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1 第 1 章 “这药真苦啊。”将手中的药盅递给慕朝游,小婵闻见这股刺鼻的药味,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苦也要喝。”慕朝游抬起脸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药盅一饮而尽。 她生得清秀,一张脸有种缺少血色的病态苍白,或许算不上多美,但乌发蝉鬓,唇红齿白,眉如春山,眸如秋水,是个十分具有亲和力的长相。 小婵忙捡了颗蜜饯喂进她口中,“娘子且含着这个冲一冲。” 慕朝游说:“谢谢。” 小婵笑着说:“娘子同我客气什么?要我说娘子就是脾气太好啦,见谁都要道声谢,便是那门前的老阍人,娘子见了也要说谢呢。” 慕朝游微微抿唇含蓄地笑了笑,起初也不知要怎么解释。 毕竟她能说这是因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们要讲文明懂礼貌么? 次数多了,便全靠笑带过了。 她抬手去接药盅时,手上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节白皙纤瘦的手腕,一层又一层缠绕着干净的白纱布。 小婵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又望向窗外,嗓音故作轻快,“郎君还没回来吗?” 她口中的郎君指的是琅琊王氏的公子——王道容。 也是慕朝游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唯一的依靠。 没有人回答她。 廊下窗前正站着两个女婢在窃窃私语,嗓音很轻,想来是以为屋里的人听不见。 但慕朝游和小婵还是听了个真切。 一个女婢说:“若不是为了救顾家娘子,郎君才不会让她住在府上……” 另一个女婢说:“嘘,且少说两句吧。” 向前的那个女婢不服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若不是顾家娘子病重,说什么她体质特殊,需以她鲜血为药引……” 慕朝游有点儿惊讶地抬起眼,正好与小婵四目相对。 小婵面色一变,转瞬露出个凶巴巴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到窗下,喝令道:“吵什么吵!凭白扰了娘子的清静!” 将窗子重重一合,那两个婢子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跪下来磕头认错。 回到榻前的时候,小婵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娘子……” 慕朝游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了。只是她毕竟在府上处境尴尬,从未声张过。 未曾想今日叫小婵撞见。 小婵没当着她的面发落这两个女婢,便是心中有顾忌。 小婵怕她多想,要来安慰她。 慕朝游不想让小婵难做,又压抑不住内心的疑问。 她终于抬起白生生的一张脸,犹豫着问出一个盘桓在自己心头多日的问题:“顾家娘子……是谁?” 要说眼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要从近一年前说起。 只不过是在下班的地铁上打了盹,慕朝游就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时空的时代背景与她所熟知的魏晋时期有些相似。 中原战乱不止,士人衣冠南渡,平民百姓们也追随着士族的脚步,避乱南徙。 她正巧就穿越到了一支流民的队伍中。 四面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也未曾注意到她这一身古怪的,格格不入的打扮。 每个人都麻木地,拖家带口地往南走。 她好不容易接受现实,知道自己不是再做梦,就又被几道暗中窥来的视线盯得脊背发麻。 她的衣服太过干净,身为现代人,常年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又孤身一人,神情茫然。与周围的流民格格不入。 有几个男人看她的视线,让她一阵恶寒。 慕朝游慌乱地往自己脸上涂满泥巴,尽量让自己看得邋遢一点,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这一伙流民看起来还保有理智,他们面黄肌瘦,神情疲惫却还尚存体面,没饿到“人相食”,伦理道德尽数崩塌的地步。 他们移开视线,慕朝游一颗心重重落地,手指都在后怕地发抖。 突然,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哭叫,大喊道:“胡人来了!” 众人便像惊弓之鸟一般四散而逃! 慕朝游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她一个激灵,只能跟随着流民的脚步,发足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空荡荡的荒野竟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和大部队失散了。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更不敢停。 她记得那些流民曾说过要渡江往南方去。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南。 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她半夜宿在一棵老槐树下,听到夜风中的狼嚎和狐鸣,吓得一整夜没敢合眼。 直到这时,她都以为自己拿的是种田逃荒文剧本。 如果单单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待到月亮被云层遮掩,黑夜中又传来一些嘶哑的古怪的吼叫,这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任何一种野生动物的鸣叫。 像风掠过山林的哨音,像人临死前长长短短的急喘,像是从破烂的喉咙里滚出来的鬼啸。 然后,慕朝游就看到了自己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她看到了死人复生。 中原战乱不止,兵戈不休,无人收敛的尸骸交覆枕籍,道旁白骨累累,林间挂骨成行。 在这一刻,这些尸骸都“活”了过来。它们成群结队,漫无目的地在抛荒的田野中游荡。直到它们突然注意到落单的她。 慕朝游怔愣在原地,大脑拉响尖锐的警报,将原本以为lv100的生存难度瞬间拉高到lv1000不止。 合着她穿越的竟然是个玄幻世界?! 死人们黑洞洞的眼眶凝望着她,摇摇晃晃地,从四面八方朝她赶来,行走间,不时有腐肉从头脸上脱落。 慕朝游打了个哆嗦,胡乱捡起地上的木棍,进行着聊胜于无的抵抗。 很快,她便一败涂地,就在她被这些怪物逼得走投无路,几近崩溃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清幽凄冷的铃声,看到了两辆幽灵一样的马车。 车铎当啷如丧铃轻响,四角风灯在惨青色的夜色下燃烧出一团团血红。 这两辆马车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十分诡异。 但它们的出现就像摩西分海一般,铃声响起,死人退避。 道旁嘶吼不已的死人们纷纷散开。 三五个护卫高举着火把,拱卫着两辆马车,神色不动地穿过死者的队伍。 前面的一辆马车四面青布遮蔽,十分朴素,后面的一辆也只堆积着一些半旧不新的行李。 这几个护卫生得人高马大,气色红润,神情严肃,腰别刀剑,看起来倒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乍见希望的曙光,也来不及思考这一行人的诡异之处,慕朝游想都没想,飞奔到马车前求救。 几个护卫吃了一惊,手按在刀身。 慕朝游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张开双臂拦在那辆青布马车面前。 马儿受惊停下。 她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抛弃自尊,跪倒在马车面前,大喊道:“大人救命!!” 死者们似乎碍于这辆马车的存在,它们流着涎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不断发出焦躁不安的嘶吼,却不敢上前一步。 慕朝游更确信自己找对了人。 马车停下了,那几个护卫倏忽回神想要去驱赶她。 “慢。”一道敲冰戛玉般的嗓音响起,阻止了护卫对她的出手。 嗓音属于一个年轻的男性。 不疾不徐,极有磁性,为慕朝游生平最听之最,当真是水激寒冰,风动碎玉。 青布车幔在她眼前垂落。 那道嗓音穿过青布幔,平静疏离,清清淡淡,问道:“娘子何出此言?” “容与女郎素昧平生,却不知何时有过女郎这般大的女儿。” 女儿? 慕朝游猛地记起,古代,似乎有一段时期把爹称呼为“大人”。 ……弱智古装剧害我。 也就是说,她拦住马车,冲马车里的人喊了声“爸爸救我”。 车内不再有声响。 车帘被皙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 一个约莫及冠的少年,提着一盏灯,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见到王道容。车帘扬起,少年终于露出真容,穿着一袭白色的细葛布大袖衫,黑黑的发披散在腰后,唇瓣红红的,眉眼昳丽,姣如好女,眉目很淡,眼睫又密又长。 他护着一盏飘摇如鬼火的灯火,像一朵百合花一样静静伫立在夜雾中,死者们在他身旁嘶吼不已。 雾水润湿了他乌黑的发,他大袖招展,衣袂翩翩,眉目淡漠得更甚于雾中的鬼。 然后,慕朝游岌岌可危的世界观就再一次被摧毁了个彻底。 只听那少年嗓音珠落有秩般地说了些什么,很拗口,她没听清。 只听清了最后的那“急急如律令”的一句。 十多张明黄色的符箓同时从少年袖底飞出,环绕着他身侧漫卷不休,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漫天符雪纷纷扬扬落下,化作几了十数道雷电照彻了长夜,火与雷的交错间,万鬼寂灭。 在鬼物惨厉的啸叫声中,王道容提灯平静言道,“承蒙娘子不弃,还请入内一避。” 她就这样遇到了王道容。 一个艳鬼一般的少年。 她问王道容那些东西是什么。 王道容告诉她,那是鬼物。 - 天下战乱不已,死人无数,阴气太重,人死之后便成了鬼,人的阴气怨气也能化鬼,鬼有魑魅魍魉,也有怨鬼、患鬼。 她遇到的是行鬼,是人死后会如活人般四处行走的鬼。 这些鬼的威胁性并不算太高,只是难缠。就像是野狗,一两只不足为惧,若是聚集在一起就有些难办。 人们早已经习惯与它们共生。 车内烧了暖炉,一线熏香如亡魂一般袅袅飘散在博山炉上。 慕朝游与王道容相对而坐。 王道容敛眸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她,“只是不知为何,女郎似乎颇得它们青睐。” 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鬼物追逐着一个人,状态如狂。或许是她身上有些特别的地方。 慕朝游犹豫,疑心难道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少年似乎看出她有难言之隐,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自道是姓王,名道容,出生琅琊王氏。 她愣了一会儿,方才道:“我叫慕朝游。” 王道容问:“慕?” 并未听闻过什么慕姓,难道眼前此人是出自鲜卑慕容氏? 慕朝游见他不解,便主动出言解释,她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少见,“慕就是、就是慕容的慕。” 王道容乌黑如玉的眼静静瞧她:……那岂非真出自鲜卑高门? 可观其容止,与汉人无疑。 ……或是胡汉混血也未可知? 眼前的女子皮肤白皙,乌发如云,柳眉如山,双眼清明如水,灵秀动人,容色之光彩美丽绝非寻常百姓所有。 王道容年纪虽轻,但素来沉稳而有静气,心下微感讶异不解,面上却是不显,仅仅若有所思。他容貌甚美,凝神细思时,别有一番专注可爱的意态,令人不自觉便放下戒心。 慕朝游犹豫着问:“为何那些……鬼物,不敢接近郎君?” 少年面色温静:“容虽不才,自幼随许翁学道,侥幸学得几分皮毛。” 他口中的许翁名许冲,是当世所闻名的仙翁。 面前这艳鬼一般的少年还是个道士不成?慕朝游心里又添了几分惊讶。 见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又体质特殊,王道容便主动邀她结伴同行。 多亏有王道容这个原住民的讲解,慕朝游终于摸清楚了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个什么样的世界。 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话来说,这是个低魔玄幻世界。 凡人,修士,与鬼物三者并存。 这个酷肖魏晋南北朝的世界,神州失落,战乱不休,人死得太多,浓郁的阴气滋生出了“鬼物”的存在。 这些鬼物大多昼伏夜出,人们若是小心提防,倒也能勉强共存。 至于修士,和慕朝游看的那些玄幻小说里的修士稍有不同,这个世界有灵力在身的修士少得近乎屈指可数。 他们懂捉妖,能制鬼,驱风雷,慕朝游亲眼看过王道容靠符箓招来风火雷电,百鬼寂灭的画面。 但若说搬山移海,撒豆成兵那就仅仅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飞雷驱雨的咒术,是阴间的手段,只针对鬼物有效,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 要是路上遇到什么劫匪拦路,这些道士还得提刀与之血拼。 王道容他出生世家,自幼学习骑射,1v3是没问题,但1vn,对上这一路上层出不穷的持械胡匪,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没多久,马车被一队胡匪所劫,王道容护着慕朝游且战且退,护卫战死,只活下她二人。 她与王道容一路相依为命,足足辗转了一两个月方才侥幸回到建康。 这其间艰辛万苦自不必说,不但要提防活人,还要提防那些莫名青睐她的死者。 她与他也在此过程中培养出了不薄的革-命情谊,她视他为这个操蛋世界难得的朋友。 回到建康之后,王道容翻阅古籍,告诉她,她的体质特殊,很像古籍上记载的“神仙血”,所谓“神仙血”,其血芬芳,甘甜。对鬼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没有人见过神仙,但他曾为她起卦,算得她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不似尘世中人。 少年说到这里,微微抿唇,轻轻将古籍搁下,竟垂眸朝她俯身贴地行了一个大礼。 “容有不情之请,不知如何对娘子开口,还望娘子能助容一臂之力。” 慕朝游吃了一惊,很想开玩笑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不要开口,她毕竟还没那么恶趣味,忙扶起王道容,问他究竟。 王道容一直垂着眼睫,恪守着求人时恭谨的礼节,乌发柔软地垂落在腰后,“容有一位儿时好友,生来体弱多病,医官断言她活不过二十。” 这些年来,他一边随许冲学道,一边四处寻找着能救治她的办法,终于让他寻得一味药方。 本来以为药方中的神仙血无疑天方夜谭,未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明年便是他那位好友的二十生辰。 他希望她能舍血救人。 慕朝游不觉得自己的血是香的,也不觉得自己血是甜的,难道穿越还能让人变异不成? 但王道容救过自己的性命,她深知受到他人的帮助,要心存感激,不吝回报的道理。 更何况只是献点血便能救一个人的性命,她相信但凡是个接受过思想道德教育的正常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开了口,轻声说:“郎君曾救我性命,若能帮得上忙,我愿助郎君救人。” …… 这近一年的光景,她一直客居在王道容在建康所置的一处私宅内。 她不好探听别人的隐私,纵使她真的很好奇王道容的消息。 她从未询问过那位好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何许人也。 却总有个名字一直出现在婢女们的闲言碎语中。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说顾家娘子的名字了。 ……可这位顾家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2 第 2 章 她问小婵,小婵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她,顾家娘子是吴郡顾氏家的小娘子,父亲顾锡是和王道容的父亲王羡齐名的名士。 又说顾家娘子与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是总角之交,所以女婢们以为顾娘子与王道容是天作之合,以为慕朝游是鸠占鹊巢,替顾娘子打抱不平。 “那些不长眼睛的贱婢,乱嚼舌根,看回头我不狠狠骂她们……”小婵凶巴巴,干巴巴地骂道。 她年纪小,骂人也没气势。 慕朝游并不迟钝,能感受出小婵的遮掩,她不愿意说也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所以她也只默默记在了心里,没有再逼问小婵。 可要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当真奇妙。 五日之后,她和小婵出门,竟在秦淮河畔就遇上了顾妙妃。 小婵本不打算声张的,奈何顾妙妃长得很美,又有才情,在建康有些声名。众人看到顾家的家徽,又看到一个女子下了车,就道那是顾家娘子。 傍晚的秦淮河面泛起冷冷的白雾,好似死人翻腾的魂魄。塔寺影影绰绰地林立着,就像是黄泉冥府。 慕朝游扶着幂篱伫立在桥头。 她其实并不嫉妒顾妙妃,之所以去看她纯粹是出于好奇。 好奇王道容的青梅竹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她看到,那女子走过青溪桥头,容光令河水也为之黯然失色时。慕朝不由微微一怔,懵懵懂懂间,那一腔好奇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本该如此”的感慨。 眼前的女子乌发如漆,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身姿窈窕纤弱,眉眼却很温和,是天生的笑眼,像一朵纤弱的花,明明不堪一折,却能萌发出淡淡的生机。 就是这一点淡淡的生机,照亮了阴冷诡谲的建康城。 小婵很担心她会多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经晚了。 慕朝游想开口解释说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话头。 小婵以为她对王道容情根深种。 其实也无怪乎小婵会作此想,她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却是有些暧昧。 扶着幂篱慢慢回到马车上,慕朝游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王道容的存在。 与王道容相识这数月以来,慕朝游心中的少年是温静,疏淡的,因为容色太甚,像难以捉摸的艳鬼。 她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鲜明的情绪波动,与她相处时,也是无可挑剔地客气有礼。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金莼玉粒,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王家宁馨儿。容色清如冰雪,艳如春月,骨子里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顾妙妃的性命,她从未见他如此谦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见到了自己舍血的对象是何许人也之后,慕朝游就随小婵回到了府邸。 这是王道容位于建康城东的一处私宅,从一户没落的士族手中买下。 她的体质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内虽不至于尸横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着的阴气与怨气,也会受她血肉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结成鬼。 为此,王道容特地替她打造了一只金臂钏,刻以道教符纹,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个月舍血一次,量虽然不多,但慕朝游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来。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时,王道容都会陪伴在她的身侧,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回到卧房,便听到侍婢说郎君在等她。 慕朝游入内一瞧,果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王道容皮肤很白,眉目深如山水,发黑如乌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经由灯火一照,呈现出雪一般的皎洁,身姿修长,腰身劲瘦,清拔矫健,像一只敛翅的鹤。 乍见她的到来,王道容抬眸相迎,乌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润清冷,“朝游,你回来了?” “嗯。”慕朝游没有说自己去见了顾妙妃,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与王道容寒暄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过了年后总是要冷上一段时日的,”王道容嗓音清凌凌的,“但再过几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还没看过建康的的灯会。” “若朝游不嫌,过几日,容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慕朝游说:“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王道容总会以他冰清玉润般的嗓音安慰着她紧张的心神,说天地,说山河,说花开,说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过刀锋划破肌肤时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养自己为青梅割肤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么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说话时是多么温柔,动作是如何体贴呢? 王道容就说建康上巳时的风物。 慕朝游忽然说:“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便不再说话,顺势止住话头,“失礼。”他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游捋起袖口,露出伤疤斑驳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了一边。 说得再多,仍是要受这一刀的。 王道容的指腹轻轻抚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刀,动作精准、迅速,确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谁都能拥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气。她不忍直视地微微皱紧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他早已体贴地为她备好了干净的白帛,伤药。 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王道容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 王道容并非上善类,慕朝游心里很清楚。 望着碗内一点点增加的鲜血,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她和王道容患难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们刚遇到胡匪的时候。 她那会儿正好走远了点去处理个人卫生问题。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尸横遍野,王道容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的护卫与胡匪都已经没了生息,马车也被流民劫掠。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王道容从乱尸堆中拖了出来。 他伤在腰腹,伤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游不敢细看。她又没有学过任何的急救包扎技术,只得胡乱撕下少年的衣服。 王道容褒衣博带,宽袍大袖,足够她撕成许多的碎布条。 然后,慕朝游刨坑烧水,把碎布条丢进碗里煮。 煮完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往他身上包扎。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动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喷泉一样滋到了她脸上,慕朝游又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急得汗如雨下,眼泪都汪在了眼眶里。 也是王道容命不该绝,折腾到天黑,竟然也真让她费了无数布条之后,糊里糊涂包扎妥当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个帆布包,包里面装了点儿纸巾、钥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时间有点儿感冒,包里还有一板布洛芬。怕伤口感染,慕朝游犹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这个时代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胶囊,塞到他嘴里。 会不会吃死她也不知道。 总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他也够意思了。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王道容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礼致谢。“是朝游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他面色甚至还是苍白的,却不顾腰腹伤势,容色恭谨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礼,“朝游救命之恩,容没齿难忘。” 慕朝游看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自己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她有点儿自豪,不禁关切地问:“你伤好些了吗?” 王道容摇摇头:“托娘子的福,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没伤到致命部位,是某侥幸。” 虽然王道容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的大腿还活着。但接下来,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 她一个现代人,和他一个生活优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达建康之前,确保自己能活下来? 当务之急,就是吃喝问题。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给王道容让他吃下去。 王道容看这黑乎乎的,面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没多话,不假思索,面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顷,他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其味甚美,为在下生平罕见。” 但光靠巧克力只能维持基本人人体所需的基本热量,不能填饱肚子。慕朝游就问王道容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干粮,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她再去马车那边找能不能找到。 王道容想了一下说:“微乎其微,流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搜寻的角落。” 慕朝游不死心:“总要试一试的。” 王道容:“我与你同往。” 慕朝游:“你伤还没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王道容摇摇头:“丈夫岂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险而坐享其成?” 慕朝游心里其实也很犹豫,说不怕是假的,王道容都这么说了,她干脆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顺水推舟,没再吭声。 于是少年扶膝而起,随她往远处车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跹磊落,神情平静,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点儿看不出是受过伤。 咕咕咕咕…… 珠颈斑鸠在二人远处盘旋。 慕朝游硬着头皮看着地上尸横遍野,鼓起勇气四下翻检。 一扭头,只见王道容也蹲下身,浑然不在乎满地血污不堪,与她一起翻找。 ……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魏晋世家子不一样,能屈能伸的。慕朝游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尸首。 有那几个护卫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盗匪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个硬骨头,非但没啃下来,还和王道容一行人搏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十几个人竟然只活了王道容一个。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少年,对这少年又多高看几分。他能活下来,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在。 两个人翻找了半天,只在血和泥巴里抠出来一点可怜巴巴的饼屑耖粉,想来是流民哄抢中践踏入泥。 一指甲盖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慕朝游几乎快绝望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与道旁珠颈斑鸠咕咕的叫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王道容看到这一点耖饼之后就干脆搁下手,去捡拾道旁散佚的书卷。 慕朝游这边搓指叹息,王道容却已经扯下一块车布,打包了个小包裹,还捡起一支散落的竹笛。 “郎君当真有雅兴。”慕朝游苦笑,她只找到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王道容垂睫抚摸着手中竹笛,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十分魏晋独有的丧比回答。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捡起地上一柄豁口的长剑,一张残弓,几只乱箭。 “你会打猎?”她看着他拾起弓箭,心跳忍不住加快几分。 王道容调试着弓箭,道,“或可一试。”少年平静地拈弓搭箭,瞄准远处那只正在觅食的珠颈斑鸠,也就在这时慕朝游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浑然一边,黝黑的眼眸一转,目光陡然凌厉冷冽,如晨霜雪。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珠颈斑鸠一声未发,毙命于地。 慕朝游主动承担起料理斑鸠的重任。她拎起斑鸠往前走出几步,王道容没动,他垂袖望着这一地狼藉,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明显若有所思。 “郎君?”她纳闷呼唤。 王道容这才振袖提步而来。 - 慕朝游连只鸡都没处理过。 毕业之后一般都是点外卖很少自己主动做饭,偶尔做一次也是菜市场买的现成的。 慕朝游过年的时候看过她爹妈杀鸡,杀鸡好像要割脖放血,然后用热水烫毛吧? 怀揣着不确定的心思,她硬着头皮问王道容要来那把豁口断剑,捏着斑鸠脖子,比划来比划去还是不敢下手。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并无任何主动出言帮忙的意思。 慕朝游也不能指责他没有绅士风度,没有他射猎,他们两个今晚都得饿肚子。 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剑缓缓下去,拿破碗接了鸡血,舍不得放过。 之后拔毛、掏空内脏的狼狈自不必提。 忙活一晚上,两个人直到傍晚才燃起一堆篝火。中途,王道容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慕朝游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他出生乱世,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给自己包扎,不必假于她。 没有盐调味,味道只能说是令人作呕。 慕朝游很少吃自己不常吃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吃的是只斑鸠,她就算饿得胃里如绞,也难以下咽。只能硬着头皮逼自己多吃一点。 火光中,她看到王道容正把斑鸠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吃得很慢,很仔细。低眉顺眼,眼睫纤长,毫无怨言。 两个人吃过这一顿,王道容突然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玉龙螭纹佩交予她,这玉佩因为小巧被他深置于怀中,逃过一劫。 “世道不太平,若你我失散,女郎可凭借这玉佩来建康寻我。” 慕朝游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犹豫半晌,还是接了下来。 王道容朝她略一颔首,并未与她有什么夜谈的想法,替她点燃了一支据说能驱鬼的“鬼舌香”之后便合衣先睡去了。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和一个古代人“同寝而眠”。 夜风吹动密林莎啦啦作响,不知名的鸟鸣犹如啾啾鬼声。篝火狐鸣,夜狼啸月,虽然有王道容在侧,她不用再担心有行鬼来犯,但她还是失眠了。 慕朝游有心和王道容说几句话,培养培养点儿革命感情。 但王道容安静得恍若死去。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来。 她以为有个同伴在侧,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紧了一根浮木,可王道容对待她的态度,仅限于搭个伙一起上路。 慕朝游知道,魏晋时期尤其重视门第,与寒门平民相交无疑于自降身份,自取其辱,为时人所不齿。 她体质特殊,王道容好奇,但一码归一码,他仍旧对她淡淡,无意与她深谈,并无任何相交之意。 她拨弄着一根小木棍,忍不住苦笑。 也无怪乎这人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毕竟她的心思也不够光彩。 这可是琅琊王氏弟子!在这个乱世,去坞堡里当佃奴都好过四处流亡。 她前路未卜。 又何从谈起与一个古人,还是个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交心做朋友呢? 第二天天边刚刚破晓。 慕朝游忧心忡忡地发现,王道容的伤口又崩裂了。 他倒是平静坦然地半跪在一棵枫树下,脊背挺拔,坐姿端正。 “你还好吗?”她低声询问。 王道容低声:“无妨。” 慕朝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你今天就不要再动了,我出去找点儿吃的。” 王道容:“怎感劳烦女郎一人。” 天气降了温,草木摇落,晨雾凝结成了白色的薄霜,霜风入捣,木叶自两人间飘落。 “你需要休息。”慕朝游冻得苍白的面色泛起一缕薄红,她固执重申。 她穿越前穿得单薄,昨天半夜篝火阴灭了,冻得她够呛,今早她才重新擦亮一根火柴又点了一堆。 擦火柴的时候,慕朝游心中凄凉,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 “也罢。”王道容垂眸思忖片刻,也没与她相争,他解下身上的外袍递给她,“你披上此物御寒。” 慕朝游下意识想推拒,“你受了伤……”哪有和病人抢衣服穿的道理。 王道容不受,他仅着一件单衣,面色还有点儿苍白,不容置疑道:“女郎且去吧,吾尚有篝火避寒。” 皙白纤长的手指指了指今早刚又点起的火堆。 慕朝游还想再推却,王道容隔着火苗,平静回望,“女郎多推辞一刻,我便多受冻一刻,女郎何其忍心?” 她触及到他的视线忍不住一愣。这人好像就有这种令人不容拒绝的魔力。好像她只要拒绝,他就能固执地与她极限拉扯一天。 慕朝游见状,也不啰嗦,披起外袍道:“我早去早回。” 王道容的外袍十分宽大,少年肩宽腿长,譬如玉树,个头舒展,披在慕朝游身上有些不合时宜,但内絮丝绵,暖和得慕朝游一穿上去就舍不得再脱下。 她虽然主动请缨出去找吃的,可天大地大,她到底能找到什么呢? 慕朝游裹紧外袍,寒风中瑟瑟走了几步,且走且停,左顾右盼,眼里迷茫。 就在这时,一道粗哑的嗓音冷不丁地自她身后炸响! “那小子在何处?!” 慕朝游心下一惊,刚想回身去看,眼前刀锋一闪,一柄环首大刀已横颈于前!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僵硬在原地,心跳如擂,舌根发麻:“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身后的人冷喝一声,将刀锋下押半寸:“还想狡辩?你身上所穿的难道不是那小子予你的?” 脖颈传来细微的刺痛,慕朝游心里咕咚一声! 她身上穿的那就只有王道容的外袍了! 她眼前一阵眩晕,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是谁?那一伙胡人中还有人生还?她回来之后只看到尸横遍野。 这胡人要么是在她回来之前逃走,要么是昏死过去,没见过她的脸。 说衣服是自己捡的?把自己摘出去?慕朝游转念一想,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行,鬼知道这人跟踪自己多久,又掌握了多少信息。 她正绞尽脑汁思索应对之策时,眼角余光忽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迈自那人的身后。 她心里一紧,话已到嘴边:“大哥饶命,是我驽钝,这衣服的确是别人赠我的……” 那道粗噶的声音并未觉察到异样,冷喝道:“那小子在哪里?” 慕朝游极尽谄媚之色:“好叫大哥知道,那人与我结伴欲一同南下……我不知道这人得罪了大哥,大哥若要找他,我这边给大哥带路。” “还不快点!” “是是是。”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刀锋,慢慢挪动身躯转过身,余光终于瞥见挟持她人的真容。 一口络腮胡,高鼻深目,看起来的确是胡人,然而也仅仅如此了,只因这胡人稍稍放松戒备之时,一道如星般的寒光钉出—— 王道容如艳鬼一般出现在那人身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短剑一剑刺入他后脑。 鲜血飞溅上他素白的单衣,王道容乌发如瀑,白衣如雪,眉睫未眨。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记得曾见过的每一张脸,昨日,他发现有一具尸首没了踪影。 他确信此人没见过慕朝游。 这人的脚印在附近盘桓,若是见到慕朝游身披他的外袍,必定来问。 饶是慕朝游刚刚和王道容打了个可堪默契的配合,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怔住了,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人血泼洒在自己脸上的奇异的触感。 王道容用力将那断剑从那人后颈拔出。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如看电影一般看着上映在自己眼前的一幕幕。 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应该这般犀利,可她满脑子都是王道容今早执意让她披上的这件外袍,那胡人说的话,以及昨日他站在车马狼藉处若有所思的目光。 “郎君是有意的?”她理智与情感被切分成两半,大脑一热,舌头不再受嘴巴的控制,近乎指控般地脱口而出。她一直有这样冲动鲁莽的毛病,不肯受任何委屈。 是昨日发现了有人生还,今日才以她作饵? 他是世家子,那件外袍简直再招摇打眼不过,而她竟然没有深思。 少年定定看她一眼。 他没有问她此言何意。 他明白她的用意。 他伸手牵起“她的”衣角,低着眉眼,缓缓拭去剑上的鲜血,擦得很慢也很仔细。 “我若不诱他出现,你我俱亡。” “倘若我死在这里呢?” 王道容终于擦干净鲜血,他松开手,口气很平静,双眼剔透如两丸玉珠:“不会。” 断剑被拭去血污,秋霜之下倒映出凛冽的寒光。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3 第 3 章 王道容有自信确保她无恙。 ……若她当真身死呢? 那便死了罢。是她运气不好,这乱世,时刻都在死人。 他若是有朝一日弃尸于荒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贪生,但并不畏死。 对于慕朝游这个同路人,王道容没有太大的感情。若这人死在半路,他也不觉有什么遗憾悔恨的。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太过鲜明的情绪波动。行为处事,一言一行,从不因情而动,只因势利导。 此人救了自己,他于情于理合当报答,到时带她南下建康,赠她千金,亦能成全他一桩知恩图报的美谈。 他年方弱冠,少有清名,屡征不仕,此番南下建康,一是伯父欲荐他入朝为官,二是为和顾氏女成亲。 慕朝游紧紧闭着嘴唇,她的思绪此刻非常混乱。 王道容的神情很恬淡,说话还是很温和动听,清泉漱流一般,似乎不以为耻。 他白衣如雪,容色鲜研明媚,坦然目注于她。 这让慕朝游一时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 时移世易,想要在这个操蛋的时代生存下来,把人想得坏一点,谨慎一点,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可她到底是出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没有经历过乱世的尔虞我诈,对于阴谋鬼蜮伎俩的了解从来都来自于小说和影视剧,理智归理智,情感上她其实是不愿意把人往太坏的方向去想的。 她的一直依赖着的同伴是一条毒蛇?这让她如何自处?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眼下必须相信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帮自己在这个乱世立足呢。 她还是有些郁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说:“郎君应该提前告知于我。” 王道容想了想,道:“是我欠了思虑。” 他坦然认错的模样,令慕朝游心里松了口气。 这件事便被慕朝游有意揭过不提按了下来。 王道容自然顺水推舟,从善如流。 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慕朝游不该继续在这个是非之地多加盘桓。 她开始和王道容南下。 这也是她必须要装聋作哑的原因之一,没有王道容为她指路,靠她自己一个人她活不到建康的。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慕朝游对他难免还是生出了点儿怨气。 她不太再说话。她的话其实是很多的,尤其是穿越到了这个乱世,她必须要说很多话,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尽量从王道容口中打探出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出来。 王道容从不主动开口,他不问,只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这样的做法其实对慕朝游十分友好,否则她实在没办法解释她身上这些显而易见的谜团。 经此一事之后,慕朝游的话变得少了。 她嘴上没说,但心里总觉得王道容该和自己道个歉。 他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因为生怨,慕朝游的脚程加快了一些,王道容受了伤,走不快,只能坠在她身后。 他也不以为意,一路担风袖月,仿佛道旁的不是被抛荒的麦田,而是烟霞盛景,偶尔还停下脚步,摘几根茅草在手上编着什么,自得其乐。 她不在说话,他就不主动开口。 慕朝游甚至怀疑,王道容从一开始就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 直到这日傍晚,他忽然将一只草编的蚱蜢递给她。 慕朝游一愣,“给我的?” 少年轻声:“女郎恼我。” 慕朝游往那蚱蜢看了一眼,见它精细小巧,活灵活现,煞是可爱。她便有些犹豫。 “某如今身无长物,无他,仅博佳人一笑。”王道容又道。 ……原来他这两天一直在忙活这个。 她感到歉疚了。 特别是在她看到王道容左腹那一抹洇红时。 “你伤口又崩裂了?” 王道容宽慰她:“只是行步稍急,无大碍。” 慕朝游脸都臊红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坐立不安。 这几天一直是靠王道容猎几只野鸟,或者指点她挖一些野菜、桑、槐、楮叶他们才能走到这里。 他虽然利用她诱出那个胡人,但这也不能代表他对她怀有恶意。 她动了动唇瓣,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小气阴暗了。 - 王道容只是觉得,他有必要稍加和缓他与慕朝游的关系。 她如今明显对他生出了防备和戒心。若是往常,他并不会太在意,但流亡的道路太过寂寥苦闷,他需要一些事情来解闷。 看到他三言两语下,眼前的女人面红耳赤,良心不安的模样,王道容并没感到激动或者欢欣,只是司空见惯地了然。 他知道,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的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 包括人心。 他知道如何学习,如何辩玄,如何沽名钓誉谋取声名,当然也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然后,一阵淡淡的厌烦又漫上他的心头,并不针对慕朝游,他只是常常会感到无趣或者厌烦。 慕朝游甚至还是个特例。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天真的人,生与这颠沛流离的乱世,便是一些世家女也少有她这般天真。 像是从清水里沥过的石头。 天真得……王道容稍微冒犯地想,近乎像那个在洛阳被毒杀的皇帝。 慕朝游很快便又对他放下戒心,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之前的小心眼,她开始加倍地对他关照。 王道容自然也投桃报李,路上对她多加指点。 “这是葛。” “这是艾。” “灾年时百姓常以此果腹充饥。” “葛?”慕朝游蹲下来拨弄地上的草叶,“那个彼采葛兮的葛吗?” 王道容颔首:“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看着她,拢着袖口。 他疏淡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对她已生出淡淡的好奇。 他乌黑的发滑落下来,青青的眉,红红的唇。 比女子还艳冶美丽。 周泰之前便笑说过他字芳之,这个“芳”字取得好,他就像王家的芳草。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慕朝游对上他漂亮的双眼,脸上温度有点儿烫,仓促地移开视线。 王道容一直没移开他的目光。 他们在旷野中走了整整两三日,白天互相照拂,说话逗趣,夜晚一起依偎取暖数着天上的星星。 王道容的存在让慕朝游慢慢地适应了穿越的恐惧与不安。他总是很温和,很让人安心,脚踏实地,稳重妥当,认得道边所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菜,和慕朝游印象中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魏晋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她就见识到了这位世家子不靠谱的一面。 一日午后,两人终于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县城,城里人烟稀少。王道容找人换掉了他身上仅存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凤纹玉佩,与他之前给慕朝游的那只龙纹的是一对。这一对玉佩做工极为考究,玉色温润,价值千金,王道容只拿它换了一些钱财,粮食,一口锅。他本来还想换一辆小车一匹小马,赶路的时候多少方便一些,惜未曾如愿以偿。 这对玉佩其实本是他南下建康时,带给顾家女,也正是他未来妻子的礼物。 他和顾妙妃只在幼时见过几次面,听王羡说他幼时与顾妙妃关系极好,两个小孩子经常一起玩耍射箭习字。 但王道容却全记不得了,他长大之后随许冲四处云游,一年与顾妙妃见不得几次面。 他换了玉佩,又用为数不多的钱财买了一壶酒。 慕朝游看着心里很别扭。 他们如今朝不保夕,他竟然还买什么酒,她心里有点儿牢骚,她知道这是他的玉佩,他的钱。 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腹诽。 王道容任诞。 时人好饮,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建康有几个朋友,见面时总要共饮上半天的光景。这一路而来,朝不保夕,又没什么新鲜的,他自然而然便想要寄情于酒。 他任诞,但并不荒唐。 素日里作出那些狂悖之举,多为沽名钓誉。 其实,他心里很看不上几个所谓的名士,也包括他王氏那几位大名鼎鼎的家族伯长。 为了养名,他需风流高迈,而有些时候,时事又需要他沉稳有礼,进退有度。 他要在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清醒的时候清醒,既不过分浮夸,又免过于恭谨落入“俗物”的窘境。 他是王家子。 齐心勠力令王家更上一层楼,不堕琅琊王氏的风流,是每一个王家子的责任。 他性子惫懒,对万事万物都淡淡,不执着,无目的。 因此,他便以此为己任。 如今一朝落难,无人再识得他王六郎。 他面前只有一个天真到极致的女郎。 他不必伪装,只需纵情任性。 在慕朝游面前,王道容多少有点混不吝起来。 沽了酒之后,他们继续出发。 少年双袖飘飘摇摇,走在田埂上,乌发披散,边饮边走,间或清啸,白皮肤,长眉俊目,恍若神仙中人,酒让他有些飘飘然了,眉目愈发淡然朦胧,高远难辨。 他唱歌。 “白骨不覆。疫疠流行。 “市朝易人。千载墓平。 “行行复行行。白日薄西山。” 他的嗓音清朗,遥远,但鬼气森森。 他一喝酒,就好像陷入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看不见道旁的事物,也看不见慕朝游。 慕朝游看他像个醉鬼一般,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道旁。 她觉得这样不行,他的伤还没好全,流亡的道路上随时会有危险出现,不说等入夜之后的群魔乱舞了,如果又有流匪拦路,她要怎么带一个醉鬼逃生? “你别喝了。”她劝他。 王道容掀起朦胧的醉眼,无声询问。 他喝得满身酒气,白皙的脸泛起淡淡的薄红,有些迷糊了。 “你是谁?”他看她的目光带点蔑视。 她劝不动他,只能伸手去夺他的酒囊。 “还我。”王道容说。 她不给。 王道容:“……” 他眼睫动了动。 没和她计较,也没生气。他的思维因为酒精有些迟钝,皙白的脸只是有些困惑和不解。 从没有人敢夺他的酒,他甚至有些委屈。 慕朝游比他更委屈,她快气死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在和一个醉鬼说话。 她心不在焉,崴到了脚,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揉着脚踝。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 王道容见她没有跟来,折回来寻她,他似乎稍微清醒了点儿,但皙白的脸还是透着红。 “你还能走吗?”王道容的语气柔和了些,嗓音清越,没那么像醉鬼了。 慕朝游摇头,又点头,迟疑道:“我试试。” 她一瘸一拐想站起来。 王道容忽然蹲下身,头也不回地说:“上来。” 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我背你。” “这怎么……” 他没再给她拒绝的余地:“无妨。” 她的脚踝迅速高高肿起,像个馒头,天又快黑了。 王道容从不在夜晚赶路,在夜幕降临前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露营地。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她趴伏在他背上,“如果觉得重一定要说。” 王道容垂眸,感受着她的重量,稳稳地将她往自己背上垫了一垫。 他背着她行走在夕阳里。 他的脊背阔阔的,但腰很细,脊背挺拔,骨肉匀亭。 慕朝游浑身像一块烧炭,他的手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的手扶着他的脊背。 他就像是一尾破浪的长鲸。 他的袖摆很宽大,乌发又长又亮,润浥着淡淡的芳香。 慕朝游从没和异性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头一回这般亲密竟然还是和一个古人。 她窘迫得想立刻从他背上跳下来。 她才动了一下,王道容误以为她要掉下来了,便又将她往上一垫,手掌很宽大也很有力,他的皮肤是白的,眉眼是矜冷的,但他的温度是烫的,因为喝了酒,他微烫的肌肤,强势侵染着她。 她不上不下,口干舌燥,低声问:“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淡淡的,泠泠的,在衣,在发。风吹动他的发丝,把他身上淡淡的香送过来了,太隐秘了,慕朝游觉得尴尬。 王道容竟也有些难为情:“许是熏香未散。” 他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 方才在小城中倒是有沐浴净身的机会,只是他与慕朝游都强忍了下来。 慕朝游的脸上还抹着泥巴,王道容是宁死都不可能往自己脸上抹泥巴的,这是他所谓的世家子的风骨,慕朝游尊重但祝福。 在这个乱世,邋遢一点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尤其是王道容,他知道自己的样貌生得好。 慕朝游想起这些世家子都有用香的习惯,“我知道,应该是腌入味了。” 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很好闻。 王道容的背心震动了一下,像是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她忍不住想,这算不算醉驾,这一想,也忍不住笑了。 慕朝游不再说话。 王道容也不再开口,他背着她,慢慢走,夜风吹拂在他脸上,酒气烘着他的脸,他微醺的脸有些发热。 他又开始唱起了歌。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次他唱的是一首宛转的情歌。 4 第 4 章 夜幕降临之前,慕朝游和王道容终于找到个临时的扎营地。 慕朝游抱来干柴,王道容取出打火石点火烧水。打火石也是在那个小县城换来的,有了打火石之后慕朝游就没必要再用她那一盒火柴。 实际上,每每当着王道容的面用她那些现代物品的时候,慕朝游总觉得有些不安。 火苗蹿起,两个人围着篝火取暖。 水烧开之后,王道容转身从行囊中取出面饼,掰作两半,将那大一点的递给她。 为了方便长途保存,面饼干硬,味道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慕朝游完全是抓着面饼飞快地嚼了几口干咽进去的,咽得她喉口一阵翻涌,差点儿又吐了出来。 王道容似乎看了她一眼。 她忙低下视线,也不勉强自己,撕下几块面饼泡进热水里泡软了再吃。 身为现代人,她简直比王道容这个世家子还娇气。 她想,在王道容眼里,她一定颇俱疑点。 穿着一身稀奇古怪颜色极为鲜艳的衣裳,总拿出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走几步路就磨得脚痛,世人常作干粮用的面饼她吃几口就想吐。 只是少年素养极高,她不说,他便不问,一直在安之若素,面色不变地吃自己手里的面饼,仿佛这不是什么干硬的大饼,而是什么珍馐。 不过他的素养一半出自世家子的自矜身份,不肯屈尊纡贵地探听小角色的过往。再说八卦的姿态也不好看。 一半或许是王道长性情寡淡,道心稳重,一点不把凡尘俗事放在眼里呢? 吃过晚饭王道容守上半夜,慕朝游守下半夜。 这几天他俩就一直这么轮换着来。 通红的火光将王道容俊秀皙白的脸照得红红的,他拿出一卷破旧的《易》对着火光在默读。 少年身上的谜团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他从不赶夜路,每到夜幕降临便寸步不离篝火。 慕朝游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裳,和衣睡下,翻来覆去却有些难以成眠。 她那一身现代装饰也早就换成了古代的衣裳,此刻身上穿的正是王道容在那个小县城里为她换来的。 起初,王道容见她是女子,本打算将那件外袍赠于她御寒。她不要,他没勉强她。 这一身衣袍做工考究,也确如怀璧其罪。他不声不响将它换成两件破旧的缊袍,都为男装,内絮乱麻、旧棉,为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勉强保暖,胜在低调。 又降温了。 饶是身边烧着火,慕朝游还是冻得够呛,她煎熬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酝酿出来了点儿困意。 半梦半醒间,她下意识地就往身边的热源靠。 王道容收起《易》,一抬头就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他没主动也没拒绝。 少年垂眸瞧着她。 昏暗的视野下,见她将半个身子都依偎过来。 慕朝游睡得其实并不安稳,隐约间,她似乎看到王道容嫩白的下颌一晃而过。 少年脸如白玉,薄薄的皮肉包裹着线条锐利的下颌骨,鼻梁窄而挺直,嘴唇就像花瓣一样。 睡眠不足让她的大脑有些迟滞。 她好像懵懵懂懂中靠到了王道容的身侧。 她的神智在这一刻仿佛分裂成两个。 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应该避嫌。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王道容并未觉察,她可以靠近一点。 她太冷了。篝火散发的热意对她而言聊胜于无,穿越到这个未知的世界,她的心也同样惶恐寂冷,她需要慰藉。 她的大脑剧烈斗争了一秒,或许更短,手掌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少年的掌心。 微冷的触感令慕朝游一个哆嗦,睡意霎时散去了泰半,她彻底清醒过来,想要和王道容保持距离。 王道容正低着纤长的眼睫在看书,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却在她挪动身躯的刹那间,不动声色,轻轻反握住她的指尖。 被烧焦的木柴在噼噼剥剥作响,旷野的风吹动星火漫舞,慕朝游的心狠狠漏跳了半拍。 王道容的双眼没有离开书卷,慕朝游没有出声。 他的指尖寒凉如冰,她的身躯僵冷如铁。 他们是旷野中彼此靠近的两团野火,指尖相扣,无需言语。 孤男寡女,相依为命,是吊桥效应也罢,是两个不安的人在报团取暖也罢,有些暧昧的情愫在悄然萌生。 淡淡的热意,透过交握的掌心渗入肌理,深入血液,直抵心脏。 慕朝游的心砰砰直跳,她闭着眼不敢出声,就在这不安中迷迷糊糊地再度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阴灭的篝火只余一两点火星在闪烁。 慕朝游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王道容昨夜没有叫醒她守夜。 慕朝游:“我睡了一整晚?” 王道容想她或是愧疚,就安慰她说:“女郎昨夜沉睡,我不忍叫醒女郎。” 慕朝游一愣,立时感到一阵浓浓的愧疚,“我……” “抱歉,让你守了整夜。”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能看出来王道容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康健,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少年轻描淡写:“我不困。” 他话一直不太多,静气得功夫做得极好,也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慕朝游才能看到王道容冷淡皮相下那股淡淡的桀骜。 说着王道容便站起身,平静地朝她伸出手:“娘子,且行。” 她和王道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几乎鲜少有分别的时候。 这实在也是权宜之策。 全因为慕朝游前几日独身一人,还没走远就遇到了野狼,她吓得大叫了一声,苍白着脸跑出灌木丛中时,正巧遇到听到她呼救赶来的王道容。 从此之后他便时时守护在她身侧。 逃亡路上,再多的狼狈,再多的难堪,他们也都彼此一一见识过了。 也曾遭遇野猪的侵袭,王道容执那一柄断剑挡在她面前,喝令她先跑。 而他自己则紧盯着野猪,一边慢慢后退,一直退到附近一棵大树前,才毫不犹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拉着她爬上了树。 逃出生天之后,两个人满身被枝桠刮蹭出的血痕,坐在树干上相视大笑。 慕朝游的态度也越来越自然,举止越来越放得开,话也越来越多。 她总是说很多话。 两人相依偎着看星星的时候,慕朝游告诉他,他看到的星光是来自上千年甚至上万年前的辉光。 准确地说,只是她在看星星,王道容似乎对天上的星星并不感兴趣。 她看着星星,少年静静地瞧她,他脊背挺直,饶是露宿荒野,也正襟危坐。乌发以一根发带束起,松松垮垮垂拢在腰后,像极了女人的堕马髻,他的容貌本姣如好女,乍一看便像个极为漂亮的小姑娘。 “如此说来是秦时的月光?”他若有所思地垂睫问道。 慕朝游:“说不定是三皇五帝时呢?” 王道容道:“你这个说法倒是颇为古怪浪漫。” 慕朝游托腮感叹:“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女郎大才。”少年低声喟叹,语含钦佩。 慕朝游慌忙放下手:“这不是我说的,也是我听来的。” “那也多谢女郎带来这几句佳句,”王道容想了一想,话锋一转,说,“我从未见过星星。” 她惊讶极了,还想再问,王道容却垂眸转过视线,不欲多提。 和他大多数的时候一样,王道容只是听,不参与。 他静静听着,慕朝游说着说着,会突然心里咯噔一声,没来由地感到慌张,天啊,她都在说些什么。 然后她便红着脸,紧闭着唇角不吭声了。 她想,糟了,她竟然对古人萌生出了好感。 这也是人之常情。 二人一路逃亡,相依为命,王道容容止上佳,风度翩翩,风姿秀越,容貌实为她生平所见之最,兼之性格稳定,虽然有时过于淡漠,但在这乱世,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精神状态无疑能带给人充足的安全感。 她不是石头人,当然会心动。 慕朝游看王道容的目光如其他女郎瞧他是如出一辙。 闪烁的,不安的,羞怯的,懊恼的。 王道容也觉察到了慕朝游的小女儿情态,未免冒犯,只作不知。 两人相熟起来后,慕朝游也大着胆子试探他过去的生活。 她问起他不忘捡走的那支竹笛。 “你会吹笛?”她明知故问,其实心里很想听一听王道容吹笛。 他欣然颔首。 她犹豫的模样令她的心思浅显得一览无遗。他却不曾顺水推舟,全了她这个小小的心愿。 直到慕朝游大胆问:“你能吹一首吗?” 她并不知道对于王道容这类世家子而言,她的行为可称得上冒犯。 阮籍之辈不问贵贱,有求必应,是真名士,却毕竟罕见。 绝大多数世家子绝不肯轻易为乐工事,更遑论慕朝游她疑似胡汉混血,寒庶出生。 昔年,戴逵善属文,能鼓琴,太宰、武陵王晞闻其善鼓琴,使人召之,逵对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 王道容破天荒地地也没拒绝,心平气和地问:“女郎想听何曲?” 慕朝游对这个时代的曲目全无了解,她诚实地摇摇头,“我不懂曲,郎君尽管吹便是。” 王道容略一思忖,当即横笛于前,意舒神缓,援笛一曲。 笛声清越婉转,既如高山流水般高峻出尘,又兼具一咏三叹的柔情,一时之间飘浮于苍穹之中,一时又散入秋风万里。 慕朝游抱着膝盖仔细聆听听得不由有些痴了。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唱着歌,吹着笛,痛饮着美酒,有这个王家子在侧,将危途也狂悖浪漫成春日游。 5 第 5 章 伴随着玉盏被最后一滴血装满。少年手持白帛替她轻柔的擦干净了腕上残余的血迹,又撒上一层细细的药粉。做这些事时,王道容亲力亲为,未曾假于人手。 每次献完血之后,慕朝游都会觉得疲惫、寒冷。 王道容告诉她,那是因为献血的时辰设在了在十五日夜半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唯有此时炼出的药药效最强。 她在此时受伤,阴气易入体,更需要休息。 慕朝游是觉得一个月献一次血,她可能献出了贫血。 王道容细细觑她的神色,见她兴意阑珊,神情疲倦,便不再多打搅她,道了声抱歉之后,吩咐小婵等人上前伺候她就寝。 慕朝游又冷又倦,在小婵的帮助下,缩进厚厚的被褥中,上下眼皮挣扎了两下之后,便沉重地黏在了一起。 迷迷糊糊间,仿佛感觉到少年静静地坐在在她身侧,嗓音玉润般琳琅,“容在这里守着娘子,朝游可安心入睡。” 她用尽最后的意志力,睁开眼,看到王道容安静地坐在榻上,低垂着眼睫,朦胧出一个柔和的剪影,乌发若青云,衣袂曳地。 她松了口气,四肢迅速放松下来。 按理来说,在王道容拿她当诱饵算计她那次,她就该对他报以戒心,又怎会付出真心? 可是她太害怕了,穿越到陌生的世界,她像是无根的浮萍,迷茫惊慌无措。 阳间,战火连天。 阴间,鬼物横行。 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的血肉被觊觎。 她只能像菟丝花一样紧紧依附着王道容。 为了报答他,为了维持自己在他心中的好印象,为了能更好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为了能博得他的欢心,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舍血的决定。 王道容目光下落,见她的掌心紧紧握着他的手掌。 她的手指纤弱。 他神情不变地合拢指尖,像合拢一只被雨淋湿的雏鸟,掌心也好像被活物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曾经的患难与共,以及这一年半载的相处。 王道容很难述说他对慕朝游的感情。 他其实并不讨厌慕朝游,甚至还有几分喜欢,她像极了他幼时曾经拾得的一只小雀。 他隐约记得那时他正在廊下念书,一只小雀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拿布帛包着拾起它带回了屋内。 那么小的一团,皱巴巴的,羽毛还没长齐,有点丑。 他拿了清水和小米喂它,用锦缎为它铺设柔软的鸟窝,那么竭尽全力地照顾它,可惜小雀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太阳照在它业已冰冷僵硬的身躯上。 小小的王道容轻轻地抚摸过它的翅膀,当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多么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慕朝游便有点儿像他养的这只小雀。 没有十分华丽的羽毛,脆弱得似乎稍微不注意便会失去性命。 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在这世界上她所能亲近和依赖的人唯有自己。 因为生性淡漠,王道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和别人建立如此奇妙的联系。 一个由他完完全全掌控的生命。 来到建康之后,是他一手料理了她的衣食住行。 这感觉。王道容想。非常奇妙。 蓦然间听到慕朝游含含糊糊的嗓音:“郎君?”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王道容略恢复了心神,垂睫说:“我在。” 清润如泉的嗓音汩汩流过耳畔。 他其实并不擅长这般柔情蜜意的安慰。口头上的承诺在他看来最是无用。但人们似乎天生喜欢花言巧语,海誓山盟。 “我在。” “你会走吗?” 王道容安静了一瞬。 他内心虽觉这话有些小女儿情态,却还是违心地开口说,“我会在此地陪着你。” 对于慕朝游他颇有几分耐心。这既是安抚,也是纵容。不仅仅是因为神仙血对他而言具有利用的价值。 许是因为曾共患难过,在他眼中,慕朝游便是他所饲养的那只雀儿。 有着古怪的、鲜亮的羽毛。 在最开始,王道容瞧出她的攀附之意,只是彼时二人是相依偎着取暖,他亦只将她视作萍水相逢。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但这一年相处下来,如今的他却不吝于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慕朝游的心跳骤然失序,不自觉抿紧了唇瓣,将自己埋进被褥之中,心跳的节拍,如一朵花的开放。 她怕自己的心跳会暴露出一些端倪,又怕王道容看不出端倪。 每一次,她献完血之后,他总会陪伴在她身侧,一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因为她一受伤,附近的阴气为她的血气所吸引,便显而易见地躁动起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渐渐凝结成“活物”。 阴气盘旋成鸟,停落在树梢,睁着一双双赤红的瞳仁,窥伺着屋里美味的血肉,却忌惮与那个少年道子的存在,不敢轻举妄动。 慕朝游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个梦,梦里鬼物肆虐,血肉横飞,王道容及时出现,催动令咒,馘灭千魔,塞灭万鬼。 她一时之间,惊魂未定,心绪澎湃,脱口而出自己对他的心意。 等猝然回神,她愣在原地,一张脸红得几乎快要冒烟。她羞惭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急切,仰头想看清他的神情。 可梦里的王道容却坚决地拒绝了她。 和她的急切相比,他平静地简直像端坐在云端的足不染尘的神仙,“抱歉。” “我视娘子为知交。”王道容看起来有些不解。 仍旧淡而有风仪,心如冰雪,音如碎玉,“对娘子确无他意。” - 慕朝游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王道容的踪迹。少年跪坐的方榻,只残余一点膝痕,连余温也无,摸上去是冷的。 她招来小婵问,“你家郎君呢?” 小婵说:“顾娘子有些不好,夜半来了急信,郎君往顾家去了。” 慕朝游拥着衾被坐在榻上,不觉发起呆来。 又是顾妙妃。 王道容其实很少在这座宅院里多待,他白天要去官署。 南国为对付鬼物,专门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官方部门——司灵监。 因为身怀灵力的人太少,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王道容因为是王氏子弟,又师从大名鼎鼎的许仙翁,一入职就成了监正。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小婵一起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回来。 好不容易将他盼来,还没待多久,便说是顾家有消息,他又匆匆去了。 慕朝游曾有无数次想跟王道容表明自己的心迹。但他性格冷清,未必对她有意。 她知道她与他之间或许相隔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已经厌倦了一遍遍的拉扯与猜心。 王道容夤夜而走,待到第二日天光破晓方才回来。他一走,慕朝游就不曾再睡着了,只靠着凭几等待天亮。 等到天蒙蒙亮,才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动静,她匆匆套上木屐追了出去,看到王道容站在门前,正在弯腰套马。 虽然出生世家,但他做道士的那段时间自力更生惯了,做事素来不习惯他人伺候,举凡能自己做的顺手都做了。 王道容的眉目很平静清爽,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他乌黑的发沾染了夜露,一副又要出远门的模样。 “王郎君?”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站得远远地喊他。 王道容闻声抬起脸,见到是她,也没惊讶,只淡声问:“如何起这么早?” 说着又继续套他那只马嚼子,“朝游何不多歇息片刻?” 慕朝游愣了一下:“我睡不着。” 她又想到什么:“你要去哪里?”她故作自然地问,心几乎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 王道容站起身,也没打算对慕朝游遮掩:“定林寺。” 慕朝游:“我能与你一起吗?” 王道容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中,想了一想,忽而问:“娘子想与容同行?”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慕朝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声。 王道容总是会这样。 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偏偏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安全区。 如果不是他生性敏锐得令人发指。那么简直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慕朝游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心乱如麻。一直以来,她都怕王道容猜出她的意思。 又怕他猜不出。 她挣扎了一秒,或许更短,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她双眼直视着少年,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颇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我想与你一起。” 可王道容这个时候却好像又没意会到她的暗示。 只微微颔首:“自无不可。” 定林寺位于建康城城北,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王道容安静地坐在车厢内,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 他不说话的是安静得恍若一尊雕像。 近乎死去。 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是个冷情冷性的性格,平日里爱好不多,音乐、香道都算其中之一,很有世家子的风范。 虽师从仙翁许冲,但他素来是儒释道三修的,平日里既通禅也诣道,与定林寺的寺主人道兰关系交好,一个月常常有几日来到定林寺与他谈说佛理。 道兰生性谦和,慈心待物,苦行虔诚,在当世富有盛名。 定林寺修建在建康城东,依山而建,半遮半掩地坐落在迢迢的青山间,雕墙峻宇,比屋连甍。 高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山头,便是建康佛寺林立,没有上前也有数百,定林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种也颇具地位。 去岁定林寺有个小沙弥夜晚诵经时粗心大意,失手打翻了一盏烛台,烧毁了半间偏殿。 定林寺本是前朝中罽宾国高僧来华所建,年岁日久,也确要重新修缮一番。 道兰便请了王道容过来为天王殿的壁画进行重绘。如此一来,他一个月以来便要大半的日子都要待在定林寺中了。 这一年多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化。 王家势大,大将军王仲与司空王弘,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把持朝政。 当初神州失落,衣冠南渡,今上在王氏兄弟的辅佐下,在江南立足,登基为帝。 刚渡江时今上尚需依赖王家辅佐,而今江南的政权日趋稳固,今上对王家的忌惮也日趋一日的加深。 王道容虽领了司灵监监主一职,但在朝中只算个边缘组织,算不得权利中心。 王道容的父亲王羡是举世闻名的名士,他的建议是他且缓一缓。 为定林寺寺绘壁也可暂避一避风头。 慕朝游不懂佛理,虽然很努力地在听,却也不住神思昏昏。 王道容竟还能注意到她的情绪,趁着对面主持喝茶润喉,少年乌浓的眼睫垂落,轻轻扯扯她的袖口,伸手沾了点儿茶水。 “可乏”。 慕朝游摇摇头,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后悔。自己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跟了上来,连累王道容还要照顾她的情绪。 “抱歉,是容一时失察,未曾顾忌到朝游你的感受,若觉得困倦我带你去休息。” 慕朝游指尖一刹痉挛,强压下内心因为这点关切和体贴而翻涌出的欢喜。 小声地说:“我没事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王道容便也没再勉强。 慕朝游轻轻移开视线,将目光方向窗外,几乎是固执地凝望着正在枝头跳跃着的一只雀鸟。 日光清朗,雀鸣啁啾。 内心一遍一遍警醒着自己。 不要去过分解读王道容每一句话中的含义。 只是寻常的关心算不得暧昧,也并不代表着他对自己也心存好感,时时关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慕朝游总是觉得王道容这个人性格实在有些难以捉摸。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跟着许冲许仙翁待久了,王道容被养得心如冰雪,不染尘俗,像是吃着花喝着露水长大的。 说话做事虽然也客客气气,举止有礼,叫人挑不出错出来,总有些古怪的非人感。 像是鬼神在拙劣地模仿着人类。 他是没有喜怒哀乐的。 他只是在模仿着人情往来。 慕朝游唯一见他有点人气儿的时候就是他喝醉了酒,醉醺醺的唱歌。 以及跪下来求她救顾妙妃的时候。 偏巧在此时,王道容清冷如玉石相撞的嗓音响起,“容有意为好友供奉一盏长命灯,不知兰公可愿助小子添油?” 道兰欣然应允道:“不知王檀越为谁供奉?” 王道容:“为容好友,顾家娘子,顾妙妃。” 道兰与王道容亲近,顾妙妃的病也是有所耳闻的,“顾娘子这惊魂之症还尚未有所起色吗?” 王道容就说昨夜又发作了一次,顾妙妃崇佛,道兰佛法高深,想为顾妙妃求一串刻字经文的手串。 二人就又说了片刻,随后道兰站起身,亲自为王道容点灯。 道兰合掌念了句佛号,“顾娘子吉人必定自有天象。” 王道容对道兰道了谢,便起身去天王殿绘壁去了。 独留慕朝游懵懵懂懂地愣在原地,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子。 王道容带她来定林寺时她不是不侥幸的。 原来他来定林寺是为了给顾妙妃祈福。 慕朝游微微抿唇,霎时间,双颊一阵火辣辣的难受,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沾沾自喜实在是有点滑稽。 人家待顾妙妃是实打实地付出了行动,是真心实意。 而自己却因为一点小小的接触就能脑补出各种有的没的,实在是羞耻得可笑。 她的心就像是牵连着一根细线。 她快要变成王道容的牵线傀儡了。 走出去一大段距离,王道容这才注意到慕朝游没跟上,不忘唤她:“朝游?” 王道容隔着一段廊庑静静与她回望,乌黑的双眼平静如两丸静水,浑身直如冰玉雕成,偏唇瓣又樱桃般红彤彤的,似乎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染就的。 怎么会这样呢。 曾经的患难与共,报团取暖,好像只她一人当得了真。 有时候,回想逃难路上的一点一滴,慕朝游会以为王道容对她是有情的。 若无情意,又怎么会处处照拂? 可若有情意,又怎会举手投足客气疏离有余。 慕朝游抿紧了唇瓣,心中酸楚,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取血的逢场作戏? 她觉得王道容古怪得就像是行走在佛寺中的妖怪。 专门吃女人的心肝。 神不知鬼不觉就将她的心吃干抹净了。 6 第 6 章 慕朝游陪着王道容在寺里待了足有五日之长。 他平日里就待在天王殿中绘壁,并不轻易出门。 他的话一向很少,平素里总是安静而淡漠,弱质纤纤的。每日清晨,他便携着画具去了天王殿,站在梯子上安静地画上一整天,一直到日暮方才回来。 闲暇无事的时候,慕朝游就和王道容的随从说话。 她其实曾经去天王殿寻过王道容几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大殿内空空荡荡,夕阳斜入殿中,几点昏鸦从黯淡的天空飞快掠过,巨大的旃檀佛像流光溢彩,彩绘斑驳,露出木质的纹路。 殿内濛濛的尘埃被夕阳照亮,在王道容肩头浮游着,他乌黑的发半挽起,流水般漫漾下来。 他此刻画的是天龙八部。 慕朝游看着他背后墙壁上那俯瞰众生的天龙八部像,天龙八部意为非人,诸像须髯飞扬,狰狞妖冶,重彩朱漆,沥粉贴金。 王道容正用笔蘸了帝释青,为紧那罗缭绕如雾的披帛上色。 慕朝游看着看着,渐渐地也觉得自己和王道容都成了诸天神佛前渺小的两点尘埃,苦海中苦苦挣扎沉浮的众生。 王道容画得很认真也很专心,但对她的话有问必答,作答时每每要顿笔、搁笔以示尊重。久而久之,王道容未曾烦她,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一恐王道容心中厌烦她,二怕自己天天寻他说话目的性太强。 她喜欢王道容,却怕他瞧出蹊跷,非要小心试探,缓缓拉扯。 她生怕自己的仰慕之情为王道容所知,叫他看轻。 也怕他从此避她不及。 若有朝一日,希望落空,还能自以为是地保全一丝全身而退的体面。 王道容的贴身随从名叫阿笪,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年纪不大,贪嘴爱玩的孩子。 因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地位尊崇,又是道兰好友,寺中的小沙弥对这位贵客极为上心,为慕朝游等人准备的茶果也是最为丰厚的。 已经习惯了现代的甜食,慕朝游对古代这些又甜又腻的糕点不甚感兴趣,阿笪喜欢,便统统都送给了他吃。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秦淮河畔初见,慕朝游心底对顾妙妃十分好奇,就问他有关顾妙妃的事。 一有了吃的,阿笪看谁都像是家人一般亲近,一边往嘴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糕点,一边含糊地说:“顾娘子?” “郎君确与顾娘子从小一起长大。” “但我听说那也是郎君幼时的事啦,郎君八九岁的时候就跟着许仙翁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了。” 慕朝游问:“那顾娘子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阿笪眼睛忽然一亮:“娘子是说顾娘子的病症?” 说起这个,他米糕也不嚼了,挥舞着手臂,兴致勃勃地说:“顾娘子这个病在建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据说,顾娘子幼时与家里人走散,被行鬼抓走啦。” 说到这里,阿笪压低了嗓音,语调也开始鬼气森森了起来,“这事儿闹得可大了,最后还是顾家请了道兰公,最后才把顾娘子救回来。” 就像慕朝游的血肉对鬼物有致命的吸引力一般,这世上有些人生来便是双肩火低,颇得鬼物的青睐。 “而像咱们郎君这样天生神鬼辟易的那可是少之又少。”阿笪一挺腰杆儿,与有荣焉地说。 他说的与女婢们所说的相差无几,再多的阿笪就不知道了,又或者说对王道容忠心耿耿,不肯多说。 两个人又吃了一会儿茶,忽然,禅房外飘起了一阵淡淡的雨丝。 阿笪瞧见了,忙唉哟了一声,站起身说:“郎君没带伞,我去给郎君送伞。” 慕朝游忙跟着站起身,拿起墙角的桐油伞,脱口而出说:“我和你一起。” 慕朝游主动问阿笪接过他怀里的桐油伞抱着。 就像这样,不放过任何能接触的机会。 等她和阿笪走到殿外的时候,牛毛般大小的雨丝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朱廊黑瓦洗得湿润润的。 慕朝游和阿笪在殿外接到了王道容。 她把怀里的桐油伞递给他。 殷勤得过于刻意。 可是感情不是打乙女游戏,每一次微小的互动不一定会带来好感度的累计。只是她内心锣鼓喧天,手忙脚乱地铺开一场场嘈杂的草台大戏。 从前天开始,建康便开始下雨,建康的冬日阴冷潮湿,一下起雨来,简直像绵绵的仇怨与哀吟,雨水将殿前的银杏叶都打落了下来,在阶前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阿笪有些孩子气般的忧心忡忡,“昨夜大风雨,那风吹得树呼啦啦的响,今天又开始下雨,不知道殿里的长明灯会不会被风吹灭。” 王道容说:“殿内的长明灯有小沙弥日夜看顾,照料灯油。”少年的嗓音温淡,丝毫未嫌弃阿笪的童言稚语。 慕朝游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像是有人听说朋友远方三舅家表兄的女儿生病了,也要寒暄一声,以示客气一样。 她下意识地,客气地说:“希望顾娘子的病能早日痊愈。” 可不知是不是暗恋之中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还总爱犯疑心病。 王道容忽然垂下眼睫,不说话了,少年鸦羽般的长睫润着淡淡的水汽,看着很疏离。 她怔了一怔,心头飞快地滑过一阵微不可察的懊悔。 她好像说错了话。 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她总觉得像王道容这般心如冰雪,聪慧灵透的少年,一定隐隐约约觉察出了她的心思。 他会不会觉得她对顾妙妃的关心,假惺惺而虚伪。 慕朝游心底简直像在打仗。 她的确不关心顾妙妃的身体是否安康,她与她根本是两个陌生人。 她鼓起勇气,甚至于自暴自弃地望向王道容的方向。 她望见少年漂亮柔美的侧脸,乌发披散下来,侧脸轮廓泛着玉样柔和的光泽,浸润在淡淡的雨雾中。 他眼睫纤长,微微颤动着,他的目光落在树梢停落着的一只白头鹎。 白头鹎圆滚滚,乱蓬蓬的,正低着头梳理着被雨水打湿的羽毛。 少年正专心地望着一只小鸟。 王道容竟只是孩子气般地看着一只鸟。 他不关心建康的雨水,不关心她与阿笪的对话,不关心她昭然若揭的心意。 王道容的侧脸映入庙宇檐角下的天空,他像是神台上神清骨秀的白玉佛像,渺远得像在天上。 少年并不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他看够了,就转过脸来,轻轻地说,“走罢。” 定林寺的客堂男女东西两侧分立。 回到寮房之后,少年就自去看佛经了。 夜雨淅淅沥沥,续了又断。 慕朝游是夜猫子,点了一盏灯,窝在床头,抱着一卷佛经在读。 灯光晦暗,佛经晦涩难懂,看得她昏昏欲睡,却还是努力睁大双眼,将那佶屈聱牙的,打天竺音译过来的名词,一个字一个字刻入心里。 看了一会儿,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只好撂了佛经出去逛逛。 天黑有鬼,慕朝游不能走夜路,平常就只能乖乖地待在王道容那间私宅内。 但定林寺是佛门圣地,寻常邪祟不敢侵扰,她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吹着夜风散散步。纠察僧纪的僧值是不太会干涉香客的。 不知不觉,慕朝游就绕道到了西边的寮房,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间寮房传来开门的动静。 她心蓦地漏跳了一拍,飞也般地作出一副快速路过的表情。 是阿笪出来倒水。 慕朝游简直掩盖不了面上的失望之色了。 阿笪看到她很惊讶:“慕娘子这么晚还未歇息吗?” 慕朝游有点儿脸红,“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时,屋里忽然传来王道容淡静的好嗓音,“是慕娘子吗?” 慕朝游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得有些快,故作自然轻快地说:“王郎君?” 少年披着一件外袍,提着一盏灯,轻轻走了出来,白衣被体深邃,乌发齐齐地落在腰后,眉眼婉丽,像菩提的芳魂, 王道容温言劝慰:“夜雨寒凉。慕娘子注意添衣。” 因为天色已晚,他不便邀她入内,慕朝游和王道容说了几句话之后,王道容便带着阿笪向她作别了。 但她一颗心却因为这三言两语飞快地充盈起来。 这一年以来,王道容待她一直很好,同时不忘恪守着应有的礼节,她能和他相处的机会简直少得可怜。 慕朝游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制造着和他巧遇的机会。 她从阿笪或者小沙弥口中听到王道容的下落,等回过神来时,便已经脚步轻快地绕道大半个定林寺,来到他所处的药师殿或是罗汉堂前。 只要能和王道容多相处一会儿她就已然十分心满意足。 可这一日,慕朝游才刚刚入睡,忽然门被人急促拍响。 她忙拢了衣裳,胡乱套了木屐去开门。 门一开,阿笪焦急的容色映入眼帘,“娘子,郎君有请!” 慕朝游当然不会以为王道容这个点叫她是为了秉烛夜话。 看阿笪焦急,她也不敢耽搁,忙提了一盏灯笼,跟着阿笪匆匆往王道容居住的寮房而去。 一边跑一边问,“是出了什么事了?” 阿笪说:“娘子有所不知,今日顾娘子随母来礼佛,或许是舟车劳顿,才住下就病倒了。” 慕朝游一怔。顾妙妃也来了定林寺?南国崇佛敬道,顾妙妃与王道容交好,来定林寺礼佛也并不是件稀罕事。 既如此,那王道容来请的用意便昭然若揭了。 她虽然之前见过顾妙妃一眼,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将和顾妙妃有直接的接触。 脚下不停地踩过积水,等到了寮房的时候裙摆就已经湿透了。 等到的时候,只见不大的客院里早已亮起一盏盏灯,一只只烛,灯火通明,到处是走来走去的僧人。 在阿笪的引路下,慕朝游推开门,一眼便看到跪坐在榻前的王道容。 他静静地跪着,灯火在他皙白的脸上一晃而过,低垂的睫绒剪出错落的阴影。 怀里正搂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女子乌黑的发如流水般漫漾了下来。 慕朝游怔了一下,放下灯笼,加快了脚步走到两人身前。 王道容抬眸见她,轻轻唤她:“朝游。” 她低头看向他怀里的女子。 顾妙妃阖着眼,苍白如雪的小脸拥在乌发间,唇色淡得几无血色。 慕朝游:“这是顾娘子?” 而一边也正跪坐着一个美妇人,打扮得十分庄重,正在哭泣。 王道容手扶着顾妙妃的头,让她躺得舒服点儿。 看到慕朝游到来,便对那美妇说:“伯母且宽心,我这位好友已经赶来。” 美妇含泪抬眸与慕朝游目光相撞。 慕朝游也顺势安慰了一句,“夫人放心,有我在呢。” 顾夫人或许多多少少也知晓她的来历,抬袖拭泪,缓缓伏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子救我小女。” 王道容说:“还请伯母暂避。” 待闲杂人等清空。 慕朝游在王道容身边坐了下来,飞快地捋起袖口,“来吧。” 少年可能也觉得对她实在不公,欲言又止:“朝游。” 慕朝游重复:“来吧。” 王道容顿了顿,这才垂眸执起盘中的匕首。 取血的过程中,慕朝游和王道容谁都不曾言语。 慕朝游也刻意没有去看王道容怀中的顾妙妃。 她只静静地望着烛火发呆。 一个月两次的取血,谁都承受不住。 才站起身,慕朝游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王道容觉察出她的虚弱,关切地问,“朝游,你感觉如何?” 慕朝游摇摇头。 她感觉很不好,眼前发黑,胃里恶心。 但又不太想在王道容面前表现出柔弱来。 才倒下一个顾妙妃,转头她就倒下,这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病耻感,不像生病,倒像是在卖惨。 慕朝游沙哑的嗓音尽量平静地说:“我没事。” 王道容乌润的双眼轻轻瞧她,见她容色还不算太差,便点了点头,暂时放了心,“今夜辛苦你了。” 慕朝游真的感觉很不好了。 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匆匆说:“没我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王道容:“我命阿笪送你。” 慕朝游摇摇头,来不及顾上阿笪,飞快地推开门要走。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就感觉脚下发软使不上力气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晕倒前的一秒,只听到阿笪惊慌的喊叫,“慕娘子!” 完了。 慕朝游脑海中最后飞快地掠过几个字。 还是要丢大人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慕朝游摸到被子,愣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眼屋内的陈设。 是在她自己的寮房。 昨夜昏倒之后,不知道是谁将她送了回来。 慕朝游犹豫一下,抬起胳膊,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 四肢还是软的,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阵发黑,比昨天好太多了。 一推开门,门前打盹的人立刻就醒了。 是个不认识的小沙弥,见到她醒来,那小沙弥圆睁了双眼,极为欢欣的模样。 “女檀越醒了?” 慕朝游迟疑:“你是?” 小沙弥脆生生应道:“我奉王郎君的命来照顾女檀越。” “女檀越醒了,我也可去回禀郎君交差啦。” 慕朝游刚想叫住他,那小沙弥便高高兴兴一溜烟跑走了。 慕朝游:“……” 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无事可干,又怕小沙弥真把王道容引来。 与其王道容登门一番嘘寒问暖,倒不如她自己过去,顺便也能瞧瞧顾妙妃的情况。 慕朝游知道自己的心态不太对劲。 穿越之前,用网上流行的话来说,她生长在一个标准的东亚家庭,父母都对她很好,只不过不会说爱。 她也不会说爱。 时间久了,遇到他人的关爱反倒手足无措以至于窘迫,尴尬,想要逃离。 别人几分好,她便感到几分的压力。 所以从小生病、受伤都不愿意表现出来,有莫名其妙的病耻感,就是怕别人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但对于顾妙妃,自己舍血的病人,总是希望对方好的。 一想到又能见到王道容,她就不自觉地在心底一遍遍推演着她该以什么姿态去面见他,又该说什么话。 然而,刚来到他居住的那间小客院。 慕朝游就看到少年正站在一棵浓荫匝地的菩提树下,正与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子在说些什么。 她几乎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女子是顾妙妃。 慕朝游下意识想走开,但王道容已经看到了她,乌黑的双眼望向她,准确地叫住了她,“朝游?” 慕朝游不上不下,登时有些骑虎难下的姿态。 她眨眨眼,咽了口唾沫,转瞬之间,便已经换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镇定与从容,与王道容打招呼,“王郎君。” 又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望向顾妙妃。 少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乌发披散在身后,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双颊已经泛起微微的血色。 “芳之?这位是?” 顾妙妃的嗓音是与王道容几乎如出一辙的婉丽从容,这是世家大族百年辉光浸润下的不疾不徐,是富养出的体面姿态。 顾妙妃的神情和言语,令慕朝游一下子就猜出来了眼前的少女或许不知道舍血一事。 她愣了一愣,迎上王道容的视线。 王道容朝她颔首为礼,乌黑的眼如两丸玉珠,什么也没说,但慕朝游已经体会到了他的心意。 看来王道容和顾家当真将顾妙妃保护得很好。慕朝游心想,便没有戳破。 王道容性格稳重,在这人人浮花浪蕊的时代,是极为深秀雅致。 平常与慕朝游相处,举手投足间也是无可挑剔地温谨有礼。 可这一次少年与顾妙妃站得很近,二人并肩而立,远远望去犹如一对璧人,彰显出极其亲密的姿态来。 慕朝游的心里倏忽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记得,芳之是王道容的字。 王道容曾经也对她提起过,他说,“容与朝游相识一载,朝游若不弃,可如此唤我。” 慕朝游想,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她一口答应了下来,但到第二日还是以王郎君相称,王道容也不曾为意。 他称呼她慕娘子,偶尔朝游。 芳之太亲密,含在舌尖烫得她心惊肉跳,她并不愿意这么亲密的称呼他,总要故作清高姿态,以此同他划清界限。 她一边想靠近王道容,一边又对他的示好连连后退。 一个称呼,她都要抿着唇角,小心翼翼,反复思量,辗转反侧。 如今却被顾妙妃如此自然的态度唤出。 慕朝游抿了抿唇角,轻尝着舌根下弥漫的酸楚苦意,心脏微微抽动。 自己的沾沾自喜,不过是别人的习以为常。 她的情怯,成就了他们的情深义重。 她的小心翼翼,反衬出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情意坚不可摧。 婢女的话,小婵的话,阿笪的话,一一涌上心头。 她一颗心就像是被猫挠花的毛线团,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动,缠绕成一团乱麻。 7 第 7 章 王道容说:“这位是慕娘子,与我去岁上京途上相识。” 王道容明显是同顾妙妃提过她的。 顾妙妃一双柔和的眼轻轻眨著,好奇地看著她。 “久闻娘子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清丽脱俗,不似尘世中人。” 慕朝游很不擅长这种社交辞令,只好朝顾妙妃笑了笑,寒暄地说了些哪里哪里,顾娘子名动建康,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王道容一直等她二人寒暄完,才问顾妙妃身体如何。 顾妙妃露出几分赧然之色,温声细语地说:“已经无大碍了,多亏芳之你昨夜照拂。” 王道容说:“容未做什么,伯母昨日才是受累颇多。” 提起母亲,顾妙妃也有点儿愧疚,“都是我不好,连累母亲整日为我担心。” “要不是昨日遇到芳之你,我与母亲真不知道怎么办。” “说起来,芳之你怎么也到了定林寺。是不是道兰公又请你来辩经了?” 王道容回:“天王殿内的壁画尚未画完,”却只字不提是为顾妙妃祈福。 南国崇佛,顾妙妃也是极为虔诚的佛教徒。 她与王道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又有共同语言。 王道容上京前虽因为年代久远对顾妙妃的印象很淡薄,但他记忆力一向不错,阅读道藏佛经也是过目不忘。见到顾妙妃之后,多多少少也想起来些。 这一年来又走动得频繁,有儿时共同的回忆为基础,感情升温得也快。 二人顺势说了些家事,又说了些佛道之言。 未免给人以探听旁人家事的嫌疑,慕朝游朝王道容与顾妙妃微微示意,往旁边退出几步,看客院前那株巨大的菩提树发呆,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实际上她想的东西还挺多的。 比如说,她对王道容有好感。 所以想要见他,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常常会忍不住绕过大半个定林寺制造巧遇,绞尽脑汁也想在他身边多待片刻。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是情之所至,理智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与王道容走到一起。感情又令她忍不住作出许多不受她控制的事。 而今这个情况,就算再傻她也该弄明白了。 隐约间,好像听到有声音在呼唤她。 慕朝游立刻收敛了思绪,迅速切换出一个商业性的礼貌姿态。 一抬眼,是顾妙妃正温和地弯着唇角,同她告别。 她还在病中,身子不太好,受不得累,吹不得冷风,站一会儿就要回去歇息了。 “今日得与女郎相见,是妙妃之幸。” “只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与女郎多说几句话。” 顾妙妃一边笑着,一边望着慕朝游。 面前的少女双眉俊黑,双眼清明。 王道容曾和顾妙妃提到过慕朝游,怀疑她不是出生世家,也当出生书香。 顾妙妃看了看,也开始觉得这话不假。 少女脊背挺直,言辞不遮不掩,坦坦荡荡,举手投足不卑不亢,颇有些散朗潇洒的风姿。 慕朝游也俯身行了一礼,“话什么时候都能再说的,娘子保重身体要紧,待娘子身体痊愈,自然可以畅谈达旦。” 她二人说话时,王道容一直安静地看著慕朝游与顾妙妃的社交。 待亲自送顾妙妃回去之后,少年这才回身,面露歉疚之色,诚恳朝她施礼道歉。 “抱歉,女郎舍血一事不是有意瞒她。” 提起顾妙妃的病情,王道容嗓音轻轻的,哪怕佳人不再,也好似极尽温和照拂,“妙妃身子骨一向不大好。” “她性子软,又伤春悲秋。若是知晓自己的病是由别人舍血相助,不论如何定不愿的。” 王道容此刻温煦的嗓音如软刀子一般,一刀刀在慕朝游心上割。 慕朝游:“郎君哪里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舍血也是给自己积德,不是为了听别人感恩戴德的。” 王道容一直静静听着,半晌才开口,似乎感叹,“朝游有古来君子之风。” 如果其他女孩子听到心上人这么夸赞,心里定然也是小鹿乱撞。 慕朝游却笑不出来,心里发酸,若是笑也只是想苦笑。 与她说话时,王道容待她又全然与顾妙妃不同了。 少年恪守着面对顾妙妃时所不必须的礼节,站在远离她一尺之外,就连说话,也是温温柔柔,一言一行极尽官方般的客套。 毕竟人与人之间那股言行无忌的亲昵不是什么人都有的,那意味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与信赖。 慕朝游很想再和王道容寒暄点儿什么,但她的情绪实在很低落,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同他告了辞。 将王道容的视线远远地甩在身后,也不想去想他此时会如何作想。 天上又飘起了蒙蒙的雨丝,慕朝游闷头快步行走在茫茫的雨雾中。 她浑身上下淋了雨,眼睫湿漉漉的,很不好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好像砰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 阿笪被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慕娘子?!” 但眼前的少女只怔怔地看著他,她眼皮褶皱很深,眼角微微上扬,眼睫很长,濡湿了水汽,像只淋雨的猫。 听他呼唤,才猝然回过神来,“阿笪?” “娘子怎么下雨天不带伞到处跑,当心著凉。” 慕朝游讶然,“我跑了很久吗?” 阿笪忍不住说:“娘子你衣服都湿了。” 所幸是初冬,身上穿得厚,不至于走光失礼。 慕朝游牵了牵衣袖,果然湿嗒嗒的,她心里难受,一颗心像被泡在了醋水里,又酸又软,又不知这难过从而何来,只好不停地迈动脚步往前走,不断地走,走得双脚发软。 这个时候看到阿笪,慕朝游的兴致实在不高,只仓促地和他道了谢,转头回到了客房。 给自己烧了水,洗了个奢侈的热水澡,洗过澡之后的慕朝游感觉浑身筋骨松快了下来,理智也终于重新归位。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好感绝大部分都建立在曾经一路上的共患难,以及王道容那张漂亮得模糊了人鬼边界的脸蛋上。 从前,她以为她和王道容是快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的关系。 王道容不近女色,却对她多加照拂,与他人相比,待她可算亲密无间了。 慕朝游一边篦著湿发,一边叹了口气。 原来暗恋真的能带给人错觉,将一点一滴的日常相处逐帧放大。 原来从头至尾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白日做梦。 慕朝游想到王道容跪求自己时近乎温驯的态度。 一年相处,她知晓他心高气傲,能为顾妙妃下跪,想来她在他心中地位定然非比寻常。 人家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天生一对,需要她这个泥腿子来插足加戏吗? 她在王道容私宅内的身份尴尬,是客,是友,非客非友。 婢女们或许都瞧出来了自己那点少女情怀,私底下待她多有轻慢。王道容是琅琊王氏的世家子,日后娶妻也当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绝非她这乡野流民。 所有的少女心事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搔首弄姿。 他意识到了她的好感吗? 他会觉得困扰吗? 慕朝游觉得自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她搁下梳子,脊背开始发烫,双耳也开始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是骤然跌入深水中,王道容与顾妙妃好像都变成了两个光怪陆离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 接下来这几天,慕朝游本来觉得没脸见人,想窝在客房里避避风头的。但一想到难免有伤心欲绝之嫌,便故作洒脱照例日日出门,甚至去天王殿找王道容的次数比从前更频繁了不少。 王道容照旧是站在一张高大的梯子上,专心地画著他那天龙八部像。 慕朝游咬著僧人为王道容准备的果子,问,“顾娘子呢?” 王道容长目微敛,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在墙壁上勾着线。神情倒是波澜不惊,未觉出不舍,“业已回转家中。” 慕朝游忽然没吭声。 王道容意识到这长久的沉默,不解地抬眸问:“朝游?” 没什么。慕朝游叹了口气,放下了被自己咬了一口的果子,“唔,没事,就是这果子有点酸。” 她突然无比庆幸之前因为自己的高自尊,一直遮遮掩掩,不肯让王道容觉察到自己的心意。 此时才能故作无事与王道容相处。 而王道容或许不知,或许也只是心照不宣地配合她演戏。 “我去藏经楼看看。”抄起果子,慕朝游站起身。 随王道容在定林寺的这段时日,她也不是全无事可干的。 顺手抽出书架上一卷经文,慕朝游努力辨认著晦涩难懂的佛经,并企图将为数不多的她能懂的部分记在心里。 她的体质太过特殊,不可能依赖王道容一辈子。哪怕没了顾妙妃,他也会娶妻生子,那时她难道还能厚著脸皮以朋友自居留在他身边吗? 药炼成之后他或许还会照拂她几年。 在那之后呢?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这个道理慕朝游很明白,她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离开王道容的这一天,为此一直私下里学习著辟易鬼神的方法。 道家咒术,佛教经文,只要能用得上的,慕朝游都肯去学。 可惜王道容将她保护得很好,她理论知识虽然学了一箩筐,却少有能实践的时候。 于是,慕朝游日思夜想,满脑子想的都是倘若能出城杀几只鬼也不失为一种历练。 三日之后,慕朝游跟随著王道容回到了建康城中。 一番忙碌自不必提。 等到一切都收拾稳当,尘埃落定下来。 慕朝游终于抽空找到王道容直接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她想在明日酉时出城历练。 王道容正端坐在案前看书,他脊背挺直,乌髮蝉鬓,白衣如雪,仅仅以素簪挽发,如瀑流泻。 闻言,他没立即拒绝她,而是捧著书轴,缓缓地与她陈述利弊:“城外危险,日暮之后鬼怪肆虐横行。” “朝游若有心,容愿与朝游同行,也好时时护得你周全。” 慕朝游叹了口气:“不必麻烦你,我就是不想一直生活在你的羽翼之下……” 王道容:“……” 他有些不解,放下书轴问:“朝游何出此言?” 慕朝游无奈:“我不可能依赖你一辈子啊,我总要有自己撑起来的时候。” 王道容敛眸不言,似是在沉吟。 他性格冷清,鲜少有多少情绪波动。劝人也向来秉承“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与其说是真心实意的担心,但不如说是礼貌的问候,别人若一意孤行,王道容也都“尊重并祝福”。 但慕朝游不太一样。 王道容不太想见她丧命,便又难得多了几分耐心,淡声缓道:“你想得很好。只是朝游你孤身一人出城,固然是英武卓绝,勇气可嘉。容却是一介凡俗,没有朝游的勇气,” “我惦念娘子安危。心中惴惴,实为难安。这样吧,我命阿笪与你同行。” 慕朝游:“……” 不得不说,王道容这个人,是个极为讲究的体面人,琅琊王氏钟鸣鼎食,诗礼簪缨,少年说起话来,言辞也都颇为客气得体,只是矫饰的真诚过了头,难免多有阴阳怪气之嫌。 拉扯到这个份上,慕朝游不方便再拒绝。 双方各退一步。 第二日王道容便差了阿笪与几个健仆与她随行。 8 第 8 章 建康为南国王畿,是如今这个乱世中难得太平的所在。 南国崇佛敬道,城内佛寺林立,能人异士不在少数,有道人日日驱邪避祟,涤荡魑魅,鬼物也不敢在城中造次,多零星地游荡在城南近郊一带。 这对慕朝游而言是个绝佳的训练场,靠近京城,鬼物不多,不成气候。 她一连在城南泡了有一十四日。 阿笪搓着胳膊,战战兢兢,左顾右盼,欲哭无泪地问着不远处的慕朝游,“娘、娘子……咱们什么时辰回啊?” 天色已经彻彻底底暗了下来。 城郊不比城内,没有道人的庇佑,太阳一落山,黑夜便如同怪物一样迅速吞没了四野的天空。 雾气是浓黑,冰冷、黏腻而不祥的,与天然形成的夜雾有近乎天壤之别。 生长在南国的百姓熟知,这是死人的怨气。 建康城内士庶阶级泾渭分明,城北为王公贵城的府邸,城西为诸王祇第,而城南则聚集着无数的平民。 建康既是南国的京师,也是前朝的王畿,不绝的战火在秦淮河两岸熊熊燃烧了数百年,每当建康受到围攻时,总是采取“割弃南岸,栅断石头”的防守策略。 这里是前朝的古战场,白骨露于野,士兵们不得归乡的怨气百数年来如庞大的阴翳笼罩在夜空。阴气化作夜鸮,夜夜哀鸣,城南的贫民贱户们日夜与其为伴,倒也见怪不怪,照样薄衾一拉,安然酣眠。 时日一久,贫民家中死了人无处安葬的便用草席草草一裹,丢弃在城南荒郊,这里是乱坟堆,也是穷人们的乱葬岗。 阿笪是琅琊王氏的家生子,也是富养着长大的,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两只脚就像是刚长出来的,脚下的土地好像会咬人,他跳来跳去,无处落脚,觉得脚下哪一处土地都沾染了死人的怨气。 他避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不远处的慕朝游早点改换心意,回到安乐窝、温柔乡的建康城中。 乱葬岗中的死人嗅得了神仙血的芬芳,苍白的手骨破土而出,一具又一具的骨骸,追寻着本能摇摇晃晃地坟冢间爬起。 阿笪吓得大叫起来,“娘、娘子!有鬼物!” “看见了。”慕朝游飞快地将怀里的符箓、法剑一一拿出来,死人的骨骸已经近在眼前,她有条不紊地抬手掐诀结印,口念咒言,将符箓一道道打出。 数十张符箓形成道道泛着金光的锁链,将骨骸牢牢锁住。 死人疯狂地扭动挣扎着,想要摆脱锁链的束缚,它们挣扎得越剧烈,锁链就一圈一圈越收越紧。 阿笪毛骨悚然,又惊又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天罗神,地罗神。金罗神,铁罗神。日罗神,火罗神。敕令缚鬼精,无分高与下,纽缚莫容情。吾奉灵应真君律令。” 伴随着慕朝游念完最后一个字,链子上的符箓无风自燃,亮起一朵朵金莲火光。 火苗如剜心剔骨的小刀,四面八方一刀刀将死人骨头拆落得稀巴烂,亡者挣扎着发出一声啸叫,迅速被火光吞噬烧尽,化成薄薄的骨灰落在慕朝游的脚底。 看到这一幕,慕朝游从刚才一直刚刚提起的心终于落地。 她松了口气,走上前收拾残局,一边在心底一遍遍复盘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可有疏漏之处。 画符念咒都是王道容亲自教导过她的,他说她于阴阳符箓一途颇具天资,她起初认为是王道容客气,但这十多天下来,也难免自满。 一旁的阿笪惊魂未定,一张脸早已经皱得像苦瓜一样,慕朝游见了愣了一下,和他道了声抱歉。 阿笪苦着脸问:“娘子,那咱们今日差不多了吧?” 慕朝游也不想为难阿笪,朝他点了点头,“差不多了,这就回吧。” 小婵见到她平安归来十分高兴,忙前忙后地替她四处张罗,还端了一碗桃汤来。 说这是王道容特地吩咐厨下给她煮的。 慕朝游很不习惯桃汤这奇异而古怪的味道,小婵却催促着说,“这可是驱邪避祟的,娘子快快饮了吧。” 一边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麈尾,在她身上乱打,“可不能带回来什么脏东西。” 小婵在一边虎视眈眈,慕朝游只好硬着头皮,英勇就义般地将这一碗桃汤一饮而尽。 本以为折磨就到此为止了,孰料小婵又不知道从哪里抱出一叠干净的衣裙叫她换上,又说是王道容替她准备的。 慕朝游提起自己脏兮兮的袖口,这个她倒是反驳不了,只好又乖乖地去净室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裙。 襦裙的布料落在肌肤上轻如蝉翼,一寸一寸贴合着身体曲线,宽窄放量合宜。显然是对她身围极为了解。 她洗了头发,坐下廊下晾头发。 小婵替她端来晡食,慕朝游随意扫了一眼,都是她喜欢的菜色,忍不住问,“又是郎君的嘱咐?” 小婵眉飞色舞地说:“是郎君特地吩咐厨下做的,娘子,郎君多在乎你啊。” 慕朝游没有吭声。 小婵一直将她视作王道容养在私宅的情人,府内女婢也大多这么以为。 穿衣吃饭,王道容几乎一手包办了她的衣食住宿。衣裳是一季四套,照时令分了不同的颜色。 譬如春便穿麴尘,乃转秾翠、桃红、杏子红,夏便穿荷白、玉色、红白作配。 颜色也都是王道容亲自搭配好的。 除此之外,她屋里用的熏香,随四季变化的瓶插也都是他一一打点过的。 慕朝游总觉得王道容像是她小时候拿芭比娃娃玩过家家一样,也把她当成了个大号的玩具。 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无巨细,都经过他的眼和手,他将她的衣食住行,井井有条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舀了一口鲜鱼羹,默默地吃着,不知道要如何像小婵解释。 王道容的温柔是饮鸩止渴的穿肠毒药。 月光晒在王道容的发尾,王道容正安静地坐在丹房里,捧着一卷书轴在读。 雪白的长袍如花瓣般逶迤铺展在榻上,四周灯火通明,数十只连枝灯高高低低,错列陈设,将室内照得恍若白昼。 身后伺候着的仆役女婢们都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丁点动静。 他们都知道郎君平日里有几样爱好。 一是香,二是乐,三是道。 这间丹房也作制香用。 平日里说没什么大事,王道容常常在丹房里一泡一整天。 至于司灵监的差事,打个卡就行,总是待在官署里还要被人笑话是俗物呢。名师们哪有干实事的呢。 而自从慕娘子到来之后,郎君在丹房里泡着的时间就更久了,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用的制香的材料也越来越古怪,碗里盛放的红艳艳的像人血,小香臼里捣着的森白森白的细粉,无色无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有时走出来身上带血,发丝间还有淡淡的腐臭。 曾经有仆役看到过有草席裹着的尸身被抬出来,尸骸不是腐烂久了,就是缺胳膊断腿。 世家大族的这些人每日不事生产,无所事事,心里变态得也多,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郎君平日性子淡对待下人很温和,既不爱吃什么人,又不爱逼人吃人,王羡和王道容这两父子已经算是十分宽厚的主家了。 所以王家的下人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今日王道容倒是没有折腾那些古怪的香,身边的香炉里只散发出淡淡的茉莉清香。 几扇门窗都洞开着,送来凉爽的夜风。 众人都在享受着这难得惬意的夜晚。 突然之间,阿笪叫道:“快抓住它!!” 王道容就合了书卷,看到阿笪领着几个小僮在院子里抓兔子。 这兔子是王道容素日里的新宠,平日里常抱着它念书。 白兔矫健,等那兔子停下来的时候,几个人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小心收拢着包围圈。 阿笪一个雄鹰扑兔英勇地跳了出去,好不容易把兔子牢牢压在身下,忙扭动着身子,扯着嗓子大喊,“我抓到了!快来帮忙!” 抓住了兔子,阿笪累得汗流浃背,忍不住朝王道容抱怨,“这都是第几次逃跑了,郎君对它这般好,它还这么不识好歹!” “养不熟的玩意儿就该让它被鹰捉了吃了。” 王道容平日不喜欢同人接触,却爱养些飞禽走兽,他这间私宅,耗资百万,带了个漂亮的大园子,园子里聚石穿池,妙极山水,养了鹿和孔雀,鹦鹉和兔子,甚至还有蛇。 他对这些飞禽走兽也极为上心,平日亲自饲养照料,但若说他有多珍爱这些奇珍异兽倒也不至于,纵使死了一两只,他也从不挂怀。 阿笪这么说,王道容也不动怒,只吩咐他将兔子抱过來,骨节分明的皙白手指抚摸着兔子,又喂它吃了点儿菜叶。“兔子狡猾,下次注意着便是。” 便将此事淡淡揭了过去。 那边慕朝游飞快地将眼前的饭食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赶在太阳将落未落之际,慕朝游又匆匆出了城。 一连几天下来,慕朝游觉得自己对付城郊那些零散的伏尸鬼已经颇有经验,不必再由阿笪等人随行。 阿笪肉体凡胎,没有灵气傍身,跟着自己对他来说估计也是种折磨。 她和王道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王道容并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跟着她去了趟城郊,亲眼看她令鬼物化灰,回去之后问她要了那只金色的臂钏。 王道容闭门三日,不知道给臂钏加持了什么符箓咒文,等将臂钏还给她时,他也尊重她的意愿撤走了阿笪与其他健仆。 没了阿笪的欲哭无泪的死亡凝视,慕朝游简直就像飞出了牢笼的鸟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围着建康从南到北到处扑腾。 南郊附近的鬼物她多多少少都交过手,但西郊还没去过。 出了西篱门,在江畔停了下来。 慕朝游遥遥地望了眼夜色中的长江。 夜色中,江水拍岸,哗哗作响,月落乌啼,夜风凄清。 不管时间如何变化,江水依旧涛涛不绝,奔流不息。 她禁不住站在江畔,原地发了会儿呆,想起从前上大学那会儿和朋友去南京玩。 几个人点了份烧烤又买了几罐啤酒,去江心洲野餐,附近不少年轻人都带了吃的喝的,铺上了野餐布看船看灯塔看日落。 有情侣在放仙女棒,有人在遛狗,好一派热热闹闹,岁月静好的画面。 而此刻江畔的芦草疯长得足有半人高,冰冷的江风无情地摧折着枯黄的野草,昏鸦呕哑的叫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江河大地,芦苇瑟瑟,在这种环境下人很难不生出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迷茫,就像是整个人被舍弃在这个冰冷荒芜的时空里了。 建康是建康,南京是南京,是她回不去的城市。 想到这里,慕朝游叹了口气,收起伤春悲秋的念头,命自己强打起精神,摆出昨天新画好的一沓符箓。 哪知道就在这时,江风忽然送来一阵隐隐的呼救声。 慕朝游愣了一下,仔细聆听了几秒,辨清了方位之后赶紧揣了符箓赶了过去。 她孤身一人练习杀鬼术的这些天里,经常遇到过这些天黑了没来得及赶回城里的路人。但凡遇到了她都会顺手施以援手。 等赶到声音来源,慕朝游才发现那是好大一片滩涂地,茅草芦苇长得老高,她也没着急上前,而是借着芦草的遮掩往里看。 一辆马车陷在泥滩里出不来,车前是一个士人打扮的青年男子,领着一个个头不高的僮仆。 隔得远远的,她看不清男子的脸,只看到他横剑将那个小僮护在身后。 两人附近正游荡着几只虎视眈眈的水鬼。 慕朝游穿越这一年来见惯了草菅人命的士族,因此对这些天龙人向来没什么好感,见这男子将小僮护在身后,她好奇的同时难免心底已经现生出几分好感。 再看那几只水鬼,或是江边溺死之人所化。 不知道是不是江水里泡了太久,行动迟缓。慕朝游大概评估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觉得自己大概可以1v3,便也不再多想,一抬手就拨开茅草跳了出去。 她这一跳倒是把那主仆二人给吓了一跳。 这主仆二人本来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冷不丁,从天而降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那小僮忍不住吓得大叫了一声,“郎主!当心!!” 那青年士人也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骤然拔了剑。 剑光刺破月光,晃起一道雪一般的光,倒映出一张雪一般皎洁的脸。 面前这黑黢黢的“东西”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双眉俊黑,肤白如玉,一双眼比不远处的瑟瑟的江水似乎还清明几分。 青年士人怔了一下。 慕朝游仅仅看了他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抄起了一沓符箓朝那三只水鬼冲了上去。 那三只水鬼本来正与这主仆二人对峙着,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慕朝游的神兵天降骤然打破了平衡,三只水鬼始料未及,糊里糊涂地嘶吼了一声就扑了上来。 这几只鬼物灵智未开,道行尚浅,几近于行鬼一般“无害”,不过要是被咬上几口,染上尸毒,对于无钱医治的普通百姓来说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飞起的符箓在半空中飘飞着,形成一道长长的锁链,利落地捆起那三只水鬼烧成了一堆灰烬。 战斗结束得干净而利落,慕朝游看了心里也难免有几分自得之色,一回头见那青年士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她这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陶醉了半天,脸不禁有点红,“诶,你没事吧?” 说着,她忙蹲身低头去帮这主仆二人捡落在泥土里的灯笼。 那士人轻轻唤了声,“阿簟,还不快去帮忙?” ……这个人的声音还挺好听的,清凌凌的,又很温和,像山间潺湲的清溪漫过寒石。慕朝游禁不住想。 灯笼里的火已经灭了,慕朝游捡起灯笼,那唤作阿簟的小僮忙道了声谢,取了火折子重又点上。 慕朝游把灯笼递给那青年士人,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双含笑的双眼。 慕朝游不由地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实在是因为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太太太漂亮了。 慕朝游是个纯正的颜控,她喜欢上王道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那张艳鬼般漂亮的脸。 而眼前这个人长得竟然和王道容不分上下。 甚至比王道容还要美上三分。 青年士人看起来比王道容年长一些,大概三十出头,博带褒衣,革履高冠。 如果若王道容是艳而冷的话,那么眼前的人便是温而艳。 青年肌肤玉白,眉如春山独写,眼如春潮滟滟,带了几分迷雾一般的艳冶与慵懒,举手投足间通雅风流。 妖冶者难免失于小气,不知是不是年岁稍长,青年弯着眉眼笑起来时,笑容温和,文雅又友善极了,冲淡了那股柔媚,让人只觉得如沐春风。 古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温润如玉的君子或许不外乎如此了。 不知道是不是美人大抵都是相似的,细看之下,他皮肉骨相竟与王道容颇有几分的相似。 9 第 9 章 王羡今天出门前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大概是人年纪大了,心力大不如从前了。 陛下忌惮着王家,这些年来不断征发流民为兵,提防的就是大将军王仲。 大将军与朝廷的斗争愈发激烈,王羡人闲散惯了,不愿意掺和到这些斗争里去。朝廷三番两次请他出仕,王羡不太想去。 他这个人对权力欲淡得很,从前不愿去,如今更不愿意去了。 去朝廷里当那靶子做什么呢?陛下这几年来一直在朝野中削减王家的势力,把他叫过去当官,无非只是向王家人宣告:看啊,孤还是很重视王家的。 至于给什么官,给大还是给小,陛下的手捏得可就紧了。 王羡有个儿子,叫王道容,小字凤奴的,是他十三岁的时候生的,父子年纪相差并不大。 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凤奴从小聪明漂亮。 陛下眼热王氏的子弟个个俊秀,十分喜欢他。曾经抚摸着他的头问他长大之后可愿像司空辅佐陛下一样,去东宫辅佐太子哥哥啊? 话说得好听,等王道容到了入仕的年纪,却绝口不提当年的旧事了,只给了个司灵监的小官。 好在王道容一早料到了这一点。自从陛下给太子挑选东宫班底辅政大臣,将司空王弘摘出去之后,他多多少少就觉察到了这是个对付王家的征兆,因此也不埋怨,安安分分地收了。 儿子仕途不顺,王羡反倒松了口气。 自己儿子什么脾性,没有人比王羡更清楚。 他那个凤奴看着冷冷清清的,性格实在不逊,权力欲又十分炽热,这一点也不知道像谁。他那早死的发妻也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得亏王道容跟着许仙翁修了多年的道,十分沉得住气,朝廷如今的局势也能看得明白。 王羡想先摸清楚司空王弘那边对大将军可能起事的态度,司空的态度有些暧昧,王羡也拿不太准。 王羡与王道容分析过,他父子俩打心里都觉得陛下未必能成事。 陛下想要抑制世家,强化皇权,这损害的本就是各家的利益,朝野上下的大族们并不愿站在陛下这边。 大将军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替大家反抗陛下这些年来的举措,只要做得不是太过分,大家总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朝堂风云变化诡谲,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这毕竟是一弄不好就要夷灭九族,血流成河的大事。 王羡这些天里心里乱得很。好友请他去江边喝酒。王羡本来不想去,但老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去吧,就当放松心情了。 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回来的路上迷了路,主仆二人兜兜转转,反而越走越晕。 遇到那几只水鬼的时候,王羡倒不是很担心,凤奴修过道,给他留了一道能保命的咒术。 他自己略通剑术,仗着法咒的加持和这几只水鬼周旋个一时半刻想来是不成问题。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女郎来。 一个年轻的,杀鬼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女郎,直将王羡看得一愣一愣的。 王羡呆了半天,直到那女郎去捡灯笼,他才想起来叫阿簟帮忙,又忙露出个笑来,行礼道谢,“多谢娘子仗义相助……” 灯光一晃,照出女郎的脸,王羡一双眼立时就像星星一样璨璨地闪着亮光。 这不止是个英武飒爽的女郎,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郎,不是那种绝色的大美人,但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面庞很素净,是那种神清骨秀,秋水楚楚一般的俊爽,感觉就是干干净净,澄澄清清。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慕朝游回,她不太习惯道谢的场合,老觉得尴尬,于是看了一眼淤泥里的马车,“你们的车……” 王羡也跟着看了一眼,“嗯……我来吧。” 闻言,慕朝游有点儿诧异地看了这个年轻的士人一眼。 本来以为所谓的“我来”不过是指示小僮上前替自己忙活,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一撩袍袖蹲了下来。 王羡做事从不含糊,叫阿簟去周边寻了点儿干草什么的垫在了车轮地下。 慕朝游觉得自己光站在这边干看着也不好,干脆也撸起袖子来帮忙。 王羡一转头看见这女郎袖子撸起半截,露出白皙光洁的小臂,大脑“嗡”了一声,有点儿宕机。 慕朝游的态度实在太自然了。 王羡本也不是什么封建卫道士,想了想,未免尴尬只好权当没看见。 车轮深陷在淤泥里并不好推,王羡懂骑射,去赶马,慕朝游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主动帮小僮一起推车。 三个人通力合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马车从淤泥里推了出去。 六目相对,三个人都像是从泥巴里打了个滚爬出来的。 慕朝游眼看那士人一身宽袍大袖沾满了黄泥,白皙的脸上也都是泥点子。 王羡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地举起袖子揩了,一双桃花笑眼灿若星辰,熠熠生辉。 他长吁了一口气,先开了口,“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这个士人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慕朝游这个现代人看来不论如何都称不上来,不禁有点儿疑惑:“郎君正值壮年,风华正茂,何来的美人迟暮之感?” 王羡听出来她这是夸他好看,不由莞尔。 她说真的。慕朝内心默默吐槽,搁现代娱乐圈,三十出头的男明星还是粉丝眼里的“孩子”呢。 王羡:“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侥幸得了娘子仗义相助,还不知恩公名姓。” “在下琅琊王氏王……”王羡知道自己在士族间颇有薄名,偏他自己并不热衷于追名逐利,想这女郎谈吐颇为文雅,或许也曾听闻过自己名姓。 如今月色正好,他又何必惊扰这片月色呢。 话到嘴边,便改了口道:“在下琅琊王真。” 这也不算作假,他表字太真,说是王真也不为过。 慕朝游一愣。 ……琅琊王氏?岂不是和王道容同出一族? 建康贵人云集,掉下块牌匾都能砸死个世家子弟,琅琊王氏这些年来正是大权在握,炙手可热。 意外归意外,并没有很吃惊。 她本来想问问王羡认不认识王道容,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必多这个事,便随口说:“我姓慕。” 王羡浅笑道:“女郎救我,实在不知要如何说谢。” “在下今天出门是赴了好友的约,身边只带了个不成器的小僮。也没什么能谢娘子的,只这车里还有几坛上好的美酒。” “今夜月色正好,在下又侥幸死里逃生,身心快意,正是饮酒的好时候,不知娘子可愿赏个薄面与我共饮几杯?” 这个人说话温和清润,又没有架子,让人情不自禁便心生好感。他脸上脏兮兮的,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更像一只过于亲切的花猫。 慕朝游本来想走,但忙了一大通,口干舌燥,听他说有酒,不禁口齿生津,犹豫了半秒还是点了点头。 阿簟极为机灵:“我去搬酒。” 王羡取来酒拍开封泥,一股浓醇的酒香便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慕朝游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是好酒,古代的酒精度数低,能有这个香气的很少见。 王羡笑着给她倒了一杯,“是酃酒,娘子或许也曾耳闻。” 慕朝游道了声谢。 王羡见她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也不知喝不喝得惯,就好心叮嘱了一遍:“这酒烈,娘子小心——” 话音刚落,慕朝游吨吨吨一杯干了,端着酒杯茫然地看着他。口感绵柔温和,这不烈啊? 王羡:“……” 慕朝游后知后觉地眨眨眼:“……呃?” 王羡:“呃,娘子好酒量。” 慕朝游一口干了,他不能不作陪,便举袖也一饮而尽。 喝完,青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将她看了又看。 素日里不常喝酒的人或许常会闹出一杯饮尽了的乌龙。 光看眼前的少女神色清明,皮肤柔白,王羡也不太拿得准她到底醉没醉,就又试探性地给她倒了一杯。 慕朝游照例是一口闷了。 王羡:“……”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妙了,抬袖又跟一杯。 酒盏又满。 慕朝游没那么渴了,这一回喝得比较慢,三两口慢啜完了。 哪知道面前这个漂亮的男人一直不错眼的看着她,神情还越来越古怪。 慕朝游:……难不成是她喝太多了? 她愣了一下,捧着酒杯,有些赧然开口:“抱歉……我……刚刚有些口渴。” 王羡莞尔安抚,“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这车中什么都没有,唯独美酒最多。” 慕朝游摇摇头,把酒杯还给他:“多谢郎君好意,但这三杯已经足够了。” 王羡拒之不收:“娘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今日能与娘子相识,是仆生平一大快事,合该对月痛饮一番才是。” 青年说着,便又扬起唇角,提袖满杯。 他生得貌美,桃花眼眼波流转,眼底仿若撒满了碎星。乌发雪肤在黑夜里也好像在散发着淡淡的莹润的光泽。 慕朝游顿了顿,默默移开视线。 生平第一次在心底这么痛恨自己没出息的颜控属性。 她此时多多少少也看出来这青年眼底的好奇和揶揄。 可是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她光看着他,就有点儿犯迷糊,他温声细语地劝酒,她就骨软筋酥,迷糊糊糊又干了一杯。 王羡忍不住扑哧就要笑出来。 美人如何不知道自己美呢? 他年纪大了,看年纪比他小的就先带了几分怜。 再看眼前这女郎,斩妖灭鬼的时候何其干练果决,此时却像只呆头鹅一样懵懵懂懂,十分好骗。 王羡心里觉得这小姑娘实在可爱。 明明没醉却好像不论他说点儿什么她都会傻乎乎地信了。 他虽然身在田园,这段时日心却在朝野,身处权力斗争的旋涡,见惯了那些极幽暗与残酷的权力争夺,再看眼前的少年人,只觉得仿佛有清风拂面,吹散了心中淡淡的迷障。 难怪人老了就爱与年轻人相处。 年轻人清新、赤诚,没那么多心眼子,和年轻人待在一起,自己一颗心好像也变得轻盈了起来。 王羡翘着唇角,逗起小孩,“娘子可还饮得吗?” 慕朝游果不忍见美人失落,支吾了几声,抬起手干了。 王羡更是忍不住笑了。 饶是慕朝游再迟钝,这几轮下来,多多少少也觉察到了美人的心思。 许是看她能喝想试试她酒量的深浅。 慕朝游:“……”这哪儿能怪她。 就古代这个蒸馏技术,她权当酒精饮料在喝的。 别看当初逃难的时候,王道容一杯接一杯,微醺高歌,事后慕朝游也倒了点儿尝尝。 感想就是,就这?啤酒也能喝醉?心里暗暗鄙夷他的酒量。 她的酒量和现代那些朋友相比其实也够呛,顶多夜市里吃小龙虾喝啤酒的时候豪迈一点,红的也能喝,白的不太行,她不爱喝白。 她脾气不算太差,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向都愿意与人方便。 眼前这个美人好奇,总归她是喝不醉的,于她无碍,何不敞开了喝满足他的好奇心呢。 慕朝游打定了主意,就不再故作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一杯接一杯地当着王羡的面统统饮尽了。 好心办了坏事。 王羡不太行了。 他一向自恃酒量傲视群雄。 起初是存了点儿好奇和比试的心思,几轮下来,已经喝得是头晕脑胀,恨不能举手认输。 他的教养令他在慕朝游喝酒的时候总要陪饮。 喝输给一个小姑娘,实在颜面无光。 可他的头开始痛,眼前也开始冒重影。 年轻人果然有活力啊。 勉力逼自己喝了一杯,王羡不论如何是都喝不下一点了,胃里满当当地像藏了个大水球。 他有个优点,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从不学中年人那样打肿脸充胖子的讨嫌作派。 搁下酒杯,王羡连连苦笑讨饶:“娘子实在是好酒量,仆自愧不如。再喝下去,恐怕又要娘子送我回家啦。” 10 第 10 章 其实喝到现在,慕朝游仅仅只是喝了个微醺而已。 但美人此刻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星眸滟滟如春波,双颊嫣红如晚霞。 美人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那一双笑眼还带着点儿讨饶的意味。 慕朝游神魂颠倒中尽力拽出一线理智,忙搁下酒杯赔礼道歉:“抱歉,是我喝得太多了。” 王羡看她呆头呆脑,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模样,知道她是迷糊在自己这张脸上。 谁不喜欢这样最直接坦荡的奉承?王羡心里十分高兴,忍俊不禁:“如何是娘子的错,是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不能陪娘子喝个尽兴。” 慕朝游搁下酒杯,扭头看了眼天色。 此时苍苍一轮建康古月朗照大江,星垂平野,江水涛涛,潮落如盖,萧瑟的江风漫卷起芦苇夜雪。 刚刚还没觉察,此时再看竟然已经月上中天了。 慕朝游心里虽然有些不舍这个漂亮的男人,却也知道到了这个点,不论如何她都要回去了,否则王道容可能就要派人来找了。 她朝王羡行礼道别。 王羡还当是自己酒量不中用,惹得小姑娘生了气,讶然地温声问:“喝得好好的,娘子怎么就要走呢?” 慕朝游跳下了车辕说:“今日和郎君喝得已经足够尽兴了,但时间不早了,家里人恐怕会担忧。” 天色? 天色已经这样晚了吗? 抬头瞧了眼天上的月轮,王羡也吃了一惊。 难怪人们说与喜欢的人待在一起而不觉时间的流逝。 白日里他和周泰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也没觉得时间过这么快啊。 一定是周泰也是个老东西了,他和周泰两个老东西是相看两生厌。而面前水嫩又鲜灵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王羡心里有几分不舍,又不好拦她。 眼前这姑娘非但救了他的性命,性格也很可爱,斩妖灭鬼时身姿敏捷如箭,喝起酒来疏朗大方。当真是高迈超逸,卓尔不群。 叫一个女郎孤身一人陪自己饮酒到深夜,他确实浮浪得很不像话。 他已经很久没这般快意过了,酒气上头,熏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寒冷的江风也不觉萧瑟,只觉心胸为之一阔。 王羡莞尔:“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知娘子家住何处?我送娘子一步,日后也好亲自登门道谢。”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告诉王羡自己正疑似被人“包养”。 想了想,便有意学着那些名士作派朝着王羡挥了挥手说,“今日与郎君相逢本是有缘。人与人之间,萍散萍聚,至于何时再见面,那便交给缘分吧。” “只要有缘,总会有再见面的一日。” 这一招对那些疏朗高迈的南国士人果然又用。 王羡一怔,果然大笑出声,不再追问。 江边又安静下来。 但正因有了刚刚的热闹,反衬得此时的月冷江清。 慕朝游走后,王羡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这才敢没出息地揉着额头对阿簟抱怨,“我不行了,好久没喝得头这么痛了。” 阿簟幸灾乐祸主人的窘态:“郎君做什么使坏去欺负人家呢?” 王羡又忍不住笑了,“是啊,你看我这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可惜这位慕娘子有意遮掩自己的信息,并不愿同他吐露太多。人家不愿意深交,他也不好上赶着去逼她。如此一来,也只有交给缘分了不是? - 慕朝游夜半回府,府里的灯还没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王家又不缺灯油钱,晚上日日亮着灯笼也不是件稀罕事。 慕朝游不太清楚王道容到底睡没睡。她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老阍人替她开了门,她道了声谢,猫着腰儿,悄没声地,像个小耗子一样飞快地贴着墙根往里蹿。 刚溜进回廊,迎面就撞上了道煞白煞白的身影,提着盏灯笼,索命的游魂一样静静飘在回廊上。 慕朝游一颗心差点儿蹿出了嗓子眼,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炸了起来。 那道淡白色的身影,似乎觉察到她的动静,晃了晃灯笼,转过身来,乌黑的发流水一般披落在肩头,露出少年一张盈盈的,秀美的脸。 王道容提着盏灯,素白的脸上含着点儿困惑不解,“朝游?” 慕朝游一颗心这才咕咚一声落了地,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拍什么恐怖片? 虽说这个世界存在鬼物,但她从来都是把鬼物当另类丧尸看的。骨子里对鬼片里厉鬼的恐惧却从未变过。 慕朝游:“你还没睡?” 王道容摇摇头:“心有思,睡不着。” 这个点才回来,慕朝游做贼心虚,抢先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作出知心姐姐的姿态:“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原本看王道容没提她夜不归宿的事,她还以为蒙混了过去。 孰料王道容的嗓音顷刻间响起,惊起了她一身的白毛汗:“朝游迟迟不归,容又如何能安眠?” 慕朝游讪讪地顿住脚步,瞥见王道容静静的目光。 这是在点她呢。 少年皮肤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是那种近乎与死人骨头的玉白,双眼又如点漆般浓黑,美艳到了极致便近乎于假。性格也是一句话说半分,藏半分,宁要七弯八拐,也不肯失了一个世家君子该有的含蓄和得体。 说自己半夜遇到一个你们王家的人,和他喝了大半宿的酒,喝嗨了忘了回来,这是万万不行的。王道容定要追问个子丑寅卯出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亲见他和顾妙妃感情甚笃,慕朝游心里像住了个青春期的少女,总想背着王道容干点坏事。 她知道王道容不一定会在乎。但她心里却好受些。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道容又适时替她解了围:“朝游回来得比往常要晚,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慕朝游愣了一下,正想顺坡就驴,点头说是今天的鬼物比较难搞。 下一秒,王道容静凉静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若遇到什么难处,不妨告知于容。也好过一个人江边买醉。” 慕朝游吃了一惊,一颗心一下子都绞到了一起,抬起头睁大眼看着他,“你怎么?” 少年垂眸一振袖,往前走了几步,主动走完了她刚刚没走完的路。 腰间的组玉佩在夜风中撞出琅琅的清响。 慕朝游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离她太近,他身姿颀长高大,能将她罩在他影子里。 王道容一路走到她面前,忽然抬起手。 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袖间那股馥郁的茉莉花香。 他细白的手指向上,落在她发间,从她发间撷取了一团雪白的,毛绒绒的东西,递到她眼前给她看。 “是芦苇。” 王道容收回手:“朝游发带芦雪,脚下沾泥,是去了江边一趟吗?” 慕朝游:“只是去江边历练,遇到了几只水鬼。” 王道容听了微露忖度之色:“水鬼上岸之后行动多有迟缓。” 他指出了她言语里的漏洞,却又主动给她找了个台阶:“难道朝游遇到了积年鬼物?” 他抬起脸问她:“朝游,你可有受伤?” 这一连串的温和、细密的攻势打得慕朝游措手不及,几乎喘不上来气。 王道容太聪明也太敏锐,说话做事绵里藏针,像蛰伏在阴暗墙角里的的美人蛛,不动声色地就结出了一张大网,收拢着她的生存空间。慕朝游只能说:“是有些难缠。” 王道容还不放过她:“娘子出门前并未带酒,入夜之后市廛关门闭户,缘何一身的酒气?” “是我赶在日落之前自己买的。”慕朝游终于忍无可忍出言打断了他。 “原是如此。” 王道容也终于见好就收,乌浓的眼睫垂落,敛袖退回一步,细细看了她一眼脸色。 所幸没再追问下去。 “夜深了,外面不安全,娘子若是心中苦闷,不嫌弃的话,可以找容倾诉。实不该一人深夜买醉。” 王道容说完,这才朝她敛衽又行了一礼,无不妥帖细致道:“时候不早了,容叫人伺候朝游就寝罢。” “今日朝游想要什么香?” “沉水如何?” 11 第 11 章 王道容当然知道慕朝游是在骗他。 他若是觉不出来,不是傻子,便是爱她。 诚然,他并不爱慕朝游。追问她不过是为了弄明白她今晚的动向。 他父亲王羡做事不靠谱,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拿主意,只有将一切人和事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他才觉得安心。 心头滑过一阵淡淡的久违的失控感,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袖中的指尖虚握了握。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摇动的烛火水波般在少年鲜研的脸上一晃而过,王道容一直将慕朝游送到屋前,这才停下脚步。 嗓音温煦,“容不便入内,朝游早些安歇罢,有什么事可以打发仆役们来寻我。” 耽搁了一晚上慕朝游也的确累得够呛,在小婵的帮助下,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便合衣睡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跑操、练剑,锻炼身体,这也是她最近一直在坚持做的事情。 相较于前朝汉魏,南国这些年来开始流行一日三餐的风尚。 王道容是习惯一日两顿的,慕朝游为了身体健康考虑,一日三餐雷打不动,力求膳食营养丰富而均衡。 用过丰盛的早餐,再复盘一下这几日来的战斗经验,背书、画符,待到晚间出门历练,又是一日的忙碌。 这样的忙碌下,慕朝游很难再记起那天遇到的那个漂亮的男人。 哪怕王真是个美人,还是她生平所见最美的大美人。这样的邂逅,对于慕朝游而言,也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让人心情稍稍振奋的插曲。 她没期待过能再见到对方,也没多嘴跟王道容提及王真的存在。 因为训练的效果不错,她酉时走,戌时回,生活十分规律。 心里有了主意,慕朝游没跟人任何人声张,只是比之前更加卖力地训练。 而顾妙妃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在经过朱雀桥时见到的慕朝游的背影。 自从在定林寺见过慕朝游之后,她就对这个少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芳之性冷,从没和那个女郎走得这么近过。 张夫人回去之后还不忘和她说起这事儿。 “虽说是情有可原……但这少年少女地朝夕相对,走得也太近了!” 什么情有可原?顾妙妃不明白。 张夫人不肯多说。 顾妙妃隐约觉察到父母和王道容都在瞒着自己,可她一个女儿家,他们不说她还能撬开他们的嘴不成? 她和王道容小时候一起玩过,家世相近,门当户对的,双方父母都有意合二姓之好。 但南方的士族等闲不跟北方的高门通婚,所以,双方的态度都很暧昧,仅仅只是释放出这样的信号,从没正经交换个什么信物,过过什么礼。 她或许会嫁王道容,但半道儿嫁给别人也不是没可能。 如今陛下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愈发剧烈了,顾锡也不太想让她嫁过去掺和那滩浑水。 张氏去了定林寺回来,不免就跟顾锡抱怨。 “也是令嘉身子太弱,不然何至于蹉跎到现在!” 这一点顾妙妃并不赞同。 王道容对她的病很上心,从许仙翁那边儿学成归来后,为她寻医问药,调理这一年下来,她身子已经比之前康健太多了。父母也愿意点头叫她时不时出门散散心了。 顾妙妃被张夫人念叨得实在头大如斗,随便找了个理由,带上了仆役,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 这个时代贫民与士族之间的差别可谓云泥,慕朝游肤色白皙,乌发如云,身材高挑,行走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兼之,她脊背挺拔,身姿端正,更与因贫苦而萎靡的百姓,因醉生梦死而颓唐的士人,全不相同,倒更像是一股清流了。 ……而她走的这个方向,竟是出城去的! 顾妙妃着实吃了一惊。 南国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少有这个时辰还有出城的。 她心里觉得奇怪,叫了车夫跟上。 建康路窄,南岸又多为市廛,河畔酒肆云集,人来人往,这个点大家都忙着回家,路上就更挤了。马车被困在人潮中,一时之间竟然还不如人两条腿走得利索。 慕朝游乌发扬起个弧度,半张白生生的脸晃了一晃,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同行的女婢觉得不安,劝说道:“娘子,天色已晚,外面不安全,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顾妙妃摇摇头:“我正是知道天快黑了,才想追上她的。我看慕娘子是打算出城。城外不安全,我既看见了,不拦她一拦,难道还眼睁睁放她一人独行?” “再说,她是芳之好友,若她有个好歹,我坐视不管,又如何面对芳之?” 马车将出篱门,就连赶车的车夫也觉得不安,不肯再往前了,隔着车帘,苦着脸请罪说:“再往前出了城,郎主若怪罪下来,小人实在没法子交代啊。” 身边随行的女婢与健仆也都劝。 顾妙妃也有些迟疑,“只是……外面那些东西……你们也是知道,慕娘子身边一个仆从也未带,就这样跑了出去我实在不安。” 健仆道:“娘子可先驾车回府,至于慕娘子,留咱们几个去找便是。” 顾妙妃也有点犹豫,她出生高,又病了那样久,被父母视若爱珠一般呵护着长大,养成了个天真烂漫的个性。 慕朝游不见踪迹,抛下她,她于心不安。可城外鬼物重重,只留这几个健仆去找,她又担心仆从安危。 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我与诸位相识数年,又怎能置诸位于险境?既如此,还请诸位赶在天黑之前陪我再寻半刻,若实在寻不到人,我便与诸位回去。” 又叫了个健仆上来,命他们此刻回城内多找几个帮手来,并将此事通知王道容。 主人要做的事,众人除了跟着劝劝也别无他法。 顾妙妃心意已决,车夫也没了办法,只好叹了口气,认命挥动了马鞭。 慕朝游一路出了篱门,来到她往日里常去的那一处乱葬岗前。 她的血肉虽然对鬼物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只要不受伤,不流血,吸引过来的鬼物都还在她的能力解决范围之内。 暮色一点点沉了下去,黑夜静悄悄地笼罩大地。 慕朝游练得很认真,也很专心,月亮爬上树梢,她脚下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骨灰。 脸上的汗水也与飞扬的骨灰凝结成薄薄的痂痕,收起符箓的双臂酸软得像扛了几个秤砣。 将剩余的符箓往怀中一塞,今日差不多就到这里了。 不得不说人是一种适应能力极强的生物,手指捻下一点死人骨灰擦干净,慕朝游心道。若是从前,她哪里有这个胆子。 回到王家时,早已月上中天。 往常这个时候,府里早已是月静人息,今天刚迈上门阶,慕朝游就被铺面而来的慌乱喧闹给砸了一脸。 仆役们在门前奔走呼喝,有去牵马的,有去找兵器的,女婢们提着灯笼焦急地替他们照路,灯光抖抖索索筛落一地的昏黄。 这非比寻常的一幕砸得她站在大门前愣了一愣,忙抓住那个看门的老阍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孰料那老阍人看到她竟如同见了鬼一样,瞪大了眼睛,“慕娘子?!” 慕朝游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老阍人惊喜交加地一把抓住,“慕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但是……你们……”慕朝游有点儿糊涂了。 就在这时,王道容忽然从府内疾步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侧头和身边的下人交代著些什麼。 待看到慕朝游,王道容清冷如玉的脸上掠过一抹怔忪,似是松了口气,“朝游?” 慕朝游看了看周围的喧嚣,越过人群走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王道容微微抿了抿唇角,言辞简洁地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顾娘子失踪了。” 是几个顾家的下人递来的消息,道是顾妙妃在城内看到慕朝游的身影,一路追着她出了城。 因天色已晚,顾妙妃便又分了几个健仆回城求援。等那几个健仆带了人来到城外,顾妙妃的马车早已不见踪迹。 王道容得了消息,忙打点人手备马准备出城寻她与顾妙妃的下落。 这本是为寻慕朝游闹出来的阵仗,没想到如今慕朝游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顾妙妃却没了踪迹,顾家上上下下急成了一锅热粥,四处延请方士来救人。 慕朝游闻言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一片。 ……她出城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顾妙妃跟在她身后。 这么说岂不是受她的牵连? “我、我并不知晓她跟在了我身后……我过了朱雀桥就一路出城去了,实在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她的目光落在王道容身上,少年的容色尚算镇静。 但她与顾妙妃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如今顾妙妃受她牵连生死不知,慕朝游实在猜不出他此时如何作想,心里是不是表现出来得这么冷静。 “抱……”慕朝游喉口干涩,瞬间被一股庞大的挫败感吞没了,“抱歉。” 王道容看起来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问她:“朝游为何道歉?” 慕朝游很沮丧。任谁出了这事儿都觉得冤枉。此事虽不是她的错,到底是因她而起。 慕朝游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我随你们同行。” 王道容摇摇头:“城外危险,怎敢舍得朝游你涉险。” 慕朝游忍不住打断:“如若不让我去,我良心难安。” 顾妙妃是好意救她,如若她今日无动于衷,而顾妙妃又丧了命,往后的日子她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她态度坚决,王道容又不是个喜欢与人争辩的个性,凝望了她几眼后,见她坚持,他劝不动她,只好作罢。 王道容这处私宅,仆役本就不多,他也只点检了两三个仆从随行,另叫人去司灵监求援,余下人则留下照料宅邸。 顾家那边也在请人,只是这世上能通阴阳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几位赫赫有名的禅师、仙翁又早已不问世事。 马车很快就过了朱雀门,车轮辘辘地碾过地面,疾行入黑暗之中。 王道容偏头看向慕朝游:“顾娘子身上有我昔日所设下的护体神咒,寻常魑魅魍魉一时近不得她的身。” “郎君会觉得我多事吗?”原本一言不发的慕朝游忽然问,“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出城训练,也不会牵连顾娘子至如厮境地。” 王道容微微垂眸,似乎是在遮掩内心的情绪起伏,清冷的嗓音难得柔和了几分:“这与你无关,勿将责任负于己肩。” 慕朝游缄口不言,她撩开车帘,望向朱雀门上的那两只铜雀。 今夜无星无月。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内心十分煎熬。 她知道的,王道容总是这般体面,不仅自己体面,也成全她的体面,不愿将心事诉诸于口。 他世家出身,何其骄傲,却愿为了顾妙妃下跪恳求她舍血救人,便可想而知顾妙妃在他心中地位。 ……好端端地,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慕朝游想不明白。但她会尽全力帮他把顾妙妃找回来。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 马车出了篱门,顺着地上凌乱的车辙在城郊的乱葬岗停了下来。 黑夜中幢幢的树影如同鬼手伸向天空,乌鸦黑压压地停落在树梢,尸骸枕藉,白骨半埋半露在泥土中,惨绿色的磷火细细地燃烧着。 远处顾家的人马熙熙攘攘,将乱葬岗团团围住,高举着的火把将半边的夜色烧得通红。 慕朝游先下了车,转身便去接王道容。 王道容下车时立步不稳,脚下微微一晃,跌入她怀中。一股清雅的香气扑洒在她的脸上,他乌发如流水般扫过她的面颊。 王道容微微一僵。 芳雅的香气,淡淡的,转瞬即逝。皆因他很快站定,与她拉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仿若她的怀抱是什么洪水猛兽。 少年纤长的眼睫微颤,失去焦距的双眼在黑暗中茫然睃巡了一圈,确定了她的方位。彬彬有礼地抬起手,垂落双袖,朝她行了一礼。 “多谢。” 慕朝游指尖微动,他乌黑的发穿过她的指尖,如掬了一捧流水,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酥麻麻的触感。 她抿着唇瓣,强压下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不用。” 阿笪提了灯过来,慕朝游接过灯,替他照亮前路。 王道容有夜盲。 这也是她后来所才知晓的,为数不多的,有关王道容的秘密之一。 所以他才说他从没看过星星,逃难路上也从来不走夜路。当时她还以为是忌惮天黑之后四野游荡的鬼物,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深究。 他生来便是一双跨越生死的阴阳眼,能清楚地照见四方阴气,魑魅魍魉。 天色越昏暗,他这一双阴阳眼便越灵敏。 每到入夜,鬼物便如同一团团明亮的火焰,纤毫毕现地烙印在他眼里,令他想忽视都难。 代价则是阳间的一草一木却如同蒙上一层雾气一般,影影绰绰的,迅速黯淡了下来。 阴风阵阵。 王道容的目光追随着这一道身影。 神仙血令慕朝游的身姿在夜晚中介于生死之间,不是黯淡的一团,也不灼热得令他眼球微微刺痛,而是散发着柔和的濛濛微光。 周围的一切如蒙雾气,女人像是从黄泉中走来。 她素手如兰花的花瓣,护着一盏飘摇的灯。灯火在她掌心像人的心跳。 唯有这一点灯光是明亮的,她是唯一的亮色。 12 第 12 章 不知是不是鬼物觉察到了危机,往日鬼魅横行的乱葬岗,今日却安静得令人感到不祥。 顾家的人手一个个散开,把乱葬岗挤得满满当当。 众人都快把乱葬岗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慕朝游提着灯陪王道容找了一圈,她都快恨不得敲敲棺材,攥住尸骸的肩膀晃一晃,问问有没有人见过顾妙妃了。 最后还是王道容的阴阳眼觉察到到南边一棵歪脖子树下鬼气浓郁。 一脚踢开某根疑似大腿骨的东西,慕朝游终于顺着王道容的指引,在树下找到了点儿线索。 这里的泥巴和草皮都是新翻出来的,依稀有打斗过的痕迹。 顾家管事急得汗流浃背,一迭声地追问,“郎君有什么看法?” 如若旁的道人此时或许要用灰坛现迹之法才能弄明白到底是何种鬼物作祟。 这时,王道容这一双阴阳眼就派上用场了,他蹲下身,捻起地上脏污的泥土,又细细看了几眼,忽然安静了一瞬,淡而輕地開了口,“是食尸鬼。” 食尸鬼。 四周陡然陷入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慕朝游已经不是刚穿越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状态,和王道容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她对这个时代奇奇怪怪的百鬼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 所谓食尸鬼,顾名思义便是以尸体为食的鬼物,修为高深的食尸鬼甚至能变幻人形,伪装成人后的食尸鬼“披发至足,发多蔽面,不见七窍”,如人般能言善辩,从而骗取人类的信任。 一阵寒风吹来,阿笪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那顾家娘子?” 慕朝游:“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出那只食尸鬼?” 王道容微微颔首。 慕朝游盯着树下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什么线索出来,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重点。 深吸一口气,慕朝游从袖口拿出一把小刀来。 阿笪惊了一下,“娘子这是何为?!” 王道容眼睫一顫。乌黑的眼静静地望向她。他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有預見,並未阻止,只是旁观。 与慕朝游相处近一年光景,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难摸清楚此人心中所想。 顾妙妃的失踪虽然与她有间接的关系,但说到底是她自作主张,她又何必大包大揽将责任都扛到自己肩上去? 在這個人吃人的乱世,不施予过剩的同情心,明哲保身才是是最理智的选择。 慕朝游的身上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赤忱生机。饶是他冷心冷清,不为所动至今。也不免有些好奇,慕朝游当真会为顾妙妃做到这一步吗? 她还能做到哪一步? 慕朝游眼睛眨也不眨,飞快地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血珠从伤口渗了出来。 神仙血的芬芳迅速在四周弥漫,众人头顶的槐树将身躯摇动得又急又响,天地间的阴气开始躁动不安。 慕朝游皱着鼻子长嘶了一声,这才迎向王道容的目光,“如今鬼物忌惮你我的存在,龟缩在暗处不敢露面,有神仙血为饵,或许便能引蛇出洞了。” 王道容秀眉微拧,沒附和她的話:“阿笪。” “去车上拿些干净的纱布来。” 等阿笪拿来纱布,少年朝她伸出手,“朝游,过来。” 慕朝游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 王道容轻轻攥住她的手腕,这么一个世家公子哥儿的人物,那从来焚香调琴的双手握住她也是有力的,指尖是冰凉的,像玉石一般冰坚冷润。 他稍稍松缓了力道,垂眸一圈圈为她缠上纱布,“朝游何必自残肉躯,便是没有神仙血,容也会想方设法令妖孽自出。” 慕朝游:“可时间就是生命,时间不等人不是吗?” “你难道不想救顾娘子吗?” 王道容没否认这一点:“想。” 慕朝游:“你看重顾娘子吗?” 王道容说:“顾娘子与我有总角之谊。” “所以我帮你找回她。” 王道容没有再说话。 冰冷的风带着淡淡的腐臭呼啸而过,吹起他的乌黑的长发。他发梢轻轻拂过她的鼻尖,发间兰草的芬芳冲散了死亡的味道。 少年替她细细打上了结,捧着她的手腕说,“试试。” 慕朝游活动了一下手腕,“多谢,我觉得好多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就好。 神仙血对鬼物的吸引力足以令任何鬼物失去理智。 在这期间慕朝游和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王道容也只是吩咐顾家的人马小心戒备暗处的动静。 这世间方士少之又少,在场的大多是不通灵力的凡人。 黑夜漫长得令人恐惧,等待的过程中慕朝游不敢掉以轻心,王道容问她要不要去车上小憩一会儿,也被她果断拒绝。 夜雾如潮水般无声地涌了上来,死人骨头般惨白的夜雾贴肤冰凉。 慕朝游只觉得眼前陡然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她心里咯噔一声,神经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忙伸手探入怀中的符箓。 再仔细一看,又好像只是一只硕大的黑色老鼠。 这老鼠在乱葬岗打了洞安了家,日日啮咬死尸为生,尸油喝得饱饱的,长得膘肥体壮,动作却非常灵敏。 老鼠贴着树根一溜而过。 慕朝游刚松了口气,想扭头去叫王道容,却见王道容原本所在之地空无一人。 她愣了一愣,一股森然的恶寒自尾椎骨迅速泛了上来。 王道容不见了。 非止王道容,阿笪和顾家那些人手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无影无踪。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一遍遍在心里飞快地告诫自己,慕朝游紧握着一沓符箓环顾着四周的环境。 白雾更加浓郁了,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在这样的环境下战斗无疑对她非常不利。 慕朝游一时之间竟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到底是该按兵不动,还是主动出击探查四周。 正犹豫间,一道熟悉的清澈的嗓音响起,“朝游?” 慕朝游一愣。 回眸只见少年秀发披落在腰后,眉眼沉静,王道容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她身侧。 慕朝游觉得自己血液都快结成了冰,舌头也有点儿不听指挥,“你去哪里了?” 王道容像是没觉察出她的紧张,淡言道:“听闻远处异响,便去查探了一番。” “朝游,你脸色很差。” 慕朝游细细打量了一眼王道容的神色。 王道容似乎隐约觉察出她的警惕,未免吓到她没有冒然上前,而是静静地任由她回望。 少年乌发如绕颈的蛇,双眼如黑到浓处转青,肌肤犹如死人骨白,像是玉做的骨骸。 他的眉眼太过秾艳凉薄,艳丽到了深处,少了几分生气,变成了森森的鬼气。又因为性格安静温驯,心如冰雪般剔透,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更犹如勾魂夺魄的艳鬼。 慕朝游顿时陷入犹豫,一时之间她竟看不出他到底是人是鬼。 “没什么。”她最终还是选择摇了摇头,以免打草惊蛇。 “这里的雾气越来越大了。”王道容说,“此地不可久留,先上车再说罢。” 慕朝游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她看着王道容,思维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迟钝了起来。 她知道王道容生得很好看,她就是个没出息的颜狗,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美人。 但她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被少年迷得晕头转向,她的眼睛都快长在他脸上了。 两人走到车前,王道容忽然停下来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慕朝游的内心隐约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可他的手微微凉,怀藏瑾玉,手握宝瑜也不过如此吧? 交握的掌心仿佛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舍不得松手,只想这样长长久久地握下去。 自少年身上飘来一阵淡淡的兰麝般的芬芳,这熏香仿佛能够乱人心智一般,她糊里糊涂,懵懵懂懂,浑身飘飘然,几乎快要沉醉了。 走着走着,眼前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高屋华堂。 王道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少年身上白色的道袍也变成了一袭庄重的爵弁服。玄色丝衣,纁色下裳,着赤色舄。 慕朝游终于努力挣扎出一丝理智来,“等等,王道容?” 王道容侧眸望她:“朝游可是反悔了?” “反悔?”慕朝游愣了愣,鹦鹉学舌般,迟钝的重复着。 王道容素日里冷清的眉眼此時沉靜若海:“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朝游便是今日反悔,容也绝不让步。” 可她总觉得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思维像是跌入了一汪无尽的泥沼。 可王道容没有给她深究的时间,他牵起她的手一同迈入了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新屋之中。 走了几步,王道容忽然觉察到慕朝游不动了,她像一根木头一样硬邦邦地错戳在原地。 就在他的手扶上她肩膀的那一瞬间,慕朝游忽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拂落他的手朝外跑去! “王道容”收回手,却也未追,像看一只笼子里的兔子一般,看着慕朝游跑了出去。 慕朝游刚跑出不过三步远,便“砰”地好像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她额头传来一阵剧痛,皱眉睁开眼,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视野天旋地转。 ……睁开眼? ……她不是一直睁着眼的吗? 黏着迟钝的思绪在这一刻终于挣脱束缚。 慕朝游怔怔地抚上前方的黑暗,伸出手,曲起手指敲了敲。 咚咚咚。 硬邦邦的。 慕朝游猛然回过神来,一颗心也随之跳出了喉咙口。 她这是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几尺见方的窄小空间内。 急促的呼吸迅速消耗着黑暗空间里的氧气。 她大脑嗡地一声,一个不祥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是棺材!! 13 第 13 章 或许从白雾涌起的那一刻,她就陷入了鬼魅的陷阱。 假扮王道容的那个鬼物似乎有蛊惑人心之能。 仰躺在棺材里,慕朝游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难怪她方才隐约总觉得不对劲。 因为王道容绝不会主动牵起她的手,也绝不会同她成亲,说出那般郑重而决绝的爱语。 而她,也从没想过要和他成亲。 喜欢王道容,并不代表要与他产生亲密关系的。 慕朝游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往怀里摸火折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周阴气弥漫,火折子压根打不着。 无奈之下慕朝游只好又去摸怀里的符箓,孰料这一摸好像摸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东西,好像是手。 “啊、啊!别过来!!”女子受惊时的尖叫伴随着细小的呜咽自耳畔传来。 “呜呜呜。” 这个声音! 慕朝游怔了一怔,心飞快地漏跳了一拍,细细分辨了片刻,“顾娘子?!” 那个哭泣的女生陡然顿住了,紧跟着黑暗中传来了顾妙妃仓惶的嗓音,“是谁?谁在哪里?” 慕朝游捻起一张符箓。 符箓无火自燃,“腾”地亮起一簇明亮的火苗,照亮了狭小黑暗的空间。 顾妙妃瞧见是她,又惊又喜,一双眼噙着热泪道:“慕娘子?!” 亲眼见到顾妙妃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慕朝游一愣之后,精神也为之一振。 谁能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和王道容苦苦寻而不得的顾妙妃就在眼前? 遂忙不迭追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就你一个人吗?” 火符燃起的火苗能保三日不息,一小团炽热的火光悠悠地漂浮在半空,慕朝游往顾妙妃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的存在,不禁问道。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顾妙妃面露痛楚之色,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我不知道,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慕朝游安静了一瞬,知晓顾家那些下人许是凶多吉少。 哪怕素未谋面,也难免令人心情低落。 “顾娘子也是为了救我。”她强打起精神,柔声安慰着面前抖如鹌鹑一般的少女,“这因果也该由我来承担。” 顾妙妃惨淡地摇了摇头,凄声说,“慕娘子不必安慰我,我不能害了他们却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 见惯了这个时代世家大族草菅人命,不把庶民百姓当人的一面,顾妙妃倒也算难得的清流。慕朝游软着口气耐心安慰:“娘子不知他们的去向,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丢了性命。” 顾妙妃:“慕娘子如何在这儿?” 慕朝游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被捉来的,想了一下,只好说,“我与王郎君闻说娘子失踪,前来救人。” 顾妙妃此时惊魂未定,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她的情绪。 又说:“娘子且安心,王道容与贵府上都带了不少人马帮手,听闻令堂也已经连夜去请道兰大师。” 顾妙妃虽知晓这都是些宽心之辞,但听到父亲的消息,却还是稍稍振作了精神。 “那慕娘子我们如今……”她迟疑着问,“要怎么办?” 怎么办? 慕朝游也想问怎么办。但此时此刻,在六神无主的顾妙妃面前,她是万不能表现出任何胆怯的。 想了一下,慕朝游问:“娘子是怎么被捉过来的,这中间过程到底如何?可见过捉走你们的那些鬼物?烦请娘子务必详细告知于我,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省略。” 顾妙妃如何不知晓此间重要性,便强打起精神,从她们一行人出城开始讲起。 出了城,她们也觉得不妥,就着人回城去喊了些帮手过来,她们且沿着城郊附近略略找上一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孰料还真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出了变故。 也是白雾弥漫,雾迷前路。 狂风呼啸间,顾妙妃就已经和人失散了。白雾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闪烁着十几双灯笼般大小的眼睛。 那些鬼物个个长得丑陋狰狞,奇形怪状,有的身高长大,近两丈高。 鬼物从四面八方朝她扑了过去。幸亏她身上有王道容当初留下的那道护身咒,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那些鬼物许是知道一时半会儿啃不下她,便将她随便往一副棺材里一塞。 慕朝游看了一眼顾妙妃,见她周身有淡淡金光流转,隐约浮现出道家云篆,想是那护体神咒无疑。 她从顾妙妃的话里得到了如下信息。 鬼物“鬼”多势众,种类不一。 顾妙妃问:“娘子可有头绪?” 慕朝游:“能以白雾制造幻境惑人心智的或是魇鬼,高近两丈的或是伏尸鬼,伏尸鬼常与食尸鬼同出。” 这就有点难办了。慕朝游心里一沉。 她与王道容失散,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鬼物,当今之计,或许只有按兵不动,等王道容来援才是明智之举。 顾妙妃见她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此时已将她当成唯一的浮木,一双眼满含希冀,“娘子既知晓这些鬼物来由,不知可有对付之法?” “知道倒是知道,”慕朝游摇摇头,诚实回复,“就是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么多鬼物。” 顾妙妃目光迅速黯淡了下来,惶遽道,“这可如何是好,都是我自不量力……” 慕朝游赶紧阻止这姑娘继续自责下去,“外面情况不定,贸然出去不是明智之举,王郎君就在附近不远,王道容聪颖勇武我们且在这儿等一等,等王郎君来援。” “放心,”眼见着顾妙妃仍然仓皇无措,慕朝游抿了抿唇,一双俊俏的眼在昏暗中明亮有光。 郑重地下了保证,“在王郎君赶来之前,我会保护你的。”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 在她的安慰下,顾妙妃渐渐放松了下来,可慕朝游却一点不敢松懈。 她嘴上是这样说,但对王道容能不能找到她们实在没有底。 她的目光不禁又落在顾妙妃身上,在棺材里待得时间太久,她身上的护体金光已经渐趋黯淡,支撑不了太久。 或许这便是那些鬼物的盘算。 他们啃不动顾妙妃,只好将她放在这阴气最浓郁之处,任由阴气一点点消磨她身上的护体金光。 如果不得不杀出去…… 慕朝游在心里一遍遍推演着自己究竟要如何应对,她的极限又在哪里。 同时对付三只鬼物或许便是她的极限了。如果不吝此身与之搏命,或许五只?问题是她还带着一个手无寸铁的顾妙妃…… 慕朝游耐着性子等待了近半个时辰,眼见王道容还没有任何动静,而顾妙妃身上的金光却越来越微弱,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唤了一声顾妙妃,让她做好和自己杀出去的准备。 顾妙妃并不知晓为什么慕朝游忽然改变了主意,正六神无主间,眼前的少女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撸下来了腕子上的那只云纹金臂钏,嗓音清冽冷脆,“你带上这个。” 顾妙妃茫然:“我……带上这个?” 慕朝游并不打算过多解释:“你带上就是。” 她这只金臂钏也是王道容为她特地打造,有防身之效,顾妙妃在棺材里待得太久护体金光几近消磨殆尽,到时候打起来,她不一定有闲暇能照顾到她。 这个东西给顾妙妃戴比给她自己戴更好。 顾妙妃正茫然间,慕朝游忽然又掏出一张符箓啪地贴在了她身上。 “慕娘子……这是?” 慕朝游耐心解释:“此符是巽风之符,有疾身之效。 他们人多势众,光凭我们两个很难杀得出去。若是不幸被他们包围,待会儿我会想方设法替你杀出一个缺口,你就往前跑,跑出去去找王郎君,不要回头。” 顾妙妃一愣:“我跑了那慕娘子你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替你拖延时间。” 顾妙妃一急,当即想把身上的符箓撕下,“我不走——” “顾娘子,你听我说,”慕朝游利索地按住她的手,“留在这里我们两个都跑不出去。送一人出去求援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顾妙妃睁大了眼:“可是……可是我们不能一起跑出去吗?” “很不幸,”慕朝游叹了口气,“我只有这一张巽风符,更何况符箓需要我灵气驱使,此符所耗灵气甚巨,并不足以支撑你我二人一同逃命。” 顾妙妃倒也硬气,挣扎了两秒,一咬牙道:“那我留下来。” 慕朝游:“不行,你没有灵力,留下来无疑送死,我能运用符箓,尚可支撑片刻。更何况说不定我们运气好,直接溜出去了呢?” “记住,”慕朝游不打算再继续和顾妙妃拉扯下去,她的手顺势搭在她腕上,叮嘱说,“这手镯能帮助你抵抗一些鬼物的袭击,但护体效果用一次弱一分,所以你要快点跑,跑得越快越好。” 稍微同顾妙妃讲解了一些注意事项,慕朝游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准备好的一沓符箓,朝她比了个手势。 顾妙妃面色苍白,抖如筛糠,却也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信任着面前这位慕娘子。 轰然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当头罩下,棺材板被慕朝游从内破开。 但出乎意料的是就算她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幽深的黑色,并未有人循声前来探查。 再确认棺材外面无人把守之后,慕朝游先爬了出去,再把顾妙妃拉了出来。 那团小小的火苗就漂浮在二人身前。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往前走。 黑暗竟无边无尽,她们屏住呼吸,抿着唇瓣,走了不知多久,才看到远处有希微的光亮。 本来以为到了出口,孰料却走入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 屋内芳椒涂壁,黄金为饰,灯火辉煌,十几张食案分左右两溜排开。 在座的宾客中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一个个都穿着着绫罗绸缎,文质彬彬。 这些男男女女本来还在饮酒作乐,酒酣耳热之际,慕朝游和顾妙妃突然闯入,连同慕朝游顾妙妃在内的十几个人顿时便来了个“群”目相对,面面相觑。 众人不约而同地微妙地安静了一霎,气氛有些古怪。 慕朝游也呆住了,谁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当慕朝游硬着头皮想要拉着顾妙妃慢慢退了出去,这些人好似倏忽回过神来。各自交换了个眼神,突然将酒杯一掷,朝他们扑了过来! 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宾客,竞相剥开一身的人皮,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文士,只见他身上人皮片片皲裂,一张嘴从两边裂开一道猩红的口子,涌生出无数扭动着的肉藤。 他的四肢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手脚如同抻面条一样被飞快拉长,整个人浑如一只动如闪电般爬行着的大蜥蜴。 在这危机时刻,慕朝游当机立断掀翻旁边一张案几! 小凳,酒盏,果盘凡是手边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都被她毫不含糊地抄起砸了过去! 顾妙妃已然呆住了,她手脚冷如冰坨,大脑一片空白。正发呆间,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耳畔传来一道又清又亮的嗓音,“别发呆。” 这嗓音如同水激寒石一般,冰凌凌的,顾妙妃一个哆嗦,回过神。 桌凳只能稍微一阻鬼物的攻势,十几个人已将她们团团围住。 慕朝游的嗓音响起:“顾娘子,准备了。” 顾妙妃大脑一片空白,准备好了?什么准备好了?她浑身身下直冒冷汗,一颗心疯狂动摇起来。 不行,她还没有准备好。她一个人真的能跑得出去吗? 可是身边那个少女并没有给她动摇的机会,伴随着她一声脆亮的轻喝。 慕朝游五指翻飞,瞬间将手中半数符箓祭出!! 十几张符箓纷纷扬扬如落雨一般,轰隆隆将将天雷风火一起砸了下来。 且不说威力如何,单看这架势确实是分外唬人的,竟也真的将包围圈冲开一个缺口! 慕朝游心下一喜,拉过顾妙妃一把推了出去,“快跑!去找王道容!别回头!!” 14 第 14 章 或许,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做过这样的梦境。 梦里被看不清面目的人追杀,你奋力向前奔跑着,跑着跑着,忽觉身子一轻,竟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在天上飞了起来。 顾妙妃眼下便是这般玄妙的感受,巽风符在她身上生效,她先是飞快地跑了一步、两步、三步…… 之后便越来越快,整个人轻得好像快要飞了起来。 风从鬓边争相恐后地掠过,又好似充斥了整个胸腔。 顾妙妃从小到大便养在顾宅,虽然顾锡教女开明,并不如何拘束她的性子。但她还是从未感到过像此刻一般轻盈而自由,不由怔然失神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身后便有鬼物追击而至,鬼物愤怒地咆哮着,喷吐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烟,顾妙妃下意识伸出手想挡,她腕上的金手镯荡过一阵熠熠的金光,滴水不漏地将这一股股黑烟尽数吞吃了下去。 顾妙妃惊魂未定,不敢再耽搁,也不敢回头看,咬着牙继续朝前跑。 若说顾妙妃此刻是喜忧参半。 慕朝游的感受十分不美妙了。 这些鬼物觉察到顾妙妃的逃跑,分出了一小半的人手去追,让她的压力为之一轻。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此刻就能掉以轻心了。 在鬼物的包围之下,慕朝游一步一退,直到脊背碰地撞上一张桌案。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扫了一眼。 杯盏零落,餐盘狼藉。那盘子里原本盛放着的鲜果佳肴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 慕朝游愣了一下,眼睛都瞪大了点儿。饶是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战火纷飞,人皆相食的残酷,但这个宛如cult片一般的场景对她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人肠人腿人胳膊血淋淋地摆满了一桌,新鲜度还叫人不敢恭维,不断有惨白的蛆虫挣扎着从腐肉上掉下来。 还有这盘人眼珠,她明明记得之前还是盘葡萄来着。 强忍着一股恶寒,慕朝游强令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面前这一堆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生物身上。 食尸鬼张着血盆大口,口中扭动着的肉藤合成一股,朝她狠狠甩了过来!慕朝游眼疾手快地飞出一张符箓,化成一柄金色的气剑,直插入那食尸鬼口中。 食尸鬼发出一声极其惨厉的尖叫,口中的肉藤化成立刻化成一股无形的黑烟,如沸热汤,挣扎欲散。 与此同时,那伏尸鬼也朝她发动了攻击。 一眨眼的功夫,慕朝游四面八方便被鬼物给团团围住,她额角渗出汗来,双手几乎快翻卷成了麻花。 鬼物人多势众,她所携带的符箓不过杯水车薪,若单论剑术,她也只不过和王道容学了些笨拙的三脚猫功夫。 慕朝游一咬牙,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先强杀了离她最近的一只鬼物。 这些鬼物许是为同伴的惨死所震,谨慎地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第二只鬼物和第三只鬼物才一齐冲了上来。 这些鬼物化鬼已久,略通灵智,极为狡诈,一击即走,旨在消磨她的灵气,并不恋战。 待她稍露疲态,便又如野狗扑食般一拥而上。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慕朝游不敢放松,汗水滴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她轻轻阖了一下眼,强撑着一口气,唇瓣上下快速开合,“丹天火云,威震乾坤。上摄妖炁,下斩邪氛。飞电烁烁,扬风无停。通真变化,朝谒帝君。急急如律令。” 离她最近的那只鬼物因为伤重,逃跑不及,被电光当头笼罩,一声惨叫之后便作了飞火。 这是第三只。 而此时,她不论灵气还是体力都已近强弩之末。 这些鬼物看出来了她的虚弱,纠集了一波更为猛烈的进攻,一齐包抄了上来。 慕朝游飞出最后一张符箓,堪堪挡住身前的攻击,背后空门大开。 鬓角的发丝被一阵细小的微风吹起。 不好。 她心里咯噔一声,回身再挡却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沛然巨力如惊涛拍岸一般拍上了她的背心!她整个人也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十几米之远。 这一击撞得慕朝游眼冒金星,头晕恶心。她挣扎着刚爬起来,小腿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不知哪一只鬼物的鬼爪在她腿上挠了一道,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皮肉外卷,哗啦啦流了一地的血。 另一只鬼物趁势而上,一击咬住她的胳膊,其力重若千钧,慕朝游根本来不及呼痛,飞快地从袖中掣出一柄小刀,反手狠狠扎进了那鬼物眼眶里。 这小刀桃木为柄,也曾加持符箓。 鬼物吃痛,倒退几步,松开她。 慕朝游的手在打战,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一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警惕地将一双眼打量着周围的鬼物,杏眼里射出凶狠的光。 她想要站起来,但地上都是她的血,太滑了。小腿又一抽一抽的疼,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的起来。 所幸有刚刚那一只的前车之鉴,这些鬼物为其威所摄,竟短暂地安静下来,无人再敢上前。 毕竟谁知道这人被逼到尽头是不是还能再爆发出一波潜力呢? 慕朝游本人却没有它们想的那么强大。 她抿紧了唇瓣,手在发抖,几乎无法克制生死关头那骤然涌生出的畏惧与绝望。 内心的沮丧与心灰意冷实乃用语言表述一二。 她知道她扛不住第二波攻击了。 软弱的念头来临得如此迅速。 在和鬼物的对峙中,慕朝游忽然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又想,我错了。 我不该逞强一个人断后的。 见她迟迟没有再发动攻击,终于有一只食尸鬼按捺不住,后腿发力,一跃而起。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类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慕朝游还想要反抗,但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了。它不过轻轻一扑,就将她按倒在了地上。 鬼爪尖利,如两把铁钩子,深深勾进了她的肩膀。其他鬼物知晓眼前这个人类终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食尸鬼蹲伏在她的身上,死人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口中流着涎水的肉藤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慕朝游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强忍着软弱的泣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巍巍地提起小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她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 鬼物喜食人肉,更不会顾忌猎物是死是活。与其被活生生吞吃入腹,她宁愿死在自己手上。 她之前想得是很决绝的,很大义凛然,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可当死亡的阴影真正将她笼罩,她还是忍不住软弱的泪水。 眼泪从她单薄的眼皮下淌了出来。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要是王道容能来救她就好了。 快了吧。 或许快了。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只能感受到肉藤拂在自己脸上那湿漉漉的黏腻恶心的触感。 四周安静得可怕,腥臭的阴风在呼呼地吹着,又像是从她如空谷般迷惘的心中吹出的。 可是这些鬼物怎么迟迟还未动手呢? 她不禁困惑地又睁开眼。 只见那食尸鬼正蹲伏在她的身上,两只腐烂脱窗的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从食尸鬼那张烂肉一般的脸上,她竟然微妙地看出来了点儿“痴迷”的神色。 慕朝游一愣,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是神仙血! 感谢天感谢地,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感谢过她这一腔神仙血。她流了太多血,周围的鬼物也渐渐被神仙血迷晕了心智,有几只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舐了起来。 慕朝游的心里九曲十八弯一般地转过十多个念头,但实际上,这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这一瞬之间。勇气与软弱的较量是很快的。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有了勇气,只这一瞬间,慕朝游便觉得自己心里忽然发出了一股野蛮的狠劲儿。 她将牙一咬,稍微振奋了点儿心神,悄然握紧了手上那柄小刀。 她想,能坚持一刻是一刻。 就算今天是真的走不出去了,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就算,就算是死,至少也得拉几个畜生与她陪葬。 那食尸鬼沉迷于神仙血的芬芳,竟一时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电光火石间,慕朝游猛地抬起手朝着它心口扎了进去! 就像是切一块豆腐一样,刀锋是“滑”进那堆烂肉里的,那食尸鬼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化为了一阵黑烟消散在半空。 就这么轻易? 慕朝游怔怔地看了眼手中的小刀。 食尸鬼的惨死猛然惊醒了四周的鬼物,促使它们从神仙血的诱惑中回过神来。 那就战吧。 慕朝游跌坐在地上,面色审慎地握紧了一把有些可笑的小刀。 可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跟这些东西不死不休之际,忽然,一阵熟悉的白雾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手不由一松,整个人一呆。 心想果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她就刚刚就一直纳闷那只魇鬼到底去了何处,没想到竟在这里等她! 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很快将她包围,举目所望,唯余她一人。 但慕朝游心里清楚,危机正潜伏在雾后,雾后鬼影幢幢,敌明我暗,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作战环境了。 她一颗心不禁又坠入冰窖,凉透了。 她原本清明的思绪在白雾的影响下开始变得迟滞,眼前也渐渐浮现出群魔乱舞的幻象。 一时是王道容,一时又是地狱中的熊熊烈火,狞笑跳跃的青色赤色厉鬼。 或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一道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悠扬笛音,忽然直插入雾气之中。 笛音清扬宛转,像是一只翱翔在林间的庞大凤鸟,月照松间,流水潺潺,凤鸟高低飞舞,偶尔停落下来啜饮着山间的清泉,绮丽的尾羽划过林梢,它口中发出温柔的喁喁低语,不慌不忙,平静从容地牵引着她紊乱的神志一点点重归清明。 所过之处,大有令黄泉重为琼霄绛阙的意思。 一簇火苗亮起,烧穿了浓郁的雾气。 一时之间,风雷齐动,炁冲云阵,声震雷庭。 雷光绞碎了鬼物的同时白雾,露出来人的真面目。 白衣的少年道子横笛站在她身前,正垂着眼呜呜地吹奏着,他乌发如漆,眉眼冷清,如林下落了疏薄殘雪的梅花。 见妖氛一空,王道容将笛子转收入衣袖,淡静的目光随之落在她身上。 再次见到王道容,慕朝游有点儿发怔,那把小刀还被她紧紧握在手上。 眼前的少年还是这么高洁芳润,白衣如雪,旷远优雅,好像永远衣不染尘,手不沾血。 四目相对间,少年眼底的冷淡略略散去了。他默默不言,朝她略一颔首。 王道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朝游。 她流了很多血,一双眉眼却亮得吓人,浑身上下犹如一只警惕到极点的幼兽,那股逞凶斗狠般的杀意还没从她身上完全散去。 心头如湖水生波,微不可察地荡开一阵异样的情绪。 他不由安静地多看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说,“抱歉,朝游。我来晚了。” “是容之过。” 慕朝游:“……”挺好的。 精疲力竭之余,她甚至还有余力在心里吐槽:怎么不再来晚一点,所幸还能吃上她的席。 15 第 15 章 或许是方才正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慕朝游的精神极度紧绷,骤然回落到人类社会,看着眼前的王道容,慕朝游有一瞬的懵懂和迷惘。 ……她该说些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却突然奔了过来,“慕娘子!” 顾妙妃那张苍白的俏脸猛地撞入慕朝游的视线,一双眼几乎流下泪来,急切地问,“娘子可曾受伤,要不要紧?” 慕朝游一愣,原本有些抽离的思绪渐渐归位,“我……我没事。” 而王道容也在此时蹲下身,替她检查伤势。他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却浑不在意身上的血污,只是轻轻搭上她的手,提醒说,“朝游,松手。” 慕朝游有点儿迷糊,松什么手。 王道容见她这模样,便知晓她是吓得狠了,耐心地一遍遍安慰着她,“无事了,朝游,你没事了。” 说着垂眸一点点掰开她无意识紧握的拳头。 慕朝游掌心那把小刀当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太紧张,小刀握得太紧,手指都疼得有点儿抻不开了。 王道容替她手上的伤口敷上了药,目光落在她裙摆。 她裙摆破破烂烂得露出两条白皙光洁的小腿,左腿上伤口狰狞,外翻的皮肉间不断有血水渗出。 非礼勿视。 王道容的目光只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便转回视线,将手上的药瓶递给她。 慕朝游刚接过药瓶,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忙把药瓶又塞回王道容手上,叫道:“等等!仆役!” “顾家的那些仆役还下落不明!” 王道容把药瓶递还给她:“不必担心,司灵监与道兰公已经赶来,正同阿笪等人前去寻找仆役们的下落。” 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鬼门前打过一个滚,她早把古代那些有的没的规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着王道容的面便直接撩起了裙摆给自己上药。 王道容:“……” 所幸与慕朝游相处日久,他也或多或少习惯她偶然间的“神来一笔”。 顾妙妃这一路上的仓惶与恐惧也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其一,她从小就是父亲顾锡娇惯着长大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曾经历过这般惊险夺命的时刻? 这一路下来,她手脚发软,脊背冒汗,不过是靠着求生的欲望,和绝不能辜负慕娘子的牺牲,这才糊里糊涂坚持下来。 也是她幸运,王道容那个时候已经找到了门口,正巧让她撞了个正着。 此时,见慕朝游完好无损,顾妙妃那一直坚持着的一口气一松,便再也支撑不住,手脚颤抖,心头思绪如潮,一股酸意从鼻尖直冲眼眶,趴伏在王道容肩头大哭起来。 伤药洒在创口火辣辣得难受,慕朝游刚抬起头就看见王道容扶着顾妙妃的双臂,任由顾妙妃扑进他怀中痛哭。 他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洇湿了一小块。 顾妙妃低声抽噎:“多亏你与慕娘子……我险些以为今日就见不到你们了。” 王道容怀拢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乌黑的发,嗓音压得很低,几近柔和安抚:“莫哭。” 少年乌浓的眼睫低垂着,与她耳鬓厮磨,喁喁低语,乍一看,便犹如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王氏先祖曾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硕儒,王道容的父亲王羡却是个蔑视礼法的名士。他性格不似其父,更肖其祖,平日里在一干放浪的南国士人之间倒显得尤为庄重循礼。 少年的客气是有距离的,有礼是疏离的。绝不会同异性有这般亲昵的举止。 若是从前慕朝游内心或许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复杂难言,但不知是不是经历过生死磨难,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的平静。 “死生亦大矣”。 她仅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望向自己方才出逃的方向。 刚刚没时间,此时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原来那碧瓦朱甍,金碧辉煌的大屋子竟是一座大坟墓。 慕朝游忍不住有点儿出神。 看来志怪小说里所写的也不都是虚假的。她心底暗暗想:主人公夜伴行路,忽然看到一座华屋,从屋中走出来的主人打扮华贵,殷勤好客。等到主人公第二天天明醒来才发现自己醉卧在一座坟墓前。 她脑子里正上演着从前看过的各种古代志怪小说,忽然听到王道容在叫她,一转头却见顾妙妃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而王道容的手刀刚离她半寸远。 慕朝游当即吃了一惊,“你这……” “令嘉受了惊需要休息,”王道容将顾妙妃交给身边的顾家仆从,很平静地说,“那只魇鬼方才落荒而逃,如今下落不明,而顾家僮客生死不知,前路危险,不宜由她继续同行。” 这确实很有道理,但慕朝游还是觉得奇怪。以王道容和顾妙妃的交情,他同她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要将人打晕呢? 只疑惑不过一晃而过,慕朝游也没想那么多,而是问,“那么我们现在去捉那只魇鬼吗?” 王道容在她身前蹲下,看向她的小腿:“不急,我先扶你上车休息。” 慕朝游忍不住抿起唇角,聊胜于无地往后让了让,企图挡住小腿上狰狞可怕的伤口。 “我自己可以……” 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看得很专注,目光在她伤口上仔仔细细地睃巡。 慕朝游被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我自己能走。” 为了表示她言语间的可行性,她扶住地面,就要站起来行走。 一双细白的手,准确地伸了过来,牢牢攥住她小腿上没有受伤的部位,及时阻挡了她的动作。 王道容神情没什么波澜地垂着眼睫。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 这已经算是极为失礼的动作,但王道容做出来却如此平静自然。 他抬起眼,秀美的眼睫轻轻眨了眨,凝望着她。 他本来毋须这么做,他大可以指挥他人将慕朝游扶起,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凝望着慕朝游腿上的伤势,王道容玉珠一般的眼中,情绪晦涩难辨。扶着她小腿的指腹微有些发烫,牵连心中心潮汹涌,在他心中再次浮起一股异样而微妙的情绪,如一阵阵电流荡过心扉。 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连他自己都稍感不解。 王道容禁想起方才慕朝游浑身是血那一幕。 此时回想,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一双眼,很亮。 王道容扶起她:“你受苦了。” 慕朝游动了动嘴唇,没再拒绝。任由王道容将她搀扶到车边。 王道容伺候她坐下,便转身要走。 慕朝游愣了一下,拽住他衣角:“我们不去捉那只魇鬼吗?” 没想到王道容根本没带她同行的意思,回过身说:“你受伤在身,有我一人足矣。” 慕朝游很相信王道容的能力,可这并不妨碍她不放心他只身一人前去捉妖。 若有个万一怎么办? “魇鬼狡诈,你可有解决的办法?说起来刚刚那阵白雾,你是怎么脱身的?” 王道容淡声:“魇鬼能引动人内心之欲念七情,你心中想些什么,它便反映出什么。” 又不忘劝慰她,“朝游你未曾修行,这才容易找了它的道。” 但王道容的劝慰注定要宣告失败了。他此言一出,慕朝游便像被人兜头敲了一闷棍,耳畔嗡嗡作响,不自觉喃喃:“……我心中想些什么,它便反映出什么?” 王道容见她神情不对,情知有异,倏忽也记起方才在白雾中看到的那一幕幕幻象。 他身负阴阳眼,能看穿阴阳,他在魇鬼针对慕朝游的幻象中看到了他自己。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慕朝游心中害怕时难免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當時也未曾多想。 孰料此刻见慕朝游面色倏忽苍白下来,望向他的目光如几个闪烁。 王道容也不由安静下来,霎时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他也见过这世上痴男怨女,也见过其他小娘子望向自己时的爱慕目光。 他知道他皮囊生得好看。 慕朝游对他的好感,他并非全然无知,只是他并无此意。 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与顾妙妃结亲。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前来寻人,更不会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安抚她的情绪。 慕朝游对于王道容来说,像是他幼年时那只雀。 她孤苦无依,正好掉落在他的脚边,于是他将她拾起,豢养她,而她怀有的神仙血对他而言也恰好有着重要的作用。 神仙血太过特殊,为了不影响到自己的图谋,他将慕朝游牢牢控制在手掌心。 为了能更好地控制她,王道容不是没用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柔情手段,他想,这或许便是今日她动情的根源,多多少少都是他刻意放纵为之。 只是他不太明白的是,她既对他有意,为何还要豁尽全力去救顾妙妃? 自记事起,王道容的感情便极为淡漠,他也不觉有什么可惜之处。王羡总埋怨他不够亲近他。 可王道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身处乱世感情是一种负累。冷淡的情感能确保他永远保持理智。 他自小便习惯用理性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而爱是感性,意味着失控。 慕朝游对他产出其他的感情,会很麻烦,不会令他感到欣喜,自满,只是感到困扰。 慕朝游与他是彻头彻尾的反例,同行这一年多来,他见她十分热忱。 王道容清楚记得,逃难路上,他们曾经遇到一对与家人离散的姐弟,在这个人人自顾不暇的环境之下,她仍能施以援手,抱着姐弟去寻找他们的父母。 她的身上有种近乎于天真的赤诚。 王道容眼睫微微闪动着,不觉得触动,只觉得奇怪。 他不太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冷淡而抽离。 其实白雾第一次弥漫时他就看到了慕朝游。 白雾涌起时,王道容便情知不對。 他自幼随许冲学习吐纳调息之法。修道之人法炼不专,常有诸魔来试,见诸幻象。他抱元守一,未几功夫,便见眼前万物清明。 自然也看到了慕朝游。 他亲眼见她被幻景所惑,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如行尸走肉般消失在白雾之中。 王道容没有追上前。 他只是在思考。 首先,他可以借慕朝游的行踪探明魇鬼的踪迹。 其次,神仙血是极为不稳定的因素,如今他药几近炼成,是放任这个不稳定的因素继续存在,还是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直到顾妙妃逃出求援。 王道容去救慕朝游的时候心中也未曾多想,救她或者不救两种感情在他心里都很淡漠,仅仅只是心念一动,他便作出了选择。 可是当看到慕朝游浑身是血,闭目躺在地上,眼皮下流出恐惧的眼泪时,王道容才有了点儿鲜明的情绪波动。 他深深地困惑了。 非亲非故,何至于此? 她与顾妙妃素不相识。 她到底还能为陌生人做到何种地步? 她的极限在哪里? 她旺盛的七情六欲,过剩的同情心可有尽头? 若她不懂阴阳符谶,没有自保手段,还能舍己为人吗? 王道容静静地思索。 直到慕朝游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是不是都看到了?”慕朝游忽然抬起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和缓地问。 王道容回过神来,思绪还有些游离:“……” 不知道是不是才经历过生死一线,原本连日以来堵在慕朝游心底的那句话,此刻却被她莽撞地直接问了出来。 原来,吐露自己的心意也没有像她想象中那么困难。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 借今日魇鬼一事说出口也好,说出口或许便不必日日辗转反侧。 可为什么她觉得如释负重的同时,又感到一阵说不出口的难过呢。 她定了定心神,忍不住又握紧了袖中那把冰凉的小刀。 这把小刀在刚刚的战斗中与她相依为命,此时也带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与安慰。 “郎君何必对我这般好呢?”她忍不住问。 王道容想了想,竟欠身她行了一礼,神情没有任何的轻薄之意,语气淡而郑重,“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与朝游生死之交,情谊自是与他人不同。” 王道容是聪明人,就算她问得再含蓄委婉,他也明白了她的心意,再用这般委婉地方式拒绝了她的心意。 慕朝游的眼睛有点儿发酸,语气也有点儿哽咽,她将头扭过一边,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片刻的软弱来。 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说,“王道容,你是个好人,是个君子。” 王道容静静地听了,忽道:“朝游,有些事物或许并不如朝游你所想象得那么好。” 慕朝游不解间,他示意她去看身后那座坟墓,“或许正如眼前这鬼巢,你以为是华屋明堂,不过是一抔黄土。” “或许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娘子愿将我视作君子,是我之幸也。” “承蒙娘子错爱,”王道容顿了一顿,轻轻地说,“只是容恐非良人。” 泪水夺眶而出,在一刹那濡湿了眼睫,慕朝游微微睁大了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月光静静流转在他身上,月色朦胧。 王道容乌发披落下来,从来冷淡如雪的容色此时竟有几分沉静的温柔,他纤长乌浓的眼睫,像飞火中舞动着双翅的蛾,语气清淡如寒石上的霜,“容只是觉得,容难当此偏爱。” 爱是非理性的,爱是失控。 他不愿见她动情。 眼前的少年是如此的残忍。 就连她的感情,他也想操纵。 16 第 16 章 最终王道容还是只带了几个仆役前去捉鬼,慕朝游则跟顾妙妃一起回到马车中休息。 那魇鬼早已是强弩之末,她只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等到了王道容带着好消息折返回来。 道兰大师也找到了失踪已久的顾家僮仆。这些鬼物绑了他们似乎是正打算下酒,宴才开了一半就被慕朝游糊里糊涂闯了进去,误打误撞救了他们性命。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王道容着了阿笪先送慕朝游回去,自己则亲自同道兰大师一道儿护送顾妙妃回转顾家。 前脚才脱离危险,后脚就被王道容婉拒了,慕朝游以为自己至少会辗转反侧个大半夜,但出乎意料的是,回到府上时,她已经困极。 小婵看她这一身伤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抹着眼泪替她打来洗漱的热水。而慕朝游则靠着小婵,在她的呜咽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慕朝游难得没有起床去晨练。 她此刻正躺在床上思考自己的出路。 如果昨天晚上她没有说出那席话,王道容没有拒绝她,她或许还能装疯卖傻,厚着脸皮继续在王家借住一段时日。 可偏偏她戳破了自己的心意。 那她不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在王家继续待下去了。 后悔吗? 她一心二用地看着墙上趴着的一只小虫。 奇妙的是,她的内心竟然没有任何有关后悔的情绪。 就好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解决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像剜去了伤口的烂肉,一瞬间的剧痛,总比日后无休止化脓的折磨更好。 从此之后收拾心情,重整行囊,继续出发。 ……比起这个,还是怎么面对王道容更加头痛一点。 一想到还要面对王道容,慕朝游就觉得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她闭上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 小婵正守在榻边做针黹活儿,听见她的唉声叹气,好奇地咬断了线头,“娘子?” 慕朝游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的嗓音传来,“我没事。”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王道容不来找她的话,那她这几天干脆就做鹌鹑躲在房间里不出去了。 可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这厢才刚下定决心,屋外就忽然传来了阿笪熟悉的嗓音问:“你们娘子还歇着吗?” 笃笃两声闷响。 王道容曲指敲了敲门。 那敲冰嘎玉般的好嗓音搁着门扉淡淡响起,一字一字落入慕朝游的耳畔,“朝游?” “我可能入内?” 他来做什么? 慕朝游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心里有几分慌乱。 虽说打定了主意装鸵鸟,可当王道容真的登门,她又有点儿犹豫了。 她多少是有点好面子的性格,与其被王道容误解她偷偷躲在屋里哭,她宁愿硬着头皮强作洒脱。 胡乱套上了衣服,又光速扎了个头发。待到王道容得了她的同意,推门而入时,眼前的女子便已经是神情轻松,精神奕奕的模样了。 王道容先道了声歉,才在榻前坐下。 慕朝游伤还没好,坐着很不舒服,只悄悄靠着凭几,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着精神一点。 王道容先问过她的伤势:“昨夜朝游你受了不少苦楚,伤口还疼吗?” 疼。 非常疼。 昨天肾上腺素上涌,她倒没觉得有多疼,凌晨的时候,身体便开始跟她翻起了旧账,她疼得翻来覆去的,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慕朝游从小就不是个喜欢在人前哭弱的性格,不论怎么难受都强忍着不肯说话掉眼泪的。 她摇摇头,“还好,吃过药已经不疼了。”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在说假话。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如清溪下的石子,一望便知。 王道容静坐了一会儿,方才问出一个从昨日起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昨日虽然拒绝了眼前的女子,但回去之后,他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一闭眼,一时是慕朝游浑身是血,像警惕的幼兽一般。 一时又是她强忍眼泪时的情态。 再到被他拒绝之后勉力露出的洒脱笑容。 王道容难得失眠了。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可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谜团,吸引着他好奇地一遍遍探寻着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若是平时,在拒绝了慕朝游之后,他一定会留给她独自整理心情的空间,留给双方转圜的余地。 但这一天下来,他行立坐卧,反反复复一直在回想着这件事,读书的时候想,打坐的时候想,闭上眼的时候想,搅得他不得安宁,这才破天荒地地主动前来。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这是在说假话。 她性格要强,他便故作不知,也不去戳穿她,只微微垂着眼儿问,“容想问的是,朝游与令嘉非亲非故,缘何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慕朝游闻言直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王道容是为昨天那张好人卡而来。问这件事,总比继续昨天那个尴尬的话题要好。 王道容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干净澄澈的双眸注视着她,他没着急道谢,反倒是先问了一句,“所以,为何?” 为什么? 慕朝游一时之间也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 “……举手之劳?” 为顾妙妃献血的频率虽然高了点儿,但献血量其实少很多很多,还远不到寻常献血量20,对她的健康无疑是有影响的,只是还远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如果非要再给个解释的话—— 慕朝游很清楚自己是穿越到了一个乱世,从刚穿越时看到路边枯骨她会吓得连夜噩梦不断,再到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孤身一人夜探荒坟。 最开始的逃亡路上她见妻离子散,会觉于心不忍,后来看到路边哭泣的难民,她的心里竟很难再生出多少波澜。 连自保都变得困难,又哪来的余力去帮别人呢,久而久之,便越来越心安理得,越来越吝于施以援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得麻木。 她不想这样。 只是一点微末的,动动手就能办到的善意,至少也能保证她的血还是流动的,还是温热的。 常行善事,热血难凉。 “举手之劳”。王道容静静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慕朝游总爱说这个词。 但他天生性静,怕麻烦。 很早之前,王道容便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的心中很难升起任何同情或者怜悯的心绪,也很难感到欢欣、难过、愤怒一类的激烈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片漆黑幽深的湖水,别人的情绪如石子落入湖面,或许会泛起淡淡的微澜,但很快便会被他吞噬,生不出任何的风暴。 旁人的喜乐与生死和他是没什么干系的。 他的生活是平静无波如一潭死水,若说他可有什么执念…… 王道容并不愿屈居于人下。 他的执念或许只是尽量往上走,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当然,他不想当什么皇帝。 他想操弄权柄,想不堕王氏门风,想成为人上人。王羡给他取了小字凤奴,他想做的是“非梧桐而不栖,非醴泉而不饮”的凤鸟。 倒是慕朝游有点出神的模样,忽然问了他一声,“你叫她……令嘉吗?” 王道容回过神来,不解其意,仍微微颔首,“是,这是她的小字。” 不知道是不是慕朝游的错觉,她从他清冷的嗓音中仿佛听到了点微不可察的温柔与缱绻。 少年的嗓音珠落有致,令嘉两个字由他念出,像含在唇齿间,令人品尝出一股自小长大,耳鬓厮磨的亲昵来。 哪怕她昨天已经被击碎了幻想,慕朝游的心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抽动了一下。 昨日之前王道容在她面前对顾妙妃的称呼还是顾娘子,今日便已成了令嘉吗? 王道容昨日一夜未返,她几乎都能想象出他与顾妙妃互诉衷肠的模样。经历过昨夜的危机,仅从称呼的变化之中,慕朝游就能猜出两人关系的突飞猛进。 青梅竹马,劫后余生,喁喁私语,这应该是很好的。 一股铺天盖地的失望与沮丧牢牢地攫住了慕朝游,她看着日光里玉明花柔,洁净光静的王道容,鼻尖猛地蹿起一股酸楚。 少年就安静地坐在她面前,距离她不过一臂之遥。她甚至能看清王道容瓷白肌肤上那浅淡的,软软的水蜜桃一般的小绒毛,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明明离她这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又为什么会离她这么远,清冷如孤峰玉出,远得像在云端。 在这个日光温暖的冬日,她被一股庞大的不甘与绝望吞没了。 为什么在昨天亲口拒绝她之后,他又能作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姿态呢?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好,再痛一点也无妨,长痛不如短痛。 王道容内秀心细,注意到了慕朝游的状态不太对劲。他于日光中静望着她,黝黑的墨瞳蕴着淡淡的困惑。 “令嘉很感谢你昨日舍命相互。”他想了想,忽记起一事,“只是昨夜仓促,未能当面一尽谢意。” “正巧过几日便是元夕,”少年温声道,“令嘉托我问你,可愿随我二人一同出游?” 元夕。 听到这个词,慕朝游所有的不甘和绝望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平息了下来,像是一场未来得及酝酿的风暴骤然消弭于无形。 王道容曾说过,建康灯会举世闻名,说过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说过若她不嫌,他愿带她去观灯。 她私下里曾经不止一次期待过这场灯会,却万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捎带的那颗闪亮的电灯泡。 “可愿随我二人一同出游?”,只言片语,亲疏远近,已淋漓尽致。 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王道容这个提议。 “我不太想去,还是你们两个去吧。” 王道容微微一怔,抬起眼。 她不愿意去看灯。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了个相顾无言的尴尬局面。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泛着青色的乌黑双瞳如两道冰刀一般直直地切入她的眼瞳。 不偏不倚,不闪不避。 直接得有些失礼。 清冷如雪的目光,却给人以淡淡的侵略与压迫感。 妒火会烧毁一个女人的理智。 王道容文文静静地坐着,内心的疑惑非但没有减淡,甚至更为不解了。 他不明白,她既爱他,于情于理,总该嫉恨令嘉才是。 而眼前的慕朝游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分明是伤重未愈,强打起精神在与他周旋,提起顾妙妃时,双眼清冽坦诚,毫无芥蒂。 哪怕是王道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胸开阔如雨后的天空,风过时无痕,水洗过般明净无尘,不留一丝愤懑与怨怼。 二人相对而坐。 屋内烧了炭,窗户被支开一角,露出廊下一数浓淡如雪的白梅。 慕朝游不解回望,她乌黑的发映着如雪的白梅,清丽的眉眼明澈如镜,一派坦然与正直。 是太耀眼了吧。 他清冽的目光被白梅灼痛,眼帘垂落了下来。 王道容安静地收回视线,又关切她几句,命小婵务必照顾好她之后,便起身同她作别。 出了门,王道容没着急离开,而是站在廊下,安静地看着庭内的日光,瓷白的肌肤被照射得恍若透明。 阿笪守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清落有致的嗓音才缓缓响起:“你似乎有心事?” 阿笪哑口无言。 王道容方才便觉察出阿笪那古怪的沉默。 阿笪欲言又止:“慕娘子伤势还未好全……纵使郎君喜欢顾娘子,担忧顾娘子的病情,对慕娘子未免也……” 孰料,王道容迅速截断了他的话:“我不喜欢令嘉。” 他语气平静果决,眉眼清冽,并不似作伪。漂亮的脸上有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阿笪一愣,“可是郎君?” 王道容娓娓解释:“父亲与顾伯父有意玉成这门亲事。我与令嘉总角之交,彼此知根知底,没什么不好。” 令嘉的出身高,家世好,为人端庄娴雅,是他心中极为合适的妻子的人选。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王道容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回到了他那间炼丹房,室内的书柜里满满当当地拥挤着许多书轴,有纸书,也有竹简。 王道容抽出一卷来,捧着竹简安安静静地跽坐在案几前。 指腹轻拂过竹简上的刻痕,这竹简上的每一个字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海内十洲记》载,在聚窟州人鸟山,有一种树名叫返魂树,它的木根能炼制一种香,“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 香有六名,既名却死,亦命返魂。 王道容曾以为却死香不过虚无缥缈之说,直到他翻阅古籍,发现神仙血也能代替返魂树炼制却死香。 逆转阴阳,调遣鬼兵,并不遥远,反倒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