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狂人录》 第一章 追袭 大唐乾符三年,关内道原州,秋。 夜色如薄纱般遮蔽荒野,五步之外的一切变的模糊起来,远山巨大的轮廓宛如巨兽一般潜伏着。 狼嚎声由远及近,令天地间升起一层肃杀之气。 恍惚之间,陈玄烈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黄昏,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个时代。 深吸一口气,秋日的清寒迅速涌入肺间,旋即被腹中涌起的饥饿感压下。 “这帮贼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潜入我们忠武军的辖地掳掠,定要他们有来无回!”旁边的田师侃杀气腾腾道。 “贼人带着俘虏、辎重,定然走不远。”华洪将左耳贴在地面上,聆听着地面传来的动静。 三人都出自忠武军,皆是许州人,世代为忠武牙兵。 三年前受朝廷诏令戍边原州,抵御越来越猖獗的嗢末人。 “有动静,藏起来。”华洪忽然抬起头,望向西北面。 三人迅速躲进枯草间。 过不多时,地面沙沙作响,几十道矫捷的身影从前方一窜而过。 是狼群! 陈玄烈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动这些饿狼。 但狼的嗅觉实在灵敏,一头特别健壮的灰狼忽然停下脚步,侧头望向三人藏身之地。 双眼在夜色中发出锥子一般的幽光。 陈玄烈心中一寒,饥饿的狼群比贼人更可怕。 不过就在此时,西南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吐蕃话喝骂声,吸引了灰狼注意,低吼一声,跟上其他饿狼,消失在西南面的夜色中。 对它们而言,牛羊、战马散发出的气味更能吸引它们。 三人跟在狼群之后,不仅要掩藏踪迹,也不能跟的太近,更不能站在上风口。 狼会从风中嗅出人的气味。 华洪斥候出身,这些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不过前进速度颇慢。 在寒夜中小心翼翼的摸爬了大半夜,才见到远方山谷中的火光。 周围万籁俱寂,偶尔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以及嗢末人的窃窃私语声。 “先睡上一觉。”华洪拢起一把枯草往身上一盖,几个呼吸间便没了动静。 田师侃有样学样,不多时就传来一阵鼾声。 赶了大半夜的路,又要追踪,又要掩藏踪迹,陈玄烈也颇感疲惫,倒在枯草中,不多时也睡着了。 狼群极有耐性,一直忍到拂晓,火光渐熄之时,才发动突袭。 陈玄烈立即被惊醒,双手习惯性的握刀。 “还早,稍待片刻。”华洪早已醒来。 田师侃还在发出轻微鼾声。 山谷中一阵惊叫怒骂,战马惊惶嘶鸣,还有女人的哭泣声。 嗢末乃当年吐蕃军奴,有不少唐人,在吐蕃上百年的奴化之下,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血脉传承和语言风俗,沦为胡人。 他们此行东进,目标不是临泾城,而是城外的百姓。 狼群的进攻分工明确,犹如军队一般,会声东击西,会诱敌,会左右夹击…… 几十条狼在狼王的指挥下进退有度,绝不冒进,也不恋战,只求偷袭,往往得手之后立即退走,等谷中的人松懈时,又去而复返。 一直闹到天亮,狼群才退去,却并未离远,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徘徊,不肯离去。 而谷中传来浓烈的血腥气,人尸、狼尸、马尸散落一地。 嗢末人骂骂咧咧,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此地。 “时机已至!”华洪挽刀,小心翼翼的向山谷摸去。 陈玄烈和田师侃端着劲弩紧随其后。 如果没有狼群,嗢末贼人肯定会设有暗哨,狼群闹了大半夜,打乱了它们的部署,降低了他们的警惕。 山谷中,贼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清点损失,有的在驱赶掳掠而来的百姓。 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 陈玄烈清点了一番人数,贼人有二十五人,四人披着吐蕃锁子甲,只露出两只眼睛,外披彩缯,手持黑麾重矛,腰悬长剑,剑柄和剑鞘上镶嵌着红绿石头。 五人披着皮甲,背负弓箭,剩下几人无甲,但手上提着骨朵、短斧等重兵。 地上有三具尸体,以及五名伤者。 陈玄烈试了试弩,瞄向不远处一名正在拖曳狼尸的贼人,风很大,感觉没多少把握,若不能一击致命,必惊动其他贼人。 正面厮杀胜算不大。 遂将弩递给了华洪,拔出腰间横刀,顿感顺手许多。 向二人做了一個噤声的手势,从枯草中悄悄摸了上去。 那名贼人劳累了一夜,放松了警惕。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陈玄烈如猎豹一般从枯草间窜起,寒芒一闪,手中横刀干净利落的划过他的喉咙,没有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 贼人一愣,满眼不可置信。 而当他反应过来想呼喊时,喉间忽地喷出一蓬血雾,挥洒在清晨的寒风之中,随后身体软软倒下。 陈家刀法一向凌厉,陈玄烈也不是第一次杀敌,十三岁时就已经进入忠武军,走上了父辈的老路。 贼人一时还未死透,身体犹在颤抖,撕开的脖颈不断喷涌出鲜血,陈玄烈将他拖入枯草中。 恰巧另一名贼人走来,发现了正在拖人的陈玄烈,刚要出声示警,只听见“咻、咻”两声,一支弩箭射空,另一支弩箭稳稳插在贼人喉间。 陈玄烈回头,华洪微笑示意。 田师侃一脸懊恼的甩着手中劲弩。 “五郎的刀赶上叔父九成火候。”华洪低声赞赏。 “差远了。”陈玄烈没有谦虚。 父亲陈奉先武勇在整个忠武军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忠武军中卧虎藏龙,很多人没有显山露水。 不过陈奉先半个月前,驱赶嗢末人时,中了暗箭,正卧病在床。 三人合力,很快解决外围七名无甲贼人。 但也引起了其他贼人的警觉,尤其是那四个甲士和五名弓手,弯弓搭箭,让其他九名无甲贼人聚在一起,同进同退。 如此一来,陈玄烈三人不好下手。 “看来只有强攻!”华洪重新装填劲弩。 “那还等什么?”田师侃一手提刀,一手提着铁挝。 贼人劳累了大半夜,精力必然不济,凭着手中的劲弩和甲胄,倒也有几分胜算。 陈玄烈望了一眼山谷正中的四名甲士,与五名弓箭手互为呼应,形成一个小小阵势,还将掳掠而来的百姓驱赶在前,当成肉盾。 正面冲锋,如果不能快速扑杀那四名甲士,外围的九人会从后面赶来,形成前后夹击的局面。 三人与十八人正面厮杀…… 陈玄烈不怀疑二人的勇猛,但风险太大,“我等优势在暗,贼人优势在人多势众,不可与其力敌,可暂避其锋,贼人带着俘虏辎重,即便有战马也走不快,我等一路追杀即可!” “何必如此繁琐?谅这些贼人也不是我忠武军的对手!”田师侃粗着嗓门道。 “贼人有甲士、弓弩手、游骑,非寻常匪类。”陈玄烈望向华洪。 “五郎所言甚是,不可与其力敌,反正他们逃不了。”华洪年纪最大,经验最丰富。 田师侃哈哈一笑,“那就听五郎的。” 三人遂小心翼翼的退走。 谷中贼人不知虚实,疲惫不堪,不敢冒然追击。 “五郎知晓兵法?”华洪有一句没一句的问道。 “早年读过一些。” 陈家与田家、华家一样,在许州属于“乡豪”,世代为军,祖父陈从钧还在时,颇有眼光的请了先生,自幼一边苦练武艺,一边读书习字,兵法也稍稍涉猎过。 “果然家学渊源,如今天下大乱,五郎前途不可限量!”华洪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笑意。 “华兄谬赞,我等都是生死兄弟,将来有一口吃的,绝少不了两位兄长。”陈玄烈也有心结交二人。 身边多一人,就多了一丝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的可能。 唐末五代,英雄辈出,忠武军为天下之中,出了太多的能人、狠人,深深影响天下大势的走向。 第二章 陷阱 贼人不敢在山谷中多留,急着赶路,却舍不得掳掠的百姓和辎重,又不愿放弃受伤的贼人,带着一起向西走,速度极慢。 沿途不断受到狼群袭扰,伤亡还在增大。 只得派出游骑来回巡戒。 但这些游骑却是最好的猎物。 华洪弩箭极准,射出七箭,只有两箭没有射中,夺下敌人两匹战马。 “哈哈哈,有此物在,此番贼人插翅难逃!”田师侃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持刀,往来如飞。 陈玄烈主动让出剩下的一匹马给华洪。 “好兄弟!”就这么一个小小举动,华洪大为赞许。 一匹上好战马在这时代价值不菲,华洪为人慷慨大度,自然也喜欢与慷慨的人结交。 “好马配豪杰,此马在华兄手上比在小弟手上有用。”陈玄烈暗暗拍了个马屁。 “为兄怎当的?”华洪嘴上推辞,脸上却乐开了花。 也不全是陈玄烈吹捧,一个人的气度完全可以从言谈举止间看出端倪,军中能被称为“豪杰”的的确不多。 互相吹捧了一阵,华洪神色严肃起来,“贼军疲惫不堪,今日向西派出两人,应是求援去了,依为兄之见,为免夜长梦多,不如今夜就突袭,有战马在手,些许贼人不足挂齿!” “早该如此!”田师侃驱马过来。 陈玄烈眉头一皱,感觉有些不妥。 贼人配合默契,有甲士,有弓箭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按他的想法,即便贼人有援兵,在援兵赶来之前,也能一口一口吃掉他们。 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上去玩命。 不过华洪和田师侃显然不愿再拖延下去了。 陈玄烈现在是少数,不好违逆二人。 华洪能征求意见,已经相当给陈玄烈面子。 “小弟但凭华兄吩咐。”陈玄烈行了個叉手礼。 “就这么说定了,我二人有战马在手,当为先锋,乘其不备,直取那四名甲士,你在后放火鼓噪,虚张声势,迷惑贼众。”华洪颇有谋略。 “领命!”陈玄烈迅速摆正自己的位置。 既然定下计划,就坚决执行。 好在贼人也只剩下十三人,能战的也就那四名甲士,华洪与田师侃两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算非常大。 三人又商议了许多细节,华洪心细如发,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准备吃干粮的时候,田师侃弄来两片生肉,咧着嘴笑道:“不吃肉如何有力气杀敌?” 陈玄烈看着红白相间肉发呆,上面还布满了血丝,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华洪却不管不顾,一把接过,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追杀贼人,不能生火,否则会暴露踪迹,食物的气味也会引来狼群。 “是狼肉,还有么?”华洪意犹未尽。 “有。”田师侃又取来三块,抛给华洪一块,有给了陈玄烈一块。 狼肉腥膻无比,又柴又硬。 陈玄烈艰难下咽,忍着恶心将一块手掌大小的生肉切成片吞下肚。 虽然难吃,但腹中升起一股暖意,身上也有了力气。 吃了狼肉,华洪将所剩不多的干料搭配着草料喂给战马。 之后三人寻了一堆枯草倒头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已是深夜,华洪早已清醒,披挂上了甲胄,正在检查弩机、横刀,还给两匹战马马蹄上都裹上了布。 田师侃还在熟睡。 吃饱喝足,又睡了两个多时辰,陈玄烈顿感精神抖擞,身体中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华洪骑在马上,吟诵着李白的《侠客行》,手挽长刀,眼神如炬。 一身暗红色的乌捶甲在月光下发着幽光,威风凛凛。 也难怪他两骑就敢冲杀贼人,唐人一向尚武,虽是唐末,也没丢掉这份骨子里的豪勇之气。 加上精良的装备,更没有畏敌之理。 这时田师侃也醒了过来,披上盔甲,翻身上马,一手倒提铁挝,一手提着长刀,满脸兴奋之色。 二十年前,忠武军给着一代名将王式平裘甫,击南诏,剿灭徐州银刀军时,就被称为“天下锐卒”。 大唐任何战事,都少不了忠武军的身影。 “为兄去也!”华洪勒转马头,向西缓缓行去。 田师侃朝天打了一个哈欠,驱马赶上。 目送二人消失在深沉夜色中,陈玄烈也赶紧步行跟上。 深夜中寒风如刃,苍凉的狼嗥声从远处传来。 贼人依旧在前方谷地里燃了几堆篝火,照亮了整个营地。 西北遍地都是这种地形,连嗢末人也被称为六谷番。 华洪和田师侃仿佛两个优秀的猎手,一直沉住气,等待着最佳突袭时间。 陈玄烈也准备好火石、柴草,然后耐心等待。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东方天幕浮起一道鱼肚白,贼营里的篝火缓缓低沉、熄灭,两骑忽然从东北面杀出,宛如两颗流星。 敌人猝不及防,当即被撞飞两人,又被砍死数人。 二人轻而易举杀入营中。 陈玄烈大喜,正准备点燃柴草时,却看见华洪、田师侃二骑“噗通”一声,跌落陷坑之中。 贼人一阵哄笑。 原来他们在营内设置了陷阱,就等着猎物上门…… 猎人瞬间成了猎物。 陈玄烈如坠冰窟,也不知二人现在如何了。 通常这种陷坑里面都设有木矛、尖桩等物,人掉进去,立即扎成刺猬。 此前便有预感,这群贼人有些不同寻常,如今果然应验了。 陈玄烈揉了一把脸,继续在黑暗中潜伏,心中暗自决定,哪怕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为他二人复仇,夺回他们的尸体。 下了决心之后,人迅速冷静下来。 贼人又燃起了篝火,大声喝骂着什么,过不多时,从陷坑中拖出两人。 二人一动不动,全身血淋淋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不过接下来贼人的动作让陈玄烈心中一喜,只见一名甲士提着皮鞭抽打二人,立即传来田师侃的大嗓门,“呸,嗢末贼子,只会使阴的,乃翁着了你们道,要杀要刮快些动手!” 陈玄烈这才想起二人穿着甲胄,又骑着战马,即便落入陷坑,有战马垫底。 而陷坑中的木桩肯定扎不透二人身上的乌捶甲。 只要人没死,就还有机会! 第三章 贼兵 贼人非常狡诈,陷坑和鹿角通常设置在营地外,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 连经验丰富的华洪也中了招。 陈玄烈不断思索着如何救人。 华洪与田师侃冲入营中时,又杀了两名弓手,撞伤了一名甲士,无甲贼人伤亡更大,只剩下三人。 仔细清点,发现少了一名甲士。 应该是去求援了。 营地中的可战之人只剩下两名甲士,三名弓箭手,三名无甲贼人。 贼人伤的伤死的死,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掳掠而来的二三名青壮男女,不停的鞭打,试图让他们驯服。 但越是鞭打,他们眼中的仇恨越是浓烈。 而且看这几个贼人的样子,也是疲惫不堪。 连日被袭扰追杀的滋味并不好受。 陈玄烈原本指望在他们休息时混入青壮男女之中,但这时贼人开始折磨华洪和田师侃,一名身材并不高大的甲士用小刀在田师侃身上切割,一小块血肉被取下…… 陈玄烈眉头一皱。 吐蕃人占领河西时,以各种酷刑维持统治,动辄凿眼断手、剥皮取骨,手段残忍酷烈。 嗢末人继承了吐蕃人的风格。 两人落到他们手中,只怕不死也废了。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贼人故意折磨二人,逼潜伏的同伴出来救人,落入他们的圈套…… 田师侃的惨叫声渐渐变得凄厉起来,华洪一声不吭。 贼人不停的喝骂,似乎在拷问,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能再等了! 陈玄烈心中一横,再等二人就会被折磨死。 一个人活着回到临泾城,也无法向军中交代,以后抬不起头来。 他们不仅是袍泽,更是同乡的兄弟。 陈玄烈点燃面前的枯草,火焰随着寒风升腾,噼啪作响。 很快,营地外火光阵阵,烟雾升腾,寒风一吹,火势不断蔓延。 陈玄烈埋伏在暗处,等待贼人出来搜查,然后一个個解决他们。 不过贼人的狡诈也超过了他的预料,非但龟缩不出,反而聚集起来,摆出阵型,甲士在后,弓箭手居于俘虏之中,三名无甲贼人上马,提着长矛,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如果他们不出来,陈玄烈没有任何机会。 望着血流如注的华洪和田师侃,陈玄烈心中一横,提刀跳了出来,朝着敌营一阵大喝:“贼人听着,尔等已被我军包围,识相的速速投降!” 大火在身后噼啪作响,浓烟滚滚。 火借风势,人借火势。 贼人似乎被陈玄烈的气势吓到了,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陈玄烈赶紧提刀指向左面,“左队带上十个弓箭手从后面绕过去,走了一人那你们试问!” 又挥刀指向右边,“右队随我冲杀!” 声音气势十足。 陈玄烈握紧长刀,一步一步走向贼人营地。 “咻”一支羽箭落在脚边,陈玄烈眼皮都不抬。 “你、没有、援兵!”一名甲士用生硬的汉言吼道。 “此乃大唐疆域,尔等已经拖了这么多天,你说有没有援兵?”陈玄烈哈哈大笑,他既然这么说,心中肯定疑虑。 如果不怀疑,哪还会废话?早就提刀围杀上来。 陈玄烈越发冷静从容。 贼人这几天一直被追杀,早已成了惊弓之鸟。 那名甲士朝游骑喝令一声,游骑竖起长矛,纵马而出,朝陈玄烈冲杀而来。 不过双方间隔一百多步,速度跑不起来,陈玄烈居高,游骑居下,战马并无多少冲击力。 没有冲击之势,骑兵威力去了一半。 冲到面前,长矛朝着面门刺来,动作却是无比缓慢,并无多少气力。 贼人们被连续袭扰,精力、体力、意志力大不如前,如今气势为陈玄烈所夺,虚态尽显,又心中惊惧,刺出的一矛绵软无力。 陈玄烈双腿一弯,身体微弓,轻松躲过刺来的面门,然后双脚发力,居高临下,手中长刀奋力挥出,一人一骑交错而过,血光飞溅。 吁—— 战马发出凄厉的哀鸣,整条前腿以及贼人的右腿被锋利的横刀斩下,摔在地上。 贼人的惨叫充斥整个山谷。 陈玄烈将他拖出,当着谷中贼人的面,一刀一刀割断他的头,以此激怒谷中的人。 那几名贼人越发惊恐,手中的弓箭都在抖动,回望身后的两名甲士。 甲士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被俘虏的青壮们眼中重新有了光彩,有几人好蠢蠢欲动。 烈焰不断吞噬山谷周边的枯草枯木,将贼营包围其中,浓烟滚滚之下,似有千军万马。 陈玄烈提着血淋淋的横刀,闲庭信步般的走向敌营,“鼠辈何不惜命哉!” 从他们的眼神就能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惧。 “哐当”一声,西边的那名游骑扔下手中长矛,勒转战马,掉头就跑。 陈玄烈踏前一步,“动手!” 话音方落,几名青壮忽然发出一声愤怒的呼吼,一跃而起,将身边的弓手扑到在地,顿时乱了起来。 面对二十多青壮男女,剩下的两名甲士也无可奈何。 “杀!”陈玄烈提刀冲了过去。 两名甲士倒也勇猛,一人持剑,一人挺矛,朝陈玄烈刺了过来。 重矛在马上杀伤力巨大,在马下反而显得笨拙。 “砰”的一声,陈玄烈躲过了重矛的攒刺,一刀狠狠劈在另一人的大剑上,火花飞溅。 对方的膂力明显不及自己,后退两步。 陈玄烈转身,挥刀欺入重矛甲士内侧,重矛反而转动不开,胸口被刺了一刀。 横刀直刃,刃口锋锐,有一定的破甲力,利于步战。 嗢末人的锁子甲不惧劈砍、箭矢,却挡不住横刀的刺击。 不过毕竟是以一敌二,陈玄烈也被另一名甲士刺了一剑,有乌捶甲的防护,只伤了一些皮肉。 陈玄烈气喘吁吁,却斗志高昂,手中横刀却不堪重负,布满了缺口。 对方更不好受,重矛甲士明显已经不行了,胸前血流如注,身体微微颤抖。 两人只要倒下一人,陈玄烈就能轻松斩杀剩下之人。 但此时形势已经逆转,轮不到他出手,青壮们抄起地上木头、石块儿扑了上来,两名甲士陷入重围,顾此失彼,被一拥而上的青壮生擒。 接着便是愤怒的木头、石块儿雨点一半砸下去。 唐人一向尚武,西北边民与吐蕃人、党项人、嗢末人厮杀了两三百年,民风剽悍,仇恨早已深入骨髓。 等人群发泄完愤怒时,两名甲士已经不成人形,成了一滩肉泥。 陈玄烈没空管他们,赶紧去救华洪和田师侃。 还好,贼人只是折磨他们,没想取二人性命,流血虽多,都是皮外伤。 田师侃疼晕过去,华洪还清醒着,“多亏……五郎救我等性命……” 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四章 兵贼 此战收获不小,粮食有两车,布帛衣物一车,其他铜铁等物也有一车,还有狼皮、羊皮装了大半车。 关键还有五匹战马,两头牛,三十多头被宰杀剥皮的羊。 有这些东西,陈玄烈的父亲陈奉先就能熬过这个冬天,他的病一半是伤引起的,一半是缺衣少食拖出来的。 其他还有三副残破的铁甲,五件完好的皮甲,重矛、大剑、弓箭一共十余件。 “此地不可久留,贼人的援军随时会来,收拾一下,返回临泾。”陈玄烈吩咐道。 青壮男女们立即忙碌起来。 战场被打扫一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连尸体上的衣物都被搜刮一空,三具马尸被扔上了牛车。 “壮士,他们怎么办?”一个青壮男子指着地上的贼人俘虏道。 陈玄烈望着远处山梁上若隐若现的身影,“狼群会解决他们。” 不过这时华洪苏醒过来,挣扎起身,朝青壮道:“斩草就要除根,不可留下一个活口,将他们的人头斩下,插在路边,震慑贼人!” 青壮们回头望向陈玄烈。 陈玄烈点点头,心中没有丝毫怜悯。 如果自己落入他们手中,恐怕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嗢末人最擅长折磨。 一声声惨叫接连响起,青壮们手脚极为利索,很快就将那几名贼人头颅砍下,用树枝插在地上。 谷中升起浓烈的血腥气,吸引了远方的狼群。 天空中也有几只秃鹫在盘旋。 “走!”陈玄烈翻身上马,将收缴的长矛、剑、弓分给青壮。 这些人不仅会使兵器,马术也是不弱,前后驰骋巡戒,护卫众人一同向东行去。 “你等会使弓马刀剑,何以被贼人俘虏?”半路上,陈玄烈忍不住问道。 “都怪那天杀的史怀操,收走了我们的刀剑,一把菜刀不曾留下,贼人半夜突袭,没有防备,被袭破了村寨……”一個粗犷汉子愤愤不平道。 都直呼原州刺史史怀操之名,可见对其怨气之大。 陈玄烈也听过此人的名头,贪婪残暴,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各种苛捐杂税弄得天怒人怨,一度将手伸进忠武军。 但人家是原州刺史,忠武戍卒也归他调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尽管忠武将士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都将李可封一直忍气吞声。 “忠武军个个都是好汉、壮士,替朝廷四处征战,多谢诸位的救命之恩!” 闲聊之中得知此人名叫贾安,泾原本地人。 “不敢当,朝廷以我等戍边,正是为了保原州一方平安。”陈玄烈没有丝毫跋扈之气,也没有被他们的马屁拍晕。 “贼人来了!”巡戒的青壮惊叫一声,指着西南面的一道骑兵踪影。 躺在牛车上的华洪懒洋洋道:“无需惊慌,只是贼人的斥候而已,最近的嗢末部落在洪川,距此至少三日路程,不可能这么快。” 陈玄烈稍微放下心来。 接下来一天,贼人斥候时隐时现。 华洪指挥青壮设置了几处陷阱,不过贼人似乎也是老手,并未中伏,就这么一直跟着。 陈玄烈只能加强警戒,将十三名男丁分成三组,日夜戒备。 好在很快就进入临泾地界。 “贼人没机会了。”华洪一脸轻松笑意。 “呸,有朝一日,我定带人屠了他们的鸟部落!”田师侃被折磨的不轻,怀恨在心。 陈玄烈举目西望,天地间一片苍茫。 按照历史的惯性,大唐只怕再无机会恢复陇右道,更远的西域,也从此与汉家断裂,沦落胡尘之中…… 正唏嘘间,忽然感觉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被压抑着的闷雷声。 “骑兵,至少二十骑!”华洪脸色忽变. 陈玄烈眉头一皱,十几个贼人勉强还能对付,若是二十骑兵,只有等死的份儿,周围皆是开阔之地,想逃也逃不了。 “华三郎,你这斥候如何当的?”田师侃埋怨道。 陈玄烈转过身,望向马蹄声来的方向,“不是贼人,是泾原军。” 东南面烟尘滚滚,一列骑兵在平原上奔动,装束和认旗明显是大唐风格。 田师侃神色一松,“原来是泾原军,那就好说了。” “诸位将军,只怕泾原军比贼人更不好说……”贾全插了一嘴。 这年头官军跟贼军别无二样,甚至比贼人更狠。 原州刺史史怀操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陈玄烈脸色一沉,扫了一眼身边的车马和青壮,这些东西落入他们眼中,只怕不会善了。 忐忑之间,骑兵已经飞驰而至,如秃鹫一般围绕着众人盘旋。 森然的长矛寒光闪闪。 与忠武军的面有菜色不同,这群人马膘肥体健,盔甲鲜明,不过脸上也少了忠武军士卒常有的杀气。 一身穿明光甲的将领趾高气昂道:“尔等何人呀?” 华洪上前,一脸讨好的笑意,“我等三人俱是忠武军,遇贼人劫掠百姓,出手相救。” 将领斜着眼上下打量,目光停在堆满布帛的车辆上,从鼻孔中冷哼一声,鹰钩鼻让脸色更加阴沉,“哼,依本将看,尔等才是贼人!” “唰”的一声,长矛竖起,弓箭上弦。 华洪赶紧掏出腰牌,谁料那人正眼都不抬一下。 陈玄烈脑中快速转动,好汉不吃眼前亏,跟他们讲道理没用,要么将缴获的东西送出去,要么赌对方不会痛下杀手…… 泾原军臭名昭著,德宗时的泾原兵变,让大唐半身不遂,造成破坏不弱于安史之乱。 不过现在的泾原军早非当年,泾原军若是顶用,朝廷就不会从中原调忠武军来协防。 陈玄烈压下心中怒火,“将军误会了,我等不是贼人,来呀,将布帛、钱铁送给泾原兄弟们,算是一点心意。” 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那一车羊肉马肉能保存下来,就足够了。 父亲陈奉先还指望着这些东西熬过这个寒冬。 将领盯着陈玄烈,毫不掩饰身上的杀意,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动手。 陈玄烈始终微笑以对,“将军若是没有其他事,在下就此告辞,李都将还在等着我等回营交令。” 忠武都将李可封的面子,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给。 陈玄烈也是万不得已,才狐假虎威。 “肉、马、女人、钱帛留下,你们,走。”将领手握马鞭,鼻孔朝天。 几个女人们当即嚎哭起来。 落在他们手中,比落入贼人之手更惨。 然而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这是她们的命。 第五章 心软 “你……”田师侃勃然大怒。 陈玄烈心中怒火汹涌,自己三人玩命才弄回的东西,全为他们作了嫁衣。 这是不给自己活路。 陈玄烈手握刀柄,杀心大起,他有把握在自己死前,拉上此人垫背…… 寒风呼啸,骑兵们的长矛如刺猬一般围拢过来。 华洪一脸笑意,左臂为不可察的碰了一下陈玄烈按刀的手,“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尔等听好,这位是原州飞狼都军使史怀干,原州史刺史从弟!”旁边自有人回复。 难怪如此嚣张,原来是史怀操的从兄弟。 这两兄弟一个叫“操”,一个叫“干”,还真是人如其名,尽不干人事。 步军将领为指挥使,骑兵将领则为军使。 华洪笑容不变,“东西自当孝敬将军,不过这几个女人都是苦命之人,将军网开一面,今日之事铭记在心,他日必有回报。” 这年头的女人大多皮糙肉厚,相貌跟男人没多大区别。 史怀干抬手就是一鞭,抽在华洪身上,“没听见本将的话么?滚!” 华洪眼中怒火一闪而逝。 周围骑兵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目光在女人之间逡巡,露出一脸猥琐笑容。 “告辞、告辞……”陈玄烈心中怒火万丈,这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遂低着头上前,作势去扶华洪。 电石火光间,“锵”的一声,横刀拔出,陈玄烈从马上一跃而起,扑向史怀干。 动作一气呵成,敏捷如豹。 动手之前,陈玄烈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军中缺衣少食,寒冬已经到来,补给却一直没有送到。 别人或许还能熬住,但陈玄烈伤病在身的父亲陈奉先一定熬不过这個冬天。 既然别人不给自己活路,那么只能让别人也无路可走。 身为牙兵,就要有牙兵的脾气。 动作太快太突然,史怀干和身边扈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扑到在地。 站起来时,陈玄烈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你、你做甚?”史怀干脸色煞白,“我、兄长绝不会放过你们!” 周围骑兵全都愣住,没一个人敢动,甚至没一个人敢说话。 华洪一脸钦佩之意。 田师侃在牛车上大笑:“痛快,五郎好手段!” 史怀干厉声喝骂:“你等好大的胆子! 陈玄烈咧嘴一笑,一把扯掉他的兜鍪,寒芒一闪,血光飞溅,史怀干的一只耳朵被割下,发出一阵阵杀猪般的惨嚎。 骑兵中有聪明人,正准备转身回去报信,华洪抬起劲弩,大吼一声:“敢有一人走,就将他一刀一刀刮了!” 唐军军法,主将失陷,亲兵皆斩。 史怀操之残暴,在原州出了名,史怀干能担任飞狼都军使,肯定是他亲信之人,他死了,这二十多人回去没法向史怀操交代,必定要陪葬,说不定还要连累家人。 几人果然都不敢动了。 方才的嚣张跋扈之气荡然无存,仿佛一群斗败的公鸡。 “还请壮士手下留情……”一名随从求情道。 史怀干捂着耳朵,继续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 “方才伱们手下留情了么?再嚎,另一只耳朵也削了!”陈玄烈厉声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身为牙兵,自当以牙还牙。 现在放了他,这厮回头就带人来报仇。 史怀干的惨嚎声变成呜咽声,仿佛被人踹了一脚的狗儿。 “下马!”陈玄烈喝令道。 骑兵们犹犹豫豫,陈玄烈一刀柄拍在史怀干头上。 史怀干惨嚎一声,“还愣着做甚,快快下马!” 这厮人高马大的,未曾想是个酒囊饭袋,被陈玄烈一只手就制服了。 骑兵们陆陆续续下马。 “去甲!”陈玄烈一不做二不休。 营中的袍泽们缺衣少食,这些盔甲和战马都价值不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兵。 史怀干酒囊饭袋,亲兵也是如此,缓缓卸下了盔甲,还无比体贴的装上牛车。 陈玄烈对青壮道:“既然已经到了临泾地界,就此与各位别过。” 今日之事干系非小,不能连累他们。 落到史怀操手上,只怕比落到嗢末人手上更惨。 贾安知道陈玄烈是为他们好,叉手一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后会有期。” 说完就带着青壮们四散而去。 一直等他们走远,陈玄烈才押着这二十余人朝忠武军营垒走去。 华洪提着劲弩巡戒,田师侃受伤较重,躺在牛车中。 一路上仿佛驱赶二十余头羔羊,恭顺无比,还帮忙驱马牵车…… 连史怀干都一脸谄媚,“壮士……我等前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如此呀?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如何?” 从战场中挣出来的人绝不会这般没有血性。 “就这么算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陈玄烈原本还担心怎么善后,见他们这种货色,想来史怀操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这年头被牙兵干掉的节帅、刺史数不胜数,一个原州刺史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都将李可封压着,忠武军早就掀了史怀操的天灵盖。 史怀干不停求饶,“壮士……壮士饶我此次……在下上有八十老母……” “你家还下有三岁小儿是不是?”陈玄烈似笑非笑道。 “是、是也!” 田师侃华洪二人都笑了起来。 “敢问壮士高姓大名!”随从中一四十上下年纪之人询问道,此人脸色白皙,唇上留着三绺短须,应该是个文吏,倒有些见识。 “乃翁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忠武军田师侃是也!”田师侃大咧咧道。 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听到了。 华洪眉头一皱。 “壮士若是网开一面,使君必有厚报。”文吏叉手道。 “对、对、对,我兄长定会赏赐诸位壮士。”史怀干为了活命,也是什么话都说。 陈玄烈扫了田师侃一眼,这厮还真是粗枝大叶,现在名字被对方知晓,事情肯定没办法善了,心中顿时杀心大起。 不过对方毕竟二十余人,无法短时间内解决,若留下一个活口,事情会更麻烦。 就算二十头猪发起颠来,也不是三人能制服的。 而且华洪、田师侃都有伤在身。 正在犹豫时,华洪道:“赏赐就不必了,忠武军与泾原军井水不犯河水,此次完全是个误会,此事就此揭过。” “对,误会、误会……”史怀干忙不迭的点头。 那名文吏目光转向陈玄烈。 “五郎意下如何?”华洪冲锋陷阵不眨一下眉头,却是一个心软之人。 仗义之人,大多有这个毛病。 不过他是斥候什长,陈玄烈不好违逆,“全凭华兄吩咐。” “多谢诸位!”史怀干捂着耳朵掉头就跑,其他人一哄而散。 第六章 父子 陈玄烈意味深长道:“此事只怕不会善了。” “毕竟没闹出人命,就算不会善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我等回到军中,史怀操能奈我何?”华洪笑道。 见他如此,陈玄烈也就无话可说了。 回到营中,立即引起了一阵小小轰动。 二十多匹战马,两头牛,外加缴获的盔甲皮货布帛,算是一次丰收。 今年大旱从关东蔓延至关中,草贼王仙芝转战中原,朝廷的补给断断续续,经常几个月没有补给。 戍边各军都要自食其力。 河西虽追随敦煌英雄张义潮归附大唐,但经过吐蕃一百多年的统治,当地早已胡化,以现在大唐朝廷的现状,没精力再度归化他们,也无力经营河西诸州。 久而久之,凉州为嗢末占据,逐渐坐大。 从大中年间起,朝廷便有“防秋”之策,调集关东诸镇十余万兵力“防秋”,防止嗢末、回鹘各部袭扰关中。 “阿耶可曾好些?”陈玄烈端起一碗肉羹,凑到父亲陈奉先面前。 曾经壮硕如牛的汉子,如今瘦脱了形,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在陈玄烈的搀扶下,将一碗肉羹喂下。 陈奉先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不少。 之所以变成这副样子,是因半月前中了嗢末游骑一箭,幸亏有盔甲防护,这一箭没有洞穿胸膛,但在这缺衣少食的苦寒之地,小伤拖成了大病。 每天只有一碗清可见底的粟米粥,外加草根磨成的粉调成的羹糊,没有半点油水,关键还没有盐,别说一个伤员,就是陈玄烈这个精壮小伙也受不了。 “为何不斩草除根?”陈奉先虎目如炬,虬髯根根扎起,脸上的横肉轻微颤抖。 他是队头,自有人将外面发生的事告诉他。 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父子叔伯同在一军,是各镇牙兵的传统。 面对父亲的责问,陈玄烈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哼,当年裘甫之乱,你阿翁转战浙东,为贼所困,一人独战百余众,誓死不降!庞勋之乱,我为前锋突将,力斩五人,身披十余创,不曾后退半步!”陈奉先脸上怒气渐渐升腾。 几十年来,忠武军可谓大唐之中流砥柱,几乎每次叛乱,忠武军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四面救火。 陈玄烈辩解道:“泾原军亦是朝廷官军,儿已经削了史怀干一只耳,夺了他们的战马盔甲。” “为父平日怎么教你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你削了他一只耳,折了泾原军脸面,那史怀操岂会善罢甘休?” “兵来将当,水来土掩,难道我忠武军就是泥捏的?”陈玄烈无所谓。 陈家家教一向如此…… “哈哈哈,好,我陈家男儿,要的就是这股精气……”说到一半,轻轻咳嗽起来。 陈玄烈赶紧拍打他的背。 “史怀操那厮仗着是原州刺史,两年来屡次克扣我们的粮草,军中早就怨声载道,他即便不来,我们迟早也要找到他头上去。” 陈奉先身为队头,进入低级将领的行列,知道很多陈玄烈不知道之事。 “然李都将似乎不想多生事端。” 军中缺衣少食,军中怨声载道,一直被李可封压着。 “只要泾原军敢闹上门,这事就由不得他!”陈奉先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这年头节度使敢不听牙兵话,轻则被驱赶,重则满门无遗类。 更何况李可封只是一個都将,还不是节度使。 陈家为许州“乡豪”,几代为忠武牙兵,陈玄烈的祖父陈从钧没有战死时,也是忠武军牙校,陈奉先虽只是一个队头,却能一呼百应。 许州便是汉魏时的颍川,几百年前,陈家就是颍川士族之一。 不过到了这年月,陈家早已没落。 父子二人聊着,屋外有人唤道:“陈队头,李都将召见五郎。” 陈玄烈一愣,李可封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起身正准备出门时,却被陈奉先一把拉住,“我儿与贼人鏖战数日,又收泾原军惊扰,身子不适,卧病在床,不能奉令,还望诸位包涵。” “陈队头……莫要为难在下。” 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此行并不是什么好事。 眼看陈奉先脾气上来,陈玄烈低声道:“无妨,李都将应该不会为难儿子,避而不见反而不妥。” 二十多匹战马加二十多套盔甲军械,不是一个小数字。 来原州戍边的一千三百忠武军,也就两百不到的骑兵。 这般重礼献上去,李可封再大的火气也消了。 陈奉先咳嗽两声,点点头。 陈玄烈走出门外,跟着亲兵去往中军营房。 一排甲士横列辕门之下,目光森然,刀矛交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人到了,却见不到李可封的人,也无人传唤,一直站在门外等候。 陈玄烈暗自盘算着说辞。 出了这种事,肯定要李可封这个都将来善后。 等待了大半个时辰,竟然还没有人来传召,甲士的目光越发不善起来。 周围安静之中带着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玄烈望向头顶猎猎作响的“忠武”牙纛,父亲陈奉先在忠武军中有些薄面,但陈家早已没落,今非昔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可封真要处罚自己,办法实在太多了。 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的下属,上司肯定不喜。 胡思乱想中又等了一个时辰,中军营房内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忘了陈玄烈这个人。 直到天色黑了,寒风乍起,甲士们“唰”的一声,齐齐收起刀矛,列队退散,将陈玄烈一人晾在原地。 一句话也没留下。 弄得陈玄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这时身后有人出声:“五郎。” 陈玄烈回头,赶紧叉手一礼,“玄烈拜见杜判官。” 粮料判官杜彦忠,也是许州人,与父亲陈奉先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有些交情。 “人来了,也就无事了,此事到此为止,五郎先回去吧。”杜彦忠面沉如水。 “唯。”陈玄烈叉手一礼,心中却是一震,瞬间明白李可封的用意。 如果传唤不至,就是抗令,李可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人来了,等于自己父子二人低头,李可封不会把事情做绝。 至于不见自己,则是压压桀骜之气。 父亲陈奉先以骁勇著称,庞勋之乱中奋勇杀敌,按军功至少是个十将,却因脾气火爆,经常得罪上官而遭到打压,从军二十多年,至今还只是一个队正……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军中也是一样。 父亲陈奉先虽然勇猛善战,但只凭这些还不够,除非背后有一座大靠山。 “多谢指点。”陈玄烈语气越发恭敬。 杜彦忠微微一笑,负手而去。 陈玄烈深深望了一眼中军营房,这年头每一个爬上去的人都不简单。 第七章 牙兵 原本以为史怀操兄弟会大张旗鼓的找上门,谁知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嗢末斥候最近倒是异乎寻常的活跃,竟在忠武军营垒外出现了他们的身影,似乎想在大雪降临之前,大捞一把。 有了肉食,陈奉先的伤病倒是好了不少。 队中杂务自然落在陈玄烈身上。 几个伙长都是父老乡亲,极为团结,让陈玄烈省了不少心。 每日也就是训练士卒,出营巡戒。 陈玄烈一视同仁,将缴获的牛杀了,犒赏士卒。 这种牛并非耕牛,只能拉车,如今朝廷补给不济,别说肉,就连一口粥都经常喝不到嘴。 杀了牛,点起篝火,架上大釜,或煮或烤,不多时便肉香四溢。 士卒们一个个馋的流口水。 五個伙长,田师侃、王劲锋、周庠、仇孝本,还有一个是陈玄烈的亲叔父陈奉礼,都是许州当地人。 华洪虽与陈家亲近,却并非本队中人。 “哎呀,饿杀我也,这都多少时日没吃上一口荤的。”仇孝本满脸络腮胡子,肉还没烤熟,就心急火燎的往嘴里塞。 周庠文质彬彬,行了个叉手礼,“若非五郎出生入死,我等焉有今日之食?” 陈玄烈赶紧还礼,心中暗道这人倒是心细如发。 知道感恩之人,大多忠义,而且周庠是队中为数不多读过书之人,兼职副队头,管理文书、赏功计勋,排军布阵等事。 唐军编制,一个队五十人,一个队头,一个副队头,五个伙长,两名秉旗,一名枹鼓手、一名吹角手,一名管理军械的司仓,一名分配日用之物、粮饷、马料的承局。 精锐之师还有队将和押官。 陈玄烈现为队中的秉旗,不过因为是队头陈奉先之子,身份也就特殊一些。 其他队也基本都是如此,往往一个宗族或者左右乡邻编在一起,上阵杀敌时,即便遇上强敌也不会弃袍泽逃命,互相之间守望相助,战力颇强。 但也因为此,下面的人特别团结,导致有些桀骜不驯。 天下各镇牙兵,一言不合,擅杀节度使,驱赶刺史之事频频发生。 尤以河朔三镇闹的最凶,几乎成了大唐王朝的刺头,与朝廷打打和和一百多年。 “五郎杀贼十几人,又救回原州百姓,按例当封赏提拔。”叔父陈奉礼身兼司仓和承局,他与周庠二人是父亲陈奉先的左膀右臂。 “父亲多次顶撞李都将,李都将能既往不咎就算心胸宽广。”陈玄烈心中苦笑,还封赏提拔,李可封没将自己正军法就不错了。 “哎,他这脾气委实得罪人……”陈奉礼叹了一声。 周庠陪着笑脸,“队头生性刚直仗义,这几年没少照顾我们几家。” 陈玄烈撕下一块烤熟的牛肉,分给周庠,“再忍半年,戍期就满了,返回许州,该有的都有。” 忠武军制度健全,功勋都记在账上,回去就能上报到节度使牙府。 周庠细嚼慢咽,吃相比田师侃、张勍文雅多了,“只怕回到许州也不是什么好事,今年王仙芝、黄巢转战中原,破阳翟、郏城,克汝州,生擒刺史王镣,南下破复、郢等州,裹挟青壮三十万,声势震天,蕲州刺史裴偓不战而降,中原已经糜烂,下一个便轮到我们忠武军。” 忠武军下辖许、陈、蔡三州,汝州就贴着许州。 王仙芝和黄巢的草贼大军迟早与忠武军会有一场大战。 忠武军是东都洛阳和关中的屏障,也是目前天下藩镇中最听话的一镇。 陈玄烈眉头一皱,这乱世如同暴风雨一般骤烈,庞勋之乱才平定几年,王仙芝黄巢之乱就来了,而且最终攻破长安…… 即便平定了王仙芝和黄巢,这场大乱也不会停歇。还会有更疯狂的人汹涌而来。 陈玄烈不得不为自己和陈家的未来考虑考虑。 只可惜现在还只是一个秉旗,就算借着父亲陈奉先的影响力,麾下也就一队人马五十来人,在这乱世的狂风巨浪中宛如一叶扁舟…… “那是朝廷相公们担忧之事,我等只要有一口吃食即可!”仇孝本啃的满口流油,络腮胡子上也沾满了肉屑。 其他士卒的吃相也没好多少。 这年头吃上一口肉实在太难了。 陈玄烈莞尔一笑。 “尔等吃就吃了,须记住这肉是五郎拿命换回的。”周庠高声对士卒们道。 “忘记不得,五郎仗义!” 士卒们都是许人,一向亲近,说说笑笑,气氛倒也热烈。 陈玄烈心中又对周庠高看一眼,自己刚起了心思,这人就立马会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如今父亲伤病在身,队里的确需要一个主心骨。 陈玄烈表现不错,不减父祖之勇,周庠靠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父子相继,亲党胶固,力强者为雄,乃牙兵之常态。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牙兵也有牙兵的传承。 而且上面也是默许的,有的士卒上一辈还跟随过陈玄烈的祖父陈从钧。 一顿肉,陈玄烈收拢了不少人心。 本队士卒吃饱喝足,陈玄烈想起华洪,这人经验丰富,为人豪勇,讲义气,跟他亲近一些不是什么坏事。 便提着两头肥羊去斥候队。 忠武军驻扎之地是一座残破小土城,不知是何年何月所建,卡在泾水要冲,扼守行要,因战略价值大,李可封特意在此设营。 斥候经常进进出出,营房设土城在西北角,靠近营门,以方便进出。 陈玄烈带着肉食,斥候们大喜,“五郎来都来了,何须如此多礼?” 话说的客气,却一点没见外,几人赶紧上来接羊。 “有福就要同享,小弟得了些东西,不能亏待了自家兄弟!” 都是许人,说是自家兄弟也不为过。 “哈哈,陈队头仗义,没想到五郎更仗义!”斥侯们更热情。 华洪从营帐中走出,脸上一喜,“五郎来了。” 陈玄烈刚要上前寒暄,忽听身后马蹄声狂奔,一人高呼:“有贼袭营!” 接着营中响起急促战鼓声。 正嘻嘻哈哈清理羊肉的斥候瞬间戒备起来,将手中的羊肉、釜碗扔下,立即去取弓箭和刀盾,营中顿时杀气腾腾。 营垒之外,马蹄声大作。 嗢末人狂野的呼啸声随着西北风一阵一阵的扑向营地中。 第八章 来袭 天空中忽然升起一小片黑云。 陈玄烈赶紧躲在木盾之后。 哚、哚、哚…… 羽箭并不密集,如稀落的雨点落下,接着便传来贼人猖狂的笑声,听动静,至少有两百骑上下。 之后,马蹄声渐远,没了动静。 营垒中骂声大起,百余忠武骑兵追了出去,后面还跟着两百步卒。 不过两条腿注定追不上四条腿。 陈玄烈略感蹊跷,以往贼人劫掠,尽量避开忠武军,此次却一反常态,直奔忠武军而来。 而且贼人要深入此地,须穿过泾原军镇守的跃马川土城。 要么跃马川的泾原军被吓破了胆,不敢出战。 要么,是他们故意放这批人进来…… 史怀操混到人憎鬼厌的地步,完全不用怀疑他的节操。 一回头,忽然发现华洪左手臂上插着一支羽箭,“华兄!” “无妨。”华洪没事人一般,拔下羽箭,检查伤口,入肉不深,只是皮外伤。 “贼人倒是越来越猖獗了。”陈玄烈寻了一块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止血。 “上次咱们杀的三名嗢末甲士,明显不是寻常人,莫不是嗢末人要报仇?”华洪身为斥候,嗅到了其中的异常。 “八九不离十。”陈玄烈想起那四名嗢末甲士。 寻常嗢末人不会穿锁子甲,更穿不起彩缯,还有他们的大剑,剑鞘和剑柄上配有彩石,这些东西无不彰显暗他们的身份。 “那倒是好事,这些蛮夷敢攻打我忠武营寨,定让他们有来无回。”华洪哈哈大笑。 忠武军虽然只有一都人马,但无不是南征北战的精锐,又是防守营寨,嗢末人想要吃掉土城中的这一千多人马,至少需要五千人上下。 而忠武军并不是孤军作战,泾原军靠不住,北面朔方有万余淮南军,南面的青石岭有六千神策军。 失去河西之后,大唐行防秋之策拱卫关中,在边境铺陈十余万关东各镇大军以及神策军,绝不是来喝西北风的。 嗢末人动静闹的太大,肯定会受到诸军夹击。 贼人来袭,斥候们忙作一团,华洪也有军务在身,陈玄烈告辞而去,回到自己营地。 第二日、第三日,不断有贼人斥候出现在土城周边。 都将李可封预感到风向不对,提前知会了泾原军和朔方的淮南军。 到了第四日,贼人果然来了,三千余步骑,攻打跃马川。 泾原军反而向忠武军求援。 李可封当机立断,派出前、左、右三营人马,近八百人支援跃马川。 陈玄烈所在的前营也在其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奉先身体有所好转,但无法上阵,临行前叫来陈玄烈反复叮嘱:“兵凶战危,在战场上务必当心!” “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阿耶放心。” “唉,这几年天下不宁,征战不断,陈家……伤亡颇多,回许州后,说什么也要把亲事办了,传些香火。” 祖父陈从钧健在时,陈家家境不错,曾与鹿家指腹为婚。 但随着祖父战死浙东,陈家这么多年没有起色,鹿家也就绝口不提这门婚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陈家没落了,鹿家却蒸蒸日上,出了一个十将鹿宴弘,麾下一千号人马,自然看不上陈家。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鹿家今非昔比。”陈玄烈不反对指腹为婚,但门不当户不对,亲事成了也累。 上辈子本本分分当了十几年的社畜,还没到三十五,就被当成废料一脚踹开,受尽了窝囊气,所以这辈子实在不想再夹着尾巴做人了。 而且陈玄烈隐隐记得这个鹿宴弘最后的结局并不好,跟他联姻,弄不好殃及池鱼。 “他鹿老六敢!”陈奉先的怒气说来就来,“当年若无你阿翁,他鹿家焉有今日?” 征讨浙东裘甫之乱,祖父救过鹿宴弘之父性命。 陈玄烈笑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做甚?” “这是你阿翁拿命换回的,为何不提?”陈奉先睁大眼睛,一脸横肉狰狞,额上青筋冒起。 “行,阿耶觉得可行,姑且一试。” 这么争下去没意义,即便要成亲,也须先回许州再说。 “这门亲事乃你阿翁指定,若是不成,为父枉为人子!”陈奉先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脸上神色变得深沉。 他脾气虽然暴躁,却是至孝之人。 撑着病体,为陈玄烈披挂盔甲,又取来一把横刀,“此刀乃你阿翁花费重金打造,也算一把宝刀,如今交予你手,为大唐杀敌,记住,性命可以不顾,陈家勇烈之风不可弃!” “儿谨记!”陈玄烈恭恭敬敬接过横刀。 刀鞘上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仿佛残存着父辈们的荣耀。 “去吧。”陈奉先甩甩手。 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大步走出营房,屋外,五十三人在陈奉礼和周庠的率领下,早已列队,皆服短后褐,披铁甲,以黄巾裹头。 盔甲虽然残破,未能掩盖他们的剽悍之气。 忠武军的名头不是白来的。 与魏博、徐州那帮后脑生反骨之流不同,自从以忠武二字为军号,便从未辜负过这两個字,南征北战,天下号之曰“黄头军”,勇名冠于天下。 “出征!”陈玄烈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上马击胡是唐军的宿命。 一声令下,盔甲铿锵,士卒向营外行去。 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江河,营地外,旌旗招展,甲士缓缓列阵,长矛如林,游骑如风。 虽只有三营人马,却阵列森严。 陈玄烈这一队在最前第三列,为战锋三队之一,正中乃重甲长矛手,左右两翼各有百余骑兵,后营为刀盾和弓弩手。 贼人大股入侵原州,忠武军责无旁贷,若是被贼人得手,十几万防秋大军中,忠武军可就颜面无存了。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李可封极其重视,以侄儿李师泰为将。 此人在军中素以勇猛著称,一口陌刀罕逢敌手。 咚、咚、咚…… 寒风如刃,行军鼓有节奏的响起,令麾向前摇动,八百步骑当即起兵,向西缓缓起行。 第九章 熟人 “嗢末凑齐三千步骑,只怕所图非小。”行军途中,周庠主动凑了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跃马川几百泾原军防守,没有什么油水,贼人即便要进攻,也不应该选这么个地方。 西南面阴盘、南面良原、东面丰义都是富庶之地,人口众多,贼人犯不着来啃跃马川。 陈玄烈道:“定是冲我们来的。” “此次弄出的动静不小,只怕他们还有什么诡计。”周庠满脸担忧。 “有何诡计?” “属下一时揣测不出。” “不必多虑,凭我们忠武军的实力,三千贼众又能如何?” 在实力面前,阴谋诡计全都白费心机。 贼人无非就是围城打援,以逸待劳。 兵力上他们有优势,但战力却是未必,地利在忠武军这边。 只要李师泰不着急决一死战,贼人就会陷入防秋诸军的围攻之中。 李师泰虽以武勇著称,却并不是一个鲁莽之人,一路上颇为谨慎,将斥候和游骑都撒了出去,行军途中,士卒也是披着甲胄,阵型不乱,以防贼人突袭。 行军两个时辰,必休整一個时辰,以保存士卒体力。 虽然行动缓慢,却四平八稳。 天还没黑,就下令安营扎寨。 选的营地也是视野开阔有水源的高地。 原本一天半的路程,硬是走了三天才赶到。 贼人在跃马川修了土垒将土城围死。 不过他们的营垒没有章法,帐篷错杂,人畜混居,杂物堆积在走道上,吵吵嚷嚷,没有半点兵凶战危的架势。 一见到营中的牛羊战马,士卒们的口水都快流出来。 很多人已经大半年没尝过荤腥。 军中一阵躁动。 “乌合之众,可击也!”田师侃瞪大双眼。 却听见李师泰的喝令声:“此乃贼人示弱诱敌之计也,擅自出战者,斩!” 各种躁动声戛然而止。 陈玄烈也放下心来,李师泰果然精通兵法。 贼人若真是如此不堪,朝廷不会征召关东诸镇前来戍边。 很大概率是诱敌之计。 天色已晚,全军就地扎营。 士卒们忙碌起来,设置鹿角,挖掘堑壕,设置明暗哨,斥候更是一刻不停,探查敌情。 陈玄烈与士卒一同劳作。 亲手修建的营寨,心中才有底。 行军、布阵、安营、后勤都是学问,以前接触的机会下,现在亲自领兵,陈玄烈尽量亲力亲为,而且现在也不过是个秉旗而已,又不是天生富贵的将才,没必要高高在上。 不到两个时辰,一座简易营垒匍匐在泾水之侧,而且还居高临下,窥望跃马川。 吃了些干粮,刚准备休息,却听到仇孝本在外面粗着嗓门道:“五郎,抓到一个细作!” “押进来!”陈玄烈应了一声。 贼人非但冲着忠武军,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人已经昏厥过去,仇孝本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借着火把光,陈玄烈感觉此人有些眼熟,擦了一把他脸上的血污,“这不是贾安吗?” 几天前从贼人手中救回的青壮,此人最通情达理。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五郎认识?”仇孝本一愣。 “此人不是细作。”陈玄烈检查他的伤势,只是被掐晕过去,并无大碍。 “哎呀,幸亏没下死手,哈哈……”仇孝本满脸尴尬之色。 陈玄烈令人取来清水,给贾安擦了一把脸,“唔”的一声,人悠悠醒来,见到陈玄烈,双眼迷瞪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一把抓紧陈玄烈的手,“史怀操勾结贼人,要对你们下手。” “什么?”陈玄烈无比震惊,怀疑贾安真是嗢末人的细作,来挑拨泾原军和忠武军的关系。 “千真万确,在下从弟在泾原军中为书吏,亲眼见到史怀干与嗢末人勾结……在下受将军救命之恩,故舍命前来相告。”贾安叉手一礼,满脸诚恳之色。 “这如何可能?史怀操乃大唐的刺史!”仇孝本也是一脸震惊。 陈玄烈哈哈一笑,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心中的疑云豁然开朗,自己削了史怀干一只耳,又夺了他们二十多匹战马和盔甲,史怀干能忍下这口恶气才是怪事。 他为原州刺史多年,又是西北的地头蛇,跟河西的嗢末部落有勾结再正常不过了。 换个角度想问题,没有嗢末人入寇,泾原军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将军不信在下?”贾安满面着急。 “多谢贾兄仗义出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 贼人在明,泾原军在暗,说不定就着了他们的道。 这年头果然处处都是坑。 “将军言重了。”贾安一口一个“将军”的,弄得陈玄烈都不知如何接茬。 “泾原军真敢对咱们下手?”仇孝本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之事?当年五千泾原军就敢攻打长安,再说动手的是嗢末人,不是泾原军,即便事情泄露,朝廷非但不会降罪,还会安抚他们!”陈玄烈满脸杀机。 除恶务尽。 不弄死史怀操、史怀干,只怕自己也没有活路。 这年头虽然兵荒马乱,但也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时代。 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转眼就会沦为阶下囚,身首异处。 一个原州刺史又能如何? “泾原百姓心向朝廷,奈何朝廷以史怀操为刺史……祸害我等。”贾安神色黯然。 一个王朝的衰落如大江东去,不可逆转。 就像当初的庞勋之乱,八百桂林戍卒三年之后又三年,再三年之后还要他们再戍守一年。 朝廷为节省钱粮,对戍卒返回徐州家乡的诉求置若罔闻,一场席卷江淮的大乱由此爆发…… 陈玄烈抄起祖父的宝刀,抽出三寸,寒光湛湛,刃口有一团似有似无的暗红随着火光缓缓流动,“贾兄今夜就留在军中,明日再回返,我这就去向李将军禀报。” “将军多多保重。”贾安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陈玄烈点头,刚走出营帐,东面就传来马蹄和盔甲铿锵之声,一条长长火龙逶迤而来。 还有人在呼喊:“泾原援军至,泾原援军至!” 营中士卒都放松了警惕,只有陈玄烈毛骨悚然。 这不是援军,而是来要命的。 一旁的贾安也惊的手足无措,没想到泾原军来的这么快。 第十章 援军 “此乃贼军,戒备!”陈玄烈厉声道。 周围士卒全都愣住了,睁大眼睛望着他。 营外一杆高高的“原州刺史”旌旗缓缓靠近,而这时两边已经对好印信,李师泰正带着百余亲兵准备出营迎接。 原州刺史远在李师泰之上,无论是按照规矩还是礼数,李师泰都必须迎接。 陈玄烈满脸冷汗,这个时候想要说清事情原委根本不可能,李师泰也不会轻易相信。 “五郎……”仇孝本急的满头是汗。 一旦李师泰被泾原军擒杀,全军必然大乱,贼人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贼军多是骑兵,忠武军想逃都逃不了。 生死就在一线间,由不得陈玄烈思前想后,忠武军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不容有失。 一个人单枪匹马在这吃人的乱世里面别说出头,就连生存都是大问题。 “此泾原军乃贼军假扮,欲诳骗我等,右队听令,随我出战!”陈玄烈只能以最快的方式动员士卒。 但周围人皆两眼茫然,不知所措。 好在周庠最先反应过来,“接战!” “杀敌!”叔父陈奉礼抽出横刀,须发倒张,两眼泛红。 田师侃一脚踹在身边士卒身上,“没听见军令么?” 士卒全身一震,立即捡起身边的长矛。 其他人赶紧拿起身边的兵器,列队,跟着陈玄烈冲向营外。 此时营中见援军抵达,早已松懈,很多士卒就躺在地上,望着陈玄烈这一队人。 “五郎,这是做甚?”战锋中队队头魏弘夫一脸诧异道。 “援军乃贼军假扮,快随我接回李将军。”陈玄烈声色俱厉。 魏弘夫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好意提醒道:“五郎莫要戏耍我等,没有军令,你擅自出营,触犯军法。” 陈玄烈也不多言,这种事情很难说清,只留给魏弘夫一個杀气腾腾的眼神。 田师侃在后面大骂道:“贼人都上门了,还他娘的军法。” “哪有什么贼人?分明是援军。” 有人还试图上来劝阻,被陈玄烈一把推开。 贾安不会骗自己,更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救人如救火,陈玄烈不管不顾,带着士卒冲出营地。 幸好李师泰是个谨慎之人,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妥,没有迎上去,而是站在营门前。 援军早不来晚不来,忠武军刚到,原来劳顿,立足未稳,他们就来了,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 对方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李师泰上前见礼。 “史刺史在此,尔等为何不来迎接!”对面先出声了。 火光之下,陈玄烈赫然看到一张鹰钩鼻的脸,一副印堂发黑的吊死鬼模样,正是熟人史怀干。 身边十几名虎背熊腰的甲士手按刀柄,目光阴沉。 后面甲士的阴影在摇曳的火把光中时隐时现,初略估算至少千人。 仔细查看,并未见到史怀操,一方刺史,肯定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陈玄烈隐藏在士卒中间,低着头,避免被史怀干认出。 李师泰听见身后动静,回望陈玄烈,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很快镇定下来,没有多问,朝着对方一叉手:“何以不见史刺史尊容?” “大胆!”史怀干大喝一声。 几天不见,这厮又趾高气扬起来。 陈玄烈让叔父陈奉礼带着贾安靠近李师泰,亲兵们刚要阻拦,但一见是陈奉礼,也就让二人过去了。 只说了几句话,李师泰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陈玄烈一眼。 也不知信了没有。 “再不前来迎接,治你以下犯上之罪!”史怀干仗着人多,气势十足。 “刺史恕罪,你等还不快去迎接刺史?若敢慢待,定斩不饶!”李师泰举手指着陈玄烈一伙人。 陈玄烈一愣,要迎接不是也应该你这个十将上么?怎么就轮到自己这个小喽啰了? 不过瞬间明白李师泰的心思,这是试探自己,也是试探史怀干。 以他谨慎的性格,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说的话。 所有人目光都转了过来。 这时周庠主动挡在前面,将陈玄烈挡在身后。 史怀干的目光也落在周庠身上,没注意到一群人中低着头的陈玄烈。加上夜色深沉,隔着四五十步,很难看清面容。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自己的生杀大权都在李师泰手上,不得不从。 陈玄烈与周庠、王劲锋等十余人上前,右手握紧刀柄,只要靠近十步,十步之内,他就有把握故技重施将他生擒。 朝身边的周庠、王劲锋暗使眼色。 两人也都是老卒,心意相通,缓缓点头。 三十步、二十步、二十五步…… 陈玄烈全身绷紧,热血上涌。 就在双方间隔十五步时,史怀干忽然道:“史刺史身体不适,随后赶来,今日天色已晚,无需繁文缛节,我部士卒原来劳顿,借你们营寨休整,你等备些草料、吃食。” 一边说还一边往后退。 身边几骑前趋几步,将史怀干挡在后面。 陈玄烈心中一叹,唯一的机会也没了。 吃一堑长一智,这厮倒是学聪明了。 如此一来,陈玄烈几人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对方要求入营,也没安什么好心,他们一千余众,忠武军只有八百人,如果这时候贼人来袭,就是里应外合之举。 但李师泰并没有推辞,“原来如此,快请快请。” 陈玄烈回头,看到李师泰一脸和善的脸,心中不禁有些着急起来。 泾原军入营,岂不是引狼入室? “甚好、甚好。”史怀干朝右边挥了挥手。 一队身穿皮甲的步卒提着刀矛列队向前,走向陈玄烈几人。 锋利的刀矛反射着火光,肃杀之气仿佛要撕开黑夜一般。 双方似乎都在试探着对方的耐心。 李师泰镇定自若的站在营前,饶有兴趣的望着陈玄烈几人。 “五郎。”周庠手按刀柄,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直接出手,两边打起来,对方的阴谋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这么做吃力不讨好。 泾原军目前还是友军,自己冒然动手,就是兵变、叛乱,非但史怀操会弄死自己,李可封也不会手下留情。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不可妄动!” 不见兔子不撒鹰。 人在关键时候一定要沉住气。 第十一章 混战 泾原甲士杀气腾腾的从几人中间穿过,有些人虽身穿唐军盔甲,但面色黑红,手大腿长,明显不是唐人。 陈玄烈戍守原州两年多,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嗢末族群复杂,党项、吐蕃、唐人、回鹘、羌人皆有,为了生存才凑在一起,成了部族。 泾原军与嗢末人勾结,已经证据确凿。 甲士穿过,径直走向大营。 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玄烈稍微放松下来,看来对方想放长线钓大鱼,准备将忠武军一网打尽。 这百多人入营后,史怀干却还是躲在亲卫后面,一动不动。 “你等速去准备酒肉,今日本将要款待泾原来的兄弟们。”李师泰对陈玄烈几人喊道。 “领命!”周庠叉手一礼。 众人退回营寨。 史怀干笑了一声,“李将军多礼了,此次平定贼人之后,定要向朝廷禀报诸位功劳。” 李师泰大喜,“有劳有劳。” 二人寒暄之际,泾原军一列列进入营寨。 最终史怀干也跟着进了营寨。 吱呀、吱呀…… 营门落下,将外面的浓浓夜色隔绝开。 一千多泾原军入营,让营寨有些拥挤。 忠武军冷冷的望着他们。 拜史怀操所赐,两边关系并不和睦,甚至有些紧张,两年来不时发生些摩擦。 营寨中气氛诡异起来。 这时李师泰忽然道:“陈玄烈何在?” 陈玄烈赶紧站出,拱手,“属下在。” “你说泾原军与贼人勾结,可有罪证?” 营寨瞬间安静下来,一阵阵寒风从夜空中扑下,火把明明灭灭,几百道目光转了过来。 陈玄烈实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非但陈玄烈有些茫然,连史怀干也是一脸懵逼。 他手下的泾原军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玄烈猜测知道事情前后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人。 毕竟与嗢末贼人勾结,传出去,史怀操难辞其咎。 “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胆说了么?”李师泰取来一柄陌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属下愿以性命为证,绝无虚言,泾原军与贼人勾结,欲将我等斩尽杀绝!”事已至此,陈玄烈也豁出去了。 “什么?” “就知泾原的这帮杀才没安好心!” 忠武士卒们一个个鼓噪起来,有人直接抄起了兵器。 “分明是此贼血口喷人!”史怀干有些慌神,大声争辩。 李师泰提着陌刀,一步一步走向陈玄烈,身上杀气滔天,“尔等还等什么?” 营中又安静下来。 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杀!”李师泰的陌刀指向泾原军。 咻、咻…… 一支支弩箭从人群中飞出,将十几骑射翻在地,浓烈的血腥气升腾而起。 李师泰身后的甲士挺起长矛,一步一步向着泾原军推进。 “将军有令,尽杀营中贼人!” “杀!” 刹那间,营中仿佛干柴遇上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管什么阵势,直接扑向还在错愕的泾原军。 火光照耀下,鲜血互相交织。 惨叫声跌宕起伏。 忠武军对史怀操的仇恨此刻全都转移到泾原军身上。 人在这一刻变成了只知杀戮的野兽。 李师泰手抚陌刀大笑,“人可杀,马都给本将留着!” 陈玄烈想的只是解决危机。 但李师泰想的却是斩草除根,手段比自己狠辣多了,果然这年头能爬上去的人,无不心狠手辣,这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就像今日,如果忠武军不动手,那么被杀的一定是忠武军。 或许从一开始李师泰就知道史怀干包藏祸心。 “你们……”史怀干惊愕的无以名状。 泾原军入营,已成瓮中之鳖。 他身边的两名将领没有惊讶,拔出长刀,“杀尽许贼!” 生死存亡面前,泾原军也疯狂起来,两军混战在一起,血肉横飞,仿佛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五郎当取贼酋首级!”李师泰笑容无比狰狞。 “领命!”陈玄烈叉手一礼,捡起一把长矛,与身边十余人迅速形成一个小阵,朝着史怀干杀去。 忠武军服短后褐,以黄巾裹头,很容易区分。 不过看着同样穿着大唐盔甲的泾原军倒下,心中多少有些不适。 但如果史怀干得逞,那么今日倒下的就是自己和忠武军。 乱世之中,仁慈往往是致命的弱点。 当初没杀史怀干,才点燃了双方之间的矛盾,牵扯出了这场杀戮…… 陈玄烈出手越发狠辣,以长矛破开贼军的阵型后,换成横刀近身搏杀。 手起刀落间,残肢与碎肉齐飞。 就连敌人的长矛也被一刀削断,皮甲更是轻易被剖开。 “果然好刀!”陈玄烈杀性大起。 身边的田师侃更是勇猛,铁挝在手,一击下去,脑浆迸裂,连铁甲也扛不住他势大力沉的一击。 王劲锋则提着刀盾护卫在陈玄烈身边,遮挡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刀和矛。 两炷香功夫,陈玄烈已经杀入敌军之中,直奔史怀干而去。 上一次放过这厮,这厮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你……”史怀干也发现了杀来的陈玄烈,竟然颤抖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身边的亲卫护着他后撤。 但这时又能逃到哪去? 四面皆是杀红了眼的忠武军,两边的战力不可同日而语,忠武军如狼似虎,悍不畏死,又占据地利人和。 泾原军置身陌生环境之中,四面都是敌人,心有惧意。 “杀了我,你忠武军也休想活命!”史怀干被逼到绝境,指着陈玄烈怒喝。 田师侃一铁挝砸下去,战马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脑浆四裂,倒在地上。 田师侃舔了舔脸上沾的红白之物,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森然的黄牙。 “疯子……尔等都是疯子……”一名泾原军吓的心胆俱丧,掉头就跑。 但眨眼间身影就被刀矛吞没…… “别……别杀我……”史怀干睁大眼睛,连刀都不敢拔。 陈玄烈挺刀快步上前,一句废话都没有,刀光一闪,史怀干的求饶声戛然而止,脸上出现一道狭长伤口,然后整個人从战马上滑落下来。 “降了,我们降了……” 还活着的泾原军哭喊道。 第十二章 拉拢 陈玄烈将史怀干的头颅扔在李师泰面前,“属下幸不辱命。” “陈家后继有人也。”李师泰眼神温和许多。 只有猛兽才会赢得猛兽的认同合敬重。 “将军,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战锋左队队头张勍前来禀报道。 “斩。”李师泰轻描淡写的甩甩手。 “将军……万万不可,很多泾原士卒并不知情,绝无冒犯将军虎威之意。”贾安站出来行了叉手礼,求助的眼神却转向陈玄烈。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陈玄烈知道劝不住,不过还是站出来,“将军……”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李师泰打断,“若泾原军得手,会放过我等么?” 一句话,就让陈玄烈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 落到史怀操或者嗢末人手中,只怕生不如死。 贾安也一脸气馁。 “你还等什么?”李师泰望着张勍。 张勍冷笑一声,带着本队士卒,提刀就走。 接着传来一阵阵的惨叫与咒骂声,但换回的只是张勍的狂笑声。 营寨血腥气冲天,满地的残肢断臂和尸体,仿佛扑了一张鲜血染红的地毯。 “我军杀了这一千泾原军,已经与史怀操结下死仇……”陈玄烈提醒道。 李师泰点头就等于得到他叔父李可封的支持。 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情是由陈玄烈弄出来的,史怀干也是他亲手斩杀,现在已成不死不休的局面,不弄死史怀操,迟早还会再找上门。 “做了初一,就一定要做十五,我叔父早有准备,五郎安心。”李师泰似笑非笑道。 他都这么狠辣了,更不用说身为都将的李可封。 牙将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都将英明神武,属下多虑了。” “五郎见外了,你我两家都是许人,应当多亲近亲近才是,以后有何难处,直接来找我,这一战功劳在你,回返许州后,定不会亏待于你,到时候使些钱帛,提个指挥使。” 队头之上,便是厢指挥使,其上营指挥使。 一厢五队共二百五十人,一营则是两厢,五百人。 营指挥使陈玄烈不奢望,厢指挥使还有几分可能。 不过陈家都穷的喝西北风了,关东有遭逢大旱,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闲钱拿出来供奉上司? “谢将军!”陈玄烈躬身一礼,这些话听听也就是了,不能太当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不过李师泰有心拉拢自己倒是真的。 陈玄烈也结交华洪,拉拢周庠、田师侃。 牙将的权力不来自于朝廷,而是来自于牙兵的支持。 这一战,陈玄烈通过了他的考验,也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被拉拢也就在情理之中。 而陈玄烈靠近李家也有好处,至少关系不能弄得太僵,父亲陈奉先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光在战场上勇猛无畏没有用。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关系拉近了不少。 陈玄烈回到本队营地,大部分士卒疲惫的枕着尸体睡觉。 长途跋涉,安营扎寨,又激战了大半夜,到了此刻,早已精疲力尽。 只有周庠还在清点战损,包扎伤员,见了陈玄烈,亲切道:“五郎回来了。” “队中伤亡如何?” “阵亡三人,田子俶、陈归正、仇孟常,重伤两人,就看挺不挺的过今夜。” 陈归正也是陈玄烈本家,按辈分,要称呼一声“叔父”,陈家的人又少了一个。 另外两人从姓氏就能看出是田师侃和仇孝本的族人。 “骨灰好生保存,到时候一起待会许州安葬。” 叶落归根,人之常情,陈玄烈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心中并未太过伤感,兵荒马乱的年月,早已见惯了生死。 只要提刀走上战场,便生死由命。 如果今日史怀干得逞,就不是死伤几個人这么简单。 “敌袭!” 就在陈玄烈感怀时,一声响亮呼喊撕开黑夜,打破了刚刚平静下来的营寨,一骑从西飞奔而来。 士卒们瞬间惊醒,紧握手中武器。 昏沉的黑暗里,一阵阵闷雷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盔甲铿锵声。 仿佛一条巨蟒在暗夜里拖动鳞片。 “列阵、列阵!” 各队队头督促士卒。 士卒们有条不紊的披甲,在鹿角之后列阵,竖起长矛,朝着声音传来的防线。 弓弩手朝四面射出火箭,敌人的声音冲出黑夜,暴露在稀疏的火光下。 嗢末人特有的旗幡、黑麾在夜风中招展。 霎时间,贼人便抵近营寨。 重矛、铁叉、大剑、弓箭在火把照耀下更添几分杀气。 “不是只有三千贼人么?这都快四五千人了吧?”仇孝本满脸震惊。 “你没说错,三千贼人加上泾原军,不就是四五千人?”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士卒,虽然面有疲色,但斗志还算高昂。 嗢末人这个时候赶来,应该是来跟泾原军里应外合的。 如果不是李师泰果断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贼军几骑趋至一射之地,一人用汉言大喊:“九日之前,是何人杀了我儿子?可来决一死战。” 声音在沉沉黑夜中显得异常凄厉。 九日之前,不就是陈玄烈和华洪外出巡猎的那天? 如此看来,死在自己手上的甲士就是他的儿子。 “你们唐人都是懦夫!”那人挥着重矛,指向营垒。 周围士卒都望着陈玄烈。 唐人尚武,若是拒绝挑战,会被人看不起,而且这也算是一个扬名的机会,军中尊重强者,只要伱够强,就不缺别人投靠。 不止本队士卒目光投了过来,其他队的士卒也望着。 陈玄烈知道不能拒绝,这边头该玩命就要玩命,懦弱胆怯之人不配在这乱世中活下去,遂挺刀而出,“杀你儿子之人在此!” “这不是陈家五郎么?” “端的好儿郎!” “陈家,这是要起势了哩!” 营中窃窃私语起来。 “壮哉!”旁边队的魏弘夫大声喝彩。 有这么人多人捧着,陈玄烈热血沸腾,感觉胸中燃着一团烈焰。 “五郎,李将军送你战马、兵器。” 李师泰令人贴心的送来战马和长槊。 上面有人,办任何事都方便。 第十三章 搏命 那马四蹄修长有力,全身黑光闪亮,宛如绸缎。 陈玄烈也不推辞,翻身上马,借过长槊,运力一抖,槊锋传来“嗡”的一声,李师泰用的东西果然都是上乘货色。 马且不提,仅这把长槊就价值不菲。 “多谢李将军!”陈玄烈深吸一口气,排除所有干扰,心思沉浸在眼前的决斗上。 这一战不容有失。 陈玄烈的前程寄托在这一战上,整个陈家也在这一战上。 不过很多人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五郎再穿一件盔甲。”周庠脱下自己身上的甲胄。 盔甲虽然老旧,却是周家传下来的山文甲。 他将此物借给自己,可见其心意。 陈家已经与他们绑在一起,除了利益,还有情分。 如果陈玄烈能够带着陈家崛起,周庠、田师侃、王劲锋、仇孝本这些人都能跟着水涨船高。 “好!”陈玄烈一向听人劝,朝他一叉手,没有多说话,策马而去。 战马有些抗拒,乱蹦乱跳,陈玄烈握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一槊抽在马臀上,“再不老实,先打杀了你这畜生!” 这马就跟有些人一样是个贱骨头,挨了打知道疼后才温驯下来,缓缓走出营寨。 朔风如刀刃一般刮在脸上,陈玄烈迅速冷静下来。 “你是何人?”对方眼神比朔风还要凌冽,还要冷。 此人并不高大,却异常壮实,一看就是有勇力之人。 “大唐忠武军,陈玄烈!” 声音很大,随着狂风飘向后方营寨。 话音方落,对方就挺着重矛冲杀过来,此人身穿的盔甲与寻常盔甲也不相同,胸口处有一块巴掌大的护心铁镜,头盔上插着两根高高的彩羽。 奔动之间,威风凛凛。 “你儿子死前曾跪在我面前求饶,受尽折磨!”陈玄烈故意以言语激怒此人。 人在暴怒时,会暴露更多的弱点。 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既是兵法,也是搏杀之技。 “住口!”对方气的浑身发抖,暴喝一声。 陈玄烈却恣意狂笑,“你儿子才是懦夫,只会欺负老弱妇孺的懦夫!” 对方一字一顿道:“我定要亲手剥汝皮、生食汝肉!” 狂怒令他手中的重矛都在晃动。 陈玄烈聚精会神,弓着背,双手握着长槊,右臂夹紧,身体随着战马起伏,槊锋也上下颤动。 骑战远比步战惊心动魄。 胜负往往就在战马交错的一瞬间。 陈玄烈虽不善长槊,却常年操练步矛,天下兵器都是一个道理,重在一個“稳”字,尤其是在狂奔的战马上。 力发于腰,腰与胯合,胯与马合。 陈玄烈感觉人、马、长槊融为一体,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朝着对方轰去。 对方的重矛也一直对着陈玄烈的头颅,不过愤怒让他失去原有的理智,身体颤抖,气息就会不稳,重矛也会晃动。 两马交错,两声闷响。 陈玄烈的兜鍪被重矛刺落,发髻也被削断,一头乱发在朔风的乱舞,手上的长槊则传来一股巨大力道,两条手臂生疼发麻。 陈玄烈咬紧牙根,死活不松手。 几点温热的鲜血滴落在脸上,抬眼一看,长槊上挂着一具尸体。 两眼圆瞪,长槊刺穿了他的护心镜,血流如注。 赢了! 陈玄烈心中狂喜。 十三四岁就入忠武军,又在陈奉先的鞭策下苦练,武艺不敢说出类拔萃,但若是连这些边境上的贼人都对付不了,实在说不过去了。 忠武军中的能人遍地都是。 但接下来四周响起一阵阵“嗡、嗡”声,仿佛蜜蜂扇动翅膀,将陈玄烈拉回了现实。 身为士卒,陈玄烈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弓弦拉动的声音,而且不是一张两张弓…… 微弱的火光下,草木里忽然站起几十道人影,弯弓搭箭,朝着陈玄烈。 陈玄烈心中一惊,没想到敌人如此下作,说好的决斗,却设了埋伏。 这是摆明了不想让自己活下去。 由此可见贼人对自己的仇恨。 战马还在向前狂奔,已经进入敌人射程之内。 陈玄烈赶紧勒转战马,与此同时,贼人的弓箭也到了。 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头顶。 陈玄烈心中一寒,本能的双手护住脑袋,只听见叮叮当当之声,箭矢雨点一般砸在身上。 就连战马也中了几箭,发出一阵阵的哀鸣,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五郎!” 陈玄烈最先听到叔父陈奉礼撕心裂肺的喊声,然后是本队袍泽的怒吼。 从地上爬起,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身上插了十几支箭,手臂、腿上都插了几支,身体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但似乎并未伤到要害。 能感觉到疼痛,一般伤的都不重。 忽然想起出发前,周庠将山文甲让给了自己。 大唐的盔甲水平不需要怀疑。 两层盔甲披在身上,别说箭矢,就算是刀矛也不能伤。 回望战马,已经倒在血泊中,长槊也不知扔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逃命要紧,顾不上这些东西。 贼人皆是一愣,没想到陈玄烈这都没死,都愣住了。 直到有人以吐蕃话喝骂,他们才反应过来,弃弓绰剑,朝陈玄烈追了过来。 不过这时自家营中也冲出数骑,为首一人,竟是魏弘夫,“五郎勿慌,我等来也!” 四条腿自然快过两条腿,旋风一般杀入贼人之中。 陈玄烈一瘸一拐的向营寨跑去。 “陈五郎、陈五郎!” 营寨中传来阵阵欢呼声,仿佛要撕破黑夜一般。 忠武军的士气也到达顶峰。 这一刻,陈玄烈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从今日起,陈玄烈不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秉旗。 牙兵以强者为尊,如同狼群敬畏最强壮的那头雄狼。 陈玄烈带着一身的箭羽,大步走向营寨。 “壮哉!五郎不减令祖之勇!”李师泰带着亲卫亲自上来迎接。 “属下愧对将军,战马、长槊……”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李师泰手抚陈玄烈之背,亲密的仿佛手足兄弟一般。 不过贼人明显不想放弃,忠武军初来乍到,立足未稳,便经历了一场厮杀。 贼人却是以逸待劳,怎么说都要赌一把。 号角声席地而起。 轰、轰、轰…… 贼人仿佛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今日,就让他们知晓我忠武军之勇武!”李师泰一脸自负。 第十四章 战锋 夜色之中,一排贼人身穿锁子甲,提着盾牌从正面攻来。 兵力多寡并不代表战力,贼人想要攻破营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边的火箭在夜空中交叉,落向敌军。 不过羽箭在夜色中杀伤力不强,贼人有锁子甲和盾牌,伤亡不到十人。 咚、咚、咚…… 忠武军的进击鼓也敲了起来,轻一下,重一下,陈玄烈回望,令麾向前挥动了一下,北面的战锋左队率先杀出。 战锋左中右三队,中队乃魏弘夫率领,右队由陈玄烈之父陈奉先率领,左队由张勍率领。 三人都是忠武军中数一数二的骁将。 左队皆持长柯斧、骨朵、锤等重兵,专为破甲。 两边步卒很快短兵相接,昏暗的战场立即传来一阵阵闷响,除了金铁交击之声,便是骨头的脆响声。 敌人也算硬骨头,硬顶着左队死战不退。 厮杀了一炷香功夫,西南面传来一阵阵马蹄声。 敌人的骑兵动了,而且正是朝着陈玄烈所在的右队冲来。 身后同时响起了战鼓声,一下轻,两下重。 陈玄烈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身后鼓声的意思,身为秉旗,首先就要学会各种鼓声角声以及令旗挥动的意思。 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左而左之,麾右而右之,金鼓俱击则坐之。 一鼓一击而左,一鼓一击而右,一步一鼓,步鼓也。十步一鼓,趋鼓也,音不绝,鹜鼓也。 陈玄烈早已烂熟于心。 战场不是群殴,精锐与乌合之众的区别就在于能否看懂旗号听懂鼓点。 “迎敌!”周庠大喝一声。 “唰”的一声,右队长矛根根竖起,仿佛遇到危险的刺猬,长矛在鹿角之后交错展开,矛尾扎在地上。 夜色中,敌骑高大的身影逐渐显露。 骑兵全身覆盖着锁子甲,只露出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吐蕃样式的重矛前指,为首几骑,连战马身上都披了铁甲。 后方的箭矢仿佛雨点一样,噼噼啪啪的砸在铁甲上,有的嵌在锁子甲上,有的被弹开,无法造成有效杀伤。 忠武军都是老卒,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根本不惧贼军骑兵的威势。 心无所惧,方可无敌。 在成建制的步军阵列面前,骑兵的优势并不大。 更何况前面还有陷坑、鹿角等工事,贼军冲上来只能是送死。 地面随着骑兵的马蹄震动着,战马在寒风中嘶鸣。 田师侃、王劲锋、仇孝本三人力身先士卒,挺矛站在最前,直面越来越近的贼军重骑。 然而重骑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身后一排轻骑扑出,挥动手中套索,飞快的扔出,勾中鹿角和长矛,再折转向南,将鹿角扯开。 “稳住!”陈玄烈在后安抚士卒们的情绪。 长矛森森,不动如山。 所谓战锋,乃刀之刃、矛之锋,非精锐不能胜任之。 这些士卒常年跟随父亲陈奉先征战,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贼人骑兵的威势根本吓不到他们。 此消彼长,己方稳住了,贼骑的气势顿时弱了一大截,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三百多骑在阵前划过一道弧线,一阵骑射,向南面奔去。 北面,张勍的左队与贼军厮杀也进入了尾声。 忠武戍卒之中,以武勇而论,自然是陈奉先和李师泰为上,但若论谁最疯、谁最不要命,必然是张勍。 此人以杀戮为乐,性情残暴,是忠武军中的一条疯狗。 只见战阵上血肉横飞,一排高大的持斧力士血战在前,不断挥砍贼军。 吐蕃锁子甲号称“铠如连锁,射不可入”,但在长柯斧、骨朵、锤等重器的打击下,宛如纸糊的一般。 大唐十三铠中就有锁子甲,但既然不被唐军大量装备,必然防护力不足。 贼军虽还在顽强抵抗,但大势已去,剩下的也只是被张勍的左队屠杀而已。 不到半炷香功夫,贼人还是崩溃了,几十残军狼狈逃窜。 张勍也没追击,而是割取头颅。 第一轮就这么结束了,贼军伤亡两百余众。 忠武军阵亡远远小于这个数字。 惨烈的厮杀,令贼人不敢进攻,就这么对峙着。 看这架势对方一时片刻不敢再战,陈玄烈干脆下令:“一伙待命,四伙休整。” 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原自相残杀了将近一百二十年,残酷的战争,锻炼出了最勇猛的战士,拿到这西北边地来,堪称降维打击。 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术、指挥体系、士卒精锐程度,都非边境上的这些野人可比。 嗢末连一个政权都算不上,自然不是百战余生的大唐正规军对手。 要知道,唐军当年动不动就万余人马灭人国,不可一世的东西突厥都倒在唐军兵锋之下…… 朝廷大张旗鼓的防秋之策,一半原因是为了抽调各藩镇的牙兵,避免他们在地方上闹事。 其他各队也在休整之中。 陈玄烈以为今夜到此为止了,但营中忽然敲响了进击鼓。 回头,令麾向前挥动了三次,这是全军进击的旗号。 士卒们已在战鼓声中站起,脸色疲惫,却眼神坚定。 吁吁吁—— 一阵昂扬的战马声响起,李师泰已经提着陌刀带着百余骑冲出营寨,义无反顾的杀向贼人。 与他亲近的魏弘夫、张勍也带着本队人马跟上。 陈玄烈心中纵然有些许抱怨,但主将都身先士卒,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 忠武军虽有些许分歧,但终究都是同一方水土生出的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杀贼!”陈玄烈提着横刀,与士卒一同奔出营寨。 贼人吃了一惊,还未接战就一片混乱,大概是没想到忠武军如此生猛,非但不防守,竟然主动进攻,一时之间有些混乱。 刚才陈玄烈斩杀敌将,以及双方小规模的厮杀,已经让不少贼人胆寒。 此时面对势如疯虎的忠武军,更是没有厮杀的勇气。 有人直接掉头就跑。 部落最大的弱点就是人心不齐,各怀私心,人再多都是乌合之众。 这是李师泰敢于主动进攻的底气。 “杀!”李师泰扬起陌刀,挥下,一名贼人被拦腰斩断,鲜血溅了一身,声势越发骇人,在亲卫的簇拥下轻松杀入敌众之中。 贼军顿时大乱…… 第十五章 雄心 天色刚亮,都将李可封就全身披挂整齐的巡视土城。 “将军!”正在朝食的士卒们纷纷行礼。 军中粮食紧缺,按道理应该节省,但这几日情况特殊,说不得就有一场大战,粮料判官杜彦忠敞开了供应,以维持士卒体力。 “多吃些。”李可封满脸和蔼之色,言语温和。 “将军,我等何日归乡?”一个士卒一脸期盼的问道。 从许州千里迢迢戍守西北边地两年半,思乡之情在所难免。 李可封停下脚步,脸上神色一沉,但很快就恢复和蔼,“快了,快了,再有半年,我等就可以回返许州。” “有都将这句话,我等就心安了。”士卒们叉手行礼。 谁都有父母妻儿,戍守边境绝非轻松差事,跟流放发配别无二致,朝廷制度虽是三年一轮换,但经常出现变故。 戍守桂林的八百徐州戍卒,正是因为朝廷一再失信,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杀回徐州…… 李可封扫了一眼翘首以待的其他士卒,微笑点头。 “看来将士们思乡心切。”杜彦忠轻声道。 “人之常情。”李可封脸上的笑容迅速淡去。 “那么将军大计……” “凡事只能顺势而为,不可与人心相悖,你我所谋之事,三分在人为,七分在天意。”李可封指了指头上昏沉的天空。 “原州几家豪族已经动手,此次必可擒杀史怀操!得原州,便可以此为基业,凭我忠武军之劲锐,掠嗢末诸部自强,再徐图泾州,不出数年,可据泾原。前几年庞勋之乱,朝廷险些倾覆,如今王仙芝之祸更烈,忠武三州首当其冲,必有大战,回返许州,未必就是好事,将军当做长远打算。” 其实王仙芝屡次被招讨使宋威击败,但每次都能卷土重来,比上一次更强大更凶猛。 而唐军逐渐露出疲态。 自从吸收曹州人黄巢之后,草贼声势大振,转战各地,接连击败唐军,攻取州县,裹挟青壮,如今已有三十万之众! 即便李可封率军返回许州,也会陷入苦战之中。 在原州他是千人之上一言而决的都将,回到许州,就成了一员普通将领而已。 形势和道理,李可封自然知道,不然这两年也不会倾心结交原州的豪强大姓,但此事风险太大,士卒们归乡心切,强行留下只会适得其反。 “泾原自古出强军,史怀操下才也,不能守,必为他人所夺。”杜彦忠苦口婆心道。 “泾原节度使周宝,此人曾与高骈同属右神策军,为人强毅,高骈以兄事之,我等谋夺原州,只怕此人不会善了……” 大唐虽然衰落了,但名将众多。 高骈名震天下,周宝也非泛泛之辈。 都将在寻常士卒眼中高不可攀,但在这些人眼中还上不了台面。 李可封只要一动,后方的周宝就会率两万神策军扑来。 忠武军再勇猛,只凭一千余众,决不是两万神策军的对手。 而且朝廷还可以征发其他诸镇戍卒,合击忠武军。 “周宝浪得虚名之辈,将军先谋原州,然后壮大,成,则为泾原节度使,不成,可退入河西,凭我忠武军,在河西必能占据一方沃土。” 杜彦忠平时沉默寡言,但鼓捣起这些事,却头头是道口若悬河。 当年庞勋也是军中的粮料判官。 “玉城之策虽好,然则原州地狭民稀,河西乃荒蛮之地,士卒未必愿意归附,若周宝一纸赦令,你我皆有性命之忧也,凡事不可急躁,先驱赶史怀操,探一探朝廷的心意。” 李家一门都在许州,李可封的父母妻儿也在老家,弄不好许州家人必受牵连。 即便窜入河西,风俗、语言都不同,想要凭千余人崛起,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杀史怀操?”杜彦忠一脸失望之色,多年屡试不第,对朝廷怀恨在心,不得已才投了军,混了十几年,至今也才一判官。 “杀了史怀操,与朝廷就没有回旋余地,你我终究是大唐的子民。”李可封不敢将事情做绝,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能谋个原州刺史,便心愿已足…… 经历了一场屠杀之后的跃马川再度陷入平静之中。 按照李师泰的军令,所有俘虏一律斩杀。 人群之中有人高呼:“我是泾原军,并非贼人……” 昨夜之战异常顺利,忠武军主动进攻,贼人不堪一击,半个时辰不到就崩溃了,做鸟兽散,留下一百多匹战马,和七百多头牛羊等牲畜,还被俘虏了五百多人。 “贼子受死!”田师侃和仇孝本几人孜孜不倦的屠杀着俘虏。 一颗头颅落下,鲜血从脖颈中喷出,忠武军士卒们哈哈大笑,似乎忘记了疲惫。 陈玄烈心中没有任何怜悯,但对杀俘不太感兴趣,枕着尸体准备睡上一觉。 “觉得原州如何?”李师泰不知何时从身后冒了出来。 陈玄烈赶紧站起,叉手一礼,“玄烈……一介武夫,岂知晓这些?” 李师泰笑了起来,“久闻五郎熟读兵法,何必藏拙?” 陈玄烈一愣,自己以前跟他并不亲密,他怎会知道自己读过兵法? 队中之人都是十几年的老兄弟,与陈家形成半依附关系,这么多年征战四方,相依为命一条心,绝对不会出卖自己,也不可能到处说。 父亲陈奉先一向不鸟李可封,更不会去跟李师泰多嘴…… 那么他怎么知道的? 陈玄烈脑中快速转动着,忽然想起华洪曾经问过此事,当时自己并没否认…… 如此说来,华洪是李师泰的人? 忠武军内各种关系盘根错杂,这还是一個许州,陈州、蔡州的人还没算进来。 陈玄烈想依附李师泰叔侄不假,但只限于互惠互利,绝不是去当别人的走狗。 上司忽然跟下属客气起来,就像黄鼠狼跟鸡拜年,陈玄烈早已不是初入职场,对上司掏心掏肺唯命是从的小年轻。 而且底细被人摸的一清二楚,绝不是什么好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这个年代。 “早年闲来无事,附庸风雅,翻了几本兵书……” 宗族之内,都会举全族之力培养有潜力的年轻后辈,以图延续门楣或重振昔日荣光,陈玄烈就是陈家选定的几人之一。 “五郎何必自谦?”李师泰笑的有些冷。 “属下斗胆一言,原州……居泾水之上,背靠萧关,西望凉州,南凭陇右,北依朔方,东窥关中,乃兵家必争之地,若有英雄自此地而起,可进图凉州,经略陇右,复我大唐故土。” 原州就是汉魏时的安定郡,向为汉家大郡。 既是关中门户,也是陇右、河西的门户。 心中略感疑惑,李师泰跟自己谈论这些干什么?莫非他起了什么心思? 这年头最不该低估的就是这些武夫的“雄心壮志”。 “五郎之言是也!”李师泰亲密的拉起陈玄烈的手。 弄得陈玄烈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接下来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陈玄烈原本就困的要命,还要集中精力应付,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这些人精力为何如此旺盛。 行军三日,刚安下营寨,又厮杀了一夜,还能滔滔不绝的说着废话。 幸好叔父陈奉礼借着禀报战损之事,才打断了李师泰的兴致。 “跟李家不可太亲近!”陈奉礼冷眼望着李师泰的背影道。 陈玄烈未及多问,倒头就睡。 第十六章 失踪 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许多。 回忆起李师泰的话,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 士卒们已经收拾好营寨,准备返回,跃马川一片狼藉,全都是白花花的尸体。 衣甲、装备、钱粮都被扒了个一干二净。 土城里面的泾原军瑟瑟发抖,连城门都不敢开。 张勍和魏弘夫带着两百多甲士堵在城下,城上就各种酒、肉抛下来,说是慰劳“友军”…… 泾原军的钱粮出自泾原当地,不需要经过朝廷,所以日子过得比忠武军强多了。 吃饱喝足之后,六百多忠武军士卒带着尸体,扶着伤员离开跃马川。 “叔父,为何不能跟李家走的太近?”陈玄烈好奇询问。 陈奉礼冷哼一声道:“你可知李可封都将如何来的?” “侄儿如何知晓?” “是你父及魏家、华家顶上去的,此人过河就拆了桥,一直压制你父,否则凭你父亲的武勇,何以十几年来还只是一个队头?”陈奉礼愤愤不平。 难怪父亲脾气不好,到他这个年纪,至少是個指挥使,他却还是一个队头,换谁也受不了。 一家之间,尚有兄弟阋墙之事,更何况是一军? “华家?”陈玄烈忽然想起华洪。 难怪李师泰什么都知道,原来他跟华洪关系非同一般。 牙兵牙将之间有人身依附关系,行同部曲和家仆。 牙将也会在军中培养眼线,以掌控军心,知晓军中动向。 这些套路,陈玄烈当了三十年的社畜,见的多了,更恶心的都见过。 “总之你定要当心,别跟他们叔侄走的太近,我陈家清清白白,无愧于心,只为大唐尽忠!”陈奉礼一脸傲气。 “侄儿知晓。”陈玄烈点点头。 行军两日,便返回忠武大营。 但大营里面却空空如也,只有几个老卒看守。 众人正疑惑间,几名传令兵举着印信从东而来,“原州作乱,李都将率军赶去镇压,全军立即赶往临泾城!” 刚杀退了跃马川的贼人,临泾城又动乱了。 望了一眼空旷旷的大营,陈玄烈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周庠低声道:“好个避实击虚之计,泾原军大部在跃马川,临泾城正是兵力空虚之时!” “李都将要谋夺原州?”陈玄烈想起前两日,李师泰亲口说过让陈玄烈安心,不必担忧史怀操。 姜还是老的辣,李可封一出手,就来了个大的。 若是事成,能从一名都将变成一州刺史。 难怪自己的父亲斗不过李可封,两边不在一个层级上。 牙将通过兵变成为刺史,乃至节度使,早就被河朔三镇玩烂了,以前大唐还算强盛的时候,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经过庞勋之乱的折腾,中原又有王仙芝黄巢作乱,只会息事宁人。 周庠道:“只怕没那么容易,泾原节度使周宝手握两万神策军,定不会袖手旁观。” “李可封这是拿我们忠武军将士的性命作他的进身之阶。”陈玄烈眉头一皱。 一千三百余忠武戍卒,远超当年的桂林戍卒。 桂林远在南疆,而原州就在长安的头顶上…… “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周庠见魏弘夫带着几人过来,不再言语。 陈玄烈带人入营,寻找父亲陈奉先,却发觉人已经不在了,应该是一同去了原州。 李师泰派人过来催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陈玄烈遂与众军一同奔赴临泾城。 与想象当中的血流成河不一样,临泾城不见刀兵。 城门已经被忠武军控制,城中百姓颇为配合,没见一具尸体。 一打听才知原州刺史史怀操被境内吏民驱赶了,李可封带着几百人马过来收拾残局,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临泾城。 李可封为了收买人心,将府库中的粮食拿出来,赈济百姓。 城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都在说着李可封的好话。 陈玄烈到处寻找陈奉先的去向,却始终没见到人,问了几个熟人都说没看见,连前营指挥使郑全昭都不知道,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可封谋夺原州刺史之位,肯定要排除异己,寻找听话之人。 “莫非……被人下了黑手?”陈奉礼脸色黑沉下来。 “要动手早就动手,不会等到现在。”陈玄烈没有失去理智。 陈奉先在军中有些名望,谁都知道他与李可封不睦,李可封直接下手,只会失去人心。 “现在该如何?”田师侃、仇孝本全都一脸担忧。 陈玄烈道:“去找李可封本人!” 这么大一个活人,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走!”田师侃拿起了铁挝,满脸杀气,仿佛杀猪的屠夫。 陈奉礼、仇孝本选了十几个生死袍泽,其中五人姓陈。 陈玄烈心中一暖,有这么多人愿意为自己父子出头,也算值了,“又不是造反,不必如此,我一人前去要个说法。” 李可封正值收买人心之际,顾着颜面,不会做的太绝。 周庠道:“也好,人多反而亦生变乱。” 陈玄烈冲众人行了个叉手礼,转身离去。 驱走史怀操后,李可封毫不客气的住进了刺史府。 此时刺史府热闹非凡,似乎原州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车水马龙。 陈玄烈一身甲胄,上面还带着血迹,一出现在府前,就被甲士拦住了。 “属下战锋左队秉旗陈玄烈,求见李都将!” “都将正在会见贵客。”亲卫什长赵宣俱实相告,倒也没有为难陈玄烈。 “那属下就在此等候。” “随你。”赵宣还算照顾,让人去府中禀报。 亲生父亲不见踪影,身为人子,陈玄烈无论如何都要寻个说法。 这一次还好,等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人来传唤,“都将召见。” 陈玄烈随之入内,刺史府就是不一样,朱门青瓦、白壁丹楹,檐楼鳞次栉比、回廊曲径通幽,早早点上了红艳艳的绛纱灯,淡红光晕下,让陈玄烈心中生出一种割裂感。 仿佛外间的血战厮杀都是虚象,此间的繁华才是真实…… “伱求见本将,所为何事?”回廊的尽头,站着一人,一身皂白圆领袍,腰缠蹀躞带,负手而立,宛如富家翁一般面色和蔼。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之人,便是忠武都将李可封。 第十七章 失算 可封可封,从名字便能见其志向。 陈奉先取“玄烈”二字为名,也是寓意深长。 “属下陈玄烈拜见都将!”陈玄烈叉手一礼,万万没想到穿越了,还体验了一把爸爸去哪了真人秀…… “免礼。”李可封含笑点头,身上不见丝毫牙将的煞气。 几名甲士站在不远处,全神戒备。 “敢问都将,家父何在?” “莫非是担心本将对他不利?”李可封相貌跟李师泰有几分相似,不过更沧桑一些。 “不敢,不敢。”陈玄烈嘴上说着不敢,腰杆挺得笔直。 “果真有令祖几分气概,原州出了如此大事,本将派你父去向泾原节度使禀报。”李可封眯着眼睛,笑容不变。 陈玄烈心中一震,向泾原节度使禀报,这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李可封是一头狐狸,而泾原节度使则是一头猛虎。 这不是明摆着将人往火坑里面推吗?而且陈奉先还有伤病在身。 “你还有何事?”李可封神色一直很温和,脸上总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陈玄烈扫了一眼十步外手按刀柄的甲士,压下心中怒火,“属下告退。” 既然知道父亲的下落,还是先看看形势再说。 陈玄烈后退几步,转身时,李可封道:“跃马川之战,你临阵斩将,挫贼锐气,杀敌甚众,当为首功,本将可上奏你为营指挥使,如何?” 如果没有陈奉先之事,陈玄烈也许会相信,但现在很难相信他画的大饼。 一个营五百人,这个大饼显然超过了李可封的能力。 陈玄烈也有自知之明,凭自己这点功劳,还不足以提拔为营指挥使。 “家父为队头,属下怎敢僭越?若都将有意,还请提拔家父,属下感激不尽。”陈玄烈回头,与他的目光对视。 陈玄烈的背后不是一个人,是一個家族。 如果接受他的拉拢,必然会被陈家人看不起,脱离陈家,自己什么都不是。 李可封哈哈一笑,“真孝子也,去吧。” 陈玄烈头也不回的去了。 身后李可封的笑容戛然而止。 “难道将军真要为陈家请封营指挥使?”杜彦忠从回廊之后走了出来。 “试探而已,陈奉先这些年没少跟本将作对。” “陈家早已没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杜彦忠轻捋颔下短须。 “不可小觑陈家,许州十三姓,陈家排在第四,姻亲颇多,陈奉先在军中也笼络了不少人,若是能动他,本将几年前就动了,何以等到现在?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妙,能不能谋夺原州,且看周宝如何回复。” 李可封对陈奉先并未下死手,此次前去泾州,还带了不少钱帛进献周宝。 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在这么多钱帛的份上,周宝也不会轻易翻脸。 只要周宝点头,朝廷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了。 即便不成,李可封也没有什么损失。 动手的是原州百姓、乡豪,忠武军只是接管城池,安抚人心,非但无过,还有安抚平叛之功…… 陈玄烈一出刺史府大门,就见陈奉礼、周庠、仇孝本、田师侃、王劲锋等人等候在门外。 看他们披挂整齐的模样,似乎一有意外,就要冲出刺史府中一样。 陈玄烈心中一暖。 “五郎,如何了?”陈奉礼问道。 “父亲……去泾州了。”陈玄烈实话实说。 “泾州?那么事情不算太坏。”周庠松了口气。 “我带人跑一趟,去接应兄长。”陈奉礼望向陈玄烈。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父亲应该无恙,周宝好歹是个节度使,成名已久,不会大失风范的对一个队头出手。”陈玄烈冷静分析。 “如此甚好、甚好!”田师侃转怒为喜。 夹在这些大人物中间,虽然如履薄冰,但至少还有生机。 陈玄烈只希望李可封不要铤而走险,将忠武军全都带坑里面去了,安安稳稳渡过这半年,回到许州,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一天、两天、三天…… 泾州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不仅陈玄烈,连李可封都有些急躁起来,召集乡豪,训练土团。 所谓土团,是指当地土人训练的乡兵,大唐走到今日,形势空前恶劣,土团也算是重要的防御力量。 陈玄烈的战锋左队也领了四百乡兵训练。 大唐放弃河西陇右后,原州就成了前线,当地民风剽悍,皆习骑射。 若不是遇上史怀操这种无能之辈,根本用不着忠武军千里迢迢来协防。 所谓练兵,也就史教授一些阵列、旗号、鼓点、军法等。 乡兵操习长矛为主。 与其他人的散漫不同,陈玄烈当成了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悉心训练。 每一步都严格要求。 其他队每天训练一两个时辰,陈玄烈每天至少四个时辰。 乡兵们一开始怨声载道,后来逐渐适应。 到第六天,父亲陈奉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不过脸色有些不好,“史怀操逃往泾州,往长安田令孜处使了不少钱财!” 李可封重贿赂节度使,但人家史怀操棋高一着,直接朝田令孜使钱。 大唐朝政都捏在这位权宦手中,谁想升官,只需要走他的门路即可,连皇帝都不需要禀报。 大唐原本还有一口气在,被小皇帝大宦官这对组合弄得精疲力尽。 周宝肯定比不过田令孜。 “李都将失算了,当初不该放走了史怀操。”周庠摇了摇头。 “杀刺史干系非小,朝廷必然追究,李可封没这个胆!”陈奉先一脸鄙视。 陈玄烈道:“如此一来,只怕事情有些麻烦了。” 史怀操走通了田令孜后门,肯定不会善了,忠武军也要跟着进坑…… 李可封处心积虑,还是枉费心机。 陈奉先粗着嗓门道:“怕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临泾乃雄城,城中两万百姓,粮草足备,大不了作一场,李可封成天鼓捣阴谋诡计,却不知这年头凡事都要靠刀兵来争!” “哈哈哈,还是队头豪爽!”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三人笑了起来。 话糙理不糙,陈玄烈也不禁对父亲刮目相看起来。 再有几天就进入冬季,西北冬天的风就像刀子一样,大雪一来,利守不利攻,拖上三两个月,朝廷自会安抚。 忠武军的戍期也差不多到了。 第十八章 军议 果然,没过两天,泾原节度使的军令就到了。 令忠武军交出作乱之人,归还钱帛、粮草,同时退出原州城。 气的一向沉稳的李可封在军议上破口大骂,“粮食分给了百姓,钱帛都送给他周宝,现在反而找我们要,天下宁有此理耶?” “原州人心在我,临泾城高池深,周宝纵然十万大军,又能奈我何?”李师泰附和道。 守城占有巨大优势。 安史之乱时,张巡六千八百人马坚守睢阳十个月之久,前后四百余战,竟然歼灭叛军十二万之多,救了唐朝一命。 周宝手上的大军最多也就两万。 李可封手上一千两百余忠武精锐,再加上五六千土团,危急时候,还能征召城内青壮,绝对有一战之力。 而且眼下已经入冬,大雪一来,天寒地冻,临泾城更加高枕无忧。 “放肆!”李可封勃然大怒,“我等岂能作此不忠不义之事?” 李师泰梗着脖子道:“朝廷权阉作乱,四方人心思乱,非我等不忠不义,而是他们欲置我等于死地,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你……你,我李家怎就生出了你这逆竖。”李可封摸起刀就冲李师泰冲去。 看似怒不可遏,走的却极慢,一步一步,一双鹿皮短腰靴靴踏的木板咚咚作响,眼神也在左顾右盼。 陈玄烈在人后冷眼旁观,不禁腹诽这对叔侄的演技真差。 至少将刀抽出来,才更逼真一些。 不过李师泰的话也说的非常明白,不能坐以待毙。 “都将息怒、息怒,少将军虽言语冲撞,说的却在理。”前营指挥使郑全昭赶紧上前拦住了李可封。 军中永远等级分明。 这种场合不是什么就能上去扶的。 郑全昭上了,其他两个营指挥使也跟上,“都将息怒,有我等在,绝不会坐以待毙,你等说是也不是?” 紧接着几个厢指挥使纷纷表态,“誓死追随都将!” 厢指挥使表态完了,接着就是队头…… 李可封用这种方式统一内部意见。 大部分人都唯唯诺诺。 但也有例外,陈奉先挺的就像一根木桩一样,直愣愣的望着李可封。 陈玄烈忽然发现左营、右营有四個队头悄无声息的跟他站在一起。 加上本队,也就是二百五十人唯陈奉先马首是瞻。 难怪李可封一直不敢动他。 只是陈玄烈觉得二百五这个数字有些不太吉利…… 这么多人没吭声,李可封自然不能视而不见,“陈队头意下如何?” “原州终非我等土地,还有数月就能回返故土,何必再生事端?”陈奉先的话是大部分士卒的心声。 士卒不是草木,皆有父母妻儿,一旦与泾原节度使刀兵相见,很难返回许州。 眼下两边还没翻脸,朝廷诏令只是让忠武军退走。 至于归还钱粮,真拿不出来,朝廷也不会强迫。 李可封眯起了眼,精光闪闪,“本将也不想再生事端,但若是周宝大军攻我,又当如何?” “若是攻我,则另当别论。” 如今形势,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本将这就上表朝廷,忠武军对大唐忠心耿耿,我李可封绝无二心。”李可封大概还想再努力一次,争取朝廷回心转意,让他坐上原州刺史之位。 但以现在的形势看,希望渺茫。 他拿不出钱财去“孝敬”田令孜,在朝中又没有什么靠山,仅凭“忠心耿耿”四个字,只怕他的奏表都送不到皇帝面前。 军议散去,四个队头都寻了过来。 见着陈玄烈,甚是亲热,“五郎一转眼就成了咱忠武军中的好汉!” “不愧是陈军使的孙子。” 四人年纪都比较大,满脸沟壑中藏着深刻的沧桑,有人须发都是灰的。 其中两人陈玄烈见过几面,红脸大汉叫田克荣,锅底脸叫杨重仁,另外两个不太熟悉。 “诸位叔伯在上,小侄怎敢当。”陈玄烈持礼甚恭,也由衷的敬重他们。 年纪越大,越是顾念着情分。 “好了好了,闲话休叙,诸位回去之后当心,睡觉也须睁一只眼,小心着了李可封的道,他要当刺史,我管不着,但不能拖我们下水。”陈奉先强调道。 田克荣道:“我忠武军传了一百多年,就没跟朝廷翻过脸。” 肃宗乾元年间,置陈郑颍亳四州节度,平定淮西兵变后,朝廷将淮西纳入其中,置陈、许、蔡三州为一镇,改名为忠武军。 自成军之日起,便为大唐南征北战,无愧于“忠武”二字。 陈玄烈眼角余光一扫,忽然发现华洪在后面跟着。 他跟李师泰关系亲密,陈玄烈心有余悸,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离去。 华洪赶了过来,“五郎近日可好?” “有劳华兄关怀,在下尚可。”陈玄烈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着。 “少将军有请。” 李师泰要单独见自己? 陈玄烈一阵头皮发麻,实在不想跟这叔侄二人靠的太近。 跟他见面,无非又是画大饼那一套。 “不知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紧之事,也就军中年轻一辈,多亲近亲近。”华洪神秘兮兮道。 陈玄烈望了一眼乌云低沉的天空,似乎将有一场大雪,“少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然则家父伤病反复,须在下照料,实在没有兴致。” 军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也就李师泰、陈玄烈、华洪寥寥数人。 大部分都被李师泰笼络了,加上刚才的军议上弄得有些不欢而散,这种宴会不去也罢,眼下多事之秋,弄不好就是鸿门宴。 李师泰拿下陈玄烈威逼利诱,然后再威胁陈奉先也不是不可能。 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少将军也是一片好意,我等兄弟背井离乡,情同手足。”华洪为李师泰说起好话来。 陈玄烈心中一阵失望,原本对他高看一眼,想要好生结交一番,没想到早就被李师泰的大饼迷了心窍。 “华兄所言甚是,我等许人同气连枝,若不能上下一心,兄弟阋于墙,定为外人所趁!”陈玄烈胸脯拍的山响。 华洪目光闪烁了一阵,笑道:“既然叔父身体不适,就不强求了,孝道为先,改日再聚不迟。” 第十九章 逃兵 之后几日,陈玄烈就呆在军营中,足不出户,训练土团。 陈奉先也声称伤病复发。 朝廷效率极慢,泾州没有消息,长安也没消息,仿佛将原州遗忘了一般。 一场大雪早早降下,临泾城银装素裹,仿佛披上了一件银白甲胄。 陈玄烈的心思都扑在土团上,定军法、明赏罚、习器械,连自己的刀法也倾囊相授。 闲暇时嘘寒问暖,拉近与他们的关系。 这种练兵的机会不多,陈玄烈不想这辈子只是一个会冲锋陷阵的勇将,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猛将。 一个会练兵的将领,价值远在猛将之上。 大唐名将王忠嗣、李愬、李抱真皆以擅长练兵闻名天下。 李抱真练出的昭义步军至今还名震天下,成为大唐在河北的柱石。 指挥五十人跟指挥四五百人完全是两个概念,如何排兵布阵,如何配置兵种,如何凝聚军心,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你他娘的没吃饱还是骨头长歪了?矛是这么使的吗?”田师侃对着一名乡兵劈头盖脸的喝骂,但按照陈玄烈定下的规矩,不能动手。 不过那名乡兵被骂了一顿了,腰板直了,腿脚也有力气了,刺出去的一矛沉稳有力。 西北边地上讨生活的人,常年抵抗吐蕃、嗢末、回鹘劫掠,身体素质都不差。 稍加训练,就卓有成效,欠缺也就是实战。 毕竟实战才是检验战力的唯一标准。 陈玄烈看着这些士卒,不禁有些心动,若能在西北边境扎根,以耕战起家,再劫掠河西、陇右的异族部落,也许要不了七八年,就能崛起,混個一州刺史,或者一方牙将。 毕竟中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会是尸山血海。 或许李家叔侄也是这么考虑的。 不过以陈玄烈现在的情况,难于登天。 没钱供奉权贵,也没什么大靠山,全靠祖父和父亲打下的一点单薄家底,以及父老乡亲。 连李可封叔侄这一关都过不去。 一个小人物,终究只能被这乱世的狂风巨浪裹挟,身不由己,现在能做的,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寻找机会,抓住机会。 “五郎,今日怎么少了五人?”周庠核对乡兵人数之后道。 “竟有此事?”陈玄烈一愣。 田师侃唱红脸,陈玄烈唱白脸,时常嘘寒问暖,与乡兵们关系不错,军中又管两顿饭,没道理这些人会跑。 “确认无误。”周庠不会出错。 乡兵虽然由自己训练,但并不是真正的下属,他们要走,陈玄烈也拦不住。 要走的人始终都会走。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自发现这五人逃了之后,第二日逃了十三人,第三日增加到三十人,第四日五十! “去看看其他队如何?”陈玄烈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唯。”周庠叉手一礼,转身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周庠就回来,“其他队乡兵都快逃完了,我们左队还算好的,至少还有三百余人。” “最近可有大事发生?” 事出反常必有妖。 “泾州、长安都没什么动静,李都将住在刺史府逍遥快活。”周庠颇有些愤愤不平。 李可封住进刺史府后,不仅霸占了史怀操的府邸家财,连府中的女眷也一并笑纳了,夜夜笙歌,日上三竿…… 军中诸事都交给李师泰打理。 福兮祸所依。 朝廷至今没有个说法,周宝、史怀操虎视眈眈,李可封自己先享受上了。 不过陈玄烈可以理解,这年头的兵头脑袋挂裤腰带上,不就是为了这一口? “他们为何不来?”陈玄烈转身问乡兵。 一个个低下头去,目光不敢对视。 这年头的人乡土意识极重,忠武军在他们眼中终究是外人。 陈玄烈换了一种方式,回到营房中,召乡兵一个个的询问。 “知道什么都说出来,我不会为难你。” “将军……何必为难……小人……”这人叫胡凝威,一听姓氏就知道出自泾原本地大族胡氏,也就是安定胡氏。 “你若不说,我就外传你已经投靠于我,什么都说了。”陈玄烈威胁道。 胡凝威满脸激愤,却不敢发作,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将军要杀便杀,在下岂能背叛宗族!” 之后便一言不发,其他几个人也是如此。 可以确定一点,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且是冲着忠武军来的。 陈玄烈不信邪,不厌其烦的一个个问下去,问了两百号人,才碰到一个敢说的,“将军……近些时日务必当心。” 这名乡兵是个孤儿,名叫梁延寿,年纪不大,十四五岁左右。 陈玄烈温声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会泄露出去,伱若不说,我也不为难你。” 梁延寿抿了抿嘴唇。 陈玄烈欲擒故纵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不说,去吧,大不了我一死而已。” “将军可知……史怀操早在十日之前便秘密遣会原州,与原州几家大姓多有来往。” “什么?”陈玄烈惊讶站起。 这个史怀操竟然还敢回来?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在原州经营了十几年,被李可封鸠占鹊巢,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大唐州刺史和县令三年一迁,杂佐官四年一迁。 但如今大唐早已日薄西山,律法和制度早已千疮百孔,节度使割据一方,如今又出了个权宦田令孜,大唐早已气若游丝。 既然在原州经营了十几年,自然熟悉原州形势。 后面又有田令孜站台,还有泾原节度使周宝,原州的这些乡豪们怎敢反抗他? 毕竟史怀操欺压的是平头百姓,肯定不敢动这些地头蛇。 当初起事驱赶史怀操,也是受了李可封蛊惑。 但李可封占据原州后,耽于享乐,不见得比史怀操强多少。 华夏几千年,绝大多数的士族豪强都是墙头草,有奶便是娘,只要给足利益,连祖坟都可以出卖。 陈玄烈望着梁延寿,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或许可以借此事除掉李可封叔侄?然后凭父亲陈奉先的声望,占据原州? 陈玄烈心中燃起一团烈焰。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一个人最难的就是从无到有的起步阶段,赚到第一桶金。 如此乱世,须有魄力,还须有手段。 第二十章 根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眼下要弄清史怀操的计划,然后寻找机会,在不重创忠武军的前提下,让李可封叔侄死在他手中,然后自己打着为都将报仇的旗号,除掉史怀操。 陈玄烈闭眼思索可行性。 史怀操偷偷潜回,肯定没带多少人马,若是实力足够,直接杀回来便是。 只有实力不足,才需要阴谋诡计。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陈玄烈的生死兄弟!”陈玄烈继续笼络面前的梁延寿。 “将军……” “叫将军就生分了,以后唤我五郎即可。” “那如何使得?”梁延寿连连摇手。 陈玄烈爽朗大笑,“那就唤我兄长,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梁延寿叉手一礼,“兄长。” 这年头的人还是比较容易忽悠的,不然李可封画的大饼也不会框住这么多人。 梁延寿是个孤儿,没有家室,人也比较淳朴。 按他所言,在梁家看门护院时,亲眼见到史怀操与梁家家主密谈了一个时辰。 梁家也是原州大族,汉朝的跋扈将军梁冀就出自这个家族。 不过梁延寿这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问不出其他的东西,也不知道史怀操现在何处。 陈玄烈安慰几句,就让他先下去,不要泄露出去。 旋即又召见了其他乡兵。 耳目自然是多多益善为妙,一個梁延寿还不够。 原州乃边地,多有河西、陇右的汉儿逃回,依附于当地乡豪,乡兵中有六十余人。 陈玄烈着重拉拢这些人。 但一番“面试”下来,合格之人太少。 要么眼神飘忽,满脸油滑,说话也不着天际。 要么胆小,不愿生事,问什么都答非所问。 还有一些人对乡豪有感恩之心,死心塌地的站在乡豪一边。 忙碌了四五个时辰,加上梁延寿,一共只有四个人愿意站在陈玄烈一边。 一个陇西汉儿牛嚣,一个党项人贺狼儿,还有一个是河西嗢末人温可速。 原州本地人根本不会跟着外人混,这年头的乡土意识极其牢固。 牛嚣是陇西汉儿,心向大唐可以理解,居然还有党项人贺嗢末人,陈玄烈顿时生出一种魔幻感。 “小人流落原州,受尽欺辱,只要将军没有欺负小人,还让小人吃饱,这条命今后就是将军的!”贺狼儿一脸凄苦之色,骨瘦如柴,仿佛痨病鬼一般…… “对、对,今后就追随将军,若、若有二心,天、天打雷劈!”温可速操着一口生硬汉言瓮声瓮气道。 年纪轻轻却是个癞子头,脑袋上的头发东一绺、西一束,仿佛被狗啃过…… 至于牛嚣,原本就长的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左脸上还生了一大块黑色胎记,他若是晚上出门,一定能吓死胆小之人…… 陈玄烈盯着面前的这四个歪瓜裂枣,心中一阵感叹,正常人估计也不会跟自己瞎混。 好歹四肢健全。 陈玄烈要求也不高,凑活能用就行,以自己现在的条件,能弄到的也就这些人了。 换个角度想想,这样的人用着才放心。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以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陈玄烈拿出酒肉,当即与四人痛饮。 几杯酒下肚,气氛也就活跃起来。 陈玄烈也没安排什么高难度的任务,只让他们多打听城中动静,盯着几家大姓。 史怀操想动李可封,肯定要经过几家大姓的手。 几人相貌虽有些“独到”之处,不过秉性比较忠厚。 临去时,贺狼儿还哭着喊着说这么多年,只有陈玄烈把他当人看…… “五郎今日动静不小。”四人一走,周庠就找上门了。 五个伙长,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都是勇士,唯独周庠颇有智略。 陈玄烈不想惊动其他人,包括父亲陈奉先,暗中谋划,推波助澜,但还是没逃过周庠的眼。 既然他找上门来,又不是外人,陈玄烈干脆一五一十的全说出来。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周庠仿佛早有预料,盯着陈玄烈道:“五郎年轻气盛是好事,可曾想过,即便除掉李可封、李师泰二人,这原州刺史之位,未必会落到队头手上?” 李可封叔侄以下,还有营指挥使、厢指挥使。 如此一来,要清除的人太多,必然伤筋动骨。 周宝在泾州按兵不动,嗢末人在外虎视眈眈。 “以父亲在军中的声望,未必没有机会。”陈玄烈皱眉道。 “五郎可知为何队头会有如此声望否?” 陈玄烈沉默。 周庠道:“是因为队头一力主张回返许州,方才深得人心,若走上李可封叔侄旧路,会大失人心,终被忠武军抛弃,成为孤家寡人,若无忠武军,即便得了原州,敢问五郎,斗过得当地乡豪大姓否?” 一连串的问题仿佛冷水一般兜头浇下。 陈玄烈忽然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先不说此策能否成功,即便成功了,在原州也站不住脚,乡豪都是地头蛇,有的经营了几百年,今日能跟李可封、史怀操媾和,明日就能跟周宝同流…… 不要指望他们能跟自己一条心。 这年头最难对付的就是他们。 现在看来,不是李可封利用他们,而是他们利用李可封与史怀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陈家之根本在许州,而非原州,原州残破,受嗢末、回鹘滋扰,百姓逃散,非英雄立命之地也!”周庠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原州百姓不断逃散,对边地控制力减弱,而嗢末人不断内迁,侵食了西面六成土地,说是一个州,其实也就大县的规模。 陈家在许州根基深厚,也是乡豪之一。 不应该本末倒置。 陈玄烈顿时豁然开朗,叉手一礼,语气前所未有的恭敬,“若非先生之言,玄烈几自误也!” 这时代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不过对周庠却刮目相看起来,此人见识不凡,谋略出众,绝不是简单人物。 但似乎在历史上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唐末五代英雄辈出,血染刀锋八十年,其中精彩,不亚于汉末三国,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随滚滚长江东去。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周庠语重心长道。 第二十一章 谋士 大丈夫行于乱世,当光明磊落,身处逆境,亦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相争也。 陈玄烈脑海中忽然想起这句名言来。 此事的确有些急躁和想当然了,没考虑周全,现在想来,漏洞太多,稍有不慎就是弄巧成拙。 幸好身边有个周庠在。 陈玄烈虽是穿越者,知道历史大势,但历史中的细枝末叶,以及对时势和规则的把握,肯定比不上这时代的有识之士。 转念一想,这样的人才,却只是一个伙长,难怪大唐气数已尽。 在中原闹腾的黄巢,不就是科举屡试不第,心怀怨恨才揭竿而起的么? 朝堂上一半的大臣,天下一半的刺史,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家轮流坐庄…… 陈玄烈道:“原州不可谋,史怀操必杀!” 中唐以后,被地方驱逐的节度使、刺史比比皆是,朝廷对他们比较宽仁,大多换个地方为官,没几年又爬上来,继续升官发财,鱼肉一方。 陈玄烈杀了他的从弟,一旦有机会,此人必定会下死手。 甚至等不到以后,此次他潜回来,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此人毕竟是朝廷命官……再有两三月戍期满,我等远离此是非之地即可,不必再多生枝节。”周庠却犹豫起来。 这便是文人的禀性,有见识,有谋略,却太过于追求稳妥,缺少动手的魄力。 “李可封放过史怀操,史怀操却不放过他,既有仇怨,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杀此人,我等岂能安然回返许州?此事交给我去办。”陈玄烈铭记教训。 李可封沉迷享受,疏于防范。 若是任由史怀操弄下去,到时候会不会的去还是两说。 这厮在原州经营十几年,人脉多,熟悉当地形势,又跟嗢末人有勾结,一旦发动,忠武军四面受敌。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至理名言。 周庠沉吟片刻后道:“不如透露给李师泰,让他顶在明面,我等暗中谋划。” “如何不动声色的透露给李师泰?” “此事易尔,华洪不是与李师泰亲近么?可让田克荣田队头透露出去,如此就不会牵扯出我们。” “妙计!”陈玄烈越发确定周庠是谋士类的人才。 “此事就交给属下。” “有劳先生。”陈玄烈连称谓都换了。 两人分头行动,无比默契的没有告知陈奉先。 他为人冲动暴躁,知道这事不是什么好事。 周庠行事密不透风,第二日李师泰知晓史怀操潜回原州之事,亲自带着忠武军,全城搜索。 但史怀操既然敢回来,肯定做了万全准备,加上本地乡豪的包庇,李师泰想要抓到他,肯定要费些功夫。 陈玄烈也在秘密打探史怀操踪迹。 梁延寿、牛嚣、贺狼儿、温可速四人倒是竭心尽力,听到些风声。 陈玄烈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再透露给李师泰。 每次都慢了一拍,抓到几個喽啰,没抓到史怀操。 不知不觉间,半个月就过去了。 陈玄烈觉得这么找下去不行,人手太少,只有梁延寿、牛嚣、贺狼儿、温可速四人,网太小,困不住史怀操这条大鱼。 “军中有党项兄弟三十余人,都是从各地流落过来,忠厚可信,不如属下拉拢过来?”贺狼儿这几日吃了几顿饱饭,人精神多了。 “嗢……嗢末……在临泾城中也有二十多人,只、只要一口、饱饭,便、可为兄长效、效力!”温可速支支吾吾道。 嗢末大部分都是被吐蕃化的唐人。 即便是现在,嗢末名义上属于大唐子民,只不过大唐没精力经营河西,归化他们。 而党项从隋朝时便不断内附,太宗朝时行羁糜之策,招谕党项归附,设轨、崌、奉、岩、远等州,以党项豪酋为刺史,将他们纳入大唐怀抱之中。 后又开河曲地为十六州,党项内附者三十万口,成为抵挡吐蕃的屏障。 现在的党项,法理上也是大唐治下之民。 河西、陇右、朔方、夏绥都有不少党项人。 “怎么不早说?”陈玄烈一拍大腿。 若能将这五十人纳入麾下,陈家势力大涨。 至于吃饭问题,可以再想办法。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人弄到手再说,乱世之中,自然是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己。 恰好军中正在训练乡兵,可以将他们挂在乡兵名录上。 “我等一时没想过来。”贺狼儿摸着后脑勺。 陈玄烈望了他一眼,几人中就他最滑,估摸着不是没想到,而是在观察陈玄烈靠不靠的住。 “你四人先不急着打探消息,先弄人,城中乞丐、流民、盗匪只要不是傻子疯子,都可以拉拢,广立耳目,总会查到史怀操的踪迹,其中一些忠厚朴实、没有家室拖累之人可以引荐给我。”陈玄烈举一反三。 无论今后要干什么,凭自己一人之力肯定不行。 “领命。”四人齐声道。 刚要走,陈玄烈拿出自己这两年多积攒下的五缗钱,“出门办事没钱不行,这些你们都拿去用,不够再说,你们也吃些好的,不可亏待了自己。” 半个多月的相处,也算跟他们混熟了。 都是走投无路之人,虽然长的歪瓜裂枣,但为人忠厚守信,找到这样的人不容易。 “兄长……”四人受尽了苦难,难得有人真心以待。 “既是自家兄弟,就不要见外。”陈玄烈将钱塞进四人手中。 四人没有多说什么,一脸郑重的转身离去。 两天后,四人就弄来十七人,全都不到二十岁,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流民和乞丐。 这与之前说的五十余人相差甚远,但宁缺毋滥。 陈玄烈也不废话,直接上了一锅热粥。 尽管是最粗劣的食物,依旧让他们不停的咽口水。 “吃吧。”陈玄烈温声道。 众人一拥而上,也不管烫不烫,直接用双手往最里面捞,抢不到的还在外面干着急,拼命往里面挤。 望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陈玄烈心中一叹,真正的大乱世才刚刚露出峥嵘一角,未及全貌。 到时候只怕一口热粥都喝不上…… 第二十二章 踪迹 李师泰不是蠢人,很快就意识到没有原州豪族大姓的协助,不可能一直搜不到史怀操。 开始向原州城中的几家大姓施压,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三日之内交人,要么五三日之后,忠武牙兵亲自上门搜查。 并且全城宵禁,只准入不准出。 城中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李师泰这是在逼他们动手。”陈玄烈与周庠商议道。 “不仅如此,李师泰叔侄准备再捞一笔。” 这个冬天一过,戍期就满了,朝廷的任命至今还没有下来,而忠武军士卒们人心思归,原州留不住,只能在临走前捞上一笔。 “能回返故土便是好事。”陈玄烈也想早点离开原州这个是非之地。 关西藩镇大多在神策军控制下,朝廷不会允许西北门户出现一伙不受控制的力量。 李师泰叔侄火中取栗,不能连累其他人。 “兄长、兄长!”贺狼儿一脸喜色的小跑而来,“寻到史怀操的踪迹。” “在何处?”陈玄烈大喜。 除掉此人,自己和忠武军才能高枕无忧。 “城中济元寺。” 中晚唐佛门如火如荼,懿宗在世时,倾尽国力以奉佛门,佛门空前兴盛,连这西北边城都建了佛寺。 周庠叹道:“竟然躲到寺庙里面去了,难怪我们苦寻无果。” “先生去通知李师泰,我先带人去查探一番,双管齐下,务必除掉史怀操。” 现在是申时,也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自己这边准备一番,赶过去,就差不多到了晚上。 李师泰收到消息,带人赶来,也差不多是后半夜。 周庠道:“那就多带些老卒。” “人多反而不方便,就带田师侃、仇孝本再加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陈玄烈披上盔甲,外面再穿一件短褐,将兜鍪换成了结式幞头。 过不多时,田师侃、仇孝本带着五名精干也是这般装束。 “这几日在营中都快闷杀人了。”仇孝本一脸喜色。 田师侃扛着他那柄造型奇特的铁挝,满脸横肉直抖,“今日总算能出去快活快活!” 都是闲不住的人,在军营中憋了大半個月,骨头都熬软了。 这年月除了女人赌钱,基本没什么打发时间的活动。 连找本书看都是奢望。 陈玄烈不禁想起李可封来,已经多日没有露面了,成天窝在原州刺史府中开展多人运动。 五个老卒也是杀气腾腾,都是杀人放火的一把好手。 陈玄烈斜了田师侃一眼,“此次出去没有向指挥使禀报,最好不要泄露踪迹,你这铁挝太过显眼,换个兵器。” 铁挝分单手和双手,势大力沉,属于重兵,军中用的人不多。 拿着这玩意儿出去,立即就会被人认出来。 田师侃一脸不乐意的换了把骨朵,其他人则清一色的横刀。 陈玄烈思索了一阵,又让他们带上弩机。 出营时,守卫一眼就认出田师侃和陈玄烈,眼神晃了晃了,当没看到,直接放行了。 虽然方便,但陈玄烈心中警惕起来。 眼看戍期将满,士卒们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加上李可封整日泡在女人堆里面,伤了士气。 这时代大多数牙兵牙将其实也就这么点出息。 一出军营,梁延寿、贺狼儿带着四五十号人等候多时。 有乞丐,有流民,有缺手的,有缺脚的,有孩童,也有老者…… 陈玄烈早已见怪不怪,其实这样的人消息才最可靠,因为没人会防范他们,关键成本低廉,一口吃的,就能换来他们的尽忠职守。 陈家也不富裕,父亲陈奉先大手大脚,仗义疏财,陈玄烈也只能将就。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才是好猫。 不过其他人不这么想,五个忠武老卒眼神古怪,仇孝本憋着笑。 田师侃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五郎从哪儿寻来如此多的精怪?” “见过兄长!”众人齐齐躬身,叉手一礼。 “不必多礼,诸位辛苦了,带路吧。”陈玄烈依旧和气,不过这场景让他感觉成了后世道上的大哥…… 入乡随俗,陈玄烈就在这群的人簇拥下,奔向城东的济元寺。 别看世道乱糟糟的,寺庙却香火鼎盛。 四面八方的富户、豪族、官宦,有钱的没钱的都来供奉。 山门前车水马龙,即便到了黄昏,依旧热闹。 史怀操选了这个地方,的确能遮人耳目。 乞丐们有的翻墙,有的钻洞,混入寺院内,陈玄烈装成香客,从正门而入。 别看城中遍地乞丐流民,寺内却是一片祥和奢华。 佛像都是实铜打造的,慈眉善目的望着前来礼佛的人群,铜像上的帷幔质地柔软,应该是绸缎。 大殿中香烟袅袅,木鱼声清脆,匍匐着一大群人,而持戒的僧人都是白白胖胖的青壮男子。 与寺外的乞丐和流民判若云泥。 陈玄烈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史怀操出现在此地,或许其中大有蹊跷。 原州地界上最大的乡豪或许不是胡、梁这些大姓。 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吃斋念佛,绝非一般人能办到。 “兄长!”梁延寿拉了拉陈玄烈的衣袖。 陈玄烈顿时会过意来,跟着他向内院走去。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这些人早就寺院摸了个滚瓜烂熟,几人还混成了寺院的仆役,跟和尚们的关系也不错,居然还打起了招呼…… 寺院毕竟不是军营,不可能守备森严。 一行人畅通无阻的来到后院中。 “劳烦兄长在此等候片刻,那史怀操极为狡猾,白日不见踪影,只会夜半出来。”贺狼儿客客气气道。 “无妨。”陈玄烈倒不介意。 白天寺院人多,反而不好动手。 闭眼养精蓄锐了一个时辰左右,梁延寿就一脸喜色的进来,“来了!” 陈玄烈精神一振,却见田师侃竟然睡着了,还在打鼾。 仇孝本拍醒了他。 寺院中到处都燃着灯火,不时还有提着刀巡逻的和尚。 这年头连和尚都要舞刀弄剑的。 梁延寿一看就是干细作的好坯子,带着陈玄烈七人躲过和尚,赶到东北面一座不起眼的阁楼外。 十来个甲士提着刀和弩全神戒备。 如果没有弩,陈玄烈直接就带人动手了。 劲弩威力极大,还能装上特制的破甲箭,陈玄烈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十三章 阴谋 长夜甚寒,熬了半个时辰,就有甲士躲进阁楼之中,剩下的大多依在栏柱上打盹。 “兄长,请随小弟来。”梁延寿三两下窜入一旁的木石之中,贴着墙角,躲过甲士视线。 身手之灵活不亚于陈玄烈身边的老卒,几个互相便贴近阁楼。 屏气凝神,阁中便有骂声传来,颇为暴躁,“胡家梁家这群懦夫,他们若是出手,那千余许贼早已授首!” “使君何必动怒?胡梁皆守户之犬尔,岂肯行险?”声音温和如水。 第一个人应该是史怀操,那么第二個人是谁? 原州的豪强不肯出手,又是谁在支持史怀操? 陈玄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史怀操被驱逐出去时,是光着屁股的,家眷、财帛全都失陷,哪来的钱去贿赂田令孜? 以田令孜的胃口,几个小钱肯定不放在眼里。 “他们既不敢出手,那就只能我们自己动手,杜论悉加,你们的人何时能到?” 杜论悉加,名字中凡是带“论”字的,都是贵人。 这时阁中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放心,我等已经集合九千余众,今夜丑时就能抵达临泾城,只要这城门一打开,定将这群许贼碎尸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 “尤其是李可封、李师泰,还有那杀死我弟和侄儿的陈玄烈,一定不能死!” 声音中的怨毒比阁外的寒风还要冷。 陈玄烈心中一震,想起被自己杀的嗢末甲士和将领,果然身份不一般,而且对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摸清楚了。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既然今夜赶来,那就今夜动手!” “可!” “甚好、甚好。” 阁中三人迅速达成一致。 丑时是凌晨一至三点,这个时间正是人最困之时。 李可封带头享乐,导致军中士气低落,加上天气寒冷,一定会疏于防范。 到时候这群人里应外合,忠武军难逃此劫! 以里面的人对自己的仇恨,落到他们手上,生不如死。 一想起吐蕃酷刑,陈玄烈背后就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弄清。 既然原州城内的豪强不愿跟着他们起事,他们又是如何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凭这十几个甲士肯定不够。 忠武军即便士气有些低落,这些人也不是对手。 准备再听时,里面却没了声音,仿佛睡下了。 陈玄烈握紧刀柄,回望身后几人,寻思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进去? 但杀进去容易,如何全身而退却是个问题。 阁外还有十几名手持劲弩的甲士,寺庙中还有不少提着刀矛的僧兵。 一想到僧兵,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整齐脚步声。 一排提着刀的僧兵巡逻过来,寺院自然不差钱,人人身强体壮,脚步整齐而沉稳。 陈玄烈几人赶紧躲入枯草之中,戎马生涯多年,只听脚步声,就能判断出这些僧兵训练有素。 就在此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是僧兵! 史怀操要借助的是僧兵! 瞬间,心中所有的疑团豁然开朗。 史怀操之所以能东山再起,是因为有济元寺的支持,不然他哪儿拿出这么多钱财去走田令孜的后门? 暗中操控一切的应该就是这座济元寺! 幸亏今夜来了,不然……只杀一个史怀操是治标不治本。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济元寺依旧可以和嗢末人联合。 原州最大的豪强不是胡家梁家,而是这座寺庙。 他们手里面有钱有粮有地有人还有刀,比寻常豪强厉害多了。 “怎么办?”田师侃深吸一口气问道。 眼下快到子时,离这群人动手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 “等李师泰到,我们就动手。”寒风阵阵,陈玄烈咬牙道。 这群人不仅要杀自己,还要杀尽忠武军。 “动了我们忠武军,难道不怕朝廷追究?”仇孝本嘴中呵出一条白气。 “到时候推给嗢末贼人,朝廷如何追究?”陈玄烈对现在的朝廷不抱任何希望。 就像当年的庞勋之乱一样,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却最终弄成席卷江淮的大动乱,八百桂林戍卒直接撕掉了大唐的脸面,暴露出了大唐的虚弱与无能。 几人都沉默下来。 寒夜越发寒冷,感觉脚跟都被冻在地上,而李师泰的人迟迟未到。 若是再晚一个时辰,贼人就要先动手了。 按说周庠办事踏实可靠,不该出什么纰漏。 如果他不出问题,肯定就是李师泰察觉了,想要借刀杀人。 “阿……阿嚏!” 身边的田师侃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在寂静的寒夜中异常清晰。 陈玄烈瞪大眼睛,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时候来一个……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冬夜实在太冷。 喷嚏声终究还是惊动了阁楼外的甲士,“何人?” “唰”的一声,劲弩竖起,甲士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连阁楼中的人也被惊动了,“去看看!” 六名甲士呈一个“品”字型靠了过来,前面两人持盾,后面四人持弩。 忠武老卒也迅速摆出战斗队形,手中劲弩快速上弦,瞄向贼人。 “五郎……”田师侃拖着两大串鼻涕一脸的无辜。 这厮一向不靠谱,今天更是直接坑了自己。 但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老卒与我留在此地拖住他们,梁延寿去寻其他人四处放火,务必将这座寺庙烧了!”陈玄烈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 贼人也就十几人,快速解决他们,然后冲入阁楼中,挟持史怀操三人,等待李师泰的援兵。 以忠武军之勇猛,不难做到。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大火一起,李师泰的人马也就来了。 “兄长务必当心。”梁延寿没有废话,匍匐着身子,像蛇一样爬走,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咻”的一声,一支弩箭试探性的射出,正好落在陈玄烈面前五寸之地。 “杀!”陈玄烈大吼一声,一跃而起。 与此同时,身后五支长箭射出,敌明我暗,五支弩箭精准命中两人。 田师侃左手横刀,右手骨朵,第一个冲上去, 对方也射出两箭,一箭落空,另一箭射中田师侃…… 第二十四章 险境 陈玄烈担忧的望着他,田师侃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是站了起来,这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肩,鲜血顺着手臂滴落。 “杀!”田师侃挥动骨朵,“砰”的一声,一名甲士头颅如瓦罐一般碎裂。 左肩中箭刺激出了他的凶性。 陈玄烈赶上,一刀刺入贼人甲胄缝隙间。 身后三人扑了上来,另外三人则填装弩机。 贼人穿着甲胄,寻常刀剑难以毙敌,唯有劲弩能伤他们。 刚一接触,贼人就倒下四名甲士,阁楼前的人发现情况不对,下令其他甲士一同围攻。 若只有这些人,陈玄烈感觉还能对付。 然而阁楼中又冲出四名提着重剑的嗢末甲士。 在场贼人增长至十六人,是己方的两倍多。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阵密集脚步声朝这里赶来,不用猜就知道是僧兵到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阁楼前的那人负手而立,大笑不已。 一身绯色圆领袍尤为显眼,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看这身扮相,就知是原州刺史史怀操本人。 鱼袋是身份的象征,大唐约定俗成的规矩,七品以上穿红圆领袍,四品衣绯,配银鱼袋,三品以上衣紫,配金鱼袋。 李可封身为都将,也只能穿皂白圆领袍,无鱼袋。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只要施主们放下兵器,便可安然无恙。”一个富态的秃头和尚温和道。 还有一人脸色暗红,手脚长大,一看就是嗢末人。 陈玄烈没有丝毫犹豫,放下兵器,只会死的更惨,一刀刺死一个贼人后大笑道:“该放下兵器的是你们!陈玄烈在此,尔等所谋已被我军知晓,济元寺已经被围,还不束手就擒?但敢迟疑,鸡犬不留!” 三人皆是一惊。 不可置信的望着正在搏杀的陈玄烈。 “哼,休要中计,忠武军要来早来了,何必等到现在?速速斩杀他们,再乱刀分尸,忠武军即便来了亦死无对证!”史怀操厉声道。 “定要生擒此人!”旁边的嗢末人杜论悉加眼中怒火恨不得将陈玄烈生吞活剥了。 近百僧兵围了过来,手中长刀寒光闪闪,一脸的杀气,狰狞如鬼,哪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陈玄烈心中一阵烦躁,这個史怀操果然难对付,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虚张声势。 不过就在此时,寺庙中忽然燃起大火,以及喊杀声。 其中一人声音特别嘹亮,“围住寺院,不可走了一个贼人!” 是梁延寿,陈玄烈心中大喜,暗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人绝对是可造之才。 大火一起,形势就变了。 “现在还是计谋否?”陈玄烈砍翻一名僧兵。 田师侃单手挥舞骨朵,专挑甲士敲。 仇孝本则指挥弩手协助射杀甲士。 “你……”史怀操惊疑不定。 迟疑之间,火光越来越大,噼噼啪啪作响,僧人们的哭喊声穿插其间。 陈玄烈几次铤而走险都是遇火而安,名字中又带着个火字,看来这辈子都逃不过杀人放火的命数。 玄者,不可名状也。 烈者,勃然之势也。 “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陈玄烈持刀而立,气势完全压住了他们。 史怀操后退两步。 杜论悉加手按刀柄,脸上却惊疑不定,不敢出手。 唯独那名富态僧人眯着眼,盯着陈玄烈的脸,笑道:“施主莫要再诳骗我等了,若是忠武军来了,绝不会只有这种声势,诸位速速出手,莫要迟误!” 贼人与僧兵气势一振,乱刀劈来。 一名忠武甲士当场被砍翻在地。 陈玄烈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火也放了,时间也拖了这么久,李师泰就是一只乌龟,也该爬过来了。 “事已至此,当死战也!”田师侃喘着气大吼道,身披数创,兀自不倒,力战在前。 他身上毛病虽多,但在战场上则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受了伤,幸好穿着盔甲,一时片刻死不了,而他们眼中已经升起了死志。 陈玄烈望着阁楼前的三人,即便战死,也要先弄死这帮人。 噼噼啪啪,寺院中的大火越来越大。 照亮了半个夜空。 也照亮了寺院外一队五百步骑的身影。 为首一人,正是李师泰,却看着大火,嘴角卷起一抹冷笑,明知故问道:“三郎,你说寺院中是何人哉厮杀呀?” “应该是咱们忠武军的人!”华洪也装起了糊涂。 军中聪明人不止周庠一个。 一次两次,或许联想不到陈家头上,但三番五次,李师泰就猜到了是谁在暗中推动。 而且李家在军中的耳目不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是归顺于我,大家就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李师泰几次拉拢,陈玄烈却不识抬举。 加上陈奉先直接顶撞李可封,两边关系早就僵了。 陈玄烈死在史怀操手中,陈家人找不到他身上。 “毕竟都是许人,多年袍泽,还请……少将军网开一面。”华洪在一旁求情道。 “你总是这么心软。”李师泰微笑道。 “他们身陷险境,也是为了协助少将军除掉史怀操。” “没有他,难道本将就杀不了史怀操?”李师泰笑吟吟的望着华洪。 “少将军神勇无敌,杀史怀操如屠猪狗,然则若是袖手旁观,只怕寒了兄弟们的心。” 这句话正好切中了李师泰的心病,回望身边士卒,一个个眼神转冷,脸上多多少少带着怨气。 李可封耽于享受,军中已经生出怨言,再见死不救,只怕忠武士卒更加离心离德。 人在做,天在看,其他人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忠武军同气连枝,沾亲带故,会兔死狐悲。 正迟疑间,忽听见东面一阵阵咆哮声传来,“我儿何在!” 盔甲铿锵声与沉重脚步声划破黑夜。 华洪脸色一变,“是陈奉先!” 若被他看到见死不救,即便李师泰是李可封的侄儿,也吃不了兜着走。 陈奉先的脾气众所周知。 李师泰咬牙道:“出击!” 两个字刚说出口,身后忠武士卒便迫不及待的一拥而入,朝着黑烟滚滚的寺院中杀去。 第二十五章 懦夫 陈玄烈听到了忠武军的喊杀声,但在忠武军赶来之前,自己恐怕要被这群僧兵们砍成肉泥。 那名富态僧人和史怀操转身逃回阁楼,杜论悉加却不走,而是提着大剑呼喊:“留他性命、我要将他带回凉州一寸一寸的剥皮削骨,将他制成法器!” 此言一出,僧兵们下手就有了顾忌,给了陈玄烈几人喘息之机。 田师侃冲在前面,一人独战对方甲士,身披数创,肩膀上还插着弩箭,鲜血已经干了,被寒风冻结在甲胄上。 “五、五郎……我……活不了了,我挡住他们,你……杀出去……”田师侃有气无力道。 陈玄烈握刀的手也在颤抖,体力到了极限,扫了一眼周围,即便田师侃拖住他们,也很难杀出去。 一员战将,没有战马,就等于失去了两条腿。 一人能追着千人砍的,也就历史上的宋武帝。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抛弃袍泽苟且偷生,以后我陈玄烈有何面目立于忠武军中?”陈玄烈故意大声道。 周围几人精神一振,仿佛重新有了力气。 陈玄烈提刀冲在前面,僧兵们不敢下死手,只以刀背抽打。 知道自己不会死,陈玄烈肆无忌惮,手中利刃大开大合,只攻不守,当场砍杀两名僧兵,切断四条手臂。 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僧兵再厉害,也不可能跟身经百战的忠武军相提并论。 寺院中的大火以及喊杀声扰乱他们的心神,面对势如疯虎的陈玄烈,不断后退。 “废物!”杜论悉加喝骂一声,提着大剑与几名嗢末甲士气势汹汹的下场。 僧兵们主动让开一条道。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提刀迎了上去,只要能斩杀此人,僧兵们必然破胆,不敢再战。 杜论悉加双手握剑三两步冲到面前,手中重剑扬起。 陈玄烈亦挥刀劈了过去。 “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陈玄烈倒退三步,手中的刀险些脱手。 杜论悉加后退一步,神色却是一惊,“难怪能斩杀我二弟。” 陈玄烈双手抖的更厉害,厮杀了近半个时辰,早成强弩之末,如果公平厮杀,陈玄烈有把握斩杀此人,颤巍巍的举起横刀,“再来!” 但杜论悉加却后退一步,“削去他的手脚,将人带走,其他人格杀勿论!” 嗢末甲士围拢而来,僧兵们也开始围攻田师侃、仇孝本等人。 “懦夫!”陈玄烈还以为这厮是个硬茬儿,没想到却是阴险卑劣之人。 杜论悉加冷笑着,躲在甲士后面。 陈玄烈挥刀与甲士力战,这厮却忽然刺出一剑,扰乱陈玄烈心神。 不到十个呼吸,陈玄烈身上便伤痕累累。 “五郎……”一名忠武老卒惨叫一声,被僧兵砍翻在地。 其他僧兵围上去,即使人已经死了,还不放过,乱刀斫成肉泥…… “呀……”田师侃勃然大怒,手中骨朵疯狂捶打,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接连传来。 但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摆脱困境。 夜色越来越深,陈玄烈剧烈喘着粗气,双臂越来越沉重。 “兄长!” 就在陈玄烈觉得今日必定战死时,忽然听到一声呼喊。 举目望去,梁延寿、贺狼儿带着一群人冲了过来。 这群人中有乞丐有流民,有缺胳膊的,有少腿的,却手提着木棍、石头义无反顾的冲上来,与僧兵们厮杀在一起。 这群人虽奇形怪状,但厮杀起来犹如疯子一般。 哪怕中了一刀,也扑上去用一口黑黄牙齿咬在僧兵喉咙上。 其中有個瘸腿之人,明显是个老卒,双手抡起大木棍,下手又准又稳,一棍子就抽的僧兵脑浆迸裂。 还有人一石头精准砸中嗢末甲士的面门,甲士直挺挺的倒下去。 最厉害的是个独臂老者,单手朝怀着掏了出一抹白灰,朝着贼人面门洒了过去,接着僧兵和甲士们倒在地上捂着眼睛哀嚎。 梁延寿瘦弱的身躯仿佛一只灵猴,提着匕首钻入混乱的人群中乱捅,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这群人一上来形势立即逆转。 看的陈玄烈叹为观止,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气力仿佛回来了,提刀指着躲在人后的杜论悉加,气冲牛斗,“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周围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唐人尚武,西北边地尤甚,面对挑战不敢接,会被人看不起。 杜论悉加脸皮一颤,两眼怨毒,举起重剑,神色逐渐坚决起来,满脸杀气。 陈玄烈握紧横刀,陈家刀法极利步战,更利于单挑,只有杀了此人,才能快速解决眼前战斗,然后去追杀史怀操。 不杀此人,寝食难安。 寒风呜呜作响,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片枯叶。 “杀!”杜论悉加大吼一声。 就在陈玄烈聚精会神,准备一击必杀时,这厮却忽然转身跑了…… 之前气势弄得那么足,非但陈玄烈没反应过来,就连他身边的甲士也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这厮逃跑显然深思熟虑,没有逃回阁楼,而向东门逃去…… “哐当、哐当……” 僧兵们当即扔下武器,四散奔逃。 只有两名嗢末甲士还在负隅顽抗,但很快就寡不敌众,被梁延寿带人扑倒在地,木头石头纷纷砸下,变成了一滩血泥。 陈玄烈朝仇孝本使了个眼色。 仇孝本带着一名老卒提着劲弩追杀而去。 陈玄烈则带着剩下的一名老卒朝阁楼杀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弄死史怀操和那僧人。 梁延寿带着四五个人跟了上来。 阁楼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定是有密道或者暗格!”梁延寿心细如发。 阁楼不大,却也不小,仅凭这几人想要找到密道肯定要花些功夫。 陈玄烈道:“放火!” 话音方落,却听见脚下传来一阵女人的哭泣声。 梁延寿循着声音扯开木板,果然找到暗室。 里面铺着一张大床,床上三个女人惊恐如小鸟般抱在一起,看她们的衣着不像是婢女或者寻常人家的子女。 陈玄烈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 唐朝的僧人可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还是白马寺的住持,胡僧惠范和尚因器具过人,得太平公主青睐…… 唐朝民风向来开放,乱世里面人心更乱。 这些贵妇人应该是来与僧人暗会的。 第二十六章 恶人 “人在何处?”陈玄烈提刀逼问。 妇人们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何处!”陈玄烈举起刀恐吓。 “不、不在,他们从后门逃了……”一个妇人吞吞吐吐道。 后门? 还真是狡兔三窟,一旦史怀操和那僧人逃出城外,必然会引嗢末人反攻临泾。 忠武军终究是外人,那僧人是地头蛇,说不定还能蛊惑城中百姓作乱…… “此处!”还是梁延寿心细,没信那妇人的话,从墙角草席下寻到一个黑黝黝的地洞。 陈玄烈盯着三个妇人,杀心大起。 “不、不要杀……我,愿为将军做牛做马……”其中一個年轻貌美的妇人作楚楚可怜状。 “先看住她们。”陈玄烈对老卒吩咐道。 走到洞口前,刚要钻进去,梁延寿却将手中匕首扔了进去。 咻、咻…… 两支利箭裹挟着寒风从里面射出,顶在木梁上,箭尾轻轻晃动着。 陈玄烈心中一寒,若方才自己下去了,只怕被射成透心凉。 索性驱赶床榻上的三个妇人下去。 此时此刻,陈玄烈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雅兴,她们死,总比袍泽死强的多。 人逢乱世,生死有命,要怪只能怪她们出现在这种场合。 而且刚才给过她们机会。 “咻”的一声,又是一支利箭射出,最前面的妇人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剩下两个妇人脚下一软,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梁延寿将那妇人的尸体扛在肩膀上,当成了盾牌,小心翼翼向前靠。 陈玄烈跟在后面。 史怀操和那僧人也没逃远,就在前方。 “我与忠武军往日如仇,今日无怨,何必苦苦相逼?” 听到史怀操的声音,陈玄烈放心了。 “我等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实不相瞒,我已拜田中尉为义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如你归顺于我,何如?” 田中尉便是田令孜。 朝中四贵,两枢密使、两神策军中尉,皆由宦官掌领。 “甚好、甚好,我早有此意,你先别跑,我们仔细商议。”陈玄烈本来就大战了一场,还要追杀二人,更要防备她们的暗箭。 前面人影晃动了一下,不但没停下,反而跑的更快了。 陈玄烈暗骂一声,这年头的人一个个奸滑似鬼。 好在地道并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 梁延寿第一个钻出,陈玄烈紧随其后。 抬头一看,天色微明,临泾城、寺院、大火都在背后。 如果今夜没有撞破这几人的阴谋,嗢末人就会利用这条密道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地头蛇果然是地头蛇。 前方两人拼了命的向前逃,留下两个亲卫断后。 陈玄烈哈哈大笑,提刀快步向前,“鼠辈可逃命去也!” 两名亲卫互相看了一眼,朝陈玄烈一叉手,转身逃入夜色之中。 史怀操破口大骂,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僧人不管不顾,扔下他逃命去了,不过梁延寿带着两人追杀去了。 陈玄烈提刀一步一步走向史怀操,闹出这么多破事,都是这厮弄出来的,人都走了,又杀了个回马枪。 “我乃朝廷刺史,你不能杀……” 一句话还没说完,寒光一闪,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脖颈喷出一蓬血雾。 陈玄烈反手又是一刀,将他人头取下。 然后坐在他抽搐的尸体上喘息。 过不多时,梁延寿将僧人抓了回来,全身抖若筛糠,“你……你不可杀我……我是周、周节帅的……” “这天下就没有牙兵不敢杀的人!” 除恶务尽,陈玄烈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一刀刺入他的心口。 就算是泾原节度使周宝站在这里,陈玄烈也会毫不犹豫的捅他一刀。 乱世之中,能动刀子一定不要动嘴,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只有恶人才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滋润,更强大。 想要跟他们斗,只能更恶更凶残! 僧人瞪大眼睛。 陈玄烈一脚将他踹开,提着史怀操的头颅返回密道。 一连串的破事总算结束了。 至于这和尚是周宝的谁,陈玄烈并不关心,闹到这种地步,难道因为他是周宝的人,就放他一马? 陈玄烈没忘记他勾结嗢末贼人,还以钱财支持史怀操走田令孜的后门。 此人之恶,犹在史怀操之上。 至于善后,那是李可封、李师泰叔侄二人的事。 望着手上死不瞑目的史怀操,想了想,还是不要带回去。 毕竟是一州刺史,万一朝廷或者田令孜追究下来,李可封叔侄二人绝不会护着自己,遂一脚将头颅踹飞在荒郊野外。 地道里面,依次躺着三具妇人尸体,身上明显有被侵犯的痕迹,连之前被射杀的女人也没放过。 与这年头大多数官军一样,忠武军绝非善茬,唐末的几大禽兽大半是忠武军出产的…… 陈玄烈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最不喜恃强凌弱,残害妇孺,关键士卒一心想着女人,战斗力无从谈起。 只是眼下自己不过是个秉旗,沾着父亲陈奉先的光才在军中吆五喝六,若是横加干涉,只会让他们疏远自己。 不过这三个妇人也是咎由自取。 刚从地道钻出,就听见父亲陈奉先熟悉声音,“我儿若是有三长两短,就休怪吾不念同乡之谊!” 声音无比平静,没有丝毫怒火。 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心惊肉跳。 李师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旁边的华洪、魏弘夫、张勍等人一脸冷汗。 “父亲,儿无恙。” 见到陈奉先,陈玄烈顿感亲切,这乱糟糟的时代,还是血肉至亲相对可靠。 “五郎!”陈奉先咧嘴大笑,“哈哈哈,好、好、好!” “可喜可贺,五郎无恙。”华洪一脸关怀之色。 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情分还是有的。 其实仔细想来,华洪投靠李师泰也在情理之中。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陈玄烈现在连个名头都没有,父亲也才一队头,别人凭什么投靠? 人都是现实的。 “多谢华兄关怀。”陈玄烈客客气气,又朝李师泰行了个叉手礼,既然干不掉他,他也干不掉自己,还是维持表面和气为上。 未来两个月,也算是同路之人。 李师泰微微一点头,斜了陈奉先一眼,带着人去了。 第二十七章 乡邻 “此次是属下疏忽,没料到李师泰会袖手旁观。”周庠朝陈玄烈叉手一礼,满脸愧疚之色。 陈玄烈拉出他的手,“我这不是没事么?再说此事怪不到先生头上。”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追究谁的责任没有意义,而且这个小团队还在磨合期,出现纰漏在所难免,周庠若是什么都能算到,就未免太恐怖了。 这样的人,陈玄烈也驾驭不住,至少目前没这个实力。 “哼,都该算到李师泰师侄头上!”陈奉先脸色沉了下去。 “父亲息怒,儿既无恙,事情就过去了,齐心协力回到许州方是大事。” 陈玄烈有种直觉,此次归乡之旅并不会一帆风顺。 得罪了田令孜,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破事,忠武军在这个时候内讧,无异于自取灭亡。 事分轻重缓急,账可以以后再算。 “五郎所言甚是。”周庠点头道。 “那就先放下。”陈奉先没再纠缠,目光一闪,“追到史怀操否?” 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做了一個割喉的动作。 “好、好!这厮死了,我等在临泾城暂时无忧了。”陈奉先长舒一口气。 陈玄烈遂去查看伤亡,田师侃重伤,但他身体向来强壮,又披着重甲,性命倒是无碍。 仇孝本去追杀杜论悉加,竟被这厮逃了,李师泰的人正在全城追索。 带出来的五名老卒,阵亡三人,陈玄烈一阵心疼。 就在此时,一阵哭泣声吸引了陈玄烈的注意。 循声望去,发现是贺狼儿等人,正抱着一将死的乞丐哭泣,正是刚才挥舞木棍的瘸子。 腹部中了一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肠子都流出来了,明显是没救了。 见到陈玄烈,回光返照般的挤出一丝笑意,“无恙……便好。” “你我萍水相逢,何必……以性命相报?”陈玄烈心中愧疚。 之所以招募他们,只是利用他们打探史怀操踪迹。 “当年……我亦是大唐……戍边将士,为贼人所虏,受尽折磨,人也废了……十数年来,唯有你……将我当人……我死之后,还望将我骨灰送还故土陈州宛丘……” 陈州宛丘? 陈玄烈一震,这不是老乡吗? 忠武军下辖陈、蔡、许三州,宛丘就在长社东南边不到百里,同处潩水上下游。 他是戍边将士,也就是说当年也是忠武军的一员…… 忠武军为了大唐近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客死异乡。 难怪为了救自己,他连命都豁出去了。 “好!”陈玄烈还没问姓名,人已经去了,只感觉心中有些堵。 当初称兄道弟、嘘寒问暖,一大半是做做样子而已,但他却当真了。 这乱世里有禽兽,也有忠义之人。 “兄长,还有一事禀报……”贺狼儿吞吞吐吐道。 “说吧。” “牛嚣、温可速发现城中密道后,带着人逃了……” 难怪没见到这两人。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陈玄烈想起当日温可速拍胸脯指天发誓,果然动不动就发誓的人不可靠。 走了也好,人性隔着肚皮,勉强留下来反而是个隐患。 都如这个忠武老卒一般玩命,反而不现实。 扫了一眼留下的十几号人,心中顿感安慰,经过此事,这群人算是死心塌地的跟随自己。 “将兄弟们尸体安葬,受伤兄弟回营医治。”陈玄烈振作精神,寻思着如何安置他们。 愿意跟自己回返许州的,全部带上,不愿意回返的,要给他们寻个妥善之处。 这些人中有六个伤残的,带入军中不太方便,也容易招人耳目。 戍期还剩一个多月,有的是时间安排。 回到营地,陈玄烈将瘸腿老卒和三名袍泽尸体火化了,装入坛中,细心保存。 李师泰还在到处搜寻史怀操的踪迹。 顺着密道终于找到了史怀操的尸体和头颅。 不过他也是聪明人,没有伸张,也没有追究,将史怀操的尸体秘密处理了。 济元寺烧了一天一夜,没死僧人和香客全都逃散了,里面的金银也被席卷一空。 临泾城重新恢复平静。 经过此事,陈玄烈感觉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丝毫增长了不少,不仅魏弘夫、张勍这些队头对自己客客气气,连指挥使郑全昭、孙令泽等人也客气了不少,动不动还称兄道弟…… 史怀操之死自然瞒不过他们的眼。 敬畏强者一向是军中传统,这算是意外收获。 李师泰近来也是能避则避,也没邀请陈玄烈宴饮。 只有华洪走动比较频繁,也带回各种消息,“近日周宝不知何故调集万余步骑。” “神策军动了?”陈玄烈一阵惊讶。 李师泰避着自己,几次军议都没有去。 华洪一五一十道:“非但神策军,连朔方的淮南军也动了,三千人马南下……” 淮南军从朔方南下,那就是直奔原州而来。 如今天寒地冻的,嗢末、回鹘、党项都安分了,周宝如此大动干戈,目的再明显不过,肯定是冲着忠武军而来。 别人不知道史怀操被杀,他怎会不知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 田令孜是神策军中尉,周宝身为节度使,却出身神策军,基本就是他的爪牙。 “朝廷应该不会明着对咱们出手,西北边境可是铺着几万关东各镇士卒,连魏博的人马都有,兔死狐悲……”周庠神色淡定道。 “不错,我忠武军一没有作乱,二没有造反,周宝凭什么攻我?”陈玄烈放下心来。 魏博那帮大爷,没事都要一蹦三尺高,如今神策军与关东戍卒内讧,他们肯定坐不住,除了魏博,还有昭义、义成、感化、天平诸镇。 若论天下各藩镇谁的名声最差,肯定是徐州的感化军。 庞勋之乱前,还有银刀军之乱,一言不合就做掉节度使。 本来千里迢迢从关东各地跑来喝西北风,一肚子怨气,朝廷还动起手来,这帮人不造反才是怪事。 朝廷再乱、再昏聩,也不会出此昏招。 周宝应此举应该只是震慑,让忠武军不要太猖狂。 “李都将也是如此认为。”华洪笑了一声。 一提起李可封,气氛顿时有些低沉。 这厮很长时间都没露面了,也不知身体扛不扛的住。 第二十八章 回返 “华兄,在下有一事相求。”陈玄烈见气氛不错,趁热打铁道。 “五郎何必见外,只要我华洪能办到,绝不推辞。”华洪胸脯拍的山响。 以前虽然关系还不错,但绝不会这么爽快。 而且他也预设了伏笔,前提是他能办到。 陈玄烈伸手召来梁延寿,“这是我在原州结识的兄弟,为人机敏,是斥候的好苗子,我意他顶替本队名额,跟你入斥候队学些本事如何?” 人才不能埋没。 济元寺里,梁延寿起了关键作用,不然陈玄烈早就惨死在僧兵刀下,或者被嗢末人掳走,受尽折磨而死。 “这……” 刚才还拍胸脯,一见梁延寿瘦弱的身材,犹豫起来。 “华兄若是为难,千万不可勉强。”陈玄烈语气加重。 有些话要反着听。 “既然五郎发话了,兄弟我岂敢不从?”华洪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陈玄烈拉着梁延寿,“以后华兄也是你兄长,不可懈怠。” “延寿拜见兄长。”梁延寿朝华洪叉手一礼,神色甚是恭敬。 “以后就是自家兄弟,无需客气。”华洪点点头。 忠武军兵员都有名册,自然不能随意添加。 不过眼下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什么规矩制度都成了摆设。 周庠大笔一挥,梁延寿换上阵亡士卒名字,改为陈归正,调入斥候队中。 厢指挥使、营指挥使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为难陈家。 一场大雪再度降临。 军中粮食又有些紧张起来。 李可封占据原州城时,为了拉拢人心,开仓放粮,后来又招募土团,自己也大手大脚,挥霍无度。 等了半个月,朝廷的粮食和冬衣没来,诏令却来了。 提前结束忠武军的戍期,三日之内启程,回返许州。 营中一片欢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年头戍守边地,跟流放没什么区别。 与朝廷诏令一同来的还有淮南军、神策军,一南一北,虎视眈眈,仿佛担心忠武军赖着不走一样。 李可封倒是不想走,但诏令已下,军令如山,不走也得走。 军议上,李可封一张酒色过度的脸拉成了驴脸,脸色苍白,往日富态的身躯仿佛被抽干了一般蔫了下去。 “从原州返回许州数千里,眼下又是寒冬,粮草东衣皆无……如何返回许州?”陈奉先第一个开口。 得罪了田令孜,就是这般下场。 朝廷实在不厚道,忠武军虽不那么本分,但无论如何为大唐戍边将近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要回返许州,赏赐没有也就罢了,连粮草和食盐看样子也不想给…… “朝廷不给,难道我等不会自己取么?”田克荣出言附和。 堂中立即群情激愤起来。 “朝廷这是不给我等活路!”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洗了这临泾城,驱赶青壮,杀奔泾州,再去长安讨个说法!” 这些人的胆子一個比一个野。 陈玄烈感觉自己噶了一个刺史都不算什么。 扫了一眼堂中,自济元寺一战后,站在陈家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除了田克荣、杨重仁两个队头,连厢指挥使赵升都向陈家靠拢。 这时李可封咳嗽了两声,堂中安静下来,“朝廷有旨意,大雪封路,粮草、冬衣运送不便,到邠州后再交付。” 在场之人虽嚷嚷的厉害,只是义愤填膺,也不是真的要造反作乱。 除非有人鼓动…… 眼下城外堵着两支人马,明显就是防着这一手。 不过陈玄烈心中略感疑惑,这么大一个朝廷,怎会连一千三百人回乡的粮草和冬衣都拿不出来? 泾州养着两万神策军,随便从嘴中抠出一些,就足够了。 身边周庠也是同样的一脸疑惑。 只怕这次回乡之旅不会那么简单。 陈玄烈有心提醒,但这种场合,轮不到一个秉旗说话,在场之人绝非陈玄烈一人看出不妥,却都默不作声。 “尔等意下如何?”李可封眼中精光一闪。 若忠武军团结一致,凭着临泾城,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田克荣、杨重仁几人望向陈奉先。 “既是朝廷诏令,便不可违背,兄弟们离家三年,父母妻儿倚扉而望,至于粮草,可从长计议。”陈奉先一句话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回乡!”众人异口同声。 人离乡贱,尤其是这时代。 “罢了,各军且去准备,三日后启程。”李可封脸上一阵失望。 但眼下形势,赖在原州也没什么意思。 “领命。” 众人归心似箭,三天时间没没到,已经准备妥当。 陈玄烈回去就将残疾的五个人托付给贾安,让他代为照看数月,等回返许州,再派人来接。 陈玄烈将阵亡士卒的骨灰带上。 到第三天,一千两百多忠武军顶着寒风自东城而出。 没想到北面的三千淮南军和南面的两千余神策军也跟了上来,仿佛一群嗅到腥味的野狼。 李师泰率两百骑兵亲自断后。 淮南军战力如何尚且不知,但神策军一直是大唐的顶梁柱,自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哥舒翰在磨环川设立以来,历经一百二十多年。 补给是其他藩镇大军的三倍,每次大赦、新帝继位,都要厚赐神策军。 升迁比其他藩镇军快,地方节度使,很多都是出自神策军。 而且神策军地位超然,连御史都不敢动他们。 然而如此优渥的条件,养出来的却并非一支强军,神策军反而与宦官沆瀣一气,军中将吏多由忠于宦官者充任。 穆宗朝以后,神策军渐渐腐化,战斗力下降,尤其是庞勋之乱中,神策军完全拿不出手,全靠关东诸镇以及沙陀铁骑。 每次遇到南诏入寇、地方叛乱、兵变,全靠忠武、昭义、义成这些关东藩镇。 就像朝廷的防秋制度一样,都是关东各军顶在前面,神策军躲在后面,名为防秋,实则监视关东诸军…… 两边的怨恨早已有之。 “他娘的,周宝这厮何意?莫非想作一场?” 陈玄烈正在听周庠讲解神策军过往时,就听见陈奉先的暴怒声。 被人像防贼一样这么盯着,换谁都心里不舒服。 神策军养尊处优,在后面捡现成的,忠武军流血流汗,还饿着肚子…… 第二十九章 大雪 陈奉先的话立即得到了一众人的响应。 虽然明知道神策军不会动手,但这么被人一路跟着,人累心也累。 “五郎快去劝劝队头,切莫意气用事。”周庠不愿节外生枝。 “人善被人欺,去威吓威吓也好!” 知父莫若子,陈奉先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有分寸之人,不然这么长时间,早就跟李可封火并了。 陈玄烈提刀上马,跟上陈奉先一行人。 “哎,陈队头,万万不可火并啊,都是大唐将士,神策军虽粮饷是我们的三倍,但毕竟是天子亲军……” 粮料判官杜彦忠扯着陈奉先的腿大声嚎叫着。 他的话让周围忠武军士卒一脸暴怒。 这不是在扑火,反而是在煽风点火…… 陈玄烈原以为他至少是个中立之人,没想到屁股也偏向李可封。 两边若是厮杀起来,忠武军就回不去了,只剩下造反一条路。 “走开……”陈奉先一脚踹开杜彦忠。 他却坐在地上嚎着:“万万不可火并啊,火并……” 陈玄烈恨不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用得着这么演么? 两百步骑杀气腾腾的扑向西南面。 神策军跟在后面多日,完全没料到忠武军竟然主动来犯,慌乱的列阵。 士卒不是没披好甲,就是兜帽戴歪了。 阵型也杂乱无比。 “彼措手不及,可击也!”田克荣一张红脸如血,须发倒竖,倒提着一把大斧。 杜彦忠的“劝解”对这种秉性耿直之人颇有疗效。 陈奉先也在喘着粗气,显然在压抑心中怒火,“五郎,可去挑战。” 陈玄烈一愣,这怎么要找到自己头上了? 但眼神一碰触,瞬间就明白父亲的心意。 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对方两千余众,比己方两百多人还怂。 陈奉先这是给陈玄烈出头表现的机会。 神策军皆长安商贾、市井子弟,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大战了。 陈玄烈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长槊,向后一招,当即就有三十余骑跟上,气势汹汹的冲到神策军阵前,“忠武军陈玄烈在此,可敢一战乎?” 经历过几次大战小战,陈玄烈一眼就能看出一支军队的强弱。 神策军一个个人高马大装备精良,却全无气势。 另一方面,这支人马似乎也不太愿意与友军厮杀,斗志不高,只顾防守。 毕竟无论是周宝或者田令孜都不喜欢神策军与关东军内讧。 火苗一旦挑起来,就不是轻易能扑灭的。 西北边境上除了忠武军,还有魏博、感化、平卢这帮大爷,都在后面观望着,他们可不是忠武军这么好说话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底层士卒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凭什么神策军享受这么多? 当年庞勋之乱,谁也没想到八百戍卒竟能一路从桂林杀回徐州,搅动半壁江山,弄得大唐精疲力尽。 陈玄烈策马在阵前来回冲驰,接连叫喊几次,始终没有人出来。 感觉差不多就行了。 神策军也没有放箭,说明两边都有所顾忌,不敢真撕破脸。 陈玄烈回到本阵,陈奉先策马而出,提着大斧,冲到阵前,横眉冷对两千神策军,“既不愿战,可退也!” 陈玄烈心中不禁憋了一把冷汗,这也太莽撞了,如果神策军真怒了,一阵乱箭射来,就算是真吕布来了,也要殒命在此。 但神策军还是一动不动。 周庠道:“看来是周宝有严令,不得交战。” 忠武军在他的地盘上出事,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他。 陈奉先叫喊了一阵,无人应答,也就悻悻的退回。 好在经历此事后,神策军没有再跟随了。 忠武军原本的路线是顺泾水而下,再过邠州,进入关中。 但泾州是周宝大本营,为了以防万一,李可封下令直接向东,进入邠宁镇内,然后南下至邠州获得朝廷的粮草补给。 淮南军在忠武军进入邠宁镇内后,也退了回去。 但不是因为惧战,而是因为大雪…… 胡天八月既飞雪,眼下正是三九隆冬时节,滴水成冰,寒风如刀。 人还能忍受,战马却一匹一匹的冻死。 即便沿途有小城可以休整,这么冷的天,军中还是有人冻死。 冻伤之人不计其数,手脚肿的如同蒸饼。 但士卒们归乡心切,也没什么怨言,陈玄烈心中暗暗佩服忠武军的意志。 将冻死的马熬成肉羹,每个人都能喝上一口。 不过仍然不够。 陈玄烈向陈奉先建议道:“即便走到邠州,只怕没几个人能站着,邠州距许州数千里,如何抵达?” “你有何计策?” “不如分出强壮士卒先行,去邠州求取粮草、冬衣、冻伤药,押送回来,再分出一队游猎。” 这时代人少兽多,即便是冬天,也有狼群狐狸鹿羊等野兽。 除了肉食,皮毛也能稍微御寒。 陈奉先道:“我亲自去一趟邠州。” “队头去了,若李可封叔侄再起什么心思……”周庠提醒道。 陈玄烈摇摇头,“如今我们除了返回许州,再无其他选择,不如父亲留在军中,儿走这一遭?” 已经从原州退出来了,再回去,估计连大门都进不去。 “你留下多与其他队的老兄弟们亲近亲近,放心,去邠州的路为父熟悉。”陈奉先坚持己见。 他决定的事,一般难以更改。 陈玄烈只能同意。 父亲永远向着儿子,陈玄烈知道他是在制造机会,拔高自己的声望和地位。 这年头牙兵想要爬上去有两条路可走,一则,上面有人,家中有财,打通各种门路,二则,凭武勇获得声望,提高在军中的影响力,获得士卒的支持。 朝廷不得不封赏。 就像现任的魏博节度使乐彦祯一样,获得魏博牙兵的支持,做掉了上任节度使韩简。 很多牙将也是这么爬上去了。 陈家的现状也只能走这一条路。 向李可封禀报一声,陈奉先就带着三十骑先去了。 大雪茫茫,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陈玄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此行邠州只怕不会这么简单…… “五郎……今日抓到几个斥候。”华洪一脸过来。 “斥候?”陈玄烈没太在意。 “领头的叫杨行愍,淮南军,险些冻死,还是看在同为大唐将士的份上,救了他们。”华洪一向心软,当初抓到史怀干没杀,也是出于他的建议。 若遇上其他人,只怕这些淮南军早就葬身在冰雪之中。 “杨行愍?”陈玄烈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 第三十章 面谈 “带我去见见此人。”陈玄烈来了兴趣。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叫杨行愍的应该就是历史上的杨行密。 淮南军跟神策军不一样,并未对忠武军展现出多少敌意,也没像神策军一样步步紧逼。 华洪二话不说,就带着陈玄烈去见人。 一共是五人,随意丢在马厩之中,两人奄奄一息,三人靠在墙壁上假寐。 见有人来了,一个人睁开眼,懒洋洋道:“有酒乎?” 陈玄烈打量此人,虽有些邋遢、落魄,但不掩其雄壮,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些,约莫二十岁左右,不过这年头的人普遍成熟一些,他一脸沧桑,真实年纪可能更小一些。 神色倒是从容淡定,完全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能有这份气度,应该就是杨行愍了。 气度上明显与身旁人不同。 “有肉乎?”杨行愍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 陈玄烈还是没作声。 “肉羹亦可!” “你既是斥候,就应该知道我们的处境。”陈玄烈冷着脸道。 “哈,也是,你等此次回返许州,乃是必死之局。”杨行愍语不惊人死不休。 “放肆!”脾气不错的华洪愠怒道。 陈玄烈心中一动,叉手道:“还请阁下解惑。” 华洪不知道此人之厉害,陈玄烈却知晓。 在历史上留下“十国第一人”的美名,唐末五代各种禽兽和疯子,唯独此人能真正坚守一个人的底线。 “既无酒亦无肉,非待客之道也!”杨行愍满脸戏谑的摆起了架子。 军中自然有酒,但都是李可封一人的。 肉倒是有一些。 “足下是客否?”陈玄烈盯着此人。 杨行愍从容自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况我等俱是大唐将士,乃是袍泽。” 陈玄烈笑了一声,“稍待片刻,我去寻些来。” 找来找去,也就找到一些鹿肉和鹿血。 这种天气,鹿血是好东西,就一起带过来。 在马厩中燃了一团篝火,直接烤起了鹿肉,温起了鹿血。 不到片刻,陈玄烈将一罐热鹿血和一块焦黑的鹿肉递给他,军中缺盐,只能凑合。 杨行愍接过,肚子咕隆隆的叫了起来,却先将肉递给身边两人,然后将鹿血喂给躺在地上的两人。 最后才是自己。 一口鹿血下肚,杨行愍神色好了不少,“多谢。” 陈玄烈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你等得罪了田令孜,难道还想这么算了不成?泾原乃关中门户,朝廷不敢动手,现在到了邠宁,犹如自投罗网。” 杨行愍灌了一口鹿血,又大口咬下一块鹿肉,咀嚼两下,眉头一皱,还是咽了下去,“你这鹿肉烤的跟木头一般,忒难吃了些。” 但陈玄烈已经没有心情关注鹿肉好不好吃,有庞勋之乱的前车之鉴,朝廷对作乱的戍卒基本是零容忍。 而且以田令孜的性子,岂会放过这支忠武军? 唐末胆子比天大的除了牙兵,还有宦官。 牙兵最多也就干掉节度使,人家宦官动不动连皇帝都杀,俱文珍杀唐顺宗,梁守谦、王守澄杀唐宪宗,刘克明杀唐敬宗…… 神策军说是天子亲军,其实是宦官的同谋。 恰好,邠州也驻扎着神策军。 陈玄烈不禁为父亲担忧起来。 “休要胡言乱语,我忠武军一无作乱,二无造反,朝廷为何痛下杀手?”华洪满脸不信。 “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信与不信,全在你等,若是不信,姑且当成戏言。”杨行愍两手一摊。 华洪脸色一变,“朝廷……若对忠武军下手,西北其他藩镇岂不心寒?” “所以才会选在邠州下手,大雪封路,等消息传过去,事情已经平息,随便给你们安個罪名,再安抚安抚其他各镇,事情也就过去了,难道伱们真以为魏博、感化这些人会替忠武军出头?当年银刀军作乱,你们忠武军跟着王式杀入徐州,可是屠了他们不少人。” 杨行愍吃的满口是油。 陈玄烈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关东藩镇之间不可能同仇敌忾。 邠州已经是关中了,是神策军的地盘,真动起手来,忠武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形势比陈玄烈想的更危险。 忠武军只是想返回故乡,却没想到这么难…… 陈玄烈现在总算知道当年八百桂林戍卒的无奈与愤怒,一个王朝的崩溃都有其必然性。 不过前路虽然艰险,但想活下去,机会还是有的。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如今王仙芝、黄巢在中原闹的正凶,就算平定了黄巢,大唐也差不多寿终正寝了。 “多谢杨兄指点迷津。”陈玄烈之前就预感邠州不会风平浪静,只是没往深处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言非虚。 “莫非足下还有逃生之计?”杨行愍虽忙着吃肉,但眼神却一直在察言观色,见陈玄烈神色淡然,好奇起来。 “为何要逃?”陈玄烈反问道。 神策军布下天罗地网,周宝肯定率兵堵住后路,这冰天雪地的,能逃到哪去? 这年头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 既然田令孜不想让自己活,那就一起去死! 陈玄烈脸上杀气翻涌,“足下乃豪杰,不如……” 话没说完,杨行愍却打断道:“不如足下投奔于我,他日寻到机会,与我同归淮南如何?他日一同做大事。” 陈玄烈没招揽他,他却先招揽起陈玄烈来。 不过这番话的另一层意思是,你不愿跟我去淮南,我也不愿背井离乡跟你去许州。 两边不是同路人。 陈玄烈暗骂自己可笑,杨行愍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居人下? 更何况现在自己只是个牙兵,拿什么招揽他? 这年头想要翻身、崛起,必须先依靠本土的力量。 “近日天气严寒,杨兄不妨多逗留几日,身体养好,再回归朔方。”陈玄烈叉手一礼。 杨行愍还礼,“今日与足下一见如故,可惜无酒,不然必定痛饮一番,只是还未知足下贵姓。” “许州陈玄烈。” “陈兄弟……多多保重。”杨行愍一副悲天悯人之色。 这人心肠倒是不坏。 “杨兄也须多多保重。”陈玄烈没时间浪费在他身上,忠武军岌岌可危。 邠州已成龙潭虎穴。 第三十一章 鼓动 出了马厩,华洪停下脚步,“五郎,难道我等真要客死异乡?” 雪早已停了,寒风依旧,呼呼作响。 “忠武军没有对不起朝廷!”陈玄烈沉声道,“所以我们不应该死!” “如今该当如何?”华洪满脸忧虑。 陈玄烈踱了几步,思索着如何死中求活,得益于后世工作的关系,思维还算缜密。 首先,退回去肯定不可能,周宝一定严防死守。 其次,遁入山林也不可取,那样等于坐实了造反作乱的罪状,许州的家眷必定会受到牵连。 不能退,不能逃,那就只能勇往直前! 陈玄烈望着东面灰白色的天空,想起后世的一个笑话,当帝国主义怀疑你有核武时,你最好有那玩意儿,不然别人会因为一管洗衣粉灭了你。 同理,当朝廷觉得你会造反时,你最好有这能力…… 或者,让朝廷觉得你造反的能力挺强,它就会选择安抚,就像核威慑一样。 不疯魔不成活。 陈玄烈越想机会越大。 神策军早已不是哥舒翰时代的那群边军,承平太多年,战斗力不强,而忠武军陷入绝境,心怀怨气,不缺乏破釜沉舟的决心。 邠宁节度使薛弘宗做梦也想不到忠武军说干就干。 摆在眼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全军同仇敌忾。 但似乎这个问题非常容易解决,谁不让戍卒们回乡,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陈玄烈扫了华洪一眼,这人跟谁的关系都不错,不能透露自己的心思,“车到山前必有路,容我回去想想,伱亦可向少将军禀明形势之危急。” 华洪老脸一红,“洪绝非出卖兄弟之人……” 这话说的没什么底气。 “华兄忠厚仁义,小弟心中有数,无论如何我等都是同乡,此次若不能精诚团结,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玄烈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没有李师泰叔侄,这事成不了。 “五郎深明大义也!”华洪吹捧了一句。 陈玄烈笑着与他分道扬镳,各行其事。 军中能商议之人只有周庠。 “形势……竟然危殆至此?”周庠一愣。 这些时日心思都扑在跟李师泰叔侄斗法上了,没往这方面上想。 不待陈玄烈回答,周庠长叹一声:“应是如此,不然朝廷为何无故令我等到邠州领取粮草?以田令孜的手段,岂会轻易放过我等?” “我意鼓动全军,急袭邠州,挟持节度使,然后胁迫神策军,将声势闹大,佯攻长安,逼朝廷就范如何?”陈玄烈不想死,更不想死的这么窝囊。 声势一起来,说不定魏博、感化、昭义这帮人也跟着弄起来。 田令孜要弄死自己,自己就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八百桂林戍卒能一路杀回徐州,这一千两百余忠武军为何不能? 而且长安近在咫尺! “五郎……”周庠满脸惊骇之色。 陈玄烈也不着急,给他时间缓一缓。 “五郎可知在做甚?”周庠苦笑道。 “敢问先生,除此之外,我等还有其他活路否?”陈玄烈也想当大唐的忠臣良将,奈何朝廷要自己的命。 “也罢,如今只剩这一条路可走,可先拜见田克荣、杨重仁等队头,先得到他们的支持,然后鼓动全军,一鼓作气,拿下邠州!” 周庠很快就想通了。 陈玄烈道:“我这就去。” 周庠目光一闪,“不,此事我等不必以身返险,先联络亲近之人,然后鼓动全军,推李可封叔侄在前,万一将来……有瓜葛,也牵扯不到我们头上,联络其他队头之事,我去即可,五郎先不露面。” 谋士就是想的长远。 如果自己冒头,事情不成也就罢了,大家一起客死异乡,但若是成功,将来朝廷追究下来,李可封肯定要把自己推上去当挡箭牌。 而且一开始就表现的太有野心、太急躁,不是明智之举。 反复横跳之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多谢!”陈玄烈心中一暖。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周庠披上一件短褐就出门了。 陈玄烈一個人在营中等待,此时此刻,最担心的就是父亲陈奉先,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乱世之中最宝贵的就是家人。 如果他出了事,陈玄烈什么都没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跟朝廷干到底。 才等了半个时辰,周庠就回来了,“几个队头早有此心,只恨无人出头而已,皆言若不能攻破邠州,我等不是冻死便是饿死。不用我等联络,他们自去拉拢其他人。” “如此便好。” 生存危机面前,以前的鸡毛蒜皮全都要放下,众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现在就等李可封、李师泰叔侄二人的态度了。 陈玄烈并不担心,只要士卒间达成共识,李可封这个都将只能顺势而为,不然连他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牙兵可不是秦汉魏晋时苦哈哈的军奴。 上司若不能照顾到他们的利益,管你是节度使还是刺史,转眼就人头落地。 陈玄烈继续与周庠商议细节。 不到一个时辰,帐外便喧哗起来。 “朝廷不仁,就休怪我等不义!” “直娘贼,我等背井离乡为朝廷戍边三年,风里来雨里去,朝廷未有赏赐也就罢了,粮食冬衣盐都要克扣,如今更是要置我等于死地,天下宁有此事乎?” “庞勋能从桂林杀回徐州,我等便不能杀回许州么?” “杀回许州做甚?长安不就在眼前么!” 陈玄烈都没挑拨鼓动,便立即群情激愤起来,可见士卒心中早就压抑多时,动手是大势所趋,陈玄烈和周庠只是往滚油上洒了一点火星。 “打破邠州,夺取粮草!”这时田克荣粗豪的声音响起。 锵、锵、锵…… 帐外响起了一片拔刀声,“打破邠州,夺取粮草!” 声音响彻在寒风之中。 田克荣又道:“请李都将率领我等起事!” 士卒们跟着呼喊:“请李都将率领我等起事!” 陈玄烈心中生出荒诞感,有李可封这个上官,也算是件好事,完全没什么心理负担,该怎么坑就怎么坑。 周庠也是一脸古怪之色。 “李都将、李都将……”陈玄烈也大喊着走出营寨。 “李都将、李都将……” 士卒呼喊声震天,李可封想当缩头乌龟都不成。 第三十二章 煽风 “快快有请李都将啊!”陈玄烈扫了一眼,都火烧屁股了,居然没见到李可封的人。 连李师泰都不知道躲哪去了。 当即就有人跟着吆喝:“对、对,兄弟们快请李都将!” 陈玄烈跟着人群奔向李可封营帐。 营帐前站着几个心腹甲士,一副如临大敌之状:“尔等意欲何为?莫要惊扰了都将!” “去你娘的!”田克荣上去就是一脚,将说话的那名甲士踹倒在地。 锵、锵…… 其他甲士拔刀在手。 田克荣挺着胸脯往刀尖上顶,“来来来,往这儿扎,让阿耶看看你们的手段!” 其他士卒也跟着往上逼。 甲士但凡脑子没问题,都知道不能动手。 一旦动手,就是一场内讧。 田克荣肆无忌惮的一巴掌拍下去,将甲士扇开,“小崽子滚开些,莫要耽误了都将的大事!” “请李都将率我等活命!”士卒哗啦啦的叉手。 营帐里面还是没有动静,陈玄烈怀疑李可封是不是提前跑了。 蛇无头不行,没有他,这场大戏就唱不下去。 不过牙兵们不管这些,当即就有三人提着刀直接冲进去了,就听见李可封的叫喊声:“哎呀,这是做甚,这是做甚?” 然后李可封如同一条死狗般被拖了出来。 陈玄烈暗暗咋舌,昔日高高在上的都将,如今却被手下这般对待,大唐以下克上之风果然名不虚传。 占据临泾城期间,李可封只顾自己享乐,夜夜笙箫,日日不断,士卒们早有怨气,今日总算是找到爆发的机会。 扫了一眼身边的周庠,不禁佩服起他的先见之明。 在没有绝对实力和绝对的控制力之前,一定不能贸然站在前面。 陈玄烈对成为牙兵利益代言人没什么兴趣,有朝一日,若不能顺着他们,那么今日的李可封就是明日的自己。 “尔等……”李可封苦着一张脸。 “兄弟们没有活路了,还请都将率我等闯出一条活路!”田克荣带着几个队头上前扶起他。 李可封眼珠转了几圈,却没有答应。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起事,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虽然王仙芝、黄巢在关东声势颇大,攻破了山南东道、河南道的一些城池,但总体上还未能动摇大唐的根基。 名将高骈在淮南手握雄兵,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也在积极备战。 大唐在关中还有十几万的神策军。 这等实力下,任谁都要想想造反作乱的后果。 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行与不行,都将给兄弟们一句痛快话!”田克荣手按刀柄,满脸横肉抖动,一脸的不耐烦。 见李可封如此不识抬举,其他人也目光不善起来。 “须让都将知晓些利害。”一个牙兵当场拔出了刀,狞笑着走向李可封。 没有一人阻拦,没有一人劝谏。 望着寒光闪闪的刀锋,李可封神色一阵变幻,忽然直起腰板,眼神威严的扫过在场之人,大声斥道:“我忠武军历来忠于大唐,岂能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十几年的都将,威严还在,忽然爆发出来,压的那名提刀牙兵不敢上前。 陈玄烈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这厮还有几分骨气。 旋即脸色一变,“锵”的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目射雄光。 又是大唐,又是不忠不义的,让众人错愕不已,竟然不敢再逼迫他。 但就在陈玄烈以为他要杀人立威或者自刎明志时,他却将长剑指向天空,一脸悲愤,“然则事急从权,诸位兄弟随本将杀奔邠州,打破新平城!” 这转折实在太突兀,陈玄烈险些岔了气。 姜还是老的辣,他这一连串变色龙般的演技,重新找回了气势,将主动权又收回手中。 “杀……杀奔邠州!”其他人一时也没转过来,还有人手中的刀掉在地上。 “杀奔邠州,打破新平城!”李可封叫的比任何人都凶。 不过好在气氛总算弄起来了,也算是众志成城。 “我等此去有死无生,还请都将发下些赏赐,以激励士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场几個老卒单膝跪在李可封面前,一副忠心耿耿的架势…… 李可封脸上掠过一道牙酸的表情。 被人拱到前面,还要赏赐…… 陈玄烈今日算是知道牙兵的厉害,这是一柄噬主的凶器。 火被煽起来的那一刻,这柄凶器就再也不受人控制了,只会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和本能。 “杜判官,将本将的所有财物拿出来,分赏众位兄弟。”李可封大手一挥。 但陈玄烈分明看到他的手在抖。 “哈哈哈,谢都将……”众人这才心满意足。 忠武军虽然穷,但李可封一点儿都不穷,估计是早被人盯上了,三车丝帛、缗钱等贵重物拉了上来,众人如恶狼一般扑上去争抢。 三车钱帛,一千两百多人抢。 布帛都被扯烂了,缗钱也扯散了,散落一地,大部分都被踩进泥中。 陈玄烈佩服这些牙兵,都这时候了,要钱帛干什么? 但他们似乎要的就是这个气氛。 “事不宜迟,速速进兵,打破新平城,金银钱帛仍尔等取之!”李可封完全豁出去了,举剑高呼,将气氛推向高潮。 “杀、杀、杀!”众人士气越发高涨,全都一脸凶相,裹杂着一股疯狂之色。 平日一向温和的华洪也大声吼了起来。 其实造反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眼下几乎身陷绝境,不疯魔不成活。 身处这种氛围之中,就连陈玄烈心头都烧着一把火,全身热血倒流,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来两刀去去火…… 以前搏命厮杀是为了朝廷,现在则是为了自己,自然人人用命。 不需要上官吩咐,士卒们自己就穿戴整齐,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精神抖擞,风雪天也不那么冷了,每个人眼中都聚着两团寒光。 “进发!”田克荣指着东南方向。 号角声在寒风中呜咽,冻住的令麾向前挥动。 轰、轰、轰…… 仿佛一头钢铁巨兽苏醒,沉重脚步声砸的冰雪飞溅。 这头铁兽既不惧冰寒,亦不畏死亡。 第三十三章 神策 “为何不见李师泰?”行军途中,陈玄烈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李师泰在军中地位不低,本身也是一员骁将,若有他助力,胜算更大。 周庠道:“李可封向来狡诈,此次起事甚是凶险,应该是怕牵连到亲侄儿,让他去了。” 与陈家一样,李师泰是李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李可封肯定不希望他卷进来。 这说明李可封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此次起事。 “也不知父亲现在如何了。”这么多天没消息,陈玄烈有些心绪不宁。 “担心亦无济于事,眼下速战速决,攻破新平城,方有一线机会救回队头。”周庠异常理智,没有拿空话套话来安慰人。 陈玄烈心中反而安稳了不少。 忠武戍卒一路掳掠,裹挟青壮,邠州人心惶惶,纷纷逃散。 冰雪天气,行军速度快不起来。 邠宁节度使薛弘宗很快做出反应,北面、南面、东面各有一路神策军前来围堵。 南北两面各两千余众,东面三千余,所有兵力加在一起近七千余众,是忠武军五六倍。 忠武军起事才三两日,神策军就三面围堵,不难看出神策军早就预谋着对付忠武军。 面对数倍之敌三面围攻,军议上众人吵成一团。 有建议分兵的,有建议扎营固守以逸待劳,有建议先向西回退,待三支人马露出破绽,寻隙击之,还有人建议绕过三支人马,直扑邠州治所新平城…… 每个人都很亢奋,都在畅所欲言。 李可封却一直冷眼旁观。 反而是粮料判官杜彦忠极为活跃,“诸位、诸位,眼下天寒地冻,我军可退守长武城,待敌军精疲力尽,再一鼓击之,可获全功也!” 这人一向跟李可封穿一条裤子,他的话很可能是李可封的意思。 陈玄烈扫了一眼李可封,却并未看出端倪。 “我军首战,不容有失,五郎意下如何?”田克荣忽然将话题引向陈玄烈。 这种场合,陈玄烈原本不愿出言,但杜彦忠是个文吏,打仗非他所长,这個计策其实非常愚蠢,等于将自己陷入敌军的围困之中。 己方孤城一座,而神策军的援兵补给可以源源不绝,只怕到时候精疲力尽的不是神策军,而是忠武军。 忠武军唯一的凭仗就是气势,时间一长,气势没了,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见众人目光都望了过来,陈玄烈知道躲不过,其实也没必要躲,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是兵败,没一个人跑得了。 朝众人叉手一礼,“在下以为我军利在速战,不可与神策军纠缠,既然是首战,便要一战定乾坤,打掉神策军的士气,使其望我军而生畏!” 杜彦忠捻须道:“神策军有三路人马,兵力皆在我军之上。” “恁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集中兵力,速战速决,大破东面兵力最多一部,神策军必然丧胆!” 陈玄烈上辈子唯二的爱好就是历史和军事,看的战例多了,也就有了些见识。 帐中顿时一片安静。 杜彦忠眼神复杂起来,而一旁的李可封眼中则掠过一道惊讶之色。 在场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而且陈玄烈的计策更符合当下形势,以及忠武军的风格。 这么冷的天,虽然劫掠了些粮草,但肯定不利久战。 忠武军的士气正在顶峰之时,士卒都是火头上,此时不战,拖下去,这股火气会渐渐消散。 “五郎大有令祖之风也!”田克荣哈哈大笑,“诸位意下如何?” “固守城池,何日才能打下邠州?不如杀将去,一战而破神策军之胆!”杨重仁黑着脸道。 他二人同意,立即引来一片附和声,“正该如此!” “事不宜迟,全军即刻出击,不分前后营,一见神策军,所有人立即扑上去,杀他个天翻地覆!”田克荣一巴掌拍在木案上。 当即各队点齐人马,浩浩荡荡向东杀去。 忠武军不愧为天下精锐,战斗意志和身体素质没话说,一天一夜,只休息了三个时辰,掉队的人就在后方休整,自行赶上。 到第二日下午未时,终于见到了神策军的营寨卧在冰雪之中。 可能是觉得有兵力优势,竟不知死活的列阵,准备野战。 还是唐军的那一套传统阵型,八百甲士铺在三百多步的斜坡上作为前军,多为长矛手和刀盾手。 左右两翼各两百余骑兵,因为天寒的缘故,战马有些萎靡不振。 中军最为厚重,铺了一千余手提陌刀的弓弩手,各种旌旗错落其间,还有数百人留在后阵作为后军。 这套阵法从大唐开国之初用到现在,的确有很多可取之处,最的长处是四平八稳,可攻可守,国力强盛时,凭精良的装备和唐军的武勇所向披靡。 然而两百多年过去了,今日之神策军绝非当年的唐军。 列阵之时颇为混乱。 田克荣没给他们列阵的时间,二话不说,举起长柯斧,“杀!” 号角声拔地而起,忠武军不管什么阵型,直接压了上去。 大地轰鸣,冰雪飞散。 此时此刻忠武军变成了汹涌的潮水,一千多人,却宛如排山倒海一般,每个人都陷入疯狂之中。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返回故乡。 人心永远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每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 这种打法显然让神策军措手不及。 各种鼓点乱敲,旗号也飞快的摇动。 前军的四百甲士倒也悍勇,即便阵型没列好,还是提着刀矛上前迎战,神策军右翼的两百多骑兵也扑了过来。 敌军将领指挥倒也及时。 局部战场上,反而是忠武军形成了兵力优势,神策军中军、后阵完全没反应过来,兵力优势无法展开,乱作一团,连弓弩都稀稀落落,没形成覆盖射击。 两边的战斗意志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甫一接触,那冲上来的四百前军甲士掉头逃回百余人,右翼骑兵不少滑倒在冰雪之中。 陈玄烈想过神策军不堪一击,但没想到他们拉跨到了这种地步。 战术、斗志、士气完全落于下风。 第三十四章 暗箭 当然,如果两边列好阵,一板一眼的打,忠武军不见得能占到多少优势。 可惜战争永远不会按他们意想的方式进行。 忠武军这种乱战之法,将自己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 陈玄烈心中暗暗敬佩田克荣经验老道,颇有将才。 但这样的人在军中不过一队头,由此可知忠武军实力的可怕。 唐末这群武夫窝在中原杀来杀去一百二十多年,实在强悍。 陈玄烈感觉要跟他们学的东西很多,战略上,自己可能有些见识,但战术上不一定强过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卒。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 陈玄烈自忖不是天生将才,所以只能后天努力。 “挡我者死!”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回头,却见是张勍,正一斧头劈翻一名甲士,两眼血红的踩在尸体上,不知疲倦的杀向下一人。 他身边的士卒也大多跟他一样残暴嗜杀,在战场上完全是一群疯子,提着骨朵、锤、斧等重兵器,走到哪里,哪里便掀起一阵惨叫声和骨头盔甲破裂声。 “五郎莫要落于人后!”魏弘夫狂笑着从身边一跃而过。 陈玄烈弃矛绰刀,带着身边的几人快步追了上去。 到处都是淋漓的血肉,仿佛狼扑进了羊群。 这场大战的结局早已注定。 狂风还在呼啸,但神策军已经溃不成军,惨烈的厮杀令这些长安城中的富家商贾子弟破胆。 才一个时辰不到,神策军就崩溃了,留下一地尸体疯狂逃窜。 战场上又传来田克荣的狂呼:“咬住溃军,杀进新平城!” 忠武军跟在神策军之后向东杀去。 就连逃跑,这些神策军都乏善可陈,没跑多大一会儿,就跪在雪地里面求饶。 “起来,不准跪,继续逃!”陈玄烈一脚踹过去。 那名神策军一脸委屈的向东逃去。 有些神策军自作聪明的躺在地上装死,试图蒙混过关,却被汹涌而来的人群踩死踩伤,这种天气,受伤跟阵亡没什么区别,天色一黑,气温骤降,不到两个时辰,人就会冻死。 神策军有气无力的往前跑,忠武军则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一逃一追,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色笼罩四野,天地间一片黑沉,依稀可见远方一片火光,应该就是新平城了。 陈玄烈担心陈奉先,心中急切起来。 就在此时,“咻”的一声,背后传来凄厉的破风声。 陈玄烈大惊,多年的厮杀经验起了作用,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向前扑去,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后肩一热,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疼痛。 “五郎!”两个袍泽立即挡在身后。 其他几人提着刀盾成分散阵型向弩箭来的地方扑去。 还未靠前,黑暗之中,冲出几名忠武军,还十分友好的打着招呼,“五郎无恙乎?” “你等停步在此做甚?” 一個个脸上的疑惑神色不似作伪,而且手中并未弓弩。 冲上去的袍泽满脸茫然。 陈玄烈艰难站起,还好,这一箭偏离了原本方向,没射中要害,不过望着这些从黑暗中走出的袍泽,心中一阵迷惑,暗箭是从背后来的,而背后没有神策军…… 有人要弄死自己! 陈玄烈心中一惊,瞬间就想到李可封。 但仔细一想,又有些不对,李可封现在焦头烂额,正被一群牙兵控制着,没时间来管自己。 不是他,那就是李师泰! 只有他有杀自己的动机和时间。 陈玄烈心中一阵发寒,人怕出名猪怕壮,做人果然不能太高调,很可能在军议时自己的表现引起了某些人的忌惮。 “五郎可曾有事?”这时叔父陈奉礼带着十几人过来,满眼关切。 “皮外伤,不碍事。”陈玄烈咬牙拔出箭头,包扎了一下,肩膀还能活动。 “暗箭伤人,小人所为,气杀我也,叔父这就去做了李可封!”陈奉礼怒不可遏。 动了陈玄烈,如同动了陈家之逆鳞。 陈家人丁凋零,连陈奉先都不知死活,年轻一辈中能扛大梁的人越来越少。 “叔父不可,此事不一定是李可封叔侄所为,先静观其变。”陈玄烈赶紧拦住。 陈家人火气一个比一个大。 “应该不是李可封叔侄所为,若五郎出事,陈家岂能饶了他?李师泰若还在军中,早就被人认出来了。”周庠冷静分析道。 不是李可封叔侄,那会是谁? 陈玄烈一愣,忠武军的水有些深了。 深夜的寒风吹在身上,犹如刀割一般,四周夜色越浓。 “管他是谁,都算在李可封头上。”陈封礼武夫思维,简单直接。 “破了……新平城攻破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陈玄烈举目望去,城头火光大盛,忠武军已经杀入城中。 “先不要伸张此事,暗中察探,眼下先入城救回父亲。”陈玄烈安抚众人。 “可!” 众人一同朝新平城行去。 陈奉礼寸步不离左右,一众人将陈玄烈护在中间。 赶到新平城,神策军黑压压的一片,估摸有两千多人,跪伏在地上,就这么降了,仿佛待宰的牛羊一般…… 陈玄烈不禁想到历史上黄巢攻打关中,也是没做多少抵抗,便前仆后继的投降了。 朝廷花这么多钱粮养他们,关键时候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诸位壮士,切莫伤了城中百姓。”一身穿绯色圆领袍的长者满脸无奈的叉手道。 “薛相公主动投诚,打开城门,有恩于我等,大可放心,我等并非贼军!” 周围一阵大笑声。 这人便是邠宁节度使薛弘宗? 陈玄烈暗自打量,汾阴薛氏也算天下冠族,就这么不战而降了? 李可封一脸喜色的与此人寒暄。 陈玄烈没心思打听他们之间的废话,忍着肩膀上的疼痛,带着人马去寻找陈奉先。 城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时传来孩童的啼哭声,“阿耶、阿娘,孩儿怕……” 这声音让陈玄烈心中一阵难受。 “五郎!五郎!”大街上传来了马蹄声,华洪带着几骑迎面而来,马背上还伏着一人,正是陈奉先。 人还在,陈玄烈心中的大石也就落地了。 第三十五章 大事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陈奉先醒后,叹了一口气。 屋内颇为雅致,床榻、木案、屏风都是红檀木制成,透着一股沁人的古香,屏风上龙飞凤舞着几个大字,勉强能认出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就连屋内的帷帐都是紫绡的。 来到这时代,陈玄烈还是第一次住进如此奢华的屋舍。 只是屋外偶尔传来的啼哭声惹人心烦。 “再吵就砍了尔等的脑袋!”田师侃粗豪的声音响起后,啼哭声便不见了。 忠武军一入城便开始劫掠。 不过这帮人看不上平头百姓的那点破衣烂衫,直接奔向城中达官贵人。 陈玄烈父子住的这间别院,也是本队士卒特意抢下的。 军纪在这个时代基本就是个笑话。 忠武军之所以如此玩命,一半是走投无路,另一半也是为了这些,谁敢阻挡他们劫掠,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陈玄烈环视屋中,能住得起这种房子上,肯定是邠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虽然普天之下绝大多数百姓水深火热,却影响不到一小撮人的穷奢极欲。 也幸好忠武军只有一千两百多人,需求不大,若是五千或者一万人,只怕这座城难逃洗劫的命运。 城中百姓也非常识趣,十几個本地耆老主动奉上钱帛、酒肉,将忠武军哄的喜笑颜开,方才免了一场劫难。 “不走这一步,只怕我等全都弃尸荒野,如今就看朝廷放不放过我们!”陈玄烈感觉起事之后,整个的心态都变了。 以前多少有些顾忌,隐隐对大唐存着几分敬畏。 此次起兵超乎寻常的顺利,神策军不堪一击,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新平城,连朝廷的相公都直接投降…… 大唐虚弱到了这个地步,威严早就扫地了。 事实上,庞勋之乱时,八百戍卒一路杀回徐州比现在还要轻松,朝廷的相公们不比薛弘宗有节操。 正肆虐关东的王仙芝黄巢,手上已经俘虏了好几个刺史。 陈奉先盯着陈玄烈骂了一声,“我陈家也出了个反贼!” 声音中并无多少火气,只是有些无奈。 “阿耶这么说就不对了,人家魏博镇跟朝廷翻脸的这么多次,不还是凑合着过了一百多年?再说我等也没有举旗造反,怎么能叫反贼?” 是不是反贼,还要看如何收场。 目前形势,忠武军有了落脚之地,薛弘宗捏在手中,等于控制了整个邠宁镇。 长安近在咫尺。 “去去去,我乏了。”陈奉先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陈玄烈为他盖上锦衾, 一出门,正遇上华洪,“五郎,叔父可曾好些?” “死不了。”陈奉先的话从屋内传出。 华洪尴尬一笑,“叔父就是这般风趣。” 陈玄烈行了个礼,“多谢华兄昨日相助。” “举手之劳,何必多言,杜判官请军中将领前去牙府军议。” “杜判官?”陈玄烈一愣,不应该是李可封么? 往深处想,杜彦忠是军中少有的读书人,管理粮草,打点军中杂务,很多事没他还真不行。 “五郎快快准备。”华洪没多说什么,似乎知道的也不多。 陈玄烈换了一件衣服,往伤口上上了些药,以防万一还是穿上甲胄。 节度使牙府中,大大小小的军官陆续到齐,分左右两列。 左首田克荣,他在此战中表现卓越,虽只是一个队头,但牙兵们都服他,身后跟着一众队头。 右首自然是以郑全昭为首的三个营指挥使,后面跟着几个厢指挥使。 两边气氛有些诡异。 中晚唐盛行以下克上,右首虽然官职大一些,但气势上完全落在下风。 而最诡异的正位上舍了三席,最上面的软榻上坐着邠宁节度使薛弘宗,杜彦忠与李可封并排而坐,隐然有并驾齐驱的意思。 陈玄烈自然站在左列。 人差不多到齐后,杜彦忠咳嗽一声,“诸位兄弟,我等接下来该当如何,还需议个章程。” “我看不必了,兵贵神速,休整五日,然后尽起城中青壮,带上粮食,一路杀回许州!”杨重仁沉着一张黑脸。 左列一片赞许声。 说到底他们想的还是回乡。 “我等已经与朝廷兵戎相见,回乡只怕是千难万难,即便回乡,也逃不过崔节帅的一刀。”杜彦忠捋着长须道。 从邠州返回许州并不容易,一路要穿过关中,沿途城关无数。 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乃三朝老臣,素有人望,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如……”杜彦忠眼中泛起精光。 但话没说出口,就被一旁的李可封打断了,“不如先留在此地,向朝廷上表,陈述我等苦衷,得朝廷恩赦之后,再返回许州不迟。” “都将之策甚是稳妥。”几个厢指挥使奉承道。 他们有官职在身,自然不想真的跟朝廷翻脸。 就像魏博一样,与朝廷杀来杀去,却并不想造反,所求不过是割据一方,一百二十年下来,反而形成了某种平衡。 宪宗朝时,一向桀骜的魏博军出兵协助大唐平定淮西之乱,压制平卢李师道,让平卢不敢响应淮西吴元济,不然淮西之乱绝不会局限在淮水以西。 间接成就了宪宗的元和中兴。 有大唐,方有藩镇,有藩镇,才会有牙兵。 如果没有王仙芝黄巢之乱,这种共生的格局还会持续下去。 “在下以为大为不妥!”杜彦忠忽然站起身,目光灼灼的扫视众人。 陈玄烈一阵惊讶。 左列众人也都面面相觑。 “哦,有何不妥?”李可封面色如常。 “诸位莫要忘了,朝廷欲置我等于死地,岂会轻易放过我等?如今朝廷尚不知神策军之败,兵贵神速,不如立即裹挟青壮直奔长安,向天子当面痛陈我等之苦衷,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堂中变得无比安静。 裹挟着青壮,带着刀上长安,就绝非简单的“痛陈苦衷”。 杜彦忠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胆子比天还大。 不过他的话还是得到了一些人的响应,“我等只有一千两百余众,长安十万神策军……” “神策军皆纨绔子弟也,不习战阵,虽十万乌合之众,又能如何?我等尽起邠州青壮,沿途开仓放粮,招募勇壮,大事可成也!” 第三十六章 出事 其他人整天喊打喊杀,不过是宣泄心中怨气。 但杜彦忠却是动真格。 “杜判官……人中豪杰也,我等愿意追随左右!”郑全昭第一个站出来附和。 “诸位壮士万万不可,老朽可上表一封,由郑相公禀明陛下,朝廷定会赦宥诸位,与诸位过不去的是阉党,而非朝廷,万万不可因此怨恨朝廷,且崔节帅与老朽是故交,老朽置书一封,为诸位说情,言明苦衷,诸位皆可安然无恙!” 坐在上首的薛弘宗苦口婆心的劝道。 同郑相公乃郑畋,当朝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领集贤殿大学士,曾因反对唐懿宗滥杀无辜而被贬梧州。 众人颇为意动。 杜彦忠道:“郑相公斗得过田令孜么?诸位莫要忘了,此人在邠州设下埋伏欲将我等一网打尽。” 薛弘宗面不改色,“老夫忝为节度使,然神策军兵权皆在兵马使罗元杲手上,罗元杲乃田令孜心腹。” 兵马使掌兵权,薛弘宗这个节度使也对他无可奈何。 而且神策军一向唯田令孜马首是瞻。 “既有薛相公担保,我等姑且信一回,诸位兄弟所求,无非返回故土,而非与朝廷为敌。”田克荣沉声道。 经过昨日一战,他在军中威望大增。 “田队头之言是也!”绝大多数人心中所想只是返回故土而已。 杜彦忠神色不断变换,但终究没有多言。 他毕竟只是一个判官而已,威望比不上田克荣。 “足下深明大义,老朽待朝廷谢过。”薛弘宗行了個叉手礼。 田克荣还了一礼,“相公言重了,大唐不负我等,我等岂会负了大唐?只愿大唐能振作,重振朝纲,令天下安定下来。” 陈玄烈暗暗观察杜彦忠,这人的野心和胆量不是一般的大,竟然鼓动忠武军直接攻打长安。 大唐现在虽然焦头烂额,但终究还有一口气在。 绝不是这千余忠武军就能掀翻的。 乱世之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即便忠武军真的攻入长安,只会招致天下各地的藩镇围攻。 这是与全天下为敌,许州的家眷肯定没了。 庞勋之乱之所以能弄得天翻地覆,是因为他们先杀回了故土,得到了徐州人的响应,方才掀起狂风巨浪。 而忠武军在关中如同无根之木、水中浮萍。 杜彦忠这是拿一千两百多人的性命,陪他冒险,做他的垫脚石。 也许是觉察到陈玄烈目光,杜彦忠忽然望了过来,还是一脸的忠厚,眼中飞快的掠过一道精光,笑着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 薛弘宗当着众人的面,写了一道奏表。 这人打仗不行,书法文采却是一流,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白。 有这封信,加上眼下形势,朝廷应该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是田令孜也不想关中大乱。 忠武军攻下了新平,控制了薛弘宗,等于占据了整个邠宁镇,已经不是当初走投无路的一千二百戍卒。 不过陈玄烈总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只要朝廷赦免的诏令没下来,这事就还没完。 忠武军也没闲着,直接以节度使薛弘宗的名义,在城中招募土团。 邠州不是残破的原州,人口众多,即便有土豪从中作梗,两日之间,也招募到了一千三百余众。 这些自愿从军之人,比中看不中用的神策军强多了。 “这一百七十二人以后就交给五郎。”田克荣领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过来。 “这些不会是城中流民吧?” 招募了一千三百多人,才分一百七十二人,陈玄烈心中有些怨气。 田克荣道:“你莫要看轻了他们,这些都是我亲自挑选的,稍加训练,便可成军。” 陈玄烈打量众人,虽衣衫褴褛,但身材还算健壮,一脸忠厚老实的面相。 与神策军俘虏形成鲜明对比,神策军往往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眼神轻狡,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必然不会死战,稍微遇上点困难,便会丢下袍泽,转身逃命。 “叔父有心了!”陈玄烈喜道。 “你我两家不必如此见外,这些人好生训练,朝廷心意不知,我等也要多做些打算,有备无患。” 厮杀了大半辈子的人,警觉性果然非常人可比。 “小侄知晓。”陈玄烈点头。 田克荣扔下众人,便去看望陈奉先了。 陈玄烈将这一百七十二人分成三队,挑了几个老卒为队头,又按照唐军军制,设置各级军官。 第一天什么都不错,就点个名,然后大釜架上,熬肉羹喝。 田克荣挑人的本事没话说,这些人又是自愿从军,意志颇为坚定,很多人原本弓马娴熟,有一定的底子。 这年头大唐各地都出强兵,关键看领军之人。 第二天,陈玄烈还是什么都没干,只让他们背诵军法。 唐军军法极为完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从练兵到装备、再到行军布阵、安营扎寨,以及烽燧、斥候、明暗哨、工事、伙食等等都有一套标准。 陈玄烈照本宣科就行。 以步卒为例,每名士卒盔甲一套,长矛一柄,横刀一把,弓一副,弓弦三根,箭矢三十,帐篷一顶,粮袋、水袋、马盂、短刀、锉刀、短锤、钻子、药袋、火石、鞋、衣物、六带、抹额、皮带、大衣、毡毯各一…… 平均一个伙还备有一个药箱,里面装有三黄丸、痢疾药、水解散、金创药各五十。 每伙还有五把镰刀、两把开路的柴刀。 盛唐时的唐军堪称武装到了牙齿。 忠武军原本达不到这个标准,但俘虏了神策军之后,就什么都有了。 连明光甲、乌捶甲都弄到了三百多领,长槊九十多支,其他皮甲、铁甲数不胜数,战马都有四百匹…… 神策军这群人还真是富得流油。 淘汰的破烂装备则分给乡兵。 第三日,陈玄烈正准备训练阵法时,华洪忽然沉着一张脸而来,“五郎,出事了,杨队头今日城中巡逻时遇刺!五郎近日多多留心。” 李师泰不知所踪,华洪自然朝陈玄烈靠拢。 杨队头是杨重仁,与田克荣一样,是军中的中流砥柱。 “人如何了?刺客查到否?”陈玄烈想起几天前大战时,从背后射出的暗箭。 隐隐感觉两件事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城中百姓不会那么傻,刺杀杨重仁,只会换来忠武军的怒火,能在一队人马中刺杀一名军官,肯定不是寻常人。 大唐刺客大行其道,德宗朝时连宰相武元衡都被当街刺杀。 “杨队头……胸口要害中箭,人当场就没了,刺客不知所踪……” “快……快去提醒田队头,他万万不能出事!”陈玄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信任 田克荣、杨重仁,包括自己的父亲陈奉先都力主返回许州,代表绝大多数牙兵的利益。 但很显然有人不想回去。 如今已经控制了邠宁镇,进可攻退可守,加上神策军表现的实在拉垮,让有些人生出了更大的野心。 杀杨重仁只是第一步,后面会清理掉更多主张回返的人。 陈玄烈让叔父陈奉礼带人守着陈奉先,然后带着周庠、田师侃和几个老卒与华洪一同去见田克荣,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些中流砥柱若是被人清除,形势就会朝另一边倾斜。 原本大家都住在同一营,但占据新平城后,忠武军被分散开,以控制各道城门。 田克荣在东城,不算太远。 几人骑马飞奔赶去东城,田克荣却不在了。 “田队头去哪里了?”陈玄烈心急火燎。 田克荣对自己不错,没少关照自己,他若出事,陈家在军中会势单力薄。 “五郎何事如此慌张?队头早晨在城中招募土团,按说现在也该回来了……”士卒嘀咕道。 陈玄烈与华洪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有不安之色。 也不废话,赶紧去城中找人。 马蹄在冰雪未化的街道上飞奔,寒风阵阵,扑面的寒意让人更加清醒,陈玄烈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也是对方要杀的人之一。 眼角余光瞄向华洪,心中暗自戒备,一只手按着横刀。 自己在营中,敌人没有动手机会,如今却被华洪引了出来。 如果遇到埋伏,华洪逃不了干系,他跟李师泰的关系一向亲密,之前已经出卖过自己一次。 杨重仁刚一出事,他就来找自己,非常值得怀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个疯狂的时代,父子之间尚且拔刀相向,更何况只是袍泽? 这么近的距离,陈玄烈非常有把握在刺客没干掉自己之前,先干掉华洪! 马蹄声敲在地面上。 陈玄烈聚精会神,注意着街道两边的一举一动。 但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百姓一见忠武军,掉头就躲进屋舍中。 “找到了!”华洪指着前方一面“忠武”小旗,那是为招兵特意树起来的,此刻正在寒风中无精打采的招展,旗下一个人都没有。 透着一股诡异。 “吁——”陈玄烈勒住战马,“上去看看。” 田师侃二话不说,下马提刀,带着两人一步一步靠近。 陈玄烈则靠近华洪,如果前面是埋伏,今日必杀华洪。 不,不仅华洪要死,陈玄烈会毫不犹豫的连李可封一起做了! 因为对方已经越界,打破了军中的平衡,更不会放过自己,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果什么都不做,只会一步一步陷入绝境。 生死、命运皆在这一瞬之间。 陈玄烈呼吸加重,脸上杀气纵横。 胯下战马似乎预感到什么,口鼻间喷出一团白气,不安的刨动前蹄。 田师侃一步一步向前摸去,三人呈品字队型,一人在前,两人兼顾左右随时突发状况。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寒风呼啸,小旗猎猎作响。 “无人!”田师侃吼了一声。 “无人?”陈玄烈一愣,要么有埋伏,要么发现田克荣的尸体,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完全超出了预料。 “或许是我等多心了,田队头安然无恙。”华洪满脸疑惑。 “找到田队头再说。”陈玄烈脸上杀气尽去,从目前看,华洪可以信任。 过了今日这道坎,陈玄烈才敢真正信任他。 “五郎,眼下最紧要之人并非田队头,而是薛节帅,他若有三长两短,我等就只能提刀以向长安……”周庠一脸凝重。 薛弘宗如果被杀,那么忠武军与朝廷彻底撕破了脸皮。 一方节度使被杀,绝不是小事,更何况薛弘宗也是三朝老臣,名声尚可。 魏博镇之所以能随意杀节度使,是因为朝廷鞭长莫及,几個节度使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等于自相残杀,对朝廷有好处。 而现在忠武军在关中杀薛弘宗,等于在皇帝的家门口打皇帝的脸,朝廷不战也要战,忠武军不反也要反。 若造反能成也就罢了,但熟知历史进程的陈玄烈知道一定不会成功。 几年后,沙陀李国昌李克用父子走的就是这个路子,最后被揍的逃亡鞑靼。 “竟如此大胆?”华洪一脸惊讶。 “速去牙府!”陈玄烈赶紧勒转马头,与众人朝节度使牙府狂奔。 但道路冰雪未融,战马速度起不来。 风风火火赶到牙府,正见田克荣带着一队甲士护在门外。 不过田克荣脸色惨白,盔甲上嵌着三支弩箭,血透出甲胄,凝在上面。 “叔父受伤了?”陈玄烈一惊,对方果然朝他动手了。 “无妨,杨七遇刺,某立知晓有人兴风作浪,恐薛节帅有失,便带人过来护住,半道遇伏,中了暗箭。” 田克荣大手拍的胸口砰砰响,大笑起来,却忽然“噗”的一声,一蓬鲜血喷洒在寒风中,化作血雾……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下。 陈玄烈呆在当场,几点温热血沫被风吹到脸上。 田克荣动不动就大手拍人、拍东西,连自己也不手下留情,果然是个狠人…… 也可能是见到陈玄烈前来,如释重负,不再强撑。 “队头……”身边甲士哭嚎起来。 陈玄烈赶紧上前,还好只是流血过多,太过虚弱,他性格强悍,明明受了重伤,却硬挺着,还自己给自己来了几下…… 几人赶紧将他抬进牙府,府中自有郎中为其治伤。 “这位将军的伤……颇重,又拖延了太久,只怕……”身边一群满脸横肉如狼似虎的牙兵,郎中满脸胆怯。 “只怕什么?治不好我叔父,仔细你脑袋!”田师侃两眼一瞪。 田克荣算是他的本家叔父,隔着几房。 郎中双脚一软。 陈玄烈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莫要害怕,我等都是讲道理之人,你尽心救治,不会迁罪于你。” 都吐血了,肯定伤到了内脏。 郎中擦了擦脸上冷汗,“小人定竭尽所能。” “五郎定要我等做主!”田克荣本队的几十号挡在陈玄烈面前,怒不可遏。 对他们而言,田克荣不只是上司,还是长辈,就像陈奉先在战锋左队中的地位一样。 第三十八章 掀桌 一队人马,往往就是一个宗族,或者左邻右舍。 长辈被害,晚辈岂能无动于衷? “你等都想好了?”陈玄烈望着众人。 对方已经肆无忌惮了,刺杀了杨重仁,又重创了田克荣,如果不出手,只会变本加厉更加疯狂的找上门来,躲肯定躲不过去。 不压住这股邪风,自己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一味被动挨打不是陈玄烈的风格,也不是牙兵们的风范。 “伤了田队头,等同伤我父母,此仇不报,有何颜面立于军中!”带头的几个伙长咬牙切齿道。 “你等先去准备,然后召集杨队头所部来牙府集合!” 陈奉先伤病复发,杨重仁遇刺,田克荣倒了,陈玄烈也想低调,奈何眼下形势不允许…… “领命!”众人一喜,各自去了。 “幕后主使尚不明确,五郎不可气盛。”周庠劝道。 “如今形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等若是按下这口恶气,他们只会更不留活路!”陈玄烈心意已决。 与其跟他们尔虞我诈,不如直接抄刀子掀桌子。 至于谁是幕后主使,根本不重要,忠武军需要肃清内部,不然这么内斗下去,怎么返回许州? 周庠一看这架势,也就不再劝了,“薛节帅处,还须防备,不容有失。” “那就劳烦先生率两伙人马护他周全。”陈玄烈目光转向华洪,“华兄意下如何?愿不愿与兄弟干一场大事?” 真兄弟假兄弟,就看他愿不愿意下水,一起赴汤蹈火。 华洪脸上一阵犹豫,性格好的人,往往左右逢源,不过现在到了他抉择的时候,陈玄烈相信他是个聪明人。 回返故土是人心所向,这么点人马不可能攻破长安,强行留在邠州也是死路一条,朝廷不会容忍门户之内有一支桀骜的牙兵存在。 几個呼吸后,周围牙兵们逐渐不耐烦起来,不过华洪神色逐渐坚决,“既然五郎看的起,洪岂能不识抬举?” “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陈玄烈就知道他会想通。 这么机密的事都知道了,不肯下水当兄弟,对不起,只能送你上天。 另外两队人马还没赶到,陈玄烈先去见薛弘宗。 这支忠武军能不能安然返回故土,还要借他的面子。 朝廷,陈玄烈反而不怎么担心,跟田令孜这些人玩阴谋诡计,陈玄烈自忖不是对手,但玩刀子,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关东正在大乱,南面南诏咄咄逼人,北面沙陀人虎视眈眈。 如今的大唐四面漏风。 问题的关键是回到许州之后,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这一关不好过。 薛弘宗是崔安潜故交,有他说情,事情就好办了。 发生这么一连串的事件,忠武军虽然桀骜,但也是被逼无奈。 “天下动荡,皆朝中奸人为祸,尔等既为忠武,当以忠武报效大唐,如今关东草贼肆虐,正是好儿郎奋发之时。”薛弘宗成了俘虏,还心怀社稷。 陈玄烈真心实意道:“忠武军从无背叛之意,如今戍期已完结,我等只想安然返回故土。” “如此甚好。”薛弘宗提笔在淡黄的纸张上挥洒起来。 陈玄烈在一旁观看,前半部分多是叙旧,然后痛斥朝中阉党为害,勉励崔安潜为国尽忠,后面才开始写忠武戍卒之事。 不愧是世家出身,文笔一流,情真意切,将忠武军的苦衷娓娓道来。 连陈玄烈看了都觉得自己纯洁的如同一朵白莲花。 “多谢相公。”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 “前路忐忑,小郎君多多当心。”薛弘宗意味深长道。 陈玄烈一愣,当日军议时,他就在上首坐着,自然知道忠武军内部意见并不统一,这句话明显是提醒。 “相公放心,今日之后,邠宁无事!”陈玄烈转身出门。 三队人马趁着天色昏暗陆续到齐,按编制,应该只有一百五十余人,但现场来了三四百号人。 明明灭灭的火把光下,是一双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各种甲胄、兵器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对这些普通牙兵而言,他们只想返回故土,就这么简单的事,却被无限复杂化。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陈玄烈尚不确定幕后主使之人是不是他,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肃清忠武军内部。 “他们想要我们的命,不愿我们返回许州,你们说怎么办?”陈玄烈振臂而呼。 “杀、杀、杀!”牙兵们义愤填膺。 “随我来!”陈玄烈拔出横刀,走在最前。 轰、轰、轰…… 一双双胫靴砸在地上,盔甲如同骤雨一般响了起来。 四个牙兵举着杨重仁的遗体。 李可封住在北城门,营指挥使郑全昭住在西城门。 牙府这么大动静,李可封不可能不知道。 陈玄烈也不管,人多反而更好,今日就把所有窗户纸都捅破。 “尔等欲何为邪?”还没到北门,就见上千神策军俘虏拦在街面上。 一排排的火把光驱散了黑夜。 长矛根根竖起,大盾顶在前面,后面的弓弩手已经拉开了弓弦。 田师侃领着数十刀盾上挡在前面。 这种狭窄的街道,更不利于兵力的展开,而且神策军是手下败将,气势被死死压制。 “挡我者死!”陈玄烈身边的甲士齐声大吼,雄壮的声音撕破冬夜的寂静。 众人义无反顾的上前。 神策军步步后退。 直到被田师侃一盾牌撞飞两人,神策军才一哄而散。 北城门上火光通明,上面的人如临大敌。 如果从外部进攻,这几百人只怕连瓮城的边都摸不到就全军覆没了,但从内部进攻,北城门并无多少优势。 陈玄烈右手一举,士卒们停下脚步,愤怒的望着城上的袍泽。 “五郎……你不可鲁莽,杨队头遇刺之事……并非都将所为。”魏弘夫领着一排甲士挡在石阶之前。 另一条石阶前则站着张勍,目光不善,“尔不过军中一秉旗,安敢以下犯上?” 陈玄烈拄刀而立,“尔等能残杀袍泽,难道我们就不能讨个说法么?” “五郎先回去,都将会给你们一个说法。”魏弘夫和着稀泥。 第三十九章 螳螂 “李都将何在?”陈玄烈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朝城头大喊。 城上沉默了一阵后,稚堞后露出李可封脸,“五郎,这是做甚呀?” “杨队头遇刺身亡,田队头重伤,都将难道不说点什么?” “杨队头遇刺了?某实在不知,贼子着实可恨,五郎快快上来,仔细说与我听。”李可封一脸悲痛之色。 陈玄烈心中暗骂,这不是拿自己当猴耍么?真若上去了,还下的来? “属下腿脚不便,还是都将下来一叙,以免伤了和气。” “莫非五郎连上下尊卑之礼都不顾了么?”李可封的脑袋在稚堞之后摇摇晃晃,活像一只缩头乌龟。 陈玄烈能忍,一旁的田师侃却忍不住,指着李可封大骂道:“我呸,李可封你这贼胚,若不是你要当什么原州刺史,怎会生出这么多事端?到了邠州还不本分,为了自己富贵,连袍泽都杀,猪狗不如,来来来,下来与某做一场!” 田克荣是他的族叔,多少也关照过他,如今生死不明,自然气愤,加上这些时日受的窝囊气,现在一股脑全都发泄出来。 他的声音一向响亮,几乎在场之人都听到了。 城下之人自然义愤填膺,城上之人则眼神游移起来。 就连张勍也绷着脸,不好再说什么。 话糙理不糙,他这一骂,反而骂醒了不少人。 当初谋夺原州之人是他,那么现在想搞事之人也一定是他,这套逻辑再简单不过。 军议上声言要提刀向天子当面痛陈苦衷的杜彦忠,也跟他穿一条裤子。 场面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稚堞之后,李可封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你……你……血口喷人!” 陈玄烈心中一乐,对付坏人还就要田师侃这种恶人,“是不是血口喷人,还请都将下来一叙!” “陈玄烈、田师侃以下犯上,众将士听令,与我速速缉拿!”李可封耍起了官威。 “我看谁敢!”田师侃从裤裆下掏出那把铁挝,张牙舞爪的站在前面。 他的武力在这支忠武戍卒中只能排在中上,但胜在理直气壮,气势十足。 陈玄烈目光扫过城楼,城上的人全都挪开了目光,竟无一人敢动。 只有李可封的几个亲信推推搡搡,却无人下楼。 人心向背一目了然,看到这副景象,陈玄烈心中有数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人心。 遂提刀在手,朝士卒们喊道:“诸位若还想回返故土,与父母妻儿团聚,就下来与某一道,若冥顽不灵,就休怪今日刀剑无眼!” 城楼上的甲士一动不动,但脸上的神色全在犹豫,有人明显意动了,但看身边人不动,他也不敢动。 “诸位若是信我,他日定率尔等返回许州,与家人团聚!”陈玄烈提刀指着夜空,一步一步走向城楼。 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几人准备上前护卫,被陈玄烈制止。 能不内讧自然最好,兵戎相向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陈玄烈现在就是在攻心,看似危险,实则是精心算计之后最明智的选择。 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有敬畏,有敬佩,有惊讶…… 却并无多有仇恨,原本就是生死与共的同乡,互相之间大多认识。 关键,陈玄烈跟他们一样都是牙兵身份,心理上更容易得到他们的支持。 “五郎真豪杰也!”魏弘夫笑了一声,带着人让开了一条路。 张勍也带着人默默的退下了。 紧接着,城上的人也动摇起来,几个甲士放下兵器,走下石阶,“愿随五郎返回故土!” 这句话无疑就是他们的心声。 一瞬间,人心迅速瓦解。 城楼上的人也让开了一条路,李可封近在眼前,被身边十几名亲信甲士簇拥着,不过脸上并无多少恨意,“哎呀,后生可畏也!” 但就在此时,城下街道间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盔甲铿锵声。 “都将,我等来也!”杜彦忠亢奋的声音传来。 陈玄烈心中咯噔一下,杜彦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如果方才选择火并,这厮就是坐收渔利的局面。 李可封眯着眼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都将未免太看得起他了,谁是黄雀谁是螳螂,尚未可知也!”陈玄烈淡然的望着李可封。 “刺杀杨、田二位队头非本将所为。”李可封神色同样淡然。 “属下相信。” “那你今夜的敌人便不是本将。”李可封眼中冒出一团幽光。 陈玄烈摇摇头,“若无都将默许纵容,杜彦忠岂敢如此?” 杜彦忠有杜彦忠的野心,李可封也有李可封的目的。 “五郎难道不知,即便回返许州,亦难逃清算?” “属下只知道留在邠州必死无疑!而且薛相公已经写了信,求崔节帅网开一面,都将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许州的家人考虑一二。” 这时魏弘夫走了过来,“都将,兄弟们归乡心切。” “请都将放我等回乡!”城上的甲士全都拱手。 李可封眼神不断闪烁,一個人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野心,但他身边的亲信却在不断后退,他们也有家人,也想返回故土。 陈玄烈握紧刀柄,只要他嘴中说出半个“不”字,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众将士听令,陈玄烈谋害都将,随我斩杀此獠,为都将报仇!”营指挥使郑全昭嘶哑的声音在城下响起。 陈玄烈踏前一步,眼中杀意迸发,“可与不可,还请都将示下!” “罢了,既有薛相公说清,说不定崔节帅会手下留情。”李可封最终做出了选择。 “万岁!”城上一片欢呼声。 仇孝本和王劲锋带着十几人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将李可封夹在中间。 而他身边的亲信,则一个个的退下了。 陈玄烈挥刀指着城下,“众将士听令,逆贼杜彦忠、郑全昭谋反作乱,阻我等回乡,按律当斩!” “杀、杀、杀!”城上城下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火光照耀之下,牙兵们提着刀冲杀而去,惨叫声旋即在夜色中响起。 第四十章 恐惧 李可封捏在手上,加上返回故土的大义撑着,杜彦忠和郑全昭就完全不够看了。 而且他手上的忠武军只有两百多人,其他的大部分都是神策军俘虏,兵力虽多,但战力并不高,一如既往的不堪一击。 “王七你这厮如今出息了,该跟乃翁动刀子,还不速速过来?”田师侃骂骂咧咧指着对方人群中一人。 那人脖子一缩,犹豫了一阵,还是乖乖站了过来。 其他人也被认了出来,挨了一通骂,也纷纷倒戈。 没了忠武军,神策军就是一滩烂泥。 “都将有令,谁能斩下陈玄烈、陈奉先人头,便与诸位轮流做邠宁节度使!”杜彦忠在乱军中癫狂喊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明光甲,场面太乱,兜鍪被挤掉了。 不停的去拉身边逃窜的神策军,“杀上去,杀上去!” 神策军一把推开他,倒在血地里,爬起来时蓬头垢面,模样越发癫狂了。 战斗一个时辰不到就结束了。 除了五十多个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心腹被斩杀,其他人大部分都倒戈了。 杜彦忠和郑全昭被带上了城楼,二人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狼狈至极,但两眼却恶狠狠的盯着陈玄烈。 “方才杜判官说斩下我父子首级,便可轮流做邠宁节度使?可是都将下的令?”陈玄烈望着李可封,恶向胆边生,手上已经做掉一个刺史,再噶一個都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五郎休要听他挑拨离间,邠宁节度使……本将岂有如此大的能耐?”李可封一脸干笑。 “你……”杜彦忠刚一开口,旁边的魏弘夫一刀柄朝他的嘴砸了过去。 一声惨叫,几颗牙齿混着鲜血吐出,然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郎,休要听这厮胡乱攀咬。”魏弘夫满脸堆笑。 虽然控制了李可封,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陈玄烈只是一个秉旗,压不住这些狠人,你能以下克上,别人也能。 每个混到队头的人,都有自己的一群亲信。 “哼,我忠武军无人邪?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秉旗在此耀武扬威?”郑全昭无比硬气道。 张勍身边的那队人立即面色不善起来,其他几个队头也你看我我看你。 方才是大势所趋,返回许州是绝大多数人的一致心愿,所以不敢拦阻陈玄烈。 现在这股热腾劲儿已经过去了,牙兵生性桀骜不驯,凭什么听一个秉旗的? 陈玄烈一步一步走到郑全昭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气,“如此说来,这些破事也有你一份?” 郑全昭怒道:“是又如何?我乃营指挥……” 一句话没说完,寒光一闪,郑全昭双眼暴凸,头颅从脖颈上滚落,鲜血喷了陈玄烈一脸,然后身体软软倒下。 一股温热附着在脸上,在火把光明明灭灭下,仿佛戴上一张恶鬼面具。 反正也擦不干净,陈玄烈不管不顾,扫了一眼众人道:“在下一向讲道理,诸位若是有异议,不妨明言,今日之后,再有背后使手段,残杀袍泽者,皆如此人!” 既然名分不够,那就杀人立威,震慑住这些人。 只有比他们还凶残、狠辣,他们才不敢废话。 “张队头可有异议?”陈玄烈手按刀柄。 自己身后站着三队人马,张勍只有一队人。 张勍望了一眼魏弘夫,魏弘夫干笑一声,“五郎何必如何,都是自家兄弟,都想回返许州。” 陈玄烈一脚踩在郑全昭的尸体上,对在场众人道:“玄烈所图,只为率诸位安然返回许州,如违此心,天诛地灭!从今日起,胆敢有二心者,玄烈若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亦天诛地灭之!” 说完朝本队的仇孝本、田劲锋使了个眼色。 仇孝本和田劲锋将杜彦忠推了过来,嘴里咿咿呜呜的哀嚎,很快被剥下了身上的明光甲。 仇孝本狞笑道:“魏队头,请!” 魏弘夫眉头一皱,但还是走了上来,“唰”的一刀,从杜彦忠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杜彦忠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嚎。 陈玄烈眉头一皱,原本只想一刀砍了,给他一个痛快,但仇孝本似乎将“千刀万剐”四个字听进去了…… 这人平日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也是个狠人。 不过这就是唐末乱世的规则,以后的岁月只会更残酷。 而且这个时候也不宜出言制止,尤其是这种场合,一旦暴露出善意或者软弱,就会被别人看在眼里。 野兽的世界不允许有善意或者软弱。 “张队头,请!”仇孝本望向张勍。 张勍不情不愿的走上前,低沉的嗓音道:“今日方知五郎手段如此了得!” 说完也是“唰”的一刀下去…… 在场的所有队头都被一一点名,杜彦忠早已不成人形,却还吊着一口气。 “都将请!”陈玄烈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人。 李可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时,陈玄烈看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以前看自己的眼神总带着那么一丝居高临下,即便身为俘虏也是如此,但现在,他眼神中明显多了一丝恐惧。 如果陈玄烈愿意,那么他就会跟杜彦忠一个下场。 不仅是李可封,其他牙兵看自己的眼神里也多了恐惧之色。 陈玄烈心中苦笑,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这个时代恐惧也是一种力量。 陈玄烈宁愿他们恐惧自己,也不愿他们暗中谋害自己。 朝着身后三队人马挥挥手,众人一拥而上,将杜彦忠砍成了肉泥,连地上郑全昭的尸体也没放过,刺鼻的血腥气直扑天际。 “仇孝本、王师侃、田劲锋、华洪!”陈玄烈喝了一声,杀人不是目的,只是震慑人心的手段。 “在!”四人拱手而出。 “今日起,各率一队人马防守四门。” “领命!” “其他诸位指挥使、队头随在下居于节度使牙府,不得擅离。” 众人一阵沉默,都知道此举形同软禁。 “谁赞成,谁反对?没关系,可以畅所欲言!”陈玄烈摩挲着手中的利刃,杀心大起。 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已经干掉了一个刺史,一个营指挥使,不在乎再多几个厢指挥使、队头。 现在不趁着“人心所向”时一锤定音,等他们回过神来,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那就听五郎的!”魏弘夫笑的非常勉强,脸上肌肉抖动的都有些不自然。 第四十一章 控制 一场大雪后,天气开始转暖。 军中队头以上军官都被控制起来,软禁在节度使牙府中。 陈玄烈还弄出了一个三班倒,由自己、叔父陈奉礼、周庠三班倒,日夜不停,严密控制,就连还在养病的陈奉先也被拉了起来,监督神策军俘虏。 可以说,整座新平城都在陈玄烈控制之下。 当然,陈玄烈也没亏待这些军头,每天好酒好肉伺候着,还弄了樗蒲、双陆、叶子戏让他们玩耍,还从城内勾栏中“请”了些倡家来陪他们…… 日子过得无比舒坦。 陈玄烈不但要盯着上面,还要时刻提防下面的牙兵。 神策军俘虏也不安分,动辄就有人逃出城外。 “田叔今日可曾好些?”陈玄烈每日都会探望田克荣。 这时代的武夫整日杀来杀去,身体素质过硬,在郎中日夜照料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老了,如你这般大时,随王相公浙东平乱,我身披十余创兀自血战!”田克荣声音洪亮,脸色也不错,只是起不了床。 “田叔身体康健,异于常人,岂可言老?” 见他生龙活虎,陈玄烈放下心来。 由他和父亲陈奉先在,就能稳住军心。 “连你也拿这些鬼话诳我?” “侄儿岂敢?” “哦,还有你陈五郎不敢做之事?”田克荣一脸笑意,眼神中流露着欣慰之色。 陈、田两家本就亲近,陈家起来了,田家也能跟着沾光。 而且田克荣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颇有将才。 “田叔取笑小侄了,朝廷诏令至今未下,该当如何?”陈玄烈正色道。 薛弘宗的奏表上去如石沉大海,都过去了半个月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难免让人心中忐忑。 “不可掉以轻心,莫要忘了罗元杲手上还有五千神策军,若非冰雪阻挡,早就攻过来了。” “城中新招募一千八百余土团,此外还有一千三百余神策俘虏,城中还有一万男女青壮,守城不在话下。”陈玄烈倒是将此事忘了。 罗元杲是田令孜的人,邠宁的治所都被人夺了,他在田令孜面前颜面扫地。 “五郎啊,若朝廷……不赦免我等,你……有何打算?”田克荣神色惆怅起来。 “田叔无须多虑,如今大唐风雨飘摇,关中经不起一场大乱,若朝廷执意赶尽杀绝,侄儿绝不会坐以待毙。” 陈玄烈无比平静。 经历的生死多了,已经无所谓了,感觉就像心中藏着一头张牙舞爪的野兽,大不了提刀向长安,轰轰烈烈做一场更大的。 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田克荣道:“那么……练兵之事,你多多上心,以恩义结之,不缺卖命之人。” 裘甫、庞勋、王仙芝、黄巢,这么多人追随他们,不都是被朝廷逼的无路可走或不去的人? 即便关中也是如此,一路行来,城外随处可见饿殍冻骨,城内随处可见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流民、乞丐…… 如今的大唐,早就不是当初的那個煌煌盛唐。 “侄儿知晓。”见他神色有些疲倦,陈玄烈拱手告退。 刚一出门,就遇见梁延寿,“兄长,罗元杲在三水收拢溃兵,有五千余众,此外泾原周宝令牙将高霸、丁从实率三千步骑南下,直奔邠州。” 华洪调去防守南门了,梁延寿在斥候队中担起了大梁。 一股怒气在陈玄烈心间翻涌,自己已经退了一步,田令孜还是咄咄逼人,“仔细打探。” “兄长放心!”梁延寿行了一礼后退下了。 陈玄烈赶紧去找周庠商议。 “看来田令孜还是不愿放过我等。”周庠昨晚守了一夜,刚刚睡醒,双眼布满血丝。 “我意率军直奔三水,急袭罗元杲如何?” 柿子挑软的捏,比起高霸和丁从实,罗元杲是手下败将,对他的实力了如指掌,陈玄烈有七成把握一战干掉他们。 罗元杲被击破了,高霸、丁从实独木难支。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打给田令孜和朝廷看。 周庠揉了揉额头,“属下以为万万不可,如今举城皆系于五郎一身,一旦轻离城池,城中必然动荡,如今天寒地冻,不如拒守城池,以八千神策军,绝不可能攻破新平。” 敌人不仅来自外面,还有城内。 若精锐尽出,到时候非但李可封这些人,就连神策军俘虏和城中的豪强大姓也会蠢蠢欲动。 “先生之言是也!”陈玄烈从善如流。 “唯今之计,一动不如一静,神策军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其所图乃是惧我等兴兵东进,直逼长安,不如趁此空隙,招募勇士,训练土团,以备万一。” 他的计策跟田克荣基本一致。 “那现在就张榜招募士卒。”陈玄烈当即点头同意。 周庠笑道:“五郎何必着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谐,何不向薛节帅求个司兵参军?” 陈玄烈一愣,还是文人的脑子好使。 节度使集军、政、财三权于一身,可以自行任免地方官吏,只需向朝廷上一封奏表即可。 司兵参军属于六曹参军之一,也叫判司,主管一州兵事。 当然,最合适的职位是团练使,但团练使职位太高,权力太大,一般由刺史或节度使兼任。 索要团练使,跟索要节度使、留后差不多,等于宣布要割据邠州了。 陈玄烈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名分,不然一个秉旗,走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司兵参军到手,那么陈玄烈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号令土团乡兵。 至于装备粮草,城中不缺这一两千人的东西,盔甲兵器直接从神策军身上扒。 “先生真孔明复生也!” 一个得力的谋士顶的上千军万马,陈玄烈现在满脑子都是砍人,自然没有他想的周到。 “不敢当、不敢当……”周庠老脸一红。 二人直接去找薛弘宗。 受陈玄烈的特殊照顾,薛弘宗倒是满脸红光,听到只要一个司兵参军,想也不想就盖印画押了。 “诸位再等待些时日,朝廷定有恩诏下达。”薛弘宗一副老好人模样。 “那就等朝廷的恩诏下达再说。”陈玄烈从来不吃别人画的大饼。 第四十二章 人祸 之前已经募过一次兵,但因为田克荣遇刺,暂时耽搁下来。 如今局面全在掌控之中,陈玄烈又在城中竖起招兵旗。 城中流民、乞丐云集而来,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瘦成了麻秆,全身都是冻疮,走路都颤颤巍巍。 陈玄烈心中一叹,这年头都活的不容易,这么冷的天没冻死,算是生命力顽强。 便拿出府库中的一部分粮食,熬成粥,赈济他们。 朝廷形势不明,能不能回到许州还不一定,所以不如顺便拉拢人心,做长久打算,也算为老陈家和自己积些阴德。 “不要抢,人人都有。”陈玄烈吼了一声,无数只骨瘦嶙峋的手伸过来,异常干裂的嘴唇张着,仿佛一群嗷嗷待哺的鸟儿。 关东大旱,流民遍地可以理解,但关中的旱情没那么严重,竟然也有这么多流民…… “尔等紧记,活汝命者,陈将军也!”周庠令牙兵们每施出一碗粥就提醒一次。 陈玄烈原本觉得矫情,但一想,做好事一定要留名。 现在自己最缺的不就是名声么? 效果相当明显,流民之中当即有不少四肢健全之人主动投军。 土团人数增加到一千八百余人,绝大多数都是流民、乞丐,和没有田地家舍的穷苦出身,城中百姓反而积极性不高。 陈玄烈没有强求,拉壮丁没有意义,心不甘情不愿的人上了战场,也会一哄而散。 一千八百余土团,加上一千一百多忠武军,将近三千人,已经够用了。 陈玄烈从嫡系的三队忠武老卒中选出三十一人,分散其中为队头,伙长、伍长则挑选有武艺之人。 每日两餐,陈玄烈力所能及的让他们吃干的,又从神策军仓库中搜来冻伤药膏,分发下去。 为了拉近与土团的关系,陈玄烈亲力亲为,为冻伤之人敷药,顺便嘘寒问暖,询问他们家乡何处。 让人意外的是,竟然有不少人是从东面跑过来的。 一问方才得知京畿之地的百姓日子并不好过,苛捐杂税索求无度,连盐都吃不上,很多人开始“淡食”,时间一长,身体也就熬坏了。 熬不住的人就四处逃难。 “小人全家……饿死,关东大旱,人都往汉中逃,饿死在半路……只要小人身体强健,孤身从凤翔流落至此……”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泪流满面。 “小人原是长安商户,日子也还能过下去,奈何皇帝陛下好游乐,左藏、齐天两大库都不够挥霍,田令孜遂令我等将财货入册,送入内库,不从者被京兆尹带人当街打杀……小人舍尽家辎方逃得一命……” 陈玄烈听了,不禁目瞪口呆,看来受到祸害的不只是自己,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更加凄惨。 连关中都是这般景象,更不用说关东,难怪王仙芝黄巢这些人振臂一呼,关东百姓纷纷响应。 若不是实在没有活路,谁会脑袋别裤腰带子上造反? 太远的事陈玄烈操心不了,这年头凡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比起忠武军,乡兵纯洁的如同一张白纸,只要每天管两顿饭,再苦再累,他们也没什么怨言。 每日在寒风列阵,然后在鼓点和旗号中奋力刺出手中长矛。 时间紧,形势急,一切从权,此然不能如正规唐军那般弄出各种兵力配置。 陈玄烈选择最简单直接有效的方式训练,将所有东西简化,以求速成,“看清各队旗号,旗在人在,战鼓一声,进,号角一声,刺!阵中乱窜者、后退者皆斩!” 开始两天,各种洋相层出不穷。 想要训练出一支有集体意识的军队并不简单,凡事有个磨合期,陈玄烈没有着急,这对自己而言也是一个学习和锻炼的过程。 人一忙碌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上午训练新军后,下午巡视四面城墙、营地,不能冷落了忠武军,晚上还要去节度使牙府跟被软禁的军头们会会面,安抚他们的情绪。 到了深夜,陈玄烈还要钻研各种兵法,以前戍守原州没有机会,现在占领了邠州,牙府中收藏了不少书,总算有了“深造”的机会。 每一本兵书都是前人无数经验的累积。 陈玄烈自知没有名将天赋,所以只能后天弥补。 最看重的是半本《卫公兵法》,排除掉那些形而上的军事指导理论,里面有大量两军对垒的干货。 “诸贼徒恃险固,阻山布阵,不及横列,兵士分离,宜为竖阵。其阵法:弩手、弓手与战锋相间引前,两驻队两边相翊。布列既定……闻鼓声发,诸军弩手、弓手先射,战锋队后进……” 细致到行军布阵的方方面面。 当然,战争也在不断进化,两百多年的东西有些跟不上现在的战争形势,但参考价值极大。 大唐从立国时开始就不停的在打仗,初唐大杀四方,干掉了突厥、高句丽,杀向中亚,中唐对战吐蕃,然后一個安史之乱杀的天翻地覆,晚唐又跟河朔三镇、淮西叛军、南诏杀来杀去。 用无数人命砸出来的军事体系极其成熟。 陈玄烈努力掌握这个时代的战争规则和方式。 虽然忙碌,但好在年轻,精力旺盛,即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睁眼,全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不得不感慨年轻真好。 七八天后,土团逐渐有了个样子,至少号角声响起后,能同时往一个方向刺出长矛,阵列也有模有样。 士卒吃上几顿饱饭后,逐渐有了精气神。 陈玄烈觉得再有个十天半月,这支土团就可以真正意义上成军了。 看着一支军队在自己手中渐渐成型,成就感无以复加。 但这年头任何事都不可能顺风顺水。 “除了高霸、罗元杲两部,凤翔节度使令狐绹派牙将李昌符率四千军北上!”梁延寿急匆匆的来禀报。 难怪拖了这么长时间,原来在等凤翔的援军。 邠宁就在凤翔的北边,他们肯定要掺和一脚。 三方人马加在一起都一万两千多人了,田令孜这是一点活路都不打算给了。 第四十三章 商议 “朝廷这是给脸不要脸!”田克荣一巴掌拍在木案上,须发倒竖,木案“吱呀”作响,但拍完之后,又剧烈咳嗽起来。 陈玄烈真担心他旧伤复发。 “我等为朝廷出生入死二十载,为何将人往死路上逼?”陈奉先也是一脸的怒气,眼神无比失望。 “被逼上绝路的不止我等。”陈玄烈知道他一向想当大唐的忠臣良将,但大唐又岂会在意一个武夫? 折腾了这么大一圈,没想到还是走上了李可封的老路。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错,只是手段有些粗糙了。 陈奉先冷哼一声:“凤翔节度使令狐绹庸人也,庞勋之乱初起,若非此人屡战屡败,庞勋焉能纵横江淮?依我之见,这三路人马皆不堪一击!” 最初庞勋杀回江淮时,实力并不强,令狐绹恰好是淮南节度使,都押牙李湘建议以奇兵果断出击,但令狐绹生性怯懦,非但不敢出击,反而送上遣使慰劳,还献上粮草。 庞勋因此得到休整,并招募到银刀军旧部,成了气候,一鼓作气杀回徐州,方才有了后来震动天下的“庞勋之乱”。 即便犯了这么大的过错,令狐绹只是换了个地方,依旧当节度使,还进封赵国公…… 陈玄烈不禁感慨,牙兵的儿子还是牙兵,宰相的儿子还是宰相。 令狐绹做过宰相,其父令狐楚在宪宗朝元和年间也是宰相,其子令狐滈拜左护卫将军,任詹事府司直,骄纵不法,卖官鬻爵,人称“白衣宰相”,其他几个儿子也是身居高位。 田克荣道:“朝廷既然赶尽杀绝,我等就不必再客气了。” 陈玄烈与他们一起商议,为的就是得到他们的支持。 不过怎么打,打到什么地步,还是要细细思量一番。 陈玄烈摊开地图,如果不能返回许州,就要寻一個落脚之地,邠宁离长安太近了,朝廷绝不会允许有这么一个威胁在。 虽然总在叫嚣攻打长安,但手头这点实力实在不够看。 即便成功了,也是死路一条。 “邠宁四战之地,不如趁势杀奔凤翔如何?”陈玄烈指着邠州之南道。 凤翔南望汉中、东西川,西依陇右,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实在不行,窜入陇右当野人。 凭着这帮忠武悍卒,在陇右找个安身之地不难。 关键凤翔节度使令狐绹年迈怯懦,胜算颇大。 即便今后要造反,也须寻一块根据地,有个后方,不然到处流窜,迟早会被耗干。 这个乱世才刚刚开始,会持续很长时间。 “可!”田克荣又是一巴掌拍在木案上。 “然则许州家眷岂不是要被连坐?”陈奉先满脸忧愁。 “做大事,自当抛家舍业!”田克荣红着一张脸道。 陈玄烈扫了他一眼,果然也是个狠人…… 周庠眼珠子轱辘一转,“若我等失败,则家眷必遭屠戮,但若我等成事,朝廷定不会害他们!” 许州牙兵家家相联,盘根错节,敢杀这一千多人的家眷,只怕整个忠武镇都要反。 按周庠的意思,只要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就能维持斗而不破的局面。 就像当年魏博的田承嗣,几乎将大唐王朝玩弄于股掌之间,朝廷无可奈何,潇洒的活到七十五岁寿终正寝。 这年头不怕你捅破天,就怕你不声不响,动静闹的不够大。 周庠笑道:“其实诸位不必多虑,当年庞勋之乱,杀回淮南,朝廷三番五次下令安抚,赦免诸将之罪,此次若能击败神策军,朝廷必会安抚!” “朝廷就是一群贱骨头,我等只是回返故土,恁地生出这多事端!”自从重伤未死后,田克荣开始放飞自我,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张口就来。 陈玄烈道:“既然如此,我立即率一千忠武老卒突袭罗元杲部,破其一路,其他两路不足为惧也!” 三路人马,威胁最大的还是罗元杲,就驻扎在新平东北面。 另一方面,新平城需要一场胜利激励人心。 周庠固守之策虽好,但时间一长,士气就开始低落。 忠武老卒们有了安身之地,难免有些松懈。 这才是最致命的危险,能支撑到现在,全凭一股敢打敢冲的生猛劲儿。 “五郎……”周庠还要再劝。 陈玄烈挥手打断,“忘战必危,不能等敌人围困我们,不然营垒立起,四面被堵,我等就被困死在此城!” 忠武军之长在野战、速战。 神策军之长在于离长安近,背后有无穷无尽的资源,一旦被围住,就是必死之局。 一座城池如何与整个大唐抗衡? 甚至不需要神策军攻城,城内的各种明暗势力会主动倒戈。 以前不主动出击,是因为陈玄烈刚刚掌控内部,外部形势也没这么恶劣,现在则不然,连凤翔也加入围剿之中。 “五郎之言是也,然则一定要速战速决,迟则生变!”周庠被说服了。 “变?”陈玄烈冷笑一声,“一旦发觉牙府软禁诸人有异动,立斩之,不必问我。” 一百多忠武老卒加上一千八百余土团,差不多够用了。 陈玄烈当即点齐人马,一听要厮杀,老卒们又兴奋起来。 “合该如此,这几日都闲出个鸟来!” “哈哈哈,神策军那帮贼胚还不够咱塞牙缝的!” 众人哈哈大笑,拍打着身上的明光甲、乌捶甲,气氛相当热烈。 陈玄烈心中一阵苦笑,这帮人就是一辈子的厮杀命,不能让他们闲着。 一千人马迅速集结,还拉来了三百匹战马。 老卒就是老卒,弓马刀矛无所不通,上马就是骑兵,下马则是步卒。 如果手上有一两万这样的忠武老卒,在充足的后勤保障下,拿下整个西北甚至收复河西也不在话下。 陈玄烈心中一动,唤来土团的新卒,让他们感受感受百战精锐的气势。 “启禀参军我等亦愿随同出征!”百多名新卒拱手而出。 “你等?”陈玄烈打量他们,大多是十六七八的热血儿郎,其中几人还是新提拔的伙长、伍长,原本就弓马娴熟,有武艺在身。 大唐的尚武之风绝非浪得虚名。 “恳请参军给我等立功机会!”神色甚是坚决。 “可!”陈玄烈点头同意。 战场才是练兵的最佳场地,眼下形势没时间慢慢打磨他们,只能在战争中磨砺。 第四十四章 得胜 既然出手,就要一把搞死罗元杲。 这厮是田令孜的心腹,弄死他,田令孜才会心痛,才会意识到忠武军不好惹。 陈玄烈回望身后,士卒们精神抖擞,换上了神策军的盔甲,焕然一新,就连那一百多新卒都气势不一般。 “这是什么破路?好似狗啃了一般。”才走了一个时辰,田师侃便骂骂咧咧起来。 不怪他抱怨,邠州北接黄土高原,丘峁沟壑纵横其间,河流交错,加上未融化的风雪,道路崎岖难行,好几匹战马崴了脚。 “斥候队都散出去,打探敌人动静。”陈玄烈原本想来场突击,速战速决,却低估了地形的复杂。 也怪自己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 军令刚下,就见远处土丘上出现了神策军的斥候。 “罗元杲吃了亏,如今倒是学精明了。”华洪眉头一皱。 “既然突袭不成,那就正面决战!”陈玄烈向前挥手,示意继续行军。 另外两支神策军战力如何尚不清楚,但罗元杲部大部分是溃兵,虽有五千余众,却战力低下。 虽然决定正面决战,但陈玄烈还是小心翼翼,以免中了神策军的埋伏。 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不能掉以轻心。 半个时辰后,斥候飞奔赶回,“禀参军,敌军拔营向东北退走。” “五千人……就这么退了?”田师侃睁大眼睛,接着哈哈大笑。 其他忠武老卒也哄笑起来,“罗元杲跟那田令孜一样,都是下面没鸟的货!” 这还是骂的好听的,更不堪入耳的还在后面。 “还等什么,追将上去,屠了他们!”老卒们叫嚣起来。 寒风从昏沉天空扑下,大地仿佛无数银蛇绞缠在一起,陈玄烈驱马上了一座土丘,极目远眺,天茫茫,地莽莽,一片混沌。 出兵之前,预料过罗元杲的种种反应,要么设下埋伏,以逸待劳,要么固守营垒,等待其他两路援军。 但他这么一溜烟的跑了,事情反而难办。 神策军镇守此地几十年,附近的地形肯定摸得滚瓜烂熟,随便往哪个沟壑里一钻,陈玄烈就要跑断腿。 “高霸、丁从实部在何处?” “已至浅水原!”梁延寿上前禀报。 “好地方!”陈玄烈心中一喜,来的时候路过此地,地势平坦,利于决战。 两百多年前,太宗在此大破薛仁杲,趁势灭了薛秦,解除关中最大的威胁,集中国力对付关东。 而且高霸手上只有两三千人马,完全可以一战。 如今的陈玄烈急需一场胜利激励内部人心,同时打给所有人看。 三路人马随便破一路,其他两路也就不足为惧了。 “传令,全军向西急行!”陈玄烈长刀西指。 “杀!”忠武老卒嗷嗷叫起来,斗志高昂。 西面道路平坦的多,只需溯泾水而上即可。 为了保存体力,每行军两個时辰,便休整一个时辰,斥候更是马不停蹄,打探方圆二十里的所有动静。 陈玄烈还加派了一百骑兵,协助斥候哨探。 就在离浅水原还有半日路程时,斥候来报:“禀参军,高霸部向西退走!” “什么?”陈玄烈一愣,自己满腔热忱的跑来,准备轰轰烈烈做一场,现在裤子都脱了,对方就这么跑了? 还有王法吗? 神策军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回头望了一眼周围士卒,士气有些低落,不复方才之高昂。 这种天气披着甲提着刀东奔西走,能坚持这么久已经不容易。 华洪驱马上前道:“五郎……只怕其中有诈。” “难道他们是在诱敌深入?”陈玄烈一时难以摸清神策军的意图。 从目前看,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神策军肯定不全是酒囊饭袋,一代名将高骈就出自其中,里面出几个高人不足为怪。 “不如南下迎战李昌符?”田师侃一副欲求不满之状。 高高兴兴出门,却什么没摸到,一肚子邪火没出发,自然不愿放弃。 陈玄烈看看天色,时间上已经不允许了,忠武军再精锐,也经不住这么来回折腾。 心中生出一种预感,即便南下,李昌符也可能掉头就跑。 己方疲于奔命,士气体力会被消耗一空。 “贼军深惧诸位神威,望风而逃,此战我等已经得胜,今日天色不早,回城!”陈玄烈玩起了精神胜利法,哄着这帮大爷。 “这就得胜了?”田师侃眨巴着一对牛眼,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满脸狐疑之色。 “万胜、万胜!”华洪会意,朝天举起拳头欢呼起来。 “万胜。”老卒们也懒洋洋的敷衍着,反倒是那一百多土团新卒一脸亢奋…… 虽然没捞到什么,但也没损失什么,也算皆大欢喜。 不能速战速决,又摸不清对手套路,回城是最佳选择,凡事不可能尽善尽美。 而且陈玄烈不敢离新平城太远,万一有人偷袭,这一千多人就成了孤魂野鬼。 路上,老卒们感觉不对,又骂骂咧咧起来。 按照军法,行军途中不得说话,更不得发怨言。 但忠武军就这德性,一时片刻改不掉,优点很多,缺点同样不少。 逼得太狠,引起这帮人不满,弄不好陈玄烈自己人头落地。 好在这帮人军纪虽差,在战场上都是个顶个的猛人。 这帮人愿意听差遣,不是因为真的服了,而是因为自己立誓带他们回返故土。 这一点,陈玄烈从来不敢忘记。 回去的路上,原本指望发生点什么,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顺利的让人实在不习惯。 周庠带人出城迎接,听了前因后果,略一思索,便笑了起来,“三路人马虽皆为神策军,然互不统属,都想着坐收渔利,让其他两路挡在前面。” “还是先生思虑精深。”陈玄烈只从军事层面考虑,完全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想想也对,周宝、罗元杲、令狐绹这些混成了节度使兵马使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自己的人马打光了,即便赢了,也是输了。 当年庞勋之乱,令狐绹带头苟且,按兵不动,现在不过照葫芦画瓢而已。 三方人马都知道忠武军是上来玩命的,但他们位高权重,日子过得不错,自然不愿玩命,所以都后退一步…… 这年头什么魔幻奇葩之事都有可能发生。 “此次出兵岂不是白费心力?”田师侃插了一句。 陈玄烈笑道:“当然不是,至少摸清他们的底细,新平城似危实安!” 第四十五章 等待 既然打不起来,谋夺凤翔之事也基本不可能了。 陈玄烈干脆将心思扑在训练土团上,只有打造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有立足的本钱。 三股神策军一见忠武军退了,又压了过来。 试探性的朝新平城靠近。 陈玄烈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旦营寨立的不是地方,城头战鼓轰鸣,神策军直接后退。 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默契。 陈玄烈不去袭扰他们,他们也不来攻城,相安无事。 偶尔也会来做做样子,动静弄得极大,却只是射上几箭,掉头就走。 陈玄烈立即下令土团新卒出城追杀,让他们提前感受感受战场。 这些人一出城就乱了,过于兴奋,伍长找不到士卒,伙长找不到伍长,旗号都掉了,宛如一群无头苍蝇互相拥挤踩踏,竟然弄出人命,踩死了三人…… 没死在敌人手上,倒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这让陈玄烈怀疑起自己的练兵水平,转脸一想,仓促成军,也就这样了。 精锐哪是容易练出来的? 不过收获还是有的,见了血,哪怕是自己的血,也有所成长。 “对峙”十几天,新兵们倒是越来越成样子,后面几次“追击”都能维持阵型,有模有样。 陈玄烈略感欣慰。 一整个冬天就这么被耗过去了,朝廷还是没有任何旨意下来。也不知是效率低下所致,还是故意晾着。 “应该是关东大战不利,朝廷焦头烂额,暂时没空理会咱们!”陈玄烈估摸着形势。 王仙芝、黄巢之乱前期不顺,后面越挫越勇。 去年形势就不太乐观,草贼连破山南东道数州,还俘虏了几个刺史,分兵向淮南挺进,到今年,只怕贼势更加猖獗。 周庠道:“当是如此,依在下之见,不如请薛节度再上表一封。” 在邠州熬了快两个月,虽然粮草还能支持三個月,但马上就要入春,若不能耕种,城里面的这一两万百姓肯定熬不下去。 天天被人这么堵着,完全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邠宁死战之地,地缘形势比泾原还差。 “只能如此。”陈玄烈点头同意。 这时华洪一脸焦急的跑来,“五郎,形势不妙……” “何事?”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头头,倒也养出了几分定力。 “老卒们思念故土,这几日军中有怨声起,说五郎贪恋权势,不愿回许州。” 人一旦闲下来,麻烦果然就来了,忠武老卒既是陈玄烈的祖宗,也是陈玄烈的命根子,命根子有自己的想法,事情就大发了。 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最大的困境永远来自内部。 陈玄烈踱了几步,思索着如何应对。 要么笼络他们,让他们在城中肆意妄为,发泄情绪,但这样做无异于自取灭亡,城内百姓恨之入骨,老卒们沉迷杀戮,更难管束,总有一天会杀到自己头上。 要么强力镇压,抓几个刺头砍了,杀人立威。 不过这也只是饮鸩止渴而已,压的了一时,压不了一世,等下次他们爆发时,会更猛烈更没有余地。 能防住人的嘴,防不住人的心。 牙兵们离开家乡三年多,思念父母妻儿乃人之常情。 做人做事不能违反人性。 陈玄烈之所以能掌控局面,就是因为顺应了这股人心,一旦背道而驰,就会死无葬身。 牙兵翻脸比翻书还快,既然能背叛李可封,就一定会背叛自己。 “让田叔和父亲带着军中老一辈去安抚,先生以李可封的名义上表一封,陈述前因后果,道明我等只想安然返回故土,绝无背叛作乱之心。” 大丈夫能屈能伸,在实力不允许的情况下,该低调还是要低调,方是长久之道。 华洪道:“我等先杀他义子,再败他心腹罗元杲,恨我等入骨……” “先礼后兵。”陈玄烈也不废话。 心中默默定下了十五日的期限,如果还没有回复,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裹挟青壮,直接杀奔长安,当面向天子痛陈厉害! 乱世到来,第一波出头的往往是垫脚石。 但眼下形势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谁不让自己活,那就同归于尽,都他娘的别活了。 周庠道:“五郎这些时日心思都扑在新军中,老卒不可疏忽,当多与他们亲近亲近。” “我这就让人去坊市购买些酒肉,犒赏全军,洪兄定要密切关注军中动静。”陈玄烈有种如履薄冰之感,但既然踩在冰面上,只能向对岸走下去。 “五郎安心,在下省得,绝不出差漏。”华洪郑重其事道。 众人各行其事。 陈玄烈让贺狼儿带人去买酒肉,自己则去拜见节度使薛弘宗。 这老头儿二话不说,落笔如风,一盏茶功夫,奏表就成了。 跟上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同,这次直接上干货,给朝廷分析起形势,一旦关右大乱,嗢末、回鹘、党项紧随其后,大唐何以应对? 后面说了一堆的好话,说忠武军是被神策军逼迫,才不得不占据城池。 信中还大赞陈玄烈顾全大局、世代忠良、心向朝廷…… 还说若非陈参军约束牙兵,邠宁早成一片丘墟…… 陈玄烈看的一阵脸红,不过回头一想,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 田令孜本来恨的是忠武军,这封奏表上去,自己的名字就上了田令孜的小本本,免不了秋后算总账。 一个权宦要弄死一个牙兵,实在太简单了。 “节帅好意,在下愧不敢当,我等走到今日,全靠李都将指挥有方,还请节帅改成李都将。”陈玄烈一脸大义凛然的将锅推给李可封。 之所以留着他,养的白白胖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挺上去当挡箭牌。 再说之所以弄出这么多事,还不是他当初想谋原州刺史弄出来的? “陈参军年少有为,日后不可限量也。”薛弘宗也是一脸忠厚之色,完全看不到丝毫恶意。 这些捧杀的套路,陈玄烈两世为人早就领教过了,“节帅谬赞,在下对大唐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薛弘宗灰白的眉头颤了颤,“陈参军莫忘今日之言!” 第四十六章 忽至 “十五天,诸位再等十五天,若朝廷还无消息,某率诸位直接动身!”陈玄烈端起了陶碗,扫了一眼众人,“诸位若是信得过我,就喝了这碗酒!” 一双双眼睛扑闪扑闪的,似有寒芒,仿佛荒野中狼群的眼睛。 他们回乡的渴望超过了对陈玄烈的恐惧。 “啪”的一声,田克荣一巴掌拍在木案上,上面的陶碗全都跳了起来,“若非五郎,尔等焉能走到邠州?” 吼完这句话,脸色迅速苍白起来。 原本就伤病未愈,被请了出来撑台面。 陈奉先朝士卒拱手了一圈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陈家如何,诸位心中自有一杆秤,若是有其他念想,也不必藏着掖着,咱手上见个真章!” 说完手按刀柄,目视众人,陈奉礼、仇孝本、王劲锋几人立于身后。 以刀法论,在场之人无出其右。 牙兵就吃这一套,不能太客气。 在场之人无人敢动,一时之间,他们身上自带的那股凶悍之气被压了下去。 其他几个老一辈的也纷纷出言。 陈玄烈心中暗叹,若自己是都将,也就不必这么废话了,可以直接用军令压着他们。 “那就在等十五日,五郎何曾失言?”魏弘夫端起酒一饮而尽。 “多谢!”陈玄烈朝他叉手一礼,这人倒是不错,几次都是他主动帮着自己说话。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跟上。 众人眼中的寒芒这才隐去,纷纷端起酒,大口吃喝起来。 事情算是压下去了。 不过只是暂时的,随便遇上些火星子,这帮人又会炸起来。 陈玄烈端起酒,跟牙兵们一个個的碰着,说说笑笑,将气氛弄起来。 一天、两天、四天、七天…… 日子过得很快,朝廷还是杳无音讯。 陈玄烈不再废话,开始积蓄粮草,打造木车,强征城中富户的牲畜,牙兵们也预感到气氛逐渐紧张,开始磨刀。 手上三千人马,威慑力有所不足。 陈玄烈干脆“请”薛弘宗下令,征发城中青壮。 “陈参军,这是做甚?”薛弘宗明知故问。 “朝廷这不是没消息传来么?将士们思念故土,准备上长安寻天下讨个说法!”陈玄烈尽量说的委婉。 “万万不可!”薛弘宗惊的站了起来。 “有何不可?”陈玄烈望着他,心中一动,“节帅向来受制于权宦,不如与在下同谋大事如何?” 只是牙兵作乱,声势上差了些。 但若是拉薛弘宗加入,效果就不一样了。 这老小儿是三朝老臣,又是大士族出身,有他在前面顶着,关中必然云集响应,甚至朝中也会震荡。 “这……这……”薛弘宗惊骇的无以复加,忽然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此事就这么定了,节帅身体不适,早些休息,养好身子,再谋大事!”陈玄烈也不管他真晕假晕,直接当他同意了。 拿起邠宁节度使大印,朝募兵令上盖了下去,让贺狼儿全城张贴。 走了两步,回头望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薛弘宗,这老儿说晕就晕,有两把刷子,难怪能爬到节度使。 一时间,整个新平城哭嚎声震天,陈玄烈现在也管不了这多了,不是自己不给他们活路,而是这朝廷不给天底下所有穷苦人活路。 “名不正言不顺,先生可效仿王仙芝,起一道檄文,号召天下受苦受难百姓与某同起之,均田免赋!” 要干就干一场大的,陈玄烈完全豁出去了。 周庠呆了呆,苦笑道:“还有几日,五郎稍安勿躁。” 陈玄烈道:“凡事总要提前准备,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五郎之言是也。” 九天、十天、十一天…… 时间越来越近,陈玄烈对朝廷诏令不抱什么希望了,还是那句话,动静太小,人家压根就不把你当回事。 城外的三支神策军似乎预感到气氛不对,各自拔营,返回老巢。 周庠的檄文写好,但总感觉差些气势,字里行间尽显一股小家子气。 陈玄烈知道他心中并不愿意走这条路,只是为形势所迫。 事急从权,眼下凑合着用。 还有两天,陈玄烈召集军中大小军官,作最后的动员,“既然起兵,当义无反顾,直奔长安,面见天子!” 众人精神一振,“早该如此!” 他们早有此心,根本不必多说什么。 “尔等回营各自准备,不得饮酒,不得随意外出!” “领命!”众人杀气腾腾的大吼一声。 “五郎,朝廷……天使至……”田克荣神色古怪的进来。 陈玄烈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周庠重复了一次。 众人面面相觑。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动手的时候来了,陈玄烈无言以对,扫了一眼众人,“诸位何意?” 刚才凝聚起来的杀气煞气顿时去了大半。 魏弘夫支支吾吾道:“既然天使至,不如听听朝廷的意思?” 张勍道:“我等所求只是回乡,若朝廷赦免我等,何必与朝廷过不去?” 这句话立即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全然忘了刚才喊打喊杀的也是他们。 陈玄烈眉头一皱,要造反的是他们,现在不造反的还是他们…… 不过也知道很多人对大唐还存在的幻想,毕竟大乱才刚刚开始,大唐看上去还能应付。 周庠道:“五郎不如从长计议。” “还是先听听朝廷诏令。”连最坚决的田克荣也换了口风。 陈奉先则一言不发,但脸上释然的神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还是那句话,只能顺势而为。 这帮人要造反时谁阻挡就杀谁,不想造反时即便提着刀子在后逼迫也没用,这支人马原本就不是自己的。 “那就先见天使。”陈玄烈没有强求。 心中逐渐冷静下来,对牙兵的认知也越来越清晰。 众人脸上神色一松,不等陈玄烈说话,纷纷出去迎接。 而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大唐万岁、天子万岁!” 听这声音,陈玄烈不出门就知道朝廷已经赦免了全军。 “五郎年纪轻轻,回到许州,早晚建功立业……”周庠跟在身后。 陈玄烈调整心态,其实这样也好,这乱世还怕没有机会么? “还望先生助我。” “五郎何出此言,你我皆是一家人,荣辱与共。”周庠笑道。 第四十七章 人心 “朕素知忠武将士之忠勇,泾原、邠宁之事,乃原州刺史史怀操贪暴所致,无关诸将士,今一概赦之,既往不咎,补齐粮盐并钱帛赏赐,今草贼肆虐关东,实乃忠志之士用命之时,愿卿等齐心协力,共赴国忧……” 宦官尖细着嗓子抑扬顿挫的念着。 “谢陛下!”众人脸上的煞气早已消失。 李可封被仇孝本、王劲锋一左一右夹着接了诏令。 但那宦官却并不走,眼神闪烁着审视众人,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直到周庠拿出些钱帛,宦官才将诏令递给李可封,眼珠子到处乱瞟,见军中一片破落景象,一脸的嫌弃之色,“啧啧啧,看来诸位过得的确紧凑。” 身边的几个神策军护卫一同哄笑起来。 忠武老卒敢怒不敢言,朝廷同意他们返回故土,身上的火气全都消了。 周庠无奈,准备再拿些钱帛。 陈玄烈受不了这口鸟气,“锵”的一声,拔出横刀,插在他面前,“我等过得虽然紧凑,但供奉天使之物还是拿的出来,若不嫌弃,请收下此物!” “忠武军……连个规矩都不懂么?”那宦官眼珠子一转,脸上凶戾之色一闪而逝,换成笑脸,“诸位今日款待,我等铭记在心,敢问足下高姓大名,现居何职?” “忠武军一小卒,不敢劳天使惦记!”陈玄烈拔起横刀,目露凶光。 目光一接触,宦官主动挪开了。 这群阉货在老李家和朝廷上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到了此地还是本性不改,简直不把忠武牙兵当盘菜。 “忠武军果真名不虚传……”宦官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去找节度使薛弘宗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没一个敢对视,便知道人心已经散了。 从头至尾,就是一场闹剧。 “如今诏令已下,五郎终得偿所愿也。”李可封不阴不阳道。 在邠州好吃好喝养了快两個月,李可封越发富态了,白白胖胖,没半点忠武都将的杀气。 “回返许州乃众望所归。”陈玄烈兴致不高。 李可封却是悠悠一叹,“为朝廷征战了二十余载,落了一身伤病,回去之后,某就请辞回乡,过几年安乐日子。” 陈玄烈一愣,望着他,脸上神色不似作伪,看来是想通了。 只是……回去就能有安乐日子过吗? 诏令上说的很清楚草贼肆虐关中,忠武军回去“共赴国忧”。 若不是形势紧急到一定地步,只怕田令孜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每个忠武牙兵都是一生厮杀的命,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如今中原大战,忠武军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属下提前给都将道一声喜。”陈玄烈叉手行礼。 “五郎多礼了。”李可封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陈玄烈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时间跟他皮里阳秋的,朝仇孝本使了个眼色。 “都将请!”仇孝本脸上横肉一颤。 李可封就又被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回了节度使牙府。 “既然要回许州已成定局,不知土团如何处置?”周庠提醒道。 土团有一千八百多人,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力量,但陈玄烈一无官职二无家财,养活他们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一千八百多人,一千八百多张嘴。 “裁汰老弱,择其精壮,一同带回许州!”陈玄烈咬牙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队伍弄起来再说。 回到许州再想办法,这年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这年头有人有刀子,还怕找不到一口饭吃? 大不了找个深山老林立个寨子起来,然后收点过路费保护费什么的先凑活一下…… 忠武军反复无常,让陈玄烈渴望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 土团也算是自己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扔下了。 乱世的洪流已滚滚而来,早一天准备,早一分生存的机会。 而忠武三州的许、蔡、陈三州在今后的几年里,将掀起滔天巨浪。 说完,陈玄烈直奔土团大营,召集士卒,“朝廷已经下了诏令,允我等返回许州,邠州不日便会被神策军接掌。” 众人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应该是刚才也收到了消息。 “诸位若是愿随我回许州,以后还是手足兄弟,我陈玄烈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诸位饿着!”陈玄烈激情澎湃道。 新卒们窃窃私语起来。 相处这么多时日,陈玄烈自忖对他们不错,一天两顿饭管饱,还寻来膏药,为他们治冻伤,将心比心,不求多的,能有一般人追随自己,队伍就算拉起来了。 但新卒们商议完了之后,怔怔的望着陈玄烈。 一年纪稍大之人叉手道:“参军仁义,按说当誓死追随,然则……我等祖祖辈辈生于关中,他故土难离……” “不是我等不义,实是关东大战不休,我等跟随参军回返许州,免不得一个尸骨填丘壑的下场。” “他年若是朝廷安定下来,我等还可寻回家眷,回返故土……” 新卒们缺乏经验,但绝对不傻。 关中还算平稳,没有战乱,去了关东,征战不休,能有几人活下来? 五年前的庞勋杀的天翻地覆,带给天下的震荡并未完全过去,一眨眼,王仙芝、黄巢又来了。 返回许州,陈玄烈身上邠州司兵参军自然做不得数,对他们也没什么约束力了。 到目前为止,包括忠武军在内,都对大唐仍抱着一丝幻想,指望平定王仙芝黄巢后,天下重新恢复安定。 陈玄烈心中一阵失望,想要拉起一支队伍,实在太难了。 “我等愿追随参军赴汤蹈火!!”乡兵之中站出百余年轻人。 陈玄烈循声望了过去,忽觉这些人有些面熟,仔细一想,正是半个月前主动请求突袭神策军的那群人。 “我等孑然一身,父母俱无,又无其他家眷,愿追随参军。” 神色颇为坚决。 “好!你等今日愿意相随,以后就是同生同死的手足!”陈玄烈大为欣慰。 虽只有百来人,但却是死心塌地追随自己之人。 这年头忠诚放在第一位,其他的靠后。 养活一千八百多人有难度,但养活这一百多人,难度要小很多。 而且全是龙精虎猛的年轻人。 第四十八章 离开 忠武军归心似箭,第二日便开拔了。 赶着牛车装着粮食盐钱帛向东而去。 一路上自然少不了神策军伺候的窥伺,但士卒们只想回乡,一路上甚是规矩,遇上城池都不入,就在野外扎营。 不过越往东,流民越多。 到了京畿之地,一片凋零荒凉之象,遇上好几个空无一人的村落丘墟,也就靠近长安周边稍微热闹一些。 士卒们不敢停留,连夜行军,顺着渭水向东。 半个月到了潼关。 潼关守军验了印信,二话不说,送瘟神一般送众军出关。 一路从崤函古道入洛阳,然后出轩辕关进入许昌地界。 回乡的途中,陈玄烈也没忘记训练跟随自己的一百多号人马。 让华洪带着他们去哨探,闲下来时让梁延寿带着他们去打猎。 行军也是一种不错的练兵方式,安营扎寨更是一项体力活。 好在这些人都是陈玄烈忽悠的年轻人,再苦再累,睡上一觉,第二天又活蹦乱跳的。 陈玄烈也尽量给他们准备些肉食,没有肉也尽量熬上一锅肉汤。 路过村镇时,还拿出陈家的赏赐换些羊肉肥鱼。 不愿意卖的,忠武老卒提着刀上去说理,一番友好交流后,对方主动献上猪羊声称是犒赏戍边归来的将士…… 短短一个月,这些人脸上稚气就褪去了不少,身体强壮了,人也干练了。 “北匈奴单于派左鹿蠡王率领两万骑兵攻打金蒲城,耿恭身边只有数百汉军,便把毒药涂在箭上,立于城墙朝匈奴人大呼,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随后劲弩齐发,中箭者血流不止,面色乌黑,匈奴人惊惧,胆寒不已,恰逢风雨大作,耿恭率数百壮士杀出……” 忙碌一天后,陈玄烈也没闲着,为士卒们说起了汉家旧事。 唐末武夫一個比一个狂野,思想教育要高于军事训练。 只靠恩义笼络远远不够。 这个年纪最喜欢听的正是这些故事,一个个听的聚精会神,华夏历史上一向不缺乏这些秉持大义之人,素材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讲故事故事的过程中,陈玄烈也跟他们更加亲密起来。 开始几天还只是土团新兵听,后来忠武老卒们也跑来听,这年头到了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能听人说书便是莫大的享受。 加上陈玄烈口才还不错,前世就擅于此道,这一世忽悠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牙兵,自然不在话下讲到精彩处,引来阵阵喝彩声。 “五郎好样的!再说一个!” 都深夜了,众人还不肯退下。 还是田克荣板着一张脸,挥着簸箕大的巴掌拍人,才将众人赶了回去。 行军虽然艰苦,也算多了一丝亮色。 走着走着,也就到了东都洛阳。 忠武军横亘中原腹地,成了抵挡草贼的前线,因此洛阳、陕州等地还算安定。 但沿途还是随处可见枯骨饿殍,城池残破,遇到的百姓永远都是一副面黄肌瘦、衣不遮体的凄惨样子,站在不远处直勾勾的望着众军,仿佛孤魂野鬼一般。 这光景还不如邠州。 陈玄烈感觉原州、邠州都是新手村,来到中原之地,才算真正踏足这乱世的风暴之中。 不过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机会。 深知历史轨迹的陈玄烈知道,这世道你不往上爬,就会被别人踩死,越是无辜怯懦之人,往往死的越惨…… “草贼大军分成两路,一路北上,攻打宋州,试图朝洛阳挺进,一路杀向淮南,试图切断江淮补给命脉。”周庠总是时不时的分析天下形势。 安史之乱后,大唐能挺过一轮又一轮的狂风巨浪,全因江淮保持稳定,各条运河将江淮的钱粮输入关中。 陈玄烈道:“若攻下宋州,下一个不就是忠武?” 宋州之西便是忠武三州之一的陈州。 “咱们的崔节帅可是一位厉害人物,此前草贼几次欲攻忠武辖地,慑于忠武军威名,转攻山南东道,席卷唐、邓、郢、复、随、安等州。”周庠眼中忽然升起一抹忧虑。 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大中三年(849年)登进士科,历任万年县尉、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长安令、尚书右丞等职,懿宗时,出任荆南节度判官、江西观察使、许州刺史、忠武军节度使。 在任期间多有政绩,任忠武军节度使之后,招募壮丁,整修城墙,严肃军纪,整军备战。 王仙芝、黄巢望其势而不敢入境。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巧合,当初激起庞勋之乱的始作俑者崔彦曾,正是崔安潜的堂兄。 “这大唐的天下转来转去,永远都是那几姓。”陈玄烈笑道。 崔、卢、李、郑、王,是为五姓,七望则是郡望,说的其实还是他们,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五郎这话可说不得……”周庠赶紧提醒。 “我等在西北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只怕崔节帅不会轻易放过。”陈玄烈有些心虚。 别人也就罢了,自己手上可是沾了不少血,杀了史怀操,又弄死了杜彦忠,攻打邠州,欲兴兵犯阙,这两条罪也可以安在自己身上。 虽然朝廷诏令上说既往不咎,但说的是普通士卒。 这一桩桩一件件翻出来,谁能保证崔安潜不会杀一儆百? 节度使要弄死一个牙兵,办法不要太多…… 周庠思索了一阵后道:“五郎手上不是有薛节帅的求情信么?” “情是为忠武军求的。” 水浒传里柴进还有免死金牌在手,还不是险些被赵家鹰犬做掉? 陈玄烈越往深处想越感觉不妙,薛弘宗那老儿貌似忠厚,其实贼心思不知有多少,谁知道他信里面有没有什么门道…… 周庠神色严肃起来,“的确不得不防,不如五郎先离开大军,寻一处落脚之地,待我等先回许州,安然无恙之后,你再回返?” “此为上上之策。”陈玄烈正有此意,先避避风头,看看形势。 形势不妙,干脆直接投了黄巢。 在黄巢手上混,比在大唐体系下混更容易出头。 甚至干脆直接摸着朱温过河,让朱温无路可走…… 忽然想起朱温似乎早年也聚众上山为盗,拉起一帮人马后,转投了黄巢。 第四十九章 进山 其实唐末走这一条路的人很多,除了朱温,杨行愍,也就是杨行密也是早年上山为贼。 大唐覆灭是历史必然,无药可救,田令孜几次三番要搞死自己,陈玄烈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大唐的荣华富贵自己没享受过,凭什么为大唐陪葬? 心中有了决断,事情也就好办了。 商议妥当之后,到了晚上,陈玄烈悄悄来见陈奉先,恰好叔父陈奉礼也在。 “你要……上山为贼?”陈奉先一听,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阿耶别说的这么难听嘛,儿这不是以防万一么?家中只有我一根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可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你这逆子……我陈家世代为军,没想到真出了一个贼!”陈奉先气呼呼的,“回头,我再娶两个妾室,生十個八个儿子!” 母亲王氏在陈玄烈还没来这个时代之前便去了。 “阿耶小声些,这年头还分什么兵和贼?儿只是出去避避风头,到时再回许州不迟。”陈玄烈十分诚恳。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人家黄巢日后的事业也不小。 “出去避避也好,谁知道许州是个什么光景?”陈奉礼在一旁帮腔道。 陈奉先还在生闷气。 陈玄烈并不着急,杵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上一辈人经历过大中之治,宣宗在位十三年,整肃吏治,勤俭治国,体恤百姓,减少赋税,轻徭薄赋,对外接连击败日趋衰落的吐蕃、回鹘、党项、奚人,纳张议潮,设置归义军,一举扭转大唐国势,百姓安康,天下呈现“中兴”局面。 百姓称其为小太宗,一直缅怀至今。 陈奉先心向大唐是他这个岁数人的普遍现象。 “罢了罢了,为父现在也管不住你了,只盼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陈奉先无奈道。 有朝一日回心转意的还不知道是谁。 陈奉礼道:“你找到落脚处后,派人来知会一声,报个平安,陈田两家也能搭把手。” “田家?”陈玄烈疑惑道。 “陈田两家同出一源,颍川陈氏老祖宗叫陈完,是当年陈国太子,因内乱出奔齐国,封在田(地名),遂改姓田,史书上称为完公奔齐,后田氏伐齐,取代姜齐,成为国君,秦末,故齐王子田轸投楚,封颍川侯,又改姓陈,齐地田氏多随他落户于颍川。” 陈奉礼一脸得意的说着旧事。 “原来咱陈家祖上也阔奢过。”陈玄烈叹道,难怪田克荣一向没把自己当外人看,原来真的都是一家人。 不过华夏那家那姓历史上没有阔奢过? 既然要走,肯定不能白走,该拿的东西都要拿上。 从神策军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兵器都是好东西,十一套山文甲、九套乌捶甲、三套明光甲,一百二十三人,身上至少一套皮甲。 劲弩人手一把。 牛车七辆,战马二十匹,其他的帐篷、粮食、药物也装了不少。 怎么说也是二次创业,陈玄烈不会亏待自己,趁大权还在手上,能搂多少是多少。 野猪皮十三套铠甲起家,陈玄烈手上二十三套。 临走之际,将薛弘宗的信交到陈奉先手上,“阿耶多多保重,以后……替朝廷征战,定要当心些,毕竟不是当年……还有这几个骨灰罐,还请送还各家安葬。” 陈玄烈留下一个骨灰罐子,当初亲口答应要送到宛丘安葬,说到就要做到,等以后安定了,过了这个风口,再亲自送去宛丘埋葬。 陈奉先动不动就旧伤复发,让陈玄烈提心吊胆的,这次回到许州,他肯定要再度出征。 草贼军不同于西北嗢末野人,里面猛人太多了,吸纳了很多庞勋旧部,还有关东百姓的支持,战力越打越强。 陈奉先一阵沉默,田克荣却喋喋不休起来:“五郎啊……伱也要保重,有了消息给家里传个话,让我等也安心些,若是崔节帅不动我们,你也早些回来,陈田两家还指望着你哩。” 这一路上陈玄烈的表现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乱世之中抱团取暖人之常情。 “田叔安心。” 知道是一家人后,陈玄烈越发恭敬起来。 “把这件盔甲带上。”陈奉先脱下身上的盔甲,虽然板着一张脸,但眼神早就温和下来。 陈玄烈接过,“玄烈去也,后会有期。” “要走快走,婆婆妈妈做甚?”陈奉先转过头去。 陈玄烈冲其他人拱手,带着一百二十三号人向远处深山行去。 走了很远,回头一望,一道熟悉的身影还在驻足凝望着。 血浓于水,陈玄烈心中百感交集,挥了一下手,然后义无反顾向大山中行去。 豫西多山,寻个落脚处倒也不难。 不过陈玄烈另有想法,狡兔三窟,许州是龙潭虎穴,以后各路大神都要从此路过,多找个安身立命之地不为过。 “兄长,我等何处落脚?”梁延寿道。 陈玄烈望着茫茫大山,豫西多山,也多匪,这年头山上没有盗贼反而是怪事,“你带二十人去查探一番,最好找个山贼寨子,直接住进去。” 建个寨子也不容易,陈玄烈没功夫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手上有铁甲、战马、劲弩这些玩意儿,何必傻乎乎的自己动手? “领命!”梁延寿当即点了十几个身手灵活之人跟上。 剩下的人安营扎寨生火造饭。 毕竟是心甘情愿跟随自己的人,热情极高,离了忠武军,反而生龙活虎起来。 陈玄烈不敢掉以轻心,设置了明暗哨,又布下陷阱,分出三伙人轮流巡视一整夜。 就算不防贼人,也要防着野兽。 夜里山中极为安静,风声簌簌,带来各种野兽的嚎叫和虫鸣。 陈玄烈披甲仔细巡查了一遍营地。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营中完全遵循正规军各种法度,陈玄烈不想自己带出的人马是一支乌合之众。 一夜无事,第二天天一亮就敲起了战鼓。 三鼓不至者,按律当斩。 好在这些人被陈玄烈训练了几个月,都有了些底子,勉强都能赶上。 虽然不行军了,训练少不了。 “进入中原,便是进入战场,绝不可懈怠!”陈玄烈大声吼道。 “领命!”士卒们吼的声音比陈玄烈还大。 第五十章 规矩 经过梁延寿三天的打探,附近的山贼简直多如牛毛。 王仙芝大军去年曾攻破汝州,导致大量百姓避祸山中,而草贼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废墟。 陈玄烈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勉强画出一份舆图。 现在所处的山名为外方山,属于伏牛山脉的一支,而伏牛山脉是秦岭的延续,此地北面是洛阳,南面是汝州,东面是许州,西面是熊耳山。 可谓是风水宝地。 既然是宝地,自然少不了山贼。 “最大一股是何处?”陈玄烈没兴趣细嚼慢咽。 “有三支人马在千人上下,南天垛、老嫚山、川和岭,其中南天垛实力最强,有战兵两百人,至少有一半装备皮甲,原是汝州官军,被草贼大军攻破后,上山为贼。” “有没有什么厉害人物?”陈玄烈不厌其烦的问道。 这一点非常关键,别看是贼,有些山贼战力极强。 加上他们原本就是唐军,实力必然不差。 梁延寿一脸歉意,“属下扮作私盐贩子入寨子……行色匆匆,没来的及打听清楚。” 中原的食盐一般来自河中,朝廷对食盐课以重税,导致遍地都是私盐贩子。 王仙芝、黄巢世代皆从事此行业,身边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 山贼也要吃盐,所以通常不会为难私盐贩子。 陈玄烈心中暗赞梁延寿头脑灵光,自己只是让他去打探,他却举一反三,冒充私盐贩子,难怪三天时间就收集到这么多东西。 梁延寿道:“依属下之见,寨中应该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不然也不会被草贼击败,逃入山中为贼。”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即便有厉害人物,能厉害到哪儿去? “管他是不是官军,我等急需一落脚之处,先做了再说!”贺狼儿思维没有梁延寿这么缜密。 南天垛战兵三百余,其中穿皮甲的一百三十余人基本就是精锐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一百多号人,一路从邠州风尘仆仆赶回中原,已经从一群乌合之众蜕变为一支真正的军队,虽然比起忠武老卒还有很大的差距,但至少不会出个城门就自相践踏,踩死人…… 而且身上穿的都是铁甲,还是一等等的好货色。 每人还有一把劲弩,装备精良,还是敌明我暗,有心算无心。 不过陈玄烈却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平静的望着贺狼儿,没有一丁点儿火气,“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手不知不觉就按在刀柄上。 自己就是牙兵,不想手下也沾染了牙兵的习性,有些东西必须消灭在萌芽之中。 这支人马必须毫无保留臣服于自己的意志,否则宁可不要。 贺狼儿一怔,连忙低下头去,“当然是兄长。” “念你是初犯,此次饶你一命,只处于三十鞭,你可心服?”陈玄烈脸上杀气时聚时散。 贺狼儿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单膝跪地,“贺狼儿心服,请参军恕罪。” “带下去。” 当即就有人一左一右提起他,剥掉衣物,“噼噼啪啪”的抽打起来。 三十鞭,一鞭不少,贺狼儿后背上全是蜘蛛网一样的血痕。 这厮倒也硬气,一声不吭。 陈玄烈望着众人道:“尔等乃军,非贼也,不听我军令者,斩!”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号令明,法制审,故能使之前。明赏于前,决罚于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金鼓所指,则百人死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战。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故天下莫能当其战矣。 成军的第一步,是制!也就是规矩。 简而言之,这百余人马中只有一个头头,那就是陈玄烈,这是一切的基础。 任何人都不得指手画脚。 贺狼儿的言论可大可小,却正好撞在陈玄烈刀口上。 “领命。”众人齐声应道。 “都没吃饱么?我听不见!” 慈不掌兵,陈玄烈知道接下来乱世之残酷,绝不能以对他们太过温、仁慈,这是害人害己。 几十年后的李存勖当了皇帝,一个伶人竟然敢扇他脸,他还和颜悦色,所以最后死在牙兵手上也就不足为怪了…… “领命!”众人歇斯底里的大吼起来,满脸涨红之色。 “各自准备,两個时辰后开拔,攻打南天垛。”陈玄烈大手一挥。 众人便各自准备去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地上的贺狼儿,“抬起头来。” 贺狼儿抬头,眼中憋着一股委屈、惧怕,却没有仇恨。 以他直肠子的性子,是掩饰不住仇恨的。 “还能战否?” “能战!”贺狼儿“唰”的一声,站起身来。 这个年纪的人,在路上吃了一个多月的肉,身体素质跟上来,筋骨强硬。 “那就去准备,休要躺地上装死!” 贺狼儿二话不说,便下去了。 两个时辰后,众人集结,眼神里难掩嗜血的渴望。 从此地赶往南天垛差不多要两天左右,不是因为路程远,而是因为山路难行,很多地方不能战马反而是拖累。 陈玄烈留下二十人驱赶战马牛车跟在后面,其他一百零三人全部为战兵。 为了达到突袭的效果,尽量昼伏夜出。 夜里山中各种野兽出没,狼、豹子、獾,最危险的还是野猪,见了人也不怕,七八头一起挺着獠牙横冲直撞。 幸亏负责开路的前锋三伙人披了甲,挡住了野猪的冲撞,不然还没到地上就要有很多人受伤。 这种开路的先锋部队,在唐末五代有一个名头——踏白。 可以是队、可以是营,也可以是一军人马。 陈玄烈现在暂时没空搞那么多的名头,为了绝对控制权,连队头都没设,只从忠武老卒中借了五个陈田二姓之人当骨干。 忠武军别的不说,“武”字绝对是货真价实,都是世代刀头舔血的狠人。 既然人是“借”的,肯定要还回去。 一百多人行军还是有模有样的,路上没人掉队,也没人抱怨,士气非常旺盛,却全都一言不发,沉默前行。 陈玄烈三十鞭子抽下去,打的不是贺狼儿一人。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支人马还没怎么见过血。 没见血,终究是个雏儿。 第五十一章 鹬蚌 垛,其实就是小型土城的意思。 敢叫南天垛,就知道地形的复杂,夹在山口之上,上面插着一支旗幡,远远望去,仿佛要与青云平齐。 夕阳西下,群山尽染,层林叠翠,更添几分壮美之色。 “好地方!”陈玄烈不禁赞叹,华夏山河一向壮丽,放后世,此地必是旅游胜地。 士卒们正在咀嚼干粮,补充体力。 梁延寿低声叮嘱道:“不可多吃,只可半饱!” 大战之前如果吃饱,人会变的懒洋洋,斗志下降,身体的反应也会变慢。 垛中炊烟袅袅,应该也是在飧食。 这年头大多人吃不上饭,即便吃上了也是一日两餐而已,上午巳时朝食,也叫饔,下午申时晡食,也叫飧。 现在显然过了申时,马上就要天黑,这座山贼寨子还在生火造反,说明吃的是晚饭,也就是一日三餐制。 还真是富的流油。 “贼晡食,必然松懈,梁延寿带二十手脚麻利之人为先锋,清掉明哨暗哨,其他人与我一同杀上去!”陈玄烈迅速做出决断。 本来想夜袭,但到了晚上,贼人戒备反而森严,加上山路难行,未必能占到好处。 春末夏初,山上的天气还算凉爽。 陈玄烈一动不动的观察着贼垛,贼人前身是唐军,即便用饭,守备也极其森严。 巡逻之人颇有章法,刀、弓、枪、盾搭配合理,最前的两人还身披铁甲,而最后面的五人,竟然带着劲弩! 陈玄烈一见这玩意儿,心中一沉。 手弩的射程没有弓远,但平射时能破甲,准确度也比弓高一些。 加上对方占着地利,一旦偷袭被发现,将会是一场血战和苦战。 这年头无论是唐军还是贼军,战力都不可小觑,能吃上三餐,说明贼寨中粮草充足,有充足粮草供养,贼人士气斗志绝不会太差。 关键是这支巡逻人马的精气神,比这一百二十三人还要高。 陈玄烈早早跟着陈奉先从军,一支军队战力如何,一眼望去,心中差不多就有底。 回头望了望百多张年轻的脸,若是忠武军老卒,不用考虑,直接扑上去就行,但问题是这是他们的第一战。 此时此刻,陈玄烈有种步子迈大了扯到蛋的感觉。 弄不好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梁七,再带人将周围都打探清楚。” 对方这么难搞,脱下的裤子再撸上去,没什么丢脸的,命根子丢了才丢人…… 原本打算在山里面大杀四方,现在看起来有些冒昧了。 这年头当他娘的山贼都这么内卷,陈玄烈有种骂娘的冲动。 梁延寿带了十几人摸着灌木草丛去了。 陈玄烈则与其他人安静等待,心中寻思着要不要换个目标,反正这伏牛山脉中到处都是山贼。 梁延寿这一去,弄了快一个半时辰才回来,有不少士卒都睡着了。 “何以如此之久?”陈玄烈微微不悦。 只是让他摸查个山头,一個半时辰都够周围山头跑一遍了。 “禀参军,属下查到西南山坳里面,还有一股人马蛰伏着,也是奔着南天垛去的!”梁延寿脸上全是树枝荆棘划出的雪恨。 “嗯?”陈玄烈先是一愣,接着一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先发现对方,谁就是黄雀。 南天垛粮草充足,装备精良,放在如此内卷的中原地带,被人惦记上也就不足为怪了。 梁延寿拱手道:“千真万确,属下暗自观察多时,这股贼人当在两百人以上,没有甲胄,皆轻装。” 只有轻装,那就是突袭。 山路难行,轻装反而方便一些,如今是春末夏初时节,天气也不算太冷。 “全军休息,等我军令。”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若只凭自己的实力,很难攻破这座贼寨。 但有人打前哨就不一样了。 安排了四伙人轮流戒备,陈玄烈倒在草地里睡觉。 这种觉自然睡不踏实,但也算闭目养神了,现在只等另一股山贼动手。 这一等就是四五个时辰,夜色深沉到了极致,才听到了西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陈玄烈翻身坐起,目光如鹰隼一般望了过去。 今夜漫天星辰,遍地生辉,不是杀人放火的好日子。 身边士卒也陆陆续续醒来,穿上盔甲,检查弩机、刀盾。 垛口上只有一两支火把懒洋洋的燃烧着,旁边的贼人靠在木柱上打盹。 另一股贼人身手极为敏捷,在山路上宛如猿猴,尤其是为首的二三十人,三两下就爬上了崎岖的山道,一个个翻过了垛口。 垛口的守卫无知无觉,还在睡觉。 陈玄烈感觉有些不对,这年头即便是西北的嗢末野人也知道弄个暗哨或者陷阱什么的,寨子中的贼人前身是唐军,竟然什么都不准备? 这还是竞争激烈、杀成一锅粥的中原大地吗? “有诈!”梁延寿在身边低声道。 陈玄烈点了点头,心中更加庆幸没有无脑冲上去。 “杀!” 黑夜中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寨中战鼓雷鸣一般响了起来,然后火光暴起,箭雨、石头、木头如暴雨一般从垛口泼了下来。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借着火光星光,可以看到不少人被砸的脑浆迸裂、一团血肉,还有的被射成刺猬。 但其他活着的贼人依旧悍不畏死的往上冲,竟然真的冲进去了,与寨中贼人杀作一团。 淡淡的血腥气,随着夜风吹散下来。 陈玄烈在后面看的倒抽一口凉气,若是换成自己手下这一百多号人,未必能厮杀到这个程度。 身边的士卒睁大眼睛望着疯狂的战场,有人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 在西北,无论是回鹘、嗢末还是党项,只要有所伤亡,往往掉头就走,族群的延续才是第一位的,绝不会像这些山贼一样不要命。 垛口一片白刃翻动,血肉横飞。 两边人马都疯狂的劈砍攒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垛口摔了下来。 “都看仔细了,这还不是真正的战场!”陈玄烈望着众人道。 西北难混,中原更难混,这年头干什么都要玩命,想轻轻松松就混出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第五十二章 夺山 士卒的眼神一开始还有些惊惧,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也就平静下来。 毕竟都是一群年轻气盛的初生牛犊。 胆小怯懦之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绝不会跟着陈玄烈走到现在。 平静下来之后,也就跃跃欲试。 陈玄烈一阵欣慰,这几个月的心血没有白费。 刚这么想着,贺狼儿过来禀报道:“参军……方才清点人数,薛及、贾中乾、周牛儿三人不知所踪……” 陈玄烈一口气险些呛到,脸色一沉,“陈孝安,率一伍人取其首级,不可走了一人!” 不知所踪,肯定是趁夜偷跑了。 人心隔着肚皮,跟着自己的人,未必就真的愿意拼命,混吃混喝的肯定少不了,这种事在这年头再正常不过了。 “领命!”一个满脸胡须渣子的汉子拱手。 这人自然是陈玄烈的本家,也是从忠武老卒借过来的。 扫了一眼周围,这三人的逃走,对军心打击极大,必须正军法。 平日训练看不出,一拉出来实战,各种毛病都显露出来。 陈玄烈屏气凝神,好在逃走的只有三人,若是三十人,这一战也就不用打了。 半个时辰不到,陈孝安就回来了,提着三颗人头。 陈玄烈心中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靠谱,“再有畏战者、逃跑者、不遵军令者,皆如这三人!” 扫了一眼众人,亲手将三颗人头挂在灌木上,对着众人。 这么一打岔,垛口的厮杀也快进入尾声。 一方有地利,有装备优势,但另一方悍不畏死,敢玩命,也算旗鼓相当。 眼见着两边气势消沉了一些,陈玄烈提刀指着垛口,“进攻!” 梁延寿第一個冲了上去,贺狼儿第二。 没人敢磨磨蹭蹭。 陈玄烈跟在最后,只要有人退缩,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之斩杀。 慈不掌兵,战场上不能有丝毫仁慈。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一步,陈玄烈不能半途而废,这些跟着一路走来的人同样不能! 两边很快发现还有一股人马,都有些错愕。 但陈玄烈没有错愕,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冲上去,后退一步者斩!” 前面的士卒狂吼起来,“杀!” 一个个像是被逼疯的野猪,不管不顾,冲上垛口,跳进战场,胡乱砍杀着。 几个忠武老卒在其中大声呵斥,才组成了一个个的小阵列,一伍或者一伙人靠在一起。 也有几人凭着一腔血勇冲了上去,但转眼就被乱矛搠翻在地。 “不可莽撞,维持阵型!”陈玄烈提刀踩在几具尸体上指挥着。 经过最初的混乱,士卒们最终找到了训练时的节奏,刀盾在前,弩手在后,一步一步向前推进,如同石磨,所过之处,贼人皆被碾死。 陈玄烈读的兵书越多,越觉得战争的本质其实就是组织力,看谁能把己方的力量最大限度的调动起来,组织起来。 一个国家如此,一支军队也是如此。 凭借着精良的装备,陈玄烈所部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而敌人早已筋疲力尽。 “贼子安敢袭我!”一名贼将提着一支步槊朝着尸体上的陈玄烈冲来。 但转眼就被弩箭射成了刺猬,重重倒在地上。 陈玄烈看都不看他一眼,提刀指着贼人最密集的方向,“东面七十步,进!” 身后令旗向东挥动,六七个小阵列直接杀了过去。 一片残肢断臂。 不仅陈玄烈找到了感觉,士卒们也是一样。 战争也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渐渐的,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战场上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不是被杀,就是伏在地上求饶。 也有几个特别凶狠的轻装贼人,瞪着血红的双眼,“你等是何方人马?敢动我们川和岭李头领的人!” 李头领? 陈玄烈心中一动,这年头姓李的猛人还是比较多。 若能弄到一两个,自己这个队伍就更强大了。 “我乃李师泰是也!你们李头领是谁?”陈玄烈当然不会报上自己的真名。 一是将来回许州,名声不好听。 二是,万一这个姓李的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寻仇也寻不到自己身上。 周围士卒一阵诧异,但没人说话。 “你连我们头领是谁都不知道,竟敢动手?”贼人额头青筋暴跳。 另一个贼人吼道:“你且听好,我家头领乃陈州李罕之是也,等他随天补平均大将军杀回,必饶不了尔等!” “李罕之?好像有些印象。”陈玄烈回头一想,这不是唐末三大禽兽之一的李摩云李罕之么? 陈州,这么说李罕之也是忠武军治下之人? 陈许蔡三州在这时代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对方面有得意之色,“你现在怕了还来的及,只需……” 陈玄烈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凡轻装者,一个不留!” “领命!”士卒们当即围杀过去。 眨眼就将那两人砍成了肉泥。 而这两人被杀,贼人士气为之一衰,四散奔逃。 半个时辰后,垛上渐渐平静。 一百多号人跪在地上,还有十多人虽然扔下武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跪下。 “为何不跪?”陈玄烈摩挲着刀锋。 “士可杀不可辱,我力竭投降,要杀要刮,悉随尊便!”对方一人站出,锅底脸,带着一股军人独有的硬朗轮廓。 “足下尊姓大名?”陈玄烈好奇心大起。 “郭琪!”对方昂首道。 这个名字没听过,应该不是什么出名人物,陈玄烈心中略微失望,猛人果然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不过眼下自己正是缺人的时候,这人有些胆气,有兵略,如果不是自己的乱入,他应该能守住南天垛。 能招至麾下最好不过,“愿降否?” 郭琪看了一眼陈玄烈,又看了一眼寨中的老弱妇孺,“既然战败,南天垛愿意归降。” 陈玄烈就喜欢这种愿赌服输的劲儿。 不过他说的是南天垛归降,而不是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 陈玄烈也不点破,愿意归降即可,以后的事以后再谈,眼下是找到一块落脚点,迅速壮大。 “将军定要当心川和岭,李罕之虽然投奔了王仙芝,却留下其族弟李全泰在此地招揽人马,其部历来凶残成性,汝州百姓多遭其荼毒。”郭琪拱手道。 打铁趁热,附近多了一个仇敌,睡觉也不安稳。 望着郭琪一脸诚恳之色,陈玄烈心生一计,“给你五天时间,统领旧部攻打川和岭,可敢领命?” 川和岭这一战死伤惨重,应该没多少实力。 拿下它不难。 陈玄烈给他一个机会,也是考验他的能力和人品。 郭琪一愣,“将军……敢用在下?” “伱敢追随我,我如何不敢用你?” 手上捏着他们的家眷,不怕他们动其他心思。 第五十三章 收服 郭琪虽然不是什么出名人物,但军事素养极高,一座小小的贼寨,打理的井井有条。 马厩、库房、粮仓、屋舍、取水池、菜畦应有尽有,屋舍后面的斜坡上,还开了一大片耕田,田里庄稼绿油油的,另一侧斜坡则被弄成了兽栏,散养着鸡鸭和羊。 在这群山之中,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陈玄烈对此人好感大生。 别的山贼都是以劫掠为生,他却能自给自足,一个武人能做到这份上不容易。 士卒们驱赶寨中老弱妇孺打扫战场。 尸体上的所有东西都剥的一干二净,断刀断矛也被收集起来,他日重新回炉,可以重新打造些刀矛。 陈玄烈选了一间竹屋当住处。 梁延寿汇报战损,一百二十三人,阵亡十七人,伤三十一人,还有一开始被正了军法的三名逃兵,加起来,伤亡高达五十一人! 这还是两股贼人鹬蚌相争的情况下,如果自己蛮干,只怕人全死光了,也攻不破这座寨子。 不过总算第一战打赢了,有了落脚之处。 新卒见了血,算是过了第一关。 强军、精锐不是天生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 以后士卒在战场上会越来越老练。 山上的家眷,陈玄烈让陈孝安带两伙人看管起来,以免有人觊觎。 都是不到二十的精壮汉子,难免有精虫上脑的时候。 好在之前鞭打贺狼儿,斩杀三名逃兵,军纪算是立起来了,没人敢胡作非为。 陈玄烈杀羊宰鸡犒赏他们,也算稍作弥补。 才三天半,郭琪就驱赶两百多俘虏回来了,大部分是青壮男女,小部分是老弱妇孺,一同回来的还有六七车粮食及其他物资。 清点了一番,竟然有七八十坛酒。 “属下已攻灭川和岭。”郭琪弯腰叉手,脸上没有丝毫自矜之色,一举一动无不透着武夫的干练。 “郭头领果然勇武。”陈玄烈赶忙扶起。 三天半攻破贼寨,说明能力不差。 敢回来,说明言而有信。 带回的俘虏中有老弱妇孺,说明此人比较仁义。 这年头动不动就是屠城灭门的,能坚守自己的本心,极为难得。 可能也正因为此,这人终究被乱世的洪流淹没,没在历史上留下踪迹。 “诸位辛苦了,从今往后,我等就是一家人,今日当与诸位痛饮之!”陈玄烈朝着其他士卒道。 “多谢将军。”众人神色和缓了不少。 不过他们的眼神都情不自禁的瞟向自己的家眷,见到他们安然无恙,神色皆是一松。 待酒肉端上来,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在陈玄烈的带动下,几碗酒下肚,两边人马亲近了不少。 “诸位皆披精甲,定是朝廷人马。”郭琪端起酒遥敬陈玄烈。 “郭兄慧眼如炬,我乃戍边回镇的忠武军,因犯下些事,逗留在外,借宝地一用。”陈玄烈没有隐瞒。 “原来是忠武军!”郭琪脸上神色顿时亲近不少。 汝州就挨着许州,一条汝水连接两地,勉强可算是同乡。 “不知郭兄为何流落在此?” “我等皆是董汉勋将军旧部,当年追随将军大战契丹、党项、吐谷浑,后回镇汝州,因兵力不足,为贼军所破,董将军战死,在下遂流亡在此,准备休养些时日,再率部东投宋招讨,为董将军报仇……” 郭琪一脸的落寞。 看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左右,没想到竟是征战多年的宿将,比自己的经历还要丰富。 这绝对是一员不可多得的人才。 陈玄烈心中一喜,说实话,即便现在遇到了牛人,以自己的身份和实力,也笼络不住,郭琪这种有能力,却没多大野心之人,刚好合适。 不过话又说回来,牛人也不是天生的,时势造英雄,人都是经过磨砺,加上天时和风口,方才成为牛人。 “然则,宋州战事似乎并不顺利?” “在下也正愁此事,草贼越战越强,当初不过数千人揭竿而起,如今已有三十万之众,其害甚于庞勋。”郭琪说到此处就不往下说了,端起酒一饮而尽。 庞勋之乱,主要是徐泗一片作乱,就弄得天翻地覆。 如今王仙芝黄巢席卷河南道,来势更加凶猛,还吸收了不少庞勋旧部。 “如今天下动荡,东投宋州未必就是好去处,依在下之见,此处山水倒也不错,郭兄不妨暂居于此,以观时变。” 反正陈玄烈记得黄巢最终攻破了长安,但这场乱世洪流中,无论草贼、大唐,还是忠武军都不是最终的胜利者。 郭琪望了陈玄烈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只顾喝酒。 喝着喝着,脑袋一歪,便睡着了。 陈玄烈令人将他抬回竹楼,盖上草席,然后带着陈孝安一伙人,巡查整个寨子。 防人之心不可无,别人能醉,陈玄烈不敢真的喝多。 在酒肉的协助下,这一夜甚是和睦,两边都可以算是唐军,没什么深仇大恨,又都是年轻人,很快就打成一片,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陈玄烈亲自守了一夜。 日上三竿,郭琪才醒来,赶紧来赔礼,“怎敢劳动将军守夜,琪之罪也。” 这一口一个将军的,让陈玄烈感觉有些刺耳,郭琪的官职应该高一些,“郭兄若不嫌弃,以后就以兄弟相称,实不相瞒,在下并非什么将军,不过是一参军而已。” 真论起来,这参军也做不得数,毕竟没有朝廷的告身。 郭琪一脸严肃的摇头,“军中上下有别,不可错乱,将军以诚相待,琪岂会不知?我等愿追随左右。” 聪明人大多懂分寸,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和心态,陈玄烈越发对他高看几分,“郭兄多礼了!” 郭琪当即唤来南山垛的人,“从今往后,我等皆为陈将军部属,若有违抗军令者,定斩不饶!” “拜见陈将军!”一百多号人单膝跪下。 这些人前身是唐军,军事素养并不差,稍作休整,便是一支强军。 中原虽然竞争激烈,但处处都是机会。 麾下两百多人虽然不多,比起在忠武军中只是一個秉旗,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父亲陈奉先混了这么多年,也才一队头。 陈玄烈寻思这年头还是要走野路子。 第五十四章 骤变 两边人马加起来,两百三十七人。 有郭琪的配合,陈玄烈也不废话,当即进行改编,将两边的人马错开,梁延寿、贺狼儿,再加上原南天垛的两人张克恭、赵敬祖提升为四个队头。 梁延寿领斥候队,其他三队皆为战锋。 每队五十人左右,陈玄烈领二十个亲兵,郭琪十五亲兵。 至于从川和岭俘虏回的青壮,先观望一阵再说,寨中也需要劳动力。 陈玄烈自封寨主,郭琪为副寨主。 大事已定,五个忠武老卒一起来告别,“五郎既已落脚,我等就不多留了,父母妻儿三年半未见,实是思念。” 陈玄烈虽然心中可惜,但也没有强留,给他们备了一车钱帛,算是答谢,“诸位回许州后,还请向陈田两家长辈报個平安。” “这是自然,何须多言?”见了钱帛,老卒们顿时眉开眼笑。 陈玄烈和郭琪一直送到山下,才回到寨中。 周围最大的几股山贼,川和岭已被剿灭,南天垛实力大增。 而且寨中的人口增长了一倍,要养活他们,只能对外扩张。 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两股人马混编在一起,需要重新磨合。 陈玄烈立即开始训练,操练阵列、武艺。 郭琪却建议道:“山中野兽极多,不如每日分出两队,既可狩猎,亦可哨探。” 两边都有一定基础,也就没必要从头开始。 外方山西南是熊耳山,东面是嵩山,南北也都是群山相连。 “可!”陈玄烈当即点头。 出去两队人,寨中还有两队,不可能让他们闲着,陈玄烈加紧训练阵列。 无阵不成军。 个人武勇再强,面对千军万马,只有送死的份儿。 若只想当个山贼头子,阵列自然多余,但如果想做大做强,就必须一步一个脚印。 陈玄烈还寻思着将来时机到了,就下山发展。 南天垛的人马都算是老卒,训练两日,便有模有样起来。 尤其是南天垛原来的那群人,本身就是唐军,精于战争,经历过血战,颇有几分精锐气势,土团的人马跟着他们,实力也在突飞猛进。 郭琪亲自教授步槊之法,来来去去其实就五式,平刺、斜扎、横拦、抽挞、抨击,朴实无华的招数,在他手上使出,虎虎生风,威势十足,每一招都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比起长矛,槊优势非常多,能破重甲,转动灵便。 不过对士卒素质的要求更高一些。 “郭兄槊法了得!”陈玄烈自忖若真在战场上相遇,十步之外,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五步之内,还可一战。 郭琪停下脚步,收起长槊,面不红气不喘,“谬赞了,寨主既是许州人,当知有一人剑槊之妙,冠绝天下。” “我戍守边陲三年半,竟不知许州还有如此人物?”陈玄烈略感诧异。 忠武军有十一万之众,不是戍守西北,就是四方平叛,没见过没听过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此人名王重师,当年征战契丹,曾与他同属一军,在下这槊法也是得他传授,可惜只学会了步槊,不通马槊之法。” 王重师,陈玄烈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刀毕竟是短兵,一寸长一寸强,在战场上,自然是以槊、矛、枪等长兵优先。 一时见猎心喜,也跟着练了起来。 陈玄烈自幼在陈奉先的监督下习武,底子不错,学了一两个时辰,也就渐渐摸到了门路,剩下的就是苦练和实战。 七八天下来,已经能招架郭琪的长槊。 不过陈玄烈的精力不能全部扑在这上面,比起武艺,他更看重兵法,每日闲下来,便与郭琪揣摩练兵之法,顺便交流兵法心得。 郭琪征战过契丹、党项、吐谷浑,经验极其丰富,讲起排兵布阵头头是道,很多细节都是兵书上没有的。 陈玄烈默记于心,这样的机会的并不多。 在两人的携手努力,南天垛逐渐走上正轨。 士卒每天打猎收获颇多,隔上一两日就能吃上一顿肉,每天肉汤少不了。 这年头山中野猪野羊野兔遍地走。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肉实在又腥又膻,尤其是野猪肉,还带着一股臊味,闻之欲呕,又缺少各种调料,陈玄烈实在难以下咽。 但其他人还能忍受。 这年头能吃上肉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膻不膻的。 能吃上肉,身体素质就跟上来。 寨中的老弱妇孺也没有闲着,每日在寨子周围采些野菜野果,在山溪中捕些鱼虾。 靠山吃山,山中能吃的东西极多。 不用各种苛捐杂税,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感觉差不多了,陈玄烈决定吃掉老嫚山的山贼。 这是附近最后一股稍大的势力,陈玄烈觊觎了很久。 南天垛两百多人的队伍,在这年头还不够别人塞牙缝的,至少混到一千人才算初具规模。 真正的精锐是战场上杀出来的。 “老嫚山那群人都是附近走投无路的百姓聚集而成,如今我们已经灭了川和岭,声势大振,不如先礼后兵,派人过去劝降。” 郭琪也算这片地上的地头蛇,对附近几股势力了如指掌。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最好。”陈玄烈没有反对,作两手准备,一面让后队队头赵敬祖带两人去劝降,一面整军备战,只要谈不成,立即抄刀子。 等了两天,没等到赵敬祖回来,却等到许州来人了。 来的还是亲叔父陈奉礼,带着七八个陈田两家的年轻后生,一见面就哭丧着脸,“五郎,大事不好,崔节度借接风洗尘设下鸿门宴,杀李可封及亲卫三十九人,什长以上军官全部缉拿下狱!我正好在城外办些私事,躲过了追捕……” 陈玄烈两眼一黑,全部缉拿下狱,就是说父亲陈奉先、叔父田克荣,以及周庠、田师侃、华洪、仇孝本、王劲锋等全被一网打尽了…… “朝廷不是赦免了我等么?”陈玄烈说了一句废话。 非但有赦免诏令,还有薛弘宗的求情信…… “崔节帅言只赦免军寻常士卒,不赦免作乱军头,队头以上皆斩,队头以下包括家眷在内,皆流放崖州!”陈奉礼嘴唇颤抖着。 这时代崖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气候湿热,瘴疠横行,北方人别说过去,能不能活着走到地方都是问题。 陈家田家要被连根拔起…… 崔安潜果然心狠手辣,当年他堂兄崔彦曾也是手段酷烈,最终逼反了八百徐州戍卒。 这种事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次,徐州牙兵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七军跋扈难制,银刀军率先作乱,名将王式率忠武、义成二军直扑徐州,屠杀银刀军,徐州得一时之安。 后庞勋之乱,这些徐州牙兵成了叛军主力。 “兄长!”一众年轻后生跪在陈玄烈面前,声泪俱下。 陈家田家没了,陈玄烈就只能当山贼了…… 第五十五章 托付 救人,整个忠武军有将近十一万人马,来硬的肯定不行。 不救,没了陈家,等于没了根基。 一想起自己多灾多难的父亲,陈玄烈就一阵无语,感觉他这辈子就没顺过,不是伤病,就是牢狱之灾,性命之忧。 叫什么名不好,偏要叫“奉先”,这名字命不硬的人真招架不住…… “姓崔的这是将我等往死路上逼!阿耶若被害了,我田师望今后跟朝廷不死不休!” 叫嚷声最大的是田克荣幼子田师望,年仅十五。 庞勋之乱时,他的两个兄长随忠武军出征,血战而死。 “姓崔的好威名,分明是拿我们的血祭旗。”堂弟陈玄进忿忿不平。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请兄长率我等杀回许州,救回家中长辈!”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陈玄烈被这八个字惊醒,回想起那一日分别,他在山路上伫立眺望,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 这么多年,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一路走到现在,一直是他在为自己遮风挡雨,其中艰辛自不必多言, 理智上,许州是龙潭虎穴,陈奉先、田克荣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陈玄烈安心留在南天垛发展,然后投奔黄巢是最佳选择。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被羁押的不止陈奉先一人,还有很多与自己亲近的人。 对敌人,陈玄烈没有丝毫怜悯。 但自己最亲之人,陈玄烈无法弃之不顾。 “都住口!”陈玄烈吼了一声。 堂中乱糟糟的声音戛然而止。 “先说说你们可有良策?”陈玄烈现在脑子很乱,需要听到有用的建议。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阵儿,陈奉礼道:“陈田两家上千口人,加上姻亲乡邻,足有三四千之多,不如揭竿而起,响应王仙芝、黄巢,引其攻打许州!” 郭琪急劝道:“寨主,万万不可……” 陈玄烈挥手打断他后面的话,“草贼大军在宋州与宋威鏖战,离许州甚远,中间还隔着陈州,远水解不了近渴,此策难以成功。” 王仙芝、黄巢这几年到处流窜,几乎围着忠武镇转了半個圈,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即便陈玄烈起兵,草军在短时间内也赶不过来。 就算赶过来,长社城中至少三万忠武大军,这可不是地方土团,而是世代从军的职业牙兵,而且崔安潜两年之前就开始整军备战,长社城中可谓兵精粮足。 王仙芝和黄巢磕破头也难以攻下,再说别人为何要为陈家攻打许州? “不、不潜回城中……劫持崔节帅或其家人……然后赎回……诸位长辈?”人群中有人怯生生道。 陈玄烈一愣,这活儿自己熟啊。 上次在邠州干过一次,手艺还算熟练,也算专业对口。 循声望去,却是陈奉礼之子陈玄濬,只比自己小一岁,因早产身子骨弱,看上去像个六七岁没长开的孩童,性格也比较怯懦,陈奉礼无奈,只能让他学文。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乡贡…… 以现在的形势,读书也没什么出息,比不上人家“门荫入仕”的捷径,人家黄巢当年也是屡试不中,后来开窍了,自己创业…… 陈玄濬这满肚子的坏水倒是挺合陈玄烈心意,“你等意下如何?” 其实这算是最可行之策。 “只要能救出长辈,在所不惜!”陈玄进和田师望带头拱手。 陈玄烈思索片刻后道:“何时行刑?” 陈奉礼道:“目今还在抓人、审案,应该还有些时日。” 陈玄烈稍稍放下心来,人没死就还有机会,“兵分两路,叔父率族中青壮赶紧将许州陈田两家召集起来,送到山寨来,能救多少是多少,我和梁七选些精干兄弟去长社城中打探消息,摸清崔安潜府邸、家眷。” “领命!”梁延寿和陈奉礼齐声道。 陈玄烈先让人带他们下去休息,养精蓄锐。 郭琪却留了下来,欲言又止,“崔节帅……非并非庸碌之人,深得人心,寨子此去……” “郭兄,玄烈能不去否?”陈玄烈坦诚的望着他。 不说陈奉先和田克荣,就是周庠、田师侃、华洪、仇孝本、王劲锋这些人都必须救。 还有那些流放的家眷,十个能有一个活着到崖州的就算不错了。 郭琪一叹:“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父有危难,儿无动于衷,与禽兽何异……” 缺什么补什么,大唐老李家父慈子孝,所以特别提倡孝道,太宗还亲自为《孝经》作注解,以身作则,在《帝范》中特别强调:奉先思孝,倾己勤劳以行德义。 这时代的人名里面,很多都带着孝、先、祖、嗣等字,以体现自己的忠孝…… 别人如何陈玄烈管不上,但父子这么多年的情义是真的,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还望郭兄日后多多照应一番陈田两家,让他们不至饿死即可。”陈玄烈朝郭琪叉手行礼。 顷盖如故,白头如新。 相处时日虽不多,却深知郭琪是个讲信用之人,托付给他,也算为陈田两家寻了一条后路。 郭琪一脸动容,“寨主这是何必?崔节帅虽好名节,亦通情达理之人,只因出征宋州在即,遂杀一儆百,震慑忠武牙兵,南天垛中有些余财,不如尽数使上去,寻个有分量之人说说情,虽不能免罪,或可保留性命。” 连薛弘宗的求情信都没用,还有谁的话管用? 即便管用,以陈玄烈的身份也巴结不上,心中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就是薛弘宗的信出了问题。 别看这老小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心眼极多,能爬到节度使高位上,早就人老成精了,深谙杀人不见血之道。 邠宁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稳如泰山,依旧当他的邠宁节度使,足见这厮不简单。 “郭兄好意心领了,倘若钱使上去,依旧无用,反而耽误救援时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许州非去不可。” 陈玄烈心意已决。 活着这么一个时代,谁人又能掌控自己的生死?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第五十六章 入城 梁延寿选了十四人,都是精干忠心之人。 这种玩命的勾当,忠心肯定排在首位,其次才是能力。 “为我家事,连累诸位了。”陈玄烈端起一碗酒,遥敬几人。 “愿为兄长效死!”众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将陶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若不死,当与诸位共富贵!”陈玄烈也只能画画大饼。 “上马!”梁延寿大声道。 众人翻身上马,十六骑风风火火向东而去。 比起关中、洛中,中原自然更为残破,草贼号称三十万大军,其中大部分都是裹挟而来的青壮,老弱妇孺的境遇可想而知。 尤其是汝州,初夏时节,本该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但入目所见,只有一片废墟,城池坍塌,村宅成了废墟,宛如鬼蜮。 田里长满了高高的蒿草,风吹过时,露出里面成片的枯骨。 野狗与秃鹫争食腐尸,就连汝水里面也臭不可闻,河水呈淡黑色,时而飘过一两具浮尸。 草贼大军虽然走了,但百姓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过。 顺着汝水进入许州地界,陈玄烈才感觉回到了人间。 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随时有农夫提着弓刀巡视,时刻提防来往的流民。 村寨修的宛如石堡,曲折蜿蜒,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骑兵太过显眼,陈玄烈只得弃了战马,扮成流民,跟着他们赶往长社。 崔安潜好名声,但也是一员干吏,在许州赈以公粥,吸引了附近不少流民前去。 “哎呀,崔节帅是个好官哩,这年头谁管我们死活?” “可不是,这公粥养活了宋、曹、汝、邓几万百姓!” 流民们一声声的夸赞着崔安潜的功绩。 谁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活下来,谁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走了四日,才赶到长社。 本以为会是人山人海的混乱景象,却不料一切井井有条,一片片的茅草屋顶被夏风轻轻掀起。 流民中的青壮还被召集起来,修建营垒、堑壕,翻修城池,还向城中运送木头石头,一看就是为大战准备的。 崔安潜虽出身士族,却并非无能之辈。 王仙芝闻其名而不敢入忠武镇,足见其能。 陈玄烈心头阴影更大了,与这样的人过招,真能顺利救出陈田两家的人么? “兄长,我先率三个兄弟入城打探一番。”梁延寿在身边低声道。 “不必了,许州我比你熟,一起进去。” 不过入城也是一件麻烦事,守卫会仔细盘问每一个人入城之人,若是带着兵器,更会引起守卫的警觉。 不得已,只能将刀剑盔甲刨個坑卖了,众人分散入城。 梁延寿几人入城还算容易,监门吏只是稍加询问。 但轮到陈玄烈时,监门吏却神色一变,“你从过军?” 从没从过军,气势都不一样,无论如何隐瞒,都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小人原是汝州土团,被草贼击败,无处可去,投许州讨口吃食,求条活路。” 监门吏三角眼闪来闪去,“我怎见你有些眼熟?汝州土团可没你身上杀气重。” 陈玄烈没想到第一关都这么难,自己也是许州人,还是牙兵,自然面熟,若不是去了三年多,早就被人认出来了。 “监门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你来城中做甚?”监门吏盯着陈玄烈,目光如刀子一般在脸上刮来刮去。 三个披着皮甲城门卫靠了过来,手按着刀柄。 “寻亲。”陈玄烈思索着要不要直接动手,但见到城头竖起的弓箭,也就打消了此念,身上没有盔甲兵器,又没有战马,动起手来必死无疑。 “亲眷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归仁坊,杜彦忠。”陈玄烈没有丝毫慌乱,淡定自若的一个死人的名讳报了出来。 身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就在此时,身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贼,有贼!” 就见几人惊慌逃窜,人群一阵混乱。 监门吏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手一指,三名城门卫追了上去。 “近日贼人颇多,尔等各自看好要紧物什,莫要被窃了。”监门吏对人群嚷嚷着,又冲陈玄烈甩甩手。 陈玄烈松了一口气,总算蒙混过关…… 忠武镇为天下大镇,乃朝廷在关东的压舱石,眼下草贼正肆虐周边,戒备自然无比森严。 步入城中,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许州自古便是中原重镇,还算保存了几分盛唐时的繁华,人影幢幢,车水马龙,仿佛换了人间一样。 就在陈玄烈愣神的功夫,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五郎别来无恙乎?” 陈玄烈一惊,望了过去,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你……怎么还没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邠州消失的李师泰! 但他在这个时候出现,陈玄烈有种不好的预感。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李师泰闻言不悦的皱了皱眉,“莫非五郎希望我死?” 陈玄烈赶紧换上一张笑脸,“岂敢岂敢,都是落难之人,少将军出现在此,定不是意外相遇?” 方才的几个贼人说不定就是他弄出的动静,故意分走监门吏的注意力。 无论如何,李师泰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此,肯定有些实力。 崔安潜的军令上说队头以上皆斩,李师泰是营指挥使,也在杀头的行列之中。 “偶然路过城门,恰巧遇上,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为伱引见几人,一同商议如何营救被羁押的亲眷。” 陈田两家被拿了,李家自然也跑不了。 别看李可封身为都将,在陈玄烈面前高高在上,但放在忠武军内,不过一不入流的下将而已。 想起当日返回许州时,李可封亲口说过,准备告老还乡,过太平日子,一转眼就人头落地了…… “少将军有令,玄烈岂敢不从。” “都是待罪之身,还谈什么少将军?你我一路人,痴长你几岁,可以兄长相称。”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原州时,利益不同,也就各怀鬼胎,但现在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家田家不好受,李家同样遭了大难。 崔安潜乃节度使,手握整个忠武镇的生杀大权,仅凭自己这点实力还真难办成事。 但有李师泰相助,成功几率大大增加。 李家的实力比陈田两家强,在忠武镇中认识的人也多一些。 李可封被杀,李师泰更仇大苦深,救人之心更为迫切。 “李兄!”陈玄烈爽快的唤了一声。 李师泰微一点头,在前带路,陈玄烈一行人分散跟随在后。 穿过几道坊墙,便来到一处小阁,几个衣衫暴露的女子在二楼卖弄风骚。 陈玄烈一愣,李师泰现在还有闲情雅致逛窑子?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差临门一脚,便跟着他进去。 几个女人迎了上来,被李师泰挥手推走,直步上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厢房,拉开门,里面坐着两人,各自搂着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人。 虽然穿着常服,但身上那股同类的杀伐之气掩饰不住。 陈玄烈还没说话,右边软榻上坐着的一人哈哈笑道:“这便是陈家五郎了?” 此人生的隆眉广额,龙睛虎视,颇有气势,不过脸上的笑容有些油腻猥琐,泄去了身上的几分气势。 陈玄烈叉手。 李师泰介绍道:“这位是王八兄,左军列校。” 这名字让陈玄烈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八兄笑着拱手,“舞阳王建,族中排行第八,五郎若不介意,以后唤一声八兄也可。” 王建! 陈玄烈心中一震,这可是大人物,不过现在还只是一个列校,又叫牙校,比都将低一级,与李师泰的营指挥使品级相当。 李师泰又指着旁边深沉汉子道:“韩建韩五郎,左军前营指挥使!” 陈玄烈连忙拱手,这位也是大人物,“见过五兄。” 韩建面无表情的点头示意,便继续狎玩怀中女人去了。 第五十七章 仗义 “既然都是许人,五郎有事就是我王八有事!”王建从女人怀里抽出手,拍在自己胸口上。 “多谢八兄!”陈玄烈回了一声。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大包大揽的,反而给人不太靠谱的感觉。 这是杀头的买卖,别人躲都躲不及,为何要急着掺和一脚? “邠州之事牵连甚广,非但你陈家、李家、田家,我王家也有人卷进去了,如此一番折腾,忠武军以后就不是我们许州人说了算。”王建端起一杯酒,灌进自己嘴中,然后喂给怀中女人。 那女人衣衫半解,露出大段白皙在外,格外的晃眼,还咯吱咯吱的笑着,朝陈玄烈抛了个媚眼。 这种场合这种气氛,让陈玄烈下半身不禁有些触动。 “还请八兄做主。”陈玄烈跟着李师泰一起坐下。 接着门就被推开,两个女人进来,分别钻入二人怀中。 陈玄烈还没动作,那女人就在身上乱摸起来。 唐代原本就开放,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都流连其中,留下不少风流诗篇,这年月女多男少,青楼生意越发火爆。 陈玄烈扫了一眼怀着女人,十八九岁,模样清丽,倒也是个可人儿。 “就看五郎有无胆量。”王建虽双手在女人身上摸索,但眼角余光却在打量着陈玄烈。 “只要能救出家父与族中长辈,在所不惜。”陈玄烈抽出手,行了個叉手礼。 “都出去!”一旁沉默不语的韩建低沉着嗓音道。 几个女人扭扭捏捏的走出门去,合上门扇的时候,女人还投来一个幽怨的眼神。 王建目光灼灼的盯着陈玄烈,低声道:“劫狱!” 陈玄烈反而心头一松,这难度比劫持节度使家眷低了不少。 李师泰道:“狱中有我们的人,可以里应外合,五郎大可放心。” 没说这句话,陈玄烈还觉得无所谓,一说“大可放心”,陈玄烈反而不放心起来。 其一,他们有这个实力,为何不自己上? 其二,今日这个局像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真像他说的这么容易,何必等着自己?李师泰自己就可以上了。 见陈玄烈沉吟,便都没有说话,气氛不知不觉有些紧绷起来。 “在下只有十余人,只怕人手不够,而且没有盔甲和武器……”陈玄烈寻了个借口。 “只要五郎点头,这些都不是问题。”王建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事成之后,如何逃生?”陈玄烈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劫狱不难,难的是如何逃出城去。 忠武军不是吃干饭的,骑兵、斥候应有尽有。 “此乃小事尔,你等可先在城中躲藏数日,待风头过后,再出城不迟。”王建眯着眼笑了起来。 如此一来,自己的生死等于捏在他手上。 关键自己跟他并不熟。 三年半前在许州没听过他这号人物。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八兄援手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哈哈哈,此事就这么说定了。”王建拉开扇门,冲外面嚷嚷,“快来伺候。” 几个女人娇笑着回来,扑进四人怀中。 初夏时节,本就穿的不多,这几个女人身上更是单薄,在酒的助兴下,身体越发膨胀。 不过王建和李师泰心思不明,弄不好劫狱就是个坑,陈奉先田克荣还羁押在牢狱之中,陈玄烈暂时没有这个心情。 恰巧这时候梁延寿在门外低声道:“兄长,有故人来见。” 王建笑道:“五郎的故人就是我王八的故人,何必见外?” 李师泰帮腔道:“对对对,都是许州乡邻,一同聚聚也无妨。” 一旁扑在女人身上的韩建也抬起头来。 这么一弄,倒让陈玄烈不太好拒绝。 门外传来陈奉礼略显苍老的声音,“某年纪大了,就不搅扰诸位的雅兴。” 王建望了一眼李师泰,李师泰微一点头,“原来是陈九叔。” 陈玄烈起身,那女人还挂在身上,在耳边娇喘一声,“哎呀,郎君休走嘛……” “娘子莫急,他日再来拜会。”陈玄烈端起案上的酒朝王建举起。 “那可就说定了,我等改日再会。”王建也举起酒豪爽的一饮而尽。 出了门,陈奉礼一言不发。 直到走出坊外,回头见没人,才低声道:“此人诨号贼王八,早年以杀牛偷驴、贩卖私盐为业,后从军,投杨监军麾下,这几年在军中颇吃得开。” 这年头贩卖私盐的都是狠人。 “杨监军?”陈玄烈离开许州三年半,早已物是人非。 陈玄礼道:“忠武军监军使杨复光。” “原来是他……”陈玄烈心中一动。 唐朝的宦官并非都是祸国殃民之辈。 王建背后是杨复光,劫狱不是小事,难道背后有杨复光的参与? 陈玄烈一阵头大,此番入城只是救人而已,没想到事情越弄越复杂。 不过复杂也在情理之中,一千多人的忠武戍卒里面,就分成了各种派系,勾心斗角,何况这么大一个忠武镇?更不用整个大唐斗的乌烟瘴气。 这时堂弟陈玄濬忽然插了一句,“兄长可知两年前……田令孜欲令其兄陈敬瑄为忠武军兵马使,被崔节帅拒绝,田令孜自此与崔节帅不和。” 兵马使等于掌握了忠武军的兵权,崔安潜这个节度使等于被架空了。 这情形跟邠宁差不多,薛弘宗为节度使,但邠宁的大权都在兵马使罗元杲手上。 唐朝的太监果然都是做大事之人…… “还有这事?”陈玄烈天天在西北杀人放火,还真不知道这些破事,“但这跟如今形势有何关联?” 陈玄濬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圈,“田令孜、杨复光皆阉党中人,崔节帅与郑相公乃士族清流……” “你怎知道这么多?”陈玄烈惊讶的望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堂弟。 “小弟……不能从军,屡试不第,只能多听些闲话、做些闲事。”陈玄濬脸上浮起淡淡的伤感。 文路子比武路子难走多了。 陈家早已没落,加上他长得像个侏儒一般,能考中才是怪事。 陈玄烈想起一个故事来,大才子罗隐也是屡试不中,便投诗给宰相郑畋,郑畋之女读罗隐诗,惊为天人,遂心生爱慕之意,后罗隐拜见郑畋,郑畋让女儿在帘外窥探,一见罗隐相貌奇丑无比,连忙退却,庶族出身的罗隐从此被大唐拒之门外。 自己这堂弟长成这副鬼样子,能考上才是怪事。 第五十八章 绝境 王建是杨复光的人,杨复光是田令孜的人,而田令孜与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不和。 这里面的水就太深了。 一旦卷入其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陈玄烈清理了一下思路,不能这么被王建李师泰牵着鼻子走,至少要弄清其中的门道,“叔父带人去打探牢狱何人看管,梁七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盯紧王建和李师泰,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领命!”二人领着两路人马各自离去。 陈玄烈与剩下的人跟着陈玄濬在城中寻地方落脚。 陈家田家世代生于斯长于斯,本身就是地头蛇,即便如今处境不妙,手上还是有些实力。 落脚之地在城南最破落的福安坊,过往的闲杂人少,方便藏身。 到了半夜,梁延寿潜回禀报,“三人玩乐一番后,一同去了监军府,半个时辰后方才出来,王韩二人回军营休息去了,李师泰宿于客栈之中。” 陈玄烈眉头一皱,此事果然跟杨复光有关。 宦官跟士族之间的南衙北司之争贯穿了整个中晚唐。 崔安潜拒绝陈敬瑄为忠武军兵马使,等于站在整個宦官集团的对立面。 “你说王建李师泰为何助我?”陈玄烈揉了揉额头,感觉这种勾心斗角比战场上厮杀还要耗费精力。 梁延寿道:“小弟愚钝,不过这几人必然没安好心,否则不会如此鬼鬼祟祟,兄长当多多防范才是。” “你说的不错。”陈玄烈点点头。 当初在原州时,就跟李师泰不对付。 正商议的时候,陈奉礼回来了,一脸兴奋,“五郎,大事可成,大狱防备甚是松懈,我潜进去见到了你父,怕惊扰狱卒方才退了回来!” 陈玄烈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奉礼,眼下多事之秋,进个城都这么难,进牢狱却如此轻松,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崔安潜不太像是一个疏于防范之人。 那么结果只有一个,牢狱是陷阱,谁踩进去谁就死! 王建和李师泰知道,所以他们不敢去,让自己送死。 这年头的人心坏透了,老乡专坑老乡…… “叔父回来时,可曾有人跟踪?” “应该没有,我在外潜伏一个多时辰,确定无人跟踪后方才回来。” “牢狱去不得了。”陈玄烈反而轻松了不少,可以确定王建李师泰不怀好意。 “如何去不得?”陈奉礼话一说出口,顿时就明白过来,“里面有埋伏!应是如此,我就说为何如此轻易就进去了,连个暗哨都没有。” 陈玄烈道:“还是按原定计划行事,劫持崔安潜或其家眷。” “兄长为何不声东击西?大狱是陷阱,可派些人佯攻,引蛇出洞,一窥其究竟。”陈玄濬不知道从何处钻了出来。 “妙计。”陈玄烈不由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堂弟重视起来。 老天爷果然还是公平的,身体不好使,脑子却灵光。 第二日,陈田两家,加上仇、周、王几家的得力之人也寻了过来,还带来了刀剑。 甲胄一副都没有,弩机更没有。 “近日流民增多,看管极严,盔甲兵器都运不来,只能凑出这些。”田师望面带愧色。 有无甲胄,相差极大,披甲者一人能战三四人。 崔安潜身边的护卫,不用想,肯定穿着精良盔甲。 陈玄烈望了一眼院中的三十多号人,全加起来,只怕也不是四五名甲士的对手。 只能指望王建能弄些上乘货色。 到了下午,李师泰竟然带着几号人一车东西自己找上门了。 陈玄烈心中一惊,看样子自己被他们盯死了,没逃过他们的耳目…… 扫了一眼身边的陈奉礼,他也一脸的惊讶。 “五郎只管放心去,出了里面有人接应,我与八哥在外支援。”李师泰一副吃定了你们的架势。 陈玄烈知道对方是在示威,心中暗骂,你他娘的怎地不去?不过脸上还是挂着感动之色,“王八兄仗义,我陈家铭记在心,若脱得此难,以后但有差遣,上刀山下火海,我陈玄烈绝不皱一下眉毛!” “五郎言重了,八兄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当互相照应才是!”李师泰一挥手,一木车的物什被倒了出来。 只是一些残破的皮甲、木甲,刀剑还都是生锈了的。 王建嘴上说的豪爽,做事却抠抠搜搜的。 “一家人!”陈玄烈心中暗骂。 “未免夜长梦多,五郎还是早些动手为妙!”看他的架势,似乎对王建死心塌地。 “三日之后如何?”陈玄烈盯着他的眼睛。 “三日只怕有些拖沓,不如明夜就动手如何?”李师泰一脸严肃表情。 亲叔父李可封被杀,却未见他有多伤心。 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夜长梦多,跟他们交道打多了,容易露出马脚,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再则,许州终究也是崔安潜的地盘,万一被人察觉,就鸡飞蛋打,什么机会都没了。 先下手为强! “那就明夜动手。”陈玄烈点头。 “五郎勿必当心!”李师泰走时还假惺惺的关心了一下。 望着他走出院子,陈奉礼啐了一口,“呸,这是巴不得我等早死!” 陈玄濬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凭这些兵器盔甲,难以攻破节度使牙府,兄长……” 陈玄烈扫了一眼地上的烂货,又看看周围人期待的眼神,“须另想他法。” 陈玄濬道:“崔节帅号令精明,军中盔甲军械严加管理,只怕弄不到铁甲和弩机。” 陈玄烈踱了几步,感觉自己现在陷入了绝境,如果不动手,王建李师泰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现在逃出城无功而返? 陈玄烈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而且想逃也不是那么容易。 一入城就被李师泰盯上了,现在他又找上门来…… 思来想去,索性心中一横,“盔甲弩机弄不到就不弄了,我等是劫持,而非强攻,明日我一人前去,声称有要事拜见崔节帅,见了他的人,再相机行事!” 有机会便直接挟持,实在不行便将王建李师泰供出来,自己死也要将他们拉下水同归于尽,谁他娘的也别想好过! “兄长……”陈田两家人一脸感动之色。 他们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这年头想要爬上去,要么给人当孙子,要么凭借着亲眷宗族杀出一条血路。 “你等这几日分散潜出城,投奔南天垛,隐居山林。” “此行如此凶险,岂能兄长一人前去,小弟愿同往!”田师望叉手道。 陈玄烈眼睛一亮,这人倒有田克荣的几分豪勇。 “小弟亦愿同往!”陈玄进也站了出来。 “此去九死一生,伱等可曾想好?” “愿往!”二人齐声道。 陈奉礼道:“五郎带上他们路上有个照应。” 陈玄烈一愣,感觉他这话说的不太吉利…… 第五十九章 内鬼 崔安潜身边必然护卫重重,刀剑目标太大,根本近不了身。 陈玄烈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把匕首。 陈玄进与田师望各揣了一把短刀,换了一身流民的破衣烂衫,三人一大早就直奔节度使牙府而去。 路上总感觉有人跟着,一回头,人群熙熙攘攘,分辨不出谁是跟踪者。 每个私盐贩子身边都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王建肯定也是如此,加上韩建和李师泰,手上掌握的势力比自己强太多。 韩家在魏晋时也是颍川大族之一。 “哎哟,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钱袋?”一身穿皂白圆领袍的汉子在街道中间破口大骂,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围观。 许州吸收了数万流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陈玄烈入城时也遇上了贼人偷窃闹事,监门吏才放他入城。 一个人心思乱的年代,牛鬼蛇神必然泛滥成灾。 三人无暇多顾,匆匆赶路,到了节度使牙府,不由整個人愣住了。 只见牙府前跪着一排人,有戴着抹额的军士,有穿儒袍的文人,一排甲士提着斩马大刀立在身后,牙府两厢还有二十多名弓弩手。 台阶之下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连周围树上、墙上都挤满了人。 陈玄烈抬头望了望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感觉自从回返许州后就诸事不顺。 节度使牙府防备如此森严,还怎么劫持? “你挤个鸟!”陈玄烈正火大的时候,几人从身边钻来钻去的,不禁破口大骂。 “哟,这位壮士原谅则个,小老儿一时心急。”老头儿满脸皱皮仿佛哈巴狗一样,一脸苦相。 “滚远些!”天热人多,陈玄烈不禁有些烦躁。 咚咚咚…… 牙府前的登闻鼓敲了起来,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起来。 府中数人簇拥着一人出门,此人身穿深紫圆领袍,腰缠金玉带,右腰上悬着金鱼袋。 整个忠武镇能穿紫衣配金鱼袋者,只能是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 陈玄烈仔细打量此人,就像猎人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 不愧是大唐顶级门阀出身,相貌堂堂,虽一身富贵,却面若寒霜,两眼带着一股杀气。 “尔等受朝廷重托,享百姓供奉,却贪赃枉法,欺男霸女,强夺民宅民田,治罪否?”说话声音不大,但气势十足。 跪着的人磕头如捣蒜,“节帅饶命,我等再也不敢了。” “饶命?你等作奸犯科之时,可曾想过饶过那些被欺压之人?草贼猖獗至斯,关东人心尽去,皆因尔等,今罪状确凿,按军法,斩!” 一个杀气腾腾的“斩”字响彻全场。 后排的甲士双手扬起斩马大刀,奋力挥下,寒光一闪,一团血雾在牙府前爆开。 十几个人头顺着台阶缓缓滚下。 “好!”周围围观之人也不顾是非对错,纷纷欢呼起来。 “崔节帅真敢杀啊……” “朝廷若多几个如崔节帅这般好官,大唐江山岂会到今日地步?” 周围议论纷纷,可见崔安潜在百姓心目中的名声不错。 陈玄烈以前听郭琪说过,崔安潜好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虽说多少有些表演成分,但至少他还愿意争取人心,这年头很多高高在上的人都懒得向下望一眼。 这么多甲士在场,挟持崔安潜已不可为,陈玄烈准备回去再等时机。 刚一转身,就被一人拦住,“五郎何怯也?” 周围七八名大汉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目光锐利如刀,看他们的身板和气势,明显就是老卒。 “你是何人?”陈玄烈盯着这人,一对三角眼中冒着寒光,暗自寻思没见过此人。 “五郎若是愿意动手,我等愿助一臂之力!“三角眼笑道。 这句话一出口,令陈玄烈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甚至还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几乎完全陷入被动之中。 王建真有这么厉害?他只是一个列校,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们究竟是何人?”陈玄烈如芒在背,感觉自己就是一颗棋子,被人随意操控着,无论怎么走,都逃不开别人的控制。 “我等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助阁下一臂之力!”对方眼中已经冒起了杀意。 几人不知不觉间散开,堵住了陈玄烈三人所有的后退路径。 其中四人还扬了扬手中的一个包袱,露出里面发着寒光的箭头,竟是一把小型的弩机。 陈玄烈额头渗出冷汗,许州是龙潭虎穴,自己早已深陷绝境而不自知。 “我偏不信你等敢动手!”田师望跃跃欲试。 陈玄烈一把按住了他,如果对方手中没有弩还能搏一把,现在这种环境,对方人多势众,早有准备,根本没任何机会。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何自己的一举一动对方这么清楚? 陈玄烈仔细思索着,回想着从入城开始的一切细节。 越想越是心中发寒,结论只有一个,陈田两家有内鬼! 也就是说,陈田两家有人暗中投靠了王建背后的人…… 不然无法解释自己一入城,就被李师泰盯上了。而今日自己刚动身,对方就找上门来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么这个内鬼是谁? 陈玄烈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如果没猜错,佯攻大狱引蛇出洞之策也早被对方识破了。 “哦?诸位知晓在下要做什么?”事到如今,惊慌失措没有用,只有镇定下来,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无论足下要做什么,我等都会出手相助。”那人嘴角挂着一抹冷笑。 仿佛猫儿在逗弄老鼠。 越是危险的时候,陈玄烈反而头脑越发清晰,好歹前世也玩过办公室政治,勾心斗角了十几年,虽不算高手,但也算略有心得。 堂弟崔玄濬说过,阉党想谋夺忠武军的兵权,被崔安潜阻拦才没有得逞。 那么……只要除掉崔安潜,忠武军的大权才会落入他们手中…… 到时候上面追查下来,可以推到陈家头上,而且自己有前科,桀骜不驯,正好当替死鬼,牙兵作乱,杀节度使崔安潜,不关他们阉党之事…… 第六十章 生死 陈玄烈万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秉旗,竟然会卷入朝廷内斗之中。 这便是一个小人物的悲剧,别人动动手指头就能压死你。 之前杀了田令孜的义子,又击败其心腹罗元杲占据邠州,田令孜岂会善罢甘休? 大唐每个权宦都是精于内斗之人。 连皇帝都是他们手中玩物,随意废立,十几万神策军成了他们的忠犬,出将入相,封郡王封国公…… 自己嘎了一個刺史,但人家嘎了好几个皇帝。 甘露之变中,大宦官仇士良一天杀了六百多朝臣,再株连一千多人…… 陈玄烈的求生欲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即便是蝼蚁也要活下去,现在不是救援被羁押的长辈,而是自己如何脱身。 “那就多谢诸位了,待我靠近崔节帅之后再行事。”陈玄烈咧嘴一笑,拉着陈玄进、田师望向前挤。 那几人跟在身后,人群之中还有更多的人一起动了起来。 不是腰悬长物,就是手中提着一个包裹。 对方果然处心积虑。 “今朝廷任我为诸道行营都统,统帅关东各道人马合力剿贼,忠武素来忠勇,岂能不为朝廷效死乎……”崔安潜慷慨激昂的说着话。 在场之人皆安静的听着他发言。 “你二人退下。”陈玄烈低声道。 “兄长何弃我等?”田师望一脸讶然之色。 “退下!”陈玄烈也不废话,将二人推入人群之中,给他们一条活路,然后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身在局中,唯一的希望便是奋力一搏,死中求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陈玄烈脑海快速转动着,这种形势下,想要活命只有一条路走! “启禀节帅,在下有要事禀报!”陈玄烈大喝一声。 现场原本就安静,这一声无疑于一道惊雷轰在节度使牙府前。 崔安潜的声音戛然而止,冷冽的眼神投了过来。 与此同时,身边的甲士将他护在中间。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划开界限,就连那些人也隐没在人群之中。 “此人分明是刺客,来人,速速拿下!”旁边的一名牙将拔刀立于前,身上的明光甲在夏日下熠熠生辉。 两名甲士当即提着斩马刀过来,完全不给陈玄烈说话的机会。 “且慢,先搜身,有利器则是刺客,立斩之!”崔安潜冷冷道。 陈玄烈心中一沉,自己后腰上可是藏着一把匕首,若是搜出来,跳进黄河也说不清。 回头望了一眼方才几人,都隐没在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两名甲士越来越近。 如果身上也有盔甲,陈玄烈自忖有一战之力,但现在手上只有一把匕首。 陈玄烈全身绷紧,准备奋力一搏。 但牙府两厢的弓弩手弯弓搭箭,陈玄烈动都不敢动…… 这种情形下,只怕吕奉先来了也是必死。 “节帅听在下一言,有要事禀报!”陈玄烈只能寄希望崔安潜能让自己靠上去。 但他却一动不动。 说话之间,两名甲士伸手按住肩膀。 陈玄烈心中一沉,暗道完了…… 只要搜出匕首,就是一千张嘴都说不清。 甲士在身上搜索起来,“秉节帅,未发现兵器。” 陈玄烈一愣,这怎么可能,自己出门时,明明带着匕首,入场时还检查了一番。 忽然想到那个满脸皱皮的老头儿,莫不是被他偷走了? 来的路上还见到有人东西被窃…… 陈玄烈因祸得福,看来老天爷还是给了自己一条活路。 “你有何事禀报?”崔安潜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严肃。 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条,陈玄烈心中一横,叉手道:“有刺客欲谋害节帅!” 人群一阵喧哗,但潜伏着的刺客并没有动手。 一排排甲士的簇拥下,根本没有机会。 崔安潜负手站在甲士后面,上下打量陈玄烈,面无表情道:“你是何人?” 淡定的模样仿佛早就知道一般,陈玄烈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但今日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陈田两家也会一起陪葬。 刚要和盘托出,忽见崔安潜身边站着一面白无须之人道:“你如何知晓有人欲谋害节帅?” 声音尖细,分明是个宦官,身上也穿着一件绯色圆领袍,腰缠玉带。 见周围人对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不难猜出此人就是忠武监军杨复光。 陈玄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空口白牙,将王建、韩建、李师泰供出来又能如何?没有确凿证据,一个小人物的话谁会相信? 对方只要将自己的身份查出,就更说不清了。 一时之间左右为难起来。 小人物在任何时代做任何事都千难万难…… “快说!”旁边的几员牙将拔刀在手。 崔安潜也目光不善起来。 生死一线,各种压力排山倒海而来,陈玄烈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在下忠武军士陈玄烈,父陈奉先,随都将李可封一起戍守原州!今生父犯下死罪,情知难免,特来自首,求节帅饶家父一命,玄烈愿代父而死!” 崔安潜好名,那自己就给他名。 一个愿意代父而死之人,崔安潜如果直接杀了,会留下恶名,反之,如果放了自己,就留下了一段佳话,崔安潜也留了一个美名。 自己的身份迟早会查出来,不如先将一军,直接抖出来。 此行目的是活命、救人,而不是卷入朝廷大佬的冲突之中。 另一方面,田令孜要弄死自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崔安潜有可能放过自己…… 瞬息之间,陈玄烈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 这是押上了一切上赌桌,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陈玄烈绝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周围一切变得非常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抬起头来!”崔安潜并未表态。 陈玄烈抬起头,望着崔安潜。 “你方才说有刺客,刺客何在?”崔安潜说话完全不走寻常路。 “就在人群之中,节帅可一一搜查,定有所获!”陈玄烈也豁出去了。 崔安潜扫了一眼人群,眼角余光从身边杨复光脸上快速划过,“今日到此为止,不可伤了百姓,让他们退去!” “领命!”几个牙将站了出来,率领士卒驱赶百姓。 百姓还想着吃瓜看热闹,不愿意走,直到被甲士驱赶才不情不愿的走了。 人群之中,陈玄烈望见那双三角眼,正闪着寒光,裹挟在人群中渐渐走远。 “伱好大的胆子!”崔安潜沉声道。 陈玄烈不知道他说的是邠州,还是现在。 但他没有立即让人砍了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在。 “此子虽然桀骜,然则愿意代父而死,孝心可嘉。”旁边的杨复光忽然说起情来。 但这句话也让陈玄烈头皮发麻。 崔安潜眼神变幻不定,脸上杀机时聚时散。 旁边一身穿明光甲的将领道:“此子状貌雄武,当颇有武力,且孝心可鉴,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下诏赦免前罪,不如调入末将麾下,迎击草贼,若有功,则恕其前罪,若无功,再处斩不迟。” 陈玄烈抬眼望去,这人五十左右,气度不凡,绝非寻常将领。 以前在忠武军中并没见过他。 世事蹉跎,三年半的时间,很多人和事早就变了。 “你可敢一战否?”崔安潜目光灼灼。 去年以来,王仙芝黄巢连败唐军,转战各地,实力越来越强,今年又转攻宋州,将招讨使宋威围困在宋州,三次击败唐军,形势岌岌可危。 “陈家世代为大唐征战,小人岂敢不效命乎!”陈玄烈心中松了一口气。 中原战场虽然残酷,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崔安潜没被这两句话忽悠住,冷声道:“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姑且饶你一命,今日起,狱中待罪之人皆放出,编为踏白军,不破贼军,举族皆斩!” 陈玄烈心中一突,围攻宋州的草贼大军有几万,而且士气正旺,牢狱之中所有人加起来能有多少? 踏白军其实就是先锋,这分明是让自己这一群人上去当炮灰…… 第六十一章 捉鬼 回到福安坊,佯攻之计果然无效,李师泰、韩建、王建三人都没露面。 梁延寿心细如发,见情形不对,半路退了回来。 “昨夜谁出去过?”陈玄烈扫视众人。 “五郎这是何意?”陈奉礼讶然。 陈玄濬道:“兄长怀疑我等之中有细作?” “我们每一步,王建都提前知晓,肯定有人事先泄露,我再说一句,念在同宗的份上,只要站出来,我放你走,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互不妨碍。” 院中挤满了三十多号人,都面面相觑。 “五郎莫要血口喷人。” “对呀,兄长,我等长辈还在牢狱之中,岂会做下这等事?” 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会不会弄错了?”陈奉礼过来说情。 陈玄烈将前前后后又揣摩了一番,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 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神,只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会出错,再给一次机会,你站出来,我可以保证你活着出去。” 众人还是无动于衷。 陈玄烈关上大门,陈奉礼、陈玄进、陈玄濬、田师望四人首先被排除,这四人昨夜跟自己待在一起,也没有出卖自己必要。 从南天垛带回的几人也没问题,他们是第一次入城,王建没时间收买他们。 问题出在剩下的二十一人身上。 虽然在场之人不是姓陈便是姓田,但一门兄弟都分亲疏远近,更别提一个宗族。 陈玄烈弄来一桶清水,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填了些灰色的粉末,“这是迷药,人只要喝下去就如同醉酒,失去心智,什么话都能套出来,现在每人喝一口,我一个一個审问。” 众人有些迟疑。 陈奉礼第一个拿起木瓢舀了一瓢起来,灌进嘴中,陈玄烈将他带进屋舍中问话。 “五郎,你这药不会吃死人吧?”陈奉礼在外面大义凛然,进屋后满脸担忧之色。 陈玄烈笑道:“叔父大可放心。” 仓促之间哪里去弄迷药?不过是随意在地上抓的一把土灰。 等了片刻,陈奉礼没有任何不妥。 陈玄烈拿出梁延寿提前准备的酒,往他身上洒了些,弄的一身酒气。 “叔父可以出去了。” “这就完了?伱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叔父待会儿便知,出去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唔……”陈奉礼虽大惑不解,但还是忠实执行军令。 陈玄烈接着审问。 前面几人都满脸疑惑,但问什么说什么,一脸坦然之色。 出去时往身上洒了些酒,叮嘱不得与人交谈,不得泄露一个字,还让梁延寿盯着他们,审到第九人时,效果就出来了。 这人一进门就一副醉晕晕的样子,陈玄烈心中暗笑,装的还挺像,也不戳破,默默记下此人,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在往后,又有两人被查了出来。 都是一入门就醉晕晕的,问什么话都答非所问,装的比真的还真。 不过这只能证明三人心虚,而不能证明他们就是内鬼。 让陈奉礼带人去三人家里搜查。 两个时辰后,陈奉礼铁青着脸回来。 陈玄烈一看他神色就知道有收获,将所有人聚集过来,“陈宗实、田裕、陈归山你三人还有何话说?” “五郎,你这是……”陈宗实两眼迷茫,还在装醉。 陈玄烈朝梁延寿使了个眼色,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能熬的住千刀万剐!”陈玄烈直接抄起刀。 “五郎且慢,我……我昨夜去丰宁坊私会王寡妇了……” 田裕主动站出来,“我昨夜赌瘾犯了,耍钱去了,不敢告知五郎……” 还有一个陈归山叉手道:“老母病重,不放心,回家了一次,五郎原谅则个……” “为何刚才问的时候尔等不说?”陈玄烈盯着三人。 无一人敢与之对视,都避开了目光,“方才喝了迷魂水,神志不清……” 其他人也看出端倪了,怒目盯着三人。 陈玄烈仰天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迷魂水,分明是尔等被人迷了魂魄!” 计策虽然简单,但实用,心中坦荡之人绝不会中计。 陈奉礼直接六锭金子扔在地上,喝问道:“这些从何处得来?” 普通人家里能攒下十几缗钱,就算大户了,这三人倒好,家里直接搜出了几锭金子,在此之前,他们都穷的揭不开锅。 六锭金子正好一人两锭,大概十两上下,金子上还有统一的官印。 陈玄烈扫了陈奉礼一眼,这叔父也是个能做事的干练人。 “五郎,我一时糊……” 话没说完,便见寒光一闪,喉咙上逐渐显现一条红线,接着喷出一团血雾,人倒了下去。 陈玄烈提刀走向第二人,不由分说,横刀直接斩落。 第三人倒也硬气,捡起地上的石块扑了上来,“乃翁给你拼了!” 狗急跳墙,倒也疯狂。 陈玄烈快步迎了上去,一刀劈下,斩掉他双臂。 人疼的在地上打滚,哀嚎震天。 陈玄烈摸了摸带血的刀锋,刀刃崩出一个缺口,不过并不妨碍取他性命,提着刀朝地上的人扎下去…… 不到十个呼吸,地上躺着三具尸体。 在场之人脸上神色无不骇然,但陈玄烈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方才给了他们两次机会,没一人珍惜。 内鬼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危险,不除掉他们,陈玄烈寝食难安。 “哎呀,何必杀了他们,为何不拷问一番?”陈奉礼有些埋怨。 “那些人不会留下把柄。”陈玄烈抖落刀上的鲜血。 即便问出些东西又能如何?去找王建李师泰当面对质,还是去找杨复光田令孜说理,或者让崔安潜主持公道? 这世道,只有弱者才整日渴望着上面施舍下来的一点公道。 强者顺应规则,用他们的方式让他们无路可走。 陈玄烈望着众人道:“非玄烈无情,而是陈家田家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下狠手,诸位若是信的过我,今后刀山火海一起闯,若是不信,就请自便。” 不是一条心,再多的人也只会是乌合之众。 话刚说完,当场就有六人离开了,要走的人终究会走。 还好,大部分还是留下了。 “现在还请诸位跟我去牢狱接人。”陈玄烈没有废话。 第六十二章 收心 “五郎!”当着上千号人的面,陈奉先老泪纵横。 陈玄烈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无论如何终究是救出了他们。 过程虽然惊险,但从结果看还算不错。 “阿耶身体如何?”陈玄烈关切的上去查看,身上一条条的鞭痕,明显受过拷打的。 “不碍事,都是些皮外伤。”陈奉先这么大一人,还在抹眼泪。 陈玄烈又望向田克荣,“田叔如何?” 田克荣道:“还好崔节帅没有下死手,都是一些皮外伤。” 陈玄烈心中一动,没下死手,就说明崔安潜并没想弄死他们……也许没有自己唱的这出戏,这些人最终还是会被赦免,重新走向战场。 使功不如使过。 不过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想。 陈玄烈越发觉得无法摸透崔安潜的心思,今日明明能抓住刺客,然后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之人,他却轻轻放下了…… “多谢五郎舍命相救!”华洪、魏弘夫、张勍三人一脸感激之色。 城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早就传开了。 这对陈玄烈而言自然是好事,做好事一定要留名,“我等既是袍泽,又是乡党,玄烈岂能见死不救?” “从今往后,五郎但有差遣,直接吩咐一声即可,刀山火海,我张勍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得好死!”张勍面相凶恶,却恩怨分明。 “张兄何出此言?要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一起去!”陈玄烈心中大为欢喜,这群人虽不出名,却也是战场上的佼佼者。 “爽快!”张勍仰天大笑。 “多谢五郎!”周围人全都行着叉手礼。 “今后我等都是一家人!”陈玄烈还着礼。 华洪道:“今日之后,五郎待父而死,孝心可鉴日月,义薄云天,以后就是咱忠武军的名人!” 现在名声、人心、威望都有了,只差军功。 陈玄烈暗忖不枉自己拿命去赌了一场,“死罪虽免,活罪难逃,诸位不可掉以轻心,如今宋州危急,崔节度令我等为踏白先锋,还要跟草贼血战一场!” “这有何难?我等还怕厮杀么?”张勍不忧反喜。 “这分明是崔节度给我等赎罪的机会!”田克荣笑道。 其他人也一脸轻松。 陈玄烈暗自摇头,果然都是一群嗜血的武夫,闻战而喜。 “却不知何人为踏白将?”周庠目光闪动。 陈玄烈一摸后脑勺,光顾着高兴去了,没理会这茬儿。 不过忠武军的牙将都本事过硬,谁来都是一样。 寒暄完了,众人欢欢喜喜的回到军营。 陈玄烈也不用回福安坊。 路上,梁延寿寻了个机会靠了过来,“兄长,南天垛的兄弟要不要一起调回许州?” 好歹南天垛有几百号人,也算一股势力。 陈玄烈思索一番后道:“南天垛是个好去处,弃之可惜,你带人回去,协助郭琪吞并周围山寨,将南天垛做大做强。” 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山贼这個行业的发展前景不比牙兵差,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 多门手艺多条路,一明一暗,一正一奇,多元化发展总是没错的。 “属下知晓了!”梁延寿悄摸摸的退下了。 旁边的陈奉先瞥了一眼,但没多说什么。 田克荣、周庠也全都当没听到一样。 到了军营,士卒们按照编制各自回帐。 牙府还送来了酒肉,营中一片欢腾。 崔安潜虽然严厉,但人还算不错,陈玄烈暗忖自己得罪了田令孜一党,这一次虽然机缘巧合逃过了一劫,但田令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以后只能向崔安潜靠拢这一条路可走。 这年头没靠山,随时会被别人踩死…… 自己的父亲就是最好的教训,哼哧哼哧杀了二十多年,现如今也不过是个队头。 王建三年前还是私盐贩子、偷驴贼的贼王八,靠上杨复光后,一跃成为列校。 当然,他本身就是个牛人,受到杨复光的赏识也在情理之中。 陈玄烈在营中照料陈奉先、田克荣,为他们擦洗身体,上药,包扎,无微不至。 田克荣却一巴掌拍翻木盆,“你这蠢物,我二人还死不了,趁热打铁,还不快去跟其他人多亲近亲近?” 姜还是老的辣。 现在踏白将还没下来,正是趁热打铁趁虚而入的时候。 只要笼络住军心,谁是都将没关系,铁打牙兵,流水的都将。 牙将的权力来自于牙兵。 陈玄烈转身就走,却被陈奉先叫住,“等等,你这么空着手,如何笼络他人?陈田两家这么多年还有些家当,全部拿出去买些酒肉。” 陈玄烈眉头一皱,倒不是舍不得这些钱帛,只是这种习惯不太好。 牙兵尝到甜头,以后会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到时候提着刀子讨要赏赐,场面就不好看了。 此事早有先例,牙兵们扶牙将上去,牙将拿不出赏赐,没几日就被噶了,然后换一个…… 这种趋势发展到后唐时,李从珂为了夺李从厚的位,答应攻破洛阳后,每名士卒赏赐一百缗,基本上一路买进洛阳,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就搜刮城中百姓,连太后、妃嫔们的器皿、服饰、簪环都拿出来,士卒们仍不满意,还编了一首歌谣:除去菩萨,扶立生铁。 所以后来李从珂的天下被石敬瑭一戳就破了…… 这是一条不归路。 再说陈田两家都不是富贵人家,哪有那么多余财去赏赐? “酒肉就不必了,我以诚心待人,以恩义结之,岂不比酒肉可靠些?”陈玄烈打定主意,主打一个愿者上钩。 陈奉先望着陈玄烈,“罢了,随你。” 陈玄烈遂入各营嘘寒问暖起来,顺便帮他们包扎伤口,询问家中有何难处。 有难处,陈玄烈直接让陈玄进、田师望带人帮忙。 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效果还算不错。 逐渐与士卒们打成了一片,年纪大些的亲切称呼陈玄烈一声“郎君”,年纪小些的称“兄长”。 与魏弘夫、张勍几个队头平辈论交。 周庠也没闲着,整天带着本队人到处宣扬陈玄烈如何智勇双全,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弄得无论陈玄烈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人竖起大拇指。 一都人马,一千二百余人,人人对陈玄烈感恩戴德起来。 第六十三章 上下 “五郎,新都将任命下来了。”魏弘夫一脸古怪道。 “不知是哪位?”陈玄烈有些期待,寻思着结交一番,处好关系。 “李师泰!” “为何是他?”陈玄烈嘴角卷起一抹笑意,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过李可封被杀,就算不问他的罪,也不该升官啊…… “听说是杨监军力荐的。”华洪消息一向灵通。 这就不奇怪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后面必然有一番复杂的博弈与考量。 陈玄烈还未说话,魏弘夫就拍胸脯道:“以前之事就算,以后我魏弘夫只认你陈五郎!” “我等困于牢狱之中,他逍遥在外攀上高枝,却坐视我等落难,连来牢狱中装装样子都不曾,还有何话可说?”张勍不屑道。 投靠阉党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比比皆是,连高骈都跟田令孜穿一条裤子,毕竟这年头清流大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天下乱成这样,始作俑者正是崔彦曾、令狐绹等一干清流。 “我等许人自当同仇敌忾!”陈玄烈意味深长道。 崔安潜设鸿门宴时,几个营指挥、厢指挥也一同上了天。 其他人也跟着沾了光,陈奉先、田克荣、魏弘夫、张勍被提拔为厢指挥使。 别看厢指挥使只比队头高了一级,却是一只脚迈入下级军官的行列。 而且一厢下辖五个队,这比从前简直有天壤之别。 陈玄烈、周庠、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还有叔父陈奉礼都被提为队头。 陈玄烈不禁感觉这些任命有些古怪,明显是偏向自己…… 不,更古怪的是李师泰的都将,几个厢指挥使都是自己这边的人,他一個光秃秃的过来,不是找虐么? 自己在原州、邠州干得那些事,崔安潜会不知道? 按照这么个思路想下去,崔安潜这种安排颇有些意味深长啊…… “军中升降都要经过崔节帅的手。”周庠一脸喜色。 “看来崔节帅这棵大树,咱们靠上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儿就看这一仗打的怎么样。 以崔安潜的行事风格,没有价值的人,入不了他的眼。 周庠道:“如今关右皆为神策军所据,宣武为贼所侵,业已糜烂,关东大镇只余忠武、淮南二镇,淮南节度使高骈与卢携、田令孜一党,忠武军就变得尤为重要。” 神策军是阉党的爪牙,所以关右诸镇等于被阉党掌握。 河北诸镇都是刺头,谁也不服。 争权夺利的重心自然而然的偏向中原。 陈玄烈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能死中得活,得到崔安潜一半的眷顾,就是因为在原州做了田令孜的干儿子,在邠州击败了罗元杲。 这么根正苗红之人,崔安潜若不青睐,就是他眼瞎了。 至于自己犯的那点事,在这年头还叫事?在这些大佬眼中,内斗放在首位,其他的全部靠后。 当然,比起田令孜那帮人,崔安潜还算有些节操在,这一点从他对待流民就能看出。 经周庠的分析,陈玄烈心中更有底了。 机会就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抓住。 “五郎,李师泰赴任,召全都各级将吏军议!”华洪在营帐外低声道,声音比以往恭顺多了。 陈玄烈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先把李都将架在火上烤一烤!” 周庠道:“五郎……还是以和为贵……井水不犯河水……过了这一关再理会不迟!” “先生这话就不对了,咱忠武军自有忠武军的规矩,须教李都将识得厉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崔安潜将李师泰扔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 “五郎快些,就等你了。”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陈玄烈掀帐而出,陈奉先、田克荣、魏弘夫、张勍各带着一众人马杀气腾腾的等候着,几百号人全都顶盔贯甲,刀盾槊弩准备齐全。 这模样不是去军议,而是上阵杀敌去的。 “诸位且随我去会一会李都将!”陈玄烈意气风发,有些事早已心照不宣。 “领命!”士卒们暴喝一声,盔甲铿锵,沉重的脚步砸在地上,掀起一片灰尘。 “李都将何在,我等军议来也!” 还没到地方,众人就嚷嚷起来了,路上其他士卒也纷纷加入进来。 将军堂围的水泄不通。 李师泰身为都将,自然也有自己的人马,一百多号人挡在军堂前,一个队头模样的人手按刀柄道:“你等意欲何为?” 田克荣一马当先,一巴掌就扇了下去,“瞎了你的狗眼,我等奉李都将之命,前来军议,你这杀才也敢阻挡?” 这一巴掌颇重,拍的那队头一个趔趄,若不是身强力壮,早被拍翻在地。 “伱……你……”队头眼中火星直冒,但看到几百号人目光不善后,剩下的话硬是说不出来。 “滚开!”田克荣又举起了巴掌,吓的队头一哆嗦。 田师侃直接将他推开,“五郎,请!”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陈玄烈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起挤进军堂。 堂中只有三四个人,李师泰大马金刀的坐在主将位置上,手按长剑,身后还架着一柄陌刀,“何人喧哗?” 一山不容二虎,一军不容二主。 既然被推到前面,就不能后退,不然那些支持自己的人心就会散去。 牙兵只会崇拜强者! 人生得意须尽欢,此时不狂何时狂? 陈玄烈提刀上前,一脚踩在他面前的木案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新仇旧恨在心间奔涌,“李都将何不知礼数邪?我等皆立,汝为何独坐?” 一句话就将他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 “放肆,你不过军中一队头,安敢以下犯上?”李师泰握紧剑柄,杀气腾腾。 如果在战场上骑战,陈玄烈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但近身一丈之内,又是步战,陈玄烈有七成的把握将他斩于刀下。 不过今日不是来杀人的,而是给他一个下马威。 “以下犯上又如何?”陈玄烈不吃他这一套,指着他的鼻子,“兄弟们在邠州坐困孤城时你在何处?我等回返许州身陷牢狱时你又在何处?如今得脱牢狱,死里逃生,你就来捡现成的,有何颜面在此狺狺狂吠?诸位兄弟可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否?” 陈玄烈手向后一招。 “不曾!”士卒们踏前一步,数百道灼灼目光投在李师泰身上。 李师泰面色铁青,眼中怒火万丈,握剑的手咔咔作响,手指都因太过用力而发白。 陈玄烈也握紧刀柄,只要他敢动手,自己绝不会手下留情。 之所以踩在木案上,除了气势上压制他,也是为了动手时能更方便的劈出一记绝杀! 第六十四章 夺权 堂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杀气在二人之间一点一点凝聚。 “我不信你敢出手!”李师泰表面沉稳,但说出这句话,身上气势跟着泄了几分。 “李都将先杀原州刺史史怀操,叔侄二人欲谋夺原州,事不成,遂鼓动士卒攻打邠州,意欲兴兵犯阙,逼问天子!敢问李都将,这几个罪名加在身上,下场如何?” 陈玄烈张口就来,将一路上所有事都推在他身上。 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李可封想要谋夺原州,从而引起了神策军的仇视,所以才生出后面那么多事。 “呸,血口喷人,说出去谁信?”李师泰气的全身发抖,却还是不敢拔剑。 “信不信有那么重要么?”陈玄烈已经逐渐占据主动。 这些事本来就是一笔烂账,谁是始作俑者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上面一个除掉他的理由。 朝廷大佬们的党争,谁卷进去谁是弃子。 陈玄烈拿命去赌,艰难上岸,现在就看李师泰有没有这个胆量也把命扔在赌桌上! “原州邠州之事,诸位亲眼所见,届时还请诸位仗义直言,出面作证!”陈玄烈向身后众人招招手。 “五郎放心,我等定不会让好人蒙上冤屈!”田克荣洪亮的声音震的堂中一颤。 陈玄烈心中暗笑,“好人”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公道自在人心,崔节帅自有公断。”陈奉先朝身后一招,众人也跟着向前一步,亮明了态度。 这么多人指认他,不是也是。 “你……你……你狠!今日究竟要如何?”李师泰咬牙切齿,眼神却心虚的避开了,不敢与陈玄烈对视。 “都将这是说哪里话?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以后军中之事就不劳都将操心了,好生当好你的都将。” 他背后站着杨复光,陈玄烈当然也不敢公然动手,事情闹大,都没好果子吃。 事实上,无论他答不答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人心在自己这一边,这一都人马也基本在掌握之中。 沉吟许久,李师泰缓缓起身,深深看了陈玄烈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真就赢了?此去宋州九死一生,某倒要看看伱如何得生!” 草贼刚肆虐中原时,朝廷就征调忠武、淮南、宣武、义成、天平五镇精兵围剿,刚开始还屡败王仙芝,但后来曹州人黄巢加入草贼后,声势日渐壮大,四处流窜,裹挟百姓,吸收庞勋旧部,屡屡击败唐军,逐渐占据优势。 宋威被困在宋州,几次出城迎战,都大败而归。 上個月,朝廷又征发忠武、宣武、平卢三镇人马共一万七千余众驰援宋州,皆为草贼击败。 今日之草贼已非一年前之草贼。 “此事就不劳李都将多虑!”陈玄烈面无表情道。 九死一生,尚有一成的生还希望。 身为牙兵死在战场上也不算太冤,陈玄烈早有心理准备。 李师泰没再说话,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去。 “呸,没卵的软货。”田师侃啐了一口。 陈玄烈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任何怜悯,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他赢了,只怕陈家田和自己的下场更凄惨。 “请五郎发令!”周庠带头行了个叉手礼。 “请五郎发令!” 堂中之人异口同声。 陈玄烈心中豪情激荡,这一路的辗转,总算拿到了陈家应得的东西,虽然前路仍然坎坷,但总算是个好的开始。 一千忠武老卒在这年头不容小觑。 “多谢诸位抬爱,我等皆手足兄弟,今后当同舟共济!”陈玄烈没被胜利冲昏头脑。 危机并没有解除,如果不能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脱颖而出,只会成为弃子。 现在,自己还只是一颗小小棋子,这一点陈玄烈从不敢忘。 不过既然上了棋盘,焉知棋子不能翻云覆雨? 这时代很多人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五郎说的好,今后我等皆是手足兄弟,同舟共济!”魏弘夫笑了起来。 “既然诸位信得过我,那就斗胆提上两句,我等仍是待罪之身,若不能大破草贼,便是死路一条,举族皆连坐!” 堂中气氛凝重起来。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拔出横刀,在左手臂上轻刺了一刀,鲜血滴落,“今与诸位歃血,不破贼军,誓不回还!” 草贼七八万大军围困宋州。 说是踏白军,其实就是敢死队,只有抱着必死之心,才会争得一线生机。 “若我田克荣后退半步,神人共诛之!”田克荣二话不说,拔刀在手臂上划出一条血口。 接着是陈奉先,“若战,我当死于诸位之前!” 周庠提刀上前,“此战不为大唐,不为忠武军,而是为了自己,为了父母妻儿,若不死战,还有何颜面苟活天地之间!”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眼神全都变了。 他们也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一定在乎父母妻儿。 “杀!杀!杀!” 所有人都拔出了横刀,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斗志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 “诸位各自回营,擦亮盔甲,磨利刀矛,养足精神,这一战定要打出我们忠武军的气势!”田克荣大声道。 “领命!”众人散去。 陈玄烈与陈奉先、田克荣、周庠等一干人回到本队,李师泰被架空,军中大小事务自然落在自己身上。 即便加上周庠也忙不过来。 崔安潜一场鸿门宴弄死了不少将吏,可以说现在的这都人马如同一张白纸。 思索一番,干脆将两个堂弟陈玄濬、陈玄进,还有田师望也召入军中。 一队人马尚且千头万绪,更不用说一千多人的吃喝拉撒,每一件都不是小事。 还有清点军械、粮草,核实各队人马等等,简直是千头万绪。 陈玄烈连续几天,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军中战马共两百二十匹,战骑五十九,陷骑七十一,重甲步卒一百八十七人,轻甲矛手五百四十一人,弓弩手、刀盾手两百五十七人,各队皆实编,另有青壮民夫两百二十五人!”周庠一脸疲惫的递上清单。 陈玄烈粗略扫了一眼,“粮草如何?” 陈玄濬叉手道:“粟米酱菜充足,每两日有一顿肉食。” 从后勤就能看出崔安潜对这支人马的重视,陈玄烈心领神会,眼下形势,自己和崔安潜的利益是一致的。 第六十五章 见贼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宋州隶属于宣武军,盛唐时人口近百万,是大唐十望州之一,坐落在汴水之上,与汴州一水相连,乃漕运重镇之一。 安史之乱时,著名的睢阳之战便爆发在此。 即便到了现在,宋州和北面的汴州也是中原的精华之地。 攻下此地,就可切断大唐与粮赋重地江淮之间的联系,并凭借此地人口钱粮,草贼大军再度壮大。 而失去运河的补给,关中即便有十几万神策军,最终也只会逐渐衰亡。 王仙芝在濮州起兵时,朝廷就抽调了一支忠武军,以保证运河的畅通。 “王仙芝、黄巢出手果然狠辣!”陈玄烈抬头望着头顶上盘旋的几只秃鹰。 一连行军七日,终于踏入宋州地界。 宋州离许州并不远,中间只隔着陈州。 周庠道:“与当年的睢阳之战一样,宋州之战关系大唐存亡,若陷入贼手,不出数年,关东糜烂,关中饥馑,天下震荡。” 草贼大军转战河南道诸州,遭到朝廷大军的围追堵截,并不顺利,后窜入山南东道,连破汝、复、郢、鄂、蕲、黄等州,得到了足够的兵源和粮草后,立即亮出爪牙,一口咬向大唐的命根子,又准又狠。 如今天下揭竿而起的不只是王仙芝、黄巢,乾符二年(875年),也就是前年,浙西狼山镇遏使王郢等六十九人有战功,节度使赵隐不给衣粮,王郢诉求无果后,振臂一呼,万人响应,攻陷苏、常二州,多次击败唐军,乘舟往来,泛江入海,转掠两浙、福建等地。 浙西四路平叛大军中依旧少不了忠武军。 还有河东、陕虢、盐州等地牙兵作乱,驱逐刺史观察使,以及西川零星叛乱。 南诏、沙陀、党项、回鹘都在虎视眈眈,尤其是南诏,一面出兵入侵西川,一面遣使入唐,逼朝廷和亲。 河北的几大刺头也在观望之中。 大唐的衰落肉眼可见,天下正处于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周庠所言宋州之战关系大唐存亡毫不为过。 “五郎,前方发现一支两千人的贼军。”华洪带着几名斥候策马来报。 “只有两千人?”陈玄烈有些疑惑。 自己身后可是跟着大将张自勉率领的七千步骑,此次是关键之战,忠武监军杨复光也随军而来。 “确凿无误,装备粗劣,披甲者不足百人,皆老弱。”华洪言语跟他的人一样简洁干练。 周庠道:“定是诱饵,不必理会。” 两千贼军在身边这么晃来晃去,总不是个事。 是不是坑,踩了就知道。 这种时候,陈玄烈立即想起一人,“贼人都冲到脸上了,不可无动于衷,李师泰身为都将,当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快快去请李都将。” 周围几人一脸古怪,都在憋着笑…… 李师泰并不是光杆都将,带了两百人过来,好上司要用在刀刃上,不能学魏博的那帮大爷,动不动就掏刀子。 话说回来,李师泰都混到这地步了,还有两百多人愿意跟着他,也算不错了。 陈玄烈一本正经道:“李都将素有勇名,一把陌刀名震全军,对付这两千人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快去快去!” 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当即带着本队人马去后军“请”李师泰。 只听见田师侃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不少人围了过去。 然后就见李师泰黑着一张脸,带着他的两百号人走在前面,还不忘回头瞪视陈玄烈。 陈玄烈回以和善笑容,“李都将定要当心!” 说完就让全军原地休整,恢复力气,静观其变。 陈玄烈与周庠、陈玄进、田师望等人策马来到高处观阵。 虽然不耻李师泰的为人,但他的本事却是真的,一见对方只有两千老弱,直接挺着陌刀杀了过去。 一杆陌刀上下挥动,血肉横飞,嘴中还在喝骂着什么。 陈玄烈毫不怀疑他骂的是自己。 两百多甲士跟着他,宛如一把利刃刺入敌阵之中,贼人惊恐四散。 两千装备低劣的乌合之众,肯定不是忠武牙兵的对手。 就在陈玄烈以为战局已定的时候,溃军之中忽然有一支人马逆流而上,迎着李师泰杀了过去。 初略估算在三百人左右,虽然大多数只披着一件皮甲,但手中提着骨朵、斧头等重兵器,无视忠武军的刀矛,异常凶狠的撞了上去。 当即就有十多人被砸翻在地。 呜、呜、呜…… 号角声从东北面的土丘后面响起,接着一阵马蹄声奔踏而来。 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兵挺着长矛冲出。 不过他们坐骑有些五花八门,有战马,也有骡子、驴子,还有骆驼。 这群人更为凶悍,连自己人都杀,直接朝溃军撞了过去,撞翻踩死一大片,在草地上留下一串串血蹄印。 有人还在马上纵声大笑,全然不管蹄下的惨叫声。 周庠提醒道:“五郎……李师泰毕竟是都将,若这么快殁于战阵之中……杨监军定会追究。” “你太小看李师泰了。”陈玄烈无动于衷,当初跟李师泰并肩而战过,知道他的实力。 战场上,李师泰的两百多人迅速收缩,拖着贼军步卒且战且走,转移到西北面的小小高地上,后军百多人脱离厮杀,迅速列阵,大盾在前,长矛在后,成偃月之状。 后排弩手乱箭齐发,当场射翻十多名贼军步卒。 贼军骑兵一看这阵仗,也不敢上来冲阵,围着这个小小的步阵盘旋,仿佛一条毒蛇在试探猎物。 李师泰居中指挥,镇定自若。 能跟着王建、韩建一起被杨复光接纳,肯定不是无能之辈。 忠武军牙兵牙将都是世代传承,军事素养绝非草贼可比。 两百步卒在贼军步骑的合击下稳如泰山,甚至隐隐占着优势。 厮杀了一阵,贼军步卒还是撕不开李师泰的步阵,在骑兵的护卫下脱离战场,立于西北面,如群狼般翘首而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玄烈望着西北面。 这一战虽然没有下场,但对贼军战力有了些评估。 装备虽差,却斗志高昂。 关键不知道他们背后还有没有伏兵。 宋州河流纵横,滩地、湖洼地、槽形地较多,进去容易出来难。 “让魏弘夫带一厢人马上去接应李师泰。” 来日方长,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坑,李师泰这么好的上司只有一个,出了什么事还要靠他顶上去,不必急于一时。 第六十六章 阵战 一场小规模接触战后,陈玄烈摸清了草贼的战力。 但草贼也摸清了忠武军实力,从柘城调来四千人马。 远远望去,披铁甲的都有四百人,还有一支两百人的真正骑兵,跟己方一样,皆持唐军制式长槊。 贼军大阵跟唐军如出一辙,也是精锐步卒列阵在前,为战锋,弩手在后,骑兵列在左右翼,背后各色旌旗飘扬,军容颇盛。 这两年草军也在一次次大战中飞快成长,出现了不少悍将。 田克荣指着贼军中军道:“此定是庞勋旧部!” 庞勋之乱的中坚力量是当年的武宁军,下有银刀、雕旗、门枪、挟马诸都,一向桀骜,曾两次兵变,是中原地区出名的刺头。 庞勋之乱被平定后,这群人并没有消亡,而是散落山泽之间,王仙芝振臂一呼,这些人云集而至,成为草贼大军的中流砥柱。 陈奉先擦拭着刀锋,“观贼军之势,似乎想一口吞掉我们。” 魏弘夫道:“不如后退向上将军靠拢?” 招讨使宋威屡战屡败,朝廷以崔安潜为行营都统,升左威卫上将军张自勉为招讨副使。 此刻的张自勉率七千人马刚刚进入宋州地界,距离陈玄烈所在的柘城有三十多里,柘城的背后则是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宋州。 陈玄烈道:“何为踏白?开路先锋也,如今我等不能开路,遇敌即退,定会被军法处置,求人不如求己,难道诸位都忘了出兵前歃血盟誓么?草贼精锐不过那四五百庞勋旧部而已,诸位当一鼓作气,勇往直前。” 后退是愚蠢的办法。 第一战不打出忠武军的气势,后面只会被草军压着打。 这一战不仅后面的张自勉看着,随军的监军杨复光也在观望,宋州战场上的宣武、义成、天平、感化诸军也在翘首以待。 还有许州城的崔安潜必然也密切关注。 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首战即决战! 战场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神策妙计,就看谁的战斗意志强。 “也罢,此战我当为前锋!”父子连心,陈奉先第一个站了出来。 陈玄烈原本想让李师泰上去,如今他如此坚决,不好更改。 但转念一想,这一战至关重要,肯定要自己人上。 “既然如此,诸位就不必多想了,拿出我忠武军的气势来,杀他个人仰马翻。”田克荣扛起大斧。 “杀!”张勍、魏弘夫神色坚决。 陈玄烈望了一眼李师泰,暗忖如果自己是真正的都将,也就不必这么废话,直接下令。 可惜只是一队头,作任何决定都要先跟四个厢指挥使通气。 恰好李师泰的眼神也望了过来,这厮仿佛认清了形势,低调了许多,一声不吭。 某种程度上,他跟自己的处境差不多,也需要向上面证明的价值,否则就不会被提拔为都将。 号角声响起,士卒们脸上的杀意越发浓烈。 陈奉先左右手各提一把横刀,带着百余甲士列阵在前。 华洪领骑兵居于左翼,魏弘夫率两百余矛手居于右。 田克荣作为第二梯队紧随其后。 陈玄烈与李师泰坐镇中军,也是第三梯次,后阵则是数百提着刀的青壮,虽是民夫,却也经过崔安潜的训练,可算作民团。 这年头是個人就会舞刀弄枪,连监军宦官杨复光都会舞枪弄剑。 一千八百多人结成一个锋矢阵,朝向对面的草贼大军。 对面除了中军的那几百甲士,其他军略显杂乱,盔甲破破烂烂,武器也是五花八门。 统一的制式武器方便将领指挥,更能发挥团体的优势,而武器太杂,训练都是一大问题,士卒之间不好配合,只能靠个人武勇。 “进兵!”陈玄烈挥手。 陈孝安奋力挥动令麾,进兵鼓跟着响了起来。 轰、轰、轰…… 士卒身上的甲胄与脚步按着鼓声的节奏向前。 以前陈玄烈只需要与士卒一同向前冲杀即可,现在则要兼顾战场上的敌我态势、地形,并作出相应的调整。 尽量让全军维持一个整体,节奏不能乱。 一千人并不算多,陈玄烈感觉自己勉强还能掌控。 若兵力上了一万,还会设置专门的排阵使、子将、队将、押官、虞侯等各司其职。 数千年来,华夏大地战火绵延不绝,发展到现在,战争已经成了一门学问。 有阵胜无阵,强阵胜弱阵。 试想,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的战场,在一些特殊地形上,连展开兵力都是一件难事,更不用说各兵种的搭配与协作。 宋武帝列却月阵于黄河之上,两千步卒大破北魏三万骑兵。 初唐时期,卫国公李靖结合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创六花阵,纵横天下从无一败。 当然,那些空前绝后的天才名将,自然不需要受阵法制约,临敌决机如天马行空,神鬼莫测。 韩信、霍去病、岳飞都属此列。 但这样的人几百年一遇。 陈玄烈初出茅庐,只能通过后天努力,沿着前人留下的经验苦修,不会跑之前,先学会一步步走稳,经验累积之后,才能厚积薄发。 很快,两军狠狠撞在一起。 长矛、步槊、短枪犬牙交错,仿佛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咀嚼着双方士卒的血肉。 陈玄烈有些担心父亲陈奉先。 不过一向如病猫的他,此刻仿佛猛虎下山,一身乌捶甲,两把横刀,在阵中左右劈砍,异常勇猛,连杀数人,士气为之一振。 敢以“奉先”为名,武勇自然不差,为大唐南征北战二十余载,搏杀经验极其丰富。 身边簇拥着五名甲士,为他挡下刺来的长矛。 左右两翼张勍、魏弘夫为援,背后有田克荣支持,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但草贼大军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那四百多甲士,同样悍不畏死,结成雁翎阵,硬抗陈奉先、张勍、魏弘夫三支人马。 这些人就像骨干一样支撑着草贼大军,两边厮杀旗鼓相当。 当年庞勋杀回徐州后,以武宁军一镇,迎战大唐十镇大军,外加李国昌的沙陀精骑,可见徐州军之强。 无独有偶,庞勋也是在攻打宋州失利后,被沙陀精骑突袭,庞勋战死,乱军被扑灭。 第六十七章 破敌 激战了小半个时辰,战锋三队逐渐力竭,伤亡不断增大。 陈玄烈见差不多了,对身边的秉旗陈孝安道:“令田克荣所部压上,战锋三队后撤。” 两声号角一短一长,呜咽而起,令旗也跟着挥动,三名传令兵策马从阵列的空隙中飞奔向前阵。 田克荣所部两百人压了上去,战锋三队则且战且退脱离厮杀。 不过战场形势逐渐有些不妙起来。 草贼兵力多出一倍,忠武军的猛攻被贼军精锐挡住后,其他贼军分成两路从左右两翼包夹而来,仿佛一头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而那支两百人的骑兵,从东面迂回,直奔己方后阵的民夫。 又到了关键时候,陈玄烈瞥了一眼身边的李师泰,“李都将听令,即刻率本部人马攻贼中军甲士,如若不胜,提头来见!” 一个队头向都将发号施令,而且还是如此严厉的军令,周围士卒都愣住了。 李师泰脸色黑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不过他原本就是一个谨慎惜命之人,经过这几次的调教,陈玄烈看出他心理上顺从了,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毕竟一個都将被队头呼来喝去的,实在难看。 “草贼可不会管你是阉党清流,此战若败,我陈玄烈自然难辞其咎,但你身为都将,首当其冲,说穿了,大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陈玄烈似笑非笑道。 其实李师泰的处境比自己更恶劣,被崔安潜惦记上,还被推到了前排。 田师侃瞪起双眼,“还请都将莫要不识好歹!” 仇孝本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李师泰,眼中泛起阵阵寒芒,当初活刮杜彦忠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在军中恶名远扬。 “此战若胜,李都将身为一军之首,功劳自不会小。”陈玄烈反向画了一个大饼。 “哼!”李师泰冷哼一声,一把接过身边的陌刀,气呼呼的朝前阵冲去。 动作如此丝滑,以至于他麾下人马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你们也要我一个个的请?”陈玄烈扫了一眼,心中盘算着,再来几次,李师泰也就习惯了、顺从了。 众人乖乖的跟上。 果然还是上司好用,李师泰的人马一上就立竿见影,手中陌刀抡转如飞,勇猛非凡,挡者立碎,血肉横飞,颇有几分陌刀将的风采。 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撕开了一个缺口。 与此同时,贼军的两百骑兵冲到了后阵。 但迎来的却是一阵箭雨,当场射翻十多骑。 陈玄烈当然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早就让叔父陈奉礼率一百弓弩手隐藏其中,两波箭雨后,青壮们在忠武老卒的喝令下纷纷竖起长矛。 贼骑一见这气势,当即掉头离去。 “机会来了,诸军随我反击!”陈玄烈提起一支步槊。 贼军缺口已经打开,胜负在此一举。 “杀!”身边三队人马狂吼一声,跟着陈玄烈冲杀上去。 左翼华洪的骑兵也整装待发,跟着旗号一起冲击。 激战了这么久,贼军再精锐也扛不住接二连三的梯次猛攻。 无论步军还是骑兵,墙式冲击肯定比不上梯次冲击。 陈玄烈所率都是生力军,气势正足,而他们已经疲惫。 长槊狠狠贯穿一名甲士胸膛,贼军中军阵列亦随之轰然倒下。 没有阵列,贼军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守,即便还在负隅顽抗,也大势已去了。 不过其他贼军还没有放弃,潮水一般涌来,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强行吞下忠武军。 但失去那四百多精锐甲士组成的阵列,如同一个人失去了骨架,进攻绵软无力,被忠武军如麦子一般收割。 鲜血将战场染成了鲜红色。 激战大半个时辰后,贼军终于还是溃散了。 陈玄烈立即下令全军追击,锋矢阵散开,以队为单位追杀贼人,连后阵的青壮们也提起横刀狂吼着挣军功去了。 这一战虽然双方投入的兵力虽然不多,但异常激烈。 陈玄烈收获极大,领悟了不少东西,也算是成长不少。 当然,此战能胜,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忠武军确实强悍,又都抱着必死之心,连李师泰上去玩命了。 现在的对手是草贼大军,是最好的试炼机会,只要自己还留在许州,以后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强悍。 一直追到柘城之下,城中守军不敢开门,也不敢支援,任由溃兵被无情屠戮,尸体都被抛入护城河中,眨眼就染成了血红色。 城上守军一个个惊恐的看着忠武军。 陈奉先领着两队人马冲上前大吼:“朝廷数十万大军四面围剿,尔等已成瓮中之鳖,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不过换来的却是一阵箭雨。 陈奉先又中了一箭,后退几步,总算没倒下。 陈玄烈一阵心惊肉跳,浪成这样,难怪总是伤病交加。 “尔等听着,破城之后,鸡犬不留!”中了一箭还不走,提着刀指着城上守军喝骂,声若洪钟。 陈玄烈赶紧让陈玄进上去拉他回来。 万一那支箭不长眼睛可就乐极生悲了。 不过他的话也激起了其他忠武军的凶性,冲着城上守军如野兽般咆哮。 一般胜战之后,城池会成为战利品。 他们厮杀了几个时辰,火气正大,看见柘城就像看见脱去衣服的女人一样。 不用陈玄烈下令,就有人叫嚣着要立即攻城。 陈玄烈眉头一皱,忠武军虽然善战,却也带着一股兽性。 当然,这时代几乎所有的军队都是如此。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士卒们才意犹未尽的退下,离城五里安营扎寨。 这一战,杀敌一千三百余众,忠武军阵亡七十九人,伤两百三十四人。 第一战打出了气势。 半夜,陈玄烈巡视完全营,周庠前来禀报道:“我军只有一千人马,直抵城下,而贼军不敢出,可知城中兵力单薄,必有怯战之意,不如乘胜进击,连夜鼓噪声势,柘城或可不攻而破,一旦宋州贼军驰援,我军必然会被阻于此!” “传令全军,即刻攻打柘城!”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士卒,全都跃跃欲试,眼中闪过贪婪之色。 “万胜!”周围士卒立即欢呼起来。 军令一下,根本用不着鼓噪声势,欢呼声振动黑夜。 士卒不顾白日征战的疲累,重新穿上盔甲拿起武器,点上火把。 陈玄烈灵机一动,“每人点两支火把,包括青壮在内,随军木车、牲畜上也多置火把,围着柘城呐喊,离城三里,多置篝火。” 第六十八章 破城 正常情况下,这一千多忠武老卒磨成渣也不可能攻破柘城。 正常情况下,庞勋的八百人根本不可能一路攻城拔寨,从桂林杀回徐州。 正常情况下,有无数精兵猛将的大唐,不可能被王仙芝、黄巢率领的一群底层穷苦百姓掀翻。 但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正常,也不可能按部就班。 柘城之外,杀声震天,火把犹如长龙一般盘旋着,看上去仿佛有上万兵马。 呐喊声、锣鼓声、牲畜嘶鸣声夹杂在一起。 白日一战,草贼的精锐折损大半,留守城中的本来就不是什么精锐,目睹忠武老卒的凶悍,早已胆寒。 草贼转战各地,从来不会死守一地。 “破城之后,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忠武士卒在城下怒吼,嗜血的眼神中带着贪婪。 城池意味着女人、钱帛、酒肉,可以尽情释放兽欲 “难道贼人要与此城共存亡不成?”闹了大半夜,柘城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陈玄烈不禁有些怀疑此策能否奏效。 周庠道:“只要贼军将领不傻,定知此城守不住,明日,张将军的大军就会赶来,这座城一样守不住。” 张自勉麾下七千忠武精锐,后面还跟着一万多负责后勤补给的青壮。 柘城怎么看都没有一万守军。 而且此次支援宋州的不止忠武一路,义成、宣武、天平、感化各路人马围攻而来。 “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动动真格!”陈玄烈杀心大起,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一步,不上去比划比划,对方肯定不愿意走。 “这夜黑风高的,只怕攻城有些风险。” 陈玄烈略一沉吟,“不怕,我们不是有李都将么?快快有请李都将!” 周庠脸皮抽动一下,欲言又止。 “放心,李都将勇冠全军,区区一座小城不在话下。”陈玄烈暗忖这么下去,李师泰都混成劳模了,什么脏活苦活危险活都干了。 不过他既然当了这个都将,就要有心理准备。 当初他与王建韩建一起坑自己的时候,也没有心软,如果当初中了他们的圈套,陈家、田家死无葬身之地。 朝身边的田师侃、仇孝本等人使了个眼色,二人立即带着两队人马去请人了。 不出意料,李师泰已经习惯了被驱使,一声不吭的就带着麾下人马呼喊着朝柘城杀去。 阵阵火光下,他那把陌刀尤为显眼。 城上万箭齐发,雨点一般砸下来。 上去的两百多人,当场被钉死十几人,其他人身上也插着箭矢,但因为铁甲的缘故,并不致命。 李师泰身上也中了两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扛着长梯继续向前冲。 这时城上一阵混乱,有贼人拿起长矛继续抵抗,有贼人扔下兵器转身就逃。 陈玄烈眼神一亮,“有机会,让阿耶、田叔立即率本部人马攻城!” 李师泰已经是都将了,先登和破城之功不能再落他身上。 陈孝安赶紧策马传令去了。 不多时,两厢人马呼喊着朝东城冲了上去。 周围呐喊声、鼓噪声惊天动地,连青壮民夫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呼喊。 不过城上虽然混乱,还是有些人在奋力抵抗。 李师泰进攻并不顺利,几次被城上贼军压了下去。 他那把陌刀实在有些显眼,以至于受到了守军的重点照顾,贼人的大多数兵力都集中在南城,让东城兵力有些空虚。 陈玄烈手心捏着一把汗,虽然知道贼人不会死守此城,但他们只要稍作防守,就会带给己方巨大伤亡。 不过拿下柘城,陈玄烈就可以走上棋盘,入大佬们的眼,成为一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只有踩着尸骨爬上去了,才有资格做出改变。 否则,自己就是枯骨中的一具。 “令魏弘夫、张勍率本部人马支援东城,传令全军,破城之后,城中钱帛、女人任取之,天亮之前,勿必攻破此城!” 陈玄烈脸上卷起一抹杀意。 即便自己不下这样的命令,破城之后,士卒们也无法遏制自己的兽性。 所以还不如利用这种兽性攻破城池。 至于军纪,只能等以后爬上去了,才能名正言顺的整肃,在爬上去掌握足够的力量之前,只能顺应规则顺应人性…… 否则现在下一道不准残害城中百姓的命令,弄不好立即就有人哗变。 “杀、杀、杀!” 黑夜中猛然爆发出一阵阵怒吼,比刚才任何时候的呼喊都要洪亮,似乎连黑夜都跟着颤抖起来。 一股滔天杀气拔地而起。 城上贼军的士气也在这一刻崩溃了,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城墙上忠武士卒的身影也开始增多。 抵抗了半炷香功夫后,城中忽然燃起大火,照亮了黑夜。 城池也在这一刻被攻破了。 一阵阵狞笑声顺着夜风传入陈玄烈的耳中。 “恭喜五郎,得此大功!”周庠喜道。 “这些都是我们应得的。”陈玄烈望着城中燃起的大火,忽然嗅到一阵焦香味,“不好,贼人在焚烧粮草,速速入城灭火。” 城门打开,所有人都涌入城中。 幸好柘城坐落在运河之侧,水网密布,城中就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 灭火并不困难。 不过火灭了之后,士卒们便再也不受控制,在城中尽情厮杀劫掠起来。 但这座城已经经过了草贼的肆虐,富户官吏被屠杀,青壮百姓被裹挟,城中已经没有多少钱帛和女人,只有一些老弱病残。 士卒们将怨气发泄在来不及退走的贼军身上。 即便投降了,也被乱刀分尸。 有人还被直接抛入火中,发出一阵阵的惨叫。 士卒逐渐陷入疯狂,在城中搜寻活口,也不出城追杀逃窜的贼军。 陈玄烈知道他们需要释放心中压抑许久的兽欲,没人能阻挡他们,军令在这时起不到任何作用。 大唐开国之初,就有过不少屠城之举,安史之乱时,甚至将劫掠中原百姓当作赏赐,犒劳回鹘援军。 到了现在,屠城劫掠更是习以为常之事。 一直闹到天亮,这群人才渐渐平息,城中早已血腥气冲天,不剩几個活口。 第六十九章 迎接 清点战损,尽管贼人没有死战之心,阵亡之人高达一百五十三人,受伤者不计其数。 陈玄烈一阵心疼。 这可是百战老卒,还是许州乡党,一路从原州杀回许州,每损失一个,就意味着自己的力量削弱一分。 陈玄烈将府库中搜罗到的所有钱帛全部拿返回来,分赏诸军,又将城中为数不多的牲畜宰杀,大飨士卒。 虽然东西不多,但每人都能分到一些,士气恢复不少。 又亲自为受伤士卒擦洗、包扎,安慰伤残士卒,以后只要自己有口吃的,就绝少不了他们。 也不全是作秀,相处三年多的时间,陈玄烈心中早已视他们为自己人。 更何况受伤的人中有不少陈、田两家,他们在战场上最玩命、最凶猛。 别人怎么对自己,陈玄烈就怎么对别人。 “唉,也就五郎管我等死活。” “此次讨贼,说什么也要为五郎争一个都将,送五郎上去……” 陈玄烈一听这话,感觉有些不对味,李师泰也是都将,但混的还不如一条狗…… 不过看到他们认真的眼神,知道是一番好意,也就笑着寒暄了几句。 出乎意料的是,拿到先登之功的不是李师泰,也不是陈奉先和田师侃,而是华洪。 别看他平时见谁都一副和气,在战场上却极其勇猛,带二十多个斥候最先在东城打开缺口,又血战到陈奉先、田克荣支援,才攻破了东城。 陈玄烈让周庠记下有功之人名录,上奏给张自勉。 包括李师泰的功绩,陈玄烈也没有隐瞒,算是稍作安抚,想要马儿继续跑,就要喂些草。 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是赏罚分明。 有李师泰这么一個上司顶在前面,以后做事也方便一些。 就像原州邠州之事,如果没有李可封在前面扛着,陈玄烈肯定逃不了罪责。 想到此处,陈玄烈心中一阵惋惜,暗忖此战之后,回去给李可封上两炷香,让他一路走好。 在柘城休整了一天,张自勉的大军终于到了。 陈玄烈顶着都将李师泰,以及陈奉先、田克荣、魏弘夫、张勍几人出城迎接。 西面烟尘滚滚,旌旗飘扬,长矛盔甲熠熠生辉,骑兵往来奔动。 七千人马看似不多,但都是忠武精锐,气势绝非草贼可比,行走之间,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望之生畏。 “末将拜见张上将军、杨监军!”李师泰带头行礼。 但马上几人目光直接越过了他,投降后面的陈玄烈,张自勉淡淡道:“先破草贼四千精锐,再攻柘城,功劳不小。” 陈玄烈抬眼望去,发现此人正是当初在崔安潜面前为自己说情的那人。 原来他就是张自勉。 刚要回话,旁边的杨复光笑道:“后生可畏也,天平、义成、感化、宣武诸军,皆裹足不前,唯有你奋不顾身为大唐讨贼,无愧于忠武二字。” 言语中的欣赏之意不加掩饰,并无多少敌意。 陈玄烈叉手行礼,抬眼望去,正好与他身边一人目光撞在一起。 王建也来了。 不只是王建,还有韩建,以及原本跟陈家关系不错的鹿晏弘。 王建脸上似笑非笑,韩建依旧冷漠,鹿晏弘目光有些复杂。 旁边还有一些面生之人,陈玄烈从没见过,想来不是陈州便是蔡州人马。 李师泰慷慨激昂道:“既名忠武,当以忠武报效大唐,末将为踏白先锋,自当奋力杀敌,为大唐敬忠,我忠武军从不落于人后!” 他这话无疑将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过这些表面功夫都没用,这些大佬早就心知肚明。 杨复光只是轻轻一点头,“大善!” 田克荣实在看不下去了,粗声道:“恭请张上将军、杨监军入城。” “唰”的一声,士卒分成两列。 张自勉驱马而入。 李师泰却小跑上去为杨复光牵马。 这个举动非常唐突,张自勉是招讨副使,是这支人马的主将,杨复光的监军虽然权力不小,但名义上还在张自勉之下。 李师泰不牵张自勉的马,而去牵杨复光的,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张自勉么? 陈玄烈心中暗自摇头,终究还是太年轻了,马屁不是这么拍的。 李师泰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在人情场上却有些弱智,弄的在场气氛有些尴尬。 在场之人谁不是人精?越是急于表现,越是将自己置于不利局面。 当然,他这也是急于向杨复光表忠心,证明他这颗棋子还有用。 李可封被杀之后,李家大不如前。 李师泰在军中有些混不下去,只能病急乱投医,有些心急了。 张自勉回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杨复光脸上原本的浅笑也消失了,身后的王建、韩建则直接投来鄙夷之色。 众人就这么略显尴尬的朝城中走去。 陈玄烈看着难受,赶紧让田师望上前为张自勉牵马,总算缓解了一些尴尬气氛。 大军入城安歇。 陈玄烈将县衙收拾出来,当作节堂。 又设了一场宴席款待众人,忠武军中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简直是泾渭分明,宦党一系都坐在右列,清流一系都坐在左列。 原本这个级别的宴席没有陈玄烈一个队头上桌的份儿,但张自勉、杨复光都点了自己名。 陈玄烈也不客套。 “五郎上前些。”张自勉亲切了许多,扫了一眼左列之人,当即就有第二席上的人主动退开。 “属下岂敢……” “该你的就是你的。”张自勉话中有话。 这话都说出来了,陈玄烈也只能坐上去。 恰巧对面正是王建,他轻轻点头,脸上微微一笑,仿佛以前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李师泰则被安置在右列末席上,而坐在右列第一席的鹿晏弘则神色低沉,看都不看陈玄烈一眼。 陈玄烈自然不会主动理会他,朝身边两席拱手。 “决锋都指挥使周岌周将军。”张自勉笑着指着上首那人道。 这人名字陈玄烈以前听过,不是许州本地人,乃黄州小校,因骁勇善战,调入忠武军,统领决锋都。 名号都跟普通都不一样,编制可大可小,大则一军,小则一营,但既然有名号,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属下见过周将军。”陈玄烈赶紧行了个叉手礼。 心知张自勉这是在抬举自己。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自己就是这一系的人。 这一战算是真正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有了靠山,以后路就好走一些。 “五郎多礼了,今后同在崔节帅张上将军帐下听用,当互相照应才是。”周岌一脸笑意。 “岂敢、岂敢。”陈玄烈连连客套几句。 第七十章 比试 这种宴席自然气氛无比诡异。 忠武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镇,派系原本就复杂,如今南衙北司争权夺利,让忠武军内部形势越发复杂多变。 才两杯酒下肚,对方一人长身而起,“宴间无以为乐,愿与一人比试,以助诸位雅兴!” 说完毫不掩饰的盯着陈玄烈。 武人聚会当然不会吟诗作对,好勇斗狠才是常态。 陈玄烈风头正盛,惹人眼红理所当然,身为忠武牙将,不嚣张跋扈一点,在军中站不住脚。 陈玄烈扫了一眼上首,张自勉笑而不语,杨复光自酌自饮。 只有周岌侧过头来低声道:“晋晖,早年追随王建偷牛贩盐,颇有勇力,现为左军营指挥使,善使刀。” 陈玄烈望了一眼王建,王建笑着举杯示意。 虽然都没有说话,但陈玄烈知道躲不了,当着这么多军中大小军官的面,若是拒绝,等于认输,以后气势上就被人压着一头。 “正巧,在下也使得几手刀,愿与将军一同助兴。”陈玄烈起身。 在场所有人眼神都投了过来。 有好奇,有不屑,有不怀好意,也有担心之色。 如果是骑战或者长兵器、重兵器,陈玄烈或许会迟疑,但既然是刀,就没道理拒绝。 而且对方摆明了就是冲自己来的,试图压一压自己的风头,躲是躲不过去的。 “刀剑无眼,陈队头可要当心些,若是伤到了,莫怪某手下无情。”晋晖拔出横刀,一脸自负之色,故意在“陈队头”三字上加重语气,无疑是嘲讽陈玄烈身份低微。 还没开始,就趾高气昂。 “晋三这话就不妥了,该留情还是要留情,在上将军与监军面前见了血,未免唐突。”旁边一人笑了起来,立即引起一阵哄笑声。 陈玄烈胸中怒火“噌”的一下炸开了,这已经不是压自己的风头,而是肆无忌惮践踏自己尊严。 “啪”的一声。 上首杨复光将酒杯敲在案几上,堂中笑声戛然而止,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饼,“既然是比武助兴,不可伤了和气,不妨以此金为彩头。” “哈哈哈,多谢监军美意!”晋晖眉飞色舞。 “谢监军。”陈玄烈上下打量晋晖,双臂肌肉虬结,满脸横肉,虽不甚高大,却异常健壮。 这场比试非比寻常,事关陈玄烈以后忠武军中的地位,如果输了,张自勉、周岌这些人也会脸上无光,军中士卒也会看不起自己。 陈玄烈聚精会神,双手握刀。 晋晖却舞了一个刀花,以刀锋指着陈玄烈,装逼装上了天际,“陈队头,来——” 陈玄烈等的就是这句话,打脸要趁热,砍人要趁早,一个“来”字还未落音,就一刀劈了过去。 凶狠、暴烈、迅捷! 没有任何保留,拿出自己苦练十多年的功力,陈家刀法是从战场上淬炼而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不死不休! 凌厉的刀风在堂中嘶吼,寒光犹如一道电芒。 晋晖眼中掠过阵阵惊讶之色,赶忙双手握刀招架。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晋晖吃不住力,连连后退。 陈玄烈得势不饶人,连连挥刀,势若疯虎,每一刀都运足了力量。 这厮装逼也就罢了,偏要踩着别人拔高自己。 陈玄烈好歹还是世代牙兵,这厮不过是个偷牛贼、私盐贩子,却一副高高在上的鸟样,看不起人。 那就不要怪自己手下无情。 不过这厮倒也有些本事,在陈玄烈的疯狂进攻下,竟然还能支撑。 但也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堂中变得极其安静,只刀锋呼啸声和兵器撞击声。 论好勇斗狠,出身牙兵世家的陈玄烈绝不会输给一個偷牛贼。 “咔”的一声,连斩二十多刀后,晋晖手中横刀断裂,刀锋直奔他头顶而去,这厮反应倒也及时,身体一软,躲过了这兜头的一刀,不过发髻被斩落,一头乱发披散下来,极其狼狈。 “晋将军承让了。”陈玄烈提刀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这一战胜的酣畅淋漓,不过刀上布满了缺口,心中一疼,这可是祖父传下来的。 晋晖脸色铁青,先看了看王建,又瞄了瞄上首的杨复光。 “五郎好手段。”王建居然带头喝彩起来。 “颇有汝祖之风!”张自勉朝杨复光举起酒杯。 陈玄烈一愣,他说这句话,应该认识自己的祖父,年纪也差不多。 难怪总能隐隐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善意。 杨复光拿起金饼起身走到陈玄烈面前,“果然大唐好男儿,今后要多多为朝廷效力。” 沉甸甸的金饼入手,陈玄烈估算有九两左右,乱世黄金贵重,这是一笔不小的巨款,“多谢监军!” “五郎刀法精妙,某一时技痒,亦想讨教一二。”坐在王建下位的韩建起身道。 晋晖是偷牛贼出身,但韩建家族世代为蔡州牙校。 满瓶水不晃半瓶水晃,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 与晋晖相比,韩建气势更沉稳。 一个人实力如何,从气势就能看出一二。 而且方才的比试,陈玄烈已经露出了真实实力,韩建敢上来,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取其辱。 王建笑道:“五郎若是身体不适,不如改日。”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应战,张自勉淡淡道:“今日到此为止,如今七万草贼围困宋州,诸位可有破敌良策?” 他的话没人敢顶撞,韩建面无表情的重新坐回去。 陈玄烈也回到自己位置上。 “七万草贼皆乌合之众也,忠武、义成、天平、宣武、感化、淮南诸军亦有五万之众,若能同仇敌忾,何愁草贼不灭?”一直不作声的鹿晏弘忽然开口了。 他坐在右列第一位,地位肯定不低。 草贼虽然大多数是乌合之众,但各藩镇之间也并不是一条心。 就像此次援助宋州一样,忠武军冲在前面,其他各镇人马都在后面观望。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谁都不愿消耗自身力量,将功劳让给别人。 所以鹿晏弘此言看似大义凛然,实则都是废话。 第七十一章 毒计 各镇兵马若是一条心,王仙芝黄巢也不会闹这么大。 宣武、感化、天平,几乎每一镇都与朝廷翻过脸。 宣武从中唐开始,有八次兵变。 感化军前身武宁军,从大和六年到咸通三年,就有过四次兵变,最终掀起了庞勋之乱,朝廷改名感化,就是希望他们能改邪归正…… 天平军前身淄青节度使,是与河朔三镇一样割据自立,最为跋扈,当街刺杀宰相武元衡和裴度就是他们干出来的,李师道灭亡后,宪宗抓住机会,将淄青分为天平、泰宁、平卢三镇,才算消停下来。 而忠武军下辖的蔡州,当年掀起淮西之变,屡破唐军,杀的天翻地覆,一度让大唐半身不遂。 当然,目前忠武军暂时还算听话。 但陈玄烈久在军中下层,已经能觉察出一丝异样。 这么多年,只要大唐有难,都是忠武军冲锋在前,家家户户都有阵亡之人,但朝廷只厚待神策军,待忠武军如牛马,士卒早有怨言,只因为崔安潜治理有方,才没有爆发。 而一旦忠武军爆发…… “诛灭草贼,我忠武将士责无旁贷,不可寄希望于他人,今首战既胜,草贼士气大挫,当乘胜进击!”杨复光端起酒杯朝在场之人敬了一杯。 能看的出来,他对大唐忠心耿耿,处处都在为大唐着想。 宦官虽然嚣张跋扈,但毕竟没有子嗣,权力无法继承,反而与大唐休戚与共。 张自勉沉声道:“杨监军之言是也,全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随本将进击贼军!” 话音刚落,堂外却喧哗起来。 “我等大破贼军,攻破城池,为何不见上将军赏赐?” “上将军今日不赏,我等不敢擅离!” “陈五郎劳苦功高,朝廷怎么着也要赏个都将,不然我等可是不答应!” 几道声音尤为刺耳。 陈玄烈头皮发麻,这不是自己的踏白军么?竟然要赏赐要到这里来了? 昨日还说要送自己上去,今日果然就把自己往鬼门关上送…… 张自勉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方才脸上的和善一扫而空。 对面王建嘴角勾起了玩味的笑容。 牙兵邀功讨赏在这年头并不稀奇,这帮大爷们开拨要钱,上阵要钱,打赢了要钱,换节度使也要钱,甚至有节度使借高利贷来赏赐牙兵。 自代宗大历年间开始,凡命一帅,必广输重赂,向各方举债,被时人戏称为“债帅”。 债帅赴任地方后,还要被牙兵再敲一竹杠子…… 可想而知,这些节度使、刺史到地方后,必然对百姓敲骨吸髓,大唐社稷就这么一步一步滑向深渊。 攻破柘城后,士卒们的兽欲并没有得到满足,如今张自勉到了,这群人立即蜂拥而上。 不对,没有人带头,不会闹这么大动静。 田克荣、陈奉先都是自己人,不会坑自己,那么剩下的就是魏弘夫或者张勍? 陈玄烈望着末座的李师泰。 他也一脸懵逼,比自己还紧张。 踏白军名义上的都将是他,出了事,自己跑不了,他也跑不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崔节帅已经绕过他们一次,未想今日又复原州邠州之故态也!”王建好整以暇的斟着酒。 张自勉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陈玄烈一阵烦躁,刚抱上的大腿眼看就要飞了。 “陈队头不妨去安抚一番,这么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杨复光平静道。 陈玄烈朝他跟张自勉叉手一礼,赶紧出门。 李师泰也火急火燎的跟了出来。 县衙之外早已剑拔弩张。 横刀出鞘,长矛竖起。 陈玄烈扫了一眼,发现闹事的人里面并没有多少熟人,一些是李师泰的人,另一些则是魏弘夫的人,一百二三十人左右,提着刀上蹿下跳。 这时东西街面上同时传来了阵阵盔甲铿锵之声。 听声音不下六七百人。 “五郎啊……今日弄不好你我都要掉脑袋。”李师泰苦着一张脸。 “这里面大多是你的人。”陈玄烈斜了他一眼,这厮应该被宦党扫地出门了。 一个没有价值的棋子,还留着干什么? “什么我的人,一半是向王八哥借……”说到此处,他猛然住嘴,眼中掠过难以置信之色。 “原来如此!”陈玄烈豁然开朗,想起王建刚才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招着实阴毒,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其高明之处在于,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原州、邠州之事。 危急关头,陈玄烈反而镇定下来,战场上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眼前这点破事又算得了什么? 眼下还有机会,宴会之前,就叮嘱陈奉先、田克荣、周庠等人谨慎一些。 现在就看来的人马是自己的,还是王建的。 如果是他的,一场火并在所难免,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王建既然设下毒计,就肯定不会留手。 “你等好大的胆量,竟敢挟持上将军与监军!”一员牙将策马提刀奔来,指着在场牙兵大声呵斥。 来人果然不是自己人,而且一上来,就将形势升级了。 陈玄烈手按刀柄冷眼看着他们。 城中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的人马也一定会收到消息。 街面上盔甲铿锵声持续传来。 “不如我等去向监军请罪?”李师泰低声道。 “你又没罪,何必往身上揽?莫非你以为王建会放你一马?”陈玄烈盯着他道。 虽然都是许州人,但王建那伙儿人是舞阳县的,自己这边是长社县的,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五郎说该当如何?”李师泰渐渐镇定下来,这厮资质不差,在战场上是一条好汉,只不过在人情世故上有些不着调。 不过另一方面,这种人比较好驾驭,没多大野心。 “再等!”陈玄烈不信陈奉先和田克荣会无动于衷。 再则,只要张自勉没下令砍了自己,事情总会有转机。 盔甲铿锵声越来越近,穿插着几声战马嘶鸣声。 “我儿莫要惊慌,为父来也!”陈奉先粗粝的嗓音从东街传来。 “早就知道李师泰这厮不安好心。”田克荣骂骂咧咧。 李师泰一愣,“五郎……这事真不怨我。” “以后再说。”陈玄烈挥挥手。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马从西街涌来。 街道被两边人马挤的水泄不通。 “尔等欲作乱耶?”对方率先发难。 “伱一上来又是挟持又是作乱的,是何居心?”陈玄烈提着刀冷笑。 既然自己的人来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刀子在手,道理我有! 第七十二章 纠缠 两边人马相差不多,对方一时不敢妄动。 “放下兵器,听从上将军与监军处置!”那员牙将在马上咆哮。 谁放下兵器谁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踏白军处理自己事,还请足下退开些。”陈玄烈懒得跟他废话,让陈奉先和田克荣带人上去,控制住那一百多闹事的人再说。 两人刚上去,那群人就跳了起来,朝着县衙里面大吼大叫,“上将军监军今日要么给些赏赐,要么给五郎个都将当当,否则休怪我等不知上下尊卑!” 这是要弄死自己的节奏。 陈玄烈大怒,关键时候到了,“李都将还愣着做甚,聚众闹事,斩!” 李师泰愣了一下,望了望陈玄烈,不情不愿提剑冲入乱军之中。 里面原本就有不少他的部众,被王建的细作挑拨起来,见李师泰下场,当场倒戈回到身边。 而陈奉先、田克荣更是一句废话都没有,上来就砍。 一时间,血流满地,惨叫声连绵不断。 周庠带着几十人护着陈玄烈。 “大胆,上将军唯有军令,尔等竟敢杀人灭口。”那牙将怒斥道。 “此乃我踏白军家事,与尔等无关,是非曲直,某自会给上将军和监军一个交代,足下若一意生事,休怪某手下无情!”陈玄烈按刀上前,满脸杀气。 你要多管闲事,那就赶紧来,真刀真枪的做一场,别在一旁煽风点火。 牙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始终不敢动弹。 他一上场,事情的性质也就变了。 陈玄烈的话已经说的非常明白,这是踏白军的家事,与其他诸军无关,而且在场之人不全是宦党之人。 估计连里面的张自勉和杨复光都听到了。 李师泰、陈奉先、田克荣三员猛将上场,这些小鱼小虾完全不够看,三两下就被砍翻在地。 因身上披着盔甲,毙命者并不多,大多只是受伤,在地上哀嚎,被老卒们一个一個抬进县衙。 堂中几人面色自若的饮酒。 “作乱者已被擒下,请上将军和监军发落。”陈玄烈扫了一眼王建,王建嘴角笑容依旧,还端起酒杯示意。 “尔等受何人指使?”张自勉脸上带着些许酒意。 那几人都望着陈玄烈,陈玄烈也盯着他们。 这时王建道:“有上将军和监军在此,你等无需顾虑。” 几人仿佛受到了鼓励,“是……是陈队头……” 众人目光纷纷投来,陈玄烈敢当庭对质,就不怕他们血口喷人,对身边周庠道:“取踏白军名册来。” “名册在此。”周庠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陈玄烈双手捧着上呈给张自勉,“上将军请看,这些人都不是踏白军的人,清点名录便可知晓。” 几十号人,稍加审问,便可查明真相。 张自勉接过名册,却没有打开,递给了杨复光。 杨复光快速扫了一眼王建,“既然五郎是被诬陷,此事就此作罢如何?眼下剿灭草贼才是大事。” 这是第二次被人陷害,都是奔着要自己的命来的。 现在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陈玄烈怎能咽下这口气? 从这两次事件不难推测,王建不一定是杨复光的人,但一定是田令孜的人,不然不会这么积极的想要弄死自己。 身为牙兵,无事都要生出三尺浪来,何况今日抓住了他的把柄,岂能这么轻易放过? 有仇不报非君子!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属下等一路血战,破敌克城,如今无缘无故蒙受不白之冤,今日若不说个是非屈直,便是寒了所有忠武士卒之心!以后如何再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 陈玄烈将此事上升到全忠武军的高度。 杨复光眉头一皱。 旁边的鹿晏弘喝道:“大胆!” 陈玄烈直接翻了一个白眼,鸟都懒得鸟他。 陈家与鹿家还有旧账没算。 “鹿六郎好大的威风!”周岌冷笑道。 两人斗鸡一样盯着彼此,应该是早有矛盾。 王建起身道:“五郎所言甚是,谁人没有父母妻儿,谁人愿受不白之冤?不如将这些人交给在下审问,三日之内必给五郎一个交代。” 一听这话,陈玄烈暗叫要糟,这分明是以“父母妻儿”威胁这些闹事之人。 人既然是他派来的,肯定知道父母妻儿住在何处,留下了把柄。 干私盐贩子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是……是李都将命我等诬陷陈队头!”一人高声道。 旁边的李师泰两眼一黑,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王建冷笑一声,“哦,你倒是说说,李都将为何诬陷陈队头?” 这厮果然还有两手准备,将事情又绕回踏白军内部矛盾上。 这么问下去不行,陈玄烈赶紧给李师泰使了个眼色,这厮却还在懵逼状态。 直到他身后的周庠捅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指着王建的鼻子大骂:“放屁,贼王八你这腌臜小人,分明是你千方百计要除掉五郎,一次不成再来一次!” 即便他在人情世故上再迟钝,也知道此时此刻成了替罪羊,弄不好所有人没事,只有他李师泰被做掉顶罪。 地上那人咬牙道:“李都将被陈队头架空,几次大骂要弄死陈队头,是以想借今日邀功请赏,将罪状推到陈队头身上!” 李师泰满脸涨红,“我、我那是一时气话!” 王建两手一拍,“原来如此!” 李师泰额上青筋暴起,“好你个贼王八,今日就说清楚,伱为了巴结田……” “够了。”张自勉低喝了一声。 事情到这一步,其实都心知肚明。 但有些事不能说出口。 张自勉打断李师泰的话,实则是救了他一命。 “今日诸位都不胜酒力,言语无状,此事到此为止,陈五郎破敌有功,某定上书朝廷,为你请功,其他有功将士亦有封赏,宋州干系漕运,事关天下兴亡,今草贼未灭,还望诸位以国家大事为重。”杨复光语重心长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纠缠下去也没用。 “领命!”王建有恃无恐。 大唐权柄尽落于田令孜之手,连皇帝都要靠边站,有这棵大树在,谁也弄不倒他。 “今日天色不早,各自散了。”张自勉拂袖而去。 众人退散。 第七十三章 先锋 “五郎……以后咱们就是一条道上的兄弟!”李师泰跟在陈玄烈后面。 “别啊,属下不敢高攀,李都将不是口口声声要弄死属下么?”陈玄烈似笑非笑道。 “一时气话,五郎莫要当真,你我一路行来,甚是默契……” “再说吧。”陈玄烈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脑海中却在反复盘算如何弄死王建。 明面上的手段都不行,王建身边也有一群亡命之徒。 而且此人跟其他的忠武牙将不同,短短三年时间,就从偷牛贼私盐贩子一跃成为牙校,还攀上了田令孜这根高枝,其见识、谋略非常人可比。 一个可怕的对手。 但陈玄烈并没有畏惧,反而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好胜之心来。 王建是什么人? 唐末的风云人物,历史上的蜀国皇帝。 能跟他斗也算不枉此生了。 之所以此次弄不倒他,还是因为实力太弱,张自勉不会因为一个队头而直接下场与田令孜正面抗衡。 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下形势如何,谁能说清楚? 他王建一个偷牛贼能飞黄腾达,熟悉历史大势的自己为何不能? 这时代虽然混乱黑暗,但也充满了无数可能。 只有自己实力强大了,才能掌握命运。 “李都将放心,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只要有我等兄弟在,他日定送你上去!”陈玄烈张嘴就给他画了一张大饼。 经过前几次的“调教”,李师泰早就习以为常了,干笑道:“上不上去倒是无所谓,我等今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眼下形势,还需要一個听话的上司。 而且李师泰在战场骁勇无比,陈奉先毕竟是亲生父亲,哪有儿子动不动使唤父亲的? 田克荣年纪大了,个人武力其实也不怎么样。 其他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更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唯有华洪算是得力人手,但华洪跟谁关系都不错,不能算是真正自己人。 李家的顶梁柱李可封死了,李师泰又被宦党抛弃,走投无路。 “哼!”田克荣不屑的哼唧了一声。 陈玄烈道:“李都将还知道王建多少事,一并说来。” “王建野心甚大,最开始巴结杨复光,后顺着杨复光巴结上了田令孜,颇能结交人,当初一时不察,才鬼迷心窍跟他混在一起……” “说些我不知道的。”陈玄烈没空听他废话。 “王建巴结上田令孜后,逐渐冷落杨复光,杨复光为讨贼大计,没有计较。” 这条消息倒是有些用。 不过杨复光一向以大局为重,想要借他的刀杀王建难度颇大。 “以五郎现在的实力,还不是王建对手。”李师泰一脸坦诚之色。 “都将所言甚是。”陈玄烈当然知道双方的差距。 别的不说,仅是他身边的韩建、晋晖实力就不容小觑。 但眼下正是讨贼之时,不缺立功的机会。 周庠建议道:“柘城乃是非之地,不如向上将军请战,暂离此地。” 留在柘城,各种勾心斗角,反受掣肘。 “可。”陈玄烈深以为然。 第二天,陈玄烈没去找张自勉,张自勉便召见陈玄烈。 杨复光、鹿晏弘、周岌、王建、韩建等人也在场,仿佛昨日什么都没发生。 一张宋州舆图挂在堂中。 张自勉道:“近日窜入淮南尚君长部率五万人马回援,意在夹击我军,兵贵神速,当在尚君长回援之前击破王仙芝!” 众人一阵沉默。 草贼大军足有六七万之多,虽说大部分是乌合之众,但其中不乏精锐。 仅凭八千忠武军实在有些单薄。 不过张自勉神色坚决,“草贼在宋州鏖战半年之久,早已疲敝,我军劲锐,当一鼓作气,击破贼军!” 杨复光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军虽只有八千,皆天下锐卒,况宋州城中尚有两万大军,宁陵、谷熟、虞城等地驻有义成、宣武、天平、感化诸军,上将军已下令驻军合击之!” 眼下局势有些像当年巨鹿之战。 诸侯联军其实与章邯、王离率领的秦军相差无几,但谁都不愿第一个出头,都作壁上观。 直到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率五万楚军入场,大破四十万秦军。 诸镇兵力加起来,其实早就有一战之力,但一直都消极怠战,连招讨使宋威都龟缩宋州,以至贼势越来越猖獗。 朝廷大为不满,遂以崔安潜为行营都统,张自勉为招讨副使。 “大唐兴亡在此一战,我忠武军当为天下先,王建、陈玄烈听令,你二人为左右先锋,率本部在前,本将督军在后,敢有后退一步者,皆斩!”张自勉慨然下令。 “末将领命!”王建起身上前。 陈玄烈也赶紧上前,“属下领命!” 原本想率军离开,单独作战,如今反而跟王建成了左右先锋,不是冤家不聚头…… 踏白军都将李师泰被直接忽视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张自勉,他这么安排倒是煞费苦心了,左右先锋,谁不尽力杀贼,他在后面就会不客气。 当然,他的决策并没有问题,中原几大藩镇与草军在此鏖战六七个月,实则都在观望而已。 咚、咚、咚…… 城中响起了战鼓,士卒们开始向北城外聚集。 陈玄烈回到踏白军,望着这些与自己一路从原州杀回来的袍泽,这场大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长眠于此。 张自勉一身明光甲,在将台上大手一挥,六七十人被士卒提了上来。 正是昨日在县衙前闹事的那群人。 “斩!” 一排排大刀奋力挥下,血柱如喷泉一般飙飞,洒在将台上的一杆杆旌旗上。 上面的“唐”字染血之后,莫名的狰狞起来。 见了血,士卒非但不恐惧,反而都有亢奋之色。 陈玄烈扫了一眼左边二十步外站着的王建,六七十个部下被祭了旗,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陈玄烈盯着他,他自然也一直在关注陈玄烈,偏过头,还微笑示意。 “此战,谁敢不奋力杀贼,皆如此类!”张自勉拔出长剑指着北方,“为大唐效死,当在今日也,不破贼军,誓不罢休!” “不破贼军,誓不罢休!”士卒们也跟着呼喊起来。 忠武军为大唐征战了这么多年,自然有不少人忠心耿耿。 第七十四章 弃之 八月的天气异常闷热,仿佛有一场暴雨。 八千忠武军直接朝宋州城挺进,每走一步,都汗如雨下。 不过士卒早已习惯各种天气下作战。 忠武军一动,宁陵、谷熟、虞城等地义成、宣武、感化、天平诸军也跟着动了。 天空中的阴沉向大地晕染开来,仿佛一幅宏大的水墨画。 一支万人的草贼大军横亘在水墨画的正中。 大多数人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披着各种甲胄,义无反顾的沿着涣水列成两个偃月阵,守护河面上的一座石桥。 试图将唐军挡在涣水之西。 毫无疑问,这座桥是特意设下的陷阱。 如果毁坏,唐军可以从上游水浅之处渡河,涣水原本就是汴水的一条支流,水不深也不急,能渡河的地方很多。 三骑驻足在一处高丘上,遥望西面唐军。 战马上的三人都头戴蓑笠,穿着短褐,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虬结,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高大魁梧的身躯一看便是山东壮士。 “忠武军果然非同凡响,黄二,你说说如何是好?”一人满眼忧虑。 “回都统,我军之所以成今日之势,皆在一个动字,动则活,不动则死,天平、淮南、义成、宣武诸军皆有保存实力之心,不愿死战,唯忠武一向对大唐忠心耿耿,此来必有决死之心,我军不可与其力敌!” 黄二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巢,族中排行第二。 而这位“都统”,自然是“均平天补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王仙芝。 在黄巢没加入之前,王仙芝屡为宋威所败,一路狼狈之极。 后与黄巢在曹州相遇,义军方才成了气候,从河南道转战山南东道,避开唐军的围堵,挺进山南东道,大破唐军,杀大将董汉勋、刑部侍郎刘承雍、生擒刺史王镣。 东都大震,吓的身在长安的皇帝取消了重阳内宴。 义军因此由弱转。 “忠武军只有八千之众,我军只需调集精锐将其扑灭即可!”另一个黑塔般的汉子昂声道。 黄巢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军若围攻忠武军,必是一场血战,届时两败俱伤,天平、淮南、义成、宣武诸军一拥而上,敢问尚将军如何抵挡?” 一道惊雷忽然从乌云中劈下,巨大的电芒仿佛长槊一般刺在大地上。 吁—— 三匹战马惊恐的人立而起,但很快被安抚住。 啥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如此说来,宋州就不取了?”尚让的脸跟天空一样阴郁。 拿下宋州,将会是义军阶段性的胜利,届时就可以以此为基蚕食富饶的淮南、山东地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唐虽病入膏肓,却还有一口气在。”黄巢的造反之心最为坚决,早年他有心报效大唐,科举入仕,一展胸中抱负。 奈何屡试不中,一腔热血化成了怨气。 加上关东大旱,朝廷非但不赈济抚恤,反而加重赋税,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遂响应王仙芝揭竿而起。 “民谚有云: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朝廷屡有招抚我等之心,今战事不利,不如且受招安,静观其变如何?”王仙芝目光一闪。 招讨招讨,招抚排在讨伐之前。 去年义军席卷山南东道,转战江汉,俘获了蕲州刺史裴倔,上表为王仙芝求官。 朝廷却只封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漏了黄巢、尚君长等一干首领,黄巢大怒,当众殴打责骂王仙芝,王仙芝大恐,才拒绝了朝廷的招安。 如今在宋州城下鏖战了大半年,义军同样疲乏。 黄巢摇头道:“都统何其糊涂,如今朝廷大军云集,此时投降,行如引颈就戮,依小弟之见,不如舍弃宋州,再转战山南东道,拖垮朝廷大军。” 宋州周边,最空虚的便是山南东道。 王仙芝望了一眼尚让。 尚家在义军中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其兄尚君长跟随王仙芝在濮州一同起兵。 “宋州既然攻不下,当暂避其锋,以小弟观之,这大唐也没几年了。”尚让目光转向黄巢。 招安没达成共识,但都同意离开宋州。 “那就留下一军断后,其他诸军立即开拔南下,先寻一個落脚之处。”王仙芝压了压蓑笠。 轰隆一声,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在三人面前炸开。 天威凛凛,令人心惊胆寒。 大雨倾盆而下,逐渐淹没了两支越来越近的军队。 战鼓声、号角声此起彼伏。 刀光剑影在雨幕中时隐时现,无数人的嘶吼穿透大雨。 涣水之上的两座浮桥成了两座血肉磨坊,阴沉的水墨画中很快添了一抹鲜红,血雾随着水汽缓缓升腾。 虽然放弃攻打宋州,但王仙芝还是抱着一些幻想,希冀能将张自勉的八千忠武军挡在涣水之西,或者重创之。 只要打残了忠武军,就能震慑其他几路人马,然后从容围攻宋州。 为此他特意挑选了一万精锐,据河而守。 不过今日显然要让他失望了。 大雨让弓箭失去了效果,两边只能短兵相接。 忠武军的两支先锋异常凶猛,一支身披重甲,顶着大盾直接从桥上正面进攻,一支从上游浮木而渡。 一旦上岸,便如疯魔了一般,迎着义军刀矛撞了上去,即便被刺成了刺猬,也要拉几个义军垫背。 杀死一名忠武军,义军要付出四五人的伤亡。 双方的差距不仅仅是装备,还有斗志和战意。 不到半个时辰,义军在东岸的阵脚就被挫动了,越来越多的忠武军踏上东岸,结成一个个小阵,刀盾矛弩互相配合。 一个忠武军能抵四五名义军,但一个五人小阵,却能在十几人的围攻下屹立不倒。 黄巢望了一眼涣水南岸的忠武军,叹了一声,“一帅复一将,足可安大唐,有崔安潜、张自勉在忠武军一日,大唐便可安稳一日。” 说完便勒转马头,向北面疾驰而去。 王仙芝与尚让互相看了一眼,两匹马互相靠近,一边向北奔驰,一边在商议着什么。 王仙芝与尚氏兄弟都是濮州人,自然亲近一些。 第七十五章 内斗 大雨滂沱,冲散了战场上的肃杀之气。 从登上东岸时,陈玄烈就知道这场大战已无悬念。 草贼的抵抗之心并不坚决,在踏白军猛攻下,出现了不少逃兵。 不过这也是草贼大军的常态,很少死战。 另一边,王建的人马已经突破了石桥,韩建与晋晖率领甲士力战在前,所向披靡,草贼节节败退。 王建居中指挥,周围士卒齐心向前。 他身边还有几个将领,不过陈玄烈不怎么认识,似乎都不是长社本地人。 “不可让贼王八夺了风头!”李师泰现在对王建恨之入骨,提着陌刀就往前冲,那架势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熊,在草军中横冲直撞,接连砍翻数人,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陈玄烈在后面看的佩服不已。 “风头没被贼王八夺去,却被这厮夺了去。”田师侃啐了一口,一手扛着盾牌,一手挥舞铁挝,不甘人后。 但终究比李师泰差了一些。 一是吃了兵器的亏,陌刀比铁挝更适合这种大范围的混战。 二是李师泰受到了王建的刺激,有心在众人面前显显本事。 华洪、魏弘夫、张勍几人也不遑多让,各率本部人马力战。 这些狠人杀过河之后,草贼的阵脚便动摇了,加上李师泰身为都将冲在最前面,极大的激励了士气。 陈玄烈忙中偷闲,观察其他各军的表现。 除了石桥上的王建部,还有一营人马从下游渡河。 张自勉勒马西岸,鼓励士卒渡河杀贼。 越来越多的忠武军杀过涣水,草贼大军被全线压制,也不知谁大吼一声,草贼们扔下武器,掉头就逃。 滂沱的大雨增加了他们逃生的几率。 张自勉担心贼军有伏兵,下令不准追击。 草贼表现出来的战力与往日差距太大,就连陈玄烈也担心前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场大战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就匆匆结束了。 草贼阵亡也就两千人上下。 己方阵亡加在一起,也就百余人,顺利的出乎意料。 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乌云散开,烈日重新重新高悬在天上。 休整一日,斥候带回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贼军撤走了,扼守西南的天平军主动放弃谷熟城,让王仙芝与尚君长部不费吹灰之力汇合了。 草贼声势复振,浩浩荡荡从颍州杀向山南东道,沿途州县皆闭门而守,无人敢拦阻。 忠武军只能在涣水安营扎寨,张自勉以副招讨使的名义召集诸军会师,南下追击草贼。 但赶来的寥寥无几,近在咫尺的宋威都无动于衷。 “天平军、泰宁军都是宦党一系,自然不愿见到忠武军建功。”周庠寻了個机会凑到神玄烈身边。 争权夺利无处不在。 宋威是田令孜、卢携举荐的,崔安潜、张自勉是郑畋举荐的。 “此战若是剿灭了草贼,崔节帅为首功,登台拜相指日可待,张上将军亦可为忠武节度使。”周庠分析的头头是道。 崔安潜拜相,清流势力壮大,自然会威胁到宦党。 “所以在朝廷眼中,草贼是小,内斗是大。”陈玄烈一听就明白。 这场大战调集了数万大军,以及无数民夫青壮,鏖战大半年,却弄了个虎头蛇尾,大唐的国力被严重消耗。 草贼只会越来越强。 周庠叹道:“南衙北司之争由来已久,大唐积重难返,此次未能剿灭草贼,只怕有朝一日,朝廷反受其害。” 陈玄烈面无表情道:“这些就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一个王朝的崩溃有其必然。 十八年前的裘甫之乱挺过去了,六年前的庞勋之乱,大唐也颤巍巍的挺过去了。 如今这场王仙芝黄巢之乱,来势更加凶猛。 乱世之下,陈玄烈只能尽量左右自己的命运。 “五郎、大事不妙!”魏弘夫急匆匆的赶来。 一连串的哗变、作乱,陈玄烈早就习以为常,“出了何事?” 魏弘夫道:“朝廷诏令到了,将我军调入宋威麾下,张将军解职,返回许州……军中已经闹腾开了。” 张自勉一心一意为大唐剿贼,没有赏赐也就罢了,一句交代都没有,直接让他卷铺盖滚蛋? 陈玄烈真怀疑皇帝和田令孜是不是烧糊涂了。 这不是逼忠武军兵变么? 宋威是什么人?屡战屡败,拥兵自重,龟缩不出,这八千忠武军交到他手中,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周庠问道:“上将军有何说法?” “上将军闭门不出。” 只要张自勉有一丁点想法,忠武军兵变近在眼前。 张自勉不是庞勋一个判官,而是战功卓著的大将,在忠武军中素有威望,一旦他举旗造反,杀回许州,便可重现昔日淮西之变,大唐的末日也就到了。 陈玄烈不禁佩服田令孜和皇帝来,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胆量。 卸磨杀驴,逼反大将,中晚唐以来发生过多次,某种程度上,庞勋其实也是逼反的。 这时陈奉先和田克荣也听到了风声赶了过来。 田克荣气呼呼道:“宋威无能之辈,忠武军被他害死的不知有多少,我等调归他麾下,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奉先道:“上将军若是不交出兵权,宋威又能如何?不如我等去劝他。” 周庠赶忙劝道:“我军有前罪在身,不可妄动,上将军自有决断。” 陈玄烈一想也是,天塌了有高个儿的顶着,该慌的不是自己,而是周岌他们。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朝廷这么一搅和,平叛大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白白错过了一次追杀的好机会。 陈玄烈总算知道黄巢为何能掀翻大唐了。 不是他有多强,而是大唐从上到下早已烂透了。 陈玄烈道:“上面闹上面的,我们管不着,如今形势,我等当上下一心,团结一致,谁也不可妄动,听候上将军军令。” “五郎所言甚是。”众人纷纷点头。 到了下午,张自勉还是没有消息传来,他不急,周岌着急了,他投靠清流一脉,若是调入宋威麾下,肯定没好果子吃。 在这里,他在军中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调入宋威麾下,只怕连个屁都不是。 “周将军请五郎过去一叙!”周岌的亲卫恭恭敬敬道。 话刚说完,外面又来了一人,“陈五郎何在,杨参军召诸位军议。” 陈玄烈一愣,看来杨复光也急了。 虽然他也是宦党中人,但对大唐忠心耿耿,此次错过良机,最着急之人是他。 第七十六章 召见 杨复光不能得罪,但自己现在抱的是崔安潜大腿。 思索一阵后,让李师泰、陈奉先、周庠三人去见杨复光,陈玄烈跟着亲卫去见周岌。 军营之中颇有风声鹤唳之象,击败草贼的喜悦消散一空,士卒们无精打采的,毕竟谁也不愿跟着无能之人。 这两年忠武军三次出兵支援他,都是损兵折将的下场。 很多人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忠武士卒怨气极大。 朝廷这么弄,丝毫不顾及张自勉的面子,更不顾及忠武士卒的想法。 天下间还听话且能打的藩镇,也就中原的忠武、宣武、泰宁、天平几镇,朝廷非但不安抚,反而弄出这么多幺蛾子。 陈玄烈刚进辕门,就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宋威年老昏聩,数万精锐在手,被一群草贼压着打,我等划拨过去,还有活路否?”一人声音暴怒。 “我等追随上将军多年,其他人一概不认!” “我等去了就是后娘养的!” “去他娘的鸟朝廷,真把我等当牛马欺负了?” 里面越骂越凶,普通士卒不想跟随宋威,这些将领更不愿意。 陈玄烈掀帐而入,里面挤满了人,比当日宴会之人还多,军中队头以上军官都来了,扫了一眼,以前军和右军的人居多,但大多面生的狠。 “五郎来了。”周岌倒是十分亲热,没有半点架子。 “拜见周将军。” “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朝廷要调我等归入宋威麾下,五郎以为如何啊?”周岌眼神一闪一闪的。 当即就有人跳了出来,“还问什么,我等不去,他宋威和朝廷能奈我何?” 这人长着一张鞋拔子脸,鹰钩鼻,留着短须,身材高大。 “孙九休得口出狂言!”周岌斥道。 “我孙儒所言皆出自肺腑!” 孙儒? 陈玄烈全身一震,这位可是唐末著名狠人之一,没想到在这里出现了,看他的装扮,应该是个牙校。 在场之人,就属他嗓门最大。 “我等许人,岂能任人拿捏?”说话的是右军大将张贯。 “既然是肺腑之言,不如先说与上将军,听他吩咐总归不会错。”陈玄烈提议道。 张自勉还在,犯不着如此激动。 “不错,先去问问上将军。”周岌的威望明显镇不住这些人,被弄的焦头烂额。 孙儒转头望向陈玄烈,咧嘴一笑,还算和善,露出一口黄牙,“五郎之言有礼,且去问过上将军。” 一群人呼啦啦的去见张自勉。 一出门,孙儒就大声嚷嚷起来,“兄弟们,随某去寻上将军讨个说法。” 营中士卒蜂拥而来。 “早该如此!”众人兴致勃勃。 陈玄烈望了一眼周岌,孙儒如此喧宾夺主,他却无动于衷。 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在孙儒言语挑拨下,气氛也有些不对,这不是去讨说法,反而有些像是兵谏了。 “我等求见上将军。”周岌在帅帐外躬身行礼。 周围全都安静下来,等着张自勉说话。 里面沉默半响,才飘出一句话,“都散了,是非曲直,自有朝廷公断,尔等只需听令即可。” “上将军蒙冤受屈,我等皆为上将军不平!”孙儒跨前一步。 有人带头,士卒们也鼓噪起来。 帐篷忽然掀开,张自勉高大身躯走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令鼓噪声为之一滞,扫了一眼站在前排的周岌和孙儒,“何为忠武?忠于大唐,忠于朝廷,再有喧哗者,斩。” 二三十年积累的军威,一句话就压得众人不敢抬头。 士卒们更是三三两两的退下了。 连叫嚣的最厉害的孙儒都不敢再说话。 陈玄烈其实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张自勉若有异心,早就发作了。 回到自己营帐,李师泰、陈奉先、周庠三人等候多时。 “杨监军不愿调归宋威麾下,说宋威年老体衰,昏聩无能,忠武军交与他手,必将错失剿灭草贼的时机,他已上表朝廷,规劝天子。”周庠开门见山道。 监军等于皇帝眼睛,监察天下兵马,杨复光的话有一定分量。 陈奉先恨恨道:“宋威老儿,不知害了多少忠武军将士,此番又来祸害我等!” 陈玄烈问道:“鹿晏弘、王建何意?”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善类。 诏令肯定是田令孜下的,而王建肯定站在宦党一边。 陈奉先道:“鹿六自是不愿,王建那厮倒也没说什么。” 李师泰道:“五郎定要当心贼王八,其实田令孜并不在意五郎死活,但他却一直想以你的人头作进身之阶,以前之事都是他弄出来的。” 他这么一说,陈玄烈顿时觉得合理多了。 田令孜独揽天下大权,日理万机,哪有心思管一個小军头? 天下兵变作乱的军头不知有多少。 “你为何不早说?”陈玄烈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一时没想起来……”李师泰干笑道。 看他的神色,不是没想起来,而是之前没想好,对王建抱有幻想,经过这么多天的冷静,才做出了最终选择。 跟着王建,迟早被他玩死。 跟着自己,好歹是个名义上的都将。 虽然总被一个队头驱使,但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这两次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出生入死,军中士卒对他有所改观。 正说着的时候,帐外又喧哗起来。 原来是宋威派人来接管忠武军,整整两万多人,从北面涌来,烟尘滚滚,旌旗如云,长矛如林,一杆偌大的“宋”字牙纛挺立在烟尘之中,威风八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厮杀的。 宋威对付草贼龟缩不出,对付忠武军却如此火急火燎,看不出丝毫老迈迟钝…… 大营中的忠武士卒们满脸怒气,眼睁睁的看着宋威大军逐渐靠近。 这么大的动静,张自勉和杨复光也被惊动了,带着一众将校从帅帐中走出,脸色同样阴沉。 鹿晏弘、王建、周岌等人跟在后面。 “奉天子诏令,接掌忠武大营,宋招讨亲至,为何不来迎接?”十几骑冲到营前耀武扬威。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轻声道:“杨监军有一事相托!” 陈玄烈一愣,抬头,发现杨复光也在看着自己。 第七十七章 意外 杨复光竟然找到自己身上了? “何事?” “起事!”对方声音压的更低。 陈玄烈心中惊讶,不过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他对大唐比任何人都要忠心,若让宋威兼并了这支忠武军,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剿灭草贼。 所以他要搅黄此事,但手上能用的人不多。 王建要巴结田令孜,自然愿意遵守诏令,划归宋威麾下,杨复光使不动他。 鹿晏弘级别太高,若是起事,弄不好就是一场兵变,弄巧成拙。 只有自己最为合适,有前科在身,经验丰富。 陈玄烈心中苦笑,难怪杨复光刚才要召见自己,果然好事不登门,登门无好事,自己都成了军中有名的刺头。 不过这倒也是个机会…… 多条大腿多条路,左右逢源原本就是常规操作。 这年头谈什么忠诚? 张自勉倒是对大唐忠心耿耿,其他几路人马都作壁上观,只要他敢真打,但下场如何?还不是一脚踢开…… “事成之后,监军定不会亏待五郎。” 陈玄烈朝杨复光拱手,杨复光轻轻颔首。 既然已经被盯上,也就没多少选择。 田令孜远在长安,够不着自己,杨复光却近在眼前。 当然,最主要的是陈玄烈也不想归入宋威麾下,他是田令孜、卢携举荐的,与王建一样是宦党一脉,自己过去,肯定会被王建对付…… 就算王建不对付自己,按宋威的作风,这场剿贼大战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去了…… 身后之人悄无声息的退走,陈玄烈没有回头,心中却在思索如何起事。 事情不能闹的太大,闹大了谁也保不住自己,闹得太小,也就无关痛痒,这里面的分寸和火候要拿捏的恰到好处。 造反作乱从古至今都是一项技术活。 “当年浙东平贼,上将军曾与你阿翁并肩而战,也算旧识,这段时日,上将军对我等颇为照应。”陈奉先挤了过来。 “儿心中有数,此事并不像表面这般简单,阿耶不可冲动。” “上将军若不在了,还不如回乡,你早些娶亲,多生几个胖大小子,让陈家后继有人。”他脸上忽然涌起一阵落寞之意。 曾几何时,他也对大唐忠心耿耿。 但一路返回许州,经历这么多事,受到了不少冲击。 忠心耿耿之人未必就有好下场,反而是那些阿谀奉承之辈高官厚禄。 他这么一说,陈玄烈真起了跑路的心思,回到南天垛,当个山大王反而快活一些,不用勾心斗角,整天防着别人。 等到黄巢卷土重来之日,看准机会投他,然后再受招安,也算一条明路。 “总要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陈奉先嗯了一声,转身去了,背影无比萧索。 陈玄烈收敛心神,即便为了身边的这些人,也要集中精力挺过去。 又到了关键时候,目光情不自禁落到前面看热闹的李师泰身上。 身为上司,就应该在这种关键时候冲上去扛事。 这时陈玄烈目光忽然瞟到另一人,站在一众士卒前面的孙儒。 这位老兄一看就是脾气不太好的人,在历史上也是一個说干就干的狠角色,让他冲在前面岂不是更好? 不过孙儒现在低着头,正在想什么。 似乎心有所感,循着目光朝陈玄烈望了过来,嘴角一笑,竟然主动靠了过来,“若为宋威兼并,五郎将无立足之地也,不如作他一场如何?兄弟们自会响应。” 陈玄烈一口老血险些喷他脸上,自己准备忽悠他先上,没想到这厮来劝自己先上。 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由此可见,这厮相当鸡贼,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鲁莽…… 能在唐末乱世中杀出来的人,哪一个是胸大无脑之辈? 狂也要狂的有分寸,不然就是自寻死路。 “孙兄这话就不对了,小弟只是一个队头,名声不显,孙兄为军中牙校,向有威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岂不比小弟强些!” “嘿,五郎谦虚了,也罢,不如你我兄弟同起如何?”孙儒眼神一闪一闪的。 作乱也能提升威望。 忠武士卒心中憋着怨气,有人带头,就有极大的提高在军中地位。 陈玄烈自己也是经过邠州一事后,得到了士卒的拥护,才有如今的地位。 这一优良传统,一直延续到几十年后赵大的陈桥兵变…… 从孙儒眼神中,能看到他对权力的极度渴望。 “可!”陈玄烈点头。 “那就一言为定!”孙儒满意而去。 宋威的牙纛已经立在大营之外,牙纛之下,一将金盔金甲,灰髯随风飘动,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就等着张自勉出营迎接。 而此时的张自勉有些犹豫,因为所有士卒都望着他。 宋威这是欺负上门了,只要张自勉出营迎接,就等于低了宋威一头,那么二三十年积累的威信会荡然无存。 一个没有威信的大将,以后也就休想指挥牙兵牙将了。 清流一系中能征善战的大将已经不多了,张自勉失去权势和威信,是对清流一次重击。 所以对方没给他留丝毫退路。 这个时代,只要走错一步,就会步步错,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张将军何在?”对方的骑兵在营前张牙舞爪大声叫嚣。 陈玄烈望着孙儒,孙儒也望着陈玄烈,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动。 就在此时,一人暴喝而出:“你等算什么东西,安敢在我忠武军面前如此张狂!” 陈玄烈定睛望去,却是自己耿直的父亲陈奉先,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这么一弄,打乱了陈玄烈的所有部署。 但亲爹上了,儿子不能不上。 扫了一眼周围,孙儒伸出大拇指,一脸玩味的笑容。 张自勉神色复杂,却也没有制止。 杨复光倒是一脸赞许之色。 陈玄烈索性跟着跳出来大声喊道:“上将军破贼有功,对大唐忠心耿耿,岂能受尔等轻辱!” 身后田克荣、田师侃、周庠、仇孝本等人率本部士卒提着刀盾跟了上来。 “欺人太甚,尔等视我忠武军无人耶?”李师泰提着那把陌刀仰天大吼。 他这一吼,更多的人跟了上来,连张勍也大吼连连的跟着出营。 “你等何人?”营门前的几骑吃了一惊。 “忠武,陈玄烈!” 第七十八章 群殴 “大胆!”那几骑拔出长刀,一副要将陈玄烈父子斩于马下的架势。 “列阵!”田克荣大吼一声,身后跟着跑出来的四五百士卒“唰”的一声,刀盾在前,长矛在后。 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陈玄烈一阵欣慰,这四五百人愿意跟着出来,也算生死与共了。 从今日起,这些人就是自己真正的心腹和家底! 四五百百战老卒,这天下何处去不得? “尔等欲造反乎?”对方反而有些色厉内荏。 “非是造反,而是为上将军求一个公道!”陈玄烈回头望了一眼孙儒,这厮一脸贼笑,无动于衷。 几骑勒转马头返回本阵。 过不多时,对方营中分出两个步阵,一左一右,朝陈玄烈围了过来。 长矛在烈日下发着寒光,暗红色的铁甲如山一般压了过来。 宋威麾下心腹为平卢军,战力自然不差,如今更是气势汹汹。 陈玄烈怒气上涌,既然站出来了,就没有后退的道理,大声道:“众将士听令,今日即便我等战死于此,亦不可后退半步,折了忠武的威名!” “杀、杀、杀!” 老卒们双眼充血,拿出百战精锐的气势。 人数虽少,却皆有死战之心。 当然,陈玄烈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厮杀起来。 一方是平卢节度使、诸道行营招讨使,一方是右威卫上将军、颍州刺史、诸道行营招讨副使,真自相残杀起来,便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自勉自然逃不了罪责,但宋威肯定也吃不了兜着走。 轰、轰、轰…… 对方脚步狠狠砸在地上,长矛根根竖起,盔甲铿锵声连成一片。 陈玄烈不为所动,鼓励士卒不要惊慌。 两个步阵越靠越近,陈玄烈都能看到对方杀气腾腾的眼。 不过这场场面见的太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无论他们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要厮杀一场,陈玄烈都会奉陪到底。 在还有一百步的时候,对方的几面令旗一阵晃动,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边像三只斗鸡一般瞪着眼,谁也不敢出手。 “大胆,我等奉朝廷诏令接掌尔等,安敢在此阻拦?”几十名甲士簇拥着一员将领走出。 陈玄烈回望了一眼大营,张自勉到现在都没有制止,说明他已经默许了。 而且还有杨复光支持。 陈玄烈现在底气十足,在这個时代,一份大失人心的诏令,对牙兵而言跟废纸没什么区别。 “尔等速速退开!”对方仗着人多,派了一队人马赤手空拳上前。 这个举动瞬间就暴露了他们的心虚。 陈玄烈心中一动,暗忖这是一个好机会,“李都将何在?上去教训他们一顿,不要闹出人命即可!” 李师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领着一队人马赤手空拳上去了。 对方一见没有兵器,人也不多,还以为是来交涉的,有些松懈。 没想到李师泰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当场就有几人措手不及被打翻在地。 不过,对方毕竟也是身经百战的牙兵,经验丰富,一看开打了,两路人马当即扔下兵器,挥舞着拳头加入群殴之中。 不用兵器,说明跟陈玄烈一样守着分寸,不敢真的刀兵相向。 陈玄烈目的达到,再无顾忌,“还愣着做甚,打!” 说完带头冲入人群之中,殴打起来。 “打!”陈奉先、田克荣等人也扔下盾牌长矛,加入战阵之中。 对面两营人马,人数超出己方的一倍,优势在他们。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敢不敢出手才是关键。 场面立即乌烟瘴气起来,没有阵列,没有指挥,两股人马撞在一起,抡起拳头互相招呼。 宋威和张自勉都没有制止。 甚至两边人马都在呐喊助威。 陈玄烈脸上挨了几拳,腮帮子肿起。 其他人也不好受,全都鼻青脸肿,看上去吃了不少亏,毕竟对面人多。 但这些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跟着陈玄烈出营,极其顽强,斗志也异常高昂,被打翻在地,又立马爬起来,抡起拳头继续战斗。 比起九死一生的战场,眼前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陈五郎、陈五郎……” 身后传来一阵阵的呼喊声,仿佛有无穷力量灌注全身。 “滚开!”正当陈玄烈被三个人围殴的时候,一声暴喝,田克荣抡着蒲扇般的手,左右开弓,一巴掌一个,异常勇猛。 还有李师泰,拳脚功夫也不弱,一人独斗五人,竟然还能打倒两人。 田师侃则如一头发情的野猪,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竟无一合之敌。 忠武军虽然人数不占优势,却也跟对方斗的旗鼓相当,甚至隐隐占着优势。 “五郎快往他脸上招呼!”隔着老远,就听见孙儒破锣一般的嗓门。 陈玄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拳砸翻面前的甲士。 营地中又冲出两三百人加入群殴之中,都是踏白军人马。 对面终于顶不住了,也不知谁吼了一声,拖着伤员往后退。 田师侃上了头,带着人追上去打,但对方大阵里面忽然响起了战鼓声,长矛根根竖起,吓的田师侃一哆嗦,掉头就往回跑。 “赢了!”营地里传来巨大欢呼声。 这么一闹,宋威想要接掌忠武军基本不可能,不是怕群殴,而是忠武军的士气已被激发出来。 天底下任何事,就差有人带头。 王仙芝在濮阳振臂一呼,大唐立即就风起云涌起来。 忠武军心中早有怨气,现在有人站出来。 陈玄烈满脸是血,看所有东西都是红色的。 其他人也不好受,脸肿的都快不认识了,却还在大笑:“痛快!” 笑了一阵后,重新捡起武器,原地列阵。 夕阳西下,大片的火烧云掠过天空。 长风自南向北,旌旗猎猎作响。 对面人马沉默在暮色之中,不肯退走。 这时身后传来轻缓马蹄声,杨复光带着数骑走到阵前,朝对面尖着嗓子道:“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追剿草贼,为大唐平息祸乱,宋将军当以大局为重。” “那就依杨监军之言。”对面也顺着台阶下,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一场纷争暂时平息了。 第七十九章 提拔 “陈五郎、陈五郎!” 陈玄烈回到营中,立即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人群蜂拥而来。 “真乃我许州好儿郎!”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卒哈哈大笑。 孙儒靠过来,皮里阳秋道:“哎呀,五郎此番大出风头。” 陈玄烈没有理他,径直走到张自勉面前,“属下自作主张,有违军令,请……上将军降罪!” 话是这么说,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自勉肯定不会惩罚自己。 因为此事最大的受益者是他。 兵权暂时保住了,只要能击破草贼,朝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五郎忠心为国,何罪之有?”张自勉声音带着一丝疲倦。 陈玄烈有些诧异,一抬眼,发现他脸上的沟壑深了许多,满脸疲惫,尽显苍老之色。 估计朝廷诏令让他寒了心。 不过这疲惫之色稍纵即逝,张自勉沉声道:“今草贼仓皇南逃,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也,众将士听令,明日拔营,南下讨贼,建功立业,安邦定国!” “领命!” 营地里仿佛响起一道炸雷。 所有怨气,经他三言两语变成了士气和斗志。 陈玄烈心中一阵可惜,张自勉有大将之风,擅用兵,只是朝廷不能重用之。 当夜,三车钱帛送入踏白军营地中。 “今日之事,杨监军记下了,些许钱帛,略表心意,不足以彰显诸位功绩,此战若胜,监军另有厚赏。”一个面白无须的文吏客客气气道。 “为大唐和杨监军效力,乃我等分内之事。”陈玄烈张口就来,面不红心不跳。“若大唐将帅皆如足下,天下焉能至此?足下对大唐一片赤心,某自会禀报监军!” 陈玄烈脸上有些发热,就在今日还想着跑路回南天垛,以后投奔黄巢…… 凡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寒暄了一阵,知道他是杨复光的干儿子,叫杨守中。 这时代收义子成风,宦官更是形成了传统,杨复光这些年在忠武军收了不少义子。 三车钱帛不算多,对陈玄烈并无多大用处,干脆赏给随自己出营的士卒,毕竟是他们拿命换的。 一时间,营中尽是欢声笑语。 翌日天亮,八千忠武军南下。 踏白军继续当前锋,张自勉调来一百多名老卒,还有四百多匹战马。 陈玄烈心知这是他的奖赏。 踏白军骑兵增加到三百,人皆双马,战斗力上了一个小台阶。 行军三日,前方斥候回报,草贼分成两部,王仙芝率大部人马南下攻破安州,黄巢率小股兵力向东挺进。 山南东道兵力空虚,王仙芝为贼酋,大军自然追着他不放。 至于黄巢,东面有感化、淮南、天平诸军围堵。 这個时候,谁也想不到黄巢的危害远在王仙芝之上。 陈玄烈有心上表崔安潜先追杀黄巢,落笔时又停下了,实在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劝他,而且他也是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退一万步,即便追上去杀了黄巢又能如何? 大唐就能重新振作,恢复昔日强盛? 杀了黄巢还有红巢、蓝巢…… 陈玄烈一把揉烂黄麻纸,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知道历史走向,黄巢的崛起是必然,大唐灭亡也是必然,非人力所能扭转! 现阶段,只能随波逐流。 遂率军奔向安州,但王仙芝并未在安州逗留,转攻随州。 山南东道此前已经被草贼祸害了一次,城池尽废,军吏逃散,百姓流离,随州根本组织不起有效防御,被草贼一击即破。 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龟缩襄阳。 陈玄烈只能奔向随州,张自勉紧随在后,而宋威则跟在张自勉大军之后。 连续一个多月都在不停的行军,士卒皆有倦意。 草贼最厉害之处便是四处流窜,裹挟青壮不断壮大。 唐军则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连续行军,跨境作战,后勤压力极大,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 赶到随州,草贼大军早已离去,转攻复州。 陈玄烈上奏请求休整,先摸清王仙芝的意图,然后汇合几路大军围剿,不然这么追下去,就会重蹈汝州之败。 原以为会石沉大海,没想到几日后,张自勉就有回信。 “前军队正陈玄烈,屡破贼军,收复城池,忠心为国,今拔为前营指挥使,望再接再厉,为国建功,讨平草贼!”杨守中抑扬顿挫的念着节度使的军令。 从一个队头一跃升为营指挥使,陈玄烈一阵激动,从此之后,自己也算名正言顺了。 “陈将军,恭喜了,这可是阿耶亲自为你求来的。” “多谢杨监军!” 陈玄烈对杨复光感激不尽,这便是抱住了大腿的好处。 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才是好猫,清流也罢,宦党也罢,一个小人物,哪有资格挑来挑去? 杨复光虽是宦党,但比很多清流靠谱多了。 自己替杨复光、张自勉平了事,他二人亦投桃报李。 本质上都是利益交换,自己的老父亲闷着脑袋为大唐征战了一二十年,提着两把横刀一路从浙东砍到陇上,至今也还只是一个队头。 若不是沾了自己的光,只怕这辈子都很难爬上厢指挥使的位置。 不过营指挥使还不能算是将军,充其量也只能算个牙校,只有再升一级,成为十将,才算真正跨入将军行列。 “一点心意,还请杨判官笑纳!”周庠掏出几锭黄金递了上去。 杨守中立即眉开眼笑,“哎,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话说的漂亮,一双手却很诚实的摸了上去。 “正是自家人,才不能失了礼数!”周庠迎来送往颇有一套。 这些话陈玄烈绝不会说的如他一般圆润。 “哈哈哈,好说好说,以后我等当互相照应。”杨守中掂了掂手中金子,颇为满意,“既然是自家人,那我就说个事,让你等也有些准备,这些时日不必再追击了。” “还请杨兄指点。”陈玄烈也攀起了关系。 杨守中目光扫了扫,陈玄烈会意,让帐中其他人出去。 “阿耶已经招降了王仙芝,某此次南下,除了与五郎一会,还要去草贼大营中商谈投降事宜。” “此大唐之幸也!”陈玄烈一脸高兴之色。 王仙芝造反一直都不太坚决。 当初朝廷招降他时,本来同意了,后因朝廷没有封赏黄巢、尚君长等人而功亏一篑。 王仙芝乃草贼之首,草贼的草,是从他名字中的“芝”字而来的,他主动投降,对其他几路草贼打击极大。 “此事若成,阿耶亦将平步青云!”杨守中喜笑颜开。 “恭喜监军!”陈玄烈附和了一句。 第八十章 拦截 “事以密成,杨兄此去万不可张扬。”陈玄烈好心提醒了一句。 这么大的事,牵涉这么多的势力在其中,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的局面。 在陈玄烈看来,有不少人不愿见到草贼就这么平息下去。 杨守中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欲言又止,“此事就不劳五郎多虑了,阿耶办事,谁人敢从中作梗?” 杨复光的堂弟杨复恭,当朝枢密使,长安四贵之一,二人传承自上一代权宦杨玄冀、杨玄价兄弟。 跟他们相比,出身小马坊使的田令孜只能算个暴发户。 所以杨守中这句话并不算吹牛。 杨复恭的义子遍及神策军。 “如此甚好。”陈玄烈也就不再废话,好生招待了他一番,临去时,派华洪率一队斥候护送他们一行人出随州。 能招降自然最好,王仙芝手上也有不少厉害角色。 鱼死网破,大家都不好过。 两日后,华洪回来,说是已经顺利送入草贼大营。 陈玄烈也就安心等待杨守中的消息,张自勉和杨复光也在邓州按兵不动。 然而宋威军的动静却有些异常,忽然从唐州南下,进入随州地界,挺进枣阳。 而枣阳恰好夹在陈玄烈与张自勉之间。 背后忽然出现两万人马,陈玄烈如芒在背,上次坏了他的好事,难免不会弄什么幺蛾子,说实话,这种“友军”往往比贼军更可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捅你一刀。 宋威的特长便是缩头乌龟,能不出头绝不出头,以保存实力为主,如今却一反常态起来。 一开始陈玄烈以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两日后,宋威分出一支两千人的先锋,进驻光化城。 光化与陈玄烈所在的随州隔涢水相望。 隔水相望也就罢了,平卢军的斥候动辄北上,出现在随县附近,探头探脑。 陈玄烈派斥候驱赶。 但这群人去了又来…… “难道宋威之意在我?”周庠眉头深锁。 陈奉先道:“他没这个胆子,后面还有上将军和杨监军。” 陈玄烈目光一直在舆图上,如果宋威的目标不是自己,那就只能是安州的王仙芝,想到此处,脑海中灵光一闪,“不好,宋威要破坏此次招降,赶紧派人接应杨守中!” “宋威是宦党一系,敢坏杨监军好事?”周庠难以置信。 陈玄烈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也是觉得宋威不至于如此,他是田令孜和卢携举荐的,同为宦党中人。 但他这么积极的往前拱,肯定不是为了看热闹,也绝不是要跟王仙芝死磕。 宋威担任行营招讨使两年来,非但没有平定草贼之乱,反而使其愈演愈烈,已经引起了朝廷的不满。 如果杨复光这么轻松就招降了王仙芝,他宋威的脸面往哪里搁? “不,还是我亲自走一遭,传令军中骑兵尽起,随我接应杨守中,随州就有劳先生看顾。”陈玄烈提刀就走。 半个时辰,三百骑兵在城中集结,人皆双马。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发现李师泰不在,“快将李都将请来。” 他这個上司越用越趁手,此去安州一路凶险,需要得力之人。 过不多时,李师泰苦着一张脸被牙兵们“请”了出来,连打了几个哈欠,一副月经不调的衰样,“哎呀,五郎就不能消停些?何事如此匆忙?” “来不及解释,都将快快上马。” 这年头好大腿可遇不可求,能抱住一条是一条,杨复光说提拔就提拔,是这年头少有的诚信之人,对陈玄烈也算有几分知遇之恩。 如果没看见也就罢了,但随州抵在前线,杨守中若是在自己辖区出了事,就有些对不起杨复光。 谁给自己权力和利益,就对谁负责,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师泰胡乱披上盔甲,扛着陌刀跟陈玄烈一同出城向东狂奔。 不到一盏茶功夫,西南面追出一支四百人左右的骑兵,不用想就知道是光化城里宋威的人马,两支骑兵隔着涢水向下游的安州奔去。 时而隐没在树林,时而被山峰遮挡。 但用不着多长时间,两股人马还是会在涢水边相遇。 他们这么积极,更加确定了陈玄烈的猜想。 被他们像苍蝇一样黏着,实在有些乱人心态。 “靠近河边,向他们说几句话!”陈玄烈拨转马头。 骑兵紧随其后,冲到北岸边,列成一排。 对面先是犹豫一阵,但还是跟了上来。 “尔等意欲何为?”陈玄烈提着马鞭指着南岸。 这支人马明显比之前群殴的平卢军气势不一样,人高马大,铁甲长槊,腰悬大弓,精神抖擞。 “奉宋招讨之令,特来平贼!”一将提缰而出,目光冷冽如刀。 此人年纪倒也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 “我看尔等分明是图谋不轨!”陈玄烈毫不客气。 “大胆,别人惧你忠武军,我天平军崔君裕可不惧!”此人驱马上前,朝着北岸咆哮。 陈玄烈杀心大起,一句话没说,看了对岸一眼,掉头向北而去。 这么耍嘴皮子没用,隔着一条河,骑兵冲不过去。 但如果对方的目标是自己,就一定会渡河。 这荒山野岭的,又是王仙芝控制的安州地界,干了再说! 不然后面有这支人马跟着,什么事都办不成。 宋威堂堂大唐行营招讨使,都能这么没底限,自己一个牙校,难道还要当大唐的守法良民么? 到时候推给草贼即可,有杨复光在上面罩着,这些都不是事。 打定主意后,骑兵向北奔行,远离涢水,行不到三里,恰好发现一处林地,枯草长及马背,正好可以隐藏骑兵。 “下马,入林埋伏!” “对方可是宋威的人马!”叔父陈奉礼满脸担忧。 “佛挡杀佛,神挡杀神!”陈玄烈心意已决,别说现在是宋威的手下,就是宋威来了,也要吃两刀再走。 世界那么乱,装纯给谁看?这年头你不砍别人,别人就要砍你…… 而且自己是站在大义上的。 宋威为一己之私要破坏招降大事,自己杀他的人,合理又合法! “五郎果然是做大事之人!”李师泰扛着陌刀,第一个窜入草丛之中。 其他士卒脸上升起嗜血的兴奋之色…… 第八十一章 尽力 朔风自北而来,枯草瑟瑟作响,平空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不到半个时辰,就听见南面传来马蹄声。 “来了!”李师泰满眼兴奋之色。 “不可妄动,听令行事。”陈玄烈屏气凝神。 南面隐隐传来喝骂声,“莫要让他们逃了!” 马蹄声渐近,就在要进入伏击圈时,却忽然停住了。 “等等,此处有蹊跷,赵十带一队人马上前查看!”崔君裕粗犷的声音清晰传来。 接着便有五十余骑缓缓靠近。 这年头无论唐军还是贼军,军事素养极高,此处林恶草深,乃兵法中的挂形。 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 贼军无备,我军必胜,贼军有备,反而对己方不利。 崔君裕这么狂,混到了牙将,肯定有些本事。 “五郎,怎么办?”陈奉礼靠了过来。 陈玄烈望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想起天平骑兵马背上的大弓,现在杀出,最多只能干掉这五十余骑,己方暴露,反而会成为对方弓箭打击的目标。 “稍安勿躁。”陈玄烈屏住呼吸。 那五十余骑小心翼翼的靠近,就在要发现埋伏时,后面的崔君裕道:“赵十可有发现?” “未曾。” “快快回来,那厮定是向东去了,速速追击。” “唯!”五十余骑调转马头,返回本阵。 陈奉礼长吁了一声,“好险。” 周围士卒也纷纷放松了警惕,只有陈玄烈感觉有些不对,崔君裕既然看出了此地不对,为何这么轻易的就回去了? 就在此时,几只鸟雀鸣叫着掠过头顶天空,寒风中飘散着一股烟火味,抬眼望去,忽见西北面有道细细的黑烟。 虽然不大,但在枯黄的山林间异常显眼。 “不好,那厮要火攻,全军立即出击!”陈玄烈翻身上马,提起长槊。 这年头的牙将还真不能小觑,一个个又凶残又狡诈。 故意这厮早就发现了异常,故意让一队人马慢悠悠的前来查探,同时从西北面上风处放火。 周围皆是枯草,火借风势,一旦火势蔓延开,自己这三百骑兵就要葬身火海了。 陈玄烈望着头顶飞过的几只鸟雀,若不是它们,说不定就着道儿了。 “李都将何在?杀!”陈玄烈大吼一声。 李师泰摇晃着脑袋,提着陌刀一马当先,从枯草中窜出,追着那一队人马杀去。 陈玄烈紧随其后。 三百骑兵如离弦之箭从草丛射出。 两边都是骑兵,谁速度快,谁就有优势。 那五十余天平军骑兵刚刚调转马头,速度没跑起来,被李师泰杀入其中,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陈玄烈左臂夹着长槊,右手提着横刀,风一样掠了过去,斩下一颗头颅,再刺死一人。 “一個不留,斩尽杀绝!” 只要是敌人,不管是唐军还是贼军,容不得半点仁慈。 今日若被他们得逞,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个黑暗而混乱的时代里,唯有刀剑才是硬道理。 三百余骑旋风一般卷了过去,五十多平卢骑兵惨叫着朝着本阵跑去,希望得到他们袍泽的救援。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阵箭雨。 平卢骑兵惨叫着倒下十几骑,几匹战马受伤未死躺在地上哀嚎。 “生死有命,怪不得他人,众军听令,杀一个忠武军,赏一斛粮一匹帛!”崔君裕嘶吼着。 天平军再次弯弓搭箭。 陈玄烈举起横刀狂呼:“散开,只要冲过去便是他们的死期!” “杀!” 忠武军的战术素养自然不会比天平军差,都是战场滚出来的老卒,面对弓箭,没有丝毫慌乱,有人甚至在马上侧转身体,藏在马腹上,还有人抱住马头,尽量将身体埋低。 陈奉礼带着几名陈田两姓的人主动挡在陈玄烈前面。 咻、咻—— 天平军的第二波箭雨到了,受北风影响,只射翻了十几骑。 “叔父!”陈玄烈望着陈奉礼肩膀上的羽箭。 “无妨!”陈奉礼一把从甲胄上撤下带血的箭矢,咧嘴大笑,“儿郎们杀过去,片甲不留!” “杀!” 狂奔的马蹄犹如山洪,士卒的怒吼仿佛雷霆,分散的骑兵重新聚合,化为一道长戟,狠狠刺向天平军。 凶悍、猛烈,如同猛虎下山。 百战精锐,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弓箭射程大概两百步左右,战场上骑兵最多给对方三射的机会,如今已经两射了。 要么他们咬牙再射一次,要么迎头冲上,硬碰硬。 忠武骑兵来势极其凶猛,不会给他们逃窜的机会。 因为骑兵掉头需要时间,战马加速也需要时间。 崔君裕也是狠人,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杀!” 然后一马当先,跃出本阵,天平骑兵互相看了一眼,前排的咬牙跟上,但后排有近百骑却掉头逃走了。 士卒也是人,崔君裕连自己人都杀,肯定伤了军心。 见忠武军排山倒海地动山摇的气势,也就心生惧意。 二十年前,忠武黄头军便勇冠天下。 到了如今,更是烈火烹油一般,唐末历史大势,一大半是由忠武军造就的。 一见到有逃兵,陈玄烈知道此战必胜! 烈风呼啸,惨叫连连。 李师泰与几十骑顶在最前面,两股骑兵交错而过,陌刀过处,人马俱碎。 连刚才不可一世的崔君裕都被扫下马来。 一个回合,天平骑兵被斩杀五十多骑,剩下的骑兵见崔君裕落马,惊慌四散奔逃。 “追,一个都不要放过!”陈玄烈怒道。 做人要讲诚信,说斩尽杀绝就要尽量做到。 骑兵分成三队各自追杀去了。 陈玄烈走到崔君裕面前,这厮右腿摔断了,在地上爬着,知道逃不了后,干脆肚皮一翻,掉转身来,望着陈玄烈,“告诉你一个秘密,换我一命如何?” “你还有秘密?” “当然有。” “那就快些说出来,给你一个痛快,为你我都省些力气,不然你想死都不容易,我有的是办法从你嘴中撬出秘密!” 崔君裕大笑,“愿赌服输,罢了,告诉伱也无妨,我这路人马是特意看住你们,真正动手的另有其人,他们三日之前就已经出发了!” “多谢!”陈玄烈眉头紧锁,下一刻,寒光自战马上倾泻而下,一抹血光绽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宋威这厮原来早有准备。 老而不死是为贼,他若将这些内斗的小聪明用在正途上,只怕没有草贼之乱。 陈玄烈望着乌烟滚滚的天空,毕竟自己只是一个营指挥使,手中掌握的力量当然不能跟宋威比,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杨复光怨不到自己头上。 第八十二章 南下 一个时辰后,骑兵陆续回返,收获了百多匹战马和几十套盔甲、兵器。 天平军四散奔逃,有太多的漏网之鱼。 陈玄烈管不了这么多,漏了也就漏了,他们是来破坏招降大事的,捅上去,反而对他们不利。 “继续向东。” 经此一战,陈玄烈已经不抱多少希望。 果然,顺着涢水走了两日,就见一群野狗啃食几十具尸体。 头颅已经被人取走。 从散落的衣物来看,应该就是杨守中一伙儿人。 不过尸体明显超过他们离开随州时的人数,检查地上的盔甲,不难推测出是王仙芝的人…… “回随州。”陈玄烈没有在向东深入,弄不好就跟王仙芝的人马撞上了。 回城的路上,寒风一阵一阵的朝脸上吹,冰凉冰凉的。 招降失败后,草贼从此铁了心造反,这天下还是朝着历史的惯性前进。 凛冬将至,乱世不可逆转。 陈玄烈也顾不了那么多,在没有实力之前,先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被冻死再说。 回到随州,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坚壁清野,整军备战。 所有斥候都派了出去。 一是防备南面光化城的宋威军,二是防备王仙芝狗急跳墙,忽然反攻随州。 随州城不大不小,准备充足之下,倒也能抵抗些时日。 不过坚壁清野显然有些多余,草贼肆虐了两次,整个山南东道一片废墟。 粮草、青壮都严重不足,陈玄烈原本有心谋个随州刺史或者防御使,但见此地如此破败凋零,也就息了此念,赶紧上奏邓州张自勉,求援求粮草。 “五郎,宋威大军退回唐州了,光化的人马也退走了。”华洪风风火火前来禀报。 宋威达成所愿,留在这里已经没意义了,装都不装一下,直接拍屁股走人,将忠武军暴露在王仙芝面前。 陈玄烈压力顿时增大。 好在几天后张自勉率军赶到随州,但王仙芝大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流窜,向南直扑荆南。 “属下拜见上将军、杨监军!”陈玄烈出城迎接张自勉和杨复光。 张自勉颔首示意,“五郎不必多礼。” 杨复光却满脸怒气,一言不发,以前身边总是簇拥着鹿晏弘、王建、韩建等将,现在却只有鹿晏弘一人。 入城之后,照例将刺史府腾出来,作为节堂。 很快,朝廷的消息也传来了。 宋威上表朝廷,谎称在颍州之南大破草贼,斩杀草贼大将尚君长、蔡温球、楚彦威三人,阵斩一万余众…… 三人都是王仙芝乡党,派他们前来商谈投降之事,足见王仙芝诚意。 如今三人惨死,草贼绝了投降之念,接下来便是不死不休。 “若非这老猪狗,草贼焉有今日之势?”杨复光当着一众忠武将校的面破口大骂。 鹿晏弘恨恨道:“当初沂州之战,宋威就谎报朝廷,斩杀了王仙芝,错过追亡逐北之机,王仙芝遂得喘息之机卷土重来……” 堂中众人一阵愤慨,痛骂宋威之无耻。 陈玄烈也跟着嚷嚷了几声。 张自勉却道:“五郎身在随州前线,有何见解?” 此次截杀事件,陈玄烈算是半個参与者,杀了牙将崔君裕和两百天平军,早就传开了。 不过张自勉和宋威都没将此事弄到台面上。 陈玄烈见他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索性就敞开了说。 一来,加强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莽夫形象,为自己披上一层伪装。 二来,可以在杨复光面前稍微表现一番。 “属下以为草贼难以剿灭,其罪不在外而在内,诸镇兵马各怀心思,实意讨贼者寥寥无几,皆有养寇自重之心,招讨使宋威无能之辈,不及上将军万一,依属下之见,要剿灭草贼,须去了宋威,统合诸军,唯有内部无人掣肘,方可克敌制胜,否则诸镇兵马勾心斗角,非但灭不了草贼,反而会使其越战越强!” 其实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没人说出来而已。 现在宋威截杀请降使者,已经突破了底线,彻底撕破脸皮,陈玄烈可以畅所欲言。 堂中一片安静,只有鹿晏弘看自己的眼神略有些复杂。 片刻之后,杨复光道:“某已连上三道奏表于陛下、枢密,不日便有消息传来,还望诸位将军同心破贼!” 监军可以越过朝堂,直接上书皇帝。 杨复光连他堂弟枢密使杨复恭都搬出来了,可见他扳倒宋威的决心。 望着杨复光亲切的眼神,陈玄烈知道自己押对了。 这年头不怕你狂,就怕你没能力。 不过这些话有没有用,就只有天知道了,宋威如此胆大妄为还不是上面有田令孜、卢携罩着? “我等定不辜负朝廷!”堂中一干将校叉手行礼。 刚准备散去,斥候急匆匆赶来,“禀上将军、监军,草贼从贾堑渡过汉水,直扑荆南!” 张自勉脸上的疲倦之色一闪而逝。 杨复光皱眉道:“江北大战,荆南没有防备么?” “荆南节度使杨知温闻报,以为是谣言,每日吟诗作对,没有设防,加之汉水枯浅季节,草贼得以渡江!” “大唐便是毁在这些清流手中!”杨复光悲愤道。 基本上从姓氏就能看出杨知温出身弘农杨氏。 荆南土地肥沃,钱粮丰足,人口繁盛,一旦陷入贼手,王仙芝将如鱼得水,实力暴涨。 而且江南诸州防守空虚,王仙芝有太多的地方可以流窜…… 攻陷江陵,王仙芝就再无人能制。 “事急矣,陈玄烈听令!”张自勉脸上神色异常严肃。 “属下在!” 一个营指挥使,实在无颜自称“末将”。 “即刻率踏白军为先锋,倍道而进,驰援江陵!” “领命!”陈玄烈精神一振。 不过王仙芝有六七万人马,忠武军只有八千余众,实力差距太大。 王仙芝千里迂回转进,战力在不断增长之中,沿途攻破州县,得到了不少甲胄、兵器。 陈玄烈只能寄希望杨知温能有点人样,凭借江陵城挡住王仙芝。 但草贼在江北闹出这么大动静,他竟然不设防,让贼军轻松渡过汉水,陈玄烈只感觉希望渺茫…… 第八十三章 友军 陈玄烈率军沿着王仙芝的旧路南下。 草贼所过之处,万物凋敝。 到处都是被焚毁的村落,拆成废墟的城池,沿途到处都是散落的尸体,大部分都是老幼,被野狗野狼撕咬的惨不忍睹…… 到了夜里,还能见到幽蓝色的鬼火浮动在半空中。 一声声狼嚎让人心底发凉。 陈玄烈暗忖如果自己不是重生在陈家,只怕也会是这些尸体中的一具。 乱世之中,个人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五郎,西北面有一支骑兵,五百上下,直奔我军而来!”华洪领着几名斥候来报。 “是何方人马?” “尚不得知!” “全军列阵,备战!”陈玄烈拔刀而起。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一回头,发现大部分士卒脸上皆有疲惫之色。 自去年六月出许州之后,一路跟在草贼背后,千里转进,到现在已经快十个月了,再精锐的士卒也会疲惫,也会思念家人…… 还没出现逃兵,就足以证明忠武军之精锐。 士卒们赶紧披甲,经验丰富的老卒们还嚼了几口干粮。 不得不说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之才干,征战了大半年,后勤粮草冬衣从来没有缺漏。 夜色中传来骑兵有节奏的马蹄声。 一条火龙在缓缓出现在西北面,没有立即冲过来,而是分成两支,无比谨慎的围绕着己方阵列盘旋、靠近。 借着火把光,依稀可见对方黑甲黑缯,人人手持长槊,马上挂着一张大弓。 在夜色笼罩下仿佛一头头恶狼。 “这不是草贼!”陈玄烈猛然惊醒,草贼不会有如此精良的骑兵。 其凶悍远超忠武骑兵。 “是沙陀,沙陀骑兵,庞勋之乱中,我见过他们,错不了!”陈奉先急道。 平定庞勋之乱后,沙陀首领朱邪赤心因功拜为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赐名李国昌,但自咸通十三年以来,李国昌恃功骄纵,在振武日益壮大,朝廷迁其为云州刺史、大同军防御使,李国昌称疾不受。 “沙陀怎会出现在荆南?”陈玄烈有些诧异。 周庠思索了一阵后道:“定是受令协防山南东道,去年朝廷调凤翔、振武、朔方诸军防守陕虢。” 陕虢贴着山南东道,应该是从北面调集南下协防的。 朝廷布下三层防御,外围以忠武、宣武、天平、义成诸军围剿草贼,中层调集关中诸镇防守陕虢、山南东道,内层则是神策军防守京畿。 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大唐忠武军在此,尔等可是振武军?”陈玄烈令士卒们呼喊。 对方的人马渐渐停下了,聚在一起,十余骑奔到面前,“我等正是振武军,尔等亦南下剿贼?” 陈玄烈令士卒收起长矛,“正是。” “那便太好了,我乃振武都将刘过!”一中年将领从骑兵中走出,除了胡须浓密一些,跟唐人几无分别。 “在下忠武牙校陈玄烈。” “江陵危在旦夕,不如一同南下如何?”刘过一看就是性格豪爽之人。 “正有此意!”陈玄烈求之不得。 贼军有数万之众,有这支沙陀骑兵,多了一丝胜算。 刘过没有丝毫扭捏,率骑兵在前开道,陈玄烈押着步骑紧随在后,一路昼夜兼程,两天一夜,中间只略作休整,终于赶到江陵。 不过贼军早就收到了消息,留下小部围堵江陵,大部北上围攻荆门,似有攻打襄阳之意。 贼军见援军到达,皆有惧色,阵列稀稀落落。 “贼军惧我,可击也!陈将军可随吾后,击溃此军!”刘过挺起长槊,目射雄光,脸上虬髯根根扎起。 周围沙陀铁骑人人奋起,威武雄壮。 “将军威武,愿一同出击!”陈玄烈心生羡慕,沙陀铁骑果然名不虚传。 虽是异族,却比宋威之流可靠的多。 沙陀人这一百多年来,都快成大唐的职业打手,在一次次血战中打出了民族气运。 “杀!”刘过猛喝一声,五百铁骑如黑鸦般冲向贼军。 两百步时,所有骑兵取出大弓,朝贼军射出一支支羽箭。 只一波箭雨就带走了对方百余人。 这精准程度令后面押阵的陈玄烈叹为观止。 不过这是人家的祖传技能,羡慕不得。 两波箭雨后,骑兵拔出横刀,顺着缺口狂风一般席卷过去,掀起一阵阵血浪。 沙陀出自突厥处月部,承袭了他们快马轻刀的战法。 这种骑兵对付长槊骑兵不是对手,但对付装备粗劣的草贼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陈玄烈当即挥军杀入。 武无第一,文无第二,忠武老卒们受到了沙陀铁骑的刺激,存了一较高下之意,拿出平日十二分勇力,嘶吼着奋力杀入贼军之中。 所过之处,顿成一片血河。 骑兵有骑兵的优势,步卒有步卒的厉害。 两边展现出来的战力在伯仲之间。 刘过惊讶的回过头,大笑,“忠武军不愧天下强军!” “沙陀铁骑名不虚传。”陈玄烈回了一句,沙陀人正处于气运上升期,但忠武军的巅峰也没有到来,几年后,那帮狠人们崛起后,也不知天下会成什么样子…… “当心!” 正思索的时候,耳边泼风声呼啸。 一员贼将舍命挥刀劈向陈玄烈,这人胸前中了一刀,血肉撕裂,肋骨清晰可见。 陈玄烈连忙挥刀格挡。 但这人是死前的最后一击,声势极为骇人,眼见已经慢了半拍。 陈玄烈只能左手挡在胸前,用手换自己的命……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一团寒气从后脑勺上掠过,接着便见一道残影窜入贼将左眼中。 贼将身体猛地一滞,羽箭透颅而出,然后无力的倒向陈玄烈。 这一箭当真神乎其技,几乎擦着陈玄烈后脑勺,若是偏了半寸就不是救人了…… 陈玄烈一把将尸体推开,心中仍是冒着寒气,倒不是因为贼将,而是这救命的一箭,循着箭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沙陀牙校举起手中大弓微笑示意。 此人二十上下,也是一脸浓密的卷须,眼窝微微内陷。 “救命之恩,铭记在心,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安仁义。” 沙陀在今后几十年内能人辈出。 陈玄烈对这个名字略有些印象,心中顿时生出了结交之意。 多個朋友多条路,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就又碰头了。 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法,陈玄烈生平仅见。 第八十四章 疲倦 陈玄烈与步卒凿穿了贼阵。 大战已经接近了尾声,不过贼军实在太多,遭到沙陀铁骑和忠武军的冲击后,乱成一锅粥。 此时只要江陵城中的守军出来,就可以大破贼军,斩获无数。 然而城中守军不为所动。 陈玄烈仰头望去,守军们挤满了城头,弯弓搭箭,却一箭不发,一个个满脸怒色。 一头戴纱帽身穿白貂皮氅之人在城头手舞足蹈,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挽着折扇,嘴中抑扬顿挫的吟着诗:“……他日衔环事亦同。二月春光正摇荡,无因得醉杏园中……” 城下血肉横飞,这人却“二月春光正摇荡”,果然名士风流。 荆南原本人口繁盛,王仙芝南下后,顿成尸山血海,遍地骸骨,没想到此人还有这般雅兴…… 陈玄烈望着他腰间跟着一起“摇荡”的绯红鱼袋,不难猜出此人当是荆南节度使杨知温。 “请杨节帅击贼!”陈玄烈大声喊道。 杨知温不再“摇晃”了,从稚堞后探出脑袋,打了个酒嗝,“呃……贼人……不是退走了么?尔等稍安勿躁。” “荆南父老乡亲皆为贼军所害,恳请节帅放我等出城报仇杀敌!”城上一将大声道。 但杨知温只是挥了挥手,退了下去。 陈玄烈目瞪口呆,不过转念一想,也就猜到他为何这般了,只要江陵城还在,他就能继续在城中饮酒赋诗…… 至于城外的百姓,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不值一提。 望着四散奔逃的草贼,陈玄烈心中也涌起无尽的疲惫感。 朝廷有很多机会扑灭草贼,却因各种原因一次次的错过了。 这场草贼之乱,如同一场闹剧,有人养寇自重,有人漫不经心,有人争权夺利,也有人……奋不顾身…… “够了,不必追杀。”陈玄烈顿感意兴阑珊。 草贼根本就杀不完。 士卒们厮杀了快两個时辰,也早已疲惫。 只有沙陀骑兵孜孜不倦的追杀着。 “陈将军为何止步?”刘过在马上回头,满脸疑问之色。 “我军日夜兼程,急需休整,贼军一触即溃,恐有埋伏,如今江陵之围已解,穷寇莫追。” “陈将军之言是也。”刘过勒转马头,望了一眼江陵城,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阵轻风袭来,略带暖意,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春天。 忠武军和沙陀骑兵就在城外休整。 两军是来救援江陵的,按照礼数,杨知温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出城致谢犒赏,却始终见不到他的人。 只有一些本地耆老过来说了几句感激的话,送了些粮草。 江陵城大门紧闭,跟防备草贼一般无二。 “干脆趁机打破江陵,杀了那不知礼数的猪狗,占了荆南,让五郎也当当节度使!”田师侃骂骂咧咧道。 陈奉先斜了他一眼,“我等家眷皆在许州,若行此悖逆之事,必受牵连。” 陈玄烈以前隐隐有这个心思。 中原遍地狠人,许州首当其冲,竞争实在太激烈了。 长江以南大部分藩镇都是弱鸡,除了浙东那片闹的挺凶,没什么能打的。 不过经过王仙芝这么一闹,荆南基本废了。 而且现在的大唐还有一定的实力,公然兵变,占据州城,自称节度使,无异于以蛇吞象。 陈玄烈现在还没这么大的胃口,也没有实力消化。 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别人先不说,一个张自勉一个崔安潜,还有一个忠于大唐的杨复光,是目前自己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的三座大山。 还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忠武军是外来户,与本地人有天然的地域隔阂及利益冲突,手上的这一千多忠武老卒很难压制他们。 实力不够,不可强求,一定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眼下最明智之策,还是深耕许州,毕竟那是陈家的一亩三分地。 “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若被好事之人听去,定生出事端。”陈玄烈盯着他。 自从升为营指挥使后,气势也就一日一日养出来了。 包括陈奉先、田克荣在内,平日基本不会违逆自己。 以前光脚不怕穿鞋,口口声声造反作乱也就罢了,现在情况不一样。 田师侃脸上神色一肃,“属下失言。” “无妨。”陈玄烈也没深究,他性格一向如此。 王仙芝攻不下荆门,又面临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以及张自勉的夹击,遂大掠地方,烧杀而去,再渡汉水,回返安州,北上申州。 短短半个多月,荆南各地多了数万的骸骨,被裹挟走的青壮不计其数…… 在城外驻扎了几日,张自勉的军令到了。 让陈玄烈率军北上,会合曾元裕,夹击王仙芝。 宋威截杀投降使者,谎报战功,朝廷大失所望,加上杨复光的弹劾,朝廷免去了宋威行营招讨使,升曾元裕为招讨使。 “朝廷尚有清醒之人,宋威被罢免,再无人从中作梗,王仙芝必定时日无多。”周庠眼中多了一丝期待。 陈玄烈平静道:“王仙芝易破,黄巢难平。” 这场大乱真正的主角不是王仙芝,而是黄巢。 “只怕我忠武军又是一番折腾,这等东征西讨的日子不知何时能休。”周庠脸上涌起一阵倦色。 “快了……”陈玄烈意味深长道。 “五郎,沙陀人返回襄阳,正在拔营。”华洪在帐外道。 “去送送他们,顺便结交结交。” 陈玄烈挑了两匹好马,送给安仁义,也算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顺便拉拉关系。 这年头战马极其贵重,不是什么马都能当战马,养一匹战马能养五个士卒,所以一个中原大镇也就两三千匹,北方边地要稍微多一些。 大唐经过庞勋之乱,以及懿宗朝的挥霍无度,物价飞涨,斗米高达十万钱! 乱世之中战马更是无价之物。 陈玄烈先去见刘过,寒暄了一阵,就去找安仁义。 “陈将军客气,在下怎好相受?”安仁义两眼一直就没离开过马。 一匹漆黑如墨,四肢健壮,毛发犹如绸缎般光滑。 一匹杂黄色,异常高大,一看就是烈马。 “宝马赠英雄,此马正可助安兄沙场建功,若是推辞,便是看不起在下了。”陈玄烈投其所好,无往不利。 “那便却之不恭了,若非军情紧急,定当与将军不醉不休!” “他日定有机会。” 陈玄烈记得历史上安仁义没有回到李克用麾下,似乎投奔了蔡州,最后跟着杨行密混。 蔡州属于忠武军,以后不是没有机会再相聚。 想起李克用,也不知这位“大唐忠臣”现在如何了…… 第八十五章 忠臣 云州,斗鸡台。 大同军防御使段文楚及心腹五人正戴着刑具跪在台上。 每人身后各站着两名刽子手,手中大刀寒光闪闪。 台下挤满了大同牙兵以及沙陀人。 就在数日之前,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联合牙将康君立、薛至勤、程怀信、李存璋兵变,迎戍守蔚州的沙陀副兵马使李克用入城,尊其为主,占据云州。 这么大的事,李克用不敢决断,准备与李国昌商议之后再作决断。 但架不住一干大同牙将们的热情。 “今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贵之秋也。吾属虽各拥兵众,然李振武功大官高,名闻天下,其子勇冠诸军。若辅以举事,代北不足平也。” 连夜率兵攻破城池,生擒段文楚等朝廷派遣过来的官员。 代北连年荒旱,百姓饥寒,因此无法供养牙军,加上河流干涸,漕运不济,运粮一石,须费数倍之粮食。 代北百姓破家毙命者不计其数。 段文楚怜悯百姓,严令缩减大同军士卒衣米,触犯了牙兵利益,遂有此次兵变。 人群之中,虬髯独目的李克用抬头望着头顶天空飞过的大片云朵若有所思。 身旁的李尽忠道:“李军使何必多虑?七年前庞勋之乱,大唐就已经油尽灯枯,今日草贼之乱,大唐是万万挺不过去了,此乃英雄用命之时也,代北悬中原之顶,司天下之命,拓跋魏因此而成大业,天与不去反受其咎!” “我等代北豪杰只认军使父子!”康君立也在一旁表忠心。 李克用无疑是有野心的,但沙陀人这么多年为大唐征战,多少有些敬畏。 毕竟沙陀只是小族。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下手,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节度使段文楚苛待我等,我等愿拥军使为留后!”薛志勤振臂而呼。 “愿拥军师为留后!” 牙兵们一层一层的呼喊起来,此起彼伏,由斗鸡台向外扩散,大同军、沙陀军,数万人举起了手中的刀矛,刺向苍穹。 天上风云为之变色。 李克用独眼中精光一闪,“蒙诸位抬爱,可用愿率诸位成就大事!” 斗鸡台上,段文楚轻轻一叹,闭上了眼睛。 但既然得罪了牙兵,想死个痛快也不是那么容易。 李克用指着台上几人道:“此辈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台上几人面如土色,瘫倒在地。 李克用提刀上台,一声惨叫,一块血肉从台上抛了下来,牙兵们狂笑着争抢,塞入口中…… 场面气氛顿如烈火烹油一般,无数人呼喊着“李鸦儿”三字。 台上几人的惨叫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闭上眼。 然而即便死了,也不得安生。 既然白晃晃的骸骨被无数马蹄践踏成灰…… 乾符五年(878),二月四,授检校吏部尚书、大同军防御使、武威郡开国伯,名将段秀实之孙段文楚遇害,享年六十四岁。 代北之地皆归李克用父子。 大唐沙乱之害由此而起…… 王仙芝流窜到申州,准备与淮右黄巢部再次会合,但诸镇兵马一改宋威时的颓势,挡住了王仙芝几次猛击。 陈玄烈与张自勉会合,从随州击其后。 “平定祸乱就在今日,忠武儿郎当以死报效大唐!”张自勉举起了长槊。 狂风飞扬,掀起他火红的披风。 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报效大唐!”八千忠武军奋力呼吼着。 吼声震耳欲聋。 征讨草贼大半年,终于见到了一丝终结的希望。 士卒眼中的倦色变成了疯狂。 就连监军杨复光都上了马,提着一把重剑。 陈玄烈望着对面的草贼大军,依旧衣衫褴褛,装备粗劣,看上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灾民,但就这些人,一路转战中原、山南西道、荆南,所过之处,尸山血海,城池尽数化为丘墟。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在寒风中响起。 各色令旗摇动起来。 “杀!杀!杀!” 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吼叫着。 受张自勉的照顾,陈玄烈这次不是先锋,王建、韩建一都人马列阵在最前,陈玄烈在中军护卫张自勉和杨复光。 “杀了他们就能回家!” 耳边不断有队头、什长如此鼓励着士卒。 乱世之中,家人成了他们唯一的寄托。 忠武军也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所有人全部压上。 暗红色的盔甲连成一片,如墙而进,两翼骑兵始终与步卒互相照应。 咻—— 草贼率先射出弓箭,黑压压的箭雨遮蔽天空,然后落入忠武军阵之中。 叮叮当当中间或传来几声惨叫。 不过这箭雨终究没有阻挡住忠武军的步伐。 轰、轰、轰…… 脚步声与鼓声维持相同的节奏。 “回家……”陈玄烈听到脚下将死之人传来的哀鸣,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放箭!”张自勉奋力挥动手臂。 中军将弓弩斜指着前方,令旗猛地挥下,嗡的一声,无数羽箭飞向天空…… “左右骑兵迂回,扰乱贼阵!”张自勉下达各种军令,如臂指使,各军种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 陈玄烈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员大将指挥战斗。 暗暗铭记他下达各种指令的时机,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种观摩学习的机会不多。 “前锋冲击敌军右翼!” “骑兵威慑其后军!” 一道道从容不迫的军令,让兵力处于劣势的忠武军凝成一只有力的拳头,狠狠砸向贼军。 “踏白军待命。”张自勉眼神望了过来。 陈玄烈屏气凝神望着前阵,等待着军令。 王建所部遭到了草贼的顽强抵抗,尽管忠武老卒装备精良勇猛无畏,但草贼也是悍不畏死,仿佛蝗虫一般无穷无尽。 倒下一个,立即补上两人。 倒下两人,立即冲上来四人! 忠武军想要回家,草贼也想要活下去! 宋威截杀了王仙芝的求降使者后,草贼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死战不退。 一具具尸体堆积在前阵,形成了一道尸墙,鲜血从尸墙上渗下,形成了几十条血溪。 尸墙上还有草贼在捡拾兵器盔甲,挂在身上,继续与王建部厮杀。 王建、韩建、晋晖等人血战在前,怒吼连连,却依然不能减少部下的伤亡。 陈玄烈隐隐感觉张自勉在袒护着自己,若踏白军上去,死去的就是自己的心腹部下…… 这年头果然抱住大腿没有错。 因宋威的缘故,杨复光与田令孜之间生出了裂痕,王建成了弃子。 陈玄烈心中暗爽,寻思着若是王建有個什么三长两短,那就再好不过…… 第八十六章 腥风 不过王建和韩建没那么容易死,两人的武力当真了得,站在尸墙上死战不退。 “陈玄烈听令,率本部攻贼军左翼,不破贼军,提头来见!”张自勉嘴中说的严厉,但眼神中多了一重勉励之色。 “属下领命!”陈玄烈收起看热闹的心思,率本部士卒向左翼杀去。 贼军精锐大部分集中在右翼,抵挡王建去了。 从装备和气势上看,左翼明显士气低沉,又被骑兵袭扰了一阵。 能不能击破贼军,就看陈玄烈这一击了。 张自勉拿自己当心腹用,陈玄烈心知肚明。 每次到了关键时候,陈玄烈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李师泰,“李都将何在!” “在……”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教,李师泰似乎完全认命了,也不咒骂,也不挣扎,一脸习以为常的神色。 “率一百甲士为前锋,不破贼军,提头来见。” “领命。” 李师泰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角色,陌刀往肩上一扛,大手向后一招,百余本部汇聚身边。 当然,陈玄烈也没真把他当牲口用,这么好用的上司,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损失太大了。 遂令魏弘夫在左,张勍在右,华洪率三百骑兵与自己一起在中军等待时机。 “杀!”李师泰一马当先,身边甲士跟他一样,不是陌刀就是长柯斧,勇猛无畏,抡起兵器就朝贼军猛劈猛砍。 贼军没想到李师泰百把人如此生猛,一时措手不及,被突入阵中。 这个时候陌刀与长柯斧的优势进一步得到发挥。 抡起来就砍翻一片。 原本一个小缺口被逐渐扩大。 另一面的张勍也是奋力向前,撕开一個缺口,悍勇不输于李师泰。 不过魏弘夫有些差劲,似乎碰到硬茬了,竟然被贼军压制住,怎么都冲不破贼阵,他这一路失利,让其他两路人马压力倍增。 贼军凭借兵力优势,聚成一团,围攻李师泰和张勍二部。 陈玄烈皱起眉头,魏弘夫战力不应该这么差,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日一直很低靡。 当然,魏弘夫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嫡系,有自己的心思也属正常,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顶用。 陈玄烈对张琼反而另眼相看起来。 这人性格直率,没那么多的心思。 魏弘夫攻势受挫,有些打乱了陈玄烈的部署。 眼看李师泰和张勍就要被淹没在贼军浪潮之中,陈玄烈不敢再犹豫,提起长槊,朝身边士卒吼道:“此战有死无生,杀!” 这么多次同生共死,陈玄烈已经将李师泰当成了自己人,不容有失。 三百骑兵竖起长槊,小跑加速,朝着贼军冲杀过去。 在陈玄烈遇到的所有势力当中,王仙芝是最弱的一支。 如今出征大半年时间,士卒思归,这一战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战。 也就是说,自己要在这一战中积累足够的军功,至少要弄个十将,或者都将最好。 成为都将,才算真正踏入唐末大舞台,有了原始资本。 所以陈玄烈不能不玩命! 好在身边不是宗族就是同乡,这么多次大战下来,已经生死与共。 周围士卒人人奋不顾身。 父亲陈奉先与田克荣冲在最前,叔父陈奉礼护在身边,随时挡开刺来的长矛。 不知不觉间,陈玄烈已经成了陈田两家的顶梁柱,肩负着它们崛起的使命。 其他周庠、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也是人人用命。 骑兵在前,步卒在后,一起死命向前冲杀。 只感觉周围刀矛汇聚成一道道巨浪,朝着自己一次次的拍下,但都被身边的袍泽化解。 “开!”前方陈奉先暴喝一声,连人带马撞了过去,手中横刀一同麾下,砍翻两名贼军。 但他身上也中了一矛。 幸亏身边有田克荣护应,才没被贼军合力绞杀。 其他草贼杀红了眼,一个草贼将领的喝令下,直接以血肉之躯撞击冲来的战马,爆出一团团血雾。 草贼当场毙命,但骑兵不是战马被撞死,就是骑兵刺穿。 竟然遏制住了骑兵的冲锋。 这场大战的残酷超乎预料,宋威绝了他们投降之念,人人不计生死。 以往草贼从不死战,大多数时候,如果官军战意坚决,他们就会退走。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每个人都被逼上了绝路。 陈玄烈亲眼见到一个妇人提着刀如野兽一般扑了上来,脚被斩断,爬上来,双手抱住一名士卒,用牙齿咬。 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拖着比他还长的矛挡在狂奔的战马前…… 强烈的仇恨充斥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曾几何时,这些人也是大唐的百姓。 陈玄烈挺起长槊,驱除心中所有杂念,刺死一名草贼头目,但战马也被斩断了前蹄,整个人摔了下来。 有盔甲防护,倒也没受什么伤,索性弃了长槊,拔出横刀,与草贼厮杀在一起。 华洪率骑兵继续冲击,田师侃、陈奉礼率步卒护着陈玄烈。 鲜血如雨水一般泼下,马尸和人尸堆成了一座小丘,草贼如潮水一般疯狂涌上来,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永远杀不完。 “不要乱,集结成阵!”陈玄烈嘶吼着。 混战下去,只会让己方一口一口被对方蚕食。 王仙芝席卷荆南后,裹挟了数万青壮,兵力扩充至十几万人,哪怕五个人换一个人,忠武军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损失。 陈孝安举起了旌旗。 寒风阵阵,上面偌大的“唐”字在这个血淋淋的战场显得无比讽刺,陈玄烈自忖不是个好人,但此时此刻,心中也生出些迷惘。 好在忠武老卒们经验丰富,一个个靠向旌旗,组成了简单阵列。 李师泰、张勍两部也汇集过来。 二人已经杀成了血人。 陈玄烈站在尸堆上,居高临下望着下面的草贼,身后响起了进击的战鼓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张自勉在催战。 “胜负在此一举,不胜则死,想回乡见到你们的家人,就勇往直前!” 棋盘上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 “杀!”父亲陈奉先和田克荣一马当先,从尸堆上冲了下去。 几乎所有忠武老卒都双眼血红起来。 草贼想要活命,士卒们也想活着回去见到父母妻儿…… 第八十七章 血雨 陈玄烈已经完全沉浸在杀戮之中,贼人穿重甲的不多,横刀的优势能够完全发挥出来。 贼军一排排的倒下,又一排排的涌上来。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刀矛,到处都是飞洒的血肉。 也不知搏杀了多久,忽然感觉前面压力为之一空。 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凿穿了贼军左翼,直面贼军后阵。 但站在面前的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草贼的女人、草贼的孩子…… 他们跟着王仙芝转战各地。 陈玄烈微微愣神的功夫,张勍带着本部士卒杀向了贼军后阵。 哭喊声此起彼伏。 有人呼喊着自己的丈夫,有人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还有人呼喊着自己的儿子…… 声音无比凄惨,随着寒风向整个战场扩散。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刀锋指向了他们,慈不掌兵,如果尽快结束此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战场上从来不允许拖泥带水,这些家眷们能活下来,哪一个手上没有沾血? 他们若是从此战中活下来,流窜到哪里,哪里便是尸山血海…… 乱世之中,原本就没有无辜之人。 踏白军毫不犹豫的冲杀过去,掀起了更大的惨叫声。 惨叫声引起了前阵的震动,有人从前阵不要命冲回,试图救回自己的家人,但此举终究是徒劳,草贼大军挤在一起,互相冲撞阵脚大乱。 机会来之不易,身后战鼓声激昂起来,张自勉发动全线反攻。 连他本人也提着一支长槊在亲卫的簇拥下冲杀在前。 贼军终于崩溃了,如潮水般向东面退散,漫山遍野,无穷无尽。 但就在此时,东北面鼓角齐鸣,无数刀矛从落日余晖中杀出,两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宛如两条恶龙直接捣入乱军之中。 一杆“曾”字牙纛几乎顶着天上的落日。 “是诸镇联军!”周庠脸皮微微跳动。 方才苦战时,他不出现,现在大局已定,他们就来了。 陈玄烈想起一事来,“曾元裕也是田令孜、卢携的人?” “八九不离十,否则招讨使就应该由上将军接任。” 曾元裕只是左散骑常侍,又非世家大族,两年间平步青云,升为招讨使,没抱大腿肯定说不过去。 “骑兵随我去取王仙芝人头!”陈玄烈翻身上马。 此战最大的功劳无疑是王仙芝。 若能斩杀他,朝廷再吝啬,一个都将肯定跑不了。 吁吁吁—— 当即就有几十骑聚拢而来。 不过面对十余万的溃军,这几十骑宛如沧海一粟,既然是逃命,王仙芝早就弃了旗号,从十几万人中找出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够、不够!”陈玄烈其实也只是碰碰运气,捞不到王仙芝,捞到其他草贼大头目也可。 “五郎,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华洪率百余骑奔来。 “走!” 陈玄烈接过一支长槊,便率骑兵一起追杀草贼去了。 沿路上到处都是惨嚎声。 曾元裕出手时机、方位,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从这一点上看,他比宋威强了太多。 一路跟在贼军后面掩杀。 陈玄烈率骑兵跟在后面,贼军气势已泄,几无战意,只顾仓皇逃命。 只要不挡自己的道,陈玄烈一概不管,只追杀那些身穿铁甲之人。 不过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虽有火把,但骑兵速度终究快不起来,士卒们厮杀了几個时辰,皆疲惫不堪。 人纵然还有斗志,但战马已然不堪驱使。 正决定休整一番时,忽听见南面一阵盔甲铿锵声,约莫两百人左右,陈玄烈顿时精神一振,草贼中能穿铁甲者,肯定不是寻常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士卒们也渐渐兴奋起来。 南面亮起淡淡的火光,骂声隐隐传来。 听口音还是许州附近的,陈玄烈一阵失望,原来是忠武军。 贼军溃逃,追杀的肯定不只自己一路。 待火光靠近,陈玄烈发现几张熟悉的脸,竟然是王建、韩建、晋晖等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 对方也极为警觉,发现了陈玄烈所部。 王建愣了一下,然后豪爽一笑,“果然英雄所见略同,五郎不如你我合力追杀王仙芝如何?” 跟他混在一起,被怎么卖的都不知道。 “多谢王八兄好意,你我非同路之人,还是分道扬镳为妙。”陈玄烈暗思如果安仁义在此,大可一箭了结了他。 韩建冷哼一声,“不识抬举。” 田师侃勃然大怒,“呸,你算什么东西?” 陈玄烈身边聚集的势力,已经不弱于王建。 唯一的差距就是大腿,田令孜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韩建一脸怒色,手按刀柄,却被王建拦住了,“也罢,看来五郎对某误会颇深,那就各走各的道如何?” 他有两百多步甲,自己这边一百六十余骑兵。 但夜色中骑兵并无多少优势,而且也没跑动起来,基本没有弄死他的机会。 王建、韩建两人战力颇强,而自己身边就田师侃、华洪两人,头号猛人李师泰不在身边。 陈玄烈收敛眼中寒光,既然不能一击致命,那就最好不要出手,“王八兄所言甚是。” 两路人马警惕的望着彼此。 王建带着一行人渐渐走远。 一晚上,遇到不少熟人,王建之后是鹿晏弘,之后是周岌的决锋都,再后面是张贯的人马。 与陈玄烈一样心思的人太多。 都指望在这场平贼大战中捞足功劳。 其他诸镇人马也疯了一样,以前缩手缩脚,现在一个个变成了饿狼,咬着溃军不放。 一路从申州杀到黄州,又从黄州杀到蕲州。 沿途尸山血海。 不少无辜村落受到了牵连,官军对待他们跟草贼一般无二,也是烧杀掳掠,当成草贼报功…… 竞争实在激烈,追了十余天,陈玄烈一条大鱼都没捉到。 士卒一个个累的够呛。 看来王仙芝不是什么人都能杀的。 一天后,各种消息传遍追杀各军,曾元裕斩王仙芝于黄梅县,首级已被取走送往长安请功。 此战共斩杀草贼五万有余,残部一部分南下浙东,一部分由草贼头目尚让北上与黄巢汇合于亳州。 “万胜!”士卒们欢呼起来。 虽然没能斩杀黄巢,但终究还是能归还故土,与家人团聚。 不过陈玄烈没有这么乐观。 王仙芝只是开场…… 第八十八章 未平 不出陈玄烈所料,战事还未平息。 黄巢与尚让会师于亳州后,实力大振,共推黄巢为王,号称“冲天大将军”,建元王霸,设官分职。 轻松攻破沂、濮二州。 比起王仙芝,黄巢更加难缠,将流窜战术发挥到了极致,绝不恋栈一城一地,只要稍稍遇到抵抗,掉头就走,从淮南窜入感化,从感化窜入天平、宣武…… 转战千里,非但没有削弱他们,反而得到了山东百姓的强力支持。 其声势已经超过了王仙芝。 朝廷任命张自勉为东北面行营招讨使,提大军支援沂、濮,进击黄巢。 忠武军怨声载道。 牙将张贯直接率本部八百余众脱离大军返回许州。 被崔安潜缉拿,斩张贯及作乱军官五十七人,人头和士卒一起押送回前线…… “朝廷诏令,升周岌为右军兵马使,李师泰为右军副兵马使,陈玄烈、王建、韩建、晋晖作战勇猛,皆拔为十将,赏赐明光甲一领,宝刀马槊健马各一,钱帛一千缗!其余有功人等按军功封赏!” 张自勉两鬓白发多了不少,眼中的疲倦之色掩藏不住。 对付一个王仙芝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提黄巢。 黄巢的强大之处在于,一直在山东地界流窜,积攒足够的实力。 “天子厚恩,我等定戮力讨贼!”众人纷纷拱手。 陈玄烈如愿以偿升为十将,进入将领行列。 最开心者莫过于李师泰,这两年一路扶摇直上,从牙校升为副兵马使。 不过王建、韩建也升为十将,让人有些不愉快。 但平心而论,当日一战,他为先锋力战在前,功劳实实在在,后来追杀王仙芝,颇有斩获,升上来也在情理之中。 张自勉虽是武人,却有君子风范,不会谎报也不会隐瞒军功。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赏罚分明。 此战未有寸功的鹿晏弘就什么都没捞到,脸拉的老长。 张自勉扫了一眼众人,淡淡道:“张贯七百余众,皆调入踏白军。” 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一场血战,踏白军伤亡两百余众,有了这七百老卒的补充,陈玄烈实力大增,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十将! 心中对张自勉越发感激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应得的,当日申州大战,陈玄烈没有辜负张自勉,血战不退,凿穿贼军左翼,杀入后军,制造混乱,才奠定了胜机。 王建、韩建、鹿晏弘等人皆投来嫉妒之色。 但今时今日,陈玄烈已经有足够的实力与他们分庭抗礼。 “各军休整三日,安抚士卒情绪,三日之后,北上迎战黄巢,再有逃军者,连坐之!” “领命!” 军议结束,李师泰立即巴结上来,“若非五郎,某岂有今日?从今往后,我等还是手足兄弟!” 陈玄烈调侃道:“一个右军副兵马使何足道哉?有我等兄弟扶着,将军前途不可限量,日后还请将军多多照应我等兄弟。” “五郎言重了,某所求者不过一都将而已,今既为副兵马使,心愿足矣。”李师泰忽然感慨起来。 言语颇为诚恳。 陈玄烈微一点头,若非他这小富即安的性格,两人之间关系不会如此和睦,早就抄刀子互砍起来。 到了下午,张贯的七百余老卒送到营地。 一個个耷拉着脑袋,低靡消沉。 陈玄烈从来不废话,直接将自己拿到的赏赐分给所有人。 一千缗钱分到每个人手上没多少,踏白军现在一千六百七十五人,每人几百钱,在这物价飞涨的乱世里也就一顿饭钱。 陈玄烈干脆将李师泰的赏钱“借”来,分给众人。 又向粮料判官索要了些酒肉,在营中设了一场晚宴。 “今日只说一句话,他日必定率尔等回乡,与父母妻儿团聚,信,就干了这一碗!” 陈玄烈端起陶碗,朝着众人。 老卒二话不说,端起陶碗一饮而尽。 新来的却有些迟疑。 但在陈玄烈的注视下,终究还是一饮而尽。 “好,今日诸位敞开了吃,敞开了喝,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陈玄烈将手中酒灌了下去。 除了相信自己,他们其实并无多少选择。 陈奉先、田克荣、周庠等人四处敬酒,吵吵嚷嚷,几碗酒下肚,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了一片。 这批人大多出自鄢陵县,都是许人,同饮一河水,抬头不见低头见。 崔安潜心狠手辣,队头以上军官全都斩了,让陈玄烈省事很多。 从几个什长中提拔几人为队头,又分十几名陈田两家老卒过去,这七百余人就算初步掌握在手中。 “长社的汉子,鄢陵的婆娘,舞阳的陶具,长葛的蒸羊!今天没有婆娘,却有酒和羊!”陈玄烈端起酒碗,与他们说起了家乡俚语,开怀畅饮。 都是许州人,东拉西扯,关系也就逐渐亲密起来。 宗族乡党抱团取暖,在任何时代都是常态。 “哈哈,早就听说陈将军的名声哩,咱忠武军响当当的汉子!”几个鄢陵老卒举起了大拇指。 “那是众位弟兄抬举!”陈玄烈哈哈大笑。 一路走来,陈玄烈在忠武军中也混出了些名声,原州邠州姑且不提,当日率兵强行出头,抵挡宋威接管忠武军,早已打出了名头。 气氛更加热烈起来,陈玄烈不禁多喝了几碗,晕晕乎乎回到自己的帐篷,倒在干草上,刚一闭眼,忽然嗅到了一阵异香。 身体往里面靠了靠,心中顿时一惊,里面竟躺着一个女人。 樱桃小嘴紧抿着,脸颊微红,满眼羞怯之意。 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符合陈玄烈的审美。 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模样,不过乱世之中,人普遍沧桑显老一样,她的真实年纪应该更小一些。 即便以陈玄烈后世人的眼光,这女人相貌也不算差,一张这时代普遍的圆脸,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官宦富商人家的女子。 草贼们大多来自底层穷苦百姓,受尽了达官贵人们的盘剥压迫欺辱,因此起兵之后,举起屠刀朝向官吏、世族…… 陈玄烈今年正好十九,这个年纪不想女人反而是个大问题。 也不管是什么来路,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女人惊叫一声,闭上眼睛,全身颤抖,仿佛一头惊惶的小鹿。 陈玄烈顾不上那么多…… 第八十九章 疲军 日上三竿,陈玄烈才醒了过来。 一睁眼,发现怀着女子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又赶紧闭上,睫毛一颤一颤的。 陈玄烈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苏吟秋。” “家住何方?” “随州……” “为何流落至此?” “为贼人所虏……” 陈玄烈问一句,她答一句,顺从的让人有些心疼,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但隔阂并未消除,可以看出她眼中的恐惧。 不过大致上也算清楚她的来历。 随州官宦人家,草贼过境,家破人亡,为贼人裹挟,因颇有姿色,留了一命,送给草贼头目。 申州一战,草贼大败,被忠武军俘获,被当成礼物送给杨复光。 杨复光对女色毫无兴趣,也用不上,转手送给陈玄烈,算是犒赏。 乱世之中女人命运更加凄惨,尤其是有些姿色的女人。 “以后你就跟着我。” 若不是鹿晏弘那老小子背信弃义,陈玄烈早就成婚了,娃都有五六岁了。 十九岁,在这时代已经算是大龄青年,男丁十二三岁娶亲,十五岁从军,基本都是常态。 “谢……谢将军……”苏吟秋喜极而泣,这句话无疑是对她的承诺,一双粉臂又纠缠上来。 陈玄烈两眼一黑,身体一阵发虚,这小女子看似柔弱,却仿佛不知疲累一般,“军中还有军务在身……时候不早了,该起来了。” 温柔乡是英雄冢。 两日后就要进击黄巢,陈玄烈不敢太过放纵。 再则,张自勉治军严谨,肯定不允许军营中出现女人,此事可大可小。 遂起身一边穿衣披甲,一边思索着如何安置她。 留在军营肯定不妥,影响不好,其他士卒都没心思上阵杀敌。 “我让人先送你回许州,住在陈家。” “嗯……”苏吟秋顺从的点头。 既然要送人回去,干脆让士卒们给家眷写信一同送回去。 陈玄烈又去讨要纸笔。 这些东西都是稀罕货,很难凑齐,陈玄烈干脆以木炭为笔,以麻布、草叶、薄木为纸。 军中士卒几乎全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没办法,只能陈玄烈、周庠、陈奉礼、陈奉先等二十几个识字之人代笔。 都是厮杀汉子,不善表达感情,条件也有限,每人写上自己名字以及户籍,报个平安,问候父母一句就算完了。 陈玄烈从早写到晚,才算弄完了。 树叶、麻布、薄木装满了九大箱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无用功,与士卒之间的关系越发亲密,士卒对陈玄烈的依靠敬重越来越深。 做完了这一切,陈玄烈连夜向张自勉请示。 士卒离营,需要张自勉点头,不然就是逃军,按律当斩。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五郎此策正可纾解将士思乡之苦,善!”张自勉眼神一亮,拿起一块麻布读了起来。 只要利于提升士卒战力,他自然不会拒绝。 “军中常有怨言,末将一时兴起,遂生此念。” “你虽是军中将领,难得有这般细腻心思,日后好生匡扶大唐,前途不可限量也。” 张自勉三句两句就绕了回来。 陈玄烈也想好生匡扶大唐,但问题是大唐看不上自己啊。 这年头不知有多少人被大唐拒之门外,黄巢就是其中之一…… 再说为大唐尽忠之人,有几個好下场的?他张自勉就是其中的代表,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却屡遭陷害排挤…… 而且,如今的大唐还有扶的必要么? “末将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玄烈朗声道。 张自勉目光闪了闪,叹了一声,挥挥手,让陈玄烈去了。 说是两日后出征,但形势一变再变。 黄巢欲进兵襄邑、雍丘,为义成军节度使李峄阻拦。 遂转攻叶城、阳翟,兵锋直指东都洛阳。 朝廷派左神武大将军刘景仁率兵五千神策军驰援东都,又调来河阳、昭义驻军防守河阴等地。 一场新的大战逐渐拉开序幕。 陈玄烈刚让陈孝安率一百人马送走苏吟秋和家书,就率踏白军北上,驰援洛阳。 一路风尘仆仆,中原各地尽显残破之象,田地荒芜,村落尽毁,盗贼啸聚山林,饿殍随处可见,一派王朝末日景象。 即便如此,也总能见到一群群佝偻着背的老弱,艰难的向前线输送粮草。 有人倒地,换来的却是胥吏们的鞭打与喝骂…… 这场大乱,已经彻底耗干了大唐的血肉。 事到如今,朝廷已经打不起来了。 除了肆虐中原的黄巢,沙陀人已经动手,联合代州牙将公然兵变,控制了代北,李克用父子雄踞两镇,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行军月余,从陈州北上新郑。 不过大唐朝廷也并非全无建树,王仙芝逃窜到江西的残部王重隐,被高骈击斩,流窜到浙东的王仙芝部将曹师雄,被镇海节度使裴璩击杀。 为害浙东三年之久的王郢,被甬桥镇遏使刘巨容以筒箭射杀。 大唐回光返照一般,竟然压制住了各地叛乱。 黄巢转攻新郑、郏、襄城、阳翟等地,都被崔安潜化解。 到张自勉率军北上时,一张大网已经完成合围。 北面有昭义、河阳,东面有天平、泰宁,南面有忠武宣武,东面有左神武大将军刘景仁的五千神策军。 不过新的问题接踵而至,黄巢人马十数万,各镇兵马又故技重施,作壁上观。 此时忠武军早已疲惫,士气无比低落。 军议上,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亲至,慷慨激昂道:“为大唐平叛,我忠武军当为天下先!” 但在场诸将都吃够了朝廷画的大饼,竟无任何反应。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就连张自勉都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上一次张贯擅自率兵出走,已经是个危险讯号。 士卒们不是牛马,而是一个个活人,即便是牛马,被这么驱使着,必然会疲累。 而昭义、河阳、神策诸军养精蓄锐多日,该出战的是他们。 黄巢明显比王仙芝更强悍,转战各地,不断凝练麾下部众,而忠武军师老兵疲,冒然出击,犯兵家之大忌。 稍知兵法之人,都知道此时不宜出战。 崔安潜目光扫过众人,却无一人回应,大为失望,“也罢,既然人心厌战,不妨休整些时日,静观其变。” 第九十章 归降 中原战场就这么诡异的对峙着。 不过南方虽然暂时平定了,北方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李克用公然残杀段文楚,霸占代北,无疑给天下藩镇做出了一个表率。 只要势力够强,就可以随意吞并州县。 沙陀人素为天下强兵,如今李克用父子横跨二镇,外交鞑靼、沙陀诸部,内合代北武人,对大唐的危害远超草贼。 与云州相连的河北,全是老牌刺头,半割据了一百多年。 草贼不一定能掀翻大唐,但沙陀人崛起,或者河北动荡,以目前大唐现状,必然难以应对。 对峙了快一个月,朝廷几次下诏出击黄巢,但包括神策军在内,都只是装装样子,上去吆喝两声,随便放两箭就退了回来。 崔安潜也是几次鼓励忠武军出战。 但其他诸军的颓丧也影响到了忠武军,上去吆喝两声,或者随便在外弄些人头回来,声称是草贼首级,还向崔安潜请功……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这么干,崔安潜还能以军法杀一儆百。 但几乎每一军都是如此,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忠武军不愿出力,而是申州之战,已经寒了很多人的心。 忠武军与王仙芝血战,曾元裕按兵不动,见胜利在望,立即出来抢功。 眼下局势跟当初申州一般无二,都指望着别人冲在前面,自己在后面摘桃子。 崔安潜虽是行营都统,但调不动其他几镇人马,更别提神策军的那帮大爷。 “五郎,昨夜有三人逃走。”周庠焦头烂额的向陈玄烈禀报。 半月前,踏白军就开始出现逃军。 不过大多都是新加入的鄢陵老卒。 踏白军还好,每天也就三五人,其他各军动辄几十上百逃走。 “让兄弟们再忍忍,一定要坚守营地。”陈玄烈预感此战要结束了。 草贼灭不了唐军,唐军也灭不了草贼。 比起王仙芝,黄巢的军事能力更高一些,多次主动夜袭,三日前还攻破了昭义军营垒,斩杀三百多人,昭义军后退十里。 “莫非朝廷……要撤军?” “一個王仙芝朝廷就精疲力尽了,如今来了个更厉害的黄巢,北面还有李克用父子,此战难说。” 黄巢一看就是硬角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唐所剩不多的国力耗费在此,北面的沙陀人就要一飞冲天了。 李国昌占据振武,李克用占据代北,都是要害之地,一个俯视大唐龙兴之地河东,一个可以轻易将手伸进河北…… 如今的局面,就看朝廷怎么选择了。 还有一个更大的危机在后面,关东旱灾连着蝗灾,十室九空,即便有淮南的支持,粮草仍捉襟见肘。 朝廷下令让洛阳富户捐钱捐粮,开了五份殿中侍御使、十份监察御史的空白告身,却没有一个富户出来捐资…… 弄得兵部尚书、判度支杨严多次上表请辞,撂挑子走人,可见大唐的财政到了崩溃的边缘…… 再耗下去,不用等待草贼或者沙陀来攻,诸镇兵马自己就要崩溃了。 就在两人商议时,帐外有人高喊:“降了!草贼降了!” 营中先是一片寂静,接着欢声震天。 “回乡!回乡!” 他们一遍一遍呼喊着。 陈玄烈没想到转折来的这么快,不过自己能想到的,黄巢以及上面的大佬肯定也能想到,政治的本质是妥协。 过不多时,更准确的消息传回。 黄巢的确降了,不过降的是天平军节度使张裼…… 王仙芝麾下多为天平军人,投降天平军也在情理之中。 天平、平卢、泰宁等山东几镇都是阉党一系列。 投降天平军等于投降田令孜,朝廷立即封了一个右卫将军,息事宁人。 “这不是投降,而是暂时休战!”陈玄烈佩服起黄巢的政治嗅觉。 一味逞强走不长远,能屈能伸的人最可怕。 黄巢的归降只是名义上的,十几万部众仍跟着他。 周庠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此等人物绝非王仙芝、尚君长之流可比。” “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陈玄烈心中一松,好歹暂时休战了。 两边喘口气也好,再打下去胜负难料。 “五郎,崔节帅军议。”李师泰在帐外喊道。 陈玄烈遂与他一起去中军大帐。 与往日低靡不同,今日诸将都一脸轻松。 忠武军牙校以上军官都来了,郑州距离许州不远,崔安潜率军北上围堵黄巢,尽起全军,带来了不少生面孔。 “草贼虽然归降,却并非真心,黄巢凶悍狡诈,诸军不可放松警惕,大军继续留镇义成!”崔安潜一句话就让堂中气氛低沉下去。 陈玄烈忍不住腹诽,大唐不是只有忠武一军。 神策军拿着三倍的俸禄,还赏赐优厚,同工不同酬,弄得忠武军就像外包工一样累死累活…… “节帅……将士们征战近一年,早已疲惫,不放他们回乡,恐生变故!”周岌第一个开口。 “某岂不是将士们疲惫?然则为了朝廷,还请将士们再忍耐月余。” 帐中一片安静。 但此时一人高声道:“末将以为,黄巢必然复叛,如今不过假意归降,如今既然松懈,不如集合全军,猝然一击,为大唐平息此祸患,诸位亦可立下大功!” 陈玄烈目光转了过去,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脸部轮廓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不过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忠武军的牛人太多,陈玄烈此前没见过这人。 周岌立即回道:“我军方才一万三千,草贼十数万之众,黄巢狡诈,岂能不备?若是偷袭不成,反而损兵折将,朝廷还要怪罪我等。” 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多数人共鸣。 主要是士卒疲惫,都不想打了。 不过坐在上首的崔安潜、张自勉、杨复光三位大佬没有说话,其他说再多也没用。 “成与不成,一试便知,今日放过黄巢,他日还会卷土重来,诸位若是胆怯,我秦宗权愿率本部为先!” “轰”的一声,陈玄烈脑海中滚过一道响雷。 此人就是唐末第一禽兽秦宗权? 没想到还是个热血爱大唐的好青年…… 不过似乎并不奇怪,当年人家黄巢也是热心考公,一心报效大唐,可惜大唐将其拒之门外…… “哼,就凭你?”鹿晏弘冷笑一声。 “就凭在下!”秦宗权一步不让,公然顶撞鹿晏弘起来。 第九十一章 故人 “够了。”崔安潜出言制止两人的争论,目光挪向张自勉。 没有这位大将的点头,此战不可能打的起来。 不过崔安潜背后有崔氏,有郑畋、王铎等朝中清流宰相支持,即便出了事,黑锅也不用架在他头上。 张自勉则不然,几次成为南衙北司争斗的焦点,被宋威、田令孜等人一再构陷。 这一次的黑锅无疑要他来背。 帐中诡异的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闪闪烁烁,聪明人不少,已经看出端倪,张自勉始终不发一言。 还是旁边的杨复光沉声道:“朝廷既然接受草贼投降,自有道理,我等擅自妄为,只会搅乱朝廷大局,且诸位能保证擒杀黄巢否?若是不能,朝廷失信于天下,草贼为害愈烈,此事万不可为!” “监军所言甚是,以天下大局为重。”崔安潜点头称是。 军议散去,陈玄烈出于好奇心驱使,跟在秦宗权后面。 历史上他造成的破坏不在黄巢之下。 “蔡贼”的名头可谓彪炳史书。 不过没走两步,就被他发觉了,转头,“五郎为何跟着某?” 陈玄烈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认识自己,“秦将军识得在下?” 秦宗权颇为和善的笑道:“我祖籍亦在长社,与你陈家同住一坊,七年前我父战死蜀中后,便随叔父迁居上蔡。” 竟然还有这事? 陈家祖坟也不知道冒了什么烟,竟然跟秦宗权是街坊…… 不过长社就这么大,又都是牙兵,抬头不见低头见,认识也在情理之中。 “适才军议,帐中诸将皆不敢言,独秦兄之言豪气干云,在下钦佩不已。”陈玄烈随意吹捧了一句。 秦宗权哈哈大笑,一点儿都忌讳,“若我手上有一万忠武锐卒,王仙芝、黄巢之流何足道哉!走,我营中藏了几坛好酒,今日故人相会,边喝边聊,不醉不归!” 亲热的让陈玄烈有些不习惯,也不知怎么拒绝,就被他拉着走了。 一路上他的嘴就没闲过,特别健谈,不是许州哪个官宦女子生的天仙一般,就是哪位大官的夫人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养了粉头…… 唾沫星子直飞,也不管陈玄烈听没听。 到了他营地,几人出来迎接。 秦宗权指着几人道:“来来来,二郎宗言,三郎宗衡,七郎彦晖,快见过陈五兄。” “五兄!”几人齐齐唰唰的叉手。 陈玄烈脸皮一跳,秦家的这些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旁边还围着一圈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只是站在那儿,就感觉煞气逼人…… 秦宗权大手一挥,“都是自家兄弟,快快拿酒肉出来。” 说着就在营中架上了篝火,秦家兄弟拖来两头肥羊,手起刀落,斩下头颅,当场洗剥起来。 “哎,节帅若用我之策,大唐哪还有这多事?”秦宗权端起一碗酒就猛灌了下去。 “朝廷也有朝廷的苦衷。” “正是因为有苦衷,就该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灭了黄巢,不然他日沙陀人作乱,黄巢再起,必将腹背受敌,可惜崔节帅爱惜名声,不愿扛事,上将军老迈,锐气已失!” 这厮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不过也有一定的道理。 谈到军事,陈玄烈来了兴趣,“秦兄以为沙陀、草贼谁危害更大?” “自然是沙陀,草贼四方流窜,一旦朝廷恢复生机,不难剿灭,然沙陀与代北武人勾结,横跨两镇,番汉部众数万,外有鞑靼为援,假以时日,轻则为安史之乱,重则为拓跋魏。” 他能在一众狠人中脱颖而出,掀起滔天巨浪,战略眼光绝不会差。 “秦兄高见。”陈玄烈敬了一碗。 “哈哈,说这些闲事做甚,说点高兴的,五郎可知我忠武家眷中,谁家女子最正?” 秦宗权三两句又扯回来了。 “小弟戍守西北边地三年,一回来,就征剿王仙芝去了……” “鹿六家的女子!” “鹿晏弘?”陈玄烈一愣,没想到吃瓜又吃回自己身上了。 旁边的秦宗衡一脸邪笑道:“嘿,五兄有所不知,那鹿六削尖了脑门往上钻,近日准备将女儿嫁给卢相公的三儿子……” “还有这事?”陈玄烈神色一动。 虽说婚约没成,但鹿晏弘这么搞,就太不给陈家面子了。 以前陈家家道中落,也就罢了,但现在陈家已略有起色,陈玄烈的十将距离鹿晏弘的都将也就一步之遥…… “这还有假?”秦宗衡拍着胸脯道。 “卢家为五姓高门,贵为宰相,岂会看上鹿家一個破落户?”陈玄烈还是不信。 当年人家五姓七望连太宗之女都看不上…… 秦宗言凑了过来,“哈哈哈,当然不会是明媒正娶,鹿老六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送过去当侍妾!” 侍妾就是陪睡的丫头、奴婢…… 陈玄烈脸上横肉抖了抖,没有婚约也就罢了,鹿晏弘即便将她卖进勾栏里面也管不着,但有这门婚约在,就有些打陈家的脸了。 难怪鹿晏弘在左军中地位那么高,原来是巴结上了卢携。 陈玄烈一碗酒下肚,回许州后,肯定要找鹿晏弘要个说法。 “来来来,喝酒、吃肉!”秦宗权撕下一条羊腿递给陈玄烈,自己又撕了一条,大口咀嚼起来。 “你我两家当多亲近亲近才是,以后多个照应。”秦宗衡有意无意道。 “我等都是许人,何须多言?”陈玄烈哈哈一笑,将烦心事抛开。 这一顿酒喝了一个下午,秦家几个兄弟个个孔武有力,性情豪爽,比王建、鹿晏弘敞亮多了。 至于以后,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黄昏时,田师侃、陈奉礼带人找了过来,陈玄烈才告辞离去。 秦宗权热情的送出营门,才依依不舍返回。 陈玄烈醉醺醺的睡着,一睁眼,就见周庠愁眉苦脸的坐在旁边。 一见这神色,陈玄烈就知道有事,胡乱擦了一把脸,“出了何事?” “上将军辞官归乡。” “什么?” 张自勉几次暗中照拂,陈玄烈心知肚明,如今他竟然辞官了…… 忽然想起他眼中经常显露的疲色,应该是早有此意,一直隐忍到现在。 “朝廷允了么?”陈玄烈一阵惋惜。 周庠道:“允了,辰时诏令下来,上将军就离营而去。” 上架感言 明天十二点上架,感言没多少,反正这本书是扑了,惨不忍睹。 想过这本会很惨,但没想到这么惨…… 水平有限,愧对支持老鱼的朋友们。 不过既然开了,就一定会写完,不会半途而废。 毕竟我自己也比较喜欢这个时代,有太多可以写的英雄豪杰和故事,写这本书之前,做了不少准备。 别的不敢保证,但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写好,给各位兄弟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力争有些突破。 篇幅两百万字左右,如果后面成绩好点,尽量写到三百万字。 成绩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尽力就好,老鱼我也看开了,反正也就这鸟样,有人看我就很高兴了。 转头想想,成绩不好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心理负担小一些,不必诚惶诚恐。 关于更新,尽量每天三更。 打赏什么的就不作指望了…… 也欢迎兄弟们多指导,多提意见。 起点读者里面有很多大神,我写第一本苟唐的时候,天天抄读者评论写…… 很多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读者大佬在评论区不厌其烦的指导,真心感谢。 多的话就不说了,现实中本来也是一沉默寡言不擅交际之人。 最后还是请兄弟们多多支持,觉得还行就投点票,批评几句…… 《唐末狂人录》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