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嫡姐换亲之后》 1 纪二姑娘 朝日未升,清晨方启。 日晷上铜针轻飘飘的阴影还未指向卯初,大周朝京城,敕造安国公府厨房里的下人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忙了小半个时辰。 小爷们和姑娘们惯例是卯正初刻给太太请安,卯正二刻,再由太太带着给老太太请安,辰初是各位主子们用早饭。 今日虽是休沐日,国公爷不上朝,请安却不能误,各位主子们都该起了。 大厨房总管李三两口子紧盯着人给各房送热水,生怕有哪一房的错漏了,叫捅到太太跟前儿,让他们吃挂落。 尤其是大姑娘和二姑娘—— “今儿可是小崔大人和温家大爷都来的日子,错不得呀,”蒸汽缭绕里,李三媳妇不放心地和丈夫说,“我得去老太太那伺候着,早饭你盯着些。” 家里四位姑娘,独有大姑娘是太太的嫡出女儿,又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尊贵无人能比。余下三位姑娘都是姨娘所出。 老太太所住的安庆堂在国公府西侧,是个前后足有四进的大院落,里面自然设了茶房,寻常要茶要热水便宜得很。可近日天气暖了,未来姑爷小崔大人上门,大姑娘晨起说不定还要洗澡,院里茶房供应不上,误了大姑娘的事,厨房也逃不了挨一顿呲。 至于二姑娘……虽说从四岁就抱到太太身边养了,太太格外喜欢,这些年看得和亲女儿也差不多,可一来和大姑娘比,终究不如,二来……嗐,就算她做下人的背地议论主子,实是服侍了这些年,她看二姑娘就不是会为了见温家大爷晨起洗澡的性子。 这府里也没谁会为了奉承二姑娘不顾大姑娘。 李三家的领人从后边穿堂拐进了安庆堂,七八个婆子小丫头正扫洒青砖地,把昨夜的落花混着尘土都收到簸箕里。见了她们来,这些人便避到一边,只点头当问好。 还有一个老婆子凑上来,小声说:“今日可奇了,都这个时辰了,大姑娘还没起呢。” 李三家的心里也是一奇。 虽说这几日,她也隐约听人说过两句“大姑娘神色不好”的话,但毕竟不关厨房的事,她也不敢多议论。可现下—— 她比个手势,让旁人先等着,自己轻轻走进去,才走到连接正堂和后院的穿堂,忽见东厢房的门猛然一开,看装束身形,竟是大姑娘一手拿帕子捂着脸跑出来,一径就跑去了老太太屋里!后边四五个丫鬟嬷嬷忙追不迭。 李三家的别说见过了,就是听都未曾听说过大姑娘这般失态,不禁又一愣。 ——这大清早的,是出了什么大事? - “姑娘,二姑娘?” 大丫鬟碧月轻手轻脚拉开三层床帐,窗外清晨微光与房中的明亮烛光便都照在了帐内如云般轻软厚密的锦被上。 锦被中睡着一个年轻姑娘。她背对床外,把脸也埋在被子里,只露给丫鬟们一弯比锦缎更亮的乌发,似乎正睡得香。 “二姑娘,该起了。”碧月轻声笑道,“我知道姑娘醒了。快起吧。今日温大爷来呢。” 哎,睡不成了。 “二姑娘”纪明遥叹了口气。 她用比乌龟快不了多少的速度翻身、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正是卯初!”碧月连忙同人把二姑娘扶下床,一面说着,“昨儿太太特特吩咐过的,叫姑娘今日好生装扮,不可怠惰。离请安就剩半个时辰了,姑娘可真不能再睡了。” “知道,知道……”纪明遥还闭着眼睛,享受最后一会轻飘的睡意。 一屋子丫鬟嬷嬷簇拥她坐到妆台前。擦牙洗脸过后,她终于有了七八分清醒,便看向光净明晰的铜镜。 碧月正同春涧和花影给她梳“朝云近香髻”。 这是一个生动、有趣而不失端方的闺中常见发髻,分股拧盘后交叠于发顶,梳起来虽然不算复杂,加上插戴簪钗花朵的时间,至少也要一刻钟余。纪明遥向来不在穿戴上废心思,从十岁开始都是碧月一手包办。她帮不上手,无事可做,便看着镜子里发呆。 重活一世,还没“及笄”,竟然这就到了正式“相看”,准备成婚的时候了。 还真快…… 上辈子这个年龄、这个时间,她还在上……高一。 寒窗苦读十几年,三年后,才上完大一第一个学期,魔鬼一样的期末考试结束,她熬夜打完游戏,一闭眼再一睁,就到了这里,成了安国公府才出生的二姑娘,名字也在“明遥”上多了一个姓,变成了“纪明遥”。 才穿越的时候还觉得是做梦,但现在,想起来上辈子才像做梦一样。 碧月向二姑娘发间簪好最后一根镶珍珠点翠蝴蝶赤金簪,春涧在院中采了两盘时令花朵进来,玉兰、牡丹、玫瑰、月季桃花海棠……朵朵开得正盛,花瓣花蕊上还带着点点晨露。 碧月拈起一朵粉白牡丹,在二姑娘发髻上比了比,心里犯起了难。 “去年春天,表哥夸过我戴海棠好看,”纪明遥在镜中和碧月对视,微微一笑,说,“就海棠吧。” “……哎!”碧月低头捡花,不敢再看二姑娘坦荡荡的目光。 虽然她自觉是为了二姑娘好——二姑娘容光照月、这两年越发显出倾城之姿,既已精心装扮,若再加繁丽牡丹相映,难免会将大姑娘全然掩住……太太还罢,只恐老太太又不喜欢,又要看二姑娘不顺眼……可,这毕竟是关乎到女子一生的婚姻大事……怎能尽让着旁人呢? “我与表哥自幼相识,今日认真相待便好,倒也不需太过郑重了,没得累赘。”纪明遥向后握了握碧月的手。 再说,嫡母温夫人会嫁一个女儿回娘家,已是纪、温两家早便心照不宣的事,嫡母更是从去年春日开始,便暗示会是她和表哥温从阳结亲,而从温从阳的态度来看…… 他也对这门婚事心知肚明。 所以,今日与其说是“相看”,不如说只是走个过场。 或者说,是两边长辈在给他们创造相处机会。 婚事结两姓之好,尤其两家已是姻亲,自然更加希望他们和美……恩爱,再续两家多年情谊。 纪明遥站起身,由丫鬟们整了整衣襟,笑道:“走吧。” 正值三月晚春,天气和暖,清晨的风却还带着些微凉意。 时间还来得及,纪明遥便想赏花慢行,偏才出院门没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二姐姐稍待,等我一等!” 纪明遥只好停下脚步,回身看见安国公府的三姑娘纪明德捏着帕子小步跑过来,到她身边时微微喘着气,又笑盈盈唤一声:“二姐姐。” “三妹妹。”纪明遥还礼,同纪明德一起向正院走。 她和纪明德一向关系淡,更懒得多纠结,便直接问了:“你往日不都是最早到的吗,怎么今日比我还迟?是特地在这等我?” 姐妹十五年,纪明德知道这位二姐姐的性子,也甚少惹她。可她也着实没想到,二姐姐会毫不婉转地把这话直白问出来。 她心里发讪,无话可答,便先看纪明遥浅碧色裙摆上缀着的米珠,又看她淡绯色披帛上金线绣的孔雀,最后看她发间颤巍巍的海棠,忙问:“二姐姐今日不是要和温大表哥相看吗,怎么不再盛装些?家里的牡丹都开了——” 纪明遥轻轻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大好清晨,春色如许,三妹妹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打扮的若不合适,一会太太自会教导。你我同岁,或许不久便是你相看的好日子,那时你想怎么装扮,自然就随你的心了。” 纪明德抿了抿嘴唇,说:“是。”却又没忍住,多添了一句:“就只怕……我没有二姐姐的好福气。” 这回纪明遥连看都懒得看她了。 和往日一样自在行到正院,正是卯正初刻。 昨夜安国公留宿,纪明遥转进紫檀嵌百宝山水屏风,入内请安,便是先问一声:“老爷。”再叫:“太太。” 纪明德在她身侧一同问安。 先到的“大爷”纪明远、四姑娘纪明宜和“二爷”纪明丰早已站起来。三人并不出声问好,只低头以示长幼有序。 “好了,都坐吧。”安国公夫人温氏笑道,“明遥过来。” 纪明遥乖乖上前,被嫡母拉住手,上下仔细打量一回。 “倒是还算听话。”温夫人点头,目光又扫过庶女发间的海棠,心中却一叹。 这样的季节,今日的场合,明遥理该打扮得更明艳些。可老太太素来把嫡庶看得要紧,虽然明达和崔珏那孩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今日两对孩子也不在一处,但还是别叫老太太觉得明遥抢了明达的风头了。 明遥总是这般知分寸,不知也给她省了老太太的多少唠叨。 再想到明遥从小叫人害没了亲姨娘的可怜之处,温夫人心内不禁更添了怜爱。 她就握着纪明遥的手,笑问安国公:“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是时辰了。”安国公抚须起身。 他看看三个女儿,本想说一句明遥既已近及笄,将要成人,今又议及亲事,也该将幼时闺中的怠惰脾气收一收,最起码早起一刻,请安别再总是最后一个来。可看到夫人握着明遥的手还没松开,满眼疼惜,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省得他倒又成了恶人。 几人便都起身。 正房的两个大丫鬟上来,替温夫人扶正大钗,温夫人则拿起梳篦,给明遥抿了抿鬓角。 温夫人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手离开她耳边时,纪明遥心里有一瞬发空。 下一瞬,忽有一个丫头进来,回话:“老太太院里来人了。” 婆母派人来传话是寻常事,可听得这一声报,温夫人心头却忽地一紧。 想起这几日亲生女儿纪明达心绪不佳,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她不及看安国公,便忙问:“是什么事?” “老太太说,今日免了爷们和姑娘们的请安,”安庆堂的丫头匆匆进来,回说,“只请老爷和太太速去,有要紧的事商议。” 2 未来姐夫 既是老太太有要事传唤,温夫人嘱咐了明遥一句,便忙与安国公赶过去。 心中挂念着女儿,温夫人一路没与丈夫说几句话。步履匆匆到了老太太院里,丫头早在正房门口打起帘子,她也不等安国公,自己先迈步进去,一眼就扫到了缩在婆母怀里的亲女儿! “明达!” 温夫人忍不住叫出这一声,先打量着女儿似乎没伤也没病,只是眼圈红肿得很,神色也有些呆滞,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给婆母问安:“老太太。” 她身后,安国公也忙问:“母亲,明达这是怎么了?” “哎……”徐老夫人摸着孙女的脸一叹,指了指旁边椅子,“你们先坐。”又命屋里服侍的人,“你们都出去。” 两个大丫鬟给老爷太太上了茶,便随众人静悄悄退了出去,阖上房门。 纪明达一直躲在祖母怀里,没起身给父亲母亲问安,可安国公和温夫人谁也顾不上挑女儿的礼。 明达是家中长姐,自幼养在老太太膝下,从五六岁起便收敛了小女儿脾气,十多年来都是京中大家闺秀端庄贤淑、八风不动的典范,连高烧烧得起不来身、人都糊涂了的时候,还不忘让丫鬟去给长辈问安……今日却这般反常,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 温夫人坐不下,更没心思喝茶,只站在女儿旁侧,伸手探她的额头。 “明达没病,”徐老夫人心里也不大拿得准,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犹豫,“我看,她和崔珏的亲事,不如就算了罢!” 这话一落地,温夫人还没开口,安国公先变了脸色。 …… 正院。 既不必去给老太太请安了,纪明遥与四个妹妹弟弟便都遵从温夫人的话,留在正院用早饭。 一家子亲姐弟,不需太过避讳,五人在堂屋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依长幼围坐。 纪明达不在,便是纪明遥居首位,纪明德为次,温夫人的嫡出长子纪明远第三,张姨娘的一双孩子:四姑娘纪明宜与二爷纪明丰分别居第四、第五。 五人的分例菜都摆上来,一桌几乎放不下,但用饭时,席间安静得只有杯盘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 纪明德满腹心事,小半刻钟过去,碗里的燕窝粥还没下去两口,身旁丫鬟想布菜都不知道怎么布。 父亲和嫡母都不在这。她轻轻放下羹匙,有心和人说一说:不知老太太那边怎么样了?或是:大姐姐二姐姐今日大喜…… 可向左一看,纪明遥正就着小菜专心吃第五个小笼包子,她今早又才被纪明遥不留情面揭穿过…… 向右是四妹妹纪明宜,一向和纪明遥最好,虽才十岁,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还是算了。 对面的纪明远和大姐姐一母同胞,性情比大姐姐还刻板严肃,她虽然是姐姐,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 至于纪明丰,才五岁,又是纪明宜的亲弟弟…… 她的话和谁说,只怕都是自讨没趣。 纪明德把燕窝粥搅成了一碗糊涂,到底没吃几口。 纪明遥得以清清静静吃完早饭,清清静静回房暂歇,非常满意自己今早不体面、不大度,直接戳穿了纪明德的决定。 再加上不用去安庆堂请安,没被徐老太太挑剔打量、没事找茬,这个早晨简直完美! 从今年开始,她和纪明德便不必上学了。嫡母的意思是,等大姐纪明达出阁,便让她和纪明德也管一两年家事练练手,省得以后成婚,到了别人家万事不懂,被人哄骗了去。 纪明达和崔珏的亲事从去年秋天便在议,到本月月初殿试传胪,崔珏被钦点探花后正式定下。崔珏年已十八,纪明达十七,婚期暂定秋日,也就是说,纪明遥还有不到半年的清闲…… 半年啊。 纪明遥托着托盘,把清晨梳妆时剩下的花朵往丫鬟们头上簪。碧月适合月季、春涧适合桃花、花影适合玫瑰,青霜今天穿的白绫儿裙子上绣了粉牡丹,盘子里正好有一朵给她戴—— “姑娘都没戴这个,我也不戴。”青霜躲着不要。 “这么好的花儿,没人戴可惜了,你不替我戴,不就是我糟践东西了吗?”纪明遥让碧月等按住她,把一朵彩霞牡丹稳稳簪在她发髻上,端详片刻,笑道,“好看的很!戴着罢!” 花影适时递过去镜子给她照,笑说:“你今儿别出门了,在屋里躲一日懒,今日我替你,明日你替我,如何?” 青霜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舍不得把花摘下来,咬牙说:“行!” “二姑娘,温大爷到了!”一个婆子站在廊下,满面堆笑向里回说,“人已在太太屋里,姑娘请过去吧。” “嗯,知道了。”纪明遥缓慢放下托盘,也照了照镜子。 头发没乱。 她再看看身上,衣服也很整齐,几乎没什么褶皱。 挺好! 既来之、则安之,是纪明遥重生在古代这十五年来的第二条人生准则(第一条是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十五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在大周朝,作为女子成婚的年龄都不算很早了,何况她只是“相看”,还没定亲,“相看”的对象又是大富大贵之家知根知底年轻俊俏的表哥……她已经很幸运了!既然是决定“终生”的大事,当然应该认真对待。 就像她猝死之后,再也不敢熬夜,每天都遵从身体的需要,至少睡四……五个时辰,不但请安最晚到,上学时功课完不成也绝不牺牲睡眠时间,宁愿被先生教训几句甚至打手板,平日不留心维护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注重穿着打扮,也不着意发展琴棋书画等兴趣爱好……可那些都是在嫡母的“宠爱”默许下的。在真正关乎到性命安全的事上,她更是从来没有懈怠过。 比如,“大家闺秀”应当懂得的礼节、规矩和“潜规则”。 比如,日日留心徐老夫人对她的态度。 比如,用心、尽力完成每一件嫡母期许她能做到的事。 纪明遥端正心态返回正院,行到半路,迎面两个安庆堂有体面的嬷嬷过来,见了她忙说:“二姑娘,老太太有话吩咐。” “是什么话?”纪明遥含笑问。 她身旁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早互相换起眼神,心里埋怨老太太今日还不让姑娘安生,听那两个嬷嬷说道:“大姑娘今天身上不爽快,不能与小崔大人相见了。小崔大人也正等在太太房里呢。我们人微言轻,怕慢待了小崔大人,只好请二姑娘替大姑娘赔个礼——” 纪明遥早已养成习惯:凡是与徐老夫人相关的事,至少要在脑子里多过三遍,何况这话一听便不对劲。 从纪明达和崔珏去年议亲开始,徐老夫人便防着她。到现在半年了,她和未来姐夫崔珏互相连影子都没见过一个,怎么今天倒要她替纪明达赔礼?这可不但会见面,还会说好几句话呢! 未成婚的姐夫与小姨子……之间,也的确不适合有过多交谈往来。 当着安庆堂的嬷嬷,纪明遥只装着自己什么都没想,笑道:“知道了,辛苦嬷嬷们走一趟,我这便过去。” 看那两个嬷嬷不动弹,她还故作不解,问一句:“嬷嬷们不用回去复命吗?还是要看着我去说?” 纪明遥自认对徐老夫人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看不起庶出的孩子,也会算计庶子庶女,但她也要“体面”。让人看着庶出孙女做事不算不体面,可被明说出来,就太不体面了。 安庆堂的人自然也了解她们的主子。 果然,两个嬷嬷脸色微变,犹豫一时,说声:“有劳二姑娘。”便折返回去了。 她们一走,碧月等便忙簇拥上来,都要劝二姑娘:可不能替大姑娘赔这个礼! 纪明遥忙安抚她们,笑道:“碧月,你快带两个人去学里找明远,说大姐姐身上不好,我不合适见姐夫,得他来说。你快快地去,我慢慢地走,咱们一起到正院才好。” “哎!”碧月答应一声,带了两个婆子就往前院学堂跑。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纪明遥顿感安心。 碧月是她十岁那年太太送给她的人,这么多年照顾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想到嫡母,纪明遥稍稍握紧了手帕。 太太一早就被叫去了安庆堂。这两个嬷嬷自然是徐老夫人派来的,那太太……知情吗? 太太对这件事怎么想? 崔珏书香世家出身,曾祖以军师为江夏侯,官至宰相,祖为太傅,父亲虽早亡,也曾官至礼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 他本人十二岁进学,十七岁高中顺天府解元,十八岁得中探花,点翰林院编修,有一亲兄长亦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目今为正四品顺天府丞…… 若非大周开国至今四十年,历经三代帝王,“开国六公爵”已只余安国公府一家仍袭国公之位,纪明达又是大周京中最有盛名的闺秀,品行、才学、容貌无不出类拔萃,太太又与崔珏的母亲是亲表姐妹,有这一层亲戚关系在,还不知这门好亲事会花落谁家。 为这亲事能成,太太不知废了多少心思,就是想给亲生女儿一个最好的未来。老爷也极为看重这位前途无量的未来女婿。 就算徐老夫人突发恶疾,神志不清,要拿这门亲事作难,太太碍于婆媳之间,不好不敬徐老夫人,老爷便能坐视不管吗? 晴空朗朗。遥望着花园里的繁花如云,纪明遥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尚不知在安庆堂发生的全貌,多思无益。 她能做的都做了,只要太太明白,她从来没对崔珏有过心思便好。 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她继续缓步向正院走。 碧月也恰好请过纪明远到了。 “明远!”纪明遥忍不住笑唤一声。 “二姐姐。”纪明远走得头上沁出微汗,更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前,说,“二姐姐安心。” “嗯!”纪明遥也算是彻底放心了。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显出挺拔身姿。纪明远稳步走在前面,先行迈进房中,与未来姐夫崔珏赔礼:“大姐姐今日身体不适……” 身穿穹灰色锦袍的今科探花已放下茶杯起身,余光瞥见身侧的温家大爷比他还早一步跳起来,满眼放光,激动得脸都红了。 崔珏身量修长,如玉山松形,容色昳丽而不过于冶艳,眉眼清隽。分明似是温和的相貌,抬眼扫过来人时,却又无端显出几分凌厉。 纪明遥只与这位一向“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未来姐夫相视一眼,耳边便充盈了温家表哥温从阳的呼唤:“遥……二妹妹!” “表哥!”纪明遥立刻专注于眼前的人。 温从阳笑如三月春风拂面,分明身量与一旁的崔珏相差无几,年龄也只小一岁,却一个已是幽幽青年,一个仍是少年模样。 他的眼神炽烈直白,在明远与崔珏面前,让纪明遥难得有些羞赧。 “表哥请。”她低头侧身。 “妹妹请!”温从阳只顾着看她,险些忘记与纪明远和崔珏道别。 “温兄慢走。”崔珏淡淡颔首。 他望了一眼这对表哥表妹的背影,听见纪二姑娘明媚娇柔的声音问:“表哥上次同我说,今春一定练成马上十环,不知练得怎么样了?” 3 宁死不嫁! 温从阳就等着表妹问这一句,越发喜笑颜开,挺胸说道:“我应过妹妹的事,哪件没做成?妹妹等着看就是了!” 纪明遥看向他,抿唇一笑,满眼都是信任和钦佩:“这才不到一个月,表哥竟就练成了。” 温从阳满心想再说几句大话让表妹更加佩服,可他并非一个月练成,而是先在家里苦练了半年,才在上月和表妹说起…… 到底不好意思多对表妹说谎,他只挠了挠头,看纪明遥发间晃动的珍珠和花蕊,说:“妹妹戴海棠……可真好看。” 纪明遥“扑哧”笑出了声。 温从阳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 他愣了一会,几步追上缓步向前走着的表妹,低声问:“是、是我说错什么了,让妹妹发笑?” “我笑表哥记性不好——”纪明遥拿团扇虚点着他,抬眼笑说,“‘海棠好看’这话,去年……不是也说过?” 晚春的暖风吹过温从阳眉间,吹得他心里发痒,恍惚间混沌起来—— 遥妹妹,是为他……才戴的海棠吗? 还有、还有—— 他竟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妹妹会不会觉得他心不诚……说话都是糊弄她的? 温从阳愣怔间,纪明遥又向前走了几步,他连忙赶上跟在一旁。他不断觑看着遥妹妹的神色,想窥明她心里是埋怨他还是……也欢喜他……可遥妹妹只是一如往常明媚笑着,她看树影,看流云,看枝头的绿叶和停留的飞燕,她扶膝弯腰,捡起一朵桃花放在手心,又鼓嘴吹起来—— 校场到了。 温从阳当然还是没能看懂遥妹妹的心。 纪明遥扶着丫鬟的手,悠闲坐在校场边缘的观看席上,在大遮阳伞下捧起了一杯玫瑰枸杞温茶。 虽然她很想喝点冷饮,但天气还不算太热,喝太多冷饮也对肠胃不好……这茶养生! 不远处,温从阳在小厮手里牵过马。 他拍了拍爱马毛色光滑的头颈,一面偷眼看表妹,一面和爱马小声絮叨:“一会咱们可得争气,千万不能出丑,就和在家里练的一样就行了……” 下人们立好箭靶,温从阳便翻身上马。 他深吸一口气,抖开缰绳。 …… “二姑娘和温大爷玩得正好,方才又去花园里投壶了。”安庆堂正房,大丫鬟素月掀帘子进来,立刻到温夫人跟前回话,“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的,温大爷满眼只有二姑娘——” 想起在花园里看到的景象,素月不禁一笑。 但顾着是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还看着呢,她又忙肃了脸,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徐老夫人手里抚着玉如意,面色说不上好。安国公也神色略有凝重。 只有温夫人,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明达和崔珏那孩子的亲事,是她日夜悬心,一力促成,明遥和从阳的亲事,又如何不是她费心作成的。 明达年轻不经事,为几个梦就吓坏了,不肯再嫁崔珏,老太太怎么也顺着她、纵着她?这……倒也还罢了,可老太太竟然起了让明遥引诱崔珏移心,好让崔家主动退亲的心思! 这是把崔珏、把崔家当什么?把明遥和从阳当什么?又是把温家,把她温慧当成什么!! 她是媳妇,老爷不开口,她不好直接驳回老太太,何况老太太并没明着说出那些心思,只说让明遥替明达赔礼。 幸好她一向没错看了明遥,明遥把一切都处置得很好。 崔珏也并非见色忘义的孩子。 温夫人攥着手帕,站起身,欠身对徐老夫人说:“我去看看明达。” 徐老夫人略略阖眼:“去吧。” 纪明达一早哭得头脑发昏,早已回到自己房中歇息。温夫人轻手轻脚进来时,她其实醒着,可她不敢……也不愿意在此时单独面对母亲……便只装着还在睡。 温夫人歪身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女儿格外苍白、眉间郁郁不安的脸。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唯一的亲女儿。她十八岁有了她,即便她不是婆母和丈夫一心期盼的儿子,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亲自带着她睡,没用乳母,亲自喂奶,看她会翻身、会坐、会爬、会站、会走……教她认字、读书,看她生得和她越来越像……给她起名“明达”,盼望她今生一世通达顺遂。 即便后来婆母说膝下寂寞,把明达要走了养,其实是让她快和老爷再要个孩子,她也果然有了明远,明达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没有减轻半点。 明远是男子,又是嫡长,将来即便一事无成,整个安国公府也全是他一人的。不但老太太和老爷,这整个世间都会替她多疼儿子,她自然要多疼一疼不能承继家业的女儿。 母亲也是这样,疼她多过疼爱兄长。 所以,即便崔珏不想与勋贵之家结亲,想似他兄长一般,娶一位书香清流之家的妻子,她也费尽苦心,仗着远亲姨母身份,以情以利劝导,又通过舅舅家里请到当世大儒松句松先生做媒保亲,才终于成了这门婚事。 她的女儿,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崔家家风清正,从崔珏曾祖起,四代男子无人娶妾纳姬。崔珏虽还年轻,为人却有清风峻节,明达与他成婚,即便做不成一对恩爱夫妻,只怕也难成怨偶,至少也能相敬如宾,安稳一世。 轻轻拂起女儿额上微湿的发,温夫人释然地笑了。 只要安国公府不倒,再退一步……只要温家还在,明达是必会平安顺遂的。 明达被唬成这样,她若坚决不愿,还硬要她嫁崔珏,先有了心结在,夫妻之间也难相处得好。 虽然老太太的法子决计不成,但和明达的一生相比,她做娘的丢些颜面,多得罪几位……能算什么呢? 说服了自己,温夫人又悄声走出女儿卧房,叫了女儿的贴身丫鬟和奶嬷嬷细问:“大姑娘既从前几日就梦魇不断,你们怎么不早报上来?” …… 卧房内,纪明达睁开了眼睛。 母亲还在外间,她不敢弄出动静,先忙示意屋内丫鬟都不许出声,才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眼前正看见百蝶穿花的茜红锦帐。 有一朵魏紫牡丹开到极艳,花瓣光泽流转,重重叠叠似在转圈,让她眼前又觉晕眩。 但她也不敢再闭上眼睛了。 她怕再看到梦里的景象,看到二十几岁的她体面全无,红着眼睛向崔珏怒吼,说她再也不能忍受与他同处一室……她一定要和离! 而崔珏……满面冰霜,看她的眼神并不似看相处多年的妻子,也不像看仇人,只好似在看一个无关紧要又让他厌恶的物件! 他说:“那就离吧。” 下一瞬,她看到自己带着陪嫁躲回娘家,才见到祖母和母亲,父亲便走路带风、满面笑容地进来报喜,说:“从阳平定了东羌作乱,边关大捷,圣上大喜!!” 她看到不管她如何派人暗示,崔珏竟丝毫不理,没有再来接她回去。她就在娘家看着阖家为纪明遥夫妻欢喜,看着温从阳得授骠骑大将军,纪明遥妻随夫荣,得封一品诰命夫人—— 她看到下人们哓哓议论,说:“果然还是二姑奶奶命好!二姑爷从小那个样儿,这些年竟为了二姑奶奶全改了!” “什么‘命好’?那是性子好,旺家门!你看大姑奶奶,当日看着嫁得比二姑奶奶好多少,和姑爷都是人尖子!哪知道就是合不来……我上回听人说,崔家也抱怨呢,说都是这亲事妨了大姑爷的前程——” “从前也没看出来大姑奶奶性子这么坏,出阁不到十年,和姑爷翻脸多少次了。崔家就那一个妯娌,竟也处不来。回来也没有个好脸。不像二姑奶奶……” ——只因所嫁非人,她竟被除了容貌一无是处的二妹妹比到了泥里! 一阵恶心涌上来。 纪明达撑住床边,干呕出声。 屋里一阵兵荒马乱。 丫鬟们给她抚胸打扇喂水,温夫人也急匆匆入内,心疼得伸手就要抱女儿,又怕让她闷着更难受。 稍稍缓过来些,纪明达抬头,看见母亲焦急关切的脸,不禁扑了上去。 “娘——” 她大哭出声。 梦里的一切都过于真实,让她不敢不信那些就是真正的未来。她从五天前开始做梦,先是断断续续梦见她和崔珏的争吵,梦见纪明遥与温家表弟婚后的相亲相爱蜜里调油,她都只当是自己多心才多梦,没与任何人提起。直到昨夜那个梦……是她决计不能接受的将来!! 若一切真如梦中,她宁死也不会嫁给崔珏!!! 温夫人紧紧抱着女儿,就像女儿幼时一样。 她耐心地轻声安抚女儿,直到女儿哽咽着止住哭泣,说:“娘,我……我不嫁崔珏,行吗?” “行……行!”温夫人笑叹,“娘这就找人去各庙里都算一算,若果真有不好的,咱们也有由头退了这婚事,好不好?” 她说:“天下哪里没有好男子了,他不好,娘再给你寻更好的!” 纪明达环着母亲的手松了松。 ——温家表弟……温从阳就是更好的。 4 折梨花 几乎是下意识地,纪明达没有将心中所想说与母亲。 她只是藏起脸,忍住发自心底的害怕与厌恶,细细回忆这几日梦中所看到的,温从阳对纪明遥……对他妻子的无限体贴,百依百顺,又想到纪明遥得封一品诰命的风光,便越发肯定,温从阳做丈夫,至少胜过崔珏许多! 女子活一世,己身不能建立功业,一切尊荣体面,自是全系于父、兄、夫、子身上。她既为安国公府的长女,身为家中长姐,十七年来的一切:才学、德行、名声……几乎全胜过妹妹们许多。若婚后反而不及她们,那便不但惹人笑话,她自己也要羞于见人了! 现在看来,崔珏自是天下少有的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从她梦中看,年仅二十过半的他已官居四品,也没辜负他少年探花之名。可与温从阳的一品骠骑大将军比起来,四品又算什么! 何况他还会与她毫无情意,铁了心要和离! 只是,她想嫁温从阳……不能先与母亲说。 不似祖母,在姊妹里只爱她一个。母亲疼她,也疼明遥,也看重温家。 她得求祖母做主才好。 …… 安国公府花园里,海棠树阴下,月季花丛中,纪明遥正专心致志地投壶。 养生惜命应动静结合,一味懒惰不动并非长寿之道。 投壶不需太大场地,在自己房内院中便可以进行,也不需剧烈跑跳便能活动到全身,还几乎没有任何受伤的风险,又能交替锻炼左右,且是“古礼”,说来颇为雅致,在宴饮交际时也能算她的长处……所以,在所有闺中女子能接触到的才华技艺里,她最精于此。 她左手投得和右手一样好。 又是连投十箭皆中,纪明遥满意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不存在的灰。 她才从碧月手中拿起棉帕,温从阳便从一旁凑了过来。 他还不敢离她太近,只是眼神不自觉便聚在了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和嫩如花瓣的嘴唇上……他看着她微微气喘……空气里都是花朵的香气,他耳中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 温从阳尽力把目光移向碧瓷矢壶,赞叹道:“竟没见过比妹妹投壶更好的人,我也不如妹妹多了。” “熟能生巧嘛。”纪明遥不谦虚也不自满,话一转又夸起温从阳,“且我只这一项长处,不似表哥,学什么便会什么。” 她也的确真心这般认为。 起码不惧辛苦伤痛,坚持苦练成马上十环,现在的她做不到。 即便有再好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想要学成、学精骑射,也难免摔马。摔马可轻可重,运气不好或许还会有生命危险。 纪明达学骑射时便摔过几次,虽没伤筋动骨,最严重的一次,擦伤和扭伤也养足了大半个月才好。 虽然上辈子她非常期待过有时间也有钱后去学骑马,想体会到在骏马上乘风自由的感觉,但这辈子,纪明遥很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小命,不会拿自己冒任何险。 温从阳早已忍不住将目光移回了遥妹妹身上。 她声音轻柔,望着他的眼睛专注又真诚,一如以往,仿佛她所说皆是发自肺腑的真言…… 温从阳攥了攥手。 除了遥妹妹,从来没有人这般认真、真诚地夸赞过他。连母亲也没有。 母亲和祖父祖母自是疼他的,从小到大,不论他做什么都说好,哪怕他已经十七岁了,晨起看到院中蔷薇盛放,采了几瓶送去孝敬,母亲和祖母也把他的这点孝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但他知道,这只是长辈们惯常对他的溺爱……并非他们真正觉得他做得有多好。 父亲只会训诫说教他,不许他忘记自己比别家子侄究竟差了多少。 至于兄弟朋友们,谁不清楚谁。家里下人和外面那些人奉承的话,他更不会听。 还有……如蕙姐姐,和母亲祖母一样,都是习惯了称赞他的一切。 遥妹妹不一样。 她说“好”,就是真心觉得好。 在袍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温从阳还是没敢将“妹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说出口。 他只是又凑近一步,笑问道:“那、那一枝梨花最好,我给妹妹折下来插瓶,好不好?” 纪明遥顺着他的手一看,大为赞同他的审美:“好啊!” “那妹妹先稍坐!”温从阳立时卷起袖子,兴冲冲跑过去。 纪明遥便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摇椅上,抬头看着如碧晴空下,她礼法上的表哥、理国公府温家的少年公子三两下窜上了树,将那一枝开得最繁盛的梨花亲手折下。 他跳下来,稳稳站定,小心捧好花枝,笑着向她奔来。 碧月她们都在偷笑。 纪明遥嗔看她们一眼,耳根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 温从阳只觉得还没与遥妹妹相处多久,竟已到了午饭的时辰。 他被明远表弟请去前院用饭。见席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便随口问道:“小崔翰林怎么不在?” 这位新科探花可是他未来连襟,虽非一路人,将来难免有所往来,趁早熟识起来也好。 纪明远略一思忖,笑道:“因大姐姐今日未能与崔兄相见,父亲便请了崔兄去谈论文章了,只恐还没尽兴,在席上还要说,没得唠叨。不如我与表哥清清静静吃顿饭的好。” 温从阳稍一愣,忙笑道:“你说的很是,我最听不得人讲学问。” 纪明远便忙举杯敬他。温从阳回敬,两人就把这话掀了过去。 但酒过三杯,饭也用了一碗,温从阳却仍在想未来连襟与姑父。 他当然知道姑父对他这妻侄没有多少真心疼爱,不过看他是寻常亲友家的晚辈,最多看在姑母面上,对他格外和善些。 他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又不是金子,不能让人人喜欢。 可他要做遥妹妹的夫婿了。 今日姑父因他不通文墨,不与他正经说话,将来一样的事只怕不少。他是没甚所谓,遥妹妹呢? 一样是纪家女婿,小崔翰林被视为正宾,他却仍被当做可以随意打发的晚辈,岂非叫遥妹妹面上无光? 从小到大,因为“顽劣、不肖”,他已经习惯了旁人或诧异、或失望、或不屑的目光。他知道外人如何议论他,无非是“膏粱纨绔、无用无能”等话。 但他不愿让遥妹妹因他受委屈。 他更不想有一天遥妹妹对他失望。 满桌珍馐越吃越没滋味。 多吃了两杯酒,温从阳被送入客房歇息。 安顿好表兄,纪明远寻到母亲,笑回道:“表哥今日高兴,吃得有三五分醉,已经睡下了。” 他思索再三,没与母亲提温家表哥那难得一见的、掩藏不住的失落。 母亲也不好强要父亲屈就表哥。这话说出来,只会让母亲为难。 一日难得听见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温夫人浑身疲惫顿减了些,点头笑道:“让他睡去罢,不必叫,起不来就住一日。” 左右从阳也没少在这里住过。 纪明远领了命,方坐到母亲身边,问:“大姐姐身上如何了?” 温夫人面上笑容淡了淡,只与儿子说:“不是大事。只她难得懒怠见人,你也不必去看她,我告诉她一句你想着她就是了。” 纪明远这个年纪,已不大好多问长姐的私事,是以他虽然心中挂念,也只答应着:“是。” 温夫人撵了儿子去午睡,自己倚在贵妃榻上,着实发愁该如何体面退了与崔家这门亲。 她虽应了明达,可她也清楚,老爷不会舍得丢了崔珏这未来女婿。 实在不成……便只能托言八字不合,看是否能以明达的妹妹替嫁…… 温夫人的眉心隐隐作痛。 家里只有四个女孩子。明宜还小,无论如何也不成。明遥和从阳只差走礼定亲,便是未婚夫妻了,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两家都满意的亲事,更不可能拆散他们。 只剩一个明德…… 她能担得起这亲事吗? 5 火与水 纪明德正在纪明遥院外徘徊。 已在申初一刻,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该用晚饭,按理说,闺中女子午睡都该起了。 可她这位二姐姐一向不能以常理度之,太太又格外肯纵着她…… 犹豫片刻,纪明德暂时舍下高门闺秀的体面,靠在墙边听了听。 院子里果然静悄悄的。 她抿唇看向树荫外的日头,有些不甘心就这么白走一趟。但院门掩着,她装作无知无觉走进去,扰了二姐姐的午睡,更讨不着好。 最后看了一眼“熙和院”的匾额,纪明德跺了两下脚,扭头回房。 她又想起来,这“熙和院”三个字,还是纪明遥磨了墨捧着纸,请太太亲自给取了名字写下的。 家里姐妹四个,大姐姐和老太太住,比有多少院子都强。不过旁人也羡慕不来,那毕竟是大姐姐。 四妹妹年纪小,分了房舍单独住还是今年开春的事。 只她和二姐姐,既是同岁,又是同一年被抱到太太院里—— “从小到大……”纪明德喃喃道,“我请安比她早,这等小事都不必说了……从六岁上学,哪年哪月的课业我不比她好?琴棋诗书,我也多有胜过她的……她不肯学骑射,我学得和大姐姐一般好,她懒怠做针线,我是四时八节都没少过给太太老太太的孝敬。我事事比她郑重认真——”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似乎是在问自己,又是在问服侍的人:“为什么太太偏偏就是更疼她呢?” 为什么太太要嫁女儿回娘家,只想到纪明遥一个,从开始就没考虑过她? 是她不配做温家的媳妇?她不配嫁给表哥? 明明她也和表哥……是青梅竹马…… 围随的奶娘丫鬟都不知如何回应这些话。 纪明德鼻尖发酸,心里越发地发堵,让她不知不觉就将平日不敢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 “就是因为她生得好吗?” “年纪只差三个月,就差了这许多?” “还是因为、因为她姨娘——” “姑娘!!”一旁的乳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三姑娘的嘴,“这事可说不得!” 纪明德的眼泪簌簌掉下。 她觉得喘不过气,挣挫几下,声音反而更大起来:“我姨娘的事又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让她做的!我……那年我才四岁……” 她抖着声说:“我、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的姑娘啊!”乳母吓得跪在地上,拉着三姑娘的衣襟求,“姑娘累了,便有什么话,回房再吩咐奴才们,奴才们就是拼死也替姑娘去办,这大日头底下,还请姑娘爱惜贵体——” “姑娘!”其余丫鬟嬷嬷有一同跪下的,也有忙忙挡在外围,怕被人看到这里景象,回给太太和老太太的。 突如其来的无畏勇气又迅速从纪明德身上散去了。 看着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乳母,纪明德又不忍。她亲手扶了乳母起来,心中的憋闷却又化成了一句话:“嬷嬷,你这么怕什么?我又不是二姐姐,不会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回给太太,非要撵了你去的!” 常嬷嬷哆嗦了一下,实在更没法答这话,只有对三姑娘赔笑罢了。 …… 纪明遥当然不知道在熙和院外发生的这一出。 直到申初三刻,她才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今天运动量超标,多睡一会有助于身体修复……说她是纯懒也没错。 不过,太太愿意纵着她,徐老夫人的挑剔总体来说对她影响不大—— 太太出身理国公府,是温家上一代当家人理国侯的亲女儿,也是现任当家人理国伯唯一的亲妹妹。太太又儿女双全,多年来在纪家勤慎贤明,几无错处,在京中风评亦是无可挑剔的当家夫人,婆媳之间,徐老夫人也要给太太几分尊重,不会对太太疼爱的庶女太过分。虽然似今日一般的暗地算计和见缝插针的明面苛责一直没少过…… 但都没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徐老夫人算计不成,她被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至于体罚、虐待不喜欢的庶女,那是最不“体面”的人家才做的事。且高门大户之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万一被传出去,也有损安国公府的名声,和她与别家联姻的价值。 纪明遥懒在床上,随便翻开一本温从阳送她的闲书,打开一看,是红拂女与李靖的“新编”传奇。 碧月同人收拾着夏装,看着姑娘笑:“等过几日走了礼,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就更好与温大爷说了。” “……那倒也不是……”纪明遥正为写书人的神奇脑洞发笑,反应慢半拍,“现在是表哥,走了礼就是未——” 纪明遥抬头看碧月。 碧月“嘿嘿”笑着,凑近姑娘:“姑娘怎么不往下说了?” “说什么?”纪明遥使劲瞪她,“说出来,让你们都笑话我?” “姑娘明鉴!”春涧等早笑成一团,“碧月姐姐哪敢笑话姑娘啊!” “她不敢,你们敢!”纪明遥抽出一条手帕,作势要丢她们,却撑不住也笑了,“一群坏丫头!” 屋子里吱吱喳喳,声音传出去,在房檐下歇着的婆子们互相看看,也都高兴着,一个婆子从院外溜进来,与她们分享消息:“小崔大人告辞走了,老爷亲送的,大姑娘到底没出来见。” 觑着屋里没听见,婆子们立刻小声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大姑娘身上这般不好,怎么家里没请大夫?” “是不是怕冲撞了小崔大人,不方便?” “都定了亲了,又不是外客,怕什么冲撞呢?”一人立刻说,“再说了,太太、老太太那么疼大姑娘,怎么会为了别人不给大姑娘请大夫。” 有人附和:“咱们府上这么大,哪个门大夫不能进?小崔大人上哪知道去。” “倒也是……” …… 崔珏回到家中,兄长正在书房等他。 亲兄弟熟不拘礼。崔珏只对兄长点了点头,便先洗手,到内间脱去外袍,换上一件家常穿的淡青色细棉布袍,整理衣襟毕,才过去拱手,正式说了一声:“大哥久等了。” “没等多久,”虽是兄长,崔瑜在崔珏面前却一向没甚威严,他眉目也看着比崔珏更可亲,笑问道,“这个时辰才回来……看来今日不错?” “是不错。”迎着兄长好奇到发亮的眼神,崔珏声音平稳,说道,“纪大姑娘身体不适,我与安国公谈论了一日时新文章。” “这、这——”崔瑜着实没想到竟是这样. 他一肚子调侃幼弟的话全卡在喉咙口,只能问:“那……安国公府可说了纪大姑娘身患何疾?” 崔珏喝下半杯茶,铺纸边写今日与安国公所谈的感悟,边不大在意地说:“安国公没提,自是不大方便与我说的了。” 崔瑜想了想,虽是这个理,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细想又捉不住,便只问兄弟:“到底是你未来媳妇,你也不多关心些。” “还未成婚,互不相熟,打探过多,只恐冒犯。”崔珏开始写第二页纸。 “你这——”崔瑜甩了甩手,无奈笑道,“罢了,你这性子,说了你也不懂。” 他站起身:“晚饭我与你嫂子用,你就自己吃吧。” “大哥请。”崔珏放下笔,要送兄长。 “忙你的吧!”崔瑜按他坐下,自己背手出了门,脚步轻快。 没了别事分心,崔珏很快写好几页纸,自己斟酌着批注修改。 天光渐次暗下来,昏黄色的竹影洒在堂屋青砖地上。 小厮轻手轻脚点起灯烛,火光跃起,室内莹然生亮。 崔珏从书案中抬起头。 他想起了温家公子温从阳看向纪二姑娘的神情。 ——毫不遮掩的灼热,就像这簇烛火。 他明白,大哥希望他能对婚事,或者说对纪大姑娘再热情些。 但什么样的火能燃烧数十年而不灭? 他并非质疑温家公子与纪二姑娘之间的情分,只是,他更希望自己与妻子之间能似江水长流不尽。 便如大哥与嫂子。 如……父亲与母亲。 …… 天已擦黑时,温从阳终于赶回了理国公府。 虽然姑母留他住一晚再走,但今日是他与遥妹妹的……相看,不似以往只是表兄妹之间相见了!他该郑重再郑重,好生回家与长辈交代才是! 下了马,他一溜烟便跑到祖母房中。 理国公府的老夫人张氏与夫人何氏早等着他回来。听见他的靴子声,婆媳俩一个忙叫丫鬟倒茶,一个忙已站起来赶到外间,搂住儿子上下细看,心疼问道:“怎么就吃醉了呢?” “没留神就多吃了几杯,累着老太太和太太等我了。”温从阳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扶着母亲向里走,笑问,“太太晚上吃了什么?” “能吃什么?不过家常东西。哪有你姑姑家的酒菜香?是不是?” 半酸不酸说了一句,何夫人也就放过了儿子,问:“今儿怎么样?” 温从阳自觉还不算太傻,也隐约知道不大好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太喜欢遥妹妹。可想到今天与遥妹妹的相处,他实在太高兴了,越说越欢喜,加上母亲与祖母又追问得仔细,他不自觉便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亲孙子与外孙女将成好事,张老夫人听得满意。 何夫人面上也笑着,心里却越发不舒坦。 等儿子回房,她与婆母商议了一会如何到纪家提亲,也告退出去,路上便忍不住和心腹感叹:“这些年看下来,明遥丫头倒算是个好的,人也算懂事,只是生得也太好了……这就把你大爷迷得找不着北,等真成了亲,还不知怎么样呢!只怕你大爷要连亲娘……亲爹都忘了。” 6 天作之合 何夫人对未来儿媳的看法,平常就瞒不过贴身服侍的亲信,自然,她也没想过瞒。 那亲信媳妇是她的陪嫁,从小服侍她到大,当下就顺着接话,笑说:“大爷就是这个性子,年轻心热,把谁看在眼里了,就看重到十二分,可都这么把纪二姑娘放在心上了,还是非要赶着回来见太太和老太太,可见大爷的孝顺,不管怎样都变不了。太太您就安心罢!” 儿子的亲事不是只提起了一两个月,粗粗一算也足有一年多了。若从温、纪两家有再让儿女联姻的打算开始算,竟已有了四五年。 这些年里,何夫人自己冷眼看着纪家的几个姑娘,大姑娘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好,可惜自家儿子什么样,她心里也清楚,明白不但小姑子不可能把亲女儿嫁回来,安国公和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也不会应。 剩下三个姨娘养的女孩子,只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年岁合适。 三姑娘是比二姑娘更爱上进,也算知书识礼,样样出色,可惜她那亲姨娘不但是个狐媚东西,还亲手推杀过人! 别说小姑子因这个对三姑娘亲近不起来,她也心里有个疙瘩……实在不敢让那种女人的孩子进家门。 在这几个表姐妹里,儿子又偏对二姑娘不一样,大人眼里都看得见。 虽说“娶妻娶贤”,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自己的心意也要紧。 顺水推舟,也就是二姑娘了。 被心腹媳妇一劝,何夫人略想开些,也笑了:“好歹明遥丫头是个性子直的,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坏心,这就比多少人强了。大家子姑娘都养得娇惯,人憨懒些也不是大错。再说……为了她,你大爷这一年还长进不少,老爷看他都顺眼了。” 那心腹媳妇又忙笑说:“大爷和二姑娘年轻,都要靠太太老爷慢慢教导呢。” 何夫人又说:“长得漂亮总比丑强,不但你大爷喜欢,我看着也高兴。” 心腹媳妇便笑道:“太太高兴,也是奴才们的福气了!” 何夫人才说道:“老太太也喜欢她……老爷和老太太高兴,那才是咱们全府上下的福气……” 说话间已行到正院。 理国伯虽没妾室,因与何夫人成婚近三十年,夫妻俩都已四十过半,将近半百,自是不再似年轻新婚时一般热缠,理国伯常歇宿在自己书房。 今日是儿子去纪家相看,理国伯便专门来至夫人房中等候。 近十几年来,夫妻俩因儿子的管教问题大闹小吵不断,幸好还有一个小女儿从中调和,两人不吵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商量正事。 不到两刻钟功夫,何夫人已将张老夫人的意见转述完毕。 理国伯没甚要斟酌更改的,事就算谈完了。 何夫人等着看理国伯是留宿还是走。 理国伯也等着看夫人是留他还是赶他。 夫妻二人各自捧着一杯茶,小口啜饮品味了好半晌,理国伯先说:“天晚了,歇下罢。” “是该睡了。”何夫人忙站起来吩咐丫头铺床,自己回到卧房里卸妆。 妆台上十余盏蜡烛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日。何夫人洗了脸,对着铜镜仔细看自己,一时觉得眼下的皱纹又多了一条,一时又觉得白发比昨日更显眼了,总不满意。 理国伯洗漱完,见夫人久久不过来,便走过去,手虚虚搭在夫人肩膀上,说道:“都这把年纪了——” 何夫人不由回头一瞪。 理国伯只得讪讪闭上了嘴。 左看右看还是那个样,何夫人也就起身,同丈夫回床安歇。 多时未在一起歇息了。多年夫妻,理国伯一时兴动,试探着碰了碰夫人的被子。 何夫人轻咳一声,转身朝向丈夫。 …… 理国伯很快睡熟,何夫人却没了睡意。 她身上累,心里却舒坦不少,自己又想开了些: 温家男人没有蓄养姬妾的风气,她和老爷一辈子磕磕绊绊,说不上多恩爱,成婚十年没有孩子的日子,老爷都没找别人。老爷又本便看从阳不痛快,只要没甚意外,更不会让他纳妾了。 从阳找不了别人排遣纾解……他的媳妇,自然是他越喜欢才越好。 何夫人翻了个身,不免也想到了未来儿媳的嫡母,温家的姑太太,她的小姑子,温慧。 她嫁到温家那年,姑太太才六岁,姑太太就是她看着长大出阁的。她娘家不如温家,嫁得也不如姑太太好,但细想这一辈子,她虽没享过大富贵,竟也没受过大委屈。 姑太太却可惜了。 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侯爷的掌上明珠,嫁到纪家,也不算多高嫁,偏生丈夫好色又没心,婆婆更难缠,这些年太不容易…… 虽是国公夫人,日子反而不如她的舒心。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何夫人醒过来的时候,理国伯已去上朝。 她嘴上便说:“又没正经差事,不过虚职,还不如趁早告老回来教导儿子,省得总说是我没教好。” 下人们知道是太太抱怨惯了的,都不接茬,只低头服侍。 她面颜红润,显然心绪极好。 趁何夫人去给老太太请安之前有个空儿,心腹媳妇李桥家的赔笑回问:“太太,如蕙已经这个年纪了……趁着大爷的喜事,奴才想给如蕙求个恩典……” 如蕙是她的大女儿,十三岁得了太太的提拔,拨去随身服侍大爷,到今年正正好好是十年。 府里的规矩,丫头到了二十二三便要配人,她这求的“恩典”,自然是让孩子免去配小厮。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没明说求的是许孩子出去自嫁,自择女婿。 或许……太太看如蕙多年服侍勤谨,把大爷从头到脚伺候得妥帖……大爷叫了这十年的“如蕙姐姐”,一时一刻离不开……就松手给了这丫头一个名分,让她今后,还能长长久久地伺候大爷呢? 老爷和去了的老太爷虽没有、没有小老婆,可温氏族里的老爷少爷们有妾的也不算少。 她又知道太太的心…… 李桥家的紧盯着太太的神色。 别说主仆俩三四十年的情分,就看李如蕙十年来服侍有功,何夫人也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可她昨夜分明已经想开了,愿意看着儿子和儿媳恩爱和睦,话出口前,不知为什么,她又别扭着,也没把话真正说明,只笑道:“你放心,我亏待不了如蕙。只是从阳正要定亲,家里忙起来,他身边也少不了人。等婚事办完,我让他亲自给这个恩典,也算他们主仆一场了。” 李桥家的连忙谢恩! 太太早晨请安不用她跟着,她便忙到大爷院里寻着女儿,把这好消息说了:“就只看你怎么打动大爷了!” 李如蕙秀丽的脸蛋上霎时布满红晕。 看女儿这般,李桥家的却不再像在太太面前那样高兴。 她心里沉甸甸的,叹问:“大爷今早起来心情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 “你知道他是为了谁心情好?”李桥家的不等女儿说完就追问。 李如蕙面色由红转白,低了头:“……知道。” “你日日都看着,还起留下的心思!”李桥家的摇头,恨铁不成钢说,“大爷满心里只有未来大奶奶,你就强留下了,能有什么好处?以未来大奶奶的手段,只怕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别说你年岁还大了,比大爷还大六七岁呢!还不如趁早求出去,爹娘在外头给你选个好人,你好做正头夫妻,有爹娘在这府里,还没人敢欺负你——” “娘!”李如蕙背过身抹泪,不肯叫娘听出哭音,“我自小听话,就自己做主这一回,爹娘就由了我罢!” 李桥家的拍了拍大腿,不说话了。 - 安国公府。 新的一日,徐老夫人还是不用孙辈们请安。 但温夫人去安庆堂之前,专叫纪明遥早饭后留下,纪明遥自然听命。 用过早饭,送走弟弟妹妹,她便熟门熟路坐到正房东稍间临窗榻上,开始练字。 这辈子太太手把手教她练过字。 上辈子……她上小学之前,姥姥就和她说过,“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姥姥就写得一手好字。她追着姥姥的脚步,每天固定抽出时间练字,也拿过大大小小许多奖项。 后来,即便姥姥不在人世了,她一个人生活,也没有松懈过姥姥教会她的一切。 直到上大学……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几天。 ——怎么就沉迷到游戏里,把其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怎么就失去了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重生后,纪明遥当然也悔恨过。但往日之事不可追。尽管身处于一个她再如何努力,也要在十几岁的年龄遵从父母之命嫁人的世界,她也改变了生活方式,练字却已经成了舍弃不掉的习惯。 她也很喜欢在练字的时光里怀念姥姥。 练完五页大字,纪明遥放下笔,活动手腕。 正房的大丫头银月捧上茶,她忙道谢接过,探头看了看窗外天光,问:“什么时辰了?” 在这里的第十五年,她还是不能仅凭日光便完全准确地知晓确切时间。 “辰正三刻了。”银月忙出去看了一眼日晷,回来说道。 八点四十五,快九点了。 纪明遥习惯性在心里换算了一下。 纪明达病着,她没太奇怪太太为什么这时辰了还不回来,更不会叫人去安庆堂打听催促。 喝杯茶歇过一会,她没再继续练字,而是在屋里转了几圈,随便拿了本书看。 …… 安庆堂。 温夫人手指冰凉,就算捧着热茶,也竟没借到一丝暖意。 “……四个庙里都算出来,明达和从阳才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好夫妻,温家旺明达的命,不像崔珏,妨她得很。” 上首,铺着紫貂皮褥的坐榻上,徐老夫人手指点着润如凝脂的玉如意,不紧不慢把话说完:“左右她不嫁崔珏了,算出来又是这个结果,明遥还小,过一两年说亲也不晚,温家也还没来过定——” “你是明达的亲娘,”盯着温夫人,她慢声笑问,“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办?” 7 偏心 在这侯门公府做姑娘、做太太共三十五年,温夫人当然清楚,所谓“高人算过”“八字不合”“命格相克”这样的话,不过是体面些的托辞,都是哄人的。 老太太这么说,只是还给她这做当家太太的一点颜面,似乎不是在强逼她应下,而是婆慈媳孝,有商有量,一家和美一般。 这般假慈爱体贴的招数,快二十年了,老太太怎么还是用不腻。 温慧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没有立刻给徐老夫人回答。 她一反平日顺敬婆母之态,静静凝望了徐老夫人许久。 徐老夫人手抚玉如意的动作越来越慢,面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但在她绷不住神色要开口之前,温慧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明达。”她的语气仍还恭敬。 徐老夫人便也恢复了慈和的姿态,点头笑道:“去吧,明达昨夜还想你呢。” 她多添了一句,似是慈爱的叮嘱:“那可是你的亲闺女,你有话慢些问,别吓着了她。” 温慧行礼的身形一顿。 过了片刻,她直起身,竟然无礼地没有应答婆母的话,转身便出了门,没有再管徐老夫人瞬时便冷下的脸。 十几年来,老太太为她也疼爱明遥,将“明达才是你的亲女儿”这样的话说过太多次!她很清楚,这状似关怀她们母女的话只是敲打! 要强按着她的头换了明遥的亲事,还用言语警告胁迫她! 她温慧也不是泥捏的人! 带着一阵风行到东厢房门边,推开房门前,温夫人闭上双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当然也清楚……和老爷一样,老太太一向不大瞧得上从阳。 今日之事,定非老太太非要明达嫁,只能是明达自己想要嫁去温家。 可明达……不是也总看不得从阳不肯上进,还曾因劝不动从阳,难得发了脾气,说过再也不管从阳的一件事吗? 温夫人放轻动作,走入女儿房中。 纪明达半躺在床上,倚着蜀绣菊花暗纹宫绸软枕,身上盖着百鸟朝凤濮绸绣被,鬓发未梳,抿唇看向母亲。 母亲似乎没生气—— 对着女儿,温夫人的确将满腔愤怒都强压了下去。 她屏退众人,轻轻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另一手去探女儿的额头,确定了女儿的确没发烧,她只能接受真的是女儿突然改了主意……便叹问:“怎么又突然觉得从阳好了?” 纪明达却觉得从母亲的动作中受到了侮辱! ——娘难道是觉得她病糊涂了……觉得她疯了吗? 她没病、更没疯! 挣开母亲的手,纪明达抿唇说:“是昨日老太太去庙里算,那些高僧、住持都说温从阳旺我!我想……退了崔珏,是让娘为难了,还要累着娘再给我说亲,不如就嫁回舅舅家里,也算给娘省了事!” 温夫人手里空了,心也发凉。 明达……没说实话。 为什么明达不和她说实话? 明达和老太太说的绝对比与她说的更多,不然,老太太不会同意让她嫁给从阳。 攥了攥什么都没有的手心,温夫人只问:“你真的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的!”纪明达立刻就回答,还说,“只要娘同意,舅舅家里一定也高兴,大家都欢喜!” 有一瞬间,温夫人真想甩手就走,再也不管女儿的事! 但成婚是女人一辈子的事。老太太的心思她懒得多猜,可明达究竟还小,或许她今日坚定了决心以为自己能行,将来的几十年里,却会一直为年轻冲动的这一日后悔…… 温夫人又强忍了怒火,苦口婆心说道:“娘是不知道,你为何又突然觉得舅舅家好了,可舅舅家与你着实不合适,娘不会害你!” 她靠近女儿,说着掏心掏肺的话:“不说别的,只说你舅母……她性子有些左,明遥还罢了,你脾气傲,真和她做了婆媳,有些事,你如何忍得?” 纪明达怔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知道娘疼二妹妹……可娘也别为疼她,就说我不好……” 她半偏过脸,又说:“舅母又哪里是不讲理的人?姊妹里舅母一向最疼我……怎么会为难我呢?” 温夫人瞪着女儿。 才短短三两天,女儿竟似变得她不再认识。 “你还记得你和明遥是亲姐妹……”张了张嘴,她问,“你一意要嫁,就没想过从阳愿不愿意娶吗?你想没想过以后还怎么和明遥见面——” 这话也彻底激起了纪明达的气性。 她一把掀开锦被:“娘,我也总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二妹妹了!有我,温从阳还不足么!” 她半跪半坐着,手放在身侧,腰背挺得笔直,语速极快:“再有,我不信娘看不出来,二妹妹只是遵从娘的话才和温从阳相处!别说从前二妹妹总躲着他,不与他说话,就算去年开始,二妹妹私下哪有一句提过他?娘和二妹妹那般亲近,常日作伴,娘就说一说,二妹妹可有一次主动要见他吗?娘不愿意,别找托辞,直说就是了!” 她眼角泛红,定定看着母亲。 温夫人也红着眼睛,看向女儿:“你……是怨我……觉得我更疼明遥,不疼你?” 纪明达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 温夫人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笑,也就笑了两声,说:“明达,你不是不知道,当年是老太太要抱你过来,不是我送来的……我养着明遥,是她姨娘没了,我不管,还有谁管?孩子是你父亲和人生的——” 她猛然止住话。 ——在老太太院里,即便屋里没有别人,她和亲生的女儿说话,也不得不顾着老太太! 勉强定了定神,温夫人转身离开,没有再去正房与婆母告辞。 纪明达怔在床上。 一股陌生的情绪丝丝缕缕、密密麻麻缠绕上她心头。 是后悔吗?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房门响动,是徐老夫人进来了。 “老太太!”纪明达立刻找回了主心骨。 她扑到祖母温暖的怀里,想和祖母细细说一说与母亲的争吵。但不必她开口,徐老夫人已经笑道:“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呢?” 顺着孙女乌黑的长发,她笃定说道:“你娘最疼你,不会因这个真生你的气,过两日一定就好了。” 祖母的声音慈祥又温和,迅速平定了纪明达愧疚的心。 可母亲的话……她也并不是全没听进去。 想到婚事,想到崔家、温家、崔珏、温从阳,想到二妹妹……想到将来……纪明达又觉得不安。 她问祖母:“终究两家议好是二妹妹和温从阳……都快过定了,我……我却要了这婚事去,我——” “你是长姐,她是妹妹,长幼有序,她本便该敬你,”徐老夫人的声音变冷,语气也硬了不少,“何况你是你娘生的,她是姨娘养的,她如何比得你!再叫你爹娘找个人家发嫁就是了!” 她说:“安国公府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么!托生成纪家人,已经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祖母因嫡庶不高兴时,纪明达从来不敢多话。 她安静俯在祖母膝上,又想到了母亲失望、伤心的神情…… 纪明达动了动,把脸埋住。 她没与娘说梦见了温从阳将来会立功封将,就是怕娘觉得她是贪图富贵虚荣,人品有瑕,辜负了先生和长辈们多年的教导。 可娘还是对她失望了。 徐老夫人拍了怕纪明达的背,叫人进来服侍。 纪明达让自己放轻松些,别多心。 祖母的话总是对的。 过一两日,娘……一定就不生气了。 …… 陪了孙女半个时辰,徐老夫人让她好生歇着,自己出门,到院里走了走。 今日天气也不错。 三天前,她看见园中莳云亭旁的玉兰要开败了,还想着这两日再去赏一赏。但明达还不能出门,她也懒怠只和丫头婆子们去赏花,再过两三日再去,只怕就无甚可赏了。 但鲜花而已,哪年哪月没有?倒也不值得可惜。 回到房中,徐老夫人吩咐人紧盯着正院跟熙和院的动静,闭目小寐。 心中想着事,她并没睡着。 两刻钟后,她睁眼要茶,一直在旁等候的心服大丫鬟琉璃早预备好冷热合适的茶水奉上。 见老太太神色尚好,琉璃心里掂量了一会,笑问道:“看来,咱们府上还是要先办大姑娘的喜事?” “那是自然了!”徐老夫人瞅她一眼,“不先办她的,还先办别人的?你怎么糊涂了!” “不瞒老太太,我是真糊涂了!” 琉璃忙数着温从阳的种种不长进:“温大爷叫理国公府的老太太和舅太太纵过了头儿,到十岁上还没正经上过一天学,还是舅老爷强压着,才念了几年书。就这样,逢年过节,他也连个灯谜都做不出来呢!要说温家和咱们家一样,也是武勋世家,可温大爷更称不上弓马娴熟……这怎么般配得上大姑娘?还请老太太替我解惑。” 徐老夫人却赞同道:“你说得不错。他是般配不上。得亏理国伯就他一个儿子,以后也就是承个爵位,在家里混吃等死的命。” 琉璃不插话,专等老太太接着说。 “但话又说回来了,”徐老夫人道,“理国公府好歹还有两代爵位。你大姑娘嫁过去就是国公府的当家奶奶,将来还少不了一个子爵夫人的诰命,她的孩子也能承荫。温家虽比不上咱家,也算家世好的了。” 且明达的梦虽然离奇,也没甚根据,但理国公府在军中各处人脉仍有不少,若温从阳哪日真有了上进的心思,做事也不算很出格,温家便不成,再加上纪家,怎么都能送他一个不错的前程。 再想一想,徐老夫人更觉得这门婚倒也还算不错:“温家知道是你大姑娘嫁,还不乐疯了捧着她?不像那个崔珏小子,只会冷着脸,对你大姑娘也不热络,和谁欠了他似的!” 真嫁了费力求来的崔珏,得是明达顺着他,反不如下嫁回温家日子顺心。 或许就是明达说的,她从前就觉得跟崔珏合不来,这回便是老天降恩,给她的警示呢? 老太太都说到这份上了,琉璃也只能忙赞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道。” 徐老夫人心中得意,笑道:“我只有你大姑娘这一个嫡亲的孙女,自然要处处为她考虑周全。不似你太太,放着亲女儿不疼,反把别个护在手心,还为她给婆母使脸色,又伤了亲女儿的心!” 她说着又生气,重重放下茶杯。 琉璃忙要劝,徐老夫人已思量过利弊,摆手道:“看她多年孝顺,今日我不与她计较。” …… 上午过去了一半,纪明遥终于等回了太太。 太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纪明遥没有猜测在安庆堂发生了什么事,只连忙扶温夫人坐下。她也没亲手捧茶递手帕——这些事素月银月她们做得比她好得多,她何必班门弄斧。 她只是在温夫人怔怔坐下后,也侧身坐在一旁,安静地陪伴。 温夫人愣了片刻,没有接茶,只接过温热湿润的棉巾,擦了擦手和脸。 她心里翻腾着,看一会明遥,又移开眼神…… 这般反复几次,她在袖子下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转向明遥。 “和我说说……”温夫人想对明遥笑一笑,偏着实笑不出来。 她也不敢想自己现在的神情有多难看,只能尽力放柔声音:“你心里,是怎么看从阳的?” 她急急补充:“你照实说,不用顾着我,更不必顾着温家……只说从阳在你心里是怎么样——” 8 羡慕与愧疚 温从阳在纪明遥心里是什么样? ——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阶段,纪明遥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十岁之前,纪明遥对温从阳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羡慕”。 羡慕他可以直到十岁才上学,就算上学两年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常态,不会因为没完成功课被先生打手板,更不会因为哪一项技能在姐妹们里最差被徐老夫人嘲讽……虽然他也会被纪明达寻机捉住好心教导,劝说上进,但他不想听可以回温家!她不能! 还羡慕他是个本时代的男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门,去任何地方。 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地活着。 更羡慕他有娘和爹。 天杀的!怎么会有人的人生如此完美顺遂,毫无瑕疵! 到了十岁——那时温从阳十二岁了,察觉到温从阳对她朦胧初开的情意,纪明遥只觉得烦。 很烦。 还有很累。 这时代婚事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尤其对她来说,完全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他在家里受尽宠爱,万事不愁,又是男子,唯一的亲妹妹与他是同父同母,年纪还比他小得多……纪明遥没把从小看着长大的熊孩子想得太坏,只是认为,或许他是真的不懂吧,以她的身份和处境,他对她产生情愫还不加遮掩,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和麻烦。 她“躲”了他三四年。 她不单独见他,不与他闲谈游戏,更不收他在“表兄妹”范围之外的礼物。 因他是表哥,是太太在娘家唯一的亲侄子,太太很看重他,她还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 她怕太太不喜欢,怕让太太在娘家为难,也不愿意理国伯夫人和徐老夫人说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维持一条界限。 他为她的客气疏离露出“伤心难过”的神色时,她心里更是只有“抓狂”这一种感觉! ——管不了的熊孩子真是烦死了! 幸好,一两年后,他长大了些,可能是人懂事了,也可能是人到少年自尊受挫,总之,他不再想尽办法缠着她了,真是着实让她轻松了许多。 更幸好,两府的长辈都没人认为是她“勾引”的温从阳,连徐老夫人都没有! 轻松日子过了两年,便是嫡母暗示她会嫁回温家,和温从阳结亲。 她还以为温从阳会因为她这几年的疏离心灰意冷,哪知他还是热情得像一团火。 他的兴奋都写在眼睛里了…… 究竟还没过明路,他们又真的到了该避讳男女大防的年纪,她和温从阳见面反而没有年幼时频繁。 这也给了她思考和缓和的时间。 虽然没有人考虑过她喜不喜欢这门婚事,喜不喜欢温从阳,但综合看来,这门婚事实际上很不错了。 太太希望她嫁过去。 太太期许她能与温从阳“夫妻和美”。 “夫为妻纲”,这是她未来的夫……“君”,是她人生后几十年生活的伴侣,是她将来还能否安稳生活的关键人物。 她认真摸索着和温从阳的相处方式,努力发掘他的闪光点,直到现在,她已经能从这段关系中感到舒适。 纪明遥不知道在安庆堂发生了什么,会让太太如此疲惫又小心地问她对温从阳怎么看。 斟酌再三,她回答:“是会与我定亲的表哥。” 听到这个回答,温夫人顿觉轻松,心头却又涌起愧疚。 ——明遥果然只是遵从她的话,才与从阳相处吗? 怕明遥是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或是被她吓着了没说实话,温夫人细瞧她的神色,正对上她坦荡澄澈的双眼。 没有怨恨。 没有不甘。 更没有遮饰和隐瞒。 一股比方才强烈得多的愧悔席卷了温夫人胸腔。她将纪明遥紧紧搂到怀里,忍了一整个上午的泪水潸然落下:“明遥!” 她不及屏退服侍的人,已不禁大声哭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但纪明遥愣住,屋里丫头婆子也全傻了。 太太还在抱着她哭……纪明遥忙先看跟太太去安庆堂的几个丫鬟婆子,发现太太最信重的镜月和冯嬷嬷都对她眼神躲闪,眼中还有……怜悯吗? 她忽觉后背发寒,又忙看其他人,都和她一样不明所以。 太太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肩头,更砸得纪明遥心中发颤。 她示意只让冯嬷嬷、镜月和碧月留下,试探着回抱了温夫人,开口:“太太……没有对不住我。” 她不知道温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不敢妄加安慰,只能遵从本心,说着与她自己相关的话:“若没有太太,不是太太给我姨娘伸冤,只怕直接害了她的人今日还活得好好的,只怕,连我都活不成——” “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温夫人一手捂住纪明遥的嘴,一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太太……”纪明遥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温夫人还在不住抽噎,纪明遥的眼前也模糊起来。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娘”,那个在这一世生下她的女人,她的第二位生身母亲。 她姓沈。 “姨娘”死的时候,纪明遥才四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进灵堂,也不好进临终之人所在的屋子。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所以她不顾一切哭着闹着,拼命踢打所有拦她的人,硬是求得太太松口,闯了进去。 她也一直都记得,“姨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断断续续说:“二姐儿……我、我要活不成了……” 她们是亲母女,血脉相连,“姨娘”却只能敬称她为“姐儿”“姑娘”。 “姨娘”看着她,努力地笑,用尽力气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姨娘身下的血似乎流不尽。 纪明遥当然答应了“姨娘”。 这么多年,她也都是这么做的。 有时候,她恍惚也会觉得,太太就像她的第三位母亲。 纪明遥再次回抱住了温夫人。 在明遥怀里,温慧竟然感觉到了心安。发泄地哭完,她起身擦泪,才恍然发现,这个当年她心怀愧疚养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清风寒木、亭亭独立的模样。 回想起来,她对明遥,竟然从养她是愧疚,到现在,还是愧疚。 洗过脸,抿好鬓发,温慧大概平复好心绪,也有了如何应对安庆堂的主意。 她揽着明遥的肩膀,亲自送她出院子,承诺道:“你只管安心。” 她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必不会让你吃亏的。” …… 纪明遥才一迈进自己房中,屋内所有丫鬟嬷嬷便全“呼喇喇”围了上来。 最后一个跟从的丫鬟进来,碧月伸手一捞就关上了房门。 纪明遥已经转过多宝阁。她擦了手,便在东侧间临窗榻上常坐的位置上坐下。看一屋子人都紧张担心地望着她,她轻松笑了笑,接过白鹭手上的茶,问:“还有几刻钟吃午饭?” “还有两刻多点!”花影立刻回说。 “那快叫厨上给我添一个清炒豌豆苗,一个炸鹌鹑,给太太添一个荠菜炒香干、一个菠菜豆腐汤,再加一个槐花炒蛋。”纪明遥笑着吩咐。 “哎!”花影立刻就去了,脚步飞快。 今日没跟二姑娘出门的其他人身上也松了松: 姑娘还念着添菜,还给太太也添了,想来虽然太太从安庆堂出来的时候面色冷得像要杀人——从沈姨娘和三姑娘姨娘的事过后,多少年没见太太这般生气了——但应该对姑娘……没甚不好的吧? 向来只有老太太为难姑娘,太太是这府上最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又是为什么好像哭过? 碧月先对众人摇头,又分别对某几个人眼神暗示。 姑娘自己还糊涂着,还宽慰她们,她们服侍的人,不该再让姑娘为难了。 用实际行动安抚了一院子的人,纪明遥吃得略撑。在院子里数着转了二十圈,大概消食后,她躺回床上倒头就睡。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她绝不会为任何事少吃一口饭,少睡一刻觉。 何况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卧房之外,东侧间的窗子微微开着,窗前白瓷瓶里养着一支繁盛梨花。 不知何时,阴云行至。风声渐大,霍然将窗户吹得大开。 白瓷瓶剧烈晃动了数下,被丫鬟险险扶住,娇嫩柔弱的梨花花瓣却禁不得这样的风吹,委落了满地。 …… 站在梨花树下,李如蕙呆望了许久。 直到身后捧着花瓶的婆子催促,她才低头。看着自己鞋上锈的桃花,她不觉挪动脚步,走到了桃花树旁。 “姑娘,”婆子赔笑提醒,“大爷要的是梨花呀。” “……那几树梨花都没有好的。”李如蕙从另一个婆子手上拿过剪子,踮脚剪断两支桃花。 两个婆子互相看了看,都没再作声。 大爷对下人向来宽和,如蕙姑娘又比别人不一样,是大爷最贴心的人……就算她故意不听大爷的吩咐,大爷也不会计较,她们何必多话。反是得罪了她,她哪天和她爹娘抱怨两句,对她们才没好处呢。 插好花枝,李如蕙亲手捧着细颈瓶回去。 见到大爷前,她先抿起笑,柔声说道:“梨花我没瞧见很好的,先折了桃花,等明日我再去看看。” 温从阳自然没有责备她,只是遗憾:“可惜了,不知遥妹妹把花摆在哪……” 站起来走了走,他又有了主意:“既然咱们家的桃花好,我何不送两支过去?” 他说走就走,李如蕙只好放下花瓶急急跟上,偏一个没注意,下台阶时崴了脚。 听见痛呼,温从阳忙停步回身。 见如蕙姐姐歪在阶上,抱着腿一脸痛苦,他又忙蹲下捏她的骨头,皱眉说:“似是没伤着骨头……还是快请个太医来看吧!”1(请看作话注释) 一声吩咐下去,自有婆子忙去传话,还有许多人七手八脚要扶李如蕙起来。 看这些人扶得不像样,又对上了如蕙姐姐含泪的眼睛……温从阳一个心软,亲手把人抱了起来。 9 退亲? 倚在温从阳肩头,抬眼便是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喉结,隔着单薄的春袍感受到他炽热的温度,想到他有力的臂膀正环在她身上……李如蕙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从大爷七岁开始服侍,多年来贴身伺候,替大爷洗澡穿衣都是寻常。大爷身上哪里她都见过,哪一处磕了碰了,大爷渐渐地不再爱和太太、老太太提起,都是她记在心上去回话。 大爷……一年比一年长大了,肩膀宽阔,身上各处也因苦练骑射越发紧实,她有时服侍大爷都觉得耳热脸红……她又怕大爷看见,又怕大爷真的没察觉……娘说得不错,她毕竟年岁大了…… 大爷才十七。 她比大爷大了足足六岁。 大爷喜欢的是年岁相当的姑太太家的二小姐。 比那位姑娘,她大了……八岁。 从十二三岁开始,大爷眼里就只看得到纪二姑娘了。因纪二姑娘变得客气疏离,大爷伤心得夜里睡不着觉,偷偷哭过七八次。他不好意思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也躲着奶嬷嬷们,都是她在旁宽慰他的心。 可大爷不知道她的伤心。 若没有纪二姑娘这个人,是不是大爷就能看见别人……或许就能看见她了呢? 从台阶到屋里的路太短了。 温从阳把李如蕙放在榻上时,李如蕙愣了有一瞬,才把手从他肩颈上收回来。 温从阳没大在意,只以为是她疼得失了神。他忙叫人拧凉帕子来,先给李如蕙敷上镇痛。 但他虽没发觉,一屋子丫头嬷嬷却早已眼神乱飞—— 大爷平常再和气,也是主子爷们,今儿就这么把如蕙抱进来了……难道,大奶奶进门之前,如蕙的那样想头,真的要成了? …… 理国伯与何夫人只有温从阳和温从淑兄妹两个,上一辈,理国侯与张老夫人,也只有理国伯和温夫人两个孩子。 理国侯业已去了八载,温夫人也已出闺十八年。理国伯的堂兄弟们更早在上一辈便随各自父亲分了出去。偌大的理国公府只住着张老夫人和理国伯一家五口,房舍自然宽裕得很。 温从阳便是自己独住一所靠近正堂的两进院子,前院“书房”是小厮男仆伺候,后院便都是丫头婆子。又因他是爷们,前后院之间的门禁并不严。 李如蕙摔着的地方是后院正房前的台阶。后院正中的甬路直通院门,院门又大开着,是以温从阳把她抱进了屋子,外院许多小厮男仆也都看见了。 理国公府人少,热闹就不多,大爷的亲事正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事,且如蕙姑娘的心思,下人里看出来的人不少,大爷平日又偏对她最亲近……这事很快传遍了半个府上。 众人虽不敢明着议论,却都伸着脖子等消息。 大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抱都抱了,离亲嘴收用还远吗? 如蕙姑娘的老子娘又在太太跟前儿最得脸,她真和大爷作了一处,再求得老太太点头,哪怕老爷不高兴,得个名分也不难呐! 但温从阳并没想到那么多。 待太医请来了,他忙亲自去院门接进来。李如蕙已挪进东稍间大床帐幔里,只露出扭伤的脚腕请太医看诊。 寻常跌伤,没伤筋动骨,太医开了药便告辞了。 如蕙姐姐已无事,养几日便能好。看窗外天色尚早,雨也还没下,温从阳便要再去花园里剪桃花。 只看他站起来,李如蕙便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大爷的体温似乎还留在她腰背,却这就又要去为纪二姑娘忙东忙西了。 她……再不主动些,她的心事,何年何月才能叫大爷知晓? “大爷……”李如蕙假做不知他正要出去,望着他笑道,“突然想起来,最多再有一二年,我便与大爷不在一处了。” 温从阳满腔兴奋被这话泼得一冷。 他暂且顾不上桃花了,忙坐到床边问:“这话可怎么说?!” “我的大爷,你忘了,你是爷们,我只是个丫头……” 在温从阳没注意到时,李如蕙早用眼神把屋里另外两个丫头“请”了出去。 她低声笑道:“咱们府上历来宽和待下,从没有过磋磨人的事,就算我、我也舍不得大爷,没个说法,也没有一直留我的理呀。” “我也总要有个归处的。”她酸涩地说,眼中又含着期待。 ——只要大爷张口,说让她留下! 温从阳的确不舍得她。 长了这么大,身边服侍的人来来去去换过多少,只有几位嬷嬷和如蕙姐姐一直都在。如蕙姐姐又格外不同,她不会动不动苦口婆心地劝他上进,也不在他面前掐尖诉苦说功劳,只是默默做好一切。 所以,从三年前起,连娘都越过嬷嬷们,放心地把他院子里的事全交给了如蕙姐姐。 是他忘了,如蕙姐姐不能陪他一辈子—— 温从阳垂着脑袋,叹说:“姐姐放心,我明儿就去和太太求恩典,必不让姐姐受委屈。” 细细分辨了这话并没有留她的意思,李如蕙忙说:“太太已经发下恩典了,说都让大爷做主呢!大爷……想怎么样都好。” 她声音里的哀婉缠绵让温从阳猛然抬起头。 李如蕙咬着下唇,脸蛋通红,泪眼涟涟。 这是她从未现在温从阳面前的娇媚可怜姿态。 温从阳……毕竟是已经开了窍的男子,瞬时就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后,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遥妹妹能愿意吗? 原来想让如蕙姐姐长长久久地留下不是没有办法,他本便舍不得如蕙姐姐走,现下更不忍心让她出去了,可、可是—— 李如蕙心头慌慌,看温从阳的脸色从恍然大悟转为欣喜,又变得为难。 她当然知道大爷是因谁在为难。 空气又湿又闷,比以往还强烈得多的嫉妒与怨恨缠绕上她心间。 一声春雷响起,风未止,雨又来。 风吹得窗子“啪啪”作响,在外间躲着的丫头婆子忙进来关窗擦雨。大铜香炉里燃着的安神香似乎起了作用,李如蕙突然困乏得很。她委顿低下头,看见她的手和大爷的手都放在锦褥上,只隔着不到半尺远。 大爷的手向她凑近了。 李如蕙瞪大双眼,看见自己的手被大爷松松握住。 “等遥妹妹过来,让她做主吧。”温从阳自觉想到了很不错的主意,安心笑道,“你们从小也相识,遥妹妹更不会亏待你了。” …… “下雨了啊。” 温夫人望着窗外说。 这是二姑娘回房之后,太太说的第二句话。在这之前,太太只说了一句:“叫门上紧盯着,老爷回来立刻请过来,不许请不到!” 哪怕吃午饭时,太太也只是默默吃着二姑娘点的三道菜,一言不发。 满屋都像因这一句话活过来了一样。 “是啊,下雨了好,”冯嬷嬷笑道,“等老爷回来,自然是得到太太这里来换湿衣服,安庆堂更不好把人请去了。” 她是温夫人的奶嬷嬷,今年已五十有七了,腰腿都还好得很,精神也好,便一直没告老,在里面服侍。 “嗯。”温夫人笑了笑。 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了。 她才是这个府上的当家太太。 她叫人拿了铜镜过来,认真斟酌一回表情。待安国公进门,她便快迎上去几步,不顾安国公湿了的袍角,虚虚扶在他怀里,唤一声:“老爷!” 安国公简直愣在当地。 自从沈姨娘的事后,他知道十一年来太太怨恨他,只当他是丈夫还敬着他……可别说是近十年了,就是新婚之时,太太才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从未当着旁人的面与他这般亲近过! “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急着找我?”把夫人往怀里再送了送,安国公发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轻柔声音。 又轻唤一声“老爷”,温夫人才低低诉说:“我劝了这两日,老太太和明达还是定要退亲,还不知怎么瞧上了从阳,定要明达嫁去温家。” “老爷是知道我为两个孩子的亲事花了多少心思的!”不必伪装,她的委屈都满溢在了言语间,“没想到老太太瞧不上崔珏,非要退,我不能驳,可……这让我怎么和崔家提呢?以后又怎么再见舅舅家里和松先生?” ——退亲? 崔珏今晨还在紫微殿记录陛下起居,得陛下赐了午膳,午后便被刘相逮住,生拉硬拽请至家中赏雨;太太的舅舅今春才升的户部尚书,今生拜相有望;还有同做媒人的松先生,更是先帝之师,陛下登基以来年年亲去看望请教,母亲和明达倒还是闹着要退亲? 安国公的眉头紧紧皱起。 半晌,他起身说:“我再去劝劝老太太。” “我就不去了,怕老太太看见我再生气。”温夫人要送他。 “让你受委屈了。”安国公哄着她坐下,“这事怨不得你。我去去就回来。” 目送他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雨中,温夫人心中发出一声嗤笑。 她就知道,他天性凉薄,心中只有自己的权势尊荣富贵,她不帮着劝,老太太和明达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只要他也不愿意,她不办退亲的事,这烂摊子看老太太怎么收拾! …… 越靠近安庆堂,安国公的头便越“突突”发疼。 老太太倔得很!太太没劝动,只怕他也不大好劝。再者,若明达真个宁死不嫁,喜事变丧事,岂不更和崔珏结了仇? 可这门亲事绝不能退! 迈进穿堂前,烦躁听着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安国公忽觉福至心灵。 ——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待嫁的女儿。 10 换亲 暂时有了主意,安国公见母亲时,心中烦躁便少了许多。 徐老夫人还是一口咬定,高僧算出来崔珏妨害纪明达的运道,正是温从阳旺她。 安国公试探着深问了两句,见母亲实不肯多说,他假做皱眉沉思,半晌方叹道:“这可难办了。” “有什么难办的?”徐老夫人转着佛珠笑道,“明达才是亲家太太的亲外孙女,温家绝没有不愿意的。至于崔家,既是你媳妇说的亲事,让她去退了就完了。” 安国公并不与母亲多解释朝政时局,只道:“太太也不好退。” 徐老夫人面露不屑,才要再张口,安国公已起身告退:“母亲请容儿子回去再与太太商议商议。” “你是夫,她是妻,你倒还要看她的脸色。”徐老夫人抱怨,“这儿女亲事,家家都是当父亲的说了算,你父亲在的日子,也是他做主给你娶的媳妇,怎么到了你这,竟全听你媳妇的了?” 安国公心里又烦起来,说一句:“那也是儿子看了也好,又回过老太太,才告诉媒人让崔家下的定!” 被儿子顶回来,徐老太太胸口发闷,一股火瞬时冲上心口。可明达的亲事要紧。她把佛珠一握,自觉忍了这口气,说道:“那快找你太太去罢!” 安国公没再说什么,行了礼退出去。 再冒雨回到正院,他扯掉蓑衣丢给丫鬟,只与温夫人叹说:“老太太定要明达嫁温家,我也说不动。” 看见他的眼神,温夫人便知他根本没尽力劝。 她心里自是疑惑——难道老爷竟舍得对崔珏撒手了?面上却没多动一根眉毛,只无奈叹道:“那退亲的事,少不得也请老爷操心——” “我看,倒不必退。”安国公笑了一笑。 “这、这——” 温夫人昨日便想过以纪明达的妹妹替嫁的主意,今日安国公回来前,更是已将所有可能都考虑到,是以一听这话,她不必多想便明白了。但她只作震惊问:“老爷的意思难道是——” “都是纪家的女儿,不分高低,”安国公笑道,“明达嫁得温家,三丫头……二丫头便嫁不得崔珏么?” 温夫人还是怔了片刻。 是啊,连老爷都清楚,都是纪家的女儿……明德担不起和崔珏的婚事,明遥却是合适的。 可她从前为孩子们打算亲事时,竟分毫没想过明遥也嫁得崔珏。她只想着,崔珏为人肃直,是难得一遇的杰才,崔家从开国来便是钟鼎之家,又竟人口简单,崔宅里只住着他和他兄嫂一家,上无婆母要侍奉,下亦无姬妾要容忍,以明达的倔脾气,嫁去都几乎不必受一点气。崔家内事也少,且有崔瑜之妻掌管家事,明达若不愿操劳,只需安详清福。 这样好的亲事,今日之前,她从没想过明遥。 明达说得不错。 她是偏心得很。 被安国公牵着手回内室,温夫人没有尝试挣脱。 她低着头,看脚下织金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叹说:“我明日就叫崔珏来,和他说换嫁明遥,看能不能成吧。” 安国公却没立刻应声道谢。 他想看夫人的神色,偏只能看见半个侧脸。 在心中掂量一回,他笑问:“这竟成了姊妹换亲了?是不是说出去不大好听?” 斜睨他一眼,温夫人也笑,问:“难道姐姐抢了妹妹的亲事很好听吗?” 咳嗽一声,安国公移开眼神,没答话。 温夫人坐到床边,顺势松开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老爷想让明德嫁。老爷若决心如此,我也不说什么,尽力办就是。可也请老爷想想,明遥比明德年长,崔珏的年纪又在十八了,婚事不好再拖,只怕最迟明春就要办成。长幼有序,咱们家本就要先办明达的亲事,再赶着嫁了明德,剩下明遥在家里,不但于她的名声有碍,外人又岂不多想?连办两桩亲事,家里未免忙乱,一时半会又上哪去寻一个配得上纪家和明遥的人?叫人打听出内情,才是真丢大了人呢。” 她又说:“何况崔珏还未必愿意换人呢!明摆着的事:老爷只需把偏到天边的心收回来些,就知道和他提谁更好成了。” 这话入情入理,着实无可辩驳。何况她若不情愿,换人之事只怕决不能成。 安国公便向夫人身边坐下,笑道:“我只是随口一句,也是担心,还是太太想得周全。” 说这话,他又握住了温夫人的手,身体也凑近了。 放在平日,温夫人也就顺从了他,可今日她着实没这个心情,且当真有正事。 推开安国公,她起身笑道:“明日就要叫崔珏了,我得赶紧去和明遥知会一声,免得咱们自家出差错。” 安国公只得松开她:“辛苦夫人。” 窗外风雨仍急。 镜月银月等捧了蓑衣斗笠进来,服侍温夫人穿戴,屋外廊下也有婆子举好大伞等待。 屋里屋外又忙起来,全绕着温夫人。安国公坐不大住,也走到温夫人身边,说:“我同夫人一起去吧。” “别!”温夫人才不想他又挑刺教训明遥,忙笑说,“老爷明日还要上衙门呢,已经冒雨回来又去了老太太那,再冻一次,染了风寒怎么办?我去就是了。” 安国公很受用夫人的体贴,便笑道:“夫人到那喝碗姜汤。” 戴好蓑笠,温夫人没再回头看他,直接走入雨中伞下。 …… 熙和院,纪明遥正努力安慰青霜:“花枝便不离树,那花也早晚会落,何况都折下来了?又没全落,上面还有许多呢!还能看。且花瓶也没碎。你真过不去,等明儿天晴,再给我剪一支就完了。” “那是温大爷折给姑娘的,”青霜憋着泪,“怎么一样呢?” 她又反省:“我早该想着的,上午的云就厚,就该下午下雨,我该早些把花瓶挪进来——” “好了好了!”纪明遥忙笑道,“你真事事全料到,该去朝堂司天监,还在家里做什么丫头!” 旁边碧月等都笑了,都和青霜说:“姑娘为哄你都说笑话了,还不快好了!还要姑娘怎么样?” 纪明遥一笑,没反驳说她没说笑话。 青霜到底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明儿我就让人找温大爷,替我赔罪,请温大爷再折一支给姑娘。” 纪明遥想说大可不必,她真的不在乎屋里摆的花是不是温从阳摘的,实际上她更信赖丫鬟们的审美……但想到已经快过定了,她该表现得对温从阳更看重,便没阻拦,只说:“你找人去记得拿屋里的银子,不许拿自己的体己钱,不然,我才要罚你。” 她屋里碧月是一等丫头,领一两银子的月例,余下春涧四个都只领一吊钱。虽然安国公府给下人的福利不差,她们都不缺钱,但她不能让熙和院的人花辛苦挣的钱去干这种事。 青霜忙要再求姑娘,外头婆子急急敲门,说:“太太来看姑娘了!” 纪明遥忙从床上下来,青霜也顾不得别的了,忙给姑娘找鞋,又忙问:“这个天儿太太怎么来了?!” 自然没人回答她。 纪明遥拖拉着一只鞋走出卧房,温夫人正从外面进来。一眼扫见她鬓发散乱,还没穿大衣服,温夫人便笑:“好个懒丫头!难道午觉睡到这会子?可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吃晚饭了!” “太太知道,雨声最催人困的。”纪明遥弯腰把鞋提上,笑把温夫人往东屋请,“我床上乱,太太别看了,先让她们收拾。” “你呀!”温夫人擦了手,戳一下她的额头,吩咐碧月,“还不快给你姑娘穿好衣裳?还是叫她披着被子和我说话?” 纪明遥穿好衣服,简单梳顺头发挽了个纂儿,温夫人已经喝完一碗姜茶,又叫纪明遥也喝一碗驱寒。 下了雨的确天凉,纪明遥又比谁都更怕她自己生病,她接过碗,眉头都没皱,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她喝得爽快,温夫人看得心里也爽快。 纪明遥放下碗,她探身给她擦嘴角,到底没直接把事说出口,而是笑问:“想好晚上吃什么了没有?” “中午吃多了,太太若没来,我本想着随便吃两口就罢了,晚上好睡觉。”纪明遥笑道,“可太太既来了,我请太太和我一起吃饭,咱们热闹,又是下雨天,不如吃锅子吧!” “这主意好,我也正想这一口吃呢!”温夫人忙命人去厨房传话,“快备齐我和二姑娘爱吃的菜色,各样鲜肉鲜蔬家里有的都要,汤就要鸡酸汤底,开胃,多加些菌子,再去把我去年酿的葡萄酒拿一瓶来!” 纪明遥摸了摸肚子,觉得她好像是有点饿了。 她平常睡得早,戌初三刻(晚上七点四十五)之前必会上床,最多再在床上玩一两刻钟就睡,而安国公府吃晚饭的时间在下午五到六点。为减轻肠胃负担,也是为保证睡眠质量,她一直秉持“早吃饱、午吃好、晚吃少”的饮食理念,晚饭最多吃五分饱。 今天是特殊情况。 太太冒雨过来,必有大事要说。除了婚事,她身上还能有什么大事?说起婚事,只怕一时半刻说不完,看太太的样子又不好开口,不如一起吃饱饭,再喝点酒,吃完就好说了。 铜锅一烧,涮菜很快也摆了堂屋满桌子。 蘸料调好,葡萄酒倒进几乎透明的水晶杯里,纪明遥和温夫人挨着坐下,默契地先好好吃饭。 阴凉的春雨夜里,一口酸汤羊肉下肚,温夫人觉得浑身都通透了。 饱餐一顿,她就在纪明遥屋里洗漱换衣服。 两人都披着头发,穿着里衣,外面披一件斗篷,并排坐在床边泡脚,两边各有一个丫鬟拿着烘香的湿润棉巾给她们擦头发,好去了锅子的味儿。 卧房里只剩两三个心腹人。 “明遥……”揽过纪明遥的肩膀,仔细盯着她的神色,温夫人斟酌再四,还是以小心郑重的态度,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开门见山,轻轻问道,“不叫你嫁从阳了,叫你嫁更好的,怎么样?” 11 戳破私心 什么算“好婚事”? 放在上辈子,明遥应该会说……她还没满十八周岁,更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啊! 从高考结束,她就决定好了不会在大学里谈恋爱。她只想以无敌的绩点结束每个学期,多多实习、丰富简历,到大三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考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但才过完大学第一个学期,她就猝死了。 那就没得选了。 而对这辈子的她来说,温家完全称得上是“好婚事”。 首先,两家知根知底,不是盲婚哑嫁,这都不必细说。 其次,理国公府仍属“钟鸣鼎食”,生活水平与纪家相差无几,她成婚过去,不会因适应新生活有太多不便。温家的钱虽没多到花不完,但也不会用她的嫁妆填窟窿。 再次呢,温从阳虽然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但托赖于理国公府的家风,他对国朝律法仍甚为尊敬,人也有基本的良知,不会作奸犯科,欺压百姓。且不在官场实位,因朝廷政治受到牵连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在这时代能富贵平安一生多不容易! 做了十多年表兄妹,她和温从阳谁都没劝过对方“上进”,应该也算一种默契? 她以后还是不会对他有过多期待。只要他也不要求她像太太一样,做一个八面玲珑、家内府外事事周到的完美夫人,他们一起躺平,那日子应该也不比在家差多少。 至于婆媳关系…… 看在太太面上,何夫人总不会太过为难她。 起码相比于徐老夫人,何夫人简直能算完美婆婆了! 所以,比温从阳还好的亲事,能是谁家? 不、不对,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叫我嫁表哥了?”纪明遥大感不解,“太太,出什么事了?” 虽然温从阳达不到完美婚事的标准,但温家毕竟是太太的娘家!若无大事发生,太太怎么会悔婚? 见明遥眼中只有惊诧,并无伤心不舍,温夫人心里才有了八分底。 她忙笑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要对明遥提起亲女儿的梦,她仍觉羞惭难言,又实不能不说,只能忍着脸热,把纪明达的梦境和徐老夫人的说法大概讲明。 明明亲闺女梦见不好,却和明遥说是“更好的”? “依我的话,无稽梦魇,哪里当得真?”温夫人低着头,已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可我劝了两日,老太太就是不肯改主意……实是没了办法……明达她毕竟有此一梦,与崔珏婚姻不顺,明遥,你若也忌讳,只管和我实说,我绝不强你嫁他。” 纪明遥听得有些呆。 这……上辈子她也看过几本言情网文……“因婚前噩梦与庶妹换亲事”这种事,竟然在现实里也会发生吗? 不过,和在她身上发生的穿越重生相比,似乎又没有那么离奇。 但纪明达的话里还有很多空白之处—— 没纠结太长时间,纪明遥便以疑问的方式,向温夫人指明:“太太……大姐姐是只梦见了和崔翰林的婚后吗?既是梦见将来……不知大姐姐可与太太说过,我与表哥,今后如何?” 温夫人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 合情合理的一句询问,听在她耳中却有如雷鸣。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直所疑惑的,也或许是她欺瞒自己没有深想的: 明达为什么分明瞧不上从阳,还非要嫁他? 她就知道,怎么可能是因为高僧批命。 只能是因为,明达也梦见了明遥的婚后,从阳必然有所机遇,功成名就……让明达……嫉妒了吧…… 温夫人背过身,无声掩泣。 她怎么把女儿养成了这样! 是不是当年她就不该妥协把明达送去? 若没在老太太身边长大,明达的性情一定与现今有些不同…… 纪明遥知道太太是在为什么哭泣。 她也知晓了答案: 纪明达并没对太太说过,她与温从阳的未来是什么样。 又想了想,纪明遥觉得不知道也好。 哪怕最后婚事没换,她还是会和温从阳成婚,她知道什么也只会成为她的枷锁。 还是就这样一无所知迎接人生的下一步吧! 深呼吸后,纪明遥从身后抱住了温夫人。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与温夫人互相依偎着。 太太为亲女儿伤心,她没有立场劝。但她更不后悔对太太戳破纪明达的私心。 她问心无愧。 …… 这日晚上,直到三更将过,纪明遥方与温夫人睡下。 清晨被叫起来时,她脑袋昏昏沉沉,眼睛也睁不开一点。 她摸索着伸手,由丫鬟往她身上套衣服,努力张口:“什么时辰了?太太呢?” “卯初一刻!太太已经起了,今日免了众位姑娘爷们的请安,正在东屋等姑娘吃早饭呢。”碧月忙说。 纪明遥全程闭着眼睛完成了穿衣梳洗,是以没能看到碧月忧心的神情。 半梦半醒走到东间,望见她第一眼,温夫人就绷不住笑出了声:“是我的不是,再也不叫你熬夜了!” “太太……”纪明遥行礼,晃晃悠悠坐在温夫人身边,“早饭吃什么?” “昨儿吃了酒,早饭就清淡些罢。”温夫人给她喂茶喝。 半碗茶下肚,纪明遥总算醒了神。 算算昨晚一两点才睡下,五点十五就起了,四五个小时她真的睡不够…… 放下茶杯羹匙,拨了拨她额前碎发,温夫人感叹道:“你还真是心宽。” 都要定亲了,一日之间换了亲事,一觉起来,竟还和平常一样。就是眼圈发红,一看就没睡够。 温夫人让再泡菊花茶来,又让吩咐厨房,送来的早饭里银耳羹要多放枸杞红枣,再快炒一个菠菜,明目。 纪明遥安然享受着太太的照顾,笑道:“有太太在,我也没什么好愁的。” 被换亲事是很突然,可崔珏是什么人!他是太太打着灯笼满京里寻了好几年,才给纪明达寻到的绝佳夫婿人选,不谈与她合不合适,只看条件,被换给她,怎么说呢……有点像天上掉馅饼了。 ——既来之,则安之。 看温夫人眼下仍有红肿,纪明遥要了两个煮鸡蛋,剥壳在温夫人脸上按摩半刻,果然红肿消了大半。 两人挨得近,温夫人便又低声和她说了几句安排:“我已吩咐过各门上,今日安庆堂要派人出去办事,一律过来先回我才许放行,从早饭便会陆续有四五个太医到安庆堂看诊,一个时辰一位,直到咱们的事完。还是按昨晚说好的,你今日不用出面,等我的消息就好。” 在明遥面前,温夫人忍住了一声叹息。 崔珏虽然年轻,但其心智幽深与胸中丘壑,连她都看不分明。对崔珏是否会同意换人成婚,她当然并无全然的把握,但她一定要尽力试一试。既是为明遥,也是为她自己。 她希望自己还能算一个合格的母亲,不会再辜负明遥。 “便是崔翰林不愿意,难道太太就寻不着别的好人给我吗?”纪明遥笑,“我正好还多在家里陪太太几年!”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什么多几年?”温夫人忙道,“好人难寻,遇见一个不容易,女大当嫁,你年岁又到了,真把你耽误成老姑娘怎么好?” 纪明遥忍着没有反驳太太。 她才十五,七月才及笄!就算再过五年也才二十,怎么就成“老姑娘”了哇!! 早饭简单,两人便不挪到堂屋,就在东间临窗榻小炕桌上用。 清粥淡菜才吃了一半,安庆堂来人传话:“老太太请太太过去,有话要问。” 温夫人放下筷子,并没看来人一眼,只擦了擦唇角,淡淡道:“今日事忙,着实腾不出空,我不能过去了,请老太太体谅。老太太真有急事,请到衙门去请老爷回来商议吧。” 太太竟不听老太太的传唤! 安庆堂的婆子惊得险些儿忘了答话。 别说太太这话太不客气,她原样回给老太太,只怕要惹祸上身,就是没把太太请去这一桩,也足够她受一顿骂了! “太太——”那婆子还想再求一求。 “曾壶家的,你也是服侍几十年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轻重?”温夫人轻轻看了她一眼。 曾壶家的膝上一软,差点跪下。 “还不快去?”温夫人依旧声音平静,并没动怒。 “是、是!”曾壶家的慌忙退出去。 纪明遥啃着馒头,崇拜又担忧地看着温夫人。 温夫人便不禁想笑,说:“左右都要不顺她的意了,这一点小事,又怕什么?” 屋外,素月拉住曾壶家的,笑吟吟说了几句话。 …… 袖着素月姑娘给的二两银子,曾壶家的给自己鼓了一路的劲儿,到老太太面前,把太太的话几乎原样回了。 徐老夫人听完大怒,竟顾不得纪明达还在身旁,当场便甩了手上的佛珠!! 深绿的碧玉珠子滚了一地,无人敢捡。 徐老夫人喝命曾壶家的滚出去,永不许再进来服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温氏会敢明着不听她的话,一时气得急了,甩开纪明达搀扶的手就要找上熙和院去,看温氏是不是要反了天! 可她还没迈出房门,又有两个婆子行到廊下。 她们并没看清屋里景象,只依平常行事,忙回道:“老太太,太太给大姑娘请的张御医来了!” 12 背信毁约 纪明达一整夜没睡好。 前日把梦境告诉了长辈们,这两日,她没再做有关将来的梦。可昨日与母亲争执过那一场……祖母在身边的时候,她还能不多想,祖母一走,后悔又一浪一浪涌上心头,让她心神不宁。 自记事起,她从没与母亲相争过。母亲疼她,她也敬爱母亲。祖母还曾教她说: “人以孝先。” “你娘进门这些年来,对长辈孝顺恭敬,从无驳逆,因此广有贤名。你是她的亲生女儿,要谨慎修持,不能坠了她的名声。” 许多年来,她也都是这样做的。 可昨天、昨天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与母亲争执,纪明达害怕深想。 为什么昨日她违逆母亲,祖母竟没教训她,还特来安慰? 纪明达觉得,应是祖母溺爱她,见她才遭梦魇,不忍苛责的缘故。 但为什么她竟成了二妹妹一般模样? 二妹妹生性惫懒,不修德才,还不敬祖母,这样的孩子养在母亲膝下,也太丢母亲的脸!她真不知母亲为何不严加管教二妹妹,还格外疼宠她!可二妹妹最多也只是对祖母阳奉阴违,从未当面顶撞过祖母,她呢,却对母亲大呼小叫,竟还不如二妹妹了…… 父亲昨日冒雨而来,言说退亲之事要再与母亲商议,也不知结果如何…… 一夜辗转反侧,到起床的时辰,纪明达坐起来,便决心今日给母亲赔罪。 谁知母亲一早派人来说,今日要见崔珏,无暇请安,不能来了。 祖母问了来人,得知母亲昨夜是歇在二妹妹房里,竟面色大变! 她不愿见母亲再与祖母生隙,连忙询问祖母为何动怒,想从中劝和,哪知祖母冷笑一声,问她道:“傻丫头,你难道不知?你娘这是想把崔珏换给二丫头……她也配么!!” 娘要让二妹妹嫁崔珏? 祖母气得面颜发红,纪明达却更加不解:“崔珏他又……亲事不好退,爹娘令二妹妹替嫁,也省了闹得难看——” “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祖母敷衍了她一句,便急命人去熙和院叫母亲来。 ——母亲竟然没有来!! 祖母还甩得她手臂发疼……这是祖母第一次对她动手…… 纪明达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三日,家里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她委屈得想哭,可就这么让祖母找上母亲,家里岂能安宁? 幸好张御医来了! 纪明达知道祖母最重体面,忙再过去抱住徐老夫人的手:“祖母,且把人打发走了再说罢!” 徐老夫人闭上眼睛深深吐气,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 “张御医人虽年轻,才过而立,且非御医世家出身,却是现今太医院中医术最精之人,深受陛下信赖。淑妃娘娘近五年怀着五公主和七皇子时,便皆是他一人照看的。” 用过早饭,温夫人并不急着走,先教女儿:“所以,才第一个请他来。” 纪明遥意会,笑道:“老太太最重体面。”怎么会当着最得圣心的御医发狂?必会忍气克制。 温夫人也笑:“第二位来的便是秦院判。” 太医院之首为院使,正五品,掌太医院内外诸事,另有左右院判二人相佐,从五品。 自先皇后离世,秦院判虽渐失了圣心,却仍是各公候府上的常客,与纪家亦为旧交。 老太太更不会让各世交府上都得知纪家的笑话了。 第三位、第四位……她请的亦都是京中名医。 “崔珏是每一、四、七日在紫微殿记录陛下起居言行、草拟御旨,余下只在翰林院纂修先朝实录,出入便宜。所以今日我请他告假半日前来商议要事,想必他不会推脱。” 温夫人还要继续给明遥多讲一讲崔珏,镜月忙忙地进来回说:“太太,小崔大人已经到了!” “这么快!”温夫人忙起身,叮嘱明遥道,“你就在这安心等我回来,谁叫你出去都不用理!我把冯嬷嬷留下,有事你让嬷嬷出头,就当自己还是小孩子,躲在后面就是了!” 她边说边向外走。 纪明遥送太太到院门,又亲自请冯嬷嬷到西厢房歇息,留下春涧和花影,叫她们好生伺候着。 再回到房中,屋里只有她自己和碧月、青霜、白鹭,突遭换亲的懵然才一瞬间全扑上来。 适应了温从阳一年两个月零八天,全要白费了? 虽然这一年多她和温从阳见面不超过十五次…… 姑娘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说,碧月三人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偏互相看一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能怎么劝。 只看各人品行能为,和温大爷相比,小崔大人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让老太太严防死守地防了这半年,不是前儿在太太屋里看了一眼,只怕小崔大人还都不知道她们姑娘是谁呢! 两家都过了定的亲事,突然要换人嫁,就算小崔大人看在太太和两位媒人的份上应下了,心里对她们姑娘又能有几分喜欢? 还或许小崔大人不肯应,定要退亲,那姑娘的前程……真不知尚在何方。 碧月给姑娘上了杯茶,是姑娘常喝的玫瑰枸杞花茶,滋补润肺、养肝明目。 姑娘回神接了。 姑娘……看着她们笑了? “去把表哥这些年送我的东西都找出来,收拾好吧。”纪明遥笑道。 即便今后仍是表兄妹,但因几乎定过亲,他还会娶她的姐姐,于情于理,这些东西她都不该再留下。 太太应该不会很快回来。 好想补觉……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睡…… 不如练字吧! …… 安国公府正院。 窗外仍下着绵绵细雨,窗内,崔珏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捧着一杯温茶,安静地听完了温氏姨母的讲述。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也当然听得懂各家交往时不能明着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安国公府以命格相克为由,要换人与他成婚,自是因为不想令纪大姑娘嫁,或纪大姑娘自己不愿嫁。 但他不信鬼神,却不愿让温氏姨母再多为难。 垂眸思索片刻,崔珏抬头望向温夫人,温夫人自然也正望着他。 “我知这等大事一时难以决断,且是纪家先背信……崔家便要退亲,亦为理所当然。”温夫人声音轻柔,“但既已过定,也是两家的缘分。二姑娘从四岁在我身边养大,性情通达、举止平和、行事大方,数年间常有人相问。有她为妻,亦不辱没了你。或你先回家中与兄长商议也好,只是请快些给我答复,余下,我无所求了。” 言毕,她站起身,赔礼道:“背信毁约,我在此替家中上下赔罪——” “姨母折煞我了。”崔珏早已起身避开,作揖道,“请姨母先坐。” 温夫人只得坐下。 崔珏亦归座。 从温氏姨母的话中,他想起了前日与纪二姑娘那短暂的一瞬相视。 那是一双略带着几分好奇的平静的眼睛。 他还记得温家公子激动的神色,和一步就窜到了纪二姑娘面前的动作。 但纪二姑娘对温家公子如何回应,他只听其声,未曾去细看她的容颜。 纪二姑娘并非温氏姨母亲生。他又听大嫂提过,安国公府的老夫人最重嫡庶。 纪大姑娘养在老夫人膝下。 “姨母,”崔珏再度起身,一揖道,“不知能否让我与二姑娘见一面。” 13 并无私情 和崔珏的见面太过突然,纪明遥只来得及换下外衣,换上一身合适见客的庄重素雅的衣裙,头发也来不及重梳,只好就梳着家常慵妆髻,抿了抿鬓角。这发髻不合适多戴华丽簪钗,便在正中簪一朵新开的牡丹,在铜镜前照一照,也算得体大方。 仍有点滴细雨落下,和着湿润的风一起吹至人面。 碧月举伞在旁,细看姑娘的衣裙装饰还有何处不妥,忽然一跺脚:“忘给姑娘戴耳环了!” 姑娘平常在自己房里不戴耳饰,只用小银塞子堵住,方才出来得太急,竟没想到这一处! 碧月忙要让人回去拿,纪明遥忙拦住她:“妆都没化,那劳什子不戴也罢。急着回去拿一个还未必合适。是崔翰林突然要见我,我便有所失仪,他也该体谅,何况又不算什么失仪。” 碧月想一想,只好算了。 怕扰乱姑娘的心,她嘴上没再责怪自己,心里却难免更添担忧: 若为她这一点粗心,坏了姑娘的好姻缘,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再在姑娘身边? 熙和院与正院只隔了一条南北宽夹道,纪明遥很快从后穿堂进去,镜月和素月一起接住她,随行送到正房门前。 想到两天前崔珏那个淡漠凌厉的眼神……跨过门槛前,纪明遥深深吸了口气。 当时她没有细看崔珏,对崔珏的全部直观印象,也就只限于那一个眼神了。 太太应非常、非常希望她和崔珏的婚事能成。 提裙走进屋内,纪明遥抬眼,看见紫檀山水屏风里转出来一个人。 光线微暗,纪明遥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穿着七品青袍,头戴纱帽,对她弯身一揖。 他开口,声音清寒:“突邀姑娘前来,是崔珏冒昧了,在此赔罪,请姑娘见谅。” 纪明遥垂首还礼:“崔翰林,言重了。既是纪家的贵客,有蒙相请,我理当前来拜会。” 崔珏直起身。 纪二姑娘今日的声音不似前日……甜美娇媚,正是温氏姨母所说,“平和大方”。 他侧身:“姑娘请。” 纪明遥便在他身前转入屏风,带过一阵微风。 崔珏沿着她走过的路走回去,在空气中嗅到了清淡的香气,不是脂粉气,只是纯粹的花香,和些微的墨香。 “你们有话就在这说吧,我去歇歇。”屏风内,温夫人起身笑道。 她握住明遥的手,拍了拍,没留下什么叮嘱。 西侧间的门阖上,丫鬟们上了茶便退至廊下,从堂屋到东侧间、再到东稍间,三间屋子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片刻静默后,纪明遥放下茶杯,抬起头,正看向崔珏。即便恰与崔珏目光相对,她也没有移开眼神。 无论结果如何,这是她议亲的对象,她最起码该认真看一看,他长得什么模样。 ——好一个清隽出尘的探花郎。 对着这张脸,她每顿更能多吃一碗饭了。 但他神色虽不似上次那般冷淡,却仍无情绪……若他一直如此,这要减半碗。 崔珏本以为纪二姑娘的打量也会让他有些不适,已经做好准备忍耐。但纪二姑娘的眼中没有待价而沽、奇货可居,她只是临窗端正而坐,双目澄澈,坦荡而专注地看着他。 她在赞叹—— 崔珏蓦然垂眸,不再直视纪二姑娘。 非礼勿视。 今日婚约尚未更换,在名分上他仍不合适端量纪二姑娘,虽不得不如此,但再看就过分了。 纪明遥也低头看袖口的花纹:“还不知崔翰林相请所为何事。” 崔珏便站起身来,开门见山:“想必姑娘已知两家婚事有变。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崔珏不得不在此冒犯相问姑娘一句,也请姑娘据实以答:应下这桩婚事,心中可有遗憾?” 遗憾? 纪明遥心中一动。 崔珏见过她和温从阳的相处。 他是在担心,她心里“还有”温从阳吗? 的确,不管对哪个时代、哪个性别的人来说,这都是要问清楚的重要的事。 而她也的确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 纪明遥抬头,对崔珏一笑:“崔翰林真诚相问,我便也直言相答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并无私情。” 崔珏没有追问她所答是否为真,只又一揖道:“多谢姑娘。” 他道:“……姑娘如何,我亦如何。” 这话他说得似乎有些艰涩。 见他无别话要问,纪明遥便与他告辞,到西侧间请回太太。 崔珏就在两间屋子外等待,温夫人不好多问,但观明遥的神色,她心里便大概有了底,让明遥先回房去。 沿来时的原路迈出后穿堂,碧月慌忙低声问:“姑娘,怎么样?” “他应该没看出来我没戴耳坠……”纪明遥揪住袖口,先安碧月的心。 但他好像看见她里衣袖子上的墨点了。 可恶啊。 …… 崔珏离开安国公府时还远不到正午。他没再回翰林院,令小厮去请回兄长,自己也直接回了家。 崔瑜几乎和崔珏同时到的家,下马便问:“怎么安国公府突然叫你去?你还找我回来,是有什么要事?” 崔珏请兄长到书房坐,将安国公府要换人成亲之事说出。 崔瑜听罢大怒:“这是把咱们崔家当成什么!” 他站起来,把绯色袍袖甩得“哗哗”作响:“是他家要结亲,亲事既定,又岂是他们想换就换?这也欺人太甚!” 他越想越气,抬脚就要走:“我找安国公说理去!” “大哥!”崔珏抓住他,“只怕此事温氏姨母为难,我已应下,罢了。” 崔瑜回头看兄弟,沉默了。 温氏姨母是母亲的表妹,两位年纪相差有十岁,少时并不很亲密,各自成家后,因分隔两地,更极少相见。 直到十一年前,父亲调任回京为礼部尚书,未满两载便不幸仙逝。当时母亲亦缠绵病榻。外祖母早已先去,母亲的亲生姐妹都不在京中,两三年里,都是温氏姨母常来崔家相伴,宽慰母亲的心怀,对他们兄弟亦多有照拂,这份情意他们一直都记得。 正是以他们本不欲与公侯勋贵结亲,却看在温氏姨母一片爱女之心,才应了这桩婚事。 也怕人说阿珏攀附上国公府才如何如何,待春闱放榜、金殿传胪后,崔家才上门提亲。 崔珏松开兄长:“就这一次了。有劳大哥和嫂子再替我操办。” 崔瑜深深一叹,坐了回去。 父母离世时,他已近成人,阿珏却还不满十岁,自是更看重当年之情。 “操办容易,去衙门换庚帖,再去下聘就是。”思索一回,崔瑜笑问,“今日可与纪二姑娘见面了?觉得怎么样?” 他深知阿珏的性情,只随口一问,算是调侃,没想他会回答。可喝了口茶抬头,他竟看见阿珏的嘴动了动? 崔瑜立时向前探身。 崔珏把话咽了回去。 崔瑜急得忙问:“你怎么不说了?” 崔珏:“寻常相看,无甚可说。” 崔瑜问不出来,连闷带着对纪家的气,喝干两杯茶,突然面色一变:“不对……不对呀!” 他忙忙地说:“我想起来了,你嫂子说过,纪家的二姑娘与理国公府的公子是青梅竹马!兄妹俩……好得很,只怕今年便要过定成亲的!这——” “我知道。”既然兄长问了,崔珏便道,“纪二姑娘今日已说,那只是父母之命,并无私情,想来与我,也并非纪家逼她应下。” 他虽如此说了,崔瑜却还是觉得不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家,有国公府的表哥倾心相待多年,她真能不动心吗?” 若能对阿珏一心,即便纪二姑娘退过亲事也无妨。可若心里还有别人,又岂能安心与阿珏相伴? 崔珏重复:“她已说过并无私情,如此便好,其余我不在意。” 他认真道:“请大哥也勿要再提了。” 情爱有何意趣。 只要纪二姑娘果真一如今日,通达平和、安分知礼便好。 14 心碎人 安国公府。 送走崔珏,温夫人即刻令人找了安国公回来,又命门上不必再去请太医。待安国公到家,她诉两句辛苦,又含泪为请太医拖住婆母的事请了罪,才与他一起到了安庆堂。 安庆堂正送走秦院判。 一上午憋着火见了两位御医,徐老夫人早觉心口闷得发疼。儿子儿媳一到,她便嚷着心难受,叫丫鬟扶到卧房躺下,冷笑说道:“我看我也不必多在这府里招人嫌了,明儿就剃了头发到庙里做姑子去,也省得操劳了一辈子,反叫亲儿子伙同人嫌着我!” 温夫人一路上都落后安国公半个身位,进了安庆堂,更是直接走在安国公身后。 见徐老夫人的话里只明指安国公,她心里一乐,更低下头不开口。 安国公正因崔珏应了换人之事高兴,便被母亲几乎指着鼻子说“不孝”,心中恰如一口热锅浇上冷水,炸得四响。 到底是亲娘,他只得走至母亲床边,陪笑道:“母亲如此说,是要让儿子死无葬身之地吗?” 徐老夫人险些叫噎过去。 可谁叫她只这一个儿子,亲母子三十八年,谁不知道谁的脾性? 徐老夫人心里后悔第一眼先看见的是儿子,怎么没忍住,话就冲着儿子去了?暗骂温氏藏着不露头,竟这般狡诈起来! 已经失了把话头引到温氏身上的时机,她只得把脸一变,哭叹道:“我何曾是这意思?我一辈子就生养了你一个,难道还会害了你?怎么倒把我当贼防着,连这安庆堂的门都不叫我出去了?” 安国公先向后看了一眼夫人。 温夫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夫人今日辛苦立功……安国公便替她笑道:“母亲误会了。不是明达近日梦魇着了,身上不适,夫人才请太医来看诊?偏今日又忙着和崔家说换人的事,只好辛苦母亲——” “我就想不明白了,一门亲事,退了便退了,何必还费事换人?”徐老夫人可算找到了发作的机会,“姐姐退了,妹妹去嫁,好像天下男人死绝了,纪家的女孩子都没人要了!” 她骂道:“你们不嫌难听,我可嫌丢人!若你们当真孝顺,快快去和崔家说明退亲才是!” 安国公本便忍了半日的火气,到此时不必温夫人如何,他已先受不住:“母亲非要退亲,才是要害纪家败落!” 徐老夫人更不服,直着脖子说:“纪家爵位世袭罔替,世世代代都是安国公!满京里就还剩三个国公府,除了纪家,还有谁家有国公?就是再过一百年,别家都寻不着人了,纪家也还是安国公府!你祖宗和高祖皇帝挣下这份家业,哪用看旁人的脸色!” 安国公急得在地上走了一圈,跺脚道:“与母亲说了也不懂!” 母子俩吵得面红耳赤,温夫人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心里发笑。 趁这两人的注意都不在她身上,她略抬头看了一眼,恰看见亲女儿从外疾步走进来。 纪明达是来给父亲母亲问安的,哪知父亲与祖母吵得这么厉害!她正和母亲对上眼神,忙示意:母亲怎么不劝和? 温夫人心里又想笑,又是苦,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又低下头,装没看见女儿。 纪明达更急,又看祖母歪在床上,便忙劝父亲:“老爷——” “明达回房去!”不待她说什么,安国公便喝命道。 “明达不许走!”徐老夫人坐起身,也命,“明达,过来!” 纪明达从未身处过此等场景下。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难过又怕,不由便滴下泪,求助地看向母亲。 温夫人忽视不了女儿的眼神。 老太太和老爷也向她看过来了。 她无奈吐气,笑问女儿:“明达,你觉得家里让你二妹妹替嫁崔家,是不是也替你收拾了烂摊子?” 迎着三位最亲的长辈意味不同的目光,纪明达面上火辣辣的。 她不能不回答:“……是。” 温夫人便笑看向安国公和徐老夫人:“就让孩子先回去吧。” 徐老夫人死死盯着纪明达,神色转为失望:“那你就去罢!” 纪明达抖着身子行礼告退。 一出卧房门,她便双手捂住脸,快步跑回了自己房中。 徐老夫人便就势将火转向儿媳:“不是你定要和崔家结亲,家里怎么会闹到这等地步?”又质问道:“你是当家的太太,大家子夫人,怎么学那些小家子气,也忒偏心过了头儿!便是叫三丫头嫁,还没有姊妹换亲事那般难听,怎么你心里只想着二丫头?” 温夫人忍了又忍,才没将“老太太又何曾喜欢过明德?分明比厌明遥更厌明德”这话说出口。 她很明白这是老太太拿她出气、故意找茬。多年苦楚涌上心间,她索性一跪,仰头说道:“老爷不许退亲事,老太太却非要退,今日好容易我替阖家赔罪,请崔珏应了换人,又令老太太动怒,叫我无地自容、身心难安。请恕儿媳实禁不得老太太如此,只能直说了:儿媳是肉体凡胎,也要脸面,再去和崔家说换人,不如一死,还能留些颜面在世上!老太太和老爷若无别话吩咐,我这便回理国府,与母亲和兄长商议定亲,若要命我再去和崔家说亲事有变,恕不能从命:我抹了脖子一死,倒也干净!” 她神色凛然,把徐老夫人的斥责都堵在了喉咙口,一句也不敢说出来。 安国公更是慌忙扶她起身:“夫人,何至于此啊!” 夫人若去,这个家有谁来掌?全由母亲,岂不要翻了天!舅兄虽然无能,却也是一家之主…… 温夫人不肯起,只问:“老太太和老爷还有没有话要吩咐?” “没有,没有!”安国公半搂半拽,强行让她起来,“请夫人快回房中歇息,下午便去与岳母舅兄商议定亲罢!夫人辛苦,老太太这里都有我照顾,不必夫人再操心!” …… 温慧不愿在安国公府多待,回房便换了衣服出门,到理国公府正是午饭时分。 她直接到了母亲房里。 张老夫人饭才吃了一半,已放下筷子拄拐迎出来,细看她的面色,问:“怎么这个时辰来?吃了饭没有?那老虔婆又作什么了?” 女儿成婚还不满一年时,张老夫人对徐老夫人私下的称呼,就从“亲家太太”变成了“那老婆子”,没过多久,又变成了“那老虔婆”。 这两日的事实在一时难以详说,温慧也不愿让年迈的母亲多担忧,便笑道:“是来说喜事的!我们老爷和老太太要把明达嫁回来,就不嫁明遥了,娘说,可是不是一件大喜事?” 亲外孙女要嫁回自己身边,张老夫人当然喜欢! 女婿家里有四个女孩子,但是她闺女亲生的只有明达一个。明遥虽然也是闺女养大的,到底是女婿的妾生的,和明达比不了。 只是才高兴没几瞬,张老夫人便反应了过来:“是明达嫁回来,家里更不会亏待她了,可孩子不是都和崔家过定了吗,怎么突然又——” 她认定:“快说,那老虔婆到底怎么为难你了?!” 温慧心里发酸。 她忍住泪,搀扶母亲往回走,一面笑道:“娘别急,且别说那些。明达与崔珏命格相克,亲事成不了了,这两日便能退好。到底先说好的是明遥嫁回来,我还想问问哥哥嫂子的意思——” “哎呦,我的好姑太太,我没听错吧?大姑娘要嫁回来?” 何夫人也没吃完午饭,便忙着来招待小姑子,哪知正把老太太和姑太太的话听了个尾巴,喜得忙开口相问。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姑太太可不是来哄她的吧? 温夫人便笑道:“正要问嫂子的意思呢!” 何夫人忙替了丫鬟,扶住婆婆另一侧,笑道:“咱们大姑娘要回来,我哪有不乐意的?连老爷我都先替他应了!姑太太府上哪天方便?明天空不空?我们立刻就去下定礼!” “你这也太急了!”见儿媳妇这般喜欢亲外孙女,张老夫人更加高兴,“总也要看个好日子再去!” 三人说说笑笑,正要回房。 “……姑姑?” 温夫人脚下顿住,转身看过去。 温从阳一手扶着廊柱,面色煞白。 他发直的目光扫过三位长辈,看清她们的神色,他几乎站不稳,身侧的李如蕙半抱半撑着才能扶住他。 “姑母、老太太、太太……” 温从阳咧嘴笑了笑,说出的字几乎连不成句:“你们……说,是玩笑,玩笑,假的……是吧?” 15 毒打 温从阳没敢听长辈们的回答。 他踉跄跑回自己房中,不顾满院下人惊慌的神色,“砰”地一声摔上房门。 李如蕙就在他身后,险些被门擦着,还一路跑得几乎没了命,气都差点上不来。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心里只有高兴。 大爷不会娶纪二姑娘了! 纪大姑娘和大爷互相看不上眼,那她、她不就—— 不是大爷丧魂落魄地从她身边走开了,李如蕙几乎没忍住笑出声。 温从阳扶着墙挪到椅子旁边,一下就瘫在了上面。屋里的丫头婆子茫然相望,想上来劝解,又不知才一两刻钟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不敢问大爷,便都看如蕙姑娘。 李如蕙攥着胸口对她们摇头,咬唇叹出一声:“先别问了……让大爷自己安静坐一会吧。” 太太和姑太太一定会追过来看。 她得表现得好些。 李如蕙便不用众人,先亲手倒了杯茶放在温从阳手边,又蹲下身半跪着,伸手替他顺气,口中轻声劝道:“大爷先别自己生闷气,到底怎么样,还是问过老太太和太太再说啊。老太太、太太一向最疼大爷,姑太太也快把大爷当亲儿子看,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倒是大爷才说了一句话,就这么赌气走了,反叫老太太和太太担心。大爷还是——” 房门被推开。 温夫人与何夫人看见的,便是温从阳的色如死灰、李如蕙的耐心劝慰,和其余人的手足无措、不说不动。 何夫人便先骂了一句:“养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又忙进去拉住儿子的手,急着骂道:“你这孩子,差点把老太太吓坏了!你姑妈来了,你也不说问句好就使脸子走了?还不快给你姑妈赔罪!” 温夫人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劝一劝侄子,又不知从何劝起。孩子从小喜欢明遥,也是她们做长辈的先暗示了两个孩子会成亲,现今却又换人,到底是言而无信了。可她也着实没了别的办法…… 何夫人说不动儿子,急得上手揪他的耳朵。温从阳吃了一疼,眼睛动了动,瞧见姑妈在,立刻起身走过去! “姑姑!姑姑!姑姑!” 他扑倒在姑母身前,抖着手攥住姑母的裙子,声音沙哑:“不是说好了……是遥妹妹吗?” 温夫人还没开口,何夫人又更急了:“谁和你说好了是二姑娘?你这孩子,自己会错了意,怎么反怪到你姑妈身上?” 温从阳愣住了。 他想说从去年春天到昨天为止,明明所有人的意思都是他会和遥妹妹成亲,连两家的下人都人人清楚。可他想说出实证,却发现的确……根本没有人明明白白地对他说过:你会娶安国公府纪家的二姑娘!母亲没有,祖母没有……连姑母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趁儿子还在愣神,何夫人忙把姑太太请出屋外,赔罪道:“从阳小孩子家,叫我们平常惯坏了,竟不知道好赖轻重,真是越大越糊涂了!他一时犯浑,请姑太太别放在心上……姑太太只管放心,他明儿就能明白过来,下一个吉日,这里一定到安国公府提亲!” 温夫人无话可劝,只能说:“辛苦嫂子了。” “哎呦,什么辛苦……这哪儿是姑太太的不是呢……”四下看了看,何夫人点两个体面媳妇先送姑太太回老太太那去,“我得说说这臭小子!还要请姑太太替我和老太太告罪。” 温夫人回到了母亲身边。 张老夫人三十三岁才得了她,她是家中幼女幼妹,唯一的女孩子,兄长比她了大十一岁,嫂子看她也和亲妹妹差不多,在闺中受尽了宠爱,偏偏所嫁非人。虽然现今尊荣无缺,身为国公夫人,除非见到皇亲国戚,否则在外几乎不用低头,可生活又哪里这么简单。 明遥长大前,每每只有回到娘家,她才能感到片刻放松。 可若明达与从阳的婚事当真不顺……今后再回到娘这里,她……还有脸面再见哥哥嫂子吗? 温夫人稍微对娘吐露了担心。 但张老夫人笑道:“从阳只是一时的年轻意气罢了,你不用太悬心。谁年轻不犯傻?像你……当年还觉得不难忍婆婆刁难、丈夫花心,和我夸下海口……可慧儿啊,这些年,你过得不舒心,娘如何不清楚……” 她说着收了笑,心疼摸着女儿的脸。 “那不也是……为了避选太子妃妾吗。”温慧反而笑了,低声说,“先皇后的父亲还是齐国公呢,也与陛下情分平常,直到齐国公去了,才终于得了六殿下,好光景也不长,人才三十四就走了,没能看见六殿下长大……” 大周开国封赏功臣,共封六国公、二十一侯、三伯,其中,只有镇国公府、安国公府和八家侯爵为世袭罔替之封。 但开国未及十年,便有三国公、十四侯爵和两伯爵卷进了谋反案里,有些被满门抄斩甚至夷了三族,有些是本人斩首,还留得了家小,还有少数几个只是除爵夺官,未伤及性命。 那一年后,京中只剩安国公府、齐国公府和理国公府三家国公府邸。 齐国公府与理国公府一样都是降等袭爵。但二十年前,齐国侯率军收复了南越,先帝又加封他为齐国公,其女邓氏被选为太子妃。 九年前,今上登基,太子妃自是被册为皇后。 又三年,齐国公病逝,邓皇后不久便得了一胎,生下六皇子。 今上终于得了嫡子,自是国朝欢庆的大喜事。可生育损害了皇后的身体,不过三四载,她便撒手人寰。 温慧与邓皇后在闺中时性情不大相合,关系便不算太好,是各自成婚后,往来才多了些。温夫人因此深知邓皇后多年在公婆、丈夫、宠妾之中的艰辛,几乎多过她的十倍。有时她深夜自苦,想到一国之母亦免不了寻常女子的心酸……也觉可怜可叹。 “可惜我与淑妃娘娘素无交情,也没借口入宫看望六殿下……” 邓皇后仙逝之后,便是刘淑妃掌六宫事。 刘淑妃宫人出身,与陛下相伴已逾二十年,圣宠未见稍衰。陛下共七子五女,有四子两女为刘淑妃所出,皇长子今已弱冠,得封秦王,于二月入户部习学,显然陛下有意储位…… 温慧问母亲:“哥哥嫂子近日可问过齐国侯吗?” 齐国侯是邓皇后的幼弟,今年才二十有三,由邓皇后生前做主,娶了宫中三皇子的姨母、即李贤妃的幼妹、也即工部尚书之女。 “你也知道咱们家男人的性子,”张老夫人笑道,“你哥哥才不想掺和这夺嫡的事呢,他躲着齐国公府还来不及,还去问吗?倒是你老爷,向来有心,他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温慧也疑惑起来,“偶尔听他言语里,倒像是一心要劝谏陛下立嫡,可他又不说让我多亲近邓家……” 张老夫人便道:“他那心眼子比八百个还多!你便厌他,也多盯着些,别叫他弄出祸事,难免牵连了你呀!” …… 和母亲兄嫂用过晚饭,温夫人方才回府。 送走妹妹,理国伯立刻就沉了脸。他杀到儿子房中,把人从床上揪起来,对着脸便是一巴掌:“我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看儿子挨了打还是愣愣的,也不说话,他更怒道:“明达是你亲表姐,是你姑姑的亲女儿!你混账不上进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亲疏远近都不分,只为你姑父妾出的孩子不要亲表姐,岂不是伤了你姑姑和你祖母的心?你不吃不喝,做出这幅样子,又是给谁看?!” 何夫人紧赶慢赶才跑过来,还没站稳,便看见儿子歪着身子跪在地上,脸已肿了半边。她忙叫女儿的奶娘快把姑娘带走,便上去拽丈夫的衣襟:“老爷,好好的喜事,有话你慢慢说呀,动这么大的火——” “都是你们惯的!”理国伯一把扯开夫人,“你看他这副样子,家里还‘喜’什么‘喜’!” “老爷……父亲!”温从阳却膝行向往日躲避不及的父亲,磕头央求,“父亲,就让我再问问姑母吧……让我再——” “你还想问什么废话?!”理国伯一脚又踹在儿子肩膀上。 温从阳扑倒在地。 虽然并未喊痛,但他面色扭曲,额角冷汗直冒,显然是疼得很了。 何夫人忙与丫头婆子们又是拉,又是劝,都急得额头出汗。但温从阳被踢打得蜷起身子,也不肯说出一句服软的话。何夫人今天虽然高兴,也不是没有遗憾,心疼儿子要娶不到喜欢的姑娘了,可见他竟这样,她真是庆幸还来不及,哪里还遗憾什么! 还没成亲,就能为了她这样,真成了亲,岂不真把爹娘长辈全都忘了! 儿子这般的犟,理国伯也越打越气。他手上脚上渐渐没了轻重,又兼气上头顶,眼前一花,一眼没看准,脚便往儿子心口踹了上去。 何夫人惊叫一声,忙要以身去拦,却有人比她更快。 李如蕙扑到太太和大爷身前,用胳膊挡住了这一下。 只听一声脆响,她人已昏死过去。 16 再见一面 险些出了人命,这场大闹终于结束了。 满院寂静。 丫头婆子们七手八脚把断了胳膊、面无血色的如蕙抬到榻上,何夫人已忙让人去请太医。看了一会正握着那丫头的手嚎啕大哭的儿子,理国伯留下一句“还是个多情种子”,自己甩袖出了院门。 给李如蕙接好骨头已是半夜。 请来的太医常在各高门行走,对夜里被找来给一个丫头接臂骨没露出丝毫好奇,更没多看一眼一直随身伴着、不肯离开一步、脸还青紫着的温大爷。 处理完成,他例行留下医嘱:“病人骨头共折了三处,都不算轻,还有擦伤、淤血,一定要精心养护,这手可万不能轻动,更不能医生不在场,便私自拆了这吊臂带……” 温从阳从没似此刻好学过,不但太医说一句,他重复一句,认真记下,还忙叫人拿笔纸来,请太医都详细写上。 太医本没想到还要给一个丫头留什么字纸,但医者仁心,受人之托,他又收人钱财……自然一一写下了。 温从阳又在旁踌躇。 太医一看便知这小爷想问什么,便叹道:“晚生只能说静心养护着,病人的手还能照常使用,但会不会留下症候,将来还能不能做精细活计,晚生不敢保证。大爷也可以另请高明再来看诊。” 过了一会,温从阳才说一句:“多谢供奉。”送人出门。 他在院门又呆站了有半刻,才鼓起胆气转身回去。 如蕙姐姐要因他落下症候了。 如蕙姐姐伤的还是右手……只怕今后,再也绣不出全家最好的花样了。 两行泪又从他脸上滑落。他低头拿袖子抹脸,朦胧听见娘在喊他,便回头看。 何夫人抓住儿子的手先问:“太医怎么说?你身上可有不妥当?” 温从阳张了张嘴:“没叫太医给我看……”他忙说:“娘,如蕙姐姐的手——” “好个傻子!如蕙折了手,你就没挨打?你不紧着看一看,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还怎么活?” 何夫人急得又骂院子里的人:“如蕙躺下了,你们就都傻了,没用了?还不快去把太医给请回来!!!” 太医才走出不到一里路,便又被请回了“永福院”。他看了温大爷身上,果然除了红肿青紫等外伤,还有肋骨裂了两根,左边一根,右边两根,幸好裂得都不厉害,没有伤及肺腑。 何夫人心疼得直掉泪,也顾不得怕惊扰老太太了,叫人这就把消息告诉去。 理国伯已被六十八岁的老母亲骂了半夜。好容易张老夫人实在骂不动了,才想叫他先滚,这消息一送来,听见孙子骨头断了三根,气得她又有了精神,举着拐棍把儿子揍了一顿。 理国伯心里也后怕,老老实实挨了老母亲这一顿打。 太医治完了温大爷,又来治理国伯——这位的骨头倒没断。 他直到近四更才得走,还额外收了极厚的一个红封儿回去。 折腾了整整一日,何夫人也着实没了力气。 她瘫坐在儿子床边,看了他半日,伤心说:“今儿是你的三根骨头和如蕙的一只手,你再犟,还要惹出什么?” 温从阳想说不是他在闹,更不是他惹了事,是……是他们一起骗了他! 但看到母亲肿得核桃一样的双眼,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 下了快两日春雨,天终于放了晴。 饱睡近十一个小时,纪明遥精神饱满起床,例行出门给太太请安。 算上今天,她已经有足足四天没见到徐老夫人了,真是神清气爽。昨天下午安国公还派人来说,徐老夫人要安静养病,孙男孙女暂且都不用去请安……她晚上真的多吃了一碗饭! “今儿投壶吧。”纪明遥对碧月笑道,“还摆在院子里,你们想玩也来玩。” 连续两三天多吃了不少,还熬夜、作息不规律,她是该运动起来了。 今天的请安路上没有人特意等着拦她。 纪明遥的手指拂过轻软的海棠花瓣,心里随便猜着,是纪明德是真的学乖了,还是她还不知道换亲的事?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她的婚事与纪明德无关。 她也照旧懒得和纪明德装姐妹和睦。 仍是准点迈进房门。饶过屏风,纪明遥还没问安,便被温夫人叫到身边坐下。 温夫人笑道:“老太太那里不用人去,你们早晚先跟着我吃饭吧。” 纪明德忙笑道:“许久没和太太用饭了呢。” 温夫人一笑,并没接她的话,只搂住明遥,问明宜的功课:“你晚饭后留下,我看看你的书字。” 纪明宜忙说:“是。” 温夫人又问纪明丰:“《鹿柴》和《枫桥夜泊》,你可都背会了?” “会了!”纪明丰忙站起来,朗声背道,“空山不见人,但、但闻人语响——” 他还算顺当地背完这两首诗,丫鬟们也在堂屋摆好了饭。 温夫人叫他过来,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笑道:“很好。你午睡后带书过来,我再教你两首。” “是!多谢太太!”纪明丰挺直着腰,激动得大声说。 纪明遥稍稍向后躲了躲,没叫这个幼弟的口水喷在自己身上。 纪明宜在下首偷偷对她划脸。 纪明遥皱皱鼻子,也对她笑。 温夫人带孩子们到堂屋吃饭,落座前,对纪明远说:“这两日你且别去崔家。” 纪明远没问为什么,只应了声“是”,待母亲和两位姐姐先坐好,才自己坐下。 太太动筷,桌上无人闲话,纪明德也只好安静吃饭。 又是食不知味的一顿饭。 好容易二姐姐吃完,大家洗手漱了口,纪明远和纪明宜告退去上学,纪明丰也告退跟张姨娘回去了……眼看是个机会,纪明德才要开口,便听太太命她:“你也去罢。” 纪明德的话便都闷在了胸口。 她只能听命告退。 出了院子,她狠锤了胸前几下才缓过气,命奶娘:“快去想办法再打听出来,这几日安庆堂和太太屋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昨儿上午崔翰林一大早来了,却是二姐姐去的正院?太太回理国府又是做什么去了?还有,为什么正院又把东厢房收拾起来了?全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奶娘忙先答应着“是”,才瞅着她的面色说:“昨儿和人打听了那些,已是把外头的银子都用了……” “五六两银子十几吊钱,都用光了?”纪明德惊问。 奶娘苦着脸:“姑娘啊,问的都是各处要紧的大爷娘子们,不多花些,人家哪肯开口。” 姑娘一个月六两银子的月例是不少,可也实在禁不住这么花销! 纪明德顿了一会,狠下心:“把老爷上月给我的二十两银子拿出来,一定得打听清楚才行!” …… “大姐姐要搬回来住了?”纪明遥震惊。 “嗯,”温夫人平淡说,“她从三岁离了我身边,眼看要出阁了,我舍不得,想接回来住一年半载,老爷应了。” 是“老爷应了”,不是“老太太应了”。 纪明遥直觉区分出了这里的不同。 温夫人不与她多说这个,笑道:“趁回事的人还没来,咱们说说你的陪嫁。” 纪明遥更震惊了:“这会子就说吗?” 亲事……不是都还没彻底定准呢吗? “崔珏守信,他既应下,便不会毁约……”温夫人神色复杂,“且他年岁在那,最迟明年春夏你们就要成婚了,现在才打算,我还嫌晚了些。” 现在是春末,即将夏初,离明年春天……只剩不到一年。 纪明遥彻底愣住了。 给了她一刻钟缓神,温夫人把昨晚熬夜粗糙写下的嫁妆册子递给她:“你先看一遍。” 纪明遥怔怔翻开第一页。 第一行就写着……“压箱银,三万六千两。” 她手一抖,差点把册子甩飞出去! 她记得安国公府的规矩,女儿出阁,压箱银是每人六千啊!! 她忙看太太,想问太太是不是写错了,只是一时有些找不到声音……温夫人被她的神色逗得直乐,才想和她说明缘故,外头进来人回话:“舅太太派了郑嬷嬷来见太太。” 温夫人便压住明遥的手,命:“请。” 郑嬷嬷一进来就磕头,见屋里都是姑太太和……纪二姑娘的心腹人,才小声说:“我们大爷……想再见姑娘一面。” 她祈求地看向纪二姑娘。 想到从阳昨日情状……温夫人不忍拒绝,不由也看向明遥。 “见一面……也好。”半晌,纪明遥说,“正好,昨儿我已把表哥送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请嬷嬷稍等一等,丫头取来,一并带回去。还烦请传话:若表哥那里还有我的东西,也请都送回来罢。” 17 厚嫁 温从阳送给纪明遥的东西收拾出来,比她以为的还多。 有他才“喜欢”上她那年,用力过度送她的珠花、手串、玉佩等首饰,让她迅速明白了他的心思,开始躲他,之后也坚决拒绝了所有类似的礼物。已经收了的不好退回去,但收下的几样,她也一次都没戴过,还是簇新的,只落了些灰尘在上面。 开始是不能戴、更不愿意戴,她也不缺首饰用。后来,两家长辈暗示他们会成亲的时候,这些十岁出头时合用首饰对她来说已经“过时”了,不适合将及笄成年的“大姑娘”。 还有他被她冷淡的那几年,借着给所有姊妹送东西,才到她手上的琉璃灯、水晶花瓶、玛瑙镇纸…… 家里纪明达瞧不上他,不用,四妹妹也不用,只有纪明德会摆在书案上、放在多宝阁里。 纪明遥原本也都收起来不用,去年才翻了翻旧东西,把一对水晶花瓶拿出来,摆在了书案边的高几上,还有一只白瓷花瓶,摆在炕桌上或窗边,琉璃灯走夜路照明亮堂,便也常用起来。 除了这些,还有许多。 比如她去年生日,他送了一根亲手做的檀木簪子;比如他日常城里城外疯玩,看见喜欢就给她带来的根雕、泥人、一盒子竹扇、成套的瓷娃娃;比如他开始认真习武后,给她也找了一副轻弓和一把短匕……虽然她都没用过,但这两样是她最舍不得的…… 不过,也只是对寻常喜爱之物的正常不舍。 她想要,求一求太太,能求来一箱子差不多的。 大周风气不算太保守,女子学习骑射乃至习武都并不罕见,安国公府又是武勋世家,更是代代会教家中女儿骑射。她怕摔马,坚决不肯学,只学了射箭,纪明达和纪明德却都认认真真学过两三年,两人房中还都挂着惯用的弓和马鞭,四妹妹今年也要开始学了。 所有的礼物,昨天丫头们收拾出来,纪明遥自己又检查过一遍,仔细回想,确认没有遗漏。 两大箱东西抬过来,郑嬷嬷心里一个叫苦。 她是坐车来的,把东西搬回去倒不惹眼,可见了大爷,会是怎么个光景? 但姑太太面前,郑嬷嬷不敢多废话——她现在看不穿纪二姑娘的想法,只知道纪二姑娘的嘴也不是好惹的——就这么告辞回去了。 她出去后,屋里安静了片刻。 纪明遥又看了眼嫁妆册子上的“三万六千两”字样——很好,什么感慨都飞了——忙继续问太太:“这个……真不是写错了吗?” “这我还能写错?”温夫人嗔她一眼,“就是这个数!这还是你老爷亲口说的——” 她说明原因:“你知道,你老爷极看重崔家这门亲家,又是咱们家突然换人,无礼在先。我说,若是明达嫁过去,他和老太太定会多有补贴,咱们已经是先对不住崔家了,人家虽不缺几万两银子,可怎好还叫人家再吃媳妇嫁妆的亏?你老爷无话可说,便道给你的压箱银子多三万,正是六个六千两,也算图个吉利,又说别的也让我酌情多添些。” 纪明遥瞬间放了心。 跟着就是非常的高兴!!! 别管多出来的三万两是为了“补偿”谁,总归都是算在她的嫁妆里!而且大周朝律法有明确规定,女性的嫁妆是女方个人财产,丈夫公婆不可私吞,妻子的嫁妆也不在男方家庭“分家”所分割的范围内,寡妇改嫁可以名正言顺带走嫁妆。虽然在实际生活里,嫁妆不大可能完全不花用,但总归,这时代的法律还部分保障着女性的财产权。1 本朝国库充盈,官民富庶,历年来盛行厚嫁之风。安国公府家规,女儿出阁,嫁妆除压箱钱和家具摆设、衣衫首饰外,还需赔送房屋田产和奴仆人口,总价值约在三万两。 温夫人心头苦闷郁气未消,既安国公说,别的也让她“酌情多添”,她昨夜便照着规矩,把每样都几乎多添了一两倍写下:京中房屋两处、田庄三处、衣料一百二十箱……人口十房—— “太太,这么多衣料,我多长十个身子也穿不下呀!”纪明遥看出这是太太愤怒中写下来的了,连忙推辞,“还有,我若真带了十房人过去,家里岂不是没有太太中使的人了?崔家只怕也放不下这么多人!还是就按姑姑们出阁的规矩,四个丫头四房人口吧。” 温夫人自己看了看,也笑了,拿笔把这一项划了:“也是,你是成亲去,又不是打仗去。” 她便问:“你身边现有五个丫头,都带去吧?多一个不算什么。” “还是别了。”纪明遥笑道,“太太已经为我破了许多例,再多,只怕太太将来难办。不如只留要紧的。” 她多一个不算什么,纪明达也多一两个,自然更不算什么。安国公偏疼纪明德,若要让她也多两三个,有两个女儿的例在先,太太就不好驳回了。 毕竟安国公只说的,“酌情多添”。以后翻出来,什么在“情理之中”,什么是“情理之外”,还不是他一张嘴的事? 纪明遥叫碧月来身边,对温夫人笑道:“正好说到这了,我想替碧月姐姐求个恩典:碧月姐姐照顾我这么多年,比人家的奶娘还细心周全,可惜差了名分,我倒不好像人家给奶嬷嬷养老一样,给她也养老!正是如今她年岁到了,我想求太太准她自嫁人去,算我借花献佛,拿太太的恩典全了我们多年的情分。求太太就准了吧?” 碧月本还以为,姑娘是不会带她一起出阁了,哪知姑娘竟是在大处替她想着……姑娘和太太说话,为她求恩典,她忙在一旁跪下。又听见“养老”一说,她差点没忍住笑。 温夫人听完虽也笑,却没立时答应:“我想的是让碧月先嫁人,她两口儿再做陪房和你一起去呢。有她长长久久地伺候你,我也放心些。” 纪明遥忙笑道:“只好求太太多赏我一房妥帖的人了。” 温夫人又想了想,才道:“也罢。” 她便看向碧月:“把你调去二姑娘身边几年,也没委屈着你。她最是好性儿,她懒,也不要你们多勤快,你在她房里,比在我这轻省多了,我可都是知道的!她既和你好,要放你,我也不做恶人,就让你去。只你便出去了,也别忘了你姑娘的情分才是。” 碧月忙磕头谢恩,又给纪明遥磕头。 纪明遥赶紧叫她起来,又嘀咕温夫人:“太太赏了恩典,还要说我一句懒。” “说你怎么了?”温夫人又赏她一个脑瓜崩。 碧月喜极而泣,被镜月、银月等拉出去贺喜,叫她请客了。 纪明遥揉着脑门,继续听太太安排她:“等你出阁,再放碧月。就让她老子娘和弟弟妹妹都一起跟你去吧。” 碧月的爹娘是她当年的陪房,两口子老实忠心,就是人太老实了,不机灵,生出的大女儿倒聪慧,选上了大丫头。明遥看着懒,心里明透,在哪都能过得好,这样的人给她使唤正合适。碧月的家人都在明遥手下,也不怕碧月在外心野了,反来害明遥。 “再把家里的厨子给你一房,省得你到崔家吃不惯,怎么样?”温夫人笑问。 “太太真好!!”纪明遥跳起来欢呼!! …… 理国公府。 郑嬷嬷把纪二姑娘退回来的两箱东西送到了大爷房里。 太太也还在。 得知二姑娘应了见面,何夫人瞅瞅儿子,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 见这么大两箱东西都是儿子送给人家的,她又心里发酸:孩子长了这么大,送过她的东西可有这些的一成多? 二姑娘的确是懂事孩子,但……还是别来温家的好。 她已实在撑不住了,回房歇息前,嘱咐儿子:“人家的东西你也快收拾出来,赶着让人送去吧。她一个姑娘家,清清白白,还要再说人家的,你可千万别糊涂了私藏什么,坏了人家的名声。” 她还有两句话没说: 大姑娘是较真性子。若儿子真留下什么,叫大姑娘发现了,恐怕又要闹出事。 若她说,二姑娘送回来的这些东西,最好也赶紧销毁。可这话从阳必不肯依。 罢了,别把他逼太紧。 温从阳哑声应是。 何夫人又道:“她怕是不好来咱们家了,你想见她,还是得你过去。你不好好养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快先睡觉。” 温从阳仍然应是,又添一句:“娘辛苦了,快请回去歇息吧。” 何夫人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郑嬷嬷见势也赶紧一溜。 温从阳对着遥妹妹送回来的箱子愣了半日,没叫人打开。 他怕看见里面的东西。 遥妹妹似乎没送过他什么,只有几幅画,没有针线,没有书字……他现在也不敢细想。 温从阳叫人随便找块缎子把箱子盖上,闭上了眼睛。 他还要去见遥妹妹。 他……他们……他和遥妹妹,未必就,未必就—— 18 姐妹相见 两日内,安国公府和崔家低调地换了婚贴。 在温夫人的坚持下,安国公府退回了崔家原本送来的、聘娶纪明达的定礼。崔家又重新置办了一份定礼送来,才算安国公府换女成婚之事终于了结,再无可以生变之处了。 安国公府上下这才人人知晓,从上回小崔大人和温大爷来,就这五六日功夫,大姑娘不嫁小崔大人了,竟改成了二姑娘嫁!! 老太太还没病愈,每天除了老爷和大姑娘外不见别人,今天也没出门。大姑娘没出安庆堂,老爷和太太好像也没有再庆贺一回的意思。二姑娘得了这么一位乘龙快婿,院里也竟还和平常一样,就是各人脸上的笑着实藏不住……府里平静得有些不寻常。 纪明德花了几十两银子得出这么个结果,崔家的人一走,她从正院回屋子,先蒙着被子哭了一场。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太太有什么好的,最先想着大姐姐,然后就是二姐姐!从来也不想一想她! 她也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她就不配吗?! 她自己哭了半晌,屋里没人敢劝,连奶娘都不敢作声。 哭得累了,她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吩咐道:“给我洗脸,换身衣服,我要去给二姐姐……贺喜。” 细细用粉盖住了眼下红肿,纪明德重整精神,先没去熙和院,而是绕到后面“毓宁院”找纪明宜。 今日休沐,纪明宜不上学,从太太房里出来,她便把幼弟纪明丰带到屋子里,监督他背诗。 纪明德进了院子,便见他们姐弟俩坐在廊下,纪明丰磕磕绊绊读着:“黄、黄河远上白云、白云间——” 她便不用人通传,扬声笑道:“四妹妹!” 纪明宜只得和纪明丰站起来,笑回一声:“三姐姐来了。” 今日二姐姐大喜,她本该再去私下贺一贺,只怕三姐姐又在二姐姐那问东问西、刨根问底,不但二姐姐反感,她也不爱听,所以没去。但三姐姐还是来找她了。 她小声和奶娘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躲不过。” 纪明德走过来开口,说要一起去贺纪明遥,纪明宜知道难逃,索性也没多废话,先应下。 她笑道:“我已猜着了,我便不去,三姐姐也会来找我。” 人已请到,纪明德不计较她这一句刺,笑道:“咱们快走吧,再迟,我只怕二姐姐要睡了。” 虽然还没吃午饭,但二姐姐想睡觉,哪管上午下午、什么时辰? 纪明宜吩咐奶娘把弟弟送回姨娘屋里去。她跟纪明德往外走,又笑问:“三姐姐怎么不去请大姐姐?” 纪明德瞪大眼睛看她:“这怎么好去请!” 纪明宜便发愁道:“是啊,虽说是二姐姐喜得贵婿,偏又是大姐姐定过的人……大姐姐只在老太太院里,方才都没露面,也不知现下心里怎么样,咱们过去贺二姐姐,是不是——” 她边说,脚步也慢了下来。 纪明德也踯躅了。 纪明宜慢慢走着,只等纪明德做决定。 恰走到纪明德的“静舒院”旁。 她停下脚,装作才想起来一般,笑道:“说是去贺二姐姐大喜,我竟忘了带贺礼了。” 纪明宜便忙说:“三姐姐提的是,我也没带。” 纪明德忙笑道:“咱们还是各自先预备贺礼,改个时间再去吧?” 纪明宜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就在静舒院前告别。 回房路上,纪明宜让一个丫头悄悄过去熙和院,告诉二姐姐:“三姐姐已被我劝回去了,二姐姐请安心玩吧。” 丫头忙绕了个远过去,把这事如此这般一说。 纪明遥先笑道:“四妹妹还是那么聪明!” 她不愿和纪明德多说一句没必要的话,却怕四妹妹担心,先叫那丫头带话回去:“是大姐姐不合适嫁了,老爷太太安排我嫁,没有别的缘故。” 屋里正好有崔家送来的点心果子,她叫各样都盛上些,共盛了六盘,分作两盒,让春涧领人送到毓宁院:“他家的厨子比咱家的不大一样,妹妹吃着玩吧。” 每样点心都比纪家的稍淡,她吃出来有些是减了糖蜜、果仁,有些是减了油酥,咸口点心馅料里的滋味也比纪家的少,但味道不差。 看来他家厨子手艺还不错。 ——上回崔家给纪明达送的点心,她一口都没吃到。这回算是吃了个爽。 虽说对两个妹妹厚此薄彼并非“大家行事”,纪明遥也不是舍不得这一口吃的,但纪明德若收了点心,一定会跑来寻根究底,还会自怨自艾,烦人得很。 为自己的心情着想,纪明遥愉快地决定就是不送她。 收到食盒,纪明宜忙向春涧谢过二姐姐。 叫丫头送走春涧,她打开两个食盒看,见里面点心样式都是一样的,不由一笑,便叫人把一个食盒送到姨娘那去。 …… 定了亲的下午和平常一样悠闲度过,晚饭时到太太屋里,纪明遥见到了很少在正院出现的纪明达。 她穿着一件满绣的山茶红褙子,下面翡翠色百裥裙,梳双环望仙髻,戴挂珠赤金簪,比几日前看上去似乎清减了些,但依旧仪表端雅、举止庄重,双手交握身前坐在太太身旁,微笑看过来,姿态神情毫无破绽,仍是那位名满京华的安国公府长女。 当然,今晚请安,纪明遥又是最晚一个到的。 满室人都明里暗里望着她们两个。尤其安国公与纪明德,几乎毫无掩饰。 纪明遥便也微笑看过去。 她欠身行礼,声音也一如平常尊重而平静:“老爷、太太、大姐姐。” 纪明达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温热的手,笑说:“还没贺二妹妹大喜。” 纪明遥亦回握她冰凉的手指,笑道:“大姐姐给老太太侍疾要紧。” 屋里凝重而紧张的气氛似乎散了些。 温夫人把她两人都叫到身边,一手握住一个,笑道:“人齐了,便与你们都说一声:明达与崔珏命格相克,不能成婚,所以才又改定了明遥。从今日起,明达就搬到我这边东厢住了,和明遥一起帮我管几个月的事,你们要找大姐姐,可别找错了地方。” 众子女都起身,齐说:“是。” 安国公方道:“老太太尚在病中,家里便不大办了,虽不用你们侍疾,你们私下热闹,也别太过了头儿。” 这话是冲着纪明遥说的。 她自然笑应:“是,女儿知道轻重。” 正好她最不喜欢应酬!有了安国公这句话,她大可以谁都不请,直接不热闹,真是便宜她了,嘿嘿。 晚饭后,其余子女都各自回房了,只剩下纪明达一人。 分明是在亲娘屋里,纪明达却觉得有些陌生……她不大适应。 从记事起,她一直住在祖母身边。 和安国公说了几句话,温夫人拉住纪明达回东厢房。越走近自己的新屋子,纪明达便越是慌张——她上次和娘单独说话,便是四天前,她和娘在她安庆堂的屋子里争执的那一回……她还没对娘赔不是。三天前,祖母和爹大吵一场,娘问她二妹妹替嫁是不是……帮她收拾了烂摊子,后来她听说,娘在祖母屋里跪下了……说要抹脖子一死,倒也干净—— 是,难道是,是她逼得娘这样吗? 可她只是不愿所嫁非人,想要一个能不辱没她的丈夫—— 领女儿到了她房中,温夫人也不知该怎么说前几日的事。 不知不觉,女儿已经被老太太养得有些左性,她定要她搬回身边住,正是想趁她出阁之前的几个月,再把她的性子掰一掰。看今日她对明遥似乎没有心结,那便还算懂些道理,只是又怕一句话提得不对,她又钻了牛角尖。终归,是她做母亲的没养好孩子…… 娘说得不错,谁年轻的时候不犯傻? 她也犯过傻。 带女儿看过屋里的陈设,温夫人决定先不提前事。 她屏退众人,只说女儿今后要面对的:“你早知道从阳对明遥的心。我回你外祖母家那天晚上,从阳被你舅舅打断了三根肋骨,还有他的丫头,李如蕙,替他挨了一下,断了右臂。” 有这一份忠心救主的恩义在,李如蕙又在从阳身边日夜相伴,整整十年……只要从阳对她有一丝男女之意—— 但纪明达并不在意一个丫头。 她没梦见温从阳婚后怎么处置的身边丫头,但就算不放出去又怎么样?一个家生奴才而已。 她难道是指望和温从阳夫妻情深、甜蜜恩爱吗? 纪明达只在意:“舅舅家里……怎么说?” 温夫人实看不出女儿是否懂了她的意思,便且仍照实说:“从阳还要再见一次你二妹妹。” “那让他们快些见吧。”纪明达低下头,“二妹妹已经定亲了。” …… 当夜,纪明达又梦见了“将来”。 其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只清晰“看见”,温从阳赔笑绕在二妹妹身边,求饶似地说着:“我都想过了,还是妹妹说得对,让如蕙出去做正头娘子,是比……给我做妾好。” 二妹妹的眼中似乎不见笑意,但她也的确是微笑着的。 她柔声问:“是吗?” 她声音轻而淡:“表哥当真想好了吗?” 19 教女不易 纪明达从没见过二妹妹这样的神情。 二妹妹脾气差,性子倔,不肯真正对祖母软一软,不喜欢三妹妹,就直接把不耐烦写在脸上,不爱听她的教导,就当着她的面走神。但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觉得受了委屈就直接和娘说,奶嬷嬷偷她的月钱首饰去赌钱,还拿捏她不肯还,她能直接请娘把人撵出去……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梦里的二妹妹却让她看不懂。 为什么温从阳已经如她的愿放走了那丫鬟,还一如往常对她做小伏低,她却并不欢喜? 若果真不欢喜,又是为什么,她不再对温从阳直接说出来了呢。 难道,与温从阳成婚后,二妹妹的日子并不顺心吗? 离卯初还有一个多时辰,纪明达重新躺回去,想再梦见更多。 但不论她怎样努力去睡,梦境都没再降临到她身上。 这梦境就如神旨,只会凭心意游戏,并不听从她的期待。 她不喜欢任何事物超出掌控,但对神仙……她毫无办法,只能接受。 起床的时辰到了。 纪明达起身梳洗。 坐在铜镜前,她很快调整好了神态。从十岁起,她夜里便只睡三个时辰,即便有时睡不足,白日她也不会补眠。她从祖母和娘身上学到“声色不动”,即便泰山崩于面前亦要从容不迫,不能失了大家之风,不能在人面前有失体面,何况只是没睡足时辰。 何况只是又梦见了不会再成真的“将来”。 前几日……是她太失态了。 她还没对娘赔不是。 二妹妹已经定亲,她不会再嫁给崔珏了,未来已经不同了。她当然也不会和二妹妹一样与温从阳相相处。最起码,她不会把一个丫头看得多重。 她会比二妹妹过得更好。 最后正了正红宝凤钗,纪明达走出房门,到正房给母亲请安。 已经十七岁了,即将出阁的年龄,还住在爹娘院子里,让纪明达心中含愧。 见到母亲,她便提出:“我成日在这里,难免扰了娘的清净……爹、爹常来,只怕也不方便……” 她不好多说父母的事,忙道:“祖母要静养,我虽不便回去,也请娘给我另开一处院落,让我和妹妹们一样出去住吧?” 这样她去看望祖母……也便宜些。 温夫人昨夜还在发愁,生在安国公府,女儿竟似不懂一点内宅夫妻、妻妾之间的平衡相处之道,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张姨娘和几个通房丫头,皆对她俯首帖耳,也不好拿她们教女。她从祖父、父亲、兄长都不纳妾的温家到纪家十八年,能有今日还算舒心平和的日子,不知吃了丈夫和他爱妾的多少苦头,难道叫女儿回温家也吃这份苦? 但今日一听,女儿竟不算完全不懂,且话里还有对她的关心在意,温夫人顿减了愁绪,笑道:“你还有一年半载就出阁了,现下什么都没你重。且不管你爹,以后再说。” 纪明达心中一烫,却仍担忧:“若爹果真不来了,岂不是叫别人得意了吗?” 祖母便只将姬妾当成玩意儿,既是玩意儿,不需多费心思,但更不能让她们得意忘形,忘了做侍妾奴才的本分。 祖母总说,娘对侍妾和庶子庶女太过宽和。 其余子女还没来,温夫人便搂她在怀里,低声教道:“到了我这个年岁,哪里还和姬妾争一两日的风头?明远已经大了,明丰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妹妹们也都敬我,张姨娘和几个丫头都是我的人,哪怕再有人有孕生子,都没甚要紧,即便心内不忠,也早已没了和我争风的时机。” “明达,你选从阳,定然不是为了与他夫妻一心去的……”看着女儿的面色,她慢慢说道,“既如此,便不要太在意他的姬妾,不要在意他对姬妾如何,又对你如何。孩子,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的话如润物细雨,滴落在纪明达心间。她突然更加悔恨前几日与母亲争吵。 无论如何,娘总是盼着她更好的。 这些时日她已经流了一辈子都没流过的泪,但现在,她又想哭了。 兄弟妹妹们还要来请安,纪明达生生把泪忍在了眼眶里。她回抱母亲,低下头,将迟了多日的歉意说出口:“我……我不该那般与娘说话——” “明达!”温夫人却倏然落泪,“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娘知道你只是要强些,是娘也疏忽了你!” 明知老太太的本性,她为何会以为有先生教导、还有她每日去看,就放心将明达放在安庆堂十多年?早知今日,哪怕拼着与老太太撕破脸,拼着再大闹一场,她也要把孩子抢回来!! 母女俩终究相拥而泣。 见人前,两人又一起洗脸抿鬓,以粉遮盖哭红的脸。粉扑得有些重。温夫人看着女儿,纪明达看着娘,又不禁一齐笑了。 才与母亲和好,早饭后,纪明达便没提与弟弟妹妹们一起去看望祖母。 还在上学的孩子去学堂了,年幼的也同自己姨娘回房,温夫人留下纪明遥,要一同教导她和纪明达如何掌一府的事,仍只令纪明德自去。 纪明德只能应是。 她出去的背影落寞孤单,纪明达心中一晃,想起了梦中所见到的自己。 二妹妹春风得意时,她在旁人眼中,只怕还不如三妹妹。 多年来,她不与妹妹们一处,对她们之间的矛盾了解不深,且不论在家如何,二妹妹与三妹妹在外总是没丢过家里的脸,没叫人说过纪家姊妹不和,她便也没多管。 但现在看,二妹妹与四妹妹好,又受娘的宠爱,只有三妹妹形单影只,也真难为她了。 三妹妹的姨娘是不好,但也已经以命抵了命,三妹妹虽为庶出,到底是纪家的女儿,何必如此。 三妹妹又从小肯上进,常找她请教功课,还是真心敬着祖母,难道不比二妹妹更配人疼? 纪明达便笑道:“娘,三妹妹虽还没定亲,到底只比二妹妹小三个月,且她也不上学了,回去也是闲着淘气,不如一并留下,只在旁看着也好。” 温夫人早对几个女儿各有打算。 虽然未曾料到明达和明遥互相换了亲事,到底事情已经算完了,慢慢教着她们,再与亲家商议,安排出阁便是。 但对三丫头,她是想先狠狠压两年她的小心思,到十七八岁再给说亲,人长大了稳重些,别带着小聪明到了人家,反会吃大亏。 可明达如此一说,她若不应,一则才与明达和睦便驳了她的话,二则明德更要多心,倒更不好。 温夫人只得笑问:“明德,你要留下吗?” 纪明德当然要留下!! 她先感激地看了大姐姐一眼,忙对太太蹲身行礼说:“我回去也是无事,求太太就让我在旁听听罢!” 温夫人略略皱眉,笑道:“本来等你定亲也会教你,现在学,你不嫌累就好。一件小事,快起来吧。” 行这样大礼,怎么弄得像多亏待了她一样。 纪明德忙起身。 温夫人便让她们姊妹在堂屋八仙桌围坐,把准备好的旧日账本重新分成三份,又一人分一把算盘和纸张笔墨等:“你们从小都学过打算盘、看账目,也过去许多年了,且算一遍我看。” 明明娘应了她的提议,也仍是笑着的,纪明达却莫名觉得娘似乎不大高兴。 但三妹妹已经翻开账册,二妹妹慢吞吞磨着墨,还是那副懒散样子,两个妹妹都无异样,她便也没再多想。 不时有人过来回事,娘一件一件安排了下去。堂屋里都是算盘声,但……怎么只有两个声音? 算完一册,纪明达喝茶,抬头看到二妹妹的账本已翻到了最后一页,人却在向娘那里看,似乎在发呆。 她不禁皱眉。 三妹妹险些不能学,二妹妹受着偏爱,却竟如此怠惰! 纪明达便清了清嗓子,问道:“二妹妹怎么还不开始?” 纪明遥有些懵:“什么?” 纪明达更加不满,便直接说:“你还不开始,是仗着娘疼你,就算你做不完,也不会和先生一样打你的手板吗?” 20 不速之客 纪明达的声音并不大。 但温夫人正房堂屋与东侧间之间并无实在的隔断,且今日为了教导她们,还撤去了屏风,是以她指责纪明遥的话,两间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众人的目光便毫无阻拦地聚向了三位姑娘。 正回事的媳妇因正对着太太,不敢走神,说话的声音却也不禁小了。 温夫人心内一闷。 明达早知明遥的性子,怎么今日又挑剔起来?她私下教导或语气好些也就罢了,现下房里这么多人,说话还这般不客气,竟不知给她妹妹留颜面。 她挑剔明遥,自己在旁人眼中又岂是“好姐姐”? 温夫人抬手,令那媳妇且停。 那媳妇慌忙闭上嘴,看太太站起身,向姑娘们那里过去。 大姑娘和三姑娘都忙站起来等着太太,二姑娘却挪开自己的账册,从下面拿起一页纸,说:“大姐姐,我不是没算,我已经都算完了。” 二姑娘都算完了?! 那媳妇看见大姑娘和三姑娘都愣住了。 她自己也愣住了。 这……二姑娘也不是为了姊妹间口角就撒谎的性子,何况从小被先生骂过多少,也没听说过哪一回撒谎躲罚啊? 温夫人却并不诧异,也没觉得是明遥说谎。 接过明遥手上的纸张,她对着账册细看了看,笑道:“还是算得那么快。” 她知道府里不少人私下议论,都说明遥好吃懒做、一无所长,在姊妹里只有一张脸随了她姨娘,胜过旁人许多。可在她看,孩子心里事事明透、什么都懂,不介意挨旁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说,过让自己舒服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况她并不是一无所长。 比如她能不用算盘,只凭心算算出至少十万以内的账,还算得又快又准。 家里不缺人算账,她也从没让明遥帮她盘过账,所以众人都不大知道。 哪知今天是明达闹了笑话。 “算好了,就先过去吧。”温夫人对明遥赞许笑道。 “是。”纪明遥起身离开八仙桌。 她还想多摸一会鱼来着…… 温夫人便看着自己的亲女儿。 纪明达抿唇站着,等待母亲的批评。她也自思的确是先入为主,误会了二妹妹。但母亲看了她片刻,只让她和三妹妹接着算,便转身回了东侧间。 她才突然觉得脸上滚烫。 “大姐姐……”纪明德凑近她,小声问,“大姐姐算到哪了?” “算完了一本。”纪明达忙低头,掩饰住自己的难堪。 “我才算了半册……”纪明德低声说,“大姐姐教教我吧,不然我也差太多了。” 从来只要弟弟妹妹们想学,纪明达毫不吝啬教导,教三妹妹也是她教惯了的。她便也离三妹妹近了些,先细声问她是如何算的。 姐妹俩讨论了有一会,温夫人才收回留意着堂屋的余光。 纪明遥正在裁夺交到她手里的第二件事: 永辉堂(即安国公府学堂)前院有一株紫薇树冬天枯死了半个,今春有大半枝条没抽芽,学堂的管事报上来,问是照原样补种一颗,还是换一株别的。 纪明遥便问管事媳妇:“花房怎么说?已是彻底救不活了?” 管事媳妇笑道:“花房说倒是能救一救,只怕白费力气,不如再种一株。” 纪明遥便道:“你去问苏先生的意思。先生要留,你们就尽力救,救不活再说。先生想栽什么,你们也听命就是了。” 见太太在旁含笑点头,那管事媳妇忙说一声:“是。”出去找自家男人问先生。 如此这般,又有两三件事,都是家常小事,只有一件是族里的:三老太爷的小儿媳妇生了个女儿,家里人来报喜。 三老太爷按辈分是和徐老夫人一辈,是先安国公的亲三弟,他的孙女便是纪明遥的“再从妹”。 在这时代,没出五服就是“一家人”,纪明遥和这个才出生的小女孩也是“一家子姐妹”。 她回忆了一番,因徐老夫人不喜欢庶出,这位恰是庶出的三老太爷和全家巴结不上徐老夫人,都没得罪过太太,但也没帮过太太什么,总体来说是两不得罪,一心扒着安国公府过日子。 她便命:“照去年腊月二老太爷家五妹妹出生的例,送一份礼过去贺喜。礼备齐了,先拿来我看。” 管事媳妇领命去了。 跟着又有人来。 纪明遥求饶地看向太太:“我说得口都干了。” 温夫人故意道:“那你先喝口茶润润,再让她回话。” 纪明遥忙半站起来,向前探身,笑道:“好太太,我都学完了,大姐姐和三妹妹不是学不成了?” 温夫人知道明遥从小在她身边的时候多,这些日常小事看着她办,早就学会了,再拘着孩子也无用。 她也不多逗明遥,笑道:“等看完送三老太爷家的礼,你就去罢。” “好哎!”纪明遥喝了几口茶,叫下一个管事嬷嬷进来,“什么事?” …… 因教了三妹妹算账,纪明达算完自己那份时,已经快到正午。 二妹妹早已回房歇息去,母亲也将剩下的几件小事处置完毕。 她并不后悔教了三妹妹,只是……只是……总觉得娘心绪依旧不好。 是因为她错指责了二妹妹吗? 纪明达对娘说:“我下午就去找二妹妹赔礼。” “你是该去赔礼。”温夫人还想再教女儿几句。 但三丫头也在,还没有避开的意思,让她也没了多说的心情。 总觉得教好女儿……会比她以为的更难。 纪明德留在正院用过午饭,又想同大姐姐一处午睡。温夫人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女儿。 见女儿一副好姐姐的样子欣然应下,她竟丝毫不觉得诧异。 也不必非要赶在午睡教她。温夫人累得倒在床上想。晚饭后,晚上,三丫头总不会还要留下。 …… 东厢卧房里,纪明达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 纪明德当然也睡不着。 瞥见大姐姐睁开了眼睛,她忙侧过身,问:“大姐姐在想二姐姐的事吗?” 犹豫了片刻,纪明达叹说:“这事的确是我错了。” “其实我也有错!”纪明德忙说,“我该拦着两位姐姐的。” “这与你何关?”纪明达便笑,“倒是你别多想了,快睡吧。” “嗯……”纪明德慢慢答应着,试探问,“不如,下午我与大姐姐一起去吧?” “你与二妹妹不是一向谈不来吗。”纪明达笑道,“别勉强了。” “我——”纪明德咬唇说道,“我想陪着大姐姐。” 纪明达不禁也侧过身,正看向三妹妹。 过了片时,她舒然笑道:“也好。” …… 都知道纪明遥爱睡觉,尤其今年不上学了,更是随她去睡,是以将要申初,纪明达两人才向熙和院来。 午睡时间过长也对身体不好。除非实在想睡,或天气适合睡觉,否则纪明遥午睡的时间一般不超过半个时辰。 她已经起来了。 下午不用出门,只等晚饭时去请安,在自己房里,纪明遥不但没戴簪钗,连外衣都没穿。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大家虽然关系不算好,但认识这么多年了,一家子住着,谁不了解谁……她就披了件薄斗篷,直接这么出去相迎。 纪明达看见她这样就想说一说。 但她是来赔礼的,不是再来挑不是的……只得忍下了许多教导的话。 纪明德跟在大姐姐身后进屋子,先忙向东厢房看,果然发现,原本摆在书案边高几上的一对水晶花瓶不见了! 那个白瓷花瓶也没有了! 听说二姐姐把温表哥送过的东西都退了回去,原来是真的! 纪明德在下首落座,接了茶,还想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有没有多什么……但二姐姐的眼神已经扫过来,大姐姐似乎也要开口赔不是了,她便忙专注看两位姐姐的衣袖裙摆。 “大姐姐来有什么事?”见纪明达欲言又止,纪明遥便直接相问。 她想赶紧送走这两位客人。 至于为什么不问纪明德,呵,这人一看就是趁机来窥探她隐私的。 纪明达决心诚恳道歉。 她站起身,话已经出口一半:“上午是我——” “二姑娘,理国公府送来一个箱子,太太让拿来给姑娘。”有婆子在外回话。 ……温家? 是温从阳吗? 他怎么还不死心! 纪明达瞬时止了话,没发现纪明德和她一样,都已忙转向外面看了过去。 21 有愧无愧 婆子正把箱子拿进来,纪明遥颇有兴致地多看了她的“大姐姐”和“三妹妹”几眼。 纪明德今天倒是想出个新法子,扒上纪明达过来窥探熙和院了。她一直对温从阳有心,当然会对温家送来的东西好奇,那纪明达又是为什么? 前几天下午太太回温家,都以为是去说婚事不成的话,但现在,纪明遥能确定,两家的婚事未必不能成。 今日所见,与纪明达话中的空白恰好相合。 ——纪明达梦里,她与温从阳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 太太与她说要换亲事那日,纪明遥便不欲细究。今后,温从阳的将来更不会再是她的将来,虽然好奇,她也更没有了深究的想法。 只是她很感兴趣: 纪明德知道她大姐姐的打算吗? 纪明达又知道她三妹妹的心吗? 温家送来的箱子很小,不过一尺见方,一个婆子自己就抱了进来。 算算她送过温从阳的东西也就这么多,纪明遥便叫婆子把箱子放在她和纪明达之间的炕桌上,又请纪明达先坐。 两双眼睛都遮遮掩掩地盯着它。 纪明遥要了块湿帕子,简单擦擦箱子,一面笑道:“上回我把表哥送我的东西都还了回去,这应是表哥还我的。说起来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好些花瓶、镇纸等摆设,好像是表哥一齐送家里所有姊妹的,我想了想,留着到底不妥当,也都还回去了。” 她将手帕递给青霜,恰面向纪明德,便笑问:“我记着三妹妹尤其喜欢那个玛瑙镇纸,一直放在书案上用呢,是不是?还有一个竹雕笔筒,都摔裂了一个缝,妹妹气得打了丫头一顿,也还舍不得收起来。” “好像……”她慢而肯定地说,“表哥送的东西,妹妹都爱如珍宝。” 纪明德面色发白。 从不对这些有兴趣的大姐姐还在旁看着,她更觉难堪,忙回嘴道:“既是表哥送全家姊妹的东西,并非单送二姐姐一人的,我看着好,为何不能用?难道二姐姐还了表哥,也要我们都还吗?太太都没说不许我用,也没叫我还!还是二姐姐几乎和表哥成就好事,便要别的姊妹和表哥都不能做亲戚了?大姐姐你说——”她转向纪明达求助—— 她愣住了。 大姐姐这算什么神色…… 是震惊……恍然……还有,还有抗拒、反感……? 纪明德愣怔间,纪明遥已亲手开了箱子。 她笑道:“三妹妹怎么急了?不过恰好你在我面前,我就想起来,你好像格外喜欢他送的东西罢了。” 她不看那姐妹俩,点着箱子里的物品,一面继续平平常常地说:“你我的婚姻大事,自是要听老爷太太的安排。你说我‘几乎与表哥成就好事’,究竟没成,且你当初明知道太太之意,还心爱玩赏那些玩意儿,我都没说过什么,现我已和人定亲,更不会有你想的意思了。” 纪明德脑袋里嗡嗡作响,还在看着大姐姐。 像被刺痛一般,纪明达撇开眼神,不再与她对视。 纪明遥小心谨慎地从箱子里取出几卷画,叫碧月放到书架上去,又笑说:“我倒是还猜呢,不知太太还会不会让一个女孩儿回舅舅家。” 略作停顿,她又说:“咱们和温家又没定亲再退亲,应不妨碍吧?” 纪明达手一松,杯盖没拿住,恰磕在了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自己和纪明德都吓得一惊。 纪明遥忙看向纪明达:“大姐姐是与崔家不合适,才便宜了我……我并没别的意思。” 纪明达把茶杯放回炕桌上,稳住神色,笑道:“我知妹妹不是有心的……说这个也没什么趣。” 最后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马球,纪明遥真心一笑,伸手举到纪明达面前:“姐姐和三妹妹还记不记得?这是咱们一起学骑射的时候家里分给的,我又不学不玩,索性就把球给表哥了。他连这个都还回来了,可见再也没别的了。今后不管谁回温家,我是问心无愧的。” 纪明达与纪明德一起看着这个马球。 五年过去了,这马球还如新的一般,可见持有它的人何等珍惜,必是百般爱护。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由她们多看了片刻,纪明遥把球递给春涧:“拿去给四妹妹玩吧,她今年要学骑射了,正用得上。” 春涧应声,把球拿了出去。 碧月便把箱子收起来。 纪明遥方似才想起来一样,问纪明达:“姐姐好像有话还没说完。” 纪明达便也记起她是来赔礼的。 今晨之事,她该赔礼。 她余光不再注意着三妹妹,仍复起身,垂首道:“上午是我误会了二妹妹,也不该只凭揣测,便在那许多人面前指责妹妹,是我错了,今后定不再犯,还请妹妹宽宥。” 她道歉如此郑重,亦算诚恳,纪明遥便也站起身,虚扶住她的手,笑道:“一件小事,大姐姐不需如此自责,我早已不记在心上。” “多谢妹妹。”纪明达握了握她的手,仍觉愧悔。 她竟在为人处世上不如二妹妹了。 她松开了纪明遥。 似乎二妹妹的手总是温热的。 来熙和院之前,纪明达本还想劝和二妹妹与三妹妹,但现下她已全无心情,便提出告辞。 纪明德委屈得两眼微红,更不愿意再与二姐姐同处一室,便也告辞。 纪明遥送她们出房门。 离开之前,纪明达不禁回首,多看了一眼放着画卷的书架。 算来……妹妹们各自分院落居住后,这竟是她第一次来二妹妹的屋子。 并不似她以为的那样,没了娘在旁照顾着,二妹妹房里便不成规矩。她看见的这两间屋子布置简洁大方,一眼看过去清爽舒服,且没过于简单失了大家体面,若都是二妹妹自己的主意……是她小看了人了。 三妹妹房里她去过几次,二妹妹说的玛瑙镇纸、竹雕笔筒,还有温从阳送过的,被她丢在库里生灰的水晶瓶、琉璃灯……仔细回想,她也的确都看见过。 只是当时她并不在意温从阳,也没觉得三妹妹摆出别人送的礼物有何不妥。 但再回忆,温从阳追着二妹妹的时候,三妹妹是不是总会见机插几句话,打个圆场? 那时她还只以为,是三妹妹知礼的缘故。 纪明达便犹疑着看向了三妹妹。 纪明德低着头。 “下午无事了,妹妹不如也先回房歇一歇吧。”纪明达只能说,“如今你也一起学着管家事了,我再与娘说,一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纪明德也只能答应着,还要说:“多谢大姐姐。” 她的静舒院在熙和院之北,并不与纪明达同路,便就在此处分别。 回到房里,她又自己哭了许久,亲手把温表哥送的东西收起来了大半,只留下两件着实心爱的,摆在床里。 大姐姐不是最瞧不上表哥吗,为什么又突然想嫁了??! 但二姐姐她都争不过,何况是大姐姐。 不过……大姐姐终归还是比二姐姐好。 大姐姐常肯教导她,今日又带她一起学管事,二姐姐何曾在太太面前替她多说过一句好话? 今后,她仍要多靠着大姐姐才是。 大姐姐不喜欢表哥,表哥更不愿见大姐姐,或许、或许她还能—— …… 晚饭后,安国公要去安庆堂问安。 纪明达也想去看望祖母。 因母亲才与祖母闹过不快,她不好主动提起,便暗暗期盼父亲能看懂她的心愿,带她同去。 但父亲并没似从前,会在兄弟姊妹里额外体贴关怀她几句,只与娘说一声便出了门。 纪明达不禁一懵。 父亲仍是心绪不好吗? 温夫人把女儿的失落看在了眼里。 她只以为,女儿是没了父亲惯常的关怀才茫然。 其余子女都告退回去了,她便和女儿一处做针线,一面慢声细问她下午在熙和院如何,教她以后戒急戒躁。 想到三妹妹,纪明达应答得心不在焉。 她心里隐隐有所怀疑:娘是不是知道三妹妹的心,才故意让人那时把东西送去,也是意图让她认清她错了? 事已至今,娘何必如此,便不能与她直说吗? 她又不知三妹妹也属意温从阳!现在倒似……倒似她抢了二妹妹的,又要抢三妹妹的! 温夫人的确清楚纪明德的小心思。 但她以为,女儿既比她看得更清,知道明遥并不喜欢从阳,又和三丫头更好,一定也知晓三丫头的心意。 女儿又不在乎从阳……倾心明遥,所以温家一把东西送来,她就直接让给明遥送去了,也是想让女儿看见,明遥主动和从阳断得干干净净,今后不要对明遥生出误会。 看女儿一直些神思不属,温夫人便觉得,女儿还在为她父亲的态度伤心。 但她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刻薄寡恩之人。 明达是京中最出色的闺秀,自十一二岁起,求娶的媒人便几乎踏破门槛,连宫中皇子都有倾慕之意,她父亲自然在女儿里最喜欢她。 如今她一心要嫁从阳,在她父亲眼中,她便只是理国伯的未来儿媳,怎么还会对她与从前一般无二呢。 但直到安国公从安庆堂回来,温夫人也没对女儿点明她父亲的本性。 揠苗助长不可取。 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要靠她自己慢慢看清,否则,只会对她有害无益。 - 次日,纪明德仍留在正院,和两位姐姐一同学习掌家。 已经让她留下,温夫人便一并教她,并不有所区别。 今日恰有两件府外的大人情要走。一件是齐国侯的幼子周岁,下帖请安国公府;一件是永昌侯府的老夫人七十寿辰将至,亦要备礼赴宴。 温夫人便令明遥先办这两件事,她去看纪明达与纪明德办家常小事。 太太下了任务……纪明遥只能干活。 齐国侯家的情况比较复杂,她先照着旧例,写永昌侯府老夫人寿宴的礼单。 字才写下两行,门上来报:“宝庆县主到了,说来给二姑娘贺喜!” 宝庆姐姐! 纪明遥立刻放下笔,对太太笑道:“我去迎宝庆姐姐!” 这就让她了有正当理由偷懒,温夫人也笑:“快去吧!”又令纪明达两人:“你们也去迎一迎。” 纪明达起身的动作稍慢。 娘明知道,满京贵女里,她最与宝庆县主合不来,不过互相看在各自母亲的份上忍耐。现今她退了和崔珏的亲事,让二妹妹定下了,还不知宝庆县主会怎么用话刺她…… 祖母从前都会留下她。 娘为什么不留下她,反要叫她去迎? 22 不识抬举 再不情愿,母亲有命,纪明达也只得出去迎接客人。 纪明德跟在她身侧。纪明遥走在最前,越走越快,早已跑不见了影。 宝庆县主是广宜长公主的长女。广宜长公主是先帝之女,虽与当今陛下并非同母所出,却是先帝在世时最喜欢的女儿,其长女一出生便得封县主,尊荣在众公主中为最。 温慧自幼便与广宜长公主交好。及广宜公主成婚开府出宫,相见便宜,更是情分日渐厚密。两人的女儿只差一岁,亦是自幼相识。 但母亲的情分有如亲姐妹,纪明达却实与宝庆县主话不相投,六七岁时每每相见总少不了一场口角,反倒是后来的纪明遥与宝庆县主最好。 宝庆县主既为公主之女、县主之尊,又常年往来安国公府,是以并不拘礼。她常不经相邀,也未有拜帖,便直接来拜会温夫人、找纪明遥玩耍,安国公府上下都早已习惯了。 只有纪明达与祖母未曾习惯。 再是相熟,又岂能如此不讲礼数?总贸然到旁人家中去,若人府上正不方便,岂不尴尬?她身份又尊贵,谁敢怠慢于她,不过仗着自己是皇亲县主,旁人都要忍让她罢了! 但温夫人喜欢宝庆县主常来,安国公更是欢迎,纪明达与徐老夫人再不喜欢,也没有为了这一件小事与父母、儿子儿媳大动干戈、吵闹不休的理,又不好真得罪了广宜公主,只得忍下。 “姐姐妹妹”们还在磨蹭,纪明遥已经先走到二门。 远远看见宝庆县主身边簇拥着多少人行过来,她又忙再迎上去,几乎直接撞到面前,笑问:“姐姐这么快就听说了?” “这还快!”宝庆县主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叫她行礼,口中却说得厉害,“我今天可是来问罪的!好啊你,定了亲事都不告诉我,还等我自己听见!” “姐姐知道,那不是不好大张旗鼓地说吗。” 纪明遥躲过她拍来的手,熟练抱住她握着马鞭的另一条胳膊,笑道:“太太正让我们管家事呢,姐姐一来可是救了我了!” “我看我就不该来!”宝庆县主到底捏了一下她的脸。 在路上不好多说,宝庆县主便只问温姨母的身体,又粗问明遥妹妹近几日受没受委屈。 崔珏再好,那也不是温姨母一开始给明遥妹妹选的人。 待走进二门,见到纪明德身旁竟有纪明达,她眉尾一挑,笑里便多了意思:“今儿怎么劳动大姑娘出来接我了,我看今早的日头也没从西边出来呀。” 纪明达……生生忍了这句刺。 她不看宝庆县主火红的骑装,只正对那一双含着嘲讽的凤眼,依礼笑道:“县主驾临,我们姐妹自然该来相迎。” “原来大姑娘还知道待客的道理。”宝庆县主得理不饶人,“看来人遭了变故,是会学得懂事些。” 纪明达咬牙微笑,才要讽刺回去,纪明德已先忙笑道:“县主误会了,从前是老太太留下大姐姐在身边陪着,并非大姐姐无礼,故意不来相迎县主。” 宝庆惊奇打量了她两眼,似乎第一天认识一般,点头笑道:“纪明德,你大姐姐是否无礼就暂且不论,我也不以身份压人,只论长幼,我与她皆比你年长,又没问你话,你插什么嘴?” 纪明德满面涨红,低头道:“是、是妹妹不愿见两位姐姐争吵,有伤和睦。” 宝庆冷嗤一声,才要再问,纪明遥在旁拽她的袖子,小声说:“好了姐姐,不是来贺我的吗,咱们去见太太吧。” 虽然宝庆姐姐这副大反派的样子她好喜欢……但再继续下去,万一叫人传出她在安国公府“欺负人”的跋扈名声就不好了。 虽然……宝庆姐姐在外似乎的确是类似的形象…… 宝庆已经连胜两场,也不想闹大了让温姨母太为难,便就此收手,笑道:“是来贺你‘喜得贵婿’的!那崔珏还配得上你!姨母就在房里吗?” 她对纪明达一笑,携纪明遥走在前面。 纪明达深深吸气,握住三妹妹的手,用眼神安抚,跟在她们身后。 四人回到正房,温夫人一看便知她们定是又吵了一架。 但还能四个人好好地回来,脸上也都还挂着笑,便是吵得不严重。 她就没过问孩子们的口角,只搂着宝庆说了几句:“我这忙着呢,不招待你了,我们老太太病着要静养,不见人,你和明遥去玩吧。” “那我们就走了!”宝庆跳起来,行晚辈礼对温姨母道别。 熙和院的小小三间正房,对宝庆来说就像自己的屋子一样。一进房门,她熟门熟路坐到东侧间临窗榻上,在外面不便说的话也终于出口了:“你别瞒我,便是纪明达真与崔珏八字不合,她怎么舍得把这好亲事换给你?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是有些别的缘故。”纪明遥轻轻往榻上一坐,笑道,“但我不能说,姐姐也别问了。” 以梦“预知”将来终究为诡奇之事,太太和安国公已经让上上下下知情的都闭紧嘴巴,安庆堂也没拖后腿。 这等事烂在家里便罢,万一传出去、传得变了形,岂不对纪明达和纪家有害,也是害了太太。 所以就算是宝庆姐姐,她也不能说。 纪明遥笑道:“至于我的亲事,别人再不喜欢,太太和我们老爷愿意便能成的。” 宝庆知道她嘴最严,她不愿说的,决计问不出来,便泄了气,只好说:“总归你不算吃亏。” “那是没吃亏——”纪明遥凑到她耳边,悄声笑道,“太太问了我们老爷,给我的压箱银子加了三万,房舍铺面也多给了我的——” 这个能说! “这个好啊!” 宝庆立刻高兴起来:“你也算因祸得福了!等你成婚,我找两个机灵人给你打点铺子!” 她又有了兴致,不住嘴地说道:“说起来我娘还想过崔珏呢,但温姨母出手太早了,连宫里都让在后面,我们家也不是皇外祖父在的时候了,没得耽误了人,也就罢了。只我不服纪明达,偏又不好坏了温姨母的打算。现下亲事归了你,看得有多少吹捧她的人咬牙!” 她还想起来:“月初新科进士骑马游街,这里老夫人都不许你去看,今后你可是能看个够了!这千防万防的——” 徐老太婆怎么没防着纪明达自己没那个命呢? 病了真活该! 宝庆忙问明遥妹妹:“都定亲了,你应该见过崔珏了吧?” …… 正房。 一个孩子撒欢去了,温夫人便叫另两个孩子也出去玩吧,不必在她这拘束着,明日再学。 在娘面前,纪明达约着纪明德要去静舒院坐坐。 出了正院,她却对三妹妹说:“老太太病了多时不好,我实在放不下,我想……去看看老太太……” 纪明德心里很清楚,整个家里最不喜欢她的便是老太太,她比二姐姐更怕见老太太。 大姐姐想去何处她都能作伴,独是安庆堂,她宁愿一辈子都不去才好。 幸好大姐姐是想自己去。 她忙笑道:“我本也该一起去看老太太的,只是大姐姐和老太太几天没见,定有许多话要说,就请大姐姐替我请安吧。” 纪明达连忙应下,又说:“那……太太那——” 纪明德笑道:“只要太太不问,就是大姐姐去我那一处看书了。” 纪明达感激一笑,忙向安庆堂走。 徐老夫人已经在安庆堂“病”了六七日。 一开始她没病,是安国公求她称病,不叫她出院门。可看着纪明遥和崔珏顺顺当当过了定,养在身边多年的大孙女也被儿媳打着“教导”的旗号接走,儿子还不听她的话,只顺着儿媳,她竟没有一点办法拦……便真个被气病了,已经吃了三天的药。 听见孙女回来看她,她心里喜欢,人也坐起来了,又怕孙女这几天被她娘教坏了性子,忙拉住手就细问一回。 听纪明达和她二妹妹赔了礼,徐老夫人皱眉:“那也是她平日懒惯了,才叫人误会!哪儿是你的错?” 纪明达忙笑道:“不过几句话,我没受什么委屈。” 徐老夫人还是不赞同:“我就说你娘太惯着二丫头,怎不把她教得勤谨些?真是坏了家里的名声!” 纪明达不想让祖母和母亲之间再生不快,忙要想些别的话说。 宝庆县主来是绝不能告诉祖母的,祖母正在气头上,三妹妹也不好提……她便笑道:“二妹妹还是懂事的,已经把温从阳送过她的东西都还了回去,昨儿温家也把她的东西送回来了。” 徐老夫人便又忙问:“你娘可说了温家什么时候来提亲?” 纪明达笑道:“只怕还要过些时日——” “怎么还要过些日子?”徐老夫人发急,“二丫头都定下了,倒把你落在后面?” 纪明达连忙解释:“是他断了骨头——” 怕祖母不知道消息,平白担心,她便将温从阳挨了打,和他还要见纪明遥等话都告诉了祖母:“他要养好能出门,总还得过些日子。” 徐老夫人气得骂:“好个不识抬举的种子!” 她想和孙女好好骂一骂温家,孙女却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含歉道:“我……我得回去了。” 徐老夫人又明白过来,孙女竟然要瞒着她娘才能来看她! ——好个不敬不孝的温氏!! 放走孙女,当夜儿子过来请安,她便逼命儿子快让温家提亲:“定亲也不必非要他来,叫他老子娘过来就是了!” 理国伯的儿子要娶国公之女,他家就该把姿态放得低些! 安国公回房,也对温夫人说:“早些把明达的事完了,也好打算明德了。” 温夫人心知,他是还想快些抓住一个对他有助益的三女婿,也怕委屈了他那心肝宝贝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却又心想,早些定了也好,到底是了却一桩事。 次日,她便去与兄嫂商议,待从阳好些,拿软轿抬他过来便是。 何夫人也想儿子快些逃了迷障,就能好生养病以待成亲了,两边一拍即合。 - 徐老夫人一直叫人留心着府里各处的动静。 得知温从阳是这日来,早饭后,她便一叠连声命人快些出门:“务必要把崔珏给叫到府里!” 她发狠道:“人若来晚半刻,你们就趁早摸一摸那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 23 只称“无缘” 安国公府换了女儿和今科探花定亲一事虽然低调,但消息仍已渐次传开。 两家对此都持默许态度。 安国公与崔瑜被人相问,也都实话以答——将来真成婚时,总不能叫人错认了谁是新娘。 至于理由,当然是崔珏与纪大姑娘八字不合,但两家仍欲结秦晋之好,故以纪二姑娘相替。 自然,不免有人猜测其中另有内情。 但内中也实无多少可以推度之处:崔翰林少年探花、纪大姑娘亦是名门闺秀,论才貌、论名声、论家世,两人几乎处处相当,真乃一对天作之合,就看崔翰林还愿意换娶纪二姑娘,便知两家应无龃龉;可若说是因私情才以妹替姊……无凭无据,怎敢乱说? 小崔翰林并非轻浮浪荡之人,纪家两位姑娘曾出入宫禁内帏,亦是先皇后亲口赞过的大家之仪—— 不到半月,连宫中都听得了风声。 今日虽并非崔珏在御前的日子,紫微殿小朝会散,皇帝还是召了他来,问:“你与安国公府的婚事究竟如何?” 崔珏一礼,从容道:“是与纪大姑娘命格相克,成婚实不妥当。幸得安国公与夫人厚爱,又以二姑娘相许。” “可惜了,”皇帝笑道,“朕本有一门好亲事给你,因你早与安国公府议亲,便没提。听你婚事有变,朕还以为这个媒竟能做成了,谁知还是没缘分。” 崔珏忙笑道:“是臣无缘陛下厚爱。” 他话中并无自己“无福”“命薄”等字样,只称“无缘”。 明确他的心意,皇帝并不勉强,勉励两句,便令他且去。 崔珏告退,没有向藏着人影的十二扇金丝楠木龙纹山水屏风多看一眼。 脚步声不疾不徐远去,屏风后转出一位盛年宫装妇人。 她发梳飞仙髻、头戴九凤钗,眉目艳丽,笑容舒和,轻缓行至皇帝身边。 皇帝与她四手交握,令她就坐在身旁,叹说:“是咱们善华没缘分了。” 二公主戚善华,是皇帝与刘淑妃的第三个孩子,今岁十六,正当嫁龄。 失了一位优秀的女婿待选,刘淑妃却未露遗憾。她婉声笑道:“崔珏虽好,却未必会是善华的好夫婿。他有陛下看重,将来必是平步青云,必有离京赴重任为陛下效力之时。那时善华若随他同去,难免路上吃苦,陛下与我心疼;若不去,便是夫妻分隔两地,又岂不寂寞?所以依我看,他的亲事不变也好,还省了陛下和我为他再花心思。” 皇帝一听,转叹为笑:“还是这样: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成了好事。” 刘淑妃笑嗔道:“我又没说谎话!” 她又道:“善华究竟只在姊妹里行二,还是先选好大公主的驸马吧,省得外面又议论陛下偏心,说陛下心里只有和我的孩子了。” 皇帝冷笑:“朕未曾管过诸臣的家事,诸臣议论朕的后宫子女竟逐年放肆了!” 刘淑妃忙笑道:“谁叫陛下的后宫既是家事,也是国事。众位大臣并非置喙陛下的后宫,只是为国着想。” 皇帝叹道:“他们口口声声议论你,你倒还为他们说话!” 他起身道:“真心为国着想,便没想过‘主少国疑’?先皇后之子才五岁,如何能立国本?” 刘淑妃便也起身,从背后抱住皇帝,笑道:“自是他们与妾身的心一样:陛下正当年富力强之时,何有‘主少’之忧呢?” 皇帝握住她的手,叹道:“我总是属意咱们的孩子。” 刘淑妃依偎着皇帝坚实的脊背:“他们都还年轻……还要陛下多加教导……” 两人相拥归座,皇帝又说起崔珏:“朕的确看他是可造之材,但他这亲事选得着实不算高明。” 刘淑妃知晓皇帝的喜恶,却笑道:“历来都无用子便要用父的道理,何况只是翁婿。我听得安国公夫人曾在崔尚书夫人病中多有照拂,想来崔家结这门亲,也有他们兄弟为报当日之恩的缘故。这般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便有一二不妥,请陛下耐心指教,想来必能改正回来。” 皇帝便笑道:“看看你!他没做成你女婿,你都护起来了!” 刘淑妃笑说:“妾身也是替陛下可惜人才呀。” 皇帝还有国事,又与淑妃笑谈几句,便起身来至案前。 淑妃伴在皇帝身边磨墨,偶尔有一两本奏折递到她面前同看。空闲下来,她在心内勾画朝堂景象,细想还有谁能为她与皇儿的助力?似崔珏,人虽年轻位卑,背后亲友故交之势凝结却不容小觑,且前途可期。 只是,她有什么好处恩典,能直接到崔珏面前呢? …… 从紫微殿出宫,回翰林院的路上,崔珏被人满面急色地拦下。 虽去安国公府的次数不多,但看了两眼,他便认出这几个应是徐老夫人的人。 思及徐老夫人一贯的重嫡轻庶,以及十一日前,崔家重去安国公府下定时,徐老夫人竟没露面,他心内已有分较。 但恐果真有急事、大事,他仍耐性听完了他们所说。 “老夫人请我前去叙话?”崔珏重复一遍,答道,“今日差事未完,烦请回复老夫人,我不能去了。” 言毕,他便要离去。 但纪家的几个人怎么敢就这样无功而返? 见小崔大人走得利落,他们连忙又赶上去,几乎想当场跪下。 ——不把人请去,他们真受不住老太太的震怒啊! 大路上人往来不少,皆是在朝官员。 崔珏不愿自己和纪二姑娘再成为旁人的谈资,又见这几人坚持,便先将人带到僻静处,细问:“今日并非休沐,也非节下,老夫人明知我要上衙,为何非要请我去叙话?当真无有要事?” 几人冷汗津津。 为首一人还算有些急智,忙笑道:“是、是……老太太病中挂念着大人!前几天大人与我们二姑娘大喜,老太太还不能起身,今日又想起些要紧的话,要当面叮嘱大人为好,所以叫我们一定请去。” 崔珏自是不愿去的。 但这几人眼中惊慌恐惧,竟似有性命之忧。 且既已定亲,纪二姑娘便是他未来的妻子。 略作沉吟,他命自家小厮:“替我去与胡大人告假,今日未完之事,明日定会补上。” 小厮忙去了。 安国公府的几人便似奉救命的神仙一般,将崔珏奉至马上。崔珏也恐迟则生变,一路快马加鞭赶去。 到得安国公府门前,几人又忙要请崔珏入内。哪知门边还有人等着,见他来了,便忙笑道:“老太太请小崔大人先到园子里坐坐——” 崔珏心内一哂,看了眼自家随从。 一个小厮便向前一步,厉声问这些安国公府的人:“不是说贵府的老夫人病中有话要当面叮嘱我们二爷?难道只这一两个时辰,老夫人已然病愈,可以在园中赏景了?还是你们撒谎!” 众人面面相觑。 先开口那人忙要解释,崔珏已淡声道:“还是先带我给老夫人请安。既已上门,还当拜见岳母大人才是。” “是、是二姑娘正在园子里呢!”另一人忙笑道,“所以老太太才请大人先去。这……也是太太的意思。大人快请罢!” 纪二姑娘也在花园里。 品味了这几个字片刻,崔珏向旁伸手。 小厮会意,忙从腰间解下刀,奉到二爷手上。 “带路吧。” 崔珏眉目未有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