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大一条咸鱼呢》 1 天罚 春日的交觞水畔,两岸开满了杏花。 远处仙山缥缈,仿佛悬在半空。有钟声从山上传来,隔着遥远的距离,连续响了三声。 令黎躺在杏花树上睡觉,听见钟声醒来,半眯开眼,脑子懒散地转了转,猜到是什么事。但她并不想回去吵那无用的架,假装没听见,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再次醒来,人已经被境尘仙尊逮回空明殿上,周遭正吵得不可开交,没人注意到她忽然冒出来。 “从来只听说邪不压正,现如今魔君却成了天地共主,天道颠覆,六界全须听他竺宴一个邪魔号令,三大上古神族被他死死压制……不能再等了,我提议刺杀!” “我也提议!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已经六百年了,我仙界究竟还要退到何时!” “道理是这样,但那竺宴是创世神帝之子,身上流着创世神的血脉,力量强大。他原又是神君,君临六界,做了万年的天地共主,直到六百年前自己造自己的反,将天道颠覆,虽堕魔成了魔君,一身神力却依旧无比强大,死死压制着六界,连三大神族都要听他号令差遣,我们不过下界仙门,贸然刺杀,无异白白送死……” “你若怕死你自找个洞躲起来好了!” “愚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事败,以竺宴的狠辣,他必灭我交觞满门!到时血流成河,谁都跑不掉!” “你休要吹嘘魔域,恐吓仙门!那竺宴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为何六百年前会被一名女子重伤囚禁,以至入魔?既然六百年前能有一名女子,为何今日就不能再有一名女子?” “我同意!如今都不兴修仙道,改修魔道了!这百年来,我交觞仙境统共只得令黎一个飞升上来的,还是块木头精,简直颜面尽失!” 众人吵着吵着,矛头陡然指向一直没说话的令黎:“令黎,你怎么说?你可愿为大局着想,刺杀魔君,拯救苍生?” 令黎:“……”其实她说过很多次了,她不是木头精,她是汤谷的扶桑神木。 日出汤谷,扶桑神木长在汤谷之上,自创世以来就被视为圣物,且还带个神字,大约可算作神族。若再考虑到汤谷是上古羲和一族的神域,那四舍五入,她也算是三大神族的血脉。 可惜没有人信她,因为她至今开不出一朵花来。 那问题来了,开不出花的扶桑,怎么证明自己是扶桑? 算了,就当她的木头精吧。 只是刺杀魔君这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了几百年了,原本两派声音差不多的大,但这百年来眼见仙门收不上来弟子,日渐式微,刺杀派开始占了上风,愈发将苟活派死死按在地上碾压,苟活派渐渐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令黎实在没想明白这有什么好吵的,如今这世道,当然是苟活啊!竺宴能以一己之力灭杀三大神族,无论做神还是成魔他都是说一不二的天地共主,凭什么几个仙门中人竟以为他们能杀得了竺宴? 他们是仙,竺宴虽如今入魔了,但他原来是神啊! 神是天生的神胎,仙是山中之人,是从下界飞升上来的。修炼千年得来的仙力如何能抗衡天生的神族血脉?更何况竺宴不仅是神族血脉,他还是创世血脉。 他们真不如现在各自回房躺下,做梦比较快。 此刻对上这些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令黎点了下头:“我同意为大局着想,灭魔君,拯救苍生。” 众人闻言十分满意,亲切地凝望着她:“那下个月魔域之门大开,令黎你可愿前去?” 令黎慢吞吞将未说完的话说完:“但我也是苍生,我只想做被拯救那一个,不太想做送死那一个。” “……” “诸位师兄师姐、师叔师伯若要去,记得提前同令黎说一声,令黎必摆上香案,日夜焚香祈祷,愿以终生开不出一朵花来换你们功成凯旋。” “……”你本来就开不出花! * 令黎连夜收拾东西跑路。 虽然今日这场争吵仍旧无疾而终,但她知道,刺杀魔君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当一种声音过于大的时候,不管它是对还是错,是理智还是愚蠢,最后所有人都会别无选择地被这声音裹挟。 令黎都不用想就知道会失败。 其实若是个人决定个人承担也就罢了,偏偏他们跳那么高却不自己去,反倒想架着她去。 她才不要做那个白白送死的倒霉蛋呢! 她六百年前侥幸没死成,醒来在交觞仙境,境尘仙尊说她是下界飞升上来的木头精。令黎虽没了从前的许多记忆,但依稀还记得自己是汤谷的一株扶桑神木。 他们扶桑一族虽名字里带了个“神”字,其实与天生的神胎不同,与下界的精怪也不同。神族生而为神,天生就能化形;下界精怪修炼千年也能化形,若有机缘,还能飞升成仙,得入仙门,如今的三大仙门便是她所在的交觞水,西面的章峩(音同‘鹅’)山和北面的昆吾山。 但扶桑一族虽被视为圣物,却终生无法化形,令黎是创世以来唯一一株化形的扶桑木。就因为这,她上辈子一直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女,是生来就被天道狠狠宠爱的那一个。为此她努力修炼,千年刻苦上进,立志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譬如追随神君立下什么不世之功,然后向神君求得神谕,从今往后令扶桑一族皆可化形,位列神族。 可惜后来她才发现,她并非是被天道宠爱的大气运之女,正相反,她是被天道诅咒的那一个。她越修炼越虚弱,越努力越倒霉,甚至后来随着她的神力不断突破,原本只有飞升才会出现的天雷竟锲而不舍地追着她一个人跑! 然后她就被天雷给劈死了。 那时也是春天,天雷一路追着她劈,她躲到交觞水畔,终于再也跑不动,原地躺平等死。 结果天雷竟放过了她。 她猛然间醒悟到什么,立刻催动神力,天雷也立刻毫不留情地朝她劈了下来。 她大哭,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后悔。 那一刻她忽然醒悟,或许她那一生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天道,遭了天罚,注定越折腾越倒霉,越努力死得越快,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 她若是一开始就躺平,不与天争,如今或许还在汤谷享福,而不是被雷劈死在交觞水畔。 她含恨闭上了眼。 五百年后,她在交觞仙境中醒来。 境尘仙尊说是那一日他路过交觞水畔,看到一块木头着火了,他便顺手救下带回了交觞仙境。 令黎心想,那可不是,她一块木头被天雷追着劈了那么久,能不着火吗? 境尘仙尊又同她说了如今这世道,她才知,原来当年她身死后不久,神界中就有传言,说神君被一名女子迷了心窍,夜夜与那女子缠绵至天明,可惜神君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竟未曾察觉那女子居心叵测。最后一夜,两人云雨过后,女子趁机重伤了神君元神,神君为此已闭关修炼十年。 巧合的是,那时的神君确然已十年未曾露面。伴随着谣言沸沸扬扬传开,神界中人对神君日益不满。 三大神族是神界中最有威望的世家,力量盘根错节,原就是被神君打服的,此番天时地利之下立刻就有人动了异心。但到那个时候为止,异心也只是异心,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毕竟神君是创世神之子,身上流着创世血脉,就算谣言之下,神威不复,再加上神君元神受创,三大神族联手也未必能将他颠覆,反而很可能被他斩草除根。 直到另一个传言的出世,才彻底打破了这万年来表面维系的平静。 传言,神君不仅被那女子重伤了元神,更是被她困于阵法中,囚禁了起来。 也不知这传言最初是从哪里起头的,反正忽然间就在神域沸沸扬扬了起来。三大神族本就有异心,一听这激动人心的消息,哪里还能坐得住? 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于是这就有人当机立断去了魔域,与魔域勾结,一起,里应外合向神君发动了叛乱。 传言那场大战十分惨烈,神君的创世神威没能压住叛军,于战中陨灭。神君陨灭后,三大神族谁也不服谁,正要陷入新一轮的混战,魔域之主忽然带兵攻入神域,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三大神族。 自此,天地易主,魔君成为天地共主。 然而魔君君临天下那一日,众人抬头看见那张颠倒众生的脸,震惊得险些当场昏过去——什么魔君?这,这分明就是那个不久前才刚被他们推翻的神君! 魔君身居高位,视线徐徐扫过三大神族:“从前本君为天地共主,你们是本君的敌人;如今本君为天地共主,你们皆是本君的盟友。” 三大神族:“……” 境尘仙尊说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感慨了一声。 令黎也颇为感慨。 她果然是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 当年她想追随神君立下不世之功,结果不世之功还没影,她就没了。 等她再睁开眼,连神君也没了。 …… 造化弄人,如今的令黎只想躺着。 好在眼下六界普遍慕强,这百年间,大家都在明里暗里地修魔道,往魔域挤,仙门凋落,反倒没有了六百年前那般丧心病狂的内卷,大家的日子普遍过得清闲又舒适。 譬如令黎,百年未曾修炼,甚至不敢动用神力,每日活得像个凡人,上个山都要用爬的,竟也能在三大仙门之一的交觞安然度日,还度得颇有底气。 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生得好看,她都长成这个样子了,就算什么都不做,每日只躺在交觞水畔的杏花树上睡觉,也足够赏心悦目,还用得上她去修炼吗? 然而境尘仙尊说,是因为这百年间,章峩和昆吾连一个下界飞升上来的仙子都没有,而交觞好歹还有块木头精,本身已经是最大的赢面了。 令黎:也行,感谢同行衬托。 然而这世间所有的债,终究都是要还的。 她背着全副身家,还未走出自己住的院子,便被境尘仙尊拦住。 境尘仙尊一身白衣,缓带轻飘,满头白发用一根木簪簪着,手上拄着桃木拐杖,乍一看与寻常的耄耋老人无异,但在交觞甚至三大仙门之内,都属他仙力最高。 他出现在令黎面前:“做什么去?” 令黎实话实说:“延年益寿去。” 境尘:“……” “随我来。”境尘捏了个诀,便如午后一般,轻松将她带到空明殿上。 令黎原以为今日仙门上下还要就刺杀魔君之事开吵个子夜场,不想大殿之上并没有其他弟子,只有悬空一面燃犀镜飘着。 境尘广袖轻扫,燃犀镜放大,竟顷刻间将章峩和昆吾囊括镜中。 大概猜到他们要干什么的令黎:“……” 哦豁,这下不止交觞要被灭,整个仙界都要被灭了。 其后的半个时辰,三位仙尊的隔空会晤分毫不差证实了她的想法——他们竟然真的想联手杀魔君! 境尘收了燃犀镜,转头看向令黎:“这下你明白了吗?” 令黎点了下头:“明白,我没有几天好活的了。” 令黎:“我知道我欠你一条命,这世间所有的恩情都是要还的,不在这里还,也要在那里还。但如今魔君如日中天,三大神族尚需避其锋芒,此时杀他与自取灭亡无异。我个人觉得上策应当是我们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等到哪日他自己翻船了,我们也好上去补一剑。” “你还是不明白。”境尘缓缓摇头,“如今大势如洪流,个人的力量微弱如蝼蚁,早已不配再说意愿。譬如你方才所言,作为境尘,我十分赞同;但作为仙尊,若你想要离开,我必出手拦你。如此,你便须先将我打败。” 令黎:“……”她怀疑境尘知道,只要她一出手,她就会被雷劈死。 天罚之下,她这一生注定只能躺平,根本无力挣扎。既如此——与其被天雷劈死,不如直接躺死。 “我觉得你说得对,既然整个仙界都想杀魔君,那我……也想杀魔君吧。”令黎看向境尘,“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我去?只因我是你的弟子吗?那我现在立刻叛出师门!” 境尘长袖一扫,燃犀镜落在令黎手上。失了仙力加持,燃犀镜不过一面普通镜子。 境尘笑眯眯道:“来,看看你自己这张脸。你叛出师门也是无用,除非毁容。” 令黎:“……”那她还是直接去死吧。 境尘感慨道:“我每每看到你这张脸,想着六百年前囚禁神君的女子,大约也不过你这般模样了……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就是你?” “那应该不大可能。” “为何?” 令黎:“我应该还是朵黄花。” 不是说那女子曾夜夜与竺宴缠绵么?她又不曾与人……等等! 她不曾……吧? 2 魂灯 三月初三是魔君生辰,也是每年魔域之门大开之日。传言竺宴做神君的时候挺无欲无求的,做神君也做得十分像样,除了他身上的预言有些争议外,颇有神威。自从做了魔君后,权力和欲望膨胀,每逢生辰便要天地同贺,非但神、仙、妖、冥四界派尊者前往岁贡,就连人界也会在那日摆上香案供奉,六界同贺三日。 换个角度想,他这也属于做魔君做得十分像样了。 而境尘的意思是:“令黎,你此行任务便是在这三日内让魔君对你青眼,将你留在魔域,日久天长,待你得到他的真心后,再将他狠狠揉碎。” 令黎:“魔君脑子可曾被门夹过?” “不曾。”境尘继续道,“待他为你生为你死的时候,你便放出这枚蓝色烟花,届时我将带领交觞上下,与章峩、昆吾一同前来助你诛魔。” 令黎:“魔君脑子被驴踢过?” “不曾。”境尘叮嘱道,“至于这枚红色烟花,我是希望你用不上的,但万一你任务失败,你就点燃它,届时仙门上下……” “来救我?” “便可以你的鲜血凝聚共识,从此好生保住性命,不再做无谓的牺牲。” “……” “但为师会亲自为你择一处风水宝地埋骨,保佑你来世如愿以偿,做一株能开花的扶桑。” “……”她六百年前怎么不干脆被雷劈死算了! “走了,后会无期。”令黎头也不回地踏上蛮蛮的背。 蛮蛮是一只比翼鸟,是此番交觞送给魔君的贺礼。 “等等!”境尘仙尊追在后面喊道,“若是你不仅失败,还惹怒了魔君,他要血洗我仙门出气,你定要记得两枚烟花齐放,我好原地解散仙门,连夜逃命!” 蛮蛮已经飞到天上。 六百年前,神君还未堕魔,彼时仙神两界鼎盛,比翼鸟一族活得十分风光。他们虽为妖族,但自来被视为祥瑞,地位尊崇,统治着整个妖界,比翼鸟女君与仙界的三大仙尊平起平坐。 但要么怎么说福兮祸所倚呢?正因为这天生天养的地位,比翼鸟一族万万年来疏于修炼,法力普遍不行。实在是他们也用不上什么法力,想来比翼鸟女君当初也是如此自负吧:只要天道不倒,我便能长长久久地统治妖界。既能靠天道躺平,何苦还要苦修灵力? 就是万万没料到,一朝风云变幻,连天道都倒了。 竺宴堕魔后,仙神两族凋落,妖魔兴盛。妖族是个极度慕强的种族,他们臣服于强者,一向看不惯比翼鸟法力低微却被尊为妖界之首,只是从前他们被天道压制,不敢做什么。一朝神君变魔君,他们立刻便反了比翼鸟。 比翼鸟女君向三大仙境求救,可惜仙界自顾不暇,最终境尘也只能碍于情面,将比翼鸟公主蛮蛮带回交觞。 但比翼鸟的地位也已经从与三大仙尊平起平坐沦落成了礼物。 然而这世间的幸福或者不幸大多可以通过比较得来。蛮蛮虽每每看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便恨不得去死,但一看令黎,她又觉得自己过得其实还行。她只是沦落成了礼物,而令黎却是境尘仙尊养了六百年,只等着送给魔君的玩物。 可惜这个玩物毫无自觉,一路上不是喊饿就是借口气流太大晕鸟,想趁机下地,逃跑的算盘打得魔域都能听见。 蛮蛮恨铁不成钢,只得一路刺激着她的仇恨:“说来你扶桑一族与我比翼鸟一族何其相似,天道在时,我们地位何等尊崇?如今看看你,再看看我,如两只丧家之犬,只能在交觞苟延残喘。我好歹还一心想着杀魔君复仇,你却整日躺平摆烂,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令黎坐在蛮蛮的背上,底下是九万里高空,虽逃跑不成,但体谅蛮蛮驮着她不易,还是客气道:“你也知道我,我这个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你想要我复仇还是羞耻?你选吧,我都可以。” 蛮蛮:“……”神特么你都可以!你还挺有礼貌? 每次跟这木头精说话她都能被气个半死,蛮蛮闭嘴了。 从极渊在北境三百仞深渊之下,与令黎想象中的魔气森然、鬼魅横行不同,此处四面冰山,积雪不化,入眼是一片纯净的白。顺着冰山往下飞,空气里薄薄的寒霜一阵阵扑到脸上。 令黎递了仙帖,打算将比翼鸟一并交给魔域侍从。 蛮蛮看透一切:“你是打算把我送走,自己找个地方躺过三日吗?” 令黎:“……”你猜怎么着,被你说中了。 她上辈子就是死于太过勤劳,此生必不会再犯这等弥天大错。她的确是想着既逃不掉,那来了便找个地方躺下,等躺过三日回到交觞,问就是已经拼了老命勾引魔君,无奈水平真的不行,失败了。 令黎假装没听见,只想赶紧把这烦人的比翼鸟公主送出去。 蛮蛮:“境尘仙尊让我带句话给你,还说你若不听,便让我此刻转身就跑,反正你肯定会死在这里。” 令黎递礼物的手一顿。 从极渊四面冰山,比翼鸟跑了她怎么出去?她又不能飞。 四处宾客,令黎带着蛮蛮寻了个清静的园子。 蛮蛮飞到一棵橘子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境尘仙尊果然没有说错。” 从极渊的节令比外面迟,如今外头已是落英缤纷,此处的橘子还挂得正喜庆。 令黎站在树下,羡慕地摸了摸黄澄澄的果子。 瞧瞧人家,连果子都有了。而她白白长了这么多年,却至今连一朵花都开不出来。 她心中十分忧伤,嘴上仍旧礼貌地与蛮蛮聊天:“他说什么?” “说你此行来是来了,但你本性惫懒,跟条咸鱼似的,随便把你往哪儿一放你便能原地躺到天荒地老,定不会去做他交代的事。” “咸鱼这个比喻属实贴切。” 蛮蛮冷笑:“那你不如算算,在魔君杀你之前,你还能躺几个时辰。” 令黎抬眸看向它。 蛮蛮有一身华丽的羽毛,纤长瑰丽,七彩色的尾巴。这条尾巴一向是蛮蛮的骄傲,寻常的比翼鸟都只有一种颜色,只有比翼鸟王族的尾巴才是七彩色。也正因为这样,她虽能化形,大多数时候却一直保留着鸟身,七彩色的尾巴骄傲地翘着。 “仙尊让我转告你,你踩到魔君逆鳞了。” “逆鳞?” “喏,”蛮蛮盯着令黎身上瑰丽的红衣,“就是你身上那身红衣。” 这身衣裳她已经看不顺眼一百年了,明明是一根烂木头,非要说自己是扶桑神木,千年开不出一朵花,不以为耻,反而整日穿成扶桑花的颜色到处招摇。 这都算了,分明是低贱的血脉,偏生得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乌发白肤,明眸皓齿,瑰丽不可方物,风头竟盖过了,盖过了……她这个公主! 真是气死。 此时总算逮着机会,蛮蛮幸灾乐祸道:“仙尊说,魔君冷血弑杀,当年仙神两界几大世家派人刺杀,但凡是穿了红衣的女子最后都被他灭族了。” “只因为她们穿了红衣?” “谁知道呢?反正穿其他颜色的就没有被灭族,也就自己被打个魂飞魄散吧。” “……”那这魔君就不仅是残忍了,脑子多多少少也有些问题吧。 还有境尘,令黎忍不住好奇:“境尘如此设计我,难道他就不怕魔君杀了我之后,将他的交觞也灭了?” 蛮蛮斜了她一眼:“是仙尊让你穿红衣的吗?” 那倒还真不是。 说来也是她自己的执念,只因她千年来开不出一朵花,便整日想着以形补形。扶桑花是红色的,她便也整日穿着红色的衣裳,想着说不定哪日她的诚意感动上天,就真的让她开花了。 蛮蛮怜悯地看着她:“你如今已入穷巷,躲是躲不掉的,若是不能让魔君喜欢你,你便死在他手上吧。” 令黎安静地看着枝头的比翼鸟,半晌,低头一笑:“是,你说的是。” 才怪! 令黎是不知道境尘原身是什么啦,但显然他和比翼鸟一样,都是不怎么聪明的种族。 她已经是木头了,他们竟然比木头更不会转弯儿! 她人形踩了魔君的逆鳞,那她就不会变成原身把自己种在土里吗? 魔君讨厌穿红衣的女子,那她一棵树既没有穿红衣,也看不出是个女子,魔君就是再疯,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去砍一棵树吧? 令黎:两个不太聪明的,还非要做出一副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的样子。 但令黎并不说破,她配合地做出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成功将比翼鸟哄到了魔域侍从手上,乖乖和其他礼物待在一块儿。 甩掉了拖后腿的,令黎一路避开魔域守卫,往荒凉的地方走。 既然是要把自己种上三日,那自然要找块人迹罕至的地,才不会有人注意到忽然冒出了一棵树。 令黎走到一处院子。 与从极渊的冰冷辉煌不同,这里仿佛不在魔域。厚厚的积雪化了,生出绿色的青草地,一间竹子盖的小屋,院子里几棵葱翠的树。后面是竹林,前面是小溪。 像是以神力劈出的结界,但令黎回想了一下,自己来时并未触碰到任何结界。且这周遭一只活物也没有,从里到外透着毫无人气的荒凉。 那应当是已经废弃了。 残阳很快落尽,黑幕沉坠,院子里无声无息多出了一棵扶桑树,迎风舒舒服服地摇摆着枝条。 唔,躺着就是舒服。 * 令黎是被一阵磅礴的大风给刮醒的。 她正做着开花的美梦,梦里,她的枝条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的扶桑花,瑰丽娇艳,她正笑得合不拢嘴,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将它的花瓣吹得四散飘零,她手忙脚乱地去护。可是护住了这朵,护不住那朵,转眼她就被吹得光秃秃的,一朵花也不剩了。 她悲痛不已,伤心地哭醒过来。 睁眼,便见白日里荒凉没有人气的竹屋光芒大盛,刺眼的白光照进天幕,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磅礴浑厚的灵力如巨浪一般汹涌而出。 令黎的扶桑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那汹涌的灵力像是要将她枝叶吹散,连根拔起。这般灵力下,换作别的木灵说不定能原地飞升,可是令黎早已自封灵脉,忽然给她这么多灵力,那感觉就像是干枯的木灵陡然间被扔进了浩浩汤汤的灵泽,虽然滋养,可是虚不受补啊! 令黎喘不过气,想化出人身逃跑,却发现这灵力将她补懵了,她一时竟连人形都化不出。 救命!她怎么这么倒霉! 令黎觉得自己今晚会死在这里,这次不是被天雷劈死,而是被灵力补死! 霎时,扶桑枝叶上落下大片大片的露珠。 那是令黎悲伤的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每次死亡都这么离谱! 万幸,在她被补死之前,那灵力巨浪终是停了下来。令黎像溺水被救上岸的人,大口大口地吸气。 露珠又掉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时她才注意到,竹屋四周的白光弱去大半,白光之上却多出了一个血色的阵法。 不,不是血色,就是血阵。 竹屋内有人在用自己的鲜血为阵,那血液里涌动着精纯又磅礴的灵力,在上空流动成一个血色旋涡,而那旋涡的正中,安静地燃着一盏橘色的魂灯。 禁术。 禁术逆天,施法者灵力有多强,反噬便有多强。回想方才那阵不受控制的灵力,怕是屋里的人启动阵法时已伤了元神,才会灵力溃散至此。 令黎还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禁术,好奇地研究了许久,却看得一头雾水。她有些无聊,又一时无法化形离开,最后连何时睡过去的都不知。 第二日醒来,阵法已经结束。 阳光洒在竹屋上,屋后的竹林郁郁葱葱,院前的溪水潺潺。 令黎试了试,经过一夜修补,她的元气恢复,已经能化出人形。 她看了眼那静悄悄的竹屋,有点好奇里面的人还有没有命活。 令黎小心翼翼将自己一路挪到窗边,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到昨夜那盏魂灯正安静地燃着。白日明亮的天光之下,魂灯橘色的光芒看起来不怎么起眼。 不远处,一名男子倒在地上。 男子一身青衣,满头银色发丝披散,面容看起来却十分年轻。剑眉入鬓,如墨染,皮肤却白得近乎透明,胸口处淌出大片血迹,像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殷红的花。 他躺在那里,仿佛一个破碎的少年,不知生死,美得惊心动魄。 一阵风吹来,扶桑树叶簌簌作响,桌上那盏魂灯也轻轻晃了晃火苗。 他一动不动。 怕是不行了。 令黎悲悯地看着他:“可惜了你这一身神力。虽然你我素不相识,但既让我撞见了,也是机缘。我便为你诵上一段往生咒,愿你来生好好遵循天道,不要再逆天而行了。” 令黎虔诚地诵起往生咒,诵到一半,却见地上的男子忽然动了动。令黎一惊,连忙闭嘴。 她忐忑地回忆了一遍自己刚才所诵的经文。 ——是往生咒,不是起死回生咒啊! 3 烧树 “君上。” 隔着门,玄度在外求见的时候,竺宴正坐在地上逗魂灯。 一条长腿曲着,一只手慵懒地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拨弄着魂火。银发披散,身上青色的衣衫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冷白色纤薄的肌理。 闻声,他神情未动,胸口处的血迹刹那间消失。 玄度推门而进,在他身后恭恭敬敬行礼:“君上,时辰已至。” 竺宴起身。 他原本一头银发凌乱披着,青衫穿得也颇为潦草,待他回过身时,已经换了一身玄衣,满头发丝用玉冠束着,脸上原本破碎的苍白此时看起来就只剩了冷漠杀伐。 只有玄度知道他每年的昨夜有多凶险,很难说他今晨还能站起来,是因为血六百年还未耗尽,还是因为……那盏魂灯。 那盏魂灯烧着他一半元神,一旦他陨灭,魂灯也就灭了。 一旦魂灯灭了,她也就回不来了。 即使他们甚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若是在,为何过去六百年了,连她一抹残魂都找不到?若是不在,这魂灯为何又能一直燃着?而且经过昨夜,似乎燃得更好了。 “今日这灯瞧着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竺宴头也未回:“她一向这么精神,即便是只剩下一盏灯了,也能燃得没心没肺。” 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天生的冷泠,那冷泠中又带了一丝讥讽。 有风从半开的轩窗吹进来,吹得地上的魂灯晃了晃。 玄度怕把魂灯给吹灭了,连忙上前去关窗。 竺宴回身看了一眼:“不必理她,灭了也是她的命。” 窗外的令黎:“……”他可能以为没人看见他刚醒来时候的样子吧。 她很想动动枝叶,往那魂灯扇阵风试试,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不理的,但想到这样她很可能会被发现以致原地去世,也就作罢。 那可是魔君。 说起来她其实有点后悔,早知他是魔君,她方才就不替他诵往生咒了,毕竟很难说往生咒到底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有可能真的有呢?只是从前那些人不足以激发出它这个功能,而竺宴……那毕竟是不做神君了还能再去做魔君的天地共主。 这样一想,往生咒能令他起死回生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惜那一声“君上”没早点让她听见,但凡早一点,她都不救他。如此等她回到交觞就不用厚着脸皮说:“拼了老命,无奈水平真的不行,失败了。”她大可挺起胸膛,骄傲地吹嘘一番:“拼尽全力、九死一生、血战三天三夜,终于手刃魔君。不用谢,拯救苍生是我应该做的!” 令黎心中颇为惋惜,小心翼翼地收着气息,打算等他们走了她再离开。 两人很快出门,令黎正在思考一会儿去哪里种树,却听竺宴边走边交代:“将这院中的树都烧了。” 令黎:“!”烧,烧什么?! 烧树这事儿玄度做了六百年,做得十分顺手,立刻道:“是,君上。” 竺宴头也未回,走出结界。 玄度回身,面朝着竹屋前的院子,指尖凝聚出一簇火苗。小小的火苗离手,立刻在空气中掠过一道霸道的火光。火光飞到上空,刹那间涨大,在天上形成一团火云,笼罩着下方的院子。 这是火神的本命真火,可将万物烧成飞灰。 令黎认出来了,一瞬间竟以为自己看错。 她知道魔君丧心病狂,但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丧心病狂!一大早醒来忽然说要烧树,她们树究竟做错了什么?烧树就烧树,用得着动用火神的本命真火吗?火神是上古神族,那可是他的本命火啊!想当初她在交觞水畔被天雷劈到着火尚能等来境尘路过捡她回去,但若是她被这火给烧了,那估计就算此刻境尘在场,也只来得及过来捧起她一捧残灰。 眼见那团火云就要严丝合缝落下来,令黎立刻变回人形,往地上一滚。衣角堪堪躲过,还未碰到真火,已被灼出一阵蓝色的烟。 玄度见火海中忽然跑出一名女子,脸上一惊。 怎会这么快化形? 按说即使这院中活物昨夜吸了阵法溢出的灵力,也只能修出灵根,想要化成人形至少还得修炼百年。 难道……灵力不是从阵法溢出,而是直接从元神里溃散而出? 君上元神受伤了? 玄度这一分心,令黎已经快要跑到溪边。 她想跳到水里逃生。 火神怕水,但她是木头,她能在水里浮起来,不会被淹死。 然而玄度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回过神来,命剑霎时出鞘:“去!” 荧惑剑是神器,可斩仙魔,自带威压,令黎眼见就要跳到水里,忽然跑不动,腿软跌倒在地。 一转头,便见荧惑直刺她心脏而来。 令黎嘴上虽一直说着与其垂死挣扎不如原地躺死,可真当遇见这种时候,她却也不甘心这么白白被杀。 她立刻抬手催动体内被封了百年的神力。 竺宴已经离开结界,忽然感应到什么,猛地停下脚步。 也就是令黎回头的刹那,玄度看见她的脸,神色乍变,慌忙召回荧惑:“回来!” 然而荧惑不仅没有听主人命令,反而像是看见了宿世的仇敌,刹那间红光大盛,疯了一样往令黎刺去。 一柄破剑,得意什么! 令黎冷冷盯着荧惑,便要以神力击碎它,大不了天雷劈下来一起死。 她虽无用,也必不留仇人活着。 然而令黎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却发现掌下黯淡,根本没有神力。 怎么会这样? 一百年前明明是她自己封了自己的灵脉,怎会冲不开? 令黎只能眼睁睁看着荧惑直刺而来。 不远处,火神不知着了什么魔,脸色苍白地来追荧惑:“快停下!”但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令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侧头闭上眼。 耳旁却只听得“噌”的一声,等待的神魂俱灭没有到来,周身威压消失。 令黎睁眼,见荧惑剑被打落至一旁,斜插进土里。但它显然十分不甘心,伴随着一阵悠长的鸣叫,它瞬间又将自己从土里拔出,再次往令黎刺来。 此时一道玄色身影飞至,挡在令黎身前。他一拂袖,荧惑剑身上炽盛的红光瞬间熄灭,被打落在地,“哐当”一声。 玄度赶至,连忙将剑捡起来收回剑鞘,单膝跪地:“谢君上不杀之恩!” 竺宴负手而立,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院子。 玄度的本命真火片刻之前还烧得红光漫天,不过这须臾间便已灭去,未曾伤及那屋子分毫。只是院中原本的草木生灵都被火神的一把火烧作灰飞,永不超生。 令黎腿软得厉害。 差一点,她也被烧死了。 她警惕地看向身前的男子。 玄衣银发,身如松柏,衣袍与发丝被风吹得翩飞。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院子,半晌,徐徐回身。 令黎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他。 很难想象,片刻之前她隔着窗户看见的那个不知生死的少年和眼前的魔君竟是同一人。 少年是苍白的破碎的,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像是用生命在雪地里开出的最后一朵花,美丽而悲惨。而眼前的魔君玄衣猎猎,居高临下,一双凤眸浅淡若琉璃,美极也冷极,像是覆着从极渊终年不化的寒霜。 他俯视着众生,众生皆为蝼蚁。 令黎也知道自己是蝼蚁,可能还不如人家。蝼蚁至少全身黑乎乎的,耐脏。而她方才从火神的本命真火下死里逃生,又在地上滚了那么多圈,想来如今衣服被烤坏了,头发也乱了,脸还脏兮兮的。 竺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令黎看了眼一旁的小溪,此刻她已不再被威压压制,只要纵身一跃就能跳进水里。但此时这里不止有火神,还有魔君。火神怕水,魔君却据说是五灵皆修,他定不会怕水。 她心中正正想到此处,就听那道低沉冷泠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你现在只是脏,若跳下去再被捉回来,就是又湿又脏。” 令黎:“……”你说巧不巧,竟然想到了一起。 竺宴抬手,一道白光霎时笼在她身上。 令黎立刻想起蛮蛮昨日说的那些神君秘辛,以为竺宴要杀她,然而很快,她身上的白光又再次消失。 竺宴收回手,情绪不明地看着她:“难怪。” 难怪什么?令黎茫然。 令黎想到方才他分明已经离开了此处,最后却回来救了她一命,又想起他从前是神君,而她从前刚好又很上进,说不定……令黎惊喜地想,说不定他们从前认识? 这样想着,她便试探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是吗?”竺宴俯视着她,一脸绝情,“本君对你没什么印象。” 令黎:“……” 玄度:“……”那我去吹灯? 4 燃犀 令黎对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即便如今已经真切认识并接受了自己是条没用的咸鱼,但在她仅存不多的记忆中,她上辈子的形象还是颇为伟岸光辉的—— 创世以来化成人形的第一株扶桑,立志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甚至不惜以木灵之身强修火灵,虽然关于最后这点她也不记得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很有本事吗?但没关系,她的记忆破破烂烂,想象力却很丰富,她不止一次想过,也许上辈子她已经混成了神君跟前的红人,若没有天罚,她可能已经建功立业,搞不好现在都已经是扶桑女君了。 结果现在梦醒,神君说没见过她。所以她轰轰烈烈混了一辈子,最后竟连神君都不曾见过? 她那一生可真是刻苦上进了个寂寞。 但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眼下当务之急,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 正斟酌着,竺宴一言不发从她身旁走过,衣角带起一阵寒凉的风扑到她脸上。 令黎先给他整懵了:“咦,不问我是谁吗?” 竺宴停下脚步,低眸看向她:“你觉得你是谁,本君很感兴趣?” 令黎:“……”那倒也,不是。 竺宴往前走了两步,消失在结界外。 玄度看了看竺宴,又看了看令黎,沉默地跟上。 等他们走了,令黎才反应过来,若这里是魔君的结界,并未被废弃,她误打误撞闯了进来……令黎望天,感觉有点不妙:“那我还能出得去吗?” 她不过是自言自语,并不是真的问句,结果竺宴没走远,听见了,绝情的嗓音随即从上空传来:“不是块木头吗?自己顺着溪水飘出去吧。” 令黎:“……” * 竺宴离开结界,刚走了两步就吐出一口血。 “君上!”玄度连忙上前去扶。 气息溃散混乱,果然伤了元神。 想到他方才强行动用神力回结界阻挡荧惑,玄度单膝跪地:“君上恕罪!属下不知为何会完全感知不到神女,更不知荧惑为何忽然发狂。” 竺宴面无情绪擦掉唇角的血:“是方寸。” 日出汤谷,落于虞渊,汤谷之上有扶桑,虞渊却万物凋零,皆不敢靠近,唯有方寸能在那里存活。但扶桑是神木,方寸却是魔草,它吞噬灵力,不论都不能幸免,直至灵力耗尽,灵根破损,灰飞烟灭。 方寸这草十分邪门,它是木灵,却不惧火,连火神的本命真火都烧不了它,邪魔便利用它来吸食他人灵力为自己所用。上古神族混战,荧惑一族便是如此被方寸灭了族。所以方才荧惑感知到令黎身上的方寸气息,才会忽然杀红了眼,不听主人号令,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 直到一万年前,方寸被竺宴的火精烧尽。 “竟然还有存活于世。”玄度皱眉,“神女方才毫无神力,便是被它所害?” 竺宴看着远处冰雪:“恐怕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没了神力,还以为不过是自封了灵脉,等到哪日她想用了还能随时取出来用。” “神女自封灵脉?” “她若不封,仅凭一株草,还不至于让本君六百年寻不到她。”竺宴眼底讥诮,“只有她,才有这么大本事。” 若非她方才生死关头还知道冲破禁制,怕是她死在荧惑剑下,他也不知。 玄度想起竺宴的结界对令黎无用,她如今全无神力,眼下重华殿中又……若是让她出去怕有危险,便道:“属下这就回去加固结界。” “不必,去把青耕叫来,带她离开。” “君上……”玄度以为自己听错,“就这样让神女离开?” 他寻了六百年,甚至还没同她说上两句话。 竺宴淡淡往他看来:“不然呢?还要留她吃饭?” “……” 竺宴淡道:“本君与她只剩这点生死之义,如今既知她还活得好好的,那她的事便再与本君无关。” “可……”玄度还欲再说。 竺宴已经离开:“去。” 玄度看了看竺宴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结界,认命地去捉青耕鸟。 然而也不知道是青耕鸟太顽皮了让他一番好找,还是令黎动作太快,等他回到结界,令黎已经离开。 * 令黎比竺宴更着急,更急着离开从极渊。 危机过后,她试着再次催动体内神力。然而无论她再多少次,掌下黯淡。 她没有神力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心里很慌。 她如今虽然摆烂,但好歹上辈子刻苦修炼了千年,多多少少是有些底气的。境尘逼迫她来从极渊的时候,她也会想,我只是念在你对我有恩,自愿还你这个人情。若非如此,不必等魔君了,我这就自己解了禁制拿回神力,先灭你交觞。 可如今她才发现,她早就没有神力了。 那她的神力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丢失的?醒来之前还是之后? 不,必不是醒来之后,否则绝不至于神力被人夺走她却毫无所觉。那便是醒来之前……如此,便要好生问问境尘了。 她打算先到处走走,看看结界有没有薄弱之处,结果直接就这么走了出去。 令黎:这个世道的发展真是每每令人困惑。 她打算去找比翼鸟带她回交觞,刚走两步,天空传来一声鸟鸣,蛮蛮俯冲而下,出现在她面前。 “你躲到何处偷懒去了?我找了你一夜!”蛮蛮气急败坏地冲她吼道。 令黎回顾过去一夜的经历,心情也十分复杂。 她将自己种在土里,替魔君诵了往生咒,又险些死在火神的真火和命剑之下。 一言难尽,令黎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令黎知道蛮蛮不会听她的,所以她决定和她做一个交换:“你带我回交觞,我……” 蛮蛮毫不留情打断:“做梦!” 令黎本想说:我告诉你如何杀魔君。 依她观察,魔君昨夜使用禁术,必定已经伤了元神,如今虽(靠着她功能不明的往生咒)醒了过来,但必然神力大减。 若是想杀他,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决定拿这个秘密换蛮蛮送她回交觞拿回神力。 虽然魔君方才饶了她一命,她这么做可能有点残忍,但想想他是魔君,杀他就是拯救苍生,令黎不怎么困难便过了自己这一关。 结果蛮蛮根本不待她说完,伏在她面前,急匆匆催促:“快上来,我带你去杀魔君!” 令黎:“……”哈? “搞快点!再晚魔君就灰飞烟灭,等不到你去给他补一剑了!哦对,你剑我都给你带来了!” 说着,坤灵剑应声出现在令黎手中。 坤灵是令黎的命剑,但自六百年前令黎被天雷劈死以后,令黎就从未用过它,甚至不知道它放在何处。 没想他们竟想得如此周到,连剑都给她带来了。 比翼鸟驮着令黎很快飞到重华殿,隔着缥缈的寒霜,令黎一眼便看到了身居高位的魔君。 银发玄衣,凤眸美若琉璃。他一手扶着高座,一手捂在心口处,唇角有血迹,看起来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末。 大殿内,血流成河。 不知何时从极渊中忽然多出了众多仙家,仙神联手诛杀魔君,势如破竹。妖冥两界趁机混战,魔域守卫死伤惨重。 令黎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 传说中神君陨灭的那场大战在她身死之后,她从未见过,但看着眼前这情景,竟像是历史重演。 “你们怎么会知道……”她明明还没有告诉比翼鸟。 难道昨晚院子里除了她,还有别人看到了那一幕? “知道什么?”蛮蛮没有耐心,长啸一声,带着令黎飞入重华殿,将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令黎往前一推,“去,杀了他!” 令黎被推得踉跄一步,慌乱抱着剑稳住身子。 她停在离竺宴不近的距离,中间至少隔着十个仙魔。 竺宴一眼就看到了她,视线投来,琉璃一样的凤眸没有情绪。令黎却莫名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 “愣着做什么?快拔剑!”蛮蛮在她身后喊道。 “坤灵?”竺宴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剑,低低笑了一声,“你竟用它来杀我。” 此时一名白衣仙子冲到了竺宴身前,令黎以为她要杀他,不想那仙子却是将手中的剑一收,而后带着魔君便消失了。 “不好!他要逃!快追!”混战之中,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然后众人便跟着不见了。 蛮蛮将令黎往自己背上一扔:“我们也追!” 仙子将竺宴带往章峩山,在章峩山脚下被追到。 春日的章峩山,青翠葱茏。众人将魔君团团包围,他身前只得一名白衣仙子,仙子拔剑与众人为敌。此情此景,看起来竟有些像是一对亡命的小鸳鸯。 “明瑟,你在做什么?想造反吗?” 令黎醒来百年从未出过交觞,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但明瑟这个名字她却十分熟悉,可说如雷贯耳。传说中的仙界第一美人,章峩山上望白仙尊的独女,在交觞隔三岔五就要被提一提。 此时一听名讳,令黎仔细往那仙子一看,果然见她本人肤白貌美,眸若秋水,如出水芙蓉自带光辉。 而那出声呵斥她的便是她的父亲,望白仙尊。上个月仙界三尊隔空会晤时,令黎曾在境尘的镜子中见过。与境尘满头白发不同,望白仙尊从外貌看正值男子壮年,容颜俊朗,颇有威严。 明瑟仙子一面抵挡着众人的围剿,一面哀求道:“父亲,魔君只是走火入魔,罪不至死啊!” 望白仙尊还未说话,又一名青年飞身而至。他未向明瑟拔剑,看她的眼神中藏不住爱慕,痛声道:“明瑟,你在做什么?你怎会为了一个魔头说话?” 这急转直下的剧情,瞧着十分糊涂,令黎只觉看得有些懵,一时没明白过来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 究竟是来诛魔,还是来谈情说爱? 要说诛魔吧,这么多人对一个强弩之末的魔君却久久束手无策;要说谈情说爱吧,男主角眼中却无半点的风花雪月。 仔细看那魔君,肢体语言十分冷漠,不过被动地由明瑟仙子拉着。四下剑气不止,危机四伏,他甚至连动都懒得动,明瑟拉他一下他就躲一下,不拉他也不抵抗,像个傀儡似的。 傀儡……令黎眼皮倏地一跳。 她的视线迅速扫过周遭,忽然定在河畔旁的一棵树上。隔着遥远的距离,那棵树开着瑰红的花,看不清,却莫名眼熟。 蛮蛮在一旁看得怒不可遏:“他们究竟在发什么癫!明明三大仙境说好了联手杀魔君,章峩竟然临阵反水!” “没有说好吧……”令黎随口应了一句,径自往河畔走去,“若是说好了,我就断然不会出现在此处。”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不思进取?”蛮蛮以为令黎连这种时候都要趁机偷懒,步步跟着她,一面讽刺道,“仙界中谁不知道章峩的明瑟仙子心比天高?虽自小与昆吾的少主祝衍之结了亲,却一心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从前想做神后,可惜高攀不上,如今神君堕魔,她指不定心里怎么高兴呢。真以为自己救了魔君,就能做他的白月光?明日娶她进从极渊做魔后?” 令黎走近河畔,看清开的是什么花,神情顿变。 是扶桑! 她立刻转头问比翼鸟:“我来之前,你们是如何重伤魔君的?” 蛮蛮还没说完明瑟呢,陡然被令黎转了话题,她有些不高兴,但见令黎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愣了下,还是如实道:“我也不知,我去的时候魔君已经受伤了,就听说是昨夜魔君寿宴,他们买通了魔域侍从下毒,然后与魔君大战了一夜。” 大战了一夜……怎么可能?昨夜魔君分明在结界。 糟了! “我们进了燃犀幻境!”令黎立刻上前,想要阻止混战,“绝不能杀魔君!” 蛮蛮最听不得的就是“不能杀魔君”五个字,令黎竟还敢在前面加个“绝”字,真是把她气得够绝。眼见令黎提着坤灵剑就往回冲,蛮蛮立刻化出人形,将她死死拉住:“你也想做神后……呸,魔后吗?” 令黎眼见那边明瑟仙子快抵挡不住了,急道:“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真的!那根本不是魔君,他就只是一个幻象,一个傀儡!反而是我们,我们才是实实在在的,我们是进了他的燃犀镜了!” 蛮蛮愣住:“什么是燃犀镜?” “你竟不知道燃犀镜……”令黎疑惑,“你成年时未曾铸过属于自己的燃犀镜吗?” 蛮蛮一脸茫然,甚至怀疑令黎是在讽刺她。 令黎也无暇多说,言简意赅道:“这是一种神器,据我所知,某些种族的幼崽到成年时都会铸造属于自己的燃犀镜,镜子神力的高低和用途取决于铸镜者的神力和心境,譬如境尘的燃犀镜可缩地成尺,隔空将河流山川囊括其中。而有的燃犀镜则可以编织出强大的幻境,它可以帮助人实现一切的愿望,想要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譬如你们此刻自觉自己里应外合攻入了魔域,将魔君打败……” “但是这一切其实都是假的,等你们真正得偿所愿,便是燃犀幻境破灭之时,那时所有人都会葬身于幻境之中。” 蛮蛮心头一慌,但她外强中干惯了,心里越怕,嘴上越要否认:“呵,说得跟真的似的!还燃犀幻境呢,你编,你继续编!” 令黎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耐心一点。公主嘛,她捧着还不行吗? 她拉着蛮蛮走到河畔近处,指着那株开花的扶桑:“你看这是什么?扶桑生于汤谷,日出汤谷,只有日出之地才能养活扶桑,此处怎么可能开出扶桑花?你此刻之所以能在这里看到扶桑,只是因为我一直想要开花,是这个幻境感知到了我的心愿,才会让它出现在此处。” “燃犀幻境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感知幻境之中每一个人的愿望,然后去编织、去迎合所有人……所以你们会看到魔君落败,明瑟会看到魔君为她所救,我会看到扶桑开花。” “你等等,所以我们的心愿是杀魔君,明瑟的心愿是做魔后,你的心愿就只是……开花?” “……” 令黎默了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不能让幻境里这个魔君死了。因为他是燃犀镜主人的投影,一旦投影死了,燃犀幻境就会顷刻间坍塌,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去。” “那你快去跟大家说啊!”比翼鸟公主这下总算是信了,慌忙催促,“让他们先别杀魔君!” “不行,不能告诉他们。”令黎摇头,“我们身在幻境里,魔君的幻象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他会很乐于看到我们所有人慢慢死在自己欲望之下的过程,但若是让他发现我们识出了他的阴谋,他就会即刻自毁,我们只会死得更快。” “那要怎么办?” “有两个办法。”令黎看向蛮蛮,“第一,杀了魔君。只要燃犀镜的主人死了,我们自然就出去了。” “你不是说不能杀吗?” “我说的是真身,不是眼前这个幻象。” “……你还是说第二吧。” “策反魔君幻象,让他心甘情愿放我们出去。” “怎么心甘情愿?” 令黎:“让他爱上明瑟。幻象是魔君,又不是魔君,他身在幻境,控制着幻境,同时自己也被幻境中的事影响。只要他有了愿意放过的人,就会心甘情愿为我们打开出路。” 蛮蛮沉默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看向那头:“那可真是便宜明瑟了,虽说只是个幻象,可那魔头还真是生了一张六界第一好看的……”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那头的明瑟似是为了躲避攻击,一把将魔君扑倒在地。 明瑟大约是看了许多的人界话本,所以这幻境才能将她心中的愿望呈现得如此巧妙唯美。只见混战之中,白衣仙子一把将少年郎扑倒在地,香软的嘴唇不偏不倚就要吻到竺宴的唇上…… 竺宴手中忽然凭空冒出一把剑,面无表情就刺进了明瑟胸口。 蛮蛮目瞪口呆看着这急转直下的剧情,过了许久,终于将未说完的那个字吐了出来:“……脸。” 那魔头还真是长了一张六界第一好看的脸。 5 魔君之怒 蛮蛮转头望着令黎。 令黎已经望傻了。 但她们各自震惊的点却不同。 蛮蛮是震惊于为什么剧情变得这么快,招呼都不打一声。而令黎则是直愣愣望着竺宴手上那把剑,再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竺宴杀明瑟用的剑是她的——坤灵剑啊! 为什么她的剑会听魔君的话! 竺宴一剑刺进明瑟身体的举动,不仅看懵了令黎和蛮蛮,还将原本围着杀他的众人也看懵了——这特么到底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大魔头! 人家拼死护着你,结果关键时刻你一剑反杀,眼睛都不眨一下! 竺宴面无表情将身上的女子推开,站起身来时甚至还不悦地皱了下眉。 他被围在正中,浅淡的凤眸越过人群,不偏不倚,落在令黎身上。 一旁的蛮蛮远远看着竺宴,喃喃道:“你有没有觉得,让他爱上明瑟有点难?” 她转头看向令黎:“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比较喜欢你?” 令黎沉默许久,神情恍惚道:“他应该是在对我说谢谢。” 毕竟他刚抢了我的剑。 * 玄度没找到令黎,赶至重华殿时,大殿空荡,只有居中一面镜子。镜面笼着一层薄雾,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之事。 无漾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守在境前。 “君上呢?”玄度上前问。 无漾折扇指了指镜子:“里面呢。” 玄度神情一变:“他疯了吗?你怎不拦着他!” “好问题,我不拦着他,是我不想吗?” 无漾是青丘九尾狐一族,狐族容貌都生得俊,一双桃花眼格外含情,看着便一副人间公子哥的风流相:“放心吧,不过就是与他无关那名女子误闯进了燃犀镜,他看见便跟着进去了。” 每年三月初三,从极渊之门大开,总要生出些事,只是今年的事像是格外多,三大仙境私底下动作频繁。 其实他们不知道,创世神血脉一生为天下带来光明,六界之事大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所以他们私底下又是选美人、又是挑毒酒、谋划着里应外合杀进魔域那些动作,竺宴早看在眼里。 他做神君时便算不得慈悲,更何况如今再无顾忌。拿出一面燃犀镜随手扔给无漾:“成全他们。” 燃犀镜是上古神的身份象征,上古神的血脉成年时都会猎灵犀,用其精魂铸燃犀镜。但上古诸神普遍子嗣单薄,随着诸神陨灭,如今的六界已经不怎么能见着燃犀镜了,满打满算,这世间仅存统共不会超过两面。 “仙界这一进去,从今往后,六界可就只剩下五界了。”无漾试探地问,“君上真打算灭了仙界?” 琉璃色的凤眸往他看来:“不自量力刺杀本君,不该灭吗?” 那确实是,该。 所以昨夜前来贺寿的仙家在踏入重华殿的那一刻,便已进了燃犀镜。至于其后的什么给魔君下毒、里应外合攻破从极渊,都不过是他们自己想象出来的。 别说,在镜子外看一群人对着自己的想象如此真情实感如痴如狂,还挺有趣。 无漾在重华殿看了一夜的乐子,直到今晨竺宴过来。 每年的今日他都格外虚弱,情绪也不佳,但无漾一眼就看出来了,今日的魔君情绪格外不佳。他站在镜前,意兴阑珊,片刻后不甚耐烦道:“如此拖沓,这镜子也是越来越无用了。” 无漾在心中默默给他翻译了一下:都过一晚上了,怎么还没死绝?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比翼鸟啸。无漾循声看去,便见一只七彩比翼鸟驮着一名红衣女子,一人一鸟径直冲进了燃犀镜中。 无漾愣了一下,也不知是震惊于比翼鸟背上那名女子的容貌,还是震惊于这一人一鸟义无反顾往火葬场冲的气魄。半晌,他转头去看竺宴:“那女子瞧着怎么那么眼熟?” 竺宴注视着燃犀镜,神情早已不见了方才的意兴阑珊。 那就不能说眼熟了,只能说就是她。 无漾故意火上浇油,用力过猛开始表演:“啊这……令黎会不会有危险啊?” 竺宴视线扫来:“与本君无关。” 无漾乖乖闭嘴。 此时,镜中魔君的幻象忽然说了一句:“坤灵?你竟用它来杀我。” 竺宴这人面上一向看不出情绪,他就这么冰冰冷冷地看着镜子,片刻后,留下一句:“坤灵折在里面可惜了,本君去将它带出来。” 然后就飞身进了燃犀镜。 随着他进去,燃犀镜自动笼上了一层雾,外面的人再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无漾将这事当个乐子说给玄度听,又道:“放心,君上片刻功夫就能将人,不对,是将剑带出来。” 玄度:“……” * 章峩山下。 竺宴一剑将明瑟刺了个对穿,终于将明里暗里护着他的章峩仙山也彻底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望白仙尊亲眼见爱女惨死,刹那间仙力全开,昆吾少主祝衍之抱着明瑟即将湮灭的仙体,红了眼。章峩与昆吾弟子群情大振,骤然间一齐冲向竺宴。 “杀魔君!” 竺宴视线淡扫,这些人全未入他的眼,他眨眼便消失在包围圈。 蛮蛮正在令黎耳边献策:“不然你上?反正只是一个幻象,你就是陪他睡一觉搞不好出了幻境你也照样还是朵黄花……” 她话还未说完,竺宴忽然出现在面前。 令黎:“……”他应该,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他吧? 竺宴淡淡看了她一眼,拉过她的手:“走!” 说罢朝着虚空飞身而起,然而飞至上空,却仿佛被一层结界挡住,无法破出。竺宴在半空停住,催动体内神力再试。 霎时,元神中一阵像是要将他击碎的痛苦骤然袭来,竺宴被幻境结界弹回地面。 他皱了下眉,放开令黎,缓缓举起手中坤灵剑。灵力运转,剑身发出一阵莹白的光,竺宴用尽神力,朝着虚空一剑劈下。 流水汤汤,空气中无波无澜。 竺宴喉头一阵腥甜,他闭上眼,用力压下那阵元神近乎破体而出的痛苦。 令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竺宴撑着重伤的元神,连续两次动用全身神力想带她出燃犀镜。她毫不知情,所以这一切在她看来就成了魔君拉着她对着空气惺惺作态,一通乱砍。 她站在他身旁,神情微妙地盯着他,心想:我就说,魔君脑子多多少少是有些问题。 但她不敢说什么,便指了指他手中的剑,委婉地提醒他:“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拿的是我的命剑?” 竺宴转头往她看来。 令黎被他看得莫名心虚,声音不由自主就变得没了底气:“它认生,不怎么听话,要不……你换把剑再试一次?” 竺宴:“……”算了,他不跟一块木头计较。 此时众人追至,有人大喊一声:“他想跑!拦住他!” 说着,众人纷纷祭出法器,将竺宴和令黎包围。 望白仙尊站在最前头,手中举着剑,满身杀气,衣袂被河畔的风吹得猎猎翩飞。见令黎站在竺宴身边未动,恨铁不成钢道:“令黎,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你忘了你师尊让你来做什么的吗?” 令黎已经不太记得前世自己有没有这么被人围攻,自然无法体会有神力的自己面对这种场景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时的她会害怕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的她有点害怕。 她没有神力,和魔君站在一起,被所有人剑锋所指。而身边魔君呢,他巴不得快点死在这些人剑下,然后幻境坍塌,所有人一起死。 “仙尊,可否借一步说话?”令黎奢望望白还有一点点理智,极力用眼神暗示,“我有重要的事向您禀报。” 但显然望白没有,明瑟是他的女儿,他好歹还留点情面。令黎是谁?隔壁门派一颗废物棋子罢了。 “你既执迷不悟,我便先替境尘清理门户!”望白目眦尽裂,手中长剑骤然出鞘。 霎时间,天上风云骤变,天地变色,一道惊雷穿透云层,径直朝着令黎劈下。 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是雷……令黎都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就抖了一下,一个腿软,单膝跪倒在地。 实在是她上辈子被天雷劈太多,劈怕了。连临死前最后听到的都是雷声,心里创伤过重,以至于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六百年,但她还是一听见雷声就会有那种痛入骨髓的惧怕。 眼见望白就要一道雷劈死她,关键时刻,一双微凉的手将她拉开。天雷落在她原来所在的地方,爆出一阵尘土。 望白一击未中,天雷连连降下。刹那间,遮天蔽日,电闪雷鸣。 令黎仿佛看到了上辈子死前的自己,又无力,又不甘。 她一生行善积德,怎么就遭了天罚? 她无法问天道,只能将满腔火气发在望白手中那把能够召出天雷的剑。 “坤灵!”令黎喊道,“去!劈了那把剑!” 她虽没有了神力,但坤灵还在,坤灵是上古神剑,自己去劈一把仙剑不在话下! 然而坤灵被竺宴握在手中,毫无反应。 令黎看它那副乖巧的样子,险些被气笑。想她刚才差点被雷劈死,坤灵作为她的命剑不仅不替她报仇,还认魔作主……令黎咬牙骂道:“你是我的剑还是他的剑?你这么喜欢他,我把你送给他好了!” 坤灵依旧毫无反应,竺宴倒是客气回了一句:“多谢,却之不恭。” 令黎:“……”要不你们还是把我气死算了吧! 望白剑下,惊雷接连追至。竺宴只是拉着她躲开,并不反击。 令黎被雷声吓得心脏一抽一抽的,心理阴影之下,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一时间真是又气望白又气竺宴。她当然知道竺宴为什么不反击,他巴不得快点死呢。 她只好催促坤灵:“坤灵,去!快去啊!” “别喊了,”竺宴带着她躲开一道雷,云淡风轻道,“你猜坤灵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 “那是雷神的裂缺剑,若无主人神力驱使,坤灵不是对手。” “裂缺?”令黎惊呆,“雷神的剑怎会在望白手上?” 琉璃色的凤眸往她看来,竺宴沉默了片刻,才道:“一万年前神族大战,雷神陨灭,裂缺自此遗落到了章峩山。” 他嗓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然而两人四目相对,令黎只觉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沉沉的,怪怪的,又有点似曾相识的鼓噪。 此时,底下众人布成了诛魔阵,望白手举裂缺站在阵眼处,裂缺朝天,剑身之上紫电缠绕,发出滋滋的声音,鼓动着风云变色。 “众仙听我号令,合力诛魔!” 裂缺劈下,紫白色的闪电霎时间威力大增,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劈来。 “不……”令黎喃喃道。 竺宴手握坤灵,微微皱眉。 他昨夜伤了元神,方才又连续两次用尽元神之力想要劈开燃犀结界出去,如今伤重无法再用神力。所以方才见令黎那般害怕雷声,他恨不得一剑劈了望白,却无能为力,只能先带着她躲开,等元气稍微恢复。 不想有裂缺剑做阵眼,诛魔阵这么快就成了。 眼见天雷劈下,他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比翼鸟,便要将令黎推过去。然而他刚刚松开她,令黎却忽然夺过他手中的坤灵,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虽没了神力,可是灵根还在,只要灵根还在,元神之中就还有微弱灵气。坤灵剑感受到主人的灵气,剑身霎时冒出萤光。 与此同时,紫色剑气劈来,正正落在坤灵之上。 都是上古神器,令黎的坤灵原本绝不在雷神的裂缺之下,然而此时的令黎就只有灵根里那一点点灵气,根本无法完全发挥出坤灵的神力。不过一瞬间,坤灵剑身上的萤光便彻底消失。与此同时,裂缺击碎坤灵短暂的屏障,紫色剑气势如破竹朝着令黎劈下。 令黎早知道自己挡不住,但不论挡还是不挡,她都会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千钧一发之际,自己还是本能地选择了螳臂当车,挡在魔君身前,选择了一个更痛苦的死法。 剑气袭来,令黎丹田大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她认命了,不再挣扎,一起死吧。 此时,一条手臂却忽地环过她的腰,将她带进一个微凉的怀抱。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男人冰冷的嗓音,低沉之中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 “找死!” 竺宴一手将令黎抱在自己怀中,一手催动神力。刺眼的光芒自他掌中生出,眨眼之间光芒大盛,刺破遮天蔽日的苍穹。 令黎被那光芒刺得本能地抬手挡了下眼睛,等她放下时,原本气势如虹的紫色剑气已被击散,天上乌云雷电尽散,天光恢复如常。 再看底下众人,死伤满地,血流成河。 她转头看向竺宴,只见他俯视着众生,冷白俊美的脸上无悲无喜,琉璃色的凤眸里却隐隐涌动着滔天怒意。 她一时没想通他为什么会忽然发怒,他不是应该顺水推舟被杀死,然后让所有人葬身于此吗? 但显然魔君之怒远不止于此。 山石开始崩动,大地出现裂痕,不远处河床抬升,越来越高,直至到他们的脚下。原本的流水汤汤忽然间便如泄洪一般,无尽的洪水开始往地上倒灌。 顷刻之间,山崩地裂,洪水奔腾。众生如蝼蚁般,哀鸿遍野。 6 亲他一下 有灵力高深的从洪水中挣扎出来,试图飞离这人间炼狱,然而地下似有无形的力量拽住了他们,将他们往深渊里拉。 不仅是他们,就连蛮蛮也在被往下拽。她原本一直停在半空,眼见洪水奔腾,她立刻往更高处飞。然而她奋力扑腾翅膀,连她漂亮的羽毛都扑腾掉了好几根,却越来越往下。 比翼鸟公主何时见过这等吓人的阵仗?冲着天上哇哇大喊:“令黎!令黎!救我!” 令黎小心翼翼看了眼竺宴,她一直不敢出声,就是生怕她一出声,魔君忽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个她,将她一起给扔下去。 她是咸鱼,她拯救不了苍生,也不想和苍生一起死。 但蛮蛮虽然嘴巴欠了些,好歹驮了她一路,她也算欠了她一个人情,不能不还。 令黎看向手中的坤灵剑。 你打不过裂缺,救只鸟总不成问题吧? 去吧。 然而坤灵剑刚刚飞出,便停在半空。 令黎愣了下,就见下一瞬,坤灵乖乖落回了竺宴手中。 竺宴徐徐往她看来:“你用本君的剑去救本君要杀的人,你觉得,合适吗?” 令黎呆住了,不敢置信地问:“它怎么就成了你的剑?它明明就是我的剑!” “是吗?那你叫它一声,看它跟不跟你走。” “……”我特么!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令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神剑慕强,我知道我如今已不配再用它,但讲点道理,它真的是我的剑,它从上辈子就是我的剑了。” 竺宴:“上辈子是你的剑不错,但方才你已将它送给了本君,所以这辈子,它是本君的剑了。” 她现在说那只是气话还来得及吗? 比翼鸟垂死挣扎了半天,身上的羽毛都快挣扎秃了。然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不过是徒劳,可笑又毫无尊严,她最终还是掉进了洪水里。 飞禽一族最是怕水,蛮蛮一掉进去就被灌了好几口水,头晕眼花,抬头往天上看,却见那块没心没肺的木头正忙着和魔君打情骂俏,根本不管她死活,顿时只觉自己还没被淹死,先要被气死。 这一生气,她忽然就想起临行前,境尘仙尊交代她的话。 蛮蛮一面扑腾,一面用尽全力朝魔君的方向喊道:“令黎你记住!你上辈子死在天罚之下,活生生被雷劈死,是境尘仙尊逆天救了你,等于就是仙界救了你!你欠仙界一个人情,若你今日眼睁睁看着仙界覆灭而无动于衷,来日定还有你的天罚等着你!” 声落,奔腾的洪水仿佛有片刻的停滞。 竺宴面无表情看着水中的比翼鸟,淡薄的眼中情绪不明。 令黎自然也听见了,她虽十分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不敢妄自托大想着去拯救苍生,但也明白这世间的法则,她欠了仙界,便要偿还。 她虽然怕魔君将她扔下去,但若是她今日救不了这些人,来日也会再被天雷劈死。 那她宁愿现在死,至少没那么疼。 她转头看向竺宴:“君上,可不可以……”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般,正想继续往下说,却见竺宴一言不发转头。与此同时,停在半空的河床开始缓缓下沉。 刹那间,洪水停止了倒灌,山石不再崩塌。 蛮蛮趁机奋力一飞,从水中飞出。而后,接二连三地,仙门中人陆续从洪水中脱困。 令黎惊讶看向竺宴。 她原想着,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拿她替他诵的那一半往生咒硬往他身上赖。但可能自己都觉得这事儿过于无耻,以至于一时间实在没好意思开这个口。没想她都还没开口,竺宴就收了手。 她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又莫名想起她初见他时,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他为什么要堕魔呢?做神君不好吗?令黎觉得有些遗憾。 “谢……”令黎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干巴巴地开口。 然而还未等她将剩下那个字说完,眼前一阵阴影压来,竺宴就倒在了她身上。 “诶!”令黎下意识伸手将他抱进怀里,下一刻,却忽然感觉脚下一空。 他们原本腾云站在空中,此时竺宴昏倒,神力散去—— “啊!” 令黎抱着竺宴,两人径直往下掉。 * 重华殿内,燃犀镜忽然震动不止,隔着薄雾,外面的人也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无漾脸上没了笑意,“里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燃犀镜忽然有这么大动静?按说里面即便天崩地裂,这镜子也不会动才是。” 玄度皱眉:“里面发生了什么自然影响不到燃犀镜,燃犀镜是君上的法器,只有君上能影响它。” “你是说……”无漾神情顿变。 “君上昨夜伤了元神,他进去就未必再出得来。”玄度看向他,“但以他那性子,又事关令黎,他必定会不顾一切强行动用神力,若是被反噬,只怕如今元神已受重创。” 无漾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拍在手心:“你怎不早说?” “我来得及说吗?” 无漾:“怪我,怪我没拦住他,我这就进去!” 说着就要飞身进燃犀镜,玄度一把拉住他:“你那点灵力进去不过送死,我去!” “你灵力比我高,你高得过君上吗?连他都出不来,你就出得来了?” 玄度被问住。 无漾扇子拍开玄度的手:“放心,我不是进去带君上出来的,我是进去保护他。等到他恢复神力,自能带我出来。你留在此处,稳住镜子。” 玄度略一思索,点了下头:“也好,你进去尽快找到君上。必要时候,让里面的人识出那是燃犀幻境也无妨,但定不能让人识出那是君上真身,否则群狼环饲,君上危矣。” “还用你说!” 无漾飞身进了燃犀镜。 * 令黎和竺宴从天上掉下来,万幸比翼鸟出现得及时,在半空中接住他们,扑棱起翅膀,径直飞离了这是非之地。 但比翼鸟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的,一路飞一路骂骂咧咧:“怎么一个幻象都这么重?我都快被你们两个压秃了!” 令黎往后面看了一眼:“换个角度想,你要是不飞快点,等望白仙尊反应过来追上来,你就不止是秃了。” 令黎合理推测:“你应该会直接被烤来吃掉。” 蛮蛮:“……”我谢谢你啊! 蛮蛮生气地扑棱着翅膀,令黎发现方向不对,问:“你往哪儿飞?” “从极渊啊,”蛮蛮没好气道,“送他回去,让他的魔卫保护他!” “怎么保护?”令黎提醒道,“这里是幻境,魔域守卫根本就没有进来,从极渊那些魔卫都是仙界众仙自己想象出来的,不堪一击不说,搞不好他们还想象了不少内应出来,我们此时回去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蛮蛮一听,心里也觉得令黎说得有道理,但嘴上就是不肯认输,冷嗤了一声:“是,去从极渊是找死,我就问你,如今魔君伤成这个样子,去哪里不是找死?” 令黎一时被问住了。 蛮蛮想想又生气:“我说你是蠢吗?方才那种情况,你让魔君救我一个就行了,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人全放了?这下好了,魔君倒了,等他们追上来杀了魔君,幻境坍塌,我们就等着陪葬吧!” 令黎听得好笑:“不是,是谁在水里口口声声喊我欠了仙界,若是见死不救,来日定有天罚等着我?” “对啊,天罚等的是你又不是我,凭什么你把他们救了,却让我跟着陪葬?” 令黎:“……”杠得这么硬,真不愧是你啊! 蛮蛮见令黎不说话,一时也不知道往哪儿飞,不耐烦催促道:“你还没说去哪里。” 令黎原本想说:你不是想法很多吗?你自己决定啊。但见怀里的魔君脸色惨白,浑身冰冷,想到外面的他元神受了伤,也不知道里面的幻象会不会受影响,她怕耽搁下去出问题,飞快思索了一下,道:“去神域。” “神域?” “对,神域有结界,仙界中人进不去,我们且在神域暂时躲避,等魔君醒来。” 蛮蛮心里觉得有理,没吭声,转头便飞,飞到一半才想起来问:“我有一个问题。” “问。” “神域在哪个方向?” 令黎:“……”嗯,是个好问题。 “还有,神域有结界,仙界中人进不去,那我们俩,一只鸟跟一块木头,要怎么进去?” 令黎沉默下去。 片刻后,她客气地与比翼鸟沟通:“公主,您有没有什么想法?” 蛮蛮公主:“……” * 因为都没有什么想法,漫无目的在天上飞着费力,两人一致决定找个地方停下,先等魔君醒来。 魔君是神族,虽然如今堕魔了,但神域是他的家,他肯定知道怎么回家。 然而她们等了一会儿,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怎么让魔君醒来? 他伤得很重,浑身冰冷,令黎抱着他就仿佛抱着一块冰。她有些惊讶,传说创世神的血脉生来衔着火精,为天下万物带来光明和温暖,他的身体却怎会如此冰冷? 燃犀镜固然能成全仙界众人的想象,将魔君重伤。但这世间法器有既定的强弱法则,燃犀镜不可能影响得了创世神的火精。 令黎觉得奇怪,只能猜测是外面真正的魔君元神受伤,以至于影响到了幻境之中的魔君。他又拼着受伤的元神击碎诛魔阵,才会虚弱至此。 那当务之急就是要护住他的元神。 令黎转头去看比翼鸟。 蛮蛮瞬间看懂了她的眼神,立刻双手抱胸,警惕地往后退:“你想做什么?” “你给他一点点灵力,帮他护住元神。” 蛮蛮当然不肯,毫不犹豫拒绝:“不要!要给你给!” 令黎:“我要是有我就给了。” “呵,就是因为你没有,你才能将话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令黎:“……” 她皱眉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魔君,直觉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她看向比翼鸟,跟她讲道理:“我们方才从天上掉下来,不会没有人发现。如今算算时辰,那些人也应该反应过来追来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方才的事就会重演。而且现在更惨,方才至少还有魔君抵挡,如今看看我们,一个魔头,一块木头,一只鸟,若是被他们追上,他们都不用再去砍柴了。” “砍柴?”蛮蛮原本被她这番局势分析得心情沉重,忽然听到砍柴,呆呆问,“砍什么柴?” 令黎:“不用砍什么柴,直接把我架起一烧,就能把你烤来吃了。” 蛮蛮:“……” 好嘛,为了不被烤来吃,也只能损失一点点灵力了。 但她事先说好:“你作证啊,等魔君醒来,让他记得十倍还我。” 十倍?令黎觉得这比翼鸟公主趁火打劫,可真是天生的商业奇才,但眼下活命最重要,她也只得点头。 算了,大不了等魔君醒了,她再厚着脸皮向他提一提往生咒的事吧。 得到令黎的保证,蛮蛮这才不情不愿向魔君输送灵力。然而出乎两人意料,她的灵力刚刚碰到魔君,就被反弹回来,将她打飞出去老远。 “令黎!我!恨!你!”蛮蛮悲愤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令黎:“…………” 等蛮蛮灰头土脸地飞回来,一木一鸟并排坐在田埂上,迎风叹气。 蛮蛮:“现在怎么办?” 令黎没吭声。 蛮蛮:“怎么不说话?” 令黎:“我在想,一会儿怎么死可以少点儿痛苦。是死在望白仙尊手上,还是躺平等幻境坍塌?也不知道如果望白仙尊杀我,我能不能先跟他打个商量,让他别用雷劈我。” “那你这么说的话,他就肯定会用雷劈你了。” “……那我还是垂死挣扎一下吧。” 令黎从田埂上爬起来,又回去观察魔君。 竺宴安静地躺在杏花树下,如果不是那张白得如纸片的脸,她都要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蛮蛮说得不错,即使只是个幻象,这魔头也生了一张六界第一好看的脸。 高高的眉骨,剑眉如墨染,斜飞入鬓,鼻梁挺拔,下颌线条清晰流畅。他闭着眼睛,少了几分让人不可逼视的英气,多了几分无懈可击的美丽。 蛮蛮也跟着在一旁看他,看着看着想起刚才的事,又忍不住感慨:“这么个美人,幸亏没让明瑟亲到,不然可真是便宜她了。” 令黎随口附和道:“长成他这个样子,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自爱的。” “自爱?”蛮蛮忽然眉心一动,“对啊!” “对什么对?”令黎疑惑地看她一眼。 蛮蛮直勾勾盯着她,嘿嘿嘿笑起来。 * “我不去,我不去……”令黎死死抱着树干。 蛮蛮拽着她用力往外拉,一边和她秋后算账:“刚才你大义凛然让我给他输灵力的时候,我拒绝了吗?” “那不一样!”令黎抱着树不撒手,“你是给他一点灵力,我,我是要去,要去……” “不过是让你去亲他一下,又不是让你去给他睡一下,你在别扭个什么劲啊!” 令黎:“……” 是了,这就是比翼鸟公主想出来的绝世妙计! 根据公主殿下推测,魔君是十分自爱一男的,所以才会在明瑟妄图亲他的时候不按剧情出牌,直接一剑将明瑟捅了个对穿,又在蛮蛮给他输灵力救命的时候,宁死抵抗蛮蛮的灵力——这一切的本质就在于魔君十分自爱,对他而言,饿死是小,失节事大! “去,你去亲他一下,他肯定立刻醒过来,然后你趁机问出神域在哪里,我们要怎么进去逃命。”比翼鸟公主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令黎可不傻:“那他会拿剑捅我的啊!我都死了还怎么问神域在哪里?” 蛮蛮:“这不是还有我吗?我替你问啊!” 令黎:“……” 蛮蛮:“呸!我的意思是,我帮你摁住坤灵,保证不让它来捅你。” 令黎立刻反问:“那怎么就不是你去亲他,我来摁住坤灵?” 蛮蛮脑子转得也是贼快:“若你摁得住坤灵,明瑟还会被捅死吗?” 令黎:“……”她竟无法反驳! 行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也不是怕死,就是怕再被雷给劈死。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她真的想想就心脏一抽抽的。 令黎自己松开了树干,将坤灵捡起来塞进蛮蛮怀里:“那你飞远一点,飞到山的那边去。” 蛮蛮打量着她,判断着她是真的要去亲,还是只是找个借口将她哄走。毕竟这是条咸鱼,境尘仙尊说过,只要能偷懒,没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 令黎难得一次君子之心,没有多想,苦口婆心叮嘱:“若是万一没摁住它,你记得稍微垂死挣扎追一追,别让它真来捅我,知道吗?若是万一你追不上,也要记得喊我一声,让我躲开,明白吗?” 这么啰嗦,那应该是真的了。蛮蛮点了下头:“行了,知道了。” 等蛮蛮带着坤灵飞得足够远,令黎又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一番。 这里是一处山谷,令黎也不知道是哪里,大约是某个镜中人的想象吧。倒是颇有田园风光,仲春时分,风吹麦浪,田埂边,杏花树落英缤纷。 就是想象力不怎么接地气,好看是好看,却没见着耕作的农户和犁田的水牛。 当然令黎也只是点评一番,她可不想真的见着。如今这样四下无人,正好方便她行事。 她缓缓跪到竺宴身边,双手合十,虔诚地朝他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魔君大人,我知道您十分自爱,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要玷污您!只是事急从权,如今我们被追杀,到处都不安全,只有您醒过来告诉我怎么去神域,我才能继续苟延残喘……不是,我才能保护好您。” “所以,”令黎膝行了两步,离竺宴更近一些,俯身小心翼翼地跟他打商量,“一会儿您醒过来,千万别拿剑捅我,可以吗?” 竺宴安静地躺在地上,清风从山的那头吹来,吹过令黎瑰红的裙摆,衣衫一阵阵轻拂到竺宴的身上。 想到地上的美人是何等自爱,令黎生怕亵渎了他,条件反射就要去将自己的衣服扯回来,却最终停下来没动,大着胆子观察他的反应。 竺宴一动不动,坤灵也没有忽然冒出来杀她。 令黎稍微放下了半颗心,只当竺宴是答应了。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他的唇有一点点偏薄,唇形比女子还要精致,唇色浅淡却不苍白,比杏花的颜色更好看。 她直直看着他的唇,一点点俯身,离他越来越近。 气息交缠的刹那,她闻到一阵浅淡的冷檀香,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下一瞬,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又连忙睁开。 然后就被吓得险些当场晕过去。 只见方才还重伤不醒人事不知的魔君,忽然睁开了眼睛,直直看着她。 刹那间,四目相对。 7 勾引 分分寸寸的距离,琉璃色的凤眸安静地凝着她。 那双眼睛似有魔力,令黎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她一动不动,呆呆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嘴唇停在他的唇边。 风吹过枝头的杏花,浅淡的花瓣轻轻扫过她的头发,缓缓落在男人的肩头。 温柔的颜色落在银发与玄衣之间,鼻息间是冷檀的香气。 后知后觉地,令黎走失的理智终于缓缓回笼,同时带回来铺天盖地的惊恐。 救…… 然而她心里那两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完,更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坤灵有没有来杀她,一条有力的手臂忽然环过她,不容抗拒地将她按进了他的怀抱。 脸颊贴着冷硬的胸膛,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久睡初醒的喑哑:“再陪我睡会儿。” 令黎:“……!”他在说什么?! 耳垂处紧接着传来柔软的触感,凉凉的,很温柔,令黎几乎顷刻间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是——魔君在亲她! 令黎眼前刹那间浮现出明瑟被坤灵一剑捅死的画面,顿时被吓得头皮发麻。 她出于求生的本能,就想回头去看看坤灵有没有飞过来捅他,可是身下的男人将她紧紧抱着。她的身子贴着他,倒在他怀里,根本无法回头。 她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敢用力,只能先按兵不动,保持着贴在竺宴怀里的姿势,同时竖起耳朵听后面的动静,等蛮蛮的信号。 然而她就这么等了半晌,空谷幽静,耳边只余男人的心跳和呼吸声,此外什么也没有。 坤灵没来? 令黎渐渐冷静下来。 仔细回想魔君刚才那个反应,似乎也不像是要杀她,更像是……将她错认成了什么人? 再陪我睡会儿。 没错,那分明就是认错了人! 知道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令黎也平静了下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听着耳边的呼吸很快再次平稳,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竺宴闭着眼,已经再次睡了过去。 果然。 令黎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口气松得过于长了些,以至于她都还没有松完,身下的男人猛地再次睁开眼睛。 还是那一双美丽的凤眸,只是这一次,眼神与方才截然不同。 方才是茫然的朦胧的,残留着梦境里的温柔旖旎。此刻却是完全清醒的理智的,他一眼便将梦境与现实分得清清楚楚,然后,眼底布满寒霜。 只可惜令黎暂时还不了解他,一时没能分辨出这其中的差别。 她以为魔君还像刚才一样,还未清醒,将她认做了别人。心里十分窃喜,想他此时醒来得真是刚刚好,她既不用冒险再去弄醒他,又可以顺水推舟向他打听如何去神域。 躺赢! 这样想着,令黎便做出一副小意温柔的模样,脉脉含情地凝着他:“还要我再陪你睡会儿吗?” 竺宴:“……” * 蛮蛮在山的那头等了许久,一开始还是尽职尽责摁着坤灵的。但随着时间过去,坤灵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开始担心令黎又在偷懒。 虽然说木头与鸟之间还是应该有点信任,但令黎这块木头前科太多,各种借口五花八门,简直令人叹为观止,着实没什么信誉可言。 比翼鸟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偷偷飞回去看一眼,当然她还是紧紧拽着坤灵的,她暂时还不能让令黎死了。 她飞出山头,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树下的竺宴,大喜过望。 魔君醒了! 她没注意令黎,立刻加快速度往前飞。到不远处,却忽然听见令黎万念俱灰的一声:“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比翼鸟奋力扑棱着的翅膀顿时一停。下一瞬,她立刻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这一次比来时飞得更快,眨眼便消失不见。 比翼鸟:木头精,我清明再来给你烧纸! * 如果可以的话,令黎也想死了算了。 但魔君真的是太残忍了,他连死都不让她死! 竺宴靠着杏花树坐在地上,一条长腿曲着,一只手慵懒搭在膝上,漫不经心看着面前的令黎。 “杀你做什么?不是还要去神域再陪我睡会儿吗?”他刚刚醒来,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很明显,他已经完全恢复了让人生不如死的能力。 令黎站在他面前,盯着他身后的树干,默默在心里盘算着她现在冲过去一头撞死的可能性有多大。但一想到自己就是木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又觉得这种死法自己是解脱了,但对于同类却有些残忍。 她不得不又一次直面自己不久前干过的蠢事。 方才,魔君第二次醒来,她以为他如第一次一般还迷糊着,便顺水推舟,温柔缠绵地勾引他。 魔君就默默看着她表演,一言不发。 现在回想,她真是悔得要死!她一棵活了一千多年都开不出一朵花来的木头,本本分分做她的木头就好啊,为什么这么想不开,非要去勾引男人?! 见魔君怎么都不理她,她急着打听神域之事,灵机一动,便学起他亲她那一下的样子,缓缓往他凑了过去。 那时,他就躺在她的身下,她半撑起身子,柔软青丝从肩头垂落,轻轻拂过他的唇。 他一动不动,直直看着她。 她回忆着他亲她那一下的感觉,有样学样,俯下身子,与他交颈而过,唇凑到他的耳根,轻声问:“你带我回神域,我再陪你睡会儿,好不好?”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会死! 令黎捂脸,心如死灰地向面前的魔头解释:“真的是误会,我以为您还没醒才会……” “哦?那这意思是本君醒的不是时候了。”竺宴凤眸轻睐,“竟没能等你得手了再醒。” 令黎:“……”实在很难理解,那样美的一双眼睛,怎么就能有这么丧心病狂的杀伤力! 简直是字字见血。 罢了,死了都比现在好。 令黎破罐破摔,彻底摆烂:“那也是你先亲的我……要不是你教我,我也没处学这些。” 竺宴神情一滞。 他一时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眼里看不出情绪,半晌,淡道:“是吗?本君不记得了。” 令黎:“……”气死她算了! 令黎只觉被竺宴气得头晕脑胀,呼吸急促,胸口处堵得慌。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抬手捂住胸口。下一刻,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一阵腥甜—— “噗!”令黎真的吐出一口鲜血。 竺宴神情顿变,顷刻间来到她身边,稳稳接住她。想起她方才为剑气所伤,扶她坐回树下,便要为她输送神力。 令黎抬手拦住他:“不用,我没事。” 他的伤比她重得多,眼下这点小伤不重要,活着才是大事。 竺宴并不理会她的拒绝,拉开她的手,不容抗拒地为她输送灵力。 天地共主的灵力果然不同凡响,裂缺的剑气虽被坤灵挡去大半,但它到底是上古神剑,伤她之后她胸口一直疼着,只是她原就没有那个弱不禁风的命,连被天雷劈死的痛她都受过,这点伤忍下来不在话下。然而眼下竺宴不过替她输了片刻神力,她身上的痛楚便彻底消失。 “多谢。”她干巴巴道。 竺宴:“不必,本君欠你一个人情,只当还你。” 令黎有些惊讶:“你知道?” 竺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本君又没瞎,自然看到了,诛魔阵下是你挡在本君身前。” 令黎一愣,连忙谦虚地摆摆手:“不不不,那个不算,那也是我在自救,而且最后还是你击溃了诛魔阵,我可没那么厚脸皮来居这个功。” 竺宴不置可否。 不过气氛既然都已经烘托到了这里……令黎低头扯了扯衣摆,顺势厚着脸皮开口:“不过说起人情,你也确实还欠了我一个人情。” “就……”令黎不好意思地垂着头,磕磕巴巴说,“就我昨晚不是一不小心把自己种在你院子里了吗?然后早上我看你昏倒在地上,好像,好像没了气息,我便替你诵了半段……半段往生咒。” 这事儿实在离谱,她自己都说的不好意思,只是她既困在这镜子里,而眼前这个魔君幻象是她出去的唯一机会,他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放她出去,她总要想办法跟他攀一攀交情,有了交情才好让他主动放她出去。 虽然这个诵往生咒……实在一言难尽,但别的实在没什么可说了,总算聊胜于无吧。 她厚着脸皮说完,从头到尾没好意思看竺宴。 说完空气就长长久久地安静了下去,四下只余清风拂过山谷的声音。 许久,才听见竺宴像是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气笑。 竺宴:“有意思,你没那么厚脸皮居诛魔阵的功,却能厚着脸皮居往生咒的功?” 令黎尴尬地看向他:“……” 只见他继续道:“你还挺有良心,本君为了……本君昏倒,你在一旁看乐子、诵往生咒,还管这叫,叫人情?” 到这里,讽刺的意思就十分明显了。 令黎本来还想好好和他解释一番关于往生咒可能会有的起死回生功效之令黎的理解,但见竺宴这副冷嘲热讽的样子,显然她说了也只会给他当笑话。 她抿了下唇,轻声嘟囔:“我本来也没有说出来,是你自己提起的,说要还我人情,我也没非要你认。” 好巧不巧,她话刚说完,身上的伤治好了。 竺宴收回神力,从善如流点了下头:“行,这不是还你人情,这也就是本君日行一善吧。” 令黎被堵得慌,忍不住出言反击:“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就是被你气吐血的?” “是吗?”竺宴看了她一眼,气定神闲道,“本君不让你亲,你也不至于气得吐血吧。” 令黎:“…………” 8 扶光殿 令黎庆幸自己的伤已经治好,否则她怀疑自己会再一次被他气得吐血。 她生气地盯着他,心想怎么一个幻象都能这么气人?若非他是个幻象,不能死在这里,她定要趁他此刻重伤,用坤灵杀了他! 但转念一想,其实不过是个幻象,她又何必跟一个幻象计较?反倒显得自己小气。 毕竟又不是真的魔君把她亲了,也不是真的魔君不停气她。 这样一想,令黎便释怀了,看竺宴的眼神立刻变得宽容慈悲。 竺宴:“……”懒得理她。 不过她想法倒是对的,如今他受了伤,暂时出不了燃犀镜,须得找个地方将元神养好。这几日不能被人打扰,神域确实是最好的去处。 竺宴就要带她离开,忽然注意到她手中没有剑。 坤灵呢? 竺宴本想问她,但一对上她那双无辜的眼睛,他就忍不住想起她诵的那个往生咒,顿时觉得被她气得头疼。 他昨夜元神溃散,几乎没能撑下去。但一想到她六百年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元神聚好了没有,若他真的不在了,明年没有了他的血祭,她该怎么办? 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 轻轻的,软软的,没心没肺。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又可怜,说好了不再理她,结果临到死了想的也全是她,不仅出现了幻听,竟还闻到了她身上那阵熟悉的杏花香。 扶桑没有香气,可她不是扶桑。 她从前喜欢杏花,身上也沾染了杏花的香气。连后来做了扶桑,身上也总带着浅糯的杏花香。 他原以为那是他可恨的错觉,没想到竟是真的。在他元神溃散生不如死却仍旧想要为她强撑之际,她就在他身边,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看着乐子,还替他诵往生咒! 就这,竟然还好意思跟他说,他欠了她一个人情? 呵! 竺宴暂时不想跟她说话,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自己以神力召唤坤灵。 山的那头,坤灵感知到主人的召唤,一把撞开那只蠢乎乎拽住它的比翼鸟。 令黎还没想明白竺宴最后看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便见坤灵忽然出现在了他手中,明瑟被一剑捅死的画面立刻无缝衔接浮现在眼前。 “啊!”她原本坐在杏花树下,顿时被吓得原地跳起来,兔子一样蹦到树后。 竺宴还不知道她是在躲自己,以为她怎么了,立刻上前一步到她身边。 这简直没将令黎给吓死,抬手挡他:“你别过来,别杀我……” 竺宴迈出去的脚步一僵。 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早晚被她气死。咬着字,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我要杀你?” 令黎对上他这个又荒唐又气的神情,愣了下,又看了看坤灵。只见坤灵剑毫无杀气,乖乖缩在他手中,看起来竟莫名有些委屈。 她渐渐冷静下来,他确实从一开始就不像是要杀她的样子。算起来他们今早才见面,但他已经救过她三次了。这就说明不管是真的魔君还是眼前这个幻象,对他都没有杀心。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虽然未遂,但心虚,以至于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自己将自己吓得半死。 她僵硬地放下挡他的手,尴尬地笑了笑,正要表达一下歉意,竺宴冷笑一声:“你以为得没错,我的确是恨不得杀了你。” 令黎:“……” 竺宴撂完狠话,转身走了。 令黎纠结片刻,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毕竟她不能让他死在仙界众人手上,当然更不能让自己死在望白的雷劈之下。眼下他们在一条船上,只有互相保护才是出路。 竺宴察觉她跟上来,头也未回:“跟上来做什么?不怕本君杀了你?” 他只是嘴上讽刺她,并没有真的赶她走。 令黎没吭声,沉默地跟在他身边。 竺宴停下脚步,不走了,也不说话,居高临下看着她。 令黎抿了下唇,温吞出声:“你是想要我昧着良心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怕你吗?” 竺宴:“……”很好,昧着良心。 竺宴不想再看到她,转身往前走:“别再昧着良心跟上来了。” 令黎停在原地,望着他紧绷的背影,只觉多多少少是报了点儿刚才被他气得吐血的仇。 她再次抬步跟到他身边,点到即止,没再继续气他,转而十分没有风骨地服软:“好了,对不起嘛,我也不是故意要把你想成坏人的。只是你上一次这么不声不响召出坤灵,然后明瑟就死了,我就眼睁睁看着,多多少少会有点代入感啊。” 她一面说,一面仰头观察他的神情。他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下颌不自在地绷了绷,没说话。 他果然吃软的这套。令黎心想。 竺宴忽然开口:“明瑟是谁?” “……”搞半天根本不知道是谁,令黎十分无语,“明瑟就是被你杀的那个仙子。” 竺宴还是没反应。 这显然是杀太多人了,根本不记得谁是谁。 令黎本想给他介绍一下仙界第一美人,但看他这副铁石心肠的样子,连人命都不在意,定然更加不会在意六界那些小道评选。想了想,令黎一言蔽之:“就是生得最好看那个仙子。” 竺宴停下脚步,神情不明看向她:“最好看?” 令黎不懂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肯定地点了下头。 竺宴意味深长道:“原来你说的代入感是这个意思。” 令黎:“?”等等,什么这个意思?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令黎想解释,不是代入脸,是代入……代入差点亲到他这个行为!然而竺宴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再次抬步往前:“你跟她不一样,不必代入。” 令黎:“……”什么叫她跟明瑟不一样? 明瑟是美人,她跟美人不一样……这不就是拐着弯说她长得不好看吗? 好在蛮蛮出现得及时,不然令黎不是很有信心能控制住自己不将他气回去,并且不敢保证再这么互相气一次对方的话,他们会不会在仙界众人追上来以前先自相残杀一番。 说起来蛮蛮也是不得已才飞回来的。坤灵忽然就气势冲冲地跑了,对比不久之前明瑟被坤灵一剑捅穿的画面,比翼鸟认定令黎凶多吉少。 虽然坤灵是令黎的命剑,但众所周知,神剑慕强。说真的,不要说是上古神剑坤灵了,易地而处,要她是把剑,也羞于跟着令黎这样的废物。若是还有机会跟着竺宴这么强大的主人,其实一剑捅了令黎做投名状,也无可厚非。 要按蛮蛮的本意,她肯定是要跑的,最多等清明再回来给令黎烧点纸意思一下。可偏偏离开交觞以前,她曾答应过境尘,若是万一令黎真到了生死关头,定要给他送个信去。 境尘仙尊对比翼鸟一族有恩,她不能不守信,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回来。 结果回来见令黎还活得好好的,依旧明眸皓齿,气色红润,黑白分明的眸子盈盈欲泣,美得直击人心。蛮蛮看了看魔君手上的坤灵,又看了看令黎:“为什么他杀了明瑟却不杀你?” 竺宴短促地笑了一声。 令黎:“……”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个笑实在太意味深长了,连带着那一句“你跟她不一样”似回音一般再次响起,真让令黎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生气。 * 神域在九重天上,与下界有结界隔开。 竺宴带着令黎和比翼鸟出现在一座宫殿前。这里周朝不见人影,院落看起来颇为冷清,院中杏花倒是开得正好,浅淡的花瓣如烟似锦,大片探出墙头。 殿前牌匾上写着扶光殿三个字。 令黎看着那萤萤冒着白光的三个字,眼前魔怔一般忽然闪过眼花缭乱的画面。脑子一阵眩晕,她下意识抬手扶了下额。 “扶光殿!”蛮蛮在一旁,用尽全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方才将这三个字念出了尚还淡定的感觉。 然而事实上呢,此刻就跟有人在她心里放烟花似的,她都快要炸起来了。 别说神剑慕强,他们王族也慕强。所以虽然明知道扶光殿是神君竺宴的寝宫,而竺宴是他们比翼鸟一族的仇人,但只要一想到连三大神族都不能踏进半步的扶光殿,自己却能进去,她内心就控制不住雀跃尊荣。 但这种尊荣的感觉自然也无法对着扶光殿的主人释放,蛮蛮只好转而看向令黎,脸上挂出强装的淡定,俨然写着:“这地方我常来,你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可她这么看了令黎半晌,令黎却径自扶着额头,和她没半点眼神交流。这么不捧场,顿时让比翼鸟公主生出锦衣夜行的恼怒。 “你怎么了?晕鸟症又犯了?”比翼鸟公主没好气讽刺道。 令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轻轻摇了下头:“不是,就是刚才忽然有一种轮回的感觉。” “轮回的感觉?” 令黎想了想:“嗯,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我以前一直住在这里。” 竺宴看向她。 蛮蛮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噗嗤”一声大笑出来:“你一直住在这里?哈哈哈笑死了!木头精,就说你没见识吧!你但凡换座宫殿吹牛我都能信了你前世或许还真在神域干过什么洒扫粗活!可偏偏就是这里!” “这里怎么了?”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里是扶光殿!是神君的寝宫啊!传说神君生性冷僻,十分不好相处,不喜任何人进他的寝宫,所以一直以来扶光殿内连个扫洒宫娥都没有!你还以前一直住在这里?木头精,你怎么不干脆吹你是神后啊?” 令黎:“……” 想到比翼鸟口中的神君本尊就在这里,这只比翼鸟却口无遮拦说什么神后,令黎真是觉得脚趾都要抠地了,朝着竺宴的那半张脸都快烧起来。 竺宴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看了令黎一眼,转身走进了扶光殿。 令黎瞪向蛮蛮,低声道:“再不闭嘴,早晚用扶桑汁液把你嘴巴粘起来!” 威胁完蛮蛮,令黎硬着头皮跟竺宴进了扶光殿。 比翼鸟轻嗤一声,并不将令黎的威胁放在心上。这块木头精,连神力都没有了,还想粘她的嘴巴?打得过她吗? “做——”比翼鸟要笑她做梦,然而也就刚说了一个字,她的嘴巴竟然真的张不开了! 比翼鸟公主顿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紧紧黏住的嘴巴让她发不出声来,只能朝着令黎的背影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她一面呜呜呜,一面朝令黎飞去,就要问她用了什么妖术。然而刚刚飞到扶光殿的门口,就被一阵强大的结界拦住。 比翼鸟被用力弹开。 令黎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去看,就见蛮蛮倒在地上,悲愤地瞪着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睛红得恨不得朝她喷出火来。 令黎茫然,转头问竺宴:“她怎么了?” “扶光殿有结界,她进不来。” 令黎惊呆,又立刻看了看自己:“那我怎么进来的?” 竺宴淡淡瞧了她一眼:“你不是神后吗?结界自然拦不住你。” 令黎:“……”神后又不是她说的,一定要这么打她脸吗? 9 罪不至死 令黎本来还想厚着脸皮问问竺宴,能不能暂时打开一下这个结界,放蛮蛮进来。毕竟扶光殿有结界,说到底还不是主人下的结界。现在她们两个一起来,却独独将其中一个挡在外面,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合适。 但这个魔君从一见到她起就每每一副多一眼都不想看到她的样子,每次都是将将奚落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令黎看着男人绝情的背影,未说完的话生生卡在喉咙。 她转头对蛮蛮道:“你等下,我去问问要怎么让你进来。” 蛮蛮嘴巴张不开,生气地瞪她。 令黎浑然不知蛮蛮发不出声,见她紧紧抿着嘴巴不说话,自己领会了一下:“你是不是不想进来?” 蛮蛮:“……”你是眼瞎吗? 令黎更加坚信比翼鸟公主骄傲,刚才被结界那么一挡,眼下果然再看不上这点嗟来之食。 “也行,反正神域这么大,你自己随便挑座宫殿住下吧,”令黎贴心道,“到时候要走了我再来喊你。”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羡慕起来。 躺平几天,要走了又有人喊,这不就是从前她的美好生活吗? 可眼下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她得哄魔君放她们出去,也不知道受了伤的魔君能不能打开燃犀镜,若是不能,她还得帮他先养好伤。 令黎转身进了殿内,留比翼鸟公主在殿外死死瞪着她,一双眼睛红得要冒出火来。 也就是一个转头的工夫,令黎就不见了竺宴。 作为神君的寝殿,扶光殿算不得恢宏气派,但精致美妙,一步一景,灵力充盈。令黎一路去寻竺宴,院中的杏花开得烟霞似的,微风徐来,落英缤纷。花瓣落在令黎的手心,她轻轻摸了摸,心里颇有些心疼。 好不容易开出来的花就这么被吹掉了,若是她,她但凡没哭到三天三夜,都属于狼心狗肺。 令黎第一次来此处,并不识路,但凭着直觉一通乱找,竟然很快寻到了竺宴。 远远瞧着藤木架的秋千旁,青衣男子负手而立,清隽挺拔,周遭杏花烟霞似锦。 啊这……原来他紧赶慢赶,话都不让她说完,就是忙着回来换衣服? 令黎怀着“不懂,但颇为震惊”的心情朝着他走过去,一开始也只是觉得怪怪的,却一时没说出哪里奇怪,直到走到近处,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头发! 令黎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黑色的发丝。 刚才不还是白色的吗? 难道他换衣服的时候还顺便把头发也换了个颜色? 令黎猜对了一半,竺宴的确是回来换衣服的。他平日里本没有这般洁癖,但今日不知为何,总隐约闻着自己身上有股子陌生的香味,他原以为是令黎在他身上磨磨蹭蹭的时候弄上去的,也没在意。可是后来仔细一闻,她身上却并没有这个味道,他这才想起来,今日除了令黎抱过他,还有那个据说长得很好看的仙子,叫什么明? 他顿时觉得这味道十分媚俗,简直难以忍受。 所以一回到扶光殿,他便想换衣裳。然而他匆匆经过院子,看到园子里那座秋千,又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他久久立在秋千旁,从前那些画面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令黎一进来他就发现了,并没有回头,不必猜也知道她来做什么的。 “君上……”令黎斟酌着开口。 她自然是想旁敲侧击一番,向他打听他的伤到哪个地步了,既回到了神域,有没有什么安排?要不要她鞍前马后一番?之后考不考虑放她出去? 但这么直接问颇显僵硬,她于是打算先闲聊一下拉近关系,譬如夸夸他穿青色的衣服比穿玄色的衣服好看,黑色的头发比白色的头发好看。 然而当竺宴回过头来,她看到他的脸,霎时间,原本准备好的没什么真心的社交词汇生硬地卡住。 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竺宴。 “你,你的……”令黎手指犹犹豫豫地指向他的眉心。 她的眼眸澄澈,宝石般水光潋滟,竺宴在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神情微滞。 竺宴快步走回房间。 令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看他那熟悉自然的样子,那显然是他的寝居,贸然跟去显得唐突,但她又着实好奇。看方才魔君那反应,怎么像他自己并没有换衣服和头发颜色? 但若不是他自己换的,为何他会忽然变成这副容貌? 令黎犹豫片刻,好奇心占了上风,还是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 竺宴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魔君的玄衣不见了,他不知何时换回了青色衣衫,白发变回黑发。 眉心处,多出了一道殷红的火焰印记。 他直直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没有情绪。 令黎跟进来,他移动目光,视线与她在镜中对上。 令黎看着他眉心那道印记。 那道印记很小,不过一颗糯米大小,方才隔得近了才看出火焰的形状。此刻两人隔着远了,又隔了一面镜子,这么瞧着更像是眉心长了一颗朱砂痣。 发丝如墨,冷白肤色,眉心一点朱砂,美得夺目。 令黎直直望着镜子里的竺宴,眼睛一眨不眨。 “你喜欢这个样子?” 听见竺宴没有情绪的声音,令黎才回过神来。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目光过于放肆,还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令黎脸上一热,飞快移开目光,正要面不改色胡扯一句将自己撇干净,却听竺宴又毫无温度地接了一句:“也是。” 若非他语气平直,眼神也冷泠泠的,令黎都要怀疑他又是在讽刺她。但他这个神情,又显然和讽刺挨不上边,只是平白地陈述罢了。 虽然这陈述更加令她摸不着头脑。 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考虑到要与他拉近关系,令黎又重新打起精神,客气地夸奖道:“你这身打扮还怪好看的。” 她说完还不失周全地又补了一句:“当然你原本就好看,只是你如今正正年轻,白色的头发多少有些不合适,还是黑色的头发更衬您的英姿。” 竺宴一言不发。 令黎:“……” 令黎搞不懂他怎么了,摸了摸鼻子,识趣地出去。 “对了。”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又回过头。 竺宴一直看着镜中的她,眼眸漆黑,不知道在想什么。 令黎:“我能将自己种在你这院子里吗?” 竺宴终于有了反应,淡道:“神域之内,你想住哪里想去哪里都可以,不必将自己弄得如此卑微。” 卑微?“不不不,你误会了!”令黎连忙解释,“我自然是知道你不会薄待客人,但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一生一直有个夙愿,就是想着早日开花。可惜我活了一千多年,至今开不出一朵花来。方才我见你殿中杏花开得甚好,花瓣被吹得到处都是也不心疼,又见你一回来连头发都变黑了,所以我猜想定是因为扶光殿中灵气滋养,我便想将自己种在你这里试试,试试看能不能开花。” 竺宴沉默了。 令黎以为他是在心中笑话她,就像交觞上下那些弟子就总是笑她这唯一的心愿卑微又离谱。 竺宴忽然轻嗤了一声:“客人。” 令黎:“?” “随你,”竺宴移开视线,“你自己好意思就行。” 什么好意思? 竺宴:“外头那些花开得正好,独你只有青绿的枝条,你若是觉得硬凑到他们中间去也不丢脸,便去种你的树吧。” 令黎:“……”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怎么种树? 令黎闭了闭眼,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生气。 令黎,你可是扶桑神木,你何至于去跟一个幻象生气? ……但是这个幻象他讽刺你开不出花啊!别的都好说,这要怎么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黎:“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的视线对上镜子里的竺宴,慢吞吞道:“您之前顶着一头白色的头发硬凑在一群黑色头发中间,看起来不也挺自得其乐的吗?” 竺宴:“……” * 大约是互相伤害得太狠,令黎没有去种树,竺宴也没有再出房门。 令黎猜测他应该是在克制自己,免得一怒之下将她杀了。 她看出来了,魔君舍不得杀她。虽然她穿了红色衣裳,又几次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故意气他,可说是在他的逆鳞上疯狂蹦跶,但从他之前的反应就能看出来,她定然长得十分像他一位故人,他舍不得下手。 至于是什么样的故人,那一句迷迷糊糊之下的“再陪我睡会儿”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一起睡过觉的故人。 大约是因为前世今生加起来活了一千多年,树皮比较厚,令黎半点没有“不,我绝不能做替身!”这种高风亮节的想法,相反,她心里正窃喜着呢。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甚至还想打听到更多,方便她将这个替身扮演得更逼真。 只有魔君越喜欢她,才越有可能放她出燃犀镜。 但今天累了,令黎随意找了个空置的房间,泡了个温泉,打算先躺一晚,明天再去找魔君夸夸他的白头发。 睡到半夜,却忽然听见一道雷声。 令黎吓醒过来,惊坐而起。 “噼啪!”外面又响起一道惊雷,紫白色的光划破漆黑的夜空。 令黎白着脸抖了一下。 望白追上来了?他们怎么敢?又怎么能这么快就突破神域的结界! 前世的心理阴影过重,导致令黎这些年只要一听见雷声就手心发冷脑子空白。从前在交觞,打雷的时候都会竖起结界,境尘仙尊说是因为交觞水水性阴寒,易生邪祟,最容易趁着雷雨天气出来作乱。这让令黎十分感激那些邪祟的存在,虽然她醒来一百年一次都没有见过,但她对他们的感情很深。 若没有他们的存在,交觞那些打雷下雨的日子她可怎么熬? 令黎瑟瑟缩缩地将自己藏在被子里,等竺宴去收拾外面那些人。这里是扶光殿,他们怎么敢如此嚣张上门挑衅? 然而她抖了好一会儿,外面雷声还在继续,显然竺宴没有反应。 令黎从被子里小心翼翼探出一个头,仔细观察。 雷声的大小没有变化,说明距离上没有变,而且除了雷声并没有别的声音。若真的是望白他们上门挑衅,雷声之外至少还应该随上叫阵的声音才是,可是这么久,她并没有听见任何人声。 而且若真是望白他们来挑衅,竺宴此时作为神域神君,焉能容忍? 那应该是天然的雷声……吧? 可是神域也会打雷吗? 仔细一听,这雷声也和下界的雷声不大一样。下界雷声低沉,“轰隆隆”这样。此处的雷声则要略显高亢,“劈啪啪”这样。 但两者都一样讨厌。 令黎又重新躲回了被子里,捂着耳朵,烦躁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祈祷这雷早点结束。 令黎又累又怕,最后缩在被子里睡了过去,连雷声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不知。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 令黎还未睁开眼睛,鼻间先闻到了一阵清冷的气息,冷意里浮动着浅淡干净的檀香。她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舒服,又没有睡醒,便闭着眼睛往这味道的来源处蹭了蹭,打算再睡一觉。 这一蹭,就蹭到了一具硬硬的胸膛。 令黎愣了下,没睡醒的脑子有片刻的懵。 意识渐渐回笼,她机械地睁开眼睛。 霎时,娇躯一颤。 竺宴正低眸看着她,琉璃色的凤眸浅淡清冷,眉心一点小小的火焰印记殷红如火。 “你怎么会在这里!”令黎条件反射地推开他。 这一推却发现,腰上一条手臂将她禁锢在他的怀中。她没推动,依旧保持着头枕在男人臂弯里的姿势,脸贴在他的胸膛,依偎在他怀中,十分小鸟依人。 令黎:“……” 竺宴也是刚刚醒来,他昨夜试图为自己疗伤,但元神这次破碎得着实厉害,他中途昏了过去。 后来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些……从前的画面。但六百年了,他梦见过不知多少次,心里清楚那不过是个梦境,并不是她。他不想搭理她,可这一次她却分外真实,不停地往他怀里蹭,抱着他的腰不放手。 后来他隐约听见了雷声,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害怕。他终究是没舍得将她推开,紧紧抱住了她。 再次醒来,她竟真的在他怀里。 天光从外面照进,熟睡中的脸庞泛着浅粉色,如花初绽。她抱着他的腰,缩在他怀中安眠,鸦羽似的睫毛安静地垂落。 刹那间仿佛岁月轮回,又回到了从前那些年里,他一时竟分不清梦境现实。 她忽然往他怀中蹭了蹭,缓缓睁开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里!”陌生又恼怒的声音。 是现实,不是在做梦。 竺宴放开了她。 令黎立刻往后退开,顺手拉走了他身上的被子,警惕地将自己的身子包裹住。 但显然她失策了,她只想到了自己可能的尴尬,却没有料到,被子拉开,男人早晨的反应立刻无所遁形。 因为尺寸的关系,那东西十二分的惹眼,令黎的余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然后定睛一看。 “……” 风停了,世界都安静了,令黎的脸肉眼可见一点点胀得绯红。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只记得人间的话本里,女主这种时候一般都是用尖叫和暴打男主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娇羞。但她一向情绪稳定,难得不稳定的时候也只是内心山崩地裂,面上却最多声音拔高一下以作区分,尖叫倒是没有,现在若是陡然尖叫,她怕表演痕迹过重。 至于暴打男主……谢谢,她暂时还不想死。 相比于她内心的复杂,竺宴可以说十分淡定。 他往自己身下看了一眼,泰然自若扯过她身上的被子,往自己拉。 令黎的身子压着一半被角,被他这么用力一拉,人直接滚回了他怀里。可能是刚刚睡了一夜的缘故,他身上没有了白日的寒凉,这么一贴,温热立刻放肆地传到她身上。 “……”她沉痛地闭上眼,已经放弃挣扎了。 就当她死了好了。 但竺宴显然还觉得她死得不够透,视线扫过房间,字字见血提醒她:“这话该我问你,这里是我房间,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令黎猛地睁开眼睛。 方才醒来就看到他,下意识以为是他半夜闯进,此刻视线扫过这间房,她的脸色渐渐白如死灰。 “怎么可能?”令黎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件事情里理亏的那一方,立刻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昨夜明明不是睡的这里,你让我自己找个房间,我就找了一间……对,我找的那个房间带温泉!我睡前还泡了个温泉!” 令黎想到这个关键特征,用力说出来,试图自证清白。 你看,我温泉都能说出来,有理有据了吧?我真的是清白的!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坦荡。 竺宴神情复杂,片刻后,告诉她:“扶光殿中就只有这一个房间有温泉。” 令黎:“?”那她昨夜在哪里泡的温泉?平行空间吗? 她一把将竺宴拉起来:“起来,穿衣服,我带你去看!” 一整个上午,令黎带着竺宴将整个扶光殿的房间都寻了个遍,硬是没有再找到另一个带温泉的房间,她甚至没有再找到她昨晚睡的那间。 最后,竺宴又将她带回自己房间,给她指了指里面的温泉:“你昨夜泡的是不是这个?” 令黎呆呆看着那个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温泉,温泉之下隐约可见一些奇奇怪怪的玉石构造,她昨夜还曾好奇过那是什么,最终未果。 她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受到了冲击。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解释,但好像一切证据都指向她,是她对魔君心怀不轨,泡完他的温泉又爬上他的床,和他睡了一夜。 令黎百口莫辩,心如死灰。 她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道:“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竺宴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罪不至死。” 令黎:“……” 10 妖精 令黎一开始以为是魔君在戏弄她,毕竟以他的神力,想要让她找不出另一个带温泉的房间轻而易举。但她转念一想,他这么做图什么呢? 他如此费尽心机,就只是为了最后好讽刺她一句“罪不至死”吗? 排除掉魔君,那就只能是燃犀镜的力量了。 但这也说不通,燃犀幻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里面人的愿望,那就是说得先有愿望,然后这一切才能发生。 但她并没有这样的愿望……呢吧? 难道她还真有?! 今天遇见了想不通的事情,令黎暂时不想干活,躺在杏花树上偷懒。忽然间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到,险些从树上摔下去。 她猛地坐起,惊恐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难道她对魔君真的生了那样龌龊的心思,她自己浑然不觉却先被燃犀镜感知到了? 这晚令黎没有再寻空置的房间,她寻了块空地,将自己变回原身种下。 若这面燃犀镜果真如此通灵,那她希望明日醒来能看到自己开花。即便是假的,她也想要过一过开花的瘾。 为了让燃犀镜更灵一些,她睡前甚至一直想象着自己开花的样子,好让燃犀镜感知得更为彻底。 可惜这么做若说有什么效果的话,那就是晚上很冷,大约是餐风露宿的缘故,冷得她跟怀里捂了块冰似的。但为了能开花,她还是咬牙捂了下去。 可惜再次醒来,她没有看见什么花,身边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魔君。 她躺在竺宴的怀里,与他四目相对。 令黎:“……” 竺宴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令黎枕在竺宴手臂上,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她想起昨日那尴尬的教训,已经不敢再乱扯被子了,只能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我怕自己再次走错房间,昨夜将自己种在了土里。”她不知道自己这么解释还有没有用。 “嗯。”竺宴的声音不高不低,十分平静。 他可能已经躺平不挣扎了吧,令黎想,反正信不信的,他也拦不住她。 “要不,你今晚在你房间里弄个结界?”令黎轻轻转头看向他,提议,“就像你将蛮蛮弹开那种,也把我弹开?” “对你没用。” 令黎愣了下:“嗯?为什么对我没用?” 竺宴看了她一眼,从床上起身,背对着她穿衣,声音没什么温度:“你若喜欢这个房间,你便睡这里,我去别处。” “那……”多不好意思。 令黎话没说完,竺宴就消失了。 令黎:“……” 她就是说,竺宴这个每每多一眼不想看到她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让她把话说完他是会损失一半神力吗? 原来还想着冒充他那个故人,跟他攀一攀交情,好让他放她出去。如今看来,那个故人跟他交情怕也不是很深,别她冒充了半天到头来发现原来他们是仇人才好! 竺宴说将房间让给她就真的将房间让给她,自早晨消失,令黎就再也没看到他。她原本还觉得鸠占鹊巢不太厚道,但看他那副不在意的样子,想来也并未将区区一个房间放在心上,令黎也就坦然躺平了。 别说,神君的房间还真是不同寻常,连普通一面镜子都能将人照得格外好看。也说不上哪里更好看,就是看起来她仿佛更有灵气,整个人灵力充沛闪闪发光的样子。 实在吸引人,令黎睡前还忍不住对着竺宴房中的镜子多看了一会儿。只觉镜子里的人多好看啊,这个魔君真是不识好歹,竟然一副对她避之不及的样子。 不看了。 令黎扯过云被,躺在了软乎乎的床上。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开门的声音,茫茫然地睁开眼睛,循声看去。 竺宴回来了。 她愣了下,又反应过来这里本就是他的房间。猜测他是晚上睡到一半反悔了,又跑回来。 行吧。 令黎揉了揉眼睛,艰难地爬起来给他让位子。 “你等下……” 令黎话没说完,忽然注意到他怀里还抱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穿了一身瑰丽的红衣,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被他横抱在怀中。 竺宴身上还穿着今晨离开那身青衫,墨色的发丝用玉冠束着,眉心的火焰印记衬得他肤色冷白。瞧着同早上也没有什么变化,但令黎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同,像是,像是多了几分君临天下的仙气。 他怀中的女子脸埋在他的胸膛,青丝凌乱垂过脸颊,看不清面容,只隐约能见肤如凝脂,气色红润。 竺宴似乎完全忘记了早晨将房间让出去这事儿,没注意到令黎还在房中,抱着女子大步走进,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 他低声轻斥怀中的女子,语气却是令黎从未见过的温柔:“九尾狐给你的东西你也敢乱吃?” 那女子在他怀中浅浅哼了一声,抬臂勾过男人的脖子。她身上的衣衫随着她这个动作下滑,露出一截白得夺目的藕臂。女子凑上去,急切地去寻竺宴的唇。 竺宴没躲她,在人凑上来的同时吻住她,同时将她放到地上。说是放到地上,不过是换了个姿势抱她,从之前的横抱换成了紧紧搂腰。 女子挂在他身上,仰着头忘情地与他拥吻,空气里传来唇舌相交的声音。 令黎:“!” 等等,你们等下!这里还有个人啊! 她万万没料到睡觉睡到一半能见到如此香艳的表演,就要赶紧识相地滚出去。却忽然发现自己没了力气,她用尽全力在床上爬也只是移动了一点点。 救命! 令黎这边急得不行,那边已经打得火热了。 女子十分热情,一条手臂勾着竺宴的脖子,另一只手扯开竺宴的腰带,自己的衣衫也半褪开去。 “别急,我会弄伤你。” 话听起来还有点理智,可是男人的声音低哑得吓人,还带着灼灼热度,更像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女子的嗓音又甜又软,轻轻哼哼的时候像一条丝线似的,要将人的心缠得牢牢的。她似乎不满竺宴拒绝她,浅浅哭道:“你弄坏我好了。” 空气似有片刻的停滞,然后下一瞬,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动起来。 “我想弄死你!”竺宴欺身将女子压在了门上。 * 令黎放弃挣扎,已经躺平做好了被迫围观一场香艳情.事的打算。不想,随着竺宴最后那一句狠话,眼前一阵薄雾落下,那两个人竟忽然间在她眼前一起消失了。 令黎不敢相信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房门紧闭,空气十分宁静,就仿佛那两人从未来过。 令黎:? 所以这两个人到底是来干嘛的?特意跑到她面前来擦枪走火吗? 就算她是一株开不出花来的扶桑,也大可不必如此羞辱她啊! 好气! 因为生气,令黎后来这一觉都睡得好累。第二日醒来,脑子昏昏沉沉的。 醒来第一件事,先警惕地转头看一眼身畔。 没有竺宴。 令黎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总算破除魔咒了。 然而这口气刚刚松完,昨夜那些画面忽然像涨潮一般,刹那间涌上眼前。 令黎:“……”难怪他不在,他现在应该正在忙。 令黎转头看了看外面大亮的天光,心里默默想着:也不知道昨晚那妖精一样的女子此刻放过他了没有。 但他那个急切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好应付的……唔,这两人,还不知道谁放过谁呢。 危机解除,令黎没有昨晚那么着急了,本着看乐子的心态躺在床上想了想这件事,却越想越不对劲。 魔君怎么可能这么没戒心,连她这么大个活人在边上都看不到就急不可耐和姑娘风流快活? 令黎倏地睁开眼睛。 不对,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个梦。 又或许……不止是个梦? 令黎尝试着回忆昨夜的竺宴,那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同,他风华月貌,周身仙气精纯,分明是一个神君的气场,而非魔君。但她从未见过他神君时的模样,怎么可能做个梦还将他的细节打造得如此周到? 除非,那不是梦,是很多年前在这个房间里真实发生过的事! 但竺宴是神君,天地共主,谁能窥伺到他房中之事?甚至还敢将那些画面留下来投射到旁人的梦境之中? 脑中灵光一闪,令黎猛地坐起来——那面镜子! 她睡前觉得好看的那面镜子,那不是普通的镜子,那就是燃犀镜!竺宴的燃犀镜! 燃犀镜中发生的一切虽为幻象,可是造景却都是真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外面有的,里面都会有,不论是神域还是魔域,一旦触发了入境者的记忆,一切便会自然地随之铺开。 譬如仙界众人的闯入,他们对魔君的杀意,触发了魔君、魔域守卫和从极渊的出现。 而她的闯入,她识出这是燃犀幻境,也必然会触发幻境之中的燃犀镜、也就是镜中镜的出现。 幻境之内,魔君是燃犀镜主,而这面镜中镜,却是燃犀镜魂。燃犀镜中所有一切幻象的铸造,皆是由燃犀镜魂在完成。燃犀镜魂就像是一个造梦者,一个对布景、造梦、圆梦有着极致追求的完美主义者。它帮入境者圆梦,然后幻境坍塌,它便可吸食他们的灵力。 燃犀镜魂就在神域之内,那一切便能说通了。 或许正是因为刚到扶光殿那一日,她曾想过做竺宴那位和他睡过觉的故人的替身,燃犀镜魂才会连着两夜将她送到竺宴的床上。可是她与竺宴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燃犀镜魂或许自觉任务失败,所以才会加大力度,用那样不可描述的画面来引诱她? 令黎不知自己猜得对不对,但有一点她却十分确定——杀了燃犀镜主,也就是魔君幻象,是死路;但毁了燃犀镜魂,却是生门。 只要毁了燃犀镜魂,不仅里面的人能安然出去,还能重创燃犀镜的主人,也就是魔君。 令黎心中忽然激动起来,按捺着雀跃,她飞快地掀开被子下床,就要去窗前仔细看看那面镜子。若真的是燃犀镜,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自己送上门来的镜子,看她不砸碎它。 然而等她满心雀跃走到窗前,却不见了那面镜子。梳妆案上空空如也,除了几个檀木盒子零落地放在那里。 不见了……怎会如此?明明她睡前还对着镜子揽镜自照了好久! 令黎立刻将房间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翻了衣柜,爬了床底,甚至还游到温泉底下去看过,都没有。 她原本还不确定,这下倒是十分肯定了——那就是燃犀镜,否则魔君大可不必连夜将它拿走。 但现在的问题是,她还要去找吗? 它若是主动送上门,她起床砸一下就能出去,倒也无妨。但若是要她自己费力去找的话……令黎仰面躺回床上,忽然觉得好累。方才里里外外找那一通,现在腿脚都开始酸了。 算了,不找了,她还是躺平等魔君放她出去吧。 躺了片刻,她又重新挣扎着爬起来。 算了,魔君怎会无缘无故放她出去?她至少也要先去跪求一下吧! 11 刺激 “出来。” 另一个房间内,竺宴负手站在镜前。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一面青铜镜,外表瞧着平平无奇,至多不过镜面比寻常打磨得更光滑些。 它就是令黎要找的燃犀镜了。 竺宴一声令下,镜子仿佛气短地缩了缩,但此外并没有别的反应。 竺宴眯眸看向它。 威压之下,燃犀镜面上开始冒出光芒,那光芒渐渐变盛,陡然一个刺目的瞬间,房间内白光一闪。 光芒散去,屋子里多出了一只白色的小兽,跪趴在竺宴面前。 外形有些像马,却长着一双翅膀,浑身雪白,唯有头顶生着一绺棕红色的毛,额头处还有一只角。 “獾疏拜见神君。”小兽的声音稚嫩,银白色的眼睛看起来奶奶的。(注:獾,音同“欢”) 竺宴居高临下看着它:“獾疏,万年不见,你胆子愈发大了。” “獾疏不知神君什么意思,神君当年送獾疏进燃犀镜中修炼,至今已有万年。神君若是嫌獾疏占了您的镜子太久,不愿獾疏再占着燃犀镜,大可将獾疏杀了,反正獾疏本就是一只没什么用的宠物,连主人都去了万年。” “你不必提醒本君。”竺宴淡淡扫了它一眼,“单凭你这几日做那些事,若非本君,你此刻已经随那面镜子一同灰飞烟灭了。” 獾疏垂着脑袋不敢看竺宴,仍是不服气,低声辩驳:“燃犀镜本就是为成全人的念想而存在,神君您心里有了那样的念想,燃犀镜才会如您所愿,夜夜将您的心上人送到您的榻上,与獾疏无关。您自己不也是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主动避着她的吗?” 竺宴:“你还知道本君在避着她?你却利用燃犀幻境的力量,将她送入本君的梦中,你是真以为本君不会杀了你?” “天地良心!”獾疏猛地抬头,“神君您与神女两个在房中做的那些事,獾疏就是再修炼个十万年也没本事窥见的!莫说獾疏了,便是这六界众生再加上这么一面镜子也无从窥伺!” 他也很无辜好吗!他刚出生不久就被扔进这燃犀镜中,如今才不过将将一万岁,在他们族中还属于未成年,昨夜陡然间看到那等刺激的画面,他嘴巴都张成了o形。 简直没想到平日里禁欲自持的神君关起门来竟是那样一副放荡神情。 太刺激了,他吓得到处乱转,忙着找东西捂眼睛。 结果东西还没找到,就被神君发现了,然后它就被拎过来算账了。 “那些画面本就只有您和神女彼此知道,”獾疏越说越来劲,最后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摆烂地一口气说完,“若不是您自己想的,就是神女在想,反正你们中间至少有一个在想,也有可能是你们两个都在想,否则那个梦就不可能凭空出现!” 竺宴眼眸泛出冷光。 獾疏立刻跪不住,倒在地上,眼鼻之中流出冰蓝色的血。 獾疏没想到竺宴真的敢杀它,原本还肆无忌惮摆烂,此时三魂七魄一震,它立刻痛得原地求饶:“神,神君饶命……真的不是獾疏……” “的确不是你,”竺宴冷眼盯着它,吐出的字,字字如捶鼓,一下下往它的灵魂上震,“但非礼勿视的道理,你不懂吗?” 耳边轰鸣,七窍流血不止,獾疏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被他震碎了,听到这话,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原来神君生气的是这个,他在生气神女那副模样被旁人瞧去了。 “神君饶命,獾疏还只是个孩子啊……”那孩子简直委屈哭了,“在我们族内,没有成年的崽连性别都没有,还是个宝宝,你们大人做那些事,宝宝看了也看不懂啊。” 为了自救,獾疏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前蹄催动灵力。 很快,一颗冰蓝色的珠子出现在它的前蹄上。 竺宴看过去,珠子里画面浮动,正是昨夜那个梦。从他抱着她回房,到她控制不住情.欲主动向他求欢,到他把持不住将她压在身下…… 正是獾疏昨夜在镜中看到的画面。 獾疏将记忆凝聚好,哀求地看着竺宴:“求神君饶命。” 说着,它前蹄用力,冰蓝色的珠子瞬间被捏碎。 画面消失,空气中只余几颗冰蓝色的碎屑,流萤一般细弱地飘浮了几下,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竺宴收了威压。 獾疏从竺宴手底下捡回一条命,瑟瑟缩缩地爬起来。自己抽了自己的记忆,它此刻已经记不得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记得自己惹怒了神君。 三魂七魄还疼着,它呜咽了一声,畏惧地看了看竺宴。 竺宴:“非礼勿视,记住了吗?” 獾疏委屈地直点头,就要爬回镜中的窝躺着,竺宴道:“你昨夜做的好事,她醒来定然已发现房中的燃犀镜,眼下说不定正到处找镜子摔,你若想一起被摔碎,便躺进去吧。” 獾疏一个哆嗦,还没来得及说话,陡然听见脚步声。 她过来了!她真的找过来了! 獾疏猛地看向竺宴,眼睛里满是“神君救救我!” 竺宴自然知道她来了:“看什么?本君的结界拦不住她。” 獾疏原本还有点慌,听到这话,登时惊讶得嘴巴再次张成了一个圆,一双银白的眼睛都给震懵了,呆呆望着他,一副蠢萌蠢萌的模样。 神君身上有创世神的血脉,他的结界可困六界众生,无往不利,若对令黎无用,那就是说…… 我滴天! 它现在该说点什么吗? * 令黎又是爬床底又是游温泉,找了半天没找到燃犀镜,倒是找竺宴容易。一通乱找,走到一处院子,隔着落下一半的帘子,便看见了他的身影,站在那里,挺拔如青竹。 这让令黎不由感慨,果然这世间,找死就是比求生容易很多。 瞧瞧,这不就是?死活找不到燃犀镜魂,但只要想找燃犀镜主,他立刻出现在眼前。 竺宴徐徐转头。 两人视线对上的刹那,令黎脑子里鬼使神差冒出昨夜他咬牙切齿那一句:“我想弄死你!” 莫名的,令黎脸有点热,觉得经过昨夜那个梦境,她现下已经无法直视这个魔君了。 从前的魔君:端方自持。 现在的魔君:放荡妖孽。 她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目光。 竺宴也不自在地沉默了一瞬,而后又无事发生一般,泰然自若道:“进来。” 令黎踏进房间,先见到了趴在地上的獾疏。它被竺宴威压所伤,七窍流血,眼下虽不流了,但蓝色的血还是糊了它一脸。令黎进来,它飞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想到她是来摔镜子的,又惧怕地半垂下眼皮,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这是……”令黎没想到扶光殿中会忽然冒出一只白色的小兽。 “这是獾疏兽,不知道谁将它伤成这个样子,你带它去治治。”竺宴一脸问心无愧。 獾疏:“……”呵,不知道是谁。 “獾疏?”令黎惊讶地抬眸,“上古神兽獾疏?” 传闻獾疏自创世之初就有了,是与凤凰、麒麟一般古老的瑞兽,水火雷电不侵,可避妖邪。令黎记得自己只在上古典籍中看到过,典籍中记载:“带山有兽焉,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其名曰獾疏。” 瞧着倒与典籍中记载的差不多。 “它怎会出现在此处?” 令黎从未见过獾疏,它自然不可能是因她产生的幻象,眼下青天白日也不在梦中,那便只能是它自己闯进了这燃犀幻境。 “脑子不清楚吧,走错了路。”竺宴。 獾疏:“……” “本君不养宠物,你将它治好后,便让它做你的灵兽吧。” 竺宴轻飘飘落下一句,两道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獾疏目光十分复杂,令黎却是欣喜若狂:“可,可以吗?” 她眼下毫无神力,无法腾云驾雾,出行是个大问题,每次都求着比翼鸟公主驮她也挺麻烦的。若是能平白得一只灵兽,那简直是太好了。 只是……“它会不会不愿意啊?” 这獾疏兽瞧着年纪不大,但它的辈分应该比她还要高许多吧。更重要的是,像这种上古瑞兽,自己多半都是一方君主,怎会甘心做人灵兽? 若说那人是神君还差不多,但要是换成她的话,她担心獾疏会一头撞死明志。 竺宴:“救命之恩,理当如此。” 令黎迟疑:“但它这个伤瞧着也没有严重到需要救命的程度吧?” “是吗?”竺宴跟着低眸打量起獾疏。 獾疏天生惧怕他,视线一对上,心尖儿就忍不住打颤。 但这次它没能颤多久,竺宴忽然出手,一道白光朝它击来。它猛地吐出一口血,当场就昏了过去。 竺宴看向令黎:“现在算救命了。” 令黎:“…………” 令黎谴责地看了竺宴一眼,上前打算将獾疏抱走。 刚刚蹲下,就听竺宴冷冰冰道:“你在做什么?” “抱它啊。” “让它自己走。” 令黎震惊了:“它都昏过去了,怎么自己走?” 竺宴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指尖动了动。 痛昏过去的獾疏只觉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一般,生生被泼醒过来,它茫茫然睁开眼,双眼昏花,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听见竺宴丧心病狂的声音:“醒了,让它自己走。” 獾疏:“……” 令黎:“……” 12 联姻 獾疏疼得双腿都在打颤,垂着脑袋,哆哆嗦嗦地跟在令黎后面。 令黎不忍心,又怕惹怒了那魔头,便走在前面,头也未回。 竺宴看着她的背影,到她走到门口,他忽然开口:“我要闭关几日。” 他这次元神伤得极重,从前拖着也无妨,早已麻木。只是如今他们被困于幻境之中出不去,他若不能及时养好,恐怕会生出变故。 令黎闻声回头。 竺宴安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令黎等他继续说下去,等了半晌却没有下文。她只好自己领会一番,猜测着他这话言外之意或许是让她快点走,别再打扰他,于是立刻懂事道:“好,我这就走!你好生闭关,我躲远一些,保证不来打扰你!” 竺宴:“……” * 令黎离开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想了想又没想起来。等她回去,看着窗前少了面镜子的梳妆案,她忽然想起来,她是去跪求魔君放她出去的啊!结果被他这么一打岔,就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就是说,每次让她干活,她就很容易搞忘。 令黎有些自责,但看到脚边的獾疏兽,又立刻原谅了自己。谁平白得了只上古神兽做灵兽,还能保持脑子清醒呢?毕竟想她上辈子那般刻苦上进,好像都没得灵兽? 那出去的事就先等竺宴出关再说吧,而且他如今伤着,她就是跪求了他也未必能放她出去。 令黎花了两日将獾疏身上的伤治好。但也许这救命之恩真的有些牵强吧,獾疏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她,从不开口和她说话,只是沉默地趴在她脚下,小小年纪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去摸它的头,它也会萌萌地蹭一蹭她的手心,但她若是去抱它,它的眼神立刻又会变得惊恐,也不知道为什么。 獾疏:谢谢,非礼勿抱。 獾疏其实能猜到,令黎也在怀疑它,毕竟燃犀镜刚刚不见,它就凭空出现。但不是就不是,怀疑也没用。 令黎观察无果,索性直接摊牌:“你是燃犀镜魂吗?” 獾疏摇头。 令黎双手托腮,一人一兽,眼睛对着眼睛,她试图判断它有没有说谎。 獾疏默默走开,到一旁平躺下来,四肢摆在地上,圆滚滚的肚子朝天。一副原地摆烂不挣扎的样子,分明在说:你要是不信,你就杀了我看看你能不能出去。 令黎:“……”为什么她觉得这躺平的姿势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令黎又问:“那你又是从哪里的?怎的就忽然出现在了扶光殿中?” 獾疏默默望着她,不说话,没反应。 令黎只当它不会说话,换了个简单的问题:“你可知道燃犀镜在哪里?” 这个问题果然简单,獾疏点了下头。 令黎一喜,立刻追问:“在哪里?” 獾疏看了她一眼,冷漠地转过头去,继续躺平摆烂。 这肢体语言分明就是在说:我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令黎领会到了,但不理解:“你不想出去吗?” 獾疏继续躺平: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想出去吗? 令黎:“……”行吧。 打不过就加入,令黎也不挣扎了,和獾疏一起躺平。 此处虽是幻境,却也是神域,同真正的神域没有任何差别。且扶光殿不愧是从前神君的寝殿,传说中神域灵气最充盈的地方,令黎在这里躺得十分舒服。魔君又闭关了,等同于这里暂时都是她的,她一个人的。她每日就躺躺睡睡,没事的时候就赏赏满园开得如烟似锦的花,手痒的时候再顺手rua一rua腿边獾疏柔软的皮毛,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神仙日子就这么过得飞快,转眼就好几日过去,令黎总算忽然想起来这里是燃犀幻境。再怎么舒服都是短暂的,毕竟一直这么躺下去的话,她就死了。 令黎还是决定先出去找蛮蛮说一说进展,再聊胜于无地想想办法。虽然眼下的进展就是:没得进展。而办法就是:没有办法。但她们既是一同来的,那即使没有进展,也应当定期去告知她一声,好让她安心。至于办法……想不出来也至少提一嘴,姑且感动感动自己吧。 令黎爬起来,问獾疏要不要同她一起去寻比翼鸟,獾疏躺着一动不动,假装没听见。 令黎独自走出扶光殿,却先被门前的景象惊了惊。 只见扶光殿门口铺了厚厚一地的碎屑,瞧着像是暗红色的纸屑,纸屑还颇有些厚度。一阵细风吹来,碎屑一动不动,空气里飘来淡淡的硫磺味。 令黎仔细嗅了嗅,觉得有些像鞭炮碎屑。 她忽然想起那晚的雷声——噼啪! 令黎恍然大悟,她就说那个雷声怎么跟下界不同,原来不是雷声,是鞭炮声。但是怎么会有鞭炮声那么响,那么像雷声? 而且怎么会有人在扶光殿前燃放鞭炮? “你还肯出来啊?”此时,一道讽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令黎循声看去,一旁的杏花树上踩着一只七彩比翼鸟。 蛮蛮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您这神后当上了瘾,乐不思蜀呢。” 令黎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蛮蛮:“你怎会在树上?幻境之内,神域无神,怎不随意找座宫殿躺下,等我来寻你?” 蛮蛮神情诡异看着她,也不答话。 令黎看了看地上的碎屑:“这是你放的鞭炮?” 蛮蛮依旧没有回答她,径自扇动翅膀飞走了。 “跟我来。” 令黎站着没动,歪着头,原地打量着她。 比翼鸟在空中盘桓,居高临下道:“商量怎么出去,难道你想在这里说,让魔君听见?” 令黎沉默了一瞬,二话不说,转身就往扶光殿内走,边走边飞快留下一句:“出去的时候我再喊……” 你。 她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便被打晕过去。 * 獾疏在殿中躺了大半日,到傍晚时分,令黎还没有回来。它总算察觉不对,从它软乎乎的窝里爬出来。 燃犀镜其实并没有被藏起来,竺宴将房间让给令黎后,自己搬了个院子,燃犀镜就大大方方放在他如今的房中。竺宴的结界对令黎没用,所以他根本也没有设结界,令黎若是去找,一找就能找到。是她自己太懒了,整日躺平,找都没找。 獾疏肉乎乎的前蹄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案上放着的燃犀镜。它轻手轻脚爬进去,蹲在镜前,前蹄轻轻一挥,原本寻常的铜镜面变得透明,紧接着一座仙山缓缓出现在里面,巍峨毓秀,飘浮在云端。 这里既是燃犀幻境,那幻境之内发生的一切自然都能在燃犀镜中看到,不管是外面真正的燃犀镜,还是眼前这面镜中镜。 穿过缥缈的云雾,镜面呈现出一座大殿,殿前牌匾上写着“风禾尽起”四字。 章峩山主殿。 坐在上座的男子紫衣墨发,剑眉星目,容貌正值壮年,手中一柄紫白色的长剑。从人到剑十分锋芒,正是章峩的望白仙尊。 望白下首是一名白衣青年,面容瞧着比起望白稚嫩不少,有一股生涩莽撞的少年气。他面对望白,耳朵都胀红了:“明瑟死于坤灵剑下,虽不是那木头精动的手,坤灵却是那木头精的命剑。如今我们身处燃犀幻境,不能杀魔君,仙尊却为何连那木头精也不让我杀?” 这少年便是与明瑟有婚约的昆吾少主祝衍之。 神域与下界有结界,昆吾却有神器十六弦停云瑟,传言为一万年前神君亲赐给昆吾。正因为有了神君所赐的十六弦停云瑟,昆吾才能迅速壮大,位列三大仙境之一。停云瑟非但是个能灭神诛魔的法器,还能破开神域与下界之间的结界。 停云瑟原本一直镇守在昆吾山,并未入燃犀镜,后来比翼鸟公主找上门,告知他们此处为燃犀幻境,以及当日魔君杀明瑟所用的坤灵剑是令黎的命剑。祝衍之知晓了燃犀境为何物,立刻便想到燃犀幻境之中也定还有一把停云瑟,不是真正的停云瑟,但在这幻境之中也够用了。于是立刻回幻境之内的昆吾取了过来,破开神域结界。 他们忌惮魔君的幻象不能死,所以虽知魔君受了重伤,也不敢动魔君,只能抓了令黎下来。 想到令黎的坤灵杀了明瑟,祝衍之对令黎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即使望白仙尊下了令,暂时不取她性命,祝衍之还是偷偷进了囚禁令黎的地牢。 地牢昏暗,令黎被缚仙索捆着,还未醒过来。 祝衍之恨恨盯着她,手中缓缓祭出停云瑟。他心中清楚,不过杀块木头精,远远用不上停云瑟这等神器,但他想将她挫骨扬灰,让她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神器感知到如火如荼的仇恨,刹那间放大,与此同时,赤色光芒将地牢照得亮如白昼,就要击碎令黎的魂魄。 一道紫光却忽然从天而降,挡在令黎身前。 望白及时出现,带走了祝衍之。 应和着那道“风禾尽起”的牌匾,章峩仙山的主殿清净祥和,灵气浮动。 祝衍之复仇不成,胸中憋闷着一口气,恨得要吐血,质问望白仙尊:“仙尊可曾将明瑟视作亲女?” “放肆!” 两个字蕴藏着望白的灵力,在大殿之内震动。 祝衍之被震得丹田一痛,脸色立刻白了几分。 蛮蛮在一旁也被殃及。 她同祝衍之的来意其实差不多,也是来问望白打算如何处置令黎的,结果话说到一半,望白忽然神色一变,然后瞬间消失在大殿之内,等他再回来,手中就抓了个祝衍之。 此时无辜被波及,比翼鸟公主被迫打圆场:“少主勿急,仙尊定有盘算。” 祝衍之与望白皆没有说话,望白锋芒毕露,祝衍之咬着牙。 蛮蛮还要再劝,望白忽然一拂袖,隔空一击,便将祝衍之打昏在地,金色的缚仙索紧接着捆到他身上。 蛮蛮目瞪口呆。 “能动手废什么话?”望白冷哼一声,唤弟子进来,“带下去看好。” 弟子很快将祝衍之拖走,蛮蛮忍不住打量起望白。 数日前,她从神域来到章峩山,求见望白。起初她也并未觉得什么,但这几日下来,她总感觉,眼前这个望白有些奇怪。 说不出哪里奇怪,就是与她一直所知的望白好像不太一样。 她私下找其他章峩山弟子打听,弟子们只说仙尊是骤然之间痛失爱女,这几日才有点反常。 蛮蛮目光盘桓在望白身上,望白忽然转头看向她:“你也想被关起来吗?” 蛮蛮收回目光。 望白拂袖离开,走过蛮蛮身旁时又忽然停下脚步,冷眼逼视着她:“原以为你不过咋咋呼呼一只败家之鸟,倒是本尊小看你了。你先是怂恿祝衍之,借刀杀人,再故意来此处东拉西扯拖住本尊,妄图声东击西,助他得手。这一计又一计的,你玩得还挺顺手,还真是深藏不露。” 蛮蛮脸色微变,不过旋即骄傲地抬起下巴:“她让本公主数日无法说话,以下犯上,在我族内,本是株连之罪,本公主只是要她的命而已,已经是便宜她了。” 望白冷哼:“随你们木杀鸟还是鸟杀木,敢与本尊作对,本尊要她的命!” 蛮蛮眼皮跳了跳。 此时,一名弟子入内通报:“仙尊,令黎仙子醒了,求见仙尊。” 望白闻言,挑了下眉。 * 章峩山的地牢暗沉沉的,唯一的窗户开得很小,细弱的光从高处照下,空气里漂浮着细碎的尘埃。 令黎被缚仙索捆着坐在地上,对面,望白提着裂缺剑,缓缓走进。 “你倒是有些小聪明。”望白俯视着她,“这么快就知道是本尊抓了你。” “这不是没别人了吗?”令黎莞尔一笑,“你们明明去了神域,却没有强攻,而是设伏等我出来。如此耐心,想来是已经知道此处为燃犀幻境,不能动魔君,只能捉我。而幻境之中实实在在存在的不过就这么些人,我、蛮蛮、尔等。” “尔等”之一的望白:“……” 令黎:“蛮蛮本来同我一路,如今忽然倒戈,那除了倒向你们也没别人可倒了。” 望白反问:“那你可知,她为何倒戈?” 令黎老实道:“这不就是不知道,所以找你谈谈,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望白笑道:“那应该是没有什么误会了。你用扶桑汁液封了她的嘴,比翼鸟公主何其骄傲,她能不恨你?” 令黎震惊:“怎么可能?我只是随口吓唬她!” 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随口说句话都能灵验。 等等,随口说句话……? 令黎偏头打量起望白,忽然开口道:“你,将我放了。” 望白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令黎:“……”嗯,不灵就对了。 望白道:“没用的,这里不是扶光殿。” 令黎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我说的话只有在扶光殿才会灵验?” 她也只是嘴快,压根没指望望白会回答她,没想望白竟真的慷慨道:“不错,扶光殿与你渊源深厚,你在那里,便是随口说句话也如神谕,无有不灵。” “所以,”望白话锋一转,忽然问,“你想回去吗?本尊可以送你回去。” 令黎惊奇地望着他。 她怎么觉得,今日这个望白看着有点怪?不仅怪,怪里还透着一丝丝……被夺舍的气息? 沉默半晌,令黎想到他这怪是从何而来,同情道:“你……节哀。事已至此,你还是要想开些,别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望白:“……” 她言下之意是在说他疯了吧? 望白不与她计较,继续道:“当然有条件,我送你回扶光殿可以,但你不能就这么进去。” “那要怎么进去?” 望白:“嫁进去。” 令黎:“……?” 望白这是真的悲伤过度,疯了吧! 令黎诚恳道:“你要不……吃点草药调理一下?” 13 恋爱脑 之前的望白虽然一天天拿着把剑劈来劈去,但令黎只是讨厌,眼前的望白疯疯癫癫,却是怪吓人的。 先不说她愿不愿意了,他究竟是脑子哪里出了问题,才能想到去替魔君说媒? 魔君:你谁啊? 望白却丝毫不以为疯,问:“关于竺宴,境尘是怎么跟你说的?” 令黎言简意赅总结:“一个恋爱脑,六百年前被一名女子所伤,没想开,堕魔了。” 望白点点头,又补充道:“不仅伤,还囚禁。” “囚禁那段不是谣言吗?”令黎推测,“而且我怀疑就是竺宴自己造的谣,他看三大神族不敢反他,特地编出来给他们壮壮胆。” 望白缓缓摇头:“不是造谣,是真的。” 怪只怪此时的望白神情太过自信,像极了那种知道内情的高人,眼睛里充满说服力,令黎不由自主地竟有些信了。 “真的?”她怕自己理解错,还又周全地确认了一遍,“女囚禁男?” 望白一脸讳莫如深,肯定地点了下头:“真的,女囚禁男,十年。” 令黎嘴巴张成了个o形。 这,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竺宴啊! 他怎么看都不像会被囚禁吧! 望白又一脸神秘叮嘱:“这事儿真真假假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我在神域还有些脸面,这才得知了内情,连境尘都不知道……你别往外说啊!” 令黎立刻闭紧嘴巴,如同世间所有惊闻秘辛的男男女女,用力点头,一脸前所未有的忠肝义胆。 “所以啊,他也是有苦衷的,才会误入歧途。”望白睨着令黎,“你说说,换位思考,假如是你,一腔痴心错付,被人重伤,还被囚禁十年,失去自由,你能保证你醒来以后不会失足吗?” 令黎陷入沉思。 这个问题实在有点挑战道德啊。 望白:“所以,对于竺宴,我一直是反对以杀止杀,主张度化的。” 令黎耿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也杀不了他?” 望白一脸麻木望着她。 令黎默默垂下头,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在境尘那面燃犀镜中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夜三尊会晤,喊打喊杀声音最大的就是望白了,令黎在一旁艰难忍着笑,心里想着:跟他真杀得了似的。 望白沉默了一瞬,道:“气氛到了,只好逢场作戏一番。但我内心其实一直坚持度化!明瑟,我女儿,见过吧?漂亮吧?那就是我费尽心力培养的,就计划着有朝一日送她去魔君身边,用一腔真心治愈竺宴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令黎十分困惑:“你想让明瑟去治愈竺宴,但你却让她与祝衍之订亲?恕我冒昧问一句哈,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之前可曾吃过什么药?” 望白:“………………” 望白耐心终于用罄,当场翻脸:“容我提醒你一下,是你的剑杀了我的女儿,所以你与我之间有杀女之仇!给句话,能不能嫁?能嫁你就替她嫁,不能嫁我替她报仇。” * 章峩山高耸如云,料峭毓秀,以仙草仙果著名。令黎从前在交觞就曾听闻,章峩弟子虽也辟谷,但每日仍会进食。凡人进五谷果腹,他们则进食仙草仙果,增强灵力。 对令黎而言,答应不答应的没什么区别,拖延才是重点。令黎跟望白说,容她考虑三日,这三日呢,也请他去问问魔君的意见,毕竟是结亲,还是要两厢情愿才好,别咱们这边剃头担子一头热,人魔君压根不答应。 但望白可能做仙尊久了,见识过太多习惯拖延的弟子,对此道门清,当即说只给她一日,过时就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了。 大约知道她没有神力,出不了章峩山,望白还将她放出了地牢,甚至表现出了一个仙尊该有的慷慨,送给了她一块牌子。 “凭此令牌去膳堂进食,卯时早膳,午时午膳,戌时晚膳,过时不候。” 令黎如今是无法增长灵力了,也不爱吃仙草,但她十分喜爱仙果。抬头看了看日头,正好是晚膳时间,寻了个章峩弟子问路,便去了膳堂。 膳堂大厅恢宏疏阔,居中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放着各色玉盘,玉盘中是琳琅满目的仙果仙草。章峩仙山得天独厚,四季如春,一年到头数不胜数的果子。一眼看去,红橙黄绿青蓝紫,大珠小珠落玉盘。 令黎眼睛登时就亮了,咽了咽口水,向门口的弟子出示令牌,原以为只是给他看一眼,不想那弟子却是将令牌接过去,嵌入手中一方状若砚台的石头里。那砚台正中正好留着令牌大小的空隙,令牌严丝合缝放进去,砚台立刻发出“滴”的一声,同时一阵绿光投射到两人面前的空气中,上面写着—— 剩余灵石:三枚。 弟子又抬手扫了一下,数字跳转,三枚变成了零枚。 他将令牌交还给令黎:“灵石用磬,下次过来要充值了。” 令黎:“充值?” 弟子指了指她身后,令黎转头看去,只见角落里立着一面落地铜镜,除了比寻常镜子大一些,镜架旁还立着一方砚台状的石头,正与弟子手中拿来嵌令牌的一样。 此时几名仙子走到镜前,其中一名仙子将手中的令牌嵌入砚台中,原本平平无奇的镜面立刻亮了起来,那仙子将手中一包灵石扔入镜中,镜子吞下灵石,镜面上紧接着浮现出一行字——充值一百枚,赠送十枚,充值完成,请拿好您的令牌,再会。 仙子将自己的令牌从砚台中取出,下一名仙子上前重复她的操作。 膳堂弟子道:“那是仙尊三日前刚发明的自动充值镜,如今正在试行推广阶段,充值满一百枚灵石送十枚灵石,充多送多,没有上限。” 令黎:“……”她就说望白怎么那么大方,抓了她来还请她吃仙果,原来竟是想让她来充值? 令黎厚着脸皮问:“那如果没得灵石怎么办?” 弟子:“……”原来是没钱啊。 弟子原本不想理会她,一眼瞧着便脸生,定不是章峩弟子,又抠抠索索的,肯定是昆吾来的。虽同为三大仙门,但若以人界阶级打比方,那章峩属于世家望族,祖上跟创世神还有些渊源,承的都是贵族血脉。昆吾便寒碜了,泥腿子出身,所以章峩弟子一向瞧不上昆吾弟子。 但弟子实在耐不住心中对令黎那张脸的喜爱,想了想,取出一只乾坤袋,慷慨地递给她:“那你一会儿便打包带些走吧,之后在自己房里吃也是一样。” 令黎惊了:“这样也可以吗?” 弟子其实心里也虚,但还是凛然道:“无妨,此处我说了算,你只要不让旁人知道便不妨事。” 不让旁人知道……那就是其实不可以了。 令黎虽然也有点想带些出去,但她并不想行这些不太磊落之事,还是含笑婉拒了他的乾坤袋。 令黎拿了水晶盘,各色仙果都取了一些,装了满满一盘子,在一旁寻了个空位坐下。 章峩山果然不愧是仙门贵族,此处的仙果多是别处没有的。最好吃的是一种绛红色的果子,外形有几分像樱桃,却比樱桃大许多,有婴儿拳头那般大小,一口咬下去脆甜,汁水充沛,却又甜而不腻,十分回味。 令黎打算吃完盘子里的再去拿几颗,此时,隔壁桌坐下几名仙子。她们凑在一起聊衣裳、钗环,还有六界中貌美的男子和富有的仙子,十分热闹。 其中一名仙子道:“要说貌美,那真是非从前的神君莫属,颠倒众生,无人能及,更有滔天权势神力,那万年间不知道入了多少神女仙子的香闺梦里。” 另一名仙子笑道:“他如今也依旧是颠倒众生,权势滔天,神力滔天,依旧不知道入了多少神女仙子的香闺梦里。” 一名仙子惋惜道:“虽仍是第一,可身份不同了,这差别也就大了。” 又一名仙子道:“是啊,他从前是神君,君临六界,众生臣服朝拜,何等的高贵威严?从前想与他在一起的神女仙子都是真心想要同他在一起,做他的神后,与他一道君临天下。如今呢,他自甘堕落成了魔君,从神到魔,这差距何止一星半点儿?眼下是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是畏惧他的武力,才敢怒不敢言。但私心里,能有几个真正服他的?此时还想着与他在一起的神女仙子,那也多半只是馋他的肉.体罢了。” 此时,有人忽然轻嗤一声:“沧海桑田,差别再大,血脉变不了。高贵就是高贵,低贱就是低贱,永生永世如此。神君便是堕魔,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肖想的,更不是低贱的山野木头可以肖想的。” 最后这声令黎听着分外耳熟,转头看去,果然不出所料。 比翼鸟公主难得化成人形,屈尊同几名女仙坐在一处。她说话的同时,目光转来,正看着令黎,唇角轻慢地扯了扯。 令黎:“……” 旁边一名女仙见她们有眼神交流,又见令黎生得貌美出众,便客气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盘子,想要挪到令黎这边来:“是认识的仙子吗?一起坐吧。” 蛮蛮冷声道:“不认识。本公主见过扶桑、见过檀木、见过花梨……唯独未见过山野朽木,不知道这是从哪个山沟沟里飞升上来的。” 那仙子动作一僵,刚刚站起来又讷讷坐了回去。 蛮蛮转回目光,又和一众仙子亲热地谈笑起来。 膳堂之内弟子渐渐多了起来,都是三三五五凑成一桌。但令黎观察了一番,发现便是章峩弟子自己也没有哪个如蛮蛮这外来的客人那般被捧着。 令黎又想起门口那面自动充值镜,心中霎时恍然。 凭比翼鸟公主的财势,若是当初一开始就来的章峩,不知该混得何其如鱼得水,也不必在交觞沦落成礼物了。 章峩仙子们不知道是不是忙着修炼,很快便吃好,端着餐盘起身离开。蛮蛮坐着未动,徐徐往令黎看来,下巴高高抬着:“听说你自请与魔君联姻,这才让望白仙尊饶了你一命?” 令黎:“……?”这个望白好歹是一门仙尊,嘴上都这么离谱的吗? 令黎放下手中的果子:“害你不能说话这事,我真心不知,在此向你告歉。但我害你不能说话两日,你便要我的命,是否太过分了些?” 比翼鸟公主高贵的下巴扬了扬:“在我族,以下犯上本就是死罪。更何况,你不仅以下犯上,你还故意羞辱我,罪加一等!” “我如何羞辱你了?扶光殿的结界又不是我布下的,且幻境之内,神域无神,宫殿却众多,你随意挑一座宫殿躺着不知多自在。” “宫殿众多?木头精,你脸皮可是够厚的,如今还在嘴硬!”蛮蛮怒道,“神域之内,除了扶光殿,根本再无宫殿!” 令黎愣住。 神域除了扶光殿再无宫殿?怎会如此? 她还未想明白,蛮蛮又继续道:“倒是让我找到一堆震天响的鞭炮,可你做贼心虚,躲在扶光殿内不敢出来见我。你如此羞辱我,我不该要你的命吗?” 蛮蛮斜眼看着令黎,讽刺道:“没想你脸皮比我以为的更厚,如今竟还妄想代替明瑟嫁入扶光殿?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令黎听到前面本来还想还嘴,听到后面反倒是震惊了:“所以你竟觉得,这是什么美差?” 蛮蛮:“难道不是吗?” 令黎:“……” 好好好,一族公主都如此不聪明的样子,难怪神君堕魔后,她们一族失去了依怙,头一个被灭族。 令黎当即爽气一拍桌子:“既如此,我让给你了!” 她答得太快,蛮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立刻警惕地盯着她:“该不会是有诈吧?” “诈没有,条件有一个。”令黎转头,目光落在门口那面自动充值镜。 蛮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心领神会,骄傲地笑起来:“原来有人是穷啊。” 令黎:“五千灵石,我把机会让给你。” 蛮蛮:“成交!” 从燃犀镜中看到一切的獾疏:“……” 如果神君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就只值那区区五千灵石,只要给她五千灵石,她能随意将他让给任何人,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得吐血。 好在他如今还在闭关,不知道令黎干的这些糟心事儿。 獾疏在心中默默同情了竺宴一把,爪子拂过镜面,燃犀镜恢复成普通铜镜的外观,獾疏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它还是赶紧去将令黎叼回窝里老实呆着吧。 * 五千灵石轻轻松松到手,令黎觉得如今这世道,赚钱也不是很难吧。她本想大气地往她的令牌里充个一千灵石,但考虑到獾疏应该快找到她了,充多了也是浪费,便只往里头充了一百枚,然后镜子又送了她十枚。 充值完成后,令黎将令牌交给守膳堂的弟子,大气道:“刷两次,再刷两个乾坤袋,我打包。” 弟子不知道怎么一顿饭的功夫令黎就赚到了一百枚灵石,十分佩服她的赚钱能力,顺便小声打听了一番。 令黎在心中总结了一下,向他传授经验:“其实很简单,下次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就让别人去做,再让他给你五千灵石做交换。” 令黎说着,眼尖地发现她十分喜爱的大粒樱桃果所剩不多了,不再与那弟子多说,赶紧拎着乾坤袋去打包。 她分别给竺宴和獾疏打包,不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便按照自己的喜好给竺宴装了一袋仙果,又揣测着神兽一般喜欢吃草,给獾疏打包了一袋仙草。 她离开的时候,门口的弟子还在满脸困惑地思索着她的“经验之谈”。 他不喜欢做的事,让别人来做,还要给他五千灵石做交换? 远远瞧着同门师兄过来,弟子将信将疑地拉住师兄,试探地问:“师兄要来值守膳堂吗?师兄给我五千灵石,我让给师兄做。” 然后那弟子当场就被师兄暴打了一顿。 * 令黎在章峩逛了一圈,对望白的经商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仅膳堂有弟子值守,药房、古籍室、澡堂,甚至连厢房都有,去哪里都要刷令牌扣灵石。 令黎心想,这还好是赚了点钱,如果身无分文她岂不是还要求着回去睡地牢?然后又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望白那么大方就将她放了,原来是想赚她钱?真真是个商业奇才! 令黎忍不住问刷令牌的弟子:“那你们每日回弟子舍睡觉岂不是还得上交灵石,不然就得睡山上?” 弟子欲哭无泪地告诉她:“去山上也得刷令牌。” 令黎:“?” 弟子:“仙尊说,章峩钟灵毓秀,灵气逼人,怎能随意与人看?还有这山间行走的路,也不是从来就有的,那也是山上弟子合力修出来的,既付出了劳动,自当得回报。所以仙尊也派了弟子在上山路上值守,一日十二个时辰轮流收钱。” 令黎:“……”奇才! 她原以为只吃饭睡觉要钱,不想如今这章峩山,是但凡走步路就得上交灵石了! “不是,你们这都不跑吗?”令黎震惊了。 弟子叹道:“仙尊以前不这样的,想是明瑟师姐的事受了刺激,这几日才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今日发个令牌,明日造个自动充值镜,后日出个充值第一名免单条例,鼓励弟子将灵石全都拿去充令牌……定是悲伤过度了。无妨,等他悲伤过去,也就恢复正常了。” 令黎:“……”这哪儿是悲伤过度?这分明就是掉钱眼儿里了吧! 等他悲伤过去,你们的钱袋子怕是早已经阵亡。 14 真身 獾疏找到令黎的时候,令黎正躺在她刷了六十六枚灵石才分到的天字号厢房内,据说是整个章峩最舒服的客厢。 她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给竺宴打包的那袋仙果,正纠结着要不要偷偷吃一颗。 吃一颗吧,反正他也不知道。 可是一旦开吃了第一颗,她怕就收不住手,最后会全吃了。 令黎最后还是悲伤地控制住了自己。 一扭头就见獾疏蹲在她床边,一脸冷漠地望着她。 令黎顿时笑逐颜开,坐起来:“獾疏!你真的找到我了!我还担心我们尚未结契,你找不到我!” 獾疏想告诉她,神君的神谕一言九鼎,他说了它是她的灵兽,它就是她的灵兽,结不结契都是,更何况……算了,它懒得跟她说这些。 獾疏示意她上去。 令黎立刻抱着两个乾坤袋爬到獾疏背上,獾疏扇动着翅膀飞了出去,耳边是令黎雀跃的声音:“我帮你和竺宴带了好吃的,等我们回……” 然而令黎话还未说完,一张大网兜头落下。 獾疏和令黎被一网打尽,一人一兽狼狈地摔到地上。 一道影子拉长至他们面前。 令黎抬眼,就看到了背负月光,缓缓踱来的望白。 “本尊接到举报,说你要逃?” 令黎看向他的身旁,蛮蛮下巴抬得高高的,笑得落井下石。 令黎:“……“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獾疏不屑地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示意令黎躲开,旋即它便朝着望白的方向喷出一口大火。 然而它的火一遇见束缚它的那张网竟刹那间湮灭。它又抬起爪子,试图用灵力毁掉这张大网,网依旧分毫未损。 獾疏不敢置信,大声问望白:“你这是什么东西?” 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一出来,令黎立刻扭头看向它:“原来你会说话?” 獾疏不信邪,又用足了灵力去与那张大网对抗,然而这一次,大网非但纹丝不动,反而开始反击,刹那间收紧。 “啊……”令黎与它被困在一起,大网一收紧,勒上皮肉,令黎疼得只觉那张网上每一条线都如刀片一般,要将她身上的皮肉一片片生片下去。 獾疏比她还要痛苦,除了皮肉的痛,还有灵力反噬。它撑了片刻没撑住,呜咽一声,唇角流出蓝色的血。 望白站在他们面前,居高临下道:“别挣扎了,越挣扎越痛苦。这网名唤坠月,这可是从前神君亲自做出来的神器,别说是神兽了,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能捞下来。” 望白仔细打量起獾疏,认出它来,忍不住笑了:“传言獾疏兽水火雷电不侵,巧了,坠月网也是。” 网越收越紧,令黎痛苦道:“你先放开我们,有事好好商量。” 骄傲的比翼鸟公主冷笑一声:“放开你们,好让你们逃吗?” 这比翼鸟神神叨叨的,脑子里仿佛有水,是敌是友都拎不清! “我不是已经把联姻的好事让给你了吗?” “我没同意。”望白果断道。 蛮蛮:“所以你现在欠我五千灵石,我自然要盯紧了你,不能让你跑了。” 令黎:“……” 望白幸灾乐祸看向令黎,慷慨道:“你答应嫁给魔君,五千灵石,我帮你还!” 若说比翼鸟公主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水,望白脑子里装的就是油水。他在章峩山到处摆满了自动充值镜,五十步一小镜,百步一大镜,说着伸手一掏,就这么隔空从最近的一面自动充值镜中掏出了一大袋灵石,财大气粗地扔到比翼鸟公主怀里。 “还你了,多的算你举报有奖,不用找了!” 蛮蛮目瞪口呆。 令黎叹为观止。 这算怎么回事?望白当场表演了一个财大气粗碾压财大气粗吗? 蛮蛮反应过来,指着令黎道:“她还没答应呢!” 令黎也同时道:“我可没承认欠她钱!” 望白气定神闲道:“那没办法,我钱反正是花了,你现在必须答应!” 说着朝蛮蛮挥手:“行行行,你赶紧走吧,后面没你事了!” 蛮蛮还要说什么,被这么一通逐客,瞪了令黎一眼,走了。 望白看向令黎:“我现在就派人去给你做嫁衣,你与竺宴尽快完婚!” 令黎:“……” “等等!”令黎觉得这望白真是有毛病,没好气道,“换个条件!” 望白:“竺宴不会答应入赘。” 令黎一阵无言,咬牙道:“我,我有办法救活明瑟仙子。” 望白神情一变,静静注视着令黎。 夜来吹来,树叶簌簌作响。 半晌,望白缓缓笑了:“本尊听比翼鸟公主说,令黎仙子天性惫懒,在交觞六百年不曾修炼,为了不干活,什么稀奇古怪的借口都想得出来。可你要知道,眼下不是你愿不愿的问题,而是你若不肯替明瑟嫁入扶光殿,你便要为她偿命。” 令黎看着望白的眼睛:“可我既不愿意替她嫁入扶光殿,也不愿意替她偿命。所以,我帮你救活明瑟,你的度化大计,还是让你的亲生女儿去完成吧。” 令黎看向倒地不起的獾疏:“你将它放走,我还你明瑟仙子。” “你真能让明瑟起死回生?”望白盯着她。 令黎没说话。 望白领会,拂袖一挥,他们身上的网被收走。 獾疏得到自由,嗷呜一声,还想挣扎起来带令黎走。令黎摸了摸它的头,阻止了它。 “说吧。”望白。 令黎只说了四个字:“燃犀镜主。” 这望白竟见识不浅,令黎这么一说,他便明白了。 明瑟本是死在上古神剑之下,再无生还可能,但这里是燃犀幻境,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依入境者的心愿而生。虽然入境者的愿力无法强大到扭转生死,但燃犀镜主是燃犀镜的主人,他却可以。 但前提是,他愿意。 “他会愿意吗?”望白问 令黎道:“不妨一试。我写封信,让獾疏带回去给魔君。” * 扶光殿内。 令黎被抓,竺宴闭关,四下清静得只余袅袅风声。 獾疏肉乎乎的前蹄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脑袋轻轻探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燃犀镜。 它想起令黎送它离开时交代它的事。 它虽对付不了竺宴那个网,但它毕竟是上古神兽,它的结界挡一挡下界仙人还不在话下。 结界中,令黎对它说:“我没有对望白说实话,我要去你寻的不是燃犀镜主,是燃犀镜。” 它惊恐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令黎问它:“燃犀镜也可以让明瑟起死回生,对不对?” 灵兽不能对主人说谎,獾疏只能被迫点头。 令黎:“果然。” 獾疏轻扯着她的衣服,目露哀怜,试图阻止她。 令黎摸了摸它的头:“放心,我不砸镜子,竺宴救过我,我便报他这个恩。我非但不会毁他的镜子,我还会救活明瑟,稳住章峩,为他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好让他养好元神,平安走出幻境。” 獾疏一开始还没听明白令黎的意思,等它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你,你你你……知道了?!” 令黎平静地看着它。 獾疏简直比以为她要去砸镜子还要震惊,不敢置信地望着令黎:“你什么时候知道、知道神君是……”真身的? “嘘——”令黎手指挡在它的嘴前,制止了它说出最后那三个字。 令黎道:“你来之前不久。” 獾疏还处于无法思考的状态里,茫然地问:“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蛮蛮对我说,神域之内,除了扶光殿,再无其他宫殿。” 蛮蛮刚说起的时候,她还想不明白是为什么。神域那么大,怎会除了扶光殿再无宫殿?若是如此,其他神族要住哪里? 后来忙着跟蛮蛮吵架,也将这事给忘了。直到晚上,她躺在床上,垂涎留给竺宴那一袋仙果,她忽然想到,燃犀幻境中的一切布景皆依入境者的记忆而生。蛮蛮在神域中找不到其他宫殿,是因为之前的入境者从未到过神域,所以神域的部分燃犀镜还未造出来。而蛮蛮是第一次来神域,她对神域没有记忆,燃犀镜便不能凭着她的记忆为她造出神域宫殿来。 同样的道理,令黎也没有。 可当初来到神域的就只有她、蛮蛮、竺宴三人。她与蛮蛮皆是第一次来神域,竺宴虽是燃犀镜主,但他是幻象,幻象只能改变幻境里面发生的事,却不能影响里面的造景。 那问题来了,扶光殿是怎么出来的? 按理说,她与蛮蛮没有神域记忆,唯一有神域记忆的竺宴无法影响燃犀镜造景,便是来了神域,也应当看到荒芜一片,根本不可能看到那般精致真实、灵气充盈的扶光殿。 但扶光殿又确实出现了。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竺宴可以影响燃犀镜造景,他不是幻象,他就是真身。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这确实是唯一的答案,也是事实。獾疏的心情十分复杂。扶光殿的确是依着竺宴的记忆造出来的。 不仅扶光殿,整个神域都是。 竺宴在神域数万年,快乐的记忆全在扶光殿,所以幻境里的神域中只有扶光殿,再无其他宫殿。 獾疏怕令黎知道后会对竺宴动杀心,那他可就太惨了,本来还想狡辩,眼下看令黎如此确定,是狡辩也无从狡辩了。 好在令黎看起来暂时没有要联合外人杀他的意思。 “神君不能有事不错,可是燃犀镜也……”獾疏欲言又止。 令黎立刻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人发现它的,我都想好了。” 她俯身到獾疏耳边,告诉它计划。 眼下要为竺宴争取时间养伤,救活明瑟是唯一的缓兵之计。不仅是救她的过程里可以拖延时间,在救活她以后,章峩必定还要准备一段时间才能有所动作,希望这段时间足够充裕。 但要救活明瑟,定不能真让竺宴出关,他元神受创,若是提前出关,必定伤上加伤。 那就只能用一用燃犀镜了。但燃犀镜在这个过程里也不能有丝毫损坏,否则一旦燃犀镜毁,它正在养伤的主人不死也得去半条命。那么,保护燃犀镜就是重中之重,而保护燃犀镜最好的办法,就是压根就不要让人知道镜中镜已经出现了。 所以令黎对望白说的是燃犀镜主,而不是燃犀镜。 至于这个燃犀镜主要从哪里来?那就需要獾疏努把力了。 令黎假意给了獾疏一封信,说是让它带回神域给竺宴,实则一是给望白看的,做戏做细节;二是让它有机会回神域转一圈,再扮成竺宴的样子回到章峩。表面上是为了令黎这个人质回去救明瑟,实则是悄悄给令黎带燃犀镜过去,拿燃犀镜暗中救明瑟而不被发现。 “我会尽量做慢一点,等做完这一切,希望竺宴的元神已经恢复,然后打开幻境,大家一起出镜,皆大欢喜。”令黎轻轻吐出一口气。 天亮的时候,獾疏依令黎的计划回到扶光殿。 獾疏捏了个诀,一阵白雾弥散,白色小兽不见了,房中多出一名青衣男子,风华月貌,身形清隽挺拔。 “竺宴”拿起案上的燃犀镜又很快离开,走到院中,却陡然被一阵无形的结界弹回。 “竺宴”跌坐在地,手中的燃犀镜凭空消失。一抬眼,对上一双琉璃色的凤眸,居高临下,冰冷似水。 “神,神君!” 獾疏再不敢冒充本尊,哆哆嗦嗦变回兽形,跪在竺宴面前。 “神君怎么提前出关了?”獾疏压根不敢看竺宴那双眼睛,盯着地面,心虚地问。 视线里是一双玄色的靴子,金线绣的纹路,獾疏一时没看明白那上面绣的是个什么,但此等威压之下,它也没办法冷静下来去看。 玄色的靴子缓缓往它走近。 “信。”没有温度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獾疏愣了下,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信。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是令黎那封号称做戏要做细节的信。 但那封信的话,獾疏估计神君看了得吐血。他此时忽然出关,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万一被当场气死,那不是白费了令黎为他打算那一番心思了吗? 獾疏硬着头皮道:“那封信主要是给望白看的,不,不是给您看的。” “本君说要看了吗?” “咦?”獾疏还是个孩子,天真地抬了下头,“君上不看,那要信做什么?” 竺宴轻嗤一声,凉薄道:“她不知轻重拿燃犀镜冒险,若是不慎将自己作死了,这封信便算是她的遗书。本君与她一场缘分,留她一封遗书,来日也好做个念想。” 獾疏:“……”如此口是心非,你良心不会痛? 獾疏默默将信取出来,乖乖奉上。 * 竺宴回到了他原本的房间,将燃犀镜放回梳妆案。 梳妆案临窗,窗外杏花开得正好,微风拂过,花瓣簌簌抖落,浅淡的甜香浮动。 竺宴在案前坐下,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燃犀镜上。 燃犀镜没有灵力加持,不过一面普通镜子,他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就这么看了许久,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镜中分明有两个人。 神情却一直无波无澜。 燃犀镜前放着令黎写给他的信。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伸手拿起来。 信封打开,一片青绿的叶子掉落到桌案,竺宴没有理会,长指将薄薄的信笺展开。 风吹过,信笺簌簌抖了抖,娟秀的字迹在清晨的天光下分明且美好,就是内容实在一言难尽。 君上: 见字如晤。 一别数日,我时刻思君,君思我否? 定然是否。 细细想来,自你我初见,诸多扰攘,君至今还不知我的名字,而我已然沦落到要写信向君求救。愧也,愧也。 且先容我自我介绍一番。我叫令黎,我不记得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了。但它谐音灵力,想来应是为我起名那人对灵力十分渴求,同时文化程度又不怎么高吧。 我原是汤谷上的一株扶桑木,修炼万年才得以化成人形,但遗憾的是,化形后我又修炼了千年,却仍旧没能开出一朵花来,如今还在努力开花的路上。我的意思是,但凡我能开出花来,我高低也是要随信送您一朵,聊表诚意的。 可惜我实在是力有不逮,所以只能随信附赠一片叶子给您,扶桑的叶子也是很美的。 您看,您还喜欢吗? 您若是喜欢,可否劳驾来章峩救我一回?我被望白仙尊扣押了,原因是您日前用我的坤灵剑杀了明瑟仙子,而望白仙尊是明瑟仙子的父亲,他想报仇,找我偿命。 您若能屈尊前来救我,我在此处向您承诺—— 一、待我开花之日,我定将开出的第一朵扶桑花赠与君。 二、坤灵剑也赠与君,从此坤灵便是君的命剑,与我无关。 您若不愿前来,我也不怪,终究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毫无交情。若无这封信,您甚至不知道我叫令黎,是一株扶桑。 但可否看在我送您一片扶桑树叶的份上,来年清明,为我烧个纸? 令黎拜别。 * 短短数行字,看得竺宴的唇角越来越高,最后直接被气得笑出来。 你叫令黎,名字不知怎么来的,想来是为你起名那人对灵力十分渴求,同时文化程度又不怎么高? 我不知道你叫令黎,是一株扶桑? 来年清明,给你烧个纸? “呵。” 竺宴将信纸随意往案上一扔,人眨眼便消失不见。 15 别怕 獾疏离开后,令黎去了章峩的古籍室。 据她推断,燃犀镜逆转生死的前提是逆转时空。就是说,若要明瑟死而复生,那就需要先进去镜中镜,回到明瑟死前那一刻,让她做出不同的选择。只要她不去亲竺宴,竺宴就不会杀她,她就能保住性命,活着出来。 类似于后悔药吧。当然在外面是万万没有这种好事的,也就是这个法器厉害,可以单独给她开一个时空,给她一次反悔的机会。 理论上十分简单,但问题是……令黎不知道该怎么开启燃犀镜。 总不能抱着明瑟的身体就一头撞进去吧?若燃犀镜不肯对她开放,那样搞不好直接就把镜子撞碎了。 她只得忍痛斥巨资一千灵石进入古籍室,然而翻了一个晚上,却连燃犀镜的只言片语都找不到。 就这?一千灵石? 那望白看起来挺见多识广的啊,怎么章峩的古籍室却只是个花架子? 她不甘心找不到,又觉得肉痛,自暴自弃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 好累,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要不她还是直接躺平等死吧。 结果可能她属乌鸦的吧,她刚刚这么想着,“砰”的一声,一群弟子破门而入,提着剑就冲了进来。 章峩弟子杀气腾腾,进门却见令黎直挺挺躺在书架底下,一动不动,下意识以为她死了,还愣了一下,冲在前面的两名弟子面面相觑了一番,结果就听身后的同门忽然惊呼一声:“她还活着!小心!她坐起来了!” 冲在前面的两名弟子立刻条件反射,一人一掌隔空挥了过去。 令黎听见动静,想起自己是个女孩子,在人前这么躺着着实不雅,刚刚挣扎着坐起来,结果还没看清对方是谁,就听见一道惊恐的声音喊道“她坐起来了!”,然后她胸口就接连中了两掌,一口鲜血喷出,又当场躺了回去。 眼前一黑,令黎仅存的理智是:好恨……早知道就不坐起来了! * 令黎再次醒来,是被雷声惊醒的。对天雷的恐惧深入骨髓,连痛晕了都能再吓醒过来。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铁链绑在石柱上,头顶雷云滚动,闪电噼啪一声破开乌云,在遮天蔽日中划过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紫色电芒。 令黎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下意识闭紧双眼,然而这道雷击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与此同时,身旁传来一道痛苦的闷哼。 她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以为是獾疏假冒竺宴被发现了,所以章峩才会忽然发难,将他们两个一网打尽。然而她转头看去,却见旁边的柱子上分明绑着一个陌生男子。 男子眉目俊朗,身形颀长,一双桃花眼美得风流,又透着一股玲珑圆滑劲儿。 令黎不认得她,但对他身上那身紫色锦袍却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天雷落在他身上,他头发乱了,唇角流出鲜血,看起来十分狼狈,眼神却有着违和的从容,甚至还带着点不屑。 令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高台之上,望白手持裂缺举天,狂风将他的头发和衣袍吹得猎猎。高台之下,八名长老将他们团团围住,与望白共同布成诛魔阵。 她和这名男子就是被诛杀的对象。 令黎完全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但方才那两名弟子下手实在太重了,她此刻胸口痛得都到头皮了,她奄奄一息地挂在柱子上,决定放弃了。 就这样吧,她也不问为什么了,直接让她死吧。 她趁着没人发现她醒来,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男子就没有她这么看得开了,还在不甘心地斗嘴:“望白,你师兄慕唯曾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本还想着此次顺手救你章峩上下一回,也好报了他这个恩情。不想你竟如此不识好歹,非要自寻死路!真是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但显然这种时候越斗嘴越吃亏,他话刚落,又一道天雷下来,正正砸到他身上。 他咬牙闷哼,令黎闭着眼睛哆嗦。 望白用雷击完他,才不疾不徐冷笑一声:“无漾,我师兄当年诛魔而死,若是让他知道你来日会与魔君一同堕魔,当日怕是自绝双臂也不会救你!你自甘堕落便罢,却胆大包天到我章峩兴风作浪,扣押本尊,冒充本尊!无漾,你想做什么?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本尊!” 令黎听到这里,总算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扭头看去。 听望白那意思,所以之前她见到的望白仙尊根本就不是望白,而是眼前这个叫“无漾”的男子冒充的? 难怪她刚才还觉得他身上的衣服眼熟,原来就是之前见到望白穿那件。 她就说!那个望白看起来十分古怪,与她印象中的望白像是换了一个人。且一向听闻望白古板守旧,不善经营,自他成为仙尊,章峩在他手中一路败落。可据她来章峩所见,这分明就是个商业奇才,怎会将章峩经营得败落? 无漾察觉到令黎的目光,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令黎虽然疼得万念俱灰,但到死了还是压不下对赚钱一事的好奇,她虚弱地问:“所以令牌和自动充值镜其实都是你想出来的?” 无漾愣了下,又笑着摇摇头:“惭……”愧。 然而他也就刚说了一个字,又一道天雷落下,直击他的天灵,将他击得险些元神溃散,又吐出大口鲜血,将他的衣服淋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令黎控制不住地跟着雷声一起打颤。 无漾痛得已经不剩什么神志了,看到令黎发抖,以为她在害怕,还是气弱地安慰她:“别怕,他会来救你,他定不会让你有事。” 令黎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无漾说的“他”应该是指竺宴,一时心情真是复杂。她虽然觉得现在告诉他实话有点残忍,但还是不想他到死了还抱着虚幻的期待,沉默了一瞬,她道:“有个事情,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 “魔君在闭关,我并不想打扰他。所以那封信我也不是写给他看的,我是写给你看的,好让你放獾疏回神域转一圈,再让它假扮成魔君的样子下来。” 她刚说完,骤然间一阵狂风吹来,令黎被风吹得偏了偏头。若不是她被铁链绑在柱子上,她甚至怀疑自己能被那阵风吹跑。 但紧接着,周遭传来的混乱证实,她的怀疑没有错。 仙剑和法器纷纷被吹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围在诛魔阵旁的章峩弟子被吹得飞起来,混乱地在天上乱撞。守着诛魔阵的八名长老起初还能坚守,后来也一并被卷到天上,撞到一起,又掉到地上。 令黎迎着风抬头看去,勉强看到了云端那一道挺拔的身影。青衣墨发,冷白肤色,眉心一点殷红。 他负手从高处落下,琉璃色的凤眸漠然俯视着众生。随着他的出现,下界狂风不止,命如草芥。 无漾神情一振:“君上来了!” 令黎看了看云端的竺宴,又看了看无漾,忍不住残忍地提醒他:“那应该是獾疏。” 无漾还未还来得及说话,不到眨眼的功夫,竺宴已来到令黎面前。 见她脸色惨白,身上还挂着血,奄奄一息地被铁链捆在那里,竺宴眼底涌出一抹赤色。刹那间,令黎身上足足有三指宽的铁链碎成烟灰。 失了铁链的束缚,令黎从石柱上落下,竺宴伸臂将她抱进自己怀中。 令黎只当眼前的竺宴是獾疏假扮的,就想摸一摸他的头。但竺宴实在是太高了,她现在疼得没力气把手臂抬那么高,便只能亲昵地抱住他,还当他是毛茸茸的小兽那般往他身上蹭,一面提醒他:“他们很厉害,我们快跑吧。” “是吗?”低沉的嗓音从齿尖出来,格外缓慢。 望白是章峩上下唯一一个没有被狂风吹得乱飞的,他以剑撑地,恨恨注视着忽然出现的魔君。他自上次与魔君交手,混乱之中落入了无漾手中,被他囚禁至今,直到昨夜才被放出来,所以他眼下还不知道这里是燃犀幻境。 他只知竺宴杀了明瑟,竺宴的走狗无漾又将他囚禁,他若不将他们一举斩杀,往后还如何统领章峩? 趁竺宴忙着救令黎,望白将全身灵力注入裂缺,举天引动天雷。 刹那间,紫白色电芒破开乌云,如山洪暴发,轰隆一声,响得震天动地,山脉摇晃,章峩弟子和无漾捂紧耳朵,抬眼看着天上那道紫白色的光柱朝着竺宴直直劈下。 “小心……” “别怕。” 令黎和竺宴同时出声,令黎轻扯他的衣裳,竺宴一手捂住她的耳朵将她往自己怀里按,另一只手徒手抬起。紫白色的光柱劈到他的手上,原本还携带者毁天灭地的雷电,一遇见竺宴却像是被他驯服一般,在他手中渐渐聚集成一个雷电漩涡。 至一个瞬间,他的目光陡然射向望白,与他的目光一同过去的还有凛凛杀气和在他手中收束的雷电。 望白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天雷在竺宴手中转了个方向,骤然往自己袭来。 他慌乱地连连后退,一面举起手中的裂缺去挡。然而根本挡不住,天雷突破剑气屏障,势如破竹砸到他身上。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击碎了,一路后退。 然而还不够,就在他往后退时,他身后的大殿和章峩主峰被天雷劈开了。地动山摇,山石和房屋崩塌,像泥石流一般自他身后向他倒来。 望白试图御剑逃离,然而裂缺刚脱手,却被竺宴隔空取了过去。 “裂缺!”望白大喊一声,立刻召回神剑。 可惜他的力量如何与竺宴抗衡? 裂缺稳稳落在竺宴手中。 紫色的长剑上面还犹有雷电缠绕,发出噼里啪啦刺耳的声音。竺宴看着手中的剑,冷道:“本君看你不顺眼多时了。” 声落,他眼底赤色闪过,劈山开海的上古神剑裂缺竟被他徒手捏断。 16 神后 “不——”望白眼睁睁看着神剑被毁,红了眼。 上古神剑皆有剑灵,裂缺断后,一道紫色的剑灵从断剑之中痛苦挣扎而出,试图逃离,却被竺宴轻而易举捏在手心。 剑灵挣扎,如困兽一般嘶吼:“竺宴,我本是创世神尊命剑,随神尊劈山开海,你还未出生我便已累下创世功德!后诸神大战,神尊将我赐予雷神!如今你竟敢断剑毁灵,你当真不怕天道吗!” 令黎听到剑灵的话,一个激灵。 不能毁灵! 她自己就曾死在天罚之下,她知道天罚有多可怕,她立刻拉住竺宴的手:“不要……” 然而竺宴根本不为所动,眼底赤色涌动:“天道?本君此生最恨天道!” 声落,掌下神力运转,剑灵就这么被他生生捏成碎片。 细碎的紫色流萤消散,转眼湮灭在天地之间。 随着裂缺剑毁灵灭,天上厚重的雷云刹那间消散,滚滚雷声消失,白日的天光重新照入下界。忽然而来的光明显得清和平静。 若是不考虑竺宴做了什么,以及章峩的山崩地裂哀鸿遍野,那确实可以说得上清和平静。 令黎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毁天灭地的戾气和力量,哪里是獾疏一只未成年小兽能拥有的? 这哪里是什么獾疏?这分明就是真正的魔君!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在闭关吗? 她扭头看向竺宴,只见一向覆着寒霜一般的琉璃色凤眸中,冰冷淡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簇赤色光芒涌动,而他眉间那道殷红的火焰却逐渐淡去,直至若隐若现。 令黎惊怔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 竺宴低眸对上她的视线,眸底的赤色散了些,眉心的火焰印记又重新明显了起来。 他将她按在自己怀中:“别怕,从今往后再无裂缺,天雷再不会追着你跑了。” 令黎脑子里一片茫然,心口处却仿佛有什么轻轻撞了撞。 痛苦的挣扎声从下界传来,如灭世一般,满目疮痍。章峩山垮了,山上的殿宇楼阁轰然倒塌,将不少弟子压在下面。灵力高深的试图逃生,竺宴一手抱着令黎,只用单手,便将他们隔空捏碎,就像捏死蚂蚁那般,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很快就捏住了望白。嗓音比往日更加低沉,让人背脊窜起寒意:“本君已放过你一次,便算是替她还了仙界的救命之恩。你且记住,今日是本君要灭你满门,与旁人无关,你只管让你的天道来找本君!” “不……”望白失了神剑便如失了唯一的依怙,想要挣扎也挣扎不动,却还有着求生的本能,痛苦地喊道,“无漾,无漾!” 无漾自顾不暇,他不是令黎,也不奢望竺宴能像爱护令黎一样爱护他了,但他怀疑,竺宴可能压根就没发现他……这就离谱,明明他就被绑在令黎旁边。 在魔君救下令黎,断剑灭灵的时候,他还一直被铁链绑在柱子上。而后地动山摇,冲天的石柱倒塌,他跟着被摔了半死,眼见章峩山塌,就要将他原地活埋,他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震断铁链,刚飞出来,就听见望白喊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无漾当日入镜,本是担心竺宴受伤无暇自保,来保护他的,结果一入镜就见他和令黎两个倒在野地里。周遭荒无人烟,只有杏花簌簌落下,杏花树下的两人像鸳鸯一样,画面十分缠绵。令黎一点点凑过去亲他,他躺在她身下,痴情地看着她,一副随她怎么弄的模样。 无漾有自知之明,他不是君子,但他怕死。非礼勿视,赶在被发现之前,他转身就跑了。嫌人形跑得不够快,他甚至变出原身,九尾狐“咻”的一声,眨眼消失。 他本想在外面等着,等那两人完事之后他再出现,不想却发现望白带着众人追来。 九尾狐一族最通幻术,无漾当即施展幻术,让所有人走散。望白落单后,无漾降服了望白,将他囚禁起来,自己变成望白的样子,带领仙界众人退回章峩。原打算就这么带着仙界苟活章峩山,等竺宴恢复了神力,大家跟着捡个便宜,一起活着出燃犀镜。 结果这些人真是生怕活得太长,天天给他找事。先是昆吾的那个祝衍之,天天嚷着要追杀魔君,给明瑟报仇。他好不容易给摁住了,又忽然飞来一只比翼鸟告诉他,竺宴和令黎去了神域。 无漾:“……”要你来告诉我,我能猜不到他们去了神域? 竺宴这辈子最快乐的时间都在扶光殿中了,如今得了机会,他还能不把人带回去重温旧梦? 偏偏坏就坏在,这话被祝衍之那个愣头青给听见了,那祝衍之当即就红了眼,要冲回昆吾去拿停云瑟,破开神域结界,找竺宴报仇。 无漾一听停云瑟,眼皮一跳。没有办法,只得连忙故弄玄虚一番,说出几个似是而非的疑点,最后自问自答抛出一句关键:这里是燃犀幻境。 诶,对了,燃犀幻境里面,你们不能杀魔君幻象,否则大家都得死。 祝衍之被掣肘,眼见着消停了,没想这个时候,那坏事的比翼鸟又说出了坤灵是令黎的命剑。 无漾:“……”他要说不是,他们会信吗? 祝衍之立刻就热血沸腾了,他杀不了魔君报仇,也要先杀令黎泄愤。 无漾可算是深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骑虎难下,他本意只想带着众人苟活下去,等着出燃犀镜。这下可好,只得跟着他们一起去神域捉令黎。 原想着有竺宴在,他们去了也是白去,哪想到竺宴不知道去哪里了,还真让令黎落在了他们手上,这让他抓了人又不得不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放。最后灵机一动,一番冠冕堂皇表示要将令黎嫁入扶光殿,让她代表仙门与魔域联姻,顺势便可将她送回竺宴身边。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令黎比他记忆中更懒了,让她联个姻她都能花样百出推给别人。偏还是那比翼鸟公主,那只鸟身上本就疑点重重,这下可好。獾疏来救她的时候,他也发现了,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放他们走,赶紧走!结果偏偏那坏事的比翼鸟公主竟跑来举报! 举报??? 妖族还兴举报的吗??? 他一时骑虎难下,为了不暴露自己,也只得跟着去捉她。 令黎说可以救活明瑟的时候,他倒是真的心动了。 燃犀镜是上古神器,而且十分奇特,每一面镜子的法力各不相同。这面燃犀镜不是他的,他不了解,但令黎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真的可以。 当年诛魔大战之中,原本是他落入陷阱,是章峩的上一任仙尊慕唯救了他一命,临去前对他说,师弟望白行事冲动、少谋虑,希望他往后能对望白多加照拂。慕唯的救命之恩,他不得不还。若是能在明瑟这里偿还,那再好不过。于是出于私心,便答应了。 令黎写下那封求救信的时候,他就站在边上看着,心中真是十分同情竺宴。爱上一块木头,这几万年来都在为她生为她死,结果到头来人家却来一句:“你我毫无交情,若无这封信,你甚至不知道我叫令黎,是一株扶桑。” 他不知道你叫令黎?不知道你是块扶桑?? 代入一下,无漾都觉得自己快吐血了。简直没眼看下去,挥了挥手,让獾疏赶紧带走。 他也不怕竺宴来了找他算账,毕竟他自问没有亏待过这块木头,还从祝衍之手下救过她的命。等竺宴来了也是要还他这个救命之恩的,他正好顺势求他将明瑟救活,拿去还章峩的人情。 他这个算盘打得响亮,万万没想到横生枝节。被他囚禁在结界中的望白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出来了,还将他反杀。 然后他就和令黎一起被挂在了石柱上,当众处死。 此时无漾看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竺宴,再看看被夷为平地的章峩,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人要找死起来,真是怎么拉都拉不住。 但凡望白没有出来找死,此刻场面不知道多和谐,说不定竺宴见到令黎一个高兴,连明瑟都替他们救活了。 “你自寻死路,如今再来喊我有什么用?”无漾叹息一声。 话虽如此,他仍旧飞至竺宴身边。 “君上。” 竺宴徐徐往他看来。 无漾对上他眼底的赤色,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出声求情,竺宴已毫不留手将他打了出去。 四周断壁残垣,无漾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断了一半的石柱之上,狠狠吐出一大口鲜血。 “君上……”他捂住胸口,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令黎困惑地看着这一幕,方才听望白所言,这个无漾不是随着他一起堕魔的吗?竺宴为何却要打他? 此时狂风愈发呼啸,风吹过之处,一地呜呜之声,竟分不清是风啸还是章峩弟子的哀鸣。原本乌云散去之后照下来的天光也如昙花一现,飞快地消失,转眼,周遭漆黑如夜。 方才虽也不甚明亮,可那是因为裂缺引来了天雷,雷云滚滚铺陈在空中,遮天蔽日。可是眼下天上并无乌云,也无雷电,天地间却漆黑一片,四下还有狂风大作,下界呜咽悲鸣不止。这场面真让人背脊发寒,毛骨悚然。 “怎,怎么回事?”令黎哆哆嗦嗦地问。 竺宴抱着她,他浑身上下一点温度都没有,凉得仿佛一块冰。 想想身边妖风肆掠,入眼一片漆黑,唯一能触碰到的人一身冷硬。令黎觉得自己没被雷劈死,先要被吓死了。 竺宴一手将她抱得更紧,一手袖袍拂动,他掌下狂风更加肆掠,哀鸣之声几乎冲破天际。如此诡异阴森的背景之下,他的嗓音却是说不出的温柔,竟像是生怕将她吓到了似的:“别怕,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他们伤你。” 竺宴冰冷的气息拂过耳根,令黎觉得更害怕了。 天地间没有一丝光明,入眼全是漆黑,狂风肆掠,耳边哀鸿遍野,这一幕宛如灭世。 令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又惊又慌。 但其实这一幕六百年前也曾发生过,那日也是如此,天地间漆黑如夜,恐怖如斯。 自此,神君堕魔,天道逆转。 她之所以未见到,是因为那时她已经死在天罚之下。但换个角度,若是那时她没死,那一切也断然不会发生。 就在令黎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一道喊声划破混乱,传到她耳边:“君上走火入魔了,令黎,快阻止他!” 令黎:“?”入魔?他不是早已入魔了吗?这还能再入一次? 狂风将无漾吹得喘不过气来,但六百年前的场景眼看就要重演,无漾憋住一口气,顶着狂风往令黎身边飞去。 竺宴怎会容他靠近令黎? 他既不会放过下界这些人,也不会再次将她置于危险。 “坤灵!”竺宴低喝一声。 坤灵应声划破漆黑天幕,往无漾刺去。 坤灵曾与裂缺一同创世,竺宴神力之下,坤灵劈山开海,势不可挡,无漾根本躲不掉,眼见就要被斩于剑下,令黎忽然大喊一声:“停下!” 令黎也是实在无法了,如今全无神力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论是面对章峩弟子,还是面对竺宴,甚至连坤灵都不再听她的。杀明瑟那次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她又生气又不抱希望地喊了一声,没想坤灵竟真的停了下来。 她心中一喜,又立刻喊道:“回来!” 坤灵应声回到了她的手中。 重新握住坤灵的那一刹那,令黎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原来即使她如今神力全失,坤灵终究还是念着与她的主仆之情,没有完全背主。 但虽然令黎阻止及时,免于无漾死在坤灵剑下,无漾也不敢再硬着头皮上前去了,只能隔空冲令黎喊道:“令黎,你听我的,我不会害你们,你现在立刻带君上离开这里!” 令黎:“……”大哥,你看他这个样子,是我想带他走就能带他走的吗?你不如杀了我还容易些! 无漾无暇与她解释,只能大声催促她:“快!不要再让他造杀孽了!” 令黎十分无语,忍不住回嘴道:“你光催我有什么用?你好歹告诉我怎么做啊!你看我像是打得过他的样子吗?” 若不是眼下形势危急,无漾简直想隔空和令黎吵一架,他没好气道:“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做,这几万年来还能有你什么事儿?你不是一向对他最有办法吗?你自己想啊!” 令黎:“……”不愧是能想出坐地收灵石的商业奇才!空手套白狼还得是你啊! 但明显竺宴对无漾的仇恨没有对章峩来得深,令黎抓住了坤灵,竺宴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忙着收拾章峩弟子,暂时也无暇理会无漾,由着他在远处蹦跶。 只是将令黎气得不轻而已,因为无漾一直在催她:“快!” “快!” “快!” 要了命了! 令黎被无漾催得头疼,又忽然听见獾疏的声音,她不堪其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闭着眼睛,照着竺宴的脖子,用尽全力给了他一个手刀。 竺宴对她一向是不设防的,即使无漾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对令黎也仍旧有着谜一样坚定的信心。没想到她竟真的忽然袭击自己,他僵硬地转头,往她看去。 令黎对上他的眼睛,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心头狠狠一撞,悲伤莫名涌上心头。 然而这种感觉一瞬即逝,因为竺宴也就只来得及看她一眼,然后就昏了过去。 令黎将他抱住,有了上次从天上掉下去的经验,她及时大喊一声:“獾疏!我们在这里!” 獾疏循声飞来,令黎抱着竺宴落到它的背上。 但獾疏也很懵。 清晨神君拿走了信以后,它自觉有神君管令黎,应该是没它什么事了,便回自己的窝里躺下。结果睡得好好的,被一阵肆掠的狂风刮醒,它睁开眼睛便见天昏地暗,联想到神君这么快出关,搞不好是强行出关,心叫不好,立刻扑棱着翅膀下界去寻他们。 天地间漆黑如夜,它根本就看不见令黎在哪里,只能不停地发出声音,希望他们能听见。结果令黎听见是听见了,还把它喊了过去,然而这……这是怎么回事? 神君怎么昏倒了?还有他的头发,早上不还是黑色的吗?怎么又变白了? 再仔细一看,他眉心间的火焰印记竟然再次消失不见。 完了! 獾疏心头一跳,一时间六神无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飞,正要问令黎,还未开口,一名紫衣男子忽然飞过来:“走!回神域!” 獾疏:……这位大哥,你又是谁? “听他的,回神域。”令黎在它背上道。 主人开了口,獾疏这才扇动着翅膀,扶摇直上九万里。 * 回到神域,依旧是漆黑一片。天地之间没有光了,像是陡然间被什么吞噬了一般。 没有光明的感觉很吓人,令黎抱着竺宴,心慌意乱地坐在獾疏背上进了扶光殿。 身后却忽然传来“哎呀”一声。 无漾被扶光殿的结界挡在了殿外,没好气骂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这破结界怎么还在!” 令黎茫然地回头。 无漾冲她道:“你开口,让我进去。” 令黎:“?” 无漾:“只要你开口,结界就会对我开放。” 令黎觉得荒唐:“这结界难道还是声控的不成?” “……”无漾跟她解释不清楚,指了指她怀里的人,道,“你要是想让他死,你就别说。” 令黎不想竺宴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信将疑地开口:“请无漾进来。” 她一个字一个字僵硬地说出口,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好蠢啊看起来。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她一声令下,刚刚才被弹开的无漾,竟然真的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扶光殿。 令黎:“……!” 若不是上次蛮蛮也同样被结界弹开了,她真的会怀疑无漾是在演戏! 见她还目瞪口呆地愣在门口,一脸好奇自己怎么忽然间就拥有了如此神奇的力量,无漾觉得好笑。 应该没有人告诉她,竺宴更加不会告诉她。 她与竺宴是夫妻,他们曾结下姻缘灵契,凡竺宴所有,都与她共享。 坤灵、结界、他所拥有的一切。 她是神后,她所说的话,视同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