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 1 第 1 章 春寒渐尽,润雨如膏,正是一年雨水时节。 青石长街两侧参差人家,灰瓦伴炊烟,大道上、细雨中行人匆匆。 乔家兄弟二人散学归来,怀里抱着个竹编球,耷拉着头往家走。 “这湿漉漉的天,好生恼人。”兄长嘟囔道。 “好生恼人。”弟弟有样学样。 数日细雨,学堂后的草场积水泥泞,散学后不能蹴鞠取乐,对孩提而言,自然是恼人。 兄长乔见山约莫七岁,同辈排行老三,他身着小版的青色襕衫,外头套了件同色襦袄防寒,头戴方巾,加之相貌周正、浓眉明眸,小小年纪便有几分“白衣公卿”的气宇。 弟弟乔见川约莫五岁,同辈排行老四。乔四郎蒙学不过数日,额间的朱砂尚且未抹去,胖乎乎的两颊梨涡时隐时现,走道的步子欢脱轻快,一看便是个灵透的性子。 山有稳重,川有灵动,人如其名。 两兄弟路过一段闹市时,忽从巷子里窜出一抹亮橘色,对着兄弟二人摇头摆尾、蹭来蹭去。 微微吓了一跳,兄弟俩回过神,异口同声欢喜喊道:“橘子!” 橘子是条不同寻常的松狮犬,颈部毛发茂盛似雄狮,背部长毛层层如蓑衣,毛色比黄色略深,比棕色稍浅,油亮得像秋日里的蜜橘,很是少见。橘子身姿健壮矫捷,偏却长了副憨态可掬的面相,还很通人性。 奇怪的是,橘子不似往常般围着兄弟二人玩耍,而是反复呜呜低鸣,后又咬拽着乔见山的衣角往巷子里拖,示意他进去看看瞧瞧。 兄弟俩相视,瞬时意兴盎然、充满好奇,连忙小跑跟上橘子——橘子这般表现,定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好玩意儿! 巷子蛮深,尽头建有一座矮小的“土地庙”,或者说根本算不得庙,它只是三面矮墙加糙瓦搭成的神龛,里头摆着个木牌子,写着“福德正神”几个字,烧黑的香炉密密麻麻插满了香梗。 一只竹篮被人放在神龛下——坐镇街头巷尾的土地公“护住”了这方竹篮,替它略遮去风饕雨虐。 橘子绕着竹篮踱步不前,呜呜低鸣,竹篮里散发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令它局促不安。 离竹篮几步开外,乔家兄弟的步子也缓了下来,乔四郎紧紧躲在哥哥身后,探出个头来,“哥,篮子里躺着……好似是个娃娃。” “我晓得是个娃娃。” “哥,他还活着吗?”青苔漫裹的深巷里,静谧得可怕。 神龛周围常年覆有一层香灰,竹篮边上的脚印将干未干。咋暖还寒的天里,竹篮里的娃娃只裹了层糙布,小脸冻得紫青。 娃娃身上沾的胎衣、血迹尚未洗净,看起来皱皱巴巴的,他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静而不安。 “哥?” 乔见山毕竟只是七岁少年郎,此时有些举足无措,但骨子里那股善意驱使他挪步向前,伸手探了探娃娃的鼻息。 “咳咳,哇——”许是感受到有人靠近,娃娃轻咳两下,铆足了劲,平地一声哭啼,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思——孤僻的深巷里,在单薄的襁褓之中安静蓄力待发,只为能让人听见他的呼救。 听到了才可能获救。 这响亮的哭啼吓得乔见山哆嗦收回了手,同时也驱散了他心头的惧怕:“还活着,他还活着!” 乔见山赶忙脱下襦袄盖在娃娃身上,而后跑到巷子口,边喊道:“娃娃,谁家的娃娃?伯公庙下放着个娃娃!” 柴门开,担子慢,浆洗的棒槌停一半,乔见山的喊声引起众人注意,一时间不少好事的姑婆叔伯跟着少年郎涌进巷子,有端着洗衣盆的妇人,有大冷天还穿着短开衫的脚夫,还有一根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 人变多,橘子警惕藏了起来,不知去向。 “呦,瞧这样生下来还没十二个时辰罢,丙寅月癸丑日雨水天里,这娃娃命格够硬的。”装瞎算命的老神棍睁开了眼,他揭开娃娃的襁褓,探看了一番,又道,“没缺胳膊少腿,六寸命蒂还湿漉漉的,应当是昨儿夜里生的。” 竹篮里除了娃娃别无他物,老神棍啧啧不平:“蝎子心肠也忒狠,连个生辰八字都懒得留。” 那倚在墙边的脚夫也跟着探头瞄了一眼,补充道:“是个带把儿的。” 众人哗然。 娃娃虚弱无力,并未睁眼,只抿了抿嘴,表意他还活着。 “怕是生下来没喂口热奶便弃了,当真狠心。” 人言啧啧,众口纷纭。 “青天白日的敢把襁褓弃在伯公牌下,这人定不是本县的,许是趁着早市混进城来,寻个无人处撇下竹篮便跑了。”社头伯公护一方土地,福祐下民,当地人等闲不敢在伯公神祇前丢儿弃女。 “要我说,许是夏人商队留下的。”卖饼子的小贩搭腔猜道,“昨日好些个夏人牵着骆驼从新封丘门出来,今日晌午时候整好路过咱这一带……这些夏人长途跋涉来行商,一走就是半年八个月,男男女女的,可真不好说。” 新封丘门是东京城的北门。 万里中原开封府,市列珠玑东京城,东京城乃是大梁朝的皇城国都。出了东京城新北门,渡河后再往北便是此地——封丘县。 夜宿封丘,朝至京城,两地相距不算远。小贩的猜测倒也说得过去。 “管他羌人辽人还是什么人,这娃娃我刘四养了,往后我喊他阿弟、他叫我阿爷。”那光棍脚夫早动了心思,带把的养大了能挑担子、能服力役,很值当,言罢便俯身要抱走娃娃。 “我晓得你的心思。”老神棍拦住了脚夫,劝道,“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娃娃,命蒂没落,等于说‘人’字的一撇都还没写完,你当是六七个月的娃子好养活啊?你一个卖力气的抱回去养不活他,家里那点米糊留着自个喝罢,别来糟践娃娃。” 是这个理儿,脚夫脸上一臊,讪讪退下。 老神棍朝众人问:“谁家还奶着娃的,可怜可怜这小子,带回去给他喂口奶罢。” 竹篮里的娃娃确实不好养活,方才的众口纷纭,此时一片寂然。 斜风又起,墙头数朵黄梅落。 正此时,乔见川扯了扯兄长的衣角,言道:“哥,我们带他回家罢。” 乔见山也有此意,点了点头。他们不懂养娃娃,也不懂周遭人的顾虑重重,只是本性想让娃娃能活下去。 老神棍将娃娃裹进襦袄中,轻放入乔见山怀里,笑道:“两位小郎君积德行善必有后福,回家的道慢些走。” 长街中,兄长抱着娃娃稳步在前,弟弟紧随其后,是个话唠—— “哥,以后他就是咱五弟了。” “哥,父亲不让我们养橘子,那让五弟替我们养橘子罢。”捡个弟弟竟是为了养橘子。 “净胡说,等他大些,他也要蒙学入书塾。”乔见山仔细抱着娃娃,时不时应上一句。 “等到他蒙学的年岁,父亲就管不了我们啦……” “若被父亲听去,当心挨手尺。” 料峭春风吹落了黄梅,也吹薄了阴云,西山晚霁,几丈日光斜照弄晴,长街尽头镀了金边。 深巷里议论再起,有人质疑:“刘四养不活,这两个少年郎就能养活了?” “那得看是谁家的少年郎。”老神棍道,“他们是县衙乔巡检家的两位公子,多少算个有官之家,再不济也比咱们平头百姓强上许多。” 县属巡检是个差遣,多由初入仕的低品级武官担任。 “贾瞎子,你怎知他们是乔巡检家的公子?” 老神棍翻起白眼再次装瞎,提着自己的小板凳悠悠往外走,回怼道:“长街往东去,那一带除了乔巡检家,还有谁家儿郎蒙学上书塾?……我是装瞎,你是真瞎。” 热闹看完,众人陆续散去。 孤巷里,一只竹编球被遗忘在土地庙旁。 不多时,橘子祟祟从神龛后探出头来,嗅了嗅味儿,叼起球也钻出了巷子。 …… 封丘县东。 晚来炊烟重,庭院色沉沉,窗灯次第掌亮。 院外马蹄声渐行渐近,听着有些急促,不似是归家的马匹。 果不其然,缰绳熟练缠在乔家院前的石墩上,前来敲门的是个小衙役。 “嫂子,头儿叫俺过来传个话,说衙门公务未尽,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叫家里不必等他。” “我省得了。”妇人应道,又侧身朝院内灶房喊了一句,“吴妈,包两个热乎的饼子给阿佑兄弟带上。” 衙役连忙推辞:“今日俺当值,衙门里留有饭菜,嫂子不必挂心。”而后骑马离去。 妇人穿着打扮颇为干练,嫣红色的头巾裹团髻,两颗指头大小的珍珠作点缀,小山眉下难得一双杏眼,上身是蜜合色对襟短衫,外头套了件褙子,底下穿了柳芳绿的三裥裙,举止不娇不媚。 她正是乔家夫人——乔白氏,白其真。 白其真关上大门,穿过垂花门、游廊,回到正厅里。乔家的长佣吴妈已经支好饭案,正在端菜上桌,屋内热气氤氲。 白其真上前帮着分摆碗筷,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亮而略带小儿撒娇的“娘亲”。 她回过身一看,只见小儿子乔见川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扑过来抱住她,一顿猛夸:“好香呀,娘亲烧的饭菜好香呀!香迷糊了。” 再一看,大儿子乔见山也走了进来,却笔挺挺站在一旁,像是挪不动的榆木疙瘩,手紧紧攥着袖口,低声喊了一句“娘亲”。 知儿莫若母,两兄弟岂能在白其真跟前藏得住形迹?她用手指点了点俩儿子的额间,笑道:“你们俩呀,一个太板正,什么都藏不住,一个又太滑头,藏住了也没用……说吧,是不是又打开后门,把橘子给领进院子里了?”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条橘色机敏的松狮犬她是见过的,奈何官人不准孩子领回家养。 白其真劝慰:“你们爹爹是担忧你俩忙于玩乐而荒诞了学业,你们想,若是课业做得好,兴许下回他就松口了……” “娘亲,这回不是养橘子的事……是别的事……”乔见川一边说,一边给兄长使眼色,示意乔见山帮忙一起说。 乔见山有些难为情,但情况迫在眉睫,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便直言道:“娘亲,我们想养个弟弟。” 饭桌旁正在布菜的吴妈会错了意,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她以为两位少爷要夫人再生个弟弟。 白其真拧了一把吴妈,她耳根热得发烫,打岔子道:“弟弟这事以后再论。”又以极低的声音自个嘟囔,“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 乔见川拽住娘亲的衣袖,抬头巴巴望着白其真,道:“娘亲,怕是不能等不到以后了……”说话声渐细。 白其真有些犯糊涂,不能等到以后? 兄长乔见山吱吱唔唔补充道:“我和小川已经捡了个弟弟回来……就在散学归家的道上,小小一个,怪可怜的……” 忽地,瓢羹落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一直在后面听热闹、一副热心肠的吴妈擦擦手,碎步上前,带着些土话口音道,“俺滴天咧,小祖宗呦,别个搁道上捡石头捡珠子,你哥弟俩能耐大,捡了个弟弟,莫是把别个家门口晒日头的娃娃错抱回来,闯大祸了呀。” 乔见川撅嘴驳道:“嬷嬷,下雨天谁家在外头晒娃娃?” “倒也是……” 2 第 2 章 “你们俩站好,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白其真严肃道。 兄弟俩并排站着,低头扯衣角打圈。 知晓小儿子滑头,说事喜欢添油加醋,十句里信不得五句,白其真看向大儿子:“乔见山,你来说,一五一十地说。” …… 另一边,后院西北角第一间上房里,一架未挂帘帐的罗汉床上,几个布枕围作一圈,凌乱叠了几层毯子,那个捡来的娃娃便躺在正中。 临夜,屋内幽暗,烛台火焰摇曳,墙上灯影幢幢,好似招魂的鬼魅。 秦濂被困在小小躯壳中,身子依旧孱弱恹恹,几乎不受自己控制。乔家兄弟离开前为他盖了被子,秦濂体温稍稍回升,不再惊颤。 但他的脑子仍是浑浑噩噩,分不太清虚虚实实。 …… 起先,秦濂明明困在水中却无一丝窒息感,他脑中对接的是飞机失事坠海前的记忆,误以为是死后的意识进入了异次元。 在他朦胧见到一丝烛黄光亮以后,秦濂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 随后,他又被放入一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颠来簸去,摇摇晃晃,听了一路车轱辘的吱吱哑哑声。 这个时候,秦濂有些迷信了——黄泉道上牛马车,一碗浑汤忘前尘,也许他正在赶往投胎的路上,接下来便是喝孟婆汤。 几番辗转,直到他被弃在神龛檐下,瓦檐一颗豆大的雨珠滴落,正中他的眉心,那一瞬间,模糊的视线中——深巷里、庙檐下、凄风寒雨,还有紧握成拳、带着胎脂小手,水珠的冰冷感,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前世的记忆、声音如狂风般席卷而去,却又如数封在他的脑中,抹不去也忘不掉。此刻秦濂无疑是痛苦的,他死了,他还活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比投胎更贴合的说法,秦濂穿越了。 顾不得身处哪朝哪代,也顾不得自己是男是女,彼时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风雨侵蚀体温比饥饿更可怕。 静耗了数个时辰,直到一条橘色的狗带着两个少年进来,秦濂才看到了希望。 在巷子里,周遭众人的说话语调、遣词用句让秦濂感到陌生,调子起起落落,平上去入四音明显,清雅婉转,颇有些唱戏的味道。秦濂恍惚,自己莫非是穿到了岭南广府一带? 所幸,配合着说话者的语气、情绪,也能琢磨出个大概意思。 再后来便是进宅子,被乔家兄弟带到了这里。 …… 廊外步履匆匆,房门急开,烛焰晃晃险些熄灭。 “吴妈,房内点上炉子,再取些热水来。” 白其真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将娃娃抱入怀中,以度体温。当指尖触及婴儿细嫩的肌肤,传来一阵冰凉,往事涌现,她的心间霎时如刀剜。 这般表现已不止是不忍之心。 乔见山、乔见川两兄弟被拦在门外,不得进去捣乱,只好趴在墙角边,仔细听里头的动静。趴着趴着,兄弟俩摸到了一手毛——橘子不知何时从何处钻进来的,竟也跟着趴墙角学偷听。 “好橘子,嘘。” 它的边上,停着兄弟俩遗落的那只竹编球。 橘子是来还球的。 两人一狗就这般关注着房内的一举一动。 …… 炉子点了,房内暖了,白其真替娃娃洗净胎衣、血迹,换了块松软的毯子包裹娃娃。 吴妈进进出出,步子就没停过,这会儿又端了个大瓷碗进去。 “霜打的苗儿,可怜见的。”吴妈把碗递给白其真,这才顾得上拭去额上的细汗,庆幸道,“正巧赶上隔壁周二媳妇在奶孩子,俺送了碟酥饼过去,替娃娃换了碗口粮。灶头温着一壶羊乳,原是明日要给哥儿俩做糕点用的,夜里还能对付一阵。” 许是孩子饿极了,或是吞咽动作还生疏,喂下去的奶总是吃一半吐一半,只能小半勺小半勺地喂,很考验人的耐性。 白其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看见娃娃本能地嚅嘴吞咽,感慨道:“这小家伙想活命呐,命大则福大。” 只要咽得下去,就还有活路。 秦濂当然想活,他甚至逼着自己暂与前世割裂,忘记飞机失事的恐惧、与家人隔世的痛苦,将仅存的气力都用来活命——倘若自己心如死灰,岂对得起他人的慷慨善意?倘若不活下去,又岂对得起这身再造骨血? 晃神间,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秦濂的脸颊上——白其真盈目泪涟涟,望着怀中孩子出神,似是想起甚么伤心往事。 想来是触景生情。 吴妈雇在乔家有些年头了,晓得过往,上前安慰道:“夫人,啷些个事都过去了,莫藏在心里伤神。” “谁都过得去,独我是过不去的。”白其真噙着泪哽咽道,“便是后头又得了山儿、川儿,更深夜阑时,我仍是不时梦见晨儿,而后哭着在睡梦里惊醒。” 乔见晨,是她那福薄早夭的长子。 又言:“去岁年尾,我去龙泉寺敬了些香油,小沙弥替我摇了一签,道是‘两世之缘待重结,一念之善福神临’,因寺里香客多,我未来得及寻方丈解签便回来了,本没太当个事……” 白其真烧香拜佛只求心安,并非虔诚信徒,她信的不是“两世之缘”,而是“一念之善”,她继续道:“如今想来,倘若真有再世轮回,我若待他人以善,是不是能换得另一个世间里,他人待我的晨儿以善?” 吴妈点头,应道:“晨哥儿这世福薄,有夫人为他行善积福,下一世定会生在大福人家。” 俩人对话轻声慢语,襁褓里的秦濂听懂了七八分。 一穿古今,相隔千百年,白其真的话形成了闭环,正正击中秦濂的心窝——隔世的母亲在得知噩耗后,是不是也在行善祈祷,祈祷真有再世轮回,祈祷她的孩子在异世里被他人温柔以待? 所以秦濂才遇见了善良的乔家人。 …… 烛火照五更,彻夜不得眠。 在白其真精心的照料下,秦濂终于缓了过来,在雄鸡晨鸣时沉沉睡去。 后院里来来回回的动静,乔三郎、乔四郎捡了个娃娃回来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得乔老爷子和乔老太太。 衙门当差的乔巡检夜里三更才回来,五更又出门了,亦未来得及过问此事。 翌日晨晓时分。 “祖母,你答应了我和兄长,一定要帮我们好好照料五弟,可不许哄我们玩儿。”出门上学前,乔见川再三再四叮嘱。 兄弟俩一步三回头。 “省得了,祖母省得了,快去学堂罢。”老太太笑盈盈哄道。 谁料大门刚关上,老太太一个转身,陡然一声:“不成,绝对不成。” 乔老太太姓孟,名桂秋。 她身材高挑,比寻常妇人要高出半个头,身子骨硬朗,行事作风颇似练家子。天青绡包髻搭上揉蓝衫和杏黄色的套裤,一双平头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她回到正厅坐下,斥责儿媳道:“山哥儿、川哥儿年少不懂事就罢了,你也不懂掂量轻重吗?从大街上捡个孩子回来养,此事非同儿戏。” 又言:“晓得你于心不忍,那便沉心替他寻个好的收养人家,仲常他大小是个官,家里头得有规有矩,不能随随便便今日拾了明日养的,叫仲常为这些琐事缠身。” 白其真晓得婆母的脾性,只顾着伺候倒茶、点头服软,实则没太往心里去。 “老鹤,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乔老太太寻求帮手,想拉老爷子入伙。 回廊台阶旁,曲枝桂树下,一张八仙桌上平铺画卷,一支细毫点了染料,在纸上游走勾勒,老爷子全神贯注,道:“勿吵,勿扰。” 孔雀石研磨而成的颜料,不可多得。 老爷子留了山羊胡,头戴青石竹节冠,骆褐色的大氅内衬白绸交领上襦,一瞧便是个审慎讲究的。他拂起宽袖落笔作画,举止投足间道骨仙风,好似习道谪仙人。 “老鹤!” “老贺?家中谁人姓贺?勿吵,勿扰。” “老头!”声量更大几分。 “老头?家中谁人姓头……” “乔守鹤,我给你脸了不是?”孟桂秋挥臂一震,所幸乔家桌椅足够结实,没被拍碎。 恰好最后一笔画完,好一幅群山瑞鹤图,乔守鹤撂下画笔,直起身道:“夫人何事?” 老太太一怔,方才与老爷子拌嘴几句,关于收养的怒气竟忘了大半,被突如其来的一句“夫人何事”给问懵了。 “依我看,养在家里也未尝不可。”老爷子是个修道之人,讲话慢,他循循道来,“山儿、川儿年岁尚小,如源头泉水,纯白纯懿,所想所为所见皆不同于成人。庄子言道法自然,山儿川儿将他带回来,行善以避难,仁义以行远,他们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少同我扯这些道不道的,把话说明白了。”老太太可听不懂甚么纯白纯懿、道法自然,她被绕得糊涂。 白其真却领悟了老爷子的话中之话,知晓老爷子在给她递话,连忙道:“公爹意思是……三郎四郎带这孩子回来,是给家里挡灾避祸的?” 话虽不好听,但话毕竟只是话,道家讲究的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老太太原想拉帮结派,未料却成以一敌二,嘟囔道:“神神叨叨的……”却又不敢不信。 神仙童子下凡历劫,报恩挡灾,话本子里可不少见这样的桥段,谁晓得捡回来的娃娃是不是下凡的童子? 老太太心里仍是犯嘀咕,犹豫道:“这孩子生来就被弃下,没个清白身世,也不知是甚么户籍人家的,不妥不妥还是不妥。” 可不敢贸然收留,怕就怕养了个根子坏的,或是有何隐疾的。 老太太的担忧实乃人之常情。 “事无实据便无定形,没人说他是贱籍,他便是良籍……‘无人说不可便是可’这不是夫人平日里的一贯章法吗?眼下倒忘了?”老爷子反问,并继续抛出理由,“夫人方才也说了,仲常他大小是个官,乔家也算个官宦人家,他到此地上任未满一年,根基未稳,邻里街坊昨日已看见山儿抱着婴儿回家,咱们若是今日拾了明日弃的,仲常难免会受同僚、县里百姓所诟病……他的为官之道还长呐。” 这话也有道理。 老太太心里已被说服,嘴上仍还硬气:“养罢养罢,总归是你们养,我可只疼我的亲孙子。”言罢,吭哧吭哧回了房间。 老爷子取来蒲葵扇,一边轻摇吹干画作,一边对儿媳道:“你婆婆是个嘴硬心软的,想让她点头,便要先替她寻好由头。” “儿媳谢公爹指点。”白其真施礼后,也回了后院。 画中群山延绵,群鹤振翅,高雅灵动,只是画卷左上角留白颇多,乔守鹤一时诗性大发,执笔题诗,其中一句写道:“白翅何翩翩,嬉游共云间。” 孤鹤难高,群鹤昭瑞。 老爷子对今日这幅画很是满意。 3 第 3 章 檐前雏燕叽喳,窗内小儿浓睡。 仍是婴儿的秦濂除了吃和睡,做不得其他。 不大一会儿肚里又空空,秦濂饿醒,按照自己的理解,干啼了几声表意。 吴妈倒了小半碗羊乳,仔细给秦濂喂下,道:“安哥儿今日精神了许多,能遇见夫人,他是个有福气的。” 秦濂尚无大名,白其真为他取乳名“小安”,寄盼平平安安。 茶案上摆着青白釉的温碗和雕花注壶,白其真提起注壶晃了晃,还没过晌午,壶里的鲜羊乳便只剩一半。 日日赶早市买鲜羊乳不是长久之计。 不多时,白其真回寝房提了一小布袋的铜板子进来,掷于圆凳上,言道:“趁着天色尚早,辛苦吴妈跑一趟北市,寻伢子牵三口奶羊回来养着。”[1] 吴妈掂了掂布袋,约摸有六七贯钱,稍显惊讶:“嗬!又不是去金铺子,哪能使得了这些钱?再说,安哥儿尚小,先牵一口奶羊也够了。” 白其真解释:“一来老太太素日疼爱孙子,山儿川儿又是个贪嘴的,还是多牵两口回来,别叫老太太觉得短了亲孙子的而生闷气。二来娃娃长身子胃口大,头这几个月,一日要喝上七八回,多备些好。” “便是牵三口,春日里卖羊的伢子叫价再高,五贯钱也够够了。”吴妈心眼儿实,从不报虚价,她继续问,“夫人,多出来的铜板子作甚么用?” 白其真道出顾虑:“我依稀记得听人说过,西村有家田户的娃娃单喝羊乳长大,小小年纪便得了体虚血亏之症,血气不足,我咂摸着还是不放心……” 她把吴妈拉到身边坐下,放低声:“要不你去探探隔壁周二媳妇的意思,她若是有盈余,愿意隔三岔五给安哥儿匀些口粮,咱也表个心意,是个意思。” “咳,俺当甚么事,这事包老婆子身上了。”吴妈豪爽应下,她素来跟邻里关系好、走得近,又道,“不过,往后逢年过节的,安哥儿少不了要去走动走动。” “这是自然,礼数不能废。”白其真明白。 吴妈打开袋子点数:“不对,钱还是多了……”而且都是铮亮的新年号钱,比旧钱更值钱。 没等吴妈说完,白其真打断道:“还多出的八陌钱,是添给你的月钱,往后每月都添这个数。” 千钱一贯,百钱一陌。 月钱是年头就定下的,但家里突然多出了个娃娃,差事跟着变多,添些月钱是应当的。 吴妈不扭捏不推辞,欢欢喜喜谢过夫人,提起钱袋子准备出去办事,可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顾虑问道:“夫人,收留安哥儿这事,家主还没点头呢,眼下去买奶羊是不是早了些?”她担心还有变数。 老爷子的说法只能糊弄住老太太,能不能收养娃娃,最终还是要过家主这一关。 家主是个武官,做事说一不二,可不好糊弄。 “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去办事就是了。”白其真应道。 婴儿时辰乱,不分昼夜食饱便困,襁褓中的秦濂昏昏欲睡,强忍困意听完了她们的对话,心中满是感激——乔家虽非高门大户,却是博爱之家,白其真的缜密考虑,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以羊乳为食,邻家时不时送些“口粮”过来,对婴儿身成人心的秦濂而言恰恰好。 “小安,乔小安……”秦濂心里默念自己的乳名,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恩母所赐自是最好。 白其真臂膀慢摇,素手轻拍,秦濂再也抵不住婴儿的本能,沉沉睡去。 “小安,乔小安……”自喃自语,反反复复,在他的梦里回荡。 …… 夕阳斜照,墙上春草映卷帘。 马蹄嗒嗒,马车行缓,悠悠停在乔家门前,乔巡检今日按时散衙归家。 白其真特意将安哥儿抱入寝房,夫妻二人房中叙话。 乔小安终于见到了这位“识者”。乔小安为何将他杜撰为“识者”?因为有曰“书中黄金屋,识者得其真”,母亲是其真,父亲便是识者。 “识者”名为乔仲常,只见他头戴垂脚幞头,脚蹬黑皮皂靴,身穿青色圆领官袍,腰系铜扣革带。宽大的官袍竟被他撑了起来,毫不松垮,显得英姿勃勃。 这身姿确实很武官。 不同于白面书生的俊逸,乔仲常麦色肤底,剑眉星目,手上青筋微凸,属于挺拔硬朗那一挂的。 许是这几日公务太紧,乔仲常稍显疲惫。 白其真端了盏温茶过去,问道:“衙门里甚么要紧事,昨夜里三更回五更走的?被窝子都没睡热。” 乔仲常呷了一口茶,应道:“有人从西夏走私了一批青白盐,欲从河北西路偷运进东京城,县衙大人命我带人前去拦截。” “人可逮住了?” 乔仲常摇摇头,哀叹一声,道:“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那伙歹人没到新乡便匿了踪迹,不知去向。” 乔仲常是武举出身。早年间他也是习文的,奈何生在勇武少文的西北临边之地,读书人甚少,解额寥寥无几,乔仲常苦读多年未果,始终未能参加解试。 后远赴东京城求学,逢年朝廷开科武考,经岳丈引荐得京畿县令奏保,得以参加武举解试。 文武尚可的乔仲常在武举中如鱼得水,一举夺得绝伦科第五名,武进士出身,授官从九品承节郎。 又因相貌周正、身姿英挺,集英殿上颇得官家赞誉,乔仲常分到一个还不错的差遣——封丘县巡检,属地内掌管巡警治安、缉捕盗贼、禁辑走私、训练甲兵等事务。 这差遣好就好在,皇城邻县当差。 乔仲常注意到床榻上的襁褓,主动问:“这便是三郎四郎带回的娃娃?” “正是。”白其真将安哥儿抱到丈夫跟前,好叫他看得清楚。 乔仲常兴致阙阙,绕过了娃娃,自顾着更换外衣。 白其真早有打算,故意道:“孩子很合公爹的眼缘,公爹想将孩子留下……” 她了解丈夫的性子,倘若她以早夭的晨哥儿为由,说甚么从善结缘,丈夫必不会同意——乔仲常是从不信因果报应、善恶由原那一套的,他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 沉默半晌。 “也成。”乔仲常瞥了一眼襁褓,发现娃娃长得周正,并非歪瓜裂枣,道,“我爹那人一身的毛病,穷讲究,脾气还古怪,在家修道炼丹也就罢了,在外对谁都是一副清高得道、生人勿近的态度,很不好相与,这孩子能结他的眼缘实属难得。” 又言:“长大后能承老爷子膝下侍奉一二,也是好的。”这是他答应收养的考量。 目的达成,白其真笑道:“我与官人想到一处去了。”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论。 “那就劳夫人操心,为夫先去书房考校三郎四郎的功课了。”散衙归家后检查两个儿子的功课,是乔仲常日日必行之事,他对儿子的学业看得很重。 临走前,忍不住又多瞄了一眼襁褓中的奶娃子。 不多时,隔壁书房传出阵阵诵书声,声音稚嫩,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留下乔小安一事尘埃落定,至此以后,乔家多了个乔五郎。 天东星辰起,夜将阑,乔小安想起昨日这个时辰,自己还在生死挣扎,时隔一日,自己有了新家人、新身份,心中的感激之情更浓了几分。 至于回去,他已经不贪想了,因为“秦濂”已经随着飞机坠海消逝了,回去也只是孤魂。各种复杂情感、隔世思念,只能随时间慢慢稀释,自己与自己和解。 …… 芳菲悄去,草木郁郁,伴着春去夏来,乔小安也在长大。 乔小安相貌初显,肤色白净,眼眸敞亮。 “也是个俊哥儿,同他两个哥哥长得一样一样的,外头人见了只当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吴妈是个热心肠,做事的时候,手上利索不停,嘴上跟着叨叨不停。 白其真一边忙针线一边笑道:“男娃娃长得周正就成,俊不俊的不打紧。” 乔小安大部分时间都很乖,不给吴妈添麻烦,偶尔也会佯装哭闹,免得家人担心他是不是哪里不正常——天底下哪有娃娃不哭闹的。 这段时日,乔小安除了吃睡,第一要务便是熟悉中原雅音,听懂家人的对话。 乔小安前世已养成说话用语习惯,短时间要接受、听懂、学会一门新口语,确实具有挑战——推倒重来比从零开始更艰难。 其次便是熟悉家人,熟悉每个人的脾气性格。 从东一句西一句的日常对话中,乔小安了解到,自己有个大伯,名为乔伯寻,生活在老家晋阳。 还有个小姑,名为乔姝燕,早两年嫁到了老家邻县曲阳,夫家是当地的一个读书人家。 因几家相距甚远,相互间以家书往来居多。 注意到“姝”与“叔”同音,乔小安若有所思,原来自己会被乔家所接纳是有迹可循的。 此外,乔小安还有一位特殊的“访友”——橘子。每每房门被吱哑推开,却不闻步履声,乔小安便知道是橘子来了。 矫若苍狼,发如赤狐,一到了襁褓跟前,却成了吐舌头哈气的憨样。 橘子不是日日来访,有时隔三差五,有时十天半月,每回总是先四处嗅嗅,通过气味辨认乔小安的身份——“嗯,是俺救回来的那个娃子。” 再是前爪搭在摇床边沿,歪着头左看右看,仿佛在诧异道:“几日不见,你怎么又变样了?” 乔小安咯咯欢笑,挥动双手回应橘子,橘子兴奋,想仰头嚎上两声又恐被发现,只好绕着摇床打圈。 它摸清楚了吴妈的习惯,总是在吴妈忙碌午膳、晚膳时进来,赶在吴妈回来前出去。离开时,它甚至懂得先从里头把门关上,再从窗叶钻出去,来去无踪。 就这般,朝来暮去,静静度日。 若说“烦恼”,乔小安有个“小烦恼”——三哥、四哥着实太疼爱他、太关注他了,一有闲暇便到跟前哄他玩。 譬如说,早膳时候,两个哥哥争着从自己碗里舀羊乳喂乔小安,倘若他连喝两次四哥勺里的羊乳,三哥必定要争着补上两勺:“五弟喝我的、喝我的,我勺里的更好喝。”仿佛是吃了甚么大亏。 又譬如,他的婴儿床上摆满了哥哥送的玩具,玲琅满目,他左手举着三哥送的七彩球,右手就必须举着四哥送的小木马,绝不能顾此失彼,否则不出三息—— “娘亲,五弟他不玩我送的小木马!”声音能隔着三重门传到前院。 乔小安已分不清楚是哥哥哄他玩,还是他哄哥哥们玩了,弟弟这碗水实在难端平…… …… 晓光起,照屋梁,又是一日上学时。 与往日不同,今日四哥乔见川表现得格外乖巧,不但没有往日的小脾气,还主动帮兄长把书箱取来。 “在学堂里要听夫子的话,不得玩闹扰人,若是挨了尺子,夜里你父亲还要再打一遍。”白其真叮嘱道。 “娘亲,我晓得。” …… 山哥儿、川哥儿上了学堂,安哥儿刚喂了羊乳,还在屋里熟睡,吴妈趁这个时辰忙起灶头的活儿。 天气渐热,笋干蕨鲊胜过酒肉,趁着还能挖到春笋,吴妈今日打算做些腌菜——笋鲊。 她一边哼着时兴的小曲儿,一边忙活着。 白其真则忙起了针线,六七岁的孩子正是蹿个儿的时候,哥儿俩去岁的衣裳都短了,她要赶在天热前把春衫做出来。 剥笋、切条、蒸煮、腌制,等到吴妈放下锅铲时,已是日上三竿。 吴妈看了看高升的日头,自喃喃道:“这个时辰,安哥儿该醒来了。” 她进了后院,打算给安哥儿喂些羊乳,不成想却是慌慌忙忙跑出来,边喊道:“夫人夫人,是不是我忙糊涂,眼神迷瞪了……安哥儿怎不见影了?” 4 第 4 章 白其真闻声赶来,床榻上果真不见安哥儿。 家中今日无外人进出,娃娃尚不会翻身,更莫提爬行,好端端怎会没了踪影? 吴妈急得碎步原地打转,回想着是不是哪里疏忽了,喃喃道:“我先是在回廊旁给安哥儿喂了羊乳,再送他回屋歇着,再就是腌笋鲊,做活时哼了段曲儿,‘小女当年江畔住,早起捶衣浆,遇见那倜傥读书郎’……哎呦喂,怎就能不见了呢?这可怎么打算啊?” 白其真想起乔四郎出门前的种种表现,他平日嘴不闲,一闲必有嫌。 她当即快步去了书房,只见一沓书卷、课业簿摞在矮凳上——这些本应在乔见山的书箱里。以乔见山的性子,不可能会遗落下。 “好你个乔见川!”白其真已猜出了七八分。 …… 话两边说。 书箱随着步子一晃一悠,像是摇篮,躺在里头的乔小安睡得正沉。 书箱外,乔见川步步紧跟在兄长身后,“体贴”地扶着书箱,说道:“哥,书箱很沉罢?我替你在后头托着点。” “感觉是比往日沉了些。”乔见山没有怀疑,“许是昨夜里没歇息好,今日乏力罢。” “那……哥你走稳当些,可万万别摔了。” 直到学堂外,日光透过竹条的间隙,照在眼睫上,乔小安才被白亮的日光晃醒。 乔小安环顾四周,目光所至皆是竹篾编茅,一条衔一条;耳听四方,一群少年郎课前喧闹,还有四哥熟悉的声音:“哥,夫子说了……书箱要轻取轻放,你轻点放。” 乔小安很快猜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应当是被兄长放进书箱里,偷偷带到了学堂。 他本应哭闹几声,引得夫子注意,可又一想,难得出来一趟,见识见识大梁私塾也是好的。乔小安决定在书箱里再静静待一会。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私塾指的便是家庭课堂、私人办教。家里选此处为兄长们蒙学,想来这里的夫子是有几分本事的。 时辰到了,夫子步入课堂,学童们顿时安静下来。 “学其事,习其礼,行其正,课堂有‘三须’……”一道中年男声扬起,“其一,习业须——” “静室危坐,从师授教,不可高言喧哄、浮言戏笑。”学童们同声应道。 “其二,衣物须——” “提整衿领,洁净整齐,不可令有缺落、杂秽所污。” “其三,书案须——” “位置有伦,简秩规正,不可用毕即弃、乱无常处。” 短短几句课前仪式,乔小安闻到了浓浓的儒家气息,即:行事以孝悌诚敬为基,习文以诗书礼乐为本。 纲常礼教的味儿很重。 加之这个世道科举取士,广开塾堂,学堂上既有官家子弟,也有农耕学童,乔小安猜想,大梁朝的发展进程应当类似于前世的唐宋时期。至于具体哪个阶段、文明传承如何、传世名人都有谁,还需日后遇事慢慢分析。 没有生在群雄割据、门阀相斗、命若草芥的朝代,真乃万幸。 乔小安继续听外头的动静。 夫子开始上课,他逐一安排道:“‘天字班’自吟五七言古律诗,仔细体会,先对仗,后格律,再意境,画龙点睛是情怀,若有不解之处且先记下,为师随后再答。” “‘地字班’取出笔墨纸砚,温习执笔勾腕之姿,悬臂不落,不得懈怠,再听为师安排,书字十行。” “‘玄字班’取《千字文》,随为师一起诵读,识字、识音、识义,为师会当堂考校,可要仔细。” “天地玄黄”为《千字文》首句,常被用作序号,类似甲乙丙丁、一二三四。 读书声起,乔小安听到了四哥乔见川的声音。 乔见川刚蒙学不久,自然被分在最低的玄字班,从识字学起。乔见川手里端着课本,眼睛却一直瞄着兄长的书箱,能耐的是,他竟能一心二用不出错,跟诵一字不落,不巧被夫子点问也应答如流—— “日月盈昃,‘盈昃’何解?乔见川你来答。” “回夫子,圆满为盈,亏缺为昃。” “善,且坐下,聚精会神以致用,课堂上莫分心。”夫子手握戒尺警告道。 三哥乔见山,则已升至天字班,开始接触诗词作对,是天字班最小的学童。 夫子在课堂里来回踱步,洪声领读,不时俯身指点,频频路过乔见山的书箱。听着外头的踱步声,乔小安心中暗道,都说“家有二斗粮,莫当猢狲王”,蒙学教书匠古来便是读书人的出息末路,可想当好猢狲王也是极不易的——独一人教三个班,管教数十个毛头小子,岂是易事?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到了课间歇息的时候,学童们如群鸭下河呱呱叫,三五成堆,什么稀奇玩意都从兜里掏了出来,话题各异。 乔见川桌旁最是热闹。 “乔见川,我家养了只小狸奴,雪白雪白的,我爹说它是‘尺玉霄飞练’,你家有吗?” 乔见川夷然不屑,昂起下巴:“我家有个弟弟,我祖父说他是十二天官大将星,还是天边北斗第四星,主管文墨功名。下一个!” “乔见川,我昨日从清渠边抓到了一只玄武神龟,现下正养在我家荷花池里。” “我弟弟他……”乔见川正想继续祭出五弟,蓦地反应过来,话锋一转道,“嘿,小王八就小王八,充什么玄武神龟,那真神龟能待小水沟里头让你抓?下一个!” 根本没有一个能打的,乔见川越说越神气。 书箱里的乔小安听得冷汗涟涟,心道:“不是……四哥你别胡说八道呀。”这天官大将星、文曲魁星,哪一个是我能当得起的? 四哥,你平日在学堂就是这般炫耀我的呀? 该说不说,四哥这嘴皮子实乃一绝。 几个学童见说不过乔见川,便一齐起哄道:“乔见川你休要糊弄我们,你家何时平白无故多出个弟弟,谁晓得是不是你自己杜撰的。” 这话正好说到乔见川心坎上,他挺起胸脯拍拍,道:“今日便叫你们看看我那乖巧可爱聪慧的好五弟,可不要眼馋。”言罢,领同学们移步至兄长书案旁。 竹编盖子那么一揭,书箱里果真躺着个娃娃,白胖嘟嘟的,只是眼神有些迷茫。 一圈学童团团围住书箱,众目睽睽,目光聚焦,乔小安颇为尴尬,无奈之下,只好哇地一声哭出来。 “乔见川……你家天官大将好似哭了……” “他的声音好洪亮,比夫子训人的声音都大……” “他该不是溺溲了罢?” 原坐在课位上默诵诗句的乔见山后知后觉,发现五弟竟躺在他的书箱里,他愣了几息才回过神,冲弟弟喊道:“乔见川,我的书卷呢?” 东窗事发,乔见川垂头扯衣角打转,小声道:“哥,你的书箱太小了……放下五弟就放不下书卷了,你说是五弟重要还是书卷重要?” 又言:“下回叫娘亲给买个宽些的。” “还有下回?” …… 另一边,白其真与吴妈着急忙慌要出门,正巧,纪夫子的马车停在了乔家门前。 纪夫子亲自把娃娃送回来了。 看见孩子安然,白其真松了口气,自是对纪夫子答谢不尽又频表歉意。 纪夫子既是仁师,也是严师,他提醒道:“老话常说‘一片无情竹,不打不成材’,乔夫人,今日之事,万不可轻轻揭过,家法不可省。”略呷了口茶,便要告辞。 白其真点头,应道:“先生放心,家法定不轻饶。”犯了错自然是要管教的。 一旁的吴妈得了夫人的眼神示意,赶去酒窖取了两坛汴梁的金权酒,搬上马车时,正好让纪夫子看见了。 纪夫子步履放缓,他面露犹豫,思忖片刻,又折返回来,认真道:“有件事,我本想过段时日再提,可今日不说,怕是当不起贵府送的两坛好酒,亦有愧为师之道。” 白其真心一沉,误以为俩兄弟在学堂还犯了其他事。 只闻纪夫子赞叹道:“依我平日观察所见,令郎见山甚有诗词歌赋天分,贵府还是早日为他另寻名师为好,莫耽搁了他的天赋才华。诗词不同于官样文章,需有灵性、悟性,见微知著,下笔方能得其神。纪某惭愧,虽熟识经书要义,却不善诗词,恐怕难担此重任。” 经师易遇,词师难求,投拜名师门下是需要时间、财力投入的。 他取出一张折纸,递过去,道:“待乔大人回来,只需叫他看了这份课业,再将纪某的话转述予他,乔大人自会明白的。” “纪先生劳心了。”白其真欢喜之情改作感激之色,言道,“山儿小荷才露尖尖角,都是纪先生教导有方,过几日,待夫君驻外归来,必定再投送拜帖、登门拜访。” “乔夫人言重了。”纪夫子顺带又点评了一番弟弟乔见川,“见川这孩子平日里虽顽劣了些,功课却是一顶一的好,只要多加管教,有兄长在前头表率,日后必也成才。” 白其真连连应“是”。 既已开了话匣子,纪夫子不再拘着,他看着襁褓中的乔小安,满眼欢喜,眉眼弯弯道:“两位兄长皆为不琢良玉之资,想来襁褓里这位乔五郎亦是白珪美玉一块,未来可期。乔夫人,待令郎到了蒙学年岁,记得仍送到我那学堂去……我虽不善诗词,但给娃娃开蒙,教他们识字、断句、书写、辩义,还是颇有自己的一套心得的。” 还在襁褓里,就把学生给预订了。 他讪讪笑笑,又言:“不怕乔夫人笑话,‘七讨饭,八教书’,给学童开蒙以养家糊口,在其他读书人看来乃是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我却不以为然……我把它当正经事在做,积年累月才得以小有名声。” 光明磊路地收徒挣钱,而不故作清高,如此看来,倒也豁达。 白其真道:“纪先生高义。” 略寒暄几句后,纪夫子乘车离去。 白其真打开那张折纸,上面的字端正而稍显生疏,写的是一首小诗,其中几句道是:“……四月闲身少,田家劳作多。叱牛连晓耕,采桑踏夕归……著衣悯蚕妇,餐食念耕夫……” 虽不是朗朗上口,却有了对仗工整那意思。 白其真小心翼翼折好纸张,收入袖袋中,欢喜冲淡了三分怒意。 而早早被纪夫子“预定”了的乔小安,此时躺在摇床里,把学堂里的所见所闻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他心中自言道:“时人皆恨读书少,朝中尽是读书人,历史诚不欺我。大梁朝与前世宋代相似,这是一个‘儒’与‘仕’合二为一的时代。” 书生为入仕而读书,官宦以科举出身论优劣,科举成了“儒”和“仕”的结合点和平衡点。 明者因时而变,身处异世,时与势都发生了大变化,乔小安也要跟着做出变化。 都说“十年寒窗,九载熬油,一朝金榜标名,点朱衣,天下知”,不管选择与否,“科举”这条寒门天梯,已经隐隐出现在他的面前。 …… 午后,娘亲坐在中庭里修剪柳枝,专挑细长柔韧的留下。 乔小安也是个促狭鬼,他已经开始期待傍晚散学时了。 5 第 5 章 待到酉时日落,学堂即将散学,白其真将备好的柔韧柳枝放入书房。 这一日,乔小安收获满满,而三哥、四哥收获了一顿打,一进家门便被提拎进了书房。 娘亲怒意虽只剩七分,却也够哥儿俩消受的了。 “他是你们带回来的亲五弟,是能带去学堂跟人炫耀攀比的阿猫阿狗吗?先前是谁答应我,会好好当兄长的?你爹说的忘了,我说过的忘了,自个说过的也忘了,心里就惦记着玩,那学堂是光玩的地方吗?……把裤头放下,不许捂着!” 柳枝扬起又落下,嘶的一声一道痕,痕痕交错,泪眼汪汪:“娘亲,我晓得错了,我闯祸了,五弟还小,我不应该带他去学堂……” “还有呢?”又是嘶的一声。 “我不应当欺瞒家里,偷偷闯祸,我不应当拿五弟与同学们胡说八道……”乔见川一连串说道,又怯生生,“娘,我不应当的事还很多,你……你先把柳枝放下可好?求你了。” “嬷嬷平日里既要照料安哥儿,又要为你俩忙前忙后,你把弟弟带走,害得她担惊受怕和自责,是不是你的过错?” “是。”乔见川垂头领打。 “还有你,乔见山,你过来……裤头放下!”白其真又是一顿输出,“光顾着读书,就知道读书,读书是紧要事没错,弟弟就不紧要吗?书箱里装着五弟都没发觉,你说你错没错?” “错了……”随着柳条抽在身上,乔见山闷哼了一声。 屋外头,心疼孙子的乔老太太不忍听那柳枝抽打声,急得直转圈跺脚,她手里揣着金创药,只在外头候着,没有进去干预儿媳教养孩子,嘴里还碎碎念叨着,仿佛在说服自己:“乔老倔说过的,其真她自小读书识字,懂的道理不比我少,教孩子这事可不能插手瞎管……” “你爹若不是驻外办事去了,你俩少不了再吃一顿打。”半个时辰后,白其真出来。 老太太进屋给孙儿涂药,又是此起彼伏的喊疼声。 “祖母,您莫使练拳的劲儿涂药啊……” “祖母,还是吴嬷嬷来罢,嬷嬷手巧劲儿轻。” 老太太抹药的动作不停:“上药是心疼你俩,痛是你们该的,不痛不长记性。”凡事要一码归一码。 …… 兄长们挨了一顿教训后,对乔小安的疼爱不减,反倒更甚、更细致。 可见白其真教养孩子,可不单是柳枝抽打,而是说明白了事情的利害,叫兄弟俩知晓对错。 每有闲暇,兄长们照旧趴在摇篮边上,争着逗弟弟玩。 “五弟,你快些长大,我教你读书写字。” “对对对,等你长大了,我日日领你出去玩,再不会挨揍了。” …… 庭前池水满溢,小满时节将至。 吴妈上山采了好些苦麻菜,打算小满当日焯水盐渍,以解暑气。 白其真翻开黄历簿,算了算时日,若有所思,稍稍掇拾后出了门。约摸半个时辰后,她前脚刚进门,布店后脚就把布匹给送来了。 是一匹眼下正时兴的靛蓝米字纹菱绮,质地松软,色泽柔和,附带一捆绒线。 白其真在房里忙着量裁布料,吴妈进来:“夫人前阵不是已经给家主裁了两身春衫了吗?”这料子一瞧就是给家主用的。 “糙人粗鲁,不惜衣物,给他多裁一身备着。”白其真一剪刀下去,裁下了九尺布。 吴妈来不及阻止,急道:“家主素来只用七尺半的布,夫人是不是裁大了?” “他……”白其真想了个由头,“他近日胖了许多。” “是吗?家主这段时日差事忙碌,俺怎么瞅着是清瘦了些……”话没说完,吴妈忽然一乐,捂嘴噗呲笑出声来,揶揄道,“家主是胖是瘦了,自然是只有夫人一个人知晓的。” 白其真不羞也不恼,道:“呸,惹人嫌的碎嘴婆子,莫要再拿我取乐子消遣,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二人配合,一人量,一人裁,不大一会儿便裁出了春衫的衣形,接下来便是指尖上的细功夫了。 …… 小满这日,家主乔仲常办妥衙门差事,从外地返回。 差事繁重,连日劳顿,乔仲常略显疲惫,一进家门便言说要沐浴更衣。 一个时辰后,乔仲常身着白衫坐在轩窗前,白其真为他梳发束发。 “这回又是甚么差事?官人怎突然被调遣到东京城里做事?一走就是半个月。” “苦力活罢了。”乔仲常应道,“去岁末,都曲院将京城酒税课额上报朝廷,总账三十又五万贯,比上一年头足足少了五万贯。然,开封府去岁风调雨顺,属粮食大年,酒税课额不增反降,这不合常理。” 乔仲常顿了顿,继续道:“朝中那群穿红着紫的,合计来合计去,给了官家一说法。说是都曲院、南衙监管不力,京城私酒泛滥,必是民户私造酒曲,私酿酒水货卖,这才导致课额减少。这不,朝廷下令南衙彻查京城大小酒坊,南衙人手不足,便把临京各县的巡检官抽调过去做事……唉,说是请去帮忙,实则官小一阶便是牛马,对上不敢违,对下没法管,处处受人限制,做一份事要花上平日里的三份力。”乔仲常长叹一声。 乔小安此时睡在里屋的床榻上。 父亲说话既有武官的浑厚,又有文人的慢条斯理。隔着门帘,外屋的对话,乔小安听得一清二楚。 乔小安前一世学的是地理类专业,正巧还是个历史人文爱好者,虽谈不上博览群书,但还是有些基础在的,他对各朝各代的许多制度都略知一二。 外屋对话有商有量,父亲对母亲细细道来,乔小安听到了更多信息。 原来,大梁朝实行“官曲民酿制”的榷酒制度——民户若想做酒水生意,首先要取得购买酒曲的资质,成为官方认证的酒户,其次要购买官方的酒曲,第三步才是酿酒货卖。 民户禁止沽卖私酒,便是家中自酿自饮,也有坛数限制。 朝廷为此设立都曲院,专门负责造曲、卖曲,收取酒户课税,以较少的人力垄断造曲,达到控制大梁酒业的目的。 乔小安穿越前不过大三,涉世未深,但他明白,这都曲院便是那所谓又闲又香的“饽饽”。 他打了个哈欠,侧耳继续听。 只闻母亲压低了声音,附和感慨道:“皇城脚下的酒水生意,富者如樊楼、八仙楼、宣城楼,四面彩檐百般珍馐,自有各自的路数,早已打点明白,任凭怎么查都是雪消春水一场空。而寻常民户铤而走险酿些酒浆,左不过是狭缝里求个谋生的活计,讨个吃饱穿暖,官人纵是真查到些瓶瓶罐罐,又岂忍心治他们重罪?” 若真计较,酤酒五斗便足以定刺配之罚。 “说得正是,绝知此事终会不了了之,又不得不奉命行事。”乔仲常无奈言道。 说白了,他们辛苦一场,不过是南衙要给上面一个交代。 听了这番对话,乔小安对母亲的性情和父亲的为官之道多了几分认识。母亲不仅心细如发,并且是个相当有见识的女子。 酒水这个话题太过沉闷,白其真换了个话题,开始说起两个儿子的功课:“官人不在家这段时日,山儿、川儿每日散学归来,无须敦促,便会自觉进书房背书练字,夫子连夸他们功课好长进。” “对了。”白其真从匣子里取出乔见山写的那首五言诗,递给夫君,笑吟吟道,“纪夫子说山儿甚有诗词天赋,官人且看这个。”紧接着,将纪夫子那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予夫君听。 “叱牛连晓耕,采桑踏夕归。著衣悯蚕妇,餐食念耕夫……”乔仲常轻念道,原本严肃的脸瞬时舒展,连疲惫都消减了几分。 弃文考,改武举,乔仲常是心有遗憾的,便把所盼所念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如今长子才华初显,他自然欢喜。 诗词天赋,此中意义非凡。若只是想习文识字、参加明经诸科,只需熬灯苦读、苦背经书即是,可若是目光高远,想要试一试进士科,则需有些才华天赋在身上——歌赋常以骈文为体,骈文讲究词藻典故、对仗韵律。 无师无才者难以自通。 乔仲常欣慰道:“科考一道,青霄路迢迢,一路龙虎争,山儿有这份诗词天赋加持,便比他人先了一步。” “官人上回同我说过,朝中许多台官上疏,谏言以经义、策论取士,替代诗赋取士……此事会不会影响到山儿往后的科考?” “夫人且放心。”乔仲常解释道,“一事兴起必是徐徐渐进,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诗赋与经义之争没那么快有定论,我们暂且按着旧制准备便是。台官们想彻底推行经义取士,首先要说服那群诗赋进士出身的大员们,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可都在他们手里。即便真有一日,一旨令下改了旧制,诗赋余威尚存,绝不会无人问津。” 又言道:“再说了,科举虽各以文章论高下,却也少不了才华名声、大儒举荐。山儿若是在诗赋一道上有所建树,其笔下文章必文思巧妙、用辞雅正,日后行卷、温卷时,更容易得到大儒们的青睐,传扬名声。” 乔仲常举例道:“前朝朱可久行卷自荐,一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而名声大噪,传诵至今,便是极好的例子。” 所谓“行卷”,是指士子们应举前向文坛前辈、鸿儒大硕们投献文章,以求赏识、推荐,增加中式的机会。 “温卷”类似于“再拜”,隔段时日再投一遍文章,以表重视。 实质上,行卷、温卷是举荐制的形式演变。 乔小安暗想:“行卷、温卷属于隋唐遗风,为权贵之家留了后门,加之经义取士、诗赋取士争执不断,可见大梁朝的科举制度处于发展阶段,仍未完善,寒俊之士入仕艰难重重……大梁朝类似于前世北宋,这是无疑了。” 正如父亲方才所言,新事物的兴起非一日之功,它涉及新旧利益的重新分配。科举方方面面完全取代察举制、九品中正制,是一个历经几朝几代的缓慢过程。 爹娘讨论三哥的诗词天赋,让乔小安间接感受到了“卷”——功名一张纸,熬灯半白头,以文入仕,太卷了。 爹娘的话里,还有许多细节,乔小安需继续咂摸,往后结合际遇慢慢体会。 他暗叹一声:“书到用时方恨少,真乃至上真理……”尤其是对一个穿越者而言,他肚子里那二两墨水,拿出来根本不够用。 所幸,现在还不是用墨水的时候,他还有时间用功。 外屋对话继续,“我前两日新裁了一身春衫,官人上身试试。”白其真从衣笼取出春衫,披在丈夫身上,为其整理衣襟,上下打量后满意道,“正正合身,这料子很衬官人。” 她一边走进里屋,一边言道:“裁衣裳时,我不小心多剪了一尺布,正好给小安缝了兜子、短衫,你瞧瞧,多合适。”顺势将乔小安抱到了外屋,走至丈夫跟前。 原来娘亲是故意多剪了一尺。 乔小安顿时意会娘亲的良苦用心,他配合着挥舞小手,咿呀欢笑,眼角却不自觉地划过一颗泪。 许是今日心情颇佳,又许是穿了“父子装”心里泛起涟漪,乔仲常主动接过娃娃,道:“叫我这个便宜爹爹抱抱我家五郎。”这是他第一回抱起养子。 乔仲常抱孩子的动作很熟稔,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娃娃,他看着笑咯咯的便宜儿子,欢喜道:“呦,咱五郎笑起来也有两个梨涡,跟四哥是一样的。” 白其真搭话:“要不说小安和山儿、川儿有缘呢?” “五郎多大了?两个月?”乔仲常打量道。 “雨水时节那日捡回来的,今日是小满,明日就足三个月了。” 乔仲常顿觉,该给孩子取大名了——男儿三月取名入家谱,弱冠表字定性情,都是大事。 “是我疏忽大意了,不该不该。”言罢,乔仲常连忙坐到书案前,翻书寻字,一时间房内素静,只闻沙沙翻页声。 白其真将孩子放入摇篮中,着手铺纸磨墨。 6 第 6 章 乔家三郎、四郎所取的名字颇具诗意——见山,难免会让人想到五柳先生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俯身采菊,抬头见山,何等恬然闲雅。 见川,则不免会想起诗仙的那句“孤帆原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眺望川流,水天一色,何等辽阔。 所以,乔仲常取来《唐文粹》《文苑英华》等诗集翻阅,欲为五郎寻一个与兄长相得益彰的好名字。 半个时辰后,乔仲常终于执笔,满意写下“見雲”二字。 “我去问问老爷子的意思。” 乔仲常将纸张揣进袖口,抱起孩子,去了乔老爷子的居所。 …… 老爷子乔守鹤修道,却又不是正经修道。 香案上摆着香炉,插着一炷香,曲烟袅袅,墙上却不挂三清画像。 他炼丹,却不是炼金丹,而是炼药丹,他的小院里晒着各式草药,墙角摆着许多瓦罐,整个院子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乔小安心想,道教概分两大派系,一派重在修仙,一派旨在修行,想来祖父属于后者。 乔仲常说明来意后,老爷子一边净手,一边言道:“先说说你的打算。” “五郎是雨水时节进了乔家,便以那日为他的生辰,既与雨水结缘,孩儿以为,可取‘见云’二字,出自于孟郊的‘朝见一片云,暮成千里雨’一句。” 不同于乔仲常的翻书寻字,老爷子只是背手踱步,沉思片刻后,便摇摇头道:“不妥不妥。” “为何?” “你的考虑自然是好的,可比‘朝见一片云’更出名的是‘云深不知处’、‘坐看云起时’,身处云雾当中谓为见云,‘见云’二字太过茫茫然而不知身处何处,此乃其一。”老爷子解释道,“其二,见山见水不见云,浮云遮山,化云成水,兄长既取名山川,弟弟便不应取名为云。” “还是父亲想得周全。”乔仲常被说服,脸上稍显失落,很快掩了下去,又问,“父亲以为,五郎应取什么名字为宜?” “就依你方才所说的,以雨水时节为他取名。”乔老爷子很快有了主意,“东风解冻而有雨水,甘雨降而草木萌动,诗圣有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可见春雨之贵,贵在一个‘时’字。万物顺时而动,君子知时而为,立命于天地之间,不若就取‘时为’二字罢。” “乔时为,乔时为……”乔仲常轻声念道,是个好名字,不过他仍有顾虑,毕竟两位兄长的名字里都带“见”字。 老爷子看出了儿子的顾虑,解释道:“取名嘛,不必为了工整而梳文栉字,见山见川是好名字,时为也是好名字,这便足够了。” 乔家五郎的大名就此定下。 得了新名的乔时为心间感动不已,不管是父亲翻书寻字所取的“见云”,还是祖父信手拈来的“时为”,他都感受到了满满的仪式感、郑重感。 “顺时而动,知时而为”,乔时为觉得,这话就是说予他听的,正正贴合他穿越而来的心境——身处异世,理应适时求变。 是变时代,还是变自己,就当前的形势而言,答案显而易见。 接着,祖父与父亲又谈论了三哥的学业,商量为三哥另寻词师的事。 …… 乔五郎有了大名。 后院里,吴妈一边忙活,一边念叨着小少爷的新名字:“乔时为,乔时为,真好听,比小曲里的这郎那郎的还好听。” 又赞道:“还是夫人心细,惦记着小少爷取名的大事,不然,总是安哥儿、安哥儿地叫,也不是个事儿。” “不管是叫安哥儿,还是叫时哥儿,都不甚重要,取名只是过个场。”白其真笑笑说道,“重要的是他被这个家所接纳。” 原本望着床帘怔怔出神的乔时为,一时顿住了,热泪夺眶而出——该死,今日哭三回了。 明明是穿到了一个君主至上的残酷世道,他却被这般温柔地接待,可见总有人性人心是不被世道所俘虏的。 …… 翌日,乔家供三牲,上香祷告,简办仪式,将乔时为记入家谱中。择日再去官府登记入案,这事便妥了。 礼毕,几个大人正堂里吃茶叙话。 乔老太太端着茶盏,若有其事地说大话:“遥想当年,咱乔家祖上在商丘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有正经堂号,良才辈出……这孩子能记入乔氏家谱,也是他的造化福气。” 老爷子正呷着一口茶,险些没被噎着,问道:“孟桂秋,你遥想的是哪个当年?我怎不知我祖上是商丘乔氏、名门望族?” 老太太顺手举起那本还算崭新的家谱,抖了抖,还嘴道:“乔老倔,你别不认,仲常早些年参加科考,所投的家状可是过了衙门印子的。” 家状须写上应试人姓名、年甲、乡贯和三代等,衙门有责核实真伪。 老爷子哼哼笑两声,揶揄道:“那幸亏你没给编成上古平逢山的有嬌氏,莫不然,那县老爷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印子的。” 不料,老太太听着新鲜,反倒追问:“诶,乔道长,你同我说说这有嬌氏是什么典故。” 无事乔老倔,有事乔道长,一家人关起门来,拌嘴说笑,倒也有趣。 一旁的乔仲常帮着解释道:“娘,晋语有言‘少典氏娶有嬌氏,生黄帝、炎帝’,便是说,这有嬌氏是炎黄帝的母家。” 老太太了然,摆手慌道:“这可不敢乱写。” 老爷子则是一副“看你以后还敢乱编”的得意神情。 “对了,乔老倔,你上回同我说的什么江左乔姓,是不是也姓乔?”老太太又打别的算盘,道,“你不愿出身商丘乔氏,出身江左乔氏也成,说出去像那么一回事。” 老爷子再次险些被噎着,连忙求饶道:“我那说的是江左侨姓士族,侨居外乡的‘侨’,是指北方士族过江南下,侨居江左,可不是说他们姓乔……老婆子,你莫再乱打注意了,这是要闹笑话的。” “反正你说你打小就在观里,谁人晓得你的世居乡籍?要甚么紧……这身份名头,都是自个给自个的,谁能有功夫去查你。”老太太非但不依,还翻起了旧事,津津言道,“当年若不是我闹到观里,将你领下山,不晓得你还要在那四面见风的破落道观里苦熬多少个年头,哪能如眼下这般光景,有儿有女,孙儿绕膝,整日有闲画山画水画大鹅。” “首先,我画的是仙鹤,不是大鹅。”老爷子驳道,“再者,当年观里的女香客说不上络绎不绝,但也绝不在少……” “呸,一群歪嘴道士不正经的,仗着几分仙风道骨之姿,黑了心诓骗咱这些善心慈心的女信士。”老太太挑眉骂道。 “女信士上山拜的哪门子神仙,女信士心里最是清楚。”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惹得一旁的乔仲常、白其真相视而笑,乔时为亦咿呀呀地挥手取乐,图个热闹的氛围。 一个审慎讲究、克己修行,一个大方行事、不矜细节,祖母是如何将祖父“领下山”的,这里头的故事,乔时为不得而知,想来他们自有他们的一番道理。 结合着祖母的话,仔细想想,便可知晓祖父和父亲的厉害之处。无门第积累、无书香底蕴,父亲能从一介白身晋升朝廷命官,且不论官大官小,这本身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小门小户迈出第一步是极不易的。 而祖父的学问才情在父亲之上,又善工笔作画,兼顾着采药炼丹,这些学识不会平白而来,必是他自幼到老岁岁年年的积累。 三哥四哥小小年岁便知束身自律、刻苦求学,未必全是他们生来如此。 …… 昼夜交替,四时变化,春听鸟鸣,夏听风雨,秋听蟋蟀窃窃藏屋角。 乔时为渐渐长大,模样也愈发招人喜欢,咯咯欢笑时露出乳牙两颗。“小儿翦发为鬌”,乔时为亦不例外,只在额前留了三撮头发,其余的,祖父给剃了光光。 “时哥儿这般眉眼亮亮、庞儿正的,竟投了个生而不养的,真是天打五雷轰。”吴妈岔岔不平道。 “嘘。”白其真提醒道,“时哥儿一日日长大,慢慢记事了,这些个陈谷子事就莫再提了。” 又言:“许是他的生父生母遇着了什么为难事,也未可知。” “夫人提点得是,是俺的不周到,往后理该守着嘴皮子。” 娃娃长得快,换衫儿也快,白其真总能从衣箱里翻出合适的小衣裳、小物件,譬如蝠纹的小坎肩、绣了朵大莲花的围涎和开了裆的小袴裤,样样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山哥儿、川哥儿幼时穿过的。 洗洗缝缝晒晒,穿在身上松软干爽,乔时为很是喜欢。 他穿戴最多的,当属虎头帽。 起因是乔时为夜里常常梦回前世,而后哭着惊醒,泪流不止。乔家人不明所以,错以为是娃娃受了甚么惊吓,便为他戴了虎头帽,希望他能受虎神庇佑,辟邪祛病,平安长大,如老虎一般健壮。 虎头帽用杏黄色的缎面缝制,配以红绿线,当中绣上“王”字斑纹,顶上一对茸茸的虎耳。每每乔时为在床榻上爬行,短手短腿并用,两只虎耳朵随之抖动,平添了几分俏皮。 这段时日,乔时为仍在慢慢适应中,胎穿而来,使得他注定是个矛盾体——成人的心性要盖过婴儿的本能,后世的思维要衔接现世的条条框框,这是一个漫长的融合过程。 生活在一家子的读书人中,乔时为对科考的态度是正向的,纵然对“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有所忌惮,但也浇不灭他的跃跃欲试——凡事总是要试过,站在一定高度才能窥得全貌,乔时为不想前世的学识反倒成了今世的羁绊。 不能一开始就如履薄冰。 更何况,前世的秦濂是有些少年天才名声的,不能再白活一遭。 …… 橘子照旧隔三差五来访。 它很喜欢乔时为戴上虎头帽,因为它喜欢咬住两只虎耳,把帽子扯下来,然后抖擞自己的耳朵炫耀——“哈哈,你的耳朵是假的。” 橘子的玩心很重。 时值深秋,乔家闹了鼠患,老鼠蹿入书房,夜里啮残书卷,翌日书案上纸屑成堆。 趁此机会,三哥、四哥持续发力,列出十余条好处,“犬有弭盗之功,人称护宅龙”、“一犬护万卷,四壁鼠穴空,可防鼠祸斯文”、“昼识宾客,夜悍门户”诸如此类。 苦缠许久,终于得到了父亲的首肯。 期间,四哥说了一句“父亲以擒贼防盗为公务,橘子也是……”,免不了被父亲扛进书房揍了一顿。 此后,两位兄长短暂把注意力转移到“养”橘子上。某日,哥儿俩晚膳时鬼鬼祟祟,夜里烛光下,从饭桌底下摸出一只鸡腿,递给橘子:“好橘子,快吃吧,可香咧。” 翌日清晨,两只野雉扔在灶房跟前。[1] 而橘子卧在回廊檐下,打了个哈欠,继续熟睡——“晓得家里不容易,没想到这么不容易,吃个鸡腿还要偷偷摸摸的,吃吧吃吧,别饿着我家小五。” 可见,橘子能长这一身油亮的毛发,是有由来的。 乔家为橘子在后院砌了间小房,放了毯子,它进去转了一圈便出来了,反倒对柴房情有独钟,选择在哪睡全凭性子来。 乔时为暗想,倘若橘子会说话,定会感慨一句:“巷子和围墙,我橘子都要有。” 橘子倒也不是全无所求,每当兄弟俩要去蹴鞠时,橘子比谁都兴奋。 …… 与此同时,兄长乔见山寻到了合适的夫子,步入新的求学阶段。 说起来,此事颇费周章。 7 第 7 章 词师难求。 正巧本县吴村有位词师,名为百里营,字有成,据说是东汉名吏百里嵩的旁系后人,其家族在本县颇有名望。 正如他的表字所言,百里夫子确实有所成,只不过是大器晚成。 他曾九战进士科,回回皆能通过秋闱,成为贡举人,顺利拿到解额;却又回回在省试中折戟沉沙,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世上少有百岁,五十已过大半,后来,百里营终于舍下执念,转身钻研词道,如此反倒另辟蹊径,成就了自己。 百里营所归纳新编的《词林听韵》,总结了诗词格律的路数,被县上众多学子争相传抄,奉为备考好书。 加之百里营出入各类诗会,数篇得意之作传出,又为他积攒了不少的名声。至此以后,不少学子闻讯而来,到百里氏门前拜师求学。 乔仲常经人引荐,数次投送拜帖,如此才见到了这位百里夫子。 可百里夫子一听乔见山方才八岁,当即便回绝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少年天才?……兴许真有一些才气,然为父母者不应替孩子高自标树,免得耽误了孩子用功。” 这话说得属实不客气。 乔仲常客气奉上儿子平日所作的词句,希望百里夫子指点一二。 岂料百里夫子看都不看,叹气道:“大人的这套说辞,某听得多了,不过是长辈们将自己的见解灌输给孩子,引导他们写于纸上,哪里算得上是他们自己的诗作?学问讲究口授、心传、自悟,大人们切莫自个编排假象,弄巧成拙。” 说到底,百里夫子的大器晚成使他不太相信天纵奇才、天才早就。 “乔大人请回罢,拜师求学的事,等孩子再大一些也不迟。” 一场徒劳,乔仲常心中虽有些不爽快,但并未生怒、气馁,他明白名师难求,名师总是有些自己的脾气和规矩在的。 回到家中,夜里烛台青灯下,乔仲常又仔细翻阅儿子所作的小诗,久久静坐不语,最后确切言道:“吾儿确有诗才。” 几日后,执着的乔仲常带着儿子乔见山,一同前去拜访百里夫子。 见到孩子眼眸明净、行止儒雅,百里夫子终究是心软了,给了机会:“你既名中带山,便以‘山’为题,且试帖五言律诗一首看看罢。” 乔见山落笔诗成,事便也成了,只因诗中有这么一句——“远山如衿青,始道读书人”。 所谓青青子衿,学子常穿青色交领长衫,青衿多指代读书人。学袍一抹青,远山一抹黛,乔见山以极具诗意的颜色将学子与山结合在一起,道出了他心中读书人的形象。 百里夫子看中的,不止是乔见山的诗才。 事虽成了,百里夫子却不让乔见山日日过来,每月只需过来七八日,余下时间仍以学习经义为主。 百里夫子道:“习文如构室,须先固根基,方可厚载,童子功夫要做足了,往后作诗写赋,典故才能信手拈来。” 三哥的求学历程,乔时为从中亦有所悟。 若是不徇私情,以旁观者去听百里夫子的话,是不是也有几分道理?这世上确有天纵奇才,但更多的是父母私心假手创造的“天才”,用假象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孩子。 再天才的天才,也要经历从无到有、循序渐进的过程。乔时为想要科考,是要先恶补童子功的。 …… …… 白昼渐短,昴星从南而升。 仲冬临近,乔时为已十个月大,到了咿呀学语的时候。 大人总会为幼儿的第一声称呼雀跃不已,古来如此,乔家人亦不例外。每当乔时为被家人抱在怀里,他总会适时地歪头嘻笑,而后含糊喊出一声娘亲、爹爹、祖母、祖父……引得小小院子欢笑不断。 一声爷娘,乔时为叫得毫无思想包袱,毕竟他这样的情况,养者恩高于生者情。 “小安小安,快快叫四哥。” “小安,叫我三哥。” 真叫人为难…… 乔时为坚定当个端水大师,脱口而出一声铿锵有力的“哥”! …… 冬至前两日,白其真与吴妈上街采办过节的货料,带上了兄弟仨。 三哥乖乖跟在母亲身边,帮着提篮子,四哥则像撒了欢的大鹅,东跑跑西看看还嘎嘎叫。吴妈用背带将时哥儿绑在身后,不耽误双手,所以乔时为只能攀在吴妈肩上,好奇张望着街上的攘来熙往。 冬至大如年,在大梁朝,冬至与元日、寒食并称三大节,其热闹程度不输过年。 阴气极盛而转衰,阳气虽弱而转盈,冬至是农时的起点,是关乎一年收成的大吉之日。 融礼入俗、敬天祭祖,党乡庶族约定的伦理影响着每一个平头百姓,他们耗费数月所得,难得阔绰一回,背篓里满载斤斤两两的货物,祈望着新的开始。 闹市里,各式摊子紧邻依傍,布帛菽粟、财米油盐自不必多说,除此以外,还有小贩结採棚子,售卖冠梳、领袜、珠翠、靴鞋、奇玩等货物,推着木车售卖饮子、胡饼、米糕、杂辣羹、爊鸭、炙羊串等吃食。 娃娃身体挨不住逛太久,尤其是到了午困时候,喧杂闹市里,乔时为看花了眼,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待到迷迷糊糊醒来时,已回到家中,乔时为躺在摇床上,身上盖着小被子。橘子不知是何时钻上来的,窝在他脚边熟睡,热烘烘的。 坐起身一抬首,堂前斜斜探出数条梅花枝,幽奇杌木上结了花苞点点,静待寒冬初雪催其绽放。 梅枝下,祖父乔守鹤正一边勾勒作画,一边给两位兄长讲解冬至的由来。 “夜寒为阴,昼暖为阳,夜极长则阴气极盛,昼极短则阳气极虚,日照偏南以致天寒地冻,故夜极长、昼极短之日,称之为‘冬至’。然天之道周而复始、阴阳始终,冬至之后,阴气竭,阳气萌,万物亦随之潜动……” 乔守鹤的说辞一套附一套,兄弟俩听得云里雾里。 乔时为终于弄明白——为何祖父满腹经纶,却不亲自教孙儿们学问?祖父似乎并不擅长蒙学之道。 倘若乔时为只是寻常孩童,恐怕也会被祖父的话给绕进去。 乔守鹤见兄弟俩直站着不吱声,执笔思忖片刻,道:“冬至乃是世间万物的新起点,一切自这一日重新开始。” 兄弟俩这才一副了然地点头。 …… 到了冬至这一日,三更天搭黑忙活,灶房那头早早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火光映夜。 一来是要准备拜冬祭祖的酒肉。 二来,冬至作为三大节之一,过节隆重,有亲朋同僚间相互拜贺、互送节物的习俗,白其真要为夫君筹备一二。 天蒙蒙亮时,窗台白霜寒气逼人,兄弟仨一一被叫醒,穿戴齐整后,一齐进祠堂祭祖。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时辰,天大亮,门前已备好马车——乔仲常今日要到巡检司当值,领人外出巡查。冬至普天同庆,大梁官员放假七日,然巡检司掌管一方治安,愈是节日热闹,愈是少不了人手当值。 每逢年节,正是乔仲常最忙碌的时候。 马车前,当乔仲常撩开车帘,发现车内满满当当摆着酒坛、食盒,他险些没有落脚的地方。 “意思意思便是了,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白其真趁机又清点了一遍,确保无误,才解释道:“都说‘肥冬瘦年’,冬至大过年,官人不趁这个时候走动走动,还等过年吗?今儿是官人上任的头一个冬至,马虎不得。” 又言:“再说了,山儿拜师求学一事,县丞大人和吴教谕没少帮衬,这感谢总是不嫌多的。” 白其真指着物件,一件一样地叮嘱道:“这几坛是我专程叫人从东京城中山园子正店捎回来的千日春,价格公道又有些名声在,既不寒碜,也不打充脸面,正正好,官人晌午后得闲时,记得给县丞大人、吴教谕送去。” “那些食盒里装的,是家里包的肉馅馄饨,有五六个口味,官人记得吩咐灶头盯着点时辰,巳时三刻烧火下锅,弟兄们巡街归来便可吃上热腾腾的馄饨。这家家户户热闹过节的,不能怠慢了底下做事的兄弟。”晓得他们个个胃口大,白其真借来了好些食盒,全给装满了。 白面为皮,中裹以馅,自唐时起,冬至食馄饨、饮清酒成了传统。 “我省得了,辛苦你了。” “说这些作甚么,忙完差事早些回来,别耽误了晚饭。” …… 送走马车,乔家灶头继续忙碌。 洗净的野荠菜切碎,拌入肉糜,搅和成馅;山里的鲜菇切成丁,又是另一口味的馅料。 生面粉撒入少许盐巴,打入三俩鸡蛋,面团被吴妈揉得光滑细腻、软硬适度,擀出来得皮又薄又筋道。 烧火棍看似胡乱地挑了挑,木柴被挑空架起,火苗轰一下窜高。锅里的汤底乳白香浓,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吴妈动作利索,一屉子馄饨下锅却不溅汤水。 待到一个个馄饨鼓着肚皮打跟斗,捞起盛入大瓷碗中,注入浓汤,撒上一把翠生生的葱花,顿时香气扑鼻,勾人生津。 吴妈很是满意自己的手艺,吆喝道:“大捏馄饨,一口一个,吃了聪明又伶俐。” 馄饨与“混沌”音近,坊间传有“吃掉混沌,聪明开窍”的说法。 “来,时哥儿,咱们也要一口一个,往后书卷不离案头,逢考必得案首。” 为了照顾小团子也能做到“一口一个,聪明伶俐”,吴妈专程包了一份小馄饨,小小一个,皮薄如绉纱,入口即化,肉馅软烂鲜香——他的这份用的是鱼肉糜。 乔时为眉眼弯弯,疯狂点头,好吃! 他得出定论,吴妈的手艺天下第一棒,吴妈也天下第一棒。 再看三哥四哥,起先还端着,顾及着吃饭的规矩,当热气腾腾的大瓷碗端上桌,立马把父亲平日里要求的规矩忘到九霄云外,一边吃一边数着自个碗里有几个味的馄饨。 用完早膳,馄饨的热气仿佛还在体内打转,浑身暖烘烘,舒坦极了。 乔时为第一回感受到冬至的隆重,望着墙围之上的一方云天,心中感慨,寻常人家寻常日子,不必饱我以八珍玉食,不必衣我以锦服绣华,此身此地,便是人间至好处。 …… 午后,北风一吹,天竟开始下起小雪,银屑纷纷,疑似梨花落。 大堂里,铜盆乌薪幽幽送暖。 乔老太太说了好几回,乔见山、乔见川仍是不肯将窗户关上,争着将手伸出窗外,掌心朝上,感受冰屑触手即化。 偶有几颗雪粒钻入堂内,扑在乔时为脸上,嗬,冰滋滋的。 乔仲常散衙归来,脱下大氅抖落雪屑,边搓手边走进大堂。看着窗外的雪景,他心情颇佳,忽来兴致道:“吴妈,晚膳温上一壶酒,我与老爷子浅酌几盏。” “家主,我省得了。” 等再晚些时候,一家人便开始布置冬至家宴了,放下暖帘,盖上桌布,围坐的圆凳上也铺了垫子,只待酒菜上桌。 偏是这个时候,大门那头传来了敲门声,先是犹犹豫豫的几下,声响不大,听着似有似无,隔了几息,才是铜环敲门的“笃笃”声。 “来啦,来啦。”白其真从连廊绕走过去开门。 伴随着大门打开的声响,是白其真掩都掩不住的惊讶一声:“姝燕?” 8 第 8 章 “二嫂。” “恁冷的天,快快进屋。”白其真顺势把手里的汤婆子推进乔姝燕怀里,又朝大堂那头欢喜喊道,“母亲,您瞧是谁回家来了。” 正堂里的老太太闻声,倏地起身,亦是不可置信,一边神色略担忧地嘀咕“燕儿怎这个时候过来了”,一边急忙小跑迎出去。 老爷子和乔仲常也跟了过去。 不多时,几人你搀我扶地一同回到正堂上,乔时为循声望去——姑姑身材高挑,只见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冬裙,举止如复刻祖母一般,大大落落的。 大梁女子施妆讲究“薄施朱色,面透微红”,但姑姑却用了颇重的铅华胭脂,涂了一个浓彩的梅花妆。 乔时为推算,姑姑应是二十四五的年华。 姑姑喜庆地招呼家中每一个人,“小山你都长这般高啦”、“小川你穿开裆裤那会儿,笑起来就好看”、“吴妈,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咱家做事呢”……一惊一乍间,叫人目光不能移开她,也叫乔时为险些没注意到姑姑身后还跟着个黄毛丫头。 小丫头瘦黑瘦黑的,发丝枯黄,一直扯着姑姑的宽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声不吭,很是警惕。 寒暄过后,老太太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燕儿,谢如刚怎不见同你一起回来?” 乔姝燕捋了捋耳际的散发,就近拖了张圆凳坐下,将黄毛丫头抱坐在膝上,淡淡应了一声:“没了。” 众人心一沉,老太太说话都有些打颤了:“这没了是哪个意思?” “没了便是没了的意思。”乔姝燕自知躲不开追问,便干脆说清楚,“你们也省得谢如刚那身子骨,全亏进读书里了……年头春寒起风,他不小心染上的寒病,入秋后复发,没多久就捱不住了,什么汤汤水水都灌不进去,挺着挺着就直挺挺了。” 姑姑这说话方式,颇有几分祖母的风格。 众人惊愕,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形,皆是语塞。 “这么大个事,你怎不捎信知会一声?好叫你二哥过去替你打算打算。”老太太心疼道,想到女儿恁冷的天,自个领着丫头从晋阳老家赶路过来,老太太红了眼眶。 乔姝燕将老太太拉到身边坐下,哄道:“二哥以官务为重,轻易脱不了身,我又不想叫你和爹替我操心,大哥原是要亲自送我过来的,也被我劝了回去……好了咳嗽还带喘呢,自个的苦药还得自个喝。再说了,这事初听着吓唬人,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 “他刚走那会儿,我也天顶漏了般地哭了几日,想着嫁给他这些年,他一心读书考功名,没那花花肠子,也没曾为难过我,两个人恭敬过日子。可后来我再一琢磨,我那刁嘴婆母和大姑姐合伙为难我的时候,谢如刚还是只知道读书,从不曾替我解围一二,我便不哭了……就这么点夫妻情分,略哭几日也就够了。” 乔姝燕说得轻巧,语气像是在拉家常,她呶呶嘴继续道:“谢家人待我刻薄,眼下谢如刚人没了,我自然不可能为他守寡,我可没法子朝暮伴着枯梧桐数豆子,过那心如古井水、波澜不惊的日子……我只是死了夫君,我又不是没了家,想明白这些,娘你说,这还算大事吗?” 说着说着,倒成了她在劝老太太。 “唉——”老太太哀叹一声,“原想着你性子粗,给你找个心细的读书人,他若是考了功名,你也能跟着过好日子……是我们想岔了。不过,你能想明白就好。” 性子粗? 乔时为倒觉得姑姑是粗中带细的人,粗也只粗在行止间。 说完这些,老太太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问道:“这便是你前年领回家的丫头?瞧着有两岁了,取了什么名字?” 乔姝燕点点头:“是了,便是她,既是我执意领回家养的,自不能把她落在谢家里。” 说起小丫头的名字,乔姝燕道:“丫头是春末领回来的,那没福气的正巧作了首诗,说甚么‘春花谢了又梅圆’,便以此取了名……” 乔姝燕说得慢,老太太抢了一句:“叫‘谢了又’啊?不甚好听。” “不是,哪有这般取名字的,叫谢梅圆。” 老太太听了还是摇头,皱眉道:“这名字不成,又是谢了,又是没了、圆了的,够晦气的,还不如叫谢了又。”言罢望向一旁的老爷子,吩咐道,“乔老倔你典故多,你给另起一个……咱乔家人谁名字里不带个典故,那都说不过去。” 听到老太太接纳了小丫头,乔姝燕喜逐颜开,她掇弄女儿杂乱的头发,叫小丫头看着精神些,应道:“不用麻烦爹了,路上我给另起了一个,就叫她乔大胆。什么花啊月啊的,听着自然是好,但要我说,都没有一股胆气吃得开。” 这是乔姝燕淳朴的愿望。 “那成,就按你说的……来,大胆,祖母抱抱。” 这话从老太太口中说出,中气十足,颇有一种公堂上“大胆刁民,速速招来”的感觉。可惜小丫头此时并不大胆,她紧紧拽着娘亲的衣裳不松手。 白其真心思更细致些,忙张罗道:“时辰不早了,先用晚膳罢,暖了身子再细说。” 乔仲常帮着搭腔:“再多的话,往后在家里慢慢说。” 每个人话里话外,都不着痕迹地表露着态度。 …… 吴妈先是端了碟蜜饯果脯来,想哄小丫头的喜欢,谁料,小丫头明明正是贪嘴喜甜的年岁,却能盯着蜜饯忍住不伸手。直到乔姝燕接过碟子,示意她吃,她才怯怯抓了两块藏进袖袋里。 随后,一道道菜肴端上餐桌,有乳炊羊肉、糟卤黄鱼、莲花肉饼、八珍汤、凉拌笋鲊、栗子糖油糕等等,小炉煮酒香气飘,席上渐渐有了过节的热闹氛围。 “当心当心,刚出锅的新鲜馄饨。” 宴过一半,吴妈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摆到乔姝燕跟前,憨笑中带些局促:“‘冬馄饨,年馎饦’,年年过节年年吃……他小姑,尝一尝今年冬至的馄饨。”总是要吃上一口馄饨,这冬至才算是和家人一起过了。 正此时,北风刮开松动的窗户,一股雪屑随风涌进大堂。 乔姝燕借机揉了揉眼睛,低头掩住脸,欢喜道:“那敢情好,从前……从前吴妈你一得闲就爱包馄饨,这几年我想念得紧。” 勺子舀起一口馄饨,沾裹了一层浓浓的香油,又香又烫口,乔姝燕道:“难得你还惦记着我好这一口香油味。” 餐桌上,大人们筷子都停住了,气氛发生微妙变化。 少年郎的感知要迟钝些,哥儿俩没察觉到小姑的情绪变动,乔见川搭话道:“大捏馄饨,一口一个,吃了聪明伶俐,大胆妹妹你也吃呀。” 乔见山也道:“祖父说,吃了馄饨,过了冬至,万物向阳而生,一切从新开始。” “是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乔时为心道,他知晓,大人们那层薄如纸张的掩饰,终将会被这两碗馄饨撕破。 果不其然——姑姑埋着头吃馄饨,想叫家人看不着她的脸,岂知委屈一旦上了心头,便再难压下去。忽而泪珠子滴答滴答落入汤中,继而是哽噎抽泣,一抬首,那浓粉艳抹的桃花妆全散了,一道连一道的泪痕。 泪洗胭脂,妆残人消瘦。 怯生生的小丫头终于鼓起了胆气,她紧握小拳挡在乔姝燕前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许欺负娘亲!” “丫头,没有人欺负娘亲。”乔姝燕将女儿搂在怀里,依旧哭泣不止。 一家人任由她宣泄情绪,白其真默默抽出帕子,仔细替她擦干净泪痕。 好一会儿,乔姝燕情绪才稳定下来。 隔着白其真,乔姝燕朝兄长说道:“二哥,对不住,你别怪妹妹不懂事、不挑日子,非得今日回来,扰得大家伙不得安生过冬至。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过节,客栈里冷冷清清,安静得我心烦意躁,实在是没法子再待下去了。” 她早两日便到封丘了,原想着住几日客栈,等过了节再回来。 接话的是白其真,她替小姑子理了理衣襟,温言道:“兄长照顾妹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时时、事事他都该替你撑腰,你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断没有回家还要选日子的道理。你可莫再犯傻,有什么委屈都同家人说说,别自个揣着石头压心上。” 姑嫂的一番对话,印证了乔时为的判断——姑姑并非粗心之人。 老太太跟着说道:“这回你嫂子说得对,咱若是受了气,就得说出来。” …… 等到晚膳结束,乔三郎、乔四郎回了书房,几个大人围坐在一块,乔姝燕这才开始倒苦水。 “原是我嫁到了谢家,大家搭棚过日子,只要不戳破这层纸,便可各提各的皮子演灯影戏,倒也安生。姑嫂婆母虽有些不对付,我也能忍得住。” “平日里有什么不如意,背地里数落我便也就罢了,可谢郎体弱多病、福薄命短与我何干?女儿清清白白嫁进门,临了,却是背着一堆骂名离开,莫名成了是人都能指指点点的祸害,我实在想不明白……” 乔姝燕哭的不是身世凄惨、无依无靠,而是世道不公。 嫁给谢家最受宠、读书最好的小儿子,婆母常挑她礼数,数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丈夫体弱患病、溘然长逝……这一桩桩明明是她遭了罪,可三言两语,一句“命克夫君”就全成了她的过错,公平吗? 老爷子、老太太懊悔不已,痛恨当初看走了眼,连连哄女儿道:“都过去了,回来了就好。” 等到更深夜阑时,乔时为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 “这事过不去,敢叫我女儿不痛快,谢家休想有好果子吃!” 是祖母在说话。 乔时为的房间与祖父母的院子离得近。 “一个烂桃坏满框,这谢家没一个好东西。”祖母忿忿不平,“我可不是那没气性的,明儿我便叫人捎信给老大,叫他扛着长柄铁斧,上谢家给燕儿讨回公道,该是燕儿的嫁妆一分一毫一厘都不能少,劈了烧柴火也不便宜他们。” “嘘,你可小声些……”祖父劝道。 “嘘甚么嘘,你可少跟我提‘规矩’那一套,规矩是说给你们这些扁担都压不出个屁的人听的,我粗鲁,我无才无德,我可顾不得破箱子烂麻袋的规矩……那官府说了不能用长斧砍人,可没说不能吓唬人。” “我让你小声些,别叫燕儿听见了,又惹她神伤。”老爷子叹了叹气,“为了回家见咱们,不知她事先铺了多少层的胭脂,我瞧着都心疼,好不容易哄她歇下了,让她先安生几日罢……” 又言:“燕儿这事你就莫操心了,她二哥会办妥当的,他们两口子想事情向来周全。” 9 第 9 章 回家几日,小姑的状态逐渐恢复,整个人慵懒轻快了许多。 乔大胆也跟着大胆了不少,喜欢追在吴妈身后夸奖:“好吃!”成了吴妈的小跟班。 这日冬晴,风和日暖。 乔时为半眯着眼,惬意地晒着日头,忽伸出一只手揪了一把他的脸:“这小脸蛋,又粉又弹又嫩的,活像那剥了壳的熟鸡蛋。” 是小姑的声音。 完了她还招呼道:“大胆丫头,你也来揪一把弟弟。” 乔大胆黏糊糊的小爪子伸过来,狠狠揪了一把,若非考虑到自己年岁还小,乔时为定会喊上一声:“大胆!” “这庞儿正的,外人定以为是二哥二嫂亲生的小子,是正经的乔家人,谁能料想到是领回来养的。”乔姝燕说笑道。 乔时为心中窃窃自喜,权当小姑是在夸自己长得好看,乔家人哪个相貌不出挑的?于是暂且原谅了她揪自己的脸蛋。 白其真坐在台前,一边清算账簿,一边笑笑应道:“瞧你说的,这院子里哪个不是正经的乔家人。” 乔姝燕紧靠着嫂子坐下了,像从前那般,帮嫂子对读账目。 “二嫂你真好,二哥娶了你是乔家的福气。”乔姝燕掏心窝子说道,“不管是待我,还是待大胆丫头,你总是做得周全,叫人心里舒坦、如沐春风……从前没出嫁的时候,我便佩服你。” 白其真停下了手头的事,合上账簿,问:“你觉得我待时哥儿如何?” “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待亲生的小子也不过如此。” 白其真摇摇头,实诚应道:“实则,我的私心仍是多用在山儿、川儿身上。骨肉亲情的疼爱,山儿、川儿他们生来就有,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而五郎不同,有些事我若是不做、不替他去说,他便没有,所以我总是斟酌着些,害怕落下甚么。” 她谦虚道:“人心难得一样平,你夸奖的周全,不过是份内之责罢了。” 乔姝燕欢喜靠在嫂子肩上:“我怎觉着……更佩服你了。” 乔时为举手,心里默道:“侄儿附议。” …… 大恩永报,小仇现算。 十年太久,今年恩怨还需今年了。 岁末腊月,乔仲常提早了结手头的公务,告假半月,回了老家晋阳,要为妹妹讨一个公道。 按老太太的话来说:“今年的事莫拖到来年,他叫我们没过好冬至,我们也叫他休想好好过年,没得叫人以为我乔家是软骨头、好欺凌。” 乔仲常回到晋阳,做足准备,直到第五日才与大哥去了曲阳谢家。 乔时为听说,大伯乔伯寻长得比父亲还凶猛几分,当日果真扛了长柄双斧,一人就封住了谢家的后门,断了他们的退路,还骂道:“欺人的时候趾高气昂,眼下却想王八脖子一缩,当个怵头龟?我看今日谁人能出这个门。” 乔仲常则是请了村正、村丞,带着乔姝燕的嫁奁账目,一同到了谢家堂前。 大梁厚嫁之风颇盛,乔姝燕当年的陪嫁奁产可不是个小数目。 谢家先是扮了一场可怜,谢家主泣道:“季子如刚病逝不过月余,举家悲痛欲绝之际,乔巡检今日之行径,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难道丝毫不顾及曾经的姻亲之谊?”意指他以官欺民。 “如刚英年早逝,鄙人亦感惋惜。”乔仲常铺垫一二,继续说道,“可论及悲痛,舍妹丧夫之痛怕是更甚几分,棺前哀哀恸哭,以至无泪可沾巾,然服丧百日之期未过,谢家却对她咄咄恶言,逼她们母女离家,合乎伦理哉?究竟是谁人罔顾姻亲之谊?” 又言:“乔某今日一身便衣,请的是当地村正、村丞来作证,哪一处谈得上是欺人太甚?” 随后,谢家人又想拿道德、名声那一套来压乔家:“乔氏不念夫妻旧情,不恤翁婆年迈,却只惦记着区区田畴,一心想要转移夫妻资财改嫁别户,义不足以为人之妇,孝不足以为人儿媳……这事传出去,她就不怕被人指脊梁骨,乔家人的名声还要不要?” 显然,谢家很懂人言可畏、礼法吃人的那一套。 乔仲常回得很硬气:“且不论舍妹是否真的改嫁别户,你们苛待舍妹,却想让她行孝养之道,你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这事若是传出去,那便让外头的叔伯姑婆们评评理,告到衙门我乔家也不怕。” 他拿出一卷《大梁刑统》,铿铿言道:“大梁有律,随嫁奁田、资财为妇人所有,翁婆族人不得干预侵占,谢家侵占舍妹田产、铺子而不还,是要违抗大梁律法不成?” 乔仲常自知此时绝不能露怯一丝一毫,若退半步,则流言蜚语席卷而来。 于法于礼,乔家行正坐直,有何可惧? 本以为走到这一步,谢家若是识相归还嫁奁,往后两家不相往来,此事便罢了。谁知谢家人眼看卖惨、道义绑架皆不好使,便开始横耍无赖。 谢家亦早有准备。 谢老爷子道:“咱们平头百姓律法不如乔巡检读得精明,却也知道既嫁从夫,乔氏嫁奁为夫妻共有……说来惭愧,如刚在世养病这半年,乔氏典卖田产为夫治病,药资昂贵,细软尽销,所剩已然无几。” “乔贤侄若是执着于此,核算剩下的三俩百钱,尽管拿去好了。” 口中说着“惭愧”二字,却无半分愧疚之意。 更可气的是,那老虔婆竟哭哭啼啼抹眼泪,诋毁道:“我苦命的儿呀,你痰迷心蒙了窍,娶了这么个催命的罗刹婆,克走了你,如今还有脸来家逞威风,叫人过不得半天太平日子……”这话何其狠毒。 乔仲常一掌拍断了椅扶手,骂道:“你们横着走惯了,便也想在我跟前做派头?本官黑沟子里抓癞头,甚么场子没见过,原想着谢如刚是有几分读书人气性的,我留个薄面敬他入土为安。现今闹到这步田地,你们自个扯了遮羞布,倒免得叫我为难了。” “你们真以为我今日过来,只是为了要回嫁奁?我妹子这样清清白白的人,活不该受你们搓磨,我乔家要的是一个理。” “都叫外人瞧瞧你们谢家做的黑心下流事。”乔仲常这才从袖口掏出一叠典卖契书的副本来,甩在桌上,道,“嫁奁为夫妻共有是不假,可这典卖契书上,签的可不是他们夫妻的字,而是经了你家三儿子的手。谢如刚初秋犯病,入冬弃世,他的三哥秋末便在牙行挂牌典卖庄田……一个当哥的觊觎弟弟的资产,弟弟还活着便作死了的打算,当父母的非但不拦着,还帮着一起谋算,助纣为虐,敢问一句,谁才是真正的催命罗刹?从来没见过哪家人活着时就敲钟的。” 谢家人相顾失色,没料到乔仲常已查到这一步。 “人在做,天在看,如今你们的儿子也在天上,便让他瞧瞧父母是如何算计他的,又是如何欺辱他的妻儿的。”乔仲常一边收拾物件,准备离去,一边言道,“律法有言‘擅典卖寡妇田宅者,杖一百’,我问过钱主、牙保,他们俱不知情,说你们打了典卖祖田的幌子。一纸状书告到衙门,我妹子的嫁奁一分一毫都不会少,你们该吃的棍子也一杖都不会少。” 谢家人反悔,但阻拦不了乔仲常离去的步子。 乔伯寻赶来汇合,两把斧子在身前一横,骂道:“眼前有了钩子,怵头的王八又敢伸脖子了?” 因为打官司,乔仲常多耽误了几日,回到封丘县时已是年关。 讨得公道的乔姝燕,在家中渐渐养回了粗性子,一点子趣事也能惹得她捧腹大笑,无需拘着甚么,也无需计较甚么。 …… …… 自打乔时为学会走路,他便打着寻兄长玩的旗号,一有闲便往书房里钻,安静坐在一旁看兄长们做课业。 乔见山、乔见川做完课业,犯了“过家家,当夫子”的瘾,便拿乔时为和橘子当学生,教他们读书识义。 乔时为自是捧场,听得认真,跟着兄长们摇头晃脑学读书。橘子则不然,该睡还是睡,顶多甩甩尾巴敷衍一二。 “今日的学业就到这里,地字班乔橘子堂上态度不端,散学后罚抄《千字文》十遍。” “汪!”——“你发什么癫?”橘子同学表示不满意。 进了书房,透过字里行间,乔时为慢慢了解身处的世道,即便他现在只读了童子蒙学的书籍。 《史学提要》里写“宣王下士,稷下为盛”、“炀帝无道,巡游无度”、“元和以来,古文特盛”,通过这些事件记载,乔时为推测出历史发生变化的拐点——这个世界也有大汉隋唐,直到五代十国时,不知哪个角落多摇了一扇风,扑没了赵家“黄袍加身”的机会,赵家从此淹没在芸芸众生里,而梁太-宗冒了出来,阴差阳错,取而代之。 历史拐点发生偏离,历史进程却是一致的,大梁给了机会读书人们登台。 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昔日之王谢,未必能为今朝之冠冕。 吏服训稚,儒通文法,儒与吏已难分彼此。 …… 家院一方,给了乔五郎四时平安。 春时,院外篱笆围里菜花丛丛,黄蝶前头飞,大胆后头追。 入夏,弯曲回廊下,两位兄长试农桑,既种葡萄又种瓜。 待到墙头的鸣蝉叫倦了,吴妈摇了桂花,煮了圆子,一股桂香沁入喉,便到了深秋时候。 乔时为最喜初冬,贪睡的橘子窝在书房榻上,他靠在橘子的身上,借着窗台照进的日光,随手取一卷书翻阅。读着读着,半知半觉,便又长了一岁。 10 第 10 章 小径深处读书房,鳞鳞经籍置满箱。 书房是家中最大的房子,门窗南向,采光最佳,朝入晨晖,夜见星辰。 这里虽比不得高门大户那“插花、挂画、焚香、点茶”之四雅轩堂,读书的物件却是齐全的——两案一榻小屏风,笔墨纸砚与镇纸,外加三墙藏书。 不满三岁的乔时为手短脚短,橘子立起来都比他高。 架子上的书卷够不着,乔时为每每只能翻阅兄长们遗留在书案上的书籍,今日读了《论语》,明日却读《礼记》,断断续续。 偶尔兄长“粗心”,出门“匆忙”,还能品读到他们落下的课业。 没写完的那种。 小小的乔时为抬头看高高的书架,颇有居低仰视万仞书山的压迫感。从藏书上,便可窥得科考之难。 焚香礼进士,撤幕待明经,进士出身与明经出身地位悬殊,世人重进士而轻明经。乔家的藏书也多与进士科相关。 以经义定去留。那便少不了诗书礼易和《论语》《孟子》,此乃基础。 以诗赋论高下。若想金榜名传四海知,且先过五言七字这一关。文风诗风是很玄妙的东西,既讲究天赋,又吃学问底子,能做到“音韵铿锵、对仗工巧、熟练驱使典故”三者合一、样样不落,绝对称得上一句笔力深厚。 以策论择能吏。求天下真理,习官政世事,更是涉及古往今来、天南海北。 单说读书,且不论背记,就已是一件苦事矣,可见“寒窗苦读”并非一句虚言。 在书房待了一段时日,乔时为发现,兄长们所用的书卷大多是手抄本,通篇小楷,笔力刚劲沉稳,很是赏心悦目,必是老书生抄售,想来价格不菲。 练一手好字,是需要时间积淀的。 而父亲所用的书卷,则多是刻版,偶有一两页晕开了墨水,或是模糊不清,都是常有的事。 父亲对兄长学业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读书时,独个去看繁体、古体字时,乔时为感觉颇有压力,句子连起来读时,却又莫名读懂了。话虽如此,背记繁体、熟识笔划是当务之急,需提上日程。 …… 又是一日读书时,小团子领着橘子摸入书房,依在一块。 橘子窝成一团,任由乔时为靠着。 今日读的是《论语·子路篇》。 乔时为把书卷铺在身旁,手指对空描字,以此背记繁体。描得入神了,不知觉随手取了个趁手的物件当作笔,继续比比划划。 睡得迷糊的橘子半睁眼,发现是小五扯着自己的尾巴,鬼画符般不知在挥舞什么,只当他在贪玩,便又睡下了。 乔时为起身抻腰时,才发现自己手里拽着橘子的尾巴,手心沾了好些橘色毛。 一个上午过去,直到听见吴妈哼着小曲儿走来:“小女绣荷包,一绣绣雁儿,郎君猜我多思念,二绣那个春日粉桃花……”乔时为把书卷放归原处,抱住橘子闭上眼,佯装跟橘子一样,一睡睡半日。 今日收获颇丰,一边记繁体字,一边顺道把《论语·子路篇》给背完了。 乔时为不得不感慨一句,娃娃的记性果真好使,背记字句比前世还快一些。 成人的理解、前世的见识、孩童的记性,三管齐下,强得可怕。 …… 日头正好,吴妈给乔时为套了件袄子,将他领到前院,给他和乔大胆各塞了块定皮酥。 白其真坐在小凳上,正抱着簸箕捡豆子——乔四郎最近换牙,喜食炖得软烂的豆子。 “娘亲,你吃。”乔时为将定皮酥举过去。 “五郎乖。”白其真抿了一小口。 “娘亲,我帮你捡豆子。”乔时为的手太小,捡不了五六颗,手心便满了,所以动作很慢。 小团子声音稚气,乔时为至今还未接受自己“银铃般”稚雅清脆的声音,哪怕他试图压低,声音照旧清亮,他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夹子”。 而且会持续相当长的年头。 每每这个时候,乔时为很是希望快些长大。 吴妈笑呵呵夸奖道:“时哥儿是懂孝敬夫人的。”她想起小曲里唱那状元郎的风光,便打趣乔时为道,“要我说,等哥儿年岁大些,同两位兄长一道读书考功名,科发少年郎,一门三桂枝,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那才风光哩,夫人怕是夜里睡梦都要哼小调,俺也跟着沾光。” 白其真习惯了吴妈的话唠,道:“五郎才多大点?你同他说这个。” “倒也是,早两年还穿开了裆的裤头呢。”吴妈应道,“年纪小归年纪小,这不是盼着呢吗,哥儿仨长大了,事也就成了,夫人后头有大福气。” 本以为话到这就结束了,谁料,乔时为仰头,认真问道:“娘亲,嬷嬷说的话当真吗?” 吴妈大喜:“瞧我说啥了,咱时哥儿是懂孝敬的。” “当真,自然是当真。”白其真替乔时为紧了紧袄子,顺带摸摸头,温和道,“不过,五郎读书是要为自己挣功名,不是为了娘亲。” “都为不成吗?为自己也为娘亲。” 白其真一愣,转而欢喜点头:“都为也成。” 吴妈继续搭腔:“咱时哥儿这气高志大,了不得,以后是有大本事的,无怪早早就不肯穿开裆裤了。” …… 夜里,乔时为经过和橘子商量,一致认为,是该适时显露显露天赋了。 读书人家,娃娃三四岁开蒙也是有的,乔时为给自己放宽松一些——两三岁。 一来,老打着睡懒觉的幌子混进书房,时间久了,说不通。 二来,乔时为想读书架上的其他书卷了,总不能一直看书案上那几本蒙学书卷罢。 …… 翌日早晨,父亲去了衙门,兄长上了学堂。 不打紧,还有祖父在家,乔时为晓得,祖父是家里学问最好的一个。 小儿家家的,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耐,显露天赋最直截了当的法子,便是背书。 科考一道,要啃下那一本本砖头般厚的书籍,决计是少不了好记性的。 这会儿,祖父正在自个小院里捣药,与平日勾勒作画时一般,聚精会神,全神贯注。 乔时为手里握着小棍,在祖父几丈开外的平地上,佯装自顾自地玩耍,嘴上一字一顿地背诵:“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一句连一句地往外抖,把子路篇从头背到了尾。 乔时为原打算背个《千字文》就够了,后来一想,大梁颇为推崇少年神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者,这两年,三哥、四哥在当地小有天才名声,再加自己一个也不算多。 所以,乔时为选了昨日背的《论语·子路篇》。 岂料,祖父捣药捣得入神,或说是习惯了孙儿们平日里得读书声,没分辨区别,一时间竟没注意到是乔时为在背书。 乔时为苦恼,正打算再背一遍…… 这时,祖父捣药得动作忽而一滞,陡然转过身来,手里还握着捣药的石杵子,终于察觉到异样。 他满脸不可思议地快步走过来:“时为小子,你……你方才在背甚么?”说话声都有些颤。 “是三哥教我的。” 实际上,乔见山确实教过。 老爷子依旧不敢相信,又问:“教一遍,你便记下来了?” 乔时为摇摇头,默默伸出两根手指:“教了两遍才会。” “了不得,了不得……”老爷子欣喜若狂,顾不得再问更多,先是跑进屋喊道,“孟桂秋,你出来瞧瞧,你小孙子出息了。” 老爷子把事情三言两语说了一遍。 老太太亦是后知后觉,诧异道:“方才是时哥儿在诵书?”他才那么点儿大,还没老太太的铁柄斧头立起来高。 “不是诵,是背。”老爷子纠正道。 老太太看看乔时为,又看看老爷子,几番来回,问道:“乔老倔呀,你务必仔细再想想……你当真不记得自家的祖坟埋在哪儿了吗?” “你突然提这个作甚么?” “先是山哥儿,后是川哥儿,如今又来了个时哥儿,谁家读书人跟兔崽子似的,一窝一窝地出?你说,该不该是咱乔家祖坟冒青烟了?”老太太道,“若是找到了,花些银钱修缮修缮,年年烧香,指不定过两年我也能同你吟上两句。” 老太太说得有趣,老爷子应得也有趣,他道:“照这情况,乔家祖先怕是架火将地府点着了,才能冒出这么多青烟。” 老爷子抱起乔时为,去了正堂,叫他又背了几段。 乔时为有意背错一些,但也足够惊人了。 待到学堂散学,三哥四哥归了家,乔家院子再次热闹起来,他们亦欢喜。 只是不多一会儿,乔见川突然要出门,说是要去孙家一趟,白其真劝都劝不住。 “娘亲,我去去就回……”乔见川撒了腿跑,声音渐远。 三哥乔见山“啧啧”两声,摊手道:“这猴急的性子……” “山儿,是怎么一回事?” 乔见山说出由来:“午后堂间歇息时,四弟与孙鹏比谁的牙齿多,四弟输了,孙鹏新长了两枚门牙。” 白其真不解:“跟这事有什么干系?” “娘亲你不知道,孙鹏苦背了半个月,也没背完子路篇,四弟是急着去找回场子。” 乔时为一听,顿时明白,扶额苦笑——以四哥的能耐,不出三天,四哥便能把他的名声传得远远的,人尽皆知。 …… 孙家大门前,乔见川果真是把孙鹏约了出来。 他胸前挽着手,踩在台阶上,踮晃着脚,揶揄道:“孙鹏,连我家五弟都会背子路篇了,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我五弟还不到三岁。” “乔见川,你喊我出来就为这个?”胖小子呶呶嘴,“你好没意思,谁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 “明日到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 紧接,乔见川实诚劝道:“你还是要多用功些,免得天天挨夫子的尺子,再耽误下去,只怕是我家乔橘子都能背了。” “这乔橘子又是哪个?” 忽而寒风起。 11 第 11 章 檐下双盏亮,席上一堂欢。 秋冬夜色深,屋内烛光似薄纱,映在笑颜上,添了几分柔和。 今日座上,唯有一个话题,人人笑语中都带“乔五郎”。 乔时为每背诵一小段文章,便有三哥、四哥争着举手,意气呼道:“这几句是我教五弟的。” 一番较量之后,三哥更胜一筹,教得更多。 乔仲常平日里对乔见山、乔见川的关注度高一些,如今涉及到养子的蒙学大事,他亦不含糊,他取来两卷蒙学书卷,翻开当中一页问乔时为:“五郎,告诉爹爹,你可认识书页上的字?” 乔时为摇摇头。 三哥、四哥可没教过他认字。 “那便是了。”乔仲常了然,分析道,“想来是五郎日日见兄长们读书记诵,潜移默化之下,便也以记诵为乐事,像学说话一般,把兄长教的全记了下来。书若不脱口成诵,则难以思索致用,五郎有如此天赋,读书一事算是迈出了一大步。” 他接着说道:“然,若是不通字句义理,则难辨文章真谛,只背文章不识字义,等同于还没理会方寸,就急着要学七尺。” 所以乔仲常与老爷子商量道:“当务之急,是要教五郎识字识义,又不能太过枯燥苦闷,免得小孩子家家失了兴致……父亲以为如何?” 乔时为心中暗暗大赞,这便是他想要的。 老爷子应道:“你说得在理,只是眼下恐怕不好寻这么一位塾师……纪夫子倒是善教经义,可时为小子年岁实在太小了些,不宜过早送到学堂。” 他再三斟酌,仍是犹豫不决:“我倒是愿意一试,只是你也晓得我的气性,一谈文章便是天南地北一通说,只怕会糊涂了他……” 乔仲常早注意到父亲今日大有不同,那样清高自居的人,今日目光竟一直锁在五郎身上。 修道之人的“眼缘”,是他理解不透的。 “父亲既有此心,不妨一试。”乔仲常劝说道,“寻常学童才用寻常法子,五郎第一步便走得不寻常,父亲的教法兴许正合他的心意。再者说,眼下不过是识字识义罢了,父亲从前也是教过山儿、川儿的。” “那我便一试?” 连老太太都揶揄道:“你那心思早写脸上了,就莫犹豫了。换了别人,还能比你更尽心不成?” 事情就此定下。 …… 更深人静月色浓,唧唧虫鸣透窗纱。 乔时为翘着腿躺在床上,今日家人们的句句欢喜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橘子从外头扒开窗扇,钻了进来,大摇大摆跳上乔时为的床,熟练躺下,占了他大半张床。 “橘子,所以……我今日的选择是对的。” 橘子甩甩尾巴,予以回应。 当科举把“读书”与“成功”挂上了钩,世人心里便失了权衡,家庭、情感、身边的种种、世道的万般沧桑都与读书丝连缠绕。 “橘子,我真的需要读书,才能重新知道自己是谁。” 多少人被世道推着往前,终究也只能给出“姓甚名谁”这个刻版的答案。 …… 此后每日,乔时为用过早膳后,便会背着娘亲缝的小书袋,上祖父的院子学识字。 祖父特意为他找了一方矮桌,乔时为坐在小凳上,正好合适。 而祖父却需要屈身弯腰。 老爷子说文解字的法子很古派,他并未图省事而直接说出字义,而是一个个拆解笔划、部首,给乔时为讲解字的古今由来。 教的第一个字是“時”。 “時,汉隶也曾写为‘旹’。一个‘時’可拆解为‘日’、‘止’、‘寸’三个部首,将它们组合起来,你便知晓‘時’为何义了。” “日,便是你头顶上的日头,朝升暮降;止,足迹所致之处;寸,义为度量。日头移动,足迹变化,于是便有了昼夜、四时。” 短短几句话,乔时为仿佛看见了几个刻录景观的象形符号,一步步演变成了“時”字,又渐渐演变出更多的意义。 老爷子的教学方法,乔时为很受用,听得入神。 “时为,你可听懂了?”乔守鹤问道,“会不会太深奥了?” 乔时为点点头道:“听懂了,日头落山,一日便过去了。” 乔守鹤欢喜,喃喃自言道:“难得难得,记性与悟性比两位兄长更甚几分。”有此天分,他便可有的放矢了。 几日下来,乔时为慢慢摸透祖父讲授的路子——字不离史,词不离字,像砌墙一般一层层往上,真叫人佩服。 只不过祖父讲授时,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寻常孩子只怕听不了一刻,便会昏昏欲睡。 乔时为毕竟还不到三岁,老爷子讲半个时辰,便歇半个时辰,能学多少算多少,并未列下定式。 …… …… 冬去春来,乔时为将满三岁,也意味着父亲三年任期已至,到了考满的时候。 像乔仲常这样的京外小官,朝廷的考核依据主要是印纸。 所谓印纸,类似后世的纪实考察表,每年岁末由县衙主官填写当年的政绩功过,签批过印后,上交路级监司。 乔仲常学问上是差了些,当官处事却是一把好手,任期内,辑破了数起私茶、私盐案,域内无私造铜石之失,亦无漏事之过,颇得封丘知县、通判的赞誉。 所以,乔仲常历年的印纸上,功绩可圈可点。哪怕是算巡查走过的里程,他在京畿周围一众州县巡检中,也数靠前的。 若是论功行赏,乔仲常配得上评一个“优等”,提一提品级。 至于换个差遣,此事要讲究些机遇,倒是不敢强求。 …… 文书下达这日,乔仲常早早便归家了,脸色很是难看。 他的批文竟是“无功无过,续任旧职,领九品俸禄”。 白其真没有拘着他,任他饮了一场酒,再扶他回房歇息。 父亲“耍酒疯”吐真言,声音颇大,乔时为隔着墙壁也能听清楚—— “若是人人皆如此随意打发,便也就罢了,可那新乡的焦文太,单是我知晓的,便有三桩青盐案没办好,那盐贩回回都是转入新乡就不见了踪影,这难道不算过失吗?凭何他却升了?” 白其真一边用热巾布替他擦拭,一边应道:“想骂你便骂个痛快,至于道理,酒醒了你自然会明白……从前我爹在世时,就同你说过的,这入官的门道可比写文章难多了。” “他们劝我道,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再等下回便是了。”乔仲常冷笑,连啐了几口,接着疯道,“无能为力自然只能拿‘顺其自然’安慰自己,若是有本事,谁人不想操控结果?终究是我没本事,才会被人劝我顺其自然。” “他们兄弟仨不能像我这般没本事,都好好考,只管考,考到集英殿上,做官做到官家跟前,我看谁人能抢他们的功劳,谁人又敢春秋笔法。” “倘若天降大雨,万物均沾,哪根野草长得高,谁敢断定?” 乔时为听出了父亲对出身的耿耿于怀,还有暗藏的蓬勃野心。 这场“风波”很短,短到三哥、四哥都没有察觉,因为父亲翌日便恢复了正常,仍是勤勉公务,每日散衙归家后,按时考校孩子们的功课。 日子还是照旧。 乔时为唏嘘,自己还在追寻的答案,也许父亲已经找到了,让他举步维艰的是下一个难题。 …… …… 益祯元年,新帝登基。 这一年,乔时为五岁,到了正式开蒙的年岁。 乔家如约把乔时为送到了纪夫子的竹南学堂。 竹南学堂由纪家旧宗堂修缮而成,地方很宽敞。 还是婴儿时,乔时为就曾来过这里,后来又常过来接兄长们回家,所以并不陌生。如今,四哥乔见川仍在竹南学堂天字班读书,而三哥则已转入封丘县学就读。 这几年,跟着纪夫子蒙学的童子不断增加,原先三个班改为了现在四个班,仍是以“天字班”为首。 刚刚开始蒙学的小学童,理应先入最末的“黄字班”,但乔时为觉得“小子黄字班乔时为”说出去不太好听,便主动提出先考校学问,再定班级。 开蒙这一日,乔时为一身青色直裰,腰间以绦带系束,向纪夫子行拜师之礼。 乔家孩子敬的茶水,纪夫子是怎么都喝不够,他愣是把整杯茶都饮了干净,盼着新收下的乔时为能如两个兄长一般,大振学堂名声。 到了考校的环节,纪夫子端重了几分,严肃道:“早听说乔巡检家乔五郎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读书苗子,若是能有几成你三哥的天分,便是你的大造化了。” 十三岁的乔见山在县学里,连考了三回月试案首。 陪弟弟一同过来行蒙学礼的乔见山赶紧上前,解释道:“夫子,可不好这般说。” 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什么本事,他知道。 乔见川也帮忙道:“应当这般说,能生在五弟的前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我俩也就在年纪上略胜五弟一筹。” 乔见山谦虚也就罢了,纪夫子可还没见过乔见川服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