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胜繁华》 垂髫小女娘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长安,阴历八月初。 延康坊的一户民宅院内,树影婆娑,凉风习习。小池塘中,绿意盈盈,浮萍如摔碎的碧玉铺就在清澈水面上,被时不时划过的网兜搅动着,荡起阵阵涟漪。 一少女头梳交心髻,上身穿藕白交领窄袖贴身短儒,下身一袭墨绿高腰大摆。袖口翻叠至手肘,底下裙摆也被她小心地搂在腰间,露出白嫩嫩的两条小腿。 她正弯着腰,持一长柄网兜,站在池塘边打捞着池面上的浮萍。 :“三小娘!三小娘!” 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传来,伴随着声音,一与她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匆匆朝此处跑了过来。 眼前这位被小姑娘唤做“三小娘子”的少女,便是长安延康坊杏林世家邱家的二房小姐:邱茉。 邱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站起回身望了过去。当她看清楚来人手里捧着的物事,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喜色。 那是一簸箕吃梨时削下来的煮熟的梨皮和果核,还淌着水滴,湿漉漉的,散发着当季新梨初生的甜香气息。 小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在邱茉面前站稳后,不顾擦拭额头的汗珠,将簸箕放于地上,双手撑住膝盖,有点气呼呼地说:“我的三小娘子啊,你说你怎么总爱捣鼓这些没人要的东西啊,今天为了你这些……果皮烂渣,快把婢子的老脸都要赔没了!” 邱茉闻言却笑了:“双菡辛苦!双菡辛苦!快快坐下来歇歇。” 两年前,邱茉原本这具躯体内的芯子被一夜之间换了。现在,意识清醒地站在这池塘边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同名同姓的制香师:邱茉。 邱茉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会来到唐朝的,她本就已在自己的那个时代死去。 她在前世里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父母双亡,自己在孤儿院长大。从学校毕业后进入制香行业,本以为自己总算是熬出头了,没想到还是在工作五年后,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生命。然后她就被无缘无故连神带魂地被打包到现在这具周岁刚满十一的小女孩身体里。 看着双菡,她的小婢女,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息的样子。邱茉笑笑,重新拿起长柄网兜,回身继续捞起了浮萍。 双菡坐在地上,把腿盘了起来,歪着脑袋看着她的小主子。 可怜的三小娘子,五个月了,现在总算是要从丧母的阴霾中走出来了吧。 她的心思不禁也飘到了五个月前,寒食节,既是人们祭拜先祖的时候,也是邱家二房失去主母的日子。 一向身体康健,声如洪钟的二房媳妇肖娘子,在临终前半年突然开始频频恶心、呕吐,还吃不下饭。 一开始整个邱家还以为她又怀孕了,着实好好庆祝了一回。结果没想到,接下来不仅不是怀孕,反而是反复腹泻、血尿,就这样坚持了半年,终于在寒食节那天,药石无功,撒手人寰。 肖娘子走那天,她从三小娘子身上看到了一种极致的绝望。就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捞起的鱼儿,又被扔到了岸边,没有了所有的支撑和依靠。 “唉,三小娘真的是命不好啊……”双菡蹙起了眉头,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 整个邱家一共三兄弟,阿翁已逝阿姆健在。大房邱乾清与卢氏夫妇,育有二子;二房邱乾湛与肖氏育有一女;三房邱乾深与田氏育有一子一女。 邱茉的父亲邱乾湛,应是整个家族男丁里,脾气最好,性格最单纯的一个。连大房羸弱的邱家四郎邱仕华,有时候都比他多两分心眼。 阿翁还在世时,看他这脾性,想也是不能撑家立门庭的,便给他寻了位肖举子家的泼辣妹子肖二娘子。夫妻俩性格互补,倒也是过了一段恩爱日子的。怎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肖娘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染上重病,一命呜呼。 就在三小娘子孝期还未满半年的时候,三房媳妇田娘子,竟然还找上了邱乾湛,要为她定下一门亲。待邱茉守完三年孝,就立刻成亲。 有些现代基本医学意识的邱茉其实很清楚,自己这一辈子的母亲肖娘子的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孃孃,从她穿越而来就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母亲,带给她在现代从未感受过的母爱的这个人儿,是如何在半年的时间内,从一棵茁壮的向日葵迅速腐坏败死的。 她不能屈服,即使父亲不愿再深究爱妻的死因,只想陪着她好好长大,但这件事在邱茉心中,便是根永远的刺。如果她不拔出来,将会终生血流满腔,不能愈合。 “这是在干嘛呢……三小娘子……” 就在邱茉埋着头努力地打捞着湖面的浮萍时,一声不太友好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 一阵香风拂过,只见一群婢女打扮的小姑娘,簇拥着一位身穿绯红绣锦坦领半袖,身披金边云纱帔的少女缓缓走来。她头梳双鬟望仙髻,着流彩暗花云锦长裙,裙子束到了胸部以上,裙摆宽阔拖地,行走时纤细修长,步态袅袅。 来人正是三房次女邱俪,在邱家小辈排行第五:邱五小娘。 隐隐的火药味 邱俪是邱家三房的嫡出女儿,也是整个邱家最小的女娘。 邱家大房太出息,二房没出息,所以邱家世代祖传的医馆善春堂的话事权便落到了三房邱乾深身上。而他后来娶的媳妇田氏,乃代北地区南迁至京城的河南源氏的远亲,有些正儿八经的门阀世家渊源。 应是沾了些家庭背景的威风,三房自媳妇进了门,腰杆子就硬。后来田氏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凑了个好字。在五娘子还在田氏腹中的时候,大房卢氏生完次子后体虚,二房肖娘子病逝,阿姆没法子,便将掌中聩的权交托给了正怀着身孕的田氏。 田氏也很争气,虽然大腹便便,但还是将邱家的事务处理的很好。所以公中之事,便从此一直掌在了田氏手中。 现在,除了在阿姆和长房长子长孙面前,三房还有些顾忌。其他人在他们眼里,都已经成了软柿子,捏起来毫无压力。 而邱茉,便是整个邱家,最软的那颗柿子。 刚才说话的是站在邱五小娘跟前的贴身女婢:听芹。因她模样生得讨巧,又嘴巴伶俐,深受邱俪信任。 听芹见邱茉没理会自己,便抬脚往前走了两步。经过坐在地上的双菡和那一簸箕果皮果核的时候,嫌弃地用脚把簸箕往边上踢了踢,嘴里嘀咕了几句:“不好好准备自己的嫁妆,还有闲工夫捡这些破玩意儿,脏死了……” 唐朝崇尚厚嫁之风,田娘子来为自己侄子向三小娘子说媒的时候,就提出了等邱茉出嫁之时,必为她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看着阿耶似乎心动了的表情,等田娘子走后,邱茉当着阿耶的面将桌上待客的茶水给掀翻了。 回到当下,双菡被听芹这一脚踢得差点没压住火,她整个腰板一下子直了起来,嘴上急道:“嘿!你当心点…………”突然,她又瞟到了听芹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神,默默地又把背拱了回去,声音弱若蚊蝇地说:“你的鞋…………” 没办法,人家气势比你强,忍一时海阔天空。 邱茉好像刚察觉到动静的样子,弯着的身子呼地直了起来。双手握牢了网兜的长柄,然后猛的一个转身…… 连网兜带长杆一个正好,劈到了听芹的间彩襦裙上。一网兜稀碎的浮萍,全铺在了听芹裙上。 “啊!!!!!” 只听到听芹惊叫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一时间,鸡飞狗跳,池塘边乱成了一锅粥。连邱俪身上那套新裁的暗花云锦裙上,都飞溅了泥点和水滴。 听芹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不顾边上赶上来扶她的小丫头们,脸色煞白、满眼含泪地指着邱茉,口不择言地骂道:“你!!你!” 邱茉只是摊着手,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半天不响。好像在说谁知道你杵在我身后啊…… “听芹!闭嘴!” 邱俪冷冷呵斥了一声,听芹终于噤了声。但她的眼睛仍狠毒地瞪着邱茉,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咬邱茉一口似的。 邱俪缓步上前,走到了听芹前面,对着邱茉盈盈一福,轻声柔婉道:“阿姊,这婢子莽撞,冲撞了你,我这就把她发卖了。”说完,还假装嗔怒地瞪了听芹一眼。 邱茉冷眼看着邱俪这副做派,心里想,我要是就不说话,她会不会接下来就要请板子假装要行家法了。 气氛在沉默中越来越尴尬,等憋到邱俪真的要去请家法了的时候。邱茉突然开口了。 “哎呀,你看我这耳朵,怎么才听见你们来了。”邱茉一副刚被吓蒙了才清醒过来的样子,语调夸张地嚷着。 “听芹这是……没事吧,怎么还坐在地上。”她作势要去扶一把。 听芹赶紧手忙脚乱地攀着边上同伴的手自己爬了起来,起来后匆忙窝回了邱俪的身后,只探出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邱茉,却什么也没再敢说。 邱俪见状,正好顺着台阶下了。 她带着假意的笑,温声道:“阿姊心善,还关心这婢子,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收拾,为阿姊出气。” 说完,也没等邱茉回话,径直转身带着她那一群莺红柳绿离开了池塘边了。等走到邱茉再也看不到的地方,邱俪回头,走到了听芹面前。她拿了女婢递上来的小手巾,给听芹缓缓的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嗔怪地跟听芹说: “你说说你,傻不傻,现在去招惹三阿姊。等以后她嫁进田家,你随嫁过去做妾。只要能抓住表哥的心,孃孃和我都会帮你的,到时候不就有的是机会办她了么。现在好了,乱吃点无名飞醋,难不成你还想做妻?” 听芹低头不语,眼眶通红,显然很委屈。 邱俪叹了口气:“罢了,你先回屋换件衣裳。” 说罢,领着人往自己屋走去。 邱茉瞅着五小娘子这一大波人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田家那浑小子,整日的与人斗鸡走狗、喝酒惹事,呆在平康坊青楼楚馆的时间比呆在家里的都多。她听芹要想嫁那纨绔恶少自己嫁去,少在她面前恶心她。 双菡刚刚回过神来,从地上蹦蹦跳跳地站起来,两三个跨步就迈到了自家主子身侧。 “啧啧啧,我的三小娘子,今天可扬眉吐气了!”双菡摇头晃脑地对邱茉竖起了大拇指,不过一想到听芹平时狐假虎威欺负她的样子,心情又立马变糟糕了,“哎,完了,这坏胚以后肯定要寻机会找补回来的。” 邱茉看着自己这个小跟班,不由得失笑。 这个小丫头,虽然性格大咧咧的,但是骨子里还是很圆滑机灵的。 “别想了,快帮我拿筛子过来,我要装浮萍。” 邱茉说完,就在池塘旁蹲下,埋头在捞起来的浮萍里挑选着。正好将浮萍里的碎屑鱼草挑干净的时候,双菡抱着一个大竹筛子奔了回来。 大兄 两人麻利地把今天的收获收拾收拾,开开心心地捧着战利品往二房的院子走去。 回到院子里,双菡主动接过邱茉手上的筛子,帮她把浮萍晒干。邱茉自己也没闲着,把双菡豁出脸皮子问疱屋孙大娘讨的新梨皮子果核心洗净,晾晒。 这些看似无用,只能弃之的垃圾,对于邱茉来说,却是她在唐朝、在邱家立稳脚跟、找寻真相的第一步。 其实在穿越过来没多久,邱茉就发现了自己原来是来到了大名鼎鼎的初唐武德年间,隋朝灭亡唐朝初兴。 唐朝啊,中国上下五千年最辉煌最鼎盛的时代,也是最包容最开放的时代。 这个时代的女性相对于其他时期来说,是自由的,甚至可以说是幸运的。她们可以经商,可以社交,可以参政,可以不减肥,可以骑马,可以着男装,享有穿衣和婚姻自由,更不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还有女性成为了一国之君! 邱茉觉得,这老天爷可能在这处关了你的门,但会在别处给你开上一扇窗。 既然她有婚姻的自主权,也就是说明如果她不愿意,她阿耶和田娘子也逼不了她。她现在还不能离开邱家,更不能就这样嫁到田家去。她要查清楚自己孃孃病逝背后到底有没有猫腻。 邱家医馆传了五代,因着适逢乱世,多有战乱兵戈,所以致力研学的方向多是跌打损伤、正骨止血之症。在调理內腑,理气养生的香疗香药方面,一直落后于同行。 随着战事的逐渐平息,整个大唐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如果医馆还不思变,没落也不是不可能的。邱茉觉得,这恰恰是自己的机会。 夏日炎炎,正是晾晒好时节。不仅晒香料,晾闲人也是。 邱家老二邱乾湛,今日正无所事事,拿了卷《艺文类聚》,躺在自屋前院外搭着的竹躺椅上,看着看着正要睡将过去。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自己的小仆的高呼。 “主子,大郎君来了!” 只见一位长身玉立、身姿修挺的青衫男子,正迈步跨过门栏,快步走到已经坐起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邱家老二面前。他左手握右手大拇指,弯身前鞠,双手往前一推,行礼道: “大郎见过仲父!”来人正是长房长子邱仕容。 邱家大房长子长孙都出息,自隋建太医署起,长子邱乾清便跟随在医博士身边学习医术。长子邱仕容,自小跟着父亲学习医术,现在也即将跟随父亲的步伐,进太医署学习。 还没等邱乾湛有所反应,在内院里捣弄着她的宝贝的邱茉,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前院来了。 “大兄!你来啦!” 邱茉扑身上前拉住邱仕容的手,然后四下张望着,好像要在他身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邱仕容看着自家三妹这幅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茉儿,勿急。” 邱乾湛也反应了过来,随手就操起了卷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邱茉的头。 “胡闹!见过你大兄没?” 阿耶这人,连责备自己时,都是轻言轻语的。邱茉对着这位父亲,真是生不起脾气来。 他不够强大,不能带给她躺平苟且的生活,甚至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能带一笔丰厚的嫁妆出嫁,糊涂到对田娘子的提议动心。但邱茉明白,自己的阿耶始终还是爱自己的。 这种爱与肖娘子的不同,如果说肖娘子给予邱茉的是一种无畏的守护,是如阳光般耀眼且灼热的母爱,那邱乾湛给予她的,便是这种如涓涓细流般的父爱。但无论哪种,都是她前世所未曾有过的。 邱茉这样想着,一边嬉皮笑脸缩着脖颈退了一步,正正经经地向邱仕容行了个叉手礼。 “三娘见过大兄!” 眼前的大兄,是邱家对她阿耶和她最好的人了。 阿姆年纪大了,神识都有点糊涂了。邱茉也就晨昏定省的时候得一见,平时也不常唤家里孩子作陪。大房媳妇的卢娘子,倒也是关心她的。她孃孃尚在时,两位妯娌关系就好,卢娘子身体不好,肖娘子常带着邱茉上门去看望。 邱茉的孃孃去世后,卢娘子还时不时要嬷嬷叫邱茉过去,塞点蜜饯,拿点桃酥。然后摸着小邱茉的脸,两眼含泪地哀悼她的孃孃。这一来二往的,邱茉也怕害得卢娘子的病情加重,便也不太敢常去了。 其他人嘛,不提也罢。 “茉儿,你要的东西,大兄给你带来了。” 刚进内室坐定,看着邱茉一脸的兴奋期待的模样,邱仕容就不忍心再憋着她了。连双菡给他煎好的茶都没喝,就呼唤了自己的贴身小仆白芍进来。 只见白芍提了三个大布包进来,分两个放在了桌案上,另一个则直接搁在了榻前的小几上。看样子,分量都不轻。 “茉儿,善春堂现由你叔父掌着,你二兄管着帐。大兄也只能帮你弄出这些来了……” “大兄,够了,谢谢你!”邱茉没想到邱仕容将自己的请求看待得那么重要。那么大的三包,按照三叔父和二兄邱仕名的调性,估计已经把大兄口袋里那点银钱都掏空了吧。更何况大兄还得自己编说法,瞒住他们这些药材是他买来给她的。 邱仕容看着邱茉不好意思撇过脸抹眼泪的模样,不禁失笑摇头。他伸手摸了摸邱茉的脑瓜,又捏了捏她圆嘟嘟的婴儿肥脸蛋,笑道:“茉儿不必客气。” 邱仕容小的时候,他的阿耶邱乾清在隋太医署跟着医博士求学,时常需要跟随着老师去各地施医送药。他的孃孃卢氏,当时身体还算康健,也随着他阿耶,家里医署来回奔走。所以邱仕容小时候大半的时间,是窝在他仲父邱乾湛的屋里度过的。 肖娘子在外虽然泼辣,但对邱仕容是极好的。初时邱茉还没出生,邱家老大夫妇俩又老不在家,肖娘子是将邱仕容当自个孩子在养。 她怕孩子自己呆在老大院里害怕,便在二房院里辟出一间房,给邱仕容留宿,后来是阿翁阿姆将孩子领去了才作罢。 后来邱茉和卢氏次子邱仕华出生,他与邱茉同年,只是月份小了点,所以家族里排行老四。他是卢氏高龄早产所生,自娘胎里出来便气虚孱弱。而卢氏高龄产子后,身体也一直调养不好。肖娘子更是全当自己生了两个娃,一直帮着哺育邱仕华,这些恩情,邱仕容永记于心。 如今,圣上宣布成立唐太医署,在秉承隋朝太医署架构的基础上,将医学部和药学部进行了明确的划分。自己阿耶自然是被聘了去教授学生。连带着他,也有了致仕入朝为医官的机会。 虽说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相对来说,他也变跟他阿耶一样,鲜少能在家里帮忙照看弱弟和幼妹了。 最近宫中又是一股不寻常的诡异气息,自从秦王殿下虎牢关大战立下不世奇功后,朝廷里的气氛就总是怪怪的。他跟阿耶便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回家的机会变得更加珍贵。 邱仕容缓缓地端起了茶盏,杯中袅袅升腾的热气,夹带着淡淡的茶香,让他感受到了久违了的小时候的温暖与安逸。 他微笑地看着邱茉和双菡两人分站桌前,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拿在手上的药材的属性和用法;邱乾湛躺在竹躺椅上,卷轴盖着脸,已然睡着;白芍和邱乾湛的小仆倚在门框,好像在聊着些什么趣事……这难得的闲暇时光,足以让他忘却在宫中和太医署里的烦恼。 驱蚊香 就在大兄还在悠闲地品尝着煎茶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已经端着三个大包袱往邱茉闺房走去。 “双菡你看,大兄给我带的,都是上好的仓术和白芷。仓术健脾祛湿,白芷解热镇痛,两者都适合在长夏湿热之季使用。那么好的药材,我可要好好想想,放在哪比较合适,别吸了潮受了虫糟蹋了,我可要心疼死。”邱茉一边走一边嘀咕着,好像是在跟双菡说,但其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是烂船还有三分钉啊,走在旁边的双菡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正夸夸其谈的邱茉,要不是自己还拎着两个包袱,她都忍不住要举起手来为三小娘子鼓鼓掌了。 这杏林世家学医学药的本事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吗?怎么她都没怎么见着她看书,就能平白无故地知道那么多那么详细的药材知识和用法啊! 邱茉看到双菡那副吃惊的样子,心里暗骂了一声不好。做人要低调啊,做穿越者更加要低调。否则为圆一个谎要再编一个谎。说谎圆谎,再说谎再圆谎,从此无穷无尽,直到圆无可圆,编无再编,一拍两散为止。 “耳濡目染!耳濡目染懂吧!我以前天天缠着大兄蹭吃蹭玩的,你以为我就一混世魔王糊涂蛋啊……”邱茉赶紧想了个理由把双菡给打发了,还好小姑娘单纯,没多想,就欣然接受了这套说法。 看来以后就是装,也要每天抽点时间出来读读书,否则还真不好忽悠身边这丫头了。 现时初唐,正逢蚊虫肆虐的季节。邱茉来到唐朝才发现,其实长安城对公共卫生方面的管理,真的已经是做到了同时期的顶峰了。不仅设了专管城市卫生的虞部郎中一职,而且在垃圾收集,街道清扫,污水和井水分离等方面,都考虑得无微不至。 但即便如此,蚊虫的问题也依旧是长安城久治不愈的难题。 直到后世唐德宗时期,文人段成式在他所著的《酉阳杂俎》中仍会提到:“长安秋多蝇,成式尝日读《百家》五卷,颇有所扰。”唐朝的很多建筑工匠们,为了避蝇虫滋扰,甚至还产生了“重高厚,厌卑湿”的建筑观念。 因此,邱茉想到了自己在学校读书时读到过的《外治寿世方》中记载的一则香方: “取池中浮萍晒干,晚间与仓术、白芷同焚,蚊感其气,悉化为水。” 驱蚊香的材料都是些简单常见且易得的材料,而且其制作工艺和流程也不复杂,又能直击目前市场的痛点。邱茉简直找不到有比这款驱蚊香更好地展示自己才能的香品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制香用的粘粉……” 邱茉眼睛在看着双菡卖力地用药杵碾着晒干的浮萍,心里想的,却是手里捏着的邱仕容带给她的第三种药材:白芨。 经过炮制后的白芨块在研磨成粉后再加上适当的水,就会成为一种具有粘性的胶状液体。这种液体,甚至可以用来作为制作珐琅银器的粘合剂。 但是在制香时,粘合剂和香料的配比却是有上限的。如果粘合剂过高,就有可能会发生点不燃或者烧到一半熄灭的情况。所以,如果她仅仅只是用白芨粉粘合香粉做驱蚊香,结果只能是失败。 待双菡将四种材料都研磨好,邱茉将他们分装在了四只不同的陶瓶里放好。看到双菡揉着酸痛的手腕,邱茉觉得应该要对她的兴勤付出作出点表示了。当即决定掏出平时攒的月钱,好好犒劳一下双菡。 “来,这拿好!”邱茉数了三文铜钱,拨给双菡。双菡看得眼都直了,这时的一石米就要15文,她这一出手就去了五分之一。 “三小娘,这太多了,婢子不敢……” “傻瓜!”邱茉敲了一下双菡的头,“不是让你都自己吃光的。你顺便去西市买点杏子,回来后给阿姆送去,就说是阿耶孝敬的。别忘了给大房那也买一份,单独拿去给白芍就好。另外再给阿耶买一些捻头,他之前藏书房里的都快吃完了,自己也不晓得补……”邱茉说到这,眨了眨眼:“其他的,就你自己看着办吧,爱添点啥添点啥,爱吃点啥吃点啥,余钱不用给我了。” 其实这样算算,最后还是能剩不少的。这样双菡就能去尝尝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西市里胡商卖的樱桃饆鑼了,搞不好还能再添一个她一直想要的梅花香膏。 邱茉看着双菡快乐地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出院门。她在后头追上去喊了一声,叫双菡注意宵禁时候,这才笑着摇头,步回了内室,继续研究她的粘粉了。 等邱茉都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天色也已经沉了下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怎么自己的婢女双菡还没回来。 惊门 看看时候已经到酉正时刻了,就是下午6点钟左右。如果双菡再不回家,承天门六百下街鼓一敲完,坊门就要关了。且不说这一晚上她要流落在哪里过夜,等第二天回来,一顿邱家家法肯定是少不了她的,搞不好还要被发卖出去了。 邱茉急得不行,想都没多想,站起身抓起一条褙子穿上就冲了出去寻人。就在她快要冲到邱宅偏门的时候,突然,她看到一片间彩的裙裾快速地闪过不远处的树荫下,转眼间就消失无踪。 邱茉愣了一下,只是一瞬,她又回过神来,继续往偏门方向跑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一阵阵拼命拍门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等邱茉冲到偏门口时,门上的门闩已被放下,死死地卡住了门板。两块门板被外面的拍击力震得嘎吱作响,同时还伴随着双菡声嘶力竭地哭喊:“来人啊!!呜呜……快开门!!!!开门啊!!!” 邱茉三两下冲了上去,一把把门闩掀开。只见双菡一个没刹住劲,扑通一声跪倒在邱茉的身前,全身都脱了力的她,满脸都是惊恐的泪水和无尽的委屈。 “娘子……幸好……你来了。” 双菡刚才那一跪是使了死劲的,现在两个膝盖疼得连伸直都困难。邱茉只好右手扶着双菡,左手拎着她从西市买回来的大包小包,一步一步地慢慢挪回了二房的院子。 走到院子时,两个人实在是累到不行了。邱茉把双菡先扶到院里的石凳子上坐好,再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打湿了布巾,撩起双菡的襦裙,皱着眉细细地帮双菡做清洁和冷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邱茉手上不停,嘴上问道“你怎么回来地那么晚?” “呜呜呜呜……”双菡抽噎着不说话。 仔细观察了一下,双菡的膝盖没伤着骨头,只要过十二个时辰后再用跌打药加上热敷,很快就能好了。邱茉现在反倒放松了下来。人回来了就好,等双菡哭好了,有力气说话了,她自然会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等到双菡哭畅快了,邱茉坐到她旁边的石凳子上:“说吧,到底咋回事?” “是婢子不好,婢子贪玩,确实晚了一点,不过肯定没有过酉正啊!……”双菡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哽咽着说;“婢子足足在门口敲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始终没人开门……” 双菡说着说着,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又涕泪横流了。 “婢子明明看到,有个邱家的婢女,走在婢子前头的,就距离二三十步远,。婢子还想快步赶上去跟她一起进门呢,谁知道她嗖的一声就拐进了院,等婢子走到偏门的时候,门就被死死闩住了。” 邱茉想起了当时她看到那一个身影:“你看清楚是谁了吗?” 双菡抽着鼻子说:“没有,邱府婢女的衣裳都差不多。婢子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所以一开始也没仔细看。” 邱茉明白,双菡心里委屈。她叹息着将双菡搂入怀中,轻轻地抚慰着她的背部。 没办法,这就是形势。除非她邱三娘有自己的本事,可以给身边众人一片天地,护着他们不被恶人欺凌,否则这样的事,就会一再发生在眼前。 她真的受够了。 又是劝了好久,直到两个小姑娘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咕噜了起来,双菡才擦干净脸颊上的泪水。 “婢子这就去庖屋端饭菜来。” “别急。”邱茉摆摆手,“你现在那腿脚,怎么去?况且现在庖屋早就歇火了,你现在过去想被孙大娘再念一顿啊?” “那咋办啊!湛主子和小仆都去了钱举子家喝酒了,看这时辰还不回,肯定要夜宿在钱举子家了。”双菡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吃过樱桃饆鑼没多久,现在也觉得有点饿了。那三小娘子就更不用说了。 “不是还有你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了么,拿出来让我看看,你都带了哪些好吃的回来。”邱茉故作期待地跟双菡说,一双明眸亮晶晶的,像只惹人疼爱的小猫咪。 邱茉希望能分散一下双菡的注意力,让她尽快忘记刚才难过的情绪。而且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以前在现代,加班熬夜忘了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少,现在还有现成的能吃进口的食物,挺好的了。 双菡用手抹了把脸,才将刚才邱茉一起拎进来的大包小包都端到了石桌上,一层一层地掀开了包裹着东西的布巾。 邱茉就这样看着双菡一件一件地往石桌上摆,有杏子、捻子、桃酥、糍糕…….无所事事之时,她随手拿起了一块糍糕,打开了包装的油纸,手指掐起了一小块糕团,放进嘴里细细地抿了起来…… “哈!我想到了!!” 双菡被震得手一抖,差点把一整盒蜜饯都甩飞了出去…… “双菡!我终于想到办法了!”邱茉赶紧接过双菡手里的蜜饯放在石桌上,然后抓起她的双手,激动得上下抖动起来。 双菡整个都呆住了,两只手就这样被她带着,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直到不小心扯到了膝盖的伤处,忍不住发出“吱……!”的一声。 邱茉也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连忙松开了双菡的手,连声道歉后坐回桌子前,开心地拿起一块糍糕津津有味地嚼着。双菡没那么疼了,连忙凑过来好奇地问到: “三小娘子,你……你这是想到啥了啊?” 邱茉嘴里还含着一口糍糕,脸上满满地堆着笑。等她彻底地咽下去这一口,才抬脸起来,对着双菡说到:“双菡,你可是立了大功!” 双菡瞬间整个人都陷入了迷惑中,三小娘子这是饿坏脑子了? 邱茉看着双菡那呆呆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反手将一个糍粑一下塞进了她的嘴里,然后又欢欢喜喜地继续吃起来。 ************************************* 过了几日,双菡膝盖好了不少。在一天清晨,跟阿姆阿耶晨昏定省过后,邱茉就拉着双菡,飞快地向疱屋的方向奔去。 双菡让邱茉在屋外等着,自己闪身进了疱屋。片刻后,便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口袋从疱屋里出来了。她欢欢喜喜地走到了邱茉的面前,邀功似的在她面前抖了抖。 原本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东风来了。 邱茉回到内室,打开布口袋,用瓢挖了一瓢里面的物事。一瓢白嫩嫩,圆乎乎的糯米出现在她的眼前。 没错,她想到的主意,就是糯米。 赠香 果然,用糯米粉调出的浆水,混合了其他四种材料,一盘完美的驱蚊香就制作完成了。 邱茉小心地捏起了一饼驱蚊香,凑在鼻前细细地闻了起来。因为是使用天然材料制成,所以完全没有现代化学香料的刺鼻感,反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清凉舒爽的感觉。沁人心脾、怡神醒脑。 然后她又将这饼香的尾端点着,随着香气深吸了几口,这下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将其余制好的驱蚊香装入木匣子中。 ************************************* 田娘子正躺靠在里屋的醉翁椅上,双目紧闭,头脑昏昏沉沉的。这已经是她第二天晚上没睡好了。自从大前天深夜下了雨,这院子里的蚊蝇就又开始兴旺起来,昨天晚上更是弄得她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才迷糊睡着。果然,今天一起来,太阳穴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娘子,早饭准备好了,请您过去享用吧。”门口响起婢子的声音。 田娘子烦躁的很,根本不想动弹,连声应答都懒得回复。 但三房主子们都在等啊,婢子见状,只得轻声唤到:“田娘子?” 田娘子终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到:“叫什么啊,头疼着呢!我不想吃!” 门口安静了一刻钟,随即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只见三房的主子邱乾深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跨了进来。田娘子眼角瞥了他一下,看着他那精神奕奕的样子,心里不禁暗骂:“这个老措大,自己倒是躲到平康坊去爽快了两天,怕是叫了伎女胡姬彻夜给他打扇子了吧。留着我这老妻在家里遭蝇瘟,真不是个人……” 然后她又闭上了眼,轻抬了两指慢慢地揉着自己的鬓角,对邱乾深的到来不理不睬。 “这是怎么了啊,夫人?”在这仅有他们夫妻二人之时,邱乾深一改往日在仆婢面前一家之主的架势,走到醉翁椅后,轻轻的帮妻子揉捏着肩膀。 “还不是蚊蝇闹的,你昨晚可睡得好,哪知道我日日在此煎熬……”田娘子对着自己夫婿嗔怪着说。 “这还不好办,犯得着你这样大动肝火?我这就叫医馆伙计,熬厚厚的几锅艾叶汁来,给你屋里屋外全洒一遍,保证今天晚上一只蚊子都吵不着你。如何?”说完,邱乾深还凑到了田娘子脸颊边,偷亲了一口。 “哎哟……别闹,你个竖子!”田娘子娇笑着拍掉邱乾深的禄山之爪,顿时觉得头脑大好,精力也充沛了许多。 “去用膳吧,孩子们还等着呢。今天子澶还得跟着我去西市采买药材,可不能晚了。”子澶乃是三房长子邱仕名的字。邱乾深知道自己已经哄好了自己的婆娘,赶紧扶着田娘子的肩立起来。田娘子也不再扭捏矫情,任凭邱乾深搀扶着自己出了里屋,去用早膳去了。” 待用了早膳,正当三房所有人准备去各忙各事的时候,门口的小仆突然来报。 “主子,二房三娘子的婢女双菡请见!” 邱乾深夫妇互看了一眼,今天这倒是开门就遇见了怪事。老二家这个女儿,平时是一年都不会踏进三房门槛半次的,今天怎么日头从西边升起了,想到要来这请安? “咳……说了什么事吗?”邱乾深咳嗽了一下,问到门外小仆。 “只说是做了点小玩意,想献给主子夫人享用,以全孝心。”小仆毕恭毕敬地说。 “她能有什么好东西?”田娘子心里暗忖,平常穿戴吃食也紧巴巴的一家子,主子也没个在外面谋营生的本事,现在是终于想通了,要讨好咱们了吗? “等等!”田娘子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口问到:“这个礼,是独给三房一份的,还是各屋都有?” “回夫人,双菡说是各屋都送的。主夫人还歇着,故尚未去主屋。她刚从大房屋里出来,就来了咱们屋了。” 田娘子点点头,若是这样,倒也不怕她是不是暗地里动了手脚…… 邱乾深看了一眼田娘子,他当然明白妻子这一问的用意。心里想这女人果然是心细如丝,但也显得小里小气的。倒也无妨,虽然他看不上,但这对管理内宅却是大有益处的。便也随她吧,邱乾深站起身来便说: “夫人看着办吧,我跟子澶先去忙了。”语罢,向儿子挥挥手,径直出了门。邱仕名见状,又向母亲行了个叉手礼,回身紧步追上了父亲。 双菡身体前鞠,高抬双手规规矩矩地将一个木盒子举在身前。她脸朝下,等待着三房主母的问询。田娘子观察了她一会,便偏头示意身边的婢女上前接过了盒子。 “田娘子,三小娘子说,晚上若有蚊蝇滋扰,便可点燃此香,可保一宿安睡无忧。”双菡说道。 田娘子点点头,微笑着对双菡说,:“三小娘子有心了。宋嬷嬷,去箱笼取一双银镯,让双菡给三小娘子带去。” “替三娘子谢过田娘子,婢子告退了。”双菡又行了一礼,退出门庭,跟着宋嬷嬷离去了。 看着双菡远去的背影,田娘子勾着的嘴角终于放了下来。她再次蹙眉,抬起手托住了因偏头疼而垂下的头:“梅心,把这个放起来吧。我要去歇着了,头疼。” 说完,便扶着一个婢子的手臂,缓缓往里屋走去。 深夜,三房家主卧室。 “啪”!“啪啪”! 卧床的床帘刷得一下被拉开。 “梅心!!梅心呢?” “主母?!婢子在!”梅心听见夫人在唤自己,连忙跑进了卧室,跪下身来。 邱乾深今天宿在自己屋里,他总算是领教到这晚上蚊蝇的厉害,现在正捂着额头坐在床上。而田娘子则是气呼呼地坐在床边,绣鞋都没穿上,赤了脚踩在床榻上。 “你这个贱蹄子!我让你泼的艾叶水,你到底有没有泼?!”田娘子劈头盖脸地责问到,“这蚊蝇是怎么回事?”田娘子手一摊,掌心血红。 “这……这婢子……夫人,要么您看,要不试试三小娘子送来的那个香?”梅心磕磕绊绊地说,额头冒出冷汗来。 田娘子盯着梅心看了许久,才摆摆手,示意梅心去拿。 梅心低头默默退了下去,等出了门口才敢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没一会儿,她端来了一盘驱蚊香。用邱茉搭配好的香架架好后,将盘香的尾端用火折子点燃了。 不一会,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飘满了整间房子。片刻后,那些叮咬人的蚊蝇竟然消停了下来,渐渐归为虚无。 “奇怪!这香的效用竟这般强劲?这气味……”田娘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太好闻了……”田娘子喃喃自语。 邱乾深也嗅了嗅空中的香味,赞道:“这驱蚊香的味道很特别。” 田娘子点头附和。 闻着这股幽香,他们感受到身体渐渐变得放松,两人不禁舒服的闭上眼睛,躺回床榻上。 献香 次日,天光放亮。 “阿耶、孃孃,昨夜那蚊虫是否还打扰二位安眠?”邱仕名早上请安的时候,问起双亲。他显然也是见识到这盘香的妙处,一大早见到二老,就着急问起来。 田娘子露出了这几天难得一见的好气色,她看着自己儿子,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昨夜睡得极好。”她说话间,转眼看了夫婿一眼。 邱乾深也是微微颔首:“这香确实很管用,我和你孃孃一夜都睡得沉稳踏实。” 邱仕名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这香如此神奇,不说东西市了,怕是整个长安108坊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神物,他那三妹是如何得到的? “听昨天双菡说,这香是三小娘子自己做的?”田娘子回忆道。 “她竟然有这种本事?这倒是让人挺意外的。”邱乾深捋着下巴的美须,若有所思地思考了起来。 “阿耶……”邱仕名看向邱乾深。他自然明白父亲在想什么,跟着父亲在外待人接物、迎来送往了那么多年,如果这点他都想不到,那就真的是不开窍了。 “查一查。” “唯!” *************************************** 从驱蚊香被送到三房的第二天开始,邱茉就发现最近二房院子外,一直会有些生面孔的小仆婢女们来来往往。有时候来要口水喝,趁机和阿耶的小仆聊两句;有时候则是来找双菡要绣花样子的,要到了也不急着走,从口袋里抓了把瓜子便站在那和双菡扯东扯西起来。 邱茉知道这定是三房在暗地里布置的耳目,自己却还是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该看书看书,该做香做香。她也吩咐了小仆和双菡不用声张,就装作不知道。除非是他们问起她平日里多做些什么,其他的都有啥说啥就好。 “那娘子,如果他们就是要问你平日里做了什么呢?”双菡手上在帮邱茉梳着头,脑子却在不停思考。 邱茉想了想:“那你就说,娘子除了看看书,做做香,其他也不见她爱干什么了。”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十天,正当双菡嗑瓜子都嗑出瓜子牙来了,这样的事情突然就消失了。 待又过了两天,一个下午,一个意料之中的人物登门造访了。 “见过仲父!”邱仕名移步向前,向邱乾湛行了一个叉手礼。邱乾湛坐在正堂的竹木圈椅上,对这位二侄子的到来表现出意外的表情。 “仲父,这是我阿耶让我给您带的黄芪茶,益气生津,现在喝正好。这次前来,也是为了谢过三妹妹,妹妹所赠的驱蚊香,确实好用,我阿耶孃孃晚上不再受蚊蝇骚扰,最近都睡得香,气色都好了不少。” 邱仕名说着,便招呼随行的小仆将一只锦匣捧了上来。 邱乾湛点头示意自家小仆收下:“这就是小孩子的一番心意罢了。你回去告诉你阿耶,让他莫要挂念。” 邱仕名笑着应是,然后便接着说:“三妹妹这个驱蚊香,确实是不错。仲父您看啊,咱们善春堂从创始以来,一直是秉持着医者仁心的宗旨。既然我们有那么好的香药,那肯定不能只留着自己家里使用啊!” 邱乾湛挑了挑眉毛,并未答话,等着邱仕名继续往下说。 “仲父,如果让驱蚊香进了善春堂的柜台,那全长安的百姓不是都受益了?您说对吗?”邱仕名说到这里,顿了顿,观察着邱乾湛的表情。 邱乾湛呷了一口茶,心里想到:“吾家囡囡真是料事如神啊。”邱茉早就料到三房的人必会上门来求方,事先便和阿耶说好,让他先拖他们一拖。 “这事确实是一件好事。只是…………”邱乾湛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邱仕名立即接口:“仲父,您有任何想法,不妨与侄子直说。”他拍胸脯保证道,“虽说善春堂的事还是由我阿耶做主,但是只要仲父提出来,我无有不尽力斡旋的!” 他心里想,邱家老二不外乎是想要点驱蚊香的利钱罢了。这个事他与阿耶早就讨论过了,不管他要多少,且答应他就是,到时候账面上的事,还不是他们父子俩说了算。 让他没想到的是,邱乾湛并没有立刻答复他,而只是说要和邱茉商量一下,考虑好了再做回复。邱仕名闻言,便知今日肯定是谈不出结果的。他起身施礼,告辞回家了。 在自己屋里又等了两天,邱家三房的父子俩又开始坐不住了。只要这驱蚊香的香气一飘起,他们心里反而像被蚊蝇叮了似的,又痒又想挠一挠。 就在他们终于坐不住,准备再去二房寻邱乾湛的时候,门外小仆回报:“主子,二主子携三小娘子到访!” “快请!快请!梅心,煎茶!” 各仆婢闻言退下,各自去准备各自的事情。邱乾深坐回到正堂的红木雕漏圈椅上,理了一下衣摆,然后假装端起茶杯,像是刚忙完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会儿的样子。而邱仕名则站到他身旁,一副恭敬侍立的模样。 没一会儿,邱乾湛父女俩的脚步声就近了。当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三房众人的视野范围内,邱乾深立马就站起来,热络地向前迎了上去。 “二兄,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快,上茶!”邱乾深明知故问,却确实有一丝欣喜透露了出来。 “我们兄弟俩也是许久没碰面了,”邱乾湛说:“今天听仆婢说,你回的早,加之前两日子澶来我院里谈的事总要有个回复,今日我就带着小女上门叨扰了。” “来,咱们坐下聊。”邱乾深引着他二哥进了正堂,将他安置到左侧的主客位置上。只待邱乾湛一坐下,身边的婢子便立马殷勤地端上一杯煎茶,放置在他的手边。 邱茉对叔父和二兄各做了个福,便默默无语地跟上去,立在自己阿耶的身边。低眉敛目,一副什么都听阿耶的样子。 两位邱家长辈寒暄了一会儿,终于讲到了正题。 “关于这驱蚊香呢,其实小女能将此香研制出来,也是祖宗保佑,侥幸而得。这本就应义不容辞地献予家族的。但我今日前来,却是为了其他事……”邱乾湛欲言又止,看似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不妨直说!”邱家三房父子俩听到“献予家族”四个字,眼都要绿了,赶紧追问。 “唉,我一世无用,胸中空有抱负却无甚作为,过去幸得贤妻操持家用,还能勉强攒点钱财。现娘子不在了,平日便仅靠着公中支的月银维持。可怜小女,年幼丧母,尚未婚配。而我却连半点女儿的嫁妆钱都攒不下……”这虽然是邱乾湛和邱茉设计好的说辞,却也是他的真情流露。说完这些,邱乾湛深深陷入悲凉之中。 邱茉心中不舍,她上前搂住了阿耶的肩膀。让一个男人承认自己无用,这是多深的痛苦。她有点后悔了,后悔让阿耶自己揭开身上的隐痛。 这个画面对邱家三房的父子俩来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但毕竟在医馆经营数载,虽不属商但多少也练就出商贾的一些硬心肠。感动不过是一瞬间,三房父子俩看得更重的还是利,听到邱乾湛这番话,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利。 “二兄!这个您放心,以后驱蚊香在善春堂只要有一分营收,二房就有半分利钱,您看如何?”邱乾深将早就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不妥不妥!这个怎敢?!”没想到邱乾湛却是连连摆手。 “那……您的意思是?” “说到嫁妆,我便想起之前弟妹为小女谈的亲事。这与田家亲上加亲,本是好事,更何况弟妹为小女备了百两钱的嫁妆,都抬到我二房门下了。但这实是让我惭愧啊,小女有孝在身,三年内不可成婚,我实不敢耽误田家阿郎。这百两银钱我今日亦叫小仆抬了回来,望三弟收下”说罢,挥手让站在门外的小仆将一个箱笼抬进正堂,自己又站起来,向邱乾深作揖。 邱乾深赶紧上前扶住自己二哥的手,将他送回到圈椅上坐好,自己眼睛却咕噜咕噜转了起来。 “我这蠢妇!怎会在现时向二兄和茉儿提定亲之事。简直是不知礼数!”邱乾深脑子极快,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怎样的结果,对他和三房才是最好。 就凭这驱蚊香,他便知道,邱茉必是有制香方香药才华的。 二房势弱,好拿捏,只要把邱茉留在邱家,善加抚慰,用蝇头小利这样喂着,保不齐以后还有更多的香方会被制作出来。 但如果邱茉嫁了人,那就再与邱家无关。以后不管她是制了新香或是不再制香,他都不会从中获得任何好处。 “二兄,这事我做主了,田家亲事不要也罢,至于我那蠢妇给茉儿的百两钱,二哥就留下,不用抬回来了!”邱乾深拍板定夺,他是那种一旦看清了局势,便非常爽气之人。 如若不是这个仕族的身份,邱乾深确实是个商业奇才。他深深明白,邱茉真正的价值,远远不止百两钱和一个田家的姻亲。 “我实是觉得惭愧……” 邱乾深:“二兄放心!三房做主的人毕竟是我。” 站在邱乾湛身后的邱茉,直到这时,才微微地勾了勾嘴角。这抹笑转瞬即逝,快到邱家三房的每个人都没注意到。 谁是赢家? 邱家二房父女俩一离开,三房正堂里的人全都乐开了花。 拿着从老二那得到的驱蚊香配方,邱家三房之主邱乾深开心得都合不拢嘴了。他心里想,有了这配方,以后再有蚊蝇孳生的时节,自己的善春堂即便是只卖这个香,都能日进斗金啊!他禁不住心里又开始笑话,他这个二哥啊,果然是脑袋空空像口钟。 “就是现在时候晚了点,都夏末了。子澶,拿着方子抓紧安排制香。过了这个季节,又要等明年了。” “唯!” 待小仆又将那一箱一百两钱抬回到二房院子后,双菡终于憋不住了,悄悄拉了邱茉轻声问道: “三娘子,为什么你一百两钱就把驱蚊香方给卖出去了?婢子实在不明白,这香有如此神效,卖个一百金,或者如三房所说,用每笔售出的利钱来分帐,也不过分吧。”双菡一脸迷惑的望着邱茉,如此轻率地把配方交出去,实在不符合邱茉的性格。 邱茉摇摇头,淡淡地说道:“我这样做,当然有我的道理。” 首先,她制驱蚊香的最大目的,是让三房父子认识到将她留在邱家的必要性,从而帮助她摆脱田家的求亲。这个目的,目前看来,已经实现了。 “其次,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和阿耶太过于精明会算。”一个真正能被掌握在手心的人,必然不会将算盘珠子敲得噼里啪啦响的。 “婢子不懂……”双菡仍是不明白邱茉这话的含义。 “你想想,如果我没有那么好拿捏,那即使把我留在了邱家,他们用起来也还是隔应。”邱茉太明白隐忍的重要性了,上一世,在孤儿院里,如果她不够隐忍不够扮猪吃老虎,恐怕读书上大学的机会,也轮不到她。只有让他们觉得自己毫无威胁,她才能蛰伏下来,等待时机。 ”但是,利钱这个事是他们先提出来的,二主子就这么顺势答应了,谁能说他不是?” 邱茉看着这天真的小丫头,只能耐心地跟她继续解释。 “你觉得,驱蚊香就一定是赚钱的?那如果说卖赔了呢?” 双菡瞪大了眼,神态激动,一副不可能的样子。 “这驱蚊香怎么可能赔?!长安年年都遭蚊蝇滋扰,百姓不堪其苦。你说卖什么赔钱婢子都信,这个赔钱,婢子打死都不信!” “但问题是,你能确保你看到的账目,是真实的吗?”邱茉默默地说。 双菡哑口无言。 确实,账目若是实账实写的,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真的拿出了本亏钱的假账,就凭现在的邱家二房,敢请个懂账的夫子去善春堂盘账吗? 这种迟早都要被拿捏住的未来收益,还不如现在实拿到手的一百钱开元通宝。 “当然,他们也不会一直那么舒心的。”邱茉跟双菡挤挤眼睛,并不再继续说明下去。急得双菡抓心挠肝,不知道自家娘子还备了什么后招。 其实道理很简单,浮萍每年只在夏季才有,只要入了秋,便只有等到来年春天,才会开始逐渐出现。而驱蚊香里的主要材料,采用的必须是当季新鲜的浮萍,就是想用上年屯积的物料,也做不出同样的香气和效果。 材料是一个问题,需求同样也是一个问题。 蚊蝇最厉害的时节,不外乎春夏交替或是夏秋交替之时。其他时间,蚊蝇其实是不多的。只有需求才能推动供给,这是做买卖的基本道理。 另外,驱蚊香的制作方法和工艺其实并不复杂。市场上突然出现了这种产品,可能在短时间内,同行们还没反应过来。但时间一长,势必会有经验丰富的药师,研究出此香的成分和配比。或是复刻,或是改用其他的驱蚊材料升级香方,都是迟早的事。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识。能从无到有地研究出来仅仅是第一步,如果复刻的门槛不够高,同类可替代产品的出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邱茉希望,这款香最后是能让普罗大众都消费得起的,并非是被某个人或某个医馆独占垄断。只有会做的人多了,驱蚊香的价格才能被打下去,也才能让更多的人免受蚊蝇的侵扰。 所以她才会特意在夏季接近尾声时献香,再让阿耶刻意拖延一下。这样,等三房真正把驱蚊香都准备好了,季节的需求性也过去了,等到来年,可能就会有人研制出可与其竞争的香品来。 然而这后面发生的一切,三房都怪不到她和阿耶头上。她也早就落袋为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双菡,你将三房送过来的百两钱取个十两放在身边支用,其余的都收好。”邱茉交代完,就踱步进了书房,准备研究下一款香方。 *************************************** 田娘子从得知夫婿做主,废了三小娘子与自己侄子的婚约后,便一直焦躁不安。她不停地在房中来回踱步,恨不得让小仆立马去把邱乾深喊回来问个清楚。但直到晚膳时分,邱乾深才姗姗归来。 田娘子赶忙迎了上去,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夫君,这是怎么回事?三房怎么忽然提出悔婚?你怎么能答应他们呢!”田娘子拉着邱乾深,不肯放手。 邱乾深甩开田娘子的手,皱眉说道:“你还好意思说?差点被你坏了好事!”说完便往内室走去,田娘子招呼身边的仆婢统统退下,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田娘子刚一走进屋,邱乾深就冷着脸说道:“你今后就别打三娘子的主意了,你那侄子是个什么人,脑筋还敢动到我邱家女儿身上。” 田娘子一愣,随即委屈地辩解道:“夫君!您现在这个态度妾就不明白了。这事妾不是也跟您说过的,那时候您不也没反对吗?况且,妾难道只是为了自家侄儿才说这个媒吗?妾也是为了咱们三房……” “闭嘴!”邱乾深怒喝一声,吓得田娘子立刻噤若寒蝉。 他冷笑一声:“你是为了三房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心里清楚!你要是聪明,就该知道适可而止!” 田娘子咬唇半晌,终于颓丧地坐到了椅子上,低头垂泪不语。 邱乾深冷静了一会儿,见田氏服软,倒也不再斥责她,只沉声道:“今日,二房已经将驱蚊香的配方献上来了,你但凡用个脑子想想,都能明白把三娘子留在邱家,才是对我们最有益处的。” 见妻子还是闷闷不乐,邱乾深叹口气,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难道把人拴在身边,不比把她嫁出去更好拿捏吗?我今天看老二和他女儿,一个是唯唯诺诺连个要求都不敢多提,另一个是阿耶说话自己连嘴都不敢张一张。呵,就这样的两个人,你觉得能翻得起什么浪花?按我说,你就等到三娘子15岁,给她寻个穷举子入了赘。我敢说,他们父女俩搞不好还要对你感激涕零,觉得你没让他们父女分离呢。” 听夫婿说完,田娘子总算是稍微平复了情绪。她抬头看向邱乾深:“夫君,妾听您的话就是了。” “这才乖嘛。”邱乾深满意地拍拍田娘子的肩膀,“以后呢,有空就多去二房走动走动,偶尔也要拿点小玩意送送孩子,表示一下关怀。让我们房的仆婢跟老二房的搞搞好关系,记住,别再做蠢事了。” 田娘子点头答应,又问起驱蚊香的事来:“夫君,那驱蚊香的配方,真的拿到手了?” 邱乾深傲慢地扬起了下巴:“当然!不仅是驱蚊香,以后三娘子想出来的香方,都是我们三房的。” “夫君英明。”田娘子奉承道。 邱乾深得意洋洋,却又忍不住皱眉:“不过今年蚊蝇猖獗的时期过去了,还是太迟了,真不甘心啊。” 田娘子心底暗哼,还不是你老是混在平康坊,但凡多些在家,不就老早发现了。但这话她只敢在肚子里嘀咕,不敢说出来惹邱乾深不快。 假意奉迎 自从邱家三娘子向三房献了驱蚊香的配方,邱家掌事三房与颓弱无能二房的关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善,变好。 听芹觉得自己最近的心情挺矛盾的,既开心,又难受。开心的是邱家三娘与田家阿郎的婚事黄了,自己的心结暂时得到缓解;难受的是主母要求她主动去跟三娘子的婢女双菡搞好关系。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反感田家阿郎与三娘之间有婚约这件事,明明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给他做妻的。仕农工商不可相通,自古如此。她作为仆婢的身份,注定了她最多只能做田郎的妾,但是,她就是不甘心。 再一想到今天的任务,是要她去二房那讨好卖乖,听芹就浑身不舒坦。悔当初自己性子太直,把不高兴不乐意都挂在了脸上。现在台子站高了,想下来倒不容易了。 但是她也明白,这再不容易,她也要去办。这是主母给予的指派,她若是没办好,就更不可能有接近田郎的机会了。 听芹硬着头皮朝二房所在的院落走去。院落在西跨院靠东墙的位置,听芹按照五小娘子教导的,先敲了敲门,然后柔声细气地说道:“婢子听芹,前来拜访三娘子。” 很快,门里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婢女双菡的声音:“是哪位?” 听芹赶紧回道:“婢子听芹。” 双菡疑惑地说道:“听芹?” 好像不相信门外的人是听芹一样,双菡开了一道门缝,探头朝外望去。听芹连忙露出笑容,温婉地叫了一声:“双菡。” 没想到,双菡居然把头缩了回去,门重新被关上。听芹顿时尴尬极了,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之间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听芹犹豫不决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双菡出现在她眼前,淡漠地看着她:“进来吧。” 听芹松了一口气,赶紧踏步走了进去。 她跟在双菡身后,两人再无交流,一路穿堂过厅,来到了三娘子的闺房外面。双菡掀开了垂帘,听芹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沁凉的幽香扑鼻而来。 “三娘子在里面,你进去吧。” 听芹朝里望去,只见三娘子正坐在小凳上,用药碾子碾着一些香料。 “见三娘子好。”听芹恭敬行礼。 三娘子放下药碾,抬头看向她。她脸上表情淡淡:“是听芹啊,过来找我是三婶婶有什么事吗?” “是,今日寒露。夫人让婢子来给三娘子送一些芝麻糕过来,养阴防燥,秋冬养阴正当时。咱们夫人真的是把您当亲女儿在疼呢。” 三娘子挑眉:“哦?那可真是谢谢三婶婶费心了。” 听芹见状,便把手中食盒递过去给双菡,又道:“夫人还嘱咐说,三娘子若是身体心情都大好了,是否要重新入家里私学念书了?” 听芹说完,邱茉沉默了一下。自己确实也要有大半年不去私学了。原本是因为肖娘子新丧,料理后事再加上过度悲伤,实在是提不起精力去念书。后来恢复些,又碰上田家提亲的熬糟事,她只一门心思如何摆脱这门亲事,又把回私学的事情给丢到脑后了。 “麻烦听芹娘子帮我给婶婶带句话,谢三婶婶关怀,我也正有此意,但凭三婶婶安排。双菡,把我新做的一款四物香给听芹带回去给三婶婶和五妹妹。自己一点心意,望婶婶勿嫌弃。” “夫人肯定会开心得不得了的。”听芹欢喜地道谢,又道,“那婢子告辞了。” 说完,听芹便跟着双菡离开了邱茉的闺房,前去拿给三房的回礼。走在小院的石径上,她突然加速,追上走在前头带路的双菡,笑嘻嘻地说:“双菡慢些,我有话与你说……” 双菡不悦地扭头瞥了她一眼,冷淡地问道:“怎么了,听芹娘子?” “双菡妹妹勿恼,姐姐以前也是情非得已的啊。”听芹装作一副委屈的模样,低声解释道, “你我都是做婢女的人,之前主子间就三娘子的婚事有误会,我若不能表明个态度,那也没法在主子面前交代啊。” 双菡不置可否,只静静地看着她。 “现在误会解开了,邱家二房三房现在和谐共处,那是阖府皆知的。姐姐我也在这向妹妹作个揖,愿与妹妹摒弃前嫌,以后一起好好伺候一双娘子,你看如何?” 看着听芹这幅伏低做小的样子,双菡心里嗤笑一声。这女人的演技是越来越高强了,自己真是甘拜下风。 不过她面上半点山水都没露,毕竟三娘子吩咐过她,现在要与听芹缓解关系,毕竟她也想通过听芹,获得三房那边的情报。一方面是以求二房自保,一方面也有可能得到肖娘子去世的线索。 于是双菡点点头,微笑着道:“好啊,希望姐姐言出必践才好。” 听芹松了口气,今天最难的事总算办成了! “妹妹放心,听芹说话从不食言。”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满意的笑容。 *************************************** 听芹刚刚离开,双菡赶回到邱茉身边,对她笑道:“娘子猜得果然没错!这婢子来给您送点心,果然是另有目的。” 邱茉并没有停止揉捏香团的动作,侧头望着双菡:“哦?” “三娘子,婢子瞧着她那刚进门时的神色,分明就是来巴结咱们的。后来婢子领着她去拿四物香,她还拉着我求和呢!” 邱茉微微勾唇:“是吗?” “是啊。婢子觉得这听芹八成是想以后从婢子身上套出娘子您的隐私秘密。田娘子还主动提出来要让您回私学,看来也是想进一步监控您的一举一动。” 是的,田娘子对她这般的小心谨慎,处处提防,确实是不合常理了点。邱茉停下来手上的动作,若有所思。 自己就一丧母的小娘子,阿耶也不是个强势的人,犯得着她田娘子那么上心吗? 她想到了孃孃去世没多久,卢夫人因为悲伤,身体也越发不好。阿姆年迈,便由大伯父做主,将家中中聩之事托付给了田娘子。没多久,家中的仆婢,除了从小侍侯的外,基本上都被换了一轮……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总觉得三房与她孃孃的死有关系。 “婢子看啊,肯定是因为田娘子这人性格怪异,总觉得别人要害她。三娘子你不知道,上回你让我给三房送驱蚊香,她抓着我问东问西问了好一会儿,才肯把香收下……”双菡猜测道。 邱茉不置可否。其实她心底暗暗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咱们也需要有一个能接触到三房的渠道,先这样吧。” “嗯,反正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婢子清楚着呢。” 邱茉微笑地对她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私学 离开了二房的听芹,径直回了三房。 “婢子幸不辱命,主母交代的事情都完成了。三娘子说回私学之事但凭主母安排。”听芹很得意地向田娘子禀告。 田氏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办事一向麻利,不枉费宋嬷嬷多年培养。明日我有些物件要送到田家去,你帮我走一趟吧。” 听芹听罢欣喜若狂,连忙应道:“是,婢子遵命。婢子一早就准备好东西,随时待命。” 田氏颔首:“嗯,那你就先下去吧。我有点乏了。” “唯!” 待听芹出了院门,田娘子才跟立在边上的乳娘宋嬷嬷说:“唉,这婢子,心思都恨不得焊在脸上了,对我家那侄子死心塌地的,我不成全她,都觉得有点对不住她了。” 宋嬷嬷贴近田娘子,讨好地说道:“这婢子的去处,不就是主母一句话的事么。她正是对您有所求,用起来才放心。” 田娘子脸色一变,面色阴沉的说:“就她那身世,想攀上我田家的门,真是异想天开。若不是我大量,在那女人离开长安后,她就应该在邱家消失。我还留着她,不过也是看在……算了,成年旧事不想再提。总之,她做得好,甜头我自然会赏给她。做得不好,那便是二说了……” *************************************** 今日是邱茉正式复学的日子,唐朝女子的私学一般是家庭教育,都是家里长辈或者是家族聘请的夫子给女子讲授诗书、礼仪、女红等方面的课程。 邱家女娘不多,所以一些世交和旁支亲戚的女娘想要上学又不想单独请夫子的,便请托田娘子安排,跟着一起念书了。当然了,这样的请托,除非关系够硬,否则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办到的。 除了邱家两位女娘外,还有两位娘子和一位田家大兄媳妇的远房侄女杜娘子在一同上学。 邱茉来到为她们上课专辟出来的厢房时,其他人都已经落座了。邱茉的位置在邱俪的边上,她是邱家二房大小姐,虽说这样的排位是理所应当,但这也有田娘子的刻意安排。 坐在她后面的是一位姓钟的世交娘子,而钟娘子的隔壁是田家远房亲戚杜娘子。最后一排独自一人落座的,便是另一位制药世家的小娘子:苏茜苏娘子。 原本苏茜这个位置是邱茉的。 两年前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曾经上过一段时间私学。当时虽然其他人不敢明着排挤她,但因为她前身的内向性格以及邱家二房无权无势的状况,也没有人愿意搭理她,更加不可能会把第一排的位置特意留给她。 但谁都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在邱茉重新回到私学的这天,她在邱家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今天上《诗经》,夫子还没到。邱茉看见邱俪正冲她招手,她笑了笑,然后慢腾腾地走到了邱俪身边空着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双菡也跟在邱茉身旁站定,帮邱茉把竹简和毛笔布置好,接着便开始研起墨来。 还没等双菡把墨研好,突然,在厢房的后方发出了一声硬物坠地后碎裂的声响。 “啪!” 双菡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朝后看去,只见那位苏娘子的婢子蹲在地上,收拾着已经砸碎成两半的砚台。坐在她前面的杜娘子和婢女一脸愤愤地看着苏娘子和她的婢子,杜娘子雪白的襦裙上被溅上了点点墨印。 其他几人的仆婢立马上去帮忙,将杜娘子的凳子桌子都移开了一下,好像生怕再被什么脏兮兮的东西沾污了一般。 邱茉转过头看了一眼,也略略诧异地悄悄问了双菡一声:“怎么了?” 双菡摇了摇头,轻声答道:“婢子也不知道。” 邱茉再看了一眼苏娘子,只见她双目含泪,肩膀轻颤,却倔强地咬紧嘴唇,一言未发。而她身边的婢子也是紧张失措,手忙脚乱地把掉在地上的砚台碎片收拾好后,便脸色苍白地立回到苏娘子身边。 片刻后,夫子终于姗姗来迟。他看到了后排地面上墨水横流的狼藉,但也不置可否,只一进门就宣布上课。 众人皆肃静聆听,就像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似的。 *************************************** 课罢,邱茉和双菡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 “嘘!” 邱茉拦住了跟在她后面正要拐过院墙角的双菡,示意她止步。 双菡诧异地停下,先是看了看邱茉的脸色,感觉是邱茉发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侧目悄声探了头去。 过了一会,她压低了嗓音说:“娘子,那边有情况,好象又是苏娘子在哭。” 邱茉闻言,皱着眉点了点头。 双菡又仔细听了听,然后回过身来,对邱茉比划了一个手势:“娘子,好像不止一个人。” 邱茉的眸光闪了闪,并未说话。 双菡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忍不住提醒她说:“三娘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邱茉微眯了眯眼睛:“别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等一等再说。” 双菡愣了愣神,不由自主地按照邱茉的吩咐,乖乖地退了回来。 *************************************** “苏茜,你真的太过分了!”这个声音是钟娘子的。 “抢了杜小娘的名额,现在还要有意无意地伤害她。她身上的襦裙是她孃孃亲手为她缝制的,你却故意打碎砚台,毁了她的衣裳。” “我没有……不是我!” “你还狡辩!…………” 只听到一阵撕扯的声音,接着便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最后寂静无声,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良久,邱茉和双菡探头望去,只见一位少女跌坐在地上,秋日午后的凉让她将身体更加瑟缩在一起。黄叶铺满的地上,到处散落着她的竹简、毛笔和背囊。 此女正是苏娘子,她一脸的羞愤,眼眶中还泛着晶莹的泪珠,但却不肯让它们掉落,只死死地咬紧嘴唇,任由泪花在眼眶中晃动。 她的婢子不知为何不在她的身边,衬得她更显得形单影只,凄凉无助。 邱茉刚穿越到唐朝的时候,与私学里这几位娘子没多少交情。就算是同姓邱的五娘子,也不过是表面文章。 反正是暗地里七嘴八舌,明面上视而不见的关系,她在前世孤儿院里见识得多了,不甚稀奇。但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还有更加隐匿且更具伤害性的霸凌方式。 她和双菡缓缓走了过去,默默地弯腰,帮她捡起了被丢在地上的物品。 苏娘子扭过头不去看邱茉,她的倔强和自尊让她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向一个不熟悉的人流露自己的脆弱。 她想到当时邱茉被冷落被排挤的时候,她为求自保,虽然没有参与,但也从不干涉。既然当时自己就是这样做的,那今日邱茉的帮助,只会让她更加鄙夷自己。 “给你。”邱茉轻声道。 苏娘子的嘴抿得更紧了。她用力推了一把邱茉,然后抱着自己那沾满尘土的背囊跑了出去。 双菡一把扶住了险险被她推到的邱茉,惊魂甫定之后气呼呼地说:“这人怎么这样!?” “没事。”邱茉拍了拍双菡的手臂,“我们也走吧。”说罢继续朝前面走去。 原委 后来邱茉才从双菡口中,得知事情的前后原委。 “婢子也是听在厢房洒扫的仆婢说的,杜娘子和苏娘子不合,是因为刺绣夫子尹夫子的缘故。” 尹夫子乃起居舍人颜籀颜师古之妻。她是长安108坊里出了名的刺绣名家,尤为擅长自隋朝起便备受喜爱的绣法:蹙金绣。 蹙金绣采用金线做骨,蚕丝为肉,飞针走线间尽显典雅奢华的气息。其绣品精致繁复,每一针都透着匠心独运。所以,尹娘子的刺绣作品是连皇室贵族都竞相追捧的,如果能在她的绣房学习,不但意味着能近距离接触到当代刺绣天花板级别的技术,还很有可能认识王公贵族,接近皇权富贵。 本来作为邱家,是不可能请到尹夫人这样的人物来教授自家女娘刺绣的。但是因缘际会总是那么神奇,尹夫人唯一的儿子,在一次踏马春游时,不慎坠马,后被邱家老大邱乾清所救。尹夫人无以为报,便提出每月拨出两日时间,亲自到邱府教授女娘们刺绣。 尹夫人来邱府教学,只是为了还人情而已,根本没想过能从这些世家小姐里寻到什么好苗子。但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好苗子不仅有,还不止一株。 “这杜娘子的孃孃,当年也是女红一绝,出嫁前便誉满京城。杜娘子从小就受她影响,女红绣法自然不俗。但再不俗,碰上个天赋型选手,也只能哀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了。”双菡摇头晃脑地感叹道。 故事的后来,就是苏娘子被尹夫人挑中了,每周都可以去尹夫人的绣房研习绣艺。而杜娘子便只能在邱府,蹭一个月两次的人情课。等到以后邱家两位女娘出嫁了,估计连人情课都蹭不上了。 自此之后,原本还能相安无事的两个人,就频频发生冲突。因着杜娘子是田家远房亲戚,在选拔中又落了败,所以众人似乎对杜娘子多有偏袒。而对苏娘子,则都是劝其低调、忍耐,多体谅,少计较云云。 邱茉嗤之以鼻,这不就是妥妥的霸凌么。只要表面上像个弱者,便能占据道德的至高点。这跟她前世公交车上那些逼迫打工社畜让座的壮硕老头老太有什么区别? “那苏娘子家人知不知道啊,他们什么态度?” 双菡撇了撇嘴:“苏娘子哪里敢告诉家里呀!她是家里的庶女,主母仁善,待孩子们都一视同仁,又怜惜苏娘子有不俗的刺绣天赋。一听说尹娘子在邱家授学,便动脑筋托关系送苏娘子到邱家上学了。苏娘子若是把这事挑破了,邱家,苏家还有田家脸上都不能好看。” 邱茉心里一沉。难怪苏娘子一直都隐忍着,就算不是她的错也始终不吭一声。 一个拥有天赋才能的女孩,只是因为她的优秀,却被别人排挤,霸凌,还无处诉说,只能默默忍受。 邱茉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那无处安放的小正义啊,告诉她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 尹娘子在绣架前已经整整坐了两个时辰,她的眉毛微皱,额角沁汗,但依旧认真地绣着每一针。 这件珊瑚红纱面彩绣大袖罗衫襦裙是大唐襄阳公主为描画敦煌莫高窟供养人壁画像所订制,样式花纹繁复,工序也十分繁琐,需要耗费极长时间。尹娘子为了这件襦裙,已经闭门谢客两个月了,连去邱家授课的时间都拨不出来。 快到午膳时间,尹娘子终于停下手上的针。她慢慢地直立腰背,经年累月的长时间躬身刺绣让她的脖颈酸痛不堪。尹娘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准备左右活动一下筋骨,但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却猛烈地袭击了她的肩膀和颈椎。 尹娘子闷哼一声,不敢再动弹。直到过了许久,这种疼痛才慢慢缓解过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果说她如今在刺绣方面的惊人造诣,是要以躯体的痛苦作为代价,尹娘子觉得自己心甘情愿。 只希望她在有生之年,能把蹙金绣的继承人培养好,那她便功德圆满、此生无憾了。 想起她在邱家授学时遇到的苏茜苏小娘子,尹娘子就觉得心情大好。苏娘子是一个天赋极高的刺绣苗子,执针稳,下针准,色感强,对于明暗交织和动静变换的掌握精准到位,不落俗套。 难得的是她对刺绣有着非比寻常的热爱,而且作为世代制药的家族,对苏茜学习刺绣,不但不反对,甚至还很支持。 尹娘子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转身往屋外走去。刚迈进院子,便听见自己的随身婢女近前禀告:“主母,邱家三娘子和五娘子请见,说是为您和公子带来了缓解颈椎与腰部疼痛的香药。” 邱家女娘?尹娘子终于想起自己已经有两个月没去邱家授课了。现在恩人家的女眷上门拜访,而且还带了香药前来,她的确没有理由再推辞。 “快请至正堂,我随后便到。” 尹娘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妆容,便迈步向正堂走去。刚进正堂门口,便看见两位妙龄女娘坐在正堂右侧的两张客座上。 坐在右手靠近主位的女娘她认得,是邱家三房田娘子的次女邱五娘子邱俪,而另外一位穿着石青色襦裙的女娘,她虽未曾谋面,但猜想应该便是之前因母亲新丧而缺席私学的邱三娘子邱茉了。 两位女娘一看到尹娘子步入正堂便立即起身行礼,态度恭敬谦和。 尹娘子上前虚扶了一把,柔声问:“三娘子和五娘子不必多礼,快坐。青鱼,再煎一壶新茶来。” 生姜活络油 待三人落座,尹娘子便问了两人最近功课的情况。虽然她未亲至授课,但也派了自己手下的绣房嬷嬷去邱家指导。她指派的人她心里是有数的,不用担心会出差池。 听完两人的功课汇报,尹娘子满意地颔首。邱俪见尹夫子不再说话,便率先将此次拜访的主题挑明了。 “夫子,听弟子大伯说您的后枕处一直不适,弟子与阿姊今日特地将善春堂最新研制的姜黄通络油予夫子一试,望夫子笑纳。” 邱俪一边说一边让随行的婢子递给尹娘子一个木盒子。打开盒盖,里面出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瓶。这瓶子里装的是用生姜、仓术、白芍、附子等数味药材提炼出来的油状液体,闻起来有股清爽的辛香辣凉的气味。 尹娘子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神色愉悦地说:“三娘子和五娘子有心了。” “据说上次颜郎伤愈后,受伤的膝盖处还会时有隐痛,这个通络油对此也有大用,望夫子尝试一二。”邱俪笑盈盈地说。 颜家独子向来是尹夫人的命根子,听到邱五娘子这么说,更加是欣喜若狂。 “真是幸甚至哉!两位娘子今日前来赠送香药,我真是无以为报。改日定当登门致谢。” “不敢不敢,能为夫子分忧,那是弟子的福气。”邱俪连忙摆手拒绝,脸上的表情却是骄傲的,感觉这次又为自己为三房为邱家长了一回脸。待会回屋以后,一定要好好在阿耶二兄和孃孃面前说道说道。 她完全忘了,尹娘子手中那木匣子里装着的这瓶生姜通络油,正是在她旁边一直默不吭声的三娘子邱茉所制。 等到尹娘子与邱俪相互客气完,邱茉终于出声了。 “夫子,这生姜通络油在使用时有些注意事项。弟子已将其书写成了文字,供夫子翻阅。”说完,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一筒卷轴。 “三娘子也费心了。”尹娘子微笑着伸手接过,正准备展开来看一下,邱茉却又语:“夫子若发觉手凉、面红或有出恭不畅之情况,切忌用此油,需待用药调理,状况缓解后方可再用。”前世的邱茉不仅是一位制香师,更系统学习过芳疗与精油按摩的课程。 尹娘子被邱茉这么一打断,便顾不上要打开卷轴了。她将卷轴随手递给了立于一旁的婢女,又细细地向邱茉问了一些使用方面的禁忌,邱茉都一一细致地回答,并且还向她演示了用活络油按摩后颈和关节处的手法。 时间过去的很快,邱家姊妹与尹夫人告别辞行。临走之时,邱茉让了邱俪半步,在邱俪没有看到的档口,回头迅速地向尹夫人说道: “望夫子细看卷轴,方行疗用。” 说罢,便提步迈出了门槛。 等邱茉出了颜府正堂门廊,邱五娘子和颜府小仆已立在不远处等她。见邱茉走近,邱俪状作无意地问了邱茉一句: “三姊真的好细心,刚听你在正堂与尹娘子细说这活络油的用处。妹妹不禁有些疑惑,你在我阿耶孃孃面前,怎么不见将这活络油的用法讲得如此详细?” 邱茉眉头一跳,料到了眼前这位小娘子心机不浅,还好自己有所准备。 “每位病患都有各自病程与病状,我并非不愿在叔父婶婶面前说明,只不过是面对夫子与颜家阿郎的独有病情,需要更针对性的提供愈疗方案罢了。” 邱俪想不出邱茉这套说法有什么问题,只能微笑跟她点点头,说:“阿姊说的有理,咱们快回家吧,过了酉时就不好了……” *************************************** 邱茉和邱俪在邱家大门下了马车,进门后便分道扬镳,各自回了各房的院落。 邱俪刚从闺房梳洗换衣后,便领着婢女往孃孃屋里走去。甫一进屋,便闻到了一阵淡雅芬芳的瓜果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只见她的孃孃田娘子,正倚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身边有个婢女,正用薰笼为主母的衣裳熏香。熏笼内的熏炉正飘起一缕青烟,轻轻袅袅的,夹杂着新梨的润、竹蔗的甘、橘皮的酸、荔枝的甜,于半空缓缓散开,缭绕在田娘子周围。 “孃孃,这香好特别!初冬时节闻着这香感觉真舒服……”邱俪深吸了几口香气,赞叹道。 田氏睁开眼睛,含笑看了邱俪一眼。 “这是二房三娘子之前送过来的四物香,儿要是喜欢,便让听芹去库房领去。” 听到了三娘子三个字,邱俪有点不高兴了。刚才在尹娘子那里的风头,被邱茉抢了一半,本以为回家后,能跟孃孃诉苦一番,没想到连这里都有她的痕迹。 “孃孃,儿不要。”邱俪撇了撇嘴,“儿才不稀罕她的东西呢。” 听到邱俪抱怨邱茉,田氏的脸上闪过一抹趣味的表情:“这是怎么了?一起去了趟颜府,回来就闹别扭了?来,跟孃孃说说都发生了什么,孃孃帮你整治她,” 邱俪一屁股坐到母亲的榻上,鼓着腮帮子说:“孃孃,儿瞧着她就是为了巴结尹夫子去的。” 田娘子侧着头,半是认真半是好笑地问女儿,:“说说,她怎么巴结的?” 邱俪顿时绘声绘色地把邱茉如何殷勤地向尹夫人介绍香药,如何展示按摩手法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田氏听罢,忍俊不禁,同时也放下心来。本来她就奇怪邱茉怎么就突然研制出一款缓解腰颈关节疼痛的香方,然后又主动提出要替邱家赠药给尹夫人。 当时她有些搞不懂这个小女娘到底意欲何为,便提出让邱俪一同前去拜会,私下叮嘱女儿观察邱茉的作为。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她怕是猜到些三娘子的心思了,她不会是想去讨好尹夫人,为自己寻个靠山?亦或是肖想着自己能高攀个朝廷命官的夫家? “呵呵呵呵……”田娘子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邱俪以为母亲笑话她,生气地撅起嘴巴,嗔怪地瞪了田氏一眼,不依地嚷嚷道:“母亲又笑话儿……” 田氏收住笑容,拍了拍女儿的手,温柔劝慰道:“傻孩子,我哪里是在笑话你,我是在笑话你那三姊。那点小心思,放在做香上尚可。放在别的地方,真是不够看的。” 邱俪眨了眨黑亮的杏仁眸子,似乎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田娘子凑到她耳边,细细地咬起了耳朵。不消片刻,两个女子的笑声响彻了三房的屋宇。 *************************************** 求救 当天深夜,颜府 尹娘子与家人用罢晚膳后,又回到了绣房绣了一会。可能是入了冬的原因,每到晚上,特别是刺绣的时间一长,后颈处的酸痛便越发难以忍受。尹娘子揉了揉脖子,起身站在窗前透了透气。 忽然,她想起了午时邱家姊妹带来的香油,现在正是疼痛难忍的时候,正好可以试一试。如果效果好,夫婿的背痛和小儿的膝盖就都有指望了。想到这,尹娘子吩咐了婢女,去库房把生姜通络油和写了用法的卷轴一起拿过来。 不多时,婢女便捧着木盒子和卷轴回来了,并将它们一起交给了尹娘子。 尹娘子打开盒子,取出装了生姜通络油的瓷瓶。她先是拧开塞子闻了一下,还是那股清冽辛辣的香味,她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让这股奇特的植物香气游走在身体的各处,感受体内升起了一种暖暖的热力。 片刻后,尹娘子突然想到了邱茉临走前跟她说的话,便把瓶子放下,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卷轴,慢慢地展开了纸张…… 纸张彻底展开后,尹娘子发现卷轴上有一处地方被人用另一张纸糊上了。她微微挑眉,随即便用手指轻轻地把那处糊上去的纸揭掉了。 “嘶……” 撕开那层纸的刹那,尹娘子看清了纸底下的内容,她不由得两眼圆睁,倒抽一口凉气,脸上露出疑惑而又不可置信的表情。 *************************************** 第二日的午时,长安西市开市鼓响三百下,今日市开! 一位穿着普通素色交领齐腰襦裙,梳普通婢子发饰,素面无妆的女娘,行走在西市的大道上。旁人只当是一个出外采买的普通婢女,没有人关注她。女娘神态自然、不紧不慢地从西市的东头,穿过中央大街,当她来到西市正西方的张氏酒楼楼下时,便一个闪身,钻进了酒楼的门内。 这个女娘便是邱茉。 邱茉径直走到了酒楼二层的“蒹葭阁”,掀开包厢帘子进去后,一位气质端庄的贵妇带着她的婢女,已经跪坐在跪榻上等侯多时了。 邱茉先身体站直,再缓缓弯腰,做磬折状,恭敬地向跪坐着的贵妇做了一个叉手礼。 “见过尹夫子。” 尹娘子直勾勾地盯着邱茉,眼里满是复杂的神色,仿佛要在这谦恭的女娘身上,找寻什么答案似的。 良久,她才发话:“你能解释一下吗?” 尹娘子将一张纸片,轻轻地放在了桌面,然后再慢慢地推到了邱茉的眼前。纸片上书:“苏茜有难,明日午时西市张氏酒楼蒹葭阁。” 邱茉低下头,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张薄薄的纸片上。果然,她猜中了苏茜在尹娘子心目中的地位。既然尹娘子来了,苏茜便有了那一线获救的希望。 她立马跪坐在尹娘子的面前,将这些时日,自己在私学里观察到的桩桩件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尹娘子。最后,邱茉抬起头,郑重地对尹娘子作揖,请求道:“夫子,请您救救苏娘子吧。” 尹娘子静静地听着,内心却在翻滚。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潜心制作皇家绣品的时候,她所看好的衣钵传人苏娘子,竟会因为自己收她到自己绣房学习,便遭遇了如此严重的隐形伤害。 这个小女娘,无所依靠,无力自保,甚至连想找一个人倾诉,都做不到。若不是邱茉用了如此手段告知于她,恐怕要等到事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才会知晓。 “去私学授课的刺绣嬷嬷,并没有发觉苏娘子的不对劲?”尹娘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并不是不相信邱茉,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一群总角年华的小姑娘们之中。 邱茉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尹娘子从出生直到嫁人,一直是家世显赫、地位尊崇的嫡出女娘,她成人后又因为杰出的能力成为被世人追捧的人生赢家,哪里会有机会体验被人霸凌的感受。 但是,越是无硝烟的战争,便越是血腥的,更是隐蔽的。 “夫子,苏娘子为了维护各家的颜面,一直在默默忍受。女子间的战争,通常会发生在不被人察觉的战场。越兵不血刃,便越残酷非常。”霸凌别人的人,只要披上了无辜、柔弱、善良、受害者的外衣,便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他们变身为所向披靡的将军,随时随地从精神上击溃对手。 尹娘子再也忍不住了,纤细修长的脖颈微微地向侧方垂落,闭目含泪,掩去了眼底深藏的悲哀和愤怒。 半晌,尹娘子才睁开双目,眼光灼灼地凝视着邱茉。 *************************************** 苏茜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一路上,她都在为自己鼓劲。明天就是去尹夫人绣房练习刺绣的日子了,她将一整天都不用遇见那群娘子了。还好每隔六天就有一天可以不用面对这些让她痛苦的人,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想到这些,苏茜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些。 当她快要走到小院的时候,就看见贴身婢女秋湖在门口等着她。 自从上次她的婢女被杜娘子的婢女故意冲撞,不小心打碎了砚台,回家后又受了自己阿耶的训斥。苏茜便决定从此不再带婢女去私学了。 阿耶虽然严格,但这都是为了苏家,主母待她甚至比自己生母还好,大兄二兄视她为嫡亲妹子,苏家的仆婢们也都很善良。能生在这样的家庭,她很知足了。所以有些委屈,如果必须要有人来承受,那就她自己来好了。 “娘子,你可回来了!”秋湖急忙迎了上来。脸上挂着喜悦的神色,苏茜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秋湖笑着拉着苏茜的手,兴奋道:“刚才主母房里差人来说,娘子的夫子尹夫人到访,让娘子你一放课回来,就速去拜见!” 苏茜愣了愣,问道:“尹夫子来了?” 秋湖点头道:“主母小仆亲口所说!” 苏茜不敢耽搁,立马换了衣裳,匆匆赶往主母屋院。 一踏入主屋的大门,就听见了主母与尹夫人在正堂内愉快畅聊的声音。苏茜立刻敛声屏息,加快速度走入正堂,朝主母与夫子盈盈下拜,行顿首礼:“女儿参见孃孃。弟子参见夫子。” 尹夫子抬起眼眸,打量了一番跪在地上的小女娘。女娘双手贴附在地,看不见正脸,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雪白的脖颈。初冬寒凉,女孩已换上了厚实的夹袄,但是仍然无法遮挡她纤薄的身躯,以及板直如青松的脊梁。 主母姜娘子笑道:“茜儿,起来吧。到孃孃这来坐。”说罢,姜娘子怕了拍榻边,让苏茜近前来。 苏茜款款起身,在主母身旁坐下了。她规矩坐着,但是眼睛却好奇地在主母和尹娘子脸上移动着,不禁揣测着尹娘子今晚突然造访苏府的用意。 尹夫人看见了苏茜脸上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茜儿,叫你来呢,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 苏茜点了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尹夫人笑着道:“你有着难得一见的刺绣天赋,我希望可以将自己的独门绣法蹙金绣的技术传承与你。故今日特地前来与你主母姜娘子商议,希望你以后可以每日都来我绣房学习。邱府那边的其他课业,由颜府另请夫子教授与你,你觉得如何?” 苏茜被这泼天的好事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夫子,这是真的吗?” 尹夫人含笑颔首,肯定道:“当然是真的,我人都在这里了,难道还有假?” 苏茜欣喜地看了主母一眼,又立即把头低下了。她虽然很高兴,但也知道,这件事情的拍板权在主母手上。况且,之前主母也是托了关系才让她有机会进入邱府学习,现在又贸然不去,岂不是让主母为难了。 姜娘子一眼就看出了苏茜在想什么,她怜惜地摸了摸这个懂事小女娘的小脸,笑吟吟地说道: “你不必担心邱府那边。尹夫人说,会由她去向邱府说明缘由的。她最近要赶制呈献给宫中贵人的绣品,本来也早有打算让你过去帮忙。事不宜迟,从明日起,你便直接到颜府去上课吧。” 解脱 直到尹娘子起身告辞前,苏茜都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似的。这种在快被溺死的边缘被人一把拽起的感觉,简直有种恍若新生的幸福。 “那我就告辞了,姜娘子留步吧。”尹娘子温婉地说道。 姜娘子站起身来,送她到正堂门口,然后吩咐苏茜送尹娘子出门。 苏茜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是”,便跟上了尹夫人的脚步,一直送到了苏府大门口。 待上了牛车,尹娘子回头看了一眼还依旧站在原地恭敬相送的苏茜。她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茜儿,你要感谢邱三娘子。” 苏茜一怔:“感谢?” 尹夫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没有她,我恐怕至今还不知道……。”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苏茜的头已经深深地埋在了胸前。 苏茜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尹夫人伸出右手摸了摸苏茜的发顶,温暖道:“茜儿,你是个聪慧的女娘,如果以后再遇到自己过不去的坎,不要自己忍着,要和家人,和夫子说,知道了吗?你告诉自己,自己的优秀,并不是一种过错。没有人有资格,因为你的才能而排挤你、欺辱你。” 苏茜的身体猛烈地一震,她蓦地抬起头来,眼眶通红。 尹夫人叹息道:“好啦!别哭了,你孃孃看见了该多心疼啊!回去吧。” 苏茜擦干净眼角的泪水,乖巧地点了点头。尹娘子坐稳后,牛车缓缓地驶离了苏府大门口。 苏茜站在原地,目送着夫子的车驾,久久未曾收回视线。 长安初冬午后的空气冷冽却清爽,暖暖的阳光偷偷爬上了苏茜的脸,她抬起头,紧闭双眼狠狠地吸了口这混杂着太阳暖意的气息。唇角上扬,一滴泪从她的脸颊滑下,落到了地面。 *************************************** 翌日,邱府上下皆知道苏家庶女苏茜得到尹夫子的赏识,准备将她的独门技艺传授于她。 从今日起,苏娘子便不再来邱府上学了。一时间,除了邱茉,私学里其他几个女娘都对苏茜嫉妒羡慕恨。她们想不到,尹娘子对苏茜的偏爱竟到了如此地步! 杜娘子更是咬碎了银牙,气得在学堂上就没忍住现出了原形,歇斯底里地哭闹了一通后,课都没上就冲回了自己家去。 邱茉就这样冷眼旁观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好笑地轻轻哼了一声,便继续伏案设计她早就想制作的蒸馏器具了。 她之前做生姜通络油时,因为没有蒸馏装置,所以只能用杏仁油浸泡香料再加热的方法制作。 但是,用这个方法做出来的精油纯度不够,杂质很多。邱茉对香味的挑剔从前世执业开始就变得很严苛。这样制作出来的生姜精油,对她来说其实是不合格的。 初唐时,铜器的使用其实已经很普遍。所以她便向邱乾深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要设计制作一台铜制的蒸馏装置,这又是前无古人的创始之举。 邱乾深双手捧着这生姜通络油的瓷瓶子,笑得把脸上的皱纹都堆叠在了一块儿。听邱茉说这套装置能够进一步提升精油的纯度,便立马拍板,拨钱给邱茉制作蒸馏器。 某日课罢,时光尚早。邱茉昨夜已完成了蒸馏装置的设计草图,便想着延康坊距离西市不远,来回一趟还是能赶在酉时前回到家中的,便带上双菡出了家门,往西市刘氏铁铺去了。 邱茉制作驱蚊香时便托刘铁匠做过几个趁手的工具。从此以后,刘氏铁铺便成了她订制制香工具的定点铁铺了。通过邱茉对图纸的解释和说明,刘铁匠基本了解了她的要求。算好了工时和工钱后,邱茉就告别刘铁匠,带着双菡踏出铁铺准备回家。 就在她俩快要走到西市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娘声音:“邱三娘子,请留步!” 邱茉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水绿色刺绣莲纹齐腰襦裙的少女站在路旁,正含笑看着自己。 正是苏茜。 看到邱茉看向自己,苏茜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手臂抬高齐额,右手在外,双掌相叠,手心向内,俯身深倾,向邱茉行了一个重重的揖礼。她一字一顿,郑重其事道:“苏茜,拜谢邱三娘子。” 邱茉愣住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双菡惊呼了一声:“呀,是苏娘子!”她才醒悟过来。 邱茉快步上前,一把扶住苏茜,然后左右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无邱家三房眼线后,拉着苏茜,拐进了附近一条偏僻的胡同。 邱茉同她说:“苏娘子,其实尹夫子早就有意正式收你为入室弟子,我不过随手一帮,你不必放在心上。” 谁料苏茜闻言摇了摇头,坚持道:“三娘子,您是好人,不仅不计较我之前对你的冷眼旁观,还在我陷入困境时出手相助。这份恩情,苏茜永不能忘。若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三娘子勿要客气,尽管说来。” 邱茉被苏茜的真挚打动了。与苏娘子的初识虽并不是怎么融洽,但在经历了这次事件后,邱茉也收获了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 这时,邱茉想到了一件事。 她沉默片刻,问苏茜:“苏娘子,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苏茜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只要我能办到,邱三娘子尽管开口。” 邱茉微微抿唇,低头看着自己的履尖。 良久,她才幽幽说道:“我知道苏家是世代采药炼药的世家,我想请苏家帮我看几剂药方。” *************************************** 无果 第二天一早,邱茉与苏茜趁邱家仆婢在前院忙碌时,偷偷在无人经过的后院偏门处相约见面。 邱茉其实是在苏茜离开邱家私学后才得知苏茜家的具体情况。 苏家世代采收和炮制药材,对药材的研究比一般医者还要精深。 苏家两嫡子一庶女,苏茜之上,有两位嫡兄长。一位是接管了家中药材行的二兄苏贤,而另一位则是在后来显庆二年,上疏朝廷,经唐高宗应允,编撰了世界上第一部由国家正式颁布的药典《唐本草》的主编人:苏敬。 在得知苏茜的大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唐本草》的主要编撰人,邱茉有种中了大奖的感觉。 “苏娘子,这就是我孃孃去世半年前服用过的所有药方和他们对应的药渣。”邱茉将一叠子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药方子和六份分开包装的油纸包一起交给了苏茜。 自从她母亲症状加重后,邱茉就下意识的把每一次开具的药方都誊抄了一遍。连药材渣滓,也每张药方都留了一份。 “好,我这就带回去给我二兄看看,如果二兄看不出问题,等我大兄回来,我再让他帮你看一次。”苏茜慎重地接过了所有东西,仔细地放进了自己的背囊里。 “一切就拜托你了!”邱茉握着苏茜的双手,神情恳切。 苏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她道:“你放心,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邱茉感激地望着苏茜:“如此甚好。” 苏茜又道:“那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便与邱茉施了个礼,先行离开了邱府偏门。 又过了几日。午后,邱茉正在小院子里收拾着晾晒的香料。双菡却突然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对邱茉喊道:“娘子!娘子!有消息来了!” 邱茉猛地站起身,双菡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里,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一张小纸片塞到了邱茉手里。 邱茉展开纸片,只见纸片上写:“明日午后张氏酒楼面聊。”她看完后,就将纸片揉成了一个小团,放进嘴里吞咽了下去。 翌日,夫子休沐,邱茉便带了新做好的四物香向田娘子请安,并报备了今日的行程:午后需要去刘氏铁铺查看一下蒸馏装置的制作进度。 田娘子在众仆婢面前对邱茉的知礼懂礼大加赞赏,并且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外出的请求。她还另外赏了邱茉十文钱,让她出去时买点零食玩意。 邱茉自然是作揖谢过了,拿着钱装作欢天喜地地走了。 没多久,两道倩影便从邱家正门离开。只见邱茉头戴羃?,羃?长度长至脚踝,将她的全身都遮蔽住,只能隐约看到裙摆的素色;而另一位则是穿着同色襦裙,梳着双髻的双菡。 两人结伴出行,直至走进西市,快到刘氏铁铺所在的胡同拐角时,她们的脚程突然加速,一闪便闪进了胡同里。 后面一个跟着两个女娘穿着小仆打扮的人,赶紧追到了胡同拐角处。当看到她们一起踏进刘氏铁铺的店门后,小仆才安下心来。他一直守在了胡同口,观察着店里的动静。还时不时走过门口,看看戴着羃?的邱茉,还在不在店内。 而此时,已经交换了羃?的邱茉和双菡两人,已经一个在刘氏铁铺内假装查看制作细节,一个从后门溜出,前往张氏酒楼的所在。 邱茉快步奔向张氏酒楼,刚步上酒店二层,便看见苏茜在包厢门口向她招手。 她急步走向苏茜,然后跟她一起掀帘而入。只见除了她俩之外,还有一男子,跪坐在包厢之中。见到邱茉进来,起身向邱茉行了个揖礼。 “三娘子,这位是我的二兄,苏贤苏礼鸿。”苏茜向邱茉介绍到。 “见过苏家二兄。”邱茉郑重地向苏贤行了个叉手礼。 苏二郎赶紧回礼,然后示意大伙坐下说正题。 “邱三娘子时间紧迫,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药方和药渣我都看过了,凭我的经验来看,用药方面并没有什么问题。” 邱茉见苏贤那么说,期待和紧张的心情一下子便消沉了下去。其实她早就应该知道了不是么,药方都是大伯亲自为母亲开的,药材也是自善春堂抓的。现在连药渣都被苏家二兄看过了,表示没有问题。难道确实是母亲命如纸薄,红颜薄命? “但是……”苏二兄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将邱茉的心情给吊了起来。 “你母亲的病症,如果按照半年前这般用药,而且药量和品质也如药渣所示的这般。那即使说不能完全治愈,也不可能恶化得那么快,竟然在半年时间不到便撒手人寰了。这太不合理了……关于这一点,我同你一样,感到很疑惑。” 苏家二郎这一番话,正好也说到了邱茉的心坎上。之前就是因为觉得这个病程发展得实在是太快了,才会让邱茉心生疑虑的。难道说,原因不是在母亲的药方上,而是在其他地方? 苏茜看着邱茉沉默不语,整个人都陷入到了比之前更低迷的氛围之中,便想开解她几句:“邱娘子勿急,这药方和药渣,我二兄看过了,但我大兄还没看过呢。等我大兄游历回来,我们再给他看一下,或许他会有不同的看法,到时候我们再综合一下大家的意见,看看问题有可能出在哪里?” 苏贤也附和道:“对对对,小妹说的没错!大兄见多识广,肯定能看出我所不知的细节所在。你也勿用丧气,或许还可以从你孃孃以前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之类的下手,问一下之前服侍过她的仆婢,看看有没有线索。” 邱茉感激地看着两位苏家儿女,道:“多谢你们了,我不会放弃寻找线索的。” “好啦,别担心,我们一起找!”苏茜拉住了邱茉,笑盈盈地说。 邱茉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站起身来,向两位告辞,离开了张氏酒楼。 用同样的方法,邱茉成功溜回了刘氏铁铺。她离开了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所以完全没有引起门外监视者的注意。紧接着,两个女娘踏出了铁铺,快速地避开耳目换回了羃?,便这样轻轻松松地返回了邱府。 战败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转瞬间,已经是武德八年(625年)的夏天。这一年,为后世所称颂的大唐盛世,遭遇了自她诞生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大败。 “武德八年,八月,壬申日,突厥颉力可汗率十万精骑与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战于太谷,七日鏖战,唐军几全军皆没。后,张瑾逃奔于二李军(李靖与李绩),行军长史中书侍郎温彦博俘。” 寂静无声的夜…… 李靖军的伤兵营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躺在用木板简单拼搭而成的伤兵床上,闭着眼睛休息。他睡得并不安稳,本来俊逸的脸变得苍白无比,肌肉不停地颤抖着,连额头上也渗出了密集的冷汗。 忽然,少年全身剧烈抖动,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眸里透露着恐惧、愤怒以及痛苦。这些情绪在短暂的激动之后渐渐褪去,恢复了呆滞木僵的表情。 “阿耶…………”少年喃喃地自言自语。受伤的左臂因他醒来时的剧烈动作而扯动了伤口,鲜血顺着绷带缓缓地流淌而下。但是此刻的少年却毫无所觉,反而像是梦呓般继续喃喃念叨着:“阿耶…………” 这位少年,叫温卫行,字秉德。他的阿耶,便是当朝中书侍郎,现在被突厥俘虏,生死不明的温彦博。 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又异常安静的夜晚,周围除了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就是风吹树叶沙沙响的声音。 但在温卫行的耳中,却始终回响着太谷之战时那七个日日夜夜的地狱般的嘶吼。号角声、战马嘶鸣声、兵戈相交声、剑刃刺入肉体的噗嗤声……但让他彻夜不眠的,还是他阿耶在大战的最后一日,将他扶上自己的马背后,对他大吼的一声:“秉德,快跑!” 温卫行就这样睁着眼,表情呆滞,直愣愣地看着黑漆漆的帐篷顶。连身边的军医来为他重新包扎伤口都浑然未觉。 突然,一股清新自然的香气传入鼻端,让温卫行恍惚间回过神来。他歪了一下头,看到军医正侧身避风用火折子点燃了一件物事,然后又用手把火扇灭。这股香气便从那明明暗暗的亮光处四散开来,渐渐笼罩了整间伤兵帐篷。 此时,边上的一个伤兵问道:“官爷,这香好好闻啊,这是什么香?”还没等军医回应,另一个长相魁梧,看样子出身不低的伤员就说道:“你个田舍汉,这都不知道,这是长安善春堂的驱蚊香,夜里点上一盘,保准你一夜好眠,蚊蝇不扰。” “真的吗?”先前那个伤兵听了,立即兴奋地追问。 “骗你做甚?”魁梧的男子斜睨了他一眼,道:“这玩意儿虽然贵了些,但效果确实好得很。军营里,怕就给我们伤兵营配了一些,行军总管帐内都不一定有。” 伤兵营满是血腥之气,本来就极容易招惹蚊蝇,再加上现在是八月,又在刚经历过血肉横飞的战场附近,爱食腐肉的蚊蝇虫蛆,就更容易滋生繁衍了。如果不能及时灭杀祛除,人瘟恐怕会比战争更早地把军队摧毁。 “好了,别说话了!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呢!”军医不耐烦地斥责道。 一时间,伤兵营重回了宁静。 温卫行至始至终未发一言,不过伴随着这股香气,脑袋里纷繁复杂的思绪渐渐趋于平静,那些连日来一直回荡在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 “报!最新军情!” 李靖接过亲兵递过来,由探子传回的关于突厥军队的密信。打开浏览了一遍后,眉毛便皱了起来。 “怎么样,李将军?”坐在他旁边的张瑾立刻站起来问道。 “突厥军接下来准备进攻灵武,快!快马传讯给任城王,让他们做好迎战准备!” “得令!” 待传令兵走后,李靖叹了口气道,“温阁老忠义,拒敌不从,被流放至阴山了。” 一阵沉默弥漫在众人之间。 良久,行军长史才说道:“李将军,温公之幼子尚在我军伤兵营养伤,您看……” 李靖说道:“这孩子务必照顾妥帖,定要让他平安回到长安。” “那,温公之事,是否告知于他?” 李靖闻言,想了想,再点了点头:“他既然能随父出征,必是铮铮男儿,我等自当如实相告。况且,温阁老是被流放的,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张瑾颔首道:“就由我去告诉他吧,我与温小郎君也算相互认识,温公被俘,我难辞其咎。” 李靖抬手抚摸了一下胡须,沉吟片刻,道:“如此甚好。你记得与检校病儿官领事好生交代,妥善医治,一待伤情大好,速速送返长安!” “得令!” *************************************** 翌日,温卫行在张瑾处得知自己阿耶性命无虞后,长久以来悬着的心也慢慢落了下来。他左臂的伤势不重,只需静心调养,再吃上一段时日的药,便能大好。 张瑾见状,便按照李靖的意思,提议他先安心静养,待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便随第一批归返的兵众返回长安。温卫行不愿意,他还记挂着温彦博,寄希望于之后的战争中有可能营救回自己的阿耶。 张瑾斥声道:“秉德!你别忘了,你才十六,你阿耶带你随军本就是违制之举!你留在这里,还想给李将军添麻烦吗?” 温卫行沉默了,按照当时的大唐府兵制,须年满二十方可从军。温彦博之所以会带儿子随军,主要是因为拗不过儿子想要长见识的意愿,另外觉得跟着张瑾的十万精锐步兵,自己又是行军长史,必会保儿子无恙。谁知道,竟碰上了突厥军如此强悍的战力。 见他不再坚持,张瑾也松了口气。不过,他依旧对温卫行劝慰道:“秉德,你若真想你阿耶安心,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家,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孃孃。你要相信,圣上和李将军会竭尽所能营救温公的。” 温卫行坐在伤兵营的病床上,垂目不语,双手成拳,死死的抵住身体两侧的床板。张瑾见状,语气更加温和了,转而叮嘱道:“我已派人联系了你在长安的家人,五日后,便启程吧。” 五日后,温卫行启程返回长安,同月,突厥进攻灵武,被灵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击败。而后秦王李世民奉命北上加入战局,突厥闻秦王已至,立马请使求和,北退百里。 初次见面 回到长安家中的温卫行,每当想念远在阴山之地的阿耶,即便是在蚊蝇绝迹的冬夜或是咋暖还寒的春日,都会点一饼当时在伤兵营里闻到的驱蚊香,面朝北方,独坐半宿。 日子便如浪袭碎沙般渐渐流逝,初生的大唐也在一步步走向她既定的命运。 武德九年(626)六月,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于太极宫的北宫门,将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射杀于马下;同月七日,李渊立世民为皇太子;八月,李渊退位,李世民于显德殿即皇帝位;九月,当今圣上李世民与突厥颉利可汗签署渭水之盟,温卫行的父亲温彦博终于得以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 *************************************** 627年,贞观元年,春,长安。 温卫行站在了长安城最富盛名的医馆——善春堂的门前。 自从阿耶从突厥死里逃生回到长安后,虽然白日里上朝议事一切如常,但是每逢深夜梦回之时,便是彻夜难眠,整宿整宿的睁着眼睛,几乎不能合眼。 温卫行很清楚,阿耶这种失眠的症状,全因这一年在阴山苦寒之地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俘虏生活所致。除了用最好的药方和更长的时间来修养身体与心理,便也没有任何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踏入善春堂的大堂,目之所见之处皆为前来看病的病患及陪同而来的家眷。 大堂的左手边为看诊区,整个区域被隔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单间。彼此相互独立,泾渭分明。单间的门口都垂着布帘,确保里面问诊和就诊的医患保有独立的空间。 而在大堂的右手边则是整一面墙大的中药柜子,药柜下方是分拣药材的柜台。柜台后面来来往往着医馆药房的伙计,大家都在忙碌而井然有序地抓取称量药材。 在药材柜台的左边,有一处专门开辟出来的区域。位置不大,但却陈列着善春堂这一两年来最为人所称道的香方成药。来这个柜台买药的客人基本上都是熟门熟路的常客,或者是看完诊后,除了要配有针对性的药方外,还要搭配日常调理用的香药的病患。 温卫行有点特别,因为他的阿耶服用的汤药,基本上都是太医署的医正开具的。而他此次前来,则是因为他的好友玄奘法师告之于他,善春堂的一款新香药安魂香,对他阿耶的失眠之症或会大有助益。 他对善春堂并不陌生,因为温卫行常年需要善春堂的驱蚊香用以安抚心神,即便是阿耶已经回来了,这个习惯都不曾改变。 但这种购香之事,他从来都是交给贴身小仆常闰的。他自己从来没有亲自踏进过善春堂一次。这次是为了阿耶,所以他才亲自前往,以便问清楚安魂香的具体使用方法,有无禁忌相克之处。 “郎君,安魂香已为您备好,只是现在并非是驱蚊香上市的时候,所以柜台这边没备着货,若您确实想要,可否稍等片刻,容我去仓库一取。” 香药柜台后的伙计毕恭毕敬地说道。他在善春堂多年,眼前这位郎君一看便知是勋贵之家的公子,绝不是他一个小伙计可以开罪的。他能做的,唯有全力满足客人的要求。 温卫行正想点头应允,忽然,善春堂的门口传来一阵招呼声。这时,几位资深的老药师也从医馆内堂疾步而出,齐齐赶向了大门口。 他好奇地转头回看发生了何事,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春锦纱绣梅花纹齐胸襦裙,头戴同色素纱帷帽的妙龄女娘,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步履稳健且急促地朝着善春堂的内堂走去。 女娘脚步不停,似乎是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注目,帷帽的薄纱随着她的行进飘动,露出了那如一轮新月般轮廓分明且纤细的下巴。 温卫行愣怔地盯着那个背影,直到女娘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收回目光,暗自猜测着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郎君?郎君?”温卫行耳边传来柜台伙计的声音。 他顿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恍惚了。温卫行轻咳一声,抬起头,佯装镇定地说道:“哦!抱歉,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柜台伙计连忙摆手:“无妨无妨,我是说,请郎君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内堂仓库帮您拿驱蚊香。” 温卫行略微颔首,突然一顿,说道:“我可以一同前去吗?” 伙计明显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当然当然,郎君请!” 药房伙计引导着温卫行走在善春堂内堂的回廊上。仓库位于内堂最靠里的厢房,要前往仓库,则必须要经过内堂炮制药材的场所和香方精油的蒸馏房。 蒸馏房是一个敞开式的棚屋式建筑,屋内摆放着一台长相怪异的,足足有一人高的青铜装置。 青铜装置的左边是一个如小型谷仓一般的圆柱形圆筒,上面凸起一个锥形的盖子,然后又在锥形盖子顶端伸出一条细而长的铜管。铜管向右方倾斜向下,最后的尾端螺旋式旋转了三圈,浸泡在一个体积更小一点的铜桶里。 小铜桶的右侧有一个更小的出口,而就在温卫行一行人经过这里的时候,一群人正弯腰围在这个位置,好像在观察着什么。 “好了!你们再试试!” 一把清脆如银铃般的少女嗓音响起,温卫行循声望去,只见在一众人的围绕中央,那名原本戴着帷帽穿过大堂的白衣女娘,从蹲跪着的状态一下子立起身来。头上的帷帽早已取下,一张清秀娇美、肤色白皙的脸庞映入温卫行的眼帘。 温卫行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女娘,她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身段窈窕,眉宇间透着股灵气。她的眼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操作这台比她人还要高的青铜器皿。 “好了!好了!终于有精油出来了!”蹲守在出油口的一位制药师开心的大叫起来! 故障成功排除,众人的脸上都洋溢出兴奋的笑容来,纷纷将目光投射到站在出油口旁边女娘的身上,由衷地夸赞道:“还是要邱三娘子来才弄得好!” 邱茉腼腆地笑笑,也没多说什么,便侧过身想从双菡手中取回帷帽戴上…… 回身一瞥,一眼万年。 “郎君?郎君?”药房伙计有点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位世家郎君。这郎君怎么那么喜欢走神啊,他都快走到仓库了,一回头,人没了。他只能急匆匆地又往回赶,只见这郎君就呆呆地站在回廊里,盯着蒸馏装置一动不动,连在蒸馏房里忙碌着的制香师们都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了。 “郎君,仓库在这边……”伙计耐着性子,扯着嘴角笑着说。 温卫行这才猛然醒悟,那位叫邱三娘子的白衣女娘早已经离开了。他尴尬地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跟着伙计一块儿朝着善春堂最深处走去。 善春堂的仓库是专门用来存放药材香料和一些成药存货的地方。伙计与温卫行行了个礼,说:“郎君,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进去取了驱蚊香就出来。” 温卫行点点头,便站到了仓库外的墙壁下,准备安静地等待伙计出来。正当伙计想要打开仓库门进去之时,仓库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只见邱茉和双菡正好从仓库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降真香,一包檀香。 “见过三娘子!”伙计见到了邱三娘子,赶紧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善春堂内谁不知道,堂里的香药之所以能风靡整个长安城,全是邱三娘子的功劳。 邱三娘子对着伙计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她正准备和双菡离开此地,抬眼又看见了刚才站在内堂回廊下看着她修理蒸馏装置的郎君。 她有点疑惑地转头看向伙计,伙计反应过来,为她介绍起来:“这位贵客要买驱蚊香,但柜台没有上架,所以跟我来仓库里取。” 原来是善春堂的贵客,邱茉这才释然地对温卫行福了福身子:“喏!郎君有礼。”她的语调平缓柔和,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温卫行也拱手回礼,并顺势道:“喏!” 邱茉垂眸一笑,说:“那就不打扰了,我先行一步。” 话毕,她领着双菡径直离去。 温卫行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 ※※※※※※ 泄密 “郎君,驱蚊香为您取来了!” 温卫行回过神,药房伙计拿着一个装有驱蚊香的锦盒从仓库里迈了出来。 他接过锦盒,从腰间的钱囊里取出了十文钱来,塞给了伙计。 伙计受宠若惊地推辞:“不不不!这怎么使得!” “这是给你的辛苦费,”温卫行拍了拍伙计的肩膀,“敢问一句,刚才的娘子是?” “哦!你说邱三娘子吧!”伙计说,“那是邱家二房的独生娘子,虽说是我们东家嫡亲的娘子,但是身世也是顶顶可怜的。” 伙计怀里揣着还没捂热的十文钱,觉得温卫行看上去是越来越亲切了,便什么话都说了。 “郎君可别看邱三娘子年幼丧母,邱家二房也势弱。但人家就是有才气有能力,硬生生地靠着自己顶住了邱家二房的门庭。喏,”伙计努了努嘴,示意温卫行手中的驱蚊香,“郎君手中的驱蚊香,便是邱三娘子的开山之作。” 原来这阵能疗愈自己的清洌香气,是出自于她的手笔。 想到这里,温卫行握着锦盒的手紧了一紧。随后,便跟着药房伙计,快步离开了善春堂。 *************************************** 从善春堂回到邱府的邱茉,很快就把这场相遇抛于脑后。 她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后世名家撰写的《饲鹤亭集方》中的一款辟邪避瘟香给复刻出来。 上辈子的邱茉,大学虽然不是学历史的,但是关于玄武门之变这件大事,几乎所有学过中学历史课本的人都知道。 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玄武门之变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贞观元年的秋天,唐朝将迎来一次自建朝以来,波及范围最广,同时对粮食作物杀伤最强的霜灾。 这场霜灾,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当季作物颗粒无收,进而再引发了初唐非常严重的一次饥荒。当时唐太宗李世民还认为这是上天对他弑兄逼父而降下来的灾祸,为此专门书了一篇《罪己诏》。 邱茉并不懂得种粮食,她为预防这场饥荒所能做的,只能是到市场购买足够自家的粮油米黍。她让双菡拿最近献香所攒下来的全部银钱,只留十分之一,其余全部用来购买米面和蔬菜小麦的种子,专门放在厢房的高处,防潮防虫的保存好。 然后,便是制作这款辟邪避瘟香,预防当有饿殍遍野的情况下,再附加瘟疫的传播。 “降真香有了,檀香也有了,其他材料苏娘子都帮我们找齐了,开始制香吧。”邱茉跟双菡交代完后续的工序,立即就开始了今日的香药制作。 两人各司其职,双菡负责晒药打粉,邱茉负责调浆揉团捏丸。 她们两在院子里忙的不亦乐乎,双菡一边用药碾研磨着细辛,一边好奇地问邱茉。 “三娘子,为什么你这次没从善春堂仓库里拿药材?”双菡百思不得其解,情愿绕个圈子让苏娘子弄制香所需的药材,也不从自家药材仓库拿。 邱茉正将白芨粉兑水调浆,她手里的药杵不停,嘴里解释道:“因为,这次这个香方,我不想那么早公开。” 没错,她准备悄悄地把这个香方制出来后,便托苏家将其流传出去,让所有的药铺香铺都能使用这个香方,迅速将辟邪避瘟香推广开来。 如果不是因为苏家一时半会弄不到足量的檀香和降真香,她很有可能连一种材料都不会从善春堂仓库里拿。 正当他们言笑晏晏地讨论着香料制作的详情细节时,丝毫没有发现,一个女娘的身影从院门的荫蔽处匆匆离开了…… *************************************** 过了半个多月,今日私学刚放课。邱茉正等着双菡把自己的笔墨纸砚收拾进背囊后,好一同返回二房院子。她研制的辟邪避瘟香,窨藏的时间够了,今天正好开盖试香。 正当他们踏出厢房,准备走回院子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呼唤:“三娘子请留步!” 邱茉闻声望去,只见三房田娘子的贴身婢女梅心,带着包括听芹在内的一众仆婢,正站在厢房门口的侧边,似乎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邱茉皱了皱眉,这阵仗,有点像鸿门宴啊…… 梅心笑盈盈地走上前去,冲着邱茉行了个礼,说:“婢子奉三主子和主母的吩咐,特意来寻三娘子的。” “噢,是叔父婶婶让你们来的?”邱茉挑起秀丽的柳叶眉,狐疑地问道,“那请问找我何事呢?” 梅心恭敬地答道:“三娘子不必多问,前去便知,请吧。”说完,微笑着退至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摆明了就是来者不善啊。邱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转头与双菡对视一眼,便回过头去,带着双菡一起走向梅心众人所在的方向。再经过听芹的时候,邱茉瞟见了听芹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冷笑。 邱茉暗道不妙,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该不会是听芹搞的鬼吧? 她们几人沿着长廊往前走。没多久,就走到了三房院落的所在,邱乾深和田娘子已经稳坐在正堂之上,而正对着他们的地面上,放着邱茉准备今天开盖试香的辟邪避瘟香。 看着自己想偷偷瞒住的香药,现在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放置在了客厅的中央,邱茉的表情不由得僵了一僵。 她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冲着堂上的两位长辈行了个礼,然后便直入正题。 “不知叔父、婶婶叫我来此,所为何事呢?” 田娘子笑吟吟地说道:“也无甚要事,只是听说茉儿研制了新香,便觉得有点奇怪。若是往常,应该是未制成前便是要告之你叔父的。支领香料药材,也是往善春堂里登记报备。为何这次,直到要试香了,我们三房还一个人都不知道,三娘子,你道这是为何呢?” 她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又偏生指出了邱茉没有把香方上报善春堂,而是决定私自制香的行径。 邱茉沉默不语。 她的不吭声,倒让田娘子误以为她是心虚了。她笑容越发灿烂:“怎么了,有何难言之隐,尽可与叔父婶婶说道说道啊。” 连邱乾深都放下了一只端在手上的茶盏,眼神犀利地盯着堂下的邱茉。 但很明显,邱茉并不是没有准备的。她老早就预想过万一被三房知晓此事后的应对之策。她不说话,只是因为她在考虑为何田娘子总是会对她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似乎如果能抓到一次自己的把柄,她就要将邱茉碾入尘埃。 为何邱茉都已经把身段放得那么卑微了,田娘子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邱茉回过神来,结束了自己的沉默。 “回叔父婶婶的话,这个香的名字,叫辟邪避瘟香。”她缓慢却又有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香的名字报了出来。 “香如其名,此香的功效,是用来在瘟疫大作之季,用来辟邪避瘟的。此香,即便是制好了试好了,太平盛世里,我亦不愿拿出来明示。因为此香一出,则代表着正是天下大瘟,生灵涂炭之时。而如果善春堂在今日这天下平和,百姓修养生息的时候,将此香展现于世人面前。圣上,百官还有长安城那么多百姓,作何感想?” 邱茉一席话,说得上座的两位冷汗涔涔,尤其是田娘子,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了。本来还想着总算抓到了邱茉包藏私心的罪证,没想到,小丑竟然是她自己。 盖棺定论 “那,既然你害怕此香带来这样的负面影响,你又为何要把它制出来?”听芹没忍住,竟然不顾场合,开口质问了邱茉。 邱乾深和田娘子同时给了听芹一个深深的眼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开口说话? 邱茉没有在意,只是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叔父,婶婶,可以不公开,但不可不预防啊。其实茉儿不与你们说,也是想着保护邱家,保护善春堂。太平盛世里,这就是一个秘密,便是烂在茉儿肚子里,也是无人知晓的。但若是阖府皆知了,万一被邱府的哪个仆婢不小心宣扬了出去,那该如何是好?” 邱茉说完,眼角还撇了一下听芹。 听芹这下是真的被吓坏了,心想好你个三娘子,这祸水东引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但她还是连忙跪伏于地,磕头求饶。 其他在场的一众仆婢,不知内情的,还以为邱茉也在说自己,赶紧也一个个地扑通扑通地往地上跪伏下来。 邱乾深看着这一屋子跪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的仆婢,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这场闹剧,闹到现在真的是够了。邱三娘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一个人知道,秘密即便最后还是外泄了,只要与邱府其他人无关,那要担责任的,也不过邱三娘一人而已。 但如果说有第二个人知道,就很难保证不会一传十,十传百了。到时候人多嘴杂,如果真的是太平盛世闹出善春堂卖避瘟药,官老爷们不追究尚可,要是遭人举报,到时候善春堂还真是有冤无路诉。 想到这里,邱乾深就再也不想呆下去了,他有点怨恨要将此事在大庭广众下捅出来的妻子,便沉沉的开口说道:“此事到此为止,辟邪避瘟香收到三房私库内,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私自取出。今天的事情,如果有半个字流出这个房间,你们这群跪着的,我先把腿打断了,再发卖出去,听清楚没有?” “唯!!” 整齐划一地应喏声响起,说明这件事已经被盖棺定论,不可再提了。 邱乾深站起来,回头狠狠地剐了田娘子一眼,便气冲冲地离开了三房正堂。而田娘子也是一副吃瘪了的样子,假装头晕,便草草散场,让梅心搀扶着回了内室。众仆婢见三房的两个主子都离开了,也便开始三三两两的逐渐散去。 邱茉和双菡一前一后地站在正堂中间,既不走也不动。两个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依然跪伏在地上的听芹。 片刻之后,还是邱茉先转了身。她什么都不说,径直离开了三房的院落。而双菡则紧紧跟随着自己的娘子,好像后面有如魑魅魍魉般的怪物,如果走慢一步,都会被他们吞噬。 *************************************** “这个贱婢,真真恨煞我也!”田娘子还没进内室的门,就不再装头晕了。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房内,一把将摆置在香案上的香炉掀翻了去。 “把听芹这个贱婢给我打三十棍家法,然后撵出家门!” 众仆婢正欲行动,却被跟在田娘子身后的宋嬷嬷喝住。让众仆婢退下去后,宋嬷嬷便悄身来到了田娘子的身后,为田娘子捶肩顺气。 等田娘子的气息平和了一点后,宋嬷嬷才缓缓开口说:“娘子,听老妪一句劝,这听芹不但不能罚,你反而要给她施恩啊!” 田娘子侧身看着她,神情疑惑地等待着宋嬷嬷接着往下说。 宋嬷嬷说道:“娘子您想,邱三娘子制出辟邪避瘟香这件事,首先便是这婢子来告发的,她会是个嘴巴能把住门的人么?若是您将她打一顿,然后再赶出了家门,保不齐她就到外面到处乱说了。这不是更容易把邱家和三房陷于危险之中么?要是真是这样,家主怕是要更加生您的气了。况且,这每隔两月,还需她手书一封送去新罗,不是么……” 田娘子闻言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但仍不甘心地冷哼道:“反正我是不想在邱府再看到这个人了!书信这种事,叫个人模仿下笔迹不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婢子难道我都拿她没办法了?” 宋嬷嬷见状忙安抚她道:“娘子别急,这找人模仿不还要时间呢。况且在邱府整治不了她,老妪可没说在别处不能给她吃苦头啊……” 田娘子沉默片刻之后问她:“乳娘您的意思是?” 宋嬷嬷笑了笑,附耳低声对田娘子道:“娘子,她不是喜欢咱们田家阿郎么?那便成全了她。” 田娘子闻言惊讶道:“怎么做?” 宋嬷嬷微微眯起眼睛,阴险地笑道:“且听老妪我细细说来……” *************************************** 避瘟香事件过去两天后,三房院内似乎也逐渐恢复了平静的生活。而当时的告发者听芹像被所有人忘记了一样,无论是邱乾深、田娘子,还是邱俪,没有人找她去问话,也没有人抓她去受罚。 这两天,她就像一个被丢弃在角落里的破布偶娃娃,除了每日呆呆地坐在房间里等待自己最后的结局,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今日早晨,当听芹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射到窗台上了。她抬手遮挡刺目的光线,觉得身体有些发软。听芹用力摇晃着昏沉欲裂的脑袋,只想弄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吱呀~~”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听芹回过头,发现走进屋子来的居然是田娘子的乳娘:宋嬷嬷。 “嬷嬷……”听芹挣扎着起身,跪在床上朝着她磕了个头,等待着宋嬷嬷发话。 宋嬷嬷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扶起她并关切地问:“你这傻孩子,怎么憔悴成这样?” 听芹摇头,轻声说:“婢子好心办了坏事,自知罪不可恕,哪里还能吃好睡好……” 宋嬷嬷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道:“听芹,你虽有错,可是终究还是为了家中主母,田娘子又岂会不知。你也不必忧心,今日我前来,实则是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听芹一怔,茫然地看向宋嬷嬷。 宋嬷嬷继续说道:“听芹,你也是邱家的老人儿了,跟在田夫人和五娘子身边也好些年了。” 听芹连连点头称是,“婢子对主母和五娘子的忠心,愿以性命担保。” 宋嬷嬷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你到年末也要十三了,是时候也要许人家了。田娘子知道你一直喜欢她田家的侄子,田家阿郎也对你有意,你俩是情投意合,田娘子哪能不全了你们这对欢喜鸳鸯。前两天,她便与她娘家嫂子,商议了将你许到田家为妾的事。” 听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激动万分地看着宋嬷嬷,追问道:“当真吗?田夫人真的准备做主将婢子指给田郎了?” 宋嬷嬷含笑道:“千真万确!虽是为妾,但田家阿郎尚未娶妻,凭你这般孝顺懂事,田家人定会好好待你的。不过……” 听芹一颗心悬了起来,忐忑地问道:“不过什么?” 宋嬷嬷看向听芹,脸色变得严肃而郑重,压低了嗓音道:“你我都是邱家的婢女,在籍户上皆为贱籍,依《唐律》是不能嫁给身为良籍的田家阿郎的。本来若是三娘子出嫁田家你随嫁过去,待以后有了孩子,若无人举报,官府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现在邱家正头娘子与田家并无婚约,你若直接从邱家抬到田家去的话,那便是违了唐律,田家阿郎是要被流放一年半的,而且到了最后,你也还是只能回贱籍,不可能成为田家的人。” 依《唐律疏议?户婚》:“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听芹听罢,觉得原本称心如意的姻缘瞬间化作灰烬,整张脸煞白。她喃喃道:“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宋嬷嬷看着她那灰败的脸,心中暗笑,想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便又道:“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办法的……” 听芹猛然抬头望着她,“什么办法?” “这个事,田娘子也是替你想了。她的兄长田大家与长安令杨县令交好,使些手段将你这贱籍给去了,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你且先去田家远亲的别庄住着,等身份户籍的问题解决了,再光明正大地从别庄抬进田家去,这不就既成全了你与田家阿郎的婚事,也与邱家无关了么。”宋嬷嬷慢条斯理地说着。 听芹此时也被这起起伏伏的悲喜弄得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听完宋嬷嬷的建议之后,她几乎是立即就点头答应了。 宋嬷嬷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容。她又宽慰了听芹几句,然后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人各有命 邱家仆婢们最近惊奇的发现,原本像只斗败公鸡似的听芹,这两天竟然像换了个人。她精神焕发、神采飞扬,有时候甚至比寻常人家的正头娘子还要精神些。 不仅是精神面貌上的改变,听芹还突然变得十分慷慨。她会将自己一些不常用的物品赠予其他小婢女,甚至如果同她说说好话,还能得到些以前主子赏下来的别致小首饰。 听芹的这些变化让众人疑惑不解,纷纷猜测她是不是马上要离开邱府回家嫁人了。但听芹却不置可否,只管高高兴兴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做着自己的事。 很快就迎来了听芹出府的这天。 一大早,听芹便早早地起床穿戴打扮,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一番。听宋嬷嬷说,今日田家阿郎会在别庄等她,她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魂牵梦绕的郎君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够跟心爱的人共度余生,听芹的脸颊便红扑扑的。 “听芹娘子,宋嬷嬷在偏门等你了。”门外的小婢女说道。 听芹赶紧回了声好,收拾妥帖,带上一个小包袱,便急匆匆地往偏门处走去。在经过院外回廊的时候,碰见了正好经过的双菡。 今天的听芹心情特别好,即便此刻遇见了双菡,她也完全没心思搭理。正当她俩要擦肩而过之际,双菡却叫住了她,“听芹娘子。” 听芹停步,转身,冷漠地看着她:“有何贵干?” 双菡神态平静地说:“三娘子托我给你带句话。” 听芹顿感不会是什么好话,狐疑地问道:“什么话?” 双菡扬唇道:“三娘子让你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希望你日后好自为之吧。” 听芹闻言,心里一颤。她咬牙狠声道:“三娘子的话婢子听不明白,还请三娘子自己先 管好自己才是。” 说完她便疾步离开,往偏门而去。 双菡也不再停留,转身回了二房院子。邱茉正坐在自己闺房喝茶,听双菡说了这件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要接受这条路的结局。无论这个结局是好是坏,都怨不得旁人。 *************************************** 自从辟邪避瘟香被邱家三房发现后,邱乾深就严禁邱家上下再说起这款香药,连带着邱茉也无法在邱府重新制作新的避瘟香丸。 眼看着离霜灾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邱茉实在是焦灼难耐但却又无计可施。邱乾湛看着女儿这一副心神不宁又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是既担忧又心疼。遂劝说女儿暂时放下忧惧,且让双菡陪着,去长安城的大庄严寺去走走散散心。 翌日,天气晴好。私学放课后,邱茉便携着双菡,一同前往了位于长安西南角永阳、和平两坊之东的大庄严寺。 邱茉刚下牛车,便被大庄严寺的宏伟壮丽震撼到了。这座在她的前世历经千年已被无数次战火废毁殆尽的佛寺,现如今不过才双十年华。 佛寺的殿宇重銮占据了整片山坡,寺内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一条古朴的青石板路横亘在竹林花草之间,一直延伸到了正殿的台阶之下。 邱茉走在前,双菡在后跟着,两人缓步踏上了正殿台阶。邱茉仰首向上看去,只见殿顶上的匾额龙飞凤舞地镌刻着四个字:大庄严寺。 传说中隋文帝为爱妻独孤伽罗所修建的皇家寺院,今天她竟然便站在了这里,真是恍如隔世。 邱茉叹息一声,抬脚跨入了殿内。 大殿之中,空旷寂静,除了她们两人外,便没有旁人了。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这尊佛陀雕塑的法相金身。佛像面相丰满,神情慈祥庄严,双眼俯视苍生,仿佛有万般慈悲蕴藏在这目光之中。却又偏偏不发一言,任由信奉他的信徒们在这滚滚红尘中苦苦挣扎,受尽人生八苦。 “如果是您让我来到这里,那能告诉我,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吗?”邱茉仰着头,对佛陀喃喃自语。 “阿弥陀佛……” 一个清朗温润的男音忽然响起,邱茉扭过头循声望去——竟是一名僧人。 他穿着月白僧衣,头戴灰布帽,手持念珠,站在距离邱茉不足半丈的地方,神态平和而慈善。 邱茉忙恭敬地向其行礼,那僧人却合掌道:“为善福随,履恶祸追。施主,事皆因果,随缘即可。” 邱茉不懂他的意思,便皱着眉问:“敢问您是?” 那僧人微微一笑:“贫僧法号玄奘。” “玄奘?”邱茉低呼一声,脱口而出,“你就是玄奘法师?”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天啊,她居然在有生之年见到活的玄奘,这可是佛教史上赫赫有名的圣贤,是西行了五万里从天竺为大唐取回大量传世佛经的大能。而现在,他竟然是以一个如此普通的僧人的样貌站在了她的面前。 玄奘也不再多问邱茉什么,只说等会他将在寺院后的禅房讲经说法,问邱茉是否感兴趣。邱茉欣然同意,便与双菡两人跟随着玄奘,缓缓地走在前往禅房的回廊里。 玄奘领着她们来到了大庄严寺内竹林旁的一处禅房,却不料禅房外的竹荫小道中,出现了另一个男子的身影。 来人看起来约莫十八岁左右的模样,身着玄色平织暗纹翻领长袍,肩披一袭同色披风,腰间束着的蹀躞带上悬着一个墨色的承露囊。他相貌极为英俊,双眉飞扬如剑,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浑身透着一股傲然之气。 “咦?是你?”邱茉待他走近后才发现,原来他是当时在善春堂内碰到的男子。 此人正是同来听闻佛法的温卫行。 温卫行这时也看到了邱茉,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大庄严寺又再次偶遇了邱茉。两人自从在善春堂那次相遇后,便再也没有再见的机会。 他很快反应过来,率先向邱茉施了个礼,然后便走向了禅房内的蒲团。 邱茉见他十分熟悉这边的环境与布置,并且很自然地与玄奘法师攀谈起来,便知这人是大庄严寺里的常客。从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与玄奘法师常来往的人,相信必然是品行高洁之人。 这时玄奘指着桌案旁的蒲团对她们说:“施主们请坐吧。”邱茉和双菡亦向蒲团走了过去,邱茉在温卫行的对面坐下后,朝他微微颔首算打了个招呼。 渊源 梵音袅袅,竹林幽篁,禅房静谧,檀香阵阵。 玄奘的声音低沉醇厚,犹如玉石相敲,又似钟磬撞击,让人听得心旷神怡。邱茉原本烦闷的心情渐渐平复,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良久,待佛音渐歇,邱茉神魂归体,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她起身,朝玄奘与温卫行躬身行礼,便带着双菡准备离开大庄严寺。 当她们快行走到正殿侧面的一个凉亭时,突然一阵骤雨从天而降。邱茉抬头,只见雨势甚急,豆大的雨滴跌落云端噼里啪啦地落在她的脸颊上。 双菡赶紧用手替她挡住瓢泼大雨,急道:“三娘子我们先到凉亭避一会儿吧,否则淋湿了身子就糟糕了!” 她拉着邱茉匆匆跑进了凉亭。眼看着天色将晚,雨势却不见变小,双菡心里着急,同邱茉说了句她去找师傅借两柄油纸伞,便冲进了雨里。 雨打竹林,水溅青苔,凉亭里只剩下了邱茉一人。她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场雨倒是别有一番美感。 初春的雨总是带了半分薄凉,没一会儿,夹杂着些许冰凉的细雨飞溅到了邱茉略显单薄的衣裳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突然,一件玄色的男子披风披在了邱茉的身上,披风上带着的体温令她的身躯瞬间暖和了起来。一种她很熟悉的香气与男子身上特有的阳刚之气混杂着,萦绕在她鼻息之间。 邱茉惊讶地偏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一种陌生的悸动迅速地席卷了她全身。 正是刚才同在禅房听禅的温卫行。 刚才禅房一别,温卫行没多久就发现天色有变。担心邱茉淋雨受寒,他索性冒雨寻了过来。 “多谢。”邱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耳根发红地轻声道。 温卫行并肩站立在邱茉身边,低头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娘,缓缓说道:“娘子不必客气。我与娘子着实有缘,已不期而遇了三次,不知我可有幸知晓娘子芳名。” 邱茉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答道:“妾名唤邱茉,乃善春堂邱家二房长女,家中排行第三,叫我邱三娘便好。” 温卫行点点头:“温卫行,字秉德。” 邱茉侧过身,对着他行了个礼。 温卫行看向她,柔声道:“不必多礼。你看上去心事重重,温某斗胆猜测,是与邱家三房脱不了干系吧?” 邱茉低头苦笑,她无法向温卫行明说她目前遇到的困境,但关于她在邱家一直以来的处境,想必长安城内应该是无人不知了吧。 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一直在围绕着一个旋涡在转动,根本就无力扭转。 温卫行见邱茉久久不再言语,知道她可能遇到了些不欲与人明说的难处。他说:“听说,邱三娘很擅长做香?” 邱茉回神:“郎君过誉,不敢说擅长。” “说起来娘子或许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温卫行重新看向雨中的竹林,悠悠道:“若是没有邱三娘子你,温某或许……不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邱茉吃惊地望着温卫行。 温卫行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将腰间的承露囊拿下,递到邱茉的面前。 “若有难事无法解决,便持这个承露囊至务本坊温府寻我。” 说完这句话,温卫行便看到了远处双菡正撑着伞疾步走来。他向邱茉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邱茉望着温卫行离开的背影,瓢泼的雨击打在他的身上、发髻上、肩膀上,而他仿佛丝毫未察,坚定地走向他来时的路。而邱茉右手握着那墨色的承露囊,左手则紧了紧披风的系带。她突然发觉,这股一直让她觉得熟悉的香味,是她来到唐朝后的第一个作品:驱蚊香的味道。 她忍不住有些恍惚,这温卫行,究竟是一个有着怎样经历的男人? *************************************** 待温卫行返回禅房时,玄奘已备好了煎茶,跪坐在蒲团上静静地等他。见他返回,玄奘向他指了指放在禅房桌案上的一块干燥的布巾,示意他用来擦一擦雨水。 温卫行道了声谢,拿过布巾仔细地擦拭着脸庞、发梢和身上的水珠。玄奘瞧着温卫行的侧颜,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秉德今日见到心中想见之人了?” 温卫行擦拭的手一顿。 “阿弥陀佛,你无需回答了。”玄奘笑着说,“你的行为说明了一切。” 温卫行心想,这个光头小僧,总是一副已将他尽看眼底的模样。既然他爱戳自己的软肋,那不回报一下,也不是他温卫行的风格。 “你向朝廷上奏的事怎么说?” 一听温卫行说到这句,玄奘就知道自己逗老虎逗到虎发毛了,连忙摆手苦笑道:“贫僧错了,错了!哈哈,以后再也不敢。秉德喝茶,喝茶。” 温卫行也不再跟他计较,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不过他确实是关心玄奘上奏的结果,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这位挚交今生最大的愿望。 “贫僧都不记得这是第几回被司门郎中驳了我的递牒……”超脱如玄奘法师,也不免得为此事感到郁卒。 温卫行微微蹙眉,不由叹气:“这也怪不得尚书府,毕竟现在大唐初立,突厥连年入侵,朝廷不允文人西行,一为护国,亦为护其本人。” 玄奘颔首:“贫僧何尝不知,只是年岁渐长,若不能尽早启程,我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前往天竺研习佛法,取回真经。” 温卫行沉默片刻,劝慰道:“法师也无须太过忧虑,事在人为,总是会有机会的。” 玄奘苦笑着摇摇头:“但愿如此吧。” *************************************** 灾祸降临 入夜,邱府,邱茉闺房。 邱茉梳洗好后,头发绞个半干便坐到了房内的胡床上。双菡帮她把披散下来那长长的发丝搭在胡床的靠背上,长发顺滑如缎,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扬。 今天回到家后,邱茉例行要去回禀阿耶,便趁机向阿耶无意间试探出了有关于温卫行的情况。 原来他是当朝中书侍郎温彦博之子,于家中排行老三。 温卫行这人与他的阿耶和两位兄长不同,从武不从文,年纪轻轻便随着阿耶上战场讨伐突厥,是打过仗见过血的汉子。目前跟着李世勣将军学习兵法,是大唐重点培养的将帅之才。 邱茉左手拿着那个温卫行给她的承露囊,右手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纹饰,不禁又出神了起来。 双菡在邱茉身旁用熏笼为她熏着明日要穿的衣裳。她瞟见邱茉这幅魂游天外的模样,忍不住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三娘子,您今晚是怎么了?那件您穿回来的披风,还有这香囊,婢子怎么觉得那么眼熟” 邱茉闻言,猛然清醒过来。她收敛思绪,抬起头来看向双菡,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什么。披风是借的,浆洗干净了还是要寻机会还回去的。” 双菡见邱茉又恢复了平日时的精神,便又缩回去继续熏她的衣裳,边熏边说:“那这个香囊呢?要一并还回去吗? 这个承露囊要还回去吗?邱茉左手一下子握紧,将它贴近到心口的位置。 这种莫名的安全感,邱茉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了,好像无论有多难的事,她都有底气去面对了。因着这香囊,邱茉对未来即将到来的那场灾难的担忧和恐惧,也变得平复了许多。她不想还回去,起码现在不想。 明明不过是萍水相逢不是么?但胸口剧烈跳动着的心跳声,像是在向她昭告着什么。 *************************************** 时光流逝,岁月如梭。贞观元年的深秋,那场被记入史册的霜灾,还是如期到来了。 大唐好几个粮食主产区都出现了粮食被冻死,供粮不足的情况。长安的粮价已经较之前翻了三四倍了,即便如此,市场上依然是一黍难求的局面。 “圣上已经为今年过冬的存粮问题焦头烂额了。”温彦博下朝后,回到家中对三个儿子说到。 “再这样下去,恐怕连长安都要出现饿死人的情况。接下来的防瘟防疫之事,还需和太医署商榷。”温父对三个儿子说道。 温卫行跪坐在阿耶与两位兄长的旁侧,安静地听着他们讨论当下的时局。 这场霜灾已经殃及了大唐和突厥广大的地区,因大唐建朝以来奉行的向西面区域锁国的政策,大量无法填饱肚子的灾民在缓慢地往仍存有存粮的大中型城市聚集。 目前长安城外的大片区域,已经开始见到饿殍和灾民自己搭建的屋棚聚集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对长安城内的治安和医疗卫生都会带来不小的压力。 温卫行的大兄温振愤愤说道:“说到这个我就上火,那个长安善春堂邱家,我原以为是悬壶济世的医家。他们的新香方辟邪避瘟香,整好适合用于防瘟防疫,没想到他们竟限量供应,原本只要10文一丸的香丸,现在被硬生生炒到了200文。” 温卫行听到大哥这样说,心里很是诧异,善春堂的香药,不都是邱三娘所制的吗?她怎么会这样做? “三郎,府外有个小仆,拿了这个物事来,说是要转交给你。”温府的管家温阿翁进来禀告道。 温阿翁将一个小纸包呈送给温卫行。 温卫行打开纸包一看,正是他之前转交给邱茉的那一枚承露囊。 他一惊,忙问管家:“那小仆可还在?” “那小仆只留下了东西便走了,临走时说,若郎君此时有空,西市张氏酒楼恭候大驾。” 温卫行闻言皱眉沉吟片刻,巧了,他正好要寻她问个究竟。他站起身,对小仆常闰说到:“替我更衣。” *************************************** 温卫行换好衣服出了门,骑马疾驰。不过两刻钟,他便来到了张氏酒楼。 邱茉穿着小仆的衣衫,正站在酒楼二层的一处窗边,似乎是特意在等候着他的到来。 温卫行勒停骏马,走上楼梯,对着邱茉拱手行礼:“邱三娘子。” 邱茉回了他一礼:“温三郎,这边请。” 两人一同落座,邱茉便让伙计退下了。 “邱三娘子相约于我,所谓何事呢?” 邱茉微微抿唇,秀眉轻拧:“温三郎,我有一件事,想恳求你。” 温卫行一愣:“哦?” “我想拜托温三郎,能否想想办法,逼一逼我那三叔,将我制成的辟邪避瘟香的香药配方公诸于众!” *************************************** 邱乾深最近的心情,用后世那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名句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当初令他思之便犯愁的辟邪避瘟香,如今竟成了全城都要疯抢的香馍馍。 “夫君,你听说了吗?说是昌明、归义还有通善三个坊,都出现了饿死人后的疫病蔓延。”田娘子情绪激动地拉着邱乾深的衣袖说道。 当初因为揭露了三娘子私下做了那个辟邪避瘟香,害她是不仅在仆婢面前丢了面子,还在夫婿面前丢了里子。没想到现在时局一变,一场天降霜灾,使得当时她的这个揭发变得英明无比,简直是天助她一臂之力。 “要不是我的好娘子,我们现在还不能快人一步,抢占了这个大好的发财时机呢!哈哈哈,娘子果然是我的福星!”邱乾深搂着妻子的肩膀,高兴地夸赞起她来。 田娘子脸色微红地低垂着眼眸,却掩饰不住嘴角的得意,她娇嗔地瞪了邱乾深一眼:“哪里是我的功劳,分明是郎君自己聪慧才智过人。这一次若不是郎君急智,借口事态紧急,材料不足,限量供应。这香也炒不到200文一丸的天价了!” 田娘子的这番话,倒不完全是在拍邱乾深的马屁,实在是她真心佩服邱乾深的谋略。 邱乾深满意极了,伸手捏捏妻子的鼻尖:“这话在外可不能说了。” 随后他装模作样地说道:“这避瘟香丸,我们善春堂可从来是卖10文一丸的,市有市价,行有行规。善春堂可是严格依照西市署令的“三贾均市”制度定的价,当初给我们定的就是这10文一丸,我们医馆可是一个子都没多收。” “那是自然……”田娘子笑盈盈地依偎在夫婿身上。这店里卖的不正是10文钱一丸么。不过这每日限售50丸,大半还是被自己安排的托手买了去,转手在店外卖到了二三百的价格,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正当邱家三房夫妻俩还在得意洋洋的时候,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变化,正在他们背后悄悄地发生。 ************************************** 封店 “咚!”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现在却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摔在了胡同的墙面上。他紧紧捂着腹部,身体呈熟虾状蜷曲着,嘴角不断淌出血沫。 “还打么?”一位玄衣郎君脚一抬,踩上了壮汉的胸口,冷冷地说道。 “郎君!……郎君饶命!不打了!不打了!但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壮汉忍痛哀嚎道,他还想再垂死挣扎一下。 “不知道?”男子脚下用力,“砰”的一声,把这壮汉压趴在了墙壁上,随即俯身在他耳畔轻语,“你手里的辟邪避瘟香,是怎么来的?” “是……是……” “快说!”男子的声音陡然阴森了几分。 “不要杀我……是……是善春堂的伙计贵海……”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男子松开了脚,重新立在一旁,神色平静地盯着壮汉说:“常闰!” “儿奴在!三郎!”一直等在胡同口的常闰走上前来。 “捆了,用牛车送到长安令府去。” “唯!”常闰招招手,后面来了两个小仆七手八脚地把壮汉嘴巴塞了,身上捆了,合力抬到了胡同口停着的牛车上。办好了郎君交代的事,常闰才回头关切地问道,“您受伤了。” 温卫行抬起右手看了一下手掌侧面的擦伤,理都不理的就将手放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胡同。他现在需要找一下长安令杨纂,这位他父亲曾救过的患难之交,长安县第一长官。或许他会知道怎么做是最合适的。 从杨纂的府邸出来时,温卫行看到了站在街道对面的邱茉和她的婢女。 他快步走了过去,在邱茉的面前站定。 “幸不辱命!”温卫行低头看着她,语气温柔地说。 邱茉的脸颊泛红,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却突然看到了温卫行的右手,在他白皙修长的指节处赫然沾染着鲜血! 邱茉吓了一跳,连忙握起他的手腕查探起来。 “你受伤了?”邱茉担忧地问道。 “没事。”温卫行笑得跟个孩子一样,他任由邱茉抓着他的手左右查看,柔声说道,“不疼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震得邱茉的脑袋嗡的一响,她呆呆地望着温卫行,仿佛已经忘记了呼吸一般。这个俊朗挺拔的少年,是什么时候闯进她的心里的? “走吧,看戏去。”温卫行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座驾走去。 *************************************** “官府办案!闲人回避!!” 一群衙役簇拥着西市署令和长安令杨纂冲入善春堂中,强行驱散了堂内的病患和家属。 顿时,善春堂被贴上封条关了起来,所有的伙计药师连同正好在医馆的邱仕名都被锁在了里面。聚集在善春堂门口看热闹的老百姓将整条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大人!就是这个人招供的善春堂囤积居奇,恶意抬高药价。”一个衙役指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壮汉,对着西市署令和杨纂禀告。 “搜仓库!”西市署令下了命令后,一队衙役立刻冲进了仓库,四处翻找起来。 邱仕名见到此景,心中暗叫不妙。 虽说他和阿耶早有准备,但也万万没想到官府竟然会在正午西市刚开的时候就冲进来搜检他们的仓库。辟邪避瘟香的成品香药和制作材料还有好几百份囤积在了仓库的地下室,万一被搜了出来,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没一会儿,衙役们就压着一个伙计还有几百份成品香药走出了仓库。另几百份制作材料,也一一被摆放在了内堂的院子里。 “你就是贵海?快从实招来!”西市署令看着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伙计厉声喝道。 “小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只是奉命送货而已,其他的事都和小人无关啊!”伙计苦着脸喊道。 “说,是谁指使你在外高价兜售避瘟香的!”西市署令怒斥道。 伙计哭丧着脸,哆嗦着说道:“小……小人……”两只眼睛禁不住瞄向立在柜台前的邱仕名。 “混账东西!”邱仕名见到伙计的目光,气得脸皮发抖,“你敢栽赃陷害!含血喷人!” “邱二郎,你着什么急啊,有机会轮得到你说。”杨纂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邱仕名。 邱仕名冷汗直冒,不知如何应付,只好硬撑着说道:“大人明鉴,小民对此事委实不知,委实不知啊。” “哼!”西市署令冷笑道,“邱二郎,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呀,让这个奴才指认!” “且慢!”长安令杨纂再次说话了,“本官听说,善春堂的话事人是邱家三子邱乾深,此人何在?” “启禀长安令,邱乾深不在堂内。”杨纂身边的衙役躬身答道,“小人这便差人去寻。” “我们且等着吧,邱二郎。”杨纂淡淡地说。 *************************************** “郎君,咱们该怎么办?子澶也被官府的人关在了善春堂里了……”田娘子眼泪汪汪地拉着邱乾深的衣角,已经慌乱地六神无主了。 邱乾深的表情倒还镇定,毕竟他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了。虽说今日这种情况也是第一回碰到,但衙役没有直接闯到邱家来,说明事情怕是还有一线希望。 “主子,门外有一个衙役,说是长安令杨县令,请你到善春堂一叙!”这时,门外传来了三房管事邱福的声音。 邱乾深和田娘子相视一望,脸上都露出了喜色。既然是以“请”的名义来招呼他的,说明事情有谈判的余地。邱乾深赶紧让仆婢帮他整戴衣冠,又嘱咐了田娘子几句,这才出门跟着那个衙役往善春堂走去。 *************************************** 达成目的 善春堂外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温卫行与邱茉坐在对街的茶肆二楼远远看着,直至看到邱乾深跟着一个衙役,亦步亦趋地挤进了人群,又挤进了善春堂的大门内。邱茉这才松了口气,心想这事情大概是要成了。 没多久,善春堂的大门开了,只见衙役压着一个伙计,还有邱仕名一同走出了善春堂。紧随其后的是一百份成品香丸,和在周围群众一阵欢呼声中大摇大摆地迈出善春堂的长安令杨纂和西市署令。 在他们走出之后,一个伙计从善春堂内钻出,在门口挂了个“今日有事,暂停开张”的牌子,便又赶忙钻了回去。 善春堂门口的人群开始慢慢散去,大家都在讨论接下来的事态会怎么发展,邱家二郎怎么会也被带走之云云。只有坐在茶肆二楼的两人,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谢谢你。”邱茉轻声对温卫行说道。 “永远不需要对我说谢谢。”温卫行微微一笑,把一件物事放在了茶桌上,手指压着往前推到了邱茉面前。 邱茉定睛一看,还是那个墨色的承露囊。 “我……怎能再收下……”邱茉有点羞涩地拒绝到,她低下头,不敢看向他的脸庞,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盏。 “除了你,我不打算将它给任何人。”温卫行语调坚决地说道。 邱茉真的要被这直男的可爱给萌到了,唐朝的郎君和女娘之间真的是那么直接的么,让她连想装傻的机会都不给一下。 她满脸涨红,小手快速地伸向承露囊,想赶紧抓了便缩回去。谁知道温卫行的手指却突然用力,两个人两只手就这样分别抓住香囊的一边,一时间谁都没有放手。 看着温卫行恶作剧一样的笑容,邱茉有点恼了。她瞪了他一眼,作势自己不要了,要将手收回去。 温卫行知道自己玩脱了,另一只手赶紧抓住邱茉的小手,把承露囊完整地塞到了她的手心。 站在他俩不远处的双菡和常闰两人,差点没憋住自己就要笑出声音来了。双菡咳嗽了一下,忍住了嘴角的弧度,一本正经地问常闰, “你家郎君,怕不是喜欢上我家女娘了吧。” 常闰忙道:“双菡娘子英明!”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未来主母的贴身婢女肯定是要顺好毛的,否则以后万一邱三娘子耳朵根子软,给咱们郎君苦头吃,那他肯定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 就在善春堂事件过去一周后,主事人邱家老三邱乾深,在医馆的门口宣布,计划要连做三天施医赠药的善举。 在这三天里,全长安的老百姓都可以免费享受善春堂医师的问诊,并且还可以得到问诊后每人每次减免20文配药银钱的优惠。 不仅如此,长安东西两市排的上名号的十家医馆,还可以无条件免费获得辟邪避瘟香的配置方法,但是相对的代价是此香的制作材料必须通过官府指定的药材香料供货商购买,且制作出来的避瘟香售价不得高于10文,不得限购数量。 这三天里,只要西市开门鼓一敲,便有数也数不清的病患涌到善春堂门前排队。医馆门口的巷子再次出现了前几天那种万人空巷的局面,甚至连西市署都要专门派人前来维持秩序。 与善春堂这边形成明显对比的是,邱仕名今日的出狱显得格外的低调和冷清。 “二郎,您可算出来了,老翁这几天都担心死您了,还好您没事!”邱家三房的管事邱福带着一位车夫和一辆牛车,在长安县狱门口等候着邱仕名。 “福翁,我们快走!”邱仕名一刻都不愿意多呆,恨不得立即逃离这座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的牢笼。 他掀帘跳上牛车,吩咐邱福快点叫车夫赶车。 等邱仕名回到三房的院落时,田娘子和邱俪已经在门口摆好跨火盘,请好了跳傩仪的傩人,准备为邱仕名跳一天驱鬼辟邪的傩戏。 三房这一天的敲锣打鼓声轰得邱茉脑仁儿都在隐隐发疼。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去院子里理一理还在晾晒的香料,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双菡正好在晾晒架边上研磨着香粉,她也被从三房那边传过来的噼里啪啦声闹了一整天。她一边来回推拉着药碾,一边有气无力地问邱茉:“三娘子,所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嗯。”邱茉点点头,手上摆弄着薄切好的白芷,平静地说道:“最后就是以贵海以公谋私,监守自盗,邱二郎监管不力,无辜被人陷害结的案。” “真是不甘心!随便推了个替罪羊这事就了了,唉,这世道!”双菡叹息到。 “这世道本就如此,起码,还是让叔父献出了辟邪避瘟香的配方,也算是造福了长安百姓了吧。”邱茉淡淡地道,“如果追究到底,别说三房了,估计整个邱家都要倒霉的。” 这也是邱茉佩服温卫行的地方,既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惩罚了恶人,又保护了想要保护的人。 而自己,正是那个他想保护的人。 想到这里,邱茉的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笑,脸颊泛起一丝浅浅的桃花色。 “咦?”双菡注意到了邱茉的脸色,惊讶地望着她,“三娘子,你脸怎么红成这样了?” 邱茉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脸烫的厉害,忙假意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 “三娘子,你莫非是病了?”双菡关切地凑了过来。 邱茉吓了一跳,连忙挥手阻止她的靠近:“没有,我很好。就是呛了一下。” 正在邱茉思考着如何找借口搪塞的时候,邱乾湛的小仆从院外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大包小包从善春堂带回来的香料和药材。其中,有一个红色彩纸包装的香料包,特别引人注意。 自从善春堂被西市署和长安县合着整治了一顿后,堂里的伙计医师几乎走了三分之一。邱乾深为了尽快恢复善春堂的秩序,很是舍得的花钱请了一批有经验的伙计和医师填补人手的空缺。温卫行也借此机会,安插了几个人进了善春堂。 之后,他便与邱茉约定好,若是当日拿回邱家二房给她的香料药材中,有红色彩纸包装的,说明他有事要与她商议,明日午时后在大庄严寺竹林禅房相见便可。如果邱茉可以赴约,她只需要将这张红色彩纸团成一团,扔到偏门外的排水渠里,他自然就知道了。 邱茉拿起手上的这张红色彩纸,捏成了一团,让双菡去处置了。心里想,明日温卫行有什么事要与她商量呢? 计划 第二日,大庄严寺前,两位少女一前一后地沿着台阶缓步前行,朝正殿后面的竹林走去。 来人正是邱茉和双菡。 待两人步入竹林禅房的区域后,邱茉便让双菡在禅房外等候,她自己一人,进入了禅房。只见禅房内,不仅温卫行在,连玄奘法师也在其中。 玄奘法师一见到邱茉,便起身向她稽首致意,随后微笑着招手示意邱茉坐到桌案边来。 待邱茉坐好,玄奘法师开口道:“阿弥陀佛,其实今日招邱施主过来,是贫僧有事相求。” 玄奘法师乃是长安有名的得道高僧,而且颇受士族豪绅的尊崇。听到他有事相求于她,邱茉心中有些诧异,却仍然镇定地应答道:“法师请讲。” 玄奘法师微微笑了笑:“贫僧想请邱施主助贫僧离开长安!” *************************************** 当温卫行与邱茉说明了整个帮助玄奘离开长安的计划后,邱茉很干脆就答应了,反倒是温卫行,变得犹豫起来。 因为邱茉这次的任务,表面上是护送出城的染疫病人,实际上是掩护玄奘法师,帮助他安全地躲在病人之中,让他成功离开长安城。 由于这场霜灾和后发带来的次生灾害,朝廷已经挡不住越来越多饥肠辘辘的百姓想要出关寻求生路的需求。所以在长安西侧开远门和延平门一带,每日开城门后都会允许一些想要出城的饥民只出不进。 同时,朝廷也会征集太医署和民间的医者力量,送在城内患了疫症的患者从就近的城门出城。除了长安城北面,因为距离皇城太近而未设医疗点,太医署在长安城东西南三个方向都设置了瘟疫隔离点,以便就近隔离。 “邱茉,还是算了,我另作安排。” 温卫行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将邱茉扯进这个计划里。虽然他考虑得已很周详,可是这毕竟还会将邱茉暴露在了染上瘟疫的危险境地。 即使她防备得当,并未染疫,但万一事情败露,虽说他可保官府不追究邱茉的责任,但就邱茉在邱家的处境,如果让三房拿捏住她协助僧侣私逃这一罪名,也是能让她难受很久的。 但邱茉并不觉得这件事很危险,她对自己制作的避瘟香很有信心。后世的资料也告诉她,玄奘法师最终是成功离开了长安和大唐,一路西行到达天竺的。这说明这次玄奘出逃的计划,大概率是成功的。 “放心吧。”邱茉看着温卫行担忧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轻松地笑了笑,“我对自己的香有信心,我也会见机行事的。” “阿弥陀佛,谢谢两位施主。”玄奘法师对邱茉和温卫行双掌合十行礼。 温卫行则默默地看着邱茉,眼前这个女子,不正是因为她的聪慧、勇敢和坚强,才打动了他的心吗? *************************************** 在善春堂义诊结束的那一天,邱家收到了长安令的一纸公文。要求作为杏林世家表率的邱家,明日午时派一名家庭成员,携带五十枚辟邪避瘟香丸,作为领队护送身患疫病的患者从长安城西边的开远门出城,至长安城外西面的临时隔离区。 公文还要求,此人必须对避瘟香的功效与使用有相当的了解,且需要保证整个护送过程不发生疫情的传播。 邱乾深接到这纸公文时简直就像遭了晴天霹雳一般,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前面依靠炒高避瘟香丸价格所获得的高额收益,在不惜代价地招募伙计和医师上已经花掉了大半,而这两天义诊花销,更是让善春堂账目上的赤字雪上加霜。 如今要再加上这五十枚避瘟香丸的消耗,虽说这也是要官府出钱购置的,但这也不是现付而是赊账的,邱家一共能够维持经营的活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况且,明日让谁去啊。 公文上写得明明白白的,送身患疫病的患者至城外临时隔离区。 大哥和大郎都在太医署,看是指望不上的;二哥和四郎对医术压根就是门外汉,让他们去也不可能。所以说到底,邱府符合条件的男子,还是只有他或者子澶吗? “你和儿子可不能去!!”田娘子急了,身患疫症的患者?瘟疫隔离区?且不说治不治病吧,连自己会否被传染上都很难说吧。 “那你说怎么办,唉……明日就要动身了!”邱乾深愁眉苦脸地叹气道。 “要不,让二房那丫头去吧?” 田娘子突然像福至心灵一般,“她也是邱家人,又熟悉避瘟香的功效和用法,且那纸公文上不也没说一定要男子做代表吗。” “这……”邱乾深沉吟道,“让一个女娘来代表邱家……” 田娘子略一思量,劝说道:“两害取其轻,夫君还是要好好想想的。妾倒是有一个方法,只是要委屈夫君了……” “说来听听!” 田娘子凑到邱乾深耳旁嘀咕了两句,邱乾深先是皱眉,随后神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最后他咬牙点头道:“此计倒也不错,那就试试吧!” *************************************** 次日一早,邱茉和邱乾湛还在用早膳,便听见三房院子那边吵杂声四起,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了?”邱茉放下碗筷,询问道。 边上伺候着的双菡和小仆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咱们去瞧瞧吧!”邱茉起身,领着双菡便往三房院子赶。 等她走进三房院子,便看到三房的仆婢们各个紧张地穿行在屋内屋外,忙得焦头烂额的模样。而正堂里,邱俪站在她母亲的身边,不断地安慰着哭泣中的田娘子。 “五妹,婶婶这是怎么了?”邱茉上前问道。 “三姊”邱俪也是满脸的泪水,她看到邱茉,立刻哽咽道,“是阿耶和阿兄…………阿兄他昨日从县狱里回来,便高烧,一病不起。阿耶为了义诊熬了两个通宵,今日一早起床时,身子一个没站稳,摔跤撞伤了脑袋,到现在还昏迷着呢。” 出逃 邱茉闻言却是心里冷笑。她自然是知道这一大早演的这出戏,其目的是为何。但巧的是,她需要做的,恰恰是配合演好这出戏。 她马上故作紧张地说:“叔父伤得重吗?医师到了吗?” “马上就请了善春堂的朱医师,现在正在诊脉呢。”邱俪抽噎着说。 田娘子的脸色依旧惨白,她拉着邱茉的衣袖:“茉儿啊,这可如何是好啊?家里能主事的都成这样了,等下……等下万一县里再派人来……” “县里派人来?来干什么?案子不都已经结了吗?”邱茉故作惊讶问道。 田娘子装作一副慌了神说错话的样子,支吾了几句后便闭口不提了,最后还是邱俪开了口。 “三姊,你是有所不知,昨日休市前,县里来了一纸公文,让我们邱家,今日要安排一位通晓避瘟香用法的邱家人,去金城坊和义宁坊护送身染瘟疫的患者,从开远门出城至城西的隔离区……” “俪儿,你与你阿姊说这些作甚……”田娘子擦着眼泪说:“我邱家是碰了灾神了,这祸水是一盆接一盆地往头上浇啊。茉儿啊,你大伯大兄皆不在家中,你阿耶和四弟也不通医理,现在连你叔父二兄也这样了。家里已没有了能出面的男人了,要是县里要怪罪,那我就拼了这条命去抗命吧。”田娘子看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决定把这苦情戏演绝了。泪眼模糊中,还不忘偷瞄一下邱茉的反应。 “看来,家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人更合适去了。”邱茉觉得这氛围已经烘托到位了,自己也不想再演下去,便道,“婶婶放心,若县里派人来催促,茉儿会应下这差事的。” 田娘子心中大喜,面上却没有表露丝毫:“哎呀,这怎么行,那么危险的差事……” 邱茉摆手打断她:“婶婶不必多虑,茉儿会保护好自己的。那茉儿便先回房间准备了。” 她说完便向田娘子行了个礼,然后和双菡一起转身离开了房间。就在邱茉转身的一瞬间,田娘子与邱俪对视一眼,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 在邱府门口接下了县衙送来的过关文碟,邱茉身着一身飒爽男装,带着装有五十颗避瘟香的木盒赶到了开远门附近的义宁坊与金城坊。 今天要邱茉护送出城的患者一共有四人,按照要求,每位患者需单独备一辆牛车,车子需要用辟邪避瘟香一直蒸薰着,以防止疫症的外延。 邱茉塞了一个自己提前做好的避瘟口檀入口,然后再用干净的布巾将嘴鼻遮住,手上戴上了羊皮手套。她一边在给牛车做着消毒,一边注意着玄奘的出现。 这时,两坊大门处,由两名医师,布巾覆面,分成两组,分别手持一长柄香炉,引导着四名患上了轻度疫症的患者,向邱茉所在的牛车缓缓走来。 长柄香炉里熏焚的也是辟邪避瘟香,两名医师将患者带至牛车,待患者各自上车,又将香炉固定在车内的固定架上后,便退走离开了。 在牛车的布帘全部放下后,四位驾车人才各自到位,分别坐上驭位。等待邱茉这位领队人宣布启程出城。 邱茉一眼便看出了第四辆牛车上,那头脸包裹都特别严实的驾车人便是玄奘。他整个人可以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只在头巾部位露出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 她对玄奘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便抬手招呼车队,向开远门缓缓驶去。 开远门前的安福门街,从开城门起便开始慢慢聚集要逃难出关的饥民。一开始,守在三道关门口的兵士还盘查得紧一点。后来人慢慢多起来了,第一和第二道关的士兵便只大概看看,若是没有太大问题便放行。 只是这第三道关,把关的看似是一位地位颇高的监门将军。他眼神犀利,不苟言笑,总是能非常精准地在人群里发现问题。只需要一个眼神,他身边的城门郎便会上前盘问,十次总会有六七次能逮到没有正常手续便想逃跑出城的人。 当邱茉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开远城门口时,周边所有的过路人看到他们这番打扮,都很自觉地退让得远远的,生怕被染上疫症。只有守卫在城门口的士卒们还纹丝未动,眼光灼灼地看着车队上每一个人。 邱茉拿着公验和通关文牒找到了第三道关的监门将军,毕恭毕敬地向他承上了通关所需的材料后,便立在一旁等待他的查验。 将军示意身边的城门监察翻查所有随行人员和患者的公验和过所,自己则是抬头细看每一辆牛车上的状况。就这样过去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所有文件都被检查了一遍后,监门将军终于松口,示意城门郎放行。 正当邱茉松了一口气,向后招了招手,示意车队前进时,突然,在车队的右方,聚集的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只见一位老妪,或是因为饿过头又长时间站立的缘故,晕倒在了路边。 随行车队里所有人都只是转头看看,偏是第四辆车的驭夫整个人似乎都震动了一下,好像想要跳下来前去查看,但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身体坐稳再也不动。 这个小小的变化却引起了监门将军的注意,他眉头微蹙,准备亲自上前查看究竟。 “将军!且慢。”邱茉上前拦住了他:“您现在不能靠近牛车。” “怎得,你敢拦我?你想闯关吗?”将军横眉立目,怒视着邱茉,低沉地说道。 “鄙人不敢!只是将军您未做任何防护,随意靠近疫车,恐有被感染的风险。鄙人也是职责所在,忘将军体恤。” 监门将军看着眼前这位腰板挺直,面对像他这种见过血光的军士尤能不卑不亢坚持原则的小女娘,心里倒是生出一种欣赏之情。不过欣赏归欣赏,查验还是要查验的。 他向旁边的侍卫伸出一只手,侍卫会意,立马将一条干净的布巾递给了他。将军将布巾系在脸上,挡住口鼻,然后对邱茉挑眉说“想必医者你也有随身携带的避瘟之物吧,可否分我一二。” 邱茉内心是不愿意的,不过当下也别无他法,只能乖乖地脱下手套,洗净双手,再从随身的囊袋中取了一颗避瘟口檀,递给了将军。 将军将口檀含入口中咀嚼,然后便想迈步走向车队,正在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从入城口处传来。 “茉儿?” 苏家大兄 邱茉和监门将军同时望去,只见邱茉的大兄邱仕容和另一位郎君站在城门口,俩人都脸覆布巾,身带药香,似乎也是从隔离病区过来的。 “大兄!”邱茉欣喜地喊了一声,她心里暗暗叫好,幸好大兄出现打断了将军的步伐,给她争取点时间想对策。 “原来今日是袁将军驻守开远门啊!”邱仕容似乎认识这位监门将军,上前拱手问候道:“好久不见,令慈大人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袁将军一看到邱茉的大兄,原本严肃的表情突然就变成了春风满面的笑容。他快步走向邱仕容,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子泉贤弟啊,你怎么在这里?我老母的腿脚已经大好了,昨日已下地散步,真是多亏了令尊大人和贤弟你啊!” “医者本分,无需多礼。”邱仕容笑着说,然后便疑惑地伸出手指了指邱茉的车队,说道:“就是不知舍妹他们这一行,可是出关遇到了什么问题?” 袁将军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与他正面硬刚的小女娘,原来是治好了他母亲的邱太医家的三娘子。 “哈哈!原来小女娘是邱家三娘子啊,果然有邱太医和子泉兄的风度!”袁将军笑呵呵地朝邱茉点点头,回头对着邱仕容说道:“没事,所有公验过所都齐全,我正准备放他们过去呢。” 说完这些,袁将军回头对着看守城门的城门郎摆手,朗声喊到:“放行!” 邱茉闻言心里松了口气,她不露声色,赶紧回头招呼牛车,排好队一辆接一辆地缓步走出了开远门。 邱仕容见车队已经离开,便也供手对袁将军致谢道:“辛苦袁将军了,那我也不久留了。我本也是在城外准备接应车队的,见久久未出才进来查看。现在也是要跟随疫车回隔离区了。” 袁将军微微颔首,向邱仕容做了个回礼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耽误诸位,瘟疫无情,望子泉贤弟和三娘子切切要保重自己。” 一切尽在不言中,邱仕容抱拳还礼,便跟着随行一起来的人,转身离开了入城口,奔赴向他自己的战场。 *************************************** 待车队行进到差不多离隔离区还有七八里路的时候,邱茉让车队暂停原地休息了一刻钟。再出发时,第四辆车队已经换了一个温卫行提前安排在城外的驭夫,整个过程快速且安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邱仕容还是发觉了端倪。他本来就对自己妹妹竟然是疫车的带队者感到不解,在发觉第四辆车的驾车人有所不同后,邱仕容没有声张,只是缓步走到了邱茉的身边,低声细语地问道:“怎么回事?” 邱茉知道自己大兄还是发现了,只能无奈地双手合掌求饶道:“大兄,你别多想,我只是在帮一个朋友,保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邱仕容皱着眉头问道。“只是你为何会来带车,叔父和子澶呢?” “他们一个生病了,一个摔伤了头。”邱茉讨好式地笑嘻嘻说道,“这我来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么,总不能让邱家违旨抗命吧。” 听完邱茉的话之后,邱仕容陷入沉默。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不禁有点恼怒地说道: “那你就没违律了吗?你这个女娘啊,胆子怎么那么大,你就没想过要不是今日我出现了,你和你那个朋友能躲过袁将军的盘查吗?” 邱茉现在才明白了温卫行说这个计划非她不可的意思,难道温卫行连今天他大兄会进城来救她这件事都考虑到了?她心里不禁有点生气,为什么这个事情涉及到了大兄,他却不提前告诉自己。 邱茉不怕自己涉险,但是如果累及兄长,她还是不愿意的。 “我也是今天一早才收到的公文,说今日由邱家人带疫队出城,让隔离区派人去接应一下。所以我才过来的,没想到竟是你带的队!”邱仕容边走边说,总觉得事情很蹊跷,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邱茉怕他再想下去,自己就真的解释不清楚了。连忙招呼车队快行,赶紧交差赶紧完事回府。 *************************************** 邱茉带队来到疫区的第二个任务,便是在疫区查看和补充避瘟香药的投放。 与在日常只在夜间熏焚不同,在疫区的避瘟香,需要时时补充,一刻不断地熏点。所以耗费量巨大,几乎长安城七成的避瘟香丸,都是在三个隔离治疗点被使用掉的。 邱茉在最后一个熏香点补充好香药后,站起身来正好看到了大兄领着刚才那位从开远门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郎君来寻她。 “茉儿,你忙好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苏敬,字恭鉴。他是长安制药世家苏家的长子……” “苏茜的大兄??”邱茉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上苏敬。 “啊,难道你就是茜儿在书信中提到的好闺蜜邱三娘子?”苏敬也同样愣住,没想到眼前这位即便身着男装、面目覆巾,却依然挡不住她那秀美绝伦气质的女子,竟然会是自己妹妹苏茜的至交好友邱三娘子。 *************************************** 邱茉在隔离区的任务已经完成,与大兄和苏敬告别后,便跟随今早的牛车,准备回到城内。她真是没想到,这次出行还有了意外的收获。原本都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见到的苏家大兄,竟然就这样碰见了。 三天后,当她在家的自我隔离期结束后。邱茉便迫不及待地联系上了苏茜,两人在张氏酒楼相见,邱茉告知了她自己那日在城西外的隔离点遇到她大兄的事情。 “什么?你说大兄回来了,而且人还在隔离点??”苏茜听后,整个人跳了起来,激动的声音里满是不敢相信。 邱茉点头说道:“嗯!他确实刚回来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进城,听说城外有瘟疫隔离点,便直接过去了。没想到还在那遇上我大兄。” 邱仕名和苏敬一个是良医,一个是善药,两个人简直是一见如故,迅速便结交成了挚友。 苏茜听后,高兴的连忙问道:“那我大兄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家?他可安全?” “他托我转告你,他大约还要十日就可返家,还让你放心,他很安全,每日只需要负责监督捡药和煎药,无需亲自去接触病患。”邱茉回答道。 “太好了!等我回家告知阿耶、孃孃和二兄,他们肯定会高兴坏了!”苏茜长舒一口气,笑容明媚地说道:“嗯对了,我也正好要大兄帮你看一下你孃孃的药方,到时候有什么消息,我再唤你。” “好!”邱茉也开心地应道,母亲的事总算又有了往前推一步的可能。她也急切地期待着苏家大兄归返长安的日子。 土青木香 苏家大兄苏敬,从识字起最爱听的故事,便是自己阿翁讲的《神农尝百草》。他自小就喜欢跟着他阿耶捣鼓中草药材,十八岁时便出外游历,立志寻访神州各处的名山大川,识遍天下药草。 现在,距离他离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载。 苏家对这个嫡长子那是重视非常的,本想为苏敬的归来举办盛大的筵席。但由于恰逢饥荒,苏敬便谢绝了父母的铺张,改成了邀请一些亲朋故旧办了一场不大的茶果宴。 邱家的大兄邱仕容和三娘子邱茉,当然也在受邀名单之中。 时间已入冬,茶果宴被设在了苏府的冬暖阁。今日,冬暖阁内布置得很是清雅。一些新鲜做好的茶果点心和煎茶摆置在案上,坐床边配一炉暖香。屋角还放着几个烧得热乎乎的炭火盆,使得室内温暖如春。 “邱茉,来这坐!”苏茜在阁内看见邱茉进来,赶紧招手呼唤她。 邱茉应声走到女娘们聚集的案前,与苏家的众女眷坐成一团。苏茜拉着邱茉说悄悄话:“你孃孃的药方和药渣,我大兄看过了,等会找机会我带你去寻他。” “谢谢你。”邱茉感激地朝苏茜说道,她心里突然变得踌躇不安。既希望马上就能见到苏敬,听听他的看法;但又怕像上回那样,最后只剩下失望。 苏茜看出她的担忧,安慰她:“你不必太焦虑,见了我大兄再说吧。” “嗯。”邱茉点头答应,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 两人闲聊了片刻,便见苏敬和邱仕容一同从外面步入了郎君们聚坐的隔间。 茶果宴进行了一段时间,本来彼此还有些陌生的郎君和女娘们,也在经过相互介绍后熟悉起来。在场的人几乎也都是从事医馆药行的营生,所以共同话题不少。苏茜的二兄苏贤,现在便缠着邱茉的大兄邱仕容,让他讲讲在太医署见到和学到的东西。 此时,苏茜发现自己的大兄苏敬从坐榻上站了起来,往阁外走了出去。她知道机会来了,连忙拉起了邱茉,也往外走去。 两人刚跨出门槛,跨步拐过阁楼的拐角,便听到身侧传来苏敬的喊声:“茜儿,我在这!” 苏茜转头看到了自己的兄长,他站在另外一个厢房门口,向着两个女娘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往这边来。 厢房内早已经放好了炭火和煎茶,苏敬让两个女娘进房,把布帘子放下后,为她们各自倒了一杯热茶,让她们把身子烘暖和了,他才开口说话。 “邱三娘子,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问一下,你调查的这个事情,子泉贤弟知道吗?” “我……我并未告诉大兄。”邱茉低下头,轻声答道。此事至今并无任何线索证明母亲之死并不是因为疾病,这一切只是建立在她的猜测之上,这让她如何向大兄启齿。毕竟,她现在要将所有的邱家人都列入怀疑的对象之内,包括大房。 苏敬和苏茜明白了,有时候大户人家家中的阴司,也是很难对旁人言明的。 “你再喝一杯热茶。”苏敬把茶递给邱茉,轻咳了一声,接着问,“那么,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何会认定,你孃孃不是因为疾病而死的?” 邱茉捧着热腾腾的热茶杯,眼眶渐红,低下了脑袋,“太急了,从发病到药石罔效,不超过六个月,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么快?……” 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似乎随时都要哭泣出来。 苏敬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到他的见解:“药方和药渣,我的观点与我二弟一样,是没有问题的……” 邱茉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了上来,她抬起泪水涟涟的双眸望向苏敬。又是这个结果吗? 所以到头来,她寻找了三年的所谓真相,其实就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断吗? 邱茉的喉咙堵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张口呼吸都困难。 苏敬却继续说道:“不过,我也确实发现了一些疑点。” 这句话令邱茉燃起了一丝希望:“什么疑点?” 苏敬从身上掏出来一张纸,展开一看,正是邱茉之前交给苏茜的那六张药方中的其中之一,而且还是最早的那一张药方。 “我记得这张方子,这是我大伯最早为孃孃开具的一张药方,那时候孃孃的病刚刚开始,只是呕吐和腹泻,还尚未血尿。”邱茉已经将母亲犯病的整个病程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所以苏敬一拿出来,她就能辨别出来。 “这张药方有什么问题吗?”邱茉紧张地问,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这张药方没什么问题,所用药材和用药剂量都非常准确且精妙。一看,便是大师手笔。”苏敬顿了一下,继续道:“但这药方中的其中一味药,我对它有一些特别的印象。” 苏敬的手指,点上了药方上写着的一味药材的名字:土青木香。 “我记得我游历到南诏时,遇到过一个以捕蛇为生的人。当时我跟随一位当地的医者学习,在接诊这位捕蛇人时,他便是出现了恶心,呕吐,腹泻和血尿的症状。后来对他问诊后才得知,因为他经常要入山捕蛇,所以被蛇咬伤也是常有的事。当地人有一些治疗蛇毒的土办法,便是用这种在南诏山沟中很普遍的土青木香的根部晒干,然后煎水服用或者是研末外敷。当时我的医者师傅便是怀疑他过量且长期使用这个药材才会引发这些症状,果断让他停止使用了。不出所料,停药后的捕蛇人,症状便慢慢变轻了。” 邱茉明白了,苏敬的意思是,她的孃孃有可能过量且长期地进食了含有土青木香这种药材的食物,所以才会导致种种类似于此物中毒的病症出现。 “土青木香按医嘱使用,确实是有治疗腹泻的功效的,而且我也仅仅只在这一张药方上见到了土青木香的使用记录,后来的药方就再没有出现这种药材,说明后来的医者也根据患者的状况,调整了用药。”所以说,肖娘子并不是以服药这种方式摄入的土青木香,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听到这里,邱茉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虽然她一直认为自己母亲的离世是另有隐情的,可当她的猜测被证实过后,这样的事实反而更加令人痛苦和难以接受。 到底是谁?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害她的孃孃?他们如果不是直接在药里添加,那又是用什么方式做到的? 原谅 邱仕容担忧地看着倚在车窗边的邱茉,自打从苏府出来,这小女娘就变得不太对劲。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好像神魂都被抽走了,只剩下躯壳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想安慰妹妹两句,可看着妹妹苍白憔悴的神色,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劝起。 “大兄……”邱茉突然出声询问邱仕容。 邱仕容愣了一下,“嗯?” “如果有一天,你最亲近的人突然离开了,然后你发现,她的走不是自愿的。你会怎么办?” 邱仕容没有立刻回答邱茉这个问题,他在想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不是就是导致她现在魂不守舍的原因。 :“那他还能回来吗?”邱仕容小心翼翼地问。 邱茉最终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不能,不可能的……”邱茉轻声喃语。 邱仕容叹息了一声,他猜邱茉这是又想起她的孃孃了,便伸出手去摸了摸邱茉的头顶:“别想了,二婶病亡,不仅是她不愿,我们全邱家所有人,没有一个是愿意的。但是生死有命,我们都在世代从医的家庭里长大,这个道理,你迟早都要明白的……” “大兄……”邱茉看着眼前还什么都不知道的邱仕容,知道他是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她也是一时情绪失控了,现在还不是把苏敬的发现告诉大兄的时候。她需要冷静,需要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做。 等邱家兄妹两回到邱府大门口,邱仕容扶着邱茉的手,稳步踏下了牛车。邱茉刚刚站稳,便看到双菡从府里小步疾走了出来,一路跑到了邱茉身边。 这次苏府的茶果宴邱茉与邱仕容一同前往,所以她便让双菡留在家中,帮她收集些新鲜的腊梅花,以便接下来制作新的香品。 回到家门口的邱茉已经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得差不多了,当她看到双菡一脸焦急地朝她走过来时,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三娘子回来了!”双菡赶着上前,将邱茉披风上的兜帽为她兜好。再把她手中已经凉了的手炉拿走,换了个热乎乎的塞进了邱茉的怀里。 在塞手炉的时候,双菡特意凑近了邱茉的脸,细声细气地说:“娘子,快跟婢子回二房。” 邱茉一怔,不会二房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吧?今天带给她的刺激已经够多了,她现在一听到双菡这个语气自己头皮就觉得发麻。 她稳了稳心神,向双菡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端庄地回身向邱仕容行了个礼,表示自己先走一步回屋了。邱仕容看看天色已晚,加上寒风料峭,也怕妹妹被冻着了,赶紧挥手让她早点回去,免得受寒,自己则还站在府外大门口,与管家和驭夫交代着事情。 邱茉与双菡一路疾行,见四下已经无人,邱茉没忍住开口问双菡:“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双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唉!唉!婢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娘子你还是自己看吧。” 等邱茉返回自己的闺房,发现自己的桌案上,全部摆满了善春堂取回来的大红色彩纸包装的香料包,数量多到已经足足堆成了一座小山。 “三娘子,这些全都是今天拿回来的。”双菡无奈地对邱茉说:“婢子觉得,如果你再不给温三郎一个回复,他接下来怕是就要翻咱们邱家的院墙了。” 因着温卫行瞒着她,让她的大兄邱仕容也牵涉进了帮助玄奘出逃的计划里。邱茉已经连着半个月不理睬他天天一张的红纸传讯了。看来,今天已经是温卫行忍耐的极限。 邱茉叹了口气,随便拿了一个红色纸包,将包装拆开后,小心地将里面的香料倒在了筛子上。然后把这张红纸捏成了一团,递给了双菡,温声道:“拿去吧……” 双菡开心地接过了纸团。她看在这半个月里,自家娘子也是做什么事情都不得劲的样子,便知道娘子拒绝见温三郎这件事其实并没有让她自己快乐。现在邱茉终于松口了,双菡高兴的转身跑了出去。 次日,邱茉便与父亲说昨日突然很想母亲,想去大庄严寺为母亲祈福。邱乾湛心疼女儿,便很爽快地答应了。用完早膳后,邱茉便带着双菡,前往大庄严寺。 她们人还没走到寺后的竹林禅房,便看见温卫行一个人站在她们必经的竹林中央的石道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邱茉突的便站住了,不再往前走。双菡在她身后,也看到了温卫行。今天温卫行并没有带他的小仆常闰在身边,所以双菡也很识趣,悄悄地往后退去,给他们两人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温卫行听见了有人走来的动静,抬头一看,果然是邱茉来了。他欣喜若狂,几步冲到邱茉面前。却在看到邱茉迅速后退与他保持距离后,停顿了脚步,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想要靠近,但却又害怕自己的举动会让她更加厌恶自己。 “你……找我有什么事?”邱茉问。 虽然她对温卫行的态度比之前冷淡了许多,但他仍然很高兴她能主动开口。温卫行急切地说:“我要一个解释的机会!” 邱茉看着他,不说话但是也没有再离开,只是默默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也是当时从禅房离开后才知道,原来你大兄也在西郊的隔离区。”他缓缓的回答。 当他知道后,便发觉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可以确保邱茉安全的方法。邱茉的大伯和大兄对开远门监门将军袁将军有救母大恩,若是袁将军知晓了他与邱茉是兄妹关系,即便是真的识破了他们的计划,看在邱仕容的面子上,袁将军肯定也会护着邱茉的。 只不过当时时间已经太晚了,他没办法先告诉邱茉再行动,同时他也觉得即使告诉了邱茉,她也不会同意这样做,便只能先斩后奏,让杨纂再加急发了一封公文给邱仕容。 “我知道,如果告诉你我要利用你大兄,你是肯定不会同意的。但是,我还是不能让你自己去冒这个险。” 温卫行知道,从他告知了她玄奘出逃的计划后,邱茉便不可能袖手旁观,她必然会全力参与此事。但对他来说,她的安然无恙才是他最需要保证的,即使要为此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或事,即使现在要面对她的冷漠疏离,他都心甘情愿。 邱茉听了这番话,心中泛起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她对他的自作主张感到恼怒,但又因为他自始自终在为自己考虑而心动。她理解他想帮助挚友那种迫切的心情,但又为他因此让自己陷入了如今的情感困境而觉得他幼稚和可笑。 温卫行,始终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吧。 邱茉看着眼前这个整个人已经开始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转身就走的少年郎,终究狠不下心肠不管他。这个男子,此时对她来说,终于不再是一段已经过去了的历史中的名字。他变得真实,变得有血有肉,他是一个讲义气但是又有点傻气,工于心计但却又心思纯良的人。 邱茉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握住他略显冰冷的手指,认真地说:“温卫行,你记住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以后再像这样瞒着我事情,我一定不会再理你。” :“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温卫行激动地反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箍住,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以后一切都以你为先,再也不会为了别人让你去冒险。” “好啦!好啦!”邱茉没好气地翻着白眼,感觉他好像还没搞清楚自己生气的原因吧。她拍着他的背说道,“你快放开我吧,我都快透不过气了!” 温卫行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他痴迷地盯着邱茉,目光柔软而专注。 卢娘子 双菡和常闰两人,就这样候在竹林外的凉亭那,无所事事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忽然,他们看见温卫行和邱茉两人,肩并着肩一起慢慢地从竹林里走了出来。温卫行还时不时探出手来,帮邱茉调整一下披风的兜帽,生怕她冻着了。 双菡终于松了口气,跟与她同样庆幸着的常闰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两位主子终于和解,连带着他们那抑郁阴沉的生活也宣告结束了。 *************************************** 待邱茉和双菡返回家中时,已经是快酉时了。解决了她与温卫行之间的误会后,邱茉的心思又回到了调查母亲死亡这件事上来。她将在苏府苏敬跟她说的话都一一告诉了双菡,想和双菡一起讨论一下,接下来该做什么。 双菡被苏敬的发现震得愣了一阵,才慢慢地消化掉这个信息。她想了片刻,对邱茉说:“如果要知道主母是通过什么摄入到这种药材,那只能去问当时一直服侍主母的那些仆婢吧。”双菡心里想,主母生病之前,娘子还不到十岁,主子也总是粗枝大叶的样子,他们会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才怪呢,唯一能清楚当时肖娘子日常起居的,当然是她身边的仆婢了。 “但是,母亲身边的仆婢,早就不在邱府了。”自从她母亲去世,田娘子掌了家中中聩后,家里的仆婢就换过了几波。本来在二房的人手,换岗位的换岗位,辞工的辞工,最后连母亲的乳母也因为年龄的问题,外加感觉在邱家睹物思人,便也请辞回家养老了。 “那这可怎么办啊?”好不容易得到一条线索,难不成还就这样断了?查不下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邱乾湛的小仆隔着门帘子在门外喊道:“娘子,主子喊你去用膳了!” 喊声打断了邱茉两人的讨论,既然现在想不出办法,那还是先放放吧。思及此,邱茉忙应了声:“知道了。”又对双菡说:“回来再想吧,先吃饭去。” 等邱茉步入二房用膳的饭厅后,首先扑鼻而来的不是饭菜的香气,而是一阵腊梅香。她好奇地看去,发现在厅堂四角的花几上,摆了插放着腊梅枝的梅瓶。 邱乾湛已经坐在饭桌前等着邱茉来了,看着女儿进来后东张西望地观察着,便知道她是闻到花香味道了。他这个女儿,就是天生对香味敏感,邱乾湛笑嘻嘻地招呼着邱茉过来,对她说:“香不香,闻着了吧。这是你大兄听说你要用腊梅做香膏,便差人连瓶带花一起送过来的,让你先赏两天,再采了做香。不够他再差人折新的来。” 这个大兄,肯定是还惦念着自己前天在他面前哭鼻子想母亲的事了,想着办法逗她开心呢。邱茉心头一暖,向父亲投去一抹微笑,说道:“大兄对我真好……” 邱乾湛笑道:“你知道就好,这样,阿耶给你出个主意。”他让邱茉快坐下,边把桌上备好的筷子递给邱茉,边跟她说:“你做好了腊梅香膏,也给你伯母送一份去,替你大兄表表孝心。是不是好主意?” 邱茉闻言点了点头。对,她也好久没去探望卢娘子了,借此机会正好去看看她。 突然,一个想法像闪电似的划过脑海,她猛的抬头转身看向双菡,发现双菡好像也意识到了,瞪大着眼睛也在看着她。 对啊。大房媳妇卢娘子,她孃孃生前在家里最要好的妯娌。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 邱茉将一朵朵已经被吸尽了香气,枯萎干燥了的腊梅花从油脂板上取下,轻轻的用竹签刮了一点,涂抹在手腕处。 “香味可以了,双菡你闻闻?”邱茉开心地把手腕递过去给双菡,“香吗?” 双菡凑近仔细嗅了嗅,赞叹道:“果然很香。婢子敢保证,这是婢子闻过的最好闻的香味了。” 邱茉欢喜极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唐用脂吸法制作香膏,虽然说花了些时间,但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双菡,帮我拿之前备好的小瓷罐来,我要分装了。”阿姆和三房的份,等下让双菡送一下就好。但给卢娘子这份香膏,邱茉准备亲自走一趟。 *************************************** 卢娘子一见到前来拜访的邱茉,因久病而略显苍白憔悴的脸立马焕发了神彩:“茉儿,你来了!” 她热络地挽着邱茉的胳膊,往屋内走去:“快进来,天气冷,白薇快点煎壶热茶来!” 她细细地揉捏着邱茉冰冷的小手,企图用自己也不太多的体温给予她温暖。邱茉看着卢娘子明显又花白了两分的双鬓,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孃孃,眼泪差点又没忍住要掉下来。 “伯母,你最近觉得身体怎样?好点了么?” 邱茉努力控制着情绪,关切地问道。 卢娘子欣慰地摸摸她的手背,答道:“好多了,多亏了你一直给我调的各种养生香药,你看,我脸色是不是比你上次来看我时更好了?” 她拉着邱茉在她卧榻旁坐下,将婢女白薇煎好的热茶端放至邱茉的手上。 邱茉将手上的腊梅香膏先放在了一边,伸手接过了杯盏,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落入卢娘子的眼中,让她的目光变得柔软。“怎么了?你有心事?” :“伯母,我想问一个关于我孃孃的事。”邱茉犹豫了半晌,鼓足勇气问了出口。 “红杳的事?”邱茉母亲的闺名叫肖红杳,卢娘子一直称呼她红杳。 “你想知道什么?” 邱茉斟酌着语句,说:“我想知道我孃孃在生病前,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爱做的事,或者兴趣爱好,或者饮食起居。不管什么都好,如果您能想得起来的,都可以说与我知。” 卢娘子沉吟良久,才笑着慢慢地回忆:“红杳啊,性格开朗活泼,她最喜欢拉着我去荡秋千,还要与比谁荡得高,输的人可是要赔一只鸣铛的。” 她开始回想着当年,自己与红杳虽是嫁进邱家后才认识,不过两人出乎意料地投缘,彼此也成为了对方在这个家庭中最要好的姊妹。 “她性子急,随时都像只炮仗一样,说起来也怪,你这性子一点都不像她,估计多数还是随你阿耶了。那时候,她身子可比我好多了,大冷天喝凉水都不见得惹风寒,没想到……”说到此处,卢娘子黯然垂眸。 正当邱茉自己都快陷入进哀伤之中时,卢娘子厢房的门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位身材瘦弱单薄,穿着一袭青灰色厚棉布衣的少年捧着一盘茶果子迈了进来。 新罗婢 “孃孃,三姊,你们怎么又哭上了?”少年一进来就瞧见了相顾落泪的卢娘子和邱茉,他赶紧将托盘放到房中桌案上,凑上前劝道。 来人是邱家排行老四的小辈,邱仕华。 邱仕华给孃孃和阿姊擦拭掉眼泪,又给她们倒了两杯热茶。邱茉和卢娘子接过茶水,啜了一口后,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 “子淳,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卢娘子收拾好心情后,担忧地看着邱仕华。 邱仕华朝她笑笑,憨厚地说道:“阿姆昨日给了我一些茶果,听人说三姊来了,我便带了来给阿姊也尝尝。” “你这孩子。”卢娘子叹息道,还是她害了他。如果不是因为她不慎早产,导致邱仕华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孩子何苦一直要陪着她一直守在这宅院之中。 邱茉见到邱仕华,原本的悲伤情绪都消弭了不少。她与他年龄相仿,母亲之间又是好闺蜜好妯娌。所以小时候几乎是天天混在一起玩着长大的。 “子淳,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快快端来!”邱茉故意开心地说道,希望能带动卢娘子的情绪也提升起来。 邱仕华腼腆地挠挠头,重新去把托盘端到了卢娘子和邱茉的面前,指着一个做成绿梨形状的酥对邱茉说道:“我觉得这个最好吃,阿姊你尝尝!” 邱茉笑着应了声好,正要伸手拈起,却忽然听到卢娘子说了一句:“这个酥……” “嗯?”邱茉疑惑地停住了手,邱仕容也一脸不解地看着母亲。 “我突然想起一个事,不知是不是茉儿需要的信息。”卢娘子好像想起来什么。 邱茉急忙催促:“是什么?快告诉我!” 卢娘子皱眉思索了片刻:“红杳有一段时间,好似经常也吃一种绿色的茶果,不是这样的绿梨酥,是做得像糯米团子一样绿色的糕团。” “糯米团子?”邱茉低喃。她也隐约有些印象,曾记得自己的母亲在世时,便经常会在身边的案桌上摆放一盘颜色各异的的糕点,其中就有绿色的糯米团子。只不过她最不爱吃就是这个糕点,因为它的口感略苦,不像其他茶果香甜软糯。 “对,就是吃上去感觉带点苦味,当时我还觉得好奇,你孃孃怎么就爱吃这种带苦味的团子。她却说这是从倭国传过来的茶粉做的,平时可不常能吃上呢。” 邱茉的脑海里灵光一闪,脱口问道:“那伯母,您知道这种糕点我母亲是如何得来的吗?” 卢娘子想了想:“好像是我们邱家疱屋里自己做的。” 邱茉微怔,当时邱家厨房里怎么能做出平日里都很难吃到的倭国茶粉团子?这不符合常理啊。 卢娘子看出来邱茉的疑惑,继续解释道:“那是因为当时厨房里有一位新罗婢,她特别擅长做这种异国吃食。包括有些特殊的制作材料,她都能从日常食材中提炼出来,所以这看似难得的吃食,在当时我们邱家,不过是随时可用的小点心而已。” 邱茉顿了顿,又问:“那现在呢,现在那位新罗婢还在邱府吗?” 卢娘子摇头:“她早就不在了,后来我听仆婢们说,她好像是付了一大笔钱,自赎脱了籍,回了新罗国。” 一大笔钱?自赎脱籍?邱茉似乎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但又无法真正确定。但邱茉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脑袋瓜转得很快,立即便找准了方向———以邱府仆婢的每月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付自赎脱籍的费用。这新罗婢哪来的一大笔钱? 种种的疑点都汇聚在了这个新罗婢和她所做的这种绿色的糯米团子上了。 “伯母,那婢子是什么时候离开邱府的?”邱茉追问。 卢娘子仔细想了想,说道:“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你孃孃已经病重了,基本上只能吃点米汤,也用不上她做的点心了。” 看来果然是这个新罗婢做的祟,邱茉记得苏敬和她说过,土青木香味苦,茶味糯米团子本身也味苦,所以这个婢子在制作糯米糕团的时候,在添加茶粉的基础上少量添加土青木香,呈现出的苦味感觉,便是可以被合理化的。 :“但是我记得孃孃也并不是一个爱吃苦味的人啊,她怎么会那么喜欢吃这种点心?”邱茉还是很奇怪,按道理说苦味是人人避之的味道,她孃孃的口味怎么就那么异于常人,喜欢吃这个苦团子。 卢娘子沉默了一阵,缓缓地说道:“那是因为自你孃孃生下你后,身体便有了个毛病,总爱泻肚。让你大伯也看过,说是大着肚子时活动不够,又不慎吃了寒凉之物,只要慢慢调理便能回复。后来红杳无意中吃了这茶味团子后,泻肚的情况竟然大为好转了,便觉得此团子有食疗的功效,便经常备在身边,肚子一不舒服,就赶紧吃一颗……” 真相大白了。 土青木香少量服用确实是有止泻的功效,但如果长期服用,又会导致腹泻,可谓是一把双刃剑。邱茉孃孃不知道这团子里原来是加了药,只觉得是食材发挥的疗效,一来二往的,便进入了泻了吃,吃了泻的恶性循环,再也离不开这种团子,最后落得个过量用药的下场。 所以,这个新罗婢为什么要这样害她的母亲?这个问题的答案,邱茉应该去哪里寻找? 靠谱的人 待邱茉走出卢娘子的厢房时,屋外飘起了漫天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忽然一阵风卷过便会飞散无痕,无从觅迹。就像她一直在追逐着母亲的身影,被疾风吹得逐渐离她远去。 “三娘子。” 身后,邱仕容的小仆白芍唤住了她。 邱茉停步回头,目视白芍。 “大郎今日休沐,听说三娘子您来大房看望主母,唤我来这候您呢。”白芍笑嘻嘻地说道。 邱茉闻言眼睛一亮,没想到今日大兄也在,正好当面谢他送的腊梅。邱茉点了点头,跟着白芍往邱仕容的书房走去。 “大兄。”邱茉站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吧。”邱仕容的语气温润如玉,让人听了便觉舒服。 邱茉推门进去,见邱仕容正在伏案看书。他穿一件墨蓝色夹绒锦衣,腰间系着宽松的丝绦,衬得他的身形格外修长挺拔。 邱仕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见邱茉进来,露出一抹微笑。他放下手中的书,示意邱茉坐下。 “刚从我阿母那出来,可是又哭了?”邱仕容看着邱茉神色苍白,脸上还有隐约可见的泪痕。 邱茉赶紧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没有泪水,才嘴硬道:“没、没有,太久没见伯母,高兴的。” 邱仕容伸手拿起搁置在桌案旁的绢帕,递给邱茉:“擦擦吧。” 邱茉接过,俏皮地说道:“多谢大兄关怀,还有大兄送的腊梅,我做了些腊梅香膏,替大兄孝顺伯母了。” 邱仕容伸出手指在邱茉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骂道:“你倒是会借花献佛了,滑头。” 邱茉捂着额头,嘟囔道:“大兄不识好人心!” 邱仕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脸变得严肃起来,他说道:“行了,别贫嘴了,我有正事要问你。” 邱茉连忙端正姿态,摆出洗耳恭听状。 邱仕容看着邱茉,郑重其事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次帮朋友出逃长安,背后是不是有人撺掇的。” “没有!没有!”邱茉连声否认,但看向邱仕容的表情却是带着心虚的。“真的没有,大兄,我绝对不敢骗你的。” 邱仕容皱眉斥道:“若真的没有人唆使,你怎么有这个本事,将人安插进车队,又派人在城外接应,替换身份?” 邱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大兄,你、你怎么知道……” 邱仕容道:“快说,否则我立马告诉仲父去。” 邱茉哑然,她早就该想到了,自己是不可能在大兄面前蒙混过去的。片刻之后,只得低头坦诚了所有的事情。 “好他个温三郎……”邱仕容咬牙切齿地念叨着,“竟然敢利用你来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邱茉忙拉住邱仕容的袖子:“大兄千万不要冲动,这件事我是自愿的!玄奘法师开导我良多,他要西行取经,是大功德。我能助他一场,我也是积德的!” 邱仕容冷哼道:“若我当时不到!你这德是不是要积到狱里去!” 邱茉吐了吐舌头:“这你……不是来了么?” 邱仕容气得都有点哆嗦了,半晌后,才勉强压下怒火:“行,都把我算计进去了,还算他有点脑子。” 邱茉嘿嘿傻笑了两声,邱仕容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呀你,以后离他远点,心机那么重,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邱茉撇嘴,嘀咕道:“他才不会呢……” 话音未落,就被邱仕容打断:“你说什么?” “呃……没有啦。”邱茉缩了缩脖子,讨饶似的笑了几声。“大兄,我突然想起了还有事,我走了哈,改日!改日你到二房用膳!大兄再见!”邱茉说完便溜之大吉,一眨眼就跑了没影儿。 邱仕容叫都来不及叫,只能摇了摇头,失笑道:“这丫头,看来得给她找个靠得住的人看住了,省得哪天又被什么混蛋小子给骗了……” ※※※※※※ 自打邱茉从卢娘子那得知了新罗婢的事情后,便在家里左思右想怎么办,但不管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个可以推进事件调查的方法。 “唉,怎么办啊……”邱茉托腮坐在窗台边叹息,一时间愁眉苦脸。 这时候,一个想法忽然浮现在她脑海里——既然她自己想不出来,为何不借助他人的力量。现在除了她和双菡,还知道她在调查母亲死因的就是苏家,苏大郎在外游历十载,去过的地方数不胜数,为何不去向他请教一二? 于是邱茉决定,要去苏家登门拜访。 她翻身下椅,叫双菡为自己穿戴妥当后便准备出门,结果一出院门,却碰上了迎面而来的邱家大兄。 邱仕容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三妹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趟苏府找苏茜。”邱茉答道。 “哦?巧了!”邱仕容说,“我刚好也要去找苏家,不如我们一同前去吧?” 邱茉顿感惊喜,连连点头道:“好啊好啊。” 两人同乘一车前往苏宅,路上,邱仕容问邱茉:“三妹,你觉得恭鉴兄如何?” 邱茉想都不想便答道:“好啊!苏大兄精通药理,为识百草踏遍千里河山,很是让人敬佩。” 邱仕容闻言,微微笑了起来,赞许地颔首:“我也觉得恭鉴兄的性情温文儒雅,待人谦逊有礼,相处起来很舒服。” “大兄为何突然问我这个?”邱茉疑惑地看着他。 “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你也别放在心上。”邱仕容淡淡地说道。他心里想,自家妹子对苏敬的印象不错,这起码的交往基础就有了,缺的便是人为撮合了。 这时候的邱茉,压根就没想到自己大兄竟然存了让她和苏敬在一起的心思。更加没想到,这件事后来,让温卫行醋劲大发,弄出了让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的事情。 ************************************** 花朝节 因为邱仕容也在,邱茉便无法直接与苏敬聊她在卢娘子那知道的最新发现。她只能曲线救国,去找苏茜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 “这种招都能想得出来?太绝了……”苏茜不禁掩口咋舌,“你孃孃怕不是得罪了谁啊,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地害她。”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邱茉也曾问过卢娘子那个新罗婢是怎么进入邱府的,但是她说时日久矣,只知道邱府的奴婢都是有了缺后,才由管家在指定时间去西市口马肆采买新人。而当时的管家早已病逝,所以也没了人证可寻。 “但是,买仆婢不都有市券的么?”市券,就是唐朝买仆婢和牛马必须要签署的购买合同,里面必须写明买卖双方的信息、仆婢的姓名、年龄,甚至还有出生地等信息。 “如果能找到那张市券,搞不好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出那个新罗婢了。”可是,市券要么在邱家,要么在太府寺的诸市署。邱家那张市券天长日久的且不知问谁去要,太府寺那张便更不用想了。 两个女孩坐在一起沉默了,大家一下子都没想到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苏茜开口了。 “三娘别急,我大兄或许会有些见解,待我将事情告知于他,看他如何说。” “好。”邱茉点头,“那便全拜托你了。” *************************************** 邱茉和苏茜两人挽着手臂走出了苏茜的闺房。正准备去找邱仕容和苏敬,看他们聊完了没有,却碰巧在苏府花园的拐弯处碰上了两位。 邱仕容见了邱茉,连忙停步唤她:“三妹。”他抬眸看了看她旁边的女娘,笑道,“原来苏娘子也在呢,正好了,我和你大兄正商量着,今年二月十五花朝节,要带你俩去参加花朝集市呢。” 花朝节,是每年庆祝百花花神诞生的节日。每到节日的这一天,无数的少男少女都会相伴聚集到花神庙附近的花朝集市,祭花神,踏春游,逛花朝集市。女娘们还会用各色彩纸,剪成花朵的形状,挂在花神庙的枝头,祈祷花神保佑其来年家宅顺遂,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邱仕容此举正是想撮合自家妹妹和苏敬之间的好事。刚才他左右试探过苏敬,苏敬的反应令他很满意,他确实也是对三妹颇有好感的,只不过觉得自己年纪比邱茉大了许多,所以不敢冒昧。但邱仕容并不这样觉得,年纪大一点成熟,也才更会疼妻子。苏敬在外游历十年,这次回来也是打算不动了,就此在长安安定下来。因为他丰富的药理学经验,很有机会能被太医署招录,成为他的同僚,太医署的药园师。 反正邱仕容怎么看,都觉得苏敬是做三妹夫的最佳人选。当今圣上爱民如子,为促成单身男女结亲还特意下了诏,州县官员有责任有义务监督到达法定年龄的男女成婚。苏府这位大郎君如果再拖延不婚,以前在外漂泊时可能朝廷管不到他。现在回到长安了,他如果想晋升想往上爬,娶妻生子这件事便是刻不容缓的了。 “太好了!三娘!”苏茜拉着邱茉兴奋地说,“一年一度的花朝集会,里面玩的东西可多了。听说今年是在曲江池畔举办的,那边的杏花可美啦。”苏茜就是想象一下那种风过湖水花满头的场景,都会觉得浪漫到心潮澎湃的地步。 邱茉来到大唐多年,之前一直都没什么机会去参加唐朝的花朝节。一是没有伙伴,二是这个节日在她的时代早已经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所以当她看到苏茜这样期待的表情,不禁自己也开始憧憬起来。 **** 苏敬与苏茜送邱氏兄妹出府的一幕,正好被来附近办事的温卫行和常闰尽收眼底。看着苏敬小心地搀扶着邱茉上车的画面,温卫行的眼睛眯紧,目光冷得似要滴下寒冰来。 常闰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懂得他心中所想。这种情况郎君八成是怒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变成隐形人,千万别引起郎君注意。 温卫行转身便要走,却又停住脚步,扭头望向常闰。 常闰立刻低声请示道:“郎君可有吩咐?” “今日宵禁前,我要知道他们在苏府到底说了什么。”温卫行冷冷道。 “是!”常闰心中哀鸣,他就知道自己跑不掉的。只得咬牙领命,去寻邱茉的婢女双菡去也。 **** 二月十五花朝节,长安,曲江池畔 春日微风暖似炉,杏梅点检酒家无。 一枝不见东皇面,却向花边笑语涂。 春光明媚,花团锦簇,曲江池畔的柳树梢头还未吐绿,杏花樱花却已挂满枝头,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粉色的丝绦铺在湖边,衬得曲江池的碧波越发的清澈透明。 长安城的花朝节,不仅吸引了苏家和邱家的郎君女娘,还有不少官宦人家和寻常百姓的少男少女,今日都聚集到了曲江池畔。 邱家五娘子与杜娘子、钟娘子交好,便提前向兄长告辞,先行前往花神庙与她们碰面。邱仕名今天没来,邱仕华身体不好,步行了一会便觉气喘,也唤了肩舆,让人缓步抬着去了。 现下只剩邱仕容、苏敬、苏贤和邱茉、苏茜几人,合着各自的贴身仆婢,一起往池畔深处的花神庙缓缓走去。 邱仕容故意与苏贤走在最前面,想给苏敬创造与邱茉独处的时机。而苏茜则是想让邱茉能和苏敬聊一下关于新罗婢的事情,也故意摘花捕蝶,拖住了秋湖和双菡,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结果便是,苏敬与邱茉两人,单独走在了队伍的中间。与前后的两波人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我已听茜儿说了来龙去脉,所以现在,这个新罗婢已经下落不明了,是么?”苏敬平复了一下自己内心的小激动,轻声询问道。 “是啊。”邱茉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时间过得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可查。” 苏敬闻言皱眉:“那你可知当时她是在哪个口马肆卖进的邱家?” 邱茉道:“邱家一直以来,都是在西市栗特人开的口马肆买卖的仆婢。” “或许下次我陪你去口马肆打听一下,看是否还有人记得当时的事情。” “嗯,谢谢苏兄。”邱茉道。 苏敬摇头,看着邱茉娟秀的侧脸,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三娘,其实我……” “苏兄”邱茉突然打断他道,“我们行快点吧,我大兄和苏二兄在前面站着等我们了。”话毕,不由分说,牵起裙摆加快速度,率先往前面赶去。 苏敬看着前方邱茉飞快远去的背影,愣怔半晌,随即苦涩一笑。罢了,还有机会,待下次再找机会表白心迹也不迟。 花雨中 今日的花神庙,热闹非凡,放眼望去皆是华装丽服的女娘和郎君,还有一些穿戴整齐的仆从奴婢们。他们有的在闲谈叙旧、吟诗作赋,有的将剪好的彩色花纸贴在庙前那株百年杏花树的枝丫上,虔诚祷告花神娘娘保佑其觅得良缘。 进了花神庙,邱茉和苏茜便辞了几位兄长。两个小女娘一起来到供奉花神的高台之下,跪伏在蒲团上,虔诚地向花神祈福叩首。邱茉对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和兴奋的,苏茜和她说,等下出了花神庙,边上还有花朝集市,里面有好多好看又好玩的娱乐节目和花灯巡游,非常值得一看。 就在她们挽着彼此,兴高采烈地从花神庙迈出准备前往旁边的花朝集市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叫住了邱茉。 “邱三娘!” 邱茉循声看去,就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郎君站在花神庙门口,含笑看着她。 正是温卫行。 今日的温卫行身着绯红色绣竹纹的窄袖圆领袍,腰束玉带,乌黑浓密的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显得英武逼人,比平素更添了一份俊逸的韵味。 邱茉一时竟呆住了,失了神。双菡在她身后及时反应了过来,借口说早先在集市瞥见了胡人戏耍,急忙拉着苏茜和秋湖匆匆离去,只留下邱茉一人,与温卫行隔空对望。 “怎么,太久不见,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温卫行嘴角勾了起来。 邱茉脸一烫,慌乱移开视线道:“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温卫行笑而不答,只把手伸到邱茉面前:“手给我。” 邱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乖乖地伸出左手递到温卫行掌心。 温卫行握着她的纤手细细摩挲了一会儿,然后便拉起她,走向集市。 花朝集市果然是热闹非凡。各色的花灯琳琅满目,文娱表演也层出不穷。街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不时传来孩童们银铃般的欢笑声和妇孺们的惊呼声。 邱茉虽然是第一次参加花朝节,但她生性开朗,加上有温卫行时不时帮她阻隔着拥挤的人潮,反倒是让她更加兴致勃勃地观赏起四周的景致。 温卫行是一路上跟着她走,邱茉被一些稀罕古怪的表演吸引了目光,他则主动为她解释;遇到了好玩有趣的物件,他便悄悄替邱茉买下。 如此逛了小半天,邱茉觉得有点累了。看着邱茉脸蛋红润,眉眼带笑却又带了点疲态的样子,温卫行建议不如到曲江池畔的草坪坐一会儿,休息一下。 此时曲江池畔的草坪上,聚集了三三两两的文人雅士和妙龄女郎。沿池栽满的高矮不同的杏花树,枝头上都缀满了娇嫩的杏花,春风拂来,粉红色的花瓣如雨纷飞,煞是好看。 邱茉挑了个没人的空草坪,欣喜地跑过去,爽快地坐了下来。她仰头看着这一漫天飞花的景色,忍不住赞叹:“真美呀!” 温卫行微微一笑,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眼睛却完全没有在看花看景,只是看着她。 “你也觉得很美吧?”邱茉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只能没话找话,转过脸看向他说道。 温卫行微微颔首,目光柔和,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沉浸在某种愉悦的感受之中。 “很美……” 说完,抬手拢了拢邱茉耳鬓垂落下来的碎发,动作十分亲昵。 邱茉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似乎沸腾起来了。她一动都不敢动,似乎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他手指接触到的地方。 然后她听到他说, “你额头上有一枚杏花,别动,我帮你取下来……” 邱茉听话的保持着不动,却不料他说的帮她取下来,不是用手,却是其他。 他轻啄上了她额角,唇正好覆在花瓣上,然后缱绻潜移,隔着花瓣,游走到了她挺俏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微张的唇瓣上。 花瓣落下,像是羞于再做两人之间的障碍一般,随风翻飞滑入水中,渐渐飘远。 邱茉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脏砰砰直跳,像是快要蹦出胸腔。 “傻瓜,闭眼!” 温卫行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提醒她合上眼睛。邱茉乖乖地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花雨中的甜香…… ***** 邱家大兄感觉自己后脑勺都快要烧起来了,他眼看着这个少年郎君和自己妹子亲亲密密地 牵着手缓步朝他走来的样子,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冲上去揍温卫行一顿。 可现下正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苏家兄妹又立在一旁,他只能强压着怒火,对着邱茉飞了一个眼刀,示意妹妹还不赶紧过来。 邱茉收到信号后,终于如梦初醒,满脸涨红地慌忙抽出了被温卫行牵着的手。 “大兄!”温卫行彬彬有礼地向邱仕容行了个叉手礼。 大兄?……大兄? 他叫谁大兄啊?? 邱仕容的眼珠子差点瞪脱窗了!他死命握紧拳头才没让自己暴跳起来。 “咳!咳咳……”邱仕容憋足了劲,硬是将喉咙里那股气咽了回去,“温三郎见礼了!那个你还是唤我邱大郎吧!”笑话,他妹子跟他啥关系都没有呢,叫什么大兄。 “您是茉儿的大兄,便就是我温秉德的大兄。”温卫行恭敬地拱了拱手,言语中却透露出不容置喙的坚定。 邱仕容:………… 邱茉:………… 其他人:………… 温卫行的这一番举动实在令邱仕容待不下去了,他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再也不理睬温卫行,招呼家人们上车,赶紧回家。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一眼邱茉,让双菡快快将邱茉塞到她自己的车驾上。 而苏敬酸涩地看着这一切,暗自苦笑。看来自己,终究是晚了一步。 等邱茉上了车后,双菡赶紧挤到她身边,故意调侃地问道:“三娘子,婢子瞧你脸颊都烫的能煎鸡蛋了,说说呗,刚才干什么好事来了?” 邱茉本就害羞,此刻哪里禁得住她的逗弄,当即低头捶打着她,车内顿时嬉笑声不断。 车驾晃晃悠悠地驱动了起来,突然,邱茉的车窗外传来了温卫行的喊声。 “茉儿!” 邱茉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温卫行骑着一匹马,随行在邱茉的车驾旁边。邱茉的车快,他的马就快,邱茉的车慢,他的马就慢。就这么在众人的注目下,一直相随,不曾离开。 双菡笑嘻嘻地凑过头来问邱茉:“哎哟,三娘子,这下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这温府三郎君,只爱邱家的一朵茉莉花了……你这是,被人盯上了啊。” 邱茉脸上的温度仍未退去,嗔怪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双菡咯咯笑了几声,不再打趣她的小主子。 可能是邱仕容也意识到了温卫行在跟着他们邱府的车队。邱府带头的第一辆车驾突然开始加速,连带后面的车也开始加快了速度。 车子的窗帘被疾骤的风掀得猎猎飞舞,邱茉凑上车窗,只看见温卫行骑着马,依然没有被拉下多少距离。反而是随着马儿的疾奔,他鲜少地大笑了开来,一直没有离开过邱茉的一双眼睛,此刻闪烁着星星一样灿烂的光芒。 邱茉怔愣地望着温卫行,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浣溪沙·晚逐香车入凤城》五代?张泌 口马肆 自打温卫行那么一张扬,邱茉觉得来自于大兄的盯梢压力加重了,但是来自于三房的监视却大大减少了。 可能是因为温卫行出生于勋贵家庭,温父刚升职为御史大夫,两位兄长也是厉害,大兄为太子舍人,二兄尚公主,官至延州刺史。这样的家庭,如果邱茉嫁过去了,那就是高嫁。未来的夫婿,即便不能承袭爵位,必然也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的。邱家三房哪里惹得起,自然是不敢无事生非地来招惹未来的官家娘子邱茉不高兴了。 索性大兄的休沐期很快就结束了,否则邱茉还真的也做不到像以前瞒着三房那样的瞒着邱仕容。 这天,邱茉便约好了温卫行,加上双菡和常闰,一共四个人,要往西市的口马肆走一趟。 邱茉和温卫行明确关系后,便把自己在偷偷调查母亲死因的事情和现在所能查到的线索都一一告诉了温卫行。 温卫行虽然也向邱茉提出过,是否可以考虑以温府的私人关系,为邱茉去太府寺请人调阅当时交易的市券。但邱茉考虑到温父刚刚升任御史大夫,本就要以清廉、公正、谨慎,勤敏的姿态立稳脚跟。她断然拒绝了温卫行的建议,而是情愿走弯路,从口马肆开始查起。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是你。”温卫行想起当时邱茉拒绝他提议时说的话,心头微暖,嘴角噙了一丝微笑。 “阿卫,前面就是那家口马肆了。”自从他们明确了关系,邱茉就喜欢私下里直接叫温卫行阿卫。她觉得其他人不是叫他温三郎,就是叫他秉德,但只有她会这样叫他,这才体现出他对她的特别。 温卫行当然也喜欢这样的特别和独一无二。 “等下,你就假装要挑马,把店主支走,我留下来和伙计攀谈一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邱茉指着前方一间挂着“栗特口马肆”牌匾的门楼说。那远远便可见到店中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店主和一个年老的伙计在。 温卫行颔首应允,他们四人一起,进入了口马肆中。 “哟!有客上门!几位是来买牛马还是买仆婢的?”口马肆中的店主热情地迎了出来。他穿着栗特人特有的服饰,整个人圆滚壮实,满脸的褶皱因笑容堆叠在一起,显得油滑而世故。 “我家郎君要为娘子挑一匹小马。”温卫行没说话,他示意常闰上前。常闰也不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完全没注意边上的邱茉已经涨红了脸,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他倒是自然,让常闰说兄妹不行么,偏要说娘子。 邱茉在心底吐槽道。 店主一看这小仆说自己的主子是要给娘子选马,便明白过来了。看来是小夫妻两新婚燕尔,正是甜蜜时,这时候的夫婿是尤其肯为新妇花钱的,顿时眉开眼笑。 “呦!原来是给夫人选马,那您就赶巧了!最近店里养着六七匹小马驹,皆是毛色纯净的突厥马,那品质可都是最最好的,体型也玲珑,特别适合小娘子。”店主殷勤地介绍道: 这时,常闰却搭起了架子,说道:“你说好就好了?我们连马都没看见呢。” 店主看了一眼一直站在后面,好像有点看不上店内摆设准备携着自家娘子就走的温卫行,赶紧热络地说道。 “郎君若是有时间,不妨随我去后院马场一看?是否是好马,一看便知!” “你们去吧,你看好的我都行。”邱茉状似嫌弃地捂了捂鼻子说道,笑笑对几个男人说道。 就这样,店主领着温卫行和常闰去了后院的马场,而邱茉和双菡则留在了店内等待他们。 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伙计,一直也没有和邱茉一行人说话,只是驼着背,自己收拾自己手上的活计。邱茉咳嗽了一声,给双菡使了个眼色,双菡立刻就领会了主子的意思,马上前去和善地同伙计说:“这位老翁,可否烦请给我家娘子倒杯热水润润口。” 老伙计这才好像反应了过来,他诚惶诚恐地抬首看了一眼邱茉,只见邱茉只是端坐在椅上,面露微笑,并无责罚之意。他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恭敬地说:“娘子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老伙计端了杯热茶,恭恭敬敬地摆到了邱茉旁边的桌案上,两手无措的搓了一下,说:“慢待了,娘子请喝茶。” 邱茉点点头道了谢,却并不着急喝,只说:“有劳老翁了,谢谢你。” 口马肆的伙计,见过多少人像被买卖牲口一样被掠夺被贩卖。来这里的客人,对待他们这种贱民,从来都是不当人一样看待的。他也早就习惯了被轻视被遗忘。但眼前这位娘子,看上去身份虽贵重,却如此平易近人,倒是让这位看尽世态炎凉的老翁,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被人尊重的感觉。 “娘子……娘子客气了,老奴……”老伙计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客人的道谢,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别人对他说谢谢。 邱茉见他如此局促的模样,便笑道:“老翁勿要紧张,我们也不过是寻常百姓而已。看您也一把岁数了,怎的还在外做营生呀,不应该回家颐养天年了吗?” 老伙计听罢,长叹了一口气。 “老奴本就是贱籍,一生但凭主人的安排。奴在主人的口马肆做活都做了几十年了,若是主人没有说让我做别的,我怎可能离开这里,更别提什么颐养天年了。” 唐朝初期,还是沿袭了历朝的奴隶制度,有来自于俘虏、罪犯或者世袭为仆的奴仆。他们被视为其主人的私人物品,可以被买卖、赠予甚至于供人玩狎。 邱茉曾经在前世电视剧中看到过的情节,现在竟然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这些被买卖的奴仆,根本就没法自由选择自己的去处。他们除了受主人委派做事,再无他途。但这就是这个朝代和这个时代的残酷现实,邱茉也无能为力。 “容我冒昧了,像老翁您这样的人,在这间口马肆里,也有吗?”邱茉再三地斟酌用词,她想避免让这位老翁觉得伤心难堪。 老翁苦涩地笑笑:“这是当然,这里是栗特人开的口马肆,不仅是本土或者西域的仆婢,连林邑的昆仑奴、女蛮的菩萨蛮和新罗的新罗婢,都是可以在这里买到的。” 思绪纷乱 “新罗婢?”邱茉假装不懂的样子,继续问道。 老翁点头解释:“唐朝东北面新罗国的女子,有一些是因为崇尚我中原地大物博,富庶丰饶,所以自愿南下来此谋生。但更多的,是被海盗掠夺而来的可怜人。” 邱茉点点头,又接着问道:“那新罗婢多吗?似乎平时不怎么能见到啊。” “你当然是见不到的,新罗婢温顺貌美,擅长烹调,几乎都是被客人提前就预定好的。压根便不会进拍卖场。”老伙计摆了摆手,又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不过啊,我倒是记得大概五六年前吧,有一位新罗女子带了一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娘,自愿卖身为仆。也是少见,少见……” “此话怎讲?”邱茉感觉老翁讲的这个新罗女子,很有可能就是她在苦苦寻找下落的新罗婢。 “一般来说,新罗婢运到长安来,便已是贱籍。但那女子本非贱籍,也不知何故,甘愿卖身,而且卖身的条件不是要多少银两,而是要指定去哪家人家做仆,所以老翁我才会事隔多年,还记得那么清楚……” “那老翁你可知这新罗女子叫什么?后来去了哪里吗?”邱茉急了,她感觉自己离那个新罗婢已经越来越近了…… 老伙计这时候已经感觉到眼前这位娘子有点不对劲了,她怎么对这个新罗女子那么感兴趣啊,他对邱茉露出了戒备的神情。 邱茉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定定神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老翁勿怪,我这个人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是爱猎奇,听到有趣奇异的事情,就喜欢寻根究底。” 老伙计听到邱茉这样说,便缓了语气道:“我只记得,她说她是新罗庆州人士,其他的老翁就真的不知道了,老翁不识字,也不识新罗语,只是当时看着那女子行为古怪,就特意去听主人跟旁人说的一嘴,这才记得那么清楚的。” 邱茉知道再也无法从老伙计这得到线索了,便只能作罢。与老翁又寒暄了几句后,老伙计便转身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留下邱茉和双菡两人在等待温卫行一行人回来。邱茉转头望向窗外,西市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切与往日相比都是熟悉且寻常的,只有她还在感觉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 又等了一会儿,温卫行和常闰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殷勤的店主。 “郎君,我已让马夫把您给夫人选好的小马牵到门口了,夫人看过了便可以送到府上……” 店主满脸堆笑地向温卫行汇报道。 邱茉一脸诧异,温卫行竟然真的为她选了一匹马?!她不禁看向温卫行。 温卫行对她笑着眨了眨眼睛,“去看看吧。”邱茉的耳朵立刻红了起来,低声应了一句“嗯”,便由双菡陪着一起走出了铺子。 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被马夫牵到了铺子外的大道上。它四肢修长、蹄高腿细,皮毛柔顺光滑,背上还未曾配过鞍鞯,脖颈和腹部都打理得干净整洁。 邱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白马的鬃毛,心情激荡得简直要跳出嗓子眼。这是她在大唐所拥有的第一匹马,而且还是温卫行送给她的。这是以前她从不敢奢望能拥有的礼物。 小白马很乖巧,任由邱茉抚弄,偶尔抬头舔舔她的手指,还摇晃着脑袋蹭她的掌心。 温卫行默默地走到了邱茉的身后,整个人的气息都要将邱茉围绕了起来。邱茉微微侧身,偷瞄了温卫行一眼,只见他站得笔直,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意。 “喜欢吗?”温卫行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轻轻地拂动着她鬓角边的碎发。 邱茉羞怯的垂眸,嘴上却低声地嗔怪道:“你怎的……还真买了一匹马,你让我把它安置到哪儿去?……” 温卫行握住了邱茉的手,“放心,就先带回温府养着,你什么时候想学骑马了,我什么时候将它牵给你……” 说完他拉着邱茉的手,对店主说道:“麻烦你送到务本坊温府。” 店主忙不迭地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公子您慢走。” 等温卫行和邱茉一行人走远了,店主才挠挠头自言自语说:“务本坊温府?什么时候又办了喜事了……我得去打听打听……” *************************************** 离开了口马肆后,温卫行明显感受到了身边的少女,跟还没去过店肆之前相比,整个人更加迷茫了。 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邱茉牵住的手,捏了捏她那白皙细嫩的小脸,“怎么了,事情不顺利?” 邱茉先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她都不知道该怎样向温卫行说明刚才从老翁那得到的信息。 现在已知的线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了。从一开始苏敬发现的土青木香,到卢娘子回忆起的新罗婢。这种种迹象都说明了一点,这个女子是蓄意要进入邱家的,而且她的目标就是自己的母亲:肖娘子。 但是,怎么又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当年的六七岁的女孩,现在应该和自己一般大了吧,这个女孩是谁?现在又在哪里? 邱茉百思不得其解,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温卫行一句:“阿卫,如果我想要去新罗一趟,应该怎么办?” 既然现在一切的问题的根源都在新罗婢身上,那是不是应该亲自到新罗一趟,才能找到答案? 但温卫行却对邱茉摇了摇头:“且不说你是仕族女子了。要想离开长安,甚至离关出境,如果没有合理正当的理由,想要申请到官府的公验和过所,都是不可能的。”他悄悄凑近到邱茉的耳边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玄奘还需要我们用计谋帮他逃出长安吗?” 邱茉闻言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看来想要亲自前往新罗这件事,起码在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她还需要想其他方法去查访此事。 蓬韵香铺 离开口马肆时天色尚早,温卫行舍不得让邱茉那么早离开,便拉着她在西市到处闲逛。在经过一处支道时,突然一股淡淡的带着凉意的异香飘到了邱茉的鼻息前。 她顿时停了步子,抬眼向四周望去,很快就在距离他们前方不足十步远的一个胡同口发现了这股香气的来源。 邱茉立刻提裙向前跑去,温卫行一行人连忙紧随其后,跟在邱茉的身后进入了胡同内部。 只见胡同拐弯处有一家香铺,香铺门口挂着一块半旧的招牌——上书“蓬韵香铺”四字。香料铺的门敞着,里面传出阵阵沁着凉意的香气,让人闻之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邱茉没多想便抬腿进了香铺,她一进去就瞧见香铺东侧靠墙的位置摆放了一个架子,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精巧器皿和一个香灰熏炉。而那阵香气正是从那个熏炉中散逸出来的。 只见熏炉中央蒸熏着一些白色碎块状的香料,随着热气的蒸腾,这些白色碎块顶端逐渐凝结出像雪花般的结晶。香气氤氲,碎雪渐消。块状的白色香料,最后在香炭的加热中,逐渐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瑞龙脑香!”邱茉禁不住叫出声来。 瑞龙脑香,与沉香、檀香和麝香三种香合称为“沉檀龙麝”,是中国四大名香之一。它是珍贵树种龙脑树的树脂结晶,这种树一般生长在越南的北部,也就是大唐的交趾国和波斯国境内。在邱茉的前世,现代社会强大的运输和物流体系,还有人工培育树种的技术,使得瑞龙脑香非常常见。但是在交通不便和战事频频的现在,瑞龙脑香便代表着稀有和珍贵。 这是一家怎样的香铺,店主竟然能如此豪奢地在店内熏焚瑞龙脑香?虽然只是最末的“米脑”,那也是让邱茉觉得不可思议的了。 “哈哈,小女娘好眼力,竟然认得此香。” 一把浑厚的男声响起,随后一位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从香铺后院的厢房内转了出来,走到了熏炉旁边。 男子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看上去就是一普通店主打扮。但是邱茉却隐约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与一般的寻常商贾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常年在外行走,历经了无数磨难的沧桑和沉稳。 稳卫行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微微皱眉。他从未见过这位店主。但是,从他的身形和声音中,却又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还是邱茉率先反应了过来,她颔首向中年男子问了个礼:“您是店主?” “鄙人正是蓬韵香铺的店主,姓贺名广,字行江。”贺广回了个礼,笑吟吟地说道:“今日诸位香友莅临鄙店,实乃蓬壁生辉啊,有什么看上的,只管吩咐便是。” “那这个龙脑香,也能卖吗?”邱茉指了指熏炉,问道。 贺广点点头:“可以倒是可以。只是价钱嘛……” 他话还没说完,邱茉就抢过了话头:“那就多谢店主了,您开价吧。” “那好,”贺广笑呵呵地说:“不过我也不敢瞒小友,目前上品瑞龙脑香都是贡予皇室的,若有上品龙脑流落到市井民间,恐怕是要惹祸上身的。所以我店里的龙脑,品质只能算一般,仅是普通的米脑。售价为三十文一两,目前店里库存还有十两。” 双菡在邱茉身后差点没忍住要叫出声来,三十文一两?!就说现在的米价因为饥荒而导致价格飞涨,但三十文也能买上一石米了! 不过邱茉知道,这个香值得,而且她用此香本就用以作为合香,并不会单独焚熏,所以即使是把店里的库存都收了,只要保存得当,她还是能用很久的。 唐朝后世的合香配方能用到龙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这一次机会她不能错过。 “三娘子,咱们自己带的钱不够……”双菡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吱声,只能偷偷跟邱茉咬耳朵。三娘子想得倒好,却不考虑考虑口袋里的钱够不够啊。十两龙脑,那就要三百文,加起来要两斤重的铜钱,总不能出门逛街带身上吧。 邱茉一时哑语,光想着买买买了,倒是忘记了这个时代还没有纸钞这回事。 邱茉与温卫行之前就说好,除非是温卫行自己想到要买些小礼物赠她,否则与她制香有关的材料也好,设备也罢,她都不想他为她出资,这叫保持自己职业的独立性。虽然温卫行不太理解,但是心里还是很佩服她这种自强自立的性格。 只是此刻,温卫行看出了邱茉的窘迫。 他偏头跟常闰说了一句话,常闰点头领命。他上前伸手将一个上面刻了“温”字的玉佩递给了贺广,并说道:“贺老板,我们先付一部分现钱,其余的尾款,请你凭这个玉牌,到务本坊温府来领。” 贺广闻言,转身看向常闰手中的玉牌,突然间,他的眼睛突然睁大,脸上露出不可置信却又欣喜若狂的表情来。 “这……这……” 他缓缓地把手伸向玉牌,却突然朝前一伸,狠狠地抓住了常闰的手。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常闰更是被吓到了,他蹙眉一抖,险些把玉牌都摔了出去。 他使劲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大喊道:“贺老板,你想干什么!” 贺广没有回答,更没有松开紧抓着常闰的手。他只是紧紧盯着常闰右手虎口上的一块菱形胎记,急促地喘息了片刻,平复下激动的情绪,颤声问道:“这位小郎君,你多大年纪?” 常闰已经被眼前这个怪人弄懵了,半天才回答道:“我……我也不确定,应是十……十三岁吧。” “十三岁……”贺广喃喃道:“祖宗在上,蕊娘,我可能找到新儿了……。” 邱茉和双菡站在一旁都看呆了,而温卫行也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初见到贺广时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竟是因为常闰?! 痛苦的过去 常闰是七年前从洛阳来到温府的。 那是621年五月的洛阳,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率领五万唐军已经将整座洛阳城围了足足有十个月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估摸着六岁左右。他的手里抓着半只脏兮兮的窝头,整个人缩在屋内的墙角边瑟瑟发抖。他的旁边,躺着一个四肢瘦骨嶙峋、腹部却高高隆起的妇人尸体。 那是他的孃孃,她因为吃草根混浮土蒸的土团子,最后导致腹胀而死。 洛阳虽被称为东都,但是那么长时间的缺粮少食,整座城池的百姓和官兵都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城内易子而食,析骨而炊,饿死者比比皆是。小男孩之所以还能活着,完全是因为母亲把家里最后一点口粮都留给了他。 他的父亲已经快一年没有音讯了,他还小,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在这被围城的十个月里,他也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商贾家小郎君,变成了一个眼里只有米面馒头的小乞儿。从前单纯干净的双眸,现在只木讷无光地倒影着母亲横死的尸首。 一年前是什么样子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现在只知道他好饿,他想吃…… 耳边响过一阵吵杂的声音,什么“败了……”什么“唐军……”,然后是马蹄声,兵戈相交声,火焰焚烧的噼里啪啦声……男孩好像无知无觉,只是安静地待在这个角落,直至一切归于平静。 :“这有一个!活的!”一个陌生而又粗鲁的声音在叫嚷着,一个满脸横肉光着膀子的壮汉走进屋内,伸脚将男孩身前横躺着的女人尸体踢开,弯腰把男孩像只小羊一样扛在了肩上,转身出了门。 这是个强盗,也是一个人贩子。大将王德仁弃洛阳出逃,次将赵季卿献城投降。在这兵荒马乱之际,这些平日里便无法无天的恶徒,更是肆无忌惮起来。趁着可以混出城去,顺带拐上几个小孩,等到了长安,便可以换成钱银重新开始。 就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蓬韵香铺那氲着龙脑香气的空气中,慢慢铺开,又逐渐消散了。 ***** 送走邱茉一行人后,贺广从香铺的前厅走回后室,神思恍惚,连走路都踉跄了起来。他扶着墙壁,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压抑住内心涌出的澎湃激荡的情感。 这么多年了……他苦寻儿子数十载,如今终于找到了。 这些年,他不知道后悔了多少个日夜,自己为什么会在洛阳被围的前一年离开家出外跑商。当他在事隔一年后,终于回到他那阔别已久的洛阳城,看见那熟悉的景色,那熟悉的街道,但家却已经不再是熟悉的家。 他的妻子蕊娘,已确认在这场兵祸中逝去。当他想去寻找她的遗体时,她早就因尸体无人认领,而被破城而入后的唐军和唐朝官员集中掩埋了。他仅所能找回的,不过是掩埋前,集中造册本上写着的几个字:“章善坊贺府崔氏,卒,无亲故。” “蕊娘,儿子找到了,我终于有脸面下来见你了……”贺广低低的啜泣着,用手捂住嘴巴,任由泪水沿着指缝滴落。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多少年的找寻,多少年的期盼,竟然在今朝终于实现,那一瞬间仿佛是从地狱里爬上了天堂。 ***** 自从从蓬韵香铺回来,温卫行明显觉得常闰变得比以前沉默了。他还是会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但是在他无事的时候,更多的是两眼放空发呆。 温卫行其实也能理解他的心情,经历过那样的创伤,又靠着自己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父亲”这个称呼对常闰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听得懂但没感觉的名词了吧。但是,当这样的一个名词,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站在了这个十三岁少年的面前,一切又变得不同了。 父亲好像是一根挑脓的针,在没见到他之前,常闰与心里的那处长了烂疮的伤两相太平,各自不见。但现在,父亲的出现,却又把那些臭了的坏了的东西,又挑露了出来。 人的大脑,是一种会自主抵抗重大创伤记忆的人体器官。与其面对这样的痛苦,不如彻底地忘却。 温卫行与常闰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早已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小时候的温卫行可不像他的阿耶和兄长那样文质彬彬的,他更喜欢上树掏鸟下树打架。所以当管家将这个穿着最小的小仆服装却依然显得臃肿不堪的小男孩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完了,以后打架都指望不上这瘦猴子帮忙了。 但温卫行从来就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拼命地抓着常闰锻练,塞他多吃肉,目的就是让他跟自己一样,变壮变强,变更壮变更强。 结果是,常闰确实由一只瘦猴子变成了打架时能帮上他忙的帮手了,人也比刚见他时更加开朗和活泼。不过温卫行却发现,常闰似乎根本想不起,或者是不愿想起他在洛阳时的往事。每次问他关于老家的问题,他就只是呆呆地摇头。 “三郎,蓬韵香铺的贺广又来拜帖了。见吗?”温府管家阿翁拿着一封帖子问他。 温卫行摇摇头,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打扫庭院的常闰,再给点时间给他吧,让他自己想清楚。 *************************************** 邱府二房,邱茉的闺房 邱茉正在桌案前书写着后世制香名著《香乘》中记录的一剂清秽香方:四时清味香。 最近心思都放在了调查母亲死亡真相上了,邱茉已经许久没有研制新的香方了。虽然现在因着温卫行的缘故,三房不敢像以前那样明着让邱茉去三房领规矩了。不过三房三天两头的关心和邱乾深话里话外的暗示,都在提醒着邱茉,她现在还没嫁到温府呢,如果她不能继续为善春堂提供新的香方,那二房现在的舒坦日子,也是可以过到头的。 “茴香一钱半、丁香一钱半、檀香五钱、龙脑……” 唉,龙脑…… 写到这,邱茉烦恼的用手扒了一下头皮。本来还想着能用龙脑这种稀罕香材做钩子,让三房的人对自己和二房更客气一点的,谁知道竟会在蓬韵香铺遇到这样的事情。 当时那种情况,邱茉也就无心再跟贺广谈什么香材的事了。只和双菡安静地陪在温卫行和常闰的身边,见证了一对历经磨难而终于相见,但又相对无言不敢相认的父子俩的难堪局面。 :“唉……现在该怎么办啊……”邱茉叹了一声,现在她再单独去找贺广又觉得尴尬,毕竟刚亲历了别人家中秘事。不找贺广,那她的龙脑香咋办啊。 “三娘子!三娘子!有拜帖!”双菡的声音老远便从二房的院外传来。 她的拜帖?邱茉奇怪,从来不会有人给她递拜帖的。苏茜为了避免田娘子和邱俪对邱茉的猜疑,想要见她时一般都是通过苏敬或苏贤向大兄递拜帖,顺带捎上她来见邱茉的。而温卫行在公开前还用红色油纸给她暗递消息,公开后索性摆烂,都是让常闰直接传口信给双菡想约她见面。 “谁送来的拜帖?邱茉问道。 “是蓬韵香铺的贺老板,可能是想与娘子你谈香料的事吧。”双菡回答。 原来是他啊。邱茉略微有些诧异,但心里却也松了一口气。她还在愁龙脑香的事呢,贺广的主动到来无疑是为她解了燃眉之急。 “将贺老板请到正堂吧,我稍后就到。”邱茉对双菡说完,旋即起身换衣裳准备待客了。 记忆中的气味 邱茉在正堂见到贺广时,他是抱着一个布包,背对着门口站在堂前的。他脸色憔悴,即使能明显看出是收拾过自己才上门拜访的,但显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睡过好觉了。 “贺老板怎么来了?”邱茉进门后说道,“快请坐。” 贺广向邱茉微微鞠了鞠,等邱茉先坐下后,自己才在邱茉旁边,隔着一个桌几坐下。他说:“贺某冒昧登门,还请娘子莫怪。今日我来,实则是有求于三娘子。” “哦?贺老板请说。”邱茉接过双菡递来的煎茶,轻轻放到了贺广的面前。 贺广端起了茶杯,但他并不是要喝茶,而是把杯子小心地挪到了一边,然后把一直抱在胸前的布包放在了他与邱茉之间的桌几上。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个布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有皮球状大小的瓷罐。瓷罐广口溜肩,鼓腹收底。罐顶的塞子防水的油纸紧紧裹住扎紧,以确保在没有打开塞子的情况下,整个瓷罐都是始终处于密封的状态。 “贺老板这是何意?”邱茉一看,便知道这是行家保存龙脑香的方法,这罐里必然是整整一罐的瑞龙脑香。 贺广毕恭毕敬地站起身子,稳稳地给邱茉行了个郑重的叉手礼,他说道:“望邱三娘子助我,我想再见我儿一面。” 邱茉皱紧了眉头,她刚听贺广说有事求她,便猜到这肯定又是与常闰有关的事。只是没想到自那天起,贺广竟然再也没有见过常闰。看来必定是去温府递拜帖被拒了,万般无奈之下才来找上她的。 “贺前辈,”邱茉很同情他们父子俩的遭遇,也敬佩于贺广常年周游列国经营香料的经历,很自然地便改了称呼。“从我个人来说,我是非常愿意帮你的。与龙脑香无关,仅是因为对你这么多年始终不放弃寻亲的佩服。但是……” 邱茉正了正神色:“我也必须要考虑温卫行,还有特别是常闰他本人的意愿。这事,如果不是常闰主动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他接受,你能理解吗?” 贺广低头苦笑一声,“是的,我明白。” 他早该想到了。 他几次三番的向温府上拜帖都被拒绝,难道还不能说明儿子不愿见他么?其实他应该觉得庆幸的,儿子所在的人家并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是一个低贱的仆婢看待,否则像他这样不管不顾的骚扰,儿子早就该受了家法被打出门去了。 贺广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知道的,我知道,温三郎他……没有把新儿……就是常闰,没有把他当成仆人……我应该要谢谢他,谢谢温府,那么多年,他们帮我把常闰照顾得很好,很好……”贺广喃喃道,“我应该知足了,他现在过得很好就好……这样就好……”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也泛红,泪珠在眼圈转来转去。 邱茉就这样陪着他,等他慢慢平复情绪。 “我想……”良久后,邱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地对贺广说道,“虽然我不能直接让你去见常闰,不过,如果只是转交一些东西的话,我应该可以办到。” 贺广有点讶异地抬起头来看向邱茉。似乎不明白邱茉的意思。 邱茉对贺广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微笑,与他说了自己的一个主意。 ****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宋代陆游《卜算子?咏梅》 邱茉为贺广想的办法,叫做小时候的气味。 这是她还在前世大学时学到过的知识,在人的五感之中,只有嗅觉记忆是最古老而又恒久的。不管是再遥远的往事,只要能重新闻到当时同样的气味,便能调动当事人的回忆,重塑记忆。 “您是做香料生意的,家中肯定也是用惯香的人家。您回忆一下,有什么香味,是惯常会在家里闻到的,或者是尊夫人身上的香,或者是在家常用的香……”邱茉对贺广说到。 贺广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妻子常用的一款熏衣香:芙蕖衣香。 :“蕊娘天生爱出汗,每至春末夏初,便会自己用香料调置一种熏衣香。此香若新生莲花,无论是熏蒸或是直接灌入香囊佩戴,都会汗浥越香,回味无穷。只是,我选香料卖香料尚可,调制合香却非我所长,怕是不能完全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啊。” 看着贺广好像刚看到希望又马上陷入失望的样子,邱茉连忙安慰道:“无妨,贺老板无需多虑。您只需要提供这种熏衣香的配方和材料即可,我可以帮你制成相同的香方。” 听了这话,贺广顿时喜形于色:“这真是太好了!这样的话,常闰他会不会想起我,接受我了?” “我必尽力而为。”邱茉宽慰地拍了拍贺广的肩膀,“您先回去吧,稍后我会把让双菡来您这领香料,待配好香方后我会转交给温三郎的,你且好好回家等待便好。” 贺广听罢频频说好,二话不说便把合香的配方写给了邱茉,完事后起身便要告辞。临走时,邱茉把他带来的龙脑香硬是又塞回给他,贺广再三推辞亦无用,只能又抱着瓷罐,离开了邱家。 送走了贺广,邱茉又仔细地读了一下芙蕖衣香的配方,这才回房休息。 **** 一周后,一包装着芙蕖衣香的香丸被送进了温府温卫行的院落。 这是一个静逸无声的夜晚,夜幕深沉,春末的夜风带上了些许湿寒。窗外隐约传来淅沥沥的雨声,夹杂在风声里,更显幽冷清冽,又带了一丝莫名的哀伤。 常闰躺在他的床上睡着了。他已经很久没梦见过小时候的事了,但这两日却总是梦到遥远的过去,还有他已经忘却了许久的故乡。 那是一个光线充足的天井,每至清晨,当第一缕晨光透过院墙的竹叶间隙洒入庭院的时候,院子里就会响起孃孃舀水洗衣的声音;而等晨风吹散了满室潮气,映照到室内的白墙时,便是他醒来的时候了。 当他睁开朦胧惺忪的双眼,首先闻到的,便是一阵清莲花的芳香。那是孃孃衣服上的味道,因为常年熏染,连他抱着孃孃拱她的脖子时,她的肌肤上都是这个味道。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是母亲怀抱中的温暖、舒适和柔软。 常闰紧闭的眼留下了一行滚烫的泪水,牙关咬紧,似乎在做什么挣扎。 在梦中,他想叫阿耶、孃孃,但又怕一旦开了口,眼前的一切就会瞬间化为乌有。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再度浮现眼前。那是两张熟悉的脸庞。 “阿耶……” “新儿乖。” “孃孃……孃孃……” “孃孃在呢。” “孃孃,我想喝糕……” “好好好,孃孃给你拿,新儿乖哦~” “新儿乖……” “新儿…………” 接受 “常闰!常闰!你醒醒!” 耳边忽然响起了焦急的呼喊,将常闰从梦境中唤醒过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脑袋一阵剧痛。常闰捂着头呻吟了一会儿,才发现管家阿翁坐在他的床边,温卫行也站在一旁看着他。 “常闰你没事吧?叫了你好久你都不醒。”管家阿翁一见常闰睁开眼睛便赶紧问道。 常闰摇摇头,目光却落到阿翁手中端着的茶杯上。 “我渴了。”常闰哑着嗓子道,“能给我喝点儿茶水吗?” 阿翁点点头,起身去取茶壶。 温卫行看了常闰半晌,终于发声问他:“做噩梦了?” 常闰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苦涩一笑:“是一个极好的梦……” 温卫行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常闰避开了温卫行的目光,轻咳了一声:“我没事,挺好的……” “嗯。”温卫行淡淡地答道,正要准备转身离开他的房间。 常闰却突然叫住了他。“郎君!”常闰低声喊了一句。 温卫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我……我想……”常闰吞吞吐吐地说,“想请求您一件事……” “说吧。”温卫行淡淡道。 “我能不能……再去见一下那个人?” 温卫行眉毛扬了一下:“你都想好了?” 常闰坚定地点了点头:“想好了。” 温卫行唇角微微上扬:“好,一起去吧。” “谢谢郎君!” **** 午后,邱茉和双菡刚从私学归来,便从二房小仆口中得知了贺广给她留的一个口信,内容是常闰终于愿意再见他,时间和地点便约在了明日一早的蓬韵香铺。 第二天恰逢是夫子的休沐日,邱茉和阿耶说了一声要去西市香铺采购特殊的香料,便带着双菡出门了。等她们到了蓬韵香铺时,温卫行和常闰已经到了一会儿。常闰站在门口,却久久没有迈进铺内,温卫行也不催他,只是站在边上默默地等着。 邱茉见状,决定推常闰一把。她步态轻盈地走到常闰面前,从双菡背着的背囊中取出了一个香囊,一把塞到了常闰的手中。 这个香囊里装着的,正是芙蕖衣香。 “常闰去吧,拿着它,找回自己的过去。”邱茉鼓励道。 常闰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熟悉的香味再度涌进鼻腔之中,令他差点流泪。 “谢谢你,邱三娘!”常闰哽咽道。 邱茉含笑点头:“快进去吧。” 常闰应了一声,终于勇敢地朝着香铺的门口走去。他没有回头,也忘了向温卫行行礼。邱茉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温卫行,却见到温卫行嘴角含笑地注视着常闰消失在香铺的大门里。 *************************************** “谢谢温三郎,谢谢邱娘子……贺某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报答你们了……” 贺广激动地向着邱茉和温卫行二人道谢,双手却还紧紧地握着走失了七年,今朝终于失而复得的儿子的手。如果没有那一炉瑞龙脑香,没有邱茉对龙脑香味的敏感,更久远的是,如果儿子不是在温府长大,那今天,很可能就不存在现在这样完满的结果,他与儿子可能终其一生,都会擦肩而过。 “常闰的本名叫?”温卫行忽然问道。 “贺新。”贺广转头望向常闰,“我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正好是在新年时节出生的,万象更新,否极泰来。对了,他当时还小,也没给他取字,后来走散了,就更没有机会了。不知道可否请温三郎为小儿起一字号?” 温卫行略思忖片刻后答道:“这个不难,但是不是现在。” 贺广和常闰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贺前辈,我与常闰从小一起长大,已是兄弟般的情分。其实今日来此之前,我便请示过父母,若你父子二人能解开心结,重拾旧好,我们温府愿意,助常闰脱贱籍,归良籍,让他认祖归宗,重回你身边。”温卫行解释道。 听到这番话,贺广激动地浑身颤抖:“温、温三郎!”常闰则是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温卫行。 温卫行知道他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瞎想,你我永远是兄弟。你想寻我随时到温府就是,我亦一样。” 常闰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最后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叩首道:“多谢郎君!多谢温府!郎君的恩德,我必永世铭记在心!” 温卫行蹙眉,赶紧将他扶起来:“兄弟间不谈这些。” 事罢,邱茉扯了扯温卫行的衣袖,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好让两父子好好团聚。 温卫行一行便谢绝了两人相送,与他们挥手告辞而出。 “但愿他们今后一生顺遂。”回程路上,邱茉说道。 “不知道,应该会吧。”温卫行叹息道。常闰陪伴了自己七年,一时间没他在身边了,说心里不难过都是假的。 邱茉看着温卫行略显怅惘的侧脸,伸出右手拉了拉他的左手:“阿卫,你有我呢。” 温卫行闻言偏头看向她,目光柔和地弯起了嘴角。他反握住了邱茉的小手,笑着说道:“对,我有你呢” *************************************** “诸放部曲客女奴婢为良及部曲客女者,并听之,皆由家长给手书,长子以下连署,仍经本署申牒除附。”—————《唐律》 经过了一系列繁琐的放免手续,常闰的户籍终于从温府内剥除,转到了贺广的户籍下。而常闰这个名字,也伴随着他身份的改变,彻底成为了历史。取而代之的是贺新,字闰之。 邱茉最后还是不肯白拿了贺广的那一罐瑞龙脑香,她与贺广再三商议后,决议用合作的方式,对蓬韵香铺的经营模式进行拓展。除了现有的单纯贩售单品香料外,增加了香膏、香丸等经营内容。贺广依然负责单品香料的进货、柜面销售,铺面管理的内容;而邱茉因着邱家和身为仕族女的关系,还是不能在明面上出面香铺的事,所以除了出部分资金之外,她仅负责新品合香的研制和开发工作。每月交易所得的收益一分为二,互惠互利。 贺广当然是举双手双脚同意这个提议,他本身还想着挖空心思要回报温邱二人,现在由邱茉主动提出了合作,他只会觉得求之不得。况且邱茉并没有仗着恩情提出让他吃亏的条件,反而是抱持着满满的诚意来谈合作的事宜,这让贺广如何能拒绝? 邱茉当然也有她的打算,自从她献出第一份驱蚊香的香方开始,已经过去了四年的时光。在这四年里,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摆脱邱家三房的桎梏,依然只能在他们的各种戒备中勉力经营着二房,偷偷调查母亲死因的真相。现在,母亲的事情有了新的线索,她急需要一些三房无法掌控的力量去帮她探寻一二,另外她与温卫行的关系,终有一天也会修成正果,那阿耶便会自己留在邱家,她不得不为他的将来做好打算。贺广和他的蓬韵香铺,就是现在邱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 贺广作为一位长年在外跑商的香料商人,不仅对大唐的领域与周边国家的风土民情非常了解,他还拥有着相当成熟的分布在各地的人脉资源。要调查那位新罗婢的所在,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然后便是最重要的信任,贺新作为温卫行的小仆已有七年之久,两人情同手足,这种情谊在邱茉眼里,甚至比自己和温卫行之间的感情还坚厚。而贺广作为贺新的父亲,在儿子走失了七年的时间里,并没有一刻放弃寻觅,这种坚守,也让邱茉佩服无比。 基于以上两点,邱茉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相信贺广贺新会毫不保留地支持自己。 “那么,祝我们未来合作愉快。”邱茉微笑着与贺广相互行了一个叉手礼。 ***** 母亲的忧心 有了龙脑香这一香料,邱茉很快就把要给三房交差的四时清味香研制了出来。照例是一次性卖断了香方后,她将以前积攒下来的银两,只留下一成,其他全部都投入到蓬韵香铺的扩展和运营中去了。 629年夏末长安东市 有了钱财和邱茉的制香实力做支撑,蓬韵香铺的名气逐渐在长安城传播开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它就成为了整个长安城炙手可热的新兴香铺。邱茉所研制的春夏秋冬四季熏香、贵妇人喜爱的香膏香脂还有文人墨客们追捧的香丸等,更是火爆非常,供不应求。 邱茉隔着帏帽,看着对面街蓬韵香铺在东市的分店门前人来人往的景象,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弧度。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有了在这个时空中站稳脚跟的感觉。 “娘子,我们不过去看看吗?”双菡跟在邱茉身旁,轻声询问道。 “不去了,东市往来的达官贵人挺多的,似乎用来停车驾的位置不太够,回头要记得跟贺叔和贺新说一下,看来要把边上那块空置的地也盘下来了。”邱茉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便想转头离开了。 “娘子,等等,你看那是不是温家的人?”双菡突然一把拉住了邱茉的手臂,示意她回身看一下街道的对面。 邱茉扭头看去,却见到了几辆装饰简洁但用料讲究的车驾,正慢慢地停靠在了香铺的门口。她皱起眉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其中一辆车驾的驭夫她认得,正是温府的人。 邱茉停下了脚步,想看看是谁会从那车驾上下来,便与双菡等在了原地。 “娘子,有人下来了!”双菡低呼道。 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了一位体态丰腴、面色红晕的妇人,她穿戴考究、仪表堂堂,一看就是出身不凡。 邱茉并不认得这位夫人,只猜想或许是温卫行家中的长辈吧。现下的大唐虽然是鼓励男女恋爱自由的,邱茉与温卫行之间的故事也在街间坊里被文人雅士青葱女娘口口相传,津津乐道。不过邱茉还是觉得难为情,不想在这样不正式的场合下独自一人与温家的长辈碰上。 “话说这温郎君到底是怎么想的,娘子你都跟他识得都快三年了。怎地也不考虑一下上门提亲的事……”双菡悄声嘟囔着。谁都看得出温三郎是打心里喜欢自家娘子的,不过怎到现在也没有个进一步行动,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死了。 邱茉瞪了她一眼:“多嘴!” 双菡缩了缩脖子:“婢子知错。”算了,搞不好不想成亲的人不是温三郎而是自家娘子呢,别错怪了人家。 邱茉这才又看向了其他几驾马车的情况,只见陆陆续续下来了几位贵妇人,一看都是高门显宦家的夫人,彼此相互认识。邱茉便也不再久留,携着双菡绕开人群便离开了。 *************************************** 蓬韵香铺内专门招呼贵妇人的单间厢房内,两位仪态端庄的夫人正在挑选着伙计端上来的香品。 “李夫人,这就是您要的夏季香丸“三清香”,春夏或夏秋交替之时,每日一丸放入香囊中随身佩戴,可以清秽、清镇、清蚊,故曰“三清香”。 蓬韵香铺的伙计热情地向眼前的这位贵妇人介绍着店内为夏秋季推出的新产品:三清香。而她,正是现今并州都督李世勣的妻子李氏李夫人。 李夫人用手指轻轻捏起一枚香丸,放到鼻下轻嗅了一下。只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果然是好香啊。”李夫人抬起头说道。 “是的,我家店主说了,此香丸妙就妙在可随身携带,待香气减弱,再放至香炉蒸熏,还可以扩至全屋,佑一宅祛秽避蚊。”那名伙计答道。 “嗯,这倒比善春堂的驱蚊香还要略胜一筹了。”李夫人一边说,一边转头与身后另外一位夫人对视了一眼。 :“你先下去吧,挑好的香帮我们分装好,送到各府门上,帐找随我们同来的管事结就好。我们自己在这坐一会儿,待你这清远香焚完再离去。”李夫人吩咐道。 “好的,夫人请稍事休息。”那伙计恭敬地退了下去。 待伙计将厢房的门掩上,两位夫人便围坐在屋内的软榻上闲聊起来。 “今日在香铺中看见的那几款香丸香品,竟真都是邱三娘子的手笔?”李夫人问道。 被她问道的这位贵夫人,正是刚才从温府马车上下来的那位夫人,温府的主母,温氏三兄弟的亲母:乔夫人。 乔夫人端起茶杯啄了一口,然后向李夫人点了点头,道:“据我府上管家所说,确是如此。” “有趣。”李夫人早有耳闻于善春堂邱家二房与三房之间颇有些既合不来又离不开的关系,此刻眼前确凿了这桩事实,她顿时来了几分兴致,“那邱家三房也由得邱三娘如此行事?” 乔夫人想了一想,说道:“许是现在还瞒着呢,也不知能瞒多久。不过他们即使是知道了想阻止,我家那三郎也不会对邱三娘子的事袖手旁观的。” 她缓缓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脸上露出一丝叹息之色:“邱三娘子也是不易,虽说她并未出面经营,不过这蓬韵香铺的合香现在在长安城是越来越声名鹊起,恐怕被旁人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李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身旁的乔夫人。她两人的夫婿皆同朝为官,一文一武,却难得志趣相投性格相近,再加上温卫行又投到李世勣将军门下学习兵法。一来二往,夫唱妇随,两家夫人自然也就走近成了好友闺蜜。这乔夫人性情温和,待人宽厚,但同时也是一个有主见的妇人。所以才能在温公被俘阴山,温三郎受伤的那段时间里,独立撑起整个温家,帮助家族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这也是李夫人佩服她的地方。 但是,乔夫人对这位素未谋面却很有可能成为三儿媳妇的邱家三娘子的真实想法如何?确实让李夫人非常好奇。 “乔阿姊,那你觉得邱三娘做你三郎的儿媳妇,如何?”李夫人终是没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直截了当地询问了。 乔夫人听罢微笑摇头:“我觉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己是怎么想的。” 李夫人眨了眨眼睛:“何解?” “你也知道,我家老大势必是要承继温家门楣的,他的婚姻自己做不了主。而老二,圣上施恩,也赐了御婚尚千金公主。老三是我与夫君的老来子,我内心是希望他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而不是像大郎二郎那样,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乔夫人语气淡淡地道,“只是,我家三郎内心是怎么想,我这做孃孃的自然能看透,却是邱三娘子心里怎想的,我看不清楚。” 李夫人恍然:“原来是这般缘故!”邱三娘子与温卫行相识也有近三年,马上就到了要婚配的年龄。邱三娘的能力与独立,仅看她如何与邱家三房周旋,如何将蓬韵香铺经营得如今这般红火就能窥见一斑。只是温家三郎并不是如老大老二那样安坐朝堂的儒雅性子,他现在跟着自家将军学武用兵,都是为了将来上阵杀敌的。如她这般身世和性子的女娘,是否是对三郎真心以待,又是否能像她和乔夫人那样,爱温卫行爱到即使明知未来夫君有可能战死沙场,也能执意要嫁,现在都还是不清楚的。 “那还不简单,我帮你去试她一试!”李夫人跟着她家武将夫婿南征北战多年,早就养成了风风火火的性子,当即便拍案定论。 乔夫人有点担忧地说:“那若是被邱三娘子发现,恐会不好。” “你放心!”李夫人胸有成竹地笑说,“我只是近身观察,绝不会给你未来三儿媳妇设绊子的,哈哈哈哈。” 乔夫人忍俊不禁,嗔怪似的瞪了李夫人一眼:“你呀,别忘了,你家儿郎还未娶媳妇儿呢,在此笑我。” 两位夫人相互打趣了片刻,待室内幽香焚尽,便各自告辞离开,回自家府邸去了。 *************************************** 相救 次日,天刚蒙蒙亮,邱茉就起床梳洗更衣。因昨夜研制新的香方,睡得有点晚,她今晨起来后便觉得精神尚有些倦怠。待会除了私学有课,午后还要去东市蓬韵香铺的分店与贺广贺新商量新产品的事宜,邱茉委实觉得有点偏头痛。出门前便吩咐双菡,随身带好她自己制作的用以缓解头晕的薄荷香油,以防万一。 邱茉这一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与贺广就新分店的一些细节敲定之后,她终于能歇上一口气,准备和双菡两人去逛逛平时不怎么有机会来的长安东市。 长安东市,为大唐权贵功勋阶层聚集之地。后世的《长安志》有云:“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东市来往的人群虽没有西市的多,但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到处皆是,铺面销售的也多是价格昂贵的奇珍异玩,更有笔行、印刷行、杂戏、琵琶名手等邸店林立其中。 双菡是边逛边觉得无趣,原本她还对东市充满向往的,觉得这都是官宦家庭才来的地方,东西肯定是不同凡响。没想到实际逛了才知道,这东市对她来说,就是看得起买不起的存在。随随便便一个面膏,都比西市价格高出了好几倍,不就是换了个上面画了花鸟鱼虫的瓷瓶子吗,这也太唬人了。 邱茉却是走走逛逛,完全没看出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虽说她也是什么都没买,不过她更多的是观察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去分析判断他们对于香品的需求类型和喜好。 就在她俩经过一个街边拐角的时候,邱茉忽然听见了一阵女子呼救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望去,就瞧见了一位婢女打扮的女子,搀扶着一位脸色苍白,额头冒汗的中年贵妇人缓缓地坐到靠墙边的一处石阶上休息。这位贵妇人穿戴虽然朴素,但是眉目清晰,气质端庄优雅,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眷。 邱茉没有一丝犹豫,马上跨步来到两位娘子的身前,蹲下来对那婢女问道:“怎么啦?这位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那婢女连忙答道:“我家主母常有厥症,许是刚才心急走得快了些,突然便犯起来了。平日里只要快快灌几口糖水,休息片刻就好。望娘子帮忙看护一下,婢子去为主母取口甜汤就来。” 邱茉一听便皱紧了眉头。她在前世体育课短跑的时候,也曾经因为血糖一下子降低而晕厥过去。她赶紧让双菡把今天随身带着的薄荷香油拿出来,迅速地在贵妇人的头脑两侧太阳穴,人中和虎口四处点上,然后一边帮她掐着虎口,一边对那婢女说:“你快去,越快越好,我们在这帮忙看着。” 婢女感激地冲邱茉福了一礼:“多谢娘子了。” 便匆匆转身跑出去找糖浆去了。 邱茉坐到了贵妇人的身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再让双菡揉捏贵妇人另一只手的虎口,以缓解这种头晕目眩导致的难受感觉。 正在贵妇人能微微张开眼睛时,婢女拎着一个瓶子,领了一帮子家仆扛着肩舆冲了过来。她奔过来后第一时间喂给妇人瓶子里的甜水,然后便坐在妇人前方,不断得用香帕为她扇着凉风,慢慢在等待妇人的恢复。 妇人的脸色终于转红,头脑也没那么沉重了。她彻底睁开眼,看到邱茉和双菡一左一右地驾着她的双臂,自己的头也靠在了邱茉肩膀上。 她虚弱地微微朝邱茉颔首,便把手伸向了站在她面前的婢女。待婢女和家仆们帮助她坐到了肩舆上之后,贵妇人回身对邱茉说道:“多谢娘子今日搭救。” 邱茉见贵妇人醒转过来,还有力气向她道谢,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朝贵妇人施了半礼,才说:“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说完便要和双菡转身离去。 “敢问娘子芳名?”贵妇人急急叫住了邱茉。 邱茉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我姓邱,名茉。” 贵妇人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复又冲她笑了笑,不再言语。立在她身旁的婢女,郑重地替主子向邱茉行了一个叉手礼,便扶着肩舆与家奴们一起抬着主母离去。 邱茉见状,也不再做他想,只当是一次萍水相逢的遭遇,便转头对双菡轻声嘱咐道:“咱们回吧。” *************************************** 等邱茉回到家,便把这场遭遇抛于脑后了。谁知道没过几天,邱家却收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请帖。 “三娘子,”双菡捧着一封帖子进了屋,笑吟吟地递到了邱茉跟前,“你猜,这是什么?” 邱茉并没有接过帖子,她只是低头写着要贺广准备的香料品类,然后淡淡地说:“不猜,有话直说。” 双菡吐了吐舌头,她这娘子,真是越来越惜字如金了,都是跟着温三郎学的。她将那张帖子放在邱茉的桌案上,然后打开来展示给邱茉看:“这是并州都督府送来的邀请函,他们家明儿要办曲水流觞宴,邀请了长安城很多名媛娘子权贵郎君去呢!” 邱茉并未停下笔,她甚至头都没抬地说:“哦,那关我什么事呢?” 双菡愣了一下,随即便苦着脸哀嚎道:“三娘子,您好歹看一眼啊,帖子上是点明了邀请邱家娘子去的,怎能不关你的事?人家五娘子一知道消息,立马就带着仆婢赶去珠宝行绸缎店置办行头了,你!你!你怎得如此漫不经心!” 双菡真的是恨铁不成钢,她这个娘子真的除了制香之外,其他事便是糊糊涂涂的!这是多好的结交上流社会人士的机会,别人家都争破了头要去参加宴会,她倒好,反而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邱茉终于停笔,抬头略带疑惑地看着双菡:“等等,你说的是并州都督?李世勣李将军?” “是呀!”双菡又回忆了一下刚接到帖子时,听到管家专述的内容,回答道。 邱茉这才回神过来点点头,李将军不是温卫行的老师吗?难道说是温三郎拜托的李府邀请她去参加的这个宴席?怕只邀请她会让她在邱家为难,不得已再带上了邱俪吧。 那他肯定也会到场咯。 邱茉思及此,便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拍。但又不免觉得温卫行此举委实多余,想见她不直接让随从小仆传信就好,何必多此一举还要邀去别府的宴席。难道说,他想将自己的好友亲朋介绍给她认识了? 双菡见她盯着面前的帖子,迟迟没有回应,是万万没想到已经有一千种思绪已经在邱茉脑中过过了。她还禁不住担忧地喊道:“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想去啊?这次可不能由着你性子来啊,这是上位者的邀请,三房那是肯定不会让你拒绝的。” 邱茉摇了摇头,把帖子推回给了双菡。 “我没说不去,你帮我准备一件合适的衣裳吧,咱们明日准时去李府赴宴。” 双菡松了口气,高兴地应了一声后正准备去找衣裳。邱茉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说道:“双菡,你把我之前做好的一批最新的,还没拿过到蓬韵香铺的香品也收拾一下,我等一下过去挑选些做明日的上门礼。” :“好!”少女又应了一声,便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门,为明日的出行去做准备。 再见李夫人 李府的曲水流觞宴被安排在了次日的午后,未时初便开始了。邱俪从今日天光放亮便起床开始梳妆打扮,着一袭桃粉色绣银线牡丹齐胸儒裙,头顶斜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蝴蝶簪。她本就生得貌美如花,又因着田娘子尤其注重培养她的步态礼仪,使得邱俪的身材比例极佳,胸部挺拔,臀部丰满。她这一身的容姿,便是丝毫不输给任何权贵人家的嫡女,足可见田氏为女用心之良苦。 邱俪穿戴妥当后,坐上车驾,静静等待邱茉的到来。她的心情既紧张又期盼,虽然不知为何邱府会收到并州都督府发来的邀约,但这对自己来说,委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一次能够结交到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阶层人群的机会。 邱俪稍稍等了一会儿,便见邱茉带着双菡,从邱家正门迈出。邱茉身着简单朴素,只着一件白绫纱织的窄袖交领齐腰裙,乌黑的秀发绾了个乐游反绾髻,髻上簪了一朵精致的海棠花。她肤若凝脂、唇若含朱,眉目间尽是平淡恬然的神色。 待邱茉坐稳后,邱俪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这三姊的装束,面上不露声色,但内心不由腹诽。邱茉果然是没意识到这次宴会的重要性,竟然打扮得如此随意就去赴宴,待会免不得要遭人嫌弃,看来待会还要尽量离她远一点…… 两人便这样默不作声且各怀心事地坐着车往李府驶去。 车驾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候,便抵达了长安城西北普宁坊西南角的并州都督府。邱俪掀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便见已有不少才俊佳人或是掀帘下车,或是相谈甚欢地一起步入李府正门。邱俪不禁深呼吸了几口气,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努力保持住雍容优雅的仪态,在婢女掀开车帘后,缓缓下了车。 邱茉是跟在邱俪后头下车的,等她站稳在地面时,邱俪已早早便迈进了李府,只剩下双菡一个人抱着一个用锦布包好的礼盒在等她。 邱茉也没多话,示意双菡将自己的请帖递上,便也随着人流进入了李府的正门。 李府占地面积颇广,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小桥流水俱全。一路所见皆是典雅脱俗之物,处处彰显尊贵与华美。而李府中最为人称奇的,正是坐落于府内东南方的一条人工开凿的水道。普宁坊原是并无活水流经的,与永安渠尚且还隔了一个休祥坊。但是在李府建府修葺时,无意中在地基的东南角高处挖出了一口活泉水,泉水蜿蜒而下从东南向西北,然后再从李府院墙汇入到坊外的排水沟去。 宅府东南方出活水,自古便是风水布局中极佳的布置,别人家故意为之还不可得,偏偏李府是天然就有。 李夫人非常重视,特地请了能工巧匠,为此活泉源头开凿了一座小池塘,池塘内种植了朵朵青莲,池塘边栽种了丛生红枫。再顺着活水首次被发现时流淌的方向,挖了一条人工溪流,溪流两边布置了花卉草木、席榻坐床,以供家人休闲、客人到访时饮酒作诗赏花玩耍之用,同时也形成了独属于李府的一道风景。 因为这活水的缘故,李府后院每逢春夏百花盛放之际,或是夏秋天朗气清之时。李夫人便养成了习惯,借着春季赏花、秋季观枫的机会,邀约亲朋好友,一起到府上共度美好悠闲的时光。 此次的曲水流觞宴,便是被设在这一奇境之地。 邱茉随着人流,不紧不慢地朝李府的院子走去,还不到一会,便走到了这条人造溪流的近旁。宴会地很宽敞,虽然摆放着众多桌几和坐垫,倒不显得拥挤。溪流两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男宾们正三五成群聚集在池塘边的枫树下低声聊天,而女眷们则已跪坐在溪边坐垫上,轻声细语地闲叙。 她抬眼一扫,并没有发现温卫行的身影,心里暗暗嘀咕,莫非他还没到李府吗? 邱茉本身也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之人,周围看了一圈,也没有之前有过接触的人在。她便也不去硬凑堆,只是和双菡两人,安静地走到一个角落,默默等待李府主人的到来。 反倒是邱俪,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姿容和讨巧的沟通技巧,她很快就融入到了一小撮贵女的小圈子里,成为了在场的人中比较亮眼的存在。 正当邱茉还在无所事事地与双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的时候,突然,一位穿着得体,梳着高髻的嬷嬷朝她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向她施礼问道:“敢问娘子可是邱家的三娘子邱茉?” 邱茉忙站直身,向嬷嬷回了个礼答道:“正是。敢问您是?” 那嬷嬷笑容更加灿烂了,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了几分:“老妪姓刘,是李夫人的贴身嬷嬷,李夫人想请娘子至偏厅一叙,不知娘子愿否移步前往?” 邱茉听后不由惊讶。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李夫人啊,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还邀请自己单独见面? 不过既然李夫人派人来传话,肯定是有她的原因吧。邱茉微微一笑,答应道:“劳烦刘嬷嬷引路。” 刘嬷嬷向邱茉作了个揖,然后便转身先行引路。邱茉和双菡跟在刘嬷嬷身后,走进了旁边的一片花圃。 只见花圃四周栽满了正是现时绽放的紫薇花,满树深深浅浅的紫红色。花圃中央有一座八宝玲珑圆柱石凉亭,凉亭的石凳上铺了一块厚实柔软的羊毛毯子,一个衣饰华贵的妇人背对着他们坐在石凳上。 刘嬷嬷把邱茉引到凉亭前,然后便和双菡一起躬身退下了。邱茉并没有多少迟疑,便大大方方地踏近了凉亭,向那华贵的妇人福身行礼道:“邱家三娘邱茉,见过李夫人。” 妇人听闻身后邱茉的声音响起,便转过身来。在她转头的一瞬间,邱茉看清了她的面容。原来,她竟是那位在东市晕倒后为邱茉所助的贵妇人! 仙境 “邱三娘子,终于再见到你了。”李夫人微笑着向邱茉点点头,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 邱茉一时竟呆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女当时未识出夫人,望夫人见谅!” 李夫人掩嘴轻笑,缓缓从石凳上站起。她步下凉亭台阶,伸出手来拉住邱茉的右腕,将她带进凉亭,安置到自己的对面坐好。然后,又接过婢女端来的茶水,亲自送到她的手中。 “三娘子说的什么话,当日若非有你,只怕我今天就没法坐在这凉亭之下和你说话了。是我应该向你说抱歉,当时气虚体弱,没来得及郑重致谢。所以今日才唤你前来赴宴,感谢你当时出手相救。” 邱茉捧着热腾腾的白瓷杯,心里觉得有点难为情,忙解释道:“夫人言重,确实是举手之劳,无需放在心上。” 当时李夫人在东市无意间见到邱茉,着急想法子看如何能与邱茉套近乎。邱茉和双菡两人脚程飞快,她也顾不上多想,携着自己的婢女心彤便偷偷地跟了上去。没想到邱茉和双菡竟然满东市大街的乱逛,她终也因为体力不支加气虚血弱,栽倒在了胡同口的台阶上。 不过幸运的是,恰恰是她这一栽倒,却是不着痕迹地结识到了邱茉。 “待会儿,宴会正式开始时,你便坐我身边,我要隆重地向众人介绍你。”李夫人握着邱茉柔软纤细的素手,含笑说道,“这是我对你的感谢,可不许推辞。” 邱茉虽然觉得有些突兀,但还是没多想,乖巧地答应了下来:“多谢夫人厚爱。” 两人聊了一会儿,待刘嬷嬷上前禀报说宴席准备的差不多了,李夫人便要牵着邱茉的手,往院子那边的沿溪宴会场走去。 可还没等到他们进入会场,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却毫无征兆地倾盆而至。邱茉连忙用自己的双臂遮蔽着李夫人,与刘嬷嬷和双菡一起护送着她避进一处临近的厢房。 “哎呀,这可怎么办?”李夫人坐定,便皱眉说道,“这曲水流觞宴设在了室外,会场都已经布置完毕,却偏偏下起了雨。宾客们怕是要扫兴了……” 邱茉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这雨势越发地急了起来。趁着李夫人在安排人手,招呼宾客们进室内躲雨时,她突然看到了双菡手中紧紧护着的锦缎包好的礼盒。 “夫人,小女有一个办法,尚不知是否可行。”邱茉对李夫人说道。 “哦?三娘快快请讲。”李夫人立刻露出了期盼的神情。 邱茉便向李夫人细致地讲了自己的想法,并用今日带过来的礼物小小地做了一番演示。她这方刚停歇,李夫人的脸上立刻泛起欣喜的表情。 她抚掌笑道:“三娘果真聪颖,竟能想到此计!如此甚好,刘嬷嬷,传话下去,依三娘的法子布置,请宾客们移步至秋意阁!” *************************************** 秋意阁外的门廊下,刚才还在花园内的各位宾客现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避着雨,嗟叹今日的天公不作美。有些贵女郎君们也想打退堂鼓了,料想着今日此行必定是无甚有趣了,还不如趁着天色尚早雨势不大时,赶紧回府。 而在阁内,数名身穿间彩襦裙的婢女们正手脚麻利地将秋意阁重新布置成宴会的场地。场地很大,足够为到来的每一位宾客单独设置一几一榻。仆婢们按照刘嬷嬷的指示,将桌几沿着墙放置了一圈,而在秋意阁的中间留出了一块很大的空间。 诸位宾客被仆婢引领着入座,大家都有些好奇接下来李府会准备些什么新奇玩意来为他们助兴。要知道他们平时便是见惯了各种精致吃食、衣饰首饰、珍奇异兽的人。如果仅仅只是弹弹琵琶跳跳舞,那可满足不了他们猎奇的胃口。 邱俪端坐好后,状似不经意地左右瞥了一下,寻找邱茉的身影。说来也是奇怪,虽说她确实是有意避开邱茉,但总不至于进李府那么久,连一次擦肩而过都不曾有吧? 正当她疑惑万分之时,忽然有三个健壮的大汉,将一尊直径有近一米的葵口三足莲花纹大银盘,端放到了阁内的正中央。随后,又见一小仆,手上捧了一座玲珑剔透,而又有重峦叠嶂之风的奇石,走到了大银盘的旁边,将此石,稳稳地放在了银盘之上。 突然间,一众身着相同服饰的李府婢女,手中捧着各不相同的缩小版银盘奇石,站到了各位宾客的桌几边,然后轻轻将整个银盘放到了桌上。 正当大家都在好奇,这到底是什么玩意的时候,站在整个房间中央的小仆,接过了边上递过来的水壶,将银盘注了半盘水,紧接着将一个锥型的物事,用火折子点燃顶端,放置到奇石顶上的一个卡口处。 接下来,一幕让现场众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出现了。 一缕飞流直下、如玉泉瀑布般的云雾,自这个锥形的小物底下喷薄而出,自奇石状如山峰的间隙中流淌,迅疾地落到了葵口莲花银盘之上。 那阵云雾躺在银盘内却并不散去,反而像是漂浮在水面上了,跟随着水波,左右涤荡。云雾越来越多,银盘越来越满,最后烟云溢出,落到了地面。紧接着,一股浑厚低沉,如雨后润湿泥土般的香气,笼罩了整间秋意阁。 霎时,阁内如同瑶池仙境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像是在长安城并州都督府,而像是到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之上。 “哇,好美啊!”有位女娘忍不住捂嘴惊呼出声,这时大家发现,放在自己桌几上的缩小型盘石,上方处也被点燃了一个更为小型的锥体。一股清流般的烟雾缓缓地顺着奇石小孔涌入盘石之中,悬停在银盘水面上,有一些还调皮地溢出银盘,飘荡在宾客们的股掌之上。 “妙极!哈哈,妙极了!”在场的郎君们纷纷为眼前这一盛景拍案叫绝,而女娘们似乎也忘记了刚刚被秋雨扫灭的兴致,纷纷交口称赞起来。 李夫人和邱茉站在了秋意阁后方的隔间里,看着阁内这片烟霞蒸腾、瑞光氤氲的奇景,李夫人感觉心中畅怀至极。 她拉过邱茉的手,高兴地说道:“三娘,今日若非有你,这个宴会恐怕早就散场了。” 邱茉微微摇头,谦逊道:“只是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 “这个点燃了会生出烟雾的物事,是什么啊?”李夫人好奇地问道。 “它名唤‘崖柏倒流香’。”邱茉解释道。 倒流香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在制香时,在捏好的锥形香塔底部钻出一个不对穿但足够深的小孔,利用虹吸原理,让烟雾向下流动。这种香在现代社会很常见,观赏价值很高。邱茉在这里便是利用了它,制造出一场从未有过的舞美效果。 “崖柏倒流香?真是神奇!”李夫人赞叹一句,“这种奇物在宫廷内苑都没曾见过,你怎会有?” 邱茉抿唇笑道:“这是我平日闲暇时自己制的,本是准备作为上门礼赠予夫人的,没想到现在倒先派上了用场。” 原来如此,李夫人点了点头,目含赞许地看着她。 “我们也是时候要进去了。”李夫人拉过邱茉的手,搭在自己胳膊弯中,一同亲密地往阁内走去。 压她一头 邱茉随着李夫人来到了秋意阁的主厅,只听见仆婢朗声喊道:“李夫人、邱三娘子到!” 本来还在跟边上的女娘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奇妙景观的邱俪,顿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却见李夫人和邱茉已然出现在了阁楼之内,而李夫人正抚着邱茉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邱俪脸上的血色登时褪得干净,她悄悄攥起拳头,眼神阴郁地看着邱茉。但邱茉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陪着李夫人,落座在了李夫人侧边的主客位置上。 这时,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看似其貌不扬,却被李夫人请到了主客位的小女娘身上。众人纷纷猜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诸位亲朋好友!”李夫人举杯遥敬众人一番,才徐徐说道,“今儿是鄙府的曲水流觞宴,只为了与各位共赏秋景,共饮佳酿,以续永好之情!可是过程遇了点波折。”李夫人停顿了一下,看向邱茉。 “所幸有这位邱府的邱三娘子,我的救命恩人,她不仅善良,而且还蕙质兰心,想出了用此’崖柏倒流香’造景的方法,才使得我们有机会欣赏到了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奇观。诸位不妨以茶代酒,向她表达一下谢意。”李夫人说道。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缔造了眼前这一幕仙境的人,竟是此时坐在主客席的邱家三娘子。而且李夫人还说,她是她的救命恩人。众人不敢怠慢,纷纷站起身,向邱茉行叉手礼,表示对她的敬佩之情。 客套话结束,一阵悠扬的琵琶声响起,打扮成敦煌飞仙的舞姬们排列整齐地翩然登台,围绕着中央的大银盘翩翩起舞。舞步带动烟雾,在秋意阁内缭绕不定,如梦似幻。 整场宴会便是在这样梦幻唯美的气氛中,渐渐落下了帷幕。 *************************************** 邱茉与李夫人依依话别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秋意阁。她和双菡两人正准备回家,谁知,一抬头便看到邱俪站在阁楼的阶梯外,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 “三姊,今日这宴会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呢。”见四下无人,邱俪便也不装了,带了丝阴阳怪气地对邱茉说道。 邱茉闻言,眉头皱了起来,她转过身,淡然对邱俪说道:“五妹,我劝你耍小脾气也要看看地方,这里是并州都督府。” “哼!”邱俪冷冷一笑,却也不再说话。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婢女,迈脚快步朝邱茉走来,在经过时还故意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便自顾自地朝李府门口走去。 邱茉抚了一下被撞的肩膀,她看着邱俪远去的背影,终是一言不发地与双菡也跟了上去。 然而这一切,都落在了秋意阁内李夫人的眼中。 *************************************** 回到邱府的邱俪,气冲冲地跑回房中。她第一个便是把屋中的香炉扔出了闺房,仍不解恨,又把枕头掀翻到地上。 田娘子的卧房离邱俪的房间不远,当她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时,只看到室内满地狼藉。 她连忙上前扶住邱俪的双臂,将女儿揽进怀里。田娘子给了个眼神让身后的仆婢们赶紧去收拾地面上的残渣碎末,然后柔声问女儿道:“祖宗啊,小心伤到自己,你这是怎么了?” 邱俪靠在田娘子怀中抽泣起来,她断断续续地哭诉道:“孃孃,邱茉她……原来李府是为了她才给我们发请帖的,女儿今天真是不如不去了……” 田娘子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宽慰道:“俪儿勿恼,把过程慢慢说与孃孃听。” 邱俪便抽噎着将刚才宴会上的情形告诉了田娘子,最后咬牙道:“邱茉她根本就是包藏祸心,她藏着掖着那么好的香,就是不告诉我们,就是留着要在这种场合拿出来显摆的。” “确实。”田娘子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道寒光。 “看来她最近真的挺闲的,香药倒不见她勤快研制,尽做些投机取巧的玩意。看来还是对她太过于纵容了。” 本来邱茉傍上了温卫行这尊大佛,就够让田娘子心里不舒服了。自己的女儿比她是美上千倍万倍的人儿,她竟然能先得到官家子弟的青睐。如今还敢在这种场合压过她的俪儿。这件事,如果不想办法还回去,不让邱茉也吃吃苍蝇,她心里委实过不去。 田娘子心里虽是这样想着,但也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好自己这宝贝女儿:“那俪儿今日在李府里,便没什么收获了吗?” “嗯……倒也不是……”邱俪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本还含着泪的眸子突然一亮,两颊上浮现出一抹羞赧的红晕。 宴会中的那个郎君!邱俪还在小溪旁围坐的时候,有一位郎君曾暗暗地瞄了她好久。而当她眼神也扫过去时,那位郎君不仅不避开,反而还对她微微颔首,露出了个迷人的笑容。 邱俪现在细想起来,那位郎君长相周正清朗,眉目间隐隐透露出贵重的气质。围在他周围的人,对他更是毕恭毕敬,不敢多有冒犯。只可惜后来的一场雨,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否则她必定有机会问出那位郎君的名字和身份的。 “俪儿,”田娘子见女儿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便催促道,“快说呀。” 邱俪抬起头来,略带羞涩地看了田娘子一眼,却突然站起来,把母亲哄着往屋外推。她说道:“没什么,儿累了,儿想歇会儿,孃孃先回屋吧。” 田娘子愣了一下,心里笑到这孩子怎么一会儿雨一会儿晴的,便也由着她去了。 真心 邱茉自从李府回来后,就变得特别特别的忙。本来每个月只要研制一个香药方子交给三房就好,但现在却不仅要制香药,连其他香方也都要做了。 田娘子在一次家庭聚餐中提到了邱茉在都督府帮李夫人解围的事情,邱家几位长辈都对邱茉赞不绝口。而邱仕名便趁机在众人面前提出,要在善春堂也开一个香方专柜,以后让邱茉多配制点合香品类,放在善春堂售卖。 邱茉面上笑笑,内心实则苦不堪言。 这不是让她用自己的手艺挖自家店铺的墙脚吗? 善春堂这边的任务,原本是用不了多久的,她也只是抱持着能交差就好的态度去做。其他时间,都被她用来偷偷地为蓬韵香铺制作香方了。现在被三房母子俩那么一捧杀,邱茉只感觉到骑虎难下,作茧自缚了。 当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其实如果让李夫人隐瞒住自己是崖柏倒流香的制作者就好了,还是大意了。 不过事已至此,暂时也别无他法。邱茉只能硬着头皮,将平时的时间揉碎了拆散了,尽量将同一个香方做一些微调,一前一后轮替着交给三房和贺广。所幸贺广对她的处境也很是理解,尽量把与善春堂在售香方冲突的品类延迟发售,这才勉强保护了蓬韵香铺合香的生意,也让邱茉幕后老板的身份没有被揭穿。 不过,私底下见到温卫行的时候,贺广还是会忍不住拍拍温三郎的肩膀,向他吐吐苦水。 “三郎啊,你什么时候把三娘子娶回家啊,她在邱家一天天地那么熬着,我都看不下去了。” 可平日里一想到邱茉就跟吃了蜜一样的温卫行,最近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并没有回答贺广这个问题,只是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蓬韵香铺。着实让贺广也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他们俩人的感情,出现了什么意外? *************************************** 李府的曲水流觞宴过去了大概要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这天,李夫人的请帖又送到了邱府门上,这次指明了只邀请邱茉一个人赴席。 三房五娘子自然在家里又是一顿发脾气、摔东西,田娘子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宋嬷嬷劝了许久,三房两位女眷才总算平复了下来。 邱茉这次又带了一份崖柏倒流香去给李夫人做上门礼。当双菡牵着她的手,踏下牛车的时候,李夫人的贴身嬷嬷刘嬷嬷,已经在李府门口等候她多时了。 “邱三娘子,夫人在府里等你都等得心急了,快请随老妪来。”刘嬷嬷态度亲切而热络。她领着邱茉和双菡往李夫人所在的内堂走去。 当邱茉迈进李府内堂时,便见李夫人正背对着她,站立在一张大长方桌前。桌上摆放了好多张有小臂长短的卷轴,李夫人正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在挑选些什么似的。 邱茉也没吱声,只安静地立在一边等待着。刘嬷嬷走到李夫人的侧边,轻声唤道:“夫人,三娘子来了。” 李夫人闻言,转过了头来,在见到邱茉的一瞬间,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茉儿来啦!”然后便朝邱茉招了招手,“快过来,来我这里。” 邱茉乖乖地走了过去,只看到李夫人拿起了桌上的一个卷轴,然后缓缓地在邱茉面前展开…… 只见卷轴之中,描画了一位俊逸潇洒的男子,腰悬宝剑,身形挺拔如松。他正负手仰望蓝天,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眼中充满深远睿智的光芒。 “这是?”邱茉疑惑地看向李夫人,她不认识这画中的男子,也不明白李夫人为什么要叫她来给她看男子的画像。 “他叫韦仁约,字思谦,出生京兆韦家,这孩子性格磊落正直,勤学上进。他比你长两岁,八岁丧母,与你经历相同,我看你俩挺配的,如果你喜欢,我帮你说媒,如何?”李夫人 说完,笑眯眯地盯着邱茉,一副等待答案的样子。 邱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她万万没想到,李夫人找自己来竟是为了给她相看男子的。 “那个……夫人……这个婚姻大事,小女还需要征询阿耶的意见,万不敢自作主张的。”邱茉磕磕巴巴地说道。 但李夫人却不肯罢休:“如果这位韦郎君你不喜欢,那不如这个……”她正要打开另一张画轴,邱茉却伸手阻止了她。 “夫人,真的不用了……”邱茉诚恳地对她说,语气中充满着笃定。 李夫人听了却皱眉道:“三娘子,我知你在邱家过得不好。如果只凭你阿耶的能力,是绝不可能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事的。你马上就要到十五岁了,就按照你邱家当家娘子的调性,保不准就会随便给你安排个入赘夫婿,然后拿捏你一辈子。或许,你可以回去和你阿耶商量一下,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李夫人都是为我着想,只是……”一抹绯红浮上她洁白细腻的脸庞,“只是,我已有意中人了。” “哦?”李夫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夫人您久在宅院,可能不知。”邱茉说道,“他是温府三郎。” 她一说完,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耳根羞得通红。 李夫人愣怔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邱茉诧异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李夫人正捂着嘴笑个不停,眼泪都笑出来了。 “哎呦哟……”李夫人笑够了,喘息半晌才说,“原来你早就有意中人了?是我这个妇人不领时世了?温府三郎,嗯,阿耶是御史大夫温彦博啊,只能说还行。我这有更好的,你要不再选选?……” 邱茉更加尴尬:“夫人莫要取笑小女,除了温郎,小女不作他想。” 李夫人仍旧是笑,良久后表情才又变得一本正经,她对邱茉说道:“温三郎么,我知道,他在将军手下学习。他以后可是要上战场的,你就不怕……” 她虽未继续说下去,邱茉却隐隐明白她话中的暗示——若是嫁过去守寡怎么办? 但邱茉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主意呢? “多谢夫人关爱,只是小女已心意已决,断然不可能更改。” 李夫人见她坚持,也不强求,只说道:“好吧,竟然你那么肯定,我也不强求了。来,我们还是去吃点茶果吧,今天我特地让婢子,去西市买回来最好吃的金乳酥…………” 她挽着邱茉的手,一路谈笑风生,向院子花圃那边的石凉亭走去…… 等他们走远后,一个人影从内堂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温府主母:乔夫人。 拒婚 温卫行正在马厩里为邱茉的小马驹白雪梳着毛发。 白雪自从回到温府,都是温卫行亲自打理的。它浑身的皮毛油光蹭亮,四肢修长有力,鬃毛飘逸,显然是个聪明灵活的小家伙。 温卫行刚把白雪牵回它自己的马棚,他新的贴身小仆常永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三郎,家主和夫人叫您过去。” 温卫行一听,便不敢耽搁,跟着常永往正堂走去。 到了正堂五步开外,温卫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感觉正堂里人还不少,其中还夹杂着自己师傅李将军的夫人李氏的说笑声。 常永推门进去禀报:“启禀家主,夫人,三郎到了。” “让他进来吧。”屋内响起了一个威严且清朗的的老年男音。 温卫行走了进去,恭敬地跪拜道:“儿子叩见阿耶、孃孃。三郎叩见李夫人、两位兄长。” “起来吧。”温彦博神色平和地说道,并示意温卫行坐下。 温卫行依令而做。 “卫行呀,今日叫你过来,是我和你孃孃想与你谈谈你的婚事。”温彦博开口问道。 温卫行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了一旁坐着的乔夫人,又看了看客座上笑得一脸和煦的李夫人。 “阿耶,儿暂时不想成婚。”温卫行沉默片刻后,郑重地开口了。 这句话犹如晴空炸雷般在众人耳畔响起,李夫人笑容一僵,而温彦博、乔夫人还有两个兄长则是震惊不解地瞪大了双目。 “三弟,你可能没搞清楚,给你说的亲事正是你喜欢的善春堂邱家三娘子邱茉。”大兄温振想可能是温卫行以为要为他说别的女娘的亲事,所以便着急忙慌地拒绝了。 温卫行久久没有说话,他垂首静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爹、孃孃、两位兄长,三郎现在确实不想成婚。”温卫行再次拱手说道。 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在场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温振最先反应过来,他拍桌站了起来,厉声斥责道:“胡闹!这去年花朝节疾马狂追的事还在眼前呢!才一年半的时间,你现在跟我说不想跟邱三娘子成亲了?我们温家哪里来你这样朝三暮四、喜新厌旧之人!” “大兄!”二兄温挺赶紧拉住他。 “阿耶,儿现在不愿娶妻,请您成全。”温卫行再次拱手说道。 温彦博的额头青筋毕露,他指着温卫行骂道:“荒谬!你这个竖子!”说完,便拂袖离去了。 李夫人冷冷地瞥了温卫行一眼,也站起身来与乔夫人告辞,干脆地带着刘嬷嬷和婢女扬长而去。而乔夫人见李夫人气呼呼地离开,也站起身,看都不看温三郎一眼,带着贴身婢女追上李夫人一行人。 堂里只剩下温家三兄弟,气氛凝滞压抑。 “大兄,三弟的脾气固执倔强,他既然已经这样决定了,咱们还是尊重他的意见吧。”二兄温挺开口劝慰道。 温卫行没有言语,他垂眸站立在那里,失魂落魄了一般,仿佛刚才提出不与邱茉成亲的那个人不是他。 “竖子!你就等着后悔吧!”温振怒哼一声,甩头离去。 温卫行依旧呆站在那里,像具木偶般毫无反应。 二兄温挺看他这副模样,叹息道:“三弟,你这是为何啊……” 这时,温卫行突然转过身,什么都不说便直接奔到马厩里,牵出他那匹黑马,翻身上马,纵蹄飞驰。 小仆常永在后头追着喊道:“三郎!三郎!你要去哪里?” 然而温卫行根本充耳不闻,眨眼就消失在他视线中。 *************************************** 闺房里,邱茉端坐在榻上,将刚制好的驱蚊香香粉灌装到温卫行的墨色承露囊里。他们在一起都那么多年了,温卫行这个习惯却还一直改不了,就喜欢驱蚊香的味道。趁着这几天没那么忙,赶上今夏最后一波浮萍,邱茉改良了一下驱蚊香的制作工艺,将它制成了可以灌进香囊随身携带的香粉状,方便他出行时带着。 这个墨色的承露香囊是温卫行在大庄严寺竹林前的凉亭里给她的,她要自己留着。邱茉另外又准备了一个白色的,准备灌好以后送给他。 就在邱茉整理着洒到桌上的香粉时,房门被敲了几下,随后便传来邱仕容的询问声:“三妹,你在休息吗?” “嗯,没呢。马上来!”邱茉答应了一声,又低头快速地整理着桌面,把两个香囊塞到了榻几的最底层后,才去给邱仕容开了门。 “大兄,什么事呀。”邱茉问道。 邱仕容走了进来,顺手关上门。邱茉发现今天的邱仕容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他进了屋后,端详了邱茉很久,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难以启齿。 “大兄,怎么啦?”邱茉疑惑地问道,她心想莫非大兄遇上什么麻烦了? 邱仕容踌躇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道:“三妹,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你。” “什么事呀,大兄你直接问吧。”邱茉耐心地答道。 “你最近……见过温府三郎吗?”邱仕容吞吞吐吐地说。 阿卫?邱茉很好奇大兄怎么会跟她提起他,他不是向来不待见温卫行的么。连他俩在一起的这件事情,大兄都很反对,只不过看在邱茉是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的份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最近嘛,我挺忙的,倒没怎么见过他。怎么啦大兄,你找他有事?”邱茉猜测道。 “没事!没……我就问问。”邱仕容赶紧摆了摆手否认,然后说道,“三妹,你早些歇息吧,大兄先走了。” “哦……大兄再见!”邱茉看着邱仕容逃也似地走出了厢房,有些纳闷地皱了皱眉。 邱茉回到床榻边,把香囊拿了出来,放进平时出门时背的背囊里。大兄倒是提醒了她,已经好久没和阿卫见面了,他不会因为自己老是太忙不搭理他而生气了吧。 想到这里,邱茉皱起小鼻子笑笑,阿卫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仅不会生气,可能还会更加粘着她吧。 一想到温卫行之前对她的黏糊劲,她就忍俊不禁,唇角的笑意怎么收也收不回去。 隐瞒?面对。 “温秉德这个竖子!”邱仕容离开邱茉房间后,一路骂一路愤愤不平地走在回大房院子的路上。 今日他被传唤进宫,为十一岁的太子检查身体,却不料在归去时遇见了温家的老大:太子舍人温挺。 虽然温家三郎与自家三妹有来往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但邱仕容和温家兄弟平时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关系,没想到今日再撞见,这位温家长子却是对自己非常恭敬,言语之间流露出了深深的愧疚之情。 “唉,一切都是我们温家的错,望子泉贤弟多多宽慰三娘。我一定会好好教训我那三弟, 让他不得再犯浑的。”温挺对邱仕容郑重地保证道。 邱仕容当时只有一脸的茫然,并未听懂温挺究竟在说什么。但温挺显然也没有解释清楚的意思,他抱拳行礼后便想离去。 邱仕容当然不会让他就这样走了,他冲了过去,一把拽住温挺的衣襟,急匆匆地问:“温大郎!到底怎么回事?你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温挺没办法,只能把邱仕容拉到一边,把事情的始末一一同他道来。 “我之前就说过,他就是个骗子!”邱仕容在温挺面前不好发作,但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听他讲完后便甩袖回家了。现在他越想越恨不得马上冲到温卫行面前,将他狠揍一顿。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捧着一个食盒往二房方向走去的双菡,忙不迭地把她叫住。 “双菡!你过来!”邱仕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双菡走过来,乖巧地屈膝行了礼:“见过二郎君。” 邱仕容仔细观察她片刻,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 双菡回道:“回二爷,我刚做了些新茶果,想给三娘子送过去尝尝。” “嗯,好的。对了,我有个事要交托于你。”邱仕容在想怎么跟双菡讲。既不能直接说温卫行不愿与邱茉结婚,也不能任由自己妹子再去见那混账东西。还是让他们少一点见面,慢慢淡了为好。 “二爷请吩咐。”双菡微微欠身。 邱仕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最近要考一考你家娘子《神农本草经》的内容,让她好好背,要是我检查的时候背不出来,就罚抄十遍!” “啊?”双菡愣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邱仕容居然会突如其来地给邱茉布置这样的功课。 虽说邱茉也不是从来不看这类医书著作的,不过她的主业是制香,要查阅的也多是与制香有关的中药材,现在让她全都要看一遍,估计睡觉时间都要少不少了。 “啊什么啊!身为医学世家的女娘可以不懂药材吗?按我说的做!还有,少让你家娘子到外面去蹓跶!要是书背不出来,我惟你是问!”邱仕容凶巴巴地吼道。 “是。”双菡吓得缩了缩脖子,应道。 “去吧”邱仕容说完,转头就往大房院子里走去。留下双菡一个人拿着个食盒呆站着,不知道邱家大郎今日到底是抽得什么风? *************************************** 最近,邱茉觉得她身边的人都有点怪怪的。双菡是一天到晚盯着她背书,只要她一有出个门的想法,就立即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她。邱仕容嘛就更是过份了,连她想要迈出二房院子都要被阿耶的小仆打小报告,不到一刻钟就有大房的嬷嬷来找她,如果邱仕容在家,他还会亲自将她提溜回房。 邱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初被三房处处监视的时候了,甚至可能还更严密了许多。 这天,邱茉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出门了。李夫人给她发来请帖,邀她过府闲聊。邱茉收拾了自己一下,带着双菡,大摇大摆地从邱仕容的眼皮子底下走出了邱府。 在奔驰的车上,邱茉摸了摸背囊中的两个香囊。待会如果李夫人那离开得早的话,她就去找阿卫吧。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也没来找自己。 邱茉和双菡的车驾径直往李府驶去。当她们到的时候,李府的婢女心彤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她领着她们穿过几条曲折游廊,来到了后花园的凉亭之中。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数名妇人,其中便包括李夫人。 李夫人见她来了,忙招呼她入座,随后便向她介绍围坐在自己旁边的众位妇人。她从右首的一个长相圆润,颇有福相的妇人开始对邱茉介绍道:“茉儿,这位是刘夫人,是当朝尚书右仆射杜相之妻。” 邱茉起身向刘夫人施了一礼:“刘夫人安好。” 刘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我原先也就听李姊姊说过,邱姑娘乃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李夫人闻言也含笑赞道:“确实如此。茉儿不光才艺出色,品性更佳。” 邱茉只是浅浅地笑着,并不答话。 然后便是其他几位夫人的介绍。邱茉有点摸不着头脑,李夫人今天叫她前来,是想介绍这些夫人给她认识,为她开拓香品市场吗?但是她们聊的都是自己家儿子或外甥读书、考学、受封、晋爵的事,没有一点跟香有关啊。 李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但是她并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只是时不时拍拍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见此情形,邱茉也只能耐下性子,在一旁安静地聆听着她们谈话,脑子里却都在想待会去找温卫行的事情。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几位夫人终于要辞行了。 邱茉暗松一口气,总算要结束了。她开心地陪着李夫人将她们送到垂花门外,叮嘱她们路上小心。 在目送众夫人的肩舆远去后,邱茉也想向李夫人辞行了。却不料李夫人对她道:“茉儿,你跟我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讲。” “哦。”邱茉莫名地感到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她低着头跟在李夫人身后,进了厢房。 “夫人您说。”邱茉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恭敬地道。 李夫人抬手指了指桌边的椅子:“坐下说吧。” 邱茉依言落座。 “茉儿,你放下温三郎吧,他非你良配。” 诀别 邱茉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她万万没想到李夫人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出这种话。 李夫人看出了她的惊诧,继续劝道:“如果可能,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愿意让你知道。”她轻叹了口气,“可惜你迟早会知道的。” “我不明白夫人您在说什么。”邱茉皱眉道,“夫人若有事情想告知茉儿,不妨直说,茉儿并非柔弱不堪之女子。” 李夫人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坦诚以告:“实则前阵子我到温府去拜访,正好撞见温府阖府上下在向温三郎提议,想向邱家求娶于你……” 邱茉闻言脸上瞬时涨红,羞涩得如同三月里绽放的娇花。 “但是……”李夫人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邱茉疑惑地追问道。她没有忘记刚才李夫人是让她离开温卫行的。 “但是温三郎他拒绝了。” 邱茉顿时怔住,她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又像有无数的嘈杂声涌进自己的脑海。为什么?他为什么拒绝向她求亲?因为家世地位?因为另有新欢?还是从来,他就只是想玩玩而已。而自己却傻傻的,居然还当真了?不可能的,阿卫不是这样的人,她相信他。 邱茉的心脏骤停般疼痛,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棉絮,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茉儿,茉儿,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焦急的询问声。邱茉慢慢回神,却见李夫人正担忧地注视着她。 “夫人,我没事。”邱茉强打精神,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她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对的,自己要先冷静,她要搞清楚整件事情。 她必须要去找温卫行,她需要当面问清楚他拒绝的原因。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她的阿卫,从来都是把她放在心尖上宠爱的人,他怎么会舍得伤害她? “夫人,我要去找他,我必须搞清楚为什么。”邱茉坚定地对李夫人道。 “你现在要去找温三郎?” “嗯。”邱茉点头。 李夫人见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应允了。 “他现在应该随着我家将军,到平康坊的李靖将军府议事了。”李夫人对她道,“我派人带你过去。” “谢谢夫人,那茉儿就先告退了。” ******** 李靖将军府内。 “圣上昨天夜里急诏我入宫,讨论北面东突厥的事情。”李靖说道。 李靖将军的书房内,李靖、李勣、张瑾等几位将军,正襟危坐于屋中,共同商议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在大唐与宿敌东突厥之间的战争。 “圣上英明,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的亲弟统特勒已经到达长安了,我们与薛延陀部正好可以对东突厥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一举铲除这个为祸我朝多年的隐患!”李勣将军摩拳擦掌地说道。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四年了!”张瑾激动地说,“我明日就上奏,愿为先锋军!不杀光这群狼崽子,誓不还朝!” 只要一想起当年太谷之战的惨败,张瑾至今仍觉恨意难消。十万大唐官兵弟兄,大半折损在东突厥人的铁蹄之下,只余寥寥数千人随他逃了出来。这笔血债,突厥人必须用鲜血来偿还。 然而李靖却很沉稳地摆摆手,阻止了张瑾。 “弘慎,稍安勿躁!圣上还需要时间与统特勒交涉,一切还需按圣上的旨意行事。”接着,他又非常严肃地说:“今日我们在此商议的诸事,卿等切不可对外透露半句,即使是至亲亦然。否则,军法处置!” 在场众将领连忙称是。 待其他人都散了之后,李靖独留下了李勣和温卫行,他示意两人坐下。 “多年不见,秉德现在也长大了。”李靖看着温卫行,欣慰地向李勣夸赞他道,“比我预想中更加出色。不愧是温公的儿子,你李懋公的徒弟啊!哈哈……” 温卫行谦逊道:“将军谬赞了,秉德不敢当。” “将军,这次我带秉德前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寒暄过后,李勣便单刀直入说道。 “何事?但说无妨。” “我受温公托付,指导秉德已有数年。今年秉德已是入伍之年,我希望他能在你的麾下效力。” 唐朝的府兵制规定,作为被推荐入伍的初级将领是不能归在推荐人的部队里的。这也是为了防止武将结党营私、独揽军权的举措。 “那我是求之不得了,懋公的弟子,多多益善!哈哈哈哈!只不过跟着我,秉德你可要有心理准备了。特别是接下来我们的对手是东突厥的颉利可汗,此人阴险狡诈,所带的突厥铁骑各个骁勇善战。这是一场硬仗啊,连我都没有十足把握能打赢,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温卫行听完,郑重地抱拳答道:“为报国仇家恨,万死不辞!” “哈哈哈哈——”李靖大笑道,“好!那你即日便至我营报道,提前适应环境,参与日常训练,等待集结命令。” 李靖说完,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这天啊,又要变了。” *************************************** 双菡看着靠在车壁上假装睡着的邱茉,心中很难受。邱茉的眼睛虽然闭着,但从她那青筋爆起的手就能够看出,她手心那只墨色承露香囊被她抓得有多紧。 双菡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帮不了她,只能默默陪在她身旁。 车轮碾碎落叶的声音传入耳朵,一直在颠簸的车子也渐渐停了下来。 驾车的是李府的驭夫,他回头向车内的两人说:“娘子,李靖将军府到了。” 邱茉缓缓地睁开眼,率先掀开帘子走下车。 双菡跟在她后面跳下车驾,却一下子撞到下车后就站着不动的邱茉身上。 她揉着撞痛了的脑袋,想到自家娘子也被撞的不轻,便抬头关切地问道:“三娘子,您没事吧?” 邱茉并没有说话,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的李靖将军府大门。那里站了两个人,一位是苏敬,而另外一位便是温卫行。 她所站的位置,正好是李靖府拐角的院墙边。由于车驾的遮挡,虽然她能清楚地看见且听见温苏两人的表情与对话,但是对方,如果不仔细观察,是不会发现她的。 她听到苏敬说。 “温卫行,我今日只问你一句话,你对邱三娘子,到底是何打算?”苏敬忿忿地说。 他一直放在心上的白月光,如果可能,他愿将世上最好都放在她面前任她选择。现在,在温卫行这里,竟然被如此轻慢。他忍不了。 “关你什么事。”温卫行本来就很不爽苏敬,现在在这里被他截住,还要问他关于茉儿的问题。他心里窝火极了,当即便不客气地回道。 “哼!”苏敬冷笑道,“若非是为了茉儿!你以为我乐意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你说,你对茉儿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如果是,为什么不同意成亲?”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温卫行内心越来越烦躁,对苏敬也越来越不耐烦。说,说,说,说什么?跟他说大唐马上要跟突厥打仗吗?说他马上要去送死了,不想拖茉儿下水吗?每个人都着急来要他说说说,但现在这个答案,没有人可以回答,包括他自己。 “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就不应该放手的,温卫行,你不珍惜,有的是人珍惜茉儿!”苏敬被温卫行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厉声吼道。 “请便!”温卫行不想再搭理苏敬,说完这句,他正想绕过苏敬离开。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一位脸色苍白,满脸不可置信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她那双原本清澈如宝石的眸子,现在却充满了化不开的悲伤和迷茫。 此人,正是邱茉。 “如果是我问呢?为什么?你会回答我吗?” 温卫行心头一颤,他的目光锁在了邱茉那张惨白憔悴的脸上,嘴唇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邱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她眼眶滑落,滴在她的身上,也滴在她的心上。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悲伤绝望,以至于让站在一旁的双菡也跟着红了眼圈。 她在等待,等他给她一个答案。 但温卫行始终没有开口。 许久之后,邱茉明白了。或许没有答案,才是他给她的怜悯吧。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强迫自己将眼泪收了回去。 “我明白了……” 她缓缓朝前走去,走到了距离温卫行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应该是此生最后一次,离他那么近了吧。 邱茉的右手一直握着一个东西,一个在来的路上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她把右手笔直地抬起,掌心朝下。 突然,她的手掌张开了,一只墨色的承露香囊径直掉到了地上。 决然转身,永不再见。 压抑的思念 629年十一月,浩浩荡荡的东突厥骑兵在将军雅尔金和阿史那社尔的带领下,在河西、肃州等地对唐朝的边境城邦进行侵扰,企图通过抢掠大唐的边民来弥补近三年来霜灾旱灾给突厥带来的损失。 然而他们却低估了大唐军士捍卫国土和百姓的决心和血性。守将张士贵率军队与东突厥人发生激烈交战,击退突厥骑兵。而行军副总管张宝相则指挥城外百姓将牲畜牛羊全部迁入城内,保住了老百姓的财产和生命。最终,东突厥军无功而返,只能悻悻离去。但恰恰因为这场突厥的失意之战,正式揭开了唐朝反攻突厥霸权的战斗序幕。 “圣上!臣请旨!出征东突厥!” 一身武官朝服的张瑾跪在端坐在太极殿御座上的皇帝面前。他声音坚毅,语调铿锵有力,神色严峻,仿佛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般。 “朕已听闻了突厥军袭我河西,肃州一事,突厥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御案后面传来一个威严沉稳的男子声音,他身穿明黄袍服,头戴冕冠,目光中透露着睿智和深沉。此人正是大唐现在的皇帝:唐皇李世民。 “传朕旨意,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张瑾为副总管,率领中军袭击突厥;并州都督李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率领主力从东路进攻东突厥腹地;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出征前的最后一晚,温卫行还在温府马厩处,为白雪梳理它柔顺的毛发。他的手轻轻拂过它的皮毛,动作显得那么温柔,如同在抚摸自己挚爱之人。 “茉儿……” 温卫行喃喃说道,眼眶不知不觉泛红。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天空已经蒙蒙亮,但空气依旧阴冷难耐。这个他留在长安城的最后一夜,看来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三郎,你好歹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行军……” 小仆常永站在他身旁,看他完全没有休息的想法,忍不住劝他几句。 “我没事,昨晚已经与父母兄长道别,我这一早便不再扰他们了,等会儿我就回营里去。” 温卫行摸着白雪,摇了摇头说。 “常永,待我走后,有一事你务必要帮我做好。”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常永连忙点头:“郎君请讲!你的嘱托奴一定照办。” “我走后,你必要每日都亲自来照看白雪,它的吃食梳洗,必要亲办,切勿假手他人。帮我好好照顾它,直到我回来。假若……”温卫行声音沉了下去。“假若我没有回来,便将它交托给贺新吧。” “郎君……”常永脸色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颤抖着嗓门说道。 温卫行笑了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啦,起来吧。我要走了。” ※※※※※※ 清晨,天灰蒙蒙的,像是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幕布,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其间,让人感到沉重而压抑。 数万名精壮的大唐军兵排成数百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着长安城的西北方向移动。他们穿着黑底银纹明光铠甲,手持陌刀枪矛,脚蹬鹿角靴,盔顶的缨穗随风飘扬。 送行的队伍绵延数里,许多人相拥哭泣,祈祷。官兵们的家眷望着那些渐渐消失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大军开拔那震天的响动声,邱茉不可能听不见。自从那日分手过后,她便没有再见过温卫行,即便在今天,她也没去送行。她想,她也没有立场去送行了吧。 邱茉刻意去回避知道任何关于温卫行的消息,她不想自作多情的认为这场战争是他与她分手的原因。或者说,如果他认为他俩在一起,邱茉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他其实并不懂她。 既然决定了,便别后悔。 邱茉强迫自己,将这段感情关进内心最深处的抽屉里。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人要兼顾。她的人生并不只有爱情,这是她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社会成年女性所具备的基本素质。 时光荏苒,秋去春来,629年的冬天,漫长却又短暂。转眼间,就到了630年的正月。从大唐与突厥作战前线传回长安的捷报一封接着一封,其中最亮眼的,是由李靖将军率领的三千轻骑兵,在夜色的掩护下攻下了突厥的战略重镇襄城,逼迫颉力可汗出逃碛口。此战以少胜多,重挫了突厥的士气,大批东突厥将领率军向李靖所在的唐军部队投降。 “捷报!捷报!襄城大捷!!”西市街头的告示栏前,一个身材瘦削、满脸胡须的汉子指着朝廷的告示栏,一遍又一遍地向身边围观的群众大声喊叫着。 告示栏上是刚刚才贴上的从前线传回来的喜讯。 “哈哈,打赢了!我们打赢了突厥人了!!!” 周围的人欢呼雀跃,连带着双菡也跟着兴奋起来。 “三娘,大唐胜了,你听见了吗?” 她拉着身边正在挑选手工艺品的邱茉胳膊说道。 “嗯。”邱茉回过头来对她笑笑,然后继续专注地摆弄着手上的物事,仿佛她所听见的,不过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大唐会胜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而别人所不知道的是,自此以后,唐朝将会进入一个高速发展的时期。在唐皇李世民和他的继任者手上,实现真正的天朝上国。 而她,则要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制香专业,借着这股东风,在这个时代真正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目标和梦想。 随着大唐在北部对决中的压倒性胜利,连接大唐与西域的丝绸之路也变得越来越畅通。更多来自于西域的香料和手工艺品流入了长安城,比如说邱茉现在拿在手上端详的水晶琉璃瓶,便是由波斯传入大唐的手工制品。 这只窄口鼓腹的小瓶子倒是非常适合作为她的新品:波斯郁金香油的承放器皿。就不知价格如何,如果批量购买,能否跟老板谈个批发价…… 双菡看着身边这位已经自顾自进入沉思的少女,不禁暗自摇头。 距离邱茉与温三郎分手,要五个月了吧。 她不禁想起了当初邱茉娘亲去世后,邱茉也是差不多用了快半年的时间,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她就像个女战士一样,一路披荆斩棘地走到今天,成为现在全长安城最有名气的香铺——“蓬韵香铺”的幕后老板。 双菡其实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温卫行在邱茉的心里,还有没有留下痕迹。 在这几个月中,邱茉的生活作息都非常正常。待人接物、处理各种事务也都游刃有余,井井有条。 只是在偶尔几个下雪的夜晚,双菡无意中看到她一个人站在窗台前,不顾寒风凛冽打开了窗,默默无声地看着窗外的飘雪。 那时候的邱茉,又好像是一个易碎的泡泡,仿佛只要轻轻一戳,便会破裂,消散在这北风之中。 那时候她又会想,三娘子应该还没放下吧。 最后,邱茉决定还是买下几个琉璃瓶,回家先打个样。等做好了样品,拿去给贺叔贺新看看,没有问题再让他们出面,来跟波斯商人砍价。她示意双菡付钱,打包商品,然后两人出门坐上邱府的车驾,准备返回邱家。 双菡叫驭夫帮忙,将一箱琉璃瓶装上车厢里,而邱茉则靠在窗边等待着他们,无所事事地望向窗外。 “三娘,这些琉璃瓶子你是准备用来装香油的么?”双菡忍不住问道。 “嗯,贺叔新进了些波斯郁金,正好可以做护发香油。”邱茉点了点头,“他可能还有计划,要亲自去一趟新罗国。” “新罗?!”双菡惊呼出声。 “对,就是那个新罗国。”邱茉微笑道。 “那娘子是否……”双菡听到驭夫坐上车驾驭位的声音,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等车子缓缓启动了过后,她才悄悄地凑到邱茉耳边说,“那个新罗婢的事,要不要同贺叔说啊?” 邱茉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 归来 大唐西市,蓬韵香铺总店的最里间。贺广、贺新和邱茉三个人,正在讨论新一年的香铺经营计划。 “贺叔,这是我新制的波斯郁金香油,洗发后滴两滴在手心,搓热后涂抹在头发上,再用梳子梳通,头发就能恢复油亮弹性。如果再用这种波斯水晶琉璃瓶灌装,一定可以点爆半个长安城贵女圈的抢购热潮。”邱茉将新做好的波斯郁金香油端在手上,充满自信地介绍着。 “不错,光看这个外包装就很有卖点了。”贺广赞许地点点头。“闰之,你考虑一下,将东市分店的新品区域再整理整理,让这个香油尽快有地方铺上。另外还有要跟波斯商人去谈一下琉璃瓶的供货价,我们肯定不能以零售的价格去采购这个瓶子。” “好的,阿耶。不过东市分店的位置感觉还是靠南了一些,而且店铺面积已经扩无可扩了。阿耶、三娘,我们之前不是还讨论过在西市和东市的北面,再各开一家分店吗。现在这个计划还继续吗?” 贺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我认为可以先进行西市的分店开拓,东市的铺面价格太高,而且审批手续复杂,我认为还是不要太激进了,稳点比较好。三娘,你觉得呢?” 邱茉略加思索,随即答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这样吧,闰之,我入春后要去一趟新罗国采购麝香,估计要有个一两年才能回来。三娘平时也不便出面香铺上的事,所以一切都要委托你照顾了。”贺广拍了拍贺新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阿耶请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贺新双目灼灼,信心十足地点头保证道。 贺广欣慰地颔首:“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具体事情谈得七七八八了,贺新先离场去处理他的事情,房间里便只剩下邱茉和贺广二人。邱茉觉得时机已到,便开口向贺广说起想请他帮忙的事情。 “贺叔,这次你去新罗,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贺广爽朗地笑道,“三娘的托付,别说是一件事了,就算十件事、百件事,我都尽力帮你办妥当!” 邱茉抿唇浅笑道:“我想请您帮我寻一个人。” 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叙述了一遍,末尾恳切地说道:“贺叔,我知道此事难度不小。此人离开大唐,也要六七年了,都不知是否还尚在人世。而且我现在可以提供给你的信息也确实很有限,您不必勉强,即便最后寻不到人,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贺广听完后皱眉沉吟片刻,突然笑了:“三娘放心,你贺叔我也算老江湖了,新罗那边我也算有些人脉资源的。我必然尽力帮你去寻,你且宽心吧。” 邱茉脸上露出喜色:“多谢贺叔!” *** 630年的三月,正当贺广前脚离开长安前往大唐东北面的新罗、倭国之时,大唐北伐东突厥的将士们,也带着无上荣耀,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归途。 又是一个晴好天,长安城朱雀天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整个长安城的百姓们几乎都聚集于此,迎接他们的英雄凯旋而归。 时辰踏正了巳时,长安城正南方的明德门缓缓开启,领头入城的是此次战役的最高统帅兵部尚书李靖将军。只见他神情肃穆,威武不凡,一身金光色盔甲,在白日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辉,令人见之敬畏。而在他的左右,则是在定襄之战中的夜夺襄城,将颉力可汗逼退奔逃的三千精锐轻骑兵。他们一个个铠甲鲜明,气势如虹,令本来嘈杂喧闹的围观群众立刻安静了下来,整条朱雀大街只能听到他们整齐的步履与马匹的嘶鸣声。 温卫行,也在这三千人之中。 虽然距离他离开长安城,仅仅只是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不过战争带给他身体和灵魂上的淬炼,却比过去的二十年都来得更加深刻和直接。他的身材越发壮硕挺拔,原本清逸俊朗的模样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果决的气质,还有浴过血的刚硬杀伐之气。 此刻的他正骑着一匹高头骏马,随队伍稳步行进。 “长安,我回来了,活着回来的。” 温卫行的心口有一团微小的火焰,正渐渐燎原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火。从战场返回长安的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纷繁的思绪经常让自己无法入眠。他一直在想,自己回到长安后,可以用什么方法去挽回?可能会以什么模样去见她?她还愿意理自己吗?他们还有机会回到过去那种美好的时光吗? 每当他浮现出这样的念头,脑海里却会跳出那张苍白的小脸,那个毅然决然的转身,还有那个掉落在地上的墨色承露香囊。 此刻,这只香囊还被他揣在怀里,放置在他那伤痕累累的铠甲下面,那个贴近心脏的位置。 温卫行低下头侧看了一眼,眼中溢出痛苦与眷恋交织的复杂情绪。 **** 催婚 此时此刻的邱茉,并没有到朱雀天街上参加迎接远征大军凯旋而归的庆典。因为她现在正在自己家里,遭遇一桩令自己头疼不已的麻烦事…… “二兄啊,你可是要好好劝劝三娘了,今年她都十七了,你说说哪个正经人家姑娘,十七了还不嫁人呢?”三房的田娘子,这个月已经是第二趟跑到邱乾湛面前念叨了。 “我知道你不舍得这个唯一的女儿。你看,我都是给你们选的人品好,有才气的好郎君,最关键的是,肯入赘咱们邱家。这样,三娘子即使成了亲,不是还能守在你身边吗?”田娘子又推了推摊在二房正堂方桌上那十几张卷轴,一副赶紧今天就定下来吧的架势。 邱乾湛忍不住扶额叹息,这田娘子简直比自己还急啊! “弟妹,你先别急嘛。这件事,我跟茉儿再商量商量。”邱乾湛含糊其词地敷衍道,他知道自己女儿肯定是一个都不想选的,但现在确实又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田娘子心里却想,能不急吗?好不容易逮到了温家三郎君和邱茉分手的机会,现在邱家二房的父女俩又不能以守孝,年纪还小为理由推拒亲事。邱乾深早就催她要赶紧促成二房入赘这件事了,她耐心跟他们耗了快半年,若不是看在不想把双方脸面弄得太难看的份上,她老早就掀桌子了。 田娘子眼角青筋抽动,嘴边却还要维持着笑意:“那就好,但真的不宜再拖了。这些人都是我托长安城有名气的张媒婆特意找来的,不但有才学,还品貌佳,如果我们不尽快选好,那明日估计就要被人相走了。唉,你说我容易吗?这忙前忙后的,还不都是为了给故去的肖娘子一个交代,为了二兄和三娘的未来可以舒坦一点嘛……唉……”说完,她还作势抹了抹眼角。 躲在正堂旁边耳房偷看的邱茉和双菡两个人,都要为田娘子精湛的表演鼓掌叫好了。 邱茉侧过头,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和双菡说道:“烦死了,我干脆去做道姑算了。”反正唐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皇帝女儿不想嫁人,还到道观出家做逍遥道姑了呢。 双菡没好气地瞪了邱茉一眼:“你舍得二主子伤心?” 邱茉顿时泻了气。 “要不?去找李夫人帮忙吧。她之前不是最热衷于帮你物色合适的郎君吗?我觉得她选出来的郎君可比田娘子找来的那些靠谱多了。”双菡凑到邱茉跟前,认真地建议道。既然邱茉已经跟温三郎分了手,那总是要重新开始的嘛,李夫人那么喜欢她,知道她陷入此困境肯定不会不帮忙的。 邱茉却摇了摇头,说道:“她那里,怕是不行。”李夫人虽然很喜欢她,对她极好,但自从温卫行跟随李靖将军出了征,她就像突然明白了温三郎拒婚的原因。每次邱茉与她碰面相聚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说起战场上的进展,温卫行的近况,好像生怕邱茉太快放下,把她与温卫行那点往事翻篇了。 “那怎么办啊!要不寻大房帮忙吧,大郎不是之前还想撮合你和苏敬的吗?虽说现在苏敬已经娶亲了,但是在整个邱家,除了卢娘子和大郎,看来也没有别人会真心为你寻个好姻缘的。最不济都是要找入赘的郎君,起码不能找个被三房拿捏在手里的人啊……” 苏敬自从上次被邱茉撞破他去寻温卫行理论,事后他也还是找上了邱茉,向她坦诚自己的心意。可是邱茉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对苏敬就只有兄妹之情,当场便拒绝了他。苏敬也不是痴缠的人,心爱之人并不爱自己,那他也只有默默地祝愿她一切安好这一种选择了。 “等明日吧,明日我去大房,寻婶婶助我。”邱茉也没办法了,只有去找卢娘子帮忙。 …… 次日,邱家大房,卢娘子卧房。 “茉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待你大兄回来,我便与他提及此事,你放心好了。你大兄最是疼你,一定会帮你选个好郎君的。”卢氏轻声安抚着邱茉。 邱茉垂着眼帘,沉默良久,才慢吞吞地抬起头,问道:“婶婶,我……” “孃孃,我回来了……茉儿也在呢!”说曹操曹操就到,邱仕容今日回家得早,便先来母亲这探望,没料到邱茉竟然也在。 “你来的正好!孃孃有事跟你说。”卢娘子笑着冲邱仕容招了招手,对他道,“你坐下说话。” 邱家大郎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利落地坐在椅子上。 “茉儿也是适婚的年龄了,虽说邱家现在是三房娘子在掌着家,不过我们作为邱家大房,也不能对妹妹的婚事袖手旁观。茉儿对三房提出的几个人选实在是没感觉,孃孃身体也不好,这个事情可能还是要落到你头上。你意下如何?”卢娘子说完,喉咙痒得咳嗽了两声,邱茉连忙帮卢娘子顺了一下后背,再端来茶杯让她润润嗓。 邱仕容听完自己母亲说的这番话,却不忙回应。他转头看向邱茉,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邱茉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因卢娘子的一番话而露出任何阴郁或者落寞的神色。 他复又想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孃孃,这是当然,只要孃孃和三妹一句话,子泉跑断腿都乐意。您别说,我这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此人之父,三妹还见过的。” “哦?是谁?”邱茉好奇地问。 “正是当年你领队出城,赴城外医疗点时通过的开远门监门将军袁将军的大儿子,袁弘袁和敏。” 邱茉微微蹙眉,仔细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渐渐出现了那位目光如炬,心细如发的监门守将袁将军。当时她险些被他发现自己偷偷帮玄奘出逃长安,幸好大兄及时赶到,才免了她那遭祸事。 不过,袁将军归袁将军,他儿子自己尚未见过,不知是何人物? 邱茉还未说话,就听卢娘子说道:“那你详细说说,这袁家大郎现在是何情况呢?” 邱仕容点点头:“这袁大郎年方二十,比茉儿大三岁,也是刚从外地学武回来,通过举荐,入了左府做备身左右,专司执御刀弓箭宿卫。” 邱家大郎口若悬河地介绍着这位袁家郎君是如何如何的英武勇猛、聪慧机智、文韬武略、勤恳踏实,简直就是天下间少有的好男儿。卢娘子则是越听越满意,越听眼睛越亮,忍不住调头来问邱茉:“茉儿,见见如何?” 邱茉全程在走神,她只听到了“入了左府做备身左右”这几个字。 左府,这是贞观年间的叫法,后世将其称之为左千牛卫,天子近身守卫。 这不就是,皇帝保镖吗?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一直要在皇宫执勤,一个月回不来两天的意思啊? 邱茉点点头,这个不错!起码各有各忙的,应该不会妨碍她做自己的事。到时候见了面,她与他先说明白自己所行之事,若对方可以接受,也不妨是解决了自己当前最大的一个难题。 “那成,那我明日就和袁将军说,先让两人见个面认识认识?”大兄兴致勃勃地问。 邱茉点头:“好。” ***** 思而不得 温卫行一回到温府,与父母兄长磕头拜见过后,便急匆匆地奔回屋子里,换了衣服洗漱整洁,立马就带着常永去了邱府。 果然不出意料,邱府门房一见到常永敲门,恨不得将门闩都多加两道,像要将门焊死了的样子。温卫行不甘心,又想到了去找以前自己埋在善春堂的暗桩,结果过去一看,大半已经不在善春堂就职了。剩下的人,只是对他摇头,说三娘子寻了个由头,将所有包裹药材香料的油纸,通通统一成一种带了善春堂字样的纸张。 自此,温卫行除了守在邱府门口侯着外,便再没有其他办法能见到邱茉了。 “三郎,你身上还带着伤呢,你这都在外跑一天了,要不先回府吧,夫人要担心了……”常永实在是看不下去,拉住温卫行劝慰道。 温卫行摇摇头:“不用管我,我没事……” 他的右小腹处又开始渗血了,没事?没事个鬼啊!常永郁闷地瞪着温卫行身前那个染血的位置,咬牙切齿地想,邱三娘子怎么狠心到如此地步?这简直是要断了与三郎的所有联系。 对了,还有一处地方。 “三郎,还有一个地方!”常永灵光一闪,说道,“你忘记了?蓬韵香铺,我们可以去找贺新!” 温卫行闻言一喜,他差点忘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希望。 “不过现在已经是申时了,如果此时赶去西市,恐怕等我们到西市都已经休市了。如果去贺新家寻他,恐怕半路上就要遇上宵禁。三郎,不如我们先回府吧,我们明日一早就去找贺新。”常永好说歹说,终于把温卫行说动了。待他将车驾赶来,温卫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邱府大门口。 夜幕低垂,月朗星稀,常永重新为温卫行上了药,换了新的绷带,便悄悄为温卫行合上房门,回自己休息的地方去了。 温卫行今日确实是耗尽了力气,再加上伤口又被扯开,到了晚上,整个人便开始发起低烧。 他的身体好像被小火慢慢地烘烤着,浑身燥热难耐,脑袋昏沉沉的。迷糊中,温卫行的手摸索到枕侧,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枚墨色承露香囊,攥在手心,慢慢睡去。 梦中,温卫行仿佛听到什么声响。他努力想辨认出声音的来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隐约中,他感受到有一个身影飘进了他的怀里。 “阿卫……”熟悉的声音传来。 “茉儿——”温卫行拼命的想睁开眼睛,想用手好好触摸他思念了半年的人儿,想亲吻她的唇,跟她讲自己到底有多想她。 可惜一切都是虚幻的,他努力的想抓住什么,但到头来却都是虚无。那一道清丽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渐行渐远。 “不!” 他惊慌失措地喊出了声音,猛然间睁开双眸。浑身上下都像被大雨浇过一样,整个床褥都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打湿了。 温卫行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现在的感觉好熟悉。他从前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噩梦般的五年前,那个躺在伤兵营里,想着阿耶,然后生不如死的自己。 他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伸手抹去脸上残留的泪水。心里却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一般。 **** 接下来的几日,温卫行并没有去找贺新。不是他不想,只是因为一直高烧不退。他足足烧了三天,也晕睡了三天,甚至连皇帝颁下的任命制书都只能请父母兄长代为跪领了。 “门下:……温府三郎秉德,英武不凡,忠义无双,特授从八品上御侮校尉,左府录事参军,主者施行……” 温府上下领旨谢恩后,温父客气地将皇帝派来传达圣意的宦官送出家门,路上两人相互寒暄了起来。 “温公客气了,圣上对令郎赞赏有加,万望三郎好好养伤,早日复职,将来必前途无量。” “哪里哪里,魏中官谬赞了。” “那某就先告辞了,温公留步……” 目送颁旨宦官一行人离开,温父才转身走回府内。管家来通报温卫行已经醒了,他便匆匆往小儿子房间赶去。 刚踏入屋内,温父便看见温卫行正半躺半坐在床上发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 见状,他忍不住关切的问道:“秉德,你觉得现下如何?” 温卫行这才回神过来,他转过头望着父亲,一张惨白而憔悴的脸勉强笑道:“阿耶,我没事了,您别担心。” 温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烧果真是退了,精神也比之前要好些,这才松了口气。 他随即又说道:“今日宫里派人来了,授了你官阶和职事。你且好好养伤,勿要再胡乱行事了……” “我知道了。” 听着父亲的话语,温卫行微微垂下头,掩饰了眼底深处的情绪。 温父看他这个模样,哪里是放下的样子。他顿时叹了口气,也不再就这个话题多劝。总有一天,他自己会明白的。 “圣上仁慈,知你是在战场上受的伤,特地叫了太医定期与你诊治。你这几天哪都不许去,就在房里躺好,除了见太医和家人,别的人便谢绝了吧。” “阿耶!我……”温卫行急了。 温父打断了他的话,皱眉训斥道:“莫非你要忤逆我吗?” “不敢……” 见儿子终于服软,温父也松了口气:“歇着吧。”说完后,便背负着手离开了房间。 等房门轻轻合上,温卫行又拿起了一直被他握在掌心的墨色香囊。他把它放在鼻前,细细地感受着上面已经所剩无几的淡淡香味。这香料还是半年前邱茉亲手为他灌的,是他最喜欢的,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味道。但这股香味,已经越来越淡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有没有机会,让它重新弥漫在自己周围。 他低声呢喃着:“茉儿,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执念 过了两日,宫里派到温府为温卫行治伤的太医到了。巧的是,这位太医,正是邱茉的大兄,邱仕容。 邱家世代最擅长治疗的疾病便是外伤,当初随军出征的军医官,有不少还是邱家老大邱乾清培养出来的弟子。所以派邱仕容来医治温卫行的伤势,倒是颇为理所应当的。 若不是因为温三郎与自家妹子有过一段让他颇为恼火的孽缘,邱仕容对温家的这位铁血三郎还是很欣赏的。现如今他与妹妹的分手已成定局,妹妹也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邱仕容便觉得没必要再纠结过去,对温卫行的态度也软化了许多。 “你这个伤,要想痊愈,还需再躺个一头半个月左右。”邱仕容公事公办地嘱咐道,“这期间不宜有剧烈运动,稍后我会开好药方,让温府家仆去药房抓取,按剂量定时服用就行,待药吃完我再来为你复诊。” “好,多谢邱御医。”温卫行颔首称谢,待到对方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时,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道,“不知道三娘她,还好吗? 邱仕容闻言,手上不由顿了一顿,随即才说:“温三郎,我敬你是条汉子。虽说当初对你有些误会,但事过境迁,有些事情该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温卫行默默地听着,没有吭声。 邱仕容看着他那失落低沉的模样,实在是于心不忍,忍不住继续说道:“茉儿今日已去见了开远门监门将军袁将军的大儿子,如无意外,她与袁大郎的亲事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也该放下了!” 邱仕容此话一出,温卫行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 “你……你说什么?” 邱仕容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径自带着药童出去了。但他没有发现的是,原本坐在床上,抑郁低落的温卫行,全身的肌肉竟然开始微微颤抖,紧握着拳头的指节泛起青白的颜色,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为骇人的凌厉煞气…… **** 长安城西市,张氏酒楼。 邱茉缓缓抬步走上了酒楼的二层,这个地方,她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纵然间隔了多年,她还是忘不掉,当年她站在二楼,看着温卫行快步走入酒楼,然后抬眼望向她的模样。 可能他留给她的所有,她这辈子都做不到真正的遗忘了吧。 但她决定自己不能再逃避,学会与回忆共存,让想起他时的浅笑去代替眼泪,也是她人生中的一场修行。 邱茉稳住自己的步子,坚定地走到与袁大郎约定好的单间门前。双菡为她把单间门推开后,她便抬脚迈进了房间。 刚进去,邱茉便瞧见靠窗的桌边跪坐着一名男子。只见他穿着一袭月白锦袍,五官硬朗,身姿挺拔,一看便是常年练武之人,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之气。 他一见到邱茉,便立刻起身抱拳,朝她作揖。 邱茉连忙侧身回礼,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说道:“袁郎君,请坐。” 二人坐下后,对彼此的基本情况进行了一番交流后,邱茉便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进入主题。 “袁郎君此次同意来与我相见,想必是对我这个人的大致印象还算不错吧?” 袁大郎点了点头,爽利地承认道:“我虽是刚回长安,但邱三娘制香之才,却已是名满京城,实在是令袁某佩服。”袁弘虽是袁家长子,但小时因身体孱弱,被父亲送去崆峒山随一名武僧学武,直至年满二十,才返还长安城家中。 邱茉含蓄地笑了笑,说道:“袁郎君谬赞,小女愧不敢当。看袁郎也是爽快之人,那小女便直说了。小女之所长,不仅是爱好,更是立足人世之倚仗。即便是成家后,小女亦想成为如颜府尹氏之巧手,而不欲仅为一室内苑之妇人。不知袁郎作何想法?” 袁弘听罢,神色微动,仔细思索起来。邱茉也并未催促他,只静静等候着。 良久,袁弘开口说道:“袁某敬佩三娘想为邱府百年医家奉献自身才华的想法,三娘慈心善济,袁某若能得你青睐,实属三生有幸。” 好吧,看来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想出嫁后继续为善春堂研制香药。邱茉想,无妨,反正时间还长,等婚后双方更熟络些了,自己再坦白所有的事情吧。现在只要知道他不会干预自己制香就行了。 待邱茉回到邱府,邱仕容也正好散值回到家。他完全没有跟邱茉提起今天见到了温卫行,只是关心她与袁大郎今天聊得如何。 “还不错。”邱茉简单地回答道。 邱仕容明白,这就代表妹妹觉得可以谈下去的意思。他不由得喜笑颜开,说道:“这样最好,我也算对仲父和孃孃有个交代了。那我赶紧去告诉袁将军,让他们尽快请媒婆来纳采。” 邱茉无语地看着哥哥,说道:“大兄你急什么啊。人家袁大郎刚回长安,马上还要去左府应职,这几天忙着呢。何况,你别整得我好像只烫手山芋一样,巴不得明天就把我给甩出去啊……”邱茉心里嘀咕,她还想再了解了解袁弘为人才决定呢,毕竟是终身大事,又不是去菜市场买颗白菜那么简单。 邱仕容心里想,你可不就是只烫手山芋嘛,再不把你甩出去,不仅是三房惦记着要随便给你安排个入赘郎,按照今天温卫行那样子,怕也是要闹出不少事来。 不过想归想,他嘴上还是说:“行,行,都依你,只要你能看得上,你想怎样就怎样……” “大兄对我最好了……”邱茉挽住邱仕容的手臂撒娇道。 *** 搅和 在一间萦绕着浓浓药味的屋子里,站在床边的年轻男子恭敬地回答道,“新进左府备身左右袁弘,举荐入伍,无军功,其父为驻守开远门从六品城门郎袁中慎。” 正在答话的,是左府录事参军副手,在远征突厥时便跟在温卫行身边做副官的军士曹承。 “从六品?袁家是否有直系亲属任五品以上官职?” 还躺在床上尚在养伤的温卫行,一边翻看着新招入左府的人员名单,一边听取曹承收集整理出来的个人信息。 这也是他这位左府录事参军的职责所在。掌左府总曹文簿,举弹善恶,监督监察所有在编人员的惰勤贪廉的状况,自是他的本分。 “城门郎袁中慎之兄袁中季,原为从五品下太常丞,于去年秋病逝。”曹承答道。 “哦……看来是冒用名额了?袁弘既无军功,又非皇亲国戚、五品官员直系子弟,此人是如何得到举荐,成为守卫圣上的持弓备身左右的?”温卫行的声音阴冷而又令人窒息,透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质疑与鄙夷。 他拿起笔,在袁弘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对曹承说:“交给将军吧,这就是我的意见。” “唯!”作为温卫行的副手,纵使出身低微,仍被他慧眼识中,得到提拔晋升的机会。曹承从内心敬佩温卫行,也从不质疑他的决议,很干脆地领命退下。 而待曹承离开后,温卫行伸展了一下久坐的身体,眼睛无意中瞥见墙壁上挂着的“兵无常形,诡诈为道”,眸光幽黑深邃。 **** 邱仕容按照邱茉的说法,老老实实地等了好些天,直到距离上次邱茉和袁弘两人见面都过去了一个星期,袁府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他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袁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都过去这么些天了,怎么连点儿下文都没有了?莫不是袁弘没瞧上三妹,所以才迟迟不请媒婆上门? 邱仕容不敢向邱茉再问询当天他们俩见面的细节,只能偷摸找上了袁将军,想探一探袁家的态度。 却没想到,他得到的消息,差点把他气得一口血吐出来。 “温卫行这竖子!我真是小瞧他了!”邱仕容恨得连温三郎的名字都直接骂了出口。好啊,他本想着这温三郎都躺在床上了,料他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吧。没想到,这家伙的肚子是破了,脑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使啊。 袁家这几天简直是乱成一锅粥,先是袁弘左府备身左右的职位被撤掉了,然后是袁将军被请到御史台察院,约见他的监察御史开口第一句就是袁家大郎不符规制,是如何被举荐为左府备身左右的?袁将军那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磕磕巴巴地才把情况说清楚。 袁府上下被弄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袁将军实在没想明白,自己是犯了哪路神仙,将这件在当今官场也见怪不怪的事一下子放到了台面上。在多方打探之下,他才终于搞清楚原来是因为自己长子与邱家三娘的这场相亲,惹毛了温府那位新上任的左府录事参军温三郎。 “唉,子泉贤弟,你就当是我们袁家不对吧。”袁将军叹道,虽说袁家这趟遭遇确实无辜躺枪,但于法于理,他也说不出温卫行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本来就是他借了已故大兄的名额,将自己儿子安插进天子近卫的左府。虽然这也不过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如果没人追究,也就过去了。可万万没想到,和邱家议的这门亲,恰恰踩到了老虎尾巴上了。 “是我们连累了和敏,连累了袁将军你……”邱仕容觉得,他才应该是感到抱歉的那个人。如果不是他向袁将军提议的这门亲事,袁弘现在早就在左府入职了。 回到邱府后的邱仕容,正苦恼于如何向邱茉说明这一切。他在自己房间来回踱步,想了又想,始终想不出应该怎么说,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去找自己的母亲卢娘子出主意了。 卢娘子此时正在邱府花园里散步。听邱仕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完,她却不禁笑出了声。 “孃孃,我正苦恼着如何跟三妹开口呢,你怎地倒是先笑起来了……” 邱仕容郁闷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自己的母亲。 “你啊你,怎的脑袋生得跟根木头一样,这都想不明白。”卢娘子嗔怪地摇了摇头,走到邱仕容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这三妹妹的姻缘啊,我们都不用再瞎操心了。” “可是,三娘毕竟是我妹妹,我怎么能不管……”邱仕容急了,连忙辩解道。 “你还看不明白吗?温家三郎,虽说此番行事霸道了些,但他自始至终对你这三妹,都是认真的。” 温卫行这么一弄,全长安城对邱家三娘感兴趣的人家,都要在心里掂量掂量能不能惹得起温府这个拼命三郎。不过这也有好处,最起码邱茉不用担心三房再向她逼婚了。现在除非是圣上赐婚,否则不管是她出嫁还是招赘婿,都没人敢凑上前去。 邱仕容还是有点不甘心:“但是,温三郎这竖子,惯爱耍些阳谋阴谋的,怎配得上我家三娘!”这心眼多得跟兔子洞一样的家伙,三娘落在他手上岂不是危险。 卢娘子失笑道:“你倒是看看现在是谁更在乎谁嘛……” 也是,邱仕容分析了一下,就温三郎现在表现出来的状态,他那个平时能掐会算的脑子,碰上自家三娘,便全变成一团浆糊。 “那既然孃孃这么说,那便顺其自然吧。唉,现在一想到过些日子又要去温府给那竖子诊治,心里就凹糟……”邱仕容站了起来跟母亲告辞,自己嘀嘀咕咕地走出了花园。 卢娘子看着自己大儿子抓耳挠腮的背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 邱茉最后还是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虽然是换了种方式暂时解决了自己被逼婚的问题,不过现在却是从一个极端换成了另一个极端。 “岂有此理!”双菡都要炸毛了,哪有像温三郎这样的无耻之徒,当初不愿成亲的是他,现在不让娘子找别人的又是他。 邱茉心里其实也不能很确定,温卫行此举到底是因为公,还是因为私?如果是因为公,或许这仅仅就是一次新官上任三把火,杀鸡儆猴立个威而已。但如果确实就是因为私呢? 另外,那是不是说明了她以后除了他温卫行,其他人都不敢求娶了?她是不是被殃及池鱼了? 不行,邱茉想,还是要搞明白温卫行到底想干什么。 再见面 当常永说邱茉约他明日午时到张氏酒楼见面,温卫行愣了半晌,随即露出了自他回到长安以来,第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的茉儿,终于肯见他了。 温卫行就像囚徒被松了绑,整个人放松地坐靠到床沿的软垫上。他刚还在想,袁家这件事发生后,茉儿要多久才会主动联系他。没想到,出乎意料的快。 不过几乎是马上,温卫行唇边的笑就又变得苦涩了起来——这次见面,估计又会是不欢而散的吧。 ※※※※※※※※※ 当邱茉走进张氏酒楼二层包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温卫行低着头,手中捧着茶盏,神色黯然的模样。 “你来啦。”温卫行抬起头来,露出了一抹小心翼翼的笑容。他目光柔柔地望着邱茉,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错过她的倩影。就像要把她深深刻进自己的心里一样,用以填补之前半年,因为没有她所坍塌的空洞。 邱茉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她走到桌边坐下,语气淡漠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温卫行笑容一僵,心顿时沉到谷底。那么久不见,一见面便直奔主题,她现在是连跟他寒暄几句都不乐意了吗? 他的手颤抖着,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小啄了一口,试图将自己狂跳而又剧痛的心脏平复下来。然后,他慢慢悠悠地说:“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温卫行,我不想自作多情的以为你是为了我。”邱茉的语气很冷。不过再冷,也冷不过温卫行现在的心。 他咬紧牙关,脸上泛出一丝病态的苍白:“你完全可以这样以为。”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邱茉说话了。 “我们在半年前就分开了,我以为你也是这样想的……”邱茉缓缓地说道。 温卫行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未觉。 “我当时为何拒婚,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他哑声说道,“难道你以为我当时不想告诉你实情吗?” 邱茉抿紧了嘴角,静静地望着温卫行,过了良久,她才再度开口。 “即使当时你可以告诉我实情,难道你就不会拒婚了吗?” 温卫行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了一句话来:“我会……” 邱茉轻笑了一声:“那就对了。无论你当时说与不说,你不都决定好我们的未来了吗?或许你从来就不认为,在你投身于厮杀的战场之时,我可以为你支撑好身后的家。你甚至都不愿意问问我,是否肯陪你一起扛。” “不是这样的……我当时,只是不想你担心、难过……”他只是不想她因为自己的生死未卜而悲伤,焦虑,彻夜不眠。那种感觉,在他阿耶被俘的时候,他经历过,他孃孃也经历过。他只是不想邱茉再经历一次而已…… 邱茉觉得他很可笑:“那难道你打完这场仗,以后都不上战场了?若是你以后还要赴战场,今时今日,你来找我干嘛?还做这些事干嘛?准备再抛弃我一次吗?” 温卫行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般怔住了,他怔忪的目光落在邱茉脸上,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温卫行,我不是一个宠物。在你事事顺遂时才被你抱在怀里呵护。一旦你遇到了什么事,便被舍弃到一边。这种舍弃,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让人难以接受。” 邱茉想起了唐玄宗和杨贵妃,太平盛世之时,为了让杨贵妃能吃上一颗岭南的荔枝,唐玄宗不惜跑死多少差役良驹。但到了马嵬驿之变,亲手杀死杨贵妃的,又恰恰是那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唐明皇李隆基。 温卫行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那里,连邱茉已经离开了很久都没有察觉。他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刚才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突然间,他慌乱了起来。匆忙起身追到窗边,却早已不见邱茉的踪影。温卫行颓然跌坐在椅子里,一滴泪珠滴到桌上。 **** 就在邱茉还在为自己的婚事与各方周旋之时,蓬韵香铺的少东家贺新,也遇到了自他从商以来的第一次机会。 贺新并不是第一趟进入平康坊了。之前随着阿耶出门应酬,平康里北曲那片风情之地的曲苑酒楼,他也没少进去过。只是与如今他所在的南曲相比,之前的那些地方,便显得如此低俗粗鄙了。 这是长安城名妓莺霖的宅院,贺新一路走来,只见园林景致优美,花草树木茂盛,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仿佛置身于江南水乡。院内仆婢众多,但都秩序井然,每个人都默行自顾,无人敢喧哗吵闹,只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 如果不是明知这里是间妓院,贺新还以为自己是到了什么官绅富户的府邸里了。 他有点小紧张,今天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有个大人物约他前来的。 这位大人物就是长安城有名的富商燕正昌。他在长安城经营着数十家不同行业不同品类的店铺,几乎都是各自行业内数一数二的。这些铺子每年为他带来的钱帛收入,能买下半个长安东市的铺面。燕正昌不仅有钱,他还有通天的本事。今年,他还得到了皇家御赐的皇商名号,整个后宫的胭脂水粉供给,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贵客,这边请。”一位婢女打扮的美貌少女,引领着贺新往园子更深处的厢房走去。 等少女为贺新打开厢房的房门,映入贺新眼睑的,便是一室既雅致却又无处不显奢华的布置。房梁上的粉雪轻纱挂坠,将整个房间烘托出一种飘渺的氛围。面前是一扇雕栏玉砌的屏风,而在屏风之后,时不时传来一阵幽幽的琴音。 “公子,我先告退了。您稍待片刻。”少女欠了欠身,轻巧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替他把房门合上。 贺新愣愣地站在门边,半晌才伸手掀开纱帘,跨步而入。 而此刻,燕正昌正半坐半躺在坐床上,莺霖则是跪坐在床沿,纤纤素手拨弄着面前的古琴,弹奏的正是《凤求凰》。 她穿一袭月白色云锦曳地长裙,乌黑柔亮的发髻上戴着一套珍珠镶红宝石的首饰,一双剪水秋眸清澈盈盈,肤色白皙细腻,看上去宛若仙子一般清丽脱俗。 贺新被眼前这美人美景几乎晃花了眼,他定睛凝视着莺霖许久,直到莺霖忍俊不禁地掩唇偷笑起来,他才恍惚醒悟过来。 “燕老板,”他轻咳一声,走过去拱了拱手,“晚辈失礼了。” 燕正昌却丝毫没有因为贺新的无礼而表现出丝毫不满或者愤怒,反倒热情洋溢地邀请他坐下。 “闰之贤弟,快坐,尝尝莺儿这的茶果,那真是一绝。” 贺新依言在燕正昌身旁落座,莺霖也示意站在一旁的婢女,适时端上两碟精致的糕点,放到了他的跟前。 贺新拿起一块桂花酥咬了一口,只觉香甜软糯,味道极佳。 “闰之觉得如何?”燕正昌饶有兴趣地问。 贺新咽下嘴里的食物,点头称赞道:“确实是不错。” “哈哈!”燕正昌抚掌大笑道,“你喜欢就好!来这一等风流之地,便是要美人在侧,美食在怀才对!”他顿了顿,忽而语气认真了起来。“但是,在聊风月之前,我们还需要先将正事叙一叙。不知贤弟,对为兄之前的提议做何考虑了?” 掉入陷阱 贺新停下了嘴里咀嚼的速度,也正经了起来:“我本人对于燕兄想要注资蓬韵香铺新分店的建议,是一百个赞同的。” 本来在年初的沟通会上,蓬韵香铺现有的几位股东就开过会,认为确实要开设新的分店。只不过那时候因为资金紧张和官府手续的问题,贺广的意见是西市先行,东市稍待。但贺新想,如果有燕正昌的加入,资金和官府都将不再成为问题,东西两市的新分店都可以同步铺设了。 贺新虽然行商时间不长,但也明白,经商如打仗,都讲究唯快不破。尽快的抢占热点和高地,才能使事业长青。 “只是,现在我阿耶不在长安,有些事……”如果保守一点,贺新是很想先跟阿耶和邱三娘子商量一下再决定的,但是最近邱三娘子好像很忙,他找双菡都找了好几次,一直未能得见。阿耶就更不用说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罗。 燕正昌闻言,不慌不忙地垂下眼脸,呷了一口酒。 片刻后,他抬起眼睛,微笑着望向贺新:“贤弟勿急,我也只是提议,要不要做,当然应该你们所有人商量后再决定。反正对于我来说,这笔钱今年总是要投出去的,至于投给谁,倒是无所谓哪里。” 贺新当即明白燕正昌这是有点不耐烦了。他心里想,如今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着来求燕氏商行合作呢。而我们是人家主动送上门要出钱让香铺发展,若是再犹犹豫豫的,便是要让人看不起了。 他沉吟片刻后,郑重地说道:“那就按照燕兄你的意思吧。” 听了这话,燕正昌心中暗自窃喜,他放下杯盏,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既然是这样,有件事我也不妨与贤弟明说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对于香料香铺,我虽略有了解,但确实知之甚少。你说我总不能无端端地把一大笔钱投到我不了解的行业和店铺里去吧。” 贺新觉得他说得有理,便没吭声,继续听他往下说。 “在注资前,我要安排自己的人,对蓬韵香铺做一次尽职查访。我要确定一下,你们的经营能力和产品是否值得我投的这一大笔钱。” 燕正昌的目光落在贺新身上,似乎在审视他的神态变化。 贺新没多考虑,便立刻说道:“我没意见,燕兄你怎么吩咐,我们蓬韵就怎么配合。”他觉得不就是派个人来看看店铺的运营情况吗?现在蓬韵的东西两个店面日常运营都上了正轨,每月的资金流水也很清晰干净,不怕查。 见贺新答应的痛快,燕正昌的表情越发愉悦::“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生意谈好,我们今晚不醉不归。”说完,他朝莺霖使了个眼色。 莺霖会意,起身靠坐到了贺新的身边,纤纤玉手环住了他的胳膊,柔软的身躯在贴上贺新的瞬间,感觉到男子霎时绷紧的肌肉。她低头在他耳侧吹气如兰:“贺郎君,也陪奴家喝一杯吧……” 贺新扭转过头,望着莺霖娇媚诱惑的面庞,一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 ***** 自那天过后,贺新便跟中了蛊一样,三天两头便要去见一趟莺霖。同时,燕正昌派来的人,也分别进驻了蓬韵香铺东西两市的两个店面,对香铺的经营情况,还有产品销售等做了非常详尽的了解和调查。 贺新当然是配合的,但香铺里个别经验老道的伙计感觉到了不对,但贺新却觉得他们小题大做了,只是安抚大家说自己会注意的,其实并没有干预对方行事。 “小贺老板,今天燕氏商行的人直接翻看我们的香品配方册了,这也随他们去吗?”钱叔担心地问到。 贺新摇头道:“不用管他们,他们又不会调香,看了也看不懂,估计就是乱翻的。” 他这段时间白天都在忙蓬韵香铺新分店的筹备工作,晚上则要去平康里找莺霖,对于两家老店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管理。不过他也交代了掌事钱叔,让他负责监督,燕氏商行的人可以看,但如果要抄录夹带,这可一定是不允许的。 “好的,老奴知道了。”钱叔无奈的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仍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当,但代理店主的命令又不敢违背,只得暂且忍下来。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就在快进入夏季的某天,贺新正准备到燕氏商行找燕正昌落实注资时间,却突然发现,他被燕氏商行拒之门外了。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贺新被燕氏商行的门房一把推出了门外,他惊愕地瞪着眼睛,质问他们:“我要见你们燕老板!” “抱歉,我家老板说了,与你没什么好谈的。你们蓬韵香铺经查访,没达到我们燕氏商行注资的资格,你还是回去好好经营吧,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从燕氏商行大门口走出来一个穿着灰褐色长衫、留了八字胡须、模样颇为精明的中年男人,站在被推倒在地的贺新面前,不急不忙地说道。 贺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咬牙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之前便相看好的新店位置,今天过去说都被你们燕氏租走了,而且价格还翻了两倍。你们这样做,根本就是抢劫!” 那中年男子听罢,嗤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买卖的事,不就是价高者得嘛,你要是觉得有猫腻,大可以告官啊!”说完这句话,他就大摇大摆地转身回到商行里去。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贺新两手撑在地上,双眼喷火地望着燕氏商行的招牌,气愤得胸膛剧烈起伏不已。 一直在他身旁的钱叔,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低声劝慰道:“算了,小贺老板,我们先回去吧,去寻邱三娘子商量商量。” “可是……”贺新张嘴还要说话,却见身边经过的路人都开始聚拢起来,站着对他指指点点起来。他只能压抑着怒火,和钱叔转身,快步离开了燕氏商行的门口。 转机 燕氏商行。 “哈,那小子这就走了?” 商行二楼的厢房里,站着一个倚窗而立,欣赏着楼下闹剧的中年男子。见到贺新和钱叔蹒跚而去,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嘲讽的冷笑。 “这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真以为自己能和燕氏抗衡?” 他身旁的燕正昌立马上前讨好道:“堂兄,您说的没错,像他那间破香铺,也就那几张香方还有点价值。我已经找人全默回来了。就他那脑子还从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咱们这也算是救他。” “嗯,做得利索。”这位被燕正昌称为堂兄的男人,正是燕氏商行的幕后老板——燕弘信。 燕弘信此人并没有什么好的出身和才能,但命运赐给了他一个好妹妹。他的妹妹燕氏,嫁给了当今皇帝四妃之一阴德妃的胞弟:阴弘智。而他,也沾了阴弘智的光,不仅被他推荐,成为了阴德妃之子大唐五皇子李佑的心腹,还利用这层关系,在民间建立了燕氏商行,靠各种手段打击或吞并各行业内有潜力的新兴商贾,从而囤积了大量财富。 这次被他们盯上的,就是这几年名声鹊起的蓬韵香铺。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之前栽在此的商贾店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燕氏商行可以在那么短时间内,掌握各行业最新核心技术的原因。 “行,这事交给你我放心,你看着处理吧。对了,德妃娘娘的生辰快要到了,让你准备的生辰礼有眉目了吗?”燕弘信收敛了神色,沉声问到。 提到这件事,燕正昌顿时露出了为难之色:“我已经将求购尹娘子绣品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但至今没人联系我……” 燕弘信听后轻哼了一声:“这是现下第一要紧事,其他事情你都给我搁一边去。我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若还没有下落,这燕氏商行管事的位置,就换个人当当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头都不回地迈步走了出去。只留下燕正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恭送着他远去。 ※※※※ 被燕氏商行赶出来的贺新,到平康里莺霖那又碰了钉子。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被燕正昌玩弄于鼓掌之间。他先是巧舌如簧地骗自己让他们的人进驻香铺,获知了新店选址和租金价格,翻看了账册和香料配方。同时又让莺霖使美人计,把自己哄得鬼迷心窍,压根没意识到香铺处于危险的境地。 想到这,贺新心底涌起了深深的绝望。 阿耶临行前对他的嘱托还言犹在耳,他要怎么对得起阿耶和邱三娘的信任和期望? 直到邱茉找到贺新时,他已经在平康里北曲的酒肆里喝了三天的酒。 醉醺醺的贺新抬头看向邱茉时,眼眶已经通红。 “三娘子……我……对不起你和阿耶……我真是没用……” 邱茉看着贺新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 她自己也有责任,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为自己的婚事心烦,却把香铺的事情忽略了。既然现在已经这样,那除了团结起来一起面对,也别无他法了。 邱茉打点了酒肆的酒博士,为贺新在酒肆里寻了一间空厢房,然后让钱叔和双菡合力把他抬了进去。 看着躺在床榻上难受得哼哼唧唧的贺新,她寻了把房内的椅子坐下,对钱叔柔声说道:“阿翁,贺新今日就拜托你照顾了。等他醒了,就跟他说我说的,别再喝酒了,事情并不一定没转机。我们一起想办法。” “诶!好!好!”钱叔忙连声应好。 邱茉见这边基本安排妥当,便带着双菡,离开了酒肆。 ※※※※ 平康坊距离长安东市只有一街之隔。时辰尚早,邱茉对这个“燕氏商行”突然有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她带着双菡走进东市,沿着巷道拐了个弯,很快就抵达了燕氏商行的行邸门口。 此时,燕氏商行门口站了不少人,都是围在商行外布告栏前看热闹的。邱茉见状挑了挑眉,示意双菡上前查看一下发生了何事。 双菡领会她的意思,连忙挤上去,踮起脚尖往布告栏那边张望了一番,又和边上的人讨论了几句,便回身朝邱茉走来。 “三娘子,燕氏商行千金求购尹娘子绣品。”双菡低声说道,“听周围人说,燕氏商行要这个要得特别急,价码开得极高。” “尹娘子……”那不就是曾经在邱家教过一段时间刺绣,后来收苏茜为入室弟子的长安城第一绣颜府夫人尹娘子吗? 邱茉和双菡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实在是太巧了。 果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三娘子,要不要……?” “我明日就去找苏茜。”邱茉立刻做出决断。 ******** 苏茜陪着邱茉到颜府拜见了尹娘子,将事情的始末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尹娘子听闻是燕氏商行求购,脸色便不高兴起来。 “又是燕氏这群混账……” 邱茉和苏茜皆不解地看着尹娘子,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早在半年前,燕氏就一直派人往颜府递拜帖,希望我为他们绣一件霓虹金彩孔雀羽拖尾襦裙。但我当时要完成的绣活太多,他们要的时间又紧,所以便婉拒了他们的邀约。”尹娘子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咬牙继续说道,“谁成想他们竟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将我夫君置于困境,要挟我推掉其他,来为他们先绣。” 说到这里,尹娘子怒气更甚。她的夫婿满腹经纶,古今传本无有不识。不过人无完人,他虽富有才情,但酷爱古玩字画,这恰恰被燕氏商行拿捏住了这个爱好。他们在给颜师古送出了两幅隋朝名家薛道衡的书法后,反而以此去威胁尹娘子。若她不从,便向官府举报说她夫婿受贿。尹娘子自是不服,后来是襄阳公主出面,颜师古归还了两幅书法,此事才算平息了。 这涉及家丑,尹夫人当然不会对两个徒儿细说,但自此以后,燕氏商行算是彻底得罪了尹娘子,想在她手中再得一副绣品,就变成不可能的事了。 “三娘不知燕氏竟然如此欺辱夫子,还来向夫子求取绣品,实在失礼了。”邱茉皱起了眉头,看来这个方法行不通,她不愿让尹娘子违背心愿去帮她的忙。 “这事不怪你,况且,你朋友也是受害者。”尹娘子一直以为邱茉是在为朋友仗义出头,就像当时她帮自己的徒弟苏茜一样。 “茜儿,我有一些之前绣好的绣品,本是作为给绣房绣娘和你做示范用的,你便带三娘去挑一挑吧。若有能用得上的,尽可拿去便是。” 交易 虽说燕氏可恶至极,但若能帮助邱茉解决问题,尹娘子还是愿意的。只不过定制是不可能的,既然他们着急想要,那就随便拿一副现成的去吧。 邱茉谢过尹娘子,便跟随苏茜来到她们平时刺绣的绣房之中。 苏茜将尹娘子之前绣好的绣品都展示了出来,邱茉认真端详起那些绣品,越看越觉惊艳。 “夫子这些绣品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啊!”邱茉由衷赞叹道,“怪不得上至王公贵胄,下至黎民百姓,皆对夫子的作品交口称颂。” 邱茉沿着绣品摆放的顺序仔细地过了一遍,最终在一柄黑丝底蹙金孔雀纨扇前停住了。 只见这柄团扇通体乌黑,扇骨是罕见的纯墨桐木,扇面则是用墨色丝绸做底,上用含金丝线勾勒出两只展翼飞翔的孔雀。孔雀的尾翎处镶嵌了大小不一的绿宝石,在灯火的映照下,散发出幽幽绿光。 邱茉将它取下,左右翻看了几次后,笑着对苏茜说:“便是这柄团扇吧。” 苏茜上前取出装团扇的锦盒,打开后却拧着眉头捏着鼻子说道:“这扇盒或是许久未被打开,如今怎么一股怪味?”她扭头看着邱茉:“这可咋办,一扇一盒,即便要重新制盒,时间上也要来不及的。” 邱茉赶紧上前,将锦盒和团扇都拿了过来,凑近鼻端嗅了嗅后说道:“锦盒确实有股怪味,团扇还好。不过,我应该有办法。” 苏茜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有办法?” 邱茉抿唇微笑:“你怎不想想我擅长什么。” 苏茜愣了片刻,忽然恍悟过来:“哦,我差点忘了你那制香巧手。” 邱茉轻咳一声:“好啦。双菡,把扇子收起来吧。我先去向夫子禀告一下……” ******剧情的分割线***************** 邱茉将扇子取回邱府后,便将扇盒打开,放窗台通风透气了七天。在这七天内,放置扇盒的厢房里,一直用四时清味香薰着。同时,她又开始调制一款新香,制好窨藏一周后,将其灌入一个麻布制成的大布袋,平铺进扇盒内,合起扇盒又闷了三天。 待她再打开扇盒时,双菡闻到了散逸出来的味道,不禁惊呼:“这香味……” 邱茉浅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将布袋取出后,放入团扇。她将锦盒合上,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精光,说道:“双菡,联系燕氏商行吧。” ************剧情的分割线***************** 燕正昌刚收到小仆通报,说有卖家要卖手上尹娘子绣品。他立刻喜形于色,命小仆去请那位卖家到燕氏茶楼赴宴。 邱茉与双菡身着男装,抱着扇盒,按约定时间来到了燕氏商行开在西市的茶楼。茶楼的茶博士迎了过来,带着她们穿过熙攘热闹的大厅,来到一座挂着雅间牌匾的厢房前。他拨开门帘,引着二人踏入雅间之内。 燕正昌正坐在桌边饮茶,看到有人来,他抬起了头。却见来人只是两个着男装的女子,燕正昌不由得神态轻浮起来,眼角眉间尽是轻佻无礼之气。 “两位女娘,手里有尹娘子绣品?”他并未行礼,只是倚在榻几上问道。 邱茉也不恼,径直坐下后,不紧不慢地拿起茶壶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道:“我曾有幸得尹夫子亲授课业。” 燕正昌听罢,这才把身子坐直了起来。他收敛表情,看了一眼被双菡环抱在胸前的长形锦盒,说道:“口说无凭,请出一见吧。” 邱茉偏头示意双菡将锦盒拿来,双菡会意,立马将怀里的扇盒放至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邱茉将锦盒的开合面转到燕正昌这边,素手一掀,将盒盖朝着他的方向打开。 一阵浓郁繁馥的异香向燕正昌扑面而来。 他措不及防地深吸到一口香气,顿时如人浮仙境,身旁有众女仙环绕,玉蕊花翻飞飘溅,仙鸟翩跹起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露出享受陶醉之色。 再睁眼一看,那柄墨木蹙金孔雀团扇,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扇盒中央。仿佛刚才还在用它遮挡面容的仙女,此刻无意间将它遗落在凡间。 “真是无与伦比……这香、这扇……”他喃喃自语,目光灼灼地盯着团扇,恨不得立刻将之据为己有。 若有了这把扇子,还怕交不了堂兄的差吗? “燕老板可满意?”邱茉淡然开口提醒道。 燕正昌这才回过神来,他强忍住伸手摸一摸扇面的冲动,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容:“姑娘,您这扇子,开个价吧?” 邱茉却并没有急着说自己的条件,她只是问燕正昌:“燕老板,这扇盒内的香如何?” 燕正昌不太明白邱茉的意思,她不是来卖扇的吗?提这香干嘛?不过,这香确实也是好香,如若没有这香气衬托,初见此团扇时,恐也达不到让人置身幻境的地步。 “此香甚妙,不知邱三娘子何意?” 邱茉不慌不忙地说:“此香名’降仙香’,香味芬芳馥郁,如置身瑶池仙境,十步开外皆能闻得,余香能存一月有余。”她双眼平视燕正昌,咧嘴笑笑:“此香乃蓬韵香铺还未上市之新品,燕老板可能还不知道吧。” 蓬韵香铺?燕正昌脸色沉了下来,眼前这位女娘,恐怕不是为财而来,而是为蓬韵香铺出头来了。 “邱三娘想得到什么?”交易嘛,总是有来有往的。燕正昌倒是想听听眼前这个小女娘,敢在他面前发表什么高见。 “燕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场上讲究你情我愿。既然燕氏商行对蓬韵香铺已不再有合作的兴趣,不如山高水长,放过蓬韵,各自安好,你看如何?”邱茉说完,把扇盒轻轻地往燕正昌的方向一推,表明了自己的筹码。 绑架 燕正昌垂眸看着眼前这个苦苦寻觅了半年的刺绣珍品,心里却在暗暗思索。这邱三娘子倒是精明,用自己苦寻半年的物事来交换同样是费了大功夫才得到的香铺机密。另外又用‘降仙香’告诉他,蓬韵香铺真正的核心竞争力,是不断推陈出新的产品,并不是他偷几个配方或抢了两个分店选址就能击垮的。 燕正昌扯了一下嘴角,笑道:“此香是邱三娘子自己制的?制的不错啊。”他神色诡异地偏头看她:“若我没记错,邱三娘乃仕族女,你为蓬韵制香,你家家主知道吗?” 邱茉脸色一凛,这燕正昌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竟然一下子就识破了她与蓬韵香铺的关系,戳到了她的痛处。 “那看来燕老板是对我手中这柄扇子不感兴趣了。行吧,双菡,收扇,我们走了。”邱茉突然失去了和燕正昌谈判的兴趣。君子不立于危墙,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做生意的商人。邱茉的第六感告诉自己,他是个危险的人物。 虽然邱茉不像真正的古人那样,把仕族的身份看得那么重。但只要想到对她一向疼爱有加的阿耶、大兄和卢娘子,也会因这件事受到拖累。她便不愿以这种方式,将涉商的事情被燕氏抓住把柄。 语罢,邱茉已经站起身来。双菡麻利地把扇盒盖子合上,一把抱起,转身跟着邱茉出了厢房的门。 燕正昌被两个小女娘的果断唬得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早走出了茶楼。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粗话,本想着再给那邱三娘子两记下马威,就差不多能以不痛不痒的代价将扇子弄到手。没想到这小女娘个字不高,心气还挺高,一言不合就不谈了,现在反而换成他着急。 那么好的扇子,以后恐怕再难遇见。况且,燕弘信给他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再寻一样与之差不多水准的生辰礼了。 思及此,燕正昌眼神阴冷,他高声唤来房门外的一名高壮仆役,凑近耳语吩咐了几句。 ************剧情的分割线*************** 邱茉带着双菡走出茶楼。她抬头望向天空,阳光正灿烂,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她伸展了一下因为跪坐而变得紧张的躯体,深呼吸平复了情绪。无所谓,大不了那两个分店选址重选,被燕氏剽窃的配方自己再重新调整嘛,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新开始就行了。 想通了以后,邱茉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也不着急回家了。她让双菡将扇子背好,两个人准备好好逛逛西市,然后把扇子还到颜府去。 只是让邱茉没想到的是,有四个人影从她们踏出燕氏茶楼没多久,就紧紧地跟在她们后面。直到她们离开西市坊门,都不曾离去。 ************剧情的分割线*************** “快!塞到车蓬里去,晦气!这臭娘们看着小,嘴挺狠,皮都咬破了……” 一个矮胖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同伴,将两个双手反绑、双眼蒙住、嘴巴里还被塞了布团的女娘,丢进一辆停在西市坊外街道拐角的牛车里。 “你们仨先把她两弄到永安坊破房子那去,我把东西给老板,再叫上赵婆子来掂掂这两娘们的价。仔细看好了,有什么闪失,拿你们脑袋来赔!”胖男人将一个长形扇盒夹在腋下,回头低声狠厉地警告了手下一番,才匆匆转身回到西市去。 一个脸上被划了一道口子的壮汉,等胖男人走远后,不服气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这狗崽子,拍老板马屁的事最积极,他算个什么玩意儿?”他一边咒骂一边弯腰去解拴在木桩上的牛车缰绳。 “行了,快走吧,省的惹眼了。”另一个高个头大汉催促着,赶着牛车缓慢地移动了起来。 架着牛车的三人并没发现,一个躲在角落惊惶失措的男子,目睹了这一桩恶行的全过程。 此男子正是贺新,而被绑的两个女娘,正是从西市出来后,准备前往颜府的邱茉和双菡。 ************剧情的分割线*************** 邱茉和双菡从茶楼出来后,贺新就看见她俩了。只不过一开始他还很犹豫,觉得自己给香铺闯了那么大的祸,现在却要靠邱茉出面解决,自己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面目去见邱三娘子。 正当他跟随着她们,绞尽脑汁去想如何道歉的时候,却发现四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也尾随上她们。趁着她们离开西市,走到坊间拐角的时候,突然冲上去把两人绑了,扔进一辆事先准备好的牛车车蓬里。 “怎么办……怎么办……”贺新喃喃着,额上渗出一层汗珠。 他暂时不敢惊动这些人,就凭他自己一个,是绝对打不过他们三个壮汉的。万一他们恼羞成怒伤害邱茉二人,那他就更加愧疚难当了。 在这干着急也没用,贺新决定偷偷跟着他们,看他们驶去哪里。幸亏这几个贼匪驾的是牛车,为了不引人注意,速度也不快。贺新才得以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倒也没被发现。 等进了长安城南的永安坊,贺新躲在巷子口,看着三个男人将邱茉二人押进了一处破宅子,“嘭”的一声,宅子的门被扣了起来。 贺新心中焦灼:“这些畜生!”他咬咬牙,心想再继续等下去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现在就去找救兵。他本想着去找京兆尹的衙役报案,后来想到这群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抢掠女娘,还是在治安如此好的长安城里,料想官府那肯定是有人的。他马上决定求援方向,一撒腿就跑出了永安坊,在路上借了匹马便朝务本坊的温府奔去。 当贺新冲到温府门前时,正好碰上开门的门房小仆是旧相识。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温卫行的房间,当贺新见到他时,温卫行正和副官曹承在案前谈论公务。 “三郎!!快!!三娘子被抓了!!”贺新人还没站稳,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温卫行大喊道。 温卫行一怔,随即脸色都绿了。他猛地从椅上站起,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贺新顾不上答言,只喘息着说:“来不及解释了,快跟我来!位置在永安坊!” “曹承,你去通知京兆府,我先跟贺新去救人。”温卫行一把从墙上拿下自己的佩剑,越过贺新率先冲了出去。 曹承点头称喏,也跟在后面冲出温府,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匹,朝京兆府飞驰而去。 救援 从务本坊到永安坊正常脚程约要半个时辰的时间,如今却被温卫行生生跑出一刻钟的距离。 他和贺新在距离那破宅子不远的一条巷子口停了马。刚下马,两人便贴着墙,悄声猫到了宅子靠东的院墙边。贺新借着个仔小,身手敏捷,率先在温卫行的帮助下攀上了宅外的一棵树上,从高处观察宅子里面的情况。 “门口一个,还有两个应该在屋里。” 贺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便窜下来低声告知温卫行。他不是第一趟跟着温卫行经历这种危机时刻了,刚才因他独自一人,才会一下子慌了阵脚。现在有温卫行在,贺新感觉镇定了许多。 “门口那个交给你,我从树上潜进去,做掉里面两个。现在你先去门口,一刻钟后行事。随机应变”温卫行压低声音对贺新吩咐道。 贺新听罢,郑重点了点头,随即便蹑脚靠近宅院门口。而温卫行则快速地爬上树,再轻身跳入园内,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并未引起三名贼匪的注意。 关押着邱茉和双菡的房间就在眼前,温卫行快步向其靠近。这时,房内却突然传出两个男人的对话声和一记重物着地的闷哼声。 “臭娘们,让你老实点,竟然想跑?”紧接着,又是一声响亮的耳刮子声。 温卫行立刻顿住脚步,屏住呼吸,强压着内心的焦灼凝神倾听里面的动静。 “大哥,跑了一个,咋办?”一个有些慌张的男音问道。 “跑不远,我去去就来。你叫川子一起,把那个狗洞堵了。房间别离人,省得胖子回来烦。”那个被唤作“大哥”的人冷酷地说道。 片刻,开门的嘎吱声响起,男人粗重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地渐渐变小。 邱茉被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捆在房子的木梁上,她衣裳凌乱,手腕和脖颈上,都有被绳索或手勒出的红痕。脸上也有五六道伤,左颊的腮帮子肿胀起来,明显是刚刚一记耳光打出来的。 索性这些都只是皮外伤,邱茉暗自庆幸,刚刚趁几个贼匪离开房间时,她和双菡两人相互帮忙,挣脱了捆住她们手腕的绳索。在房内一阵搜索后,在连着院墙的一隅,发现了一个不是很大的狗洞。许是平时野狗为了觅食而刨出来的,这群贼子竟然不知。 狗洞仅能让一个人通过,双菡的个子比邱茉要小,邱茉二话不说便让双菡先从狗洞逃出去。双菡本还不肯,但是事态紧急,也容不得她俩再这样推来推去,能跑一个是一个。 双菡刚刚钻出狗洞,准备回头拉邱茉出来时,那群贼匪竟又折返回来。双菡吓得腿一软,竟坐在原地动弹不得,邱茉赶紧对着她喊了一声“快跑!”,然后用掉落在四周的墙砖杂草把狗洞掩上,为双菡的出逃争取更多的时间。 只希望双菡能平安逃出去,顺利找到人来救她。邱茉浑身上下疼得要命,刚才的逃跑彻底惹怒了贼匪,她不仅被踢了一脚,脸上挨了一掌,现在捆在她身上的麻绳,紧到快要把她浑身的血液都勒停滞了。她已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只能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命运。 “砰——”一声巨响传来,邱茉勉强地睁开眼睛,竟看见房间木门居然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地冲了进来,那个从刚才起便一直待在房内看着她的壮汉,迅速拿起手边的大锤,朝着闯入者砸了过去。 怎料对方早已预料到会有突袭,身体侧移避开了这一击,右脚抬起,狠狠地将大锤踢飞。 壮汉虽力量惊人,但毕竟武功不够精湛。来人避开了这一击后,转守为攻,持剑迅疾地扑向那壮汉。 “啊——”壮汉惨嚎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剑锋犀利,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壮汉的咽喉。鲜血飞溅,壮汉捂着喷涌而出的鲜血,瞪大了双眼,不一会儿,便不甘地死去。 解决了眼前这名大汉,温卫行将剑一收,快步跑向了被绑在柱子上的邱茉。 “茉儿?”温卫行担忧地伸出手,摸向邱茉脸庞。他的目光触及到邱茉红肿的脸颊和斑驳的勒痕,瞳孔蓦地放大。 温卫行心中剧震,他颤抖着双手,快速地帮邱茉将身上的绳子解开,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她身上还有没有伤口。确认无碍后,他才抱着邱茉坐在地上,心如刀绞。 邱茉的脸颊肿起了老高,嘴角也裂开,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她虚弱地睁开眼皮,看清了眼前这个抱着她发抖的男人。 “阿卫?……”邱茉吃力地唤了一声。 “是,是我。别怕,我来了……”温卫行语带哽咽地说道。 邱茉突然想起贼匪大哥跑去追双菡的事,紧张地抓住温卫行的手说:“阿卫,双菡……他们派人去追她了……” 温卫行赶忙摇摇头,握紧邱茉冰凉的手道:“别担心,贺新去寻了。我已经托人报了京兆尹,双菡会没事的。” “太好了,那我们……” 邱茉话未说完,突然瞳孔放大,露出极度恐惧之色。在她的视线里,那个贼匪大哥突然出现在温卫行的身后,嚎叫着扑过来,将一柄匕首扎向温卫行的后背。 “噗嗤”一声,匕首扎破了温卫行的衣服,插进了他的左侧的肩膀上。 温卫行的身体微微一震,却仍旧没有松开邱茉。他扭过头,持剑格挡了第二次攻击。 他看向偷袭者,眼中迸射出愤怒的火花。 “呵!”温卫行暴喝一声,举剑朝那人劈砍了过去。 那人见他不但没有倒下,反而气势更猛,立马丢下手里的匕首,拔腿往外逃去。温卫行见状,提气纵跃而起,飞跃半丈距离,稳稳地落到那贼匪身前,长剑猛地刺向其腰腹。 那贼匪猝不及防地被温卫行刺了一剑,强捂着剑伤,咬牙往永安坊内的永安渠狂奔。他奔至渠畔,一头扎入了河水当中,激起数米高的浪花后,瞬间消失不见踪迹了。 复合 “该死!”温卫行暗骂一句,但也不敢再继续追下去。他不放心邱茉一个人呆在那破房子里,便立马转身返回她所在的屋子。温卫行用脚将地面清理了一下后,把她扶至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他又将邱茉搂入怀中,安静地坐下等待曹承贺新带人来救援。 邱茉再次趴伏在温卫行怀里,终于找回了一丝安全感。但她并没有睡过去,而是强忍着晕眩,低声问道:“你受伤了?” “无妨。”温卫行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他左肩处渗出的鲜血已经将衣衫都染红了,血液沿着他的胳膊缓慢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了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邱茉咬咬牙,挣扎着爬起,将自己的翻领衣袍内的圆领内衬撕下,取干净的一面按住了温卫行的出血点。她低哑地说:“忍一忍。” “嗯。”温卫行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邱茉使劲帮他将出血位置用布带扎牢,随即用头上的木簪插进布带里缠了两圈,一个紧急止血带便做好了。做完这一切,她又坐回了温卫行的身边,拧过头看着他那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温卫行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吐字道:“贺新发现你们出事,便跑到温府寻的我。”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幸好他来找我了,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你……。”邱茉喃喃地回答道,她垂眸,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阿卫,谢谢你。”她突然开口道,眼中的泪水滚落。 温卫行抬起手,轻柔地擦拭去她的眼泪,笑了笑,说道:“茉儿,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哪怕是付出性命。” 邱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着胸腔中汹涌澎湃的情绪,说:“你这个傻子!” 温卫行郑重地点头,“嗯,我是傻子。” 邱茉的鼻子酸涩不已,她低下头,将脸埋在他没受伤的那一处肩窝里,低低抽泣着。 她没想到温卫行对她的执念,已经到达如此疯狂的程度。明知危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赶来了。明知以一对三,却还是毫不迟疑地挺身相护。 或许,她不应该如此固执。如果说今日这一遭,都不能说明温卫行对她的真心,那这世上还有哪个男子,能够像他那般,为她能豁得出性命? 温卫行听到邱茉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心疼得厉害。他伸出右手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拥进怀里,像哄孩子般轻拍着她的脊背。 等邱茉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后,他才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茉儿,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会在大白天遇到这样的事情?”温卫行关切地询问道。 “我们今天去了燕氏酒楼,见了他们商行的老板燕正昌。”邱茉将贺新被骗,蓬韵香铺配方被盗,她想用尹娘子绣品谈判却失败等事情简单地向温卫行叙述了一番。 温卫行闻言,眯起了眼睛。 “你说你们被绑后,装着团扇的扇盒便被抢走了?” “是啊。”邱茉叹了口气,虽然尹娘子说这不过是她做给徒弟打样的练习之作,但它毕竟是夫子耗费了心血所制,而且又是为救香铺所赠,意义非比寻常。 “好他个燕正昌!”温卫行眸色一沉,一股冷冽的气息从他周身扩散开来。邱茉见状,便明白过来,今日自己遭到的一切,很有可能正是拜燕正昌所赐。 “阿卫,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可以如此目无法纪。”邱茉想起了贺新的遭遇和尹娘子之前受威胁的事,不禁感到后怕。自己之前还是太大胆了,竟敢就两个女娘找上门去与燕正昌谈判。 “茉儿,放心,长安两县县尉和司法参军那帮人看来也是闲得太久了,等今日过去,我找他们长官聊聊。”温卫行收敛住自己阴郁的神情,温和地冲她笑了笑。右手将邱茉往自己怀里又搂紧了几分,嘴角已经凑近到她的额头边上。 邱茉忽然就觉得现在这样好像太亲密了一些,他们好像还没有正式复合吧,怎么自己就不知不觉的被他给占了便宜? 她慌忙想往旁边移了移,试图远离这种暧昧的姿势。但温卫行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躲避,依然厚颜无耻地往她这边挤了挤。 “别动,我伤口疼,就抱抱你。”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是在撒娇。 “……”邱茉无语,她还能说什么?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一时之间也不敢再推开。 “茉儿……”温卫行轻唤一声。 “嗯?” “我喜欢你。”温卫行认真地说,“自那天酒楼一别,我就很认真地想过了。我还是不能放弃你。若你能原谅我,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绝不会放开你的手。” 他话里透露出来的浓烈情谊,令邱茉一怔,随即心脏开始扑通扑通乱跳。但她仍旧克制着自己不去回应。 “茉儿,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温卫行用额头抵住邱茉的额头,低声哀求道。 “以后再也不丢下我了?”邱茉反问道。 温卫行坚定地点了点头:“再也不丢下你,我保证。” “那也不再瞒着我了?”邱茉继续追问。 “不瞒!……呃,军机能不能除外?” 邱茉被他这一句逗笑了,她抬起左手掐住他的鼻子,嗔怪道:“军机你要告诉我我还想不听呢!” 温卫行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前一拉,顺势吻上了她的唇瓣,辗转吮吸,极其温存。 邱茉愣了愣,随即闭上了双眼,热切地回应着他的吻。她的双手攀上了他的脖颈,手指与他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她不再压抑自己了。她如他一样,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都对彼此极尽思念。 微风从门口徐徐吹入房间,带着春末夏初特有的清凉。两人忘记了一切,彼此的眼中唯有对方的模样。 告知大兄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曹承和贺新终于带着京兆尹的一帮衙役冲进了温卫行和邱茉所在的屋子。 “参军!”一看到温卫行,曹承立刻迎上前,急迫地说道:“属下刚才已经派人搜查了整个永安坊,除了院内两个已被绞杀的贼人外,并无其他发现。” 温卫行眉峰一蹙,眼中掠过一抹冷光。他沉默了半晌后,吩咐道:“将那两具尸体送到务本坊的武侯铺里,留在永安坊我不放心。再派两个人给我守着,长安县那边我自会去说。” “唯!”说完,曹承便闪身出了屋子,指挥衙役抬尸去了。 贺新跟在曹承后面进来,见温卫行肩部受伤,便想去帮忙扶邱茉起来,没想到却被温卫行拦住了。 “我来。”温卫行淡淡地说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邱茉站起。 邱茉因为疼痛而皱起了眉,脸上浮出了隐忍之态。 “茉儿,忍一忍,医博士已经在车上了。”温卫行柔声劝慰道。 贺新见他二人互相扶持的画面,心里替温卫行高兴。三娘子终于不生三郎的气了,他的这位前主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邱茉勉强站直后,深吸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些疼痛后说:“阿卫,我没事。” 当两人走到门口时,邱茉转身向贺新问了一句:“贺新,双菡可找到了?她可还好?” “双菡娘子没什么大碍,只是惊吓过度昏迷了。我已将她送回邱府了,您放心!”贺新答道。 “那就好。”邱茉松了口气,转身同温卫行一起离开了宅院。 ***** 邱茉的伤在车上让随行的医博士简单处理了一下,温卫行将她送到邱府偏门后,便不得不与她分开了。 等二房的仆婢将邱茉搀回自家院落时,邱茉便见邱乾湛、邱仕容和邱仕华都早已等在二房正堂里。看到邱茉这一副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样子,三人顿时变了脸色,赶忙围了上去。 “茉儿,你和双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邱乾湛焦急地问道。 “阿耶……”邱茉刚想开口解释,就被邱仕容先一步插话道:“仲父,茉儿受了伤,先让她歇息吧。” “是啊仲父,三姊刚回府,咱们先等她休息好了再说。”邱仕华也在一旁劝道。 邱乾湛看了眼邱仕容兄弟两人,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让仆婢赶紧将邱茉扶回房中躺好。 邱茉躺在床上后,只觉全身疲惫不堪,连身边的婢女帮她擦身换衣都顾不得了,整个人直接昏睡了过去。 **** “说吧,这到底怎么一回事?”邱仕容坐在邱茉床边,看着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的邱茉,沉声问道。 昨天他特地向太医署告了休,今天一早便来到二房,以邱茉要养伤为由,再次劝住了已经很想向邱茉问个清楚的邱乾湛。 他想起刚接到曹承的消息,说三妹在西市遭袭,不过已被温三郎救出的消息,心中不免庆幸。好在老天爷开了眼,这件事没有造成不可挽救的后果。 只不过…… 看到邱茉眼前这幅样子,邱仕容实在很难相信她只是倒霉那么简单。 “我特意拖住仲父一个人来见你,就是想要你说实话。”邱仕容拿这个妹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小小年纪秘密一大堆,还不知道她藏着掖着多少事情。 邱茉咬着牙低着头,手指摩搓着身上盖着的被子,犹豫片刻后,终于抬起头。 “大兄,我什么都告诉你……” 于是,她一五一十地将整件事告诉了邱仕容,包括自己在秘密调查母亲死亡的原因,新罗婢的事情,自己参与蓬韵香铺经营的事,都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这是真的?”邱仕容目瞪口呆地看着邱茉,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二婶婶的死,真的有内情。难为邱茉一个小娘子,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在周身被制约的情况下,硬生生地将事情查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妹妹不敢再有欺瞒”邱茉苦涩地说道。她也没必要欺瞒了,母亲的死直接指向了那个新罗婢,也就是说家里人的嫌疑基本上都能被排除了。之前不跟大兄说,不过是没有这个机会罢了,现在正好可以向他解释清楚缘由。 “你让我捋一捋。”邱仕容扶着额,闭起眼睛仔细思考了片刻后,突然睁开双眸看向邱茉问道:“不对,那个新罗厨娘,是怎么得到的土青木香?”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厨娘而已,既不是买办,也不是需要经常外出的仆婢跑腿。她是用什么途径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土青木香这种让人害病的草药? 邱茉也一下子愣住了,她确实没想到这一茬。新罗婢是带着一个小女孩一起卖身进入的邱府,难道是那个小女孩?不可能,那么小的孩子,邱府没有这种先例,让一个小孩出外跑腿买办。还是说,邱府里,有其他人帮她? 邱仕容看她的反应,便晓得自己说到了邱茉之前没注意到的地方。他揉了揉眉心,语气严肃地对邱茉说道:“三妹,这件事既然我已知道,便不能袖手旁观。今后,我也会暗中帮你调查家中到底是谁与新罗婢合伙。但是你参与蓬韵香铺的事,我希望你慎重。” 他的意思邱茉明白,其实就是担心这件事一旦曝光,会影响到她的名誉。身为仕族之女,与商贾纠缠不清,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要被革除身份的。 “我也明白,大兄。不过我不怕,制香是我能立足于此的倚仗,我是不可能会放弃的。”邱茉声音虽轻,但是语气中的坚定却显露无遗。 听到她如此执着,邱仕容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隐瞒此事。就说你只是为了义气,强为贺新出头吧,相信仲父也不会想太多的。只是三房那边……你最近便称病吧,我会为你掩饰一二,能瞒住多久算多久。” 再次谈判 邱茉对外宣称是染上了风寒才闭门拒客的。三房对此颇为怀疑,借口让邱仕名来为邱三娘子诊治。没料到大房长子邱仕容直接向太医署调了半个月假,几乎日日都到二房为邱茉诊治煎药。三房没办法,只能暂且忍耐下来。 而在燕氏商行这边,燕正昌的怒火,正在一股脑地发泄在那个参与绑架的矮胖子身上。 “……这就是你给我办的事?!”燕正昌冷冷盯着跪在面前的胖子,就像在看一具尸体一样,满脸阴鹜的神情令人胆战心惊。 “燕管事饶命啊……起码……起码扇子拿回来了……”那矮胖子哭丧着脸辩解,又怕惹恼了燕正昌,忙不迭地磕起头来。 “你还好意思说扇子……”燕正昌心头怒极,狠狠踹了那胖子一脚。若不是这厮叫来的人办事不力,又怎会让那两个女娘脱身。现在谁手中拿了扇子,谁就是这场绑架的幕后主使。 本来他都打算今天把团扇呈给燕弘信了,这样一来,又只能把此事按下。距离燕弘信给他的期限越来越近,他的处境也变得愈加艰难。 “燕管事……”那胖子哭喊着求饶。 “那几个办事的人都弄干净了?……”燕正昌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是!是!两个已经死了,但……”胖子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 “但什么?”燕正昌冷声道。 “有一个……”胖子咽了咽唾沫,继续道:“他逃了。” “逃了?”燕正昌闻言挑了挑眉毛,冷笑道:“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燕管事,不是的,我保证!保证把他找出来……” 燕正昌皱紧了眉头,沉吟了片刻后,才当着胖子的面吩咐身侧的心腹道:“你跟着他,要是敢跑,或是人找不出来,也别让他回来了……” 心腹应了一声是,便一把提起胖子的后领,就这样拖了出去。等他们一出去,屋中就只剩下燕正昌一个人了。 燕正昌坐回椅子上,揉捏着额角。 他的计划应该是天衣无缝的,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然被温府三郎横插了一杠。 温三郎温秉德,新晋的左府录事参军,当朝中书令温相之子,并州都督李勣的弟子,兵部尚书李靖的麾下。这些个人物,别说他燕正昌了,就连他堂兄燕弘信背后的那位贵人,也不敢一口气全得罪了吧。 他倒也不是挺担心那两具落入温卫行手里的尸体,反正全程都是矮胖子经的手。只要把胖子灭了口,他扮作啥都不知,便可以圆过去。唯一棘手的,是这柄团扇便也成了不能明示的废品。 看来,这个邱家三娘子,还是不能怠慢的。 **** 温卫行站在务本坊武侯铺的停尸房内,看着面前这两具被抬上木板用白布盖住的尸体,心里却在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按照仵作的意思,这两具尸体除了身上所受的剑伤外,无明显其他特征。基本能判定为流民贼匪之徒。因此,他并不能从尸体中获得任何其与燕氏商行有直接联系的物证。 明明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可以把他抓出来,连温卫行都烦躁了起来。 “或许,可以换个角度考虑一下。”温卫行抵住下巴想了许久,忽然转身走出停尸房。 虽然他无法揭露幕后真凶的身份,但同样的,真凶也无法将团扇公之于众了。所以现在,团扇作为帮助蓬韵香铺脱困的谈判筹码,变得更为至关重要。 温卫行试着从邱茉的角度分析,其实邱茉并不想将当天遇劫的事情曝光出来。不但因为女娘的声誉问题,更重要的是她与蓬韵香铺之间的关系,会被放大在所有人的面前。 当然,燕正昌更不想将绑人的事情闹大。他的目的由始至终不过是一柄团扇。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两者谈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条件。燕氏名正言顺地得到团扇,而蓬韵香铺也可以挽回损失。 另外,温卫行也想知道,这个燕氏商行那么着急得到尹娘子的绣品,到底是意欲何为。 他想,是时候要去找燕正昌谈谈了。 **** 温卫行将自己的想法和邱茉一说,邱茉只是思索了一会儿,便同意了。 毕竟现在,没有比这个方法更好的选择了。 燕正昌神色深沉,背着手站在西市张氏酒楼二楼的单间窗台边。他正在等人,两个他不得不见的人。 没多久,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穿圆领窄袖青衣,气宇轩昂的郎君率先踱步走了进来,他站稳后回身抬手,将一位戴着白色帷帽的妙龄女郎小心地扶了进来。 此二人正是温卫行和邱茉。 “哎呦!温参军,邱三娘子,来了?请坐请坐”燕正昌一改刚才阴郁的脸色。果然,生意人变脸的本事简直是炉火纯青。他亲自上前迎了二人入座,又殷勤地斟茶递水。 邱茉并没有去碰那杯放在她面前的茶,也没说话。温卫行坐下后,微微一笑道:“呵呵,燕老板,咱们就不必绕弯子了吧?你应该知道,这次约你出来的原因。” 听到这句话,燕正昌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哈哈一笑道:“温参军果然爽快,既然如此,我洗耳恭听。”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一旁低眉顺目的众仆婢。 很快,本来守在屋子四周的仆婢纷纷退了出去,并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燕老板,这放在务本坊武侯铺的两具尸体,打算什么时候派人去领啊?”温卫行不紧不慢地问道。 “温参军,您这是何意?”燕正昌装作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 “哦!原来这事你不知道啊……那你肯定也不知,那柄尹娘子亲手绣制的蹙金绣孔雀团扇,现在下落不明咯……”温卫行笑了笑,继续说道。 燕正昌的眼皮跳了跳,心里暗骂道:这小兔崽子,果然一上来便要掐他七寸。 不过,就算他知道这扇子已落入他燕正昌手中,如果自己不承认,他又能怎样? “这个嘛……”燕正昌故作为难地摸了摸胡须,半晌才道,“唉!这个,那真是太可惜了,这扇子我见过,真是难得的珍品……” “咱们明人就不说暗话了,燕老板,今天我们能来,便就是知道扇子在你手中,同时也说明,此事可以谈。”温卫行打断他,道,“谈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温参军的意思是……”燕正昌还是不直接回话,只做出附耳倾听的模样。 一直没有说话的邱茉,突然轻咳一声,幽幽地开口道:“我可以将扇子光明正大地赠予你,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些条件。放心,这些条件肯定不会让你为难的。” 特许经营 “哦?愿闻其详。”燕正昌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对方。 “首先,燕老板拿下的那两处东西市的分铺位置以及香品配方,你可以继续用。不过,不能以你燕氏商行的名头,必须用蓬韵香铺的招牌。” 邱茉淡淡地道。 燕正昌的嘴唇抖了抖,眼珠飞速旋转着。 “那日常的营收……?” “这是第二个条件,这两间店铺日常营收都归你,我们只需要你每年500绢帛作为授权你使用我们品牌和香品的费用。同时我承诺,在你的授权期内,总店每年会提供不少于十份新香品的上架。” 邱茉不卑不亢地说道:“当然,新香品并不以配方的形式给予,而是会以半成品的形式给到你,具体的物料费用届时会按你店铺的订购量计提,你可以选择卖得好的多定些,卖得不好的少定些。” 燕正昌皱了皱眉,似乎在衡量利弊。片刻后,他点点头,说道:“好,以上两点我可以同意。” “还有第三点。”邱茉继续道,“授权期一年,期限一到,燕老板的两家店铺便不能再以蓬韵香铺的名义出售香品,我们的合作也到此为止。但是,即便是合作到期,关于我们之间的商业机密,燕老板还是要继续保密的。” “邱三娘子,一年时间太短,店铺可能才刚回本,这点不妥。”燕正昌摇头道。 邱茉也知道一年的时间根本就不够,她只是故意这样说,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争取到更有力的条件。最后,约定的合作期限是三年。 燕正昌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他向邱茉伸出手,说道:“好,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温卫行抢先握住了燕正昌的手,说道:“燕老板客气了,如果没问题的话,我这就安排人,将刚才双方议下来的细节,都誊抄好,一起拿到东西市署过一下公验吧。” 燕正昌看温卫行对邱茉那维护备至的态度,心里更是觉得不能得罪眼前这两尊大佛。他笑眯眯地应下,道:“还是温参军考虑的周详,我谨遵参军安排。” 正事谈完,邱茉和温卫行便要起身离去了。燕正昌当然殷勤相送,在走到房间门口时,邱茉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身对燕正昌说道:“燕老板,我与蓬韵香铺的关系,也属于香铺的商业机密之一,望你紧守诺言,否则,我们的合作也无法继续下去。” 燕正昌愣了愣,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道:“放心吧,邱三娘子,我们现在都已经是同乘一船的关系了,你的秘密当然就是我的秘密。” “嗯,那就告辞了。”邱茉点点头,与温卫行一同往外走去。 燕正昌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酒楼内,他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凝固。 …… 邱茉与温卫行走在回府的路上,这一路邱茉都沉默不语,神情显得极为疲惫。 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却依旧没想到,与虎谋皮竟是如此煞费心力。 “若不是被逼无奈,我真的不想与这个燕正昌有什么来往。”邱茉长叹一声,喃喃地说道。 温卫行抬起头,看向邱茉的眼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他柔声道:“茉儿,这都是权宜之计,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邱茉抬起头,朝温卫行露出感激的笑容。 “接下来,就要看看燕正昌要把这柄扇子,用在什么地方了。如此大费周章地得到它,总不会只是因为喜欢吧。”温卫行说着停顿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抹精芒。 *************************************** “京兆尹告,近日四名流窜坊间略卖妇孺之恶徒,已有三人命丧伏法,一人尚在外逃窜。若有知情人士,速凭线索至临近武侯铺通报,依其线索得捕之,有赏!” 矮胖子的尸体,在事隔一周后,在长安城最南侧的大安坊被发现。发现时,已经有半边身体被野狼啃食殆尽,死相极惨。而东西市的蓬韵香铺新分店也正在装修,准备赶在下半年之前开张营业。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长安城依旧是昔日的太平和繁茂。 燕正昌手里捧着用锦布包好的扇盒,气定神闲地走上了燕氏商行的二楼。商行真正的主人燕弘信,正在楼上等着他。 待将扇盒放到燕弘信面前,燕正昌恭敬地将其展示出来。见堂兄细细地观赏着扇盒内的团扇,他忍不住谦卑地问道:“堂兄,不知我这次的处理,是否还妥当?” 燕弘信瞥了他一眼,说道:“尚可。” “多谢堂兄夸赞。”燕正昌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燕弘信忽然道,“没想到这邱三娘子,来头还挺硬的。” 燕正昌闻言,立刻道:“她这身后又是温府,又是善春堂,连尹娘子都给她面子,确实不简单……” “呵,在生意场上,燕氏何时做过弱势的一方?”燕弘信冷哼一声,反问道。 燕正昌怔了怔,有点摸不透燕弘信的意思。 燕弘信轻蔑地看了燕正昌一眼,缓缓道:“我听说邱家三房,以前一直钳制着二房这个邱三娘,这种状况直到温家三郎的出现,才逐渐发生了逆转。” 燕正昌的神色微动,忙说道:“确是如此。” “邱家三房是不是有个女儿,曾经和邱三娘一起出席过并州都督府办的曲水流觞宴。”燕弘信低低地问道。 “这……莫非堂兄说的是邱五娘子?” 燕弘信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道:“这位邱五娘子,怕也是要做贵人的……此事你不用管了,现在你就专心经营好新开的香铺,动用些关系,尽快占领长安城的香品市场。香之一行,若是做成了,钱财绢帛必如流水般源源不断而来,你万不可小觑了。” 燕正昌正经颜色回复他道:“唯!” 落定 蓬韵香铺的风波总算是告一段落,邱茉与温卫行的关系也重归于好。温卫行旧伤未痊愈,为救邱茉,新伤又至。邱茉的大兄邱仕容过意不去,等到自家妹子脸上的伤大好,假期还未结束便开始上岗,每日拜访温府,为温卫行新伤旧伤一起治。 而温府对邱仕容的到来当然是非常欢迎的。这世道,有个相熟的医者可以托付全家老小的健康,那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更何况,这位医者还很有可能成为亲家。 “虽然说左肩上的伤不重,但你好歹也是个旧伤未愈的人,能不能管住自己,不要一天到晚到外面去窜!”邱家大兄虽说内心已经认可温卫行这个妹夫,但是嘴上的嫌弃一时半会还改不掉。 “大兄说得有理!”温卫行陪着笑,讨饶道,“我以后一定注意!” 自从邱茉与他和好后,温卫行再见到邱仕容,又直接称回大兄了。但这次邱仕容没有再驳斥他,也顺水推舟地由着他叫。这让温卫行心里甜滋滋的。 “记住你说过的话!”邱仕容瞪了他一眼。 “我保证!” “话说回来,”邱仕容收拾着药箱,状作无意地问温卫行:“你打算何时向我们家三娘提亲啊……” 提起邱茉,温卫行的脸上露出一副幸福满足的表情,说道:“我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如果可能,我今天就想同阿耶孃孃谈这个事,只是,不知三娘作何想法……” 邱仕容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母亲果然没说错,这在外面威风八面,心机深沉的温府三郎温参军,一碰上自家三妹妹的事儿,就变得跟毛头小伙子似的,怎么傻怎么来。 “真是蠢才,”邱仕容没好气地说:“那你还不赶紧找机会问问她的想法,我可告诉你,我妹妹行情好着呢,你若是不抓紧,指不定哪天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温卫行的眉毛挑了挑,语调幽幽地说道:“我看谁敢……” 邱仕容懒得和他争辩,他收拾好东西,与常永交代了一下日常照顾的细节后,便起身离开。而温卫行却被他这一番话弄得辗转反侧起来,顾不得肩上的伤刚刚包扎好,站起来便跑到自己孃孃的院子,讨论自己婚事去了。 正当温卫行还在跟家人讨论向邱府提亲的事儿时,邱茉已经同贺新一起来到由燕氏商行主导的西市的新分店对面。贺新静静地站在街对面,看着燕氏商行的人进进出出担抬搬运,有条不紊地装修布置新店铺里的硬装陈设,心中百味杂陈。 邱茉见贺新神色不悦,劝慰道:“你也不必想太多,现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我们现在凭自己,还斗不过燕氏商行。” 贺新抿着唇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是恼这个,我就是恨自己,自己傻,才会被人骗……” 邱茉率先调头离开原地,不再看那家新店。贺新见状赶紧跟上,同邱茉一起,往蓬韵香铺的总店方向走去。 “最起码,现在燕氏的香铺还是冠上蓬韵香铺这一品牌的,燕正昌虽不是好人,但在经商方面,确实有两把刷子。况且以后他们要想从我们这获得新香方,还得依着我们的规矩来。就这样,每年不算货款,蓬韵便能收入500绢帛,我已经很满足了。”邱茉边走边对贺新说道。 贺新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当他们快要走到蓬韵香铺时,钱叔突然从香铺门口冲了出来。当他看见邱茉两人时,欣喜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喊道:“你们回来啦!” 邱茉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忙给了贺新一个眼神,朝钱叔的方向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钱叔,进去说。”邱茉看着这位老管事,让他到里间再说。 钱叔点了点头,领着他们进了里间。邱茉在里间的桌前站定后,钱叔便拿出一个信帖,交给了邱茉。 “这是贺叔从新罗寄回来的信?” 邱茉接过信筏,匆匆拆开浏览,顿时既惊讶又兴奋地张大了眼睛。 “贺叔他……找到了那个新罗女人!” 寻人 贺广离开长安后,从登州港登船。只花费了二三日,便到达了新罗国西海岸的唐恩浦口。 新罗国自621年向唐朝遣使朝贡后,在新罗北面和西面的高句丽和百济便稍微收敛了态度,不再频繁骚扰新罗的边境。新罗国得以进入了相对平稳的社会发展时期。贞观四年,往来于大唐与新罗的商贸已经非常频繁,新罗人对从大唐而来的使者商人们也特别地尊敬。 贺广在新罗国经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凭借着极为丰富的游历经验,又善谈大唐的风物趣事,很快便收获了一批庆州当地的新罗贵族和花郎徒的信任和好感。 这天,贺广正与花郎徒金利华在新罗国王城庆州的一家酒肆喝酒。酒足饭饱之际,贺广与金利华开始闲聊起来。 “听说贺兄你在寻人?”金利华举起酒杯和贺广碰了一下,轻抿一口问道: “金郎君果然是消息灵通,没错,在下正在找一位七年前从大唐返回新罗国的妇人。”贺广将他从邱茉处了解到的关于那新罗婢的长相,年龄等信息,大致跟金利华描述了一遍。 他听完贺广的描述,思索片刻后问道:“你确定她回了新罗国后,便停留在庆州吗?” “从已经查到的线索来看,应是如此。”贺广点头应道。 “如果是这样,或许我有办法能帮贺兄找一找。”金利华沉吟道。 “金郎君有何办法?”贺广连忙追问道。 “我舅父便是现任庆州管领,想要查阅人口户籍,自是容易的事。若此女七年前从大唐回国,驻留庆州,那她必是要到官府去入籍的。但凡有记录,寻个人不是难事。” 新罗国的户籍管理参照隋朝时的“大索貌阅”,在登录入籍,核点户口时,不仅记录姓名,年龄,连入籍者当时的样貌特征都会留档备查,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诈老、诈小逃避税役的举措。 “那真是太好了!”贺广闻言,顿觉眼前一亮。“那就有劳金郎君了!” “哪里话,贺兄客气了。”金利华摆手谦逊一番后说道:“明日午后,我带贺兄前去拜访我舅父。” “多谢!”贺广连声致谢道。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后,便各自告辞。 翌日,金利华的舅父见过贺广,得知他乃大唐来新罗国贸易的富商。他年轻时曾随使团到过长安,对长安城的恢宏和文明深感钦佩,故而对大唐人贺广也非常尊重,对其所托之事更是不敢怠慢,仅用了短短一周的时间,便将基本符合条件的人搜罗了出来,将资料交到了贺广的手上。 贺广在新罗的生意谈得差不多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走访这些资料上记载的人。当他拜访到第八户人家的时候,敲了半天门,无人回应。 “请问这里有一位叫朴素珍的人在吗?”贺广走到附近正在井口洗衣的妇人身旁询问道。 “没有啊!”那妇人摇了摇头,抬头望向贺广道:“你找错地方了吧?” “哦,那打扰了。”贺广见状,拱了拱手,转身准备离开。 谁知他刚迈步,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妇人冲到刚才那位洗衣妇人的身边,围住她骂道: “朴素珍!你这个贱货,竟然敢勾引我男人!” “朴素珍,我们跟你拼啦!” 贺广听到吵闹声便扭过头去,看到那个原先跟自己说朴素珍不住在此的妇人,此时正被十余人团团围住。而其他人唤她的名字,正是叫“朴素珍”。 *****************剧情的分割线**************** 朴素珍面无表情地端了杯水放在贺广面前。刚才若不是他挺身而出,她可能已经遭到众妇人的殴打了。 但她并未因此心存感激,反倒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贺广,邀他进屋也不过是为了躲避屋外的妇人,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夫人,您还好吧?”贺广将水杯放下,问道。 “没事儿,多谢!”朴素珍用手捋了捋散乱的发鬓,淡漠地答道,语气中透露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你找我,有什么事?”朴素珍又开口问道。她与别的新罗人不同,她此生最恨大唐。一个陌生的大唐人,千里迢迢来新罗找她,她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是受人所托前来寻你的。”贺广直截了当地说道。 朴素珍闻言一愣,疑惑地问道:“找我?是谁让你来的?” “长安城善春堂邱家。” 朴素珍的神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她的眼中一瞬间充斥了惊恐、仇恨、悲伤和痛苦各种复杂情绪,双拳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肉中。 “你走吧。”良久,她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夫人,你不听我讲讲缘由吗?”贺广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这个妇人。从朴素珍的反应看,他已经确定,她便是邱茉要找的那个当年在邱家做厨子的新罗女人。 “你滚!”朴素珍闭上双眼,强行按捺着内心波动的情绪,再次睁开眼睛道:“赶紧走,不要逼我报官抓你。” 贺广见她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表情,心中暗暗发怵。眼前这个妇人曾经杀过人,他知道朴素珍绝不是在吓唬自己,现在不是跟她继续纠缠下去的时候,于是干脆起身,离开了朴素珍的家。 待贺广彻底消失后,朴素珍才猛地扑到院子的水缸边,捧起水,狠狠地泼洒到自己的脸颊上。 “没想到,我都回到新罗了,还是被他们寻到……”朴素珍喃喃自语地说道。 她像是痛极了反笑一样,身体依着水缸慢慢坐到地上。眼泪顺着早已蜡黄粗糙的面庞滑下,滴落在地砖,溅起点点尘灰。 ***************剧情分割线******************* 贺广见过朴素珍后,便手写了一封书信,让信使远渡重洋地送到邱茉手上。邱茉看完后,捏着贺广寄回来的信,呆呆地望着桌上的烛台,整个人又陷入了一种找不到出路的恍惚中。 “三娘,起码人找到了。”坐在一旁的双菡,低声劝慰她道。 “找到了又能怎样呢?”邱茉幽幽叹了口气,眼眶微红地喃喃道:“她若是拒不承认,也不肯跟贺叔来长安,我能怎么办?” 现在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跨国引渡条约。况且,她既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在手,对方也早已离开大唐国境,若不是朴素珍自愿回到大唐,她邱茉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邱茉还在苦恼于如何说服朴素珍返回大唐时,邱家三房却迎来了他们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喜事。 邱俪正在古琴名手的指导下练习曲子,田娘子眼看着自己这个即将及笄的女儿,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娇媚可人了,心里虽欣慰不已,却也开始担忧女儿未来的婚姻大事。 邱家这两朵姐妹花,若说二房邱茉邱三娘子是以才气闻名于长安,那她的女儿邱俪邱五娘子便是以美貌扬名于京城的。 邱俪是邱家小辈中最小的孩子,平日里三房又掌着邱家里里外外各种大事,阖府上下对她这位三房的嫡出娘子宠爱异常,吃穿用度皆是用到了邱家的最高标准。 田娘子自然也是将女儿放在心尖上爱,不过对于教育子女,特别是她这个从小便是美人坯子的女儿,她一点都不敢松懈。她深知女子的美貌仪态对其日后嫁娶有多重要,于是对于邱俪的教养便格外注意。 邱俪每日都要练习立行坐卧的姿态,另外还要学习《诗经》《女诫》、琴棋书画和旋舞歌赋等技艺。辛苦十年,女儿也很争气,如今向邱俪求亲的郎君多得差点将邱家门槛都踏破了。不过田娘子还是不想那么早决定女儿的婚事,既然邱茉这个小娘子也曾得到过权贵弟子的青睐,那她的俪儿只会嫁得更好。 “主母,有五娘子的一封请帖。” 就在田娘子胡思乱想之际,外间突然响起了邱府老管家邱福的声音。 “哪来的请帖?”田娘子眉头轻皱,随手接过了邱福递过来的请帖。展开一看抬头,眼睛不禁一亮。 “燕王府?” 燕王李佑,当今圣上李世民之五子,母妃为德妃阴氏。其舅阴弘智乃当朝检校吏部侍郎、御史中丞,深受皇帝恩宠,颇具权势。 “天啊,这是……这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啊!”田娘子顿时欢喜不已,忙将邱福叫住,吩咐道:“快去告诉郎主,给五娘子的请帖送来了,是燕王府的请帖!让他赶紧回来。” 三房得势 消息传过去没多久,邱乾深便急匆匆地赶回家里。他刚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向妻子问道:“燕王府来的请帖?给俪儿的?” “正是!”田娘子笑得嘴角都快合不拢了,她拉着坐在自己身旁女儿的手,满面笑容地说道:“我就说我们家俪儿天生丽质,不愁找不到好婆家。你看,连燕王府的请帖都主动送上门来!哎哟,我怎么就生了个那么出息的女儿,明日一定要去庙里为菩萨烧香点灯!” 邱俪羞涩地垂首坐在一旁。听母亲如此夸奖她,俏脸泛起一抹嫣红,心里甜丝丝的。不过开心之余,她也有一丝疑惑。这燕王府她也不认识谁啊,谁会给她发请帖? “这烧香点灯之事不着急,现在最紧要的,是要为我们俪儿好好打扮一番。” 邱乾深说着,转头向宋嬷嬷叮嘱道:“你到三房私库里,将上次我带回来的一盒南海珍珠取来,为五娘子重新做一副耳环项链。另外再取够银钱,为五娘子去西市最好的裁衣铺子定做一套最新款的襦裙。” “老妪领命,这就去办。”宋嬷嬷也笑咧了嘴,恭敬地答道。 邱俪听到父亲竟然为了她,将那盒珍贵至极的南海珍珠都用来给她打造饰品了,不仅开心得眉飞色舞,连刚才心头那点疑惑都立马抛于脑后了。 **** 燕王府宴席当天,邱府三房将打扮得美艳照人的邱俪送上车驾。临行前,田娘子还再三嘱咐女儿,在宴会上要端庄持重,千万不可在这种都是名门贵族的场合里失了礼数。若是有相中的郎君,切记要想法子了解一二,好让家中长辈想办法操作一番。 邱俪一路上既兴奋又忐忑,她想着自己等下便能见识到这长安城顶级的皇室盛宴,却又害怕自己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仕族之女,虽说绝美无双,但在那样的场合,仅凭身份一项,便是要落人笑柄的。 但当她到达燕王府的门口,邱俪才惊讶地发现,今日燕王府的这场宴席,竟然是专为她一人而设的。 邱俪整个人是在震撼与迷茫的状态下,被一众仆婢簇拥着走入燕王府内的。 只见偌大的燕王府中,金碧辉煌,富丽堂皇。那些精致的雕梁画栋,无不彰显出这座王府的奢侈豪华。更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这燕王府中的仆婢,对她都很是尊重。自己一路行来,所有的奴婢均是躬身而立,恭敬地向她问好。 “邱五娘子。” 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快步上前,向她拱手行礼道:“老奴奉燕王之命,前来迎接您至花园湖心亭!”说罢,他侧过半边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邱俪还是有点不自在,她立刻也给老者回了个浅浅的揖礼,然后低声答应道:“多谢阿翁。”说罢,便跟随老者,沿着曲折蜿蜒的小径往里面行去。 不多时,邱俪便瞧见了一位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的男子。他背着手,站在花园的湖心亭旁,望着王府内人工开凿的湖泊风光。听到身后有人靠近后,男子转过头来。 当邱俪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她禁不住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竟是他! 那日的曲水流觞宴,溪水畔,枫树下,那个与她遥遥对视,相互一笑的男子。 “邱五娘子,王爷有请。” 正是当今大唐王朝五皇子,幽州都督,燕王李佑。 躺回自己闺房的床上,邱俪依旧难以置信。今天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像在做一场永远都不愿意醒来的美梦。 她以为,经历过李府的那场邂逅,她与他便再无交集。却没想到,命运居然又把两人扯在了一起,让她有幸重新见到他,并且他还向她表白了心意。 “当属下告诉我,那天在李府遇见的女娘,是善春堂邱府的五娘子,我就在想象今日与你再次相见的场景……”李佑温柔地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对她深情款款地说。 “燕王殿下……”她甜蜜而羞涩地低垂下眼帘,轻声回应。 只可惜,邱俪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成为他正妻的。 他是当今圣上的儿子。而自己呢?不过是区区一个行医世家的女儿罢了。 想到这里,她原本雀跃兴奋的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母亲和她说,即便只是侧妃,那也是皇室宗亲。这与嫁于别家做妾可有天壤之别,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何况皇家子弟的正妻,从来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只有真正喜爱的女子,才会成为他们的侧妃。 若她能成为李佑的侧妃,即便邱茉最后嫁给了温卫行,她见到自己,也还是只能下跪行礼。 毕竟君是君,臣是臣。 想到这里,胜利的华光又再次浮现在邱俪的眼眸里。阿耶和孃孃不是总是说邱茉本事吗?连大房的一干人都向着她。现在,她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邱家最有出息的女娘。 ***************剧情的分割线****************** “现在我倒要看看了,到底是他们二房的底气足,还是我们三房的后台大!”田娘子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吐气扬眉的感觉了。 自从邱家医馆逐渐依赖邱三娘制作的香方,后来温府三郎也对她诸多维护,田娘子就越来越觉得憋屈,以前在邱家说一不二的气势也受到了打压。 本来自己管着邱家中聩,全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田娘子说了算的。但就在这邱三娘身上,自己和女儿碰了不少钉子,这着实让她窝火。 “主母,现如今这二房的三娘子在外求娶的人也没了,入赘的郎君也找不到。你看,不如借着燕王对我们五娘子恩宠有加,给邱茉这小娘子一个下马威。让我们田家阿郎娶了她?也好解了主母和主子心中的隐患啊。”宋嬷嬷俯下身,在田娘子耳边细细分说。 田娘子眯起双目沉思片刻,缓缓点头。 “你这办法倒是好!” 原本夫君是打算为邱茉找个好拿捏的赘婿进府,但现在外面都在传邱仕容为邱茉介绍六品官的子弟,都被温三郎立名目给弄得丢了差事。现在别说是入赘了,连找一个敢娶邱茉的郎君,都找不出半个来。 她倒不认为温三郎对邱茉还有什么念想。这种王公贵胄的公子哥,喜新厌旧却又占有欲强。图完新鲜,后面即便弃了,也容不得别人惦记。 但若是自家侄子,即便温三郎想发难,到时候让俪儿去燕王那哭诉一二,看在燕王的面子上,难道这温三郎还敢造皇家的反不成? “对了,那个送去别庄的现在怎样了?”田娘子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她视为弃子,被骗去田氏别庄的听芹。 “只剩一口气了,估计就是最近的事……”宋嬷嬷答道,顿了顿后,又说,“主母您不用担心,就她现在这样,坏不了您的事。” “替她代笔的人都安排妥当了?”田氏继续问道。她还一直留着她,不过是为了安抚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那人走也走得快七年了,现在先找个人替一替,晚些日子她再亲自修书一封,说听芹嫁人了,跟着夫婿远走天涯了……随便一个理由打发打发,便就事了。 “早就安排好了,您放心吧。”宋嬷嬷拍胸脯保证。 “嗯,”田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又唉声叹气起来:“我自己的两个儿女倒是都好,但我那长不大的侄儿啊,可该怎么办?如果让邱茉嫁了他,或许能变得好些吧。明天我去找嫂嫂说道说道……” 不就是PK吗? “娘子!不好了!不好了!”双菡急匆匆地跑进屋内,脸上带着慌张之色。 邱茉坐在桌案旁,手里捧着一卷医书慢慢翻阅着。看到双菡如此慌乱的模样,她停了下来,抬头皱眉道:“你慢点,出什么事了?” 双菡喘匀了气息,焦急道:“娘子,不好了,那个田娘子娘家,带着媒人上门来纳采了?” 邱茉闻言,愣了愣:“纳采?纳谁的采?” “你啊,还能有谁?田娘子刚才让人递话过来,说让你打扮打扮,等会儿要到堂前回礼呢!”双菡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瞧着,她这次恐怕是铁了心要让你嫁给她那人渣侄子了!” “疯了!谁答应要嫁了?我阿耶呢?”邱茉咬牙切齿地骂道。 “二主子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情,他赶到正堂去周旋了。这田家摆明是想赶鸭子上架,哪有女方还没见过媒婆,就先把采择礼都带过来的。”双菡愤懑道。 这几天,邱茉就算是闭门不出也有所耳闻。三房邱五娘子邱俪得了燕王府的宴会请帖,等从宴会回来后,不仅当日便得了一堆从燕王府抬回来的珠宝首饰,善春堂更是来了不少勋贵人家求医问诊。邱家三房一时间名声大噪,风头无两。 怕是觉得身后有皇子撑腰,又觉得邱茉好欺负了。 “我不去正堂!”邱茉猛地站起身,冷哼着说,“这田家太猖狂了,竟然还敢上门逼婚。我就算是要奔逃出府,去官府领板子,都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双菡跟在邱茉身边多年,自然清楚她的脾性。这三娘子平常是个极温柔娴雅的人,但遇到事情却比任何人都坚韧果断,很少动摇。她既然有了这般决定,双菡也不劝阻。左右是个死结,她拦不住,索性陪她一块受罪算了。 “好的,婢子马上收拾东西!” 就在他们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府的时候,管家邱福又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二房院子。 “三娘子,三娘子!又来了一家!温府也来了!”邱福喘了几口气,才急急忙忙说完整句话。 “什么?!”邱茉瞪圆了双眼,双颊绯红,不敢置信地望向邱福:“你……你说什么?” **************剧情的分割线******************* 邱府的正堂好多年没那么热闹过了。 田家阿郎浑身不自在地站在正堂门口的空地上。昨天晚上逗留在平康坊春娇的院里一夜未归,今天一早坊门一开就被他阿耶带着家仆冲进院子,拎着他的耳朵就冲回田府。一顿地梳洗扮相,也没把他的黑眼圈掩去半分。 他顶不住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突然被边上一声鸭叫声吓了一跳。田阿郎忍不住伸腿踹了一脚。那是从他家带过来了给邱府的采择礼:一箱子红绸,一斛酒,一斛黍子,还有一只鸭。 不是他不想拿大雁作礼,只不过大雁哪是急急忙忙能弄得来的?就算给他时间,他也没这本事去猎啊。最后还是自己姑姑出的主意,鸭子也不错,反正都是飞禽,差不多得了。 不过现在,这个差不多得了的玩意,却给他闹了个大笑话。 田阿郎撇了一眼那个站在他右手边的人,同样是来邱家向邱茉求亲的郎君:温府三郎温卫行。 相对于他的局促不安,温卫行则显得自信从容许多。他站姿笔挺,一身月白色翻领锦袍穿戴整齐,衣裳上还绣着精美的纹路,衬得整个人英武非凡。 温府也是带了礼来的,一双大雁,一对羊羔,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在空地上码着。 怎么连人家带来的雁和羊都要比自己带的鸭子安分啊。 田阿郎看看对面的雁,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鸭,禁不住立马捂着脸奔出邱家大门。他就说了自己不想来的,阿耶孃孃偏不让,要他看在姑姑平日里疼他的份上必须到场压阵。这回可好,压没压上阵他不知道,被人压了一头倒是真的。 “咳咳……”温卫行状似无意地瞥了眼田阿郎,淡笑道,“田郎君,那么巧啊。” 田阿郎勉强扯出了个笑脸:“是啊,挺巧的。” 可不是巧吗?巧到同年同月同时到同一家人家求娶同一位女娘。 在正堂外,两位郎君谁胜谁负已经一目了然。但是正堂内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正堂中央的主位,端坐着的是田娘子和二房家主邱乾湛。 正堂的左方,是前脚先到的田家家属团,成员有田阿郎之母沈夫人,能说会道张媒婆和田家一位出了嫁的远房表姐。 而在右方,也是后脚便到的温府家长团:领队是温三郎之母,当朝中书令之妻乔夫人;并州都督夫人李夫人做媒,最后一位压阵的是温家二哥,当朝驸马温挺。 家长代表队,温府又胜! 田娘子看着自己娘家还没开口便先输两场,心里不免暗恼。她本来是想用这种霸王硬上弓的方法,强迫二房将邱茉嫁了。但万万没有想到,温府突然来了那么一出,来的三位提亲亲友团还各个都是她不能当面开罪的主,这一时半会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田娘子虽然尴尬,但仍不免想为自家侄儿说句话。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挤出一抹笑意,对乔夫人说:“今日不知温府二位与李夫人大驾光临,真是失礼。不巧,邱家和田家正在商议两家儿女的婚事,可能要对各位招待不周了。” 田娘子这套场面话说得漂亮,实际上却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 “那就巧了。”李夫人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我今日来,也是因为受温公和我家将军所托,要为温府三郎秉德做媒,向二房家主求娶邱府三娘子邱茉。既然是一个目标,那就一起吧。” 听了这话,田娘子险些背过气去。这求亲还能一起啊,那嫁人总不能都嫁了吧。 一直坐在对面怒气冲冲盯着温府三人的沈夫人此时忍不住了:“乔夫人、李夫人,今日纳采,可是我们田家先来的,凡事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这纳采之前,不是还要媒人上门下礼吗?”乔夫人笑着说道,“不知沈夫人,你这是走到哪一步礼了?” 大唐的男子,如果想求娶某家女娘,需要在纳采之前,先遣媒人上门,在征询女方同意的情况下,才能携礼上门纳采。 “我……”行吧,他们确实是想省了下礼这一步了。就凭他们家阿郎在外头的名声,他们要是真的先找邱乾湛下礼,估计当面就要被回绝了吧。 温三夫人 沈娘子愤愤地看向自己的小姑子,要不是她田娘子拍着胸脯说此事十拿九稳,她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被温府来的人堵的话都说不出来。不行,这事,她必须给她一个说法。 田娘子当然是看到了自家嫂子的脸色,她咬咬牙,得罪了便得罪了吧,他们温府也不是全无把柄的。 “这茉儿与田家阿郎的亲事,是我点头做的主。那话说回来,温府今日可是来下礼的吗?这下礼之时,只需媒妁到场便可。现如今这一大家子都来了,还带了雁和酒黍,莫不成,温府想逼婚?” 田娘子这倒打一耙的手段确实是高,田家主母沈夫人听完她这一席话,立马觉得腰杆子都硬了。 “没错,若是温府真的存了这等心思,未免欺人太甚了!”她冷哼道。 “咳!咳!……”邱乾湛突然干咳了两声,打断了田娘子和沈娘子两人的双簧戏。做主?他这个邱茉亲父还没做主,轮得到她田娘子为自己女儿做这个主了? 他正想驳斥田娘子胡言乱语之时,只听见正堂外一阵骚动,紧跟着便传来仆婢的高呼声:“老夫人到——” 邱乾湛猛地扭头,只见邱家最年长的长辈,他的母亲,邱家老夫人正在大房卢娘子的搀扶下缓缓往堂内走来。 “做主?谁做得主?”邱家阿姆还没踏进正堂,洪亮的声音便已先传到堂内。 邱府正堂里,除了乔夫人和李夫人两位诰命夫人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尊敬,其他人都站起身来向邱老夫人行礼。老夫人直接走到了田娘子的位置,示意她让开,然后便径直坐在了主位上。而卢娘子也顺势站在了老夫人身侧,将田娘子直接挤到最边上去站着。 “听说诸位都是为了求娶我家三娘而来,老身在此谢过大家抬爱了。” 邱老夫人笑呵呵地环视一圈,继续说道:“不过,婚姻大事终究要两厢情愿。”她看向沈娘子,“沈娘子,邱家和田家本就是亲家,我看,也没必要再亲上加亲了,谢过田家的高看。” 邱老夫人这一句话,直接判了田家在这场求亲中彻底出局。老太太平时深居简出,一副说话绵软好商量的模样,再加上年纪大了,很多时候记性也不好,这倒让田娘子忘记了,她刚进邱家门时,这老太太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厉害角色。 田娘子脸色惨白,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当她还在琢磨着应付的法子时,旁边的卢夫人突然插嘴道:“李夫人曾于前些日子,为温府三郎保媒,来向二叔与我征询过茉儿的婚事。此事,三郎和茉儿,都是知晓且同意的。今日,正是温府前来纳采之日。” 李夫人来下礼的时候,正好是三房为邱俪赴燕王府宴席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所以田娘子压根不知道,温家竟然会钻这个空子,来邱府向邱茉提亲。 沈娘子看看邱家和温家的几位家长端坐在椅子上一副淡定模样,再看看自己那原本趾高气扬的小姑子,现在却只能缩在角落里装鹌鹑。心头怒火腾地冒了起来,搞了半天,原来是将他们田家叫过来戏弄了一番。 “即是如此,那就罢了!”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狠狠地剜了田娘子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去,“这件事情我会禀明我家夫郎,咱们田家,攀不上邱家这门亲事,这泼出去的女儿,也收不回了!” 田娘子傻了眼,没料到事态会演变成这样。她急匆匆追上前想拉住自己的嫂嫂,却被沈娘子狠狠一甩袖,摔到了地上。 邱老夫人见田娘子和她娘家的这一帮搅屎棍都离开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邱乾湛说:“二郎,今日既是谈茉儿的婚事,那就交由你来做主吧。阿姆乏了,让大郎媳妇先陪我回屋去了。” 说罢,老夫人便搀着卢娘子站起来,在场所有人,连同乔夫人和李夫人都一并站起向老太太行礼。老夫人回了个浅浅的揖礼后,便由卢娘子作陪,缓缓走出正堂,将空间交还给今日议亲的双方亲属。 ** 在闺房里焦灼等待着的邱茉,终于在快到用晚膳的时候,才等到了消息。 “恭喜三娘子!恭喜未来的温府三房夫人!”双菡欢天喜地地朝邱茉贺道,“主子已经收下了纳采之礼,将三娘子的庚帖交给温府乔夫人了。” 邱茉整个人愣了片刻,随即,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她激动地抓住双菡的胳膊,问:“真的吗?” “婢子什么时候骗过你。”双菡抿嘴一笑,“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邱茉顿时松了口气,心中充盈的幸福感,让她整颗心几乎要炸裂般沸腾了起来。她好想马上去见一见温卫行,问问他怎么会那么巧,也是今天来邱府。上回阿耶来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时,压根就没说那么快就来纳采的。 “我看啊,肯定是三郎在三房安了什么暗桩。”双菡兴致勃勃地分析着,“要不然怎么偏偏选在那么一个关键的节骨眼上来。” 邱茉闻言轻叹了一声,道:“他倒真是煞费苦心……” “可不是呢,唉,咱们三娘子,可算是要嫁给如意郎君咯……” ********** 纳采过后,接下来的问名,纳吉,纳征过程都很顺利,看着一箱箱被抬进邱府二房的聘礼,二房家主邱乾湛既欣慰又有点不舍。 女儿马上要嫁人了,出嫁之后,要想再回来看看自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邱乾湛今日不知为何,特别想念亡妻,便来到了宗祠,在她的灵位旁和她说说话。 “红杳,我和你说,我们茉儿马上要嫁人了!”邱乾湛小心地用干净的棉布擦拭着牌位的照壁,低声呢喃,“茉儿要嫁去的是温家。温府三郎你知道吗?那是当朝中书令的嫡三子。我瞧着他人品不错,忠勇无双,对茉儿也是真心相待,茉儿嫁给他,我也放心。” 邱乾湛对着妻子的牌位絮叨了一路。虽然他与妻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自打嫁给他,便事事为他,为二房着想。他性格绵软,遇事犹豫不决,她就不着痕迹地帮他解决难题;他不擅经营生意,也曾犯过失误,她二话不说,彻夜织帛,替他担起养家的责任。 她总是默默地在背后支持着他、鼓励着他、陪伴着他,从不计较他所能给予她的,一直都很有限。 邱乾湛一直觉得自己亏欠肖娘子良多,现在他们唯一的女儿终于要嫁到一个好人家去了,他怎能不第一时间来告诉她。 邱乾湛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忽地,祠堂的门被推开了。他扭头望去,只见邱茉带着双菡,手里拿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邱乾湛见女儿来了,柔声问道:“茉儿,你怎么来了?” 邱茉微笑着说道:“女儿今日也和阿耶一样,来看看孃孃。孃孃爱吃凉,女儿今日特地用冰镇的蔗浆浇了瓜,带来给孃孃尝尝。” 坦白 邱茉说完这句话,便示意双菡把食盒里的供品摆好,把香插上。双菡将事情都做好后,向邱乾湛和邱茉作了个揖,便转身出了宗祠,离开时还为二房父女俩把房门合上了。邱茉早已在蒲团上跪好,双手合十,虔诚地拜祭着亡母。 “孃孃,”邱茉口中念念有词,“女儿现在就要嫁人了,嫁的是自己心仪之人。您若在天上看到,应该也会为我开心吧。” 邱乾湛听着女儿的祈祷,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连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免得让女儿发现他的酸楚。 等邱茉结束了叩拜,邱乾湛将她扶了起来,他问道:“茉儿,你今日可有其他安排?若是有空,阿耶和你说件事情。” 邱茉乖巧地点点头,说:“女儿没有其他事情,阿耶请说。” 邱乾湛略略组织了一下语句,便开口道:“茉儿,今日温府已经派人送聘礼来了,估摸着没几天便要来请期。你的嫁妆,大头的箱笼椅匣龙凤枕被这些,我和你大婶婶都为你备好了。只不过还有些女娘用的钗缳头面之类的物件,暂且缺少。你婶婶的意思是,让你自己去挑些称心的。若你今日得空,便和双菡一起去西市采买吧,免得误了铺床之期。” “嗯。”邱茉点了点头,说,“女儿记下了。待会便出门采办。”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阿耶,女儿即将出嫁,但有件事,今日当着邱家列位祖宗和孃孃的面,女儿想求阿耶原谅。” 邱乾湛怔忡,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却见邱茉扑通一声又一次跪在地上,她仰头凝视着邱乾湛,说道:“女儿有一件事瞒着阿耶,直至此时才敢向阿耶坦白。其实女儿一直与商贾之人有来往。” 邱乾湛的身形摇晃了两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只淡淡地看着跪坐在身前的女儿,眉宇之间隐藏着化不开的痛色。他没有说话,等待邱茉自己说下去。 “阿耶,”邱茉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长安城的蓬韵香铺,就是女儿在外置办的私产。” “蓬韵香铺?”邱乾湛的脸上显出震惊的表情。那是现今长安城最有名的香铺,他自然是知晓的。可他没有想到,女儿竟会是那个蓬韵香铺的东家! “是的,阿耶。”邱茉坚定而认真地点点头,“女儿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待女儿出嫁离家后,阿耶不必事事受三房掣肘,能有个依凭,不至于又回到当初拮据清贫的境地。” 她停顿片刻,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邱乾湛,一字一句地说道,“二是为了——” “为了什么?”竟然还有别的原因?邱乾湛紧张地追问。 邱茉咬了咬唇,说道:“为了我的孃孃。” “为了红杳?”邱乾湛讶然地瞪圆了眼睛。 “对!”邱茉点点头。 邱乾湛愣了半晌,没想明白女儿私通商贾,与自己过世的妻子有何关系。 邱茉一时半会也无法向邱乾湛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她也不想让阿耶担忧太多,只说道:“简单来说,我认为母亲去世之事,另有蹊跷,但目前线索虽明了,但证据未足。若阿耶信我,便为我保守秘密,待我将一切查清楚了,自会详详细细地告知于您。” “可有生命危险?”邱乾湛忍不住追问。 邱茉摇了摇头:“阿耶,您放心吧。”她的眼眸中透出坚韧,她自信地同父亲说:“并无生命之忧,只若是我仕族女从商的事被人知道并利用,或许要连累阿耶了。” 邱乾湛叹息:“我知晓了,我你不用担心,此事家中还有谁知道吗?温三郎知道否?” “家中只有双菡和大兄知道,阿卫他也知道的。” 邱茉急急补充道,“不过他们都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邱乾湛点头,叮嘱道:“你的事,阿耶知道了,也会帮你保密。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实在到最后瞒不住了,大不了咱们一家子一起扛。” 邱茉没想到阿耶会如此支持她,感动万分,伏在邱乾湛怀中呜咽哭泣。邱乾湛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道:“傻孩子,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家,为了我,还有为了你孃孃。若是在以前,我或许会反对你冒险。但那么多年来,你表现出来的聪慧和勇气早已超乎我的预料,你越来越像你孃孃了。” 邱茉抬头擦干了眼泪,哽咽道:“谢谢阿耶理解我。” “起来吧,今日还有好多事要准备,你也和双菡收拾收拾,出门去吧。”邱乾湛扶起邱茉。 邱茉点了点头,便回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待她走后半晌,邱乾湛才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说道:“唉,怎么把这事忘了……” 只见他从肖娘子的牌位后面,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放置着一支 雕工精美的金簪,金簪上用錾刻和镂空工艺制作出一朵芙蓉花的模样,栩栩如生,甚是别致。 这是肖娘子生前最喜欢的簪子,簪子上的芙蓉花是她最喜欢的图样。而这,同时也是他用平生第一次赚的银钱,为妻子打造的首饰。 邱乾湛拿着金簪,沉默良久,喃喃道:“红杳,这支金簪就留给茉儿作陪嫁吧。让它代替你,一直陪在女儿身边,看着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好不好?” 求见 终于在出嫁前将心事向阿耶坦诚了,邱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也放心了许多。以后即便她不在邱家,阿耶的生活也能得到保障。即使遇上什么事,温府和蓬韵香铺将是他最坚强的后盾。 而等她离开邱府后,便也能彻底摆脱三房的钳制。搞不好她还有机会去趟新罗,亲自去会一会那位害了她母亲的新罗女人。 “娘子,若是温府其他人也知晓了你与蓬韵香铺的关系,会不会对你不好啊?”双菡不免有点担心,温卫行也是出身高官显贵之家,家中父兄往上数十代皆是朝廷命官,怎能容许媳妇从商。 “阿卫与我说,他阿耶孃孃早就知道了……”邱茉低声答道。 “呀,所以即便这样,也同意你们的婚事?”双菡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阿卫的阿耶是什么人物,股肱之臣,天子所依。所思所想,非寻常人家所能及。”邱茉笑着对双菡说,“阿卫说,他阿耶跟他讲,贞观之初,百废待兴,连圣上况且要轻徭役赋税,助百姓生计,促经贸往来。自己又怎能轻视从商之人。现如今这些士农工商的层级划分,不过是陈规陋习,在将来迟早都要被取缔的。” 想当初太上皇李渊起事,莫不是得富商武士彟相助,恐怕现在脚下这片土地,还不一定叫大唐王朝。 “我不担心自己进了温府会受什么欺负,单看乔夫人为了我,请动了李夫人保媒,并且在堂上为了我对田家寸步不让。就冲着这份维护之心,我可断定,她必然是真心接受我的,将来必不会怠慢于我。” “三娘子,从前我一直觉得你的命苦,现在看来,你这是先苦后甜啊。”双菡听了她的话,很是欣慰地点头道,“这下咱们可以放宽心了。” “嗯。”邱茉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说了,我们快点去西市吧。阿耶方才和我说,还缺些钗头环佩之类的饰物,要我去挑选一番。我也想给乔夫人、李夫人和大婶婶带点礼物,我们快走吧……” ***** 西市里的金碧斋是长安城里专营珠宝首饰和胭脂水粉的门面。 邱茉带着双菡穿梭其间,挑选着合适新嫁娘的饰品。邱茉向来对这些就不太在行,不过这次毕竟是要挑选自己的嫁妆,此事轻视不得,她也便由着双菡,在自己头上身上各种比画。 好不容易把所需要的东西都买齐了,邱茉和双菡两人,各人各抱了几个装了钗环首饰的木盒子,准备走回邱府停在西市坊门外的车上。 突然,一个瘦小而又脏兮兮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朝她们奔来。双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他撞得一歪,手中抱着的几个木盒子顿时掉落在地。 “哎哟!”双菡痛呼一声。她的右胳膊肘刚好磕到了一颗青石板的棱角处,疼得钻心入髓,脸色霎时变白。 “双菡!”邱茉连忙跑过去搀扶着她,焦急地唤道,“双菡,你没事吧?” “我没事……”双菡咬紧牙关,试图站稳身体。却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囊已经不翼而飞。 “我……我的钱囊!”双菡忍着痛,指着那个往远处跑去的瘦小的身影喊道,“小偷!小偷!” “你在这等我。”邱茉丢下这句话,便匆忙追了上去。 她一路紧追着这个小乞儿,说来也奇怪,有好几次机会,小乞儿明明就可以逃脱,却偏偏停下了脚步,似乎特意在等她一样。 终于,当她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子时,却见那个小乞儿,拿着双菡的钱囊,正定定地站在那,等着自己。 “你……你怎么不跑了?”邱茉气喘吁吁地厉声问道。 他没动,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她。 然后,颤颤地将手中的钱囊递了过去。 邱茉怔住了:“你……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弱弱地说:“还给你。” 她愣了愣,接了过来。不明白眼前这孩子,到底想做什么。 “你这是?”她低头翻阅着那个小小的钱囊,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娘子,有个人要我来寻你。” 他轻声说道。 邱茉吃了一惊,再度打量着孩子。 小乞儿看上去六七岁模样,穿着破烂肮脏,脸上更是脏兮兮的,根本认不出模样来。他的身材瘦弱单薄,皮肤黝黑,一看便是长年累月食不果腹、又风餐露宿的结果。 邱茉看看四方,除了他们俩,再无旁人。但是她并没有马上答应,只是从钱囊里掏出十个铜钱,塞到了乞儿手里,然后再揉了揉他那脏乱如鸡窝的头发,说道:“小家伙,拿这些去买些吃的,快走吧。” 然而,小乞儿却仍旧坚持不肯要她的钱。 “娘子,你跟我去见见她吧,她快死了!” 邱茉闻言,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她立刻问道:“谁?” “她……她说她叫听芹。” “听芹……?”听芹不是在四年前便离开邱府嫁人了吗?怎么会快要死了,而且临死前,为何会让一个小乞儿来找她? “对!娘子,你去看看她吧,她有话要跟你说……”乞儿继续恳求着,甚至拉住了她的衣袖。 “我与她并无交情。”邱茉挣扎着拉出自己的衣袖,站起来便转身要走。并不是她狠心,实在是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去见她。邱茉没有忘,当初听芹是如何帮着田娘子设计她的。 乞儿见邱茉不为所动,急忙说了一句令邱茉震惊的话:“她说,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死亡真相吗?” 此言一出,邱茉登时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盯着那乞儿:“她知道什么?” “新……新罗婢”乞儿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邱茉的呼吸瞬间凝固了,良久,才颤抖着声音问道:“告诉我,她在哪? 再见听芹 当邱茉带着小乞儿,回到邱家的车驾边时,双菡的两只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地上了。 “娘……娘子,这是……?”双菡惊愕不已,指着小乞儿问道。 邱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带着乞儿径直坐到了车上。双菡见状,也不再多言,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车。 赶车的驭夫是邱茉出行时一贯使唤的人,性格木讷,只会赶车。邱茉不担心她今日的行程会被他泄漏出去,等双菡坐稳后,她便同驭夫说:“辛翁,去归义坊。” “娘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双菡自刚才就被邱茉面无表情的样子吓到了,现在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 邱茉蹙着眉闭目养神,她只默默地回答了五个字——“去见一个人。” 车厢内又陷入了沉默。虽然三娘子的状态很奇怪,但是双菡知道她现在不想说话,她也就不再追问了。车晃晃悠悠地朝着城南而去,很快便到达了归义坊。 归义坊已经接近长安城的最南端,这里平时人迹罕至,只有一些流民和乞讨之人会在这里出没。小乞儿驾轻就熟地领着邱茉和双菡穿街过巷,很快便在归义坊西侧的一片荒芜院落外停了下来。 这座院落位于归义坊最偏僻的角落,周围都是废弃的房屋,连墙壁都塌了大半。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因为常年缺乏养护打扫,已经变得残败不堪。 邱茉深吸了口气,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走了进去。 只见这座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满地落叶枯枝外,再无其他物件。 一阵阴冷潮湿的风吹过,双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抱怨道:“娘子,这里也太冷了。” 邱茉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只径直往堂屋走去。 进到屋内,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陋,唯独靠窗处放着一张老旧的床榻。那张床上隐约可见躺着一名女子,她的胸脯微微起伏,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显得苍白干瘪。 邱茉慢慢走过去,在与床还有一米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 “你……来了?”床上传来了一个虚弱而又沙哑的声音。 “你要跟我说什么?”邱茉回了一句,“听芹。” 听芹?!双菡现在才知道,原来三娘子要来见的人,是那个多年前在邱府,帮着三房给她俩使绊子的听芹。 “三娘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快人快语……”听芹扯开了一抹苦笑,“只不过……对于我这种将死之人,快一些交代清楚也是好事。” 邱茉眯起眼,细细打量着她隐藏在床帘阴影下那张枯槁的脸。只不过是短短四年,那个离开邱家时白嫩水灵的少女,现如今却变成了双目凹陷,面色青灰,毫无生气的妇人。 双菡抬了张凳子放到邱茉身后,她瞥到了听芹现在这副鬼样子,也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 听芹眼角余光瞥到了双菡,凄凉一笑。 “双菡也来了,当初你在邱府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啊……” 听芹苦笑,便是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三娘子,我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件埋藏在我心里许久的事,要告诉你。”听芹顿了顿,“你母亲,她……的死并非天意。” 听芹屏住了呼吸,努力睁大双眼望向邱茉。她希望从邱茉的眼中可以看到一丝震惊或不可置信的情绪。然而,邱茉的反应却让她失望了。 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这下换作是听芹惊讶了,她没想到,邱茉凭着一己之力,竟然能调查到这个地步。她又说:“你查到了哪里?” “听芹!”邱茉忽地提高声线,“今日我来这,是听你说。” 听芹一怔,随即明白了邱茉的意思。她叹息了一声,说道:“那我便从那新罗婢说起吧。” “我从小便由她抚养长大,她让我唤她姑姑。”听芹缓缓叙述道,而邱茉则静静聆听。 “从我有记忆开始,姑姑和我便生活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虽然家境一般,但是温饱还是能解决的。姑姑一直很勤快,也做得一手好菜,她靠着在酒楼帮厨,供我俩生活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姑姑很奇怪,有一天她突然变卖了所有家财,然后带着我,去口马肆卖身为婢。更奇怪的是,卖身了,却还要自己选主家。不过没多等多久,我们就进入了邱家。” 邱茉听到这里,便已经知道眼前的听芹,竟然是那个跟着新罗婢一起进府的小女孩。 “那时候,我大约才七八岁吧……”听芹浑浊的眼睛渐渐迷蒙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日子。“记得刚进邱府时,我还很新鲜,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邱家还好的宅子。但是姑姑不开心,不仅不开心,她还变得经常自言自语,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些怨恨的话。而且我还发现,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悲哀和怜悯。” 听芹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嗓子里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她捂住了嘴巴咳嗽起来,脸色也越发惨白了。 小乞儿立刻去取了瓢凉水上来递给她,听芹喝了几口,觉得舒服了些。她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姑姑开始在厨房里帮厨了,这种情况才开始慢慢改善。” 听芹记得,当时姑姑每天都会做一种茶果,颜色很特别,如雨后天青般的绿色。她有一次嘴馋,想偷吃一颗,却被姑姑抓起汤勺狠狠地打了她伸出的手。 “你看到她做茶果的过程了?她用的材料呢?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邱茉紧接着问。 “嗯,看到了……其他都没什么特别,不过就是糯米、糖之类,最特别的是一个袋子里的东西……”听芹仔细回忆起来,“是一种黄色的粉末。” “那是什么?”邱茉又问。 “那是……药材吗?”听芹喃喃问道,“我也记不清楚是什么,总之是苦的。我当时奇怪,为什么姑姑做茶果,要放那么苦的粉末。” 听芹的这番回答,让邱茉意识到这种黄色粉末,很有可能就是用土青木香研磨成的粉状物。 “那!你知道那些粉末你姑姑是怎么得到的吗?!”邱茉猛地站起来,冲到听芹的床边,拉着她的手急切地追问道。 悲剧人生 虚弱的听芹被邱茉的动作惊到,她痛苦地喘息了起来。乞儿和双菡赶紧上前,分开了她俩。 小乞儿狠狠地瞪着让听芹喘得透不过气来的邱茉,双手展开挡在床前,不再让她有机会看到听芹。而双菡则是环抱着邱茉,把她安抚在凳子上。 良久,听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狗儿,我……不……要紧……” 被唤做狗儿的小乞儿回头坐在听芹的床沿,轻拍着她的背。听芹平复了许久,才终于顺畅地继续说道:“是……是宋嬷嬷……” 邱茉脑袋轰的一声炸响,她全身颤抖,不发一言,眼睛紧紧地盯着听芹的嘴唇,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并不觉得,这个粉末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听芹缓慢地说道,“我自己也偷偷尝了一点,除了苦,并没什么感觉。直到……” 她想起那一个深夜,她起床小解,无意中听到了宋嬷嬷和姑姑的对话。 “姑姑问宋嬷嬷,还要多久,这个粉末才能见效,她已经等不下去,她想离开大唐回新罗。而宋嬷嬷说,快了快了,那人已经开始呕吐了……” 听到这里,邱茉眼中已经泛红,泪水盈眶。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狠狠地抱着双菡的手臂,从她的身上汲取撑下去的力量。 “为什么?”她哽咽地问道,“她不是养大你的姑姑吗?宋嬷嬷不是你师傅吗?你现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姑姑?哈哈……师傅?……”听芹听到邱茉这样说,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横流,“姑姑?师傅?……哈哈……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她们……都是骗子……”听芹笑够了,停止了哭泣,眼睛空洞无神。她呆呆地躺在床上,陷入了一种沉寂中,好像变成了一座雕塑。 “你以为……我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是拜谁所赐……” 听芹的声音缥缈虚浮,带着无穷的绝望与愤怒,似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一般。 “姑姑离开时对我说,她会来接我的……然后呢?除了每两个月一次的通信,她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我还一直想,一直想,想着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嫁进个好人家,能在长安城立稳了脚跟,我就去见她,把她请回来……我……我给她养老……结果呢……” 听芹闭上了眼睛,眼角淌下了一行清泪。她再睁眼时,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绝望:“一年前,她的信,就断了……” “而那个宋嬷嬷……”说到这个人,听芹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可怖,“那个老贱妇……她从一开始就骗我,她就是骗我的……”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显得十分凄厉,令屋内的众人都不忍听闻,纷纷低下了头。 “她骗我,说田家会帮我改籍,说田阿郎会娶我为妾,相偕终老……” “呵呵……”听芹忽然大笑了起来,眼底却隐含泪花,她的笑声渐渐低沉,逐渐消失殆尽,“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个孩子吗?……” 邱茉听到这句话后,不禁愣住了。 “一……二……三……?”听芹报了一串数字,“我失去了四个孩子,半年前……我又失去第四个孩子。四次……四次……他们根本不被允许活下来,最大的一个……已经……都成型了……” 听芹缓缓地把脸转向趴在她床边的乞儿,艰难地抬起手,摸着乞儿焦黄卷曲的头发。 “我那可怜的孩子……他出生时,也有一头这样卷卷的小头发……”听芹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和悔恨,她的眼角再次溢出了泪珠,“可惜……他连一个名字……都没留下来……” “三娘子……我求你……”听芹哀求道,“我……已是必死之命,求你帮帮狗儿,救救他,我愿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害你孃孃的人,是宋嬷嬷!是田娘子!是……是我姑姑……” 看到这样的听芹,邱茉心里涌起万千滋味,酸甜苦辣,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化作了无限悲伤。 “听芹……”她叫了听芹一声,“你的姑姑……是不是叫朴素珍?” 听芹微微张开嘴巴,眼中迸射出震惊的光芒。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听芹激动地想从床上坐起,但她的双手根本就使不上劲,最后还是摔倒在狗儿的身上。 “我找到她了……”邱茉低垂着眼眸,喃喃说道。 “真的?在哪儿?新罗吗?”听芹迫不及待地喊道,“她……她怎样?” “我只知道她在新罗国的庆州”邱茉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抬眼看着听芹,说道,“她还活着……。” 听芹松了口气,但又自嘲式地笑了:“活着……却没再给我来信……她怕是早就忘了我了……” 她的眼泪再次滑落,却努力扯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也不该再留着她给我的东西……”听芹的手缓缓地摸到褥子底下,摸索了一阵后,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和一封皱巴巴的信,她把他们递给了邱茉。 “三娘子,既然你找到她了,帮我把这个东西和这封信给她吧……” 邱茉伸出双手,将信纸和布包接了过来。布包并没有扎紧,在传递时散开了。一支精致的人工手刻芙蓉花木簪从里面掉落了出来。 *** 一抷黄土,藏尽身前身后事。 就在邱茉与听芹见面的五日后,这个还未满二十的女娘,背负着一生的悲剧和伤痕,安静地离开了这个抛弃她、欺骗她的世界。 听芹最后的葬身之地,是邱茉为她挑选的。远离了长安城,位于长安城外西郊的一个小山坡上。 邱茉为狗儿准备了一套干净的白衣,又让双菡准备了涂黄的锡纸。狗儿换上白衣,双膝跪地将锡纸用蜡烛点燃,送听芹入土为安。 看着狗儿流着泪为听芹烧着纸钱的样子,双菡站在邱茉身旁,也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狗儿。”邱茉轻唤道。 狗儿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邱茉。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邱茉认真地说道。 听芹一生受人摆布,遭人背叛。在离世的一年半前,因为狗儿那一头卷卷的毛发酷似自己被打掉的孩儿,她心软收留了他。没想到的是,后来她因多次流产病入膏肓,田家人将她遗弃到这破败小院里时,唯一还陪伴她帮助她的,正是这个同她一般可怜的孩子。 听芹临死前的嘱托,邱茉既然答应了,便必会做到。 狗儿擦了擦眼泪,朝邱茉磕了几个响头,恭敬地说道:“谢娘子!” “起来吧!”邱茉蹲下身,扶起了狗儿,“我与双菡情同姐妹,但我没有弟弟,以后你便做我弟弟,可好?” 狗儿重重地点点头。 “姐姐为你重新改个名字吧?”邱茉问道。 “好!”狗儿毫不犹豫地回道。 “嗯……以后就叫你阿侃吧!你喜欢吗?”狗儿不爱说话,邱茉为他取这个名,希望他以后可以出口成章,侃侃而谈。 出阁 料理完听芹的身后事,邱茉带着双菡和阿侃,回到了长安城的家中。 双菡烧了两大桶热水,将阿侃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又给他换上了邱茉给他新买的青色短衫。梳了一个简单利落的小髻,看上去俨然是一个大约六七岁、出身清白的俊俏小童。 邱茉看着被收拾利索的阿侃,欣慰地笑了笑。 虽说阿侃的性格比较腼腆内向,但他毕竟是男孩子,总归要学习些武艺防身才行。 这件事就邱茉想拜托给温卫行。 不过现在两家还在议亲中,两位新人不宜婚前频频见面,所以邱茉决定等到婚后再跟他商量这个事,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现在首要之事,反而是听芹留下的那封信和布包中的木簪。 邱茉想,这是听芹一生最后的心愿。即便朴素珍再无情无义,听芹也是她从小养大的孩子,总不会连故人之物,都不肯收吧。 思及此,邱茉手书了一份书信,信中向贺广详细阐明了听芹之事的来龙去脉,委托他将她`的遗物交托给朴素珍。至于朴素珍肯不肯跟贺广回来,邱茉已经不甚在意了,因为她终于搞清楚害死她母亲的罪人,原来就在邱府,就在她身边。 既然他们人在长安城,凡走过必有痕迹。邱茉之前如此弱势,况且能将事情查到如此地步,她相信,总还会有些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可以帮助她将真凶绳之以法。 *** 纳征过后便是请期,温府对温三郎的婚事尤为重视。占卜择日后,选定了一个月后为两位新人举办婚礼。 新婚当日,邱茉一大早就被双菡和阿侃从被窝里挖了起来。卢娘子亲自为她梳头,她将邱茉昨晚洗好的一头浓如墨深的乌发均匀地涂抹上波斯郁金香油,再全部梳到了发顶,挽成一个同心髻的样式。 她又仔细地将邱茉鬓角处的碎发拢到耳后,露出她光洁莹润的额头和小巧的耳垂。将一小段红绳,扎在邱茉的鬓边。 “青丝绾红线,束发授金簪,长辈殷切愿,女儿顺遂生!”双菡在旁唱到。 邱茉穿着一袭深墨绿绣牡丹齐胸襦裙,裙很长,一直拖到脚踝处。裙摆上是苏茜用蹙金绣法勾勒出的金丝牡丹花纹图案,既喜庆又显得雍容典雅。 今日是邱茉的大喜之日,卢娘子感觉自己的精神都好了许多。邱家三兄弟早就拦在了邱府门前,准备一看到新郎的高头大马过来,便端起架势拦上一拦,不给够“障车”那是绝对不给过的。 而女眷们就更快活了,手上都拿好了长长短短的木棍子,准备待会随着新娘轿子停妥在温府门口后,便赏顿烧火棍给新郎官尝尝,杀杀他的威风! “可不能用太大的力气!”卢娘子嘱咐着房外嘻嘻哈哈的女娘们,她可心疼邱茉这新婚夫婿了。“伤才刚好,别玩过了……” 邱茉抚着自己大婶子的手,微笑地说道:“放心吧,婶婶,阿卫才没那么容易被她们打到!” 待邱茉打扮得差不多时,邱乾湛来到了女儿的闺房。看着眼前美若天仙的女儿,邱乾湛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和骄傲。他的女儿,今天就要嫁给她的如意郎君了。 只可惜…… 想到这里,邱乾湛的眸光黯淡了几分,可惜红杳看不见了…… 他将手中那支妻子留下来的金簪紧了一紧,打起精神走向端坐在铜镜前的邱茉。 “茉儿,都准备好了?” 邱乾湛轻声问道。 “嗯!”邱茉点点头。 邱乾湛满意地笑了笑,转头对一旁的双菡说道:“把茉儿的团扇拿过来吧。” 双菡闻言,立刻转身去外屋,拿团扇去了。而卢娘子知道这父女俩有话要说,便也识趣地离开了房间。 邱乾湛走到邱茉的身边,俯视女儿已经梳好的发髻,笑着赞叹道:“茉儿真漂亮啊!” 邱茉抿嘴浅笑,低眉顺目地任由爹爹打量。 “茉儿,阿耶祝福你,找到了属于你的良人。”邱乾湛沉默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阿耶今天,想替你母亲给你添个妆。” 他说完,将那支金簪,稳稳地插入邱茉的发髻中。 “这只簪子,是你孃孃的遗物,也是阿耶送给你孃孃的定情之物。”邱乾湛扶着邱茉的肩膀,让她看看铜镜中的自己。 “就当是你孃孃陪着你去温家了,若你想我们,就看看这支簪。” “阿耶……”邱茉鼻子一酸,眼眶微湿,眼底隐隐泛着晶莹的泪光,她咬着唇道,“我想阿耶了,就马上回来……” “傻囡囡。”邱乾湛摸了摸邱茉的脸蛋,“你已经大了,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阿耶不能永远陪着你。” 邱茉含着泪笑了起来。 “好了,我去外头看看,可不能真让你那几个兄弟,把你的夫婿挡在门外了。”邱乾湛撇过头,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转身朝门外走去。 “阿耶、孃孃……”邱茉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头上的金簪,金簪上的芙蓉花随着邱茉手指移动而晃动摇曳。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忽然,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抓住。 **** “新妇出阁!送亲!” “噼啪噼啪!” 鞭炮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一阵嘈杂的欢呼声。门帘被掀开,穿着喜服的女娘,手持描金牡丹花攒珠团扇,扇掩娇颜,缓慢地踏出了房门。 拜别邱家的长辈兄姐,邱茉一步步迈下台阶,走进了花轿。花轿在众人簇拥下,缓缓抬出了邱家的宅院。 邱茉透过花轿的窗帘,看到温卫行也是一身深色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整个人意气风发,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不停拱手向周围祝贺的人群道谢,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 邱茉也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喜结连理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夫妇天成,永结同心。” 司仪用高亢嘹亮的声音念诵祝词,青庐内的邱茉和温卫行接过一对卺童手中的葫芦对杯,先喝半杯,然后再交换对方的杯子,一饮而尽。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分离!” 两段头发被喜娘从两人垂下的发梢上裁下,用丝线扎好,放进一个锦盒。其他人退出了青庐,只留下喜娘,扶起团扇掩面的邱茉,引领着她,回到了温卫行在温府的住处。而温卫行则是起身,去前厅与今日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敬酒回礼。 邱茉坐到喜床上还没过多久,温卫行就回来了。 “饿么?”总算清静了,新房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闹,只有偶尔一两个小仆婢子急匆匆的脚步声,证明今晚温府的喜庆和热闹。温卫行探过身子,凑到邱茉耳边,轻轻地问道。 少女白嫩细腻的皮肤,因为羞涩变得粉扑扑的。出阁前的开脸并没有把脸上所有的绒毛绞光,在喜烛的微光中,反射着迷蒙的柔光。 “还好。”邱茉感觉他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灼热,她不好意思地把团扇又举了起来,挡住他的视线,也遮住自己越来越滚烫的脸颊。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竟有些软糯甜蜜。 温卫行的喉咙干哑了一瞬。他咽了口唾沫,强压住体内蠢蠢欲动的渴望。 “我饿了……”他突然冒出一句。 邱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的脸腾地更红了。 “你……你出去敬酒,怎么不顺便吃点东西再回来。” “怕你一个人觉得孤单,早些回来。”温卫行说着又往邱茉身上贴去,一手搂过她的腰,一手把媳妇遮脸的团扇抽走,想要一亲芳泽。 邱茉羞涩地躲着温卫行的大脸,手往身后的喜被上摸索了一通,总算找到了两个红枣和花生,她慌乱地把它们塞到了温卫行的手中。 “吃着,顶顶肚子……” 温卫行看看手里的干果,再看看眼前已为他新妇的邱茉,甩手就把干果扔开,一把将邱茉拉进怀里。 “阿卫……等等……外面有人……”邱茉两眼发晕,青庐里熏着她自己做的鹅梨帐中香,此刻却令她浑身燥热难耐,连推搡拒绝的力度也变得绵软无力。 ***** 次日早晨,邱茉醒来时,浑身骨头像散架了一般酸疼无比。她揉着腰肢想翻动身体,却感觉到一条健壮有力的胳膊横亘在自己腰间,而自己则枕在另一条臂膀上,头顶是温卫行的下巴,她整个人都被他牢牢地箍在怀里。 温卫行睡得很死,邱茉悄悄伸手碰了碰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 “骗子……一会儿个鬼一会儿……”邱茉简直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到昨夜温卫行的疯狂,好像十天没开过荤的饿狼一样,要起来没完没了。 “三郎君?夫人?可要起了?……”外面传来婢女的询问声。 邱茉忙高声回复了一句“马上……”。 她刚喊完,一只大手便伸到了她的面前,环住了她。 邱茉怔怔地看着温卫行,他早已睁开惺忪的睡眼,冲着邱茉露出了一个笑容。 “早啊,娘子……” **** “新妇见过大人、姑母,见过大兄大嫂,二兄,公主” 成婚的第二日,邱茉由温卫行陪着,拜见了温府的一家人。在简单寒暄过后,温公和乔夫人体恤二人新婚,便让温卫行陪着邱茉回房休息了。 温卫行新婚,左府特地给他批了九天婚假。在这九天里,温邱两人几乎是形影相随,寸步不离。 “阿卫,”邱茉挽着温卫行的臂膀,两人沿着回廊缓缓前行。“阿侃的功课,我还是要交给你的,你可要上心咯。”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向夫婿撒娇道。 温卫行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放心,反倒是燕氏商行的事。茉儿,他们不可深交……” 就在邱茉将团扇正式赠予了燕正昌以后,没多久,宫里便传出了阴德妃得到了一柄由尹娘子亲手绣制的蹙金孔雀团扇的消息。传言此扇一出,方圆十米内如上仙降世,芳菲满目,令人陶醉沉沦。 “竟是五皇子生母阴德妃……”邱茉想起自己出嫁前田娘子便是借着五皇子燕王的势,差点逼迫她嫁给田阿郎的事。没想到冤家路窄,这燕氏背后之人,竟还是五皇子。 “要想个办法,让蓬韵香铺能安全摆脱燕氏商行的纠缠才是。”邱茉叹了一口气道。 “娘子最近辛苦,这件事交给我来动脑筋吧。”温卫行拍了拍胸脯,对她咧开了白白的牙齿。“让你的夫君我,也为娘子的商号出份力,怎么样?” 邱茉嗔怪地白了温卫行一眼,她心里清楚他说的辛苦是怎么回事,却还是顺从地应了下来。 “当然欢迎了。”她故意调笑道,“妾身现在可不就指着您了呢!” 邱茉没想到,温卫行想的办法,竟然是用更高的权柄去压制燕氏商行的嚣张跋扈。 普宁坊,李勣将军府。 “茉儿,新婚燕尔,我就把你唤来让你做事,怕你那新夫婿要舍不得了。”李夫人打趣地对邱茉说。 “夫人莫要笑我。”邱茉红着脸,把手里的册页递给李夫人。 这册页是蓬韵香铺新制的宣传册,邱茉嫁给温卫行之后,李夫人便向她坦诚了自己早已知道她参与了香铺经营的事。邱茉便也不再伪装,恰逢香铺刚出了新品,便将更新的宣传册页带了几份来给李夫人挑选。 李夫人接过册页,看了一遍,不禁赞赏道:“这两个季度的新品香方看上去很是新奇,看来你并没有因为成亲而耽误了制香啊。”她笑着瞥了邱茉一眼。 邱茉微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夫人谬赞。” “不过……”李夫人把册页合拢,递还给邱茉。“这次我要和你说的事,这册子上的香方,可能一个都用不上。” “哦?”邱茉惊讶道,“夫人的意思是?” 李夫人淡淡一笑:“茉儿,若是能做成此事,不但可以助你摆脱燕氏商行,甚至说将蓬韵香铺扶植为新的皇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听李夫人这么一说,邱茉的神色也严肃起来:“请夫人明示。” 面见皇后 “你可知,圣上和皇后殿下的女儿长乐公主?”李夫人问道。 “妾略知一二。”邱茉颔首。 长乐公主为唐皇李世民第五女,由长孙皇后所出,也是当朝的嫡长公主。长乐公主聪慧开朗,为人仁爱,以美貌和善书画深得圣上和皇后喜爱,是唐皇最宠爱的女儿。 “长乐公主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夫婿已经定了是皇后殿下的侄子:长孙家的长孙冲。圣上和皇后殿下正在为她准备后年出嫁用的嫁妆。”李夫人道。 邱茉一愣,顿时猜出了什么:“莫非夫人想……” 李夫人含笑点头:“你说的没错,我要将你引荐给皇后殿下,负责长乐公主出嫁时的香品供应。” “可是……”邱茉有些犹豫,“妾现在不能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与蓬韵香铺的关系,夫人你若是推荐妾,怕是要受妾连累,受圣上和皇后殿下责罚……” “哈哈,茉儿勿要担心此事。”李夫人抚掌而笑,“我正是要借此机会,助你名正言顺地从商!” ***** 邱茉将脱模后的香牌雏形,放在晾香网上晾晒。这个过程需要时不时地翻转香牌,邱茉便守在网边,盯着它的状况。 “这么晚了,还没歇下吗?” 邱茉抬头,只见温卫行披着月色走进了他们的卧房。 “阿卫,你回来啦。”邱茉赶紧站起身来,向他走去,“你还没回来,我睡不着。此香牌最好在夜里新制,我便在此守它晾干呢。” 邱茉话音未落,温卫行忽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入怀中,抱紧了她。 “别动,我就抱一会儿……”温卫行喃喃道,“后悔了,早知道便不和师母说了,让你现在忙到半宿还不睡。”他低下头,在她的耳朵上轻吻了一下。 “我……我没事。”邱茉的耳朵被他亲得有些发烫,“你今夜怎么那么晚才回,都宵禁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温卫行松开了邱茉,揉了揉她的额角,温柔地笑道:“今天在宫里商议圣上于昆明池猎游的安保事宜,迟了返家。放心,我特意提前申请了行走文牒,无碍。” 他又握住了邱茉的双手,轻轻摩挲,眼眸深邃地望着她。 “茉儿,你想好了李夫人所建议之事了吗?。”温卫行问道。 邱茉点了点头,坚决地答道:“我愿意一试。” 对于要呈现给皇后的香品,她心中已有了计划。若能成功,便可以一举摆脱桎梏着她的最 大困境。 “我和李夫人之所以想用此法帮你,是因为前不久,民间一位从商之人,因善理财务之事,被圣上破例提拔,成为殿中侍御使。”温卫行耐心地向邱茉解释道,“若是商而有为者能从仕,那仕又为何不能从商。” 温卫行常能接触到圣上,对朝堂大事的见解也颇有远见。 “况且皇后殿下温柔仁慈,即便你的香品不能入选,她亦不会怪罪于你。”温卫行握紧了她的小手,“我始终不愿让你承担一点点危险。” “谢谢你,阿卫。”邱茉感激地道,“我真的很幸运,能遇到那么理解我的你。” 她的话音刚落温卫行突然将唇覆盖上她的樱唇,细密的吻如雨般落下。 两人相拥热吻,彼此的呼吸渐重…… ***** “宣!并州大都督夫人李氏,左府录事参军夫人邱氏入殿觐见!” 随着太监的唱喝声,李夫人携邱茉走入了皇城内廷的立政殿,跪倒在皇后的凤座之前。 “臣妇叩见皇后殿下,愿殿下长乐未央,福泽千秋。”李夫人和邱茉恭敬地叩拜,向着皇后说道。 长孙皇后端坐凤座之上,面容柔善地看着李夫人和邱茉。 “李夫人、邱夫人不必多礼,今日唤你们前来,是为吾家事。你们且近前,吾与你们好好聊聊。” “是,殿下。”李夫人和邱茉依言起身,走近至凤座前。 长孙皇后的目光越过李夫人和邱茉,望向她们身侧宫婢托盘中的香牌,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这便是邱夫人为本宫长乐精心制作的香牌吧?” “是的,殿下。此香牌名唤“百花”,用天然檀香、沉香、龙脑、丁香等数种香料制作而成,配在身上如沐春风、芳香四溢,还有出乎意料的奇效。” 邱茉向长孙皇后详细介绍了“百花”香牌的妙处。 长孙皇后仔细观赏着手中的香牌。香牌被做成了五瓣花的样式,每片花瓣上雕刻有细碎纹路,纹路交叠汇聚至花心,乍一瞧去,宛如正在盛放的鲜花,栩栩如生。香牌用丝绦串成一束,流苏垂坠在花柄末端。 “果然做得很是精致。”长孙皇后微笑将香牌凑到鼻前嗅了嗅,一阵清幽的芬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香味也不错,不过香牌芬芳,也属正常,不知邱夫人所说的奇效,指的是什么?”长孙皇后问道。 “殿下,这个香牌的奇妙之处,在大殿之内可能无法展示,如若殿下允许,妾可否邀您移步御花园。”邱茉恳切地望着长孙皇后。 “嗯,本宫准了。” 长孙皇后、李夫人和邱茉,领着众宫娥离开了大殿,径直去了立政殿东北方向的御花园。 此时恰逢春日,御花园内绿树葱茏、百花争艳,姹紫嫣红、美轮美奂。许多蜂蝶绕花丛飞舞嬉戏,一派欣荣景象。 长孙皇后在园中的石桌旁落座,李夫人和邱茉分别站在了长孙皇后的两旁。 “邱夫人,请吧。”长孙皇后示意身后的宫娥将香牌奉上,摆在了邱茉的面前。 只见邱茉不慌不忙地拿起装有香牌的布囊,只身一人走到了万花丛中。她将布囊打开,取出里面的香牌,便这样抬手将香牌悬停在了半空中。 没一会儿,奇妙的事情便发生了。只见原本四散飞舞的蝴蝶纷纷涌到了香牌周围,围着香牌翩跹飞舞,甚至有几只还飞到了邱茉的手臂上、裙摆上…… 除了李夫人外,长孙皇后和其他在场的宫娥太监们见了,都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纷纷赞叹起这神奇的景象。 邱茉却显得极为镇定,她将香牌别于腰带之上,然后开始慢慢在花园里散步。刚才围绕着香牌飞舞的蝴蝶们,好像受到了她的召引,一股脑儿跟在她身后,追逐着她,似乎要把自己变成她的翅膀。 意外之喜 “这‘百花’香牌的确非同寻常。”长孙皇后由衷赞道。 邱茉此时回到了长孙皇后和李夫人面前,她将香牌取下,重新放入布囊中。香牌的香味一消失,各色蝴蝶便陆续回归原位,御花园再次恢复到他们刚刚入园时的情景。 邱茉冲长孙皇后与李夫人行了个福礼,便站在原地等待长孙皇后继续问话。 长孙皇后满意地对邱茉道:“邱夫人,此香牌的妙处,本宫刚刚已经见识到了。可不知制作此香会否费时费力,成本如何?” 邱茉恭敬地答道:“回禀殿下,此香所用的香料都是寻常香料和药材,成本不高。制造过程不难,但需要制香匠人的细心和经验,否则制作出来的香味也会相差甚远。” 长孙皇后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身旁的李夫人:“如此甚好,圣上素来提倡节俭,想必也会满意这款香牌。”说完,她示意宫娥退下,又唤来随身女官,吩咐道:“去我的私库,将那枚玉牌取来给邱夫人!” 女官领命离去之后,长孙皇后又转向了邱茉,笑着说道:“邱夫人,你今日带来的香甚得吾意,今后若还有需要,吾必会请你再来宫中做客。” 邱茉忙俯首称谢,又道:“多谢皇后殿下。” 此时,去取玉牌的女官回来了,长孙皇后将玉牌拿起,递到了邱茉的面前。 “你拿着这个,日后进宫时,方便些。” 邱茉连声称谢,双手接住了玉牌。这块玉牌通体碧绿,正中央雕刻鱼形图案,玉面光洁平整,触手生温。 长孙皇后又与邱茉闲聊几句,就放她先行离开了。李夫人没有随邱茉一起走,她留了下来,陪着皇后在御花园继续赏玩。 “温公这三儿媳妇,果然如你所说,聪慧过人、谦恭谨慎,配得上你家将军的好徒弟!”长孙皇后含笑赞道。 李夫人微笑着附和道:“确实是个极为讨喜的姑娘。听闻她幼时丧母,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干,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长孙皇后点头道:“这样的娘子倒也是难能可贵,你说那京城的蓬韵香铺也有她的份儿?” “妾不敢欺瞒皇后殿下,蓬韵香铺有如今的规模,少不得她的帮衬,只是这个世道,仕族女儿从商,怕要被人把脊梁骨都戳穿了……”李夫人叹息道,语气里更充斥着无奈。 长孙皇后轻轻颔首,道:“这样的奇女子,若是不相帮,倒真是太可惜了……” “皇后殿下仁善。”李夫人扶着长孙皇后的手,慢慢地往御花园外走去。 ………………………… 而另一边,离开了皇城的邱茉,乘坐在温府的车驾中,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低垂眼帘,望着手中的玉牌。那块玉牌的表面泛起莹润的绿色光泽,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夫人,这是什么?”双菡坐在邱茉身边,探着头好奇邱茉手中的东西。 邱茉握紧了手掌,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这是皇后殿下送给我的,以后进出宫门时使用。” 双菡眨了眨眼睛,惊讶道:“那是不是承认您是皇商的意思啊?” 邱茉微微摇头:“还早着呢,不过起码,今天算是开了个好头。” 虽然长孙皇后还未明言支持自己,不过仅凭刚才那一番交谈,她便觉察出皇后确实是一位仁善之人。 若最后自己所制作的香,确实能为长乐公主的皇家婚礼增添一份美好和荣耀,皇后定不吝于支持。 邱茉抬眸,看向马车前面的街道,发现已经到达温府门外,她掀起车帘跳下车去。 ………………………… 待邱茉回到她与温卫行的院子时,温府的管家给她送来了一份信,署名是蓬韵香铺贺广。 “贺叔的信?”邱茉心中思忖,打开信封,从里头取出了两张薄纸,展开阅读起来。 第一张纸的内容很简单,他表达了对邱茉新婚的祝福,但可惜自己远在新罗,未能出席她与三郎的婚宴,不过给她带了新婚礼物。 这新婚礼物,便是第二张纸中所述之事。读到这里,邱茉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信中说,他将邱茉寄给他的那封信和木簪拿去给朴素珍,她看完信后嚎啕大哭,待情绪平复,竟然同意和贺广一起回到长安。 “她怎么突然又同意回大唐了?”邱茉简直是无法压抑自己的兴奋和震惊,她想不通朴素珍为什么会在这时突然改变主意。 双菡说:“难道是因为听芹吗?” “不知道。”邱茉蹙眉说,“总之,她肯回来,孃孃的事就有希望,一切等她到了长安再说。” 双菡点点头,旋即露出迟疑之色:“夫人,咱们是不是要先为她准备个地方容身,万一让三房他们知道她回来了,恐怕……?” 邱茉略一犹豫,说道:“没错,目前朴素珍是唯一一个可以证明宋嬷嬷害我孃孃之人,而且,我始终不相信,这是宋嬷嬷一人所为,背后到底还有谁,我也要她全都说清楚。她在长安的人身安全,务必要慎之又慎。” “那,要不将此事告诉三郎君吧。他肯定能为你想出个妥善的办法。”双菡建议道。 邱茉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待温三郎放工回到府内,便见邱茉已准备好一大桌美味佳肴,在厅堂里候着他。 见他回来,邱茉立刻起身迎上去帮他脱去斗篷。随后又挽起袖子,亲自为其斟酒:“阿卫,快坐下歇息歇息,今天我让小厨房准备了好多好吃的。” 温卫行已经从李勣将军那得知皇后殿下很欣赏邱茉的香牌,并且将能出入皇后立政殿的青玉鱼符都赏赐给了她。心想今天自己娘子的心情不错,自己也跟着享福了。 “茉儿今日心情不错啊……”温卫行笑眯眯拉着邱茉坐到他腿上,问道,“可是在皇城里遇到了什么好事?” 邱茉嗔怪地横了丈夫一眼:“你这是明知故问!” 温卫行嘿嘿地傻笑起来,伸手揽住妻子纤细的腰肢,将她拥入怀中。 邱茉顺势依偎在丈夫的怀中,柔声道:“阿卫,其实今日的好事还不止一件……” 温卫行听罢,不由得挑起浓眉:“哦?还有别的事?” 邱茉抿唇笑道:“贺叔给我来信了。他不日就将抵达长安,同时,还给我带回来一个人。” 温卫行一愣:“还有一人?谁啊?” “对。”邱茉点点头,神情复杂地说:“就是在我孃孃所吃糕团内下土青木香的新罗婢子:朴素珍。” 朴素珍 “原来是她。”温卫行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皱眉说道,“她怎么会同意跟着贺叔回唐?不怕回来掉脑袋吗?” “此事我也不甚明白,可能要等见到她才会知道。但是,她绝非是唯一害死我孃孃的人,所以我暂时要保证她在长安城这段时间的安全。”邱茉凝视着丈夫,认真道,“阿卫,你可有法子帮我保护她?” 温卫行略作沉默后,缓缓说道:“若是她肯乖乖配合,自然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邱茉松了一口气,笑逐颜开:“我就知道,拜托你准没错。” ********** 温卫行想到的办法,是将他们屋子后院的一间厢房清理出来,作为朴素珍临时落脚地。他届时会派温府的小仆和两名左府士卒,全天候无死角地看住房间门,除了必要的送饭和洗漱外,任何人都不许随便靠近。 贺广是在一个下午到达长安城延兴门的。温卫行和贺新的两辆牛车一早便等在了城门口,等贺广带着朴素珍从城门口进来后,贺广先上了儿子驾过来的那辆牛车,而朴素珍则是立马被温府随行的小仆接入温府车内。 邱茉和温卫行端坐在车上,等着他们与朴素珍的第一次见面。她想过无数次见到弑母仇人时的场景,但没有哪一次会像今天这样,内心无比平静。可能是因为温卫行坐在她身边的原因吧,她想到这,不禁将夫婿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没想到朴素珍在面对邱茉时,完全没有自己做了错事的觉悟,反倒显得异常坦荡,毫不避讳地与她四目相对,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嘲讽般的冷笑。 邱茉率先开口:“既然你敢回长安,我想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会有今日的见面。” 朴素珍嗤笑道:“我有何不敢的,我都敢回来了,便已是抱了必死之心了。为了我的芹儿,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虽然是新罗人,但是朴素珍一口流利的长安本土话说得漂亮,一听便知肯定在长安城居住过不短的时日。 “哼,你还好意思提听芹……”邱茉语气微滞,强忍怒火。温卫行自她俩开始交谈便一直默不作声,给她们交流留足空间。但此刻他意识到邱茉的情绪开始激动,不禁伸过手搂住她的肩膀,默默地帮助她平复心情。 “若不是你当年将她一个人留在田家,她如今会落得个横死的结局?”邱茉在得到温卫行的安抚后,情绪恢复了正常,她继续对朴素珍说道,“若不是想把你接回长安,她会为了想要改善生活,随便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人渣?” 朴素珍怔了怔,终于露出了她与邱茉见面以来第一抹哀痛的神情:“芹儿……我对不起她……” “呵呵……”朴素珍苦涩一笑,说道,“所以我才会回来这里,抱着终要去见她的心情。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持,既然她已不在,我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邱茉觉得很奇怪,她可以感觉到朴素珍说这些是真心的,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听芹会说,自己的姑姑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不再联系她了呢? “你……不是早就已经断了和听芹的联系吗?”邱茉试探性地问道。 朴素珍疯狂地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跟她通信,从来没断过!在信里,她一直说现在自己的生活很好,田娘子为她找了位好夫婿,她做了正妻,不日便要随夫婿离开长安去别处生活……可能……可能以后便没有机会再给我写信了。” 朴素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喃喃说道:“直到我收到你托贺广带给我的木簪和信,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邱茉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肯定还是宋嬷嬷干的,其背后也少不了田娘子的授意。毕竟找一个人模仿笔迹,对于家大业大的田家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听芹在去世的一年多前还深深地相信着田家,相信着那个恶妇人。直到自己本来能活的孩子,被从身上生生地剥离下来…… “我想,你能猜到是谁在从中作梗吧。”邱茉望向朴素珍,淡淡地说道。 朴素珍低着头,用手紧握着双拳:“我早该想到的,是她……姓宋那个贱妇,不对,还有那个田娘子,田家全家,他们都该为我的芹儿偿命!” 邱茉等得就是朴素珍这句话,她连忙追问道:“既是如此,快告诉我,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朴素珍抬眸看着邱茉,突然间,她的情绪又变得冷静起来。她轻蔑一笑:“呵呵,邱三娘子,差点就着了你的道。你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又为何会助田氏杀害你的孃孃?想我出面做证这一切,除非你能答应我的条件。” 邱茉的眉头蹙成一团:“你……” 温卫行无法忍受邱茉被朴素珍这般牵着鼻子走,他猛地喝斥道:“你休得放肆!这里是长安,你以为就凭你这一句话,就能威胁我的夫人吗?” 朴素珍转眼瞪着他:“温郎君,你可千万别忘了,现在是你们有求于我!我是个抱着必死决心的人了,死都不怕,我还会怕什么!” 温卫行的表情一阵抽搐:“……” 邱茉却不慌不乱,她转向温卫行,朝他递了个安抚的眼色,而后盯着朴素珍说道:“好,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朴素珍扬起下巴,傲慢道:“我要你们替我的芹儿报仇,让宋氏、田氏和整个田家都为我芹儿陪葬!在田娘子亲自跪在芹儿坟头认罪那天,我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说到这里,她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只希望到时候,你别后悔。” 邱茉的瞳孔骤然收缩。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朴素珍的眼睛中,读到了浓烈得化解不开的怨恨与诅咒。 准备 回温府的一路上,车内的三人再也没有说过话。等车驾到了温府偏门,朴素珍被快速地押送到特意为她准备的厢房。而邱茉,也被温卫行陪着,返回了自己的房内。 “阿卫,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邱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被朴素珍的疯狂吓坏了。朴素珍眼神中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这让她不禁怀疑,难道她的母亲当初做错了什么事吗?否则怎么会遭到朴素珍如此报复。 “我会陪着你。”温卫行柔声道。“茉儿,我们是不是应该向长安县县尉朝堂报案?如果我们将已经掌握的证据交给他们,县尉手下的武侯有的是办法将整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再等等吧,我想将这件事,先告知我大伯和大兄。”若是现在就将朴素珍交给官府,万一要提审邱家三房一干人等,善春堂必会因此受牵连,邱家一家赖以生存的依仗和百年基业也会被毁于一旦。在邱家,还有她在乎的人,她不能这样盲目行动。 **** 邱家大房院落,长子邱乾清的书房内。 自从入了太医署,邱乾清就鲜有回家休沐的时候。好不容易待到国家兵戈暂休,八方来朝。他觉得日子总算要太平起来了,却没想到,邱家自己家的一把火,却要烧起来了。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邱乾清听完邱茉所述的一切,两腿突然发软,一下子就瘫倒在圈椅上。 “茉儿说的都是真的。”邱仕容一点都不奇怪自己阿耶的反应,想当初邱茉遭绑被温卫行救回邱家,他第一次听她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反应就跟现在他阿耶差不多。 “三弟妹……三弟妹怎么会这样做?”邱乾清怕自己的表情在小辈面前失态,便将手举起捂住了脸。“那三弟……你们叔父知道吗?” 邱茉如实回答道:“茉儿尚不知叔父、子澶和五妹是否知道这件事。” 邱乾清听到邱茉这么说,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庆幸的感觉。如果只是田娘子一人所为,那么冤有头债有主,欠人命还人命,他绝不会偏袒维护。但若是三房阖家上下都参与了此事,那邱氏主脉便是要自断一支,整个邱家三房最终都要覆灭,而家族依仗的善春堂,也会瞬间失去主持大局的人,变得风雨飘摇。 邱茉看到大伯脸色稍缓,好像松了口气的表情,自然知道他现时的所思所想。 “侄女也不想因此事影响邱家,影响善春堂,所以之前一直不说,也没有去县衙报案。但到了今时今日,侄女所掌握到的证据确凿,此事已容不得我再继续隐瞒下去。所以趁伯父、大兄休沐,前来禀明缘由,还望伯父定度。” 邱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害人者必须接受惩罚。无论是通过官府明着查,还是她用自己的手段将真相揭露出来,只要是直接或者间接参与其中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但是,善春堂的存亡她也要顾及。但至于如何平衡,整个邱家,现在除了大房的人可以站出来,别无他法。 “茉儿放心,伯父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快安排人手,暗中接触善春堂的管理经营日常。免得万一日后……会连累到邱家百年基业。” 邱乾清在脑中想了又想,邱乾深是他弟弟没错,但邱乾湛同样也是他亲生弟弟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做不到为了维护犯错的一方,而无视受害一方的冤情。 “只是,善春堂总管之人,必要是邱家直系血亲,这已经是善春堂建堂以来雷打不动的规律了……若万一三房家真的……那可如何是好?” “阿耶!”这时,从门外传来一个文雅的男子声音,众人扭头望去,只见邱仕华站在书房的门前,朝着屋内三人微微颔首。 “四弟?”、“子淳?”。 “阿耶,兄长,三姐。”邱仕华进屋,先冲邱乾清施礼,随后对着邱仕容和邱茉作揖问好:“你们刚才说的事情我都听到了,不知我是否合适?” 邱仕华面色平静,语调沉稳持重,既不显激昂,亦不卑弱。他是邱乾清最小的儿子,因为早产,身体从小就不太好。在邱家,他一直是被保护的角色。没想到,今日他竟然主动站了出来。 “这是一件累人的事情,你身体孱弱,还是不要操劳了。”邱仕容皱眉拒绝。 “大兄,我虽然不能像你和三姐那样,能在自己的专业范畴上有所成绩,但我毕竟也是十八岁的人了,总不能终日困在家中,无所作为。 “你确定你行?”邱乾清犹豫地问。 “孩儿确定,孩儿在家从未放弃过研读医书。每当有机会与善春堂的医者药师交流,孩儿也都珍惜机会,多看多问。不信,您可以问一下善春堂的医者前辈们。” 邱仕华说得诚恳坦荡,邱乾清和大儿子对视片刻后,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小儿子说得没错,不应以保护为名,便剥夺孩子学习与发展的机会。邱仕华迟早要长大独立,过度保护绝不是对他有益的做法。 “你既然决意参加,我就允了。只是你要记得,不可勉强自己。另外,今日在这里谈论之事,切不可对外透露半分,尤其是对三房的人。”邱乾清说道。 “多谢阿耶、大兄、三姐!”邱仕华拱手道。 三天之后,善春堂。 邱乾清亲自领着邱仕华,走进善春堂的正门口。 “岳医士,我便把我这个小儿子,托付给你了。”邱乾清对善春堂最资深的医者岳老先生说道。 岳老先生姓岳名良,年逾古稀,在善春堂工作了三代,是善春堂德高望重的耆老。在他面前,三房邱乾深父子俩也要低声说话。 “请大郎君放心,我必会全力教导四郎。”岳老先生捋着胡须道。 “阿耶。”邱仕华唤了邱乾清一声,邱乾清回过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叮嘱道:“凡事三思而行。”复又凑到他耳边说道:“你叔父那边我已说过,就说你长大了,也想来善春堂学一技之长。你现在要做的便是细心观察,不仅是医术还是经营管理,都要找准机会,在不引起他们怀疑的基础上学习。另外……”他顿了顿,说:“如果发现你三叔父有何异状,切勿声张,保留证据,带回家与我和你大兄商量。” 邱仕华抿了抿唇,点头道:“谨遵阿耶吩咐!” 说完这些,邱乾清便与岳老先生和邱仕华拜别,转身独自离开了善春堂。 牵扯田家 邱仕华刚入善春堂学医,邱茉认为需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去熟悉善春堂内大小事务的运作,便没有急于将母亲被害的案情报予长安县,反而是请温卫行帮忙探查田家的问题,而自己则着手准备长乐公主出降的香品嫁妆事宜。 这日,恰逢温卫行休沐,温三郎夫妇欲前往长安城外长安县马祖原练习马术。自邱茉嫁到温家后,一直没有机会练习骑术。趁着今日天朗气清,温卫行便提议带她和邱茉的良驹白雪出门溜达一圈。 正当他们到马厩准备将白雪牵出来的时候,却看温卫行的副官曹承匆匆跑到两人面前,他向二位行礼后,便神秘兮兮地凑到温卫行耳旁轻语了几句。 听罢,温卫行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信息确实?” “千真万确!”曹承肯定道。 “哈哈哈——”温卫行仰天大笑起来:“这次,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卫,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邱茉问。 温卫行挥手示意曹承退下后,才凑到妻子耳畔悄声告诉了她事情的原委:“圣上为了整治贪腐,曾悄悄授意手下之人故意向官员行贿,昨日夜里,有一位司门令史因受贿被告了。” 邱茉听完之后觉得很疑惑,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司门令史被抓受贿,温卫行干嘛那么开心。 温卫行看到自己娘子一脸的不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娇嫩的小脸蛋,笑道:“这本来的确是与你我无关,但是巧就巧在,在调查这司门令史其他问题的时候,竟发现田家也曾向他行过贿……” 竟是如此!邱茉不禁睁圆了眼睛,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啊! 隋末在洛阳城时,田家依托自身乃河南源氏远亲的出身,以做民间借贷起家。虽名为乡绅仕族,私下里却经营着高利贷,有时候还会以暴力催收的形式在老百姓身上榨取高额的息钱。 随着大唐新兴,隋朝灭亡,田家家主田进林对政局变化敏锐非常,带着田家迅速转移阵地,将自家的产业,从洛阳搬至长安。 长安城虽为大唐新都,但对田家来说,却无半点根基依傍。要想再从事旧行当,必要先洗白自身,然后再上下打通关节,方有可能。 所幸的是,武德与贞观年间,大唐不仅因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唐皇李世民上台后,又频遭天灾饥荒,别说老百姓,连圣上的口袋里,都捉襟见肘,囊中羞涩。 因此,唐皇李世民便想出了招市井商人入朝做捉钱令史的招数,专门用国库银钱在民间放贷。每人授信五万钱,每月需缴四千利。 这对田家来说,实在是一件大好事。田进林想,如果他能成为捉钱令史,就代表着今后他们田家就可以在长安城光明正大做高利贷的生意了。这门生意他熟啊,不管是话术套路,还是马仔打手,一整套一条龙他都是现成在手的。 为此,田进林豁出了浑身解数,花了不少银钱,上下打通关系,终于给自己谋得了捉钱令史一职。 而这次被查的这位司门令史,虽职位不大,但其家人有分管吏部的官员。如此看来,他被田进林纳入需要巴结的对象,也不足为奇了。 “当今圣上对贪腐尤为厌恶,本想斩杀了此官,但被民部尚书裴公劝下,救了这令史一命,这令史感恩戴德,便事无巨细将曾收到过的贿赂,一五一十地全撂了。”温卫行抱着邱茉的细腰,将娘子扶上白马,然后再骑上自己的坐骑,手中紧握着邱茉马匹的缰绳,轻轻驱动马匹,向坊门外走去。 邱茉着急问到:“那因这事,田家是不是也要被清算了?”她认为,行贿受贿,两者若是你情我愿,便应视为罪行相当。 “目前还不行,捉钱令使本就是圣上亲设,目的就是为了给朝廷广开财路,充实库银。圣上目前对他们还是偏爱的。若想要清算田家,除非他田进林做了更过分的事情。”温卫行耐心地向妻子解释着,同时回首看向她,小心地将帮她将马匹奔跑的速度控制在邱茉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邱茉点头道:“嗯,看来还需要再深挖一下……” 经过那么多年的经营,田家在长安城的势力也变大了,想要将其连根拔起,绝非易事。 “茉儿,田家这件事我会叫人跟进的。但是现在,你专心点。我要加速了。”温卫行见邱茉的注意力不在操控马匹上,便低声提醒道。 “啊!我知道了。”邱茉立刻回神,专心赶路。她对骑马这件事来说还是个新手,虽然温卫行在身侧,但自己若不仔细,还是怕会有危险。在唐朝,不骑马出行真的非常耗费时间,所以她不得不认真学习。 温卫行见娘子认真了回来,便放下心,专心策马向城外奔去。 公主出嫁 632年的六月,大唐帝国的长公主,唐皇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嫡女长乐公主李丽质,正式出降长孙家,嫁予宗正少卿长孙冲。 公主出嫁之日,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普照,风和日丽。百姓都聚拢在朱雀大街两边,翘首等待着观看公主出嫁的盛景。 根据皇室公主的出嫁流程,待过了今日的晌午,公主的步辇便会从朱雀门出来,行至朱雀天街的中段,便才会折入御赐的公主府。虽然行程不算长,但也是长安城百姓难得可瞻仰到皇家威仪的机会。 当钦天监的水运浑天仪运转到事先卜算好的吉时之时,朱雀城门轰隆隆地被打开了。一队由三十二名宫女、太监组成的仪仗队,抬着一座纯金色的公主步辇,缓缓从宫城内走出。随着仪仗队的移动,四周传来欢呼与祝福声,整条街的人群几乎都沸腾了。 一名身穿深色嫁衣的女子,端坐在皇家步辇之上。她脸庞被一柄喜扇遮蔽,但从露出来的脖颈肌肤可以看出,公主肤色洁净,皮肤细腻白皙,如天山白玉般莹润而高洁。乌黑秀发梳得整齐而高耸,头上戴的是一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凤冠,凤冠上缀满流苏,随着步辇的移动而晃动着,更显得她雍容华贵,又高雅大方。 这正是唐皇李世民的嫡长公主,今年刚满十三岁的长乐公主李丽质。 公主所乘坐的步辇也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置的。步辇的底部铺设厚实的绒毯,车壁上雕镂有龙飞凤舞般的花纹。步辇的四个角分别垂坠了一个球形金属香囊,每次摇动时,香囊都会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响,一股如百花齐放般的繁馥香气始终弥漫在整辆步辇周围,闻之便让人心生喜悦之情。 步辇移动的速度很慢,后面跟随着六名宫女,各人手持一个用黄金色丝绸覆盖着的竹笼。正当所有人都在好奇这竹笼中装着什么东西时,宫女们突然将覆盖的黄绸一揭,顿时引起了众人惊叹。 无数只色彩斑斓的彩蝶,从竹笼中翩翩然展翅飞出,扑棱棱地盘旋于步辇的前后左右。彩蝶一直绕着公主步辇飞翔,有一些还停落在公主身上,仿佛在等候公主召唤一般,一直不肯离去。 公主的嘴角露出恬淡优雅的笑容,她伸手抚摸这些彩蝶,任由它们围绕在自己的四周。 这是一幕非常震撼而又唯美的场景。 公主的步辇在彩蝶环绕中走在了朱雀大街之上,原本站立在天街两侧,还在欢呼雀跃的长安城百姓,都被眼前这幅景色震憾住了,原本喧闹热闹的天街,瞬间寂静无比。 过了许久,突然间有个声音在人群中喊道:“这是天降祥瑞!佑我大唐啊!” 这话仿佛就像是一个信号,霎时间,人群沸腾了,百姓纷纷跪倒在地,高声呼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长乐公主千岁!” 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连在皇城内苑中的唐皇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都能听到,大唐李氏皇朝的威望在这一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 “门下!……蓬韵香铺晋香有功,擢升为宫廷特供之商户,另赏赐银两……” “门下!……温府三郎温秉德之妻邱氏,谦廉恭谨,聪敏贤惠,特册封为御用制香师,位同正八品御医,领受皇庭俸禄。另,特许其与皇商蓬韵香铺协理京畿香料集采、合制新香……” “臣妾谢主隆恩!” 邱茉跪在温府正堂门前的地上,双手接过宣旨太监递给她的圣旨,激动地泪水盈眶。 努力了多少年,又等了多少年。邱茉终于凭着自己的付出和辛劳,到达了她梦寐以求的状态。 她不再需要受制于他人;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地合香制香;最关键的是,她不再需要向别人隐藏自己与蓬韵香铺的关系。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迈进香铺的大门,为在香铺品香选香的顾客,介绍自己的作品。 为了这一天,她足足熬了八年。 6.2 “邱娘子快请起!”宣旨太监一念完圣旨内容,立马上前一步,伸手将邱茉虚扶起来。她的夫婿温卫行从她跪下听宣开始便一直紧张地看着她。她刚要起身,他便早已先一步站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腰助她慢慢起来。 此时的邱茉已经怀孕七个月,大腹便便的她虽然肚子挺得老高,但身上依旧纤瘦,脸颊白皙,还是一副少女的娇俏模样。 她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激荡的情绪,郑重地再次向宣旨太监躬身道谢:“谢阿翁辛苦走一趟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双菡,双菡立刻会意,从袖子中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宣旨太监的手中。 “哪里的话,咱家不过做了份内之事。”太监微笑道,“那咱家也不久留了,还要回宫向圣上复命呢。邱娘子好生养身子,咱家还等着喝温三郎稚儿的满月酒呢,哈哈。” 温卫行怜爱地看着邱茉变得坨红的小脸,心生欢愉地对宣旨太监说到。“届时一定请阿翁来喝一杯!” 宣旨太监微笑着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向温府众人拱拱手,便转头离开。 目送太监远去后,温卫行搀扶着邱茉,小心翼翼地走入温府正堂之中。 温府正堂里,温氏一家全员聚齐,微笑地看着这位刚刚获得皇室册封的三郎媳妇儿。 “茉儿,你要么先让秉德陪你回房歇会儿吧。这一跪一起的,你这肚子还又尖又大,看得我心都揪起来了……”乔夫人快步上前接过邱茉另一边手臂,心疼地说道。 大兄温振的娘子韦娘子笑着说道:“婆母,我看三弟妹这一胎怕是个大胖小子。这肚型可不正像我生礼儿时的样子。咱们温家啊,又要添丁了,加上茉儿这一封赏,便是双喜临门!” 大家听罢都哈哈地大笑起来。邱茉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肚皮,也笑了起来。 温卫行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插嘴道:“阿耶孃孃,兄长嫂嫂,我先陪茉儿回房了。她现在站久了腰就会疼,那么一会儿估计又该吃不消了。” “行,那你赶紧带茉儿回房休息,茉儿想吃什么你就马上告诉管家,让厨房做好送到你院子去。”乔夫人叮嘱道。 温卫行点了点头,扶着邱茉回自己屋去了。 ※※※※※ 在回他们自己屋的路上,邱茉和温卫行一边走一边聊了很多。最近温卫行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虽然他的睡眠情况在邱乾清、邱仕容和邱茉的调理下有所好转,但繁重的政务和在朝堂上与魏玄成的针锋相对,却还是让温彦博感到身心俱疲,一些当年被俘虏折磨而落下的病根子,又开始发作起来。 温卫行对自己阿耶的身体状况也觉得很无奈,但除了相信邱家的医术,尽量和兄长在政务上帮父亲一些外,他也别无他法了。 邱茉见温卫行神色低落,便握着他的手柔声说道:“今晚我做些百合绿豆羹,你端一些给阿耶孃孃送去吧。” “若是让孃孃知道我现在还让你下厨,怕是要赏我个耳刮子。”温卫行摇头笑着说。 邱茉听罢也笑了起来,现在乔夫人把她当成温府最贵重的宝贝,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掉。若温卫行真的端了碗汤羹给父亲说是邱茉亲手煮的,乔夫人倒真有可能做得出赏他耳刮子这种事。 他牵着邱茉的手,继续往前走:“茉儿,昨日贺叔过来寻我,说燕氏商行来与他谈明年特许经营到期后的续约事宜。他说他暂时没有回复,还想看看你的想法。你觉得如何?” 邱茉蹙着眉想了想说道:“燕氏商行做人做事不择手段,当初若不是被迫无奈,我又怎么肯跟他们合作?如今蓬韵香铺已为皇商,在地位上与其平起平坐,而我又被封正八品御用制香师,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置喙我的职业。既已占据了主导权,我自是不愿和他们继续合作。只不过……” 她顿了一下,抬眸凝视着温卫行,轻声说道,“燕正昌为人狡诈,只怕拒绝续约后,又要生出事端来了……” “你且安心养胎,我和贺叔会商议好的。”温卫行拍着胸脯说道,“我只要你舒心,其他麻烦事都交给我处理。” 邱茉点了点头,靠在他怀中,幸福地闭上眼睛。 拒绝 邱茉怀着身孕,自然是不能随意外出,因此与燕氏商行谈判的事情,便交托给了贺广和贺新。 “燕老板,今年都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你们东西两市两家分店二季度的订货量,似乎都没达到既定的目标。按照这个态势,明年合约到期后的续约问题,恐怕有点难办了。” 贺新总算能报燕正昌两年前设局坑他的仇了。 此时,他坐在燕正昌面前,翘着腿晃悠着脚丫,一派闲适淡然的样子。不过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尖锐刻薄无比,言语之中无不显示出他对燕氏商行今年销售数字的极度不满。 燕正昌坐在他的对面,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贺广看着自己儿子和燕正昌两人的反应,内心不由得哀叹一声,心道:贺新也太沉不住气了,同一个意思,这样说能让人心悦诚服,换个方式说却能让人暴跳如雷。他还是历练不够,心里总还想着旧怨,人情事故上不够圆滑啊。 “贺老板,敢问蓬韵香铺现在是由令郎全权接手了吗?怎得你还未发话,他便像只八哥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燕正昌冷冷地质疑道。 “你说什么呢?!”贺新闻言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愤怒地瞪着燕正昌。 贺广忙伸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将他拉回椅子上坐下。 “燕老板,我儿性情急躁了一些,说话欠考虑,请恕罪。”贺广满脸笑容地冲着燕正昌拱了拱手,然后扭头看向儿子,“贺新,还不给燕老板赔个不是?” “阿耶!——”贺新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贺广瞪着他,佯装斥责道:“混账东西!还不快赔礼认错!” 贺新无奈,只好站起身,不情不愿地拱了个手,便又立刻坐下来,连个正眼都不再给燕正昌,只闷声喝茶。 燕正昌也不看他,只笑眯眯地对贺广说道:“此乃小事,无需多礼。今日我登门拜访,乃是为了明年续约之事。只要此事能谈妥,其他事便不值一提。” 贺广呵呵笑了笑,说道:“这件事嘛,确实有些棘手。燕老板也知道,和我们合作办特许经营的合作商贾,在长安洛阳两城都不止十家了。贺新刚才那话虽然不好听,但也确实是事实。若我只为燕氏商行开绿灯,那要如何同其他商贾交代呢?也望燕老板体谅了。” 燕正昌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但仍然维持着微笑,说道:“今年不才过了半年吗,也是怪我心急,想着我们也算是与蓬韵合作开店的第一家商行。提前个半年续约,应不是难事。没想到贺老板倒是处事严谨,分毫不让啊!哈哈,燕某佩服、佩服。”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上是在赞誉贺广,实际上却是在指他做事不讲情面。 贺广却不争辩,依然笑呵呵地说:“燕老板言重了。合作嘛,讲究的就是公平公正,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燕正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贺老板说得是,我记下了。” 贺广与燕正昌又客套了几句,燕正昌见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谈拢两家店铺的续约问题了,便打算回去先和燕弘信商量一下再说。于是站起身告辞离开。 等贺广将燕正昌送出门又折返回来,正好看见贺新在房间内气鼓鼓地走来走去。 “阿耶!”贺新见到贺广回来,赶紧迎上去,心有不甘地抱怨道,“燕正昌这种卑鄙无耻的奸猾小人,你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客气啊?现在是他来求我们续约,我正愁找不机会羞辱他呢。你倒好,跟他称兄道弟起来!” “闭嘴!”贺广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燕正昌是小人不错,他们燕氏商行现在也确实是有求于我们。但你都说他是小人了,现在为了一时之气,用言语去刺激他,挑衅他,他回头又暗地里使坏,给咱们下一些阴招,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倒也不怕,若是又害了三娘子,那该如何是好?” 贺新闻言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邱茉现在已是温家媳妇,而且身怀六甲不常离家,谅这燕氏小人再有能耐,手也不可能伸得进温府里危害到她吧。 不过他还是不愿反驳自己父亲,乖乖地低头认错了。 贺广又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不用你着急,阿耶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的。” **** 没有成功谈下续约的燕正昌,回到燕氏商行后将此事立刻汇报给了燕弘信。听他叙述完整个谈判过程后,燕弘信神色阴沉地盯着燕正昌,沉默许久都不说话。 “堂兄,”燕正昌被他看得有些胆战心惊,忍不住唤道,“您这是……” “丢人……”燕弘信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堂兄息怒!”燕正昌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说道,“我也曾试图说服贺广。谁知他油盐不进,根本就不肯松口……我……我实在无计可施,所以才……才来叨扰堂兄……” “行了,无能就是无能,不用找借口。”燕弘信冷哼道,“看来,这是刚做了皇商,翅膀就硬了。”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倒显得我们燕氏商行可以任人拒绝了。” “堂兄准备如何教训他们?”燕正昌问道,“要不,我这就带人去把他们店砸了?” 燕弘信摆了摆手,制止他道:“糊涂!带人去砸皇商?你有几个脑袋够掉?” 燕正昌闻言,顿时哑火了。 燕弘信瞥了燕正昌一眼,接着说道:“这次,我们要借刀杀人。” 燕正昌愣了一下,问道:“借谁的刀?” “蓬韵香铺与那位嫁入温府的邱三娘子休戚相关。”燕弘信目光闪烁地说道,“但据我所知,有的是人想要这邱三娘子过不安生的。你听好了……” 他凑到燕正昌耳边,压低嗓音叮嘱了数句。 待燕正昌听完之后,他的双眸中精光爆射,狠狠地攥紧拳头,兴奋地说道:“堂兄高招,正昌马上去办。” (本章完) 操心 转眼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距离邱茉临盘的日子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这日,邱茉早早起床。待用过早膳后,她开始了每日的散步锻炼。 虽然邱茉前世还没来得及恋爱结婚就英年早逝了,不过学校的生理卫生课和身边同事好友的经验让她清楚,孕妇在孕晚期需要适当的走动,这样在生产时才会更顺利。 乔夫人为她请的稳婆很有经验,在她进入七个月后几乎每隔二十天就为她探胎位,摸孩子头围。确定了她和孩子的状态一切都好,温卫行也就同意了邱茉每日在他或双菡的陪同下做些简单运动。 “这娃真的太安静了,要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还会踢我两下,我真担心他是不是怎么了。”邱茉抚摸着自己大大的肚子,轻叹着说道。 扶着她散步的温卫行忙说:“别瞎想!我问过孃孃了,她说孩子在肚子里就是一直睡觉的。这叫胎像稳固,到时候生产时一定会母子平安。” “希望吧。”邱茉喃喃说道。 “媳妇儿,我们回去歇会儿吧。我怕你累着了。”温卫行搀扶邱茉往屋内走。 “这还没走多久呢。”邱茉嗔怪地看着他,“我自打怀上了,哪一天不是忙忙碌碌的,都习惯了。倒是你,圣上下个月就要御驾亲往九成宫,你还是早些回左府去,省得将军找不到你,又要怪你耽误公务。” 经过这几年的打拼,温卫行已升为正四品下左府中郎将。但凡有皇帝出巡的计划,温卫行都要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忙起来就在左府随便对付一宿,连返家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媳妇儿放心吧。”温卫行拍着胸脯说道,“我昨日便已把今日的事情都安排了下去,今天晚点过去无妨。我已经有两天没见着媳妇儿和孩儿了,心里憋得慌。” 说到最后,他又变得可怜兮兮起来。 “行啦!”邱茉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说道,“都要当人阿耶的人了,还撒娇……” “嘿嘿!”温卫行傻笑了一阵,忽然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今日阿侃怎么不见?平时不都是他和双菡跟着你的吗?” 双菡在他们后面听到温卫行在找阿侃,忙走过来答道:“回禀郎主,阿侃染上了风寒,乔夫人担心他要过病气给娘子,便嘱咐他这几天在屋里吃药休息,不用跟着娘子。郎君若有事找他,婢子这就去把他喊来。” “不用喊他,”温卫行摇摇头,说道,“既然阿侃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着吧。只是这几天要另外安排个小仆来跟着你家娘子,务必要注意她的安全。” 邱茉撇撇嘴,她自从进了孕晚期,就几乎不出温府的院子,能有什么危险?她这个夫婿真是太操心了。 温卫行当然看出了邱茉的不以为然,他扭头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冲她柔声说道:“媳妇儿,你先回屋去歇一会儿,我差不多也要回左府了。等我回来了,再陪你逛,好吗?” 邱茉抿唇一笑,点点头:“好,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嗯。”温卫行应道,接着伸臂抱了邱茉一下,然后才依依惜别。 送走温卫行后,邱茉便由双菡陪伴着回了卧室。其实前些日子她便感觉到腹部有些坠痛,请来稳婆帮忙查看,结论是孩子入盆了。 这消息令她欣喜万分,却又忐忑不安。 想她孕期刚入四个月时,孕吐恶心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吃什么东西都吐。即使勉强咽下去了,最后也还是连黄水都吐了出来,硬生生把温卫行这一七尺男儿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好在后来邱乾清为她请来太医署里专司妇产之术的女医官,一番诊脉开方后,配了紫苏陈皮等安胎行气之物调理,邱茉剧烈的妊娠反应才慢慢减缓下来。从此,她便爱上了橘子皮的香味。每日必要让双菡找来新鲜的橘子剥皮,晒干后磨成干粉,灌入香囊中随身携带。直到现在,即便孕吐期过去了,她仍保持着佩戴着橘皮香囊的习惯。 “孩儿,你什么时候出来啊?”邱茉摸摸肚子,微笑着轻语道。 这时,双菡端着炖盅走了过来:“夫人,主夫人让厨房为你炖好的燕窝盅,让我端过来给你。” “谢谢双菡。”邱茉接过来,却不急着吃。她伸手将双菡拉到身边,低声说道,“双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转眼你都要十七了。我有意将你放了良籍,再寻一个好人家出嫁,你自己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双菡闻言脸色一红,讷讷说道:“婢子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婢子只盼着您能顺利生产,您和郎主的孩儿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其他的事情……婢子并不敢奢求……” 十七岁的双菡,已经褪去了小女孩青涩稚嫩的模样,眉宇间隐现少女独特的娇憨之态。 邱茉见双菡羞赧至极,忍俊不禁地笑道:“看你这不好意思的样子,跟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既然你不肯讲,那我就要乱点鸳鸯谱了哈……”她故作狡诈地眨眨眼睛,凑近双菡耳畔悄悄说道,“夫君的副将,曹承如何?” “啊——”邱茉话音未落,双菡立刻惊呼一声跳了起来,满脸通红地看着她。 看着双菡害羞的样子,邱茉顿时觉得心里畅快无比。她咯咯笑着打趣说道:“瞧你紧张的样子,被我说中了吧!” 曹承跟着温卫行多年,自然跟邱茉和双菡也有接触。他虽然长相普通,但性格沉稳老练,深得温卫行信任。刚刚还升了职,晋为正八品下左府兵曹参军。作为一介草民,无半点家世帮扶,仅凭军功和自己的能力升到如此职位,邱茉对他也是相当看好的。若是双菡能与他在一起,那邱茉就真的放心了。 双菡本是红着脸低着头的,但半晌过后,她突然抬起头来,脸色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有点苍白。 她认真而坚决地说道:“曹参军前途无量,非婢子能配得上的。娘子还是勿要乱说,被有心之人听去,反要污了参军的名声。” 双菡这句话的语气很重,让邱茉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后她才明白双菡这是对自己身份的自卑。 *************************************** 温卫行发现,最近的曹承有些奇奇怪怪,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失神、呆滞的状况了。尤其是今天,他一整天都像在神游太虚,温卫行叫唤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这曹承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卫行回到家中,忍不住跟妻子抱怨起来。 “他怎么了?”邱茉问道。 “今天一天他都在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温卫行皱着眉,脱去身上的披风和胄甲,说道:“现在正是准备圣上出行的紧要关头,他倒会给我添乱……” “唉……我可能知道原因。”邱茉嘟起小嘴,也是一幅垂头丧气地模样叹气说道。 温卫行闻言立马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盯着她看了片刻,接着问道:“什么原因?快告诉我!” 邱茉略一犹豫,还是说了出来:“可能是因为双菡……也是怪我。我看出双菡钟情于曹参军,便想着撮合他俩。谁知道她不仅不同意,还把我说了一通。后来对曹参军也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了。我估计,她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曹参军。”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说道:“若曹参军是因双菡对他冷落才变成如今这样,那能不能说明其实他对双菡也有意思?” “这……”温卫行挠挠头,“这怎么办?曹承这人就是个闷葫芦,除了公务,私人方面的事从来不提。” 邱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决。像这般男女之间的情愫,若非二人坦诚沟通,旁人就是再着急,也不过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派不上多少用场,还是静观其变吧。 温卫行看她那一副郁郁不快的样子,便上前环抱住自己的亲亲媳妇,尝试说点其他事情,转移一下妻子的注意力。 “茉儿,跟你说件事让你开心一下。田娘子的娘家兄长田进林,被大理寺提审了。” (本章完) 大难临头 “田进林!你可知罪!!” 大理寺内,主审捉钱令史套利案的大理寺丞黄晖怒目瞪视着跪伏在地的前任捉钱令史田进林。 “下官冤枉啊!冤枉啊!” 田进林的喊冤声凄厉响亮,似乎恨不得把喉咙吼破。然而,这种喊冤没有任何用处。 “冤枉?”黄晖气愤难平,一把将桌面上的卷宗砸向他,“你一堂堂捉钱令史,竟然敢串联同僚,指使地痞流氓,强迫百姓以六千文做月纳息银。若是有人还不起,便滥用私刑,迫其卖儿卖女,逼良为娼!!简直是无法无天!这桩桩件件,都记录在你面前的卷宗里,你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了!” “上官饶命!上官饶命啊!小人并不知道会发展成这样……”田进林哭丧着脸哀求道,“小人也是受了手下人的蒙蔽,才会一时失察……” “你还敢胡说!!你的手下皆已伏法,他们全部供认你便是主谋。况且,还有其他捉钱令史的供述,白纸黑字,容不得你抵赖!” 田进林一边磕头请罪,一边颤抖着声音说道:“下官愿将所获多余钱款悉数交付,望大人网开一面!” “你想得倒是挺美的?!”黄晖冷哼一声,喝道,“你且去问问那些被你略卖了的妇孺弱小,问问他们同不同意对你网开一面?” 田进林闻言浑身一震,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 “依我大唐《唐律疏议》:以暴力胁迫,卖人为奴婢者,均处绞刑。现案情清晰,证据确凿,容不得你抵赖!来人,将犯人押入大牢,所有卷宗及堂上供词,呈刑部复审!” 大理丞说罢,两名衙役应声上前抓住田进林的双肩,不顾他的苦苦哀求,将他拖出审讯室。 等待田进林的将只有死路一条。 ※※※※※※ 今日一早,坊门刚开,长安田氏的主母,田娘子的嫂嫂沈娘子便带着一众仆婢,哭哭啼啼地赶到邱家三房院中。 “小姑子啊!你这次一定要帮帮你的亲兄长啊……” 田娘子看着已经哭倒在她面前的嫂嫂,心中亦是一阵揪痛。 虽说她与娘家,因之前田阿郎与邱茉议婚之事闹得很不愉快。但毕竟事情都过了两年之久,况且是自己亲生兄长遭此恶事。她与田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田家遭逢如此难事,她又怎能不忧心? “嫂嫂,你先别急。兄长之事,我仅是略有耳闻,你再将个中缘由,细讲予我听听。” 沈娘子抹了把泪水,哽咽着说道:“小姑子……夫君的案子定的是死罪!目前……大理寺都审过了,若是刑部复审再过,将案子呈到了圣上面前……那……那就肯定没救了!” “死罪……”田娘子喃喃念叨着。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兄长的样貌,心里更加悲伤。她颤抖着唇说道:“兄长怎会如此糊涂,竟犯下如此滔天罪行?” “小姑子……你也莫要埋怨你兄长,他也是为了这个家!”沈娘子连忙说道,“这捉钱令史的差事,每人每年能支配的公廨本钱才不过区区五万钱,那月纳息钱也是规定死的,只能设四千文。其中大半,还要缴予国库,充作京官俸禄。你说仅凭你兄长一个人的本钱,怎么可能养得活田家那么大一家子?” 田家的老本行本来就是民间放贷。以前在洛阳,政局动荡,皇帝尚且自顾不暇,田家又有远亲河南源氏的帮持,私刑逼卖那简直就是惯用的手段,根本就就不会有什么官差衙门会上门来找田家的麻烦。不过到了长安城后,田家收敛了。 田家主子田进林刚成为捉钱令史时,也是有顾虑的。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唐现在是李氏坐拥天下,行事与之前的隋朝杨氏诸多不同,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贸贸然再用旧时的办法敛财聚富。 不过时间久了之后,田进林就发现了猫腻。这贞观初年,百废待兴,皇帝老子自己也缺钱啊。朝廷对捉钱令史的任命越来越泛滥,监管也越来越松懈。他便从中看出了商机,想出了个馊主意,将其他捉钱令史的本钱授信都汇集到自己手里,由他统一放款,收息每月多两千,充作是他的“管理费”。 听了田进林的提议,诸多与他一样的捉钱令史很爽快就答应了。 原因也特别简单,大部分的捉钱令史本身便是商贾,自己有世代经营的产业。去朝廷领了这差事,不过是为了巴结官府。很多人甚至都不会去民间放贷,而是直接从自家商行支领了银钱去付这份月息。 现在有人代为效劳,不仅不用再从自家掏钱出来,而且那多余的管理费也不用自己出,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些最底层的小老百姓,谁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最后,田进林得到了众多同僚的支持,又买通了上一级的官员,便也就大大方方地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重操旧业,做起了高息迫卖的老本行,直到那位司门令史受贿案被皇帝钓鱼执法抓个现行,将他也牵涉了出来。 田娘子真不亏是黑心黑肝的田家人,她听完自家嫂子的描述,竟然还觉得嫂嫂说得不无道理。她只怪唐朝的律法太过严苛,而自己的兄长办事又太不当心,竟然那么轻易就被官府拿到了证据。 “呜呜呜……说起来……这事还要怪到你们邱家二房那小娘子夫家身上……”沈娘子擦干泪水,忿忿不平道,“那邱三娘子,怕不是对我们田家有怨怼,竟然让她夫家去查你兄长的公务,还撺掇那些还不出钱来的破落户,联名举报你兄长,这才会闹成现在这幅状况……” 田娘子眉梢微扬,讶异地看了嫂嫂一眼。 “还有这种事?!嫂嫂是如何知道的?”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阿嫂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但你兄长的道上还是有些人脉的,一问便知。”沈娘子擦着眼角的泪花答道。 “哼,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她?” 田娘子咬紧了牙关,恨恨骂道。 沈娘子连忙附和道:“我们田家,不能被她如此欺负了去!小姑子,她能召集那些破落户抓你阿兄,难道咱们不能找人吗?” “找谁?”田娘子皱了皱眉,不知嫂嫂所指为何。 “找燕王啊!”沈娘子说道,“你可别忘了,咱们俪儿现在可是燕王的掌中珠心头肉。若是他愿意从中斡旋一二,在刑部复审时将此案反转,那你兄长便有了一线生机!” 田娘子沉吟片刻。“你说的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恨恨说完,转身向外走去,脚步匆匆。 “小姑子,你干什么去啊?”沈娘子一下没反应过来。 “去找俪儿!” (本章完) 李佑挫败 李佑明显感觉到今日的邱俪有种郁郁寡欢的感觉,就连平日里她最喜欢的琵琶名手帕露儿的演奏,都不能唤起她的笑容。这平日里自己放在心坎上的人,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不快乐,李佑很想知道。 “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日为何如此闷闷不乐?”他坐在邱俪对面,用极其温柔的声调询问道。 但她只是低垂着脑袋,默然摇头,并未说话。 李佑见状,伸出自己的右手,轻轻握住了邱俪冰凉而纤细的玉手。 “俪儿,到底怎么了?” “王爷,俪儿实在不想用自己的家事来叨扰您听曲的雅兴。只是……”她说着,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泪水顺颊流淌而下。 李佑见她哭泣,顿时慌了神,赶忙掏出巾布为她拭泪,口中焦急地劝道:“你告诉我,是什么事惹你伤心了?我帮你解决!” 邱俪抬起头,深吸几口气稳定心绪,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是从小疼爱我的舅父……他……他被关进了大理寺狱。我听我孃孃说,大理寺二审已判我舅父绞刑,若刑部和圣上的三审和四核再不能翻案,便要将我舅舅绞死……你叫我怎能不伤怀……呜……”说罢,邱俪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嘤嘤抽泣了起来。 她这般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任哪个男子看到,都会心软。对邱俪一直切切于心的李佑更不可能例外。 “好了,好了,不要难过。”李佑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安慰道,“我这便派人打探打探,看看事情是否还有回旋余地。” “王爷……”邱俪止住哭泣,抬眸望着他。她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开口,“王爷,俪儿不敢多求,终究是我的舅父有错在先。赔钱也好,流放也罢,只要能保住他一条性命,田氏阖家便也知足。而且……”说到这,邱俪如春日杏花一般的俏脸微微泛红,“这也足以向我娘家和世人证明,王爷对俪儿的真心。即便是俪儿日后入了王府,心中底气岂不是更足了么……” “俪……俪儿?”李佑激动地站了起来,双目灼热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似的。 “王爷……”邱俪脸色羞红,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低垂着脑袋,娇俏的耳朵却已经变成了红透的番茄。 李佑之前一直向邱俪求允亲事,但因为他早娶正妻,王妃是太常寺卿韦挺的长女韦氏。所以能允给邱俪的妃位,最多不过是个侧妃。他不是没想过和离,以正妃的名义迎娶她。不过还不等他施行,便被自己母妃阴德妃和舅舅阴弘智狠狠责罚了一通。 也正是因此,他对邱俪的愧疚和喜爱,让他一天比一天更痴迷于她的知情识趣,优雅迷人。只觉得自己已是无药可救,只有将邱俪纳入房中,才能解去心中那股火焰般的渴望。 只是每当他向邱俪提出想纳她为侧妃的想法,邱俪都是毫不迟疑地拒绝。 邱俪给他的说法也让他羞愧。她自然也盼着能嫁他,但自己为邱家三房嫡女,自己的大伯大兄虽说比不上太常寺卿的地位,但好说也是朝廷名官。若非圣上下旨赐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一顶小轿便被抬入了燕王府偏门去,莫说自己阿耶孃孃日后都要被人笑话高攀,且说自己入了王府,又与寻常侍妾通房有何两样?若是这样,她情愿终身不嫁,也不愿一时为爱委屈自己。 她这一套说法,若是对那些爱慕她的寻常男子说,人家自然便放弃了。但对于从小锦衣玉食,所要之物无有得不到的李佑来说,却是激起了他更想要得到她和征服她的欲望。 李佑从来没有花过那么多功夫在一个女人身上。现在他一直视为九天玄女、不可亵渎的邱五娘子,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这如何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但李佑有所不知的是,这一切的措辞说法,都是邱俪和田娘子精心设计好的。邱俪明白,入燕王府做侧妃,对她来说,既是迟早的事,也是她孜孜以求的结果。只是初与燕王接触,她还需要吊一吊他的胃口。一是看听芹的结局便知,男人对太容易到手的女人总学不会珍惜;二是邱俪对他的脾气习惯、有几分真心,还需要时间去揣摩。为了自己将来在燕王府的地位,她知道,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 邱俪从小就被田娘子教育,要好好运用自己作为女子的最有力武器:美貌和智慧来掌握男人。她越是让燕王求而不得,他对她便越是死心塌地。现在,邱俪觉得是时候了,差不多该把燕王这条大鱼收入囊中了。 *** 李佑一回到燕王府便召来心腹侍卫昝君谟,令其约刑部侍郎出来,谈一谈邱俪舅父田进林的案子。谁知昝君谟领命后还没来得及离开燕王府,便被燕王府长史权万纪拦下,一把将他拎到了李佑面前。 “跪下!”权万纪恶狠狠地瞪着昝君谟,冷言呵斥道。 昝君谟虽心中忿忿。但面对这位圣上亲封,对燕王有教管指点之职的权长史,他也只能委屈地乖乖跪下。书房内的气氛如剑拔弩张般紧张,昝君谟忍不住偷偷抬头,向同样被气得脸色煞白的燕王李佑,投去求助的目光。 “老师这是?……”李佑没有给昝君谟一个眼神,他忍着怒气,表面上还装出了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但心里却早就把这位老是当面斥责他的老者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八百遍。 “哼!王爷不必明知故问!”权万纪气愤道。:“你让这竖子去做什么?还要老夫重复一次吗?” 他!他算个什么东西!阿耶不过是封他做了燕王府的长史,他真觉得自己是他堂堂五皇子李佑的长辈了?敢在自己面前拿腔拿调的,摆起姿态教训他?简直岂有此理! 李佑暗自捏紧拳头,咬牙隐忍着道:“老师息怒,本王不过是吩咐昝君谟去办一件小事罢了。” 权万纪见他如此不以为意,更是勃然大怒:“小事?这个捉钱令史套利略卖案,州县初审,大理寺复审,两审过堂都是证据确凿。涉事人犯略卖人口之事实俱在,被害百姓民怨沸腾。就这个案子,若王爷往里插了一脚,您知道后果会怎样?” “能有何后果?”李佑满不在乎地嗤声道,“老师,您未免也太过杞人忧天了吧!我乃堂堂皇子,想保一个人难道还保不下来?” “荒谬!”权万纪怒斥道,“当年圣上下旨,凡作伪篡改谱牒者,非自首被查出,一律处斩。前大理寺丞戴胄却还是以《唐律》改判了流放,圣上事后也承认是自己一时忿怒,差点违背了唐律。圣上况且要敬法遵法,王爷您怎就……?” “够了!”燕王李佑突然暴喝一声,跪在地上的昝君谟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吓得跌倒在地。而权万纪也被震得怔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但也不再说话。 李佑转过身背对着两个人,双手撑在桌案上深呼吸了片刻,方才勉强按捺住心底翻涌的怒意。 他沉默了许久,待胸膛里的怒火稍稍平息后,方才缓缓地站直身体,慢悠悠地说:“既是老师所愿,那本王依了老师便是。” (本章完) 天大的阴谋 “王爷英明!”权万纪拱手行礼,心中一块巨石落下。 李佑并未回头,只是声音沉沉道:“若是无事,老师便请便吧。小王我想起今日还要进宫面见母妃,便不留您了。” 权万纪闻言不禁皱眉,心想这燕王竟如此迫不及待地赶自己走?也罢,若不是圣上下旨要他管束这五皇子,他还不想管呢。 思及此,权万纪对着李佑的后背,虚虚做了一礼,然后一甩袖子,走出了李佑书房。 待他走远后,李佑一把将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股脑全部扫落在地,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这老措大,竟然拿我阿耶来压我……”李佑双拳紧握,怒不可遏:“好你个权万纪,等着瞧……” “王爷,这权老贼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何不寻你舅舅阴侍郎想想办法,看如何整治整治这个大胆狂徒。”原本跌坐在地上的昝君谟此时早已爬了起来,他走到李佑身边,轻言细语道。 李佑点点头,眼中划过一丝精光。 “嗯,舅舅一向足智多谋,他定有办法帮我摆脱他。” 说罢,他转过身来,唤上昝君谟一起走出屋门,朝着自家院外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吩咐屋外侍立的小仆道:“让人备马,今日本王要去阴侍郎府上。” “唯。” 突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眼神阴郁地盯着身后一众仆婢,补充道:“我警告你们,以后院里所有人,未得本王允许,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本王的行踪,否则……” “是……是!小人明白。”他身后的仆婢皆吓得脸色煞白,双膝跪地连忙应是。 李佑没再理会,直接回头迈步离开,留下了跪倒一地瑟瑟发抖的仆婢们…… …………………… 阴侍郎府位于长安城东北的安兴坊,这里是长安城一等一富贵之地。阴府宅邸宽敞、庭院深邃,占据着安兴坊东北区域最好的位置。距离整个大唐政治权力中心的太极宫,也不过隔了两条街的距离。 安兴坊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居住在这座府邸的贵人,乃当今圣上四妃之一阴德妃的亲弟弟,国舅爷检校吏部侍郎、御史中丞阴弘智。 “王爷!您来了!”阴府管家一得知五皇子燕王李佑到访阴府,便急匆匆赶到了阴府正门口等候。等见到李佑后,一张老脸更是堆满了笑容。 他躬下身子向李佑行礼,一副奴颜卑膝的模样。 李佑微微点了点头,一边迈进阴府一边随口问道:“舅舅可在府里?” 管家连忙回答:“在呢!在呢!主人下朝后便回了府,现正在书房,王爷这边请。”说完,便领着他往阴府的门内走去。 李佑带着昝君谟跟着管家来到阴弘智的书房外,管家上前敲了敲门。片刻之后,屋内传来一把中年男子的声音。 :“何事?” 管家恭敬地回答:“主人,五皇子来看您了。” 屋子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为辅来了?快让他进来。”话音刚落,门也被屋里的婢子打开,一名身穿锦服的中年男子站在书房的书柜前翻看经卷。李佑一见到他,便赶紧躬身行礼道:“为辅见过舅舅!” 阴弘智将书放下,快步上前扶住李佑的一边手臂,满脸关切地问道:“为辅,今日你怎有空来舅舅这?可有去见过你的母妃?她甚是想你。” “唉,我本是打算去母妃那请安的,结果临出门碰上了权长史,逮着我又是一顿教训,误了入宫的时辰。真是气煞我也……”李佑摇了摇头抱怨道,说话的语气很是不忿。 听罢,阴弘智轻叹一口气,劝慰道:“好啦,别生气了。这权万纪憨直耿烈,为人处事不懂圆滑,你勿要同他一般见识。” 谁知李佑听到舅舅劝他息怒,心中更加恼火了。只见他愤然而言道:“舅舅,这权万纪根本就没将我放在眼里。我堂堂大唐五皇子燕王李佑,授封幽州都督,却要受这小老儿戳心戳肺的气,你叫我如何能忍?” 阴弘智闻言却面不改色,他仅沉默了片刻,才对李佑说道:“为辅,你不要意气用事。权万纪乃圣上亲自任命的燕王长史,他本就授圣上所托教管于你,若你执意与权万纪作对,岂不是违背了圣上的旨意?” “舅舅,怎么连你都这样说!”李佑的情绪更加激动,“难道你也认为我是在无理取闹吗?” 阴弘智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又能怎样,你不过是区区五皇子,你的上头,还有太子、还有圣上……”说到这,他却突然停住了话语,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但已经太晚了。 只听李佑暴跳如雷道:“我是五皇子又如何?我也是阿耶的亲生儿子。能者居上,将来谁胜谁败,尤不可知!”说到这,他抬头看向阴弘智,咬牙启齿地继续说:“舅舅,我李佑不甘屈居人下,你定要助我!” 阴弘智知道自己又一次将李佑的野心给撩拨了出来,嘴角带起一丝暗笑。 良久,他状似无奈地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为辅,你若决意如此,作为你亲舅,便是豁出性命,也会站在你这边的!” 李佑闻言,立刻兴奋地说道:“舅舅知我!” “不过,你要听我一言!”阴弘智话锋一转,严肃地对李佑说道。 李佑此刻的心思已被即将登顶皇座的幻想完全占据,他欣喜地对阴弘智说:“舅舅只管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照办!” “为辅,成大事者,不能耽于男女一事。”阴弘智单刀直入地说道:“权万纪固然可恶,但对那邱五娘子舅父一事的判断,他没有错。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此事你不便牵扯进去。” 舅舅骤变的语气,让李佑浑身一凛。难道,自己对邱五娘子的坚持,真的错了? “这女人嘛,若是你想要,直接取用便是。万不可被她牵着鼻子走,否则必成后患。”阴弘智又继续说道。 这段时间被邱俪的美色迷惑得有点找不着北的李佑终于清醒了一些,他定了定心神,表情落寞地说道:“好……。” 阴弘智看李佑的脸色有点郁郁,心知这小子一时半会还放不下那美貌的邱家小女娘。他心里暗骂着没出息的侄子,嘴上却安慰道:“为辅,你好好想想,若有朝一日你登上那至尊宝座,还愁什么心愿不能为你那心上人达成?就算是为了她,你现在也不能心软啊!” 李佑听罢,像突然被人往头脑中灌入了灵智一样。之前一直困扰他的事,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在他的心目中,阴弘智才是真正诚心诚意为自己筹谋的人。无论是阿耶,还是那个被阿耶授意来教管他的权万纪,说来说去不就是要他安分守己,要他做一个满足于现状的闲散王爷,永远不要想染指那个位置,永远屈居人下吗? 但是,凭什么? 大家都是龙根凤种,凭什么他不行,皇后的儿子就行? 这世界上谁说嫡长子承接帝位都可以,独独他阿耶,最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想到这里,李佑双手抱拳向阴弘智鞠了一躬,诚恳地说道:“多谢舅舅指点,侄儿谨记在心!” 阴弘智欣慰地点点头,“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既然你有志于千秋,舅舅必会相助,改日你再来我府上,我引荐些人才与你认识。你务必好生对待,他日或可靠其行事。” 两人又说了片刻,李佑便告辞离去。 送走了李佑,阴弘智转身回到书房,吩咐婢子重新煎壶茶来。 婢子端上来的新茶烟雾氤氲,笼罩在阴弘智的脸庞上,让他嘴边那一抹因谋事顺遂而生起的诡异微笑看不清楚。 这个侄儿,打小与他亲近,绝非只是因为舅甥之间的血缘关系。他有意讨好、曲意逢迎的本事,别说区区一个邱俪,就算再来十个,都只能甘拜下风。 本来阴弘智觉得区区一个美貌女子,在自己侄子眼中不过是一件新鲜的玩物,过不了多久,新鲜感没了,自然就会舍弃。 没想到这个邱五娘倒是个聪明人,将李佑这个傻子忽悠得晕头转向的,险些坏了他的计算。 他当然要及早拨乱反正,毕竟,他还要靠他这傻侄子,将杀死他阿耶的李氏皇朝彻底覆灭。 阴弘智回忆起印象中忠勇憨厚的父亲。只因他是隋朝的将军,在隋唐大战中,杀死了李渊的小儿子,最后唐灭隋后,在长安城被李渊俘虏后杀害。而他的亲生姐姐阴月娥,也被迫成为了李世民的侍妾。 阴弘智口中喃喃:“李渊、李世民,你们李氏家族弑兄逼父的传统,我阴弘智会帮你们好好保持下去的……” (本章完) 借刀 “你……你说什么?燕王随着圣上去了洛阳的九成宫?怎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田娘子听自己女儿说完,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嫂嫂沈娘子更是直接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边的仆婢和嬷嬷赶紧扶的扶,掐人中的掐人中,邱家三房田娘子的屋内一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完了,她兄长没救了…… :“怎么会这样……”田娘子瘫坐在圈椅上,呆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邱俪也很郁闷,李佑对她明明就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往日里还要她一天不联系他,他都会派身边的小仆送礼物地送礼物、递情诗地递情诗。怎么这次却跟着他的皇帝阿耶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跟她打。 “俪儿……莫不是这燕王爷看出你是在故意吊他胃口了?”田娘子突然担忧地问道。 邱俪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她急忙摇头说,“绝对不可能……”邱俪自问对自己的魅力非常有自信。况且,她还没让他得到手呢,按照李佑的调性,是绝对不会放过快到嘴的肥肉的。 难道是舅父的这件案子,确实是太严重了,非李佑所能插手的? 自己怕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他造成了一种不懂事,持宠生娇的印象了。 一股莫名的怒火从邱俪的心头升起。自己那么些时日来的温柔小意、投其所好都打了水漂。她恼怒地瞪着自己的母亲和舅母,厉声说道:“肯定是因为舅父闯的祸太大,让王爷为难了。现在倒好,不仅相救舅父无望,怕是连我,也在王爷心里也落了个有恃无恐的不是。哼……”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眼泪堆积在眼眶中打转。 田娘子见状顿时慌了手脚,赶紧劝道:“俪儿你先别哭呀……王爷对你一往情深,怎么会就因一件事便冷落于你?只要你谦卑一些,先去向他低头服软……” “孃孃!?” 邱俪猛然瞪大了双眼,惊讶地张大嘴巴,仿佛看怪物般看着自己母亲。她还是自己的母亲吗?她疯了吗?竟然说出让自己放下身段,屈膝求和的主意。她有没有想过,若是自己先示弱道歉,日后即便做了燕王侧妃,都会落得个矮人一头的下场? 田娘子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她连忙改口,试图弥补:“我说错……说错……俪儿勿恼!孃孃错了……” 邱俪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恨恨地骂道:“你简直疯了!”说完,一甩手跑出了屋子。 “俪儿……俪儿……”田娘子急得满头大汗,想追上女儿哄哄。但无奈腿脚太慢,等她跑到屋外时,邱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田进林的儿子田阿郎今日也陪着自己母亲来邱府。此刻,原本一直一言不发的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语气幽幽地说:“温卫行,我田家破败,全是拜你所赐!我一定要让你后悔终身!” ************************************** 深夜平康坊的北门之东,藏着三条曲曲折折的街巷。这三条街巷以方位区分,分别被唤成南曲、中曲和北曲。这里乃长安城常年彻夜欢歌,通宵纵乐的风流薮泽之地。但与南曲的奢华高雅相比,聚集在北曲的则多是些落魄才子和酒囊饭袋之人。 田阿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出手阔绰的富家少爷。自从阿耶被捕入狱,田家的境况便每况愈下。仆婢们都已遣散了三分之二,连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被孃孃裁切了不少。再这样下去,估计以后,他连到青楼里喝口酒的钱,都要出不起了。 田阿郎将手中的劣质酒灌进自己口中,这酒实在是太难喝了,辛辣呛喉,苦涩不堪。他一下子没忍住,整口酒喷吐了出来。 他擦拭着唇角,忍着恶心看着手中空荡荡的酒瓶子,神色恍惚地说道:“这是什么马尿……真是太难喝了……” 田阿郎的目光移至酒肆外隔着两条街的南曲,那里依旧歌舞升平,脂粉香浓。各色花灯将南曲的上空照映得七彩斑斓。 他的眼神逐渐迷离,仿佛只要看到这五彩的夜空,便又能回到当时左拥右抱,红飞翠舞的逍遥日子。 突然,一个身着玄衣,头戴斗笠的壮汉坐到了他的桌子对面。此人低着头,遮挡了大半张脸庞,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黑衣壮汉将一瓶还没开封的酒壶放到了田阿郎的面前,也不多言,只是轻声说了句:“请。” 田阿郎转过头来,盯着他打量了一番。他不认识这个人,不过来此卖醉之人,管他认不认识,有酒就行! 他伸手拿起酒瓶,拔掉塞子,一股醇厚绵长的烈酒香味扑鼻而来。 仰脖喝了几口,田阿郎只觉得浑身舒畅,精神抖擞,甚至还产生了几分醺醺然飘飞的感觉。 他眯缝着眼睛,笑呵呵地对黑衣壮汉说道:“兄台,好酒!我好久没喝到这种酒了!” “再来。”黑衣壮汉又将一壶酒放到了桌上,示意他继续饮用。 田阿郎立即又灌了两口,酒水顺着喉咙往下食道流淌,让他感觉更加舒爽。这酒劲儿,让他飘飘欲仙。他哈哈大笑道:“好!好酒!” 此时的他已经半醉,田阿郎勉强撑着身体,歪着脑袋看着这连请他喝了两壶酒的大汉,心想这人好生奇怪,为何要平白无事地请他喝酒? 也不等他发问,黑衣大汉便主动开了口:“你就是田进林的儿子吧。” 田阿郎点点头,“你……你……怎知道?” 黑衣大汉沉默片刻,淡淡地说道:“你想不想为父报仇?” 听到这话,田阿郎原本透着朦胧醉意的眼倏地睁大,他死死地盯着黑衣大汉,颤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黑衣大汉并没有再说一遍刚才的话,他站起来,将一块铜牌甩到田阿郎的面前。说道:“若想,明日午时拿着这块牌子,去东市燕氏商行。” 此话说完,他不待田阿郎有所反应,站了起来,径自离开了。 留下田阿郎傻愣愣地坐在凳子上,抓起桌上的牌子,他看到上面刻了一个大大的字,口中喃喃念道:“燕……” (本章完) 骗绑 次日午时,长安东市燕氏商行门口。 田阿郎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这里,他抬头看着燕氏商行的招牌,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当他走进商行,一个小仆打扮的人向他走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田阿郎,当看到他那蜡黄暗沉的脸色和浑身散发出来的酒气,便断定眼前这个人不过就是个酒鬼而已。 小仆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斥责道:“这里不是你随便闲逛的地方,快走快走。” 田阿郎怔忡片刻,很快回神过来。他连忙从腰中取下昨日大汉给他的铜牌,递到小仆跟前:“我……我不是来闲逛的!昨夜有一大汉叫我来这里寻他,这是信物。” 小仆瞥了一眼铜牌,又抬头打量了他几眼,这才将铜牌接过来,嘴里啐了一句“跟上。”,便带着田阿郎朝后院走去。 田阿郎跟着小仆在一座精致的厢房前停下。 “你在这等着,过会儿会有人出来带你。”小仆冷冰冰地吩咐完,就自顾自的离开了。 田阿郎答应一声,乖乖地站在厢房门口的石阶上等待。 不多时,昨夜那个的黑衣大汉出现了。今日他没有戴斗笠,刚硬的脸上一双锐利的小眼睛闪烁着寒芒。两道浓眉像开了刃的匕首,看向田阿郎时斜着挑起,像是刚杀完人的刀锋,令人胆寒。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信男善女的模样。 田阿郎见了他的真容,吓得立马倒退了一步,却仍强作镇定:“你是谁?你昨晚说的什么……报仇……怎么报?” 黑衣大汉冷哼一声,“跟我来……”说罢,率先转身走向厢房,站在厢房门外敲了敲门。 “进来!”屋内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嗓音。 黑衣大汉推开房门,回头对着田阿郎撇了一下脖子,示意他跟自己进去。 田阿郎迟疑了一阵,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进房间。只见屋里摆设古朴简洁,靠墙是一副巨幅山水画,画前端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这商行的管事——燕正昌。 燕正昌见到跟在黑衣大汉后面进来的田阿郎,嘴角露出了微笑,他伸出手向他招呼道:“田郎君对吧,来这边坐。” 田阿郎紧张兮兮地越过黑衣大汉走到燕正昌的旁边,坐在椅子上。 燕正昌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然后缓缓说道:“田郎君,你不用紧张。今日邀你前来,是听闻了你阿耶之事。可惜了,燕某一直认为田家主善于经营,是经商的良才。本想递拜帖与你父结交,却没成想还没施行,他便被小人所害……” 田阿郎一听,顿时变得悲伤起来:“燕老板,我阿耶一生为家为友,我们田家也是正经做放钱生意,代代在东都都是如此谋营生,从不曾遭过官府斥讯。偏偏……偏偏来到长安后,遇到那温家温三郎……” 提到温卫行,田阿郎的眼睛变得通红,脸部的肌肉都发狠地抖动起来。 :“若不是他,我阿耶不至于落到如今这幅田地。” 燕正昌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温家三郎,我也恨,只不过我恨的是他那婆娘。他们这夫妻俩,真是狼心狗肺。两年前,我们商行不计较他们势弱,用自己的资源为她那香铺铺桥造路,开拓市场。没想到三年后,他们当了皇商,风光了,便将我燕氏商行一脚踢开。” 他有指了指站在旁边的黑衣大汉,同田阿郎说:“这位兄弟,跟温三郎也有仇。温三郎将他两位兄弟杀了,还在他腰腹处捅了一剑,若不是我出手相救,他早在三年前就命丧黄泉了。” 原来,这个黑衣大汉,便是那时绑架邱茉双菡,被温卫行一剑刺中后潜入永安渠逃脱的绑匪首领。当时他跳入水中之后,沿着永安渠一直逃到了大安坊,后来被胖子带人寻到带回了燕氏商行。 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因为腹部受伤,又泡了水,伤口发炎,整个人已经烧糊涂了。等他再次苏醒的时候,人已经躺在燕氏商行的厢房中了。 “今日在此的所有人,都与温府老三夫妻俩有血海深仇。既如此,我们不妨联合起来,共谋复仇之计!”燕正昌这样说,将田阿郎内心仇恨的火焰彻底点燃。 :“好!燕老板,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田阿郎咬牙切齿地说道。 燕正昌眯着小眼睛,阴恻恻地一笑:“我已有了主意,你们且听听。” 燕正昌让三人凑近,低下头凑在三人耳畔低语几句,田阿郎听后连连点头,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 “夫人!” 一个温府的小仆急急忙忙地冲进了温府三房的院中,他跑到邱茉面前禀告道:“夫人!刚才我听到曹参军来府里和主人主夫人说,三郎在城南启夏门外执行公务时受了伤,现在还在昏迷中,而且伤势非常严重,恐怕性命难保。” 闻听此言,邱茉猛地瞪圆了眼睛,失声叫道:“你说什么!三郎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伤得如何?” 小仆回答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奴也不太清楚,但是听曹参军说,现在他人还在城外,医师说不能乱移动,恐会加重伤势。” 邱茉急得眼泪直冒,她扶着马上便要足月的大肚子,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我要立马去看三郎。”说罢,便要往外院外走去。 双菡拉住她,劝道:“夫人,您还怀着孩子呢,怎么能出门?再者说,三郎虽然受了伤,但是有医师在旁陪护,肯定会没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邱茉哽咽着,眼泪夺眶而出,“我放心不下他!不行,我一定要去!” “夫人别哭,我陪您一起去吧!”双菡知道今日若不让邱茉见到温卫行,她是肯定不会死心的。 “那我们先去禀告一下大人和婆母,然后立刻出发!”邱茉抹干净泪水,说道。 “主人和主夫人已经早就跟随曹参军去了,他们本是不愿让您知道的,是小的无意间听到,想着不能瞒您,才偷偷跑来告诉您的……”小仆赶紧说道。 邱茉迟疑了半秒,终是被温卫行受伤不治的消息搞乱了心神,没多想便同双菡一起奔去温府大门。 大门外,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停在了门前。双菡和小仆小心搀扶着邱茉登上马车,待双菡也进了车内,小仆“驾”的一声,驱马往启厦门方向奔去。 (本章完) 藏身 马车不知道奔走了多久,邱茉靠在双菡身上,因为疾行而导致的颠簸让她的肚子越来越重,越来越紧。邱茉知道,这是宫缩了。虽然接近临盆时偶尔也会发生宫缩的情况,但是像现在这样,那么频繁而又密集的,怕是要让孩子提前降临的。 “这位兄弟,麻烦架得稳一点!”双菡看不过去了,邱茉脸色已经很苍白,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打湿了鬓发,她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可是那名小仆好像压根没听见似的,自打出了长安城的启厦门,整辆马车就在以不要命的速度向前奔跑。 这时,即便邱茉和双菡再迟钝,也意识到这个小仆行为的不正常。双菡偷偷掀开马车车帘的一角,看了眼外面的景色后立马便将车帘放下了。她小脸有些惨白,嘴巴悄悄凑到邱茉的耳边说:“娘子,这条路不是去三郎君驻扎的训练营……” 听了双菡的话,邱茉的心里涌起一股寒气。她强作镇静,轻轻握住双菡的手,低声说道:“双菡,他只有一人,我们有两人。我身上不便,中途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待会若有机会,你便跳车离开去找救兵……” 双菡摇摇头:“不,夫人,婢子不可能让你独自面对这个歹人,婢子一定能救你和小郎君!” 邱茉暗暗为双菡的一根茎着急,正想再说些什么。便突然感觉到自己腹内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这一声呻吟终于让前面赶车的小仆打了个激灵,买通他的人要求他要把温家三郎的夫人活着送到地方,若是被他提前颠死在马车上,恐怕即使马车成功到达了指定地点,他还是一个子都得不到。 双菡明显感觉到马车的速度变慢了,她将邱茉小心地放倒在马车的软垫上,然后从头上拔出一只梅花簪。这只簪子是曹承送给她的,她非常宝贝,一直将它戴在头上。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种地方用上它。 双菡深呼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又试了试嗓音,假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掀开了车棚前的帘子,探身向前对小仆说:“兄弟,还有多久能到?” 小仆被双菡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后来又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便又放下了心。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双菡说:“快了,双菡姑娘你快坐回车里吧,这样危险。” 双菡也不反驳,只是故作恶心的样子,说道:“刚才马跑得太快,我有点想吐,又怕吐在车里让夫人不适。你能不能再慢一些,夫人睡着了,我坐到你身边来呼吸下新鲜空气。” 小仆当然不可能同意她坐到他身边去,但是他又不想那么早被双菡识破自己。于是他便说:“我再驾得慢些,你要是实在想吐,便把头探出来吐吧。”说罢,他便又将车速降了三分,此时的马匹几乎是以踱步的速度朝前行走。 双菡感觉机会来了,她先假装道谢,说完便将身子探出车棚外。她的一只手扶着车棚的门框,另一只手藏在背后紧紧地攥着簪子。整支簪子只留下尖尖的一头,露在手掌的外面。 她假装呕了几下,呕吐物的腥臭味让小仆恶心地扭头过去躲避,不去看双菡。就在这时,双菡一个跃起,将簪子死死插进小仆后颈处。小仆惨叫一声,顿时晕厥了过去,脖颈处有一个血洞,鲜红的血液正顺着血洞缓缓流满了小仆的脖颈和身躯,慢慢从马车上滴落地面。 双菡趁着马车尚未失去控制之际,用力一扯,便将那小仆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后,双菡立马拿起了从小仆手中滑落的缰绳。她左右四顾了一下,发现她们已经被带到了长安城南的少陵原,再往前去不远便是山区,小仆将她们往山里带,必然是因为真正要绑架他们的人正窝藏在那里等着。若是真进了山,会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她们。 双菡沉下心思考着目前的处境。贼匪肯定还在前方等着,若是久等马车不至,必然会追扑过来。现在仅凭她自己,要护着马上要生产的邱茉回城,怕是还没回到城门口,便会被这恶仆的帮手从后头追上,到时候,她们两人还是要落入贼手。况且邱茉这身子,已经容不得再受颠簸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岔路,岔路的一头是往山头的方向,但另一头是一座著名的寺庙:华严寺。邱茉没出嫁前,她也曾随她和邱府众夫人,到过华严寺上香。华严寺的现任住持是法顺法师之徒智俨大师,智俨大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若是将邱茉送到华严寺,必然会得到他的庇护。 想清楚这些,双菡毅然决定驱车带昏迷不醒的邱茉前往华严寺。 **** 华严寺内,智俨法师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座念佛。突然一阵喧哗声响起,引得他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小僧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对着他说:“师傅……外面,外面来了个满手是血的女子……想要见你!” 听到小僧的这句话,智俨法师皱眉。他立即站起身来:“快带我去!”说完,便跟在小僧后面,疾步向前院走去。 小僧领着智俨法师走至前院大殿,果然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跪坐在地上,她双手染血,头发凌乱,身上也沾满了泥污。这个女子正是双菡。 双菡一见到智俨法师,连忙磕头恳求道:“求法师救救我家夫人吧!” 智俨法师见状,连忙吩咐身旁的小僧:“还不快把她扶起来!” 一旁的小僧答应着,疾步上前将双菡扶起,另一位小僧抬来座椅,帮着扶整个人紧张到浑身发抖,连站都站不稳的双菡坐稳在椅子上。 智俨法师看了看双菡的双手,问道:“施主勿急,你手上的伤还需要料理,有事等回再说。”说罢,他再次回头招呼人去拿伤药过来。 但双菡哪里肯等,她又要勉强站起,伸手抓住智俨法师的袍脚焦急地说:“法师,婢子的夫人,还在外面的马车上,她身怀六甲,马上就要临盆了,刚刚颠簸还动了胎气,不能等!” “怎么会这样呢?”智俨法师大吃一惊,他转过头对小僧说,“快!派两个武僧把车内的夫人抬到后堂去。”说完,他又转头对双菡说,“你莫慌张,贫僧这就替你去看看你家夫人。但是你手上的伤,也要医治一下。” 双菡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我手上的血并非我血,是刚才与歹人搏斗时染上的。法师,我们被奸人所骗,一路奔逃至此。本想直接回城求援,只是夫人的身体已不堪重负。婢子求您,求您庇护我家夫人一时,让我能放心回城寻郎君来救!” 智俨法师知道她一心为主,便宽慰道:“施主请放心。夫人只要在华严寺,贫僧必保证夫人安全!” 双菡听罢大喜,连忙要跪下拜道:“多谢法师!”,被智俨一把扶起。 喝了口小僧递来的热茶,稍微缓过心神,感觉自己的身体没那么抖了,双菡便站起身来,向智俨法师告辞后便要往寺外马车那走去。 :“且慢!”智俨法师突然喊住了她,“施主请留步。”只见他对着聚拢过来的僧人叫了一声,其中一位武僧打扮的僧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施主,你一人回城恐再遇危险,我让我寺的灵华师傅跟你同往。灵华从小研习武术,若你遇到危险时必能助你一臂之力。”智俨法师诚挚地说道。 “多谢法师!”双菡再次叩首感激,“多谢法师,多谢法师!” 智俨法师摆了摆手:“无须客气。阿弥陀佛!施主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本章完) 报信 双菡和灵华离开后,智俨便吩咐众人,将平日里给寺中香客暂住的一间厢房收拾干净,将邱茉移往此处休息。 而此时在山中一直等不到温府马车的黑衣大汉和田阿郎,觉察到事情可能出了差错。黑衣大汉也不是第一趟干这种腌臢事了,干脆俐落地招呼了手下十数人,连带上田阿郎,一同驱马下山,去寻那被他们收买的温府小仆和邱茉两人。 等他们走到双菡刺死那小仆的岔路路口,赫然发现那被他们收买之人,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横躺在马路靠近田埂的杂草丛中。 :“呸……臭娘们。”黑衣大汉弯腰蹲身,探了探那死人的气息。确定已经死透,便一个起身,嘴里骂着脏话,将小仆的尸首一脚踹到了路旁的阴沟里。 :“现在怎么办?”田阿郎是第一次做这种绑架杀人的勾当,现在遇到意外,难免显得慌张,“要是让她们逃了回去,再顺藤摸瓜查到咱们,那就是杀头的死罪了!” 黑衣大汉冷哼一声,不屑地用眼角瞟了田阿郎一眼。他心中暗骂:这家伙就是个草包,若是还让他跟着自己,难免不会被拖累。 “勿急……”黑衣大汉低沉的嗓音在空荡的荒野间响起,他用手指着路上车轮轧出来的痕迹,分析道:“车痕在这里停了一会,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了。来人,去查探一下。” 很快,他派出去的手下就回来禀报道:“大哥,查过了,车痕往前面岔口去了,然后又反向驶出,看方向,应该是往长安城去的。” 黑衣大汉听罢皱眉:“看来是兵分两路了,听说那个邱三娘子怀了孩子,想来是经不住马车颠簸,被贴身婢女藏在了岔道那边的地方。” 他思忖片刻,对田阿郎说:“这样,我们也分两路,我领两人去追人,你领其余人马,去岔道深处看看,是不是把人藏在里头了。” 说完,黑衣大汉便带着两人策马追踪那车轮压痕而去,留下田阿郎和其他人去找岔道深处探查。 *************************************** “中郎将,外面有位小郎君求见你,说他是夫人的弟弟阿侃!”负责宿卫的士卒在温卫行的营帐外报告。温卫行听了,觉得奇怪,阿侃怎么跑到城外来寻他,他边想边走出帐外。 “阿侃?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病刚好就到处乱跑了?”温卫行远远就看见阿侃在营地外不断张望的身影,大声吼道。他蹙了眉,心想今日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皮孩子,让他病好了不跟着邱茉和双菡,却跑到了左府驻扎在城南的训练营来找他。 但当他走近之后,看清阿侃那惊魂不定、神色慌张的样子,心里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感。 “师傅……不……不好了!” 阿侃小脸灰白,声音颤抖地说,“姐姐……出事了。” “你说什么?!”温卫行瞪圆了眼睛,一把冲上前双手抓住他的双肩,急促地询问:“你说清楚一点,究竟是怎么回事?茉儿怎么了?!” “我今日感觉大好,想回姐姐身边去。”阿侃咽了口唾沫,断断续续地说,“结果到了院子一看,姐姐和双菡姐都不见了!” 温卫行听完,整个人僵在原地。良久,他才缓过神来,喃喃道:“你说什么?她俩都不见了?去哪了?”他忽然想到了以前那次邱茉被绑的事件,“你……你有没有问府里其他人?有没有人知道她们去哪了?” 阿侃摇摇头,说:“我去问了管家,还有院里的其他婢女,他们都不知道姐姐去了哪。只有大门口的门房小仆,说看到专门养马的温府小仆,将姐姐和双菡姐扶上一台马车,然后就急匆匆地驾马离去了。” 马车?养马的小仆?温卫行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邱茉即将临盆,有什么事值得她冒那么大险,弃平稳舒服的牛车不用,非要用疾驰快走的马车?除非…… 她必定是遇到了危险! 想到这里,温卫行脸色煞白,他猛地越过阿侃,转身冲回训练营内大喊。 “曹承!曹承!” 曹承老远听到温卫行的召唤,他几乎是飞奔到他的身边。 眼前的温卫行一脸的惊惶失措,纵使是以前在战场厮杀的时候,他都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中郎将!发生什么事了?” “你,快分几队人马去找!啊,不,派个人去邱家,看是不是邱家二房那出了什么事;还有蓬韵香铺,飞鸽问贺广或者贺新,我夫人是不是去他们那了。还有长安城东南西北十二个城门,看今日有没有温府的马车出城过……”他说话的语速极快,“着重问南面的三扇门,我怀疑,有人把茉儿她们诱出了城。 曹承一听她们二字,心头也是一惊。对啊,邱茉和双菡一直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如若邱茉失踪了,那双菡能逃得掉吗? 这两个经历过战场洗礼的男人,此时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险险乱了阵脚。但最后还是温卫行先冷静下来。他知道,他现在不能乱,自己的挚爱和孩子都在等着他去拯救,他必须要冷静下来。 “曹承,你立刻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记住,要快!” “属下明白。”曹承领命退下,他迅速集结了部下,分配好任务后,各自朝目标进发。 待所有人都散开后,温卫行独自站在校场上,仰望着灰蒙蒙的天幕。 茉儿,你在哪里?你一定要撑到我来救你。 险境 灵华驾车的速度飞快,双菡差点被马车颠得肺都要吐了出来。她忍着恶心,强打精神,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必须坚持,坚持到找到救兵,她绝不能让邱茉和她肚子里的小郎君受到半点伤害。 终于,大概过了一炷香之后,他们远远瞧见了长安城的影子。双菡激动万分,催促灵华道:“灵华师傅,再快一些,我们马上要到长安城了。”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突然从后方射来一支箭矢,准确地扎进了正在极速奔跑的左侧马匹的脖子上。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速度慢了不少。然后又是一支,正中它的胸膛,马儿抬起前蹄后一下跪倒在地,抽搐几下后就彻底不动了。 两匹马死了一匹,整辆马车差点没有翻倒,所幸灵华驱车技术一流,马车被险险停了下来。 车刚停稳,灵华便一个翻身跳落到地上,随手捡起地上的几个小石头便向后方追来的三匹快马掷去。 三骑中有两骑被石子的劲力所伤,马匹受痛仰蹄嘶叫,马背上的骑士猝不及防摔下马来。 两人刚刚落地,灵华已经冲到他们面前,右拳挥出,击中了其中一人的胸骨,紧接着右腿横扫,踢中另一人的小腿,将两人打得不能起身。 趁着灵华与他们纠缠之际,双菡也跳下了马车。她想拆下另一匹没有受到箭伤的马儿身上的套索,继续骑马冲回城门口,叫城门郎来救灵华。只不过她还是慢了一步,第三匹马上的贼人已经靠近了她,伸手抓住她的后领,将她整个人悬空提了起来。 双菡被勒得呼吸困难,她死命挣扎,扭头往灵华的方向喊:“师傅……师傅救我!” 灵华见状,立刻放弃对付两名敌寇。他又捡起一块石子,朝抓住双菡那贼人的手臂投去。贼人吃疼松手,双菡跌倒在地上。 :“施主,快跑!”灵华刚喊完,那两个贼人又缠上了他,一个用刀砍他,一个掏出短剑刺他,灵华忙回身应战,一时顾不上双菡。 双菡一下子从高处摔下来,腰部传来一阵疼痛。她知道现在再想骑马回城已经不可能了,刚才抓她那贼人也骑着马,她是肯定跑不过他的。 她咬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边上的小树林跑去。第三匹马上的男子忍住了一阵手臂上的疼痛,见双菡往小树林里跑,他也便下了马,拔腿朝她追了过去。 双菡拼命往树林深处跑,她忍着害怕的眼泪,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要活下去,她要把消息带给温卫行。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她衣衫得前襟,后来,连衣衫后背也湿透了。然而,纵使她再拼命,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凶悍的贼人。没多久,她就被追上了。 “啊!”一根凸出的树根一下子把她绊倒在了地上,她的膝盖擦破皮流出血来,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和恐惧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双菡转过身,看着逐渐向她逼近的贼人。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脑海里闪过一张狰狞而凶狠的面孔。双菡想是想到了什么,顿时睁圆了双眼,脱口而出:“是你!” 没错,来人正是那个之前为了蹙金团扇绑架过她和邱茉的贼人首领,也是当时四个绑匪中唯一一个还活着且下落不明的人。 完了,这回是碰到煞星了。他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毕竟因为上次的事,他手下的弟兄都被温卫行杀了。这回再遇上,他还不把新仇旧恨一起结算了。 双菡双眼盯着他,两只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往后方挪动。曹承送给她的梅花簪还藏在她的袖管里,她悄悄地把簪柄握在手心,希望可以在关键时候,救自己一命。 虽然胜算不大,至少可以拖延片刻,让灵华有机会赶来救她。 黑衣大汉看着双菡这垂死挣扎的样子,心里倒起了猫逗老鼠的恶趣。他把玩着手中的刀,慢条斯理地走到双菡面前,蹲下身子,用刀柄托起双菡的下巴,轻佻地笑了笑,说道:“小美人儿,怎么了,跑不动了?还记得大爷么?” “呸,你个贼匪,你以为你做这种事,可以逃得掉吗?!”双菡气愤道。 黑衣人哈哈笑了几声,突然用手一把捏住了她尖瘦的下巴:“不劳你担心,没想到几年没见,当时瘦不拉叽、身上没半两肉的小孩,现在居然身材那么好。哈哈哈哈……倒让我不舍得一刀把你杀了。” 双菡气得脸色铁青,她一把打掉他的手,怒视着他:“登徒子!” 黑衣人挑了挑眉毛,凑到双菡耳畔道,语气淫邪而放荡:“省点力气骂,待我把你带回去,有得你叫嚷的时候……” 双菡猛地抬手,将藏在右手袖子里的梅花簪一下子朝他扎了过去,却不想被他躲过。黑衣大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手一捏,双菡的手腕剧痛,梅花簪顺势掉落在草地上。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大汉冷哼一声,扬起手中的大刀,作势要朝双菡的手腕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飞刀突然横空袭来,刺中了他握刀的手,黑衣大汉惨叫一声,手中大刀脱手掉落地上。双菡趁机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又一次栽倒在地上。 扔出飞刀的,正是从训练营里赶来的温卫行,而此时,从温卫行的身后冲出一道人影。他先是干净利落得踢飞黑衣大汉脚边的大刀,然后一个转身,抱住还没坠地的双菡,迅速地退回到温卫行的身后。 双菡虚弱地抬头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人,正是曹承。 :“轻点,我疼……”双菡微微叫苦,曹承浑身的肌肉绷紧,手上的力道又大,她刚才又是摔倒又是被大汉提来捏去的,身上摔伤戳伤的地方不少。 :“啊!”曹承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双菡,表情从盯着黑衣大汉时的愤怒阴沉,一下子转变成了又怜惜又无措的神情。 他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但依旧把她环在自己身前不肯放开。双菡看拗不过他,自己也确实太累了,便索性靠在他身上,由着他去了。 黑衣大汉捂住手腕从地上站起来,他瞪着眼睛骂道:“哪个王八蛋偷袭爷爷!有胆子报上名来!” 黑暗中,在场的众人都看不清温卫行的表情。不过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气可以知道,眼前这个还在叫嚣着的黑衣大汉,接下来要面对怎样惨烈的结局。 温卫行一言不发,只是一步一步地向黑衣大汉走去。 他的双瞳漆黑如墨,隐约有血光涌动,仿佛一尊嗜血的魔鬼。让一贯杀人如麻的黑衣大汉见了,都生出一身冷汗。 黑衣大汉见势不妙,想起身撒腿就跑,温卫行一个健步冲上去拦住他的去路,挥拳直击他的胸膛。黑衣大汉猝不及防,挨了温卫行重重一击,吐了口血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只听见如地狱阎罗般的一句声音响起, “我夫人呢?” 东边日出西边雨 黑衣大汉听到他问自己,嘴角扯了扯,露出嘲讽的表情。 温卫行眯起眼睛,蹲身伸手掐住他的脖颈,稍稍加大了些力道,迫使黑衣大汉只能张大嘴呼吸。 “不说?”温卫行又加了两分力度,他嗖地站直了身体,竟把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单手掐脖提了起来。黑衣大汉满脸涨红,双手死命抓着温卫行掐住他脖子的手,试图用蛮力挣脱开来。 但他越是挣扎,温卫行手上的力道就越大,渐渐地,黑衣大汉的双脚离地,白眼翻起,整个人都呈现出窒息的状态。 “我再问一句,我夫人呢?”温卫行的语气已经变得冰冷无比。 双菡在一旁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温卫行。她从未见过这副样子的温卫行,就像一个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恶鬼,随时可以将眼前的活物撕裂啃噬殆尽。 “咳……郎君”她总算反应了过来,“我知道夫人在哪!” 温卫行听见双菡的话,手指一用劲,像扔垃圾似的将黑衣大汉整个人甩了出去。黑衣大汉头朝下砸到地面,整个人直接晕了过去。 :“曹承,这里交给你,把这三个垃圾给我带回去,别弄死了,我还有用。”温卫行冷冷地说道,然后他又转向双菡:“茉儿在哪?” 双菡被眼前这个暴虐的温卫行震慑住了,她不自觉地往曹承的怀里缩了缩,颤抖着声音道:“夫人……夫人被我藏在了前面的华严寺里,她很安全,智俨大师在照顾她。” 她话刚说完,只见眼前一道影子划过,本来还站在她面前的温卫行已经跨步上马,向着华严寺的方向疾驰而去。双菡惊魂未定,趴在曹承胸前战栗。曹承见状又将她搂得紧了些,手在她后背轻轻地拍打着:“别怕,没事了,别害怕。” 双菡靠在他怀里平复了一阵,才忽然感觉到现在这个姿势好像过于亲密。她推了推曹承,他却不肯放手,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你干嘛……”双菡羞恼地嗔怪道。 曹承垂首望着她,目光深邃且专注:“双菡,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他的目光太灼热了,令双菡忍不住避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我没有……” 曹承叹息了一声,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你不知道,刚才看到你那个样子,我觉得我才是最害怕的那个人……” 双菡闻言,愣了一会儿,然后抬眸,怔忡地望着他:“你……” 曹承凝视着她,眼底是浓郁的化不开的深情:“双菡,我喜欢你。” 温柔的男声响在耳畔,双菡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并非不知道,她和他彼此都对对方有好感。只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参军,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婢子。虽说他以前也是农户出身,但毕竟是良民,不像她,只是卑微的贱籍。 想到这里,双菡原本因羞涩而坨红的双颊,又褪去了颜色。 “曹承,我们……”她艰难地张口,声音嘶哑,“我们不合适。” 曹承听见她拒绝,眼底划过一丝黯淡,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笑容苦涩:“你说我们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你不喜欢我吗?” 他只是木讷,他不瞎。他明明就看出双菡在面对他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意。 :“我……”她咬咬牙,正想抬头坚决点说不喜欢,但当她看到曹承那受伤的眼神时,她心软了,不禁低下头去,喃喃地说道,“曹承,我是贱籍,我配不上你……” 说完,她就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小声地抽泣。 曹承早就从温卫行那得知双菡可能是因为身份的原因疏远自己,但此刻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俯下身,双手捧起双菡的脸,吻在了她的眼角处。 :“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只要你喜欢我,再多问题都让我来处理。”他沉沉地说,“相信我,好么?” 双菡被他的话所触动,终于破涕为笑。 *** 邱茉悠悠转醒之后,发现天色已晚。她躺在一间简朴的禅房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带发修行的女居士跪坐在床边不远处的蒲团上,闭着眼睛念着经文。 她刚想坐起,就看到了对方缓缓睁开双眼。 “施主醒啦!” 邱茉点了点头。 那位老居士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施主现在感觉如何?” 邱茉答道:“挺好的。只是……我怎会在这里?与我同行应该有一位女娘,她呢?” :“这里是华严寺,那位女施主,将你安置在这里后,便说要回长安城求救,驾着你们来时坐的马车走了……” 老居士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智俨大师没有让她一个人离开,他派了灵华师弟陪着她。灵华师弟的拳脚功夫很好,必能保护她平安返回长安。” “谢谢您,居士。”邱茉现在身子不便,只能微微欠身,朝她福了福身子以表感谢。那女居士只是摆摆手,示意她躺好休息,便就不再多言,又默默颂起了经文。 邱茉就这样躺在床榻上,但此刻的她已经睡不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她的手轻轻地抚摸上大大的肚子,经过刚才那么久的静卧休息,肚子里的小家伙已经安份了许多。 :“还好,没有因为妈妈的一时失察而害了你……”邱茉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若是因此害了孩子,她可能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此事若不是双菡反应及时、处理得当,恐怕现在,她和孩子都凶多吉少。希望双菡能平平安安回到长安城,邱茉心里禁不住一阵焦虑。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隔着禅房的门窗可以看到外面有亮光。这光亮时明时暗,伴随着人员嘈杂往来的声音,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涌上了邱茉的心头。 :“施主,你先呆在这里等会儿,我到外面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老居士也发觉了外面的不对劲,她站起身,准备开门查探一番。 然而还未等她打开房门,外面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喝声。 “着火了!!西面着火了!快救火啊!!” “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 惊魂 混乱中,老居士打开了房门。透过房门口,邱茉隐约看到外面一片灯火通明,无数僧侣慌忙奔走,有人拿着水盆扑灭火势,有人跑去救助其它受伤的同伴。 一阵刺鼻呛人的烟气冲进屋内,老居士折返到邱茉身边,说道:“施主,这里离起火点很近,我们需得立刻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去。” 邱茉点点头,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施主不用担心,寺里的武僧们都去灭火了,相信一会儿火情就能被控制住。”老居士说着,扶着邱茉走出禅房,朝旁边的侧室走去。 邱茉却觉得事有蹊跷,她扶着老居士的手边走边想,怎么会那么巧,偏偏是在她临时落脚之时,华严寺走了水。而且这深更半夜的,又是什么让平时对火源管理尤为严格的华严寺遭此无妄之灾。 很快,她便知道了答案。 在现场忙乱的人群里,有几道与寺院格格不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入禅院之中。趁着四周混乱不堪之时,这些人到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居士,稍慢。”邱茉眼神犀利地看到了那几个人。其中有个人相当面熟,邱茉定睛一看,正是田娘子的侄子田阿郎。 她赶紧拉紧了老居士刚刚披到她身上的黑色披风,拉着她的手转进了一处隐蔽的过道内。 “居士,有贼人混进寺里了,这把火怕也是他们放的。” 老居士闻言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左右环顾一圈,但却因年纪大了,四周也嘈杂,一时半会看不清楚,她并没有发现邱茉所说的贼人所在。 她不解地回身低声说道:“华严寺乃佛门清净之地,这贼人来这根本抢不到钱财,他们为何要来?” “恐怕是因为我。”邱茉咬了咬唇,田阿郎的父亲锒铛入狱,她夫君温卫行可是为此暗地里出了不少力,不排除田阿郎伺机报复,找人绑架她让温卫行投鼠忌器。 “此事需要尽快告知智俨大师,但是……。”老居士看着扶着大肚子,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稳的邱茉,又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去找智俨大师。 邱茉看穿了她的想法,说道:“居士放心吧,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她左右看了下他们现在藏身的地方,此地远离火情,周边有许多竹木遮掩,很适合藏匿身形。 她向老居士拱了拱手,“这个角落昏暗隐蔽,不引人注意。我不便走动,还望居士速速去告知大师,早做防范。” 见她坚持,老居士便也不好再拖,只好点点头,叮嘱她道:“你千万注意安全,我速速就回。”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 邱茉看老居士离开后,将自己更加缩到了暗处,她用披风将全身都罩了起来,黑色的披风在这个昏暗无光的地方更能将她隐藏起来。 她又等了片刻,见始终无人经过此地,才稍稍安心下来。 也不知藏在这里能拖到何时?但这是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了。以现在她的身体,越是能尽量晚地被贼人发现,越是有可能以最少的伤害熬到救援来临…… :“阿卫……快来,我在这里……”她忍住心中的惧意,颤抖着嘴唇,低声呼唤着温卫行。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的的吵杂声好像小了一点。邱茉等得有点心焦,便想探头出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况。 没想到的是,正当她刚刚把头探出来,一只男人的手却突然从侧边出现,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哈哈,终于找到了……臭娘们,挺会躲的!” 邱茉被这变故吓得浑身僵硬,一颗心瞬间跌入谷底。她的头发被死死拽住,头动惮不得,只能用眼睛斜斜地往抓住她那人的方向看去,果然是田阿郎。 他满脸狞笑地站在她的后方,一只手用力拉着她的头发往下拽,邱茉的脖子被迫后仰,露出她洁白而纤细的前颈。他的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想要抓住她的下巴。 可邱茉哪里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她趁田阿郎的手伸过来,双手抓住他的手便狠狠一咬。趁田阿郎吃痛尖叫松开她之时,回身抬脚就往他的裆部踢去。田阿郎被邱茉这一招半式撩翻在地,都不知该捂着手还是捂着裆惨叫。邱茉早已挣脱出他的钳制,扭头往过道的另一头跌跌撞撞地跑去。 田阿郎痛苦地蹲在地上,刚刚邱茉那一脚下了死劲,他疼得整个人差点晕厥过去。 “贱妇!你给我站住——”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邱茉不敢停留,扶着肚子加快脚步拼命地逃,她要尽量往僧侣聚集的地方跑,哪怕是再遇到一个寺庙中的人,她也有生的希望。 然而,天公到此刻似乎还不愿帮她。 “啊……”她忽然脚一崴,摔倒在地上,身下一股热热的润湿感缓缓流淌而出。 糟糕,羊水破了。 邱茉暗道不好,本来孩子已经满38周,现在出生也算足月。但是在这种被歹人追着跑的情况下,孩子怎么可能安全降生。 这次,她是真的跑不动了。 阿卫……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看着田阿郎像一只被激怒的疯狗,举着一根随手在地上捡来的棍棒向她冲了过来。邱茉的眼泪唰地滑下来,她闭上了眼睛,将背转向外,肚子藏在身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剧烈痛楚。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袭,耳畔反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邱茉睁开眼,看到田阿郎整个人停在了距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胸口一把利剑,从背心直接穿过胸膛,锐利的剑尖滴着鲜血,反射出骇人的幽冷寒芒。 “啊……。”田阿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喉咙里咕噜噜冒出鲜红的血沫。他用最后的余力挥舞着棍棒,指向邱茉,“贱……贱妇……。” 然后,棍棒从他手上掉落,他的身体也重重倒地,溅起漫天尘埃。 他死了,死在她的脚边。 邱茉一放松,整个人瞬间瘫软在地上。而此时肚子也开始了有规律的抽痛,一松一紧,让她痛得冷汗涔涔。 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搂进怀里,宽厚的胸膛带给她十足的安全感和松弛感。那是她非常熟悉的怀抱,她的阿卫,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救了她和孩子。 温卫行紧紧地抱着妻子,看着她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脸颊苍白如纸,他的心脏仿佛被刀割似的疼。 “茉儿……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轻声呢喃,低沉的嗓音带着深深的愧疚。温卫行的嘴唇微微哆嗦,轻柔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额角的冷汗。 “阿卫……。”邱茉虚弱地喊道,她想要握住丈夫的手,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孩子……孩子就要出来了……” 温卫行这时才注意到邱茉身下的地面,早已经被一滩粘稠的液体打湿了一片。他的目光顿时一滞,瞳孔骤缩,一张脸变成了毫无血色的雪白。慌乱中,他将邱茉拦腰抱起,疾步朝最近的禅房走去。 邱茉只觉得腰腹如压了个千斤重物般的坠痛,她紧咬着嘴唇,用手牢牢攀住温卫行的脖颈,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当温卫行将她放平在床上时,她终于失去了理智,痛苦的呻吟声脱口而出。 生子 温卫行是被曹承和另外两个兵士合力拖出禅房的。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兵士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将他从邱茉身旁拉开。 :“中郎将,你冷静一点!稳婆已经进厢房了,你在里面没有半点帮助!只能添乱!”曹承箍着温卫行的一边臂膀,试图令他恢复些清醒。 当他们在训练营得知邱茉遇险后,便叫前来报信的阿侃立马去将一直看顾邱茉身子的稳婆叫来。稳婆坐在马车上,跟在温卫行和曹承的马匹后面,一直跟到了华严寺。 没一会儿,进了禅房的稳婆又急匆匆地推门出来。看到在门口站着的一堆人,她径直走到了温卫行和智俨大师的面前。 “温三郎君,智俨大师,人命关天,邱娘子这个情况已经不可能熬到回府再生了。”稳婆神色严肃地说,“必须立即为她接生!” “阿弥陀佛!便在此禅房接生吧。”智俨大师几乎想都没想就决定了。佛祖有好生之德,若他临世,也绝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位无辜的临产妇人在此枉死。 “谢……谢过……师傅!”温卫行几乎要对智俨大师跪了下来。他双手抓住大师的手臂,整个人曲膝往地上一跪。 智俨大师赶忙托住了他的身躯,但是温卫行实在是太沉了,大师差点架不住他。曹承和另外一位兵士上前一起扶住,才避免了他和大师一起摔倒。 “曹参军,你还是带着他去偏房休息吧,贫僧看着温将军的样子,不太好……”智俨大师叹了口气,对曹承说道。 “那就多谢大师了。”曹承答应一声,正要扶着温卫行往偏房走去,却被温卫行一把拉住。 “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温卫行的声音沙哑。他的态度异常坚决,眼神甚至带着几分恳求。 曹承看着他那固执的表情,也知道拗不过温卫行。他犹豫了一下,吩咐兵士给他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在禅房门口等待。 等待的时间温卫行感觉特别地漫长,期间有好几次,禅房内传出了邱茉痛苦的尖叫声。每当此时,他都会突然暴起想要冲进禅房,不过马上就被眼明手快的曹承和守在他身边的兵士合力按了回去。 大家都庆幸温卫行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否则都不用等他夫人生产完,估计院里这些跟他过来的兄弟,都要被他撂倒打残废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正当房外的所有人都快要精疲力尽之时,禅房内终于传出了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紧接着是稳婆在房内欣喜的欢呼。 “恭喜温将军,夫人母子均安,是位小郎君。” “生出来了?”温卫行猛地站起身来,这次曹承他们没有拦住他,让他顺利得跑到了禅房门口。温卫行的双手撑在门框上,一脸狂喜地喊道。 他刚想推开门冲进去,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稳婆抱着一位襁褓里包裹着的小男娃从屋里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对温卫行道,“将军快看看,小郎君长得真漂亮。” 没想到温卫行根本看都没看她,一个箭步就冲进了禅房。 :“茉儿?”他冲到邱茉躺着的床前跪下,看着她那既憔悴又满足的模样,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温卫行捧着她满是汗水的脸庞,心疼地问道,“怎么样?还疼吗?” 邱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她说说,“我还好……孩子呢?” 温卫行抓起她同样没有血色的小手,闭上眼放在唇边细细地吻着,“孩子在外面呢,没来得及看……” 邱茉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看来阿卫这次是真的被她吓坏了,竟然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冲进来看她。 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温卫行凌乱的头发。邱茉想抚慰一下这个被吓坏了的男人,便故意要同他聊些别的话题。 她语气柔和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味道。”温卫行没有睁眼,反而是将脸贴到了邱茉的边上。他凑到邱茉的脖颈处深深地嗅了一下,“橘子香味……我闻到了。” 邱茉噗哧一声笑出来,“你是狗鼻子啊!” 温卫行并不理睬她的调侃,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 邱茉看着他认真的侧颜,忽然觉得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她缓缓将右手抚上他的脸,嘴角侧过去轻吻了一下温卫行的头顶。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似乎怕惊扰到此刻这个脆弱无比的男人。 温卫行感受到了她温热的嘴唇,整个人真正地放松下来。没多久,他竟然就这样趴在邱茉的床边,头埋在她的肩窝里,睡着了。 房内和房外的所有人,都不忍心打扰这对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爱人。他们都默契地远离这间禅房,留下一片安静的空间给他们相互取暖疗伤。 *** “给我查!把整个温府的底翻过来的查!”温家之主温彦博怒气滔天地拍桌喝道。 他的声音把一旁乔夫人手中抱着的奶娃娃惊醒,小家伙“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乔夫人顿时慌了手脚,给自己丈夫连飞了几个嗔怪地眼刀。站在母亲身边的温卫行,赶紧接过她怀里的儿子,抱着他温柔地哄着。奶娃娃窝进了自己亲阿耶的怀里,没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 温彦博听到刚出生的宝贝孙子的哭声,才稍微收敛了情绪。他坐回原位,拿过布巾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对站在一旁的管家轻声地说道:“这个养马小仆最近跟谁接触过,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跟谁说过什么话,通通都要给我查出来!还有,温府的所有奴婢,全部都给我过一遍筛子。” 三郎媳妇和自己的孙子都差点被害,这让他温彦博如何跟祖宗交代?跟亲家公交代? 管家领命退下,温卫行把儿子哄睡着了,将他又交还给了母亲,自己则同父亲谈论起来。 “阿耶,我心里有怀疑的对象,这次将茉儿骗出府欲行不轨之人,一个是田家那个不肖子,另一个是三年前便绑架茉儿未遂,堪堪被他逃脱了的通缉犯。儿子私下探得,这通缉犯身后的靠山,便是燕氏商行。不过此人冥顽不灵,宁死不愿供出背后主使。” 曹承将骗绑邱茉的一干人等不管活人死人,全部带回了长安县尉朝堂。一番审问之下,黑衣大汉最后也只说是自己与田阿郎合谋办下此事,丝毫没有将燕正昌抖出来。话罢,他竟咬舌自尽了。其他人也只知黑衣人和田阿郎,燕正昌竟被活脱脱摘离了出去,没留下一丝证据证明他与此事有关。 温彦博脸色一沉,冷哼一声,“看来,他们是忘记老夫曾经是什么人了,跟老夫玩手段?” 他虽入朝为官多年,多以谦恭仁厚之貌立于人前。但他毕竟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人,再加上在阴山时的艰苦生活和归唐后的官场历练,要论起斗争耍狠来,他连当朝重臣魏征都不带怕的。 他温彦博若是要整治一个人,必然会找出千万个他的不是。温家三个儿郎,性格都刚烈中又带些狡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遗传自父亲。 (本章完) 劫后余生 在温氏父子忙于锁定侵入温府和谋害邱茉的幕后黑手之时,邱茉已回到了温府,安心地在房内,被双菡和众多仆婢伺候着坐月子。 “双菡,”邱茉咽下一口双菡喂给她的燕窝汤,轻声问道,“一直没有问你。后来,你是怎么逃过那个恶徒的追赶的?” 回到温府之后,邱茉就一直没来得及问双菡的脱险过程。当时那么危险,可双菡身上除了腰部的扭伤和膝盖的擦伤比较严重外,其余几乎都是皮外伤,邱茉真的挺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趁今日她精神好,外加现在就双菡一人在卧房陪她,她便开口问了。 没想到双菡腾得一下涨红了脸颊,低着头结结巴巴地答道:“那、那个,多亏郎君还有……那……那个……曹参军及时赶到……” 邱茉从她这只言片语中便将过程猜了个大概,她忍俊不禁。双菡这副吞吐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看来这趟经历也不全是惊险。起码对曹承和双菡二人来说,这是一次帮助他们突破关系的契机。 福祸相倚,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不也是有惊无险地把孩子生了下来吗?虽然她明显感觉到这次事件之后,温卫行对她的保护欲又升到了有点病态的程度。 邱茉看看房门外的院子,来来往往的仆婢又多了十数人,甚至还有两个戴甲的护卫轮班守在院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温卫行软禁起来了。 唉,估计这次真的是把他吓坏了…… 邱茉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又重新把精神转回到双菡身上。她伸手拉过双菡的手,抓在掌中轻拍着,说道:“双菡,你知道我一直都是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的,我也早有心思帮你换了良籍。曹参军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希望你不要想得太多,有些人一旦错过,会让你追悔莫及的。” 双菡本来因羞赧而低垂着的头,听完她这一番话后慢慢地抬了起来。她目光闪烁地盯着邱茉,随即像鼓足勇气似的,咬了咬牙说道:“三娘子,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身边。”这也是她犹豫的原因之一。若是自己放了良籍,又嫁了人,那邱茉的身边,她就回不去了。 “傻瓜……” 邱茉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你的这些想法,都有同曹参军说过吗?” 双菡摇了摇头,“我……没有说那么多。” 邱茉抿了抿嘴,轻声地说道:“或许你可以对他再坦诚一点。若他真心为你着想,必然会理解你,考虑你的心情,为你们的将来想一个万全之策。” 双菡的眼眸亮晶晶的,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三娘子,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好好沟通,”邱茉又拍了拍她的手,“一切可能都不是你想得那样艰难。” :“嗯,我知道了。”双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舒展的笑容。 邱茉对她点了点头,“你出去歇着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双菡应了一声“是”,然后依依不舍地走出去了。邱茉躺下,眼睛虽然合上了,但却并没有马上睡着。 曹承与双菡好不容易向对方坦诚了自己,她一定要再助推一把,帮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着想着,邱茉便在迷迷糊糊中,真正地陷入梦乡。 待到温卫行回到房间时,看到的就是一幅美人入睡的景象。 他轻轻侧身躺在邱茉的身畔,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邱茉恬静的睡颜。 温卫行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心中满满的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事情过去了要有十天了吧。但直到现在,每到夜里,他还是时不时会梦见当时的场景,然后猛然惊醒,然后再庆幸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劫后余生的他便再也睡不着,环抱着还在沉睡中的邱茉直到天明。 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便要永失所爱。 “阿卫……”邱茉迷糊中喃咛了一句。 温卫行愣了愣,随即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爱意。 “阿卫……你回来了?” 听见她略微带着困倦的声音,温卫行忙收敛了自己心底翻滚的情绪,装作正准备睡觉的样子。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装模作样地揉着眼角。 “……吵到你了?” 邱茉彻底睁开了眼睛,她打量着他的面孔,看到他眼底有些乌青的痕迹,叹了口气,顺势搂住他的脖颈,柔声说道:“阿卫,我好好地在这呢,别怕……” 听到邱茉说这句话,温卫行忍不住把她整个人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抱着,恨不能把她嵌进身体里。 “茉儿,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吓我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鼻子蹭着她头顶的秀发,从她身上汲取着力量。 邱茉将一只手探到温卫行的后背,然后像安抚大狼犬一样慢慢地从上至下地抚摸着他。 “嗯,我哪都不去,就在你身边……” 唉,这个男人,已经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邱茉心里盘算,还是要把安魂香点起来了,再这样下去,温卫行的身体要撑不住的。 “田进林已入死牢,而田阿郎已死,朴素珍的要求已完成了一半有余。接下来,茉儿打算如何做?”反正两人都睡不着了,温卫行便同邱茉闲聊起来。 邱茉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淡淡地答道:“祸首终是田娘子和宋嬷嬷二人,但是关于此二人的直接证据只有朴素珍一个人有。看来,是时候要去找她一趟了。” 温卫行的眉毛皱了起来。“现在?你月子还没坐完,不宜劳顿。” 邱茉轻笑一声,“不是现在。”她顿了顿,知道这大狼犬又要开始焦虑了,赶紧补充说道,“等我出了月子,再去寻她。” 温卫行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地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阿卫,还有一事……”邱茉的声音轻柔而恬谧,好像一首催眠曲回荡在温卫行耳畔。 “什么?”温卫行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一双眼皮上下打架,像马上就要坠入梦乡。 “双菡和曹参军的事,我们不妨再推他们一把,帮他们早成眷属。”邱茉越想越精神,那想当红娘的心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就将两人叫来,帮他们牵线搭桥,商议婚期了。 “好……都听你的。”但温卫行已经撑不起精神,他嗅着她身上传来的体香,脑袋逐渐放空,终于陷入了久违的熟睡之中。 邱茉见他睡着了,无奈地止住了话头。她亲了下温卫行的额头,长长地吁了口气,也陪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本章完) 迷惑 时间又过去了大半个月,经过温府和邱家大兄医食同疗双管齐下的滋养,又加上年纪轻恢复快,邱茉很快便精神起来,身体已经基本同正常人无异了。 这期间,她一直让阿侃留意着那个被关在后院里的女人情况。朴素珍自从进了那厢房,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屋子里。只有每日吃饭漱洗的时候,会听见她在屋内有响动,其余时间,寂静如鬼,她甚至连门槛也没迈出来过一步。 “姐姐,那女人倒是呆得住!”阿侃对此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原先以为那女人会想方设法逃跑,再不济也会时不时叫嚷一下,闹得沸沸扬扬,让别人都关注到她了才好。却没想到,她竟然乖得跟只猫似的。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她最有利的。”邱茉拿起手边的煎茶轻啄一口。她现在在长安既身无分文,又无人可依。若是离开了温府,还有可能要面对田娘子的暗算,仅凭她一人,根本无法在长安活到仇人尽灭的时候。 朴素珍虽不怕死,但她却怕还未见到仇人死绝,她却先死了。 “也是个刚烈之人……”只是不知孃孃是如何得罪了她,竟让她下如此毒手。邱茉想到这里,把茶盏往身边一放,“走吧,我们再去会会她。”说完,起身向后院走去。 温府三房所在之地的后院平素里便不怎么有人经过,自从朴素珍住进来后,院门口便多了两名日夜值守的宿卫,再加上温卫行的特别关照,会来这里的人就更少了。 朴素珍今日难得踏出房门,此时的她坐在后院的天井里,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 把玩着手中那早已被盘得油光锃亮的芙蓉花木簪,她的心思却四处游荡。从自己决定回到长安城开始,朴素珍便清楚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现在还在苟且偷生,也不过是为了等那些负了她和听芹的人比她先走一步而已。 有些事既然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办到,那有人送上门要助她一臂之力,她自然求之不得。 正当朴素珍还在想着心事之时,忽听耳旁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的眉梢一挑,目光落在院门口,嘴角勾勒出一丝冷笑。 帮忙的人这不就来了么。 从院外走来的人影显露,果然是邱茉。 “好久不见。”邱茉站定在朴素珍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朴素珍并没有抬眸瞧她,她只是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你来,莫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 邱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木簪子,心想这女人真是厉害,自己还没张口,她便猜出来她是为何而来。 “你猜的不错。我今日来,的确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哦?”朴素珍终于抬起眼来,看着邱茉。 邱茉微微一笑,说道:“负了听芹的恶人田阿郎,他死了。而田氏的家主也入了狱,不日便要施以绞刑。” 朴素珍握着木簪的手骤然攥紧,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激动之色。 她缓缓抬头望向邱茉,眼神中透露着强烈的畅快与兴奋。可她对情绪的控制力实在太好,这样激烈欢愉的感情,只是一瞬间,便消失无踪,让人寻不到蛛丝马迹。 良久,朴素珍再度开口说道: “三娘子,今日除了来告诉我这个消息,你怕是还有其他事要来找我吧。”她盯着邱茉,目光锐利如刀刃,仿佛要刺穿她。 邱茉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她,唇畔的弧度扩散开来,笑容中带上了几许怜悯。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我来找你,的确是有些事情要与你商量。” “哦?”朴素珍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请讲。” “田氏父子的事,已成定局。田家自作孽不可活,那也是他们该受的报应。只是,田家是田家,田娘子是田娘子。田家所犯之事,都是在田娘子出阁之后发生的。与她害我孃孃无半点干系。”邱茉也不拐弯抹角,她需要将案件被卡住的关节点如实地告知朴素珍。 朴素珍低下头思索片刻,问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邱茉微微一笑,说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并无其他实证,证明田娘子指示宋嬷嬷与你一同谋害我孃孃。所以,接下来,你若要向她二人复仇,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朴素珍沉默了下来。 邱茉的意思她明白了。田娘子所犯之事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证,其它的所谓物证都不足以将她和宋嬷嬷两人送进监牢。目前来看,只有她这个杀人案的参与者、主犯,亲自去官府自首,才能顺势将宋嬷嬷和田娘子咬出来,送所有害了听芹的人去见阎王。 想到这里,朴素珍低头苦笑了两声。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她不惧,只不过…… “邱三娘子,你也算是邱家为数不多的诚信之人了。”她抬起眼眸再次看向邱茉:“此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我的条件还是那样,除非让我亲眼见到仇人死绝,否则我为何要杀你孃孃的缘由,就是最后要随我烂在棺材里,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邱茉闻言皱了皱眉,她没料到这女人竟是如此固执。 朴素珍说完这话,便转身朝屋内走去。只是快走到门前时,她突然偏头,对还在院里站着的邱茉说道:“可能,当你知道真相后,会后悔自己今天曾这样苦苦地追寻过答案。” 说完,她便再也没有理会邱茉,径自推门进去了。 邱茉站在院外愣了半晌。 她不懂,这是朴素珍第二次对她说这样的话了。邱茉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她努力搜刮脑海里的记忆,试图找出答案,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本章完) 自首 两日后,长安县县尉朝堂。 两位今日当差的武侯刚刚整理好自己的行头,准备拿把扫帚好好将朝堂前的空地清扫清扫。自从大唐战胜了东突厥,由唐皇李世民领导的国家便进入了繁盛时期。八方拜服,四海来朝,贞观之年世态祥和,连朝堂外的肺石和登闻鼓都已经好久没有人光顾了。 “日日都只是些家长里短,小打小闹的邻里纠纷。别说咱们县尉无聊死了,连我都觉得无甚乐趣……”其中一个胖胖的武侯打了个哈欠,满是抱怨地嘟囔道。 另一个瘦子武侯白了他一眼,说道:“知足吧,现在太平盛世,还能天天点鼓上朝放朝的,若是像以前打仗的时候,明天还有没有活命还是个未知数,哪还有闲情在这嫌弃。” 那胖武侯撇了撇嘴,不悦地哼了一声,“我不过就说说而已,干嘛那么认真……” 说罢,两人提起扫帚,一边继续扯皮,一边打扫起地面来。 忽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鼓声。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惊讶地停下手中的活儿。 不会吧,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瘦子武侯恨瞪了胖子一样,怨他那张开过光的嘴,不仅能吃,还说什么来什么。 怨归怨,正事不能落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扫帚一扔,朝朝堂门口走去。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手举两把鼓锤,正使劲地砸打着长安县朝堂外挂着的那面登闻鼓。 县尉朝堂门口的街道上,路过的行人渐渐聚拢起来。人们多日未见有人敲鼓,今日瞧着,不禁都停下脚步,站在旁边议论纷纷起来。一时间,县尉朝堂门口嘈杂不堪。 “何人敲鼓?”瘦子武侯冲到登闻鼓旁喝止。 那妇人听见有人从堂内出来,便停下手中鼓锤,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待看清楚了是长安县的武侯后。她放下双手,将两只鼓锤往地上一扔,随即跪下来叩首:“叩见官爷。民妇今日是来自首的!” 自首? “所为何事?”武侯又问了一遍。 “八年前的延康坊邱氏二房主母毒杀案!”那妇人大声回道。 瘦子武侯闻言一怔,八年前?延康坊的毒杀案?有这个案子吗?他不由得仔细端详起这妇人来。 “你说你是来自首的,你是何人?”瘦子武侯谨慎地问道。 “我就是毒杀案的主犯之一。”那妇人昂首挺胸,高声回道。 瘦子武侯闻言,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还从未见过杀了人还那么理直气壮、声高气粗的妇人。他赶紧招呼一直站在旁边发愣的胖子,说道:“走,赶紧把她带进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胖武侯赶紧点头,两人一把将妇人双臂架上,带进了县尉朝堂内。 …… 长安县县尉王致海有些头大地看着堂下跪着的妇人。 “八年前,延康坊邱府……” 他喃喃念叨了几句,随后抬头看向面前的妇人。 “你叫什么名字?你与邱府是什么关系?” “民妇乃新罗人,姓朴名素珍。八年前是延康坊邱府的管厨娘子。”妇人答道。 不用王致海吩咐,坐在他身旁的师爷便自觉的开始记录自首案犯的供述。 “既然你承认自己是邱家的管厨娘子,那你且说说,你为何要杀邱家二房肖氏?” 朴素珍当然不会此时便对官府实话实说她的杀人动机,只听她说了一句话:“被邱家三房田氏指使,买凶杀人。” 王致海一愣,乖乖,这还是深宅大院内女子之间的终极宅斗升级版了吗?都到了搞出人命的程度。 他假意咳嗽两声,平复下心情,清过嗓子后,继续问道:“那你说说看,你是如何杀害的邱氏二房?” 朴素珍面无表情地答道:“民妇是从邱家三房管事宋嬷嬷处得到的一种药材,名唤土青木香。宋嬷嬷同民妇说,只要将此药材每日少量多次加入肖娘子的膳食中,假以时日,肖娘子便会呕吐腹泻不止,最后血尿而死。” 王致海皱起眉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师爷。师爷翻了翻开审之前查阅到的邱家相关记录,确认肖娘子去世时的症状确实如她所说后对自己的上官点了点头。 “你有何证据证明是宋嬷嬷交给你的药材?” “有,民妇留下了当时宋嬷嬷用来分装此种药材的布袋,布袋上有其亲绣的邱家三房的印记,王县尉只要去查一下她日常所用的衣物用品上有没有此种绣样即可。” 王致海立即叫人将那布袋呈上来,拿在手上还没看好,便又听到堂下跪着的朴素珍继续说道。 “民妇还有一物,可证明此事与田娘子有关。” 她从内衫中取出一张纸,呈给了武侯。王致海伸手接过武侯递过来的新证物,展开一看,发现这竟然是一张放籍市券! “民妇受田娘子、宋嬷嬷收买,每日在供给肖娘子的点心中加入此种药材。宋嬷嬷传田娘子的话,说待肖娘子毒发后,便会帮民妇放了贱籍,助民妇返回新罗。这便是当时的放籍文书,上有放籍日期,还有田娘子的私印签名,县尉只要查一查肖娘子的死亡时间和此市券上的日期,便知民妇没有说谎。” 这是一份很有说服力的证据,只要调查一下当时的户部记录和相关工作人员的口供,便能证明这份市券的真伪。 若这市券为真,起码说明了田氏必然与这自首的妇人有关系。或许两人确实是达成了某些交易,否则,帮一个卑微的奴婢改籍这种事,哪个主家会这样轻易答应。 “先将此妇收监,此案还需要进一步调查,退堂!”王致海将市券放至桌案上,冷冷地宣告道。 今日有民妇击登闻鼓,向长安县衙自首八年前在邱府杀人之事,虽被长安县王县尉强令压住了消息,却依旧被许多百姓知晓。一时间,当年邱家二房肖氏去世之事被翻了出来,各种谣言蜚语如雪片般飞舞,让原本就因娘家败落而焦头烂额的田娘子更加惶恐不安起来。 “朴素珍……她怎么又回来了……她是不是知道了我们对听芹……”田娘子坐卧难定。她一把抓住宋嬷嬷的胳膊,神色慌乱,急切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宋嬷嬷低下头,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道:“夫人不必忧虑,老妪这便找门路去打听打听那妇人在堂上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这事隔多年,她未必有证据证明那件事与你我有关。若是仅仅只有口供,想必王县尉也并不会轻易取信于她。” 田娘子听了宋嬷嬷,情绪总算是平复不少,忙挥手让她速去速回。宋嬷嬷施礼拜别后,转身走出了三房的院落。只是她虽然步履匆忙,却似乎并不是急于去办主母交托给她的差事,而是逃离身后的这座仿佛要吃掉她的宅邸。 其实她并非如表面上的那般淡定。宋嬷嬷也很担心,如果朴素珍真的握有证据,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摘不清关系的,等到时东窗事发,自己能全身而退吗? 宋嬷嬷心想,自己不过是一名寻常的奴仆,若不是因为做了田娘子的乳娘,自己也不会陪着她来到了邱家。自然,也不会需要帮田娘子干这种害人性命的恶毒之事。宋嬷嬷觉得自己也很冤枉,现在的她,完全不愿想这些年借着田娘子的势,在田家和邱家为自己儿子孙子谋了不少好处。只是一门心思地考虑,自己如何能逃过眼前的这场可能的灭顶之灾。 (本章完) 逃跑 寻常的一日,长安城西的金光门,城门大开,归来或离开长安城的各色人马川流不息。 金光门靠近西市,是许多西域商户进出长安最方便的门户,所以也是每日长安城人流量最多的城门之一。从贞观初年起,唐皇李世民倡导休养生息,鼓励民众与外域商人互通贸易,对于城门往来商贾的盘查也便放宽了许多。但恰恰也因为这样的举措,让金光门成为了最容易混出长安城的地方。 宋嬷嬷掩了掩遮脸的布巾,她在很早之前便通过儿子与西域香料商队的负责人搭上了线。为的就是万一有一天有了逼不得已的情况,能够利用商队的便利混出长安城,逃到其他地方去。 这支商队惯是进出金光门的,商队的领队查哈尔和守城门的士卒很熟,简单检查了往来人员的通关文牒后,便将他们一队人马放出了城门。 真正踏出了长安城,宋嬷嬷的心才落到了地上。有钱也要有命花才行啊,对于自己的主子田娘子,她只能在心里暗暗说抱歉了。宋嬷嬷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对不起她,毕竟她在田娘子身边时,也是尽心尽力为主子出谋划策,执行主子的计划的,但说到底,自己也是有家小的人,她做不到为了田娘子把命都不要了。 随着这次的奔逃,她原本的身份将彻底消失。从此以后,她与邱家与田家的渊源,也将一刀两断了。 宋嬷嬷此行的打算,是先跟着西域胡商查哈尔西行,然后再绕道往东到沧州。她的儿子媳妇都已经提前到了沧州,买通了当地的官府,偷改户籍,改名换姓置地买房安顿下来。宋嬷嬷也想像当年的朴素珍一样,为了逃避自己前半生做的恶,远离长安,远离这个将会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地方! ※※※※※※ 此时在邱府三房,田娘子浑然不知宋嬷嬷已经瞒着自己悄悄溜出了长安城。她还在等着她的这位乳母,给她带回来县尉朝堂的一手信息。 对于田家的事,她已经无能为力。兄长的绞刑,刑部的复核和圣上的审核都已经通过了,若是绞刑当天最后一次复审还是一样,那田进林的生命,便是真正的走到尽头。而田家最后一个男丁,她的侄子田阿郎,也因为伙同通缉要犯绑架温府家眷,被当场正法。短短不到半个月,田家男丁尽去。她的嫂嫂沈娘子承受不住夫囚子去的打击,郁结成疾,现在躺倒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了。 偌大一个田家,消败得如此之快,田娘子想想都觉得悲哀。可是再悲哀,她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一切,不都是前面欠的债而如今遭的报应吗? 田娘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困境。自从朴素珍去县衙自了首,关于案件的谣言频起,邱乾深便一直没有回邱家。即便是她催人去请,也不见他有所回音。而邱仕名,则是在年初就被他父亲支去了山西南道的商州,去采购上等的熊胆和龙胆,怕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回来的。女儿邱俪也被自己之前的口不择言伤到了,直到现在还与她冷战,不愿意见她。田娘子现在根本没有人可以商议对策,她唯一指望的就只剩下宋嬷嬷了。 可惜,她没等到归来的宋嬷嬷,却先等到了县尉朝堂的上门拘传。 “官爷!官爷冤枉啊……”田娘子被长安县派来的两个武侯一左一右地夹持着,半拖半拽地出了邱家三房的院子大门。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邱俪终于发现有人要带走自己的母亲。她冲出了自己的房间,见到狼狈不堪的孃孃被两个武侯打扮的人拖拽着出府。邱俪惊怒交加,她扑到他们面前,紧紧拉住其中一名武侯的衣袖,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你们为何要带走我孃孃?” 那个武侯瞧见邱俪这幅做派,不悦地说道:“女娘子,不要妨害我们执行公务!我们是奉王县尉的命令,前来捉拿要案的嫌犯田氏。” 说罢他使劲扯开了邱俪死死拉住自己衣袖的双手,邱俪一个不稳,摔倒在了地上。衙役不再理她,毫不怜悯地把田娘子继续往门口拖去。 “俪儿……去找你阿耶,找燕王……救孃孃啊!”田娘子一边哭泣一边呼喊,却只换回了邱俪绝望而又无助的眼泪。 邱府的大门重重地关上了,也将田娘子最后的一声呼喊关在了门外。邱府内几乎所有的主子仆婢都三两成群地围在大门附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有人被吓得躲到角落簌簌发抖,不知邱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邱家二房的家主邱乾湛此刻也站在这里,他凉薄地一路目送田娘子被拖出门去,心里却是恨极。 今日官府上门抓人之事,再结合之前街头坊尾所传的邱家二房肖氏毒杀案,纵然邱乾湛再不济,也能猜到事情的大概了。 官府绝对不会无凭无据就上门抓人的。时至今日他才不得不相信,原来自己的妻子,并不是死于偶然的疾病,而是因为三房的这个婆娘! ** “堂下所跪何人?”一声惊堂木将田娘子浑浑噩噩的神智唤醒,她听见自己颤颤巍巍地答道:“妇人田氏,乃延康坊邱家三房邱乾深之妻……官爷冤枉啊……” “田氏,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不成,居然连自家兄嫂都能下此狠手!”王致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田娘子颤抖着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稳坐高堂对她横眉冷目的县尉官爷,心里底又是一阵发怵。 “官爷……民妇冤枉啊……”她不想放弃,她想不明白,事情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种地步。宋嬷嬷呢?她在家等了她那么久,怎么直到自己被抓到了朝堂上,还依然不见她的踪影。 “你也别想着耍皮抵赖了。实话告诉你,当初你指示下毒之人已亲口承认此事是受你指使的。对方还拿出了实打实的证据。这些证据的真伪本官也派人查过,均为事实!你若是觉得冤,也可拿出推翻这些证据的证明来,否则的话,铁证如山,我劝你还是早些认罪还来得爽快些!” 王致海沉着脸喝斥道。 田娘子顿时哑然,证据确凿?朴素珍拿出了实证?什么实证?宋嬷嬷呢?她怎么到现在还是连个人影都不见。 但是她转念又想,整件事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亲自与朴素珍交代过。过程全是宋嬷嬷居中调停,即便朴素珍的证据再有力,牵涉到宋嬷嬷便到底了。与她之间,毕竟还隔了一层关系。 田娘子现时的脑子虽乱,但她也不是没有定力之人。她咬紧牙关,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大声说道:“民妇确实不知此事!民妇日常诸事皆有左右旁人协理,官爷所说之事,民妇确实从未知晓。” 王致海瞪着跪在底下的这名刁妇,他心知肚明,此人现在是想赖掉自己也涉案其中这件事。但是不巧的是,那个隔在中间的重要人物,朴素珍口中的宋嬷嬷,今天去邱府抓捕时并未在邱府找到。他再派人去其亲朋好友处寻找,也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看来若不是被眼前此人灭口或者藏匿了起来,便有可能是私下逃跑了。 他心想,且让自己试她一试,看此刁妇是否知道宋嬷嬷的下落。 “田氏,你身边那个掌事嬷嬷宋嬷嬷,现在所在何处啊?” (本章完) 狱中再遇 田娘子愣了一下,她几乎是瞬间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她还在奇怪宋嬷嬷怎么久久不归呢,现在怎么连官府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她的这幅神态已尽数落在了王致海的眼中。他心想,看来这刁妇也不知道这个姓宋的老妪已经不见了。那这个宋嬷嬷出逃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为什么逃跑,那还用说,自然是犯了事怕被官府抓住丢了性命呗。 “呵呵,田氏,你可能不知道。”王县尉慢悠悠地说道,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所以为的忠仆,你的乳母宋嬷嬷,早就畏罪潜逃,不知去向了。她将你扔在这里,是想让你为她挡刀呢。” 田夫人闻言心中猛地一惊,怎么会?宋嬷嬷从小就在她身边,不是亲娘却胜似亲娘。每次自己遇到困难,都是她出谋划策解决问题,田娘子对她的依赖简直是深入骨髓的了。但为什么,恰恰是这个她最信任的人,现在却带给她最深刻的背叛? 想到这里,田娘子脸色变得惨白。如果不是还剩一丝理智尚存,恐怕她此时早已瘫倒在了地上了,俯首认罪了。 既然你宋嬷嬷不仁,那就勿怪我不义了。 虽然突遭背叛对田娘子来说打击不小,但一贯精明如她,在这种情况下,脑子依然动得飞快。既然宋嬷嬷已经出逃,她何不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干脆就抵赖到底了。官府拿不出针对自己的更直接的证据,又抓不回宋嬷嬷,即便现在暂时还能以察举案情为由关押着她,等案子转到大理寺那边,一样可以因为证据不足审不下去。最后,他们还是只能把她放了。 想到这里,田娘子突然整个人就放松了。 “官爷明察!一切都是那恶妪所为!” 看着面前突然就精神抖擞,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田娘子,王致海不禁冷笑起来。 “田氏,难道你真以为宋嬷嬷能永远躲藏起来?永远不被我们抓住?劝你好好想想,现在坦白,总比之后证据确凿了说,对你更有利。” 田娘子根本不想给眼前这位长官大人任何一句答话。她只是微微抬头,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现在她只能豁出去,不赌不行了。无论如何,她不想那么快,就选择认命。 王致海知道自己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田娘子口中套出实话了,他朝身边的武侯招招手, “把罪妇拖下去,关进大牢。” 此时立刻走出两个粗壮的汉子,将田娘子往堂外拖去。 长安县县狱内,武侯将田娘子甩进了牢房,牢门锁紧,两人便甩手而去。 田氏望着牢房黑漆漆的墙壁和四周阴森森的环境,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虽然刚才她极力想要表现出自己无辜受牵连的样子,但是毕竟心里有鬼。现在就这样被骤然送进大牢,看到经过审讯室时挂在墙上的各种刑具镣铐,田娘子心中的恐惧可想而知。 自己将来到底会面对什么?田娘子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她现在只寄希望于自己夫婿、自己女儿。更荒谬的是,她还要寄希望于那个背叛了她出逃的宋嬷嬷,希望她日后余生顺遂,千万别被官府抓住了。 她那胡思乱想的脑子根本没有意识到,就在与她隔了一条过道的另一间牢房里,此时有一个故人,正坐在那里阴恻恻地看着她。 “田娘子,好久不见了……”低沉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从九幽之下冒出,听在田娘子的耳朵中格外地毛骨悚然。 “谁——”突然起来的这句话,把田娘子吓了一跳。她飞快地朝四周看了过去,发现声音是从自己对面的牢房传出来的。 “怎么了,八年不见,我的声音认不出来了?”一张发丝凌乱,憔悴苍白的脸庞从暗处浮了出来。那是一个沧桑的女人,她那张此刻因见到仇人而溢出了愤恨和痛苦的脸,已完全看不出初回长安时的漠然。脸上的一双眼眸亮得慑人,仿佛蕴藏着一种令人恐怖的魔力。 这张脸,这双眼,赫然便是当年在邱府执行了她那杀人计划的新罗女人朴素珍。 “你!你……”田娘子再见到朴素珍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对这个重返大唐拖她下地狱的女人深恶痛绝,但所剩无几的理智又告诉自己,面前这个女人之所以会这样做,八成跟听芹的死脱不了干系。 “是我。”朴素珍语气淡淡地说道,“你没想到吧,我居然会回长安。” 田娘子咬了咬牙,狠声道:“我确实没想到,你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过,竟然跑回来送死?” “呵呵,我为什么回来,不都是因为你和那个恶毒老妪吗?”朴素珍目光落在田娘子身上,眼中满含怨毒,“你当时答应了我什么的,好好抚养听芹长大,为她放了贱籍归良籍,为她择一门良婿出嫁。这桩桩件件,你哪一样做到了?” 若不是当时她的钱只够她一人脱籍,而且田娘子和宋嬷嬷都劝说她,说若听芹跟着她回新罗,今后的日子要比留在邱家辛苦百倍。那时的她还是太年轻,对她们说的那些承诺竟然如此相信。现在想来,怕当时她们会这样说,也是为了要留下一个钳制住自己的把柄,怕她回长安揭了她们的罪行吧。 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朴素珍自以为为听芹谋了条康庄坦途,却最后终是所托非人,误了听芹终身。本来也是,能想出如此毒计谋害亲兄嫂的人,能指望她有多少良知兑现诺言。 (本章完) 阿侃的过往 “这你怎么能怪我!”田娘子尖叫道,“我难道没有把她抚养长大吗?她离开邱家之前,也是白白嫩嫩的一个小女娘。怪……怪之怪她自己看上了我家侄儿,那……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 就算到了今时今日,田娘子便是狡辩,也是要将自己从诺而不践中摘出来的。不过也是,但凡还有点廉耻羞愧之心,她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听了田娘子的话,朴素珍脸色铁青,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怒火。她的拳头握得嘎吱作响,指甲深深刺破掌心的皮肤,渗出殷红的鲜血。 她一下抓住了监牢的栅栏,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田娘子。 “照你的说法,你不是不知道你那侄子是个怎样的人渣。”她恨得心悸,却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田娘子说道:“你不行规劝,任由听芹落入你侄儿的手中,敢说没有半点纵容?事后,听芹遭难,你非但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还要让人模仿她的笔迹写信给我,这你又是安了什么心?我冒着万险,助你除了掌权路上的阻碍,可不是为了让你这样报答我的!” 朴素珍很清楚,田娘子怕她知道听芹过得不好,怕她不放心要返回长安,怕她回到长安后,会将之前的一切,全都抖搂出来。 当年她不敢杀了自己一了百了,只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能事后把自己的嫌疑弄干净,绝不是她田娘子有什么好心肠。 田娘子一时语塞,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可以反驳的点:“这些都是宋嬷嬷做的,我并未参与其中。”她顿了顿,忽然冷哼一声,“你也别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的头上,难道你当时不想杀了肖红杳吗?说得自己很委屈似的,好像这一切都是我们求你做的。” “呵呵,”朴素珍凄凉一笑,目光冰冷,“你说的对,我是活该,我是罪有应得。只是……”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田娘子身上,“听芹做错了什么?田氏,我告诉你,我就算死,也要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哈哈哈哈……”她狂笑起来,眼泪混合着血液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田娘子被朴素珍狰狞的面孔和疯狂的举动震慑住了。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恐惧又进一步升级,为了逃避这种情绪,她选择不再跟她对话,身子往监牢的最里面挪去,转身背对着朴素珍,闭上了眼睛。 邱茉是昨晚才得知田娘子被捕入狱的。 她此时正站在自家院子的演武场,看着温卫行指导阿侃拉弓的正确姿势。阿侃一大早非要拉着她来看他练习,说师傅昨天大大赞赏了他,他也要让姐姐看一下他努力的成果。 邱茉拗不过他,只能陪他来了。不过虽然她人在演武场,心却在想着昨晚温卫行跟她说的话。 “田娘子入狱前,我便同王县尉打了招呼。现在她被关在朴素珍的对面。只是,让宋嬷嬷跑了……”温卫行皱紧了眉头,“现在田娘子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把全部的责任都往跑了的宋嬷嬷身上推,王县尉也颇感棘手……” 邱茉闻言,不由得心烦起来。虽说是刚发现这恶妪不知所踪了,但是她什么时候跑的,有没有出了长安,她能去哪里,这些问题现在都没个着落。难道,便只能让恶人逃之夭夭了? “她能去哪里啊?”她疑惑道。“据我知道,她的儿子媳妇一家子都在长安,王县尉派人去他们那找过了吗?” 温卫行摇头道:“第一时间就去了,问过街巷邻里,都说早在半年前就搬走了。而且还不知道搬到了哪里去,看来是早有准备……” 这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的出逃,估计现在人都不在长安城了。 事情又变得渺茫起来,大唐国土那么大,十道六府四百三十五平方公里。若真的被她逃出了长安城,换个地方改头换面重新开始,那要想把她再找出来,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怎么办?邱茉心中毫无头绪…… 王县尉的协查令已经分发到十道和六个都护府去了,希望可以尽快有消息吧。邱茉想,宋嬷嬷失踪从朴素珍自首起算,最多不到一周的时间。就算她走得再快,毕竟是个老妪,应该还没出关内道吧。 正这样想着,突然被一个清亮高亢的少年嗓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你到底有没有看我刚才的表现啊?” 邱茉回神,只见阿侃双手抱胸,正站在她面前,昂首挺胸地等待夸奖。邱茉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真厉害,阿侃,今天表现不错。” “嘿嘿,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教的。”阿侃咧嘴一乐,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贝齿。 阿侃来到邱茉身边也快要两年了,这个初见时瘦弱苍白、胆小怯懦的小乞儿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英气勃勃的健壮男孩,浑身充满朝气。 邱茉看着他,心头浮起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她陪伴他的这两年时光,让这个曾经被困苦折磨的孩子走出了内心的阴霾。从开始的战战兢兢,到现在的泰然自若,这个过程有多不容易,别人不知道,邱茉和温卫行却很清楚。 但他们有时候也会想,阿侃是否会想念自己真正的家人。 邱茉从他的口中得知,虽然他很小就在长安城流浪了,不过他并不是在长安出生的,也不是天生就没有家的乞儿。 “虽然我那时还小,但我还有印象。我走失的那天,是除夕。家里的老仆带我去看城里的傩戏。人很多,鞭炮齐鸣。不知怎的,我就找不到他了……后来被一个老乞儿捡去,幸好他人还不错,也带着我找了一阵子家人,不过我年纪太小,说话也不灵光,最后还是没找到。” 阿侃再提起往事,已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就像在陈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一样,区别只是描述得特别真实和清晰。 “后来没过两年就饥荒了,城里没吃的,我就随着老头逃难来了长安。老头年纪大了,一直吃不好穿不暖身体也不好,还没等到长安,便撑不过去一命呜呼。我凭着一口气,勉强撑到长安城外,被当时在城外驻扎救助难民的太医署医师救回了一命。后来,就开始在长安以乞讨为生了。” 所以当阿侃得知邱茉的大伯大兄是太医署的医博士,而邱茉也曾经在医疗隔离点义务帮助过患有疫病的难民,他很容易便对邱家产生了好感,也接受了邱茉这位干姐姐。 (本章完) 对比 邱茉记得当时自己听阿侃讲完他的经历,真心替这个小小年纪便活得如此坎坷的孩子感到心酸,她禁不住伸手紧紧抱住他。 反而是阿侃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他柔声细气说道:“姐姐别难过,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过去种种早就放下了。其实想想,我的命也还算不错,一直都能遇到救我的贵人。老头,就我的医者,听芹姐姐,现在是你和师傅。若不是遇到你们,我可能早就死了……” 生逢乱世,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不过庆幸的是,现在的皇帝不仅会打仗,而且还能治国安邦。他很清楚大唐的老百姓已经不起战乱纷扰。休养生息、鼓励生产成为了国政大道,举贤荐才又成了重中之重。 虽然大唐的战事少了,但重武轻文的习惯依然延续。阿侃亦尚武,自己又亲身经历过战乱流离的困苦。他尤其崇拜为大家带来平和生活的将军和兵士们,虽然提枪打仗的机会少了,但宿卫一方安宁的决心,也是激励他砥砺前行的动力。 “阿侃,别骄傲,你下盘功夫还要练练,别懈怠了。”温卫行拿过身边小仆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便一边说话,一边向妻子和阿侃的方向走来。 圣上前阵子已出发去了九成宫,左府大将军体恤他妻子遭惊吓未定,儿子又刚降生,便没让他随行,嘱咐他留在长安照顾好妻儿。对于此,温卫行当然是求之不得。 “阿卫,阿侃,你们喝点水休息一下。”邱茉端来热茶给弟弟和阿卫漱口,温卫行接过茶盏,另一只手又拉住妻子的小手,将其捏在掌心细细搓磨。他低声笑道,“源儿呢?怎不见他?” 温源是温卫行和邱茉的儿子,这宝贝疙瘩的名字是温卫行父亲温彦博专程求太史局的李淳风李仕郎用天演之术推算出来的上上佳选。 而他的阿姆乔夫人,更是日日天不亮便想着小孙儿。这不,今早邱茉刚给他喂了奶,乔夫人便让嬷嬷将孙儿抱了过去。 温卫行的兄嫂就更不用说了,隔三差五的小肚兜小玩具,没完没了地往温卫行的屋里送。温源这奶娃娃,还不会说不会走,便已然成为整个温家最抢手的小宝贝。 有时候连亲阿耶亲娘娘的温邱两人,想见他还要排队。 “在婆母那睡着呢。”邱茉接过丈夫手中的布巾,又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汗珠。 温卫行也料到要见儿子一面不容易,无奈点点头。他看了眼阿侃,又转头对邱茉说道:“阿侃箭术越发精进,我想着今年的秋季围猎带他去长长见识。” “真的!?”邱茉还没反应过来,阿侃先激动地抓着他师傅的袖子晃起来,“师傅你真愿意带我去吗?我做梦都想跟着你一块儿去秋围了!”他一想到时候就能近距离看见那么多大唐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武将,便兴奋得手舞足蹈,整个人安静不下来。 温卫行看他那疯样,忍俊不禁地伸手敲了一记他的脑门。 “今年秋猎各个道都会派官员世族参加,场面尤为壮观。可惜茉儿你刚生完孩子,不宜过于操劳,源儿又太小,否则我还想带你们一起去看看玩玩。” 邱茉听罢却连忙摆手道:“就算方便我也去不成,自我有孕至今,已经在家里歇了快一年多了。贺叔虽然不说什么,但是我欠着香铺的合香配方多到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马上新季还要向皇庭呈上新香品,接下来我也要忙得焦头烂额,还是你们去就好……” 话未说完,她就被身边的夫婿用力捏了捏耳垂。 “别把自己累坏了,你才刚刚生完孩子……” 邱茉知道他心疼自己,故作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说道:“知道了……!” 旁边的阿侃见状偷笑,他被温卫行夫妇的日常喂狗粮都被喂习惯了,一日不喂还觉得不对劲得很。他朝邱茉身后一直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无视一切狗粮攻击的温府仆婢们挤挤眼,带着众人识趣地离开这要命的杀狗现场,给这两个又要开始腻腻歪歪的夫妻腾地方了。 相对于邱茉和温卫行这边的甜蜜温馨,被关在大牢里的田娘子则显得凄凉许多。 她原本以为,自己被关进牢里,夫婿邱乾深会看在那么多年同床共枕,自己还为他辛苦养育了一儿一女的情份上,不说想办法将她捞出来,最起码来探视一下她吧。没想到等了那么多天,关于这男人的半点音讯都传不到监牢里来。 她首先等到的,还是自己的女儿——邱俪。 “俪儿,你怎么过来了……”她看着憔悴不堪的女儿,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孃孃!”邱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隔着监牢的牢栏抓住了田娘子的手。她看到平时养尊处优的母亲,现在竟变得如此狼狈。衣衫脏污、鬓角斑驳,这让素来习惯了在外端庄优雅的邱俪一时都顾不上仪态,没有形象地大哭了出来。 “孃孃,您受苦了……”她哽咽不止。 “俪儿,孃孃没事。你阿耶他……他人呢?”田娘子抬手拭干脸上的泪水,急切地问道。 邱俪摇了摇头,眼神黯淡无光:“阿耶他……”她欲言又止,眼圈红肿,几乎泣不成声。 田娘子心里顿时不安了起来,她慌了,挣扎着更贴近女儿问道:“俪儿,你阿耶他究竟怎么了?” “我根本就见不到他,我去了善春堂找他,他只让小仆出来回我,说忙。连食行住寝不是在医馆便是在……”邱俪咬牙,有点不忍心再把实话告诉母亲,“您,您还是别指望他了……” 田娘子的脸色唰的白了,她双腿一软,猛地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栗不止。 “怎么会这样……你阿耶他,他居然不管我的死活?他是铁石心肠吗?俪儿,你说……你阿耶他,该不会要休了我吧?” (本章完) 挑拨 邱俪愣了一下,随即跟着跪了下来。她双手抓住牢栏,更贴近了母亲劝道:“孃孃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为邱家持家有方,执掌中聩无有过错,又给邱家开枝散叶,生了兄长与我善加教养,哪怕你犯了再大的过错,阿耶他,阿耶他都不该舍弃你的。” 邱俪伸出右手,紧紧地攥住了田娘子的左手手腕,目光坚定而有力地说道: “就算阿耶窝囊,还有我,还有兄长,我已派人传信给兄长,相信不日他就返回长安了。我也绝不会……绝不会就这样看着您被冤枉,就这样一个人被关在这里的。” “呵呵呵呵……”就在此时,邱俪身后的监房传出了一阵阵阴冷刺耳的怪笑声,“天真痴儿,你真以为你母亲无辜?以为就凭你自己这一腔热血,就能救你母亲离开这里?” 邱俪听到这个声音,心下骤然升出一股难言的寒意,引得她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她扭头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你是谁?”邱俪厉声质问,语调冰冷。 “我是谁?哈哈………”那人的怪笑声更加尖利了起来,“我就是那个来县衙自首,举报你母亲买凶杀人的人。哈哈哈……” “朴素珍你闭嘴!”田娘子突然爆发般地冲着对面监房怒吼一声,打断了那人的话语。 她害怕,害怕自己如此不堪的过去,被女儿听去。“你这是诬陷!你这是诽谤!我没有,一切都是你和宋嬷嬷两人所为!”田娘子越说越大声,她振振有辞,语气坚定到差点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了。 “我诬陷你?那你倒说说看,宋嬷嬷跟肖红杳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助我杀她?” “这……这我怎么知道!”田娘子被朴素珍这句话呛了一下,但她马上又耍无赖道,“你给她钱了?你,你答应了她什么好处?我哪知道。反正不管怎样,都与我无关!” “自欺欺人。”朴素珍今天是铁了心要在邱俪面前将田娘子那张厚颜无耻的脸皮撕下来。她嘲讽地盯着田娘子,“我一卖身为奴婢的人,有什么钱和资本可以使唤一个比我地位高的掌事嬷嬷帮我杀人?随便是个人都能想到,杀了肖红杳,邱家的掌家权,话事权便全落你手,你田娘子不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么?现在想空口白牙撇清关系,你做梦!” 邱俪被朴素珍所说的话震惊住了。看见母亲被武侯突然闯入邱府带走,她第一个想法只是救她,其他的根本来不及细想。今日被这个女人一提醒,她却也不确定自己母亲是否真的做过此种恶事了。 她心目中的母亲,精明能干,不肯吃亏,虽说有时候会给人下绊子,心眼也小了点,但是杀人?杀的还是二婶?是邱府的家人,这怎么可能? 邱俪目光愣愣,不可置信地对田娘子讷讷问道:“孃孃,她……她说的都是真的?” 田娘子气得发抖,她痛心疾首地朝女儿叫道, “俪儿,我是你孃孃啊,你怎么能信她不信我?” 她此时的激动,看在邱俪眼中,却是像在气急败坏。 “够了!”邱俪厉喝一声,然后声音又渐渐低沉下去,“孃孃,你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 “俪儿……你。”田娘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一下子信息量太大,邱俪有点接受不了。她低垂眼帘,长长地睫毛遮住了她眸中流露出的哀伤之色,也挡住了田娘子观察她的目光。 “我,先回去了,孃孃,我改日再来看你。”良久,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句。 “俪儿?你,你。”女儿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田娘子更是慌了神,她贴近牢栏,努力伸出双手想抓住女儿的衣衫,却被邱俪险险一避,轻薄的布料从指尖轻轻拂了过去。 邱俪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没有再看母亲,只是低着头向她作了一揖,接着便转身向监牢外走去。她的脚步略微踉跄但密集,很快整个人便消失在漆黑的过道之中。 “俪儿!” 田娘子看着女儿离去的方向,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泪珠顺着她满是绝望的脸庞滑下,滴落在泥泞的青砖地上。 “哈哈哈哈……田氏,众叛亲离的感觉好不好?邱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你这女儿生得还好,可惜了,有你们这样一对父母,哈哈哈……” 刚挑拨了田娘子母女感情,朴素珍还不解气。她继续狂笑,直到吵到监牢的狱卒都开口喝斥了才罢休。 待朴素珍总算安静了下来,刚才被她讥讽嘲笑到情绪激动的田娘子却忽然阴沉了起来。 她用一种陌生却诡异的目光狠狠瞪着朴素珍,口中所言奇怪而又阴郁。 “朴素珍,你个傻子,你自以为聪明,既杀了所恨之人,又害我锒铛入狱。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你自以为是的结果。”说到这里,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诡异而快速的亮芒。“你以为你赢了吗?你就是个傻子!” 许是田娘子此时的态度太怪异了,朴素珍从认识她至今,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这让她有些隐隐不安。 “你到底想说什么?”朴素珍没了刚才的痴狂,转而变得疑惑地看向她。 这回变成田娘子得意了。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我让你一辈子都因我这句话心存疑惑。等你死了,到了阿鼻地狱,再让阎罗王告诉你吧。哈哈哈” “你!”朴素珍不禁皱起眉头,她在心里判断,刚才田娘子说的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她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想虚张声势反击自己。 但田娘子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她抹了抹脸上半干不湿的泪痕,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自己的裙摆和发髻。然后回头走到了监牢的最尽头,又背对着朴素珍坐了下来。不管朴素珍再怎么用言语激她,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本章完) 账册 邱乾深这些天一直不回邱府,其实是在善春堂翻找一份账册。 “你个蠢货,你到底把它放在哪了?”邱乾深焦急万分,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嘴上念叨着旁边帮他翻找账册的帐房伙计。 “主子,您稍安勿躁,小的再找一次,肯定在这的。真是见了鬼。”伙计擦着额上冒出的汗水,哆哆嗦嗦地回道。 邱乾深也站累了,哼了一声坐到旁边的椅上。他身体后仰,整个人躺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平复心情。 那本账册,专门记录了在肖娘子去世之前的两年,邱府从善春堂支领药材药方的记录。每一笔,都有他和邱仕名的签名。 自从知道有个妇人去县衙击鼓自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二嫂当年的去世是一场谋杀,他就知道,这件事情终于要被揭开了。 邱乾深一开始确实是不知道田娘子动了这种歪脑筋的。但等他发现时,田娘子对他所说的话,又让他最终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这件事情的发生。 那是九年前的一个夜晚。 “夫君,你现在已经成功挤走了你二兄,得到了善春堂。但是你想想看,若是邱家掌中聩的权利,还是落到了二房肖娘子的手上,以她的精明强势,迟早都能发现一切都是你做的手脚。” “嘘!”虽然在自己的卧房,邱乾深还是很紧张。他赶紧捂住田娘子的嘴巴,警惕地四周扫视一圈。见左右安静如斯,才放开了田娘子的唇瓣。 “夫君,你别担心。四周仆婢都被我提前支走了。”田娘子凑近邱乾深的耳畔,媚眼如丝口吐兰馨地压低嗓门道,“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邱乾深闻言,先是松了口气。后来想想不对,一把推开快要黏在身上的妻子,走下卧榻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他的内心并没有真正平静下来。 “你,这毕竟是杀人!是杀人!” “夫君!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田娘子看着丈夫这般犹豫不觉的样子,起身伸手拉住了邱乾深的手臂。她的眼神里透出一股狠劲,又带了一丝嘲讽。 “夫君,我们是一类人。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一切都是你干的。” “你知道什么?”邱乾深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疑惑地蹙眉问道。 田娘子微眯起眼睛,她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是真忘记还是装忘记的男人。她伸长她修长的脖子,将脸凑到邱乾深的耳畔,小声地说了什么。 邱乾深脸色一沉,低吼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田娘子却冷冷地嗤笑一声,“你怕什么呢?我既然能摊开来同你说,便代表我不在意,更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她似乎对揭开了邱乾深想隐藏的秘密感到非常开心。 “不过那傻女人还真是傻,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该恨的到底是谁。” 田娘子戏谑般的喃喃自语让邱乾深突然有种毒蛇爬过颈脖的感觉,他不耐烦地将脸撇离田娘子,又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然后背对她不发一言。 田娘子感受到丈夫对自己产生了嫌弃之心,她的脸也一下子冷下来,一字一句地对丈夫说道。 “我想你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不如就这样顺其自然,让该死的人去死,让该解恨的人解恨。而我和你,” 她顿了顿,唇角翘起,眼里闪过魅惑的颜色。 “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话毕,她抬手勾住邱乾深的脖颈,嘴唇靠近他的耳朵,轻轻地啃咬起来。 田娘子的气息喷在耳蜗处,令邱乾深心头一颤。他咽了咽唾沫,回身将田娘子搂进怀里,喃喃地道:“都依你,都依你,你这个妖精”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让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和喘息声。 “主子……主子?” 帐房伙计的一声呼唤,将邱乾深的神识唤回到现在。 “怎么了?找到了?”邱乾深一个坐起,忙抓住他的胳膊追问道。 伙计摇了摇头,道:“还是没找到……” “废物!”邱乾深怒骂一声,猛地甩开了伙计的手臂,“没找到叫我干嘛?还不快找!” “那个……”伙计指了指他身后的架子,示意邱乾深他想找他身后那个架子。 邱乾深明白过来,他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伙计,但还是站起来让他过去。 他站在边上,全神贯注盯着伙计在架子上翻找。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看着伙计,门外却有一道人影,也在看着他。 邱乾深最近在善春堂所做的一切都被邱家四子邱仕华看在眼中。 一开始他只是很好奇,自己这位叔父到底想做什么,放着善春堂的日常事务不管,成天在医馆的账册库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后来,他渐渐从邱乾深和伙计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邱乾湛要找的,是九年前记录邱家支领善春堂药材的账册本。 结合之前邱仕华之前在阿耶书房外听到三姐同他阿耶、大兄的说话内容,他判断,这本账册很有可能跟三姐母亲去世的真相有直接关系。 “老爷,还是找不到啊!”伙计苦着脸看向邱乾深说道,“会不会弄丢了?” 邱乾深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瞪了伙计一眼,道:“弄丢了?就算是丢了,你也要给我搞清楚丢哪了?否则,你就别想好过!” 伙计应了一声,继续苦着脸左翻右找起来。他不明白,不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账册么,记录得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三东家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看他不顺眼,想找由头辞退他。 邱仕华站在账册房门口,目光凉凉地盯着里面的两个人一会儿,便悄悄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等邱仕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拉开了藏在床头的一个暗格。 暗格内放置着一本厚厚的像普通书籍一样的龙鳞装册子。里面的书页纸张已经泛黄了,看上去已经有些年月了,这正是邱乾深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善春堂账册。 (本章完) 秋狩 邱仕华在刚发现邱乾深在找这本账册之时,寻了一个他们都不在的机会,溜进账册房找了起来。 不过,他明显要比邱乾深幸运得多。没花多少工夫,账册就被他找出来了。邱仕华将它塞进衣襟里,悄悄带出了善春堂,带回了邱家。 今晚,他又拿出了这本账册,把它放在手上随意翻开。 当翻到一则记录,“武德五年四月己未,土青木香,五两……支取人:邱三房掌事宋嬷嬷;核批:邱乾深。” “啪!” 翻开的账册被他一下子盖上。“唉……”邱仕华不禁叹了一口气。 从武德五年开始,每隔两个月,三房的宋嬷嬷,便会从仓库支领五两土青木香。雷打不动,一直到武德六年年末才终止。而这个支领的审批人,是邱乾深。 账册上的白纸黑字都说明了一件事,他那三叔父邱乾深,对于田娘子毒杀兄嫂一事,一直是知情的…… 怪不得他拼了命都想把这本账册找出来,邱仕华将账册收回了暗格。 这本账册太重要了,邱仕华不是没想过交给三姐。但三姐已经出嫁,即便她未出嫁,现在邱府都还在叔父的控制中。就算田娘子入了狱,但那些家丁仆婢,很多都还是向着三房的。他不敢轻易将账册拿出来。 只要把账册转交给阿耶和长兄,才能保证证据的安全。 他想,他必须熬到阿耶和长兄休沐回家。在此之前,一定不能让这本册子有一丝被人发现的可能。 转眼间,就到了贞观七年的十月。唐皇李世民终于带着他那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从洛阳的九成宫返回长安。而阿侃期盼已久的皇室秋季围猎,也终于要开始了。 阿侃虽说师从温卫行,同时还是是温家三房媳妇、御用制香师邱茉的义弟。但说到底,他的身份依然是个平民,原本是完全不可能参加皇族秋狩。 不过唐朝尚武,在温卫行一直以来的悉心教导下,阿侃在与他同龄的少年中,骑射的水平都是首屈一指的。温卫行在禀明了圣上后,圣上龙心大悦,特许阿侃作为温卫行的扈从,一起参加秋季围猎。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秋猎前一日,邱茉抱着小温源,对站在双菡面前试穿狩猎骑装的阿侃问道。 双菡正在帮他整理骑装的衣摆,阿侃不敢乱动,只微微侧头向邱茉回答道:“姐姐放心,我已经准备妥当。”他抬眸望了眼邱茉怀里的小婴儿,嘴角露出一抹疼爱的笑容,道,“侄儿生来就像个小仙童似的,可爱极了!” 邱茉轻轻拍抚着怀里的温源,柔声说道:“阿侃,这次去参加秋狩,要跟住你师傅了。”说罢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向阿侃,郑重说道,“在场的多是些达官贵人,你切记,凡事勿要硬出头,少说话多做事……” 这样的场面,虽说对皇室贵族来说不稀奇,但对于从来没亲身经历过皇族仪典的阿侃来说,却有可能带给他强烈的观念上的冲击。 既经历过极致的贫困,又感受了极致的奢华,这样强烈的对冲,邱茉有点担心,阿侃这个小小少年的世界观会随之崩坏。 而他却只是点了点头,开心地说:“知道了,姐姐。” “嗯,今日就别练了。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到禁苑,回去好好休息。”见双菡终于把阿侃的骑服整理妥当了,邱茉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走吧,源儿也睡着了。” “好勒!”阿侃高兴地小声应了句,抱拳跟邱茉、双菡施了一礼,便往外走去。 他的脚步轻松欢快,丝毫没有任何临阵紧张的模样。 邱茉和双菡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这个小毛孩子,已经完全没有刚来她们身边时那种萎靡,瑟缩又防备的样子了,反而是活泼了许多。 邱茉想,阿侃骨子里的开朗野性,是不是来自于他的原生家庭呢? 翌日,清晨。 阿侃早早便醒了过来。他简单洗漱过后,穿上昨日邱茉为他准备好的骑射装,拿上自己的弓箭和匕首,便到马厩去找他的师傅温卫行去了。 温卫行比他更早到了马厩,他将自己的黑马和邱茉的白雪一起牵出来,将白雪的缰绳交到了阿侃的手中。 “阿侃,你姐姐的马儿就借给你了,你要保护好她。”温卫行摸摸阿侃的脑袋,叮嘱道。 阿侃连忙点头:“嗯。师傅放心,我会照顾好白雪的!” 温卫行点点头。 白雪性格温顺,正值壮年却没有过纵马奔驰在草原的经历。 阿侃骑术了得,但是毕竟年纪还小,若是让他骑其他高头大马,邱茉不太放心。还不如让他骑白雪去,免得良驹封尘太过可惜。 所以她便主动向温卫行提出,此次秋狩,让白雪做阿侃的坐骑。 “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勿要误了时辰。”温卫行说罢,率先翻身上了自己黑马的马背,坐稳后眼神示意阿侃跟上。随后他一夹马腹,黑马如闪电般冲了出去。 阿侃跃身上马,握住了缰绳。 白雪扬蹄嘶鸣,速度从缓慢逐渐加速,然后紧紧跟在温卫行的黑马后面,朝长安城北面的皇家禁苑奔去。 (本章完) 招惹 皇家围猎开始前的祭祖仪式,阿侃是不能靠近观看的。此时的他被温卫行安排在自己的营帐内,等祭祖仪式结束后,便去本次狩猎专设的犬厩领两条猎犬,一起参加接下来的击鼓表演。 阿侃算好时间,估计祭祖仪式快要结束了,便背好自己的弓箭,又将匕首插进腰间刀鞘,站起身走出营帐,向犬厩走去。 还未走到犬厩,远远地他便瞧见有几名武官模样的男子站在犬厩前面,正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分派猎犬的小吏。其中一人的声音尤其响亮:“喂喂,你们动作快一些啊!五皇子和阴侍郎都在等着呢!你们耽误得起吗?” 听到对方所言,阿侃的眉梢一颤。五皇子不正是那个追求邱五娘子的燕王李佑吗?这五皇子的手下都是些什么货色,整个长安城都知道。阿侃不想惹事,他没有继续靠近犬厩,只是站得远远地等在一边,想待到他们走后再上前领猎犬。 但即便他有心避祸,不代表别人就愿意放过他。在犬厩小吏进厩为这群武官领猎犬之时,他们百无聊赖中瞥见了站在远处默不作声的阿侃,纷纷扭头打量起他来。 其中那个刚才说话最大声的武官率先踱到了阿侃的面前,他斜着脸,居高临下的看着阿侃,语气中带着傲慢地问道:“你是谁?跟谁来的?” “我乃左府中郎将温将军的扈从。”阿侃没有被他的态度影响到自己,依然低头拱手答道。 那武官闻言嗤笑了一声:“温秉德啊……哈。”不就是自己主子喜欢的那个小娘子的姐夫吗? 身为姐夫,还将媳妇妹子的舅父送进了大牢,害得五皇子在喜欢的妹子面前失了脸面,连带着让他们这帮随从也摊上了事,莫名其妙就成了主子的出气筒。 他们本来就一天到晚被燕王府长史权万纪盯着骂,现在连平日里对他们极好的燕王也阴沉了脸,只能天天在王府里夹紧尾巴做人。 现在好了,这罪魁祸首温卫行他是不敢惹的,但一个小小的扈从,连个官身都没有,看他不把他整治整治出出气。 “官爷慎言。”阿侃低眉垂目道。再怎么说温卫行也是比他们这群武官地位高的左府中郎将,像这样被直呼其字,实在是有损他师傅的颜面。 阿侃虽然不想生事,但也不代表着他能容忍他们不尊重自己师傅的行为。 “叫我慎言?慎言你娘……”那个武官骂骂咧咧,一把将比他矮一个头的阿侃推翻在地。 阿侃倒地的瞬间,右臂恰巧撞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之上,痛得他顿时闷哼出声。 他忍住疼痛,咬牙忍耐着,双眸却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愤怒,没有受伤的左手已悄悄握上了腰间的匕首。 跟这个武官一起的同伙看到这一幕都笑出了声,这让那个带头武官的气焰更加地嚣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阿侃说道:“就你这么个小屁孩子,还敢教训我?还敢瞪我?” 他料定阿侃不敢反抗,抬腿又朝着他踹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马忽的跑到了他与阿侃之间。马蹄扬起,将那带头武官踢过来的脚挡了回去,那武官受惊,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你……你干嘛?”跌坐在地上的武官差点吓得尿裤子。被那么一匹骏马的马蹄踢中,就算命大不死,只怕也要落个残疾。 “他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殴打他?”一身劲爽骑装的曹承坐在马背上质问他。他身形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威严肃杀之气,令刚才那些看热闹的武官们均收敛了脸上玩味的神情,纷纷退避三舍,装作不知。 “我……我……他……”还坐在地上的带头武官吓得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个理由。 “滚!”曹承冷声喝问道。 那武官哪里还敢留在原地招惹眼前的煞星,听到曹承让他滚,赶紧爬起来,顾不上其他同僚,便灰溜溜地逃离了现场。 “曹参军,谢谢你!”阿侃松开握住匕首的左手,转而捂住自己疼痛的右胳膊肘。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对曹承致谢。 今日多亏了有他相助,否则肯定会遭到刚才那群恶人一顿无缘无故的欺辱。 曹承看着眼前阿侃,他脸色苍白,额角隐约可见溢出的汗珠。 “伤势如何?”他问道。 “没、没事。没抢到筋骨。只是刚才一瞬间比较疼,现在好多了。”阿侃尝试抬抬右手,关节没问题。他擦掉额上冷汗,对曹承问道,“曹参军您怎么来这里了?” 曹承看他确实没什么大碍,便淡淡地解释道:“中郎将已经回营帐了,见你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叫我来犬厩找你。” “哦!我马上好!”阿侃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向犬厩走去。 待领出两条通体黝黑的猎犬,阿侃便同曹承返回了温卫行的营帐, 温卫行看到他领着猎犬走过来时,右手的摆动不是很自然,身上的衣裳也有沾灰擦破的痕迹,当即皱眉问道:“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没事。”阿侃挠挠头,不知道该不该跟自己师傅说刚才发生的事情。 虽然他的确是受了委屈,不过这种事以前他当乞儿的时候多得是,他早就习惯了。况且,若是让师傅知晓他被人一推就摔倒了,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娇弱了?他丢不起这个人。 看他不想说的样子,温卫行猜测他刚才可能遇到了难以启齿的麻烦。他看向曹承,曹承会意,凑到温卫行耳边小声说了刚才在犬厩发生的一切。 温卫行沉吟片刻,吩咐曹承道:“你去取药箱来。”然后便将阿侃拉到帐内的坐榻前让他坐下,自己则蹲下给他处理右手臂上的擦伤。 他先是把阿侃右手衣袖撩起,将伤口彻底暴露后,见到那摔伤处已经被蹭掉了一大块皮肤,破损处鲜血淋漓,让人不忍直视。 此时的曹承正好把药箱拿来。 “给我忍住了!”温卫行声音低沉地对阿侃说道。 他用酒冲洗了阿侃伤口周围血肉模糊的皮肤,然后又为他涂抹上了消炎止疼的金疮药。他熟练的上药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阿侃年纪虽小,但也是条汉子。温卫行往他伤口上浇酒,他连眉头都不带皱一皱的。 “好样的!”完事后,温卫行拍了拍阿侃的左肩,赞许道。 “师傅,您别夸我了。我这点小伤不值一提。”阿侃憨厚地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待会还能拉弓吗?”温卫行问道。 “能!我保证,绝对没问题!”阿侃挺胸抬头,信誓旦旦地答应。 温卫行嘴边拉起一抹坏笑,说道:“那好,既然能拉弓,等下师傅给你机会将你刚才受的屈辱还回去。” 阿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顿觉兴奋不已。他猛地跳起来,抓着温卫行的胳膊问道:“师傅真的吗?” “骗你干嘛?为师从不骗人。” (本章完) 少年张扬 秋季围猎的击鼓表演其实是参与狩猎的百官和将士们排队进入围猎场的入场仪式。本来温卫行准备和曹承两人代表左府参加秋季围猎,他觉得阿侃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还是先看看,涨涨见识再说。反正等以后他得了正式的官身,再上场也来得及。 但现在,温卫行改变了主意。 “等会你随着我的马走,看我手势,将五皇子那帮手下看上的猎物,都抢过来……”温卫行压低嗓门叮嘱阿侃道。 “好嘞!”阿侃使劲点头。 熟悉燕王李佑的人都知道,这位大唐王朝的五皇子,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除了与爱姬美妾品酒游乐、听曲厮混外,便是同他手下的那几名骑射皆佳的属下,如昝君谟、梁猛彪之流四处狩猎。 他们这一群人只要上了猎场,便肆无忌惮,残暴无底限。只要见着珍禽异兽,无论老幼公母,是否有孕,都不会放过。行事既残忍又血腥。 被他们猎得的野兽最后皆是被剥皮抽骨,流尽精血,制成肉脯药丸或衣裘玩意,送给宫里的阴妃或自己的姬妾吃喝赏玩。 温卫行早就看不惯他们这种做派。世上万物皆有灵,如此暴虐成性不知收敛,真不知他有哪一分像圣明的唐皇陛下。 “你记住了,皇家秋狩不仅以所猎猎物的个数多少记分,连射术技巧也会参与评定。”温卫行此时尤不忘指导自己的小徒弟,他不慌不忙地说:“将箭矢由左下方对准目标的咽喉或心脏部位,这样动物的痛苦会少一点,射术评定的得分也会更高。” “知道了,师傅。”阿侃认真地答应道。 两人简单沟通完,正好王公一级的射禽活动结束。礼部官吏宣布“小绥收”,接下来便轮到了文武百官开始射猎。 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率先出列,策马奔跑到禁苑内被兵部诸军布围好的围猎场中央。 他先是举起弓箭,瞄准正在围猎中央飞行的一只硕大的野鸡,搭箭、放箭…… “嗖——”一支羽箭飞射而出,正中那只野鸡的脑袋。 那野鸡扑腾挣扎几下,终于不甘地跌落。 “燕王府梁副将,中!”吏部负责记录狩猎结果的官员高声喊道。 “好!” “梁副将好功夫!”众人大声称赞。 接着,其余参加围猎的文武百官也开始陆续上场。 有的是射杀野兔,有的是射杀山鸡,还有几人射中鹿、獐、野猪。 温卫行并不急着动作,反而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在观察猎场中动物的行进方向和速度,还有燕王手底下那帮人所聚集的位置。等到感觉差不多了的时候,他转身给了阿侃一个眼色,便“驾”地喊了一声,双脚用力夹紧马腹,催马冲进了围猎区域。 阿侃立即明白过来,赶紧策马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远不近。温卫行在前面带路,阿侃在后面紧跟,二人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超越了许多比他们更早上场的官兵。 在即将要越过燕王那帮手下的时候,温卫行突然一个勒紧马缰,骏马一声嘶鸣,扬蹄震土。燕王府领头射猎的梁猛彪本来还在搭弓瞄准,差点被温卫行这一下吓得从马上掉了下来。所幸被燕王的另一个心腹昝君谟及时用长弓架在了他的腋窝之下,给他搭了一把。 “什么人!”梁猛彪怒喝一声,怒极拔剑指向温卫行。 “抱歉咯,梁副将,打扰了。”温卫行哈哈一笑,调转马头就离开。 而阿侃早就策马越过他们,弯腰搭弓,用极快的速度把刚才梁猛彪准备猎杀的那只鹿射死了。 “你们!”梁猛彪气极败坏,正想纵马追向阿侃。却被昝君谟伸手挡住,他扭头愤恨地看向拦阻自己的同僚:“君谟兄,为何拦我?” “那是左府中郎将温秉德。你我区区燕王府副将,并无实际官职,还是勿要惹他……” “君谟兄怕了他吗?”梁猛彪不屑一顾,冷哼道,“他算个屁,能比得上我们五皇子吗?” “梁兄,他固然比不上五皇子!”昝君谟淡然道,“但你也别忘了,五皇子让我们最近要收敛一些,权长史盯着我们呢。” 梁猛彪闻言脸色一凛,眉头微蹙,神情犹豫了片刻,咬牙说道:“今日之辱,咱且记着!”说罢,便驱马去往另一个包围圈了。 阿侃在射杀了梁猛彪的一头鹿后,在温卫行的配合下,又接连抢了梁猛彪一只兔子、一只獐以及两只野鸡。 温卫行觉得差不多了,再不收手,估计连昝君谟都要按不住暴起的梁猛彪了。 看着不远处那个青筋暴起,手持长弓就要搭箭往他和阿侃背心上射来的莽汉,温卫行嗤笑一声,轻蔑地摇了摇头,拨转马头,扬鞭朝猎场的其他区域驰骋而去。 阿侃也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飞扬而年青的脸庞就像初生的朝阳般闪烁着灼人的光芒。座下的白雪似乎也因为今日的畅快驰骋而快乐地嘶鸣了起来,载着身上的小郎君转身往温卫行前进的方向追去。 一人一白马,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围场内的文武百官见状,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这跟着左府温中郎将的小郎君是谁啊?那一手骑射之术当真厉害,连燕王府的梁副将都奈何他不得!” “看服饰似乎是温府出身,难道是温府亲卫?” “竟是如此……” “啧啧……” 众人惊叹之余,心里不免嗟叹温府果真是潜龙卧虎,文有温公和两位温家兄长,武又有温卫行和眼前这位小郎君。家中媳妇不是世家贵女就是天家公主,还有一位才刚被圣上封为八品制香师的三儿媳妇。 在他们对温家羡慕不已之时,一位同样骑着马,手持长弓的武将正怔愣地看着温卫行和阿侃消失的方向。阿侃那远去的背影让他心头纠紧,握在手中的缰绳也慢慢被捏紧,眉头逐渐皱紧起来…… “像,太像了……”他的口中喃喃自语道。 (本章完) 奇怪的客人 温卫行和阿侃又一口气射杀了七八只动物后,便退出了围猎场。 温卫行刚出猎场,便被曹承叫住,说有客造访。他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嘱咐阿侃将刚才所猎得的猎物统统交到吏部设置的“获旗”处,以便统计此次秋狩左府的猎射得分。 阿侃领命,提着猎物去了。温卫行则随曹承一起,返回营帐会客。 一些比较大的猎物无法整只带到“获旗”之下,阿侃便提前将它们的左耳切下,再交给统计猎物数量的小吏计数。 按规矩,诸如兔子山鸡之类的小猎物,在计数完毕后便可作为温卫行的私有物,由他们带回了温府。 阿侃偷偷瞄了一眼五皇子麾下那几个将军的猎射分数,不出所料地被他和师傅甩出了一大截。他心头得意,师傅诚不欺他,果然是现仇现报了。 他左手拎着一只兔子,右手拽着两只野山鸡,嘴上哼着小曲,屁颠屁颠地朝温卫行的营帐走去。 只要想着温府的家人们今晚晚膳便有野味加餐,阿侃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完的开心。 “师傅!全部搞定……”他有点忘乎所以,忘记刚才曹承说了有客来拜访温卫行,不假思索一个闪身便闯入了他的营帐。 就一瞬间,阿侃便反应过来,自己冒失了。 只见营帐中两位官员打扮的人物,本来正坐着与温卫行谈论些什么。一听到门口阿侃的声音,身子一下子转向了他,其中一位还嗖地站了起来。 阿侃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都熬到秋狩的最后一刻了,才给师傅惹了麻烦,回家又要被姐姐念叨了。 他瑟瑟地看着温卫行,做好了被他呵斥出帐的准备。却没想到师傅并不责怪他,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反而有些复杂。 阿侃定住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最好马上回避。他连忙躬身向三位长辈行礼,忍着做错事的难堪尴尬转身就想走出营帐。 “阿侃!等一下。”却没想到温卫行竟然叫住了他。 阿侃不解地回过头,疑惑地看向温卫行。 师傅这不会是要当着别人的面把他骂一顿再赶他走吧…… 没想到的是,接下来,他却向他介绍起在场的两位客人。 “这位是当朝吏部尚书,高士廉高相。另一位是……”温卫行指了指高士廉身旁的军官,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军官连忙自我介绍道:“我乃渤海高氏的高佐,现任宕州录事参军。”他说完,双眼灼灼地望着阿侃,嘴唇动了好几次,欲言又止。 高佐看上去不到三十模样,穿着一袭灰蓝色武装骑装,脸颊消瘦,颧骨突出,鼻翼略宽,额角饱满,一看便是位上过战场喋过血的武将。 不过此刻,他看向阿侃的目光中,却饱含了许多复杂的感情。有激动、有喜悦、有期盼、又有一丝丝隐藏在深处的悲痛和担忧…… “见过高相、见过高参军。”阿侃虽然觉得高佐有点怪怪的,但还是有礼地向他二人拱手施礼,却不想手上那血淋淋的猎物险些将血糊了他一脸。 简直是尴尬他爷爷碰到尴尬他奶奶,尴尬到祖辈上去了。 “咳、咳,阿侃,你先下去休息吧……”温卫行没脸看了,他终于开口让阿侃离去。 阿侃终于解脱般地松了口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赶紧回道:“诶,好!”说完,他便急急忙忙,火烧屁股般离开了营帐。 等走出营帐没多远,阿侃才缓过神来。此时的他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他想不通温卫行刚才为什么要叫住他。在营帐里那两人,一看便知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一个平民白身,何德何能让师傅亲自介绍他们与他认识。 阿侃怎么想都想不通,便也干脆放下,还是抓紧处理了手上这些野味吧。 等确定阿侃已远离了营帐,温卫行才再次看向高士廉和高佐,他开口道:“高相,高参军,你们刚才所说之事,是否有可以验证的方法。” 高士廉点点头:“确实有办法。”他看向高佐。 高佐会意,当着温卫行的面,他开始脱去身上的衣裳,露出健硕而强壮的胸膛。 温卫行并未露出什么表情,只静静地看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高佐脱掉上半身的衣物后,转过身将他的后背展露到温卫行的面前。只见那宽厚结实的脊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每一道疤痕都象征着他曾经受过的苦楚与磨砺。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在高佐左腰位置的一个深色的“高”字刺青徽记。 “这个徽记,是我们的父亲,在弥留之际要求家中所有男丁无论老幼都必须刺上的。为得就是在乱世中,万一骨肉分离,子孙流离失散,可以凭此徽记寻根溯源。”高佐说罢,又慢慢地将衣服穿回身上。 当年,正逢隋唐混战时期。高佐的父亲作为隋朝旧臣,放不下对旧主和前朝的忠诚。后来隋炀帝杨广身死江都,李渊杀入长安废隋建唐,高父心灰意冷,毅然决定以身殉国。 但是,他并不希望自己的一双儿子,也步他的后尘。 “高佑、高佐,为父……一生忠于隋室,宁愿自裁,亦不愿……归于李渊麾下……苟且偷生。”高父气息微弱,数日不进米水已让他的躯体濒临崩溃的边缘。 “但是,为父虽自持死志,却还是留了一分私心。吾时日无多,但你们还年轻。吾不愿你们随吾而去,更不愿偘儿将来没了依靠。天下大乱,乱世刀兵无眼,多有离难。为父只愿吾渤海高氏在宕州这一旁支还能继续传承下去。即便是血脉分离,也不至于寻不回落叶归根的路。” 高偘,是高佐兄长高佑刚满月的儿子,也是高家唯一的嫡孙子。他是他们父亲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高佑跪在父亲的床前,泪如雨下。 “阿耶……您放心,孩儿必定会守护好家族,高家人只有亡,不会散……” 高父撑着他最后的一口气,勉强地睁开那浑浊而疲惫的眼睛。他伸出枯槁的右手,逐一摸了摸高佑和高佐两人的发顶,便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本章完) 亲人 高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适逢乱世,世人奔逃躲祸尤谓之不及,更别谈参加别人的婚丧嫁娶了。 将父亲入殓之后,作为长子的高佑便成为了宕州渤海高氏的实际掌控人。 他继承家主之位后办的头两件事,第一件是投诚了当时在太原兴兵造反的太原留守李渊。这让他在李氏建唐之后,为自己和家族谋得了宕州别驾一职。 而第二件事,便是在高父去世之后,第一时间召集家中所有高氏直系男丁,令他们用永不褪色的深墨,在后背左腰处刺上了“高”字徽记。 “包括当时不满一岁的偘儿,背后也有这个刺青。若阿侃的后背有此徽记,那便可证明,他便是我兄长走失的亲儿,我的亲侄子,是我父亲的嫡长孙儿。” 高佐对温卫行郑重地说道,他的神情中透着浓烈的哀恸和悲凉,还夹杂着些许的兴奋与欣慰。 当年偘儿走失,恰逢兄长带着他陪长官到长安述职。弄丢了偘儿的老仆自知犯了大错,回到高府后什么都没交代清楚便心悸发作一命呜呼。 县尉带着武侯漫无目标地寻了半月,半点音讯都没找到,只能张榜公告一下,也就罢休。 等高氏兄弟得知消息赶回到家中,偘儿失踪已过去一月有余。大嫂因此事过度悲伤而离世,家兄后半辈子想尽各种方法,却仍寻不到儿子踪迹。他深觉愧对父亲,最终亦郁郁寡欢而亡。 高佐一想到过去亲眼目睹兄嫂失儿所经历的种种,不由得心若刀绞。若是现在他能将偘儿寻回,将他带到宗祠认祖归宗,相信父亲和兄嫂泉下有知,应该可以安息了。 温卫行低下头,他的手摸上了挂在身侧的承露囊,手指不断地摩挲,心里却在思量。 想知道阿侃身后有没有刺青徽记很简单。可若他真的是高家子孙,他的将来会何去何从? 阿侃留在他们身边已经那么久,茉儿一直将他视为亲弟弟看待,现在他真正的家人突然出现,她能接受这件事吗? 无论如何,先确认了阿侃身份再说,他想。 “高相、高参军,此事我会去确认的。不过我希望在确定他的身份之前,先不要与阿侃提及此事。这孩子童年太坎坷,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与内子都不想他再经历得到希望又再次失去的痛苦。”温卫行沉声说道。 高佐和高士廉闻言点点头表示理解。温卫行所言,皆是为阿侃所做的考虑,并无私心。 谈话说到这里,天色已不早。高士廉作为圣上的左膀右臂,还需前去向他禀报今日秋狩的结果。两人不便久留,便同时向温卫行抱拳道谢,告辞离去。 送走了他们之后,温卫行坐回帐中的椅子上。他侧过头,望着营帐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心中思考着回家后该如何告诉媳妇这一切。 这日黄昏,当温卫行和阿侃拿着秋狩的战利品返回温府时,温府的管家和仆婢们早已开开心心地立在温府门口,翘首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一声吁声喝马,马匹应声站定。温卫行率先下了马,接着是阿侃。两人将带回来的动物交给管家,便一起往府内走去。 阿侃一路上还在叽叽喳喳地跟温卫行讨论今日秋狩的所见所闻,让人明显感觉到这次狩猎之行带给他的满足和雀跃。 温卫行只是一脸平淡地听着,偶尔微笑附和几句,心中却还在想刚才在营帐中他查探阿侃身后徽记的场景。 他刚才借口要为阿侃重新换药,让他顺便将沾满了灰尘和血污的骑装换下,骗阿侃在他面前脱了上衣。 果不其然,在阿侃的背部左腰的位置,赫然也有一块同样深色同样形状,只是大小不同的印记。 虽然这块印记不算特别醒目,但是温卫行还是一眼就辨识出来了,它与高佐身后那个刺青徽记形状颜色一模一样,只不过可能被刺上去时,阿侃还小,随着身体的成长,变得不太像一个“高”字了。 “阿侃,你这腰处,有一块皮肤颜色怎的如此奇怪?”温卫行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开口向阿侃问道。 阿侃歪头扭身向身后看去,勉勉强强地看到了一点点刺青的颜色。他撇撇嘴,无所谓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头捡到我的时候就有了。反正我长到那么大,这块黑疤不痛不痒的,我也就没管它。” 男子汉大丈夫,又不以色事人,别说腰背后长了块黑疤,就算是长在脸上,只要不害及性命,那又如何。 看来,他以为那是天生天长的胎记了。温卫行抹了一把脸,对这个大咧咧的小伙子感到无语。 “阿侃,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日你真正的亲人找到你,你会怎样?”温卫行轻咳一声,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目前看来,阿侃必是已故宕州别驾高佑的儿子了。他的正脉族叔是当朝宰辅高士廉,亲叔叔是宕州录事参军高佐,他作为高氏后人,应该得到更好的教育和更高层次的晋升机会。这不仅是他的权利,同时也是他的义务。 但这可能意味着,他要离开温府,离开他和邱茉的身边。 “没想过,太渺茫的事,我都不会去想。”原本兴致高昂的阿侃,听到温卫行这样问他,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垂下眼帘,闷闷地说:“老头在世的时候,就带着我四处寻找过。可能是因为我们就一副乞丐模样,而且当时的我,身上没有半点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事,碰过几回钉子,还惹上了一回人贩子,老头就消了带我寻亲的念想。后来饥荒逃难,我们能活着尚且不易。时间久了,也就不想了……” 午夜梦回,阿侃不是没有想象过自己原本的父母家人。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自己记忆中那几张看不清容貌的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梦终归是梦,人梦醒过后,第二天要面对的,还是日复一日对生存的坚持。 温卫行拍拍他肩膀,不再说什么。 等温卫行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快走到自己院门口了。温卫行停住脚步,向站在他身边的阿侃说道:“阿侃,你先回自己屋休息休息,等用晚膳我和你姐姐再来寻你过去。” “哦!明白,您这是要回去找姐姐耍帅了吧。嘿嘿……”阿侃挤眉弄眼笑道。 温卫行没好气地剐了他一记眼刀,嘴里叨叨臭小子看破别说破啊。 阿侃哈哈一笑,挥舞着手臂转身离开。 复杂的心情 目送阿侃走远,温卫行才抬步往自己屋走去。他刚入正厅,便瞧见邱茉正端坐在桌案后的圈椅上,桌上摆放着诸多香料和一只香碾,而她本人忙得都没发现他已进门,一边调整着香料比例,一边不时用笔记录着什么。 直到温卫行都快走到她身前了,邱茉才愣愣地抬起头,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阿卫你回来了?”她连忙搁下手中的毛笔,站起来朝他走去,帮他卸下披在身后已布满尘土的披风,又拧了条布巾,为他细细擦拭脸上的灰尘。 温卫行笑眯眯地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脸上动作,待她全部都弄好后,才伸出大手揽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低下头轻吻了吻她的鬓发,低声问道:“茉儿,今日你过得如何?” 邱茉抿唇浅笑,抬起素白的手指点了点他高挺的鼻子,咧嘴说道:“我一整日除了抱源儿吃奶,其他时候都在磨香料,写香方。连午睡都不曾睡,现在都有点头疼了……” 温卫行一阵怜惜,摸了摸妻子的发顶,柔声说道:“茉儿辛苦,为父帮你揉揉。” 说完,他将妻子按回圈椅上,然后站到妻子的身后,双手四指按在妻子鬓角上方的左右太阳穴上,慢慢地揉了起来。此刻的他,已完全看不出刚才还在皇家禁苑中驰骋纵横、杀伐决断的样子。 邱茉舒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享受此刻的温存。她的嗓音慵懒而娇美:“夫君,今日你和阿侃去秋狩玩得开心吗?有没有什么趣事同我说?” 她刚说完,却感觉身后的人一顿,连带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邱茉感觉到夫君的异常,随即睁眼挑眉看向后方的温卫行:“阿卫?怎么了?” 温卫行这才回神,他轻笑了一声,伏下身搂紧前方的佳人,再俯首轻轻啄了啄她的红唇:“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说完,他将下巴抵在邱茉的发顶,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秋围后,高相和宕州录事参军高佐找到我……” 温卫行将今日发生在自己营帐里的交谈和他发现阿侃身上也有高氏刺青徽记的事一五一十地同邱茉说了。 邱茉听完,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何反应。沉默良久之后,她才终于抚着丈夫的手,嘴角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叹道:“阿侃还是苦尽甘来了……” 温卫行知道妻子其实还是难受了,他不再说话,只默默轻抚她的柔荑,以做安慰。 没错,此刻邱茉的心里,混杂着既开心又酸楚的复杂感情。 从理智的角度看,阿侃重归高家,无论对他的现在还是未来,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不由想起当年认回父亲后的贺新。自从他回到贺家,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不仅摆脱了仆婢的贱籍身份,还拥有了自己的名字,拥有了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未来。 现如今,阿侃的家人也出现了。他们不仅同贺广一样,从没放弃过寻找阿侃,而且渤海高氏还是世代簪缨的名门世家,阿侃如果回去,身份从现在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一跃成为世家弟子,这是别人花上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实现的飞跃。 只是,她是真的将阿侃看作亲人了呀。 若是回到当初听芹刚刚将他托付给自己的时候,她或许会单纯地为他高兴。毕竟自己对他还没什么感情基础,照顾他也不过是践行对一位已逝之人最后的承诺。 可人毕竟是有情感的生物。这个孩子本应享受自己的无忧童年,却被这无常的世道逼迫他面对生离死别,居无定所的生活。尽管如此,他的眼底却依然清澈见底。 反观自己的前世今生,邱茉觉得自己远不及他。面对苦难,她做不到放下,也学不会原谅。这样的性子,虽然是支持她走到现在的原因,但也曾差点让她错失今生最重要的人。 慢慢的,邱茉发现。自己与阿侃,不再是单方面她对他的救赎,而是彼此互相治愈的过程。 而现在,这个治愈了她的孩子,可能要离开她了。 “你让我调整一下,明日,我来同他说吧。”邱茉将脸埋在丈夫的胸口,有点哽咽地说道,“姐弟一场,无论是走是留,我都尊重他……” 翌日,天才蒙蒙亮,阿侃便利落地起身了。他穿戴好,先是走出房间练了半个时辰基本功。结束收势后,又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衫,这才向温府三房用早膳的正堂走去。 刚走到正堂门口,阿侃见温卫行与邱茉已坐在八足局脚桌前用膳,便蹦蹦跳跳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邱茉见他过来,忙招手让身边的婢子为他摆上餐食。 “阿侃,多吃点。”婢子不一会就送来了热腾腾的粥,还有几碟爽口的小菜。邱茉今日看着阿侃的眼神特别温柔,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小儿郎,一下子感觉长大成人了,她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阿侃秋狩前得了风寒时,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陪邱茉他们用早膳,后来邱茉坐月子,他更是没机会跟姐姐聊天。现在终于恢复正常的生活,他心情很好,胃口也开了许多。赶紧同师傅姐姐行完晨礼,便抓起筷子勺子吃了起来。 “阿侃,最近我做了一坛香酒。”邱茉夹了一片炸好的老豆腐,塞进阿侃的碗里,“等会儿你吃好了,来我屋一趟,我让你尝尝。” 阿侃闻言,拿着勺子不可思议地看着邱茉。姐姐让他碰酒了?而且还是一大早上?这是什么诡秘设定?姐姐不会是诈他的吧……难道师傅告诉了她,自己在秋狩战胜了五皇子那帮废柴武将,然后高兴地同曹参军喝了两斛这件事? 他不由得瞟了一眼温卫行,只见温卫行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予回应的模样,只专心吃着眼前的饭菜。阿侃不由犯嘀咕,这是要同姐姐应好呢,还是要装腔作势拒绝才是…… 邱茉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小子又开始动他那小脑筋了,不由嗔道:“臭小子又在瞎想什么,让你尝尝就真的只是尝尝,怎了?不愿意?” “没!弟弟怎敢……”阿侃终于放心,不疑有他地答应了下来,笑着继续扒起碗里的白粥来。 (本章完) 难以接受 邱茉一直坐在桌前,耐心等阿侃吃完。阿侃不敢耽误,赶紧两口扒完,便收拾了碗筷递给身旁伺饭的小仆。 两人同正好要上朝的温卫行道别后,便一起来到温府三房的小厨房。邱茉提前将她酿好的香酒:苏合香酒放在了厨房的案桌上,就等着阿侃来后,再掀开封酒的土盖和油纸。 阿侃揭开盖时,一股辛香醇厚的香味扑鼻而来,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还没品尝,便让他唇齿生津。邱茉接过酒坛,给他少倒了一小杯,只见那酒水呈琥珀金色,甚是好看。阿侃稀罕地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顿觉浑身舒畅,神清气爽。酒水入腹后,一股暖气紧随着从丹田直冲而上,仿佛将刚入冬的沁凉瞬间融化消散掉了。 “嗯,姐,好喝!……就像是……小时候天寒地冻,老头突然塞给我一个热包子的感觉。”阿侃紧接一口将整杯酒喝掉,然后咧开嘴笑嘻嘻地又将杯子伸到邱茉面前,想要再来一杯。 邱茉伸手给了他一记毛栗子,这毛孩子,那么小就爱贪杯。 但看着他贼兮兮抱头鼠窜的样子,她又禁不住莞尔一笑,开口说道:“你喜欢就好。这坛酒,是姐姐送你的贺礼。” 阿侃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肯定是师傅昨天在姐姐面前狠狠夸奖了自己。阿侃一时心头暗爽,不过很快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觉得昨天的表现根本算不了什么,当时若没有师傅带他,就凭自己,他根本就不是五皇子那群跋扈随从的对手。 “那个……姐姐,若是因为昨天秋狩之事,那弟弟真的愧不敢当……”他挠挠头,有点心虚地将酒杯收到身后。 邱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她轻叹一声,稳定了一下心神,还是决定直接同阿侃说出事情的真相。 :“阿侃,接下来我要同你说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攸关你身世的事情。” 阿侃心头咯噔一跳,表情变得疑惑且认真,身板也不自觉挺直起来,僵硬地立在了邱茉的面前。 “姐……姐姐,你说什么?” 邱茉对视着他的双眼,同样认真且严肃地跟他说道, “阿侃,你乃渤海高氏出身。你的亲生父亲乃宕州渤海高氏的家主。而你昨日在你师傅营帐中见到的两位客人,一位是高氏主脉的长辈,另一位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叔叔。” 阿侃瞠目结舌,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震惊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邱茉。 “……不,姐,这怎么可能?”他摇着头喃喃自语,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慌张。 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那么多年过去了,在他习惯了分离,习惯了失望,终于接受现实,融入到姐姐和师傅给予的温情之后,这已经被他放弃的奢望,又突然以这种措不及防的姿态闯进他的生活。 所以呢?他又要离开这里了吗?阿侃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有……什么依据吗?”阿侃木木地说。凭什么他们说他是,他就一定是? “你背后左腰处的印记,并非天生就有。它是渤海高氏男丁的徽记。”邱茉再不忍,也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她看着阿侃这幅面无表情的样子,知道他现在同昨晚的自己一样,心里五味杂陈,无所适从。 她朝前一步向阿侃靠拢,伸出右手想轻轻地抚拍他的肩膀,希望能给他一些支持,让他度过这段震惊期。 只是这一小小的动作,却将此时如同惊弓之鸟的阿侃,吓了个踉跄。 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躲了一下,然后又突然反应过来。刚才碰他肩膀的不是旁人,是他最信任的姐姐啊!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他有点慌,邱茉仿佛看到了几年前,那个刚刚被邱茉接到身边时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事的孩子。 “阿侃,你别这样……”邱茉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她哽咽着再次靠近阿侃,抱住他温柔地说道, “无论你选择留下或是回去,姐姐和师傅都支持你。”邱茉细软的声音在阿侃的耳边响起,这是一种支持的力量,让他可以放心地决定自己前路的底气。 “姐……你让我想想……”阿侃平复了许多,但他的心还是有点乱。前面十年的人生,苦难太多,甘甜太少。以至于现在,太多的幸运砸到头上,他却有种无法承受的感觉。 “好,不过阿侃,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看阿侃情绪好了一些,邱茉决定还是将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全盘托出。关于阿侃父母的事,她不想再瞒着他,早说晚说,这一关他总是要过的。 “你的亲生父母,在你走失之后过于悲痛,已不在人世了……” 阿侃沉默了。 过了许久,阿侃那低垂的眼睫才开始颤抖起来。他喉咙滚动着,甚是艰难地吐出五个字。 “他们……过世了?” 邱茉看着他那已经苍白得没了血色的脸,咬牙点了点头。 阿侃闭紧双眼,许久之后,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的左眼滑落。 “我知道了……”他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声音嘶哑。“对不起姐姐,我想回房了……” 说完这句话,他还没等邱茉回复,便挣开了她的怀抱,扭头转身离开厨房。 邱茉有点后悔,她是不是又着急了? 她惶惶不安地看着阿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叫住他。随后她伸手敲了自己的额头一记,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苏合香酒的酒坛盖子合上。 相信他吧,以前那么难都过去了,阿侃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有些事,旁人帮不了他,只有自己想通。 高氏阿侃 阿侃已经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了,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邱茉和双菡时不时从他的屋门外经过,虽然知道他不至于做出什么傻事来,但一整天不出门不吃饭,终究不是个事儿啊。 小孩子还在生长发育期呢,这样不吃不喝一天,谁忍得了谁忍吧,反正她邱茉是不准备忍了! 就在邱茉把脚抬了一半,准备踹开大门进去抓人之时。屋门却咯吱一声从内往外打开了。 邱茉,双菡同时瞪大了双眼,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同样瞪着她们的阿侃。 阿侃看看姐姐的脸,又看看她定在半空的脚。他先是忍不住闭眼一笑,然后就上前帮着双菡把邱茉扶好站稳。 “啊……阿侃啊,你出来了?那个……饿不饿……姐姐和双菡给你带了枣糕……”邱茉尴尬得脚趾都要抠出三房两厅出来,这么没形象的一面被弟弟看见,威严扫地啊!她僵着一张笑脸,抽着嘴角向阿侃说道。 “姐,”他嘴角的笑意尚在,“姐,双菡姐,一起进屋吧……” 邱茉怔忪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她忙拉着他进屋坐下。双菡也紧随其后,进屋后便赶紧把手中食盒里的枣糕端了出来,搁在了阿侃面前的桌案上。 阿侃看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枣糕,先是分出了两块给两位姐姐,自己再拿起一块,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吧。这事情没想明白之前,自己连困饿感都没有。现在有了决断,那种疲惫和饥饿的感觉一下子朝自己袭来,差点让阿侃连迈出这个大门的力气都没了。 他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一大块枣糕,又灌了口热茶,便开口同邱茉说起自己的打算。 “姐,我想过了。我要留在温府,继续跟师傅学习。”阿侃认真地看着邱茉说道。 这么多年,虽然有老头和听芹姐姐的短暂陪伴,但阿侃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身一人。 不要说像如今在温府这般不愁吃喝,被人真诚相待,那时候只是每日想着去哪找下一顿饭,都要耗费他一天所有的心力。 直到现在,在此地,他才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这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生身家庭说代替就可以代替的。 “不过,我还是想同叔叔见一面……”阿侃知道,小时候的走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悲哀。对他的父母家人来说,这同时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虽然他最终还是选择留下,但他毕竟姓高,需要给渤海高氏一个交代。 “也好。”邱茉了解他,他一直是个特别明白的人。她伸手摸了摸阿侃卷卷的头发,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考虑得很周到,这事,我回头就让你师傅安排。” 阿侃露齿一笑,眼睛亮闪闪的,仿佛有星辰浮动其中。 ***** 温卫行从邱茉那得知了阿侃的决定,嘴上没说什么,但脸色却严肃了起来。 “怎么了?阿卫。”邱茉有点奇怪丈夫的反应,自己辛苦培养的小徒弟决定要留下,他这个做师傅的怎么还不高兴了? “没事,”温卫行的表情回复了正常,他说:“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邱茉被他弄的云里雾里的,一时搞不懂温卫行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他奇怪归奇怪,但还是立马带着阿侃,找到了暂居在长安都亭驿的高佐。 高佐是奉召特意从宕州赴长安城参加皇家秋围的。此时秋围结束,也意味着他马上要离开长安,返回宕州了。 当温卫行和阿侃来到高佐暂住的客舍门前,正好撞见他和扈从两人正在收拾行李。在看到温卫行身后的阿侃后,高佐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张稚嫩却又熟悉的面庞,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阿侃与他记忆中兄长的脸逐渐重叠起来,那是小时候高佑的模样。是那个一直在他身边支持他,总是在危难时挺身而出勇于担当的兄长的脸。 “叔父。”阿侃率先打断了高佐的回忆,向他深鞠行礼。 高佐一下回过神来,眼眶竟有些湿润。他忙侧身偷偷擦去,再回头,已是满脸的欢喜地迎上前去。 他说:“你们来了!秉德、偘儿!”他的语调有些颤抖,看得出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们到屋里说吧。”温卫行拍了拍高佐的肩膀,转头又示意了一下阿侃。 高佐用手抹了一把脸,点头称好。 三人移步到室内的桌案前坐定,扈从是个会来事的,刚才就出去为他们备好茶水,端上后就离开里屋留他们三人叙话。 “高参军,阿侃他……”温卫行刚刚启唇,却被阿侃抢了先。 “叔父,我想留在长安,跟师傅学武!” 高佐端着茶杯的手一滞,神色立马黯淡了下来。他低声说:“偘儿,你是不是……埋怨叔父?埋怨高家?” 阿侃没想到高佐会这样说,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摇手否认道:“不!不是这样的……叔父别误会!” 他说:“由始至终,我从未怪过高家。侄儿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阿侃看着高佐晦暗无光的脸,心急如焚。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安慰高佐道:“如果我没有这些年的磨砺,现在也不可能认识姐姐,认识师傅,更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我。叔父,我挺知足的!真的!” “偘儿……”虽然听到阿侃这样说,但高佐依然无法释怀。 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伤心。情绪也由刚才的失落逐渐变得激动起来。 “偘儿,叔父知道你过去艰难,叔父是真心想弥补你,带你回去认祖归宗的!你是我渤海高氏的子孙,是我亲兄的儿子,你若不肯回去,你让你阿耶和孃孃九泉之下如何心安?” 高佐的一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阿侃在听到他提及自己逝去的父母,也终于沉默下来,眼中露出了一丝伤痛。 又过了良久。 “我……” 阿侃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温卫行拦住了。 “高参军、阿侃”温卫行的视线从两人脸上游离了一圈,终于打破沉默,缓缓地说道,“可否容我说两句话?” “秉德请说。”高佐看了一眼阿侃,目光落到温卫行的身上,似乎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高参军,阿侃这孩子的性子我很清楚。他想留下学武,完全是基于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与他的过往经历,并无干系。你不需要担忧他是因为不接受高家,才不随你回宕州。” 听到温卫行这样说,阿侃点头如捣蒜,果然还是师傅能抓到重点,幸好他在身边。 温卫行顿了顿,转头看向阿侃,又继续往下说道:“阿侃,你想留在长安,我是支持你的。但是,这次你叔叔回宕州,我还是希望你跟他一起走一趟。” 话毕,高佐和阿侃同时看向温卫行。只不过两人的表情不同,一个是欣喜,一个却是惊疑。 “为什么?”阿侃忍不住脱口而出,又一下站了起来。 (本章完) 疑窦丛生 温卫行却抬手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按回椅中。 待阿侃重新坐定后,温卫行才盯着他的双眼,不急不慢地开口说道:“阿侃,那么多年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自己的阿耶和孃孃吗?” 虽然温卫行的语气柔软平和,但却像一块巨石,瞬间投入阿侃不大的心湖里,激起万米巨浪。 阿侃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是啊,近十年颠沛流离的经历,让他差点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个有父母疼爱的孩童。虽然亲缘浅薄,留存在记忆中关于父母的样貌已经很模糊了。现在回去看看的机会就在眼前,若是他继续坚持不肯回去,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后悔? 阿侃犹豫了。 高佐见阿侃没再反驳,立马连忙跟着劝解道:“偘儿,你师傅说得有理。你离家时才只有两三岁,阿兄阿嫂为了找你,连命都不要了。他们是你的至亲,难道你连回去给他们上柱香都不肯吗?” 说完,他又慎重地保证道,“叔父知晓你的向武之心,你能跟着秉德贤弟学武,叔父求之不得。我答应你,等你祭拜完父母,在高氏祠堂认祖归宗后,叔父必亲自送你回长安。” 他态度恳切,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对阿侃极大的理解和包容。 阿侃年纪虽小,但是非曲直向来是看得分明的。师傅和叔父都是诚心为他考虑,回一趟宕州也确实能让他实现长久以来埋藏在内心深处那个回家的夙愿。 “那便按叔父和师傅说的办吧。”阿侃终于做出最后的决定。 又过三日,便到了高佐和阿侃回乡的日子。 阿侃昨日晚上就收拾好行囊,今日一早由温卫行与邱茉陪着,驱车前往开远门与高佐碰头。 高佐也早早来到了开远门。今日的他尤为神清气爽,一身青色骑装跨在马上,脸上洋溢着笑容。 当他看到背着行囊跳下牛车,回头与邱茉和温卫行话别的阿侃,那种开心,就更是收不回去了。 反观这时的阿侃,却尽是对回乡之行的忐忑和对姐姐、师傅的不舍。 他看了眼邱茉,马上就把脑袋低垂了下来,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嘴里喃喃道:“姐姐,我不在的时候,你若要外出,不管是去香铺还是去哪里,切记不能只让双菡姐姐一人跟着。” 姐姐在别人眼里固然是精明能干的,不过在他眼里,她那大大咧咧,凡事做了再说,无所畏惧的性格,也是挺让人操心的。 像上次被贼人诱骗出府的惊魂一幕,真是将整个温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惊得几日几夜不得安生。 邱茉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她还被小自己一旬的阿侃说教。她不好意思地连声咳嗽,假装恼怒地嗔道:“咳!咳……知道了,你师傅在呢……瞎操什么心……” 温卫行和双菡忍不住捂脸偷笑出来。 邱茉回头瞪了两人一眼,又转过头去,将双菡传给她的苏合香酒递给阿侃,“拿好这个!宕州的气候不比长安,湿寒入体时喝两口,帮你通窍醒神。天高路远,自己一切当心,我和你师傅在长安等你回来。” “嗯。”阿侃接过酒坛子,他的头还是低着,手指无意识地拂拭着残留在酒坛上的尘土,嘴唇紧抿了良久,才终于做好准备。 阿侃抬起头对邱茉说道,“姐姐、师傅,我很快就回来,你们一定要保重!” 还不等他们回复,阿侃便已背过身去。他将酒坛子交给候在一旁的参军扈从,快步走向高佐为他准备的骏马,飞身上马后,“驾”的一喝,马蹄扬土,疾驰而去,将所有人抛于脑后。 高佐见侄儿快马离去,也匆忙向温邱二人虚虚拱手,抬手招呼随行扈从出发,自己也打马追了上去。 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内,邱茉转身朝温卫行走近了一步。她倚靠在他身上,将脸庞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身躯微微颤抖。 “唉——” 温卫行轻抚着她的秀发,低叹一声,说道, “阿侃会回来的。” “嗯……我知道……”女子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胸口传出,是邱茉发出的。 他低下头,用嘴唇亲吻她的发顶,同时伸出双臂,将她环住,以此给予她力量。 “他会回来的。”温卫行又说了一遍。 与此同时的善春堂,医馆专门用来存放账册档案的厢房内,已然是乱作一团。 半个月前,邱乾深提出要亲自监工整理那么多年来的进出账册,将善春堂的其它日常事务都丢到了一边。 但半个月都要过去了,这整理账册之事还没结束,医馆的运作却受到很大影响。来就医的病患怨声载道,医馆里的一些医师同僚,不满情绪也逐渐高涨。 大家暗地里都在议论,这邱家当家主事之人,丢下医馆日常管理事务不理,天天吃住都窝在了账册房。表面上说是整理账册,暗地里都不知在干什么勾当。 这种无形的舆论压力,都快要把邱乾深逼疯了。都找了那么久,还是不见那本旧账册的影子,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账册被人拿走了。 那到底是谁干的? 邱乾深恨得都快把后槽牙都咬断了,难道在善春堂里,还有人知道他多年前蓄意隐瞒的事情? 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他拿走账册,又是图什么? 他将与当年之事有关联的人通通排除了一遍,最后将目光投到了邱仕华身上。 自从他从邱乾湛手中将善春堂接过之后,堂内的医师伙计,除了几个因资格太老,他父亲在世时三令五申要求他不能动的老人外,其他人基本上都被他像篦虱子一样清理了一遍。现在留下来的,他都知根知底,背叛他的可能性不大。 只有这邱仕华,是个例外。 对于大兄的这个次子,邱乾深除了逢年过节时见他出来露个脸,基本上对他毫无印象。 不过他记得邱仕华和邱茉是同年出生的,不过月份有先后,这才分了姐弟。 他们感情好像不错,难道…… 可能吗,一个不到二十岁,之前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邱家大院的毛头小子? 邱乾深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万般念头,但没有一个是善念。 “邱福,”他语气阴沉,眼窝底深凹进去的黑眼圈,显示出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睡个整觉了。 “主子有何事吩咐?”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邱福,一副顺从的模样,低眉顺目地凑到邱乾深身边来。 “你派个得力的,帮我盯住大房那个次子。不管他去哪,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都需向我汇报!” “主子?这是为何?”邱福不太能理解,邱仕华是整个邱家最无害之人,三房这位主子爷要监控他的一举一动,出乎邱福的意料。 “不该问的少问!”他做事什么时候需要跟一个下人作解释?这田娘子从娘家带过来的人真是不懂规矩。邱乾深从未有一天如此刻这般后悔,后悔当初怎么就跟田家结了亲,害得自己现在是焦头烂额,烂事一堆。 管家邱福惊觉自己多嘴了,忙不迭地弯腰低头,连连称是。他边说边退出了邱乾深所在的房间,急急忙忙去执行他安排的任务。 而此时的邱仕华还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条蛰伏的毒蛇给盯上了。 唤回邱府 深夜,邱府邱仕华的房间。 明日就是阿耶休沐回府的日子,邱仕华伏在书桌上拼命抄写着什么。而那本被他从善春堂顺出来的旧帐本,此刻正摊开着,放在他左手边的位置。 最近无论在家中,或在善春堂,邱仕华都察觉到了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他也曾试过悄悄托信给阿耶、大兄或者邱茉,可每当他要付诸行动时,就总会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在阻碍着他。直到现在,他才切身体会到邱茉未出嫁时被掣肘的艰难。 誊写下最后一个字,邱仕华刚松了口气,准备将东西收好便回防就寝。突然,一个沉沉的脚步声从房门外响起。他吓了一跳,立刻将旧账册塞进了书桌边的箱笼内。 保险起见,他又将誊抄好的册子塞到了桌面上那一堆卷轴的最底下,然后便警惕地看向门扉的方向。 “是谁在外面?”邱仕华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但是脸色却努力保持着平静。 只见书房的门从外向里微微被推开一道缝,邱仕华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即将要被推开的房门。 一只大脚,稳稳地迈入了书房。邱仕华定神一看,原来是他。他偷偷咽了口口水,倒也没有刚才那般紧张了。 “啊?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邱仕华从椅上站起,绕到了桌案前,身躯正好遮挡掉那册子所在的位置,语气平淡地向来人拱手道。 良久,漆黑而安静的邱府上空,被一阵激烈但短暂的物品翻落声和重物敲击声划破。一位经过邱府院墙的打更人惊了一跳,心想这三更半夜的别是遭了什么邪事。 他摸了摸鼻梁,左右侧耳又听了一阵,发现再没有奇怪的声音传出,便嘟囔了一声“怕又是哪家媳妇跟夫婿吵了架……”,便拎着木棒继续沿着巷道巡了起来,将刚才那阵怪声彻底抛诸脑后。 直到第二日天光乍亮,在邱氏大房邱仕华房间的方位,传来了一声刺破天际的惊恐惨叫…… 邱仕华被夜晚潜入邱府的贼人袭击后昏迷不醒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邱茉耳中。 “什么?四弟在家中遇袭了?!”邱茉才刚起床,床榻还没下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心急如焚,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置信了。长安城的宵禁制度如此严苛,怎么会横空跳出个夜晚出没的贼人,潜进邱仕华的房内行窃伤人? “所幸今日是大家主和大郎君休沐回家的日子,否则……”双菡刚知道这个消息时也被吓得不轻。 听邱乾湛派来传信的小仆说,第一个发现邱仕华的是早晨叫他起身的小仆。他一开始并没在邱仕华寝房发现他,一番查找后,竟发现他人躺在了书房的地面上。被发现时,邱仕华的脸朝侧面歪着,脑后的位置有一摊血铺在地上,令人触目惊心。他的衣裳的前襟凌乱,四周的物品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的。 邱府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家里遭了贼,今早回府的邱乾清立马拍板,由他和邱仕容抓紧救治昏迷不醒的次子,邱乾湛则马上去长安县告官,请县尉派武侯到邱家查探,并给邱茉发信,希望她能回邱府协理一阶段邱府的内府。 “四弟呢?醒了吗?他现在怎样?”邱茉一把抓住双菡的手,焦虑地追问道。她的心中惴惴不安,巴不得立刻就回了邱府,看望她的家人。 “婢子问了,说是后脑勺受了击打,现在还没醒……所幸四郎被发现时还有微弱的气息,而且他躺的位置正好铺了块地毯,被发现时身上还暖着。这才让大爷和大郎君有机会救回他的性命。” 没有生命危险,邱茉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可是这事总是透了些离奇,邱茉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邱家其他人呢?他们有没有受伤?家中有无失窃?” 既然怀疑盗贼入室抢劫,那总有点其它的证据,才能佐证这个判断吧。 双菡摇摇头,对邱茉继续说道:“这正是古怪的地方。听小仆说,整个邱府除了四郎君书房遭了殃,其它地方都没有盗贼光顾的痕迹,其他人也没受什么伤。只是……” 邱茉觉得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蹊跷。邱仕华刚被他们安排入善春堂学习,就在家中遭了恶事。而且行凶者就盯上了他一人,对其他人财物都不感兴趣,这算是正常的入室盗窃吗? “只是什么?”邱茉追问。 “只是卢娘子不太好,她一听说此事,当场就晕厥了过去。现在大房,乃至整个邱府,都乱得跟什么似的。” 邱茉整个人靠在床沿上,双目紧闭,手指揉着眉心,脑子里一直转着双菡说的话。 田娘子被捕后,见邱五娘不是管事的料,大伯母卢娘子没办法,硬是撑着病躯,担起邱府上下所有的家务事。可如今邱仕华出了这档子事,作为母亲的她又如何承受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崩溃倒下,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现在邱家彻底没了主事的妇人,试问这如何能不乱? “所以二爷才急急忙忙遣了小仆来寻您,想您回去邱府一趟。” “叔父呢?”邱茉奇怪双菡竟然全程都没提邱家三房的邱乾深。他这个主理邱家外务的一把手人物,邱家都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件,他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吗? 叔父人呢? “对啊!小仆压根没有提到三爷……婢子还真没发觉。”双菡被邱茉这么一提醒,突然就觉得不正常起来。 按道理邱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首先应该跳出来就是他。可怎么到了现在,竟然都没有他的一点消息。 “我马上去同婆母说!”邱茉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深。她猛然从床上站起身来,套上鞋便往温府三房门外走去。她边走边回头对双菡吩咐道:“你准备一下我俩的常用衣裳物品,不用很多,再嘱人速速备车。等我从婆母那出来,我们就马上回邱府。” “婢子明白了。”双菡追在后头答应一声,便转身去执行邱茉吩咐要办的事情。 温府的男人们一早便上了朝,所以还不知道邱茉家发生了这种大事。邱茉匆匆忙忙地赶到婆母乔夫人的院子里,向她讲述了今早发生在邱府的伤人事件。 “茉儿莫慌,你伯父大兄都在,邱四郎一定不会有事的。”乔夫人看着自家三儿媳妇一副忧愁忡忡的模样,不免有些心疼。她伸手帮邱茉将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又拍了拍儿媳妇的手,安抚道:“等秉德回来,我让他去邱府助你。源儿也交给我,你放心去吧。” 邱茉激动地冲婆母跪下磕了个头。自她入了门,乔夫人便一直待她如亲女,这实在让她感动不已。 乔夫人赶紧上前扶她起来,还帮她拍了拍皱起来的裙裾。 温府的马车已备好,乔夫人抱着温源,将邱茉送到温府大门口。 “辛苦婆母照顾源儿了,待我娘家安顺了,茉儿便马上回来。”邱茉同乔夫人说罢,伸手又摸了摸躺在婆母怀中稚子的小脸,最后还是狠狠心扭头离去。 出了温府上了马车,马儿便一路带着邱茉和双菡二人疾驰回邱府宅院。到了邱府大门口,还没等她俩进府门,便见阿耶的小仆恭立在门口候她。 邱茉心里奇怪,怎地是阿耶的小仆在门口候立?管家邱福呢? 可能是今天邱府乱作一团,他在哪忙去了吧。邱茉也没再多想,她快步迈入门槛,首先就往卢娘子的厢房走去。 还没等她走到地方,就瞧见了卢娘子的贴身婢女白薇,气喘吁吁地捧着一盅熬好的药汁,往着与邱茉一样的方向奔去。 白薇整个人看上去面容憔悴,发丝凌乱,一副焦急无措却又疲惫不堪的样子。可是,距离邱仕华遇袭被发现也才过了半天不到的时间,她怎地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白薇!”邱茉大声唤她。 “三娘子,你可算回来了!”白薇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便立马回头看去。当她看到是邱茉和双菡后,禁不住露出喜色,回身迎了上来。 “三娘子,快去劝劝主母。她自转醒便冲到四郎君的寝房只是哭,米水不进,药也不吃。她那身子,怎么扛得住……”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药盅,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这已经是第三回熬的了,前面的都被她摔了……” 邱茉听罢,伸手接过白薇手中的药汁,示意双菡扶住她,柔声安慰道:“我来劝,白薇姐姐,我们边走边说。” 白薇点头抹干眼泪,紧跟邱茉走向了邱仕华的寝房。 一路上,邱茉又向白薇问得了不少情况。卢娘子在一个时辰前便转醒,可转醒后她便推开身边所有人,径直跑到邱仕华的寝房,坐在他床前一边哭一边看着昏迷不醒的儿子,任谁劝都不听。 邱乾清无奈,只能让大儿子邱仕容留下看好母亲和弟弟,自己则去了书房,同善春堂的其它医家圣手一起,研究让邱仕华苏醒的方法。邱仕容自然是寸步都不敢离开,生怕母亲和弟弟再出什么意外。 “我阿耶呢?还有,叔父呢?”邱茉边走边问。 “二爷去县衙报了官,领着县尉爷和武侯在邱府里四处勘查现场,至于三爷……”白薇顿了顿,才忿忿地低声回道,“四郎在屋中被发现时,他就不在府里了,直到现在都不见他的踪影。” “什么?”邱茉心中一咯噔,“不曾派人去寻吗?” “怎地没有?!”白薇说到这里,忍不住愤懑地跺跺脚,“今天白及一发现四郎出了事,第一个就赶去了三房通报,谁知……谁知三爷压根就不在府里。大家想着自三房田娘子入了大牢,三爷便时常呆在善春堂不回来,又遣了人去善春堂请,结果……结果连善春堂也找不到他人……” 邱仕华是在今日一早被发现躺在书房地面上的,那时候估计延康坊的坊门都还没开呢,难道这邱乾深难道一夜都没回邱府? 只不过到现在,也过大半天了。连嫁到温府去的邱茉都赶回了邱家,他这个邱家的掌事人还不见踪影,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哼,不仅是三爷,连管家都不见了……”白薇无奈地擦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是汗的水迹,木然地说。 “这阵子的邱家,好像是撞了邪似的。”邱家能主事的人几乎都在这段时间出了岔子,之前善春堂就传出经营不善的风言风语,现在邱府也变得混乱不堪。现在整个邱家人心惶惶,有些仆婢私底下都在商量,甚至还有人去口马肆托了关系,万一邱家败落,自己就马上可以另谋生路。 邱茉想,怪不得她回来时,在门口不见管家邱福。原来,管家也失踪了。 这管家,好像也是田娘子从娘家带过来的人。 这倒是巧了。 见邱茉回了邱府,白薇顿觉又有了依靠。心情放松下来后,她那话匣子也开始收不住了。 “若不是田娘子被收了监,邱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人人自危……” 这一说出口,白薇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这才想起田娘子入狱,是因为她涉嫌害死了邱茉的母亲肖娘子。现在她这样说,岂不是等于在埋怨那已逝之人。 “你说的是什么话!”双菡生气了,恨恨地一把甩开白薇的手。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就因为邱府现在少不了田娘子,被害者就活该被害了吗? 邱茉的怀疑 白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起来,她急忙停下脚步,躬身向邱茉致歉:“婢子失言了,三娘子恕罪。” 邱茉并未责怪白薇,邱家现在这种状况,也不是她想要的。只不过即便自己再小心,考虑得再周详,有些事还是不能避免。 她沉思片刻,语气平静地说道:“我不怪你,邱家如今这副境况,你仍愿意留在伯母身边伺候,我应该谢你。你放心,我会留下来帮忙理顺内务,绝不会任由邱府破灭的。现在我们还是快些回伯母身边吧,她现在离不得人。” 说完,邱茉不再多话,径直朝邱仕华的厢房走去。 当邱茉三人快要走到厢房时,邱仕容正站在邱仕华的房门口,背对着她们低头啜泣。 邱茉从来没见过大兄哭过。她呆住了,在距离他五米开外的地方定住,久久不敢上前。 双菡和白薇也不敢吱声,只能陪着邱茉站在原地,等待邱仕容的情绪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邱茉感觉邱仕容终于在抬手擦眼泪了,她才轻轻开口,唤了一声:“大兄……” 邱仕容被身后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吓,慌忙间猛擦了一把脸,转身看了过去。 “茉儿……来了?”他眼眶红红,但还是勉强自己对妹妹挤出了个笑容。 邱茉重新迈开脚步,慢慢靠近邱仕容的身边。 她抬起头,看着大兄那仿佛一下子就沧桑下去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茉儿,你进去吧,我孃孃在里面,你帮我劝劝她……”话还没说完,他好像又要哭了。邱仕容赶紧又将身体背过去,他不想让邱茉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好……”邱茉知道他现在更想一个人呆着,她回头给双菡和白薇一个眼神,三人默不作声地迈进了邱仕华寝房的房门。 刚一进门,邱茉便被屋内一股刺鼻的药味呛疼了喉咙。 她轻咳了两声,再抬头时,便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邱仕华,还有靠坐在床边脚踏上漠然流泪的卢娘子。 这躺在床上的人儿,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见到他时那乖巧逗趣的模样。他的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仿佛一具没了灵魂的躯体,只有胸前微弱的起伏,证明他尚在人间。 而他的母亲卢娘子,满脸木僵地倚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一只手,默默地流着眼泪。 “伯母……”邱茉轻轻唤了一声,见她没有回应,端着药盅又走近了一些。 邱茉一直走到了卢娘子的面前,与她面对面地跪坐下来。将装满药汤的药盅搁置到一旁的地上,邱茉将双手覆住了卢娘子另一只摆放在身侧的手。 卢娘子的眼神晃了晃,这才意识到眼前有人出现。她努力睁大被泪水迷糊了的眼睛,想要看清楚身前之人到底是谁。 “茉儿啊……你回来了?”这是卢娘子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伯母……您这样,茉儿受不了……”邱茉抽泣着,声音哽咽。 卢娘子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抬起被邱茉握住的那只手,颤抖着摸索着邱茉的脸颊,含糊地喊道:“茉儿……怎么会这样,你说,你四弟……从小到大都是个善良安份的人……他从来都没做过坏事,老天爷瞎了眼,怎么能让他……” “伯母……”卢娘子情绪越来越激动,气息也开始急促起来。邱茉怕她的病又要发出来了,赶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呜咽着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卢娘子的神智已经濒临崩溃,邱茉陪在她身边又求又劝,好说歹说喂她喝了半盅药汤。毕竟还是病着,喝过药汤的卢娘子终是耗尽了心力,眉头紧锁着合上双眼沉沉睡去。白薇见状立马叫来两个嬷嬷,三人合力将卢娘子抬到她自己卧房的床上安歇下去。 待卢娘子彻底睡踏实了,邱茉让白薇留下作陪,自己则和邱仕容一前一后离开了卢娘子的房间。 刚刚合上房门,邱茉唤住前头的邱仕容,“大兄!” 邱仕容堪堪回头,站定望着邱茉。她两步上前,向他问起邱仕华的病情。 “四弟他现在病况如何?何时会苏醒,伯父可有判断?”邱茉问道。 “子淳深夜被敲击后脑昏迷,被发现时已是清晨,能留一口活气在,都已是祖宗保佑,至于何时能醒……” 邱仕容叹息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都说不准,“阿耶和诸位善春堂的医师研讨了许久,皆认为不可预测……。” 邱茉心中一凉,片刻,她咬牙问道:“县尉爷和武侯可有查出什么端倪?” “县尉还未给确切结果,仲父一直跟在他身边,或许等他回来,便有分晓。只不过县尉武侯来之前,我听家中仆婢议论,他们说四弟的书房凌乱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就像被贼人翻找过一样。房门虽紧闭,但靠院墙那侧窗户却虚开着,想必是从窗户潜入,趁四弟不备,将其击晕,然后再翻找物品的。” 盗贼深夜潜入邱府,不去收藏家中金银贵物的私库,也不去富贵逼人,雕栏画栋的三房,偏偏进了这简朴闲趣的邱家四郎的书房。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邱茉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邱仕容,冷静下来的他很快就意识到,这起案件的性质可能并不单纯。 “确实可疑……”邱仕容皱起眉,陷入了沉思。 “大兄,有没有一种可能……”邱茉开口打断了邱仕容的思考,“行凶之人就是从房门进入的厢房,只不过是在行凶以后反锁房门,再从窗户离去,制造窃贼入室的假象?” 邱仕容被邱茉的设想惊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害了四弟的真凶,岂不是邱府自己人? 他细思极恐,邱府之人?谁会做这种事,邱仕华一向与世无争,唯一让他主动争取过的事,只有…… 入善春堂? 邱仕华转头与邱茉对视了一眼,他从邱茉的眼眸中看到了他刚才猜测到的结果。 善春堂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邱仕华这是触及了什么人的逆鳞?若真是这样,那接下来,邱府和善春堂会不会迎来更为剧烈的风暴? 案情探讨 因着邱仕华遇袭一事,邱乾湛从今日大早就随着长安县尉王致海来往于县衙和邱府之间。等他返回家中见到邱茉时,已是接近闭坊的时辰。 邱乾湛毫不奇怪地看见女儿和女婿齐齐坐在饭桌前等着自己,只不过让他欣慰的是,饭桌上除了小米羹和二三小菜以外,女儿还贴心地给他备了两壶苏合香酒。 “秉德也来了!”邱乾湛哑着嗓子,只略抬手跟温卫行打了个招呼,他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样在外奔波了,身体难免感到有些疲惫。他在主座上坐定后,邱茉便吩咐小仆婢女上前为父亲端上净手的水。 温卫行一下朝回府,便马上从母亲乔夫人那得知了邱府的事。他二话不说,带着小仆常永赶到邱府。 他到邱府时,邱茉正忙着管事顾不上他。温卫行便去了邱家大房的院子,寻邱乾清与邱仕容了解情况,看自己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等到晚膳时分,邱家的仆婢们开始陆续将餐食端到饭桌上。邱仕容见着这冒着热气的饭菜,不禁唏嘘道:“庆幸三娘回来坐阵,否则今日怕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了。” 思绪回到现在,温卫行看着老丈人满脸憔悴、气力耗尽的样子,又看看自己妻子忙了一天,小脸已经累得连表情都很难挤出来了,不禁感到心疼。 “秉德啊……”邱乾湛干了一小杯苏合香酒,酒的热力逼退了他身上因紧张和疲惫而产生的颤栗,他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 “今日也算是开了眼……这县尉老爷办案,确实有门道……” 县尉王致海也是个老道的地方官,邱家最近诸事不断,田娘子尚且还在狱里关着,转头邱家四郎又遇了袭。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单纯的以为这是盗贼犯的案。而是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关联。 邱茉听父亲兴致勃勃地在餐桌上讲起今日的所见所闻,知道王县尉必然也意识到这起案件不同寻常的地方了。 “子淳那书房,现在门口还派人守着呢。谁都不许进出,连那刚被发现时乱糟糟的样子,也不许人动,就要保持原样。” 温卫行抬手又为老丈人又斟了一杯酒,他说道:“岳父大人,这是判案正常的流程。王县尉公正不阿,审案严明,相信他必然会将此事查个清楚。” “但愿如此……唉……自从三房田氏被官府带走,邱家就没过过几日太平日子。虽说那恶妇是罪有应得,但终究还是害得邱府家宅不宁,我心有不安啊……”一边是无辜遇害的娘子,一边是家族不得安宁。若说邱乾湛心里没有一丝纠结,也是不可能的。 “阿耶!”邱茉突然发声,打破了餐桌上沉闷的气氛。“恶人不除,家宅迟早也有不安宁的一日。比起迟到,我情愿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你无需再因此事耿耿于怀。”与早上对白薇的态度不同,邱茉忍不住对父亲说了重话。 她知道阿耶那畏难软弱的坏毛病又要发作了,若不给他加加压,怕邱乾湛又要开始犯糊涂。 温卫行的手从桌下探过来,轻轻地抓了一下妻子的小手。邱茉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刚才语气重了,她抿了抿唇,态度放软了些。 “阿耶,我这次回来,便是要帮邱府度过这趟难关。刚你不在,我和秉德也商量了,他也会帮忙。县尉那边他熟,以后,他会出面处理的。” 邱乾湛本来还因为邱茉的恼怒而惶惶不敢吱声,现下女儿给了他台阶,他赶紧顺坡下驴接话。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幸亏有你和秉德……” 邱茉见他情绪又变好了,伸筷给他夹了一筷子肉脍,状作不经意地问到:“阿耶,今日出了那么大的事,叔父怎的不在?” “别提了!你三叔父这人,最近真的不像话!”邱乾湛嘴里嚼着女儿夹给他的肉,边摇摇头边含糊着说道:“自从田氏被抓,他便是天天不着家。我与你大伯也是怜他可能是因妻子作恶,觉得无颜面对我和邱家上下,才终日留宿在外。没想到,连今日发生这种大事,他竟是跑到……唉,说出来都嫌丢人。” 邱茉闻言蹙起了眉,“怎的?叔父去哪了?” “他啊,还是被武侯给找出来的。王县尉说了,邱府出了这事,不管是外人,或是熟人,甚至是自家人,在没有一一排除嫌疑之前,通通都有嫌疑。他派武侯去找,终于在今日午时之前把他找出来了。你可知他躲哪了?“ 邱茉当然不可能知道,她对着父亲摇了摇头。 邱乾湛狠狠把筷子往桌上一摆:“他窝睡在平康坊名妓青窈的屋里,从昨晚到今日,窝了整整一日。” 邱乾湛越想越气,这个打小就比他聪明机灵的弟弟,今时今日怎么变成这副浪荡摆烂的样子。想当年自己犯下大错,差点害得善春堂从长安最好的医馆一夕倒闭,也是这个弟弟,挺身而出,从他手上接去那个烂摊子,将善春堂起死回生的。 当时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好像还在邱乾湛的眼前。怎地现在,却变成了一团烂泥的模样。 邱乾湛觉得,可能还是田氏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平康坊?名妓青窈?”邱茉又陷入迷茫之中。她与邱仕容一样,第一怀疑之人,便是他们这位叔父。毕竟当年田氏害兄嫂之事,作为枕边人且又如此精明的他,若说一点都不知道,邱茉是觉得不可能的。 况且邱仕华又在刚入善春堂不久后在家中遇袭,这样的凑巧,未免也有点太故意了。 但是,她没有证据。而且,邱乾深还有了不在场证据。 难道,真的是他们想错了? “话说邱管家今天也不见了踪影……我还有好些事要寻他,但是问遍了家里所有人,都说没见到他。” 这是邱茉感到疑惑的第二件事。 这管家邱福一向圆滑会来事,虽说是田娘子带过来的小仆出身,但进了邱府后做事也算周到得体。但今天竟一反常态,确实非常古怪。 “他确实不对劲……”邱乾湛也思索了起来,脑子里回想着今日王县尉对涉及此案人员的安排。“这邱福王县尉也派人去找了,可直到我回家前,都没有他的消息……” “茉儿!”邱乾湛像突然灵光乍现一般叫道,“这邱福难不成就是害了四郎的真凶?” 并非自杀? 邱茉奇怪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两人一个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一个圆滑周到,左右逢源,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邱福对邱仕华下毒手? 她不由得向邱乾湛凑近问道:“邱福与四弟素无积怨,他为何要害四弟?” “茉儿,这你就有所不知……”邱乾湛心里莫名有点嘚瑟。想他今日虽然跟着王县尉跑东跑西累个半死,不过还是有收获的,现在正好能在女儿面前显摆显摆。 “王县尉今日审了好几个邱府小仆和善春堂的伙计,他们都异口同声说这邱福,之前一直让他们留意四郎的一举一动呢!”他颇有些扬扬得意,觉得自己总算干了一件有价值的事,能在女儿女婿面前长回脸。 邱福为什么要让别人盯住邱四郎啊?邱茉和温卫行对视了一眼,两人心头的疑惑更大了。 “这……王县尉没问出来,那些人他们也不知。”邱乾湛表示爱莫能助。 “活生生的一个人,总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吧。没有出城文牒,谅他也离不开长安城。一切是非缘由,等把他找出来后再说吧。” 邱茉知道现在就算是他们在这里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明白邱福监视邱仕华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还是等见到他,当面问清楚吧。 只是让邱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见到邱福的地方,竟然是长安县武侯铺的停尸房。 因为邱福尸体被发现时就已经不成样子了,怕邱茉看着不适,认尸这件事,最后是由温卫行和邱仕容去完成的。 这是具浮肿发臭的尸体。武侯将遮盖在他上身的白布掀开时,立马露出了那张僵硬、布满血污且变形扭曲的脸。伴随着呛人的尸臭味,连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太医邱仕容都几欲窒息,忍不住弯身在旁作呕了起来。 这具尸首正是邱府的管家邱福。 “尸体泡在井里已经两天了,发现时脸朝下,整个人是飘在井水上的。” 这种横死之人武侯见多了,比眼前这具还恶心还难闻的他都见过,再看这尸体他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看了一眼蹲在边上吐的太医官老爷,再看一眼站在他身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的中郎将温卫行,心中立马高下立判。 还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是真汉子。 “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发现他时有没有什么别的异常。”温卫行甚至伸出手翻开了邱福的眼睫:瞳孔放大,眼白出血,是溺死无疑。 “尸体是在延康坊内被发现,具体位置在距离邱府三百米开外的一处水井里。这口井平时就附近一户人家用,碰巧那户人家这几天出城办事,事毕回到家中取水时发现了尸体,这才通报给武侯铺的,让我们去把它捞出来的。” 武侯指着尸体旁放置的一张叠起来的牛皮纸告诉温卫行,“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从他的衣服内衬发现了这张纸,看上去好像是死者的遗书……” 温卫行拿起那张牛皮纸,牛皮纸纸质很厚,纸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蜡油。这蜡油可以很好得保护纸张不被水泡烂,但必须在写完字且等字迹风干后,才能被涂上。 作为一封遗书,这操作也未免太折腾了吧,搞得好像生怕不被别人发现一样。 温卫行暂时放下心头疑惑,将牛皮纸展开看了起来。邱仕容听说邱福还留了遗书,在没那么难受之后,也捂住嘴巴,忍着恶心缓缓走到温卫行身边。 “写了什么?……”邱仕容凑上去,想看清楚纸上的字迹。可纵然是保护得再好,毕竟在水里泡了三天,纸虽没有彻底碎掉,但上面字的痕迹,却也不太清晰了。 “他承认是自己袭击得四郎,因为四郎发现了他与田娘子有私情和当年他也参与了谋害茉儿母亲的事情。”这信交代了自己因何伤害邱仕华,以及事后畏罪自杀的心路历程。 自杀?说实话,温卫行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封信很突兀,写信之人条理清晰,写完后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为纸张做防水的准备,这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失手杀人后绝望自杀的人能做出的事。 “要是换我,等这封信写好风干再涂上蜡,我早就不想死了。”邱仕容终于适应了停尸房那股味道,不再想吐了。他一恢复正常状态,作为医师的敏感就让他发现了尸体上的异常。 “有一点挺奇怪的……”邱仕容指了指邱福尸体的手对温卫行说道。 温卫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尸体的手部虽然死白肿胀,但跟他的脸比起来,连一点擦伤或污垢都没有。特别是他的手指,竟然连指甲缝里都是干干净净的。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他不明白邱仕容在奇怪些什么。 “如果说邱福是畏罪自杀,那他投井的时候难道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吗?”邱仕容隔着一条布巾,抓起邱福的手左右端详。 “什么意思?”温卫行也觉出了一丝异常,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人害怕就会挣扎,一挣扎,便会用手抓挠或攀附身边的东西。虽然井下什么都没有,但最起码井壁青苔石砾之类的碎屑,总能在他的手上发现吧。再怎样,手指甲也不至于……那么干净。” 一语惊醒梦中人,立在他们身边的武侯也突然意识到这是个被忽略了的细节。他看向邱仕容的眼神也变得尊敬起来,医师果然是医师,观察果然细致。他赶紧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转头去找王县尉报告了。 “所以说……”温卫行和邱仕容面面相觑,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邱福有可能不是自杀的。 (本章完) 大义灭亲 在停尸房这头的温卫行和邱仕容还在绞尽脑汁思考邱福死亡的真实原因。与此同时的长安县县尉朝堂上,一个让王县尉意想不到之人,跪在了他的面前。 “你说你是……邱家老三邱乾深?”王致海揉了揉眉心。 最近邱家和田家俩亲家在长安县真是名声大噪了。从田府家主田进林套利迫卖判了个绞刑开始,便接二连三地出了田氏骗绑案、邱府厨娘毒杀主母案,现在又出来个深夜入室伤人和一桩投井自尽案。 王致海想,再这样下去,他和长安县的武侯们都要吃住在邱府和田府门上了。 “是的,官爷……”邱乾深低眉垂眼地跪在地上,声音微颤。 “你说你今日过来,是有证据要呈报?”王致海冷冷问道。他对眼前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姑且不论为了把他找出来,县衙花了多少人力精力吧。且说自己娘子被关在大牢里那么久,他问都不问一句;昨日子侄出了大事,他却大半日都窝在平康坊。就冲这些,王致海就对他的态度就没法好起来。 邱乾深也不管王致海待他如何,他语速平缓,字正腔圆地对他说道:“正是!……” “什么证据?”王致海倒是佩服他的定力,他也不慌不忙地说道:“呈上来看看?” “官爷……请看……”邱乾深从怀里掏出一物,双手举起,递到王致海面前。 “这是……”王致海皱起眉,邱乾深递给他的是一本蓝色封皮的账册。 “官爷,这是善春堂记录药材支取的账册。而小人手上这本,正是记录了我兄嫂肖娘子去世之前,近一年的邱府支领药材香料情况。”邱乾深解释道。 “这帐册与案件有何关联?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王致海也来了兴致,他接过相册,翻了两页,见里面的记录有一些用红笔做了圈勾。被圈勾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涉及了一种叫土青木香的药材,而支领人上的签名,赫然写得是邱府的管家邱福的大名。 “是,官爷,这土青木香,平常不过是用来治疗腹泻呕吐之症,所以偶有支领,实属正常,也不容易引人注意。但若是大量长期服用,不但不能止吐止泻,反而有伤肾虚血之弊。” 邱乾深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大道理,发誓要向官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你继续说下去。”王致海想到案卷中说明了肖娘子去世时的特征,便是腹泻呕吐血尿。看来这本账册倒和此案确实有些关联。 “禀官爷,小人有错!自内子被捕,小人确实曾经左右为难。一方面舍不得与内子十几年夫妻之情,她虽做了恶事,却也为我为邱府开枝散叶,操持家务。但另一方面,我又深感为自己知情不报深感愧疚。” 他露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咬着牙继续说道。 :“时至今日,小人终于想通。善恶有报,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所以小人愿意将自己所知之事告知官爷,望官爷秉公处理!” 王致海看他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一时之间倒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正是邪,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我也不怕官爷笑话,那管家邱福是内子……啊不,是田氏这个毒妇的姘头,他是田氏从田家带过来的仆人。原本姓田,进了邱家才改的姓。想来必是他受田氏指示,才会支领此药,害我兄嫂。”说完,邱乾深扑倒在地,哭着恳求道,“官爷,小民该死。小民不该犹豫不决,念在夫妻情分上,妄想替此毒妇掩盖一二。还请官爷责罚小人,只愿……只愿念在小人替其自首,对她……减轻一分责罚……” 邱乾深话说至此,一个深情无比却又正直善良的人设便立住了。 只不过在王致海眼中,这番论述还有诸多疑点。 王致海沉吟片刻,将手里那本账册,递给身边的师爷,然后对邱乾深说道:“你说田氏害你兄嫂,所因为何?” “田氏一直妄想执掌邱家内务,我大兄嫂嫂产后体弱多病,担不起家。只有我二兄嫂不在了,她才有可能得到这掌家之权。”邱乾深不慌不忙,从容应答。 还是那么冷静,王致海倒是真觉得邱乾深是个人物了。 “田氏给你带了那么久绿帽子,你就不恨她?不恨邱福?”王致海也不慌不忙地给他抛出一道送命题,看他要如何回答。 邱乾深果然是有备而来,只见他脸色忽得阴郁下去,声音戚戚,万般无奈状说:“当初与田氏结亲,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想与她虽无感情基础,但日日相处之后,总是能生出一些情份来。却没想到,这世上最不能勉强的,就是感情一事。” 他复又叹了口气,继续说:“后来我也想通了,她做好她妻子的本份就好。其它的,我能放下。毕竟,单就男女情感这件事上,我也不清白,您说对吧。” 唐朝世情开放,像这样夫妻俩各有各精彩的事情,确实也没少发生。只要双方默认,这倒真不是什么大事。 王致海一时语塞。 这时,一人匆匆忙忙从县尉朝堂的大门口走入,正是从停尸房赶来的武侯。看见邱乾深跪在朝堂下,王致海正跟他一问一答,他瞬间就刹住了脚步。 武侯向王致海挤了挤眼,示意有事要报。 王招手让他上前,武侯抓紧两步,跳到他身边,嘴巴凑近耳边嘀咕了两句。 王致海听完双眼一亮,再看向邱乾深时,眼神变得深不可测了起来。 邱乾深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揣测,发生了什么?那武侯跟王致海说了什么? 进入这座朝堂后,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情绪。不过邱乾深控制得很好,这丝情绪微乎其微,只存在了一瞬,便消弭不见。 “你家管家邱福已于前日,即是你家四郎遇袭当日,投井身亡了。”王致海对跪着的邱乾深说。 “什么?”邱乾深满脸惊愕,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嘴巴微张,一直愣在那很久很久。 他这副表情被王致海记住了。 “邱福的尸首是你的大侄子邱仕容认出的,其它案情县衙还需再进一步查实。本县尉定会给你们邱府一个交代的,你且先回去。另外,关照你的家人,邱府最近案子频频,没事就不要离开长安了,县衙随时可能要召你们升堂。”王致海不露声色,说完后摆手让邱乾深退下,自己不再看他。 “小人遵命!”邱乾深叩首后退出朝堂,直到他迈出门槛之后,原本低垂的头才抬了起来。他脸上那哀切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嘴边却挂起一抹阴森森的笑意。 (本章完) 低声下气 这头邱乾深献册予王县尉将田娘子买凶杀人之事做实,而另一头,作为女儿的邱俪,却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母亲,求到了燕王府门下。 “咚咚咚……咚咚咚……”与往日被捧着敬着迎到燕王府不同。今天的邱五娘子,形单影只,连个贴身婢女都没跟着,只一个人站在燕王府门口,用力拍打着王府大门。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来开了个边上的小门。开门的是一个面生的小仆。很明显,这小仆也没认出她是谁。他上下打量了邱俪几眼,才迟疑地开口问道:“娘子有何贵干?” 邱俪从来没在燕王府遭到过这种待遇,她强忍心中忿懑,努力使自己表情和蔼:“小女子姓邱,乃长安善春堂邱府五娘子。此番来拜访燕王殿下,乃是有重要的事求见。” 小仆似信非信,并没有立刻开门让她进去,只是说了声让她在门外候着,自己便合上门回去通禀。 王府侧门阖上的瞬间,邱俪扭过头去,委屈的眼泪顺着腮帮滚落。 她一直是一个骄傲的人,她也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善春堂在长安也是首屈一指的百年医馆,她作为善春堂一把手邱乾深的嫡女,身家清白,父母疼爱,又有姣好的容貌和身段,从小诗书礼仪皆有教养,哪怕是放在名门闺秀众多的长安城,她邱五娘子的闺名也是响当当的。 可如今,她却沦落到如此卑微地来求见燕王,不仅在门口被一个小仆怠慢,而且对方还开了个侧面同她说话,这实在令她觉得屈辱至极。 可一想到母亲在狱中那凄凉落魄的模样,邱俪便又挺起了腰杆,不停地深呼吸,鼓励自己坚持下去。 母亲平时是如何爱惜呵护自己的,现在,若她因一时扯不下脸面就不去救她,那真是个不孝女儿。 还好,邱俪只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燕王府的侧门又缓缓打开。这次出来的倒是个邱俪熟悉的人物,来人正是燕王府的老管家李单。 “邱五娘子!您怎地自己就来了?也不提前给老奴递个信……”李单状似惶惶地迎上前来,边走还边不忘责备刚才给邱俪开门的小仆没有眼色。 “你个不长眼的东西,连邱五娘子都认不出,白瞎了长了对狗眼,等王爷回来不发卖了你去……” 小仆连忙跪下认错。邱俪不想在这些小人物身上多费时间,她朝李单作了个揖,便急切问道:“阿翁,王爷可在府上?我……我有急事寻他。” 李单闻言,却皱眉摇了摇头道:“哎呀,邱五娘子来得不巧。王爷和王妃入宫了,这一时半会的还回不来呢。若是娘子有急事寻王爷,要不在府上稍等片刻?估摸着再过些时辰,王爷也要回来了。” “王爷不在……”邱俪听说李佑陪着自己的王妃入宫,心头一阵不舒服。他有正妃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吗?可见心中有数和听别人提起,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邱俪强迫自己咽下喉头那一阵辛酸,想想母亲的事才是现在最重要的。她不能再耽误了,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李佑的。 想到这里,邱俪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既是如此,那就劳烦您安排了。” “好!好!……五娘子这边请!”李单点头哈腰地将邱俪引向燕王府内院的厢房。他的态度变得更加恭谨热络,全然看不出有半点怠慢之色。 邱俪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明白,下人的态度取决于主人的态度。现在李单对自己毕恭毕敬,说明了自己在李佑的心目中,还是有分量的。 还好还好……邱俪暗暗咬牙,王爷还是将自己放心上的。只要她能抓住机会,重新得到王爷的宠爱,不愁救不出母亲来。 即便她想重回原本锦衣玉食、让人羡慕的生活,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邱俪的脸色总算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她跟在李单的身后,脚下步伐也都轻盈了许多。 李单带着邱俪来到一座精致的阁楼前。邱俪抬头一看,一块写着“烟雨阁”三个大字的牌匾悬于阁上。李单站定转身,对邱俪躬身行礼:“五娘子请在此稍候,待王爷回府,老奴必第一时间通禀王爷。” “有劳阿翁。”邱俪微笑点头,声音柔美动听如珠玉落盘。 “那老奴告退。”李单再度躬身,然后转过身离开。 邱俪抬脚跨入烟雨阁,只见阁楼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名贵的字画、摆件随处可见,就像一只嵌满了珍珠宝石的鸟笼,只有最漂亮且高贵的鸟儿,才配进入此笼。 她便是那只鸟儿吗? 邱俪四下张望片刻,迈步走向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指摩挲着桌上摆放整齐的茶具,静静地等待李佑到来。 只是她没注意的是,就在她刚才所坐椅子对面的墙壁隐蔽处,有一个供人窥探的小洞。此时,洞中正有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她。 这只眼睛的主人,正是李佑。 实际上,李佑并没有进宫。自从随唐皇去了洛阳,他一路上被皇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各种找不自在。好不容易熬回了长安,他发誓要避开自己老子一段时间,便一直呆在燕王府哪都不去。此时的他,正躲在邱俪所在阁楼旁的暗间,兴致勃勃地窥视着美人的一举一动。 “王爷,邱五娘子到了,您想什么时候去见她?”李单从暗间的入口迈进,恭敬问道。 李佑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李单噤声,不敢打扰。李佑继续恶趣味地偷窥着阁楼中的邱俪,只见她一开始还能端庄优雅地坐在桌案前耐心等候,但过了一柱香后,邱俪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起身踱步,原地转悠了几圈后,终于停下。她的两只纤纤玉手摸上了自己的脸庞,然后用力搓揉着,嘴唇也在不断蠕动,好像在念叨着什么。 李佑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过从她这一系列举动可以看出,她现在很焦虑,也很想快点见到自己。 他将目光从邱俪身上收回,转身朝李单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离开暗间。 “不着急……”李佑直到现在才回答管家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他慢条斯理地说:“再让她等等,等到快酉时再说。” 各取所需 李单的脑子极快,他略一思索,便明白李佑此举的用意。酉时,正是长安城宵禁开始的时刻。酉时一到,整个长安城108坊都会关闭。 而邱五娘子,便只能留在燕王府过夜了。 “是,小人明白了。”李单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奸笑,干脆应声,然后便退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邱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见着天光都要慢慢暗淡了,可是李佑仍然迟迟未至。 邱俪越来越焦虑,再这样等下去,怕待会儿宵禁,她就回不去延康坊的家了。 左思右想之后,她决定今日先告辞返家,明日再来寻燕王求情。邱俪站起身,走到阁楼的门口,想唤来李单,请他为她留个口信给燕王。 “阿翁!阿翁!”她叫了两声,但却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就在邱俪打算自行离开之时,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接着便听到李单小心恭敬的招呼声:“王爷,邱五娘子在烟雨阁等您。” 邱俪的心中一喜,急忙扭头看去。 李佑一袭紫衣踏着天边晚霞而来,挺拔的身影被拉得斜长,面孔背光看不出神情。只是他看似风尘仆仆,喉咙还带着喘,步伐细碎且急促。 “王爷。”邱俪看到步履匆匆的李佑,立马欣喜地迎上前去。 多日不见,两人终于重逢。李佑伸手扶住邱俪的胳膊,低头打量着她,眸子深邃幽黑,闪烁着一抹异样的流光。 “好些时日不见,俪儿怎地消瘦许多……” 李佑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她的关心。这让邱俪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不急着擦拭泪水,任其盈盈滑落,只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李佑终是抵不住内心对邱俪的那点情愫。他眉头皱起,把她拥在怀里,柔声说道:“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遇到什么委屈。” 说完,他的右掌抚上她的背脊,缓缓地轻抚着怀中的佳人。 若是寻常,这种僭越的举动,邱俪必是推拒了。只是今日二人久别重逢,且邱俪又有要紧之事有求于他,所以她便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身前,任由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拍抚。 温香软玉在怀中,李佑对邱俪那点不舍心痛是真,可内心的得意,也是藏不住的。他心中暗忖:舅父诚不欺我。再高冷的女神,被晾在一旁那么长时间,又被逼到角落了,必然会主动来寻他这靠山,对他投怀送抱。 “王爷,小女子望王爷救救我的孃孃……”良久,邱俪鼓足勇气抬首看着李佑,眼神里充斥着无助与期盼,娇弱楚楚的模样令人怜爱万分。 李佑依旧将她环在胸前,声音轻柔地说:“你且说说缘由。” 她微微止住抽噎,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说给李佑听。 “孃孃最多只能算是识人不清,由始至终,她都并未亲自参与过害人之事。” 邱俪咬着樱唇,哽咽着说道,“那自首之人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并未拿出什么直接的证据证明此事是由我孃孃指使,那王县尉,却至今仍将她扣在狱中,不肯放人。这……这是何法理?”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证明她母亲参与毒杀兄嫂的直接证据,已被她亲生父亲双手呈到了王致海手中。 李佑并没有回应她,就连她到底在念叨些什么,其实他都不甚在意。 他在意的,不过是眼前这具娇美可口的女体。 李佑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邱俪因激动而散落在外的发丝,眼光流转中,隐藏在他双眸深处的欲望时不时逃出来,像某些邪恶的东西,一丝丝一缕缕地缠绕上眼前这位楚楚可怜的女娘。 “王爷?……”邱俪终于意识到李佑的默不作声。她不再说话,只是忐忑不安地抬起她的泪眸,看着她现在唯一能依仗的男人。 李佑垂下眼帘,遮掩掉他眼底的阴暗和渴望,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俪儿勿慌,本王一定帮你孃孃讨回公道。” 听了他的保证,邱俪终是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府外却传来了街鼓敲击的声音。 “酉时已至!坊门关闭!路上诸人!速速归户!” 街上传来了金吾卫高声呼喝行人返家闭户的声音,邱俪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燕王府耗到了关坊闭户的时辰。她心头一惊,看样子今天是不可能回家了。可她一个弱女子,不回家,大晚上的能去哪安置?莫非只能留在王府? “俪儿,还是怪本王回来得晚了,害你误了归家的时辰。”李佑语气温柔又带点撩人的轻慢。 “这烟雨阁二层正好是一个供人休息的卧房,不如俪儿今晚便暂歇于此,本王一定会派府上最好的婢女来服侍你,让你住的舒心。”说完,他便搂着邱俪的肩膀,带着再向烟雨阁走去。 邱俪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被他牵着走,最后可能会让她付出某些代价。只是已经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若想得偿所愿,重新过上高高在上的生活,除了抓牢李佑,她还有其他的路吗? 今日即便要用些非常手段,邱俪也定不能让他再逃出自己的掌心。 最能拿捏住男人的,其实还是聪明的女人。 她羞涩地伏在他胸膛,任他搂着,半推半就地跟随着他迈入烟雨阁。 一直在李佑身后的管家李单,跟随他们走到阁楼门口便止住了脚步。待李佑二人迈入烟雨楼后,他赶紧上前将楼门带上,随后便招呼身边的婢女,为楼内的主人备吃食和用水。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燕王府的这座烟雨阁,恐怕要迎来它的新主子了。 不消一会儿,烟雨阁二楼的窗台内,便传出了男女暧昧旖旎的呻吟声和喘息声。这场欢情,始于欲念,却无关情爱…… 打入地狱 阴暗昏沉的长安县的县衙大牢内,一盏摇摇欲熄的烛火挂在监牢外的墙头,充作此地寥寥无几的光源。 田娘子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这里呆了多少个时日,从一开始的焦躁不安,无法接受,到现在的麻木不仁,她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 从她入狱至今,只有邱俪来探望了她一回。此后那怕是捎个信带个话,也再不曾有过。 田娘子的心,冷了。 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放弃对生的渴望。她清楚,只要官府的人一日抓不回宋嬷嬷,她便还有离开这里的机会。 田娘子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庆幸自己之前掌了邱家中聩。 因此,她才有机会偷偷昧下不少私产。 她很现实,即便田家遭了难自己靠不上了;即便邱乾深不要她要将她休弃;更甚者,连她的亲生骨肉都弃她于不顾了。最起码,她还有钱财,只有钱财铺邸不会背叛她。 “吃饭了!”狱卒打开牢门,粗鲁地将饭食扔到了监牢的地面上。 田娘子坐在地上,扭头看向今早的饭菜。 稀薄的粥汤配上一个不到拳头大小的窝头,那窝头脏兮兮的,压根看不出还有米面正常的颜色,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闻到便让人倒胃口。 田娘子嫌恶地瞟了一眼,她最近吃得不好,住得不好,睡得更不好,口腔嘴角多处溃疡发炎,连张口都难,怎么可能吃得下这种东西。 她扭过头,看都不看这份如泔水一般的吃食。 狱卒给其他监牢分完食物,回头经过她这时,竟发现刚才他放进牢里的食物纹丝未动。他没好气地对田娘子说道:“还挑三拣四呢,都不知还能吃上几天饭呢?吃一口少一口了……” 田娘子听狱卒这样说,顿时没压住火气,开口反驳道, “你什么意思?官府根本没有实证证明我杀了人,我只是暂时被关在这里而已,迟早你们的王县尉都要还我清白,放我出去的!”她愤怒地瞪着狱卒。 没想到狱卒听完她说的话,突然嗤笑出声来。 “哈,你就是那个邱府三房的娘子吧。” 整个长安县县尉朝堂近期最热门的话题便是邱家系列连环案了。这狱卒的亲兄长在武侯铺当差,近日为了邱府这几个案子没日没夜的查探,已经连着一个月宿在县衙里了。狱卒在家中听母亲嫂子日日唠叨个不停,心里自然对邱府的人也心生怨怼了。 尤其面前这个女人,还是个涉嫌杀亲的毒妇。 田娘子没搭理他,一个小小的狱卒,放在以前她是一辈子都不可能与他有什么交集的。刚才要不是自己气不过他说那一番话,她根本连开口都懒得跟他开口。 狱卒被她那自以为是的态度给气笑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让这只高傲的凤凰认清楚自己其实就是只即将被下油锅的脱毛山鸡的事实。 “你还不知道吧……”他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隔着牢栏笑看着她,用极具讽刺性的嗓音轻缓地说道,“我可听说了,你那位夫婿,昨日把一份关于你指使他人准备毒药的账册,作为证据交给了王县尉。若那帐册经查为实,判你个斩立决倒也不冤枉了你。” “什么?不可能!”田娘子猛地扭头瞪圆了眼,她被狱卒刚才所说的一切惊得连脸部肌肉都开始抽搐起来。 “对!还有你那姘夫,叫什么……邱福的?”狱卒得意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跟田娘子卖弄他的消息灵通。 “他畏罪投井了,死前还留了封遗书,将你和他偷情、合谋害人之事一五一十全写了出来。你说,这两厢一对上,”他竖起两根手指,就那么一合并,“算不算罪证确凿了?哈哈哈……” 田娘子整个人都懵了…… 这人在说什么啊?邱乾深做了什么?她有什么罪证落在他手上让他有机会大义灭亲?还有那个邱福,关他什么事?她什么时候跟他有染了?还跟他一起合谋杀人?这都是谁?谁给她生搬硬套上去的罪行? “我没有!我冤枉!”她冲到狱卒面前,抓着牢栏扯着嗓子喊冤,“邱乾深他诬陷我!都是邱家的人污蔑我的!” 狱卒被她这么突然一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缓了半天劲才恢复过来,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他妈找死啊!敢吓老子!” 他抄起地上装着饭菜的碗碟往田娘子身上狠狠砸去,田娘子躲闪不及,额头撞在了坚固的木栅栏上,鲜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你不吃拉倒!等下去做个饿死鬼得了,我倒是省了每次给你送饭这功夫……”说完,他站起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田娘子的监牢前。 “不是的……我冤枉,我没有……”此刻的田娘子无知无感,仿佛感觉不到额头上的痛了。她任由头上的鲜血滑到了眼眶,然后又像血泪一样,从眼眶处滑落到了地上。她无力地瘫靠在石墙,双目空洞无神地重复着这句话。 完了,这回彻底完了,她出不去了。 邱乾深啊邱乾深,为什么?她对他,对邱家,即便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吧。纵使他不管她,不救她,那也犯不着要对她落井下石,将她置于死地吧。 :“邱乾深,你为了撇清楚自己,竟然布了那么大一个局。原来不弄死我,你也睡不着觉吧……” 看着刚才被狱卒砸碎在地的陶碗,田娘子伸出手,将一片碎陶片藏在了身后…… “呵呵,邱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领教到了吧。” 悠悠的女声从对面的牢房传来,那声音缓慢而尖细,言语中满含嘲讽的意味。她在笑话田娘子,竟然曾经对邱家男人这种自私的生物心存期待。 这时的田娘子,已经完全丧失与她争辩的力气了。她将自己蜷缩在监牢的稻草堆上,尽管那些稻草硬邦邦的扎人生疼,但对她来说,这是在这个监牢里唯一能让她感到暖意的地方。 见田娘子并没有回应自己,朴素珍不甘心。她继续往田娘子心口扎刀子:“记得当年你和姓宋的寻到我,同我说那一大通话。信誓旦旦地说凭你在邱家的地位和夫婿对你的宠爱,一定能助我讨回公道。没想到,今时今日,你自己却也被邱家男人当了挡箭牌。” 说到这,朴素珍那苍白如鬼魅的脸突然凑到牢栏的间隙间。她蹲在地上,视线正好平视田娘子,嘴巴微微张大,露出满口因久未漱洗而污脏的黑牙。她笑嘻嘻地对田娘子说到:“你个恶妇,真是活该……哈哈哈哈……” 提审朴素珍 朴素珍那疯癫的笑声在阴暗的牢房里回荡,听在田娘子耳朵里简直像是一场催命的丧乐。 她的喉咙干涩,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很想冲进隔壁监牢,撕烂朴素珍那张臭嘴。纵然自己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她也不想让这个一直在她身边看她笑话的新罗女人,如此舒心畅快。 “哼,你个傻女人……”田娘子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扯起嘴角冷笑了一声。 朴素珍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谁傻子呢?”她面孔狰狞,压低着声线质问道,“现在是你众叛亲离,你说谁傻子呢?” 田娘子歪过头,盯着朴素珍那张丑陋不堪的脸冷冷一笑,没有回答她,只是闭上眼睛。 “田氏你给我说清楚了!”朴素珍被她这样淡漠的态度激怒了,明明是眼前这个人被自己拖下了地狱,为什么她总给她一种是自己被愚弄了的感觉。 “朴素珍,你说我到底是让你带着遗憾去死,还是让你带着恨去死?到底哪种结果更让我爽快?” 田娘子忽然睁开眼睛,幽幽地望向了朴素珍,嘴边浮现出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你什么意思?”朴素珍的瞳孔骤缩,心底涌上一阵莫名而又强烈的不安。她应该被自己踩在脚底蹂躏的,为什么现在却又被田娘子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乱了心神?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吵什么吵!”她们二人没完没了的对话终于引来了狱卒的注意。 朴素珍瞥了眼从外面走过来的狱卒,噤声退回自己的牢笼深处。田娘子则用一副死鱼般毫无波澜的眼神望着她,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你!朴素珍是吧,出来!”狱卒打开了朴素珍的牢门,迈进监牢准备粗暴地把她拽起来。 朴素珍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狱卒,连忙急道:“你们要干什么,我、我只是和她说几句闲话罢了,还没最后宣判,你们不能杀我!……” “谁说要杀你了,现在是重新提审你!快跟我走……”狱卒不耐烦地推了推她,让她赶紧出来,别耽误自己的公差。 朴素珍听罢松了口气。这次提审她肯定是同刚才那位送饭狱卒说的新证据有关,王县尉这是要从旁佐证证据的真实性了。 也是,现在还能找谁啊?当然是她这唯一的杀人主犯咯。 “哈哈,田氏,你说待会我见到王县尉,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她恢复到刚才那副肆无忌惮的模样,挑衅地望着蜷缩在角落里的田娘子。 “告诉他邱乾深交上来的证据都是真的?还是邱福就是帮你杀人的姘头?” 朴素珍笑得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她那种疯痴癫狂的样子让来提审她的狱卒都感到毛骨悚然。 他将这个疯女人往前推了一把,骂骂咧咧地让她赶紧随他离开,不再管身后那隔壁牢房里死寂如尸体的妇人有什么反应。 随着朴素珍的嗤笑声越来越远,那挂在牢墙上险险熄灭的烛影,被一阵阴风卷过,终于彻底湮灭了。 整个监房,一瞬间被拖入无边黑暗的地狱。 朴素珍被狱卒半推半拽地押向县尉朝堂的审讯所。当她离开牢房的范围之后,那挂在她脸上的嚣张癫狂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木然,仿佛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激起她内心一点点波澜。 她低垂着眼,拖着沉重的脚镣和手铐,一步步迈进了审讯所。审讯所的阴影下,有两个人影早早站立在那儿,一高一矮,默默无声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朴素珍对身前站的是何人完全没有知道的兴趣。她自顾自地站定,然后顺从地跪下,期间没有抬起头哪怕看上一眼。 “解了她的镣铐吧……”一把男人的嗓音低沉地响起,那不是王县尉的声音,朴素珍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她终于缓慢地抬起了头,想要看看说话之人到底是谁。但当她看清之后,却禁不住地咧开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原来是他们。 邱茉双手扶着温卫行的手臂,目光沉沉地盯着面前跪伏着的女人。她藏了太多的秘密,以至于现在自己都不知道她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朴素珍,知道为什么要提审你吗?” 温卫行低头俯瞰着跪倒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她刚被除去镣铐,手脚骤然轻松的状态一下子还让她适应不起来。朴素珍无所谓地揉着双手的手腕,改跪姿为坐姿,双眼凉凉地仰首看向邱茉夫妻俩。 “我该说的都说了……”她漫不经心的语调透着生死随他的漠然。 邱茉看她这番做派,对邱福遗书和邱乾深交上来账册的真实性更是打了个问号。这都是钉死田娘子罪名的证据,按照朴素珍那般恨她,若是知情,怎会不提前告知? “邱福,你认识吗?”邱茉开口问道,她想从侧面先试探一下朴素珍,看能不能从她的回答和表情行为中找到异常的地方。 “当然。”朴素珍坦然地回视着她,“田氏从田家带到邱家的仆人,后来邱府老管家去世后,被田氏抬了做管家。” “他也参与了毒害我孃孃的事情吗?”邱茉追问道。 朴素珍微微皱眉,在她的印象中,邱福一直就是个憨厚老实的老好人。她没有忘记,在她刚进邱府时,当时还没做邱府管家的他,为自己和小听芹张罗寝铺的样子。他是当时为数不多没有对她们轻视鄙夷的人。 “没有,起码我不知道。”朴素珍虽然刚刚在狱里对田娘子叫嚣到承认邱乾深上呈的证据为真,可实际上,她所剩无几的良知并不愿让她拖无辜的人下水。 况且,这样的大话也太容易被戳穿了吧。当时的邱福还不是邱家管家呢,他凭什么去善春堂支领邱府日用的药品香材?只是因为田娘子的吩咐吗? 得到朴素珍的回答,邱茉和温卫行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确认了邱福之死,不过是别人的一个障眼法。其目的,怕是要隐瞒住真正的帮凶之人。 而能做出这一切事情的真正嫌疑人,只有一个,就是邱乾深。 再忆往事 “朴素珍,我还有一事要问你。”邱茉从兜中取出那支被朴素珍遗留在温府的芙蓉花木簪。 这支簪子邱茉一直看朴素珍拿在手上把玩,看上去对它很是珍惜。却没想到她到长安县县衙自首时,却没有将它带在身上。若不是邱茉让仆婢去打扫她在温府时暂居的房间,怕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这簪子被留在了温府。 一开始,邱茉只是单纯地认为,朴素珍肯定想这次自首自己已是必死无疑,为了不让这支听芹留给她的木簪因为自己的伏法而遗失,才会将它留给自己的。 可是,当她有一次无意间将这木簪和母亲的金簪摆在一起时,她终于意识到那种一直被她觉察却不能被分辨的遗漏感到底是什么了。 没错,这只簪子上的芙蓉花,竟然同她父亲在她成婚时赠予她的母亲遗物:芙蓉花金簪上的芙蓉花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支簪子,你是怎么得来的?”邱茉将木簪递到了朴素珍面前,她的双眼紧紧盯住她,不想放过面前这个女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表情,甚至每一个呼吸。 邱茉知道,她似乎触及到眼前这个女人与自己母亲之间那微乎其微的一点点联系了。 朴素珍看着邱茉手中的木簪,眼神中流露出的情绪非常复杂。像眷恋,又像愤恨,像不舍,又像逃避,但最后全都化作了木然。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邱茉,嘴角微扬。 “你总算意识到它了。”说完这句话,她突然笑了,笑容很凉薄。 “那么多年了,没想到,竟然是你看出了这支木簪背后有故事。” 邱茉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虽然朴素珍之前曾经两次警告过自己,在知道真相后她可能并不会解脱。但近八年的苦苦追寻,现在答案就在眼前,邱茉说服不了自己放弃。 朴素珍伸出颤抖的右手接过木簪,口中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邱茉二人诉说:“看在你们那么尽力地为听芹复仇的份上,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真相吧。” 她将木簪放在手中仔细端详,眼神中满是悲伤。那是镌刻在她心中多年的秘密,是花,是草,又是雷霆,是暴雨。 她叹息一声。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公元616年,隋大业十二年。 在远离中原大陆的东北方,有一处横出海面的半岛。这座半岛被居住在这里的先民命名为朝鲜半岛。 朝鲜半岛被三个国力不一,面积不同的国家分割,这三国分别是百济、高句丽和新罗。 百济和高句丽位于半岛的西南和东北,国力强盛,国土面积也比龟缩在整个半岛最东南的新罗国大上许多倍。强者恒强,弱者势微,新罗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被这两个国家欺压凌辱,百姓罹难,苦不堪言。 在当时,有许多新罗国的商人或贵族,只要稍有些能力或方法,便会想离开新罗,为自己的家族和子孙换一种太平点的活法。 朴素珍的父亲朴灿烈便是其中之一。 “夫君……”朴灿烈的妻子崔氏担忧地问,“你真的打算把家迁到大隋去吗?过去后家里的生计要如何继续?” 朴氏在新罗一直是做药材生意的。朴灿烈虽然是白手起家,可他善于经营,且为人诚实守信,生意虽做得不算大,但在当地也算是有些资产的。 若就这样舍弃了,崔氏确实有点舍不得。 想到要背井离乡,朴灿烈一开始也是忐忑的。可随着百济对新罗在军事上的步步紧逼,再加上他时不时从大隋商人处打听到的信息,他意识到只有离开,才能确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 “你放心,”朴灿烈对妻子说,“之前一直来跟我订购牛黄和麝香的大孟兄弟,他们就是在大隋的大兴城经营药材的,我与他们交往颇深。他答应等我们到了大兴,便会将我引荐给当地有名的医馆,帮我们在大兴城立足。” 朴灿烈向来是一个拿得定主意的人,他选择到达大隋后的落脚点,不是东都洛阳,而是当时的大兴城,也是后来李渊称帝的大唐国都:长安城。 这固然有现实的考虑。朴灿烈深知,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孟昶提出要帮他在大兴城立足,情份上当然有部分原因。可是更多的,还是看上了他之前在新罗多年积累的供货资源和人脉。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看破但不需说破。朴灿烈也乐意借助他的力量,毕竟对他来说,大隋再好,也是个陌生的地方,他需要有个本地人作为依靠,用来发展自己和保证家人的安全。 朴素珍跟着父母搬到大隋时,刚满14岁。 单纯天真的少女,跟着父母提着细软远走他乡。即便依旧是衣食无忧,但离家别井的忧愁和在陌生环境下的不适应,也让当时的朴素珍承受了不少精神压力。 她首先要面对的,便是父亲急切地想为她择婿这个问题。 “娘子,今日午后家主要在府上设宴,款待一直关照我们药铺生意的几位相熟老客户。夫人吩咐了,到时候让你也要按时出席,我们现在要不要先挑挑裙子……” 说话的人,是朴家到大兴城后为朴素珍买的贴身女婢芊苗。这小姑娘年纪看上去与朴素珍一般大,但为人机灵,能说会道,最重要的是她会讲新罗话。朴灿烈夫妇觉得有她在自己女儿身边,最起码女儿能有个说话的人,对提前适应当地的生活也有好处。 “不就是一个普通宴会嘛,我为什么非要去,不能不去吗?……”朴素珍一看芊苗这幅激动得有点生硬,兴奋得有点失常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又被父亲策反了,想制造机会让她与那孟家郎君碰面。 朴素珍一想到父亲那结拜好友长安药商孟昶家的长子孟鹤,便不由得心生厌恶。她最不喜的就是像他这种油嘴滑舌、自命风流,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男人,可那孟鹤偏偏就爱凑到她面前来找存在感。 他在她面前总是言语轻浮,专爱对她行些恶作剧。可到了长辈面前,又装作一副一本正经、知书达理的样子。 若不是因为父亲确实受了孟鹤家的恩惠,朴素珍巴不得直接上去扇他一耳光,让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可让她最不爽的,还是自己父亲的态度。 初见邱二郎 她不是不知道,孟鹤接近自己的那些机会,都是父亲故意给的。 “芊苗,你以后若是还帮着阿耶瞎撮合,便不要跟着我了……既然你那么喜欢碰到孟家郎君,我便让阿耶将你送到孟府去,圆了你这拳拳之心。”朴素珍真是怒了,这一而再再二三的算计,即便是父亲出发点是爱她,可依然让她接受不了。 朴素珍一改平日里默不作声的样子,板起脸狠狠训斥了芊苗一顿。 “婢子知错,婢子知错,婢子再也不敢了……”芊苗嘴上讨饶,心里却暗叫冤枉。她也不想做墙头草啊,可她能拒绝家主和夫人的要求吗?家主希望娘子跟孟家郎君多相处,她一个婢子还能提反对意见啊。 可怜她要在家主和娘子的夹缝中求生存,人生真是太难了! 见芊苗终于低头认错,朴素珍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她脸色稍缓,态度也软了下来。 “罢了,我再原谅你一回。”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往书房走去。 可惜朴素珍的坚持,终是抵不过母亲崔氏的劝说。 快要到宴会开始的时辰,崔娘子在卧房久久等不到女儿,便知道她那倔脾气又犯了,赶紧赶到女儿住的院落去。 见女儿还是一副没事人似的坐在榻上翻读食谱,崔娘子顿时觉得头大了起来。 “囡囡,今日你父做东,宴请的客人,都是这大兴城里有头脸的药行医馆。你作为东家娘子,论道理是要出面应酬那些随父兄过来的娘子们的。” 崔娘子好言相劝。她这个女儿,以前在新罗便不喜交际,终日只会闷在家里研究些吃喝饮食。除了跟乳娘姜氏和贴身婢女说话,便再没多少朋友。 现在到了大隋,语言上的隔阂和风俗习惯的不同,让她这种封闭的性格更加凸显了。 “知道了……”朴素珍还是有点不情不愿。又要跟一群听不懂他们说话的人相处几个时辰,她一想到那个鸡同鸭讲的场面,就开始脑壳疼。 崔娘子真是拿这个女儿没办法,朴素珍表面上看似柔弱,实际上只要是她打定的主意,任谁都改变不了。 不过,她还是想尝试一下。 “囡囡,那个孟郎君……” “孃孃你不用多说了。”朴素珍脸色已经沉下去了。面上的应酬她推拒不了,但是终身大事,绝不可能妥协。 崔娘子只能叹气,“唉……”素珍这孩子实在是太倔了。孟郎君这孩子她和夫君都了解,虽然有时候嘴上喜欢逗女儿,但其实跟他父亲一样,都是热心善良的人。女儿就看了个表面,便打定主意不接受他。 她这个倔脾气,只怕是早晚有让她吃亏的一天。 作为父母,朴氏夫妻俩当然可以直接端家长架子强制女儿嫁人。不过当时的社会风气鼓励男女恋爱自由,他们又不是那种专制的父母,强扭的瓜不甜,女儿的缘分,还是让她自己找吧。 只希望她在姻缘上能顺顺利利,千万别被那性子害得栽跟斗就好。 **** 很快,时辰就踏进了午正时分。朴素珍陪着父母,在朴府的宴席厅迎接逐渐到来的客人。 今日朴灿烈请来的客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在大兴颇具声名的医药行掌事或东家。个别客人还带来了自家未成婚的年轻郎君和女娘,借这个家宴顺便为他们创造一个相看联谊的机会。 宴会设在朴府西北处一间宽敞的堂屋内。堂屋被数架屏风一分为二,男宾入左席,女宾入右席。 左右席两边朝外的拉门都可以打开,这样既方便了宾客们观赏户外的园景,又增强了采光和通风,令客人们参与宴席时的舒适感得到大大的提升。 可是,这样的布置也让朴素珍不可避免地直接对上孟鹤的目光。 朴素珍理都没理此刻正站在孟父身边,偷偷跟自己挤眉弄眼的孟鹤。她陪着母亲,将随男宾前来的女眷引到了右侧的女宾位,便在自己的位置默默跪坐下来,听母亲同旁人寒暄。 还有位重要的宾客未到,朴灿烈站在堂屋前,边跟孟氏药铺的东家孟昶聊着最近的时局变化,边等待贵客的到来。 “圣上便是圣上,臣子便是臣子,怎可颠倒乾坤,混淆阴阳。”孟昶愤愤不平道。 617年对大隋来说,也是风雨飘摇的一年。先是各地反隋的烽火开始逐渐蔓延全国;然后瓦岗军逼近东都,痛斥隋皇杨广十条大罪;最后连太原留守李渊都在晋阳起兵,剑指他们所在的大兴城。 孟昶只要一想到李渊和那些起义军,自己就控制不住情绪。他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些目不识丁的乱臣贼子,放着安生的日子不过,偏偏要造反兴事,坏了祖宗规矩。 朴灿烈只笑不语,他本就非大隋人,来大隋也没多少时日,谈不上对隋朝皇帝有多少感情。况且这种政局之事,又岂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可以置喙的。 就在孟昶口若悬河之时,一位面容儒雅的青年郎君被朴府管家引领着,从远处缓缓向他们走来。 “邱二郎,终于等到你了!” 朴灿烈和孟昶同时看到了他,他们赶忙停止交谈,两个年近半百的人,却都齐齐向这位年轻人拱手施叉手礼。 朴素珍觉得新奇,她循声看向那个走过来的年轻公子。只见他身形修长,穿着一袭淡紫色绸袍。眉目间温润清雅,笑容恬静,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 她的心中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的视线也定在了这郎君身上,竟一时挪不开眼了。 “孃孃,此人是谁?”朴素珍眼睛不动,竟侧了身去问身旁的母亲。 她用的是新罗语,倒也不怕身边的娘子听去了笑话她。 崔娘子看了女儿一眼,又看向那位已被丈夫引进了主宾席上的男子。她稍稍用手挡住嘴,凑近了女儿说道:“此人是大兴百年医馆善春堂的二东家,姓邱名乾湛。旁人都唤他邱二郎。” 动心 “邱乾湛……邱二郎……”朴素珍口中喃喃。这时,那年轻男子的样貌身形已经被堂屋内的屏风彻底遮挡,她只能大概猜到他的落位就在父亲和孟伯伯中间,却再也看不见他的容貌。 崔娘子有点担心地看着女儿愣愣傻傻的样子,她不会是……那邱二郎可不是现在的朴家能攀得上的。怕朴素珍生了妄想,崔娘子用手拍了拍她的小手。 “素珍,素珍!”她连续喊了女儿几声。 朴素珍猛地回神,调头对上崔娘子那双看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有点慌张地说道:“孃孃,怎么了?” “想什么呢?。”崔娘子语气有点严肃。 “呃……没什么。”朴素珍赶紧掩饰性地垂下双眸。她不过是一时走神而已,孃孃未免也太敏感了。朴素珍轻咳两声,掩饰了刚才的尴尬,然后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回到眼前的觥筹交错之中。 * 因为怕误了宵禁的时辰,朴府宴会的女宾都走得比较早。而男宾们在席上都惯会喝上两杯,有时候醉了酒便直接在朴府歇下了。朴灿烈是个细心人,他当然会考虑到这点,所以在开席前,便吩咐管家早早为客人们备好了歇脚的厢房。 但今日朴父的这个细心,却又给朴素珍惹来了一个大麻烦。 朴素珍陪母亲将最后一位女客人送上回程的车后,便带着芊苗,准备走回闺房休息。 “素珍……”孟鹤今日喝得有点多了,他摇晃着来到朴素珍面前,双手一展,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干嘛!”朴素珍皱着眉瞪着他骂道。 这个浪荡子,今日她还是没躲掉他的纠缠。 “我……有话要跟你说。”孟鹤操着一口本地话,醉醺醺地盯着朴素珍说道。他的脸颊是醉酒后的坨红,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闪着星光,又像是含了水汽,有种湿漉漉的感觉。 可惜酒醉的他,都忘了朴素珍还听不太懂当地的语言。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又醉又疯的男人,在那手舞足蹈的,好像要借着酒疯占自己便宜。 朴素珍惊恐地往一边闪去,而芊苗也意识到孟鹤的状态与平时大不一样,她赶紧将朴素珍拉到自己身后,然后开始对他好言相劝,希望能以此让他清醒清醒。 只不过芊苗所做都是徒劳,男女之间的力气终究悬殊,而此时的孟鹤只觉得芊苗就像只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挥舞着双手,企图推开芊苗,抓住她身后的朴素珍。 眼见着芊苗就要抵挡不住了,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影出现在孟鹤身后,从后面一把箍住了他的颈脖,巧妙又不失礼数地将他拉离开两位女子的面前。 “孟阿郎,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清朗而又略显磁性的男音响起,让本来躲在芊苗身后的朴素珍一阵恍惚。她抬起头,悄悄朝孟鹤的身后看去。 是他。 那个善春堂二东家,邱二郎。 不知怎的,朴素珍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之前在宴席中,隔着屏风,彼此间又有点距离,朴素珍看不太真切。 但此时此地,她与他之间就隔了一个芊苗一个孟鹤,两人间距不到三步的距离。这个角度,邱乾湛整个人连同他的五官轮廓,那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瓣,全都一丝不差地呈现在朴素珍眼中。 如同一点露珠滴进池塘,一片飞花掠过眼前。 朴素珍身边的一切,好像突然间变得静谧而美好。 “郎君?郎君!”远处一阵呼唤声,打断了这一瞬间的暂停。 来人是孟府随家主来赴宴的小仆,看他那匆匆忙忙的样子,估计找孟鹤有一阵子了。 邱乾湛举起手,向小仆吆喝了一声,向他展示了自己和孟鹤的位置。随后他便对两位娘子微微颔首,然后帮着孟府的小仆,将孟鹤架回供他休息的地方。 “娘子?娘子。”芊苗伸出手,在朴素珍的眼前晃了晃。 “嗯。”朴素珍应了一声,回过神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定神了好久。久到整条行人的过道上,只剩下她们二人。 “娘子,你没事吧?”芊苗见她面色怏怏,以为她还在为刚才孟鹤的唐突行径而惊魂未定。 “无妨。”此时的朴素珍已经恢复了镇定。她知道,刚才那一切不过是邱二郎的举手之劳。他凑巧经过,又顺手为她解了围。这样的相遇,甚至连姓名都不需要互报,只不过是擦肩而过而已。 “回去吧……”朴素珍不再多想,她轻轻同芊苗说了句,转身提起裙裾,迈动莲步,往自己的闺房走去。 只当这一场遇见,不过是她人生中难以忘记的一刹风景。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转眼就到了朴家搬到大兴城的第三年。618年的3月,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杨广在江都被杀。而此时的大兴城,早已不复往日的安定与平静,战争的硝烟并没有放过这座与东都洛阳齐名的都城。而对它虎视眈眈的,正是未来新朝的天子:李渊。 李渊率领着他所向披靡的二十万大军,攻占关中,进入了大兴城。入城后的他迅速废了隋恭帝杨侑,自行称帝,改国号唐,年号武德。一个新的朝代就此诞生,而大兴城也被废弃了以前的名字,改名长安。 这场国家政权的交替,对于朴灿烈来说,除了叹一句造化弄人外,就真的找不到其他安慰自己的话了。 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这还不足之让他在这片土地扎牢基础,很多人很多事便轰然改变。 在新唐与东部海域诸国之间,横亘着王世充的郑国和窦建德的大夏国。大唐建国后,李渊的唐国与郑夏两国形成敌对之势,这让原本还算畅通的海陆商路,彻底中断停摆了下来。 朴灿烈以运售新罗特产的中草药材为主业,而长安来往新罗的主要方式,便是航运。在这个新朝被群狼环绕的时期,他在城内药材铺的生意,无可避免且首当其冲地受到了冲击。 眼见用以维持正常运营的药材库存即将见底,而这种非常时期就医用药量反而还在急剧攀升。好多与朴氏药铺签了全年供给合同的医馆,天天上门来敲朴府家门。这让朴灿烈忧愁得一夜间白了头发。 “夫君,眼下该如何是好?” (本章完) 拯救朴家 崔娘子一贯是个依赖自己丈夫的人,即便当年也担心过随夫远赴大隋会有的生活坎坷,但到底她还是顺从了丈夫的意愿。在整理家中细软后,夫妻二人义无反顾地带着女儿来到了大隋的大兴城。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朴家在大兴安定下来,她丈夫朴灿烈的宏图壮志才刚迈出第一步,隋朝就没了。 朴灿烈没有回答妻子提出的“眼下该如何是好”,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答案在哪里。 如今再想回新罗,已经不可能了。他原本在新罗所有的商铺和田产屋舍,除了留下了一小间赠予朴素珍年迈的乳母姜氏,其他在离开前都被变卖了个精光。 但若是留在长安,他便要面对大小催货的客户。凭他们手中那些与自己提前签好的买卖市契,便是把他连人带现住着的这宅子一起卖了,也不够给他们赔违约金的。 “孟兄呢?他在这根基深厚,平日里又跟你要好。他那大郎还喜欢我们家素珍,若请他出面斡旋,想来那些客商,也不会逼我们上绝路吧。” 崔娘子见夫婿这沉默不语的样子,心里就更着急了。想当初夫婿之所以如此坚定地要来长安城,还是拜他孟昶所赐。现在朴府落入这般境地,他没理由见死不救吧! 可朴灿烈却悠悠地回了一句,“孟兄他……恐怕他自身都难保了……” 听了夫婿此言,崔娘子整个人傻住了。连在长安城扎根了几十年的孟家都混不下去了?这怎么可能? “孟家怎么了?”崔娘子不禁追问道。 “孟兄追随旧朝,偷偷给隋恭帝杨侑的军队供给药材军需,现在被新朝的皇帝问责,怕是……怕是要满门抄斩的……”朴灿烈幽幽地吐出了一口气,苦笑一声。 想到这朴灿烈又觉得有一丝侥幸。无论是旧隋还是新唐的皇帝,都视他和朴家为没有根基的外国人,所以根本就不屑与他计较。况且他本身便是因为厌恶军政之事而逃离得新罗,搬到大兴后更是一再表明自己勿谈国事的态度,所以现在才可以明哲保身,并没有因与孟家交好而被牵涉其中。 不过现在看来,朴府即便没有获罪于朝廷,怕也会因为生意失败而活不久了。 就在朴氏夫妇为生意之事焦头烂额之际,一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人,却主动找上门来,为事情带来了转机。 * 邱家善春堂是如今长安城里历史最悠久的医馆之一,而邱府三兄弟的老大邱乾清,从大隋建立太医署起,便被招为太医署的医工,此后一路晋升,做到了太医署医博士的位置。 无论是谁当朝做皇帝,终究都不过是凡人一名。是个人,便要吃五谷杂粮,便会有生病难受的时候。 如今的大唐皇帝,虽然大大惩治了许多以前旧朝的人马,但若他想坐稳江山,必然是要恩威并施的。那些能帮助自己巩固新朝基业的人才,唐皇李渊对他们不仅是仁慈,甚至算得上慷慨了。 作为曾经效力前隋的年轻太医,邱乾清以他治疗外伤的精湛医术折服了李氏皇朝的第一号人物。他被李渊封为大唐太医署丞,享有八品官员俸禄。而他身后的善春堂,不但没受到改朝换代的影响,反而一跃成为长安城实力最强的医馆。 而今日,作为全长安城最有名气医馆掌事的邱二东家邱乾湛,登门拜访了朴灿烈的家门。 对于邱乾湛邱二郎,朴灿烈不敢有丝毫怠慢。本来他就是自己最大的债主,他欠他的药材最多,怕是将自己全副身家都卖了,这一时半会都还不完。如今债主亲自上门,朴灿烈已经做好低声下气的准备。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年纪看上去比他小了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此番前来,却是为了帮他救朴氏药铺出生天的。 “善春堂愿意将与朴氏药铺签订的采买市契交货时限往后延迟两年,且不需要朴氏额外赔付违约金。”邱乾湛语气淡淡的,仿佛在同朴灿烈谈论今日天气而已。 但朴灿烈却已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邱二郎,您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这是我与家父、家兄商议后的结果。”邱乾湛点了点头。 在家时,父亲和大兄同他沟通过如今的政治局势。大兄毕竟是面对面接触过新天子的人,他对新皇的胆魄和气概都给予了高度认可。他对父亲和邱乾湛说,唐皇李渊和他手下的将军们,必不会容忍他人酣睡在大唐的卧榻之侧。李渊必会派兵踏破郑夏两国的都城。这让邱乾湛相信,如今政局上的危机只是暂时的,海陆商路的恢复也是迟早的事。 通过近一年多的交往,邱乾湛对朴灿烈的为人还是比较认可的,而被朴家所掌握的新罗珍贵药材流通渠道,在邱乾湛看来,更是无比重要的供货源。若是此时善春堂愿意出手帮助朴氏,那未来双方在这方面的合作,将不再是问题。 不可不说,此时刚被邱家家主邱重圣授予了善春堂经营大棒的邱乾湛,思考问题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 “那就多谢善春堂,多谢邱家主和二东家的仗义相助了。”朴灿烈闻言欣喜万分,赶紧躬身向邱乾湛施礼致谢。 邱乾湛也不回避邱家之所以要帮助他的原因,他对朴灿烈的致谢坦诚了自己的想法:“朴老板不必多礼,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有条件的。” “哦?愿闻其详?” 邱乾湛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朴老板手中掌握的高丽人参、麝香等货源,善春堂每年所需之量颇多。若是日后海陆商道重开,希望我们能达成长期合作的关系。对于高品质的药材,朴氏需按我们每季度协定的批发价供给善春堂。当然,这个价格我们会共同协商。” 邱乾湛的这个建议,有点像现代社会中的期货买卖的初级模式。 针对未来的药材定价做一个预测,提前三个月确定需要的数量和售卖价格。这不仅有利于卖方提前规划进货规模,也有利于买方控制成本,管理产品售价。 听到邱乾湛这个建议,朴灿烈的双眼一亮。他这个方案,不仅解了自己如今的燃眉之急,还给了他一个未来新的发展方向。 往常对于一些没有备货的大宗买卖,朴灿烈都是感到非常头疼的。 朴氏药铺的药材供货,大部分依赖海上货运,所以从客户下订直至交付货品,期间总要经过十数天乃至一个月的时间。 而客户大多又不愿押太多的押金在这上面,非要与他讨价还价,逼他答应货到付款。 这让朴灿烈一度非常抗拒做大客户的生意,间接也使得朴氏药铺的发展受到了制约。 但是,邱乾湛这个条件,完美解决了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善春堂作为长安城最大的医馆,同时也是朴灿烈最大的客户,每年对高品质的人参、牛黄和麝香的需求量颇高。如果连善春堂都带头跟他以这种方式合作,其它客户必然也会紧随其后。 邱乾湛已经不仅仅是给了他朴灿烈一条活路那么简单了,他简直就是给了朴氏药铺一次飞黄腾达的契机。 “邱二郎,今日邱家对我的帮助,我朴某人铭记于心。您的建议和条件,朴氏药铺必定全力配合!””朴灿烈郑重承诺道。 “好,那便这样说定了。”两人相视而笑,各自伸出手,在空中击掌为盟。 (本章完) 确认心动 “主母!娘子!好消息好消息!”芊苗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屋里,神色既兴奋又激动。 “什么事让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崔娘子最近为了家中之事,心情本就不快。这时正窝在自己女儿的闺房里,找朴素珍说话聊天,排解心头苦闷。可没想到自己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芊苗这小婢女吵得头皮发麻了起来。 看到主母面色不豫,芊苗知道自己又冒失了。她缩了缩脖子,弱弱的低头道:“婢子失礼了,只是……“她复又将头抬起,压着兴奋说道:”真的有好消息!主母你听了一定会开心的!” “行啦,有什么事就说出来,看把你乐的。”身旁的朴素珍一边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安抚,一边跟芊苗说。崔娘子见女儿出面做了和事佬,便也只叹了口气,安静下来。 见崔娘子不再追究,芊苗总算可以畅畅快快地把刚才在正堂偷听到的对话全盘说出。 “原来那善春堂的二东家不是来催债的!他是来帮咱们的!” “帮?怎么帮?”崔娘子愣住了。朴氏欠货欠得最凶的便是善春堂。换做是别人,不恨得把朴氏踩到尘埃里去就挺好了,何谈相帮? “是真的!我亲耳听见的!”芊苗把头点得跟捣蒜似的,“那邱家二郎跟主子说,善春堂会将交货期延迟两年,而且还不用咱们家付任何赔偿。” 听到这话,崔娘子脸上顿时露出那么多日来第一个笑容:“老天保佑!说这医者仁心,果真不假!真是多亏了邱家,多亏了善春堂啊!素珍,我们终于有救了!” 朴素珍见连日来一直愁眉不展的母亲,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颜,自己的眼眶也有些红润了。她挽着崔娘子的胳膊笑道:“是呀!咱们终于不用担心了。” “嗯,这都要感谢那位邱二郎。”崔娘子按住胸口平复了一下激动得心情。“不行,我要趁他还没离开朴府,收拾些礼品给他带回家。素珍,你也随我来,帮我出出主意!” “好……”此时在朴素珍的心里,不仅仅只有对邱乾湛的感激,更多的,是又要再见到他的激动与期待。 当朴灿烈准备送邱乾湛离开朴家时,正好碰到了带着大大小小礼盒前来的崔娘子母女俩。 “邱二郎请留步!” 听到喊声的邱乾湛和朴灿烈皆停住了脚步。只消一眼,朴灿烈便心领神会地笑着对媳妇点了点头。而邱乾湛则似乎有些意外,定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妾刚知道邱二郎今日到府,未至前厅见礼,确有不妥。现邱二郎要回府,妾备了些薄礼,烦请郎君带回府献予尊父慈母,聊表我朴府一直以来的敬仰之情。” 崔娘子也是位妙语莲花之人,她随着夫婿走南闯北,行事做人也有她一套圆滑妥帖的方法。 她微笑着说完这番话,就命仆役抬着这些她和女儿挑选好的礼物,径直朝门外邱府车驾走去。 “不可!夫人客气了!”邱乾湛欲上前阻止。在商言商,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算帮了朴氏,自觉受之有愧。 但是他的手臂马上就被朴灿烈拉住了。朴灿烈低声劝道:“二郎,我家夫人决定的事,连我都劝阻不了,您就看我面子上,收下吧。” 邱乾湛面带犹豫,可最终还是拗不过朴氏夫妇,点点头答应了。 “邱二郎,还未跟你介绍,这位是小女素珍。素珍,你来见过邱郎君吧。”朴灿烈注意到一直站在妻子身后的女儿,心里有那么一点诧异。女儿平日里最讨厌与外人应酬,今日怎的那么主动,跟着妻子一起出来会客。 听到父亲唤她,朴素珍这才轻轻袅袅地上前几步,此时的她已经将长安的本地话学了个七八,便用本地方言柔柔地向邱乾湛福了一礼道:“素珍见过邱二郎。” “见过朴娘子。”邱乾湛也朝她正经地回了个初次见面时用的叉手礼。他不是贪恋美色之辈,因此只是淡淡地看了朴素珍一眼,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素珍,你先跟孃孃去吧,阿耶送送邱二郎就回。”说完,朴灿烈便抬手引着邱乾湛往朴府的大门走去,邱乾湛也不欲多留,跟上他的步伐齐齐离去。 看着邱乾湛逐渐远去,朴素珍并没有马上跟着母亲离开。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早在一年前便留存在她心头的男子背影。 他果然是把她忘了吧。 朴素珍一阵恍惚,不知为何突然间很伤感。 见他之前,她怀抱了多少的期待,现在淹没自己的失望就有多少泛滥成灾。 直到这一刻,朴素珍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早就爱上了这个当年对她出手相助的男人。 (本章完) 苏玉儿 自从那日邱家二郎到朴府拜访过后,芊苗就觉得自家娘子变得很不正常。 她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大早洗漱完,朴素珍便一个人呆在朴府花园里,两眼放空,手不自觉将园丁辛苦栽培的花一把一把地揪下来祸害。她所到之处,无不是一地的残红碎绿,看得人甚是心疼。 在朴素珍终于要把手伸向崔娘子最喜欢的那株牡丹花时,芊苗赶紧一把抱住了她,将这神魂不清的女娘子拖离那已经被糟蹋得看不下去的朴府花园。 芊苗将朴素珍稳稳地按进座椅中,语气哀求地说道:“姑奶奶啊……娘子你最近这是怎么了?” 朴素珍晃了晃神,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回了房。她没有回答芊苗的问话,只是略带疑惑地看着她:“我?我怎么了吗?” 芊苗没好气地说道:“你可真行……我要是再不阻止你,明日园丁老赵就要禀报主子主母,要将朴府花圃推倒重建了!” 朴素珍闻言抿抿唇,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差点毁了整片花圃。 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终是开口向芊苗问了一个问题。 “芊苗,你可有……心仪之人?” 芊苗听自家娘子突然来这一句,两只素来就大的眸子一下子又涨大了一倍。“娘子……?你说什么?”这还是她那凉薄如水的朴娘子吗?竟然会关心起她有没有心上人? “那个……算了,没什么。”朴素珍红了脸,十根手指不安地绞缠起来,头更是往旁边偏了偏,她不想让芊苗瞧见自己此刻的羞涩。 “娘子……你不会是……”芊苗狐疑地打量着左右躲闪着自己目光的朴素珍,“你不会是喜欢上谁了吧?” 让芊苗没想到的是,朴素珍竟然没反驳! “啊,是谁啊?”芊苗一时想不出是谁。自己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的娘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心弄丢了,丢给了谁。 “孟郎君?”她蹙紧了眉头。 不会吧,娘子不会到现在才喜欢上孟府那位郎君吧。 这事闹大了,孟家现在的境况可不是堪忧二字可以形容的,若娘子真的喜欢上了孟鹤,她一定要想法子劝住她。 “你在瞎想什么!我怎么会喜欢那种人……”朴素珍急忙摇头否认。 “那不是他,难道是……”芊苗的小脑瓜一遇到八卦便运转地特别快,她马上想到朴素珍不多的几次表现反常,都是在与那善春堂邱二郎意外撞见后发生的。“是邱二郎对不对!”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大声嚷了出来。 “你小点声!”此时的朴素珍更加羞赧,她恨不得现在地上有条缝,可以让她钻进去躲一躲。 芊苗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像偷吃糖果后悄咪咪傻乐的孩童一般,朝朴素珍挤眉弄眼地憨笑。 结果当然是被恼羞成怒的朴素珍赏了一记毛栗子在脑壳上。 “哎呦,娘子你对我可真狠地下心啊!”芊苗的手从捂嘴改成了捂脑袋,“我那温柔贤淑的朴娘子,看来心都飞到邱二郎身边去了。对我就只有打打骂骂……”说完,她还做势擦擦眼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朴素珍白了她一眼,嗔道:“你勿要胡说了……”她虽是这样骂着,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芊苗刚才被自己敲打的位置,“现在都只是我一个人在瞎想,与邱二郎没有半点关系,你再乱说,只能惹人笑话。” 虽然大唐鼓励男女主动去追求真爱,可是朴素珍却有很多顾虑。 一是朴家刚从新罗迁到长安,这样的门户根基,便是与其家境相当的长安本地世家,也不太愿意与之联姻,更何况是家大业大的邱家。 二来此时的朴府落难,若不得邱家相助,分分钟也会像别人一样,家财耗尽。轻则返贫,重则引官司上身。 朴家这般境况,朴素珍自惭形秽尤不及,那敢去肖想得到邱乾湛的喜欢。 “娘子,”芊苗就这样看着朴素珍的情绪从羞涩到平静、又由平静到沮丧,最终化作一片死寂,心里顿时涌起了浓浓的担忧和不甘。 “我觉得你先别妄自菲薄,不如设法试探邱二郎一番,倘若他也有意呢?人一生只活一次,若不能勇敢一点豁出去为自己争取争取,岂不遗憾?” 听完芊苗的话,朴素珍微微一怔。她自从认清了自己的真心,便未想过要将这少女心事吐露给任何人听,更别说主动与邱乾湛表白,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不敢想的事。 只是,芊苗的建议,对她实在太诱惑了…… 万一,若是万一,他也喜欢自己呢? 那种两情相悦的场景,不受控制地灌入朴素珍的脑中,差点让她溺毙在这种思潮里。 “不试试,如何知道……”朴素珍自言自语地说。 “对!”芊苗一握拳,充满自信地说,“试试!婢子认识个现成的人物,她必有办法!” 朴素珍立即抬眼看向她,期盼地问道:“什么人?” 芊苗凑到朴素珍耳边,嘀咕了一阵。 朴素珍一听,顿时面红耳赤。芊苗说的人,竟是在长安城艳名远播的平康坊舞姬苏玉儿! 翌日,在长安城平康坊南曲的歌舞繁盛之地,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女娘,领着一位全身上下用羃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娘子,从长安城第一乐坊鸣凤坊后巷的侧门闪身而进。没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舞姬苏玉儿的闺房门口。 芊苗轻轻的叩了叩苏玉儿的房门,见半晌没回音,复又加上了点劲又叩了两下,嘴上还叫喊了起来:“二姊!是我,开门!” “小蹄子……”没多久,里面终于传来一个女子慵懒含糊而又略带沙哑的嗓音。 又过了约莫五六息的功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纤细婀娜,皮肤莹润似雪的女子披散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目露不耐地瞪着芊苗,来人正是苏玉儿。 请教 “小妹,今天这到底吹得什么风,你竟然会来看望你二姊我?不会又是来借钱吧……”苏玉儿一双媚态横生的杏眼从上到下扫视了芊苗一遍。她突然看到自己小妹身后站着位全身上下包裹成一只粽子样的女娘,不禁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苏玉儿本名苏韵,芊苗在卖入朴府之前,叫苏艾,两人是亲姐妹的关系。只因生逢乱世,家道中落,父母大兄皆相继离世,姐妹俩无人可依。为了谋生,一人去了鸣凤坊当了舞姬,一人卖身入了朴府做了婢女。 “这是谁?”苏玉儿有点不悦,不仅是因为妹妹那么大早来寻她,打断了她白日里正常的睡觉时间。还因为眼前这位粽子女娘,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身处乐坊一样,她都让她们进了屋,还将那羃的领口抓得紧紧的。 “娘子,没事了,除了我,二姊不会让任何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睡觉的。”自己二姊那两道秀眉拧得越来越紧,芊苗知道她真要生气了,赶紧凑到朴素珍面前,悄声提醒道。 “哦哦,失礼了……”朴素珍听罢赶紧松开抓着羃的手,忙不迭地将其解开取下,递给了站在她身边的芊苗。 苏玉儿又瞪了芊苗一眼,脸色却稍稍缓了一些。她自顾自地转身走到屋内圆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朴素珍,拿捏着声调,娇滴滴地问道:“女娘子一看便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因何随这小蹄子来妾这腌臢污秽之地。” 朴素珍也是没料到苏玉儿竟是这般难相处的性子。换做平时,她肯定是一甩手愤愤离去了。但今日是自己有事求她,朴素珍只能不断在心中叫自己忍住,手握成拳,那修剪得纤长的指甲只把掌心掐出来深印。过了良久,她终于平静下来,鼓起勇气走到了苏玉儿的对面。 “苏娘子有礼了,”她垂下眼帘,侧身对苏玉儿微微施了个礼。“我是朴素珍,今日随苏艾来寻娘子,是有一事相求。” 朴素珍唤的是芊苗的本名苏艾,就是为了让苏玉儿觉得自己是以苏艾朋友的身份来求助。她无意端主子的架子仗势欺人,以芊苗威胁于她。 苏玉儿惯在欢场应酬,怎会不明白朴素珍此举的用意。她的声音总算温和了几分,举起茶壶也为朴素珍斟了一杯水,然后再问:“说吧,你有何事要问我。” 朴素珍抬头看了一眼芊苗,芊苗也看着她,眼神中默默地给了她一记肯定。她转过头来,看着苏玉儿的眼睛,声音坚定地说道:“我想请教娘子,有什么办法可以试探一个男子是否对自己有意。” 苏玉儿闻言整个人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有趣!有趣! 这一下,苏玉儿总算对眼前这位娇娇小娘子兴起了一丝兴趣。 苏玉儿不愧是平康坊当红舞姬,长安斩男小辣椒,初唐第一俏佳人。她只告诉了朴素珍三招,就三招,教你如何在不经意间识别男人对你是否在意。” 第一招:示弱。 芊苗都事先帮朴素珍打听好了,邱乾湛几乎每日午时过后便到善春堂看管堂务的,一直呆到申时再走。 这是他从父亲邱重圣手中接过善春堂时便养成的习惯。邱乾湛自知自己不像大兄,继承了邱家精湛的医术,也不像三弟,天生机灵脑子活。他只不过是占了个排行老二的优势,便得了善春堂管事这个位置,自然凡事勤勤恳恳,事必躬亲,生怕自己一个做得不好,便会影响到善春堂的百年声誉。 此时的他,正在善春堂大堂帮伙计清点即将要补入药柜的药材明细。突然,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急匆匆地向善春堂奔来。 还未等邱乾湛回头看,只听见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娘声音,带着哭腔大喊他的称谓:“邱二郎!救救我家娘子……” 这个声音令邱乾湛猛地定住,他放下手中的纸笔,快速回身朝门口看去。是一个有点眼熟,但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小女娘在向他求救。 当他还在迷茫这个女子到底是谁时,没想到女子已经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一边喊着“救人……”,一边紧拽着他,两人奔向善春堂的后巷。 邱乾湛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一个女娘拖到了她所说的娘子面前。这时,他定睛一看,总算认出了眼前之人。 这坐在地上痛苦呻吟着的人,正是朴府千金,朴灿烈的女儿,朴素珍。 “朴娘子,这是怎么了?” 只见朴素珍整个人坐在台阶上,脸色苍白,身体只能倚靠着墙壁才能勉强支撑,让自己不至于躺倒在地。 她应该是听到了邱乾湛的问话,此刻微微四十五度仰头,用她那一泓秋水般的双眸与他对视,然后嘴唇颤抖着说:“疼……” 听到朴素珍说出这个字,邱乾湛马上蹲下身来,帮她检查了起来。 作为善春堂医馆的二东家,尽管他并不懂多少医术,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平时在医馆呆的时候多了,耳濡目染也知晓些急救的皮毛方法。 当看到朴素珍掩盖在裙摆下红肿得像个大馒头般的右脚脚踝时,邱乾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伤得有点重了,需要先把朴娘子送到善春堂,让医师检查下是否伤到骨头。”他一丝不苟地说完,然后对朴素珍说了句失礼了,便二话不说一个公主抱,将她抱了起来。 朴素珍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场专门设计的示弱计划竟然效果那么好。她将脸埋在邱乾湛怀中,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通红。那红的颜色,深得跟马上就要滴出血来了似的。 还好,她坚持做戏要做全套。本来芊苗还劝她不要那么拼,稍微假装一下得了。还好她没听她的,否则也没有这个机会,窝在心仪之人的怀里了。 她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瞄了一眼芊苗。芊苗领会,在他们身后跟她挤了个眼花,也抓紧脚步,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撩拨 索性朴素珍没有伤到骨头,邱乾湛松了口气。 善春堂最擅长的,便是跌打损伤之类的外伤。经过医师一番治疗后,朴素珍受伤的右脚已经被包扎好。她现在和芊苗正坐在善春堂看诊区的一个单间内,等着邱乾湛帮她去拿配好的跌打外敷药剂。 她并没有等多久,邱乾湛就拿着配好的药掀开布帘子走了进来。他将药剂递给芊苗,又将医师关照过的回家注意事项仔细跟她说了一遍,便打算安排个步辇,送朴素珍回家。 谁知还没等他说出自己的打算,芊苗便抢先一步截了他的话头。 “今日真是多谢邱二郎,婢子还想再麻烦您看顾一下我家娘子。我们出来时乘的牛车停在了西市坊门口,婢子这就去叫驭夫将车驾过来。” 邱乾湛本想赶紧将朴府千金送出门,他可以继续回去完成手上的活。可听芊苗这样一说,他也不好不继续留下来陪着受伤的朴素珍了。 毕竟是朴府千金,这点最起码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否则让人知道了,会说邱府仗着有恩于人,便对朴府的女眷行轻视怠慢之举。 不过与女娘单独相处这种事,邱乾湛真是没什么经验。 他们家兄弟三人,父亲除了母亲也没有另纳什么姬妾,给他多生个姐姐妹妹什么的。 对了,红杳是个例外。 他突然想起那个与他青梅竹马的肖二娘子,心里不禁一乐。 算了,红杳那性子,说她半个小子也不冤枉她。 邱乾湛发觉自己走了神,他赶紧假装咳嗽了两声,装作打量起这间诊疗室来。 幸好诊疗室的出口仅以布帘蔽之,他心暗想,否则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就更加让他为难了。 朴素珍见邱乾湛并没有反对芊苗的说法,当真留下来单独陪着自己,她不由得内心狂喜。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受伤的自己产生了怜惜之情,甚至都不避讳男女之别,同意单独留下来陪她。 两人各怀心事,却也照着朴素珍一开始的设计,有了这单独相处的片刻时光。 首战告捷! 第二招,微笑对视 朴素珍调整了一下坐姿。她故意将身子朝邱乾湛落座的方向扭转,像是要让受伤的右脚可以伸展得舒服些。可实际上,这是为了让她在他眼中显得更娇柔些,也方便待会与他交谈时,自己可以看着他的双眼。 “今日真是谢谢您……”朴素珍温婉一笑,伸手将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动作轻缓优雅,活脱脱的一位温婉娇羞的美佳人。 说完这句话,她便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凝望着邱乾湛,唇边的笑意不减,眼神亦是愈加妩媚。 邱乾湛第一次被一个女子这样盯住双眼道谢,一时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天啊,他确定他还是跟红杳相处时更舒服。红杳救命! “呃……应该的,你伤了脚,回府后切记不要随意走动了。”他把头偏开,移开与朴素珍对视的目光,略带尴尬却又不失风度地说了一句。 气氛好像一下子坠崖式冷却,他觉得好像自己把天聊死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另找话题地问道,“朴娘子今日为何会到善春堂附近,怎么还受伤了?” 可朴素珍却一点都没觉得刚才冷场了。她看见邱乾湛耳根发红地回避她的视线,又故意找话题跟她聊天,关心她受伤的原因,心底觉得他实在可爱,对他更是欢喜非常。 她很辛苦地不让自己喜形于色,继续保持刚刚的淡雅笑容。 “妾原本是同贴身婢女出门采买些用品,经过这里时遇到了几个顽劣的孩童追逐嬉闹,这才会一时惊慌崴了脚。幸亏邱二郎施以援手,否则妾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完,朴素珍垂下头,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朝邱乾湛又作拜谢状。 她这一举动,使得邱乾湛越发不自在了。他连忙摆手,急急说道:“朴娘子不必如此多礼,这种事情,别说邱府与朴府本就交好,即便是陌生路人,善春堂亦不会坐视不理。举手之劳罢了。” 邱乾湛觉得同朴素珍呆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自己浑身便越不舒服。故以去嘱咐下人沏茶为由,连忙起身离开了诊疗室。 可朴素珍却依然误会了。她以为邱乾深的局促是自己成功撩拨到他的结果。她的俏脸飞霞,垂下头眼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那受伤的右脚。心想这伤再加上这几日冒险潜到鸣凤坊里找苏玉儿做加练,都是值得的。 第二招也圆满成功。 邱乾湛在外磨蹭了半日,终于还是拉不下面子,让小仆端了茶一起进了单间。有旁人在场,他终于觉得自在了一些,便也放松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朴素珍聊着,心里却想她那婢女怎么还没回来。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朴素珍,却计划着要对他使上苏玉儿教她的第三招。 小仆为他二人倒了两杯热茶,就一左一右地放在他们座椅中间的桌几上。朴素珍先拿起靠近自己的那杯,微微小酌了一口,然后便状似随意地将茶杯放下,摆放的位置离邱乾湛的杯子非常接近。 邱乾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注意到这一小细节。他也不多话,只在朴素珍聊起新罗国的特色药材时喜欢询问几句。朴素珍却是为了今日的聊天筹谋了许久,知道邱乾湛对她家经营的药材感兴趣,便特意准备了这方面的话题。没多时,邱乾湛说话的兴趣倒真的被她勾起了几分。 两人说的话多了,自然口干想要喝水。朴素珍注意到邱乾湛的手准备要伸去拿他自己的茶杯,便也马上装作不经意,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 便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两个人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本章完) 道别 若说刚才的公主抱是在邱乾湛有心理准备之下发生,且还是隔着两人衣衫布料的间接接触。 那这意料之外的手指碰触,便是瞬间肌肤对肌肤的触碰。 无意间充满了暧昧,无辜中又带着战栗。 邱乾湛的手指顿时僵住,他不敢再乱动一下。而朴素珍却是颤了颤,她的脸颊飞上绯红,很快就将自己的手收回。 朴素珍记得这一步绝招苏玉儿跟她反复强调过几遍:适可而止,切勿过分贪恋。 她稳了稳心神,抬起头,又用那含羞带怯的眼神望着邱乾湛,说道:“不知妾那婢子到了哪里?怎的还没回来。” “咳!咳……说得是,我这就去叫人去看看……”邱乾湛立刻借机站起身,跟逃的似的走出房间。掀开布帘时,还差点拌了一跤。 看着他那狼狈的背影,朴素珍差点没忍住在伺茶小仆面前笑了出来。看来今天这场试探,效果还是不错的,芊苗二姊斩男的功力,果然是非同一般。 朴素珍暗暗窃喜,她改日定要好好谢谢苏玉儿,另外还要再请教她一些专治邱乾湛这种纯情男子的招数。 过了一会儿,单间外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原来是芊苗和朴府的驭夫,由邱乾湛领着,前来接朴素珍回府。 芊苗小心地将朴素珍扶上了车,又回头跟邱乾湛作了个揖,随后便利落上车坐好。驭夫鞭子一抽,朴府的牛车缓缓驶离了善春堂门前。 邱乾湛见他们终于走了,摇摇头吐了口气。他终归还是不太适应同朴素珍这种类型的女娘打交道,这样一趟下来,比他通宵在善春堂干活还累。 今日的事情还拉下好多没做,看来今天又回不了邱府。 邱乾湛郁闷地挠挠头,不再多想,赶紧转身往善春堂走去。 朴素珍坐在车上沾沾自喜,她还在回忆刚才与邱乾湛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片段,连芊苗跟她说话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朴府车子的一个刹停,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怎么了?”朴素珍疑惑地扭头问芊苗,可她也表示不知道。 朴素珍也不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芊苗去看看。芊苗点点头,伸手掀开车门的布帘,整个人钻进出去向坐在前面的驭夫问话。 布帘落下,朴素珍安静地坐在车内等待,不多会儿,芊苗就缩回了车里。但此时的她,表情有点古怪,仿佛是遇到什么极为棘手的麻烦,不知该怎么跟自家娘子说明。 朴素珍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前路必是遇到什么阻碍。她轻轻蹙了眉头,催促道:“芊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芊苗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娘子,外面有人拦车求见,是……”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像是生怕被别人听去似的。“是孟郎君……” 孟鹤?朴素珍听了,脸上不由一滞。 孟家阖府上下早在唐皇李渊入长安后不久,便被关进了大理寺狱。如无意外,应是要秋后问斩的。可如今孟鹤却现身长安闹市之中,竟然还挡在她车驾前面,这是什么情况? 朴素珍心想,虽说孟府待朴府也算有恩,但现在孟府的人身份敏感,无论孟鹤是如何逃脱大理寺监牢的,她都不应与其过多接触。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厌恶他,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孟鹤惹祸上身,连累家族。 “你去与他说,就说我刚刚受伤,不便下车。他有话便告诉你就好,我不想见他。”朴素珍面无表情地说道,语气中透着淡漠与无情。 “娘子,孟郎君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来见你了……”芊苗还是有些不忍,她忍不住帮孟鹤说了句话。 “我已决定,无需多言了。” 果然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得不到的却永远在骚动。 见朴素珍态度坚决,芊苗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叹了口气,便下车与那明明自身难保还冒险来见她的孟鹤交涉去了。 不多时,芊苗返回车上。牛车又慢慢开始超前行进。 “娘子,这是孟郎君给你的东西……”待芊苗在车上坐稳,她便将一枚小小的玉佩递到了朴素珍面前。 朴素珍并没有接过,只是看着芊苗的掌心良久。此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巧,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说了什么?”不知为何,此时的朴素珍却对这个她一直不喜的孟鹤孟郎君升起了一丝好感。都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好的玉佩,如果他拿去当了,兴许能换不少盘缠吧。但他却依然拿来送给了自己。他图什么? “他说,这是他的传家玉佩,给娘子做个纪念。”芊苗迟疑了好一阵,又鼓起勇气对朴素珍说道:“娘子,我觉得孟郎君,可能是真的喜欢你……” 朴素珍若有所思,突然,她伸手掀开车窗的车帘,探头往车后看去。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衣着玄衣的男子,步履匆匆地消失在茫茫的街道拐角,只一瞬间便再不复见踪影…… 布帘放下,眼神收回。朴素珍坐直了身体,默然奔赴属于自己的命运。 * 在朴府养了半个月,又加之善春堂的跌打药效果极好,朴素珍右脚踝的肿胀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在这个期间她也有去善春堂复诊过一次,但让她意外的是,邱乾湛并不在医馆。 朴素珍想想,从上次她故意设计受伤后,直到现在,自己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为什么呢? 明明在善春堂时,他们之间的氛围是那么的好。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明知自己受伤,却连句问候也没送到朴府来? 朴素珍的心情,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逐渐从欢欣雀跃变得低落消沉。难道是他发生了什么变故吗?难道自己还是在自作多情,她是不是过度解读了上一次他们相处时的细节。 又熬了几天,朴素珍实在是憋不住了。趁着之前配好的药正好用完,她叫上芊苗,再次前往善春堂,看这次能不能偶遇上邱乾湛。 还没等她们走到善春堂门口,朴素珍就远远看见一身利落打扮的邱乾湛带着贴身小仆桑枝大步迈出善春堂,朝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突然,朴素珍的心口有种被堵住的感觉。她整个人闷闷的,身体定在原地一动都不想动。 她没想到,自己现在的情绪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他牵引,只是看到一个匆匆走过的身影,便紧张到如此程度。 (本章完) 跟踪 芊苗见朴素珍不再向前,只是站在原地捂住胸口,不自觉替她着急起来。 娘子怎么关键时刻发呆啊,再不上去打招呼,邱二郎人影都要看不见了。 她跺跺脚,伸手想拽着自家娘子赶紧跟上去,没想到却反而被她拉住。 “娘子?”盼了那么多天,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娘子这是怂了? “别让他发现,跟上就好。”朴素珍却有自己的想法。 现在这个时辰应该是邱乾湛雷打不动守在善春堂办公的时候,他怎么在这个时辰出了门?若说是要出外办事,那跟着的也不应该只有桑枝一人,最起码,掌事或伙计总要再带一个人吧。 他必然是有私事要办。这种情况她即便上前同他打招呼,那最多就是客气两句后便要告辞,她也无甚理由再继续跟着他,陪他多一些时候。 除了这个考虑,朴素珍不愿马上上前还有别的原因。 她认为如果在善春堂偶遇,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来复诊,并不是要故意见他。这样,就不会给人一种送上门的感觉。 可若出了善春堂,这个理由就不成立了。 苏玉儿讲过,做女人,即便面对再喜欢的人,都一定不能上杆子凑到前头去。这样做太掉价,男人也不会珍惜的。 朴素珍现在就差把苏玉儿的每一句话都抄下来,集成一本女追男修炼宝典,每日晨昏都默念一遍。 可是让她就这样打道回府,朴素珍也是不愿意的。 既如此,那自己便悄悄跟上他吧。到时再看有没有机会,制造一个不那么故意的偶遇。 朴素珍带着芊苗,偷偷在邱乾湛身后跟了一路。只见他带着小仆东看看,西瞧瞧的,似乎在西市的集市里找寻着什么。 “娘子,邱二郎这是在找什么呀?”芊苗注意到他逛的店铺,卖的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难道是在给女娘挑选礼物吗? 朴素珍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的心被揪了起来,邱二郎怎么会想到要给女娘买礼物? 看见自家娘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芊苗连忙宽慰道:“娘子,莫担心。可能邱二郎是在为自己嬢嬢挑选礼物呢?”邱乾湛没有姐妹,这是朴素珍早就打听清楚的。 “嗯。”芊苗的这句话根本就是在瞎说八道,朴素珍现在没心情搭理她,便随口应付了一句。哪有人送自己嬢嬢的东西,是在这种小摊小贩里面淘的?而且邱乾湛光顾的店铺,卖的都是年青女娘喜爱的物品。 芊苗也意识到自己的这句安慰有多么不靠谱,她歪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保证能让朴素珍开心的补救说法:“娘子?难道这邱二郎,是在给你选礼物?” “啊?”这招果然有效,本来还愁云惨淡的朴素珍,听完这句话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娘子!”芊苗趁热打铁地继续道:“不如我们等他选好了礼物,就上去假装偶遇吧!毕竟,邱二郎一番心意,你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表现表现不是?” “好吧……”朴素珍两颊坨红,表面上勉强答应实际上心脏欢喜得都快要蹦出胸腔了。她的心情突然变得无比明媚,仿佛已经看到邱乾湛向她递来他为她精心挑选的礼物。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与和他重逢了! 邱乾湛最终停在了一个专门制作紫檀木簪的手工匠人摊头。 芊苗远远观望着,想看看邱乾湛到底选了件什么东西送给自家娘子。当她看到是个卖木簪的小摊,心底便有些瞧不上了。 邱府那么大产业,这邱二郎怎的那么抠抠嗖嗖,连件像样点的礼物也送不出手吗? 芊苗心算了一下,一只普通木簪可能就几文钱吧,就算是选最好的小叶紫檀,那也不过几十文。真不是自家娘子平时喜欢的风格。 这邱二郎,人是挺好,不过也太木头、太抠了点。芊苗禁不住腹诽了起来。 不过,她又瞟了一眼站在身旁两眼放光的朴素珍,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在瞎操心。这分明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口锅正好配这个盖了。她这种不重要的人物,最好就是闭嘴安心吃狗粮就完了。 “奇怪,怎么这邱二郎选了半天,最后竟是从地上捡起一根原木来啊?”不是吧,这也太超过了,芊苗都有点想揍人了。他竟然,竟然要送根木头给娘子? “你别吵……”朴素珍有点受不了芊苗的一惊一乍,转过头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芊苗赶紧将自己的嘴巴闭紧,但是脸色却充满了鄙夷。 邱乾湛似乎在跟匠人讲些什么,手上拿着那根木头一直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最后,竟然还让匠人跟他一起躬身蹲下,右手拿起路边的一根废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他这一系列操作别说芊苗了,连机智如朴素珍这样的人,也搞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娘子,这邱二郎到底想做什么?我们今天还要不要上去假装偶遇啊?”芊苗现下是真的吃不准该怎么办好了。她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呆呆傻傻地问朴素珍。 朴素珍没有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芊苗不要心急,再耐心等一会。但直到邱乾湛付了钱,又将木头递还给了匠人,然后跟小仆转身离开。全过程看完,她依然没看懂他究竟想干什么。 好奇心驱使着朴素珍上前一探究竟。待邱乾湛走远,她终于快步迈向那手工匠人的小摊。 “娘子看上什么?我这都是用上好紫檀木制作的玩意,长安城的女娘人人都爱买一只,价格不贵还能根据您的要求定制,您看要不要来一件?” 手工匠一看见两位年青貌美的姑娘行至他的摊头前面,立马热情地向她们介绍起自己制作的商品。可没想到这两个姑娘对摆在她们面前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是打听起刚才那位郎君的事情来。 “店家,抱歉打扰你了……”朴素珍客气地冲手工匠笑了笑,随即压低声音问道:“敢问方才离去的那位郎君,在你这买了什么东西呀?” 手工匠并未马上回复她问题,只是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朴素珍。 “娘子为何问这个问题,难道你认识那位郎君?” 夜宴 “这……”朴素珍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她用手绢遮挡了一下唇齿,脸蛋红红地将视线偏向一边。她身边的芊苗见状,立马跨步上前将她挡于身后,向他解释道:“我家娘子羞赧,那郎君与我家娘子……”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心型。 “哦哦哦!原来如此!”手工匠恍然大悟般地笑出声来,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其实他刚才在我这定制了一支木簪。看来,是要赠给娘子你的。”说完,他手指了指刚才邱乾湛在地上画的图样,继续说道:“你看,就是这个花样。” 朴素珍和芊苗一前一后地凑近了看去,只见一朵唯妙唯俏的芙蓉花,被妙笔画在了泥土之上。 “看来这邱木头还算有点情趣,不算太傻……”芊苗凑到朴素珍耳边,小声嘀咕着。 “啧……”朴素珍斜眼瞪了她一眼,便转身笑着匠人说:“谢谢店家,能否让我看看他选好的紫檀,我忍不住想先睹为快了……” “没问题,娘子请看。”这小两口可够亲昵的,匠人暗自笑道,手上不敢耽误,规规矩矩地将邱乾湛选好的那段紫檀木递到朴素珍面前。 果然是柄好木。朴素珍心里暗赞一声,伸手将它接了过来。只见这木材的横截面透出隐隐红润,其棕眼细看紧密均匀,虽然还未经雕刻,但可以想像出制好后必然是一支相当精致漂亮的木簪。 朴素珍心跳忽然加速起来。她握着木头的手轻微发抖,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里满含期待。 邱乾湛果真用心,相对于随便就可买到的成品,还是这种花了心思且独一无二的礼物更能讨人欢心。 “谢过店家!”朴素珍满心雀跃地将紫檀木还给匠人,然后又像想到了什么,追问一句:“敢问店家,约好的交付日子大概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十日后吧……”其实让他做用不了那么久,只是那郎君便是如此要求,他也只能听令而为。 可是朴素珍并不知手工匠制作一支木簪真正需要多少时间,她只觉得慢功出细活,必定是邱二郎要求高,才会要做那么长时间。她没有再问下去,又向匠人作了个揖,便拉着芊苗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时光飞逝,转眼间,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朴素珍每天都在期待,期待着某天她的意中人会拿着做好的木簪来朴府找她。只不过她的期待只实现了一半,另一半却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的结局。 朴家的药铺在邱家的帮助下成功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现在一切都逐渐回归正常,朴灿烈高兴之余,当然不会忘记答谢这一路以来帮助他度过危机的一众商贾朋友。 他计划三日后在朴府设一场夜宴,将近来西市里最有名气的“拈花楼”请来配菜,届时再邀请各家东家掌事前来宴聚。 这第一位被邀请的主客,便是善春堂的二东家邱二郎。 “娘子,看来邱二郎是算准了时间的。”芊苗一边帮朴素珍梳着头发,一边笑眯眯地说道。 朴素珍抿唇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接话。 阿耶设得是夜宴,想必宾客们都是要过夜的。朴素珍心思一转,抬手拉住了芊苗的手,悄声嘱咐道:“芊苗,你去帮我打听打听,看阿耶将二郎休息的厢房设在了哪里?” 夜宴女眷不便出席,但她已经等不及了,她想在当晚就见到他。 不能出席夜宴,那她就在他回厢房的路上等他。 “娘子,你要我打听这个做什么?”芊苗觉得这样不妥,她能猜到娘子想做什么。只是这三更半夜的,即便是有婚约的男女,若是孤男寡女地单独相见,还是有悖世情民俗的。更何况现在朴素珍和邱二郎那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可当芊苗还想劝她时,朴素珍却先委屈地掉金豆子了。泪珠儿顺着白皙的面庞滚落,她哽咽着说道:“我都等了那么久了……” “唉,娘子,你别哭,别哭了……”芊苗顿时慌乱起来,她忙伸手替她擦拭眼角,无奈地双手投降道,“别哭啊,我马上就去打听,马上!……” 朴素珍这才停止了抽泣,唇边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心里甜滋滋的。 只要再过三日,三日,她就要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二郎了。朴素珍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泛着春光的面容,恨不得时光快走,早点让她那心仪之人来到她面前。 三日后,夜色朦胧,华灯初上。 因昨夜过于兴奋,朴素珍失眠了。好不容易眯了一小会儿又醒了,她觉得头脑有点晕眼神有点花。可是再不舒服的状态,只要一想到邱乾湛今晚要来朴府,她又整个激灵了起来。起床后一番收拾打扮,朴素珍终于赶在夜宴开始之前,将自己收拾得华光照人,端庄秀丽。 朴府设宴的堂屋里,已陆陆续续来了客人。朴素珍和芊苗躲在一个不被人察觉的角落,偷偷寻找着邱二郎的身影。只是她俩几乎将在场的每个人都看过一遍后,却仍然找不到邱二郎在哪里。 朴素珍原本光洁细腻的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的细汗。若是还等不到他,等她阿耶入席宣布夜宴开始,她就再也不可能在宴会前与他说上话了。 “娘子,我们该走了……”从平康坊请来的歌姬乐妓已经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去往宴会的后台准备了。芊苗知道再不走,若是被别人发现她和娘子竟然偷偷躲在这里,娘子或许能全身而退,可她这小小的婢子,即使不被发卖出去,肯定也免不得一顿家法。 芊苗越想越担心,随即拽住朴素珍的手,拼了命要把她带离夜宴现场。朴素珍心里也明白不能再留,可是心里还是放不下,便总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被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宴厅,失望与沮丧充斥心头。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报答声响起:“善春堂邱府到!” 朴素珍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她拖住了芊苗,奋力回头想将那来人看个清楚,却因为距离实在太远,只见得一个模糊的身影。 (本章完) 潜入 应该是他,没错。朴素珍看着父亲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那人不知跟他讲了什么,引得父亲哈哈大笑,拱手施礼了好几次。随后,他便将那人引入了主客位,宴会厅的歌舞奏乐也在此时正式开始。 自己终是没在开宴前见到他,朴素珍不甘心地跺了跺脚。不过马上,她的脸色又红润了起来。 没关系,芊苗早就为她探听好府里今日给他安排的厢房所在。她只要等候在他回房的必经之路上,必定能遇到他。 想到这,她转身跟芊苗说:“趁现在时辰还早,我们先回房。我要重新沐浴更衣重新梳妆,然后再去候他……” 等朴素珍两人从闺房离开,回到那条等候邱乾湛回房的林荫小道时,时辰已过亥时。 芊苗提着一盏夜行灯笼,百无聊赖地站在朴素珍身边,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娘子,还有不到一柱香就到子时了……”她两只眼睛的眼皮困得都快要黏到一起了,真想不通朴素珍是怎么做到在昨晚没睡好的情况下,现在还精神头十足的。 “再等等……”朴素珍双目炯炯地盯着头顶的夜空。远处宴会的厅堂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丝竹管弦声隐隐传来。 芊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道:“等到啥时候啊……” “嘘——”朴素珍忽然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芊苗噤声。 就在这时,前方昏暗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火光和略带杂乱的脚步声。 “邱……当心……快!扶住那头……”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到二人耳中。 “娘子!有人?!还不止一个!”芊苗一惊,将手上那盏照明的灯笼一下放到了身体背后。灯笼的光被掩盖了过去,而她们也退到了树影下,小心地将自己藏了起来。若不注意看,一时间确是发现不了此处藏了人。 朴素珍紧张地屏住呼吸,她不能被除了二郎以外的人发现,否则轻则被抓回房禁足,重则会连累了他,万一阿耶孃孃以为是他行为不检勾引自己作出此等逾矩的行为,那她与他便真的再无可能。 她二人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想熬到来人走过去了再说。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来人行进的方向,恰恰是朴府给邱乾湛安排休息的厢房。 “有三个人!”芊苗张大嘴,一个字一个字的用口型模拟出这四个字。朴素珍点点头,她也看见了,朴府的管家和小仆一人一边地架着一个男子往这里来。而那个被他们架住的人,虽然脑袋耷拉着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姿来看,应是邱乾湛无疑。 看来邱二郎今晚是被灌醉了,事到如今,只能等他们送他进房间,自己才可能摸进去同他见面了。朴素珍这样想。 等他们三人跌跌撞撞地越过她二人走进厢房之后,朴素珍和芊苗这才终于喘顺了口气。芊苗站直腰杆,望了望那亮起烛火的厢房,对朴素珍说:“娘子,看来你今天是碰不上邱二郎了,咱们还是回吧。” 朴素珍没有说话,她只是沉沉地看着那厢房很久,也不说走,也不说留。 可是芊苗实在是熬不住了,她一屁股坐下来,把灯笼随手摆在地上,脑袋就这样搁在旁边的树干上,没到一分钟就睡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邱乾湛厢房的灯灭了。 :“芊苗!醒醒!” 芊苗被人抓住肩膀一顿摇,硬生生地从美梦中惊醒。 “啊?!怎么了?要回屋了?”她两眼惺忪,糊糊涂涂地说道。 “芊苗,你听我说!”朴素珍双手捧住芊苗的脑袋,很认真地同她说道。 “芊苗,我要你拿着灯笼,将管家和那个小仆引开。你把他们引开之后,就可以回屋睡觉了!听清楚了吗?” :“哦……好……不对?那娘子你呢?”芊苗还没彻底糊涂,娘子让自己引开他们,却没交代她自己要去干什么? 朴素珍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厢房的门,一看到房门打开,那送邱乾湛回房的管家和小仆一前一后地迈出厢房,她快速地跟芊苗说了四个字:“我马上回!”,就将她连人带灯一把推了出去。 芊苗扑了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可她手上的灯已经被管家看见。只听到管家大喊一声:“谁?谁在哪?!” 芊苗一惊,这回是彻底醒了。要是被管家抓到她深夜徘徊在贵客休憩的厢房附近,那真是让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她赶紧提着灯笼拔腿就跑,也顾不上身后的朴素珍了。 管家喘着粗气,带着那小仆屁颠屁颠地追着芊苗而去。而朴素珍则是继续将自己藏得好好的,她心里祈祷芊苗机灵点,千万别被他们抓到了。 又过了许久,朴素珍确定他们都走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树影,兴奋而又紧张地朝邱乾湛所在的厢房走去。 朴素珍知道厢房门并没有被闩上,她刚才亲眼看见管家只是轻轻掩上门而已,而屋内的邱乾湛八成已经醉死过去,不省人事了。 她心里有点雀跃,又有点难过。雀跃的是等了那么多天,终于被她盼到了与二郎单独相处的机会。难过的是,他可能待会根本不会同她说话,更不会在今晚将那木簪亲手送给她了。 :“知道会见到我还喝那么多……”朴素珍忍不住埋怨道。 她轻轻推开了房门,房内一片漆黑,一股微风透过她打开的门钻进屋内,带起了耷拉在卧床边帘帐的一角。朴素珍在昏暗中看得清楚,床上躺着一个人。 朴素珍悄声迈进了厢房,又回头悄悄把门掩上。她定住想了想,干脆把房门的门闩推上,做完这些,她这才摸着黑,慢慢地靠近床的位置。 越靠近意中人,朴素珍的心就跳得越厉害。她只要看一眼就好,只要一眼。她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每天只能依靠那日在善春堂的回忆过活,她受够了。 趁他今天没有意识,或许,她可以偷偷摸一下他的手?或许……可以偷偷亲他一下? 不会有别人知道的,不会…… 朴素珍像是中了将头一样,自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床边,脱下鞋子,爬上了床榻。 她的手颤抖着,慢慢伸向床上之人的脸。即便是一片昏暗,视线不清的情况下,她还是能知道,眼前这个躺着的人,是她心悦之人。 就在朴素珍即将要摸到邱乾湛的脸时,突然!意外发生了! 从天堂坠入地狱 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朴素珍,反客为主得把她反压在身下。手的主人翻身后,将头埋在了她的脖颈里,鼻息间喷出的酒气,把他原本的气味都掩盖了,也把朴素珍的双眼熏出了泪花。 朴素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动都不敢动,她又惊又喜地感受着身上这个男人的重量,也不知他还要维持这个姿势多久才会再有动作。 她心里很矛盾,既想他继续这样压抱着自己,又感觉有些害怕。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可能是朴素珍沐浴后的体香勾住了男人的心,本来趴着一动不动的男人,却开始闻嗅她脖颈处的幽香。他的鼻尖轻轻地划过她的皮肤,朴素珍一瞬间感觉全身上下都像触电般的战栗起来。 “真……”香这个字男人说得极轻,轻到连朴素珍离他那么近,都没有听清楚。她以为邱乾湛说的是“珍”字,内心狂喜起来。 她就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 还没等她开心完,事情就变得不对了起来。 朴素珍挣扎着从床上撑起来,光裸的皮肤一下子接触到午夜凉爽的空气,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奋力往床下摸索着刚才迷乱时被他们胡乱丢弃的衣服,手指移动间,摸到了一个不大且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不用看,朴素珍都知道这是个装着女娘钗环簪佩的木盒。 她心头一甜,把那木盒放在床边,然后又把自己的衣服翻找出来草草披上,这才赤脚踩到冰凉的地板上。 朴素珍套上鞋,重新将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她又拿起那个木盒,眼神眷恋地看着睡在床内侧的那个男人。他睡得很沉,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人已经起身,房间安静地只有他微微的呼噜声在回荡。 “二郎,我要走了……”朴素珍轻声唤了他一句,“簪子我拿走了……不过,今日之事,等你醒后,还要来给我个交代哦!” 床上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这句话,竟然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好……” 朴素珍得了他的答复,终于心满意足。她转身走向门口,废了点劲将门闩打开,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男人,闪身离开了厢房。 再看芊苗那边,她被朴素珍推出去后,险些被朴府管家逮住。还好她本就是个极机灵的人,半路上就把那盏灯笼灭了,然后蹲在院墙边一个隐蔽的角落躲了半夜,躲着躲着竟然还睡着了。 等她被夜风凉醒,已经快寅时了…… 当芊苗回到朴素珍的闺房时,发现朴素珍竟然还没回来! “完了……不会出事了吧!”芊苗急得团团转,娘子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她也别指望能好皮好肉地离开朴府了。 正当她不知该出门去找朴素珍,还是乖乖呆在屋里等她回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芊苗赶紧去开门,果然,门外也正准备推门进来的人正是朴素珍!只是这时的她看上去有些怪。她的衣衫凌乱,一头乌发也散乱地披在肩头,完全不像刚才她俩分开时那副模样。 “娘子,你……这是?”芊苗担忧地将她扶进了屋。朴素珍不是去见邱二郎了吗?怎么搞得像去跟别人打了一架似的? “芊苗……”朴素珍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可脸上却是神采奕奕。“我困死了,有事明天再说,你也快去睡吧……” “哦……”既然娘子不肯说,芊苗自然不会继续追问,她拿来一套新的亵衣,帮着朴素珍换下外穿的衣衫。在她准备稍微叠一下明日再送到浣洗房时,却意外的发现朴素珍的衣服上有一滩血迹。 “娘子!”芊苗禁不住叫了一声,“你受伤了?”她把衣服抖搂开来,把血迹摊在了朴素珍的面前,这让朴素珍的小脸瞬间就涨红如关公。 “大晚上的叫什么!”她羞涩地低斥一声,慌忙把衣服从芊苗手中抢了过来,“葵水!我葵水来了!” 芊苗哦了一声,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终究不再说什么,自己也收拾收拾,回耳房去睡了。 朴素珍躺在床上,却是再也睡不着。她睁着眼,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邱乾湛送给她的木簪被她紧紧地握在手心,贴着她滚烫的肌肤都变得暖烘烘的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朴素珍每天都掰着手指,数着自己还要等多久,邱乾湛才会派人到朴府来说媒。 就这样度日如年的等待,邱乾湛送给她的木簪都被朴素珍盘出一层油光来了,那个被她期盼着的人,却还是不见踪影。 这日,朴素珍带着芊苗在朴府花园里无所事事,无意中听到经过的母亲和贴身婢女的对话。 崔娘子说:“我记得上回家主从新罗进货时带回的那只百年人参就不错,用来做贺礼应该上台面了……” 婢女答道:“夫人,这是送给新郎君和新妇的成亲贺礼,送人参会不会不合适啊,况且人家善春堂也不缺这个啊……” 善春堂?邱家谁要成亲了? 朴素珍顿时来了精神,她走近母亲,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嬢嬢!” 崔氏扭头看到了她,立刻露出了温柔的表情。她伸手招了招,让女儿凑过来:“正好,素珍也在,赶紧给嬢嬢出个主意,看给邱二郎送件什么新婚贺礼好!” 什么?母亲在说谁要结婚了? 朴素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觉自己的右腿突然抖了一下,膝盖一软,差点斜倒在地。 “小心!”崔娘子、芊苗和婢女同时上前搀住了朴素珍,崔娘子被女儿这突然的举动吓得不轻,将她扶稳后嘴上还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嬢嬢……”朴素珍白着一张脸,声音颤抖地问自己的母亲,“您刚才说谁要成亲?” 金簪与木簪 “邱府邱二郎啊?”崔娘子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纳闷地盯着她,“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就摔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呃……没事!”朴素珍使劲摇了摇头,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勉强回到刚才平静的状态。 “嬢嬢,女儿先回房了……”朴素珍忍着内心的颤抖,挤出一抹僵硬的微笑,朝崔娘子福了一福,就匆匆离开了。 崔氏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背影,忍不住蹙眉嘀咕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回到房中的朴素珍,仍旧无法压抑心中惊惧。她跌跌撞撞地坐到了梳妆台前,两手胡乱得在她的钗环首饰中寻找着什么。 终于,她翻出了那只紫檀木簪。 木簪上的芙蓉花反射着幽幽如玉般的温润光芒,可它却不再能安抚此刻朴素珍慌乱的心情。她将它紧紧地撰着,脑海如万马奔腾般闪过无数的念头。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 她的二郎,那么腼腆有礼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始乱终弃的事? 会不会是他当晚喝醉了,醒来后忘记了昨夜与她的露水情缘? 不行,她必须要去搞清楚! 朴素珍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簪,暗暗下定决心。 站在离邱府不到50步的距离,朴素珍看着邱府门口抬着各色箱笼进进出出的仆婢,她有些迷糊了。 这些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衬得她一个人孤身只影,好不苍茫。 芊苗有些担心地扯了扯朴素珍的衣角。她了解娘子有多在意邱二郎,虽然她不知道朴府夜宴那晚娘子和邱二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从她回房后的情绪状态以及那支木簪来看,两人应该是相谈甚欢的啊。 怎么转眼间,他又要去迎娶别人进门了? 朴素珍没有看她,她板正了脸色,抬手扶了扶头上那只木簪,步态娉婷地向邱府走去。芊苗不敢耽误,只能快步跟上。 等她越来越靠近邱府众人时,一名小仆行走时太过急躁,将一个不小的箱笼撞了一下。放在箱笼顶的一个木盒子翻倒下来,差点砸到朴素珍的脚尖。 木盒停止滚动后,盖子突然一下子打开了。这时,里面装着的一件物事掉了出来。 那是一支金光灿灿的金簪。 簪子通体由纯金打造,簪体雕刻着精致繁复的纹路,簪尾一朵芙蓉花栩栩如生,花瓣上镶嵌着珍珠,仿佛是清晨的露珠,流转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朴素珍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金簪,半响说不出话来。 那朵芙蓉花,好生眼熟。 她突然觉得头上有千斤重担,压得她气都喘不上来。 终于有一位嬷嬷模样的老妪发现了她这边的异常。她快步上前,先把那鲁莽的小仆训斥了一声,然后再转身面向朴素珍,脸上堆着笑说, “这位娘子,真的不好意思,我家小仆粗手粗脚的,可有惊着娘子了?” 看到朴素珍一脸呆愣住的表情,芊苗只能代她向前发话:“你们这是在做啥?那么多东西堆在外面,半条街都被你们占了……别人还怎么过去?” “小娘子见谅!”嬷嬷也不生气,毕竟是他们差点砸到人,本就是理亏。她耐心地同芊苗解释道:“这是我们家今日要送去新妇家的纳征礼,没多少了,等抬完了马上就走!” 说罢,她回头招呼着身后的仆婢们,让他们手脚再麻利些,赶紧为朴素珍她们整理出一条过道来。 “等等!”沉默了许久的朴素珍终于开口了,那嬷嬷见她应是两人中地位更高的娘子,不敢怠慢,便又回头朝她躬身施礼。 “娘子请吩咐!” 朴素珍脸色虽然有点苍白,但是情绪被压抑得很好,她装作好奇地向嬷嬷问道:“嬷嬷,刚听您说这是纳征礼,请问是府上哪位郎君新喜啊?” 嬷嬷见眼前这位娘子非但没有责怪之意,反而对她谦恭有礼,顿时也来了兴致同她多聊两句。 “自然是我们府上的邱二郎君,”说起邱乾湛,嬷嬷好像开了话匣子一样,“不是我说,二郎和那肖府的二娘子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等他们成了婚,我家家主和夫人就真的安心了。” 肖二娘子? “这金簪……”朴素珍看着已被嬷嬷捧在手上的木盒子,闷闷地开口问道。 :“娘子你说这个?真是好眼光!”嬷嬷笑眯眯地说,“这是二郎专门去宝阁楼定制的芙蓉花金簪,连花样都是他亲自想的,世上绝无仅有……”她突然看到了朴素珍头上那只木簪,表情突然狐疑了起来。怎么这木簪上的花样,和她手上这只金簪看上去那么相似? 专门定制?绝无仅有?朴素珍心中苦笑一声,她当然知道,还有谁比她更知道? 同一朵芙蓉花,一支金簪,一支木簪。 谁重谁轻,这不是很明显吗? 朴素珍感到喉头一股血腥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终是自己瞎了眼,以为觅得个正直厚道的意中人。没想到,却也是个朝秦暮楚的负心汉。 邱府嬷嬷终于感觉到眼前这个娘子有点不正常。她笑着对她们又说了两句好话,便借口有事要忙转身离开她们身边。 嬷嬷在经过两个邱府婢女时,低声嘱咐她们别的事都不用做,只要盯着朴素珍和芊苗两人,一旦她们有什么意外情况,立马来报她。 不过,也是这嬷嬷有小人之心了。朴素珍又岂是那种会撒泼打滚的人,她只是又站了一会儿,便转头离开了。 身后吹拉弹唱的送礼队伍与她渐行渐远,朴素珍牙关咬紧,一言未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喜还是祸? 邱乾湛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那天,朴素珍也去街边观礼了。 那马背上意气风发,俊美潇洒的少年郎,让她一度恍惚,觉得那并不是她所认识的邱家二郎。 直到今日,她始终没有等到他的一次回复。 即便她托芊苗想方设法地往邱府里递消息,可最终都是一个石沉大海的结果。 朴素珍有想过,如果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冲出去,把这花轿拦下,然后在众人面前痛斥邱乾湛这负心汉如何骗身骗心,她看他邱二郎今日还怎么结得成这个亲。 可是,朴素珍知道,她做不到。 她知道,除了那一支木簪,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与邱乾湛有过私情?这样闹完过后,她的清白还要不要?依赖着邱家在长安立足的朴氏药铺,又要何去何从? 理智和情感在她的体内剧烈拉扯,把她的心都要撕裂了。 坐在马背上的邱乾湛,笑意盈盈地跟沿街观礼的街坊邻居打招呼。他的目光扫过朴素珍时,甚至没有停留一秒,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她跟周围的人一样,只是一个看热闹的路人。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一下涌上朴素珍的喉头,她忍不住伸手捂住口鼻。 “娘子,我们回去吧!”一旁的芊苗察觉到她的异状,忍不住劝慰到。 她早就叫娘子不要来了,这就是自找苦吃。可是,她抵不住她的倔。 “嗯……”此时的朴素珍确实觉得特别不舒服,她没有再逞强,顺从地跟着芊苗离开了。 回到朴府的朴素珍,在家里躺了几日,始终觉得身子不太爽利。不仅经常犯困恶心,而且还吃不下东西,特别是鱼腥味,一闻到就想呕吐。 这样的情况多了,让朴素珍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算了一下自己的小日子,好像迟了一个多月…… “芊苗,能不能帮我约一下你姐姐,我还有事想要请教她。”朴素珍思来想去,她只能去找那个人帮忙。芊苗的二姐:舞姬苏玉儿。 平康坊的青楼楚馆里,为了应对恩客和妓女恩爱后偶有的遗留问题,通常都会备一位管得住嘴的医师,既能为客人守口如瓶,又能帮姑娘解决后患。 鸣凤坊当然也有这样的医师。 朴素珍到了苏玉儿房中后,苏玉儿便找了个理由将芊苗支开。 “等会你到床上躺好,我帮你把布帘子放下来。等医师进来后,你只要把一只手伸出来就好。”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苏玉儿倒是对朴素珍有了些感情,同时也为她的遭遇感到痛心。 都是女子,又都经历了被男子玩弄抛弃。同病相怜之下,苏玉儿做不到对她见死不救。 朴素珍照着她的指示在床上躺好,布帘放下后没多久,她就听见苏玉儿去开门的声音,然后便是一人,走到床边坐下。 苏玉儿也站到了床边上,她轻轻咳嗽一声,朴素珍乖乖将一只手伸出床外。 一块凉薄的布巾突然覆在朴素珍的腕上,冰冷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静心等待着诊脉完毕,没一会儿,帘外响起医师对苏玉儿说话的声音。 “确是有喜了。” 朴素珍愣住了,接下来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已经入不了她的耳朵。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是不是应该去找邱乾湛,他可以对自己始乱终弃,但这是他的骨血,他总不能不承认吧? 待苏玉儿将医师送走,重新将房门关紧后,朴素珍已经起身坐在了床上。她两眼放空,面无表情,一副神魂皆离的样子。 苏玉儿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摸了摸朴素珍的鬓发,轻声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之前就跟她说过,若真是怀了,她也会有办法帮她去掉的。 这种事,在鸣凤馆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朴素珍的眼神缓缓聚焦到苏玉儿的双眼之中,只是略考虑一下后,她便摇了摇头。 “怎么?你还想留着它?”苏玉儿简直不可置信。 朴素珍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还是开口说了。 “我想让他知道……” 痴儿!傻子!倔得没救了! 苏玉儿简直有种气急败坏的感觉,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你想进邱家做妾吗?”她没好气地说。 朴素珍两眼一红,什么做妾?她当然不想,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瞪着对方良久,终于,还是苏玉儿败下阵来。 “行了,这个事,我找机会去帮你探探!” 很快,朴素珍就等到了苏玉儿的消息。 只不过,那是一个将她彻底推入地狱的消息。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无比严肃的苏玉儿,朴素珍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不承认!” 苏玉儿冷冷地说道。 之前她是答应了朴素珍,说要帮她试探邱乾湛知道她怀孕后的反应。但其实刚答应时她就犯了难,因为邱乾湛并不是那种常来平康坊的公子哥,她实在没什么机会能碰到他。 可没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巧。 当她得知邱乾湛被一群同僚子弟撺掇到鸣凤坊庆祝成亲,还被迫留在此过夜后,她就寻了个机会,在鸣凤坊的后院,拦住了借口出来透气的邱乾湛。 苏玉儿设想过他知道此事后所有可能会有的反应,却万万没有料到,邱乾湛竟然会斩钉截铁地否认发生过此事。 “见过渣的,没见过那么渣的!简直是刷新了我认知的底线!” 苏玉儿气鼓鼓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朴素珍已经低下头,默默无声地流泪。 芊苗用脚踢了下自己二姐,苏玉儿这嘴,在熟人面前就跟不带门板的门,说话都直来直去的,丝毫不考虑听的人是什么感受。 她用手轻轻地拍着朴素珍的后背,回想到朴素珍告诉她自己有喜之时,芊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她那样保守内敛的人,竟然会做出这种未婚先孕的事情? 苏玉儿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没好气地对她俩说:“接下来怎么办?”她想,这回朴素珍该死心了吧。 趁来得及,赶紧处理掉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朴素珍再一次做出让她瞠目结舌的决定。 “你要把它生下来?!” 苏玉儿和芊苗都傻了。 这还是朴素珍吗? 她疯了。 “我会回新罗,在那把它生下来。” 朴素珍没有疯,她只是不甘心。 既然他不承认,她偏要把它生下来,到时候带着孩子上门滴血认亲,看不把他邱家闹得个天翻地覆。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朴素珍当初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既然他要如此辜负她,那就别怪她狠心毁灭他想要的太平。 疯狂 后来,朴素珍通过苏玉儿买通了那位为她诊脉的医师。等回到朴家后,朴素珍便假装忧郁,不仅不再出房门半步,且日日只躺在床上愁眉不展,茶饭不进。 见女儿这般状况,朴灿烈和崔娘子二人当然着急。朴灿烈想去寻一位医师来给朴素珍看看,却被女儿拒绝,好说歹说,最后她才同意了父母的要求,可条件是,医师必须由她自己指定。 见女儿终于肯让医师上门,朴氏夫妇哪里还顾得上猜疑,便按女儿要求,让芊苗将那提前说好的医师带进了朴府。 医师来了以后,装模作样地又是诊脉又是看舌,望闻问切一套流程倒是一步不缺。最后给到朴氏夫妇的诊断结果是:“思乡心切,郁结成病。” 朴灿烈虽然隐隐感觉这医师有点不靠谱,但抵不过确实有效果啊。朴素珍喝了几回他配的解郁舒心的安神药方后,竟然可以从床上起来了,连脸色都好了不少。 可那哪是什么安神药的药方,实际上朴素珍一直喝的,是安胎药。 朴氏夫妇根本就没有想过女儿对他们竟然有所欺瞒,否则只要稍微检查一下那熬煮出来的药渣,便能知道事实的真相。 等朴素珍的胎坐稳后,医师便向朴氏夫妻建议,若想彻底治愈他们女儿的心病,唯一的办法就是返乡休养一段时间。 纵然朴灿烈和崔娘子再不舍,可医师的建议他们不敢不听,毕竟女儿的身体要紧。 最后实在没办法,崔娘子只得修书一封,寄到了远在新罗的朴素珍乳娘姜氏手中,拜托她照顾回乡疗养的朴素珍。 姜氏很快就回信应允。收到乳母的信后,朴素珍便带着芊苗,同父母依依不舍的离别告辞后,乘上了开往新罗的海船。 回到新罗后,朴素珍就将怀有身孕的事情告知了乳母姜氏。 她是由姜氏带大,与她情同母女。姜氏疼惜她被人所骗,因不愿让父母为难才投奔于她,便同意她的请求,帮着她瞒着所有人,在新罗生下孩子。 当朴素珍第一次接过包裹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儿时,她那凝结成冰的心脏,裂开了一道缝隙。 多么漂亮的小女孩,白嫩得仿佛瓷娃娃般。她伸出颤抖的右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粉嘟嘟的脸颊。 突然,她对邱乾湛的恨,也减弱了一些。 也罢,最起码,他给了她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儿。 虽然这孩子注定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可是她还是她朴素珍的宝贝,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在自己身边长大,那一切都无所谓了。 朴素珍为女儿取名霏霏,随她姓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崔娘子每个月都会给姜氏和朴素珍寄来家用和家书,阅读母亲的信件,已经成为朴素珍自我疗愈的方法。通过文字与母亲交流,让她有一种回到青葱少女时的感觉,仿佛一切伤害都还没发生,自己还生活在父母身边。 朴素珍渐渐放弃了回长安找邱乾湛复仇的想法。像现在这样挺好,以后便各自安好,永不再见吧。 岁月流逝,转眼间便到了朴霏霏四岁那年。母亲在上次的来信中表达了对她终身大事的焦虑,朴素珍终于不愿再隐瞒父母,决定去信告知自己已有了个四岁大且父不详的女儿。 将信寄出去后,她便开始想象母亲下一封回信里对此事震惊不已的追问。 搞不好,父母还可能会赶回新罗,或者要招她去长安,亲自审问审问自己。 不过朴素珍有信心,自己父母肯定会喜欢霏霏的,到时候她就能带着霏霏回到父母的身边,重新过回以前无忧无虑,承欢膝下的生活。 可是,崔娘子的这封回信,朴素珍再也没有收到。她所想象的美好未来,也再无可能出现了。 长安县县衙的牢狱里,审讯所的火烛,啪的一声炸了油。这一声响,在这死寂阴寒如鬼域的地方,撕裂了在场所有人的沉默。 “你……你说我阿耶……同你?朴霏霏?朴霏霏是不是就是听芹?”邱茉已经站不稳了,她整个人依靠在温卫行的身上,靠着丈夫身上的热量,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朴素珍冷冷地盯着邱茉,嘴角咧开一抹讥讽的笑:“我都这样了,还有必要骗你吗?没错,听芹就是霏霏,她是你的亲姐妹!她是你的姐姐……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说完,她仰天大笑,可笑着笑着,眼角又开始流泪。 “不可能,阿耶怎么会做这种事……绝不可能!”邱茉觉得朴素珍口中的父亲是如此陌生,她想象不出平日里谨小慎微的父亲,会做出这种酒后乱性、始乱终弃的事情。 “你不是都放下了吗?不是准备跟听芹好好过日子了吗?为什么最后还是回来了?为什么要杀我嬢嬢!你说清楚!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朴素珍停住笑,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压抑着吐出:“因为恨啊。我当然是因为恨!你问问邱乾湛!若不是他,不是你们邱家,我阿耶会死吗?我孃孃会死吗?”她双眼赤红如鬼,向邱茉歇斯底里地吼道。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害我一个还不够,还要害我父母,我当然也要让他尝尝我的滋味,那种被所爱之人独自抛弃在这世上的滋味……” 突如其来的激动让朴素珍瞬间失控,她不顾一切地想冲向邱茉,她是邱乾湛在这世上唯一的女儿,也是他现在最爱的人。杀了她!杀了她!这样的念头缠住了朴素珍,她像恶鬼一样朝邱茉扑来。 温卫行果断将邱茉护在身后,回身一脚,便将朴素珍踹飞出五步远。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武侯马上冲过来压制住她,迅速将手脚镣铐重新给她戴上,将她拖离了审讯所。 她是被仰着拖走的,整个人就像块破抹布一样,手脚被重重的铁镣拉着垂向地面,铁链摩擦地面时,还会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朴素珍的眼神,让邱茉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大仇得报后的畅快淋漓。 朴素珍对父亲的恨,是真的。 这才是让邱茉感到最害怕的地方。 (本章完) 不堪回首的回忆 离开长安县衙后,邱茉哪都没去,直接回了自己在邱府的闺房。 那支紫檀芙蓉花木簪被她带了回来,与父亲在她出嫁时作为添妆插在她头上的金簪放在了一起。 两朵芙蓉花,果然一模一样。 真的是他吗?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他当年的所作所为,这才有了开端? 不对,朴素珍还有关键的问题没解释清楚。本来她都已经放弃继续纠缠这件事了,为什么又回到长安,还想办法入邱府杀母亲。她的父母又是因何而亡,为什么她说这一切都是拜自己父亲所赐? 这些问题,邱茉知道,若自己不搞清楚,日后必会终年寝食难安。 但现在除了朴素珍之外,她唯一可以寻求答案的人,便只有她父亲邱乾湛了。 可是她一想到那个老实巴交,又一直疼爱自己的父亲,这让她怎么张得开这个口? 邱茉的异状还是被邱乾湛觉察到了。 他发现自己这个原本精力充沛,做事雷厉风行的女儿最近一直郁郁寡欢,除了必须要她出面的事情外,其余时候她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她最喜欢的制香都不乐意做了。 他也曾尝试找她当面聊聊,可邱茉面对他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邱乾湛不知为何有种感觉,女儿好像在疏远他。 他苦恼不已,后来实在忍不住找来女婿温卫行询问,这才晓得了事情的原委。 “荒谬至极!简直是荒谬至极!” 温卫行从来没见过岳父如此动怒,邱乾湛在他印象中从来就是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就连确认了自己的妻子是被弟妹谋害后,他也只是将怒火深埋在心里,并没在邱茉和他面前表露出什么来。 可现在,他却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一副蒙受了奇耻大辱的愤怒样子。 “荒唐!我再不济,也不可能对不起红杳。什么女疯子,竟敢在我女儿面前这般造我的谣!……”邱乾湛激动得胡须直颤。 等他发泄完,情绪稍微平静些后。温卫行才开口道:“岳丈大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和茉儿将事情讲开,将你们之间的误会解除。其他事我们容后再议。” 邱乾湛清醒过来,他明白温卫行的意思。那件事,看来是不得不再次面对了。女儿现在误会着自己,如果他再不解释,不告诉她后来发生了什么,怕是永远都不可能再与女儿有和好的一天。 “若说与那朴府后来发生的事,那要追溯到好多年前,在我接管善春堂第五年的时候……” 当年新唐初立,王世充建立的郑国和窦建德建立的大夏,将大唐通往东部沿海的要道截断。新天子派秦王李世民出战,终于在621年彻底击败郑国和大夏国,完成了大唐版图向东扩张的军事战略。 而朴氏药铺依靠的东部海运航线,也在此之前便逐渐得到恢复。 在邱家的帮助下,朴氏药铺平安度过了航线被封闭的艰难三年。所以当运路再次畅通后,朴灿烈信守承诺,运用自己在新罗建立起来的供货渠道,为善春堂输送了许多新罗国最优质,价格最优惠的高级中药材。其中最主要的,便是新罗的野生人参。 这些人参,多是供给长安城王公贵族所用,所以每回有这类订单,邱乾湛从下订、配货、抽检、验收全流程都不敢掉以轻心。 “长广公主府定的那一批新罗野生人参,朴氏药铺说何时能到长安?” 邱乾湛正在善春堂后院的仓库盘点今日入库的药材,突然想起公主府的这笔订单,便回身问了一句身边的账房管事刘大。 “禀二东家,昨日同朴家家主确认了,海船早就到港,陆上再运了几日,约莫明日就能到他们库上。他说到了就叫人请您去抽验。” :“好!”刘大的办事能力邱乾湛是知道的,跟朴灿烈的合作也不是一两天了,相信这次又会是一次相当顺利的交易。 他自己还掏腰包给父母和岳父母定了两支,新罗野人参这样的货品在长安可不常见,有这样的走货机会,他可不能错过了。 善春堂在邱乾湛手中经营也有五年时间了,虽说在他的管理下医馆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建树,可在这新旧朝交替、社会动荡不安的时期,他仍能将善春堂维持住,并且与新朝权贵也建立了一些良好关系,仅凭这些,便足以让邱家大家长、邱氏三兄弟的父亲邱重圣对他赞许有加了。 他不止一次在家人面前夸奖邱乾湛兢兢业业,认真踏实,是他看好的善春堂未来的接班人。 第二日大约午时过后,邱乾湛照例在善春堂公务。朴氏药铺的伙计给他送来了口信,说那批一个月前订货的新罗野人参已经到了,现正在朴氏药铺的仓库,等着善春堂派人前去验收。 “刘大,收拾一下。叫伙计驾上牛车,我们走一趟!” 邱乾湛招呼了一声,听到刘大在隔间喊了一声“诶!”后,自己便先行一步,拿起手边的披风率先走到善春堂的门口。 没过一会,他便看见刘大指挥着两辆牛车,从善春堂偏门驶出,停在了邱乾湛的面前。 “走吧,我们一起乘车去。”邱乾湛也没东家架子,直接招呼上朴氏药铺的伙计,一同乘车去往提货的仓库。 牛车行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朴氏药铺的仓库就到了。朴灿烈早已等在了门口,见邱乾湛一行人来,连忙迎了上去。 “二东家来了!” “朴老板果然仔细,劳你久等了!”邱乾湛笑呵呵地和朴灿烈说道,两人边走边聊地走进库房内。 进了库房,邱乾湛一眼便见到那摆在木架上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排用来装野山参的木盒。放在最上面的一排盒盖全部打开,每一个盒子里都单独存放着一支野山参,一眼望去,场面蔚为壮观。 “这些都是这次从新罗运过来野生人参,合计有一百零二支,支支都是正宗野生的六年参。我都让人按规矩包装标记好了,请二东家检查。”朴灿烈客气地说着,引着邱乾湛和刘大等人走到木盒前,一盒一盒地让他们过目。 邱乾湛看得很仔细,这批货毕竟是要交付给皇亲国戚的,弄得不好可不是毁清誉那么简单。像他这样平时就小心谨慎的性格,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随机在一个木盒的盖子外侧,用指甲抠了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印子。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除了家人,没人知道他有这手准备。 正当他看到顶上最后一盒人参时,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脚步声,还有自己贴身小仆桑枝的呼喊声。 “二郎!二郎不好了!” 邱乾湛诧异地看着桑枝慌乱奔跑而来的身影,诧异地皱眉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二郎,茉小娘子,不小心掉进池塘里去了!夫人为了救她,也跳下去了!” (本章完) 人参 “你说什么?!”邱乾湛瞪圆双眼,惊愕万分地抓住桑枝的双臂问道:“现在人呢?!” 桑枝喘息着道:“夫人和小娘子都被救起了,夫人没事,只是入了水受了些寒,现在喝上姜汤人也清醒了,只是小娘子……” “茉儿怎么了?!”邱乾湛焦躁地催促着他快说。 “小娘子落水后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如今善春堂的岳老正在为小娘子诊治,但只怕……” 桑枝话音未落,却见邱乾湛猛地松开了紧握着他胳膊的双手,快步冲出了库房,连车都来不及坐便头也不回地往邱家奔去。 等他冲回家中时,善春堂的岳老已经走了。女儿的房间里只有妻子肖红杳和平日里照顾女儿的乳娘和婢女香云。 只见肖娘子披散着半湿的发,身上裹着一床薄毯,安静地坐在女儿的床边。 知道邱乾湛来了,她连头都没回,那苍白的脸依旧绷紧着,嘴唇抿紧一言不发。 负责照顾小邱茉的乳娘和婢女香云,垂头丧气地跪在肖娘子的脚边。那香云听见有人进门,抬头一看是邱乾湛,眼眶一下就红了。 肖娘子不是看不出香云这般作态其实是在打什么鬼主意。邱乾湛素日里对房里的仆婢都很厚道宽容,这香云怕不是觉得自己有机会,可以借装哭装可怜将今日之事蒙混过去。 可惜她也太小看她肖红杳了,平日里她总在邱乾湛面前搔首弄姿她可以不管,因为她相信邱乾湛的为人,他不是那种经不住狐媚女人诱惑的男人。可若这次夫君因心肠软又要轻易放过这些不知死活的仆婢,肖娘子就算是豁出去跟他和离,也要办了这差点误了她女儿性命的贱人。 可赶来的邱乾湛压根就不看跪在地上的两人,他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女儿的床榻边。 看着年仅三岁的女儿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出气多进气少,邱乾湛顿感一股强烈的怒火烧遍了四肢百骸。 “桑枝!跟我叫管家邱伯过来!让他把这两个不知护主的,赏了家法给我送到县衙去。是故意是无意,让县尉老爷给她们过了堂就知道了!” 肖红杳被眼前盛怒的夫君吓得一愣,她没想到邱乾湛会那么愤怒。她都做好了跟他吵一架的准备,可到头来自己还没他火气大。 自打她认识他以来,就从来没见过邱乾湛发过这样的火。原来并不是他没脾气,只不过他平时发怒的底线比较低,一般人惹不到他而已。 乳母听了邱乾湛一番话,早已跪趴在地上,颤抖着不敢反抗。而香云则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眼前这个男人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冒牌货。 他竟然,竟然连一句解释都不打算听她说,他还是平日里那个对待仆婢温文尔雅的邱府二郎吗? 桑枝也傻站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邱乾湛杀人的眼光扫到了自己身上,他才连忙转身出屋,找邱伯去了。 邱乾湛见桑枝走了,这才放软了声音对愣愣呆呆地看着他的妻子问道:“娘子,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肖红杳没有回答邱乾湛。她就这么愣了良久,直到邱伯和桑枝带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仆进来,将跪着的两人拖走,肖娘子这才回过神来。 她这时候才知道要流眼泪了。肖红杳哭着扑进了夫君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夫君……茉儿……茉儿她……” 她哽咽着说道。 邱乾湛搂住她的肩膀,柔声劝慰道:“别担心,善春堂最好的医师岳老亲自为茉儿医治的,茉儿会好的。” 肖红杳摇头道:“你不知道……那水那么深……茉儿整个人都沉下去了……” 邱乾湛又好生安慰了肖红杳半天,这才将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等到他将妻子扶回卧房,又到善春堂找岳老详细问了女儿的情况,确定女儿性命无碍后,这才想起来人参的事情。 邱乾湛去善春堂账房寻掌事刘大,问询后来人参交接的情况。刘大见他来了,立马站起主动地跟他介绍起他走后在朴氏仓库里发生的事情。 “桑枝跟朴老板说明了一下,他能理解。后来的交接工作也很顺利。” “货都看过了?”邱乾湛问道。 “我每一层都抽检过的,没问题!”刘大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就好,”邱乾湛点点头,“现在货入仓了吗?” “入了,我领您去看看。对了,还有您自己订的两盒也要拿给您。” “嗯!走吧……” 邱乾湛和刘大两人来到了善春堂囤放药材的仓库,刘大抢在前面去开门。 此时天光渐淡,仓库内光线阴暗,邱乾湛有些看不真切。他干脆迈步入内,用手指逐一朝木盒摸过去,终于在其中一个木盒边摸到了那个他用指甲抠出的凹痕。 他放心地点点头。此时,刘大朝他走过来,手上端着两盒盖好的人参,正是邱乾湛自掏腰包要送给两对父母的礼品。 他对刘大点点头,拿过人参正想离开。却被身后的刘大唤住:“二东家,我有事要禀!” 邱乾湛听刘大叫他,站定后回身看去。刘大一脸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何事?”邱乾湛问道。 “二东家,早前我跟您说过休沐那事……”刘大支吾了几秒钟,这才硬着头皮说道。 邱乾湛想了片刻,终于记了起来。刘大之前曾经跟他说过,想在接了朴氏药铺这批人参过后,请一段时间的假回家看望生病的老母亲。 母亲病重,孝子欲孝亲,邱乾湛当然没有理由反对。再加上刘大一直以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邱乾湛不仅要放他假,他还决定要多付他一月月钱,好让他为生病的母亲购置些补品补药。 “这!这实在是……受之有愧……”刘大一时之间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脸上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不愿收下。 邱乾湛爽朗地笑着拍了拍刘大的肩膀,道:“你不必客气。我知你重孝,一年下来也没多少机会回去孝敬母亲。现在你阿姆生病,正是用钱的时候。就按我说得办,明日去账房支领吧。” “二东家……” 刘大像是要跟邱乾湛说什么,他嘴半张开,下唇有些颤抖。可当他看到二东家的眼睛,又突然无话可说了。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谢过二东家!”他忙低头弯腰谢道。 邱乾湛点点头,终于还是离开了善春堂库房。 当天晚上,邱乾湛便将带回来的其中一盒新罗人参献给了父母。 (本章完) 噩耗 “阿耶最近胸痹之症刚缓,这株人参是儿特地让人从新罗国寻回来的。等会儿让桑嬷嬷拿去炖了吧。” 邱母欣慰地拍拍邱乾湛的手,她这个儿子,性格敦厚,为人老实。虽与其他两个兄弟相比显得聪慧不足,可若有事要交托给他去办,却也最让人放心。 老头子就是看上了他这种性格,才会执意将善春堂交给邱乾湛。 事实证明邱家家主邱重圣眼光之准确。邱乾湛凭借着他的踏实和憨厚,帮助善春堂平稳度过了国家最颠簸的四年。现在天下逐渐安定,老百姓休养生息,医馆的未来也开始慢慢变得更好了。 “湛儿,肖家那边准备了吗?”邱母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木盒。 “孩儿知道,备了两份,阿姆放心。” 邱母笑着点头,这孩子果然周到。这时,内室的房间里,传来一阵连续的咳嗽声。 “你阿耶看是又有些气郁了,你回屋吧,我要去守着他了。”邱母忧心地看向内室,一家之主邱重圣这几日正犯着胸闷气喘之症,虽然经过治疗已经大好,可还是需要身旁有人小心看护。 “好的,阿姆你也别太累,人参汤抓紧让阿耶喝,岳老说现在喝最合适。那我就先回屋了。” 说完,邱乾湛同母亲鞠了个礼,便离开了父母的房间。 回到自己屋后,邱乾湛先去看了看女儿。小邱茉还未醒,但脸色却好了许多。然后他便拉着肖娘子回了夫妻俩的卧房。在邱乾湛又是礼物,又是小意温柔地哄劝之下,肖娘子也放宽了心,夫妻俩终于合好,终于恢复平日里和美的生活。 又过了两日,在距离人参交货还有不到五日的时候,一直昏睡的小邱茉终于醒了。 睡醒后的小邱茉一改往日调皮捣蛋的个性,整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沉稳了许多,可人也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二郎,我怎么觉得茉儿有点……跟以前不一样了?”肖娘子看着她年仅三岁的小女儿,从前那上树掏鸟下河摸虾的假小子,现在却一直把玩着她阿耶从善春堂带回来的药杵、药碾。女儿的转变太突然,让身为母亲的她不由得忧心起来。 “或许是这次落水让她长大了,你别想太多。孩子才三岁,吃一堑长一智,只要人没事,那就是最好的。” 肖娘子觉得夫君说得有理,可不免又觉得有些心疼。邱茉才三岁,便经历了这场险些要了她性命的灾祸。虽然女儿变沉稳了也算是好事,可如果时间能回溯,她是绝对不愿让她遭这趟罪的。 可是,事已至此,她再多想也无用了。 “我让邱伯重新给茉儿选了乳母和婢女,我们一起去见见吧。” “好!” 正当邱乾湛夫妻俩同邱茉新的乳娘和婢女说话之时,邱乾湛的贴身小仆桑枝领着一位善春堂的伙计,急匆匆地从门外闯入。 这位伙计给邱乾湛带来了一个极不好的消息。 这个消息以及后来由其引发的事,彻底将邱乾湛平静的生活击成粉碎,几乎要了他半条性命。 “你说什么!”邱乾湛猛地起身,手边的茶盏“砰”地打翻,滚烫的茶水浇在他的手背上,他竟浑然不觉。 “二东家,岳老今早去看了那批人参,他说那人参不对……” 怎么回事?这批货明明…… “怎么不对?岳老怎么说?” 伙计将岳老所说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同邱乾湛复述了一遍,一百根人参,除去他拿回家的两根,其余的,有将近三分之二都是秧参,即是人工种植不足三年的培育参。真正满六年的野生人参,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 当时的王公贵族用参都非常讲究,非野生人参不用,如果这批秧参被善春堂卖给了皇帝的女儿长广公主,不仅医馆牌子要被摘了,连他邱家所有人的人头都要保不住。 邱乾湛浑身上下冷汗涔涔,怎么办?离交货还不到五日了,仓库里的人参是肯定不能用了,长广公主那自己要如何交待? 还没等他理清楚思路,门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二郎!不好了!不好了!” 啊?又怎么了? 肖娘子看着夫君已经煞白的脸,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自己快步迎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只见伺候在邱母身边的桑嬷嬷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看见肖娘子便高声叫道:“肖娘子,二郎呢?不好了!家主他!家主他又吐又拉……二郎快过去看看吧!” 邱乾湛一听父亲有事,也顾不上管人参的事了。他立马抬脚就往父母的房中奔去。肖娘子回头同管家邱伯交待了一句,也跟在丈夫后面一起去了。 等邱乾湛夫妇冲到父母房中时,三弟邱乾深早就候在了父亲床旁。邱母坐在一边的贵妃榻上抽泣,三房媳妇田娘子在旁小心安慰着她,可是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婆母平静下来。 邱乾深一看到自己二哥来了,一个箭步上前就揪住了他的衣领,抬手一拳砸在了邱乾湛的脸上。 “二兄!阿耶对你这般好,你却拿这种毒人参害他!你还是人吗?” 邱乾湛被打得踉跄退后,嘴角流出了血丝。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三弟,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肖娘子一把上前将丈夫拉到身后,冷下脸对邱乾深说道:“三弟这话过份了!什么毒人参?什么叫二郎要害阿耶?没查清楚前三弟可不能随便栽赃!” “我栽赃?你看看这是什么?” 邱乾深将一支经过熬煮后变得稀烂的人参甩到邱乾湛夫妻面前,只见这株人参参杆中间露出一小截发着乌光的金属棒状物体。 邱乾湛双目圆瞪,颤抖着手上前拿起那株人参…… 那是一根铅芯。 房间内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四周安静地只剩下邱乾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邱乾湛牙齿不断打颤的声音。 这样可怕的沉默,直到躺在病床上的邱父再次起身呕吐时,才被打破。 (本章完) 到底是谁? 邱重圣突然又起身呕了起来,他吐出了一地白色奶块状的东西。 在场的所有人这才像突然被惊醒一般,邱乾湛让善春堂的伙计赶紧去把岳老请来,肖娘子上前同仆婢一起收拾起地面上的狼藉。只有邱乾深夫妇,全程板着脸看着哥嫂忙前忙后,像看热闹一般冷眼旁观。 等邱家老大邱乾清获信赶回邱家时,正好碰到岳老从父母亲的房间出来。岳老踏出房门后,便转头对跟着他一起出来的邱乾湛、邱乾深兄弟俩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话。 “就是这两日了……” 丘老话罢,摇摇头转身走了。过了良久,兄弟俩像才反应过来。邱三郎又抓住自己二哥的脖子在门外殴打起来,而邱乾湛只是默默承受,像一只死去的小猫小狗,连丝毫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邱乾清赶紧上前分开两个弟弟,他骂道:“你们干什么!阿耶阿姆还在屋里呢,三弟你发什么疯!” “大兄!”邱乾深流着泪对大哥吼道,“他……他把咱们阿耶害惨了!” 岳老确诊了父亲呕吐腹痛都是因为铅中毒所致,这让邱重圣原本的病情雪上加霜。 邱乾湛没有反驳,他也不想反驳。人参是他拿来给阿耶阿姆的,也是由他负责从朴氏那进的货。本来以为只是秧参混了野参的不合格品,却没想到……没想到还有加了铅芯增重的毒参! 这是什么人要害善春堂?要害邱家? 他的阿耶,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他从小到大就崇拜的父亲,竟因为自己一时失察,就这样被活活害死。临死之前,还要承受如此痛苦的折磨。 邱乾湛整个人像滩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上,他双目呆滞,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 邱乾清毕竟是大哥,两个弟弟一个愤恨不已,一个面如死灰。他没有丧气的权利,只能打起精神,出面处理摆在面前这桩桩件件的事情。 * 当最后一枚镇魂钉钉入棺盖后,邱家前家主邱重圣的大殓礼成。 大殓后还要诵经七七四十九天,邱乾湛自觉罪责深重,他日日跪在父亲的灵堂,除了为父亲守灵外,其他事似乎都进不了他脑中了。 这几日,邱乾清与邱乾深二人为长广公主的订单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先从仓库的人参中挑选出合格的二三十支,然后再由邱乾清出面去相熟的医馆匀了些过来,可凑来凑去,能拿出来交货的也不过六十支野山参。 这时,邱乾深却变现出前所未有的魄力。他一拍大腿同大哥说:“我来去谈!”,然后便领着个善春堂的伙计冲到长广公主府给公主递了拜帖。 不知他用了何种手段,长广公主竟然被他说服了! “念在你父新丧,本宫就免了你们的罚。只不过余下的,需要在一月内补齐。” 长广公主这句话,算是解了邱府燃眉之急。 自此以后,邱乾清便将长广公主府上的订单都交到了邱乾深的手上。没有让兄长失望,邱乾深后来也不知从哪里调来了足额数量的新罗野山参,把欠长广公主的数目在一个月内全部补齐。 反观邱乾湛,自父亲去世后,他便一蹶不振。他变得不爱出门,终日郁郁寡欢。一个疑问自始自终困扰着他:那批野山参怎么就无缘无故地变成了次品、毒品。 而当邱府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邱乾深代表邱家和善春堂,一纸诉状将朴灿烈告到公堂之上。 “冤枉啊!冤枉啊官爷!”朴灿烈跪在县衙朝堂内声泪俱下。这怎么可能,那都是他亲自验的货,交给善春堂的刘大时,都是一盒盒验收过的。怎么可能在他这好好的人参,回到善春堂后,就变成了秧参、毒参混在其中的伪劣品。 “你说那善春堂刘大,现在已不见踪迹。你口说无凭,而现在邱家人证物证俱在,因这毒参,邱家前家主还丢了性命。依照《唐律》,你就是死罪。来人!将堂下人犯押入大牢,卷宗封笔后呈到大理寺复勘,退堂!” 案子审得太快了,可也不奇怪。一方是百年医馆朝廷命官,一方是小小药铺毫无根基,官爷们会偏向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朴灿烈最后在牢狱中咬舌自尽。 没过多久,朴氏药铺和从新罗搬到长安城的朴府,便彻底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说到这里,邱乾湛端起身前那一杯老酒,仰头灌了下去。 事已至此,他也不怕女儿笑话自己。汲汲营营半生,最后却因一时不小心,不仅害死自己的父亲,差点连邱家的百年医馆善春堂也险些赔了进去。 邱茉看着眼前颓废抑郁的父亲,终于理解他长久以来窝囊软弱的原因。 这样的遭遇,换做是谁,可能都会性情大变,无法承受吧。 其实她不敢告诉他,他真正的女儿邱茉儿,在那次落水后,真的已经不在了。 肖娘子的感觉很敏锐,也很准确。 女儿确实是换了个人。 那日,正是后世的邱茉穿越而来的时间。 邱乾湛真的很爱自己的女儿,他为数不多的暴怒时刻,都是因为她,为了这唯一的女儿。 “阿耶……可是,朴素珍为什么会有这一只木簪啊?” 邱茉还是把那只芙蓉花木簪递到了邱乾湛的面前。 邱乾湛拿着它,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良久之后,好像终于想起这是什么了。 “这只簪子,怎么会在朴素珍手里?” “嗯?”邱茉诧异地盯着父亲,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只簪子我当时让桑枝去帮取回,结果还没等桑枝回来,我之前准备好给你嬢嬢的纳采礼出了点小问题。其中一支大雁不知道怎的就死了,所以我只能匆忙去另寻一只替代。等我忙完回家时,这只簪子就找不到了。” 这是当时他为肖红杳设计的第一支芙蓉花簪子。一共做了两支,一支金制,一支木制。 红杳喜欢芙蓉花,很早之前他便答应她,要为她设计一款独一无二的簪子,作为结亲的礼物。 可是她生性跳脱,寻常金钗银环戴在她头上不到两三天就不知道去哪了。或者就是断得断,拧得拧。这样的情况出现得多了,连肖红杳也怕了自己。她逐渐养成了日常佩戴像木簪这样既结实耐用又物美价廉的头饰。 金簪还是邱乾湛坚持要作为成亲聘礼才被打造出来的。平日里,肖红杳除了正式场合,基本上不太会戴它出来,主要原因还是怕自己不注意给弄坏弄丢了。 邱茉捂脸,这确实是她娘亲的风格。 “我想着就一支木簪,丢了就丢了,也没责怪桑枝,重新制一支就好。重新做好的我在婚后送给了你嬢嬢。再后来,你嬢嬢去世,我就把木簪放她棺中随她入土。金簪则放在她牌位后头。有时候我想她了,便拿出来看看……” 所以,这木簪不是阿耶给朴素珍的,阿耶到底有没有参加那场朴府夜宴?如果不是他,那到底是谁? (本章完) 自杀 “阿耶,你还记得朴家有一次办了场夜宴吗?时间应该在你同嬢嬢议亲那会儿,你还有没有印象?” “夜宴……?” 邱乾湛思索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当年自己这边忙着善春堂的公务,那边又要忙同肖府议亲的事。就算真的有那么场夜宴的邀请,按照他的性子,肯定也会婉拒的。 看来自己父亲并不知道当时朴府举办了那么一场宴会,可那就奇怪了。如果当年确实有个人代表了邱府出席。按照朴素珍所言,当时朴灿烈对他的态度很尊敬,此人必定不会是冒名顶替之人。 邱茉闭眼思考了一会,根据朴素珍的描述,此人应该同父亲年纪相仿。排除掉当时的邱家家主邱重剩,有资格代表邱府赴宴的,便只剩下邱家老大邱乾清或邱家老三邱乾深了。 她其实更偏向于邱家老三:邱乾深。 邱乾清为人一向光明磊落,而且他长年呆在太医署,连邱府都不怎么回来,如何有机会去朴府赴宴,又怎么可能在酒醉后轻薄了朴素珍。 可又有谁能证明她的猜测呢? 正当邱茉烦恼着该如何将这件事告知朴素珍时,又有一个消息,从长安县县衙大牢中传了出来。 田娘子割腕自尽了。 邱俪站在县衙的停尸房门口,呆呆傻傻地看着母亲的遗体横躺在房内的一张木板床上。 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惨白的脸色,也从未见过她这么瘦弱、干瘪、邋遢的模样。 今日一早,县衙派到家里寻她的武侯通知邱俪去停尸房领尸时,她还在收拾着一些换洗衣服和食物,准备去牢里看望田娘子时偷偷塞给自己母亲。 只是,还没等她见到母亲,却先得到了她自杀身亡的消息。 良久,邱俪终于还是走到母亲的身旁。她温柔地帮母亲拭去一根顽固地黏在她面颊上的稻草,万念俱灰。 “嬢嬢,你怎么连等我一下都不肯……” 她付出了那么多,最后连自己的贞洁都搭上了,可还是没能救回她,没能救回自己的母亲。 她看到母亲手腕上皮肉翻飞的割痕,她那支原本纤细娇嫩的手,几乎被割得只剩半截连着皮了。 邱俪心中痛极。 她到底是有多绝望,才会用那么钝的一片陶片,反复割开自己的动脉? 血停了再割,割了再停,反复割反复痛才会到如此地步吧。 “嬢嬢!……” 一声嚎啕大哭伴随着重物坠地的声音,从停尸房传出,传进了站在门外的邱茉耳中。 邱茉没有再进去,她知道现在的邱俪肯定只想自己呆着。她对身边站着的武侯说, “里面哭着的是我妹妹,望官爷多些照应。” 说完后,从袖口掏出一块银块,塞到了那武侯手中。 “这……夫人,这我不能收……”武侯表情又喜又怕。喜的是那么大一块银子,足足是他两个月的月钱了。而怕的是,眼前这位夫人可是王县尉见了都要客气行礼的人物,她的贿赂,他怎么敢收。 “拿着吧,她一个女娘子,很多事没人帮忙不方便,这就当是我给你的辛苦费。” “那……那就谢过娘子了!”武侯终于笑眯眯地收下了银子。 邱茉又回身看了一眼跪在田娘子尸身前泣不成声的邱俪,终是叹了口气,转头离开了停尸房。 * 多日没回邱家,邱乾深今日终于要回自己的院子一趟。 他那帮他做了伪证的平康坊名妓青窈,仗着手中拿捏住他的把柄,非要他为她赎身,迎她进门。 现在她知道自己已经拿着账册去把原来的正头娘子给坑了,更是天天催他逼他,要他给自己一个名分。 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要钱还不行,还想要他人?要邱家三房正头娘子的名分? 做梦! 不过邱乾深暂时还只能稳住她,毕竟这事还没彻底结束,把她放在身边,总比放在外头更容易控制。先暂时用妾的身份应付她一下,等她进了邱府,等事情过去后再要打要卖,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邱乾深打算明日安排一台小轿,将青窈从平康坊抬回邱家。 邱府的新管家还没选出来,这几天一直是邱茉指挥着家里的仆婢忙前忙后的。邱茉的人邱乾深可不敢用,这时候他不免怀念起田娘子在时的方便。 思来想去,他唤来了以前田娘子的贴身婢女梅心,要她寻几个信得过的仆婢来,他有事要吩咐。 主子间发生的事,梅心不了解,她也不想了解。这种大家族里的明争暗斗,知道得越多死得最快。她顺从地应了声是,便按照邱乾深的吩咐,去寻了几个在三房院子里呆得最久的小仆和婢女来书房见他。 邱乾深从她选的几个人里,挑了两个小仆明日去接青窈,又选了一个婢女负责打扫为青窈准备的厢房。 吩咐完这些,他就让这些人先下去,独留下梅心一个人说话。 “梅心,你以后就跟着青姨娘。她有什么需要,如果你做得到,就满足她;做不到的,来跟我说。不过,她每日的言行举止,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要跟我汇报。” “是……”梅心应道。 “下去吧。” 终于无人在身侧,邱乾深松了口气,坐到了书桌后的椅子上。 他揉着眉心休息了一会儿,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伸手摸向书桌下的一个凸起的位置。 邱乾深书房的书桌比寻常桌子要厚实些,桌底并不是悬空的。若是遇上到意外情况,整个人躲在桌底尚能藏一两个时辰不被发现。 邱乾深手指稍稍用力往上一按,一个匣子从书桌下露了出来。 他双手探下,将匣子从书桌下面拽了出来。他把那匣子放在桌上也不着急打开,抬头四下张望一番后,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 匣子里装的是一本蓝皮账册以及一个带了血的陶瓷笔筒。 邱乾深盯着这两样东西良久,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把整个匣子抱了起来。 这些东西,不能留。 之前他来不及销毁,只能先藏在这个暗格里。幸好官府的人灯下黑,没找到这些证明他与杀嫂案和袭击邱仕华有关系的证据。 不过现在嘛,他已经将伪造的账册和替死鬼都推了出去,如果再不找机会处理了它们,万一被别人发现了,那他就吃不了兜着走,没什么好下场了。 还是赶紧把它们拿到后院去,该烧的烧,该砸的砸了。 邱乾深正准备动身,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带着女子哭泣声的嘈杂:“阿耶!阿耶你出来!我知道你回来了!” 邱乾深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是他女儿邱俪的声音! (本章完) 发现秘密 他意识到邱俪一定是听说了他到县衙做实田氏有罪之事,所以现在到这来质问他。 邱乾深强迫自己冷静,手上忙不迭将木匣子合上,然后返回书桌急急忙忙地把匣子往原本的暗格处塞去。 还没等他将匣子归位,邱俪已经一把推开书房房门冲了进来。 “阿耶!你怎么能这样做?你太狠心了!”此时的邱俪已经顾不上什么父女纲常,她径直冲到邱乾深面前,扯住他的一边衣袖,大声嚷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嬢嬢同你夫妻一场,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有难,你不但没有护她救她,反而去落井下石?阿耶!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 邱乾深被女儿这不管不顾样子吓得不轻,可是他又不敢乱动。他还有一只手托着那匣子的底部,刚才动作太急,匣子有一个角好像没有被彻底按进暗格之中。 他心中惴惴,一边要安抚邱俪的情绪,一边还要顾着不能让匣子掉下来被女儿发现,最后只能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勉强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俪儿,阿耶……阿耶也是不得已啊……” 他装作被邱俪吓得没坐稳,姿势古怪地斜坐在椅子上。 “田……你嬢嬢,当年确实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我到善春堂翻查账册,本意就是想为她洗脱嫌疑来着。却没想到,找出来的东西,却锤实了她的所作所为。女儿,你母亲犯下此等恶事,你让阿耶我如何能替她瞒住,倒不如趁早自首,为她求个轻判?” 邱俪听了邱乾深一番话后,愣住了。 他见女儿不说话了,感觉自己这套说法被女儿接受了。趁她出神之际,手指狠狠将匣子那角一按。感觉匣子终于被按回去了,邱乾深嘴里不由得轻轻吁了一声卸了口气。 “可是!”怎料眼前的女儿眼光一凛,“你为何要说嬢嬢同邱福有染?” 她瞪大着眼,死死地盯着邱乾深。她的眼神,好像一把尖锐的利刃,能刺穿他所有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我……,”邱乾深一时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个说法或许能让别人相信,可常年陪伴在田娘子身侧的女儿,一定会觉察到不对,进而怀疑他证词的真实性。 “阿耶,嬢嬢与邱福叔的关系,外人或许不知,但是我、你、二兄,还有三房其他仆婢,哪个不知道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他们绝无可能厮混在一起。你撒这样的谎到底为什么?你跟我说清楚?” “放肆!”邱乾深被女儿逼得恼羞成怒了,他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扬手朝着邱俪扇过去。邱俪躲闪不开,挨了这巴掌。 “你……你知道什么?这夫妻之事,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娘,说起这种男女之事却不知避讳,知羞不知羞?” 他一顿慷慨陈词输出完,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激动得过于夸张了。邱乾深看着被打后一动不动的邱俪,生怕她对他的怨气更重。若是这孩子跑去县衙胡说八道些什么,岂不是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 邱乾深赶紧补救,他对邱俪说道。 “俪儿,你嬢嬢,唉……为父之前是羞于对你们开口。可你要相信阿耶,若无实证,我怎敢跑到县尉老爷面前去胡言乱语,我……” “实证?什么实证?是他们爬了床让你抓到?还是在外面生了什么大大小小的被你逮着了?” 邱俪咬牙切齿地说着,脸色苍白,目眦欲裂。 邱乾深一怔。 “你……我没这个必要跟你说!”他的火气也上来了,这个女儿简直是没完没了了。从前他怎么没发现她这么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反正她也证明不了自己撒谎,邱福那封遗书便能作为田氏不忠的证据。而且,邱乾深觉得,邱俪不敢对他怎样的,她现在只能依赖他这个父亲了,他没必要同这孩子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女儿,快走两步来到了书房门口,想了想又回头说道, “俪儿,别胡思乱想了。无论如何,我还是你阿耶,你还是我女儿,接下来咱们和你兄长三人就安安生生的,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他便再不说什么,跨出房门后径直离去了。 邱俪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久到她确认邱乾深已经离开得很远,今天都再不可能回到这个房间。 她身体没有动,只是眼珠子咕噜一转,直直地看向她阿耶书桌的底下。 就在刚才,阿耶装作要摔倒的姿势,其实她觉得特别有违和感。他的一只手姿态诡异地扶着书桌底,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样子。 邱俪的眉毛,轻轻地往上挑了挑。 * 翌日一早,邱俪坐在三房院里的回廊中发呆。 她身边没有跟着婢女,这是她自己要求的。现在她只想给自己一个安静的空间,她需要好好想一些事情。 昨晚从父亲书桌下,她发现了那个没有被完整塞回暗格的匣子。她没忍住好奇心打开来看了,在看到的一瞬间,原本很多她没想明白的事,一下子就明朗了。 为什么父亲要去县衙大义灭亲,为什么要栽赃孃孃与邱福有染,邱仕容到底是被谁伤害的。 一瞬间,水落石出。 母亲确实不无辜,可父亲你也并非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吧。 为了让自己撇清楚关系,你能做到那么决绝。 邱俪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发现父亲的秘密。 她想,如果她还像之前那样,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有多好。 最起码,现在她就不用纠结于到底是应该揭发他,为母亲报仇;还是帮他隐瞒下来。 毕竟,她只剩下父亲和二兄两个依靠了。 “二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邱俪抬头望天,满面苍凉。她喃喃自语道。 “呦~这不是五娘子吗?” 一声尖细而又娇媚的嗓音,从旁边传来。 邱俪循声看去。 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由她母亲以前的贴身婢女梅心陪着,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女子的皮肤雪白如脂玉,面容姣好,可惜嘴角那一抹讥讽的笑容破坏了原本还算不错的形象。 邱俪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她看上去大不了自己几岁,这人怎会出现在邱家三房的院里? “她是谁?” (本章完) 下定决心 邱俪没有直接问那女子,她问的是梅心。 可是梅心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她眼睛瞥了瞥身边的小妇人,似乎要等她发了话,她才敢回答。 邱俪心头怒火一下子飙到三丈高。梅心这是什么回事?连她的话都敢不听了?这妇人是谁,竟然跑到这来跟她耀武扬威? 她死死地盯着这个妇人,恨不得将她的脸盯出个窟窿来。 “五娘子……这位是三爷新纳的姨娘,青姨娘。”那小妇人斜眼看了一下梅心,梅心领会,赶紧回答邱俪刚才的问题。 青姨娘?! 什么青姨娘? 邱俪脑袋嗡嗡作响,自己母亲头七都未过,现在遗体还停在县衙停尸房等着手续办好了才能领出来。她阿耶竟然……竟然就娶新妇入门了? “我阿耶呢?你不是我嬢嬢的婢女吗?怎么跟着她?” 邱俪压制住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焰,冷冰冰地冲梅心发问。 青姨娘却毫无畏惧,她一把拦住梅心,自己迎上去笑嘻嘻地对邱俪说道:“夫君累了,刚在我房里歇下呢。这梅心呢,夫君已经拨来伺候我了。今日我初来乍到,对这三房各处还不太熟悉,当然是要她领着我四处瞧瞧。” 说完,她抬头左右看了一眼,随即摇摇头略显无奈地说:“这三房院子各处都是陈旧的模样,怪不得老爷不愿意留在这里。等我安顿下来,必要好好整顿整顿……” 她这番惺惺作态的样子,更加激起了邱俪的愤怒。 “你凭什么管三房的事?”邱俪忍不住吼道,“你这个狐狸精,滚出去,马上滚出去!” “哎呀!五娘子这是做什么,吓死妾了……”青姨娘捂着胸口惊叫起来,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都在吵什么!” 邱乾深沉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邱俪顿了一下,马上看向朝她们走过来的邱乾深。她的眼眶瞬间红透了,可即便委屈,她也没哭出来。 她要等邱乾深表态。 邱俪想看看他做何解释,这样平白无故地给她和兄长添了个小妈,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可是,邱乾深却并没有给她任何说法。他径直走到了青姨娘身边,手搂过她的细腰,低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青姨娘捂嘴对他嫣然一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好,真的是好。 她都懂了,也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了。 邱俪一直停在眼角的泪终于滑落下来。 “俪儿,你要相信阿耶!”邱乾深不知该怎么同女儿解释。他让青窈入府不过是缓兵之计,等一切都平复了,他邱乾深的后院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卑贱的妓女。 可是,他现在一句都不能同女儿多说。 可他不知道的是,邱俪早就拿走了他没来得及销毁的物证,也猜到了谁才是始作俑者。 “阿耶……我恨你!” 邱俪咬牙扔下这么一句话,甩袖离去。 “俪儿……”邱乾深朝女儿喊了一声,但邱俪根本没有回头。 * “三娘子,听说三房新纳了位姨娘,这也太离谱了,田娘子才刚死,这人走茶凉也没那么快吧……”自从回到邱府后,双菡又习惯性将邱茉唤回了三娘子。 “唉……”邱茉一想到邱乾深就头疼。明明知道他很有问题,可是偏偏找不到他的疏漏之处。她这个三叔父,滑得跟条泥鳅一样,简直连一点破绽都没有露出来。 难道她真的找不到他害人的证据了吗? 一想到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邱仕华,被伪装成自杀实际却有可能是被杀的邱福,还有在狱中被迫自尽的田娘子。邱茉就觉得她这个三叔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若都是他一步步计划所为,那这个人到底是有多狠心? 就在邱茉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婢女的禀告声,说不知是何人在院门口留下了个匣子,上面贴了个字条写着“邱三娘亲启”。 木匣子被双菡端进了屋,两人围着看了一会儿,邱茉摸上那张字条,细细看了一下。 “字迹娟秀,看上去有点眼熟……” 好像是……邱俪的字? 邱茉以前曾经同邱俪一起上过家里的私学,故而对她的字迹还有点印象。可是她为何突然将一个木匣子给她,而且还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邱茉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可以确认的是,这木匣之中的东西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姑且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吧。 她打开木匣子上的锁头,将木匣子的盖子翻了开来。当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她眼中时,饶是她一向淡定的脸上也不禁露出震惊之色。 一本旧账册?还有一个带血的陶瓷笔筒? 邱茉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急急忙忙地拿起账册翻看了一下,立马大喜过望。她将册子放回木匣子,盖子重新上锁,抱着它便要往门外走。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邱茉回头同双菡说:“双菡,帮我找一块大点的布来,找到后再到马厩去找我,我要去一趟县衙。同阿卫传个信,我在县衙等他!” 双菡有片刻懵住了,不过邱茉这做事情雷厉风行的性格她也司空见惯。没半晌她就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后便做事去了。 邱茉将那木匣子用布扎成个背囊,将它绑在身上便跃上快马朝县衙方向疾驰而去。 虽然她不明白邱俪为什么会把这些证明她阿耶有罪的证据交给她,但她清楚这是唯一的机会,是现在唯一能抓住邱乾深的机会。 很可能邱乾深已经发现这些证据丢了,如果她不快点将证据交给王县尉,难保他不会猜到是谁将证据偷了出来,那邱俪…… 新人证 邱俪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谁也没告诉,便抓紧时间将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房契和贵重首饰打包好,准备立马离开邱府。 此时的她也顾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了。虽然是在冲动下将真正的账册和伤人凶器交给了邱茉,可父亲如此无情无义,也怪不得她有样学样了。 不过现下,她绝不能再留在邱府。无论邱乾深是恶有恶报,被县衙抓走;还是县尉再次被他的巧舌如簧蒙骗,让他逃出生天。无论是哪种结果,邱俪都不可能再呆在这个父亲身边。 为今之计,她只能去燕王府找李佑。 邱俪简单收拾出一个包袱,便头也不回地奔出了邱府。 等邱乾深发现木匣子不翼而飞,自己的女儿邱俪也不知所踪之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等待着他的,是长安县衙武侯手上那一副冰冷的手铐。 “堂下所跪何人?”一记惊堂木敲下,跪在长安县县尉朝堂前的邱乾深浑身一震,整个人哆哆嗦嗦地蜷曲了起来。 “草民……邱……邱乾深……” “好你个邱乾深!”王致海稳坐高堂之上,义正言辞地斥骂道,“竟然敢伪造证据,污蔑他人,现在新证据就摆在你面前,你还有什么解释?” “禀官爷……这些新证据,也说明不了什么啊!难道……它们就不能是被人捏造的吗?”虽然心底虚得很,可邱乾深也不是被吓一吓就怂的软脚虾,他要想办法把自己摘干净。 “哼……你以为光凭你那根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事情绕过去了?你看看这个!”王致海手里拿出了另一本看上去新一点的账册,他抖了抖手上的本子,眯着眼睛问堂下之人。 “你知道这本是什么吗?” 邱乾深一脸的迷茫,这又是什么东西? “实话告诉你吧,”王致海将册子放下,“这本册子是在邱四郎遇袭现场发现的,经邱四郎父兄验证过,是他亲笔所书。你猜猜看,这里面的写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邱乾深全身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里面记得,同这次新呈上来的账册内容一模一样!”又是一记惊堂木,“里面所记批准邱府仆人宋氏领取土青木香之人,正是你!邱乾深!” “我……”邱乾深眼珠子不停地左右转动,还要怎么解释?应该脱罪?他拼了命地想。 “那个!……我不知她要来做什么!……她是我娘子的乳母,我自然不多怀疑。官爷,我最多只犯了个失察之罪而已!失察之罪!” 可是,王致海早就料到他会行耍赖这一手。 作为长安城另一门制药世家的苏家,因此次案件涉及到用药不当致人死亡的情节,苏家长子苏敬被王致海聘为上座,对涉及医药方面的审判事宜做辅助说明。 “这土青木香虽是平时常用的药材,可是医师在用它时,都要根据病患病情的实际情况计算剂量。一旦病况有变化,药量就要调整。入药三分毒,这是作为医师基本要具备的认知。” 苏敬这句话,间接否定了邱乾深刚才对自己的辩解。 确实,一个百年医馆的掌事,从小耳濡目染医药常识,即便行医技术不如专业医师精湛,但基本的用药常识总知道吧。在连续一年的时间里,每个月宋氏都会到善春堂申领那么多过量便会致死的药材,现在他想用一句不清楚、不知道便想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是不是也太异想天开了? 邱茉、邱乾清和邱仕容就站在县衙门外旁听的老百姓之中,听到邱乾深一而再再而三的狡辩,三人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这个无耻之徒!” 邱乾清骂道。当他看到王致海摆出来的那个带血陶瓷笔筒时,他马上就认出那是自己次子邱仕华的东西。原来二儿子重伤昏迷至今不醒是拜他这个三弟所赐,邱乾清现在真的恨透了邱乾深。 这个由他看着长大,从小聪慧的三弟,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他倒是个会狡辩的……”邱茉喃喃。 “是么?可惜,他再会狡辩也要到此为止了……” 邱茉一怔,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是温卫行。 “阿卫?”她回头看他。温卫行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到邱府陪她,连之前邱茉让双菡给他传信都没找到他人。今天却突然出现了,邱茉感到有些奇怪。 温卫行对她笑笑,然后便穿过人群直接朝里面的朝堂走去。他在经过她时,邱茉才发现有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 第一个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垂头丧气、面色蜡黄,邱茉对他没什么印象。可这第二个人,却是邱茉的老相识了! 竟然是宋嬷嬷! “是她!”邱茉还没来得及惊讶,更让她意外的事还在后头。 “姐!”那跟在队伍最后头的人突然蹦到她面前来。那原本还有点圆的脸现在已长得棱角分明,他竟然是阿侃! “阿侃?!你回来了?”邱茉惊喜地抓住他的手,分别多时,这孩子竟然变化那么大。 “嗯!姐,我回来了!”他笑着打量了邱茉一会儿,然后又把眼神移向前方被温卫行带进朝堂的两个人。 “姐,我这次可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他用下巴比了比前面的宋嬷嬷,“没想到吧,这奸滑老妪,竟然在半路上被我抓住了。” 阿侃在邱府也住了不短的时间,他当然认得宋嬷嬷的模样。就在他从宕州办完家事,踏上回长安的归途时,竟然在路上遇到了准备逃往沧州的宋嬷嬷。 若是以前的阿侃,即便遇上了,或许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阿侃不再是以前的阿侃,他是宕州名门世家渤海高氏的嫡长子:高侃。 结果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宋嬷嬷五花大绑带回了长安。 “阿侃,那另外一个人是谁?”阿侃留在了邱茉身边,没有跟队伍继续进去。邱茉正好借此机会解惑。 “他阿,师傅没细说。不过,他刚让曹参军去把邱二爷请过来了。” “我阿耶?”温卫行请邱乾湛过来是为何?邱茉不解。 (本章完) 证言 这几日邱家三房一团乱,大房也因为邱仕华昏迷不醒而弄得人仰马翻的。邱乾湛原本是邱府负责与县衙沟通的人,可自从温卫行揽了这摊事,全家上下只剩他一个大男人最闲。 善春堂不能没有主持的人,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医馆了。 “师傅说有一桩陈年旧事要帮邱二爷弄明白。”阿侃挠挠头,他知道的就那么多。 邱茉不再多话,反正等阿耶过来之后,温卫行到底想做什么,自然会一清二楚。 朝堂上的审讯还在继续。 “王县尉,有重要人证要上堂作证!”温卫行拱手行礼道。他虽是左府中郎将,无论是级别还是品阶都比王致海要高。可是现在是在长安县县尉朝堂上,坐在高堂之上的王致海代表的是《唐律》的尊严,温卫行不敢僭越,该行的礼数务必尽行。 “堂下何人?”王致海喝了一声。 “老妇……老妇乃邱府三房田氏的乳母宋氏。” 王致海其实早就知道了今日温卫行会带宋嬷嬷上堂。温卫行一得到阿侃抓住了宋嬷嬷的消息,就立马飞鸽传信告知于他。 “宋氏!你家主母将一切过错都推到你头上了。朴氏上呈的证据、口供,还有本县尉最新得到的证据,都证明你是当年邱府二房主母被害案的直接参与者,我劝你还是坦白交代,不要存有什么幻想逃脱罪责!” 宋嬷嬷自从被阿侃抓到,一直是被严格看管住的。直到温卫行将她领进判堂,她都不知道田娘子已死的消息。此时的她还以为田娘子想甩锅给她,将自己撇清关系。 “官爷!我冤枉啊!真是太冤了,你说我一个下人,一个仆婢,我有什么理由去毒害邱府主子?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她还想继续喋喋不休下去,却被王致海一记惊堂木拍醒。 “啪!” “说重点!”王致海喝道。 “是,是……”宋嬷嬷吓得浑身一颤,磕头求饶。 “当年邱府大房主母体弱,三房主母想夺邱府掌家之权,便想除去那挡在她前面的二房肖氏……” “夺权就夺权!犯得着要害人性命吗?” “官爷,你有所不知……二房肖氏性情刚烈,与三房田氏性子自认识起就不合。田娘子之前也想过不少法子,可自从邱二爷在善春堂的管事权被邱三爷接去后,家主和老夫人便愈加偏着二房,若不能想出个彻底的法子,怕是不容易让肖氏放弃邱府的掌家之权。所以……所以才……” “行了!土青木香这个主意是谁想的?” “这……”宋嬷嬷不说话了,只是跪着哆嗦。 “说!” “说,说……我说……”宋嬷嬷终究被朝堂的威武震摄得心神俱乱,她不敢再有隐瞒,只哭喊着说道,“是,是我想的,我家原是捕蛇人,家中叔父当年就是因过度服用此药材而死……” 邱茉一下就瞪圆了眼睛,她记得以前苏敬也跟她说过土青木香有治蛇毒的功效。 “你继续说!” “土青木香是医馆用来治腹泻的常用药材,它跟那些砒霜乌头等剧毒药材不同,不引人怀疑,支取手续简单。若不是特意去查,根本不会有谁注意到它有这种用处……我提出这个建议后,田氏便想到了要找一个善厨之人,将这个又隐蔽又一了百了的法子实施起来。这个法子最大的不便之处就是需要花点时间,可胜在自己可以全身而退,那,那……何乐而不为呢?” “官爷!官爷!你看!我说的吧!都是这老妪和田氏两个人策划的!与我无关啊!” 邱乾深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地插嘴说道。 “你给我闭嘴!”王致海狠狠地瞪向邱乾深,“你要是无辜,后面为什么要干出那么多欲盖弥彰的事?即便肖娘子之事你只是纵容行凶知情不报,但邱仕华呢?邱福呢?你的事在后头呢,等着!” 邱乾深又蔫了。 王致海打发了邱乾深,便唤来一直站在身边的杀威武侯,让他去监牢将朴素珍提出来。 没一会儿,朴素珍便被带到。 她穿着一套粗布囚服,身上脏污不堪,许是许久没有梳洗过了。她走进来时,脚步虚浮,似乎很久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自从上回她见到邱茉和温卫行后,回到牢房时便发现田娘子在她对面的监房割腕自杀。 田娘子的尸体被武侯抬出去的一幕不知为何老是会闪现在她眼前,这导致她经常失眠,精神也变得越来越不好。 大仇都快要报完了,朴素珍却觉得心里越发空荡荡的,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虚无感。 她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悲伤,有时候还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当朴素珍走过宋嬷嬷身边时,看到这个蜷缩在地上像只落水老鼠一样的老妪,终于露出了这几日来唯一的笑容。 她回头张望,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邱茉。 算她还有点用,朴素珍心底冷哼一声。 突然,朴素珍的双眼瞪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惊恐的东西。她赶紧回头,身体颤抖,不敢去想那突然出现在邱茉身边的人。 是邱乾湛。 这个男人,明明是他害了她一生,可为什么现在是她不敢面对他?为什么他能做到毫无愧疚,摆着一副谴责她唾弃她的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说他当时喝醉了忘记了,就可以抹杀掉他自己做过的罪孽吗?还有,阿耶的死,邱乾湛还有邱家还欠她一个说法! 朴素珍确定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用低劣品,甚至是用掺了铅芯的人参去代替新罗野山参。他完全没有动机去得罪当时在长安城地位显赫的善春堂,更何况善春堂和邱家对他们朴府有恩情。 所以,当年的这件事肯定有其他隐情。既然今天所有人都在,朴素珍也想为自己、为朴家争取一把。朴灿烈被埋藏了十几年的冤屈,干脆在今日也一并清算了吧! (本章完) 回家 “堂下所跪何人?” 王致海待朴素珍跪下,一记惊堂木震得整个判堂都肃静了下来。 “罪妇朴素珍,见过官爷。” “朴素珍,八年前邱府肖氏亡故,与你有何干系吗?” “她之死,乃我之所为。” “你是怎么谋害于她,且细细道来!” 王致海再拍惊堂木,除了朴素珍之外,堂下众人又被吓得一阵心悸。 “当初我父获罪入狱,并在狱中自戕亡故……” 那十多年前的事,朴素珍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 “芊苗,嬢嬢已经两个月没来信了,连每月都要送来的家用也断了,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现在霏霏也大了,要不我们回长安去看看吧。” 朴素珍甚是忧心地对芊苗说。这实在太不正常,母亲的信自她回新罗后从不会像这样无缘无故地中断。 有一些不好的感觉从她的心头漫起。 “好。” 芊苗跟着朴素珍来新罗也有些年头了,虽然与苏玉儿也常有书信往来,可是毕竟长安才是她的家乡。一听说朴素珍想回长安,她想都不想立马点头同意。 当晚,二人便收拾好行囊。第二日便辞别了乳娘姜氏,两人带着朴霏霏乘上了回大唐的海船。 可等朴素珍回到长安城朴府的家门口时,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 原本干净整洁的宅院大门如今变得脏污不堪,门上的红漆被尘土覆盖得失去了颜色。芊苗上前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一个小仆出来回应。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朴素珍放弃从正门进府了,她牵着孩子,叫上芊苗,快步走向朴府的偏门。 偏门虚开了一条小缝,看上去像忘记了闩上的样子。朴素珍虽然庆幸自己不用翻墙进去,可是心头也不免升起疑虑。 “这是怎么回事?朴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 只能用凋敝二字来形容了。 她们进了偏门,一路向朴素珍父母的住处奔去。可是眼前的景象让朴素珍触目惊心,这……家里怎么成了如今这样? 原本栽满了花草的花园,现在只剩下了枯枝败叶。杂物横七竖八地散乱在地上,栏杆、回廊的吊顶,好像已经好久没有人清扫过,上面的灰尘、蛛网多得连她们走过时带起的风,都能将它们震得扑簌簌地落下来。只有地板上乱七八糟的被人踩出来的泥脚印,证明这里最近还有人来过。 “娘子,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芊苗傻眼了。 朴素珍顾不得回答她,她现在更担心父母的安危。 “嬢嬢?阿耶?” 沿途一个仆婢都没看到,怎么回事? 朴素珍已经慌得有点憋不住了,她将霏霏交到芊苗手中,自己先行一步冲向崔娘子房间的方向。 等她快走到时,从房中传来的隐约咳嗽声说明里面有人。朴素珍松了口气,脚上紧走两步跨入了崔娘子房内。 可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己的母亲崔娘子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颊瘦削,眼窝深陷,嘴唇泛白,整个人就像一具骷髅。 而在她的身边,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小仆,正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在他的脚下,都是被他翻出来的布料和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你是谁!谁允许你擅闯这里?还不速速退去?” 朴素珍怒喝一声,那小仆没想到身后有人,倒是被吓得愣住了。 可当他回头看到只有朴素珍一个女子时,又恢复了刚刚的镇定。 “我才要问你是何人呢?难道是跟我一样来讨工钱的?” “讨工钱?” 朴素珍疑惑地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小仆,等他继续说下去。 “废话!这朴氏欠了外面多少钱,之前天天有人上门搬东西,我劝你要拿就早点动手,我在这都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值钱货,估计都被人拿光了……” 小仆只当朴素珍同他一样,只是个来讨债的人,便又回过身去,在那堆所剩无几的垃圾堆里扒拉起来。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朴素珍气急。她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了一根竖在墙边的门闩子,她一把抓起来就要朝那小仆打去。 “啊!你干嘛!啊……” 小仆毕竟比朴素珍年纪小,哪里禁得起她那般敲打,他登时抱头鼠窜起来。 “疯婆子!我好心提醒你,你却敢打我!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朴素珍冷哼了一声:“我还怕你了?这长安城还有没有王法?有胆子你就去叫!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分毫!” “王法?” 那小仆听她口中说出这个词,忍不住嗤笑起来。 “谁都能讲王法二字,可偏偏这朴府不好讲!” 朴素珍被小仆这一句话说蒙圈了,手上的木棒也停了下来。 “什么意思?” 小仆看她那副模样,知道她可能并不是朴府的债主,反而更像是与朴府熟悉的亲戚朋友之类。他顿时觉得在朴素珍面前高人一等了,不由得挺直腰杆,站直身体,义正辞严地指着朴素珍的鼻子说。 “你们朴府家主卖假人参,把人家堂堂长安第一医馆善春堂的家主给毒死了!你说说这是什么王法?!你们朴府还想讲王法?配吗?” 朴素珍整个人都傻了。 他在说什么?阿耶卖假人参?害死了人?还是邱乾湛的父亲?邱府的家主? “呸!要不是朴家还欠着我工钱,我还真就……” 小仆接下来念念叨叨的话,已经进不了朴素珍的耳朵。她已经被这个消息冲击得晕头转向,脑袋里嗡嗡作响,只是一遍遍重复着: ——骗子!骗子!骗子! 她再次抬起手中木棒,双眸瞪得浑圆,眼中溢出了刚才所没有的嗜杀之气。 “混账,你血口喷人!” “你!你……你想干什么?”小仆被眼前像突然像恶鬼一般的女子吓得腿软。他连连往后退,直到退出了房门口。 “我……我告诉你,我也是有靠山的……” “啪!” 那木棒毫无预兆地朝着小仆扔了过去。 “杀人了!……” 朴素珍还想冲出去继续打杀那厮,可身后连续不断的咳嗽声让她猛然清醒过来。 她转身看向了身后的崔娘子。 落魄 崔娘子躺在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她仍努力睁大眼睛看向朴素珍的方向,眼神里透出微弱的光。 “素珍,是素珍吗?……” “嬢嬢!是我!” 朴素珍立刻扑了过去,跪在了崔娘子的床前。 “嬢嬢,我在这儿!我回来了……”朴素珍抓住母亲枯瘦的手腕,泪水夺眶而出。 崔娘子艰难地喘着粗气,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朴素珍的侧脸。她的眼角渗出泪珠,一滴滴滚落在朴素珍的衣襟上。 “素珍,还能再见你一次,我……满足了……” “嬢嬢……到底怎么回事?家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素珍……你要记住,你阿耶是被冤枉的!他……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他是被善春堂那些人冤枉的!” 崔娘子用尽全身力量抓住了朴素珍,仿佛要叮嘱她什么似的。她张大嘴巴,想要呼吸空气,可肺部却传来了撕裂般的疼痛。 “素珍……那个邱二郎!他明明知道真相,是他亲自去验收的那批人参,可现在却把所有的过错,都赖在了你阿耶的头上……” 崔娘子的语调渐渐低沉,声音也越来越轻。 “看错了……他看错人,也信错了人……” “素珍……”崔娘子的目光慢慢涣散。 “嬢嬢……要撑不下去了,答应我,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崔娘子的眼神越来越暗淡,她抓着朴素珍手臂的手越来越无力,终于缓缓地垂下去。 当芊苗抱着霏霏冲进崔娘子房间时,一声凄厉的哭喊声蓦地划破了朴府的宁静。 后来,朴素珍在苏玉儿的口中,知道了发生在朴灿烈身上的事情。 “真没想到,那邱乾湛不仅是个负心汉,还是个黑心种。那长安县县尉也是看人下菜碟的货色,邱家的状纸递上去还没几天,就把朴老爷抓去了。有没有打板子逼供我不知道,但审的时候我去看了,除了那几盒作为物证的参,就再没有其他人证或物证了。这官司被如此草率地判下,真不知他们邱家用了什么手段……” 朴素珍从县衙将自尽的父亲遗体领回家后,便将父母一同安葬在长安城西南的少陵原,那是回新罗的必经之路。 “娘子,还是多亏了孟郎君那时留给你的玉佩,否则……这给家主主母入殓的银两都不知到哪去凑……”芊苗抹着眼泪说。 “接下来,你做何打算啊。”苏玉儿问朴素珍。 朴素珍摇了摇头。 “我……我也不知道。”她喃喃说,手指轻轻抚上睡着在她身边女儿的小脸。 若是问她想不想报仇,想不想为父亲,为朴家证明清白。她肯定是做梦都想,可是,现在的她,又凭什么向邱家、向邱乾湛宣战? 她还有个霏霏。 “要不,你就在这鸣凤坊留下了吧。”苏玉儿建议。 朴素珍一怔,她的意思是叫她卖身为妓吗? “想什么呢。”苏玉儿能猜到朴素珍此时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做饭的手艺还不错,你不在长安这些年,我还真有点想你以前带给我的那些点心吃食。既然如今你已无处可去,倒不如留在这,在厨房帮忙做些事情,起码有个安身之所。” 她看了眼霏霏,“孩子还小,她经不起这般折腾……” 芊苗在边上附和道,“娘子,二姊说的有理!” 朴素珍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 朴素珍母女俩在鸣凤坊的生活在苏玉儿的庇护下还算太平。只是芊苗为了生计,只能离开她们去了另一个商贾家做婢女。 可是好景不长,慢慢的,苏玉儿的境况也开始大不如前了。平康坊的舞姬乐妓,吃得都是一口青春饭。待韶华退却,即便是之前再风光无限的美人,在更加年轻貌美的新人面前,最后也只能沦为陪衬,被抛弃在昔日将她捧上神坛的舞台边沿。 作为依附苏玉儿在鸣凤坊混口饭吃的朴素珍母女两,日子自然也一日不如一日。 “姑姑,霏霏想吃那个……”已经五岁的朴霏霏指着街边卖的糖葫芦,奶声奶气地央求着。 “霏霏乖,姑姑还要去采买肉菜,等事情办好了,咱们再回来买糖葫芦,好不好?” 朴素珍并没有宿在鸣凤坊里,她在距离鸣凤坊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房子。霏霏还小,让她总呆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她真的怕她学坏。可是这份工作是她们娘俩赖以生存的活计,所以她只能每日清晨带着霏霏来采买食材,采买完后再将她送到市集旁的托幼所去,等快放工时再将她接回家。 她生怕朴霏霏会被托幼所里的孩子笑话她是个父不详的小孩,便干脆胡诌出一个兄长来,借口兄长参了军,将孩子交予她来教养。 霏霏还小,她还分不清嬢嬢和姑姑有什么区别,既然嬢嬢更喜欢她叫她姑姑,她也就很自然地改了叫法。 “好吧……那我们快去快回!”朴霏霏很听话,她知道姑姑一个人养育自己不容易,她不能耽误她的工作。 朴素珍摸了摸霏霏的小脑袋,拉起她的小手便往菜肉的集市赶去。 等她将今日所要备的食材都采买完毕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五岁大的霏霏已经体力不支,等她的时候便靠在墙边沉沉睡去。 朴素珍怜惜地看着又困又累的女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她还是亏欠了她。 “素珍,要不要让霏霏睡一会再走?”李大娘帮朴素珍将买好的菜肉打包好,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小姑娘,有点担心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 “不了,李大娘,我还要送霏霏去托幼所,晚了要赶不上厨房开灶了,您帮我一把,把霏霏放我背上就好。”朴素珍早就没了以前贵家小姐的娇气,她一门心思想快点回鸣凤坊,否则老鸨又不知道会在玉儿面前撂下什么难听的话。 玉儿已经为她得罪过老鸨几次了,她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朴素珍在李大娘的帮助下,把霏霏稳稳扎在背上,一手提着肉,一手提着菜,离开了李大娘的菜肉摊,朝平康坊走去。 睡得香甜的霏霏,小口微张,脑袋耷拉在朴素珍的肩膀上,好像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小嘴轻轻地说了一句:“糖葫芦……好吃……” 朴素珍忍不住轻笑一下,这孩子,睡着了还想着糖葫芦呢。行吧,反正顺路,满足她一次。 她加快两步,往刚才看到卖糖葫芦的货郎处走去。 只是,在距离那货人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她定住了。 (本章完) 无法压抑的恨 如果有可能的话,朴素珍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尤其是,他与他妻女幸福美满的场景。 一刹那间,她的口中好像突然咬破了一枚苦胆,极度的腥臭苦涩在舌尖、喉头,胸腔蔓延。 邱乾湛,还有他的妻儿,此刻就站在那卖糖葫芦的货郎前,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他的娘子好像在挑选着什么,不时还要低头弯腰闻讯一下女儿的意见。他们的女儿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认真地思考着,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看打扮应该是小女孩的婢女。可是那朝气勃勃的模样,像极了多年前的芊苗。 邱乾湛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们,他的手里拿了一些打包好的物事,应该是刚才陪着妻儿采购的收获。 这在寻常人看来,是多么温馨甜蜜的一幕。 可在她的眼中,却像是被魑魅魍魉包围着的地狱。 朴素珍心里有种被人拿着钝刀,照着心口处一刀刀挖抠的感觉。 凭什么?凭什么他和他们邱家,在将自己,将朴府碾灭成灰之后,还能那么幸福?还能那么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 被朴素珍封藏在内心深处的无边恨海,终于将那道心墙冲破了一丝裂隙。一些阴暗的东西,沿着裂隙,慢慢流淌出来。 直到邱乾湛一家买好了糖葫芦转身离开,邱乾湛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背着孩子,两手提着食材的女子,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默默注视了很久,很久。 * 长安县县衙朝堂,朴素珍幽幽的声音在安静的朝堂回荡。 “后来,苏玉儿得罪了一位富商,被老鸨彻底厌弃。虽然并没有殃及我,可是跟从前相比,我在鸣凤坊的待遇也是大不如前。就在此时,邱家三房田氏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在长安,便派她……”朴素珍手指着跪在一旁的宋嬷嬷,“派了她来约我见面,说要帮我入邱府,助我复仇。” 这才有了后来朴素珍辞离鸣凤坊,变卖家财带着朴霏霏卖身入邱府为婢的事情。而朴霏霏也正是在入了邱府之后,才被改名为听芹。 “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怀疑过田氏的用意,她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你行恶,而且还是对自己的妯娌。” 朴素珍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我们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她想得到邱府的掌家权,但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我只想报仇,若能全身而退最好,若是不能,我也认了。本来,邱家二房里除了邱乾湛,我是一个都不想留的。可惜啊,他那女儿不喜欢吃我做的点心,否则……” “你这个恶妇!”朴素珍身后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邱乾湛铁青着脸,双目喷火地盯着那跪在堂前的朴素珍,恨不得扑上去撕烂这个女人。 可这是县衙的朝堂,还没等他动作,他身边的邱茉,以及四周守卫着的杀威武侯已经先出手阻止了他。 “肃静!”王致海瞪了一眼情绪激动的邱乾湛,继续对堂下跪着的朴素珍盘问道。 “你继续说,你怎么实施杀害邱家二房肖氏的计划?现在跪在堂下之人里,都在计划里发挥了什么作用。统统给我从实招来!“ 接下来,朴素珍便将宋嬷嬷告诉她如何用土青木香添加入吃食中,用少量但长时间食用的方法,逐渐侵害肖娘子的身体,最终使得她油尽灯枯,香消玉殒的一系列过程。 宋嬷嬷见朴素珍已经将当年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全盘托出,深知若是再不承认,等她把所有罪说完,自己这个当年出主意的军师,便是连最后一点坦白从宽的机会都要没了。 她赶紧将田娘子是怎样将邱乾深拖下水,邱乾深又是在知道内情的情况下依然帮助她们施行计划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田氏抓着三爷的把柄,三爷没办法,才会答应对此事施以援手的。” 王致海扶额,这是又要牵出一个新案子的节奏吗? 不过他打算先了结眼前的毒杀肖氏案和邱仕华遇袭案,毕竟这两个案子的证据链已经闭合了。 “此事稍后再提。现在邱府肖氏被害案的案情已经很清晰了,主犯为当时的邱府帮厨朴素珍和田氏乳母宋氏,幕后主使为邱府三房田氏,邱府邱乾深犯了知情不报,为虎作伥之罪,于此案列为从犯。邱乾深后又涉嫌夜袭邱仕华、杀害管家邱福等罪,便趁今日一并审了。” 肖氏被杀案的真相大白,让王致海松了口气。长安县县衙上下忙活了好些时日,终于将这桩案子给破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致海趁着破了大案的兴头,来个乘胜追击,将围绕着邱家发生的左右旁支案件也一并了啦。 “王县尉,关于田氏掌握着的邱乾深的把柄,里面其实还有一桩旧案。这桩旧案,可谓是一桩天大的冤案,望县尉明察!”一直没有说话的温卫行,却在此时突然发声。 又来?! 王致海心中暗暗发誓,待邱府这一堆烂摊子事全部结束了,他以后一定见到他们都绕道走。这还有完没完了。 “此有一人证,他可证明当年邱乾深是如何瞒天过海,并操纵调包了善春堂从朴氏药铺购入的新罗野山参的全过程。” 什么?! 不仅是跪在堂下的朴素珍,连站在后面的邱茉、邱乾湛,坐在上座的邱乾清、邱仕容,还有站在周围一圈围观的老百姓,全都激动地看向了温卫行,以及一直站在他身边,低着头不做声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 邱乾湛极力凑到前面,睁大了眼想要看清楚温卫行说是人证的男子是谁。等他终于看清楚那男子的面容,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你!” (本章完) 假人参案的真相 此人正是当时同邱乾湛告假后便一走了之,从此再不见踪影的善春堂帐房管事刘大。 当时毒人参事件发生后,邱乾湛便开始一蹶不振。别说发觉刘大的异常,就连善春堂他也再没有踏入半步。 现在想来,刘大正好在那个时间点离开善春堂,确实非常可疑。 “罪民刘大,拜见官家老爷……”刘大双膝跪下,低着头不敢看身边所有人,特别是身后那个站在围观人群里的邱乾湛。他感觉他的眼神,几乎快把他的背脊戳出了两个洞。 王致海有点懵,他看了一眼温卫行,有点埋怨他怎么没有提前跟自己打招呼。不过老江湖还是老江湖,他在长安县当县尉多年,这种紧急情况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他支了师爷去将当年的涉案卷宗拿来,自己则先从堂前这些知情人的口中开始了解情况。 “刘大,你可知当年之事,还有没有其他亲历者尚存人世?”王致海对将要面对的旧案一无所知。本着公平的原则,即便这个人证是温卫行带来的,他也不可能仅凭一人之言去判断案件过程。 “王县尉!我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邱乾湛。 王县尉前言一出,邱乾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冲过去了。邱茉扶着阿耶的手臂,陪着他一步一步向跪着的那群人走去。她知道,邱乾湛比谁都迫切想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为什么刘大会跪在堂下自称“罪民”,为什么温卫行会说那批人参是被邱乾深调了包。 同样关心此事的还有朴素珍。她本来是打算用触柱自杀这种刚烈的方式唤起大众对多年前那桩毒人参案的关注,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此事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在此时此地被提起。 邱乾湛走到朴素珍身边,他作为证人无需下跪,可朴素珍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她心中嗟叹,没想到两人相隔多年后的聚首,竟然是在这样一个场合。 不过,她对他的爱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对他们两人来说,更重要的是真相! “草民邱乾湛,见过王县尉。” “邱乾湛,当日之事,你是否还有印象?” “此事,草民便是化成了灰,都不可能忘记。” 邱乾湛在朝堂上将当时发生的之事细细地说了一遍。王致海听后,对照着师爷递过来的案件卷宗看了一遍,基本与之前描述的内容相同。 “刘大,换你说,此事还有何隐情,你务必如实说来!” “是,官爷……”刘大先是对着王致海磕了个头。然后他鼓起勇气,侧过身子看向邱乾湛,目光里透露着愧疚之色:“二东家,小人对不起你,对不起老家主,一切都因小人贪心。为了那一点银钱,害得你蒙冤十几年,害得老家主亡故,小人是万万不该答应邱乾深,做下这丧尽天良之事。” “你……你和三弟到底做了什么!”邱乾湛忍着怒火质问道。 “当年,邱乾深在知道长广公主向善春堂定了那批新罗野生人参后,便寻到了我。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我只能答应他,帮他偷梁换柱……” 场景回到了当年的善春堂,后院,邱乾深将帐房管事刘大拉到了一个无人的厢房。 “刘大,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三爷,你这样做到底图什么啊?!善春堂是邱家的基业啊,你怎能想出这种自毁医馆清誉的主意来?” 刘大苦苦劝阻着邱乾深。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帐房管事,家中还有病重的老母需要照顾,可不能为了这纨绔少爷的一时兴起而犯下大错,丢了饭碗。 “你放心,我不过就是想教训教训我家二兄而已,他这个人就是太过于保守,老是固步自封,耽误了善春堂的发展。而且,我怎么可能做到那个程度。换下的人参我肯定会在交货期前就换回来,一定不会耽误了长广公主的订单。败坏善春堂的名誉,对我没有好处。” 邱乾深知道,现在他对刘大说的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打消眼前之人的疑虑。他当然不会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刘大。 他恨这个二哥,恨他的才智和能力远不及自己,却凭借年龄优势,获得父亲的偏爱,得到善春堂的话事权。 凭什么?他凭什么? 邱乾深又想起昨晚父亲在家宴时当着众人的面盛赞邱乾湛的场景。说什么湛儿做事沉稳,堪当大任,说什么将善春堂交给湛儿自己就彻底放心了。 这俨然已是一副要将善春堂传承给二哥的模样。 可父亲对他呢? 只字未提。 邱乾深想不通,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他读书习字从来都比二哥出色,论起同人打交道,更是比他那木纳的二哥更圆滑会来事。可父亲偏偏对自己的优秀视若罔闻,却总爱抓他的小辫子。说他做事不顾及他人感受,为了眼前蝇头小利不择手段,这样下去迟早要惹祸上身。 这次,他倒是要父亲看看,到底是谁会惹祸上身! “刘大,我知道你阿姆身体不好,急需要钱治病。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你阿姆治病的钱,我邱乾深全包了。你看哈,你帮我办成这个事,既提醒了我二兄,让他意识到验货环节上存在的弊端,又帮到你自己,给你解决了经济困难这个问题,同时,也让我有了个在父亲面前表现的机会。这完全是一举三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但这以次充好……” “你放心!我都说了,我不可能真的把那些次品交到长广公主手上。到时候我自然会找机会将这些次品换回去。所有这一切,都不关你事,你安安心心地带着银钱,回去给阿姆治病就好。” “不行,不行,我做不了,您还是另找他人吧……”刘大想到邱乾湛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好,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阴损,太对不住他了。他不想再与邱乾深纠缠下去,转身迈步就想离开厢房。 “你站住!”邱乾深暴喝一声,将刘大的脚步定住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那你是做也要做,不做也要做了。” 真相大白 邱乾深从刘大的身后慢慢靠近,他低下一头,伸出右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若是敢就这样走出这个门,你信不信从今日起,在这长安城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你请的起的医师,愿意给你阿姆出诊看病。” 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劈进了刘大的脑袋里。 他的眼神顿时涣散,呆滞片刻后,突然跪倒在地:“三爷,祸不及家人,你这……” 邱乾湛嗤笑一声,“你知道怎么做才能祸不及家人的,不是吗?” 刘大沉默了许久,终于耷拉下脑袋,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听命就是……” 邱乾深拍了拍他的脑袋,哼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厢房。 跪在朝堂下的刘大,回忆起这段过往,依然被那时邱乾深的狠辣模样吓得颤颤发抖。 “后来,朴府通知我们去验货,我便趁着准备牛车的机会,私下通知了邱乾深设在善春堂的暗线。就在我们到达朴氏仓库准备验货之时,二东家的夫人和小娘子恰在此时于家中落水。二东家货都来不及看完,便匆匆跟着家人离去了,临行前他将这验货之事托付给了我。“ 刘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本以为,这是老天爷都在帮邱乾深。却没想到,原来茉儿小娘子的落水,也是他有意为之。” 什么?邱乾湛听到他这样说,心头一痛便险险站不稳身子。幸得邱茉在他身侧扶了一把,他转头看向此刻安好的女儿,手忍不住紧紧撰住她的手。还好,女儿还是好好的。他稳住心神,眼睛盯向了那一直默不作声跪在堂下的三弟邱乾深背脊上。 “此话怎讲?”王致海继续问。 “那批人参是在回善春堂的半路上被调换走的,负责调换之人是邱乾深的心腹。后来我与他在回来的车上闲聊,或是他觉得我们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便对我推心置腹说了好多话。” 刘大垂首回忆道, “他说,三东家早就买通了茉儿小娘子身边的乳娘,只要邱乾湛出发去了朴氏的仓库,便故意让小娘子落水。邱乾湛那么重视他的女儿,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赶回邱府看她。” 邱茉听到刘大这样说,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原来自己这穿越到唐朝的机缘,还是邱乾深给创造的。 这也算老天爷报应,若不是因为她这个后世的邱茉附在了现在的身体里,那后来一系列依靠制香奋发图强,探寻真相的事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天道好轮回,邱乾深也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邱乾深,你还有何解释?” 待刘大说完,王致海怒目瞪向了一旁的邱乾深。 这个最会狡辩之人,自打刘大现身后便一直沉默不语。 他这个多年前朴氏假人参案的幕后黑手,真是应了邱父对他的评价。 邱乾深这招确实是一招妙计。不过他想要达到的目标,从来都是扳倒了自己二哥,夺得了善春堂的掌实权。 至于害死自己的父亲,或许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既然已经这样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把这份罪过顺势再推到二哥头上,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这样想来,朴灿烈和朴氏药铺,都不过是为了让这个计策圆满落幕的牺牲品。 “你!你怎么能如此歹毒?”邱乾清指着邱乾深,气得浑身哆嗦。 “我本不想害阿耶!”一直不说话的邱乾深终于开口了。 此时此刻,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也不可能再隐瞒下去。 邱乾深突然有种轻松的感觉。 他终于能将这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全都说出来了。 “没错,这件事是我设计的。当时因为被田氏知道了这件事,我才不得不为她提供杀人的药材,事后还要替她掩饰罪行。” 邱乾深冷冷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没想到你们把刘大找来了。怪只怪我当年还是心太软,若是换做现在,我绝对不会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让你们找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陷害我?我是你亲兄长!”邱乾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在木盒的隐蔽位置做了标志,可到头来人参还是出了问题。为什么邱乾深可以那么快就凑足了人参,如期交付给长广公主。 原来,这就是自己亲弟弟一手策划的陷阱。 邱乾深冷哼一声,继续道:“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愚笨之人,会得到父亲无条件的信赖?为什么我无论怎么表现,都只能屈居于你之下,永远只能选你选剩下的选项?” “原来是你!”朴素珍咬牙切齿道,“是你害得我阿耶含冤赴死,害得我朴家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她说着就扑向了邱乾深,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立即杀了这个恶魔一般的男人,为自己惨死的父亲讨一个公道。 “够了!”王致海一声今下,身边站立着的杀威武侯一拥而上,将情绪激动的朴素珍按倒在了地上。 “邱乾深,所以你才会那么着急要将田氏置之死地。因为你怕,你怕田氏会因为想自首,将当年之事全盘托出,连带着将你当年调换人参之事,也一起坦白了。对是不对!” 邱乾深闭上眼睛苦笑了两声。 现在一切都已明了,他不用再瞒了,他也厌烦了像做贼一样,整日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没错,袭击邱仕华的人是我,管家邱福也是我杀的……” 他抬眸看向邱乾清,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怪只怪他太会多管闲事了……” “你!” “大兄,你应该怪自己,若不是你执意要送四郎进善春堂,可能他现在也不会像个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邱乾深面色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脸上并没有任何悔悟的表情。 “你!”邱乾清气急攻心,伸手捂住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 邱仕容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为他顺着气。 邱乾深也不管身边众人对他咬牙切齿的唾弃,继续淡漠地说道:“那日夜里……” 邱仕华遇袭当夜,邱乾深叩开了邱仕华的书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仕华啊,善春堂最近整理账册,发现有些老账册无故丢失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啊?” 邱乾深语气平平,右手的手指搭在圈椅扶手上,不时还用指尖打着节拍。 闻言,邱仕华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状,他努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稳定,“啊……?有……有这种事?侄儿不清楚。” “你不清楚?”邱乾深敲击着扶手的指尖瞬间停止,原本并没有看向邱仕华的眼睛,一下子抬起,像一头嗜血的饿狼般,盯住了眼前这只强装镇定的小兔子。 他慢慢从圈椅中站起身来,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立在他两米开外的邱仕华走去。邱仕华一动都不敢动,就这样僵硬地杵在原地,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 终于,邱乾深走至邱仕华的身前,他故意俯首凑近邱仕华耳边,低声说道:“子淳啊子淳,叔父一直觉得,你就是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怎么多日不见,竟然变得会跟叔父说谎了?” “叔父!”邱仕华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没想到自己私藏账册的事那么快就被邱乾深发现,邱乾深敢这样单刀直入地质问他,怕不仅仅只是怀疑而已。这样一个能对自家人下狠手的人,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不懂叔父在说什么。”邱仕华侧过身躲开邱乾深的靠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不能慌,他不能让邱乾深发现他藏好的东西。即便要豁出命去,最起码他也要保住一样。 “呵呵,既然你不肯说……”邱乾深轻笑出声,他伸手勾起邱仕华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没事,你不说,我也能自己找出来。不过……” 邱乾深的表情渐渐冷酷了起来,一双眼里迸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他的嘴角扬起一抹阴狠而恶毒的笑容:“子淳,你永远也不要开口说了吧……” * “我将我那傻侄子打晕过后,便将他那书房翻找了一遍。当时倒是没注意他额外又抄了一份放在桌上,否则也不至于让你们抓了把柄。” 邱乾深冷冰冰地诉说完当时的经过,好像这些事都不是他做的,他不过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而已。 堂上所有人都被他这副云淡风轻、毫不介怀的模样给激怒了。大家议论纷纷,都不敢相信他作为长安百年医馆善春堂的掌事,本应该慈悲为怀,济世安民,却实际上是一个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残害亲人,诬陷无辜之人。 “肃静!”王致海厉喝一声。堂下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邱福之死也是你所为?” “没错,他倒确实是个忠仆。当晚我让他在邱府偏门等我,待我找到那本账册布置好现场后,我便去寻他一起离开邱府。宵禁之后坊门不开,我只能将他引到邱府附近的一口水井处,将他弄晕后,将事先准备好的遗书塞进他的衣服里,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推他入井,让他做我的替死鬼……” 事后,邱乾深只要在附近找一偏僻之处隐藏好自己,待到第二日天明坊门大开之时,混在出坊的人群里,然后到平康坊他的情人青窈那等着长安县武侯来找他就可以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田娘子最后情愿选择自杀,都没有将你犯下之事告知官府?” 邱乾深一僵,对啊,他只顾着想法子快点让她永远闭嘴了,却没想到这样的栽赃,却也可能激怒田氏,让她做出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事来。 “田氏虽恶,但毕竟她还是个母亲。” 可惜,她原本希望用她这一条命,换来自己一双儿女不被邱乾深舍弃。可她没想到,报应这件事,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牺牲,而停止到来。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了恶事,无论行至天涯海角,又或经历了多少年月,到了该偿还的时候,无论是谁终是逃不掉的。”王致海嗟叹道。 他一拍惊堂木,将堂下所有跪着的作恶之人所犯之事桩桩件件又复述了一遍,待所有人都认罪画押后,他便让武侯带着犯人下了狱,正式宣告邱家这一场历经十年之久的家族悲剧正式落下帷幕。 (本章完) 凌迟 被带回牢狱中的朴素珍,此时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她瘫软在监舍的墙角,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刚才王致海宣读的有关于她的罪名。 “杀人偿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朴素珍喃喃自语着,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又似乎是在自嘲。 她这一生,走到这里,也快要结束了。若说有什么让她后悔的事,可能还是爱上邱乾湛了吧。 如果当时她清醒一些,不那么天真,不那么盲目地爱他;如果自己被他伤害后能够彻底放下,是不是她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境地?是不是她的人生,会有其他可能性……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了。 朴素珍闭上眼,泪水划过她苍白的脸颊。 “朴素珍……” 一个熟悉的女声忽然响起,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朴素珍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扭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牢房的铁栅栏门外站着的,正是她用尽全力去爱,又用了毕生去恨的男人的亲生女儿:邱茉。 朴素珍看了眼有七分相似邱乾湛的邱茉,冷笑一声便回头不再看她。她背对着牢门,淡淡地道:“你来做什么?一切你不都知道了吗?” 她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邱茉得到了她想要的真相,而她也大仇得报,坦然赴死。 邱茉没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牢房内朴素珍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沉默了许久,朴素珍终于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她再次回头,看到了邱茉一副同情自己的模样。她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杀了你母亲!你现在跑来我面前装什么圣母?!” 朴素珍气急败坏地骂着,可邱茉依旧是一言不发,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向她启齿。 良久,她才低声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邱茉的话让朴素珍的瞳孔猛然收缩起来,但很快,她又镇定了下来。朴素珍讥讽地说道:“我是个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事可以打击到我……” 邱茉张了张唇瓣,半晌,她还是没能开口。 只不过她不说,她身后有个人,却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毁了你的人,不是我二弟!是我!” 一个浑厚坚定的嗓音响起,紧接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邱茉的身旁。 是邱乾清。 朴素珍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男人,心中满腹疑惑。 她知道邱乾湛有个在太医署当太医的大哥,只不过从来没有见过他。她怎么都不会猜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年近四十岁,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官家气派的男人,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朴素珍,这位是……我的伯父邱乾清。他是我父亲的兄长……”邱茉见邱乾清已经自己走出来,便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同朴素珍将多年前的误会解释清楚。 “他才是那日……参加了朴家夜宴的邱府之人……” 朴素珍震惊万分地瞪圆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盯住邱乾清,想从他脸上找出与当晚那人的不同之处来。 可是,她越仔细看,内心那种荒谬和绝望的感觉就越强烈。 良久,朴素珍突然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邱乾湛果然是好手段,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让自己女儿找个像他的人来摘干净自己?我都快死了,还拿这事来恶心我,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他是个虚伪至极的人……” 她才不会相信。 她绝不相信自己长久以来耿耿于怀的事情,原来是一个误会。 她绝不相信自己一直以为的被伤害,被抛弃,原来都不是真的。 她绝不相信,自己怀胎十月辛苦养育的女儿,竟然不是她与最爱之人的血脉。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场笑话。 “那日之人,确实是我!”邱乾清语调沉沉地说道,“朴府夜宴之前,我在邱府碰见我三弟邱乾深和你府上的小仆交谈,后来得知他截住了朴府要送给二弟的夜宴请柬。我当时只觉得他又要恶作剧,便将他拦下来训斥了一顿,顺手将那请柬也夺了过去。”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本意是想将那请柬还给二弟的,可当时他正为聘礼的问题烦忧,我知他有事要忙,自己当日也得闲,便自作主张,拿了那请柬准备亲赴夜宴。” “不对!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解释一下,邱乾湛定做的木簪怎么会被你带去朴府?” 朴素珍仍旧无法接受他的说辞,她努力去找任何一个不合理的地方,企图证实邱乾清在说谎。 可邱乾清却依然神色平静,他继续说:“装着那支簪子的木盒,是我在离开邱府时,在家门口捡到的。” 朴素珍怔了一瞬。 “我捡到它时,天色已晚。若再不出发,怕不能赶在宵禁之前到达朴府。后来在车上我打开木盒看了,觉得这不过是一支普通的木簪。我猜想可能是邱府哪个婢女落下的,便随手放在身上,想等明日回府之后,再将那簪子交给管家处理。” 后来的事,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的。 “我也是才知道……当时自己醉后失态,竟犯下如此大错……我真的,我当时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我对不起你……”邱乾清惭愧的低下头,喃喃地道:“我听茉儿说……你后来生了个女儿……” 朴素珍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想到上天为了惩罚她的痴心妄想,竟会跟她开了那么大一个玩笑。 相比于判她斩刑,此刻这个真相,对她来说,才是真真正正的凌迟处死。 她不过是爱错了一个人罢了,有必要这样吗?她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这一生,需要用这种方式去补偿。 邱乾清见朴素珍像一尊石雕般呆滞不动,还想继续对她说什么。 可朴素珍一挥手,阻止了他。 她双目无神,仿佛再也没有任何人或物能够进入她的视野。她语气冰冷地吐字说道:“你们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邱乾清不再说话,可他也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邱茉轻叹一声,最终还是将邱仕容叫进来,两人一起将邱乾清拉离了监牢。 长安的夜,月色凄凉,监牢仅有那一扇小小的窗,透不进一丝亮光。 结局 等邱仕名回到长安的家中时,一切都跟从前大不相同了。 没想到他这一次离开,再回来时,家已经没了。 母亲不在人世,妹妹下落不明,而父亲…… 他再不想见到他。 邱仕名一个人站在三房院子的回廊里,看着从前人来人往的地方,如今却人去楼空,不复当年的热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旧时廊亭花草木,物似人非无奈何。 “二兄,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了吗?” 邱茉的声音在邱使名的身后响起,他转过头看去,邱茉正朝着他缓步走来。 他没有马上回应她,只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又回头看向这院子的一草一木,一梁一柱。 过了良久,邱仕名才对她说, “不了。” 父母做了错事,他虽未参与,可也无面目继续留在邱家。更何况现在俪儿不知所踪,他作为她的亲兄长,如果不去找她,怕等到他百年之后,再见母亲时没法交代。 “茉儿,对不起……”邱仕名背对着邱茉,声音微颤。 逝去的人早已逝去,过往的伤也早都结痂,他知道他的道歉并不能挽回什么,可他还是想替父母对邱茉说声抱歉。 “二兄,此事与你无关……” 邱仕名终于回头,终于鼓起勇气面对面看着邱茉。这个邱家的三娘子,经过这么多年的成长,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弱小无助的模样了。 她强大,却也慈悲。 他对邱茉微微一笑,真诚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迈开步子,朝着邱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 又三年,燕王李佑被李世民改封齐王,拜为齐、青、莱、密等五州都督。 可惜唐皇对李佑的良苦用心并没有唤醒这位桀骜不驯的五皇子。他变本加厉地结交奸邪之人,他的舅舅阴弘智也暗地里为他集结力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帮他谋取帝位,实现自己阴暗的野心。 燕氏商行其实是他其中一枚用来敛财的棋子。 可自从燕正昌私下参与了绑架邱茉一事后,将妻子救出的温卫行,便在温父的支持下,开始了一系列扳倒燕氏商行的行动。 第一步,便是查燕氏商行的老底。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燕氏商行不仅参与了多起强取豪夺的恶行,甚至连私铸通宝、兵器的证据也落到了温卫行的手中。 在得知燕氏商行的底细几乎被温氏翻了个底朝天后,阴弘智和燕弘信为了保住之前积累下来的财富,命令燕正昌将长安城内所有的燕氏产业迅速抛售变现。 可就在最后一家商铺被出售的当晚,当年在长安城风光一时,进门出门都被人捧着敬着的燕氏商行大管事燕正昌,居然在商行二楼上吊自尽了。 他的尸体一直无人发现,直至一个风雨之夜,一个潜入商行避雨的乞儿,莽撞地跑上二楼,撞见那摇晃在昏暗雷光中半白骨化的残肢。 贞观十五年,齐王李佑离开长安,返回齐州封地。贞观十七年,齐王杀齐州长史权万纪,并于同年征发领地内十五岁以上男子参军,正式起兵谋反。 只不过李佑的帝皇梦,结束得太仓促。 距离他起兵还不到一个月,连他父皇派来征讨他的大军还没踏入齐州,他就先被自己的部下,齐州兵曹杜行敏困于自己在齐州的行宫之内,落得个身败被俘的下场。 * 645年,长安城务本坊温府。 温卫行与邱茉的小女儿温佩佩已经七岁了,这个小姑娘与她兄长不同,平日里最爱跟着阿耶和她的高侃舅舅耍枪弄棒。 今日难得高侃舅舅闲暇,温佩佩又开始缠着他,要他教她练习射术。 温卫行和邱茉坐在一边悠哉悠哉地喝茶,偶尔抬头望望在庭院里舞刀弄剑的女儿和徒弟,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茉儿,现在你把篷韵香铺的事都交给了阿源了,我们要不找个时机到处去走走吧?”温卫行忽然对妻子说。 邱茉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后,笑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其实我很早就有这种想法了。”温卫行伸手拉过妻子的柔夷慢慢摩挲,他们成婚已经十数载,一对儿女也出色。 温源同自己母亲一样喜欢上制香,除了拜自己母亲为师学习制香外,其他时间都窝在篷韵香铺跟着贺家父子捣鼓新香方新香料。 贺新经过那么多年的历练,成长为一位人情练达,成熟稳重的香料商人。后来在贺广的操持下,也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两大胖娃娃。 双菡和曹承终于修成正果。双菡出嫁之日,温家、邱家和高家聚在一起,为她攒了十里红妆。那新嫁娘的出场架势,着实堪比世家名门的派头了。 “你看,源儿跟着贺广贺新,佩佩跟着高侃,曹承双菡时不时还要来府上照应着,我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我俩什么事了,不如……” 温卫行凑到妻子耳朵旁低语半晌。 邱茉听罢扑哧一声乐了。 “你啊,都一把岁数了还不知羞。也罢,待我安排一下,我们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 温卫行现在已经很习惯邱茉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奇怪用词。他笑盈盈地搂过妻子,正想趁没人注意偷吻一记,身后却突然传来管家的咳嗽声, “三爷、三夫人,有客访……” 邱茉嗔怪地推开丈夫,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回身看向管家后方。 “温三郎,邱三娘子,好久不见了!” 昔日的好友,那位远赴西方为大唐带回了657部梵文佛经和诸多佛像的玄奘法师,此时正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僧袍,笑容满面地站在温卫行与邱茉的面前,冲他们拱手问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