都大吃一惊,连忙扶起:“荀兄这是为何?快快起来说话。” 侯胜北也赶忙扶起荀法尚,却听荀朗惨笑道:“却是要请侯兄救命。” “!?” 荀朗继续道:“陛下龙驭宾天,章皇后召中领军杜稜及中书侍郎蔡景历,入禁中定议,秘不发丧。” 陈霸先已经去世的消息,对众人而言并不是秘密。 掩盖了一二日,自有宫中渠道,传递了消息出来。 章皇后的想法,多少也能够猜得出来。 无非是世子陈昌滞留长安,陈霸先的帝位后嗣无人,想尽力拖延册立新帝,心中还抱持着一丝希望罢了。 只是章后啊,你的心情虽能理解,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此事岂是能够拖延得了的。 外敌环伺虎视眈眈,都想寻找这年方二岁的新朝破绽,我等怎可自暴弱点于外? 主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基业,要是因为章后你的一己之私陷于危境…… 我侯安都须不答应! 只听荀朗道:”蔡景历亲与宦者、宫人密营敛具。天暑须治梓宫,恐斤斧之声闻于外,乃以蜡为秘器。文书诏敕,依旧宣行。” “我弟荀晓闻得蛛丝马迹,欲率家兵袭击台城,却被蔡景历所杀,现又拘禁我兄荀昂、我弟荀晷下狱。特来求侯兄保他二人性命。”(注1) 荀朗一口气说完,垂头不语,等待侯安都的答复。 侯安都问道:”领兵袭击台城非同小可,令弟荀晓可是受了何人指使?“ 荀朗咬紧牙关不语。 侯安都沉吟片刻,荀晓如此做,总不见得是想自己登基,必然是为了某人。 那人想要袭击台城,劫持章后等,逼令昭示皇帝大行,下诏宣布改立新帝么? 可惜太过小看了我等跟随陈霸先的一干老人的手段了。 有杜棱领护军一营镇守禁中,此人此前便与我搭档留守台城,老成持重深得陛下信重,凡事小心谨慎,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蔡景历虽为文职,也不可小觑。 荀朗的立场不问可知。 此事就算求临川王出手相救,陈蒨也只能装作不知,怎敢认下? 既有此力量,又有这份交情在的,荀朗也只能来寻自己相助了。 想到此处,侯安都不再犹豫:”我连夜入城,先护得令昆仲平安。深明,你且随临川王,明日进城。“ ”侯兄,大恩不敢言谢,荀某记下了你的高义。“ 荀朗、荀法尚又是伏首及地。 侯安都不再多言,请荀朗父子自便,带着侯胜北和一什亲卫,快马向建康奔驰而去。 …… 夜色清如昼,马蹄疾如风。 月下驰骋,本是件风雅洒脱事,侯胜北却是感到悲哀无奈。 争龙风险如此之大,不成即死。 连荀朗这样一尘不染的智慧之士,也身不由己地陷入肮脏淤泥之中。 陈霸先啊陈霸先,你可知道自己这一死,影响了多少人么? 侯胜北望向一骑在前的阿父背影。 阿父,你果决敢断,又是军部重臣,确实有这份影响力。 只是身为外人,卷入争位这等皇家凶险之事,真的好吗? 而且这么做,只怕不是阿父你内心的所想所愿吧…… 明明是夏末,他再次从侯安都身上感受到了透出的森森寒气。 …… 转眼间,天色将明未明,建康城到了。 侯安都入城,立刻上表宫中,联系诸大臣,安排亲信护住荀氏兄弟不提。 ----------------- 六月二十九日。 这一天注定了紧张而又漫长。 陈蒨入城,居中书省,自有骆牙、韩子高等一班亲信护卫。 侯安都的表章如石沉大海,宫中毫无反应。 众将则应邀前来相会。 周文育死后,侯安都隐隐然已有军部首席的身份,诸将聚于中书省外的厢房议事。 “至尊崩于璿玑殿,至今尚未移灵太极殿西堂,供群臣瞻仰拜祭,是何道理!” 侯安都见众人齐集,开口便是直指要害。 侯瑱虽贵为司空、车骑将军,然则是后降之人,多有顾虑,默默不发一语。 胡颖、陈详为侯安都副将,几次胜仗都是侯安都的正确判断,此刻保持立场相同。 徐度则是陈蒨副将,在南皖口数次商议,态度已经明确。 吴明彻新败不久,间接导致了周文育之死,更是没有说话余地。 何况侯安都说的乃是正理。 赵知礼守太府卿,权知领军事,本就是与诸将患难与共的战友,当下站到了一起。 军部的意见就此统一。 …… 接着需要说服执掌政务的几位大臣,首先就是绕不过的琅琊王氏。 过程比预想的要简单很多。 尚书左仆射王通之弟王固,永定年间移居吴郡,陈蒨以其清静,欲申以婚姻。 虽然还未完全谈定,王氏的半拉身子已经倒向陈蒨一方。 何况他们也别无选择。 眼下陈霸先的直属近亲,除了陈蒨还有谁呢? 琅琊王氏的态度影响了大部分朝臣。 于是群臣定议,打算奉临川王嗣位。 陈蒨谦退,极言不敢当。 章皇后则是因为嫡子陈昌的缘故,拖着不肯下诏。 事情陷入了僵局。 …… 是啊,陈霸先尸骨未寒,谁愿意冒大不韪,提出无视他的嫡子,另立他人为帝? 跟着众人一并推举也就罢了,站出来挑头,落一个欺负寡妇遗孀的名声很好么? 而且章皇后是要成为太后的人,此事之后必定有得被她记恨。 陈昌虽然流落北朝,毕竟人还活着,谁知道他日后回来,事情会变得如何,就不怕遭受清算? 盘算自家利害得失,群臣犹豫不能决。 …… 眼看时间一刻刻地过去。 侯安都挺身站了出来,手扶剑柄,睥睨众臣。 只见他拿出统军魄力,大声道:”今四方未定,何暇及远!临川王有大功于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 诸臣闻言尽皆失色,蔡景历、刘师知等文臣噤口不敢言。 侯安都当即昂然按剑上殿。 侯胜北幸好没有资格参与议事,他要是看到了这一幕,只怕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阿父你又没有赐剑履上殿之权,这可是死罪! 要是侍卫是章皇后的人,果敢一点,当场以带剑擅闯金殿之罪斩了你可怎么办呀。 侯安都不管不顾,直面章要儿,要求交出皇帝印玺!(注2) 章要儿怒视着面前这名男子。 侯安都是什么性格的人物,她早就听丈夫陈霸先说起过:这是一个骄傲而又勇敢、肆意妄为,根本不顾及自身安危,想到了就要去做的男子!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如此大胆,不知道哀家是谁吗? 陈霸先一死,谁都可以来欺侮本宫不成! …… 僵持,无言的压力弥漫在殿中。 两旁的侍卫捏紧了手中的长戟,看着对峙的皇后和重臣,手中冒出了汗水。 内侍和宫女,更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当下就有几人双腿发软,摇摇欲坠。 明明殿内无风,章皇后身后打着的团扇,却在轻轻晃动。 侯安都毫无畏缩之色,再次强调了要求。 不过这次他语气稍带柔和:”陛下英魂不远,想必也不想看到他留下的大业,因为章后对世子的私爱而受损吧。若如此,日后九泉之下,章后如何向陛下交代?” 章要儿与侯安都视线相交,对视了一阵。 只见他神情满是坦然,但是毫无退让之意,章要儿终于咬牙一跺脚:”天子玉玺在此,拿去罢!” 侯安都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玉玺,却仍不肯退下:”还请皇后下诏。” 章要儿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既然已经有了决定,那就配合到底吧。 皇后诏曰: “昊天不吊,上玄降祸。大行皇帝奄捐万国,率土哀号,普天如丧……” “侍中、安东将军、临川王蒨,体自景皇,属惟犹子……” “宜奉大宗,嗣膺宝录,使七庙有奉,兆民宁晏。” “未亡人假延馀息,婴此百罹,寻绎缠绵,兴言感绝。” …… 侯安都拿到诏书和玉玺,向章要儿深施一礼。 章要儿转身让开,不受他礼。 饶是她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性格自尊要强,也不禁暗自掩面抽泣:”可怜的昌儿,原谅为娘无法帮你更多了。此人提到你父大业,情真属实。只能怨你自己命苦啊,我的昌儿……” 回到中书省,侯安都亲手解开陈蒨头发,拉着披头散发的陈蒨,来到停灵治丧之处。 侯安都下令将陈霸先的大行灵柩移到太极西堂,天子休憩之所。 主公,你暂且就在这里安宁休息吧。 你的大业后继有人,我等老臣,一定会尽心辅佐新主的! …… 当日,陈蒨三辞三让,群公卿士固请,乃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大赦。 新帝下诏曰: “上天降祸,奄集邦家,大行皇帝背离万国,率土崩心,若丧考妣……” “庶祗畏在心,公卿毕力,胜残去杀,无待百年。兴言号哽,深增恸绝。” 又诏州郡悉停奔赴。 大局已定,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南朝和平地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 七月到九月的这段时间,一切彷佛都是围绕陈霸先的故去与陈蒨的登基展开的。 一道道旨意不断发下,其中颇有讲究。 七月一日。 尊皇后章氏要儿为皇太后。 七月四日。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广州刺史欧阳頠进号征南将军。 平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周迪进号镇南将军。 平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州刺史黄法氍进号安南将军。 七月五日。 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桂州刺史淳于量进号征南大将军。 尊奉太后乃是应有之义,优先向各州处于两可之间的藩镇表明一切不变,晋升级别以安其心,以免他们倒向王琳一边。 其次才是朝中诸臣的封赏。 七月六日。 侍中、车骑将军、司空侯瑱为太尉。 镇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侯安都为司空、征北将军、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南徐州刺史,给扶。 侍中、中权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王冲为特进、左光禄大夫。 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徐度为侍中、中抚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为公,入朝。 七月七日。 侍中、护军将军徐世谱为特进、安右将军 侍中、忠武将军杜棱为领军将军。 侯瑱的升迁,有半数原因是为了给侯安都腾出三公之位,以赏其功。 军部三巨头,加上一位琅琊王氏都得到了升迁,确立了朝堂权力的顶层架构。 而执掌京畿兵权的禁军的领军、护军两个要职,也需要加以安抚。 七月十日。 重云殿火灾。 “随我率军入宫救火。” 侯安都下令,叮嘱道:”令军士披甲持杖,此时不可大意!” 侯胜北领命,不过觉得披甲带兵入宫,这样好吗? 按照之前见面的感觉,新帝可是个讲究规矩之人。 阿父,你虽是一片公心,难道就不怕招致猜忌吗?(注3) …… 接着就是次一级的势力,虽然不可轻忽,然则可以稍缓,待少许稳定后再做调整。 八月八日。 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留异进号安南将军、改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 信武将军、闽州刺史,领会稽太守陈宝应进号宣毅将军,加其父陈羽光禄大夫。 平南将军、北江州刺史鲁悉达进号安左将军。 顺便将之前由于徐度出征,改任留异的南徐州收了回来,反正留异也迁延不肯赴任。 嗯,南徐州京口这块要地,要给侯安都留着的。 八月十三日。 封皇次子陈伯茂为始兴王,为祖父始兴昭烈王陈道谭之嗣。 徙封陈顼为安成王。 没办法,二弟陈顼你远在长安,我陈蒨要继承叔父的大统,不能尊奉咱们的父亲。 可是本宗也不能缺少香火奉祀,就让我儿伯茂代你尽孝吧。 九月六日。 立皇长子陈伯宗为皇太子。 九月二十日。 立妃沈氏妙容为皇后。 有心人可以从这个时间顺序之中,看出一丝异样来。 究竟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 陈蒨的内心挣扎,若是封了太子,生母必当为皇后,没有另封他人为皇后之理。 通常皇后、太子都是一并册封,可是陈蒨在册封皇太子后,硬生生地拖了近半个月之久才封沈妙容为皇后,可见纠结之深。 子高,实是男皇后一事过于惊世骇俗,而国本不可不立啊。 朕再怎么宠爱,你再怎么貌比妇人,男人没法生孩子,这点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唉。 不要怪朕。 …… 至此,南朝的政局终于算是稳定了下来。 ----------------- 时间倒转,回到为陈霸先治丧下葬一事。 八月九日。 群臣上谥曰武皇帝,庙号高祖。 八月十一日。 陈霸先下葬万安陵。 天子之棺四重:(注4) 第一层棺以水兕皮革包裹,厚三寸。 第二层棺为杝木所制,厚四寸。 三四两层为梓木所制,内层厚六寸、外层厚八寸。 四者皆闭合,以皮带束紧,纵向二道、横向三道,衔接处以榫铆固紧。 柏椁以树根一端所制,木料长六尺。 柩车的车辕匦龙,木缝间涂抹泥土。 将绣有黑白相间的斧形图案的棺罩套在上面。 棺椁积木为顶,再整体涂抹一遍。 …… 一代英杰,就此归于黄土。 诔辞曰: “高祖智以绥物,武以宁乱,英谋独运,人皆莫及,故能征伐四克,静难夷凶。” “至升大麓之日,居阿衡之任,恒崇宽政,爱育为本。有须发调军储,皆出于事不可息。” “加以俭素自率,常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皆瓦器蚌盘,肴核庶羞,裁令充足而已,不为虚费。” “初平侯景,及立绍泰,子女玉帛,皆班将士。” “其充闱房者,衣不重彩,饰无金翠,哥钟女乐,不列于前。” “及乎践祚,弥厉恭俭。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焉。” 对于对陈霸先的这番盖棺定论,侯胜北是由衷地赞同。 赫赫武功就不必说了。 陈霸先当了皇帝仍然坦荡不改,物欲淡薄,体恤民力,不妄征发。 重要的是侯胜北身处军旅,对于陈霸先的军纪之严格心有戚戚。 比起北朝那些烧杀抢掠,以人性之恶驱动的军队,我朝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而之所以能够维持住军纪,是因为陈霸先把节省下来的钱,都赏赐将士了啊。 …… 他的国子学老师之一,姚察就说:”高祖英略大度,应变无方,盖汉高、魏武之亚矣。” 侯胜北觉得这是个很恰当中肯的评价,并无夸张之处。 然而不管怎么说,陈霸先还是撒手人寰而去了。 他的继任者,陈蒨,你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50章 战王琳前篇 朝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忙碌碌的三个月,侯胜北却是闲极无聊的。 先帝大行,不适合外出游玩打猎,他只能在家埋头读书和练习武艺。 出征了一趟南川,和萧妙淽有半年不见,甚是想念。佳人相伴,每天和以往一样,一起读书也不觉得气闷。 偶尔逗逗两个幼弟,侯敦侯秘也分别十岁和九岁了。 看到他们,就联想到自己十年前的样子,不禁感慨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那时候阿父刚投奔陈霸先,自己还是个啥都不懂的毛孩子,每天骑马绕着庄子跑着傻乐。 转眼陈霸先不在了,阿父成了朝中第一等的重臣。 自己呢,九品将军,唉。 侯胜北不由得长吁短叹:”光阴易逝,青春不再,什么时候才能升上一级啊。” 不料竟惹得萧妙淽不悦,你才十九未到弱冠,就口口声声感慨,说什么青春不再了。 淽姊都二十四岁了,这怎么说? 侯胜北赶紧赔罪,淽姊正当花信之年,恰如鲜花绽放云云。 花言巧语一番说辞,才好不容易逃过一劫。 嗯,一位庶母身怀有孕,明年自己要多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这又是一种新奇的人生体验。 …… 侯胜北有时外出拜会一下国子学的老师,和几位同窗好友小聚。 说到老师,太极殿修好了,给大家讲四夷课程的大匠卿杜之伟也死了。 那时候陈霸先还在,甚为悼惜,诏赠通直散骑常侍,钱五万,布五十匹,棺一具,克日举哀。 才五十二岁,建造宫殿这种事情,太劳心劳神了。 再加上还要和沈众这种人打交道,估计更是心情郁闷。 哎,沈众也被陈霸先赐死了,你们两位九泉之下相见,就不要再吵架了吧。 周家那边,凶汉的治丧事宜,怎么都得帮衬周宝安一下。 周文育比陈霸先早几日下葬,追赠侍中、司空、谥曰忠愍,三公葬仪甚是隆重。 侯胜北态度诚恳庄重,上香、默祷,毕竟陈霸先和周文育是他最早接触的外人。 凶汉才五十一岁,还不算老呢。 周宝安心态阳光,虽然着丧服,但是看不出有多么哀伤。 “老头子常说上了战场,这条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周宝安振振有词地解释:”年轻的时候,周弘让教他读书。对,就是国子祭酒周弘正的弟弟,写了篇蔡邕的《劝学》,老头子甩都不甩,说谁要学这个,取富贵但有大槊耳。” “你看,老头子凭着打仗勇猛,不学无术也混到三公之位,这辈子值了啊。” 侯胜北不知道周宝安是真的不为父亲死去哀伤呢,还是故作开朗掩饰内心。 现在的他还不能看穿人心。 …… 两人闲聊,得知周宝安深得新帝陈蒨器重,配给了许多精锐士卒和精良装备。(注1) 问其原因,原来他和新帝先后都任过吴兴太守,两人颇多交集。 谈到中书侍郎蔡景历时,周宝安说以前世子陈昌在吴兴时,陈霸先担心儿子年少,应对家乡父老失礼,就派蔡景历辅佐。 所以他这次才站在章太后那边,鬼鬼祟祟,拖拖拉拉一直不肯公布陈霸先的死讯,毫无大局观,尽是小心眼。 等到陈蒨登基,蔡景历又见风使舵,居然说隐瞒陈霸先驾崩的消息,是为了拖延等待陈蒨到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周宝安还吐槽蔡景历的妻弟刘淹,去年骗了自己饷马的事情。(注2) 这让侯胜北觉得是因为私仇,周宝安才这么贬低蔡景历的吧。 …… 侯胜北去见荀法尚。 新帝即位,他的叔伯已经被释放了,陈蒨还厚厚地抚慰荀朗。(注3) 家族无恙,荀法尚放下了心,自然是一番感谢,彼此的友谊更深了一分。 两人谈起朝中文武,中书侍郎袁宪和黄门侍郎王瑜出使北齐,两年多了还没回来,不会被北面那个神经病皇帝杀了吧。(注4) 结果等到十月,消息传来,高洋嗜酒成疾不进饮食,终于驾崩了。 侯胜北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 程文季则是任始兴王、镇东将军府中兵参军,带剡令。 始兴王陈伯茂为扬州刺史,出镇东州、居冶城,府中军事悉以委任程文季。 侯胜北为他饯别送行,看到几个同窗好友都颇受器重,他由衷的感到高兴。 …… 其实这话由侯胜北说出口,在别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炫耀讽刺。 他也不看看自家的府邸,那是每日门庭若市,拜访者络绎不绝。 谁不想和朝中红人的侯司空搞好关系呢? 各种公务私事的理由都被找了出来,想方设法要见上侯司空一面,哪怕混个脸熟也好。 比如,陆山才、孙白象来感谢侯安都搭救之恩。 这还算正常。 之前被生擒的周炅、周协兄弟来访,就有些意想不到了。 难道是来感谢俘虏之恩? 陈霸先宽宏大量,两兄弟不仅没有被杀头示众,周炅还授了戎威将军、定州刺史,西阳、武昌二郡太守。 侯胜北对周炅还是颇有好感的,没有用刑就交待得爽快,省了彼此不少麻烦。 好吧,能被俘虏也是种缘分。 …… 还有一件事就比较麻烦了,不少家里有适龄女子的大臣显贵,盯上了他这块香饽饽。 奇怪的是侯司空对于儿子结亲一事,彷佛并不热衷,说此事须听夫人的意见,一概推给内宅。 然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无反应。 侯夫人不是没和儿子提过,说几位女子家世不错,虽然不是王谢高门,也是难得的江南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品貌出众。 侯胜北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反正就是没兴趣。 侯夫人劝说,我儿若是不亲眼看到不放心,娘派人去看看对方姑娘的容貌还不行吗? 侯胜北说不是颜值的问题,具体为了什么却不肯说。 侯夫人知儿莫若母,稍作思量恍然大悟,也就不再提了。 自去责怪侯安都早已了然在胸,却一直不说,爷俩串通,反而让自己一番白忙活。 萧妙淽则是调笑,让侯胜北不妨考虑考虑,急得他赌咒发誓绝无此心。 这二人,虽然朦朦胧胧彼此有意,由于各有顾虑,中间的那层窗户纸始终没有捅破。 …… 新帝又下诏,侯司空的老父亲侯文捍授了光禄大夫、始兴内史的二千石职位,恩宠可见一斑。 就在侯胜北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京城你来我往的交际节奏,离军营生活渐行渐远的时候。 十一月,王琳寇大雷。 这场整整推迟了一年的大战,终于还是避免不了。 王琳对于后路的湘州,已经不管不顾,北周、后梁,想要就拿去。 自己改驻郢州,以此为基地,勾连北齐,只需向前与妄称新朝的逆贼一决! 而新朝的第二代新帝下诏,遣太尉侯瑱、司空侯安都、开府仪同三司徐度率众御之。 此番出征,由两位三公,一位仪同,车骑、征北、镇东三位重号将军统帅,阵容豪华。 可以说一口气出动了本朝最为顶尖的三位大将。 而大军配下,除了昔日陈霸先的旧将,又多了不少年轻的新面孔。 安南将军、三品右卫将军吴明彻。 信武将军、四品太子左卫率程灵洗。 明威将军、四品通直散骑常侍陈详。 明威将军、四品员外散骑常侍章昭达。 宣城太守、四品骁骑将军、领朱衣直阁韦岁羽。 六品猛烈将军周宝安。 七品开远将军华皎。 八品中兵参军陆子隆。 以及,九品殄虏将军侯胜北。 荀朗、荀法尚乃袭击台城的犯人亲属,暂时不便提拔,率部曲随军出征。 萧摩诃向为侯安都麾下骁将,一并出战自不必说。 全军共计六万人。 …… 后方要地和京师也任命重臣亲信,加以巩固防守。 侍中、宣惠将军、吴兴太守胡颖都督吴州诸军事。 散骑常侍、忠武将军、会稽太守沈恪都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建安、晋安、新宁、信安九郡诸军事。 持节、南康内史、左卫将军裴忌都督岭北诸军事,讨伐叛变的义安太守张绍宾。 通直散骑常侍、中领军陈拟任丹阳尹。 员外散骑常侍、临海太守钱道戢镇南岩。 员外散骑常侍、威虏将军骆牙任临安令。 贞威将军、新安太守陆山才镇富阳。 安左将军鲁悉达、安右将军徐世谱留守京师。 领军将军杜棱掌管禁军宿卫。 右军将军韩子高值宿台城。 通直散骑常侍、明威将军沈炯回乡里招募徒众。 …… 安排停当,大军开拔,与王琳决战! 三位主将中,以太尉、车骑将军侯瑱的官衔最高,任大都督。 但是担任实际指挥的,却是侯安都。(注5) 徐度自承不及二将,以谋主自居。 就这样,全军的指挥体系得到了统一。 侯胜北是第一次见到侯瑱,比阿父约年长十岁,五十出头的年纪。 只见他脸颊狭窄如狼,表情冷漠,眼神充满对一切的怀疑,一看就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如果说侯安都的外表冷静如冰,内心却包着一团熊熊火焰。 侯瑱则是从里到外都是冰,都已经牢牢冻得死死的。 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听说了他多次反水,害死作为人质的妻子兄弟的过往,侯胜北的偏见而已。 侯胜北摩拳擦掌,上次临开战前,被阿父遣返没能和王琳军交手。这次出征,怎么也得奋力一战才是。 说到这里,阿父应该更想报仇雪耻才对。 侯胜北看向阿父,侯安都的神情读不出悲喜怒恐,却有着一股超出以往战事的决然。 一瞬间,父子之间的心灵相通了。 什么洗雪耻辱,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即便打败了王琳,已经发生的事情又能如何? 然而这是陈霸先故去之后的第一场大战,绝不能输! 所以这是一场为旧主吊唁致哀的献祭之战! 因此这是公战,为了主公之战! 侯胜北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阿父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却点燃了他心中的熊熊战意! 他拱手抱拳,要把胸中的这份灼热,传达给每一个部下! 侯胜北下令,本幢五百人,此战皆肩佩白布,临阵须当决死! ----------------- 王琳军近十万,奉梁主萧庄屯于濡须口,如果不计较名分正统的话,也算是御驾亲征。 北齐派遣扬州道行台慕容俨率军逼近江岸,为其声援。 陈军与王琳的前哨战,双方竟然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模一样的方式开局,结果也是一般无二。 安南将军吴明彻请令,率本部五千人马趁夜沿江而上,偷袭湓城。 这样一来,王琳的后路就被截断了也。 侯瑱等三位主将,都觉得湓城重地,王琳不会不做防备,不想同意这个行动。 但是抵不住吴明彻本人太过于坚决,话都说到了要立军令状,不胜请斩其头的程度。 吴明彻是军中仅次于三人的重号将军,出于对他的尊重,三位主将同意让他去试一试。 …… 试一试的结果是大败,吴明彻仅以身免。(注6) 王琳发现了趁夜来袭的吴明彻的行踪,派遣巴陵太守任忠尾随攻击。 任忠,字奉诚,小名蛮奴,谲诡多计略,膂力过人,尤善骑射。 侯景之乱时率乡党数百人,随晋熙太守梅伯龙讨伐叛将王贵显于寿春,每战都能却敌。 叛乱平定后,任忠授荡寇将军,此次领命来战吴明彻。 任忠与留守的郢州刺史孙瑒前后夹击,将其打得如字面意义一般的片甲不留。 拜吴明彻所赐,陈军出师不利,才开战就损失了将近一成的兵力。 气得侯胜北直跺脚,嘟囔了好几句。 …… 王琳挫败了陈军意图绕后的企图,士气大涨,趁势东下。 紧接着他就犯了和吴明彻同样的错误,派遣前军一部,想绕道东侧,邀击陈军后路。 侯瑱、侯安都、徐度集三人之智,怎么可能考虑不周,部署在此处的是信武将军程灵洗的部队,王琳军的偏师一头撞了上去。 这部军队在南陵遭到了痛击,兵士悉数被俘虏,还被缴获青龙大舰十余乘。(注7) 程灵洗当即因功封赏,授持节、都督南豫州长江沿线诸军事、信武将军、南豫州刺史。负责对抗北齐的慕容俨所部。 …… 双方你来我往,各吃了一个亏。 但是整体上,还是陈军这边的损失更大一些,兵力差距被拉得更开。 三位主将商议之后,以王琳军气势方盛,决定引军入芜湖,暂避其锋芒。 陈军主力沿着水路逐步后撤。 整体态势,王琳进,陈军退。 在一进一退间,夹杂着无数小规模的战斗,彼此各有斩获。 …… 身边的掌旗军士高举着本幢的旗帜,一什亲卫举盾护卫主将,防备可能射来的冷箭。 侯胜北抡起宿铁刀,瞄准脖颈,砍倒了背对自己逃跑的最后一个敌人。 他看着部下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追逐逃敌,斩下首级,剥除衣甲。 恍惚之间侯胜北才意识到,永定三年已然过去,自己已经二十岁了。 ----------------- 《地名对照》 大雷:今望江县 新安:今徽州 义安:今潮州、汕头、揭阳一带 富阳:今杭州市富阳区 南岩:今新昌县西 南陵:今南陵县 第51章 战王琳中篇 天嘉元年,二月。 王琳率军进至栅口,侯瑱督诸军退至芜湖。 两军此前迂回冒进,各自受了些损失,有了失败教训,彼此都不敢贸然出手。 王琳军九万,陈军五万五千,隔着大江,一西一东各据两岸,进入了对峙状态。 …… “九万加上北齐的援军就是十万,又是五万五打十万的局面唉。” 侯胜北嘟囔着,这个数字和当初陈霸先抵抗北齐的时候一模一样嘛。 他倒不是因为自军人数少于王琳军害怕了,只是觉得为什么本朝总是处于弱势一方呢? 什么时候才能兵力压过对手,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大战啊?(^_^) 从去年十一月开战算起,两军已经对峙了百余日,来到了春季。 两军一进一退的拉锯期间,侯胜北定期奉命率军出巡,有时会和敌军前哨接战。 双方都不投入大兵力,都是一艘两、三艘的船只,百人左右的小规模战斗。 王琳的部队同样擅长水战,侯胜北并未占到什么便宜,通常都是旗鼓相当,互有胜负,打了一阵各自撤军。 偶有夺取对方船只,俘获一船十余名士卒,就算不错的战功了。 双方的补给线都不长,积蓄的粮草足以支持对峙下去。 加上我方主帅没有决战的想法,这种温吞水的战斗状态就一直延续着。 侯胜北有时想诈做败北,引诱敌军深入来攻再加以伏击,玩一把大的。 可是这种行动就不是仅凭他自己的一幢能够完成的了。 “你想诈败诱敌?” 他虽然不能参加高级将领的军议,却可以在阿父的帅帐中私下沟通:”理由呢?” 侯胜北不是临时起意,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王琳军气势正盛,如果我方佯战片刻,做出败北之状,很有可能来追,到时候就狠狠揍他。” “哦,是你这一幢负责佯败吗?” “我提出来的,当然得自己执行了啊。” “你的部下不会因为假败变成真败?” 这点侯胜北还是有信心的:”幢副赵虎和队长张安张泰都是可靠忠诚之人,士卒平时又训练有素,只要事先布置沟通妥当,他们能控制住局面的。” “你能保证全军不会因为你的佯败,假败变成真败?” 阿父你也太严格了吧,侯胜北苦着脸。 他知道侯安都是想说明大军不可轻动,一点小小的因素就存在动摇影响全军的可能。 可那是你们几位主将该考虑的问题吧,我一个小小的九品将军哪能负起这个责任啊。 “哼,你也知道不能负责。我再来问你,你打算引诱多少敌军,就你这一幢区区五百人,不到十条船,能够引诱出多少敌军?” “这个……” “大江之上有无敌舰,相隔数百步一望可知,数百艘的大船队,岂是那么容易设伏?” 侯胜北来了精神,他可是在巡查之时,实地考察过才提议的。 ”阿父,有一处和去年我们伏击曹众、常胜爱的地形相似,乃是江心一洲。如果把船队埋伏在一侧,洲对面的敌军是看不到的,引诱他们过来,不就可以伏击了嘛。” “大军交战不是小孩子家的游戏,这可是十万人的会战,不是耍这些小计策的时候。” 被阿父否决了想法,侯胜北有些不服气,正要再辩。 就听帅帐门口传来一个冷漠平和的声音:”吾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令郎的提议略有可取之处,我等商榷一番如何?” 声音的主人走进了帅帐,本次大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太尉、车骑将军侯瑱走了进来。 “对峙百余日,我军节节后退,全军士气有所下降,是该当一战了。” 侯瑱说着自军不利的状况,淡定的表情却毫无变化,这人的神经是钢丝做的吧。 侯安都起身相迎,让侯胜北赶紧滚蛋,并命亲兵去请镇东将军徐度前来议事。 侯胜北知道自己的计策只是小打小闹,借着地利打上一场伏击战而已。 然而身为一国军事主官的太尉,说有可取之处,还是让他有些欣喜的。 侯瑱和阿父、徐度他们,会怎么利用这个条件呢? 侯胜北有些好奇,不过知道这不是他能够参与获知的军机。 对了,那个江心洲,问了本地人,叫做虎槛洲。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影响主战场战局的两个因素正在慢慢发酵。 在郢州,王琳任孙瑒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郢荆巴武湘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郢州刺史,总揽留府之任。 北周派遣大将史宁率兵四万,乘虚骤然而至。 孙瑒的部下助防张世贵叛变,外城沦陷,丧军民男女三千余口。 孙瑒仓促遇变,没有惊慌失措逃走,而是退保内城,继续坚守。 北周军建起土山高梯,日夜攻打内城,因风纵火,烧毁郢州南面五十余座城楼。 孙瑒指挥的兵员不满千人,倚城拒守。 他亲自巡视慰问,斟酒送食,士卒乐于用命。 北周军苦战不能攻克,于是诈称授孙瑒为柱国、郢州刺史,封万户郡公。 孙瑒假意答允以为缓兵之计,趁此机会,暗中修造战具、城楼、城堞与各种器械。 数日之后,城楼城堞俱起,城头堆满战具器械,向北周军展示了严密的布防。 史宁甚是忌惮,一时不敢再攻。 然而郢州遭袭,王琳的后路随时有被切断的危险。 …… 在江州,陈蒨应几位主将之请,征南川之兵增援。 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黄法氍、宁州刺史周敷打算沿流应赴,如果他们杀到,王琳就会处于被上下游的陈军前后夹击的局面。(注1) 熊昙朗之前袭击周敷反被击破,逃往巴山。 此时收拢残党余部,重新占据新淦,列舰阻断了三人的增援去路。 为了拔掉这颗钉子,三人筑城栅围困熊昙朗,隔绝了他和王琳之间的信使联系。 何时能够攻破熊昙朗,援军顺流而下,成为影响战役胜负的一大悬念。 …… 侯胜北这边,一艘两艘的小规模交战逐渐满足不了他的胃口,百余日的撤退和对峙消耗了年轻人本就不多的耐性。 他私下去请萧摩诃助上一阵,却被大壮哥以没有侯司空命令,且自己船战不如马战得意的理由拒绝了。 大概是敌人太少,大壮哥提不起劲的缘故吧。 周宝安倒是很积极,约他联手出战。 一场仗打下来,侯胜北才知道周宝安纯粹就是想炫耀新帝赏赐的几件利器而已。 他哭笑不得,这纨绔的本性还是没改掉啊,战场又不是阅兵演武唉。 “侯兄弟你看,这可是诸葛亮当年制作的筒袖铠和铁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 “周大哥,水战你还身穿铁甲的吗,万一不小心掉进江里怎么办?” “你再看,这神锋弩射七百步,所至莫不摧折。前朝刘寄奴所用的万钧神弩也不过如此。” “周大哥,你这神弩上个弦得二十人花费一刻功夫,就拿来射一艘小船,实在太杀鸡用牛刀了吧,还容易射偏。” “瞧瞧,我这双刃矛长两丈四尺,围一尺三寸,前朝少府所制。猛将羊侃舞之左右刺击,登树观者如云,树为之折,故又称折树槊,传闻武悼天王冉闵也是使的这件兵刃。” “周大哥,这兵器不适合你。别乱抡,危险!” …… 这一日,侯胜北照常率领自己的部队巡江——由一艘百人斗舰,八艘艨艟构成。 这次他遇到了奇怪的敌人。 “主将你听,对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侯胜北侧耳倾听,隐约是有些声音:“像是什么野兽的叫声。” “这大江之上怎么会有野兽,难道是江里有怪兽?” 士卒对神秘的事情总是有些畏缩。 “胡说,哪里来的怪兽。” 侯胜北当即否定,令刁斗上的士兵瞭望。 江面上出现了几点船影,奇怪的声音更响了。 是敌军,不是怪兽。 侯胜北放下了心,这声音真难听,像以前和大壮哥打猎时,山里的野猪叫声。 敌船驶近,只有五艘,没有大型战舰。 这一仗有的打,蚊子腿也是肉。 侯胜北命令副幢主赵虎指挥的三艘艨艟在前摆成三角阵,张家兄弟分掌左右两翼各两艘,合后一艘,斗舰居中。 从一字巡航队列改为标准的水战阵型。 对方的船队则是根本不讲究阵列,直接冲进了他的阵型。 体积吃水相当的舰船彼此相撞,一阵剧烈摇晃之后,展开了接舷肉搏战。 侯胜北对自己属下的战力还是颇有信心的,此前和王琳军的几次交战,至少五五开。 可是这次他大吃一惊,自己的前部三艘居然都被击破了! 赵虎率部力战,也斩获了一艘敌船。然而紧接着被另外两艘敌船围攻,一船五十名将士死伤惨重,赵虎在身负重伤之后,不愿被擒,自投于汹涌大江。 这个在梁山之战,曾经担任侯胜北长官的队长,就这么葬身大江! 侯胜北又惊又怒,斗舰撞翻了一艘敌船,和两翼的艨艟配合,才杀退了敌船。 赶紧救护受伤和落水军士,然而大江滚滚而去,哪里还能捞起几个。 二比三,副幢主尸骨无存,伤亡百余士卒。 虽然击退了敌军,这个亏可吃得不小。 远去的残余敌船,野猪般的叫声愈发响亮了。 …… “听闻王琳战舰千数,以野猪为名。”(注2) 侯安都听取了战报之后说道:”你可能是遇到了这支部队,果然是猪突猛进的劲旅。” “阿父,是孩儿心存大意,才害得赵副幢主战死,属下伤亡惨重。” 侯胜北内心惭愧,敌军战力超出了预想,浪战的苦果他已经尝到了。 “在两军实际交锋那一刻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对手的底牌是怎样的。用兵谨慎和大胆,两者并不矛盾。赵虎和这一百多条性命,希望能让你牢记这一点。” 侯安都见他知错,没有深究:“好了,你从我亲卫中挑选五十人补充,再拨艨艟一条,也只有这许多了。” “阿父……” “区区小挫而已,休要乱了你的心神!” 侯安都呵斥道:”决战即将到来,你纠结于已经过去之事又有何益!” 侯胜北打起精神:”阿父训斥的是,就要决战了么?” 侯安都颔首道:”几日之内,我军便要兵进虎槛洲。” 听到这个地名,侯胜北眼睛一亮,是自己的计策被采纳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侯安都看儿子一副好奇难耐的样子,终是不忍:”胜北,我们来做个推演。若你是王琳,得知后路随时可能被截断,敌军援兵随时可能前来夹击,当做何选择?” “撤回去稳固后方?” “那他就不担心正面的我军趁势追击吗?再说起大军来攻,却无功而返。将士气势一弱,后续更难维持。” “那就先打败正面我军,再回师去救。” “我军严守不战,没那么容易被击败的。” 侯胜北绞尽脑汁,既然撤也不是,战也不是,换了王琳还能怎么办呢? 灵光一闪,王琳若是直奔下游,袭取扬州乃至建康,糜烂江南各地,我军如何对应? “方向对了,然而还是不够,王琳意欲深入我朝腹地,又焉知我军不会尾随而来呢?” 侯胜北终于明白了:“虎槛洲,让他以为我们隔着江心洲,没有发现他的举动!” 侯安都见他找到答案,欣慰一笑。 “也不是那么直接,先需一战,然后再隔洲对峙。否则我军移师的举动太过牵强明显,可能会引起王琳疑心。” 侯胜北这才恍然大悟,依照大势,推演敌军心理,使其落入彀中而不觉。 这条计策真是层层嵌套,环环相扣,比自己最初所想的利用地形设下埋伏,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侯太尉仅凭你的只言片语,就想到了这个方案的雏形,果然是用兵老辣。” 侯安都感叹道:”天下俊杰何其多也。” “一计累敌,一计攻敌,此便是连环之意。找到敌军的自累要因,例如本次王琳担忧后路被截;引诱敌军采取必然之行动,例如让王琳想到直取扬州之计;再因势利导,使敌军入彀而不知,例如一战之后隔洲对峙,故作不知王琳行动。” “接下来就是破敌之计了。” 侯胜北还想再问:”王琳撇下我们顺流而下,我军如何破敌?” 侯安都却不肯再说了,而是鼓励他道:“胜北,战事千变万化。你当初既然选择了从军这条道路,就不要因为一时小挫而气馁。坚定意志走下去,相信我儿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侯胜北用力点了点头:”好的,阿父!” ----------------- 《地名对照》 栅口:今和县西南长江边,巢湖泄水口 虎槛洲:今繁昌县东北五十里长江中,为避唐朝李虎之讳,陈书记作兽槛洲 第52章 战王琳后篇 天嘉元年,二月甲午。 东关春水稍长,舟舰得通。 王琳率领合肥漅湖之众,舳舻相次而下,军势甚盛。 侯瑱进军虎槛洲,王琳亦出船列于西岸,两军隔洲而泊。 …… 次日乙未、午前。 雾气散去,江面上超过千艘的战船缓缓地拉近了距离。 “击贼!” “杀敌!” 随着双方几乎同时的一声令下,栅口之战开始了。 战舰奋力将石块和弩箭投射向敌舰,放下前端系有大石的拍杆狠狠砸击。 被击中的大舰碎木飞溅,船身剧烈摇晃。小船则是直接翻覆,甚至四分五裂。 箭矢和石块在空中漫天飞舞,以船只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掉头躲闪,大舰还能凭借木墙和蒙皮硬抗,小船就只有自求多福了,只要挨到必然无幸。 侯胜北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水战。 他回头看向后方,那里有两艘巨型楼船,分别是大都督侯瑱和阿父的座舰,载千人,高近十丈,四层,最高一层竖大纛,设金鼓。 阿父的那艘正在鼓声中,冒着敌军的矢石缓缓驶向交锋前线。 侯安都负责前线指挥。 绞车拉起拍竿,看准敌军一艘艨艟,猛然放下,将乘坐五十人的艨艟一击打碎。 阿父即便是水战,也还是那么勇猛啊。 想到此前的几次战斗,阿父一马当先杀入敌军的身姿,侯胜北觉得自己勇则勇矣,总还缺了一些什么。 对,就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霸气,让部下充满必胜信心,紧随前进的气势。 果然受到主将鼓舞,我军各舰都发起了勇猛的攻击。 前锋冲阵船的桨手们开始奋力划船,冲向敌军的船队。 冲阵船的船头挺着一根巨大的铁制攻城锤,凶悍无比,攻击方式是如同攻击城门一般的撞击。 他们的任务是冲击顶开敌军船只,破坏敌军的阵形,方便后继船舰突入。 斗舰在和敌船接近后,士卒在女墙遮护下放箭,中距离杀伤敌军。 艨艟则是顶着矢石冲到两船相接,用钩锁固定住敌方的船舷,兵士纷纷纵身跳跃而上,近身肉搏夺取船只。 王琳军也不甘示弱,以同样的方式发动反击。 一艘艘的船只纵横密布江中,船上展开激烈厮杀。 偶有控制权易手的船只被拖回本阵,就彷佛俘虏了敌军将领,凯旋而归一般。 侯胜北负责战线的一角。带领自己的一艘斗舰,六艘艨艟的小小分舰队,与敌军相同体量的对手展开了搏斗。 自己损失一艘艨艟,也俘获敌军两艘。 侯胜北正要和敌方的斗舰靠近一决胜负时,一根粗大的弩枪射向了敌军斗舰,横扫了敌舰甲板上的一片兵士。 是来自阿父楼船的火力支援。 侯胜北士气大振,趁势撞上前去,碎木横飞,激烈晃动。 待船身稍稳,他亲自披甲带队登上敌船。 一番死斗,砍杀了顽抗的敌舰指挥官,降伏其余敌军士卒。 斩获斗舰一艘! …… 水战在败北时,兵士要么投降,要么选择不可知的未来,纷纷跳入江中。 然而除了个别水性极好的士卒之外,跳江大多难逃一死。 大战从午前一直持续到午后斜阳西移。 王琳军虽然兵力占优,还是承受不住侯安都气势逼人的猛攻,稍退回到西岸。(注1) 侯安都没有冒着被水寨的陆上守备设施攻击的危险继续追击,也收兵后撤。 两军逐步脱离接触,一场水上大战暂时告一段落。 江面漂浮着上百艘的船只残骸,而已经沉入江底,消失不见踪影的数量更是倍之。 数千人的性命魂灵,也随之飘散在猎猎江风之中。 …… 傍晚,东北风大起,吹坏了王琳的舟舰,陷没于岸边泥沙滩涂。 浪大,王琳的船舰一时回不到水寨港口,翻船溺死数十百人。 王琳只能夜间在船上点起灯火,远处看去,江面星星点点,被一团团光晕照亮。 夜深人静时,江水轻拍船身,这位今年正好三十过半的主帅会想些什么呢。 那个提拔了他,又猜忌于他的独眼男子吗? “阿姊、阿妹,天子都是像萧绎那样,永远不会推心置腹,信任他人的吗?” “陈霸先,你麾下多是降将叛臣,还敢大胆任用。我王琳虽与你为敌,还是佩服得很,羡慕得很,若是萧绎也像你……” 一声轻叹,化入大江洪流。 ----------------- 一夜过去,直到早上风平浪静,王琳的舰队驶入水寨修理船只。 初战不利,而北周袭击郢州的消息,也传到了军中。 王琳担心士气崩溃,率舟师东下,距离芜湖十里而泊,以荻船塞于浦口,鹿角绕岸,不敢复出。 王琳军提高了警戒,巡夜之时,敲梆击柝之声闻于对岸。 …… 一切皆按计划。 一战之后,侯瑱引军退入芜湖,隔洲相对,等待战机到来。 侯瑱等也已获知北周大将军史宁攻打王琳后方的消息,知道他不能长久坚持。 然而北齐的来援,又让战局出现了新的变数。 北齐仪同三司刘伯球率一万余人加入王琳军助其水战,不仅补充了白天一战的损失,反而兵力更胜。 行台慕容俨之子慕容子会也率领铁骑二千,屯芜湖西岸博望山南,以助声势。(注2) 听闻齐军来援的消息,高州刺史纪机临阵脱逃,回到宣城郡响应王琳,所幸被泾城令贺当迁迅速讨平。 侯瑱对敌军增兵、部下反叛却毫不在意,谓侯安都等人道:”甚好,如此一来王琳必然军心大振,一定会利用这段短暂的士气提升期间,直扑建康!” 下令艨艟各船装备熔炉一座、坩埚一具、炭柴若干、长柄铁勺两把。 侯胜北对这条命令不解,这是要在船上生火做饭的意思吗? 更是对侯瑱的乐观判断半信半疑,王琳士气高昂,会不会趁机来打我们? 我军连刺史级别的将领都叛逃了,军心不稳至此。 这么危险的信号,侯太尉你身为主帅居然熟视无睹? 侯胜北再次加深了认识:”侯瑱的血是冷的,神经是钢丝做的。”。 阿父则是让他少东想西想,多思则乱。 军中没人像他一样有个当副帅的爹,能够把握各种信息,自然没有多余想法。 放心,侯太尉自有破敌之计。 侯胜北只有怀着不安,做准备去了。 …… 第三日,丙申,清晨。 侯瑱命令军中未明就准备炊事,士卒在床席上匆匆吃完了早饭,等待命令。 各艨艟分发铁锭一块,传达了作战指示。 侯胜北听完命令,不由感叹:”侯瑱不仅冷血,而且心狠手辣。” 此时刮起了强烈的西南风,王琳觉得天助我也,顺风顺水一路东去,引兵驶向西梁山,打算越过陈军占据险要。 侯瑱没有拦截,而是停船在洲尾等待,放王琳的船队过去之后,再慢悠悠地驶出跟在其后。 王琳这才发现陈军此前并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的行动,而是故意为之。 如此一来,陈军占据了自己上游的位置,而且紧随自军之后! 可恶,中了敌计。 本来只要半天,不,两个时辰,陈军即便发现,也赶不上自己了。 …… 如今被咬住,只有一战了。 不仅水流不利,风向也成了敌军的助力。 王琳下令投掷火炬,想要火攻陈军船舰,却被强风吹回,反烧了自家的船只。(注3) 风起,吹向东北。 侯瑱命令全军发起强攻。 各舰发拍、纵火! 借着风势,更增拍杆、矢石、火种的速度和威力。 定州刺史章昭达乘坐平虏大舰,沿大江中流而进,突入敌军船队本阵,发拍击中王琳旗舰。 其余冒突、青龙各舰,共同发起攻击。 …… 侯瑱再下令,牛皮艨艟各船冲锋,熔化铁块,撞向敌舰! 待接近敌舰,将通红滚烫的铁浆洒向敌船,顺着风势,一洒就是一片。(注4) 只要被铁水溅到一点,再坚韧顽强的士兵也抵受不住,敌船甲板上四处响起哀嚎。 上千度的铁水接触皮肤,立刻黑色焦糊一片。 大团的铁水烧入腹腔,侵入内脏,或是泼到面门,烧瞎双眼。 大批伤兵滚来滚去,却无法减少痛苦,直到陈军士兵了结他们的生命,或是自己实在忍受不住,跳入滚滚长江。 太狠了,泼铁水这招。 侯胜北暗暗乍舌,打仗真是没有底线,就是比谁的手段更加酷烈毒辣,侯瑱你够狠。 王琳军的士气崩溃,淹死者十之二三,余众皆是弃船登岸逃跑。 ----------------- 胜了! 陈军开始了追亡逐北,驱赶斩杀败军,取得首级功劳。 侯胜北的部队也在追击,他的目标是西岸的北齐援军,刘伯球的数千步军和慕容子会的二千铁骑。 北齐步军见王琳水战大败,也开始了撤退,退着退着就变成了溃败,自相蹂践。 骑兵则是打马而逃,然而陷于芦荻泥淖之中,弃马脱走以免者十之二三。 但是还有十数骑的秩序不乱,护着慕容子会撤退。 侯胜北挥军追了上去。 他还是第一次和北齐的鲜卑骑兵交锋,这支部队的战力很快让他吃了一惊。 只见对面分出了十骑,一字排开,拦住追击路线。 人马皆是具装,骑士穿加挂了股铠、披膊的两裆铠,都手持长矟。 战马的面部脖颈包裹着面帘鸡颈,躯干披着当胸和身甲,后臀罩着搭后和寄生,整个如同一团铁坨。 只听一声呼哨,铁骑便冲杀过来,侯胜北的前队百人竟然像是被割草般的一冲而过,瞬间阵列就被挖开了一个大口子,死伤遍地。 幸亏还是在江岸泥泞之处,战马不能全速驰骋,否则只怕是要一路杀到侯胜北面前,反取了他的首级去。 侯胜北被北朝具装甲骑的冲锋威力惊到,不过他已是屡经战阵,并未惊慌失措逃跑。 敌骑在一轮冲锋之后失速,骑士拔出或丢弃长矟,取出了环首刀左右砍杀,打算突出包围。 侯胜北心知不能给对方重新拉开距离,再冲一次的机会。 前队已经半废,一时难以重整。 侯胜北立刻亲自率左右两队包抄向前。 大局已经在我,如何还能被你们这区区十骑翻了盘去! 侯胜北对上一骑,上次和北齐的骑兵对战,还是建康之战的时候,当时自己的佩刀被斩断,差点丢了性命。 短距离接战,生死只是一瞬。 侯胜北抽出四尺宿铁刀,手臂前举,策马小跑。 对方也是举刀摆出了姿势,催马迎来。 距离瞬间拉近。 在进入兵刃攻击范围的一刻,侯胜北微微调整位置,没有举刀和对方互相砍杀,侧身抬臂,让过脖颈要害。 两马交错而过, 敌骑的环首刀从侯胜北的披膊上掠过,带起一溜火星。 侯胜北则是瞄准了敌军的颈部,举刀回手一拖。 敌骑的脖颈爆出一蓬血花,被斩断了一半,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 这是萧摩诃教他的招式,反复练得精熟,果然一击奏功。 而萧摩诃也率领数百人出现在身后。 侯胜北在混乱的战场上得遇大壮哥,心中大定。 只见萧摩诃盯着对面的一骑道:”你继续去追敌将,那骑我来对付。“ 侯胜北看向他说的那骑,只见对方单人独身,面对数百追兵却是毫无动摇,正在轻抚胯下战马,调整兵器。 难道这就是北齐骑兵中的精锐,百保鲜卑? 他带着疑问,率领本部继续追击身边只剩三五骑的慕容子会。 那骑移动了一下,想要拦截,却被萧摩诃盯上,不敢轻动。 …… 跑远之前,侯胜北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交锋的情况。 只见两骑接近,萧摩诃罕见的没有一击制胜。 短促交手片刻,那骑便跌于马下。 侯胜北心中的石头放下,催军追赶,杀散剩余亲卫,活捉慕容子会。 …… 此战我军损失近万,加上之前吴明彻损失的五千,合计约死伤一万五千。 王琳和北齐的十万大军则是近乎全军覆没,首级俘获数以万计,失踪逃跑不计其数。 王琳与部将潘纯陀等乘坐蚱蜢小舟,突破船阵逃走。 北齐来援的刘伯球、慕容子会被擒。 二千铁骑,逃走五六百,其余被斩杀殆尽。 缴获千余马匹,上千船舰,其他军资器械无数。(注5) …… 和陈霸先当年一样,陈蒨也打赢了与得到北齐支持的王琳的关键一战,坐稳了御座。 可是陈蒨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麻烦,伴随着此战的胜利,正在前方等着他。 ----------------- 《地名对照》 东关:今马鞍山含山县西南濡须山上 漅湖:今巢湖,古称加三点水用来和行政地名区分 宣城:今宣城市 泾城:今泾县桓公岭一带 第53章 迎世子 一场关键决战,决定了一方势力的兴衰。 北齐军先前以鲁山为兵站据点,栅口战败后弃城而走。 南豫州刺史程灵洗乘胜追击,占领了鲁山。 王琳逃至湓城,还想集合离散将领士卒再战,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归附。 是啊,主力败北,湓城被北周军围困,根据地的湘州更是在后梁萧詧和北周军的联合攻击之下陷落,还能看得到翻身的可能么? 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誓死跟随的,真的是世间难得的忠义之士了吧。 王琳只好与妻妾左右十余人投奔北齐。 …… 战前,王琳安排侍中、丞相左长史袁泌、御史中丞刘仲威典兵,侍卫奉立的伪帝萧庄。 战败之后,亲随皆散。 袁泌以轻舟送萧庄来到边境,拜辞而还,投降新朝,诣阙请罪,陈蒨深以为义。 袁泌出身阳夏袁氏,为左光禄大夫袁敬之弟,曾先后侍奉鄱阳王萧范、侯景、王僧辩、王琳,如今终于弃暗投明。 刘仲威则继续侍奉萧庄前往历阳,投奔北齐。 刘仲威,南阳涅阳人,少有志气,老终于邺城。 …… 陈蒨下诏:”衣冠士族、将帅战兵陷在王琳党中者,皆赦之,随材铨叙。” 王琳势力,土崩瓦解。 轻车将军、司州刺史,曾经斩杀益州之主萧纪父子的樊猛及其兄樊毅率子弟部曲归降。 荡寇将军、巴陵太守,曾经将吴明彻打得片甲不留的任忠携子任幼武归降。 被北周四万大军围困多日的郢州,王琳败北,陈兵将至的消息传来,北周军解围而去。 留府孙瑒召集了将佐:”吾与王公同奖梁室,勤亦至矣。今时事如此,岂非天乎!” 于是遣使奉表,举长江中游之地来降。 而被南川三位刺史包围的新淦,听闻王琳败讯,熊昙朗的部众离心。 周迪、黄法氍、周敷攻拔其城,俘虏男女万余口。 熊昙朗逃入村中,村民斩之,传首建康,尽灭其族。 …… 大军一路进军至湓城,讨伐王琳余党,所向皆下。 陈蒨以太尉侯瑱都督湘、巴、郢、江、吴五州诸军事,镇湓城。 召侯安都引军班师,凯旋还朝。 ----------------- 讨平王琳逆贼,尽有中游之地。 平定南川叛党,后方一时无忧。 这是陈霸先都没有完成的事业,陈蒨不禁踌躇满志。 就在得意洋洋之际,一个令他坐立不安的消息传来。 陈霸先的嫡子,陈昌从北周回来了。 …… 当初西魏攻陷了江陵,世子陈昌和陈蒨的二弟陈顼皆被送于长安。 陈霸先即位后,屡次请求北周送还,北周宇文黑獭这只老狐狸总是口头答应,实际奇货可居,不予送还。 现在陈霸先一死,北周不等本朝请求,立刻主动送还陈昌,无疑是想看到本朝内乱,趁机渔利。 毕竟陈霸先的余威犹在,昔日跟随的老臣旧将依然健在,执掌着朝中大权。 自己则是登基不久,党羽尚未来得及安插朝中。 陈昌是陈霸先嫡亲血脉,太后章要儿健在,届时如果要求自己退位让于陈昌…… 想到此处,陈蒨不禁打了个冷战。 幸好王琳起兵东下时,陈昌受阻不能前行,止步居于安陆。 现在王琳兵败,陈昌重新启程出发。 算算时间,安陆到建康,一千五百里路程,走水路无需一月,也就到了。 不行,这事还是得找侯安都商量。 放眼满朝文武百官,只有他敢作敢当,也有这个能力和魄力。 当初拥立自己,侯安都果断无比,这次相信他也会站在自己这边的吧…… ----------------- 陈蒨召见侯安都,故作从容道:”太子将至,须别求一籓为归老之地。” 侯安都不假思索回答道:”自古岂有被代天子!臣愚,不敢奉诏。” 陈蒨心中大定,试探着问道:”朕有一女富阳,年方及笄,才容尚可。听闻侯卿有一子,今年加冠,正好年貌相当,不知……” 侯安都毫不犹豫答道:”小儿久在军中,粗野不识礼节,非公主良配。“ 陈蒨以为他在谦退:”侯卿过谦了。令郎此前入国子学,先帝考较亲口称善,御封殄寇将军,岂会是无才之辈?此次栅口再立战功,本当提拔,一发许配公主,升任驸马都尉,你我君臣结个亲家,岂不传为美谈?” 侯安都还是推辞:”小儿不才,此亦不敢奉诏。陛下勿虑,我亲自去迎世子陈昌便是。” 陈蒨有点不太明白侯安都的想法,让儿子娶了公主,成为一门外戚,有何不好? 这样彼此放心,自己也可委以重任,倚为长城。 侯安都主动请命承担处理陈昌的事情,表明了站在自己这边的立场,却又不肯答应彼此联姻。 此人想法,实不可解。 见侯安都坚辞不就,陈蒨也就罢了结亲之念。 …… 陈蒨在朝中放出陈昌归来的消息,令群臣商议,以观朝堂风向。 百官纷纷上表,虽然没人提出要陈蒨禅位这种意见,然而皆请加陈昌爵命。 陈蒨暗暗心惊。 于是诏以陈昌为骠骑将军、湘州牧,封衡阳郡王,食邑五千户,加给皂轮三望车,后部鼓吹一部,班剑二十人。 湘州,还在后梁和北周手里呢。 扬、南徐、东扬、南豫这核心四州可不能给,就连刚平定的江州也不行。 ----------------- 侯安都回到府中,在厅堂中独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间。 侯夫人数次催他来用饭,侯安都只推说没有胃口。 侯敦侯秘撒娇无用,只有侯胜北出马,问阿父是怎么了。 侯安都沉默半响之后,将去迎接陈昌的事情说了。 侯胜北觉得迎接世子有何难,阿父要烦恼得连饭都吃不下。 就算世子脾气不好难伺候,不过忍耐路上数日而已,大不了孩儿陪你跑上一趟。 侯安都盯着儿子,看得他毛骨悚然,难道这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片刻之后,侯安都决心已定:”好!我儿便随为父一同前往,届时就由你来负责接待世子的随行人员。” 既然话已出口,侯安都把陈蒨想许配公主的事情也提了一下。 侯胜北大赞阿父英明,皇帝女儿有什么好的。(^_^) 又不禁有些好奇,问阿父为什么会拒绝。 “我只是为了主公留下来的大业着想而已,若是成了一桩买卖交换,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主公交待。” 侯安都说罢,斜视一眼:”再说你这小子的心思,我当爹的会不明白?皇帝女儿有什么好的。哼,亏你说得出口!“ 侯胜北这才发现自己这句话大有语病,无暇思考阿父说的买卖交换是指何事,赧然讪讪道:”阿父知我。” ”今年你也二十了。“ 侯安都叹道:”等办好了这趟差事回来,就给你行冠礼吧。前些日你阿爷寄信来,身体有些不好。待加了冠,你代我回去探望一番,尽尽孝道。“ 这一晚,侯胜北见到阿父和得知陈霸先过世那天一样,长吁短叹,饮了不少酒。 …… 去迎接世子还有些时日,自从栅口之战胜利归来,侯胜北和几个好友忙着战后诸事宜,清点汇报人马和武器损失,申请补充。 还有评定汇报功劳,抚恤伤残军士,管理和交割俘虏,盘点战利品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 忙碌过程中,侯胜北好奇地发现一件事。王琳军的湘州兵俘虏中,颇有一些蛮人。 他想到杜之伟之前没有细讲的南蛮,就去找国子学的老师请教。 有博学之士告诉他: 所谓南蛮,种类众多。 蛮人,分布于南北疆界,东至淮南,西达江汉,多以郡县地名命名其聚落,如晋熙蛮,五水蛮,武陵蛮,五谿蛮,竟陵蛮,湘州蛮,武宁蛮,司州蛮,雍州蛮等。 俚人,分布于湘广之间,有时亦称蛮,但与淮南江汉之蛮,并非一族,其聚落称为洞。 溪人,散在南境诸州,为山野贱户,血缘文化与汉人相通,故远较蛮俚易于同化,多信天师道,溪人之聚落亦称为洞。 僚人,南蛮之别种,分布于荆州西界,主要是梁益二州,宁交广三州亦有。 山越,扬州之蛮族,孙吴期间已剿灭大半,数量甚少,但仍未完全同化,偶有作乱。 …… 原来如此,那么冼姨的百越应该是俚人了。 自家世居岭南,也算是俚人溪人一流。 王琳驱使的,就是五水、武陵、五谿、竟陵、湘州的这些蛮人吧。 那国子学老师又道:”历朝于多蛮之地立左郡右县,又有校尉,护军,都护等专司震慑讨伐。校尉多用所治的刺史兼领,惟南蛮校尉多以重臣居之。” “元嘉二十二年讨缘沔蛮,移一万四千口于京师,用作外戚之奴仆,仅此一例而已。” “朝廷既不徙蛮族于文化较高之地域,对南方诸州亦缺乏开发教化之政策,故南方蛮族的汉化进程较为缓慢。“ 侯胜北觉得有点可惜。 这些蛮族老实听命,打仗勇不畏死,倒是当兵的好苗子。 不过谁又会愿意为了几千蛮兵,在边境未开发之处,埋头数年甚至更久,推行教化呢? 侯胜北一阵好奇过后,就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 中书侍郎袁宪和黄门侍郎王瑜也从北齐出使归来了,永定元年出发,整整过去了三年。 侯胜北就去撺掇徐陵老师,是不是请他们说一说这几年北齐发生的变化。 北齐最大的变化,就是去年十月,皇帝高洋死了。 徐陵也对北齐那位皇帝最近这些年的行为颇感兴趣,当下请二人过府一叙。 高洋的轶事,那真是怎么也说不完,又冒出来许多新的传说。 他的三弟永安王高浚,其母王氏嫁给高欢当月就有了身孕,一度被怀疑是不是亲生骨肉。 不过高浚这孩子十分聪明,小时候和二哥高洋一起觐见时,见高洋流鼻涕,就责备左右:”何不为二兄擦鼻子?” 就为了这件事,让高洋一直记恨在心了。(注1) 而七弟上党王高涣为韩氏所生,他被高洋惦记上的原因更为离奇。 当时有术士言:”亡高者黑衣。” 所以高欢每次出门,都不想看到和尚,因为他们穿的是黑色僧衣。 高洋则是有一天问左右道:”何物最黑?” 回答是:”无过于漆。” 因”漆”与”七”同音,高洋严重怀疑七弟就是”那个人”,命人召来邺城,要好好问上一问。 这什么神逻辑? 高涣很了解这位兄长的神经质,杀了使者逃亡,最后还是被捕。 高洋把两位弟弟关进地牢的铁笼里,吃喝拉撒在一处。 就这样关了足足一年,高洋想到去探望一下,看弟弟们过得好不好。 见到两位弟弟蓬头垢面的惨状,高洋十分激动,引吭高歌,令二人和之。 两位弟弟自然是惶恐悲伤,声音发颤。 高洋被感动的流泪了,就想赦免了他们。(注2) 此时九弟高湛跳了出来,进言道:”猛虎安可出穴!” 一句话,送了两位哥哥的性命。 高洋隔着笼子,亲手拿枪就刺,又命壮士刘桃枝乱枪刺之。 高涣力大无穷,槊来便接住折断。 高洋见奈何弟弟不得,下令乱投薪火,活活烧杀二人,然后填以土石活埋。 之后挖出来一看,皮发皆尽,尸色如炭。 高洋把两位兄弟的妃子,赐给杀了他们的家奴。 侯胜北震惊了,虽然不是一个妈,好歹也是一个爹生的,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 他联想到自己即将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或姐妹,不禁有些惴惴。 …… 去年正月。 尚书右仆射崔暹卒,高洋前往吊丧,谓其妻曰:”颇思暹乎?” 崔暹之妻对曰:”思之。” 高洋曰:”那我就送你去见他。” 于是手斩其妻,掷首墙外。 …… 过了三个月,仆射高德政因进谏不成,称病不起。 然而中了另一位宰辅杨愔的谋略,高德政听说自己被外放冀州刺史,就说病好了。 高洋大怒,叫到跟前道:”听说你病了,我来替你针灸。” 高洋采用放血疗法,用小刀刺得高德政浑身冒血,又命刘桃枝斩掉了他三根脚趾。 高德政的妻子内心不安,拿出许多宝物想寄放到朋友家中。 高洋前往串门,正好看到,怒道:“我的仓库中还没有收藏这样的东西!” 一问之下,都是东魏元氏的贿赂。 于是高德政、其妻、其子都做了刀下鬼。 …… 再过了三个月。 东魏皇族元氏也糟了毒手,起因却是不由令人苦笑。 彭城王元韶,此人谦虚隐忍,又是高欢女婿。高洋剃了他的胡须,让他穿上女子服饰,如此这般,元韶也忍了下来。 这一日高洋问了他一个问题:”汉光武何故中兴?” 天知道元韶那一日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随口答道:”为诛诸刘不尽。” 嗯,王莽没杀干净刘氏,秀儿才有了机会。 我高洋乃英雄天子,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于是东魏元氏宗族七百二十一人,皆斩于东市,婴儿投于空中,承之以槊。 尸体悉数弃于漳水,剖鱼往往得人爪甲,邺城人为之久不食鱼。 高洋又使元氏诸囚自八丈高的金凤台各乘纸鸱跃下,放起人肉风筝。 偶有运气好平安降落的,活活饿杀之。 而正确回答了问题的元韶也被幽禁绝食,咬衣袖而死。 元韶,你真该上徐陵老师的课,学习一下沟通话术啊。 袁宪和王瑜说起这些超越伦理常识之事,由于都是耳闻目睹,声音都是发抖的。 每一次听到这位齐帝的事迹,侯胜北都会刷新认知的下限,觉得虽然是敌国,碰到这种至尊也真够倒霉到家了。 …… 又过了三个月。 高洋终于死了。 听说齐帝临死的时候,对六弟高演道:”夺则任汝,慎勿杀也!” 这让侯胜北觉得,齐帝的脑子其实是正常的,他很清楚自己干了些什么。 又不禁觉得可笑,临死才这么说,有意义吗? 不过北齐的后继者再怎么昏聩狂孛,也不太可能和高洋一样吧。(^-^) ----------------- 《地名对照》 鲁山:今仙桃市沔阳东北,与汉口的鲁山不同 第54章 江心夜 天嘉元年,三月。 讨平王琳的封赏和后续安排,终于确定了下来。 太尉侯瑱、司空侯安都的官位几乎已是人臣顶点,并无升迁。 侯安都增邑千户,计一千八百户,须知陈蒨封临川郡王时,也不过二千户。 徐度增邑千户,合计食邑一千五百户。 侯瑱比较特殊,他是方镇大员来降,陈霸先复其爵位,食邑五千户。陈蒨即位,又增邑千户,这次就没有增邑。 不过陈蒨还是把次女富阳公主嫁了出去,许给了侯瑱之子侯净藏。 本朝最顶尖的两位将领,总得有一个是亲家才放心唉。 …… 陈蒨分荆州之天门、义阳、南平,郢州之武陵四郡,置武州。 其刺史督沅州,领武陵太守,治武陵郡,都尉所部六县为沅州。 由吴明彻都督武州、沅州二州诸军事、进号安西将军、出任武州刺史。 由程灵洗都督南豫州长江沿线诸军事、左卫将军、南豫州刺史,镇守鲁山。 由荀朗都督霍州、晋州、合州三州诸军事、进号安北将军、出任合州刺史。 投诚的伪郢州刺史孙瑒授安南将军、湘州刺史。 讨平熊昙朗的周敷授平西将军、豫章太守。 …… 以上是各州刺史郡守,其余有功将士也一并有所封赏。 陈详授右卫将军,增邑至一千五百户。 华皎知江州事务、封怀仁县伯,食邑四百户。 陆子隆授左中郎将、封益阳县子,食邑三百户。 韩子高封文招县子,食邑三百户。 侯胜北也因擒拿敌将慕容子会,力战有功升了一级,晋号八品平虏将军,升为军主。 他对自己的晋升倒不是很在意,却对富阳公主嫁出去了松了口气,这下不用担心被赐婚了。 同时又对吴明彻全军覆没,有罪无功,还是被赋予边防重任感到愤愤不平。 我朝还是良将不足呀。 幸好武州、沅州都是最西面的偏僻州郡,应该不是北朝的主攻方向,罢了。(^_^) …… 一战得定,本朝大幅拓展了西面的疆土,拥有大江中段的南岸之地,护翼建康的上游,使得京师更为安全。 王琳逃入北齐,短时间内不能为患。 而各州各方均安排得力大将镇守,江州前线由侯瑱这样的宿将镇抚,相信局势会很快的稳定下来。 陈蒨连下三诏,安定人心。 一诏衣冠士族,预在凶党,悉皆原宥;将帅战兵,亦同肆眚,并随才铨引,庶收力用。 二诏师旅以来,将士死王事者,并加赠谥。 三诏众军进讨,舟舰输积,权倩民丁,师出经时,役劳日久。今气昆廓清,宜有甄被。可蠲复丁身,夫妻三年,于役不幸者,复其妻子。 另分遣使者赍玺书宣劳四方。 敌方、我方、死者、生者都兼顾到了。 那么接下来,留给陈蒨的大麻烦就只剩下一个了。 ----------------- 侯安都父子率数艘战船,在大江之上等候迎接陈昌。 三月十三,衡阳献王陈昌,在侍郎毛喜的陪同下入境,中书舍人沿道迎候。(注1) 三月十四,终于等到陈昌了。 侯胜北是第一次见到陈霸先这位仅存的嫡子,这是他在人世间留下的唯一血脉了。 侯景之乱平定后,陈昌只在建康待了很短的时间就出任吴兴太守,前去治理家乡。 之后没过几个月,陈昌就和陈顼前往江陵,侯胜北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只见他二十过半的年纪,身高与自己相当,容貌雄伟而又端丽,继承了陈霸先和章要儿两人的优点,看上去就像是个聪明人。(注2) 陈昌与前来迎接的侯安都相见,彬彬有礼,言语谨慎收敛。 也是,无论是江陵还是长安,为质为虏的日子都不好过吧。 侯胜北对这位比自己大四五岁,却和父亲聚少离多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唉,陈霸先直到临死,父子都没能见上一面,太可怜了。(t_t) 身边陪同的毛喜是个四十过半的中年男子,相貌普通,扔在人群里都识别不出来。 在陈昌风姿俊秀的反衬之下,就更不起眼了。 毛喜,尚书功论侍郎,四品官,不小了。 掌考察文武官员,倒是个权职,不过可惜是前朝萧绎封的,回朝不知道会改授何职。 阿父恭恭敬敬地请陈昌上船。 两条船。 阿父率亲卫,和陈昌乘坐一条船在后。 毛喜和陈昌的随行人员,与侯胜北同乘一条船,在前。 ----------------- 三月十五,船行一日。 沿途闲聊,毛喜问起本朝近况。 刚打赢了王琳,侯胜北正在兴头上,原原本本地将战事经过说了一通。 毛喜恭维,夸赞他不愧是将门虎子,侯司空后继有人。 侯胜北表面谦虚了两句,心中忍不住窃喜。 我可没骄傲啊,可不就是这样的嘛。 “王琳入北齐,看来以后我朝的麻烦还是少不了啊。” 听毛喜的话风一转,侯胜北有些不以为然:”毛侍郎,王琳仅率十余人奔北,还能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毛喜微微一笑:”小将军还是年轻,不知人心二字最是奇妙深奥。” 他解释道:”王琳极得人心,旧部众多。此次十万大军俘虏数以万计,总数甚至超过了我军。即便清退一批,打散一批,仍是遍布军中,占有相当数量。” “更何况以我朝兵制,还轻易打散不得,樊氏兄弟、任忠、孙瑒等诸将各拥部曲,自成山头。如其兄王珉之婿裴景晖等,关系盘根错节,王琳的影响又岂是一时半刻能够清除得了的。” 侯胜北听得有点晕,前面几个名字他好歹还认得,知道是王琳麾下将领。 樊氏兄弟斩杀了武陵王萧纪,任忠任蛮奴打得吴明彻片甲不留,孙瑒在北周军的围攻下坚守郢州,都是有能的将领。 至于裴景晖之流,还是什么王琳哥哥的女婿这种隔了一层的关系,你毛喜一个刚从北朝放回来的人,咋那么清楚呢? 难道功论曹考核百官,还要调查他们的身份背景,家庭关系吗? 有了,说起北朝,我正好假公济私,趁机打听一事。 “毛侍郎,你在长安,可认识萧大圜?” 毛喜微讶,没想到眼前这小子会提起这个名字:”简文帝幼子,如何不识得。不知侯小将军为何问起?” 哟,还真认识啊,太好了。 侯胜北立刻来了劲:”呃,我有个朋友,想知道萧大圜的下落,还请毛侍郎教示。” 毛喜打量了他几眼,看得侯胜北心里发毛。 毛喜展颜一笑:”萧大圜到了长安,宇文泰以客礼待之,请转告溧阳公主,不必担心。” 侯胜北一开始听着挺开心,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就变了。 什么情况,这人怎么知道淽姊的事? 看侯胜北脸色剧变,手不由自主地往腰间刀柄伸去,毛喜哈哈一笑:”惊到小将军了?无他,察言观色耳。” 侯胜北不信,就凭察言观色,能看出来淽姊住在我家才怪。 此人很是诡异,绝对不像外表一般普通。 毛喜倒了杯茶:”来,侯小将军且饮此杯,待吾说明原委。” 侯胜北松开刀柄,接过茶杯,看他怎么解释。 “此事甚易推断,侯小将军刚才在说起这位朋友之时,面带春风得意,眼中含情脉脉,嘴角含笑晏晏,语中稍带羞涩,青年男儿如此神态,必是谈到了情好女子。” 听到毛喜这么一说,侯胜北的杀气立刻消散大半,忍不住摸了把脸,自己在不经意间,就透露出来那么多信息吗? 不过这人就凭自己表情,就能发现这一点,对人心的理解把握也太深刻了吧。 稳住稳住,就这一点还不够,听他怎么说。 毛喜继续道:”萧大圜生性淡泊,除了兄弟姐妹之外并无其他交友,此前在江陵就没有什么好友来往,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朋友打听下落。会关心他的,唯有兄弟姐妹而已。”(注3) 你功论曹管得那么宽,连萧大圜有没有朋友来往都知道? “而简文帝诸子皆丧,仅存的萧大封又和萧大圜同在长安,加之小将军你的表情告诉我是位女子,那么定是萧大圜的姐妹了。” “简文帝之女多已出嫁,怎么也不会通过侯小将军来打听萧大圜的下落。” ”萧大圜同胞之姊,唯有溧阳公主,也只有她可能被侯司空收留。” 毛喜举杯相敬:”如此一来,答案岂非呼之欲出?” 你说的倒挺简单,短短瞬间居然分析出这么多,也太恐怖了吧,这都什么人啊。 侯胜北仔细打量对面的这个男子,觉得他一点都不普通了。 毛喜被他盯着,洒然一笑:”今日十五月圆,侯小将军陪我船头一观?” …… 夜。 天上月儿圆,船儿摇啊摇。 望向天边明月,毛喜掐指算道:”还有五、六日功夫,便到建康了吧。” 侯胜北已经不敢小觑此人,老老实实回答正是。 毛喜垂下头,看着大江滚滚东流:”那么也就在这一两日间了,总不见得到了建康周边再下手。” 下手,下什么手? 侯胜北觉得这人说话神神秘秘,实在太奇怪了。 …… 就在此时,后面的船上亮起了火光,传来纷乱嘈杂之声。 发生了何事? 侯胜北想要命令船只掉头,却被毛喜拦住。 “进舱吧,侯司空自会处理的。” 毛喜发出了一声轻叹。 侯胜北不解,不管怎么问,毛喜就是不说,只回答等到明日天亮便知。 夜,更深了。 …… 次日,侯胜北派人坐小船去阿父船上询问,昨夜吵嚷是发生了何事。 得到的消息令他惊讶的合不拢嘴。 什么,船到中流损坏,陈昌不幸溺毙? 我们来迎接的衡阳郡王,陈霸先的独子,就这么被大江洪流吞没了? 侯胜北接到属下回报,一开始还不相信,打算亲自去后船面见阿父,问个清楚。 尸体捞起来了没,船到底哪里坏了,还能不能行驶? 毛喜再次拦住了他。 “侯司空眼下的心情一定不好,小将军就不要去打扰了。” 也是,要迎接的人物莫名其妙淹死了,这麻烦可不小,阿父肯定头疼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侯胜北又感到奇怪,毛喜怎么神情不变,好像陈昌死了这事和他毫无关系。 陈昌不是你陪着一起回来的吗? 现在他都薨了,你咋和没事人一样呢。 对此,毛喜答道:”在下归朝,另有使命。”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拱手向天,表情严肃,神态庄重。 …… 阿父派人回报建康,让朝中上下心里有个准备,好安排陈昌的后事。 命侯胜北派人上岸,准备一副上好棺木。 还有看紧船上诸人,不要让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侯胜北领命,不过还是将毛喜此人的异常之处和阿父说了。 侯安都听了微讶,没有反应。 …… 三月二十一,消息报入建康。 朝中对此诡异地没有问责,只是要求侯安都具体说明情况。 船怎么坏的,人是怎么掉进水里的,须得有个合理的说法。 侯胜北觉得难以想象,船底又没破个大洞,人怎么会掉下水呢? 侯安都的解释是: “船舷遇浪崩塌,衡阳郡王倚靠凭观江景,不慎坠入水中。” 陈昌半夜起来观赏江景? 一片黑漆漆的,观个啥景哟。 再说咱们这可是战船,又不是豆腐做的,蒙了牛皮的船舷哪有那么容易被浪打烂。 侯胜北觉得这个解释也很难说得通,不过朝廷居然接受了。 章太后只怕要愤怒得发狂吧? 侯胜北不能想象身处宫中的章要儿,得知这个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 唯一的儿子分别数年好不容易回来,距离建康只有五六天,马上就能重逢了。 突然毫无准备的,收到儿子淹死江中的消息。 侯胜北设身处地稍微一想,就感到不寒而栗,不禁替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妇人感到哀伤。 阿父,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啊。 …… 侯胜北又不是傻子,结合前后种种,事情早已明白了大半。 毛喜早就看穿了结局,如今见侯胜北也想通了,反而劝道:”侯司空也是不得已,心里只怕更是不好受,你须体谅他的难处才是。” 侯胜北茫然,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政治就是这么肮脏丑恶的吗? ”手段确实如你所想,绝对说不上光明正大。只是要看目的究竟为何。” 毛喜宽慰他道:”如是为公,至少我觉得侯司空并未做错什么。眼下的局势,衡阳郡王只有死去才是对我朝最有利的。” 侯胜北再次看向毛喜,这个男子说着毫无人情味的话,神色丝毫不变。 “接下来,还需一封书信,证明衡阳郡王骄横不逊,遭受不测之祸乃是天谴,自取灭亡。”(注4) 毛喜彷佛对于事情的未来发展了如指掌,说话的语气平淡无比。 侯胜北觉得陈昌死后还要遭到这样的污蔑,实在是太可怜了。 阿父,你真的不怕报应吗。(t_t) …… 侯安都派人接了毛喜去后船一叙。 两人见面谈了些什么,侯胜北不得而知。 不过毛喜回来之后,感叹道:”侯司空亦为英杰哉。” 哼,就你了不起,还不是被我阿父折服了吧。侯胜北想道。 …… 四月初九,装载陈昌尸身的灵柩来到建康。 侯安都确实迎回了世子陈昌,只不过是死去的世子。 第55章 加冠礼 衡阳郡王陈昌的丧柩运至京师,陈蒨亲自出宫,临棺大哭。 下诏赞陈昌明哲在躬,珪璋早秀,孝敬内湛,聪睿外宣。 表示自己得知噩耗,静言念之,心焉如割。 追赠陈昌侍中、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宰、扬州牧。 给东园温明秘器,九旒銮辂,黄屋左纛,武贲班剑百人,辒辌车,前后部羽葆鼓吹。 葬送之仪,一依汉东平宪王、齐豫章文献王故事。 陈蒨仍遣大司空,也就是侯安都持节迎护丧事,大鸿胪辅其羽卫。 陈昌死后,极尽哀荣,军事、官职、地方都封到了人臣极点。 可人终究是活不过来了。 章太后没有露面出席丧仪,没有与独子做最后的告别。 可能她的内心深处,还不能接受陈昌已经去世的事实吧。 葬礼平稳而又隆重地结束了。 陈昌无后,陈蒨立皇七子陈伯信为衡阳王,奉献王祀。 陈霸先的直系血脉,至此而绝。 …… 而毛喜就像他和侯胜北所说的,另有使命。 待陈昌的事情解决之后,毛喜献上了与北周和好之策。 北周如此及时地送回陈昌,虽然惹出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最终还是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陈蒨为了表达感谢,也为了迎回还滞留在北周的二弟陈顼,派遣侍中周弘正前往通好。 这注定了是场漫长的交涉…… ----------------- 此事过后,侯安都进爵清远郡公,食邑四千户,自此威名甚重,群臣无出其右。 清远郡公的嫡长子,侯胜北的加冠礼,也到了卜筮的吉日。 身为朝廷三公、开国公爵的侯安都,有资格在府邸搭建家庙,祭祀五代先祖。 侯胜北的加冠礼就在家庙中隆重地举行。 出席的嘉宾几乎囊括了近半数的朝廷重臣,陈蒨也派遣韩子高送来了祝词。 光禄大夫王冲为正宾、观礼嘉宾则有太子太傅王通、太子詹事谢哲、驸马都尉沈君理,以及赵知礼、蔡景历等人。 军部重镇有胡颖、徐度、杜棱、沈恪、徐世谱、鲁悉达等人。 侯胜北的一群同窗好友和三个弟弟——四弟侯亶已经出生,被姨娘抱在怀里,没资格和一群高官一起观礼,只能站在家庙外面往里看。 冠礼的流程中规中矩,并无特别之处。 一加缁布冠,辨事理,成人慎行。 二加皮弁,修武艺,保家卫国。 三加爵弁,识礼仪,敬事神明。 …… 完成了加冠,就是取字的步骤了。 只见赞礼取出红纸写就的两个金色大字,向各位来宾展示。 正宾唱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乃字。” “曰:当之。” 侯胜北,字当之。(注1) …… 一天的热闹散去,月上柳梢头,侯胜北独坐房中。 虽然距离实际的生日还有三个月,从今日起,他在旁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成人了。 他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深刻记忆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白天的礼仪虽然隆重,感觉更多是为了昭告周边,自己的内心还没有真正补上最后一片拼图,变得完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侯胜北抬头一看,是阿父。 他也不知道是失望遗憾,还是松了口气。 只听侯安都说道;“今日起我儿也成年了,且陪为父小酌几杯吧。” 笑了笑又道:“放心,就几句话的功夫。” 侯安都斟上两杯酒,自己拿起一杯慢慢啜着,像是寻思从哪里开口:“你的字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想到起’当之’这两个字?” 字本来应该由正宾所赐,侯胜北却坚持要用自己起的当之二字,费口舌劝说也是无用。 侯胜北回答道:“当之挺好的,就像阿父你一样,凡事敢作敢当。” “我倒不想你像我一样啊。有些事等到做了,才知道心里会有多不好受。” 侯胜北听阿父意有所指,试探着问道:“阿父,那你后悔吗?” 侯安都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否:”胜北,阿父去年四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不再疑惑,自然也不会后悔。” “所以阿父,你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这么做的吗?” “嗯,你可能觉得阿父不念旧情,不一定能理解接受。不过即使再让我重新选择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阿父我懂的,我朝新立,万万乱不得。” “你明白就好,可是毕竟对不起主公啊,他就这么一个嫡子。” “可是阿父,朝中文武百官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你来亲手做这种事情呢,指派别人不行吗?原来王僧辩不就是这么干的嘛。” “我儿又为何要起当之这个字呢?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承担起来的,是么?” “阿父,且再饮一杯酒。” “胜北,阿父从回来之后,就变了不少吧。” “还好,就是变得喜欢喝酒了。” “酒是好东西啊,能让意识朦胧,模糊一些难以忘却的回忆。” “阿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时间才是最好的磨刀石,会冲淡一切的。” “呵呵,你这小子还有大把的时间,你阿父我可只有暂顾逃得眼前一时啦。” “那阿父再饮一杯吧。” “你也陪阿父再喝一杯,像这样父子同饮的机会,可是不多。” “好好,我也干了。” 侯安都喝完一杯,取出一个锦囊,慎重地交到儿子手中:“胜北,嗯,当之,这个锦囊你好生收着。“ ”阿父,这是?“ ”别看今日宾客盈门,我们侯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知道往后会变得如何。万一哪天阿父不在了,又有了毁家灭门之祸的时候,你再打开看,现在且好生收着。” 听侯安都说出如此沉重的话题,侯胜北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默默点头,将锦囊收好。 侯安都看了看天色:“那阿父就走了,明天且放你半日假,午前不必去军营点卯。” 侯胜北心想,我没想着要请假啊。 不过阿父既然这么说了,多半有他的用意,那明天就休息半日吧。 侯安都满意地一笑:”我儿即将成人矣,快哉,快哉!” 斟满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去了。 ----------------- 侯安都离去后,又过了两刻。 侯胜北不知为何还是不睡,像是在等待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次是萧妙淽。 她还是和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的打扮,披一件月白丝绸中衣,系着抱腰,内里红色织锦衬棉的两裆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侯胜北觉得她走进来的时候,身影显得有些飘忽躲闪。 大概是自己陪阿父喝了几杯,眼睛有点花了? 萧妙淽款款走到他身边:“小弟,今日加冠,恭喜你了。” 侯胜北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恭喜的,不过淽姊既然这么说,权且就当作是件喜事吧。 “既是喜事,不可不赠礼,淽姊也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 侯胜北高兴起来,淽姊为自己的冠礼准备了礼物,不论是什么,说明都把自己放在心上。 刚想站起身来表示感谢,萧妙淽将双手轻搭在他肩上,俯身便是一吻。 柔软如花瓣的嘴唇轻轻贴住了侯胜北,把他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事发突然,侯胜北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吮吸了两下。 萧妙淽嘤咛一声分开,脸儿绯红,细喘道:”这份礼物,小弟可还喜欢?” 福至心灵,侯胜北笑道:“当然喜欢无比,却是远远不够。” 言罢不等萧妙淽答话,如同三年前一般,将她打横抱起,放倒在床榻之上。 这次却没有急着合身压上,而是细细欣赏佳人横卧之姿。 侯胜北发现萧妙淽与往日略有不同,薄施了粉黛,淡扫了蛾眉,轻点了朱唇,额头更是染了一朵梅花妆,明艳不可方物。 不由兴致大盛。 萧妙淽被他的火热眼神看得浑身发烫。 今夜本是鼓足了勇气而来,若是一通急风骤雨也就罢了,没想到侯胜北却是和风细雨,不紧不慢。 如同两军交阵,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 勇气渐失,羞意便起。 只是此时也不容她离开,侯胜北坐到床边,握起萧妙淽的柔荑,轻轻摩挲道:“淽姊,我们马上相识有八年了。” 听他没有粗鲁扑上,好好说话,萧妙淽稍感心安,柔声道:“再有三个月便是八年了。” “小弟我已从十二岁的孩童,成为今日的双十男儿了。” “是啊,小弟你真的是长大了。” 萧妙淽喟叹道:“我已是二十五岁,即便如你去年所言,也是过了花信之年,青春所剩无几了。” “有一事,却须得禀告淽姊知晓。” “?” “小弟字当之,取凡事一身当之之意。” 侯胜北凝视萧妙淽双眼,一字一句道:“淽姊但请宽心,凡你之事,我必一身当之。” 萧妙淽听得心头剧震,原来小弟坚持起这个表字,竟是这重含义。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眼中泛起泪花。 侯胜北低头吻去:“今后不可再称呼小弟,须得称呼当郎。” 萧妙淽迎合于他,如燕子呢喃:“当郎,妾身小名妙娘,父皇便是这么呼我的,啊。” 侯胜北此时已在为佳人宽衣解带,闻言笑道:“妙娘此名甚好,过会儿我却要细细探查妙在何处。” 萧妙淽大羞,觉得失言让他占了便宜,却见侯胜北手腕还戴着自己穿的红豆,心中一软,便任由他摆布施为,轻抚他手腕道:”当郎,这红豆手串已历四年,你还戴着呢。” 侯胜北头也不抬,口中彷佛噙了什么,含混不清道:“妙娘所赐,怎敢片刻离身?这颗红豆甚是可爱,嘻嘻。” 萧妙淽气苦,知道此时不管再说什么,这厮也会曲解其意,今宵索性就任由他得志猖狂罢了。 待扭过头去不看他丑态,却被侯胜北双手扶正脸蛋,深深吻了下来,一颗芳心登时乱了。 ----------------- 一夜过去,窗外海棠不知经历了几轮风雨。 侯胜北在军营早起惯了,又是年轻力壮,不到五更就醒了。 他看着身侧沉沉睡着的萧妙淽,觉得自己完成了最后一块拼图,身心满足无比。 想起昨夜荒唐,自己于男女之道还是初阵,虽骁勇善战,然不得其法。 还亏得萧妙淽善加引导,最初自己只能采取守势,保得关隘不失而已。 待交锋几合,胆子渐长,于是反客为主,压制住萧妙淽,分开两翼遮护,直取中军。 萧妙淽久旷之身,被他以长枪大戟反复冲阵,强攻硬打之下,终是抵挡不住,只得连连告饶。 自己意气风发,纵然有意怜惜,此时也不会纵容,紧贴萧妙淽耳边说道:”兵法有云,需得趁胜追击,犁庭扫穴方可,妙娘且忍着些。” 萧妙淽只得埋首枕间,扣紧床沿,一身冰肌雪肤,任凭他纵横驰骋,只是…… 侯胜北目光看向那缕扎在发髻上的五色樱线。 昨晚最为疯狂之时,自己想看淽姊长发披散及腰模样。 然而萧妙淽尽管百般迎合,依然保持一点清明,不让他解开。 淽姊,妙娘,我知你心意,必当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那时,为夫再亲手为你解去最后一重的内心枷锁,再无烦恼忧虑。 想到萧妙淽表面虽是言笑晏晏,心底只怕还残留着恐惧不安,侯胜北不由痛惜之意大起,伸手想抚摸她如云秀发。 看她嘴角含笑,新承雨露的娇俏模样,忍不住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但是侯胜北也知此时不宜再唐突佳人,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而思考一些其他事情。 阿父给的锦囊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要等到有毁家灭门之祸的时候才能打开? 放眼我朝上下,现在谁还有能力毁我侯家? 再说好端端的,又怎会惹来如此滔天祸事? 如果已经到了濒临灭门惨祸的地步,一个锦囊又能起到何等作用? 阿父准备锦囊,一定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其中必然藏着让仇家不敢轻动的力量或是机密。 侯胜北瞳孔收缩,觉得距离事实真相,只差一步了。 一个个的问题抛出又解开,引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背后冷风飕飕,虽已春去入夏,他却是感到森森寒意。 侯胜北不愿再细想下去,连忙钻进被窝,轻轻搂住萧妙淽的滑腻身子。 一片温暖和甜香之中,他再次迷糊睡去了。 第56章 战为何 侯胜北和萧妙淽,两人自从那一夜过后,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侯胜北血气方刚、食髓知味,总想找机会再度一亲芳泽,只是脸皮还不够厚,拉不下脸直接向萧妙淽提出需求。 萧妙淽则是若即若离,晚上一起读书的节目也取消了,不给他再次得手的机会。 弄得侯胜北心痒难耐,每晚翻来覆去,只能在脑海中反复回味那一晚淽姊的风情。 不过他很快就没了这份心情。 五月。 距离侯胜北才加冠礼不到一个月。 凶信传来,侯安都之父,侯胜北的阿爷,侯文捍在始兴内史的任上过世了。 陈蒨从南徐州刺史的治所京口,召侯安都赶回京师,为侯文捍发丧。 按礼制,父母故世,须丁忧去职守孝。 然而到了侯安都这等地位,以及京口守备的重要性,陈蒨下令夺情起复本官。 并赠侯文捍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两者皆为三品显官。 另拜侯太夫人为清远国太夫人,迎回都城奉养。 侯太夫人故土难离,坚决要求继续住在家乡。 陈蒨于是下诏,桂阳之汝城县为卢阳郡,分衡州之始兴、安远二郡,合三郡为东衡州。(注1) 以侯安都从弟侯晓为刺史。 次子侯敦年十岁,授员外散骑侍郎,虽是散官,位居七品。 三子侯秘年九岁,袭职始兴内史,更是官居五品,在乡侍养侯太夫人。 当即又改封侯安都为桂阳郡公。 恩宠之重如是。 …… 侯晓自从与北齐在建康一役受伤,一直不良于行,无法从军,只能在侯府打理事务。 此次当了一州刺史,回到家乡为官,也算是衣锦还乡,喜悦之中带着些感伤。 他表示即便不劳兄长叮嘱,也会担起守护家乡根基之地的责任。 侯秘年幼,就要和父母兄弟分离,彼此都是依依不舍。 然而历朝历代向来以孝道治国,侯太夫人膝下需得有人承欢,侯胜北要随父征战,侯亶并非嫡子,侯敦侯秘必须选择一人。 此前侯安都和侯夫人左右为难,侯秘年纪虽小,却主动挺身而出,让二兄侯敦陪着阿母留守府中,自己则是返乡陪伴祖母。 好在是任职故里,亲眷旧知不少,侯秘拜别父母和兄长侯敦,也就上路了。 侯胜北负责陪着晓叔,护送三弟回乡,还能一路多陪他们几日。 阿爷已年近六旬,虽说五十不称夭寿,可侯胜北还是忍不住悲伤。 想起阿爷带着幼时自己,给自己讲三国故事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转眼五年多未曾回过故乡,本来和阿父说好,加了冠礼之后就去探望阿爷,不想却成了天人永隔。 萧妙淽自然也随行,见侯胜北伤心,柔声细语加以宽慰开解。 虽是在服丧期间,两人守之以礼,不及于乱。然则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种种亲密不必言表,浑然忘了还身处乱世,战火纷飞。 两人沿着当初重入红尘之路南下,沿途一处处旧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 采石矶、小孤山、石钟山、庐山、大皋口、南康城,转眼又到了梅岭。 恰逢梅花已谢,青梅已熟,侯胜北摘了几颗,与萧妙淽一起品尝。 只觉入口酸涩,带有一丝苦味,其后回甘,微甜气息回荡齿颊,口舌生津。 两人玩味青梅,苦尽甘来,人生滋味不也如此? 不由相视一笑。 侯胜北咳了一声:“只恨不得与妙娘青梅竹马。” 却遭了萧妙淽嘲笑:“青梅已是酸爽,当郎莫要掉文,更增酸涩。” …… 两人在始兴故乡盘桓了月余,祭拜了侯文捍。 又去了曾经留下记忆的诸处,缅怀往昔时光。 只见宝林寺香火不灭,云门山飞瀑如故,丹霞山的阳元石也依旧昂然耸立。 至于侯胜北胡缠,此次定要萧妙淽好好地品鉴比较一番,那就是两人之间的私密事了。 侯秘担任一郡之守,自然有人辅佐帮衬不提。 侯安都放心不下儿子,派遣一什亲卫跟随侯秘。 侯胜北觉得有些画蛇添足,在自己家乡总不可能出什么事。 不过侯秘身边有人护卫,总是安心。 …… 待告别侯太夫人、侯晓、侯秘等人,侯胜北回到京师,已是八月。 一个月前,陈蒨下诏:自顷丧乱,编户播迁,言念馀黎,良可哀惕。其亡乡失土,逐食流移者,今年内随其适乐,来岁不问侨旧,悉令著籍,同土断之例。 却是要统计人口,整理户籍。 前朝也多行土断之事,将南迁不承担国家赋役的侨民,由临时的白籍,改为本地的黄籍,纳入赋税服役的体系之中,增强国力。 这数年屡经战乱,百姓逃亡,户籍纷失,只有清点流民,重建户籍,才能明确人口之数,制定政战两策。 虽是一件大事,没有一年时间只怕难有结果。 侯安都对此比较关注,侯胜北则是听过算数。 放了一个长假,他赶紧回到军营报到,洗洗自己这段时间愈来愈浓的脂粉气息。 ----------------- 就在八月,战事突起。 自从王琳败北,巴州、湘州便被北周视作势力范围,由后梁萧詧镇守作为藩属,终于和南朝发生了冲突。 北周遣大将军贺若敦率马步万余人奄至武陵。 守将吴明彻众寡不敌,引军退至巴陵。 北周又遣独孤信家臣,独孤屯之子独孤盛领水军进至巴、湘,与贺若敦水陆俱进。 侯瑱率军从寻阳出发,前往边境防御。 贺若敦率步骑六千,乘胜深入,屯军于湘川。 听闻吴明彻的败讯,侯胜北不禁想道,他可能不是缺乏能力,只是单纯倒霉吧? 要不然怎么会自命不凡,却到哪里都打败仗呢。 既有智将、勇将、福将,想必也有霉将了,他暗暗地给吴明彻起了这么个绰号。 不过不能眼高手低,只说别人,侯胜北好生操练自己麾下那千余人马。 自从栅口战胜,晋级八品平虏将军,阿父又给他补了一幢,侯胜北此时已经率领两幢,麾下有一千多人了。 北周军还没交过手,据说府兵的战力甚强,不知道实际如何。 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跟随阿父出征,须得做好准备。 …… 九月。 陈蒨对于和北周军的战况十分重视,决定调整部署增援。 虽然已经遣使通好,若是想在谈判桌上得到些结果,须让北周知道我朝力不可侮,该战还是要战。 中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度本来出任使持节、都督会稽、东阳、临海、永嘉、新安、新宁、信安、晋安、建安九郡诸军事、镇东将军、会稽太守。 本来是要准备对付东扬州的留异和陈宝应的安排。 然而湘州战事更为吃紧,徐度尚未就任,改为率军与侯瑱会师于巴丘。 徐度发兵六日后,陈蒨诏令太尉侯瑱率军进讨巴、湘。 侯安都则是告诉儿子:”快了。” …… 时当霖雨不止,秋水泛溢,侯瑱的水军横渡江上,隔绝了北周军的粮道。 独孤盛、贺若敦粮援断绝,分军抄掠,以供资费。 湘、罗之间农业遂废,化为一片荒芜。 两军之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斗,反倒相互施策用间,颇多花样。 贺若敦唯恐侯瑱知其粮少,乃于营内多为土聚,覆之以米。召集诸营军士,人各持一囊,派遣部分军官,装出分发粮食的样子。 然后召集附近村民,假装有事询问,使村民于营外遥见伪造的粮堆和分发粮食的场面,随即打发走这些村民,散布消息。 侯瑱闻之,信以为真,认为贺若敦兵粮不缺,不敢立即发起决战。 贺若敦又增修营垒,建造庐舍,示以持久之意。 侯瑱据守险要不战,敌军粮道已断,只需旷日持久,待北周军疲敝,自然崩溃。 在两军相持过程中,贺若敦不断使计。 本地土人心向南朝,经常乘轻船,载米粟鸡鸭,犒劳侯瑱军。 贺若敦以此为患,伪装土人之船,伏甲士于中。 侯瑱军的士卒望见,以为饷船到了,争相来取。 贺若敦的甲士杀出,战而擒之。 …… 贺若敦军中经常有人乘马投降侯瑱,于是别取一马,牵之靠近船只,在船中鞭之。 如是者再三,马畏船不上。 贺若敦然后伏兵于江岸,使人乘坐畏船马假装投降,招揽侯瑱军。 侯瑱派兵迎接,前来牵马。 马畏船不上,贺若敦又是伏兵杀出,尽斩侯瑱迎接之兵。 此后真的再有土人送饷犒劳和逃亡兵卒来降,侯瑱疑心病重,也以为有诈,派兵拒击,因此不能得知贺若敦军的真实情况。 名将之间的争斗若是。 …… 毕竟侯瑱已占据大势,贺若敦小手段虽多,终是不能持久。 十月。 侯瑱于西江口杨叶洲一举袭破独孤盛,大败北周水军,尽获其船舰,缴人马器械,不可胜数。 独孤盛收兵登岸,筑城自保。 侯瑱因战功授都督湘、桂、郢、巴、武、沅六州诸军事、湘州刺史,改封零陵郡公,食邑七千户,居本朝之冠。 陈蒨再诏司空侯安都率军与侯瑱汇合南讨,侯胜北又要随军出阵了。 …… 十二月,侯安都与侯瑱会师时,见他面带病容,没有披甲,斜躺于榻上。 这几年连续南征北讨,这位宿将的身子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侯瑱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淡淡道:”侯司空此来,我也可以卸下肩上重任了。“ 侯安都问太尉有何交代,侯瑱想了想道:”贺若敦奸猾善于使诈,对于我这多疑之人,或许能够得逞一时。司空只要小心进兵,他就没有翻盘机会。“ 又道:”湘州新平,今秋又遭兵祸,颗粒无收,只怕是要灾乱。“ 再道:”王琳潜逃北齐,余党犹在,不可大意。“ 说完便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 看着这位本朝名义上的军事最高长官,太尉、车骑将军,侯胜北有些悲哀。 侯瑱堪称名将,知己知彼,十分清楚自己的性格弱点,也明知道对手在耍诈,可就是难以违背本心,兵行险着,否则只需一战,此时说不定已经胜了。 身为将帅,要克服内心战胜自己,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么? 侯胜北再想到去年陈霸先、周文育相继逝去,今年胡颖和陈祥两位老将过世,现在侯瑱看起来也命不久矣。 跟随陈霸先打天下的宿将一个个凋零,令人感觉一个时代在消逝。 侯胜北有些惶恐地看向阿父,只见侯安都正值四十出头,尚且称不上中老年。 还好,阿父春秋正盛,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侯安都接任指挥,沿袭既有方略,继续与贺若敦对峙。 到了年底,北周巴陵城主尉迟宪投降,侯安都遣从弟侯安鼎为巴州刺史镇守。(注2) 独孤盛见战局无望,率余众潜遁。 …… 天嘉二年,正月 北周湘州城主殷亮投降,湘州平定。 贺若敦失去了所有的后援和据点,成为一支孤军。 ”阿父,为什么不消灭贺若敦,还要主动借船给他回去?“ 侯胜北不解地问。 在他看来,贺若敦只剩下数千人,缺少城池为依托,湘水相隔没有后援,正该一鼓作气彻底消灭了他。 阿父却派使节联系,提出借船放他回去的条件,令人不解。 侯安都反问道:”胜北,战为何?“ ”啥?“ ”孙子兵法谋攻篇,背。“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背得倒是挺熟,怎么真到用时就惘了?” ”阿父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消灭贺若敦这数千人马,易耳。北周恼羞成怒来攻,兵连祸结,于我朝有何益?“ 侯安都解释道:”我朝正待通好北周,此战只为显示我朝不可轻侮,便于周侍中交涉,使得北周放弃图谋我朝,从而兵向北齐。“ 侯胜北恍然大悟,自己的视野还是太过狭窄,只关注当前战斗的胜负,忘了战争的目的。 他崇拜地看着阿父,自己什么时候,看问题才能够达到这个高度呢? 侯安都耐心地谆谆教诲:”胜北,破军、夺地、防御皆是战争的表象,于大局如何、于外交如何、于后续形势如何、于本国情势如何,战至何等分寸,为大将者,不可不详察。“ ”孩儿受教了,此前侯太尉提到此地荒芜,阿父是想尽快平定,恢复生产,保住春耕。又因王琳在北齐图我,其余党蠢蠢欲动,阿父是想尽快回返,不给其可趁之机。是吧。“ ”孺子可教,一勇之将和方面之帅的区别正在于此。“ …… 而贺若敦比想象中有骨气,明明处于山穷水尽的状态,居然拒绝了开出的条件。 侯安都也不着急,贺若敦占据险要,强攻只会损兵折将。 若是他敢于放弃地利出来迎战,一举便可成擒。 侯安都一面困住贺若敦,一面派出麾下部队,以千人为单位,抚平武陵、天门、南平、义阳、河东、宜都等郡。 侯胜北负责的战区乃是武陵和天门。 他请示侯安都战抚方略。 侯安都淡淡反问道:”我军的粮食很富余吗?自然是征粮,配合的赏赐,反抗者杀了,俘虏精壮,于军前听用。“ 侯胜北心中一震,阿父和不久前说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时候,完全是判若两人。 这就是一军主帅吗? 为了胜利,对付不同的敌人,可以做出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知道阿父是对的。 没有粮食,就无法和贺若敦持久作战。 我军不去抄掠,贺若敦也会去抄掠,相当于把粮食留给了敌军。 另外,从去年秋季开始的这场战斗,让全年收获毁于一旦。 而没有了粮食,流民和蛮人必然作乱,祸害地方。 所以杀掉反抗者,俘虏他们的精壮,让他们无力作乱,就是抚平各地的意义所在了。 …… 话虽如此,侯胜北道理明白归明白,还是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陷入了疑惑。 究竟,战为何呢? ----------------- 《地名对照》 武陵:今常德市中部偏北 巴陵:今岳阳市 巴丘:今岳阳市,因巴丘山得名 湘州:今长沙 西江口:今岳阳市北,又名二夏浦 杨叶洲:今岳阳市西北、洞庭湖入长江口处。因洲形似杨叶得名 第57章 讨南蛮 天嘉二年,正月。 湘州之地,北周贺若敦和南朝侯安都还在继续对峙。 被侯瑱料中,淮南果然又起风波。 王琳投奔北齐之后,授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封会稽郡公,增加兵秩。 本朝合州刺史裴景晖是王琳之兄王珉的女婿,企图以私属部曲为乡导,引王琳入侵。 齐帝派王琳与扬州道行台左丞卢潜率兵前往,王琳不知为何沉吟不决。 裴景晖唯恐事情泄露,焦虑之下投奔了北齐。 侯胜北若是得知,肯定大吃一惊,果然被毛喜说中了。 裴景晖的投靠,让齐帝见识到王琳在南朝的影响力,于是赐玺书,令出合肥,镇寿阳,部下将帅悉听以行,召募伧楚之人,欲以南人制南。 尚书左丞苏珍芝则是建议修石鳖等屯,自此淮南军防足食,更图进取。 …… 此时的齐帝,已经换成了高欢第六子高演。 去年在鲜卑贵族和河北汉族高门的血腥斗争中,太皇太后娄昭君之婿,少帝高殷的顾命大臣,主政宰辅,尚书令,特进、骠骑大将军、开封王杨愔错判了局势。 他做出表率,自解开府及开封王,欲收拾高洋时代爵赏多滥的局面,对冗官加以澄汰。 诸叨窃恩荣者皆从黜免,由是嬖宠失职之徒,尽归心于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兄弟。 平秦王高归彦最初与杨愔同心协力,既而转变立场,以疏忌之迹告二王。 杨愔忌惮二王声望,欲外放二王为刺史,奏知太后李祖娥,却被高澄霸占的高仲密之妻,女官李昌仪泄露给了太皇太后娄昭君。 二王设宴,与鲜卑勋贵贺拔仁、敕勒人斛律金、其子斛律光约定暗号。 劝酒至杨愔,高湛一曰”执酒”,二曰”执酒”,三曰”何不执”,大家就一拥而上执之! 杨愔不虞有他,坦然赴宴,被众鲜卑拿下。 拳杖乱殴,头面血流,杨愔的眼珠也被打出一只。 四位受高洋遗诏辅佐少帝的顾命大臣,高归彦投向二王、燕子献、郑颐一并被擒。 娄昭君在儿子和女婿之间纠结,于是训斥孙子少帝高殷道:”此等怀逆,欲杀我二子,次将及我,尔何为纵之!” 再大骂媳妇,少帝高殷之母,太后李祖娥:”岂可使我母子受尔汉老妪斟酌!” 成功地将家庭问题转化为民族矛盾和婆媳矛盾之后,娄昭君还想挽救一下女婿的性命,问杨郎何在? 可是一听说杨愔的眼珠子都被打出来,无颜立于朝堂,这仇没法化解了。 遂听由高演,尽数斩之。 这是继高敖曹战死,所部汉军遭受重大损失之后,北齐汉人势力的又一次重大挫折。 …… 正当王琳败北投齐之时,高演就任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高湛则是任太傅、京畿大都督,两兄弟瓜分了大权。 高演封长兄高澄三子高孝珩为广宁王,四子高长恭为兰陵王,尽显兄友弟恭。(注1) 顾命大臣没了,接下来废少帝、新皇入主大统也就顺利成章。 高演即位,立年方五岁的儿子高百年为太子。 他似乎忘记了二哥高洋的前车之鉴,也有可能觉得自己一定能活到儿子长大成人,顺利交班…… ----------------- 回到湘州战场,侯瑱熬过了年,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只得上表请求回朝。 三月。 侯瑱行至半路而薨,享年五十二岁。 南朝损失一员方面之将。 陈蒨以徐度继任侯瑱,都督湘、沅、武、巴、郢、桂六州诸军事,改授镇南将军、湘州刺史。 此时,侯胜北已经在湘西的大山中征战两月有余。 此前他向国子学的老师请教过南蛮的情况,知道以盘瓠、廪君、板楯三部最大。 其中盘瓠部六子,自先秦就居住于五溪之地,武陵蛮正属于盘瓠部后裔。 五溪为雄、樠、辰、酉、武,因此武陵蛮又有五水蛮、五谿蛮的细分。 首领曰精夫,居山壑,事农业。能织木皮为布,以草实为染料,衣服五色斑斓,赤髀横裙,以枲束发。 区区地方土著而已,平定起来还不容易? 只是侯胜北没有想到,平定诸蛮之战,一打就是半年。 他出战了两次,每次都耗时数月。 沿途打破割据的寨砦,镇压大姓豪强,夺取财货钱粮。 同时剿灭盗匪,收聚流民,安抚地方。 一次沿着沅江至五溪,一次沿着澧水至武陵源。 这一路的河流乱石密布,险滩迭起,恶浪咆哮。群山夹江而立,危峰碍日,怪石狰狞。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国子学老师的寥寥数语,无法告诉他的详细事实,这半年的战斗,一一教会了他。 …… 蛮有冉氏、向氏、田氏者,大者万家,小者千户,更相崇拜,僭称王侯。 蛮民顺附者,一户输谷数斛,其余无杂调。 侯胜北发现蛮人由于赋税轻微,安居乐业,忠心拥戴首领。 但是把首领一族斩尽杀绝之后,蛮人又很容易降伏不再反抗。 他用大姓一族的尸首,堆起了几个小小的京观。 …… 蛮无徭役,强者不供官税,结党连群,动辄有数百乃至千人。 州郡力弱,则起为盗贼,户口不可知也。 民众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是以贼势更盛。 侯胜北发现在蛮人部落和盗匪之中,有不少原来的编户齐民。 他把这些人带了回来,交还给地方,重新入册编籍。 至于他们今后能否生存,会不会再次逃亡,就不是需要自己考虑的了。 …… 蛮所在多深险,宜都、天门、巴东、建平、江北诸郡蛮,所居皆深山重阻,人迹罕至。 侯胜北发现最大的敌人和危险不是蛮人粗制滥造的石刀竹箭,而是险要的地势和复杂的山路。 许多寨砦都建在四面壁立的峻险之处,往往只有一条小路缘梯而上。 他身先士卒,披甲先登,几次从高处滑落,摔得几乎背过气去。 有时在大山里连着兜兜转转数日,怀疑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幸好顺水而行,胁迫土著引领,终于找到了出路。 …… 蛮俗衣布徒跣,或椎髻,或剪发。兵器以金银为饰,虎皮衣楯,便弩射,皆暴悍好寇贼。 然又偏迷信神异,易被鬼神之说震慑。 侯胜北发现蛮族性贪婪,喜好华丽之物,容易中诱敌之计,或被妆神弄鬼吓到。 蛮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擅长使用弩箭,幸好只是竹弩,射不穿铠甲。 但是不少弩箭涂了毒药,自己有一次被射中手臂,高烧数日差点丢了性命。 …… 出战两次,侯胜北所部攻克寨砦数以百计,斩首上千,获生蛮数千口。 他还是心存一线善念,俘虏的不光是精壮,妇孺也一并带回。 至于养活俘虏所需的粮食,则是打破寨子,以及从大户的仓库中取得。 侯安都没有多说什么,平时让这些俘虏做些活计,待班师之时,带回建康为官奴。 …… 半年的平蛮战斗,让侯胜北外表更黑更瘦,内心却越发强硬坚韧。 他能吃粗粝饭,喝酱汤,裹一条充满汗臭的毯子在草地上过夜。 一连几个时辰走在不见人烟的深山,路旁一座烧毁的茅屋,一具腐烂的尸体白骨,一丛红得凄惨的山莓,忽然横穿的一条大蛇,都不能让他神色稍动。 如果说建康城曾经带给他一丝贵公子气息,在这湘西大山之中已磨得丝毫不剩。 …… 七月。 侯安都再次派遣使节,谓贺若敦道:”骠骑在此既久,今欲给船相送,何为不去?” 贺若敦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强硬回复道:”湘州是我国家之地,为尔侵逼。我来之日,欲相平殄。既未得一决,所以不去。” 侯安都也不着恼,继续派遣使节,这次贺若敦终于松口开出条件道:”必须我还,可舍我百里,当为汝去。“ 于是侯安都留船于江上,兵退津路百里。 贺若敦觇知非诈,整理舟烜,勒众而还。 出征时的北周万余军士,病死者十之五六,只剩不到三千人马回到长安。 宇文护以贺若敦失地无功,除名为民。 北周遣江陵旧臣,御正殷不害来聘,两国走上了外交通好的道路。 侯安都也拔营北归,武陵、天门、南平、义阳、河东、宜都郡悉平。 …… 九月。 然而回到建康家中,侯安都父子看到的却是一具小小棺椁,以及伤心欲绝的侯夫人。 两人一惊,环顾左右,只见两岁的侯亶惊恐不安,正拉着其生母的衣襟哭泣,不见次子侯敦的身影。 难道? 两人扑向棺椁,打开一看,侯敦用衣物和被衾几层裹得严严实实,玉塞塞住耳鼻,白巾覆面,毫无生气地躺在里面。 饶是两人久经战阵,已经见惯生死,此时也是一阵晕眩。 侯夫人哭诉道,就在他们返师的前几日,侯敦骑马外出,送回来时却断了气。 据侍从说是路边惊起一兔,坠马身亡。 宫中下旨慰问,派人相助,担心尸首难以长久保持,香汤沐浴,以酒擦洗,又提供冰块,龙脑、安息香等物,才等到侯安都父子回来,见上这最后一面。(注2) 侯胜北一阵伤心,二弟追着自己玩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年方十二,就成了不归之人。(注3) 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好不容易才养那么大,即将成为少年时却中途夭亡,阿父阿母会是多么伤心难过。 侯安都抚摸着侯敦的冰冷面容,按了按他小小身子的脖颈、胸口等处,沉吟片刻,转向侯胜北道:”胜北,你是嫡长子,本该为我桂阳郡公世子。不过你已有军功在身,如今敦儿早亡,这桂阳国的世子之位,就让给你弟弟,如何?“ 竟是一副商量的语气。 侯胜北点头,他本来就不太在乎这些虚华,何况又不是自己一刀一枪得来的功名。 二弟走得早,小小年纪都未体验过生活美好,让他在下葬之时风光一些又如何呢? 侯安都见他并无异议,于是表奏侯敦为桂阳国世子。 至尊准奏,追谥为愍。 侯安都沉思片刻,又派一什亲卫前往始兴,向侯太夫人和侯秘报丧。 事毕后就留在两人身边,加强防护。 领队之人带着铁面,看身形依稀正是和北齐在建康大战之时,与侯安都一同突阵的骑将。 侯胜北终于看到了此人真容,只见他年近六旬,依然精神健朗,身穿一件不知是灰是白的袍子,身材高大健壮,容貌魁伟非凡,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 难道就是因为长得太美,怕损伤了容貌,上阵才要戴上铁面?侯胜北暗暗想道。 不过他此时无心思考别的闲事。 谁都不曾料想到会遇到此等飞来横祸,忙碌着侯敦的葬仪,侯胜北有好一阵子情绪低落,提不起精神,萧妙淽也只有努力安慰开解他。 想到萧妙淽也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十几个兄弟,侯胜北反倒担心勾起她的伤心往事,于是强作笑颜,强撑无事。 …… 待侯敦的丧事办理完毕,已是十月入冬。 这一日,侯安都叫上儿子,来到了宅内一处房间。 地上跪着数人,都是侯敦的左右从人。 “说罢,怎么回事。” 侯安都淡淡道:”你们也是我侯家的老人了,为何要欺骗夫人?” “家主,并非我等有意隐瞒夫人,实是宫中有令,不得宣扬啊!” 侯胜北的瞳孔收缩,怎么回事,二弟之死竟和宫中有关!? 随从一咬牙:”禀家主,是始兴王陈伯茂于路挑衅起了争执,小主人落马并非遇兔受到惊吓,乃是推搡所致!” 侯胜北又惊又怒,始兴王陈伯茂乃是陈蒨次子,与皇太子一母同胞,素有聪敏好学,谦恭下士之名,深得陈蒨爱重,不想竟然做出这等事! 只是身为皇子那又如何,二弟和我,也是一母同胞啊。 随从继续说道:”小主人落马身亡后,宫中来人协助,收拾小主人尸身,又告诫小人等不得多言。” 侯胜北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满腔悲愤道:”不能就这么算了,阿父!” 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自家已经是一等一的权贵名门了,然而在天子一族的面前,仍是如同草芥吗! 侯安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且看宫中怎么个说法吧。” …… 十一月。 宫中没有任何说法,和侯家之间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侯胜北看到阿父召集门客,磨砺兵器,不知在准备干什么。 …… 然而国家大事,没有因为侯家发生的小小悲剧就停止运转。 十二月。 甲申,陈蒨立始兴国庙于京师,用王者之礼,使陈伯茂奉祀祭拜。 两天之后,丙戌,诏令司空侯安都出征,讨伐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留异。 侯胜北因平蛮战功升任七品扫虏将军,此次率领二千人随军出征。 ----------------- 《地名对照》 寿阳:今寿县 石鳖:今宝应县西八十里 五溪:今怀化市 武陵:今常德市中部偏北 天门:今石门县 南平:今安乡县北 义阳:今公安县西 河东:今松滋市西北 宜都:今枝江市西北 第58章 平东阳前篇 北周一战之后两国通好,西北方面的边境稳固了下来。 原先一些迫于局势,暂时苟且忍耐的事情,就可以着手收拾起来了。 缙州刺史、领东海太守留异,即是这次要收拾的对象。 留异在前朝为蟹浦戍主,历任晋安、安固二县的县令。 侯景之乱时,东阳太守沈巡回援建康,让郡于他。 留异使兄长之子留超监知郡事,自己则率兵随沈巡出战,起初还是有一片报国之心的。 然而建康陷落,留异率众投降了叛军大将宋子仙,作为乡导带路回东阳,抓捕了授自己为司马的临城公萧大连,这就有些不念旧情了。 此为一叛。 行台刘神茂据东阳起义,留异外同刘神茂,而密契于叛军。 刘神茂败绩,被叛军抓捕后,从脚开始塞进铡刀,一段段地铡到人头,留异独获免。 此为二叛。 王僧辩以留异为东阳太守,而陈蒨平定会稽之时,留异提供粮草,有接应之功。 此为三叛,由于这一次是投向我方,所以又名投诚。 由此可知,是见风使舵之徒无疑了。 留异因投诚之功,授持节、散骑常侍、信威将军、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封永兴县侯,邑八百户。 陈霸先以陈蒨的长女丰安公主,许配留异的第三子留贞臣。 以此为信凭,征留异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 而留异宁可盘踞地方,迁延不就,不肯赴任。 …… 陈蒨即位后,南徐州授给了侯安都。 改授留异都督缙州诸军事、安南将军、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加以安抚。 留异屡次派遣长史王澌入朝,王澌每次返回,均言朝廷虚弱。 留异久而久之就信了,虽外示忠节,恒怀不臣逆心,与王琳自鄱阳信安岭潜通使往来。 王琳遣使往东阳,署其守宰之职。 对于这么一个首鼠两端的墙头草,自然是不能放任长期割据一方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女亲家。 陈蒨今年派遣左卫将军沈恪代替留异,实则以兵袭之。 留异出下淮抗御,沈恪与战败绩,退回了钱塘。 虽然两边撕破了脸,留异表启逊谢,搞得陈蒨批复也不是,指责也不是。 谁让自己先动手,反而打了败仗呢。 于是征沈恪回朝,改任左卫将军。 留异打了胜仗,由于此时众军还在湘、郢和北周对阵,陈蒨只有忍着怒气,降诏慰喻,姑且羁縻。 留异亦知朝廷终讨于己,乃使兵戍下淮及建德,以备江路。 现在侯安都平定湘州回来了,也该收拾你了。 陈蒨有了底气,下诏曰: 昔四罪难弘,大妫之所无赦,九黎乱德,少昊之所必诛。 自古皇王,不贪征伐,苟为时蠹,事非获已。 逆贼留异,数应亡灭,缮甲完聚,由来积年。 …… 朕志相成养,不计疵慝,披襟解带,敦喻殷勤。 蜂目弥彰,枭声无改,遂置军江口,严戍下淮,显然反叛,非可容匿。 西戎屈膝,自款重关,秦国依风,并输侵地。 三边已乂,四表咸宁,唯此微妖,所宜清殄。 可遣使持节、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征北将军、司空、南徐州刺史、桂阳郡开国公安都指往擒戮,罪止异身,余无所问。 好威风,好杀气! 原来之前不讨伐,都是至尊宽宏大量。 现在才发现你留异实在是罪不可恕,到了该灭亡的时刻了啊。 堪比西戎秦国的强大北周都在朕面前屈膝,归还了侵略的地盘,留异小妖还不受死? 侯安都,上! …… “阿父,二弟的事情还没个说法,陛下就遣你出征,这算什么!” 侯胜北愤愤不平道。 “陛下已经给出了说法。” 侯安都淡淡道:“立始兴国庙于京师,用王者之礼,使陈伯茂奉祀祭拜,是想告诉我,涉及国庙宗祀,希望我能出于公心,以国事为重。” “阿父,你一直讲公心公心什么的,可是二弟他……” “胜北,就是在此等难以两全之时,才最考验能否先公后私啊。若是公私两便,岂不是人人都很容易做出选择?” “阿父,陛下明明就是吃准你是这种性格,才这么做的吧。” “那又如何,我自是我,若是因为旁人怎么做而改变,就不是我了。” “阿父,要是陛下没有这么做,你打算怎么办?” “哼,要不是陈伯茂这小子继承了国庙宗祀,杀了他影响甚大,吾便遣人斩了他头去,替敦儿报仇!” 侯胜北缩了缩脖子,敢派人刺杀陛下和沈皇后的儿子,皇太子的亲弟弟,阿父你果真是胆大妄为。 他换了个话题:“阿父,你这个征北将军,怎么总是往南边征讨啊。我历任殄虏、平虏、扫虏,我也尽是跟着在南边打转。“ 侯安都没有再理会他。 侯瑱死后,自己既然身为军部第一人,就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与留异的关系已经破裂,既然得到机会腾出手来,就该毫不犹豫地撕破脸动手,扫平东南这些割据势力。 现在看来,大势还是在朝廷这边的。 …… 侯安都升帐,看向这次从征的诸将。 三品安东将军、持节、散骑常侍、中护军、吴郡太守孙瑒。 六品壮武将军、成州刺史韩子高。 六品雄信将军、吴兴太守周宝安。 临海太守钱道戢。 南丹阳太守戴僧朔。 宣惠始兴王府长史、行东扬州事、贞威将军陆山才。 贞毅将军、新安太守程文季。 兰陵令萧摩诃。 还有自己的儿子,七品扫虏将军侯胜北。 水步共一万八千人。 呵,侯安都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我儿起于卒伍,虽有自己罩护,好歹也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劳。 韩子高你就凭着美貌侍奉至尊,那么快爬到了一州刺史之位,比我儿还高一品,不知何德何能? 果然以色侍人是个好买卖哪。 成州远在岭南,陛下是舍不得你去赴任的,不过虚封罢了。 东阳不远,这是要给一处实地了吧。 侯安都又看向其他人。 呵呵,陆山才率始兴王府之众尽数出征,是示我以王府无备,故作坦荡吗?(注1) 大军出征在即,我侯安都又岂是因私废公的小人? 唉,萧摩诃这孩子从南康之战,十三岁跟随自己算起,已经足足十二年了。 他冲锋陷阵、忠实护卫、任劳任怨,此战过后也该提拔一下,放他独当一面了。 却是如同亲子一般,有些舍不得他离开身边。 新投奔的记事参军徐伯阳文采出众、武士裴子烈骁勇闻名。 本次出阵的将领,除了孙瑒、钱道戢,陆山才之外,其他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这一战,是年轻人的舞台了啊。 主公,就让我这老将,再带领他们一程吧。 …… 侯安都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精光暴射,不怒自威。 只听他下令道:“留异以为我军将会顺钱塘江而来,顿兵下淮及建德,于水路严加防守。我军这次却走陆路,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侯胜北!” “在!” 听到阿父第一个点将就叫到自己,侯胜北精神一振。 “令你部为佯动,正面进军,经诸暨直至东阳,为奇兵震慑敌军!待主力抵达,南北对进夹击留异。” “遵令!” “程文季!” “在!” “贼将向文政占据新安,为留异一党。你父程左卫乃是新安本地豪族,根基深厚,熟悉地理。令你率本部为偏师,轻兵取新安,翦除向文政,清理我军侧翼。可敢一行?” “有何不敢!我程氏三百部曲足矣,不劳主将另行拨兵。” 侯安都看了一下诸将,又道: “留异谋反,陈宝应必然起兵助之。建安太守萧乾单身临郡,素无士卒,力不能守。我大军于会稽分兵,主力绕后缙云,截断陈宝应的来援之路,经永康北向,攻击东阳。” “周宝安,令你部为前军,为我大军开路。” “钱府君,令你率部出松阳,断留异之后,不令其向西逃窜。” “孙安东,令你督舟师进讨。” “韩刺史、戴府君、陆长史,三位就随我中军主力前进。” 众将轰然领命,韩子高也道:“侯司空不愧是我朝第一名将,果然安排极是妥当。” ----------------- 天嘉三年,正月。 大军从建康行军七百余里,至会稽。 大军继续向东,过上虞折向南、剡县、始丰、乐安而向缙云。 侯胜北率领自己的本部二千人,和主力分开,单独行军。 此前平定武陵蛮时,他也是单独率领一军。 只是当时贺若敦的北周军被阿父牢牢盯住,绝不可能来袭。 而自己的对手不过是一些散落各处的地方豪族,零星袭击有之,却不会组织大军来攻,内心是安稳无忧的。 此次留异虽然军不过万人,据说驻扎在下淮和建德。 陈宝应的援军被阿父截断,不可能绕过来攻击自己。 但是留异要是兵行险招,先击破自己这支佯动部队,再回过头抵御阿父的主力呢? 万人对二千,这可是泰山压卵之势。 他怀揣着不安,短短两百五十里的路程走得小心翼翼,派出斥候查探前方和侧翼的百里方圆,就差直接把斥候派到东阳城下了。 事实证明,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留异本以为讨伐军是水军从钱塘江而上,根本没想到侯安都由会稽、诸暨以步军走陆路来袭。 听闻兵至,留异大为恐惧,索性放弃了郡城,奔于桃枝岭,以防和晋安的联系被隔断。 留异于岭口立栅自固,等待陈宝应的援军前来合流。 侯胜北兵不血刃,就夺了东阳郡城,立下了开战的首功。 入城后,接管城防、宣布宵禁、派兵防卫府衙仓库、召集官吏、告示安民,并撰写战报,派人报于阿父。 第一次占领城池,侯胜北照着以前攻占姑孰的前例,办得倒也井井有条。 ----------------- 《地名对照》 东阳:今东阳市 成州:今肇庆市封开县 新安:今黄山市歙县、杭州市淳安县一带 松阳:今松阳县西北二十四里 下淮:今桐庐县东,与富阳市接界 建德:今建德市 会稽:今绍兴市 诸暨:今诸暨市 缙云:今缙云县 永康:今永康市 上虞:今绍兴市上虞区 剡县:今嵊州市 始丰:今天台县 乐安:今仙居县 桃枝岭:今缙云县西南三十里 第59章 平东阳后篇 侯胜北驻守东阳,等待阿父下一步命令的时候,其他地方又冒起烽火,有了不稳之兆。 对付留异的同时,朝廷抓紧当前外部局势安稳的难得机会,令南川诸酋帅入朝觐见。 是时南川诸帅皆是顾恋巢窟,并不受召,朝廷未遑致讨,只得羁縻。 唯有平西将军、豫章太守周敷心怀忠义,率先入朝诣阙。 陈蒨大喜,授周敷进号安西将军,给鼓吹一部,赐女乐一部,令还镇豫章。 安南将军、高州刺史黄法氍随之诣阙,陈蒨录其破熊昙朗之功,并加官赏。 …… 另一位安南将军,江州刺史周迪镇守湓城,则是心怀不轨。 朝廷征其子入朝,周迪趑趄顾望,并不送子前往建康。 周迪因周敷乃是自己麾下,豫章太守又是江州刺史下属,却自行入朝,超致显贵,成了和自己平级的安西将军,心中深感不平。 江州与东阳相邻,周迪于是与留异互相勾结,暗生他念。 等到侯安都率军讨伐留异,周迪疑惧深感不安,于是举兵反叛。 周迪在军事上的行动就不太顺利了,先派遣弟弟周方兴率兵袭击豫章,却被周敷打败。 陈蒨的亲信,仁武将军、寻阳太守、督寻阳、太原、高唐、南北新蔡五郡诸军事的华皎就驻扎在湓城,监江州。 华皎收集王琳奔散的残余将卒,士卒多有依附。 这是和周迪直接争夺利益,加上华皎身兼监督之职,更是周迪的眼中钉肉中刺。 周迪遣其兄子伏甲于船中,伪称商人,效仿吕子明白衣渡江,欲于湓城袭击华皎。 然而华皎虽是小吏出身,却不是贪财的潘濬,未发而事觉。 华皎遣人逆击,尽获其船杖。 …… 周迪反叛的情报传到了侯安都的军中。 “周迪虽起事不利,不可给其迁延喘息之机。当速平留异,震慑陈宝应,再挥军讨之。” “胜北,命你安排东阳守卫事宜,五日内至桃枝岭下取齐。” 收到阿父的指示,侯胜北带领人马,立刻南下汇合,用不着五日就赶到了桃枝岭。 数日后,程文季的捷报也传到了,真的只用部曲三百精甲径往攻打新安,并且取得了胜利。 向文政遣其兄子向瓒防守,程文季与战,大破向瓒军。 向文政投降,程文季取了新安,暂署郡事,就地驻守。(注1) 此时除去钱道戢所部负责拦截后路、新安和东阳的守城兵马、孙瑒的水师未到。 合计一万三千人。 留异军得到了陈宝应的援兵,兵力也达到了一万二千,于桃枝岭下布阵。 留异看到对面的兵力与己相当,自己又背靠城栅,若有不利可退入防守,大胆出来求战。 山地狭窄,阵形难以展开,侯安都以周宝应为前军,韩子高别设一营。 这两个都是陈蒨的爱将,配备的兵甲最为精锐。 侯安都希望以他们为全军锋锐尖刀,撕开敌军阵列的突破口。 戴僧朔、陆山才、萧摩诃、裴子烈等护卫中军,待前锋得手,便大军继进。 侯胜北的部队为合后接应。 又令孙瑒督水军,率船舰沿大恶溪来到岭下。(注2) ----------------- 两军开战,山地狭窄,在只能容纳百余人并列的战线上交锋。 周宝应的攻势甚锐,铠甲坚固,刀刃锋利,留异军不能抵挡,逐渐后退。 韩子高稍习骑射,颇有胆决,上前抢攻,硬生生地挤到了周宝应军的前方。 他自己更是一马当先,单骑闯阵,美人手持长矛,好一副妖艳光景。 可是留异军的勇士多是不知怜香惜玉之辈,一手接住韩子高刺来的长矛,大笑:“美人可是没有喂饱?怎的如此软弱无力。” 夺去长矛,一刀砍去,伤了韩子高脖子左侧,要是再深一点就丢了性命。 韩子高以前有陈蒨遮护,不知战场如此凶险,受创之后举止失措。 敌军又复一刀砍来,削去头顶半个发髻,要不是缩头得快,砍落的就是脑袋了。(注3) 韩子高再也不复出战时的锐气,向后撤退,手下的军士见主将后退,也赶忙跟着后撤。 顺带把周宝安的阵形也冲乱了,整个前军阵型一团混乱,齐齐后退。 侯安都见到这种乱象丑态,忍不住皱起眉头。 幸好他对这批年轻将领在阵上的表现有所预料,早已做了准备。 侯安都传令,将自己的大纛移前,乱军敢有冲动阵形者斩,退至大纛之后者斩。 再命后阵的侯胜北所部,前进接敌! …… 侯安都亲自来到前线与敌军大战,连斩数名冲阵敌军,形势有所缓和。 却被一支流矢飞来,正中右腿的战裙遮护不到之处。 这一箭入肉甚深,鲜血沿着箭杆汩汩流出,直至脚踝。(注4) 留异军见射中了敌军主将,士气大振,组织一队勇士,皆是亡命之徒,嗬嗬大呼怪叫,直取侯安都而来。 左右护卫连忙扶住侯安都,要后撤至安全之所,却被他一把推开,向敌我两军展露身形。 侯安都下令取舆来。 他已经站立不稳,更不用提上马,便坐在舆上,继续位于前线指挥。 敌军勇士杀到,萧摩诃、裴子烈等率领亲卫与之搏杀,就在身前不远之处。 侯安都容止不变,安之若素。 有敌军勇士突破护卫,挥刀攻上,侯安都难以起身迎战,又被斫伤臂膊,幸好有铠甲防护,只是皮肉伤,并未深及筋骨。 然而鲜血涌出,顺着前臂从指掌间滴答流下,手掌一握皆是鲜红。 敌军还要再攻,立下本场战役最大的功劳。 幸亏戴僧朔单刀步援,颇有膂力,勇健善战,挥刀接住敌军勇士的下一击,紧接着和身扑上前去,硬生生挤入两人之间,遮护住侯安都。(注5) 来犯的敌军勇士被逼退一步,然而这一步就是生死之别。 戴僧朔趁其后撤脚步不稳,一刀又是一刀,每次都比前次压下几分。 敌军的手臂弯曲,不能伸展发力,境地更为窘迫,终于下一刀划到了颈部要害。 鲜血喷出,浑身的气力也随之消散。 敌军伸手去捂住伤口,被戴僧朔的下一刀斩断数根手指,在原来的伤口位置砍得更深。 不过这位敌军勇士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一头栽倒在地,丢了性命。 他距离取得敌军主帅首级的莫大战功,只有一步之遥。 …… 萧摩诃、裴子烈等见侯安都受伤,心中大急,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厮杀。 萧摩诃勇武威猛、裴子烈轻捷剽悍,各自在敌阵中卷起了一道血色旋风,敌军纷纷避开这两个凶人。 终于击退了前来突袭本阵的敌军,稳住了阵脚,大纛自从前移,未曾动过分毫。 侯安都身为司空的三公尊贵之身,都在一线负伤死战不退,众将还有什么理由不奋战? 见自家主帅如此英勇,诸将各自呵斥士卒,重整队列,再度攻上。 …… 我军逐渐压倒了敌军。 留异见到未能斩首敌军主帅奏功,也没能乘着敌军开始的混乱一鼓作气予以击溃,此时敌军的士气已经恢复过来,再战下去对己方不利,便鸣金撤入城栅,依靠山势固守。 等到侯胜北所部来到前线,留异军已经撤退。 他没有机会参加战斗,战后看到阿父受伤颇重,又听萧摩诃等说起当时的危急状况,惊出了一身冷汗。 军医剪断箭杆,割开腿上肌肉,拔出带有倒钩的箭头,侯安都腿部和臂膊的伤口以烈酒清洗,敷上伤药。 看着阿父面上肌肉扭曲,牙关紧咬横木,强忍痛楚的摸样,侯胜北的内心涌起说不出的遗憾悔恨。 他现在独自率领一军,不能再像当初伍长队长之时一样,守卫在阿父身边,真不知自己累功升迁,究竟是不是件好事了。 侯安都包扎完毕,要出营看看敌城,侯胜北扶着他,一步一拐地来到午前恶战一场的前线。 侯胜北想让阿父坐舆,却被拒绝了。 侯安都道:”舆和马一样,是要让士卒看到高处的主帅身影而已,眼下并无必要。” 侯胜北忧心忡忡地看着阿父一副倔强的样子,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对面高耸的山岭。 …… 桃枝岭又名桃花岭,高三百余丈,通处瓯要隘,有“桃花云里过,隘头半天高”的说法。 险要地势,加上留异部署的防御设施,和当初的西梁山要塞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是强攻,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士卒性命。 侯安都看完地势,却淡淡道:“再过数日,待孙瑒到,留异可破。” 命令各军巩固营寨,派出军士,因其山势,积石堆土,建筑围堰。 土石作业可阻挡山上射来的矢石,其后又有精卒虎视眈眈,留异不敢动。 侯胜北不知阿父如此做有何意义。 这是要围困做持久战吗? 留异已经撤到这婺瓯通衢的所在,后方有陈宝应支援,军粮无忧,完全耗得起。 围堰又是干什么,难道还能把山绕一圈,围起来不成? …… 围堰越造越高了,天下起了雨。 春雨连绵,一连下了好久的雨。 潦水涨满,孙瑒的舟师也开到了。(注6) 侯安都引船入堰,起楼舰与留异的城栅等高,船头的拍杆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楼堞俱碎。(注7) 留异知道城栅不可再守,与其第二子留忠臣脱身奔向晋安,依附陈宝应。 侯安都虏其妻及其余各子,余党男女数千人,尽收铠杖而还。 东阳遂平。 第60章 且听战报 天嘉三年,三月。 虽然没能抓住留异,不过东阳平定,版图上又多了一块朝廷可以有效管辖的领土。 至于是否继续前进,一路打到晋安,平了陈宝应,结论是否定的。 一则陈宝应反迹未显,朝廷还没有明令征讨。 二则周迪已举兵谋反,亟需平定,不宜两面开战。 三则师老兵疲,主帅负伤。 诸将都是通晓军事规矩,无人提出一路追击,杀去晋安这种不合常理的建议。 侯安都留下韩子高镇守东阳。 侯胜北不解,这个差点导致战线崩溃的家伙,阿父你还让他守卫新打下来的地盘呢。 侯安都笑叹道:“胜北,这东阳就是陛下给韩子高的晋身之阶啊。不然你以为此人为何要随军出征。” 侯胜北无语,平定割据势力的国家大事,还包含着这么一层目的吗? …… 侯安都率军班师凯旋,回到建康交付了人马,却见侯夫人欲言又止。 一问之下,竟然又是凶报。 随自己抵御北周、任巴州刺史的侯安鼎过世了。 从弟突然过世,侯安都拧起了眉毛。 他沉思片刻,问道:“侯安鼎过世,朝廷由谁为其后任?” 一问之下,很快就有了结果,是潘纯陀。 “潘纯陀,不就是那个在郢州用箭射你的王琳旧部吗?” 侯胜北忍不住叫道。 “以前两军相争,各为其主,彼此又没什么仇怨。只要他不介怀于心,我更是不会在意。” 侯安都话虽如此说,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可知了。 …… 南川周迪既反,必须加以讨伐,朝中一致推举侯安都为主帅,只要这位军部第一人出马,何愁周迪不平。 然而陈蒨的想法却有所不同,指名了一个让侯安都皱眉的人选。(注1) “吴明彻,那个霉将做主帅?” 侯胜北听说后,差点跳起来,叫道:“朝廷还想不想打赢啊!” “不得妄言!” 侯安都斥责道:“这次讨伐周迪的阵容盛大,以泰山压顶之势,能够一战而胜也未可知。” 他看着诏书抄本,是在自己击败留异的十二天前发出来的,念道:(注2) “持节、都督江吴二州诸军事、安南将军、江州刺史吴明彻,前吴兴太守胡铄、树功将军、前宣城太守钱法成、天门、义阳二郡太守樊毅、云麾将军、合州刺史焦僧度、严武将军、建州刺史张智达,楼舰马步,直指临川。此为一路。” “镇南仪同司马、湘东公相刘广德、平西司马孙晓、北新蔡太守鲁广达、安南将军、吴州刺史鲁悉达,甲士万人,步出兴口。此为二路。” “前安成内史刘士京、巴山太守蔡僧贵、南康内史刘峰、庐陵太守陆子隆、安成内史阙慎,并受仪同黄法氍节度,同会临川故郡。此为三路。” “寻阳太守华皎、光烈将军、巴州刺史潘纯陀,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并率貔豹,迳造贼城。此为四路。” “使持节、散骑常侍、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湘州刺史徐度,分遣偏裨,相继上道,戈船蔽水,彀骑弥山。此为五路。”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欧阳頠,率其子弟交州刺史欧阳盛、新除太子右率欧阳邃、衡州刺史侯晓等,以劲越之兵,逾岭北迈。此为六路。” “持节、散骑常侍、安西将军、定州刺史、领豫章太守周敷,还固墉堞。” …… “我们讨伐留异,才不到二万人。讨伐一个周迪,用得着动员那么多路兵马吗?怕不得有五、六万的军势了吧。” 侯胜北问道。 侯安都轻轻扣桌推敲:“熊昙朗败亡,周迪尽收其众,朝廷予以重视,起大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若是最初一轮攻势被挡住,持久下去就难说了。” 他一路路的点评道:“周敷守住豫章,扼住周迪的北进通路,这是对的。” “广州、交州这一路,将近两千里的路程。欧阳頠六十有五,垂垂老矣,怎会劳师远征,如此大动干戈?虚张声势罢了。” “你晓叔的衡州,到临川的路程只有千里,赶倒是赶得及。这条路你走过数次,应该很清楚。过大庾岭,沿章水一路北上,汇入赣水,包抄临川之南。就是他旧伤在身,不知能否跋涉千里出征。” “湘州这一路,可沿浏水东进,转入瑞水,便可汇入赣水,直达临川之西。然而徐度身为镇南将军,怎会亲自出阵,屈居吴明彻之下?正如诏书所言,但遣偏裨,以为声援而已。” “巴州郢州这一路,沿着大江顺流而下,至湓城取齐,可取临川之北。华皎、章昭达乃是至尊昔日旧人,心腹之臣,未必会服膺吴明彻。” “高州这一路乃是周迪邻郡,这些人近者二百里,远者四百里,数日便至。周敷守于前,黄法氍制于后,周迪不能进也不能退,困势已成。” “最后就看吴明彻率领的江州和吴州大军,能否打得下来了。只是……” “阿父,只是什么?” “你看这许多路兵马,各州郡宰守,吴明彻有这个威望能够镇压得住,指挥自如么?” “这个……怕是不能吧。” “所以才说趁大军气势最盛之时,如能一鼓而胜,也就罢了。一旦陷入对峙,诸将各有想法,只怕就避难畏艰,不易破敌了。” 侯安都停了一下,又道:“陈宝应自闽江而上,可达绥城,沿旴水北上四百里至临川,这东面一路,终是没有截断。周迪有此活路,就有底气坚持打下去。” 他读到最后一段,不禁哑然失笑:“司空、大都督安都已平贼异,凯归非久,饮至礼毕,乘胜长驱,剿扑凶丑,如燎毛发。” 这却是将自己当成了精神威慑。 他把诏书抄本往桌上一扔:“此次就安心在家,且听战报吧。” …… 阿父既然这么说,想必这次出征没自己什么事了。 阿父这次的伤势不轻,一时不良于行,借此机会休息一下也好。 侯胜北也就安心在家,陪着阿父养伤。 从前年十月出征迎战北周,到今年春季足有一年半的时间,他和萧妙淽聚少离多。 征战劳苦,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乃是常事,整个人黑瘦了一圈,身上也多了几道伤疤。 萧妙淽大为心疼,细声细语慰问,更是曲意逢迎,让他得尝久违的温柔滋味。 可是事后每当侯胜北提起婚嫁迎娶,她却总是微笑不语,缓缓摇头。 侯胜北纠缠了一阵,见萧妙淽始终不应,发急了:“阿父现在已是朝中和军部第一人,淽姊你还担心什么?” 却是将往日称呼都叫了出来。 萧妙淽心道:“就是因为你阿父现在地位尊崇,处高临深,众目睽睽之下,更是容不得有半点差池啊。” 侯胜北不得如愿,恨恨道:“总有一天看我昭告天下,明媒正娶了妙娘你,看谁敢阻拦。” “好呀,那妾身就恭候当郎前来迎娶了。” 萧妙淽娇笑着依偎到他的怀中,心中暗叹:“小弟,等你年纪再大一些,想法可能就会变得有所不同了吧。” ----------------- 恰逢历时一年有半,土断的结果统计报了上来。 左民尚书沈君理来到侯府,他是陈霸先的女婿,娶了会稽长公主,深得朝中上下敬重。 沈君理择其概要向侯安都讲了一讲,侯胜北在旁侍立,也顺便跟着听上一听。(注3) 我朝九大州部、九十五郡、五百七十七县、四十六万一千六百户、口三百三十五万一千九百一十四。(注6) 扬州部辖郡十、县八十、户一十四万三千二百九十六、口一百四十五万五千六百八十五。 南徐州部辖郡十七、县六十三、户七万二千四百七十二、口四十二万六百四十。 南豫州部辖郡十三、县六十一、户三万七千六百二、口二十一万九千五百。 南荆州部辖郡五、县十八、户二万一千四百六十、口十一万五千二百七十七。 江州部辖郡九、县六十五、户五万二千三十三、口三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 郢州部辖郡六、县三十九、户二万九千四百六十九、口十五万八千五百八十七。 湘州部辖郡十、县六十二、户四万五千八十九、口三十五万七千五百七十二。 广州部辖郡十七、县一百三十六、户四万九千七百二十六、口二十万六千六百九十四。 交州部辖郡八、县五十三、户一万四百五十三、口四万八百一十二。 …… 三百多万人口,听起来很是不少。 侯胜北却知道,北周北齐分别拥有一千万甚至二千万的人口,战争潜力是我朝的三倍到六倍之多,更加清楚了本朝和北朝的实力差距。 按五户出一兵,四十六万户就是九万多人马,这就是我朝的全部军力了。 怎么运用好这不到十万的士卒,却是深有讲究。 侯胜北正想着,又听沈君理道:”实则户口远不止此数,其中巧伪甚多,或窃注黄籍,或却而复注。世家豪族、僧侣寺院,各拥僮仆,都不在此列。唉。“ 侯胜北心道自家就属于豪族,部曲僮仆有上千人,他们种田的家属都不上黄籍不交粮的。 只不过侯家是把私家部曲拿了出来,为国家效力而已。 全国一定还有许多这样的豪族吧。 接下来一一扫平,愿意出仕者赏,割据不臣者杀。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如此国家实力不就大增了? 却是沿用此前平蛮的一套粗暴逻辑。 还有这群和尚,不事生产,享受供奉,收留佃户,不纳租税。 迟早也得收拾了他们,哼。 …… 侯胜北年轻气盛,也不思考为什么这些问题历经数百年,却还是根深蒂固未能解决。 那些明君贤臣难道还不如他的见识,既然有如此益处,为何不行武断之策? 关键还是在于那日毛喜和他所说的人心二字。 他说的这套粗暴策略拿来对付南蛮还好,中夏本不将四夷视为同类,征伐四方乃是古之圣王所为。 若是对自家人举起屠刀,恃强任意破坏秩序,那就是暴秦、新莽、宇宙大将军之流。 必当人心离散,群起而攻之。 礼乐垂拱而治国,这规矩让中夏文明不至于赤裸裸的强者为尊,少流了许多血。 然而一旦自家少了血性,外来者就会让人受伤了,五胡乱华便是明证。 唉,既要也要还要,把握尺度好难。 侯胜北觉得治国之道挺难的,大多数时候,两害相比取其轻者罢了。 怎么才能达到国子学周弘正老师讲的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境界哪。 周师说:”煎鱼,翻搅折腾就容易碎烂,油盐酱醋恰到好处,方得美味。” “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过多地随意干预,使国家在规则下自发良性运转,才能达到’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的境界。” 老庄之说,侯胜北可不像周师读得那么多。 他也还远远未到清静无为的年纪,朝气蓬勃地想有所作为,暂时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些道理。 不过一旦具体到军事上,还是很容易加以印证的。 嗯,所以对付留异、周迪、陈宝应之流,就要分而治之,依次有序,各个击破嘛。 不可令其一哄而起,搞得糜烂一片,给外敌可乘之机呗。 哎,话说周师出使北周,终于达成使命回来了。 什么时候得去拜访一下,以明尊师重道之意。 …… 告捷之后,出征诸将的封赏和新职也定了下来。 孙瑒除使持节、迁镇右将军、建安太守。 周宝安除给事黄门侍郎、卫尉卿,却是转了文职,进入中枢。 韩子高除假节、迁贞毅将军、东阳太守。 程文季复为镇东府中兵参军,带剡令。 戴僧朔迁壮武将军、北江州刺史、领南陵太守。 萧摩诃迁超武将军。 奇怪的是钱道戢的任命还没下来,虽然他负责截断留异退路,没有直接的战功,按例也该加以封赏才对。 自家孩儿也再升一级,授六品忠义将军。 六品的将军号有威、武、猛、壮、骁、雄、忠、明、光、飙十种各十号,平越中郎将,西戎、平戎、镇蛮三校尉。 总共一百零四个将军号,偏偏授了忠义将军,朝廷这意思真是明白不过。 是要自家儿子也秉承忠义啊。 另外,始兴王陈伯茂除镇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东扬州刺史。 自己回师建康,陈伯茂出镇东州,这是两边故意错开呢。 侯安都冷笑了一声。 …… 就在侯胜北每天伸长脖子等着前线战报的这段时间,侯安都指派了个差事,让他去拜会安成王,从北周回来的陈顼。 ----------------- 《地名对照》 兴口:没有查到,有识者请告知。结合之后讨周迪时攻取东兴,疑为今黎川县洵口镇 临川:今抚州市 浏水:今浏阳河 瑞水:今锦江 赣水:今赣江 绥城:今三明市建宁县 旴水:今抚河 第61章 陈顼其人 天嘉三年,三月丙子。 就在侯安都父子征讨留异之时,陈蒨的二弟,安成王陈顼终于回到了建康。 出使负责交涉的周弘正劳苦功高,授金紫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兼慈训太仆。 从毛喜归来献和好之策起,足足历时两年。 侯胜北到现在还记得江心的那个夜晚,也是三月丙子……(注1) 上天真是巧合,还是善于恶意捉弄呢? …… 侯胜北见到这位安成王的时候,陈顼正跑完一圈马归来,随便披了件外袍,一个美貌的侍女正在替他捶腰。 有韩子高的前车之鉴,侯胜北分辨了一下侍女的性别。 幸好,不是个美貌男子。 陈顼年纪约比自己大了十岁,三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高大强壮,貌似比萧摩诃还要略高一些,有八尺三寸左右。相貌端正,方鼻阔口,笑起来很是豪爽。 侯胜北正要深揖叩见,一把被他扶住,再也拜不下去。 此人手长脚长,却是颇有陈霸先当年的风范。(注2) 只听陈顼笑道:“你就是侯司空家的长子了?我十年前驻扎京口之时,和你父有过数面之缘,你家那个喜欢打猎的大个子可还在?和他一起围猎过几次,端的是好身手。” 嗯,应该是侯景之乱刚平定,自己还没到京口的那段时间。(注3) 你也是个大个子,看起来也喜欢打猎跑马,和大壮哥真是一对好基友。侯胜北暗想道。 恭恭敬敬答道:“如果安成王说的是萧摩诃,下次在下和他同来拜见。” “拜什么见,下次约出来一起田猎便是。” 陈顼摆摆手:“站着说话作甚,快快入席坐下。来人哪,跪坐辛苦,给侯司空家的公子捶捶腿。” 待侯胜北入席坐下,立刻便是一阵香风,一位美貌侍女飘然在侯胜北面前跪下,轻轻地按摩他跪坐的大腿。 虽然已经不是童男,他还是有点吃不消这套,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躲开要害,引得美女抿嘴微笑。 “侯司空让你来见我,所为何事呢?” 陈顼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问道。 侯胜北注意到这位安成王,没有称孤道寡,而是以“我”自称,还真是随性。 “一则此前安成王回归,臣父子还在征讨留异,不及恭贺,特来补礼。” “有什么好恭贺的。兄长用黔中地和鲁山郡两块地盘,换了我回来。” 陈顼大大叹了口气:“北周得黔中,全有巴蜀。得鲁山,尽得汉沔。我朝得我一人回归,有何增益呢?” 这位安成王,看来还是挺忧心国事的呢。 侯胜北正想着,就听到陈顼促狭道:“我那皇帝大哥,说不定此时正在心疼不已,觉得不值吧,哈哈。”(注4) 还真是敢说啊,不愧是亲兄弟。 “我大哥从小就精打细算,喜欢占便宜。本王的王妃和世子还在北周,大哥多半会要求送她们回来,做为这笔买卖的添头。” 陈顼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改懒洋洋的表情:“数百里土地,难道就为了换回来一个成天打猎游乐的亲王?侯司空可有以教我,你说呢,忠义将军?” 戏肉来了,侯胜北见陈顼认真,也不由提起了精神。 果然阿父说得没错,安成王骨子里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物。 “臣父派我前来,一是为了刚才所说的补礼。” 侯胜北不慌不忙道:“二是因为安成王不久必会出任朝廷重职,所以让我带一句话。” “哦?先等等,你且说说为何不久之后,我会承担朝廷重任呢。” “当今朝中势力,门阀世家为一派,虽经侯景之乱大受消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氏沈氏为首,文官大多出于此辈。” “昔日跟随先帝的旧将老臣为一派,臣父就是其中代表。” “而当今至尊的潜邸旧人为一派,如到仲举、华皎、韩子高等人正冉冉抬头。” 侯胜北拱手告了个罪:“先帝子嗣断绝,至尊也是子嗣不丰,皇太子年不满十岁,皇族宗室单薄,缺少成年的领军人物。” 他有些恶意地想道,陈蒨你宠爱韩子高,这子嗣能丰茂么。 “嗯,侯司空倒是看得明白。照这么说,你们觉得大哥是希望由我来当这个皇室宗亲的领军人物了?” “正是如此。” “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 陈顼露齿一笑,彷佛吃人猛虎亮出了獠牙。 “你告诉我,我应不应该跟随我兄,从你父这班老臣手中,夺得权力呢?” 面对这一问,侯胜北丝毫没有慌乱:“安成王若要权力,拿去便是。这就涉及臣父要带给安成王的那句话了。” 侯胜北推开捶腿的侍女,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肃容说道:“只要安成王有志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他已从军多年,刚毅过人,短短一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自有一番威势。 却是像极了十多年前,侯安都向陈霸先效忠之时的那一幕。 彷佛受到了震撼,陈顼一时没有回应。 片刻之后,陈顼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态,懒洋洋地道:“朝中大事自有兄长裁断,无需我操心。北不北上,我也做不了主。” 陈顼反问道:“我倒是不太明白,侯司空身为朝廷重臣、军部首席,为何却要找上本王一介闲人?” 侯胜北一字一顿道:“我阿父说了,他的从弟和儿子死得蹊跷,现在自然是无法可想。希望安成王得掌大权之后,能给他一个交代!” 陈顼再次受到了震撼,凝视着侯胜北道:“侯司空还真是敢说啊,我和至尊一母同胞,他就不怕我禀报兄长?” “我阿父说了,如果事情变成那样,最多也就是他看走了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安成王,你寓居长安八年,至今妻儿分离不能团聚,难道就不想对北朝复仇吗?” 侯胜北即便面对陈顼这等人物,说出这等揭人伤疤的话来,气场上居然不弱半分。 陈顼第三次被震动,思考了片刻,敛容正色说道:“你可回去告诉侯司空,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说完搂着身边侍女的细腰,竟是径自走了。 陈顼快要走进后堂,又想起什么,扭头对侯胜北道:“你若是中意这丫头,后面有客房尽可自便,要带回贵府慢慢享用也可以,孤王就不招呼了啊。” 侯胜北看着面前的侍女,如同要滴出来般的水汪汪眼波,不由咽下了口水。 哎,这位安成王真是豪放不羁,和他那表面守规矩却好男风的哥哥,完全是两种人啊。 听完话拔腿就走算什么,什么态度都没表明嘛。 …… 事毕回禀阿父,侯安都说既然话已带到,那就可以了。 安成王待在北周八年,深知彼朝内情,观其人表面贪恋女色,实则心志坚定,用心深远,并非玩物丧志之辈。 将来如要抵御北朝,非此人莫属。 侯胜北问阿父哪里看出来陈顼心志坚定,用心深远,并非玩物丧志之辈了。 侯安都笑而不语,后来实在被儿子烦不过,透露了一句:“能得毛喜这等人才效忠的,岂会是庸俗之辈?” 侯胜北恍然大悟,阿父看似鲁莽的举动的背后,多半两年前就已经和毛喜私下谈成了什么。 不过安成王好色,那绝对也是真的,不是表面装装样子,这点阿父你可看走眼了啊。 ----------------- 养伤期间,父子二人经常讨论军政之事。 阿父貌似想把胸中所会所学,一股脑传授于他。 凡事从事物表象到其中深意,道理为何如此,一一掰开揉碎,解说剖析清楚。 …… 王琳自镇守寿阳以来,厉兵秣马,数次想要南侵。 尚书卢潜以为时事未可,加以阻止。 期间本朝秦、谯二州刺史王奉国、合州刺史周令珍先后进兵,都被卢潜击破。 陈蒨欲与北齐通好,卢潜以其书奏齐帝,且请息兵。 齐帝许之,遣散骑常侍崔瞻来聘,归还南康愍王昙朗之丧。 王琳由是与卢潜有隙,上表互相攻击。 齐帝征王琳赴鄴,以卢潜为扬州刺史,领行台尚书。 侯安都解释道:王琳深知我朝内情,不少部下仍在我军中任职,有他坐镇淮南虎视眈眈,我朝之虚实难逃其法眼。 所谓外交通好,不过摆个姿态,一封书信而已,不成也无甚害处。 如若成了,王琳即便再想南征,又怎能违逆大局? 而北周北齐若都与我朝和睦,自然会将目标转向彼此,此乃阳谋。 至于王琳和卢潜相互攻扞,不过是附带的效果罢了。 …… “胜北,你看这五铢钱。” “怎么了啊,阿父。钱不是天天用的嘛。” “乱世出劣钱,如王莽宝货、如董卓五铢。” “胜北我且问你,如有主币重二十五铢,值二十五,辅币重五铢,值一。” “你有五枚辅币,如何才能使其价值从五变为二十五?” “想不到?” “说明我儿还是太过于循规蹈矩。你看,融了五枚辅币,私铸一枚主币即可。” “所以王莽之时私铸之风盛行,皆因利益所趋,所以屡禁不止。” “我再问你,若一劣钱重五分,只有五铢钱的四分之一,却要当作一枚五铢钱用,买你手中之物,你当如何?” “涨价,说对了。” “原本一钱之物,涨为四钱,才能抵得原来的价值。” “所以董卓五铢一出,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为盗为匪,祸乱天下。” “前朝梁末丧乱,铁钱私铸之风泛滥,民间广用鹅眼钱。” “鹅眼钱或称鸡目钱,是轻小如鹅眼、鸡目之类的五铢劣钱,此钱入水不沉,随手破碎,尺帛斗粟,动辄万钱,购物须以车载钱。” “我朝改铸五铢钱,意在稳定物价,安定民心。” “天嘉五铢,一钱当鹅眼之十,铜质精良,铸造精美,比值又不过分,私铸无利可图,自然刹住此风。” …… “阿父阿父,王固一来建康,就升了中书令,这可是三品实权高官。听说他还要把十岁的闺女嫁给皇太子,和至尊结为亲家呢。” “哦,你对人家十岁的闺女感兴趣?” “阿父,搞错重点了吧。我说的是王家,你看看啊。” “王冲是左光禄大夫,兼丹阳尹,二品。” “王通是尚书左仆射,兼太子少傅,二品。” “他弟弟王劢是太子詹事,三品。” “还有一个弟弟王质是五兵尚书,四品。此人可是和王琳书信来往勾结,先帝下令杀掉,周文育死保才救下来的。” “加上这次的王固也是王通的弟弟,琅琊王家在朝中的势力也太大了吧?” “胜北,你还少数了一个王瑒。他是王冲的第十二子,任散骑常侍、左骁骑将军、太子中庶子,也是四品。” “你要是再从和王家结亲,母亲那边的关系去数,会发现更多的人其实也是王家一党。晋朝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当时的王家领袖,可是被至尊称为仲父,共登御座的。” “朝堂上据说四分之三的官员都是和其有关系之人。数百年的世家门阀根深叶茂,积累深厚,岂能小觑。” “这还已经是侯景大肆清理过一轮之后,仍然势力如此庞大,此前可想而知。” “阿父,难道就拿他们没办法吗?” “胜北,实力对比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代人两代人甚至更多……” “好吧,阿父,现在聚在你身边的人可也不少啊。有点名气的像文有褚玠、马枢、阴铿、张正见、徐伯阳、刘删、祖孙登,武有萧大哥、裴子烈等,加上各路宾客,府里动辄就是开千人大会。” “胜北,身居高位,自然就会有人依附过来。阿父也需要这些人出谋划策,奔走执行事务。但是区别在于,世家门阀以血脉相连,只要不是被连根拔起,都会聚在同一个家名之下。” “只是阿父这边的众人不过是为了权势富贵,盛衰集于我一身,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批人也就自然会作鸟兽散。须得历经几代保持繁荣,开枝散叶,才会培养出真正属于家族的忠实部属。” “阿父可别这么说,你身子康硕强健得很。等伤养好,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我已经年过四旬,侯家今后如何,就得看你的了。别的且不说,何时让阿父抱上孙子?” “阿父,你不要切换太快好吗,孩儿跟不上节奏啊。” …… “阿父,有军报来了。吴明彻至临川,令众军作连城相拒,他果然没有一举攻克周迪,两边僵持住了。” “嗯,吴明彻性格高傲刚直,名望又不足以服众,只怕众将不和,不久换帅在所难免。” ----------------- 六月。 侍中、中卫将军、安成王陈顼授使持节、骠骑将军、都督扬、南徐、东扬、南豫、北江五州诸军事。 征北将军、司空、南徐州刺史侯安都以功加侍中、征北大将军,增邑并前五千户,仍还本镇京口。 …… 九月。 陈蒨慰晓吴明彻,令其还朝,改由安成王陈顼统帅诸将,督诸军进攻周迪。 以侍中、都官尚书到仲举为尚书右仆射,丹阳尹。 到仲举在陈蒨为吴兴郡守时任郡丞,宣毅将军时任长史,常为辅佐,此时出任一国宰辅,实属破格提拔。 其子到郁,尚陈蒨之妹信义长公主,恩宠甚深。 到仲举既无学术,朝章非所长,又因性格疏简,不干涉世务,与朝士无所亲狎,但聚财酣饮而已。 当月,周迪请降,陈蒨令陈顼收纳其众。 …… 天嘉三年就这样很快地过去了。 其年,吏民诣阙表,请立碑文,颂美侯安都功绩,陈蒨下诏许之。 年底,侯家其乐融融地相聚团圆,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平静祥和。 ----------------- 下图为鸡目五铢(鹅眼钱)和陈蒨天嘉五铢、董卓五铢 第62章 天嘉四年前篇 许多年以后,每当侯胜北回想起天嘉四年发生的种种,还是意难平。 由于带着过于强烈的感情色彩,这段记忆是由许多无序的断片构成的。 …… 正月。 周迪军崩溃,脱身逾岭,逃向晋安,投奔陈宝应。 陈顼率军攻克临川,又自吴州袭周迪位于濡城的别营,获其妻子。 临川郡平定。 封赏有功诸臣。 中护军孙瑒为镇右将军。 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为护军将军。 仁武将军、新州刺史华皎进号平南将军。 安西将军、领临川太守周敷为南豫州刺史、进号镇南将军。 陈蒨下诏废高州,并入江州。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原高州刺史黄法氍为镇北大将军、南徐州刺史。 细细想来,从这道诏令开始,就已经开始针对阿父了呢。 “阿父,这道任命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南徐州刺史吗,怎么又任命黄法氍了?” “胜北,黄法氍也是南川酋帅之一,虽然心向朝廷,一直留在地方总是不安。若是调他入朝,总得有个合适的地方安置才是。京口重地为建康之门户,封在此处,正可向黄法氍表示朝廷信任之意。” “话是这么说,可是南徐州给了黄法氍,阿父你怎么办?” “自然是另有任命,看这样子多半是合并后的江州了。此地新定,由吾前去坐镇也是应当。” 看着侯胜北担心的表情,侯安都安慰道:“朝廷大事并非儿戏,像南徐州、江州这样的要所换防,涉及方方面面,不是单车刺史赴任就可以的,提前沟通和数月准备必不可少。” “上个月我已派别驾周弘实投身于中书通事舍人蔡景历打听消息,据蔡景历所言,目前详细还在筹划之中,我儿勿急。” 是时政事皆由中书省,置二十一局,各当尚书诸曹,总国内机要,尚书唯听受而已。 中书省主官为中书令,副职中书侍郎,下有中书舍人五人。 蔡景历身为五舍人其一,加之又兼秘书监,掌诏令起草,尽知朝廷机要大事。 侯胜北想到周宝安说起的蔡景历种种,此人真的可靠吗? 可是周宝安贬低蔡景历并无实据,虽然他是平定侯景之后才加入的,好歹也是跟随陈霸先的老臣,不会做出出卖阿父的无耻之事吧?(注1) 侯胜北终于还是把心中不安说出了口:“阿父,我怎么觉得最近至尊在针对我们?朝廷使者频频前来,听说好几个部下将帅,都受到了盘查和检问。”(注2) “胜北,此事我亦知之。” 侯安都叹息道:“我侯府门下宾客动至千人,良莠不齐,难免有不遵法度者。陛下执法严格,也是治国正道。” “阿父,可是那么多违法乱纪的权贵,又不止我们一家,为什么就盯着我们侯家呢?” “来,胜北你坐下,耐心听为父讲。” 见侯胜北还是一副气鼓鼓不服的样子,侯安都详细地解释道。 “我朝承梁季丧乱,刑典疏阔。先帝即位之后,思革其弊。” “先帝有诏:唐、虞道盛,设画像而不犯。夏、商德衰,虽孥戮其未备。搜举良才,册改科令,群僚博议,务存平简。” “先帝求得前朝明法吏,令与尚书删定郎范泉参定律令。又敕尚书仆射沈钦、吏部尚书徐陵、兼尚书左丞宗元饶、兼尚书左丞贺朗参知其事。” “共制《律》三十卷,《令律》四十卷。” 侯胜北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阿父你既然说是先帝订下的律法,那肯定就只有照着遵循了呗。” “是也不是,阿父对先帝的念想是一回事,公事是公事,你不要急着下结论。” “好吧,阿父你继续。” “《律》、《令律》,其制唯重清议禁锢之科。若缙绅之族犯亏名教,不孝及内乱者,发诏弃之,终身不齿。先与士人为婚者,许妻家夺之。” “阿父,这条处罚很重啊,门阀世家最重面子,要是犯法被昭告了,一辈子翻不了身。而且结了婚的妻子多半都会离异,这不就等于绝后了嘛。” “正是,你可想到了,此律是针对谁而定?” “世家门阀!这律法主要是为了约束他们。” “呵呵,我儿有见地。另外此律还有一个特点。你且听好,其获贼帅及士人恶逆,免死付治,听将妻入役,不为年数。又存赎罪之律,复父母缘坐之刑。” “阿父,恶逆可是不赦重罪,殴打及谋杀祖父母、父母、叔伯兄姊等尊长,这都不杀?” “杀了止其一身,子不教父之过,何如一家连坐,予以赎罪?” “阿父我懂了,这又是一条针对世家门阀的,免得他们抛出一个替死鬼切割得干干净净。现在是一人犯法,全家遭殃。” “正是,所以阿父一直对你严格要求,正是为此。” “阿父,这有关系嘛,你怎么什么都能拿来教训我两句?” “哈哈,前朝中大同元年七月甲子,诏自今犯罪非大逆,父母、祖父母勿坐。自是禁网渐疏,百姓安之,而贵戚之家,不法尤甚矣。先帝此律一出,风气逐渐扭转。” “反正只要是陈霸先推出的政策,阿父你就觉得什么都是对的呗。” “话说回来,今上明察秋毫,留心刑政,亲览狱讼,督责群下,政号严明。功臣贵戚但有非法,咸以法绳之,颇称峻刻。我们侯家理应配合,为朝廷榜样风范才是。” “好吧,那我去和部下们说清楚,让他们都老实点。” …… 侯胜北自去整顿纪律,还真给他整出来几件事情来。 “什么,驻扎在丹徒的屯军盗墓?我们征北将军府,可没有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一职啊。” “要是按照汉朝之法,发墓者诛,窃盗者刑,是要判处磔刑的。磔刑懂吗?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喉咙的酷刑哟。这些年虽然没这么严苛,盗墓也是重罪啊。” 侯胜北将事情禀报阿父,结果按军法处置,赃物充公。 本来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等赃物缴上来一看,父子俩吃了一惊。 “这是……王右军的真迹!” “到底掘了谁的墓啊?” 士卒无知,只知道是晋朝某个大官的坟墓,看墓碑叫什么郗昙。 “郗昙!太尉郗鉴之子,姐姐郗璿号称女中仙笔,嫁的姐夫王羲之号称东床快婿,更是被称为书圣的人物啊。” 侯安都失笑道:”那几名军士倒是雅贼,斩了还挺可惜的。” 他本好隶书,见此妙笔神作,不由伸指一笔一划临摹起来。 侯胜北看阿父投入地欣赏先人名作:“阿父,既然挖都挖出来了,不如就收藏起来呗。这赃物总不见得放回坟墓,去还给死人吧。” 侯安都回过神来:“不可,我部军士犯法在先,我若私藏赃物在后,愈发的说不清楚。此等珍物还是献到宫中,听凭陛下处置吧。” 书圣真迹献上之后,宫中收于秘府,陈蒨以次子陈伯茂好古,多以赐之。(注3) 得知好东西便宜了仇家,侯胜北气得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 ----------------- 广州刺史欧阳頠每年遣使进献,除了东珠、玳瑁、象齿、文犀、翡翠等奇珍异宝之外,这次还送了一批官奴过来。 其中一人,因其相貌堂堂,身材高大,有司令其执掌御伞。 从此之后,南徐州几乎每晚都要发生明火执仗的劫盗案件,如此者十余度。 事情搞大了,自然有人来报身为南徐州刺史的侯安都。 有物主在火光里,认得劫匪乃是至尊身后的执掌御伞之人。 侯安都一开始不信,建康至京口约百五十里,往返三百里。 一个人在午间退朝之后,一路跑到京口,翻过城墙打劫,再扛着贼赃跑回建康,一早仍然打伞上朝。 半日一夜间,行三百里,还要去掉打劫作案的时间,骑快马也不过如此吧。 目击之人信誓旦旦,就是亲眼看到此人劫掠之后,是步行跑着回建康的。 这又是一件蹊跷事。 侯胜北接手处理,府内智谋之士甚多,出了个主意。 让他在建康悬赏百金,求人送书与南徐州,但是要求不得骑马,而且必须在一日内往返复命。 榜文贴出去没几天,一日午后,侯胜北听下属来报,有人站出来应募,已经赍书而往。 侯胜北精神一振,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 他算着时间,这次只是单纯送信,如果那人的速度真和传闻一样,到不了夜半就该回来。 到了子时,侯胜北就蹲守在榜文附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没等一个时辰,才过丑时一刻,就有人单手举着火把,一路脚不沾地般地从远处飞奔而来。 哈,还真有这种奇人! 转眼那人来到近前,在火把的映照下,只见是个年轻人,年纪二十不到,还比自己小几岁,长得高大健壮,肤色黝黑。 “信已经送到,赏钱呢?” 侯胜北一愣:咦,这口音听起来…… “你说信已送到,可有凭证?” “有回执在此。” 侯胜北接过一看,果然是南徐州负责收信之人开出的回执。 确实无疑了。 “来人哪。” 两旁围上来一圈亲卫部曲,多是从始兴郡跟随侯氏起兵的老卒。 “把这位始兴老乡拿下!”(注4) …… “叫麦铁杖是吧,其有赃验显然而不款,则上测立。” “太文绉绉了听不懂?就是说你要是再不交代,就得上刑了。” 侯胜北向此人普及着前几日刚学到的律令知识。 “立测者,以土为垛,高一尺,上圆劣,容囚两足立。哪,土垛子已经堆好在那里了。” “先鞭二十,笞三十,戴上两械及杻,上垛站着。一上就是站七刻,小两个时辰哟,几次站下来,你两条腿也就废了。” “次日再上,然后每逢三、七之日也要上测,一个月得上八天。逢七之日要挨鞭子。” “要是还不招,就得用杖。对,就是你麦铁杖的杖。挨一百五十下还不招,那就可以免死。” “啥,你问要是招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打伞?” 侯胜北被此人的天真逗笑了:“你应该不用再担心打伞的问题了……” 经过一番“友好”的交谈,侯胜北得知此人名为麦铁杖,和自家是始兴同郡。 少年结聚为盗,被欧阳頠俘之以献,没为官户。 旧日习气不改,作案的就是他。 “信然,为盗明矣!” 侯安都启奏至尊,陈蒨面子有点挂不住,给自己打御伞的居然是个盗贼,就要下令斩了此人。 侯安都惜其勇捷,请命赦免,令麦铁杖退还赃物,诫而释之,收为麾下。 从此侯胜北身边,多了一个跑腿的。 …… 二月。 一道诏书任命下来,以司空、南徐州刺史侯安都为江州刺史、征南大将军。 侯安都对于这个任命,本是不疑有它,准备赴任的。 谁知伴随任命而来的,竟还有一则凶报。 随军讨伐周迪的明威将军、东衡州刺史侯晓过世了……(注5) 接任的钱道戢,是陈霸先的从妹夫,陈蒨的亲姑丈。 钱道戢授持节、通直散骑常侍、轻车将军、都督东西二衡州诸军事、衡州刺史,领始兴内史。 “阿父,晓叔他……” 侯胜北回想侯晓的音容笑貌,始终保持开朗的乐观模样。 从小陪伴自己,童年玩耍的点点滴滴,和阿父一起投奔陈霸先,和周文育快活地行酒猜拳,一直到最后,那个负伤一瘸一拐的身影。 他不禁悲从中来,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 前年是留在京师的次子,然后是在巴州任职的从弟,现在则是封在家乡的侯晓。 亲人相继离世,侯安都的语气仍然保持平静:“胜北,改日我要邀请至尊于乐游苑禊饮,你和摩诃、子烈陪侍。有句话,我要好好问一问至尊。” 第63章 天嘉四年中篇 陈蒨很快接受了侯安都的邀请,举办了宴饮之会。 那一日,只见陈蒨着天子盛装,雍容肃然。 头顶朝天冠,冕板俯仰之状象征帝王勤政爱民,前圆后方,上玄下纁,象征天圆地方。 冕旒穿十二珠,按朱、白、苍、黄、玄排列,象征五行相生相克,也遮住了陈蒨的眼神。 骆牙、韩子高侍立身后,与侯安都这边萧摩诃、裴子烈、侯胜北相对,虽是饮宴,气氛颇为紧张。 …… 宴会在沉闷之中,照着礼仪规矩进行。 侯胜北想起了在冼姨家三月三禊饮的场景,那时的场面是何等的轻松惬意。 人一旦登上至尊之位,连吃顿饭都得恪守规矩,挺悲哀的,活得累不累啊。 不过像陈蒨这种人,估计会把遵守规矩当成一种快乐,视规矩如同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 那么无视和破坏规矩的人,在陈蒨眼里,就是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了吧。 侯胜北暗叹,他很清楚自家阿父是什么样的性格。 他们的矛盾从一开始就种下,无可避免地会发生冲突啊。 陈蒨在软弱无力的时候只有忍耐和倚重阿父,但是心中的不满一直在积累。 等到有了足够的实力,就会忍不住下手了吧。 说起来,陈蒨登基也已经有三年多了呢。 …… 侍宴酒酣,侯安都箕踞倾倚于席间,扬声问道:“何如作临川王时?” 陈蒨不应,彷佛没有听到。 侯安都提高了声音,再度问道:“何如作临川王时?” 陈蒨仍然不应。 侯安都不管不顾,再三言之。 陈蒨终于不能无视,启口答道:“此虽天命,抑亦明公之力。” 主辱臣死,双方侍从怒目对视,一触即发,要不是御前不能携带兵刃,只怕已经砍杀在一起。 侯胜北冷笑一声。 呵呵,说得好轻巧,推给什么天命。 当初若不是阿父挺身首倡其议,拔剑震慑群臣,威逼太后交出玺印,推你灵前即位。 会有现在正襟端坐在这里,大谈天命的陛下吗? 上位者承认部下对自己有恩的事实,是那么困难的吗? 还有陈昌之事,陈蒨你知道阿父的内心痛苦吗? 他效忠的可不是你,陈霸先才是我阿父心中唯一的主公。 我阿父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风险弭平,处置了陈昌。 这件事对阿父又有多大的好处,究竟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陈蒨你做了什么呢,轻描淡写、装模做样地试探一句,还要阿父主动揽下此事。 世人只看到阿父做出了这等事,把矛头都指向他,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之人啊。 究竟是谁不念旧情,不顾血脉之亲? 你真要是尊重陈霸先的嫡传一系,下诏让位、自解权力,一样可以实现权力的平滑交接,保住这江山不失的嘛。 那样我阿父也不必做出那等事情来了。 说到底,还是陈蒨你自己放不下这皇位而已。 至尊很了不起吗? 侯胜北觉得眼前这个表面严守规矩,实则充满权力欲望的男子道貌岸然,虚伪无比。 侯安都听得陈蒨如此说,呵呵笑道:“如此,乞借供帐水饰一用,明日吾欲载妻妾于御堂欢会,缅怀逝去之人,感念陛下之恩。” 陈蒨听了想要发作,强忍了下去,终是答应了这个无礼请求。 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君臣恩义,就此烟消云散了吧。 …… 次日。 华林园水殿成了侯家举办宴会之所,所用帷帐﹑用具﹑饮食,皆是天子规格。 侯安都坐于御座,数百宾客居于群臣下位,称觞上寿。(注1) 侯胜北就在近处,看着阿父虽然举杯畅饮,神色间却是殊无欢喜之意,反而尽显落寞和郁闷。 两位庶母面带喜色,打量威严庄重、富丽堂皇的金殿,望向侯安都的眼神满是崇拜。 阿母也看着父亲,神情满是担忧。 宾客们可能觉得侯安都权势滔天,连皇室宫殿都能借来举办家宴。 文士纷纷吟诗作赋,歌功颂德。武人拔剑起舞,意兴飞扬。 侯安都则是倒满一樽酒水,慢慢洒在御座之前,御殿的地砖之上,祭奠故人。 一樽之后,又是一樽,再是一樽。 侯胜北心头冰凉,阿父是通过这种形式,向至尊抗议示威,向自己曾经效忠的这个朝廷表示蔑视么。 是,这样是出了口恶气。 然而对城府深厚的至尊来说,不过是丢了脸面而已,并没有实际受损。 阿父,你只要不举兵谋反,就是在打一场必败之战啊。 届时我倒没什么,跟随阿父便是,就算被满门抄斩,一起走上刑场也不后悔。 可怜阿母、三弟、还有妙娘,她们会遭遇什么。 侯胜北不敢多想,连连喝了几樽下去,终于神志模糊。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大醉。 …… 夜半,侯胜北从朦胧中醒来,只觉口干舌燥。 萧妙淽陪伴在旁,见他恢复神智,便取了醒酒汤过来,埋怨他不该饮酒过度。 侯胜北啜着醒酒汤,品味酸梅的滋味,忍不住将当前形势和萧妙淽说了。 “妙娘,趁着现在你快走吧。” 侯胜北劝道:“回兰陵也好,回始兴也好,接下来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萧妙淽缓缓摇头,事到如今,两人已经密不可分,难道还能丢下他一个人走吗? 再说天下虽大,又能走到哪里去? “侯将军一日手握兵权,至尊就会心有忌惮,不敢贸然行事。” 她安慰侯胜北道:“南徐州距离建康近在咫尺,至尊担心再发生类似突袭王僧辩之事。加上现在与北齐通好,北方边境无忧,调开侯将军也在情理之中。江州和建康隔着北江州、南豫州两道防线,至尊才能放心,与侯将军相安无事。” 侯胜北觉得有理,阿父身为本朝第一名将,雄兵在手,怕谁何来。 也就暂时放下了心。 这次,他没有看穿萧妙淽眼中的一抹忧色。 小弟,淽姊和你解释了也是无用,只会徒增担心而已。 朝廷阴谋之诡谲险恶,不是你,甚至侯将军这样的武人可以理解的啊。 ----------------- 三月。 侯安都表奏萧摩诃为巴山太守,巴山属临川郡,正是江州辖下。 准奏。 “阿父,萧大哥已经赴任去了。” “哦,好。” “阿父你为何还不去赴任呢?” “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 “是新建和改造京口水师的战船,重编舰队吗?” “江船不能入海,须得改造平底尖底为圆底,加高船舷抵御风浪,再建造几艘能出海的大舰才行。” “阿父,此议一上,朝廷又该怀疑你要逃窜海外了吧。” “朝廷疑我,与我何干。” 侯安都毫不在意地说道:“南川诸酋帅均已入朝臣服,江州之地平定。割据地方的不臣势力,也就剩下一个闵中的陈宝应了。估计朝廷很快就会动手,取晋安,走海路乃是上策。”(注2) “阿父,都这样了,你还操心军国大事作甚。” 侯安都摸了摸儿子的头发,他有很久没有这么做了,语重心长道:“在其位谋其政,我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主公,这才是军部首席的担当。胜北,你把这封书信送给安成王,他会支持通过此议的。” 侯胜北无语,只得领命去了。 他知道阿父口中说的主公,不是现在御座上的那一位。 …… 四月。 前军将军沈君理前来南徐州,监州事。(注3) 两人本是旧交,侯安都没有任何拖延和使绊,顺顺利利地实行了交接之责。 “仲伦,会稽长公主早逝,你节哀顺变。” 沈君理闻言,苦笑道:“中年丧妻,人生之大不幸。” 侯安都看着他生出的白发,劝道:“仲伦,你未满四旬,还说不上人到中年,续弦找个年轻女子,照顾你的起居也好。” 沈君理摇头道:“一来放不下旧人,二来每次见到小女,心有不忍。侯兄,你知我唯有一子遵俭,还走在他母亲之前,现在膝下只有一女,实在提不起续弦的心思。” 侯安都陪着叹息,让侯胜北去协调人手,帮忙整理沈君理入住的府邸。 侯胜北来到给沈君理准备的宅院,见到搬运行李,打扫房间,摆放器物的僮仆忙忙碌碌。 具体差事自有管家之类的人员监督指挥,侯胜北于是逐个房间巡查,确认是否有不备之处。 到了后院一处小楼,此处将会作为沈君理家眷的住所。 侯胜北信手推开房门,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望着窗外发呆。 侯胜北见她身着丧服,乃是最重的斩衰,未嫁女为父母所服,心知必是沈君理的女儿。 他不知道如果打招呼,说些什么才好,待要悄悄退出,又觉得不太礼貌。 稍一迟疑间,小女孩已经发现有人进来。 她并未惊慌失措,转身向侯胜北欠身,很标准地施了一礼,却不说话。 侯胜北抱拳回礼,打量这小姑娘。 只见她容貌清秀,和沈君理有几分相像。只是身材尚未长成,瘦弱枯干,当是毁瘠过甚所致。由于脸颊清瘦,显得一双眼睛更大。(注4) 侯胜北忍不住道:“小妹妹,节哀顺便,只是这饭还是得好好吃的。” 小女孩点头表示了解,又轻轻摇头,眼中彷佛又有泪水将要溢出。 侯胜北一时不知道如何再劝,低声说了一句:“眼为心之窗,泪为心之泉,须当珍重。” 匆忙告辞去了。 小女孩的视线,再次转向了窗外远方。 两行眼泪,还是忍不住沿着腮边流了下来。 …… 五月。 侯胜北看到阿父正在烧掉一封书信,忙问其故。 “荀朗兄的书信,没说什么。他督霍、合、晋州三州军事,与江州南北相依,寄信于我。” 待书信化为灰烬,侯安都拍拍手:“如今天气正暖,陪阿父走走如何?在京口驻扎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还没好好欣赏过此处的风景。” 两人登上半山腰,先观赏了试剑石,只见两道深痕刻入石中。 为了逗阿父开心,侯胜北撺掇侯安都也砍上一剑,劈石问天。 侯安都笑着摇头,孙刘都是一代霸主,各怀大志宏愿,所以留下的剑痕才成为后人凭吊的风景。 我砍上一剑算什么,没得被人笑话。 父子二人瞻仰了梁武帝“天下第一江山”的题字。 这次却是侯安都感叹:“确是一片大好江山,可惜终究免不了感叹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梁武帝引狼入室,宋文帝自毁长城,如今陈蒨猜忌阿父,都是再愚蠢不过。” 侯胜北现在对至尊已经毫无敬意,直呼其名。 “韩非子曰:上下一日百战。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 侯安都喟叹道:“群臣相和,善始善终者能有几人?倒也不必见怪。” “那阿父你也没有刻意结党营私,揽权自保啊?否则再来一次突袭王僧辩,看他死不死。” 侯胜北恶狠狠地说道。 “胜北,不要妄语,阿父自己问心无愧即可。” 两人登上北固楼,眺望京口大城,还有金、焦的水师营寨。 看着这块自己多年驻扎,守卫的地方,侯安都颇有感触。 “胜北,你就是在这里从军的,转瞬已有八年了。” “阿父,我还是怀念当初,为你帐前一亲兵的日子。” “都是统率数千人的六品将军了,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侯安都慈祥地看着儿子,温言道:“当年魏武有云,生子当如孙仲谋。胜北,你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阿父也为你感到骄傲。” 看着阿父已有茎茎白发的鬓角,和煦的笑容,侯胜北眼眶酸酸的,喉咙有点哽咽。 他想劝阿父,只要肯服软低头,老老实实地听话,难道至尊还会继续为难你吗? 但是他又知道阿父的性格,绝不会委曲求全只为活下去,成为至尊的一条听命走狗。 既要坚持自己的那份自尊骄傲和放诞不羁,又不肯真正做出犯上作乱、谋朝篡位之事。 阿父,在这个世道上,太难了啊! 侯安都的下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却不知将来哪位豪杰,谁人会是我儿的对手?” 遥望脚下的滔滔大江,侯安都洒然一笑:“胜北,再过几日,便随我进京,会一会如今的江南一帝罢。” …… 五月二十九日。 侯安都自京口还建康,部伍入于石头城。 ----------------- 下图为试剑石、鸟瞰北固山 第64章 天嘉四年后篇 授官之仪,多种多样。 守、试、假、权为试用,期满之后或真除实授,或罢归撤职。 参、知、平、议为参与,或共同议事加强体制,或彼此牵制加强控制。 行、领、兼、带为兼任,低官假行,高官判带,同级兼领,为权宜之计。 典、护、督、录、都、监为实权,多授节。 拜授则是至尊直接任命重臣,身为人臣需加以答谢。 侯安都改授江州刺史,就任之前需要来到建康,行拜官之仪,答谢天子之后方可上任。 ----------------- 天嘉四年五月三十。 陈蒨设宴招待侯安都,为其洗尘践行。又召集其部下将帅。 临行前,侯安都和前来送行的家人一一道别,抱了抱已经四岁的四子侯亶。 然后和侯胜北二人,汇合一干下属,出石头城,向台城行去。 众人穿过外城的西明门,来到台城南面。 当初父子二人就是在这里,三百甲士杀出,击败了徐嗣徽和任约来犯的轻骑。 不过这次没有从东西掖门进入,走的是中间的大司马门。 众人寄放了马匹兵器,改为步行入城。 此处就需要分开了,内侍引侯安都前往嘉德殿参加至尊赐宴,其余诸人则是前往尚书省候命。 侯胜北看了阿父一眼,侯安都则是回以微笑。 …… 在尚书省等待的时间无聊又漫长,侯胜北胡思乱想着。 等到了江州,什么时候再把家里人接过去,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吧。 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和至尊之间彼此相安无事,谁都别管谁。 嘉德殿,阿爷讲的三国故事里,好像是董太后居住的,本是至尊商议礼仪的地方,由于灵帝继位时年纪还小,其母董太后便选在嘉德殿临朝听政。 灵帝亲政后,仍在这里朝会大臣,最后病死于嘉德殿。 何太后辅佐少帝继位后,仍在嘉德殿处理政务。 为便于天子处理政务,尚书台就设在嘉德殿的边上。 本朝承袭汉制,嘉德殿和尚书省也相隔不远。 不过大将军何进被骗进宫,就是在嘉德殿被十常侍所杀的呢。(注1) 呸呸呸,我在想些什么呢。 …… 事情起于瞬间。 就在侯胜北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赐宴,等待结束之后,便可和阿父出发前往江州之时。 不知哪里发出的一声号令,尚书省突然涌出许多兵士。 一个个身披劲甲,手持矛槊,前排竖盾,后排弓弩指向众人,如临大敌一般团团围住。 诸将进入尚书省,只戴武冠穿战袍,人人赤手空拳,都是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朝廷为何要这般对付自己!? 只有侯胜北明白,他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此刻终于掉了下来。 陈蒨,你还是忍不住动手了啊。 …… 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慢慢踱步走了出来,隐身在甲士大盾之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侯胜北认得是中书通事舍人蔡景历,此前秘不发丧,以蜡制棺的就是此君。 阿父派人联系,打探朝中消息的也是他。 此人现身此地,不问可知投靠了陈蒨。 阿父危矣! 只听蔡景历取出诏书念道: “侯安都素乏遥图,本惭令德,幸属兴运,预奉经纶,拔迹行间,假之毛羽,推于偏帅,委以驰逐。位极三槐,任居四狱,名器隆赫,礼数莫俦。” “而志唯矜己,气在陵上,招聚逋逃,穷极轻狡,无赖无行,不畏不恭。受脤专征,剽掠一逞,推毂所镇,裒敛无厌。” “寄以徐蕃,接邻齐境,贸迁禁货,鬻卖居民,椎埋发掘,毒流泉壤,睚眦僵尸,罔顾彝宪。” …… 侯胜北听得冷笑不已,污蔑之词罢了。 掘墓的事情有之,两国通好,贸易往来不是很正常?禁止走私更是边军的职责。 至于什么买卖居民,这不是胡扯吗? 阿父立下的累累战功,岂是你这无良文人堆砌的肮脏词句就能一笔抹杀的。 我父虽非纯臣,然上述之罪状,其辞多诬,至易见矣。(注2) 又听蔡景历继续念道: “去年十二月十一日,获中书舍人蔡景历启,称侯安都去月十日遣别驾周弘实,来蔡景历私省宿,访问禁中,具陈反计。” “朕犹加隐忍,待之如初。爰自北门,迁授南服,受命经停,奸谋益露。今者欲因初镇,将行不轨。此而可忍,孰不可容?” “赖社稷之灵,近侍诚悫,丑情彰暴,逆节显闻。外可详案旧典,速正刑书,止在同谋,余无所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侯胜北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无法遏制的怒火透过眼神,怒视这个秉承上意,赤裸裸诬告的小人。(注3) 蔡景历何许人也,我阿父用得着向你具陈反计? 还犹加隐忍,待之如初? 说出这等话来,陈蒨真正不知羞耻! 他记下了这个逢迎上意诬告的小人,以及背后指使他的皇帝! 侯胜北在尚书省议事大堂中,彷佛受伤的野狼一般,桀桀大笑起来。 左右诸将恐他情绪冲动之下发疯造次,紧紧拉持护住。 …… 宣读完诏书,侯安都被囚于嘉德西省。其他将帅则是马仗被夺,尽行释放。 侯胜北不知为何,并没有被拘捕。 出得宫城,诸将大多作鸟兽散,回去听候发落,各自安排后路。 唯有张安张泰兄弟二人一直在他麾下,仍然伴随左右。 几个月前新收的麦铁杖,也等着他出来,没有自己跑掉。(注4) 可是此时侯胜北无暇褒奖三人的忠义。 马匹被收走了,就靠两条腿步行十里,半个时辰之后回到了府邸。 “怎得回来如此之早,你父呢?” 侯夫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仍然正常地问道。 待侯胜北咬牙切齿地说完经过,说到侯安都已被拘捕,侯夫人天旋地转跌坐椅中,只是垂泪。 侯府已经乱相纷呈,得知讯息的宾客纷纷收拾财物,不告而别。 管家僮仆婢女见此乱相,不知所措者有,心怀不轨者亦有,一片人心惶惶。 侯胜北命令张氏兄弟,率亲信部曲看住家庙、库房、门口等几处要地,但凡敢有冲击者斩,其他地方就不用管了。 宾客要走就让他们走,不必阻拦,但是需遵守秩序,不得大呼小叫。 管家僮仆婢女,有趁机偷窃财物,作奸犯科者杀。 稍作安排,镇压秩序之后,侯胜北苦笑着对萧妙淽道:“妙娘,虽有所预料,还是走到了今日的田地。” “当郎,侯将军只是被囚,还有一线机会。“ 萧妙淽尚能保持冷静,安慰他道:”能改变当今至尊的想法,只有两个人。” 侯胜北看到了一丝希望,或者说即便是一根救命稻草也要抓住:“你是说?” “安成王陈顼和韩子高。” 萧妙淽说出两个名字:“时间紧急,你我分头各去一处。” “好,我去找安成王。你去找韩子高。” 侯胜北习惯了战场决断,很快做出决定。 不过他的内心,隐隐约约应该是不希望萧妙淽去见那个豪爽好色的安成王吧。 …… 安成王没有拒绝求见,还是如平常一般地接待了他。 “侯大司空是保不住了。” 陈顼没有废话,干脆利落地说道:“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再放虎归山,我兄长没这个胆量和胸襟。” 虽然已经多少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侯胜北还是一阵晕眩。 “你们一家多半没事。我兄长为了显示宽宏大量,会赦妻子家口无罪。不过军中是没法继续待了。” 陈顼继续说道:“接下来几年,你最好是闭门读书,或是出家为僧吧。至于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我也不知道。” 免去一死,但是禁锢不得出仕。 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换了以前,还可以回到始兴老家,做个地方豪强也不错。 可是现在满怀仇恨的侯胜北,怎么可能接受余生如此度过!? 盯着双手握紧拳头,抿嘴沉默不语的侯胜北,陈顼缓缓道:“另外倒是还有一个建议。” 他又露出猛虎食人般的笑容:“本王正巧需要有个不怕死的人。” 不等侯胜北回答,陈顼就下令送客。 “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告诉一声,我们详细再谈。” 侯胜北的身后传来了安成王的话语:“不妨就当作上次你说的,侯氏为我差遣的第一件事情。” …… 被陈顼三言两语打发,见时间尚早,侯胜北转头去了韩子高的府上。(注5) 通报之后进入厅堂,却见韩子高斜倚在榻上,萧妙淽站在榻前,面色不豫,看样子说服并不顺利。 见侯胜北进来,韩子高也不起身,懒洋洋道:“你们的来意,我已明白。只是我为什么要帮侯司空呢?” 他指了指脖颈上的红痕,那是讨伐留异时受的伤。 砍掉一半的发髻历经一年尚未长全,梳成了偏向一边的坠马髻:“此前随侯司空出征,我可是受了伤,吓得有阵子不敢去见陛下呢。” “韩将军要怎样才愿意相助。” 韩子高用邪魅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挺立的萧妙淽,从她高耸的胸,看到修长的腿,啧啧赞道:“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此语诚不我欺也。” 听闻韩子高语带调笑,侯胜北捏紧了双拳。 ”这样吧,萧溧阳这匹胭脂马且借我骑上几日。我若是满意,便向至尊说情,饶了你们一家的性命,如何?“ 韩子高向着萧妙淽淫笑道:”反正你之前都可以伺候羯奴,想必也不会在意陪我韩蛮子几天吧。“ 萧妙淽咬着嘴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侯胜北已往腰间拔刀,却摸了个空,进宫时宿铁刀和战马都被夺了。 他拉起萧妙淽的手:”妙娘,我们走!“ ”可是侯将军他……“ ”我阿父不会希望我委曲求全,用妙娘你献媚求活的。“ 侯胜北转身,低声丢下一句话:”韩子高,你今日出言辱我挚爱,他日必有报之。“ ”哈哈哈。“ 韩子高放声狂笑道:”你即将一身不保,倒要看你如何报复。待我向陛下领了抄家之职,届时女眷尽数为奴为妓,再来好好品尝这位前朝公主的滋味。“ 两人头也不回,走出了韩府。 ----------------- 侯安都的结局已经注定,陈蒨究竟会如何发落侯家则尚未可知。 沉重的气氛弥漫在侯府上下,更是如同层层叠叠的块垒,严严实实地堵塞在两人胸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侯胜北强打精神,安慰了一下阿母。 两位姨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犯官家属的下场是何等凄惨,她们早就有所耳闻。 侯亶年纪幼小尚不懂事,只是觉得家中一阵热闹喧嚷之后,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很是不解。 什么都不懂,此时反倒是一种幸福吧。 侯胜北觉得喉咙火烧般干渴,要了些汤水喝了,然而心头的那团火却难以熄灭。 他几次想冲出去,杀得一个是一个,就像战场上的勇士一样,战到力竭而死就算了。 可是有个声音在说:”你这样莽撞蛮干,能伤到仇家分毫吗?” 陈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凡我侯胜北留得命在,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 入夜,府邸之外已是铁甲铮铮,一队御营兵士看住府门,不许进出。 ”当郎,韩子高宵小之徒,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萧妙淽表明心迹,安慰他道:”我也绝不会屈从于他,你可放心。“ 侯胜北忧伤地看着佳人,颤抖着伸手抚摸她脸颊。 连累于你之类的话,已经不必再说,当明日毁家灭门之祸到来之时,一起携手上路便是。 萧妙淽感受他粗糙的大手,划过自己脸颊的柔嫩肌肤,嘴唇颤动,刚要说话。 突然觉得情郎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只见侯胜北匆忙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却是阿父在冠礼那日送给自己的。 打开一看,阿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只见两行工整却又透着轻狂的隶书写道: “昌世子深明大义,不欲争权而乱我朝天下。” “主公一脉隐居故里,为父也能忠义两全。溺毙云云,不过一空棺耳。” 下面又有一行字写道: “凡事自有为父一身当之,与家族无涉。吾儿勿忧,善抚阿母幼弟即可。” 侯胜北大恸:”“阿父!” 陈昌未死,章太后在世,陈霸先旧部众多,这个秘密要是捅出来,陈蒨的御座只怕是要不稳。 只是阿父,你为什么不用这个条件,交换自己的性命呢? 侯胜北痛恨自己的不成熟。 自己起表字当之,结果还是阿父承担扛起了所有。 然后在成人冠礼的那天晚上,给了自己这个锦囊。 原来自己还是并未成人啊。 这是来自阿父最后的教导。 ”胜北,阿父去年四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不再疑惑,自然也不会后悔。” 阿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不再疑惑、不再后悔,不过我已经有了决定! …… 萧妙淽看了锦囊内容,也是感伤。 原来侯安都已有后手,以此为胁,陈蒨不敢妄动,家族可保无事。 见侯胜北悲痛不已,萧妙淽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侯将军已有决意,自今日起,你就是侯氏一家之主,须得打起精神。” 侯胜北重重点头,从今往后,阿父就不再能够指导和引领自己,需要靠他自己来为身边人撑起一片天地了。 萧妙淽语含羞涩,还是勉力说道:“当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日,今日但凡有个一男半女,我一定将之抚养成人。” 侯胜北愣了一下,懂了萧妙淽的意思。 阿父若有个三长两短,按制三年不得与妻妾同房。 何况自己已经决定答应陈顼,投身生死未卜之事。 身处这乱世,三年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早早留下血脉子嗣,也是身为家主的责任。 然而萧妙淽和自己尚未成婚,却要为自己生儿育女,已是不计名节,把毕生尽皆托付。 在一片难以言表的氛围中,悲哀与希望相交织,他搂住了萧妙淽的纤细腰肢,走向床榻。 罗帐轻摇,只听萧妙淽娇声道:“往日素蒙当郎怜爱,今宵还请勿要相惜,妙娘此身,任君……唔。” 却似被封住了嘴。 生命的逝去和诞生,就是那么的奇妙吗? …… 天嘉四年六月初一,晨。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射入房间。 侯胜北起身,揉了揉腰,替沉睡中的萧妙淽拉上被子盖住微露的香肩酥胸、雪藕玉臂。 他就这么赤着身子,披头散发,捐介疏狂,宛如前朝那些无视规矩礼法的名士。 只见侯胜北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在卷轴上重重地落笔: 行事但凭本心,不忘根本者,不拘外物者,不殆——阿父毕生所教 …… 与此同时。 侯安都于嘉德殿西省赐死,时年四十四。 寻有诏,宥其妻子家口,葬以士礼,丧事所须,务加资给。 第65章 卧虎台 士死曰不禄,三日而殡,侯安都很快便下葬了。 那一日的午前,一辆推车,一口薄棺,送回了阿父。 侯安都静静地躺着,口唇耳鼻隐有血迹,双目合拢,牙关紧咬,十指互扣按于腹间。 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但是没有软弱、恐惧、沮丧,甚至也看不出有愤怒和不平。 将军堂堂正正地赴死,即便毒酒入腹有如刀割,在最后的时刻也努力保持了尊严。 十步见方的墓地,四尺高的坟头。 身为开国公的阿父,本该称薨,有谥号,墓地百步见方,坟头高二十尺的。 …… 侯胜北没有再流一滴泪,将祭奠之物一一摆上,头也不回地道:“安成王,我心意已决,你可以说要我去干什么了。” 亲身到来的陈顼,洒了一杯酒在侯安都的坟前。 他长长叹息道:“侯司空逝去,我朝少了一位能够与北朝抗衡的名将。真要有北伐那天,却让我找谁统军为帅呢。” 侯胜北漠然,北伐遥不可及,根本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 陈顼又道:“蔡景历迁散骑常侍,官升三品。新封县子进为新封县侯,爵位也连升两级。是靠什么立的功,你想必清楚。” 侯胜北心情没有起什么波澜,一个毫无骨气的跳梁小丑,不过是顺应背后那个指使之人的心意而已。 他现在根本没有向任何人报复的能力,只有低调隐忍,等待机会! 侯胜北再度平静地说道:“安成王,我既已答应,需要我干什么,你可以讲了。” 陈顼却不着急,四处眺望了一下:“此处幽静,倒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你且陪我随意走走。” 漫步在黄土坟堆之间,陈顼像是在酝酿,考虑从何说起。 …… 他终于开口道:“有些人死后还能入土为安。有些人却是死于沟渠,为野犬鸱鸮所食,尸骨不得保全。” 从这句话开始,陈顼讲起了九年前,江陵陷落时的惨状。 宗室自汝南王萧大封、晋熙王萧大圜、百官自尚书左仆射王褒以下,尽数为俘以归长安。 其中有名者,如琅邪王氏的王克、陈郡谢氏的谢贞、南阳庾氏的庾信、沛国刘氏的刘臻、刘瑴兄弟、琅琊颜氏的颜之推、颜之仪兄弟等等。 百姓男女更是被虏十余万,小弱者皆杀之,驱入长安,没为奴婢。 陈顼慢慢陷入对往事的回忆,神色悲怆,彷佛眼前再次有寒风卷起,雪花飘零。 破城之日为冬月,驱归长安则是腊月,正值天寒地冻之时。 又遇大雪,俘虏为人马所践及冻死者,十之二三,尸骨填满沟堑。 提起那段悲惨而屈辱的行程,陈顼再也不能用平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来掩盖情绪。 他森然道:“南朝文武百官连同家属,沿途坐槛车、戴连枷、系缧绁,如同猪狗一般被驱赶,毫无尊严可言。” “有怀抱小儿者,被夺走掷于雪中,以刀杖殴打前行,只听小儿哭声渐弱,终于断绝。而父母步步回顾,号叫不舍。”(注1) 陈顼盯着侯胜北,眼神有如刀锋:“数百官员,十数万人就这么一路到了长安,在北朝为奴为婢,你觉得意下如何?” 侯胜北终于明白,阿父为什么会选择结交安成王了。 经历过这么一段人间惨事,只要不是没心没肺之人,一定会与北朝势不两立吧。 他缓缓道:“这批人之中,和安成王一样仇恨北朝,心念故国的一定为数不少。” “是的,这些人一旦组织起来,就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然而我还需要一个人。” 陈顼看着侯胜北的目光变得火热:“这个人必须能文,和那些世家名士诗歌应酬。能武,擅长跑马骑射田猎,打入北周关陇子弟的圈子。” 他在一个坟头前停住,轻轻摩挲墓碑。 “此人需要通晓戎事,才能把握军机情报;敢于相机决断,才能应对突发局势。此外还须聪明有谋略、能用计。最重要的,必须有报国之心、赴死之勇。” 陈顼深深地看着侯胜北:“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直到你的出现。” 侯胜北对安成王的评价安之若素,什么报国之心,他现在有的只是报仇之心吧。 陈顼彷佛知道他内心所想:“现在你权且当作是为我做事,与大哥并无关联。” 侯胜北淡淡道:“一旦被北朝发现,自然就是谋逆死罪。” 陈顼点头表示确实如此:“是的,为了维护和北朝的友好关系,我朝绝不会承认此事,你只能默默无闻地死去。” 侯胜北笑了起来,只要陈蒨一天在位,他在南朝的前途,就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北朝一搏?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安成王愿意启奏至尊,同意让我家人返乡,侯某便领了这件差事。” “成交。” 见陈顼答应得爽快,侯胜北再无顾虑:“敢问安成王,这个组织如何称呼?” 陈顼再次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犹如猛虎欲噬人:“卧虎台,卧于北朝心腹之虎。”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先回去吧。” 陈顼拍了拍手:“准备工作不是三言两语,几天就能搞妥当的,我也不想你去白白送死。接下来的事情,你去找谘议参军毛喜细细商议。” …… 七月。 侯安都过世已有一个多月。 镇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徐州刺史黄法氍改回了镇南大将军、江州刺史。 改由周宝安授持节、都督南徐州诸军事、贞毅将军、出任南徐州刺史。 正如事后推测的那样,江州刺史的任命,不过是引诱阿父离开京口,来建康谢恩,自投罗网的陷阱罢了。 侯胜北没心思再管这些,也不和昔日故交联系。 这段时间,他十分的忙碌。 陈顼回朝后,毛喜任骠骑将军府谘议参军,领中记室,府朝文翰,皆出于其手。 他才是卧虎台的真正主持者。 谍报是一个全新的领域,虽然侯胜北曾经学过孙子兵法的用间篇,但理论和实际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 毛喜细心而耐心地指导侯胜北。 “只蛰伏,不轻用,待关键,见奇效。”(注2) “你不必急于求成,刻意想着收集什么情报。通过江陵人士结交北朝勋贵,打入他们的圈子,那时只需稍微留心,就能自然而然地获得情报。” “你就当作正常交际,吟诗作赋、觥筹交错、跑马射猎,结交一二好友,由他们再带你结交更多人,人脉广了,信息自然就多了。” “北周武人执政,崇尚军功,贵游子弟咸以相矜,皆竞习弓马,被服多为军容,好驰射。和关陇贵族打交道,需得拥有一手骑射功夫,如此才能融入他们。” 毛喜自嘲一笑:“不过这样的人,从军取功名便是,怎肯愿意做此籍籍无名之事。” 他看着侯胜北,眼神流露出同情怜悯。 三年前在大江之上,提到战事意气风发,说起心爱之人略带羞涩的少年,如今沦落成为前途尽丧,只有冒死去北朝一搏的过河卒子。 不过单从表情已经看不出内心悲喜,比当年沉稳了许多。 此人,可用。 “获取情报涉及理解和影响他人行为和情感,当然也包括严格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情感,这对于操纵他人和保护自己至关重要。” 侯胜北心想毛喜你就是此道好手,怪不得陈顼让你负责此事。 毛喜继续说明道:“这些北朝贵族,武功之外又喜好南朝文明,江陵陷落后,宇文泰就喜道: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 “宇文泰之母为太原王氏,当即又谓王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当以亲戚为情,勿以去乡介意。授王褒等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王褒等亦忘其羁旅。” “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笼一代。其与宇文氏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贵游等翕然并学王褒之书。若是你作得一手好文章诗词,也能让他们青睐有加。” “不过,通过这等人结交北周贵族则可,切记不可将正事透露一丝一毫于他们。” 毛喜严肃地告诫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批人感怀咏叹故国慷慨激昂,真要提着脑袋做杀头的事,那是万万不肯的。你若信赖他们,就别想活着回来了。” 卧虎台发展的目标对象,主要有三类: 一是权贵身边的僮仆婢女,坚忍吃苦,尤以家人于江陵沦丧者为佳。 他们可以传递日常消息,有时不经意探听到的一句话,很可能就是决定生死成败的关键。 二是担任军府记室、录事参军的书吏。 北朝将领少文,多喜用江陵降人撰写军令军报,这些人得以与闻军机,若是能开发一个则价值极大,只是须得谨慎试探,小心拉拢。 三是府兵中的汉军。 府兵创立之时,兵士只限于鲜卑与北方各族,逐渐大量的汉人也被募充府兵。汉人一旦入军,须改为鲜卑姓,全家强制由民籍转入军籍。 军户虽然不用承担赋税,战时却要自备粮草和武器,出现死伤残疾。 汉军更会受到鲜卑军士的欺压,积累怨气,容易拉拢,可通过他们收集军中信息。 毛喜总结道:“只是这些人只能获得一鳞半爪的情报,高层次的决策信息和战略机密,就无法可想了。结交北周权贵掩护身份,从他们口中套取高级情报,就是你的主要职责。” “其他诸如隐语解读、阴书复原、临摹字迹、假刻印章、金宝贿赂、色诱勾引等,自有专门人才,无需你经手。” “如有需要,你可通过特定人员下达指示,切莫亲自为之。” 毛喜不厌其烦地提醒侯胜北不要亲自下场,切忌直接参与情报活动。 “听起来似乎矛盾,但是潜伏一子的作用,要比获得情报更为重要。” “这也是对你的保护,和你单线联系的人员乃是死士,即便出事也不用担心会牵连到你。” “南北相隔数千里,信息不通,一年不过来聘一次,最多二次。如果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最新情报,本朝制定出来的政战之策就可能南辕北辙,偏离实际。” 毛喜最后强调了情报的重要性:“卧虎台事关重大,安成王将此任托付于你,切莫让他失望!” …… 九月。 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广、交、越、成、定、明、新、高、合、罗、爱、建、德、宜、黄、利、安、石、双十九州诸军事、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欧阳頠薨,其子欧阳纥继任。 陈宝应以兵资助周迪,留异也遣其子留忠臣相助,周迪越过东兴岭,东兴、南城、永城三县响应,再寇临川。 陈蒨诏都督郢、巴、武、沅四州诸军事、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率众讨之。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侯胜北对周边之事还是不闻不问。 自从阿父去世,部曲尽数被打散收编,军营之事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这段时间,毛喜悉心传授他如何快速获取他人信任,掩藏自身真实想法,旁敲侧击套取信息等种种技巧,并且予以反复训练。 其他如酒桌礼仪、划拳拇战、藏钩射覆、猜枚握槊、投壶行令等游戏,也须勤加练习。 侯胜北天资聪颖,埋头钻研,又有徐陵老师传授的沟通话术基础,触类旁通学得极快。至于各种游艺技能,更是上手就会,会而能精,堪称赌神。 毛喜也不禁感叹,人才啊。 若不是侯司空遭遇这等事,此子走军功路线也好、养望出仕也罢,都能有一番成就。 …… 当毛喜觉得侯胜北已经具备了资格的时候,给到了他两份名单。 一份是到达北周之后,有待结交的关陇勋贵,包括: 太师、总领百官五府天官大冢宰、晋国公、雍州牧、都督中外诸军事宇文护的六个儿子。 已故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大都督、三雍二华等二十三州诸军事宇文导的五个儿子。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太保、柱国、许国公宇文贵的三个儿子。(注3) 宇文护府长史,少傅、大将军、南阳郡公兼营作副监叱罗协的五个儿子. 宇文护府司隶,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临高县公冯迁的儿子冯恕。 八柱国之一、攻破江陵的主将,太傅、大宗伯、燕国公于谨的九个儿子。 已故八柱国之一,唐国公李虎的八个儿子。(注4) 已故八柱国之一,赵国公李弼的六个儿子。(注5) 已故八柱国之一,卫国公独孤信的七个儿子。(注6)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郑国公达奚武的两个儿子。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凉国公贺兰祥的七个儿子。 柱国、大司马、秦州总管、秦渭等十四州诸军事、陇右大总管尉迟迥的五个儿子。 柱国、总管七州十三防诸军事、陕州刺史尉迟纲的四个儿子。 金州总管、七州诸军事、金州刺史贺若敦的三个儿子。 宇文泰五子,齐国公宇文宪。 宇文泰六子,卫国公宇文直。 宇文泰七子,赵国公宇文招。 宇文泰八子,谯国公宇文俭。 宇文泰九子,陈国公宇文纯。 宇文泰其余诸子尚不满十岁,暂时可以不必理会。 以及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随国公杨忠的五个儿子。 迁往长安的南朝降人自不必说,也是他需要结交的对象。 毛喜开玩笑道:“名单没有罗列北朝贵女,若是能结交一二红颜,也是你的本事。”(^_^) 侯胜北看完长长的一串名单,不禁感叹北周将门人才之盛,关西出将、关东出相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么多的交际对象,看来自己到了北周之后,怕是要夜夜笙歌,日日觥筹了。 …… 另一份名单就短了许多,是需要他小心注意的人,上面只写了两个名字: 二十四开府大将军之一、勋州刺史,韦孝宽。 天官府司会大夫,柳庆。 ----------------- 《地名对照》 东兴:今黎川县 南城:今南城县 永城:今黎川县北三里田东湾一带 第66章 孤独行 重阳已过,菊月天气渐凉。 侯安都过世三个多月,萧妙淽的孕相初显,侯胜北已经做好远行的准备。 他记下最后一份资料,那是北周的官制。 北周复古,三公三孤之外,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天官府设大冢宰一人,小冢宰二人。 宇文护任太师、大冢宰,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六官本为并列,彼此互不统属,若是加封五府总于天官,则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五府都要受其节制。 宇文泰嫡三子宇文觉,佛名陀罗尼,意为总持。 宇文护逼魏帝禅让,又废陀罗尼而弑之。 宇文泰庶长子宇文毓,佛名统万突,意为无限多。 宇文护复迎为帝,又进食毒而杀之。 宇文泰次子早夭,四子宇文邕,佛名弥罗突,意为包罗天下。 宇文护再立为帝,获百官总己以听之权,五府总于天官,都督中外诸军事。 大冢宰成为百官之长,类似丞相而更胜一筹。 左右十二共二十四军,总属相府,皆受宇文护处分,凡所征发,非其书不行。 相府屯兵禁卫,盛于宫阙,事无巨细,皆先断后闻。 天官府众属官: 御正大夫有代言之责,参与军政大事决策; 纳言大夫出入侍从,参与机要; 司会大夫掌机要文书,有副总六府之权; 此外还有宗师大夫司训导宗室子弟、宫伯大夫司宫禁侍卫、太府大夫司财政收支、计部大夫司财政计划、膳部大夫司宫廷饮食、太医大夫司宫廷医疗等。 毛喜特别提醒他要注意的柳庆,此时便担任司会大夫,北周数千名的侯官密探,便是由此人掌握。 柳庆耳目众多,本人又聪明机敏,善于断案决狱,会是卧虎台今后最危险的对手。 地官府设大司徒一人,小司徒二人,负责土地、户籍、赋役等。 春官府设大宗伯一人,小宗伯二人,负责礼仪、祭祀、历法、乐舞等。 夏官府设大司马一人,小司马二人,负责军政﹑军备﹑宿卫等。 秋官府设大司寇一人,小司寇二人,负责刑法狱讼及诸侯、外族事务、外交等。 冬官府设大司空一人,小司空二人,负责各种工程、制作。 侯胜北看完记住,将资料抛入火盆之中。 …… 安成王传讯,近期会有一批使节去北周,让他做好出发准备。(注1) 主使为通直散骑常侍,兼侍中、领豫州大中正袁泌。(注2) 袁泌出身阳夏袁氏,简文帝为太子时担任东宫领直,先降侯景叛军,再跟随王僧辩拥立贞阳侯萧渊明,又从王琳辅佐永嘉王萧庄。 王琳兵败后,袁泌将萧庄托付北齐,归顺本朝,兜兜转转已是五十有五,为人老练圆滑,于北周有不少故交旧朋。 侯胜北年纪尚轻,如今褐衣白身,够不上主使副使,陈顼给他寻了个随员的身份。 张安张泰弃了军职随行,这两兄弟跟随自己八年,侯胜北并不意外。 麦铁杖也说要去北方见识见识,不然怎么称得上横行天下的大盗贼。 这个理由让侯胜北啼笑皆非。 不过他经过毛喜训练,现在已经能够稍许洞察人心。知道麦铁杖实则感激当初不杀之恩,这么说只是不好意思把报恩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罢了。 此人知恩图报,堪为臂助。 安成王把之前在宫城被没收的宿铁刀要了回来,送还给他。 侯胜北轻抚四尺长刀,锋芒逼人依旧,可是他自己的锋锐意气,却已深藏鞘中。 各项准备停当,就等出发的日子到来。 …… 不过出发之前,毛喜让侯胜北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距离建康百五十里的茅山,西汉时有茅氏弟兄三人在此修道拯民,称为三茅真君,故此得名。 东晋又有葛洪修炼于抱朴峰,自号抱朴子,世称葛仙翁,著有《抱朴子》《金匮药方》《肘后备急方》等,乃是丹鼎派的神仙人物。 马枢已隐居此山多年了。 侯胜北见到他时,却见一片山势秀丽,树木葱茏中,数百家草屋围绕中央一间,如众星捧月,明明深处山野之中,却像是个村庄一般。 马枢四十出头年纪,昔日讲《维摩》、《老子》、《周易》,道俗听者聚二千人。 多家学者各起问端,马枢依次剖判,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别,转变无穷,论者皆拱手默默听受而已。 邵陵王萧纶嘉之,留书二万卷。 见到侯胜北,马枢感叹道:“侯将军还是撇不下心中执念,没有迈出那一步,这支兵却是空自准备了。” 侯胜北一惊,仔细回想,刚才的许多草屋摆出的正是军营模样,盗贼难入。 难道在建康一百五十里外,阿父还埋伏下了这一路人马? 侯胜北试探着问道:“先生是?” 马枢看向他,因常食黄精之故,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神目如电,能暗中视物。(注3) 只听马枢坦然道:“我为侯将军宾客,于此山中训练这支擅长夜袭的人马,自然是为了做大事的。” 他抬头望向树梢上的一双白燕,春来秋去许多年,有时停在案头,也不怕人。(注4) “侯将军孤傲放诞,位居人臣之极,既不懂明哲保身之道,又纠结旧日恩义,不能更进一步,哪怕武略智谋过人,最终还是不免败于权谋。小将军当引以为戒哪。” 听马枢批评阿父,换了以前侯胜北可能会出言反驳,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听取,颔首表示接受。 阿父,你既然有所准备,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发动呢…… 侯胜北暗自叹息,随后说出今日前来的目的。 听他道明来意,马枢的目光炯炯,似要看穿侯胜北的真实想法。 见他神色不动,马枢叹道:“江陵一炬,毁却历代文明十四万卷,痛哉惜哉。邵陵王以书册托付于我,你要抄录书名重整典籍,不管为了何等目的,乃是一件善事,我当助之。” 于是侯胜北在这茅山之中,整理书册清单,誊抄两万本书名目录。 花费了两日功夫。 期间马枢以茅峰雀舌泡茶,讲解所悟心得。 “吾六岁学儒,后参佛,又修道。闻贵爵位者以巢由为桎梏,爱山林者以伊吕为管库,各从其好也。” 侯胜北不解,听先生你的意思是三教并修,超脱物外,为何又会和阿父搅在一起。 马枢笑道:“然支父有让王之介,严子有傲帝之规,千载美谈,所不废也。岂天之不惠高尚,何山林之无闻甚乎?” 侯胜北对他的不拘一格表示佩服:“先生自是超脱之人,小子俗事缠身,不敢望得清静。” “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原来是一家。” 马枢叹息道:“释道儒各有长短,本无高下。只是现在伪托佛名,贪图利益者愈多,高僧大德却少。我听闻北齐崇佛灭道,只怕灭的都是伪道,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怎会贪恋红尘。” 侯胜北若有所悟,真正的高僧大德、有道之士,不会在意名利。 反过来说,贪图名利的就是以佛道之名,行奸巧之事之人。 国家对付的,应该是这些伪佛伪道,而不是玉石不分,兰艾俱焚。 自己以前所想,却是有些偏激了。 抄录完毕,谢过了马枢,侯胜北拿着誊抄的书名目录,拥有了一份敲门砖。 江陵焚书,是每个士族文人心中的痛。通过整理存世书籍的名义,很容易将他们拉近和聚拢到一起,找到彼此共同的话题。 虽然动机不纯,也算积累了一份功德罢。 …… 剩下的问题还有一个。 如何向侯夫人和萧妙淽开口解释,自己要前往北周一事。 侯夫人还好,侯胜北只说作为使团随员,前往出使,需要过些时日才能返回。 萧妙淽熟悉朝廷典仪,就没有那么好瞒过了。 “使团行程自有定期,怎会不知道何时返回?当郎,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侯胜北难以向她撒谎,只得如实说了。 萧妙淽最近数月就见他行踪不定,如今听说要潜伏敌国,做收集情报的危险之事,闷闷不乐坐在床边,满心尽是担忧不安。 好在侯胜北早有准备,立刻转移话题,请萧妙淽修书一封,写给其弟萧大圜。 “八年了,我都放弃了寻找小弟的下落,你这人……” 萧妙淽轻叹道。 两人已是一心同体,有些话不必再说出口。 侯胜北搂住她,轻轻抚摸萧妙淽的腹部,那里有个小生命,是阿父和他血脉相承的延续。 即便前途未卜,生死不明,至少此刻他们还可以相偎相依。 ……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 侯胜北和阿母道了珍重,再和庶母及幼弟告别。 最后,他轻轻拥抱萧妙淽,萧妙淽也回抱住他。 昨夜二人已经倾诉了无数,此时无需再有更多言语,到这一刻却终究舍不得分离。 良久,萧妙淽狠狠心推开他:“当郎放心去,勿忧家中。安成王已奏请至尊同意,我们很快就回岭南。” 她手按小腹:“我和孩儿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侯胜北在张安、张泰、麦铁杖的陪伴下,四人登上了使团乘坐的船只,扬帆启航。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岸边那道挥手告别的倩影,终于消失不见。 ----------------- 由于淮南淮北、黄河下游至洛阳都是北齐地界,使团不能走梁州-洛阳-函谷关的路线。 于是逆流而上千余里,来到了郢州。 此时刺史章昭达前往征讨周迪,没有需要拜会的官员,使团便转而向北。 虽然两岸景色依旧,在船入沔水的那一刻,侯胜北有一种说不出的的滋味涌上心头。 自此走出国门,身处异国他乡。 他站在船尾,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向身后逐渐远去,飘扬着本朝旗帜的关城。 远去的其实是自己才对。 只有背井离乡,方知故国难舍。 虽有张家兄弟和麦铁杖陪同左右,侯胜北的内心其实竖着一道墙,和众人隔离开来。 他是孤独的。 而去国的这一刻,内心的这份孤独感,愈发的深了。 …… 沿着汉水北上,历沔汉之逶迤,及楚郡之参差。 过襄阳,望隆中之大宅,映岘首之沉碑。 五丈星落,诸葛不得归耕南阳,杜预灭吴名垂后世,推荐他的羊祜却坠泪襄阳。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 既而循淯水,经濮县,历淅州,越武关而至商州,出蓝田关抵达了长安。 沿途四十余日,一座丝毫不亚于建康的北方雄城,屹立于使团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北周的国都吗,侯胜北不由感叹道。 被山带河,八水环绕,土地肥沃。 四面有山关之固,东函谷、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猝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 周五十余里,开十二门,每座城门分为三个门道,每道宽约五步,恰好四个车轨,合计方轨十二。 随着缓缓接近,侯胜北看出了这座雄城所经历的战火和摧残。 他们从南面西侧的西安门入城,西安门在新莽末年被焚毁后,中门道和东门道仍然堆积残存着烧成红色的土块,之上重新铺设了道路,西门道却是破坏无存。 原本三丈五尺,加上城堞有七雉的高大城墙已是失修不堪。 城门不备,宽三十步,深达丈二的壕沟深深浅浅,被填了多处。 虽然设有城楼,只能控制进出、监督民众,于军事防守却是意义不大。 长安城,就像一个浑身伤痕,充满疲惫的巨人,承载旧日残留的余辉,坚持屹立不倒。 …… 入境之后有向导引路,秋官宾礼大夫的下属早已在此迎候,查验过文书,引导使团进入城中。 位于城南的大汉未央宫和长乐宫已经全部废弃,变成了一般的居民城区。 街区矗立着几座寺庙和砖窑,前往寺庙的人群很是不少。 每条街道宽约四十步,也是三道并列,中间的驰道为天子专用,此时空空荡荡。 众人沿着八街九陌,十纵九横的街道一侧前行。 路上只见胡人与汉人杂居,各种口音的对话交杂在一起,形成了长安城独有的热闹氛围。 胡原本为匈奴后裔的称呼,然而现在已经远不能涵盖北朝的众多民族。 只见羯人深眶高鼻多须、鲜卑红发白肤绿眸、粟特人素服尖帽,香油涂发,和南朝街头完全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历经数百年的血脉融合,胡汉之别已不再是泾渭分明、格格不入、甚至势不两立的局面。 …… 路经横门。 听迎宾官员说,长安城的坊市通称东西二市,这其实是个笼统的说法。 本地人都知道,实际应该叫做东西九市才对。 分别为东市、南市、西市、北市、柳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通亭市,而以东市、西市最为繁盛。 这九市位于横门附近,以横门大街为界,街西六市为西市,街东三市为东市。 每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四面有市垣和市阓,中心有五层高的市楼,瞭望市集秩序。 集市内的道路为十字形,称隧。 隧的两侧是列肆,亦称市列。 列肆成行,井然有序,店铺后面靠近市墙之处,设有存放货物的邸舍。 东市周围居民众多,分布着酿酒、制器等作坊,也少不了酒楼妓院等风月场所。 西市周边以一般士庶居多,以及屠宰等工肆之人。 交通亭市是通商贸易场所,四方往来商旅,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 其周边即是各国使节、胡商、侨民的居住场所。 迎宾官员自豪道:“八水绕长安,九市聚财货,各位闲暇之时可以好好逛上一番,采购些抢手的稀罕特产回去。以前入市还需交市门税,先帝废之,如今可以随意出入。” 此时无暇入市,众人的落脚之处就在交通亭市附近的馆舍,从这里可以远远可以眺望到东北部的宫城。 宫城周十里,北墙和东墙利用了汉长安城原有的北城墙和东城墙,再加修补而成,西墙和南墙为新筑。 宫城分为东、西两个小城,东城为太子宫,西城为皇宫。 城防坚固,墙楼高耸,城门也是按外城的规格建设,看来是将军事防御机能集结强化在了此处。 …… 进入馆舍,和众人分开,侯胜北来到自己的房间。 毛喜曾经说过:“战场需有前敌指挥,谍报也是如此。长安和建康相隔三千里,待消息传到已是二个月以后,难以一一指示。相机决断你自为之,无须事事请命,以免反增危险。” 所以这个房间,从此便是卧虎台的前敌指挥之所在了。 侯胜北放下行李,取出阿母和萧妙淽为他准备的一件件冬衣。 将暂时不穿的夏衣折好收起,整理好床铺、饮水器具等,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 侯胜北躺了下来,又像被火燎到一般地跳起。 初到异国,稍空下来,心头就涌起了对亲人、对挚爱、对未出生孩儿的思念之情。 他挥去这些会让自己软弱的情绪,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独感,去想阿父被害的仇恨。 蔡景历、韩子高、还有陈蒨,你们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然而事情并非能一蹴而就,侯胜北在房间中踱步,默默背诵《荀子》的篇章。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 我现在姑且磨砺爪牙,锻炼筋骨。总有一天,卧虎蓄势奋起,发出的咆哮将会震慑天下! ----------------- 《地名对照》 濮县:今邓县 淅州:今西峡县 商州:今商县 第67章 遇独孤 使团一行没能立刻见到北周天子。 稍微打听一下,大军行动难以隐瞒,很容易就了解到北周天子是为了坐镇与北齐的大战,上个月就移驾去了同州。(注0) 在使团到达前不久,北周朝议,将与突厥联手伐齐。 公卿皆道:“齐氏地半天下,国富兵强。若从漠北入并州,极为险阻,且大将斛律明月未易可当。今欲探其巢窟,非十万不可。” 柱国大将军、随国公普六茹忠独道:“师克在和不在众,万骑足矣。明月竖子,亦何能为。” 周帝于是以普六茹忠为元帅,大将军杨纂、李穆、王杰、尔朱敏及开府元寿、田弘、慕容延等十余人皆隶属,率骑一万与突厥伐齐。 普六茹忠率万骑北向直突二千里至黄河,留尔朱敏据守什贲,游兵河上,以为后路策应。 又转而向西,突进七百里,来到了武川的六镇旧地。 普六茹忠的高祖元寿,北魏初年任武川镇司马,此处乃是先人故宅,于是祭祀先祖,大飨将士。 普六茹忠有些感慨,如果没有当初的六镇之乱,就没有天柱大将军尔朱荣的巅峰时刻,也不会有北齐高祖高欢、北周太祖宇文泰、以及自家的崛起。 这段历史,借着本次出兵的机会,得和几个儿子好好讲上一讲。 武川镇是处于中间位置的第三镇,祭祀飨士已毕,万骑奔腾踏出大青山南麓,据白道城,铮铮铁蹄一举席卷了北齐二十余镇。 …… 在北方普六茹忠率军飙进之时,四千多里外的南方也进行着一场讨伐割据势力的战争。 就在侯胜北启程出发后不久,周迪再寇临川,越过东兴岭,东兴、南城、永成县民皆其旧部故人,群起响应。 陈蒨诏护军将军章昭达率众讨之。 至东兴岭,周迪见其军势大,料不能胜,脱身潜窜退居山谷之中,过起了流亡生活。 章昭达悉擒其党羽,拷掠周边居民,讯问周迪的下落。 当初侯景之乱,百姓皆放弃本业,群聚为盗。只有周迪所部不侵扰百姓,还分给田地,督其耕作。 周迪性情质朴,不故作威严架势,冬则短衣布袍,夏则紫纱兜肚,日常赤足徒跣。 虽然外列兵卫,内有女伎,却傍若无人般地做些搓绳子剖竹篾的杂事。 周迪自己更是轻财好施,凡是周济他人,必然说到做到,讷于言语而心怀诚信。 临川人都对他感恩戴德,提供藏匿之处,即便章昭达加以诛戮,也不肯告发。 可想而知,只要朝廷讨伐大军一走,周迪必然卷土重来,死灰复燃。 章昭达陷入泥潭,一时难以抽身。 …… 在这段时间里,侯胜北体验了一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没有急着去找毛喜名单上给的几个人,而是像任何一个初到长安城的年轻人一样,充满好奇地逛起集市,观景游玩。 司马相如《上林赋》有云: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渭、泾、沣、涝、潏、滈、浐、灞,穿流长安城四周,最后由渭水在潼关汇入大河。 走出馆舍,经过西市出城,过横门桥,又称中渭桥。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注1) 值此深秋入冬、大雁南返之际,正是游子最为思乡的季节。 西风渭水,萧瑟孤独,凭河感怀吟诗的,又有多少是来自江陵的被掳之人呢。 此时偶遇有缘,岂不比登门拜访,更为符合文人雅趣,大起他乡遇知音之感? 侯胜北再次觉得毛喜把人心琢磨透了,连天时、地利都算计进去,成了影响人心的工具。 于是白天逛逛集市,午后去渭水感怀,就成了侯胜北每日的行程。 ----------------- 张衡《西京赋》有云:郭开九市,通阛带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 旗亭便是指市楼了,汉代东市归属京兆尹,设东市令;西市归属左冯翊,设西市长。 长安历经战火,累遭变故,也不分旧日三辅划分,不过集市的商品依然丰富。 比如蔬菜就分为鲜菜、腌菜、干菜等。 侯胜北以前都有僮仆下人伺候饮食,可以说是饭来张口,于烹调料理一窍不通。 嗯,除了野味烧烤,那是和大壮哥一起打猎练出来的手艺,自信不逊于任何人,只不过现在也没有谁会品鉴就是了。(^_^) 毛喜认为懂得“吃”非常的重要,美食是人人都喜欢的,特别加强了这方面的培训。 冬日鲜菜难得,腌菜分为菹齑。 菹为腌菜,万蔬皆可菹,尤以韭、菁、茆、葵、芹、菭、笋为主,《周礼》称为七菹。 齑就是切成小块的腌菜。虀,济也,与诸味相济相辅,切碎了更加入味。 干菜与腌菜相反,是将水分晒干而成。 九月藏茈姜、蘘荷,作葵菹、干葵,如今正当季,可以大饱口福。 而更贵的就是窖藏菜了,于荫坑采用沙藏、冷藏、混果、蜡封、密封等手段,保得果蔬新鲜,于冬季食用。 侯胜北在建康时就经常吃菘,他觉得这菜又大又白,就叫大白菜不好吗?(注2) 这次来到集市一看,菘菜卖的少而且贵,大部分还是卖的葵菜,葵菜三钱一束,菘则是好几倍。(注3) 肉才三钱到十钱一斤不等,菘比肉还贵啊。 侯胜北这才对百姓民生有了一些概念,不过除非他要换换口味,否则吃馆驿提供的餐食就是了。 逛完粮食蔬菜的店肆,其他的商品也是琳琅满目。 林产品有原木、竹竿、木柴、水果如橘及山野杂果、干果如栗子等。 畜产品有牛、羊、猪肉、牛皮、羊皮、猪皮、牲畜的角和筋等。 渔产品有鲜鱼、大干鱼、小杂鱼。 副产品有豆酱、酒、浆、帛、絮、毛织品、狐皮等。 手工品有牛车、轺车、漆器、铜器、铁器、旃席、木器等。 矿产品如丹砂、铅精、水精等等。 但凡日常所需,基本都能够在集市找到。 此外,还有奴婢买卖和卖卜算卦的先生。 ----------------- 侯胜北军旅出身,本不信神鬼之事,可是他没想到在北周的第一桩机缘,竟然是从灵异而起。 他连着去了渭水数日,每天对着夕阳喟叹,来来往往的文人倒是不少,可是无人主动上来相询。也没看到谁在那里长吁短叹,找到机会前去搭讪。 这一日,侯胜北带了张氏兄弟和麦铁杖在集市闲逛,北周鸿胪寺赐了一些钱下来,供使团日常开销之用,他们每个人也分到了一些。 钱为布泉,是保定元年所铸,至今已发行了两年多。 一以当五,与五铢钱并行。 北周本来一直使用的是北魏的五铢钱,主要有孝文帝太和五铢、宣武帝永平五铢、孝庄帝永安五铢,然而和南朝一样遇到了私铸之风严重的问题。 宇文邕执政,由于关中产铜不足,铸造大钱。 取名布泉,取流通遍布、泉水涌流不竭之意。 布泉铸工精致,内外廓齐整;二字作玉筋篆横书穿孔两侧,古朴端庄,泉字中竖不断,一线贯底。 侯胜北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是比五铢钱重一些,但是远远不到五倍之重。 看来天下之事,南北相通啊,他不由想起了阿父给自己讲的铸钱的事例。 北周的财政应该也不怎么样,很多还是以物易物的呢。 一行人正在街上走着,迎面来了一人,容貌长壮,有异常人。 只听这人冲着他们就高声嚷道:“噫,不想今日见双子星矣!” 侯胜北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又道:“不对,竟然还是三星高照的局面!” 遇上神经病了吧。 侯胜北正要避开,这人张开双臂拦住:“不行,你们须走不得,待我细细看来!” 张氏兄弟和麦铁杖待推开他,旁观之人连忙拉住:“这位是强练强神仙,所说之事往往有验,不可得罪了他。” “哈哈哈,我若不欲言,纵苦加祈请,亦不相酬答。我意欲有所论说,逢人辄言。我命由我不由天。”(注4) 好一个狂人,看来还颇得愚民敬重。 侯胜北皱着眉头,想着怎么办,就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强练之名,早有耳闻。既如是,就随你找个地方,论说一番又如何?” 侯胜北才想到面前称为强练之人,不仅仅是针对自己,扭头看去,就见到了伏陀。 伏陀身形修长、英姿飒爽,是个长相俊美的北方男儿,年纪与自己相当,只是神情间不知为何郁郁不乐。 “这位兄弟,看你不像我朝人士,今日相遇即有缘。若是无甚急事,便耽误你片刻,我们听这位强练大师讲上一讲如何?” 听到伏陀的邀请,侯胜北打量了对方一下。 只见他身穿裤褶,紧身窄袖、圆领开衩,然而不像贵族官员,在外面再披一件袍裳。 身后跟了两名随从,是个有钱,但是没有官身的富家哥儿? 虽然不属于需要结交的对象,侯胜北还是答应了下来,毕竟这是抵达北周之后,第一位主动招呼他的别国之人。 伏陀见他同意,颇为愉悦,感觉像是交际被拒绝了多次,终于有人接受了邀请一般。 强练昂首阔步在前,一行人跟着他来到了一座佛寺。 寺内僧人见是强练,还带了一群人,彷佛对他这种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准备了一间禅房让强大师说法。 “汝二人命数相似,父为重臣、为人杰,却都蒙冤而死。” 强练第一句话就让侯胜北大吃一惊,自己的身份背景除了南朝使团无人知晓,此人由何得知? 伏陀却神色不动,长安城认得自己的人不少,知道相关身世也很正常。 至于对面坐着的这个人,谁知道是不是强练找来的托呢? “六者大顺,汝等皆需受六年磨难,运势方可扭转。” 伏陀一笑:“强大师,如此说来,我今年就要时来运转了?” 强练正色道:“正是!一起一落,数之所定。汝劫数已满,年内自有应验。这位小兄弟则是今年刚刚入劫,仍需煎熬六年才是。” 伏陀朝着侯胜北道:“若是强大师所言不虚,这位兄弟,你接下来的日子可真不容易,我已经尝过六年被废在家的滋味,真不是人过的。” 侯胜北终于开口道:“若是熬得六年,能够得偿所愿,那也值得。” 强练摇头道:“大仇元凶得天命庇佑,你奈何不得他,只有应在其后代身上。至于助纣为虐之辈,可与个报应,以明上苍赏善罚恶之意。” 侯胜北默然。 陈蒨,照这个说法,自己无法向你报仇了吗? 伏陀一看,嘿,强练说的有鼻子有眼,这托还演得真像那么回事。 反正自己被废在家闲极无聊,不如就盘盘此人的底细,拆穿了以为一乐吧。 当下就道:“这位兄弟,既然强大师说我们命数相似,不妨到我府上,摆上酒水,详细说来如何?” 侯胜北心想,北方男儿果然好客,为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事,就请人上门喝酒,你日子得是过得多无聊。 于是答应了下来。 想起强练在集市说的话,侯胜北问道:“大师你后来说什么三星高照,那又是怎么回事?” 强练庄容道:“参宿三星属西方白虎,心宿三星属东方青龙。心宿又名商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劫运已起,和你命中注定为敌的那人,你们就快要相见了。” 神神秘秘的。 侯胜北不知道强练说了一通星宿参商,青龙白虎的是干啥,大概神棍都是如此吧。 此处多留无益。 两人告辞,待要给些银钱,强练也不收,痛苦地高呼道:“青龙白虎本不该相见,如今天命竟要让他们相遇,于苍生是福是祸,我居然看不透啊!” …… 侯胜北跟着来到伏陀的府邸,只见牌匾上写着独孤二字。 伏陀自嘲一笑,这个姓氏,大概已经快被世人忘却了吧。 大哥被扣留在北齐多年,最小的七妹也已出嫁,只剩下自己,还坚守着这个已经没落的家名。 侯胜北则是清楚地记得,毛喜给自己的名单上,唯一的那个独孤:卫国公独孤信! “你是卫国公独孤家的公子!?” “先父正是期弥头,原名独孤如愿,太祖文皇帝赐名独孤信的便是!” 八柱国之一,卫国公独孤信六年前被宇文护赐死,其子以父负舋,久废于家。 独孤善,鲜卑名弩引,佛名伏陀。 他成为了侯胜北在北周结交的第一位关陇勋贵后代。 ----------------- 《地名对照》 同州:今渭南市大荔县 什贲:今杭锦旗北,什拉召附近 武川:今武川县哈拉合少乡 白道城:今呼和浩特市北郊坝子口村 东兴岭:今黎川县和光泽县之间 第68章 别伏陀 得知伏陀乃是独孤信之子,侯胜北不禁暗自感叹机缘巧合,来到长安城没有多久,竟然是因为一个神棍的预言,结识了毛喜提供名单上的人物。 强练的预言准不准姑且不论,从结果来看,岂不是天助? 伏陀不知道侯胜北的真实想法,慢慢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这六年来,绝少有人愿意这样陪着他,慢慢听他诉说家族昔日的荣光。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二十岁的年轻人总得经历这一关,才会褪去单纯,步入成熟。 …… 独孤氏的祖上是云中人,先祖伏留屯乃是鲜卑三十六部的部落大人,与魏俱起。 伏陀的曾祖父俟尼,以良家子镇武川,从此独孤氏成为了六镇子弟的一员。 伏陀的祖父库者为领民酋长,雄豪有节义,北州咸敬服之。 领民酋长乃是北魏专为内附部族所设的官职,之所以如此,还是由于北魏建国之初无力控制人口的缘故,特别是游牧部族,更难以编户齐民的方式管辖。 领民酋长顾名思义,民众仍然由酋长管领,只是具有提供军马粮食、率兵从征等义务。 此官职不入朝廷体系,可世袭。 如果没有波折,独孤信应该继任领民酋长,以期弥头之名,家族血脉相传的俊朗外表,获得女孩们的青睐吧。 和心爱女子一起去雁门关外牧马放羊,这可是打动了多少人的梦想啊。(^_^) 然而六镇起义,或者说伏陀口中的六镇之乱爆发了。 仅次于首领破六韩拔陵的乱军二号人物,别帅卫可孤围困武川镇,又攻打怀朔镇。 乱世出英雄,神武尖山人贺拔度拔为武川军主,其三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均武艺绝伦,与乡中豪强一起北上救援怀朔镇。 独孤信也加入其中。 贺拔胜登上城墙,一箭射去,二百步开外命中卫可孤的手臂,六镇乱军大惊。 怀朔镇将杨钧大喜,提拔贺拔度拔为统兵大将,三子皆升为军主。 怀朔镇一围就是一年,救兵不至,贺拔胜乃募勇敢少年十余骑,夜间伺隙溃围而出求援,独孤信亦在其中。 六镇乱军追至,贺拔胜大呼:“我贺拔破胡也。” 追兵遂不敢逼。 至朔州,贺拔胜向临淮王元彧请援,许以出师,还令回怀朔镇报命。 贺拔胜复突围而入,射杀追兵数人,至城下大呼:“贺拔破胡与官军至矣。” …… 然而武川镇已陷,不久怀朔镇亦溃。 贺拔一族及独孤信悉数被擒。 贺拔度拔与卫可孤虚与委蛇,与鲜卑宇文部首领宇文肱合谋,率儿子贺拔胜、部将舆珍、念贤、乙弗库根,还有独孤信发起袭击,偷袭斩杀了他。 宇文肱,太祖宇文泰之父,追封德皇帝。 独孤信由是知名,以北边丧乱,避地中山,不幸又为葛荣所获。 尔朱荣破葛荣,独孤信成为天柱大将军部下,屡立战功。 因其少年,美容仪,善骑射,好修饰,服章有殊于众,军中号为独孤郎。 独孤善说起父亲昔日功绩和风范之时,脸上满是崇拜的表情, 侯胜北深有戚戚焉。 自己何尝不是对父亲饱含孺慕之情呢。 之后独孤信出为荆州新野镇将,带新野郡守。 贺拔胜出镇荆州,表奏独孤信为荆州防城大都督,带南乡守。 待贺拔岳为侯莫陈悦所害,独孤信奉命入关,安抚贺拔岳余众。 此时宇文泰已掌兵权,二人乡里故交,从少结识,再次相见甚欢。 独孤信入朝,赴洛阳任武卫将军。 北魏孝武帝元修为摆脱高欢控制,西迁投奔关中大行台宇文泰。 事起仓卒,独孤信辞父母,捐妻子,单骑追之于瀍涧。 伏陀自嘲一笑:“幸好我那时尚未出生,否则也得和一岁的大哥一样,被扣留在北齐了吧。父亲的忠义,唉。” 这又勾起了侯胜北的同感,现在他对于忠义,已经并不像少年时一样觉得是人间美德。 至少为了忠义,抛妻弃子,舍弃家人这种行为,侯胜北觉得是难以接受的。 此后,独孤信任卫大将军、都督三荆州诸军事,兼尚书右仆射、东南道行台、大都督、荆州刺史,数次与东魏交战。 高欢部将高敖曹、侯景等率众奄至。 独孤信众寡不敌,遂率麾下都督杨忠奔梁,居有三载,方才还北。 “你阿父还在南朝待过呀。” 侯胜北再次感到命运之巧合离奇。 伏陀点点头:“你一开口称呼我的汉名,就知道是来自南朝了。一般该称呼我的鲜卑名弩引,或是佛名伏陀才是。” 独孤信归朝后,跟随宇文泰,复弘农、破沙苑、战洛阳,又与李弼出武关,击退侯景。 说起打侯景,侯胜北把侯景投奔南朝后做的种种坏事,最后如何被讨伐,以及凄惨下场说了一通,颇有前后融会贯通,故事终于完整的感觉。 独孤信之后克下溠、守洛阳、破岷州、平凉州,屡立功勋,荫及子嗣。 长子独孤罗被扣留东魏不得回。 独孤信入关后,新娶二妻,分别为太原郭氏和清河崔氏,郭氏生六子六女,崔氏生七女独孤伽罗。(注1) 次子独孤善封魏宁县公,三子独孤穆封文侯县侯,四子独孤藏封义宁县侯,邑各一千户。 五子独孤顺封项城县伯,六子独孤陀封建忠县伯,邑各五百户。 一门显贵。 独孤信又迁尚书令,六官建,拜大司马。 孝闵帝践阼,再迁太保、大宗伯,进封卫国公,邑万户。 “只是功勋彪炳,荣耀一时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一杯毒酒。” 伏陀的言语间充满了怨念。 此时侯胜北也顺势将自己的家世背景说了一遍,伏陀同样惊讶,在集市中偶遇的这个人,竟然是南朝权臣侯安都之子。 两人细说彼此的身世背景之后,大起同病相怜之感。 想到强练所说并非虚妄,两人对命运深深感到敬畏。 侯胜北隐约觉得,在陈顼、毛喜之所以选择自己前往北周,还有一条没有说出口的理由。 宇文护专权,打压旧日勋贵,诛杀赵贵,赐死独孤信,相同的遭遇很容易让两个年轻人拉近距离。 事实也正是如此。 …… 自从这次偶遇后,两人不时相聚。 伏陀禁锢不得出仕,昔日的旧交顾忌宇文护威势,大多不敢来往,六年来饱受冷眼相待。 侯胜北的年纪只比自己小一岁,他的出现,让伏陀彷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注1) “大姊嫁了先帝,可惜早亡,二月封王后,四月就崩了。”(注2) 伏陀感慨道:“不过封为王后又怎么样呢,姊夫还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他对侯胜北道:“至尊吃东西会中毒而死,你信么?” 这种话对别人是无论如何不敢讲的,伏陀也不需要侯胜北回答。 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口,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 “现在也就四妹家和七妹家还有些来往,改日带你去见大野昞,那罗延随父出征在外,得等到他回来了。” ----------------- 十二月。 陈蒨终于下定决心解决闵中陈宝应,断绝了周迪、留异的后援,否则终究不是了局。 在他即位之初,为了笼络陈宝应,进号宣毅将军,又加其父为光禄大夫。 因为同姓的缘故,陈蒨还命宗正录其本系,编为宗室,并遣人统计陈宝应的子女,不分大小一并封爵。 此时翻脸,则是下令宗正绝其属籍,族谱除名。 陈蒨再次派出了豪华的讨伐阵容。 诏使持节、都督征讨诸军事、散骑常侍、护军将军章昭达,率潼州刺史李者、明州刺史戴晃、新州刺史区白兽、壮武将军修行师、陈留太守张遂、前安成内史阙慎、前庐陵太守陆子隆、前豫宁太守任忠、巴山太守黄法慈、戎昭将军、湘东公世子徐敬成,吴州刺史鲁广达、前吴州刺史陈详,率缇骑五千,组甲二万,由建安南道渡岭,进军建安。 诏信威将军、益州刺史余孝顷,以明威将军程文季为前军,沙州刺史俞文冏、成州刺史甘他、云旗将军谭瑱、前监临海郡陈思庆、前军将军徐智远、明毅将军陈慧纪、晋安太守赵彖、定州刺史林冯,率羽林二万,督会稽、东阳、临海、永嘉诸军自海路会师。 诏义安太守张绍宾、南康内史裴忌、轻车将军刘峰、东衡州刺史钱道戢,并遣兵仗同行。 诏广州刺史欧阳纥,率舟师步卒二万,分水陆二路会师。 诏前宣城太守钱肃、临川太守骆牙、太子左卫率孙诩、寻阳太守莫景隆、豫章太守刘广德,随机应变,陆续支援。 诏使持节、散骑常侍、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黄法氍,戒严中流,以为后殿。 合计军力超过六万五千,真是泰山压卵,雷霆万钧之势了。 …… 视线回到北方。 齐军守陉岭之隘,普六茹忠纵奇兵奋勇进击,突破了险要。 留杨纂屯兵灵丘固守后路,自己继续挥军前进。 突厥木汗可汗则是率领地头可汗、步离可汗等,以十万骑前来会合。 木汗可汗一族是为阿史那氏,其意为“高贵的狼”,同时也有蓝色的意思。 突厥的至高神是天神腾格里,天是蓝色,阿史那家族是天神在人间的代理。 当时柔然族是草原霸主,突厥为其锻铁,被称为锻奴。 十八年前,初代首领阿史那土门打败了柔然的敌人铁勒部,吞并其部族五万多户,实力陡增。 十一年前,阿史那土门打败了曾经的主人柔然,建立突厥汗国,自称伊利可汗。 木杆可汗即位。 此人极为善战,十年功夫,消灭东柔然的残余势力,击败吐谷浑,又打败西柔然。 柔然可汗逃奔西魏,宇文泰将其并三千余部众交给突厥人,被木杆可汗全部斩杀。 一代草原霸主柔然灭国,只留下一个极带侮辱性的名字蠕蠕,意为爬行的虫子。 突厥一路西征,南面与波斯联手灭白匈奴,以阿姆河为界。 北面继续向西,击败阿瓦尔人,到达了伏尔加河。 西征军的首领室点被封为西部可汗,乃是阿史那土门之弟,木杆可汗的叔叔。 如今的突厥已不再为奴,成为北周和北齐争相结好的对象。 北周更是承诺纳木杆可汗之女为皇后。 几番交涉和权衡之下,木杆可汗决意连结北周,压制北齐。 秋季后牲畜吃得肥壮,入冬牧民无事可做,正是劫掠的好时机。 木杆可汗动员召集人马南下。 北方游牧全民皆兵,但凡力能弯弓,尽为骑士,起兵十余万。 加上北周的一万骑军,自恒州兵分三路,杀入了北齐。 …… 其时大雪数旬,南北千余里平地数尺积雪,齐主高湛知道情况紧急,自邺城率兵倍道赴晋阳,命斛律光将步骑三万屯平阳,以防西来之兵。 斛律光,字明月,相国斛律金之子。 为高欢帐下都督时,见到一只大鸟正在展翅高飞,斛律光一箭将之射下。 此鸟形似车轮,旋转掉了下来,捡起一看乃是一只大雕,于是世人称其为落雕都督。 昔日的射雕少年,虽被普六茹忠称为竖子,已是将近五旬的中年人,用兵进入老练之境。 就在今年三月,斛律光督步骑二万,筑勋常城,扼住太行八陉最南的轵关陉,牢牢守住中条山和王屋山的两扇大门。又筑长城二百里,置十二戍。 此时晋阳危急,有斛律光把守边境首座重镇,无疑是高湛内心倚靠的一根坚强支柱。 仅一日后,周军和突厥兵逼晋阳,浩浩荡荡十万骑兵,组成战阵往前推进,东抵汾河,西达风谷。 北齐却是军马未整,高湛见敌军势大,畏惧其强,穿戎服率宫人欲东走避其锋芒。 赵郡王高睿、河间王高孝琬叩马进谏,高湛犹豫,意在两可。 并州刺史段韶率兵赶到。 名将段孝先已至,无忧矣。 高湛有了底气,命六军进止皆取高睿节度,使段韶总之。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 在长安这边,周帝宇文邕终于从同州返回,遣太保、郑国公达奚武率骑三万出平阳,自南道而进,会师晋阳以应普六茹忠。 而强练的一条预言竟然说中了。 周帝回到长安之后,授伏陀龙州刺史,他真的在满六年之后,解除了禁锢。 龙州位于蜀地,过了剑阁,至江油便是。 侯胜北出城送别伏陀,同为八柱国之一的李虎之子,袭陇西郡公的李昞娶了独孤信四女,一起前来送行。 “伏陀,恭喜你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此去蜀中,多加保重。” 李昞笑道:“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承袭先父的唐国公爵位,出任实职呢。” “虽是陛下的旨意,实际是谁的意思,你不会不清楚吧?大野昞,你也快了。” “那就承伏陀你的吉言了,看来萨保也觉得这些年做得太绝太过分,打算缓和关系啊,所以才会对我们这些人改颜相向吧。” 侯胜北听他们打着哑谜,以他对北周政局的认知,暂时还无法理解说的是什么意思。 要是毛喜在,只要凭这两句话,就可以挖掘出背后的深意吧。侯胜北想起了卧虎台背后的那个男人。 他接着也送上祝福,和伏陀道别。 伏陀谢过,转向李昞说道:“我来不及给侯兄弟介绍那罗延了,就拜托你了啊,大野昞。” “包在我的身上,我让曼陀和伽罗去说,等那罗延一回来就安排。他要是敢不从,伽罗定会好好收拾他,哈哈。” 伏陀也笑了:“那罗延畏妻如虎,长安城人尽皆知,如此我便放心了。” 之后又一人上前道别,是位六旬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和伏陀、侯胜北年纪相当的年轻人。 伏陀收起笑容,肃然道:“怎敢有劳宾叔远来相送,只需阿敏前来,就已足感盛情。” 只听那男子道:“我为大司马故吏,少主远行,但恨不能相随,出城送行跑一趟,值得了甚么。” 伏陀再次谢过这位男子,向侯胜北介绍道:“宾叔是我父旧人,如今官拜计部中大夫,治中外府从事中郎,乃是大冢宰左右亲信得力之人。” 说到此处,伏陀恍然大悟:“我这次解除禁锢,难道是……?” 被称为宾叔之人撸须笑道:“少主面前也不必谦虚,此是小儿阿敏的献策,他为齐国公的记室,通过齐国公说动了大冢宰,我不过在旁顺水推舟罢了。” 伏陀动容,握住宾叔身后年轻人的手:“阿敏,早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一计解了我的困局,果然了不起。” 那年轻人态度沉静,逊谢道:“大司马遭难,我父妻子徙蜀,家里承蒙七女主经常看顾。举手之劳,不足以报恩于万一。”(注3) 伏陀更是欢喜:“好好,阿敏有心了,那罗延和伽罗一定会记你的好。” 看时候不早,伏陀告别送行诸人,带着随从赴任去了。 …… 来到北周,刚结交没多久的第一位朋友,还没来得及带他进圈子,就离开长安城远行了。 侯胜北却没有失望气馁,他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 伏陀的七妹夫,李昞的连襟——畏妻如虎的那罗延,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地名对照》 陉岭:今代县西北,雁门山、又称勾注山、西陉山 灵丘:今灵丘县 阿姆河:今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交界 伏尔加河:今里海的西北侧 恒州:今忻州市一带 晋阳:今太原市 平阳:今临汾市西南 邺城:今临漳县西、安阳市北郊一带 勋常城:今济源市西北二十四里勋掌村 风谷:今太原市西,古称风谷山,又名风峪 第69章 那罗延 送别了伏陀,众人各自散去。 大野昞向侯胜北保证,咱们陇右汉子最重承诺,等那罗延回来,就安排一次宴饮,届时来馆驿邀约。 侯胜北表示先行谢过。 待告别了众人之后,既然来到了城西,建章宫旧地不可不游。 大汉建章宫周回二十余里,相当于一座城池,有千门万户之称。 其东则凤阙,高二十余丈。 其西则商中,数十里虎圈。 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立神明台、井干楼,高五十丈。 其北治大池,因其极广,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州三山,以象沧海神山。 有玉堂宫,内殿十二门,阶陛皆玉为之。 有骀荡宫,言其景物舒缓荡漾。 有枍诣宫,言其美木繁荣茂盛。 有馺娑宫,言其极大,馺娑者,马行疾驰之貌。 有天梁宫,言其极高,天梁者,梁柱已达天际。 有奇华宫,内陈四海、夷狄器服珍宝,火浣布、切玉刀。 其余鼓簧宫、奇宝宫、疏圃殿、鸣变殿、铜柱殿、函德殿等,并饲巨象、天雀、狮子、宫马于其中。 台室环列十二金色仙人,舒掌托奉铜盘玉杯,承接云表甘露。 可惜曾经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鳌阙宫苑,尽数毁于新莽战火,如今连残垣断壁都未曾剩下。后人只能凭吊故址,遥想当年的盛况美景。 腊月寒风瑟瑟,更添悲凉之情。 而曾经的建章宫骑,羽林卫的前身,对大汉忠心耿耿的孤儿们,也已散去不见踪影。 侯胜北冷笑一声,自己可不曾经就是一名羽林郎么? 要是现在有人问对至尊的忠诚还剩余几分的话,回答就是这声冷笑了吧。 说起来这长安城也是多灾多难,董卓烧毁洛阳,迁都不过五年又遭兵灾,成为了废墟。 晋愍帝司马邺、前赵刘曜、前秦苻健、后秦姚苌定都于此,百年间好不容易开创了形制。 刘裕北伐,昙花一现。 赫连勃勃趁虚而入,把长安作为了南都。 之后关中无主,直到孝武帝元修西迁,宇文泰奉其建立西魏,长安城才重新有了王气。 不知什么时候,此地又会遭遇下一次的兵灾呢。(^_^) …… 北周天子既然回到了长安,使节赶在年前得到了召见。 侯胜北只是一介随员,没有资格入宫觐见。 听袁泌回来说,北周天子很年轻,比他还要小两岁,坐在御座上姿势很端正,谈吐稳重有威严。 袁泌递上了国书,无他,主要是表达问候与通好之意。 献上了礼品,这次是黄柑、甘蔗之类的水果,听说前朝还有送孔雀和大象的先例。 北周天子表示感谢,重申了两国的友好关系,回赠了盐和毡。 侯胜北不甚理解,本朝靠海,完全是不缺盐的,北周回赠这个物事作甚。 听了袁泌解释才知道,此乃展示国力的一种委婉方式。 以前北魏回赠刘宋,就是各种类型的盐,如白盐、黑盐、赤盐、胡盐等,以显示掌握了多个产盐的所在。 拓跋佛狸可真是既会做文章,又善于玩花样。 北周无疑也学到了这个方法,看来不能以没有文化的胡人视之。 嗯,这次是蜀地的井盐。 北周是想告诉我们,蜀地已在他们的牢牢掌握之中呢。(^_^) 侯胜北继续问道:”那毡又是代表甚么意思呢?” 袁泌没好气地回答道:”毡就是毡了,大概是怕我们不适应北方的寒冷天气。喏,拿去盖吧。” …… 长安的冬天确实寒冷,雪花飘起,寒风刺骨。 此时当食一碗热腾腾的羊羹暖身暖胃。 侯胜北来到集市,东逛逛西走走,看了几家店肆的商品,有卖蔬果的、有卖布匹的、有卖器物的、还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不过只看,什么都没买。 最后来到集市中的一家食铺,这家店以细供没忽羊羹闻名,食客众多。(注1) 这个名字拗口的细供没忽羊羹是把羊肉切得细碎、加入葱韭等佐料炖制而成,乳白色的汤羹香气扑鼻。 店家端上一盘小麦胡饼,侯胜北取了一张饼,撕成小块,泡入汤中。 待汤汁浸润胡饼,捞起食用,麦香糅合鲜香,入口酥软即化。 一口肉、一口汤下去,浑身立刻暖了起来。 难怪这家店大受长安城的老饕们欢迎,门庭若市。 他吃得意犹未尽,又点上一盘白切羊肉,叫上一壶酒喝了起来。 吃饱喝足,走出食铺。 由于羊肉腥膻,餐后需饮茶一解。 侯胜北来到了附近的一座茶寮。(注2) 名为“江南居”。 …… 茶寮是由茶摊发展而来,集饮茶、歇脚、住宿为一体的设施。 北朝本来鄙视饮茶,称为酪奴。不过随着与汉人的文化融合,几十年上百年下来,饮茶的风俗慢慢也普及起来。 像长安这样天下有数的大城,茶寮更是不愁没有生意。 有的是周边居民,好友相聚,泡上一壶茶闲聊消磨时光。 有的是南朝人士,愿意花几个钱,饮上一壶茶解解乡愁。 有的则是西域胡人,主食吃了香喷喷的烤羊肉,口干买一杯茶饮下,觉得竟似比蒲桃酒更能解去腥膻油腻,于是也逐渐爱上了饮茶。 加上来打尖住宿的行脚商人,江南居这样的茶寮,久而久之就成了客流密集,人员复杂的场所。 所以侯胜北走进店里的时候,一点都不起眼。 进店之前,他先看了看门口的悬帜,见是和往日一般斜插着,便迈步走了进去。 经营茶寮的主人是位三十左右的汉人女子,姓潘,不是什么天姿国色的美人,长得清秀而已。 她引侯胜北到了一张空桌,轻叩两下桌面,笑问:“侯公子今日想饮什么茶?” 侯胜北道:”吃多了羊肉,泡一壶慢火粗茶解腻即可。“ 待茶端上来,他慢慢喝完,径自回了馆驿。 看似很正常的一天。 …… 就在侯胜北点了茶之后,潘氏叫来使唤僮仆:“今日想吃些冬葵,去买一些来。你知道平素我爱吃哪一家的菜,叮嘱店主人,务必好好拣选今日才进货的嫩菜。” 下人按吩咐,前去经常购买蔬果的店铺,买了新鲜蔬菜回来。 晚间关店之后,潘氏煮了买来的冬葵吃了。 看似很正常的一天。 …… 而那家蔬果店铺的主人,当江南居的下人来买冬葵之后,使人看着门面招呼客人,自己绕到店后堆放货物,通常人所不至之处。 在靠近市墙的某个角落,在一堆蔬菜货品中仔细寻找,捡到了一个纸团。 “护纳宪言,起用独孤,善待勋功。” 店铺主人不知道是谁丢的,什么时候丢的这个纸团。 侯胜北也不认识那家蔬果店铺的主人,不知道谁会来此,捡起这个纸团。 不紧急的情报,丢在蔬果铺的货堆,再去江南居点一壶慢火粗茶,毛喜是这么嘱咐的。 萨保就是太师、大冢宰、晋公宇文护的佛名,稍一打听就知晓了。 宪是指齐国公宇文宪,毛喜看了一定明白。 嗯,用词需简洁。 至于那个进言齐国公宇文宪起用独孤善的年轻人,是叫做阿敏? 此人并不重要。(^_^) 长安城的雪花很快掩盖了发生过的一切。 …… 陈天嘉五年、周保定四年、齐河清三年,正月初一。 并州同样是大雪纷飞,而且下了数旬的雪,所积深厚,马不能行。 达奚武的三万兵马久等不至。 普六茹忠率领下的北周军弃马,以步卒为前锋,从西山冲下,离晋阳城只有二里多路。 北齐诸将都想迎击,段韶却力排众议。 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阵以待之。 彼劳我逸,破之必矣。 …… 风寒惨烈,齐主登北城,齐军悉其精锐,鼓噪而出列阵,盔甲鲜明,军容甚整。 突厥震骇,引兵上西山不肯战,责怪普六茹忠道:“尔言齐乱,故来伐之。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耶!” 见突厥欺软怕硬的本性暴露,退缩不前,众皆失色。 普六茹忠激励其子并诸将道:“事势在天,无以众寡为意。” 率亲随七百人步战,迎敌数万北齐军。 死者十之四五,大败而还。 一战失利,只得班师撤退。 突厥军见普六茹忠败退,也迅速北还,沿途纵兵大掠。 自晋阳至平城七百余里,人畜无孑遗。 突厥还至陉岭,冻滑乃辅氈以度,胡马寒瘦,膝已下皆无毛。 比至长城,马死且尽,截槊杖以归。 段韶率骑兵追击,不敢过分逼近,只是尾随突厥军后,直至出塞才返回。 由于没能夺回被掠的人口,被斛律光嘲笑道:“段婆善作送女客。” …… 此时达奚武方至平阳,不知道普六茹忠已然败退。 斛律光与之书信,打了个比方:“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 达奚武得书,心知已经失去时机,亦撤兵回师。 斛律光追击,直入周境,获二千余口而还。 周帝宇文邕遣使,迎劳普六茹忠于夏州。 及至京师,厚加宴赐。 侯胜北就是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那罗延。(注3) ----------------- “凯旋个屁!” 那罗延把酒樽往案桌上一砸,酒洒了一片,蹬开桌子站了起来。 大野昞以接风慰劳,洗去征尘的名义邀他前来相聚,席间说起这次战事的话题,却触到了那罗延的痛处。 侯胜北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左右十二开府大将军之一,随国公普六茹忠的长子。 只见他体貌多奇,身长七尺八寸,却是身长腿短。额上有五根肉柱入顶门,下颌如龙颔突出。美须髯,口如四字,声若钏鼓。 “太师说这是个胜仗,不过是为了他自己颜面好看。我家的七百精锐部曲死了一多半!” 那罗延吼道:“我的两个亲卫也战死了,他们跟了我快十年!” “开府权袭庆被北齐军围了百余重,力战矢尽,便以短兵接战。最后刀矛皆折,力竭脱胄掷地,大骂贼何不来斫头。齐人一拥而上乱刀乱枪齐下,我眼睁睁看着他战死的!” “就是因为达奚武这厮迟迟不至之故。此人自诩天下健儿,我呸!之前迎司马消难,就胆怯不敢进,这次又是如此!” 那罗延踢着桌案,继续发泄情绪:“突厥这帮狗杂种,抢钱抢丁壮女子如狼似虎,看到北齐军阵形坚固,吓得就不敢战了!十万骑兵,他们可是有十万骑兵,居然都会害怕!” “《汉书》有云,匈奴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突厥也是一样。” “咦?” 那罗延诧异,这才注意到作陪的侯胜北:“大野昞,是你请的客人?” “不止是我的客人,还是伏陀的朋友,特意让我介绍给你认识的。” 侯胜北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拱手通报姓名。 “哦,你就是伽罗说的那个南人啊。听说伏陀和你一见如故,强练还预言什么青龙白虎不该相见,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说的究竟是谁。”(^_^) 那罗延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刚才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南朝人士,也知军阵之事吗?” 他在长安见多了江陵文人,听多了其父攻克安陆、奇袭擒获柳仲礼;半日陷落汝南、斩杀萧纶的战绩,早就形成了南人软弱不能战的印象。 侯胜北经过毛喜指点,加上和伏陀、大野昞打交道下来,了解这帮关陇权贵子弟的性格大多直爽不羁,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倒未必有什么恶意。 和他们打交道,不能用和文人礼让客气的那一套,否则平白就被看轻了。 侯胜北微笑道:“我朝的军事如何,普六茹兄不妨去问问贵国的贺若敦。” “贺若敦?他儿子贺若弼和我关系倒是不错,他怎么了?” “三年前贺若敦率军在湘洲与我朝相争,请问结果如何?不才区区当时也是军中一将,倒是略知一二。” 那罗延被顶了回来,不怒反喜:“原来你也是带过兵的行伍中人,怪不得说话有骨气,和那帮子文人完全不同。贺若敦那场仗,一万人回来只剩三千多,原来是被你打败的。” “不敢当。” 侯胜北心中又是骄傲又有些酸楚:“彼时我朝率军的,先是太尉侯瑱。他因病故去之后,由我父侯安都继任主帅。” “原来如此。我们北周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只要输得不憋屈,败给好汉并不寒碜。” 那罗延举杯道:“敬你父一杯,能打败贺若敦,想必是位良将。” 侯胜北举杯一饮而尽,惨然一笑:“可惜先父却被皇帝以骄横跋扈之罪赐死了。” 那罗延和大野昞都吃了一惊,他们都是武人,心中大生同情:“当兵打仗是刀头上舔血的买卖,哪能像朝堂之上雍容礼让。跋扈一点又怎么了,哪个统兵的将帅没有点霸气?” 两人心想,怪不得伏陀和此人一见如故,原来还有同病相怜的这层缘故。 却不知侯胜北这套说辞,则是三分真实七分演技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陈顼、毛喜为什么选他,那条没有说出口的原因。 从北周的角度看来,一个父亲被赐死的人,心中难免对朝廷怀有怨气,自然不会愿意为朝廷卖命出力。 进一步言之,甚至是北周可以拉拢的对象。 这利用人心弱点、思维盲区的陷阱,正是毛喜善用的手法。 侯胜北的经历背景,天然成为了一层保护色。 可惜,阿父教导我凡事但依本心,你们虽然是真心与我交往,只能对不住了。 我如今是周旋于北朝权贵之后、江陵名流雅士之间的那条卧虎! 侯胜北默默想道。 就听那罗延问道:“既为军中汉子,可能骑马射箭?” “骑射乃是武人本份,怎能不会。” “好!如今春意盎然,来日去城外跑马,踏青射猎去!” 侯胜北十分自然地回答道:“好的。” ----------------- 《地名对照》 夏州:今靖边县北白城子 第70章 拓人脉 一月长安雪未消,二月长安春莺叫。 雪融万物复苏,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动物也开始活跃起来,于是就成为了关陇子弟们喜好的猎物。 数十骑骏马如旋风般卷过,冲出了长安城,沿着渭水南岸一路向东而行,疾速奔行在驿道上。 位于先头的三骑,一人年纪稍长,约有三旬,乃是大野昞。 另外二人则是二十中间岁数,正是那罗延和侯胜北。 一群随从苍头跟随在后,还有十余匹从马,驮了各项田猎用具,弓袋箭囊、帐篷毡毯、吃食酒水乃至烧烤架子和上好木炭等一应俱全。 “侯兄弟果然诚不我欺,这一路疾驰,你竟是一点都没拉下,骑术不逊于我等北人。” 那罗延高声笑道。 侯胜北答道:“昔日刘备语孙权曰:南人驾船,北人乘马,信有之也。孙权驰骤下山,加鞭上岭以自证,至今建康城犹有驻马坡。今日既然蒙普六茹兄相赐骏马,在下也不得不披露一二了。” 大野昞微笑道:“侯兄弟讲的三国故事颇为有趣,什么过五关斩六将,七进七出长坂坡,明知并无此战,听来仍是令人热血沸腾,豪气顿生。” “如今我等不也是三国鼎立?谁知道又会留下何等事迹,让后人传说呢。” 那罗延豪气满怀:“须不能像前朝一样,曹刘孙三家英雄开创的国家,最后被司马阴险小人摘了桃子去。”(^_^) “宇文泰、贺六浑,以及我朝陈霸先,三位开国皇帝确实都是一代英杰,方才各自开创局面。我等后辈仰望先人功业,不由心存敬畏。” “今天咱们可是来祖龙长眠之处打猎,始皇帝可是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哎,快到了。” 长安周围的田猎之所甚多,如昆明池、咸宜宫、骊山、上宜川、高陵、灞陵等皆是好去处。 今日众人便选了渭水岸边,骊山脚下的一处猎场。 僮仆铺开毡毯,支起小几,摆上肉脯酒水。 主人稍事歇息闲谈,随从自去勘察猎物丰茂的地点。 “侯兄弟,你这随从不错,数十里路步行竟然快逾奔马,脚底板的功夫实在了得。” 侯胜北淡然一笑,麦铁杖照理完全没必要跟着已经没落的侯家。 不管是救命之恩、同郡之谊、还是单纯的讲义气,这个开朗阳光的年轻人一直跟随着,来到了这异国他乡。 自己也曾经和麦铁杖一样的单纯乐观,只是现在…… 他开口问道:“伏陀在蜀中,不知可有我等之乐?” 大野昞笑着回答道:“他沉寂六年,新获启用,正想大展拳脚一番,哪会有如我等这般清闲?” 那罗延则道:“我听说蜀中经过齐国公这几年的打理,人心安定,只怕伏陀去了也无事可做,哈哈。”(注1) “哦,不知齐国公是何等人物?” 侯胜北借着思念伏陀挑起话题,不着痕迹地转向了齐国公宇文宪的身上。 大野昞对那罗延笑道:“你我谁来说?” 那罗延抬手示意你请,大野昞于是说道:“齐国公小我十岁,年方双十,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乃是太祖皇帝第五子,名宪,鲜卑名为毗贺突。生母达步干氏是蠕蠕人,蠕蠕灭国,地位一落千丈。达步干氏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封尊号,也挺可怜的。” 大野昞彷佛有些替宇文宪感到惋惜。 “太祖皇帝曾经赐诸子良马,唯独毗贺突取了杂色斑点马,说若是从军征伐,牧圉易分。得太祖皇帝称赞智识不凡,当成重器。之后太祖皇帝经过官马牧场,每见杂色驳马,动辄就说这是我儿之马,取以赐之。” “薄居罗平蜀之后,哦,侯兄弟你们南朝更加习惯称他为尉迟迥。毗贺突主动请缨镇抚蜀中,因其年幼未能成行。” “先帝即位,追遵太祖皇帝意旨,授毗贺突益州总管,他当时才十六岁。那天一起去给伏陀送行的独孤宾担任益州总管长史辅佐他,由此齐国公就和伏陀家有了渊源。” 侯胜北插了一句:“那日听伏陀称他为宾叔,很是尊敬啊。” “哎,他本姓高,渤海高氏出身,和北齐皇室乃是同族,只因受同僚在高欢面前诬陷,自东奔西。朝廷感其忠义,赐姓独孤,成了我岳父的属吏。” “那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那罗延插话道:“正是,高宾单身来投,家小均在山东,重新娶妻后有了阿敏。说起来还是和我同一年所生,取名高颎,字昭玄,阿敏是他的小名。” 他一挥手:“阿敏有器局、习兵事、多计略,等我发达之日,定要招他入府辅佐!” 大野昞调侃道:“阿敏深得齐国公器重,只要他在一日,只怕是不舍得放给你,哈哈。” 几人说了会儿闲话,随从来报,找到一处猎物聚集的地点。 “走吧,活动活动筋骨。之前在晋阳的大雪中熬了快一个月,骨头都快冻僵了。” 那罗延站起身来问道:“侯兄弟,你用多少力的弓?” 侯胜北听出他有考较之意:“全力可以拉开一石半弓,不过射不了几箭。射猎还是就用一石弓,不要如此辛苦了吧。” 那罗延点头道:“军中标准配备七斗弓,能开九斗弓已是一等箭手,侯兄弟能用一石弓射猎,相当的不俗,我也不过如此。”(注2) 当下命人取弓和箭来。 几副弓箭放在面前,那罗延道:“侯兄弟,你先挑吧。” 侯胜北一看,四种弓箭,各不相同。 弓之制有四:一曰长弓,二曰角弓,三曰稍弓,四曰格弓。(注3) 长弓以桑柘,步兵用之。 角弓以筋角,骑兵用之。 稍弓为短弓,利于近射。 格弓配彩饰,羽仪所执。 侯胜北看那罗延一脸笑嘻嘻的表情,心想他还是不忘考较自己。 当下挑了角弓,拉开试了试弓弦松紧,缓缓道:“既然是田猎骑射,当用角弓。” 又从各个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放于掌心托平,比较重量:“弓为父、弦为母、箭为子,一家人须当匹配。过重则不能及远,过轻则不能受力,伤及弓臂。” 侯胜北挑了重量最为合适的一囊箭,对准空处将空弓拉满:“大野兄、普六茹兄,小弟说得可对?” 大野昞笑道:“伏陀的眼光还能差了?那罗延,速速取了弓箭,莫要让猎物跑了。” …… 三人打马来到一处高地,远远眺望随从发现的围猎地点。 只见那是一处水洼,阳光点点闪耀金色光辉,周围芦苇丛生,刚长出的鲜绿浅草覆盖了土地。 各种黑白灰色水鸟栖息芦苇荡中。 微风吹拂,芦苇摆动,时不时有水鸟飞起掠过水面,宛如一副美妙的水墨画卷。 在芦苇丛的遮蔽下,成群结队的野鹿在水洼中饮水,或是啃食春季新生的嫩草。 鹿群也有首领分工,一边喝水一边保持警戒,不时抬头竖起耳朵倾听动静,或是向四周瞭望扫视。 若有虎豹豺狼等猛兽接近,芦苇荡中的水鸟就会被成片惊起,届时鹿群必然拔腿就逃。 然而这等程度的防备又怎能难得住人类,随从远远地四面散开,小心围拢,准备驱赶堵截逃跑的猎物。 侯胜北以前和萧摩诃打猎时,向来都是只有二人不带随从,猎物撞上一切随缘,不曾用这等围猎手段,此时也是长了见识。 遥望两家数十名随从都已到位,沿着水洼外侧围成了一圈,大野昞发话道:“可以了,你们两位年轻,先请。” 那罗延也不客气:“侯兄弟,那我们就去吧!” 当下腿夹马腹,手抖缰绳,那马放开四蹄,窜了出去。 侯胜北紧紧跟上,二骑绝尘,双龙出海,几个呼吸之间就冲下高地,闯入平静的画卷之中。 鹿群立刻发现了入侵逼近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一头强壮公鹿带头,众多野鹿紧跟在后,沿着岸边逃窜,无数只蹄子此起彼落,踏起水花四溅。 那罗延和侯胜北紧追在后,各自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勾弦搭弓认准目标,猛然松手,两支利箭嗖的向鹿群飞去。 两头野鹿应声倒地,皆是贯颈而过! “好箭法!” 身后大野昞也赶了上来,笑道:“我都不敢出手献丑了。” “大野兄,何出此言,才刚开始而已。今日我们就以射空四囊箭为数如何?” 一囊十五支箭,射六十支箭颇费体力,不过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侯胜北自觉不至于沦落到两臂酸软,拉不开弓的窘境。 转瞬间,鹿群就已经逃到了包围圈的边缘,那一边的随从立刻挥舞长杆,大声恐吓。 受到惊吓的鹿群调头改变方向,把侧面暴露在三人面前,又是一个射击的大好机会。 三箭齐发,三鹿倒地。 那罗延纵声长笑:“痛快!痛快!” 侯胜北也恍惚间,有了昔日和大壮哥一起漫山遍野飞奔,追逐猎物的感觉。 …… 三月长安花枝俏,四月长安桃花娆,五月长安柳色新。 北方春迟,天气逐渐转暖,迎来了贵族公子走马踏青,交际出游的好日子。 几个月下来,侯胜北和那罗延、大野昞的交情也逐渐加深,交谈内容也更为随意。 “唉,贺兰盛乐才四十八岁就薨了。别看他年纪大了些,可是我的忘年交,大冢宰数次为难,都是他居中打圆场。他们是中表兄弟,他说的话大冢宰还听得进去。”(注4) “那罗延,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得罪了大冢宰呢?” 两人关系亲近,侯胜北已经直呼他的佛名。 “嗐,说起来又得是六年多前,先帝即位那时候的事。连襟嘛,就授我左小宫伯之职。当时大冢宰想招揽我入府,我和老爷子一提这事,他说什么‘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于是我就回绝了。这不就得罪了大冢宰。” “伯父是怕你卷到天子和大冢宰之间难以两全,也是好意。” “道理我明白,可是得罪了大冢宰,日子就难过得很了。前一阵子陛下有意拜老爷子为太傅,就被大冢宰拦住,改拜总管泾、豳、灵、云、盐、显六州诸军事、泾州刺史,打发看守长安的北大门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冢宰权倾朝野,你得多加小心才是。” 大野昞也劝道:“两位先帝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了吧。外出多带护卫,饮食也要小心。” “也只有如此了。侯兄弟,你们使团都回去了,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呢?哎,我可没有赶你回去的意思啊,就是问一下而已。” 侯胜北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收集整理图书名册一事说了。 ----------------- 最近他和江陵寓居长安之士的交往也颇有进展。 此前除了和伏陀往来,侯胜北也在打听萧大圜的下落,这也是他之所以同意来北周的原因之一。 答应淽姊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做到。 前一年,北周至尊下诏:汝南王萧大封、晋熙王萧大圜等梁国子孙,宜存优礼。 萧大封得封晋陵县公,萧大圜得封始宁县公,邑各一千户。 之后萧大圜加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并赐田宅、奴婢、牛马、粟帛等,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下落是打听到了,只是就和毛喜说的一样,萧大圜闭门不见客。 幸好侯胜北有萧妙淽的书信作为敲门砖。 可是两个人相见的场面,实在是有些难堪。 …… 萧大圜打量着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 姐姐的信上说了,叛乱平定后托身于侯氏。与眼前这人相识十年有余,如今更是有了此人的骨血。 姐姐的用词虽然委婉,意思还是很明白的。 所以你就是我的姊夫,未来外甥的爸爸? 侯胜北尬笑着,脸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他总有些心虚,觉得当初在萧妙淽眼里,自己就是萧大圜的替代品。 后来更是抢占了萧大圜在萧妙淽心中的地位。 萧大圜会不会把我看成抢走他姐姐的人呢? 不会把我当作趁人之危,甚至宇宙大将军之流的一丘之貉吧? 侯胜北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 好在萧大圜温文尔雅,没有他想象中的恶语相向,接受了这位年轻的姊夫。 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三本书册送给侯胜北:“数年前,北周先帝开麟趾殿,招集学士,吾亦在其中。得见祖父文集四十卷,父皇文集九十卷,各止一本,因而历时一年手写抄录,刚好完成。”(注5) 萧大圜叹息道:“想必江南已无全本,烦劳侯兄,呃,姊夫带回传世,给姊姊做个念想。另外一本是我这几年来整理的梁朝旧事,共三十卷,就一并托付给姊夫了。” 侯胜北慎重接过,收入行囊,心想这可是难得的珍宝。 要是能够平安归来,把这些书物带给萧妙淽,她读到父皇的文卷不知会有多开心。 离家数月,侯胜北的思念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升起。 然后又被强行镇压下去。 …… 萧大圜得知侯胜北有结交江南人士,拓展人脉的意愿,看在萧妙淽的份上,怎么说也得帮衬一把。 萧大圜虽然不爱交际,然而以简文帝幼子的身份名望,以及麟趾殿学士的才华学识,要去拜访谁都是递个名帖的事情,顺带就把侯胜北介绍给对方。 除了王褒、庾信、逍遥公韦敻这等顶级人物还见不到,次一等如萧撝萧济父子、萧世怡萧子宝父子、萧圆肃、宗懔、刘璠、柳霞等人,看在萧氏同宗和旧主的份上,一一同意相见,接纳了他。 这其中除了萧大圜的介绍,侯胜北是周弘正、徐陵弟子的身份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要是自己大声报上“而且我还是简文帝的女婿”,那就更加不得了吧,可惜这种事只能意淫想想而已。 侯胜北不由感叹圈子的强大,圈外人要想加入难如登天,阶层名望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堑沟。 可是一旦有人引荐,跨越过去又是容易之极。 …… 除了南朝文士之外,他和宇文泰第八子,十五岁的谯国公宇文俭也搭上了关系。 因为宇文俭的母亲权氏是汉人,也可能是因为喜欢他的文采? 宇文俭还说以后要介绍七哥,接替六哥宇文宪,去蜀地继任益州总管的赵国公宇文招给侯胜北认识。 七哥宇文招的母亲王氏也是汉人,平时作文章喜欢模仿庾信的风格,词句轻放艳丽。(注6) 等他回来一起聚会,好好讨论一番文学,七哥一定也会喜欢和你交朋友的。(^_^) 侯胜北微微一笑,他的所谓文采,其实是托了萧妙淽的福。 那时候为了讨好佳人,他使劲啃过一阵子简文帝的诗词文章。如今再加上萧大圜给的文集,更是如虎添翼,所谓的宫体诗信手拈来。 虽然这种艳诗作起来有些别扭,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侯胜北在北来的江南士族中,小小的有了一点“文名”,更是颇受北周权贵的青睐。 第71章 姓杨名坚 侯胜北转眼来到长安城已有半年,生活变得逐渐丰富起来,隔三岔五就有人相约。 踏青郊游、骑马射猎、饮酒作诗,觥筹交错。 酒喝多了,有时不胜酒力,一时回不得馆舍,中途需要歇息一番。 …… 江南居的前堂为品茗饮茶之处,后院为歇脚住宿之所。 侯胜北一直住的是天字六号房。 江南居后院的住宿区域是一栋三层小楼。 一楼是大通铺,十人二十人挤在一起。二楼地字、三楼天字就是一人的单间了,区别在于房间大小和布置而已。 三楼的天字房只有五间,根本没有六号。 最深处那间不对外开放的房间,是江南居的账房,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 侯胜北慢慢登上三楼,见四处无人,便取出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的一项功能,是当他有情报需要传递之时,口述给潘氏知晓。 另外的一项功能,则是存放一些从其他各处收集到的信息,供他参考,以免一叶障目,成了井底之蛙。 侯胜北打开梳妆台的暗格,拿出资料读了起来。 “齐显祖之世,周人常惧齐兵西渡,每至冬月,守河椎冰。时至如今,齐人反椎冰以备周兵之逼。” 短短一条信息,却是反映了两国实力的此消彼长。 北齐在高洋之时,疯归疯,北战柔然、西却北周,威震四方。 仅仅五年功夫,为何战力下降如此之快,原因却是不明。 不过侯胜北看了,不禁暗暗点头,能够观察注意到椎冰这个不起眼的现象,足以说明了卧虎台一线收集情报的能力。 毛喜培养出来的谍子果然了得。 侯胜北想起了当年和荀法尚的那次辩论,他现在切身体会北周的蓬勃生机和人才之盛,和北齐一样,感受到了国力日渐提升的北周带来的压迫感。 智者总是能够见微知著,洞察先机么? 自己在这方面被荀法尚甩了几条街啊。 那时就凭借一些现学现卖的知识,纯属生搬硬套,就敢在陈霸先和一群重臣面前放言议论。 侯胜北有些为年少时的浅薄感到羞耻。 这也就是国子学考试,作为学生算是不错的水平吧,距离真正实际的政务军略差得太远。 “北齐颁布新修律令,立重罪十条,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犯此十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 “北齐诏令民十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还田,免租调。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人四十亩,奴婢依良人,牛受六十亩。大率一夫一妇调绢一匹,绵八两,垦租二石,义租五斗;奴婢准良人之半;牛调二尺,垦租一斗,义租五升。” 北齐重修律令,均田薄赋,这是要休养民生的意思了。 以北齐的地广人稠,只怕用不了几年就会国力大增,不能给其休养生息的机会啊。 周齐之间相互征战消耗,才符合南朝的利益。 侯胜北哑然失笑,十恶不赦的重罪,以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不就是反逆,谋求推翻北周的社稷统治? 而且,自己对本朝也说不上有多忠心吧。 “中外府司马尹公正至玉壁城,于郊盛设供帐,与北齐使者密议。”(注1) 这条信息太过模糊,不过一线谍子能够探查到此事已属不易,无法期待更进一步,获知密议的内容。 侯胜北摇摇头,突然瞳孔一缩,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以他对北周官制的了解,外交本是秋官府所辖范围,为什么会由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冢宰天官府的司马前去洽谈,宇文护难道和北齐在谋划些什么? 这可是涉及到北周最高层的机密。 周齐两国密议,最坏的情况,联手针对南朝亦未可知。 玉壁城的名字也让侯胜北眉头一皱,这不是那个韦孝宽镇守的所在吗? 一般密谍接触不到这么高层的信息,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看来要想方设法,巧妙地打探一番。 见没有其他情报,侯胜北坐了一会儿,待酒气稍散,走出房间上好锁,回馆舍去了。 ----------------- 又到了和那罗延相约射猎的日子。 田猎是一种癖好,以前大壮哥在京口之时,无日不畋游。(注2) 那罗延虽然没有那么痴迷,也另有一伙玩伴,然而相隔十余日,总要拉上大野昞作陪,来约他一次。 大野昞感到吃不消,说这次就你们两个年轻人自己去吧,我老胳膊老腿可不能奉陪了。 侯胜北自然不会拒绝,反正长安城周边猎场甚多,射猎顺带赏景,每次都有新鲜感。 此次二人来到了建章宫遗址,原来的上林苑。 “此处原本是皇家禁地,萧何请命开放民田,还被汉高祖下狱,如今却是放开了。”(注3) 侯胜北看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赏玩风景,凭吊故址,以及捞鱼捕猎甚至种田的都有,不禁无语。 这还怎么跑马打猎? “走,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那罗延狡黠一笑:“上林禁苑,跨谷弥阜。东至鼎湖,邪界细柳。掩长杨而联五柞,绕黄山而款牛首。缭垣绵联,四百余里。地方可大得很哪。”(注4) “上林苑多塬,龙首、白鹿、少陵、神禾、乐游、细柳、五陵,或如黑龙、或聚白鹿、或神鹤衔谷,或将军屯兵,无一不是好去处。” “苑中有塬,塬上有园,有一处乃是大冢宰的别墅,等闲人不敢接近,我们便去那里。” 听了一番介绍,侯胜北有些顾虑:“既然是大冢宰的别墅,只怕不太方便吧?” 那罗延满不在乎道:“我们又不是要进别墅,只在周边游猎而已。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子弟,谁还没在那里打猎过呢。” 侯胜北见那罗延如此自信,料想问题不大,也就随着去了。 那罗延一路兴奋地说道:“以前上林苑有虎圈、狼圈、狮圈、象圈,现在也不乏猛兽,总是射羚鹿少了些意趣,如能碰到虎豹之类,打猎才有意思。” 侯胜北想到萧摩诃也是一样,遇到猛兽就兴致勃勃,想起一事:“听说伯父曾手格猛兽,堪比三国曹彰,可有此事?” 那罗延笑道:“那可是老爷子的得意事迹,知道的人还真不少。他和太祖皇帝狩于龙门,独当一猛兽,左手挟持其腰不得动,右手探入兽口,一把就拔掉了舌头。”(注5) 侯胜北讶道:“猛兽之舌粗壮有力,且多有倒刺,伯父就这么赤手扯了出来?” “可不是嘛,我们北朝称猛兽为揜于,太祖皇帝也有感老爷子的勇武雄壮,赐字揜于。” 侯胜北神往道:“不知何日得便,可以拜见伯父这等武人模范。” “简单,老爷子现在镇守北六州,届时我带你去见便是,不过可能要等到深秋了吧。” “现在才春季刚过,为何要等半年之久?” “哎,还不是突厥这帮贪得无厌之辈,年初那次没有抢够,相约今秋出兵,再次攻齐。” 侯胜北替他打抱不平道:“他们还好意思提的出口?上次不是狠狠地坑了你吗?” “可不是嘛,突厥又何时守信重约过了。不过这次我们也不会全力以赴,稍稍意思一下做个样子就行了。” “那突厥不会生气吗?” “生气那也没办法啊,大冢宰的母亲还在北齐,正在洽谈交涉送回一事。大冢宰至孝,与母分别三十五年,打一打施加些压力有利交涉,但是也不能打得太狠了。” “原来如此。” 侯胜北微微一笑,问道:“那这次那罗延你要出征吗?” “嗐,这种装样子的仗,我懒得跑一趟。要是真有大战,侯兄弟你也可以来看看我北周军容。”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啊,那罗延你的部曲,想必勇武无比。” “哈哈,届时一定让你见识一下我军的威风。” 谈谈说说,已到了地头,果然人迹少至,野物甚多。 两人跑起马来,射了几箭,很快有了收获。 春风得意马蹄疾,正在惬意舒心之际,迎面来了一队人马,皆是亲卫打扮,披甲持矛,挎弓带箭,一看就颇为精锐。 为首一名队长模样的上来喝问:“奉大冢宰之命盘问,尔等何人,胆敢窥探?!” 那罗延抱拳,笑嘻嘻道:“不敢不敢,我是随国公、柱国大将军普六茹忠之子,行猎来到此处。若是吵扰到了大冢宰,恕罪则个。” 他以为报上身份,对方得知不是普通百姓,也就轻轻放过了。 正常也确实应该如此。 不过今天貌似有些不对,那队长居然道:“随国公出镇六州,什么人敢冒充他的儿子,给我围起来,格杀勿论!” 当下取出弓箭就射。 那罗延还没反应过来。 侯胜北冷眼旁观,见那队长之前就给左右使眼色。 他见话风不对,没等最后那句话的“杀”字出口,就挥鞭一抽那罗延的马股。 那马吃痛,错开两步,正好避开迎面射来的一箭。 “逃!” 那罗延反应过来,拨转马头退到后方。几名随从跟上,堵在对方面前。 那队长稍有犹豫,面上露出狠色:“这群奸细,大冢宰有令,尽数杀了!” 麾下众亲卫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有人操起弓箭搭箭射来。 那罗延的随从正要和对方理论,立刻就被射死两人。 都是一箭贯穿要害,立刻倒地身亡。 余人大惊。 那罗延的身前露出了空档,又有一箭对准他凶狠射来,麦铁杖眼疾手快,挥杆一击。 只听叮的一声,将箭击歪,斜插入土,箭尾仍然晃动不已。 侯胜北没想到打猎竟然会遇到这等事。 虽然自己确实是南朝奸细,可是怎么都牵扯不到那罗延的身上吧? 对方人多势众、甲胄鲜明、刀枪锋利,弓弩齐备。 这边则是行猎打扮,唯有一弓数箭,怎么看都不是对手。 何况怎能和大冢宰的亲卫动手厮杀? 侯胜北见不是头,待要逃跑,已是慢了一拍,被团团围住。 张氏兄弟见此情状,赶紧挡在他的身前,却被他推开了。 这群亲卫看来是针对那罗延的,自己一行被卷了进来,若是对方存了杀人灭口之心,一个都逃不掉。 不会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在此处了吧。 侯胜北苦笑道。 他想象过身份被揭穿逮捕处死,或是死在战阵之上的场面。 可是出来打一场猎就稀里糊涂地被杀,这结局也太出人意料了。 要是自己回不去,阿母、淽姊、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唉。 他心念电转,却想不出破局之法,难道此时还能和那罗延划清界限,乞求活命? 对方多半不信,白白做了被耻笑的小人,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那么真要到了生死关头,也只有奋力一搏,擒其首领,死里求生了。 只是成功的可能不大。 就在他暗暗蓄势待发之际,只听有人喝道:“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两骑飞奔而来,转瞬来到跟前。 见到这二人,亲卫队长有些顾忌,大声道:“见过侯伏侯大将军!” 那罗延一看认识来人,高声喊道:“侯伏侯龙恩、侯伏侯万寿,两位叔叔救我!” “这明明就是随国公之子,围住他作甚,胡闹!” 二人喝退亲卫:“退下!大冢宰那边,自有我等前去解释。” 转向那罗延道:“想必是个误会,贤侄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那罗延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具亲随尸体,咬牙道:“既如此,还请两位叔叔向大冢宰解释误会。” “好了,那罗延你带人走吧。以后出行,可须小心谨慎才是啊。” 两位被称为侯伏侯的大人物震慑住场面,大冢宰亲卫只得让开一条路,放那罗延等人离开。 …… 一场田猎趣事,变成这样的结局,返程路上,众人垂头丧气。 两匹马的身上,横驮着两具尸体。 回到长安城,侯胜北正要辞别,被那罗延拉住:“侯兄弟且不要急着走,再陪我一会儿,咱们喝上一杯。” 侯胜北知他心中愤懑未消,应承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去那罗延的府邸,进了厅堂,一位女子上前相迎。 只见她容貌和伏陀有几分相似,姿容甚美,眉宇间英气勃勃。 女子见那罗延脸色不对,问道:“出了何事?” 那罗延闷声道:“遭了大冢宰亲卫袭击,丢了两条人命。” 女子吃了一惊,赶紧查看他有无受伤。 “我无事,幸亏侯兄弟反应得快,还有他的随从相救,否则只怕已经死了两次。这次有侯伏侯龙恩和侯伏侯万寿两位大将军解围,才得出生天。” 女子点头道:“邙山之战,大冢宰率先锋为敌所围,有赖侯伏侯龙恩挺身捍御方才得免,大冢宰须抹不过他们的面子。” 侯胜北听这女子说起战事如数家珍,暗暗称奇。 这位无疑就是那罗延的夫人,伏陀的七妹独孤伽罗了。 “多亏有老爷子的旧日交情在。伽罗,劳驾准备些酒水压惊,我要好好谢过侯兄弟。” 侯胜北随那罗延进入后堂。 所谓登堂入室,有了今日共历患难,两人的关系无疑更进一步。 不一时酒食摆上,那罗延倒满一樽酒,一饮而尽:“侯兄弟不要客气,我就不招呼了。” 短短片刻,他就一连喝了几樽下去。 侯胜北陪着饮了两樽。 两人也不说话,各自默默地饮酒。 今日如果不是侯伏侯兄弟出面,那罗延必然就被害了性命。 事后哪怕追查,最多作为误杀,交出几名动手的士卒平息老爷子的怒气罢了,还能如何。 “不过是没有投效罢了,大冢宰为何予以加害!”(注6) 那罗延喝到酣处,带着几分醉意恨恨道:“先帝曾派赵昭相我面容,事后他对我说,必大诛杀而后定。吾若得志,必杀之,必杀之!”(注7) 侯胜北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要杀谁,踌躇了一下劝道:“那罗延……” “佛云,金刚怒目。随从被冤杀,我枉称那罗延,却不敢一怒!” 那罗延打断了他,又饮一樽:“太祖赐姓普六茹,可我族乃是弘农华阴杨氏,不是什么胡人!” 侯胜北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原来那罗延还是弘农杨氏之后,失敬失敬。” 那罗延已是醉意朦胧,酒劲涌上:“不错!我乃大汉太尉杨震十四代孙,武川镇司马杨元寿来孙、太原太守杨惠暇玄孙、平原太守杨烈曾孙、宁远将军杨祯之孙、柱国大将军杨忠之子,姓杨名坚!” 第72章 周齐交涉 那罗延喝得大醉。 侯胜北唤来独孤伽罗,扶他前去歇息之后,告别离去。 日间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他细心揣摩获得的两条信息。 其一、突厥相约再次攻齐,北周打算仅在形式上予以应付。 其二、大冢宰宇文护的母亲在齐,正在洽谈交涉送回之事。 周齐两国若是通好,于我朝大为不利。 此事即便传回信息,等待建康指示,一来一去耗时良久,很可能木已成舟,反应不及。 如何处理,还得看自己的判断。 这是侯胜北来到北周后,遇到的第一个棘手难题。 他思考一阵,想不出妥善对策,摇摇头暂时放弃。 …… 次日须去江南居饮茶,不管如何应对,消息先得传递出去。 侯胜北在进店之前,仍然看了看门口的悬帜。 约定的接头方式经过精心设计,自有一套规矩。 茶寮门口的悬帜,正常时斜插,不便进店时正插,情况危急时放倒。 考虑事发突然,来不及调整悬帜的情况,侯胜北进入店里的时候,潘氏还会在打招呼时,轻叩桌面两下,示意无事。 茶杯倒扣,表示店里此时有可疑人等,不便说话。 放上两个茶杯,表示稍后寻个理由,两人一起离开。 用茶杯轻磨桌子,表示有人意图加害。 若是茶壶嘴指向他,则是事不宜迟,让侯胜北立刻就走的意思。 侯胜北点的茶,慢火急火代表情报是否紧急,粗茶精茶则是代表情报的准确程度,以便潘氏做出不同应对。 若是侯胜北有情报需要口头传递时,便提出要歇息,来到后院的天字六号房。 侯胜北觉得想出这套体系的人,还是颇为用心的。 既要旁人看起来毫不突兀,又要能够充分传达意思,还得方便当事人记忆操作。 毛喜思虑之妥当周到,侯胜北深感佩服。 ----------------- 潘氏就是负责和他单线联系之人。 他只是有些不解,毛喜当初说此人乃是死士,为什么潘氏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成了死士,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被毛喜相中,背后必有故事。 点上一壶慢火精茶后,侯胜北问起最近有何新闻。 潘氏笑道:“听闻穷里出了一位孝子,年未弱冠就为人仆役,要赎回沦为奴婢的母亲。侯公子不妨去探访一番,不过穷里的治安不佳,须带上护卫随从。” 江陵被掳掠沦为奴婢的人口十数万,哪里就差这一两个了。 侯胜北知道潘氏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故意问道:“如此孝子倒是不可不见,不知姓甚名谁?” “此子姓徐,母为石氏。” …… 改日,侯胜北叫上张氏兄弟和麦铁杖,来到了穷里。 长安城各条大街纵横交错,分割出大小不等的区域,也就是所谓闾里。 城内有闾里一百六十有余,居室栉比,门巷修直。 其中著名的闾里有宣明、建阳、昌阴、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戚里等,当年汉宣帝在民间时,就曾住在尚冠里。 后又起五里于长安城中,宅二百区以居贫民。 相对于未央宫北的北阙甲第,宣平门附近的宣平贵里等权贵居住之处。穷里顾名思义,乃是一处贫民所居之处。 贫民闾里冷清隐僻,道路肮脏,散发出一股异味,治安也很差,经常有恶少年在此敲诈勒索路人。(注1) 侯胜北一行腰挎刀剑,自有一股肃杀之气,恶少年们自然不会招惹到他们头上。 来到一处破落宅院,只见单薄的房门不知被谁踹过,半扇残破房门已经倒在地上。 侯胜北轻轻推开残留的半扇房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口声响,传来一个年轻而愤怒的声音:“家中值钱物事你们都已抢去,再来作甚!” 侯胜北看到一个少年冲了出来:“抢了赎阿母的钱,我和你们拼了!” 少年虽有拼命之心,然而实力相差悬殊又有何用,不用侯胜北出手,当即被三人架住。 “你误会了,我等不是来抢钱的。” 侯胜北和颜悦色解释道:“听说有一位徐姓孝子,不知可是你吗?” 少年骄傲而又愤怒地昂起了头:“我就是徐敬文,南朝故宁州刺史徐文盛之子!” …… 原来如此。 侯胜北依稀记得这个名字,曾经募集蛮夷数万奔赴国难,担任讨伐叛军的统帅,却因为侯景送回妻儿,丧失战意吃了败仗。 再被萧绎罗织罪名,下狱治死。 江陵沦陷后,堂堂一州刺史的家属掳去长安,沦为奴婢, 侯胜北看着奋力挣扎的少年,缓缓道:“主动挺身,站出来反抗叛军的英雄好汉,其家眷不该沦落至此。” 听到此语,少年放弃了挣脱控制,抬头问道:“你认为我阿父是英雄好汉?” “徐刺史能让蛮夷归心,远征数千里,如何不是英雄?至于和叛军之战,吾以为不能以一时胜败而论。” 徐敬文的眼中似有泪光:“可是他们都说,是我阿母害了阿父,还赔上了官军的许多条人命。” 侯胜北缓缓道:“怜儿如何不丈夫,徐刺史做不到绝情灭性,铁石心肠,也是人之常情。” 张氏兄弟和麦铁杖见少年不再挣扎,放开了手。 徐敬文踉跄后退几步,喃喃道:“阿父,你听到了么。还是有人认同你的,这世间还是有公道的啊!” “说到公道二字。” 侯胜北问道:“方才听你说,赎回徐夫人的钱被抢了?我们便去讨回这公道,可敢同去?” …… 侯胜北没有通过北朝的权贵朋友来解决此事,或是动用卧虎台的经费——收买人员所需的钱财,毛喜当然准备了,只要通过一定手续便可取用。 他只是觉得,让徐敬文亲手夺回被抢的财物,这么做更有意义。 张氏兄弟不置可否,和战阵搏杀相比,小巷斗殴不过是小菜一碟。 麦铁杖则是摩拳擦掌,兴奋无比,岭南大盗在长安城大打出手,猛龙过江太带劲了。 几人收拾了恶少一顿,夺回财物不必细表,赎出了石氏。 曾经的刺史夫人为奴为婢已近十年,容色憔悴,看上去和以前家中的粗使妇人并无分别。 侯胜北心有不忍,然而江陵十余万人,数百官吏,像这样的情况,又岂是少数? 除了萧大圜、王褒庾信等极少数受到礼遇之人,眼前的才是江陵的俘虏们在北朝凄惨的生存实态啊。 “这孩子本来叫做徐敬武,他父亲死后,硬是要改名字叫徐敬文。” 石氏说道:“唉,徐文盛,徐敬文,这孩子还是放不下啊。” 侯胜北非常能够理解徐敬文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 阿父,您也故去也已有一年了啊。 自己的孩儿也该呱呱坠地了吧,没能及早让阿父你抱上孙子,孩儿之过也。 还有妙娘,你可安好? ----------------- 周齐两国通好的各项事宜在缓慢,但是一步步地扎实推进,看似不可阻挡。 北齐先是送还了北周至尊的四姑,也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堂姑母,仍然扣留宇文护的母亲阎氏,以为后图。 并且使人代笔,寄来了一封阎氏的家书,读来无比情真意切。 “天地隔塞,子母异所,三十余年,存亡断绝,肝肠之痛,不能自胜。想汝悲思之怀,复何可处。” “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吾凡生汝辈三男三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兴言及此,悲缠肌骨。” “赖皇齐恩恤,差安衰暮。又得汝杨氏姑及汝叔母纥干、汝嫂刘新妇等同居,颇亦自适。但为微有耳疾,大语方闻。行动饮食,幸无多恙。” “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汝身属蛇。鲜于修礼起日,汝祖及二叔,时俱战亡。” “汝叔母贺拔及儿元宝,汝叔母纥干及儿菩提,并吾与汝六人,同被擒捉入定州城。” “汝时年十二,共吾并乘马随军,可不记此事缘由也?” “于后,吾共汝在受阳住。时元宝、菩提及汝姑儿贺兰盛乐,并汝身四人同学。” “博士姓成,为人严恶,汝等四人谋欲加害。” “吾共汝叔母等闻之,各捉其儿打之。唯盛乐无母,独不被打。” “其后尔朱天柱亡岁,贺拔阿斗泥在关西,遣人迎家眷。” “时汝叔亦遣奴来富迎汝及盛乐等。汝时着绯绫袍、银装带,盛乐着紫织成缬通身袍、黄绫里,并乘骡同去。” “盛乐小于汝,汝等三人并呼吾作”阿摩敦”。如此之事,当分明记之耳。” “今又寄汝小时所着锦袍表一领,至宜检看,知吾含悲戚多历年祀。” “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汝分离,今复何福,还望见汝。” “世间所有,求皆可得,母子异国,何处可求。” “汝贵极王公,富过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飘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相见,不得一日同处,寒不得汝衣,饥不得汝食,汝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于吾何益?” “今日以后,吾之残命,唯系于汝,尔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云冥昧而可欺负。” 信中回忆了宇文护幼小之时父叔战殁,母子被俘,调皮捣蛋挨打及被宇文泰迎回的场景,更是附上了幼年儿时所穿锦袍。 宇文护性至孝,得书悲不自胜,左右莫能仰视。 正如信中所言,虽身为北周大冢宰,贵极王公,光耀世间,老母分离,又有何用? 当即回信报书:谁同萨保,如此不孝!蒙寄萨保别时所留锦袍表,年岁虽久,宛然犹识,抱此悲泣。 北齐得报书,不即发遣阎氏,更令与书,要求重报,往返再三,而母竟不至。 宇文护焦躁,朝议以北齐失信,当移书责之,起兵讨之。 八月。 诏柱国普六茹忠率师与突厥东伐,至北河而还。 ----------------- 侯胜北冷眼旁观事情的进展,若是和议不成,甚至阎氏亡故,周齐自成仇敌。 宇文护有此遗恨,只要他一日掌权,两国就不可能和好。 不过此次伐齐,只打到了北河,这才到了哪里? 北周这次真的只是做了做表面功夫而已。 和上次的万骑奔袭四千里,直取晋阳城下相比,此次北上二千里,只行了一半路程。 即便如此,北方领土之辽阔,骑兵移动之迅捷,侯胜北还是暗暗心惊。 建康到北齐都城邺城的直线距离,不过一千五百里而已。 要是换了以前的神经病皇帝高洋,一定会恶狠狠地反击回来的吧? 不知现在的北齐,还有当年高神武的几分威势呢? …… 那罗延正如之前所说的,没有参与这次装装样子的示威行动。 自从那次的事件后,他几乎不再外出郊游打猎,声称家母患病,闭门不出在家照顾。(注2) 至于为何如此,身为当事人的侯胜北自然是心中有数。 那罗延有时会邀他过府一聚,饮酒聊天,说些闲话发些感叹。 比如这次联合突厥出兵之后,那罗延就发了牢骚:“老爷子和陛下说,突厥人兵器铠甲粗糙不备,又赏赐不了什么官爵财物,首领更是没有规矩法令,有什么难收拾的。” 侯胜北附和道:“伯父和突厥打交道,于他们的虚实想必看得很是清楚。” 那罗延一拍大腿道:“可不是吗,老爷子知道实情,主张对突厥强硬,是坚定的主战派。” 侯胜北试探着问道:“朝中只怕大部分人,都是惧怕突厥,想与之和好的吧?” 那罗延愤愤不平:“对啊,我朝使者总是说突厥实力强盛,让朝廷厚待对方使者,以便自己出使之时也能获得厚报。朝廷受其虚言,将士望风畏慑。照老爷子说,这些使者都该杀!”(注3) “前线军人,往往受累于这些搬弄口舌之辈。若是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通过谈判岂能得到?” “可不是吗,可惜陛下不听。哪,马上突厥又要派来使者,再请东伐了。” “这次没有劫掠到太多东西,以突厥之贪,想必不肯善罢甘休的吧。” “是啊,要看大冢宰怎么想了,现在正是和北齐交涉的关键时刻,多半是打不起来的。” “那若是北齐送还了大冢宰的母亲,岂不是更打不起来?” “倒也未必,如果北齐送还了大冢宰的母亲,他没了顾忌,突厥强硬施压的话,没准还是会打。” 那罗延解释道:“冬季下雪不宜放牧,马也经过一个秋天养好了膘,突厥总得南下抢点什么,不是抢北齐就是抢我们。” 他哀叹道:“侯兄弟,你们南朝就没这个烦恼,不用面对北方草原的这群恶狼啊。” “若是不答应突厥要求一同出兵的要求,他们难道还会反咬一口不成?” “谁知道呢,这帮突厥人重面子,要是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胆子又小,自己单个儿不敢去打,若是我们不配合,说不定就拉上北齐来攻打我们。” “若是如此,大冢宰决策可须谨慎了。” “哎,不管这些草原蛮子的事了。这个月,大冢宰封了齐国公宇文宪为雍州牧,许国公宇文贵为大司徒。听说大野昞马上也要受封,届时我们去给他庆祝,届时肯定有其他人一起,顺便给你介绍几个新朋友。” “大野昞熬了这许久,终于也发达了,那必须叨扰他一顿。” …… 侯胜北笑着答应,他的心中,一个计划已经逐渐成型了。 虽不完美,但可以一试。 ----------------- 《地名对照》 北河:今乌加河,古时黄河正流今磴口县以下,分为南北两支,对南支而言称北河。 第73章 卧虎初哮 告别那罗延,侯胜北来到江南居,直奔天字六号房。 待潘氏来到,他言简意赅地下令道:“周齐交涉已到关键时刻,两国通好于我朝不利。速以负约突厥,恐生边患之论,传闻于庾信、王褒等人,务必使入宇文护耳中。” 潘氏有些疑惑:“就凭江陵降人的几句话,能够说得动宇文护吗?” 侯胜北摇头道:“未必能说动,所以还须配以他法,让突厥逼上一逼方可。” 潘氏让他行事多加小心,侯胜北颔首,问起玉壁城方面可有新的消息。 “自从上次送了司马尹公正与北齐使者密议的消息之后,又传了一道过来:有汾州胡抄得关东人,韦孝宽复放东还。之后就再无音讯了。” “好吧,叮嘱安插在那里的密谍,行事须得谨慎,韦孝宽可不好对付。” 短短几句话说完,潘氏就离开了。 茶寮和当垆卖酒的生意类似,她还要去招呼客人,不能待得太久。 ----------------- 保定四年,九月。 在北周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快来到长安满一年了。 侯胜北已经习惯了北周历法的年号称呼。 南朝是天嘉五年吧,不知道陈蒨会不会改元换号,反正自己也不怎么在乎。 他经常和一群关陇权贵的后代结伴出游,不是跑马就是田猎,骑射之术让他们称奇不已。 就和那罗延开始的认识一样,在北人的印象里,南人都是不会骑马的。 不过真要和关西良家子比起来,侯胜北的骑术还是有些许差距,得了他们的传授指点,控马技巧等细微之处颇有进步。 然而按这群武人子弟的说法,鲜卑南下已有百年,马背功夫已经生疏不少了。 突厥、羌氐等保持游牧习惯的民族,那才是小儿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射狐兔。等到了成年,个个力能张弓,尽为甲骑,所以才会控弦数十万。 侯胜北和这群关陇军头的公子们混在一起,三天两日除了跑马,还少不了饮宴,开始被他们灌得很惨,逐渐地酒量也练了出来。 只要敢喝,年轻力壮怕甚么。 …… 九月长安月儿明。 南朝遣使来聘,主使乃是棱威将军、丹阳尹丞,兼侍中萧允。(注1) 萧允也是南兰陵萧氏一族,曾祖萧思话乃是宋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右仆射。 侯安都为南徐州刺史之时,躬造其庐,以申长幼之敬,彼此有过一段渊源。 在异国他乡见到侯胜北,想起昔日的权贵公子流落至此,萧允颇有些感慨。 他说起近一年来南朝的情况。 章昭达于去年十二月,起兵讨伐陈宝应,顿于建安。 陈宝应据建安、晋安二郡之界,水陆为栅,以拒官军。 章昭达与战不利,据其上流,两军已经对峙了大半年之久。 侯胜北心生鄙夷,想当初阿父率军讨伐留异,何等的轻松爽利。 现在如此大军,打一个陈宝应耗时良久,没了阿父这样的将帅指挥,连仗都不会打了么? 萧允又提到七月天子不豫,下诏京师大赦。(注2) 侯胜北更是暗自冷笑不已:阿父四十四岁过世,陈蒨今年四十有三,倒要看看你还能活多久。 不过南朝使节来得正好,突厥使者将至,就趁这个时机动手。 ----------------- 当月,大冢宰追录佐命元功,以柱国、卫国公宇文直为大司空,封开府李昞为唐国公,若干惠之子若干凤为徐国公。 八柱国李虎去世十余年之后,三子李昞终于继承了父亲的唐国公爵位。 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必须摆宴庆祝。 九月丁巳这一天。 李昞摆下酒宴,广邀亲朋好友。 北周权贵之间都是互相联姻,彼此多为亲戚,就如同伏陀、那罗延和大野昞一般。 八柱国的故交岂是泛泛,凡在长安的关陇子弟大多前来道贺,将门之后济济一堂。 侯胜北也厕身其中。 一群武人勋贵的二代公子聚在一起,说话自然是肆无忌惮。 “今年开始,百官上朝要执笏。我家老爷子拿笏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哈哈。” “那是,一辈子拿惯了兵器,拿个笏都像举着刀子想砍人。” “叱罗家的几个小子没来吧,估计他们也不好意思来。他老子成天端着架子,朝中官员只要去请示,叱罗协就会说‘你不懂,我现在来教你。’可一开口都讲的乱七八糟。现在搞的他儿子都没脸见人了。”(注3) “那是,谁让叱罗协是大冢宰的亲信呢,每次考核都是上中,赏赐粟帛。先帝那时候,知道他没几斤几两,好几次都当面顶回去:‘你懂个啥?’,还亏了大冢宰回护,才没被罢退。”(注4) “哎,这次配合突厥出兵,就是为了恐吓北齐,送回大冢宰的母亲啊。” “北齐服软送了人回来,两国通好,看来有一阵子只能去西边打吐谷浑了。” “那可未必。突厥贪婪,可不容易打发。去年抢劫晋阳周边那么多人口,尝到了甜头。今年不就又来约了?这次没抢够,还不舍得退回草原,准备再来一波呢。”(注5) “听说邀约出兵的使者已经到了。入冬多半又要伐齐,大冢宰还能说我们和北齐通好了,这次就不去了?” “国家动员大军征讨何方,竟是取决于大冢宰之母一人吗……” “嘘,打住打住。” 侯胜北拿着酒樽,静静地倾听这些谈论,面带微笑。 “哎,侯兄弟你在这里呢,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那罗延拉着一个人,挤开人群走了过来。 “贺若可是和你有渊源的,来来来,你们打个招呼吧。” 贺若? 和自己有交集的北周贺若氏,那就是阿父在湘州对战的贺若敦了,是他的子弟吧。 侯胜北打量此人,第一印象就是北朝年轻版的吴明彻,年纪比自己小上两三岁,怎么都掩盖不住一身的傲气。 他淡淡一笑,抱拳道:“南朝侯胜北,幸会。” “胜北,这名字倒是有意思,口气很大啊。” 贺若弼一开口,就是带着挑衅之意。 侯胜北微笑,他名字的问题,早已知道如何应对。 不用他开口,那罗延就主动帮着打圆场道:“侯兄弟的勝,乃是勝任的意思。他是南朝的使者,勝任北方,岂不是好口采?” 贺若弼没有继续咄咄逼人,今天是庆祝李昞升任唐国公的好日子。他再怎么不通人情,也不至于在这个场合闹出什么事情。 李昞也过来招呼,几杯酒下去,父辈在战场上的交锋,就成了话题。 贺若弼毕竟心怀芥蒂,冲着侯胜北道:“那一战,你父功成名就。我达带着残部回来,却被撸掉官职,可是过了一年多,才重新起复。”(注4) 他不满道:“独孤盛见事不妙溜了反倒没事,断了我达的后路。就这样,我达还坚持了大半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大冢宰不通军略,实是处得不公。” 矛头却是奇妙地转向了另外的地方。 那罗延举杯:“贺若,今日不提这个,喝酒喝酒。” 李昞也提醒道:“知道你达委屈,不过大冢宰也是我们能说的?也劝劝你达,别那么多不满,反正他现在也起复了。” 贺若弼还是年轻,借着酒劲继续抱怨:“你们两位都已经是开府的骠骑大将军了好不好?和我达资历差不多的将领,哪个不是大将军乃至柱国的?” 李昞和那罗延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小贺若最近的火气比较大,要给他降降火。” 他笑着道:“我府上的女妓可不够那么多如狼似虎的小伙子折腾,看来得换个地方继续了。你们两位这次还是不去?” 不等两人开口,他就接着道:“那罗延你不去就算了,省得伽罗回头来找我麻烦。小侯你一个人单身在此,不去风流一把?” 侯胜北微笑摇头:“我在南朝有妻,算着时日孩儿也出世了。妻子生产,不能陪在身边也是无奈,还去风流就太过分了。” 那罗延如同找到了知心伙伴,搂住侯胜北肩膀,朝着李昞道:“你看,我就知道小侯是好兄弟,你可不要带坏了他。” 李昞无奈道:“好好好,你们两个宠妻狂魔就在我这儿慢慢喝,我看你们两个是畏妻如虎吧。” 高声道:“各位好友亲朋,寡酒无趣,咱们转战教坊乐户,找几个官家小姐、妖艳尤物把玩一番。今日一切开销,我大野昞包了。” 一片轰然叫好,李昞拉着贺若弼,在众人簇拥之下,自去风流快活了。 …… 刚才还热闹的厅堂,转瞬只剩二人。 那罗延和侯胜北乐得清静,举杯小酌。 喝了几杯,那罗延说道:“贺若敦、贺若弼这对父子心直口快,迟早有一天祸从口出。去年八柱国之一,太保、司徒、梁国公侯莫陈崇,不就因为一句话送了性命?还不知道吸取教训。” “哦?”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侯胜北问道:“愿闻其详。” 反正是已经发生一年多,又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那罗延压低了声音说道:“去年正月,侯莫陈崇陪同至尊去原州。那天晚上,至尊不知为了何事,突然赶回了长安。” “临时有事返回,那也很正常啊。” “可不是吗。侯莫陈崇就大嘴巴说‘吾曾闻术者言,晋公今年不利,车驾今忽夜还,不过晋公死耳。’” “占卜之术之言不过无稽之谈,看来侯莫陈崇对大冢宰也有些怨气,所以才这么说,后来呢?” “后来就被人揭发了呗,在大德殿面责,侯莫陈崇惶恐谢罪,大家以为这样也就算了。” 那罗延说到这里也有点惊恐:“谁知当晚,大冢宰就派兵到侯莫陈崇家,逼他自杀了!” “这……” “八柱国,就因为一句话的事,丢了性命。” 那罗延喝了杯酒压惊,感叹道:“你想想上次之事,只因我未能投效,就要取了性命去。大冢宰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 他觉得自己有些说得多了,加上意兴阑珊,酒也喝不下去,便与侯胜北分别,说好改日再约。 待那罗延离去,房间再无他人,侯胜北换了副表情,脸上彷佛戴上了一个面具。 他思考片刻,起身去往江南居。 …… 天字六号房。 待潘氏关了门,侯胜北长话短说:“贺若敦心存不满,口出怨言,宇文护性窄,宜使其得知。” 说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潘氏之后会用一种他看不懂的文字排列方式,把这些内容记载下来,安排发送给执行之人。 除非刚才有人就在边上,亲耳听到了侯胜北说出这句话,否则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有何关系。 待潘氏离去,侯胜北心想:要不就趁着酒劲,今天把事情给办了吧。 想到此处,一骨碌翻身而起,出门去了。 …… 这一日,突厥使者在长安集市中吃烤肉、喝羊汤之际,与南朝使团不知为何起了冲突。 双方一开始口舌之争,南北方言俚语你来我往,火气越来越大,居然殴斗了起来。 突厥来聘的多为草原勇士,心想打几个南朝软弱文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没想到对方有几个硬茬,其中三人结成一个相互护持的小小三角军阵,突入自家人群中。向着当前一人挥来的拳脚均被左右二人格挡开。 而先锋那人的动作干脆利落,皆为军中搏杀凶狠手段,多是打在肝膈等处,自己人要么被一击闭过气去,要么疼得直不起腰来。 侧面还有一人脚步快捷,彷佛游军斥候,倏忽来去,快活地大呼酣斗,时不时挥来一记冷拳飞踹,干扰得众突厥人不能集中精神对付那三人。 游斗本是突厥人的看家本领,却在这场斗殴中吃了对方以军阵结合游击的苦头。 一场乱斗下来,吃亏的竟是突厥一方。 突厥使者待要告到官府,涉及他国外交,京兆尹觉得棘手不好处理,推给了鸿胪寺。 鸿胪寺也感到头疼,两国使团纯粹因为口角起了殴斗,判哪边有罪都不合适。 …… 是月,以皇世母阎氏自北齐至,举朝庆悦,大赦天下。 鸿胪寺趁机各打五十大板,告诫两国使者,既然来了长安城,须遵守本朝律令。 这次因为大赦,违反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大冢宰喜事临门,都老实一些,不要闹事。 南朝一方没什么异议。 突厥使者则是觉得颜面尽失,有损国威。 若是出使目的不达,回去愈发难以交代,于是交涉的态度更为强硬,定要北周按照约定配合出兵。 …… 闰九月。 大将军韦孝宽、大将军长孙俭升任柱国。 突厥再度南下,寇北齐幽州。 …… 十月。 晋公宇文护新得其母,睽隔三十五年,一旦相聚,凡所资奉,穷极华盛。 每四时伏腊,北周至尊率诸亲戚,行家人之礼,称觞上寿,荣贵之极,振古未闻。 宇文护本来感念送母之恩,不欲伐齐,然而突厥已然发兵,难以推脱。 又听闻左右进言,恐负突厥约,更生边患。 宇文护不得已,请命东征。(注7) 北周征发府兵二十四军及左右厢散隶秦、陇、巴、蜀之兵并羌、胡内附者,凡二十万人。 新除柱国、勋州刺史韦孝宽派遣长史辛道宪进谏,启陈不可东征,宇文护不纳。 周帝于太庙授斧钺,劳军于沙苑,大军兵发北齐。 侯胜北也作为客将,跟随那罗延一军,以观北周军威。 …… 谁都没有听到,卧虎发出的这记无声咆哮。 正如掀起了周齐两国之间,这场牵动数十万人的大战,侯胜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无人知晓。 ----------------- 《地名对照》 沙苑:今大荔县洛、渭河之间 第74章 北周军容 北方即将掀起的大战暂时放到一边,南朝则是度过了平静祥和的一年。 去年干掉了嚣张跋扈的军部第一人侯安都,没有引起任何波澜,风平浪静地处理了此事。 陈蒨自己都觉得顺利的出乎意料。 亏得自己还小心谨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各种准备。 先是在正月壬辰这天。 授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章昭达为护军将军,原来的中护军孙瑒改任镇右将军,把京师护军一营的兵力完全掌握在自家心腹之手。 同时提拔仁武将军、新州刺史华皎进号平南将军,让其够资格担任大州刺史。 罢高州隶入江州。 授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州刺史黄法氍为镇北大将军、南徐州刺史,以观侯安都对此任命的反应。 然后等到二月庚戌。 足足过了十八日,才以侍中、司空、征北大将军侯安都为征南大将军、江州刺史。 庚申,又过了十日,以平南将军华皎为南湘州刺史,准备替换徐度回京。 三月辛未。 再过十一日,以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度为侍中、中军大将军,镇压京畿,以防不测。 四月乙卯。 以侍中、中书监、中卫将军、骠骑将军、扬州刺史安成王陈顼为开府仪同三司。 让统管中军的亲弟弟开府,加强兵权。 然后才派前军将军沈君理前去南徐州,监州事,敦促侯安都赴任。 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朕容易吗? …… 至此,陈霸先的旧臣中,能够担任方面统帅的还剩一个徐度。 徐度镇守南皖口时为自己副将,此人虽嗜酒好博,不拘小节,恒使僮仆屠酤为事,但在大关节上还是靠得住的。 收拾侯安都之前,徐度的湘州刺史说是秩满。 呵呵,实际才刚好两年,征入朝中,防备侯安都铤而走险,他也乖乖领命了。 要是徐度的态度暧昧,拖延着不奉诏回京,朕还未必敢发动。 还有那个威望不足,难以服膺众将的吴明彻,不妨提拔他做个镇前将军,放在朝中做个摆设。 自己的潜邸旧人如到仲举、章昭达、华皎、骆牙、韩子高等,不是出任吏部尚书等人事要职,就是赋予精锐、委以重任、给予立功提拔的机会。 大局已定,朝中如今唯朕乾纲独断。 而地方的割据势力中,临川的周迪已经在山里过上流亡的野人生活。 晋安的陈宝应、留异龟缩于一隅之地,在章昭达的讨伐大军威胁下瑟瑟发抖,想必很快就会传来捷报。 广州交州的欧阳頠,那个老头终于也死了,继任的儿子欧阳纥没有他老子的威望,岭南相隔又远,暂时寄放他处,过渡一下便是。 等解决了陈宝应、留异、周迪,腾出手来再徐徐削之。 桂州的淳于量是个识相的,屡次主动请求入朝。 那便顺应请求,授其中抚大将军、散骑常侍、仪同、鼓吹如故。 淳于量的所部将帅,大多留恋故土,不愿随同入朝,都宁可逃入山谷。 这样更好,单身进京没有党羽,届时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令华皎率兵至衡州界黄洞,前去迎接他,免得寻故拖延。(注1) 各地豪强也逐一削平。 外交方面,北周、北齐都遣使来聘,欲与本朝保持通好。 甚好,坐观其斗,我自休养生息。 还有朕的那个亲弟弟,回来之后就安分守己。 让出征就出征,凯旋回来之后没有派任新职,让窝着就窝着,成天忙着和他那群姬妾生孩子,真是个憨厚之人哪。(^_^) 朕让他给儿子都以“叔”起名,自家儿子都以“伯”起名,以示长幼有序。 他也乖乖听话,立刻送了二十几个候选的名字过来。(注2) 瞧这弟弟多老实,再多送他几个美女,做个太平闲王就好。 陈蒨对当前的形势满意极了,唯一遗憾的是,身体感觉有些不适。(注3) 军事方面也不太给力,六万多大军出征都快一年了,章昭达还没把陈宝应打下来,周迪也还没抓到。 之前侯安都讨伐留异,兵不过两万,时间才用了三个月,没见打成这样啊。 算了,臣下的能力是次要的,重在忠诚听话,再给他们些时间吧。 …… 天嘉五年,九月。 周迪收集旧部,复出东兴岭。 宣城太守钱肃镇守东兴,举城投降。 假节、都督吴州诸军事、仁威将军、吴州刺史陈详为都督,率水步讨伐周迪。 官军至南城,与周迪相遇,行军途中仓促应战,指挥又不得力,大败。 主帅陈详和虔化侯陈訬、陈留太守张遂战死沙场。 周迪的声势重振。 …… 使持节、都督南豫、北江二州诸军事、镇南将军、南豫州刺史周敷率所部击之,至定川,与周迪对垒。 周迪欺骗周敷道:”吾昔与弟戮力同心,岂会相互伤害!今愿伏罪还朝,因弟披露心腑,先乞挺身共盟。” 周敷相信了旧日老上级的话,就在登坛准备盟誓之时,被周迪背后一刀砍杀。 周敷啊,朕说你怎么跟侯安都一样,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呢? 周迪的声势大振。 …… 十一月。 以左卫将军程灵洗为都督、中护军,从鄱阳别道攻击周迪。 周迪大败,全军覆没,又与十余人逃窜于山穴中。 关键时候,还是跟随先帝的这帮老将才顶得住唉。 …… 同月,历时一年,晋安的战事终于也有了结果。 年初,陈宝应据建安、晋安二郡之界,在湖边水陆为栅,以拒王师。 章昭达与陆子隆各扎一营,韩子高也从安泉岭来会,诸将中人马最为强盛。 章昭达先与陈宝应开战,不敌,丢下鼓角溃逃。 陆子隆听闻,率兵来救,大破陈宝应,夺回了章昭达丢失的羽仪甲仗。 章昭达初战失利,据陈宝应的上流,命军士伐木带枝叶为筏,设拍杆于其上,缀以大索,相次列营,夹于两岸。 陈宝应数次挑战,章昭达都是深沟高垒,按甲不动。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终于等到了暴雨,江水大涨,章昭达顺流放筏,冲击陈宝应的水军营寨,发拍猛击,水栅尽破。 章昭达又出兵攻其步军。正要开战,恰逢余孝顷从海道来到,前军由程文季率领,乘坐大舰金翅,所向披靡。 诸军并力攻之,陈宝应军大溃。 陈宝应逃奔山野,至莆口,与留异一起困窘被执。 其子弟二十人送往都城,不分长幼皆斩于建康市集,唯有留贞臣因为尚主获免,宾客皆死。 闽中平定。 至此,南朝建国之初的地方割据势力,只剩下周迪还流窜于山间,尚未伏诛。 ----------------- 十月长安歌不歇,如今侯胜北的耳中,听到的却满是金鼓之声。 就在南朝的军队在闵中的丘陵水泽之间苦战的时候,他重新踏入了阔别一年多的军营。 风带凉意,片片落叶,地面如同铺了一层金黄甲片。 马作的卢,弓如霹雳,沙场秋点兵。 侯胜北作为客将,陪同那罗延,属于其父柱国大将军普六茹忠的部队序列。(注4) 一日欢饮,那罗延说起即将出征。 他深表遗憾,不能陪着一同上阵,祝那罗延旗开得胜。 经历过之前的患难,那罗延不疑有他,哈哈大笑说那还不简单。 这次和北齐作战,侯兄弟不妨随军,咱们一起痛揍那帮关东人。(^_^) 侯胜北自然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声言正好见识一下北周军容之盛。 最早的八柱国已经凋零大半,如今的二十四开府之中,隶属于普六茹忠的有四个,每个开府下辖两个仪同,每个仪同领兵千余人,所以主力为八千府兵。 加上所辖六州厢散和羌、胡内附之兵,军力达到一万五千。 深吸一口带着西北独有黄土气息的新鲜空气,侯胜北觉得相比起案牍文书和酒宴佳肴,还是金戈铁马来得更为亲切。 他仔细观察这支部队。 左右两翼是各州郡征集的厢兵,从征的羌胡骑兵在最外侧,作为游骑。 阵型杂乱,队列歪斜,嘈扰不堪。 州郡兵从十余岁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人皆有,即便有若干丁壮夹杂其间,也是体格不一,不乏瘦弱矮小之人。 北周承继北魏,戎服尚黑,若不是这些州郡兵统一着黑衣,简直看不出像是一支军队。 扎黑色头巾、膝盖处缠着绑腿,这就是戎服了。 武器装备多为木杆长枪,有人持短兵,但是并非统一制式的长刀。一队百人之中,只有数人背着弓箭,弩则是一具都没有看到。 披甲率不到二成,且多为皮甲,基本看不到铁甲,偶有几人持着木盾。 汉武之时,不仅京师有南北二军,地方州郡兵的人数、训练、装备之强,同样冠绝天下。中央集权,举国为兵,所以才能发起对外的大规模征战。 可惜日益废弛,到了新莽昆阳之战,四十二万大军竟被刘秀不到二万所破。 到了汉末,这种畸形的庞大军力,更是难以维持,产生了两极分化。 边郡镇戍如西凉军、幽州兵和外族不时交战,依旧保持实力,其他各州的郡兵简直就是一群缺乏训练的农民。 北魏以六镇鲜卑起家,以骑驱步,步兵多为征服的他族营户和汉军,本就不重视步军。 北周建立府兵后,抽调精壮良家子加入中央军,地方州郡兵的素质更是再下一个台阶。 北朝若都是这等士卒,不足虑也。 羌胡骑兵的装备更是简陋,盔甲戎装就不用想了,穿着厚厚翻出毛的羊皮袄,有些人在胸口挂了一面护心铜镜。 寥寥数人,披着不知从哪里获得的皮甲。 木棍削尖做矛,铁制的枪头都看不到几个。弓箭倒是人手一把,挎四袋箭,马匹也颇为高大健壮,配有至少一匹从马,带二三匹马的也不少见。 侯胜北稍微看了一下,心中大致有数,将视线转向中军主力。 中军乃是府兵精锐,乍一望去胡汉各半,步骑约为三比一,六千步兵两千骑兵。 步兵的方阵排得紧密,骑兵阵形间隔较宽,由于配有从马,实际数量看起来更多一倍,骑兵方阵的大小,还超过了步兵。 无论步骑,都是阵列整齐,除了战马嘶鸣之外,近万人的队伍竟是安静无声。 骑兵头戴尖顶兜鍪,中起脊棱,额前伸出冲角,两侧有护耳。身着甲片为长方形的铠甲,外罩黑色披风,带角弓,使长槊,配腰刀。 两千骑中有二百骑左右的战马,戴面罩、护颊板、护唇片,身披鱼鳞状铠甲,甲片之间以铁销连接,活动自如,乃是甲骑具装。 步兵几乎全员披甲,这让侯胜北暗暗心惊。 此前自家的部曲算得南朝军中精锐,披甲率也不过将将过半而已,当然这也和南方水战较多,水军作战不披铁甲有关。 普通军士统一都着黑色戎衣,头戴宵、身穿铠、脚著靴、手持长矛和盾牌。除了弓箭和刀具为自备,其他的装备,甲槊戈弩,皆由官给,实现了武器的基本统一。 至少三分之一的军士带弓能射,每队配有重弩一,轻弩十。 再仔细看,六千步兵的铠甲大致分为三类,两裆、筒袖、明光,看来北周还做不到完全的铠甲统一。 两裆铠以皮革制之,缀结甲片,肩带连接胸前背后两片,空裸肩膀和双臂,最为简陋。 筒袖铠是皮制札甲,胸部有四排甲片,腰下有四至七排不等的甲片缀成,一路垂至膝盖。背部亦有甲片,肩脾处有护肩,护肩上缀以长条状甲片。 明光铠多为军官所穿,坚固耐用。肩上有披膊,护住肩脾和项颈,一圈小钉将铁甲铆在护肩的皮革之上。 铠甲正面分为左右两片,各在胸口部位装有一片圆形护镜,甲绊在胸前系结,然后左右横束,绕到背后。 腰束宽带,腰下的铠甲又有五至六排的鱼鳞状甲片,下著宽口缚裤。 高级将领的甲胄则是更为精美考究,或为明光或为筒袖。 甲身以小块的鱼麟纹甲片或龟背纹甲片穿缀而成。装有护肩,同样多缀以甲片。 腰束宽带,下著战袍。 头上戴有兜鍪,两侧护耳垂至肩部,缀有甲片,在颌下连成带状。 前额正中处下垂,护住眉心,胄顶竖有长缨盔枪,既能防御兵刃,又不遮挡视野,便于指挥作战。 那罗延也搞了一套将甲给侯胜北。 见他都不需要有人相助,熟练地穿上,披上二十余斤的甲胄之后混若无事,丝毫不影响行动,喜道:“侯兄弟不愧出身将门,甲胄一上身,立马就看出气势来了。” 接着用肘捣了捣他胸口,开玩笑道:“看得那么认真?要不是你我相交已久,都要怀疑你是南朝细作,前来窃取我朝军情了。” 侯胜北回过神来,半真半假道:“离开军营许久,见此雄师感慨颇多,不由走了神。” 那罗延深有同感:“是啊,这次动员了二十万大军,我也是首次参加这等规模的战役。你我同心协力,此番定能立些功劳。” 他随后又道:“按以往旧例,老爷子在出征的时候总要讲古,可有意思了。你我军帐就挨在一处,到时候叫上你一起去听。” 侯胜北面现迟疑之色,犹豫道:“我是客将之身,是否方便?” 那罗严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放心,不涉及军机。老爷子都快六十岁了,每次一出征,总有一大堆陈年旧事要讲给我们听。听的人越多,老爷子越来劲。” 侯胜北见那罗延确实是诚心邀请,也就答应下来。 普六茹忠,这位壮年能够手格猛兽,生撕其舌的勇士。 十年前,仅以轻骑二千突袭,击败生擒柳仲礼,尽夺我朝汉东之地。 半日攻陷汝南,擒杀邵陵王萧纶。 截断江津退路,把元帝萧绎逼入绝境死地。 这样的一员北朝大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可是侯胜北完全没有料想到,普六茹忠过往的人生轨迹,竟然会和南朝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 而这个命运的线团在抽丝剥茧之后,居然又绕不开他心目中的那个传说。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 《地名对照》 东兴岭:今黎川县和光泽县之间之间的山岭 东兴:今黎川县 吴州:今鄱阳县 南城:今南城县 定川:今抚州市临川区大岗镇雷坊村 建安:今建瓯市 晋安:今福州市 安泉岭:今衢州市南百里,有泉岭山,疑为此处 莆口:今莆田市东南 第75章 战邙山之往事前篇 十月的长安已是寒气逼人。 出征前夜。 普六茹忠的帅帐里点了一盆篝火,火红的木炭不时蹦出几颗火星,发出噼啪响声。 众小辈的年轻将领就在篝火旁围了一圈,听着踞坐上首的主将不急不慢地讲述往事。 普六茹忠已快到花甲之年,头发稀疏,皮肤黝黑粗糙,额上布满一道道岁月风霜刻就的深深皱纹。 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除了比相同年纪的老人强壮许多之外,看不出有其他特异之处。 普六茹忠环视一下和岁数只有自己一半的众将,笑道:“人都来齐了啊。嗯,今日还有一位南朝小辈。” 他随即感叹道:“我和南朝也算有缘,年轻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在江左待过八年,做到直阁将军。还跟随北海王元颢,以及你们那位白袍陈庆之,一路打进了洛阳。”(注1) 侯胜北饶是经过毛喜的严格训练,内心也是一震,面上随即恰如其分地流露出惊讶神色。 他扭头望向那罗延,对方耸耸肩表示无辜。 “老爷子的这段过往经历,他自己不说起,我也不便主动提及啊。” 没想到在北周,居然能够遇到一位当年和七千白袍军并肩作战的当事人。 而且更夸张的,此人现今身居柱国大将军的高位,位于北朝武人的顶点。 命运之曲折离奇,真是不可思议。 侯胜北不仅吃惊,紧接着自然地表现出了掩盖不住的好奇神情。 “知道你想问什么,待改日我们另找一个时间说。” 普六茹忠和善地笑道:“今晚不妨就先听一听我们北朝的战事吧。” 简单开场之后,普六茹忠直接说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本次我军的目标是洛阳。” 他说得若无其事,诸将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阳,天下之中元,大汉王朝的东都,北魏从平城迁都于此。 虽说攻打北齐的路线就那么几条,出潼关直奔洛阳而去,实在是令人激动不已。 此战一定会流传后世! 先人功业,多有耳闻,如今自己也即将参与缔造新的历史了。 …… “你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邙山之战,战况几起几落,最后是我军败了。” 看到众人的兴奋表情,彷佛奇袭获得了成功一般,普六茹忠很是满意:“又要再打一次邙山之战喽。就由我这个亲历那一战的老头子,给你们讲上一讲吧。” 普六茹忠闭起眼睛,慢慢陷入了回忆。 “事情要从二十六年前的大统四年说起,那罗延你还没有出生,那时候还是西魏,不是现在的大周……” “相距沙苑之战击退东魏还不到半年,东魏高欢因败辞去了丞相一职,仍任太师,世袭定州刺史、渤海王,食邑十万户。因为国力强大远胜我朝,很快又卷土重来。” “高欢令河南道大行台侯景练兵于虎牢关,窥视河南诸州,我方梁迥、韦孝宽、赵继宗等寡不敌众,皆弃城西归。” 侯胜北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听到了这位宇宙大将军的名字,原来他早在北朝就是个大人物啊。 “侯景攻广州,数旬未下,我方派出了援兵。” “不料侯景诡计多端,派遣行洛州事卢勇率百骑至大隗山,趁着暮色,多置幡旗于树顶作为疑兵。夜间偷袭,百人分为十队,鸣角直冲,斩我方仪同三司王征蛮、擒仪同三司程华。” “汾、颍、豫、广四州复入东魏之手。” “到了七月,侯景、厍狄干、高敖曹、韩轨、可朱浑元、莫多娄贷文等众多高欢麾下名将,率领大军围了洛阳。” “当时是大都督独孤信守卫洛阳。” “唉,他在沙苑一战之后,从俘虏中得知其父独孤库者的凶报,发丧行服还没多久,就接到太祖皇帝的起复命令,与冯翊王、司州牧元季海一起,率众入了洛阳。” “侯景等人来攻洛阳,更有高欢在后接应。元季海以自军兵少拔还,属城悉叛,独孤郎可真是不容易啊。” 普六茹忠说起老上司和亲家,不由得有些感慨。 “独孤信退保金墉城防守。我方这边,城内还有宇文贵、怡峰、李远等人。” “宇文贵的先祖是昌黎大棘人,徙居夏州。因为和太祖同姓,成为了宗室。他平时好音乐、爱下棋、乐施舍、爱士族,不过打起仗来就像换了个人。” “那时候东魏派遣尧雄、赵育、是云宝率众二万攻颍州,宇文贵从洛阳率步骑二千去救,距敌三十里,又获知东魏行台任祥率众四万余来增援的消息。” “二千对六万,任谁都会觉得彼众我寡,不可争锋。宇文贵偏偏就敢率军入了颍川城。” “他以千人背城为阵,与二十倍之敌合战。马中流矢,就持短兵步斗,于是士众用命,击败了尧雄,降伏了赵育,获其辎重,俘万余人。吓得任祥的大军不敢进兵。” 众小辈脸露疑色,再怎么勇悍善战,一千对两万,怎么可能打败二十倍之敌嘛。 普六茹忠一笑:“沙苑一战,太祖不就以一万余人,击败了高欢来袭的二十万大军?当时东魏可是号称百万大军呢。” “敌方把自家人数夸大几倍也是有的。不过号称二万,至少得有五千人马吧。能以千人破之,那也是了不起的以寡敌众。而任祥号称四万步骑,万人总是有的。”(注2) “你们不用太在意敌方宣称的人数,那都是为了打压士气加以威慑。而我方宣扬的战绩,那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呵呵。” “怡峰是辽西人,自小从军,骁勇敢战。他正好率军赶来援助宇文贵,只以轻骑五百,就敢突击任祥的万余步骑。” “宇文贵也趁胜进逼,次日一战,击败任祥,逼降了是云宝,俘斩甚多。” 侯胜北听到此处,明明是西魏的洛阳受到了东魏的进攻,却丝毫听不出窘迫难堪之状,讲的都是西魏一方将领的勇武和战绩。 心想这老爷子通过讲故事,鼓舞部下士气战意的手法,倒是别具一格。 “李远字万岁,和其兄李贤出身陇西李氏。当今陛下和齐国公一出生,就寄养在其家有六年之久,恩情深厚。”(注3) “沙苑之役,李远居功为最,太祖皇帝谓其曰:孤有卿,若身体有手臂之用,岂可片刻离身。” “李远弓力强劲,曾经见石于丛蒲中,以为伏兔一箭射之,镞入寸余。再现其先祖飞将军李广手段。” 说到此处,普六茹忠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这等好汉,和独孤郎竟然是一样的下场。” 众人听他这般说,心知李远也是被大冢宰逼令自杀,只是不敢明说。 “对了,还有贺若敦,他当时也在城中,年方二十二岁,能挽三石强弓,箭无虚发。” “东魏诸将虽然强横,我方也不弱于他们。金墉城坚固,大都督防守的周全,东魏一连攻打十几日不能下。就连由义众乡兵守卫的蓼坞,侯景也没能打下来。”(注4) “侯景不能得手,凶性大发,烧尽了洛阳城内外的官寺民居,存者仅剩十之二三,烈焰滔天,洛阳名城饱受摧残。” 侯胜北心想,羯贼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凶残的性格大概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吧,不管到哪里都是杀人放火,从北到南一路荼毒。 真该杀。 “当时还是西魏文昭帝元宝炬在位,他正要前往洛阳拜园陵,听闻东魏来攻,急诏太祖率军援救。” “唉,元宝炬也是个狠人,先是处决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元明月。后又为了迎娶蠕蠕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女儿,废了十六岁嫁他,生下十二子的乙弗皇后。不仅如此,当蠕蠕南侵是因为自己和乙弗氏旧情不断的流言传开,竟然勒令她自尽了。” 那罗延忍不住道:“这元宝炬还算个男人吗?这么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 普六茹忠摇摇头:“闲话扯远了,还是说这场战事吧。” “魏帝命尚书左仆射周惠达辅佐太子防守长安,动员大军御驾亲征,与太祖一同东进。我那时候任征西将军,也是其中一员。” “援军以骠骑大将军李弼、车骑大将军达奚武率领千骑,作为前驱。” “李弼的年纪大一些,四十四岁,达奚武三十五岁,我三十二岁,都还是壮年。” 普六茹忠感慨道:“独孤郎那年也才三十六岁,他本来比我大四岁。哎,现在他的年纪永远都是五十五,我反而比他大三岁啦。” ----------------- 八月初三那天,太祖皇帝到达谷城。 侯景、高敖曹等觉得攻打城池数日,应该整顿部队,激励士卒,以逸待劳迎击我军。 车骑大将军、仪同、南道大都督莫多娄贷文不同意:“彼前锋千人,我亦用千人,率先击之!” 侯景等反复劝解,可是莫多娄贷文也是跟随高欢信都起兵的旧将,在赤谼岭逼死尔朱兆,获其尸首,立下战功无数,勇猛刚愎听不进劝告。 这几人都是大都督,彼此平级,莫多娄贷文坚持一定要出击,侯景也难以阻止。 可朱浑道元善于御众,行军用兵,务在持重,最终商量下来由他协助莫多娄贷文。 于是两人率众数千,朝着谷城而来。 我军李弼和达奚武倍道前行,夜晚在孝水遇到了敌军。 李弼派军士大声鼓噪,拖着树木扬起灰尘。 莫多娄贷文以为我军主力已到,后退遁走。 然而东魏军已经渡过瀍涧,想要掉头撤退,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弼率军追击,斩杀了莫多娄贷文传首中军,可朱浑道元单骑遁逃得免。 “我在大营看到莫多娄贷文的时候,已经是一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脑袋了。” 一名后辈忍不住提问:“老爷子,这莫多娄贷文敢于率军来战,也是一员勇将,怎么被李柱国的疑兵一吓就吓跑了呢?” 普六茹忠呵呵一笑:“勇将之勇,不可轻抛。汝等可听说一人可以杀退一军的战例?” “没有吧,就连阵斩百人,至今有记载的也不过项王、文鸳、冉闵三人而已。” “或斩将耀武、或陷阵夺旗、或先登破城、或死守断后,勇将发挥自身勇武须有目的,符合战事所需,否则就是浪战的一介莽夫。” 侯胜北心中一动,普六茹忠自己就是手格猛兽的勇士,不想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显然是教育自家后辈上了战场,不要蛮干乱来。 “莫多娄贷文本是为了迎战我军先锋,目的是挫我军锐气。若是一头撞上大军,这千人徒死何益?该退自然就要退。” 普六茹忠继续教育子侄们:“莫多娄贷文错就错在对两军相遇的时间估算有误,于夜间遇到了我军。” “若是白日,岂能那么简单被李弼的计策所欺骗?所以行军速度和接敌时间是决定胜败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能否攻敌出其不意,需要根据斥候来报,仔细地加以计算。” “话说李弼俘虏其众送往弘农,此举后来又惹出了一些麻烦,且先不管。” “太祖进军瀍东,当晚魏帝也驾幸到了太祖军营。侯景等人听闻我军到来,莫多娄贷文败亡,连夜解围退去。” “第二天,河桥之战就开始了。” ----------------- 《地名对照》 广州:今许昌市襄城县 邙山:西迄新安县青要山,顺黄河往东达于河南荥阳、郑州之广武山,东西长逾四百华里 谷城:今新安县东 孝水:今涧河,古称又名俞随水 弘农:今灵宝市北故函谷关城 瀍水:发源于洛阳市孟津区横水镇寒亮村,东南方向蜿蜒而下,由洛阳市瀍河区汇入洛河 第76章 战邙山之往事中篇 “次日一早,独孤信带着宇文贵、怡峰、李远,还有贺若敦出金墉城,来到了太祖军帐,共同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军议开始前,独孤信介绍了贺若敦的战绩,拿着他的三石弓给大家看。太祖也很惊讶,说这等勇士实在难得,当即就收入麾下授都督。”(注1) “老爷子,十年前江陵一战,你有射象反走之力,应该也不差的吧。” 普六茹忠笑了起来,伸出骨节粗大的双手,手臂上肌肉仍未松弛:“老不以筋骨为能,以前开三石弓还算轻松,现在拉个二石也觉着吃力喽。” 他继续说道:“众将都觉得侯景连夜撤兵,必是胆怯了,应该乘胜追击。唯有贺兰盛乐,其母为太祖之姊建安长公主,觉得我军倍道兼程,将士疲敝,要是侯景反击怎么办?” “贺兰盛乐由阎氏,也就是大冢宰的母亲抚养长大,特为太祖所爱。虽在戎旅,常博延儒士,教以书传。” “尉迟婆罗就嘲笑表哥——婆罗和他哥哥薄居罗的母亲是太祖之姊昌乐大长公主,他们和贺兰盛乐是表兄弟。莫不是学了汉人书生这一套,忘了战阵搏杀的功夫了?” “太祖见两个钟爱的外甥快要吵起来,众将大多战意旺盛,决定率领轻骑追击。” “轻骑,嘿,骑兵是把双刃剑,一个不慎,反应和重整的时间都来不及。” 普六茹忠的这句话,勾起了侯胜北为数不多的骑战记忆,钟山龙尾的那一次冲击,瞬间就分出了生死胜败。 确实就是霎那的功夫,和稳扎稳打的步军完全不同。 “太祖命独孤信、李远率领右翼,赵贵、怡峰率领左翼,留都督长孙子彦守卫金墉城。” “太祖自率数千轻骑,带李穆、李弼、贺兰盛乐、尉迟婆罗,还有我和新收的贺若敦,以及帐下各都督一路追到了河上。” “只见侯景布了一道长阵,北据河桥,南连邙山,完全不像战意丧失,准备逃跑的样子。” “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呐喊一声,各带亲随数人,就这么跃马冲向了敌阵。” “战马一撒欢跑起来,就很难顾及周边的情况了,只知道一个劲向前猛冲。我连射几箭,快到跟前,换槊杀入了敌阵。” “当时敌军不知怎的士气大盛,穿红色戎服的东魏兵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团团地逼近舔舐过来,我军不少勇士被拖下了马,打掉兜鍪,按住手脚,生生割去了首级。” “还有的就骑在马上,被步槊和长刀扎穿了大腿、腰腹,口念往生断了气,也是免不了被取去首级的下场。” “战后才听太祖说,甫一开战,他的战马就中了流矢,惊逃不知去向。” “太祖落马坠地,众人不见了主将身影,人心惶惶,连带着部下士卒也受了影响。侯景就是趁着我军混乱的当口,发起了猛攻。” “东魏兵纷纷杀到,左右大惊皆散,情况危急万分,太祖身边只剩下都督李穆一人。” “事后太祖说到此处,李穆当即单膝下跪:彼时危急之际,情非得已,还请主公恕罪!” “恕什么罪,是日微卿,吾已不济矣。” “太祖豪迈,根本不以为意,扶起李穆表示感谢。” 一众小辈听得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事。 普六茹忠卖了个关子,见众人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大笑道:“原来李穆这厮见东魏兵围了上来,就下马以鞭抽太祖脊背,狠狠骂道:浪荡军士!尔曹主何在,而独留此?” “东魏军见太祖被责打,以为是一介小兵,并非什么贵人,就这么轻轻放了过去。” “李穆把马让给太祖,尉迟婆罗等亲卫也来了,力战杀散敌军,太祖方才得以乘马逃生。”(注2) “嘿,李穆这一鞭子抽得值了。他擢授武卫将军,加大都督、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进爵武安郡公,增邑一千七百户,前后赏赐不可胜计。” “不仅如此,太祖觉得爵位玉帛未足为报,特赐铁券,恕以十死。更是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 众小辈觉得这封赏确实够重。 普六茹忠道:“你们以为就这样了?太祖感怀部下相救之恩,当初李穆让给太祖的马是一匹骢马,毛色青白相杂,其后太祖府中厩凡有此色马者,悉以赐之。” “再赐李穆的世子李惇为安乐郡公,姊一人为郡君,余姊妹并为县君,兄弟子侄及缌麻以上亲并舅氏,皆沾厚赐,其见褒崇如此。” 侯胜北听到此处,情不自禁想道:宇文泰不愧是一代人杰,如此厚待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部下,难怪聚集了如此多的豪杰勇士,心甘情愿为其效死。 北朝君王,果然大气。 嗯,这边陈霸先的器量还是很宽宏的。 陈蒨嘛就不必说了,阿父最后换来的,竟然是一杯毒酒。 他忍不住想:陈顼,如果有朝一日你成为了帝王,又会怎么对待有功的部下呢?(^_^) 只听普六茹忠继续说道:“当时的战况于我军不利,李弼深入陷阵,身被七创,为敌军所俘获,周边围守数重。” “他佯装伤重昏厥于地,趁着看守者稍微松懈,看到其旁有马,跃上西驰得以逃生。” 普六茹忠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彷佛对已故同僚的急智感到佩服。 “不得不说这羯奴打仗很有一手。本以为只有高欢亲至,才是太祖的敌手,不想此人也颇为厉害。太祖轻骑追击,在这轮反击下吃了个亏。” 那是,侯景后来把我们南朝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要不是在巴陵城碰了个大钉子,王僧辩和陈霸先还没那么容易收拾他呢。 听了普六茹忠的感慨,侯胜北默默想道。 “不过太祖平安回归本阵,我军的后继主力也赶到了,重整旗鼓再次发起了攻击,终于大破东魏兵,击走了侯景。” “此战东魏以大都督、广平郡公厍狄干率诸将为前驱,高欢总众继进。” “厍狄干娶了高欢之妹乐陵长公主,自从信都起兵以来经常统领大军,威望之重为诸将所钦伏,性格最为严猛。然而他也弹压不住局面,只得随军败走。” “而这一战最为精彩之处,乃是和东魏司徒公、军司大都督、京兆郡公、号称霸王再世的高敖曹的交锋!” 普六茹忠说起和这位绝世猛将的交手,回味不已。 “高敖曹身披红色铠甲,不戴兜鍪,扎了一根红色头带,昂然立于三丈高的旌旗和伞盖之下。” “见侯景军败退,高敖曹也不慌张,下令将旌旗伞盖移到阵前。只见红底大旗绣有一只插翅猛虎,迎风招展,栩栩如生,彷佛就要破旗而出。” “他向来以猛虎自居,渡大河之时祭祀河伯,念的祭文竟是:河伯,水中之神;敖曹,地上之虎。行经君所,相决一醉!” “高敖曹所率皆是河北汉军,人数不多,只有三千余人,却精悍无比,戈甲器仗齐备。”(注3) “当时太祖举起马鞭指向对阵,谓左右诸将道:此贼自恃悍勇无敌,素来轻孤。既然高敖曹自诩河北猛虎,而诸君皆有杀狮毙虎之能,何不为孤擒之!” “众将热血沸腾,战意昂扬,轰然答应,突出本阵。我军各部形成一个箭头,箭尖直指高敖曹!” “看到西军众将杀来,高敖曹放声狂笑,下令就以寡兵迎战。” “他早已习惯了被敌军针对,而来犯之敌,大多死在他的丈八长槊之下!” “只见高敖曹操起手边那根一握粗壮,黑漆涂就的大槊,槊头本该银亮,却带着一层暗红,那是杀敌无数的鲜血所染。” “我对于自己的武艺也颇为自信,挈弓提槊就杀奔过去。相隔还远,将槊夹住,取一支四棱破甲重箭,开三石弓,啪的一声呼啸射去。”(注4) “我那时心想,高敖曹若是死在这一箭之下,也就不配与吾交手!” “只见这厮好胆色,利箭百步转瞬飞到。高敖曹挥手一抖,近三尺的槊锋舞出一团银色透红光芒。老夫射出的劲箭竟被绞住,箭杆吃不住力,截截寸断。剩下一个箭头,叮的一声坠地。” “三石强弓射出的箭,都能被挡住?” 众小辈听得咋舌不已,这份反应和眼力腕力,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了吧。 普六茹忠感叹道:“对我等而言,马槊只是兵器,使得精熟而已。高敖曹的槊,却像是他手臂的延长,操之如同伸手取物一般。” “见他展露这么一手,吾自知不敌。然而两军交锋岂能退缩,就举槊向着高敖曹的胸腹刺去,心想就算换个两败俱伤,也是值了。” “哪知兵器相交的瞬间,高敖曹的大槊搭了上来,竟然把阵前一击致命的刚猛招式使出了柔劲。” “当时我只觉槊上像是缠上了一条毒蛇,前端立刻有如坠了一块铁坨,眼看就要脱手。” “我心知不妙,只要兵刃离手,下一刻高敖曹必然就是顺势一刺取了性命去。于是吐气开声,使出浑身劲力,崩开了他的马槊。” “高敖曹略感诧异,彷佛没想到这一招毒蛇缠会被解开。” “老爷子,你怎么知道这招叫毒蛇缠呢?难道高敖曹出手之前,还会喊出招式名称不成?” 听到有小辈质疑,普六茹忠眼睛一瞪:“这是老夫根据他的招式特点所起,不行啊?” 那提问的小辈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 “两马相交,不过变招一二,高敖曹立刻使出了乌云盖。当时我觉着眼前天突然就黑了。大槊携着劲风,如同一片乌云笼罩头顶数尺方圆。如果被劈中,必然是天灵碎裂的下场。” “我奋力一格,一股沛然大力涌来,不过身子晃了一晃,还是挡住了。” “柔韧的槊杆一弹即回,高敖曹又出了一招虎尾扫。顾名思义,槊杆化柔为钢,棍一样横扫而来,若是抵挡不住,自然就被扫落马下。” “一马三式,这一招亦被我挡住。二马交错之际,我看到高敖曹好像露齿笑了笑,才想到一件事。” 普六茹忠缓缓道:“我策马冲锋,高敖曹端坐马上迎敌,是原地不动的!他若也是快马冲刺,借着马速出招,当是何等迅猛?” “高敖曹,不愧马槊绝世,槊法天下第一!” 第77章 战邙山之往事后篇 “高敖曹承受了我军一轮冲击之后,率三千兵就发起了反冲锋。据说他在韩陵之战就是这么做的,以千骑自栗园出,横击尔朱兆的十万大军,奠定了胜局。” 侯胜北又想到建康之战,阿父也是千骑横击敌军侧后,北齐十万大军就瓦解了。 这骑兵突击一锤定音的招数,看来经常被用到啊。 “那时候还没有府兵,就和高敖曹的河北汉兵一样,都是各将自己的部曲乡兵。因为是自家兵马,指挥起来得心应手,纷纷向高敖曹攻去。” “区区三千寡兵!太祖命集中各营精锐合力攻之。” “一时间,太祖麾下诸将,贺拔胜、若干惠、达奚武、韩果、蔡佑、常善、辛威、柳桧、田弘、梁椿、高琳、郑伟、杨纂、段永、裴果、韩雄、陈忻、李延孙、魏玄、王子直、厍狄昌、宇文深等人,都攻向这支还敢抵抗、反抗、顽抗的部队!” “三十多名大都督和都督,率领三万余人围攻高敖曹的三千人马。” “突阵的瞬间,有人被长槊刺穿,带着夺去自己生命的矟杆跌落马下。” “有的闪过了突刺,可是座下战马就没这么好运,被狠狠刺入脖颈胸膛,四蹄一软倒地。” “即便是具装马铠也挡不住强力的正面突刺,只能防住兵刃划伤。而大部分战马是没有蒙甲的,被锋利的槊锋划过马腹、切断马腿,悲嘶一声就倒在地上。” “随之落马的骑士遭遇的命运更为悲惨,有的被沉重的马身压住甚至折断了腰脊腿脚,不能起身,就这么被敌军活活地割去了首级。” “有的勉强拄着兵刃站起,因失去了机动,在原地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浑身多处受创,流尽鲜血气绝而死。” “然而哪怕是二换一、三换一,也是值得的。” “高敖曹的部队就像一只掉入陷阱的猛虎,即便拼命反扑,仍是寡不敌众。周围的猎人不断一片片削下猛虎身上的肌肉,每杀死一个勇士,抵抗之力就愈发薄弱。” “高敖曹确实勇猛,马前无一合之敌,可是他一个人又能杀死多少人呢?” 普六茹忠说起高敖曹所部被围攻,被屠杀的惨状,虽然是敌我立场,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同情。 “高敖曹孤军奋战,可是东魏军无人前来相助。但凡要是有一支军能够稍加援护,他也不至于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吧。” “太祖以中军全部精锐合力猛攻,高敖曹起家的三千部曲,尽数折于此阵,一军皆没。” “东魏军中,唯有这一支汉兵不亚于鲜卑,为数不过五千,由高敖曹和其弟高季式分领。这一战就灭其大半。” “河北汉兵的精华,就此绝矣!” 明明是在说杀尽了敌军,普六茹忠却没有什么喜色,反而发出了叹息。 侯胜北觉得,可能这就是英雄惜英雄吧。 …… 普六茹忠说起了这位豪杰的末路。 “高敖曹凭借霸王之勇,单骑突围而走,投河阳南城。” “守将北豫州刺史高永乐乃高欢族人,与高敖曹旧日有怨,闭门不受。” “高敖曹仰面呼求,放绳垂下拉他上去,城内不应。” “高敖曹拔刀砍击城门,意图斩断门闩,城门未穿而追兵已至。” “高敖曹潜藏于护城河的桥下,我军追兵见其从奴手持金带,讯问其所在,从奴指出了他的藏身之处。” “高敖曹心知最终不免于死,放弃不再力斗。走出桥下,昂首挺胸,把脖子伸了过来说道:来!与汝开国公。” “追兵挥起斫刀,斩其首而去。马槊无敌的豪将,就在一介小卒手里了结了一生。” 普六茹忠叹息:“于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唯惮服于高敖曹。高欢每申令三军,常使用鲜卑语,高敖曹若在列,则为华言。天柱大将军同乡,秀容人刘贵称汉人为一钱汉,高敖曹拔刀而斫,鸣鼓会兵攻之。” “此人一死,汉人在关东更无尊严。” “太祖赏赐斩杀高敖曹者布绢万段,我朝一时没有那么许多布匹,每年与之一部,直至现在还没给完,可见高敖曹的身价。” “此战还斩杀东魏西兗州刺史宋显、大都督李猛等,俘虏甲士一万五千人,赴河淹死者数以万计。” “东魏三员首将,大都督高敖曹被阵斩,大行台侯景、大都督库狄干败走。再加上此前战死的莫多娄贷文,东魏兵士气大挫,纷纷过桥北渡逃跑。 “唯有领军将军万俟受洛干,先祖乃匈奴别种,勇锐冠时,慷慨有气节,当世推为名将。” “此人独自勒兵不动,谓我军道:万俟受洛干在此,能来可来也!” “我军见其勇壮,不敢轻攻,东魏保住了这一块阵地。之后高欢命名万俟受洛干的营地为回洛城。” “河桥一战,太祖所率主力大败敌军,河中流尸相继,北逃的东魏败兵首尾不绝。” 说到这里,普六茹忠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中军虽然大获全胜,我军却没有取得战役最后的胜利。 “中军都打赢了呀,怎么会没能取胜呢?” 听故事的一人不解地问道。 “汝等没有经历过十万人级别的战役,难怪不知。” “此等规模的战役,两军均是布阵宏大,首尾相隔遥远,足有数十里。” “战斗从清晨日出打到傍晚日落,你来我往数十回合。战场上氛雾弥漫四塞,诸军彼此失去联系,形势万变,并不知道谁胜谁负。” “独孤信和李远的右军、赵贵和怡峰率领的左军,我军的左右两路都是颇为不利,又不知道魏帝与太祖的所在,战况如何,等到战至黄昏,他们开始撤退了。” “李虎、念贤等为后军,还没等到达战场,见独孤信等退走,也和他们一起退兵。” 普六茹忠谆谆教诲着子侄后辈:“统帅大军,不像尔等小辈想得那么简单。大战一起,数十里之间音讯尚且不通,若是举国大战,战线绵延上千里,消息隔绝又当如何?” “高欢亲率三军,率七千骑从晋阳赴援而来。我军左右两路及后军皆退却,中路虽胜,已成孤军。如果勉强继续作战,很可能为高欢所趁,太祖决意退兵。” “当日,太祖烧掉营帐归去。” “撤退战须有人断后,我带着五个壮士,扼守河阳桥头。” 普六茹忠说起自己的得意战绩,指着身边始终站得笔直,侍立一旁的苍头,不禁感叹道:“多年征战,当年五人,也就剩下你一个啦。刘七,你来说罢。” “是,家主。” 刘七的年纪和普六茹忠差不多,脸颊上有一个巨大的箭疮,说话漏风,嘴里只剩下一半牙齿。 “当时东魏兵见我军后退,逐渐聚集起来,开始返身追击。” “家主镇守桥头,挽弓指向对面,我等五人持盾遮护冷箭。” “见家主威风凛凛,东魏兵不敢进逼,双方对峙了良久。对面阵中出来一名队长模样的军官,挥刀呼喝军士向前。” “敌军数名士卒踏上了对岸桥头,朝这边快步跑来。” “待进入百步,家主朝着最前一人,松弦射去,中个正着。” “那人一声不吭,就掉入滔滔大河之中,余人大惊,转身逃回。” “那名队长当即斩杀了逃回去的士卒,厉声喊了几句什么,又出来一什士卒,举着盾牌慢慢地挪了过来。” “家主神箭,射中一人盾牌遮蔽不全的腿部。铲状的粗大箭头切断筋腱骨骼,那人当即腿脚一软,坐倒在桥上哀嚎。” “余人近前,我等持盾与之推搡较力,彼此以步槊乱捅,大多是刺在盾牌上,偶有穿过缝隙,刺入人体,立刻传来惨叫。” “家主神威,挟住刺来的枪矛,横向一甩,敌军纷纷站立不稳,东倒西歪露出了破绽。我等奋身向前,冲入人群就刺,桥头转瞬多了几具尸体。” “桥头狭窄只能容数人格斗,对面见近战敌不过家主,射箭也形成不了压制,一时僵持不下。只见那队长下令,几人奔去了后方。” “家主知道敌军必有攻桥之法,下令准备撤退。果然过了一阵,对面推了一辆大车出来。大批士卒隐身在车后,喊着号子推车前进。” 普六茹忠插话道:“人心微妙,只要有了遮蔽之物,管它是不是真的能挡住,加上从众壮胆,就有了勇气。” 侯胜北再次听到了人心二字,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用兵攻心为上,有攻自然就有守。 战阵之上,不光是肉体的搏杀,还需要守护军心维持士气,用各种方法驱使士卒力战。 “家主见敌军推车来攻,桥头再不可守,趁着大车移动缓慢,带领我等撤退,前后争取了共有半个时辰。” 刘七讲完,退回普六茹忠身后侍立。 普六茹忠回味了一下当时的战况,补充道:“当时我军虽然不利,左右诸将也是勇战。” “骠骑将军王思政下马步斗,举长槊左右横击,动辄一举击倒数人。然而他陷阵既深,从者尽死,自己也受了重创,闷绝在地。” “幸好当时已经日暮,东魏军准备收兵。而王思政每战经常穿着破衣弊甲,敌军不知道他是将帅,因故得免一死,没被割去首级。” “帐下督雷五安在战场寻找王思政,只见遍地残尸断肢,血污一片。雷五安遍寻不得,以为主将已经遇难,放声大哭。恰逢王思政已苏醒过来,于是割下衣袍包裹创口,扶他上马,深夜才回到军营。”(注1) “唉,后来王思政请命筑玉壁城,击退就东魏来犯。再改镇弘农,推荐所部都督韦孝宽继任,才有了高欢折戟玉壁之战。” 普六茹忠惋惜道:“可他自己率八千兵入守颍川,击退十万东魏军,逼慕容绍宗投水死,射杀仪同刘丰生,擒斩慕容永珍。我等却力不能救,眼睁睁看着高澄又起十一万大军,攻陷了颍川,王思政落于敌手。” “想当初王思政以颍川为行台治所之时,求与朝廷立约:贼若水攻,乞一周做出决断。陆攻,请以三岁为期。限内有事,不烦赴援。过此以往,惟朝廷所裁。是何等的先见之明。” “颍川陷落后,太祖对这件事情也很后悔。” 普六茹忠调整了一下心情,继续道:“卫将军窦炽身高八尺二寸,膂力过人。当年蠕蠕等诸番遣使朝贡,有鸱飞鸣于殿前,窦炽得魏帝赐御箭两支,鸱应弦而落,诸番咸叹异。” “当时诸将皆退,窦炽只有两骑跟随,被东魏军一路追至邙山,下马背靠山岭抵抗。” “敌军越聚越多,三面攻围,矢下如雨。两名从骑所执的弓都为敌人所射破,窦炽收集他们的箭继续射敌,所中人马无不应弦而倒。” “东魏军被杀伤甚多,相互道:擒得此人的功劳不值得拼命。有了退缩之意。”(注2) “窦炽趁敌懈怠,遂突围得出。” “蔡佑,那个铁猛兽,五年前也不在了。” 普六茹忠再次发出深深的叹息:“平东将军蔡佑下马步斗,手杀数人,左右劝他乘马,战况不利时便于逃跑。蔡佑怒道:丞相养我如子,今日岂惜生乎!” 普六茹忠说到这里不禁失笑:“蔡佑比太祖还年长一岁,何来父子一说,想来定是太祖宽宏慈爱,君父风范感动了他。” “蔡佑率领左右十余人齐声大呼,主动攻击东魏兵,杀伤甚众。敌军见其寡兵且无后援,围十余重,蔡祐弯弓拉满,四面射敌。” “东魏军有人出来劝降道:观君似是勇士,但弛甲来降,岂虑无富贵耶。” “蔡佑大骂回去:死卒!吾今取头,自当封公,何必稀罕贼之官号也。”(注3) “东魏兵不敢逼近,招募一名披厚甲持长刀的勇士,上前与蔡佑交战。” “距离三十步,左右劝射之。然敌军勇士甲厚,未必能射穿。若不能一箭致命,东魏军必然士气大盛,围攻之下,众人多半无幸。” “蔡祐拉弓圆满,沉稳如山道:吾曹之命,在此一矢,岂可虚发!” “直到十步跟前,二人几乎面对面,再跨前几步,长刀一伸就可以砍到了,蔡佑才松手放箭。” “那东魏勇士以为蔡佑不敢射,大胆近前,结果被至近距离,一箭射中面门,应弦而倒。” “蔡佑不依不饶,见那人倒在地上还在抽搐,一矛结果了他,率领部下杀向敌军。” “连战数合,蔡佑部下只损失了一人,东人士气受挫,稍稍退却。蔡祐徐徐引兵退还。”(注4) “魏帝和太祖退到了恒农,发现自军的守将已弃城而走。弘农城郭不备、楼橹全无,为之前俘虏送来的降卒所占,闭门拒守。”(注5) “于是太祖又费了一番手脚,连夜攻拔弘农,诛其魁首数百人。” 普六茹忠告诫道:“汝等在战场,处置俘虏时须当注意,莫要觉得手无寸铁之人就不敢反抗了。” …… “高欢率军到了孟津,尚未渡河,而我军已退。” “于是召集诸将军议,令追者在西,不愿者在东,唯有潘乐与刘丰生居西。高欢虽然也认为应该追击,然以众议不同而止。” “东魏军渡河,留守金墉城的都督长孙子彦料不能守,放火烧尽城中房屋,弃城而遁。” “高欢另遣别将追击,一路追至崤关,见我军已退入函谷,止步回师,遂毁金墉而还。” 普六茹忠不知想到什么,又呵呵笑了起来:“长孙子彦可是曾剖肉锯骨神情自若,堪比关云长刮骨疗伤的人物。”(注6) 他告诫众人道:“不是说猛将就只能死战不退。汝等记住,战场上当战则战,当撤便撤。与是否勇猛无关,只看对战局的判断。” 普六茹忠最后总结道:“这场河桥之战,我军先胜后败,虽然讨取了高敖曹这样的大将,俘斩东魏二万余人。然而后半段遭到东魏的追击,精兵损失甚重,更是丢了洛阳,并没占到什么便宜。” “由于倾国东伐,关中留守的部队很少,沙苑之战中俘虏的东魏士兵散居在民间,听说我军兵败的消息后,暗中联络发动叛乱。” “李虎等人先期回到长安后无计可施,与太尉王盟、尚书仆射周惠达等人带着太子元钦逃出了长安。” “沙苑之战中被俘的东魏都督赵青雀占领长安内城,雍州人于伏德占据咸阳,咸阳太守慕容思庆叛乱,招收东魏降卒,关中一片混乱。” “倾国之兵征伐,一旦根基空虚,就是这般局面!” 侯胜北心中一动。(^_^) 往事逐渐说到了尾声,普六茹忠彷佛也有些倦意,缓缓道:“蔡佑在恒农追上了太祖,夜晚相见,太祖呼其字曰:承先,尔来,吾无忧矣。” “蔡佑每从太祖出战经常身先士卒。战后诸将皆要争功,蔡佑终无所言,颇有东汉大树将军的风范。” “当天夜晚,太祖惊恐不得安眠,枕于蔡佑大腿,才恬然入睡。” …… “而东魏那边,高欢听闻高敖曹阵亡,如丧肝胆。得知高永乐不放其入城,大怒,命杖二百。” “谁知道,这又成了下一次邙山大战的起因之一呢?” 见众人听得意犹未尽,普六茹忠挥挥手:“今个儿不早了,就讲到这里罢。都去歇息。不要耽误了明日出征,一路上时间长着呢!” ----------------- 《地名对照》 河桥:今孟县西南,孟津区东北的黄河上 河阳:今孟县西 回洛:今孟县东 金墉:今洛阳市东北汉魏故城西北隅 恒农:即弘农,西晋为弘农县。北魏避讳拓跋弘,改为恒农县,北周复名弘农县 第78章 战邙山之先例前篇 北周保定四年,十月癸酉。 大军出了长安,东行三百里,屯于潼关。 普六茹忠再次召集子弟小辈,继续讲昔日过往之事。 上次讲的是大统四年的河桥之战,这次则是讲五年之后的邙山之战。 “河桥之战,高敖曹的死,在他二哥高慎高仲密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觉得齐神武高欢包庇侄子高永乐,两百棍就换了自家兄弟一条命。” 不过高欢总不见得斩杀高永乐,为高敖曹偿命吧?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自家侄子,还真有可能被高欢问罪杀了。 侯胜北来回思索,他现在学会了从正反两面,不同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 “时任御史中尉的高仲密娶了吏部郎崔暹之妹,又始乱终弃,因此与崔暹有隙。” “嘿嘿,他大哥高乾当初为了娶博陵崔氏女就不择手段,崔家不答应,高乾就和高敖曹劫了这名女子置于村外,野合而归。如今高仲密又做出改娶赵郡李氏的事情,这让崔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注1) “而崔暹得宠于齐神武的长子,后来的齐世宗高澄。高澄奏令父亲,改选高仲密手下的御史,令他觉得背后是崔暹在针对自己。” “再加上高澄见他的新妻李昌仪美艳聪慧,想要下手。李氏不从,衣衫皆裂,归家哭诉以告,高仲密得知后,心中益增怨恨。” 李昌仪,这名字有些熟悉,哪里听到过? 北齐的八卦事情,多半是徐陵老师讲的吧。侯胜北想道。(注2) “呵呵,你们这群小辈,听到这种风流韵事就兴奋。” 看着一群支起了耳朵的年轻人们,普六茹忠笑骂道,继续说了下去。 “恰值高仲密即将外放为北豫州刺史,齐神武也猜忌他,令奚寿兴典军事,高仲密只管民务。 高仲密惊惧气恼之下,置酒延请奚寿兴,伏壮士擒之,随后向太祖皇帝投降。战略要地虎牢关看起来是如此的唾手可得。” “而此事成为了邙山大战的导火索。” …… “大统九年,二月。” “时任丞相的太祖召集众人,商议如何应对。因高仲密所据遥远,难为接应,诸将皆惮此行。” “唯有太子少傅李远进言道:北豫远在贼境,高欢又屯兵河阳,常理而论,实难救援。” “大家以为他也是不赞同出兵接应的,谁知李远话锋一转道:但兵务神速,事贵合机。古人有言:不入虎穴,安得虎子?” “李远斩钉截铁道:若以奇兵出其不意,事或可济。脱有利钝,故是兵家之常。如其顾望不行,便无克定之日。” “太祖闻言大喜道:李万岁所言,差强人意。当即授李远为行台尚书,前驱东出洛阳,潜师取归高仲密。自己率领诸军随后接应。” “河桥之战后的这几年,与东魏来回拉锯,但是没有与高欢再次交锋。” “这次接应高仲密,太祖料到高欢一定会起大军来战,带上了众多将领。” 普六茹忠屈指一一数道。 “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是魏皇太子元钦,由太祖皇帝实际总领指挥。左仆射兼侍中,领太子詹事赵善随行,从征的元姓诸王有数十位之多。” “这次太祖吸取了上次河桥之战的教训,任命大冢宰的兄长,侍中、开府、骠骑大将军、太子少保、章武郡公宇文导为大都督、华东雍二州诸军事,行华州刺史,镇守关中。” “这个安排后来起到了很大作用。唉,可惜宇文菩萨虽然威望极高,受人爱戴,十年前四十四岁的年纪就过世啦,否则……”(注3) 普六茹忠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不过侯胜北以现在对北朝政局的理解,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否则,宇文泰必然任命这位佛名菩萨的宇文导辅佐儿子,哪里轮得到宇文护呢。 “大冢宰那时候任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统领众先锋。” 嗯,那罗延差点遇害那次提过,宇文护被东魏军围攻,幸得都督侯伏侯龙恩挺身护卫才得免,他也参加了这场战役。 这次索性就成为二十万大军的主帅喽。 “如今任大冢宰府司录的骠骑大将军冯迁,当时授龙骧将军、羽林监,率领一群良家子羽林郎,护卫魏皇太子出战。” “大都督贺拔胜,他的几个儿子都在东魏。就因为这一战,皆被高欢所杀害,愤恨得了气疾之病,第二年就过世了。身死之日,唯有随身兵器及书千余卷而已。” “司空李弼,他每次领兵征讨,朝受令,夕上路。不问私事,也从不在家过夜,其忧国忘身,类皆如此。对了,李弼就是七年前的今天过世,愿弥勒庇佑他往生兜率天。”(注4) 普六茹忠为逝去的同袍念了一句佛号往生,继续说道。 “李弼之弟李标,长不盈五尺,沙苑之战跨马运矛冲锋陷阵,隐身鞍甲之中。敌人不知其形貌,皆曰避此小儿。太祖感慨:但使胆决如此,何必须要八尺之躯也。唉,今年他也故去了。” “太傅、燕国公于谨当时为太子太师,出战常乘两匹骏马,一紫一騧。这次出征大冢宰请动他同行,以便询访军略。只是于谨今年已经七十二岁,再也骑不得马喽。” “于谨的长子于寔,当年是太子右卫率,加都督,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如今也是快五十岁的中年了。”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中山郡公、雍州刺史赵贵率左军。河桥之战他就是左军,一战不利。嘿,邙山之战,他还是左军。” 普六茹忠述说着一个个老去故去的同僚的名字,话语中有股难以言表的沧桑滋味。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太子太保独孤信。”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雍州刺史达奚武。”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豆卢宁。”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散骑常侍贺兰祥。”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大都督、徐州刺史陆通。” “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中领军若干惠。” “骠骑将军,建州刺史杨摽。” “车骑将军、东豫州刺史窦炽。” “卫大将军、通直散骑常侍,殷州刺史,兼太子武卫率王勇。” “卫将军、太子左庶子高琳。” “征东将军、帅都督元定。” “征东将军、渭州刺史长孙澄。” “征南将军、大都督,加通直散骑常侍杨纂。” “镇北将军、南郢州刺史耿豪。” “抚军将军、帅都督、安州刺史韩果。” “平东将军、太中大夫蔡佑。” “前将军,帅都督尉迟纲。” “后将军、太中大夫阎庆。” “北中郎将、东郡守韩雄。” “辅国将军、都督、颍州刺史梁台。” “冠军将军、都督王雅。” “扬烈将军、都督王杰。” “冠军将军、中散大夫阳雄。” “伏波将军、立义大都督陈忻。” “全军共计八万余人,帐下督将就有近五百人。” 不知为何,普六茹忠说起这个人数,唏嘘不已。 “老爷子,说了一大堆别人,你呢?” 有人提问道。 “我那时候任左光禄大夫、洛州刺史、兼大都督,洛阳正是我的辖地!” 侯胜北听普六茹忠悠悠地叙说这些和他同时代的将领,长长一连串的名字彷佛颗颗星辰在夜空中熠熠生辉,聚集在一起,围绕着那颗大星,化为流星群投向最适合他们的归宿——战场。 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句话。 “名将辈出的时代” …… “开局是我军先发制人,于谨率杨摽、泉仲遵等攻打柏谷坞,泉仲遵力战先登,擒齐将王显明。于谨留杨摽镇守,与大军汇合。” 普六茹忠笑笑:“泉仲遵出自巴夷,每从父兄征讨,以勇决闻。高敖曹来攻洛州,他率五百人出城交战,众寡不敌退回。力战拒守,以杖棒拨打箭矢,为流矢中目,瞎了一只眼。” 众人之前听过高敖曹的绝世武勇,心想此人以寡兵就敢出战,哪怕败了也是实力非凡,难怪能够一举攻克了柏谷坞。 侯胜北则是想起了阿爷讲的三国夏侯啖睛的故事,好像流矢中目的都是很能打的猛将。(^_^) “阳城郡所据位置冲要,大军率先攻打此处,守将是东魏征西将军陆腾。” “陆腾?和这次率领蜀军出征的大都督、隆州刺史陆腾名字倒是一样。” 在座有人知道统领蜀军的将领,提出了疑问。 普六茹忠呵呵笑道:“就是他,当初围攻阳城郡一月有余,陆腾城陷被执,归降了我朝。” “他后来跟随齐国公一起入蜀,赵国公继任益州总管,留住他不肯放。本来陛下因为他的母亲在北齐,体恤人心,是不想让陆腾参加本次征伐的。” “那他怎么这次又率蜀军前来了呢?” “听说陆腾的亲属从北齐过来,告诉说他的全家被诛,母亲和兄长涂炭遇难,唉。” 侯胜北暗暗怜悯,不由想起了侯瑱,又是一个因为反复导致家破人亡的,这陆腾接下来肯定只想着报仇了吧。 果然,普六茹忠说道:“陆腾愤怒,发哀泣血,志在复仇。这次齐国公也和大冢宰一起出征,请以陆腾为副将。赵国公还不肯放人,还亏得大冢宰亲自去信协调,借了他过来。”(注5) 侯胜北早已听说过齐国公宇文宪的大名,心想能被他指名请为副将,劳动宇文护写信去向赵国公宇文招讨要的人物,肯定有几分本事。 转念一想,这陆腾再有本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用管他。(^_^) “太祖又授尚书金部郎中赵刚为大行台左丞,持节赴颍川节度义军。” 普六茹忠解释道:“两国边境互相用间,拉拢对方将士民众,这是常有之事。到了战时,本地义军就可成为助力,成为内应。” “我军包围了河桥南城,五年前高敖曹授首的地方。” “河桥城是由三座城砦,自南向北构成。” “大河北岸的城堡名为北中城;中潬城建在河中渚上,而河中渚位于河心的沙洲之上,中潬城中设河阳关,又名孟津关,乃是洛阳八关之一。” “东魏的当州大都督、北徐州刺史、镇东将军暴显镇守于此。这三座城砦在大河上架桥相连,合称河阳三城。” “暴显是魏郡人,少年从军,善于骑射,曾从魏孝庄帝出猎,一日之中手获禽兽七十三。也是齐神武信都起兵的元老,不好对付。” “二月壬申,高仲密举兵。二十日后的三月壬辰,我军围河桥南城。齐神武派遣库狄干为大都督率前军来救。库狄干疾速赶来,顾不上返家一趟就出发,到了河南见侯景饭也不吃,侯景只好使人骑马追馈食物。” “库狄干仅数日就已赶到北中城,果然是兵贵神速。” 普六茹忠不吝对敌将行动迅速的赞美。 “见太祖的军容强盛,西魏前军诸将不敢难渡,而库狄干决计渡河。不到十日,齐神武就率大军继进,来到了大河北岸,十万大军开始南渡。” “太祖纵火船,从上流驶下以烧河桥,意图断绝东魏军的南北交通。” “东魏行台郎中张亮献策,以百余艘小艇载着铁索,铁索头部装着钉子。当火船将至,以钉钉之,牵引铁索把火船拖向岸边,保住了河桥。” “齐神武顺利渡河,占据邙山布阵,我军退至瀍水。” “两军小规模试探交战了数日,彼此不分胜负,都不得前进。” 普六茹忠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 “然后,就到了三月戊申这一天……” ----------------- 《地名对照》 柏谷:今灵宝县西南 阳城:今登封市东南告成镇 河桥南城:今洛阳市白鹤镇于家村 北中城:今洛阳市孟津北区冶戌村 中潬城:今孟县南十八里的黄河河心,由于河道变迁,已不见踪迹 第79章 战邙山之先例中篇 大统九年,三月,丁未。 宇文泰将辎重屯于瀍曲,士皆衔枚,轻兵夜登邙山。 山下是西魏的大营,十万大军,无边无际,灯火通明。 宇文泰谓左右诸将道:“敌我相持数日不分胜负,贺六浑想必以为孤明天还会继续正面交战。孤却调整部署,率中军及若干惠的右军转到这邙山之上,只等黎明就突袭他的本阵!” “皇太子并诸王及督将参谋百余人仍屯中军大营,卫大将军兼太子武卫率王勇、卫将军、太子左庶子高琳担任守卫。” “王胡仁起兵讨伐万俟丑奴,随孤擒窦泰,复弘农,战沙苑,气盖众军,所当必破。” “高季珉从元天穆讨邢杲,破梁将陈庆之。又从尔朱天光破万俟丑奴,论功为最。随孤破东魏于沙苑,从李弼擒莫多娄贷文。河桥一战先驱奋击,勇冠诸军。又随王思政守玉壁,即我之韩、白也。” “有他二人坐镇大营,孤甚是安心。”(^_^) “赵贵等五将为左军,只要抵挡住贺六浑的右军,护住孤的侧翼即可。” “赵刚前往颍川,节度当地义军绊住河南道行台侯景,让他不能来援助贺六浑。” “李万岁已经传来消息,接应了高仲密一干文武二千人,待送入关中之后便来合兵一处。此战主要的目的可以说达成了,接下来就是与贺六浑一决!” 宇文泰环顾周围众多将领,见人人战意昂扬,几员悍将都抢着要打头阵。 沉吟片刻,宇文泰点了一名意想不到之人。 “木兰,既战于河南,孤欲观河南义军之勇,可乎?” 被点到名字的将领出列,乃是北中郎将,韩雄字木兰,河南东垣人。 韩雄膂力绝人,工善骑射,有将率材略,慷慨立功之志。数年前曾率六十余人于洛西举兵,不几日间,众至千人。 韩雄抄掠东魏,所向克获,徒众日盛,州县不能抵御。 东魏洛州刺史韩贤报于邺城,高欢派出了名将慕容绍宗前来讨伐,才击败了他。 韩雄兵败投奔关西之后,宇文泰派遣他回到乡里,召集义众,进逼洛州。 五年前正是他击走了东魏洛州刺史元湛,逼降了长史孟彦,引独孤信大军进入洛阳。 河桥一战之后,韩雄仍然镇守洛西,位于边境一线,率义从继续对抗东魏。 “木兰,东魏军虽众,你于隘道邀之。一夫当道万夫莫敌,必能挫贺六浑之锐气。届时孤引大军继进,破敌必矣。” 指定了全军前锋,长夜未明,宇文泰安抚一一各位勇将。 对扬烈将军、都督王文达道:“文达,卿乃万人敌也,但恐勇决太过耳。此战稍敛之。” 对冠军将军、都督王雅道:“度容,沙苑之时,彼军殆有二十万,我军不满万人。闻卿激励部下曰:以常理论之,实难与敌。但相公神武命世,股肱王室,以顺讨逆,岂计众寡。丈夫若不以此时破贼,何用生为!乃擐甲步战,所向披靡,孤深以为壮。此战敌我相当,卿更当奋勇。” 对镇北将军、南郢州刺史耿令贵道:“令贵,卿在沙苑之战杀伤甚多,血染甲裳尽赤,武猛所向无前。孤说观卿甲裳足以为验,不须更论级数也。此战卿又要令东人流尽鲜血了吧。” 其余如贺拔胜、若干惠、独孤信、于谨、达奚武乃统军大将,反倒不必多说。 看到窦荣定,宇文泰笑道:“却与汝季父窦炽一般高壮,好似一双铁塔,此战须努力。” 拍拍尉迟婆罗的肩膀,宇文泰对宇文护道:“萨保,明日一战,命你统领诸先锋!” …… 就在宇文泰部署作战方略之时,山下的西魏军大营中,也有人遥遥望向他的所在。 宇文泰虽然隐秘行军,到了凌晨出动之际,踪迹却还是被高欢的游骑斥候探知。 “敌军距此四十余里,蓐食乾饮而来。” 得知宇文泰轻兵来袭,吃着干粮还不喝水,高欢骂道:“自当渴死,不待我杀!” 下令严阵以待,准备迎击。 高欢麾下常用五员先锋将,分别是彭乐、刘丰生、韩贤、潘乐和薛孤延。(注1) “今番用谁为先锋陷阵好呢?” “彭乐这厮此战率右军。” “潘乐镇守河阳城,不可轻动。” “韩贤死了好几年。唉,太不小心。打了胜仗,清点战果的时候,居然被藏在死尸堆里装死的一贼偷袭,砍断了大腿而亡,折我一员大将。听说与他对阵的敌将也姓韩,名字像女人,叫什么木兰……”(注2) “刘丰生还是那个家伙呢?算了,就用他吧,免得喝多了又来和孤吵闹。” 虽然是个成天好酒昏醉的家伙,勇决善战是没话说的。 窦泰战死那次,此人殿后且战且行,一日竟然砍断了十五口斫刀。 那日检阅战马,道逢暴雨,大雷震地。自己可是亲眼所见他驰马按槊,天降雷火烧面,大喝喊杀,火灭人还,眉鬓及马鬃尾俱焦的。 当时自己还不由感叹道:“薛孤延乃能与霹雳斗!” 薛孤延,此战可不要让孤失望啊。 ----------------- 黎明,两军于隘道相遇。 真可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西魏尚黑,旗帜衣甲均为玄色,东魏属火,原本旗帜衣甲均为红色, 此战却有人以道术进言:“赤火色,黑水色,水能灭火,不宜以赤对黑。土胜水,宜改为黄。” 于是高欢把旗帜都改为赭黄色,五百人一幢立一旗,千人军主,偏裨将军、勋武前锋正副都督、直突、直荡、直入、直卫四都督、千牛、刀剑、骑官三备身,以及各色将军,上千面旗帜林立,迎风招展。 如同厚重的皇天后土,不禁令人想起了掀起了耗尽大汉四百年气数的那次起义。 “黄巾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孤的十万雄师可是百战精锐。” 高欢踌躇满志:“此旗,可称河阳幡!” …… 两军交锋,韩雄占据了隘道,向东魏军挑战。 “区区数百寡兵,竟敢当道阻我大军?” “传令三军,并力取之!” 待闻听敌将报上姓名,乃是韩木兰,高欢更是大怒。 赤色戎衣,高举黄旗的钢铁之师,如同融化的火红铁流,瞬间涌了过去。 战局开始,东魏并无被突袭的惊慌,气势之盛超出了预料。 当先一将,铁兜鍪下用铁环扣紧,全身披铁铠,直至膝上,外面又加了一层涂成红色的裆铠。 所骑的战马不仅全身带甲,面帘只露眼鼻,还披上了熊皮,更显得狰狞可怖。 “代人薛孤延是也,想死的来战!” 韩雄难以抵挡这等铁猛兽,突围得免。 西魏大军冲出隘道,如墙如堵,迎面压来。 元定元愿安,河南洛阳人,乃是皇亲宗室,当下率军迎敌。 东魏军长枪如林,狠狠刺来,元定瞅准挟住,夺了一矛,持之冲阵,杀伤甚众,无敢当者。 宇文泰亲自观战,谓左右道:“元定身为宗亲,敢于冲击如此大军,当论功为最。” 双方主帅的中军对战,互不相让,竟是个平手,一时分不出战况优劣。 …… 僵持局面是从宇文泰的左路,高欢的右路被打破的。 东魏一方以彭乐为右路军,以数千骑冲击西魏左军赵贵的北部军阵,所向无不奔溃。 一路击穿西魏的左路军阵,俄而彭乐又闯入了皇太子元钦所在的中军营帐。 有人来报,彭乐叛变投敌,否则怎能从敌左路直至中军一路畅通? 高欢恼怒不已。 彭乐骁勇善骑射,先是参加六镇起义,知其不立,降尔朱荣,破葛荣于滏口。 葛荣的旧部韩楼在幽州起兵,彭乐又率精骑二千叛变尔朱荣,投奔韩楼,封北平王。 等到尔朱荣派遣大都督侯渊攻击韩楼,彭乐再降侯渊。 之后彭乐转投自己麾下,此人乃是顺风转舵的惯犯。 这次临阵投敌,只能说也不算太过意外。 高欢正在思考如何收拾彭乐叛变的局面,突然西北尘起,却是彭乐遣使前来告捷。 他以精骑杀入西魏的中军营地,王勇、高琳没想到赵贵统领的自家左军会如此轻易被突破,侧面遭受攻击,猝不及防之下,皇太子元钦仓皇逃跑。 临洮王、蜀郡王、江夏王、巨鹿王、谯郡王、太子詹事赵善及督将僚佐四十八人被俘,西魏的宗室力量遭受了沉重打击。 这件事情意义深远,对西魏今后统治的长远影响姑且不论,眼下就足以改变战局。 高欢立刻转怒为喜,令反绑众多俘虏,用绳子系着脖子串成一串,临以兵刃,在两军阵前一一展示。 并且令他们自己报上家系姓名,由大嗓门的军士高声复诵传唱。 “元宝月之子,西魏伪帝之侄、临洮王元柬。” “元定之子、西魏伪帝族兄、蜀郡王元荣宗。” “拓跋吕之后,西魏伪帝之侄,江夏王元升。” …… “天水南安赵氏,赵贵从兄,太子詹事赵善。” 西魏军顿时士气大挫,东魏诸将乘胜攻击,大破之。 宇文护所率前军被围攻,幸得侯伏侯龙恩兄弟挺身护佑得脱。 宇文泰见左军和中军被破,知道今日战局难以挽回,下令后撤。 见敌军退却,高欢下令趁胜追击。 大军撤退乃是难事,须勇将殿后。 西魏军为东军所乘,诸将皆引退,冠军将军、都督王雅独回骑拒之。 东人见其孤身无继,步骑大胆竞进。 王雅挥动兵刃左右奋击,瞬间频斩九级,东魏军稍却。 待还军,宇文泰叹曰:“王雅举身悉是胆也。” 又得窦荣定与汝南公宇文神庆率精骑二千殿后截击,东魏军乃却。 然而区区二千人,难以遮护得大军周全。 东魏右路彭乐率军,盯着主帅猛追,看看即将追到。 宇文泰窘困之下,无奈道:“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何不急还前营,收汝金宝?” 彭乐利令智昏,居然真的放过宇文泰,去其营帐取了一束金带返回本军,还得意洋洋地对着高欢道:“黑獭漏刃,破胆矣!” 高欢详细一问情况,彭乐居然原封不动地告知宇文泰所言,还理直气壮辩解道:“我可不是为了这句话放了他的啊。” 高欢几乎被这个粗人活活气死。 当下令彭乐趴在地上,揪着他的头往地上猛磕,三番两次举刀就想结果了这厮。 高欢咬牙切齿愤怒良久,才终于忍了下来。 彭乐逃过一死,满脸是血,请命率五千骑再去追赶宇文泰。 高欢没好气地道:“汝之前放了他算什么意思?现在还说什么再去追!” 命人取绢三千匹压在彭乐背上,就此赏赐他战胜之功。 其气度宽宏如此。 首日一战,西魏军大败,被斩首三万余级,损失惨重。 ----------------- 《地名对照》 瀍曲:或作瀍西,瀍水西岸 第80章 战邙山之先例后篇 西魏军大败,损失惨重,人心离解,谁都以为此战大局已定。 不想战役的转机,却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叛逃军士和一头驴的身上。 东魏军中有一名士卒偷盗杀驴,按律应判死刑,然而高欢没有立刻处死他,说等回到并州之后再行处决。 当晚,该军士投奔宇文泰,告之高欢的所在位置。(注1) 十万大军,主帅所在乃是核心重中之重,如何能够轻泄于敌军得知! 摆在宇文泰的面前,是一个选择。 战,或不战? 自军只剩敌军半数不到,士气低落,还能战否? 宇文泰下定决心:战! 尉迟婆罗等左右亲随,陪侍帷幄,尽心翊卫。 各将激励将士,抚慰军心。 …… 次日再战,部署依旧,宇文泰自率中军,宇文护督前军,中山公赵贵等为左军,长乐公若干惠等为右军。 当先挫西魏军之锋锐。 宇文泰又是出人意料,点了一员低品武将裴果出阵。 裴果字戎昭,河东闻喜人。从军征讨,乘黄骢马,衣青袍,时人号为“黄骢年少”。 此时少年已成为壮年,勇冠当时,一骑飞马而出,撞入东魏军阵中。 对敌的乃是都督贺娄乌兰所部,他昨日斩了不少西人首级,起了轻敌之念。 “都说关西出好汉,原来不过如此。” 见裴果单骑陷阵,贺娄乌兰也不要左右亲卫上前围杀,提了长矟便来相斗。 两马接近,贺娄乌兰狠狠一矟刺去,心想杀了你这厮,乃公头阵又立一功。 裴果敏捷闪过,挟住矟杆一别一扭。 两马错过,贺娄乌兰没有放手,被马的前冲之力带转了半个身子,失去了平衡。 战马又冲出几步,贺娄乌兰被两股力量拉扯,跌于马下,摔了个天昏地暗。 裴果拨转马头,来到跟前,一脚踏住让其不得翻身,扯下兜鍪砸在贺娄乌兰头上,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解下丝绦捆在脚上,横拖竖拽拉回了本阵,众人莫不叹服。 宇文泰大喜:“不愧是黄骢年少,卿便补个帐内都督,战后另有升赏。” 高欢则是大怒,令众将往战。 厍狄回洛、张保洛、曲珍、段琛、牒舍乐、尉摽、乞伏贵和、乞伏令和、王康德、高市贵等人,都是随同高欢自并州出山东的旧日猛士,纷纷率领本部出战。 左右却有一人,赤手空拳不持兵器,按马逡巡不进,似有彷徨犹豫之意。 高欢视之,乃是高季式,麾下部曲千余汉兵,马八百匹。 高欢以华言道:“子通,卿向来骁勇,何不一战?” 高季式下马垂首,踌躇道:“此战乃二兄反叛而起……” 高欢截断道:“仲密是仲密,卿自是卿。卿得兄叛书,即来报我,至诚可见。向日河桥敖曹战殁,师徒大败,人情骚动,世事艰难。所亲劝汝将腹心二百骑奔梁避祸,不失富贵。卿是如何说的?”(注2) 高季式抬头,虎目似泛起水雾,大声道:“臣说:吾兄弟受国厚恩,与高王共定天下,一旦倾危,亡去不义。若社稷颠覆,当背城死战,安能区区偷生苟活!” 高欢哈哈一笑:“既如此,好汉子纠结作甚,还不上阵一战!” 高季式当即命人取兵刃来,率军出阵:“二兄不义,我当为高王取之。” …… 西魏一方,杨忠、阎庆等先登陷阵,被团团围住厮杀。 蔡佑着明光铁铠,横冲直撞,不避箭矢,所向无前。 东魏军咸曰:“此是铁猛兽也。” 皆遽避之。 然而并非人人都有这等勇力。 都督、龙骧将军、羽林监冯迁先登陷阵,身受重疮,仅得不死,得一群羽林卫拼死救回。 …… 东魏一方,同样有猛将。 綦连猛,字武儿,代人。先人姬姓,六国末避乱出塞,保祁连山,以山为姓,误作綦连氏。 此人弓马过人,双带两鞬,左右驰射。更兼绝力,四张三石弓,迭而挽之。(注3) 綦连猛所射劲箭,便是身披铁甲,也必洞穿。 蔡佑这头铁猛兽,没有遇到綦连猛,也是他的幸运。 …… 北魏宗室,也分为东西,各自厮杀。 元景安,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五世孙,高祖陈留王元虔、代郡公元永之子,属东魏军,领亲信都督。 善于骑射,曾于文武二百余人的西园燕射之礼,设靶去堂百四十余步,一人射中兽头,去鼻寸余。唯元景安尚余最后一矢未发,帝令解之, 元景安徐整仪容,操弓引满,正中兽鼻。帝嗟赏称善,特赏马两匹,加赐玉帛杂物。 此时燕射之弓,指向了西方。 元景山,魏太武帝拓跋焘五世孙,高祖安定王拓跋休、祖安定王元燮、父宋安王元琰,因世袭郡国于安定,属西魏军。 论起辈分,元景山低了四代,须称元景安为高叔祖。 此时挥起斫刀,斩向了东人。 …… 两军混战良久,宇文泰下令招募勇敢之士,得三千余人。 其时募敢死之士,不用弓弩,皆执短兵接战。 宇文泰既知高欢位置,将所募三千人配与大都督贺拔胜。 因贺拔胜旧日与高欢相识,令其攻击西魏军主帅的旗鼓所在。 余三百人,配与卫大将军、兼太子武卫率王勇。 昨日王勇没能守住中军大营,任由彭乐突入,擒获名王,间接导致了全军败北。 宇文泰没有责备说什么,此番配与敢死之士,无疑是要他将功补过,洗刷污名。 王勇感激地单膝下跪,以额头蹭地,昂然起身,也不乘马,率三百死士杀入东魏军阵! 只见他势如疯魔,并执短兵,大呼直进,出入冲击,杀伤甚多,敌军无敢当者。 身上铁甲,手中斫刀,很快就染上了一层血色! …… 西魏的中军、右军集中精锐,合击东魏的左路军。 正面王勇的攻势,终于搅乱了东魏大军的阵型,露出了一丝不起眼的缺口。 宇文泰毒辣的眼光捕捉到了这个机会,厚重军阵中,露出的大纛军旗一角。 那就是主帅高欢之所在! 贺拔胜想到三兄弟,大哥贺拔允,佛名阿鞠泥,与高欢为好友,助他从尔朱兆处骗取了六镇十万精兵,还被打掉一颗牙齿。(注4) 最后仍然免不了受到猜忌,被高欢关在阁楼活活饿死。(注5) 三弟贺拔岳,佛名阿斗泥,又是因为高欢的挑拨,在讨伐灵州刺史曹泥时,被侯莫陈悦所杀。(注6) 如今三兄弟只剩自己一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用宇文泰说什么,贺拔胜率军出战。 大兄、三弟,待我贺拔破胡替你们报仇! …… 高欢没想到仅仅一晚,宇文泰就能够重整旗鼓,攻势如此犀利。 左军当即被破,步卒悉数被俘,西魏窦炽一军更是轻骑奋击,追至石济。 在盛大的攻势掩护之下,贺拔胜的三千勇士如同佛开天眼,径直奔向自己而来! 高欢仓促之下,只得后撤。 一路后退,高欢失去了坐骑,赫连阳顺把马让给高欢,与苍头冯文洛扶着高欢上马再逃,从者凋零,只有步骑七人。 追兵杀到,亲信都督尉兴庆道:“王速去,兴庆腰有百箭,足杀百人。” 高欢勉之:“事济,以尔为怀州刺史;若死,用尔子!” 尉兴庆道:“儿小,愿用兄!” 高欢许之。 尉兴庆力战追兵,四面发箭阻敌,射杀多人。 矢尽,死于乱刀之下。 …… 得尉兴庆阻击争取时间,高欢逃过一劫。 然而西魏军还在执拗地追击。 车骑大将军、都督西燕幽沧瀛四州诸军事、幽州刺史尉长命之子尉兴敬,为帐内都督。中流矢,卒。 高欢身边从人更少,几乎单身独骑。 贺拔胜与高欢早年相识于行伍间,突入阵中后一番冲杀,终于寻见高欢踪迹,率十三骑逐之。 一追一逃,驰出数里。 贺拔胜手执丈八长槊,眼看马头马尾相距不过两丈,槊刃再有二尺即可刺到。 他高声呼喊高欢的鲜卑名:“贺六浑,贺拔破胡必杀汝也!” 高欢几乎绝望。 就在生死一刻,河州刺史刘丰生从傍射箭掩护,中追兵二骑落马。 武卫将军段韶也拍马杀到,拈弓搭箭,射翻了贺拔胜的坐骑。 骏马悲鸣,奔出几步后倒地毙命,贺拔胜滚落马下。 等到从骑牵着副马赶到,高欢已经逸去无踪了。 贺拔胜叹道:“今日之事,吾不执弓矢者,天也!” 否则以二百步外,一箭射中卫可孤手臂之手段,高欢岂能逃得性命? ----------------- 就在宇文泰的中军和若干惠的右军取得了胜势之际,左军赵贵的战况逐渐不利。 高欢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并没有就此畏怯气馁甚至遁去,而是重整了军队再度交战。 东魏军见主帅无事,声势复振。 酣战大半日,已到了黄昏时分,东军人数倍之,西军以寡敌众,体力逐渐不支。 高欢看出了西魏军的薄弱之处,下令集中攻击左军。 战局开始慢慢崩坏。 普六茹忠说到此处,不禁感叹道:“大军相争,胜败不惟人力,也是天命。” “赵贵率领的左军失律,诸军在东魏军的攻势下逐一崩溃。此战胜败已定,之后就是追击与殿后了。” 普六茹忠讲起了最后一段的撤退战。 “我军众将,在这日暮时分,展现了各自的武勇风范。” “右军主将若干惠与副将陆通率所部力战,高欢屡次来攻,都被击退。一直战到晚上才后撤。东魏兵追来,若干惠悠然下马,回顾命厨人准备饭食。” “食毕,若干惠谓左右道:长安死,此中死,有以异乎?乃大张旗鼓,吹奏号角,收拢散卒缓缓而退。追骑怀疑有伏兵,不敢过分相逼。” “退至弘农,若干惠向太祖陈贼形势,悔恨垂成之功,亏于一篑,唏嘘流泪不止。”(注7) “南郢州刺史耿令贵对部下道:大丈夫见贼,须右手拔刀,左手把矛,直刺直斫,慎莫皱眉畏死。大呼单身杀入敌中。” “混战之中东魏兵锋刃乱下,众人皆以为他已战死。谁知不久,耿令贵破阵而出,奋刀而还,如是数四,凡敢当于他面前的东人死伤相继。” “耿令贵又对部下道:吾岂乐杀人!壮士除贼,不得不尔。若不能杀贼,又不为贼所伤,何异座谈高论的文人也!” “于谨最为多智。” 普六茹忠不知道是褒奖还是讽刺。 “率其麾下伪降,立于路左。东魏军乘胜逐北,不以为虞。待追骑过尽,于谨自后击之,敌军大骇。独孤信又集合兵士于后奋击,齐神武军遂乱,以此大军得全。” “李远李万岁在送高仲密入关后,引军返身来援,整顿所部殿后。” “骠骑将军,建州刺史杨摽守柏谷坞,大军撤退,也弃守回师。侯景率精骑来追,杨摽与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韦法保同心协力抵挡,不退反进十数里,击退了侯景。” …… 宇文泰率军入关,屯于渭上。 东魏军追击至陕城,达奚武等率兵拒守。 高欢于是召集诸将,总命群僚,商议进兵行止之事。 诸将咸以为野无青草,人马疲瘦,不可远追。 唯有陈元康道:“两雄交战,岁月已久,今得大捷,便是天授,时不可失,必须乘胜追之。” 高欢问道:“若遇伏兵,孤何以济?” 陈元康答道:“王之前沙苑还军,彼尚无伏。今奔败若此,何能远谋?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 封隆之之子封子绘也道:“混一车书,正在今日!天与不取,反得其咎。时难遇而易失。昔魏祖之平汉中,不乘胜而取巴蜀,失在迟疑,悔无及已。伏愿大王不以为疑。” 陈元康和封隆之都是高欢智囊,然而文臣要战,武将皆不愿战。 此时又得闻宇文导治兵训卒,得守捍之方,知关中有备。 高欢于是命刘丰生率数千骑追击,自己则统领大军东归。 数日后,刘丰生率军至弘农城下。 守将乃是王思政,他下令打开城门,解衣而卧,慰勉将士,表示敌军不足畏。 王思政此前守玉壁,刘丰生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见状心存忌惮,不敢进兵,乃引军还。 …… 此役大军不利,唯王勇及王文达、耿令贵三人力战,皆有殊功。 宇文泰赏帛二千匹,令自分之。 三人皆拜上州刺史,以雍州、岐州、北雍州拟授,因州有优劣,令探筹抽取。 王勇得雍州、王文达得岐州,耿令贵得北雍州。 并赐王勇仍名勇、王文达改名王杰、耿令贵改名耿豪,以彰其功。 邙山之战尘埃落定。 ----------------- 普六茹忠长叹一声:“我军败了,东魏平豫、洛二州,拓地至弘农。” “我军督将以下被擒四百余人,俘斩六万,损失高达八成,精锐士卒一旦而尽。” 他终于讲完了这段往事,环顾众人,见愤愤不平者有,怅然若失者亦有。 “阿坚!” 被突然叫到名字,那罗延猝不及防,应声出列。 “明日分兵,我率军北上沃野,另一部人马交由你带领去洛阳。” 普六茹忠一改讲述时的和善模样,尽显军中主帅威严,肃容道:“今日讲这些陈年旧事,希望你能明白三件事,其他人也都听好了。” 众人皆改容认真而听。 “其一,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太祖和齐神武都是一代人杰,有大气运的人物。即便如此,邙山之战两人也是险死还生,侥幸得还。汝等既然上了战场,当抱必死之心。” “其二,成大事者,不惟有超士之才,亦当有坚忍不拔之志。邙山之战之所以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只因太祖和齐神武都是意志坚强,不屈不挠的人物。由此才可以逆境崛起,绝地反击,扭转局面。汝等不要因为战况的一时失利就信心顿挫,更当于败局之中,寻得那一丝胜机。” “其三,” 普六茹忠顿了一顿,勉励众人道:“在邙山这个地方,我军已经败了两次。俗话有云,过一过二不过三。我已经五十有八,年不久矣。本次能否雪耻,就要看你们这群小辈的了。“ 众人听得先人往事,早已热血沸腾,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懑遗憾。 再得普六茹忠的教诲激励,都轰然起身,身上的甲胄哗啦啦作响,大声道:“敢不拼死作战,以雪先人之恨!” 普六茹忠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甚好。今日已晚,好好歇息,明日出潼关!” 众将领诺,转身正待走出营帐,只听普六茹忠又道:“邙山之战,还有一个结果。” 众将停住脚步,以为要说些军政方面的后续影响。 却听普六茹忠说道:“那位美艳聪慧,此前高澄逼奸不成,衣衫皆裂的李氏。邙山之败后西行,为高欢所擒。依律当死,高澄盛服见之曰:‘今日何如?’李氏无语,乃从焉。” 普六茹忠森然道:“战胜则威无不加,战败则妻子不保,汝等切记!” ----------------- 《地名对照》 弘农:今灵宝市北故函谷关城 陕城:今三门峡市西 稠桑:今灵宝市西北 第81章 战邙山之攻洛阳 保定四年,十月。 晋公宇文护率二十万大军东征。 突厥十余万骑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侵入长城,袭掠北齐幽并二州。 此次因尽起关中之兵出击,西道空虚,朝廷授陇右李贤使持节、河州总管、三州七防诸军事,河州刺史,防备羌氐、吐谷浑入侵。 河州以往并无总管府,至此而设。 总管之制,乃是宇文毓在位之时,改都督诸州军事而来,例兼所驻某州的刺史,兼治军民。 辖区增减无常,一般数州、多者可达数十州, 总管府作为位列各州之上的建制,和都督诸州军事的最大区别在于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甚至拥有中央授予的州县官员任罢权力。 总管为长官,江陵总管府特设副总管,领诸州刺史、诸防防主。 乃是北周文武不分,将相一体的重要体制。 李贤受命后,大营屯田,以省运漕;多设斥候,以备寇戎。 于是羌、浑敛迹,不敢向东,这是后话。 …… 大军行至潼关,兵分数路。 宇文护率领大本营在后,连营渐进。 柱国尉迟迥统领以府兵为主力的精兵十万为前锋,直取洛阳。 大将军权景宣率山南,即汉中、南阳、巴郡、蜀中之兵五万,攻悬瓠。 少师杨檦率兵万余,出轵关陉,威胁北齐从晋阳南下援军的后路。 柱国普六茹忠则是率兵一万奔赴沃野,接应突厥。 余部五千人由其子杨坚统领,归属尉迟迥的前军。 普六茹忠临别前,很是叮嘱了一番,忍不住感慨:“当年河桥一战,权景宣在于谨麾下负责督课粮储,周济军实。洛阳修缮宫室,他率徒三千采运,如今也成了一路主将哪。” 此话是否在感慨旧日名将凋零,还是别有他指,就不得而知了。 那罗延初次离开父亲独立引军,万事都要自行做主,开始略不适应。 侯胜北想起了第一次独立率军的情景,心生同感,尽心支持。 那罗延又有其父留下的幕僚辅佐,诸事循规蹈矩,并无差池。 …… 数日后,宇文护进屯弘农,扎下大本营,不再前行。 尉迟迥则率军抵达洛阳,布下军营展开包围,挖掘壕堑封锁出入,砍伐树木制作器械,做起了攻城准备。 雍州牧宇文宪、同州刺史达奚武、汉州总管王雄驻军邙山,监视洛阳城中和周边动向,拦截北齐援军。 那罗延的军营也驻扎在邙山,暂时不用参与攻城。 侯胜北自从听杨忠讲了前两次邙山之战的经过,对于洛阳城的这道北部屏障,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厚重感。 只因此处就是二十多年前,东西两军十数万人鏖战,留下种种武人事迹的战场。 他现在亲身踏上了这块土地,呼吸感受此地的气息。 那罗延和侯胜北登上翠云峰,此峰高约百丈,树木森森,苍翠如云,故此得名。 侯胜北踩了踩脚下的泥土:“从书上得知,此峰乃是道家祖庭,老子曾在此炼丹养生,张天师也于此地修炼得道,你我倒是可以沾沾仙气。” “侯兄弟,你知道我信佛,那罗延是金刚力士之意,于道教却是不甚知晓。” “此处有青牛吼峪、白虎送符之说。传闻老子西去化胡,青牛大吼三声;白虎叼一符箓,张天师观之得道。” “青牛什么的倒也罢了。白虎送符一说,倒是和图谶祥瑞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虎属金,主杀伐,正合此战。那罗延,西方白虎,倒是符合我军的方位。” 侯胜北说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动,想起了强练的预言。 白虎难道就是指的北周,会应在那罗延的身上? 那么东方青龙又是谁呢,莫不是北齐军中的什么人物? 暂时不去想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侯胜北向南眺望洛阳古都,三川汇流,八关环卫之地。 只见周围一圈军营星罗棋布,一股杀气油然而生:“明日尉迟迥便要开始攻城了吧。” “是啊,北齐守将洛州刺史段思文不知其能如何。据探马来报,河阳行台尚书独孤永业,已经驰入金墉助守。” 那罗延神情凝重:“此人之前镇守宜阳,在洛水河谷重地与我军相抗,颇有胆色威信。有他坐镇城中,只怕未必容易打得下来。” “尉迟迥之前一万二千人就攻下了蜀地。以蜀道之难、剑阁之险也能攻克,这次攻打洛阳也不在话下吧。” “蜀地虽险,但是守卫的南人软弱。呃,侯兄弟我可不是说你啊。益州刺史萧纪又率领蜀中主力去攻打荆州萧绎,外无援兵,将无战意,剑阁不战而降,成都的守将也没坚持多久。” 那罗延对战局不是很乐观:“此次洛阳的守将意志坚强,援军又是指日可到,估计会是一场苦战。” “何况。” 那罗延看四下无人,小声道:“这次我军的部署有点问题。” “哦?” “此战我强敌弱,趁着北齐援兵未到,本该以泰山压顶之势,行雷霆一击破城。大冢宰若是亲自坐镇城下督促,必然士气大振,诸军谁敢不拼死作战?” 他无奈地摊开手:“实际呢,大冢宰却在四百里外的弘农遥控指挥。军中都在流传说,大冢宰得了北齐送还母亲,无心作战呢。” 侯胜北摸了摸鼻子,这却是又是他的杰作了。 为了让两国斗得迁延日久,他令卧虎台散布了这条消息。 谣言流传的效果居然意外的好,连那罗延这样的高级将领也信了。 因为这条消息其实并无虚假,就是事实吧。 …… “而且以前的旧将们都老啦,多是抱病出征。“ 那罗延掰着手指列举道:“八柱国之一的燕国公于谨七十二岁,待在弘农,陪同大冢宰咨询方略。柱国大将军、楚国公豆卢宁六十五岁,抱病乘车随军。另一位柱国大将军、庸国公王雄五十九岁,半路得病,正硬挺着呢。” 联想到自家老爷子也年近花甲,还要奔赴北方草原和突厥人打交道,那罗延的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侯胜北也想着心事,今年是自己从军的第十个年头了呢,没想到居然在北周作为客将参战。 不过能够参加这场数十万人的大战,作为武人来说,也是一种荣耀吧。 只是我军人数虽然远胜对方,也未必能轻松碾压。 哈,北周何时成了我军。 想起自己到了北朝,才能体验压倒敌军的兵力优势,侯胜北有些啼笑皆非。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黑,那罗延叹道:“古墓蓬蒿遍,悲风入夜愁。这邙山埋葬了多少一代帝王,即便此战再多添几万条新魂,也不过如此,很快会被遗忘吧。” “那罗延,即便真要注定埋骨在此,也当效仿光武奋起,不做那苟且蜀吴后主。”(注1) “好。” 那罗延打起了精神:“且看尉迟迥攻城手段!” ----------------- 洛阳城周三十里,城墙高三丈,厚丈许,城垣坚固。(注2) 外围城郭的短垣不易防守,段思文和独孤永业将防御的重点放在了洛河、东城、宫城、以及西北角的金墉城等地。 洛水河道北距南垣仅有四里,通过人工引渠,引洛水流经城南。 河道在城南延伸一段之后,北迴通过城东,一路流至东北的上东门,再继续向东至偃师,注回洛水,形成了一条环护城墙东南的护城河。 东城是外城堡垒,周八里的一座小城,内通上东门,外侧只有宣仁门一道城门。 城门底部铺有地袱石,石上凿出数十个长方形的排叉柱榫窝,城门关闭时用排叉柱加固。门砧上凿刻长方形石槽和方窝数个,深有半尺,用于安嵌曲颊和门枢,又覆扣以鹅台加固。 城墙既高,城门也是坚固无比。 …… 遮护宫城北面的,则是有名的金墉城。 金墉城为三座小城构成,连成目字形,南北长二里,东西宽半里。(注3) 洛阳城地势北高南低,三城依山势而建,城墙的高度虽不到三丈,实际的高度差距远超于此。 城壁外每隔五十步设一马面,共约三十座,长十步,宽五步,突出城外。攻城者在接近攀登城墙时,将会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交叉攻击。 城中东北地势高处建有百尺楼,作为瞭望指挥之所。 三城彼此的南北门相通,将之连为一体,城墙上也有道路相连。 内侧城门狭窄,宽仅三步,为外城门的十分之一,大军难以一拥而入。 即便一处陷落,拒守城门仍是一夫当关之势。 三城之外也均有护城河流过,河水通过北墙入城,流至中央储成大池,无用水之忧。 且不论周围的地势,单以都城的防御能力而言,洛阳不愧是雄踞天下中央的坚城。 ----------------- 次日黎明,北周军对洛阳城的攻击开始了。(注4) 以精锐在后督战,厢散附庸和民夫杂役在前,投土袋填埋护城河,铺出道路,这是常规的攻城做法。 尉迟迥分出万人精锐,以千人为一路,上百人推着建造的攻城车在前,五十人举盾遮护,又各百人护住两翼,其余数百人跟随其后。 三台攻城车分别向着金墉三城,两台攻城车向东城缓缓行去。 第二批的五台攻城车作为后续梯队,准备交替攻击。 再分万人精锐,以五百人一辆云梯车,二十辆云梯车与攻城车同时向各处城墙进攻。 城内以火箭逆射,云梯车虽敷以湿泥防火,久而久之湿泥烤干脱落,整座云梯熊熊燃烧起来,梯上军士皆烧死。 攻城车所及,莫不摧毁。 沿途虽有排楯栅栏阻挡,莫能与抗。 城中缝布为缦,随攻城车所向张设,以柔克刚。 缦布悬于空中,减缓冲撞之势,攻城车竟不能坏。 尉迟迥令点燃松明,缚于长竿前端,灌油加火,以烧缦布。 城中以长铁钩缚于长竿前端,钩刃磨得锋利,火竿伸来,以钩遥割,松明火把俱落。 城内又以绳连石磨,从高处掷下压砸,攻城车也逐台被催折。 然而这一波并非攻击主力。 尉迟迥早已动员三万人,在云梯和攻城车冲击之时,于东城四百步外堆起土山,历两日而成。 土山几与城头齐平,其上设强弩射击城头。 守军则在土山对面的城墙上筑起战楼,缚木连接固定,高出土山一截,居高临下以弓弩进行还击。 尉迟迥令弩车射击火箭,欲焚烧战楼。 城头备有大桶清水,随燃随浇,火不得起。 土山上再起百尺井阑以射城中,城内以旋风炮投石,击碎井阑,射手皆坠死。 一攻一守,很快就是三日过去,并无进展。 尉迟迥派使于城下喊道:“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 却是将当年齐神武在玉壁城之语原样奉还。 遂于东城东、金墉城南挖掘纵向地道通往城内。 守军则是沿着城墙,横向挖掘长堑截其地道,长堑边上安排战士屯守,多积战具防御。 城外每有部队穿过地道,面临长堑进退不得,即刻被擒杀。 尉迟迥令勇士潜伏于地道,准备集中突袭。 城内又于堑外积柴贮火,投下柴火,以皮囊吹气。 风助火势,毒焰烈火冲入地道,勇士皆受灼伤,糜烂一片。 地道既成,以梁柱支撑,二十一道分为四路,各自指向东城和金墉三城。 尉迟迥下令以油浇灌梁柱,放火烧之。 柱折地道坍塌,其上的城墙地基被破坏,也随之崩坏。 尉迟迥正要组织大军杀入,城内早已在长堑后建筑重墙,又在崩塌之处竖立木栅,阻敌不得攻入。 …… 攻击从旦至夕,昼夜不止。 十日间,北周军用尽攻击之术,俱被守军所破。 “十天了。” 那罗延有点焦虑:“连洛阳周边的几个子城都还没有打下来。” “要是东城和金墉城能打下来,只剩宫城裸城一座,也就唾手可得了。你不是早已预料到此战没那么容易么。”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每一天都是煎熬,不知道北齐的援军哪天就到了。” “尉迟迥的压力更大,他没有下令直接蚁附攻城,情绪已经控制得很好了。” “侯兄弟,你觉得接下来战况会变成什么样?” “洛阳短时间难以攻陷,要是北齐援军来到,我们击破之,对城中的守军信心会是很大的打击。” “要是北齐援军一直不来呢?北方突厥的十万骑就等着晋阳空虚的机会南下,他们未必敢动的。” “那我们就只有在洛阳城外过年了吧。” “好吧,到时候我把老爷子收藏的好酒拿一瓶出来,你我共饮。” 那罗延苦笑道:“独孤永业,果然不好对付!” …… 十二月。 北周军攻洛阳,三旬不克。 晋公宇文护下令,屯驻邙山诸将堑断河阳路,遏齐救兵,然后同攻洛阳。 ----------------- 《地名对照》 悬瓠:今汝南县 宜阳:今宜阳县西四十八里韩城镇 第82章 战邙山之丧偏师 宇文宪、达奚武、王雄等各部得宇文护军令,率军下了邙山,加入对洛阳城的攻击。 连续三旬攻城未能得手,尉迟迥的十万府兵虽是精锐,损伤不过数千,也略显疲态。 尉迟迥与众将商议,洛阳城内有两万守军,各军轮流进攻,消磨其战力和意志。 军略既定,照此执行。 那罗延所部也要参加攻城了,而且目标正是最为坚固的金墉城! 墉者城墙楼堞,金者固若金汤。 《大洞玉经》曰;金墉者,九天馆名,在云珠庭内,本是天帝的神仙居所。 有“金墉映玉清,灵秀表天畿”,“玉帝乘车朱霄,绿霞焕金墉”的辞句。 不过现在映射金墉城的,不是什么玉清绿霞,而是赤焰血光。 如今地面东一条西一条,挖了多条土沟地道,宛如丑陋的疤痕。 “太高了,三丈城墙,加上地势实际得有九丈,云梯车都够不着。” 堆起的土山上,仰面与城头守军对射的士卒,不算密集的箭雨下,双方偶有军士中箭倒地。 侯胜北表示赞同:“强攻徒损将士性命,眼下也只有消耗守军的人力、物资和士气了。北齐的援军一定会来,击败援军之后,城内人心摇摆,那时候才是破城的良机。” 只是他心中有一疑问,放弃隔断河阳渡口可以说是为了引诱北齐援军来战,可为什么要放弃邙山的地利优势呢? 万一北齐军来援,翻过邙山,从背后打正在攻城的部队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办? 他并不觉得自己想得到的问题,北周有那么多久经沙场的宿将,会不清楚其中利弊。 “派了斥候监视大河对岸动静的,不是毫无防备。” “而且除了老爷子去接应的突厥,压迫幽州和并州,使得北齐不敢大举南下支援之外,还有一路偏师。” 那罗延解释道:“少师杨摽的一路兵马出轵关陉,威胁北齐援军的后路,我还担心对方不敢来呢。” 见侯胜北仍是不解,那罗延更为详细地说明。 杨摽是一员年近六旬的老将,曾出使邺城,深知东魏内情,后跟随太祖皇帝攻克了弘农。 彼时黄河以北的邵郡一带仍然为东魏所控制。 杨摽因其父曾任邵郡的白水县令,与当地的豪强有旧交,于是主动请缨,秘密潜入作为内应。 成功潜入之后,杨摽与土豪王覆怜等谋划举事,应者三千人,果然里应外合,一举攻克邵郡,擒斩东魏所署的郡守程保及县令四人。 之后杨摽率本地义从继续经略各地,诱说东魏城堡。 仅旬月之间,正平、河北、南涉、二绛、建州、大宁等城,皆有请为内应者,大军因而轻易攻拔。 沙苑之战高欢战败,杨摽分兵截击东魏的韩轨、潘乐、可朱浑元等各路殿军,杀伤甚众。 东雍州刺史马恭畏惧杨摽的威名,弃城遁走,西魏占据了东雍州。 太祖皇帝因为杨摽有谋略,表奏他行建州事。 建州的位置处于东魏境内三百余里,可谓孤悬敌境,一般人根本不敢去上任。 由于杨摽威恩夙着,所经之处,许多豪族带粮带兵投效,比至建州,麾下之众已达一万。 东魏刺史车折于洛出兵迎击,被杨摽击败。 又破东魏行台斛律俱的步骑二万于州西,大获甲仗及军资,义从的装备得到补充,由此威名大振。 东魏大行台侯景前来,攻陷正平,派遣行台薛循义率兵与斛律俱会师,敌众渐盛。 杨摽因为孤军无援,且腹背受敌,设计稳定军心,四处抄掠军资后,夜中拔营退回邵郡,全身而退。 东魏以正平为东雍州,遣薛荣祖镇守。 杨摽先遣奇兵急攻汾桥。 薛荣祖尽出城中战士,于汾桥拒守。 其夜,杨摽率步骑二千,从他处渡河,偷袭攻克了正平,夺回了东雍州。 邵郡东部叛乱,杨摽予以镇压,又击破了东魏南绛郡,俘虏郡守屈僧珍。 …… 二十年前的邙山之战,杨摽攻拔柏谷坞。 大军不利,侯景率骑追击,杨摽与韦法保同心抗御,不退反进十数里,逼退了侯景。 齐神武围玉壁城,令侯景攻占齐子岭。 杨摽担心其入寇邵郡,率骑抵御。 侯景得知杨摽到来,斫木断路者六十余里,仍然惊而不安退还河阳,忌惮到如此程度。 杨摽之后督晋建二州诸军事,攻破蓼坞,俘虏东魏将领李显。 朝廷于邵郡置邵州,以杨摽为刺史,率所部兵镇守。一路进授大都督、仪同三司、开府、大行台尚书、少师。 …… “杨摽在东境二十余年,多次与北齐作战,未尝不捷。” 一口气说完了杨摽的赫赫功绩,那罗延反问道:“有这么一位善战的名将在背后盯着,北齐援军怎么敢轻易渡河,不怕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么?” 侯胜北还是心存怀疑,道:“杨摽虽然厉害,麾下只有万余人马,而且还不是府兵精锐。要是北齐援军先集中对付他,解决了后顾之忧,再支援洛阳怎么办?” “侯兄弟,你毕竟不是北周人,所以很难理解我们对于杨摽的信任。” 那罗延笑着道:“打个比方,要是你们南朝的陈庆之率军万人守在敌军后路,你会不会放心?” 侯胜北一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尉迟迥等基于对杨摽这位常胜将军的信心,做出如此判断,也无可厚非。 “杨摽的邵州义从,随他征战多年,战力不弱于府兵。” “他的副将也不弱,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马裔所率的温城义从,从大统三年与东魏频频交战,到大统八年入朝,跟随归附的河内百姓有五千户之多。十三年攻拔东魏平齐、柳泉、蓼坞三城。十六年入建州,破东魏将刘雅兴,拔其五城。实力颇强。”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新平郡守韩盛所率虽是郡兵,也是关中子弟。” 那罗延补充道:“杨摽背靠轵关陉,只要不轻敌冒进,就算碰到优势兵力的敌军,只须退入陉中扼守陉口,北齐军也奈何他不得。” 侯胜北觉得那罗延说的很有道理。 戎马四十年的宿将,背靠有利地形,任务是牵制敌军即可。 他只要扼守要害,无须主动攻击,还能出什么事情呢? 邙山诸将也是这么想的,有杨摽在后虎视眈眈,齐兵必定不敢轻易渡河。所以并未派兵截断河阳渡口,只派出了斥候保持侦察。 甚至由于兵力太过于富余,尉迟迥还派遣麾下的蒲州总管府长史郭彦,率一支部队前往支援另一路偏师的权景宣,南出汝颍。 郭彦到了豫州,见权景宣顿兵悬瓠城下,主动请命进攻。 权景宣判断悬瓠城防守严密,一时难以攻取,考虑转向南方,一路攻略郢州、北江州、南司州,直达大江边。 好一个构想宏伟的大迂回战略。 如果这个战略得以成功实施,北周边境就从安陆再向前推进一段,和南朝完全共有大江中游。 幸好被郭彦阻止了。 郭彦认为奉命出师,必须与主力大军相邻联动呼应,若向江畔立功,更非朝廷本意。 放着汝南不打,把战线推到江夏一带,南朝会怎么想? 他归属尉迟迥的序列,不必听从权景宣命令,独自谋划攻取悬瓠之计。 恰逢北齐豫州道行台、豫州刺史王士良的妻弟董远秀私下派人接洽,表达了投诚之意,权景宣还是听从了郭彦的意见,引军围困悬瓠。 十二月。 豫州刺史王士良、永州刺史萧世怡出城投降。 权景宣令郭彦守豫州,谢彻守永州,送王士良、萧世怡及降卒千人献捷于长安,获得了开战以来的首场胜利。 ----------------- 两路偏师,一路报捷,一路却是大败。 深受邙山诸将信任的少师杨摽,此时已经成为了北齐的俘虏。 他被反绑双手,脸上和铠甲上满是泥土污渍,还有不少血迹,是被拖倒在地时沾上的。 头盔已被打掉,杂乱的花白头发和脸色一样,正在寒风中抖动,不知是气愤、是恐惧、还是悔恨。 北周军的尸体,横七竖八的静静躺在战场上。 就因为他的轻敌,数千名战士成为了不归之人,其中多数是随他征战多年的邵州义从。 新平郡守韩盛也战没于此,被取下了首级。 只有司马裔和司马侃父子为温城本地土著,熟悉地形,力战杀出一条血路得免。 杨摽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守住轵关陉口的。 陉西有斛律光去年新筑的勋掌城,已经被他攻克。 敌军来攻,退回固守;敌军南下,前进挠后。 只要拖住北齐援军,等到主力攻克洛阳,前后呼应,更有望击溃北齐宝贵的机动兵力,立下灭国首功。 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是忍不住,要出轵关,率兵深入敌境,偏偏又不严加防备呢。 是不甘作为尉迟迥这个后生晚辈的陪衬? 是对于自己二十多年常胜战绩的自信? 还是潜意识里对北齐军的轻视? 突然杀到的北齐太尉娄睿大军,将杨摽的骄傲自信撕了个粉碎。 娄睿是个什么东西?三十出头的无名小辈而已。 仗着是娄太后的侄子,无甚器量才干,凭着外戚的身份身居高位。 纵情财色,时论风评都鄙视他。 不过就是这个杨摽看不上的家伙,此刻却高高在上,决定了他的生死:“愿降?愿死?” 杨摽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常胜将军杨摽失去了他的不败声名和未来。 北周军失去了钳制北齐援军的偏师。 …… 沉默许久的北齐终于露出了反击的獠牙。 东安王娄睿、武兴王高普、都官尚书王峻等自邺城,率外军三万赴河阳。 生擒了冒进的杨摽,击溃北周一路偏师,娄睿进位大司马,总领北齐援军一部,以王峻为南道行台,共同率军赴悬瓠,迎战另一路偏师权景宣。 司徒、钜鹿郡公斛律光从骑兵曹拨兵五万,驰援洛阳。 领军将军、兰陵王高长恭率禁军五千,另拨一队百名百保军士随同出征。 斛律光、高长恭救洛阳的五万五千人先到河桥,见北周军势有十余万之多,未敢轻进。二将于北岸立下营寨,窥视对岸动向。 齐主高湛犹豫一阵,还是召见了并州刺史、平原郡王段韶。由于突厥屡犯边境,段韶并不在晋阳,把驻地改到了塞下。 此前周齐交涉,高湛曾经派遣黄门侍郎徐世荣乘坐驿车,赍周书询问段韶意见。 段韶认为周人反覆,本无信义。 宇文护外托为相,实为王也。既为母请和,不遣一介之使申其情理,仅靠书信往来就送其母,是为示弱。不如暂许,之后再放未晚。 高湛不听,如今应验。 然而情况紧急,高湛也顾不得面子,问段韶道:“洛阳危急,今欲遣王救之。突厥在北,复须镇御,如何?” 段韶当即答道:“北虏侵边,事等疥癣。今西邻窥逼,乃腹心之病,请奉诏南行!” 齐主令段韶驰援洛阳。 二日后,齐主车驾亦自晋阳出发,亲赴洛阳。 …… 尉迟迥等获知杨摽兵败,北齐援军后路已再无自军牵制,于是分兵一部守太和谷,一部沿邙山布阵,与敌军隔河对峙。 一方面攻城更急,尉迟迥遣使对城中道:“未闻救兵,何不降也?” 独孤永业答道:”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待救援来到,忧尔众有不返之危。燕赵豪杰,必不为降将军也。” 尉迟迥又命人于城下喊话:“城主受荣禄,汝等军士,何事相随入汤火中耶。” 射书标示赏格,投于城中: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 独孤永业题书于背,反射城外:若有斩尉迟迥者,一依此赏。 与段思文巡视城头,抚慰战士,城内士卒莫不感励,人有死难之心,而无投降之意。 …… 不知不觉间,北周军已攻城一月有余。 腊月天寒,连日起了阴雾。 雾气从河面升起,远远望去如水面沸腾,水汽变幻,不见对岸。更连接山雾,满山满谷皆为白障笼罩,风吹不散。 就像是一层不祥的白布,遮挡住了北周军的前路。 ----------------- 《地名对照》 轵关陉:今济源市西十一里处 勋掌城:今济源市西北二十四里勋掌村 温城:今温县 第83章 战邙山之斗百保 晋阳距孟津九百里,段韶率一千精骑,五日行至。 兵不在多,有时一人可抵百万军。 何况三人毕至? 见大雾弥漫,段韶果断遣人联络高长恭、斛律光,令连夜渡河。 自率帐下二百骑,先行到达南岸,与麾下诸将登邙阪,观察北周军形势。 坡者曰阪,一曰泽障,一曰山胁。 邙阪为山峡之地,下临溪谷,故得此名。 …… 北周军的十万主力此时分为数部。 一部屯于太和谷,防御北齐援军。 太和谷,位于邙阪之下。 宇文宪与达奚武、王雄等个率一部,屯于邙山各处,诸军分守险要。 一部加入尉迟迥麾下,继续围攻洛阳,那罗延和侯胜北就属于这部人马。 由于攻击目标是金墉城,于围城各部之中,所处位置最北。 太和谷的北周军之后,就轮到了他们。 …… 段韶在清晨的浓雾中探查敌情。 行至山下一处,听得对面人喧马嘶,铠甲铮铮,知道遇到了北周军的屯聚之处。 段韶立刻扭转马头,奔回驰告诸营,召集骑士。 斛律光五万、高长恭五千五百、段韶一千,三军皆为骑兵。 段韶为左军,高长恭为中军,斛律光为右军,在邙阪高处结阵以待。 …… 红日渐升,白雾散去。 对面的光景除去了笼罩的薄纱,变得清晰可见。 太和谷的北周军仰望邙阪之上,前一日那里还是空无一人的山坡,现在却密密麻麻站满了北齐军士,数以万计的骑兵! 竖起三道大纛。 高! 段! 斛律! 无数的赤色战衣旗帜,邙阪彷佛燃起了熊熊火焰,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北周军心头大震。 阪上一骑嗓音洪亮,遥遥传来一问:“汝宇文护幸得其母,不能怀恩报德,今日之来,竟何意也?” 无声。 过得片刻,北周军中有人答道:“天遣我来,有何可问。” 阪上那骑毫不犹豫地回道:“天道赏善罚恶,当遣汝来送死耳!” 言罢回身入阵。 须臾,山上战鼓声响起。 …… 北周身披铠甲的步兵排成紧密的阵形,准备防御敌骑冲击。 骑兵在谷内压住阵脚,打算等到北齐骑军冲到山下,其势已衰时发起反击。 这个部署并没有问题。 骑兵虽能克步,但是强悍的重甲步兵只要挡住骑兵冲击,维持住阵列秩序,使骑兵停顿下来丧失速度,就完全可以反制骑兵。 北周府兵,无疑是拥有这份硬捍骑兵实力的天下强军。 …… 谁知只听鼓响,并没有出现如预料中,漫山遍野的铁骑沿着山坡冲锋而下的光景。 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敌不来就我,我去就敌。 北周军主动登山迎战。 如能堵住北齐骑军的冲击路线,也不失为一项妥当的战术。 北齐军的战法出乎意料,骑军竟然不动,坐于马上列阵而斗。 本该横冲直撞的骑兵,放弃了突击和速度优势,就像步兵一样排成了一列阵线,居高临下利用马槊的长度,戳击仰攻的北周步军。 战局成了步兵和骑马步兵的对决。 北周军对自家府兵的战力充满信心。 即便骑兵来冲也能抵挡,胜负当在五五之间,何况敌军弃长取短,结阵而战? 北周军像是看到灯火的飞蛾,纷纷登上了邙阪。 北齐军虽有山势高度和武器长度的优势,以府兵的训练有素,完全可以对抗。 战线一点点缓慢地从坡下,向着坡上推了过去。 双方都没有动用弓弩对射,仓促遇敌,此时近战,比拼的就是两军气势。 邙阪的山路,逐渐被北周的步卒站满,再无腾挪和容身之地。 …… 开战半个多时辰,周军进,齐军退,仍是旗鼓相当的局面。 精锐的北周府兵已经占据了半片山坡,来到了山腰。 崎岖的山路割裂了原本严密整齐的阵形。 而披着厚甲,登山仰攻,即便北周府兵是天下有数的精兵,也少许露出了疲态。 如果普六茹忠在此,可能会发现段韶的企图。 正是在一年多前,在晋阳的大雪纷飞中。 段韶曾经说过一句话。 “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阵以待之。彼劳我逸,破之必矣。” 如今,不过是积雪改为了山势,一丝一毫地消耗着北周军的气力。 …… 战局的逆转是瞬间发生的。 段韶下令一千精骑全体下马,弃矛拔刀,上前短兵接战。(注1) 此前敌军始终从容接战、稳步后退,如今突然发起猛攻,北周军陡然受到重压,被打乱了节奏。 士卒体力不支之下,来不及做出应对,纷纷被自上而下的北齐军强大冲势推倒。 面对段韶强有力的反击,北周军的右翼抵挡不住,攻上半山腰的部队崩溃败退。 …… 中路与高长恭对战的北周军,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受了痛击。 北齐军中猛然杀出上百人,皆身披重甲,挟带风声撞入了中军阵中。 北周军围了上去,欲待歼灭之。 然而这百人并非普通军士,举手投足间力大无比,且精通战场搏杀之术。 百保鲜卑,陷阵无敌。 中军所当者,立时瓦解。 投坠溪谷者,死伤甚众。 …… 北齐军在邙阪一战获胜后,重新上马,开始追击。 到了坡下,五万余人分为两部。 斛律光指挥右军,沿着邙山南麓一路前进,攻击北周各军。段韶的左军追击败兵,协助斛律光侧击中路。 高长恭指挥的中军,冲出太和谷展开阵形,向南突击洛阳城周边的尉迟迥部。 那罗延、侯胜北首当其冲。 他们迎头撞上了高长恭所率的五千余禁军和百保军士。 幸好早先斥候来报两军交战的消息,那罗延已经及时调整了阵型,转而面向北方来敌。 除了留少数人马监视城内,撤去了包围,把部队集中到了一起。 普六茹忠带走了一万兵马,那罗延手中有五千余人,其中二千为府兵精锐,三千为厢散和羌胡内附之兵,背对着金墉城,拉开了一条里许长的战线。 五百精骑和五百胡骑布阵在侧翼,四千步兵排成宽八百步,纵深十人的方阵。 两边兵力相当。 那罗延觉得凭借自己的部队,足以拦住对面来袭的这支人马。 侯胜北来到阵前,望向对面排开的数千骑兵,当看到中间百余名气质与众不同的军士时,瞳孔一缩! 昔日栅口之战时,那名单人独骑断后,却冷漠淡定、视生死如无物,最后被萧摩诃击杀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然而现在,对面竟有上百名这样的战士! “加厚中路,快!” 他对着那罗延吼道。 作为客将,侯胜北从不发话干预指挥,此时一反常态,那罗延大为诧异。 不过两人交往已久,那罗延知道侯胜北不是不通军事之人,见他情急,也来不及多问,立刻下令缩窄正面,加厚阵形。 再把五百骑军调集列于前方,准备和对面的敌军对冲。五百羌胡散骑侧翼游斗,以弓箭扰乱对方。 抽调千人府兵补充到中路,阵形缩窄为五百步,加厚为纵深二十人。 刚刚完成调动,对面的骑军就开始发动了突击。 这五千骑军的目标,不仅是面前人数相当的那罗延军,竟是包括了他们身后,围困洛阳城的尉迟迥数万大军! 突击而来的骑军形成了一个宽大的攻击面,竖起赭黄色的河阳幡,毫无畏惧地扑向人数远超自己的北周军! 那罗延下令骑兵冲锋,双方都是重骑,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然而只一个照面,精锐的关陇骑兵,就倒下了近百名,而对方落马的人数屈指可数! 那罗延猛然转头,劲力之大仿佛要扭断脖子一般,以无法理解的目光看向侯胜北。 “这就是千里挑一的百保鲜卑,一人可敌百人。以前在南朝,我军曾经和一名对战过。” 准确来说,是靠大壮哥的绝世武勇,才斩了对方。 侯胜北这时才有功夫解释,语气满是苦涩:“现在有百名之多。” “……” 百保鲜卑丝毫不在意游骑的箭矢骚扰,羌胡的弓箭大多还是石制骨制,即便少数几支铁箭,也射不穿他们身上的沉重铠甲。 这群杀戮猛兽,无视面前严阵以待的北周步军,就这么悠然掉转马头,将后背大大方方地展露在敌军阵前。 返过身来,对着已经残破的北周骑军,又是一轮凶狠突击! 仅仅两次冲锋,那罗延的五百精骑已经折损近半,四分五裂。 现在他的声音也像侯胜北一样的苦涩嘶哑:“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强军。” “百保军士部署在我们这里,北齐军一定是想要突破,冲入金墉城。” 侯胜北如此判断,向那罗延建议道:“我军的骑兵已经残破散逸,羌胡骑兵连骚扰牵制都做不到,只有以步兵坚阵抵挡耗其锐气,再随机应变。” 那罗延颔首,正了正兜鍪:“侯兄弟,我要亲临前线指挥,士卒才有可能挡住敌军。” 他犹豫了一下:“敌军如此凶悍,只怕甚是凶险,你……” 侯胜北微微一笑:“那罗延你在说甚,说好的一起揍北齐人呢,自然是陪你走上一遭。” 那罗延心下感动,左右亲卫护住二人,张安张泰、麦铁杖也紧紧跟随,擂起战鼓,主将的大旗移向前阵。 府兵精锐确实名下无虚,自家骑军就在眼前被轻易击败,明知眼前的敌军并非易于,也并未产生动摇。 待主将来到阵中发号施令,前排把半身高的橹盾扎于地,举起弓弩准备射击,后排架起长矛,准备应对敌军即将发起的冲击。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怕他何来。 …… 摧毁了那罗延的骑兵部队,百保军士重整阵列。 这次敌军的主将也加入了冲锋的队形之中,侯胜北远远看到他戴了一个狰狞的铁面。 不容细想,只在瞬间,数以百计的铁骑就已经撞入阵中! 人马加上铁铠上千斤的重量,叠加高速的强大冲力,轻松掀翻了前排五六排军士才止住势头。 字面意义上的人仰马翻。 然而那罗延的部队承受住了具装甲骑的冲阵,没有溃散。 其一、北周府兵,不愧是天下精兵,坚忍不拔。 其二、加厚了阵形,北齐军没能穿透破阵而出。 其三、主将亲临前线,指挥体系没有被打乱隔断。 扛住了冲击,降低速度的北齐骑军,终于也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 北周军踏着前排同袍的尸体,六尺步槊如同密林,没头没脑向马上敌军捅去。 而马上的敌人,大多拥有常人难及的怪力,抡开长槊,锋刃所到之处,掀起阵阵血雨。 有北周士卒舍身抱住刺入体内的槊锋,以生命夺下敌军的兵器。 却听得敌人桀桀怪笑,抛下马槊,抽出长刀挥舞,立刻断肢横飞。 敌人又或使用锤锏等钝器,击中顶门天灵碎裂,击中胸腹口吐鲜血,哪怕只是撩中臂膀等不致命之处,也是筋断骨折,不能再战。 通常要搭上三到四名士卒性命,才能换得一名北齐禁军的战死。 而百保军士纵横披靡,更是不知要牺牲多少条性命,才能打倒一人。 那脸戴铁面之将,一度冲到距离那罗延和侯胜北只有数排军士之处,两人看到他露出的姣好下巴,貌似带笑的微弯嘴唇,和凶悍的战意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两人都握紧了兵刃,做好亲自加入厮杀的准备。 不过看眼前的战况,若是和百保鲜卑对上,不过平白多赔上两条性命罢了。 就在那罗延下定决心,打算下令率亲卫参战的时候。 铁面将领像是不愿把宝贵的禁军骑兵和百保军士,消耗在和眼前这支部队的结阵对攻,一声撤退令下,声音竟也是清脆动听。 数百骑兵倏忽来去,撤出了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战场。 留下的百保鲜卑尸体,屈指可数。 第84章 战邙山之兰陵入阵 时值腊月寒冬,那罗延抹了把额头,却是一手的冷汗。 看向侯胜北,两人对视,不由都露出苦笑。 那罗延赶紧下令重整阵形,救护伤兵。 刚才那番短短交战,粗略一看已损失了近千名士卒,府兵损失二百有余,厢兵死伤更是惨重,行伍队列散乱,出现了溃散的征兆。 我军战力残破,怕是经不起再一轮类似的冲锋,硬抗看来是不行了。 侯胜北内心担忧,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番话:“伯父临别时曾经教诲,成大事者,不惟有超士之才,亦当有坚忍不拔之志。战况一时失利而已,我们当坚忍不拔,力图扭转,寻找胜机,绝地反击才是。” 那罗延闻言精神一振:“侯兄弟说的是,骑战之道我比你略懂一些,能够连续冲锋两次的已是强军。连冲三次的甲骑具装,更是天下屈指可数。即便对方战力超群,马力也是支持不住。” 他继续道:“敌军两轮冲锋击破了我的骑军,又硬撼一次步阵,最多再有一次冲锋之力,而且势头一定比之前弱了很多。” “所以我们这次只要扛住军阵不溃,哪怕被他们冲过去,也可以整顿振作,衔尾再战。到时候狠狠揍这些铁疙瘩出气。” 那罗延挥了挥拳头。 见他面对如此强敌,仍然士气不衰,侯胜北也放下心来:“如果如你所说,敌军只剩下一次冲锋的机会,那么我倒是有个提议。” “侯兄弟请讲。” 那罗延见他面不改色,这可不是没有上过战场之人,硬撑就能够装出来的。 “敌军意在突破,前往金墉城。我军让开中路,避其锋锐。” 侯胜北解释道:“左右两翼逆进,袭击其尾。等这支敌军夹在金墉城和我军之间,骑兵活动空间受到限制,趁着他们急于入城,我军就有机会攻击!” 那罗延稍一思考,硬扛的胜算不过五五,侯胜北所说敌军目的是金墉城应该没错。 当机立断表示同意:“既然分为左右二翼,你我各领一军?” “这当口开什么玩笑。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如何能战?还不速去安排!” 那罗延哈哈一笑,叫来同母胞弟,普六茹整和普六茹瓒:“二郎、三郎,左右两翼交给你们,我继续坐镇中军!”(注1) …… “北周府兵果然顽强,以百保军士为尖刀的禁军铁骑,都不能一击而破。”(注2) 高长恭观察着对面的阵形。 之前突击陷阵打出来的缺口已经补上,阵列虽然被削薄了许多,还是恢复了整齐。 “大概觉得我军只有一冲之力,想再硬扛一波吧?” 高长恭冷笑一声,如果不吝惜马力,甚至施以刺血之法,最多还可以再冲三轮,只不过这批战马就废了。 本次起雾的遭遇战,不及带上从马,否则冲锋一轮紧接一轮,那会给你们这等悠然整理的缓冲时间。 麾下儿郎返回本阵,动作划一地下马,让乘马回气恢复体力,披甲挺身站立。 见所部将士的坐骑已经调息得差不多,高长恭策马来到阵前,高高举起手臂。 “此次当一口气冲破敌阵,直达金墉城下!” 百保军士跟随主将,再次翻身上马,来到全军前方,充当五百骑的锋矢箭头。 刚才没能击溃凿穿敌军,对于这些从六坊数十万人中选拔出来的精英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无需任何言语激励,百保鲜卑乃天子亲选,每一人必当百人,临阵亲当矢石,锋刃交接,唯恐前敌不多,怀抱必死之心。 高长恭挥臂落下,跃马扬鞭。 数千铁蹄踏着冻土,百保鲜卑又来也! …… “散开!散开!” 那罗延调整了部署,不再缩紧密集阵形,和对方正面硬抗。 不能等到敌军奔到跟前再下令,那样根本来不及应对。 “敌军一动,我军亦动。” 那罗延早已和两个弟弟下达了让两翼绕行敌军两侧的命令。 高长恭挥臂,骑军启动的几乎同时,北周军也采取了应对。 若是早一分,敌军注意到这边的动向,可能改变攻击方向。 若是晚一分,数百步距离转瞬既至,部队跟不上做出动作。 而今虽不免仍有部分不及变阵的士卒被撞飞,但主力避过了敌军突击的矛头所指。 但是有一个问题。 中军未动。 中军若动,敌军自然会明白己方的意图。 所以那罗延坐镇不动,坚持到敌军行动,才奔向一侧。 左右翼一分,中军会往哪边行动,敌军无法预先知晓,也就很难加以拦截。 骑兵冲阵的短短时间,来不及做出判断,进而发出指示,改变行军方向。 那罗延和侯胜北是这么想的,认为这个方案的风险并不大。 然而敌方主将的反应极快,操纵骑兵的手段,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在百保鲜卑拱卫下,位于铁流先端的铁面将,竟然能于突击之中变阵,分出一支细流,截断了中军的去路! ----------------- 高长恭这次本是打算集中力量,一举击溃面前这支顽强的部队。 没想到却是率军一冲而过,彷佛一拳打空的感觉。 此时不容多想,眼前不远便是被围困月余的金墉城,解围事大,一路奔往城下。 只是敢在我兰陵王面前玩弄这种小把戏,怎能不付出代价? 要是能在这半队百保军士的手下留得性命在,说不定今后还有相见之日。 …… 足足五十名百保鲜卑,横断在那罗延、侯胜北之前。 虽然这边有三百多名亲卫,人数是对方的数倍,气势上却被敌军压倒。 百保鲜卑以一当百,五十名可当五千之众。 一尊尊杀神,或端坐不动、或轻抚战马、或调节兵刃。 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面无表情,漠视生死——勿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那罗延一时被对面的这副镇定模样震慑,忘了下令。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侯胜北提醒道:“伯父的临别教诲,两条都被说中了。如今我等当抱必死之心拼力一战,反倒可能有一线生机!” 那罗延一个激灵:“侯兄弟说得是,老爷子的话你比我记得还清楚。” 当即喝令左右亲卫:“敌军只有五十骑,绝对拦不住我们那么多人,越过他们!” 应该说,这道命令是没有错的。 多名亲卫遮挡在那罗延身前,也顺便护住了他身边的侯胜北,准备突破对面的拦截。 可是他们还是低估了百保鲜卑的战力。 五十人几乎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取弓,三石强弓;搭箭,穿甲重箭。 挽弓上弦、松手、射! 五十支利箭,几乎每支都咬中了一个目标。 被射中的军士,即便身披筒袖明光,也透甲而入,粗大的箭头刺进人体数寸,切断血管,足以致命。 被射中的战马,更是三尺长箭插入胸颈,直至没羽,惨嘶悲鸣,横倒在地抽搐。 那罗延的人马,瞬间折损数十。 侯胜北大惊,知道不能再停留原地,任由对方再射一轮,发一声喊:“走!” 二百余骑奔了出去。 正如刚才预料的,五十人怎么也拦不住数百人。 可是他们能够拦住最主要的那个目标。 那罗延被数名百保鲜卑盯上,挡住了前路。 侯胜北距离他不远,附近的百保鲜卑既然去围那罗延,他这边就露出了空档,本来可以一冲而过。 救,还是不救? 似乎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 一个南朝细作,何必冒险去救一个北朝勋贵之后? 何况敌手个个都是久经沙场,杀戮无情的强人,有极大的可能会战死沙场。 要是自己死了,尚未得报的大仇怎么办?还在等待自己归来的家人怎么办? 然而侯胜北拨转了马头。 凡事但依本心。 本心认为,战场之上,不能舍弃同袍。 张安、张泰、麦铁杖见他掉头,也跟着转身迎敌。 …… 此时那罗延的亲卫已经和拦路的百保鲜卑交上了手。 亲卫乃是精选之士,武艺高强。 然而百保鲜卑更是精选中的精选。 亲卫大多被一合斩落马下。 那罗延的眼中,已经可以看到敌军扬起的刀光,如同无常勾魂,封锁生路。 一骑介入,宿铁刀架住了当头劈来的一刀。 生机乍现。 那罗延双腿一夹,越过二骑,逃出生天。 被侯胜北破坏了斩首之功的百保鲜卑,淡定丝毫不受影响,挥出第二刀。 你既来救他,便拿命来换。 这次是张安挡下。 他一聚臂,胸腹间露出了大片空隙,斜刺里冲出一骑,长矟从刺入左肋,右胁穿出。 张安的气力瞬间消失,手臂软软垂下。 对面的敌骑毫不留情,当头一刀斩落,破开护甲,从肩至胸。 张安气绝身亡。 麦铁杖幽灵般从后闪现,挥起铁杖打断了偷袭那骑的马腿。 他不喜欢用刀剑,就像名字一样使用一根铁杖,棍头胡乱扎着几根铁钉,更增杀伤。 那名百保鲜卑方才刺杀一名敌人得手,没有顾及身后,只觉胯下战马后腿一软,朝后方一侧倾倒,身子跟着一歪,落马。 麦铁杖也不上前打掉兜鍪,割下首级,直接又是一杖,击中面门,深入脑骨。 侯胜北、张泰、麦铁杖没有恋战,摆脱了另一骑百保鲜卑。 然而张泰的手臂中了一箭,手指粗细的箭杆贯穿而过。 他一只手已经无力控马和把持兵器,稍一动弹,剧痛钻心。 本该由军医用锯子锯断箭杆,以钳子拔出,战事还在继续,那里有这等功夫。 侯胜北让麦铁杖握定长箭两头,挥起宿铁刀,一刀斩断箭镞一端。 握紧箭羽一端,用力一抽。 张泰几乎痛晕过去,然而兄长的战死,尸体都无法收敛的事实,更是令他痛彻心扉。 战场之上无暇感伤,侯胜北扯下一角战袍,替张泰裹住创口,轻拍他的背。 热泪无声流下。 …… 短暂而惨烈的交锋过后,三人赶上那罗延时,见成功突围的亲卫只剩百余骑,彼此都是心有余悸。 汇合了三郎率领的右翼二千人,众人的面前摆着一个问题。 “还要不要去追击那群凶神恶煞?” 没有人愿意和野兽作殊死搏斗。 但人人若都是如此想,野兽便可恣意挑选目标吞食。 侯胜北看向那罗延,等待他的决定。 “要去!” 那罗延恨恨道:“杀我那么多部下,倒是要抓住那个铁面将,看看面具之下长的是一张什么脸!” 侯胜北想起自己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然而此时并无调侃心情,只是简单答应道:“甚好。” …… 背后那支顽强的北周部队,阴魂不散地追了过来,三千多人还有一些骑兵,摆出半包围阵形,向自己杀来。 高长恭有些佩服敌将的坚韧。 能够在禁军和百保军士的几轮打击下,还能保持士气,敢于继续追击的军队可不多。 他看了看四周,马力已乏,城下也没有足够的冲锋空间。 战可一战,然则并无必要。 部下的性命不该白白抛洒,高长恭向城上守军呼叫,要求进城。 城上守军不敢轻易打开城门。 高长恭于是脱下了面具,展露那张北齐无人不识的面容。 金墉城头,犹如投下一颗猛火弹,登时炸裂开来。 “兰陵王!是兰陵王来了!” 守军群情鼎沸,被围困多日的愤懑烟消云散,士气一下子升到了顶点。 “快鎚绳放下弩手,掩护兰陵王入城!” “速去通知独孤将军。” “准备鼓乐,谁会奏琵琶?” …… 等到那罗延和侯胜北率军杀到跟前,见到的是奇异的一幕。 之前破阵的五百铁骑并不上前交战,缓慢有序地退入城中。 明明是血腥杀戮的战场,城头却奏起了悠扬的鼓乐。(注3) 琵琶飞扬激越,战鼓古朴悲壮,虽不知曲名,正是适合沙场氛围的武人之乐。 两人待挥军进攻,却被城内派出的弩手射住阵脚。 百保军士们拱卫主将,如同众星捧月。 那罗延和侯胜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名敌方将领殿后,在鼓乐琵琶声中悠然入城。 只见摘下铁面的这位大将,风调开爽,器彩韶澈,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白美类妇人。(注4) 他向着二人嫣然一笑:“我乃神武帝之孙,文宣帝之子,大齐兰陵王,高肃高孝瓘,字长恭。” 第85章 战邙山之徒劳无功 并不是所有的战线,都充满了兰陵王这边的战场浪漫。 应该说像高长恭这样的载歌载舞,鼓乐喧天反而是独一无二的特例,杀戮和血腥才是战场应有的主旋律。 尉迟迥率领的数万攻城部队,在五千禁军铁骑的突击下,纷纷溃败。 攻城三旬的疲军在出其不意之下,对上北齐最为精锐的部队,被打出此等战果也不足为奇。 不乏像沧州刺史史静这样打着打着、其子史万岁就让部下收拾戎装赶紧撤退的逃跑部队陆续出现。(注1) 就连主帅尉迟迥自己,也在北齐军的凶猛攻势下,战至只剩左右亲卫数十骑。(注2) 此时昔年率军平蜀的大将已经年近五旬,他可能会怀念在舅舅宇文泰指挥下,纵横驰骋沙场的日子吧。 …… 北周军的另外一部,沿邙山驻扎的各军各将,在齐国公宇文宪的督护之下,仍然保持了秩序,对上了段韶和斛律光。 虽然在邙阪交战失利,损失了数千人马,邙山这一路仍保有超过五万的人马,与来援的北齐军兵力相当。 关陇健儿对河北雄兵,局面平分秋色。 宇文宪麾下,不乏战将猛士。 大将军梁台被甲跨马,足不蹑镫,驰射弋猎,矢不虚发。 北齐军突至,猝不及防之下被擒去了数人,已去阵二百余步。 得手的北齐军将领应是偏裨一流,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指挥左右数十人,持着刀杖殴打逼迫俘虏前行,再过不远就是北齐军的军阵。 梁台远远望见,怒发冲冠,当即单人独骑,催马上前。 靠近至百步之内,梁台取下铁胎弓,觑得分明,把马上的那员齐将一箭射下马来。 那群北齐兵想着俘敌立功,可以获得财物,至少也会赏赐酒肉,谋得一醉。 没想到快到自军阵前,还有西人敢来追,登时回头去看。 梁台又是一箭,再射死一人,换矛杀入了人群中,敌皆披靡。 被擒者趁机跑了回去,于是得还。 宇文宪赞叹道:“梁台果毅胆决,不可及也。” …… 少师、柱国韩果膂力绝伦,披甲荷戈,升陟峰岭,犹涉平路。 昔日讨伐稽胡,深为胡人忌惮,号称着翅人,意为山川险阻不能挡也。 太祖听闻笑道:“着翅之名,不亚于飞将。” 韩果善于伺敌虚实,揣摩敌情,更兼熟悉地理,所行之处,山川形势俱能记忆。 他利用邙山的有利地形抵御北齐的骑军冲击,所部几乎未受损失。 …… 达奚武之子达奚震随父抵御北齐军。 他少年骁勇,膂力过人,习武艺,善骑射,更是脚步快捷,走及奔马。 彼时渭北校猎与诸将竞射,马失前蹄倒地,达奚震步行追赶猎物,一发中兔。看见马又站起来,回身一跃而上,身手敏捷若此。 太祖见状喜道:“非此父不生此子!” 他拼死力战,所部得以保全。 …… 如果战局这么维持下去,北周军虽然初战小败,整场战役的胜负鹿死谁手,尚且难说。 然而就在陷入胶着状态时,一场交锋的结果,决定了这场东征战役的最终结局。 邙山诸将,以齐国公宇文宪为首,达奚武和王雄两位柱国大将军为辅,二人和普六茹忠一样,都是十二大将军中的人物。 王雄年近六旬,本次出征中身患疾病,然而到了全军的危急时刻,老将军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挺身而出抱病而战,驰马冲击来犯的斛律光军。 能够在乱世烽火中成为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哪个不是英雄豪杰? 王雄当年随贺拔岳征战关西,此时勇猛不减,乱军之中连斩三人。 斛律光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直撄其锋,拨转马头退走。 延绵的邙山脚下,冬日树木光秃,马踏枯枝断叶,两骑一前一后,一追一逃。 跑出数里,斛律光左右从骑皆散,唯余一奴一矢。 王雄眼看即将追上斛律光,马头马尾仅有丈许,老将按槊不刺,沉声喝道:“吾惜尔不杀,当生将尔见天子。” 斛律光早已摘弓在手,搭箭在弦,用身体遮蔽,王雄不得见。 此时于马上扭腰回身,猿臂舒展,伴随一声叱咤:“且看落雕都督妙手!” 回身就是一箭! 二骑近在咫尺,正中王雄前额,虽有兜鍪防护,箭头仍是深入头脑。 鲜血沿着额头汩汩流了下来,把老将脸上的道道皱纹,勾勒出殷红的纹路。 王雄抱马而走,至营而卒。 这是北周首位战死的柱国大将军。 军中益发恐惧,失败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 北齐军一路追出三十里,斩首俘虏三千人。 …… 战至夜色降临,两军各自收兵。 宇文宪巡视军营,收拢各部败兵,安抚鼓励将士,众心稍安。 这一日齐军死伤不过二千,周军的死伤者则是数倍之多。 然而周军仍有一搏之力,宇文宪欲待天明,再和敌军决一死战。 达奚武劝告道:“洛阳军散,人情震骇,若不因夜速还,明日欲归不得。我从军日久,备见形势;公少年未经事,岂可以数营士卒委之虎口乎!” 邙山的这一部数万人马趁夜撤退,未遭大损。 …… 就在白天,另外一处,有两人也交换着类似的谈话。 兰陵王进入金墉城,得知援军已经来到,城内守军的士气大涨,虽然还是不敢贸然出城迎战,却向城下的北周军大肆挑衅。 “侯兄弟,你怎么看?” 侯胜北望着城头不断高举兵器,欢呼不已的守军,还有他们围绕簇拥的那个身影。 和战场格格不入的俊美面容,优雅风范,以及如同行云流水般的骑军指挥,突阵的果决断然,无一不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听到那罗延发问,侯胜北仍然用普六茹忠的话来回答:“伯父说起锯骨疗伤的长孙子彦的时候,是怎么讲的?” 他提醒道:“战场上当战则战,当撤便撤。” 剩下的话,侯胜北没有说出口。 …… 到了第二天,北周军的各部知道事不可为,纷纷退兵遁去。 东讨大军委弃营幕,自邙山至穀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 然而攻打洛阳,顿兵城下的部队,大部分由于撤退晚了一天,在北齐军的追击下,变成了溃退,损失惨重。 权景宣的偏师听闻围攻洛阳的主力撤退,未等北齐娄睿的援军杀到,就主动放弃了已经攻占的豫州,撤回了原来的国境。 齐帝没有亲自上阵便取得了胜利,令娄睿安抚永、郢二州,自己亲至洛阳,慰问诸将。 之后一路东巡虎牢关,经过滑台、黎阳,回到了邺城。 升赏此战有功之臣,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高长恭为尚书令。 …… 宇文护本无帅才将略,此次军事行动只为应付突厥,并非出于本心。 结果无功而返,与诸将稽首谢罪,周帝予以慰劳。 出征时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尉迟迥部折损六万有余,宇文宪部折损三万,杨摽部几乎全军覆没。 死伤过半。(注3) 至于宇文护无形中损失的威望人心,那就不在计算之内了。 一场倾国之力的征讨,草草落下了帷幕。 ----------------- 就在北周诸路兵马陆续撤回长安之时,有一支军兵却一路北行。 那罗延及时撤退,得以全师而返。 他以还要通知普六茹忠撤兵的名义,退却到弘农之后,就与大军分开,率领数百人北上前往沃野。 一日晚上,待全军扎下营寨歇息后,两骑并行驰出,漫步在星空之下,草原之上。 “我想不明白,还是想不明白。” 那罗延长叹一声:“这次的庙算,主力直取洛阳,一路偏师牵制援军,一路偏师攻略豫州,兵分三路的战略并没有问题,北方还有突厥的十万骑呼应,三十万大军哪。” “你说,北齐派出的军力也没有胜过我们,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败了呢?” 侯胜北望向浩瀚星空,这就是战争,永远充满了偶然。 谁又能在开战之前,就能保证肯定可以取胜呢? 他沉思着回答那罗延的问题:“可能是由于我们犯的错误,比敌军更多吧。” 杨檦轻敌冒进是错。 没有截断河阳渡口是错。 仰攻邙阪是错。 王雄想要生擒敌将,没有一槊戳死斛律明月也是错。 就连这次出征本身,又何尝不是在卧虎台情报操纵下的一个错误。 你们犯了那么多的错误,怎么可能不败呢? 那罗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不过多少明白了一部分。 他感叹道:“本次我军损失惨重,下次起兵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老爷子一定觉得很遗憾。” “是啊,这第三次邙山之战还是没有胜。还好伯父没有在阵中,不然只怕更加生气。” 那罗延突然肃容道:“侯兄弟,此战你不避刀斧,和我并肩作战,更是在生死关头回马前来相救,还害得你丧了随从。我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侯胜北淡淡一笑:“我们共历战阵生死,已是生死之交,结为兄弟有何不可?” 两人当下撮土为炉,插草为香。 论辈叙齿,彼此都是吃了一惊。 原来那罗延乃是北魏大统七年七月二十一日生人,侯胜北是南梁大同七年七月二十二日生人。 大统大同七年乃是同一年,也就是说,杨坚只比侯胜北早生一日。 两人深感到缘分巧合,那罗延道:“侯兄弟,虽然只是年长你一天,我就忝为兄长了。以后你就称我杨坚吧,这汉名唯有你叫得。” “小弟拜见杨大哥。”(注4) 侯胜北深揖一礼。 杨坚仍然是一脸严肃:“侯贤弟,既然结义金兰,今日有一句话我要问你,无论你如何回答,我们的兄弟之情不改。” 他凝视侯胜北,伸出手道:“加入我们大周如何?” 侯胜北看着杨坚伸出的手,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劝说理由,知道他所期待的回答。 你父冤死,你在南朝已无前途。 北周有我,定可保你发达。 我朝国力蒸蒸日上,今后立功机会不少。 我朝以军功论勋,必有你一番用武之地。 等等。 可是他又怎能答应,放弃自己的出生之地,放弃南朝等待他的那些人,放弃阿父的教诲,违背自己的本心? 侯胜北握住杨坚的手,缓缓推了回去,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坚仰天,长叹一声。 不过他很快调整情绪:“大哥知道你难忘故国,而今我也空口无凭。” 杨坚再次伸手,却是竖起一掌:“十五年之后,等到迈入不惑之年,我已然发达之时,再来问上一问。你我立下这十五年之约,如何?” 侯胜北也伸掌,与他三击盟誓,笑道:“只怕到时候还是要让大哥失望。” 就在他们立约的这一刻。 长夜星空之中,位于西北和东南的参商二宿突然光芒大作,相互照耀辉映,彷佛龙虎相击。 …… 谈完严肃话题,两人放松心情,随便闲聊。 杨坚抛开败战的忧郁,转移话题苦中作乐道:“本次战役别的不说,能够亲眼看到那个铁面将的尊容,也算此行不虚,真是个美人啊。” 侯胜北点头表示赞同。 同样是美貌似妇人,此人的气质胜过了韩子高许多,少了些阴郁,多了份大气,可能是因为出生高贵的缘故? “大齐兰陵王,只怕这辈子只能与他为敌了。下次战场相遇,大哥可莫要手下留情。” “我已经有了伽罗,倒是你可不要因为贪图美色,弃我杨坚投奔北齐啊。” 两人相互取笑了一番。 回到营帐,侯胜北取出了久未落笔的卷轴。 他已经想好要写什么,却还是犹豫了一会。 最后苦笑一声,还是使用了南朝的年号。 天嘉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倾国之战,不全力以赴,尽其所能者,殆——北周伐北齐无功有感 ----------------- 《地名对照》 沃野:今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 第86章 忆白袍前篇 杨坚和侯胜北来到沃野,见到了普六茹忠。 听完洛阳之战的经过,他神情落寞,彷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不过普六茹忠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对两人道:“此次率万人接应突厥,军粮不给,正要打算用计,你们来的倒是刚好。”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普六茹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他淡淡道:“你们就声称自己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待到了明日,勒兵鸣鼓而至,之后我自有安排。”(注1) 看了看杨坚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普六茹忠替儿子掸去征尘,下令道:“回去把盔甲擦亮,旗帜须得鲜明,打起精神拿出凯旋而归的劲头来。” …… 次日,普六茹忠邀请稽胡酋长多人,至帐中团团而座。 忽闻军营之外传来金鼓凯旋之声,一路人马着盛装,精神百倍行来。 普六茹忠命人前去打探,须臾来报:“是河州刺史王杰的兵马。大冢宰已平洛阳,天子听闻银、夏之间生胡扰动,尚未归服,令其前来助公讨之!” 众酋长面面相觑。 正在心怀不安之际,又一骑飞驰而来,定睛一看乃是突厥的使者。 突厥使者趾高气昂往军帐中间一站,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稽胡各位酋长,大声道:“我家可汗已入并州,留下兵马十余万在长城。遣我来问公,若有稽胡不服,欲来共公破之!” 在座的酋长闻言皆惧,普六茹忠好言慰谕,遣之归去。 诸胡于是争相馈输,车粮填积,牛羊满圈。 普六茹忠得了军粮,派使节联系突厥退兵,率军返回长安。 …… 保定五年,正月初一。 侯胜北二十五岁的第一天,是在行军途中度过的。 草原不缺肉食,此前从稽胡获得了许多军粮牲畜,普六茹忠下令杀羊做饭,又打了不少野味,众军士饱餐了一顿。 待到入夜,和出征前的那晚一样,点起了一堆篝火。 不过这次的听众只有杨坚和侯胜北两人,所以显得冷清苍凉了许多。 普六茹忠再次讲起了往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北魏正光五年,南梁的普通五年,当年我才十八岁,还叫作杨忠,前往泰山游览。” 普六茹忠笑了笑:“游览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六镇举兵,不过是去青州避乱罢了。” “谁知不巧碰到南朝梁兵攻陷了郡城,我被席卷带去了江南。后来才知道,是北魏宗室元树北伐,煽动当地豪强率义从归南,我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注2) 普六茹忠说到此段经历,却是嘴角带笑,像是在回忆往昔美好。 他向着杨坚道:“不过我很幸运,遇到了你母亲,不然也没有你和二郎三郎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真是要感谢上天的安排。” 普六茹忠想起当年的兵荒马乱,孤身流浪的北地少年,举目无亲的吕姓少女,彼此依靠,相互照顾,她叫苦桃……(注3) 他收起了思绪。 “到了建康被发为官奴,由于我出生北地,熟悉马性,所以分到了一个养马的差事。”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陈庆之。” “陈庆之那时正好四十岁,官拜主书令史,这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尚书省有二百多个他这样的令史。不过官虽然小,他却挺舍得花钱,散财养士,门下聚集了不少有能之辈。”(注4) “我被他看中,赎取了身份成为平民,不过平时的工作还是替官家养马。” “在北方时,我本来以为南朝是没什么马的。到了建康才知道,南朝的马匹数量还不少,虽然没法和我们北朝相比,不过也有几千匹之多。” “什么于阗五花马、焉耆海马、高丽果下马,不过最多的还是吐谷浑的青海骢马和紫骝马,又以毛色分为赤舞龙驹和白龙驹。” “通过益州的马市,数百上千的西域良马运到建康。不过吐谷浑人坏得很,不给种马,公马都是骟过的。” “虽然战马本来也确实要骟掉,可是没有种马就没法配种。再加上不适应江南的气候,每年总要死掉一大批,所以数量一直攒不起来。” “唉,人老了就是啰嗦,一说起来就止不住。说好讲陈庆之的,又扯到了马。” “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也和马有些关系。” “陈庆之的麾下,一定有一名绝世骑将!” 普六茹忠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判断让侯胜北大感兴趣,普六茹忠为什么能够这么肯定呢? 很快他就听到了解释。 和步兵不同,骑兵在战斗中,一直处于高速移动和不断变化位置的状态。 骑将只有随同骑兵部队一起行动,才能够及时把握战机和发布命令。 而且更多的时候,骑将不是通过发号施令,必须以自己的行动去引领骑军。 所以善于使用骑兵的著名统帅,自身往往也是能够冲锋陷阵的猛将,如楚霸王、霍骠骑、吕布率并州铁骑、赵云领白马义从等。 普六茹忠笑了起来:“骑将的人才,还是我们北方更多些,呵呵。” 侯胜北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不过他曾经亲眼见到过阿父和大壮哥突阵,南朝也不是没有优秀的骑将啦。 普六茹忠紧接着正色道:“要知道七千白袍军,有三千是骑兵!”(注5) “而陈庆之,谁都知道他射不穿札,马非所便,怎么可能指挥骑军,打出那样的战绩?” 普六茹忠有些遗憾地道:“这名骑将,相当于陈庆之的半身和影子,只可惜我始终无缘结识这位好汉,他隐藏得太好了。” 侯胜北觉得普六茹忠的分析颇有道理。 不过转念一想,陈庆之北伐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即便那位绝世骑将还在人世,也多半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比普六茹忠的年纪还要大。 看来这个秘密是无法解开啦。(^_^) 侯胜北不禁又联想到了高长恭率领骑军突击的英姿:这位大齐兰陵王,应该就属于刚才说的吕布赵云之流吧? ----------------- 普六茹忠继续讲了下去。 “北魏武泰元年、南梁大通二年,我在南朝已经五年了,终于累迁做了个小官。” “马政归太仆管辖,下辖三名典牧都尉,再下面有车府令、典牧令、乘黄厩、骅骝厩、龙马厩等职,我担任典牧令的副手典牧丞,具体负责养马的活计。” “那一年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屠杀北魏宗室两千多人。各地州郡的大员纷纷投降南朝,像郢州刺史元显达,汝南王元悦、东道行台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李志等等。” “相州刺史元颢也携子来投。由于相州隔得比较远,南朝无法渡过黄河接应,他几乎是光杆一个过来的。” “但是元颢很会表现,涕泣陈情,请求立己为魏主,杀回北地复国,言辞壮烈豪迈。” “梁帝颇为欣赏,封他为魏王,配属了不少部下。我因为是北方将门出身,就指配给了元颢,一下子提拔成了直阁将军。” “之后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故事了。” “次年,陈庆之率七千白袍军,发于铚县,拔荥城,至睢阳。” 普六茹忠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瞧你这副表情。难不成你以为陈庆之是从建康一路打到洛阳去的啊?那样别说七千人,七万人都未必够啊。” “哎,你们现在已经习惯了划江而治。以前南朝的边境,可是在淮南寿阳一线,和北魏来回拉锯的。” “尔朱荣的屠杀把许多北魏宗室逼得投向了南朝,战线于是推进到了淮北。即便如此,铚县距离洛阳,也还有千里之遥。” “陈庆之选择进军的战略时机非常精准,有了元氏宗亲的人脉,他对于北朝的内情掌握得一清二楚。” “半年前,尔朱荣击败了葛荣,收编六镇数十万军民。然而这些人没有停止反抗,不停地发生叛乱,尔朱荣忙于镇压,稳固并州、肆州的根本重地。”(注6) “洛阳方面,尔朱荣委托给了相约为兄弟的心腹,太尉、上党王元天穆。此时青州反了邢杲流民军十余万,泰山太守羊侃也举兵反魏。元天穆召集文武,讨论应该优先对付元颢和邢杲哪一边。” “最后,元天穆还是听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先镇压青州人数众多的邢杲。”(注7) “呵呵,他不知道,名望正统也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可以兵不血刃,使人望风归降哪。” “不管怎么说,元天穆做出了决定。” “三月十一日,留守洛阳的十数万精兵强将,发往了青州。” “陈庆之在淮北等待了大半年,始终蛰伏不动。如今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果断地起兵了。” “须知四月二十日,元天穆便一战大胜,生擒邢杲。给陈庆之的时间,只有一个月而已。”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陈庆之对于兵法的理解,实在是深刻。” “四月,陈庆之率军出发。” “接下来就是侵略如火一般地进兵。” “睢阳一战,丘大千号称有众七万,其实他的战兵只有数千,六万多是征召来的民夫,不然你以为九座城是怎么筑起来的。” “丘大千那个蠢货,还把战兵分散在九座城里防守。力分而薄,被陈庆之从早上到傍晚,攻克了三座城垒,他就投降了。” “嗯,丘大千原先是东道行台,安丰王元延明的人,也没准得到了什么暗示。” “俘虏和民夫交给了元颢,由我这边挑选精壮,重新整编。后来一路上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到了洛阳,元颢手下也有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 “元颢在睢阳城南登坛燎柴,祭天登基,改元孝基,做了皇帝。授陈庆之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率军西进。” “济阴王、征东将军元晖业率羽林庶子二万人来救,进屯考城。” “考城四面环水,守备倒是严固。可元晖业率领的其实是运粮队,否则怎么可能二万人的队伍,带了近八千辆的粮车?”(注8) “何况元晖业此人,自河阴之变后心灰意冷,每天一只羊,三天一头小牛犊子,只想着吃吃喝喝,满足口腹之欲,再做做诗缅怀往日荣华,根本没有斗志。”(注9) “运粮队能有多少战力,何况再加上这么一位不作为的主将?二万人就眼睁睁地坐视着陈庆之命令部队浮水筑垒,架浮桥渡过护城河,筑起了攻城用的土垒。” “考城陷,元晖业被擒,陈庆之率众继续向西。” 普六茹忠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侯胜北:“怎么,是不是有种传说破灭的感觉?瞧你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还是说,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贬低你们南朝的军神?” 侯胜北觉得这时候没必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概满脸都是写着不服气三个字吧。 普六茹忠就像看着自己的晚辈,慈祥地微笑道:“陈庆之不是神仙怪物,之所以讲这些,是希望你真正能够了解他。” “七千打败七万,即便其中一大半是民夫又怎么样呢?七千打败两万,这两万人是运粮部队,主将是个废物又怎么样呢?” “在老夫看来,这些完全无损陈庆之是一代名将的事实啊。” 普六茹忠解释道。 “能够不被敌军的庞大人数所迷惑,看穿敌军的战力强弱虚实,面对坚固的城池堡垒,也敢于果断发起进攻,这不正是陈庆之的厉害之处吗?” 侯胜北一开始的确有些不平,但是理智告诉他,普六茹忠所讲的,才是传说真实的一面。 正如老人所说,换了另一位将领,看到数量远超自军的敌人,占据着有利的防守地形,还能保持冷静,评估敌军的真实战力,做出进攻的决断吗? 陈庆之的真正伟大之处,被那些神奇夸张的战绩掩盖住了。 直到今天,经过老人的点拨,侯胜北才重新对这位南朝军神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他站起身,向普六茹忠郑重地深深行了一个礼。 …… ----------------- 《地名对照》 铚县:今濉溪县西南七十里古城乡 荥城:今宁陵县南 睢阳:今商丘市睢阳区 考城:今民权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