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村》 001 娶了白月光,却很慌 永和村之前并不叫永和村。 80年代,隔壁“中国扶贫第一村”赤溪村穷到“婆媳共穿一条裤”,村民们住的房子都是“挂”在半山腰上的,木头结构茅草顶,四面漏风,后面就是百米高的悬崖。 永和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典型的“偏、穷、难、弱”赤贫村,村民人均年收入才两三百元,村集体负债四五十万,大家吃的是地瓜米,几个月闻不上肉香。 好在,90年代乡里周炳添书记劝回了在外经商的经济能人王兵,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一职。 王兵书记掏出做生意积攒的十万元无偿借给村里做周转资金,带领村干部三年不领乡村两级补贴,恁是探索出了农村基层党建的“五心”工作法,盘活集体资产,引导村民发展种植业和养殖业,让老婆做义务炊事员,为民工办伙食,自己则和村干部一起到发达的邻省跑业务,住破旧小旅社,为省两块钱车费,徒手提沉重的设备走几公里路,疲劳过度导致腰椎摔伤,差点瘫痪…… 就这么干群拧成一股绳,埋头苦干数年,终于还清了村集体债务。 又抓住闽省实施“造福工程”的机遇,将散落各处山头、不通水、不通电的二十几个自然村,实施整村搬迁工程,搬到了山下的中心村,配套了水、电、路、通讯、数字电视等基础设施,使村民像城里人一样有了自己的“居住小区”。 为了寓意畲汉两族同胞永远和睦相处,共建家园,王兵书记给小区取了个吉祥如意的名字:永和小区。 村庄也自此有了新名字:永和村。 此后,王兵书记抓住沈海高速公路福宁段建设,为村里引进企业提供公路建设碎石,创收20多万元,完成村集体经济的第一次原始积累; 建设了闽东第一家村级工业园区——永和工业小区,村集体通过土地或资金入股,每年分红收入达150万元以上; 又为温福铁路提供砂石等材料,为村财每年增加45万元。 完美抓住了这三次发展机遇后,永和村有了个新名称:明星村。 永和村人的头上也有了闪耀的星光。 但梅骨的眼前却是黑暗一片。 梅骨正被陆景升锁在阳台上,阳台上没有灯光,夜晚的天空也没有星月,梅骨只能感受到半夜的瑟瑟秋风,吹在身上,阵阵的寒。 白天的时候,市教师进修学校小研室主任萧鼎翔一行,在乡中心小学校领导陪同下,莅临永和村小学,指导工作。 梅骨是永和村小学的年轻骨干,每遇上级领导来调研,少不得要被听随堂课,而萧鼎翔主任盛赞梅骨的启发教学高八度。 晚上,校长朱有明在村里小酒楼设宴款待萧主任一行,梅骨作为今天的主人公,于情于理都必须出席。 席上,萧主任夸梅骨的教学素养不亚于市里实验小学的老师,又嘱咐乡中心小学的校领导要好好培养梅骨,多给梅骨机会,比如推选梅骨去参加市里的“教坛新秀”比赛。 被人赏识总是件开心的事,何况萧鼎翔还是全市小学语文教学一块的领头羊,于是梅骨破天荒喝了几杯酒。 到了家里,陆景升一闻到梅骨身上的酒味,就炸了。 梅骨回家之前,卫七巧女士刚刚造访过陆家,在陆景升跟前很是说了翻讨人嫌的话。 梅骨要嫁给陆景升的时候,卫七巧为了彩礼问题,和陆景升家闹得天翻地覆。 卫七巧不是存心要高额彩礼的,她只是想用高额彩礼吓退家境一般的陆景升。 卫七巧有卫七巧的谋算,她一个青春守寡的妇人,好不容易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又培养女儿有了一份铁饭碗,怎么说也得钓到个金龟婿,好帮衬儿子的前途。 只是卫七巧低估了陆景升求娶梅骨的决心,也低估了梅骨和陆景升这段孽缘的强度。 对于陆景升来说,梅骨是白月光,他读小学的时候就立志长大以后一定要娶同班女同学梅骨为妻。 为了捍卫自己的梦想,他把班上所有对梅骨有非分之想的男孩子全都约到操场上打架。 一起去乡里读初中,陆景升每天三顿稀饭,一周只配一包榨菜,省下来的生活费就是为了给少女梅骨买一枚发卡。 当陆景升把心意满满的发卡送到梅骨跟前时,却吓得梅骨飞也似地跑掉。 那枚发卡凌乱间落在刚下了雨的操场上,被梅骨踩了一脚,深深地陷入湿软的泥土中,脏了,裂了…… 初中毕业,成绩优异的梅骨考上了师范,学渣陆景升却连毕业证都没拿到。 为了拿毕业证,陆景升还在高人——比他大几届的其他学渣那里得到指点,买一包烟送给教务主任,却被教务主任连人带烟一起赶了出来。 梅骨去读师范的三年,陆景升当了一名家具学徒工。 梅骨师范毕业,陆景升出师了。 梅骨每天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拿着教鞭在讲台上指点江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激扬文字,而陆景升却只能偷窥。 梅骨上班路上,陆景升偷窥;梅骨下班路上,陆景升偷窥;梅骨领着学生们在操场上玩游戏,陆景升就躲学校外偷窥。 村里和陆景升一样偷窥梅骨一举一动的男青年不在少数。 陆景升知道他其实是配不上梅骨的,但命运却偏偏要给他一个下里巴人玩弄阳春白雪的机会。 这个机会说起来,其实是卫七巧给的。 卫七巧打死也不愿意承认,强烈反对梅骨嫁给陆景升的她,会是助推梅骨嫁给陆景升的一剂催化剂。 卫七巧特别特别后悔,自己为什么只把彩礼钱开出比市面行情高三倍的价格,为什么不是高三十倍? 高三十倍,陆景升那小子就没辙了吧? 恁陆景升有个去东莞赚钱的妹妹,也拿不出比市面行情高三十倍的彩礼的。 其实,高三倍的彩礼钱已经达到了陆家的极限。 陆景瑟从银行卡里取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时,肉疼得要死。她将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叠在一起,用红纸紧实地包成一块又一块砖,捧到陆景升手上时,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我就当爹妈用女儿换儿媳了。” “就算我娶了她,你还是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 有了陆景升这句保证,陆景瑟才露出笑容。 对于陆景瑟来说,陆景升也是她最重要的人,比爹妈还重要,是她在东莞赚钱的动力。 赚钱给陆景升盖房子娶老婆,是陆景瑟的奋斗目标。陆景瑟也记不清这奋斗目标,是爹妈强加给她的,还是她与生俱来的。 总之,陆景升和梅骨结婚后,陆景瑟一直有个错觉:梅骨不是她的嫂子,而是她的情敌。 “哥,嫂子一直在避孕,我看到她偷吃避孕药了。” “哥,嫂子是不是并不爱你?如果爱你,为什么不跟你生小孩,而要避孕?” “哥,嫂子是你的初恋,那你是不是嫂子的初恋?” “哥,嫂子是老师,是不是看不起你没有正式工作?” …… 陆景瑟在陆景升跟前蛐蛐多了,陆景升看梅骨的眼神就变得异样。梅骨去学校上课,陆景升总是尾随到校门口,蹲上半日,只为观察梅骨在学校里和哪个男老师多说了话。 陆景升研究梅骨的课表,梅骨上完课必须回家,作业必须拿回家改,教案必须拿回家写,否则就有出轨的嫌疑。 而今天,梅骨不但下班没回家,还在外头喝了酒。 闻着梅骨身上的酒气,陆景升耳边回响着丈母娘卫七巧此前造访陆家时刺激他的话:你根本就配不上梅骨,梅骨早晚和你离婚。 血涌脑门。 陆景升手中遥控器重重砸在了梅骨的头上。 好痛。 梅骨一激灵,酒醒了。 她本来也没喝多少,只是头有点微微懵,一路走回来,又吹了不少夜风,脑子已经清醒不少。 被陆景升遥控器一砸,梅骨是彻底醒了。 她捂着头,愤怒看着陆景升:“陆景升,你又打人,你暴力狂啊?” 喝了酒本来理亏,没有乖乖挨打,还还嘴。 这个女人的翅膀为什么突然硬了? 难道是外头有了相好的? 难道是找好了下家,要和他离婚了? 怪不得卫七巧那么盛气凌人来挑衅他。 陆景升恼羞成怒,又惶恐不安。 他不能,他不能让自己的老婆跑了。 她是他的白月光,娶她,是他一生的理想。 她还是陆家的门面,一个吃公家饭的儿媳妇,这在永和村里,有几个人家有这样的荣耀? 陆景升手足无措地抓住梅骨的手,他得把梅骨藏起来,他不能让梅骨跑了。 可是藏哪里呢? 陆景升惶急地把梅骨推到阳台上,惶急地关上门,插上了插销。 …… 半个小时过去了,陆景升还是没有把门打开。 梅骨蜷缩在阳台角落里,一阵冷风吹来,打了个喷嚏。 人有些麻木。 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有人给她发来了一条短信。 梅骨这才发觉她的手上一直握着她的手机。 打开短信,一行字映入眼帘:姐,我太累了,我撑不下去了,我想回家。 是表妹卫青。 想回来就回来呗。梅骨回。 可是我担心回去之后找不到工作。 村里的工业小区不是建好了吗?已经入驻了好几家厂。 阳台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光涌了出来。 被灯光推出来的,还有陆景升。 陆景升怒气冲冲冲到梅骨跟前,一把夺过她的手机,砸在了地上。 “我让你背叛我!我让你背叛我!”陆景升怒吼着。 他的脚疯了似的踩踏梅骨的手机。 梅骨的手机在陆景升的脚下碎成一摊泥。 002 三十六岁之前的桃花都是野桃花 杭州。 某个租屋内。 卫青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梅骨的回信,心情更加不好了。 她就知道,她和表姐不是同路人。 表姐是老师,是文化人,吃公家饭的,而她卫青算什么?一个曾去过东莞的打工妹,表姐和她说话是纡尊降贵,不理她才是正常的。 可是连表姐都不理她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理她呢? 卫青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卫青,你是个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 卫青的妈,也就是梅骨的舅妈,在卫青三岁的时候就死掉了,喝农药死的。 关于卫青妈的死,有很多说法: 卫青妈的娘家说,卫青妈是因为受不了卫青爸长期喝酒、家暴,才走了绝路的。 但卫青妈的婆家说,卫青妈喝农药是因为魂儿丢了。卫青妈的魂儿之所以会丢,是因为卫青的外婆把卫青刚满月的妹妹抱去送人,卫青妈思女心切,自此落了病根儿。如果放到现在,大抵就是产后抑郁了。 卫青打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不止一次听爷爷奶奶讲起小妹妹被外婆抱走的情景: 那是凌晨四五点钟,天刚蒙蒙亮。 卫青奶奶起来烧饭,没柴了,就去屋外抱柴禾。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道黑影鬼鬼祟祟从屋后向山路上跑去,怀里抱着什么。 楼上月子房里传来卫青妈呜呜的哭声。 卫青奶奶一惊,连忙呼喊着,追那道黑影而去。 那道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卫青的外婆。 趁着来喝满月酒的工夫,卫青外婆撺掇卫青妈把襁褓中的小女儿送出去,美其名曰,好生个儿子。 卫青妈性子软,舍不得小女儿,但也架不住卫青外婆硬要。 卫青外婆说,你还这么年轻,很快就又怀了,说不定下一胎能生个儿子。 “我们卫家都没有嫌弃儿媳生女儿,你当外婆的,为什么要抱走我们卫家的孙女啊?” “你当外婆的,想要钱,我们卫家给你,但你不能卖我们卫家的孙女啊!” 卫青奶奶沿着山路,一路追赶,一路呼喊,一不小心,一脚踩空,从山路上滚了下去。 也就是这一次卫青奶奶摔断了腿,成了瘸子。 大概半年后,卫青妈喝农药走了,卫青外婆家举村出动,大闹卫青妈的丧礼,恁是说卫家煮的大锅饭进了沙石,又打又砸,还把卫青爷爷奶奶推倒在地,又骂又踢的。 好在卫七巧彼时还没有丧偶,家里经济条件还可以,拿出一万块钱补偿卫青外婆家,这才安抚了卫青外婆那颗受伤的丧女心。 只是卫青奶奶经此一闹,受了惊吓,从丧礼那天开始落下了面肌痉挛的症状,面部肌肉会不自主地间歇性地抽搐。 有时是嘴角抽动,逐渐扩散,导致半个面部剧烈扭曲,影响到正常说话和吃饭。 起初,三四岁的小卫青常常被奶奶面肌痉挛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不敢跟着奶奶一起吃饭睡觉,可是卫青爸爸常常喝醉举着菜刀耍酒疯的样子更吓人。 原本还可以投奔姑姑卫七巧家,但姑父在外地打工出了意外,卫七巧一个人要拉扯三个孩子,已经自顾不暇,小卫青除了跟着爷爷奶奶,也实在跟没人了。 爷爷奶奶对卫青很好,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卫青吃,逢年过节就给卫青买新衣服,虽然妈妈死了,爸爸靠不住,但卫青的童年有爷爷奶奶的关照,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可是卫青上初中的时候,爷爷奶奶相继死了,卫青爸爸也已经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卫青只好投奔继母家。 卫青继母姓雷,叫辣珠。 雷辣珠是从二三十里路开外的渔井村嫁到永和村的。嫁到永和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卫七巧。 两个人一起去渔井村的妈祖庙许愿,雷辣珠求的是丈夫在外打工,平平安安,不要像卫七巧的丈夫那样客死他乡。 卫七巧求的则是,丧偶的弟弟能再遇良缘。 没想到,这良缘竟是雷辣珠。 没几年,雷辣珠的丈夫也在打工的工地上出了意外,撇下了雷辣珠和三个孩子。 雷辣珠没有卫七巧硬气,也没有卫七巧的本事,一个人是养不了三个孩子的,于是在卫七巧的牵线搭桥下,卫青爸当了雷辣珠的上门女婿。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卫青走投无路来投奔时,雷辣珠就有了四个孩子。 不过,哪怕卫青挽着雷辣珠的手臂走在永和村里,有人问雷辣珠有几个孩子时,雷辣珠仍然答:三个,一个大女儿,两个小儿子。 一旁的卫青很受伤。 一旁的卫七巧也愤愤不平,却只能放在心里。 毕竟她是泥菩萨过江,无力再抚养卫青。 雷辣珠也不肯抚养卫青。 卫青来了才一年,周一到周五都在乡里初中寄宿,周末才回到永和村来。卫青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后妈不比亲妈,周末一回家,她便帮着雷辣珠干农活。 王兵担任村书记后,发动村民种东魁杨梅、种瓯柑、种黄栀子,秋末冬初,黄栀子的果皮呈现黄绿色,正是到了采摘的时节。卫青便跟着雷辣珠上山采摘黄栀子,采收后,又将黄栀子果拿去晒干,晒不干的就烤干,以免堆积过久变质。 卫青虽然才十几岁,但干活特别麻利,风风火火的。卫青也想犯懒,哪个小姑娘天生爱劳动啊?但是卫青感恩,感谢老天爷让她重新有了一个家。 卫青希望通过自己的勤快和懂事,能换来雷辣珠的认可,希望有一天永和村人再问雷辣珠有几个孩子时,雷辣珠能脱口而出:四个。 但是雷辣珠却对卫青说:“干这些活能值几个钱,我女儿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东莞打工了,现在每个月都给家里寄一千五回来呢。” 于是,卫青初中没读完,就去了东莞,和雷辣珠的女儿汇合,姐妹齐心,白银真金。 雷辣珠终于住上了新房子,大儿子读了大学,小儿子未满二十岁就当了爹,雷辣珠徐娘半老,就荣升奶奶。 卫青爸比雷辣珠还高兴。 卫青爸虽然给雷辣珠当上门女婿,但雷辣珠将小儿子过继给卫青爸,姓了卫,还写入卫家族谱。在卫青爸看来,读大学能有传宗接代更能给祖宗交代吗? 卫青爸这辈子就生下三个丫头片子,一个是大女儿卫青,一个是刚满月就被卫青外婆抱走的二女儿,还有个三女儿,是卫青爸在给雷辣珠当上门女婿前,和一个川渝女人生下的。 当卫七巧和雷辣珠一起在妈祖庙拜拜的时候,卫青爸已经遇到他生命里第二个女人,一个川渝女人。 川渝女人由介绍人领来时,手里还抱着她和上个男人生下的女儿。 卫七巧给那孩子取名:娇娇。 卫七巧原本要给娇娇取名向春花的,她是《江湖恩仇录》的忠实观众。 川渝女人读过书,长得也很漂亮,但娇娇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卫七巧一人抚养三个孩子,很是抠抠搜搜,但对川渝女人和娇娇却很大方,就是希望能替卫青爸在川渝女人跟前留个好印象,免得一辈子当鳏夫。 卫青爸长得高高大大,样貌也极好,只要不喝酒,没显露本性,女人第一眼看到他,都是喜欢的。 川渝女人对卫青爸算得上一见钟情。 卫青爸一个丧偶的鳏夫,也不敢嫌弃川渝女人带着个拖油瓶,于是领着川渝女人和娇娇回老家去了。 卫七巧在妈祖庙却求了一支下下签,解签的院公摇摇头,一声叹息:“你弟弟红鸾星未动,三十六岁之前的桃花都是野桃花呀。” 果然,川渝女人受不了卫青爸的酒瘾和暴力,即便已经和卫青爸生了一个女儿,还是跑了。 川渝女人是个好女人,她跑了还要带上自己的一双女儿。 娇娇是绝不能留给卫青爸的,娇娇平常没少被卫青爸虐待,卫青奶奶看不下去,每每卫青爸回来,就偷偷将娇娇藏起来。 卫家已经出过人命了,不能再出一条人命。 川渝女人竟连和卫青爸生的小女儿也带走,这是令卫家人想不到的。 到底是个读过书的女人,陷入困境时,懂得带上孩子一起逃生,而不是像卫青妈那样,只能喝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 川渝女人走了,卫青爸萎靡了一阵,因为川渝女人不仅带走了他的女儿,还带走了他辛苦种蘑菇攒下的几千块钱。 也是卫青爸疏忽了,他哪里想到川渝女人连孩子都生了,还能跑? 卫青爸天真地以为,孩子都生了,川渝女人就能安心留下来,于是卫青爸毫不设防地将种蘑菇的积蓄放在了衣柜里。 川渝女人从衣柜取出那笔钱,放进了自己的胸罩里,蓝色背巾背起小女儿,再牵上娇娇,不慌不忙走出了家门,沿着田埂走向通往山下的那条路。 迎面走来一个村人,和川渝女人打招呼:“桂凤老婆,你去哪里呀?” “去给桂凤送饭。”川渝女人笑眯眯答着,扬了扬手里的饭盒。 “桂凤命真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桂凤命不好,他想要儿子,一直没有呢。” “以后会有的,你回头给他生一个。” “好的。” 川渝女人留给村人一个背影:左手饭盒,右手幼女,背上还有一个小女婴…… 这也是川渝女人留给大山的背影。 只是卫青爸再没机会看到了。 妈祖庙的签真准,卫青爸三十六岁这年,雷辣珠死了丈夫,卫青爸有了老婆,还有了儿子。 转眼,卫青爸又有了孙子。 荣升爷爷的卫青爸,必须对孙子有个交代。 他向卫青发话:“给你弟和大侄子在城里买个套房。” “能先付个首付吗?” “每个月房贷你要按时还。” 卫青同卫青爸就这么商量定了。 房产证上没有名字,却成为房奴的卫青,拼了命地在东莞赚钱。 终于一次性还完了房贷,完成了身为卫桂凤女儿的使命,从东莞功成身退,回家嫁人。 那人,名叫堪龙书。 003 命运多舛的表姐妹 堪龙书为什么会娶卫青呢?有很多方面原因,首先当然是因为卫青漂亮。 卫青那刚满月就被外婆抱去送人的二妹,成年后,卫青爸领着卫青去相认,说是好歹亲姐妹,日后有个帮衬。 卫七巧也跟着去看了一眼,回来得出的结论是,卫青妹妹的长相和卫青比起来差太远了。身形有点肥胖,脸也不好看,尤其两只鼻孔有些朝天。这是随了卫青妈的长相。 而卫青,随了卫青爸的长相。 卫青爸不耍酒疯的时候,人模人样,面容俊秀,五官端正,颇有几分87版《红楼梦》北静王的风姿。所以,川渝女人看一眼就留下来为他生孩子,雷辣珠看一眼,就招他当上门女婿。 雷辣珠和卫青爸新婚燕尔,每日都沉浸在闺房之乐中,笑成一朵花,卫青奶奶就同卫七巧吐槽,笑,现在多笑点,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知子莫若母,果然,结婚不到一年,雷辣珠就同卫七巧哭诉过数回:卫青爸爱喝酒,会打人…… 卫七巧毫无心理负担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赚你的媒人钱了吧?” 卖西瓜的也不能保证西瓜又红又甜呀,就算拿了媒人钱,还能包人家夫妻不打架吗?何况卫七巧没赚这笔媒人钱。 但雷辣珠到底没和卫青爸离婚,一来她一个带了三个拖油瓶的寡妇,再嫁人实在是难,二来,卫青爸也实在是帅。 他爱喝酒就陪他一起喝呗,他爱打人就跟他对打呗。 雷辣珠想通了这些,和卫青爸的婚姻就越来越稳定。每日和一个好看的人一起喝酒,倒也赏心悦目。 堪龙书也是这么想的。 十里八乡,去东莞打过工的姑娘多了去了,娶了东莞打工妹的男人也多了去了,他堪龙书娶卫青不丢脸,何况卫青还生得那么好看。 卫青没投奔雷辣珠之前,永和村人不知道村花是谁,但卫青投奔雷辣珠后,永和村的村花必须是卫青。 村花不但好看,还有钱。 东莞打工妹们都有个惯例,十几岁的时候赚钱给娘家兄弟盖房子、娶老婆,二十几岁后就带着一笔不小的私房钱嫁人。 身为村花,卫青的私房钱肯定是最多的。 卫青也不藏着掖着,堪家给了她三万彩礼钱,她陪嫁三十万,替堪家建起了小洋房。堪龙书的母亲、继父、母亲与继父生下的女儿们都跟着改善了居住条件。 堪家人对改变他们命运的卫青一直感恩戴德,直到卫青和堪龙书结婚数年,肚子却一直没有消息,堪家人的态度就变了。 堪家父母自作主张抱养了个女孩,上在了卫青和堪龙书的户口名下。 卫青和堪龙书婚后一直在杭州打工,卫青在四季青商场里给鞋老板看店,堪龙书则给鞋老板运货。夫妻俩每个月工资加起来也有上万块,省吃俭用,却没攒下多少,都给卫青拿去送给医院了。 随着养女越来越大,跟卫青却越来越不亲,吃卫青的喝卫青的,卫青却连一句话都说她不得,卫青便越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在杭州多年,卫青看遍了不孕不育各大专家,每天不是在吃药,就是在吃药。可是肚子始终没有消息,堪龙书便对卫青有了怨言。 工作原本压力很大了,起早贪黑,没有休息日,再加上不能生育这件事给卫青带来的打击,卫青已经如一根紧绷的弹簧,随时都可能绷断。 如今堪龙书还一改往日的温柔体贴,开始对卫青挑三拣四,卫青哪里能让堪龙书爬到头上去? 夫妻俩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晚上还发展到大打出手。 卫青不愧是卫桂凤的女儿,打架绝不可能输,三五个回合,便抓花了堪龙书的脸,并把堪龙书从出租房里赶了出去。 虽然打赢了,但卫青还是在出租屋内大哭了一场,哭自己多舛的命运:如果不是三岁死了亲妈,如果不是最疼她的爷爷奶奶也过了世,如果不是亲爹不靠谱,她何至于寄人篱下,十几岁就被继母赶去东莞打工?如果不是去东莞打工,她怎么会落下不孕不育的病症?何至于要嫁给堪龙书这样无用的男人? 卫青一腔忧愤无处发泄,只能给表姐梅骨发短信。 可是表姐到底不是亲姐,短信聊着聊着就没了回音,果然一表三千里呀…… 表姐仗着自己读过书,一定是看不起她这样的东莞打工妹吧? 卫青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愤,在租屋内嚎啕大哭,哭声差点把出租屋的天花板掀翻。 终于哭累了,顶着红肿的眼皮睡过去。 永和村里,梅骨却不能睡,她从家里逃了出来。 她害怕自己会像手机一样,被陆景升打成肉泥,所以拼命跑出了家门。 家暴这件事,只有0次和无数次。 梅骨已经记不清,陆景升第一次对她动手是什么时候,总之也和卫七巧脱不了干系。 卫七巧有一张又毒又锋利的嘴,像抹了药的利箭,只要射出去,就能叫敌人抓狂。 卫七巧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女婿陆景升。 陆景升的爹妈和妹妹,卫七巧自然也是厌恶的,但若不是陆景升娶走了梅骨,陆家人和她也算不得仇家。 陆景升娶走梅骨,对于卫七巧来说,是在她辛辛苦苦煮的一锅米饭里,挖走了最中心的香喷白米饭。 如果早知道梅骨是嫁给这么一个女婿,她还辛苦培养她读书做什么呢? 送到东莞去打工不香吗? 十里八乡,有女儿去东莞打工的人家,哪个不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日子过得香喷流油的?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让猪给拱了,叫卫七巧怎能不恨呢? 她一想到她真金白银供出来的女儿,每个月工资却让陆家人享受,她就抓狂,心火蹭蹭蹭地烧往脑门。 只要遇到陆景升,卫七巧就忍不住讥讽他吃软饭,娶了个吃公家饭的老婆,陆家人几辈子不用干活都有得吃饭。 陆景升面上不和卫七巧计较,心里却恨极了卫七巧,恨她当初要棒打鸳鸯时,闹得整个永和村沸沸扬扬,让他们家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后来又狮子大开口,拿走了高于行情三倍的彩礼钱,导致陆家欠债。 陆景升从卫七巧这里受了气,就回家发泄在梅骨身上。 卫七巧怎么对他尖酸刻薄,他就怎么对梅骨尖酸刻薄,梅骨能怎么办呢?卫七巧再不好也是她的亲妈,在丈夫和母亲的官司里,她就像一块夹心饼干,两面受气。卫七巧对陆景升的刻薄言语,梅骨没听到,但陆景升对卫七巧的诋毁,却是当着梅骨的面的。梅骨少不得要为母亲辩解几句,这就更加惹恼了陆景升,于是便开始对梅骨动手。 如今,陆景升对梅骨动手已经成了常态,且越发有恃无恐。 一来,梅骨的爹早死了,娘家只有母亲卫七巧、妹妹梅香香、弟弟梅学文。 卫七巧是个强势的人,偏偏儿女们都随了亲爹软懦的性格,卫七巧也决不允许儿子梅学文替梅骨出头。 一来,怕打不过陆景升,反而让儿子受伤。儿子是卫七巧的心头肉、心肝血,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二来,这女婿是梅骨死活要嫁的,女婿对梅骨越不好,卫七巧就越有底气向永和村人说,她当初反对这门婚事是对的,绝不是嫌贫爱富,只是因为陆景升人品不好。两个人如果能离婚,那卫七巧的面子就更找回来了。 于是,只要梅骨和陆景升一段时间不吵架,卫七巧便跑到陆景升跟前煽风点火去。 她心里默念着:梅骨什么时候离婚哪?梅骨什么时候离婚哪? 梅骨恁是咬牙不离婚。 这丈夫是她自己要嫁的,这婚是她自己要结的,梅骨也有梅骨自己的骄傲。 自己选的道,跪着也要走完,走到黑也要走完。 梅骨已经从陆家跑了出来,她趁着陆景升拿椅子砸她,不小心砸到书柜,玻璃碎了一地,椅子脚也卡在书柜门上拔不出来时,跑了出来。 但是梅骨发现,她无处可去。 别的女人,在婆家受了委屈,还有娘家撑腰,她是没有的。 卫七巧不可能替她主持公道,只会冷言冷语。 甚至,如果不是卫七巧,她和陆景升的婚姻也没有这么多矛盾。 梅骨刚嫁给陆景升的时候,卫七巧扬言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实际上,卫七巧也是这么做的。 出嫁那天,卫七巧不许梅骨穿鞋从娘家走出去,说是会带走梅家的风水。梅家的风水必须留给梅学文。梅骨只能脱下鞋子,赤脚从梅家走出来。卫七巧又拿了一瓢水泼出来,再对着梅骨的背影撒了一把盐米。梅骨印象里,家里每次进来了蛇啊虫子啊,卫七巧便用盐米把它们送走,嘴里还不时念叨着:“脏东西。” 母亲不但把她当做泼出去的水,还把她当做送走的脏东西。 所以,当卫七巧说让梅骨嫁人后,再不要上娘家的门,梅骨也没觉得有多伤心。倒是陆景升自作主张,要去调和卫七巧和梅骨的母女关系,越调和越僵,最后还把自己绕进去,三个人的恩怨像打了死扣般怎么也解不开了。 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母亲和丈夫,却成了梅骨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这令梅骨陷入绝望的深渊。 她无头苍蝇一样在永和村里走着,就听见有人叫她:“梅骨,你这么晚怎么还在街上溜达?” 是王兵书记。 004 进来 景升爹妈大半夜被叫到了村委会。 村委会会议室里,除了王兵书记,还有妇女主任丁香。 梅骨坐在丁香主任身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低着头,并没有看景升爹妈。 景升爹妈一见梅骨的样子,心里就来气,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儿媳妇倒好,小夫妻吵架,闹到村委会来了。但碍于王兵书记和丁香主任在场,不好说梅骨什么。 “景升自己怎么没来?”王兵书记皱起了眉头。 过去抓超生时,景升爹总是把景升妈推在前头,自己躲起来,陆景升是随了他爸当缩头乌龟的性子吗? 大好的年轻人,遇事躲父母后面,王兵书记真是看不下去。 “景升受伤了,再怎么地夫妻吵架也不能动手啊,搞得血淋淋的,还好有景瑟陪他上乡卫生院包扎去,当老婆的倒好,老公受伤,自己拍拍屁股跑掉。” 景升妈幽怨瞥了眼一旁的梅骨,景升爸不发一言,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梅骨如果不跑,流血的就是梅骨了。” 还好老王书记不中景升妈的圈套。 陆景升用椅子砸书柜时,玻璃碎片溅出来,割伤了他的手,流了很多血。因为梅骨只顾自己逃命,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怎么会呢?老王书记,你别偏听梅骨的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夫妻吵架也不能只怪一方……” 老王书记打断景升妈的话:“我当初就不该好心帮着你们家去做卫七巧的思想工作。” 当初,卫七巧死活不同意梅骨嫁给陆景升,闹得永和村沸沸扬扬,如果不是老王书记出面去做卫七巧思想工作,卫七巧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松口同意这门婚事的。 陆景升结婚后,对梅骨并不好,这也让老王书记脸上很没面子。路上碰到卫七巧,免不了要被卫七巧阴阳怪气几句。老王书记也只能受着,谁让他为陆景升作保呢? 这个陆景升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明天让景升去我王家领人,不赔礼道歉,就休想把梅骨领回去。” 老王书记发话,一直不说话的景升爹也急了,说道:“老王书记,我们陆家的儿媳妇住到王家去,那像什么话?” “那我让卫七巧来领人?” 卫七巧可比老王书记更难缠,老王书记好歹讲理,卫七巧也许肯讲理,但绝不可能和陆家讲理。 如果让卫七巧知道陆景升又和梅骨吵架,还吵去医院,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闲话,闹出多少是非的。 “老王书记,还是让梅骨跟我们回去吧,等景升回来,我们会骂他的。”景升妈向老王书记赔笑。 “跟不跟你们回去,由梅骨自己定,”丁香主任看向梅骨,“梅骨,你心里什么想法?” “梅骨,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反正你也是没有打算要和景升离婚的,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惹人笑话,还是跟我们回去。” 景升妈的话听得梅骨心酸,但也道出实情。 她的确没有想和陆景升离婚的意思。 她也不想此事闹到卫七巧耳朵里,回头她又听不完的酸溜溜的话。 “谢谢老王书记,谢谢丁主任,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先跟我爸妈回去了。” 梅骨站起来,景升妈赶紧上来,拉了梅骨的手就走。 “谢谢书记,谢谢书记,这么晚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先回去了……” 景升爸赶紧跟上。 看着一家三口离去的背影,丁香主任摇了摇头。 “还是别把梅骨领你家去。”丁香主任劝告老王书记。 老王书记明白丁香主任在担心什么,“怕什么,步尧又不在家里。” “步尧是有几年没回来了哈?” “也就两三年。” “梅骨和景升结婚,也刚好两三年呢。” 丁香主任的话让老王书记陷入了沉思。 见老王书记脸色不好看,丁香主任忙岔开话题道:“不知道步尧在广州那边过得怎么样,说不定早在广州那边谈女朋友了,说不定哪天就给王书记你抱回个大胖孙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王书记似是在安慰自己。 …… …… 月光如银,洒在寂静的村庄街道。落叶随风摇曳,萧瑟飘零。偶尔的狗吠和虫鸣,使村庄更显静谧。 景升爸气鼓鼓在前头走着,景升妈紧紧拉着梅骨的手,跟在后面。 “瞧把你爸气得,你爸白天要干活,晚上都习惯了早睡,你们俩天天晚上吵架,让你爸睡不好觉,白天还怎么干活?” “这话你得跟景升说啊,又不是我找他吵架,哪次不是他找我吵架?” 梅骨竟然顶嘴,景升妈不悦,说道:“我和景瑟去替你和景升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了,当老婆的,要事事顺着老公,听老公话,这样就不会吵架了,像你这样说一句顶三句,景升不打你才怪。” “所以妈你平常被爸打,是因为爸说一句你顶三句咯?” 被梅骨反问,景升妈语塞,前面景升爸加紧脚步,气鼓鼓走了。 景升妈想去追景升爸,但又不能放开梅骨的手,真是憋屈得不得了,拽着梅骨,边走边赔笑道:“景升平常对你都很好的,他就是偶尔喝了酒,喝了酒和你撒娇呢。景升喝完酒回来闹你,一定是你打他了他才还手的……” 梅骨懒得吭声了。 无论怎么辩解,景升妈也不可能看见事实的,或者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她只是儿媳,在景升妈心中就是外人。还记得有次陆景瑟从东莞回来,和梅骨站在家门口说话,景升妈端了一个牙缸出来,冲景瑟说:“景瑟你不是说口渴了吗?来来来,我给你倒了杯茶,快来喝。” “妈,我也渴了。”梅骨特别天真地上前掀开牙缸盖子,一看愣住了,牙缸里哪里是什么茶水,而是满满的人参片儿炖桂圆肉。桂圆肉都是精心去了核的。 据说桂圆炖补药时,如果不去核,补药的药效会被核吸走,就算喝了,也起不到大补作用。 一牙缸桂圆炖人参,尴尬了三个人。 景升妈赔笑说:“小骨,你也喝一口,你也喝一口。” 梅骨哪有那么不识趣?盖上牙缸盖子,笑笑说:“妈,我不渴。” 景升妈的屁股一向是歪的,梅骨无法与她一般见识。因为景升妈除了一张嘴会说阴阳怪气的话之外,也算不得坏婆婆,她一向勤劳,除了陪景升爸在地里干农活之外,家里的家务也由她全包了。 梅骨嫁过来这些年,衣服都是景升妈洗的,内裤也不例外。不是梅骨多懒,而是景升妈太勤快。往往梅骨洗完澡去房间换了个衣服出来,景升妈已经抱着她的衣服去洗衣槽那边洗洗刷刷了。 这点,和卫七巧截然不同。 从小到大,但凡梅骨少洗一顿碗,卫七巧就要在永和村里唉声叹气,说是谁家的母亲多幸福,生出来的女儿多勤快,但凡她洗了一次碗,就要指着梅骨的鼻子说,你把自己母亲当丫鬟,你有罪。 如果景升妈是她亲妈就好了,那她一定会向偏爱小姑子陆景瑟那样偏爱她了。 可惜她们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儿媳,注定无法像母女那样亲密无间。 她和卫七巧倒是亲母女,却又像是前世有什么宿仇似的。 梅骨跟着公婆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头疼欲裂,迷迷糊糊睡着。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陆景升正从身后抱着她睡。 也不知昨晚是几点回来的。 身上还带着药水的气息。 梅骨无奈地想要推开他,自然是推不开,倒是把他吵醒了。陆景升习惯在清晨醒来犯浑,哪怕昨夜受了伤,手上还包扎着纱布,也不例外。梅骨自然无法说通他,也反抗不了他,他长期给人装家具,一双干体力活的手,不是梅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可以匹敌的。 梅骨告诉自己忍耐,由着他发泄完了,便赶紧起身洗澡换衣。楼下,景升妈已经煮好稀饭,和景升爸去地里干活去了,梅骨没胃口,也没吃饭,就赶去学校上课。 连着两节课,梅骨有些晕头转向,突然见朱有明校长背着手站在教室外看她,梅骨吓了一大跳。 朱有明腆着啤酒肚,顶着谢顶的脑袋,黑着脸对梅骨说道:“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 梅骨昨夜手机被陆景升踩扁了,修是无法修了,只能去新买一台。梅骨还没去买,且买手机的钱也是个问题。她每个月工资都被陆景升攥在手里。 “我手机坏了……”梅骨走到教室门口向朱有明解释。 朱有明有些懒得听,直接说:“下了课到校长室一趟。” 梅骨一个头两个大,校长室里是有一张床的。 朱有明在村里口碑不太好,无论哪个妇女经过他跟前,他都要趁机揩油,大有“雁过拔毛”的架势。且梅骨刚毕业分配到村小教书的时候,朱有明知道梅骨家里穷,卫七巧缺钱,还专门跑到梅骨家里一趟。 彼时,梅骨正坐在家里捻茶珠。 茉莉龙珠作为一款十分走俏的绿茶产品,让十里八乡老弱妇孺都有了赚外快的机会。团好的茶珠轻轻铺在竹帘上自然晾干,将新鲜茉莉花均匀地撒在茶珠上,等茶珠充分吸收了花香后,将半干的茶珠与茉莉花一同放入竹制的圆筛中,“摇香”窨制。如此反复七遍,茉莉龙珠便制成了。 而可供乡人们贴补生计的活计,就是制作茉莉龙珠的第一步:捻茶珠。 将三两根杀青过的带梗的白毫银针,在拇指与食指间顺时针悬成小圆珠,用特制的塑料纸固定一夜,次日解封,就形成一颗颗坚固的茶珠,落在牙缸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卫七巧每天一大早就去乡里茶老板家中领一两斤杀青过的白毫银针回来和梅骨一起制作茶珠,赚一二十块钱贴补家用。 捻茶珠是一项很考验技巧的活计,卫七巧捻出来的茶珠,总是茶梗伸出来,无法像梅骨那样,可以把雪白茶芽包裹在外面,使茶珠呈现好看的白色。 能者多劳,梅骨自然承担了大部分的捻茶珠的任务。由于长期干这项活计,导致食指常常化脓,捻茶珠时疼得泪眼汪汪。 朱有明大驾光临时,梅骨正眼含热泪,热火朝天地捻着茶珠,无暇站起来招待朱有明。朱有明也不进门,就站在梅骨家门口,用鄙夷的目光环顾一下梅骨家有些年月的砖木房子,笑嘻嘻问梅骨愿不愿意当他的小老婆,他可以每个月给卫七巧几百块钱。 这份羞辱在十八九岁的梅骨心上烙了伤疤。 此后,在学校里,朱有明便与梅骨十分不对付,有事没事都要讥讽梅骨几句,开例会能逮着梅骨一人从头骂到脚,还美其名曰:对事不对人。 下课铃声响起,梅骨极不情愿,但也无奈,只得走向校长办公室。 朱有明一天是校长,就一天是她的顶头上司。 梅骨到了校长室门口,果然见朱有明坐在窗下的那张小木床上。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梅骨说道:“进来。” 005 才女 梅骨如果进去就傻了。 梅骨当然不进去。 梅骨只站在校长室门口问:“校长,您找我啥事?” “进来说。”朱有明坐在床沿上,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我就站这里说,您有啥事您说吧。” “进来说,能把你怎么着?” 两个人胶着着。 “梅骨!” 陆景升的声音在梅骨身后响起。 陆景升又来蹲点,终于成功给他蹲到了点什么。 陆景升拉起梅骨的手,给了朱有明一个不满的眼神。 陆景升将梅骨拉出了学校,一路都气鼓鼓的。 “他为什么让你去办公室?” “他说打我手机打不通,只能面谈。” “你手机呢?” 陆景升问完,就闭嘴了。 陆景升领着梅骨去了乡里初中同学开的手机店,斥巨资两千多块,买了个新的翻盖手机。 “陆景升,你小子有福气呀!娶了才女当老婆,你给梅骨洗内裤都不配……” 陆景升的脸刷一下就黑了。 梅骨的心一咯噔。 从手机店出来,陆景升把梅骨扔下,一人骑着摩托车回永和村去了。 梅骨身上没有钱,搭不了车,只能走路回去。 乡里到村里几十里路,一路上都能听见畲民在两旁山上,一边干活,一边唱着畲歌。 畲族人自称“山哈”,是一个没有文字只有语言的民族,许多畲族文化以畲歌的形式代代传唱,以歌为言,故称“山哈歌言”。 永和村是畲汉杂居的村子,梅骨从小听畲族人的畲歌畲语,但还是不会说,也听不懂。 但依然觉得好听。 这大概和畲歌里的“双音”唱法有关,用“假声”演唱,声音“嫩”,又传得远,唱久了也不累。 梅骨一路听着畲歌,步履匆匆,但眼看着还是要错过下午的上课时间。正心里犯愁,就见一辆黑色小车从自己身边经过,开出一段距离停了下来,车门开了,老王书记从后座上下来,冲梅骨招手。 梅骨如见救命稻草,赶紧飞奔上车。 车上,把着方向盘的人是老王书记的二女儿:王卿尧。 梅骨的笑容冷凝了一下。 “梅骨,你怎么在这里?下午没课啊?”老王书记问。 “有课。” “那要迟到了。” “已经迟到了。” 老王书记看了看手表,对王卿尧道:“卿尧,那你开快点。” “爸,安全第一。”王卿尧脚上还是加了把油门。 …… …… 永和村小学校门口闹哄哄的。 几个家长领着几个浑身湿透的孩子把朱有明团团围住。 “上课时间,竟然让孩子跑出学校,跑去池塘玩水,要是出了人命算谁的?” “都怪梅老师旷课,不然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朱有明向着盛怒的家长解释。 “一个学校只靠老师一个人吗?” “一个老师不在,其他老师看着学生跑出校门也不阻止?” “你当校长的,怎么管理学校的?” 朱有明有些傻眼,没想到家长们竟然不怪梅骨,反倒怪起他来了。 黑色小车停在校门口,老王书记、王卿尧、梅骨相继下车,三人一同向学校走来。 校门口的纷争让老王书记蹙眉,提高了音调:“朱校长,这是怎么回事?闹什么呢?孩子们怎么各个跟落汤鸡似的?” 梅骨也看到了,吓了一跳。 孩子们看到梅骨,如见救星,纷纷喊起来:“梅老师。” “对不起对不起,各位家长,是我上课迟到了,你们别怪孩子们,先带回去换衣服吧!换好衣服再说,免得着凉了。” 梅骨向着各位家长鞠躬。 朱有明适才被家长们挤兑,心里有火,便拦着家长们,对梅骨说道:“梅骨,你下午为什么旷课?当着家长面把话说清楚。” 说陆景升带她去乡里买手机,却把她扔在半路,自己骑着摩托车跑掉?挺丢人的,没法说。 但朱有明不依不饶:“梅骨,你说你去哪里了?有事为什么不请假?如果你请假我会不批吗?搞成旷课,让学生跑去池塘,要是出了人命算谁的?” 是啊,孩子们怎么会因为她不在课堂上就擅自跑出学校去池塘玩水呢? 她的学生不可能是这样糊涂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去池塘啊?”梅骨奇怪地看着孩子们。 孩子们看了眼朱有明校长,欲言又止。 “就是贪玩呗!你看看你是怎么教育学生的……”朱有明还在责备梅骨。 “我们是跟踪朱校长去池塘边的。”突然孩子们说道。 所有人都愣住。 朱有明脸色也不好看了。 “跟踪朱校长干什么?”老王书记也好奇起来。 “快回家换衣服去。”朱有明开始驱赶学生和家长。 奈何大家的脚都被钉住一般。 “朱校长把六年级的翠翠带去池塘边了,我们不放心,跟过去看看……” 朱有明的脸色墨一样黑。 …… …… 没过几天,乡里传来朱有明校长被撤职的消息。 村里小学有好几个家住城里的老师任教,所以平日里是办伙食的,由朱有明校长的老婆负责食堂采买和烹饪。 如今朱有明校长被撤职,朱有明的老婆也不能继续在学校食堂掌勺了,只能卷铺盖走人。 朱有明老婆离开学校时,恶狠狠瞪了梅骨一眼。 梅骨倒也不与她计较,朱有明没倒台时,在学校可没少说自己老婆坏话。一个不被丈夫尊重的女人,又怎么可能被周围人尊重呢? 梅骨想到这里,也笑不出来。 她也没有得到陆景升的尊重,所以周围人看她也是带了几分鄙夷。从前朱有明当校长时,学校里几个老教师,没少和朱有明一个鼻孔出气。 朱有明让学生订校服,梅骨班上学生订得少,朱有明就当着会计的面对梅骨冷嘲热讽,梅骨明明把学生订校服的钱上交给会计了,会计竟矢口否认,要梅骨赔钱。 不知道朱有明下台了,乡里会派谁来当新的校长。 梅骨怀着浮沉的心绪回到家里,陆景升正从屋里走出来,与梅骨擦肩而过,并不看梅骨,也没同梅骨打招呼。 自从手机店老板奚落陆景升只配给梅骨洗内裤之后,陆景升就憋着一股子气,不跟梅骨说话。 梅骨很无奈,目送陆景升的背影离去,不知道他又打算去哪里买醉。 只要有人在陆景升跟前提他娶了梅骨是高攀才女这件事,陆景升就要回来和梅骨闹几天矛盾,哪怕别人提这么一嘴,也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夸赞一下梅骨。 屋里,陆景瑟正在灶台忙碌。煤气灶上,一只锅在炖五花肉,一只锅在炖鲤鱼汤。陆景瑟的鲤鱼汤很讲究,先把鱼剁成两截,在油锅里炸一会儿,再丢入炖锅里等炖到牛奶的颜色,就往汤里扔两片白菜叶继续炖到白菜叶熟烂。 这样的鲤鱼汤鲜美得不得了,是陆景升的最爱。 五花肉则是给景升爸炖的,加入蒜头、蒜叶和姜片,也是炖到熟烂。 梅骨走进来,喷香扑鼻,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陆景瑟阴阳怪气:“嫂子,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是客人,怎么每次都是我煮饭给你吃?什么时候轮到你煮饭给我们吃?” “你们不是嫌我煮饭难吃吗?那我就不敢表现了。” 梅骨还记得刚嫁来陆家的时候,一日三餐伺候陆家人,景升爸倒是每次客气地让梅骨不要干,煮饭洗碗这种活给景升妈做就可以,独独陆景瑟一边吃着梅骨煮的饭菜,一边对梅骨的厨艺挑三拣四。 有陆景瑟煽风点火,陆景升也跟着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对梅骨颐指气使的。 梅骨也恼了,自此不再煮饭,谁煮得好吃谁煮去。 “是啊,嫂子是读书人,一双手是用来拿笔的,像我们命不好,就只能在灶台洗洗刷刷了。” 梅骨不想理会陆景瑟的阴阳怪气,转身上楼,回房里去了。 梅骨走进卫生间洗手,她看着水龙头底下自己的那双手,虽然从小到大干了不少农活,但还是纤细白嫩,不由想到陆景瑟的话:嫂子是读书人,一双手是用来拿笔的。 梅骨打小就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得了个“才女”的雅号。梅骨甚至在小学三年级就有个梦想:长大以后当作家。 梅骨还把这个梦想写在小纸条上,每天都拿出来看一看。 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梅骨读师范,就已经写了人生第一部小说,只是她不知道写完小说该去哪里投稿,该在哪里发表。也就是吃了信息闭塞的亏。 只是自从嫁给陆景升,梅骨再未拿笔写过小说了,因为“才女”二字,是陆景升的禁忌。 梅骨既然嫁给了陆景升,就是想跟陆景升好好过日子的,她想争卫七巧的气。 可是陆景升不这么想,无论梅骨怎么表忠心,他心里始终有一份不安和担忧。 “你太有才了,我们家留不住你。” 深夜,陆景升醉醺醺地回来了,脚步把楼梯踩得震天响。 梅骨猛地从床上睁开了眼睛。 那脚步声一下一下,似是踩在她的心上,让她整个人都揪紧了。 如此大的脚步声,属于醉鬼的脚步声,同个屋檐下的景升爸妈和陆景瑟不可能听不见,可是梅骨伸长耳朵,也没有听见他们有谁出来斥责陆景升两句。 梅骨的心砰砰直跳。 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了。 006 干爹 陆景升点燃了一根烟,重重吸了一口,这才推开卧室门。 梅骨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但陆景升不管她是真睡假睡,坐到床沿,俯身对着梅骨的脸重重喷出嘴里的烟。 “咳咳……” 梅骨被呛了一口,坐起身重重咳嗽起来。 “陆景升你干嘛?” 看着梅骨气恼的模样,陆景升反而开心地笑起来。 他捏住梅骨的下巴,带着诡异的笑容说道:“我是你什么人?” 梅骨被捏疼了,想扭开脸,但被陆景升狠狠捏住。 “说啊!” “老公。” “我不想当你老公,我想当你干爹。” 陆景升说着,一双眼睛血红血红。 蓦地,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梅骨起身帮他脱掉鞋子,将他的身子移移好,他太重了,梅骨替他盖好被子时,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 梅骨站直了身子,看一眼床上的陆景升,他喝醉了,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还梦呓一句:“干爹,干爹……” 梅骨知道这是陆景升的心结,庸人自扰之,她也无法替他解开。 干爹,你还好吗? 梅骨去书柜翻出一本诗集,那其实是一本样书,是干爹的诗集《秋帆》还没正式出版前,让梅骨先睹为快的样刊。 《秋帆》收入了干爹那段时间写的上百首现代诗,最后一首是写给梅骨的。 “以梅为骨”,这是干爹对梅骨的形容,也是对梅骨的希冀。 干爹是从省城避难到f城的,梅骨能与他相识,纯属意外。 当然,也是缘分使然。 因为师范时写了一部从未发表过的言情小说,梅骨有了加入市作家协会的机会。 市作协在资国寺举办作家联谊会,f城里的作家们欢聚一堂。 主持人是市文联的青青主席。 青青主席是位画家,更是位善于暖场的组织者。 青青主席在台上说:“下面有请梅老师站起来为大家发言。” 台下,掌声雷动。 第一秒,梅骨的心一咯噔,这样论资排辈的场合怎么轮得到她一个资历浅薄的小姑娘站起来发言? 第二秒,梅骨已经站起来,她没有细想太多。 第三秒,梅骨开始说话了,舌灿莲花,拦也拦不住。 梅骨是有点口才在身上的。 打小是学霸,从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到团支书……各种班干部都当过,梅骨也不知道怯场为何物。 年轻天真,口若悬河的梅骨在这次f城作家联谊会上一鸣惊人,成了人人都印象深刻的新星。而实际上,青青主席邀请发言的“梅老师”并不是梅骨,而是另有其人:f城第一位加入中作协,也是截止那时唯一一位加入中作协的梅大散文家。 梅骨在台上舌灿莲花的时候,梅大散文家正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所以,这是个乌龙。 这个乌龙成了梅骨的机遇。 f城文人们齐齐注意到了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小作者。 平浪也不例外。 联谊会结束,平浪便走过来要梅骨的联系方式。 资国寺回城区的路上,平浪与梅骨一路相谈甚欢。平浪的学识渊博到让梅骨震惊的地步,他几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资国寺下来,二人又坐在f城的母亲河桐山溪畔继续谈天说地。当然,梅骨除了讲述自己对文学的热爱以外,也说不出别的所以然,倒是平浪,古今中外,各种文学理论,信手拈来。 梅骨不明白这样一位奇人为何会出现在小小的f城。 彼时,他们初相见,自然不会言及如此隐秘的话题。 平浪请梅骨去挪威森林喝咖啡,挪威森林墙上挂着一幅小鸟的画,底下配着一行字:我不在挪威森林,就在去往挪威森林的路上。 平浪指着画上的小鸟对梅骨说:“你的眼睛和那只小鸟的眼睛好像。” 梅骨不解哪里像了。 平浪说:“灵气。” 这时,挪威森林的老板娘捧着菜单过来供他们点餐,对平浪说:“你女儿长得跟你可真像。” 此后,不止一个人说,梅骨长得和平浪像。 有次,平浪请众人吃饭,客人中还有位黑人小妹。 平浪指着席间几个女孩子让黑人小妹猜,哪个是他女儿,黑人小妹立马指着梅骨用蹩脚的中文说:“是她,长得太像。” 于是,平浪问梅骨多少岁,梅骨答二十,又问平浪多少岁,平浪竟和梅骨过世的父亲同龄,都是属鸡的。 有些缘分就是这么巧合。 于是,平浪认了梅骨做干女儿。 平浪不但对梅骨好,对梅骨的弟弟妹妹也好。 每当梅骨三姐弟进城,去平浪的租屋看望平浪,平浪就去肯德基买一大袋的汉堡鸡翅薯条回来,看着梅香香和梅学文吃肯德基吃得香,平浪就露出一脸慈爱的笑容。 平浪对他们姐弟总是如此好,梅骨觉得过意不去,便要帮平浪洗衣服,平浪不让,一边用肥皂涂抹自己的衣服,在水龙头底下胡乱冲水,一边乐呵呵对梅骨说:“小梅骨的手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用来干家务的。” 梅香香帮着平浪洗衣服的时候,平浪就不加阻止。 平浪在f城生活了一年,在一家福文化公司里上班,公司上到董事长,下到工作人员,对平浪都极为尊重,看父敬子,这种尊重也蔓延到梅骨身上。 每当梅骨进城看望平浪,公司的董事长势必做东,请平浪和梅骨吃饭,再叫上公司其他人作陪。 直到有一天,董事长的一位座上宾用讥讽的目光看着梅骨,问她:“你叫平浪什么?” “爸爸呀。” 那人嘴角一勾,勾出一抹冷笑与鄙夷:“是爸爸吗?” 自然不是亲爹,只是干爹。 “干爹不是一个好词,在外面的大世界里,干爹代表另一种关系的称谓。” 宴席结束,梅骨听到平浪的解释时,整个人都雷住了。 外面的大世界是指哪个世界,梅骨不知道。 外面的大世界里,“干爹”不是一个好词,梅骨也不知道。 梅骨就是只井底之蛙,在村里读完小学,去乡里读了初中,又去f城隔壁的a城读了三年师范,此后又分配回村里当了一名老师。 梅骨不知道世间险恶与复杂。 梅骨是单纯而落后的。 梅骨惊觉过来时,发现不知何时,她和平浪双双出现在某些场合都被人指指点点了。 人们俨然把她当做了平浪的小蜜。 梅骨哭了。 平浪就请梅骨到挪威森林喝咖啡,安慰梅骨“身正不怕影子歪”,也就是在那刻,陆景升给梅骨打来电话。 陆景升长期打电话骚扰梅骨,且总是在夜半三更时。 那样的日子坚持了有两三年了。 梅骨不想接,陆景升就一直打,于是平浪替梅骨接听了电话:“喂,你是谁,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梅骨了。” 夜晚,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出现在梅骨的手机里。 陆景升整个人都不好了,颤抖着声音问:“你又是谁?” “我是梅骨的爸爸。” 放屁! 梅骨的爸爸早就死了! 同一个村的,陆景升还能不了解梅骨有没有爸爸吗? “我是梅骨的干爹。” 这种解释,更像是一根钉子,在陆景升的心上扎了深深的一个洞。 哪怕后来,梅骨要和陆景升结婚了,还专门带陆景升拜访过平浪,也不能打消陆景升的心头猜疑。 梅骨总以为清者自清,却是一厢情愿。 平浪曾经担任秘书的首长的贪腐案子终于在省城尘埃落定,平浪也得以重见天日,可以回省城去了。 临走前,平浪到永和村最后一次看望梅骨,告诉她,首都的某所大学给他发来客座教授的邀请函,他要去首都定居,以后父女俩可能很难再见到面了。 平浪所担心的,便是梅骨的婚姻。 陆景升不是可托付的良人,奈何梅骨在终身大事上做了个糊涂人,有些南墙需得自己撞才知道疼,旁人的劝告是起不了警醒作用的。 平浪怀着对梅骨的无比担心离开了永和村。 梅骨一直送他上车,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冲着路边的梅骨招手:“梅骨啊,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梅骨的眼泪刷刷流下来。 梅骨没有父亲,母亲卫七巧又不是个温柔的人,梅骨是个从小就渴望亲情与爱的孩子,因为文学与平浪萍水相逢,结下了短暂的父女情缘,梅骨无比感激平浪给予她的关爱与温暖。 干爹他是个好人。 梅骨听着平浪的嘱咐,除了哭和点头,再说不出别的话。 梅骨与平浪依依话别的一幕,落在陆景升眼里,又有了别样的解读。 陆景升本来就是个俗人。 他怎么可能去理解梅骨与平浪这段超脱于世俗的父女情?在他眼中除了男娼女盗,还是男娼女盗。 他与世人比起来,就是世人只能在背后嘲笑非议梅骨,而他可以直接把心头的不满化作暴力。 好在酒精使他暂时昏睡与安静。 梅骨松了口气,走到阳台上吹风,想要让深夜的冷风平复自己的心绪,这才想起那夜表妹卫青给她发短信说想要回来的事情。 梅骨拨出了卫青的手机号码:“喂,卫青,还没睡呢?” “睡不着。” “我前几天手机坏了,刚刚换了新的,所以没有及时回你信息。” 原来如此,表姐不是不理她,而是有原因的。 电话那头,卫青的一块心结打开了。 “姐,我打算听你的,回村发展。” “好。” 007 我们离婚吧 永和村小学来了新的校长,是位年轻的女校长,叫张丽丽。 张丽丽是来永和村挂职的。 朱有明事件引发了一系列风波:不但村民闹到村委会,工业小区那边一些外来办厂的企业家和务工的外地人员也纷纷找老王书记提意见,他们要么决定把孩子转进城里的优质小学,要么留在老家读书,谁也不放心把孩子放在永和村小学接受教育。 老王书记意识到,孩子们不能读好书,永和村也发展不起来,村里人会为了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而背井离乡,工业小区里的企业家和工人也会因为孩子没接来身边,而无法安心在永和村工作生活。 要想抓好永和村的经济,必须把教育这项民生搞好。 于是,老王书记进城,请分管教育副市长出面,找教育局协调来了这么一位挂职校长。 张丽丽是f市最年轻的特级教师,享受国家级津贴,在市里龙头小学当校长助理,还是名师工作室的领衔人。这样一位重量级人物,若不是老王书记出马,还真的请不来。 如今,人们更愿意进城,上山下乡的少了。 对于梅骨来说,张丽丽是多年未见的学姐,竟要在一个学校里工作了,倍感亲切。 再也不用像面对朱有明时那般压迫感满满了。 不单梅骨,整个学校的氛围都轻松了起来。 张丽丽的业务能力强不强,还只是传说,张丽丽的漂亮却是一眼就能看见的。 学校里那些平日里上课半死不活的男教师们都被张丽丽的热情调动起工作积极性了,没有课的,也一大早到校,帮着打理校园卫生。 张丽丽说了,校园环境很重要,校园环境好了,老师们的风貌也能变好,好的环境能对人产生积极的影响。 梅骨正和老师们一起洗洗刷刷,就听张丽丽站在校长室门口叫她:“梅骨,你来一趟。” 梅骨放下手上的盆子、抹布,到了校长室。 站在校长室门口看进去,那张朱有明当做宝贝的木床已经撤掉了,放了两盆一人高的绿植。 张丽丽的办公桌上也放了一盆发财树,全都绿油油,展现旺盛的生命力。 凭张丽丽在市里的人缘,她到永和村挂职,祝贺的绿植如果照单全收的话,能摆满整个校长室。 “校长,您叫我?”梅骨的笑容有些怯怯,一个普通人在权力跟前的自卑感不由自主就统治了全身。 张丽丽看着梅骨,心头有些惊讶。眼前的梅骨和印象里的梅骨说不上来哪里变了,身上莫名其妙多了一股子畏怯、懦弱的气质。 “叫我师姐就可以了。” 张丽丽和梅骨毕业于同一所师范学校,只比梅骨大了几届。张丽丽毕业后,回母校参加过一次活动,恰逢学校举行歌唱比赛,梅骨是那场比赛的主持人,站在大礼堂的舞台上,身着红色小礼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而眼前的梅骨,竟然有些上不得台面。 “师姐。” 张丽丽点点头,指了指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道:“坐。” 梅骨坐了下来。 “我们的大才女最近有没有出新作呀?” 张丽丽的寒暄让梅骨愣了愣,张丽丽笑着继续说道:“当初师范还没毕业,你就写了一部小说,师范的校领导还在主席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表扬你,这件事在校友中广为流传,你是我们师范校的骄傲,这些年我在城里,你在村里,我们也没有机会碰面,对你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还是我现在到永和挂职,才从王兵书记口中得知,你结婚了……” 张丽丽一脸笑容和煦,娓娓道来,落落大方,显得梅骨越发促狭、小家子气。 “嗯,是结婚了。” “女大当嫁,你老公是干嘛的啊?也是咱们老师吗?” “不是,他是给人装家具的。” “当老板的呀?那更好,咱们女老师要么嫁给老师,要么嫁给医生和政府上班的,双职工,稳定是稳定,就是收入也少,还是做生意的好,经济条件上阔绰一些……” “不是,他就是个装家具的工人。” 张丽丽愣了愣,但看向梅骨,她畏缩是畏缩,此时,脸上的神色倒也不卑不亢。 “那他一定以你为傲吧?娶了我们的大才女……” “师姐,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任务要交代给我吗?”梅骨岔开了张丽丽的话题。 张丽丽这才想起了什么,对梅骨说道:“我不是想着你文笔好吗?以后办公室有什么公文材料,你能帮着写一写,还有……” 张丽丽将办公桌上一份红头文件递了过来:“这几年乡镇老师通过进城考试都陆陆续续考进城了,像你这样的正牌师范生留在村里教书的越来越少了,永和村很幸运,能留住你是因为你是永和村人,又嫁给了永和村人,但不能因为留在村里了,就放弃自我进步,好苗子没有培养,久而久之就荒废了。听说上次进修校的萧鼎翔主任听了你的随堂课后,对你赞赏有加,说明在教学一块,你是有潜质成为名师的,我既然来永和村挂职,就有义务培养你,不能浪费了这么好的人才……” 梅骨接过那份红头文件,见是市教育局和市进修学校联合下文的公开课比赛。 “每个乡镇派一名老师参加市里赛课,我和乡中心小学的校长争取了一下,他同意这次乡里不派中心小学老师参赛,把这个参赛名额给你,你好好准备一下。” “谢谢师姐信任。” 谁不希望得到领导赏识啊? 梅骨忆起从小到大,她学习成绩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老师喜爱她。 梅骨带着感激的心情,离开了校长室,回到了家里。 陆景升又黑着脸和她擦肩而过。 梅骨也不理他,下午刚好没课,吃了饭就开始准备去市里赛课的教案。 选好了《普罗米修斯救火》这篇课文,分析了教材,又打开电脑,搜了下全国著名的名师上课的视频,便开始设计教案。 初稿捋下来时,天已经黑了,陆景升也已经回来了,带着一身尘土走进房间。 倒没有直接往床上躺,而是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喊梅骨给他拿干净衣服,不满意梅骨给他拿的袜子,又自己拉开大柜的抽屉找袜子,找来找去,袜子怎么都是一只一个颜色,找不全成双成对的,便对梅骨发了火:“你这个鸡…巴女人,把我的袜子都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都是一只一只的?” “鸡…巴女人”四个字让梅骨涨红了脸。 有次,配班的数学老师来家里找梅骨谈事,陆景升站在阳台上叫了一连串的“鸡…巴女人”,让梅骨感到出奇难堪。 配班老师感到大跌眼镜,问梅骨:“你老公怎么这样?” 梅骨除了屈辱,什么也没法回答。 于是,配班老师将梅骨拉去村道上谈事,也就半个小时工夫,回来,陆景升便大发雷霆,怀疑梅骨去外面找野男人去了。 “配班老师是个女老师呀。” “那她就是拉皮条的,带着你去找野男人。” 陆景升的不讲理,导致学校里的老师自觉对梅骨敬而远之。 梅骨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拜陆景升所赐,但陆景升却倒打一耙说:“你就是个不祥的女人,你不配得到别人的爱,你看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找你玩。” “不祥的女人”这句话从陆景升的嘴里说多了,梅骨竟然听进去了。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对着镜子,梅骨都好一阵恍惚,仿佛镜子里站着的这个苦大仇深、眉头紧锁的女人就是一个“不祥的女人”,不配得到别人爱的女人,否则那个口口声声从小就开始爱慕她,说“娶她是他一辈子的理想”的男人,为什么娶了她后,却对她如此不好? “你的袜子,平常都是妈替你收的,得问妈。” “谁才是我老婆?为我洗衣做饭,这些不是你这个当老婆的义务吗?你看平常我妈是怎么伺候我爸的?我爸干活回来,我妈将洗脚水端好好的,你呢?你一天到晚除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干什么了?” 陆景升的大嗓门喊得梅骨脑袋瓜子嗡嗡的。 卧室门被推开,景升妈和陆景瑟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你们俩又怎么了?” “我哥干活干了一天累死了,为什么一回来就和他吵架?”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节奏,梅骨没有辩解什么,打算默默走出卧室,去楼下吃晚饭,奈何陆景升一把拽住她:“你别走,你把话说清楚,你一声不吭就走掉,什么意思?” “我们离婚吧。”梅骨说道。 …… …… “她要离婚,我们家不会强行留她的,但是当初给的彩礼钱得退回来。” “我女儿嫁给你儿子快三年,陪你儿子睡了三年诶,我没找你赔偿就不错了,你们家还好意思找我退彩礼钱。” “什么叫陪我儿子睡?夫妻同房还要算钱,你女儿是鸡吗?” “我女儿不是鸡,你女儿才是鸡,你女儿陪男人睡都要钱,我女儿一个黄花闺女陪你儿子睡三年,应该算更贵的钱给我,你们家要离婚可以,赔我钱!” “是你女儿要离婚,怎么变成我们家要离婚了?” 楼下传来景升妈和卫七巧争执的声音。 梅骨将房门锁紧,争吵声立即变得模糊了。梅骨向陆景升说出“离婚”二字时,其实内心是虚的,没有底气的。离婚了,她可以去哪里呢?重新回到卫家来吗? 她当初可是为了逃避卫七巧才嫁给陆景升的,没想到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里。如今就算想撤,也是从那个火坑撤回这个火坑而已。 梅骨啊,你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啊?你如此品性高洁的人,为何会陷入这样的人生泥潭? 梅骨的眼泪不自觉就落了下来。 前无去路,后无退路,梅骨就像站在悬崖边的羚羊,除了纵身一跃,没有别的出路。只是这纵身一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粉身碎骨,彻底玩完呢? 008 倒胃口 卫青从杭州回来了,领着养女先是去陆家找梅骨,得知梅骨回了娘家,赶紧又到了卫七巧家。 卫七巧不在家,梅骨把卫青母女俩迎进了门。 “我妈家里没有小孩,平常也就没有备零嘴,我给你们俩煎一双荷包蛋吧。” “不用不用,表姐你不用忙了,等下姑姑知道了不好。” 在卫青心目中,梅骨连做娘家两个荷包蛋的主都没资格,梅骨只能落寞笑笑。对于卫七巧来说,娘家一针一线都是弟弟梅学文的。 梅骨也不觉得没面子,毕竟卫青在娘家的日子也不比她好多少。两个人便闲话家常。卫青的养女一直乖巧坐在一旁,一副怕见生人的畏缩模样,倒也看不出卫青平常吐槽的她如何叛逆,只听爷爷奶奶教唆,一句话都让卫青说不得的样子。 “这孩子和你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姨妈夸你了,还不说谢谢姨妈。” 卫青推了她养女一把,养女给了梅骨一个怯生生的笑容:“谢谢姨妈。” “嗯,姨妈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月。” “小月,你知道吗?你长得和你妈妈一样,都是大美人,永和村里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漂亮小孩。” 也许小月平常没被人这样夸赞过,梅骨的赞美让她既激动又无所适从。 “光漂亮有什么用,不会读书。”卫青在一旁叨叨。 小月是传说中的“状元子”,亲生父母是一对大学生,校园恋爱,还未走上社会就怀孕生子,于是为了各自的前途,便遗弃了孩子。都说“状元子”聪明,如果小月被引导得当,是不可能成为学渣的。 “我不相信,小月看起来不但漂亮,还特别聪明,怎么可能不会读书?一定是你妈妈长期在杭州,对我们小月的学习情况并不了解,小月接下来考个一百分亮瞎妈妈的眼睛,好吗?” 梅骨的启发教学,连萧鼎翔主任都是盛赞她高八度的,哄小孩子本就是信手拈来,小月的眼里顿时就放光了,脸上也有了笑容。 难得看见小月的笑脸,卫青的心情也放松了。 她顺着梅骨的话问小月:“小月,好不好?” “嗯。”小月开心地点头。 “那看看姨妈这里有没有什么书可以让小月看的。” 卫青这么提议,梅骨便去翻出一套《法布尔昆虫记》,小月拿着书去一旁看,不打扰梅骨和卫青说话。 卫青这才直奔主题:“姐,听说你要和表姐夫离婚了?” 卫青刚从陆家来,知道这个消息,不稀奇。 “你想劝我?”梅骨看着卫青的表情说道。 卫青点点头:“姐,其实我也很想和堪龙书离婚,可是我不敢,离了婚,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离婚女人,名声多不好啊?” 梅骨看着卫青,突然发现了一点:即便她自己读了书,上了师范,成了教书人,即便卫青走南闯北,赚过大把的钱,见过大世面,她们却还是很难摆脱原生环境带来的影响。 这原生环境不单单是她们各自成长的家庭,还包括这一方故土、这文化背景、这世俗传统。 她们作为婴儿,如一张白纸来到这个世界,被扔进染缸中,被各种糟粕洗脑,终于长成畸形的灵魂,试图凭一己之力突围,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仿佛一个浑身上下都戴满镣铐的人,得突破多大的阻力,才能向前。 这阻力除了外力,还有来自长期的外力作用在自身而形成的内力。 自己是自己的良方兼毒药。 梅骨突然想到在世俗的流言蜚语中死去的阮玲玉…… 风刀霜剑能逼死的,始终是高洁又脆弱的灵魂。 梅骨梅骨,以梅为骨,有梅的高洁风骨,更要有梅的凌寒绽放、不畏风霜、桀骜不驯。 梅骨突然悟到干爹赠她这四个字的良苦用心了。 “卫青,我送你们回去。” 梅骨起身送卫青母女。 卫青见天色不早,再坐下去,怕是要遇见回家来的卫七巧,她这次空手上门,恐卫七巧不高兴。 卫青过去在东莞赚了不少钱,每次回来对卫七巧这个姑姑都没有什么表示,卫七巧为此意见很大,总是到雷辣珠跟前投诉卫青不知感恩,自己虽穷,但从前舍不得给自己家三个孩子买衣服买鞋,都攒钱给小卫青买的,就是因为看在小卫青死了亲妈可怜的份儿上,早知道她如此凉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好了。 那时候雷辣珠就凉凉地来一句:“你才知道这孩子凉薄啊,你平常总怪责我这个后妈对她不够好,现在知道这孩子的心捂不热了吧?” 卫七巧告状告到自己身上,多少没劲,便讪讪说:“这孩子从小没妈,没人教她人情世故。” 姑嫂俩聊到这里,又要嘀咕卫青命不好、克母的话来,雷辣珠聊高兴了,回头还能把这话组装一下传到卫青耳朵里,就变成卫七巧说卫青命硬克母,于是卫青对卫七巧这个姑姑就更加不待见了。 相看两厌的人,还是绕道走比较好。 但是偏偏梅骨陪着卫青和小月走出家门口不远,就见卫七巧甩着胳膊回来了。 “卫青回来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卫七巧眼尖,又大嗓门。 卫青不得已,停下脚步,和卫七巧闲聊几句,便匆匆说要回家煮饭,改天再来看姑姑,领着小月,加紧脚步,走了。 卫七巧看着卫青匆匆的背影,黑沉了脸色,问梅骨卫青上门提礼物了没有。不待梅骨回答,卫七巧就骂上了:“没良心的花娘子,小时候白疼她了,小时候,我舍不得买鞋给你弟穿,都买新鞋给她的,白眼狼,没良心……” 一连串输出,骂得梅骨脑袋瓜子嗡嗡的。 梅骨赶忙说学校有点事,要赶去学校一趟,拔腿跑了。 梅骨走出老远,回头看,卫七巧已经回家去了,方才放慢了脚步。 暮色沉沉,整个村庄浸润在暮色中,有一种别样的风情,梅骨却看得心绪沉浮,有些想哭。 “梅骨,你站在这里干嘛?” 梅骨没想到又遇到了老王书记。 老王书记手上正拿着一幅图纸,大步流星走过来。 “书记,您手里拿的是……”梅骨的目光落在老王书记手上。 老王书记大方打开手里的图纸给梅骨看:“梅骨,你看,这是咱们村孝廉文化公园的设计图纸。” “孝廉文化公园?” “是啊,梅骨,光让村里人过上有钱日子可不够啊,咱们人活一世,不能只单单口袋富有,脑袋也要富有啊!” 老王书记腾出一只手,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的位置。 梅骨心头叮的一声亮了:永和村里的人们这几年是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了,可是赌博的、打老婆的、闹事的……比比皆是,村民素质堪忧,精神文明不赶上,物质文明又岂能走得远?如果陆景升的脑子能变富有,她的婚姻还会有悲剧吗? …… …… 陆景升已经绝食好几天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更别说出门装家具,健壮的小伙子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景升爸唉声叹气,但也不出面劝,只拿景升妈撒气。 景升爸一直都是个有意思的男人,从前景升爸跟村里一个女人好上了,景升妈知道了也拿他没办法,倒是那女人隔了一段时间,竟不让景升爸去她房里了,景升爸越想越气,一大早趁着那女人煮早饭的工夫,摸进那女人厨房,狠狠捏了把那女人的腰,吓得那女人惊叫起来,他方才解了心头之气。 对于儿媳妇闹离婚导致儿子绝食这件事,景升妈一面受景升爸责备,一面心疼儿子,一面怪责儿媳妇多事。 虽然陆景瑟一直说,梅骨要离婚可以,只要卫七巧肯把彩礼钱退回来就行。可是卫七巧那只进不出的抠门性子,怎么可能退彩礼?只怕还要借离婚的名义大闹讹钱。 再说梅骨到底是吃公家饭的,陆家能娶到梅骨,在永和村里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不知道被多少村里人妒忌着。 何况如今儿子闹绝食,看起来是不想要离婚的。 儿子是喜欢梅骨的,不然也不可能被卫七巧那么羞辱,还要执意把梅骨娶进门。 景升妈想了这些,便把一碗饭放陆景升床头,叹一口气,出门找梅骨去。 景升妈很顺利在学校找到了梅骨,梅骨正上完课,抱着一叠作业本,从学校里走出来。 景升妈上前拦住梅骨:“梅骨!” “妈,你怎么来了?” 见梅骨还是喊自己“妈”,景升妈心头一软,其实梅骨是个好孩子,和卫七巧的性格不同,温顺,不惹事不作妖,但就是总与儿子吵架这点,让景升妈不太满意。 其实景升妈自己心里也清楚,儿子儿媳吵架很大半是儿子不好,喝醉了耍酒疯,但明面上,景升妈不能认。她是景升的亲妈,必须帮着亲儿子。 “梅骨,既然你还叫我妈,就跟妈回家吧,别再和景升闹脾气了,景升为了你闹离婚的事,几天都没吃饭了,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你就可怜可怜他?” “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牙齿和嘴唇还打架呢,梅骨你说是不是?” “再说了,景升为什么和你吵架,那是因为你是他最亲的人啊,他一天到晚装家具那么辛苦,肯定受气,回来只能把气撒在最亲的老婆身上啊,如果老婆都不能让他撒气,那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指望什么人?” “指望你,指望爸,指望璟瑟。”梅骨说着,低着头越过景升妈,径自走掉。 梅骨原本有些心疼景升妈总是替陆景升收拾烂摊子,但听景升妈絮絮叨叨讲到这份儿上,顿时倒胃口,不想再跟景升妈多说一句话了。 景升妈看着梅骨的背影,就像拳头打在软棉花上,心里憋屈得要死。 009 故人 市里赛课在即,张丽丽帮着梅骨磨了几次课,每次都让学校语文科的老师集体旁听。 农村校的老师们比不得城里龙头小学老师们有干劲,少不得有怨言。张丽丽也不理会大家的埋怨,一声令下,大家只能到场。 梅骨为了备课,看多了全国名师的视频,走上讲台很有些大将风范,课设计得也很有意思,《普罗米修斯盗火》本就是篇带有些悲情色彩的故事,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盗取天帝的火种,结果被天帝惩罚,绑在悬崖上,每日被秃鹫啄食肝脏,等肝脏自动长好,又继续接受秃鹫的酷刑。 这种痛苦周而复始,绵绵无绝期。 梅骨被普罗米修斯的命运深深打动,课上得十分动情,孩子们也跟着哭了个稀里哗啦,这不像一堂课,倒像话剧舞台上一场表演。 永和村里的老师们从没看过这样上课的,都被梅骨的课吸引了,再加上张丽丽校长满嘴又有深度又权威的点评,彻底把老师们震慑住。 犹如井底之蛙跳出了井口,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原来天不是只有井口那小方,而是那么大…… 他们虽然还无法上台上出梅骨那样的课,但对梅骨多了折服和祝福。 梅骨也不负众望,去市里赛课,一举抱回了一等奖第一名的荣誉,虽然是和市里实验小学的选手并列第一,但梅骨的名字排在了前面,这意味着梅骨是实至名归的第一名。 乡里小学已经参加过无数次这样的市级赛课,每次都是陪跑,拿个类似鼓励的“二等奖”,且排名都在倒数,这次一举夺魁,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意思。 乡里校长大摆庆功宴,款待梅骨和张丽丽。 张丽丽不但业务能力强,酒量也强,几圈下来,男人们都高了,她还稳如泰山,还能送梅骨回家。 站在永和小区门口,看着小区内的灯火阑珊,小洋楼一幢连接一幢,哪里是僻远的乡村风景,和城里的开发小区也没啥区别了。张丽丽心情颇好,对梅骨说道:“祝贺你梅骨,你是最优秀的,陆景升配不上你。” 月光修饰了张丽丽脸上的酒红,只为她大方的笑容镶上好看的银边。 这句话压在张丽丽心中很久了,为了不影响梅骨参加市里赛课,她一直没讲。 “谢谢师姐。”梅骨冲张丽丽笑笑,转身走入永和小区。 小区里最角落的一间两层砖木结构的小楼房就是梅骨的家。 相比小区里的其他小洋房,的确寒酸得多。 梅骨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永和村小学教书的时候,朱有明校长就是站在这栋小楼的门前,问梅骨愿不愿意当他小老婆的。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狗眼看人低的,总是以外在的物质条件,选择对待人的态度。 梅骨站在门前,迟迟没有勇气叫门。 她是出嫁的女儿,早没有拿娘家大屋钥匙的资格,她要进屋,只能喊卫七巧起来开门,而这个点,卫七巧应该早就睡下了,喊她起来,只怕又要有一番尖酸刻薄的言语。 梅骨怕听。 身后有脚步声,梅骨回头去,路灯下,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影走过来。 是蔡志云。 蔡志云比梅骨大不了几岁,也算是一起在村里长大的。 蔡志云父母脑袋瓜子活络,从前在村里开杂货铺,后来又跟着老王书记包工程,赚了不少钱,除了在永和村建别墅外,还在城里买了套房。 蔡志云也在城里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梅骨刚考上师范的时候,梅骨的外公外婆就很想让梅骨与蔡家攀婚事,但蔡志云父母拒绝了。 首要原因当然是梅骨家贫,孤儿寡母,没有资产,卫七巧的性格在村里又讨人厌,都说娶老婆要看丈母娘,卫七巧这样的丈母娘,是没有亲家会喜欢的。 就算梅骨考上师范当了老师端了铁饭碗,但这样一位家境贫寒的体制内女老师,又能给男人们带来什么样的价值呢? 比不得那些官家千金,能为男人们的仕途保驾护航,娶了她们,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何况,卫七巧还指望用这个女儿为儿子梅学文换取利益,别的不说,彩礼就要被卫七巧讹一大笔。 同样的彩礼,官家千金们会回报多得多的嫁妆,而卫七巧回给陆家的是梅骨从小到大读的几本破书。 蔡家嫌弃梅骨,卫七巧也看不上蔡志云。 蔡志云也不过是一个靠读书,换取一份公职的男老师,比梅骨幸运的是,蔡家父母长袖善舞,结交的人面广,蔡志云可以分配在城里教书而已。 这个“而已”也是梅骨无法企及的天花板。 梅骨只能留在永和村教书。 蔡志云平常都在城里,不知道怎么突然回永和村了。 “我带老婆孩子回来看看家里老人。”蔡志云说。 蔡志云的爷爷奶奶还住在村里。 蔡志云说到老婆孩子的时候,浑然没了意气风发的神色,甚至带着些自卑。 梅骨听卫七巧提过,蔡志云的头胎儿子是个自闭症,夫妻俩为了治疗儿子的病花了不少钱和心力,也不见好转。 于是,又生了个二胎,已经七八个月了。 “二胎不会,一生出来,我和我老婆就观察他,他很机灵,会跟我们互动,是个健康的。”蔡志云向梅骨强调。 梅骨冲蔡志云笑笑:“你辛苦了。” “有什么办法,生了孩子就得负责,你呢,和景升有孩子了吗?孩子多大了?” “我们没有孩子。” 结婚快三年,梅骨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也没有刻意避孕,就是没有怀上,陆景升对此意见很大,陆景瑟又常常在陆景升跟前说梅骨故意吃避孕药避孕,梅骨也懒得解释了。 横竖,没怀上就对了。 如今,她还打算和陆景升离婚,万幸没孩子。 “你那么聪明,你的孩子一定很聪明。”蔡志云说。 这时二楼阳台的门开了,卫七巧披着衣服走出走廊,看到梅骨和蔡志云在说话,就说道:“志云回来了?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卫七巧热情下楼时,蔡志云已经走了。 卫七巧看着蔡志云的背影,颇为得意,对梅骨说道:“你知道吗?以前他爸妈还嫌弃你,不想让你当他们蔡家儿媳妇,现在他妈妈有次回村里怎么对我说的,知道吗?” 卫七巧笑出了声。 “他妈妈对我说啊,如果当初娶的是你女儿就好了,我们家虽然没钱,但不会给他生出弱智来呀。” 那个自闭症的娃儿,仿佛狠狠替卫七巧出了口恶气一般。 “你不会和陆景升离婚,就去找蔡志云吧?”卫七巧脸上笑容突然收敛,警惕看梅骨。 梅骨觉得无语:“妈,你在胡说什么?” 梅骨说着,赶紧进门。 卫七巧却追着她的屁股喊:“梅骨,你可不能犯糊涂,我早就和你说过,你应该嫁给市长,或者市/高官,总有市长或者书记离了婚的,或者死了老婆的能娶你……” 010 怎么办 景升妈端着饭,正要进陆景升的房,陆景升的门突然打开了,吓得景升妈差点打掉手里的饭碗。 陆景升瘦得下巴都尖了,眼睛红红的,看得景升妈心都疼碎了。 “景升,你起来了?我还想把饭端到房里给你吃呢。” “我不吃。” 陆景升越过景升妈,走下楼,从家里走了出去。 景升妈赶紧穿过卧室,走去阳台,看到陆景升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 景升妈不知道陆景升要去哪里,也不敢问,忙喊了陆景瑟去找她哥。 陆景升是要去卫七巧家里找梅骨。 景升妈找梅骨商量无果,陆景升只能自己出马,去求梅骨不要离婚。 卫七巧远远就看了陆景升,立马把自家房门锁了。 陆景升就站在卫七巧门外,扯着嗓子喊:“老婆!老婆!”引得左邻右舍都来围观,甚至有人帮着喊卫七巧开门。 卫七巧听见门口的喧哗声,气不打一处来,打开门冲众人骂:“你们那么稀罕陆景升当女婿,就把你们自家的女儿嫁给他好了。” 邻居们被卫七巧这么一讥讽,都觉得没意思,悻悻然退到一边去。 陆景升拔腿就要往卫七巧屋子里闯,卫七巧眼疾手快拦在门口,大声嚷嚷起来:“陆景升,你什么脸上我的家门?” “我找梅骨。” “梅骨不在家。” 陆景升不信:“梅骨是我老婆,我来叫我老婆回家,天经地义。” “梅骨已经要和你离婚了,你从我家里滚出去!” 卫七巧一个猛子,竟将陆景升推了个趔趄,卫七巧愣住了,这才发现陆景升清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 看起来离婚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卫七巧莫名心里爽,想当初他把梅骨娶走,她也是这么吃不下睡不着,心跟油烫一样受煎熬的。 现在轮到这小子了,真是现世报啊!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陆景升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可怜巴巴,和往常那个在卫七巧跟前颐指气使的陆景升判若两人。 卫七巧突然觉得陆景升也挺可怜的,放软了声音说道:“景升,你配不上梅骨,如果是香香嫁给你,我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这话,卫七巧从前对梅骨也说过,且是当着次女梅香香的面说的。 在卫七巧心目中,三个孩子被分成了三等,梅学文是个男孩,肯定排一等,梅骨若是男孩,必是排到梅学文前面的,可惜梅骨是女孩,只能排在梅学文后面。 反正不管姐姐和弟弟如何排序,梅香香都只能排第三。 “你的意思是如果梅骨和我离婚了,你就把香香嫁给我?” 卫七巧:“……” “那你告诉我,梅骨在哪里,我得先和梅骨谈谈。” 梅骨就在楼上,已经听到楼下的喧哗声,但是不想下楼面对两大“巨头”。有卫七巧在,她和陆景升是不可能谈出子丑寅卯来的。 “明天到学校找我。” 梅骨往陆景升的手机上发了条短信。 陆景升终于离开了。 看客们也都散去。 卫七巧转身进屋,见梅骨已经坐在饭桌上吃饭,便问道:“你这次是真的要和陆景升离婚吧?” “嗯。” “你这次回来,工资卡带回来了吗?嫁到陆家三年,工资也攒了好几万了吧?不能被陆家人霸占了去,一定要带回来。” 梅骨没有吭声,如果卫七巧知道,她这三年工资卡实际都在陆景升手里,非当场撕了她不可。 当初卫七巧要了陆景升高额彩礼,梅骨嫁过去后,陆景瑟当着梅骨的面酸溜溜拿彩礼说事以外,陆景升喝醉了,也要指着梅骨的鼻子骂她是被卫七巧卖掉的一头猪。 梅骨太善良也太单纯,天生就不是当坏人的料,受不了陆家兄妹的阴阳怪气,便把工资给了陆景升,希望偿还那一笔高额彩礼,好让自己在陆家昂首挺胸做人。 然而并没有。 陆景升拿着她的工资,还是觉得她亏欠他,陆景瑟还认为她嫁给陆景升,工资就是婚后财产,她哥本来就有份儿得到。 梅骨失策,既失去工资卡的掌握权,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既然要和陆景升离婚,工资卡大概率是要不回来的,要不回来就要不回来吧,横竖去信用社把工资卡挂失了,再办一张卡,去乡里小学找会计重新登记一下卡号。 过去三年的工资要不回来,该如何向卫七巧交代,倒是个大问题。 梅骨想得头痛,吃了饭草草睡下,第二天早早去学校上课。 课还没上完,就看到陆景升等在操场上了。 不过,这次,陆景升倒是很有礼貌,没有打扰梅骨上课,也不像过去那样摆臭脸,笑容满面和学校里每个老师打招呼。 梅骨终于上完课,将陆景升带出了学校,带去学校附近的小池塘边。 “跟我回家吧,梅骨,”陆景升笑眯眯地说,从未有过的温柔,“还生我气呢。” 梅骨看着陆景升的笑脸,有一瞬的恍惚。 “我改还不行吗?”陆景升来拉梅骨的手。 梅骨后退了一步。 陆景升愣了愣。 “我们选一个日子去把离婚证办了吧。” “我说了我不想离婚。” “我想。你有什么条件,说说看,能力范围之内的,我尽量满足你。” “你要离婚可以,你妈当初要了我多少彩礼钱,你十倍还给我。” “那我们只好法庭见了。” 梅骨说完要走,陆景升一把拉住她:“梅骨,娶你是我一生的理想。” 就是这句话,当初就是这句话骗了她。 梅骨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挣脱陆景升,就弯身在小池塘边吐了起来。 …… …… 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表姐,怀上一个孩子太不容易了,你不能打掉这个孩子。”对于一个不孕不育患者,卫青做梦都想对着小池塘干呕一次。 “表姐,你别离婚了,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卫青的劝解是发自肺腑的,真诚的。 梅骨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下,捋一捋思绪。 结婚三年,她都没有怀上,偏偏在闹离婚的时候怀上孩子,难道老天爷也不希望她离婚吗? 已经入冬,北风在永和村里呼呼刮着。 梅骨的肚子在大衣底下依然扁平,还没有两个月,要拿掉,完全来得及。 可是梅骨犹疑着。 她的手抚在她的小腹,虽然隔着大衣,但作为母亲,她已经从心里感受到那里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和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梅骨不想回家面对卫七巧,也不能回陆家去,下班了依然留在学校。 张丽丽看到她,了解地冲她招手,把校长室的钥匙给她,告诉她校长室小门后面就是自己的宿舍,梅骨可以睡在那里。 “我可以用一下师姐的电脑吗?” “当然可以,随便用。” 张丽丽说着,把校长室的门带上,回城去了。 明天就是周末,她要回城和老公、孩子团聚。 看着张丽丽归心似箭的样子,梅骨不免有些心酸:像张丽丽这样的女孩子,当姑娘时有父母的疼爱,嫁人了有老公的疼爱,不管人生什么阶段都有温暖的家,为什么人比人,差这么多? 梅骨关了校长室的门,坐到办公桌后,打开了张丽丽的办公电脑。 梅骨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写过什么文字了,也许是师范毕业回乡后,一直帮着卫七巧忙农活,也许是嫁给陆景升后…… “很多当作家的女人,婚姻都不幸福。”陆景升曾对梅骨这样说过,像给梅骨施了一道魔法一般,让她生活多痛苦都不敢轻易在文字中寄情与倾诉。 今夜,校园安静,夕阳西沉,玉兔东升,梅骨突然有满腔想要说的话,对谁说都不合适,只能对自己说了。 梅骨打开电脑网页,那不知注册了多久的博客,都已经长草了。 这样也好,这样就能让她找到一个悄悄倾诉的角落,不被人察觉和关注,好让她肆意痛哭一般。 梅骨啊,梅骨啊,你该怎么办啊? 梅骨在博客上打下了这些字。 011 雪胎梅骨 她在这个世界上,父亲早丧,亲娘无靠,丈夫也无靠,溺于茫茫人海,不知谁才是救她于旦夕的稻草、浮木。 此时的梅骨,尚不具备破茧成蝶的能力,没有认识到,人生在世,唯有自渡才是唯一的希望。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亲娘,哪怕是丈夫,都是不牢靠的。 此时的梅骨天真想到:世界上,除了亲娘和丈夫,还有谁能成为她的可靠的盟友、伙伴? 梅骨想到的是,孩子。 不知不觉就打下了两三千字的日记,博客在梅骨潮湿的视线中模糊一片。 孩子,妈妈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在博客的最后一行,梅骨写道。 梅骨写累了,也哭累了,趴在电脑前睡了过去。 醒来,窗外月光皎洁,校长室内却是昏黑一片。 梅骨一动,胳膊碰到了键盘,电脑屏幕亮了起来。 梅骨看到博客下面有了一条留言:多保重,准妈妈。 梅骨看着那个id,愣了愣,旋即整个人都激动颤抖起来,是王步尧。 这么私密的,长满荒草的角落,步尧是如何第一时间看到她的博客的? 除非他常常过来踩踩。 梅骨想给他回些什么,打了许多字,又都删掉了,终究没有发出去。 梅骨有许多年没见过步尧了。 步尧也是梅骨和陆景升的小学、初中同学,童年时期,陆景升为了梅骨约架的男同学里,就有步尧。 梅骨和步尧才是永和村里的青梅竹马,两人是两情相悦的,只不过卫七巧的理想金龟婿是有钱有权的达官显贵,村书记家的儿子也入不了卫七巧的眼。 卫七巧为了棒打鸳鸯,曾用高额彩礼吓唬过王步尧。 不过,王步尧没吓到,把王步尧的二姐王清尧吓到了。 王清尧将梅骨单独找去一番详谈,比如她家境很一般,对王步尧的人生起不到什么助益,比如她有个年幼的弟弟,将来结婚敲诈一笔姐夫头的钱,他们王家也承担不起,比如她还有个令全村人都讨厌的妈卫七巧。 王兵是永和村的村书记,和全村人都讨厌的人结亲家,就是和全村人结仇,和全村人作对,以后村委会工作还如何开展? 王清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带了威胁的味道,听在梅骨耳朵里,深受其辱。 “你像杨乃武他姐,”梅骨忍不住对王清尧吐槽,“你觉得杨乃武的悲剧是谁造成的?他姐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不是他姐嫌弃毕秀姑,自作主张逼秀姑嫁人,棒打鸳鸯,杨乃武也摊不上那么惊天的冤屈,杨乃武他姐后来上京滚钉耙告御状很伟大很了不起吗?还不是为自己曾经棒打鸳鸯造下的孽赎罪。” 卫七巧的女儿果然伶牙俐齿,遗传基因真是件可怕的事。 王清尧自此和梅骨不对付,两个人都有了心结,在永和村里遇上了,也是互相不打招呼的。 卫七巧还没开始影响王步尧,梅骨却到底因为王清尧的警告而疏远了王步尧。 青梅竹马,渐行渐远渐无书。 王步尧在部队当了几年兵,退役后回过永和村一次,只是恰逢梅骨和陆景升结婚,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 王步尧便也黯然离开了永和村,此后一直在广州做白茶生意,已经数年不回村了。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id撞击了梅骨死去的记忆,梅骨几乎忘记王步尧这个人了。 就连陆景升喝醉酒耍酒疯,也是只把平浪当假想敌,不把王步尧挂在嘴边的。 但是王步尧的id叫“雪胎”。 李渔《怜香伴·香咏》中写道:“小姐这等诗真有雪胎梅骨,冷韵幽香。“ 雪胎梅骨比喻高洁,不但做人高洁,文章也高洁。 这是王步尧看完梅骨写的小说之后,给出的评价,于是也给自己起了个网名:雪胎。 雪胎梅骨,是一对。 梅骨从小就展现出了写作天赋,一年级的语文期末考卷,最后一题写话:一个我最难忘的人,梅骨写的是《我的爸爸》。 梅骨笔下,那位死去的梅先生弯弯的眉毛像小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语文老师对梅骨惊为天人,将这篇短短的小作文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朗读,王步尧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心仪梅骨的。 陆景升也是。 梅骨师范毕业回永和村教书,陆景升家具学徒工出师,也回永和村谋生,对梅骨纠缠了好多年,梅骨不胜其扰,便质问陆景升到底喜欢她什么,陆景升说:“喜欢你成绩好,作文写得好。” 那时候,陆景升对梅骨放话说:“我一定要让你成为陆太太。” 于是每天夜半三更给梅骨打电话。 起初梅骨不堪其扰,只能将陆景升电话一次次挂掉,或者关机,但陆景升锲而不舍,后来梅骨竟开始接陆景升电话了,虽然只是在电话里斥责陆景升不要再骚扰她了。 陆景升岂会听,继续我行我素地半夜打电话。 就这么坚持了几年。 有一天,梅骨讶异地发现,她竟会半夜三更突然醒来,然后看看手机上有没有陆景升打来的未接电话,如果没有,她的内心竟还有丝失落。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梅骨再也受不了卫七巧的坏脾气,想要逃离那个家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追求者:陆景升。 那时那地,梅骨的见识短浅,认为只有结婚这种方式,可以让她逃离卫七巧的家,而唯一可以带她逃生的人只有陆景升。 身边只有一个陆景升。 梅骨没想到,生活会跟她开那样的玩笑,她跳出了一个火坑,却又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如果不是陆景升,而是王步尧,是不是情况就会乐观很多? 记忆里的王步尧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因为长大以后各奔东西,梅骨与王步尧其实也没见多少面,只记得小时候,梅骨写出来的故事,王步尧总是当第一个读者。 自从被语文老师表扬有写作天赋后,梅骨在小学三年级那年就立下了长大以后当作家的志愿。 梅骨把这个志愿写在小纸条上,藏在口袋里,每天都拿出来看一看,以坚定自己的信念。 童年的梅骨写不了几十万字的大部头只能写些小故事,写出来了总需要读者,就请弟弟和妹妹看。 梅香香打小就不是读书的料,一看字就头疼,梅骨的故事再精彩,梅香香也不容商量地不看。 梅学文还可以商量一下,愿意看梅骨的文章,但必须让梅骨付他工钱。 梅骨自然没钱,于是撕下作业本,写了欠条给他。 所以,当王步尧自告奋勇来当梅骨的读者,在梅骨心中的好感就拉满了。 王步尧是个满分读者,不但免费读梅骨的文章,还读得泪流满面,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梅骨说:“梅骨,我崇拜你,等你当作家的那天,我给你送花。” 梅骨一直没能成为作家。 梅骨甚至从来没有发表过文章,除了在师范里写出的那部幼稚的长篇小说之外,梅骨也没再写出什么文学作品了。 当作家,只是梅骨童年的梦想而已。 梅骨长大了,并当不了作家,只是当了个乡村女教师,当了卫七巧的女儿、陆景升的妻子、梅学文的姐姐…… 这么多身份里,梅骨独独不是梅骨。 梅骨没有自我。 梅骨找不到自我。 梅骨不知道该怎样找到自我。 梅骨只是渴望朋友,渴望一个毫无条件必须站队你的朋友,卫七巧是梅学文的母亲,所以站队儿子不会站队女儿。 景升爸妈是陆景升的爸妈,陆景瑟是陆景升的妹妹,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在陆家,梅骨是外人,所以他们站队血缘,但不会站队梅骨。 梅骨渴望有人无条件站队她。 在娘家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外人。 在婆家,他们姓陆她姓梅,亦是外人。 梅骨渴望一个绝对的自己人。 像有一根绳索可以牢牢地将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自己人。 孩子!孩子! 这时这刻,梅骨的心头突然亮起了一盏灯: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的人,她在这世上太孤单了,她需要这个孩子。 …… …… 梅骨怀孕了,离婚的事只能暂时搁浅,因为陆景升不同意离婚,就无法协议离婚,去法庭起诉,法官不会判一个孕妇离婚,于是暂时搁置一旁。 而陆家知道梅骨怀孕,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相比卫七巧每天睁眼闭眼都诅咒梅骨肚子里的孩子,陆家人这时候表现出了对自己家血脉的友好与重视。 娘家是再呆不下去了,梅骨的工资卡不在卫七巧手里,却每日在卫七巧那里白吃白喝,这本身是一件无法长久持续的事情。 “既然不离婚还怀了孩子,那就从我家滚出去!” 卫七巧一声令下,梅骨被扫地出门。 于是,只能住到陆家去。 景升妈一日三餐越发殷勤了,吃饭时总是笑眯眯对梅骨说:“自从你怀孕,你爸爸可高兴了,在山上干活也更有劲了。” 看得出来,对于梅骨怀孕这件事,景升爸妈都很高兴。 陆景升也很高兴,起早贪黑出门装家具,酒也不喝了,让梅骨每日都过得很安生。 唯一不开心的人就是陆景瑟。 “哥,嫂子是老师,吃公家饭的,她可只能生一胎。” 彼时,还没有开放二胎政策,公职人员的确只能生一胎。 “要是一胎生出来的是个女儿,你怎么办?爸妈怎么办?还有,嫂子和你结婚三年都没有怀孕,偏偏和你闹离婚,住回娘家去就怀上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陆景瑟的话让陆景升心头一咯噔。 …… …… 梅骨在睡梦中被陆景升吵醒了。 已是凌晨时分。 陆景升一身酒气,手上还夹着烟。 他重重吸了口烟,对着梅骨的口鼻就是一喷。 梅骨被呛醒,一边咳嗽,一边睡眼惺忪坐起来:“陆景升,你有病啊?我怀着孕呢。” 过去,陆景升做这样的举动,梅骨也就忍了,如今她肚子里怀着孩子,这陆景升怎么可以故意让她吸二手烟? 对于梅骨的抗议,陆景升根本不当回事。 他喝醉了,满脑子都是陆景瑟的话:“嫂子是公职人员,只能生一胎,这一胎要是女的怎么办?嫂子和你结婚三年都没怀孕,偏偏住回娘家就怀孕了……” 陆景升整个人都不好了。 血涌脑门。 “梅骨,你告诉我,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陆景升抓着梅骨的双肩重重摇晃,摇得梅骨眼冒金星。 梅骨受不了了,抢过他手指上的香烟,将火红的烟头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陆景升疼得从床上跳开去,站在一米远的地上,怔怔看着梅骨。 梅骨手里还拿着烟头,带着深睡眠被人吵醒的起床气,从床上下来,嘴里骂道:“陆景升你有病啊?你怀疑我,还不如怀疑你自己是太监!我要是外面有男人,我还会受你的窝囊气,离不成婚,回到你这狗窝里?” 陆景升想想也是。 虽然他不确定梅骨与干爹之间是否清白,但梅骨婚后有没有男人,他心里还是可以确信的。 永和村就这么巴掌大,一点风吹草动,就举村皆知,梅骨不可能有外遇。 见梅骨拿着香烟头走过来,陆景升连忙后退。 被烟头烫好疼,他有些怕。 想通了一个问题,那还有另一个问题要解决。 “梅骨,你是老师,你是吃公家饭的,你只能生一胎……” “你什么意思?”梅骨不解看着陆景升。 “你去验一下肚子里这孩子的性别吧。” “陆景升,验胎儿性别是违法的,你也读过书,你又不是文盲。” “梅骨这件事情我求你,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你又只能生一个,如果你生的是女孩儿,我爸会觉得奋斗没有意义。你跟着景瑟去东莞那边验,不会有人知道的,景瑟在那边有熟人,景瑟的儿子就是托人验好了才生下来的。” 是的,陆景瑟在东莞有个儿子,和老飒生的。 陆景瑟回永和村度假这么久,是因为她正和老飒闹矛盾。 012 妹妹打了一只猪脚 陆景瑟是个能干的女人,十几岁初到东莞时,就比店里的其他小妹要多很多生意。 她又高又漂亮,皮肤随了景升妈,白嫩白嫩的。 相比卫青那些小姑娘,赚了钱都往家里寄不同,陆景瑟都自己攒着。 陆景瑟攒够一小笔对她来说不错的大钱后,就跳槽了,去ktv当了一名公主。 卫青那些小姑娘后来也跳槽去了不夜城那些ktv,只不过是需得排成一排,供客人们挑选,陆景瑟只需要帮忙点歌就可以。 陆景瑟有陆景瑟的小算盘,点歌就不用陪酒,还能全程呆在包间里观察哪位客人是实力雄厚的金主。 她知道自己外形条件好,就算只当点歌的公主,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自然能让那些金主移不开眼。 陆景瑟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只是没想到她并没有吸引来实力雄厚的金主,而是吸引了老飒。 老飒早年在潮汕一带也算富户,但认识陆景瑟时,已经家道中落,不过虽然过了最风光的时期,但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老飒的原配不能生育,去川渝抱养了一个男孩养在膝下。中年无子,对于潮汕男人来说,是很大的心结,老飒一直想要个自己的亲生儿子。 在找到陆景瑟跟前,老飒也在风月场所中物色到一个小姑娘,怀孕七八个月,东窗事发,被原配送去引产。 所以,找到陆景瑟时,老飒就格外小心,在潮汕距离他家不远的小区租了个套房金屋藏娇,美其名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陆景瑟很快就在租屋顺利怀上了老飒的孩子,查了性别,女孩儿,不留。 直验到第三个,终于是个儿子。 顺利生下来。 景升妈去潮汕陪产,并照顾陆景瑟的月子。 陆景瑟将自己的私房钱拿了一万块给景升妈,按照家乡的风俗,女儿生孩子的时候,当外婆的,要给婴儿打些金手镯金脚镯金项链的金饰,以示对婆家的尊重。 陆景瑟自己掏钱,让景升妈做面子,给老飒做足了尊重,奈何老飒对她没有起码的尊重。 陆景瑟想要的名分,老飒不可能给。 甚至,老飒的原配打电话来时,老飒总是一根手指头放在唇上“嘘”一声,示意陆景瑟不要发出声音,继而走出房间通电话。 整个月子,陆景瑟都格外委屈,好在有亲妈陪在异地他乡,还不至于太孤单。 满月,景升妈得回家了,陆景瑟在亲妈面前不能丢了面子,又拿出一万块钱私房钱当做亲妈照顾月子的月嫂工资,并且说是老飒给的。 景升妈没见过这么多钱,喜滋滋回家,一到村里就撞上一户人家刚办完丧事,在打扫丧礼现场。 景升妈甩着手提包,脚步轻快经过那户人家门口,差点被那户人家的儿子冲出来揍,好在被其他邻居拉住了。 这户人家男人的死,和景升妈有些关联,故而那家儿子要冲出来打人,也是情有可原。 这男人生前和景升妈在村里传了绯闻,景升妈有次一大早起来去后门山抱柴禾,那男人就躲在柴堆后面,两人被男人的妻子撞个正着。 妻子当场就和景升妈吵了起来,骂景升妈老狐狸精不要脸,景升妈也不甘示弱,说那女人管不住自己家男人,横竖两个人裤子都没脱,景升妈就来了个矢口否认,死不认账。 那女人越想越气,回去之后和丈夫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那男人终究受不了这份气,心一横喝了农药。 男人死时,景升妈还在潮汕帮陆景瑟坐月子,便也逃过被男人家儿子和老婆索命的下场。 回来时,男人已火化下葬,丧礼已结束。 人死万事休。 景升妈不受任何影响,抱着陆景瑟的一万块钱,回家向景升爸邀功。 “景瑟在那边,抽的都是中华。”景升妈向景升爸吹牛。 也不算吹牛,她亲眼看到陆景瑟抽中华烟,是老飒给的。 除了没给陆景瑟大笔的钱之外,老飒也是锦衣玉食养着陆景瑟。景升爸妈又没见过世面,加上陆景瑟报喜不报忧,自然把老飒当做潮汕的一尊大佛。 女儿攀了高枝,嫁了个金主,又喜得麟儿,景升爸妈都很高兴。 陆景升娶了梅骨,三年抱不上孙子,景升爸妈更是把陆景瑟和老飒的儿子捧在手心里。 陆景瑟每年都会带儿子回永和村探亲,眼看着就要上小学的年纪了,户口却迟迟上不了。 彼时,儿童上户口还必须凭借夫妻结婚证开出来的出生证。 陆景瑟是老飒的外室,没有结婚证,也就做不了出生证,也就上不了户口。 金主的儿子竟然没户口,是个黑户。 也不知笑掉了谁家大牙。 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再不落户,可就糟糕了。 如今,梅骨又怀孕了,陆景瑟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先是撺掇景升妈去帮梅骨算命。 “算命先生说了,梅骨这一胎是个女儿,所以景瑟的儿子户口就上在景升和梅骨名下。” 景升妈对左邻右舍说。 这话很快传到了梅骨的耳朵里。 “就算是个女儿,户口被你妹的儿子上了,那我们的女儿怎么办?成为黑户?”梅骨不可思议地问陆景升。 陆景升说道:“你跟景瑟去广东,验了孩子性别,如果是儿子的话,景瑟儿子和咱们儿子的户口上在一起,做成双胞胎。” 梅骨大跌眼镜:“岁数差五六岁的双胞胎吗?” “这些不需要你操心,景瑟会去打理,你只管跟着景瑟去广东就行。” “我不去。” 梅骨的决绝也惹恼了陆景升。 “你不去验性别,那要是生出来是个女儿怎么办?” “需要验吗?你妈不是说了,算命先生说了,我肚子里的是女儿,既然你们家不喜欢女儿,直接打掉就好了。” “那怎么行?”陆景升的眉毛拧了起来,“算命先生的话又不一定准,还是得跟景瑟去验,验了才准。” “你一定要我跟景瑟去广东也可以,但是验出来是女儿,我也不打掉,你想打掉孩子,不用验性别,现在就去打掉。” 陆景升自然不肯,“那万一是儿子怎么办?” 这样的争吵每日都要上演几番,梅骨身心俱疲。 好在,梅香香回来了。 …… …… 梅香香和过去那个在卫七巧的淫威下,过得十分憋屈的次女的形象已经判若两人。 她穿了一条时髦的长款白毛衣,包裹出修长的身形,走在永和村里,已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那是卫七巧的二女儿吗?” “小时候长得那么难看,现在这么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人们窃窃私语。 其实,梅香香还是那个梅香香,比不上梅骨的清丽脱俗,更比不上卫青的艳冠群芳,只是气质的确变了,毕竟在南方工作生活了多年。 “世界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梅香香从学校接到了放学的梅骨,将一盒护肤品和一套化妆品递给梅骨。 “我用不着这些。”梅骨谦让。 “姐,你得用,”梅香香摸了摸梅骨的脸,“你看看你的肤色暗黄暗黄的,小时候你可比我白多了。还有你身上穿的都是啥?跟我回去,我家里有几件漂亮衣服,我送给你穿。” “我估计也穿不下了。” 梅香香这才发现异样,梅骨穿着宽松的衣服,还是能看见肚子微微隆起。 “姐姐,你怀孕了?”梅香香惊呼。 “嗯。”梅骨点头。 这也许是梅骨怀孕以来,唯一替梅骨高兴,并真切关心梅骨的人了。 梅香香特意去乡里赶了一回集,买回一只猪脚,打算在家里炖了给梅骨补补身子的。 梅骨看起来养得并不好。 但是,梅香香提着猪脚,领着梅骨回娘家时,一进门就遭到卫七巧劈头盖脸的骂。 卫七巧指着梅骨的肚子骂,这以后生出来,一定是像陆景升一样的没出息,也一定是像陆景升一样,长得一脸坏相。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了情绪大,梅骨的眼泪顿时就夺眶而出,掉头就走了。 梅香香冲着骂骂咧咧的卫七巧摇摇头,提着猪脚去追梅骨。 “都别回来,都别回来!”卫七巧冲着两个女儿的背影喊。 都是不争气的祸水,一个下嫁,另一个,读书读不过别人,赚钱也赚不过别人。 和卫青他们比起来,梅香香很笨,虽然也一起去了东莞,但是赚得只是卫青她们一个零头。 卫青如果能赚二十五万,梅香香就只能赚五万。 这让一辈子好强的卫七巧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姐,别哭了,哭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梅香香追上梅骨,劝慰道。 梅骨还是抹着眼泪,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梅香香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说道:“你是小时候被她骂得太少了,所以受不了,像我从小都被她骂麻木了,我就当她的话都是放屁,不要听不就好了。” 梅骨侧头看了看梅香香,从前的梅香香可没有现在这般洒脱,看起来人走出去,见了世面,是有好处的。 还记得梅香香刚去东莞那一年,受不了工作环境和工作压力,半夜就会给梅骨发短信,说自己站在高高的天台上想死,吓得梅骨一整个晚上睡不着。 还好都熬过来了。 姐妹俩到了陆家,景升妈热情接待了梅香香:“小姨子回来了?” “是啊,亲家母,我给我姐打了只猪脚,让我姐补补身子。” 梅香香说着,提着猪脚去往厨房。 景升妈自然不能让梅香香动手下厨,忙去厨房张罗了。 “小姨子,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下厨房呢?” “都是一家人,别客气。” 梅骨听着梅香香和景升妈的寒暄话,心想香香真是长大了,从前哪里会说这些场面话? 学校即将进入寒假,梅骨回房间给孩子们写素质报告单的评语,才走到楼梯上,就见陆景瑟迎面走下来。 陆景瑟的脸又黑又臭,按卫七巧的话说,就是肿得像牛下面的那玩意。 没陆景升和景升爸妈在场,陆景瑟在梅骨跟前是装都懒得装了。 她把她对这个嫂子的厌恶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如果梅骨不是嫁给陆景升,那对于陆景瑟来说,就是永和村里的邻居,就算做不成朋友,也绝不会成为敌人。 但是梅骨嫁给陆景升了,且用的是她陆景瑟的血汗钱作为彩礼,陆景瑟怎能不恨她呢? 实际上,陆景瑟恨的也不是梅骨,而是恨每一个用她血汗钱作为彩礼娶进陆家的女人。 陆景瑟从小到大都深爱着自己的兄长,却仇恨兄长的老婆。 在陆家,陆景瑟才是隐形的家长,一家之主。 因为是她花钱给陆景升娶了老婆,所以她在陆家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大事小事,只要是她的意见,不管是爸妈,还是陆景升,都不敢有异议。 然而,梅骨竟然敢跟她唱反调。 梅骨是家里唯一和她唱反调的。 而她哥,陆景升,竟然和梅骨站在了一条阵线上。 陆景升无法说服梅骨,跟随陆景瑟去广东验b超,在陆景瑟看来就是陆景升中了美人计,陆景升背叛了她。 哥哥娶了老婆忘了妹妹,老飒呢?有了儿子也忘了儿子的娘子,如今还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了,儿子到手,就去母留子。 陆景瑟一向要强,如何能吃这样的亏?她必须用孩子作为套牢老飒的筹码,只要把孩子的户口上在永和村里,老飒就夺不走她的儿子,也赶不走她了。 可是,梅骨不配合。 梅骨不愿意让她的儿子把户口上在她和陆景升名下,双胞胎都不可以,这个恩将仇报的女人,拿走了她的彩礼钱,却不对她称臣。 等这个女人生下儿子,那她在陆家,将取代自己一直以来的一家之主的位置。爸妈一向以取了吃公家饭的儿媳妇而沾沾自喜,等她生下儿子,爸妈一定会把她捧上天。而大哥也一向对她鬼迷心窍,否则也不可能为了娶她,而遭受卫七巧非人的折磨。 陆景瑟发现,自己口口声声要带梅骨去广东做b超,口口声声要让梅骨为陆家生个儿子,可是她内心深处又这么惧怕梅骨生出儿子来。 梅骨生了儿子,她还能教唆陆家人欺负她吗?她还能理直气壮地挤兑梅骨,站在道德制高点,指着卫七巧拿走了陆家的高额彩礼吗? 一旦梅骨生下儿子,爸妈就会觉得为了娶梅骨花去的所有彩礼钱都值得。 陆景瑟感到浑身寒冷,如临冰湖,老飒在原配那里,儿子在老飒那里,爸妈和陆景升也很快会因为梅骨生了儿子,而站到梅骨身边去,陆景瑟,你将成为孤家寡人。 这一切都是梅骨这个贱女人导致的。 如果梅骨肯跟她去验b超,如果梅骨同意让她的儿子把户口上在名下,她就有了拿捏老飒的资本。 但是梅骨不愿意!!! 陆景瑟的心头火蹭一下蹿了起来。 “啊!” 一声尖叫声拉回了陆景瑟的思绪,她定睛向楼下看去…… 013 翅膀硬了 “哥,我没有推她,你信我,是她自己脚滑……不对,哥,就是她自己故意从楼梯上摔下去的。” 医院病房外,陆景瑟拉住陆景升解释。 梅骨的孩子没了,陆景升心里难受着呢。 他知道,梅骨是因为孩子才回到陆家的,现在孩子没了,陆景升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失去梅骨了。 孩子没了,梅骨一定会和他离婚的。 而陆景瑟竟然将梅骨从楼梯上推下去,导致孩子没了。 陆景升再爱这个妹妹,现在也是怒火中烧。 他一把甩开陆景瑟,血红着眼睛,说道:“是不是你推的,你自己心里清楚,陆景瑟,你是不是自己没找个好男人,就心里变态,见不得我和梅骨好啊?” 陆景瑟一愣。 陆景升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陆景升可是保证过,就算他娶了梅骨,她陆景瑟也还是陆景升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现在,陆景升竟然为了梅骨骂她。 陆景瑟委屈的泪水浮上眼眶:“哥,你竟然对我说这么没良心的话,我要是见不得你好,我会替你出那么多彩礼钱?你知道我攒那么多钱有多不容易吗?” 陆景瑟因为彩礼钱总是在陆景升跟前邀功,这种话已经听得陆景升耳朵长茧子了。 此刻,陆景升吼起来:“十里八乡,哪个姐姐妹妹没有替娘家兄弟盖房子娶老婆,你和她们比起来,才付出多少?那么一点彩礼钱就值你天天挂嘴边?” 陆景升的生活环境就是如此,姐妹们为兄弟付出是理所应该,就算出嫁了还要贴补娘家,这在陆景升看来和一日三餐一样正常,他不觉得自己亏欠陆景瑟什么。 陆景升的态度也彻底惹恼了陆景瑟,她本就比十里八乡的女孩子们精明。 陆景升对她不仁,她也就对陆景升不义。 “那你把彩礼钱还给我!那笔钱是我借给你的,不是送给你的,你有种你还给我。” 陆景升愣住,没想到陆景瑟还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陆景瑟,你敢不敢把这话拿到爸妈跟前说去?你要钱,去跟爸妈要去。” “是你娶老婆,是你花的彩礼钱,又不是爸妈花的彩礼钱,又不是爸妈娶老婆,这笔钱我就跟你要,你既然为了梅骨来指责我,那你就把彩礼钱还给我,我们亲兄妹明算账。十万块,一分都不能少。” 陆景瑟说着,扬长而去。 陆景升看着陆景瑟的背影,不由一头黑线。 孩子没了,老婆眼看就要跑了,妹妹又跟他讨要彩礼钱,这是所有倒霉事都赶在一块儿了。 陆景升心头如一团乱麻。 病房内传来梅香香的声音:“姐夫怎么回事?买个饭能去这么久的。” 陆景升忙调整心情,提着外卖盒,推门而入。 “老婆,我回来了。”陆景升堆起一脸笑容说道。 陆景升甚至换了一身新衣服。 “姐夫,你除了去买饭,还买新衣服了?” 梅香香打量陆景升,还真别说,陆景升穿了新衣服,人模狗样的,颜值还不错。 “姐夫你可真行,我姐躺病床上呢,你穿新衣服……”梅香香觉得不可思议。 陆景升却道:“我穿好看点,你姐看了养眼,精神好了,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陆景升打开外卖盒子,先把一份炒米粉给了梅香香,又把一份黄豆炖猪脚汤端到梅骨跟前,打算喂梅骨吃。 梅骨疑惑地看着陆景升,对于他的笑容有一份陌生感。 孩子没了,不发火,反倒笑脸相迎,这不像陆景升。 “快喝汤,我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陆景升用汤勺舀了一勺汤喂到梅骨嘴边。 “姐,妈天天电话里说姐夫对你不好,这不对你挺好的吗?” 梅香香的话让陆景升很满意。 就知道卫七巧那个婆娘在背后不会有好话。 不过,她面前也没有好话,背后不说坏话才不正常。 “香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梅香香噗嗤笑了:“姐夫,跟我姐结婚几年,你变有文化了。” “那是,你姐调教得好。” 梅骨喝了汤,躺下,默默听着陆景升和梅香香的对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孩子已有些月份,此次事故,对梅骨的身体伤害不小。 她整个人都疲累不已,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我姐睡了。”梅香香走到病床边,替梅骨掖了掖身上的被子。 她弯身在陆景升跟前,侧面展现出玲珑的身形。陆景升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少女气息。 “景升,你配不上梅骨,如果是香香嫁给你,我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耳边突然响起卫七巧的话。 陆景升忍不住伸出了手…… “啪!” 梅骨被巴掌声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梅香香正恼怒看着陆景升,陆景升半边脸颊上呈现鲜红的五指印。 …… …… 梅骨出了院。 梅骨也搬出了陆家。 梅香香帮着去收拾行李的,也没多少行李,就几件衣服而已。 梅骨和梅香香提着行李走出陆家的时候,景升爸就坐在饭桌旁,沉着脸,唉声叹气。 景升妈站在楼梯口,嘴里碎碎念着:“又闹了,唉,又闹了……” “阿姨,没闹,已经向乡法庭起诉离婚了,让你儿子这次别再闹绝食了,我姐给过他机会,也给你们家机会了。” “聘礼……” 景升妈才提了两字,梅骨就说道:“法庭怎么判,我都会听法庭的。” 姐妹俩才走出陆家大门,景升爸就将饭桌上的饭菜扫到地上去。 一阵乒乒乓乓。 梅骨猛然停住脚步。 “姐……”梅香香喊了她一句。 “走吧。”梅骨说着,拉着梅香香的手,向着卫七巧的家走去。 “爸你这是干嘛呀?”陆景瑟赶紧拿了畚斗清扫地上的狼藉,景升爸怨恼的声音却从她头顶压下来:“你不把你哥的家搅散,你就不安生!” 陆景瑟一愣,扔掉手里的畚斗站起来,当着她爸的面,眼泪汪汪的:“爸,你说的叫什么话?是梅骨根本就不安心当哥的老婆,当陆家的儿媳妇,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陆家,我要是没想哥的家好,我会帮哥出彩礼钱?” 提到彩礼钱,景升爸更生气了。 “听景升说,你跟他讨要彩礼钱了?那我是不是要跟你要从小到大养你花掉的钱?你怎么有脸跟你哥要这个钱?” 景升爸说着,抬手给了陆景瑟一巴掌。 梅骨闹离婚,景升爸窝火,但梅骨是儿媳妇打不得,只能把气撒在女儿身上了,何况这个女儿也蛮欠打的。 这些年在这个家里,他这个老子一点老子的威严都没有,什么事都是让女儿作主,一个外嫁的女儿仗着有点钱,回娘家蹬鼻子上脸,如今把他的儿媳妇都给搅和跑了,景升爸怎么会不气呢? 景升爸可是最封建的家长,重男轻女刻在他骨髓里,这些年看在钱的份儿上,他忍着陆景瑟,如今陆景瑟既然要跟陆景升把彩礼钱讨回去,那他还用得着给她脸吗? 陆景瑟小时候,景升爸可没少打她,自从她去东莞打工开始,她爸就没再打她了,如今竟然为了梅骨打她。 陆景瑟委屈极了。 “爸,我都已经嫁出去了,你竟然还打我?” 陆景瑟捂着脸,觉得没面子极了。 结果,又挨了景升爸一巴掌:“你办过婚礼了吗?老子收到过潮汕男人给的彩礼钱了吗?你嫁出去,你算哪门子嫁出去?” …… …… 卫七巧已经早早等在家门口。 梅骨和梅香香姐妹俩提着行李走过来。 “哟,这回终于想通了,老天爷开眼了,终于舍得离开那个姓陆的了……” 卫七巧阴阳怪气,仿佛在看别人的笑话,一点儿都不像是在跟亲女儿说话。 梅香香握了握梅骨的手。 梅骨知道梅香香什么意思,就是让她忍。 除了娘家,梅骨暂时无处可去。 不管卫七巧怎么损她,她都不能置气。 “好了好了,姐姐回来就好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她离婚吗?她好不容易决定离婚,让你有面子,你不要面子了,又要把姐往陆家赶?” 被梅香香这么一说,也有道理,卫七巧撇撇嘴,走进家门。 “妈,快过年了,学文还不打算回来呀?” 梅学文大学毕业已经半年了,暑假就没回来了,跟着女朋友直接去了桥乡。 桥乡之所以被称为桥乡,自然是因为桥多,全区有五千多座桥梁。水网密布,小桥人家,是一座诗意栖居的小镇。 除了桥多,桥乡的纺织品也多,现代轻工业重镇,亚洲最大的纺织品集散地之一,被誉为“中国纺织之都”。 桥乡的轻纺城,日成交量常常达到令人咋舌的数字,年交易额以亿计,出口至全球百余个国家与地区。 走入桥乡,犹如走入一个个缤纷的纱线球,汇聚了从传统纺织到现代制造的各种技术与工艺。 梅学文的大学女同学兼初恋女友苏简简,就是桥乡人,亲叔叔在桥乡拥有资产上亿的纺织厂,全国各地都有门店。其中位于石家庄的一家门店由苏简简父母专门打理。 大学毕业季,梅学文与苏简简的恋情面临毕业即分手的考验,两个年轻人都一腔热血,抱着不信邪的决心,要挑战一下命运。 毕业典礼一结束,梅学文就跟着苏简简去了桥乡。 起初只说是,帮大学同学谋个饭碗,因为一同跟着苏简简回桥乡不止梅学文一个人,还有几个男同学一道,都是梅学文的同寝室室友。 苏家叔叔本着为年轻人贡献几个工作饭碗的善意,收留了这几个应届毕业生。不过也只是安排在车间里,干最苦最累的纺织工人的活。 苏简简是亲侄女,大学学的又是会计,便被苏总安排去企业财务科当一名会计。 虽然工作岗位不同,但毕竟在一个厂区,苏简简和梅学文还是能见缝插针见个面,约个会,吃顿饭,或者看场电影。 也不知怎地,这事就东窗事发了。 苏简简父母知道女儿谈恋爱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也没什么稀奇,奈何女儿这对象实在距离苏家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女婿人选差得有点远。 苏简简的母族舅舅和表兄弟们全都是公务员,在他们当地县城都是很有脸面的干部家庭,而苏简简的父族则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所以苏简简的父母自然希望女儿要么找一个公务员,要么找一个商贾之家,也算与苏家门当户对。 其实,苏简简父母的要求不过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然而苏简简和普天下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很有些恋爱脑在身上,与梅学文同窗四载、恋爱四载,多少类似梁山伯与祝英台,让他们分开,无疑抽刀砍手足,肯定是痛苦的。 和父母闹一番,是苏简简捍卫爱情必须迈出去的那一步。 苏家父母和卫七巧不同,毕竟是文化人,也见过世面,虽然反对,但还是讲道理的。 愿意看在女儿面上,给梅学文一个机会,既然家境不能满足要求,那就考察考察梅学文的人品。 所以梅学文过年也不回家,就呆在纺织厂里,当一名起早贪黑的纺织工人,接受苏家父母的考验。 他梅学文没有爹,没有钱,但是好人品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 梅香香不提梅学文还好,一提梅学文,又勾起了卫七巧的伤心。 “我可怜的学文哪……”卫七巧光念到梅学文的名字,都心疼得要命,“如果不是你们两个姐姐没出息,不能给他赚钱,他又怎么需要为了个老婆,那么辛苦地干活……” 卫七巧已经心疼地红了眼圈。 其实梅香香这几年给卫七巧赚了好几万块钱的,只是没能像卫青那样几十万地赚,卫七巧便不满意。 梅骨在嫁给陆景升之前,工资也是全部上交给卫七巧的,出嫁的时候也让卫七巧赚了十万块彩礼钱。 只是卫七巧通通不满意。 一想到卫青给卫桂凤和雷辣珠夫妻俩赚了一栋房子,卫七巧就眼红,越发看两个女儿不顺眼。 “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学文死了,要你哭得这么伤心。” “梅香香,你怎么说话的?你就一个弟弟,你竟这样诅咒他!” 卫七巧想打梅香香,梅香香已经提了行李和梅骨上楼去了。何况如今梅香香长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么好欺负了。 小时候,卫七巧有次从灶膛里拿出烧红的火钳直接烙梅香香的脖子,梅香香都不敢躲的,如今却敢还嘴了,说一句应十句的。 这让卫七巧心里十分窝火,那小妮子如今要是再打她,她是敢还手的,打是不能打了,只能骂几句。 卫七巧站在楼梯旁,对着楼上骂:“陈三两卖身养弟弟呢,你们两个当姐姐的,却咒自己弟弟死……” 《陈三两》是一出越剧,讲的是李素萍的父亲因不交贿金而气死,李素萍被迫卖身葬父,并将所得的一半卖身银给予弟弟李凤鸣,期望他能读书成才。 李素萍落入妓院后,誓死不卖身,只卖文。她以“作文一篇,白银三两”的方式改名陈三两,并由此维生,还收养了身世可怜的乞丐陈奎为义弟,亲自教导,让陈奎金榜高中。 当陈三两拒绝嫁给富商为妾时,她被贪官污吏的州官严刑逼迫。未料,该州官竟是她失散多年的胞弟李凤鸣。姐弟相认后,陈三两与义弟陈奎一起揭发了李凤鸣的贪污行为,最终李凤鸣被削职为民。 永和村里有钱的老板们请过戏班来演过这出戏,卫七巧对陈三两卖身葬父和抚养弟弟的事迹津津乐道,从小到大都喜欢用陈三两来说教两个女儿。 过去,两个女儿总会被卫七巧那一翻道德绑架而露出愧色,此刻,楼上却传下来梅香香反驳的声音:“陈三两养弟弟,那是因为她爹妈都死了,您老还活着呢,学文哪轮得到我们当姐姐的养,要卖身,你当妈的先去卖身呀……” 卫七巧目瞪口呆,胸口一团火熊熊燃烧,有一种想吐血的感觉。 014 向桥乡 “学文啊,你那两个姐姐简直不是人,一个嫁了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帮不了你的前途,现在又闹离婚,丢你这个兄弟的脸……咱们村里哪个女人离婚了,能抬起头来做人?另一个出去赚那种钱,让咱们家背污名,她又赚不到多少钱,让咱们家白白背污名,现在还竟然咒你死啊……” 卫七巧对着手机那头的梅学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楼上,梅香香去把房门关起来,将卫七巧的哭声关在了门外,这才清静不少。 梅骨将衣服一件件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放进衣柜里。 两只行李箱一大一小,鲜红的,是梅骨出嫁时,梅香香买了送给她的子母箱,寓意早生贵子的。 现在…… 梅骨将两只红色箱子也放进衣柜里,关上了衣柜门。 梅香香看着梅骨的一连串动作,她面无表情,始终安静,这让梅香香很是着急。 “我过了年就走了,反正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也就过年回来这么一趟,倒是你,工作就在村里,离了婚也只能回到这里来,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要面对她,可怎么好啊?” 卫七巧那一张嘴,翻云覆雨,颠倒黑白,永和村里谁人不知道卫七巧的德行,都对卫七巧避而远之,可是她们是女儿,又如何避得开? “学校里只有给城里的老师安排宿舍,咱们是本地人,没有宿舍,也不能在村里租房子住,否则按她的性格,非一天到晚去闹房东不可,我若在外头租了房子,只怕又要因她和房东结仇。” 梅香香知道卫七巧的性格,知道梅骨担忧得有道理,留在家里,只家里人受她的罪就好,搬出去,只怕要半个村的人都跟着受罪。 梅骨出嫁头半年,她天天缠着村里人哭诉梅骨是如何没良心,读师范花了她十几万,结果带着铁饭碗嫁人,不管娘家人死活,导致她这个寡母一日三餐揭不开锅。 梅骨三年师范,学费加生活费,也就花了一万块出头,卫七巧张嘴就是梅骨读书花了她十几万,这种夸大其词是没有人会信的,只越发让人厌恶了卫七巧那张谎话连篇的嘴。 除了逮谁都要哭诉梅骨是白眼狼,没良心,辜负她的养育之恩外,就是哭诉姓陆的一家子是如何坏、不要脸、好吃懒做,娶了吃公家饭的儿媳妇,全家不用劳动都有饭吃…… 卫七巧嫁女儿敲了陆家一大笔彩礼钱,除了几本破书,没有任何陪嫁;陆家人再怎么地,景升爸妈那是勤劳得出了名的,陆景升帮人装家具也是起早贪黑…… 这些都是永和村人看在眼里的事实,不是卫七巧上下两片唇一碰就能捏造的。 也就陆家人受得了这么一位亲家。 永和村里的人们没有因为卫七巧的投诉,就觉得陆家人多坏,反而同情起陆家人来,就算梅家的女儿是天仙,有这么个丈母娘也不值得娶过来呀。 如此被卫七巧埋汰,哪个正常人家会受得了? “都知道你是她的女儿,村里又有谁敢把房子租给你?”梅香香看着梅骨,气馁道。 “何况租房子还要钱,我的工资卡还在陆景升手里呢。” “只怕妈知道了,又要大闹天宫。这工资卡还是想个办法拿回来得好。” “不管在陆景升手里,还是在我手里,她都要大闹天宫的,最后都得交到她手里,我担心的是,工资卡拿回来了,这几年的工资,陆景升未必肯还给我,还不回来,妈也是要闹的,还有聘礼钱,不知道法院会如何判,会判我还多少,彩礼是妈拿走了不假,但这钱妈是不可能还回去的,也只能我来还。” “你拿什么还?就算你还得起,妈也是要闹的,你离婚,按妈的性格,她一定要陆家赔她钱的……” 姐妹俩聊到这里,忽然都沉默了。 彼此看着对方,两人的眼睛都红了,都有潮湿的泪雾涌起。 她们为什么是她的女儿? “香香,你已经走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从小到大,梅骨从来没有羡慕过梅香香,这还是第一次羡慕梅香香,可以远离卫七巧。 “姐,你是不是就只能一辈子在村里教书?咱家没有后台,你是不是就没有机会调动工作?” 一句话提醒了梅骨。 找关系这条路,对梅骨来说,走不通。因为她就是没有任何关系背景的农家子女,拿不到领导签字,她是不可能调进城的,甚至都去不了乡里小学教书。 但还有一条路:考。 每年五月份,市教育局都会组织农村教师参加进城考试,虽然竞争激烈,但也是个机会。 而梅骨,最不怕的,就是考试。 梅骨心头亮起了一盏灯。 考进城,离开永和村,离开卫七巧。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竟是梅学文打来的电话。 “姐,你又和妈吵架了?” “学文,你又听妈一面之词?”梅香香在一旁,冲着梅骨手上的手机说道,“你和妈一个鼻孔出气,也能理解,毕竟你是妈最爱的儿子,妈做一切都是为了你。” “二姐也回来过年了?” 被梅香香呛,梅学文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说道。 “我都回来过年了,你是妈最爱的儿子,你咋不回来看看最爱你的妈?”梅香香道。 “二姐这几年在东莞工作,越发伶牙俐齿了,小时候可是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响屁。” 梅学文没想到梅香香已经变这么泼辣了,印象里,他这个二姐老实得很。 “我一个女孩子在东莞那种地方工作,比不得你,凡事有妈罩着,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不变泼辣些怎么成?难道被欺负死啊?” 梅骨看着快人快语的梅香香,有一瞬的恍惚。 从小到大,学文是男孩,在这个家里受宠,而她是长女,成绩好,在学校里受宠,独独梅香香,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次女,一直都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 如今的梅香香,整个人活泼开朗了很多,且攻击性很强,梅骨不知道该替她高兴,还是要心疼她。 她势必经历了很多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遭遇,才成长为现在这样的性格吧? 破茧成蝶。 梅骨眼中,此时的梅香香是一只扑扇着翅膀飞翔的蝴蝶了。 而梅骨自己尚在茧中,所以无法分辨,眼前的梅香香还不是蝴蝶,只是一只飞蛾而已。 “弟弟,你打电话给我什么事啊?我和妈没吵架,你别担心。”梅骨出声打断梅香香和梅学文的斗嘴,问道。 梅学文打电话给梅骨,可不为了寒暄,他有重要的事,要请梅骨为自己撑腰。 “大姐,这不快过年了吗?简简爸妈也从石家庄回桥乡来了,要咱家来人,到桥乡商量一下我和简简的事,你也知道妈她不识字,没文化……” 这种场合,卫七巧如何上得了台面? “所以,大姐,你能不能陪妈来一趟桥乡?求求你了大姐,我和简简的幸福都握在你手里了……” 电话那头,梅学文的语气满是乞求。 “好。” 梅骨是大姐,自然希望梅学文能过上好日子,何况从小到大被卫七巧洗脑洗得那么厉害,梅学文在梅骨心中的分量,可不比陆景升在陆景瑟心中的分量轻。 梅学文的性格与卫七巧尖酸刻薄的性子也不太一样,倒是遗传了那位死去的老实懦弱的梅先生,挺与人为善的。 “如果妈叫上我,我也会去……”梅香香说道。 可是梅学文已经挂了电话。 “什么人嘛,他就瞧不起我。”梅香香朝着梅骨的手机撅了嘴,好像那就是梅学文。 梅骨笑起来:“你在吃我的醋啊?” 梅香香自然不会吃梅骨的醋。 还记得梅骨毕业回乡教书的头一年,梅香香还是个初三学生,梅骨的工资卡都在卫七巧手里,却因为文笔好,乡里一位老师评市级先进,赶到永和村来请梅骨帮着写先进事迹,梅骨也因此得了一笔一百块的外快。 恰好梅香香参加中考得交一笔一百多块的考试费用,卫七巧就是不肯帮梅香香交。女班主任让丈夫骑着摩托车,载她到永和村来向卫七巧讨要这笔考试费用,却被卫七巧骂出了门。 女班主任夫妻俩又赶到永和村小学,责备梅骨都工作了,拿工资了,为什么不肯替妹妹交这笔考试费?梅骨便拿出那一百块外快,又找陆景升借了几十块钱,凑足了梅香香的中考考试费,这才打发了班主任夫妻俩。 可惜,梅香香最终并没有参加中考,就被卫七巧赶去东莞打工了。 班主任得了钱,也未因梅香香缺考而再度光临永和村劝返。 梅骨白白交了那一百多的考试费,白白欠了陆景升的人情。 之所以找陆景升借钱,是因为陆景升是梅骨身边唯一能借钱给她,而不指望她还的人吧? 这件事也成了梅骨后来接受陆景升的一个原因。 人在溺水中,以为抓一根稻草就能活命,没有想过是被拽进更深的深渊。 …… …… 梅学文已经和卫七巧说了去桥乡,与苏简简父母见面的事,所以卫七巧对梅骨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一个母亲,竟对自己的女儿,露出了那么谄媚的嘴脸。 卫七巧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今年过年,我们一起去学文那里过。”卫七巧欢天喜地的收拾行囊。 “妈,我呢?”梅香香问。 卫七巧笑容可掬说:“一起去啊,你姐没钱,所以我们三个人的车票全都你买。” …… …… 动车缓缓从f城的动车站驶出,车窗外的世界逐渐变得生动起来。 在启程的初期,满目的翠绿映入眼帘,山峦起伏,茶园连绵,一片片的绿色波浪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光芒。 偶尔可见几座古朴的村落点缀其间,白墙灰瓦,透露着浓郁的闽东特色。 随着列车北行,地形逐渐由山地过渡到平原,视野也愈发开阔。河流像一条条银带蜿蜒流过,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增添了几分灵动之美。 桥乡愈来愈近,窗外的景色变得更加繁华,高楼大厦开始出现,城市轮廓渐渐显现。高速公路上车流如织,显示出这一地区的繁忙与活力。 卫七巧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乡里,这还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且是跨省。 窗外的现代都市的风景,令她激动不已。 “如果没有托你弟弟的福,我这辈子还没机会出来见大世面呢。” 动车上,卫七巧一边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一边吃着梅香香买的零食,心情美滋滋的。 对于她一路的唠叨,梅骨始终缄默,充耳不闻,偏梅香香忍不住应她:“那见到学文后,让他把我们仨的车票钱给报销一下。” 卫七巧的脸一黑,马上就要发作,梅香香指着她的鼻子说道:“别骂人啊,还不是骂人的时候,回去的车票我还没买呢,信不信我把你扔车站?” 卫七巧撇了撇嘴,将一肚子脏话憋了回去,转而向梅骨抱怨起来:“你看看你妹妹,像个傻大姐……” 梅骨调转视线看窗外。 卫七巧找不到盟友,心里更憋屈了,恨不能马上就打电话跟梅学文哭诉,但只能忍着。心里想着等一会儿见到梅学文了,支开这两个赔钱货,一定要好好向学文告状不可。 梅学文已经等在动车站的出口处,手里紧紧握着他女朋友苏简简的手。 虽然和苏简简谈了好几年恋爱,但从未让苏简简和自己家人见过面,梅学文很是紧张,不是担心卫七巧见了苏简简会挑三拣四,而是担心自己家亲娘会入不了苏简简的眼。 卫七巧一辈子都省吃俭用,简朴得过分,一双手勤劳过度,长年黑漆漆的,指甲缝里是洗不尽的污垢。 就算他从未在苏简简跟前隐瞒过自己困难的家境,此时此刻,心里还是没底。 母亲的外表是他担心的,母亲的性格更是他担心的。 他担心母亲在苏简简跟前会嘴巴不把门,什么该说不该说,全都一股脑往外倒。 他知道母亲疼爱他,很爱很爱他,他和很多很多一辈子为儿子奋斗的农村妇女一样,有一颗对儿子的赤热赤热的心,但他也知道母亲的性格不讨喜,在永和村里并不是好相与的。 梅学文把母亲的尖酸刻薄理解为“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一个寡妇,要拉扯三个孩子,只能强悍,否则会受欺负。 从小到大,梅学文一边厌恶母亲的不好相处,一边心疼母亲的艰难,他在矛盾的心境中成长,尤其当母亲把她的强悍与尖利用来对付两个至亲姐姐的时候,梅学文这种矛盾的心情就更加剧烈。 大学四年,是梅学文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他可以从那个压抑的家里逃出去。 而现在,他又要和母亲、姐姐见面了,并且带着苏简简一起。 动车已到站,梅骨、梅香香一人拉着一只行李箱,一人挽着卫七巧的一只胳膊,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妈!大姐二姐!”梅学文拉着苏简简,向卫七巧三人挥手。 015 谈判 “你就是……”卫七巧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梅学文,以及梅学文拉着手的苏简简,堆着满脸笑容,就小跑着过来了。 “妈,她是简简。”梅学文介绍。 “阿姨好。” “好好好,我们简简……乖孩子……生得美……” 卫七巧今天穿了梅香香的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出发前又专门染了黑发,除了那双沧桑的黑手,整个人还挺干净清爽,又满脸笑容,看起来就是个和蔼的妇人。 她将苏简简搂在怀里,额头在苏简简的头发上溺爱地蹭了蹭,那是梅骨和梅香香从未享受过的亲昵。 姐妹俩看着那一幕,互相给了个眼神,唇角不自觉就勾起了一抹嘲笑,也不知是嘲笑卫七巧,还是嘲笑自己。 “大姐二姐……”梅学文已经在召唤两人,两人这才上前和苏简简打招呼。 听梅学文提了无数遍关于家里的两位姐姐,大姐打小成绩好,长大当了老师,二姐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早早就外出打工了。 此时见到真人,大姐身上果然有一股子书卷气,但二姐身上更为明媚。 “两位姐姐好,路上辛苦了。为了我和学文的事,让你们跑这么远。” “不辛苦,应该的。” 几人寒暄完毕,梅学文便和苏简简一起,带着母亲、姐姐去住酒店。 开了个三人间。酒店环境还不错,对于卫七巧来说,这就是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世面了,心里越发为梅学文的本事而洋洋得意。 苏家叔叔晚上刚好有宴请,邀请了苏简简父母一道参加,卫七巧母女三人来者是客,便也一同邀请。 那场花费上万的宴席,更是卫七巧这辈子没有见过的世面。别说卫七巧,梅骨和梅香香姐妹俩也没见过。 在大世面跟前,卫七巧不再嚣张,而是黛玉进府般,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松弛。 梅骨和梅香香也是,姐妹俩一身淘宝货,在一堆名牌加身的宾客面前,显得无比拘谨、小家子气。 终于熬到宴席结束,梅学文陪着母女三人回到酒店,说是一会儿苏简简的父母会过来商量梅学文、苏简简的婚事。 “我们要帮你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们家会不会要高额彩礼?”梅香香经过这场宴席,已经乱了方寸。 卫七巧也慌了:“如果要很多,咱们家给不起怎么办?” 梅学文没有接腔,他心里有隐隐的不祥的感觉,如果苏家直接开口要彩礼,那就是同意他和苏简简在一起了,可是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梅骨也看出梅学文的心虚了,但也安慰不了什么,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半个小时后,苏简简领着苏家的长辈过来了,苏母、苏家叔叔、苏简简的表哥。 并不见苏家父亲的面。 宴席上,苏父给梅骨的印象是不苟言笑,给人一种距离感。 虽然卫七巧母子几人都参加了那场宴席,但苏家人并不与他们交流,都是各吃各的。那是一种阶层与阶层之间天生的壁垒,不能被轻易打破。 几人在房间的几张沙发上坐下,卫七巧、梅骨、梅香香三人则并排坐在床沿上。 苏母向卫七巧的方向看过来,卫七巧一凛,竟往梅骨身边缩了缩。 苏母虽然面容和煦,却给卫七巧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也许压迫感是她那一身价值好几万的貂皮大衣带来的底气,以及一双见过世面的眼睛。 苏母开门见山,也不绕弯子,说道:“学文妈妈、两位姐姐,我和简简她爸呢,其实早就想和你们家谈一谈两个孩子的事情了……” 然而这次谈话,苏父却没有出现。 “两个孩子谈恋爱是一回事,现在大学毕业步入社会,就要面临很多现实问题,他们俩的思维还停留在大学生阶段,我今天也把简简的叔叔和表哥请了过来,我们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们能不能一起做做这两个孩子的思想工作……” 梅学文的心一沉。 是鸿门宴。 把母亲、姐姐请来,不是谈婚论嫁,而是希望一起劝他分手的。 而苏母身边,苏简简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此刻,苏母的话让她眼里再次浮起潮湿的泪雾。 苏母浑然不管两个年轻人的感受,只把目光落向侧方的叔叔和表哥,说道:“你俩也说说吧。” 叔叔身为家族企业的领头羊,坐拥上亿身家,未经苏家父母同意,就把野女婿招上门,而表哥呢,还在长期共事中,与梅学文处成了朋友。苏母心里不悦。 她家女儿如果跟野女婿跑了,这俩也有责任,所以他俩必须来帮着善后,一起棒打鸳鸯。 “咳咳……”叔叔和表哥互视一眼后,叔叔清了清嗓子。他是长辈他先来说,但是话未出口,就被一声“叔叔”打断了。 是梅骨。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梅骨。 “叔叔,苏总,”梅骨冲叔叔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您是生意人,生意人这辈子能赚多少钱,一定是和他做的功德成比例的,做大功德的,赚大钱,做小功德的赚小钱,不论大功德小功德,就是不能损功德,咱们民间有句老话,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可见捐一座庙的功德还不及成全一桩姻缘来的功德大……” 叔叔目瞪口呆,纵有千言万语要帮苏母,此时也只能憋肚子里了。 他是生意人,他想赚多多的钱,他不能损功德。 苏母着急地瞪着叔叔,奈何叔叔就是不与她有视线交流。 苏母又把视线调转向表哥,表哥忙看向别处。 他和梅学文早就在工作中成了朋友,都是打工人,就别互相为难了。 苏母瞬间孤军无援,只能自己与梅家军谈判。 卫七巧不识字、没文化,普通话听都听不怎么全懂,更不会说多少,梅香香在东莞练就的那点嘴皮子用来对付卫七巧还可以,到这种场合也是不够看。 于是,两军对垒,只剩下苏母与梅骨单挑。 苏母也看明白了,梅学文的救兵里,就大姐梅骨是个角色,其他人做不了主。 于是,只把目光专注看着梅骨。 “大姐,我和简简她爸其实是不赞同他俩的事的……” “明白。” 苏母错愕:“你明白?” “你们家家境好,我们家家境自然比不上你们家,哪个父母的不想自己的女儿能嫁给一户好人家,谁想让自己的女儿嫁人后受苦呢?” 学文大姐竟然能与她共情,苏母反倒不好意思气势汹汹了,“其实,大姐,我们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们就是想简简以后的日子能好些,不说嫁个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至少至少……” 说来说去,这不还是嫌贫爱富吗? 苏母脸上挂不住,改口道:“其实我们更看重人品。” “学文在苏总的纺织厂里干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人品如何苏总是有发言权的。” 梅骨从小看着学文长大,对学文的人品还是很有信心的。 学文是个实在人,且脾气好,秉性好。 梅骨和苏母同时看向苏总,这会儿又让他说话了,可是苏总已经没有了表达欲,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表哥:“他说吧,他和学文呆在一起的时间多。” “学文是个好孩子,勤劳肯干,务实温和……” 苏母脸色很不好看,但表哥也很为难,总不能让他撒谎,昧着良心说学文不好吧? “我也常听厂里其他人这么夸学文。”苏总补了一句。 你俩还是闭嘴吧。 苏母眉头紧皱,满脸严肃,为自己搬来的救兵竟跑到对方阵营而不悦:“大姐,你知道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学文的性格太老实了,不善言辞,如果他能像大姐你这样能说会道,那我和简简她爸也就不担心了……” 苏母才见梅骨一面,已经感受到了梅骨的口才是个厉害的。 果然,梅骨立马就回她:“阿姨,生意人讲究诚信,要给人信任感,别人才会放心跟你做生意,学文实在,跟他做生意,别人会放心,反倒是能说会道的,华而不实,跟这样的人做生意,别人也是会怕的。” 是人才,不一定有口才,有口才一定是人才。 苏母看看梅骨,又扭头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梅学文,心里疑惑,同父同母的姐弟俩,为什么两个人的口齿会差这么多? 但她不喜欢梅学文是因为梅学文的口才不好吗? 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大姐,就算你说得都对,可我就简简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我不想她远嫁……” “阿姨,这更不是问题了,现在科技迅猛,交通发达,不管天涯海角,也就几小时的动车或飞机就到了,何况,如果您家找一个独生子,两家的父母都希望晚辈能生活自己身边,您反倒未必能天天与简简生活在一起,可是简简要是找学文就不同了,我们家有三姐弟呢,我母亲身体还健壮,不需要儿女照顾,即便未来老了需要人照顾,身边还有我和香香两个女儿,我们学文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和简简生活在一起。” “就算将来您和亲家公老了,有个不舒服的地方,说不定学文和简简忙不过来,我和香香还能来帮忙呢。您要是同意学文和简简在一起,您不但不会失去女儿,还一下子多了三个孩子帮忙,不好吗?” 听起来的确没什么不好的。 苏母腾地站了起来,她知道今夜有梅骨在,她是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赢的。 “大姐,你说的,我也回去考虑考虑,你们早点休息。” 苏母微笑地向众人告别,可是眼底全是不高兴,她拉上苏简简带着郁闷的心情走出酒店房间。 叔叔、表哥连忙跟上。 梅学文也跟上。 梅骨一直将他们送到酒店楼下,梅学文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给了梅骨一个拥抱,脸上掩不住的激动:“谢谢你,大姐。” “傻小子,以后的路还长,困难还很多,别高兴得太早。能不能娶到苏简简,关键在你自己。” 至少今夜,他没有失去苏简简。 这就够梅学文高兴的了。 梅学文三步并做两步追苏家的人去了。 梅骨回到房间,看到卫七巧正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的月亮,双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老梅,你知道我给你生了个多厉害的女儿吗?还好有这个女儿啊……” 梅骨:“……” “姐,你可太厉害了,简简她妈妈根本就说不过你。”梅香香见梅骨回来,忍不住夸赞,满眼的崇拜。 卫七巧也回过头来,一脸谄媚看着梅骨,又讥讽梅香香道:“还是你姐姐厉害,这次要是没有你姐啊,靠你,哼……” 梅香香翻了个白眼,这老太太又来了,除了窝里横,啥也不是。 “靠我不行,靠你行了吧?平常也不知道谁在家里作威作福,一到外人跟前,就怂得不行。” “你这样跟自己亲妈说话,你有罪,梅香香,我就不该生你,又笨又丑,我要是只生你姐和你弟……” “你以为我希望你把我生出来吗?” “那还不是怪你自己,是你自己抢着来投胎,才让学文后生出来,你们这些当女儿的,如果不是抢着来投胎,学文还能那么晚才生出来?” “妈,咱们这趟出来,车票钱还是香香出的呢,回去的车票,还得香香买。” 梅骨皱眉看着卫七巧:这老太太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听了梅骨的话,卫七巧这才把更脏的话憋回去。 等回到家后,看她怎么骂梅香香这个小贱蹄子。 “梅骨,都怪你,你是当大姐的,你是我的大女儿,本来应该你让我过好日子的,可是你呢,嫁了个不三不四的老公,手上一分钱都没有,否则你替我买车票,我就不用受你妹的闲气了。” 梅骨和梅香香全都不说话了,这个老太太啊,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要和她讲道理,能被她活活气死。 …… …… 临近除夕,桥乡的夜晚呈现出浓厚的节日氛围。已是凌晨,商贩们纷纷收摊,街道两旁只剩彩灯交相辉映,将夜空点缀得如同白昼。 梅香香挽着梅骨的手,走在隆冬夜晚的他乡街头。 从小到大,跟着卫七巧,只有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这是姐妹俩难得的休闲时光。 卫七巧已经在酒店里睡着了,所以她俩溜出来逛逛。 “姐,你说学文和苏简简最终能在一起吗?”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香香,未来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啊,想嫁一个知识分子,像姐姐你一样,有一份体面的公职,不过,我自己就是个打工妹,有铁饭碗的男人,谁会看上我呢?” 016 九稳包店遇同学 梅骨母女在桥乡就留宿一晚,第二日便启程返家。 桥乡很美,可是旅游要钱,梅家人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她们在江南水乡多做停留。 来送站的只有梅学文。 卫七巧在动车站的人流里东张西望,确定了梅学文身旁没有跟着苏简简。 苏简简昨晚回家后,又挨了苏母一顿训。 苏母说不过梅骨,也只能私下又做女儿思想工作,自然也是做不通的,只能从苦口婆心变成疾言厉色。 梅学文的神色也很落寞。 卫七巧看不出儿子的落寞,只为儿子能在这样繁华的地方落脚感到骄傲。如果她能去参观一下梅学文的宿舍条件,大概就笑不出来了。干体力活的工人们,住宿条件是很一般的。梅学文怕母亲、姐姐难受,就没有带他们去厂区参观。 他好歹是家里辛苦供出来的大学生,为爱拼搏一把,不得不如此吃苦耐劳。但母亲、姐姐看了,大抵要心疼。 梅骨倒是看得出梅学文的落寞,也能想象梅学文面临的处境,可是她能力有限,帮不了梅学文什么。 “谢谢大姐,好歹又帮我多争取了一年考察期。”梅学文振作精神,对梅骨说道。 “祝你好运。”梅学文已经长到一米八多,梅骨得仰头看他,但还是伸手摸摸梅学文的脑袋。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d7890次列车开始检票……” 分别在即,卫七巧突然抓着梅学文的手哭了起来。 她千娇万宠的儿子,匆匆相聚一日,又要分离了。 但列车就要开了,已经没有时间留给卫七巧表演母爱,她被梅骨和梅香香拉走了。 梅学文看着母亲、姐姐进了检票口,一股悲伤逆流成河。幼年丧父,是母亲和姐姐撑起了家,他好想让母亲和姐姐过上好日子,可是他一个末流大学的毕业生,来自乡村的农家子弟,有什么能力让她们幸福? 他甚至没有能力让自己幸福。 他的爱情正面临考验,捍卫爱情,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梅学文毅然转身。 当卫七巧和梅骨姐妹再次回头时,梅学文留给她们的只剩人群中一道年轻人单薄的背影。 卫七巧哭了一路,不解儿子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外地媳妇,儿子娶了外地媳妇,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永和村看她了,那外地媳妇也不是什么天仙美女,为什么就把儿子迷住了。 梅香香被她哭得烦了,就应她:“你嫌弃人家,人家父母也嫌弃你儿子,人家父母没打算把女儿嫁给你儿子。” 自己的宝贝儿子竟然不被人待见,卫七巧心里恼火,转而又不停咒骂苏家父母为什么要反对梅学文和苏简简在一起,嫌贫爱富的都没有好下场。 卫七巧一向嘴毒,骂出来的话都是激烈又极致刻毒的。 梅骨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快感:你当初是如何折腾我的?现在全都报应在你儿子身上了…… 动车驶入长长的隧道,外面一下黑了,车窗的玻璃立即变成了镜子,映现出梅骨的面孔,那一双透着怨恨的眼睛吓了梅骨一跳。 她连忙甩甩头,甩掉内心阴暗的想法。 她是爱梅学文这个弟弟的,身为长姐,她希望梅学文幸福的心不比卫七巧这个当母亲的少,但是卫七巧的所作所为很难让梅骨能毫无杂念地去爱梅学文,她得靠超强的意志力才能摒弃因为卫七巧而迁怒梅学文的负面情绪。 苏家父母反对苏简简和梅学文在一起,与卫七巧反对她嫁给陆景升,性质能一样吗? 苏家父母的出发点是为了苏简简幸福,怕苏简简和梅学文在一起不幸福,而卫七巧呢? 梅骨要嫁给陆景升的时候,卫七巧对梅骨发疯,说的是:你嫁给那样一个人,丢了你弟弟的脸,你就那么看不起你弟弟,觉得他只能配这样的姐夫? 你应该嫁给市长或者书记,这样才能帮衬你弟弟的前途。 一个农妇有着不切实际的野心,但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家的女儿定然配不上市长或者书记这样的官员,于是她便加个限定条件:离婚的,或者丧偶的。 梅骨倒是想顺着母亲异想天开的这条通天大道走,可是别的同学纷纷留城时她却只能分配回村的农家女孩儿,每日睁眼闭眼只在巴掌大的村庄里转悠,除了永和村的青天白日,她又有什么渠道去认识母亲口中的青天大老爷们? 卫七巧向往儿子能去罗马,便责备梅骨没有送他儿子去罗马的能力。 卫七巧不明白她辛辛苦苦供女儿读书,当了老师,为什么不能给她的儿子带来荣华富贵,那她供她读书的意义在哪里?卫青初中没毕业,却给家里赚了那么多钱,反观梅骨呢? 当老师的工资很少。 如果是梅骨去东莞,一定能赚到和卫青一样多的钱,因为梅骨比梅香香漂亮,更比梅香香聪明……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让卫七巧对梅骨怨恨满满,她只能在言语上加倍折磨和羞辱梅骨,以发泄她内心的不平衡。 她内心的不平衡还来自于,为什么这份铁饭碗偏偏给梅骨端上了,而不是梅学文? 她不去想梅骨成绩优异,却没有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只能读师范,梅学文成绩一般,却能上高中考大学,她只想着梅骨端上了铁饭碗,却不能给梅学文带来大利益,那梅骨就是梅家的罪人,永远对不起她这个母亲含辛茹苦的付出,永远对不起传宗接代的弟弟。 如果铁饭碗是儿子的,梅骨和梅香香能像卫青那样,从东莞源源不断给家里赚回大钱,那她卫七巧的人生就圆满了。 可是事实与理想差距太远,女儿们既赚不了大钱,也嫁不到有钱有势的人家,她的美梦落空,她恨梅骨,也恨让她美梦落空的陆家。她咒骂梅骨,更要咒骂陆家,骂陆景升,骂景升爸妈,骂陆景瑟…… 她丝毫不管她对陆家的咒骂会如何影响梅骨在陆家的处境,如何影响梅骨与陆景升的感情。 女儿的幸福,这是卫七巧心中不可能有的概念。 因为她的出生与成长,父母也没有给予她这个概念,所以她对她的女儿们也没有这个概念。 她觉得女儿生来就是要帮衬父母养儿子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怎么会错?肯定是对的。 对的东西,她就要去坚持,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这是理所应当的正道。 但凡永和村里有人嫁女,贴补了嫁妆,她势必阴阳怪气,甚至破口大骂,因为任何一户人家对女儿的善待,都打了她卫七巧的脸,都让她下不来台,进而恼羞成怒。 这样的卫七巧,梅骨很难爱得起来。 可是,她是读了书的,“孝顺”二字像紧箍咒牢牢套住她的脑袋,午夜梦回,她常常为自己痛恨生养自己的母亲而矛盾、自责。 普天之下,有谁像她这样,把辛苦养育自己的母亲拿来痛恨的吗? 当卫七巧骂她“不孝女”的时候,梅骨便也在心里骂着自己:梅骨啊,你是读书人,你怎么可以当不孝女呢? 所以,每当梅骨面对卫七巧的不可理喻,滋生出阴暗、负面的思想时,她就赶紧用超强的意志力制止自己堕入违背人伦的深渊。 母亲她是可怜的,单身寡母,勤劳一生,省吃俭用,拉拔大三个儿女,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如此苦难的母亲,梅骨啊,你怎么可以恨她? 卫七巧在旅途中终于咒骂累了,也哭累了,歪在梅骨肩头睡着了。 梅骨将她的脑袋在自己肩膀上扶扶正,让她睡得舒服些。 …… …… 卫七巧回到永和村,自然有很多村民来探听她们桥乡之行的具体细节,卫七巧意气风发地向每个八卦的村民讲述,苏简简家是如何富可敌国,那一顿饭就吃掉好几万呢。 亲家母是如何气派,一件貂毛大衣也要好几万呢。 苏家的纺织厂如何大,比整个永和村还要大呢。 “七巧,儿子娶了这样的富家千金,可算出息了。”村人们心里不信,但眼里还是露出羡慕的眼神,因为卫七巧的意气风发、扬眉吐气的姿态,又很难让人不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除了梅学文的婚事,梅家人贡献给村里人的第二个谈资,便是梅骨和陆景升的离婚案子。 乡法庭开年后审理的第一个案子,便是这个案子。 因为陆景升坚决不同意离婚,又是第一次起诉离婚,法官按着惯例不会判离婚,梅骨只能等着半年后的第二次起诉。 出了法庭,陆景升向梅骨走过来,梅骨和梅香香都很紧张,担心他又要发脾气,不料陆景升却将工资卡递到梅骨跟前来:“梅骨,这三年的工资卡我一分都没动你的,至于你妈拿走的彩礼钱,我也一分不要,只希望你别离婚。梅骨,我很爱你……” 梅骨不敢听。 不论是从前追求她的时候,还是结婚后,陆景升都轻而易举就把“爱”挂在嘴边,但他的所作所为哪里又有一点点爱的样子。 梅香香生怕梅骨犹疑,一把抢过了陆景升手里的工资卡,“姐,我们走吧,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卫七巧还在家里等着离婚案的最新消息。 虽然梅骨和梅香香事先和她打了预防针,第一次起诉是很难判离婚的,但她大抵还是要失望、抱怨的。 梅香香拉着梅骨走了,陆景升只能目送他们,心里没底,他这样补救的举动还能挽回梅骨不。 梅香香和梅骨先来到信用社,查了一下卡里余额,果然三年工资,一分不少。 “姐,这张卡暂时不要放妈发现,你身上需要钱,就算要帮学文,等学文结婚的时候,再拿出来帮呗。” 梅骨觉得梅香香说得有道理,将工资卡收了起来。 姐妹二人打算在乡里吃了午饭再回村里。 看到面朝溪边的一家小店在卖畲族九稳包,这是一种用番薯切皮洗净煮熟放凉后,拌上番薯粉搅匀碾成泥状,再做成立体三角形的饺子,放入红糖、花生仁、芝麻、葱头油等做成的馅,在蒸笼上蒸上一二十分钟,便成了表面金黄,内里既嫩又脆、既香又甜的九稳包,寓意十拿九稳,安安稳稳的意思。 梅骨记得这家九稳包店的女主人,是个畲族人,从小摔伤,导致脊柱侧弯,个子又矮又小,像是在衣服底下背了个锅。 这样的女主人,却生了个相貌英俊,且很会读书的儿子,是梅骨的初中同届同学,叫蓝祎。 因为少数民族考生在中考时可以加分的政策,蓝祎打小就随母姓。 蓝祎原本和梅骨一样考上了师范,却在面试环节故意出差池,未被师范录取,去市里重点高中就读,后来考了省重点师范大学,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 蓝祎的大学和专业,对于f市的教育系统来说,都是稀缺的人才,但不知为何蓝祎竟没留城,而是回了乡里的中学教书。 梅骨对蓝祎的了解仅限于此。 “这家店是我同届同学妈妈开的,我们就光顾这家店的生意吧。”梅骨对梅香香说道。 “好。” 姐妹二人走进店里却发现,店主人不是位女士,而是位先生,五六十岁光景,瘦瘦的,腼腆的,正在忙碌。 店里此刻没有别的客人,看到梅骨姐妹俩,他忙迎上来:“要吃九稳包啊?” “你是蓝祎的爸爸吧?”梅骨从男人脸上看到了老同学的影子,蓝祎长得很像他爸爸。 蓝父愣了愣:“你们是……” “我是蓝祎的同学,我叫梅骨。” 蓝父有印象,蓝祎同届有个很会读书的女孩子,就叫梅骨。 “梅骨啊,你小时候可会读书了,现在在哪里啊?” “我在永和村小学教书。” 梅骨、梅香香坐下来,蓝父很快端上来一盘九稳包:“是蓝祎的同学,我多送你们两个九稳包。” “叔叔太客气了,谢谢谢谢,蓝祎呢?” 蓝父指了指天花板的位置:“蓝祎在楼上呢,我叫他下来见见你们。” 蓝父说着,走进后间,上楼去喊蓝祎。 梅骨和梅香香吃完所有九稳包的时候,蓝父终于把蓝祎请下了楼。不过就站在前后间之间的隔帘后头,露了下脸,又上楼去了。 回永和村的路上,梅香香忍不住向梅骨吐槽:“姐,你那同学,真没礼貌。” “他应该就是比较内向、害羞吧。”梅骨替蓝祎解释。 “也是,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陆景升那么不要脸。” 梅骨没有接腔。 梅香香又道:“不过你那同学虽然性格古怪,长还是长得挺帅的。” 017 给你挑了个金龟婿 陆景瑟回广东去了,她要继续去做老飒的金丝雀了。 临行前和陆景升摊牌,她当初借他娶梅骨的彩礼钱,必须还。 父亲打她的那一巴掌让陆景瑟铁了心,她不要再当家庭的牺牲者。 “你找爸妈要……” “别拿爸妈当挡箭牌,十万块是你从我手上拿走的,老婆也是你娶的,这个钱,我只问你讨。” 陆景瑟才没那么傻,问父母要,能要到吗?要不到,还挨了一巴掌,只有问哥哥要,才可能要到。 以前她把陆景升当作她最重要的人,又如何?陆景升还不是围着梅骨屁股后头转。 现在,她有了老飒和儿子,陆景升怎么还可能是她最重要的人呢? 就算兄妹反目,她也不在乎。 因为父亲那一巴掌,让她看透了她的家。 “哥,这个钱你如果不还我,会被永和村里的人戳脊梁骨的,说你靠妹妹的卖身钱发家,你一辈子在永和村里也抬不起头来。你是个大男人,你受得了这种耻辱?” 陆景瑟最了解陆景升,陆景升好面子,自卑又自大,自然受不了这种非议。 果然,陆景升向陆景瑟保证:“好,我一定会把这个钱还给你的。” 男人的破嘴,陆景瑟一个在男人堆里爬滚出来的人怎么会轻易信? “你是我亲哥,我还能逼你不成?十万块不是小数目,你给我打一张借条先,钱可以慢慢还。” “谢谢你,景瑟。” 就这样,陆景瑟带着陆景升的借条,离开永和村,回广东去了。 …… …… 春节已过,梅香香也该去东莞,开启新一年的打工生涯,但是卫七巧这次没同意她出门,说是要她留下来相亲结婚。 因为嫁梅骨时,卫七巧在永和村里被戳了几年脊梁骨,都说她把女儿当猪卖,卫七巧虽然得了十万块聘礼钱,但是失去了名声。 现在卫七巧要把名声捡回来。 为了梅学文。 去了一趟桥乡,卫七巧回来想了很多。 梅学文如果和苏简简的事成了,就要面临谈婚论嫁,苏家父母总会到永和村来作客,一旦打听到自己在村里的名声如此不好,万一又反悔把女儿嫁给梅学文该怎么办? 卫七巧也没有多喜欢苏简简,但凡儿子喜欢的女孩子,她都同意,何况去了一趟桥乡,卫七巧已经被苏家的财富、门第震慑住,这不正是她一直妄想的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吗? 还是自己的儿子有本事,能高攀这样的好人家,不像大女儿,结了门什么破婚事,把她卫七巧一辈子的好名声都作践了。 现在,为了儿子,卫七巧必须把自己的污名洗刷掉。 她要向永和村人证明,她卫七巧不是贪财的人,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更不是卖女儿的人,她卫七巧当初反对梅骨嫁给陆景升,是因为陆景升人品不好,而不是因为聘礼太少,事实证明她卫七巧是对的,陆景升的确人品不好,你们看,他和梅骨不就闹离婚闹到法庭上了吗? 她在大女儿身上失去的好名声,要从二女儿身上找补回来。 只要找到一个好女婿,她卫七巧可以一分彩礼都不要,她卫七巧只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绝不是卖女儿的恶人。 卫七巧心中已经有了好女婿的人选。 梅香香不解,一向嗜钱如命的母亲怎么突然不让她去打工了,虽然梅香香自己也是一万个不愿意再去东莞,莲花落入污泥,洁身自好是一件艰难且被孤立的事情。 但母亲的做法让梅香香感觉怪怪的。 母亲突然不让她去赚钱了,除非心里憋着比钱更大的谋算。 “你不让我去东莞,想干嘛?” “你和你姐一样,都把自己的亲妈想得那么坏,当女儿的,这样想自己的亲妈,你们有罪,会被雷劈。” “我被雷劈了,谁帮你赚钱呀?” “不需要你赚钱了,就你赚的那点子钱,白白玷污梅家的名声。” “蚊子腿也是肉。” “老娘不喜欢你那蚊子腿,老娘是想你嫁个好人家,狼心狗肺的东西。” 卫七巧抬手就要打梅香香,顿了顿,收回来。 打不得打不得,打坏了就钓不着金龟婿了。 “哦,我明白了,你是又想敲一笔彩礼钱吧?我可不是我姐,我换不到那么大笔彩礼钱的。” 十里八乡的彩礼钱顶多也就三万八,且是给新婚小夫妻置办家具、家电那些结婚用品的,新娘的娘家人就算没有陪嫁,也几乎没有把男方彩礼钱一口吃掉的,顶多留下几千块钱,用于新娘出嫁那天,娘家父母包红包给新婚小夫妻的。 像卫七巧这样拿了大笔彩礼,不陪嫁,还满大街投诉新郎家的丈母娘,委实不多,十里八乡也就出了这么一位。 别说十里八乡的村人们,就是梅香香这个当女儿的,也嫌弃亲妈的做派。 拿了陆家的钱,又败坏陆家的名声,丢陆家的脸,把事做这么绝的,也是少见。 “你个白眼狼,你出嫁,妈一分彩礼都不要,但你也别指望我倒贴,你弟还要娶老婆呢,我是没钱倒贴你嫁妆的。” 梅香香哪敢奢望卫七巧的陪嫁啊?不要彩礼,听起来都像天方夜谭。 “当然了,前提条件是你得嫁个好人家。” “哪个好人家能要我?东莞打工妹,名声就够吓退所有好人家的。卫青表姐能嫁给堪龙书,是因为她自己给自己出了几十万陪嫁,我赚的钱,都在你手里了,我哪有钱给自己陪嫁?” “呸,堪龙书算哪门子好人家?只有卫青那种蠢货,才会拿钱去倒贴这么掉价的男人,妈给你找的人家比堪龙书好一万倍。” 卫七巧自信满满。 梅香香看卫七巧抬着下巴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屑,她才不信卫七巧能给她找到什么好人家。哪个好人家要跟卫七巧攀亲哪? “你就吹牛吧。” “乡里中学的男老师,姓蓝。”卫七巧不慌不忙说道。 梅香香愣住了。 “男老师,怎么可能?还说不是吹牛。” 梅香香是彻底不信了,懒得和卫七巧啰嗦,还是收拾行李,老老实实去东莞打工吧。 卫七巧拉住她:“我已经和他爸都约好时间、地点了。” “约好时间、地点干吗?” “相亲哪!” 卫七巧得意的大嗓门差点掀翻屋顶。 018 荒唐的约会 卫七巧和蓝父约好的相亲地点,就在畲族九稳包店。 除了九稳包,蓝父的店里还卖乌米饭、粽子等各种畲族小吃。 畲族的粽子,叫牯角,用箬叶将糯米包成四角,再用龙草捆扎,十个一串,糯米中可以加菜加肉加红枣做馅。用灰碱水煮熟,色黄气香,十分美味。 乌米饭则是畲族传统节日“三月三”的必备美食。 畲族人认为三月三是米谷生日,这一天要给米谷穿衣,于是采撷乌稔树叶,取其嫩叶汁浸泡糯米,煮出来的米饭乌黑晶亮,香气扑鼻。 节日上,畲民们云集宗祠,一整日吃着乌米,怀念始祖,对歌盘歌,款待宾客,驱邪祈福,别提多欢乐了。 请客人吃乌米饭,是畲族人表达诚意与敬意的方式。 蓝父给卫七巧和梅香香母女俩端上两份竹桶乌米饭,说是竹桶,其实是酒杯大小的竹节,里头装着婴儿拳头大小一团乌米饭,量小别致,卫七巧两口就吃完了。 梅香香皱了皱眉头,把自己那份乌米饭也推到她面前,但卫七巧却把目光落向店前蒸笼…… 蓝父善解人意地又用盘子装了两串牯角上来。 卫七巧指着柚子叶托着的金黄九稳包,笑眯眯说:“祎爸,九稳包要留着卖的哈?” 九稳包也被端了上来。 卫七巧全都扫荡完,又让蓝父开了两瓶王老吉,喝完,这才环顾店里,问道:“平常生意好不?” “还不错。”蓝父在卫七巧对面坐下来,他一脸敦厚瞄了梅香香一眼,觉得不妥,赶紧又把目光移向卫七巧。 “蓝老师呢?”卫七巧问,“上课去了?” “他在楼上。” “楼上怎么不下来呢?把他叫下来,让两个孩子自己见一见。” 在卫七巧的催促下,蓝父起身走去隔帘后,冲着楼上喊:“蓝祎——” 梅香香再次见到蓝祎。 这一回,他从隔帘后走出来,又高又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又安静又斯文。 梅香香小鹿乱撞了。 卫七巧将梅香香从椅子上拉起来,推到蓝祎跟前去。 “蓝老师,这是香香。” 都说女大十八变,化了妆的梅香香亭亭玉立的,加上身形高挑,卫七巧觉得非常拿得出手了。 卫七巧看看蓝祎,再看看梅香香,说不出的得意,整个人志得意满。 一旁,蓝父也很激动,又激动又紧张,仿佛是他自己相亲一般,期待地看着蓝祎:“蓝祎,你和香香约个时间出去走走吧。” “好。” 蓝祎说着,转身上楼去了。 从蓝家出来,卫七巧拉着梅香香的手,沿着溪边,心情愉快地走。 “妈给你介绍的是个好人家吧?中学老师呢,一表人才。” 梅香香毕竟是个姑娘家,心里满意,嘴上也不好说直白。 “还是要叫姐一起来看一看……” “你傻啊?”卫七巧突然大声起来,吓了梅香香一跳。 “你咋了?”梅香香停住脚步,不满地看着卫七巧。 “你姐来了,蓝老师还能看上你?” 卫七巧白了她一眼,大有梅香香不知好歹的意思。 梅香香心里却不是滋味,在母亲心中,自己永远比姐姐差一头。 然而,这也是事实,不是吗? 梅香香心情复杂,喃喃道:“姐没来,蓝老师就能看上我吗?” “你去东莞干了这么多年,怎么对付男人,你还不知道?”卫七巧说着,拽过梅香香,压低嗓音,却用力发音,说道,“但是妈跟你说,你可不能在蓝老师跟前说你去过东莞,你别犯傻,你别说漏嘴……” 母亲的话前后矛盾,梅香香突然很烦,甩开卫七巧的手,朝前走去。 卫七巧冲着梅香香的背影骂:“看看你这没出息的花娘子,又冲亲妈发脾气,我是为你好,你这猪脑子……” 卫七巧见梅香香似乎真的生气了,没有丝毫留下来等她的意思,赶紧拔腿向前追去。 她生怕梅香香一个犯轴,把她扔乡里,她可舍不得自己掏钱坐车回村里。 尽管卫七巧千咛叮万嘱咐,让梅香香不要告诉梅骨,她和蓝祎相亲的事,梅香香还是忍不住向梅骨打听关于蓝祎的事,毕竟梅骨和蓝祎是同届同学。 “他很会读书,不过除了这点,我也不知道别的,毕竟我们不同班,对他也不是很了解。” 梅骨奇怪看着梅香香:“你怎么突然打听蓝祎?怎么了?” 于是,梅香香如实回答:“妈带我去和他相亲了。” “啊!”梅骨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呢?” 暂时还没有然后。 蓝父过了一周,也没通知梅香香去和蓝祎约会。 卫七巧忍不住主动拨打蓝父电话:“蓝老师学校是不是很忙啊?什么时候才有空来永和村和我们香香约会啊……哦,他可能不太爱出门……那没有关系的,我们香香可以去乡里和他约会呀……不麻烦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 卫七巧挂了电话,就兴冲冲喊来梅香香:“让你姐陪你去乡里找蓝老师。” 梅香香有点懵:“妈,你上次不是说不能让姐出现……” “这次不是相亲,是约会,让你姐陪你去。” 约会竟然还要带个电灯泡,梅香香觉得怪怪的,想说什么又没说。 卫七巧一声令下,梅骨不想去都不行,心里也觉得怪异无比。 “妈,香香约会,我去了算怎么回事?当电灯泡吗?” “你不去,我怕这事不成,你不是蓝老师的同学吗?” 梅骨觉得荒唐,结婚这种事还要走后门看面子的吗?蓝祎娶梅香香,难道是因为梅香香是梅骨的妹妹?结婚难道不应该是两情相悦? 见梅骨犹疑,卫七巧放下脸来:“梅骨,你是不是妒忌你妹能找个吃公家饭的,所以不希望这事成啊?” 梅骨无语。 “我陪你一起去乡里,你们去约会,我在乡里随便逛逛。” 梅骨和梅香香说好,可是到了畲族九稳包店,梅香香就犯怵了:“姐,你还是陪我一起吧,他是老师,我怕我笨嘴拙舌,把蓝老师吓跑。” 梅香香绝不是笨嘴拙舌,但是面对蓝祎能这么紧张,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梅香香动心了。 “香香,你喜欢蓝祎?” 梅香香不好意思,咬着唇,点了下头。 “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知识分子,他的职业他的学历,还有他的长相,我都喜欢。” 梅骨点点头:“好,我帮你。” 梅骨领着梅香香走入畲族九稳包店。 “梅老师,你们来了?”忙碌的蓝父热情地停了手上的活计,把蓝祎从楼上喊了下来。 “蓝祎,好久不见,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梅骨热情地和蓝祎打招呼。 蓝祎二话不说,跟着梅骨和梅香香,就出了店门。 三人沿着溪边,迎着落日,一直向下游走。 一路上,梅骨如果不说话,蓝祎和梅香香都不说话,梅骨如果说话,问什么,蓝祎答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 虽然初中是同届同学,但梅骨也从未这样近距离接触过蓝祎,只觉得蓝同学实在是比一般男人斯文太多。 梅骨走累了,在桥旁停下,对蓝祎和梅香香说:“你们二人自己逛一逛吧。” 蓝祎和梅香香像接到指令的机器,并肩朝前走去。 梅骨在桥墩上坐了一会儿,抬头发现蓝祎和梅香香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二人没有牵手,就像两条平行线,甚至都没有交流。 梅骨皱起眉头,她看着蓝祎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来的怪。 趁着蓝祎和梅香香散步的时间,梅骨返回了九稳包店,蓝父正在店里洗碗。 梅骨便拿起扫把替他把地扫了。 “梅老师,你是客人,不要动手,留着我自己来就可以。” “叔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还要叫你亲家公呢。” 蓝父也笑起来,是个慈祥的小老头。 “梅老师,你老公是干嘛的?” 梅骨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便岔开话题问:“叔叔,蓝祎妈妈呢?怎么不见她在店里帮忙?” “她啊,已经走了一两年了。蓝祎回乡里中学教书的前半年就走了。” 梅骨收敛了笑容,有些抱歉,说道:“阿姨这么年轻就走了,是生病了吗?” “不是,她是跳楼死的。”蓝父脸上,现出悲哀的神色。 不是悲伤,是悲哀。 019 先参加婚礼,再当说客 梅香香也没想到她和蓝祎竟在一周后就办好了结婚证,一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 事情顺利得异乎寻常,又顺又匆促。 结婚证是梅骨陪着去办的,先陪两个人去妇幼那边做了婚前检查,继而去民政局拍照、办理结婚证。 蓝祎拿到结婚证,就回家去了。 梅香香跟着梅骨从市区到乡里再到村里,一路都有不真实的感觉。 一路上,卫七巧全程电话遥控。 她不停给梅骨打电话,询问事情尽展到哪个步骤,询问蓝祎和梅香香各是什么表现,当听梅骨说结婚证已经顺利拿到的时候,卫七巧终于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 大功告成。 梅骨和梅香香还没返回永和村,卫七巧已经像个行走的人肉喇叭,在村里广而告之:她卫七巧终于有了个体面的女婿了,独生子,中学老师,长得一表人才。 “这回蓝家给了多少聘礼?”村人好奇地问。 “十里八乡嫁女儿多少聘礼蓝家也给多少聘礼,但是我分文未收,都让他们小夫妻自己添置家具家电和金饰了。” 卫七巧理直气壮地说着,村人们却都给出了怀疑的目光。 永和村谁人不知道卫七巧爱财,就等着嫁女儿赚彩礼钱,好给儿子梅学文娶老婆,嫁大女儿时如何轰轰烈烈要彩礼,要得陆家父母差点上吊自杀,村里人可都见识过,如今嫁二女儿,卫七巧竟然会这么好心? “嘿,都是同个村的老邻居了,你们还不知道我卫七巧的为人吗?我为什么要跟陆家要彩礼钱,还不是因为陆景升是个不争气的,我怕我们梅骨嫁过去吃亏,所以想用彩礼劝退陆家。” “你们看看梅骨嫁过去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这不都闹离婚了?” “我这个二女婿不同,是个中学老师,人坯子长得格外好,人品也好,平常上完课回家都呆楼上的,哪像陆景升,不三不四不着家,三百六十五天天在外和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回家就打老婆……” 蓝家的婚车来永和村接走梅香香那天,卫七巧终于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一边提着一袋喜糖瓜子遇人就分,一边唾沫横飞踩一捧一地议论着自己的前女婿和新女婿。 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管卫七巧从前如何,今天是给大家发喜糖的,无论如何是喜事一桩,何况卫七巧的二女儿嫁了个吃公家饭的,在村人眼中是高嫁,不由让人羡慕、妒忌,但是嘴上吃着卫七巧家的喜糖,吃人嘴短,大家还是要送上几句祝福和赞美。 “卫七巧,你大女儿吃公家饭,二女婿又吃公家饭,儿子还是大学生,你的命真好啊,苦尽甘来了。” 卫七巧听着这样的赞美格外受用,发喜糖更加带劲了。 “大嫂、阿哥、他婶子……来来来,吃一下我们家香香的喜糖和瓜子啊,大家都沾沾喜气,沾沾喜气……” 然而有一个人却不愿意接卫七巧的喜糖,扛着锄头,加紧脚步,闷头朝前走去。 卫七巧提着喜糖在后面追赶。 她必须让全村人都沾沾她的喜气,见证她的扬眉吐气。 “前面的,前面的,吃几颗我家香香的喜糖啊,我女婿是个老师……” 卫七巧小跑着追上对方,顿时黑了脸。 竟是景升爸。 卫七巧抓着喜糖的手,僵硬地伸在景升爸跟前。 景升爸一把挥开卫七巧的手,喜糖、瓜子洒落一地,景升爸黑着脸走了。 卫七巧难得地不生气,蹲身把喜糖、瓜子捡起来。 她有了个吃公家饭的女婿,她是有福气的人,福大量大,所以不和那老鳖三计较。 老鳖三景升爸因为儿子儿媳闹离婚,已经在村里很抬不起头来,见谁都不打招呼,如今又见卫七巧意气风发嫁二女儿,越发郁闷和生气,他的彩礼钱花了,卫七巧不还,他的儿媳妇还跑了,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他哪有心情吃卫七巧的喜糖,他想杀了卫七巧的心都有。 但景升爸是个窝里横,可不敢干杀人放火的事情,只能扛着锄头到自己家一亩三分地里发泄。 凭什么都是把女儿送去东莞的,他的女儿只能在潮汕当见不得光的二奶,而卫七巧的女儿就能嫁给中学老师了? 景升爸越想越生气,锄头又差点锄到脚,整个人都要emo了,只能冲着大山怒喊一声,惊出一头野猪来。 那野猪窜到他的番薯地里,把刚长出叶子的地瓜秧踩了一路,又用猪鼻子拱了一路。泥土里的小地瓜全都被刨出来,糟蹋了。 景升爸举起锄头,对着野猪一通乱追乱砍…… 晚上,景升妈吃上了用辣椒炒出来的野猪肉。 …… …… 卫青今天格外美,妆容精致,衣裙光鲜,从乡里回来时,堪龙书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顿时黑了脸,直接来了场冷暴力。 卫青不甘示弱骂他:“我是去给香香当伴娘,你甩脸子给谁看呀?” “你也不能怪他,你都结婚了,又不是从前在东莞的时候,打扮成这样有必要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当新娘呢。” 堪龙书的母亲牵着卫青养女小月的手,正打算出门,撞见卫青骂自己儿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帮了一句腔。 “我从前在东莞的时候怎么了?这房子还是我在东莞赚的钱给你们家盖的呢,意见那么大,就别住在这里。” 谁出钱谁就是老子,谁就底气足。 堪母不敢再明着说什么,拉着小月边向外走,边翻着白眼碎碎念:“一只不会下蛋的鸡,嚣张什么?” “一只不会下蛋的鸡”触到了卫青的伤心事,加上在梅香香的婚礼宴席上喝了酒,卫青越发委屈,等堪母前脚走,她后脚也跟着出了门。 能去哪里呢? 亲爹卫桂凤那里吗? 卫桂凤是给雷辣珠当上门女婿的,那里哪能是她卫青的家? 卫青期期艾艾在村里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姑姑卫七巧家附近。她想去看看表姐梅骨,可又害怕会遇到卫七巧。梅香香嫁了个中学老师,卫七巧少不得又要在她跟前显摆。 她在家里受了丈夫、婆婆的气,不想再来受姑姑的气了。 于是掏出手机给梅骨打电话。 梅骨这会儿不在家里,在学校。 卫青便又去了学校。 放学了,校园很安静,梅骨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备课。 因为上学期拿了市里赛课第一名,这学期张丽丽校长便向进修校争取了一个让梅骨去参加地级市赛课的机会。 梅骨正在紧锣密鼓地备赛。 卫青来了,神色不对,眼里红红的,像是哭过。 梅骨放下手上的笔,起身给她倒水,问道:“卫青,你不是去给香香当伴娘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没有闹洞房啊?” 卫青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她:“姐,香香结婚,请了我这个表姐当伴娘,你这个亲姐姐怎么反倒没有去?” “不怪香香,我妈不让我去。” “啊?”卫青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为什么?” “我妈说我是离婚的女人,去参加香香的婚礼,不吉利。”梅骨落寞笑笑。 香香和蓝祎办结婚证,卫七巧要求梅骨陪着去,香香和蓝祎置办结婚的家具,也是卫七巧让梅骨去乡里家具店挑选的,轮到婚礼,就不让梅骨去了,说是不吉利,梅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反正卫七巧高兴就好。 关于香香的事,梅骨如果能撇清,还是撇清得好,不然又要被卫七巧怨怼。梅骨帮着选好家具,家具店的工人送货时,因为蓝家前门开了九稳包店,不好进出,就从后门,把家具搬到婚房去。 卫七巧知道后,大发雷霆,指着梅骨的鼻子骂她故意让工人从后门送家具,要破坏梅香香的好兆头。 梅骨不解自己为什么要破坏香香的好兆头,卫七巧说:“因为你自己找了个不三不四的老公,所以妒忌自己的亲妹妹找了个吃公家饭的老公,见不得自己的妹妹好。” 梅骨没有愤怒,反而笑了。 见梅骨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卫青摇摇头:“姑姑她……” 很难评。 想到卫七巧,卫青也哭笑不得起来。 “姐,你真的决定和陆景升离婚啊?” “这学期结束,二次开庭的时间也不远了。”梅骨脸上充满憧憬。 “姐,要不要再给表姐夫一次机会啊?” 梅骨惊讶地看向卫青,她竟是来替陆景升当说客的。 020 回门 “姑姑老是说,表姐夫脾气坏,会打老婆,可是我和他一起喝过酒,他对我们大家都客客气气的,看不出是个暴力狂。” 卫青在永和村的小酒楼里碰到过陆景升,双方有共同的朋友,在一张酒桌上一起喝过酒,陆景升表现得还怪好的嘞。 “那你嫁给他吧。”梅骨微笑地对卫青说道。 卫青愣住,她知道梅骨虽然脸上带笑,实际已经生气了。 “表姐,你怎么这么说话?”卫青脸上挂不住,便起身告辞。 从学校出来,天色已晚,整个永和村都沐浴在沉沉暮霭中。 卫青的心情也沉沉的,阴阴的。 暮色中,几个孩童拿着风车迎面跑来,洒落银铃般的笑声一串串。 眼前仿佛亮了。 卫青的目光像被孩童们牢牢粘住,一直随着他们的身影跑出老远,直到孩童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卫青不自觉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 …… 梅骨去地级市参加赛课的时候,梅香香回门。 除了蓝祎梅香香夫妇外,蓝父也来了。 蓝父提了很多礼品上门,卫七巧办了一桌的好伙食,是去村里小酒楼直接定了菜,让人送到家里来的。 九节虾用清水滚一遍,捞上来装盘,再配一碟蘸料,又鲜又嫩。 “吃啊吃啊!”卫七巧热情抓起一条九节虾,放到蓝祎的饭碗里。 蓝祎腼腆地想要阻止,但是虾已经在碗里了。 “吃吧。”蓝父说。 蓝祎拿起那条九节虾,去头剥壳,放入嘴中,细嚼慢咽。 卫七巧惊呼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亮晶晶的:“亲家公,你看哪,他会剥虾吃,到底是读书人,脑子聪明好用……” “你丈母娘夸你了,他是很乖。”听着卫七巧的赞美,蓝父挺开心的。但他不善言辞,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笨拙地喃喃,一会儿看看卫七巧,一会儿看看蓝祎。 梅香香则有些难为情,虽然蓝祎是自己的老公了,但母亲如此这般,未免浮夸,对比陆景升,实在偏心得有些过了。 母亲对陆景升,是有些太不公平了。家里这张大理石饭桌,还是从前陆景升自己用木头制作了桌脚,又去隔壁玄武岩镇挑选了大理石桌面,来家里安装的。 饭桌刚送来那天,陆景升还专门经过隔壁渔井村码头买了一桶虾回来孝敬丈母娘,可是卫七巧坐在饭桌旁,吃着虾,却对陆景升挑三拣四,把他身上每个毛孔都数落了一遍,导致陆景升笑吟吟来,却黑着脸糟着心离开。 回去之后就对梅骨发了一通脾气。 也怪不得陆景升,是不是? 如果卫七巧对陆景升,能有对蓝祎的态度,是不是陆景升和梅骨也不至于走到离婚这一步? 反正她这辈子是绝对不可能离婚的。梅香香看着安静坐在饭桌旁的蓝祎,在心里暗自说道。 吃完饭,蓝父竟勤快地要帮着洗碗,卫七巧也不拒绝。 蓝父洗碗的时候,蓝祎继续在饭桌旁安静坐着。 卫七巧将梅香香叫去楼上说私房话。 “蓝家没给聘礼钱的事情,你可不能对外说,我在村里说别家给多少彩礼,蓝家也给了多少彩礼,村里人要是知道,我一分彩礼都没收蓝家的,又要戳我脊梁骨,说我倒贴。” 卫七巧关了房门,又压低嗓音,凑在梅香香耳边说道。 如此近距离,梅香香忍不住朝另一个方向仰了仰头,屏住呼吸:“你就不能刷个牙吗?” 卫七巧一年到头也难得刷上几次牙。 “牙膏不要钱啊?”卫七巧白了梅香香一眼,继续嘱咐,“我没收蓝家彩礼钱的事,也不能告诉你姐,不然她心里不平衡,她出嫁我收了陆家那么多彩礼,轮到你我就一分不收,她心里会有想法。” “知道了。”梅香香没好气应道。 卫七巧是不想收蓝家的彩礼钱吗? 是蓝家没给。 对于卫七巧来说,中学老师当女婿,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她哪还敢要求彩礼呀?只怕夜长梦多,赶紧尘埃落定就好。 所以她才催着梅骨去监督蓝祎和梅香香办结婚证。 要不是自己派梅骨去监督着,结婚证也不可能办得那么顺利吧? 卫七巧对自己的英明决定感到很满意。 卫七巧怕梅骨比赛回来,会碰到梅香香,言多必失,便催促梅香香赶紧和蓝家父子一起回乡里去。 梅骨拿了地级市赛课一等奖,对于一个乡村老师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成绩。出来见了一趟世面,也看到了自己与顶尖老师们的差距,收获颇丰。梅骨怀着不错的心情回到家里。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电饭煲里的饭还有余温,梅骨盛了一碗,走到桌边,打开桌罩一看愣住。 桌上竟有好几盘菜,像是酒楼里炒出来的,不像卫七巧的厨艺。 卫七巧一向节俭,怎么可能吃这么好?一定是家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能让卫七巧如此破费? “是你妹和你妹夫回门。” “他们人呢?”梅骨一喜,梅香香结婚后,她还没见过她呢。 “回去了。” “这么快就回去了?”梅骨有些失落。 “乡里离咱家才多远,坐车二十分钟就到了,留他们过夜不方便,你妹夫是老师,我怕他睡不惯咱家的房间,咱家的床硬着呢,他那读书人的身子骨不比农村种地的……” 梅骨不置可否,坐下来吃饭。 卫七巧也挨着桌边坐下,说道:“关于你妹夫的妈妈从自己家跳楼死掉的事,你没跟香香说吧?” 香香今天回门没有提起这茬,卫七巧猜测梅骨没说,但还是不放心,又问了句。 “你已经嘱咐过我很多次了,没你的同意我哪敢说?” 梅骨一边吃饭,一边回应卫七巧,心里怀着满满的厌倦:“只是为什么?” “怕她害怕,家里突然掉下来个人死掉,要是你,你夜里敢睡?” 卫七巧也会为梅香香考虑了,真是难得。 “可毕竟是她亲婆婆,纸还能保得住火?” 卫七巧撇撇嘴:“反正不能是我们主动告诉她,她什么时候知道什么时候再说。” 梅骨放下饭碗,盯着卫七巧看了一会儿,卫七巧被看得心里发毛,抹了抹自己那张老脸,心虚道:“我脸上沾了饭了?” “妈,蓝祎妈妈为什么跳楼啊?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哪里能听说什么?乡里那么远。” “你不是说坐车也才二十分钟?” “我这辈子哪像你那么命好,可以去外地读书,见世面,我自从嫁到永和村,就在村里转悠,一辈子才去乡里几次?我当你外公外婆的女儿吃了多少苦,七八岁就放一头比我人还高的牛,有次穿红衣差点被牛顶死,你外公外婆可没送我读书,不像我对你这么好,我花了十几万送你读师范……” “为了让你读师范,你妹妹辍学,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你……” 卫七巧的面孔在梅骨跟前变得奇奇怪怪起来,眼睛鼻子都模糊不清了,只剩一张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妈,我师范毕业教书了,香香还在上初中,初三考试费你不肯给她交,我替她交的,向陆景升借的钱……” 梅骨没说完,卫七巧不知从哪里抓过来一条毛巾,重重抽在梅骨脸上,梅骨眼前一片金星闪闪。 “你不想和陆景升离婚你就直说!什么他替你妹交考试费,你说他养了你们三姐弟也可以!你说我们这栋房子是他建的,也可以!你个花娘,你只管自己嫁老公爽,不管你弟死活,不管你娘死活,我培养你有了一个铁饭碗啊,我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却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娘和弟弟,你有罪,你会被雷劈死……” 仿佛有一万只苍蝇蜜蜂蚊子在屋子里乱飞乱窜,梅骨眼中卫七巧血红着眼睛,面孔狰狞,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魔兽,向着梅骨扑过来。 梅骨一吓,拔腿就向屋外逃去。 梅骨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永和村里乱窜。 不知道跑了多久,停下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夜色将梅骨笼罩住,梅骨像坠落海洋,被海浪紧紧包围。 眼前是九十九级台阶,台阶两侧种植着成行的花草,夜晚的微风吹过,花草摇曳生姿,台阶浸润在生命的馨香里,仿佛也随之生动起来。 梅骨顺着台阶望上去,一座巍峨的牌楼矗立在台阶的最上层,牌楼上“孝廉文化公园”几个大字,在夜色中更显庄严肃穆。 梅骨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直走到那牌楼底下去。 这是王兵书记的心血与杰作,竟然已经建成了。 它的左侧是一条长长的回廊,青砖石瓦,木梁画栋,两旁绿树成荫,花香四溢,既古朴又雅致。回廊的尽头,是一座古老的亭子,站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整个永和村的风景。 梅骨无心欣赏风景,只站在台阶上,仰头看着牌楼上的“孝”字。 什么是孝?什么是孝? 要怎么做,才是卫七巧的孝女啊? 梅骨在牌楼底下跪下来,任由眼泪汩汩流下来。 021 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暑假,二次开庭时间到了,法官按照惯例判了梅骨和陆景升离婚,梅骨返还陆景升家一半彩礼,刚好是工资卡里积攒的余额。 梅骨抱着离婚判决书,虚脱地离开了法庭。 陆景升则攥着工资卡,在梅骨身后追:“梅骨,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要离婚……” 但是梅骨上了一辆机动三轮,他没追上。 卫七巧站在村口,远远看到一辆机动三轮开过来。 梅骨下车,付了五块钱车费,卫七巧冲过去,先是骂梅骨大手大脚,不懂得砍价,继而又与司机发生口角。 最后司机找了卫七巧两块钱,卫七巧才作罢。 回头看,梅骨已经走出老远,她又追上来拉着梅骨问:“法官判了吗?” 梅骨点点头。 “判了多少钱?” “五万。” “你和他结婚三年,陪他睡了三年,法官才判他赔你五万块钱吗?”卫七巧尖叫起来,她的女儿怎么可以这么不值钱? 梅骨淡淡说道:“不是他赔我五万,是我赔他五万。” 卫七巧愣住,她听不懂。 “你赔他五万?什么意思,你给他五万吗?你为什么要给他五万?” “因为当初你收了他十万彩礼,现在我和他离婚了,法官判我们家还他们家一半的彩礼钱。” “你还了?” “嗯。” “啪!” “啪啪啪!” 一巴掌,又一巴掌盖在梅骨脸上、身上…… “你个蠢货,花娘子,你陪他睡了三年,他去吃鸡,三年也不止这个钱,你没让他赔你钱,你还赔他钱,老天爷啊,我卫七巧为什么生出你这种仇人啊?” “我供你读师范,让你当老师,有铁饭碗,一辈子不用干活,国家都给你发工资,你竟然比鸡还不值钱,老天爷啊,我卫七巧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生出这样的蠢货啊!” 梅骨一动不动承受卫七巧的拳打脚踢、眼泪和怒气。 古有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今日我梅骨也把这铁饭碗、这身体发肤还给你了,妈妈。 卫七巧终于打累了,骂累了,坐在地上,嗷嗷哭着。 梅骨低头看着地上撒泼的妇人,露出淡然的笑容来。 她的脸颊红红的,肿肿的,眼底却清澈,没有一滴眼泪。 她终于是转过身,漫无目的地走掉。 手机铃声响起,是张丽丽校长。 “梅骨,你看市教育局公布的进城教师考试结果了吗?你考上了,梅骨,恭喜你,你考上了。” “我已经交了辞职报告。” “梅骨,你说什么?梅骨,你说什么?” 张丽丽校长还在问,但梅骨已经挂了电话。 梅骨沿着村道一直走,一直走,眼前,小洋房已经不见,只剩青山绿树,满目葱茏。 梅骨一直朝山上走去。 山不高,却越走越高…… 梅骨终于停下脚步来,眼前已是一片悬崖,悬崖下万丈深渊。 梅骨低着头,看着悬崖下。 悬崖如此高深,却亲切地近在眼前。 梅骨闭上眼睛,张开了双臂…… 耳畔是寂静山风拂过的声音,风里似乎是卫七巧的叫骂声,却不再凄厉,遥远而陌生,仿佛与梅骨没有任何关系,她们就像从未亲如骨肉,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从未共用血脉呼吸。 渐渐的,那叫骂声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女人的声音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梅骨睁开了眼睛,冥想的世界瞬间破碎,青山绿水的现实就在眼前。 梅骨扭头寻找那呻吟声的来处。 似乎远,又似乎近。 梅骨开始离开悬崖,寻找那声音。 “谁?怎么了?” 梅骨终于看到了那人,跌坐在一块山石后面,怎么也站不起来。 梅骨跑过去,老王书记惨白的面孔映入眼帘,那毫无血色的面孔上淌满汗水:“哎哟,哎哟……” “老王书记,老王书记,你怎么了?”梅骨蹲身问王兵。 王兵按住自己的腹部:“痛……” …… …… 老王书记确诊了胃癌。 梅骨发现,并送他去医院的。 “谢谢你,你回去吧。” 王清尧将别人送给老王书记的一提苹果递给梅骨,说道。 梅骨自然没有收下,转身走出病房。 通廊里,一个人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而来。 那人从广州回来,下了动车,没回永和村,直奔市医院。 那人也看见了梅骨,他在梅骨跟前停了下来,露出惊喜的笑容:“嘿,梅骨。” “步尧,你回来了?” 梅骨没有笑,只有满满的疲累写在脸上。 “嗯,我姐在电话里都跟我说了,是你把我爸爸送到医院的,谢谢你了,梅骨,我爸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自己进去看他吧。” 梅骨向王步尧点了点头,越过王步尧,径自走掉。 王步尧回头,目送梅骨,梅骨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 …… 梅骨不知道该去哪里,本能乘坐了回乡里的车。 到了乡里,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的,就走到了畲族九稳包店。 “大姨子。” 蓝父正在蒸笼前忙碌,一抬头就看到了梅骨。 梅骨走进店里,向里张望:“叔叔,香香呢?” “香香,你姐姐来看你了。”蓝父朝楼上喊。 半晌,梅香香也没有下楼来。 蓝父又喊了几遍,梅骨道:“叔叔,我自己去楼上找她吧。” 梅骨才刚要脱鞋上楼,梅香香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楼梯上。 “香香。”梅骨仰头笑起来。 “姐,你怎么来了?”梅香香将梅骨从家里带了出去,在街上的面店请梅骨吃了一碗面。 “姐,你晚上不会要在我家里睡吧?” 不待梅骨回答,梅香香又说道:“我家里不方便……姐你别误会,我家里没什么多余的房间,总不能让你和我爸同个房间,也不能让你睡我的房间啊,蓝祎在呢……” 梅香香的话听起来总觉奇奇怪怪的。 人结婚了,就有了独自的家庭,再亲的亲戚也不好轻易打搅了。 梅骨点点头:“我怎么会在你家里过夜呢?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你自从结婚后,就鲜少和我联系了。” “过得好好的,有什么好联系的?姐,你没和妈吵架吧?” 看起来卫七巧也没有打电话告诉梅香香家里的事。 梅骨摇摇头:“没有。” 离婚、辞职、和卫七巧决裂。 这些话到嘴边,终究都说不出口了。 梅骨发现,梅香香结婚也才小半年的事情,姐妹二人却已经隔阂了不少。 022 她的确多事 吃完面,和梅香香分了手,梅骨漫无目的在乡里逛着。 工作没了,婆家、娘家都没了。 她无处可去,成了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 “梅骨,梅骨。” 有人喊她。 梅骨回头,是丁香主任。 永和村妇女主任丁香,正来乡政府开完会。 “老王书记给我打电话,让我照顾好你,我正打算开完会回村里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 和蔼可亲的老王书记,连住院都在关心她。 梅骨心里暖暖的。 “老王书记知道你辞职的事了,张丽丽校长已经和老王书记说了,梅骨啊,女孩子有份铁饭碗不容易,你怎么这么傻啊?” 梅骨笑笑,她反而觉得轻松,再也不用做卫七巧口中忘恩负义的罪人了。挺好的。 如果不是因为她有一份铁饭碗,卫七巧不会漫天要价,想用她钓个金龟婿,陆家也不会高彩礼也要娶她,都是这铁饭碗闹的,她成了一头镶金边的猪。 她为什么要活成抬高别人身价的装饰品? “老王书记知道你现在无处可去,工作又没了,让我把你带回村委会先,老王书记想聘请你当村委会的文书,你可愿意?有工资,有食堂,还有宿舍。” 梅骨眼里有热热的液体升腾起来。 …… …… 病床上的老王书记,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紫,这是手术后常见的疲惫和麻醉剂的遗迹。 他的额头上贴着几片冷敷贴,帮助缓解术后的不适。头发被汗水打湿,稍显凌乱,一丝丝不安与疼痛在他的眉宇间游走。 他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床单,胸口处微微隆起,那是因为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膛。 他的手静静地放在被子上,手指微微颤抖,静脉里还插着输液的针管,透明的液体正缓缓流入体内,补充着他所需的营养和水分。 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一杯水和一些必需的药物,以及他从家里带来的书《摆脱贫困》,只是此刻他无法阅读。 身处恢复期的病人不能动弹太多,虽然手术已经完成,但前方的康复之路还需一步步走。 病房内偶尔传来护理人员轻快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他们穿梭于各个病床之间,细心地照顾着每一位病患。 病房内,空调的温度开得有些低,窗外,阳光透过半拉开的窗帘,洒在老王书记的脸上,为他带来了一丝温暖。 他的身边是一台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显示着他的心率、血压和血氧饱和度。老王书记看着上面的曲线,问王步尧:“没有死吧?” “手术很成功,活得好好的。”王步尧弯身替父亲掖了掖被子,笑着说道。 父子俩这是在上海。 老王书记在市医院确诊胃癌后,王清尧将弟弟王步尧从广州喊了回来,王步尧当即决定让老王书记转院到上海最好的肿瘤医院做手术。 眼下,手术已经做完,但还需再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出院,可是老王书记不放心永和村的事务。 “宁东核电站”是国家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颁布后开工建设的第一座核电站,也是闽省有史以来最大的能源投资项目,选址就在距离永和村不到五公里的地方。 如果能利用永和村的区位优势,建设一个专门服务于核电站建设人员居住需求的营地项目,为核电承包商提供物业服务,村集体年均增收可达四五百万元,这将是一笔可观的村财经济收益。 这是永和村发展迎来的第四次重大机遇,必须抓牢。 可是在这关键时期,自己的身体却不争气,出了状况,老王书记心里比谁都着急。 “急也没用,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你现在身体出状况,都是过去太拼命的结果,还好这次,老天爷只是给你敲响个警钟,有惊无险,以后不能再那么拼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何况,村委会的事不是还有二姐吗?” 儿子竟用教训老子的口气说话,老王书记不高兴。 “谁才是老子?” “谁让你生病?你现在是弱者,得听我的。” “听你的听你的。” 还是托了这病的福,多年不见的儿子才能见到面。 老王书记脸上现出享受的表情。 “你这次回来,和你二姐关系怎么样?” “亲姐弟,还能关系不好?”王步尧的脸色微变。 老王书记看在眼里,说道:“你不用瞒我,为了梅骨的事,你还忌恨清尧,她的确多事。” 王步尧没有吭声,一会儿替老王书记掖被子,一会儿去架子上倒水,一副很忙的样子。 老王书记知道他是在掩饰。 “臭小子,梅骨离婚了,接下来你还去广州吗?” 王步尧手上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仿佛没听见老王书记说什么似的,他弯身将床底下的垃圾拿出去倒,边走边吹起口哨:“吁——” 王步尧很快回来了,冲老王书记说道:“爸,工业小区那边还有闲置的厂房没?租我一个呗,我想自己办个茶叶加工厂。” “你自己向村委会申请,工业小区的所有权归村委会所有。” “你不是村书记……” “按流程走。” 王步尧撇撇嘴:“流程怎么走啊?” “你找梅文书登记去。” …… …… 永和村村委会,办公室里,梅文书打了个喷嚏。 “哟,谁想你了?” 丁香主任从办公电脑后头探出脑袋来。 “你把我带回村委会,我就是孤儿了,还能有谁想我?” 梅骨将一份文件打印出来,一旁打印机发出辛勤工作的响声。 丁香主任眼里露出艳羡的表情,“年轻人动作就是麻利,我打字就要摸半天。” 丁香主任虽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文化水平并不高,在操作电脑这些设备上,还是比较吃力的。 “交给我吧。”梅骨主动过去帮她。 丁香让出自己的位置,见梅骨已经上手,眼睛专注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就像弹钢琴一样,不由露出宠溺的目光,善意提醒道:“这几天,清尧书记还为难你吗?” 梅骨一顿。 丁香道:“她人心肠是好的,性子风风火火,你忍一忍,看在老王书记面子上,也要忍一忍。” 梅骨扭头给了丁香一个笑:“谢谢丁香姐,我记住了。” 丁香主任为年轻人肯听她的话而欣慰,差点忍不住要去揉揉梅骨的脑袋。 这时,楼下大厅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就见王清尧从对门办公室冲出来,扯着嗓门喊:“快跟我去楼下,这班家伙是打算把村委会拆了呀?” 023 闹到村委会 “这片林子是我们雷家的祖产,你们堪家凭什么说是你们的?” “地契上记录清清楚楚,这林地是我们堪家先祖留下的,你们雷家这是强词夺理!” “你们堪家有地契,我们雷家就没有了吗?” 椭圆形会议桌上,有人“啪”的一声拍出一张地契,不过这不是雷家的地契,也不是堪家的地契。地契纸张边缘泛黄,中间部分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薄脆,稍一用力便担心会破裂。上面的字迹斑驳,墨色褪去,但仍能辨认出篆刻般的古朴笔触,似乎承载着岁月的沉淀,见证了无数的风雨变迁。 “你们两家拿着假地契有什么好吵的?我们蓝家的地契才是真的。” 拍出地契的男人,生怕拍坏地契,只敢拍着桌子,扯着脖子,喊得脸都红了。 “姓蓝的,你少他妈装x,把纸张弄皱踩烂,就可以证明你这破纸张古老,就能证明地契就是真的了?” “我们蓝家的地契如果还能是假的,你们堪雷两家更是假得不能再假。” “你们堪蓝两家才是假的,冒牌货,我们雷家的地契才是真的,那片林子是我们雷家的,谁赶来踩雷?” “那片林子是我们堪家的,你们畲族人又不是永和村的原住民,我们汉族人好心收留你们在永和村生活,竟然还收留出仇来了,你们畲族人……” “堪叔,住口!” 随着一声喝令,唾沫横飞的堪大叔愣住。 众人扭头去看会议室门口,永和村委副书记王清尧正率领永和村两委的村干部驾临,众人赶紧让出一条道,让村干部进场。 “大家伙各自找个位置坐好。要吵架的就都回自己家吵去,来村委会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清尧书记颇有她爹老王书记的风范,自带霸气,两句话就让满屋子村民乖乖找位置坐了,椭圆形会议桌旁的靠背椅则留给村干部和几个三姓族人代表落座。 清尧书记坐上首,在她左边下首,梅骨文书已经打开笔记本,拧开笔帽,准备做会议记录。 “堪叔,咱们讨论正事之前,我先批评一下你,你起先说的叫什么话?” 额,清尧书记准备骂人了,这个没法记录。 梅骨停下笔,抬头看向对面的堪大叔,堪大叔身后密密麻麻坐着村民,有几个还是梅骨的亲戚,比如舅舅卫桂凤、舅妈雷辣珠、表妹夫堪龙书,竟还有亲家公蓝祎父亲。 永和村雷、堪、蓝三姓宗族因历史纠纷积怨颇深,早年就多次因小事发生冲突。没想到这三家如今都成了自己的亲戚。 梅骨开了下小差,王清尧中气十足的嗓门很快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什么汉族人畲族人,都是永和村人,还分起民族来了?咱们村从前有二十几个自然村,托省里‘造福工程’的福,才能从各个山头搬到山下来,咱们村现在叫永和村,咱们住的小区叫永和小区,就是希望畲汉两族同胞能够不分彼此,永远和睦,一起把咱们的小日子过好!都什么年代了,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你还在这挑起民族矛盾?” 堪大叔一把年纪,还是堪姓领头人,竟被王清尧一个年轻丫头指着鼻子骂,脸上挂不住,一阵青红皂白乱炖。 “这么凶,是没打算做我们堪家的媳妇了。”堪大叔喃喃。 声音虽小,但王清尧还是听见了,用手指敲了桌子,厉声道:“进了村委会,就是公事,不要公私不分。” 王清尧有个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就是堪家的,和卫青老公堪龙书还是同辈的堂兄弟,叫堪龙剑。 一书一剑走江湖,这么有意境的名字,便是堪大叔取的。 堪龙剑平常见到堪大叔,比见到亲爹还尊敬,偏偏王清尧身为堪龙剑女朋友,竟对堪大叔如此不敬。 堪大叔心里郁闷,但王清尧的话也挑不出理来,身为堪姓领头羊,他比谁都清楚,要替大家伙办事情,必须把“公心”摆在第一位。 老王书记的“五心工作法”中,“公心”就是放在头等地位的,一个领头人要是没有公心,是办不成事情的。王清尧身为老王书记的女儿,永和村的副书记,一心想着接棒老王书记,带领永和村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必须把“公心”二字记得更牢,落实得更彻底。 堪大叔想通了这些,被王清尧批评,也就不委屈了。 这么能干的姑娘家,将来要是成了堪家的媳妇,也是堪家的面子。 堪大叔想通了这些,其他堪家人就没有这么高的站位了,见自己姓氏的领头羊被王清尧教训,纷纷抱屈起来: “王副书记,龙剑还是不是你男朋友了?你将来还打不打算嫁给龙剑了?你这样对堪叔讲话,是打龙剑的脸。” 堪家人嚷嚷起来,雷、蓝两族就看起好戏,还起哄起来: “没事,王副书记,堪家不识货,我们畲族多的是好小伙,任你挑。” “明年牛歇节,你到瑞云参加拉歌,看中哪个畲族小伙,你就带回家去……” 越说越没谱了。 王清尧敲了桌子,皱眉道:“都严肃点,是来讨论后岗子林归属问题的,还是来做媒的?” 清尧书记的脾气比老王书记臭多了,像一头牛犊,发起火就拉不回来了。众人忙闭了嘴。 王清尧目光扫视一周,仿佛自带两束威严的激光,瞅谁谁就能自燃。所以,王清尧目光所及之处,村民们本能瑟缩了身子。 “后岗子林,你们堪、蓝、雷三家都有地契?”王清尧问。 众人一致点头。 “有地契也不能证明,那林子就是谁。” “为什么?”众人异口同声质问。 王清尧将目光给到一旁的梅骨文书,梅骨忙挺直腰杆子说道:“林地权属的契约并不叫地契,而是称作林权证。” “林权证是森林、林木和林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法律确认凭证。地契通常指的是买卖土地时所立的契约,用于证明土地所有权的转移。而林权证则具体涉及森林、林木和林地的权益,包括所有权、使用权、经营权等,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或gwy林业主管部门发放。” 梅骨口条顺溜地做完名词解释后,王清尧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眼神:功课做得还算细致。 “你们三家谁手上有林权证?谁拿得出林权证,后岗子林就是谁的,否则全都是强盗,耍流氓!” …… …… 人们陆陆续续出了村委会,交头接耳,垂头丧气的。 梅骨从村委会追出来,喊住蓝父:“亲家公。” 蓝父停步,回头看着梅骨,露出老实巴交一个笑容:“大姨子,你不是当老师吗?怎么又到村委会上班了?” 梅骨没有解释那么多:“我现在是村委会的文书,亲家公,你不是住在乡里吗?怎么也会参与三姓族人的纠纷?” “十里八乡,姓蓝的都是一家人。” “所以被叫过来凑人气呀?” 梅骨还想和蓝父说些什么,就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回头一看是卫桂凤和雷辣珠。 “舅舅舅妈。” “你还知道我是你舅呀?刚才怎么不帮我们雷家说话?”卫桂凤一张圆脸气鼓鼓的。 上了岁数了,年轻时帅气的这张脸,此时看起来十分草包。 “舅舅,你不是姓卫吗?”梅骨说完,忙改口,“哦,我想起来了,舅舅是上门女婿,早跟舅妈改姓雷了,我妈姓卫,你姓雷,所以你算我哪门子舅舅?” “梅骨,你怎么跟你舅舅说话的?”雷辣珠急眼了。 “你又是哪位啊?” “我是你舅妈。” 梅骨上次因为离婚没拿到陆景升的赔偿款,还返还陆家五万块彩礼钱,被卫七巧在村里追着打。 卫七巧打人还不爽,又跑去雷辣珠家里哭诉,卫桂凤不敢上陆家要钱,只敢找梅骨撒火,骂她倒贴男人不要脸什么的,雷辣珠则阴阳怪气,说梅骨活该,当初你妈不让嫁你偏要嫁,这会儿离婚丢人现眼现世报什么的。 此刻,看着跳脚的卫桂凤和雷辣珠,梅骨凉凉说道:“雷阿姨、雷叔叔,你俩走好啊,路上碰到堪家和蓝家的人避一点,小心他们打你。” 梅骨说着进村委会去了。 卫桂凤和雷辣珠大眼瞪小眼,把目光落向一旁的蓝父,这是个姓蓝的,不由一抖。再看蓝父体型,瘦得像根竹竿,还没有卫桂凤的一半儿厚实,这才松口气。 蓝父刚才站在一旁听梅骨喊这二人舅舅舅妈,知道他们是卫七巧的弟弟弟媳,便笑着打招呼:“舅舅、舅妈。” 哪里多出来这么老一个外甥? 卫桂凤和雷辣珠皱起眉头。 “我儿媳是七巧的小女儿。” 卫桂凤这才想起来,卫七巧是有两个女儿的。 相比梅骨,梅香香从小到大都像个小透明,听雷辣珠提起过,梅香香嫁给了乡里中学的老师。 梅骨嫁给陆景升时,卫七巧和陆家闹得很僵,导致他这个当舅舅的,没能喝上外甥女儿的喜酒,没想到如今梅香香嫁了体面的老师,自己这个当舅舅的也没喝上喜酒。 都说娘舅最大,可是他这个当娘舅的,实在窝囊。 卫七巧那里是说不得理的,因为卫桂凤只要一提卫七巧嫁女儿也没让亲舅舅吃上一口猪脚肉,卫七巧马上就会问他要礼钱。 外甥女嫁人,亲娘舅是要包个送嫁红包的,而且不能太小个。 卫七巧那里讨不到喜酒喝,只能逮着这位亲家公讨酒喝了。 此刻也不管蓝父是不是姓蓝,堪、雷、蓝三姓族人是否有积怨了。堪龙书也是堪家的,还乖乖做了他们女婿呢,姓蓝的,怕什么? “亲家公,我都把我外甥女嫁给你们蓝家了,你怎么着也得请我顿酒吧?”卫桂凤说道。 蓝父点点头:“香香的亲舅舅,要的要的,你哪天会去乡里?我请你喝酒。” “用不着去乡里,我们永和村就有酒楼。” 蓝父想了想,又点点头:“也行,那就在村里请吧,叫上亲家母一起。” 叫上了卫七巧,他还能喝到便宜酒吗? 做了几十年姐弟,卫桂凤还不知道卫七巧抠门儿吗? 从前梅骨她爸没死的时候,家境还算殷实,卫桂凤想跟梅家借钱,梅骨她爸都同意了,卫桂凤这个亲姐恁是不同意,还把他活生生骂出了家门。 卫桂凤印象里,卫七巧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小气的。卫青她亲妈喝农药死了,丧礼上被卫青外婆家讹钱,还是卫七巧拿钱摆平的,自从卫七巧生了儿子后,对他这个弟弟,就大不如前了。 生儿子使人鸡贼呀。 卫桂凤在心里叹息着,可惜自己一辈子生女儿,没个儿子,好在雷辣珠给了个儿子,上了卫家族谱,不至于让他在祖宗跟前丢脸。 这样想着,卫桂凤看雷辣珠,眼神就多了几分好感。 只听雷辣珠说道:“还是别贪喝一杯酒,回头被七巧在全村人跟前骂得下不来台。” 听老婆话会发达,卫桂凤觉得雷辣珠言之有理,便冲蓝父说道:“这顿酒你先欠着,哪天我去了乡里,再让你请客,到时候让你那当老师的儿子在乡里最好的酒楼陪我这个舅舅喝几杯。当老师的,拿国家钱,请客得请好的地方……” 蓝父尴尬目送。 卫桂凤和雷辣珠一转头就开始蛐蛐那素未谋面的外甥女婿: “当老师的,工资又不高,老鼠精最小气了。” 也不知怎地,他们就把老师称为“老鼠精”了。 “工资不高也是公家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台风地震也影响不到人家,不用干活国家就给发钱。” 在卫桂凤看来,不用上山干活就是不用干活,脑力劳动者在体力劳动者跟前,都不算劳动者。 雷辣珠觉得卫桂凤说得有道理,再想想自己家的女婿,无论是亲女婿,还是继女婿,都不是吃公家饭的。那梅香香也是去东莞打过工的,怎么就能找到个吃公家饭的呢? 雷辣珠又羡慕又妒忌,不由讪讪说道:“从前总说卫七巧喜欢白日做梦,这白日梦还真就给她梦到了。” 024 过夜 村委会,会议室。 “虽然暂时把他们请走了,但他们还会再来闹的。” 王清尧口中的他们,是堪、蓝、雷三姓族人。 “后岗子林的归属问题,一日不厘清,堪、蓝、雷三姓族人的矛盾就一天不可能彻底解决,三姓族人历史积怨一直存在,绝不能让后岗子林的权属问题成为激化民族矛盾的导火索。” 王清尧的话不是危言耸听,永和村是畲汉两族人民杂居地,即便是家长里短的小矛盾处理不善,也可能演变成民族矛盾。 村委会必须做好纾解、协调工作,绝不能掉以轻心。 “梅骨,做好堪、蓝、雷三姓族人思想工作的任务交给你。” 梅骨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呛了出来:“咳咳……交给我?” 丁香主任也觉得不可思议:“清尧书记,过去都是老王书记亲力亲为这个事……” “老王书记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地球缺了他转不动啊?” 丁香主任小声嘟哝:“可梅骨是个小姑娘家……” 面对信访群众一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群众们能把矛盾闹到上访的程度,可见心里已经压了莫大的委屈和怒火了,让梅骨一个小姑娘去面对他们,未免凶多吉少。 可是王清尧大着嗓门说道:“结过婚吧?不但结过婚,还离过婚,还是小姑娘啊?没有公主命,装什么公主病呢?既然到了村委会工作,就是村干部,就是要深入田间地头,深入群众身边,畏难怕苦,趁早辞职。” 如果不是老王书记执意要让梅骨来当文书,王清尧才不要让梅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 一看到梅骨,她就想起她唯一的宝贝弟弟这些年是如何对她甩脸色的。 梅骨放下水杯,将口里的茶水全部吞下,问道:“只是我想知道,清尧书记为什么认定这个活我能干好。” “没觉得你能干好。” 清尧书记毫不掩饰一脸嫌弃。 “那为什么……”梅骨理解为,“就是纯纯想刁难我吗?” “那墙上挂着的是咱们永和村的‘五心工作法’,第一条‘办事有公心’,我是永和村的副书记,不可能带头破坏‘五心工作法’,刁难你,我没那闲工夫,你也没那么大面子,你是谁啊,我刁难你?” 王清尧冷言冷语一通,方才道出缘由:“我让你去做三姓族人思想工作,是因为这三家都和你沾亲带故,雷家有你的亲舅妈,蓝家有你亲妹夫,还有堪家,有你的亲表妹夫……” “雷蓝两家我没意见,但是堪家,我可不是最适合的人选,清尧书记你可是堪家的准儿媳。” 梅骨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丁香主任和其他村干部有的抬头看天花板,有的低头喝茶。 王清尧被将回一军,的确郁闷了三秒钟,接着说道:“行,雷蓝两家你去走访,堪家我去摆平,就这么说定了,散会。” 回到办公室,丁香主任就担忧地看着梅骨说道:“你一个姑娘家,这个任务太难了,不过你也别太有压力,先应付着,等老王书记回来再说。” 丁香主任口中的“应付着”,不知是指应付王清尧,还是指应付三姓族人。 梅骨乐观得多,王清尧让她去走访蓝家雷家,她就去走访呗,刚好有时间去看看香香,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样了,结婚后就跟失联了似的。 王清尧告诉过梅骨,别看蓝祎爸爸老实,他在蓝姓族人中可是个很有人面的人。 他自己培养出了个中学老师的儿子,妹夫在乡里也是个富甲一方的企业家,连襟的女婿在市里政法委任职,蓝姓在乡里不是大姓,在乡畲族人口中也不占优势,因为人少便更加团结,蓝父在官商两条道上都有姻亲,即便他平常老实厚道,开个九稳包店,做着小本经营,但只要他开口,蓝姓族人没有不给他面子的。 梅骨吃过午饭便去了乡里。 丁香主任闹肚子,乡政府的一场妇女主任专题会只好请假,王清尧便让梅骨去替会,顺便去做蓝父思想工作。 开完会已经天黑了,在乡政府食堂吃了工作餐,便去蓝家。 蓝家,只有蓝父一人,在店里准备第二天要卖的食材。 “亲家公,香香呢?” 梅骨忍不住朝楼上看,心想梅香香一定是在楼上。 蓝父道:“香香出去了。” “天都黑了她还出去逛街呀?”梅骨感到奇怪。 “香香去学校给蓝祎送伞,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妻子给上班的丈夫送伞,挺温馨的。 看起来小夫妻俩感情不错。 梅骨也替香香感到开心。 蓝祎和香香不在,刚好让她有空间,好好和亲家公絮叨絮叨后岗子林归属权的问题。 “亲家公,咱们是亲戚,我妹是您的儿媳妇,所以村委会让我来做您的思想工作,说您在蓝姓族人中有威望,他们愿意听您的话,您别怪我哈。” 梅骨勤快地给蓝父打下手,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毛巾的。 蓝父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如果我帮得上忙,我肯定帮,就怕我帮不上你。” 蓝父果然是个厚道人。 梅骨看着蓝父的模样,这神情、这笑容、这言语,让人心头暖暖的。 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头,怪不得卫七巧之前总是在家里说,若蓝祎妈还活着,梅香香是嫁不进蓝家的。 所谓通情达理,换句话说就是好拿捏呀。 这老头,太善良了。 “您以德服人,帮得上帮得上的。没有林权证,后岗子林的归属不能是雷家堪家的,自然也不是蓝家的,这是没法子的事,您方便的时候劝劝蓝姓族人,别再闹了,没有结果的事,闹了无益,还伤感情。” 蓝父面露难色:“但总归要有个说法,不是雷家堪家和蓝家的,那到底是谁家的?闹了还有可能是蓝家的,不闹,就彻底不是了,谁会甘心?那是地,就是钱哪,永和村眼下发展势头这么好,不知道哪天那地就能变成大把的钱,谁会跟钱过不去?” 梅骨点点头,“亲家公您说的有道理,没让大家伙放弃该得的钱,只是说别闹,这样聚众闹事,三天两头的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解决问题可以谈嘛。” 蓝父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大姨子,乡亲们觉得这个社会就是按闹分配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哑巴只能吃哑巴亏。” 蓝父的话让梅骨陷入沉思。 这个老头虽然老实巴交,但不代表他没有思想,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外头响起哗哗啦啦的声音,竟是下雨了。 香香还没有回来。 梅骨有些担心,打梅香香电话,手机竟然放在家里。 “大姨子,下雨了,天又这么晚,你晚上就留在我家里睡吧。” 蓝父挽留。 梅骨想起上次她也想留在蓝家过夜,但香香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 “亲家公,不用好了,我还是请辆车回村里去,你们家没有多余的房间。” “怎么会?我这么大一栋榴房,怎么会没有客房?我给你去四楼收拾收拾。” 蓝父说着上楼收拾房间去了。 蓝父是个勤劳、爱干净的老头,从柜子里拿出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装上棉芯,将床铺得又软又舒服。 梅骨躺在床上,想等梅香香回来,可是床太舒服,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不是让你别在我家睡吗?你怎么在我家睡了?” 梅骨模模糊糊听到梅香香的声音,她使劲想睁开眼睛和梅香香解释,可是眼皮仿佛粘了胶水,她怎么使力气竟都无法打开,只看见床前模模糊糊站着一团黑影。 矮矮的,小小的,黑乎乎的。 梅骨知道自己做梦了,可是怎么使劲都醒不过来。她汇聚全身力气,在梦中发出一声喊,终于冲破了那可怕的梦境,睁开了眼睛。 眼前没有黑影,只有夜灯发出微弱柔和的光芒,将屋子里照得暧昧模糊,却又清晰可见。 梅骨气喘吁吁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 从小到大,卫七巧老是告诉他们:夜里两三点钟,正是地狱大门打开的时候。 头皮一阵发麻。 梅骨,你傻了?竟信这种迷信的说法? 梅骨在心里暗骂自己,起床,穿了拖鞋,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下面的街道,凌晨的街景除了一条溪流和沿溪而亮的一排路灯,什么也没有。 雨已经停了,地面有些潮湿。 远处桥上立着一个人影。 香香? 那人影好像梅香香,但梅骨不确定。 梅骨轻轻下楼,来到贴着双喜的门外,这一间应该是梅香香和蓝祎的婚房。 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梅骨思索再三,小心翼翼推开房门,一个高大的人影就站在门后,吓了梅骨好大一跳。 是蓝祎。 梅骨听见自己心脏正扑通扑通狂跳,她按着胸口问蓝祎:“蓝祎,你这么晚怎么还没睡?香香呢?” 屋子里没有点大灯,只有光线不明不暗的壁灯,蓝祎站在背光区,脸上的五官和表情都一团浓墨。 “她不在。”蓝祎说着就转身走向大床。 梅骨的视线延伸进去,果然看到那张她亲自在乡里家具店挑选的红色大皮床上,并没有梅香香的身影。 所以,她看到的桥上的人影就是梅香香。 梅骨心头一咯噔,赶紧向楼下跑去。 梅骨跑出蓝家,向着桥上的梅香香跑去:“香香,香香……” 香香脸上爬满泪水。 香香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 梅骨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梅香香了,她竟然怀孕了,且月份不小了。 见到梅骨,梅香香先是吃惊,这个时间点,且是在乡里,她竟然能看见自家姐姐。 梅香香晚上回到家时,蓝父和梅骨都睡了,所以她并不知道梅骨留宿蓝家。 “姐姐,姐姐……” 梅香香一把投入梅骨的怀抱,呜呜哭了起来。 …… …… 天亮,卫七巧出现在了蓝家。 她黑着脸,为梅骨把她喊来蓝家而很不高兴。 九稳包店关门歇业。 店内开了灯,只坐着蓝父和梅家母女三人,并不见蓝祎身影。 看到卫七巧,蓝父很紧张,赔笑脸,赔不是,他一早起来蒸的一笼九稳包,全都端在卫七巧跟前。 卫七巧连吃了三个,又喝了一瓶王老吉,方才说道:“夫妻哪个不吵架?从前,陆家那个畜生还三天两头打她呢。” 卫七巧冲蓝父指了指梅骨。 蓝父点点头,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卫七巧会大闹一番,没想到竟如此通情达理。 十里八乡说卫七巧坏话的人,看起来对卫七巧是有什么误会。 若是从前,梅骨会觉得没面子,但此刻她很坦然。 “香香,你告诉你爸爸,蓝祎都是怎么对你的?”梅骨拍拍梅香香的肩。 梅香香挺着大肚子坐在梅骨身边,竟显得驼背,脸色也蜡黄蜡黄的。 被梅骨提醒,梅香香便说道:“他总是抱着我不放开,让我喘不过气来……” 卫七巧哈哈大笑起来,冲蓝父说道:“你听听,小孩子家说的什么话,也不害臊。” “不是的不是的,”梅香香只好拿梅骨示范,站到梅骨身后去,胳膊绕过梅骨的脖子,使劲向后勒,“是这样的……” “快放开我,香香,我喘不过气了。” 梅骨的确喘不过气了,难受地拍梅香香的手,梅香香一吓,赶紧放开梅骨,接触到卫七巧投过来的不悦的目光,梅香香赶紧调转视线。 “他一定是和你闹着玩的。”卫七巧已经收敛了笑容,对梅香香说道。 “是是是,闹着玩的。”蓝父小声附和。 “蓝祎是老师,读书人,怎么可能打老婆?”卫七巧理直气壮的,“再说,你肚子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要学你姐离婚哪?你可别被你姐带坏了。” 卫七巧说着,看向梅骨,满眼厌恶,看仇人般,说道:“你自己婚姻不顺,就要拉上你妹妹,你见不得你妹妹找个吃公家饭的,所以就想把你妹妹的婚姻搅散,是不是?梅骨,你怎么这么恶毒?” 卫七巧骂她什么都不要紧,关键是香香。 她要救香香。 她知道在不好的婚姻里,唯有及时止损一条道路,否则就会越陷越深。 “香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论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姐会帮你,你别怕。” 梅骨深情握住了梅香香的手。 可是梅香香后退了一步,她嗫嚅着说道:“我……我不想离婚,我一旦结婚,就不想离婚。” 025 盛气凌人的姑姑 “你怎么那么傻?这种事情也能告诉你姐?告诉她,被她取笑了吧?” 婚房内,卫七巧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指戳了梅香香额头一下,力道太重,导致梅香香的身子向后仰了仰,大肚子在卫七巧跟前晃了晃。 卫七巧口中的“这种事”,指的是蓝祎家暴。 当然,卫七巧可不承认蓝祎家暴,她坚定认为蓝祎就是和梅香香闹着玩的。 “我姐怎么会取笑我?她不是那样的人。”梅香香不解。 卫七巧鼻子里冷哼一声,“人心隔肚皮,她自己婚姻不幸,嫁了个不三不四的老公,还离婚了,你这个当亲妹妹的,嫁了个吃公家饭的,在乡里又有栋大房子,她巴不得你过得不幸福,最好和她一样离婚,她心里才平衡。” “妈,我姐也是你的亲女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亲女儿?” “你和你姐都是我的亲女儿,但是你现在知道妈最疼谁了吧?妈给你找了个吃公家饭的老公,要是没有妈,蓝祎能要你?你可别听你姐去怂恿,要是你和蓝祎离婚了,上哪里再去找一个吃公家饭的当老公?” 梅香香当初嫁给蓝祎,虽然是卫七巧赶鸭子上架,但也有她自己喜欢蓝祎的成分在,除了蓝祎一表人才之外,蓝祎教师的身份也是吸引梅香香的最大因素。 不管从小到大,梅香香对卫七巧多不满,但在蓝祎的婚事上,梅香香是感激卫七巧的。 因为卫七巧替她找的对象,正是她心中所求。 如果蓝祎不是…… 结婚也有大半年了,梅香香越来越觉得蓝祎不对劲,他极少和她说话,整个人都散发阴郁的气质。 夜晚成了梅香香最害怕的时光,因为两个人必须共处一室,同床共枕。蓝祎总是喜欢抱着梅香香睡觉,一开始梅香香觉得甜蜜而幸福,但是当蓝祎抱得梅香香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梅香香心里就开始发毛。 蓝祎身形高大,两只胳膊特别有力,任由梅香香如何挣扎都挣不脱他的钳制。 梅香香吓坏了,双手在他手臂上乱抓一气,嘴里大喊大叫起来,蓝祎这才将她放开。 如此反复,梅香香实在受不了了,便从家里跑出去,不论多晚,蓝祎都不出去找,似乎除了去学校上课,蓝祎不愿意离开他的卧室。 没和梅香香结婚前,那卧室是他自己的独有天地,他从不拉开窗帘,也极少开灯,大多时候他都坐在电脑前打游戏。 和梅香香结婚了,梅香香像一个侵入者,不但和他共用卧室,还共用一张床。对于蓝祎来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是个读书人,书呆子,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婆相处的,”卫七巧替蓝祎解释,“他一个老师,不像陆景升那个二流子,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早就成精了,蓝祎是个老实人,你也是第一次当别人老婆,没有经验,你也不能全怪蓝祎……” “我没有怪蓝祎,我也没打算离婚,你想要一个吃公家饭的女婿,我也想嫁一个吃公家饭的丈夫,除了蓝祎,不可能有其他吃公家饭的男人娶我这样的老婆……” 听梅香香说出这番话,卫七巧松了口气,露出释然的笑容,说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可是妈,你们是我的娘家人,你们得为我出头,总不能让蓝祎他天天这样子对待我吧?” 对于梅香香来说,如果蓝祎不“家暴”,那简直就完美了。 听了卫七巧的解释,梅香香现在也拿不准蓝祎对她的举动算不算家暴了,也许真的是闹着玩,老实男人不懂得如何和妻子相处? “明白明白,等蓝祎下班回来,我来和蓝祎说,让他好好对待你。”卫七巧笑眯眯保证。 午饭时间,蓝祎从学校回来了,看见饭桌上除了蓝父和梅香香之外,还坐着卫七巧和梅骨。他面无表情,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上楼去了。 “蓝祎,吃饭了。”蓝父道。 “祎祎,祎祎……” 卫七巧黏糊糊地称呼蓝祎,但蓝祎给了蓝父一个背影,也同样给了卫七巧沉默的背影。 “没事,我上楼哄哄他。”卫七巧对蓝父善解人意笑着,拉着梅香香上楼去了。 “姐姐,你也上来。”梅香香求助地看着梅骨。 既然要娘家人帮自己出头,自然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威慑力。 梅骨毕竟是姐姐,既然梅香香不想离婚,那她也希望蓝祎能善待梅香香,和梅香香好好过日子。 房间里突然走进来三个女人,蓝祎明显不自在。 他从电脑桌上站起来,电脑屏幕正在努力开机,闪闪烁烁,一如他不安的表情,和无处安放的双手。 “祎祎啊,你要和香香好好相处,不能用手掐她哦,她怀孕了,肚子里怀着你的儿子啊,你要对她好一点,不能再这样跟她闹着玩了,她不知道你是和她闹着玩的,她会害怕,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你知道吗……” 卫七巧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用来与蓝祎说话了,那表情既有长辈的慈祥,又有对晚辈的宠溺,声音竟然还是夹子音,听得一旁的梅骨和梅香香都起了鸡皮疙瘩。 梅骨看了卫七巧一眼,她满脸赔笑,一副跪舔的嘴脸。 真没想到卫七巧这辈子还能这样当丈母娘。 梅骨心里忍不住冷笑,眼神也不似看自己的母亲,而是看一个小丑了。 梅骨知道自己对卫七巧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不屑、不忿,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妈,你这样哄小孩子一样,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更加不把香香当回事了,”梅骨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对蓝祎更气愤,还是对卫七巧更气愤了,总之吃了炮竹一样,冲蓝祎说道,“蓝祎,你以后对香香好点,不要再掐她脖子了,否则我要你好看……” 梅骨话没说完,蓝祎就抬脚踢向梅骨,还好梅骨及时闪开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蓝祎真的会打人。 “蓝祎,你平常就是这么对香香的吗?你这是家暴,我们可以报警的……” 卫七巧一把捂住了梅骨的嘴,责备地瞪了梅骨一眼,说道:“从前陆景升打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厉害?在自己妹妹家里作威作福的,逞什么能?” 说着,转向蓝祎,又堆起了笑脸,夹起嗓子,说道:“祎祎,别怕别怕,你姐和你开玩笑呢……” 梅骨简直要翻白眼了。 “妈,你这样同他说话,他会怕才怪,香香现在大着肚子,我们又都在村里,香香要是有个好歹……” “能有什么好歹,家里不是还有亲家公在,”卫七巧轻蔑白了梅骨一眼,傲慢地扬起下巴,说道,“我跟你说你别欺负蓝祎,也别小瞧了你妹妹,蓝祎姑姑和姑父在乡里有头有脸,你这样对你妹夫说话,小心他们会心疼蓝祎,找你算账哦。” 卫七巧话音落,就听到楼下有喧哗声。 说曹操,曹操到。 蓝祎姑姑、姑父大驾光临。 卫七巧虽然在村里,但也早听闻蓝家这位姑姑嫁了多有本事的老公,两人在乡里开了好几家厂房,城内城外都有房子。 虽然梅香香嫁进了蓝家,但卫七巧还没有机会见到姑姑姑父,梅香香也没见过,因为这两位并未参加她和蓝祎的婚礼。 姑姑、姑父在蓝父的陪同下上楼来了。 “这是姑姑姑父吧?”卫七巧舔着笑脸迎上去,然而姑姑直接不看她,将她的笑脸当空气,而姑父看姑姑眼色行事,老婆看不见的人,他也看不见。 卫七巧的笑容僵了僵。 “姑姑……” 姑姑没有理会卫七巧,甚至不让她继续讲话,只看向蓝祎,生气问道:“乡中学的校长给我打电话了,说一整个班的家长联名投诉你,到底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看向蓝祎,这真是一件令人丢脸的事情,但蓝祎丝毫不感到丢脸,他甚至不理会他姑,竟在他姑兴师问罪的目光中,坐回电脑桌前打起了游戏。 对于蓝祎来说,这一屋子入侵者实在太烦了,嗡嗡嗡嗡嗡嗡,像一群该死的蜜蜂。 蓝祎不回应,还打起了游戏,姑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蓝祎背后,喊起来:“蓝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在乡里中学教书,校长是看了谁的面子,才对你照顾有加,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自然是看了姑姑姑父的面子,然,对于蓝祎来说,关他屁事? 他又不需要谁的关照。 “他这什么态度?他这什么态度?”姑姑回头愤怒地质问蓝父,“你怎么就把好好的孩子教育成这样?” 蓝父面对姑姑的盛怒,也只是默默无言,并不安慰,也不上前,像一个习以为常的受气包。 “姑姑,姑姑,你别生气……”卫七巧倒是过去,想要安抚姑姑,但她那双黑乎乎的劳动的手,还没碰到姑姑的手,就被狠狠甩开了,像甩开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出现在我哥哥家?”姑姑血红着眼睛,看着眼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个头娇小、皮肤黝黑的农妇,发疯地喊起来。 那架势完全镇住了卫七巧。 卫七巧呆住了,就在前几分钟,她还用这身价金贵的姑姑奚落梅骨,在梅骨跟前神气活现、狐假虎威。 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卫七巧那么巴结她,哪怕从未见过面,只知道这么一号人,卫七巧就开始膜拜她,可是她却丝毫不给卫七巧贴过来的机会,她用极端厌恶的眼神冲卫七巧喊话,她的眼里明晃晃写着三个字:看不起。 卫七巧的老脸火辣辣的。 她在永和村里活了一辈子,还从未受过如此侮辱。 卫七巧浑身颤抖,卫七巧想哭,眼里已有热热的湿漉漉的液体升腾起来。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好在,亲家公及时制止了自家妹妹的盛气凌人:“蓝屏,你干嘛这样?这是香香的妈,蓝祎的丈母娘。” “丈母娘?我都没喝过蓝祎的喜酒,蓝祎就有丈母娘了?” “蓝屏,你不讲道理了,蓝祎结婚,我给你们家送了请帖的,可是你们夫妻双双都不来喝这喜酒。”蓝父话里有气。 “我们为什么不来喝喜酒,大哥你不知道吗?蓝祎是省里名牌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咱们蓝家辛辛苦苦供出来的大学生,吃公家饭的,结果你给他配了门什么婚事?这样的丈母娘,这样的老婆……” 蓝屏的手指一会儿指到卫七巧脸上,一会儿指到梅香香脸上,一会儿又指到了梅骨脸上…… 蓝屏看到了一双透着不服的眼睛,亮晶晶的,犟兮兮的,不由愣了愣。 “不管姑姑是如何瞧不起我们梅家的,我们梅家人也没有去你姑姑家的锅里盛饭吃。姑姑不管多么不满意这门婚事,蓝祎和香香都已经结婚了,肚子也这么大了,姑姑如今来蓝家闹腾是想干嘛?逼蓝祎和香香离婚,还是逼香香去把肚子里这么大的孩子打掉?” 蓝屏的目光落在梅香香隆起的肚子上,颓然地放下了手。 “如果姑姑没有存这样破坏别人家庭,弄死别人孩子的坏心,又何必说那些讨人厌的难听话,难道以后不做亲戚了吗?” “你……”蓝屏想发作,但被她丈夫拉住了。 “大哥,我以后再不管你家的破事,蓝祎在学校里有事也别给我打电话。”蓝屏放了狠话,想挽回些面子,但蓝父老实巴交说道:“蓝祎没给你打电话,是他校长给你打电话。” “好好,大哥……”蓝屏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了,气鼓鼓走下楼,她丈夫忙跟上。 被蓝屏闹了这一场,除了蓝祎照旧打游戏不为所动之外,满屋子人都虚脱了一般,尤其卫七巧,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剪不断理还乱,清官难断家务事。 梅骨看看打游戏的蓝祎,脸上挂着泪的梅香香,满脸歉意的蓝父,以及愣愣失神的卫七巧,叹口气,走出了蓝家。 “梅骨,梅骨……” 卫七巧追出来。 “你想搭我的顺风车啊?”梅骨没好气道。 卫七巧摇头,“梅骨,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你妹妹,蓝祎那样,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梅骨看了卫七巧一眼,她一向趾高气扬,何曾这样委曲求全过? 026 日记 午夜,蓝家客房。 床上,梅骨和梅香香姐妹俩都沉睡着。 一道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们的床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那黑影没有明确的轮廓,能够看得出是位女性,矮矮的,隆起的背脊像背了顶大大的黑锅。 梅骨和梅香香几乎是同时被噩梦惊醒,她们的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淋漓。 她们尖叫着坐起身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刺耳而尖锐。 她们瞪大了眼睛,试图看清那团黑影的真面目,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移动,让人无法捕捉。 恐惧如同冰冷的触手,缓缓缠绕上她们的心头。她们的身体僵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动弹。 说时迟那时快,梅骨摸到床头的手机,按亮了显示屏,光线驱逐了房间里的阴暗,顺着光线,梅骨看到了床头的开关,迅速按下。 天花板的日光灯,将整个房间照得雪白明亮,梦境里的黑影彻底消散。 梅骨的耳边是梅香香急促的喘息声。 “别怕,你做梦了?” 梅骨也呼吸急促,心跳如鼓,但为了降低梅香香的恐惧,她没有告诉她自己也做噩梦了,只是搂着梅香香安抚。 “结婚后,我没有一天晚上不做噩梦,我总是梦见一个女鬼站在我的床前……” “你现在是孕妇,孕妇做梦很正常,女人怀孕啊,身体激素水平升高,准妈妈对胎儿的担忧,都可能导致睡眠质量下降,引发噩梦,你要保持平和的心态,适当锻炼,散散步,或者做做孕妇瑜伽,再吃些莲子、百合、牛奶等有助于安睡的食物,还要保持正确的睡姿,如左侧卧位。你晚上是不是睡右侧了?来来来,睡左侧……” 梅骨躺在床的外边。 梅香香睡左侧,刚好面向她。 梅骨便轻拍梅香香的肩背,哄着她睡觉。 “姐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 她也曾是一位准妈妈,不是吗? 孩子刚没的时候,梅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那是没有经历过怀孕和流产的人,无法想象的痛。 一个你满身满心将要迎接的新生命,还未来到世界就离开了。 终是缘分浅薄。 梅骨的眼眶酸酸的,再看怀里,梅香香又睡着了。 这一次,她睡得安稳很多,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 梅骨睡意全无,起床,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下面的街道和溪流。 午夜的路灯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明亮,它们像是守护者,静静地照亮着每一寸角落。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看不见的风和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溪流在月光下潺潺流去,粼粼波光与路灯的灯光相互辉映,让暗夜多了一丝活力。 梅骨放下窗帘,环顾房间,她是困的,却不敢再睡着。 她在蓝家留宿两个夜晚,就做了两个晚上的噩梦,且两个晚上的梦境都差不多,都是梦见一团黑影站在床前,女的,矮矮的,是个罗锅…… “跳楼自杀的。”亲家公的话回荡在耳边。 梅骨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赶紧搓搓自己的手臂,将那些鸡皮疙瘩按了下去。 恐惧感让梅骨越发清醒。 梅骨,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她甩甩头,走到墙角的书桌旁坐下。书桌看起来年代久远,桌面已经落漆,露出斑斑点点的木头肌理。 桌面上靠墙竖着一排书,书本也不新,每本都被翻旧的痕迹,应该是蓝祎从前看过的。 梅骨随手抽了一本打开,是典型的男孩子喜欢看的探案小说。 梅骨不感兴趣,放回去,又抽出一本科幻,暗沉深蓝的封面就把梅骨劝退了。 梅骨正想把科幻书也放回原位,从书里掉出一张卡纸,梅骨捡起来一看,瞬间被吓了一跳。 那是用黑色水笔留下的涂鸦,蛤蟆是趴在地上的,四肢摊开,已经死去,身下是黑色水笔画出来的一滩黑血。 那蛤蟆应该是从高处摔下来死的。 “跳楼自杀的。”亲家公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边。 梅骨只觉头皮发麻,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她颤抖着手将卡纸放回科幻书,又将科幻书放回墙角,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也不知多久,才缓过神来,鬼使神差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一本日记本。 梅骨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奇使她拿起那本日记本打开—— “我终于杀了她!” “她终于死了!” “她趴在血泊中,像一只癞蛤蟆,但是再也不能冲我叫唤了,她输了,我赢了。” …… 梅骨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 …… “梅骨,如果你去向公安告发你妹夫,我就死给你看!” 两百米开外就是乡派出所,但是卫七巧拦住了梅骨的去路,她死死拉住梅骨的手,一张老脸又着急又恐惧。 梅骨盯着眼前这张脸,心想,对于蓝祎母亲的死,她事先是知道真相还是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蓝祎母亲可能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推下楼的,那个凶手很可能就是蓝祎,而她还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 梅骨有些不敢相信,母亲会为了自己的面子,让一个吃公家饭的女婿来帮自己撑面子,而不顾香香的死活。 可是想想母亲是如何对她的,还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 在母亲心中,她的幸福、香香的幸福算什么?全都不及她的面子、她儿子的面子重要。 “妈,你知道蓝祎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从楼上掉下来死的,我和你说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你妹妹,家里突然掉下来个人死了,谁会敢住在这样的家里?” “如果蓝祎母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 剩下的话梅骨没有说出来,因为卫七巧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祖宗诶,我求求你了,不要胡说八道,他是个读书人他怎么会……” 卫七巧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因为她的眼睛对上了梅骨那双冷冷的眼睛,正看小丑一般看着她。 “我都没说是谁,你就知道是谁了?真是笑话。” 卫七巧心虚的,但立马就变得理直气壮了,她指着两百米开外的乡派出所,对梅骨喊道:“你去啊你去啊!就你会大义灭亲,等你进了派出所,你就知道谁是笑话了。” 见卫七巧不再阻拦,梅骨拔腿就向派出所走去。 卫七巧冲她背影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妒忌你妹妹,找了个吃公家饭的老公,所以你要上蹿下跳搞破坏,你有种就把你妹夫送去坐牢……” 梅骨不听不听,梅骨不要被这些恶心的声音影响自己的脚步。 她走到派出所前,抬头看着乡派出所的大字,握紧了手里的日记本,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027 生病 “那天,我们勘察过现场,也调查了她的家人,包括她的丈夫和儿子,最终的结果就是,她的确是自杀,不是他杀。” 走出派出所,梅骨看到卫七巧已经走了。 卫七巧正在蓝家等着梅骨回来。 梅骨回来了,手里仍旧抓着那本日记本。 蓝父和往常一样,在九稳包店忙碌,他没有和梅骨打招呼,正在应付店里的几个客人。 梅骨抓着日记本上楼,婚房大门打开着,梅香香躺在床上,卫七巧坐在床前,蓝祎不在房里。 卫七巧看到梅骨,“哼”了一声,扭过身子,把屁股对向梅骨。 看到梅骨,梅香香脸上又滑下眼泪。 梅骨走过来,拿纸巾擦去梅香香脸上的泪水,说道:“跟姐回村里去吧。” 一旁,卫七巧腾地站了起来:“梅骨你什么意思?难道公安没有告诉你,蓝祎不是杀人犯吗?蓝祎妈妈是自己跳楼死的,和蓝祎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还要把你妹妹的婚姻搅散?” “我不是要把香香的婚姻搅散,我是要香香平安活着,香香怀孕了,受不得刺激,而蓝祎,他脑子有病。” “你才脑子有病,把那么好一个铁饭碗辞掉,离婚了,还赔给陆景升五万块钱,你的脑子才有病。” 梅骨不想和卫七巧吵架,她只想帮助香香。 梅骨转头看向梅香香,说道:“派出所的民警告诉我了,他们怀疑蓝祎有精神疾病,曾建议他爸爸带他去医院治疗,我也给学校打了电话,蓝祎教的数学课,学生压根听不懂,最高分才考38,家长联名投诉要求学校换掉蓝祎,学校之前就打算安排蓝祎去负责行政的工作,坐坐办公室就好,别在一线上课,误人子弟了,可是蓝祎姑姑不肯,一直找领导干涉学校的安排……” “梅骨,你别听风就是雨,你这样埋汰自己的妹夫,对你有什么好处?” 卫七巧生气地把脸转过来,质问梅骨。 “妈,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蓝祎脑子有病,我不信你事先完全不知情,你身为永和村的包打听,还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你?你明明知道蓝祎脑子不正常,你还那么火急火燎地要香香和他去办理结婚证,还让我全程监督,生怕结婚证办不下来。” 卫七巧的确事先知道蓝祎的情况,就算蓝父在卫七巧跟前暗示了几回,希望她再考虑考虑儿女婚事,免得以后反悔,她依旧赶鸭子上架般,火速将生米煮成熟饭。 此刻,被梅骨戳穿,卫七巧脸上挂不住,只能用大嗓门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还不是为了香香,如果蓝祎是个脑子正常的,凭他生得一表人才,凭他吃公家饭,凭他家在街上有栋大房子,凭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娶香香?香香去东莞打过工,普通男人娶她都要犹豫几下,何况蓝祎这么好的条件?” “也就是蓝祎妈妈死了,如果蓝祎妈妈还活着,香香根本就嫁不进蓝家。” “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你能嫁个让你弟弟有面子的老公,我就不用让香香嫁给蓝祎。” 卫七巧又开始倒打一耙了。 在她张牙舞爪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梅骨后退了一步,卫七巧扑了个空。 “你们俩都离开我家里!”梅香香径自下床,走去门边,指着门外。 “香香……” 梅骨想说什么,梅香香不想听,只听她愤愤说道:“我再也不要当你们两个斗争的牺牲品。” 梅骨一颤,她看向梅香香,她脸上闪露从未有过的决绝。 嫁给蓝祎,除了母亲的摆布,难道没有你的私心作祟吗?你说过你喜欢知识分子,喜欢吃公家饭的男人,你以自己是东莞打工妹而自卑自轻自贱…… 但是这些话,梅骨不会说出口。 从小到大,身为女孩,在那个家里,她俩都已经够苦的了,就不要再彼此伤害,再当互相背刺的刀了。香香可以拿刀刺她,她不可以。 因为她是姐姐。 “你自己多保重。”梅骨经过梅香香跟前,柔声说了这句,便走了出去。 “梅骨梅骨,你这是不管你妹妹了吗?梅骨梅骨,你妹妹怀着孕哪,你现在可不能走……” 卫七巧追着梅骨下了楼。 梅骨脚步极快,不想被卫七巧追上,但卫七巧穷追不舍,一直追出蓝家,沿着小溪边追了好久,梅骨终于停下脚步。 卫七巧一下冲到梅骨前头去,看梅骨已经停下来,这才喘着气又走回梅骨跟前,说道:“梅骨,你是不是不管你妹妹了?” “你看到了,她不需要我管。” “你妹妹怀孕了,肚子这么大了,蓝祎又那样子……”卫七巧是真的担心。 “不是还有你吗?我要回村委会上班,你留下来照顾香香就可以了,你不是最喜欢蓝祎这个女婿吗?刚好在你最爱的女婿家里享享福。” 卫七巧知道梅骨在阴阳怪气,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直言不讳道:“我害怕……” 梅骨一整个无语到。 从前,外公外婆去世,卫七巧不论给两个老人换寿衣,还是守灵,都是吓出这副表情的。 “你怕蓝祎吗?” “蓝祎他连你都敢踢,我们那么多人在,他说踢就踢……” 卫七巧心有余悸。 “你明知道他是个病人,你还把香香往火坑里推,你和他独处一天都不敢,而香香如果不离婚,要天天和他呆一起,他不知道哪天犯病……” 梅骨想起来,她得提醒梅香香,蓝祎既然生病,就应该去治疗。 可是她拿起手机要拨打梅香香电话,卫七巧就过来阻止她:“蓝祎如果去治病,得花多少钱?他家里哪有那么多钱给他治病啊?钱都给他治病了,香香怎么办?他如果治病不够钱,是不是还得卖房子?卖了房子,香香住哪里?反正他一天到晚乖乖的,打游戏,不打香香不就好了,学生不会教就不要教好了,国家又不少发他工资……” …… …… 蓝父忙了一天,终于打烊。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身心俱疲的节奏。 关好店门,蓝父拿了碗盛饭,一碗给香香,一碗给蓝祎,一碗给自己。 蓝父把筷子调羹也都摆好了,但儿子儿媳都没有下楼吃饭。 蓝父一个人吃着饭,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楼梯上终于有了脚步声,蓝父赶忙放下碗擦泪。 是香香。 梅香香的脸上也是泪痕未干。 “吃饭。”蓝父向着儿媳妇堆起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 梅香香坐下来,拿起筷子,可是哪里吃得下?于是又把筷子放下。 “你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蓝父安慰她。 梅香香都明白,正是考虑到肚子里的孩子,她才吃不下饭。孩子一生出来就要面对一个有病的父亲吗?蓝祎打她,她还能跑,可婴儿如何跑?她必须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婴儿身边,因为不知道蓝祎什么时候就会犯病打人。 梅香香已经完全想通了,怪不得斯斯文文的蓝祎会突然暴躁打人,原来是生病了。 这样,梅香香心里好受多了。 他不是家暴男,他只是生病了,他不是故意打她,他只是生病了。 “爸,蓝祎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梅香香看向蓝父。 028 登堂入室 蓝祎不认为自己病了,谁要是说他病了,让他去治病,他一定会举起拳头,让那个人先住院。 还好,学校里不论领导还是同事,都对他彬彬有礼,说话也是细声慢气。 “蓝祎,你就在办公室看看报纸就好。”校长贴心地给蓝祎的水杯里倒上一杯新鲜热乎的茶。 不让蓝祎上课,蓝祎求之不得。不上课就意味着不用写教案,不用改作业,不用和学生接触。他本来就不喜欢和人接触。 蓝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社交了。 大学毕业,作为省里名牌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他被留城了,安排在市里重点高中教数学,可是母亲恁是不同意。 母亲要求他回乡。 母亲亲自去找了教育局领导,母亲虽是个身材残疾的女人,却有着很强的本事,蓝祎被重新安排了工作,回乡里中学教数学。 母亲总是担心他上完大学就飞了,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但母亲还是不放心。 只要有女同事和他一起下班,母亲又担心他要飞走了,必会打听女同事的身家,家住哪里,今年贵庚,往上数多少代是干嘛的。 非富则贵的,母亲觉得他高攀不起,出身一般的,母亲又看不上,门当户对的,母亲又嫌对方丑。 母亲说,找老婆还是要找漂亮些的,父丑丑一个,母丑丑一窝。 也不尽然,蓝祎说,你还是个罗锅呢,照样生出我这样高大。 母亲哭了说,子不嫌母丑,你却嫌我是罗锅。 蓝祎便不说话了。 和外人说话,母亲不让,和母亲说话,蓝祎觉得太累。 还不如一个人打游戏,自由自在。 蓝祎开始一下班就打游戏,没课就回到家来打游戏,游戏的世界果然比人类世界开心很多。蓝祎在游戏世界里越来越嗨,在现实世界中越来越沉默。 他变得不爱和任何人沟通,包括母亲。 母亲受不了蓝祎的沉默,一次次入侵蓝祎的房间,那是独属于蓝祎的秘密花园,却被母亲一次次踏足。 蓝祎受不了,终于起身给了母亲一拳…… 只要母亲入侵蓝祎的领地,就会领到蓝祎的拳头,母亲还是一次次入侵,试图与蓝祎交流。 蓝祎不交流,蓝祎只打游戏。 母亲是个要强的知识女性,如果不是因为罗锅,不可能嫁给卖九稳包的男人,蓝祎是她的骄傲,是她身为罗锅的遮羞布。 但是现在,蓝祎不再是她的骄傲了,她的精神支柱垮塌了。 当蓝祎再次对她挥拳的时候,她冲出了蓝祎的房间,向着水泥地面纵身一跃…… 她的脸在地面上像西瓜瓤一样烂成一团。 身下淌出一滩血。 蓝祎听到坠楼的巨响,从房间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向下望去,看到了一只背脊鼓囊囊的蛤蟆,四肢摊开,趴在地上,死了。 …… …… “我陪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梅香香对着电脑前的那道背影说道。 背影一僵,握着鼠标迅速移动的手停了下来。 “为了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我求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鼠标在下一秒被砸烂了。 …… …… 梅骨正走在永和村工业小区宽敞的道路上。 作为依托福宁高速公路和温福铁路建设的有利契机,充分利用交通便利和土地资源,建设起来的闽东首个村级工业园区,老王书记在工业园区的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投入了大量资金,改善了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又建设了污水处理厂和自来水工程,保障了工业区的运行需要,同时也注重环保,确保工业园区的可持续发展,于是成功吸引了多家企业入驻。 “远贝”特钢阀门,便是其中一家。 “远贝”拥有一支专业的技术团队和丰富的生产线员工,主要从事特钢阀门的生产与销售,包括各种规格和材质的阀门,如碳钢阀门、不锈钢阀门等,凭借在特钢阀门领域的专业技术,为石油化工、电力等行业提供高质量的产品和服务。 “远贝”老总不老,正值当打之年,结了两回婚,生了四个娃。 现任妻子与小的两个娃,都随着老总生活在永和村,一直不满意村里小学的教学质量,但小娇妻也不愿意为了两个娃的教育和老总过两地分居的日子。 于是,托老王书记帮忙请个好点的家教,老总不差钱。 而梅骨,得到了这个赚外快的机会。 工业园区内的道路纵横交错,两旁是整齐的厂房和绿化带,街道上繁忙的工作人员和运转中的机械彰显出一片繁忙而有序的工业生产景象。 另有一些刚参加完培训班集训的人员,熙熙攘攘行走在街道上。 “梅文书,你去哪里呢?”有工业园区的工人和梅骨打招呼。 自从去村委会担任文书,不少外来人也认识了梅骨。 梅骨指了指前方高大上的厂房:“远贝。” 梅骨走进“远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洁、繁花似锦的厂区,与印象中灰尘漫天的工厂形成鲜明对比。 梅骨沿着宽阔的道路前行,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还有绿意盎然的草坪和五彩缤纷的花坛,远处则可以看到色彩斑斓的冷却塔和工业烟囱。 梅骨向路过的工人打听董事长办公室的方向,又根据路边的指示牌和地图导航,很快找到了建筑风格现代感十足的行政大楼。 大楼内部装修豪华,各种会议室、接待室以及高管办公室一应俱全。董事长办公室作为企业的核心决策中心,配备了先进的办公设备和通讯设施,梅骨走进去,眼前顿时一亮。 办公桌后,男人站了起来,堆起一脸笑容迎过来握手:“梅老师吧?” “董事长,您贵姓?” “你叫我老总就可以了。” 梅骨打量眼前的男人,也就四十来岁,成功商人的气度,实在算不得老,便笑着说道:“您这么年轻,叫您老总不合适吧?” “我姓老,老总不老。” 老总说着,哈哈大笑。 梅骨也尴尬笑起来。 “梅老师,听老王书记说你是个大才女呀,文章写得特别好,那可太好了,我家那俩小子就是写作文不行,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老总一边领着梅骨去他居住的套房见老婆孩子,一边同梅骨说道。 梅骨很快就见到了那两个憋不出屁的小子,以及他们的妈。 老总的夫人是一位温婉的女性,她微笑着迎接梅骨,并介绍给她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老三,小儿子叫老四。 因为前头还有老总和前妻生的老大和老二。 两个孩子初见梅骨都有些羞涩,老总夫妻俩就识趣地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三人。 “梅老师,两个臭小子就交给你了哈。” “老三、老四,听梅老师话哦。” 大门关上,屋子里就剩下一大两小。 梅骨并没有直接开始补课,而是先和孩子们聊起了他们的兴趣爱好,试图了解他们平时喜欢读什么书,玩什么游戏,以及他们对世界的看法。通过这样的交流,梅骨发现虽然两个孩子在写作上有一定的困难,但他们在其他方面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独到的见解。 “写作文,其实就像是与纸张对话,”梅骨微笑着说,“只要你们能将心中所想,如同和我聊天一样自然地表达出来,那么写出的作文就一定会生动有趣。” 随后,梅骨提议进行一个小游戏,让老三、老四轮流讲述一个他们自己编的故事,而梅骨则扮演听众的角色,不时提问或者要求他们扩展情节。 这个游戏让老三、老四感到既新奇又有趣,他们渐渐放下了顾虑,开始更加自由地发挥自己的想象。 永和村的补课老师和城里的补课老师一点儿都不一样,还以为一来就要他们刷题,或者写作文呢,竟然只是和他们玩游戏。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老总和他的二婚夫人回来了。 老三、老四悻悻然的,因为游戏还没有玩完呢,但也只能和梅老师挥手告别。 “梅老师下次什么时候来?”老三、老四问他们的爸妈,“她的作文课挺有趣的。” 老总夫妻俩互视一眼,这位梅老师有一套啊,竟然能让他们不爱写作文的两个娃想上作文课。 “下一周吧,一周一节作文课。”老总说道。 “啊。”两个孩子发出失落的声音。 “一周两节吧,这样我们进步快点。”孩子们提议。 梅骨人还没走回村委会,账户上已经收到了老总打过来的半年课费。 梅骨想着该好好谢谢老王书记才是。 老王书记已经出院了,正在家里休养,梅骨去村里超市买了一袋苹果和一袋香蕉,去登老王书记的家门。 一口老井静静地座落在老王书记家附近。 古井旁,一棵巨大的老榕树依旧挺立,夕阳下,梅骨能清晰看到老榕树庞大而复杂的根系,像众多盘龙缠绕于泥土之中,一部分根露出地面,形成了天然的座椅。 这些根似乎在静静聆听着井水悠扬的歌声。古井石壁斑驳,苔藓点缀其间,井边不断有清凉的水珠滴落,叮咚作响。 此刻,老人们正围坐在榕树下,或扇着蒲扇,或抽着旱烟,轻声谈笑,已经放学的孩童在一旁嬉戏追逐。 梅骨悄无声息经过他们身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前方的一栋别墅。 别墅外表涂着雅致的白色,斜坡屋顶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并不奢华张扬,而是透出一种质朴与和谐,与周围的田园风景巧妙地融为一体。 这别墅是老王书记还没成为老王书记之前,对家人的功勋。 那时候,老王书记去浙江做生意,依靠勤劳和智慧积攒了一大笔财富,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家的房子推倒重建。老王在浙江做生意,出差时常常看到浙江农村家家户户都盖别墅,又美又气派,特别羡慕。心动不如行动,赚了钱,就一定要让家人住上漂亮的农家别墅。 谁说当农民就不能享受好日子了? 当村里的同龄孩子还在住砖瓦房,甚至茅草屋的时候,王步尧已经是村里名副其实的“富二代”,而后来,老王成为了老王书记,王步尧便又成了“官二代”。 在永和村里,梅家和王家的确门不当户不对。 王清尧正是站在这栋别墅前,劝梅骨不要对王步尧存有非分之想的。 而现在梅骨要登堂入室了。 梅骨提着水果,站在王家的别墅前,迟疑着。 去看望老王书记,会不会碰到王步尧? 梅骨还记得几个月前在市医院遇到王步尧的情景。 他是回来陪老王书记治病的,先是在市医院,后来又去了上海,现在老王书记也做完手术出院回家了,王步尧还在吗?是不是已经回广州去了? 七八年前,市里成立了茶业发展领导小组,出台了《白茶发展二十条》,改变战略,将墙里开花墙外香的白茶出口转内销,很快就打响了公共品牌营销仗,让白茶在国内迅速崛起,逐渐风靡。 而王步尧正是搭乘这波东风,在广州做白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如果不是老王书记患病,王步尧已有些年头没有回永和村了。 其实也不过才三年。 她嫁给陆景升也才三年。 “梅骨,你怎么在这里?”身后有人喊她。 是下班的清尧书记。 王清尧目光落在梅骨手上:“你是来看我爸的吧?” “嗯,我来看看老王书记。” “最近来看他的人特别多,他刚出院需要静养……”王清尧说着将梅骨手上的水果提了过去。 王家庭院里,一些花卉正在绽放,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通向别墅的主体建筑。小径两旁,精心修剪的灌木丛若隐若现,伴随着偶尔传来的蛙鸣声。门旁摆放着两盆茂盛的观叶植物,它们在夕阳中静默生长。 王步尧扶着老王书记正从门内走出来,准备陪老王书记散步,就看到王清尧提着水果从别墅大门走进来。 “家里水果堆成山了,你怎么还买水果?”老王书记道。 “是梅骨买的,她打算来看你,我怕最近探病的人太多,影响爸你休息。”王清尧随口答道。 “梅骨人呢?”老王书记问。 “让她走了。” 老王书记只觉手边一空,扭头一看,扶着他的王步尧已经放开他,疾步向外跑去。 “你啊。”老王书记指了指王清尧,给了个责怪的眼神。 029 月光下的甜蜜驿站 王步尧从家里追出去后,很快便看到了梅骨的身影,在村道上踽踽独行,令他心中波澜涌动,难以平息。 他放慢脚步,默默跟在后面,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被梅骨察觉。 王步尧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不敢上前与梅骨打招呼了,甚至害怕被梅骨看到。 近乡情怯? 但梅骨还是发现了。 只见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也就一秒钟的事情,在王步尧眼中却成了绵延千年的慢镜头。 初冬的晚风吹起梅骨的发丝,在她额头上、眼睛前、耳朵边乱飞一气,她穿了雪白的棉袄,却不臃肿,依旧像亭亭玉立的百合,纤瘦的,挺拔的,清丽的……那画面极美。 王步尧想说什么,可是喉头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梅骨先冲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 “嗯。”王步尧点头,感觉自己像一只笨拙的鹅,摇摇晃晃走了好久,才走到梅骨跟前去。 “你吃饭了吗?” “刚给老总家的两位公子补完课,本来想去看看老王书记,顺便在你家蹭个饭,但是你姐不让。” 梅骨保证自己说这话时,不带任何情绪,但听在王步尧耳朵里,恁是让他产生了愧疚感。 “对不起,小骨。” “不小了,我都奔三十了。” 王步尧一怔,低头笑起来,和小时候一样,还是这么劲劲儿的,犟犟儿的。 抬头时,王步尧已经敛去笑容说道:“家里晚上没什么好菜,我请你去街上吃吧。” …… …… 村庄的一隅,“月光下的甜蜜驿站”。 这是村里唯一一家卖西点和香浓咖啡的小餐吧。 店铺的外观装饰简约而温馨,木质的门框搭配着温暖的灯光,仿佛在邀请每一个过客进入这个甜蜜的世界。 店内的装饰也是别具匠心,墙上挂着一些精美的画作,每一幅都讲述着一个关于甜点的故事。 桌椅都是木质的,给人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桌上摆放着一些小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让梅骨想起了从前平浪常常带她去的那家“挪威森林”。 “月光下的甜蜜驿站”,是永和村的外来务工人员喜欢去光顾的地方,本地土著很少光临,梅骨就从未来过,不是因为情调不够小资,而是因为手头拮据。 有卫七巧和陆景升两座大山压着,梅骨如果来这里消费,非被唾沫淹死不可。 结婚使她得以摆脱卫七巧,离婚使她得以摆脱陆景升,尽管是用一个火坑换另一个火坑,让她褪一层皮又一层皮,不过现在也挺好的,付出了一些代价,她终于得到了自由,有了涅槃重生的机会。 梅骨想到这些,便觉得餐吧里的空气格外甜。 此刻,餐吧里没有太多客人,只有零星几桌。 王步尧领着梅骨,在靠窗角落的位置坐下,那里足够安静,又足够宽敞,容得下两个人的心事。 老板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出头,不过已经怀孕,且月份不小,腆着肚子在店里穿梭。她的笑容温暖而亲切,试图让每个光临餐吧的客人都感到宾至如归。 店里的西点种类繁多,有软糯的蛋糕、酥脆的饼干、香甜的马卡龙等,每一种都是用心制作的。咖啡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里,让人沉醉其中。 “我们新聘请的厨师eric,是从上海回来的,跟米其林的大厨学过,是一位色艺俱佳的帅小伙,你们尝尝他的手艺哈。” 老板娘热情推荐了餐吧的新品。 梅骨不懂西点,王步尧便作主为她点了慕斯、欧培拉和咖啡,又给自己点了蒙布朗,却没点咖啡,而是要了一杯免费的茶。 “茶是免费的,但这茶是好茶。” 老板娘上餐时,笑眯眯对王步尧说道。 王步尧看出来了,老板娘端给他的是一杯陈年寿眉。 白茶根据采摘芽叶的不同,分为几大品类:白毫银针、白牡丹、寿眉、贡眉等,其中原材料茶叶叶张肥嫩,整卷如眉,芽叶连枝,且没有老梗,制作出来的干茶香气清纯的,便是寿眉。 而陈年寿眉,历经岁月沉淀,茶味醇厚,茶汤如琥珀,更富含营养,有助健康,相比新茶,堪称好茶。 “广州和香港的人们对寿眉白茶情有独钟,寿眉的名字据说还是广东人先叫起来的,因为其叶片上的白毛类似老寿星的眉毛。” 王步尧边说边比划自己的眉毛,有些可爱。 老板娘被逗得哈哈大笑:“这位先生对茶很专业呀。” 王步尧部队退役时得到了一笔安置费,便将这笔安置费作为启动资金,在广州开了一家寿眉经销店,还把寿眉白茶远销到香港去,自然是专业的。 见老板娘没有离开的意思,王步尧只好做了个“请”的动作,老板娘想到了什么忙道歉:“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请慢用。” 说着笑吟吟离开。 梅骨看着老板娘的背影,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竟然还可以腰肢袅娜,梅骨不由有些羡慕。 “小骨饿了吧,快吃吧。” 王步尧提醒梅骨,梅骨这才拉回思绪,看着眼前的甜点,简直漂亮得无从下口。 “先吃欧培拉,再吃慕斯解腻。”王步尧笑着将欧培拉往梅骨跟前推了推。 梅骨小心用叉子削了一块欧培拉放进嘴里,馥郁的浓香和弥散味蕾的甜味,让梅骨瞬间昏头。 被削去一小块的欧培拉,露出里头三层浸过咖啡糖浆的杏仁海绵蛋糕,两层咖啡奶油馅和一层巧克力奶油馅,层层堆叠,犹如歌剧院色彩斑斓的油画展。 视觉与味觉的幸福感冲击着梅骨,竟让她有了不配得感,自嘲笑道:“我好老土呀。” 这样的梅骨,让王步尧心疼。 如果梅骨有机会走出永和村,去到大城市,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可是成绩那么好的梅骨,没有机会上高中读大学,只能读个师范,回到永和村来…… 王步尧心绪复杂,端起那杯寿眉,呷了一口,试图用攀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香港的饮茶习惯受到老广州商业文化的影响,清代中期之后,广州作为珠三角的政治经济中心,发展出了饮茶文化,这种文化也随着贸易商人传播到了香港。 作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香港饮茶文化丰富多彩,寿眉作为白茶品类的其中一种,具有消脂消炎、清热解毒的功效,这些健康益处使得它在香港这样的湿热气候地区特别受欢迎,有一定的受众基础。 香港人普遍认为白茶久存确有药用功效,因此有条件的家庭或老茶庄都会收藏寿眉,尤其陈年寿眉……”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梅骨抬头对王步尧说道。 王步尧愣住。 梅骨也愣住,她其实不太习惯和别人说“不”,不论做卫七巧的女儿,还是做陆景升的妻子,她没有养成勇敢说“不”的习惯,更多的是逆来顺受。 “对不起步尧,我对茶不感兴趣。”现在梅骨勇敢地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感受。 她岂止不感兴趣,她甚至厌恶至极,看到茶,她就想起从小到大卫七巧是如何一边剥削她们的劳动力,一边侮辱她们的。 劳动不可怕,可怕的是母亲在她们劳动时给予的尖酸刻薄的羞辱言语。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梅骨感觉到自己的食指指尖正在隐隐抽痛,那些因为揉茶珠而化过脓的稚嫩的肌肤,此刻在一抽一抽地散发疼痛。 梅骨不自觉握起了拳头。 王步尧也发现了梅骨的不适,忙让老板娘把他正在喝的寿眉撤了下去。 “怎么了,不合口味吗?要不我给你换成白毫银针。”老板娘热情地问王步尧。她刚刚已经透过其他桌的客人,得知这位模样颇为俊秀的年轻人,是老王书记家刚刚回来侍疾的公子。 “不必了,谢谢。” 王步尧再次做了个“请”的动作,老板娘识趣地离开。 老板娘在一旁,王步尧嫌她碍事,老板娘离开了,王步尧又紧张了。 梅骨对茶不感兴趣,那她对啥感兴趣呢? “小骨,你现在还写小说吗?我可好久没有看到你的文章了,你的博客也好久不更新了……” 自从师范毕业后,梅骨回乡,忙于劳作、教书、结婚、家长里短,的确好久没有动笔写文章了。 “是好久没有写了,不知道写来干嘛。” “怎么会没干嘛呢?写来给读者看呀,我是你的忠实读者呀。你有那么好的写文章的天赋,千万不要浪费了。” 王步尧看着梅骨,眼里满是鼓励和期待。 梅骨想起陆景升不让她写小说,理由是写小说的女人都会婚姻不幸。她结婚三年,一个字的小说都没有写过,为什么也婚姻不幸了呢?所以婚姻不幸,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梅骨再次露出自嘲的笑容。 过去的日子,她的思想为什么会被陆景升如此控制和左右? “好,等我写出新的小说了,就请你帮我看,还是免费的吧?” 小时候,请梅香香看她的文章,梅香香以看字头疼为由拒绝了,请梅学文看,梅学文要她给钱,她给不出钱,就用作业纸给梅学文打欠条,只有王步尧是免费为她看文的,且看完,还能向她诉说各种真情实感的读后感。 他是她最真诚的读者,她便也把他当最知心、亲密的朋友。 “当然,”王步尧笑,“等你拿到稿费了,请我吃饭。” 梅骨却愁眉:“可是我就算写出来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表呀。” 这就是信息差吧。 梅骨只知道写,不知道该如何发表,不知道投稿渠道,甚至她过去写小说,还是用笔写在作业本上的,而现在大家都用电脑写了。 梅骨发现自己果然老土,土得都要长草了。 “你只管写,我来帮你找发表渠道。” 王步尧毕竟是去过北上广深的时髦人,他比梅骨见的人多,赚的钱多,懂得也多得多。 大腹便便的老板娘又走了过来,放下两份马克龙。 “我们大厨自己设计的款式,送给两位尝尝。两位刚才说什么小说,两位也爱看小说吗?我推荐一下我家姑姑写的小说。”老板娘热情洋溢说道。 “你家姑姑?”王步尧问。 老板娘点点头,一脸骄傲说道:“我家姑姑就是写小说的,在网络上写,大神,可赚钱了。白天在市委统战部上班,光鲜亮丽,晚上又有这么一份外快,羡慕死人了。” 她家姑姑在场的话,是决不许老板娘这么高调吹牛的。 网文作者最忌讳掉马甲。 不过,她也没把姑姑的马甲爆了呀,不算犯姑姑的忌讳吧? “你们猜,我姑姑每个月因为写网文收入多少?” 老板娘一双眼睛布灵布灵的。 “多少?” “至少这个数。”老板娘伸出了一只巴掌。 梅骨感觉自己流口水了。 …… …… 当天晚上,梅骨正在村委会宿舍里躺着呢,就接到了王步尧电话。 “快来楼下。”电话里,王步尧激动地说。 梅骨只好起来,穿着睡衣就下楼了。 王步尧将一个可以翻盖的扁扁的长方形盒子递到梅骨跟前来:“送你的。” “什么呀?” “打开就知道了。” 梅骨打开了包装盒子,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粉红的金属材质,外观轻薄便携,小巧又时尚,键盘紧邻屏幕下,触控板下方、两侧布满各种接口。 “无功不受禄。”梅骨吓得将笔记本退了回去。 王步尧当然不接,说道:“这是我对你的投资,梅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有了好的装备才可能打赢战,这样,等你赚到这个数稿费的时候,你就把笔记本电脑的钱还我。” 王步尧像“月光下的甜蜜驿站”老板娘那样伸出了五个手指。 不用那时候,现在就可以还。 梅骨卡里有钱的,“远贝”老总不是打了半年的课费给她了吗? “谢谢你,步尧,我自己的仗,自己添装备。” 梅骨第二天就去乡里信用社取了款,将笔记本电脑的钱还给了王步尧。 整整五位数。 梅骨心疼得要死,如果是她自己去买,一定不会买这么贵的装备吧,顶多两三千块钱,就超出她的预算了。 但这是王步尧原先打算送她的礼物,也太大手笔了。 030 生了 三姓族人都有地契,都有能证明后岗子林是他们的民间契约,只不过官方未认可而已。 老王书记在梅骨陪同下,悄悄爬上了后岗子林。 “还好避开了清尧那个麻烦精。”老王书记站在后岗子林里,冲梅骨嘿嘿一笑。 “如果被清尧书记知道了……”梅骨一想到王清尧那张严肃的脸庞,心头还是有些紧张。 “她要是敢为难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村委会给你撑腰。” 老王书记双手叉腰,放了狠话,梅骨不由笑了。 “清尧书记不会对我怎样的,她也是担心您的身体,您毕竟刚动完手术,她希望您留在家里好好休养,不想您太操劳。” “死不了。” 老王书记清楚自己的身体,虽然做了手术,但恢复一段时日,他就又能生龙活虎的了。他心情愉悦放眼后岗子林的风景,真是风景这边独好啊。 “梅骨你看,咱们永和村的山水真是一块宝啊,地处国家5a级旅游景区太姥山山麓,山地面积就有一万多亩,山清水秀,外设高速互通口,如果能做活山水资源文章,在这里建立一个农旅结合的文化园,对于村集体经济,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 在村委会工作已有一段日子,梅骨理解老王书记话里的意思。 身为永和村的书记,领头羊,主心骨,老王书记无时无刻不想着该有什么法子让永和村集体经济更富有,村财的钱积累得越多,才可能让全村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老有所依,病有所治,儿童享受好的教育资源,年轻人在家门口就有良好的就业机会……这些都是老王书记的美好心愿。 想要做活山水资源文章,首先这山水资源得在村集体手上,可是眼下,这片后岗子林的权属问题还存在争议。 “既然三姓族人各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这片林地的权属判给谁都不合适,都有纷争,不如就让他们三家全都得不到,不患寡而患不均,都得不到不就平均了吗?” 梅骨的提议打开了老王书记的思路,“可是都得不到,他们恐怕……” “第一步都得不到,第二步是让他们都得到。得不到,只是得不到这里的,得到,是让他们得到别处的,若让他们看到别处的比这里的更好,与他们置换,他们何乐而不为呢?这里就算得到了,也没有官方盖章的林权证,名不正言不顺,而别处的,既是红的,又比这里的价值高,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愿意置换?” 老王书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短短数月时间,她的蜕变让他惊艳。金子果然在哪里都发光。 “回头让清尧找你好好商量一下方案。”老王书记说道。 两个人正说着话,梅骨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梅香香。 “姐姐,姐姐,我快生了……” …… …… 傍晚时分,梅香香的大胖儿子在市医院的产房里降生了。 那婴儿和蓝祎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圆圆的小脸蛋,俊挺的鼻梁,浓黑的胎发,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产床上,梅香香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卫七巧从护士手中接过婴儿,爱不释手,雷辣珠想要抱一下,卫七巧都不肯,雷辣珠便对一旁的卫青酸溜溜说道:“要是你生的,我就能抱了。” “你抱丽雪姐的孩子还没抱够啊?”卫青不高兴。 尤丽雪是雷辣珠和亡夫的大女儿,不似小儿子卫顾北过继给卫桂凤,就随卫桂凤姓了卫,仍旧随亲爹姓尤。 尤丽雪比卫青大了好几岁,早就嫁人生子,让雷辣珠当上外婆。雷辣珠是亲外婆,都不见得帮尤丽雪带几次娃,哪就会稀罕当卫青这边儿的外婆呢? 不过是借梅香香的孩子说事,故意恶心卫青不能生育。 卫青总以自己不能生育,是因为过早被雷辣珠和卫桂凤送去东莞打工,导致坏了身体为由,对雷辣珠和卫桂凤颇有微词。 如今梅香香顺利生了孩子,雷辣珠在卫青跟前便有底气说项了。 “你生的孩子稀罕呀,”雷辣珠阴阳怪气地说,“你如果能让我当上外婆,我肯定每天都帮你带孩子。你看人家香香也去东莞打工……” 这时候,卫七巧抱着婴儿就过来了,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气打断了雷辣珠的话:“我们香香去东莞,可是打的正经工,你这当舅妈的,可别败坏我们香香的名声,蓝祎可是乡里中学的老师。” 雷辣珠撇撇嘴,心里不服,但也没再说下去。 卫青心里憋屈,在医院再也待不下去了。 满耳朵都是产妇生产前的呻吟声,虽然痛苦,却充满生命力,刺激卫青的耳膜。 还有那些婴儿的啼哭,呜哇呜哇,简直像是最有活力的乐队演奏,勾引出卫青的羡慕与自卑。 梅香香已经从产房内被推出来,卫七巧抱着婴儿,和雷辣珠一起迎上去,嘘寒问暖,满眼温情。 那暖融融的一幕,让卫青越发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满腹心酸,也没和梅香香说话,转身就离开了医院。 卫青走到市医院楼下大厅,便遇见提着大袋小袋回来的梅骨。 香香是个糊涂蛋,快生了,连待产包都没有准备。梅骨便替她去买些产妇和婴儿用品。 梅骨身边还跟着一个提着更多大袋小袋的男人。 “他叫王步尧,我的同学,就是他用车把香香送到市医院生产的。”梅骨向卫青介绍王步尧。 “步尧,这是我表妹卫青。” 卫青是上到初中了,才来永和村投奔雷辣珠和卫桂凤的。王步尧对卫青并不熟悉。 “卫青,你好你好。”王步尧手上提着东西,腾不出手来和卫青握手,只能简单问好。 “你好。”卫青也简单回应。 梅骨发现了卫青的不对劲,“卫青,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你刚刚去给香香买用品的工夫,香香已经生了,你帮我把这个拿给香香,我就不上去了。”卫青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来塞给梅骨,就快步走了。 梅骨扭头去看卫青的背影。 “她好像哭了。”王步尧也看着那背影,说道。 梅骨将手里的大袋小袋全部塞到王步尧手里,快步跑向卫青。 卫青果然在哭。 见梅骨追上,卫青忙快速擦掉脸上的泪水,强颜欢笑:“你追我来干什么?香香都生了,你当阿姨了,你还不快去看你的小外甥。” “他还是个婴儿,长着腿但是跑不了,我得先看看你。干嘛哭呀?” 卫青垂下头,不肯回答。 梅骨也能猜到几分原因:“看香香当了妈妈,你也羡慕了吧?” 卫青咬住了唇,是的,她羡慕,她做梦都想当妈妈,做梦都想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小月是养女,又是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自然和她不亲。如果有个亲生孩子,养在自己身边,一定很亲吧? “卫青,不是我说你,你想要孩子,就付诸行动呀,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试管婴儿成功的案例比比皆是,你既然想要孩子就不能舍不得钱,你和香香不同,你是有私房钱的。舍不得钱,就怀不上孩子,试管多做几次,总有成功的时候。” 王步尧远远看着梅骨和卫青的方向,不知道梅骨和卫青说了什么,一副挺厉害的样子,落在他眼里,那份厉害就成了可爱。 等梅骨回来了,两人提着东西向产房走去,王步尧忍不住说道:“你跟在我二姐身边一段时间,有点我二姐的样子了。” “啊?”梅骨奇怪看着王步尧,“清尧书记什么样子啊?” “凶啊。” …… …… 梅骨和王步尧回来,帮梅香香在病房内安顿好,雷辣珠便告辞了。 卫七巧的目光始终围绕着婴儿床上的小婴儿,满脸堆着慈爱的笑容。 “你们看他,长得可真像蓝祎,真漂亮,所以找老公啊,一定要找个好看的,还好梅骨你那个孩子掉了,不然生出来像陆景升,还怎么看……” 卫七巧一边守着熟睡的小婴儿,一边絮絮叨叨,碎碎念。 梅骨正在喂梅香香吃白粥,听到卫七巧的话,忍不住顿了顿,梅香香也知道母亲的话又伤到梅骨了,忍不住伸手握了握姐姐的手。 梅骨冲她笑笑:“没事,不和她计较。” 这时,卫七巧回过头来,见梅骨正在喂梅香香喝稀粥,立即惊叫起来:“哎哟,梅骨,你是怎么当姐姐的?你怎么能给你妹妹吃稀饭呢?她刚生完孩子,女人坐月子不能吃稀饭,要给她炖补药吃。我让亲家公给香香买的人参呢?怎么不把人参炖了给香香吃?香香刚生完孩子,力气用光了,得吃人参……” “妈,女人生完孩子,初期是不能吃人参的,刚生完孩子前几天,身体还在恢复中,食用人参会加重身体负担,导致消化不良……” 卫七巧哪里肯听梅骨的话? “你生过孩子没?你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还在这充当军师了。我吃的盐比你吃的大米还多,香香,听妈的。” 卫七巧起身一把夺过梅骨手中的稀饭,下了逐客令:“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妹妹嫁了个吃公家饭的老公,现在又生了儿子,你在这儿不会安好心的,赶紧走吧。” 梅骨不放心,卫七巧啥也不懂,又要照顾香香又要照顾婴儿,还要应付医护,哪里弄得过来? 好在蓝父领着蓝祎终于到了医院,梅骨也只好跟着王步尧离开。 “开心点。”王步尧逗梅骨笑。 梅骨哪里笑得起来,她还没认真看过她那小外甥的模样,就被卫七巧赶出来了。 “不用当保姆,你还不开心啊?你那么喜欢伺候人,我带你去桐山桥下伺候伺候鱼吧。” 王步尧说着,不由分说拉着梅骨走。 f城的桐山溪畔,一到夜晚,就热闹非凡,星光与灯光交织成一幅静谧而生动的画面。溪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波光粼粼,仿佛一条黑色的绸带轻柔地环绕着城市。岸边,飘荡着广场舞的音乐,许多老年人正在舞动老手老脚,跳着别有味道的舞蹈。 行人的笑声和交谈声此起彼伏,他们手持光饼,愉快地投向水中。鲤鱼们纷纷跃出水面,争抢着这些意外的美食,水面上顿时银光闪闪,犹如一场无声的烟花秀。 喂鱼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小孩子们兴奋地拍手叫好,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温暖的光,整个溪畔充满了和谐与欢乐的气息。 这是永和村里不曾见到的城市夜生活。 “光饼,谁要光饼?” 夜色里,一位残疾的小哥手腕挎着装满光饼的篮子,穿梭在人群中,他大概幼年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路像风浪里行船,摇来晃去,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地叫卖。 虽然行动不便,但他的脸上流淌着快乐的光芒。 他卖的光饼,不是人吃的,是专门用来喂鱼的,因而松软大个。 王步尧向他买了一大袋,领着梅骨坐到溪畔的石头上,开始喂鱼。 王步尧递给梅骨一个光饼,梅骨接过,模仿着左右行人们喂鱼的样子,轻轻将光饼撕成小块,抛向水中。 水面立刻银光闪烁,鲤鱼们仿佛明白这是一顿美味的大餐,纷纷跃出水面,激烈地争夺着每一小块光饼。 一个光饼很快喂完了,王步尧又从袋子里递给梅骨一个新的,梅骨又开始将光饼撕碎,一片片扔进水中喂食。真是百无聊赖,好生没趣。 突然,王步尧将一整个光饼扔进溪里,鲤鱼们前赴后继涌过来,鱼嘴太小,光饼太大,只见那光饼被众鱼拱得在水面上飘来荡去,鱼们很是辛苦,也未能顺利将光饼吃下。 一群鱼狼狈地追逐光饼的样子,终于将梅骨逗得哈哈大笑。 王步尧从袋子中拿出更多的光饼递给梅骨,他们双双将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光饼扔入水中,桐山溪水欢腾起来,全是鲤鱼扑腾抢食的声音…… 梅骨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开怀畅笑过了。 连梦里都是笑声。 王步尧回到王家时,夜很深了,可是全家人都没有睡觉。 客厅里气氛紧张,老王书记夫妻俩、王清尧,连带着王清尧的未婚夫堪龙剑也在。 “如果你们当真要这样做的话,那我和清尧就只能退婚。”堪龙剑板着脸说道。 031 不行就退婚 “堪龙剑,你什么意思?”听堪龙剑提到退婚,王清尧竖起了眉毛,大有雷霆震怒的架势,但心底其实是心虚的。 堪龙剑是王清尧的白月光,且是王清尧倒追来的。 堪龙剑曾是王步尧的小学同学,比王清尧小了几岁,小时候常到王家串门儿,王清尧那时候就开始惦记堪龙剑了。后来堪家发了财,堪龙剑小学没读完,就被父母转去城里读书。 堪龙剑上初中的时候,王清尧也考到市里高中,两个人又成了校友。 王清尧一边好好学习,一边窥探堪龙剑是否早恋,堪龙剑长得白净,自然少不了收情书的事,王清尧总是将那些送情书的女孩找出来,告到堪龙剑爹妈跟前,让堪龙剑爹妈打着让堪龙剑好好读书不许早恋的名义,替她扫清路障,并把监督儿子的重责交到王清尧手上。 没想到是送羊入虎口。 王清尧仗着老乡、学姐的身份,将堪龙剑招到自己负责的社团里,近水楼台先得月,近距离更加严苛地防护在堪龙剑周边,任何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堪龙剑年少单纯,没过半年,就被王清尧拿下。 王清尧虽然和堪龙剑谈恋爱,但也充当起了母亲、教导员的角色,监督堪龙剑的学习,堪龙剑的成绩在姐弟恋的催化作用下,蒸蒸日上,倒是王清尧自己只考了个二本。 王清尧大学毕业,就在父亲感召下,回到永和村,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当了一名村干部。 堪龙剑大学毕业,也在王清尧的强烈要求下,回乡考编,成为一名基层政府工作人员,后又调到市委办工作。 堪龙剑在市委工作,家境不错,人又长得白净,自然少不了被介绍很多优质的相亲对象,但堪龙剑与王清尧打小一起的情意,还是坚固的。 堪龙剑没有因为自己的编制,小瞧了王清尧的村干部身份,老王书记更是深受永和村人爱戴,看在老王书记份儿上,堪家父母看父敬子,也断不可能棒打鸳鸯,两家人便依着传统风俗订了婚,只等着再挑个成熟的日子,领证完婚。 但是现在,堪龙剑却把“退婚”两个字说了出来。 见王清尧横眉冷对,堪龙剑小心脏也狂跳不止,但他不能不把自己内心真实想法说出来,毕竟关系到两个人以后的婚姻质量。 “清尧,我是跟你摆事实讲道理,我们两个人一旦结了婚,就不能不为以后的小家庭考虑,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政府工作人员,工资就那么点儿,你是村干部,工资比我还低,咱们两个结了婚,要不要供房贷,要不要养孩子,你这还没结婚,就背负几百万的债务,你考虑过我们的小家庭吗?” “永和苑”核电承包商营地,专供核电承包商检修维护工作人员入住,若建成每年可为村财增加500多万元收入,但总投资需要七八千万,在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引进社会资本之外,村集体仍需筹措近三千万元投资资金,眼下还缺口三百万,不得不向银行贷款。 贷款审批又遭挫,老王书记决定全家人共同为村里向银行担保这笔贷款。 三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堪龙剑工作一辈子也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他怎么能不担忧呢? “只是担保,这钱首先是归村集体还的呀。”王清尧向堪龙剑解释。 “村集体要是还不上呢?” 堪龙剑担心得不无道理,想当初老王书记初回来接手永和村书记一职,不但将自己做生意的积蓄无偿借给村里当周转资金,还带头数年不领村干部补贴,勒紧裤腰带,千辛万苦,才带着永和村走出减债脱贫路。 如今永和村虽然已经脱贫致富奔小康,可也面临新的考验,更为严峻的考验,作为一名想要为村民谋发展的村干部,只会面临更艰苦、更大的挑战。 债一旦欠下,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还清的? 何况,三百万,可不是三百。 堪龙剑必须为自己的小家着想,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面临一个负债的家庭。 堪龙剑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的担忧在王清尧眼中就成了格局小,胸怀小,眼界低。 “堪龙剑,亏你还是一名市委工作人员,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 “我是在为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孩子,规避风险。” 王清尧和堪龙剑针尖对麦芒的时候,王步尧回来了。 老王书记便让堪龙剑先回去。 “清尧,你去送送龙剑。”老王书记说道。 王清尧正在气头上,屁股抬都不抬。 堪龙剑脸色不好地离开了,甚至没和王步尧打招呼,还是准丈母娘余如彩站起来送的他。 “龙剑,你别和清尧为这事吹了哈,”站在王家别墅门口,余如彩不放心地对堪龙剑说道,“我和你叔原本就没打算让清尧蹚这个水,她是个姑娘家,年纪也不小了,结婚生子才是正经事,但清尧那孩子从小就有主见,性格倔,自己拿定的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多担待一点,我和你叔会好好劝她的。” 余如彩性格温和,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在余如彩跟前,堪龙剑发脾气发不起来,且为适才的言论感到不好意思,“婶,我也是为我和清尧将来的小家着想。” “明白,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清尧她会理解你的。” 余如彩笑着目送堪龙剑坐上自己的小车离开。 堪龙剑的车子在夜色中看不见了,余如彩才折返身子走进家门。 王清尧还在沙发上生着气,双手抱胸,愁眉紧锁,“他身为一个男人,眼里只看到自己的小家……” “对家庭有责任感,有什么不好的?”余如彩打断王清尧的话,说道,“世界上有人干大事,就有人顾小家,人是你从小到大死乞白赖追来的,你不知道他性格吗?这会儿了,你才来嫌弃,是不是太晚了?难道你真的要为这事和龙剑退婚呀?” “妈,你怎么帮着外人呢?” “他是我未来女婿,不是外人,我觉得龙剑的担忧有道理,为村里担保的事,清尧你还是别参与了。” “妈,我是永和村的副书记,我别参与,那谁参与啊?妈你从前不是一直都很支持爸的工作吗?永和村有如今的发展,和妈您对爸的支持分不开,怎么轮到我了,你就……” “你爸是个男人,你是个姑娘家,姑娘家就应该找个好人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龙剑是个好孩子,你嫁给他妈放心。这事你听龙剑的。” 王清尧看着余如彩,心里有气,又觉得情理之中。她妈一个农村妇女,能有啥大格局?相夫教子就是她们毕生追求了。她也没法怪她妈,只能看向老王书记:“爸,你说句话呀。” “这个事,我和你妈立场一致。” 没想到老王书记也这个态度,王清尧委实被气到了。 032 发烧 王清尧一夜未睡,清晨五点就起来跑步。 没想到,王步尧也一身运动装,准备出门跑步。 隆冬的清晨,永和村还沉浸在灰蒙蒙的天色里。 姐弟俩一前一后跑出家门,沿着村道一跑就跑到了“永和苑”项目工地上。 王清尧一边喘气一边拧开随身携带的水杯盖喝口热水,想把水杯递给王步尧,却被王步尧拒绝了。 “除了堪龙剑,谁愿意喝你喝过的水?” 王清尧:“……” 盖上水杯,王清尧放眼眼前的工程项目,说道:“不出一年,‘永和苑’项目就能完工,它不仅是核电承包营地,还包含了餐厅、住宿、活动中心等设施,将极大提升咱们永和村的综合服务能力,可以为村里带来显著的经济收益。堪龙剑就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吗?” “我理解你。” 没想到王步尧这次没和她唱反调,王清尧心头一颤看向王步尧。 “但是我只是你弟弟,我做不了你的另一半,我理解你,支持你,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呢?我不能和你结婚呀。” 王步尧说的是事实。 “这时候就看你怎么选择了,选择事业,你得做好堪龙剑的思想工作,不能让他彻底理解你支持你,你们俩的关系就危险了,很可能因为这件事闹崩。这件事也证明你们两个人在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方面都不是一路人,一个追求大我,一个追求小我,就算不是这次的事,也会有以后的事引发矛盾,早晚都要面临抉择。” “你是会为了堪龙剑,放弃自己的事业心,回归家庭,还是会为了自己的事业,放弃这段恋情,你心中的天平最后会倾向哪一方,你要彻底考虑清楚。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王清尧你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而堪龙剑是个小富即安的男人,你俩的追求不一样,你好好考虑清楚吧。” 没想到王步尧能这么摊开心扉与自己说真心话,王清尧还是挺感动的,虽然王步尧的话也不是很好听。 但相比父母的高高在上的命令,王步尧的话在理,王清尧容易接受得多。 “步尧,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支持你的女朋友干事业吗?” “那要看谁做我的女朋友……” 王步尧抬头看天,曙光逐渐将天幕染亮,东方微露的光线已开始驱逐夜的残影,淡紫渗透成浅蓝,再渐变成温柔的粉橙,那一片温柔里现出梅骨的面容来。 “反正我不喜欢你这样的。”王步尧从天边收回视线,对王清尧说道。 王清尧内心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点点感动又被击碎了。 “王步尧,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怎么了?” 王步尧伸出手指,指了指王清尧那张怒气满满的脸,说道:“你的脸上写满权力欲望,你当这个副书记,是真的想为永和村人谋福利,还是只是想要权力?为村集体向银行担保这件事,你的初衷是真的为了永和村的发展,还是权力欲望的驱使?就像当年,你瞒着我去威胁梅骨一样,你就喜欢那种高高在上、权力在握的感觉……” 王步尧说着,不再理会王清尧,转身离去。 王清尧看着王步尧的背影,郁闷彻底将自己笼罩。 这个臭小子,这么记仇吗? …… …… 医院,产科。 梅香香睁开眼睛就看到温馨的一幕:蓝祎抱着孩子坐在床前,他身后,是窗外透进来的曼妙的曙光,衬托得蓝祎像天使。 抱着孩子的蓝祎,像安静的天使。 他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婴儿,那画面温馨又美好,看得梅香香想哭。 “长大以后,会读书的当公安,不会读书的当保安……” 梅香香听见蓝祎对着怀里的孩子喃喃自语,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引来了蓝祎的关注,蓝祎抬头看她,又面无表情了。 “你知道吗?蓝祎为了让你睡个好觉,一整晚都抱着一一。” 一一是卫七巧给梅香香孩子取的小名。 一一是个男孩儿,父亲是中学老师,一一还是她的外孙,身体里流着她卫七巧的血…… 卫七巧对一一爱到了极致。 有了一一,卫七巧更喜欢蓝祎这个女婿了,看梅香香也顺眼了。 她打发蓝父去食堂给梅香香炖鸡汤,喝了鸡汤,梅香香就有母乳喂养一一了。 梅香香还没有开乳,胸部涨得发疼,像石头一样坚硬,卫七巧让蓝祎去帮梅香香把母乳挤出来,蓝祎哪里会弄?只抱着一一,一动不动坐在一旁。 卫七巧只好自己动手,吓得梅香香急忙阻止。 梅骨买的母婴用品里就有挤奶器,卫七巧不会使用,梅香香也不会使用,疼痛使她对自己下不了手。 好在,喝不上母乳,一一也不哭不闹,只在蓝祎怀里一直睡一直睡……倒是梅香香,竟然发烧了。 发烧了,得吃药,母乳就更加不能吃了。 好在梅骨买的母婴用品里有小罐的奶粉,卫七巧就让蓝祎泡了奶粉喂小一一。 “一一像他爸爸一样乖,不像他妈妈这样多事。”卫七巧对发烧的梅香香说。 梅香香发烧了,导致迟迟不能出院,而住院的小一一却不哭不闹。 梅香香没有母乳了,小一一以后都只能吃奶粉了。 卫七巧一天要念上几百遍,梅香香是个烧钱货,如果喝母乳,可以节省多少钱呀。 对于卫七巧的碎碎念,梅香香只当耳旁风,不与她计较。 梅香香不和她吵架,蓝祎父子俩全都是闷葫芦,卫七巧觉得医院的时光无聊至极,就抱着小一一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哭诉过去:“你们家的小孩好幸福啊,可以喝母乳,我家一一的妈不争气啊,发烧了,出不了院,一一也没有母乳喝,只能喝奶粉,喝奶粉多烧钱呀……不过我女婿是中学老师,领国家工资的……” 每当从别的病房溜达一圈回来,卫七巧都满面生辉,一双老眼布灵布灵,神采奕奕。 她的生命在说闲话里焕发出了别样的光彩。 梅香香的烧终于退了,可以出院了,卫七巧却又有些意犹未尽。 出院了,就不能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逛荡,就没有这么多陌生人愿意听她说闲话了,那该多么没劲啊。 “72床还不能出院。”护士拿着从一一胳肢窝里取下来的体温计说道,“孩子发烧了。” 033 终于有床位了 一一的验血单结果出来了,g细胞指数过高。 g细胞指数过高本身不会导致发烧,但如果g细胞过高是由于某种疾病引起的,那么这种疾病可能会导致发烧。 例如,由于肾脏疾病或泌尿系统感染,或者骨髓造血功能旺盛引起的g细胞指数过高,就可能导致发烧。 一一是属于哪一种呢? 市医院查不出来。 一一低烧不退,医生建议转院。 f城位于闽浙交界,距离浙南最好的附医儿科也就两小时车程。 只是,从f城坐车过去才两小时,入院却是等了整整两天,都未能入院。 深夜,附医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人们的低语声和咳嗽声。 医院人满为患,许多病人和家属因为等不到空余的床位,只能拿着草席,在医院大厅的地板上过夜。 他们或坐或躺,有的静静地闭目养神,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则焦虑地走来走去。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但更多的是对亲人的担忧和期待。 梅香香就躺在这一堆人之间。 她视线企及之处,一位老人正躺在大厅的角落里,他的亲人正躺在距离他不远的另一张草席上,他们之间行李和生活用品凌乱摆放着。 老人已经入睡,脸上病痛的痕迹却还在流淌。 梅香香不忍直视,移开视线,却又看见另一个角落,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哄着她的孩子入睡。她的脸上带着疲惫和焦虑,仍轻轻摇晃怀里的孩子,嘴里哼着轻柔的摇篮曲,试图让孩子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一丝安慰和温暖。 这让梅香香想到一一。 她坐起身,看到另一张草席上,卫七巧正抱着一一坐在棉被中,棉被租了两条,卫七巧和一一一条,梅香香一条,和家里一米八的大棉被自然没法比,仅够一个人御寒。 “妈,你怎么不躺下?”梅香香问。 卫七巧一边搂紧怀里的一一,一边冲梅香香压低声音道:“地上冷,还是抱在怀里暖和些。” 卫七巧说着,瞅一眼怀里的一一,满脸心疼。 “我们一一啊,才这么小,就遭这么大的罪,你妈妈到底怎么搞的呀?让你从她肚子里带了什么脏病出来哦?” 卫七巧的碎碎念,让梅香香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这一路如果不是母亲陪着她,又有谁陪着她呢? 听说转院,蓝祎就回家去了,蓝父不放心蓝祎一个人在家,也跟着回家去了。 只有母亲,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陪着她舟车劳顿,白天陪着一一看医生、挂瓶,晚上陪着在医院大厅里打地铺。 母亲是讨人厌的,可母亲又是关心她的。 “香香,你还在月子里,别着凉了,用棉被把自己包起来……真造孽哦,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卫七巧碎碎念着。 梅香香听话地躲回被窝,眼泪默默地流出来。 医院大厅里人气旺,虽然打地铺,还不至于太冷。 梅香香的心却是凉飕飕的。 母亲说得对,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嫁了个丈夫,有房有工作,却偏偏心理有病;生了个儿子,却又染上这不知道什么病的病,让她连月子都做不了,要在这异地的医院打地铺…… 梅香香的眼泪越流越多,越流越多,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卫七巧的哭声:“香香,不好了,一一不好了。” 梅香香一惊,睁开眼睛就看见卫七巧抱着一一坐在地上哭:“香香,一一死了,香香,一一死了……” 梅香香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大汗淋漓,还好是个梦。 一一还活着,正在卫七巧怀里呜哇呜哇哭着。 自出生以来,一一都没有这样大声哭过。 “香香,一一身上好烫啊。”卫七巧将一一抱到梅香香身边,着急地哭了起来。 卫七巧何等要强一个人,自从丧偶后,她拉扯三个孩子长大,不管多大的委屈,骂天骂地,就是不曾哭过。 现在,卫七巧哭了,抱着襁褓中的外孙,在梅香香跟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 梅香香心惊肉跳从被窝里爬起来,晕晕乎乎,差点站不稳。 她伸手去摸一一的额头,好烫! 梅香香急忙从卫七巧怀里接过孩子,鞋都没穿就往急诊室跑。 “医生,求求你让我家孩子住院吧……” 梅香香抱着一一跪在医生跟前泣不成声。 …… …… 梅骨终于接到了卫七巧的电话:“梅骨,呜呜呜……” 卫七巧在电话那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梅骨很慌,除了王步尧,她不知道她还可以求助谁。 两人先是经过乡里蓝家的九稳包店,从蓝父那里拿了一万块钱,再一起向浙南出发,直接坐的王步尧的车。 蓝父的一万块钱,是卫七巧打电话,又哭又骂,替梅香香争取来的。 蓝父没什么积蓄,九稳包店的收入,都用于一家子的生活费,蓝祎工作这么多年工资倒是全攒着,有好几万块,可是没人动得了蓝祎的工资卡,包括蓝祎自己。 他的工资卡只许进账,不许出账,这是蓝祎妈生前的规定。蓝祎一直恪守。 可是一一住院需要钱,蓝父舍了老脸,去妹妹蓝屏那里借钱,自然借不到,还被蓝屏骂了出来,还是蓝屏老公看不下去,瞒着老婆,偷偷给蓝父塞了一万块钱。 无论如何,孩子要紧,治病要紧,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条命。 梅骨不知道王步尧用了什么方法,找了什么人,总之,一一很快就有了床位。 一一顺利住院,终于可以接受系统地治疗,梅香香和卫七巧也不必再打地铺了。 安顿好这一切,梅骨松了口气。 王步尧则去医院外,给女人们打包些好吃好喝的回来。 看着王步尧的背影,卫七巧阴阳怪气说道:“男人就是比女人有用,学文要是在,我们就不必这么慌了。” 卫七巧的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讨厌,一天都讨喜不起来。 梅香香如今觉得母亲阴阳自己没什么,毕竟她为了自己的儿子吃了这么多的苦,可是阴阳姐姐,就有点过分了,便道:“妈,既然学文更有用,我说打电话让学文来帮忙,你为什么又不肯呢?又执意要给大姐打电话呢?” 卫七巧放下脸,说道:“我为你跑上跑下还不够啊?学文不要上班吗?学文为了你儿子请假,学文扣的工资算谁的?再说,学文在那边,是为了有个老婆,正是向亲家公亲家母表现的时候,他为了你儿子请假,老婆跑了怎么办?你们俩给学文娶一个吗?人家卫青,还能给顾北娶老婆出彩礼钱,你们两个姐姐呢?顾北还不是卫青亲弟弟,学文还是你们亲弟弟呢,你们这两个亲姐姐,有什么用?有跟没有一样,什么忙都帮不了弟弟……” 卫七巧连日来照顾一一的憔悴此刻一扫而空,她又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虎虎生风,仿佛可以与人大战三百个回合。 卫七巧不讲道理的话,把梅香香气个半死,梅香香想和她争辩,被梅骨拉了拉衣袖制止了。 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等王步尧买了饭菜回来,梅骨便对卫七巧和梅香香说道:“你们俩照顾好一一,也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 说着,拉了王步尧就走。 卫七巧含了口面条在嘴里,目瞪口呆看着病房门口,梅骨和王步尧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你姐她什么意思?就这样把我们三个扔下了?”卫七巧不安地喃喃。 034 给别人机会,给自己机会 车子缓缓驶出了附医。 梅骨失神地看着车窗外。 浙南的这座城市,东濒东海,南毗闽省,自然风光优美,素有“东南山水甲天下”的美誉,又是区域中心城市,城市街景繁华兴盛。 此刻,阳光洒在热闹的街道上,两旁商铺的招牌闪闪发光,街头巷尾,行人络绎不绝,车辆穿梭其间,宛如一条流动的彩带。 “百老汇影城马上就要到了。” 车载导航突然传出声音,梅骨从车窗外调回视线,扭头看王步尧。 “一起看场电影吧,百老汇影城是巨幕全景声,观影效果好。” 王步尧的笑平和而亲切,梅骨那颗不安、郁闷的心,蓦地沉静下来。 这是陆景升从未带给她的感觉,和陆景升同床共枕的三年,梅骨每天都感到惶惶不安,只要陆景升出现,她的四周就充满危险信号,仿佛身边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 而现在,坐在王步尧的副驾驶座上,面对王步尧的笑脸,梅骨明白了什么是“安全感”。 “好。” 梅骨此前只看过一场电影,那就是在师范学校里的时候,全校组织师生看《泰坦尼克号》。 其他人被杰克和露丝的爱情感动得泪流满面时,梅骨却是呼呼大睡,只能说那时的梅骨脑子还没有开化,不懂爱情的滋味。 现在,梅骨的爱商开化了吗? 蜗牛的触角,在第一次伸出来的时候,就被泼下一盆开水,遍体鳞伤之后,即便有好的风景,也不敢轻易出来探看,只能缩在壳里疗伤了。 梅骨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那只蜗牛。 所以,当王步尧邀请她看电影的时候,她不敢感动,不敢陶醉,只能像热情招待朋友那样,抢着去买票,抢着买了爆米花和可乐,全程对着王步尧露出热情如花的笑容。 这花是象征友谊的滨菊,而不是象征爱情的玫瑰。 还好,电影放映的是抗日电影《智取威虎山》,也不是爱情电影。 宏大的家国情怀跟前,小情小爱不足为题,但梅骨还是睡着了。 一个惊觉,醒了过来,发现电影已经散场,自己正靠在王步尧肩头睡着。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一看电影就犯困。” 梅骨尴尬地站了起来。 王步尧也站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爆米花桶说道:“该说不好意思的人是我,爆米花全被我一个人吃了。” “还想吃吗?我可以给你再买。”。 王步尧看着梅骨那热情又疏远、自我防御的笑容,伸手揉了揉梅骨的头发。 梅骨的笑容僵了僵,他似乎把她看得透透的,她的掩饰,她的假笑,她的假动作,她的表面的热情,她的心底的滂沱伤心……一切的一切,全都在他了然又宠溺的这一揉里。 看完电影,两人又去街边小店吃了“长人馄饨”。 这一次王步尧买单,梅骨没再拒绝。 f城拥有300多种美食小吃,馄饨亦是其中一种。f城的馄饨皮薄如蝉翼,采用上好的精肉剁成末,辅以虾皮、香菇沫为馅,配上猪骨头或鸡鸭熬制出来的浓郁高汤,煮出来个头娇小,皮儿晶莹剔透,入口即化,鲜香并带有甜味。 相比f城的馄饨,长人馄饨皮稍微厚些,但也是皮薄如纸,采用新鲜瘦肉,搭配紫菜、蛋丝、肉松、浸酒虾米等丰富配料做馅,煮熟后,在清澈的汤底中,形似花朵。 “它叫长人馄饨,是因为个头比较大吗?”梅骨好奇地问王步尧。 “不是它个头大,而是发明它的人个头大。上世纪三十年代,浙南有个姓陈的摊贩,制作出这种馄饨,以馄饨摊的形式沿街叫卖。因为他个子高,买他馄饨的人们就把他的馄饨叫作‘长人馄饨’。和传统馄饨只以鲜猪肉为馅不同,长人馄饨创新出了虾仁馄饨、黄鱼馄饨、鸡肉馄饨、牛肉馄饨……” 在王步尧的鼓动下,梅骨尝试了黄鱼馄饨。 “怎么样?”王步尧问。 “别有一番滋味。” “是吧,许多事情尝试了你才知道,也许是别有一番风景。关键,要给别人机会,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 王步尧话里有话,梅骨埋头吃馄饨,只当听不懂。 回到永和村时,已是深夜。 王步尧的车子停在村委会门口。 “谢谢你。” “谢什么?” 陪她远赴浙南,动用人际关系,安排一一入院,她的确应该谢他的。没有他,她帮不了梅香香。 “接下来,我也有事麻烦你。” “什么事啊?” 王步尧看着梅骨奔波一天,已经疲倦的面容,便道:“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白天,我来村委会找你。” 于是,两人互道晚安。 看着梅骨走进村委会,王步尧才发动车子。 …… …… 次日一早,王步尧就来了,带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组织机构代码证、法人身份证明等一叠资料,为自己的茶企申请入驻工业小区。 “原来就是这事啊?”梅骨松口气,“昨晚看你一副严肃的样子,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这事不难?” “现在工业小区的管理部门是村委会,等村委会对你提交的企业材料进行审核,评估企业的资质、实力和发展前景,如果确定符合入驻条件,会通知你来村委会签订租赁合同,明确一下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之后就可以办理入驻手续,按照合同约定,缴纳相关费用,领取入驻许可证、办理物业管理等相关事宜。 一切按照流程走就可以了,至于对租赁的场地进行装修和设备安装,那些是企业自己的事情,等相关部门确定符合生产和经营要求之后,就可以正式投产了。” 这些王步尧知道,“这个流程我确定我的茶企肯定没问题,关键是,我能不能租到心仪的场地。” 梅骨奇怪看了王步尧一眼,“老王书记是你爸,清尧书记是你姐,你想要哪块场地,和他们说一声不就好了?” “我不想当关系户。” 梅骨哭笑不得,乙方想要心仪的场地,甲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满足乙方要求,把心仪的场地租给乙方就是,又不要求租金减半,有什么关系户不关系户的? “那你说说看,你看上了工业小区里哪块场地?” “西南那块。” …… …… 工业小区西南角,陆景升正领着曾一同在同个家具师傅门下共学三年的同门师兄弟林鹤泉,查看一处空旷的厂房。 035 新身份 “我们永和村的工业小区,供电供水都稳,生产起来能省心。 这个厂房靠近公路和物流中心,交通方便,原料运进来、家具送出去都不成问题,地方大不说,布局也合理,放设备、流水线都刚刚好。 关键环境好,能给我们家具厂的绿色形象加分。 政策上还有优惠,咱能轻装上阵。旁边就有工人住的地方,招人留人都方便。再加上附近有检测、包装等服务,想不高效都难。 这地儿发展潜力大,将来咱们想扩张或是升级都方便。鹤泉你说,这样的好地方不开家具厂不是可惜了吗……” 林鹤泉递给陆景升一支烟,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别说将来,咱就说眼前,这地是不错,可是钱呢?租厂房要钱,开个家具厂的设备、生产线、原材料不是一笔小钱,还有招工……” “所以我找你合作呀。” 一个人办厂,资金压力太大了,找林鹤泉合作,不但可以分担资金压力,两个人还师从同一个家具师傅,就相当于家具厂有了两个技术工人,一同出钱一同出力,同门师兄弟知己知彼。 林鹤泉是陆景升开家具厂最理想的合伙人选。 “资金我们一人一半,招工方面,咱俩先顶上,再让师傅帮我们去瓯市联系几个有经验的家具工人过来,再找几个装卸和运送家具的工人,很快就能让家具厂上轨道。” 他们的师傅经营一家规模很大的家具厂,有着一套成熟的经验,他们不愁取不到经。 “那销售渠道呢?这个没法从师傅那里取经。” 林鹤泉担忧得有道理,一旦办了家具厂,昔日师徒就成同行了,自古同行是冤家,有了利益竞争关系,再好的感情也要面临考验。 陆景升早把这些考虑到了。 “咱们不和师傅抢销售市场不就好了。师傅的家具厂供货的那些家具店,咱们别去抢生意,咱们另辟市场,这样师傅总不能说我们什么了吧?世界这么大,容得下两家家具厂。” 相比陆景升的信心满满,林鹤泉还在犹疑。 “哪有那么容易?不抢师傅的,总要抢别人的,咱们是新厂,哪那么容易打开销售渠道?” “林鹤泉,你有点信心,行不行?” 如果不是自己一个人,实在不具备单独创办一家家具厂的实力,陆景升真不想和垂头丧气的林鹤泉合作。 办家具厂这件事,陆景升是势在必得。 只有办了家具厂,他才能赚到大钱。等他赚了钱,他就把欠妹妹陆景瑟的彩礼钱还了,这样十里八乡,谁还敢说他陆景升是吸妹妹血的哥哥? 他赚了钱,也能把法院判梅骨还的彩礼钱退给梅骨。 不管法院如何判,只要他退还梅骨的赔款,那梅骨就仍收着他陆家的彩礼钱,就仍然是他陆景升的媳妇。 所以家具厂,他必须办。 办了家具厂,赚了钱,他的老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就都回来了。 家具厂非办不可,他一个人办不起来,所以林鹤泉不想合伙,也得合伙。 和陆景升一起当了三年学徒工,林鹤泉对陆景升的脾气很了解,陆景升多少有些霸道。林鹤泉不但个子比陆景升矮小,性子也比陆景升软,不太敢违拗陆景升。 此刻,他见陆景升态度果决,便道:“合伙我是愿意的,只是你的钱……” 林鹤泉手头有些积蓄,但陆景升的资金情况如何,林鹤泉有些担心。 开店也好,办厂也好,最关键要有启动资金。 没有钱,什么都免谈。 “我的资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拿出你的那部分资金,咱们的家具厂就可以启动了。” 陆景升没有说谎。 他手握梅骨履行法院判赔的那五万块彩礼钱,又缠着他妈瞒着他爸,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还去亲戚那里借了一点,总算凑齐了十多万。 等林鹤泉的资金到位,他们便可以租厂房、进设备、进原材料和油漆,原材料和油漆钱,给不了现钱,就先赊欠…… 陆景升如意算盘满肚子叮叮当当。 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林鹤泉也不再犹豫,回家筹钱去。 没过几天,陆景升就拿着家具厂的营业执照等资料出现在了村委会。 他没让林鹤泉同行,因为有些话他得单独和梅骨说。 梅骨正埋头整理资料,一张欠条就拍在了她的办公桌上。 梅骨惊讶抬头,看到了那张她最不想看到的脸。 “我想向村委会租用工业小区的厂房。” 明明陆景升是微笑说这话的,梅骨内心还是本能涌起一丝焦虑,如果不是文书的身份让她必须接待陆景升,梅骨有一种想逃的冲动。 心底里那种糅合着畏惧的厌恶感,就是过去三年婚姻的后遗症。 像不正常的飙车,猛然刹车后,仍旧在道路上留下的一截深刻的车辙痕迹。 “你按流程填表提交资料就可以,给欠条是什么意思?” 梅骨看着桌面上,陆景升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的欠条。 陆景升的字真丑。 “法院判你还给我的聘礼钱,我用来办家具厂了,当我向你借的,等我的家具厂赚到钱了,我就还给你。” “法院判给你的,就是你应得的,我已经按照法院的判决书还你彩礼钱了,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我不管法院怎么判,你永远都是我老婆,彩礼钱我说了不要你还,当我向你借的,你收下欠条,就表示你们梅家还收着我们陆家的彩礼钱,你就还是我老婆……” “陆景升,你有病啊?” 梅骨腾地站起身,陆景升有些慌,忙伸出手想要把梅骨按坐在椅子上,梅骨朝后躲闪了一下,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梅骨你不要生气,你相信我,我真的会改,你看我已经开始办家具厂了,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赚多多的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陆景升依旧自说自话,梅骨不理他,朝外头喊:“丁香姐!” 妇女主任丁香正在蹲厕,听到梅骨的呼唤,赶紧从厕所跑出来,跑到办公室门口,见到陆景升不由一愣。 “景升,你想干嘛?你和梅骨已经离婚了,景升你别乱来啊!这里是村委会,我是妇女主任,你要是敢欺负梅骨,在村委会犯浑……” 丁香伸手就去门后抄起扫把。 “丁香姐,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来申请租厂的……” 陆景升看着丁香手里举起来的扫把,连忙解释。 “租厂啊?按流程登记了没?” “他还没登记。”梅骨说着将申请租厂的表格递给丁香。 丁香放下扫把,接过表格,对陆景升道:“跟我来吧。” 说着,走出办公室,去往一楼会议室。 陆景升不甘心看着梅骨,梅骨已经坐回位置上,随手将桌上那张欠条扔到他脚边来。 “你还租不租了?” 门外传来丁香的催促声。 陆景升只好从地上捡起欠条,跟着丁香去。 “租的租的。” “材料都带了吗?” “带了带了。” “有没有看上的场地,还是村委会随机给你安排闲置的厂房?” “我和林鹤泉相中了工业小区西南那间厂房。” 一楼会议室里,丁香按住陆景升正在填表格的笔,说道:“那间不行。” “为什么?” “已经租出去了。” …… …… 瓯市附医的医疗条件和医生水平,比起f城,的确高出太多,一一也就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就顺利出院了。 终于可以回到家坐月子了,梅香香很开心。 卫七巧更开心,她以照顾梅香香坐月子的名义,暂时住进了蓝家。 梅香香的月子餐,每天由蓝父去市场买了菜,再由卫七巧亲自给梅香香煮。 除了每天三顿正餐时间和晚上睡觉时间,卫七巧在蓝家以外,其他时间,卫七巧都在街上逛荡。 难得有机会来乡里,卫七巧有赶不完的集,认识不完的朋友,说不完的闲话…… 女儿生了个大胖外孙,一一的病也有惊无险,卫七巧的闲话都是开心的,最关键女婿是吃公家饭的,卫七巧感觉自己已经在乡里横着走了。 逛了半天街,逮着街上每个小摊贩介绍自己家的光辉女婿和大胖外孙,卫七巧终于口渴,自然舍不得去小超市里买水,好在饭点到了,她得回家给梅香香坐月子餐了。 于是,回蓝家喝水去。 远远看到,九稳包店门口站着一个人,身影似曾熟悉。 卫七巧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陆景升怎么会在这里? 卫七巧没看错,那人正是她的前大女婿,陆景升。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位前大女婿如今有了新身份:“升鹤”家具厂厂长。 036 欠条 蓝家畲族九稳包店内。 卫七巧坐在桌旁,陆景升乖巧站在一边,那画面还挺母慈子孝。 但卫七巧开口说话了:“你什么意思?” 满满的嫌恶。 陆景升赔笑道:“梅骨退给我的五万块彩礼钱,我拿来还给你。” “还给我?钱呢?” 卫七巧盯着手里的欠条,这明明是一张纸呀。 “上面写着呢。” 陆景升上前,指着欠条上的数字。 阿拉伯数字5后面跟四个0。 卫七巧虽然不识字,但还认得数字,确实是五万。 “陆景升,你以前气我还不够,现在都离婚了,还来气我,不把我气死,你就不爽是吧?” 卫七巧将欠条“啪”拍在桌面上,吓得蒸笼前的蓝父一哆嗦,差点被手里新出笼的九稳包烫到。 蓝父将一盘九稳包端到桌上,抖抖索索说了几个“吃,吃”,看看卫七巧审犯人一样的架势,赶紧退走。 “妈,你别生气,我真的是来向你认错的……” “别叫我妈,恶心。” “妈,你别生气,我来向你赔罪,我不想和梅骨离婚,我是来还你钱的,梅骨退我的彩礼钱我不要,我把这彩礼钱还给你,你收下……” “就这?梅骨给你的可是真金白银,你就还我一张纸条?陆景升你别欺人太甚!” “妈,我给你打的是欠条,等我的家具厂赚了钱,我就能把钱还给你了。” 卫七巧抬起下巴,斜睨着陆景升那张赔笑的脸。 这小子也有哈巴狗一样的时候,以前当她女婿时,不知道多嚣张,路上遇到都从来不打招呼的,更别说喊她“妈”,现在却是一口一个“妈”,喊得殷勤。 “家具厂,你开家具厂了?” “是的,妈。” 卫七巧脸上全是不信、不屑,而陆景升则眼里带光。 “开家具厂得不少钱,你哪来的钱?” “这不梅骨退了五万彩礼呀,加上我妈我爸的积蓄,我又找了个师兄弟合股,等家具厂赚钱了,我就有钱还给你了,妈。等我赚到了钱,我和梅骨也就不用离婚了,现在社会很现实,女人也很现实,夫妻能闹到离婚,都是因为钱……” 卫七巧听明白了,陆景升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你用一张欠条就想骗梅骨和你复婚,陆景升你当我傻子啊?” 卫七巧又大声起来,陆景升诚惶诚恐安慰她:“妈,妈,你别生气,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五万不够,你得给我打一张十万的欠条。” 陆景升:“……” “你第一次娶梅骨的时候,她是黄花大闺女,我也没多要你彩礼钱,就要了你十万块钱,就被十里八乡的邻居戳着脊梁骨骂我卫七巧贪财,我要不是女儿不争气,摊上你这样的女婿,我用得着被人这样败坏名声?” “妈,过去是我对不起你。” 陆景升有求于人,只能降低姿态,他来见卫七巧之前就给自己做好了思想工作,不论卫七巧今天怎么难为他,他都得忍下窝囊气。 “现在梅骨已经和你离婚了,你想和梅骨复婚,就是再娶梅骨一次,我也不要你多的彩礼钱,你第一次娶梅骨给了十万彩礼,你第二次要娶梅骨,就得再给我十万彩礼,你现在没钱,我也不难为你,你把五万的欠条改成十万的。” 陆景升咬咬牙:“好。” 横竖,等他的家具厂赚钱了,他就是大老板,五万十万的,他会在乎吗?只要梅骨能回到他身边,十万就十万。 “光有欠条可不行,你每个月得付我这十万块的利息钱,世面利息是一分五,你给我两分吧,我可是把十万块借给你办家具厂的,你家具厂要是赚了钱,你当了大老板,我就是你的恩人,收你一点利息也是理所应当,何况我收你一点利息,把梅骨送你当老婆呀。” 什么叫她借了他十万块钱办家具厂啊? 陆景升此时脑子有点绕不过弯了,只盯着卫七巧那张翻动的嘴。 “我借你十万块钱办家具厂,这事还没经过学文同意呢,他是梅骨的亲弟弟,是梅家的儿子,家里的事得他作主,他要是不同意,这事没法谈,但是如果你算两分利息给我的话,我可以在学文跟前帮你说好话,你姐夫是算了比市面利息贵的利息钱给你的,所以这钱得借给你姐夫办厂。” 陆景升讷讷地“嗯”了一声,笑容已经僵了。 卫七巧继续说道:“十万块母钱你可以打欠条,但两分利息钱不能钱,每个月必须现结,你定一下每个月哪天,我是去你厂里拿呢,还是你送到我家里去。” “都,都可以。” “我和学文同意还不够,活人没意见,死人有意见怎么办?你娶了梅骨,又和梅骨离了婚,这是对我们梅家祖宗的侮辱,我们梅家嫁女儿,是不许女儿离婚的,你和梅骨离婚,丢了我们梅家祖宗的脸,你得和我们梅家祖宗认错……” 几分钟后,陆景升接过卫七巧点燃的三炷香,在蓝家,对着墙上蓝祎母亲的照片,下跪磕头。 梅家祖宗在永和村里,太远了。 就近就有死人,先让蓝祎母亲顶一顶吧。 …… …… 一一满月了,但没有满月酒。 姑婆蓝屏已经放话和娘家断绝关系,不相往来,自然不会来参加满月酒。 那就只剩下蓝祎姨妈、舅舅几个亲戚,以及梅香香这边的亲戚。 外孙的满月酒通常是外婆大展身手的时候,实力雄厚的外婆会让满月的外孙从头到脚戴满金饰,但卫七巧…… “都怪陆景升那个妖孽,刚从我这边拿走了十万块……”卫七巧冲梅香香抱怨。 梅香香想到陆景升那天被卫七巧严令向蓝祎母亲遗照下跪的样子,心有不忍,说道:“妈,人家哪有从你手上拿十万块钱走,人家明明给你留了十万块的欠条,还预付了你第一个月的2000块利息钱,你白得了人家2000呢。” “他要是不给我打欠条,直接给我十万块,我就有钱给我们一一打金手镯金脚镯金戒指金项链了,都怪他。” 卫七巧抱着满月的一一,摇啊摇。 除了没有金饰,一一今天穿了一套大红色的婴儿服,还是怪可爱的。 “你说说你姐,第一次嫁了陆景升这样的,第二次还是嫁陆景升这样的,她是不是有病?” 梅香香看着坐在墙角电脑桌前心无旁骛打游戏的蓝祎,突然羡慕起来。 原来保持沉默,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情。 于是,梅香香也保持沉默。 但卫七巧拽着她,嘱咐道:“陆景升给我打欠条的事,你可别告诉你姐,她就是个蠢货,会跟我吵架的。” 提到梅骨,梅骨就到了,将一块金锁戴到一一的脖子上。 “姐,你怎么给一一买这么大块金锁?”梅香香过意不去。 “这是我做大姨的一点心意。”梅骨从卫七巧怀里抱过一一,笑着对梅香香说道。 “对,这是她大姨应该做的,大姨都没买金手镯金脚镯,大姨真小气。”卫七巧用手指刮着一一的小脸蛋说道。 梅香香在心里无声叹口气。 梅骨笑笑不说话。 卫七巧见梅骨心情不错的样子,也堆起笑脸来,说道:“梅骨啊,你能不能把工业小区西南那个厂房租给陆景升啊?” 037 蓝祎姨妈 蓝父在乡里酒楼订了一桌,请蓝祎的姨妈舅舅,以及梅骨等人吃了个简单便饭,就当做是给一一摆了满月酒了。 没办法,一一住院花了不少钱,蓝父还欠着蓝屏老公一万块钱,得尽早凑了还给他,手上没有余钱,请客就只能从简。 卫青和雷辣珠也来了。 一桌人轮流抱着一一,一边吃饭,一边攀谈,倒是相谈甚欢。 卫七巧假装上厕所,走出包间,给陆景升打电话。 “我已经帮你和梅骨说了厂房的事。” “梅骨答应了吗?” “你自己去村委会找她呀,她吃完满月酒就回村里去了。” 卫七巧蛮横挂了陆景升的电话。 她看在那2000块利息钱的份儿上,已经和梅骨打了招呼了,还想她怎样? 世界上有她这么好的丈母娘吗?一般人离婚了,谁还搭理前女婿呀? 卫七巧被自己感动得想哭,折回包间。 “外婆,蓝祎遇到你这样的丈母娘,真的有福气,他没有妈妈了,幸好有你啊,让他感受到了母爱。” 蓝祎姨妈抓着卫七巧的手,情真意切说道。 蓝祎姨妈的眼睛高度近视,戴着个眼镜,身上散发体制内退休女性的知性气质。 她是卫七巧出现之前,对蓝祎最好的女长辈。 蓝祎妈妈跳楼后,如果不是她拦着,蓝祎舅舅都想揍蓝祎一顿。因为蓝祎妈妈跳楼后,蓝祎不但没有下楼察看,还直接走回房间打游戏,别说打120急救或者报警了。 蓝祎妈妈的丧礼上,蓝祎也是冷漠得一滴泪都没掉。 他仿佛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就算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与他无关。 游戏就是他的全世界。 就算此刻,他的儿子的满月酒席上,他也没有现身。 但是没有长辈苛责他,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默许他的隐身。 他像个可以一直被宠,不必长大的孩子。 而现在这个孩子,不但立了业,还成了家,娶妻生子,还一举得男,岂止长辈,老天爷都宠他,他简直是老天爷的幸运儿啊。 而他的幸运,全拜卫七巧所赐。 蓝祎姨妈紧紧握着卫七巧的手,高度近视的双眼已经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外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蓝祎多亏了你,他妈妈要是在,也会感激你的。” 他妈妈要是在,只会恨我吧,她精心培养的高材生儿子,娶了我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去东莞打过工的女儿为妻…… 心里突然响起这个声音,卫七巧吓了一跳。 但她很快调整了状态,拉着蓝祎姨妈的手,也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十里八乡,除了蓝祎姨妈,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好听话,蓝祎姨妈还是个有身份的读书人,这让卫七巧又得意又感激,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她却顾不得擦自己的眼泪,而是用她劳动的指甲藏泥的黑乎乎的手去擦蓝祎姨妈的眼泪。 蓝祎姨妈也来擦卫七巧的眼泪,用她那双五六十岁依然白嫩嫩的读书人的手。 “姨妈,你这样说,你真的是好人,你对蓝祎来说,比亲妈还亲,姨妈,你就是蓝祎的亲妈,蓝祎也幸亏有你,幸亏有你疼他,你以后不但要疼蓝祎,还要疼我们香香和一一啊……” “外婆你放心,我会的会的。” 有了姨妈的保证,卫七巧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姨妈,蓝祎最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让他把工资交给香香啊。” 酒席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让蓝祎把工资拿出来,这是一件难度特别大的事情,因为蓝祎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谁也说不动他,包括爱他的姨妈。 但众目睽睽之下,蓝祎姨妈还是答应了卫七巧的不情之请,毕竟梅香香的娘家人都看着,毕竟身为男人,养家糊口本就是他的本分。 “好的,外婆,我会和蓝祎说的。” 卫七巧又感动地握住了蓝祎姨妈的手,啜泣起来:“姨妈,你好人有好报。” “外婆,你也是,大家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蓝祎姨妈说道。 …… …… 吃完饭,又去月子房看望梅香香和一一。说了些场面上的祝福语,墨迹了个把小时,除了蓝祎姨妈要留下同蓝祎商量工资卡上交梅香香的事情,其他人都要返程。 卫七巧也不例外。 梅香香坐完月子了,卫七巧没有理由再留在蓝家了。 永和村那边也有很多活等着卫七巧去干,于是大家一起乘坐卫青的车回永和村去。 卫七巧说自己坐车会头晕,便坐了副驾驶座,可又想和后座的雷辣珠说闲话,只能不停扭过身来。 吃公家饭的女婿到手,梅香香又生了儿子,她又被蓝祎姨妈赞美了,在雷辣珠跟前,卫七巧简直炫不完的开心,人生赢家。 没想到卫七巧的白日梦梦想成真,雷辣珠心里妒忌,面上还是热情洋溢附和着卫七巧。 整个车厢都是姑嫂俩的唾沫,你来我往…… 得意中,雷辣珠不忘内涵一下卫青是不会下蛋的鸡,卫七巧也讥讽一下梅骨狗改不了吃屎,就这么热热闹闹抵达永和村。 卫青熄了火,几人下车。 梅骨叫住卫七巧:“妈,我和陆景升已经离婚了,法院都判了,狗改不了吃屎是什么意思?” “你和陆景升会复婚的,我们走着瞧。” 卫七巧笃定的口气让梅骨感到奇怪,而她竟替陆景升租厂的事求情,更让梅骨生疑。 “妈,陆景升是不是去找你了?你们之间瞒着我做了什么?” 面对梅骨的质问,卫七巧明显心虚了,越心虚嗓门越大:“我们能瞒着你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陆景升。” “他果然去找你了?” 卫七巧说漏嘴,干脆也不装了,理直气壮道:“还不是因为你,你肯定会和陆景升复婚的,只要你和他复婚,我就没办法只能接受他这个女婿,他是我女婿,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帮他求情啊。你现在在村委会工作,他想租厂,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我只是个小文书。” “你们官官相护……” 卫七巧丢下一句话,拔腿就走,生怕梅骨追上来,欠条的事会瞒不住。 她接下来,每个月都能收到陆景升两千块利息钱,她可千万不能让梅骨破坏了这事。不知道哪天梅学文和苏简简的亲事就定下来了,她可得抓紧时间替学文攒彩礼钱。 希望梅学文结婚前,陆景升能把十万的欠条兑现,这样她就有钱给学文办婚事了。 卫七巧越想越开心,一路撒欢跑了起来。 雷辣珠忙去追她:“七巧,我还有事找你呢,你跑那么快干嘛?” 两位母亲终于都跑了,留下卫青和梅骨面面相觑。 “你今天有心了,还给香香送了满月礼。” “应该的,去看看香香的孩子,真可爱。” 梅骨看见卫青流露出了羡慕的表情,知道她心里渴望什么,便道:“你还没打算再去做试管呀?瓯市附医那边有很不错的专家……” “我没钱了。” 卫青垂头道。 梅骨一怔:“你之前不是攒了很多私房钱吗?这些年,堪龙书的工资也是上交给你的。” 堪龙书虽然没有大本事,但还是听卫青话的。 卫青欲言又止,挣扎了好几次,终于说道:“姐,我的钱都在顾北那里,要不回来了……” 卫青说着,再也绷不住,哭了起来。 038 帅气的后厨 卫顾北又结了一次婚。 这一次婚姻是红的,官方认证,因为有结婚证。 卫顾北上一次婚姻,办不出结婚证,是因为两个人都达不到法定婚龄。 彼时,卫顾北十八,女方十九,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月,女方便怀孕了。 卫桂凤欣喜若狂,卫家终于有后,就算两个人达不到法定婚龄,还是张罗着给卫顾北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彩礼钱,卫桂凤逼着卫青拿出来,婚礼的花费,卫桂凤也逼着卫青买单。 卫顾北姓了卫,卫青便成了他的血包。 卫青以为替卫顾北在城里买了婚房,掏了彩礼,办了婚礼,她就功成身退了,然而卫顾北还要创业。 卫青仅剩的三十万积蓄,也借给了卫顾北,现在卫顾北创业失败了…… 卫顾北还不了钱,卫青就没钱再做试管婴儿了。 卫青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腿上,嚎啕大哭。 梅骨看着地上痛哭流涕的卫青,叹了口气,弯身将她抱在怀里。 “总有办法的。”梅骨在卫青耳边轻轻地说。 …… …… 下午,陆景升再次光临村委会。 丁香主任一看到陆景升,就赶紧支开了梅骨。 “景升啊,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了,工业小区西南那个厂房已经租出去了。” “我要见梅骨……” “你见到梅骨也没用,梅骨帮不了你,白纸黑字,人家合同都签好了。” 丁香主任将合同拿出来,摆在陆景升跟前:“你看合同上的日期,人家在你来登记之前,就已经把合同签好了。” 丁香主任让陆景升看签订合同的日期,陆景升却偏偏看的是合同上的签名:王步尧。 王步尧正在西南那间厂房里。 上次,陆景升和林鹤泉来踩点时,厂房还是空旷无物的,现在厂房已经被布置成茶厂的样子,茶叶采摘机、清洗机、烘干机、揉捻机和烘焙机等设备一应俱全,王步尧正指挥几个工人搬运其他晾晒木架。 此时,茶叶正处休眠期,等过了年,开春新茶发芽,茶厂就可以开始投入生产了。 “步尧。” 茶厂外有人喊他,王步尧走出茶厂,便看到了陆景升。 “景升你怎么来了?”面对陆景升,王步尧心情有些复杂,但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从广州回来这么久,也没有来找我。”陆景升递给王步尧一支烟。 王步尧摆摆手,他不抽烟。 “我爸生病了,陪着他动手术,这不又忙茶厂的事。” 陆景升看着厂房外已经挂起了“王白茶”的招牌,心里不是滋味,有个爹就是好啊。 王步尧的爹是永和村书记,老王书记对于永和村来说又是那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人,可以说没有老王书记,就没有如今的永和村,永和村的村民们还在各座山的半山腰上挂着呢。 没有老王书记,也不会有闽东首个村级工业小区,这工业小区的管理部门就是村委会,老王书记是村委会第一把手…… 所以他拿什么和王步尧抢呢? “步尧,你不知道吧?我原先也看上了这个厂房,想用来开家具厂,没想到被你抢先一步了。” “是吗?”王步尧不置可否。 “这个地好,我的家具厂如果开在这里,有助于提升家具厂的绿色形象,你知道家具甲醛超标之类的,是顾客最敏感的问题,绿色家具在市场上更受欢迎……” “甲醛超标和家具厂的位置有什么关系?你要做绿色家具在哪里都能做,你去村委会再申请个场地呗。” 王步尧并没有和陆景升虚以为蛇。 陆景升不由酸溜溜说道:“我去村委会申请,哪有你直接向老王书记申请方便?” “我也是向村委会申请的,可以走程序的事情,可不敢麻烦老王书记。” “你也是向村委会申请的?” “是啊,去梅骨那边登记的……” 陆景升闻言,脸色一变,王步尧发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景升,中午请你吃饭吧。”王步尧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陆景升却道:“我请你。一顿饭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 …… …… 月光下的甜蜜驿站,陆景升此前舍不得去的地方,今天带王步尧来了。 走进店里,充满小资风情的装修,让陆景升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 他想起之前,梅骨曾提过想来“月光下的甜蜜驿站”吃个饭,被他拒绝了。因为他曾半夜给梅骨打电话时,梅骨和平浪正在咖啡厅里。梅骨是不是想来“月光下的甜蜜驿站”回忆往昔和故人的? 午间,来餐吧喝咖啡的人不多,大腹便便的老板娘热情洋溢迎上来。她的肚子更大了,临盆在即。 “梅文书呢?”老板娘问王步尧,而不是问陆景升,自然是因为上次带梅骨光顾餐吧的是王步尧,而不是陆景升。 梅骨和王步尧来过“月光下的甜蜜驿站”,西南的厂房也是梅骨租给王步尧的。陆景升心里不是滋味。 老板娘递了菜单过来,陆景升也点不来,他本来就是土老帽一个。 见陆景升心烦意乱翻着菜单,半晌一个菜都点不出来,一旁的老板娘停着个大肚子,站得很辛苦,王步尧便接过菜单,快速点了几道甜点和饮品,将菜单还给老板娘,说道:“都快生了,要注意休息了。” “要的要的,我其实打算把这家餐吧盘掉的,就是还没有找好下家,我要回家生孩子去了。” “我帮你留意一下。”王步尧热心地说。 “太感谢了。” 老板娘很快上了餐,又忍不住问王步尧:“梅文书开始写文了吗?我问了我姑姑,机缘方便的时候,她愿意和梅文书见见面,喝喝茶,分享分享写文的经验。” “太好了,替梅骨谢谢你姑姑,回头我和梅骨说好了,约你姑姑来永和村玩一玩。” “好的好的,记得约在我预产期之前,我的预产期在春节后。” 老板娘离开了,陆景升把目光投向王步尧,满满的敌意。 王步尧已经埋头吃饭,陆景升哪里吃得下? “步尧,你记得小时候我们俩打架的事吗?” “记得。” “那你还跟梅骨……” 王步尧放下叉子,抽了一张纸巾,不紧不慢擦了嘴,平静说道:“景升,你已经是成年人了。” 陆景升一凛。 “三岁小孩都应该知道,两个人离婚了,就有各自寻找幸福的权利,梅骨有,你也有,别再做什么让人看不起你的事情了。” 王步尧说着,放下两张百元大钞,自行离去。 陆景升脑子嗡嗡作响,浑身颤抖起来:他什么意思? “那个人怎么了?” 后厨走出来的年轻人,问吧台后的老板娘。 老板娘看着陆景升的方向耸耸肩,“大概率,为情所困,两男争一女。” 年轻人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 虽然围着围裙,但餐吧内暖和的空调,可以让他只着笔挺的衬衫,显出挺拔的身材,头发卷过,喷着发胶,帅气又精神。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大上海回来的时髦气息。 “你和他们很熟?” 老板娘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 “我姑姑,著名网络作家,女频大佬,男女之间那点事,我从小就听我姑姑给我编了。” 老板娘说着,从头到脚打量年轻人:“小肖你长得这么帅,不进军演艺圈,可惜了。” 面对老板娘肆无忌惮的眼神,肖雨秋难为情起来:“老板娘你别寻我开心,我就是个做甜品的,哪里当得了明星?” “等我姑姑的小说拍电视剧了,我让我姑姑推荐你。” “推荐我干嘛?给剧组做饭吗?” “啧,”老板娘恨铁不成钢看着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肖雨秋,“年轻人,有点志气行不行?” …… …… 卫顾北难得回一趟永和村,他平常都住在城里那套卫青给他买的婚房里。 卫顾北第一次离婚很简单,因为没有结婚证,离婚就是女人从那套婚房搬出去就可以了。 第二个女人是带着结婚证搬进婚房的。 卫顾北的儿子平日里都跟着雷辣珠和卫桂凤住在永和村里,不会打扰卫顾北的二人世界。 要不是过年,卫顾北也不会回永和村看望父母和儿子。 卫顾北是踩着除夕的鞭炮声回到永和村的。 除夕夜的永和村,火树银花,家家团圆,卫顾北也一脸国泰民安,幸福肥。 卫顾北领着娇妻踏进家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餐桌旁的卫青。 “你怎么在这儿?” 卫顾北皱起眉头,出嫁的女儿除夕夜跑回娘家吃年夜饭,这可不是什么喜事。 “这一桌都是卫青为你置办的年夜饭。”卫桂凤抱着卫顾北的儿子过来迎接卫顾北,脸上都是讨好的笑容。 虽然卫顾北不是卫桂凤亲生的,但两人站在一起,都是圆脸,幸福肥,加上卫顾北胖嘟嘟的儿子,三代人莫名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卫顾北的娇妻和雷辣珠也是丰腴的身材,胶原蛋白满满的脸,这一屋子人站在一起,卫青看着的确像外人,只有她是清瘦的,眼神疲惫。 “我在等你。”卫青说。 卫顾北看着一桌子菜,螃蟹、龙虾、土鸡……都是硬菜,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我会在村里待几天的,不必除夕就送过来,你可以等正月请我到你家里喝酒的嘛,龙书也在家吧?我好久没和他喝小酒了。” “顾北,我有事找你,我们两个出去外面说吧。”卫青看了眼卫顾北的老婆,对卫顾北说道。 卫顾北收起笑容,推了推老婆:“你先吃饭。”说着,也不等卫青,径直向外走。 走到屋外,卫顾北双手插兜,回头不耐烦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卫青,先发制人:“今天是除夕,卫青你别扫兴啊!” 是提醒,更是警告。 “难道你希望我正月初一就要你还钱?” 卫顾北一愣:“卫青,你果然没安好心,你存心不想让我好好过年,是不是?” “年前要账,年后不要账,顾北,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卫青,我最后跟你说一遍,你要是还想要娘家,现在就滚,你再跟我要钱,你信不信我去把你爸请出来。” 是的,在卫顾北心目中,卫桂凤只是卫青的爸,哪怕卫桂凤从卫青身上各种搜刮贴补他,卫桂凤也依然不是他卫顾北的亲爸。 不用卫顾北去请,卫桂凤已经抱着孙子出来了,他身后跟着雷辣珠和卫顾北的新老婆。 “你们俩还不进来吃饭,站在外面干嘛呢?天这么冷。”卫桂凤说。 “你问她。” 卫顾北没好气说着,越过卫青就想进屋,卫青却拉住了他。 “顾北,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好好谈一下吗?” “谈什么谈?”卫顾北甩得卫青趔趄了一下。 “卫青,你该回去吃年夜饭了。”卫桂凤下了逐客令。 一旁,卫顾北的老婆挽住雷辣珠的手臂,一副乖巧小媳妇模样,雷辣珠则是一脸看戏的表情。身为后妈,她不方便出声驱赶卫青,好在,卫桂凤做了她的嘴替。 于是,后妈便假惺惺说道:“卫青也留下来吃饭吧。” 卫青是要留下来吃饭的,那一桌年夜饭花了她不少钱,她凭什么不留下来吃? 卫青大步走进屋去,径自上桌,先给自己剥了个螃蟹,又给自己夹了块龙虾……鲤鱼也是要吃的,吃了年年有余……吃一块金黄的蒸糕,吃了蒸蒸日上…… 直吃得满嘴满手油腻腻,满眼满脸泪花花。 卫桂凤等人已经走回屋子,但看着卫青狼吞虎咽,谁也不敢坐下了。已经先一步坐到饭桌上的卫顾北,也只是愣愣看着卫青,不敢动筷子。 卫顾北,我不要娘家了。卫青看着卫顾北,在心里说,却只给了卫顾北一个淡淡的笑。 卫顾北不由一激灵,卫青的笑,看着真瘆人。 卫青走出雷辣珠的家时,“咻”的一声,永和村的上空礼花绽放,照亮她那张森然的脸。 村委会的宿舍里,梅骨也听到了外头礼花绽放、鞭炮鸣响的声音,她停下自己敲击键盘的手,看着电脑屏幕上“魏清”两个字。 魏清,是她在小说里为卫青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