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剑四方》 上架感言 大概是今儿个半个多小时前,我还在喝肥宅快乐水的时候,编辑大大给我发来了信息,说是要写一份上架感言,从今天起就正式上架了。 说句实在话,脑袋很懵。 大概四个月前,我想写点东西,于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摊开了破神舟本子,时不时写上一段自以为荡气回肠,侠气无双的段落,斟酌语句,冥思苦想。 而那时候,身体和精神正处于低谷,所以与其说是写文,不如说是寻求精神上的发泄。 身不在山中,故而欲向山而行,大致就是这样一种想法,所以云仲,吴霜,程镜冬这些人物就理所当然地诞生出来。 作者没有写长篇小说的经验,更无年长作家的雄厚积累,所以一直到现在,都算是举步维艰,每写一章,都得好好查查资料,想想自己埋下了多少伏笔。 好像就是这么一步一个坎,一直拖沓到了现在。 但我还是要说,酒剑四方这本书,很好。 毕竟嘛,自个儿的孩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似乎行文至此,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个少年从一个小地方出来,遇到了很多人,学会了一些剑招,走过了很多路,也见到了很多事。 似乎的确乏善可陈。 笔者不愿将什么人生至理和小说剧情混为一谈,不过事实上,人生的确就是如此而已。 见过一些人,看过一些景色,学会一些东西,懂得一些道理。 这便已经足够了。 入坑三月,其他种种困难且放下不表,毕竟是上架感言,并非是什么选秀节目,卖惨哭穷,有些不合时宜。 最大的收获,认识了如今的编辑南天大大,也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泡沫,叶子,老九,墨恒,等等等等。 二者对我的帮助,的确很大很大。凉凉也借着眼下的机会感谢一番,多谢一路以来的帮助和关怀,凉凉都记在心里,不敢忘却。 感谢读者的默默支持。 感谢柳风的鼓励。 也谢谢一直能坚持至今的自己。 今儿个正好是七夕,也祝各位读者朋友有情人终成眷属。 凉凉拜谢。 戊申年七夕 下午还有一章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知否,知否 第一章 夏初 天色昏暗,山峰插云。山下铁索桥两端分别站立两位剑客。 少年穿白衣,老人罩黑袍。长风中白衣猎猎,一身说不尽的风流气度。 梦境戛然而止,少年无端抬起脸,愣愣望向四周,不顾抚平脑袋上几道酣睡压出的红痕,却只见学堂书声琅琅,同窗男女摇头晃脑背诵诗文。窗棂外朗朗晴天,好像先生佩玉的水头一般摇曳。 “早课也就两个时辰,睡成这幅死猪相,云仲,你也是乙宅独一份了。” 名为云仲的少年伸个懒腰,斜睨一眼边上挤眉弄眼的精瘦同窗,撇撇嘴没反驳什么,只是默默把书本向自己这边拢了拢,腾了块不大不小的地方。 他其实想说,你自己不也像个瘦猴嘛。但是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囫囵吞下肚子,闭目养神去了。 精瘦得像个猴儿似的同窗名叫李大快,想当初取名字还是他爷爷把自个关在屋里捣鼓了三天诌出来的,意为“大快人心”,可李大快并未觉得大快人心,心里反而十分厌恶,总嘀咕着迟早改个响当当的大名。 见到云仲挪窝,李大快面露喜色,把桌上小玩意拾掇拾掇,一股脑铺到云仲腾出的空桌上。这李大快虽说咬文嚼字的本事稀松平常,但手下的功夫真不赖。不需一炷香功夫,会蹦哒的田鸡,至多可以飞一巴掌远的麻雀儿,只要他手里有一团河边坚韧的水草芦苇,便能利利索索编将出来。 交了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好友,云仲在乙宅的身份地位跟着就比往常高出半头。少年贪玩,对于李大快捣鼓的新奇物件相当感兴趣,不少同窗都用崭新毛笔同李大快交换过芦苇编的麻雀,活灵活现,宝贝似的护着,别人想看一眼都要矫情半晌。 别看李大快平常好说话,真与他做朋友算不得简单,心气不顺倔脾气发作,管你什么邻居叔婶的孩子,照样一句话噎得下不来台,这时想同他求个小玩意简直是痴人说梦。学堂里镇得住他的除了先生,也就数云仲能勉强压住这个倔驴。大家心里也有数,跟云仲交朋友,就等若与李大快交朋友,故而纷纷和云仲凑近乎。 至于云仲为何压得住李大快,大概是因为这两个懒货本就对脾气,所以颇为惺惺相惜。 放课时候,云仲手上多了一只精致的芦苇麻雀,用指头逗弄着麻雀,少年悠哉悠哉往家走去。路边馄饨摊摊主笑眯眯和少年打声招呼,说昨儿个刚来的大站白面,要不要来一碗热腾熨帖的馄饨。云仲摇摇头,娘亲已经备好饭在家等着了,花那冤枉钱不合适。 天色已晚,西方天边儿已经擦着点红,稚童赤脚拽着半新不旧的纸鸢,银铃一样的笑声在小巷传开,跟着几声妇女的训斥。云仲嘴角带笑,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家已经近在眼前。 有时候,无需好奇少年为何毫无理由的眉开眼笑,可能只是因为闻见了自家烟囱冒出的饭香。 云仲娘亲算是大地方嫁过来的,相比小镇上的妇女,多了几分知书达理,只是身子骨颇弱,后来和他爹一商量,也不再去做什么纺织女红,干脆在家全心照顾云仲起居。好在云仲父亲有个不错的差事,虽说常年在外,家底不说过分殷实,不过也算勉强温饱。 论收拾家务,云仲娘亲提起来便头大,毕竟大户人家的子女,终究比不得穷苦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但衣食方面照顾云仲,那是远近邻居都晓得的,所以云仲虽岁数不大却已经七尺有余,面皮白净,周围妇女大娘总是夸云仲他娘真会养孩子,无论是客气还是发自内心,这时娘亲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说上一句这孩子像他外公,个子高随根儿。 吃过了饭,云仲贼头贼脑的打量娘亲,顽皮模样,不出意外引来几句笑骂和轻飘飘的巴掌,可娘亲依旧塞给云仲一枚铜钱。少年乐得合不拢嘴,紧紧攥着耍赖要来的铜钱飞奔出门,到南边书摊买画册去了。 镇南边常年有家书摊,摊主使一张油布铺在道边,将发黄的旧书整整齐齐码在上面,一本书一个铜钱,厚薄不论。别处书摊可随意翻看,摊主不会多计较,但小镇人家囊中羞涩,若是允许免费翻看,只怕几个月都做不成买卖。少年这两年痴迷于画本,巧的是这书摊有整一套《豪侠传》,人物画得相当传神,故事环环相扣跌宕起伏,一上手,少年就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可惜家中实在无余钱可用,往往数月有余才能买一本解馋,云仲明白娘亲每每从荷包挤出一文钱的艰辛,几乎从来不主动伸手,买回的画册都呵护备至,看前仔细洗干净双 手,以免弄脏了书页。 少年心头欢欣雀跃,几乎要跳出喉咙,这样一来,脚下生风,跑的尘土飞扬。正碰上邻居安婶出门找云仲娘亲唠家常,眼前尘土掠过,呛得安婶紧咳嗽两声,哭笑不得的骂句小崽子,还不忘喊少年让他慢着点。 书取到手中使布包包好,云仲一颗心也就落回胸膛里,趁着月色正好,家里也无事发生,少年颠颠跑到镇口附近马寡妇晾腌菜的土墙头,胡乱抓了几把破茅草垫着屁股,小心翼翼摊开了布包里那本发黄的豪侠传。他可不在乎爬寡妇墙头,被人见到说三道四,一来是马寡妇相貌长得一言难尽辟邪驱鬼,二来是此处住户不多,没有房屋遮挡,初夏凉风畅通无阻,十分的清爽。 月色当空,清风徐来。 少年眉目清清,借来月色翻看旧书 看侠客一路斩贼寇,看仙人一剑破宗门。 知否,知否 第二章 幼时知理如梦深 今日学堂早早开了门,早有等候的学子熙熙攘攘呼朋引伴,鱼贯而入。学堂分甲乙丙丁四斋,甲斋中学子最为灵犀聪慧,都是有望及第高中的好苗子,乙斋则是略次,以此类推。 天晓得云仲和李大快这等疲懒货色如何混进的乙斋。二人早就沦为了先生的眼中钉,屡教不改之后索性另设了两张雅座,远远的扔在书斋最后,眼不见心不烦。 今天乃是例行检查课业的日子,同窗都窸窸窣窣翻出了摘录与练笔,等候先生翻阅,只有云仲和李大快这对难兄难弟,吭哧半天也没翻出什么来。对比先生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默默掏出竹板,唤两人上前吃手板。 想起手板的滋味,少年额头沁出一层汗水,走上前去细若蚊虫的说道:“学生昨日清理书囊,将写罢的功课落在家中了,明日一早准能带来,恳请先生暂且饶一顿手板,待到明日再打也不迟。”这话看似老实诚恳,实则无比滑头。若明日将功课带来,再打手板,情理上肯定难以说通,辅以软磨硬泡半晌,不厌其烦之下,稍稍训斥两句空话,逃过一顿责罚也不无可能。 先生也不恼怒,只是让他当即回家拿来便是。 朝夕相处几载,任谁都能猜到,这乃是少年惯用伎俩,他若是功课一字不差写好,定不会忘带,而是吵嚷着请先生批阅,巴不得乙宅人尽皆知,今儿日头不走东方,他云仲也写功课了。 少年垂头丧气向家走去,路过茶馆突然心思电转,跑去掌柜那要来了笔墨,趴在桌子上笔走龙蛇。正是日出三杆,茶馆还未有什么贩夫走卒,清闲得很。 茶馆掌柜的是个富态的胖子,据说是早年间从东岭关逃难来的小镇,虽说是逃难,但任凭谁也不知,一个瘦骨嶙峋的逃难人,怀里怎会揣着二十两白花花的雪花纹银。仗着这些本钱和几分做生意的天赋,在市井处立起茶摊,一碗茶水卖价两个铜子,就这么安顿下来。 小镇上多数男丁谋生的手段,大抵都是靠隔着几座穿云高山之外的青柴县招工。青柴乃是方圆几百里最阔气的县城,倒不是县里家家门户殷实富裕,可在小镇人看来,青石的院墙紫泥的瓦,家家户户都是土皇帝。每逢修葺牌坊开造新居,便习惯从小镇招些壮工,一来是镇上多是庄稼汉子,大字不识脊梁朝天,浑身疙瘩肉,干活也勤快肯卖力气;二来便是民风淳朴,即使少给几个铜子,也没有人真张嘴讨要,长此以往,也就自然而然习惯了,破土动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招小镇壮工。 于小镇而言,的确是件好事,家家日子比以往都好过了不少,大夏天闲暇时候,赤膊爷们儿也愿意出俩铜子,三五成群在胖子的茶摊上喝碗凉茶缓解暑气,再到镇外的小河塘里扑腾半晌,日子也还滋润。于是七八年的功夫,昔日逃难的人竟然盘下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把茶摊挪到里面,时不时还请来说书先生,摇头晃脑说上几段书,不过茶水依旧是两个铜子,从未变过。 掌柜本来瘦高的体型也渐渐发福,一来二去反而没人知道他本来姓名,只知道东边街口有个茶馆胖掌柜。 胖掌柜拎着茶壶坐在少年对面,瞅瞅少年手中下笔如飞,便笑的有些不怀好意问到:“没写功课?”显然小镇很小,同窗无意中说漏嘴的小事,在小镇流传甚广,难谈家喻户晓,不过也算小有名气。 少年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咧嘴笑了,继而又奋笔疾书。少年的字横竖撇捺都极狭长,收笔处劲道亦尚可,所以虽然通篇格局杂乱无章,放眼望去犹如野草横陈,但却不失锐气,如果将字单独拎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在内。 胖掌柜默然看了一阵,似乎想到什么,神色登时古怪起来,说到:“你家先生上午时分,是不是常出去半个时辰,让你们自己自行背诵诗词文章?” 少年不解皱眉,旋即点头,仰头问道:“难不成先生和掌柜有些交情?从未没听先生同窗提起过。”听闻这句,胖掌柜的胖脸上,便有些蔫坏的笑容。 “不仅认识,而且你先生是我家茶馆的常客。”说着掌柜指了指门口。 少年心中隐约猜到会有不妙,脸孔轻抽,僵直回头,便撞上了先生猪肝似铁青的一张老脸。打死云仲也没想到,先生每日必定外出那半个时辰,就是来茶馆喝茶的。 直到放课,先生也没提这茬。少年没吃手板,心里却格外闹腾,屁股就没有一刻能坐住的。 等着先生提水浇园完毕,少年低头跟着先生走过学社小院,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 “补完课业再回家。”先生冷冷甩下一句话,把云仲带到书房,径自吃饭去了。先生住处不大,只有先生和先生夫人两人常年在家,还有一子在外游学,所以家中十分安静,只有碗筷女儿碰撞时的声音,和先生夫人的几句劝慰。云仲趴在先生书房中,愁眉苦脸的写着欠下的功课,心中好大的烦闷。 掌灯时分,少年终是补上了所有课业,由于不敢叫先生,于是用有些酸疼的双手撑起下巴,百无聊赖的打量这间书房。书房不大,物件摆设也寥寥无几,但干净整洁得令人咋舌,除却文房四宝以及一些儒家书籍,再无其他赘余。 门一开,原来是先生。先生留着三缕不长不短的胡子,穿一身浆洗发青的蓝布衣。身形有些瘦弱,但个子不矮,进出书房需要略微矮下身子。 懵懂中少年带着困意听了先生许多话。 “君子以诚待人,就算日后成不了君子,也不可随意扯谎。” “晓得你怕我告知你娘亲,母子相依为命着实不容易。” “不喜欢做功课,直接同先生讲,挨顿手板,总好过扯谎。” “扯谎扯太多,总会让包住的火苗愈烧愈旺,以至于最终没有实话,这样很不好。” 恍惚间先生好像摸了摸他的头,先生的手很暖,也很粗糙。云仲沉沉睡去,先生摇摇头,费力的背起他,师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先生用眼神制止了,便蹒跚往门外走去。 锅台上给云仲留的一碗满满的红烧肉,用盘子给扣住,热气经久不散。 少年醒来时,已经在家中的床铺上了。先生正在门口和娘亲说话,借着有些昏黄的油灯,看到先生一头汗水,手撑着略微佝偻的后腰,这才想起来白天先生提水浇花时好像扭了腰腿,却还是一步一个坎把他送了回家。 少年蒙上被子,闭紧双眼,咬牙切齿的哭了。 知否,知否 第三章 大快人心 镇子地方小,但好在有山有水。远山连绵巍峨,如同仙人臂膀将小镇锁在怀中,水则是指北边同小镇一样无名的小河,河水很浅,水流温吞,连孩童也不必担心溺水,妇女更是欢喜有这么条还算清澈的小河,浆洗衣裳十分便利。 这条河对半大小子的诱惑不言而喻。盛夏时节从闷热的学堂放课,混小子们周身净是汗臭,嗷嗷叫着跳入河中狗刨数个来回,河水冲刷过后,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凉爽非常。云仲不是很喜欢扎堆,与成群结队戏水纳凉相比较,他还是中意自己独身一人躺在河面,身体随水流摇摆,耳朵沉浸水中万籁俱寂的新奇体会。秉性与他相同的还有一人,手巧人懒的李大快也十分享受耳边清净的时光。 两人常搭伴在临近晚饭时去河中戏水。说是戏水,实则是躺在河水中犯懒,不得不说两人水性很好,非等快要沉底时才不情愿地扑腾几下手臂,随后继续懒洋洋的在水面漂摆,颇像产崽后无精打采的野鸭。这幅尊容,当初吓到不少到河边淘米玩耍的妇人孩童,瞅着河里赤条条两人,皆以为二人溺水,呼喊过后不见应声,魂飞魄散地回镇上送信,聚拢了一大帮老少,马不停蹄抄起扁担麻绳赶到河边,却发现这两个懒鬼在河里睡得香甜。 可以预见,两家大人大动肝火,没头锄头和秃毛笤帚齐举,第二日去学堂,两人屁股肿了一圈,坐下就是火烧火燎似的疼,便不约而同地请先生罚站。 从河里爬上来歇息片刻,当然不能径直回家,这么湿漉漉回家去,肯定又要挨顿饱揍,于是两人穿好衣服,坐在河畔草地吹风。 “云仲,你日后想干嘛?做什么营生?”李大快说话间撩开衣服,抓了抓大腿根。 云仲叼起根扯断的芦苇,没顾上搭话,而是用力吸嘬芦苇根部里的甜味。 “我想将来跟我爹一道摆弄木匠活,凭我这手艺,将来说不定十里八乡,提起我都得震三震。”精瘦少年拍拍肋条凸现的胸脯,无比豪迈。 “我说震三震兄弟,咱这带百八十年也没地动过,谁敢提你不得让官府抓进大牢去?”云仲笑得特贱。 “反正就那个意思呗。你嘞?”朝后一躺,李大快向云仲一努嘴,倒更像山里的野猴儿了。 “嘿,当大侠耍剑。” “是挺贱的,那大侠能当饭吃?” “劫富济贫呗,我家穷,所以劫来的我自己留着。” “我也穷,到手记得分我点。” “分你一半成不成?” “成!怎么不成!” 若干年后,李大快真作了让天下震三震的木匠,而云仲却没成为劫富济贫的富贵大侠。 知否,知否 第四章 知怨 夏夜已有几分凉意,夏去秋来,也离秋收时节不远了。农忙时节,学堂也给学子了一段不长不短的闲暇,毕竟镇上人家或多或少都有十几亩庄稼地,耽误了秋收的好时辰,遇上大风大雨,寻常人家灯油都要掂量着用,何况是让麦子白白烂在地里这等大事,实在承受不起。 往年这时候,这就是令云仲最头大的事。秋收之后让太阳烤得脱一层皮不说,麦穗戳在汗水浸透的脸上,可跟舒服没有半文钱关系,镰刀割破手划破腿更是常事。 每到割破腿或者汗进了眼,云仲总是直起腰,看着人家家里的汉子在田埂里挥汗如雨的样子,再看看娘亲发丝淌下的汗珠,便没来由的有些怨气。自家这个爹,可真是甩手掌柜,所有的活儿怎么都是我们做了,你做什么? 少年最爱做的事,便是每天日头西沉,家家户户收工之后,能在田垄里抓上两只蚂蚱青蛙,或是找一根直长直长的木棍,再加一蓬枯黄长草,这时候就能学学那书中侠客,拔出“宝剑”,身披“蓑衣”,把那杂草看做江湖歹人,一剑下去,恶人倒下一大圈,心里就顿时升起点点月下杀敌的豪气。 有时隔壁田垄的孩子也跑来凑热闹,学着云仲的样子朝着不知道得罪谁的杂草一顿挥洒,美其名曰“我一剑之下,快雪时晴”。既然是江湖中人,自然有互相看不顺眼的时日,于是两边尘土飞扬,打到激烈时,剑也扔了,俩人抱成一团,不知嘴里啃了几口泥土野草,而最终的结局,一般都是以邻家孩子哭着跑开,嘴里还喊着:“云仲我告诉你娘去!让你娘把你三条腿都打断!”而第二日,两位侠客便又称兄道弟,恨不得当即拜把子做异性兄弟。 秋收结束,云仲娘亲淋了一场大雨,病了。 背着布包的镇里郎中来看过,摇摇头说这病他也没见过,古怪得很。老郎中犹豫着开了两副药,就劝少年去另请高明的大夫,切莫延误了时机。委托郎中给爹寄了一封加急家书,云仲就跑去给娘亲熬了一碗姜汤,手忙脚乱把胳膊烫出个大泡,自己却浑然不知。娘亲看着心疼,匆忙喝了口儿子煮的姜汤,便心急的下床找针。 偏方说,针在火上烤一烤,把水泡挑开,就没事了。云仲看着娘惨白的脸色,觉得针扎着真是刺疼。可是最疼的好像又不是胳膊。 次日云仲早早起了,去拍街坊安婶家的大门。 安婶是个敦实黑宽的中年妇女,前些年男人在青柴县帮工修葺佛堂,将将完工时,大殿的佛陀金身无故轰然倒塌,将他连同两个同乡埋在地下,等人来救的功夫,已经咽了气。负责监管这事的知县老爷唯恐惹出祸患,赔给三人家眷各家百两银子,丧葬棺材费用一并接下,只是嘱咐几家切莫声张,往后有何要求尽管去衙门找他就是。得知消息,安婶茶不思饭不想,哭了三天,眼睛都肿得看不清路,可日子该过还得过,将儿女送到了青柴有名的学堂,食宿皆是知县出资,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宽慰。 虽然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的安婶,为人相当和善热络,每逢谁家有急事都会帮着照看一二,人嘴碎了点,但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心肠。 闻听叩门声,安婶急急忙忙敞开门,带云仲去屋里坐下。 “婶儿,我要去一趟青柴县,去给我娘请郎中回来,这两天就麻烦您多费心了。”还没等落座,云仲就恳求道。 安婶个子不高,矮墩墩的,脸色黝黑纹路深重,一看就知道是本分的庄稼人,当下瞅着面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一个孩子家自个儿去青柴县,当真能行?能记住去青柴的路?况且这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雨,山路崎岖,万一出了岔子又怎么同你爹娘交代?也真怪你爹,一年下来也不见个人影,把家里的担子都留给媳妇孩子,这算什么说法。” 少年抿住嘴唇,沉默了会,说道:“我能行的。” 出安婶门之前,云仲把老郎中开的两副药拿给安婶,仔细交代了熬药的种种流程,大火几个时辰、文火几个时辰、药罐盖开多大缝隙等等,又怕人家不上心,递给安婶两包药里,偷偷夹了十几枚铜钱。 云仲回到家,再三嘱咐娘亲好好吃药休养,等他把郎中请回来,一定药到病除不留隐患。娘亲自然看得出云仲那份故作轻松,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儿子,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默默点了点头,让云仲一路小心些,不必非要赶那点时间。云仲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家门。 十月上旬,这等时节可与初秋不同,行走间风习习荡荡,转季的架势鲜明,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秋雨过后,天气称不上凉爽,反倒算是内蕴冷意了。少年裹裹衣裳,大步前行。 出镇口时候,少年仔细检查了身上物品:一身打了几个补丁的短褐,一双破布履,藏在腰间的一小包碎银,干粮水囊,两张药方,一小卷干硬草绳,一把肉铺刘叔那借来的剔肉匕首,三根老爹上回归家留下的火折子。 临近晌午,云仲出了镇子,往青柴县走去。 夏转秋,白天就短了许多。行至离小镇十里地的小树林时,天已经擦着些黑了,少年瞅瞅眼前黑漆漆的小树林,有些心慌。掏出包裹里的水囊猛灌了一口水,抬脚向林子走去。偶然瞥见枯黄落叶上上有一根直长直长的木棍,少年捡起来,耍着书上学来的剑花,一步步走进林深处,嘴里还哼着瞎诹的歌谣。 “一剑一剑又一剑,墙头小鬼儿都劈烂。” “一山一山又一山,劫道歹人忒难看。” “瞧好了咱家手里一把青霜剑,看好了本座袖子里边有乾坤。” “一剑一剑又一剑。” 少年不知自己声音已经略微有哭腔。 知否,知否 第五章 行路难 过树林有惊无险,少年略松口气,啃了几口开始发硬的干粮,眼瞅着天色晚下来,早月已经明灭不定悬在空中,此时却是最黑的时分,日落月初见,月光还未明朗。 树林外找了块平坦卧牛石,正想随意躺下,想起补布衣上的补丁,云仲还是从周围找了些相对绵软的枯草树绒,仔细铺好,这才躺下,双手枕着脑袋。以往独自一人,总会想些仙人豪侠千里快意,而今日想不起了。 月光彻底亮堂起来,少年便起身,使火折子在枯枝上点起来,找来几根粗大树枝引燃,大步流星赶路去了。粗制的火把上可未曾裹油布之类的东西,很快便会燃尽,故而云仲使草绳捆了好些树棍背在身后,反倒像个小樵夫打柴回家。 家在身后,希望却背道而驰。 天公不作美,自然也不会格外照顾行人,行至后半夜便起了风,秋天的凉风不比冬日刺骨,却也不是一身粗布衣能够挡住的,这道理云仲很明白,再看天空中扯起的乌云,晓得这是又要落雨了。秋雨最伤人,小镇人都明白这个,所以即便是最精壮的汉子也不会硬抗着磨人体魄的雨外出劳作,除非真是迫不得已,比如像云仲娘一样。少年依旧沉默的走着,心里存下了些侥幸,万一不下雨呢?万一风大将乌云吹走了呢?那就能快一些到青柴了吧。 雨还是下了。 没事没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正常,没关系的。少年如是想着,咬紧了嘴唇。雨很快下的很大,山路也渐窄,雨花打泥浆,溅起浓重的土腥气味。山路不好走,更何况现在满是泥泞。少年早就湿透了,佝偻着身子艰难的走着,树枝被用匕首削尖了一端,插在泥土里做个支撑,免得不留神掉下山去。果真是一步一个坎,相当难走。 忽然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山路被雨水冲垮了一大抔,漏出斑驳的岩石来,能走的山路也只剩下了半只脚的宽度。云仲眉头拧成了一团。胡乱抹把脸,把额前湿漉漉滴着水的头发甩到后面,掏出腰间的匕首,费力的在那根尖头木棒另一边挖洞,把草绳传过去打了个绳扣,另一边系在腰上,稳稳心神,捡起地上的石头将木棒深深钉在山路一侧裸露的土里。 少年就这么一步步走过堪堪半脚宽窄的几丈山路,踩空数次,所幸木棍钉得够深够瓷实,才没落得个死无全尸,只是几次下来,浑身抖得厉害,身上更冷了。这样下去只怕坚持不到青柴,半路就得患上风寒,只会更耽误时间,云仲只好快步下了这座山,找处地方避雨。 一处凹陷的土坡下,火苗不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少年从怀里掏出油布包好的火折,将塞在夹层里的药方掏出来。所幸还算包的严实,也一直佝偻着腰,所以怀里受灾比较轻,基本没湿,让他确实挺高兴。 少年脱光上衣,使劲拧出不少水来,仔仔细细放在火堆边烘烤。一屁股坐在地上,托着腮帮有些出神,至于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是大雨迟迟不停有些愁,或许是在担心家里的娘。 听着雨声看着火堆,少年不知不觉睡了。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骤雨初歇,山林中有麻雀轻啼,虽说仍旧有冷意,但日光也渐渐将气温提了起来。少年收拾收拾物件,穿好衣服,继续赶路。 五天之后,天刚亮的时候,小镇口来了一位郎中和一个少年,少年衣服很脏,脸也很脏,郎中衣服很干净,药箱也很干净。可云仲娘的病,还是没见好。 但是少年觉得青柴的郎中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只是自己煮药煮得不够好,便跑去学堂与先生说最近不去上学了,在家安心照顾老娘。于是小镇上少了一个疲懒的读书郎,多了一户彻夜长明的灯火。 煮汤药的火候时间都有讲究,火扇的太旺,药材吃不住温度,水也会很快被蒸干,药效会弱很多;火太小,药里精华煮不出,水里汤药的浓度太低,亦会折损药力。好在云仲小时候体弱多病,久病成医,看长了娘亲熬药,大抵也晓得几分讲究,上手自然就容易许多。 熬一份药材耗去七八个时辰,实际上是常事。 半月之后,云仲娘看着云仲,睁着一双被顽疾折磨得毫无神采的眼睛病逝了。这个妇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几次远门,讲给儿子的道理也是翻来覆去的唠叨,缝补衣服每次都会扎到手,可她临终,身边依旧放着缝补结实的粗布衣。 入夜十分,披麻戴孝的少年跪在墓碑前,火光舔舐黄纸,映红少年苍白的脸。“回去吧,天冷别着凉,我陪你母亲。”身后男子拍拍少年肩膀,盘腿坐下。 男子叫云亦凉,云仲的云。云仲很想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娘亲苦撑半月你都没有回来见她,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因为他看到云亦凉抚摸碑文,背影颤抖。 少年回房倒头睡下,两天两夜都没有睁眼。 知否,知否 第六章 琐碎之中与冬至 云家小院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十余年时间,当初镇上的人生老病迁,如今鲜有人知晓这男人是云仲的父亲。男人很会办事,拜访邻居,一一道谢各家多年来对娘俩的照顾,谦逊知礼,即便安婶平日里嘴下不绕人,想埋怨几句,都有些张不开嘴,再者说毕竟是他人家事,也不好越俎代庖。 男子放下碗碟,与少年对坐在老旧榆木桌两端,轻声道,“吃饭吧。”少年埋头扒饭,始终不与父亲对视。 “学业最近如何?有没有耽搁?”云亦凉的习惯,大事小情,都在饭桌上问询,故而云仲记忆中,似乎很不乐意与父亲单独吃饭。每每问话,父亲常动肝火,于是云仲将咽未咽的饭菜便噎在喉咙中,仿佛食道胃里的血液凭空拧成绳般,滋味很是难忍。 可不回答总归说不过去,少年盯着桌子小声道:“最近没去学堂。”云亦凉嗯一声,难得并未多言。 镇上习俗,父母去世并没有守孝三年的规矩,只是待够头七便可自行安排。转眼间头七已过,云亦凉要带云仲搬往他谋生的住处,以免触景生情,云仲尚且年幼,时时沉浸于悲痛之中,毕竟不是好事。 多日未去学堂,少年有些忐忑。同窗们问起此事,又该如何对答,他心中也无底。不知不觉便走到学堂后身的小院中。秋已深,小院中花草已然凋敝大半,曾经郁郁葱葱无处落脚的繁花丛,如今只剩下泛黄的枯叶衰草。朗朗读书声中,残红于秋泥之上随风翻滚。 少年觉得胸口很闷,思绪好像跟着残花一同翻涌。身穿粗布衣的少年坐在花丛中,嚎啕大哭,秋日黄昏,少年知愁。 不觉头顶有只粗糙厚重手掌摩挲。少年抬起头来,泪眼朦胧。来人温和笑笑,指向小院角落,“我曾负箧游学,到南亭岭以南。气候多雨,又有毒雾瘴气,竹笋难以成活。然而当地竹,与寻常竹大为不同:老竹枯死后,新笋从老竹中央破土发芽,受死去老竹躯体庇护,从而生长无忧,待到新竹竹骨挺直,可扛毒雾之时,老竹遗躯便自行开裂,漏出其中包裹的新竹。” 先生也学少年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身上干干净净的布衣,说道:“至亲之人离世,痛犹甚切肤剔骨,可或早或晚迟早会经历,虽然陪伴时间并未很长,但你娘亲已经将她能够赠与你的疼爱,毫无保留给予你了,如同老竹将你包裹起来,等候他日枝繁叶茂。别让她失望。” 新月悄悄攀上秋夜,月光照着先生少年,和迟迟不肯离去的同窗,也照着角落的老竹林。 夜深,先生家的油灯未熄。 身影一闪,先生对坐忽然多出道身影。 “还要多谢先生。”云亦凉拱手作揖。先生点点头,示意云父坐下说话。书房已经摆好茶具,热茶两盅,仿佛早就知道有人会来。 “这些道理,其实应当你来讲。”饮口茶,先生平静看着云父。中年男人无奈摇摇头,“先生想必也知道,我儿对我,只怕是怨恨与生疏大过亲情,也怪我这个当爹的外出多年。有些话,甚至我都不晓得应当如何讲与他听。” 先生看向北边的黑夜,“那边的事,还未妥善解决?”云父眉宇蹙起,气势骤然一变,油灯火光剧烈摇动。先生摇头,神情淡然道:“我只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穷酸秀才罢了,不必如此警觉。” 油灯才逐渐平稳。缓缓饮尽杯中茶,云亦凉感慨道:“先生又哪里是平常人。”先生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到:“云仲年纪尚轻,带在你身畔也多有不便,镇上有我一位故友,倒不如让云仲跟他在天下多走动走动,散开心境,对云仲来说也多有益处。” 中年人沉思半晌,告辞离去,未给答复。 云仲没敢同他爹说,其实自己哪儿也不想去。小镇外面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可说不上为何,始终有种淡淡的不安萦绕心头。至于跟着爹走,更是不敢,毕竟还记得当年的板子落在屁股上是何等的痛楚。 这一走神,劈柴的手可就慢了,正值云亦凉恰好走进院子,瞧见零散的几块柴火,不着痕迹的摇摇头。娘亲去世这件事,由此看来对少年的影响极深,起码一时半会,浑噩暮气难以消除。 云亦凉倒背双手走出门去,神情之中皆是苍老。这一关人人都要过,生老病死,至亲之人离世,黑发白首,对修道之人来说都无法逾越,更何况凡夫俗子。 时间有时候可以解决很多事情,包括将思念掩埋心头。 云父走了,并没将云仲带在身旁。 少年又像往常般去学堂,挑水做饭,洗衣劈柴,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少年却变得沉默寡言,学堂散学时候,回家的步子慢了很多。他明白,家中再没有炊烟袅袅相伴暮色,等他归来。 云父走前留下些碎银,可并不多,只是够两三个月开销,坐吃山空定不现实。家中那十几亩地,云仲一人实在无力照看,毕竟每日除去上学堂的时间,实在无甚闲暇,只好找家厚道的地主,将那十几亩地租出去,聊胜于无。 少年找了些力所能及的差事,比如帮着刘二婶送信给十几里外的亲戚,又或是给胖掌柜打打杂,给茶馆老主顾倒茶添水,小半天下来,也能赚不少的铜子儿,有时运气好,遇上胖掌柜请来说书先生,闲暇时还能靠在老枣木楼梯上听几段书。 讲的是《海内客》,通篇围绕一位九国外的域外剑客而写。故事很简单,剑客走过很多地方,仙家洞府与山海之侧,幽深旷谷和天下雄城;见过许多许多人,人鬼情缘与沙场猛士,境界登楼又登楼,剑越出越快,最后死了。 不紧不慢的磕着蹭来的葵花籽,少年听着书,觉得那样其实蛮好,应当见过的都见过了,如此也并无遗憾。 秋去冬来,眨眼便是冬至。今年的冬至格外冷,大清早云仲起身时,屋外已是大雪封门,北风呼啸,透进丝丝缕缕的冷气。好在雪下的时间不久,地上雪花还并不算得瓷实,若是等雪压实,大门都难以推开。少年赶紧用笤帚将堵门雪堆推至院里,聚成一堆,方才跑去灶台生火做面。 云仲很少做面,至于为何吃面,因为今天是他的生辰。镇上人不讲究庆祝生辰,也大多没有闲钱为了生辰买二斤烧肉,打壶烧酒,于是生辰这天,吃一碗长寿面便成了不成文的讲究。少年的生辰算是很不吉利,冬至这天在民俗中,乃是一年里的至阴日,更有冬至百鬼夜行的说法,这与中元节的开鬼门不同,中元节传说乃是天官生辰,开鬼门使万鬼归家,享受晚辈香火,保佑后人风调雨顺,平安富足。而冬至这开鬼门,则是阴气过重,厉鬼自地府出逃,百害无一利。 云仲倒不信鬼神,不过在镇上耳濡目染日子久了,觉得自己的命格兴许确实一般,所以也就对生辰这天更加兴趣缺缺,更谈不上开怀兴奋。 等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学堂,才知道先生腰腿不便,又值大雪初降道路打滑,这几日请假,学堂不授课,刚准备回家缩被窝,没成想刚回头,脸上忽然炸开一枚雪球,猝不及防以至于嘴里都吃进少许冰冰凉凉的雪。 “云仲看招!”少年晃净脑袋上雪屑,回头却见李大快怀里抱着不少拳头大小的雪球,正冲他挤眉弄眼,身后赫然站着十几个熟悉的少年少女,不顾双手冻的通红,均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兴奋表情。 毫无意外,仓促应战的少年被李大快等人的雪团砸的丢盔卸甲,瑟缩在学堂墙后。见状众少年不约而同调转矛头,将雪团扔向少女,霎时间引起无数娇嗔。 毕竟还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年纪,少年情愫,也只不过是用使坏来引得心上人的注意罢了。墙后云仲好整以暇的观赏同窗鸡飞狗跳,伸手摸摸脸上雪水凝成的冰壳,笑得十分不义气。并不晓得,远处的先生亦笑得很灿烂。 师母瞧见先生乐呵,偷着拧住先生腰间。先生哎呦一声,回头皱眉看向自家这位夫人,目光中有不解之色。夫人眼睛一瞪:“这几日你腿脚好得出奇,为何不去学堂,反而站这儿傻笑?耽误孩子学业,你这教书先生的老脸往哪搁?” 先生神态尴尬,“今日初雪嘛,总不能让孩子终日背死书,天性磨得平平整整,未必是好事。”见夫人神色微霁,先生嘿嘿一笑,“况且听人说,青柴有家烫锅馆近日开张,两类汤底搁在一锅中,用铁板隔开,别出心裁。我寻思夫人平日常对我念叨想念烫锅滋味,这不正巧腾出空来,带你去尝尝鲜嘛。” 师母这才将嘴角微微翘起,挽起先生手臂,向身后马车走去。嫁与他十年有余,街坊四邻传闻说婚配七年上下,夫妻双方必定相看两厌,可她全然没有这等念头,至于原由,兴许是冬日来临时一盏熨帖烫锅,又或许是夏夜乘凉时,一柄芭蕉扇扑开流萤。 甚好。 知否,知否 第七章 茶馆闻剑,酒楼飞花 少年心性,总是不知忧愁,一番雪中嬉戏,云仲将多日以来的消沉暮气褪去大半。玩归玩,铜钱还是要赚的。寒冬腊月,银钱越显得珍贵:冬日骨头较脆,不比寻常季节牢固,换做往日跌碰,起身掸净衣裳上的浮土就是了,如今就可能是伤筋动骨,躺上数月不说,接骨正筋所需的钱财,他云仲真出不起。 故而少年只好再添几分小心,去茶馆一路上只捡雪厚的地方落足,积雪处用鞋踩下,稳步前行难以滑倒,而那些雪花松散浅薄的地方,往往底下藏匿厚冰,相当滑溜难走。 冬天易疲倦,多数人家依偎在炉火近前打盹犯困,瞅着屋外漫天飞雪,出趟门比登天都难,就连搬几块黑煤,难免要听上几回耳畔狮吼,才愁眉苦脸有所反应。这么一来茶馆生意冷清,鲜有人登门,云仲每日所做,也只是清清炉灰,将门外雪码成堆的这些琐碎小活。掌柜一反常态,收起整日不离手的茶壶,在炉子边上温上壶酒,待云仲和另一个打杂的扫罢积雪,锁上铺门,使茅草压妥了潲风的门缝,三人围坐在炉火旁,暖意热波涌来,先前的寒气似乎打浑身毛孔逼出体外,舒服得紧。 “这天才有勉强算有点隆冬滋味,去年腊月时都不见雪碴,天上淡出个鸟,还叫个屁的冬天。”胖掌柜吧嗒吧嗒嘴,信手抄起酒壶,被烫得直骂娘。 皱眉打量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酒水,少年此刻属实犯愁。长这么大,还真没沾过酒边。往年爹在家时,常提回来二两酒解馋,可从来不让云仲尝尝滋味。 云仲使鼻子使劲嗅着颇有些辛辣的澄澈酒液,为难的看着掌柜。掌柜颇有不愉,“想当初我在你这年纪,已经同一桌子酒鬼划拳行酒令了,喝口酒暖暖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日行走江湖,难道和人说不会喝酒?”身旁杂役已经饮了一碗,眼巴巴地打量掌柜手中的酒壶,显然这酒上佳,直接勾起了肚里饥渴多日的酒虫。 庆三秋,酒如其名,乃是百姓以陈年粮食酿酒,寓意今年秋日五谷丰登,自古长存,极为浓烈厚重,平常酒量之人,撑不过三碗便烂醉如泥,有打油诗为证:三碗三秋三月醒,神仙一觉到天明。足以见得酒劲之大。 少年端起碗,深吸气上刑场似的一饮而尽。 热酒入冷肠,登时将面孔激起红潮,从耳根至额头浮起血色。咽喉到胃犹如有条豪烈火龙一冲而下,竟有些呼吸不畅。可旋即而来的便是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再来一碗。 窗外雪同芦花盘桓,屋内掌柜与杂役目瞪口呆。除去两人饮过两碗,剩下大半壶庆三秋,皆鲸吸牛饮到了少年口中。 掌柜的用肥胖指头揉揉眼,猛然醒悟,劈手抢过酒壶口朝下使劲晃悠,酒壶空空如也,并无半点酒浆。庆三秋可是值不少银子的好酒,哪怕在青柴县也是登得酒席的,这混小子倒好,一滴没给剩下。烂醉少年趴在桌上,口水淌过黄花梨桌缝,不晓得梦见何事,憨憨的咧嘴笑了。 雪落至掌灯时分,少年睡至掌灯时分。 悠悠醒来,云仲头痛欲裂,喉咙如冒火般干涸枯涩,眼前事物天旋地转,蹒跚着从炉火边起身,想找口茶水润润喉咙,可不知怎的,寻遍茶馆遍地也没有半口茶水,朦胧中记起后院有口老井,脚下绵软的向后院走去。打开院门,却无意中见到有人静立院中,大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人的肩头与发髻上,亦落在他背的剑身上。 剑出,满院大雪似停滞于那人周身一丈,劲风卷雪力道十足,而骤雨似银花始终难以近身。剑势大开大合,如名家执笔大写意泼墨,顷刻斩雪无数,每每落剑,蝉翼薄刃划过飞雪,微有剑鸣声起伏。 于是少年忘却了口渴难忍与呼啸朔风,痴傻一般盯住那人手中的剑。 “也忒俊了。”少年不晓得看了几炷香功夫,仰头倒地。 青柴县毕竟属于富裕地方,虽说大雪连降几日,坊间并无积雪,不少书香门第的公子千金,总有闲情雅致,出游观赏连绵初雪,自是狐裘软坎,家丁簇拥。 上齐国文风鼎盛,除却小镇这等荒凉偏僻地方,举国上下,皆是百家争鸣,名家辈出的锦绣盛况,尤其几年前新帝继位,择选无数名家于皇宫别院举行盛会,以文会友,更是使得习文之风空前鼎盛。 这样之后,许多酒楼名胜乃至风月场,便跟着一道沾光添彩。文豪大才多不拘泥于礼数和繁琐规矩,常有放浪形骸举动:两年前曾有一位诗文书法巨头,借着酒性在上齐皇都九华城扯下皇榜,于皇榜上凤舞龙飞写下一首绝句,便醉倒在城门边。原本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杀头是板上钉钉的,可皇上的反应令满朝文武出乎预料,那份破烂皇榜被陛下以金丝楠制的框架裱好,挂在御书房顶显眼的墙上,日日观赏品味,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 自此一来,自诩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便想方设法在各处留下自己的墨宝,期待偶然间被哪位达官显贵看上,平步青云就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念想了。经营酒楼的掌柜们,与辖区有美景古迹的官员们可不笨。单讲酒楼,想题字留墨宝自然可以,稍大的酒楼专门为此腾出两面墙来,供这些红着眼睛的文人题字作诗,不过若不是平日素有名声的主儿,那就得自掏荷包买下块墙面留白来。 当然,花钱买墙面,这只是对尚未扬名的文人,至于鼎鼎大名的文豪题字,倒贴银两都未必换来机会。大文人,风骨与脾气喜好总不能与常人一般无二,特立独行的居多。 青柴的雨声楼,近期讨到一份白墙墨宝,难以得知究竟付出了多高的价钱。奇怪之处在于,字是金钩银划入木三分,诗也是高山流水意境高渺,但是没有落款盖印,谁也看不出题字人是何方神圣,绕是知县老爷在繁浩描本中找寻了三日,熬得一对老眼血红血红,横竖是没找到字体相近的半篇文章。 而雨声楼的名头,却悄然在坊间乃至周边各处流传开来,每日登楼之人络绎不绝,都希望能看出点端倪,或者学来这笔独特的字,雨声楼的门是踩坏一块换一块,掌柜的小妾也是添了一房又一房。好在这几天雪势大,来客缩减了六七成,跑堂的,弹弦的,酒楼伙房的厨子也终于能获片刻赋闲。 所以几位本地公子哥趁着这会光景,登至二层窗边赏雪。几位年轻人还尚未考取功名,但腹中墨水真真未见得浅薄,谈笑间自有一番才子气度。 “既是赏雪饮酒,只是饮酒未免枯燥无趣,我等何不效仿当朝的文人迁客,做一出雪字飞花令,也算应初雪美景。”开口之人身着狐裘,剑眉星目,可观气色却十分暗淡憔悴,显然是身患隐疾或是大病初愈。 “自然是极好。”其余几人皆交口赞同。 狐裘年轻人背后站立一位老仆闻言皱眉,正附耳欲说些什么,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莫要多语。酒已温好,跑堂又端来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于是由狐裘年轻人开始行令。一连十几轮,竟未有输赢,众人皆无犹豫,连贯说出七八十句句中有雪的诗文,且对账工整格律分明。 直到第十六轮,身穿红衣的年轻人略微沉吟片刻才道,“水晶帘外涓涓月,梨花枝上层层雪。”于是下一句又轮到了狐裘公子。 众人心中忐忑,因为实在是想不出其他诗句,若对不上来,罚酒一杯是小事,可面子上始终有点难堪。众目睽睽之下,狐裘年轻人伸出玉筷,夹了片云腿放入口中,旋即微微一笑朗声道。 “雪褪冬云千山寂,花惊春树四月晴。” 无人注意到,雨声楼对面,有位蓝棉衣三绺胡须的中年男子,靠在窗边暗暗点了点头。 知否,知否 第八章 送君三文私房钱 一晃三天,云仲都没记起当日,在茶馆醉酒之后的所见所闻,只是奇怪第二天醒来为何躺在自己家中,被角掖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透入冷气,这并不寻常。 虽说少年睡前素来会掖好被角,但睡梦中相当不老实,将床被蹬到地上或是踹裂被面都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次日醒来发现躺在床板底下,被子歪歪斜斜一半搭地一半留于床上,像布帘似的将他藏得严丝合缝。 他觉得有些奇怪,倒也并未多想。连日大雪不停,学堂的地势本来就较为低洼,积雪之多更甚于其他地界,加之镇上人大多是各扫门前雪,通往学堂的道路冰盖雪雪掩冰,难走得很,先生就让学生自行在家温习课业,不必去学堂了。 能够不去学堂,云仲其实心中挺乐呵。他本就不是踏实念书的孩子,更是颇有惰性,这点从他平日在学堂无精打采的做派就不难看出。少年更不懂何为风雅文采,观看两册画本,就已经是他所能知晓的风雅了。至于为何每日外出帮闲,纯粹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少年将被子蒙住脑袋,又睡了过去。 他却不知道,这会功夫,自己的先生正在吃着烫锅,瞪着一个胖子。 “吴霜,你说这大雪封门,你不在茶馆猫着,跑到我这儿蹭吃蹭喝算怎么回事?”先生吹胡子瞪眼,面色不善的瞅着眼前的胖掌柜,抬手挡住了掌柜伸到烫锅里的筷子。 “就几块肥瘦适中的纹花肉,你都吃到嘴里三块了,还抢??” 闻言胖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筷子就朝着桌上那盘狮子头奔去,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钢叉,吃得那叫个满口生津,心花怒放,浑然不在意对坐杀人似的凶狠目光。 吴霜咕咚灌下口黄酒,终于可以腾出嘴说话,“看不出来啊,你一个寒酸秀才兜里比脸还干净,能在青柴这么好的店里住这么些天。老周,你去官道上抢银子了?”这话可不好听,好在话中颇有羡慕的意思,让老周先生的面色也缓和下来一二。 “就凭我这一笔字,在此处住上半年又有何难?也就你小子不识货,整日诋毁本先生的字。”烫锅里的菜不剩多少,狮子头也大半进了胖掌柜吴霜的肚子,两人便起身,在客店门口站定,看向天穹中飞舞的银花。 半晌,胖掌柜说:“我要走了。” “走就走呗。”先生道。 “以后喝茶就难了。”吴霜笑笑,脸上却没有了终日玩世不恭的神色,先生背过手去,面无表情。“找到了?” “可不是嘛,那小子盯着剑,就跟老狼盯见黄羊肥屁股似的。话说回来你不也是?” “诗不错,人还得再看看。” 手指轻轻摩挲那块水头很杂,但又终日悬挂的玉佩,先生的面容似乎在大雪中看不分明。 蓦然回神,瞧见胖子眯缝着本就不大的小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欠我的茶钱该结了吧。”先生瞪眼:“这顿饭还不够是怎的?” “每日蹭茶喝,没功劳也有苦劳嘛,再说此去一行路途遥远,凑点盘缠总不过分吧?” 老周先生无奈扶扶脑门,这孙子果然没憋什么好屁。 “早就预备好了,就知道你会占便宜,拿去。”说话间不知从哪拎出个木箱,递给身边的胖子。 吴霜掂量掂量手中木箱的分量,眉开眼笑,“改秉性了,此番出手这么大方?”言毕,仿佛是怕人听见似的凑近前,使手肘顶了顶老周道:“你家那位没在楼上吧?” 周先生啧了一声,颇有些自傲,“提前让她打盹去了,前阵总是头晕,带她去找了郎中,是喜脉。” 吴霜闻言大笑,引起街边几个行人侧目不已,旋即又有些低落,长叹一声:“可惜啊,赶不上了。” 雪还在落,天色将晚,天边墨色中,隐隐有丝缕红霞,如同在玄甲边上勾出几趟火云纹路,又如同熔流滚滚,遇水而凝。家家户户点起明灯,与飞雪织汇为柔羽霓裳,飞雪与灯火流转不绝,映徹明朗雪道。雪地里渐行渐远一个敦实掌柜,旅店门口背手立着一位瘦高先生。 “确实可惜,这回没喝酒啊。”先生喃喃自语。 他望着那胖子,见胖子未回头的挥挥手,又指指楼上,脸庞漫过一丝笑意。 雪夜送君,终需一别。 “说来听听,哪来的闲钱给吴霜做盘缠,莫不是你敢藏私?”正盘腿坐着翻书的先生腰间一痛,回头就见到夫人柳眉倒竖,脸上阴沉得如同风雨欲来,讪讪笑笑,相当上道的给夫人捏起肩膀。 胖掌柜出得青柴官道,心中痒痒,便随处寻了个干净无雪的台阶,忙不迭将沉木箱打开,谁知大箱套小箱,足足开上五六个箱子才见分晓,最里面静静躺着三文钱与一封书信,借着不远处灯火雪光,展开信纸。 心余力不逮,家中闻河东。 三文天地人,私银最难存。 莫言三文少,英雄愁过关。 饥寒潦倒日,半碗神仙面。 第九章 南公山一霸 上齐国土,相比西方三国最小,其余两国,疆域更为广阔,实际上百年前,这三国便是一家,史称大齐,国力强盛虎视中州,但百年前因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分崩离析一分为三,自北向南,分别是上齐国,齐陵国和颐章国。 不过三国之间摩擦不多,似乎都有意各过各的日子,百年以来,各国边境驻军数目减了一半不止,可三国毗邻的边境依然太平无忧。 南公山,坐落于最南边的颐章国国境。山很高,穿透云雾。 此时南公山脚下,两波草莽正光着膀子械斗。 颐章国民风彪勇,崇尚武力,而朝廷似乎也不愿意管束这股风气,如此一来,江湖帮派多如牛毛,哪怕是皇城根底下,帮派之间冲突起来,照打不误,只要不闹出人命,捕快兵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着。 南公山虽说是僻静之地,远离人烟,可也难以免俗。两波江湖帮派分别坐镇山脚东西两侧,西帮名为白虎帮,东帮名为青龙帮,名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帮派,整个颐章怕是能寻到不下上百个,常有两帮约架,却发现两帮都唤做玄武帮,的确有些让人啼笑非宜。 青龙白虎两帮,近日因山下地盘划分起了争端,几番交涉无果,索性抛开那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手底下见本事,江湖帮派解决纷争的致胜手段,不外如是。 此刻战场已逐渐明朗,青龙帮帮众身强力壮,论身量块头都要压过对方帮众一截,比照之下,白虎帮众顿时显得鸡立鹤群,十分难堪。再加之青龙帮内有几位铁匠,铺里屯攒铁锁,雪亮钢叉甚多,掌中家伙,自比对方手中的锄头扁担桌子腿儿凶悍许多,因而战局对白虎帮,相当劣势。 青龙帮为首大汉使钢叉拍翻一人后,向西高声吼了一句,“赵瘸子,再不出来,老子把你手下这群鸟人打断三条腿,扔到大街上喂老狗。” 说罢,朝地上躺着的几名瘦弱白虎帮众狠狠啐了一口。“喂狗都嫌咯牙。” 忽然一阵风袭来,大汉后脑剧痛,随即便绵软躺下,天旋地转。 在众人眼里,有位少年从山腰间疾驰而下,转瞬已至,犹如猛虎脱闸羚羊跳涧,只是他手里,还拎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砖。 帮派械斗,极少下狠手,至多只不过皮肉伤,混帮派的地痞流氓多是老手,交手时应当打哪摸得门清,即便见血亦没大碍。像今日这般,硕大青砖盖后脑的,着实不多见。 狠辣出手,当然卓有成效,青龙帮众担心闹出人命,外加帮主还在少年手上,纷纷不敢上前。场子中腾出大片空地,站着那位拎砖少年,与土里躺着血流如注的帮主大汉。 少年走来,他并不瘸,只是前些年械斗,被踹抻了腿部大筋,一年间都只得跛脚,才落下赵瘸子的绰号。席地坐下,伸出砖头拍拍大汉面皮,眉宇间皆是不屑,“没死就回个话。” 不得不提,这大汉身强体健,少年手头可没留余力,寻常人挨这一下,没两个时辰都难缓过劲,大汉却很快醒转,只不过依旧头晕眼花无法起身。 “赵瘸子不是你能叫的,另外,青龙帮欺男霸女鱼肉乡邻,想必你知道,所以从今儿个起,带着你手底这帮杂碎,有多远滚多远。” 汉子疼得咬牙切齿,但冰凉青砖依旧抵在面门颧骨上,此时只好满口答应。赵瘸子狠,在十里八乡素有耳闻,他还真怕喘口气的功夫,自己脑袋就彻底开了瓢。 少年没挪窝,抬手指指那几个瘦猴似的白虎帮众,开口道:“你方才说喂狗都嫌咯牙,其实没错。半年前,西边闹饥荒,他们几个都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说罢,将青砖举起。 汉子半口牙从嘴里飞了出去,杀猪似惨叫回荡四野。 绰号赵瘸子的少年回到自己草屋,踢掉草鞋躺在土炕上,嘴里叼着根枯草,时不时嚼两下。 少年幼时便没了双亲,吃的百家乳汁,穿的是百家衣,就连这草屋还是当年乡亲帮忙搭的。乡邻皆不富裕,只能是东家出茅草,西家挑水和泥,忙碌大半月才堪堪搭建出来。 平日上南公山逮兔抓鸡,去几十里外的集市卖上几串铜钱,这身能耐都是位村中已故老猎户传授的。这份本事,让少年没有饿死在街头。 所以与其说是争地盘,倒不如说是让整片村子免于受人霸凌。 草屋位于南公山脚下颇偏僻的地界,正好能从窗里,窥探部分山间容貌。 赵瘸子从窗口抬眼望去,青山绕云,残雪压林。他翻看过几本泛黄残破老书,当年有位瘦得像白虎帮那几位逃难人那么瘦的人,自称住在山上,挑挑捡捡,用这几本书同他换了只肥硕野兔。 他瞅着山上暮云,吸吸鼻子,哼了一声。 书中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知否,知否 第十章 死生亦大矣 雪停风止,镇上人就都活泛起来。前些日子风雪冒烟,隔壁安婶没闲着,挑到家几斤肥瘦肉,熏好一排腊肉晾着,也没忘了云仲,大清早提着几根便敲开云仲家门。云仲好说歹说,反倒被安婶奚落一番,说这孩子懂事了是挺好,可怎么还跟婶子客套上了,不由分说将腊肉扔下就走。云仲没法推辞,只好默默将这事记在心上。 雪是停了,可先生依旧未来学堂,只遣人捎话布置了几张算术题,留待先生来时检查。见着算术,云仲头疼不已。若是做文章还好说,论算术,榆木疙瘩怕是都比云仲脑袋通窍,冗杂数字在少年看来,真就如同肉铺里锃光小刀,刀刀剐疼两侧太阳穴,浑身难受。 赚铜板的营生想来定会清淡,毕竟雪停了,腿脚利索的人家,谁会花太多冤枉钱去让他帮忙。茶馆也莫名其妙上锁了,一连两天不见掌柜的人影。百无聊赖,没法子云仲只好将那肥瘦适中的腊肉,挂在门口晾晒起来,走回屋坐在床榻上发呆。算术他不打算写了,开课前找李大快等擅长算术的参考参考,就凑合过去了。 穿过门缝,高而远的冬阳散落在地,明晃晃的闪着盈盈的雪光。风吹过雪堆,扬起表面细雪,飘飘洒洒,寂静无声。 少年没来由觉得有点难过。 吱牙一声,破旧柴门被推开,掌柜的进屋,使劲跺跺脚背的雪,瞅瞅周围与屋里摆设,几不可见的略微皱眉。吴霜此前也没来过少年家中,少年家境他知道大概,却没想到这么贫寒。墙角米缸只够勉强盖住缸底;炉膛有半块黑煤,其余塞的均是干草柴禾,燃烧冒出的淡淡黑烟十分呛人。 少年也愣在原地,他没城想掌柜的为何出现在自己家中,一时间没回过神,徒然地张张嘴,却不晓得应当说些什么。若是换做李大快或者学堂同窗,估计早就反应过来,热络的打招呼请坐,礼数周全。 当下屋里的气氛,颇为尴尬。 好在掌柜并不介意,拉过来条板凳自个坐下,率先开口打破僵局:“我这儿有份差事,不知道你愿不愿做?至于这差事的报酬,保证比旁人家的只多不少。” 云仲有些茫然的点点头,答应下来。 掌柜没有久留,吩咐云仲下午就去茶馆后院找他,随即就迈步出门去了。经过院里腊肉的时候,他吸吸鼻子,看四下无人,悄悄揪了块放在嘴里。 下晌过了中饭时间,少年灭了炉子,确定没有复燃可能,锁好家门,将铁钥匙挂在胸前出门了。下雪不冷化雪冷,镇上人被雪憋了几天,出了趟门便又瑟缩在炉火边上昏昏欲睡,一路上行人不多,铺面也只开了几家。少年走在路上,费力的裹紧身上的旧棉衣,朝手上哈出几口白雾似的热气。 茶馆半开着门,挂着“今日不迎客”的木牌,显然没什么生意,少年径直去了后院找掌柜的,还不忘带上铺门。一入后院,地上堆满了粗壮木桩。 掌柜已经坐在屋檐下一把躺椅上等他了,见他来了,指指桌上茶壶,示意他喝口茶暖暖身子。 少年的差事是劈柴火,将木桩劈成两指宽窄的木条,劈一墩木桩两文铜钱。独自生活,劈柴这门活少年没少做,虽然劳累一些,但不论冬天烧炉或是生火做饭都得用上柴火,镇上汉子都是劈柴的好手,劈成两指宽窄其实并不算难。 少年摸摸冰凉脑门,心说难道是最近印堂发亮气运无双?的确这对少年来说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碰的好营生。劈柴能赚两文钱,这钱来的可比给镇东头刘姨送信到镇西省事多了,眼前这成山的树桩都砍完,等到来年春天,指不定都能有余钱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少年想想馄饨,心花怒放。 这才猛然想起什么,朝掌柜的道谢。直到少年转过身开始轮起斧子劈柴,坐在躺椅上的掌柜才眯着小眼睛,美滋滋地喝上一口茶,心里暗暗笑骂: “这混小子,还真是财迷。” ps.初入纵横,请多指教,这一章节的名字在人看来过于空泛牵强,但人活一世,在贫苦人眼中,仅仅就是一餐饱饭。 因而说,死生亦大矣。 知否,知否 第十一章 砍柴工 云仲发觉,自己好像掉坑里了。 开头三天还好说,每天劈上四五个木桩轻轻松松,只不过睡一夜后,肩头泛上些酸麻,好在年纪轻轻气血旺,很快便能习惯。可到了第四天,掌柜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爬满老锈的残破斧子,让他拎着这破斧砍柴,一垛柴火条涨到五文钱。 五文钱,这可是比先前翻了一倍不止,少年穷得眼睛发绿,脑袋一热就答应下来,硬着头皮同木桩死磕。利斧劈柴,还需有膀子力气,每日斧头起落无数次,哪怕只抡不砍,亦是种令人手脚发软的苦差事,何况这斧头锈的实在令人发指,整行锋刃,只剩不过半个手掌的宽度堪堪能用。事实上,这早已不算是劈柴,而是砸柴了。 云仲不是没想过将它打磨打磨,可掌柜的吩咐说是旧友遗物,硬要保持原貌。于是乎,在少年偷着磨斧头被抓现行三次之后,面目和善的茶馆掌柜便扣掉了他一文工钱。 这一文钱在少年眼里,压根就不叫钱,那是他的命。 他好像看着那一碗碗晶莹剔透的馄饨离他愈发遥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每每在少年半夜疼醒时,改成了重赏之下必有傻缺。冬天手皮本就干燥,少年没钱学那些青柴的大家闺秀,在手上涂马油羊油香油。巨力之下虎口崩裂,皮肉绽开,经寒风那么一吹,仿佛有几百只小虫梗钻竖咬,奇痒难忍中夹杂着钝痛。他只好安慰自己,钱难挣糠难咽,忍忍就好。从乌鱼板上刮下碎屑敷住伤口,又从床底费好大力气翻出捆用剩下的烂布条,将双手包裹严实,再沉沉睡去。 不过凡事有好有坏,日日上门砍柴,跟掌柜也日益熟络起来,时不时还能蹭口酒喝。 每逢晌午过后,多数人易犯困,云仲是未长成的半大孩子,外加惰性深藏,总提不起精神。这时掌柜的就常招呼他放下斧头,大小两个酒鬼,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一壶。 自从上造牛饮庆三秋之后,云仲觉得酒还真是好,忧心烦闷苦楚,酒淌下肚登时便烟消云散。 画本小书里,仙人饮酒斩桃花时那股豪迈劲,果然诚不我欺。 其实少年此时,并无愁苦可借酒浇灭,而是酒可以镇痛驱寒。掌柜登门至今已有半月,迫近年关,从北方大泽涌动的湍急寒流,快马加鞭的掠过小镇,仿佛连日头都冻住似的,天气尤为寒冷。穿在少年身上的旧棉衣,棉花变作芦花般,难以抵住寒风侵袭。一件新棉衣需三十六文钱,可少年每日只能劈半块木桩,毫无进展。算来算去,少年如今的家当也不过是四五十枚铜钱,扣去粮米油盐属实没恁多富余。并非无心找掌柜借,预支十来文钱对掌柜的家业来说,算不上过分。可少年每次打定主意开口,脑海就想起下肚的酒。少年想,娘亲说过知恩图报,如今报答很难,但起码不能再占便宜了。想到这,抡动斧头就愈发卖力起来。 年根下采办年货,历来是小镇过年必不可少的环节,镇子相对偏僻穷苦,但说道年味之浓郁,丝毫不逊色于富贵大县。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活法。许多心灵手巧的妇人,将孩子旧衣面换成红彤彤的新布面。孩子穿着“新衣”,拽住大人的手东跑西颠,挑选炮仗干果;卖糖球的也在这时振奋精神,稻草垛中插满晶亮的糖球,走街串巷叫卖着。街上一改连日的寂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吴霜正在蹲着与一位长相凶悍的猎户杀价,嘴里嘀咕着皮毛斑驳后腿太瘦之类的话语,十二文的肥硕野兔,活生生被他压到六文,却还迟迟没有掏钱的意思。猎户把三角眼一横:“到底买不买?”将手里黑黢黢的开山刀向地上重重一拄。 吴霜有些遗憾的提着肥兔打道回府。杀价是门学问,他实在想不出,往年老周如何用三文钱就能买到只肥兔。 临近茶馆,胖掌柜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心中诧异,三步并两步就去往后院。 “五十二。” “乘以。” “九十二。” “终得。” “四千四百二十四。” 少年声音一字一顿,他眼前摆着足有一墩多木桩劈成的柴火,每条都是两指宽窄。血水顺着斧柄甩出很远,脸上冻得乌紫。 但少年仍在算数,他的眼睛很亮,斧头很红。 ps.这不是作者一天肝出来的,往常一般是一日一更,加更视情况而定,这些只不过是存稿而已啦 知否,知否 第十二章 天元,腊肉 小年前一天,青柴荀府来了位教书先生。 荀府在青柴县正当中,单说地角,比其他大户人家和县衙门都贵气。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上齐国宰相也姓荀,这么一来便都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青柴这脉触了什么霉头,迁到远离都城的青柴落地生根,一晃就是十多年。 此时荀府的门房家丁都挺犯愁,这位教书先生天蒙蒙亮就站在府门口等着,口口声声说自己缺个徒弟。管事的上前询问,他也不搭话。荀府家主外出探亲访友,未曾在家,如今府上真正能主事的,其实也只有荀家公子一人。 这会功夫,荀公子正披着狐裘摆弄一只瓷瓶。瓷釉温润滑腻,如同抚弄把玩羊脂美玉,虽然寒冬腊月,可半点不冰手。瓶体青色,无山水景色也无名家诗词,只有一朵形态恣意的梅花,寥寥数笔勾描而出,神韵饱满。美中不足的是,瓶体有无数裂纹,仿佛打碎粘合起来一般。 手抚瓷瓶,公子略微恍惚。正值心神不宁时,听闻楼下嘈杂,他索性放好瓷瓶,下楼瞧瞧热闹。 荀府楼分三层,乃是相当标准的上齐国布局。皇宫分四层,所以无论官职大小,举国上下的私宅都需比皇宫矮一层,当然佛塔或是观星台除外,毕竟是宗教与关乎国运的占卜场所,超脱世外也是理所应当。 上齐国太平,百年以来,既无地动雷火的天灾,又鲜有纵火烧宅的人祸,由是楼宇大多为木质,铆接拼合,坚固程度不俗,冬暖夏凉古色古香。富庶人家好点檀香,久而久之木楼也沁上淡淡的檀香气,混合着木材独特味道,别有一番滋味。飞檐呈流线状,坡度之后骤然上挑,这一挑,便形同娇娥画眉,浑然天成。如此屋舍,即便是山野村夫久居其中,亦有诗情画意油然而生。 楼梯则更为特别,并非直上直下,而是盘绕楼体外,呈段而行。每下层楼,需过一段沿着楼边行走的长廊,至于为何如此,大概是文人心中所谓的繁冗之美罢。 缓缓下楼,木声踢踢踏踏,狐裘公子遥看天边,小雪如玉碎,零零散散。 小年前夜食兔肉,早已成了镇上约定俗成的风俗,毕竟祖上大多是背朝黄土的地道庄稼人,肥兔寓意肥土,期盼来年土地旺祥。 晚饭时间,茶馆灶台煨着野兔,少年和掌柜从楼上抬出八仙桌,仔细担落积年灰尘,肩挨肩坐下饮酒。 “来年有甚愿望?”掌柜哈出一口酒气问道。 小酒鬼单手撑头,兴许是虎口伤势未愈,随即又放下手,掰着指头细数,“砍柴,上学堂,去河里摸鱼,给李大快抓知了,给爹寄信…” “就这些?”“还能咋的,行侠仗义我也馋,掌柜给的斧头实在摆不出大侠风范,拎着它行侠仗义,太掉价了。” 掌柜的恨铁不成钢,抬手给少年脑门一个暴栗。“不是给你剑了?” 少年眼中尽是眼白:“我不信那玩意也能叫剑,老锈比那斧头还多些呢,用它砍柴难上加难,照这形式,我那碗馄饨算彻底吃不上了。” “掌柜的你在镇上也算富裕,这把年纪也不讨个媳妇,就稀罕这些老物件,那破烂旧斧子又不能生小的。” 与少年相处,吴霜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对生人颇为木讷矜持,可一旦混脸熟,荤话素侃,足够活脱脱气死几个神仙。 半个时辰,兔肉火候刚好,吴霜盛好兔肉,快步将碟子放在桌上,手掌通红跳脚骂娘。倒不是不想让云仲代劳,而是怕下筷时发现兔腿少两条,这小子,鸡贼得很。 冬夜里一盘分量十足的辣椒煨兔肉,说是人间至味也不为过,鲜香爽口,两人吃得大汗淋漓。掌灯时分少年说不放心家中还燃着的炉子,跟掌柜的告辞回家。掌柜摆摆手,少年晃悠着离去。年关临近,已有孩子耐不住性子,到灶台燃起长香,出门点爆竹了。静谧小镇上,时不时响起声声爆竹,此起彼伏。茶馆对面是家豆腐坊,夫妻两人勤恳经营,汉子憨厚,女子腼腆,豆腐瓷实。每当妇女们想不出菜式,都愿从这家提两块豆腐,拌上青嫩小葱,清淡可口,所以越发生意兴隆。 夫妇两人有个六七岁的幼子,此时点着一挂鞭炮,忙不迭跑到门后观瞧。爆竹响亮,吴霜也端着酒壶外出观瞧,不经意间瞧见门边挂着几串腊肉,其中有串腊肉一角缺失,像被人硬生拽下。 “兴许真该讨个媳妇。” 爆竹声声之中,吴霜远望大路上少年背影,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 荀公子将先生请进二楼后,有些诧异。往常荀府登门的书生不在少数,尽是些待价而沽指望平步青云的,最次等就是背负开线的破包裹,掏出来两幅自己的墨宝,寻思卖几两碎银的。可这位穿着朴素的男子没有学酸腐书生那套,而是提出与荀公子坐隐一局对赌,至于收徒一事,待数子定盘以后再说不迟。要知道棋琴书画,并称四艺,但凡有点本事的文人,都或多或少有所涉猎,作为文坛望族的分支,荀府上下棋技并不弱,更何况是自幼过目难忘的荀家公子。 所以听闻男子想要坐隐一局并以此做赌,家丁管家心中都有些轻蔑。自家少主博览历代棋圣所著棋谱残局,十四岁便可分毫不差的复盘并逆推出运子思路,被当今棋道大家评为棋路开阔纵横,锋芒极盛。这岂是一个不知来路的酸秀才能比得上的? 不料当中年男子执黑,一手落子天元之后,神情自若的荀公子罕见的锁紧眉头。金角银边草肚皮,相同的手数在棋盘四角落子,所获优势极大,鲜有人以天元为第一手。曾有位棋坛新秀对局执黑时,喜好首步天元,而后被一位大家杀得大败,羞愤之下退出棋坛,再不与人对局。由此可见,天元开局并不是必输,可也不是什么常用路数。 然而对座男子棋路汪洋恣肆,完全不按棋谱与常理运子,往往一子落下,荀公子需静思良久,才能迟疑不定的行棋,这种诡异滋味,即便是他面对棋道名家也从未尝到过。男子手中白棋,仿佛银龙般搅碎了整盘黑星,堪堪切入中盘之时,白子已是被杀得丢盔卸甲,无力回天,荀公子只能投子认输。 公子心有不甘,却还是坚持行礼道,“学生荀元拓,拜见师父。” 中年男子拍拍棉袍,对眼前行礼的公子视若无睹,反倒端详起来那件碎瓷瓶,他不语,荀元拓便一直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足足半晌时光过去,才听他开口道:“岁寒,然后知松柏后凋,同为岁寒三友,冬梅傲骨你已得其七八,可霜雪艰辛,经历太少,松之品质,你仍然缺憾尚多。” “冰裂纹瓶,得名于釉面如冰裂层叠,犹如为人破而后立,可你何曾放下傲气?恃才傲物,终究不是溢美之词。” 男子声音转为温醇,“年岁大了,未免喜欢啰嗦几句。鄙人周可法,往后就随我,学学字画韬略吧。” 脸皮蜡黄的老周先生前倾身子,将徒弟额前碎发撩开,调笑道:“人品心性且不提,论容貌,差点就追上我当年了。” 知否,知否 第十三章 难胜烟柳满皇都 今日小年,上齐国都异常热闹,皇家别苑自然也不会消停,各色珍馐糕点,时令果品如流水般呈上桌,宫女玉腿时隐时现,水袖儿绫罗裙摆翩然,舞动之间煞是美妙。文武分列两旁赐座,正当中一人身披黄袍面白无须,面目方正儒雅,正是上齐国天子,邀请群臣于御花园摆宴,共度佳节。 上齐皇都名为纳安,是老皇当年定都时命名,取“海纳百川文士,护一国鼎盛安宁”的寓意,地处国境偏东,相比西边气候更加适宜人们居住。城内恰好有一处天地孕育的泉水,四季常热,置身其中身心舒畅,不惧冬寒,又处于风水学中皇气至盛的气穴附近,于是花费八年光阴在此处修建齐皇宫,泉水四周筑御花园。御花园被泉水蒸腾热雾包裹,即便冬日冷风刺骨,御花园内宫女只披轻纱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也不会觉得过于寒冷。 当今天子从不在大殿与行宫举办宴席,圣上曾言,大殿之中为君臣,御花园里做酒友,何苦整日将君臣有别挂在口中,旁人不累,朕反倒糟心。 不难看出,这位上齐皇帝,相当平易近人心胸豁达,哪怕在市井百姓心中威望也极高,虽继位不久,但上齐境内风调雨顺,偶有饥荒水祸也治理得妥当及时,确是位有道明君。 正值酒过三巡,醉意酣爽时,陛下龙颜小悦,褪去黄袍,举杯行至侧座宰相桌前,现任宰相名为荀文曲,而立之年官至宰相,兼上齐荀家家主,韬略谋算极为缜密,素有西路三国谋臣无出其右的名声。难以想象,这位须发花白瘦弱低矮的老人,一手整顿举国震颤的汝宣之乱时,手段是如何狠辣酷绝。 见陛下走来,老人连忙起身欲拜,怎奈年岁大了,手脚比不得正值壮年的陛下麻利,被陛下一把挽住手臂,几乎是强行拉起身。 “不必过于拘束,此处并非朝堂,无需那些繁琐礼仪。”皇上左手握住荀文曲酒樽,与右手酒樽轻碰,一饮而尽。“承蒙陛下厚爱,老臣惶恐。” 皇上思索片刻,压低声音说:“朕近日听闻,荀家有一脉,十年前触犯家规被贬谪至西廊郡。朕不便插手荀家家事,但听闻那一脉两父子素有才名,毕竟都是一脉血亲,值此佳节,不如朕就拟旨将这父子迁回皇都,也好做个顺水人情。爱卿以为如何?”随后就摩挲着酒樽,静静等待老人的回答。 眉头一皱,荀文曲还是慢条斯理说道:“荀籍此人固然于学术上有大才气,可惜面有狼颐之相,老臣唯恐他回到皇都被陛下重用,权倾朝野从而动摇国本。”天子点头,沉吟不语。“若依老臣所见,此事还请陛下从长计议,若只是欣赏荀籍才气,老臣倒觉得另有人选。” 宴席散尽,文臣武将尽兴而归。纳安城面积庞大,群臣居所遍及城中,上朝下朝路途遥远,更有花甲古来稀的老臣腿脚不便,所以春秋坐轿,冬夏仆从驾马车上朝,自然而然就成了朝中官老爷的象征。 荀文曲从不搭乘马车,更不坐轿,上朝退朝都是步行,从大殿出来过白玉桥,出皇宫护渠,行至蟠龙大街,横七竖八走过三条长街数十个小巷胡同,抵达丞相府。时间一久几乎成为纳安城一景,每天斗蛐蛐的孩童,挑货的货郎和巡视衙役,都能看到六旬上下、须发花白的宰相大人颤颤巍巍踏过都城的大街小巷。 今日也是如此,荀文曲刚到蟠龙大街的尽头,炸雷声顿起,诧异的停下脚步向后观瞧。 一朵烟花在暮色天空中绽开,照亮皇宫以及眼前的长街,瞬间又有更多烟花腾空炸开,将闻声而出的人们脸上都印上多彩华光。站在大街尽头的正当中,笔直青石大道光滑可鉴,如潭水般映射天际斑斓流苏。红纸糊的灯笼挂在长街两侧,于屋檐门边随风飘摆。 彩色流苏流淌过宰相充满褶皱和笑意的老脸。 轻舟绿水老渔翁,终究难胜烟柳下皇都。 知否,知否 第十四章 二百零七 将风中黄纸用石板压好,少年向双手哈气,快搓几下,从袖中掏出火折点着黄纸,放在临时用石快搭建的挡风窝里,借着火舌,顺势点燃三炷香,用手小心护住香头,缓缓插在土里。 正月之朔是为正月,躬率妻孥,洁祀祖祢。及祀日,进酒降神毕,乃室家尊卑,无大无小,以次列于先祖之前,子妇曾孙各上椒酒于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小年烧纸扫墓,乃是长久以来的规矩,天下九国无不遵循。如今正好是小年夜,少年辛苦忙碌两旬,手头铜板,恰好够买一刀烧纸。 少年左手抱腿坐下,右手不停地续黄纸,声音在长风中丝丝缕缕,和娘亲讲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家里老木门总是吱牙响,我捻了一点灯油抹在门轴上,现在好多了。 先生很久没来,但是几张算术我都做对了,这不今天给我们学堂寄信,信里还夸奖我开窍了。 安婶给的腊肉,我都没动,给掌柜了。对了,我遇上个好人,就是茶馆的掌柜。去他那帮忙劈柴,一次给好几文钱呢,有时候还能蹭酒喝。 娘亲别生气,云仲岁数不小了,你说过汉子喝酒有气概嘛,我特能喝,上回我把掌柜的脸都喝垮了。 他还说要收我做徒弟,学剑,行侠仗义,以后说不定还能当神仙呐。 娘,当了神仙能见着你么? 那边冷不冷?咱家挺暖和的,我只用两文就买了十几块新煤,屋里黑烟少多了。 娘,今儿是小年,都说要祭奠老去的人,可我咋觉得你没走呢。 儿子来看你了。 少年笑得很灿烂,泪水在北风中不停被吹散或是凝结在少年脸上,怎么吹都也吹不净。 大年初一清晨鸡鸣时分,少年从茶馆二楼抱来蒲团,在吴霜面前叩首三次,正式拜入门下。 瞥到少年有板有眼的模样,吴霜心中老大宽慰:混小子落我手里,日后再胆敢胡言乱语,看为师不打得你桃花满天红。 见老师一幅竭力忍住笑意,还擦着点蔫坏的复杂面孔,云仲没忍住心中疑惑,迟疑开口,“师父,这并非是拜堂成亲,用不着春心荡漾吧?” 吴霜当即后悔了。 作势要打,可仔细端详少年表情的蛛丝马迹,的确不是有意调侃,火气就不知不觉泄走大半,面相阴沉令少年劈柴去。 劈柴所用之物早在年前已经更换成一口长剑,照旧布满腐朽锈迹。少年劈柴已历经两月余,臂膀气力相比往日进步良多,挥剑破空声不绝于耳,令人称奇处在于,如此力道下,那柄锈剑剁木干涩难听,任人看来都熬不过几次起落,横竖连锈渣都未掉半块。 锈剑比较斧头过于轻浮,难以掌控分寸,几天下来,木桩尚无缺口。少年束手无策,只好跑去泡了壶小叶观音,小心翼翼给吴霜斟上茶汤,才讪讪一笑,“徒弟实在砍不穿木桩,还请师父指点指点。” 吴霜接过茶盏,随手捏了捏少年鼻尖,“也罢,今儿就当为师教你的头一堂课,你可仔细听好。”少年忙不迭点头,收拢心思,竖起耳朵认真听教。 “只要是人,浑身上下都有二百零六根骨,大大小小拼凑而成,骨上附着筋脉、经络、穴道等等,由此构成人之雏形。”说到这里停顿少许后,见少年听得入神,才继续讲下去。 “但我以为,剑客应当有骨二百零七根,多出这根,深埋心窍中,目不可见炬石强弩不可摧,我谓之心骨。出剑时正心骨,万物可迎刃而解,心骨不正纸不能穿,剑势尽毁。往浅显处说,出剑的角度讲究正当直挺,力与剑锋同向,心中杂念抛诸脑后,正心正骨,才能出好剑。”言毕,吴霜拾起锈剑,在木桩上轻轻一划,木桩悄然分为两段,切口似镜。少年似有明悟,向吴霜作揖行礼,没有忙着尝试,而是在台阶盘腿而坐,闭目思索话中道理。 吴霜目光中赞赏之色更浓,慢吞吞一步三摇晃地踱回太师椅,拿起茶盏轻轻吹开细微茶沫。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天才何其多。他记得早年在江湖摸爬滚打时,单在中州三国中,就见过几个极其妖孽的剑圣胚子,可惜没得空收徒,算算时间,当年那些孩子差不多该到四海扬名的时候了。 少年在他眼中天赋并不出彩,甚至由于入门过晚,错过了锻体练剑的绝佳年纪,不过他收徒从不拘泥于天赋,首重心性。天赋差些,毕竟可以靠经年累月的苦修弥补几分不足,可心性低劣,神仙亦难以扭转。 眼下将心骨理念传与少年,没想苛求他做到什么。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早早树立剑心与做人准则,这才是重中之重。如是想着,吴霜静静品茶,越品越不对劲,这才明白过来,这小子给他盛了头一泡,口感极苦极涩。 短浅时光,吴霜第二次后悔了。 知否,知否 第十五章 非是断根 眨眼间,少年入门已有三月。每日劈柴,全靠与师父贫嘴抢酒喝来解除胸中憋闷,长此以往下去,少年怀疑练到最后,他怕是做不成大侠了,反而只能做一位技艺纯熟的樵夫。好在近几天,吴霜有意让他研习剑招,心中浮躁缓解了很多。 云仲一直以为,自家这位便宜师父,充其量不过是江湖上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武把式,可直到指点剑招时,无论怎样他出力,吴霜皆是轻飘飘的抵住,并一语点出不足,如剑尖抬起过高,出剑时空门大开,收招拖泥带水等等。少年剑术,仿佛墨汁入海,即便用出十二分的力气,也难教海流变色。此时仿佛有些体会,茶馆掌柜并非寻常人物,转念一想,若是寻常人,哪里有锈剑劈柴这手能耐?随即也就释然了。 懵懂少年哪里晓得,吴霜这个名字,在颐章国乃至整个天下,所隐藏的分量。 吴钩青霜,并称吴霜。 清明一过,两场春雨下得渐暖,百草丰茂。吴霜要带少年去往颐章国南公山,即日启程。 坐在往日看书的马寡妇墙头,云仲很是不舍。十余载春去秋来,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青柴,日夜兼程也要走好多天。听安婶说,从上齐国到颐章国,乘坐马车也要将近一年时间,途经无数荒山野岭,剪径的山贼马贼大都藏身在这种山窝里,对付过往之人,手段极其残忍。更有无数豺狼虎豹潜伏深山老林,伺机逮住几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将一身血肉啃得干干净净,改改口味。其实这些话少年早就听过,但上路前老事重提,还是未免心肝紧缩。 想到此,少年慢慢抬起左手,看着手臂还算白净的皮肤,倒吸凉气,后颈泛起一层疙瘩。自知之明这方面,云仲向来不缺,自个儿的苦胆摘到秤盘上够几斤几两,他心里相当有数。 茶馆早早打了烊,站在二楼屋里头收拾衣裳碎银的吴霜,不经意扫到茶馆门口,少年正楞楞坐着,于是撂下手中衣物,下楼问询。 吴霜撩起长衫,蹲坐于门槛上,“怎么坐这发愣?傍晚出发,路上所用之物准备妥当了?” 少年支支吾吾,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交给他。之前吴霜晓得云仲囊中羞涩,买不起一路换季所用衣裳,便强塞给云仲二两银钱,等来日出人头地再还他就是,现在却被少年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怕死?”少年点头之后摇头,话到嘴边,大概少年亦难分清当下的心境。应该不只是怕死,而且还怕忘。 掌柜的长叹一声,眯眼朝北边看去。重感情是应该的,可好像留与他的时日实在不多了,北方始终要有结果,究竟能撑几年?还是几个月?吴霜心知肚明,撑不下去那天,恐怕天下就要乱起来了。所以他要把这小徒弟尽快带回南公山,反正大不了一路上,将自己浅显的感悟心得都硬塞到云仲脑瓜里,能得几分,全看他的悟性造化了。 正想着事情,有鸟鸣声由远及近,空中飘飘摇摇落下封信笺,吴霜抬手接住信,朝目瞪口呆的少年晃了晃信纸,乐了。 一年间把破布衣补了又补的少年,今日换了白衣,之后跑去东市口购置了两双纳底结实的靴子,蹬上新靴子后,少年美得险些忘了如何抬腿,只是不停的原地踏步,打算随处坐下凑近瞧瞧靴底,没等屁股粘地,突然发觉自己的白衣不耐脏,猛的收力,摇晃几下才堪堪站住脚,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心说真是娘的没出息。 去娘亲坟头烧罢纸,将家中的零碎物件收拾整齐,云仲用封条默默封住木门,退后几步,里里外外仔细瞧瞧老屋,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以来,孤儿寡母,受街坊四邻恩惠许多,起码得道个别,知会一声,悄无声息的离去确实有种大侠风采,但未免太没良心了。 安婶将包好的干粮塞到少年怀里后,没等云仲道谢,就挤到人群后抹眼泪了;精通骂街凶神恶煞的马寡妇也难得流露出不舍,毕竟这么多年来,碍于她鬼斧神工的长相,乐意跟她说些家常的,就数这个爱坐在土墙头上翻书的少年了;馄饨摊的何叔没生意,也来了,送给少年一包没来得及下锅的馄饨。 云仲挺不自在的,他不习惯这一切,于是只是笨嘴拙舌的重复那两句话,会回来的和谢谢。庆幸的是,同窗们这两天出门踏青,正巧没赶上这一幕,想想好像也不错,毕竟未来或长或短,怎么也有回家的一天,况且送别时的情绪,好像很容易将眼泪连哄带骗的扯出来。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爱哭的大侠呢。 沿着云仲无数次踏过的大街,马车缓缓启程。 马儿打着响鼻,车轮辗过青青草地,走过小河岸边,忽闻对岸踏歌声。 马车越行越远。车厢中,吴霜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趣道:“徒弟,人缘不差嘛。”云仲嘿嘿一乐,说那是自然的,领头那个瘦猴是我兄弟,别看又瘦又黑,手上利索着呢,将来妥妥的镇上第一木匠。少年想了想又说,挺可乐的,师父,你说他这身板,跺跺脚别提三国震一震,估摸着鸡都吓不跑,黄花闺女指定看不上,找媳妇得花多少彩礼啊。 经过镇外坟堆的时候,少年眼眶红了,从怀里拿出那张信纸,默念了一遍。 做你欲做之事吧,不是断根,只当暂别。落款云亦凉。 少年眼睛红红,车厢外草地青青。 知否,知否 第十六章 风餐 小镇实在太过偏僻,除去朝东到青柴的崎岖山路,去南边只有荒郊野地,别说是官府修葺的官道,就连硬土路都少见。不说别的,马车行若是知道眼下的情景,估计再付十倍的价钱都不会将马车租给这个死胖子。 云仲还没从背井离乡里走出来,于是路上话也少了很多,不如往日活泛,只是靠着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本就是山窝里的孩子,哪见过什么世面,平素里所见所闻,无非是东家长李家短,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罢了。所以这趟远游,对少年来说,颇为新奇。少年无长愁,心里那些疙瘩,日久天长的慢慢能磨掉大半。 反观吴霜就显得兴趣缺缺,不在乎马车颠簸,每日哈欠连天,醒着要么调侃自己的便宜徒儿,要么翘个二郎腿掏耳朵,毫无半分为人师表的做派。还好,云仲早就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不过仔细琢磨琢磨,他师父胖归胖,刮掉脸上油水,平心而论,真是有那么点桀骜洒脱的大侠气,讨不到媳妇儿,岔子只怕就出在这幅邋遢相上。正神游八表之时,少年脑瓜顶挨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少年狠狠瞪着吴霜,后者却不以为然,把二郎腿放下来,轻蔑一笑:“你刚才瞅为师那是什么眼神?怎么,不承认?用不用给你找把铜镜照照?”少年理亏,咧咧嘴没说话,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下次编排他绝对不露出马脚。 两人出镇,已经是傍晚时分,行不多时天就彻底暗下来。夜晚赶路,不论对于行走江湖的游客,或者赶路运货的商贾脚夫,皆为十足的忌讳。不谈其他,长途奔波时,马匹比人金贵,昼夜不分赶路,千里良驹也顶不住这等消耗。二来黑夜视野不佳,一旦马匹失蹄动弹不得,莫说赶路,以普通人脚力,困死在深山里也不是没可能。再者剪径贼人尤好趁夜色行祟,多加小心总没坏处。 吴霜夜晚目力极佳,瞅见前面二三十丈处有块巨石拔地而起,足足有半人多高,周遭皆为平坦碎石滩,歇脚防风都是绝佳。于是勒马停车,拍拍已经开始犯困的少年,下车生火过夜。 少年不情愿的搬来几块碎石围成堆,在里头铺了枯枝,用火折点起火来,挑了块巨石下干净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愿起身。 揭开套车的绳索,吴霜将马拴在车轴上,喂了两把干草,也蹲在火堆边取暖。四月的天气不算暖和,春寒未曾彻底离去,尤其到了入夜,凉风阵阵,仍有依稀寒意扑面。吴霜添了几块柴火,用枯枝拨弄拨弄碳火,火星跳跃,火舌舔着发红的枯木,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将水囊扔给少年,吴霜蹲在火边,咀嚼着半干烧饼,漫无目的地瞧着天边。 远山在夜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不知名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回窝,鸣叫声传出很远。 按照事先说好的,今儿是吴霜守夜。舟车劳顿,云仲也不跟师父客气,脑袋靠着巨石,嘴里叼着烧饼,很快便不知不觉睡去了。 “混小子。”吴霜脸上满是无奈,见少年睡熟了,蹑手蹑脚走过去,把烧饼从少年嘴里拽出来,放回干粮袋。这时才想起,走得太急,正主忘了带,又不好掉头去取,一时间吴霜有些苦恼。 再三确认少年的确睡熟之后,吴霜朝着小镇方向站好,轻轻闭上双眼,春风骤起。 小镇安静,万籁俱寂,茶馆的伙计正坐在掌柜的位置打盹。没办法,甩手掌柜出门潇洒,他这个当伙计的,总要帮忙照浮。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掌柜的临走前预付了他平日两年的工钱,鬼才愿意见天守着不挪窝。他轻轻叹气想着,春季已至,镇上黄花大闺女也是时候换下臃肿肥厚的棉衣,套上薄得能看出细柳腰肢的襦裙了吧。可惜了自己作茧自缚绑在茶馆里,有没有过眼瘾的福气,都是个问题。 反正无事可做,偌大茶馆就他自己,打盹又没人拦着,伙计将脑袋枕在柜台上,流着口水睡了。 他可没看到,后院角落里有一截破剑,抖落满身铁锈,剑身烁烁,映照井中,好像挑落的三分月光。 这天小镇很多人,都听到了呼啸而去的剑鸣,似乎无比的欢欣雀跃。 犹如年年岁岁,故人相逢。 知否,知否 第十七章 雨急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蒙蒙亮,云仲就被吴霜晃醒,梦里烤得外酥里嫩,泛着油光的肘子都没来得及啃一口。云仲打从小多梦,大多数日子都是如此,梦里五彩斑斓千奇百怪,一觉醒来,试着转头回想梦境,独独留下几幅残缺画面:有的是不知名的圆球爆开,有的是黑潮汹涌。至于究竟梦到了何人,做了何事,一概不知,到头来只是落得个四肢绵软,昏昏欲睡。所以少年终日无精打采,深究其原因,并不是毫无理由。 当初云仲娘同样苦恼于此:同龄人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整日在土坡水沟里摸爬滚打,睡醒依旧生龙活虎,而云仲则有些蔫头耷脑。请镇上会摸脉象的老先生把脉,脉象四平八稳,并无无异于常人之处。后来不知从哪求来个方子,说是少年阴虚阳亢,阳气过盛,云仲娘亲便东拼西凑了抓药的银钱,日日守着汤药罐熬药,以至于熬红了眼睛,结果云仲的梦丝毫没少,倒越发光怪陆离。 不得不说,自从少年登门劈柴之后,多梦症状相较以往好了许多,可就算是掌柜,亦看不出少年症结所在,既然无计可施,少年便只好撇开琐碎念头,不再去管它,安心劈柴学艺。 少年将燃尽的火堆用砂土盖住,免得暗火未熄引火烧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虽说这地儿官府懒得理会,但每隔几十里路,都有官府设下的盘山人。山火一起,届时大家只得乖乖等死,祈祷连下十几天瓢泼大雨救命,老天爷才没那闲工夫管。想跑更是痴人说梦,这片杳无人烟的山脉足足上千里,纵然千里宝驹跑脱胯,也别妄想跑脱,如此遭殃极刑的不只是纵火之人,连带着无辜盘山人,一起烤通透。于公于私,都应将火灭得一干二净。起码大家脑袋里都不缺弦,毕竟没人愿意坑自己的不是?这些道理,吴霜在临行前絮絮叨叨,交代了十来遍,少年虽然疲懒,却也不曾左耳进右耳出,徒拿二人性命做玩笑。 吴霜撅着后腰,一咕噜钻进车厢,倒头就睡,原本停在附近吃饼渣的鸟儿,被闷雷似的鼾声吓得四散而逃,还不忘朝车顶甩几片稀屎,少年无话可说,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甚至拍散了几分困意。 少年有些生疏的将马套好,下手没轻没重,险些让马蹬到胸口,心有余悸的上车扽住缰绳,无意中瞥见粮袋敞着口,连忙拎过来,用麻绳使劲系住。这可是出门在外保命的口粮,万一半路洒落或是遗失,荒郊野岭去哪找东西果腹?他的能耐范畴里,对搂草打兔一窍不通。扎口时候,少年看到粮袋最上层,有半块残缺的烧饼,忽然之间记起昨晚,进入梦乡时,自己嘴里似乎叼着半块烧饼。 少年眼神鄙夷的看着吴霜占据了大半个车厢,睡得四仰八叉,回头嘟囔了一句:“摊上这么个没谱的师父,本大侠甚愁啊。”嘴里说的是愁,但不知是否被夜里凉风侵袭后脑,他的唇角轻轻抬起。抬起马鞭轻轻一挥,上路去了。 赶车这活计,云仲不陌生,他做过的行当实在不少,起码同龄人里,算得上阅历丰富的老江湖,赶车倒茶跑堂打杂送信,样样精通肯定不至于,勉强上手也不是难事。一回生两回熟,慢慢儿就熟练了。 天公不作美,马车前脚刚出乱石摊,后脚就下起倾盆大雨,雷声阵阵,惊动了马儿,云仲使浑身力气也未能拉住缰绳,马车发疯似的向深山里扎去,飞溅起半人高泥水,车轴发出磨牙似的尖锐响动。四周大多为林地,古木参天,这一来,要么车厢撞在巨木上,要么车轴跟不上这畜牲横冲直撞的速度,被生生扭折。少年发狠,他也没曾想过,这两日步伐沉重的马儿力气竟如此雄浑。顾不上虎口旧伤崩裂,少年站起身来,咬紧牙关,以劈柴时那股狠劲强行绷住心弦,死命拽紧缰绳。 好事难以成双,祸事携手同游。僵持半炷香光景,就在少年好容易将马儿拉住时,眼前却不知打哪儿冒出位老翁。 少年三魂七魄差点惊出窍,马车堪堪让过老翁,一冲而过,险而又险的停于一颗参天老树跟前。 知否,知否 第十八章 露宿 老翁惊魂弗定,少年忙将马拴在古树上,跳车探查老翁状况,好在并无大碍,只是过度惊吓,上了年纪,才说不出话。废去好一番口舌,老翁才手捂胸口,颤颤巍巍开口。 老翁姓叶,乃是官府钦点的盘山人,家中世代都是靠山吃山的猎户,四五十年前,山中匪患尤其猖獗,因此他未留在山中,转而远走齐陵国,用多年积蓄做些买卖,娶妻生子,日子倒也滋润。五旬时,夫人病重,耗尽家财末了也没吊住最后一口气,所幸子嗣早已成家立业,所受波及甚小。夫人去世,老翁自然就淡了在城中久居的心思,而是重归山林,守着祖辈留下的山中茅庐,不再逗留尘世。巧合的是,时值官府任命盘山人,老翁也顺道领来这无足轻重的看山腰牌,清粥小菜,空山新雨,倒也自在无忧。 讲完这些,老翁面色也平复良多,咳嗽几声,随后便诧异问道:“少年郎,这片山头不怎么太平,独自一人驾车赶路多有不便,为何不与人搭伴?路上崎岖难行,两人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见老翁缓和过来,正唏嘘不已的云仲,彻底放松心神,浑身白衣满是大朵泥点,也不介意更脏几分,就直挺挺躺在雨中,满腹怨念的指指马车方向,“老丈若要问起搭伴赶路的,车厢里的便是我师父。”老翁一愣,眨眨昏花老眼,生怕自己听错了言语。方才分明是马车受惊,一路横冲直撞,若有人待在车厢里,这会功夫只怕已经甩到灌木丛里,无法起身才对。 然而当吴霜哈欠连连从车厢中探出头,朦朦胧胧问少年此乃何处时,老翁脸上流露出一抹荒唐之色,这人难不成睡得正香? 叶姓老翁帮忙将马车赶到附近一处茅屋下,招呼两人去屋中暂歇片刻,换身衣裳免得受风寒,自己则将马拴好,去灶台准备晌饭。茅屋不大,却布局精妙讲究,茅屋与参天古木相接,又在底部深钉十来根碗口粗的木桩,根根挺拔直苗,均有一人多高,将整片茅屋架设于半空,单从这来看,一瞧就是世代久居山中,熟知山中环境的人所建。由是苍林繁茂,蛇虫野兽定然不少,外加雨雪甚频,临近地面湿气浓重,这种悬空茅屋既可避开大部分蛇虫,又远离潮湿土壤,高处八面来风恰好过堂而走,四季凉爽,马匹鸡鸭也可于屋下避雨,确实是一石多鸟。 吴霜衣裳压根没怎么淋雨,索性坐在竹椅上打盹,显然还没醒盹。于贪眠一途上,少年在小镇纵横十载,从未遇到如此劲敌,今日算是大开眼界,竟然荒诞的生出了些许敬佩。 由里往外换过衣裳,料峭春雨中略微麻木的四肢也寻回了知觉,云仲站在窗棂前,神情冷峻,翻看绽开的虎口。 初劈柴时,虎口震裂过数次,愈合开裂之间循环往复许久,此处养出了皴裂的老茧,待到研习剑术的当口,死皮其实已然褪去,乍看之下,与手掌其他各处并无二处。云仲双手十分细长白皙,老辈人口中有这番说法,唤作男娃闺女手,这是富贵相。 富贵与否,少年无法未卜先知。虎口血肉模糊,雨水泡得惨白,绽开白色肉芽,直看得少年胃中有些异样。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伤口处理好,不然老伤化脓,更容易延误行程。少年深呼一口气,诸般念头逐渐清晰。 指望自家师父显然不靠谱,况且这趟出远门,伤药数量实在有限,能省则省,不如去叶老翁那碰碰运气。一不做二不休,少年赶忙走向伙房,找老翁去了。靠在竹椅上打盹的吴霜,在少年走后,眼皮微抬,眼眸伸出闪过一丝精光,像是自语一般喃喃道:“姓叶么?” 说是伙房,其实只是地上一处更小的茅屋。叶老翁忙活着熬粥,见少年进来微微一笑,老榆树皮似的脸上,霎时皱纹堆积,倒是平添了几分和蔼。 少年苦笑着抬起手,颇为无奈,“麻烦老丈了,仓促上路,实在没带什么对症的药散,不知您家中可有伤药?”实际上,他也是随口一问,并未奢望老翁家中有何良药,山中有治皮肉伤草药不假,但大多草药外敷,药效缓慢,最多可保证伤势不再恶化。再者,毕竟老人腿脚不灵便,哪能时常上山采药?因此少年没太抱有希望。 窗外雨声急,少年哑然看着叶姓老翁,熟稔无比的将一株形似蒲公英的草药在老旧石臼中捣碎,使石杵摁住草药渣,倒出小半碗碧绿汁水,端给少年让他服下。又将草药研磨成浆糊,涂抹在少年虎口处,少年只觉药汁清冽甘甜,下肚之后竟然有些饮酒似的快慰,心中老大疑惑,不由得开口问到:“叶老伯,还请问这是什么草药?” 叶老翁用布条将少年双手包扎牢固,而后才搭茬,“少年郎有所不知,这草药名为虫兰草,乃是山根下一种药材,平日极其隐蔽,只有等大雨冲开浮土后,才可能侥幸寻到一株。” 少年抱拳谢过老翁,撑起油伞,下楼喂马去了。 知否,知否 第十九章 竹叶 少年一走,叶老翁面孔上骤然涌出无数豆大的汗珠,脸色猛的变作苍青,不知怎的倒退两步,本来微微泛起苍青色的面色,腾地煞白。 里屋本就不大,胜在别出心裁,两屋相连门口,是一片竹片串制的门帘,片片青翠欲滴,雨中风贯通房屋,荡起竹帘相碰而响,确实有几分雅致。 此刻门帘一挑,胖掌柜悠闲的踏入里屋,依旧没风度的挖了挖耳眼,嘴角轻蔑的勾起,居高临下端详叶姓老翁。里屋角落,老翁仿佛被无形墙壁压住似的,须发张扬,绕是目眦欲裂,仍旧难以挣脱这股磅礴威压。 “虽仅虚念二品,单凭这一手化形功夫,你也足以自傲了。”吴霜双手抬起,伸腰蹬腿的打了个哈欠,“起来吧。”话音未落,压制老翁的浩然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翁顺着角落仓皇滑落,默然坐在地上,心有余悸。从少年前往灶房求药时,他便察觉到一阵令他肝胆战栗的杀意,杀意透骨,哪怕以他修行七十载,褪涨无数次的坚韧老鳞亦阻挡不住这阵无孔不入的滔天杀念。这位爷指头未动一下,杀意便压得他狼狈无比,此时哪还敢起身。 吴霜走上前,颇有兴致的拈了拈石臼上残留的药渣,凑在鼻头处轻嗅两下,笑意浓郁的开口道:“先前我还不能确定,你本体究竟是何物,大概估算是走地蛇属之类,如今见过这蛇兰英和竹帘,方能猜准你的根底。姓叶,算你实诚。” 被一语道破真身,老翁反而收起战战兢兢的模样,似猜到今日不得善了,洒脱一笑,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气质浑然变化,褪尽先前山野村夫似惶恐的掩饰,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出尘潇洒的神态。枯干老叟,神仙气度,看似大相径庭的两者,合二为一后,竟隐隐渗出些道韵。 “不错,正如前辈所说,老朽真身,的确是游山玩水的竹叶青蛇,甲子前误打误撞,吞食了一株百年份的蛇兰草,开灵智通窍穴,修行至今。”外表老翁的竹叶青没有隐瞒,而是和盘托出。暗自叹息今日万不该犯了蛇属习性,趁阴雨天外出,碰到这等人物,无疑会被废掉一身修为,没准还落得个挫骨扬灰。 它倒也没想错,飞禽走兽具有灵智,登上修行坦途,皆被称之为妖,历来便为仙家修者不容甚至于痛恨,一经发现,往往会被不遗余力的斩杀,运气稍好的,也是被打回原形,禁锢于门派中,徒做取血入药的活药材。蛇蟒之属则更为凄惨,蛇胆明目祛毒,于是无数蛇妖被护住性命,划开蛇腹取胆,待苦胆长出,再吃一回剥皮取胆之苦,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如同深堕阿鼻地狱,永无宁日。此时竹叶青只求痛快一死,故而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这样说来,”不等对方回话,吴霜自顾自坐在药桌上,笑吟吟侧头看向竹叶青,聊家常似的言道:“想必那块盘山人的腰牌,是他人之物吧?” 竹叶青闻言轻笑,不紧不慢地盘腿坐下,坦然闭上双眸,“是,但求一死。”可等了半晌,四下寂静无声。 竹叶青睁开双眼,目光透过竹帘,见吴霜已然回到木椅处,闭目养神去了。“老丈,烦劳看看灶台的粥,我和徒弟几个时辰未进粒米,糊了就不好喝了。”老翁懵了片刻,神志不清地答应一声,前往伙房看粥去了。 少年喂妥马,一时间觉得虎口冰冰凉凉,无比舒爽,壮胆动动拇指,想象中的刺痛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嫩肉生长时的麻痒,登时楞在原地,回想起老翁不俗谈吐,轻抚马鬃,难得有些感叹:“师父说山野藏高人,出门不久就遇上一位老神仙,也不知那草药是什么来头。”随后脸上便有些蔫坏,“要不,再厚着脸皮讨两捆?”估摸是被自己言语逗乐了,少年露出亮晶晶虎牙,眼笑眉舒。 知足常乐嘛。 看山雨烟骤,茂林影绰,有青山难老。 知否,知否 第二十章 登楼 一餐饭吃得师徒两人腹中熨帖,连吴霜也破天荒多喝了两碗清粥,直说老丈手艺不错,若是去到酒楼做个早膳师父,必定赚得盆满钵满。本体竹叶青的老翁,见此也把心稍稍放下,看来一时半会,这位境界不明的胖神仙,尚无将他除而后快的心思。索性将畏惧抛开,扮好山野老叟的角儿,老脸和善,与两人聊聊山中趣事,倒也宾主尽欢。 恰好春雨尽敛,雨后空气清畅,吴霜便携少年上山练剑。至于手上伤势,吴霜向来不问一句,用他的话来讲,带伤练剑,剑招随苦楚剧痛刻印脑中,乃是事半功倍的美事,再说大丈夫吃点苦头,又能怎样,相较往后与人交手身死殒命,不足挂齿。 离茅庐不远,恰有一座离地七八十丈的陡峭小峰,山不高耸,山势可绝对算得上陡峭,时有断路危崖,少年登山时只能伏底身形,手脚并用,另外又犯了惧高,不敢往下观瞧,战战兢兢,越爬越费力。反观吴霜就如同脚下生根似的,倒背双手,浑不似少年那般艰难狼狈,悠哉悠哉,时常还停步观赏雨后美景,自顾走山。 汗珠滚落,少年用四指抹抹脸,满手泥浆,心中暗自悱恻,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仰慕白衣侠士的风采,刚换下不久的白衣,此刻哪还看得出原本色彩,活脱脱被泥土染成土黄,周身像一匹滚地的泥马,半分气质也无。 在山巅平地等候了近一炷香的功夫,吴霜总算忍不住脾气,深吸口气喊叫,声震四野,“徒儿!即便爬也该爬上来了!山顶风大,你想要冻死为师不成!”不远处茅庐中,成精的竹叶青正捧着幅女子画像失神。闻听这声吼,打个激灵,手头用力过猛,险些将画轴扯断,随后愁眉苦脸的将画卷锁在箱中,他是真怕了这位大爷,不说风声鹤唳,但也时常绷着心弦,一吼之下,心都跟着颤了几颤。 “何时是个头啊。”老蛇耷拉着雪白眉毛,长叹一声。 吼声刚落,少年从山巅冒头,转身躺倒在地,顾不得礼数,犹自气喘不止,半晌才答道:“师父,我真是用爬的。”原本怒目而视的吴霜听言,讪讪地挠挠头,自己对这小徒弟,要求是否有些过于严苛了?可实在时日无多,也只好如此了。咳嗽两声,吴霜依旧板着脸,可言语缓和不少:“且容你休息片刻,半炷香后练剑。”说罢将一柄长剑出鞘,剑鞘分别插入松软土壤中,背靠一棵叫雷劈得焦黑的枯木,半合双目休憩。 半炷香过后,少年起身,气息已平缓下来,拔出利剑,在空地中摆架练剑。剑在手,少年疲懒神情浑然一变。精气神便如脱闸飞瀑,奔流不绝,静息,凝神,剑随步走。吴霜收徒传剑的缘由,其一就是当初茶馆后院,少年醉里初看剑意时候,神色中那抹老狼见兔的痴意;其二,则是少年提笔落字,虽乱如野牛翻草,但撇捺中锋芒隐匿,剑意极展极长。 犹如字中缠长龙,翩然扑残云。 云仲此刻,心神全然沉浸于剑招中,自然无心观看师父神色。少年于剑招入门极快,半月之间能将掌柜形意掌握一分,但停留在一分的时日良久,难以寸进。剑式无非刺砍劈抹挽撩点等等,不同人出剑,神韵皆不同。吴霜曾明言云仲不可照搬他人神韵剑意,而是吸纳百家之长,于千万条剑道大路中寻出适合自身那一条,方是正道,一味临摹会沉淫其中,招法意气驳杂繁冗,无法登堂入室。 收剑,少年还剑入鞘,闭目思量久久无法悟透的一式。这一式唤作画眉登楼,单听招名婉约诗意,但出手时萧杀意味极重,收剑回鞘之后压低剑柄,再复拔剑,自下而上逆势挥挑剑首,势大力沉,杀意凛然。收剑羚羊挂角,如女子擅画蛾眉,淡雅顺畅;挑剑重势,似江海登楼,疾掠狂猛,力求一招毙敌。研习时间不短,少年只能勉强做到画眉,登楼则力有不逮,总有滞涩处,被吴霜戏称为跛脚老妇登缓坡,三步一打晃。对此少年悻悻许久,越发勤加练习,始终无法踏开瓶颈。 犹豫片刻,少年没有出那一剑,插好剑走到吴霜身边,学着师父做派,把肩膀歪歪斜斜靠在湿树一侧,蔫头耷脑:“师父,这登楼一式中的凶气,徒弟愚笨实在不得要领,有啥法子?”随后眼睛突然明亮起来,赶忙又问:“杀鸡?” 已经懒得搭理少年天马行空想法的吴霜,这次眼皮都懒得抬。 “噫!亏你还晓得我是你师父,亏你小子还特地穿一身素白,那大侠气都拌粥吃了?杀鸡练剑,说你什么好。” 少年满不在乎,拍拍衣裳上被山风吹干的泥浆,土浪翻滚,呛得吴霜连连摆手躲在一边,嬉笑道:“徒儿浑身上下土里土气,哪有半分大侠风范,说是土鸡都有人信,哪能同类相残呐。”少年似乎上了话瘾,接茬嘟囔道:“更何况购鸡太贵,本来杂七夹八就欠了师父好几两银,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捉鸡我亦不在行,师父又不能屈尊出手亲力亲为,所以还是算了。” 蚊虫未生的春季,吴霜提早消受了一回夏夜蚊鸣。 天边阴沉乌云褪去,天光明朗。日光下一胖一瘦师徒二人,并肩坐在青绿山草地上,草茎擎起晶莹雨珠,美不胜收。 “不如试试攀山?”胖掌柜扭头向少年说道,笑容森寒。 知否,知否 第二十一章 跑山 “百年前,当时齐国还不曾割裂成如今三国,早在那时,齐皇已于西境设盘山人。包括齐国世家王侯在内,谁都不曾料到,于他们这等贵胄的眼里,低贱微末的初代盘山众,会走出以一己之力震慑诸国的虎将。”似看穿少年此刻心意忿忿,重回茅庐的吴霜笑笑,晃晃打马车上取来的酒壶,示意徒儿少饮两杯。 酒入肝肠,一向酒品糟糕的吴霜,却坐直身姿,肃穆道:“泽玄十年,高崇关讨昊国,冲击被誉为中州国门的乌砀关,重步军攻城不利,亲自赤膊上阵,身中床弩十一,踏碎铸铁城门,叩破国门。” “泽玄十二年,昊国谋臣设计谋掘开河堤,大水冲城,使齐军全军死困于墨邸,征调数倍于齐军的重骑围城,高崇关再出,领卸甲步卒二百,众目睽睽之下,击溃重骑两千五,一箭射断帅旗,潇洒回城。士气大震,城中军皆袒右臂杀出城门,冲垮昊军无数。经此一战,昊国再无力驻守半数疆域,因此,高旗账下得名赤背军。”吴霜双眼微眯,感叹不已。金戈铁马,谈之胸中不由得生出壮阔之感。 天方夜谭。是云仲闻言的首个想法,绕是他见识尚浅,从未见过雄奇城墙,但多少心中也有数,踏碎城门这事,当真能以一人之力完成?但随即便打消了怀疑念头。没谱归没谱,可自家师父向来不打诳语,心下不由信了六七分。 桌上酒浆四溢,吴霜拧紧眉头,没好气瞪了一眼正失神的少年。失神尚可,偏偏要等倒酒时候,前路无酒家后路荒凉山坳,统共所携的酒也就那么几壶,暴殄天物啊。 一会功夫,少年好歹回过神,见桌上一片狼藉,顿时心疼无比,白白失却三四杯份量的好酒。但也无可奈何,急忙使桌上破布擦净,朝吴霜陪笑,“方才所言,难道与我明日跑山有干系?” “自然有干系,”吴霜饮尽面前杯酒,蛮是心满意足,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指向小峰道:“我且问你,清晨大雨,马车受惊时,你可曾见到雨水冲垮松散山石?” “见过。”少年点头,心说你怎知晓,当时难道不是正睡得香甜?但不过明白如今不是插科打诨的时机,于是默默跟来,安静聆听教诲。吴霜颔首,背过手缓缓道来,:“山石遇雨滚落,相同地势,圆润无棱的山石,较嶙峋怪兀的山石,自然滚落的更为长远。” “可莫要忘了一点,倘若空有光滑体表,而石内部暗纹交错,跌落时就已然碎裂,如此怎么会走得更为遥远呢?这些问题,留待日后你慢慢想吧,想不通,就攀攀山,总之并无坏处。” 少年想想,的确一时半会想不通,只好作罢,对师父拱拱手,满面愁容的攀山去了。竹帘一挑,偷听许久的竹叶青迈步出了里屋,对吴霜作揖行礼,请吴霜坐下。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竹叶青灵智未必高出常人,可红尘中存活一甲子余,这点道理他还是想得明白。既然这尊神对他没起杀心,如今要多留几日,不如好生伺候就是。 “老朽观看这少年,仿佛还未踏入修行一途,况且年龄尚小,虽然早慧,可对他来讲,强求悟通方才的道理,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斟酌一番,竹叶青试探着问吴霜。“不早了。北边烂摊子还未捯饬好,那酸秀才亦耐不住他那一根筋的性子。”吴霜摇头,脸上一片凝重,立在门口的配剑颤鸣不止,被他挥手压下,“恐怕过不了多久,这世道就要变天了。我的心性,亦没那么淡然了。” “加之根骨脉络好坏,极境之人也照样无法窥探,提前让他锻打体魄,将来就算修行不成,凭他的痴意与过人体魄,于即将来临的乱世中保全性命,也能多些倚仗。”听闻这番话,竹叶青心神剧烈摇晃。 并非它胆怯,只是吴霜的修为,在它看来已然超凡入圣,然而仍不是极境,况且究竟是什么乱子,能让这位神仙如临大敌,本命剑都难以自持?强咬舌尖,竹叶青勉强稳住心神,即将到来的大乱,不是它所能担心的。 “老朽还有最后一个疑问。”竹叶青抱拳郑重道,“那块盘山人的腰牌,我确信前辈已明了来历,敢问为何不杀我。” 吴霜靠在窗边,嗤笑道:“别一口一个老朽,与那些缩头老鳖比,你正值风华正茂。”视线所望,夕阳欲颓,残照映山岗,隐隐能看到一名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倒背双手,步步险象环生的向山顶挪去,少年披散到两肩的半长黑发,经汗水湿透打绺,贴住双颊。 “别多想,那帮自诩正统的门派中人,真当自己是仙人了,天天他娘的除魔卫道,殊不知最恶的其实是人心,不分青红皂白,才最最该死。至于腰牌一事,想来那块牌子主人也不是好货,杀便杀了,与我何干?”说罢吴霜向屋外走去,青色缎袍大袖随步伐飘摆,如清风灌袖。 “我觉得你…蛇品不错。” 看似调笑的一语落音,背后老蛇,蓦然间泪流满面。 下来木阶,听到茅屋下幼鸡鸣叫,这位胖乎乎的神仙大老爷吧嗒吧嗒嘴,嘀咕了什么。 “谁说的跑山没用,这鸡天天跑山,可不就特鲜么。” 知否,知否 第二十二章 蹴鞠 开春不久,小镇学堂来了位先生,同样穿着蓝布衣衫,同样是不惑之年,可是不配玉,也不姓周。学堂的娃娃好些哭着喊着要周先生,叫新来的先生好顿打手心,哭哭啼啼,也只好无奈的接受了事实,周先生辞掉先生这份营生了。 小镇少了位周先生,青柴荀府多了位少师。 里外里荀家仆人皆纳闷不已,往常府主在时,给少主寻来无数名家大师,用不几日都纷纷主动请辞,连说公子天资妖异,自身本事微末,几天下来公子就可以了如指掌,实在没东西教了。好些年都如此,府主就不再白费心血,此回来的这位周先生,在府中待了数旬,竟然还未心灰意冷,让仆人家丁颇为讶异。起初众人扎堆议论,乃至还私下开了盘口,赌这位先生能再熬几日,有赌十天的,甚至有赌半天不到的,无巧不成书,偏被荀公子无意间碰巧撞见这幕,难得没有责罚众人,反而也黑着脸压了一注,赌十年之内先生不会离去,众人皆惊。一晃数月下来,众人发觉,自家少主仿佛的确师从了世外高人,荀家家大业大,无人在乎那点银钱,取而代之的是由衷欣喜。说到底,他们是荀家的弃脉,被迫无奈被皇城那位文曲再世贬谪出京,作为文坛世家,泼天耻辱莫过于此。他们虽是下人,不过世代在荀家任职,一同沾染了世家的三分傲气,因此自家这脉少爷才学日盛,将来一飞冲天,同样与有荣焉。 天晓得,荀元拓比众人讶然更甚一筹。他本就是傲气心性,当天周可法夹枪带棒的数落,时时如鲠在喉,数月以来发奋研习棋术,与先生对局无数,战绩最佳是堪堪平局。 若平局也罢了,至可气的是,局棋胶着,黑白子拼杀得血肉横飞,狼烟四起之际,对坐那人还时常扫两眼一边摊开的芳艳画本。荀公子幼年就自诩城府过人,此情此景,仍然强忍着出口成脏的冲动,坚持到定盘,憋得面红耳赤,甚至他怀疑憋得都伤及了肺脉,从小就肺脉孱弱,气愤难平下,致使连日干咳不停,执子都受到影响,常以手帕掩口。 入春有段时间,荀公子雅舍还是炉火未熄。这火炉制得十分精致,外表乃是个卧地的肥蹄大肚麒麟,神态毕现憨态可掬,足足半米高矮,用熟铜浇灌成型,侧腹开四四方方孔洞,腹内中空留与添煤引火,炉壁能约有四五掌厚度,免得失误触碰之下烫伤体肤。为避烟雾熏鼻,又在孔洞处追加了扇活门,平时合上,添煤时推开;从麒麟背脊处,分出一根细长无缝、厚薄适中的铜管,直通木楼以外,将浓烟尽数导出;荀府木楼,最忌火祸,显然不能将火炉径直压五木层上,肥麒麟肚下置椭圆的注水白石槽,贴身丫鬟时时添水,免其干涸。出于此炉匠心别具,朝中大员喜之,得名麒麟炉。 今日荀公子依旧早起,梳洗过后,未用早膳,就迫不及待端详未撤的棋局,时不时掩口咳嗽,双肩颤动,俊郎面容愈发憔悴。暂且撇下棋局,微皱长眉,盘起双腿坐再蒲团上,将外袍搭肩,望向纱帘外,可惜只有丝丝缕缕的微光透入。 起先以为自己羽翼丰满,已然在一国文坛中立足无碍,可自打碰上这位周先生,似乎将心境搅得支离破碎。仅棋道差距之大,就令他悚然。如此差距,自己离重返皇都,名震天下还有多久? 荀公子抬首,将烦心念头驱逐开来,缎面似的发丝如瀑滑落。喉头一阵剧痒,忙不迭咳嗽起来,攥紧手帕,许久才得以平复。 肺火而已,过两日兴许就痊愈了。至于喝汤药,荀公子向来厌嫌汤药苦涩滋味,丫鬟仆人好话说尽,也劝不成公子,只得作罢。亲近之人看来,其实这位天赋异禀的小公子,学问是不小,却依旧有些孩童脾气,倒也让人安心。毕竟若是过度少年老成,半点少年娇纵傲气皆无,形同一个披着少年皮囊的陈年老鬼,无论如何都使人惧怕。 算算时间,先生早就该到了,可荀公子等了良久,迟迟不见先生踪影,不由得心生疑虑,将锦缎绣袍穿妥,下楼问询。这数月来,每逢少爷手谈,恐收打搅导致棋路纷乱,家丁丫鬟都被统统遣下楼,久而久之,下人们自然也惯了,到这时分就相当自觉的退出木楼,所以荀公子找寻片刻,空无一人,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下楼。 “我似乎…很久未下楼了?” 荀公子走到楼梯处,揉揉眉心,果然屋外春色浓郁,春风春日两相宜。 眸子一挑,他发觉有像鼙鼓似的闷声响起伏,急忙多下两步木阶,立身在回廊处看去。原是几个家丁仆从幼子,此刻正穿着短布衫挥汗如雨,在荀府侧院踢蹴鞠,稚童嬉闹,不时呼喊或是叫其他人无意拌住脚,跌倒在地吃进满嘴浮土,忙不迭呸两嘴,却不恼怒,挺身站起继续拼抢蹴鞠。衣衫华贵考究的年轻公子,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脸庞带笑,曦光落满周身,光彩夺目。 刚好楼下有位贴身仆从提着食盒,准备登楼给少爷送早膳,一抬脑袋,见少爷正好在二楼回廊处笑吟吟的看着侧院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时间有些感叹:少爷同样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呐,本来是该信马由缰过春城的,可迫不得已扛下了重兴家脉的千斤担,真不知天资聪慧,究竟是好还是坏啊。 有些事想想可以,但宁肯烂在肺腑中也不能出口。前些年一个贴身丫鬟见小少爷温书劳累,心疼之下买了个武将陶人,偷偷送给少爷,权当休息时把玩,不想被老爷撞见,不由分说砸了那陶人,丫鬟罚杖三十,打出荀家。仆从不想步后尘,他还指望这份差事养家糊口,于是迈步上楼,到公子眼前站定,作揖行礼道:“少爷,眼下天仍不暖和,您穿的单薄,还是早些回房吧,切莫着凉。” 公子未转身,依旧盯着侧院孩童,轻声说:“不妨事,食盒暂且放到屋中吧,本少爷还不饿,再看会。” 将近半晌午,荀元拓才转身回房,手上拎着绣着金线的外袍。方才临近门口就闻到了一丝香气,使劲嗅嗅,但很难分辨出来到底是何物,这个时间,仆人家丁都不在,更没见自己的先生从楼下上来,荀元拓纳闷,急走两步推开屋门,向里走去。 知否,知否 第二十三章 黑白 进来房门,清香缭绕,荀公子环视一周,看到麒麟炉边蹲着一个蓝布衣衫的中年人,正捏着拨火的火钩,费力地从炉膛中向外划拉着东西,零零散散的碳火洒出,掉在白石水槽中,发出嗤嗤响动。 荀公子扶额,气得颤抖,“老师,你在做什么。”周可法没搭茬,取而代之的,是继续撅着屁股在麒麟炉中掏着什么,火星四溅,有几粒红星迸溅在胡须上,升起一丝缭绕的烟雾束手无策,正愤愤的公子只好随这位老师的便,将外袍放下,平心静气,竭力压制住脑海中汹涌的怒气。作为世家子,况且还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荀府少爷,将来于文坛独领风骚数十年的大儒胚子,最重礼仪风度。眼前中年文士的确有过人之处,可诸般行径,实在令人难生仰慕之情:每至翻书时,这位先生皆以食指沾口,润润手指后拈翻书页,荀少爷好生保管的老旧孤本,大多经先生手后,书角褶皱。无数邋遢习性使得他对这位周先生,实在难以起什么敬仰之心,荀元拓冷哼一声,怒气又下行至肺腑,喉咙经不住奇痒,又发出一连串撕裂般的咳嗽。 周先生轻轻叹气,走到窗前,单手拉开将春日暖光挡住的竹帘,摇了摇头。“先前你端详小儿玩耍蹴鞠,看得入神,连我从你身后经过都不晓得,也当的上如痴如醉,你这般脾气秉性,说句公道话,以后为官,迟早会累死在政务上。”态度一转,先生乐呵道:“不过既然你自己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种种缺憾,想必日后会多留心几分,好事。”竹帘大开,暖融金粉洒在荀公子的房间,麒麟炉亦镀了层精气神,甚是活灵活现。先生窥探出自己心思,荀公子撇撇嘴,怒意倒不经意散去两分,只觉得竹帘一开,万物万事从早时候的昏暗幽寂,霎时间拨云见日一般,明朗起来,连许多想不通的棋道步数,竟然跟着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许多。 先生满意点头,随即到桌几前俯身,将手中物放在青瓷碗中,手烫得通红。旁边的荀公子见状一愣,方才进门时怒火攻心,没在意桌上何时多了个瓷碗,假装戏谑的伸头看去,碗里有清清白白数十颗乳白色果仁儿,叠放成一小堆,颗颗饱满如龙眼大小,尚无半丝杂色,屋中清香气味,均出自这堆白果。即使荀公子见多识广,一时半会也没能在脑海中找出记载此物名讳的古书札记,眼中满是狐疑,用目光询问附身未起的周先生。“此物名为珠玉粟,最早出自前朝徐景雁的《道载物调》。文中有一段写道:春尤适养肝脾,然亦适养五脏,肺火难泄,河江近地有五丈树,冬芽春果神异非常,有衣,如琅似玉,烧之衣褪,浸水服之,有祛肺火补生气之能。说是粟,其实是一种果子而已,近来两日看你清减得很,昨日晌午过后我随处走走,恰好就给你找来了这些,清清肺火。”说到随处走走时候,先生脸上亦不太自然:青柴县附近,小河沟尚无一条,哪来的河呢? “不说这个,先尝尝这果子,烤过之后的确清香扑鼻,心儿有点苦头,不碍事。”先生将手中的一颗珠玉粟搓掉黑壳,递到荀公子嘴边。荀公子直直看着先生,发现先生身上蓝布衣褶皱甚多,袖口甚至有裂开的道子,他不知道徐景燕是哪位神医圣手,名医的方子,荀家收纳的数不胜数,齐齐整整在书库码成十尺多厚薄,这么多年以来,肺弱积火的病灶也未尝减轻。所以先生自己找的河,自己爬的树,只是为了给他找来这么个土方。鬼使神差,荀公子没有推开先生粗糙手掌,毫不犹豫的轻咬住玉粟,咀嚼起来。入口清香顺口,最后有些苦味弥漫唇齿,使得他微微蹙眉。 先生拍打干净手上残存的焦黑果衣,“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不是没道理。”公子点点头,罕见的没反驳,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的出言问询道“老师,学生研究棋道一途,已有数月,为何总是无法胜过老师?棋子连气,惯用胜负手,乃至对局势的估算,我自以为吃得通透,不说信手拈来,总不该每一盘都如此狼狈,还请老师指点迷津。”直到这时候,荀公子才有一些弟子的态度,往日骄傲卸下大半,虚心求教。 周先生趴在窗边,百无聊赖的掏掏耳朵,语气颇有轻蔑:“棋道就是棋道,近几十载以来,文士极力推崇棋道,快将棋道造诣深浅与韬略高低混为一谈了。浑然忘却了国手大家多矣,但从中脱颖而出的谋士大才,说是凤毛麟角也丝毫不为过。治国安邦谈何容易,仅仅于区区十七道横竖交错的网格里纵横捭阖,变幻莫测的战局都未必能捋个通透,更逞论与官场那群秃毛老狐比斗心机?”这番话对荀公子来讲,十分新鲜,甚至可以说是和他的常识迥异。琴棋书画四艺,四海闻名的文人雅士无不精于此道,每位风流文坛的才子,不谈文章诗词有无高渺建树,起码在这四艺中能挑出一样,艳压群芳自成一派才对。荀公子儿时便见过一位老画圣,喜烈酒,画工精湛无双,尤其擅画虎狼奔马,游山玩水之际,来到青柴小住几日,被知县好说歹说拉去府上做客,酒席之间叫整一壶庆三秋灌得晕头涨脑,醉生怒气,在南墙画猛虎跳涧,形象写实飒然,似乎要透墙而出择人而噬,但美中不足,虎头上的王字没画。后来人问起画圣为何独独不画王字,画圣摇头笑了笑,直说青柴地方小,巡捕衙役没有打虎的能耐。如此种种佳话美谈,到了老师口中,竟被如此看轻。 没理会学生的神游物外,周先生扔到嘴里一颗珠玉粟,口齿不清的继续讲,“四艺精通,不代表你真正能做好官职,也并不能代表,你就是文坛中出类拔萃的苗子。当年有个土埋到鼻子的老东西,文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手烂字,下棋想赢就光靠悔棋,作画琴瑟十窍通了九窍,却还是在朝堂之上声名赫赫,于文坛独压群羊。” 愕然间,荀公子仓促请教:“敢问老师,何为十窍通九窍?”中年男子摸摸山羊胡,有些无奈道:“一窍不通呗。徒弟,过些时候与为师去领教领教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与俗世趣语吧,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实际上文坛已然不能称之为文坛了,寒门学子苦读寒窗,最多落得个芝麻小官若与世家官场挂上干系…”话到这里,先生用力挥挥手,似乎像是要驱散什么似的,过了半晌才又开口。 “离题万里了,掉头说下棋。我认为棋盘中所领会的,或者说可以教导你的,只是在有限时间内,从诸多选择中挑出一条预料中最可行妥当的道路。一步知定盘连气同枝,九星天元二百余点位,落子后盛雷不动,这几日莫要在沉浸于棋术了,闲暇之余想想这三条棋道格局规则,以及到底能从中拿到什么能耐,再谈棋术。” 先生毫不拖沓的出了门,荀公子坐在斜阳普照的光里,身边影子从无到有,似枝吐新芽,缓缓的变长。他拿起瓷碗,水已经泡好,水底还有一点点极黑的果皮,掺杂在白粟中,荡漾之间,像极了棋盘上的黑白两子。 “好喝。”公子如玉,笑意柔和。 知否,知否 第二十四章 水林 转眼间云仲与吴霜二人已于茅庐住下一旬时间,熟能生巧,云仲跑山的能耐渐长,虽然距离师父闲庭信步的境界还有差距,相比往日已经好了不少,一天之内刨除练剑剩下的时间,上下小峰三趟仍有富余,攀山之余,还能寻处地方吹吹山风,观赏景致,只是依旧不向山脚看一眼。苦中作乐历来是少年极为擅长的,就如那些日子劈柴扫地,身心虽疲,但嘴皮子却从未安分过,对此最为深有体会的便是他的便宜师父,不论冬雪春寒练剑锻体,耳边总能徘徊着老僧念经似的絮叨。 大清早喝净叶米粥,吴霜早早出门,说要寻个僻静所在,好好清静清静耳根台,每日听云仲念叨实在难受得紧,于是拍拍微撅肚皮,甩着大袖一步三摇晃,预备着出门遛弯去。不曾想被薅住衣袖,回头再看少年死乞白赖的嘴脸已然凑上来,笑嘻嘻道:“师父英明神武,一大早就出门斩妖除魔,徒儿当然没有挡路的理由,可是一路辛苦,师父腰间别着酒壶,过招时闪跳腾挪反是累赘,不如就放在徒弟这儿保管您看咋样?” 吴霜脸上挂不住了。平常他可比少年嗜睡,往往日上三竿临近晌午,才晃悠着沉沉脑袋爬起床来,睡眼朦胧的挤着眯缝小眼找水喝。春日干燥,哪怕是深林处空气能湿润少许,对酷爱饮茶无水不欢的茶馆掌柜来说,那也是终日口干舌燥。竹叶青这里倒不是无茶可饮,齐陵国饮茶风亦广通盛行,但茶水滋味风格与上齐国大相径庭:上齐人士好饮大叶茶,没有过重的草腥气味,饮之芬芳茶香淡雅,而齐陵国恰恰相反,认为饮茶饮茶,饮的就是茶中的青草气,由是针尖芒的小叶茶横行霸道,家家都是如此,甚至有文人戏称,若信步游历时迷路,分不清上齐齐陵两国,仅需寻一处住户讨杯茶水,自然可分辨身处何处。 吴霜就对这小叶茶极其抵触,每每撞见叶老翁煮茶,都恨不得骂两句食草老牛,如此喝茶与老牛反刍有甚区别?随即便后悔出门时忘了带自家的大叶茶饼,愤懑地灌两口清水应付了事。越渴,睡得越昏沉,效率极差,所以让吴霜早早起床,难上加难。竹叶青每日起床吞吐朝露捋顺脉络,都能看到一老一少两个懒货躺在竹床上,胖子鼾声如雷,少年更好不到哪去,薄被蒙头盖脸睡相诡异。 今儿吴霜特意起个清早,均因酒虫入脑,寻思趁云仲跑山的空闲,自己找个清风习习的地儿解解馋虫,顺带好生修养修养耳朵。天道无常人有祸福,一旬以来,少年头回起早,又不巧正好眼尖,瞅到了他腰间的酒壶。 吴霜没好气道,“毛都没长齐,喝个屁的酒,好好跑山不行?”少年苦兮兮道,“师父,头回饮酒还是你撺掇的,这如今怎么就成了毛都没长齐,若是师父嫌弃我酒量大,就给两口就行,就两口就行。” “说两句好话听听。”吴霜眼睛一转,躲是躲不过了,不妨让这小子奉承两句,倒也不亏。桌旁的竹叶青正自顾收拾碗筷,面皮微不可见的挂上了苦笑。走南闯北好些年,见识过无数江湖儿郎,游侠道士,徒弟对待师父,礼数相当齐全,凡事讲究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丝毫不敢有僭越之心。可是这对师徒,在他看来全然没有师徒样儿,心底便啧啧称奇。 难不成世上的神仙,举止想法都与常人两样?竹叶青好奇少年接下来的言语,于是仔细听着。毕竟按照往日少年的做派,未必就能安分的拍师父马屁。 少年深深吸气。“师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风华绝代,挥一挥手能叫天下震颤小儿止啼,实在是我辈典范。” 喝完两口酒,少年神清气爽,自告奋勇帮叶老翁挑水。山林雨频,用水仍旧不足,再者如今三人同住,日常所需的清水越显得捉襟见肘。取水处乃是五里路之外的一条溪水,不知从何处起源,横贯层林蜿蜒曲折,地势不算险要崎岖,但艰难之处在于五里路途中,灌木高草茂密丛生,莫说人,就算是野兔瘦狐,同样需要钻草窝才能自由出入,十分难走。对化形功夫深厚的竹叶青来说,往常挑水不能称为难事,身影一变,叼住扁担木桶,宽重蛇躯碾草而过,半天时间水缸就满满当当,甚是轻松。 讲完通往汲水处的路径,饮酒后的少年兴致勃勃,撸胳膊挽袖子,拎着扁担木桶就风风火火出了茅庐,步伐轻快,屋中老蛇忧心忡忡的看看吴霜,后者朝他点头,意思是无妨,随他去就是。 前几日再次落雨,声势很小,有点润物细无声的滋味,小雨酥万物,翠林新草纷纷探头,惺忪睡眼仍挂着斑斑泪痕。少年挑扁担木桶,漫步密林,望天地之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突然就想舞剑。自从登山练剑开始,掌柜的就默许他时刻剑不离身,这下,少年无论到哪,吃饭睡觉登山挑水,腰间都挂着一柄卖相平庸的长剑。 此刻少年将剑抽出,一手提剑,一手提着扁担水桶,剑光似水,映澈老林树叶投射下来的点点晨光,跌跌撞撞间斩草行路。草很高也很茂盛,少年此举,如同迎着身前万军高马,悍然出剑。云仲绵长呼气,剑势电转,收剑如娇娥画眉,出剑如长河登楼。 “看来古时猛将单骑冲阵,确实威风,可惜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一天啊。”自言自语,少年的剑,已经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登楼再登楼,转瞬之间灌木高草纷飞洒落,连天巨树上,亦镀满深痕。长剑通体浸染草汁时,少年已登楼三十九次,不远处山溪流淌的泠泠响动逐渐清晰。 临到溪水处,少年脱下外衣,为免得被流水冲走,于是将染成草色的白袍用一根断茬的树枝挂起,只穿一身短褐,慢条斯理的盘坐在溪畔松软的泥地上。 清风习习,水波不惊。 身上短褐补丁叠补丁的少年,笑着将剑砍向溪水。 一时间溪水潺潺,剑鸣叮叮。 知否,知否 第二十五章 山寨 十万山中。 临近上齐不远,有这么一处寨子。青山叠翠,宛若仙境。 “真真闲出个鸟!”一块石墩从寨门飞出,惊动无数麻雀,逃命似的飞掠而去。黑脸大汉拍打手上的浮土,瞪圆一双牛眼,咬牙切齿瞅着边上一位不紧不慢喝茶的男子,瞧架势,似乎想要将他也像扔石墩一样扔出去,气哼哼的随地坐下。 男子看似早已经习惯这大汉的粗鲁举措,若是常人,早在石墩飞出时就该六神无主,而他老神在在的仰头喝了盅茶,手不抖心不跳。“手痒了?”男子身穿文士长衫,气度不凡,但长相实在不敢恭维,龅牙长眉,下巴足足半巴掌长,说是深山老林里的老猿成精,怕是都有人信。而黑脸大汉身高八尺开外,脸上虽说五官粗犷,但仔细端详打量,眉宇之间却有股英气,像是行伍之人出身,虽说举止行为莽撞,可身手膂力,就从方才掷石墩,便可以窥探一二。 可就是这么两位截然不同,不知根底的当家,短短几年时间,将原本破落的梨花寨,打造得如同铁桶金山一般。原来梨花寨上下只有三四十口人,除掉老弱病幼,能勉强下山打家劫舍的,仅仅十来号而已。而这两位当家的上山之后,文士打扮的男子管谋划,黑脸大汉武力不俗,硬生打劫了上齐通往齐陵的十几趟金镖,赚的盆满钵满,这一来,积弱已久的梨花寨便死而复生,每年都有成片吃不上饭的流民或者地痞上山,队伍便越发壮大起来,时至今日,梨花寨大大小小三百余口,寨中喽啰二百来号,生活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比一般的乡镇富庶多了不知多少。 名叫王崆鼎的黑脸大汉,现在真是浑身上下不自在。自从十来天前,文士李登风就下令梨花寨封寨,都不可私自下山,违令者剁掉一臂打出寨去,终生不可踏足寨子半步,王崆鼎终究是粗人,不下山打劫,他一身蛮力无处可使,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没法子,论十八班兵刃和身手,王崆鼎能将李登风面目全非的脸,再打出个漫天飞花,可论计谋,即便以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下手太过阴险毒辣。就好比上回,逮住个上齐的富商,开始王崆鼎寻思着削成人棍,扔在野地喂狼就好,而一旁笑眯眯的李登风,却不慌不忙的差人把那商人的左腿打断,用尖刀划开浑身数处,就放商人离去了。 王崆鼎想不明白,于是文士牵来两匹马,两人骑着马,在远处不紧不慢的跟着那位倒霉富商。梨花寨所在的山很高,亦有些陡峭,富商腿折了一条,行走只能费力的拖着断腿,踉踉跄跄朝山下走去,又担心贼人变卦追来,于是咬紧牙关拼命走动,这一走,浑身伤口的血可就止不住了。山间狼多,时值秋深冬初,飞禽走兽都少的可怜,满山的饿狼在暮色下,嗅到血腥味,狼眼深处的油绿都亮堂起来,三两头牛犊大小的饿狼,寻着气味将富商围住,狼嘶声,商贾凄惨嚎叫,响彻整片梨花寨。十指间人命无数的王崆鼎,也默默地打了寒战,催马转身预备返回寨子时,却看到了李登风,本来就狰狞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无比的狞笑。 自打那会,自诩大当家的王崆鼎,对这名堪称丑陋的文士敬畏有加,尽管有事依旧会指着后者鼻子骂娘,可寨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不论下山打劫断道,亦或者是开火做饭,半点不留,一律都交给李登风管辖。由此,梨花寨的规模一扩再扩,甚至隐隐具有了方圆百里一家独大的凶猛气象,山上的喽啰也与有荣焉,两波山贼起了纠纷茬火,梨花寨的喽啰自报家门,语气都裹携着些许跋扈。 抄起来茶壶猛灌几大口,王崆鼎心中的闷火也消散不少,坐在缺了一个石墩的三墩石茶桌边喘气,大大咧咧的把一双蒲扇似的大脚搁在茶桌上,瞪牛眼直勾勾地盯着文士,“酸秀才,遇上什么麻烦了?往日就算是数月一趟的官府巡山,也没见你封寨。只要不太过分,天高皇帝远,官府那帮人也只是走个过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是怎么?可别说少年时候风流过度,哪个婆娘找上门了?” 李登风哼了一声,修长手指点点自己面皮,“揭人不揭短,砍树不扒皮。去年那趟,寨子上下弟兄乔装打扮,跑到上齐采购兵刃,在青楼里躺了三天,我站在门口,人家死活嫌我寒碜,到最后多掏几十两银子才让我住了一宿。依你看,会有大家闺秀跑到深山老林里寻我?” 大汉摸着脑袋哈哈一乐,他最看好的就是这酸秀才没有酸味,相当豁达好脾气,跟他直爽的秉性相当合得来,有时夹枪带棒扎两句,从不大动肝火,极擅自嘲,讽刺的火候过了。最多也就是骂两句,想起这些,汉子便又把脚丫子朝文士眼前挪了挪。李登风面色不变,依旧淡然饮茶。 文士眯起眼睛,淡淡道,“我所担忧的,是最近有位狠主,不知为何闲逛到这穷山沟里了,真是怪哉。”“有多狠?我能揍过他不?”一听这话,边上大汉屁股哪还能坐的熨帖安稳,眼冒凶光摩拳擦掌,似乎真要把那位狠茬儿从头到脚修理修理。“莫要多想,就你这样的,如果哪位神仙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撒出千百个你来,照样白费。”文士起身,斜眼瞅瞅大汉胳膊上的疙瘩肉,相当没义气的补了一句:“不过按你的分量,千八百个叠罗汉叠一块,还真有可能将那位狠人压掉半条命。”听了这一席话,王崆鼎浑身筛糠般颤抖不止,沙包大的粗糙拳头紧握,发出炒豆一样噼啪的响声。李登风不解,暗自想道,这黑大个往常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我最大,怎的如今就吓成这幅德行了? 李登风定睛观看,那汉子眼中的光彩,哪里还有丁点惧意,满身的健壮疙瘩肉,如同波浪一般滚动,就像山中熊虎,面对人马刀剑时,目露凶光。 一再叮嘱过后,王崆鼎仍然激动不已,相当不耐烦的闭眼,连连说去边上凉快去,李登风拧不过他,叹息着踱回后院了。梨花寨,顾名思义,当然是梨花遍地,这还得归功于李登风,想当年他来时见到山上清一色的葱绿巨木,花色单调无趣,山上二十来号老弱病残整天见不着别的颜色,再苍翠的树看着也别扭,文士没说什么,只是挽起裤腿袖口,撩起袍子塞在腰间,锄草担土挑水补肥,一颗一颗的栽起梨树苗。几年过去,每年晚春,花开的旺祥淡雅,夏季结出雪白梨子,众人采摘下来,清脆甜口,再在水缸里镇上一宿,次日捞出,食之更是冰凉舒坦。 “白驹过隙,娘的,这白驹跑的还真快。”话说出口后,文士忙捂住嘴巴,瞅瞅四下无人,才长出一口气。山寨待久了,果然跟这群人耳濡目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祖宗莫怪。李登风走到山崖边上,看向东北方向的白云,一改方才的嬉笑之色。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倒去十几年,估计我也挺向往的。” 文士长衫猎猎。 山风飓烈,犹如鹰啼。 知否,知否 第二十六章 米粥 少年在溪水处逗留几炷香时间,登楼断水好多次,累的气喘吁吁满身汗渍,等白袍也差不多还复了本身颜色,打溪水里捞出衣裳,双手较劲拧干多余水分,搭在肩头。提上两桶满当当的水,挂在扁担两边,哼着小调打道回府,当然,那所谓的小调乱诹一通,全然没有半分韵律意趣。 没走几步远,少年便发现前方稍微低矮的灌木处,走出了一位老翁。老翁年过花甲,但腿脚相当利索,在崎岖难行的林木中趟草行路,如履平地一般,步伐相当稳健。“叶老伯,你怎么来了?山路难走,您老慢点,可千万别崴脚跌跤。”少年紧忙搀扶老翁,却被老翁不着痕迹的轻轻挡住双臂,淡淡说道:“你且随我来。” 春渐深,溪中活师四足慢慢显露,通体漆黑转向墨绿色,可仍是不能临岸鸣声,只好在水中翻腾,随水旋儿飘飘荡荡,盘盘绕绕无处可憩,终于无可奈何的任凭水流将其携向四方分支,生根长熟;不知何处远游至此的凤蝶蹁跹而过,在如彩豆似的野花侧面扑扑双翅,忽而来去,甚是自在逍遥。老者一言不发,领少年行走于溪水畔,银鱼顿跳,甩动一尾清流。 叶老翁转头看向少年,却见后者正忙着用白衣扑打流蝶,笑得如同暮春终于裂开嘴儿的豆荚,喜庆得很,手中的白衣甩出不少清透水珠,总有两滴从不听话,滴答在竹叶青枯木似脸上,冰冰凉凉,霎时打个机灵,哭笑不得。 “云仲,你可知这是哪里?” 少年收起白衣,搭在肩膀上,抬头看去,只见一面高耸山崖,突兀出现在眼前。 “不知。” 老翁笑眯眯转过头来,瞳孔深处竖立起来,直盯盯看着少年,过了半晌,才深深的吐息一个来回,跑腿坐在湿滑的苔藓石地上,招手让少年也坐下。 “同你讲个故事吧。” 少年没有说话,低头寻找个较为平坦的草堆,双手撑地坐下,将眼睛对准着老翁。 似乎有些感叹,竹叶青手搭石壁间,随苔藓走势无声滑下,分明是老迈萎皱的掌心,可却如大蛇淌溪流,通畅无碍。 “当年我亦是从如这片石壁一样的幽谷里走出来的,上边有条磅礴汹涌的飞瀑。自灵台清明记事时候,便不知道双亲在哪,他们是谁。风餐露宿,渴时饮瀑中水,饥而吃石间芽,山林久居,好友毗邻无非就是顽猴老鳖,野兔雏狐,每日嬉闹玩耍,即便饭食粗糙,难得悠然自在。”话说到这,老人收拢五指,轻轻捻捻雪白胡须,顽童似的朝少年眨眨眼,而后继续道,“兴许到了渐入棺椁的年纪,时常回想起来年少无知的荒唐事,别有一番滋味。” “年纪再大一些,在山坳里就待不下去咯,总想着去外面见见世面,迈开步就不想回头了,这一去就是大半个甲子时光。我走过上齐,去过齐陵,到过颐章,大元部兵马如雷,南漓烟柳画桥,都见识过不少,但总不能终日漂泊在世间,居无定所吧?思来想去,我就到了齐陵国。” 晓得少年眼神狐疑,老翁不置可否,接着娓娓道来,“齐陵茶水合我胃口,尤其是齐陵的米粟香醇。想必你也知道,小老儿极喜喝粥,游历好些年,也吃过点山珍海味,千金难求的野药灵芝,可令我最中意的,始终是一碗软糯香甜的米粥。” “老丈是讲究人,从煮粥时候就能看出。嘿,那粥的滋味,真香啊。”云仲本就是长身体的节骨眼,半大年轻,加之跑山疲乏所耗甚巨,多吃些饭食再寻常不过,方才一通登楼架势,早上进肚餐饭干净得七七八八,念及粥中味道,登时难忍腹中空空的滋味,口中涎液四流。老翁想起来吴霜当时那句话,说的当真有理。 这小子练剑修行,若是赶上贪嘴懒散一半,至多二三十年后天下又可多位绝顶剑侠。 “吃粥的事,到家再说。”老人正色道。“多年走南闯北,虽说屡遇意外,但勉强打下一笔不薄家底,我用这笔银子在齐陵阮棠,盘回家粥点店面,店铺虽小五脏俱全,地角相当不错,来往的打尖商旅,疲累行人都愿来这儿坐坐,老掌柜勤苦经营多年,攒下无数的回头熟客,每日忙忙碌碌,人缘相当不错。可惜年纪大了,子嗣有出息中举,做了知县老爷,苦苦哀求之下,就不得不回家安享天年,含饴弄孙去了。毕竟年轻嘛,哪里会做饭,在老掌柜那儿纠缠良久,废九牛二虎之力,弄懂了茶点小菜的做法,可是煮粥,怎么尝味儿也不对。” “直到那时候啊,我正在店里的窗台撑着脑袋发呆,没法,生意不好,来往的客官都说这粥味道不对,我却死活难以明白差别,一来二去,客人就冷清啦,只好守着窗台发呆,看看窗外的雨朦朦胧胧,心里一丝缝隙都无,就跟天似的不敞亮。可那时候她来了,拎着把油伞,嘿,模样特俊俏。” 少年眼里,老人的目光中,好似骤然温柔下来。 “我还没见过如此蛮横无理的姑娘家。锅台上煮着粥,他也没和我这掌柜的打招呼,风风火火跑到灶台,皱着鼻子说这粥味道不对,熟门熟路的翻倒出一两枸杞,小半瓢高粱米,趁着我还愣神的当口,一股脑倒入锅中。我正愣神呢,刚想发火,啧,香味萦绕屋中,连隔壁那只脾气差劲的瘸腿儿老狗,都跑过来冲我摇尾巴。”老者砸砸嘴,柔和一笑。 “再后来,我们俩不知怎的就合伙经营那家粥铺,日子越活越稳当,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可惜啊,天不遂人愿,人家当地知县的衙内看上了她,惊为天人,愣是寻来一群地痞流氓,将她从我店里强行拖走了。我挨顿毒打,腿断了,死狗一样被扔出城外,缓和好多天才堪堪捡回命。听人说,她不愿意给衙内糟蹋,冬夜里跑出知县府门,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次年开春,我找到衙内,趁着他跑去青楼游戏花丛时候,潜入青楼,一刀毙命。我东躲西藏书年,终于被官府逮到,充军发配到这山间,严加看守,至今还未放松管辖。” 老人说这些话时,神色出奇的平静,只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剧烈挣脱。 “只是我想不通。时过境迁,练就一身本事,若我愿意,当年的纨绔我可随意杀掉他无数次。可我仍会做梦,并且每次都能梦到,我都在齐陵国车马店的那家店面里,无数人来这里歇脚吃饭,窗棂走风,粥面热气蒸腾而上,她在笑。” “如今我习惯吃斋,最拿手的仍旧是煮粥,仍旧会在粥中放一两枸杞,却只有端详画卷时,才能模糊想起当年的滋味。” “老了,自然就容易怀念旧事。我未曾有过铁马冰河,只有在外人看来不足为奇的回忆。剩余不多的岁月,只想安安静静的守着自己的茅庐,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那个姑娘会再来叩响我的大门,再向锅里扔一两枸杞。” 说完老人站起身,指着南边的一座山。 “我想去看看她,可是这座山挡路了。” “你师父并非常人,可他不愿出手,只好你来帮老朽劝劝了。” “我很想她。” 老头喃喃自语一样的说着,如同小童指着家乡。 知否,知否 第二十七章 磨剑 返程路上,少年在前,竹叶青在后,少年显然有些心事,眉宇间透出担忧,紧紧拧做一团;而老者像是了却心事,步伐潇洒轻松,全然不复方才的凝重。 “老丈,敢问您吃斋一共多少年头了?”少年并没回头。 “很久了吧,记不得了。”老者随口答道,挑起雪白长眉,饶有趣味的望着少年背影,少年肩膀歪斜的挂搭白衣,未曾晾干的清水从白衣淌下,沿脊梁蜿蜒直下,缓缓打湿少年补丁短褐。 少年转头笑笑,“一路上操练剑法,断林开草,配剑有点钝,我去寻个表面细滑的青石磨磨剑。老丈先行便是,待到晚间,我还想喝几碗老丈煮的粥呢。”少年拔剑,走到小径边上一处较为平坦巨石边,将白衣上的水甩在长剑上,仔仔细细的磨剑。 上齐对兵刃的管辖略宽松,佩剑佩刀者数不胜数,其中有大半原因是因西边三国交好,数年前官道就开辟完工,齐陵上齐颐章的商旅通行无阻,一时间如同河川往复,热闹得很,瓷器布匹粮食珠宝绫罗绸缎,大车小车的在官道中奔流,商贾赚得盆钵满盈,皆大欢喜。但独独有一点,官道进出国境,需缴纳运送货物估价的一成,对于家底雄厚的富族大商,这一成的利给便就是,珍奇货物有价无市,这等蝇头小利在他们看来,无关痛痒,但对于小商小贩来说,这银子掏不得。于是为了省利或是不愿亏资的商贾,依旧愿意铤而走险从十万山路中摸爬滚打,直至摸到齐陵。 商贾防身,游侠儿渐多,自然而然兵刃就多起来,兵器多了,但打磨兵器的磨石,牢牢掌握在官府与各级郡县手中,由是人们大都磨剑时,在路边随便找块平整石头,剑身浇水,慢慢磨砺剑锋,粗浅打磨锋利之后,留待闲暇时,使盛满细腻沙土的皮夹裹住剑体,再次仔细的打磨光洁,才算是真正完成磨剑的工序。所以,这乃是走江湖的人必备的一项技巧。 见这一幕,老人神色不变,悠哉悠哉径自向北走去,只是步伐相比之前慢很多,似是有意等少年磨剑完成,作伴回茅庐。身后少年磨剑速度奇快,剑身与山石相触,有碎石跳溅激射,摩擦之声高亢清越。 不出十余呼吸,少年磨剑完毕,白衣一披,推剑入鞘,剑依然温热,而此时老者才走出十步左右的模样,倒背双手相当的悠闲。云仲默默合上双眸,骤然狂奔。跑山多次,云仲腿力自然不可同往日而语,无数次跌滑乃至滚落下崎岖山路,遍体鳞伤衣带破损,并非毫无效果,只因眼前十步距离,少年一闪而过,急如奔雷。 少年在狂奔时出剑,剑光登楼,眨眼间顿觉杀意之下,多日未见成效的登楼一式,久困的瓶颈如同大河决堤,银瓶乍泄般挥洒而出,杀意与力道贯彻臂膀,鱼贯剑柄,再连剑刃。 快哉。 可预想之中的场面并没出现。老翁还是那个老翁,仍然闲庭信步的向茅庐中走去,似乎的的确确想回去熬粥,再切两道新鲜小菜,好好款待款待师徒二人。 剑势过快,这时候再出言提醒,早就来不及,少年用蛮力强行调整手腕与臂根,试图将这一剑风雷咫尺的登楼收回,但剑出无前,力走极尽,怎能说收就收?云仲只觉得自己腕部剧痛,连带臂膀也有些震颤。剑术一途,但凡深谙此道者皆认为收剑相较出剑更难,要做到羚羊挂角毫不受反震影响,更是难上加难,少年习剑时日满打满算,不过数月,即便天资尚且小可,术业途中勤练为上,一蹴而就之人有,终归凤毛麟角,寻常根本难以遇到。眼下少年勉强收住剑势,然而整边右臂酸麻得很,静脉大筋亦受到损害,抬臂收剑当真是艰难至极,不过所幸这一剑到底是未曾迎上老人脊背,险之又险的划开衣襟一角。 “为何不斩下去。”叶老翁古井无波,慢转身形,打量着坐倒在地,抱住右臂大汗淋漓的少年,语气中似乎并无意料之外的诧异,倒更像奇怪于少年为何冒着抻坏大筋的风险收剑。在他看来,江湖儿郎就是江湖儿郎,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九国无战乱相安无事,随便跑出一国兜兜转转几年,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除非罪大恶极,否则官府哪来的这么大精力去管一个无足轻重的江湖把式?故而对少年这种自相矛盾的行径,尤感意外,蛇属之类的对风吹草动无比敏锐,再者他如今修行小成,虚念境界莫谈其他,单独对杀意的感知极其强烈,就在方才,他分明感觉到少年此剑怀有必杀之意,却很难想明白对方为何没斩。 “老丈不是坏人。此举是我错了。”右臂疼痛的少年咬牙起身,不由分说的鞠躬致歉。“不是坏人?那你说说,盘山腰牌哪里来的?而你又是如何发觉我真身有问题的?”老蛇越发兴趣盎然,追问道。 “盘山腰牌,晚辈确实没想过,关于它的来源我更不晓得,但至于如何识别出真身,前辈兴许自己尚且还没发现。” “前辈讲的故事,前半段听起来潇洒快意,可到了后半段,当提及那位女子的时候,前辈的眼睛…”少年说到这儿,有些赖皮的将一根左手手指竖起在左眼前中间位置,笑了笑,不留神右臂又再次扯动筋骨,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至于先前那一剑,少年确实心中过意不去,为何会突然发难,只因他读过的那册豪侠传当中画过,有蛇为妖化形作人,平时不显,只有暴怒或食人之前,双眸变做蛇目,瞳孔竖起,再联系到先前老者阴森语句,少年此生,从未如此恐惧,于是便有了那倾尽浑身力气而出的登楼。 “那我再来问你,为何收剑?”既然本体已经被看破,竹叶青便无必要去装做山野老人的气度,眸中精光闪烁。 “也许因为老丈待我与师父不错,或许…还是因为老丈煮的粥香?”道理难以想通,少年抓抓脑袋,傻笑起来。竹叶青瞅着少年傻大憨粗的模样,也跟着乐了。 他想,神仙就是神仙,收了个有意思的好徒弟。 这时候茅屋中的吴霜正喝着小酒,翘高二郎腿,晃悠着脑袋哼唱一出戏曲,唱至定场处忽然停下。 “废话,我的徒弟,怎么会没意思。” 他撇撇嘴,又大灌一口醇酒。 知否,知否 第二十八章 不管 “咱们可先说好,除非事情失去掌控,否则我可不动手啊。”一老一少搭伴归来,还没进门,就听屋里吴霜扯着嗓嚷嚷,茅屋下层待着的瘦马一激灵,逐渐滚圆的马肚颤悠两下,没好气得打几声响鼻,又合上双目。这头瘦马如今真不能称为瘦马了,自从上遭受惊之后,此马就如同改换性格似的,任凭谁也不晓得仅一旬时刻这马就吃得膘肥体壮,屋下原本囤积一垛草料,压得整整齐齐四方工整,瓷实得狠,楞是被这头夯货吃个干净爽利,连喂鸡的谷糠都惨遭祸害,光底朝天。对此竹叶青也无奈,本来他便是吃素,养着鸡鸭只不过想要在万籁俱寂间多添几许生气,哪里会多备那么多饲食,这下倒好,瘦马拽住木桩四蹄乱蹬,闹腾得土尘扑面,一同遭殃的就是那些腹中无食的鸡鸭,多半掌宽的马蹄蹬着,不死也伤,只好乖乖缩在篱笆角落,眼巴巴瞅着夯货发癫。吴霜不管,竹叶青只好擅作主张,将瘦马缰绳解开让它自己撒欢寻食,这才安分不少。 老蛇笑笑,他真不在意吴霜管或是不管,虚念两重,可能在吴霜这等神仙眼睛里,闷屁都不是,顶多是条人模样的长虫,自然并不能怪老蛇本领不济,天下有数的那些高人深居简出,要么就是宗门云山中闭关,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么就是寻找根骨难觅的良才美玉,传下衣钵留待将来自己大限之时,支撑整个宗门命脉。不得不说,这与世人心中臆想的神仙做派大相径庭,不过的确也是人之常情。 谁愿一身修为因大限而赴死?谁又不怕自己倾尽心血创立的宗门在自己死后落得树倒猢狲散?世间种种,无外乎是,何以能得逍遥? 虽说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虚念境界在而今修行人士中,已经称得上强手了,想来他人亦未曾估计到,在贫瘠山间采那兰草,久而久之竟然强行喂出一位高手。求吴霜相助,不过是绝后顾之忧,毕竟谁也不愿招惹这位,更谈不上泛起与之为敌的心思。 两人进屋,少年把白袍在窗边挂好,随即坐在桌前,老蛇也跟着进屋落座,仨人大眼瞪小眼,还是少年嬉笑着开口,“师父啊,您老不出手,老丈孤身一人怎么能杀上寨子,虽然说…”少年打住嘴,仍旧心有余悸的瞥眼老翁,不动声色将板凳朝吴霜这边挪挪,才接茬说下去。 “再说,估摸着山上悍匪众多,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终究岁数太大,一人冲杀寡不敌众咋办?” “我不管。”吴霜抱膀闭目,脑袋歪扭,摆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破天也甭想讨来允诺。“况且谁说他一人冲杀?屋子里落座仨人,我不去,不还有你么?”云仲瞪眼,“徒儿一没杀过人二没与人过过招,劈柴练剑叠着,满打满算半年多,登楼使得稀碎,您老就我一个徒弟,教人砍了剁了怎么办?再说徒弟还得留着小命,等师父年老体弱伺候身前呢。” 少年为自己这番言辞相当满意,觉得中肯无比,师父虽然往日看似不留情面,但从种种细枝末节能看出,心里还是疼他这徒弟的,软硬兼施,想必师父也能放他一马。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出旁边的竹叶青开口。 “老朽不觉得稀碎,之前那招登楼妙极,即使最后收招力有不逮,但仍是气势如虹,堪称雄浑。”少年愤然向老蛇看去,心底那点余悸尽去,只觉得心肝都气得震荡。这叫甚事?好心好意劝师父略施援手,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此地山清水秀,必然具有多处风水宝地,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把自己埋这儿。 “而且,谁说我就你这一个徒弟?险些忘却告知你,你在我门下排行第四,不然以后就叫你小老四?”吴霜笑眯眯的说道,脸上的肉聚成一团,像朵晚秋的金菊。 接二连三的冲击,令少年一时难以回过味儿。什么叫气势如虹?纯粹是惊吓所致,不得已使出这招来,这还没完,合着自己私下编排的开山大弟子身份,纯属子虚乌有自作多情,前头莫名其妙蹦出三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来,自己就莫名其妙摘得了小老四的名号,听着就不雅,老四老死,一时间悲从中来。 “准备准备吧,今儿个傍晚出发,竹叶青出手,你就看着便是了。”吴霜撂下句话,摇摇摆摆下茅屋逗鸡苗儿玩儿去了。 夜色渐浓,山里无打更的更夫,所以时间大抵为估算,其实但凡人扎堆的地方,不论繁华郡城偏僻小县,皆有更夫,由官府编排,夜夜打更,所吆喝的无非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约定俗成以戌时作为一更,亥时作为二更,子时作为三,丑时为四等等,顺次而接。 约摸戌时,也就是黄昏时分,少年纵然万般不情愿,穿上白衣,出门口等候。哪怕事先约好少年掠阵,只负责观望周遭动向,刀剑无眼,真要让人发现,也避免不了一场苦战,初出江湖,对于自己三脚猫剑术,云仲心里着实没底。可既然师父发话,即便他平日再不守规矩插科打诨,亦难免听从。借来三分月光,少年轻轻抽剑端详,光影莹莹浮动。 竹叶青预备齐全,套上一身玄黑夜行衣,又揣入怀中两根火折,迈步出门。 只见月色如洗,黑云托月,月下白衣,清风明月。 云家有子,逍遥挂剑。 知否,知否 第二十九章 梨花 梨花寨酒鬼多矣,不过配得海量二字的,数王崆鼎当之无愧。酿酒是门生僻活,起码对于山上这帮匪寇来讲,谁也不会放着潇洒日子不过,独独学什么劳什子酿酒,下山打劫来的大把银两,什么好酒好肉购不得?偏偏王崆鼎这位最粗野的汉子,酿酒能耐高深,而且乐于此道,山上往往喜喝王当家酿的酒浆,可惜十分难得,进门喝酒,满山独有李登风有这待遇。 此刻王崆鼎院内,石桌上酒香盈余。 “今夜月光甚好,正适杀人。”豪饮之后,王崆鼎拿手背抹抹嘴,冷不防说出这句话。 “月黑风高夜岂不更合适?”文士饮酒姿态可比汉子风雅,小口抿酒,心里仍旧赞叹不已。寻常新酿难比陈年老酒,入口棉柔不足,辛辣有余,而且饮之口干舌燥,李登风甚是不喜,但市井中老酒终归是少数,说有价无市过于牵强,可总是供不应求,而这位胡须邋遢破落,不拘小节的武人所酿的酒水,新酒能喝出老酒滋味,顺滑香醇,想当初初次喝这酒,着实令李登风刮目相看了一回。 黑脸大汉此时显然没心思品咂酒香,将蒲扇大手中酒坛搁在桌中央,颇为沉闷的应答,“行伍时,我等巡查边境,最怕的就是这等天气,月黑时候,暗处同样视野差劲,下手仍旧有难度,反而月光明朗时,连火把都不需提,偷营拔旗相当便易。”文士不解,皱眉反问道:“自打九国立盟,边境按说应当无甚摩擦,彼此相安无事才对,怎会有偷营的举动?” “酸文人就是酸。”大汉冷哼一声,摆明懒得在这上面多浪费口舌,而是喃喃自语。 “好个请君入瓮。” 少年和竹叶青两人趁月色上山,多亏跑山,一路走林踏草,云仲气息尚存七八成,不过是略微杂乱些,并无大碍,心里对吴霜当真是佩服无比。瞧见没,自家师父还是有两手的,否则未曾摸到山顶,气息不稳,万一被发现踪迹,恐怕撂挑子跑路都难,更别提做出出剑防卫,替老翁掠阵此类的举动了。然而竹叶青此时的感觉,有些不对味,临近梨花寨这段山路,太过安静了,行走之际耳边只存在两人的吐息声,再无其他。 二人仿佛在无人的山中穿行,再有十步,便能踏入梨花寨寨门,然而四下依旧空无一人,休说守夜喽啰,意料中聚众饮酒的喧哗鼓噪,都尚无分毫。仿佛这座梨花寨,从来只有一片开的正盛的梨树,芬芳吐艳,些许难经风雨的柔嫩梨花,从枝头轻轻坠落。竹叶青慢慢抬头,有朵柔弱梨花正好飘落在衣襟上,滑落下去,寂静无声。一旁侧头望着老蛇的少年,突然觉得看不透老者的眼神。 没有过多犹豫,老者抬腿进寨。 “明知有蹊跷,为何要进来?”正对寨门的院中有人轻语,言语之中尽是感慨。 老者没有应声,反而对身后的少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腾腾地方,我施展不开。”随着少年讶异眼神,老者身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硕大青蛇,摇头摆尾,似在舒张筋骨,鳞片张合之间劈啪作响,在寂静山顶,如同春笋拔节,后身盘绕,蛇首昂起,一抱粗细,单论蛇首昂起长度,足足有丈许开外,瞳孔竖立,如同在黑夜中点起两盏纱灯。 院内人似乎早就预见这一幕,语气遂变为戏谑,不屑道:“飞禽走兽成妖,道法兴许并不高深,最起码一身蛮力难以应付,真叫你发起癫来,我家那军师,约摸你这老蛇尾巴未够到身前三寸,就得给你扫成筋断骨折,可你似乎过于托大了。”话未过半,竹叶青心中警兆顿起,蛇信狂吐,周身抽搐不已,尘土腾空,将土面都盘出个浅坑,足见院内之人所言非虚,这幅躯体所蕴的巨力,寻常人难以匹敌。 院门打开,走出的并非旁人,正是那位先前饮酒的王崆鼎,他打眼看去,见老蛇痛苦翻腾,周身逐渐泛起紫黑,焦尾摆动也渐渐无力,顿时觉得那穷酸文士确实有仙家的莫测手段。文士当年亲手栽种的梨树,名为七寸红,与普通梨树无异,结出梨子香脆可口,不同之处在于,这梨树花朵四季常开,芬芳馥郁,可对于蛇属之类,甭管修为如何,乃是天生犯克,触碰凋落的梨花,最不济也能使得蛇躯麻痹,重者毒入骨髓难以根除,鳞片剥落死相凄惨,由是得名七寸红。当年王崆鼎嫌这破树占地太大,且梨花四季常在,更何况显得整个梨花寨像壮年男子涂胭脂,不伦不类,一气之下差点拔除干净,也就是那次,李登风出人意料的与王崆鼎针锋相对,态度强硬无比,事后还在王崆鼎酒里下进二两蒙汗药,隆冬时节,差人将他扔下山去昏睡整整一日,险些把指头都冻掉。而今日,的的确确排上用场,老蛇已然无力抵抗,能否活过今晚,还在两说。 至于那个少年,王崆鼎就没看得起,许多年来他所见的胸中怀揣江湖梦的少年犹如过江之鲫,压根无有真正能成就一番佳话的,更何况好人哪会相助这条老蛇妖?指不定就是被许以重利,或是蒙骗而来的替死鬼,旋即慵慵懒懒的挪揄:“你呢,我大可以任你离去,何必枉费一条姓命?做点小本营生为生,也没白费爹娘老大劲生你。” 少年笑笑,眼神不变,反倒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而这手势还未曾彻底递出,少年翻手拔剑,毫无顾虑的偷袭面对凄惨老蛇的巨汉。少年从不认为偷袭是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既然猜测到正面难以击败这名龙行虎步的莽汉,为何不能抽冷袭杀?跟随师父良久,言传身教的江湖规矩里可没有这条。 然而极快的一剑出手,并没有破开骨肉的声响,而是传出阵阵兵器交架的颤鸣之音,少年皱眉,只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剑,被大汉掌中的大刀挡住,宛如生根一般,蛮力尽出亦不可压低分毫。 黑夜里,黑脸汉子一嘴白牙狰狞咧开,门板似的刀锋绽开,刀光迎月,雪亮非常。 知否,知否 第三十章 下楼 中年丑陋文士此刻正站在山崖边上吹风,润玉手掌中仍旧盘着几块龟甲。龟甲占卜,乃是上古传承至今的方法,绵延无数岁月,曾有书卷记载:灵龟文五色,似玉似金,背阴向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实际上大多修行中人,乃至文人道门的人们,手头都具有些趋利避害占卜福祸的本领,可惜岁月流逝,上古时候神妙的阴阳法门,经过长久战乱与变革,并非所剩无几,但也遗失大半,如今全然不可比拟古籍孤本中当年卜卦之盛况。 李登风将龟甲攥在掌心,默默推演,不由得眉头皱起。老蛇断然不可抵抗那树梨花中附带的奇毒,哪怕修为再延伸两段,过念三走灵犀,亦不能相抗,天晓得这仙家宗门从何处寻觅来的如此恶毒的树植。但此刻老蛇的命数,俨然尚有一丝生机,而这生机落处,恰巧就在那位平平无奇的佩剑少年身上。 “怪哉,照理说观他行走之时尤有气喘,并没踏入那条通天御道,王崆鼎非常人,以他的膂力和血海中趟路的能耐,对付这个尚未出茅庐的少年,最不济也不该输啊。”中年文人皱眉不语,把手中龟甲摆在眼前,就像将这几块盘得如玉的宝贝疙瘩从山巅扔下一样,然而龟甲未落,整整齐齐悬停在虚空之中。 王崆鼎力气奇大,不然先前也不会像扔簸箕似的把石墩甩出一丈开外,刀刀稳健势大力猛,令少年甚是狼狈,不得不说如今的云仲,对于这种莽撞的打法,根本是猛虎吞天无从下口,先前毕竟都是与师父练招对剑,颇以技巧见长,吴霜并未以力压他,一招一式在于精妙,但此番境地,那汉子刀法扎实得骇人,毫无赘余的花架式,且力气胜过他太多,所以当下战局,可以说实在是狼狈无比。若说汉子心中也有惊讶,这位看似年纪轻轻的少年,剑意相当轻灵,虽然落于下风,但走剑章法摆明是有高人指点,虽然勉力支撑,但先前确实是错估了少年斤两。 少年一剑直奔大汉面门,眨眼而至,汉子举刀相迎却扑了个空,少年将手腕抖动,撤剑再刺,如同银蛇吐信,汉子招式用老,此时断然无法再伸刀去挡,索性将刀画成大圆,挥摆成一面刀幕阻挡少年刺剑,兵刃磕开,少年执剑右臂,不停颤抖。此前山路中强行收招损脉伤筋,数个时辰断不可恢复如常,加之大汉力道沉重,几十招过去,右臂知觉已经失去大半,再这般下去,恐难以支撑再久时间,可老蛇的情况更加不妙,鳞片开落间渗出无数红艳血浆,几乎把青色蛇躯镀成朱红色,翻滚的动静渐渐微弱,照这架势,离身陨只差一步之遥。 “老丈,走,找我师父!这里我拦着!”少年急退两步,突然朝竹叶青暴喝。方才他脑海中一阵悸动,随后就想明白了原委,开战至今,只见到这位黑脸大汉,山寨其余的匪兵喽啰踪迹全无,安静的可怕,竹叶青身中奇毒,肯定不能善了,那么为何寨子空空?此事定有蹊跷。 听闻少年呼喝,老蛇竖眼一阵晴明,并没急于逃脱,反而在挣扎中探出庞然焦尾,卷围住少年腰腹,生生将他拖至背脊处,随后艰难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少年,蛇首昂起,形如同撞钟巨柱。 山崖上,李登风面前龟甲在剑光中骤然破碎。 文人仓皇举头,却看到山川大好,墨笔勾边,月下有人踏剑而至,一剑东来,甚于月光。 李登风头皮猛然紧收,御剑?况且如此迅疾的速度,那胖子稳立剑上不说,还在仰头喝着一壶酒。灵犀何时有这种水准了?晓得是个狠茬到来,可究竟又多高,无人知晓。 吴霜轻飘飘落地,佩剑如同小蝶盘桓,绕体三匝后乖巧的钻回剑鞘,留下阵阵未散剑气,消散四周。“呦,算卦的?你这龟甲可比我家老二那副差远咯,碎了就碎了,别太心疼。”吴霜好整以暇的倒背双手,胖脸一副奸诈模样,相当欠揍。 前院,竹叶青巨口张开,狠狠地喷出一抔献血,搁在平常,背上驮个百来斤物件不在话下,可如今不同往日,少年踏步之间,蛇鳞剥落的位置痛楚钻心,好像两柄瓮金锤擂鼓似砸在背脊处,老蛇发狠,将一对血红眸子瞪圆,青红错落的蛇躯舒展开来,生生将头昂起两丈高矮,少年握剑,狂奔直蛇鼻处,高高越起。 今日林中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杀气溅溢,如今楼登极高,登无可登,吾应下楼也。 月下少年离地近三丈有余,曲身成弓,双手执剑柄,华光如水。 眨眼间已落到汉子身前,而汉子将九环大刀强行顶在老茧横陈的肩膀上,向上迎接这一剑。 刀剑相撞,声如裂帛。 背宽刃薄的九环刀被齐齐断开一片,而少年的长剑崩开一截,深深插于院门,虎口烂得不成样子,气喘得同耄耋老翁一般无二。 王崆鼎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从左肩直右腋下,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鸿沟,依旧在笑。 “小子,还能挣动不能?帮我从院里石桌上拿壶酒。”出人预料的一句话,少年没动。 汉子大笑不止,这一来从隐约可见肋骨的伤口中,奔涌出的红潮又再壮大了几分,汉子浑然不在意,继续说道,“那酒里泡着梨树根茎,给那条老蟒身上撒点,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听闻这话,瘫倒在地的少年才咬牙支撑起自己快散架的身躯,拖着左腿走到院里,拎起仿佛足有千斤重的酒瓮,踏着一行血迹折返而回。就在那自高而低的凶顽一剑过后,云仲单足落地,两三丈的落差,并非跑几座山就足以毫发无伤,左腿伤损只怕比双臂不轻。 无视汉子此刻贪酒的眼神,在匍匐一边的老蛇身躯上泼洒酒水大半,这才将酒瓮递给出气多进气少的汉子,转身躺倒在泥血混杂的地上。 ps.原本打算用应登楼作为本章名称,应的别门意思是顺延顺势,但脑海中隐隐记得在哪看过这个名讳,百度一查,应登楼是海贼王中索隆的招式 我太难了。 知否,知否 第三十一章 双虾 “我极愿与人聊天,如此多年下来,打打杀杀快意江湖的时候都如过眼云烟,你大可不必恐慌,更别急于出手,你应该知道你打不过我。”其实李登风压根没想出手,的确因为这胖子威压过于猛烈,下意识便捏紧袖口藏匿的符箓,或许是错觉,这位穷酸文人总觉得出手刹那,那把朴素无饰但剑气穿云的长剑,就会转瞬而至,割下他不那么俊俏的头颅。文士苦笑两声,无声地将袖口符箓向里掖了掖,抱拳拱手。 “不知前辈想听什么。” 黑脸汉子喝过亲手酿的酒,精气神提起来许多,把酒瓮搁在地面上,向外推了推,全然不管是否有人听他说话,自言自语。 “我原本是上齐国的边境守将,三代从军,幸运之处在于,三代单传都留下根才战死沙场,我这脉没断过根。足足三代啊,都没落得全尸,均是战死在上齐边境,可惜到我这辈,没死在战场上,反倒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闻言少年撇嘴,将头转向另一侧。 “上齐老皇贤明,美中不足就是寿数过短,他不该把一国未来交到如今那位圣上手里。登基以来只晓得舞文弄墨,真以为订下盟约,西方诸国就能老老实实秋毫无犯?边军裁得千疮百孔,我也因莫须有的罪名革掉了军职,仙家宗门一纸文书,将我扔在这地界,一待就是四年。” “回不去边关了。狗屁的新齐皇。” 汉子沉沉睡去,临终之前,耳边所闻尽是铁马鸾铃。 少年仰头,梨花落在汉子身上,花落未归根。 后院文士心头一颤,又很好的掩饰下去,轻声道:“王崆鼎死了。”吴霜点头,神色如常。 “前辈教导弟子,甚是有方。”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李登风突然像看清生死一般,不复先前的低声下气。若不是他被吴霜拦在后院无法抽身,仅凭借一头将死畜生与一个不懂修行的少年,即使时局有变,他也不至于让黑脸大汉就这么死在前厅过道。平日虽说常常拌嘴,那汉子粗鲁蛮横,可山川由绿变白,又由白变绿,终究一起在这山上看了四回。 “你觉得,我将你们当做我徒儿的磨刀石?我吴霜岂能是不知好歹的人,若是我没猜错,山上的流寇喽啰,前些天就尽数遣散了吧?你们尚有江湖气概,我又怎么会失礼数。”话说到这,胖子眼中有些笑意,隔着文士向前院方向看去,“这场争斗,生死各凭本事,我本就不会插手,照往常仙家做事的规则,这会功夫,你二人已经在山下喂狼了。” “请恕晚辈眼拙,冲撞剑仙前辈,”李登风还想再说什么,吴霜将脸面皱起,客套话他听过无数次了,的确膈应得很,翻翻白眼,意兴阑珊,“现在,可以说说你的事了。至于我要问什么,你理应知晓。” 丑陋文人摸摸长宽的下巴,尴尬的发现自己并未储须,缓缓道来。 “上齐文风盛行,但凡腹中有半瓶墨的识文断字的穷秀才,都想于官场上谈拢个一官半职,苦读十数载圣贤书,最后为的就是这点官位罢了。我也不例外,仗着家父官至从六品,舍弃老脸求得进入太学院,两年考一经,直至五经全部及格。” “可在我即将及格时,监考官换成了丞相府的人。当着一众副督场的面,说我面相奸诈,有刍狗贼猿的相貌,录用之后必将贪得无厌为虐四方,于是不予通过。面对此等荒唐的理由,您猜那些副督场怎么做的。” 也许是先前饮酒之后,经山风吹拂,酒气上涌脑海微醺,文士忘却了所谓的尊敬,而是转过脸来,对着吴霜凄惨一笑,恶狠狠道,“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噤若寒蝉。” “打小父亲先生就时常教诲我,为天下开太平,为民生谋福祉,我深以为然并将其奉为圭臬。可长成这副模样,非我之过啊。经过此事,家父忧怒成疾,还未等我返乡见上他一面,遂一命呜呼。后因为种种奇遇,通彻经脉,又四处拜师问道,好容易才弃文修符,被仙家看中,扔在深山老林中看守竹叶青,期满可去山上做个闲散客卿。” “再看看前院断气的王崆鼎,三代单传,三代镇守边关,却因圣上一句玩笑话,裁军革职,接受宗门调令,从披甲守国的将领,变作仙家走狗,为何?”文士情绪越发激动,指着前院颤抖道。 “只是为再回边关,去看一眼祖宗泼血埋骨的乱坟岗。” 自始至终,吴霜一直没有说半句话。文人气息平静良久,自嘲道:“山间有条溪流,说是溪流,实则是一条大河的分支,河中物产丰盈,在如今四五月份季节,河虾繁多成群,我曾经烹饪之,清蒸之后以陈醋点蘸,甚是鲜嫩滑口。现在细细想来,我们二人何尝不是两只河虾,勤恳读书,发奋练武,从微弱虾米,一年年等到背上甲壳褪去数次,终于坚硬牢固,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报国安民,却仍旧难逃权贵仙人一双肥手,剥壳去线,闷炸熘炖,鲜美难言。” “有意思的比较。”吴霜垂手而立,缓声出语。 文士一乐,面目比苦笑仍要丑陋粗鄙两分,手指伸进袖中,不加掩饰的掏出符箓,抱拳行礼。 “晚辈深知难逃一劫,还请前辈赐死。” 知否,知否 第三十二章 余韵 说来也怪,当日多半瓮梨花酒,真还救下了竹叶青蛇的老命,归茅庐不多时,创口便以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辅以蛇兰草,不出几日老翁又开始张罗起吴霜与云仲的衣食,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少年经脉受巨创,并且左腿微瘸,下地都难,三人中只有吴霜毫发无损,于是自告奋勇的承担起料理三餐的重任。 然而不到十天下来,伙房一片狼藉,煮粥若是不糊那便是万幸,小菜有的甚至忘了搓洗,放一入口如同嚼泥似的,满口沙土。往常叶老翁亲自下厨时,开饭如同过年过节似得,闻着米粥香气与小菜的清爽味道,心情欢畅得很,等到吴霜掌厨时,少年与老蛇万般不情愿的挪去桌中,硬着头皮才能吃完饭菜,用饭结束,均是青筋直跳。 晌午叶老翁难得烹饪了一道由蛇兰草做的菜肴,还有一大盘白切跑山鸡。老人吃素不杀生,吴霜可没什么顾虑,不论干净与否,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就将可怜肥鸡处理干净,把少年看得一愣一楞。 不过用饭时候,云仲真不客气,和师父运筷如飞抢肉,抢的不亦乐乎。 “我教你的师徒之礼呢?” “徒儿身体欠佳,经脉损伤,多吃点油水荤腥补一补,师父就别介意了。” “胡闹!天底下哪有徒弟个师父抢菜的道理?” “师父,您瞧外面是谁来了?” 吴霜诧异,凭借他的感知怎会发觉不了有人靠近茅庐,于是伸头向门外观瞧。门外空无一人,转头再看少年,后者趁这机会,将嘴巴鼓鼓囊囊塞满了鸡肉,还不忘眯着眼朝师父笑笑。 用过饭后,少年一瘸一拐走出茅庐,天光正好,开始比划剑招。伤势未曾痊愈,动作幅度自然不大,但吴霜依旧要求他每日比划比划,并告知他,从生死之中悟到的剑感,远比终日闭门造车所学的架势难得,剑客不可一日无剑,若是连接两三天不摸剑,再出手剑意剑招都会变得生疏,所以多多回味当日剑招中蕴含的美善与糟粕,十分必要。当然吴霜也没闲着,云仲的佩剑在于王崆鼎交战时断成两截,复原是没辙了,吴霜只能先将佩剑借给少年,自己则是跑到马车中,一顿胡乱翻捯,找出一柄未开锋的长剑,气哼哼地蹲在少年对面,打磨剑刃。 “你说我咋就找了你当徒弟?人家徒弟都是大户人家,你到好,学费没交一文,里外里让我搭进去多少银子?这剑十几两呢。” 少年运剑不语,心中却总是想起当日那幕。看着身前几步远的毙命汉子,突然觉得有些厌倦,显然头回杀人,这余韵让他一时半会接受不来。少年心中,开始想起一个问题。 对他而言,他不想杀人,先前老蛇已然对少年讲过汉子所作所为,烧杀掳掠手段狠戾,但不知怎的,听过汉子一席话,原本强行压制下去的心境,亦有些不忍。究竟谁该死呢?是仙家宗门,还是上齐陛下,还是这名汉子。 少年躺下抬头,月光明朗。 当时他与老蛇奄奄一息,有一剑来到,驮负三人,不见颓势。 少年站在剑上沉默,鲜血从紧握的指缝渗出。 胖掌柜斜眼瞅了一眼牙关紧咬的云仲,有些奇怪。他走南闯北好些年,御剑长空时候咬牙切齿的倒真没见过。不过想了想突然回过味来,不由得嘴角有点抽搐。 “恐高?” “昂。” “这才几层楼高!”胖掌柜目瞪口呆。 少年咬牙脸色苍白:“…三层以上就不敢往下看。” 胖掌柜哭笑不得:“那以后你怎么御剑游江湖?”少年皱皱眉,半晌才回了一句:“有没有门板宽的剑,我躺上面。” 胖掌柜被这一句噎得眼睛都大了几圈。 不过仔细一想,又稍稍心宽。畏高又不是不能练出来,如此畏高,可去青柴寻郎中那一路上,山岭之高,又有多少个三层楼呢?更何况那段几十丈的坍塌土路,可比踩着的这把剑还窄。 “一个人惧高可以,但不能惧死,换句话说,不能把性命作为最珍视之物,总有些东西超出生死之外,令人不惜以死相搏。过度惜命,这样的人也往往格外残忍,说来很简单,在他们眼中,天大地大不如自己命大,行事便没那么多禁忌,如那个汉子,亦如后院那个文人。但若是能得偿所愿,他们会慷慨赴死。”胖掌柜感叹道。“你以为,以汉子的老辣,会强行迎上你占据地利的那剑?他只是失去了继续等待的希望而已。” 他旋即挠挠头,苦笑着说了句果然还是不擅长给人讲道理,不再言语。 少年似懂非懂,不过还是默默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上齐与齐陵交接处商路,开春以来依旧人潮汹涌,往来的马车甚至都略微有些拥堵,不得已只好请来专门指挥行道的官差,用来疏通主干道周围。 四五月份,气温已经逐渐炎热,加之人群络绎不绝,更酷热难耐,许多商贩早就撸袖挽裤腿,求那一丝来之不易的凉爽,路上指挥的官差满头大汗,于是原本就有些破音嘶哑的吆喝,再抬了几个声调。一个十二三岁孩子模样的小车夫,穿的十分寒酸,衣物上破洞接补丁,由于身板瘦弱攥不住马车缰绳,与旁边的马车轻轻擦到边,立刻引来身后大腹便便的东家责骂,内容极其粗野,大抵就是白白糟蹋了粮食,养条通人性的老牧狗,都比这猪狗不如的孩子强百倍。随后余气未消,抄起边上用于防身的短棍朝小车夫打去。 虽说是木棍,可这木棍非同小可,通体以桐桦木枝干打磨而成,说坚硬如铁也不过分,乃是商家赶路防狼的首选,分粗细两头,粗头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野外遇狼时专打狼鼻狼腰,一击之下常常使得野狼呜咽不已,甚至打断腰椎,煞是好用。而如今拿它打车夫脊梁,一棍下去,打得寒酸少年哀嚎不止。 马嘶、吆喝、惨叫、攀谈、车轮声混做一团,无比的喧嚣。 在人潮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丑陋书生,被人流车马挤得东倒西歪,面色惨白,却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小车夫。 “苍生苦。”随即他浑身震动,周身像是撇开了什么束缚,人潮人海从四面八方冲刷而过。 那人巍然不动。 知否,知否 第三十三章 鱼儿 半月过去,时间就来到五月初了,春意微稀,夏意渐起。 连日服用蛇兰草所调制的药羹,少年老痂接连剥落,如同古剑去锈之后漏出烁烁剑胎,无形中身量都抬升了少许,颇有种挺拔姿态。老蛇更无需多提,妖类体魄本就强横,何况囤积的蛇兰草众多,合宜它的筋骨脉络,屡次服用,甚至修行都隐隐摸到了念三的门槛,只等待机缘戳破这层窗户纸,如果突破,起码可以在十万大山横行无阻,一路畅通。 吴霜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比起往日多出一门营生。将破损木枝削光尖锐凸起,缀以麻线,竟被他做成了一把粗制的钓竿,每日大清早就去溪水处垂钓,下晌午才扛着钓竿徐徐折返。至于要钓什么,少年和竹叶青一概不知,只当成吴霜心血来潮,不精通垂钓之术,故而每日两手空空。 吴霜不解释,云仲也就不问,少年脑袋灵光程度大概难称得上聪慧至极,不意味他就愚笨无知,师父瞒他,就代表师父此刻仍旧不想说,无需刨根问底问个究竟,惹得师徒俩人都尴尬。跑山结束,少年伸伸腰胯,不由得有些神往。 锈剑劈柴,踏剑而行,什么时候他也可以在茫茫江湖走一遭,闯出来点名堂,来日功成名就了,也好给先生博得几分面皮,给李大快挣点银子讨个媳妇。不知怎的,少年满怀憧憬之时,恍然想起那半空中蜿蜒飘摇下的家书,于是收敛笑容,打身边狠狠拔出一根甜草,叼在口中咀嚼。 “江湖,真那么好玩?”少年狠狠说道。 “不好玩。”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就好像有光滑器皿摩擦怪兀岩石似的。竹叶青硕大脑袋从山间伸出,吐着鲜红的蛇信,在少年身边盘成一圈,用蛇头拱拱他,毫不客气的让少年给他腾个地,随后将巨颅搁在身躯上,懒散地晒着太阳。 以常人的脑海很难想象,竟然能从一条巨蛇的脸上端详出懒洋洋的表情。少年见怪不怪,早就全无当初初次见到竹叶青真身的慌乱意思,见它毫不客气的占据了日光最充沛的地界,佯怒着举起剑柄,轻磕老蛇脖颈处微微翘起的鳞片。世间蛇类无不朝真龙方向靠拢,随着境界攀升,大多生有逆鳞,更有甚者会变出四足,头生鹿角,一步步变蛟化龙,但悠悠千古,还从未有记载蛇能成龙的,最多也不过是变作似蛟非蛟的怪物,真正的蛟龙,世间从未出现过,也只有经不起推敲的野史杜撰,徒留噱头而已。 “为何想去走走江湖?”老蛇半睁着竖眸,很是受用天上的朗朗日光。 少年挪挪屁股,后背脑袋依在拳头大的鳞片上,跑山后浑身燥热,蛇鳞所渗出的丝缕森冷让他相当舒坦。 “就是想走走,见见世面也好,”想了想,少年又补充道,“不能再乱杀人了。” “那如果混不出名堂?你可要知道,万一经络根骨差劲,这世上可没有哪种天材地宝来提升资质,差劲就是差劲,这辈子都走不上修行路途,你师父迟迟不与你谈及修行中事,你就不担心是觉得你根骨平平,不愿如实相告?”老蛇慵懒道。 少年神色古怪:“我只是喜欢耍剑,能修行的话我更乐意,但这与我能否修行,亦或者能修行到什么程度有何关系?师父说修道如登山,我的目的是看景顺道登山,能登得高一些,便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即使不能登高,山很大,停留原地能看的景色也够我一辈子看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光学剑术,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难得。” 山下突然有一尾剑气流星袭来,老蛇微愣,随即知会少年一声,跟随着剑气,朝溪水方向游去。少年打个哈欠,朦胧的看向老蛇离去所碾压出的一条小径,突然觉得妖怪也不赖。 竹叶青换做人身,斜着眼睛瞥到数日来空空的鱼篓,惊讶的发现其中有一尾鲫鱼,与众不同的是,这鱼儿尾巴,竟然酷似富家翁池中喂养的金鱼之尾,摇动时透出点点金芒,煞是神异。 “不妨猜猜这鱼是何来历?”将鱼竿潇洒的背在身后,得意洋洋的问道。 “嘿,这可难不倒我,虽说我是陆地蛇类,可对这水中鱼儿相当了解,这鱼名为金坞,常年混迹于江河湖海,藏匿极深重的淤泥之中。食用能提升根骨,乃至一冲破境,我曾听闻仙家宗门以重金相求,可惜实在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竹叶青仔细回想之后说道,目光所及,就没再看过那条金坞鱼。 “还是眼界不够,触及不到上层仙人的门槛。”身穿宽袍的剑仙轻轻一笑。 “你可晓得何谓五境?” 老蛇点头。 鱼篓中鱼儿游曳,水花泠泠。 知否,知否 第三十四章 贵庚 饭还是要吃,路还是要赶。茅庐附近山水俊俏,小峰顶剑痕密布,溪水处水没蒹葭生,可终究要一路南奔,好山好水终期于行。 老蛇送吴霜与云仲三十里。 少年嘴里嘀嘀咕咕,尽是说米粥如何香醇,小菜如何清口,蛇兰如何神妙。老蛇权当没听见,一路假寐,以人形坐在车厢边沿上,随着马车颠簸摇头晃脑,时常还抢来少年马鞭用力挥动数下,仿佛在报复这匹看似老实的马儿惊动了他的跑山鸡。吴霜则又还归那副瞌睡连天的模样,刚登车厢就将眼皮耷拉着,摆成大字睡着,呼噜山响。 三十里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得出奇,马车吱吱呀呀中,不消一个时辰就快到了三十里外,极目远眺,可以清楚看到更远处有一所小栈,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盘山人居所,不是所有盘山人都自己搭建茅庐,并非是不想,而是有心无力,一人而已,怎么能与老蛇本体的力气相比,伐木运木,敲打地基,凭空起来一座深林小宅,寻常人力,只怕要耗费数月,再者,盘山人时常更换,通常皆是两人轮转换岗,一人六月,交替度过这一年的光阴。故而谁也不愿花太多精力去更改周边环境,有个避寒躲暑的居所,便是最好不过。 “听你师父的话,老朽去也。”朝夕相处,竹叶青也对云仲的闲散行径习惯了,取而代之的是相处之间,心中踏实无所顾忌。老蛇抬起手掌,在少年脑袋上揉搓片刻,旋即起身下车,向酣睡之中的吴霜作揖,遂面皮变化作一位容貌俊郎的公子哥,穿金带玉,好不潇洒,怀疑之处,是在腰间别着两枚玉佩,水头湛青碧绿,摇曳生姿。 “老伯变作副神仙面孔,看来这是要出门祸害姑娘啊。”少年从不放弃碎嘴的醇良品格,丝毫不因为离别在即就收敛半分,依旧像平常打趣。 “小小年纪懂啥,老朽年轻时就这副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当年别提多少小姑娘家眉目传情,哪像你,这岁数还是个摸不到姑娘掌心的嫩雏儿。” 车厢中吴霜厌烦得无以复加,心说社会年轻时候还不是仪表堂堂?想当初那会咱的画像都有宫中贵人重金相求,何时见自己吹过牛?鼻子冷哼一声,翻身将胖脸压在车窗沿上,又昏睡过去。 “走了。” 竹叶青挥手,化作一趟翠绿云光直冲东南方向。 少年咧嘴一笑,驾着马车向南方而行。马车朝南,云光向东,如同一笔人形大字,舒腿抻肩,好不快哉。 日子过得飞快,初遇竹叶青时四月出头,跑山练剑梨花寨,不知不觉就逼近六月,山中气候总比其他地域来的迅捷,淡淡暑气升腾,再加之前几场大雨一浇,花草老树新芽舒张,换作一身墨绿衣衫,俗话说万紫千红总再春,实在不恰当,山漫花树大叶,其实在这六月时节才是热烈至极,目光所见,乱花渐欲迷人眼,土路两旁千万种彩,好似打翻了仕女画眉弄唇的妆奁,鹅黄胭脂,浅绛水白,引来无数蜂蝶,道中有一白衣少年,高挺骏马,老木车轴吱吱呀呀,犹如仙人过境。 “师父醒着呢?” “你小子驾车晃得很,浑身不爽,可不就醒了?” “那个,师父你今年高寿?” “寒来暑往几千年。” “”……师父你这牛吹的,牛都不乐意。” “寒来暑往几千年,关我甚事?为师又没说自个儿活了几千岁。” “师父大才,徒儿自愧不如。” “善哉善哉,孺子可教也。” 胖掌柜将脑门伸出车窗外,长鲸汲水般贪婪的吐纳着周遭草木香气,闷在车窗里过久,难免总会有种时光错乱之感。 “话说回来,师父,蛇妖化作人形倒能理解,服饰为啥也跟着转变?” 吴霜嗤笑,撩开车厢前端布帘,给少年后脑一指头,“那不就是鳞片?若穿的是真衣裳,由人变蛇,那还不得撑得粉碎,深山老林中赤身裸体就罢了,主要是废钱呐。”三句话不离钱,一贯作风。 少年转转眼珠,莫名其妙就笑得前仰后合,车厢里的吴霜哪有他心通的本事,被唬得一愣,心说莫不是这小子天天吃蛇兰草调制的药羹,滋补过头,以至于走火入魔了罢? 好容易止住笑,少年一副贱兮兮的表情转头,将马车放慢速度,神神秘秘道,“师父,我刚才看到,老伯腰间挂着两枚椭圆玉佩,碧绿碧绿的,您说这是?” 没等说完,少年脑后生风,吴霜的巴掌便重重迎上他的后脑勺,要知道后脑不比脑门,江湖中常有铁头功这门功夫,但从来也没听过谁闲来无事练后脑勺的,理由是太过脆弱,别说青砖钉板,哪怕是轻轻磕打一下也需缓和半晌,闷疼肿痛,吴霜这一巴掌算赶巧了,把个少年拍得呆懵半晌,悻悻地闭口不语。 头晕目眩感觉稍微过去,少年回神,胡乱摸索到屁股下压着包鼓鼓囊囊的物件,心中有些奇怪,滴溜溜拽将出来,打开包裹扎口处绳索,赫然是数十株水汪汪青绿的蛇兰草,瞅着半数以上甚至都裹带晶莹水珠,少年忽然就想起来前一场大雨中老蛇佝偻的背影。 复行十几里,白衣少年才迟疑说道,似乎是说与自个儿听。 “师父,咱们白吃白喝良久,临走老伯还送出这一大包珍奇草药,咱们不表示一二?” “我赠与他那份大造化的值钱程度,非是蛇兰草能衡量的,我都觉得肉疼。”少年耳朵吃痛,“莫非你觉得为师小气抠门?” “昂。” “找打。” 空山新林,云销雨霁,百花嫣然。 ps.连着两天上火,鼻咽发炎,请假在家躺尸,唉。 戒烟一天! 知否,知否 第三十五章 大营 北地。 雾霭昏沉中,有风呢喃。 此处位于上齐与紫昊国之北,水波千里,乃是一片辽阔大泽,绵延不止有多少里,浩浩荡荡,长度从上齐至西到九国最东头的大元部,纵深处则无法考量,由是无数年以来深入的人员,都蹊跷失踪,莫要说尸身,就连带入的兵刃与佩玉这等难以磨灭的物件,亦均无人发现。大泽上空常年烟云密布,尤其近十几年,烟雾更浓,久而久之原本大泽的名讳也被人忘却,只根据地理位置与特征,称其为北烟泽。 整整一片北烟泽,南岸均被以陷坑符箓封锁,相距二十丈设计大营,生生铺满了大泽南岸,壮丽非常。美中不足就是这处地方设置太多的关卡,外人难以目睹这番雄壮浩瀚的景致,不论有心无心,但凡有身份难明的靠近者,一律格杀勿论,至于这规矩是谁定的,也只有那几位身居九五的人可揣测一二。 “雾气又浓了。” 中军营中有人低语,伴随着忧心忡忡的意味,与这片不透缝隙的沉重铅雾相应,让人胸中平添憋闷。军营安静得出奇,听不到战马嘶鸣与铁甲相触的声响,仿佛这座军营是空壳一座,寂寥无声。 与平常军营更为不同的是,平常统帅规划营寨时,前军阻敌后军补给,再排军士广挖壕沟,砍伐树木,向已有地形前挖三丈宽一丈深壕沟,其中钉入满坑木桩,一头削尖,以明火熏得黑硬,壕沟外设置拒马阵,设置鹿角陷阱。壕沟后面设置木栅栏。正门前两侧筑成箭塔,正面要设置吊桥,斥候岗哨暗哨,更是缺一不可。而营地总布局,多半以月营柴营法居多。而眼前绵延千里的军营,似乎主帅完全不通晓排兵布阵的法子,只是在长蛇似的营寨外侧,修筑起一行纵贯千里的数丈石壁垒。若是被世代居住在北烟泽的渔民瞧见,一定会嗤笑不已,倒是无他,因为北烟泽十分平静,哪怕是数九寒冬,狂风向由至北吹向南方,这片大泽亦不会有太多浪潮波动,始终波光粼粼光滑如镜,何苦劳心费力修葺这么大一面挡浪墙?当然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渔民,早就在数年之前被妥善迁至其他地域,此处剩余之人,大都都是军士。 中军大帐,风吹帐帷,旌旗卷翻,发出扑簌簌的拍响。 端坐正当中的一人,拢发包巾,虽然身形矮小,豹头环眼,生得有些怪异,可身上的锦绣宽袍却格外显眼。要知道锦绣工艺复杂至极,哪怕宫中手熟的绣娘,要编织一件锦绣衣袍,都是不那么容易的事。《金绣杂记》中有简短文字,记叙了织锦绣之繁冗工序:遣熟稔女官十又有二,轮转不休三月余,金线数团,堪得下品锦绣,或以半百女官,过五月,徐徐图之,才称佳品。足以见得锦绣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寻常人穷其终生大概见都见不着,也只有皇室近亲才能有幸持有这么一件,也只舍得在祭天祈福,新帝登基时候才能穿穿,至于围猎迎春都不舍得穿出去,一来是显示重视,二来是唯恐金线流苏的损耗,毕竟磨损之处的修补,只有极少数人方能胜任。 而这位矮小统帅,仅看脑袋,头笼缁撮,勉强包住发髻,却身着一件流苏纹凰锦绣,这更难以想象。多数人以为龙乃是帝王象征,其实并不尽然,追根溯源,凤凰才是王权象征,凤凰通凤皇,龙则居下位,只不过这数百年间不知怎的,帝王尤其好龙,便一推再推,将龙作为皇权尊贵的隐喻。 “这趟回去可还好?”打扮怪异的矮小中年人开口,声音中却带着抹不去的沧桑老迈。 “还不错,见到了两个有意思的人。”侧座面白无须,但五官周正儒雅的男子回答,仰头喝下了杯中温酒,古井无波的答道。 裹紧锦绣,中年统帅也跟着喝掉杯中尚存的冷酒,周身激灵,正欲看看天色,却发觉视野被挡浪的石坝所阻,骂句晦气,起身向帐外走去。 “这都四五月份了,还冷若冰霜,这鬼地方,你也该早点回去了。” “余孽未灭,何以家为。我也想回,可惜。”中年儒雅男子轻轻叹气,他也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何种感触,当下他能做的,也只有感叹。话锋一转,男子出言问道。 “北边如何了?” 统帅皱眉,眉宇中爬满了郁结,“这两月以来,深入其中的斥候我派出约摸有十余队,统共六七十位本事高明军士,能活着回来的,仅有一位剩下半口气的。” 闻言中年男子猛然抬头,眼中却有狂喜之色。并不是他喜于有人赴死,而是许多年来都尚无几人能走出这片大泽,即便侥幸走出来,也可以说一无所获,根本探查无果,大泽深处如同鬼域,始终缭绕在这群人的心头,横竖不能消弭。 统领摇头,似乎不忍心直视中年男子眼中的期盼之色,眉头拧成川字,娓娓道来。 “什么也没说。那人叫钱玉龙,夏松国人士,你应该与他相熟。我依稀记得有次酩酊大醉,你与我说起这人,上辈子好似饿死鬼托生,能吃得很,有一遭军营开荤食牛肉,横是让他塞到肚皮里两条牛腿三五斤牛肉,好些酒水,险些撑死在锅灶边上。”中年男子闻言脸上攀起丝丝微薄笑意,这人他确实认识,而且常与他闲暇时吹天侃地,人是粗俗,可人品相当好,上次谈天时,钱玉龙还半开玩笑的说等他闺女适龄后,亲自与中年男子的公子说亲事,引来周围数人白眼。原因在于他那闺女从小就憨憨傻傻,三五岁依旧不会说话,这些众人都知道,加之中年男子身份实在高峻,这番言语自然引人发笑,钱玉龙也自觉失语,尴尬的搓搓脑门短茬鲜明的头发,嚅嚅说恕罪恕罪。可让众军傻眼的的是,中年男子非但未曾拒绝,反而点点头说,可以试试。 想不到老钱活着回来了,男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庆幸,至于不说那边的情况,估摸是老钱嘴严,看到点不该看到的事物,一时不情愿说出口,灌几口酒,肯定就添油加醋的将所见所闻讲出来了,无关紧要,人回来了就好。 “他死了。” 男子方才举箸,想夹口下酒菜尝尝,军营伙食相当简便,所谓的下酒菜不过是青白葱段罢了,拌之以米醋,将就着吃上几段,还算爽口。听到这句话,手中的竹筷停顿在半空,迟迟不能落下。 “他返回军营,只是摆出一个手势就断气了,浑身无伤,经脉正常,即使陈太昌也没看出究竟是因何物毙命。” “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中年男子猛地灌酒,酒浆洒在葱段上。 知否,知否 第三十六章 鸡腿 乡里乡亲眼中,赵梓阳是一位不晓得客气的主,比方说同他客套两句,说晌午要不来家中坐坐,用点米团素食,这名外号赵瘸子的少年就真在饭点摇摇摆摆晃荡过去,胡吃海塞一通,就告辞离去,从不道谢,但不出几天,门口就会多出一两只草鸡山兔之类的野味,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在门前。一来二去大家便都对赵梓阳的性情有些了解,嘴上不客气,心里清楚得像明镜似的,加之三番两次助村庄驱逐帮派恶人,赵梓阳的口碑水涨船高,乡亲们便不再用看当年那个泥娃的眼光看待他,越发尊重。 这几日赵梓阳没上南公山,倒不是不想逮野味换铜钱,只因但凡靠山吃山的老辣猎户,都不会过于频繁的上山打猎。飞禽走兽皆有灵性,若是穷追猛打,指不定这群落就索性集体迁走,日后恐怕就无甚猎物可寻,属实是竭泽而渔的微末伎俩,细水长流才是上策。由此可见,当初那位老猎户所教授的本领,可以说没有半点藏私,倾囊相授,不论是如何张弛有度,还是休猎周期,就连如何摸清山上野生禽兽的大致数量都一并传授。捕野鸡十余只,在翎羽处系住草结,尽数放生,等候数日再抓鸡十余只,数出当中有草结的野鸡做比,便可以大致估计出山中野鸡总量,屡试不爽。兴许前阵子逮鸡过于频繁,再有山下帮派斗殴,惊了野鸡,数目锐减许多,野鸡能借树叉飞腾三两丈,迁移便不是难事,于是近期赵梓阳便不再上山,正值繁衍旺季,他还真担心将事做绝,使得南公山野鸡绝迹。 几天下来,赵梓阳百无聊赖,从村庄东头逛荡到西头,那些逃荒之人早就在村庄中安家,清一色的茅草土墙,日子过得拮据,可比较刚来时,又是天上地下。 赵梓阳随手抠抠墙缝,土块零零散散的落下来,犹如无根浮生。 当初见到这群逃荒人,还是在白虎帮初建时。说得好听是帮派,说不好听就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穷人聚堆,且不说做了什么坏事,但好事实在没做几桩,横行乡里,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不巧上任帮主年轻时候惹了是非,叫人寻仇至此,打残了两条胳膊,远走他乡,白虎帮本就势微,深谙江湖之道的老帮主一走,帮派上下群虫无首,越发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赵梓阳那时候就是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狠人,心思缜密擅下黑手,青砖下见血的事件时有发生,最是合适来提领众人。于是白虎帮代帮主便找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小混混,暂且替他做帮主。而这群逃荒人,在赵梓阳走马上任不久后,就从西边一股脑逃到了村庄附近。 村庄虽穷,却可以借着山脚土肥,与山上物产,糊弄个温饱,而逃荒来的这群人,衣不蔽体,看着连肋骨都要刺破肉皮贯穿而出,即便形销骨立都难以形容惨状。 赵梓阳是后来才与这群灾民交谈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群人的眼神,让他都有些心惊肉跳。混迹周边江湖,见识过不少凶狠暴戾的眼神,还是头一回,在人身上能见到择人而噬的目光,仿佛看得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顿肉食。与一位眼神还算平和的老翁交谈过后,赵梓阳才晓得西边发生了何事。当地官府开掘河堰,期待造福一方百姓,怎奈天不遂人愿,突逢连日暴雨,将河堰雏形尽数冲垮,大水漫野如摧枯拉朽,将世代居住的屋社冲毁,恰逢秋收,田里足够支撑近一年的好收成,江涌之下化为乌有。 “官府不管?”赵梓阳皱眉。每逢大灾,官府必广开粮仓用以接济百姓,颐章国还算富庶,起码也不至于视百姓为草芥,传出去也让其他八域笑话,岂能坐视不管? 老者有气无力的叹息道,“哪有如此简单的事,上头追查下来,从来便是报喜不报忧。运气好的收着官府的救济粮,运气不好的便流离失所。报给上级的从来都是救人多少,至于饿死的,被人当做畜生分而用之的,从来没人调查过。”赵梓阳沉默,而后回到茅屋,去取来昨晚吃剩下的一根鸡腿。 还家路上,赵梓阳无意间看到一名姿色尚佳的逃难女子,正蹲在墙角,狼吞虎咽的吃一块蒸饼,面前蹲着的人,正是村庄中的地痞马六。这马六素来不务正业,仗着和白虎帮前任帮主有些关系,横行霸道,被他玷污的有好些女子,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敢怒不敢言。如今马六的肮脏手掌,正放在那啃饼女子的怀里,女子眼角含着泪,可依旧是不言不语的啃着那张硬得硌牙的蒸饼。 如同一头野兽,似乎女子的矜持羞怯,在她的身上已经消失殆尽,余下的皆是饥饿。 生得矮小的马六,哪里是赵梓阳的对手,几下就被打的口鼻溢血,骂骂咧咧的向巷子深处跑了。女子看着马六狼狈的模样,捧着饼笑了,笑脸很好看。 老头拿到了一根鸡腿,在周围人们的注视下将鸡腿整个塞进喉咙,赵梓阳帮他拍打了半天后背,还是噎死了。 知否,知否 第三十七章 行气 另一个鸡腿,被赵梓阳扔给了那个女子,倒不是有歪心思,赵瘸子自问也并非善人,只是那个笑脸,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再后来,白虎帮多添了几十号人,又添加了几条帮规,往常那个跋扈的白虎帮彻底变为相助百姓的帮派,跟着赵梓阳开垦田地,日子虽然清贫,但在乡邻中的名声,随着年月逐渐转变。当然其中有极少数冥顽之人,被赵梓阳带着几个忠诚帮众好顿教训,口鼻溢血才服帖。往事历历时至今日,已经有半年之久。 思绪回调,这位四季穿短衣的少年感慨良多,随即自嘲一笑。感慨?自己一个弃婴,仿佛并没有理由感慨他人悲苦吧。四下无人,赵梓阳闲来无事,径自回家观书。 这几本泛黄破书大抵都能通晓,但仅仅有本最为老旧名为《贯气说》的书卷,让赵梓阳头疼不已,书中记载的语句晦涩难明,他没上过私塾学堂之类,腹中所含,也仅有一二百常用字,且大多是颐章方言,无登大雅之堂的通俗用语,拿来看这本老书自然显得捉襟见肘,一窍不通。书中有副图,标注各类人体脉络等,照葫芦画瓢,勉强可以对应己身,但什么顺序章法,皆看得云里雾里,难以明辨。 “狗屁不通啊。”赵梓阳念叨着,着实想将这本老书扔去垫桌角,省得费事费力不说,还横生一肚子气。 偏偏正在气头上,有人敲门。赵梓阳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撂下旧书,从里面把漏风透影的木门拉开,也不管外面站着的是谁,扯嗓子就骂,“哪个劳什子丧门星,大清早打扰大爷,这还没到晌午呢,蹭饭也得看看时间呐。”然而下一瞬,白虎帮帮主却楞在原地。 门口站立的不是旁人,乃是当初那个逃难至此,姿色上佳的啃饼女子。还真别说,许久未见,这女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将面目梳洗爽利后,更显得亭亭玉立出水芙蓉,与当初肮脏邋遢的模样判若两人。村庄贫苦不兴施粉,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女子,买不起胭脂鹅黄,便随手摘来路边胭脂色的嫩花,在嘴上抿过,却更显淡雅大方。 赵梓阳从小到大,左邻右舍几乎都是大他几圈的大娘婶婶,哪见过这等阵势?登时脸庞一红,想起方才粗鄙话语,红潮更有扩散至耳根台的趋势,支支吾吾的不敢看向眼前女子。 不曾想女子掩口轻笑,浑然不在意少年话语,轻轻点头,竟然直接就走到屋中。 “想不到赵帮主竟然还愿看书。”大概是想说人不可貌相之类的话语,女子犹豫片刻,轻移两步走到桌前,素手微翘,翻看那本老书,言语举止之中,哪里还有当初啃饼时的影子,“还要多谢帮主当时仗义相助,才免遭泼皮上下其手,毁了贞洁。”正关门的赵梓阳闻言转身,疑惑的打量这位女子。 若问为何关门,左邻右舍看到一名女子进出,影响定是极差,不一定带有多少恶意,但众口铄金,村里大娘闲扯时,万一将不该说的传出去,那他这白虎帮帮主,岂不是落得个好色的骂名?这飞来巨锅,他可不背。至于疑惑之处,则是女子说出那句话的当口,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尴尬窘迫,仿佛事不关己般坦然大方。 赵梓阳有些僵硬的一笑,“举手之劳,姑娘不用谢。” 女子嫣然,更胜繁花锦川。 “自丹田走阳关,出命门绕中枢,至阳神道风府,聚气至神庭,沿椎骨如龙蛇而昂,自神庭而下吐息不止,气下足三里与昆仑涌泉,双肢由中府孔最合谷。不知为何,女子眼帘随着诵读声逐渐抬高,目中光芒越发清亮。 “姑娘能看懂这书中所讲?”赵梓阳纳闷,虽说这姑娘面皮生得端正美艳,但估计也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否则也不会受饥荒而落难至此,心中疑窦丛生,但对书中内容的好奇之心过盛,由此也不愿多问,他虽有些举止粗俗,但也晓得人之常情,有些话当讲,而有些话少问最好,触及人家姑娘的伤心事,若是哭哭啼啼,也让人心神厌烦,何苦来哉? “家父是村中教书先生,腹中颇有些许余墨,年轻时也持鸿鹄之志,怎奈身居寒门,无人举荐,不得已才做了个小教书郎,勉强混口饱饭。我的这点见不得人的累积,都是家父的功劳。”女子无才便是德,乃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数百年来,为官当政的官员哪里有过女子?而在贫苦百姓层面的想法则更为守旧。女子嘛,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懂得些女红,相夫教子也就是了,何苦平白无故消耗家底送去读书呢。由此以来,贫穷家庭的姑娘,目不识丁者绝多,富贵人家的小姐要更为知书达理,但能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的,可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然而赵梓阳从未有幸见识过人们口中的大家闺秀,当下观看眼前这名女子抚琴似的翻书手法,即使心中没有所谓的自惭形秽,仍旧有些许不自在之感。 午后日光翻卷茅屋边上的柳树新芽,丝丝缕缕,犹如从脉络中抽提金线,投射在女子睫毛眼睑之上,未施粉黛,却朦胧之间覆起一层金粉。 少年没啥学问,只能搜肠刮肚的找出一些书中类似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属的牵强词句,却怎么也觉得不相宜。 “固守本心,灵台清明,克情平腹。”少年与少女盘坐在四处漏洞的破席处,开始按那本贯气说中记载的顺序行气。从丹田走气,沿脊椎骨引动至头上神庭,犹如一条雄浑巨龙般昂首折颈,初次修行丹田气息极其微弱,想要牵引至头皮位置,其中艰难可想而知,稍有不慎气息偏差,极易走火入魔。也就是两人年轻气盛,赵梓阳亦不介意与这位姑娘分享书中修行之术,于是便有了这一出胆大包天的尝试。 民间内家拳其实也有行气法门,只不过都是走些偏门穴道,虽然同样对体魄神意有裨益,但归根结底不是正途,上限奇低,对付寻常人绰绰有余,不过终难以超凡入圣。 夜色沉沉,赵梓阳站起身,伸个懒腰,骨节处的响声连成片,似乎是如梦方醒,一睡千年。 正舒爽无比的他并未在意,依旧盘坐的女子,微微的勾起朱唇。 知否,知否 第三十八章 不会 吴霜斜睨一眼边上眼冒贼光的少年,防贼似的将腰间的酒壶向深处掖掖,神色怪异的瞪着少年,训斥道:“又怎的了?”少年尴尬笑笑,贴着吴霜耳朵讲道,“师父,徒儿也想御剑。”胖掌柜听闻此话,又摆出副不屑面容,哪管少年谄媚似的滑头相,翻身坐回车厢,眨眼功夫又鼾声大作。那匹顽劣畜生跟着咴咴叫着,像极了嘲讽。 少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师父不屑也就罢了,这马儿也一同推波助澜算是怎的?旋即阴沉笑起,抽冷子给马后臀一巴掌。少年的手劲不比往常,伤势痊愈,与连日以来勤加修行,掌力臂力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一掌下去,那头吃得健硕的大马暴叫,将后蹄抬起,带着整个黄杨木车厢都掀起两寸,夹杂风雷踢向少年。 “打住吧。”正当少年以为这力有千钧的马蹄,将要给他正正五官时,车厢后掌柜出手,不知用了何种神通道行,让这来势汹汹的马蹄悬停于半空,分寸难近,仿佛周遭虚空凝滞成索,困住马儿虬龙怒张的后腿。“你剑术尚未臻至化境,让为师如何教你。”车厢中传来一声长叹。并非是吴霜不想教授,想当初他传授与少年的那套剑术,乃是他多年混迹江湖,结合诸多感悟所融会贯通的精华,人言谓抛砖引玉,珠玉在前,少年若是厚积薄发,定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吴霜对少年的期望之深,不言而喻。怎奈修行一途的天赋,实在要看运气,老天爷垂青便可以突飞猛进,若是上天不允,即便是什么王公贵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难以得求大道。 吴霜所担心的正是这点,就仿佛剖开玉石,也许是珍奇金玉,也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一块顽石,他着实不敢赌。再者,人与精怪不同,历来精怪之属仗着体魄强横,修行也来得简单蛮横,而寻常人入门极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除却那些个天赋异禀的天择之人,自行摸索者基本难以落得善终。 “真想学?学了想做什么?” “不知道。” “那学它何用之有?” “总会用得上呗。” 吴霜眉头微松,放平声音郑重问道:“修道最看缘分,若是有缘,几年之内御剑不成问题,若是无缘,恐怕只能做个尘世人眼中的剑客,你需想仔细了。”少年没在意,打量着抬在半空中的马腿,悠悠答道。 “我本就是愿意学学剑,在天南海北的江湖里走一走,无所谓非要打出什么名头,想学行气的功夫,无外乎是瞧上御剑时候的潇洒派头,至于能修行到如何程度,能否光宗耀祖啥的,我还真不太在意。”云仲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其实他还有几句话憋着未曾说出。 想代娘亲走走这世间的山山水水,想给远在他乡的爹长长脸。 吴霜眉间的郁气终于在这瞬间,好似拨云见月。想来也对,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嘛,徒儿自己都无担忧,自己又瞎操心个什么劲?雏隼张翅,总有从老隼窝里跑出另立门户的一日。反倒是自己当局者迷,显得优柔寡断了。 自从这以后,少年每日练剑之余,便随着师父手指的位置寻找脉络大穴所在,精心凝气,慢慢从丹田梳理出纯阳气,在大穴经脉中横冲直撞。吴霜将脑海中所有经脉学问倾囊相授,不求少年能一蹴而就只求熟能生巧,如此一来走穴会更加妥帖稳当,即便有细枝末节难以贯通,也能保证无走火入魔的危害。 如此一来苦了云仲,连日强记那些晦涩穴道,致使休憩之时,少年也常常梦呓那些生僻词汇。倒也不是吴霜刻意如此,少年脑海犹如一张松生宣纸,着墨愈深重,则日后画卷愈显山水高渺,立意极高,论少年究竟可吸纳几分本事,那就看少年的悟性了,他人强求不得。 一连八日,少年都未成功运气,吴霜两条浓重长眉,亦随少年逐渐苍白的脸色拧成个斗大的川字。行气并非是举手之劳,需等万籁俱寂时,心无杂念才可循序渐进,心神之力的消耗猛烈,此时的少年,可算得上疲累,回首再看当初劈柴跑山,简直是神仙日子。 今儿个日头晴朗,少年守夜后躺在车厢之中,却迟迟无法入眠,只得合上酸涩双眼,闭目养神。人的精气神在通宵达旦之后,常有亢奋,极不正常,更何况少年夜间并未闲着,守着火堆行气,一遍遍在体内冲击至阳大穴,却犹如茶壶倒元宵,怎的都无法破开这层坚如磐石的屏障,无数内气堵塞于此,使得附近经脉都有饱胀之感,难受异常,只好作罢,将好不容易运转至此的气息散尽,直至坐到天光大亮,少年冲脉已有百十次,竟是毫无所获。 马车吱吱呀呀,少年横躺车厢中,头触车厢一侧的木板,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如宣。 “莫要操之过急,为师当初也是这般。”驾车的胖掌柜忽然开口,似乎是察觉到少年心情低落,有些不自然的安慰道。 车厢后传来一声嗯,随即再无动静。 云仲不是愚鲁之人,这几日师父的举止大抵都看得分明,况且谁会相信,这位另小成蛇妖服服帖帖的剑仙,初踏修行时并非青云直上?估计自己的资质,已成定数。半分失望都无,那是虚言,少年也曾安慰自己,大器晚成,兴许勤加修行就能弥补一二。可所谓的大器晚成,毕竟还是少之又少,更何况修行,纯粹仰仗天赋二字,勤能补拙所言非虚,但若是人家与天资一般者一样勤勉,当如何迎头赶上?只会望其项背罢了。 窗外阳光晴朗,少年翻个身,梦里有一剑驮负白衣,优哉游哉,快意江湖。 “学不会啊。” ps.收藏一下~兴许会有预料之外的惊喜呦 知否,知否 第三十九章 荷花 十万大山往南,偏向齐陵国这边气候适人,且物产极其丰饶,更含括了几处胜迹,其中最有名的一处,叫做采仙滩。据传是旧时曾有一位无双猛将,年少时贪玩失足落入荷塘,不通水性,险些溺亡于此,所幸有硕大荷叶无风自动,将有六七十斤重的孩童强行托举出水,这才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捡来一条命,少年颇为感恩,此后年年归家时候都要来看看这片莲叶。奇怪之处在于这莲叶从不开花,直到孩童长成一位俊朗健硕青年,于沙场中屡建奇功封候拜将时,才开出朵清丽绝尘的荷花,也不知这位猛将中了什么邪,归家之后就在这荷塘边住下,每日目不转睛的盯着荷塘,茶饭不思。终有一日荷花凋谢,青年猛将从荷叶底部捞出一位绝色美人,生得仙肌玉骨顾盼生姿,猛将将女子娶来,两人双宿双飞举案齐眉,这片荷滩也就因此得名为采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却依然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在这莲塘附近作诗咏叹,自然而然就传将出去,一时间名声大噪。 不少达官显贵都在离齐陵关口不远的山中有府邸,坐落在这片采仙滩附近,就顺理成章的作为闲暇消暑避寒的观景处所,一来二去,这片原本人迹罕至的山岭,如今却相当热闹。南来北往的商贾不必多说,寄情山水的文人雅士,背剑挎刀的江湖儿郎,要么是来赏景散心,要么是来讨个好兆头,期盼自己也可同那位传说中的将军一般平步青云,情位双收。 说是胜地,但其实就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其中荷花不甚繁盛,倒是显得娇弱易夭,便有人指出当年的那朵孕育仙女的荷花,将荷塘的气运吸纳殆尽,往后百年恐怕也无法缓和,这一来众说纷纭,都指望自己的学说压过旁人一头,常言道文人相轻,并不是信口开河。而那片早就随风而逝,于流水岁月中化为土灰了,于是后人在古书传记记载的位置立起一座汉白玉石雕,留与后人来客吊唁观赏,实则就是一个噱头罢了。 权贵鱼贯而入,理所应当就引来无数赖手艺为生的江湖把式,一来是人家伸手阔绰,打把势卖艺,在桥头扯着高调门吆喝几声,说不准就引来那些个一掷千金的金主,随手布施几十两银子的,在这片五品遍地走的苑区,也并非罕见。要知道对于这群吃俸禄受贡的大员来说,几十两还尚不能在小雨楼找个唱曲儿的清倌,可在这群卖艺人眼里,这足足够够应付接下来大半年的衣食住行,由此,无数卖艺的,乃至是几十号人的戏班子,一股脑扎堆在这遍地金玉的山窝里,任打任骂都不走了。 说是显贵别苑,实则除年迈官员之外,假日少得可怜,抛开换季时候的授衣假等,就是婚丧嫁娶的零碎假期,自一日到五日不等,哪里有出外游玩的大把时光,因此在此居住的,都大多是大员亲属,或者暗通款曲的名妓美眷。故而在这地方,听戏看戏相比观瞧江湖耍猴与胸口碎大石这等把式的贵人,只多不少。 戏班甚多,总也得有主次之分,都是戏行人士,总不能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暗地里较劲,反而落了下乘,都是混口饭吃的戏子,谁也犯不上同银子过不去。于是几年前诸多戏班中推举出来一位老前辈,将各个戏班划分成甲乙丙丁四等,甲者登台次数最多,乙稍次之,以此类推,五年一比,以定下后面几年的顺序。 清河园就是这三十多个戏班中的一个,坐落在采仙滩西边边缘小院之内,排号在丁末,属于最次的一类,一年下来登台的次数寥寥无几,倒也不是戏腔太差,实在是人手过少,许多戏码都没法唱,单单把着几段小令唱,一来二去风评就降下不少。戏班只有五人,两男一女,还有仨学艺未成的半大小子,日子举步维艰,靠那两场登台与帮忙打理后台,勉强度日。 班主是个长得颇为阴柔的男子,五官相当端正,但就是面皮有些怪异,一年四季甭管寒暑都是搽过粉似的,白得出奇。另一个青年则敦实很多,脸上零件只是凑合,并不出彩,至于那名女子,则是班主夫人,极擅唱花旦,前些年隐隐有力排众芳的架势,大部分看他们登台的都是冲着这位花旦去的,模样俊俏不说,唱腔活泛欢快,可以说清河园赚来的银子,大头都是因为她。但是近几个月来,这女子却不再登台,戏班里便有些风言风语,说是这女子被大户人家看中,逼迫清河园班主写了一纸休书,欢欢喜喜跑去他人家中做了一名穿金戴银的小妾。戏班之间说是共同唱戏讨生活,但其实貌合神离,各个戏班泾渭分明,更别提互相走动,班主又从未出面辟谣解释,所以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更无人知晓根本。 “夜里凉,多添些被褥。”男子温醇嗓音在小院内响起,在静谧月色中格外鲜明。此时男子正坐在椅子上在拨弄碳火,火光迎面,雪白面皮也变镀上两分血色,只是汗珠不停流淌下来,如同走珠一般。这处位置所在可不似上齐,略微偏南,天气热得更为迅速,很多富贵女子都换上纱衣,偏偏清河园中这屋内,碳火烧得旺盛。 “夫君别烧了,久受酷热,难免落下些症结,若是火气攻到喉咙,倒了嗓子,过几日如何登台?我还好,裹着这么些被褥,一点也不冷。”床头女子清亮声音传来,说是不冷,可仔细听来,即使竭力掩盖,说话间的颤栗依旧掩饰不住。 男子起身,坐到说话女子的床边,摸摸女子漏出的半个脑袋,沉默不语。 知否,知否 第四十章 戏班 路过三家盘山人的木居,趟过两条不知始终的溪流,上下不知多少座巍然连山,一马二人,悠然前行。 少年终于将气运至神庭,却也终于耗得灯尽油枯,原本在竹叶青那里养得厚实根底,又变得一穷二白,就跟小镇上的老家般家徒四壁,丁点也不剩下。昨日少年守夜当值,由于过于疲累,手头还拨弄着碳火就昏睡过去,将双手烫出几个大泡,却丝毫不觉得痛楚,麻木得很,眼都没眨巴就挤破了水泡,翻身上车接着酣睡过去。人精气神之重,甚于体魄,虽然少年年纪尚小精气未曾泄,可也顶不住日日将心弦绷紧。运气之难犹如登天,不得不顺带一提,吴霜这法子过于刚猛霸道,生生将印痕刻画在少年脑袋里,即便是入眠也不得安生,云仲打小多梦,却也从未一连几旬做同样的梦境,梦中有条张牙舞爪的大龙,从他尾巴骨沿着脊梁骨,直直啃噬到脑门,好像当日竹叶青昂起头颅似的张扬霸烈,这种无论入梦亦或是梦醒都苦不堪言的日子,实在令少年难以承受。 心弦崩得太紧,或早或晚总有报应,当这脊椎骨大龙攀爬至脑壳处,下一步就向四肢百骸绵延时,少年周身刺痛,经脉穴道就如同滚油泼过似的,再拿盐巴这么一抹,休说安安分分修行,即便是万事不顾躺在车厢中挺尸,亦难逃剧痛。 反观吴霜,正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逍遥样貌,轮到少年守夜时,无论痛得满地打滚还是狼嚎不止,一概不管,舒舒服服往一躺,我自俨然不动的架势是相当淋漓尽致。 很快,少年由开始的咬紧牙关变为破口大骂,不过骂的是谁他也不晓得,直娘贼腌臜货等大堆不堪入耳的乡下脏话,传遍四野。受牵连的可不止吴霜一个,许多通灵性的山间小兽停步飞鸟,初见两人一马是还抱有三分警惕,后来觉得未有贼心,便就忘了这茬,在车厢附近蹦哒着觅食,哪曾想到少年声嘶力竭的咒骂一通,均吓得是亡魂皆丧,恨不得多从两肋生出几条腿。那匹性子跳脱的马儿早就习惯了少年抽风似的举动,但被吴霜教训几次,也不敢太过造次,顶多从鼻子中狠狠打个响鼻,有一搭没一搭的使舌头卷着柔嫩青草饱腹。 大汗淋漓的少年骂街完毕,从布袋中掏出棵蛇兰,三下五除二塞进口中,没嚼几下便囫囵吃净,扬起马鞭,继续赶路。蛇兰可以算上天材地宝,即使无法改善少年修行天赋,服用之后亦可以凝结精神,缓解一时痛楚。先前吴霜曾经直言老蛇的悟性只在中人之姿,可靠着天长日久有年份的蛇兰堆积,生生将老蛇砸到虚念境界,单单凭借这点,蛇兰草便不可谓不神奥。即使少年非属蛇虫之流,药性寡淡大半,可用作养神祛痛的药材,绰绰有余。得亏这结结实实一兜袋蛇兰草,让少年苦苦支撑到如今。 马车悠悠,这就一步步靠近采仙滩附近地界。晌午过后,换吴霜接过缰绳马鞭,少年则一头扎在车厢中酣睡,连脚上磨损颇重的靴子都未脱,很快便没了声响。 “混小子心弦绷得太紧了。”小饮两口庆三秋,吴霜将马鞭子收起,让这匹肥马莫要走得太快,闲庭信步便好,免得车厢颠簸,让入眠浅淡的徒儿醒过来,指不定又是肝火上涌。咂么咂么口中余香,吴霜将眼帘低垂,神游物外。 他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场人士,再说凭他的名声与境界,何至于掩饰喜怒。只是近几日见少年修气受阻,这位本事泼天的剑仙,横行江湖十几年来,头一次不知以何表情面对自己的徒儿,毕竟以他的眼光,即便修气初始,三两天就足以完成一周天的运转,像少年此等近乎一整个月份都无法通彻,况且还出现经脉栓塞的类型,他着实不知应当如何反应。无奈之下,只好任凭少年狼嚎骂街,不予评判。 “兴许,可以不必着急了。”掌柜的将大袖收拢,又长饮了口酒,顿时哑然失笑。 云仲嗅觉奇好,搁在平日,每每吴霜饮酒时,身后总有窸窸窣窣之声,回头瞧瞧,白衣裳的少年必定搓着朦胧睡眼,眼神炙热的盯着他手里的酒壶,时间一久,带来的存货都耗得干净,就连喝空的酒壶,都要被少年拿去灌满山泉,狠狠晃荡几下一口饮尽,还美其名曰洗酒。如今将车厢翻个底朝天,也只剩下手头这半壶庆三秋。但自从少年修气过后,无论他喝再多酒水,少年都不曾从睡梦中苏醒,只是梦呓似的念着那段修气顺序。按说无人抢酒,吴霜本该窃喜,可不到半旬,掌柜的就顿觉无趣,连手中的酒水都不香醇了。 回神之后,胖掌柜举目远眺,只见不远处楼宇连片,在日光之下,流檐上像是熔金成液,淌过流檐时,似鸱吻含怒张口,吐出一披金沙。吴霜隐约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思索片刻后登时一拍脑袋。这地界他曾来过,兴许十来年前,或者几十年前,当初的采仙滩可没这么利索繁华,完全就是个杂乱荷塘,方圆百十里都无人烟。可以说如今的采仙滩能有如此多的人气,全是仰仗当年那第一位观景作诗的读书人。 这大片大片的富庶地界,居中自然是达官显赫人家的住所,越向外围便越贫苦,如同大圈套小圈,层层递进,等到清河园这等地方,已经是至末端了,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不得已在周围的山间采药渔猎而生,也好攒够每日的柴米钱,若是有人家妇女怀胎,便更是苦不堪言。 吴霜在野地中遇到一个结实汉子,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在这里寻个住所。 知否,知否 第四十一章 听荷 这里的卖艺人从不欢迎外来客,当然除了官员或者富商之流,没人同银钱有仇,不过对待那些个衣衫简朴破烂的过路人,这里的老住户态度堪称十分恶劣。贵人们的银子一年下来有个大概数目,平摊到如此多的人头上,的确有些捉襟见肘,唯恐有人同他们抢生计,所以才有了对外乡人冷言冷语这个心照不宣的风气。说起来并不无道理,若是歇歇脚倒还好说,可一旦看到世家豪族人士在此地遍布,有身负一技之长,索性留在此地,那这银子便又有些进到外乡人的口袋里。 这群卖艺人中,论牙尖嘴利,尤其以戏班为甚。转走南北,使得各路方言中污秽之语都有一知半解,又因常年吊嗓唱戏,气力悠长,常常一连串咒骂下来,气息匀顺,大气都不带喘,由是其他行当人士,从不愿与戏子吵嘴,嘴上占不到半点便宜不说,若是遇到有真功夫的武生,还免不得吃顿胖揍。所以戏班在这帮江湖人中的分量,自是相当之重。 “前面就是清河园,二位既然是小住几日,有些这儿的规矩,还得与二位说道说道,免得日后同人呛火,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二位时候一到掸掸灰走人了,我们这几口子仍旧要于此处混个温饱,所以也别嫌我啰嗦,于己于他皆有好处。”敦厚男子在前头牵着马缰,远远指着那座偏僻小院。 “但讲无妨。”吴霜可非初走江湖的雏儿,自然晓得当中隐情,这处楼宇鳞次栉比,必然把式卖艺人环绕,人一多,当然就生出无数事端,他倒并不反感这种规矩。走江湖嘛,江湖规矩要守,不然这江湖亦会无趣得很。 讶异于这胖子的识相,敦厚男子微微停住话头,随后又继续道:“清河园倒是有间空房,可以随意居住,行走江湖不易,看二位打扮也非大富大贵之人,所以房钱就免了。但小庙穷苦,几人起灶烧饭都成问题,靠在周围挖些野菜果子,勉强饱腹。所以用饭之事概不招待,一切自理便是。此乃其一。” “其二,甭管您瞧见什么,只当没看着,如若旁人问及此事,一问三不知便可,无需多言。”男子没头没脑蹦出这么句话,吴霜也没多问,只是点头应下,伸长脑袋观看四周街道,甚是新奇。 “险些忘却了自报家门,坏了规矩,小生姓阎名寺关,乃是这清河戏园一名武生,敢问阁下姓字名谁?” “吴典,吴勾之吴,典籍之典。”五六月里,正是柳絮刚起,白花花的柳絮犹如骤雪飞腾,极容易飘到眼睛中,这一来,阎寺关就没瞧见,车上端坐那位胖掌柜脸上,突然就笑得意味深长。 原来给他评字的那位先生,还真不太酸。 一进清河园,吴霜微点脑袋,这院落的确不大,非但不大,甚至称得上狭窄,但院内极其整洁,柳絮纷飞时候,小院内青石地几乎未挂下一丝白团。摆设也相当有意思,按理说戏班这等场合,用得乃是清雅的山绘屏风,偶尔有人物绘版,也是青袍小生居多,通体求一素字,意思是虽为尘世戏曲人,但戏里戏外,心正意端不落俗套。但这家院内的石屏风,却是姹紫嫣红,画风极为张扬恣肆,往往数朵繁花一笔勾勒而出,却又不失生动,色彩极艳极明,只在右边下角留下朵青花,中通外直,昂首而立,于是整体的画屏水准,再上了一层高度。 安顿好车马,浑身臭汗的少年迷迷瞪瞪醒来,连滚带爬下了车,也顾不得身在何处,踉跄进屋,和字躺下,刚想继续昏睡,却被吴霜强拉出来,说是出门赏荷,心中怨念颇多,但也蔫头耷脑的跟在吴霜身后出门去了。 五月已过近半,日光就附上几许夏日的毒辣意思,长褂渐渐收到篮柜中,换上短纱或是麻衣,许多脚夫与街上卖艺的,早就额角淌汗,迫不得已找个阴凉处歇着;富贵人家自然有纳凉的天棚,忍着日头出门的毕竟是少数,若是想听戏看把式,直接请到家中宽敞地方就是,可见府中宽敞程度。于是向外走的人便稀疏了很多,初夏时的氛围,渐渐浓郁起来。大街上此时,只剩稀稀拉拉一些愁生计的汉子,看到吴霜与少年眼神一热,仔细打量少年与吴霜的衣着,悄悄骂句晦气,便又缩回阴凉地,似睡非睡的半眯双眼,等候哪位贵人垂青,卖力气使出两手绝活,求得些银钱。 少年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对于这些手艺人,他并不陌生。小镇那群挑夫散工,与这群人相差无几,前些年小镇上来了位把式人,能将数尺钢刀完完整整屯进口中,直至剩下刀把衔在嘴边,看得一众老少爷们都连声叫好,但几轮下来,舍得扔上一枚铜钱的却寥寥无几。果不其然,没过半日,那吞刀的汉子便收拾了家伙事走了。 也不知师父是如何知道地儿的,领着他轻车熟路便到了荷塘边上,令少年好生奇怪。显然此时被修气所困的云仲,仍旧不清醒得很,脑海中如同一团乱麻,糊涂得很。荷塘边上并无特别,就单单立着块牌坊,上书采仙滩三个大字。荷塘内矗立块荷花状的石雕,风吹雨淋,十分老旧,裂纹遍布,明摆着是多年无人修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为师去周围转转,你在此歇息片刻,不出一炷香功夫,在牌坊下等候为师便好。”说完吴霜踏剑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少年呆愣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光天化日下御剑,师父果然是高人呐。云仲揉捏眉心,心中颇为无奈,可无奈之外,又掺杂了些思绪。只怕自己垂垂老矣之时,都无法同师父一般轻描淡写的御剑了吧。 思绪如波如流,少年盘腿坐下,丝毫不在意荷塘周遭湿土,默默行气。 气冲神庭,缓缓而下,阳白眼窍处,少年抵不住双目酸麻之感,合上双目,潜心冲穴。风吹荷塘,传过荷花幽香。 明明是闭紧双眸,白衣少年却在这时看见荷花盛放,接天连幕,素白花片,粉嫣色由下而上,由浅至深,脉络条条清明。微风袭荷,晃动水波阵阵。水下鱼儿绕叶而游,金红鱼尾,扑腾起清珠粒粒,点缀荷间粉颊,仿佛娇娥梨花带雨。 日闪荷泪,鱼追粼波,大好山水。 二更到位,继续写去~ 知否,知否 第四十二章 朔暑 “愿赌服输,老牛鼻子,可别不认,拿钱拿钱。”胖子乐得差点从竹椅上掉下去,手舞足蹈便伸出手去桌上抓银两,却被一只枯瘦老手抵住去势,将眼睛瞪圆,怒视身边的老道。 不曾想那老道视若无睹,捻了捻胡须,有些促狭的看着胖子,开口道:“不是不行,算贫道看走了眼,既然与你对赌,哪有反悔的道理?也不知道名声赫赫的剑仙是抽了哪门子疯,在穷山僻壤里找来这么个徒弟,看这架势还真打算将一身所学尽数相传,怎么?中州那几个后辈不入你剑仙的法眼,这才让你找来一位眼窍都冲得如此费劲的衣钵弟子?”常人看来这老道仙风道骨,搁在哪均是不能小觑的堪舆大家,但言语中夹枪带棒,十分市侩。 “给银子再说,否则免谈。”胖子正是吴霜,此刻正涨红着脸,拼命地够着桌上的银钱。舟车劳顿,一路之上通过关隘,补给干粮添置酒水,皆为白花花的银子,绕是他在镇上开茶馆数年,家当也折腾得所剩无几,一分钱饿死英雄汉,桌上着几十两银子,在他眼中可算得上身家性命,于是顾不得与老道胡扯,只顾竭力伸手。但老道手法玄妙至极,横推纵拉,轻飘飘地将吴霜力道十足的拳头拦得密不透风,须臾之间只能见到两团飞影穿梭,迟迟不能越。 吴霜急了,本命剑如同稚童寻路一般飞出,吞吐剑气。正得意的老道见状吓得连忙缩手,眼睁睁让吴霜取走桌上银钱,做贼似的塞到怀里。他可晓得这柄剑的厉害之处,虽然吴霜颇为不喜剑仙的名号,认为天外有天过于托大,但强如他们这类人,对吴霜的剑同样不容马虎,只有同这掌柜打扮的吴霜真正交手两次,才能窥探到此人剑意之盛。 “吴霜你实在可气,为了区区几枚俗世银钱,你竟然对贫道动粗?前些年你从我山头上顺走多少天材地宝?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就连我看上的奇门苗子也让你拐带走了,林林总总算下来,你欠我多少银子,心里就没点数目?”老道口舌极其利索,即使看着仙风道骨,但总有三分路边摆摊算命的架势。 “废话,就凭你这做派,本来好好的苗子,落你手里,早晚得跟着你流落街头坑蒙拐骗,还不如给我当徒弟。再说那些药材宝贝,留着又不能生出小的,你偌大岁数,我怕你虚不受补,因此找个由头替你保管,何错之有?”心满意足的将剑收回剑鞘的胖掌柜,乐呵说道,至于老道铁青的脸色,对吴大剑仙来说,见怪不怪,毫无羞愧之色。 小院正好就在一片竹林中间,幽静阴凉,炽烈曦光沿着竹叶,被竹影蚕食殆尽,甚是凉爽适宜。老道与吴霜捣鼓了几个下酒小菜,拍开一坛泥封老酒,在竹桌上小饮片刻。 “这酒哪来的?”老道将泥封拍开时,吴霜已然瞪直双目,鼻翼张阖间酒香扑鼻,登时口水直流,酒虫不请自来。这半月以来,吴霜可是受尽了瘾头发作,怎奈两袖清风,早就不剩多少银两,哪还有闲余用来换酒,于是一路上只好苦苦压抑,此时一闻琼浆香气,顾不得礼数,从老道手中抢来那坛好酒,狂饮一口,胸胆都酣爽不少,由衷称赞道:“想不到你这牛鼻子真有门路,弄来这等好酒,甚妙甚妙。”老道正拎着杆拂尘,将拂尘伸到道袍后领中解痒,闻听吴霜夸赞,得意道:“也不瞧瞧道爷是何等身份,几十年的朔暑酒,要多少有多少,今儿算你占个便宜。” 闲聊之际吴霜才晓得这酒的来历,也难怪他上次前来采仙滩未曾一饱口福,这朔暑酒本就不是兴起于此,而是自中州传入,酿造工序极为繁琐,满打满算,需要百二十道工序,且绝不能出差错,一旦酿造人略微失职,酒浆便整瓮作废,最起码也是酒浆变味,全然无原定的醇厚滋味。最初酒方乃是中州一位酒将所得,但这酒将为人颇为吝啬,不愿将酒方递交出去,只在自己家中偷着酿造,十数年下来,在酒窖中埋藏了足足几百瓮朔暑,留待日后作为儿孙的救命钱,再者就是自己消受。至于如此庞大的原料与人力从何而来,不为人知。直到前些年,酒将老死,家道中落,儿孙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才忍痛将这酒方转手给朝廷,把有数十年份的几百瓮变卖殆尽。朔暑的名头,一时间声势无二,更有权贵人士不惜以金百两易得一瓮十年份的朔暑。 “酒是好酒,就是这名讳,忒奇怪了些。”吴霜抱起酒坛又饮了一口,小半坛酒下肚,一时间有些微醺,便随口问道。 “多年不见,你这见识短浅不少。”老迈道士花白胡子微翘,把拂尘从背后抽出,赫然是个秃杆的浮尘,本应有马鬃或是狐毛的头部光洁无比,像是被削断似的,断面平整。“这酒中有数味药材,以古法去除苦味,去暑消火而不伤脾胃,又是在北方初创,因此取名朔暑。”老道用二指在面前的酒碗中蘸了蘸,于桌上写了两个字,随即感慨道,“一壶百金乃至千金,何其奢靡,殊不知天下每日亡饿殍,天下何处无贫寒。” “是这个理。”吴霜往竹椅背一靠,醉眼微眯。 “先前你问我为何收他为徒,如今我也不卖关子,我吴霜行走江湖,最重本心与脾气,即使他修道途中犹如老牛耕地,与我何干?早早晚晚,武道中会出一位行得正坐得直的高手,中州那几个货资质虽好,再过十年,我徒弟也能挨个打个遍。” “跟你年轻那会一样?就凭遇到眼窍都停滞不前?”老道打趣。 “要更猛才对。” 鹤发童颜的老道将酒碗撂下,望向采仙滩,滩头独坐一位白衣少年,盘腿闭目而眠,腰杆却冥顽如松,直苗挺拔。 兴许这番,真叫他瞎猫撞上死耗子。 也许也确实能改变一些格局。 竹桌上酒水还未曾干透。 那二字是硕鼠。 知否,知否 第四十三章 旦角 吴霜口中的一炷香功夫,足足让少年在滩头小睡了个把时辰,直到睁眼时才看到东南角一束白光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将少年携起,直奔清河园方向。云仲站立不稳,牢牢攥住吴霜大袖,微侧头向后看去,见一柄光秃黑短棍流星般追来,尾部还挂着一面两人多高的阴阳鱼图,阴阳相抱,威压使得少年喘息滞涩不已。少年不知,身后那位白须老道,正是如今道门中首屈一指的奇门阵师,阴阳图与秃拂尘,即便吴霜也需全力以赴,故而在这阵威压之下,少年本来因听荷松弛的心弦,再次绷得紧贴。 “不就顺走你两坛五十年的朔暑,瞅瞅你那吹胡子瞪眼的小气劲!”这话出口,少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师父怀中抱着两坛老酒。登时也顾不得畏高,也顾不得身后浩然磅礴的威压,好些天以来皆无心思饮酒,透过黄泥酒坛这么一闻,当即就有些激动难名,在师父耳边嘀咕几句,老少相视一笑,相当鸡贼。 老道士最终还是追上了这俩酒鬼,倒不说老道修为多么出众,而是在距离清河园住处二里开外,吴霜的本命剑忽然停滞不前,如同在原地等老道似的,摇摇摆摆盘桓半空。气急败坏的老道抓起吴霜手中的酒坛,转身欲走,却觉得手上分量有些不对,定睛一瞧,哪里还有半滴酒浆?俩酒鬼在路上将两坛酒喝得一干二净,醉得同烂泥相仿,乃至少年见老道赶来,丝毫无惧,说了句好酒,而后径直醉倒在剑身上,头脚朝下的酣睡过去。 老道凑上前,仔仔细细端量了云仲半晌,随即叹气道:“还是你脑袋聪慧,能想出这招。”心中不禁喟叹,这少年显然一路之上马不停蹄的修气通穴,此时已然身心俱疲,全凭一口余劲狠撑,怎奈心弦过于绷紧,犹如箭在弦上,迟迟难退,总有病态的亢奋之意,眼下吴霜所做的,让少年听荷放松心弦,再借他之手施压,绷紧心弦,再饮酒一坛,彻底将少年心思放宽,这一紧两松的手段,羚羊挂角,通畅自然,老道自问确实比不得吴霜训徒,当年将自己看中的衣钵弟子送到吴霜门下,此番看来也并非坏事。 老道最终也未打吴霜一顿出气,而是背起拂尘,摇摇摆摆回山中潜修,像他这等修为的隐士高人,本应好生教诲徒子徒孙,如他这般闲云野鹤似在九国居无定所的,寥寥无几,兴许是道家门风淡然了无牵挂,所以为人处世,口碑相当之佳,就连百般挑剔的吴霜也难以鸡蛋里挑骨头,故而往来甚多。 吴霜费好多力气,将少年搬至住所的木床上,忽然发觉少年身量,似乎比数月前又欣长两分,个头已经比他要高出两三指,瞬间有些郁闷,放下睡得昏沉的少年,胖掌柜轻叹口气,撩开门帘,出门散散心。本来他以为,心弦松开,少年能借此意气听荷,换取一个周天的运转通达,现在看来,距少年完成周天的气脉,确实还剩下不短的道路。 “时间的确不够挥霍了。”这位剑仙仰头,罕见的满面挂上愁容。 临近晚间时分,天就凉爽多了,许多宦官家中的小姐少爷,憋闷了整整一白天,赶紧趁着傍晚用膳过后,自规矩森严的金玉牢笼中脱,直直奔去天桥附近观赏些新鲜玩意,东边尝尝画糖人,西边瞅瞅飞花,不亦乐乎。这处的飞花可并非平素所说,枝头落花飞旋,而是一份独门手艺,亦称飞花。大抵就是在宽阔场地,搭起一丈余高的四角花棚,顶上铺缀刚掐下来的润绿柳枝,手艺人将铁烧为滚烫金水,扬到花棚顶处,金水飞溅四方,足足能迸溅至几丈以外,犹如焰火红花在近处绽放,煞是好看。 等待观赏累了,就径直去向偏向正中的高台处,自然有戏班轮转唱戏,有座位数十,高台两侧亦有宽敞廊桥,算下来共有上百座,足够这附近的达官显贵携同家眷落座。 今儿个乃是清河园轮至,而后台画脸儿的却只有一个阎寺关。 “说来可笑,偌大台后就一个贼眉鼠眼的武生,还唱甚戏?怎么?清华园那班主夫人同别个跑了,瞧你这身结实体格,怎的仍不去追回来?” “依我说,清河园早不算在戏班之列,何苦平白无故分摊天数,一场下来,散碎银子交供奉都吃紧,白白浪费,听闻你有两分功夫,倒不如学学那群手艺汉,好生练练那胸口碎大石的营生,也不至于同你那苦命的班主般跑了媳妇丢了面子。” 戏子嘴皮利索,恰巧又是几位尖细声的旦角,恶意诋毁之下,令人耳边嘈杂凌乱,而细看之下,那位画脸儿的汉子,握笔右手丝毫未动,似是习惯于被这群女子夹枪带棒的嘲弄,连眼皮都未抬,只是坐对铜镜,小心翼翼的画上武生花脸。 “忒没意思,同那路边长青苔的烂木桩似的,休要搭理他便是。”为首女子艺名唤作霓酥,至于本命则无关紧要,就连她本人都从不提及本家姓名。女子浓妆艳抹,嘴唇极薄,单单瞧面相就是位牙尖嘴利的主儿,其实确实如此,这女子自诩采仙滩方圆百八十里的头号花旦,结果当初被清河园班主夫人连着压盖数次,仍旧不知悔改,当着一众贵人的面要同人家对戏,故意使坏,提出唱一场莲花台,这出戏中,清河园女主人演的角儿,通场只有两句唱词,统共十几字之少。 然而初登台时,霓酥便输得体无完肤,只得狼狈下台,引得台下一片哄堂大笑。至于原由,则是清河园花旦的头一句唱词,前半句轻灵高昂,后半句又婉转低垂,好似那鹅雪飞旋,衔接极妙,虽以团扇掩面,而台下人却犹如见到女子含羞,眼神儿如那画本中的成精的狐精,将三魂都勾去两魂,由此可见其唱腔之精妙,真真是出神入化。可惜自从女主人不再登台,捧霓酥的又多起来,虽然与清河园女主人相比低矮一头,毕竟唱腔同样下过苦功,听来不赖,故而众人亦渐渐习惯了将花旦之首的头衔赋予霓酥。 此时高台鸣锣三声,意为角儿应当此时入场,以霓酥为首的一众花旦听闻锣响,皆停步观瞧,等待这不知深浅的阎寺关当众出丑,反观阎寺关,却稳稳坐于原位,丝毫不见动作。 “呦,黑小子怯场了?”霓酥身侧一位女子阴阳怪气的说道,浑然不将阎寺关放在眼里。一个小戏班的憨傻武生,能掀出什么风浪,最后还不是落得狼狈离去的下场,故而越发有恃无恐。 “我在等人,况且谁人告诉你们,今儿戏码由我来唱的?” 阎寺关终于开口,随即看向高台两侧的廊桥。 三丈红绫,如水滑落。 ps.最近忙着签约,着实不得空,一更一更,别打我!我会咬人的! 知否,知否 第四十四章 扑朔 许多年后,在场的各位富贵人家,仍能将这幕盛景同他人绘声绘色的说起,且眉宇之中尽是自傲。 如流瀑似的红绸自廊桥淌下,又犹如锦花般,与灯笼火台相映,灯火投迎中,更添三分富贵,在浓如胭脂的红绸里,蓦然滑落出位一袭红装的美人,浅笑间端的是顾盼生姿,如邻家小女初成,蹦跳间就穿过座位,登上高台,朱唇轻启唱道: “春花亭外风骤雨,哪年悲声觅寂寥。 隔帘但见一花轿,必为新婚走鹊桥。 吉日良时需尽欢,何苦泪雨喂瑶莲。” 唱腔婉转高绝,似杜鹃啼血,黄鹂失群。低落处反而骤然调门,胜似雨点滴滴从空处落下,未砸柳絮,先颤心头。 “莫芸,竟是她登台?”不知怎的,此刻霓酥惊骇莫名,站立不稳,险些打翻了一位在牌楼落座贵人的茶壶,打搅听戏,这可在戏台上下最为忌讳,一来面子挂不住,二来杂役抹桌,又要白白分神。若是一般的戏曲也就罢了,可既然那位唤作莫芸的女子登台,霓酥就自然算不得角儿,被这位贵人一把推得趔趄,坐倒在地,口中却仍旧失魂落魄的念叨些什么,左右女子见状不妙,告罪几句,将霓酥半推半架送下廊桥,相当狼狈。 “老爷,这莫芸唱腔着实惊艳,只怕即便在都城,也能在诸多红角儿中摘来榜眼往上的头衔吧?”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趁着停顿功夫,讨好似的低头,在身边端坐的富家翁耳边问道。 “榜眼?那倒难说。”富商应声,双目依旧紧盯台上那名红装花旦,目光炯炯。“老爷说的是,都城水深,这穷乡僻壤称尊,可到了都城就难以出类拔萃,比不得老牌角儿。” “你懂个甚戏。”富翁趁着难得的空当,忙不迭地向口中灌茶,润润方才因叫好而干涩的喉咙,左手伸出大拇指,向上虚举三下,“只怕那位见了,都要将这女子当宝贝供奉起来,至于京城那些所谓的大家,甭说榜眼,即便是状元郎,给她提鞋都不配,调门可勤练弥补,但唱腔韵味,倾尽数十年苦功也未必学得来。不过今儿胜在这天马行空的开场,至于嗓音,或许是许久未曾登台,颇有几分生疏,不过无妨,此回过后,清河园算攀上高枝起死回生,往后登台的次数,当然也水涨船高,将嗓子练回来就是。” 第二日大清早,吴霜睡梦中被嘈杂人声惊醒,不远处的云仲亦从床上蔫头耷脑坐起身,将周身的骨节伸展开来,伸腰扭背,精气神好转不少,虽然脑海中仍隐隐作痛,不过相比前些天的苦楚,舒坦不知多少,眼下疑惑的看向吴霜,仍是有些莫名其妙。二人出门观瞧,却见到那名精悍的汉子立于院口,正用肩膀费力的顶住院门,院门外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吴霜脑门掀开。二人帮阎寺关顶住摇摇欲坠的院门,这才询问缘由。 “合着闹腾半晌,都是为了一睹你家班主夫人芳泽?”吴霜诧异,这等事他还从未见过,即使各大都城繁华郡县的角儿,也顶多是唱戏时追捧,下了戏台将戏服一脱,不说无人问津,也不至于如此大阵仗,听这声音的喧闹程度,门外怕是起码有三四十号人,因此吴霜也不由得看几眼阎寺关,这汉子乍看平平无奇,行走之间足下生根,大概是修行了某种不知名的内家拳功夫,且程度不浅,否则亦难以一人之力顶住院门,使得院外这群人无法闯入。绕是吴霜见多识广,但总有未曾见过的内家拳门路,一时半会,无法看透这汉子练习的是哪门哪派的拳法。 院外人久攻不下,自然就不愿再耗费时光,只得悻悻退去,口中难免嘟囔着晦气之类的话语。此时院落正中的房门敞开,走出一位形貌端正的男子,笑意温醇的同吴霜打个稽首,请吴霜云仲二人在院中石砌小桌坐下,阎寺关则从侧屋端来一壶清茶,三只茶盅,三人就如此在小院中落座。 “我乃是这清河园的班主,前两日忙于夫人的登台一事,就连贵客入住都不晓得,若不是登台事了,幸亏今儿闲暇下来,不知要再失却多少礼数,实在多有怠慢,还万望二位海涵,再者就是多谢今日替小园解围,夫人昨夜受凉,怎能抱病去见这些贵人,若非二位相助,只怕小园的柴门,都要被这群轻佻登徒子拆将下来,今日之事,实在多谢二位。”男子言语极有分寸,且儒雅随和,与其他伶人的牙尖嘴利似乎略有不同。唱戏乃是图个温饱,唱腔唱词烂熟于心,却不见得腹中就较他人多出几两墨水,尚无余粮糊口,哪里有甚闲心去读读野史正传?于是乎,多数伶人与风雅并无干系,只有极少数大红大紫的红角儿,用不着操心吃穿用度柴米油盐,才顾得上风雅二字。男子信手将二人面前的茶水斟至满溢,继续说道:“我姓程,名镜冬,儿时双亲亡故,于是至今仍未取表字,不知二位?” 吴霜扫一眼男子倒茶的右手,豪爽抱拳答道:“好说好说,在下吴典,旁边这位是我外侄钟仁,我二人从上齐一路南行,欲往颐章国买卖草药,途径此地恰逢外侄身体不适,便来此借住,多有叨扰,如今外侄痊愈,想来明日便可动身上路。”程镜冬好言相劝,让吴霜在此多留几日,也好报答今日解围之恩,却被吴霜婉言相拒,说携带的草药,若是在路上耽搁久了,草药失去出土时的鲜灵劲儿,那这趟便真是血本无归。无奈之下,程镜冬只好应允,同阎寺关一道出门去了。 “纳闷师父为何扯谎?”待程镜冬与阎寺关二人脚步渐渐远去,没等少年出言问询,吴霜便懒洋洋走过院内石质屏风,稍微停步,继续道:“也许事事都与你讲明白,也未尝是好事,这江湖为师怎能始终伴你左右,终究要自己想想才对。酒满迎客,茶半则是恐客人烫伤了手,而今日这位班主虽然口头上礼遇至极,但这满满当当乃至溢出的茶水,却相当有意思。” 云仲疑惑,这几日三餐皆是师父在周边店面买来,况且出手相助赶走前来搅扰的浑人,怎的就要赶着走了?再者,行走江湖隐姓埋名者多矣,即便少年乃是个雏鸟,就凭拿话本看过几回,也知晓江湖中人这档子喜好。但以吴霜的性子,向来不会虚报姓名,这番为何刻意报上假名,难不成此处有什么人物,连自家这位信手御剑的师父也不敢说能稳压一头? ”你入我门下,算起来也有半载之久,不如为师先来考校考校你。“胖掌柜回到石桌处,双臂撑起脑袋前倾,顺手拿起茶盅,咽下一口差不多温凉的淡茶,”在你看来,先前那位姓阎的汉子,同戏班班主,这二人是何来历?“ 少年皱眉寻思片刻,略带迟疑的开口答道:”回师父,单听口音,云仲实在难以分辨此人是何方人士,仿佛与班主并非同乡;力气了得,常人也难以一人之力顶住柴门。除去这些以外,徒儿实在难以看出其他门道。“”不错不错。“ ”我本以为照你小子平日懒散的秉性,只能堪堪瞧见那汉子膂力不俗,没想到还留意了口音中的分别。“吴霜满意笑笑,”如此说来,你并未瞧出那位班主的异状?“ 少年摇头,蹙着眉又寻思了半柱香的光阴,终究说不上来有何异常之处。 吴霜笑道:“终究是少年心性。我来问你,若是你日后娶妻,妻子劳累不堪,院内又有外人,你出门之时,会忘记将铜锁锁上?”说话间遥遥指向内屋门上挂住的铜锁,少年定睛看去,果然松松散散挂在门上,未曾锁住。其实少年此刻心中仍旧半信半疑,若说没挂门锁便有蹊跷之处,未免有些牵强,只是一路之上,似乎自家师父的直觉从未出过差错,于是只好将疑惑吞回腹内,老老实实回房,盘腿修气。荷塘一行,少年本来栓塞至极的眼窍大开,看待万物都如同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去除,周遭明朗,可惜在想向下冲击心窍大穴时,又被莫名瓶颈挡住,动弹不得。少年也不心急,起码前些日的异样痛楚消失殆尽,能安安稳稳睡上一宿好觉,便觉得心满意足。 修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少年此刻犹如一叶扁舟驻足湍急江心,坚若磐石。 吃过程镜冬款待的一餐晌饭,吴霜遣少年出门寻个僻静处练剑,在他看来,修气并不妨碍剑法修行,如若丢掉手中剑,只在修气一途中埋头苦行,还算哪门子剑客,撑破天也不过是另一个牛鼻子,至于道行,天下道士多矣,能追上那老道的,闻所未闻。 少年背剑出门,拍拍酒足饭饱的殷实肚皮,向采仙滩而去。六月将尽,天亮堂的时间愈发变长,便迎来了一念间最热的节骨眼,街上行人也冷清不少,人们出门转悠的时辰,由清晨推至天擦黑,这处都是高门贵州,自然没有耕田这一说,只有十几里外的山川背面,才有粮米产地,至于谁去耕作,那便不得而知了。一路下来,少年燥热难耐,半路寻了个无人地方,将白袍整个扒下来,身穿补丁无数的短褐,果然清爽许多,将背负的剑鞘取下,拉开架势。 为何从挎剑改为背剑,仍是因为前几日修气出岔,难以入眠,尤其是轮到少年守夜时,白日无眠,在车厢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吴霜则是眼不见心不烦,轮到少年当值便钻进车厢打鼾,徒留一个双目红肿咬牙切齿的云仲,瑟缩在营火边发愁。一码归一码,即便无眠,同样也得守夜,总不能将师父从车厢拽将出来,而后自己躺进去睡至天亮。长夜漫漫,星斗遥相对应,明明灭灭,朗朗清清。 星斗照耀一名白衣少年郎,昏昏欲睡,眼睑低垂。 少年不得不寻个提神的法子,左右顾盼无果,瞌睡又不受控的上涌至眉间,睡意浓郁。他只好将腰间长剑解下,垫在背后。剑鞘森冷嶙峋,极其硌背,少年就这么斜依在剑身之上,半睡半醒间,天光明亮。 云仲提肩出剑,剑走风起,忽然之间,荷花摇动。原本杀机四伏的登楼,此时竟戾气尽去,招式之间,扶风摆柳,闲淡自然。 ”好剑法,想不到少年郎有这般俊的功夫。“身后传来低沉的叫好声,云仲收剑站定,回身去看的功夫,原来是那位顶柴门的武生阎寺关,说话间正好脱下长褂,只着一件去袖的短打衣衫,壮硕腱子肉隆起,单看块头就晓得是个练家子出身,匀称的很。 ”哪里的话,出门在外总得有一技傍身,不然不等走到这处,早叫虎豹豺狼叼走喂崽了。“汉子一笑,显然平日里并不是话多的主,将褂子放妥帖,在少年边上不远处活动筋骨。 汉子活动筋骨的方式极为怪异,乃是四肢着地,将两肩狠狠推压至后脊,双腿蹬地,将后腰挑高,而后头颅摆动,看得少年皱眉不已,刚想开口询问,汉子先道:”此乃虎擒式,我学这拳,乃是一位老前辈所授,以虎,狼,山类为其根本,拟为三套拳法,然而我并未能学全这三式,只在虎式上有所体悟,就继续跟着班主出来闯江湖,那位前辈虽然说这拳并非什么绝学,但凭虎式亦可解救自身于危难。“ 少年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ps.这四千字不方便分为两章,后文将进入采仙滩剧情的精妙处,故而在此一起交代。 知否,知否 第四十五章 压笼 民俗中有言,每月头一天,称之为朔,月中为望,月末为晦。六月最末一天,是称六月之晦,这一天是师徒二人离开采仙滩的日子。晌午过后,二人套上马车,同程班主与阎寺关打过招呼,随即动身,继续南行。 六月末尾,可就过了夏至,一年中最热的时日也越来越近,少年身穿短褐,却也热得头晕眼花,直埋怨师父为何不傍晚清凉时再走,又不差那两个时辰,再说那位班主方才还挽留许久,何苦出来受这份罪?吴霜亦热得够呛,本来就身量宽大,再加之长衫过于厚重,直热得汗流浃背,豆大汗水顺脖泗流,没奈何从路边一棵芭蕉上摘下两瓣大叶,有气无力的坐在车厢中扇风。马儿更是酷热难耐,毕竟车厢前沿还有遮阳的边沿,车厢内又是阴凉,所以吴霜与云仲的处境相对还算过得去,马儿则没这等福气,整个马背马脸都在日头下暴晒不止,马鬃淌汗,整匹马儿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再无半点平常跋扈暴烈的性子,摇摇晃晃抬着腿向前踱步,连马尾亦懒得动一下。少年担心热坏了马儿,将水囊中的清水倒在马儿后脊上,却发现水已然温热,根本无丁点凉气。 少年收起水囊,马儿讨好似的嘶鸣两声,意思让他多倒些水,好解解身上的热气,即便清水已然温热,可毕竟与马背相比,也算能解一时之急。“再忍忍,天黑兴许就会好很多。”摩挲摩挲马背,少年将水囊放好,不是说少年如何小气吝啬,而是出门在外,尤其在这等迫近三伏的闷热天气,水可是救命的宝贝,哪能浪费在一时痛快上,这道理吴霜没教,但少年印象极为深刻。当初娘亲与安婶闲聊之际,孩提时的云仲便在边上玩耍,不知怎的,学语不久的云仲竟听懂了娘亲讲的那故事。 曾经有位世家子弟,同一位寒门学子外出游学,贫寒士子穿一身老旧长衫,负笈上路;而世家子披金戴银,腰间带玉,风姿翩然,然而背上只有装满银钱的包裹,并无书卷。起初两人都随身携着水囊,时值盛夏,家室富贵的那位,渴时就掏出水囊豪饮个痛快,从不吝啬;反观那位贫寒士子,向来都是强忍酷热干渴,直到忍无可忍之时才喝上一小口清水,润润喉咙。终于有天两人行至大山深处,方圆十里都无溪流,更无人家,世家子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渴得七窍生烟却毫无办法,而寒门子弟水囊中还有近乎一半的清水,世家子苦熬不住,提出以包裹中百两银钱换口水喝,却被寒门子断然拒绝。再后来,寒门弟子凭借半囊水走出大山,而世家子则抱着装满银两的包裹,活生生渴死在山中。 水可以喝,银子不能喝。 少年直到如今仍旧觉得这故事蹊跷得很,借与两口水兴许就能救那世家学子一命,为何那寒门学子如此不近人情?按理说二人既可挽臂同游,关系定算不得差,怎的就舍不得那口水?不过出门在外,水之珍贵,却被少年牢记在心,丝毫不敢忘。 采仙滩十里以外有处密林,树木隐天蔽日,相当繁茂,乃至让人觉得有些阴森,树林中有不少湿润青苔,攀树藤条,将这片深林衬得如同墨绿囚笼一般,压得人喘不上气,因此被取名叫做压笼林。据班主说前些年在林子中出过几桩命案,官府同本地的这些高门权贵,搜寻数十日才将杀人者绳之以法,可即便是恶人已除,这压笼林仍旧不被人待见。一来是密林空旷无人,作奸犯科,穷凶极恶者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总偏爱这种一年到尾不见人影的地界,周全计划被山猴崖蛇听了,总不至于摇身变为精怪透露出去;二来是近些年间,路过压笼林的行人商旅,用能听到林中有似虎非虎,似牛非牛的咆哮之声,时隐时现,十分骇人。至于后者,多数都为道听途说,起码采仙滩这片,尚无一人亲耳听过。人言可畏,可见真是可畏。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马车缓缓到达这片密林,吴霜今儿个没睡,而是在车厢中闭目盘腿,似是在默默推演什么。 “师父,这林子瞧着,总觉得阴森,为何放着大路不走,偏偏打这处通过?”少年瞧着面前这片如诡蛇张口的瀚林,着实有几分毛骨悚然,给娘亲抓药时他曾走过小镇口的树林,险些哭出来,此番有师父陪同,虽然将后颈寒意抵消不少,可仍旧是上万个不乐意。 “为师可没说要从这处过路,只是这处阴凉甚广,暂且在此避开暑气而已。”随即吴霜好笑道,“老四啊,瞧瞧,你不过半年就已然将内气运行近一周天,离世人口中的大侠更近一步,往后遇事,莫要总是大惊小怪,有点大侠风范行不。” 少年闻听此话,坐在马车前端的身影微微一僵,似是在犹豫不决。 “师父,你真觉得我天赋不错?” “是啊。”吴霜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我不信。”少年眉眼低垂,“我经常与叶老谈天说地,叶老伯也修气,可他从未说过头一周天竟会如此难,反而说不出十日就可念头通达,进行下一周天。而我在眼窍这关,就被瓶颈挡得寸步难行。” “兔崽子,爱信不信。你所遇到的岔子,无数修行中人都会撞到,与天资并无关系。跟你小子透个底,你天赋之高,只比我年轻时候差一点,不多,就一点。”胖掌柜从车厢后钻出来,朝着少年比划着一根食指。 少年笑逐颜开。 吴霜同样笑逐颜开,心里却寻思着哪天抽些功夫,逮条蛇回来炖羹喝。 此时远在天边的一位老叟,正提着一只鱼篓在夜市中闲逛,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引来周遭人群一阵侧目。“该不会又有人念叨我吧。”老叟做贼心虚似的将鱼篓口遮起,很快便从人群中消失不见。 师徒二人决定今夜在压笼林边缘留宿,不再忙着赶路,等明儿一早,日头不甚毒辣时再走不迟。 采仙滩边住宅灯火燃起,程镜冬坐在桌前,独对铜镜,脸色苍白。 知否,知否 第四十六章 夜行 程镜冬坐在铜镜前,沉默不语,烛火中依稀可见男子苍白唇角,此时抿得绷紧如线。 木门一开,阎寺关进门,将房门关严实,又将铜锁仔细锁住,两步走近程镜冬身侧。 “班主,时辰到了,我已探明那自称商贾的二人已经行至压笼林,支起篝火休憩,似乎今夜是那吴典守夜,饮酒后便在火堆边打盹,看来并无妨碍的可能。” “那便好,自家家事,还是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知晓为妙,省得传出去惹来乱子。”说话间,程镜冬将水粉搽在面庞上,显得面色又白了三分,随后笑道,“什么吴典钟仁,分明是走江湖的化名,那吴典定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不然以经验不足的寻常商贾,怎会看得出我将茶水斟满的意图?我不习武功,但从你口中说出那少年剑术高超,想来身手不会差。” “说到这儿,寺关,以你的身手功夫,当真要在这清河园混一辈子不成?哪怕入行伍,自打兵卒做起,数年经营也必定能出一位将官校尉,何苦局限在这烂泥塘之中,受人污言秽语?”班主笑道,言语之间甚是轻松。 “寺关的命是班主救的,怎能在这等境遇之下摒弃班主,若是如此,与畜兽何异。”似乎有些气结,汉子瓮声瓮气道,丝毫不为所动。 程镜冬转过头来,沉声道:“寺关,你早就还清我救你那条命了。在此六载,先前一年半载倒还算好说,可自从那事之后,吃穿用度除却几次登台唱戏所得来的寥寥赏钱,余下偌大的亏空,哪次不是你阎寺关卖苦力渔樵猎兽所得?且要为掩人耳目,替我受尽责骂挖苦,我身子骨常年羸弱不堪,戏班上下都得委托你操持,你不妨扪心自问,值么?” “值。”汉子如同月色下一尊铁山,巍然不动。 先前两年,程镜冬便劝过他数次,费尽好大口舌,可阎寺关就是不为所动,执意留在清河园协助程镜冬。汉子原本身量相比如今还要健硕几分,可年复一年,即便阎寺关习武底子打的坚实无比,可也不免消瘦几大圈,终日食难果腹,如同辟谷一般,神仙亦不可抗。可从始至终,汉子只说要留下来,黝黑面皮,从未有过半点动摇之色。 “罢了,咱们先去做正事。”无奈之中,程镜冬起身,身影却一阵晃动,被阎寺关急忙搀扶住,向门外而去。 压笼林边,篝火将熄,吴霜睁开双眸,看向清河园方向,眸光烁烁。 清河园位置本就靠边,在采仙滩周围星罗棋布的住宅中,显得孤苦伶仃,乃至打更的更夫亦不愿多走,隔着几百丈轻描淡写的敲打数次铜锣,走个过场便是。清河园的二人出里屋门,兵分两路,阎寺关径直向西南而去,而程镜冬则走入黑夜中的后院,很快便不见踪迹。 长街两侧,多数人家都已安眠,夏夜凉风习习,正是酣眠好时候。街边铺子早在一两时辰前关上铺门,守着靠街的窗户睡下,如有风吹草动遭窃,窗边听的真切,惊醒之后朗声呼喝,亦能唬跑贼人,再者就是凉风习习浮动窗边,此处最为凉爽,入睡时清风拂面,亦能使得浑身舒畅许多。无人见到,一抹颇为壮硕的人影在街上极速南驰,虽然体态身姿壮实,落脚处却悄无声息,如同扑羊时的恶虎,脚步轻盈,一步落下,仿佛箭之离弦。 不多时,人影来到西南距清河园不远处一间废弃小院前,熟门熟路的将院门的铜锁摘下,闪身入院。小院未点灯,而令人不解之处在于,这处院落虽然破旧,可布置与清河园尤为相似,除却无屏风之外,近乎一致。汉子轻轻推开里屋木门,门内亦是昏暗一片。 “夫人,班主有请。”人影压低声音出言,将脸上的油彩抹除,赫然是阎寺关。 可这处哪里有夫人? 只有一个黑发披散,眼冒凶光的女子,眼眸泛红,尽是暴虐之色。 “师父,今儿真有戏看?这大半夜戏台都空无一人,哪里有人肯出门唱戏啊。”少年揉搓睡眼,困意十足,以至于此刻坐在离地五十余丈,风驰电掣的剑身上,还未有丁点察觉。 “师父何时打过诳语?”吴霜将飞剑催动,剑尖隐隐有破空声,而两人身姿,坐得相当稳定。 十里路途,转瞬即至。 废弃小院内,阎寺关结结实实挨了那古怪女子一腿,被巨力击退至院中,双臂一阵颤抖,木门打得破烂,所幸地处偏僻所在,无人能听闻这院落内的打斗之声。阎寺关深吸一口气,伏低身形,周身骨节响动不停,筋肉如流水倾泻混动,仰头死死盯住对面那位已经不似人形的女子。女子披头散发,从乌发中露出一只眼眸,似要择人而噬。 阎寺关双足猛然运力,一蹬之下,竟强行越过近乎十步之遥,瞬息之间便扑到古怪女子身前,双拳直奔对方头颅两侧,拳风阵阵,声势浩大。而那女子将整个身子向下一沉,趁阎寺关空门大开之际,极快的伸出双手,在汉子胸前留下几道深邃伤口,一击即退,灵活更甚于深山之中的灵猿。 阎寺关撤步,丝毫不敢怠慢,猛然双目微张,却只见那诡异女子伸出双手,双手十指末端,均有寸许长的锋锐指甲,阎寺关胸口鲜血从女子手掌流下,被那女子伸出舌尖舔舐一空,随即发出桀桀的惨笑,浑然不似人声。 阎寺关夺门而出,抄无人小路向清河园方向跑去,那女子四肢着地,如同走兽似的,在后紧追不舍。 “师父,你瞧街上是何物?”飞剑之上,云仲眼尖,瞅着一前一后两个黑影疾驰,后方仿佛是一女子,只不过四足及地,极为瘆人,便忙不迭询问吴霜。 “八成是个可怜人。”吴霜在前,尚不能窥探面色。 可少年却觉得,脚下的飞剑在此刻,蓦然间杀意纵横,惊乱长云。 ps.形形色色,魑魅魍魉,究其根本,人心作祟。 这一卷就是这样,见过很多的事,很多的人,然后伸手相助。 此谓年少。 知否,知否 第四十七章 锦衣 清河园内,院内屏风之下,一位女子身披大红绣衣,静静端坐,云开月明,皎白如雪,洒在红袖之间,更衬得此人如天上女官。 照理说,这等入伏时节,柳絮早就飘零完全,哪里去寻柳絮,可院内如今柳絮飘摇,如同鹅毛大雪一般,飘摇直下,随清风舞。柳絮落于女子膝边,飞入女子袖口,挂在女子眉梢。女子微微一笑,拈起一团柳絮,将其置于手掌。眼见得时辰将至,女子默然起身,叹声凄切,婉转唱道: “”为何事愁容带脸上, 难不成老妇难配凤翔, 数经寒暑两茫茫, 怎奈回首空苍凉。” 如若常年听戏之人在此,定能认出这段戏,讲的是一位穷苦女子与郎君相守,每日忙碌,虽生活拮据苦楚,却依旧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并生有二子。而后相公于不惑之年高中状元,不告而别,引得女子背负两儿赴京寻夫。待寻到时,相公正于酒楼吃酒,于是女子声泪俱下,质问郎君为何如此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男子最终悔悟,咬破食指血书一封送与夫人,二人和解。 此段唱词便是女子质问郎君时,脍炙人口的名段,如今被这位红衣女子唱出,好似杜鹃啼血,悲切至极,唱调极高。 院门一开,门前停下一位四足及地的古怪女子,此时正愣愣瞧着院内屏风下的红衣女子,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眉宇蹙起。 “你可是想起来什么了?”红衣女子欣喜,出口却是男子声音,急忙走到那位古怪女子身前,后者发出一阵嘶鸣,甚是警惕的后退两步,直直盯住面前的红衣女子。 “无妨,我再与你唱几段便是。”红衣女子手忙脚乱,匆忙间摆好架势,将后半段唱出,只见不知何时,那院门处的古怪女子不再凶恶如初,反倒试着站起身,蹒跚了许久,在红衣女子的注视之下,稚童学步似的走出了一步。 而恰巧就是这一步,对面的红衣女子,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夫人,回来便好。” 红衣女子紧走几步,靠近搀扶古怪女子,可右手腕却传来一阵刺痛,抬眼处,古怪女子牙齿咬在他的手腕处,尖利獠牙如刀一般切破手腕,深入皮肉。见血之后,古怪女子眼眸又涌上血色,叼住红衣女子手腕,将那一袭红衣狠狠砸在屏风之上,愈发凶狂的吞咽血浆。 血水自屏风之上缓缓淌下,直至将角落那朵青花亦染作深红。而那红衣女子呆愣着,任由古怪女子吸食,眼神晦暗。 “班主不可!”先前不知去向的阎寺关从侧院走出,见古怪女子动作,目眦欲裂吼道。 “寺关,稍安勿躁。”那红衣女子以左手掀起凤冠头饰,无力的从屏风边滑落而下,冲阎寺关摆摆手。原来这位酷似女子的戏子,便是清河园的班主程镜冬,而那位古怪女子吸食够血液,便也躺倒在地,很快便不省人事。 “夏夜蚊虫甚繁,还请不要藏匿于树冠之上,免得明日浑身肿胀,以至无法上路。”阎寺关沉声说道,紧接着从袖口中掏出金疮药,仔细敷好程镜冬受伤右臂。 “二位又见面了。”话音刚落,吴霜便与云仲一同跳下树冠,丝毫未有窥探后的羞愧之色,而是悠哉悠哉走到进前,递与阎寺关一枚窄叶草药,后者没接,而是熟门熟路使麻布裹住创口,随即冷冷开口:“若是看热闹的,还请速速离去,莫要横生是非,如若不然,休怪拳脚无眼伤着二位。” 吴霜斜睨:“即便你师父那老牛鼻子今日在此,也未必敢与我如此说话,何况你一个拳脚未成的小子?”阎寺关正值心烦意乱,哪里还受得住激,当即运足十二分力气,顾不得眼前这惹人厌的胖掌柜是否习武,一拳袭来,劲风扑面,却在吴霜面前堪堪停住,难以寸进。 吴霜在屏风边蹲下,对少年说道:“小四,那日你可曾记得我问过你观察出什么蛛丝马迹,你只瞧见了这武生的一些浅显眉目,而忽略了这块石屏风。有哪家高深画师,会将整面素雅屏风以不同程度润色,且独独留下一角?分明原本就是青底,而后以血浸染。若是我未估摸错,当日茶满,也是你程镜冬恐我二人知晓此事吧。” 程镜冬长叹一声,点头答是。 “这女子,乃是你家夫人?” 一身红衣的程镜冬将地上的女子抱起,修长手指摩挲着女子唇边未干的血色,再次点头,“既然瞒不过前辈,那我便讲与前辈听听,未有动作,便能让寺关动弹不得,前辈定不是常人,还望前辈搭救,程镜冬先在此叩谢了。”说罢,程镜冬将身边女子抱下膝来,平放在地上,强忍晕眩之感,向吴霜叩头跪拜。 不多时,青砖地便血迹斑斑,血水顺程镜冬额头潺潺流下,甩在女子露出的面庞上。 一边的云仲瞧见女子容貌,不由得瞠目结舌。无他,只因女子的容貌与程镜冬容貌,实在过于相似,乍看之下,不由得后颈涌上一阵凉意。 此时几人耳边传来一声吼叫,原是阎寺关不知用何种手段,将先前吴霜设下的阻碍破开,圆睁双目,使双拳向吴霜背后砸去。 云仲闻听金铁交错之声响起。 吴霜依旧盘坐。 阎寺关双拳如同擂鼓般,瞬息之间打出不知多少拳,嘶吼不止。 如同猛虎下山。 阎寺关双拳已然见骨。 知否,知否 第四十八章 谈旧 “莫要逞能了,我方才说即便你师父来,也未必能在我手下讨到便宜,并非虚言。”上百拳过后,吴霜衣衫纹丝未动,长衣间浮尘四起,却偏偏不动如山。而阎寺关双拳,早就裸露出森森白骨,血迹飞散,仍然出拳不止。 “寺关,我说停手。”程镜冬怒吼,甚至声音都微微颤抖,失血过多加之怒气攻心,满面朱红的程镜冬双腿一软,横倒在地上,阎寺关这才收回双拳,欲掐班主人中好让他清醒,却被吴霜出言喝止:“如今他这副模样,给你掐醒又能如何?也不瞧瞧你家班主的气色,与死人何异,倒不如借这空闲让他休息一夜,明儿再做打算。”汉子虽然对这胖子先前的举动大动肝火,不过仔细思量片刻,亦不得不赞同吴霜此时所说,没好气的冷哼一声,似乎无视了双手惨淡模样,将地上两人手臂搭在肩头,一左一右半拖半拽的扶回里屋。 吴霜依旧盘坐在屏风之侧,双眸微闭,思索事情,而云仲分明看得清楚,那阎寺关猛虎似的挥出百余拳,伤及自身不说,余力亦不剩分毫,脚步虚浮,全然靠着一口气勉强支撑才不至于跌坐在地,此时扶着两人,仅仅相距二十几步的里屋,汉子着实称得上举步维艰。少年不忍,欲助汉子搀扶已然昏厥的程镜冬,被汉子怒斥一声。 “一边去。” 世间还真有这等不识好歹的?站都站不稳,何苦硬撑着学那些好汉,差人帮忙又不至于掉几块肉。少年心中好生疑惑,但又不好发作,汉子此时双目通红,他可不是吴霜,恐怕挨上几拳,粗浅体魄就得筋断骨折。既然汉子不领情,那云仲也没有强行相助的心思,也许少年自己都未发觉,对于江湖事,他看得越发分明,一样米养活百样人,譬如老蛇,譬如王崆鼎,譬如程镜冬,又譬如这位倔脾气的阎寺关,似乎皆有江湖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更难评判。 “一边就一边,一边凉快得紧。” 坐在一旁的吴霜闻言,嘴角抽动不已。 时辰已入深夜,师徒自然要找地歇息,二人相当自觉的钻到前两日住宿的侧屋,少年白日未眠,将将入眠便被吴霜拽上本命剑,径直御剑飞回清河园看戏,当下自然是困倦,盘膝冲了三回心窍瓶颈,不知不觉间便倒头睡下。 第二日日上三竿的时辰,有人叩响房门,正是脸色苍白的程镜冬与阎寺关二人。 三人依旧在院中石桌处落座,不过这次,程镜冬并未斟茶,而是郑重起身行礼,道:“昨日之事,前辈勿怪寺关,他性子一贯如此,我曾与他长谈数次,但仍旧犟顽如初,昨日对前辈出手甚是不该,我替他给前辈赔个不是,还望前辈搭救。”说话间便又欲下拜,却被吴霜轻飘飘托起,无法低身。一边的阎寺关似乎并不惊讶,能抵住他骤雨一般拳头的实在不多,可如吴霜这般毫发无损,连身形都未动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只怕这人是一位不世的武学大家,不然也不会同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有交情。 “搭救谈不上,只是事情始末,能否讲与我听听?”说话间,吴霜又回头看看屏风,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程镜冬闻言,长叹一声,无意中瞧见阎寺关眉头紧皱,放低了声音道:“无妨,前辈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你若是心中不舒服,先回房歇息片刻,双手伤势严重,待我寻个无人的时辰去药房,给你讨些金疮药便是。”汉子回房歇息,程镜冬对吴霜惨然一笑,伸出左手,在面皮上狠狠一抹。旁人看不出端倪,可吴霜是何许人也,程镜冬脸上原本是层厚重水粉,而一抹之下,脸上水粉抹除大半,露出原本的底色,却比施粉时更加惨白,足可以称得上是面无人色。 “我家中世代便是登台的戏子,三岁便随父母学戏,学戏初时,我便是十村八店有名的花旦,唱腔声高具为上品,父母便也引以为傲。前辈兴许不知,唱戏这一行尤以旦角为尊,称得上是男女老幼皆喜旦角,一位长相俊秀,唱腔细如莺啼的女子,往台上一站,谁人不心声喜欢?旦角乃是戏班上下的门面,男子亦可唱旦,施粉涂黄,安能辨明雌雄。” “再往后来,十四五岁时,我便倒了嗓,唱旦角便越发有心无力,于是只好学唱小生,戏班也一日不如一日,门可罗雀,正巧齐陵突发疟疾,双亲死于疟疾之中,戏班自然就散了。我一路逃难至这深山老林,在林中渴饮溪水,饿了便找些果子饱腹。” 程镜冬苍白面孔显出些许追忆之色,看向侧屋,“就在那时,我遇上了寺关,当年他还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叫一伙山贼抓去,逼迫采药,不慎从个几丈的山崖跌落下来,我见情势危急,以双手接他,震碎了臂骨,所幸的是那稚童并无大碍。后来他便跟我学学唱戏,我虽然身手不佳,但在戏班呆得长久,耳濡目染,也会些花架势,一并教给他。几年的功夫,我带着他东奔西跑,帮人做工,山间打猎,赚下来些家底,听说采仙滩有不少达官显贵,便在此生根,将清河园壮大起来。” “再后来,我便结识了如今的夫人莫芸,算得上一见钟情,旁人都说我二人有夫妻相,乃是吉兆,来日必定相濡以沫,飞黄腾达。” 说到此,程镜冬嘴角轻抬,犹如女子般噙着笑意,不知为何,吴霜竟觉得在对坐这人脸上,男子明朗与女子妩媚,一同交融,浑然天成。 “我夫人有些好胜,凡事欲争个头名,可如今这状况,她无法去争,我便替她争。” 二更完成 知否,知否 第四十九章 病灶 程镜冬继续道:“拙荆的戏是极好的,拜堂结为夫妻之后,我与她常常议论心得体会,于是唱腔越发珠玉灵润:每每登台献戏,台下座无虚席不提,连同那两侧廊坊亦有许多排不上座次的听戏人,宁肯站得双腿酸麻,也舍不得遗漏半句,那段时日,入账颇为红火,可也未免招惹来许多麻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吴霜难得开口,见惯了这档腌臜事,当然就习以为常。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戏子,佳人在侧,况且是位千娇百媚声貌昳丽的美人,但凡有些势力的高门世家,心中无半点妒意那是假的。若是当朝大员倒格外珍惜名声,可子孙辈强抢民女的多矣,能忍心将后辈绳之以法大义灭亲的,实在少之又少,多数皆以权柄解决,不了了之。偶尔有几位名声显赫的正直大官,做出大义灭亲的慷慨举动,无不编纂入史,也可见此类人的凤毛麟角,毕竟如若人人都秉公执法,见怪不怪,哪里还会有糊涂史官将这等平常事编纂成册?权势之盛,对于九国之内的百姓,压迫甚重。 “是这个理。”明摆着程镜冬此时仍然有些头晕目眩,妄动肝火之下,身形晃动,连忙使食指摁住一侧经外奇穴,也就是平常百姓口中所说的太阳穴,强行提神,免得支撑不住昏厥过去。抬头欲继续讲下去,却发现吴霜向茶壶中放入了两片碧绿叶片,随后便疑惑地看向吴霜。 吴霜看出程镜冬心中似乎有些警惕,随口道,“莫要担心下毒,我行走江湖,向来遇上敌手都是一剑杀之,最看不上那些投毒下蛊的污秽手段,放心喝便是。” 程镜冬将信将疑,但毕竟求人办事容不得马虎,将心一横,杯茶入口,使他双目圆瞪。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他品茶的功夫不弱,事实上戏班中讨生活的人,哪有什么额外的事情可做?大多时间都用在吊嗓撕胯下腰的每日课业上,后台的便仅剩下饮茶等寥寥无己的放松手段,但好茶金贵得很,拿清河园的财力来说,哪里有闲钱买上几两好茶,泡一壶散碎茶叶,已经算是奢侈。然而如今这茶水,在吴霜夹入两千不知名的叶片之后,清香可口,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泰起来,就连手腕新伤亦有阵阵凉爽之意,痛楚减轻大半。 “好茶。”程镜冬赞叹。 与此同时,采仙滩周遭楼宇中,靠近正中心的一座奢靡院落中,有人抚琴而歌。 虽说是院落,但穷极华贵,院落颇为巧妙,打眼看去便可知是高人所置,亭台楼宇俱全,院中还有一处十几丈见方的假湖,湖中无数鱼儿斑斓流彩,穿梭于浮萍山石之中,妙趣横生。湖中架设回廊,半截立柱解沉于水中,虽是木桩,却久浸不腐,瓷实得很。楼宇基座以汉白玉雕镂而成,极为堂皇。汉白玉为寺庙乃至帝王宫阙的主料,一般人家不可用,由此也可见这家的主人是何等身份。 湖心亭中,有位翩翩君子抚琴,琴声杳杳,似雪泥鸿爪,浅淡无比。这位公子相貌极好,只是眉宇间有些病态,似乎沉浸于酒色时日过久,身子虚浮。一曲终了,男子两侧上前两名侍女,但打扮服饰却极为清爽,赤腿坦肩,轻唤一声老爷,毫无女子的羞怯,竟直直坐在这位俊郎男子的双腿之上,活色生香。 “若是她坐于此,本少爷定教她好生享受一番鱼水,也好凑近听听这戏子的调门,是高是低。”男子抚摸侍女脸颊,笑意浓郁,而手上的力道极大,直至让那女子脸颊都印上一层紫痕。 “去将杨阜请来,告知他前来此地,我有话相商。”男子吩咐一声,两名侍女恋恋不舍从男子腿上站起身,眼眸湿润,轻柔道一声喏,引来那位男子一阵调笑。 “不必了,我已知晓公子在此弄琴,方才不便搅扰公子雅兴,故而默不作声。”话音刚落,便有人搭茬,男子抬头一看,在对岸亭子顶尖处站立一人,足尖踏荷,如蜻蜓点水似眨眼便至。 “杨大家轻功,真是日益纯熟,每每见此都使得本公子眼红得很,哪天得空,不妨教导本公子两手,将来也能做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岂不美哉?”男子拍掌大笑,起身相迎。其实方才这段话,纯粹是客气使然,搁一般的江湖人,哪里轮到同他这等身份交谈,更别提客气,但眼前这个江湖方士打扮的瘦弱之人,确实颇有本事,好生相待,日后定能成为他的一大臂助。于是言语之处相当讲究,从不对杨阜有什么颐指气使的过分举动。 “少爷谬赞,凭少爷的本事,闯荡江湖哪需亲自出手,即便日后收服几位剑道大家亦不是空谈,将来差遣他们祭出飞剑驮着少爷,那才是正经的剑仙风范。”杨阜一笑,并不把男子的话当作肺腑之言。 “你我之间就别将那番客套话了,我又不是那些个该死的穷酸文人,到头连副像样棺椁都置办不起,仍只顾上书上书上书,却不知那些诋毁之语根本就够不到陛下的书案,真真可笑。”男子将杨阜拉到身前,勾肩搭背的嬉笑道,“那事如何了?” 杨阜一愣,他还真不喜欢这位公子的做派,朝中位极人臣的老子,怎的就养出这么块料子,平日喜好渔色就罢了,在外人眼前怎的如此不端庄?随即有些僵硬地任由男子将他带到回廊中段,迟迟开口。 “昨夜周边已有人听到打斗嘶吼之声,估摸着用不多时,那些平日同清河园不对付的碎嘴戏子便会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自然就有机会下手。待到时机成熟,我们以官府搜查异常响动为名,派遣数十人前去将那女子押至府上,那清河园统共三人,只有一个武生颇有点拳脚功夫,不过量他也没那个本领,能在数十个精壮汉子手中占到便宜,到时候那女子还不是唾手可得?” 男子眯起丹凤眼,沉声说道,“不如再添一把火,我瞧那程镜冬不顺眼久矣。” “如此说来,自从那位纨绔来听过你夫人两场戏,提出要一亲芳泽,被强硬拒绝后,你家夫人便得了这种怪病?”自顾喝下一杯茶水后,吴霜沉吟片刻问道。 “是。”程镜冬垂下眼眸,将手腕调转过来,只见男子素白手臂内侧,有无数老疤。 疤痕连绵,状如嶙峋远山。 ps.感情戏这部分呢,确实不太好写,笔者只能通过依稀感触与当年所听闻的故事,略作拢杂而写出这段文字。 当然这本书中的情感还有很多,希望与日同增,增长笔力,写出我想要的感觉来。 凉凉拜谢各位。 知否,知否 第五十章 经年 “逢每月十五望日,与月末晦日,莫芸她便会变作这等非人非兽的模样,六亲不认,毫无神智,需吸食人血才能作罢。且平日无论四季,四肢冷若冰霜,需以碳火和厚重棉被裹住,才能堪堪操持清醒。” 吴霜沉默片刻,“故而,你每逢十五日便让阎寺关将你夫人引诱至此,吸食你周身血液?你可知道长此以往,即使大罗神仙也吃不住这等损耗,如今你已近乎油尽灯枯,既然阎寺关如此忠心耿耿,为何不,”“不可。”话未说完就被程镜冬打断,吴霜并未生怒,而是淡然看着对面这位苍白的班主,等候下文。 “吾之内人,怎能让寺关替我承受?他曾与我对峙数次,让莫芸吸食他之鲜血,极其强硬,有回甚至将我锁在房内,我以死相逼,他才肯将我放出。至于原因为何,一来既然是吾妻有难,承起担子的必定是我这做相公的,即便我与寺关亲如兄弟,这档事也不该他来做;二来,我会唱花旦,常常唱与莫芸听,万一将她唤醒,兴许这病灶就驱除殆尽,加之慢慢调理,定能好转不少。”说罢,程镜冬站起身来,向后院蹒跚走去,吴霜在后跟随,两人未吐一字。 后院杂乱,但中央整整齐齐叠着两垛茅草,堆叠之整齐,令人一瞥之下,觉得这便是一堆待用的筑屋茅草。程镜冬费力的将上层茅草掀开,其中赫然压盖着数十件戏服,胭脂色大红色青花色,数色俱全,做工用料皆是上上之品,乍一看犹如百花缭乱,十分华贵。 “当初寺关说你这清河园穷困潦倒,招待不起饭食,原来是余钱都用在这戏服上?”吴霜随手捏起一件胭脂色戏服,绸缎滑腻,连左右肩处的流苏都规整相同,水袖上绣大团银丝,可见这戏服的做工之精。“小园虽小,可在莫芸当红之时,也攒下些家底,谈不上殷实,却亦可保衣食无忧,招待两顿饭又有何难?实在不是我小气,而是这份家底如今早就消耗一空,大半拿来买药问医,剩下不多银钱,便让我用来购置这些戏服。”班主使手掌摩挲衣物,窸窸窣窣,话语之中悲恸不已。 “莫芸患病前时常同我念叨,绣衣坊那件绣服甚是好看,布匹上佳,却从不许我为她置办两件。有回赶上年关,我将她念叨许久的衣裳买来,当晚便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横竖找绣衣坊的掌柜将衣服退还了回去。” “你这话,又要气煞多少被自家婆娘教训的汉子。”胖掌柜难得说了句玩笑话,拍拍程镜冬肩膀,长叹一声,“所以那日,登台唱曲儿的是你,而非莫芸?” “前辈明察秋毫,确实是我。只因我俩长相极为相似,我若乔装打扮为女子,几乎无人能识破,就算唱腔稍次于莫芸,台下人只会当良久不登台,生疏了而已。”吴霜没接着问,如今脉络梳理得明朗,便没必要再问为何这人终日搽粉,大概只是为那位名为莫芸的女子,在清醒时不至于担心吧。此中滋味,绕是吴霜见多识广,也不禁感慨,在江湖上见过无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二人多矣,可像程镜冬与莫芸这般情意笃定的,是头一回见。 思索间,吴霜正欲将那件胭脂色的戏服放回原处,却摸到戏服右袖袖口有处破洞,近一拳的宽窄,绸缎泛红。再翻看其他衣裳,件件袖口皆有破洞,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吴霜抬眼看向程镜冬,后者眼眸空灵通透。 每至月中月末,这位班主都画眉描鬓,将夫人喜好的衣裳穿戴整齐,盘腿坐在小院中,无论柳絮纷飞,不顾夏夜蚊虫,罔见冷冷秋雨,抖落茫茫冬雪,碎步轻移,唱上一段小曲儿,等待夫人来到。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院内石屏风的青花,被朱红渐渐浸染通透,浮现出浓淡不一绘卷,一朵两朵,直至朱砂红迹,遍布通体。墙上靠着的中年男子,嘴唇苍白,摇晃的抱着女子,轻抚脊背,似乎在哄着夫人入睡。 “谢过班主。”吴霜毫无征兆蹦出这句话,使得程镜冬有些莫名其妙。他未看到,在他身后的一棵柳树上,有位少年双腿分开,坐于粗壮枝杈之上,清风夹雪,柳絮纷飞,落满少年眼角。 走回院中,二人落座,显然经过这番长谈之后,程镜冬许多心事诉说个痛快,心弦也松弛少许,毕竟这终日做贼心虚似的日子,他都不记得有多久。若叫人知道家中夫人,每逢半月就会变作吸血妖物,周围住着的达官显贵定会遣官府之人上门,至于他或许可侥幸捡回条命,可莫芸只怕会被众人视为妖邪,活活焚烧至死也在情理之中。此刻见吴霜答应相助,登时又欲叩拜,被吴霜一把拽起,坐在石墩处,险些哭出声来。 “你夫人的病灶,只怕不是什么恶疾,而是南漓蛊虫作祟,你仔细回想,你夫人发病之前,是否有外人来这采仙滩留宿,或是出入那公子哥的府邸。”吴霜对于蛊毒并不陌生,当年他游览江湖,行至南漓深林处,叫只三足金蝉咬住臂膀,连生了三日大病。要知道当时的吴霜,便已经初踏灵犀,可勉强御剑十余里,却险些阴沟翻船,在经脉中苦寻数日,用剑尖挖出一枚似玉似石的光滑蛊虫,才止住病症。事后吴霜翻阅无数记载蛊虫的典籍,却仍旧一无所获。由此可见南漓蛊虫种类之多,阴狠之甚,比铁骑大军更令世人惶恐,蛊术最为繁盛之时,天下九国之人,几乎达到谈虫色变的程度,端的是利害无比。 “那应当如何是好?”心急如焚之下,程镜冬顾不得哭腔浓重,哽咽着问道。 吴霜将本命剑拿出,在府邸之中御剑画圆,锋锐剑气将柳絮冲散数丈,是为剑阵。 剑随身盘桓,杀气惊云。 程镜冬如遭雷击一般。 剑仙御剑,将本命剑穿花一般嵌入地表三尺,直至剑柄处。 “等。” 知否,知否 第五十一章 苦等 “等?”程镜冬疑惑不已,但此时更多却是震悚,自打少年便离家而去,闯荡无数地方,历经二三十载,程镜冬的江湖阅历,不可谓不深厚。因此所听闻的趣事奇闻,称为信手拈来亦不为过,譬如哪年哪月有人曾亲眼见到,有人盛怒下踏碎一座巍巍山峦,有人顺风而走足不点地,亦或者是有人御剑而行,扶摇直上。但若是深究下去,皆经不起推敲,大都为道听途说而来,不足以令人信服。所以在程班主眼中,传教阎寺关拳法的师父,已然是江湖中拔高顶尖的高手,世人口中相传的不世奇人,恐怕就是这类武术大家的事迹,再添油加醋夸张而得,纯粹是子虚乌有的噱头。 而今日一见,却彻底令程镜冬为止叹服。究竟何人能以剑痕布阵?既然有偌大的本事,这位用假名行走江湖的胖大掌柜,似乎真能搭救下莫芸。 “等等便是了,急于一时,未必就能将你娘子的病因寻个通透,倒不如再等等。”瞅瞅剑阵已然布置妥当,吴大剑仙哪来的空与旁人扯闲,散步至那棵柳树下,轻飘飘一掌下去,将一棵粗壮柳树拍得枝叶摇晃。少年正神游物外,哪里知道师父又玩心大起,结结实实从树上坠下,地上软土印出一张面皮形状,将脑袋拔出,忙不迭的把口中泥土吐出,敢怒不敢言。虽说大多时间,两人都是逗趣的好手,可吴霜与云仲说正事时,云仲会自然而然执弟子礼仪,恭敬有加。 “待此间事了,与我说说心中所想。”恰恰相反,这回吴霜并没讲授道理,而是轻轻扫掉少年发丝上的浮土,随即就转身离去,竟再也没有半句嘱咐。少年心说师父,您老怎的就如此高看小四?徒弟一来不懂情情爱爱,二来不懂世事无常,一路只顾着练剑修行,与人交谈都尚无几句,所思所念,只不过刹那之感,怎能够入得您老法眼?云仲是真不擅与人攀谈,若是谈天说地胡侃乱吹,那叫他滔滔不绝数个日夜亦可应付自如,可说起正经事与什么心得,当真是难为他一个十三四岁的懵懂少年了。讲出口的感想,那还能称为感想?云仲心中郁郁,同程镜冬勉强打个招呼,回屋冲穴去了。 空落落的院子,只剩程镜冬一个默默无言,打量着半空中交错的折影剑痕,心事重重。 傍晚时分,吴霜提携着两壶酒回到院里,方进院子,便听阎寺关瓮声说道:“吴前辈,班主夫人方才苏醒过来,可迟迟就是不吐半字,班主寻你不得,急得如同失魂一般,您可进里屋瞧瞧。”这番话在阎寺关口中说得生硬无比,显然这番话并非汉子口吻,而是处事较为圆滑的程镜冬所告知,然而这带着七分客套礼遇的话,到汉子口中就变了味道,当真是别扭至极。 莫芸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双眸张开,可如今依旧躺在床榻之上,无论程镜冬如何哀求,却始终不吐一字,只是直盯盯望向上方。吴霜一进里屋,神色便不由得冷下来,仔细瞧这女子面容应相当俊秀,可唇色发青,周身上下僵直冷硬。吴霜刚想搭脉,手指却如同戳到块玄冰似的,脉搏微弱,但所幸的是,性命暂且并无大碍。 “病理我已知晓大概,但这疾症冗杂无序,且容我考虑一晚,再做决定以何手段医治便是。”退出房门,吴霜不顾阎寺关脸色铁青,强行将他拽到一边,即使这汉子极力相抗,使了招千斤坠,却骇然发现这胖子仅以一臂便将自己拖出几丈远,脸色便愈发铁青了。 “都说了多少次,你小子打不过我,若是过招,也得让你师父那老货出来同我过过手瘾,你这拳虽刚猛,可终究招式不全,打打江湖中寻常的花架子还可以,遇上高手,只怕你空门一漏,瞬息之间就能叫人一掌切个半死。气势虽足,但细微处仍不够妥当。” “我出屋,并非让你指点拳法。”阎寺关好生烦闷,怎的这胖子就如同赖上他似的,这能抵他百拳毫发无损的一位大高手,怎就偏偏想指点他两招,天下之大,他还从未听过两人拽到一边,强行教导拳法的高手。 “你为何不方才就出手?既然已经瞧见病因,夜长梦多,为何不趁现在就治?”汉子直视吴霜双眼,目光蕴怒。 “夜长梦多?那也要分两者,好梦与恶梦,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吴霜抬头望月,夏夜晴朗,月光映射于周遭剑气之上,折出无数微微寒光,“若是现在便处理了,而不是追本溯源找出源头,那处理与否,有何意义?换句话说,我就算将班主夫人症结修补如初,待我走后,不出三日,你夫人便会旧病复发,而且闹得更加沸沸扬扬。” “到底是何症结?”阎寺关粗长眉毛拧紧。 “蛊,而且是蛊中极恶毒的一类。这蛊虫我在南漓典籍中翻阅过,被当地人称为腊蛊,中蛊之人如坠冰窟,似在十冬腊月穿纱出行,再者就是兽类入冬前,往往暴食而饱,以待冬日沉眠,搁在你夫人身上,便是好吸食人血,毫无神智。这等蛊虫,就算是当年我行走南漓也未曾见过,真真是极毒。至于如何解毒,就要看今夜这一赌了。” 夜半三更,程镜冬熬不住困倦,几个时辰寸步不离,加之本就身子骨亏空,便趴在莫芸边上打盹,这一打盹,就睡得香甜。 四野无声,莫芸双眸睁开,血红妖冶。 但这次,她瞧着身边趴着的搽粉男子,并没下口汲血,而是用指尖仔细的将脂粉从男子脸上刮去,漏出更为苍白的底色。 ps.原本上传的第一段处“圣怒”应该是“盛怒”,检查时候没看到,特地谢谢清煜大大提醒~~~ 知否,知否 第五十二章 再起 莫芸蹑手蹑脚将程镜冬搭在腹部的双手拿下,红眸闪动,与上回不相同的是,这个被蛊虫折磨数年的女子,眼中的光彩,似乎带有了些许神智。 出来院落,女子向石屏走去,似乎单独以双腿行走,颇为生疏,蹒跚晃荡,在月色之下,显得颇为瘆人。 “果然没错。程夫人,你既然已有神智,为何瞒着你夫君,夜里乱跑,可不是花旦大家的做派啊。”石屏背后突然走出三人,虽已入夏,可为首一人体态微胖,依旧长袖飘飘,但却丝毫未有突兀之感。 不必说,这三人就是吴霜师徒与阎寺关。云仲这几日的确心烦得很,本来他就是渴睡的疲懒人,自修气以来,心神耗费庞大,于是乎更加期待着一日结束,好在床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宿好觉。可越是如此想,吴霜便越趁月色行动,仿佛做贼似的白日休息夜晚出行,着实让云仲头大不已。不过细细想来,的确应当相助程镜冬一把。白天程镜冬与师父的交谈,全被蹲在枝头偷懒的少年听去,心中好一顿思量。 少年岁数尚小,但实际在老家镇上,这等岁数已然可以讨论谈婚论嫁,小镇中同龄之人并非都被双亲送去学堂,大多早早就学会耕田与赶马车行脚手艺,谈拢个门当户对的豆蔻丫头,两个十二三岁的稚童,便莫名其妙的结为夫妻,周而复始。 可云仲从未见过有如此凄惨的夫妻,或许是怜悯,也兴许出于少年纯良本心,觉得应当帮帮这对苦命鸳鸯。于是今儿吴霜从床铺上将云仲拉起时,后者并无丝毫难色,而是强打精神,将浑身骨节活络开来,随师父外出。显而易见,如今的少年不同往日,剑气日益锐气凸显,行气越发熟络,正气在心,已有萌芽。 “今儿程班主与我讲的那些,你其实还是听见了,不过我很好奇,按照常理来讲,被蛊虫所制之人应当毫无神智可言才对,怎的就可以如此平静的从屋中走出,而不是咬程镜冬两口。” “为何?” 女子瞧着与旁人无二,但此时仍然目露凶光,这蛊狠辣程度,非是一般人所能衡量。 “我要去寻个人。”莫云沙哑开口,声音犹如兽嘶,难听至极,已无当初那首屈一指的花旦嗓,嘶哑至极。 “莫要拦我。” 吴霜呲牙一笑,“要不你试试,能否在我眼皮底下走出这院子?“下一刻,莫云化作一道流光直冲院门,速度之快,使得院中的新吐柳叶都乱曳不已。就在同一瞬,院中折映月光的剑气,齐齐叠荡,霎那间直冲女子额头,犹如在夏夜之中下起场连绵细雪,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声势之巨,更甚于奔雷。 “放心,伤不了她。“眼见得阎寺关拳头捏紧,又要出手,吴霜连忙压住这莽撞汉子双手,他可真头大这种一根筋的主儿,又不好伤了他,平白无故在徒弟眼前挨顿老拳,怎么说都不甚好看,于是只得先压住阎寺关的火气,好言相劝,”我自己个布置的剑阵,威能几许我还能不晓得不成,况且以如今她的体魄,怕是比你也只强不弱,我所做的是将她拦住,并非伤她性命。“ 闻言阎寺关脸色好了几分,对于这个不正经的胖掌柜,即便他阎寺关再不晓变通,亦深知吴霜的道行,不是他这等小武者所能揣度的,既然没打着伤及班主夫人的心思,那他也不好就贸然出手,坏了整盘考虑,若是到了实在无法时,再做打算便是。事关这等大事,纵使阎寺关再不通人情,也不好贸然行动。说着缓慢实则迅速,瞬息之间,第一道剑光已然袭来,玲珑剑气直冲女子额头,莫云伸手一挡,在阎寺关惊诧眼神中,那道剑气与莫云素手相撞,金铁之声铿锵作响。云仲看得分明,暗自咋舌不已。如今云仲的道行尚浅,可眼力见却是一日强过一日,这剑气中单凭蕴含的力道,就已然大过当天汉子擂鼓一般的数十重锤,当下女子毫发无伤,若说异状,仅仅是脚步受阻而已。 “不如加把火。“吴霜将耳朵微微一动,双目泛起寒光。早在上回莫云发病之时,他的耳根台便像是被什么扯动,几里外有丝缕笛声透入耳内,令吴霜相当不爽。这笛声,他熟悉得很,虽然不至像那人那般纯熟贯耳,但总觉心生厌烦。 院内剑气登时暴动,原本杀机四伏的烟雨溪流,演化为大江大潮,接连不断成茬的大河般的寒光乍起,奔涌直至女子檀中大穴,阵阵狂风吹散女子发丝,眉眼处凶狠之意依稀可见,俨然无惧。于是顷刻之间,暴雨梨花。 梨花深处有素影浮动,轻歌曼舞似,尤有铁声。 半炷香过后,女子震碎院中数百道森森剑气,夺门而出。 三人还未等出手,便被一阵黑雾挡住去路,俨然蝉声凄切。 “遇到苦主了,我就说这两日耳边难听至极的笛声从何而来,如今看来除他的山头以外,还真没外人能将笛子吹得这般崴脚。“ 夜半三更,采仙滩方圆数里震动不已,屋舍摇晃,八方土崩。 究其原因,只因有个中年胖子,从清和园中拔出一柄寒光烁烁的青霜。 二更,吴大掌柜要出手了。 知否,知否 第五十三章 变数 吴霜最终还是没有在采仙滩大开杀戒,而是厉声让摩拳擦掌的阎寺关留下,护住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程班主,自己则御剑带着少年,将蝉群引动至远处。经过之前那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动静,程镜冬即便睡得再实,也是悚然惊醒,连忙揉揉双眼,再看床榻上哪里还有莫芸的人影?急走两步出门,却被阎寺关一把抓住肩膀,这才没被余震所晃倒。但哪怕是这般光景,程镜冬挂满血丝的双眼依旧四下扫视,生怕遗漏了夫人的行踪。 “班主莫急,待此地稳定之后,我自会去寻夫人。”粗壮汉子罕见的劝慰道,回头再看,两人皆是惊异不止:昨日那位胖掌柜以剑戳穿的石砖处,此时只剩下一处深不见底的巨坑,碗口粗细,且不断延伸出无数裂隙纹路,仿佛一戳之下,将整片土层贯透,难以估量深浅。 “我等此番,究竟是见了何等的人物?”程镜冬脸上滚落汗珠,沿着脂粉冲开数道纹路,似乎难以置信,眼前这不见光的深邃孔洞,的确是人力所为。“终究不知是福是祸。” 吴霜云仲二人踏剑而走,风驰电掣般奔至压笼林处,几乎是瞬息便至。绕是如此的雷霆迅捷,身后蝉鸣还是未曾消停,黑云压城一般向二人栖身处压来。原本被留在此处的老马闻听声响,被留在此处一日余,腹中饥饿,刚欲朝两人甩甩马尾 却看到二人身后黑压压的蝉群,也不知这牲口为何如此胆怯,也顾不得其他,蹄肚翻腾,逃命似的跑进压笼林中,似乎是对这群鸣蝉甚是忌惮。 “师父,究竟是何来头?”云仲疑惑重重,吴霜一贯作风可不是如此,个性使然,与其说是位纵横江湖难遇敌手的剑仙,倒不如说是睚眦必报,快意恩仇的落魄游侠,遇上麻烦事,怎么看都是要当即出手,砍个痛快,怎的此番如此束手束脚?再说无论少年怎么瞧,眼前虫群都是蝉类,同幼时田间地头所挖的并无二样,可他看得分明,吴霜握剑手掌,力道十足。 “这蝉群你当真是寻常之物?真若这样,为师将其引到人迹罕至处做甚。这蝉乃是个娘娘腔所养,名为倾城蝉,去、名头颇有几分诗情画意,但在当今江湖中臭名昭著,是以生魂提炼而成,毒性之烈,像眼前这一群倾城蝉,不费两盏茶功夫就可使得一座雄关易主,保证城内无半个活口。至于养蝉人是谁,谈起此人名讳,只怕南漓那帮只懂风雅的帝王,都要将汗浸龙袍好生浆洗一番。“说话之间,蝉群如同列阵一般铺陈于而人面前,蝉鸣声鼓噪不息,不由得让云仲皱起眉头。 一路行来,云仲涉足江湖愈深,而见闻也越来越多,但如此毛骨悚然的蝉虫,也是他头次听闻,登时后脊梁冒上一层凉气。吴霜无意看到少年这副德行,气的七窍生烟,骂骂咧咧给少年一脚,将他踢下本命剑,没好气道:“我解决大个儿的,小的你自个看着办,家伙带了没?“ “带了带了。“少年叹口气,从土中站起身,愁眉苦脸的将周身黄土拍净,无可奈何的望向面前飞瞬而至的蝉群,大吼一声:”师父!这都是大个儿的!“”狗屁!大个的都追着为师呢!“胖剑仙御剑而上,独自应付大片倾城蝉。 而地上少年,则是苦笑着从腰间拽出剑。 家伙还能是甚?不过一柄市面上卖十几两钱长剑而已。 少年运剑之时,恰好东方初明。 此刻采仙滩近前处的府邸中,方士袍杨阜正落子于棋盘之上,棋盘密密麻麻,落满了黑白子,但杨阜对面空无一人,只是空空摆了一块蒲团,黑白两瓮棋,皆是搁在杨阜身前。 “到你行棋了。”杨阜跟着嗯了一声,捏起白子,思量片刻后,将白子向棋盘中抛下,随即将棋子搅乱。 “黑子胜。” “你动用了那人赠与你的倾城蝉,这是为何?这些日以来你做的腌臜事,我都看在眼里,已然足够那家戏园家破人亡,你又为何要斩尽杀绝?”杨阜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 “你难不成没听到动静?那剑气的寒光迸溅,哪怕我隔着数里都觉得双目刺痛,只怕是有大前辈出手了,自然不得不防。也就是你没心没肺,睡得熨帖。”杨阜语气带刺,相当不客气。 “何苦来哉?” “看不得喜庆结局而已。” 自始至终,冷清府邸,只有杨阜一人的声音,只不过执白与执黑时的声音大不相同,执白者端庄古板,执黑者阴森跳脱。 知否,知否 第五十四章 门锁 最靠近采仙滩的府邸,家主身份贵不可言,守门侍卫当然不能马虎。放在一般显贵家中,寻些膀大腰圆,会两招三脚猫功夫的家丁,用作守夜侍卫,充其量不过是壮壮场面,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坐落于此的宅邸主人,身份来头都相当之大,谁也不会真不长眼睛,趁着月色去人家宅邸偷鸡摸狗,一旦逮住,打个筋断骨折还是轻的,即便乱棍打死,以这些高门的权势,附近衙门亦是视而不见,极少人会舍了乌纱帽不要,为个贫民百姓仗义执言,偶尔有秉公执法的官员,其下场不是贬谪便是暴死家中。因此以来,百姓便更是小心翼翼,就连更夫打更之时,都要离这些府邸门槛远一些,省得走背运平白无故挨顿好打。 而这家最靠近采仙滩的府邸,值夜侍卫却皆是练家子,且多半行伍出身,且有两位穿身大红袍站在门前,身姿挺拔,从未有其他侍卫的懒散样貌。究其原因,曾经有说书的一位老先生戏称,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公子哥坏事做绝,将两个至阳命格的兄弟从军营请来,穿上大红袍用以驱秽。鬼惧阳气,更惧沙场所携的煞气,所以行伍之人身上通常无邪祟发生,再以红袍加身,更显得百鬼不侵。 对于这些话,杨阜皆是嗤之以鼻。世间的确有如人面蝠这等邪祟之物,但与鬼怪魂魄并无瓜葛,鬼本就是无影无形,说是无稽之谈亦不为过,也只有不入修行的凡人才会说什么世间有鬼怪。想当初他入门第一日,师父就曾提点过他,世上无鬼,退一步就算是有,那也不及人心。开始也许只是无心一听,可许多年弹指挥间,杨阜深以为然。 至于那公子哥,杨阜见得多了,心怀鬼胎,安插红袍侍卫,只是求个安生罢了。他可丝毫没有小觑那两位红袍侍卫,兄长叫金锁,胞弟换做金门,大概是穷乡僻壤,父母恐两儿难以存活,于是起了这么个结实牢固的姓名,据他估量,这两人起码也有虚念巅峰的修为,甚至说距灵犀也只有一纸之隔,两人同胞心意相通,沙场上厮杀多年所系的默契,加之拳脚极为刚猛,即便他应付起来,大抵不动用蛊虫,亦会处于极下风。 有这么两位狠茬,公子哥入眠都显得踏实许多,但被他强掳而来的女子可遭殃,日日夜间府中都能传来些啼哭惨叫之声。对此,杨阜仍旧懒得予以评判。兴许外人眼中,这公子哥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但在他看来,不过是寻常纨绔所为,并没出大格。谁人能想到有人以活人斗兽,谁人可知私底下有人以人油点灯。 江湖一行,十载光阴,善不敌恶。 方士杨阜摘下终日形影不离的方士帽,东方发白,站立阴影之中,地上投出半面人影。 门口两红袍兄弟正饮酒,两人着实百无聊赖,终日守门值夜,说来比军营中每日操练轻松多矣,但总觉得浑身不得劲。自从稀里糊涂被人从军营中捞出,拜入一位老者门下,两兄弟的日子便没那么好过了。军营之中战功为首,但这几十年无仗可打,最多也不过是征讨些山贼流寇,故而身手武艺则变为威望高低的评判方式,兄弟二人打小便一身蛮力,虽然脑袋不算多灵光,但习武贵在勤能补拙,多年以往,二人的身手缓缓压过其他军卒,于是威望亦渐渐水涨船高,也无人前来刁难这对兄弟,日子过得还算舒爽。 可自从来了这家宅邸,二人便逐日无所事事起来,全然不是一回事,这府邸之中的确比军营舒服,军帐里起码能与兄弟袍泽吹牛侃山,同校尉们拼酒划拳,日子清苦了些,但胜在人味足。而到此处以来,着实一日比一日难挨。再说那公子哥的行径,实在令两兄弟不齿,若不是临走时那位教他们修行的老者嘱咐良久,二人实在恨不得将这杀千刀的纨绔从府中拖出,活活几拳打死才好,省得徒留祸害。 金锁打个哈欠,将葫芦中余下不足半成的酒液尽数倒入喉咙,惹得金门一脸愤懑。无法,他这兄长不谈其他,酒量的确能甩开他七八条巷子,早在军营中就有这样的规矩,谁若是想不开,就带上几壶低廉烈酒,去与金锁拼酒,定能让人直着腰杆进去,直着腰杆出来,不过是被人抬出来。 “金门,你说咱二人来此图个甚,成天不自在,没意思得狠,还不如去扫寇。同那些人动手,来得也爽利,更无需顾及其他,一刀砍了便是,哪像在这,明知道做的都是丧尽天良的破事,却碍于权势,见面还需笑脸相迎,气煞个人。“ 金门身高较兄长低矮半头,骨头身量却更宽厚一筹,此时也跟着愁眉不展,二人都是在军营呆惯了,到来此地亦说不上短,可迟迟无法适应此地,闻言苦笑道:“是这个理没错,可总是吃军粮,眼下又无仗可打,谁晓得猴年马月才可升迁。长此以往甭说讨媳妇的聘礼,就连家中老屋修葺的银子都出不起,大英雄手中枪翻江倒海,不还是敌不过虚寒穷仨字?哥啊,再忍些日子,那纨绔行事腌臜,就任他去吧。“ 金锁又拿过一壶酒,与金门举壶,同时灌酒。 二人不愧为兄弟,心有灵犀,齐齐道一声:“晦气。” 知否,知否 第五十五章 枕甲 金锁金门两人刚将酒壶撂下,便看到门前走来个女子,白衣飘飘,在天未大明前的暮色中格外瘆人。不过两兄弟哪里是常人,更不信真有什么画皮女鬼,金锁开口道:“此处是章家,若有要事相商,还请等候公子醒后再来不迟,速速离去吧。“金锁也一脸不耐冲女子挥挥手,好容易有三分饮酒的雅兴,被这女子打搅,登时散去大半,颇为扫兴,自然不会客气。 没成想那女子似乎并未看到二人,步伐歪歪扭扭,竟是要当着两位红袍侍卫的面,硬闯进章府。金锁金门险些忘记阻拦女子,章府是何地界?府主人在朝中乃是一人之下的地位,哪有人敢闯章家府邸,这女子想寻死不成? ”莫要再进前了!“说话间金门欲伸臂阻拦,结果叫身边金锁拦住,甚为不解,可再回头看时,兄长面庞上全然不复方才的轻松,反倒是如临大敌般绷紧。 ”有古怪,离这女子远些。“此时金门才打量这位近在眼前的女子,方才他以为女子穿件纹花儿的素白衣衫,这回仔细一瞧,哪是纹花,分明是从女子两耳处淌下的鲜血,渗透衣衫所致,分外惹眼。再看双眸,其中隐隐透出血色,此刻金门也觉得后脊生寒,双目缩紧死死盯住女子。 长街漫道,柳絮轻摇,稀星晴朗,映鬼魅游游荡荡。 双爪迎四拳,丝毫未落下乘。 金锁越是出招,越觉得心惊。自个出了几分力,他哪会不知,起先出手留了四成力道,却被那女子极其蛮横的震开,同时架住兄弟二人潮水似的拳幕,动作极其古怪,并无章法定式,却有种返璞归真,浑然天成的意味。不知不觉,金锁拳劲已然攀升至八成开外,轮动时风声阵阵,气势步步雄浑,再看金门更是不逞多让,两人相视一眼,皆瞧见彼此目光中的兴奋意思。 他人不知,这对兄弟实则皆是武痴,不然以本来出身,这后来平步青云,登入修行的机遇,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怎么轮都轮转不至他俩头上。可面对势大力沉的拳头,女子毫不在意,指尖寒光数次迫近两位红袍侍卫的要害,如蛇吐信般的,以一敌二,稳如泰山,隐约还有些逆转大势苗头。金锁金门二人的见识非同一般,可数十成百招下来,横竖愣没瞧见这样貌凄惨的女人,究竟使的是何功夫,端的是诡异莫测无迹可寻,仿佛她周身上下四肢关节,皆是无锋兵刃。 女子腾挪,凌空蹬出一脚,如条鱼儿在半空中摇头摆尾,金锁被这凌厉腿法逼迫,再加之久攻不下,不由得心头火起。如此多年以来,能把兄弟二人压制至此的,只有将他二人引入修道正途的老者罢了,眼前这女子,内气都未曾展露,仅凭些古怪拳脚便压得两人束手束脚,着实动起肝火,将双拳向下一压,气走诸穴百窍,通体似裹金甲,钵盂大小拳头如雨倾泻,转瞬就压至女子面门前,风吹乌发,意在一拳制敌。 “俩大老爷们,欺负弱女子倒是有一套。” 金锁尚未察觉,背后便生生挨了十几回拳头,那拳头硬如金铁,锤至后脊时,险些将红袍汉子脊梁骨都砸弯几分,那力道重逾千金,金锁回身怒视,心头暗骂不已:今儿甚是蹊跷,先是不知从哪个旮旯跑出个女子,身手怪异得如同山间野虎,当下又来一位更狠的,丝毫不顾江湖规矩,闷头就是一趟老拳,这算哪门子破事? 一旁的金门可都看在眼里,瞧见自家兄长遭袭,登时将一双黄眸瞪起。出门在外长兄为父,并非空话,这些年下来,从任人欺凌的预备步卒到显赫一时的军中副将,金锁替他吃的鞭子,只怕叠起来能活活打死位虚境武人,眼下自然是怒不可遏,虎跳着迎上那卑劣汉子,拳头直直砸向后者面门。 含怒之下,金门出手不可谓不重,双足落地时,竟将地上青砖齐齐踏碎,尘粉弥漫之下,愤然出拳。阎寺关只觉面门生风,双鬓发丝被这股劲风吹得生疼,再欲撤步已是不及,只得用双臂交错为个十字,生生架住这来势汹汹的拳头。不料金门的拳头看似声若奔雷,迅捷得很,可堪堪触及他臂膀时,气势却骤然放缓,仿佛条过江黄龙一路横冲直撞,猛然误入浅滩,寸步难行。不过下一息,阎寺关便发觉出不对,自己实在有些心存侥幸,金门这拳看似停滞不前,实则叠了不止一重劲力,虽无兄长金锁那般暴雨梨花的惊人拳速,但论到摧枯拉朽,金门独揽风光。二人拳法迥异,也令阎寺关始料不及,一击之下,被打退近二十步,于街道中磨出道长痕,鞋履残破。 “有意思,末流武人也敢与我硬来,且筋骨不碎。冲你这份胆量,如若你不是偷袭我兄长,我便得好好同你喝两壶,只可惜你先前所做之事,实在不够爷们。“金门已然估计出面前这个敦实汉子境界,只在堪堪行气上下,但能撑住他一拳,着实令他心中诧异不已。 阎寺关吃力扶住身侧一棵老柳,光是这点细微动作,就已经使得他头顶冒汗,说是筋骨未碎,实在牵强,充其量不过是强行粘合,勉强保证形体不碎罢了。好在锻炼筋骨时,常常要背负数百斤重物,且脚下不可打晃,一来二去,阎寺关周身筋骨极其坚韧厚实,否则在方才这拳之下,即便不丢掉半条姓命,筋段骨折亦是在所难免。 “难不成你二人也配同我谈江湖道义?这女子全无内气,摆明未曾踏足修行,尔等又是如何行事?既然有如此高深境界,何不去扬名江湖,反而净做些为虎作伥的掉价营生,我来问你,所作所为,难道你二人丝毫不以为耻?“阎寺关是何许人也,敢朝吴霜出招且行事无惧的,天底下的修士大概都不过十指之数,当下面对两个在他眼中的看门喽啰,怎又会示弱? 金锁这时也拍拍灰尘,同金门站在一处。方才被偷袭那几拳,实在未对他造成多大损耗,扑打扑打红袍,便将阎寺关晾在一旁,同金门窃窃私语。 “的确不够爷们,我兄弟两人这番有错在先,我二人放这女子进去便是,至于你嘛,“阎寺关瞅着两个汉子面色,眉头拧紧。 “陪我二人饮上几壶酒,那女子出入作甚,我二人一概当作没瞧着,你看如何?“两人将红袍脱下,不顾那红袍是否为千金难求的上品,露出身雪亮的短胄。 原来事过经年,这两人每日都枕着铁甲安眠。 只是无人知晓,梦中是否有铁马齐喑。 知否,知否 第五十六章 鸟剑 云仲从未见过如此轻盈的夏蝉,蝉翼薄如云雾,每只蝉肚都似雪一般,煞是漂亮,如有宫中贵人见了,恐怕一蝉百两都算占了天大便宜,可听闻吴霜话语之后,哪还顾得上细瞧,将手中剑抬起,未敢有半分懈怠。少年晓得这蛊虫之类难以对付,此前更无对付毒虫的经历,再看吴霜分明无暇分心,便绝了求援的心思,安心应对当前毒蝉,才是重中之重。 而令少年无言的还在后头,这倾城蝉群非但没步步紧逼,反而是在原地铺开,如列阵四方一般,形成张黑白渔网,静止于半空之中,即便少年屡次举剑试探,终毫无所得。多次试探无果,他也就乐得清闲,索性朝压笼林深处走去,找寻那匹吓破胆的马儿,蝉群亦不过多追赶,亦步亦趋跟着少年,始终隔开几丈距离,任由少年东瞧西看,竟是丝毫不阻。因此压笼林人烟罕至处,一位拎剑的少年先行,四处唤马,身后是偌大一片黑白大潮,跟着少年步伐缓缓而行,一副井河不相犯的荒唐景象。 少年随手捡起林中一株草根,叼在口中,将根底缕缕甜味咂摸殆尽,一路前行,似乎依然忘却身后寂静无声的群蝉,时常驻足赏景,神态怡然,哪有方才大敌当前的紧迫意思?更有甚,口中呢喃着不知在哪听过的小曲儿,捡来些野果草药,随手便置于包裹之中,甚至许多叫得上名的值钱草药,都被连根带土齐齐拽下,像极了蝗虫过境,片叶不留。 而就在少年弯腰,欲捡来挂在低矮灌木处的一截老木时,异变突生,那张黑白交错的蝉网,骤然暴起。 清脆脆剑鸣响起,于旷远深林格外清楚。少年嘴角翘起,默默松气:他料到倾城蝉不俗,吴霜亦曾同他讲过,南漓蛊术中有些奇门异术,可将蛊虫豢养为颇具灵智的毒蛊,这类蛊虫阴险异常,其狡诈程度甚至丝毫不逊色于人,曾有无数豪侠大修都在这毒蛊手下吃了暴亏,平日素有威名的超凡人士,落得喂虫的凄惨结局,也是屡见不鲜。将手中剑收鞘,瞬息之间再出一剑,自然是大开大合的登楼式。这些日登楼越发顺畅,若说炉火纯青颇有些夸大之嫌,可称做得心应手并非虚言。前阵子日复一日教经脉堵塞折磨,杀意纵横攀升,于是登楼之威渐渐呈鹊起之势。剑走,草木尽碎,直至无物可破时,剑锋迎上蝉网,颤鸣声声,好似玉碎。绿树芳草碎屑激荡过后,执剑少年神色不变,然而心中警觉。 倾城蝉无一折损,甚至连薄雾蝉翼,皆是毫发无损,依旧整齐得如同军阵排列。少年低头看向手中剑,一侧剑锋布满参差缺口,甚是狼狈。 “原来如此,原来不止铜头铁尾,就连双翅也锐利得很,着实难办啊。”自嘲一笑,云仲挠头,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本以为蛊虫之属最多是毒性霸道,躯体软弱许多,最不济一剑登楼挑起,能斩伤几只毒蝉,现在看来倒是他有些不自量力了。 如今摆在云仲眼前的两条法子,若是战,恐怕还没等自己重伤不愈,剑就早早崩断,以他的拳脚功夫只怕连边都蹭不上,就叫蝉网裹住生生绞杀致死,再者,他始终未忘,蛊虫至为闻名之处,非是铜头铁尾,而是其阴狠毒性。可对峙至今,这群如苍山老狐般狡猾的蝉群,横竖没崭露出丝毫毒性,正是因为如此,少年之前才装作寻马,背对蝉群,以剑为镜窥探这群蛊虫的大致动作。 却没想到即便偷袭而来,这蝉群依旧死死攥住了此番对峙的筹码,滴水不漏。兴许是此前那个御剑胖子无形中透漏了一丝威压,让整片蝉群皆是忌惮不已,故而才进行这番试探,这份灵性,任凭谁见了都得胆寒。云仲暗自捏把冷汗,虽已打起十二分精气神,但仍险些着道,心中虽早有准备,可这倾城蝉未免过于难缠了些。蝉群依旧同少年保持几丈距,却不再如前一次那般寂静,蝉鸣渐起,整片蝉群静静跟随,如蛆附骨。 “麻烦。”云仲可不想落得英年早逝,当下剑未剑至有成,修行更是一团糨糊,亦步亦塞,卡在神庭大穴,即心窍之处,始终无法能过。 少年竖剑身前,眉宇紧皱,踏着高草湿土,缓缓向树林深处走去。白昼仍然未能如期来到,方才东方明朗,却被一打不知从何漂泊而来层云掩住,日起云升如手遮望眼,晦暗不明。林中本来稀疏料峭的曦光,再次尽数收去,徒留少年手中残剑,映照依旧。 后有毒蝉,前有林深怪影,此等危急关头,最忌讳分神。偏偏就在此时,云仲脑海中无端想起小镇到青柴路上那片深林,每踏一步,枯叶窸窣声,如同身侧有鬼魅同行;每停一处,卧石怪兀嶙峋,如同猛兽趴伏于地。那时恐惧,乃是周遭一片,挥之不去破之不可,少年只好尽量将身形放低,弯腰埋首,祈求各路能叫上名的神仙佛陀,保佑一路平安。 距今已有近乎一年缺四月。 少年从小少年一路南行,变作大些的少年。剑法登堂,修行入门,虽无太大建树,可比较以往的穷酸小子,要好出不止一筹。 少年突然笑出声,爽朗笑声,将无数隐藏极深的鸟儿惊动,从深处逃逸而出,迎着少年鱼贯而出,衔尾继首,足有十几丈长短的鸟群,从云仲身前身侧头顶,飞旋而出,直直撞向那片黑白两色的蝉网。 瞧见天空之中绵延不绝的惊鸟,一浪一浪的压盖至倾城蝉处,矛盾相争,最不济总能分担一二,再者若能叫蝉群将毒放出,掂量掂量这至关重要后手的分量。行走江湖处处小心为上,云仲的确不是踏步尚珍蝼蚁命的圣人,以万千飞鸟试探,总好过自己以身试毒。 飞鸟如一线浪潮,平地而起过幽林,同仙人以白袖指路。 “小时候,我娘说鸟儿早起吃蝉,天经地义。” 知否,知否 第五十七章 来去 压笼林再偏西,有座巍巍高山,乃是一处风水宝地,山笼苍翠,四时宜人。 山之高耸难以言表,只觉渺渺长云自脚下而过,矗立山巅看人间,山脚凡尘窥山巅,皆隔着翻腾云海,遥相对望,山下仙境,山上亦是仙境。山顶有座道观,与其他道观不同,当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奇花异草锦绣连波暂且不谈,整座道观都是以羊脂美玉堆砌而成,就连正厅的三清塑像都并非凡胎泥塑,而是以金银糅杂而成,富丽堂皇至极,采仙滩周遭贵胄富贾甚多,可能做到将道观装潢得如此富丽堂皇的,那就寥寥无几了。 山上只有一个老道士与一个小道士,两人在此,算下来已有十年之久,可奇怪之处是,除了老道之外,那名垂髫小道童极少下山,往往两三年才有人见到,这位小道童背着比他还要高的竹篓,从山上摇摇晃晃抬步而下,山风迅疾,扬起道童发丝道袍,粉雕玉琢,但出尘之意甚是浓郁。 “我说师父,今儿个得空,怎又有闲心思瞧山下事了?”道童在山崖处坐下,手拿两枚朱红果子,递给老道一枚,将余下一枚在衣摆上好生蹭净,啃得津津有味。 “怎么,贫道在山上呆得腻歪,瞧瞧风景都不成,岂不是要将贫道憋死。”老道没好气,将一双苍老手掌撂在道童脑袋上,使劲揉搓,结果引来道童好顿数落,悻悻的将手又揣回道袍中,长叹一声,“徒儿大了,管不得了,天道不公,就让我这潦倒道士老死在山中,倒也算无量天尊了。” 道童嗤之以鼻:“师父啊,出家人要点脸皮总没错,瞅瞅这道观上下奢靡至极的摆设,也好意思说自己潦倒困顿,啧,怎就当初大风迷了眼,选到个如此不靠谱的师父。” 老道横眉立眼,昏黄老眼瞪得老大:“胡说!若是没银子,你还能吃上方才那颗小圣果?那树金贵的很,可是不远万里之遥打南漓运来的,稍有不慎根植损耗,整棵树便齐齐蔫巴下来,足足耗费千两银子才弄来这么一棵,只为咱师徒在山上有得甜味吃。你说这话,为师着实是心痛啊。” 道童哼了一声说到:“更不该用金银这等俗物塑三清身,道观本来是清净所在,总沾染这些俗世银钱多不像话。”他本就是道门中有名的少年天才,对道法与道门规矩,自然是相当推崇,可自家这位师父行事,实在过于出格,成天沾染世俗暂且不说,将好好一座道观归置成这等模样,令他十分厌烦。 老道笑笑,将果核吐出,随手就埋入脚下泥土缝隙处,小心翼翼的盖上土,又拿出水壶朝当中灌注少许清水,轻声说道:“佛家有语,句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入魔道。虽然世人总忘却后半句,但前半句并不无道理,不妨号好想想,穿金带银屋舍华贵,难道就不能做个好道士了?世人讲究清净苦修,却从无人想过,若是当真视钱财如粪土,那又为何避之如蛇蝎,归根结底,并非银钱之错,错在人心不定罢了。” “你看林深处的那少年,和他师父一个德行,尤好空着布兜走江湖,不也照样快活十足,侠气满袖?”老道将左手伸直,手搭凉棚向下观瞧。 压笼林中,少年沉默。 眼前皆是鸟雀碎羽,显然方才这群鸟雀冲击之下,蝉网并未遭创,反而险些将鸟阵冲垮,矛盾之争,巨矛溃散,可盾未受影响。此刻更糟的是,蝉群似乎已经看出少年黔驴技穷,蝉鸣声再强几分,那张如网似的蝉幕已然紧逼到少年十步以内,少年甚至可清晰看到蝉肚上的云纹。 随即,后撤中的少年便闻到阵阵馨香,如兰似麝,嗅之通体舒泰,且有羽化登仙的轻灵之感。少年心道不好,如果是荒芜林中有奇物散发幽香,那还好说,可怕的是那蝉群终于耐不住杀心,将奇毒放出,随着林中风散播而至,那其结果,不言而喻。 真要死在此处不成?少年跳过一片灌木,神色决绝。既然逃不掉躲不开,倒不如回头一战,也来得痛快些。念头一起,少年便强笼心神,将那破剑抽出,回头怒视迎面而来的蝉群,身形挺直。 “又一个不怕死的主儿。“山巅之上,老道摇头,目光之中尽是追忆。想当初也有这么位青年郎,同大多数江湖儿郎一般,将生死看得清淡,一人一剑走遍天下。估计当年那群老货,也没想到在他们眼中蝼蚁般的年轻剑客,竟然在江湖中跌跌撞撞,就这么漫步行至他们近前,甚至踩着有些人的脑袋,登临剑道峰顶,而来已有数十年。 “贫道剑术差劲得很,可估计当下你师父亦无暇他顾,那么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借给你点糟粕剑意。”老道将发冠摘下,抽出根兽骨发簪,向山下一抛,哈哈大笑,“大不了你师父欠贫道的无数天才地宝,银两酒食,以后你来替他还便是。” 长笑之声中,骨簪跌下悬崖,几个吐息便临近谷底;罡风狂烈,将骨簪吹得好似风中败柳,飘摇不定。道童好奇,连忙俯身去看。常人便知远小进大,可自始至终,簪子大小长短,分毫未改,直到临近谷底,堪堪定住。 发簪依旧是发簪,可世间哪有三尺长的发簪,又哪有如此气势磅礴的发簪? 下方不知多少里处的云仲福至心灵,缓缓开口:“归去。”山下有溪流,三尺骨簪即将坠入之时,轻轻停住。簪尖点水,荡起丝丝水波,而后如雷霆闪动,冲入高天,直至搅乱层云。 云海翻滚升腾,淹没老道鹤发白须,天地之间只剩一道长痕。 紧跟着少年举起手中破剑,轻轻抛起,惊奇之处在于,那剑未曾跌落,而是悬停于少年手心,绕开蝉群缓慢前行。 白衣少年笑意满满。 “来兮。” 骨簪瞬息间飞回老道发髻中。 破剑也瞬息间回到云仲掌心中。 蝉鸣戛然而止。 压笼林中,天地呼啸。 知否,知否 第五十八章 访道 “如何?我这徒弟悟性还说的过去吧,老牛鼻子,愿赌服输,赶紧将你那存着的朔暑呈上来,也好让我过过瘾。” 山巅之上,忽然闪现一道人影,右手勾住老道脖颈,极其放荡。 老道将眉头一皱,“谁同你打过赌约了?再说你一身血腥,怎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入我山门,对三清不敬,来日睡觉功夫,被那上苍劫雷活生生劈死,可万万莫要夜深人静时来寻贫道。”来人自然是苦斗半晌的吴霜,听闻老道这话不禁撇嘴,刚欲搭话,却被涌入口中的鲜血堵住,忙不迭吐出,跳脚骂娘。“伤得如此之重,还惦念着喝酒?你吴霜再过十载,还是那个落魄酒徒。”老道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将老迈手掌伸出,贴近吴霜腹背,可随即便被后者轻轻推开,示意不必如此。 中年掌柜抹抹唇角处猩红,盘膝而坐,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绿根茎,和血而吞,行气十五周天,才松了口气。这一仗着实令他元气溃散甚大,乃至压不下经脉处的伤损,若问为何先来此地,原是方圆千里,只有这位名叫李抱鱼的老道,能与毒蝉养主连战三日不落下乘,且愿在危难之时收留他人,丝毫不顾及独善其身,趋利避祸那一套道家做派。再加上这人尤好钱财的弊病,照常理说,天下道门中名声应当是极差,而令世人不解之处在于,李抱鱼的名声非但不差,反而压过天下诸道,直至前二十载辞去天下道门之首的头衔,游赏四方,李抱鱼的名头才渐渐淡出江湖。 “蛇兰草?倒是年份挺足,难不成你又捡起当年那一套买卖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坑蒙拐骗的本事,在我见过的人中,你吴霜认第二,天下就没有第一这一说了。”老道冷哼一声,明显叫吴霜坑了不止一回,至今仍念念不忘,心有不悦。吴霜调息完毕,脸色也由青转红,此刻也得空调笑:“这可不是我出手,这些可是我小徒弟从一条老蛇手中骗来的,不过代价不小,送老蛇一场机缘,就看它能否抓住了,一来一回,生意人就应当如此。” 老道瞅着吴霜那副得瑟德行,恨不得给他一脚踢到山下,到溪水中好生洗洗脑袋,也正好解解自个儿的心烦。不过眼下,老道还是将脸皮板起,沉声问道,“当初那一仗的伤势,难道至今还未痊愈?也对,你吴霜是何等的潇洒大气,看好那位教书先生的门道,愣是与天下五位绝巅对峙,一战过后撇掉半条性命侥幸未死,真是有大剑仙的气派格局,贫道不及啊。”说罢将拇指伸出,结结实实朝吴霜比量了三下,脸上尽是嘲弄之意。 吴霜语塞,轻咳两声后朝后看看,不远处道童正百无聊赖的抠着那棵朱果树皮,手上动作不停,伸着脑袋偷听二人交谈。“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那可是…”话到此处,吴霜停下,面带苦相瞪着老道,最后一咬牙道,“罢了罢了,少要你几壶朔暑便是,就当我吃个闷亏,这总有诚意了吧!”老道给吴霜重重一脚,横眉立眼,“无上天尊,你怎不去做劫道山贼去?贫道何时欠你酒了,老大个人要点脸有何不可?你徒弟怎行这等霉运,跟上这么个倒霉师父。” 吴大剑仙照往日一般,将徒弟自己抛于压笼林,自己则去道观中小坐片刻,无他,只因这李老道家底着实富裕,观中无凡品,连饮两盅茶都是极妙之事,茶香萦萦不说,尚可滋养体魄神魂,不蹭白不蹭。两人对坐,道童无甚好气的将茶盘端上,撂在桌间扭头便走,老道并未动怒,似是习以为常,邀吴霜共饮。 “那教书匠仍旧不死心,欲颠覆当今天下世家横行的世道,在我看来,纯粹是痴人说梦。”老道嘬口茶,缓缓说道,“此举非但是与天下世家作对,更是与那些世家背后所隐的皇脉抗衡,再往深处说,是同那些山上宗门角力。这等十死无生的闲事,当初我就劝过你,奈何年轻气盛不愿听我劝诫,落得如今这副际遇,依旧死性不改,偏偏要逆大势而行,能怪得了谁?” 吴霜端起茶杯,并未急着饮茶,反而是端量起茶盅釉彩纹路,心不在焉道:“世家与世间,做出太多腌臜事,迟早要淹没于岁月,何不将其提早几年。民生太平,无寒门世家之别,更少些仗势欺人之事,何乐而不为。”“胡闹。”老道厉声呵斥,“世家乃是天下宗门与凡俗沟通的媒介,若是世家消除,你就不怕天下祸乱,生灵涂炭?” “这些事,有世家也做得,无世家也做得,自古时百家开创修道一途,迄今千万年,而世家只是近几百年才粉墨登台,那么在世家兴盛的数百年前,难不成皆是九国漂橹,遍地饿殍?依我看并非如此,修士亦是人,他们若想同世间谈话,为何不亲自来谈,何苦借助世家之口,平添无数祸患。”吴霜饮尽茶水,“前辈,你可还记得你那日在桌上写下的二字。” 朔暑即为硕鼠,意味食民脂民膏而肥的偷嘴鼠患。 老道半晌也未出言,眼睑低垂,以长眉遮住眼帘,面庞表情晦涩难名,“就算除去世家,将其连根拔起,世间就太平了么。世家除,皇权依旧在,官宦仍在,即便你踏遍四玄,凭借整个南公山之力将这些皆尽拔除,你也仍旧绕不过人心这道坎,权柄钱财,贪恨嗔妒,你如何祛除得尽。你若是当年不去掺和那档事,这些年也无需停滞不前。吴霜,平心而论以你的资质,何至于被那老毒物所养不过几年的毒蝉所伤?” “自从我入江湖,起因并非是我想做一位御剑来去得剑仙,只是想做位行侠仗义的闲散侠客,至于再多其他,并未多想。”吴霜没看李抱鱼,而是站起身子,微微趔趄步伐,向外走去,老道沉默跟上,等待下文。 “若是连世家这重关都过不去,谈何其他,这重关始终在此,既然绕不过,那就一关一关过,举足不前,非我本心。” 知否,知否 第五十九章 点水 吴霜走出道观门口,突然觉得山风冷清,便找空地方蹲下,双手揣进袖口,犹如市井中的脚夫,哪有方才说话时的大义凛然,活脱脱一副市侩姿态。身后李抱鱼跟着也蹲下,双手揣入道袍,将那根秃毛拂尘拿出,在双眼四处乱瞟的吴霜面前晃悠几个来回,冷笑着道,“原来你上回便抱着这等心思,所以不顾阻拦,甚至不惜同我动手,只是为了你所秉持的正道?” 当初那教书先生于一国文坛处讲道,讲世家必灭,讲大厦倾倒皆因世家,讲帝王将相,苍生黎民尽毁于贵胄之手,青衫磊落。而青衫之后站立一名年轻的剑客,将一名道人的拂尘末端毫毛斩尽,再不回头,独对五位绝颠,直撑到先生讲道完毕,通体再无一块好肉。老道曾经戏言,吴霜是在阎王爷眼皮底下喝过三碗酒,而后酣畅淋漓的撒尿五千里,才意犹未尽的滚回人间。即便是这等凄惨下场,大概还是因为当年那五位绝颠念在惜才之心,才未曾痛下杀手,而是留下吴霜的性命。 吴霜嘿嘿一笑,以他面皮的厚实程度,哪里会在意老道话语中的毛刺,即便听出后者讽刺意味深重,他也未曾真放在心上,“人这辈子何其短,总得做点惊世骇俗的大事,才不负大丈夫所为嘛。” 老道不为所动,冷冷一撇嘴:“吴大剑仙,下回你说这等豪迈之辞时,能否将鼻孔里那根指头缩回袖口里?多大个人了,怪恶心的。”吴霜爽朗一笑,将那只手放在老道肩膀上拍拍,“下次一定。” 云海渐渐平复,日头高悬,金灿灿辉光映照道观,犹如淋上滚烫金汁。星斗敛去,晚月渐隐。 “我徒弟如何?”“还不赖,但这番试探,足以说明他并非修道的上好苗子。” “剑道天赋了得就足够了,何苦求那么多,徒添堵塞。”“如今贫道真分不清,你是道门中人还是我是道门中人,你图个甚?” “图你藏的朔暑酒。” “无上天尊,要酒没有要命一条。” 中年掌柜用肩膀顶顶老道,死皮赖脸模样,哪还有半点世俗之人眼中的剑仙风范。 “下次再相见,你就得到东州寻我了,不过也好,省得来我这蹭吃蹭喝。”老道起身,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符箓,不由分说塞给吴霜。吴霜接过符箓,翻来覆去瞧了半晌,惊诧出言:“可以啊老牛鼻子,这回真舍得送我?十年前我找你讨要过数次,甚至不惜以雕工至精那位的名作同你交换,你都置之不理,这次怎一声不响就送我了?”吴霜这一问,实则是废话。大致估算,这位道家之首的剩余时日,至多只有几载光阴,如若不在余下岁月中破开那层境界,或是将衣钵尽传与途众,数十年后,江湖上能记得这位李抱鱼的,恐怕真是寥寥无几。唯有长生动人心,非但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至理箴言。 “真要将一身所学尽传与他?难。”吴霜收起笑意,正色道。 老道嗤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然还能传给阎寺关?”果真,吴霜所想不差,从初见阎寺关起,再到看身手架势,隐隐便觉得这草台班子的小武生,出招运力的技巧与这位故人,极为相近。又因老道这些年都蛰伏于此山之上,相隔不远,吴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其中隐情,听老道如是说辞,霎时间颇为不解。“为何不传与他?莫要跟我讲非我道门中人,法不可轻传这等空话,凭你我的交情,我还能不晓得你是何人?” 老道将手中光杆拂尘朝着空中挥动两下,“道门学问甚多,若是仔细同你讲来,怕是得活活说个几年。捡拂尘来说,杆沉毫轻,一如道门清净厚重。可若是空有沉重,并无轻灵,如何能走我的老路。与其我埋没了他厚重浩大的气势,倒不如让他自行摸索,未必就没我这条路走得更远。等他去军中历练一番,过个数载,假使刻苦勤修,说不准又会出一位高崇关。” “万事放心,贫道还能再蹦跶几年,若是能破境,有的是时间同我那徒儿磨合,但若是破境有失,北方之事我恐怕力有不逮。”老道捋捋胡须,甚是豁达,“到那时,还得指望你照拂一二,将我徒儿从这座山中带离,保他无灾无祸,迟早能将我道重兴于世间,乃至拔高一筹也非难事。” 吴霜沉默点头,回头看向道观门口那名道童。后者正费力的将一颗奇石从道观墙壁处挖下,随后走到悬崖边上,满脸嫌弃之色的将奇石扔至山下。 晌午时分,吴霜踏剑而归,不多时便至压笼林外缘,远远便看到云中牵着马匹,大概是先前出招时耗费精神过重,少年此时呆立原地,双目无神,右手却依旧死死握住那柄断裂的破剑。可等距离愈发接近,剑上吴霜却不禁神色严峻。先前他并未在意,只当少年脑海猛然灌注骨簪剑意,难承其重罢了,可仔细瞧后,少年脖颈袒露在外部分,横七竖八爬满青绿毒纹,更有甚者绵延至嘴角下颌,俨然中毒已深,毒性蔓延将至心脉灵台,着实是阴森可怖。身侧那头夯货亦受到不小惊吓,哀鸣不止,于空旷林中传出甚远,清晰可辨。 吴霜强催一口内气,将本命剑催至疾快,几息间就冲至云仲身前,从袖中拿出百年份蛇兰草让云仲服下。少年早已昏厥,他哪里懂得避毒之法,虽不知为何应对的蝉群尽是幼年,但仍旧被毒素所伤,再加之老道李抱鱼的剑意,对如今的少年来说依旧过于磅礴,一簪之威,竟然强行震破少年的神道大穴,令这毒素混杂内气尽数倾泻入穴道之中,未死已经是万幸,在昏厥前一瞬狠狠扯住缰绳破剑,昏而不倒。 吴霜心中暗道糊涂,竟于匆忙之中忘却了给少年带上两株蛇兰草,这蛇兰草可解百毒,能愈伤患,乃是行走江湖常见的灵物,先前吴霜得知毒蝉将至,便提前一分将其带上,却忽略了少年此时不懂如何应对毒物,当下自责之感油然而生,搀扶少年坐下,尝试运气将毒素逼出经络。 吴霜的确不知,云仲睡得很沉。恍然中,他似乎见到体内奇经八脉,似是当初镇上交错横陈的田垄,诸多窍穴如同关隘一般,连绵成群,而经脉像勾连诸多关隘的条条羊肠小道,由远及近,自从丹田绵延至周身各处,附着于血脉根骨,丝缕缠附,在奇毒激发之下,犹如怒涛狂澜,内气横行无阻,直挺挺在周身循环不停,可自从神庭往下,行气规则与师父言传之法,全然不同,若说吴霜所授乃是浩然坦荡,巍然雄壮,而少年此时内气运行途径,则是蜻蜓点水,闲云野鹤一般,许多处皆未走实,而是浅尝辄止,飘飘洒洒,别有一番格局。 梦境再变,少年神智蓦然自体内周身抽离而出,俯瞰四方,如山岭耸峙。 北有大雾影影绰绰,东有白云草马,西有旺盛根节。而九国正当中,生有巨眼,张合之间,天地震悚。 知否,知否 第六十章 在此 阎寺关做梦也未想到,他会同这兄弟俩饮酒,再加上担心班主夫人安危,自然这顿酒喝得有些沉闷,心神不宁之下,阎寺关豪饮不止。 金门酒量浅,先前早已带有三分醉意,此时又饮酒半壶,酩酊大醉。哪里还顾得甚么其他,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行至阎寺关身前,拍拍后者肩膀,伸出拇指道:“兄弟不光身手不错,酒量也是这份得,还敢问如何称呼?”阎寺关正心急如焚,无半点闲心同他胡扯,只是简短道出名讳,却引得金门一阵大惊小怪,更是凑到近前道:“你这名号,同咱们前齐国那位大将军可是极像啊。”说罢又在阎寺关周围转悠两圈,打量仔细之后啧啧称奇,“甭说名号,就连长相模样都同画像上神似七八分,方才天儿甚是昏暗,更没顾得上细瞧,这下一打量确实像。” 阎寺关不为所动,依旧大口灌酒。 如此一来,在一边生闷气的金锁也不乐意了,我兄弟二人放那女子进门,已算是玩忽职守,又好心好意请你饮酒,如今你这一副爱答不理的德行,的确是不将我兄弟俩放在眼里啊,于是乎也跟着阎寺关饮酒,且阎寺关每饮一口,金锁都要比阎寺关多饮一口,饮罢还朝阎寺关挑挑眉毛,意思说你瞧,你酒量不行。 对此,阎寺关只是轻描淡写扫了一眼,不再理会,依旧瞅着门内动静。至于为何不跟上夫人,自然有考虑:其一是受制于两人,这也是阎寺关为何不入章府的主要原因,这两人实力之强,阎寺关无法揣测,一击之下通体首创,就连如今举壶饮酒都是难事,足见两人的道行远远在他之上,当下的阎寺关,只不过是个半路出家,拳法不全的最次一流武人,显然不能力敌;其二,则是如今班主夫人的神智仍待考究,若是贸然跟随,恐怕非但无甚助力,反而会拖累彼此,倒不如在门口候着,一有风吹草动,再强闯不迟,至于为何莫芸一个花旦能有如此俊的身手,他亦蒙在鼓里。 醉意将近之时,阎寺关看向雕梁画栋的章府,晦暗初晴,楼宇间明暗参差,耳边似听闻幽阁鬼哭。 章府同齐陵国格调相近,但又不尽相同,其中掺杂些许上齐的格局。初建之时,督工需绘图卷,再按图卷所绘依照而筑,而绘图画师本就是位上齐人士,与督工多方删添,去掉其中糟粕,将上齐与齐陵建筑精华融汇一体,再辅以南漓与夏松国诸般布局,设亭台荷湖,左右设高台,用以饮酒赏景,高台与主府以廊桥回廊相连,一上一下,使人观之如楼台三叠,极富韵味;高台之下乃是侧宅,用以来客留宿,又因有高台遮阳避雨,加之环绕水泽,用以避暑最适合是不过。 仅仅侧宅一处,就耗费数千两银钱,各色奇花异树,芳草鸟雀,统共下来,这处宅邸耗资之甚,说是寸土寸金丝毫不假,穷奢极糜可见一斑。而此刻,方士打扮的杨阜,神色之中尽是阴沉似雨。临行前师尊交付于他上百只倾城蝉,被他皆尽遣出,用以防备不时之需,可良久过去,竟没有一只去而复返,当下心头便微微颤动。 师尊的手段,他这做弟子的怎能不心知肚明,虽说对诸位徒弟平日和蔼,可对于外人,随心所欲,当真是以人如草芥。想当初跟随师尊外出历练,他老人家单单为血饲一只蛊王,所过村落皆无幸免,老幼妇孺鸡犬鹅鸭,皆尽屠戮殆尽之事时有发生。起初杨阜见到这凄惨场面,险些将苦胆都吐个干净掉底,可随着屠戮村庄由两三户变为几十处,从几十处变为方圆几百里,渐渐麻木,再看血流漂橹,尸横遍野,内心已是无感。 可当年师尊杀人时那份闲庭信步,与见到蛊王日益强横时的笑意,杨阜便觉得浑身筛糠,挥之不去。万一这回将师尊引以为傲的倾城蝉遗失,可想而知此行复命,所面临的处境,恐怕比一死了之还令人毛骨悚然。苦等半个时辰后,杨阜终是耐不住性子,穿戴整齐,把布袋搭在肩上,起身出门寻蝉。 方一出门,杨阜眼前便闪过一道低矮身影,寒光紧贴咽喉转瞬即逝,所幸杨阜经验老道,分毫之间将上身后仰,才堪堪让开颈部要害,仅仅是划破肌肤,并无大碍。 杨阜定睛看去,曦光之中,那道凌厉身影缓缓站起,七窍之处皆有血污。 “没想到,你竟可从冰蛊发作之中恢复神智,倒显得我看走了眼。”杨阜有些好奇,冰蛊惑人心魄之能,可不是眼前这小娘子可抗衡的,其附着于心经附近,中蛊之人极为渴血,若无血可饮,便要受置身于冰窟之寒,且发作之时神智全无。冰蛊一出,即使是灵犀境的修道高手,欲要拔除亦是难事,可谓蛊中较为阴狠的一类,这女子怎得就能强行恢复一丝神智?原因为何,一时间杨阜也难以明悟。 见女子并无反应,只是瞪圆一双血红眼眸看向自己,杨阜自嘲一笑,不知为何,此刻杨阜的笑容,同与章公子客套时挤出的笑意截然相反,真实许多,“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然身中蛊虫也要执意杀我,此番前来定不会是观赏初夏风景,何不上前一试,看你能否将我头颅摘下?” 女子闻言,眸中血色更甚几分,俯身前冲,几乎是话音落地瞬间,十指锋芒便袭向杨阜面门,速度之快,使得周遭的花草剧晃。电光火石之间,杨阜并未硬接,中蛊之后人之体魄,经吞噬血浆后,已然坚固异常,动作迅捷之极,甚于蟒豹,即便是对修道有成的高手,也能周旋半晌,力道更是奇大。故而杨阜不愿与之呈针尖麦芒的架势,而是脚步轻移,如鹞般腾云而起,在湖中荷花尖儿处轻点两三下,驾风弄云似跃至亭台处,笑意醇然,朝女子摆摆手。 “爷爷在此。” 知否,知否 第六十一章 难明 “你二人皆是自军旅而来?”听闻院内无动静,久等无果,阎寺关亦觉得有些无趣,便开口问道。 金门今日饮酒过量,口齿含糊,仍是不忘接茬,醺醺然答道;“那可不,军营是个好去处,甭管你是家境优渥,亦或者是贫苦人家,皆一视同仁,袍泽之间战功说话,即便你家中无田地,大字不识,照样能在军营里呼风唤雨,自在的很。”随后又轻蔑道,“同官场勾心斗角不同,真若是起了战事,兄弟便真是兄弟,任谁也不会背后下刀见死不救,到了危难关头,救人一命与救己一命相同。几年前我随军前去剿灭山中贼寇,路遇埋伏,几百号步卒愣是折损大半,仅剩下十来号残兵,绕过围追堵截,赶回关口报信。” 金门将酒壶抄起,又狠狠灌了一口,抹抹嘴角酒渍,“我与一位同乡奋力冲杀,还是与那十几人的残兵失散,叫一众贼寇围堵,无法脱身。在山林之间艰难奔走两日,贼寇穷追不舍,遍体鳞伤,哪里还能走得动路,于是我俩暂时栖身在一处前后贯通的山洞之中歇脚,饿的前胸贴后背,我把最后一块干粮跟他对半分了,才将将果腹。” “没曾想追兵赶至,他将我推出山洞,双手抓住山洞两侧,死死扣住。”金锁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双目通红。“直至今日,我亦可听见刀斧入骨之声,血肉飞溅之声” “莫要说了。”一旁的金锁皱眉,沉声呵斥道。 金门丝毫没理会兄长的呵斥,大笑出声;“可如今呢,我二人却为人鹰犬,竟然做起了比贼寇山匪还不如的虎伥,何其可笑!”酒壶应声而碎,于空旷长街中分外刺耳。 “住口!”金锁抬手一拳,将本就蹒跚烂醉的金门打翻在地,抬起右拳,却又无奈放下。金门躺倒在地,干脆的酣睡过去,可即便睡着,双拳依旧紧握如初,似乎在醉梦之中,仍想着擂天下贼寇两锤。 金锁看向沉默之中的阎寺关,略带歉意道:“见笑了,舍弟酒品极差,带我回头好生教导便是,莫要在意。”听闻此言,阎寺关头一次微微有些笑意,这哪里是酒品差,照他看来,这弟兄二人也太古怪了些。这江湖上,被人偷袭一招后,还邀那人吃酒,本就是荒诞事,更何况这兄弟二人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依照惯例,此时他应当被打得半死才对,所谓的江湖规矩,似乎强者凌弱才是瓷实道理,哪里有如这二人一般的作为,于是阎寺关对这兄弟二人的印象,要比方才好上了不少,便遥遥举起酒壶,示意无妨。 快酒易醉,慢酒易醺,阎寺关也觉察到醉意上浮,有些头重脚轻,山河颠覆。斟酌一番后,忍不住开口问询,“我观令弟所言非虚,为何责打?并非有意插手私事,只是有几分好奇,若有不便,当我随口一问就是,不用勉强。” 金锁苦笑,醉眼朦胧的朝府门一指,叹息开口:“旁人都说章府华贵,我二人初到此地,只觉得的确奢华无比,但却不晓得究竟价值几许,更不晓得庭院中有何讲究,直到后来才听人说起,仅仅这玉石雕砌的府门,价值便约有数百两银子,等同于足足几百贯铜钱。” “在军中,我兄弟二人虽是食军饷为生,可近些年太平得很,至多不过剿剿匪患,哪有功勋可得,自然比不得那些校尉督军的俸禄,更何况家中二老还需赡养,且我二人都尚未娶妻,这银钱从何而得?若是光指望着那点微末俸禄,养活自个儿都难,更莫要说有余钱了。” “于是你二人便转而投奔此处,做了这公子哥的门客,替他巡守府门?”阎寺关心中了然。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中辛酸,则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思量片刻,阎寺关疑惑道:“凭借你二人的身手,不说去做个武师或是投奔仙家宗门,最不济也能捞到个牙门将当当。”未等到阎寺关说完,金锁就摆摆手,沧然道:“若是真如此,我二人何至于此,当下哪里有途径可去。如今天下军旅,能平步青云,食厚俸者,无非以三种路径为主。其一,能做到将官校尉,大多是子承父业,除此之外,就是那举武场上比试武艺,若能得到军中大将青睐相加,则可保后十几载连升数级。举武以膂力,骑术,弓法,排兵布阵等六武为考校。其三则是军功制,可当下并无国战大仗,哪来的军功可得。” “我二人双亲发于农耕,祖上数辈皆是躬耕织席的潦倒百姓,子承父业,定是与我等无半文钱的干系。” “照如此说,何不前去举武?”阎寺关对军中之事,说是一窍不通也不为过,只是早年间听闻过些零散事罢了,究其根本,还是所遇的武人军卒较少,终究是外行。 “哪能如此容易。”金锁叹息,一时间不再出言。 庭院之中,莫芸将眼眸竖起,双足狠踏,纵身一跃之下,直冲向亭顶的杨阜,杀气之盛使得后者不由得寒毛竖起,心念电转之际不由得暗自悱恻:这章公子的品味,着实有些超凡脱俗,这哪里还是女子,分明是大川之中的雌虎,虽说是因蛊虫的缘故,但这杀气之浓,并非尽是中蛊所致。不敢犹豫,杨阜连忙从袖中掏出根狼毫毛笔,沾着方才亭台所凝露水,在半空中划出个缚字,用左手一震,那缚字便登时浮现于虚空之中,明灭不定,笔画分离为数道剔透水索,向半空中的莫芸缠绕而去。 笔墨为攻,足见杨阜的功底。修道之人皆以内气为引,境界低下时,内气只得在经脉之中循环往复,直至念三境时,内气才可引出体外,随心所欲掌控兵刃法器,做到收发自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此刻杨阜所用的手段,比普通御物高明不知多少层楼。 世人不知,世人不晓。 仍有冲霄时。 知否,知否 第六十二章 九华 缚字索游离不定,于空中蜿蜒蛇行,悄然缠缚住莫云双臂。虽玲珑剔透,可其中寒意凛然无比,莫云本就身中冰蛊,当下体内阴寒之气原本就含而欲发,这时被寒索缠绕,双目中血红登时便褪去两三分,周身气力如退潮般虚弱下来,越发不妙。杨阜本就轻功身法极其了得,如此一来,莫云这近身缠斗的能耐无处可使,何时败阵,只能看杨阜心思如何。 将杂乱的方士衣摆拂净,还顾得上细心的将褶皱掸平,杨阜好整以暇,瞅着眼前惨淡女子微微一笑,笑容极其古怪:“原来如此,我说你怎生出如此蛮横的力气,门口那两人虽然懈怠,可境界修为却是实打实的,搁在平时怎会拦不下一个女子。原来你与我这冰蛊相性极佳,又不知为何回转了三分神智,故而才生出如此强横的体魄身手,如此一来我倒真想从章公子手中保下你,留作蛊人,也算是此次出行的一份彩头。” 杨阜自然颇为欣喜,此前他倒是疏忽了。蛊虫阴狠,往常人难以招架抗衡,算算日子这莫云身中蛊虫的时间良久,却可支撑到现在,异于常人,确实是适宜蛊虫扎根生长的绝佳躯体,眼下当然就起了心思。若是那公子哥答应则好,若是不答应,留待把玩腻歪了也可。如此决断,并非杨阜自认卑躬屈膝,而是以他师尊的身份,着实无需太过在意他人,不过出门在外,凡事多加些小心总没错,天高路远,倘若真是得罪了人,招人嫉恨,饶是师尊也没那等上古仙人一步万里的能耐,搭救不得。 杨阜将缚字索连带莫云挪至湖面近处,踏水而来,轻飘飘立身荷叶之上,将布包持于手上,朝莫云戏谑道,“你说你也是,你夫君不过是乡野间一个最下等的戏子,拼着遭蛊虫入体的大苦楚,也要死死抓着你夫君不放,倒不如来着章府享几年福,伺候得当,说不准还能讨来些赏,不说后半生无忧,总也能比现在处境强出不少,何苦来哉。” 似是方才运气过于猛烈,方士有些疲累,直接盘坐在荷叶上,荷叶扑腾,溅起来三两点水花涟漪。难以想象,此时盘坐在荷花上的并非一只红头画眉,而是一个消瘦的年轻方士,衣衫整齐却满脸轻佻。 待坐稳当后,杨阜继续说道:“我所言非虚,虽说劝人背弃夫君并非君子所为,可毕竟世事总得看门道,你若执着于抗衡章公子,其下场不必我来说,不如乖乖奉上肉壳,将来说不准章公子高兴,纳入房中,我便不好向他讨要,你自然也不必收万虫噬咬之苦,两全其美。至于你那夫君,在这等高门眼中,其实不过是路边无牙老狗,除去哭嚎,又能有甚出息。” “有些事,并非是衙门便能做主的。” 就在杨阜说到无牙老狗这句时,女子挣动猛然停下,而是抬起猩红眸子,死死盯住前者,牙关紧咬。天色明朗起来,七窍血污的莫云,神色逐渐清晰,杨阜承认,这女子的确有九分姿色,即便是浑身破烂,满脸血污,亦有些我见犹怜的出尘气。然而女子接下来的动作,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章府奇花异树甚多,历来都是为人所称道的,甚至有些文人特地前来拜访,以求在章府院墙角落留下几幅墨宝,期待府主亲临时赞扬两句。可章公子哪里是好说话的主儿,题字一事,自从有位老书生被打断四肢扔出院外后,便再无人敢来触霉头。 花木之中有较为独特的一种,据传闻是从东洲大元部运送而来,鲜有人知晓。此树名为九华枝,高丈二余,从梢至根共有九根金黄枝条,风吹枝条,确实是雍华至极。不过此树极难成活,重金所购置的十二棵九华,仅仅成活了这一棵独苗。这九华枝十分奇异,每逢夏日便会在枝条上凝结出几颗碧绿碧绿的青果,虽说外表华美,但却因令人酸涩无法下咽,待到青果熟透,便会随风炸裂,发出清脆激越之声,犹如泉水迸溅,煞是好听。 尤其是这根章府园中的独苗,不晓得以何物滋润,如今模样竟比乡土成活的九华枝,还要更为壮硕一筹。此刻迎风招展,青果忘而生津,颇有一番异国味道。 而在杨阜打量女子时,恰巧一阵微风浮动,九华枝迎风爆裂,响声空灵悦耳。 与此同时,杨阜被女子足尖狠狠踏在咽喉处,力道奇大,加之杨阜尚无察觉,内气松懈,一脚之下,不由得喉咙腥甜,腾地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杨阜负创,把持着的缚字索可就化作寻常露水,再也维持不住原本形态,更无法困住如今的莫芸。 而莫云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本就堪堪止住的血流七窍,此刻隐隐又有崩溃征兆。 杨阜捂住咽喉受创处,双目惊恐圆睁,他如何也想不通,明明缚字索已然将莫云双臂牢牢困住,缚字索牢固程度,无人比他清楚明了,一个强弩之末的中蛊女子,如何挣脱得出? “你为何能脱困!”杨阜咽喉伤势不轻,此刻出声嘶哑无比,犹如破洞漏风一般,再也不复方才的洒脱之意。莫云并未搭话,勉强站立在亭台边沿,目中杀气暴涨。 这时对面的杨阜才看清,女子双臂已然绵软挂在躯体两侧,横竖无法运力,当下目光更是震悚。狠辣之人他见过不少,可是如此决绝,忍着蛊毒肆虐,仍能在处于下风之时,借助青果爆裂的响动,将双臂从肩头生生拗断,才踢出这十二分力道的一脚,使得他无暇顾及,硬是将缚字索破开。 “了不得。”在章府左侧高台之上,有位俊朗公子笑吟吟打量着莫云背影,最后咂咂嘴,有些怜惜的自语道:“怎生伤的如此重,真让本公子心尖儿都有些颤呐。”而杨阜方向,章庆始终都没瞥一眼。 知否,知否 第六十三章 朱芽 西南山中,李抱鱼回到道观,将秃拂尘撂下,拍拍尾随而至道童的脑袋,颇为感慨,却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是像盘胡桃一般抚弄着道童发髻,引来道童双眼一阵翻白。 “师父,刚才那人是谁啊,似乎同你很熟。”道童从没见过吴霜,只觉这人好生奇怪,明明言语之中与师父熟识,但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隔阂,于是懵懂问道。 “他啊,是我一位老友,为人极好,可惜脑筋太死。”老道岁数当真是极高了,长眉低垂,险些都垂到了道童粉面上,引得他有些痒意,便轻轻笑了。老道破天荒没调笑道童,笑得一张老脸都如同雏菊绽放,层层叠叠深沟乱壑。若非是怕道统后继无人,怕惹来绝顶惦记,谁又会在江湖上束手束脚,熊虎虽老,犹有少时,少时江湖皆快意。 山巅之上罡风甚是凛冽,再有就是危崖耸立,相比山脚下六月艳阳,冷若初冬。除去古松杂草这等顽强绿植可在崖壁间生长,难有其他活物。“徒儿你猜猜,我方才栽种于此间的朱果果核,能否在今年生根发芽,长出一棵亭亭玉立的果树。”道童摇头,虽然年岁尚小,可道童聪明伶俐,略做考虑便答道:“定是不能,朱果树娇贵,极难长成,放在这种地方肯定是要烂在土里,活不下来的。” 李抱鱼闻言点头,“说的没错,可娇贵躯体一旦有了机遇,改头换面,那可就未必了。”言罢老道士捏出道手印,白光一闪,没入岩石之中的朱果。 老道嘴角含笑,山崖之上,果核悄然吐露一根绿芽。 “我亦想让后人在天下转转。” “太平世间种两树,稚鱼阴阳图,幼虎雁翎刀。” 道童仰头道:“山下溪水中的鱼儿好吃,只是这阴阳图是啥物件?从未听过啊。”老道闻声愣了愣,哑然失笑,“其实也挺好吃,回头师父给你寻来两片尝尝。” “好嘞。” 一老一少,都极馋嘴,一老一少,皆有道韵。 服下蛇兰草好一阵光景,云中才悠悠醒转,此番他的梦境极长,尤能记起脉络运行,可继脉络之后再见过何物,连他自己也浑浑噩噩,难以忆起。 睁眼时,只见吴霜正在一边调息,脸色难看无比,帮人梳理内气极其损害精神,加之吴霜无法看清经脉宽窄走向,只好凭感觉护住窍穴,运气于此辅助祛除诡毒,当下本就带伤的身体,此刻精气神跌至谷底,再也无暇他顾,将内气调至伤患处,暂时压制住经络。 “好些了?”没等云仲开口,吴霜便问道,只是双目依旧闭合,语气平缓。 “似乎已无大碍,师父,您老受伤了?”云仲看看胸膛处的翠绿纹路,已然由青转红,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恢复如常,随后便关切问道,同时心中发沉,一路行来,吴霜的根底道行他心中有数,即便是老蛇这等可变化自如的精怪都晓得吴霜的名头,硬接阎寺关百拳而纹丝不动,不说是世间绝顶,恐怕也是差不离,如何能被人伤至面色煞白?况且此人真身未动,伤人手段,仅仅是一群黑白交错的毒蝉。这份修为,着实令云仲惊异。 “那人的毒蝉,怎会如此好对付,天下奇蛊异毒皆在一手,岂是浪得虚名。倒退十年我倒不至于如此狼狈,可如今的确有些捉襟见肘,难以招架。”吴霜摇头,将眼眸睁开,有些讶然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按照他的推算,少年应对的毒蝉年份虽浅,但中毒颇深,渗入神庭,直指灵台,若想恢复如常,起码要躺上几日,断然不该恢复得如此迅捷。 半晌之后,脸色好些的吴霜终于开口:“用我本命剑研习一番剑招与我瞧瞧。 少年错愕,吴霜并不理会,将本命剑递与云仲,不再言语。 吴霜本命剑极其朴素,通常有些名望钱财的游侠,皆颇愿在剑柄处留下一道剑穗,飘飘摆摆,煞是潇洒;再有些权势的高门子弟,对配剑的讲究则是更为细致,剑带云纹,剑柄掺金银,剑鞘更是不惜以珠玉宝石点缀,挂于金玉束腰处,端的是风神如玉。反观吴霜这柄本命剑,剑鞘乃是毫无装饰的褐色皮鞘,极为普通。云仲抽出剑来,只觉寒光四射,但除去剑身异常锋锐之外,仍旧也无云纹也无字款,只是平平整整而已。 少年摆好架势,运剑而走,却不知为何,数道细微剑气,自从剑身上吐露而出,将压笼林周围的巨木齐齐斩断,虽然纤细的如同柳絮抽丝,但其中剑意跋扈得很,似乎是乳豹睁目,头一件事便是吼啸山林。 原来如此。吴霜心中暗叹,老道李抱鱼此前以簪比剑,遥遥借给少年一道剑气,诣在为少年解一时之困,用以应对毒蝉围困。却没曾想无心插柳,剑气剑意齐齐被少年所承接下来,无意中冲破了神庭桎梏。这还不算完,神庭之下少年的经络时断时续,这下被霸道至极的剑气拓宽,本来只能通过若游丝般的内气,现在却可通达无碍。这剑气更不是少年所出,而是经脉之中老道剑气残余,此刻才将将散尽。 原来一路之上少年行气如此艰难并非偶然,而是先天便不适合走修道这条路子,体内经脉不算通畅,所以致使每一关大窍穴位皆难以冲破,还显现出内气杂乱的症结,这样一来前后便能解释得通了。 “师父这是为何?”云中哪懂得其中的妙处,他只不过做了一场梦而已,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什么出奇变化,只是呆愣盯着剑身中丝丝缕缕升腾而起的残余剑气,压根摸不着头脑。 “阴阳图,我怎就忘了这茬。”吴霜摇头,脸色颇为懊恼,“你且放心,对你而言百利无一害,就是可惜了那牛鼻子的寿数,又要少去一截。早些年摸去他不少酒水山宝,他非要斤斤计较,还曾经发话哪天去我的山头肆虐一番,连本带利讨要回来,那嘴脸可真像个抠门商贾,可如今怎得如此大方,反倒使得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四,你得记着,这等天大人情,以后莫要忘了还给人家。“ 这位宽袍大袖的剑仙沉沉叹了口气,从袖口拿出那张画着酒葫芦的符纸,端详了许久。 ps.每次发存稿,都有种心碎的感觉。。。下个月的满勤咋整啊! 知否,知否 第六十四章 迷离 章府中,咽喉负创的杨阜忙不迭拿出根长笛,借着女子站立不稳的空当,连忙吹响起来。笛声犹如秋风呜咽。而在笛声起时,对面的莫云浑身颤抖起来,蛊虫所赋予女子的力道,随着笛声渐渐消失殆尽。 刚才强势无二的女子,渐渐还归成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花旦,前阵子的强悍之气不复存留。夜半时吴霜口中所说的难堪笛声,正是出自杨阜之手,而冰蛊发作和偃息旗鼓,皆是由这笛声所制。其实杨阜也未能想到莫云竟然如此刚烈,蛊毒起时索性找上门来同他死战,而且的确伤及了他的要害。当下情势危急,杨阜急中生智,才令蛊虫沉眠,也好将眼下无法掌控的局势略微扳正。 “你若想靠虫蛊加身之力杀我,是否想得过于简单了?归根结底,我才是这蛊虫的养主,哪能彻底为你所用。”杨阜阴森一笑,嘴角鲜血依旧向下蜿蜒,然而不到半路,便被他舔舐干净。 女子此刻失去一身力气,站立都有些费劲,更莫要谈再出手了,圆睁杏目看向杨阜,并无半点惧意,冷笑出言;“如你与你主子这般龌龊当杀的杂碎,能伤你一次便值得,能伤你二次便是大功德,最好是将你二人千刀万剐,才算是解我心头之恨。” 杨阜讥笑,“而此刻你手无寸铁,就连能与我抗衡一二的蛊虫力道都皆尽失去,谈何千刀万剐?我看倒不如让我先将你制成蛊兵,携带左右,终日受万蛊噬体的滋味,这番我算是不虚此行,赚来了天降的好事。”说罢便要动手。 “且慢,你怎可对佳人无礼。”对峙两人抬头看去,只见从高台之上走下一人,身着绣银玄色短袍,腰间挎剑,眉目生得极好,不过俨然一副纨绔神色,十分不讨喜。来人并非旁人,正是章庆公子。 章公子向来不起早,不过也确有原因,夜夜笙歌春宵苦短,哪有早起的理由,而今儿个章公子却是早早苏醒,在婢女侍奉下打扮的相当爽利,日头还未升起时便赶到高台之上等候。故而自从女子进府,独斗门口的金门金锁,再到后来两人放行,女子出手与杨阜打斗,皆是看在眼里,只不过始终盘膝而坐,稳如泰山,除却方才瞧女子落于下风之时,神色微动,其余时间均是看不透喜怒。 服饰华贵的公子哥似乎并不急切,迈步之时煞是自若,耗费好一会功夫,缓缓走入亭中,向女子略微施礼,爽朗笑道:“见过程夫人,若我未猜错,你我二人应当是初回相见。有些事莫要见怪,在下实在是苦于思慕之情,所以才出此下策,指使杨阜种蛊,一来为夫人发觉之后,能够碰面一睹芳容,再者是用以探查程班主是否对夫人关爱有加。倒也是我有失端庄,难以抑制住心思,让夫人凭空受苦如此多时日。如今两愿皆圆,才幡然醒悟深感自责,恨不得自断双臂让夫人解气。” 莫芸怎会信这纨绔的信口雌黄,如此深仇大恨,岂能是两句儿戏话所能揭过的,即便是她迫于压迫不了了之,可程镜冬无数日以来被她吞咽的鲜血,叫她怎能淡然?再说以这纨绔的行事之法,若是看上的女子无法得手,便会以各种腌臜手段,害得这户家破人亡已算是仁慈。而那被他掳掠而来的苦命女子,通常便是消受腻歪后,残花败柳扔去青楼乃至烟花巷贱卖,其行径之恶毒,端的令人发指。 似乎看出莫芸全然不信自己所言,章庆笑笑,拍拍杨阜肩头让他退下,而后又无意向前两步,距离女子只有一剑之距,慢条斯理站定,“程夫人若是不信,我便让杨阜替你除去冰蛊,想来夫人因这蛊虫吃了不少苦头,的确应当对它恨之入。不过倒也无妨,我给夫人陪个不是,另外将取出的冰蛊以火焚化,就当是为夫人出口恶气,再将夫人送回清河园,来日携重礼登门赔罪,您意下如何?夫人应当知道,我章庆虽声名狼藉,可章家极为重诺,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还是心中愤懑,稍后我便修书一封直抵京城,请家父责罚。”说到此处。章庆眼帘低垂下来,神情歉意沉声道:“久困于情,由爱生恨,我着实着道了。只希望夫人莫要再记恨于我,在下知错了。” 说罢深深作揖,再也不打量女子面皮,而是转身请杨阜来,为莫芸祛蛊。 门口,豪饮良久的金锁亦苦撑不住,酩酊大醉,就连双目都难以睁得开,口中还不断念叨着诸如一将易得三军难求的颠倒话。倒不是他酒量不行,而是金门说出那番话之后,心中同样郁郁,因此酒水便大江入海一般,狂涌入腹中,不多时便喝得饱胀难耐,酒气顶至灵台,神智有些迷糊。反观阎寺关则无甚异常,说起酒量,他不过比金门略大些,但今日为等候不时之需,饮酒并未过量,日头出来,再有些焦急,先前那些醉意便随汗一齐蒸腾出去,很快清醒如常。 汉子蹙眉,虽然不知莫芸为何一改往日浑噩,打斗之间有章法可循,可细细想来,定是与那胖掌柜口中说的蛊毒脱不了干系,有如此强健的体魄,就连他自己亦不敢确保,能在两兄弟手底下支撑如此久的时间。但归根结底,莫芸本质还是女子,贸然进入他人院落,拖沓久了恐生不测。 想到此处,阎寺关轻咳两声,装作醉意昏沉,歪歪斜斜起身,拎起酒壶往对面一举,“来,你我好生走一个,常言道不打不相识,今日相识,我阎寺关快意得很,二位与我脾气秉性甚是合得来,将来若是我投身军伍,还得仰仗二位提携,走着。”说罢作势要一饮而尽,可手却在半空中吃力停住,等候少许时间。 “还真喝得烂醉。” 阎寺关放下酒壶,踏入府门。 而此时伏桌而眠的金锁稍稍将头抬起,瞅着汉子背影笑了笑。 提携自然要提携,不过不实诚这事,恐怕得在他手下吃顿鞭子,才好翻篇。 知否,知否 第六十五章 庶子 才进章府,阎寺关迎面便遇上了折返而归的莫芸,两人见面皆是一愣。阎寺关没想到莫芸已然恢复神智,且无每次饮血之后昏厥;莫芸则是没曾想阎寺关仍旧等候在外,还当阎寺关与兄弟二人交手落了下风,暂且退避等候时机。 莫芸仍是虚弱,体内蛊虫已然被杨阜以手段召出,且章庆为表心诚,一把火将冰蛊烧得精光,险些让杨阜心疼的背过气去,这才不情不愿的将莫芸送出湖中回廊,自己则捧着那堆蛊虫所化成的焦土欲哭无泪,与之前同她针锋相对时的模样大相径庭,以至于莫芸都有些怀疑,这方士似乎是脑袋有些不正常,怎的方才阴冷,如今又变成这幅跳脱性子,实在让她心中觉得怪异。至于不依不饶,莫芸怎会没想过,程镜冬这长时日所做的事,无论是盛夏依旧烧碳火,还是每日趁她不清醒时出门采药野猎,用以补贴家用,她均看在眼中,心中刺痛不已。可即便这样,难道就真能揪章庆着不放?身份权势实在有云泥之别,即使一口咬住章庆差人下蛊,状纸也无人敢接,最后遭殃的也只能是清河园三人,犯不上为了讨个公道,再将命搭上。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走出章府大门。金门金锁两兄弟还是烂醉不醒,一位躺卧地上,一位趴伏于桌,二人均鼾声如雷。阎寺关见到莫芸安然无恙,心弦也松弛下来。甭管其他,虽然身上带伤,但毕竟能活着走出臭名昭著的章府,已然是万幸中的万幸。此时瞧见这行事憨直的兄弟俩,不禁有些好笑,便把两件早先被扔在一旁的红袍抓起,搭在两人后脑勺处,免得叫凉风吹得眼歪鼻斜。打心眼里,阎寺关便对军中之人有些好感,再说这两人行事的确相当正直,便随手帮着挡挡凉风,算是对二人放莫芸入内的谢意。毕竟若是这回莫芸未能进入,蛊虫无法祛除,受罪的可不止莫芸一人,程镜冬亦难以置身事外。 莫芸在阎寺关搀扶之下,缓缓向家中走去。七窍血迹还没彻底愈合,仍是向外淌着血迹,一滴一滴落在脚步之后,绵延一路。 “杨阜啊,前半段不错,后半段怎生如此浮夸,险些露馅,连我家的可人儿都差点看破。总要在交手两合再假装吐血,这下倒好,你说怎得办,扣除你十日俸禄,不算无理取闹吧?”莫芸前脚走出章府,后脚章公子便凑到杨阜跟前,故作焦急道。 “我说章大公子,我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好容易溜出来一趟,这蛊兵还没捞着,反倒平白无故搭没十日的银钱,您家大业大,哪差这两个钱,就当无事发生如何?”杨阜没好气道,说话间从焦土中扒拉出一颗微蓝草粒,小心翼翼的用手在回廊边上蘸了点水,撒在蓝草粒上。 说来也怪,那微蓝颗粒遇水,霎时便伸出六根纤细腿来,顺着杨阜手臂就钻进了肩头布袋中。 “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指教。”将本该葬身火中的冰蛊收回,杨阜面色也恢复如常,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通红的果子,轻轻咬破果皮,如血汁液在口中化开,十分的清甜。 章庆所言确实不虚,杨阜前半段确实在装。哪怕是莫芸受蛊虫影响,身手力道都极其难缠,可这位平素不显山不漏水的杨阜,又怎会是等闲之人,三境实打实的修为,即使修的是蛊术道法,体魄未加以勤修,亦不至于如此脆弱可欺。就这事章庆前些日子就嘱咐过杨阜,后者不解,所以各种旁敲侧击,希望问明白缘由,而章庆一直言语含糊,似乎还不想让杨阜晓得背后原因。 “既然此间事已了,我便讲与你听听。”公子也不推辞,倒背双手,神色怡然的看向杨阜,“我知道你久居深山,不通世故,偶尔两次即便外出混江湖,对于那些修为实力差劲的,你自有办法将他折磨致死,而至于那些修为高过你的,多半也忌惮你背后的那位师尊,只得忍气吞声,就算是心中寻思了万种杀你解恨的手段,最后也不得不收手。原因简单的很,修道无易时,辛苦修行半生,谁愿去死,遇事不知进退的,大都暴死在修道路上了。” “所以说你们这些江湖客啊,当真逍遥洒脱的一般活不长久,瞻前顾后的活得忧心劳累。”心生感叹,公子哥说出句心底话。与杨阜相识这段时日,两人还真算是颇对脾气,杨阜是何脾气秉性,他还算了解颇深。所以在他眼前,章庆懒得隐瞒心中所想,不加掩饰就随口道来。 “当朝宰相大人共有五子,庶子有三,嫡子有二。我恰好在庶子中行二。”不消章庆再多说什么,杨阜便已经理清话中的隐意。 自从古时候以来,家中身份高低便有嫡庶之分:嫡子乃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所生,名分最正,若是子承父业,通常是嫡长子接替,少有其他嫡子继任。庶子则是侧室小妾所生,在子辈中名分地位极低,莫说是子承父业,即使是举荐做官也要排在最末等的顺序,以俗语来讲,就是爹爹不亲夫人不爱的角儿,地位颇为尴尬。 若是长子与老幺还算好些,可如果是上不触天下不及地,那地位更是底下。长子年纪最大,通常深得父亲指点提携,常伴左右关系甚好;老幺年纪最小,孩童懵懂,在家中受宠程度自然也不低,只有排行中段这几人,无人亲近。 章庆看出杨阜心中明了,便继续往下说,可脸色却不见得多好。 “所幸,两位嫡子早早就升天而去,只留下我们三位庶子。” 章公子笑意不减,“有一位是夜猎之时,与属下脱节,被山间豺狼撕成两半,另一位则是失足落崖,尸骨无存。这两人之死,背后皆有我的手笔。” 杨阜正倚靠在回廊栏杆处,双臂向后撑住玉石栏杆,上身斜着伸出回廊。日光洋洋洒洒,笼罩在杨阜上身衣襟。 “清官难断家务事。” 知否,知否 第六十六章 谋算 章庆嗤之以鼻:“屁的家务事,高门望族中间的勾心斗角,怎会是一句轻飘飘的家务事所能说尽的。今日你算计我,明日我再算计回来,无外乎这等。”杨阜从未听过世家大姓内的事件,眼下相当有旁听的意趣,没打断章庆的话头,反而是静静听着,十指不住的叩响栏杆,微眯双眸。 “若要问为何这般争夺,实则与争龙相差无几。其实举荐之位多得很,但真正看好并且委以重望的,只有一个位子。最终得势的这位,受父亲保荐推举,便可以入朝为官,先天就立足于不败之地,满朝文武,谁敢得罪父相他老人家?足以说官场一片坦途阳关,更无半个人敢前来触霉头,当真是青云平步,若是为官得当,受陛下赏识青睐,甚至在父相归老之时,不乏父子交接官印的可能。这才是我等几人要谋夺的位子,毕竟相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个闲散官员实在有些无味。”章庆浅浅含笑,目光之中尽是痴迷之色。权势钱财,历来为人所追捧,世间不乏自诩淡泊者,大多是难以如愿,故而才想出这等看似高洁的自称,用以与人闲聊时显得卓尔不群。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求而不得。 “庶子难以得势,所以你就想方设法将两位嫡子除掉,到也确实说得通,不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坑害同宗兄弟,令尊恐怕也不会冷眼旁观吧?”杨阜难得说上句话,他确实想不通,世间哪有这等糊涂的亲爹,明明知晓自家这些子辈均不是省油的灯,个个觊觎那举荐之位,盼望能在官场宦海直飞冲天。 既然如此,为何不加以制约管束,再说章庆害死二子定然是纸包不住火,可偏偏没受到什么像样责罚,而是将他扔在这处代表章家地位门面的府中逍遥至今?杨阜彻底糊涂了。 “的确,我所做之事,本该是愧对祖宗牌位的龌龊行径,即使是我爹那般山崩于前而不惊的脾性,得知幕后主使之人是我后,也禁不住在府中暴跳如雷,恨不得将我一剑劈成几瓣。”章庆说到这儿,朝杨阜眨眨双眼。 “可惜除了那两位嫡子,庶子三人之中只有我堪继承家门。家兄是个习武成瘾的武道疯子,腹内空空光晓得舞枪弄棒,从小便不讨父亲欢心,及冠之后便被父亲甩至仙家宗门,却连修行都停滞不前,被人说成是数十年不遇的废材。舍弟天生痴傻,直至如今都无法说出半句整话,终日得有人伺候吃穿,更不足为患。” “你说,若是也将我砍了,偌大章家还哪里有上佳的苗子子承父业?待父相百年之后,章家后继无人,愧对祖宗牌位的不再是我这弑兄之人,而是父相了。” 杨阜恍然大悟,可心中隐隐约约,对眼前的纨绔公子哥生出两分忌惮。此人年纪轻轻,其心性和毒辣手段,若是放到江湖中,假以时日极有可能是个相当茬手的一位人物。杨阜此时觉得,竟然有些庆幸章公子没有什么修道天赋,于是乎心弦微微放松,将果蒂吐出,抱着双膀向湖中看去。 假湖之中鱼儿甚多,种类更是千奇百怪,其中大多以锦鲤为主,花色体格各不相同。果蒂入水荡起水波,使得无数朵锦鲤争相赶来,恨不得将鳞片挤落。当中有条个头最大的锦鲤,其他鱼儿至多不过两掌来长,而这条将将有四尺余,分外惹眼。这朵雅称十八红的锦鲤,形如其名,背上有十八块艳红鳞片,煞是好看。十八红一路横冲直撞游至正中,不管不顾将果蒂囫囵吞入腹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这么说来,今日放走那女子,除了告知我的算计,背地里留有后手?”杨阜不愧是经验老道,稍微想想便瞧出蹊跷所在。 章庆倒是被这句话噎得一愣,自己似乎真是小瞧了这位用蛊的修道高手,稍微漏出些马脚,自己未曾吐露的意图就被揣测个大概,显然不是什么心思纯良木讷之人。于是索性打算将周全谋划和盘托出,说与杨阜听听。 另一边在阎寺关陪同之下,莫芸时隔多日,终于是以清醒神智踏入院内。 程镜冬不在院内,不知去向,莫芸只好先行进屋,将满面血污擦拭干净。一路之上已有行人,担心面上血污会使人生疑,莫芸特地嘱咐阎寺关从人迹稀少的小路绕行,免得有好事之人传出不善话语。况且她良久未曾露面,自然是小心为妙,置身风口浪尖的滋味,常人可是相当难以消受。 此番出行,莫芸与阎寺关负伤皆是不轻,阎寺关是被金门浩大峥嵘的拳劲震伤了经络,纵深入骨;莫芸则是先被吴霜院中剑阵所伤,紧接着又强行挣脱缚字锁,将双肩从关节处强行脱扣,好在蛊虫反哺所带来的体魄强健无比,才未落下过大的伤势。女子终归是女子,又无习武修道的根基,蛊虫祛除过后已然力竭,踏入家门的一瞬,便再也直不起背,浑身脱力。眼下程镜冬踪迹全无,阎寺关强拖着病体前去找寻,只留下莫芸在里屋暂时歇息片刻,待寻回程镜冬再寻郎中抓药,防止病根不除。 无论如何,直到现在,此番前去章府的豪赌的确除去了莫芸的心头病,以后是否还会有其他祸患还未可知。起码冰蛊尽去,日后日子也不必如此拮据,程镜冬更不必每隔十天半月便被吸食鲜血,似乎眼前的昏沉雾霭,慢慢的透出些许光亮。 女子依在床头之上,打量着周遭屋内的陈设,鼻翼两侧,却不由得淌下泪来。 屋内陈列物件极少,简朴之甚,一眼便可窥尽全容:一张老旧木桌,一把斑驳木椅,铜镜一面,还有桌上脂粉半盒。 莫芸瞧着铜镜与胭脂水粉,仿佛见到有位瘦弱男子,气血羸弱至极。由于担心夫人看出端倪,每日前去探望之时,都仔细的将胭脂水粉涂匀。 休要说旦角皆需上容妆。 要晓得戏台之下,他乃是男儿郎。 知否,知否 第六十七章 安身 “难道你就从未觉得多此一举?家室如此显赫,何必在当中兜这大的圈子,直接了当岂不更好?你对那女子是图谋不轨,或是恨之入骨,事到如今我亦分辨不清了。”章府的丫鬟侍女均不在场,无人知晓章庆方才所言为何,竟然惹得杨阜言语都有些恼怒。“没想到章大公子向来行事无所顾忌,到此等地步还不忘寻个妥帖理由,在下算领教了。” 章庆不为所动,甚至言谈语气颇为嫌弃,“本公子还是与他聊得来,那位可不像你,满口不值三两钱的仁义道德,假的很。你当我不想直接了当将莫芸收归身侧?别看如今我在采仙滩章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是未来章家的一家之主,可你莫要忘了,我在父相心中始终是一根残害同宗的浸毒倒刺,一旦我显现出不能担当大任,定要想方设法将我兄长招回,取代我如今的位子。” “本公子平常行事放浪荒唐,其实我身边眼线皆记在心上,父相必然也有所耳闻,可是始终未曾伸手管束,而今的局势却是不同了。”章庆从回廊边上拎起一团锦袋,熟门熟路将其中的鱼食均匀撒在湖面中央。 “近些日子我听闻我那位武痴兄长,似乎真有些下山的意思,并非没想过在他下山之后袭杀,起码也要敲打一番。可终究是仙家宗门出来的人,即使天赋愚笨至极,也需给宗门几分面子。修道之人哪有不重脸面的,若是真不给丝毫面子强行出手,惹怒仙家大人,那可真是无福消受。” ”东部诸国处曾经有世家子弟跋扈专横,与宗门中的小辈起了争执,吃过两次闷亏便下毒手,据说非但将那名最受宗主寄予厚望的弟子害死,且死相极为凄惨瘆人。故而一夜之间,那世家便被从上至下清洗一遭,当权之人皆尽被斩杀一空,血流漂橹;而那位跋扈子弟的下场则是更令人毛骨悚然,被剥皮抽筋却终日以珍奇宝药塞口,虽未致死,但每日所受的折磨,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而那个小国的一国之主听闻此事,被吓得寝食难安,连派人前去交涉的心思也不敢起。” 湖中锦鲤再次翻腾,争抢鱼食。而这次那条十八红却未能如愿挤入正中央的绝佳位置,被身边两条同样壮硕的锦鲤抵住去路,大片的鱼尾剧烈晃动,似是心有不甘。 章庆看得出神,再次张口道,“所以我如今行事,万万不能触霉头,若是父亲当真不念父子之情,只怕真会剥夺我继承家业的资格。故而如今做事需滴水不漏,这一来就算父亲得知此事来龙去脉,同样亦会视若罔闻。” 亭台回廊处立着根鱼竿,是以晶莹无暇鹿角作柄,坚固程度不消多言。杨阜纳闷地看着章庆把话说完,而后抄起钓竿,狠狠的向那两条拦路的锦鲤抽去,用力之大,连鱼竿都绷出几分弯曲的弧度。 水花四溅,二鱼吃痛,迫于无奈只得舍弃快要入口的吃食,如两道流火似游远了。 章庆撇下钓竿,拍打干净双掌指缝中的饵料,坐在亭子正中的白玉石墩处,不管杨阜是否有耐心听他讲完,慢条斯理道:“多数百姓以为举荐时候,学问便是考量的重中之重。殊不知一点,学富五车张口闭口就可引经据典,自然是极好的,可学问大便可在朝中呼风唤雨么?显然将朝堂事想得太过理所应当了,重中之重,还归于这人是否有足够的城府心性,为政手腕如何,是否懂得进退取舍,与官场的种种规矩窍门,这才是最添彩的地方。” “我为何不直接了当请官府办事,而是要亲自布置这台戏给捕快看,其实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虽然我家世颇高,可对官府中人呼来喝去,落在父相眼中必定是此子不知轻重,若是来日做官定走不长远;二来是寻到妥当理由,将美人儿顺理成章的弄来府上,于情于理都难挑出毛病,事成之后父亲如何责罚处置,料想亦不会过于苛责。”公子面皮相当俊逸,日光散落之下更添五分明朗,此刻嘴角带笑,若让那些思春的女子瞧见,定会抛来好些勾魂夺命的媚眼。无人知晓他此刻所讲的事,何其阴损诡谲。 杨阜发觉,一直以来自己似乎从未曾看透章庆是何等人物。暴虐无常无色不欢,飞扬跋扈乖张阴狠,而现在好像又不得不承认,假以时日,章庆定会在齐陵官场之中如鱼得水,估计即使面对那些老成精的大员,亦能分庭抗礼,不落下乘。 胸有沟壑,世故老辣。 章家折去两位嫡子,却豢养出这么位怪物,大概真是因祸得福吧。 留下杨阜在亭台中,章庆独身一人向章府门口走去,倒背双手,足尖踢起块碎石,如同贫民百姓人家稚童玩耍,边踢边走,丁点不顾及磨损靴尖,绕过点翠屏风,就踱步到府门近前。 金门金锁勉强抱拳行礼,心中纳闷不已。其实平常章庆极少走动,往往要等白日的值守交接之后,才会出门走动,原因其一是章庆夜间耕耘劳累过度,鲜有起早;其二是章庆似乎有意躲着二人,二人亦有意避开章庆,颇有点相看两厌的意思。 相隔十几步,章公子便嗅到两人周身所散发的酒气,再看挪来至此的酒桌,心下早就看明白怎么回事,但面色依然不愠不火,言语之间姿态极低。 “二位辛苦,不知近来在府上可还住的踏实?” 金锁稍稍打量金门,发现后者饮酒的确过量了不止一筹,心中有些焦急。方才他隐约听到有人踢石子的响动,这才强打精神将酒壶归置妥当,叫醒地上躺着的兄弟,以待不时之需。 从心底来说,为人正气的金锁亦看不惯章庆,可也无法发作,毕竟人立檐廊之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 “好说好说,自是十分踏实。” 章庆轻微眯眼,“那,二位能否另寻别处安身?” 知否,知否 第六十八章 赠拳 别处安身,章公子说得轻巧无比,但即使是醉意昏沉的金门面色都有些不妙。他二人是受军中之命外出修道,而后受委托至此作章府守卫,哪有被人撵回去的道理。抛开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回到军中该如何交代还是两谈,最主要的,若是返回军中不在此地任职,月末那笔不菲的俸禄就没理由再伸手讨要,仅靠军中俸禄,谈何赡养家中年迈双亲? 章庆早就知道这两兄弟的心思,所以不等二人开口,就继续好言相劝道:“两位是军中少有的修行人士,修道年月尚浅,可修为却一日千里,称得上是未来军中的栋梁砥柱。与其在我这耽误大好岁月,不如继续回军中建功立业,才不负大丈夫之志。”金锁眉头紧皱,一时也不知作何答复,只好等候下文。且左手微不可查的捏紧金门的关冲穴,使内气催动,让金门速速醒酒,以免耽搁了大事。 “我已亲自拟好一封书信,命人送至父相手中,为二位讨要牙门将一职,想来他亦会觉得二位在此有些屈才,故而我料这官职定然是十拿九稳,两位也尽管放心。”章庆说到这,瞥见门槛边底摆放数个中空酒壶,爽朗一笑,随即在金锁复杂眼光注视下,走到门槛近前,挑中一个仍有半壶酒液的酒壶,小饮两口。 “齐陵军内部无禁酒这一说,估计在此地喝酒,还是不如同军中袍泽畅饮。”章庆摇晃壶中剩余不多的酒液,面色微红。二人所饮之酒十分粗犷辣喉,对于他这等素来奉行食不厌精,酒行温润的公子来说,当真撑不过这豪烈的酒劲,仅仅两口就使得他有些脚下不稳,喉咙之中像碳火滚动,滋味甚是难挨。 可章庆面皮丝毫未动,依旧是如沐春风一般,嘴角挂笑,“家中二老必然年岁不小,自力更生显然有些失却孝道。不过这也无妨,既然我章庆觉得耽搁了二位的前程,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让两位背负上不忠不孝的骂名。所以我特地差人,找到二位家中,并奉上百两金锭。权当是这段时日,二位忠于职守的谢礼。”说完章庆拍拍手,从点翠屏风后走出两位绝色侍女。 两侍女生得的确是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双腿罗裙之处被一分为二,走动之时隐约可见凝脂似的柔腻肌肤,晃得金门金锁二人眼神都有些闪躲。 两侍女袅袅婷婷走到章庆跟前,后者将两女手中托盘所覆的绸缎掀开,赫然是满满当当的金锭珠宝。 “特以这些小财相赠,数目不多,但大抵勉强能当做旅途之中的盘缠,还望两位收下。” 晌午时分,金锁和金门将行李拾掇妥当,把两身红袍挂在屋中,头亦不回的搭乘马车离去。 马车行出几里之后,金门闲来无事,把布包打开,瞅着当中的银钱乐呵道:“没想到这章公子还颇为仁义,知晓我二人在此憋屈,送盘缠官职还不说,还赠与咱家如此多的金锭。五百两金呐,哪怕下半生在家中游手好闲也够开销了,世家手中的钱财,确实丰厚殷实。” 与弟弟的欣喜不同,金锁此刻仍然是眉头紧皱,使宽若蒲扇的大手将钱袋一把夺过,拽着金门耳朵,压低声音道,“金门,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当真以为这钱是给你我二人做盘缠的?”恐隔墙有耳,金锁从钱袋中捏出一枚铜钱一甩手,铜钱穿过车厢前窗,应声砸在车夫耳根,后者软倒在辕座处,不省人事。旁人看来车夫只是有些劳累,或是靠在前窗处与人交谈,谁能想到是被人砸晕过去。 采仙滩不太远处便是齐陵衙门,治安定然极好,再者说以这里诸家府上大人的身份,谁敢前来触霉头,若是有这贼心不畏死的歹人,亦需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是否够家丁护院出气用。故而治安相当之好,定然无人怀疑车夫遭遇不测。 “先才他便踢石子用来提醒我等,有人将至。只怕早已经知道咱两个在门口饮酒,甚至极有可能连放你我那女子进入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未曾问及。” “再说给爹娘送钱这茬,明面上是与我等交好,实则是在提醒你我,他已然知晓咱们爹娘住处,如若再不走或是多管闲事,恐怕爹娘的命就在他手中拿捏住。咱们虽是在仙家宗门拜师,直接对付我等,在师父那里说不过去。可要是对亲属不利,宗门也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会伸手去管,一国宰相哪里是如此好惹的,真若是做得越界,再能耐的仙人亦顶不住举国上下的铁蹄铁甲轮番冲击,谁会闲来无事同齐陵国的宰相掰腕子?” 这一席话,金门听得是毛骨悚然。他虽然为人率直爽快,但并不意味着脑袋少根筋,这话里话外的门道和杀机,他听得分明,霎时间看向钱袋的眼神便转变为惧意。 这钱,当真是拿得惊心动魄。 金锁靠在座位处,透过前窗看向章府方向,心中不由得叹息。阎寺关他的确有几分欣赏之意,此人无论身手德行都不算差,且极为讲江湖道义,若是来到军中定会成为一大臂助,甚至将来武道有成,很有可能比他走得都远几分。只可惜这次,清河园惹上不该惹的章庆,岁数不大,但心智却老辣阴损,就连他也险些被瞒过去。正是因为章庆有恃无恐,无意中说出了派人往爹娘住处赠金。才被他发现些蛛丝马迹。 “只能自求多福了。” 似乎是章庆授意,周边酒家坊市皆未开门,大门紧闭,长街中只有风声呜呜,挑动酒旗木牌,噼啪作响。 金锁金门下车,并未走远,二人只是在近处停下,调息运气。 再看金锁周身有风声,金门身侧有雷鸣。 我二人无力相助,只好在离别之际留下两份拳脚意气,赠与后来人。 车夫被炸雷一般的响动惊醒,挣扎起身。再看车厢内,金门金锁端坐如山。随即揉揉酸痛脖颈,以为自己是劳累过度致使昏睡过去,忙不迭的挥动马鞭,驾车离去。 车后长街当中,有两处深邃拳印,印大如斗。 知否,知否 第六十九章 三剑 经历过几炷香时间的调息运气,吴霜的状况好上不少,便硬扯少年,商量着再多传授他些剑招。既然经络通畅无碍,就可算踏入修行的头一层境界。这层境界被称之为敛元,乃是经络中内气最为稀薄的初境,经脉窍门中内气杂而不纯,百废待兴,需谨慎滋养,将游丝一般的内气,调养为一条粗壮雄浑的过江大龙,谈何容易。于是通常修道之人在这层关卡内,耗费良多时光,所图的是令内气渐渐雄壮,祛除杂乱之气,使之精纯通达厚积薄发,以便在日后破境时能多几分成功的可能。 敛元所能调动的内气,实在少之又少,休说御物飞剑,就连可透体而出都闻所未闻,更别提想要以气伤敌。先前云仲只不过是借势而已,内气皆是老道附着于骨簪上,借给云仲而已,其目的是让少年临摹剑意,感受内气运转。 天下美玉良才多矣,其中不乏境界突飞猛进,或者是虚念之后能跨境对敌的惊艳之人,可唯独没听说过谁能不借助丧门手段,敛元境杀虚念境的,哪怕是绝颠人物年少初境,也未有过先例。修道初境,敛元为本,靠这层境界纵横天下门都没有,指不定随便一个武艺出众未曾修行的江湖客便能打得初境哭爹喊娘。 故而,有些少年仙根极佳,但无宗门庇护者,半数以上皆陨落于此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在江湖中尤其适用。 现在的吴霜正是担心这点,放在自己修为巅峰之时,若无绝顶人物来袭,他可轻描淡写护住云仲,不在话下。可现如今旧伤尚未痊愈,修为折损,如若再遇见今日的情形,少年这条小命怕是就栽在压笼林中,神仙都无回天之力。 于是乎吴霜打算多教少年几招,不担心贪多嚼不烂,以少年的悟性,辅以每日刻苦修行,平常的剑招领会起来,不能算难事。 云仲则是满脸无奈,他真摸不清自家师父的思绪:吴大剑仙伤势仍在,云仲身上毒性刚除,何况方才还费神领会剑意,当下恨不得一头扎到床上睡他个阴阳颠倒,怎的就突然想起授招来了? 吴霜授剑三式,皆是大开大合的豪迈剑招。与登楼不同,杀气不甚浓烈,却极富气势,颇具颠山倒海的架势神气,那柄质朴长剑在吴霜手中,恰如过海长鲸摧山异兽,磅礴无匹。 碧蓝天穹,山溪潺潺自流,澄澈通透。依稀可见底部有幼虾新蜕,须足乱蹬,从老壳中挣脱而出。乳白虾躯迎接水流冲刷,极快地扩大了足足几圈,才堪堪放慢势头,悠哉悠哉的顺水而行,藏身于墨绿水草之中,静静生长。 青山点翠追云直上,山下师徒二人,一人运剑传招,一人仔细观瞧。 少年最崇敬吴霜的地方,便是无论先前一刻吴掌柜嬉皮笑脸,还是同路上商贾讨价还价,亦或者是大梦初醒,落拓不羁,一剑在手,吴霜气韵便浑然变作锋芒毕现。 吴霜所命名的剑招名讳,颇为风雅,云仲十分怀疑师父是否把毕生所学的雅词,都用在了起名这件事上。剑招分别为鸾迎,叠瀑,溯叩,前二者为进步攻式,第三招则为后手式。 鸾迎,取鸣鸾相迎之意,一剑既出丝毫不退,手腕轻抖用以拨开敌手兵刃,形似鸾鸟青雀轻啄飞虫,灵蛇吐信。虽带有些许旋转的力道,去势依旧不减,威能却更甚三分。 叠瀑则与鸾迎迥异,乃是地地道道的以势压人的剑式。近身缠斗,尤其剑客之间,最忌讳的便是剑路叫敌手看穿,封死各处出剑的角度,最后不得已被人破开掌中剑。剑一脱手,运气好些还能捞回条命,气运差的那些位,只落得个身首异处,白白便宜山间虎狼。叠瀑一式正是用以应对这等情形,两剑相迎若是处于下风,则以不同手法撤出剑,如同打铁一般硬磕敌手剑刃,愈急愈重,犹如流瀑相叠生生逼开敌手粘连的剑刃。 相比之下溯叩则是简略易懂,是为后手。意为对方剑刃来临之时,掌中剑紧贴前者的剑刃,好似追本溯源滑落至吞口剑格处,手腕上抬叩住剑刃,牢牢锁死。 三剑各不相同,云仲仔细在脑海之中推演一番,大概得知这三种剑招的异同之处:鸾迎难处在于如何抖腕,需保证去势不减。叠瀑难处则突现在如何撤剑。 至于溯叩,则是对敌之时灵光凸显方能使出,平日只可与人对练时才可精进一二,此外别无他法。 剑招授毕,吴大剑仙同云小四困顿不堪,往碧草环绕厚实的地界一躺,指头都不愿再动弹一下。今儿的日头不比之前毒辣,隐隐之间仍有微风拂面,带来多日不见的清爽滋味。就快到晌午时分,师徒二人仍未觉察出酷热难耐,倒是腹中饥饿之意甚浓。 从深更半夜打到日上三竿,尚未休息饱足便推演剑招,两人饥渴得很,又因懒虫作祟迟迟不愿起身,若是让人路过瞧见,定得好生嘲笑一番。 “牛鼻子当真不上道,以他的精神头,怎能没瞧见我二人饥饿万分的狼狈样,眼看到晌饭的时候,竟不邀咱师徒二人上山蹭顿饱饭,这事儿闹得,心烦得很。”呈大字躺倒在地的吴霜心气难平,狠狠将手边的嫩草揪起,仿佛正揪着老道胡须一般。 云仲亦好不到哪去,经络初通,甚为耗费体力。他本就是半大的年纪,身子骨未长全,正是老人家口中一顿八斤酱牛肉的时候,浑身上下的骨头皮肉,张嘴叫饿,堵也堵不住。 “师父莫要这么说,人家老前辈毕竟帮得大忙,于情于理也无需请我们吃顿餐饭,实在无法,大不了待会徒弟去河中捕上几条鱼,凑合着烤来吃便是。”云仲相劝,他虽也爱占点便宜,但既然老前辈前脚出手相助,后脚再在背地里编排人家,属实不地道。于是强行坐起,准备去河中捞鱼。 吴大剑仙躺着直哼哼,白眼乱翻,“不准去,他还欠我…”胖子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想不到李抱鱼欠他何物,反倒是想起自己欠下的几屁股债。随后便气得索性将眼睛一闭,任由少年前去捉鱼。 昏昏欲睡之时,吴霜耳边突然响起话语,苍老浑厚。 “你小子是真没良心,我欠你啥?” 知否,知否 第七十章 两门 尚未走远的云仲瞅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霜面庞偏胖,相比脸盘双眸略微显小;老道李抱鱼面庞苍老,年岁太大导致有些干瘦,颧骨高抬,还未浑浊的双眸瞪得溜圆,用大眼瞪小眼形容,分外适宜。老道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小道童,此刻正揪住李抱鱼的道袍,如同猿猴攀岭般,顺着老道脊梁,欲将头顶的包巾拽松。 少年瞧得乐呵,吴霜同老道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一个说我替你教徒授业,多个将来发扬道统的弟子能顶多少天材地宝?这算不算欠?摊上这等美事不偷着乐也就罢了,竟然还反咬一口,道门绵延千百年的脸面迟早都叫你败光。另一位更是肝火顶至灵台,气得雪白发丝都升起朦胧云雾,厉声说无上天尊,上天作证,那徒弟本就是你吴霜强拐到山头的,不寻麻烦打烂你山头牌匾,就已是仁至义尽到底了,如今还翻出来引以为功,无耻至极。 吴霜腹内空空,吵上十几句便无力再战,自顾躺倒在地,萎靡不堪。一旁的老道得胜,捋顺胡须,竭力欲让话语再显得冷些,可面皮里的笑意却是无法遮掩。可方才争吵正酣,浑然没曾发觉背后的道童已然攀至肩头,一把扯住老道脑瓜顶上的包巾。老道疼得龇牙咧嘴,差点掉泪,回头见道童兴高采烈的抓着包巾,指缝中还有几十根晶莹的白发,登时便气结不已。而落在吴霜眼中,这把柄可足够换来不少宝贝,于是坏笑起来。 “啧啧,昔日道家之首,今日却被娃娃揪下数十烦恼丝。再过几年,怕不是要径直遁入佛门,佛道兼修,实在是气魄无双。”这话落在其他道士耳中,估摸着必定得与吴霜拼命。 九国之中,许多地界讲究不同,佛门道门的关系未必势如水火,可在西陆三国之内,佛道却是死仇。早在一二百年前,那时佛门与道门关系还算融洽,多数时间井水不犯河水,两教甚至还有些往来,那时的大齐还未分崩离析,王朝仍旧处于壮年。那时节正是处于各路教派百花齐放的顶峰,北境与东洲都有传道之人,不远万里之遥来到大齐生根布道。其中以魁佛道弥牧五门最得人心,教众广浩,几乎家家皆有信教之人;而当年的齐帝贤明大气,并未对外来教派加之过多约束,只是对宣扬邪教扭曲教义者,严惩不贷。一经发现这等心怀不轨的教众,带枷游街示众十日,而后当街枭首,保证臣民勿入邪门歪道。 盛况空前,各教派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国都处,齐帝专门差人修筑了五处大祠,统共历经三年,能工巧匠数百位,钱粮耗费无数,完工之后甚是雄伟奇壮。令人最为称赞的一点,乃是这五座巍巍祠堂,层数皆是与皇宫无二,共计四层,同皇权平起平坐,足矣见识到当年那位齐帝心胸意气之豪迈,天下无二。这样一来,五处祠堂中常驻的教首,即便是不乐意与其他四教教首相交,亦得硬着头皮同他人交流教义学问。时候一长,自然而然就不再抵触,反而相谈甚欢。教义若是狭隘,或是宣扬些不以人为本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受如此多百姓的拥护,故而虽教义不同,但都主张人为本,宣扬善小为之恶小不为。 五位教首更是深谙道中学问,为人的确均是谈吐不俗,且无攀比和小肚鸡肠的毛病,很快便互为知己,吸取他教精华丰富己身,日子过得滋味十足。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正值壮年的齐帝暴毙于巡国途中,举国动荡。 不知为何这严加封锁的消息,竟然传至紫昊国圣上耳中,即刻传令三军开拨,一声令下二十万铁骑浩浩荡荡,直扑大齐国门。 兴许是齐帝过于英明神武,将他这一脉的香火运势吸纳殆尽,膝下十二位皇子中,足足有十一位尚在京城,竟无一人愿将拒敌置于首位,反倒是纷纷拿出伪造的遗诏,夺嫡之争如火如荼,而边关告急却始终无人理会,何其荒谬。 当朝宰相林堂侠上书二十一次,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返。无人主持朝政,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看十几位皇子舌绽莲花,甚至不惜拔剑相对,于朝堂之上大打出手,皆是噤若寒蝉。无奈之下,这位辅佐两朝齐帝的林堂侠,悲呼三声老臣有罪,一头撞死在龙椅之上,血流满地。而诸位皇子仍旧视若无睹,眼中尽是沾满老臣血污的龙椅。 朝中皆知五皇子掌握一国兵符,文韬武略虽不及其父,但也不失国君风采。大臣无兵符或是圣上口谕,不得擅自出兵,此乃千秋万代的铁律,谁也不敢逾越本分。更何况兵符不在,谁能调动举国大军?满朝文武皆在等候这位皇子从南归来,提领威武之师抗击紫昊铁骑。然而本该得知消息后,几日便能赶回的五皇子,却在这等节骨眼时迟迟不归。 就在如此紧迫情形之下,五教教首之中走出一人,头戴五岳道冠,身披皂白道袍。 五教首之中,谁也不晓得道门之首有何等惊世骇俗的修为,就如同佛门之首亦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漏出了蛛丝马迹,使得道首看出他身怀修为。其实并非是佛首不愿出山,而是正处于功法瓶颈,极其忌惮出世。一旦出世必然少不了行杀戮之事,怕的并非陨命身死,而是怕毁干净一身佛气,怕身后佛徒知晓之后,不再秉持佛法。 史官记载,当初道门之首貌若谪仙,衣裳华美,却伸手挖了挖鼻孔。 他说,下十八层阴曹地府,记得常来串门。 他说,国将不国,佛陀也应看在眼里。你这贼秃平常性子温吞,这回也是时候来一次怒目金刚。 如此,当年的佛门之首被道门之首劝服,直奔边关。 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边关国门,被一僧一道生生守住六十余时辰。 待到五皇子带着满面血污提兵赶至时。 沙场中,二人早已含笑坐化。 ps~五皇子迟迟未归的原因,想必各位心中有数,就不明着讲了 知否,知否 第七十一章 两谈 佛首道首二人圆寂,而五皇子的确手腕惊人,将大权正统竭尽掌控,将本来将倾大厦,强行推至正轨,吞并紫昊四十余城,最后逼得紫昊圣上求和,才堪堪作罢。不过佛道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起因是朝廷动荡之时,史官只是寥寥数笔记下道首话语,并未记载其他。况且朝廷为防走漏消息,诛杀了好些口风不紧的官员,当时情景如何,百姓徒众一无所知。而后世的国君因羞于这段十子夺权,只留下某年某月紫昊来犯,被先帝率强军击溃,连克四十余城。就连二人拒敌力战而亡,亦从史册中删减一空,只有在某些野史中才能寻觅到当年的蛛丝马迹。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活生生诌出本史书。 有人言分明是道家之首与佛门有旧怨,以佛徒性命逼迫佛首同他赴死。更有人言之凿凿,说哪里是一同赴死,定是道首瞧见佛门势强,恐其一家独大,便使见不得人的手段伎俩害死佛首,自己则是诈死,待到风头过去再出来搅动风雨,不信谁便去起开棺椁,瞧瞧当中是否有骸骨。要知人言可畏,流言蜚语向来容易流传。 偏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竟还真的有佛徒趁着夜色,欲前往道首埋骨地一探究竟,亲眼求证是否如他人所说那般。不想却被道家弟子觉察,险些将他乱棒打死,扔出墓冢所在的清净地界。三番五次激进举动,终于触怒了道门弟子,两方在距京城十五里处火并,出动近千徒众。 这些种种,使得佛道如今水火不容。 吴霜似乎也自觉失语,连忙起身行礼。毕竟老道辈分极高,有些长幼尊卑,吴霜还是能理清的。 老道见吴霜这幅德行,老脸上的怒容缓缓褪去,朝吴霜摆摆手,随后便有些感叹。现在的吴霜毫不知晓,接下来他听闻的这番言论,竟然是出自道门前一任道首所出。 “小子,佛道之争本质就是天大笑谈,乃是有心之人蓄意挑拨,且在朝廷一再压制之下依然传得沸沸扬扬,这事本就蹊跷。” 吴霜双目微凝,“难不成是…” “看来这些年没白跑江湖,”李抱鱼伸手将背后的道童抱到怀中,而后轻轻放在草地上,和蔼道:“去找那小哥玩儿去。”道童有些不乐意,他还想拽下几根老道的银丝,将来留作闲暇时,在那几颗光秃老树上打结,想来银丝飘动,断然比如今这副模样顺眼得多。幸好老道不知道童心思,否则大概又要捶胸顿足,如顽童般闹腾半晌。 支走道童,李抱鱼用枯瘦老手摸摸发髻,暗自松口气,随即将纯白道袍撩起,盘膝坐在如莹绿草上,“你既已看出本质,可否知晓为何如此对付佛道?” “大齐易主,那位五皇胸怀恐怕不及他父皇,毕竟王权在一国之主眼中,可谓重中之重。佛道等五教影响甚为广远,若是不加之制衡,只怕日后横生枝节,对他不利。”吴霜很快便想明白其中症结,沉声应答。 “不错,正是如此。”李抱鱼眼中欣赏之色,甚为浓郁,这位方才还无半点高人仪态的老道首,此刻眼中满是历经风霜后的古井无波。 “自从五皇子掌权之后,五教每况愈下,乃至魁弥牧三门都先后从大世中黯然退场,往后数十年,沉寂已久的三门再也无成群结队的教众,寻遍大齐估计亦只剩零星的几位,再也不复往日的盛况。余下佛道两门由于根基深重,才勉强支撑到今日,可真是苟延残喘呐。” 老道掸净身上道袍,偶然发现左侧大袖上趴着一只幼蝶,小心翼翼将其抖落,用掌心接住,仔细地把幼蝶挂于一株坚韧高草处。 万物见我,一如我见三清。 云仲有些犯怵。 他这但凡见生人就语塞的症结,直到今日也未曾有太多改观,此时瞧着满身稚气但神情颇为傲然的道童,张口甚是艰难。在脑海中寻思半晌,少年才木讷开口,“河边摸鱼,去不?” 一大一小,一位是破烂白袍的少年,一位是粉雕玉砌的小道童,因二人师父的缘故,碰巧凑在一道,又碰巧两人腹中皆是空空。 入夏已有几日,溪水不再同以往那般刺骨,但仍带凉意。少年将裤脚袖口挽起,褪去鞋袜,一脚深一脚浅踏入水中,身形俯低,静立水中等候。 不多时,便有条两三掌长的鱼儿经过,摇头摆尾正欲从少年双腿旁游过。不料还未等反应,就被少年捉住,猛然一抛甩至河岸边,动作之快,几乎就在一息之间。现如今云仲的身手着实比往日快了许多,练剑行气,正悄然将他身手力道抬升起来,捉起鱼更加轻松。很快河岸边沿之上就多出几条分量十足的鱼儿,被少年用长剑碎块剔除干净,扔在一边待烤。 从始至终道童瞧得无比认真,云仲捉鱼时,于他眼中仿佛有道轻灵轨迹,似是剑气般环绕在少年通体上下,轮转不绝,穿蜂引蝶。待到道童回神时,少年已然生罢火,将鱼用枯枝贯穿,置于离火舌一寸处烤着。 “你在哪学来这一手捉鱼功夫的?”道童头次开口,问得云仲一愣。 “我家镇子边上有条河沟,每逢这时节鱼儿繁多,捉着捉着,自然就手熟了。” 道童点点头,同时亦蹲在火边,青烟盘桓而上,于微风中飘出甚远。 “你同你师父,好像都很穷很穷。” 云仲笑笑,估摸这道童未去过小镇那么偏僻的地角,于是便含糊答道:“还行,尚能满足温饱。” “哦。” 好一阵子过后,道童又问道:“你随你师父一路南下,可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做大侠啊。”云仲答得很快。 “做大侠便不会穷酸了么?虽然我觉得银钱甚脏,可山下的人似乎都拿它当宝贝。” “穷也能做大侠,富也能做大侠。” 少年似乎觉得回答过于敷衍,又补充道:“我小时候很穷,常常惦记那些大户人家,能买齐全整套豪侠传,可走了这么久江湖才发现,有银子未必就能活得轻松自如,没银子亦未必就活得毫无意趣。能否做成一件事,离不开银子,也离得开银子。总之我觉得吧,逍遥舒坦,爽爽快快砍恶人,活得快意,都能做大侠。” “做好事嘛,哪管钱多钱少。贫富同想不想做,能不能做成,好像是两码事。” 正与吴霜闲聊的老道,衣摆处的阴阳图动了动。 老道的嘴角也跟着动了动。 知否,知否 第七十二章 捕快 徐进玉当下的心情,可谓是烦闷到骨子里去了。 大清早他还搂着自家媳妇丰腴腰肢,睡得正酣之时,家中大门却猛然被人拍响。好容易从睡梦里醒来,骂骂咧咧将大门打开来,门外正是同在衙门任职的好友马巳。 原来天色初明捕头就亲自将马巳从家中拽起,让他前来叫醒徐进玉。这马巳自从徐进玉娶妻之后,便成为方圆十里唯一的鳏夫,而立之年仍旧无妻,终日住在距县衙几百步远的老宅中,除去在衙门当值,日子倒也省心至极。 无儿无女无亲无故,连照顾起居终日狮吼的婆娘也无,的确不用花过多心思,可自从徐进玉不顾兄弟情谊,自个儿与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拜堂成亲,马巳便更加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无论是水井边上,还是官道饮马槽,岭阳县处处都可见到这位神出鬼没的精瘦男子,着实变为了县中一景。 “捕头让我知会你一声,今儿个咱衙门算接得个大活儿,听说昨儿个采仙滩那片来人,就连县令老爷都亲自出面接待,平常那副清高德行半点不剩,姿态放的极为低下,就差使官服袖子给人擦靴了。”马巳声音极为尖细,似是被人扼住脖颈一般。 徐进玉轻嘘,示意前者压压声音,他可不愿打搅夫人安眠,平白无故挨顿河东吼,搁谁也憋闷。说来也怪,家中这位媳妇刚嫁时,十分的贤惠大方,就连夜间厮磨亦勤快主动,深得徐进玉欢心。可数月之后,这婆娘就如同变脸一般,休说徐进玉掏钱同其余捕快出门吃酒,哪怕失手打碎家中破碗,均不能幸免。耳鼓震动是小,皮肉之痛是大,徐进玉自认面皮带有三分风流倜傥,可那婆娘但凡动手就会揪住他两侧面皮,死命向外拉扯。这若是惊醒媳妇儿,难免面皮又叫拽松几分。 马巳何许人也,眨眼功夫心领神会,呲起黄牙朝徐进玉意味深长的笑笑,顺带搓动双手,静候后者的封口钱。 “瞅你这副德行,”徐进玉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轻轻塞进马巳手中,“留点余钱,瞅瞅整个衙门,岁数在你上下的都有媳妇暖炕,虽说省心省力,可到头来也得给老马家留根不是?听兄弟一句,赶紧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堂拜完,吃点亏又能如何?” “留根?没意思没意思,劳什子婆娘,与其花那冤枉铜子,不如打二两酒喝喝,多自在。”马巳从腰间拽出酒葫芦,灌两口后便扔给徐进玉,“尝尝,刚出窑的烧刀子,烈得狠。” “一边凉快,今晚叫媳妇赶出家门没地儿睡,难道去你那四面漏风的破宅凑合一宿?”话虽如此,眼神却不由自主瞥向葫芦,显然是这些时日管束过于严苛,腹内酒虫肆虐一时。 马巳擦擦嘴边灼辣酒水,不怀好意道:“大爷赏光来我那住,我肯定求之不得。只不过妇人舌头长,叫人瞧见,指定得说出不入耳的闲话,所以这酒还是免了吧。”遂起身就走。 一炷香功夫之后,穿戴整齐的徐进玉,坐在离家不远处的墙根下,打着酒嗝拍大腿,倒真有点落拓不羁的意思。 “嘿,还真别说,这酒真香。”徐进玉酒量极差,说半杯倒亦是抬举他,偏偏酒瘾奇大,出门一趟往往烂醉如泥而归。故而家中夫人管束甚严,不无道理。以徐夫人的话来说,阴间无酒可喝,待到徐进玉老去之时,踏上奈何桥喝孟婆汤当酒,怕是要将孟婆喝得心肝皆疼。缓缓醉意,两人摇摇晃晃朝衙门走去,对于捕头口中的大活儿,两人是当真不以为然。天大的好处怎会轮到他们这最末等的小吏头上,天上掉银子,更要担心这银子砸在经外奇穴上,有命捡无命花。 今儿衙门上下可都忙成一团,均是严阵以待,天晓得来人到底靠山如何高耸。众人所见,只有县太爷忙里忙外进进出出,比当年亲爹出殡时还要上心,哪里有年过半百的模样。 马巳与徐进玉瞅见县令老爷这幅德行,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底瞅见讥笑之意。平日里衙门上下,县令官职最高,自然派头十足,捕快衙役见到老县令,均战战兢兢,生怕一语不当惹怒了这位酸儒。而今风水轮转,采仙滩世家来人,县太爷则变为微不足道的芝麻小吏,奔波不停。 晌午时分,五六十号人行至距采仙滩三里处,停下脚来略作整顿歇息。顺带以随身携带的干粮垫腹,免得办案时饿得头晕目眩,耽误了大事,约摸掉脑袋都称得上撞大运。马巳同徐进玉二人寻处树荫,靠着老树斑驳凸显的主干,咀嚼干粮。 日头尚好,比往日温和多矣。可急行两三个时辰,奔波劳累,五六十号汉子皆是汗流浃背,两人喝下的酒水早已顺着淋漓大汗一路冲刷殆尽。徐进玉清早醉意甚浓,当下亦清醒起来,但仍是有些疲惫,当即闭目休憩。 “老徐,你说究竟是何人报官?”马巳皱眉,用臂肘捣捣徐进玉的腰眼,根本不顾后者倦意浓厚。 “世家大族呗,采仙滩除去世家高门,谁还能让咱县太爷如此诚惶诚恐?当如此多年的捕快,这点事寻思不明白。”徐进玉真是倦意上涌,被马巳一捣便带点心气不顺,直哼哼道。 “这用你教,可你想想,你我在岭阳衙门混迹多年,哪曾见过采仙滩世家来人?多半是把式人器具叫人偷去,或是戏班遗失戏服的琐碎小事,再说以世家权势和手头可动用的高手,怎就用得着衙门了?依我看,今儿真得闹出点幺蛾子。” “得,您马巳是何许人也,能掐会算明察秋毫,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高人兄,能否让小弟闭目养神片刻,小弟实在困倦难耐,只求耳朵眼清净个两炷香功夫。”徐进玉向后一倒,不出一盏茶时间,便睡得鼾声大作。 “又是家破人亡的倒霉人家。” 马巳叼着草,看向云波汇聚的采仙滩。 知否,知否 第七十三章 狂雨 一番苦寻,阎寺关终是在条巷子深处寻到了程镜冬。 巷子离章府不过百丈。 程镜冬手挽一条戏班取来的花枪。 谁也不知平日这等温吞儒雅的戏班班主,是如何以如是疲惫的躯壳,一步步拄枪行至此处。 他从未学过武生,他从不晓得应当如何用枪。而那条枪枪头钝极,穿衣尚不能破,逞论伤人。 阎寺关急忙拦住要冲向章府的班主,劈手夺下他手中长枪,目眦欲裂,可话语声却压得低沉无比,如同虎嘶,“为何如此糊涂!即便你拼尽性命,冲进章府又有何用!若要寻死,那你可想过你夫人,又当如何独活!” 程镜冬惨笑,浑身颤抖不已。他早就无力抬枪,方才以枪拄地才可踉跄撑起身躯,力图不倒。此前吴霜置于茶水一片新长蛇兰,根本无法补足积年累月的气血亏空,能做到将将缓解虚弱感觉,已经实属不易。 另外吴霜从庭院下拔剑那一震,其实亦伤及了程镜冬脆弱脏脾。常人可太平无事,甚至觉察不得体魄异常,但实则吴霜崩云剑意之中,蕴有微震,程镜冬体内实在缺血过多,五脏皆不如寻常人那般稳固。所以一震之力下,已然负创,自己却难有知觉,略微痛楚只当是连日以来劳累过度所至,顾不得理会。 “若她遭遇不测,我如何忍得,倒不如干脆以死相搏,到九泉之下亦可瞑目,好过现今这般光景。”说着就又要上前,极为决绝。以阎寺关的力道,欲拦下班主可谓是轻描淡写,力出不过半就已足够,可此番却令汉子愕然。 不知这位灯尽油枯的小生哪来的力气,以腰腹抵住阎寺关铁铸似的双臂,竟推得未尽全力的汉子不断后退。 “夫人已归,我阎寺关从不晓得扯谎,您放一万个心便是。”迫不得已,阎寺关将事情来龙去脉简略道来,废好顿口舌才使程镜冬信服。 下一瞬,程镜冬原本绷直的腰板,登时松垮,十分痛快地昏厥在武生身前,手中却仍死死攥住花枪。 死心眼历来都是一家。阎寺关是,数年如一日追随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班主,从不听劝;莫芸是,否则亦不会明知章府虎狼之穴,依然孤身前往;程镜冬更是,知其必死,仍旧拄枪前行。 阎寺关背起班主,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有些熟悉。 当年他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被一伙贼人掳掠至山头,以刀抵喉胁迫采药。山崖之间多裂隙丛生,而可在裂隙依旧生长无碍的,大都为珍奇的草药。将其连根采下后带到市集等地卖出,可换得几块银灿灿的银锭,更能为这群山贼补贴干瘪家底。有些山岩夹缝极窄,普通汉子怎可跻身,只好四处强抢稚童,用以为山寨采药换钱。掳掠而来的孩童们终日不得饱食,以残破绳索悬挂在山崖之间,时常有跌落坠死,无人收尸,反倒是便宜了过往的走兽鹰隼。阎寺关便亲眼见过身边孩童坠落悬崖,被一只老迈鹰隼,生生啄食了十几日。 长此以往,即便是阎寺关的粗大神经也挺不住了,按说从小双亲亡故,性子应当极其沉稳老练才对。可即便如此亦难以承受山贼的打骂,趁着一日绳索松散之时,以凸起的山岩磨断绳索,直直坠下。若说悬崖高矮,对于修道有成或者内家拳武者,当然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讲,无疑是自寻死路。 时隔多年,阎寺关仍能想起那双瘦弱手臂,死死接住半空坠落的孩童。 偏僻小路之上,双臂绵软的十几岁少年背着个更小的少年,这一走就是许多年。 天幕不知何时已然昏沉下来,迢迢凛凛黑甲疾捷迫近,直至盖压凌空大日,金曦从中嶙峋而出,仿若佛陀天成,以金身震退诸般邪祟。 曾有野史记载,佛门之祖于碧海长天下出手,震散邪灵百万,诵经超度,万物重回太平。时过境迁,当年所述的邪灵究竟何物,无人知晓,世人只道佛陀怒目,仙人难拦。 可当下佛门之祖未在,道道大日余光强撑不久,终究难敌磅礴黑甲。状若金身的残余光亮,最终尽数湮灭于黑幕之中,无迹可寻。 满天辉光收拢,黑云滚滚,银蛇行川。瓢泼雨点当头而下,直落九霄,砸在青石路中,溅射起层层叠叠的薄雾;长街在雨中流动,酒馆客店的布幌噼啪作响,裹挟雨水淋漓。大雨如骤倾盆负覆,连街道两侧的坊市勾栏,似乎都和雨水勾连粘合,不见人影。 大雨倾盆之中,马巳提心吊胆地向身后看去,随即不着痕迹扭过头来,左手轻轻伸进徐进玉的袖口,比划了什么。徐进玉神色不变,任由雨水冲刷,并不抹去脸上雨水。两人早年相识,也曾一道杀贼清匪,交情自然不消说,能于不动声色间提点对方,对面的人数排布。可眼下哪有贼寇,故而徐进玉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神色尚在僵硬中。可很快在他余光中闪过一道黑影,心下了然。 马巳果然看得通透,这趟哪里是什么普通活计,分明就是一场杀劫。 足足有七十位黑甲人,皆以素白面纱裹住口鼻,每一位都无例外的狼行虎步身手迅捷,此刻借无边雨帘,从街道各处死角汇入捕快队列。 犹如暴雨连绵,雨水崩腾融汇进野马江河,红黑交错。 “雨真急。”背负班主的阎寺关瞧着长街对岸影影绰绰的人影,蓦然发出一声感叹,把程镜冬放在街边房檐下,临走还不忘挤挤袖口他处的水。 “不知各位今日光临,有何指教?” 雨声中,浑厚喝问仍然传出很远。其实他清楚,纯粹是白白浪费力气,既然对方引如此众多的高手前来,想必来者不善。令他心头颇为沉重的是,他在众多黑甲中,还瞧见了捕快的红衣。官府插手,如此说来便已经寻到了合适的罪名,只怕那章府公子早在班主夫人踏进院内的一刻,便已经请来衙门中人佐证。 如此一来,就算是那修为浩荡的胖子回返,也不好贸然出手,何况人家非亲非故,何苦与朝中大员的儿郎作对。 死也白死,倒不如痛快一战。 “请。” 汉子在漫天狂雨中抱拳行礼。 身前身后,皆是疾雨。 知否,知否 第七十四章 野花 无论阎寺关吼声在雨幕中传开多远,黑甲都不曾搭话,只是沉默着压进距离。七十具黑甲由整齐步阵行进,腾然变作松松垮垮,两三人一组排次行进,乍看之下,极易让人以为不通布阵之法。 阎寺关则是在雨中蹙起眉头,雨水顺蹙起的眉峰流下。 他深知这等布阵的方式可怕之处,雨天视野失差,若是成阵压进,必然有难以封锁的死角处,可容他人走脱。如今则不然,人手如此排布,形同一只布满孔洞的渔网,看似四处通风漏鱼,可真若是欺身近前,甭管从哪处空当往外突围,皆会受到四面黑甲抵住。休说突围,没了腾挪的身位,恐怕一条命都得留在孔处。 这哪里还是漏洞,分明就是拿命去填的坑道。 阎寺关还没活够,所以他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将双拳紧握再紧握。 黑甲在前,捕快在后,不住擦拭脸上雨水的马巳,此刻已经有七分疑惑。这些年他来采仙滩办案不下十回,虽说均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要么是戏班的花枪片刀叫人拿了去,不然就是打把势卖艺的腹中饥饿偷了附近人家豢养的鸡鸭。总之大事小情,采仙滩的穷苦人家都愿麻烦这位看似游手好闲,实际上办案却极为公道的捕快前来,图的就是一个公道。 日子一长,马巳自然就结识了不少人。而在这当中,马巳同一个壮硕武生相处最合得来。虽说人有些过于直爽,但却性情十分端正正派,鲜有与旁人争执的时候,尚无半点戏班中的狭隘心胸。单凭这点,就值马巳与他喝几杯,即使多数酒钱皆是自掏铜子,但却还是快意得很。往往侠气快意,同身板相貌并无半文钱瓜葛,形貌上佳未必就是人尽皆知的豪侠,面皮丑陋怪鄙未必就心有阴霾,哪行哪业,皆是如此。而这武生却从未同他讲关乎几身的难处,最多闲来无事同他喂喂招,教马巳几手易懂的拳术。更多时候,则是外出草药寻猎,忙碌得很。 精瘦的马巳耳力极好,搁常人,即便阎寺关吼声再大,也会叫落雨声音覆盖,听不分明。可马巳却听得一清二楚,对面那人的喊声颇为熟悉,于是在漫天大雨之中,本来想看热闹的马巳搓了搓手,双肩耷拉下来。一边的徐进玉看向前者,往常马巳都会朝他呲牙一笑,顺带调侃两句,出乎意料,而这次他却见到了马巳满面的复杂神色。 雨中黑甲沉默,缓缓逼近。这时阎寺关才瞧仔细,这群黑甲白纱人,腰间并未悬挂兵刃,可步伐之间轻易就能瞧出拳术的根底。拳术有成者,大都清一色的沉肩坠肘,颔首拔背,身形颇为厚重沉稳。更有甚者为研修步法,在离地两丈余的梅花桩上捆束牛耳尖刀,一步走错往往在身上开出道深邃豁口,甚至连因此丧命之人亦不在少数。江湖中武痴遍地走,本就崇尚攀升武艺,再说平日修行累些,总好过与人生死相向时搭进性命好,所以用此等的涉险的法子也无可厚非。在阎寺关看来,这群黑甲的路数,极为可能是颇为霸道的外家拳种,以硬朗霸道出众,体魄强极。 阎寺关如此想,并不无道理。原是内家拳在江湖中极为少见,多半内家拳皆是仙家创立,初衷乃是令江湖中人强身健体,并非以之伤敌。但自从百年前有大才点出内家拳内外兼修,亦可以略去行气的繁琐流程,直入武道虚念,内家拳种才渐渐攀升至现在的江湖地位。水到渠成,内家拳便稀少起来,多数仙家宗门皆将祖宗留下的拳谱妥善珍藏起来,概不外传,所以如今流传在江湖上的内家拳种,寥寥无几。 容不得阎寺关再分身,数个吐纳之间,黑甲已然临近周身两丈,凛凛甲光于雷光中闪动,夺人眼目。 雨水倾斜,划过这位武生的眼角。就在此处关头,距离最近的黑甲人猛然抬手,只见一枚铁梭划破雨幕,两三张的间隔一瞬即至。阎寺关躲闪不及,被那飞梭于侧脸擦过,留下一道细小伤痕,登时心道不妙。 这群素纱覆面的黑甲人哪里是章府请来的普通练家子,分明就是杀人无数,刀尖上舔血的老手。方才阎寺关仅是略微分神,便被偷袭得手,在那最近的黑甲手头吃了闷亏,当下便不敢有丝毫大意。 并不能说阎寺关对敌甚甚少导致犯了大忌,实在是黑甲寻机觅缘的本事过于高妙,不足半个吐息的空隙亦能把握得当。 “好暗器,不妨也尝尝我的本领,是否对胃口。” 平日木讷的阎寺关,如今反倒双目熠熠,哪里还有半点木讷的意思,举动之中锋芒外放。身形压低,周遭流水被崩腿踏出光滑弧坑,阎寺关浑身筋肉滚动,前扑身影,倒真如同山林中跳涧猛虎一般,杀气流转,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 那黑甲见阎寺关来势汹汹,近乎要择人而噬,并未后撤,反而是举拳相迎。他哪里曾想到,虎势怎可以以力硬接,阎寺关拳头破开雨幕,拳拳相接,迅捷至极更甚雨珠。 头前这位黑甲甚至未能使出拳招,就被炸雷般的拳头生生堆垮,斥重金制成的不逊于军胄的乌黑轻铠,护心镜位置已然凹陷。汉子拳势依旧不减,回身向最近的两位黑甲继续出拳,架势姿态端的是霸道之极。其实通常而言,即便不曾习武的百姓也深知以一敌多,最忌讳处便是双拳难敌四手,万万不可同三两人同时交手,如此最易落在下风,且难以将局势逆转。 然而阎寺观此刻所为,全然顾不上所谓的打法,堪称是搏命。调尽周身余力肆意出手,竟凭借凶辣狠勇的气势压得两人连连后退,使得足甲在青石街道中,扯出一抔浑厚水幕。 密集如云的黑甲之后,马巳深陷双目丝毫不瞬,讶然盯着前方吊睛猛虎似摧枯拉朽的武生,让开左边身侧的一拳,右拳狠狠砸在黑甲人肋间,生生将其击得口鼻溢血,混杂入雨水中。 黑甲倒地,血水缓缓流淌,犹如在街中绽开一朵由浓渐淡的野花。 知否,知否 第七十五章 可惜 猛虎下山,黑甲不可拦。 徐进玉大字不识,可当下也被那汉子豪迈跋扈的气势所惊,心头不禁冒出这么句文人语句。细细回味一番,倒还确实像那么回事,心下不由得就颇为自得,正想跟一边的马巳吹吹牛,却发觉身边那精瘦的邋遢货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同僚,同样神色凛然于原地站定观望。 心下登时诧异,不过也没顾得多想:偷奸耍滑借种种由头遁走,这等令人啼笑非宜的事在马巳为吏年头中,不胜枚举。也幸亏马巳精明油滑,加之有徐进玉不厌其烦地帮他求情遮掩,如此多年下来,竟少有几次被捕头逮到。只是徐进玉没想到,这等动辄生死的关头,这马巳能有甚要紧的事,连同他知会一声都顾不上?于是心下便有些微辞,寻思着等马巳回来好生敲打一番,起码得将前阵子愧对的酒虫解解。 徐进玉正是如此的秉性,天塌不惊,思绪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旁人难以捉得半分想法。难为马巳如此多年同他交情莫逆,至于如何能揣测到其一二分思绪的,无人得知。 徐进玉继续打量场中形式,只见那汉子一口气擂鼓似又将两人重创,以惊人膂力将身负黑甲的二人砸在漫水路中,威势不减反增,直直撞入敌阵。算上方才那三位,伤在汉子拳下的已有五人,均横躺于雨水浸没的街道之中,半晌未见动静,生死难料。 “这常言道,一气连根,二衰三竭,就是不知道这个隐藏极深的小武生,能于我这黑鲤营中撑上多少回合。”章公子端坐高台,左右四位妙龄侍女擎伞,护住四周倾斜而来的风雨,独独露出中间的视野,方便少爷看戏。何为看戏,自然是群狼斗虎,直至群狼将那猛虎喉咙撕开,才算得上功德圆满。 杨阜未来,不过章公子了解杨阜状况,故而并未将他强扯至此,而是带上这四位新收入府的侍女,与一位信得过的老仆登台饮茶。夏虽已至多日,可骤雨滂沱惶惶而下,又岂能有不凉的道理?偏偏章庆却令这些侍女裸露酥背,展露双腿,于是这四位妙龄女子便强忍着冷雨扑打,战战兢兢随章庆走上高台。 也是无法,章庆的赫赫凶名,于采仙滩乃至更为广远的地界,皆是如雷贯耳。几名外乡女子初到此地,听闻章庆恶名,皆是吓得三魂跑丢两魂,都当自己这一副天成玉骨,要被那恶人嚼碎了咽下肚去,指不定还得配几两人血馒头。少女天真烂漫,自然有些自怜。毕竟女子面皮升得俊俏,将来嫁到殷实人家不无可能,如今却被人强掳来,当成不入流的侍女,谁都颇有几分悲切之意,将那名声差到极致的章公子,当做食人就酒的精怪,自然就不足为奇了。 哪曾想见面之后,这章公子却是位形貌上乘的儒雅公子,举动之间尽显大家文儒风采,实在令这些女子有些神驰意动,一想将来行云雨之事,几位女子皆有些目泛秋水。又因章庆连日以来多有照顾,其中两位女子便有心与章庆嬉闹,哪怕将来做不成正妻,讨个受宠的小妾亦不愁富贵。 故而在章庆独身弄琴之时,二女子刻意同章庆搭话,言语之中颇有撩拨的意味。 如此,除来时的一行六人,转眼变为了四人。 余下两位,已然作为九华枝下的零散沃土,滋养得枝条更为茂盛舒展。 当下四位女子见了章庆,丝毫不敢有逾越之举,即便是偶然有雨打入双眸,亦是丝毫不敢将绫罗伞挪来半分。 听闻章庆此言,身边老仆微微一笑,言语颇为随意,“公子无语多虑,我瞧他脚步运力,估摸着是哪门内家拳的路数,但不足之处是气势虽足,可细微精妙之处却被这气势所阻,迟迟不能圆润自如。”章庆将茶盅捧在掌心,听得认真。“因此我料定,这小武生还未达到武道跃龙门的火候,还差的远,只怕在这精心筹集的黑甲眼前,依旧撑不上半个时辰。” “那是自然,老前辈瞧人的功夫,那可跟境界不相上下,实在令我这无半点修道根骨的榆木疙瘩有些眼馋啊。”章庆笑道,话语中无半点牵强奉承的意思,诚恳得很,“不知前辈此番出行,境界是否又有高升?” 老仆打扮的老者摇头,叹息不已,“到我等这般境界,破境往往不可强求。虽说灵犀一至福源自来,可天下摸到这层关口的能有几人,夏虫难语冰封土,说这话的人,只怕自身亦没够到这层隔天隔地的关口。” 话说到此老仆顿了顿,有些遗憾,可随即话锋一转,朝章庆说道:“”倒是你小小年纪,此番行事的确有些令我刮目相看。我听闻你请衙门中人前来佐证,又将那戏子引入家中同杨阜对峙,借机发难,此策环环相扣极难破局,的确是上佳的算计。如此看来,章公子当真有你父相当年的风姿,假以时日,章家大统的担子交与你手,宰相定会好生欢喜一阵。” “极难,并非破无可破。”章庆自语,眉头轻轻挑动。他所设之局,怎能叫人破开,难不成当中依旧有漏洞可寻?一时间面色阴沉,惊得身边那位女子险些站立不稳,费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将绫罗伞把持住,再不敢探听下文。 老者轻轻一笑,随手从食盒中抽出几根玉箸,随手拼搭成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手轻捻后,小笼结实无比,仿佛浇灌而成,人力不能开。 “你所做的谋划就如这小笼,端的是瓷实难破,常人自然无法从中脱身。可若换做是我,只需轻轻一指,这些算计便成为轻描淡写的拦路笑话,无须在意。” 说话间老者弯曲一指,隔着数尺距离,在虚空之中轻弹。 玉筷碎裂,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这便是仙家宗门的底气所在。除非抱有必死之心,否则就算以悍勇铁骑步卒,布下天罗地网,耗费无数人物财力,皆是枉费工夫。可惜啊。” 老者并没往下说,而是走上前去,继续端详那边街道中的战局。 背后,章庆喝尽茶盅里沸腾的茶水,浑身颤抖。 知否,知否 第七十六章 狼寐 力战一人,同力敌两人差别为何,想必只要有些功夫的人都心中有数。双拳难敌四手,应对多人时,空门必有暴露无遗的时候。此时若是敌手出招,不谈是否功成,亦能将原本如高山流水的顺畅拳意打破,直至气势一跌再跌,最终无力再战。 所谓气势便是一口气间流水通达的大势,若是气势跌落,则再难以升腾。 阎寺关此时便是如此,原本雄浑至极的气势,此刻处于六人之中,不断跌落。当真同那位老者所言,群狼扑虎,即使这虎威武不凡,又怎能凭一己之力咬死狼群。阎寺关的拳头再重再快,可尚未达到武道越龙的门槛,即便身负内家拳气息绵长的优势,亦无法摧枯拉朽。 毕竟论起对敌的经验乃至出手的狠辣之意,黑甲在他之上,手段之狠,令阎寺关都有些心头微震。此前他同人过招切磋,从未见过如此狠辣搏命的打法。方才那位黑甲被他钳制住左手,本以为可一击功成,却不曾这人竟将腕骨自行震碎,躲开呼啸而至的拳头,以右手掷出飞梭,正中他左肋处。如此一来原本狂猛的气势,为止轻轻一停,虽说他咬牙将已有颓意的气势强拉回原状,然声势依旧是比先前俯垂了不止一头。 况且此时又有三人进入圈中,如此一来,八人将阎寺关团团围住,犹如困兽一般。此等情形,换做旁人怎能走脱,落得凄惨下场,似乎已然成为命定之局。 阎寺关此刻亦有些焦急,防着许久黑甲动向,生怕自己深陷敌阵无法施展开拳脚,到头来仍旧被这人以断腕举动所阻,心中煞是烦闷。将脚边断腕那人另一边腕子踩折,武生气势再变,由原本猛虎下山的凶狠磅礴,转变为狠辣阴沉。 原因无他,只因他无意中瞧见两名黑甲,绕开九人所形成的围圈,直奔一旁昏迷不醒的程镜冬而去,手中锐利飞梭,于电闪之中寒芒毕现。 那老者曾言此拳并非完整,于早年流传至今,其中三式拳路只剩虎擒一式,其余二式皆尽埋没于浩浩长史。 拳法有虎,狼,山三式。汉子只晓得其中虎擒,却不知其余两式。汉子只记得闯荡江湖赶路之时,见过一条白背大狼,同一头壮于其体格数倍的麋鹿对峙。大狼更多时假寐,最多在麋鹿追来时退行几步,而后又归还至原本昏沉模样。一狼一鹿,对峙长达三天之久,鹿仰仗体型反复驱逐大狼,加之三日未曾合眼,被大狼咬住脖颈拖回深林。已死的麋鹿同那条老狼皆不知晓,山涧之上的阎寺关将这三日以来的事宜,尽数收归眼底。 圈中汉子的动作浑然一变,虎擒式收起,只以记忆中大狼的姿态迎敌,力道气势皆尽内敛,藏而不发。 “这武生有些意思。”老仆略微收起轻视之意,看向雨中那道身影。 “老前辈可是瞧出了些端倪?我看那汉子气势尽数收拢,只怕依然进入强弩之末的姿态,这当中难不成还有什么讲究?”章庆所见的高手当真不算少,可每一位出招之时皆是气势惊人,少有自毁锋芒,将一身博大架势收归平淡的,心下疑惑,故而开口问询。 老仆笑笑,“公子莫要以为先前那汉子气势外显便是好事,虽说他这拳式刚猛,讲究势如破竹,可若是破无可破,接下来便只剩下挨打的份了。我猜测先前他以勇力破军,估计未曾看出黑甲的难缠之处,此番变招,定是担忧那戏子的安危,故而穷极思变。” 说话间阎寺关又动,依旧是伏低身型,不过这次出招的路数相较之前的刚猛,则转为诡谲难测。佯攻正对黑甲腋下,可拳脚一便,以诡异角度直刺右手边上黑甲的脖颈,只一拳便将那黑甲的脖颈打得歪斜,躺倒在地不再挣动。 但即便是如此,身后黑潮一般的披甲之人,依旧沉默着填补空隙,转眼间围拢。 不足半时辰,阎寺关周身负创一十三处,中飞梭三枚,皆深深钉入左肋双膀。而一身伤势所换来的,只有黑甲折损十五。 黑甲略微后撤,看这架势,分明是欲将这位精铁似的武生活活耗死。雨越发急,阎寺关活动双肩,将镶于臂膀处的飞梭硬扯而出,张开双掌任由飞梭落在水中。 雨势实在过大,无数富裕人家所栽种的名贵桃花,方才盛放便遭雨剑斩落,随着水流冲入沟渠,或是淌入街道中。 桃花与春水从武生脚下缓缓流过。武生与黑甲身上鲜血潺潺,将桃花染的更为嫣红,犹如画眉浓艳的角儿,眉眼勾人得紧,却蘸满森寒杀意。 阎寺关沉默看向自己白骨嶙峋的拳尖。上回有吴霜不吝相赠的蛇兰草,才在半日之间使得双拳生出新肉,可此番因擂甲所致的破损双拳,哪里有天才地宝可供敷住伤口? 那黑甲之上裹满锐刺,将阎寺观长年累月以来磨砺出的拳茧尽数削下,如今每打一拳,阎寺关便需忍着剜骨刺痛。所幸的是先前奔着程镜冬而去的两位黑甲,此刻却不知为何不见踪迹。 对峙之中,后方的徐进玉猛然见到圈中多出一人,目眦欲裂,险些吼出声来。 身在重围之中的武生,忽然间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麻木肩头。 “我说你为何最近总说没空,使得俺的好酒都放散了味,白白便宜了那没义气的。”阎寺关身后走出一人,尖嘴猴腮,身形如同入冬烧火的麻秆一般。 县中皆知马巳游手好闲神出鬼没,可换做谁亦不知,有一日马巳竟可现身重围之中,谈笑风生。 武生有些迟缓的回头。 却见到这位衙门的小捕快,正费力的扒掉身上的松垮黑甲。程镜冬安然无恙,其实并非是黑甲心慈手软所致,而是不知怎的被马巳偷袭,换上一身黑甲,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茫茫黑甲之中。 马巳瘦弱,塞进黑甲中略显不合。 可高台老仆却下意识皱起眉头。 知否,知否 第七十七章 百丈 小捕快悠哉游哉,几乎是在周遭六七十道目光注视之下,转身挡在阎寺关身前,口中依旧叼着那根被滂沱雨水打湿的茅草。 “打群架以后记得叫一声,正愁心痒难止。”马巳声音尖细,自然在雨中也使阎寺关听的分明,咧咧嘴道:“这下倒好,黄泉路又来一个愣头青,活腻了不成?” 周围的黑甲惊异于这临阵投敌捕快的散漫轻佻,皆丝毫未动,而是候在原地,缓缓从腰间取出飞梭。 “此时不逃,可就再没机会跑了,知道你小子油滑得很,莫要来掺和这等事。”阎寺关心中焦急,虽说不知这马巳如何能将两名黑甲放倒,可相交这段时日,他可从未看出眼前这瘦子有何精妙功夫在身,哪怕是最为简易的拳脚招数,都要学上个把时辰。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不战三合,就要被飞梭射穿喉咙,枉死在此。 虽说两人相交甚久,也犯不上白白折进一条命去。 捕快却不以为然,歪歪嘴道:“就许你逞英雄?你当我藏匿衙门数年所为何事,还不是有朝一日能同这黑甲背后所站之人掰扯掰扯道理,拼拼谁的拳头更硬?”说罢瞅瞅武生白骨裸漏的双拳,啧啧道:“还是莫要比划拳脚为好,当真遭不得你们这群拳师的罪。”黑甲哪有心思听这小捕快念叨,数十人抬起手中飞梭,一齐投出。 飞梭雪亮,呼啸而来。 却不知怎得,皆尽被一杆长兵收拢殆尽,尽数射回。一时间倒地黑甲足有五六人,余下的黑甲连忙定睛观瞧。 精瘦的马巳掌中多出杆钝头花枪。 阎寺关先前夺下程镜冬手中钝枪,不知怎得被马巳捡来,擎于掌中,眨眼间扫净数十飞梭。面色蜡黄的马巳这时还不忘转头显摆,“瞧瞧,咱两兄弟还真心有灵犀,还未来得及说腹中饥饿,你就将一碗劲道量足的宽面摆上,实在是客气得很。” 阎寺关木愣原地,但见马巳单枪冲阵。 寻常枪法为扎拿拦扫震,乃是于沙场中极为顺风顺水的兵刃。往往军中将帅催马冲阵,借助居高的优势,枪头横扫便可拿下十数人的性命。更有甚者为铁骑配起重甲,制丈二长枪悬挂于马腹之侧,一冲之下无人可挡,纷纷被长枪撕开阵锋,端的时盛极一时。可在江湖之中,枪术地位则是江河日下,罕有以枪术称尊之人。原是江湖纷争常有巷战,长枪无法施展妥当,再者是当今江湖剑道称尊,并未出现青黄不接的场面,自然地位要比枪术高上几重天。 毕竟一身青衣负剑,观之往往比背枪之人来得潇洒。 徐进玉则比阎寺关更为惊诧,这哪里还是那位同他称兄道弟骗酒喝的马巳,开合之间杀气纵横淋漓,再也不复先前的轻佻。 马巳挺枪磕开近前一人,枪尖绽开,如条飞电横亘雨雾之中,划过一人咽喉。钝枪哪里能杀人,可那人却捂住喉咙,梨花似的血流喷涌而出,浸染黑甲。 六十黑甲从未见过如此迅若奔雷的花枪。 更是未曾见过如此瘦弱,枪势却如此饱满圆润的捕快。 转瞬之间,马巳将花枪调转,将从背身偷袭阎寺关的黑甲当胸贯透,尚未撤枪,反倒以枪杆迎敌,拧转枪杆朝来人重重一崩。 戏班的花枪多是台上耍枪花所用,质地哪有这般坚固柔韧。可不知怎的,被拉出大半弧度的枪杆竟迟迟未断,崩震之下径直打裂了来人盔铠,扫出一丈之外,再无法起身。若是有心之人上前查看伤势,定会惊骇于这枪震荡的力道。此人头盔连带颅骨,被一枪尽数抽碎,未曾落地便已气绝。马巳枪法之盛,由此可见,更胜于疾风奔雷。 阎寺关当下已然无力,伤势经雨水一淋,犹如钝刀割肉,只得咬牙强忍。再因见马巳那厮生猛得一塌糊涂,登时就有些泄力,因此方才差点被黑甲从背身偷袭。幸好马巳眼尖,将那人当胸刺死才免于重创,不过即使如此,阎寺关还是无力再起,只凭借一口气强行站稳。金门的拳头可没白吃,若不是饮酒酣爽掏出一粒药效奇快,不在蛇兰之下的丹药,使得双臂处筋骨碎裂愈合大半,他此刻估计已成一具尸首浸没在水漫长街之中,哪还能苦撑至今。 两柱香功夫,街上黑甲折去四成近半,大多被当胸刺死或咽喉绽开,而花枪势头不减。 高台之上老仆分明有些手痒,到他这等境界,对诛杀武生这等尚未踏入修行关口的蝼蚁,显得十分兴趣缺缺,倒是对那精瘦持枪的捕快有些兴趣。毕竟当今的天下,用枪用到如此程度,想必非是终日闭门造车就能练就的,与其说是在意这位用枪的捕快,倒不如说是在意这人身后的传武人。看那捕快撑死不过而立之年,怎可能身后无人?凭自己琢磨练就这一身本领,谁能有这般天赋? 章庆亦是看得明白,这位临场反水的捕快用枪时的神韵,早就盖过方才阎寺关的虎擒一式,当得起漂亮二字。连章庆这等行外人,都硬从麻秆似的躯体里瞧出些霸道凛然的滋味,这份枪术的威势,自然非同小可。端详间,街中暴雨梨花似的无前枪招,又将两位黑甲咽喉点开,撤枪离喉一寸,红花才刚刚炸开。枪势之快,比之急雨更甚。 “这小捕快当真不凡。”老仆虽未明言,但章公子心思何等玲珑,起身笑道:“前辈技痒难忍,做小辈的当然不能坏了兴致,前辈无需担心,高台之下仍有黑甲足够护我周全。” 老仆诧异的看了一眼章庆,却见后者丝毫无惧,反倒是颇为风轻云淡。 “老了老了,这一行数载,回过头再瞧,谁都看不清了。”老仆感慨,随后抬步走向高台边缘,周身衣衫随风伴雨,飘摆不定。 身侧四位侍女有些好奇,虽依然浑身筛糠,心底却有些不解。这老仆口中说着要同他人过招,为何迟迟不下楼去,反倒在此处装起高人作甚。 雷霆一动,长街通明,勾出楼宇轮廓。 老仆直直从高台跃起,纵跨百丈之距。就着雨水雷霆,生生砸在那捕快身前。 长街敞开一条纵贯八九丈的壕沟。 此为赫赫天威。 ps.今儿肠胃感冒,难受中 知否,知否 第七十八章 钝枪 水若流光可断万物,风若劲极可摧日月。 气若是重若万钧,亦可毁筋拗骨。 老者踏烂数丈青石道,气浪之威更甚山间野马穿行,原本连绵不绝纵向而行的雨幕被气浪阻隔,竟迟迟未落。三息之内,并不半点雨丝落在老者衣襟上。仅仅一足便震碎黑甲五具,震翻在地者更是有十数人多,浑然不在意章公子引以为傲的黑鲤营。 马巳横枪勉力挡住扑面而来的劲风,却亦是被震退几步,横枪而立。 老者大感意外,“挡得住?” 马巳则朝老者呲牙一笑,“我马巳烧饭的功夫,可比枪道功夫深厚得多。” 此话一出,老者便更加疑惑,随手抹了把脸上重新倒灌的雨水,皱眉问道:“此话何解?” 黑甲阵势一乱,环绕马巳与阎寺关的圈围便不复形状。原是黑鲤营皆晓得老者的手段,料定这三人已成必死之局,便静默后撤,至于街中横七竖八的凄惨尸体,却压根没有好生安置的意思。 阎寺关脱力,缓缓走到街边的墙根下坐倒,稍事休息。他明白得很,这位老者霸道至极,瞧境界与体魄,两人半分胜算亦无,凭马巳的枪法若只有黑甲拦阻,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可如今被狠主盯上,当真是无法走脱了,倒不如靠在街边休憩片刻,也好在将死之际攒出几分力气,给那老蛤蟆一拳。 如是一想,举止之间自然豪迈豁达,再一听马巳尖细嗓子吆喝出这么句混话,顾不得扯动浑身伤势的刺痛,笑着出声,“那老匹夫当真是修行修得憨傻了。捕快大人同你讲擅于烧饭,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怕你今日还未曾用过晌饭,腹中饥饿,所以力道才如此羸弱,这么句浅显话都听不出个中意思,白活。”言罢便酣爽长笑,直至口中都翻出些血沫,却仍旧大笑不止。 随着阎寺关竭命似的笑声,马巳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朗。 任谁能想到老者纵跳百丈所踏出的强绝气浪,在这两位口中,却成了未用晌饭。 长街中黑甲均已双膝及地。 “的确有点意思。”老者并不恼怒,反倒也有些笑意浮现。老者成名极早,距今已有半百五十载,这五十载中同仇家生死相向,顶多恶语相向,亦不曾听过这般有意思的俏皮话语。 的的确确有意思。 这位老者轻捻雨水,不知为何后退几步,一步踏出便是数丈,“像这大雨如注的天景,堵在府中实在憋闷万分,既然你这后辈教给我这么句俏皮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也有些不入流的把戏,不如你我一同找找乐子?” 马巳收起满脸笑意,缓缓出言,“有何不可。” “妙哉。”语未落地,老者从空中牵来数根雨丝,相隔马巳数十丈,缓慢出拳。若只是挥拳倒显得单调无比,神奥之处在于,那牵来的数道雨线,被势大力沉的拳锋截击之后,根根雨丝凝而不折,一气射向马巳。 这便是修道有成的修士所持的威势,而这等玄妙手段,在老者口中竟是不入流的把戏而已。同为出拳,相比之下阎寺关先前的虎擒之势,与老者此时挥拳打雨,天差地别。 雨丝去势可谓雷霆闪动,顷刻间头根雨丝已到马巳面门,而马巳却迟迟未动,任凭雨丝触及颧骨处,炸出一团迷蒙水雾。老者挥拳不断,雨线一往无前,首尾相合,似在长街半空中打通一条绵延溪水。 马巳周身五丈已然被这阵汹涌炸裂的水雾裹陷当中,无人可看透马巳这会是何等模样,恐怕水雾散尽,场中只余一摊顺水而逝的残破血肉。 捕头早已暗中差数位捕快将徐进玉牢牢摁住,不惜以刀柄卡入后者口中,这才堪堪止住徐进玉的嘶吼之声。待将他摁于街上后,数位捕快周身疲软,此刻尽是纳闷无比:这小子平日里蔫头耷脑,不甚合群,怎的劲力如此雄壮?方才四五人上前压住四肢,竟然险些被他一道掀翻。得亏捕头手疾眼快,在徐进玉侧颈斜切一掌将他打晕过去,不然估摸着此刻,他已然跑去同那老者拼命,落得个尸骨不存的下场。 众人皆知徐进玉同马巳相交甚好,可人人皆不晓得,摆明冲上前去十死无生,这徐进玉为何连命都舍得搭上,更想不分明平日里游手好闲,恨不得将双眼钉在女子细腰上的马巳,竟有这等豪烈的枪法。 众捕快愣神之际,长街中的雨雾已然散开,可那道瘦弱身形,依旧矗立不倒。 老者眼中头一次波澜不定。 虽说是小手段,可那雨丝中依旧灌入了近三成的力道,怎可被一般未越龙门的武人尽数吃下? “原来你已并非过江之鲫。”老者眯眼。 浑身血迹浮现的马巳倒背花枪,相貌虽然凄惨了些,唇角却依旧抬起,“老蛤蟆,你更不赖。想当初你走江湖时横行跋扈,在紫昊国逗留之际,曾借切磋之由将一位枪道宗师打断手脚,致使其不出三日便一命呜呼。” “倘若你以正道手段取胜,拳脚无眼,被取性命就罢了。可你却使奇毒涂满双拳,专挑那位宗师的伤处下手,将其活活磨死。” 马巳此时已然极怒。 “你当不当杀。” 闻言老者有些疑惑,挠挠花白发丝开口问道:“敢问那人名讳为何?这数十载以来杀人如麻,实在记不清太多宵小之辈。至于你所言的枪道宗师,恐怕单算我亲自出手灭杀的,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位,真真不晓得你所言究竟是哪位。” “若要说爽利法子,我这倒有一个。” 天雨再急一分,天光上下,只余一片茫茫黑雨,惊雷重重叠叠,好似仙人驾踏龙鸾低啸。 “不如我将你砸成肉糜,亦或是你将我扎个通透。”单单看面相,老者须发低垂,眉梢挂雨,毫无半点穷凶极恶的面相,而此刻他口中所言,闻之如见棺椁成丘。 红衣捕快挽住长缨,黄袍老仆攥紧双拳。 如潮虎对冲。 忽然之间,长街不长,寂寥无声。 知否,知否 第七十九章 淋淋 吴霜蹭饭的算盘,终于在老道满口称赞少年的烤鱼手艺之后,彻底搁置在一边。 晌饭没蹭成也就罢了,最为让吴霜窝火的是,这老道竟赖着不走,直等到少年将五条肥美游鱼烤得油亮,才捋捋胡须,说句老道我亦是良久未曾吃过鱼了。少年一时颇为窘迫,再想到方才老道借剑解围,便将两串烤得火候最为妥当的鱼儿递上,根本未曾注意一旁的师父脸色逐渐阴沉。 道门不比佛门,繁多规矩虽然亦无法撇得干净,可在口体之奉处未有过多讲究。与佛门不同之处在于,道士可以娶妻生子,除去斋戒期间概不禁荤酒,只有少许的忌口。忌口多为牛犬乌鱼雁这四类,原因在于牛犬之属多半通晓人性,且牛有舐犊之情,犬有不嫌家贫之心;乌鱼产子之时双目失明,幼鱼便衔食喂母,雁从一而终,丧偶后常哀鸣三日,同亡雁共赴黄泉。 昔年道门老祖宗选这四类飞禽走兽作为忌口,旨在告知天下道门中人能常记本心,勿要做那般牲畜不如之人。历经雷火战乱,道门许多典籍书卷已然失却损毁,而这忌口的规矩,距今已流传数千年不止。 老道回身将一串烤鱼塞在道童手中,自己则径直撕下片鱼肉大快朵颐,吃得白须都沾上不少油渍。吴大剑仙心中那叫一个憋闷,吃便吃了,朝我吧嗒嘴作甚?既然是成心斗气,吴霜也接过少年手中鱼,同样丝毫不顾仪容,亦朝李抱鱼直努嘴。 道童愕然,默默从老道身侧起身,走到云仲身边坐下,缓缓啃鱼。 “我想再找个师父。” 云仲哭笑不得,拍拍道童肩头,小声道:“习惯就好。”绿植环绕,两个徒弟瞅着两位师父,突然间就发觉,江湖似乎并不全是白衣胜雪。 两位师父怒目相视,争着将烤鱼吃下肚去。吴霜略快,先于老道一步吃完,得胜似的朝老道挤挤双目,煞是气人。 老道更不多说,将道童带上,足踏拂尘朝山上而去,不多时便踪迹不显。 “小子,方才我眼神示意你莫要给他鱼,为何不加理会?”还未等少年回神,吴霜便先一步发问,面色相当不善。云仲一脸无奈,且不说其他,就凭借老道出手相救,那便是泼天恩德。可不知为何,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和和气气的师父,就是愿同这老道较劲,言语之中似有老大怨气。 “罢了,其中诸般隐情,留待日后再告诉你也不迟。” 吴霜摸摸肚子,“似乎还有些饿,回头再说,走了。” 这一耽搁,天边便涌上雨来,不多时阴云便爬满天穹。突来的雨势极为猛烈,险些把两人淋湿在路上。师徒相视,二人皆是看出对方目光中的意味,于是抹头就跑。 疾风迅雷中,压笼林不远处便有了这令人捧腹的一出奇景: 雷霆烁烁声威之下,师徒二人抱头鼠窜,争先恐后,生怕雨水打湿了衣裳,无衣换洗。 好在方才少年往返一趟,取走烤鱼的盐巴辅料,顺手将马车牵来少许,此刻相距不远。雨点落下前,二人先行一步踏入车厢之中,借着窗外雨声清点细软。 实际上,哪会有人来这荒郊野外行窃,只不过这两位走江湖的师徒,手头实在不能称为宽裕,清点细软不过图个心安而已。两人清点之后,皆不愿动弹,吴霜让少年将马车赶到林中避雨,随后就斜依在车座之中,不由得有些困倦。 朦胧之中,有滚雷隆隆声。 这鱼,吃得真叫一个快,险些未尝出其中滋味。也得亏吃得快,李老道一载之内不会阻拦吴霜所行之时,更不会钻空子去寻那穷酸教书人的麻烦。 仙家宗门人尽皆知,李抱鱼的品行,如松间清流照月明,清澈如透。 “将来我若是学会御剑之法,定不会怕骤雨将至,踏剑而走,瞬息之间已然钻到暖和被窝,那才叫一个舒坦。”不知为何云仲忽然冒出这么句言语,似是有些埋怨这无端而来,打湿过数次衣裳的无常骤雨。 疲倦之中的吴霜微微皱眉,“照你所说,若是等你修到前无古人的境界,还要将漫天风雨尽收掌中不成。想叫它落便叫它落,想叫它收它便收,的确是少年豪迈。” “错了。” 在云仲心中,绝颠仙人必已脱开俗世红尘,既然有一剑在手,何苦受雨打风吹这类的糟心事,更别提为几斗米奔波折腰。手握乾坤大势那等豪迈霸道固然引人神往,可他所言不过是御剑避雨,何错之有?师父这般言语,讽刺之意实在过重,于是心下生出些忿闷, “古时南漓有犬,头大如巨斗,浑身上下漆黑如墨,无半点杂毛。那黑犬所过之处皆有火起,周身亦是滚烫炽烈,水雨不能近。” “曾有仙人将其镇压,百姓为火所害,纷纷情愿求那仙人将黑犬击杀,以绝后患。仙人有大功德,最是心善,却迫于俗世之中的流言蜚语,最终决定出手将那黑犬灭杀。黑犬早已通灵,可口吐人言,于是仙人让它临死前说出未竟心愿,如此一来,也能使他心头略微安稳一二。” 吴霜言语悠悠,将脑袋枕在双臂上,“小四,你不妨猜猜那黑犬心愿为何。” “痛痛快快淋一场雨。” “于是那位慈悲仙人以漫天骤雨作剑,将其埋没于中。” “旁人以为仙之大者,莫过于脱身红尘白刃,飘飘不染世俗,可若是真到了那般执掌天地的境界,心无七情六欲,就连于连天大雨中浑身湿透的机会都不存半点,那还是个人?人都不是,还充什么仙人。” “同理,侠之大者,你只瞧见了畅快出剑大碗饮酒,事了拂衣去。故而说话本画册害人不浅,天下有无数因喝不起一碗米酒,被店家好打一顿扔出门去的侠客,又有何人知晓这位落魄客,是否曾经救百姓苍生于水火。” “淋场雨,神也清明,魂也剔透,何苦扮作一副高人德行,倒胃得很。要晓得哪位仙侠,幼时不曾褥里湿润?” 天雨沉沉,少年心胸拨云见日。 知否,知否 第八十章 马亡 话说完不多时,长空中传来阵阵惊雷之声,好似天上甲军擂鼓助兴,有仙神由北至南杀出血路。云仲回神,定睛观瞧,车厢之中哪里还有吴霜踪迹,只有呼啸剑气飘飘荡荡,落于少年脚边。 “你在此等候,为师去去就回。” 云山墨雨正当中,有剑仙踏剑而走,衣衫尽湿,落魄至极,却于浩浩然间一气重回采仙滩,鸣雷随其后,难越背影。 章府百丈外长街处,气定神闲的老者浑身有三处通透血洞,大风一过血雨涌出,异常凄惨。街上连通捕快在内八十余人,皆未想过有朝一日,仅凭人力能以戏班钝头花枪,将这位一纵百丈毫发无损的老者戳透体魄。 而马巳伤势更甚于老者,左臂已然绵软的挂在身侧,全身经脉,皆已断毁。老者双拳确实神威难测,稍有不慎便被寻出空当,给予马巳重重的一拳,循环往复下外表伤势不显,可内伤却堆叠到极高,直到将上下经脉一齐震裂。欲想动用内气,已是难比登天。 不过所幸马巳的枪,专挑老者大穴穿刺。这三枪,马巳估摸着已经将老者行气必至的要窍断开,再想行气收发自如,定得折损修为,乃至毁去所剩不多的阳寿,亦不无可能。马巳所求,从不是对攻中取老者项上人头,而是竭尽所能将老者磨死,如同多年前老人耗死枪道宗师。 二人分开,老者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老夫半生征杀,至今仍未想过,有朝会被修道年份短浅的少年郎伤到这等地步。” “江山多才人,可惜我垂垂老矣,再难于武海道途前行,不如我将你捶杀,也好留待后人评点,我于子夫风烛残年,仍可诛灵犀大才。” 单膝跪地的马巳右臂拄枪,懒得听老者废话,以还算完好的手肘把腰间葫芦顶落,吃力地使枪杆勾起葫芦绳,抛到阎寺关身边。 “上好的烧刀子,叫老徐喝剩几口,送你了。” 阎寺关没搭话,费尽浑身残余力气将葫芦捡来,烈酒入喉,肺腑一马平川。武生饮酒向来是四平八稳,无论醉意如何,向来没有酒后失言或是狂傲跋扈的出格举动,酒品极好。但此番饮酒,浓辣酒液顺颈流淌,却仍是不觉分毫。 “真好酒。”汉子撑起山岳般沉重身躯,难如拔山,步履蹒跚地走到马巳近前。两人相视一笑,却没有半点声响。 黑甲见状不妙,一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拢,飞梭尽数指向二人。然而飞梭还未掷出,就被那老者喝退,“我虽年老,尚有一战之能,尔等不必插手。” 黑甲闻言再散,阎寺关与马巳都生出几分惊异。尤其是马巳,当年江湖中于子夫名声极差,简直就到了那臭名昭著的境界。同枪道宗师那一战,人尽皆知于子夫使了卑劣手段,可今日为何从容自若,坚持要以残躯面对二人联手攻伐。霎时间,马巳心中有些举棋不定,只能静候老者下文。 “就在方才,我才晓得你的身份。”用掌心擦净嘴角鲜血,老者缓缓说道,语气不似方才一般杀意浓郁,反倒像是故人相见,感慨万千。 “没想到当年那瘦小孩童,今日已然攀升至如此境界,虽境界有缺,可枪法却当真妙极。也罢,今日老夫就堂堂正正一回,陪你二人决出个生死。” 雨水渐渐停息,天边云墨散开,有物崩云。 马巳被老者一拳贯穿胸口,来势如电。身边的阎寺关尚未反应,浓墨似的血迹便已然浇在面皮上。再看于子夫,周身透亮血孔已然愈合,拳劲流转间哪还有半分颓势?方才以掌心抹血,分明就是吞入了灵丹妙药。 阎寺关怒血攻心,嘶吼道:“老儿!你竟阴狠至斯!”遂向老者打出数十拳。 老者将阎寺关拳头忽略,扣住马巳脖颈单手提起,嘴角上扬。生死难料的赌斗,他从不会接下,多年前如此,多年后亦是如此。先前受创,明面是给马巳机会,可暗地里不过是想借机破开那重瓶颈。 人老成狐,多年前便已臭名昭著,难道老了反而慷慨大义? 世人向来津津乐道的是大仇得报,可世间哪有大仇必定得报的道理。 于子夫捏碎马巳喉骨,将马巳尸首抛于街中。 高台上的章庆笑意渐起。 前辈不愧是前辈,连阴谋诡计耍得都分外清新,看来还是得多领会一二。 “很好笑?”突兀言语在章庆背后作响,使得公子哥登时起身,恍然之间发觉四位侍女早已倒地,均是不省人事。 “莫要再找寻你账下那群黑甲了,他们此刻还不知自家主子被我拿捏在手上,估摸着仍在戒备之中。”章庆后背已然被冷汗打湿。来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亦未曾明了,但就凭无声无息绕开黑甲这茬,此人修为恐怕极为可怖。 高台廊桥台阶上有脚步声起,来人语气极为爽朗,“贵人大驾光临,何不共饮一杯,而后将师尊的倾城蝉还来?”正是杨阜,先前他便依靠亭柱端详高台动静,毕竟替人办事,讲究一个尽心尽责,白白拿人钱财的事,杨阜甚为不齿。老仆在此倒还好说,可杨阜心中总是隐隐觉察到蹊跷,几个时辰以来,竟无一只倾城蝉回返。 那蝉的毒性与躯干结实程度,连身为养主的杨阜都有些心惊肉跳,若是能将毒蝉困住或是斩杀殆尽,修为又该是何等之强。 不过很快,杨阜便明白了毒蝉去向。 他见到长天之上有剑穿云,极高极远,而后又借坠落的势头一冲而下,直至冲垮天宇间浓墨铅云。 剑落,杨阜擎到嘴边未吃的点心也跟着跌落下去,待到反应过来时心疼无比,于是又抄起一块塞进口中,游游荡荡直上高台。黑甲仍旧在高台之下戒备,见是杨阜到来,纷纷行礼。 杨阜摇头,并不在意。这黑甲好归好,对付几个江湖中人不在话下,可一旦遇见修为二境三境的,的确捉襟见肘,哪怕生生以人数消磨内气,亦是收效甚微。 黑甲对付的,毕竟是江湖高手。 并非修道的神仙呐。 方士走上高台,霎时间觉得满目剑光。 ps.这一章估计有人会骂,作者为何要将马巳写死,大仇得报不才是令人读来畅快? 我其实已经解释过了。 世人向来津津乐道的是大仇得报,可世间哪有大仇必定得报的道理。 恶人受死伏诛当然大快人心,可哪里有这等道理,实力不济就是实力不济。 拳头硬,才是江湖中最大的道理。 兴许很残酷,可这就是千百年江湖中的理所当然。 知否,知否 第八十一章 青霜 携剑而来的这位,正是吴霜。先前他听闻雷声之中夹杂擂鼓似的杂音,便已然知晓有人动手,但却难以猜到谁在此处对攻。道观一行实在太过耗费时间,可吴霜的确在毒蝉上吃了亏,调息良久才堪堪压下伤患。 “归还毒蝉就莫要想了。”收回本命剑,吴霜轻轻一笑。方才他踏剑而来居高临下,街上景物皆尽入眼底,江湖郎代师或代父报仇,死在街头。 寻常江湖客同山上仙人压根没有太大分别,甭管是敛元虚念灵犀,对得起自己便可慷慨赴死。一别江湖十年,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自己倒容易被诸般琐碎心机困住意气,这样真的不好。 杨阜见识过不少不讲理的,倒还是头一次见懒得废话的大仙人。 于是方士瘫坐在地,双膝处的髌骨已然被一剑削去,尚且来不及从布包中放出毒虫。 “在此等候。”章庆肩头被这位不讲理的胖子拍拍,倒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颤抖握住扶手。 早在吴霜御剑而下之时,街中伫立的于子夫已然有所感应,回头看时,九霄云外有人踏剑,携卷云曦光,纷至沓来,洒洒若仙。 乱拳尽出的阎寺关被一掌击入街心,镶入一寸有余。 “那丹药便是我的依仗。行走江湖,哪有放走仇敌的道理。放虎归山,就算我日后逝去,徒子徒孙依旧会被人寻上门皆尽打杀,那时这使枪的后生难道就会留手?自然要趁着我还未老迈昏聩时斩草除根,才算为后辈处理干净烂摊子。” 于子夫自言自语,似要讲给天地听。 “少年时我便好勇斗狠,与同庄之人必武,十载间打遍方圆五百里,未尝败绩。可天理循环,天底下还没人能做到常胜无败,我亦是如此。娶妻生子后第三年,我惹上了仙家门人,年少气盛与人立下生死文书,却败得彻底,叫人打断四肢脊梁扔于荒郊野地。” 老者沧然笑道,“被一位行有世间的佛子所救,仅仅半载时间便为我医好四肢断骨,并传于我行气之法与一套拳谱,随后就扬长而去。我跌跌撞撞跑回庄子,却得知夫人不堪玷污投井自尽,家中幼子被人生生摔死在山石之上,好友冒死前去找寻,数月亦未能寻到尸骨。” “自此,我便再无败绩。哪怕是以下作手段,为人做鹰当犬,收纳天下拳法集于一身,我败不起了。” “此后数十载,我从未续弦,闯荡四方皆是独身而行。收徒两位,皆经我之手送往安生之地,叫他们好生练拳练脚,与人为善,前车之鉴不可行。” “可我凭什么输给你们两个小辈?就凭我当年打杀了位枪道宗师,我便要输于尔等之手,可笑至极。江湖之中,哪有正邪。” “我赢了,所以那层窗户纸只差一毫。”于子夫笑道,抬手指点半空中奔来的吴霜长笑道:“老夫看见耍剑的便不顺眼,那肥厮赶紧前来受死,休要让老夫苦等。” 吴霜抬剑指向老者,无端就想起来几件事。 可惜少年不在此地,不然今日便叫他见见鸾迎为何。 近处黑甲皆被剑气所断,断口平整。 街道巷口如被千骑踏遍,拳印密布。 于子夫与吴霜拳剑相错。 “好剑。”“好拳。” 收拳之后,老者颇有谈兴地问道,“听闻你有两剑,借助这两柄本命剑于天下扬名十几载,敢问这是其中哪柄?” 不远处吴霜收剑,听于子夫问及剑名,摇头答道:“青霜。” “可惜,吴钩不在。”老者神色似有遗憾,抬步欲走又猛然停下。 老者经脉喷出一阵艳艳霞光,剑气嚼碎了他满身经脉,浩浩荡荡再破百十穴窍,最终透进骨髓,形同千刀万剐。 天日明光洒落于老者余骨,跪而未倒。 远处跑出名捕快,冲向马巳尸骨,狼嘶一般哭嚎。枪道独树一帜,在于子夫所见之人中无出其右的马巳,此刻早就在水中浸泡得冰凉。 吴霜亦是疲惫不堪,从地上捞起出气多进气少的阎寺关,见到这幅凄惨状,吴霜赶紧喂给他一株蛇兰草,并以内气护住心脉灵台。 躯壳伤损对修道有成者司空见惯,细心调养一番,只要没落下病根都好说。可要是心脉震毁灵台磕碎,郎中祖宗来了都无济于事,安稳等死就行。毕竟天下修道者多矣,功法本领不尽相同,可唯独没见过无头者御剑而行的。 “哭个屁,在这片江湖里面,每日死人能将采仙滩填满摞成山,尚有宽裕。人生百十年,迢迢长路如何走,还不是自己选的,既然他无悔出枪,做朋友的,何必哭哭啼啼。”耳边哭声阵阵,吴霜好大烦闷,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跪地哭嚎成何体统,没出息至极。 “你若是想入修行门,可去碰碰运气,有朝一日要是成就枪道大才,这年轻人也算九泉瞑目。”长袍碎裂的吴霜忽然间想到些事,无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哪知那捕快依旧不肯起身,吴霜只好长叹一声,将一卷文书放置在前者身边,缓缓离去。 江湖处处是如此,看到太多太多,当然就逐渐适应了。早年间他在南漓赶路歇脚,偶然见过南漓一座雄城,不知招惹了何等人物,满城上下均被屠戮殆尽。富人家中豢养鸟雀亦被人摔死在家主尸体边上,当真是鸡犬不留。更绝处是在屠城之后,那方势力还点起一把大火。尚无甚修为的吴霜并没声张,战战兢兢躲到城外几里处,默默端详。 时值秋日,粮仓中的秋粮干爽,火借风势,直烧得满城火滚。城外有出门办事者,恰好躲过一劫,此时还家却只闻到满城焦炭气味。 事情过去好些年,吴霜依旧可想起那位年轻人,哭嚎之声震逾四野,最后竟是一跃扑入火中。 世上令人恸极的事,实在难以枚举得尽。不过所幸尚能哀恸之人,还存活于世,如此一来,为甚不能好好活着。 挡路的捕快早在吴霜杀尽黑甲时,便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没法起身。虽说衙门中人,见过不少血,但像眼前这位神仙一般砍瓜切菜,连人带甲皆平平斩断的,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位爷杀了那位老人,且除去衣衫不整,浑身不见伤势。 这位杀星老爷抬起手指,轻轻一弹,惹得众人惊恐不已,再摸摸身上零件,似乎并未短少,不由得将心肝稍微放下。 而身后跪地的徐进玉,弹指过后却仰倒在地,如同大梦正酣。 知否,知否 第八十二章 自如 剜掉双腿髌骨,古时便有这等堪称残忍的刑罚,因其挖去髌骨,故称膑刑。杨阜此时便是如此切骨般的痛楚。迈入修行一途中人,比之寻常百姓乃至武人,大都心性极为坚韧。可正因心性过人,忍痛的能耐奇大,搁在常人身上早就昏将过去的失骨剧痛,修士神智却更为清醒,于是痛楚如浪潮奔涌袭来,遏止不住。 杨阜此刻再也无半分悠然之意,冷汗顺发丝如泉涌出,一身衣衫尽被汗水打湿,狼狈至极。 可令他更为惊惧的还在后头。刚才街上金铁交错碰击声停下,他便已然知晓长街战局已定,痛楚之中仍抱有些许期盼。不为其他,只因那老者的修为,隐隐已然触及了灵犀之上。 灵犀之上乃是踏杳。 一如踏杳,大半天下将是举目无敌。 可他等到那位回返之人,并非修为卓绝的老仆,而是方才一剑剜掉他双膝髌骨的吴霜。 “前辈何不给我个痛快。”杨阜痛得双眸竖起,盯住闲庭信步而来的吴霜。 吴霜未搭茬,竟是将坐在廊桥中的杨阜无视,径自登上高台,其下埋伏的百八黑甲,纹丝未动。 “好手段。”见到章庆归复平静的面色,吴霜面皮上掠过一丝讥讽。江湖上混迹多年,兴许不精于计谋算计,可这江湖经验却足够老道,怎会看不出眼前这幼狐的心思。 黑甲迟迟不动,必然是章庆刻意嘱咐,意在示好。两者并无血仇,若是有一方舍弃世家少爷的架子,令部下不予拦阻,说不好仍可宾主尽欢,井水不犯河水。 天下哪里有傻到平白无故与一国宰相结仇的仙人,就算有,吴霜亦应当不在此列。 章庆此刻便是有如此念头,既然黑甲阻拦不住,此间上策,倒不如主动示好。 “前辈英姿,实在令在下钦佩。如今天已放晴,我这还有些未动的酒菜,何不共饮一杯。”章庆起身行礼,双手稳当地打开食盒,将其中尚温的酒菜摆放齐全,亲自斟酒一杯,递给吴霜。 此时吴霜正靠在高台边缘的栏杆上,似笑非笑看着眼前公子,似乎并不打算接过这杯酒水。“酒的确不错,倘若没猜错,此酒应当名为朔暑。”嗅到酒香,这位畅快出剑的胖掌柜似是有些意动,懒散说道。青霜剑鸣颤,自行回转至剑鞘中,不再追随吴霜左右。 “正是朔暑,前辈着实是此道中人,只可惜我酒量稀松平常,若是要陪前辈尽兴,恐怕今儿个就得醉倒在此。”章庆如是说道,端酒双手却一直未有放下的意思。 “得了,莫要在我这卖弄你那套把戏。走天下那会功夫,谁不晓得我吴霜软硬不吃?”话虽如此,吴霜还是接过那杯朔暑,仰头一饮而尽。章庆心口大石,终是向上提了提,虽说依旧悬于心肝之上,可相比方才好了太多。旁人不知,可他却心知肚明,吴霜的杀意究竟何其凌厉刺骨。方才吴霜缓缓登台时,仅仅那柄青雀般浮动的飞剑,剑尖指向他的次数便有六次,每每指向章庆,后者的眼皮就随之跳动,不多不少,亦是六次。 直到吴霜收剑归鞘,且饮尽杯中物,如芒在背的章公子才放心不少,紧随前者,亦是仰头将酒水灌下。 章庆爽朗一笑,“想来家父亦好杯中物,也就是他如今未在此地,不然若是知晓您在此小住,估摸着非要亲至与您举杯共饮。多年之后,采仙滩定能多出一桩美谈。” 银杯落地,大好头颅亦跟着落地,死不瞑目。 “一杯朔暑,就想将此前做过的腌臜烂事尽数盖过,分量有些轻。”吴霜面无表情,独自下楼,“至于你老子是谁,关我屁事。” 章庆死也未想明白,天底下当真有这等不讲道理的剑仙,当真有如此快的剑。 未见出鞘,便已还鞘。 来去皆自如。 方才一幕杨阜均看在眼里,眼中早已尽是疲惫之色。师尊曾同诸位师兄弟讲过,天下有他欲杀之而后快的几位角色,其中一人就是惹怒几位绝颠,却幸而未死的吴大剑仙,此人行事极为油滑,且难以捉摸。即使绝颠驾临,这位当时尚不是剑仙的剑客,仍然拔剑相向,硬是在五位绝颠联手之下逃出生天,最后不知去向。 他杨阜做梦亦未想到,仅仅出行一趟便撞上了狠角儿,况且还不知死活地将倾城蝉放出,像是生怕吴霜不知他出自师尊门下。瞅着吴霜举足下楼,无奈之中,瘫软在地的杨阜将双目一闭,静静等死。 可等候了足足小半炷香功夫,杨阜迟疑摩挲脖颈,并无断痕。顾不得双腿剧痛,连忙回头观瞧。廊桥下方百八黑甲将吴霜团团围住,足可称是水泄不通。 就在杨阜睁眼一瞬,暴怒黑甲将手中飞梭掷出,犹如一簇参差银环朝那位长袖剑仙聚拢。 气浪声似银瓶乍泄。 高处杨阜只见那圈银环猛然收拢,而后齐齐展开,刺破玄黑甲胄,当胸贯穿。有剑吟冲霄,三丈之内皆尽被剑光所充斥,齑粉遍地。 那边山间道观之中,正对观口蒲团上的老道,正仔细梳理被道童揪乱的鹤发白须,压在蒲团上的阴阳图冷不丁飞出,惹得老道不小心又揪下几根白发。 老道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道观之外就骂道:“无上天尊,闹出来这般大动静,你小子是当真想让老夫串行做和尚,消停两日又不至于憋死,非要老道骂人不可?”可转眼一看阴阳图上隐约浮现的名号,李抱鱼却不禁老脸舒展,笑了。 “这极境来得,足足晚了十年啊。” “若是当年没那一出,恐怕今日便已经不止是窥见极境了,没准四玄都极可能破开一玄,这臭小子。” 忽然想到什么,老道忙收起身前悬停的阴阳图,端坐蒲团,嘴里念念有词。 “三清在上,弟子无意间口出污言,实是无心之语,没成想冲撞了三清,无上天尊,弟子叩首再叩首,还望三清祖师勿要怪罪。” 老道真就以瘦弱身形叩首再叩首,同天下道门弟子一般无二。 知否,知否 第八十三章 浮生 这颗脑袋,留给徒儿砍便是。 出手惊神的吴霜临走前,只给瘫软在地的杨阜冷冷撇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远。 值得一提的是在路过九华枝时,这位剑仙朝着迎风招展的枝条狠狠啐了一口。这年头,还真有人以为用活人滋润九华枝,便能借结出的青果踏上修行,甚是滑稽。吴霜摆动衣袖,将整株繁茂至极的枝条一掌震碎,如血汁水慢淌,显得分外刺目。 先杀于子夫再断黑甲,而后将章庆毫无顾忌的一剑枭首,却唯独不杀杨阜,吴霜心中亦有些小算盘。眼下赶路在即,只要出去齐陵国境,即便那世家丞相手眼通天,也断然不敢于颐章国境内唐突行事。 休说丧子之痛断后之仇,恐怕就算将祖宗牌位掀翻,涉及国事也得忍气吞声。宦海沉浮,在诸多世家中拔得头筹,攀升到一国之相的,哪有心智短浅之辈。 退一步说,若是那宰相委托修道高手半路截杀,拿如今的吴霜亦是毫无办法。毕竟在当今五境之中,能瞅到极境那层窗户纸的,属得上凤毛麟角,即使有,那也不是宰相说请就能请来的。纵使超然一词,在利诱之下无力得很,可能让这等修为的仙家人士动心的物件,也不是红尘中人能付得起的。 可杨阜背后的师尊,却让这位剑仙有些犯怵。 这人十年前的修为便强过他一头,十年之后达到何等高度,吴霜也不好妄加揣测。十载光阴,哪怕对于修道有成的老怪都算是不短的一段时日,修道逆水行舟,人人尽知。更何况这十年间,吴霜都只是一位卖茶的茶馆掌柜,困于旧伤,修为毫无增进。 加之那人一手豢养毒蝉的本事旷古绝今,年份愈久威能愈大,有毒蝉助力,想必如今肯定是如虎添翼,甚至离那些绝颠的距离都可勉强一战。单人单剑走江湖倒还好说,恩怨皆以一人抗下,可现在他还带着个实力不济的小徒,如何能应付。 倒不如放杨阜一马,削去髌骨略微示警。 意气风发之际,境界松动,十载沉淀皆起势,可终归只是触及边沿。人行江湖,哪有真的逍遥意气。 收手后吴霜微微愣住,恍惚间,面皮好似清减一分。 吴霜这杀星是走了,可躲在屋中不敢出声的家丁仆从看得真切,这打扮寻常的中年男子先将公子枭首,而后又尽斩府中百八黑鲤营众,这哪里是什么江湖客?说是天上仙人老爷也不逞多让。吴霜走后,府中便乱成一团。 这些平日里围绕公子左右的章府仆从,此时状若疯魔,拼命将金银细软,乃至大宗的珍贵物件搬入侧院马车之中。何为文人字画诗书篆印,何为金银珠玉首饰瓷瓶,均逃不过数十人的抢掠。连章庆平常最爱把玩的一枚玉扳指和一对狮子头,都被那庖厨伙夫塞入怀中,惹得周围几人眼红,不惜大打出手,直至那汉子被打得眼角开裂,血水将盘得水润的狮头浸染。 章庆死前甚是嫌恶夜里廊桥昏暗,台阶时常看不分明,于是斥重金从东洲诸岛购得上百枚明月珠,均匀点缀于两侧廊桥,即使在夜里依旧烁烁放光,如同白昼。如今却尽数落在一名老家丁布袋中,老人腿脚不便,争不过其他正值壮年的仆役,另辟蹊径去抠明月珠,不曾想却捞得盆钵皆满,一双浑浊老眼都叫满袋明月珠映得光彩照人。 满府上下,无不动手争抢之人,一派浮生乱相。 一幕幕尽入瘫坐在地的杨阜眼底,甚至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丁费力拽出明月珠时,发白布鞋险些踩到杨阜鲜血潺潺的膝足。而正因为这双鞋底儿都快散架的布鞋,让后者搭在布袋上的手缓缓松开。 忽然之间,踏足江湖已有数年的杨阜晓得了个道理。树倒猢狲散,并非一定是猢狲无情,尚有可能这老树成精,日日索取猢狲性命。他打小虽不至锦衣玉食,可至少性命无虞,拜师之后更是踏上修道一途,还算顺风顺水。 故而这群家丁侍从比他更清楚如今境遇:齐陵那位丞相得知章庆已死,追责下来必定不留活口,乃至为自家儿郎殉葬都不无可能。既然横竖是一死,为何不卷财而走?若是能躲过劫难,往后数十载便能寻个僻静所在,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也未尝不可。 若是苦躲不过,避一日就等若洒脱一日,醉生梦死,也不枉在世间走一遭。那位老家丁,也可将穿过良久时日的旧布鞋脱下,换上软底的良靴。 肩上布袋中窸窣作响,但方士却轻轻拍拍布袋,似在安抚其中孤魂野鬼。 与吴霜彼此看不对眼的阎寺关,最终还是被扔在前者的飞剑上,送回清河园。程镜冬伤势不重,吴霜一边搀扶班主,一边分心御剑,愈加觉得这修为如直上青云。 怪不得人常说修道至巅,一步一重天。仅仅稍加精进,举手投足可觉神随意动,剑意内气衍生不绝,青霜遥遥直挂,扯云成帆。 “总觉得羞愧了些,枉我教诲了如此之久,小四才堪堪踏入门道,到头来突破的反而是我这当师父的。”云仲入门已有如此之久,数日前修气三月有余,迟迟无法完成周天行气,费九牛二虎之力得以破入初境。 仅仅一个初境,还多亏李抱鱼不惜以损耗寿元动用阴阳图,才有惊无险地梳理完全少年经络。搁修门中人看来,犹如那不长眼的憨痴商贾,以陈年老虎筋换来条烂溏小泥鳅。 吴霜叹气,兴许这厢才是亏欠老道最大的一笔败招。 雨停,压笼林边车厢中,少年迷迷糊糊扑打衣衫脸颊。夏日雨后蚊虫极其繁多,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在云仲耳边嗡鸣不停。若是以往清醒时辰倒还好说,当下少年困意涌来,那蚊声格外清晰,惹得他烦闷至极。 至于为何如此引蚊虫青睐,只因为少年手里一直举着条个头肥硕的烤鱼。 师父说似乎还是有些饿。 知否,知否 第八十四章 大方 斥重金所得的三百黑鲤营,没留下半个尚能出气的活口。其实先前街上同阎寺关对招的黑甲,当时气息并没全绝,起码能够有数人仅仅是关腕受创,难以从地上爬起而已。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些位本该性命无虞的黑鲤营众碰上了无所顾忌的于子夫,又遇上了让于子夫败死的吴霜。纵跃而雄厚气浪同后来的分生死的比斗招数,一股脑砸在头上,真可以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无一个活口。 除此之外,家丁侍从更无一人出头,全都忙着从府上寻摸值钱物件,丝毫不理会这位仙人的去向。于是吴霜从章家府中行至清河园,一路畅通无碍。没耗费太多功夫,三人顺寂静大街走回偏僻戏园。 莫芸哪里放得下心,已然用药草裹住细微伤口,拭净周身血污,抱住双腿坐在门槛上等候。落雨时候她就想着出门去寻程阎二人,可屡次举起油纸伞,最终还是放下。且不说双肩脱臼所予的揪心痛楚尚在,提伞甚是勉强;况且大雨瓢泼视线不佳,若是两方走岔路途,程镜冬二人又该揪心万分。于是只能强忍心焦静候,等着街那头露出人影。 雨势最疾时,院门顶上的几片旧瓦挡雨不能。斜风冷雨打在莫芸面庞上,使得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不禁裹紧半湿外衣,面露愁容。皴裂旧瓦叫冲刷直下的狂澜疾雨冲落,正砸在女子玉足边上,溅起清莲一片,女子似乎是没有察觉般,依然抬眸远眺。 等到吴霜携二人返回时,远远便见到莫芸嘴唇紫青,人事不省。吴霜只好使飞剑将夫妻二人送回里屋躺好,接过阎寺关一侧臂膀,把这位受伤最重的汉子挪回侧院屋中歇息。 三人中程镜冬硬伤最轻,但相比较另外两人,最难调养。身子骨落得气血亏空时日太久,再说心境整日阴云遍布,精气神早就空乏见底,实在难以弥补。至于为何能拖着这般虚空景象的身子跑东跑西,乃至登台唱一出大戏,吴霜只能归结为执念使然,硬是以这股心气死撑不倒。如若不然,恐怕世间早就无程镜冬此人了,当然就更谈不上后来事。 那莫芸则是久疾初愈,寒气一时无法尽除,天雨冷冽,勾动体内寒气于是昏将过去,究其根本,实际上是三人中症结最轻者。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所布置的剑阵虽然伤及了女子细微处的经脉,不过好处显而易见。那剑阵冲破穴道,使浑身寒气散逸部分,否则亦不会有那般凌厉的身手。 吴霜早就猜到笛声来历,所以特意走出一手赌棋,但没成想险些令莫芸置身险境。毒蝉过于霸道,起码对于那时的吴霜,能将毒蝉除尽已是实属不易,哪还来得及回返?幸亏早些时候便嘱咐过阎寺关,否则一旦有失,这罪过就得落在他头上。毕竟仗义相助,总得有个善始善终。 心中踏实的吴霜找来笔墨,刷刷点点写了两篇药方,置于桌上。所需药材虽常见,可这值钱的地方却是药方。仙家验方,说百试百灵倒也未必如此灵验,可按方抓药,起码有利无弊。 吴大剑仙的字是极好,抬手投足间,锋芒不显,勾划顿处意气却长,与云仲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为让吴霜犯难的是这武生阎寺关,浑身经络负创最重,不止双拳见骨,且经脉碎裂尤为彻底,如何续接便成了时下最为难办之事。皮外伤好说,无非锐器跌打等伤势,阎寺关根基底子扎实,想必最多巧七月就好得七七八八,非是难事。 吴霜揉揉眉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他不必太过忧心,老道那有不少好药好方,只恐怕李抱鱼脾气过拧,刻意历练这位不在山门的徒儿,死活不肯出手医治。 江湖事讲究江湖了结,打不过就找师父,掉价不提,顺带还将师父拉进水,那真叫没出息。这句话可不是旁人所言,正是李抱鱼口中所出。那时候李抱鱼还是天下道首,修为学问高深莫测,被认为是道门中兴希望,自然口中所言有千金的分量,换以文雅言语记叙传颂,遂使得天下道徒引以为金玉良言。 时过境迁,声威不显。 思量过后,吴霜从床边起身,又仔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阎寺关。 此刻阎寺关,当真是凄惨至极。本来利索整洁的短打衣衫,皆被鲜血泡红,再叫归途中凉风一吹,曲皱纹路遍布,肩窝处还插着一柄未曾拔出的飞梭。 “知足就好,莫要忘了你那友人,连命都丢在了街上。” 吴霜转身欲走,忽然发现地上有张泛黄符箓,大概是方才没留意,从衣襟中滑落而下。刚要拾起,却闻到屋中多出一抹酒香,煞是香醇扑鼻,不由得心生疑惑。 这清河园院里除去那些套华贵衣裳,哪来的酒水?且不谈三人皆是穷得叮当响,估计也没甚闲钱沽酒来喝,就算是酿酒的酒瓮亦找不到半个,如此这酒香又从何而来? 拾起符箓,吴霜心中仍是觉得半信半疑。虽说这张符箓乃是天下少有的方寸纳,能容大湖。可要是说当中有酒,他可不信老道能豁出血本放几坛子朔暑进去,更何况从酒香滋味来说,这可绝不是朔暑。关于闻味认酒这本事,吴大剑仙可是世间一流,乃至对于这本事的评定,尚且在剑术之上。 所绘于黄纸符中的葫芦不动,平躺于符箓中央。吴霜左手捏黄纸,右手划动纸上葫芦口,葫塞随之开启,却仍旧在画中,只是葫嘴位置敞开道口子,从中可依稀见到有酒液摇晃。倒出些许尝尝后,吴霜咧嘴笑了。 抠门至极的铁公鸡,还有仗义相赠的时候?这么不知深浅的一葫芦酒水,当真不是朔暑,而是满满当当的一壶灵药所酿的药酒。 灵药难求,多数握在仙家宗门,或者修为高渺的无门高人手中。这老道身价之高,恐怕超出世人所想。 抠门老道将半生所敛的灵药,以独门手法酿为足矣生死人骨肉的精纯药酒,收纳于一张符箓中。 几乎倾囊相赠,尽数送给与他看似不对付的吴霜。 知否,知否 第八十五章 恭送 虽处睡梦之中,云仲吐纳依旧如意,眼耳鼻口等七窍均有雾丝般内气喷薄而出。此法名为老龙吐珠,虽然如今在睡梦里运转自如,可却不是什么新鲜法门,早在行气初始吴霜就已经传授妥当。但因诸窍不通,迟迟不能运转。 话虽这么说,但少年依旧强打精神,一运再运,直至梦中仍能运转无阻,正是勤修苦练所带来的益处。修行讲究天资,可若是依靠一身旷古绝今的天资,便整日斗鹰玩雀,调笑绝色佳人,亦修不成那等绝颠。 天下修道天资善者甚多,照理说不至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可事实并非如此。享誉四海名声在外的宗派倒还好说,存世年份悠久,估算天资的摸骨法尚且算完整,得遇良才美玉的几率较大;若论人丁稀少隐世不出的宗派或闲云野鹤的散修,既无足够的人手走动四方,也无完整的摸骨法门,想要寻出个天赋异禀的徒弟,难比登天。毕竟以一己之力,纵使是境界再高深,亦不可能将各处旮旯都逛遍,更何况这摸骨法门,实在流传太过久远,非古时便存的宗门,难以有完整法门。 至于说什么大开山门,让年龄适宜者自行前来选拔,更是没丝毫可行之处。 早在数百年前便有首屈一指的仙家山头,光纳徒众,将山门敞开迎接四方来人,单瞧场面,当真是比肩继踵盛况空前。 不妙处在于,就在山门将闭,仙家众位皆有些松懈时冲进数十位高手,将尚未反应完全的守门人竭尽斩杀,随后与外界藏匿许久的宗派高人联手,强行破开山门大阵,杀入其中。山门大震本就为隔绝他宗之人所设,威能强绝。在此依仗之下,平日宗门间的攻伐甚少,彼此忌惮。可如今大开山门令人混入,破除大阵便降低数成难度,终被破开。 此役,原意收取门生的宗门上下百余口皆无幸免,宗主力战而亡,就连前来拜师的年轻俊彦亦无法幸免于难,死伤大半。积累无数岁月的家底被鲸吞蚕食得丁点不剩,宗派几近灭门,往后百年一蹶不振,自然无须赘述。 此事一出天下哗然,当然就引以为戒,不再试探着广收弟子,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谁都要掂量掂量自个宗派,是否有不幸被灭门那宗派的势力。 如今的江湖,因摸骨术缺失的缘故,更倾向于凭自身眼光寻觅良徒,更像是较量气运眼力。由此不得不说,云仲实在颇为幸运。 十年间,吴霜几乎是亲眼见得云仲从牙牙学语的幼儿,一步步长成至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心性如何,作为师父的吴霜,心中自然如明镜般通透。 不多时,吴霜御剑而返,闻见车厢中香味,心生狐疑下再撩开帘。 只见少年熟睡,手中依旧握着一串顶肥实的烤鱼,顿时便明白怎的一回事,不由得轻轻笑笑。吴大剑仙蹑手蹑脚抽出烤鱼,见少年未有将醒的意思,这才放心将帘子垂放,自己则靠在那头马儿身边,口中大嚼雪白鱼肉。 那马儿闻见鱼肉香气,趁吴霜寻思事的空,侧头欲咬,被巴掌盖在脑门上,顿时瞪圆铃铛大小的一双眼,相当不满。 “想吃自己收徒弟去。”吴霜显摆道。 马蹄轻移,青青浅草堪没马蹄。 “瞧瞧,又显摆上了。”李抱鱼撇下一张符箓,颇有愤懑之意。可转头再看观外,道童仍不加理睬,也不晓得是没听见师父抱怨还是习以为常懒得理会,仍旧将数十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白丝缠绕在藤枝末梢,神情一丝不苟,仔细无比。 老道自然拿道童没办法,默默走出道观,强压心头郁闷,老脸和颜悦色道,“徒儿啊,时辰不早,你看咱是不是该动身了?”见道童丝毫没有理睬的意思,老道悲从中来,一双浑浊老眼十足凄苦,可随即又道:“这些年咱搬家几次,施展神通均是地动天摇,你若是不愿回观里,万一有个好歹,譬如说摔下山去,那为师又应当如何是好?” 李抱鱼喋喋不休说了半晌,道童才将手头最后一根白丝缠牢,走回道观。 老道士见此才叹了口气,刚准备回观,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跑到树下观瞧。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险些气得李抱鱼吐出三口老血。树梢挂的哪里是什么白丝,分明是从他脑袋揪下的头发。 准备妥当,老道将观门紧闭,端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像极了那类假装做法,用以讨来几枚铜子换酒钱的江湖算卦客。道观三清身塑像下方有一面风水罗盘,乃是三元三合,可定明各个方位变换。内圆外方,合乎天理循环,其中从北方开始依次序排列分别是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等共计二十四方位。 而老道面前这罗盘,足足有半人多宽,恐怕对一般的老道而言,挪动罗盘定是相当吃力。 老道捏动拂尘,一连朝罗盘打出数次印决,每一道下去,灰尘厚重的罗盘便轻震数次,三次之后,罗盘已再无半点尘土脏痕,光滑如新。可老道依旧未停手,十指捏印间,阴阳图从身后舒展。 幽幽光华,将整片略微昏暗的道观映得如同灯火初明,而此时老道额头,已经布满淋漓大汗。 身后有声,老道分心去看,却发现道童在身后注视罗盘,双眸之中,满是跃跃欲试的意味。 李抱鱼忽然一愣。往常自家这徒弟是向来不愿多看那罗盘两眼,甚至都不愿在观中久留,大多时候都是在观外玩耍,怎的这番突然改换性子,瞅着那罗盘不挪窝了? 兴许当真是鬼神差遣,李抱鱼试探道,“试试?” 可道童随后而来的话,更是令老道恍惚了许久一阵。 “试试就试试。” 唇红齿白,生得神仙面容的道童伸出一指,罗盘针指东。 于是乎整一座戳天山峰便连同道观忽然离地,却无丝毫声响传出,如草长莺飞,理当如此。 大山悬空,山上飞禽走兽,层林耸翠,穿过迢迢云海,离地数十里。 云仲这会已经被吴霜叫起,正巧抬眼看到眼前这一幕壮丽景象,久久没有合上下颌。 云海之上,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从道观中走出,笑声震动四面八方,朝压笼林方向遥遥挥手,身边树梢挂有数根白丝,随风飘摆。 “瞅瞅,光顾着说我,轮到自己头上不也好顿显摆。”车边吴霜撕下点鱼肉喂马,话语中却没有半点恼意,低头对少年低语两句,随即笑吟吟地看向天边飞峰。 长天飞峰,夏树和云。 少年对天边越来越远的山峰行大礼,叩首再叩首。 “恭送师祖。” 知否,知否 第八十六章 印酒 阎寺关醒来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 经脉伤势已然好转,就连震碎的经脉也隐约续接完好。武人经脉亦是极为重要,虽还未曾登跃龙门,可这经脉依旧是关键所在,运力出拳的力道大小,同经脉干系甚大。本来阎寺关就已做好十足准备,此生不再有习武的可能,如今经脉无端复生,自然是惊异莫名。 清河园早已就人去楼空,吴霜同云仲早在三日前便已登程上路,当下肯定是不在院中。但阎寺关找寻一圈,连程镜冬和莫芸都杳无踪迹,似乎偌大一个清河园,只剩他自己一人,形影相吊。当行至里屋时,仍然有些疲倦的阎寺关在古旧桌上找到一封书信。 武生沉默半晌,远望窗外。今儿个夏风闷热得很,一场雨过后,盛夏气息更胜往昔,清河园本就偏僻无人,叫毒辣刺目的日头一浇,更是成天不见人。就好似三日前长街上并未有过一战,贫苦人家依旧为柴米犯难,高门老爷照样将瓜果置于井中凉透,用之以消暑生津。仿佛采仙滩依旧是那个采仙滩,武生依旧是那个武生,丁点未变。 但总归有些东西变了。 阎寺关穿好衣衫,上过药的伤口多少还是有些痛楚,不过比街口厮杀时候舒坦太多。穿大街越小巷,汉子就跟从未同黑甲交手过一般,十分平静正常,甚至遇见脸熟之人,还顾得上同人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比之往日还要来得圆润自如。 若说汉子不同寻常处,那就只有出采仙滩大路边上的酒铺掌柜察觉出了两三分意思。 酒铺掌柜姓刘,据说祖上还是当初齐国朝中二品大员的一脉,到他这家世凋敝,挣扎辗转好几辈,终于还是落魄下来,在这块开了家酒铺赖以谋生。刘掌柜极爱与周遭店面住户,或是来往行脚的商贩脚夫打听稀罕事。大到国事小到江湖杂闻,只要是新鲜事稀罕事,到他家的酒铺略微卖点关子,勾起新鲜劲来,指定能免去一两笔赊下的旧账,或是讨来半壶酒水尝尝。因此采仙滩这一隅之地,说刘掌柜是消息最灵通者也不为过。 打阎寺关一进门,刘掌柜瞅他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采仙滩上下谁人知道清河园穷得叮当响,几年间这敦实武生更是少有进铺的时候,如今是日头由打脚底升天,百年难遇。于是掌柜的便多长了些心眼,偷摸观瞧那武生手头是否有不干净的举措。然而令刘掌柜失望的是,汉子进门后并未给他太多端详的机会,要了一壶烧刀子,就静静抱着膀子靠住门槛,不再走动。 掌柜没好气的给那汉子随身带的酒壶中注满酒水,明显是有些心痒难平,故而有些许气闷。阎寺关并未恼怒,酒铺刘掌柜脾气古怪且好打听闲事,他当然是晓得的,于是也没放在心上,接过酒壶道声谢,径直走出门去。 酒铺门口煞是有些奇怪,本来完整铺陈的青砖地上,平白无故落下俩斗大窟窿,被雨水裹挟来的泥沙填平。偶尔来往人士也浑不在意,各自忙碌自家的家事生计,毕竟街道受损,本就应当由那些阔绰老爷修葺,与他们这等为生计发愁的小人物何干?再说这等大热天,谁会有那闲心思瞅着石街。 阎寺关出来酒铺门,也不知怎的瞥到那两个孔洞,便拎着壶酒,随地坐下。 刘掌柜可是在柜台后看得真切,不禁纳闷这人究竟是犯什么混,大热天看那俩窟窿作甚。霎时间刨根问底的老毛病又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出门去质问那汉子一声,可还是强行忍住双腿,耐着性子从酒铺往外观瞧。 阎寺观哪还有空理会其他,只顾仔细端详眼前两孔,气定神凝。 孔洞并不再是孔洞,泥沙亦不再遮挡二目。 唯有一阵精深宏伟的浩然拳印的意气神气。 郁不得志而发,似要将垂云夜幕打个里外通透。 山雷咫尺。 那个老道曾经与他讲过拳法有虎狼山。 虎擒如洪水倒泄,狼寐如狐狈狡黠,山扶如大峰厚重。 如今再添一式掐雷。 如雷霆掐指,崩庭裂碑,寰宇皆寂。 汉子坐在拳印边,举起酒壶,一口气喝了近半,内伤隐痛,而浑然不觉,遂拳与印合,泥沙四溅。 刘掌柜只觉眼前有虎狼山雷吼啸声连起,绕梁许久。再回神时,那汉子早已不见踪影,原地孔洞更再无半分痕迹,似乎是有人将那孔洞生生拽合。 半晌,刘掌柜大笑。原因无他,只因为今儿个他碰到位神仙,即便不是,来日也定能成为仙家的一大擎柱。刘掌柜的道,从来不是自己成佛作祖,亦或是家财万贯,而只是在他人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说所见所闻,这便足矣。 采仙滩外十五里,烈日炎炎下,阎寺关独身行路,腰上依旧别着酒壶。 离采仙滩周遭十余里,乃是采仙滩附近少有的粮米地,正值盛夏未到秋收的时候,微风浮动麦穗,只觉得满目翠碧。 那位使枪的捕快,便埋在这边最显眼山头的腰间。 阎寺关醒来时候,桌上留有一封书信。 前半段笔迹,阎寺关真没见过,以他腹中的浅墨,怎么也瞅不出写字之人,不过想必就是那带徒行走江湖的吴掌柜。 信中交代了留给他一张符箓,又将这符箓的使法尽传,写得那叫个详实。后面就是写程镜冬与莫芸伤势应当如何调养,平日有何忌口。 至于后小半段,从笔迹看来是程镜冬所书。 班主写阎寺关有大才能,不应当在这小戏班中荒废余生,烦劳甚久,理当让他去江湖中走走看看。 写莫要担忧他二人,吴霜在颐章国有一亩三分地,唤作小杏林,二人已然动身前往。 写有人不知为何在门口留下一封书信和不少银两,足够路上的盘缠,将大半都留给阎寺关,作为日后走江湖的小小钱财。 写有人神色黯然,前来告知一个名叫马巳的人埋骨之处。 写举手之劳不应以终生为报。 写保重再保重。 “想不到我这条黄土泥鳅,亦能得越龙门,窥探山峰之秀。” 坟堆很小,正合适盛下一个瘦瘦小小的捕快。 山风很凉,正好合适夏日避暑。 就差半壶烧刀子。 武生依旧记得这人提溜着半壶劣酒,跑好远的山路,跟他喝上几口,那酒烈得能烧漏喉咙。 “不多不少啊,给你留了半壶,咱可比你大方。” 酒液浇灌在松软土中,缓缓渗下。 “这鸟人真傻啊。”武生轻靠着土堆,伴随白云走日,缓缓将酒壶倒空。 “干了这壶,养鳖呢?” 知否,知否 第八十七章 月黑 徐进玉进了家门,官靴还没脱,就躺倒在床榻上。 媳妇埋怨他将官服弄得褶皱破烂,又得缝补浆洗许久,却被他冷冷扫过一眼,登时就收声,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徐进玉这一觉,一睡便睡足了三天。 徐夫人以不多的家底,亦找了三日郎中。来访的郎中掐脉过后,均是摇头称不知病结所在,大抵是风雨中患了疟疾,但寻根问底下,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三日之后的晚间,徐进玉被一股苦水闷醒,睁眼一看,自家媳妇正眼角噙泪,掰开他嘴角,将一碗热腾腾的苦汤药费劲地灌到他嘴里。 “甭费劲了。”徐进玉出声尽是沙哑,的确像是大病初醒,虚弱得很。 常人久卧或是长睡,皆有诸般不适,譬如腰腿酸麻胀痛,筋骨如生锈般别扭无比,更别提那日忙碌良久,将马巳背到十几里山坳中的徐进玉。此刻仍能勉强出声,已经实属不易。 徐夫人一听这话,当即就将汤药碗往地上一扔,扑在徐进玉身上,哭得那叫个撕心裂肺。一位弱女子,连续三日丈夫昏睡不醒,心中惧怕那是自然。同平日里一毛不拔的秉性大相径庭,将几乎大半家底都花费在请郎中上,却迟迟不见效,几乎是强忍着悲恸才挺到徐进玉悠悠醒转。 这三日,徐夫人简直像蜕皮似的难挨,于是乎顾不上其他,搂住丈夫哭得梨花带雨,再无平常日里的豪横娇纵气。 可怜刚从睡梦中缓和过来的徐进玉,又被堪称丰腴的娇躯压盖,险些将腰腿给摁断,疼得直抽凉气。 “媳妇啊,我想正儿八经练练武,若是有戏,顺带找个山门拜进去。”徐进玉搂着媳妇,神色有些不自然。徐夫人自打嫁来,当真是任劳任怨,清苦得很,就连脂粉也未添置几次,所以才落下锱铢必较斤斤计较的毛病。想来也是,如此偏僻不入流的地界,小小捕快,家底能宽裕到哪去。 话音刚落,徐夫人便挣扎着从床榻起身,收拾自个的衣裳与陪嫁来的几件首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徐进玉低眉,半晌才出言,“不成的话,你回娘家住一阵,路上不便,估摸着仙家门槛也高,你顺路同行不是个事。” 说是收拾衣裳细软,可哪里有如此多的细软能收拾。三下五除二,徐夫人已然收拾妥当,抹了把眼泪,问道:“想必是饿极了说胡话,我去给你做面。”说罢转身便走。 “不是胡话。” “我有个很要好的兄弟,死在了仇家手里,”月色透过窗棂,徐进玉此刻面目尽是凄凉。“我寻思着,总不能白叫兄弟,有些事他没做成,我得试试,万一呢。” 徐夫人后背僵了僵。 她当然晓得徐进玉口中那个兄弟是谁,附近县里,唯一能称得上兄弟二字的,便只有那瘦猴一般的马巳。想当初,夫妻二人没少为他闹不痛快,而往往到最后,总是以徐进玉挨揍为结尾。 如今,马巳死了。 次日傍晚时分,岭阳县少了位捕快,也少了位平日里鸡毛蒜皮,但待人相当正直的一位妇人。 阎寺关搁在青山坟头边的银两,便成为了马车上路的盘缠费用,两人从未提前打过招呼,乃至在大雨滂沱前素未谋面,却彼此心照不宣。阎寺关知晓徐进玉必定来看望马巳,徐进玉明白坟头撂下的银子,必定是阎寺关所赠。 “进玉,你若是进了仙家门槛,再借这张面皮颇有几分俊郎,勾三搭四沾花惹草,那时又当如何?” “进玉,你想习武,是学拳还是学兵刃?” “进玉,上哪去找宗门?” 妇人喋喋不休,一双显得有些明朗的双眸,直勾勾盯着身旁的夫君。 “这第一呢,若是我沾花惹草,你便取二两毒汤药灌到我口里,天下太平无忧。第二呢,当然是学枪,学旁的不济事。” “至于这第三点嘛。”徐进玉把短衣领口松松,似笑非笑看看徐夫人,“天下之大,总能寻到,若是苦求不得,就当是带你出门逛逛,哪能总待在家操劳柴米油盐。” “姑且算你说句了人话。” 车铃声声,迢迢而行。 殊不知宅院边拐角处,此刻有一位武生缓缓走出,从袖口里掏出张老符箓,馨香酒液从那符箓中流淌,顺喉而下,直抵五脏六腑。 此间事了,待到正事做完,马车估摸已然走远。 正是掌灯前时分,衙门口只有两位衙役守夜,将官服前襟敞开,借难得的夏夜清风乘凉,也算颇为舒坦。左边那位衙役有些百无聊赖,便主动开口同靠右那位唠唠家常,“祁三,你说咱县衙的主簿,最近是犯了疯疾不成?听人说最近将家中许多把件书卷都倒腾出去,像是要逃难似的,公堂之上也提不起办案审卷的兴致。照这现状下去,再过数月,恐怕就得换个主簿了罢。“ 被称为祁三的衙役撇撇嘴,“莫要嚼舌根,叫人听去免不了责罚不说,万一丢掉这身官服,看你怎生给你家那婆娘交差?” “也是。” 阎寺关的运气可谓是相当不错,才从墙根走出便听到两人这番谈话,当下便心中了然,抬脚便向主簿府上走去。 马巳曾经无意中提起过,主簿府距衙门极近,门前有棵三四人合抱的枣树。一到秋季,那枣树上悬满粒粒颗大饱满的甜枣,马巳还曾特地攀至顶端摘枣,引来十几个娃娃在树根驻足,眼巴巴地等候从天而降的硕大枣子。主簿乃是个不惑之年的读书人,若是得空,也会笑眯眯的出来端详这光景。左手搂着一个,右手抱起一个,衣摆裤脚还时常挂着两位,依旧孰不愠不火,笑脸和煦。 可惜今年秋季,再也无人摘枣。 那便不再需要有人旁观。 “月黑风高夜,贼人偷盗时。”在主簿府墙头坐着的武生,不知怎得就想到这句戏文。 次日清晨,主簿迟迟未来衙门,有衙役前去查探,亲眼见得主簿凄惨死相,险些被吓得屁滚尿流。 贼人偷盗,不图财物,偷的乃是性命。 知否,知否 第一卷完结。 那么到今天下午,全书第一卷《知否,知否》已经写完,正好在卡文思路不清时写下点感触。 第一卷所耗费的笔墨实际上已经超出预期。 所述甚少。 一个寻常小镇里的小土猴遇到了掌柜提起了剑。 一个大户公子跟了一位穷酸先生。 有些人死掉了,有些人继续活在江湖中。 云里雾里,自己少年时的事,如今已恍若隔世。于是便恨不得将云仲身上的种种细节都写个通透明白,细致入微。 但依然有不少不足遗憾之处。 待来日慢慢补齐。 知否知否,窗外雨打风吹。 少年总会从懵懂到老练。 说不好听点,早晚要经风霜雪雨,落得个遍体鳞伤。 说好听着,少年如剑,终能砥砺成镜。 感谢各位作者的帮助,也感谢真正能沉下心来读懂这第一卷内容的各位读者。 凉凉作揖再作揖。 《酒剑四方》知否,知否 第一卷完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人世行剑 第八十八章 卖与人间苍生 青柴县上下皆知,荀府的小公子即将出门远游,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几年下来才会回返。至于县中其余的公子究竟心思如何,那便不为人所知了。 荀元拓一日不走,这群舞文弄墨的年轻文儒就会被压得一日抬不起头来,更有甚者为取笑这群年轻俊彦,特地编出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既生荀家子,何生百庸才。倒不是真将这些文坛后起之秀看轻,而是相较之下,荀公子天赋实在太近乎妖邪。史书中不乏过目不忘的奇才,但门门皆是过目不忘,触类旁通似都难以形容这般傲人的天赋,又怎能是寻常才子所能匹敌的。 金石落于荒丘尚可熠熠生辉,可若是玉鼎落于金石,常人往往会忽略金石,转而赏玉鼎之皎白仪态,世事如此,均难以免俗。 对于侧院的丫鬟仆从则是惋惜大于轻松。荀公子事先讲过,不允他们跟随左右。虽说老府主一向对家丁丫鬟宽仁,即便是少爷不在亦不会当真辞退这些辛苦数载的亲信,但青柴终归是一县,久处一隅或多或少都有些出外逛逛的念头。若是老仆倒还好说,年岁渐长,挪窝的心思自然寡淡;可论到丫鬟侍女,正值金钗十二行的大好年纪,怎能耐得住一颗跳脱心肝?此时自然面带愁容,剪翊双眸似乎能透出一汪春水,直盯盯瞅着二层楼荀公子的挺拔背影,哀怨之际又有些许酸涩。 市坊间传闻,这位平素罕有露面的文坛新秀,已然有倾心之人。倒不是众人妄加论断,荀元拓作诗极富严正古韵,时常引得一众老派大儒交口称赞,称颇有先齐遗风。而有一遭荀公子在墙内吟诗,其声悲恸不绝,如泣如诉。 不料隔墙有耳,叫一位碰巧路过的说书先生听去,传扬开来。有好事的这些位便胡乱猜测,局势愈演愈烈,很快整片青柴县便人尽皆知。 有的说荀公子久囚府中,闻听院外少年少女娇声嬉闹,煞时便有悲苦之感涌上心头,这才作了这纸与往常文风不符的婉约诗文。 另一派则是言之凿凿,说是通晓其中的门道,公子其父又未曾令他禁足,若是欲要外出怎会拦阻?纯粹是风言风语无稽之谈。究其本来,乃是前两日荀府驱逐出一位侍女,大抵是犯下什么难容的过错,荀公子作诗不为其他,均因思念佳人罢了。 虽说荀家乃是大家分支,可还算通情达理,并非那些动辄欺凌百姓的官宦世家,因此就没多加追究。荀家家主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亲自出面解答,因此这事便成了不了了之的一宗疑案,时隔数年,茶余饭后仍有人津津乐道。 荀元拓正在二层楼驻足,夏风挽髻,而公子双目,犹如温润湖水。 “有心事就说来听听,若是不想说,便想法子解决,省得终日被诸般俗务所困,心不定,如何治学。” 想也不必多想,说话的这位必定是周可法周先生。 可荀元拓此时神情却略有讶异。他这位先生不比常人,这等话从周先生口中说出,那可是十分的稀罕。并非真个觉得此话迂腐,而是觉得三句话不离治学恪礼,实在不应是出自先生之口。 果然接下来的一席话,令荀元拓释然大半。 “我估摸这番话,荀籍常讲与你听。细说理是没错,但若叫读书人奉为圭臬至言,人活一世还有甚意思。”先生将长褂抖抖,低声嘀咕句天儿真热,便蔫头耷脑靠在栏杆侧。荀元拓微微一笑,似乎这般言语做派,才是他意识里地地道道的师父。 “见过先生。”没等荀元拓行礼,先生已经笑着将他扶起。 “为师不兴那套,行过拜师礼后就甭遵从那些繁琐礼仪,文人的腰杆需直苗,无需日日行礼。” 两人就这般有一搭无一搭的谈天说地,楼下家丁仆从忙忙碌碌,往梨木马车中运送路上所需的物品,忙忙碌碌。甚至老管家还特地去了镖局一趟,花大价钱几乎将镖局半壁人手请来,其中更是有几位常年走镖的金字镖头,唯恐旅途中遭遇不测。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囤积在荀府外的街道上,将荀府围得水泄不通,乍看还以为是有江湖帮派老寿星嫌命长,围困荀府。 眼下种种,看得荀元拓直摇头,“先生,我们难道非得外出游学?府中的典籍孤本无数,时至今日我也未曾梳理完全,此时外出,是否有些过早?”荀公子本就非是跳脱好动,此刻自是有几分好奇。 也难怪荀元拓好奇,前阵子皇都纳安来人,深夜造访,却不知怎得被先生挡住,低语好一阵才离开。 周可法自始至终也未提及这人身份,更未提起所谈内容,只是轻描淡写说是皇城故人来访,其余一概守口如瓶。如此以来,做弟子的荀元拓也无法探究当中隐情为何,毕竟既然坐实徒弟身份,应当秉持尊师之礼。 何况荀公子又并非痴人,周可法待他如何,自然心知肚明。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家,当真是将他当作衣钵传人,甚至犹有过之。 老周先生身着长褂,却依旧是蓝底,手掌间盘着那块水头差劲的玉佩,慢条斯理答道:“文人治学读书,总要在天下溜达溜达,终日里闭门造车,未免太过迂腐。再说人家悟出来的学问道理,终究是人家悟出的,即便再刻苦研究,能做到凭此傲立文坛,仍旧是落了下乘。文人不可有跋扈傲气,却需一身伶仃傲骨,元拓,想必你亦不愿整日跟在诸位先人后头吃尘土吧。” “我也愿做学问,书案宣纸,轻罗小扇,最好再得红袖添香,那潇洒气度,并非行走天下的穷书生所能比的。” 荀元拓点头,确实是这个理,便使双臂撑住下颌,继续聆听先生教诲。 “我早年时候行走世间,到头来反而觉得学问不增反减。非是教各色诱惑,从而遗落了年轻时秉烛夜读,恨不得悬梁刺股的刻苦劲头,而是觉得空有微浅学问,而无法替世间百姓分忧解难,那这一肚子酸涩墨水,又去卖弄给谁看。文人待价而沽似乎早成定势,可卖与王侯将相,总比不上卖给百姓社稷来得讲究。” 流水难腐,层堤覆压下,终可撬玉虚。 见荀公子听得入神,老周先生便略微笑笑,拍拍身边少年的肩头,“我瞧这庭院中忙乱得很,其实这行走江湖简单得很,用不上如此多的人手辎重,不如你我轻装上路?” 家丁仆从忙活许久,直到晌午,才有人发觉,楼上空空如也,哪还有公子与周先生半分踪迹? 众人皆不知,个把时辰前,荀府后门溜出去一架马车。 直奔东方阳关大道。 人世行剑 第八十九章 三骈驿 从青柴县往东三十里,此地名为三骈,地势平坦无阻,且四通八达贯通四向。有官府驿站恰好坐落于此,正居于三骈正当中。 骈为两马并驾一车,顾名思义,三骈便为六马并驾,于道路中依旧不觉拥挤堵塞,由此便足矣得知这处官道平整宽敞。 驿站分驿、站、铺三部分。驿站是留作接待和安排官府物资运输之场所,而站则是传递紧要文书与军情之处,历来为军中所。 铺负责城县间公文信函的转达,往来公文,都一概由递铺传送。三者各司其职,将整片上齐笼罩得密不透风。战时加急转达战报,提供饮马与草料吃食,驿使若是疲累不堪,则更换驿使奔赴下站。 其实深究起来,这驿站创立,在大齐时便已初具雏形。此乃是战事吃紧时候,齐帝汇集朝中文武,冥思苦想数日才想出的妙计,齐国分崩离析,而这驿站制却沿用至今,长久未被取代。 战时军情乃是重中之重,当年驿站稀缺,相邻驿站之间路途过于遥远,常有驿使与良马生生跑死于途中的惨剧。于是后来便于各地设立诸多驿站,一来减少驿使损耗,二来便是为省下马匹。 骏马难求,并非是骏马价值千金,而是天下良马多出自大元,而大元部鲜有骏马外流,故而有价无市。 荀元拓与周可法师徒二人驾车离去,出青柴县三十里,夜色渐起。二人腹中也是有些饥饿,便商量着在三骈驿站处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说是赶路,倒不如说见识各地风土人情,瞧瞧世上民生百态。 如今天下太平,驿站的规矩也自然变更许多。通常这驿站迎接官府来人,几乎不对过往客人开放,若是实在无处可去,也可在此歇息一夜,不操办吃食饮马。而现今不同当初战时,来往商贾镖师亦会接待,一餐饭价格公道,丝毫未有别处酒楼店大欺客的弊病。 荀元拓哪里赶过马车?打小锦衣玉食不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乘车都是极少,只好眼睁睁瞅着先生利索的摘下车套,将两匹马拴在栓马桩上,随后才从车厢中走出,神色颇不自然。 天底下哪有让师父动手,徒弟坐享其成的道理。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 他这脸一红,从驿站后院便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其中还掺杂着些许羞涩意味。荀元拓皱眉,倒不是恼羞成怒,只是在青柴数年下来,还从未有人敢当面取笑他这位公子,一时间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荀公子朝后院问道,“何故发笑。难不成是取笑在下?”此时借着昏暗暮色看清,原来后院墙头上正有两位女童,正扒着墙头,露出半个脑袋打量他。当下便有些羞愧之意,童言无忌,更何况人家并未明说,如此诘问的确有失礼数。 可未等荀公子出口致歉,驿站大门便已然大开,人还未到便已听闻女子含怒呵骂,“呦,这是哪家公子哥深更半夜来访,我家闺女不过是嬉笑两声便要被你如是诘问,若要是搅扰了两位大老爷休息,难道还要将我等灭口不成?”女子明摆着怒火有愈演愈烈的势头,称呼荀元拓也从公子哥变为大老爷,讽刺之意甚浓。 眼瞅着二人针锋相对,拴马妥当的周可法急忙前来打圆场,“这位姑娘息怒,徒儿初出江湖,心高气傲不晓得规矩,莫要同他一般见识,若是实在余火难消,就怪罪我这做师父的不称职便是。”这女子见老者言辞姿态颇为客气,衣衫又颇为朴素,当下火气不由得消退些许。狠狠剜了眼那公子,随即摆摆手,让二人进去。 一进院内,即便是周先生的脸色也由晴转阴。 这哪里还是什么官府驿站,穷酸程度,比之平民百姓还不及。满院皆是空空荡荡,除却院中东南角落有一口裂痕密布的老旧水缸,几乎再无其他陈设。借着铺中的细微油灯可依稀见得屋中摆设,更是寒酸得令两人愣住:屋中仅有一张狭窄旧榻,周先生的身板已经算是瘦弱,可若在这张床榻上休憩,只怕睡姿稍稍变动,便会从床榻上滚落。 荀元拓再向右手边观瞧,只见两位垂髫女童从墙头下来,怯生生站立在那位女子身后,身上衣裳浆洗得十分薄削。再看那女子衣衫破烂,乃至一只藕臂都袒露大半。 官府所设的驿站中无一男子,且如此穷困潦倒,本就极不正常。 虽是先前有些口角,荀元拓仍是不禁询问道:“如我未曾记错,官府应当每月发俸才对,即便俸禄不甚丰厚,也不该如此潦倒才是。” 女子并未搭理荀元拓,而是拍拍两个女童先前爬墙所蹭的浮灰,嘱咐二人去别处玩耍,天色已晚,莫要走出驿站太远。 “官府?俸禄?”女子嗤之以鼻,“若是官府顾得上我等死活,这院内屋中的摆设怎能如此单薄。驿站乃是十成之重的地界,倘若只是官府不发俸,我母女三人又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荀元拓一愣。听话中意思,似乎另有隐情,可随即这想法便一闪而过。青柴县上下官员乃至县令老爷,在他看来皆是好相与的性子,全然无他人口中欺下迎上的端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上齐官场文风盛行,从上至下皆有风骨,皆是两袖清风?至于有些士子文人抨击官府那套言论,历来为他所不齿。 未曾做官之人,哪里晓得官吏难做,只不过稍有不满便前去口诛笔伐,终究还是吃不到口中便说酸的卑劣行径。 “看你这衣裳服侍,想必是高门公子,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家事,你怎能懂得。”公子神色被女子看在眼里,眸中鄙夷之色更浓几分。 女子抛下荀周二人,独自前去后院准备饭食。 荀公子在院内随意走动,揣测这驿站为何穷困,而周先生亦没闲着,从马车上拿出两块随身带来的丝帕,递给两个女童。 二女童哪里见过这等上好的丝滑手帕,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答应把玩片刻,不过信誓旦旦道,明早离去之时还是要送还先生的,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周先生满口答应,脸上尽是笑意。 人世行剑 第九十章 冰粥野菜饭 女子动作极快,不消等待太久便将一餐做好,五人围坐于简陋木桌旁用饭,当然是有些拥挤,不过这一餐饭吃得荀元拓却大为赞赏。 在荀府时,府主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非说是刀功雕工极妙方能称之为精细,而是极力推崇精美的素斋点心。 用荀籍的话讲,人若是食鱼肉过多,则脑满肥膏神志不清,终日浑浑噩噩难以精研学问,乃至会遗漏要事,故而吃斋才是至为恰当的习惯。满府上下由此以来便推行斋饭,请来的庖厨也是以斋饭手艺为重。 荀元拓亦深以为然,故而也好吃素,女子做的这餐野菜饭,相当对荀公子的胃口。 可令小公子有些不解的是,两女童吃得兴趣缺缺,似乎是有些厌恶这饭食。荀公子眉毛轻挑,心头犯嘀咕。 难怪师父说出门游学并无坏处,短短半日时光,他心头便有两三件疑惑之事,这对于研究书卷学问游刃有余的荀公子,的确是件稀罕事。 用罢饭,师徒二人借着漫天月华,出门踱步。天气虽有些炎热,但晚间日隐西山,尚且有习习微风,算不得酷暑难挨。 周可法在前,荀元拓在后,始终慢师父一步。两人走到驿站门外时,周先生放缓步子,头也不回道,“元拓啊,我这才想起来件大事,此番出行,如此看来仍旧是有些急迫。” 荀元拓正因思量那两三疑问有些出神,听闻师父如此道来,还当师父未给家中留信,怕家中管家仆从担心去向,故而试探问道,“先生未曾给家中人留信?” “非也非也。”周可法摇摇脑袋,瘦高个子在微浅的湛蓝月色中分外明朗。 “我曾闻听青柴有家铺面,铺面掌柜点心手艺堪称一绝,尤其以做冰蜜粥闻名。每逢夏季我都要带你师娘前去吃上两三回,年岁渐长,记性也不比年轻时候,此番倒真是忘却了。” 好在荀元拓与先生日益熟络,换作旁人,估计早已无言相对。做老师的,终日想着口体之奉,毕竟不是什么大家做派。 荀公子笑笑,“师父必定是近日劳累过度忘却了,那掌柜早已被管家请到荀府,专门司职做点心。我亦晓得他做冰蜜粥的手艺精湛,若是师父不愿爽约,咱们便掉头回去,请师娘吃上几回粥再走不迟。” 旁人不晓得,久居于青柴的荀元拓怎能不知。这冰蜜粥乃是以甜酒桂花蜜制成,周遭围之以碎冰。这冰乃是专门从县中冰井中取出,需先同掌管冰井的晶官讨要,方可开井取冰。 取出的冰方正成块,自然不可直接食之,整冰无处下口不说,且极为伤胃。夏日冰极易化水,若是待冰融化,则使得甜酒蜜浆滋味被水冲淡,再无风味可言。 因此需将其以快刀刮成碎冰碴,方可作为冰粥主料。青柴点心铺面的掌柜便是如此,刀功极好且身手利索,故而做出的冰粥将化未化,这冰粥放入口中,冰凉沁人,且不伤脾胃,乃是消暑的绝好吃食。 周可法摇头,随即便沉声问道:“元拓最多曾连续几日食冰粥?” “三日。”荀公子甚是不解。 “我曾接连十余日食之,头一日食之飘飘若仙人,第三日食之,夸赞为地上皇宫中的绝佳妙品,等到第七日,便觉巧手妇人亦可做出。” 周先生叹道,“冰蜜粥虽好,可长久食之,也会觉得无甚妙处。同理再好的斋饭,吃上个一日三餐仍旧觉得滋味甚好,可若是一月别无他物又当如何?再想若是经年累月皆是这野菜饭,甭说是你这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贵公子,就连贫苦百姓也会觉得味如嚼蜡,半分滋味也无。” “故而并非这家喜食野菜饭,而是不得不以此果腹。富庶之家食腻了肥鱼嫩肉,偶然间吃一餐粗粮便觉得滋味独特,可穷苦人家,哪里是不愿吃荤,而是难吃得起。”周可法回头,并未看荀元拓,而是向不远处的破落驿站看去。 “这等简单至极的道理,其实对于天资聪慧的你来说,稍作思量便可寻思明白,只是你从未将自己的置于贫苦百姓这边罢了。” “至于另两个问题,慢慢想,我们在此小住两日,定能想明白。”周可法见学生皱眉思量,拍拍公子肩膀,独自回驿站。 荀元拓站在原地,忽然之间,觉得从未看透师父心思。 “至于银子,你给人家便是,给多给少,自个掂量。车厢底塞着一大包银锭,别当我没瞧见,为师眼神好得很。” 月色浓郁,穿林走叶,沁入到整片驿站。 本该有床榻的客房空空荡荡,半样器具也无。女子安顿好两名女童睡下,自己则抱着一捆竹席上楼,将竹席反铺于空荡客房中,略微有些过意不去,便朝等候一旁的两人道:“两位若是不嫌弃,便在此将就一晚吧。这天气虽愈发热,可毕竟屋里是背阴地,地上依旧冰背,若是我那两闺女在此睡一宿,恐怕明早就得着凉。只能亏待二位了。”说话时女子朝向周可法,而刻意避开荀公子,当下后者便心领神会,这分明是没忘早前的口角,此刻还是有些抵触。 荀公子没言语,送走那女子,便和衣而睡。 方一躺下,荀元拓就觉得那女子所言非虚,夜里枕着竹席,的确是冰凉刺骨。以荀公子的身子骨来说,恐怕睡上一宿,第二日免不得寒气侵入腰腿,痛上几个时辰。 反观周可法,则全然未觉异常,躺下不久便酣然入眠,看得公子暗自咋舌不已。 瞧瞧,师父就是师父,方方面面似乎都比他强出无数步,难望项背。 荀元拓下楼,方走了两阶就将脚步放缓,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径直走入车厢,将一本书卷拿出。 那席子实在冷硬,使得他毫无半点睡意,与其辗转难眠,倒不如就着月色参读棋谱,待明日拂晓暖和了再去歇息。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一章 月下听苦海 “夜已深沉,你不去楼上歇息,为何下楼来乱逛?” 荀公子刚好取来棋谱,还未等找到月色最明朗的地界,就听身后女子冷冷发问。不知为何,这年纪不大的女子总是同他过不去,言语之间,仿佛将荀家少公子当做那等卑劣纨绔。 也难怪女子多想,夜半更深非但不在楼上安睡,反而蹑手蹑脚下楼,恰巧这驿站只有一名弱女子和两名女童,搁谁看都并非什么端庄行径。 无奈,荀元拓只好拱拱手告罪:“姑娘莫要怪罪。我这身子骨偏弱,加之久居安逸,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抵御竹席冰寒,如此睡一晚明儿个恐怕就再难起身,寻思着不如就大好月华看看棋谱,待到明日暖后再行歇息不迟。” 这女子容貌尚可,加之体态匀称,换做其他登徒子或是富家纨绔,估计巴不得在说话间多打量几眼。自家虽说有娇花成群,但家花总是不如在外的野花来得诱人,即使没有那等越池举动,饱饱眼总未尝不可。 然而荀公子始终是一板一眼,并无在女子周身打量的意思,目光坦荡清澈。 “罢了,那公子自便就是。”女子说罢便走到驿站墙边,不费多大力气便纵身翻上墙头,拿起手中旧衫针线,借亮堂月华缝补衣裳。 贫苦人家,总舍不得灯油钱,于是浓郁月色便成了替代油灯的绝品。常有妇人于月下缝补衣裳,或是小儿趁月色研习功课,几乎是九国百姓中随处可见的景致。而文人则是不同,甭管家境如何,总要尝试几次月下观书,一来是为风雅,二来便是为找寻找寻少时苦读的滋味,两者天差地别,却殊途同归。 荀元拓亦不例外,首趟出远门,心下自然颇为欢欣,但仍有些少年老成,不愿表露分毫。月下观看棋谱,这等新鲜事怎能不亲自一试。 然而毕竟是月光,院中阴影甚多,剩余不多的地角亦不明朗,勉强看清脚下倒还尚可,用以读书观谱,的确是困难得很。 “若是实在难以看清,你自行上墙头来就是了。”坐在墙顶的女子瞅着荀公子如那没头苍蝇般满院乱走,心中芥蒂不知怎的便褪却一空,不禁有些好笑。 后者闻言后眼神一亮,道谢之后,便忙不迭踱步到另一边墙角底下,耗费不少力气才爬到墙头坐好,准备好好端详端详棋谱。 荀元拓跟随先生学棋已有数月,棋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连周可法亦不吝啬称赞,称他棋力已然可同寻常棋道大士比斗,且输赢尚在五五。但令这位小公子极为不解的是,无论他棋力增长多少,师父的棋路总是稳压他一头。他进一尺,周先生便进一尺一;他涨一寸,先生便进一寸二。那棋力仿佛瀚海高山无边无崖,绕是日日勤修,亦不可越。 恐怕只有荀元拓这等痴心于棋的聪慧之人,才可在这般重压下依旧前行不辍,换作旁人,大概早就将棋谱一扔,终生不碰。毕竟对坐之人边翻画本边运子,尚且压人一头,这等挫败之感,并非大多人皆能平心静气视若无睹。 荀元拓翻阅棋谱前,必要先在脑海中过一遍近日所下的棋局,寻出自觉不甚妥当的败招,而后再行翻阅,力求找出这步棋的不足之处。不谈其他,单凭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便足以称为惊世大才。更何况荀元拓并非只记定盘局势,而是双方每步所行顺序,皆铭记刻绘于心,比之过目不忘,又是高出不知多少。 妖孽一称,向来并非徒有虚名。 荀公子记棋时,最忌旁人打搅。谁料刚心头开始复盘,那女子便轻声出言,将脑海中的棋局打乱。 “我说小公子,你二人此行要去往何处?” 荀元拓睁开双目,煞是不解地望向两丈之外的女子。女子手法极其娴熟,不多时已将衣物缝妥,置于双膝处抱住,饶有兴趣地瞅着小公子。 “去往何处,这可不是我说了算。”被打断推演思路的荀元拓用手指指二楼,既然无法继续,倒不如好生同这位女子聊聊。他可没忘师父今儿个叮嘱之事,再说傍晚时呵斥两位女童,心头始终有些愧疚。 “真没成想你这等富家子弟,还有负笈游学的时候。不过仔细想来,还是你那位师父更有读书人的风范。”女子促狭道,“也不知你师父这等一看就无权财的穷苦文人,怎就能认你做徒弟。” “是啊,当初我也纳闷,为何就在市井之中挑到我这么个世家子。按理说,一位穷酸的教书先生,怎能动收世家子为徒的心思,我曾以为师父同那些哗众取宠,欲借此登高的假士子并无二处,可后来相处久了,先生的学问人品,的确比我所见之人都高出不止一头。” 荀元拓将棋谱合上,望着二层楼怔怔出神。 “敢问这处驿站,为何只有你们母女三人,且如此拮据?” 女子眼眸低垂,半晌才缓缓作答。 “三骈并非向来无男丁,我夫君就是官府钦点的驿使。几年之前,向来是一家四口常驻此地,夫君俸禄虽然微薄,但应付柴米油盐不成问题。” “可就在我诞下两女的第二年,他应官府召见去往京城纳安,便一去不回。”女子深吸口气,又轻轻吐净。 “倘若是路上遭遇不测,我也就认了,散尽家财将他尸骨寻回敛埋就是,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路上所行皆是驿路,且不管官职大小,总算是朝廷钦点的官差,哪有贼人会劫掠无钱无权的小驿使。上齐境内也算太平,已有许多年无贼匪的消息,怎就会平白无故音讯全无。” “我总觉得他未死,所以便自告奋勇,同官府讲我来做此地的驿使,虽说不通骑术,可也能伺候来往驿使的饭食。” “那俸禄与屋中陈设为何…”荀元拓从方才便一直紧蹙眉峰,话问道一半便戛然而止。 “你应当清楚,哪有女子做驿使这一说,既然我赖在此地不走,当然是破了规矩。开始倒还好说,只是借故不予俸禄,后来就有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甚至将我夫君自行添置的家当抢去当钱,可报官却是无人理会,我哪能不知背后是谁所为。” “毕竟是我破规矩在前,若是上头有人追查起来,定会为难那些官府中的老爷。于是看待我母女三人,大概就如同眼中钉一般。” 女子声音微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并非一定要在此等候,可哪里来的余钱购置宅院。” “说到底只是我心存侥幸,寻思着有朝一日,能等到他回来。” 人世行剑 第九十二章 盛世不过三两酒钱 荀元拓在爬满斑驳青苔的墙头端坐一夜。 昨夜女子与他多说几句,便要回屋歇息,说明日仍有些接来的针线活要做,就不打搅公子读书了。 床榻之上只有两名女童枕臂而卧,而那名女子在床边一靠,斜依着便睡去了。 公子的棋谱彻夜都未曾打开,眸子半合,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天光大亮。 “堵不如疏,想必彻夜不眠,定是未曾彻底想通。随我来吧,顺便外出摘些野菜,权当是帮衬人家了。”墙下周可法的声音传来,才使得荀元拓堪堪回神,顾不得双腿麻木,滑下墙头,快步跟上师父。 三骈处人家不多,大都是零零散散,路北一家路南一家,东边最近处的东荫县也需走上一阵。先前荀元拓与女子闲聊时得知,女子唤作洛含烟,每隔三日,便要早早出门前往东荫县走一趟,只为接下点针线活用以养家谋生。 仅凭借这点针线手艺,自然不够三口人吃穿。不过所幸周围野地繁多,野菜草药在此繁衍得茂盛,不论是用以添入自家饭菜,还是采集一篮去往集市售卖,总可以维持生计。 当下周可法前往采摘的,便是那可入饭的野菜。荀公子一宿未眠,颇为恍惚,加之无这等经验,半个时辰下来,摘了满满当当一篮野草,其中可食的野菜,几乎只有数根。 老周先生并未谈及其他,而是耐心教导徒儿如何识别野菜杂草,一直忙碌到晌午,才略微停下身形,稍作休息。 “一夜未眠,估计有良多感悟,不妨讲与为师听听。”老周先生身形高瘦,数次弯腰采摘,腰腿处此刻又隐隐作痛,只得盘腿端坐,靠在身后一棵杨柳上,笑眯眯的看向自家这位得意门生。 “学生愚笨,苦思冥想一夜,亦未曾想出其中道理。”小公子也好不到哪去,停步好一阵仍气喘不止。搁在平常,沐浴用斋皆有仆从侍奉,哪有像现如今这般劳累过,再有天生肺弱,许久功夫才将气息喘匀,缓缓答道。 “你若是愚笨,那天底下还能有几个聪明人?就像是采摘野菜,并非是你眼力差劲,而是不够手熟罢了,有些事物看不真切乃是必然,放心说便是,为师又不会随意取笑。” 话虽这么说,可荀公子心底腹诽不已。当初比拼棋力时,先生所作所为,简直就算得上狂傲无礼,幸亏自个有些城府,不然两人若是在府中厮打起来,传将出去,荒唐行径恐怕能叫人传颂数年,引以为笑柄。 不过眼下却不是提及这事的时节。 荀元拓收敛心思,先将女子原话如数说出,而后定定心神道,“先拿官府这边来说,徒儿虽是布衣,但在家丁闲聊时亦听闻过不少。若是有人因公差殒命,朝廷定会发下一笔为数不少的孀银,为家眷所用;可若是生死不明,这银两便收押不发,待此人露面或是寻到尸首,随后才分发至家眷手中。” “官府公文条例,明文书写不允女子作驿使,更何况洛含烟不通骑御,久占朝廷所设的驿站,确实与律法不合,此为其一。” 说罢荀元拓瞧瞧师父脸色,生怕有遗漏之处。 “端的不错,看来元拓对律法亦有了解,的确博闻强记,不知其二又是何解?”周可法揉揉腰眼,目光之中颇为赞许。 见此荀公子松口气,随即讲道,“其二便是以洛含烟的际遇来讲。夫君久久不回,以一人之力养育二女,显然是极为勉强。其夫为朝廷钦点驿使,且是受朝廷召集前往京城,半路失踪。于情于理,官府应当妥善安置,而不该似如今这般百般驱逐,甚至不惜请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 “洛含烟亦曾语,并非定要强占此地,只是家中尚且无米下锅,食不饱腹穿衣不暖,安能购置或是修筑宅院。退开一步,即便是自行搭建个避风挡雨的草庐,身为弱女子本就力微,况且身负养育二女的千斤重压,二者怎能兼顾?” “且洛含烟所为,除却不能骑马报信,其余餐吃留宿,皆是倾力而为,全然不能称之为强占,更显得官府有些借势欺人。” “于法度一途,官府占优,而在情理之中,洛含烟三口可谓是冤屈至极。” 周可法双眼微眯,“依你所见,眼下的情形应当如何?二者间的矛盾之争,根源又出自何处?” 此话一出,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抿抿那本就极薄的双唇,黯然答道:“这些道理,其实未消多久就已思虑通透,然而老师这最后一问,却使得我冥思苦想了近乎整夜,仍旧不得其解。” 老周先生将身形坐正,一字一顿道。 “根结在穷。如同我先前讲与你的道理相通,富奢之家,鲜有在意贫苦之人的时候。” “并非是说让富人不惜散尽家财,全盘接济穷苦百姓。那等好吃懒做,无病无疾四体不勤的贫苦之人,当然不值得接济怜悯;可对于这户人家而言,实在是有心无力。” “做针线,拾野菜,终究过于勉强。且按照这等局面下去,很快那群请来的泼皮无赖便无物可抢,若是再不走,恐怕贞洁清白都要折在他人手上。退无可退,天绝人之路时,为何周遭富庶人家皆是袖手旁观?” “如今的上齐以文风昌盛最为闻名,家中富庶的士子常借诗文针砭奢纵人家,引来无数赞誉,却偏偏连一枚铜钱都舍不得外流。此为民风之积弊。” 荀元拓目光炯炯。 “兴许千百年后有一日,官府可广发布告征集民愿,富庶之民可不吝两三顿酒钱,人人皆可以余力助人,则盛世可期。” 天底下估计没人能想到,将此等宏愿说出口的,仅仅是一位年近半百的教书先生。 这位教书先生胡须略微杂乱,由于采摘野菜,蹭得一身蓝褂之上尽是土灰。手边还放着一篮整整齐齐的野菜。 然而此刻在荀元拓眼中,山岳如聚。 ps.所幸当今盛世,正如周老先生所期。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三章 茶摊纳笔 用过晌饭,周可法向洛含烟借来一顶破旧斗笠,未曾套得马车,而是牵过未配鞍鞯的良马,准备与荀公子一并前往东荫县。洛含烟不解,艳阳高照,哪里能用得上挡雨斗笠,难道这位老先生还有卜算天文的手段不成?但问及此事,周可法只是摇头自嘲,说穷乡僻壤一个穷酸先生,怎会通晓那般天人神通。女子不明所以,却仍旧将斗笠借与周先生。 周可法骑术极好,即便无鞍配笼头,依旧可以轻揪马鬃,驾驭得稳如泰山。而荀元拓就没这么风轻云淡了,本身骑术差劲就罢了,况且此前从未骑过这般光背马匹,霎时间手脚都不知应当往哪摆,十分的窘迫。恰巧被那两个院中玩耍得丫头瞧见,又怕被这位华服公子迁怒,只好费力地瘪嘴,竭力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在先生指导下,荀公子费好一阵功夫才将马儿坐稳,无意间瞥到两个丫头的滑稽神情,并未理会,端坐马上欲出门去。 洛含烟刚好从后院走出,手中捧着泡洗过的野菜,疲累地蹭净脸上汗水。这野菜俗名唤作毛锦,长相同野草相仿,但根茎处生有绒毛,极难清洗,且一旦采摘下来不易贮存。刚好是盛夏时节,这毛锦处的细小绒毛若是蹭到体肤,奇痒难止,故而鲜有人采摘。也正是因为如此种种,致使这毛锦的市价水涨船高,东荫县中的富庶门庭,吃惯鸡鸭肉糜这等油水,总寻思着换换口味,于是每每前往集市售卖,总能赚来些许铜板维持生计。 如若不然,恐怕这一家三口早就得饿死街头。 女子挠罢了刺痒难耐的手臂,闻听两个闺女发笑,煞为不解,于是便蓦然抬头。 只见门口荀公子端坐马上,不知怎得转身,龇牙咧嘴朝俩丫头做了个鬼脸。 温润日光从公子背后缓缓而至,恍恍犹如天上仙。 “孺子可教。”周先生笑道。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于官道中,马蹄声声清脆悦耳,激起路边草丛躲避烈日灼烤的鸟雀。 “老师教得好。”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般马屁功夫作甚。” “发自肺腑。”荀公子脸上同样扯起笑意。 “先前嘱咐你带的四宝,可曾记得?”“自然。” 东荫县可是附近最大的城池,其规模相比青柴庞大可不止一星半点,而是数倍于后者。东荫这名讳,最早还要追溯到大齐立国之前,此地处在由西至东的咽喉要道,地势颇高,战时甚是易守难攻。 朝中武官之首曾有言,若大部军马自十万山之西绕行来犯,即便数倍于城中守军,在此城下亦将血流漂橹。险关之险,由此就可知其一二。 战时如同虎口,但平日安宁之际,则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长街小巷均热闹得紧,俨然一派繁华景致。眼下二人一人一骑,并未受门口守军盘问,更未受拦阻,径直进城。 城中富庶程度的确出乎预料,饶是荀元拓见多识广,也未免有些感叹。 屋舍俨然,楼宇迭起,路上行人大多衣衫齐整,虽不至于个个穿金带银,但平摊来看,普遍比青柴富庶。即便在盛夏最炎热的时节,街上依旧热闹,卖凉茶的耍钱的卖各色吃食的,比比皆是,整条长街热闹非凡。更不乏有官宦富商子弟周围陪伴丫鬟家丁,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佩玉扳指熠熠生辉,极有文人派头。整座东荫县城,就如同再富庶几筹的青柴一般。 二人来到一处茶摊,将马匹交给摊主拴好,同后者要了两碗茶汤,随处挑了个座位坐下。 “元拓,将你包裹中的文房四宝取来。”老周先生轻嘬口茶,惬意非常。日高人渴漫思茶,盛夏时节一碗凉茶,着实令人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坦爽利不少。 待荀元拓磨墨妥当,老者将宣纸铺展开来,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下数行字迹。 过往行人见这一幕,不少人聚集而来,端详评点落笔好坏。毕竟在这东荫城街上行书运笔,所需的心境可不是一般人就有的。 若是书法妙极倒还好,若是笔力差劲,免不得被眼光甚高的行人挖苦编排几句。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对文人来说,那可比挨上几顿打还要羞愧难当。常有人从书楼中落荒而逃,羞臊得满面赤红,那便八成是叫人说笔力绵软无力,毫无书体或只晓得一味临摹,而又恰好一语中的。 不得不说,齐地文风确实风靡一时,随便单挑出来一位行人,都可对落笔好坏评点得十分鞭辟入里,相当中肯。 周可法初落笔,边上便有四五位文士打扮的行人凑上前来,打量这位老先生运笔。行家里手,往往在落笔之时便可瞧出这人笔力大概,可这几位视线所指,并非是运笔行文姿态,而是端详那根毛笔。 头前那位文士低声喃喃道:“瞧这笔杆质感与笔尖吃墨饱满,九成九是纳笔啊。” 身边有位个头稍矮的文士仔细瞧瞧,也跟着出声,“错不了,就连那张生宣也颇有讲究,单瞧色泽,恐怕也是京城名家的手笔,没想到这位看似衣衫简朴的先生,家底却殷实得很呐。” 纳笔出自京城纳安,可并非所有出自纳安的毛笔皆可称为纳笔,需是单指六艺居所制。传闻宫中所用的御笔亦是从六艺居采办,分量同贡品相仿,风靡数十年未见颓势,同行皆是难以望其项背。 这纳笔于民间毛笔中最为金贵,乃是从荒山野岭中捉来年长秋兔,取背上的几根硬毛制成笔端,方能称之为尖齐圆锐。以此题字行文,雄健硬朗,折锋侧啄处却又不失饱满圆润,由此便可知这纳笔精妙绝伦,引得无数文人竞相追捧。 两人在这东荫城亦是颇为闻名的书法妙家,个头稍矮那位名为华清,另一位则为乔道权。有这二人在此,周遭人皆不出一字,静候两人评点。 人世行剑 第九十四章 斗笠之上承流水 眼下两人连连叹息,称这先生的字虽然四平八稳,但落笔明显无别出心裁的路数,实在中庸至极,倒是可惜了这纳笔生宣。 周围人有些也能看出门道,纷纷赞成华清乔道权评点。难怪二人如是评判,就连荀元拓也是不明所以,急匆匆用眼神示意先生,后者却置之不理,书罢便将纳笔撂下,犹如老僧入定一般。荀元拓见过数次先生写字,运笔落纸极其富韵味,字瘦却无病态,仿佛矍铄老者,筋骨气势皆非旁人所能比。 今日怎得一反常态,行文如此怪异?荀元拓不解,正纳闷时候,周先生缓缓开口道,“元拓稍安勿躁,且先行将这张生宣置于显眼位置,而后再做理论。” 荀公子接过宣纸,赫然见纸上数行小字,将洛含烟一家当下际遇写得清清楚楚。篇末还有一行略大字迹:万望诸君帮扶一二。当下他便想通了七八分老师的用意,无奈对着东荫城街道布局的确不熟,只好委托摊主帮忙,先上道地递给摊主二两碎银,而后才这张宣纸转交给后者。大概荀家公子自己都不知道,在同周先生相处这段时日里,兴许是耳濡目染所致,朦胧间也懂得了些与人说话办事的浅显路数。再说搁在平常,一概有家丁仆从操持,哪里轮得到他费心,此刻虽说略显生疏,但已经破算不易了。 毕竟是一脉中的少公子,有些骄纵脾性,似乎在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围观众人见周先生不再言语,皆尽散去,只剩华清和乔道权两人,心底算盘打个不停。要知道纳笔在文人圈中可是供不应求,需有相当门路才能如愿弄来这等金贵的毛笔,倘若能以公道价格收来,想必能在圈中赚足面子。再者,虽不晓得这先生是何来头,但单看这书法,恐怕腹中才学亦不会高太多;反观这位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这纳笔只怕也是出自这公子之手。若是能主动示好,说不准便可取代先生一职,到那时的好处可就并非一两根纳笔了,借此平步青云直入官场亦未可知。 于是二人一直未走,而是在茶摊处坐下,有意无意的与荀元拓攀谈。 晌午时候最是炎热,两位文士都是热得汗流浃背,恨不得将一身衣衫剥个干净,但又不愿错失这一宗机缘。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燥热至极的二人还是未曾见到荀元拓有半分动心的意思,而此刻他二人的言语已然有些直白,不再秉持所谓礼数。 轻描淡写挡回那两个文人的相邀,荀元拓轻叹,一个多时辰以来,竟横竖无一人在那张简单告示边驻足良久,最多不过将内容大致一扫,便颇为不以为然的继续在大街上闲逛。 偶尔有两位停下瞅瞅,顺便瞥见笑意温和的周可法,却也只是摇摇头,嘀咕一声便去往别处。 周先生端坐如常,可听得荀元拓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讲说是这穷先生太过图财,以至于想出这等由头诓骗钱财。更有人说是哗众取宠,若这户人家真是如此,为何不亲自前来求助,定是编造出一桩凄惨事,博得众人另眼相看。 街上熙熙攘攘,竟无一人觉得此事可信。 “时辰不早了。”周可法看看天色,用手帕将鬓角汗水拭净,叹息出言,“看来要想见到升平盛世,起码不是几年的事。” 说完便将脚边放置的斗笠弯腰捡起,稳稳置于桌上。斗笠甚是破旧,撂在桌中分外显眼,若是旁人恐怕掌柜的已然同他呛起声来,不过先前荀公子递的二两银子,咬起来的确软硬适中。 于是摊主便不再管束,任由这古怪先生胡来,一顶破斗笠罢了,难不成还能引来上百行人,将他这茶摊掀翻不成? 摊主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反倒当真算对了一回。 华清乔道权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心说这公子怎的如此不爽利,事成与否需得给个准话。如是拖延下去,不过是平白浪费功夫,在此忍暑受热,二人耐性亦磨得一干二净,眼下确实是起了撂挑子回家的心思。 刚想拜别荀元拓径自回府,站起身来,随即便发觉周可法又抄起那根金贵纳笔,在斗笠上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顿时心疼得两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那柄纳笔从这位穷先生手里抢来。 要知道斗笠乃是竹篾编织而成,甚不平整,休说是新制斗笠仍带有些许竹丝毛刺,以毛笔书写定能将兔毫扯断夹弯。 而眼前这斗笠的品相称得上是惨不忍睹,仅断裂老损处便有八九点,笔锋触及时,清晰可见那笔端兔毫根根抽出,令二人痛心不已。 “老先生难道不晓得这笔的来历?如此行书必将使得这纳笔品相尽毁,怎能这般暴殄天物!”华清实在压制不住火气,哪还顾不上礼数,朝那不识货的先生叫道。 “华清且慢。”一只手拦阻住暴怒的华清,后者顺手看去,却见好友乔道权一脸惊骇。“你瞧瞧这字再恼不迟。” 华清一愣,随后定睛看去。 只见那顶破损斗笠之上已有两行大小合宜的字,端的是高山流水气势磅礴,收笔之处极有分寸,且无论中锋侧锋处的落笔都极恰到好处,虽矫若龙凤,却不失大气古朴。 这字若是让外行瞧见叫好,未必就是一等一的好字,可若是让内行瞧不出半点瑕疵,那便当真是绝妙好字。更何况甭说半分瑕疵,就连平日眼光甚高的乔华二人,均不约而同觉得这起承转合中暗合天意,那便足够可称为法帖了。 按说到这等程度,已堪称当世罕有,可二人端详许久,发觉这字的妙处不止于此。 常理说斗笠之表凹凸不平,只有正对观瞧才可觉圆润无碍。可这两行字,无论从何方打量,越过根根竹篾的笔迹都可衔接自然,惊得两人更是无以复加。 “老先生,敢问这斗笠价值几许?如若不嫌弃可光临在下寒舍,讨论讨论这最终的价码。”不愧是在东荫城文士中混迹多年的乔道权,不多时便已率先出声,惹得华清心中颇为不满。 “先生不如去我府上坐坐,刚好家中有几副当今书法大家的小作,想必写出这一手好字的先生鉴赏功底亦是不凡,若今日得空,愿请先生鉴赏一二。” 乔道权斜睨,“就依你平日做文章的老派迂腐文风,先生若是光临你家宅院,还不得叫那偌大酸味逼走?” 闻言华清更是不甘示弱,冷哼道:“谁不晓得你乔道权腹中那点墨水,每做文章都得耗费不少银两请人大肆鼓吹,才有今日这等虚浮名声,还在我眼前评点文风,的确不知羞。” 二人言辞愈发激进,竟然险些在街心大打出手。二位在东荫城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闹腾,围观行人便愈来愈多,将巷口街边团团围住。 看热闹的不嫌事闹大,一向如此。 ps.昨天设的定时发布,然后就跑去睡觉了,今天一看,没发出去。 我稳定更新的名声没了嘤嘤嘤! 人世行剑 第九十五章 斗金易得两三事 两位当下东荫城名望颇高的文人,你一眼我一语,言辞讽刺处,无所不用其极。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顾不得料子上好的一身行头,险些动起手来。 如此难得一见的新鲜事,引得周围的行人百姓纷纷上前端详,几乎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华清乔道权这二位身份非同小可,众人也好奇,平日里两人相处极好,彼此惺惺相惜,且常常吟诗作对结伴出游。为何这一遭竟连面皮都抛诸脑后,听这意思,只是为争抢一顶破烂斗笠。 周遭围拢而来的人群愈来愈多,直至有些通晓书法的文人也凑上前来观瞧,周苛法并未阻拦,而是大方地将斗笠摆在桌案之上,任由来人观瞧。 “的确是绝品确凿,老朽空活一甲子,见识过无数古时名家摹本,可摹本毕竟是摹本,神意失却十之六七,哪有眼前这两行法书来得巧妙?这字依老朽来看,即便放在皇宫内院也需专人打理供奉,着实是上绝之品呐。”人群中一位老者惊呼,打断了乔华二人的争执。二人均觉得说话这位老者声音煞是熟悉,回头观瞧,心坎顿时凉了半截。 说话这人身份来头贵不可言,称为东荫城之最亦不过分。 老者乃是名门之后,祖上在齐国文坛中可称作无出其右,世代均有名家层出。到老者这辈虽说家道不如以往,但仍是显赫一时,千百年的家底积攒,可不是乔华二人所能匹敌的。故而两人皆有些懊恼,若是方才雷霆出手,而不是互相挤兑,这顶斗笠只怕已然落入二人囊中,怎会有当今这般状况。 “老先生若是喜欢,拿去便是。”人群环绕中,老周先生缓缓开口。“钱财就免了,不过要答应几个条件。” 周先生话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登时人群便翻滚起来。谁不晓得这字的珍贵?这可是悬在御书房都不为过的法书,即便是写在斗笠上,那也是一字千金的价码,而这衣着朴素的先生却说不受钱财? 也有人摇头叹息,既然不受钱财,那这开出的条件,只怕比千金万银还要来得苛刻,只好将这争夺之心放下,静静等候下文。 老者率先开口,强忍心中激动,语气却极为诚恳,“先生但讲无妨,若是老朽力所能及,即便是将家底挥霍半壁又能如何?”这话老者其实留了几分心眼,不少人亦听出点滋味,不过无人点破就是了。 以老者家中财力之雄厚,莫要说半壁家财,即便拿出十中一二,也足以码成座银山,非常人所能抗衡。当下老者如此出言,便是告诫他人勿要同他相争,既然无人竞价,如此一来这原本未可知的条件,便极可能在无形中降低了几分。 老者极爱文玩字画,家中高价求来的名家手笔多如牛毛,且件件均为佳品。为此还专为此修葺玉台一座,其中摆满数十年以来的珍奇藏品,日日端详临摹。 每每有看得上眼的书画便需竞价购得,当中的学问可是相当繁琐,在文士圈子摸爬滚打如此多年的老者,当然深谙这竞价中的要诀窍门。 本来以他的身份年岁,不应当再用当初年轻时候的小道伎俩,可眼前这副斗笠法书字体之妙,神意之饱满,在他多年来所见到的字幅中,的确是独占鳌头,见所未见。 故而才想出这等招数,以免眼前这位高人刁难。手间有这等精巧绝伦的字体,哪怕跑去京城纳安,亦必定成为齐皇眼里的红人,召进宫中以礼相待。如此大才怎会为银两犯愁?于是乎老者料定,这蓝褂先生开出的条件,只怕会难比登天。 “元拓,去将那放于街口的那张宣纸拿来。” 此时的荀元拓,也终于晓得当初在青柴雨声楼那副白墙墨宝出自谁手。周可法平日握笔,皆是以右手执笔,且握笔之法尤为怪异。荀公子看得真切,直到方才于斗笠之上撰写时,先生才将笔交到左手,登时便执笔之法就变化为另一副模样,气韵行云流水,又似飞雪玉花。 难怪县太爷当初熬得两眼通红,也未从浩如烟海的卷帙中寻出相近字体,更难怪虽是一介教书先生,却了解如此多的名贵吃食,如此一来便全能解释得通了。 “其一,于三骈驿站对面修筑起一座宅院,不求过大,家中陈设,与寻常百姓一般便可,使得洛含烟一家三口有容身之所。”见老者已然将那宣纸内容读完,周可法这才笑着说道。 “其二,使得周遭泼皮无赖莫要再来叨扰,护这一家勿要受人欺凌胁迫。送两女童前往学堂,好生教导二人识文断字。” 老者默默记下,而周先生却不再言语,静静等候前者开口。 “仅此而已?”老者有些难以置信。如此一幅惊世好字,眼前这人所给出的价码,竟然只是区区两件小事,当然不禁心生狐疑。 “仅此而已,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然也。” 斜阳欲颓时,师徒二人回返。 “原来当初雨声楼中的白墙墨宝,当真出自老师之手。”荀公子愈发不解。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位先生不单棋力宛若瀚海百丈,深不见底,行书亦是卓绝于世,应当在当今文坛中称为棋书大家,可为何在此之前闻所未闻?若是自己见识短浅倒罢了,可他自小就博闻强记,观赏无数风雅字画,却偏偏无一篇能与先生相匹配。 再说周先生所住的小镇与青柴毗邻,若真是田野藏麒麟,怎会十余年不显山水? “年轻时不晓得时间金贵,耗费数年钻研出这手字体,到头却被家中长辈骂得狼狈,左手握笔落锋早已定型,只好再练右手写字的本事。”周先生几乎终日都是面皮带笑,此刻亦是眯起眼睛,似在追忆。 “谁曾想写过两三回,竟然引得一众文人竞相传看。而那时年岁已过三旬,便不再想以这笔字闯出什么泼天名头,顶多是在怀里无半点银两时,被你师娘逼着去写两行字,赚些银两去青柴住上两日。” 周先生眼睛眯得更细,“天晓得便正好遇到个得意徒弟,省去我不少功夫。” 说罢先生就从包裹中翻出本书册,单手挽住缰绳,将书册递给荀元拓,“路上百无聊赖,不妨瞧瞧这本棋谱,省得夜里跑到墙头看书,月色虽好,但也更伤眼脉。夜里凉意重,回去找些柴草垫身,就不觉得冷了。” 荀元拓接过书卷,嘴角不由得有些哆嗦。 先生递给他的哪里是什么棋谱,分明是本芳艳册子。 人世行剑 第九十六章 喜之为之 “不好奇我为何不多提些条件?”周先生笑道。 “老师就别卖关子了,学生如今困倦得紧,脑袋浑浑噩噩,的确想不通当中道理。”荀元拓闻言苦笑。昨儿个他便在墙头上冥思苦想一夜,今早马不停蹄便出门摘菜与赶赴东荫,此刻困倦袭来如潮水侵袭,险些便径直在马上睡去,哪还有心思思量其他。 周可法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皱眉道:“你这身子骨太弱,真该适当活动活动,即便不靠武功行走天下,练练拳脚功夫对你而言,并无害处。为何数年以来自缚屋中?” 朦胧暮色摇坠,映衬公子眸子,分外好瞧。 “年少时,家父给我请来位算命先生,舞弄好一通龟甲铜钱,神神叨叨说此童才智近妖,可惜与母命相克,势必早夭的说法。自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未见到母亲,父亲亦不许我与同龄人般终日玩耍,转而让我勤研学问。棋文诗赋样样需精不说,就连想见母亲一面,也得是逢年过节才可。” 公子娓娓道来,先生就闭口不言,静静听着。 “并非没想过趁着天色昏暗,绕开家丁护院前去探望。可那阵子,家丁护院几乎将荀府团团围住,早晚各一班,实在无法脱身。” “再后来,我便逐渐习惯这等整日与书为伴的日子,即使有时父亲不在,我亦提不起外出的兴趣。用他的话来讲,书中有的,外界也未必有,书中没写的,更没必要现在就学。” “兴许还有句话他未曾对我讲过,我这前半生,只怕就是为在文坛站住脚很而活的。毕竟站稳跟脚,才有那么一线携一脉重返纳安的微末可能。”荀元拓惨笑,仿佛将多年以来的郁气皆尽吐露而出。 “那为师来问你,你是喜欢读书下棋,还是被迫无奈?”先生沉默半晌,摸摸柔顺水滑的马鬃,轻声问道。 荀元拓轻叹,“大概前者多些。” “可是自打被你父逼迫,这喜欢就淡了不少,是也不是?” 犹豫一瞬,荀公子还是点点头。 “一件事若是被逼迫,原本做事时的欢喜就淡了许多,确实不错。可莫要遗漏了初心,本就喜欢做,所以无需在意其他,逼迫也好,厌烦也罢,但终归还是喜欢的。” “至于你父所言后半句,确实并无错处。大好时节,正是得意之时,马蹄亦能跟着轻快十来斤的年纪,何苦学那些城府深重,勾心斗角的末流品相。美玉一盘,并非定要费尽心思雕镂粉饰,到头来却不复古朴天然。”先生拍拍马头,马儿眸子极亮,于日暮之中闪动光华。 “世间称某人有大气运,无非是夙愿得偿,挚爱成妻,独立文坛。可夙愿若是当真唾手可得,哪还能称之为夙愿;挚爱女子,即便是相思甚苦,若门第不同,亦只是一场空梦欢喜;读书人多矣,临了能在偌大文坛中立传开家的,又能有几人。像你这年纪,何须有那般惊天宏愿,非要叱咤文坛,反倒落于下乘。” “骏马喜奔于大川,虽力竭身死而不悔;飞鸿喜腾九天,老而弥坚,喜之为之,便已然是最好。” 周先生对徒儿笑笑,策马而行。 荀元拓跟着也是释然一笑。听师父讲道理,当真是如饮蜜浆醪泉,令人踏实得很。遂催马赶上师父,继续问道。 “徒儿空发了一阵牢骚,幸亏先生解惑,可不知先生先前为何不令洛含烟一家搬入荀府,若是放心不下未归夫君,再遣人在驿站处等候便是,为何要将她一家托付于那老者?” “这话算问在了七寸处。”周可法赞许,拍拍马儿脊梁,那骏马极通人性,当下就将马蹄收住放缓步子,与荀公子胯下马儿并驾齐驱。 “元拓至今尚未婚配,可有相中的姑娘?”此话一出,荀公子登时又有些傻眼,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怎的无端就问起这事,于是只好呢喃一句尚未有相中的,便静等先生下文。 先生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便有些惊奇,不过此时不便详问,于是自顾自讲道:“尚未娶妻,便领回一位妇人与两个孩童,纸包不住火,倘若消息走漏出去,你荀家公子的脸面又该往哪搁?即便外人不知,家仆又该如何想?届时你父亲外出周游听到消息,只怕会从异国他域购置柄吹毛立断的宝刀,杀回府中清理门户。” “一则是为你的名声,二来即使你如此相邀,那女子亦不会前去荀府。有夫之妇,去别家府上居住,恐怕以她这刚硬性子定会抵死不从。” 荀元拓不假思索道,“若是有这等顾虑,在此修葺一处宅院便是,想来东荫县官府中人亦不敢再来刁难。” “话虽如此,但你如今的声势,只不过是因你父在这一带颇有声望,再加上荀家在当今朝中正值鼎盛,故而多数人才对你礼让三分。你可知有朝廷令,驿站附近不允有百姓居所,就算是你在三骈处修起居所,依旧不合乎规矩。” “更何况粗略了解,你这一脉乃是当今齐相亲自上书贬谪至此的,青柴的官老爷与你父有交情,兴许能卖几分薄面,可对于东荫县官来说,这面子可送可不送。” “如此一来,倒不如让那位家中数代上朝为官的老者代办,东荫县官也得给老大的面子,即使有些逾越规矩,上头亦不敢查得如此透彻。” “先生是说那老爷子的身份?” “他乃是官阶仅次于宰相荀文曲的马王君,事至如今虽告老还乡,可其膝下三子皆位列群臣之中,且三子均是颇为不俗。如此地位,虎须岂是一位县官敢于去捋的。莫要忧心这老爷子是否会明里一套背地一套,马王君的名声齐国上下有口皆碑。况且别看这老头字写得稀松,平生却最爱好字,为师显露这一手字,估摸着他老人家巴不得为结下善缘尽心尽责。” 周先生抬抬下颌,十分得意。 “至于为何不予以金银富贵,寻常百姓,得此富贵,没准并非是好事。”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七章 字帕抵食,盲棋落子 洛含烟一家又留师徒二人在家中用了一顿斋饭,幸亏先生一早采摘到不少毛锦,这餐饭便多了两道小菜,自然十分的爽口。 荀元拓夜晚以茅草垫身,寒气果然减少数成,甚是踏实地睡过一晚,将昨日欠觉补足。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清晨,周可法打理好车马,静静等候徒弟睡上几炷香的懒觉,好生解解昨日疲倦。 “二位此行,要到何处去游学?”洛含烟每日都是起早,眼下先生刚将车马配置妥当,她便已经从附近山泉处挑回水来,倒入园中皴裂的旧缸中。 此刻问及此事,面皮一阵缩禁。 周可法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想必姑娘也能看些许端倪,我这徒儿家中并非寻常,乃是高门望族一脉的公子,可苦于久居一隅,眼界难免无法拔高。此行我打算带他在咱们上齐走走,自西向东,直达皇都纳安,也好瞧瞧纳安的读书人有何本事,见见破败五祠,总比在家中终日闭门造车来得实在。” 没等女子开口,周可法便心领神会道,“我二人将于纳安逗留良久时日,至于寻夫一事,我就暂且替徒儿应承下来,自当尽力而为,姑娘放宽心便是。” 洛含烟赧然一笑,连声道谢,随即忙不迭从袖口中取出封连夜写成的书信,递给周先生,便说要去做顿早斋,总不能让师徒二人空腹上路。 周先生抚摸胡须。 看来还是有些事未曾同徒儿讲明白。 人活有时只需一口心气,兴许只是因为丁点盼头,就能令一位潦倒妇人活下去。几年未闻音讯,照理说,男人死活与否已然大抵明了,可为何还要如此苦等? 只不过是给自己与幼儿找寻个活着的理由罢了。 日上三竿,师徒二人离开三骈,向东直去。 与此同时,驿站院中的两名孩童,正用随处捡来的稍直枯枝,在土中写字。贫苦至此,哪还有余钱进去学堂,洛含烟只好将自己勉强认识的百十字尽数教授与二女。 可孩童学字何其之快,女子腹中不多的字很快便捉襟见肘,无法应付,也只好作罢。不过两女童依旧时常捡来些枯枝草棍,在松散土中写字。笔墨纸砚这等物件,并称文房中四宝,在文士读书人家中,自然是常备之物,虽各分优劣,但起码时时备着。可这怎能是洛含烟一家所能够负担得起的,仅凭野菜与针线活计,应对日常开度已是力有不逮,哪来的闲钱去置办笔墨。 而二女亦是十分懂事,从不讨要何物,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补贴家用,这一来反倒引得洛含烟时常暗自垂泪。 年岁大些且丹凤眼女童唤作苏音,小些且有些柳叶眉女童唤作苏荷。两人此刻以枝代笔写字许久,有些劳累,于是动作利落地攀上墙头。 夏日炎热,地势高些反倒有丝缕清风,加之院外有恰好遮住墙头的一颗老树,比其他地界阴凉许多。故而墙头处便成了这两丫头的绝佳避暑地,每逢酷暑难耐或是写字疲累,时常坐在这墙头之上,瞧瞧飞鸟瞥瞥远处林地,倒也令二人喜欢得很。 苏音抹抹额上汗水,忽然就瞧见院内不远处有两只白蝶,翩翩飞舞,便用手肘顶顶苏荷腰间示意。苏荷亦是好动的性子,当下就蹦下墙头,姊妹两人蹑手蹑脚,轻轻绕到两只白蝶后身,相视狡黠一笑。 两人动作极其迅捷,趁那两蝶未曾有甚动作,便已经人手一只拢入掌中,忙不迭从指缝中往里观瞧。 可白蝶无影无踪,只剩叠得整齐的两方手帕。 “本来这手帕应该还给周先生的,怎么又到了咱俩手里。”苏音愤愤道,苏荷亦是一脸懊悔,两人面面相觑,皆看到彼此手上原本空白的手帕,凭空多出数行小字。 手帕之上显现出一手好字,犹如天下浩然尽灌其中。 “那小手段,看来没白用,用以抵一餐饭,总归绰绰有余。”周可法轻叹。 荀元拓正翻看棋谱,看到精妙之处,忍不住想同先生切磋上两盘,此刻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仍是有些纳闷不解。 “无事,元拓啊,看你观谱有感,咱爷俩手谈一局?”周先生此刻笑得甚是蔫坏。 荀元拓撇撇嘴,“先生啊,这可得怪您老,出门过急,连套棋盘也未带在车中,棋盘棋子均无,怎能手谈?” “谁说非要棋子棋盘就无法下棋?想当初夏松棋圣沮云平老年时,不幸患上目疾,不也同夏松国棋坛第二杀了个难解难分?”先生吹胡子瞪眼,手头的画本也撂下了,佯怒瞪着荀公子。 “先生莫恼,学生当真没同人下过盲棋,甭说那些沽名钓誉的假大师,就连棋道有名有姓的棋道大家也没教过学生这等高深的下法。总不能我自个同自个下棋吧。要是叫家丁仆从见到,还不得将我当成犯了疯疾。”公子笑脸亦有些蔫坏鸡贼,同周先生方才神色一般无二。 周先生面上不显,可心中叹息,这出游还未到两天,荀公子平常的端正便褪去些许。并非是平日里刻意隐藏,而是究其根本,这位被予以厚望的荀籍之子,未来文坛中的中流砥柱,如今还是位少年郎。 少年心性,终日囚于书山学海中,险些就要磨灭一空。 周可法与荀籍素未谋面,可也听说过这位被遣出纳安的荀姓家主,于谋事治国,乃至书画诗文均颇有建树,但如此看来,在教导子女一途上,的确不尽人意。 “净胡扯,来来来,为师教你何为盲棋,也好让我家徒弟好生瞧瞧为师的能耐。”说话间先生从床边取下割绳短刀,在车厢正当中的空地刻画。 先生的手极稳,运刀笔直,不多时便在车厢底正当中刻出个四四方方的棋盘。 “以心运子,以神铭之,而后四方通达,同气连枝,这便是盲棋的下法。世人皆以为盲棋难比登天,实则是心中杂念丛生,不愿或是不能记每颗棋子的方位,故而可行盲棋的棋士,愈发稀少。” 荀元拓遂凝神定气。 “请。” 人世行剑 第九十八章 大山大江,一指青梅 齐陵十万山往南,过了画檐山,顺燎河走水路,便可以一路南下至颐章国境内,极为便捷。 颐章国地势多险,尤以画檐山为甚,其峰犹如利刃纵斩而下,近乎直上直下一线而已,无有半点攀山的可能。即便颐章猿猴多善攀岩崖,可对于这无处落足的画檐山,最多勉强支撑爬上数丈,便无奈按原路回返。攀山走岭的猿猴之属亦对此无可奈何,常人便更无可能翻越这处山峦。 可知画檐山之险,并非历代文人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 画檐山险峻之处并非只在于山势险峻出奇,更在于其诡谲的天相。别处也许正逢艳阳高照,而画檐山周边皆被泼天雨幕覆压,阴沉不已。 若只是山雨频繁倒还好说些,但这雨非比寻常,雨幕之中夹杂无数银电,声震百里威势饱足,常有巨木屋舍被这霹雳击中,毁坏甚巨,令无数居于周边的百姓叫苦不迭。仅这山下百姓祖祠便被雷火毁去数次,雷火滚动,即便倾盆大雨亦不能灭。 幸亏当初有一位绝顶人物,曾御剑泛游至画檐山峰顶,俯瞰山下浩浩云海,遂觉心胸广阔。无意中掐指一算,便知晓了这山川的诡异天相,于是从山下百姓家中借来一碗米酒,借酒再上山巅,以剑做笔,于顶峰绝崖处刻绘数里长的房檐。此后这片山便犹如被仙家庇护,再无雨电交加的诡异天相,百姓遂得以安居乐业,不复当初的狼狈模样。 至于这位绝顶刻绘数里长檐的理由,古籍中曾以小段笔墨记载。绝顶曾与好友饮酒,后者问为何不以其他手段改换天相,绝顶只是笑道,此山过于高峻,以至于流云不及腰。天上若有真仙舒张四肢,定会被这山峰妨碍,于是有些愠怒,才降下天威使得气象恶劣至此。画出一道流檐,天上人自然晓得此处有百姓居住,故而不再降怒,于是才得风调雨顺。 事过无数年,许多细微处已不可考,不过这山从此便有了画檐山这名讳。 画檐山主峰之外仍有无数小峰,连绵成片,将十万山与颐章恰好阻隔开来。上齐齐陵颐章尚未崩解前,便有兵法大家直言:若有军来犯,必只可从国门攻入,若是执意分兵,凭借画檐山脉天险,定能叫雄兵无法逾越,平白无故延误战机,拖垮钱粮。 “鬼地方。”此时在画檐山朝北这面半山腰处,一位老者正愁眉苦脸的瞧着悬天大日,一时间气结不已。 原本山下深林遍布,遮阳挡暑,他便下意识觉得天气并未像前两日那般炎热,遂狠狠心准备攀山。怎奈行至半山腰处,老者才发觉虽然山风渐起,可这日头却如同发了疯症似的朝他袭来,愈发炙热。 水囊中所剩余的水已然不多,再看左手提着的鱼篓,其中剩余之水,连覆盖那条金尾鱼儿全身都十分勉强。 “罢了,算是老朽欠你的。”老者哼哼,说话间找到一处还算瓷实的山岩凹槽,勉力以双脚支撑,腾出右手打开水囊,将其中所剩不多的水倒入鱼篓。 丝毫未留。 鱼篓中那尾金坞随之精神也好了许多,游动之际欢快得很。 老者一张老脸上的褶皱便因此舒展开来。神意通达,烦恼退却,自然就想起遗漏,不由得拍拍脑门,苦笑不已。 看来这些日以来不漏真身,反倒快忘了蛇属攀岩,要比人身迅捷多矣。 于是山间便少了位老者,多出一条青色巨蛇,摇头摆尾,直上云端。蛇尾尖处,还牢牢裹着一件鱼篓。 老者正是吴霜与云仲所遇的那条竹叶青。 前阵子与吴霜两人分别之后,老者便提着鱼篓,径直前往齐陵阮棠,在那位姑娘的坟前蹲坐三日之后,烧过数刀黄纸,不知怎的就突然南下而去。 路上有被旁人刁难之处,均是退让,皆以一副老迈昏聩的做派示人,从不计较过多。更别提暴露真身,一路战战兢兢,才来到这画檐山附近。 所图为何,自然无人知晓。 山南数片村落中人,此刻皆是忙碌不已。 并非因为其他,而是颐章国朝中王姓大员的一位小公子出外游玩,正巧路过燎河。见河水宽阔雄壮,不由得便起了泛游之心,遂准备携一众侍从登船,逆江而上,顺便瞧瞧世人口中的画檐山,究竟是何等雄奇。 沿岸村落哪里懂得如何应付这等场面,只好请来临近县中的主薄大人指点迷津,将沿岸好生装点一番。 倘若搁在贫寒村落,就算请来主薄安排妥当,也定无余钱应付这等事。幸好这处渔业繁盛,百姓家中皆算殷实,再者常有文人名士前来观山水之雄,故而客店酒楼生意兴隆,这才可负担起这等场面。 主薄大人一声令下,百姓壮丁从各处购得无数灯笼烛火,点缀河岸两侧,只等夜间王公子出游,见两岸灯笼红火,河中飘动无数烛火,自然可称心如意。到那时甭说赏钱多少,起码能同大员美言几句,自然是有利无弊。 还未等入夜,公子便携众登船,颇为急切。久居一隅,外出之时公子自然兴趣浓厚,躲过家中老爷子的每日训斥不说,尝尝新鲜吃食,逛逛品相不俗的青楼,倒也是在无味之中寻到不少滋味调剂。 此船名为画舫楼,虽说是船但却以楼命名,可见着船体之巨,如楼似宇。船上共分两层,装潢极富丽堂皇,公子与亲卫居二层,其余侍卫皆站立一层,严整肃然。 “这燎江着实不错,与这两岸的灯笼相衬,着实猛令人心声诗情画意,主薄大人倒是有心了。”王公子端坐船头,侧头看向身边言行谨慎的主薄,甚是欢喜。 主薄哪里敢应,忙不迭地抱拳行礼,说小小主薄。哪里能让公子称为大人,实在是折煞小吏。 公子没理会,因身旁侍女青葱玉指夹起一颗青梅脯,眉眼盈盈间轻轻举于公子唇边。 公子一笑,张口含住青梅与玉指,轻轻品尝。 “佳人玉指,当真比这青梅果脯可口许多。” ps.6000月票红包,考虑下呗嘿嘿嘿 人世行剑 第九十九章 不与仙人论口舌 两座游舫浩荡而出,于燎河逆流而上,激起无数江水,叫灯笼烛火映照得微微泛红,犹如万花托底,煞是昳丽。 “燎河不愧为颐章境内数一数二的宽急江河,我所见游舫之中,这艘虽然并非宽敞无比。可仔细回想起来,船夫人数极多,即便如此这游舫行进依旧艰难,江流之速,当真甚为湍急。”公子食罢梅脯,起身走向船头,见潮水奔腾浩荡,随后便感慨出言。 仆从自然好生侍奉,生怕公子有甚闪失,皆从后方走出环绕公子左右,唯恐游舫遇流颠簸,将其晃下船去。 王姓公子摆手,颇不耐烦道:“我还不至于这般疲软,难不成颠簸几下,还能从船头跌入江中不成?若真如此谨小慎微,还出门作甚。” 说话间,公子扶住面前扶栏,继续道,“主薄大人可曾听闻个说法。说是借燎河与画檐山两处天险,可保颐章西北无忧,只守东门即可抵御外敌。” 当下正忐忑不已的主薄闻言,心中却重重呼出一口气来:高门公子的心思最难揣度,倘若出言令人摸不清头脑,那才是极为骇人。主薄自问,自己腹中这点墨水算计,纵死也猜不透这位大公子心中所想,估摸着言语不当丢了官职,还仍旧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有了遗漏。 故而王公子问出这句话,主薄才有了两三分应对的可能。毕竟在此做官多年,山川地势,燎河走向,他这主薄还算得上有几分应对自如的本事,于是沉声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单单一座画檐山之险峻,已然是猿猴愁攀,常人更是无有半点翻山的可能,更何况大军来犯,更是无法从画檐山一并进我颐章国境。再说燎河水急,若要顺流而下,需得要无数坚固船只,这么一来,恐怕就要耗费一年半载的时日,早就延误了时机。” 王公子诧异地看了一眼老主薄,觉得有些惊奇,含笑开口道,“没想到主薄大人,对此处了解的确颇深,就连战时的韬略都已心中有数,难得。” “可我以为先前那句话,纯粹是纸上谈兵,毫无依据可言。”王公子双肘撑住扶栏,俯身端详着滚滚江水,眼中具是壮阔。 “先说燎河这一重天险,虽说百里之遥水流湍急,着实是兵家行军线路最为忌讳的所在。不过主薄大人莫要忘了,此水走向乃是自北向南,倘若敌国翻越画檐山,我颐章引军来援,正如我等现如今逆流而上。兵贵神速,可到头来反而是我等处于不利。至于坚船艋舺,大军过山,还会缺失不成?这绵延无数里的渔村之中,总也能找出不少吧。” 说罢公子拍拍侧身立柱,似笑非笑道,“更何况仅这两条游舫,又能容纳多少军甲,粗略估计一二,恐怕数日之间来回不停,数万精锐便可深入我颐章境内。届时恐怕…”王公子没继续说,可这后面的语句,绕是年岁不小的主薄都有些胆寒。 “可画檐山天险仍在,哪怕偷着修筑栈道,也得要一旬以上的功夫,就算修筑数年也需高人指点,数年下来的钱粮消耗,已是不计其数。况且再好的马匹良驹亦无法在栈道之上如履平地,粮草又怎能跟得上数万精锐每日所耗?” 王公子返回座位,以眼神示意让主薄落座,将手旁的青梅脯向旁边推推,“不急,先尝尝梅脯滋味如何。” 主薄此刻哪还有尝果脯的心思,虽说官位微末,但这位老主薄却是对公子所言十分上心。 “莫要如此急切,那几张纸仍在,足够耗到主薄大人颐养天年,身后之事,自然会有人去做。” 梅脯微酸,但入口之后更多便是甜酒滋味,青甜爽口,且有些脆生意味。主薄小心尝过一枚,心底阴霾略微被冲开两分,不觉间有些感叹。 高门公子的城府眼界,乃至见波不惊的偌大格局,的确不是他这般乡野小吏所能企及的。光说这份家世,打小的心性眼界,便高出寒门子弟无数,更何况这般家世,所请的先生哪个不是在文坛朝廷中有口皆碑的大家,因此眼光手段,当真并非常人。 “家父曾言,军粮多走平地水路,若遇山地丘陵也大多需绕路而行,故而古时无数帅才,皆是在战事来临前数月便已布置好粮草走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确是祖宗留下的至理之言。” “但若是顺利越过画檐山,粮草便运送不便这道难关,便迎刃而解。主薄大人莫要忘却,山下乃是鱼米盛产之地,即便军粮不足,百姓家中与粮仓囤积,总也能维持良久时日。至于如何翻越画檐山,寻常手段定能被人所察,可如果是仙家出手,区区一座画檐山,只怕挡不住神兵天降。” 老主薄面色煞白,“仙家宗门不理会俗世之事,尤其是两国交战时不允插手,这是千百年来的铁律,如今难道也约束不住这群仙人了?” 王公子一怔,随后脸上便隐隐浮现出明悟之色,这些密辛,哪是寻常主薄所能听来的。 冲后者这句话,他所听闻的密辛,恐怕不在少数,恐怕了解的修行中事,比他这位大员公子还要多上几筹。 至于原因,公子心中亦猜到了七八分。 画檐山当年也有这么一座仙家宗门,想当初规模可是相当雄壮,可不知为何全宗上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高筑于画檐山顶峰的楼宇皆是空空荡荡,不复存在。如同上苍以伟力将整座山门连根拔初一般,全门上下上千余,连同宗主皆是音讯全无。 这事近乎引得整个颐章国的修士皆神魂动荡,两股战战。因为从古至今,哪怕是踏破最后一层境界的绝顶联手,也难以做到使整座宗门皆尽消失一空,更何况那位老宗主功参造化,一身修为精纯至极,怎会无声无息叫人毁去? 江湖之中从不缺各色传闻,此时一出便引来无数人争相揣测。其中鼓吹最重者,便是这宗门修行邪功,罪孽太重,上天降怒将其连根拔除。 原因究竟为何,恐怕只有当时那些绝颠人物才能窥探一二。 可越是修为高深者,越不愿去与天下人掺和口舌。 毕竟这高深妙绝的修为,还真不是靠一张伶牙俐齿修出来的。 人世行剑 第一百章 坐怀不乱 宗门确实是消失无疑,可宗门盘踞于此良多时日,总有些宗门仆从乃至弟子的家室坐落于山下燎河沿岸,逢年过节探亲休息时,有意无意会透露出些宗门内部事宜。 宗门失却,树倒猢狲散,许多失却相公与子女的人家,不愿在此处久留,便纷纷迁往别处,唯恐睹物思人;更多宗门之中的壮年弟子,还未来得及娶妻,经此一事只剩家中二老,不多时日悲痛成疾,大多病死于家中。 燎河沿岸因这浩大宗门而兴,亦随宗门消逝而衰。 不过还是有未走的人家,加之宗派消逝,燎河物产得以繁衍生息,故而迁移而至的人家,缓缓多起来,填补当初迁走的住户。 眼前这老主薄,只怕就是当年未曾迁走的遗留一脉后人,因此才晓得如此多的山中秘闻。 公子并未直接应答主薄,对于后者脸上的忧色,仿佛视若无睹,而是指着岸边笑道,“您瞧瞧,这燎河沿岸果真是人杰地灵,岸边民居处那条黄花老犬,端的极通人性。” 老主薄年长,可眼神却丝毫不差,再者两岸灯笼烛火映照,于是循着公子手指方向寻去,真在处民宅墙根下瞅到一条老迈黄犬。此刻这黄犬正冲着一位屠户人立而起,频频作揖,就如身着黄袍之人一般无二,有模有样。 屠户此时摆明有些恼火,到这时辰才收拾还家,今儿个的生意好坏便可想而知。想到回去后免不得喝上两口闷酒,指不定还要听家中婆娘絮叨一番,故而收拾时口中荤素交加,甚是恼气。 “这黄犬在村落间逗留数年,下官也见过几次,确实极通人性,且不伤人分毫。一旦腹中饥饿便去屠户或是渔夫那讨些碎骨残肉,附近百姓皆眼熟这黄犬,故而每每有些残羹冷炙便在巷口吆喝一声,定能将这老黄犬引来。”主薄所言非虚,这条黄犬他出门巡访时着实见过几次,性子温和得很,且十分有眼力见,遇到行人百姓走街串巷,必先退后两步让人过去,随后再自行前往别处。 老主薄也对这黄犬不错,常找些家中无用的肉筋剩饭喂与黄犬,一犬一村,相处之间也甚是融洽。 可今日这屠户明摆心中有火,再看这黄犬的肋腹空空,却是这几日村落之中忙碌,家家都无空喂养。饿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还未归家的屠户,再瞧瞧悬挂起来的几条肉食,当即就迈不开脚丫,扯住屠户裤脚便哀声求肉。 船上公子颇有兴趣的瞧着那一人一犬,身前的浩大江水,反倒被冷落一旁。 只见那屠户非但不予碎肉,迈步就走,却被黄犬前腿绊个趔趄,险些跌跤,于是便恼羞成怒,抓起拿油喂得雪亮的牛耳尖刀,朝着黄犬刺去。 在游舫上公子与主薄的注视之下,那刀贴着黄犬耳边擦过,险之又险地刺到空处。黄犬终是隐忍不住,朝屠户腿上就是一口咬下,当即便有血渗出,疼得后者怒喝不止。 那黄犬咬了人也是有些畏惧,便四足齐动,瞬息之间就没入巷子里,逃得无影无踪。 殊不知,游舫之上有位老主薄,后脊猛得被汗水浸透。 “下官办事不利,竟使得恶犬当街行凶,败了公子兴致。明日我便差人将那黄犬逐出村落,还望公子海涵。”虽说那屠户有错在先,但毕竟还是黄犬伤人,更何况素闻这公子喜怒无常,除犬事小,官职事大,这点轻重缓急,做官一旬不止的老主薄还是能个分清楚,此刻连连作揖告罪。 “主薄大人何至于此。”王公子摇头,伸手将这位兢兢业业为官多年的老主薄扶起,“主薄大人年事颇高,况且来此之前,我早就听闻您素有贤名,仅凭这就足够我这小辈心生敬意。二来,家父虽官居要职,可我仍无功名傍身,一介布衣之身,怎能平白无故受朝廷官员之礼,如此未免太过跋扈,这倘若落在他人眼中,成何体统。主薄大人权且放宽心,我虽有些喜怒难辨,但也得分对谁不是?对百姓眼中的父母官员作威作福,恐怕出手将我禁足问罪的,就是家父了。” 主薄抬头端详王公子片刻,见后者依旧面目和善,悬而未放的老迈心肝,终于触了底。 看来江湖中诸般传闻,也未见得是真。 公子见主薄始终攥紧的双手松开,微微一笑继续道:“诸多客套将先前的话头都岔开不少,大人若是不嫌弃,我便接着讲。” “还请公子,畅所欲言。”二人相视一笑。 “大人觉得那黄犬平日里极通人性,且性情温和,我深以为然,不然在这村落之中横行霸道,恐怕早就叫乡邻百姓打杀,哪还能存活数年。” “可天下哪里有绝不咬人的狗呢。” “同理,那些仙家宗门亦是如此,仅凭所谓的铁律束缚,当真就能隔岸观火,而不将胳膊深到战局之中搅和一番?若只有一家宗门动手,事态则还好说些,若是有半数以上的仙家皆尽伸手,又当如何?群起而攻,恐怕被灭门的就是那些恪守规矩的宗门。” 公子冷哂,仿佛于他眼中天下绝数仙宗,皆与刍狗一般令人生厌。 “归根结底理在哪边,最终还要看秤哪边重。” 老主薄哪里听过这等堪称忤逆猖獗的大不敬言语,连忙提醒,“公子这番言语,私下说即可,此地人多,切勿走漏风声,还是小心为妙。” 言下之意甚是明朗,意为游舫之上侍卫众多,当心隔墙有耳,恐日后生出是非。 而公子却不以为然,“山上仙家多是些自视清高的主儿,何况此处并无宗门,他们犯不上为这么一两句无心之言动起干戈,更何况脸面之重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置于楼殿高尖,无妨。” “话虽如此,可老朽还有一事不明,这仙家为何会插手列国之争?”主薄眉头蹙起。虽说是仙家遗脉,可老人一时半会的确想不通仙家为何会插手国战纷争,于是惴惴出言。 “为何会不插手?”公子似是有些诧异。 “一来,虽说仙家修为高妙者趟河过山如履平地,可总不能将举国至宝都皆尽敛归己用。倾一国之库,总能找出些仙家都瞧着眼红的稀罕宝物乃至仙草产地;二来若是吞并他国版图,仙家从中出力,世家自然会同皇帝要来不少好处,底蕴深厚的宗门,便可名正言顺地从打来的版图中挑选天赋上乘的弟子,长此以往,何愁宗门不兴。” 王公子指指八仙桌上的各色果脯,又指指侍女笑道,“都是世间争渡之人,并非是坐怀不乱定力无双,只是给的甜头不足罢了。”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一章 千日与一时 两人说话功夫,游舫已悄然行进数里,王公子与老主薄谈罢,随即各自落座,小饮茶水润喉。两人皆未有过多言语,只是偶尔闲聊几句,多半是谈论燎河沿岸两侧的风土人情,始终没去提及方才那番话。 但即便是站立两侧听侯吩咐的丫鬟侍女,亦能听出二人此刻言语,并不像方才那般生疏客套,反倒有了点少年郎与垂垂老者相谈的意味。 老主薄心中不禁暗自称赞,这位公子不愧是高门中走出的俊彦。自己只是略做指引,后者便可将沿岸风物习俗猜个十之八九,并引出别处民俗与之对照,当真称得上见多识广,而非仅晓得些细枝末节就侃侃而谈的末流文人,心里便不由得颇为感慨。 人之将老,总艳羡潮日初生,迢迢万里的勃勃景观,不外如是。 “虽说两岸繁荣,且渔舟虽是密集,可这排布却相当有章法,此处想必也是您的手笔。”王公子小饮过两盏茶水,同身边的主薄说道。 “公子说笑了,您瞧下官这把花白胡须,黄土埋掉大半截枯朽残躯的年纪,哪还能有什么新点子。这建坞锁舟的法子,乃是村落中人集思广益所得,下官只不过是将此法上报县令大人,逐地推广罢了,当真不算下官的功劳。” 王公子一愣,他还是头一回见将功劳撇得一干二净的官员,顿时便又起了兴致,所以将茶盏慢条斯理放于桌上道,“渔舟布置停放的确有讲究,但在晚辈看来,两岸来往仍有不便之处。渔舟渡船虽多,可横跨整片燎河时江心水流湍急,若是有半点差错,恐怕整只渡船之上的百姓就得平白丢掉性命。” 老主薄沉吟片刻叹道,“确如公子所说,每年猝于渡河的百姓,大抵就得有四五十余,倘若是不出纰漏倒还好说,可只要有这么一遭,折损的性命便不在少数。” “我曾与县令大人谈及此事,欲修筑一座坚实渡桥贯通燎河两岸,怎奈这燎河水流过于湍急,修桥极难,实在找寻不出一位本领高深的造桥匠师,几经辗转,只得悻悻作罢。” 王公子轻轻捏碎手上果仁,随手将其扔出游舫,“朝廷于水路通达处均配有能工巧匠,为何不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整日放他们无所事事,这月俸岂不是白发了?” 颐章国前些年定下一条法度,那便是凡水泽江河繁多处,地方皆会常驻几位造桥匠师。虽无官职,但由朝廷每月发俸,旨在留住这些位本事过人的匠师,若有需修筑桥梁这等事务,也无需在各地苦苦找寻。这群匠师平日里无事便可带徒前往各地江河探查,且每月俸禄颇高,假如有造桥营生,还可多拿一笔银两,相比何处找寻活计,自然是舒服稳妥许多。于是赶去各处郡县应召之人极多,照理说定不会出现老主薄口中无人可寻的现象。 老主薄苦笑不已,连连摇头。 “那些匠师能耐了得,平日里闲散惯了,况且月俸厚实,谁还愿意受苦受累出门参与修桥的活计,即便整日在自家宅院中绘图著书,也不愿出山。更有不少年岁渐长的匠师,大都是差遣学艺未深的徒弟前往。与其说是拔高修桥能耐,倒不如说是前来应付差事,筑起的跨江桥不出数年就垮塌崩裂,平白无故浪费钱财,倒不如不请。” 公子良久都未言语,只是在侍女眼中,那双眸子深处的暴戾一闪而逝,尤为渗人。 “无妨,待我过些时日亲自造访便是。” 月明星朗,夏夜晚空正值清爽,始终裹身的燥热气息,退却得煞是干净。 燎河只闻泠泠水声,水浪被游舫船头排开,翻覆起伏,似推出两扇黄玉鸾刀。村落寂静,多数人家点起灯火,趁着夜凉之际搬出草席蒲扇,谈笑间扑打流蝇腐草,不知月至中天。 河面微风挑鬓尾。 的确是盛夏为数不多的好时辰。 王公子轻叩八仙桌,嘴角微掀。 他目力极好,随意一瞥,便见到远处河心之中,有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轻快迅捷,却丝毫没有躲避游舫的意思。 此刻游舫一层的侍卫早已严阵以待,将右手置于悬挂腰刀刀柄之上,齐齐注视眼前舟船。更有人取出背后箭羽,拽满弓弦,只等一声令下将那舟中人射个里外通透。 从古至今,刺客刺杀之举甚多,因刺杀显官国君者闻名天下者不在少数。行刺要职乃至一国之君,致使大军群龙无首以至兵败的例子,着实在史册中屡见不鲜。 而在刺客行径当中,属顺水刺杀最为狠辣。只因急流之中舟船摇晃,即便提前觉察出刺客动向,弯弓射之亦未必能中。更何况刺客多身手极好,善攀山泅水,一击不中,则可越入江中全身而退。二来顺流直下,轻舟之疾更甚奔马,若动雷霆,以至于侍卫军甲尚无半点应对,便已瞬息得手。 “公子,那小舟之上似乎仅有一位提篓老翁,并无旁人,若是稳妥起见,倒不如先出手为强。”后方角落处走出一人,身形瘦高,但行走时落脚却极扎实,打眼一瞧便是十成的练家子。 “无妨,毕竟如今盟约仍在期内,彼此之间都留着些颜面。再说本公子又不是什么朝中要员,总犯不上为杀我落下把柄,静观其变就是。”王公子面色如常,但眼神中冷厉之色,于月色中更浓。 舟中老者,此刻正端坐舟头,捧着鱼篓愁眉苦脸。 当初那位境界深得吓人的胖掌柜曾问过,何为五境。境界之分对于修行有成之人来说,可谓人人皆知,虽说他未曾拜入什么仙人山头,但起码晓得这等常识。可那掌柜的却继续问,何为四玄,老者便彻底呆楞在原地,不知所云了。而那胖子忒不厚道,见老者没搭茬,吧嗒吧嗒嘴继续问道。 “可知何为两天关?” 河风浩荡,老头咬牙切齿,“等我境界追上,非得问问你我身上统共有多少片鳞。”随后便解气似的笑笑,继续端坐,任凭小舟顺水而行。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二章 夜里叶掀舟 游舫此时已然将速度放缓,起先置于船头的名贵桌椅亦是被人撤去,侍女退至游舫下层,给雄壮侍卫腾出空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船头围得水泄不通,拱卫当中一人。 自始至终,这位王公子压根就没有后退半步的意思,举动之际,反倒十分的风轻云淡。起初老主薄也是半步不退,老人家岁数虽已年长,可仍未失却一身傲骨,耐不住公子好言相劝,又找来两名侍卫,将老人家半扶半架请入游舫下层隔间休息,挣动不能,这才令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消停下来。 “公子,看这架势,似乎这小舟当真无半点退避的意思,可倘若真是首屈一指的刺客大能,为何直到十余丈还未见动作?难道是我等过于多虑了?”那名瘦高侍卫蹙眉问道,他可从未听闻这等崴脚的刺客,此刻心中难免狐疑。古时刺客即便不通修行,亦是身手不俗,且多以一身绝妙轻功著称。近可腾挪之间取人性命,退可脱身白刃刀枪之中来去自如,身法卓绝不落窠臼,诡异莫测。 轻功修行不易,练就如此高绝的一身轻功,显然背后所下的功夫与承受的苦楚,并非常人所能忍,可的确有无比的好处。 一来是因战时皇城禁卫森严,且不乏修道人士坐镇,若是想以寻常攀墙易容等手段,只怕连要员府们都未见,便已被人枭首祭旗。故而行刺一事,最好在大员远行,且身边无二境之上的修士陪同时,下手最为稳妥。若是轻骑上路,便需刺客要有能跟上良马的霸道脚力,以待时机恰当时一击致命。 二来便是水路行刺,倘若本事不济,强行靠近弓弩范围之中,别说是位没踏入修行的刺客,十几拨箭雨瓢泼而至,二境虚念之人也得束手束脚。更何况若是跃至大员所在的船上,定要被一众甲士团团围住,若无绝妙轻功安能脱身? 于是史册典籍上的行刺之事,通常距离百步之遥便已经出手,毫不拖沓,丝毫不给侍卫围杀的机会,狠辣至极。 王公子此刻亦是狐疑,假如这老者不欲行刺,那为何见了这非达官显贵不能乘的华贵游舫,丝毫没有躲闪之意?沉吟之后,公子高声问询。 “敢问老人家为何不躲?江流湍急,若是这两船相撞使得小舟翻沉,如何得救?” 这会功夫,小舟已然迫近至几丈开外,借游舫之上的通明灯火,舟中老者服饰面相与手中所提的鱼篓,在游舫众人眼中均是清晰无比。 老者似乎颇为不解,抬头见到游舫之上大敌当前的阵仗,当下心中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随即便抬起手中竹篙,朝江水之中奋力一点,众人只见那小舟在江心轻飘一摆,犹如生根似的停顿原地,不再近分毫。 恰好老主簿此时没闲着,从游舫下层费力的向外望去。侍卫皆是严阵以待,并未有闲心去管束这老人家。故而方才那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下亦有些犯嘀咕。 这一手操舟的功夫,若不是在江流里混迹个十几载,极难有这般一篙定船的本事。可这老者的确面生的很,饶是主簿好生寻思半晌,也未在脑海中同当地渔夫对应上。 提着鱼篓的老者停稳小舟,慢条斯理道:“老朽乃是路过的闲散行人,正值南下时候恰巧见这河水浩大,起了泛舟游玩的心思。于是从上游贾俞那租来条小舟顺流而下,一时间神游物外忘却规避游舫,还望公子海涵。” 王公子并不晓得贾俞是何许人也,但主簿却对这人印象颇深。燎河历来不缺文人雅士来此赏景,若是从岸上观瞧涛涛河流倒还容易,但要是想打江心过一回,总不能自个催舟摇橹。失却浑身文人的卓然风骨,这对于诸位眼高于顶的文士,想来必是不可忍受之辱。 如此就使燎河上游的摆渡生意,愈发兴盛红火。老者口中的贾俞,便是因此起家,凭着一手稳当高超的掌船本事,不出数年就赚得盆钵皆满。可贾俞毕竟上了年纪,虽说掌船弄舟的经验老道,但年岁渐长,逐渐遂有些力不从心,目力气力均是一年不如一年。可总不能坐吃山空,靠着老本过活。再说贾俞家中有三子,皆是外出求学,经年累月耗去的钱财不在少数。 于是贾俞狠狠心,从诸位亲朋好友处借来一笔数目颇大的银两,一股脑盘来大小舟船不下半百之数,再雇来数十位常年捕鱼,熟悉水况舟船的渔夫,于是燎河上下摆渡游江的生意,便只盛剩贾俞一家独大。为官多年的老主簿,当然晓得这位贾俞的名讳。 主簿如是想着,而二层中的侍卫眼尖,瞧见老者手中鱼篓中金光翻滚,登时又有些戒备。 殊不知自打公子瞧见老者手中的鱼篓,便再也难以挪开目光,“老丈,请问鱼篓之中是为何物?竟能于夜色之中绽放烁烁金华,且翻滚不绝,当真颇为神奥。” 老者摆手,“公子一眼便能看出是活物,称得上是眼力不俗。老朽这鱼篓中不过是一条过江鲤罢了,谈不上神奥与否,公子若是有意差人去捉,定能寻来无数。” 王公子俯身,将双肘压在栏杆之上,十指交错笑道,“我颐章王家有训,气运福报,来者不拒,自然是越多越好。再说如这般稀奇的鱼儿,挑灯照遍天下水泽,恐怕也找不来几条。”而后公子从怀中拽出一枚玉佩,“不如老丈将这鱼让给我,至于价码如何,王家自然会给老丈个满意的答复。” 玉佩之上,赫然刻着一个王字。 颐章十八大姓,尤以王姓最为人才济济。王公子此举其中深意,极为明显。 “多谢公子美意,老朽不想卖。”老者面色古井无波,作势要拔篙行船。 一簇箭雨泼来,数十声弓弦崩震响动融汇于一瞬,好比平地雷霆。 老者与鱼篓具无,只剩一叶插满箭簇的小舟,于江水之中摇晃不止。 两游舫被掀起三尺有余,波浪排空,碎玉飞溅。 有巨躯仿若龙蛇,直冲数里。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三章 一树擎天 游舫之上乱作一团。饶是王公子这般城府深重的人物,脸色亦是有些发青。方才他亲眼瞧见一道青光自水下一闪而逝,斗大青鳞冷光烁烁,令他不由得通体生寒。 谁能想到这位耄耋老者,竟然是头修行成气候的大妖,且单看这力道,实在是令人骇然。游舫重逾千百斤,如此沉重的大宗船只被抬起三尺,况且水中无地借力,抬物运力比之陆上更为艰难。况且游舫上众侍卫大都看得真切,那条庞然青蛇分明就没存掀翻游舫的心思,只是单纯以蛇脊从船底略微一蹭。 这轻描淡写的一蹭,迸起两三人高的巨浪,顶起游舫三尺有余,满船狼藉。 可那蛇妖并没停留,或是狂性大发噬人毁船,而是于瞬息之间游动得毫无踪迹,空余大江上一道纵贯数里,宽阔难消的水痕。 “公子可曾伤到贵体?”一众侍卫皆站立不稳,幸好勉强扶住栏杆立柱,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有那瘦高近侍,于游舫剧烈摇动之际仍能行走稳当无碍,拨开人群走至王公子身前。 此刻王公子亦是有些狼狈,左足在方才船首猛然抬起时崴到,脚背登时就肿起老高,正蹲坐在地上揉捏,疼得蹙眉不止。 “还好还好,此番倒真是我贪心不足,险些招来大祸。宝贝动人心,说到底还得有命拿才是啊。”船只停稳,王公子顺势靠在栏杆旁,苦笑不已。侍女丫鬟煞白着面皮,还好未曾忘却要紧事,急忙从药嚢中取出专治跌伤的老药,颤颤巍巍走上二层为公子上药。 公子在一旁上药,而那位瘦高侍卫面色阴沉似水,抱起膀子阴森道:“可惜那老蛇精游走过快,不然,便正巧吃上一顿全蛇宴,也算告慰公子的五脏六腑。前者闻言长笑,还颇为戏谑朝这位侍卫之首挤挤双眼,“收声收声,旁人不晓得,我还能不晓得?你我相识十数载,你那点微末本事我岂能不知,如此嚣狂当真不怕那蛇妖去而复返,把你这几两精瘦骨头当作小菜一并啃了?有那胡扯鼓吹的功夫,倒不如瞧瞧周遭动静,安抚安抚游舫下层的船夫。” 旁人早是习以为常,这对主侍打小相识,故而并无什么过于分明的主仆之礼。瘦高侍卫常常讥讽王公子,王公子更是不甘示弱,时常语出惊人,同平日里的公子做派格格不入,甚是稀奇。 久而久之,这群侍卫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个个见怪不怪。 瘦高侍卫并未言语,无意间瞥到那位先前喂公子梅脯的侍女,正给王公子伤腿处上药,眼神之中登时泛起煞气。 甭管是行走江湖的商贾小卒还是军中的壮丁将帅,总有磕碰闪失,跌打损伤在所难免,总不至于出门时总要携带几位贴身郎中走江湖,因而上药外敷这等事务,大都熟知无比。 尤其踝腕处跌打损伤,踝骨断裂与否尚未可知,自然不可妄动,只以轻柔手法自肿胀处由外而内,搽以伤药,避开踝腕处。 而眼下这名容貌俊秀的女子,摆明不晓得这重忌讳,只顾闷头搽药,而并不顾及脚踝处。这一来,疼得王公子两腮滚动,牙关紧咬,就连双唇也咬得血红。 脆响过后,侍女面皮之上便多了一道血红掌印,这一耳光中蕴含的分量,连旁人听着都面颊生疼。女子跌坐一边,玉簪被打出几步远,发髻散乱,煞是凄惨。 反倒是王公子有些不乐意,狠狠瞅了眼瘦高侍卫撇嘴道,“瞧瞧,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到你巴掌底下照样不能幸免。就冲你这脾气秉性,等年纪大些,哪里还有婆娘敢嫁?倘若我儿都晓得斗鹰走马了,你却仍是孑然一身,落在外人口中,以为我王乐菁咸淡通吃,到时问罪与你,可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瘦高侍卫走到公子身前,毫不避讳的捧起公子伤脚,慢慢搽药。 王乐菁从小极易受伤,要么就是爬树摸窝崴了脚脖,要么就是被父亲打了手板,三天两头总得多两处伤痕。每逢磕碰,幼时的王乐菁便泪眼模糊地去找隔着几条巷子的惠雁君,后者便满脸无奈的取来草药,给这位打小失母的小公子好生处理伤口。 小公子尤其怕疼,每每上药时候都要龇牙咧嘴许久,引得惠雁君相当的手足无措,便只好拿来一味唤作雪清的外敷伤药,涂抹后有丝缕寒凉之意,权且减轻痛楚。 十年如一日,当年满面倔强的王乐菁,如今也长成了一位翩翩公子,而多年下来惠雁君容貌却迟迟未变,只是身形体态越发欣长。只不过每有负创之时,仍是后者以雪清先行涂抹,兜兜转转,年华过矣。 王乐菁感慨,“脾气大归大,就冲这份上药的功夫,我也不忍心训斥,毕竟除了我那不靠谱的爹之外,就数你同我亲近了。” 惠雁君手上不停,嘴上却开口道:“下回可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外界可不同京城,倘若是真招惹到修为超凡的高人,就未必像今儿个这般好运了。虽说这蛇妖的力气可称上乘,但估计是瞧出了几成端倪,故而只从船底过而不震,警示一二。大蛇成妖,毕竟是仙家宗门眼中的上好药材,所以行事较为小心;若是换成其他六亲不认行事跋扈的大修,恐怕将你爹王大员名讳搬出来,都难逃一死。” 脚踝处冰凉熨帖,疼痛减轻何止一二分。公子伸了伸腰,看向重归宁静的江面,浩大圆月似落江心,水中游鱼探出头来,张口吮吸清辉倒影,倒真如同要将月华吸入腹中。 “游鱼尚且贪恋月华清辉,欲汲天地灵气跳脱凡胎,何况世间凡人。” 王乐菁摆摆手,侍卫尽数退却,就连在地上瘫坐的那位侍女,也是强撑无力弱骨起身,还不忘款款行礼,退至下层。老主簿刚想登至二层探询,见众人具是下行,心中了然,便也不再上楼。 挥退众人,自然是有心事要事与亲信说,就算老头再不通晓世故老麦昏聩,或是自以为公子颇为器重,也断然不会在此关头上前凑这等热闹。私事公事,内外亲疏,向来有别,虽说一县官场狭小,可常年混迹其中,主簿亦能通晓许多禁忌。 “雁君以为一国之重为何?”王乐菁笑道,似乎只是问了个相当不起眼的微末问题。 惠雁君这时反倒轻笑道:“一国之重当为巨木,当然以百姓为根,以清正官场国策为茎,千万士子兵甲为枝叶,君为树冠,使得承上苍之水日华月色,反哺全身。”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可是王家大少爷年方八岁时的佳作,如今想想,还真是圭臬之言。” 王公子撇了撇嘴,“说正事呢。”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四章 好大条-祝考生金榜题名 “这话可是公子亲口所言,听来还的确有几分壮阔之感,当初你那位先生初听此话,一对昏花老眼都为之蕴泪,称王家公子日后必定为国之栋梁,为何今日却又不认了?“惠雁君笑道,四下无人,主仆之间所言当然不再顾忌太多,若是旁人听闻,恐怕要纳闷许久。 侍卫退居一层,但此处空旷无碍,按照常理,两人对谈时应当压低声音才是。可不晓得是何缘故,两人交谈时并未将声音压下,而游舫一层的侍卫与老主薄,皆未听到只言片语。 王公子摇头,眼神晦涩不明,“当初少不经事,断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暗流涌动,出行这趟见识过不少地方,自然应当想得更多些。”将双掌抚在栏杆之上,微风习习,方才的危局已然平复,公子开口:“这句话归根到底的确没有半分错处,就连当初老师都平心赞誉,肯定有些或大或小的道理。至于为何将其否决,那便是因此话格局过小的缘故。” “早年间,仙人隐世不出,天下有百姓诸国,山上有仙家宗门,井水不犯河水,两者共存。而如今的世道却大相径庭,修界同朝堂以世家为枢,如今已然从当初的泾渭分明变为清浊一隅,所谓国泽,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君主一言,胜过万千的国泽,颐章国更早就不是那个颐章国了。” “以天下诸国比作巨木,早就不再合益。若说诸国为木,隐天蔽日,那这仙宗便是天。常人自下而上观瞧,大都觉得林叶遮天,广天青树相得益彰,可实际上讲,哪有当真可以遮蔽天穹的巨树呢。古籍之椿木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仍未能隐去天日,区区九根蕴有蛀虫的老树,妄想同天人共存,有何依仗。”这话说来讽刺之意甚浓,似是讲说诸国不自量力,可惠雁君瞧见了王乐菁眼中,只剩哀愤之色。 停顿半晌,惠雁君皱眉道,“若是如此说来,山上仙宗的势力,应当足以将列国横扫才是,可为何时至如今仙家依旧不敢跋扈行事?再说面对铁骑重甲,即便是修到绝境的修界大能亦难存活,史书之上并非没有这等先例,一座仙家宗门的高手,当真能硬抗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 王乐菁嗤笑,“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当然难凭寥寥数人硬抗,可历朝历代,难道就只有贤明圣君?如今颐章国圣上仁德,故而国力不弱,可若是哪天圣上老去,膝下皇子昏聩无能,就算如今旌旗百万,到那时还能剩下几成。再遇上天灾人祸粮米不足,这几成军甲,又要散去多少?相较之下仙宗所蒙受的损失当真是少之又少,说不准还能在原本的根基上再有攀升,届时又当如何?” 惠雁君眉头不展,刚想开口却被公子打断,“九国之间素来彼此不和,休说眼下盟约过去大半,即便是盟约未过,你以为当真就能休戚与共,同仇敌忾?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归根结底,世家在其中扮演的角儿,始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别看着那老主薄表面上应承,背地里少不了做些戳脊梁骨的行径。不过好官始终是好官,既然为民尽心竭力,那我也不好找人家的麻烦,彼此心知肚明便是最好。“ “难道你方才主动招惹那蛇妖,所为的皆是他说手中那条金鲤?”惠雁君总算咂么出点味道,神情古怪的瞧着王乐菁。 王公子满意点头,虽说惠雁君不愿妄动心计,但也不至于蠢笨,“那鱼不简单,就算是肉体凡胎。也未尝不可凭空生出三两点灵根,如若真能修行有成,甭管是自保还是制衡仙宗一二,一举两得。反正我这跋扈荒唐的名声也是人尽皆知,又不在乎旁人如何评说,真能抢来这么一份惊天造化,那便是赚了上天的便宜。想来也是我有些唐突,一位寻常老翁,怎会随身带着条活生生的金坞,可惜了。” 惠雁君手抚眉间,突然间问出句话,“要不再把那蛇妖追回来?” 公子一愣,笑得无比畅快。 此刻已然是入更时分,附近村落早已寂静下来,纳凉的村妇渔夫皆打道回府,等歇息足够,明日清晨起早忙活生计。那公子早已过去这段江面,烛火灯油便没必要浪费,皆是被附近百姓收归家中,留待来日所用。 大多人家家境殷实归殷实,可谁家的银两也并非山头上滚落而来的,能省则省才是长久之计。故而此刻村落万籁俱寂,巷子住户均沉于昏暗黑夜,徒留月色将暗处化作朦胧。 无人知晓距游舫十几里外的燎河下游,一头如龙青蛇缓缓从江中昂首,其身形之巨,比之方才还要粗壮几圈。昂头摆尾,游弋水中。 老蛇心满意足地游动片刻,将长尾探出水面。水波晃动,虽说蛇尾亦是壮硕非常,可灵活程度丝毫不低,甩动之间毫无滞涩,半掌大小的湛青层鳞于月色中镀上蓝晕,格外神异。 端详半晌在蛇尾悬挂的金坞鱼,竹叶青心旷神怡。 近来似乎的确是憋屈太久,外出许多时日皆是如履薄冰,连个原身都不敢暴露在外,肝火渐浓。只是隐忍不发倒还好说,竹叶青自问并非那般无所顾忌,动辄便要毁人性命的妖邪精怪,但这公子,实在做得有些过火。于是老蛇化作真身,不愿伤人性命,只以脊背轻蹭船底,算是略微示警。 想到这,老蛇便无端记起那对十分有意思的师徒,师父一身高深修为,却毫不专横滥杀;徒弟一脑袋有趣心思,可打心眼里将它瞧做长辈。天下要是多些这样的师徒,想来良善精怪也敢以真身行走江湖,不再惧惮有杀身之祸从天而降。 不过话说回来,在方才那游舫之上,似乎有名侍卫怀中携有异物,饶是老蛇这般在十万山中不赖的修为,同样隐隐心悸。 所以说出门在外,姿态低些没错,大妖先辈诚不我欺。 不过这层窗户纸,倒是因为方才的举动松动大半,姑且勉强算因祸得福。 老蛇瞅瞅那尾金鲤于水中欢脱游动,蛇口咧开老大,并不渗人,倒是显得格外喜庆。 果然如吴霜所说,既得此鱼,福寿有余。 士不语沟坎丛生,历少逍遥,何不一尾渡江,壮十九分神意,再破重重险难滩头。 好大一条竹叶青,逆鳞生辉。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五章 穷山恶水走好剑 云仲此时的心情,就跟这三伏燥热天气似的,烦闷至极。 虽说读书识字并非太多,可起码也读过数本武侠话本,那书上写着师父个个都是尽心尽责靠谱得很,怎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却是半点谱也不存。心思郁闷之下,云仲掏出水囊猛地灌入两口,气沉丹田,再也不去想那等糟心事,歇靠在马车边上昏昏欲睡。 早在前两日七月过望日时,师徒二人还相伴赶往齐陵之南,欲在章家出手前加急赶路,以免路上遭遇围追堵截。可自打吴霜收到挂在锦鸟足上的一封书信后,便急切无比地将云仲托付给一家商队,简短交代几句,也未曾留下什么保命法宝之类的物件,自己则是御剑朝南而去。 可怜云仲不熟道路走向,商队众人也是看在银两的份上收留,除却用饭时间,几乎无人与云仲闲扯,只剩吃得比牛都多的一头夯货同他作伴,这落在尤好吹牛胡侃解闷的云仲身上,自然心情难以平复。 果然不是亲传弟子,排行老四,的确是能撇就撇,哪赶得上自家山头重要。 不过江湖一行,时日着实不短,云仲也不再是当初那啥也不懂的雏儿,许多道理在脑海灵台之中,不知为何已然迎刃而解。师父此去如此急切,想必是山头突生变故,以吴霜平日的闲散性子,恐怕此番祸事相当之险,若是小小变故,再怎么也不至于撇下自己独身前往,只怕是带他在身边束手束脚,无法施展。 在云仲看来,可能之处无非两种,一是自己素未谋面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行功出了岔子,致使山上之人无法应对;二来是章庆一事已然有人察觉出端倪,不惜耗费好大价码请来高手围堵山门,师门中人力有不逮,才传了这么一封加急密信,请吴霜速归解围。 云仲默默马儿鬃毛,仍旧蹙眉不止。 若是第一件事倒还好说,可要是真有人打上山门,那便有些解释不通了。 吴霜口中曾经提过一二,锦鸟并非什么稀罕物,只不过以迎风嗅百里的本领见长,通人性,擅追寻人踪。若是能寻到人大体方位,不多时便可找到此人踪迹,故而作为仙家传信之物,最适合不过。但要是论及此鸟的其他方面,则是再无什么攻伐防备的手段,在高手面前莫说自保,脱身的本事都无。 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救的地步,为何那位高手还会任凭锦鸟传信而不加以阻止,围堵宗门山头已然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为何又要将吴霜引回宗门,难不成这位高手当真有把握对付修为高深莫测的吴霜,故而行事无所顾虑?这在云仲看来,难。 不入修行,不晓得修行之难,一入修行,才晓得吴霜的本事。休说前面那位真身为巨蛇的叶老翁,单看那位老道士拔山催峰的能耐,脑瓜中有几两脑仁的,都能明白吴霜的手段,何其惊人。 “想不明白啊。”云仲手捂眉心,摇头感叹不已。马儿极通人性,虽说起初脾气暴烈了些,不过长久相处下来,似乎是发觉这对师徒待它不薄,于是也安分下来。此刻见云仲犯愁,便主动昂起马头,让云仲揉揉顺滑马鬃。 云中不觉哑然失笑,“也对,想不通的就是想不通,钻牛角尖容易,出牛角尖难嘛。” 虽说吴霜有些没谱,但此番走前倒是给自家徒儿留下不少好酒,且多是朔暑这等上佳之品。饶是云仲也不知平日师父在哪藏匿了如此多的存货,合起来竟有六七坛的分量,尽数码在车厢后身,以柴草盖住。 这会功夫,正值晌午临近用饭之际,商队亦停下歇息。云仲此刻好不容易忍住腹内馋虫,腹内空空,饮酒最伤脾胃,故而只隔着泥封嗅嗅酒香,便将酒坛摆回原处,下车练剑。 七月过望,这便已到了初伏时节,便少见微凉风,再无侥幸阴凉的天气。再说齐陵往常便比上齐天气热上两分,所以以云仲的体魄,也有些酷热难耐。 恰巧商队路过一处山岭,且不知是何缘故林木阴凉稀缺,故而这燥热之感便又添了两三成。可此时再要赶路,就算加急行进亦难赶到山下花草繁盛的凉爽地界,只好在此先行驻扎修整一阵,再谈下山之事。 商队上下均是颇有微词,领路汉子亦是有苦难言,又因不善言辞,只好一人坐在车帐边上叹气。 云仲曾无意间听他人说起,这汉子名为韩席,原本是齐陵一位猎户,年入不惑,这行猎所需的腿脚便有些跟不上,于是凭着对齐陵界内的山川走向颇有见地,所以便改行做了专为商队引路的班头,每趟下来,入账倒也勉强不赖。 韩席为人颇为忠厚,但只有这口吃的病灶,时常引得他人取笑。仅在这商队之中,就有位跨刀青年时常对汉子言语不敬,且这年轻人似乎在商队之中地位不低,每每谈论都引来不少赞附之声,令云仲也是有些厌烦。 不过出门在外,理应趋利避祸。更何况云仲此时境遇,不过是寄人篱下,云仲也不至于仗义执言得罪众人,从而引出什么是非。 轻呵口气,云仲起剑,身外灼热消失殆尽,目光所及,只一剑而已。 鸾迎叠瀑溯叩,三剑乃是吴霜亲传。可自打吴霜演示之后,便再也没指教徒儿,就连往日纠正剑架的举动也未有过,美其名曰自行摸索,更能使得剑意贴合自身。此话倒是有理,可云仲瞧着师父说话时昏昏欲睡的懒散德行,实在半点都难信服。 无奈之下,云仲只好凭自个脑海之中吴霜递招的残余印象,自行揣测运剑要领。然而数日下来,始终难得寸进,招式形似六七分,可是其中风流神气,却是半分都无。 所幸运气一事相比往日通畅太多,云仲如今可轻松行气一轮有余,大窍经脉畅通无阻。往日阻塞,似乎从那日借簪之后,经络便由混沌鸿蒙,变为溪水分支,虽未成大器,但亦可通达流转。 运剑不多时,便有人在远处叫好,只是这叫好之声,喊得颇为古怪。 “好,好,好好剑呐!”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六章 武人言势 云仲收剑回头,发现叫好之人,正是那口吃的韩席。 云仲对于这位行事憨直的韩席,感念向来不错。数日以来这汉子所受的排挤,前者均不落一回,如数看在眼里,便愈发觉得这韩席的性情的确宽厚和善。 那跨刀的年轻人三番屡次调笑韩席口吃的毛病,言语之激近乎等同于寻衅,可韩席却最多脸上有些无奈之色,其余出格之事均未曾做过。云仲眼中所见的江湖人,大抵是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或是不愿受丝毫委屈的粗鄙武人,像韩席这般脾气秉性堪称懦弱之人,实在罕见。 于是云仲笑道,“哪有什么好剑,连剑招都需许多功夫硬砸上去,才可领会其中一文半吊。韩老哥要是这么说,那可就是折煞小子了。” 韩席微不可见的扬扬嘴角,“小兄弟有所不知,我在齐陵行走多年,虽说一身武艺稀松庸碌,但怎么着也有几分见识。许多行家里手切磋,乃至于擂台间生死相向,搏命斗法,亦是有幸在远处端详过。这话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的确瞧出了些一等高手的影子,所以才忍不住出声叫好。“ 见云仲有些好奇之色,却又没说出什么难听话语,汉子暗自长出口气,搓搓手继续道,“听少年郎口音,似乎并非是齐陵本地之人,兴许没听过大器走势一词。这可是咱齐陵这地儿的老词,自打不知多少年前,便已经有这说法了,意思是甭管手里攥着的是何兵刃器具,万万不可落了气势。如此多年混迹下来,武艺长进有限,但胜在瞧得多,因此也颇有些感悟:高手过招,技艺纯熟最好,可倘若剑法精妙却无那点滋味气势,就算是技惊四座也是枉然,一生止步于技法,断然只是凡俗武夫,定然在刀枪剑戟之中搏不出个大家名分。” 听至后半段,就连云仲对这位韩姓汉子也是有些刮目相看。 气势一谈,吴霜曾经提及不止一次,但皆是讲得玄奥无比,落在云仲耳中自然颇为枯燥,便缠着师父讲得再通彻易懂些。 当时吴大掌柜将眉毛一立,“气势一词,本就是常人口中无踪无影,云里雾里的东西罢了,叫为师如何讲得通俗易懂?若是迟迟难以领会,那还有最后一手滑头伎俩,那便是瞧见这人出招,去想想这人出手时与何物相仿。山风雷雨也好,野马牛蟒也罢,取此物最深重之特性做比,或许厚重如山岳,或许逍遥似云海,这便是一人身负的气势。” 韩席方才所说,与吴霜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仲将剑收鞘,立于土中,抱拳施礼,“韩老哥只管说便是,愿闻其详。” 兴许是因云仲回话颇为客套有礼,往日口吃得尤为严重的韩席,此番破天荒未有半分口吃,而是极为通顺地将话语讲出,反倒惹得云仲有些讶异。 汉子连连摆手,但嘴角却越发抬起,“不敢当不敢当,少侠一人恐怕便足够对付二三十个韩席,先前所说,只不过是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算不得啥。” 人人皆以为这汉子憨傻,可这番话若是落在旁人耳朵里,的确让人熨帖得很。 可旁边便有人不甚乐意,眯起一对狭长眸子,颇为不屑地看向乐不可支的韩席,冷哼不已。 “人贵有自知之明,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倒是在行,叫不明底细的小兄弟见了,倒真以为你手头有二两深浅。黄土都盖到下颌了,也没见你在齐陵班头中挣来一年的老桂,迎风抖搂三寸捋不直的舌头功夫,反倒越发炉火纯青。”说话人正是那位挎刀青年,言语甚是过火。 韩席不敢还口,只得冲云仲讪讪一笑,便抿住了两片颇厚发紫的嘴唇,不再应声。挎刀青年所言的老桂,乃是班头中较为难得的头衔。 只在齐陵之中,有这么个较为独特的习俗,引路的班头每逢十月初时,便会推却一切劳务,汇集于齐陵皇都百里外的老宅院。即使商队多给上两三倍的银钱,也拒不出山,为得只是这老桂的头衔。 规矩是个人界定已无处可寻,不过这规矩确实代代相传,甭管是方才入行的年少班头,还是年过半百的老迈班头,皆是汇集于老宅处。 老宅修筑的年头过早,许多屋舍已然坍塌崩解,唯独宅院当中,有棵历无数风霜雨雪的老桂树,稳稳当当盘踞于院中。 桂树之厚,需得八九人合抱方能堪堪围住,高十余丈,树上能容数人悬挂攀爬;其根系已将院内许多石砖撬开,显得格外遒劲沧桑,古朴大气。 众人皆围于此,选班头中最年长者弯弓搭箭,钉于枝干之上。旁人竞相攀树,抢夺箭羽,能夺到箭羽且手持下树者,便被称为老桂,意为在班头中出类拔萃。行路商队也格外青睐这等具有老桂头衔之人,不说引路的能耐大小,单凭借这份技压群雄的功夫,便已然在行内称绝。 而老桂这头衔,仅夺得一回,便可伴随终生,于是大多老桂自打摘冠之后,便将这机会让给旁人,自己则不再掺和。 毕竟虽是行有行规,但面皮依旧算是为人处世的本分,且这群班头常常碰面,总仗着身手矫健连任老桂,总是有些不讨同行喜欢。一来二去,身负老桂头衔的班头,倒是越发繁多起来。 而韩席却是一次老桂也未摘得。虽说引路之能丝毫不逊,但终归是年岁颇长,拳怕少壮的理儿,古来便有,但落在商贾眼中,身价的确低了不少。 挎刀青年这番言语,可谓是专挑叫蜂蜇过的面皮打,正中痛处。 “这位哥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这些日以来,似乎韩老哥并未主动招惹是非,反倒是兄台时常话中带刺,含沙射影,难不成是之前有些过节?不如将话说开,一路之上也好相处融洽些,兄台以为如何?”话虽如此,云仲的神色却有些低沉。 “行走江湖,多的是一无是处之人,难道小兄弟能将这等人如数庇护殆尽?若真是如此,我还真得叫个好。”挎刀青年咧嘴,伸出一指点点经外奇穴,笑容古怪。 “天儿如此炽热,可脑门中的水气,倒始终晒不得干呐。”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七章 文武斗 “出门在外各凭本事说话,当然是无可厚非;可韩老哥毕竟年纪过长,身手比不得少壮班头,理所应当。再说回来,要是说起辨路识滩的能耐,韩老哥应当算是数一数二,多日下来尽心尽责,想必商队诸君皆是看在眼里,并余什么失职之处。”论及嘴皮功夫,在小镇中见识过无数场斗嘴骂街的云仲,着实没一星半点怯意。 先前挎刀青年言语多有不敬,连好言劝解的云仲也骂在里头。绕是依云仲的脾气,也不免升起三分火气,只是依旧不愿徒生是非,故而还是以理晓之。 商队众人闻听得这边二人起了争执,均也凑上些许距离,仿佛听上几句吵,便能缓和一时这烈日底下的烦闷。另外这挎刀青年的来头不小,一趟单刀使得可谓炉火纯青,倘若二人相持不下,转而以刀剑相对,无疑是给众人又添了一筹冲暑的戏码。 挎刀青年斜睨云仲,“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说法,何时变为夸人的词句了?况且正午时分,日头最烈之时,他却并未指出条明路,反倒让各位兄弟在此忍暑耐热,难道这就是你口中所云的尽心尽责?” “也是,你年纪尚浅,这此间险恶,并非你这等江湖雏儿所能懂的。” 围观之人越发觉得稀奇。按青年一贯的脾性,至多不过是挖苦韩席两句,与他人相处,倒还算是融洽,尽管偶尔亦有些言辞轻慢,但众人皆晓得此人口舌极其尖锐,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此时这青年的话头,显然由韩席转向了这不知底细的少年郎,句句均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雏儿也好,嬉戏江湖的老手也罢,办事出语,都得讲究个理字。世上哪有不犯错的班头,更何况日日遭受这等言语编排,倘若换做旁人,休要说指条明路。”话还未说完,云仲已然抱着长剑向车厢中走去,待前脚跨入车厢中时,才将后半句缓缓说完,“只怕将路指到什么死地,都算不上稀奇。” 十万山中,吴霜与云仲二人就遇到过这么一位过往的赶路商贾,一人一车独自赶往别处买卖。师徒二人水囊之中余水不多,于是吴霜便上前打听周遭何处有山溪水源,用以补齐路上所需。 兴许是因两人刚好练剑停当,均未将佩剑放回车厢,而是随手悬于腰间,那商贾见到二人提剑,吓得面皮都有些惨白,急急忙忙指了个方位,便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 吴霜携云仲,径直而去,然而方向却与恰好与商贾所指的相反。 后来云仲才晓得,商贾所指的方向,乃是一片四五十里的狼穴。时至今时云仲仍旧记得吴霜脸上一闪而逝的神色,这位踏遍江湖,却仍难逢敌手的吴大剑仙,破天荒的没对云仲解释只言片语,却将郁郁之色,尽数写满眉宇。 恍惚之间,云仲抬头,却瞧见那挎刀青年从歇脚处站起身来,直直走向车厢。 “你的剑不错。” 直到青年走近,云仲才头一回仔细打量此人的样貌行头。不得不说,眼前人的行头,比之云仲更像是位走江湖的游侠。一身鹅黄短衣,袖口裤脚处扎得甚紧,并无半处赘余修饰,更显得清爽便利。 若说特别之处,便是这青年腰间挎刀。寻常人所执刀剑,通常为皮鞘,多为暗淡色,而青年这柄刀的皮鞘,却是微微显紫。 “你的刀更好些。”稳坐车中的云仲淡淡道。 青年将刀摘下,抱在胸前懒散道,“这可不好说,总得试试才知道高低,只走招,不进身。” 江湖中切磋之事常有,前者所言的走招,即是点到为止。刀剑不加身,更不奔要害,只将兵刃微微交错施展招数,以破招几手为胜负凭据,可称得上是文斗。 若是刀剑进身,那便是刀枪无眼的武斗,生死由命,一剑戳个通心,那也是白戳。 “师父临走前嘱咐,叫我少生是非。” “谁能护你到垂垂老矣,有些事总得自己做做,才晓得斤两如何。”没等云仲回话,那青年便已不耐烦的将紫鞘长刀平举,朝前者轻抬三次。 这一来周围商队中人便再也坐不住,除却几位打盹的疲累汉子,近乎都走进前来,端详这场比斗。兵刃平举,即是相邀走招,再抬三回,那便是先让三招,意为让云仲先手三招。 如此托大的举措,自然能叫人提起兴致,众人更不知云仲的深浅究竟如何,由此以来便褪去了好些困顿之感,皆是强打精神,好瞧瞧这位中途进来的少年郎到底有何门道。 人群之外,领头车帐中,端坐两人。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一位胡须花白,六旬开外的老者,对坐饮酒。 老者饮酒时极为豪迈,提起酒壶便猛灌输大口,险些将一壶满当烈酒尽数喝光,“唐不枫的刀法,当家的想必见识过数次,这番若是要赌,恐怕当家的您得输得盆钵皆空。” 当家的无奈,小口抿净杯中酒,“老三斤啊老三斤,再这么嗜赌如命下去,你老三斤的名号,可就得换成老赌徒了。况且你要真想对赌一局,起码也得出得起价码吧?每回都同我借银子,再与我对赌,这叫什么事?” 被称作老三斤的豪迈老者,闻言非但没有什么讪讪之色,反倒是一张千沟万壑的脸皮,笑得格外混账。 “都说无奸不商,谁能想到你这老匹夫,临了算盘拨弄得比我还精明。这回你可甭想诓银子,不赌。” 沉默片刻后,当家的用手揉揉胖脸,挑眉道,“若是真要赌,我还真觉得唐不枫未必就能稳居上风,莫说这位少年郎如今手段如何,可他那位师父,的确是让你我这等老江湖,都看不透半点深浅。” “那可未必,”老三斤将酒壶推到一旁,将一条腿踩在车厢座板上,意兴阑珊。 “年轻那会,谁不是摆出一副高人德行,巴不得叫人说上两句好话,做派像是高人,真未必就是高人。而且这后生的性子脾气,在我眼里相当差劲。”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八章 流云鸾 “其实依我来看,这后辈的性子,算不得锋芒毕露,只是唐不枫说话太气人。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气,真要是换成旁人,估计小唐说出那句脑门有水的功夫,已然忍不住心中戾气,拔剑相向了罢。” 晌午这天儿越发炎热,当家的这胖硕体格,自然是扛不得这份老天爷应允的盛意。虽说车厢当中避阳,但就连车厢中陈年老木,都叫滚烫日头镀上烫手的滋味,终究难以避暑。汗浆便随炙热物息一道滚落而下,从头顶绵延直淌,直至满脸借是水痕,布帕早叫汗水浸得通透饱满,再无搽汗的能耐。 “到我这年纪,山崖尽处磐石般的一身峥嵘,早就磨得差不多喽。年纪尚浅那阵的豪侠空梦,和读书人嘴里修身辅国的抱负,老早就着风吹日晒吞进肚中了,只剩下个偌大闷屁憋在腹中,怎个都出不去。” 老三斤难得有些感慨,于是便将那条腿从横木挪下,捻着叫酒水打湿的一把短须道:“兴许倒退个三四十年,我还赶不上那少年的心性。恐怕半句不顺心,两柄锤便已招呼到唐疯子的面门上去,管他什么刀法精妙,尽浑身力道出招便是,至于其他,与我何干。” 当家的抹了把汗,伸手抓起面前酒壶,豪饮而尽,借微醺之意朝座后一靠,笑得甚是苦涩。 “老三斤啊老三斤,每日饮酒无数,没将你喝得痴傻,反倒成了一桩坏事。” “不谈不谈,且看这回是我走了眼,还是你这不通半点武艺的读书人瞎猫碰上死鱼。” “押对了也休想诓银子。”当家的翻眼,丝毫不入套。 “瞅瞅你这小气德行。” 自马车前窗再看向场中,云仲已然走下马车,身侧依旧挂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神色不改。 反观唐不枫,还未比试就已经将长刀由紫鞘当中拔出,将刀鞘斜插入土,等候云仲先行运剑。 “唐疯子不愧是唐疯子,不谈其他,就凭这份不输我当年的嚣狂,定能在日后齐陵江湖当中翻起好大浪花来。”老三斤笑道,似是相当看好场中唐不枫此般举动。 当家的听得云里雾里,纳闷问道,“且慢且慢,此话听着便糊涂,唐不枫只不过现行拔刀罢了,又与嚣狂二字有何干系?虽说你觉得小唐稳胜,但仅凭如此细小举动,又能窥探出何非凡处?” “嘿,要么怎说外行,没练过一招半式,你可真不晓得其中的门道。斧枪锤锏这些个兵刃,本就大宗笨重,故而大多无鞘,因此这气势便从别处走向,譬如万马儿郎端枪列阵,总要在两军交阵时吼上一吼;刀剑则与这些个兵刃不同,平日鞘中温养不出,故而本身出鞘便是引动气势外泄。连我这粗人都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唐疯子先行出鞘,又让了那佩剑少年郎三招,本来已吃了后手的小亏。如此一来,气势与出手先后都落在下风,已然可称得上是嚣狂无比。” 当家的啧啧称奇道,“果真是人老成精,想不到你平日里不显山水,腹中还真是有不少门道。不过如此说来,我倒还真不觉得这回文斗他能稳胜,太过托大,总不是十成的好事。” “武痴嘛,哪来的托大一说,若是文斗都谨小慎微,不谋进取,那日后生死相对,死得是谁就难说了。” 说话间,云仲站定。 而令人称奇之处,便是这位白衣少年郎,并未拔剑,反倒只以带鞘剑体遥遥一指。 老三斤蹙眉,“有意思。” 场中唐不枫亦是不解,抬眉道,“为何不出剑?难不成是要拿剑鞘将我拍晕不成?” 云仲闻言不急不躁,反而是一笑,“日头底下晒久了,脑门中的余水自然晾了个干净。不过既然兄台好心提点,我也并非吝啬之人,不如我也帮兄台拍拍脑门中的水气,此刻最合宜不过。” 围观商队众人听得此话,皆是不禁莞尔,但暗地里都有些忧心。 唐疯子的名号,并非是浪得虚名。相处数年,唐不枫的刀,何曾含糊过。 齐陵自然也有官府够不着的匪乱之地,山贼马匪猖獗得很的山头深林,数年下来也是走过好些回,皆是凶险无比,稍不留意便可能将几条性命留在荒郊野岭。绕是老三斤的手段不差,也未必能保住商队上下数十条性命无忧。 可自打凭空冒出个唐不枫,经过匪寨地界时,众人皆放心不少。 原是有回运货途中,有处匪寨将商队从正当中截为两段,前半段老三斤管束,而后半段被截的车马,则是方来不久,刀法精湛的唐不枫管辖。 可这一截,首尾难顾,老三斤绕是威风不减,也顾不得后方商队有缺,杀开条缺口便领着前半截商队夺路而逃,再无余力。 可谁也没想到,这位唐疯子一人一刀,护住商队大半人手平安归返,自己则还嫌杀得不甚尽兴,直冲寇寨大门,将整座寨子杀得四散奔逃,日落时才拖刀归返。自此唐疯子的名号便在商队上下流传开来,一直叫到今日。 唐不枫脸上多出一丝笑意,“不错,现在看来,你这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尽管出招便是。” 云仲点头,于是瞬息之间,唐不枫面前便多出一柄带鞘长剑,似马挂鸾铃,转眼奔腾。刀剑相交,金铁声缓缓传开。 唐不枫淡然神色不复存在。 只因眼前剑鞘已离咽喉不足两寸。 其动若雷霆,翩翩如云。 “瞧瞧,撞上狠茬了。”似是调侃一般,当家的冲老三斤一笑,十分得意。 而后者仍旧瞠目结舌,方才还饮进不少酒液,没等吞下,便顺着阔口开张倾斜而下,将衣衫都浸得湿透。 这位少年的剑,竟快到令唐不枫都是堪堪挡下。 当家的倒吸一口凉气,拍拍大腿,并没理会一边呆坐的老三斤,“奇了怪了,凭这点岁数,算他自打娘胎勤修苦练,也不该如此迅捷,怎生练的?”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九章 山海有刀云有剑 “天晓得。”老者块头甚大,想要打车厢前窗看去,需得略微底头拱背,甚是不爽快。 于是老三斤便迈步出了车厢,还顺带将那位胖当家一道拽出,拖着便走。 幸好此刻商队众人皆被少年那一剑惊住,无人瞧见这啼笑皆非的场面:一位身长八尺开外的矍铄老者,半提半拽地将横竖相差无几的胖硕中年男子拖出车厢,后者一脸悲恸之色,溢于言表。 “头一招,确是下马威。想不到这趟出商,真叫我撞上位用剑的好手,仅凭这一剑,我唐不枫便愿同你交个朋友。”云仲收剑,唐不枫也跟着将刀收回身侧,朗声笑道,语气却是出奇和善,“还请问这招有甚名讳?” “误打误撞所得,并无名讳。”云仲亦是笑道,心中却轻叹不已。 这一式鸾迎,终归还是未曾悟到要领。吴霜曾言道鸾迎一式,要领有二,其一便是迅猛轻快,敌手未动,剑近身前而不觉,如今勉强算是够格。可这其二,便是剑中缠缚的绵劲,若是修至炉火纯青,足能使兵刃脱手乃至自伤要害,如今的云仲,还远远未够斤两。以至于叫唐不枫一刀稳稳挡下,再无其他余效。 至于为何对唐不枫隐瞒剑式名讳,则是云仲留下了些细小心眼。眼下刚好是章庆身死的要紧时候,倘若大大方方将剑式名讳吐露出去,确实不妥。 也是无法,行走江湖不易,世人都愿潇洒走上一回江湖,行事出剑无所顾忌。可本事不济的当口,终究是性命在前,逍遥在后。 “我如今越发好奇,头一式的确不赖,若是没猜错,此剑隐有柔劲,却可仍旧快逾奔雷,难得。第二招,请。”唐不枫以刀拄地,好整以暇道。 远处土坡之上,老三斤皱眉不已。 你唐不枫的确是刀法好手,可单说先前一式,持刀相向,才仅是堪堪接下,怎的这次就将刀尖拄地?一旦那少年不止一式快剑,想要后发先至抬刀去迎,比之方才还要难上数分,谈何容易。这小子哪儿都看着顺眼,但就这嚣张狂傲的性子,就连老三斤这等豪迈之人,都有些看不下眼。 反观当家的,却是不吐一字,只是瞧着场中形势变幻,目光炯炯。 云仲将剑挂至腰间,微微一笑,“算算时辰,离晌饭剩下不多光景,不如我将余下二三式齐出,至于输赢,就看兄台能否应对得当。不过还请放心,余下两剑,皆不是以快制人。” 唐不枫点头,依旧拄刀。 “这少年郎也是颇有意思,哪有过招前先行提点人家的道理。”当家的似是有些不满云仲的直爽,摇头叹道。 可却被身旁的老三斤揶揄了一句,“我就说读书人心狠,你还偏不信这说法,我老三斤也不知你前二三十年读的圣人教诲,是否就这干粮一道吞了。少年郎没点江山豪迈的心性,怎么能将刀剑练好?斤斤计较,总想着凭小道取胜,怎得都是只图一时快活,早晚要吃大亏。” 当家的笑笑,不置可否。 他怎能不晓得读书人与武人的区别,可其实许多事到头来,位子坐得高了,总趋向于殊途同归,不外如是。 场中,云仲握紧剑柄,周身气息流转难绝。早在方才,他便已想好了下两招为何。 一招曾经直向二境老蛇背。 一招曾借蛇脊为楼宇流檐,断去梨花寨上王崆鼎气机性命。 顷刻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少年拔剑再收鞘,收鞘再拔剑。 拔剑若女子眉角新画,再拔如重云开月。仿若万千流光尽出其剑。 收鞘之时,两人之间已距不到三步。 场外众人皆不知少年如何抬步,而下一瞬,少年如云,悄然而来。 刀剑相击,唐不枫脸上多出些狰狞笑意。没想到齐陵境内年少一辈,还有这等无赖的少年大才,这剑当真是难找出半点纰漏。 可他唐不枫又何尝是等闲之辈?譬如看轻这位武疯子的一寨匪寇,还不是尽皆死于长刀之下? 唐不枫扭转刀身,丝毫不退,迎着云仲这一式登楼,森寒冷刃冲剑刃直直撞去,意在硬解。需知刀行厚重杀伐,剑行锋锐灵通,一刀在手,何须避让。 而随后而至的刀剑磕碰之声,却是令唐不枫不由得心中一沉。 云仲这剑,看似狠辣搏命,竟并非是杀机凛冽一往无前的破式,刀剑才击时,云仲手中剑便随唐不枫长刀来势向上一划,轻快至极。故而这力道与兵刃格击之声尤其怪异,如那琴瑟崩弦一般,刺耳无比。 仅刀势一顿的功夫,白衣少年掌中剑便随长刀劲力撩起近乎几寸高,少年脚步极轻,借刀劲一跃而起,收剑再斩。 若说唐不枫见识过少年一剑鸾迎过后,胸中才升起警觉之意,那少年又何曾轻视过眼前这位行事放浪的唐疯子。光凭一式登楼,显然无法占去上风,那紧接而至的下楼一剑,便再无大用。 所以少年佯装将一身精气神灌注于登楼之中,实则是重出缓进,将力道收回大半,转而借力腾起,再出下楼。 而此刻唐不枫收招不及,老力已尽,已然是出于极下风。 唐不枫只得以刀背强行驾住下楼一剑,手腕震动不已。 此时的云仲再展叠瀑。 流瀑相叠,剑光盘绕不止,欲媲天上日光朗朗。 商队众人皆知,唐不枫的性子同他本名相反,倘若疯症一犯,只怕来得是山上仙人,这唐疯子也得将刀口朝向此人戳上几戳。齐陵境内所遇的高手亦有不少,却大都被前者战退,羞愤而去,却从未见到这位武痴退后一步。 而唐不枫今日一退再退,险些退出原地一丈有余。 老三斤一双牛眼瞪得发直,口中仍是不住道,“当家的,这少年究竟是何处跑来的,自打齐陵剑道衰落,往前翻个几十年黄历,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吧?” 当家的摸摸鼻梁,半晌才纳闷道,“我哪晓得这少年的底细,只晓得他师父临走前嘱咐过,莫要让他同人比试,这小子发起疯来,够人喝一壶的。”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章 连珠妙箭 两人战至此时,已然无有半点花哨架势,云仲掌中剑翻飞如虹,瞧着似与长刀若即若离,实则始终与长刀相连,难退一分;而唐不枫缓过方才凶险万分的光景,亦是执刀相斗,半分不落其后。不得不说这位武痴的根底,确实比云仲深厚不止一筹,若是换做旁人,恐怕在方才这手下楼叠瀑之时,便已然败下阵来。 按理讲,文斗比至现今,已可以说是胜负只在五五之间,再无继续僵持的必要。如今旁人虽看不出分毫异样,可云仲晓得,并非他不想收招,而是唐不枫的刀,始终粘着云仲长剑,半分没有收手迹象。 再看唐疯子的面目,已然带有七分狠辣之色,似乎定要同少年分个生死。 “祸事,唐疯子又犯了疯症,那少年虽说剑术精妙,可以当下的气力与根基,同小唐硬拼,恐怕还是能耐不济。”老三斤面色凝重,老脸有些难看。若是论及亲疏,他定是向着颇为看好的小唐,但眼下本就是文斗而已,万一伤及性命,那这事儿便有些说不过去,江湖道义,讲究的无非就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哪能随意处置。 “先且将锤放下再说,”眼瞅着老三斤将两柄锤倒提于手中,双肩拱起,当家的一阵无奈,“不说你冲上前去是否破了规矩,光说依你的武艺深浅,当真能拦下小唐不成?这两人当下的缠斗已至深处,并非是旁人所能插手的,起码商队之中无人能做到,你也不行。” “当务之急,便是去备好伤药,再去场子外缘吼上几吼,若还难分出胜负,再出手不迟。你啊,又不是当打之年的时候,倘若叫刀剑重创,恐怕真得搭上一条老命。” 老三斤不屑,“好话从你这胖子嘴里吐出来,到末尾也得变个味,老头我就算年老体衰,也能揍趴下十来个好手。”话虽这么说,可老三斤还是赶紧呼来几位商队中人,忙活伤药这档子琐碎事,自己则拎起双锤,径直赶去场边。 云仲手中剑已愈发沉重,臂膀处酸麻之感,亦随着唐不枫的长刀流动越发明显,叠瀑再叠瀑,可怎奈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确占不得上风。但显而易见,刀口之侧,最是能助人修行,刀剑缠斗之际,许多往日败招与剑路拴塞,连同心中杂念迎刃而解,缓缓收拢于正途之中。 这便是与高手抵死过招的妙处,刀剑招数本就有许多相通处,足矣褪去无数往日糟粕。 云仲转瞬间福至心灵,挥剑抵住刀势起落,长剑顺贴刀身,羚羊挂角一般滑落至长刀护格处。 一式溯扣运出。 劲力全出。 将始终倾泻不绝的刀光狠狠锁死。 可下一瞬,少年面色猛然一变。久斗不下的长剑,抵住数十上百势大力沉的刀势之后,终于不堪长刀中传来的磅礴气力,剑身陡然碎裂为数截,散落场中。 可再看唐不枫此刻赤红双目,哪有半点收招的迹象?仅凭借一柄残剑,又怎能抵住这人的掌中刀。 “停手!” 就在长刀横空之际,场外两声暴喝一齐响起。 堪堪赶到场中的老三斤目眦欲裂,当即拎起双锤,欲要强行夹住长刀来势,可在这等情形之下,唐不枫哪有丝毫留手,刀光只顾尽情斩下,刀如山海之重,猛然压过老三斤双锤。 行走江湖数十载岁月的老三斤,头一回在这位年轻后生身上,察觉到何为不可撄锋。 两人先前并非未交过手,均是点到为止,前者早就瞧出小唐留有余力,可压根想不到这位武痴的刀,竟然能雄浑至此。仅用一刀,老三斤便觉双臂虎口处酸麻无比,只得死死握住手中双锤,不至于使得兵器脱手。 围观众人早觉察出此番文斗,已然变了味道,原本乃是点到为止的对招,如今由于唐疯子的疯疾,已是演变为不死不休的境地。众人中有少数汉子拿过自个儿的兵刃,寻思着抵挡唐不枫一阵,却被许多经验老道之人喝止,只好焦急看向场中,束手无策。 而场中唐不枫的刀,已距老三斤面门不足一寸,后者双锤,始终难以撑开长刀。 可突兀间,唐不枫的身形微微一滞。 随后远处便有弓弦响声,呼啸而来。 转眼间唐不枫腹背处便中三箭,皆是正中要害穴道,竟使得其身形颤动不已,只好震开双锤,顺箭羽来势方向看去。 武人最忌讳出招或运力时,叫人偷袭得手,重则恍惚之际被敌手拿住空隙,断送性命,轻则是运力收阻,再无新力应付,仓促之间收手变招,不复上风。唐不枫此刻便是如此,那三箭虽说并无箭尖,只以光秃箭杆射出,但三箭落处,皆是要害大穴,即便无什么损伤,却也足够使力道收住。 不过经这一遭,疯癫中的唐不枫略微回复了些许神智,颇为纳闷的瞧着场中云仲与老三斤的狼狈德行,嘀咕了一声:“打完了?” 谁也未曾注意到,就在唐不枫说话间的功夫,稳立土坡的胖硕当家,遥遥看了一眼射出那三枚救命秃箭的汉子,眼神晦涩。 待到众人搀起脱力的云仲与老三斤时,才有人发觉不知去往何处的韩席已然归返,背后却负着一张大弓。 “我说韩班头,闹了半天,你这身手不差啊,哥儿几个从前觉得,老桂的头衔儿比什么自夸都好使,有就是能耐大,要是没有,那就是半个子也不值当的引路鸟,谈不上什么功夫身手。今儿个一见,的确让小子大开眼界。”韩席正要从人群后绕至车厢当中,却在这节骨眼被一位贼眉鼠眼的后生拉住袖口,横竖夸赞了一通,不由得黑黢面皮攀上几许红光。 “兄弟过誉了,就老韩这点射术,哪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出奇地方,只不过是救人心切,才顾不得在大伙眼前献丑,射出这么三箭。” 那后生却不依不饶,拽住韩席不肯撒手,嘴里还道,“见识过射术精妙的,无非就是路上射个鸟儿叶子的,大多是哗众取宠的小把戏,几百步开外正中胸腹要害的都是少见,何况还是秃箭杆?不成,韩班头你可不能藏私,如此的精妙箭术,您可一定得教我几手。” 韩席苦笑,只好暂时应承下来,好说歹说,总算劝走了这位性子跳脱的后生,犹豫片刻,径直去向云仲车厢边,等候少年。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年心中一角江湖 既然唐不枫神智归复清明,众人便长处一口气,七手八脚地将老三斤与云仲搀扶到一旁,更是有不少人前去取来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其实并未负创,老三斤只是臂膀略微发麻而已,云仲则是斗招过久,被势大力沉的刀招震得力竭,周身并无伤势。 老三斤活动活动酸麻臂膀,朝一边端坐的云仲呲牙一笑,“后生可畏,你这少年郎这运剑架势的确不赖,若是只论招数精妙,小唐亦不及。” 云仲苦笑。 当中凶险,只有少年自个儿晓得。虽说对局中看起来只是略输一筹,可要是无人打搅,唐不枫怕是不出数十合便能伤到自己要害,到那时可就不是输赢一说了,丢去性命都是难免。再说剑招精妙,绝多数缘由是因吴霜教授,与云仲自悟的干系不大,亦没什么自傲之处。 老三斤瞧少年这幅面目,还以为是后者小输一阵,身心俱是低落,于是好心出言宽慰。 “小唐可是练刀十五年呐,能与他战至此番境地,也足够自傲了。少年郎切莫要如此焦急,武功进境,哪管你天资如何了得,还是需得以无数时辰磨砺。”膀大腰圆的老者斜瞅云仲,面色有些玩味道,“小子,你便实话实说就是,这一手吓死人的剑法,是不是师父传授?莫要看我老三斤身手比年轻那会差劲许多,可这份眼力劲总还是有的,倘若你真个是自行明悟而出,那恐怕未来这片天下,就真个会迎来一位睥睨江湖的剑客。” 揉捏几下酸痛臂膀,少年摇头道,“您就别埋汰晚辈了,我若是那等妖孽人物,怎会败下一阵。说起那几剑,的确是师门传授,至于为何不吐露半点,皆是因行走江湖不愿漏师门名讳。毕竟仰仗师父名头趋吉避祸,终归不是长久法子。” 而一边的老三斤眼神,却也随着少年话语逐渐泛起异色。 如今的齐陵江湖,年轻这辈均愿去攀个高枝,一来出门行走江湖时候自报名号,带上哪门哪派的缀字,总是能响亮几分。 乾秋门点墨派李四护商前行,比李四前来讨教,派头就高远上了不知多少里。 二来若是同名门攀有些干系,外出之时即便遇上歹人群寇,多半也能保住一条性命。故而自称名门的笔笔皆是,几乎路上所遇之人,都自称为大派弟子,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因此各门各派着实无奈,这群打着门派名头的江湖散人,休说路遇歹人暂保性命之时,就连胡作非为,作奸犯科时都搬出门派的名头,的确令这几家门派颇耗费了不少心血。 故而后来几家门派门主合计一阵,在各自门派中打造一批腰牌,印痕皆是独一无二,若有遗失了腰牌的,便尽快张贴告示,免得叫许多别有用心之人顶替。如此才使得这冒名顶替的风气有所好转。 如今的老三斤正是诧异于此,旁人都巴不得凭借自家师门门派的名望行走江湖,更何况这少年郎的师父,恐怕身手极高,否则少年怎能以这般岁数,硬磕小唐的一手雄健刀法?需知练剑进境迅猛,可称得上天赋异禀,可倘若是换成年纪轻轻便可创数式高绝剑法,那便当真可称之为妖邪了。因而老三斤便已然认为,少年的师父剑术之高,恐怕放在齐陵境内,那也是跺跺脚便令整座江湖震三震的狠角儿,于是就更加诧异少年的这番言语。 “为何不愿?先不提其他八国之中的年轻一辈武林中人,起码依我所见,齐陵绝数江湖儿郎,都是挤破头想讨来门派青睐。如此一来,日后借师父门派的名声走天下,就算不为引来旁人艳羡,也能在险境中多出两分全身而退的可能,这样岂不是最好?” 少年努力思索片刻,而后似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应答,“要是问为何不愿,大概便是因我幼时曾看过好些武侠画本,细细想来,里头的人儿均是一人一剑杀穿江湖,还真没有自报家门带上师父的。毕竟败下阵来叫人揍一顿,师父也不能替徒弟挨揍吧。” 老三斤听罢少年这一席话,笑得是前仰后合。问话之初,他可当真没指望少年说出什么金贵道理,只当是其师临行前仔细叮嘱过,才使得少年始终闭口不提师父名讳。可听罢这一席颇为无赖的话语,老三斤却打心眼里有些看好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郎。江湖当中,看人并非是全凭身手,更在于性子脾气是否合乎胃口。 更在于这人心中的江湖,到底是一番怎样的锦绣光景。 “少年郎,随商队前行已有数日,你似乎还未自报姓名。”老者笑道。 “云仲。”少年同样笑道。 商队众人见云仲同老三斤并无大碍,连伤药也未动用上,最终还是放心下来,张罗晌间的饭食。虽说正午天儿酷热,许多人胃口欠佳,可总要好歹用着饭食,不然离晚间这数个时辰,腹中无食,更容易发痧中了暑气,反倒不利。 老三斤独自回去车厢中避热,毕竟年纪摆着,许多事务交给青壮之人,也并不至引起什么非议。 云仲则在原地继续休憩半晌,行气一周再一周,直至体魄当中的劳乏酸胀削去大半,才略微将气息收拢。 此次文斗虽说凶险,但所幸未曾伤到性命,实属侥幸至极。至于此战败落,少年则并不纳闷,当下群领悟的招式几乎尽出,而并未令唐不枫摆脱,其结果便已定下大半。 归根结底,并非是少年的行剑路数有恙,而是的确积累不足,再加上这几招之重,在神而不在形,窥探形迹七八分,却还是比不上多两分神意来得顺畅。再有便是唐不枫体魄耐性,高过少年数筹,倘若招式用尽,再难以为继。 足以瞧出,体魄根骨,无论对于修行拳脚功夫,还是奉练兵刃的武人,皆是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是立身之本,极为重要。 云仲正想到此处,却有人坐于身侧,默不作声。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唐不枫,唐不疯 见到来人面目,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可想不到头一个来探访之人,竟是方才还狂性大发的唐不枫。 “我唐不枫自打五岁跟我爹练拳脚,八岁练刀,挥刀至今,不下百万;十二岁走商路,中途与无数自称高手的江湖人,马贼流寇厮杀,却差点在你这儿栽了跟头。你的剑,的确很快很快。”唐不枫拎起裹酒的皮囊,深深饮下一口,随即递给身侧的云仲。 云仲大方接过,同样豪饮一口。 唐不枫神色恍惚道,“若是你的剑再快一分,恐怕今儿个败的就是我了,且快剑难收,到那时恐怕我能剩下小半条命,那也是打阎王爷那儿捡回的。” “不成,事先讲好的文斗,就是文斗,哪能随意伤人。” 青年仔细瞧瞧云仲,见后者脸上神色平静,并无半点调笑的意思,嘴角扯起一丝笑意,“方才我在暗处听过老三斤同你的一席话,使得我有几分惊异,想不到你这人的确有意思。难不成把持道义规矩的,定比那些肆无忌惮的走得长远?只怕并非如此,日后行走江湖,千万小心,留下两分心机,并不算错。” 酒入肝肠,云仲只觉得通体炽热难耐,本就是盛夏之时,一口劲头猛烈,辛辣滚喉的烈酒,使得少年通体都冒出无数汗珠。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通体舒泰,连带打斗落下的疲累之意,也叫这口烫火似的酒浆冲刷去几分。 唐不枫打个哈欠,将酒囊拿回,又饮一口,“不过既然我发狂疾在前,差点便闹出人命,要不你砍我一剑?” 云仲哑口无言。 看样子天底下让他瞧不出行事章法的,除却师父吴霜之外,又得添上一位。 “唐兄说笑了,本就是我技不如人,再者说狂疾非人可控,怎能平白无故砍人呢。”云仲喝下这口酒水,精气神也比方才好上不少,于是有心打趣道,“再说若是真想砍人,我手头这碎裂殆尽的破剑也是有心无力嘛。” 此话惊得唐不枫跳脚就骂:“你小子还真想砍不成?此先说好的江湖道义为重呢?” 少年呲牙一笑,唐不枫也跟着大笑不止。 两人均对彼此有些改观,此前恩怨,尽付一笑当中。 两人相邻而坐,待众人忙活罢了共用晌饭,云仲却率先开口,“唐老哥,话说回来,你这疯疾到底是怎生落下的?前些日似乎并未见到此症发作,为何一遇斗招便如此严重?” 一旁闭目养神的唐不枫闻言,登时便将眉头皱起,似是不愿谈及此事,犹豫片刻,还是长叹开口。 “想必兄弟也能看出几分,我这柄紫鞘长刀,并非是什么兵器铺中所能锤炼的凡品,而是一柄货真价实的好刀。此乃是从前我父闯荡江湖时偶然所得,锋芒极盛,与其他兵刃交击时,从来都是断他人之兵,从无卷刃崩口。” “我父也粗通刀法,虽然身手并不高深,但起码也略懂皮毛,于是时常带在身上,闲暇时候教我使刀的简略章法。”云仲也不开口,只是不由自主将双腿收拢,悄悄坐直了身子。 “宝贝自然会引人动心思,更何况我父当年也是做的走镖行当,一来二去,甭管有意无意,总会得罪些江湖中的匪帮贼人。” 云仲心中了然,无论是小时云亦凉同他讲的江湖趣事,还是师父闲暇时候,都说过镖局这门行当中的种种规矩。走镖一说,自打许多年前便已经存在于世,与商队相仿,但不出货物,只管辎重货物运送。开镖局者多半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甭管是官府武林与功夫,缺一不可。听唐不枫话中的意思,恐怕其父只是位镖师而已,各处行走,总得碰上各方势力,惹上一身麻烦,在所难免。 “当初我父走镖归家,不知路上得罪了哪家山寨匪寇。匪首晓得我父身边有柄好刀,又正好二者旧冤未平,便差人多方打听,摸清我父子二人的住址,不出十日,便趁夜行凶。”说道此,唐不枫面色自然腾起几分狰狞,“来人众多,且皆是出招狠辣的角儿,我父抵挡不住,只得将我与那柄紫鞘长刀置于暗柜当中,牢牢锁死。” “我在那暗柜当中,横竖难以脱身,更何况年纪尚小,惊吓之余,竟然忘却身边有刀。直到近半个时辰后,才使刀将柜门砍穿,脱身而出。”这位青年,缓缓合上双眸。 “当夜有雨,雨水泼泼洒洒,却横竖浇不淡门口尸首的满身血迹。” “我出门寻那伙贼人,将长刀狠命劈去,却被一脚踢出,经外奇穴磕在门口台阶处,便昏厥过去。” “再睁眼,身边只余一柄紫鞘长刀,与镖局众人,还有几束凄惨白绸。当家的说,当夜有位镖师喝花酒,正好路过我家宅门,便连忙去唤来镖局众人,这才堪堪保下我一条性命。” 云仲不由得眉头紧皱,连忙问道,“那官府为何放歹人入城?” 唐不枫凄惨一笑,双臂却是青筋暴跳。 “我亦曾问过镖局老当家,可那位老当家,却只是连连叹气,只说莫要再提这档事。现在想来,只怕是那匪首已然同官府中人勾结,而那群看似道貌岸然的官老爷,恐怕早就知晓此事,只是不予理会罢了。都说齐陵百官皆是两袖清风,为民请命的好官,可朝中地方官员数不胜数,哪有天下均是好官的道理。一介平民百姓死于城中,自然有无数的手段将其掩盖妥当,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容易事。” “那疯疾,自然也是磕碰到经外奇穴所至,许多年来我亦见过不少名医,服药无数,却始终难以奏效。可时至今日我亦不清楚,疯疾到底是因经外奇穴受损所至,还是当夜的血水始终难消。故而从入商队之后,我便尤好杀匪贼,这些年下来,却始终未曾杀到那家山寨。” 少年只好沉默。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宽慰话语,官府中事,岂能是一位自幼贫寒的少年所能知晓的。 唐不枫起身,长吐一口郁气,“今儿个的事,也只有当家的与老三斤知晓一二,你算是头一个知晓此事来龙去脉的。一来是因不打不相识,你这身功夫叫我唐不枫钦佩,二来,是因你方才所说的心中江湖,我觉得人品脾性对胃口,日后你我二人,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那可是好事,日后,唐兄便是我在江湖中头一位兄弟。”云仲笑道。 “如此说来,你车厢之中藏匿的好酒,不如给哥喝两口?”唐不枫鸡贼一笑,与方才的阴沉大相径庭。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 “就几口,又不能给你如数喝光。”唐不枫撇撇嘴,“不给就算。” “得,随便喝。”云仲无奈。 “这才爽利嘛。”唐不枫轻快蹦起,朝着云仲车厢便快步走去,那柄紫鞘长刀,依旧歪歪斜斜挂在腰间,一步三晃。 少年遥遥问道。 “你咋晓得我车厢中有好酒?” “你兄弟打小鼻子就灵。”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南山蝉鸣起 南公山脚下村落,消息略微灵通者都晓得,赵梓阳家中多出一位女子,帮着赵梓阳打理家事,连同白虎帮内的事务,同村中的鸡毛蒜皮也一概处理得妥当得体,引来不少乡邻称赞。 乡邻不晓得,皆以为赵梓阳年岁渐长,不愿再掺和帮派中事,寻思着讨个媳妇,过安生日子,于是不惜让女子抛头露面处理白虎帮内琐事,自己则去找些谋生立命的活计。 而那名外乡逃难而至的女子也是精明能干,将白虎帮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竟比赵梓阳执掌时候还要来得有序几分。原本颇有微词的帮众,均惊异于女子言语办事的圆润老辣,非但未曾有抗拒的意思,反而是拥护有加。 乡邻帮众皆对于这等变化有些欣喜,毕竟瞧惯了赵梓阳,其性子又并非过于讨喜,突然间换成一位面相周正的女子,哪怕是见得久了,养养双目,也是极好的事。 要是说谁对此有些愠怒的,那还是当属赵梓阳。谁人都不知晓,他并非出门寻揽活计,而是每日在屋中修行行气的法门。数月之前那女子同他一并参悟那本《贯气说》,未满一日便可念头通达,丝缕内气贯穿浑身,滋味来得十分舒爽,就如同将浑身累赘皆尽撂下,身子都轻快了数分。 于是赵梓阳便迫不及待翻开第二节书卷,寻思着一窥究竟。毕竟照这势头下去,恐怕观毕这本统共四节的奇书,指不定会无师自通悟出什么稀罕招数,便可跑到江湖上立起山头宗门自成一派,起码衣食不愁,若能在江湖上流传开些许名声,那更是最好不过。 女子瞧出少年赵梓阳的心思,苦苦劝解一番,直说修行乃是步步而行,哪能如此急切,倘若伤及经脉体魄或是走火入魔,恐怕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三番五次劝解无用,始终拧不过后者的执拗性子,于是女子含怒将老书第二节走穴修行之法,如数讲解齐全,不告而别。 于是在方圆数里村落中赫赫有名的赵帮主,废寝忘食研习数月后,理所应当地瘫软在床上,无法下地。 起初只是双腿有些无力,可还不出半日,赵梓阳便已觉查不出下半身的冷热痛楚,此时停下行气,已然为时晚矣,直至如今。女子不得已,便招呼起了赵梓阳的衣食起居,乃至帮中事务都得亲力亲为。 一晃便过去许久时日,可赵梓阳的腿,却丝毫不见好转,由是心境便愈发急迫。万一后半生当真变为瘸子不可医治,那这赵瘸子的名号,便真个成了实话,对于赵梓阳来说,的确是无可承受之重。 而满腔怒火,皆在女子端上的可口饭食中消失殆尽。不论心火如何旺盛,总不能朝姑娘发脾气,这其中的理儿,赵梓阳听村口无妻的老鳏夫讲过无数回,早已听得耳内生茧。再说回来,人家姑娘最初不过只受了一只寡淡无味的鸡腿儿,连盐粒都未舍得投入两粒。许多日来教导老书当中的疑难杂字不说,衣食起居帮内事务,他赵梓阳又有何脸面去朝人家抛去无名火?倘若真如此行事,那日后想起,他这张不甚俊美的面皮,又应当往何如搁置。 如此而来,赵梓阳只得每日强忍郁郁之念,心头火气却是逐日累积下来,始终难以泻个痛快。 今日日头比以往更毒辣几分,女子一大早便拿起扁担出门挑水,顺带嘱咐赵梓阳莫要焦急,待她归家操持朝饭。 赵梓阳点头,仍是有些木讷。 晨时一过,周遭山林之中的蝉鸣便鼓噪起来,其声甚是浩大,使得刚欲翻身再睡的赵梓阳不胜其烦,再难有半点困意。 “若是双腿无恙,定叫这群鼓噪破蝉尝尝油火滋味。”睡眼朦胧,赵梓阳咬牙使双臂撑起身子,勉强斜靠于土墙之上。双腿腰腹皆无力挣动,单凭双臂力道撑起身,谈何容易,就连平日里统领白虎帮东打西伐的赵梓阳,此刻也是额头有些冒汗,汗浆顺额角流入双目之中,分外刺人。 少年不由得嘀咕了句晦气,转头养向窗口之外的青翠山间。 若是不出意外,只怕这山,余下半生都难去到顶了罢。 民间固然有不少隐世不出的名医大家,可谁又会跑来这等偏僻乡间行医,就算这游医百无聊赖行至此处,就冲他这家徒四壁的光景,又怎会白白医治。 恍惚间,少年瞥到墙角那本老书。这老书自打少年双腿无感之时,便被他一怒之下扔至墙角,而那位女子不止一次从墙角经过,分明是瞧见了书,似乎是晓得赵梓阳的心境难平,从未拾起。 窗外南公山红花绿树,露水顺枝条滴滴凝结,坠于夏花瓣叶处。 草屋之内,有少年匍匐于地,汗珠滚落,砸在黄土之上。 既然双腿已废,倒不如看个痛快。 毕竟还未曾畅畅快快走一回江湖。 蝉鸣再盛一分。 没人能见着,南宫山顶上,不知从何时多出了两位仙人。 一位是以黑袍裹体,将面目躯体尽数笼罩于袍中,只漏出一双森寒双目;另一位则是宽袍大袖,举止之间尽是从容。 “我虽与你向来不合,不过你这胖子择徒的能耐,我的确不及。那少年的根骨脾性之好,连我都未免有些动心,想必此人便是你的衣钵人选。可惜了,倘若是收入我门下,比在你门下走得长远几分,并非难事。”黑袍人双目泛起一丝难名意味,可叫人说不上是揶揄还是确有其事,极为古怪。 “老毒物,你这话说的,我可不乐意。”对面宽袍大袖的微胖之人撇撇嘴,面皮上一副不以为然,“旁的能耐,你以为便能压我一头?虽说十年不进境,可莫要忘了,十年前我将你揍到你家山头中去,又从你家山门中将你拽出,再把你嵌到山中,给你十年又能如何,只不过可以勉强自行站起身来罢了。” “凭你这身斤两,恐怕还不够我脚下倾城的半餐血食。莫要一心求死才是。”黑袍人冷笑。 “不服?若是当真不服气,不如你将那毒蝉撇开,亲自出口啃我。” 胖子行走天下,可比剑更厉害的,还得数一张伶俐口舌。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娘娘腔 那位宽袍大袖御剑而行的,正是从齐陵加急赶回的吴霜,而对面吴霜口中的老毒物,却正是方士杨阜之师,倾城蝉之主。 两人方一照面,言语之间便有诸多摩擦,可谓是针尖麦芒,毫不相让。绕是吴霜也未尝想到,那日以剑气剜去这老毒物弟子髌骨,并未再造杀债,竟然真个引来了正主。 种种变故,的确令他始料未及,无奈之下,吴霜随处寻了一伙前往颐章的商队,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云仲顺手塞入其中,还倒贴进不少银两。 若是以吴霜平常的性子,两枚铜钱都得同人计较上几炷香的功夫,可一遭却叫那当家胖子狠狠要了一回价,楞是耐着性子未还半文钱。 非是吴霜破天荒大方,毕竟以这老毒物的名声脾气,万一若是等不及吴霜归来,打破山门,他这这一身家底,就得被清扫一空,连同几位弟子的性命,都得折损大半。 老毒物行事狠辣无常,几乎在江湖之上人尽皆知。 故而吴霜等不得,连同云仲安危,也只得暂且搁置,先且转过头来,应付山门祸事。 “看来我那徒儿髌骨,的确是你出手剜去。”老毒物桀桀笑道,“都知道你吴霜若是占理,从来对阵之前不说半句废话,可要是不占理,则先从言语中讨来点便宜。” “笑话。你这老毒物借与徒儿那倾城蝉,险些将我徒儿害死,我这当师父的,怎的就不占理?”吴霜嗤笑,甚是不以为然,“既然各执一词,倒不如好生过招来得爽快,拳头大的执掌规矩,如何?十年未见,还是打上一顿当做重逢之礼,更合乎你我心意。” “没想到一别十载,还是你吴霜与我最是脾气相投,如今这副富态模样,真还比当初形销骨立时讨喜了几分。”黑袍之人爽朗一笑,手头却是丝毫不慢。弹指之间,足下近半倾城蝉便飞射而去,直奔吴霜面门,端的是狠辣莫测。 当今南漓使毒蛊者,无出其右,凭的就是这一手睥睨天下的养蛊之术。这等年份的倾城蝉,凶狂暴虐与筋骨之韧,断然不是当日杨阜手中毒蝉所能比拟的。 此刻方一出手,便使得吴霜难以应对。 剑气纵横。吴霜堪堪抵住头一波悍勇攻势,脚下青霜颤鸣不已。 黑袍人收拢毒蝉,眼神有些狐疑。除却吴霜门下弟子故交,恐怕如今天下九国当中的修行人士,再无人能如他一般了解这位老敌手,即便是十载光阴寸步未进,也不至于如此狼狈才是。眼下毒蝉并未尽出,按理说,以吴霜的境界万不该如此勉强。 “当年一事,没想到竟令你伤到这等地步,何不将紫电一并使出,倘若不敌败北,也说得上是了无遗憾。” 对此,吴霜只是笑语,“娘娘腔。” 刹那之间,毒蝉几乎尽数袭来。 远在山脚下的少年终是捧起那本老书,浑身汗水已被汗水浸透,于地上拖出一道长痕。少年翻开老书,颇为费力地向墙角靠倚,顿时心满意足。 美中不足的是,窗外蝉鸣越发聒噪,引得少年烦躁不堪,没好气骂道,“叫个甚!等入秋时节还不得乖乖老死,倒不如趁着命在多瞧瞧天下景色,没出息。”遂运气走穴,试着贯穿周身上下脉络。 村口,女子正同闲来无事的村中大娘老妇闲谈。也是无法,天儿实在炎热得紧,许多人家都不愿赶着日出三竿的时节外出挑水,因此只好趁着还夜里残余的温润湿气前来井边,一来二去便排起一条二十来号的长伍。村中人这些日子以来均已面熟那女子,于是好些人便招呼女子赶去头前挑水,可一一被女子婉拒,只好作罢。 “要我说啊,赵小子真是平白捡来个姑娘,生得俊秀不说,甭管是操持家事还是置办帮派中事,那得是这方圆好多里独一份,这么位好姑娘,可算便宜他了。”一位六旬上下的老妇说道,将肩头扁担略微拄于地上,令酸痛腰腿歇息片刻。 女子讶然,刚欲反驳,却被身前一位中年妇人率先抢过话头,调笑道,“您就别难为这姑娘了,怎的也是还未出阁,算不得名正言顺的媳妇,依我看呐,倒不如等到米已成炊再说不迟。”此话一出,便引来无数妇人嬉笑,乱作一团。 女子愣愣神,面皮悄然染上一丝胭脂色,更是令长伍当中许多青壮汉子双眼发直。心下暗地骂那赵梓阳气运泼天,竟能讨来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女子的欢心,再想想自家婆娘,登时便垂头丧气,灭了早起的精神气。 可下一瞬,女子蹙起蛾眉,向南公山瞥去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收回,似乎从未端详山中景象。 “怪哉,初境还是念一?此番来访南公山周遭,倒越发有意思了。”山上云间,黑袍人仔细端详女子,眼色愈加好奇。 眼下吴霜已是叫倾城蝉团团围住,难以脱困,甚至其中剑鸣声都有些衰落,不复方才的威势,黑袍人便有些兴趣缺缺,反倒是将目光透向村口女子。 这女子初看之下,似乎连行气法门都不通一二。但仔细看去,却已然有缕缕清气自口鼻中延伸而出,回转反哺至周身大穴,滋养浑身,分明是已然越过初境,再登虚念的境界。落在黑袍之人眼中,的确怪异得很。 况且距他驾临南公山已有数日,几日以来,均未觉察出山脚下这小村之中,竟还藏匿着一位容姿不俗的二境女子。 寻常修行人物皆知,居高境界俯瞰低境,不消大费周折便可窥探出后者境界深浅,一目了然。再到黑袍人这等境界,哪怕有什么灵宝加身,也难以阻隔视线。天下灵宝统共就那几件,均是自老古年间流传下来,掌握在各大宗门与绝颠之手,况且当世可祭炼器物之人,少之又少,怎能交于一位弱女子手中。 再说哪家的天生仙人骨的奇才,会在这等年纪才堪堪跨越初境? 好奇之下,黑袍人足踏倾城,欲要下山一窥。 只见听南公山宗门内,声起崩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何不带吴钩 几炷香前,南宫山上一座庭院中,石桌清茶,两人手谈正激。 二人中一人矮胖,兴许是天儿格外炎热,故而穿着一身黑纱袍,一幅江湖方士的打扮;另一位则是身形颇为高壮,素衣长褂,头戴方巾,俨然一幅书生模样。 “师兄,你说那几只锦鸟,真能将书信送至师父手上?”左边微胖这位,自檀盒当中夹出一枚乌亮黑子,思量许久,却迟迟未曾落子,反倒是迟疑开口。 “莫要担忧,师父他老人家是何许人也,境界高深莫测,岂能是我等二人所能揣测的。再说山门外那位,若是当真要出手破门,南公山大阵,只怕挨不上几巴掌就得支离破碎。”右边执白者缓缓开口,语气甚是四平八稳,但脸色却是有些灰败。 “可…”微胖之人有些失神,悬停于棋盘之上的黑子亦跟着微微一颤。 高壮书生无奈道:“二师弟,可万万别忘了师父临走时的嘱咐,遇事清净心神,再做打算,灵台有失定宁,怎能行事。今儿个师兄邀你手谈一局,本意便是在此,欲令你心中杂念尽除,却不曾想仍是于事无补。”说罢,瞅了瞅二师弟袖口。 二师弟尴尬抽回胖手,将藏匿在袖口中的白子掏出,重新放回棋盘原位,咧嘴一笑,“师兄您这棋力了得,就连师父亦不愿同您行子,不如就让让师弟,否则继续运子下去,这局棋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书生皱眉,不过还是轻轻点头,示意允许师弟悔一步棋。 “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十年前因那档事蛰伏于上齐,期间只余书信互通往来,看来确实伤及了根底本源。以门外这人的道行,师父若是恢复至十年前的境界,恐怕欲要硬碰都并非十拿九稳,要是旧伤未愈,想要令胜负五五之分,大概都是极难。”说话间,书生轻咳两声,面色又是灰败几许。 “服下灵药,难道也不可将那蝉毒祛除干净?”微胖师弟心中震荡。自家这位师兄的境界,他可是心中有数。自打他来到南公山以来,似乎并未见他勤恳修行,每日只是打理后山当中的花草。若是兴致略起,最多不过在书房当中写几幅字,或是找他对上几回对子,便再无其他事可做。 然而其境界,却如瀚海涌波,层层而进。 可凭大师兄的境界身手,与那黑袍之人交手不过一瞬,便已然被蝉毒所伤,即便服下门内灵验,也只不过堪堪压制,始终难以褪尽。 大师兄摇头叹息道,“倒也无妨,只不过我这体魄,实在过于羸弱,被那黑袍之人一掌破开阵法,自然抵不住那霸道的蝉毒,灵验虽可祛毒,但短短两日,铁定不可将余毒拔除殆尽。师弟啊,若是咱师父迟迟不归,你便从后山绕道而下,我自有手段困住黑袍人,总能撑上一时半会,下山之后,再去找寻师父也就是了。” 微胖师弟沉默不语,师兄则是又夹起一枚白子,静静思索棋局,神色自若。 南公山顶并不算得平整,许多宅院楼宇,皆是高低错落,其中多以陡峭石阶相连,分布与山顶之中,倒也有几分险峰奇秀之感。 颐章境内多雷雨,恐被雷火毁去宗门大殿,于是当中正殿流檐,皆以青瓦盖覆,远远瞧去,与夏日蓬勃树冠相衬,极富韵味,显然并非出自庸匠之手。后山当中花草极盛极繁,花草深浅不一,并非是名贵妙品,却生长得十分旺祥,清风自来,花草清朗。 而在大殿当中,悬有一柄无鞘长剑。 此剑极锐,剑锋极窄,微光闪过,映出如镜似的森寒锋刃,称得上是世间难寻。 可十年间,这柄无鞘之剑却无人问津,甭管是两位宗门弟子,还是寥寥几位宗门仆从,向来不多看上一眼。 今儿个亦是如此,但无人能瞧见,今日这柄利剑,却轻颤不已。 山巅之上,黑袍人刚想驱蝉而下,却听闻身后吴霜长笑。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说了句,“世人皆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从未有人说过死前发癫啊。” 倾城蝉翩然若蝶,悄然之间收拢至黑袍人足下。 再看踏于剑上的吴霜,此刻再无方才闲淡自然的气韵,宽袍大袖,已然被倾城蝉锐利双翅尽数划开,鲜血濡缕。 此刻这位狼狈的剑仙却微笑开口,“世间有喜,旱土得遇连天雨,红烛红袖两相宜,老毒物,你可晓得第三喜为何?” 黑袍之人不解其意,“何为第三喜?” “你啊,早应当找个先生研究几载学问。”青霜剑之上,早已布满朱红,乃至将剑刃纹路都掩匿得密不透风。但令人费解之处是,剑上傲立之人,依旧是笑脸盈盈。 吴霜的确高兴得很,乃至于险些手舞足蹈。 “最好不过故人相逢。” 南公山宗门,整座大殿忽悠一震,于是连同整座南公山,亦是跟着忽悠再震。 书生瞧瞧棋盘中黑白两色震颤不已,乃至于棋盘边角处许多棋子都震落于地上,其声清脆激越。 “回来了就好。”说罢这句,书生似是卸下千斤重担,倒地不起,手中仍旧死死夹住一枚白子。 刹那,吴霜手中便多出一柄剑。 于是南公山顶处的云海,多出一路空痕,如同一线巨江大潮。 那剑极窄,锋芒却比青霜更甚数筹。 “男儿何不带吴钩。”吴霜眼中,剑锋映日,其芒烁烁。 黑袍人眼神却是大方光芒。 “原来如此。” 于是天际之上,便有飞蝉与剑光轮转,铮铮而鸣。 虽说仅是多出一柄剑来,可悬停于空的吴霜,此时气势却是浑然一变。若要说前些日吴霜精气神乃是潇洒自如,那此刻便是锋芒毕现。 仿佛吴霜才是那柄吴钩,而吴钩却变为一块砥砺剑锋的磨石,二者相辅相成,所以这穿云裂石的剑意,于升无可升之际,凭空再升一分。 “这才是吴霜,吴钩青霜并起,不知比十载前如何,且让本座好生试试你的斤两。”黑袍之人亦是长笑,将足下毒蝉尽数挥出。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六章 山上山下 因多出一柄吴钩,吴霜此刻的剑意,已然是攀至云端,气势如洪流外泄,滚滚不绝,仿佛躯壳尽数化为冲天剑气,浩如山海。 而黑袍之人,又岂是凡俗,天下奇毒异蛊尽出其手,亦非浪得虚名。此刻从怀中取出根翠绿竹笛,横于唇边,又是召来无数毒蛊。黑潮隐天蔽日,浩浩荡荡直冲南公山之上,竟将本来锋芒无匹的天隙剑气,缓缓抵住,难以寸进。 若是有人瞧见,眼中自映出一幅堪称壮丽的浩然画卷。 云海之侧,旭日之底,有位仙人踏剑,缓缓挥出道道宽广流光,横亘于前,仿若生生印出一座浩浩雄关。剑势轻灵沉稳,挥剑虽沉,可却仍旧不失轻灵,仿佛掌中并非是剑,而是大雪鹅毛。 百丈之内,怎可撄锋。 而对立那位,摆袖间,蝉翼如云锦叠累通透,其躯若清雪扶摇,往复于剑气足下,金铁声直冲九重朗朗长天。更有无数黑潮骤起,随杳杳笛声,直抵剑关。 “师兄,近来我翻阅古籍无数,若是未曾记错,颐章国近百年来,似乎并未有这等场面吧。”微胖师弟正搀扶师兄回房歇息,无意间向空中瞥去一眼,登时便惊得无以复加。 书生抬头看去,灰败面皮稍有感慨之色,“说少了。” “依师兄所见,您看咱家师父能否赢下这场比斗?”心中震悚,可胖师弟依旧有些忧心,于是开口问道。 “二人局势如今有些僵持不下,我这境界过低,实在无法看出端倪走势。奇门遁甲趋吉避祸的能耐,你可比我这师兄强,何不自行算算吉凶祸福?”书生说罢轻咳几声,自口中淌出几缕碧绿血迹,可脸色却缓和许多。 天下奇毒,甭管是南漓蛊毒还是有损阴德的奇毒狠药,最忌讳毒性发作于体内,久不得排,就算中毒之人体魄如佛门金刚再世,由内而外,也得毒个七荤八素,伤损性命。所幸书生吐出这一口余毒,否则本就深受蝉毒所害,即便服用灵丹妙药,亦无法瞬息好转。 胖师弟拍拍腿根,浑身赘肉透过黑纱忽悠乱颤,笑道:“祸事上门灵台不净,一时间险些忘却了这茬儿事,毕竟山中这些年衣食无忧,将本行都给抛诸脑后,让师兄见笑了。” 书生笑笑说道,“无妨,只可惜你我师兄弟两人境界如此,帮不上忙。” 兴许是精气神耗费过度,他这次未曾注意到,师弟袖口之中笼罩的一方奇门度盘。 度盘之上,伤门二字烁烁放光。 山上云海之间,虽说两人生死相向,丝毫有未留手,可南公山下村落之人,无人能窥探到其中一二。偶有农妇老妪抬头瞧瞧这明晃日色,抱怨日头过于毒辣,却无一人能见山上景象,两不相闻。 女子蹒跚地将水挑回屋前旧缸边,却在倾倒水时,没来由的浑身筛糠。 稳稳心神,女子迈步进屋,见少年斜靠于土墙一角处翻书,登时有些气结。 “为何自行下铺,以你这身量,叫我怎生搬得动,本就因观书致使双腿无半点知觉,如今再看,还不得将性命都平白搭入?”似乎觉得这话过重,女子眼眸低垂下来,沉默少顷道,“罢了,若是真苦闷得紧,改日我托人前去临近集中购置几本画册就是,日后,莫要再看这本了。” 靠于墙边的少年总算将书撂下,可依旧还是一言不发,足足过去盏茶功夫,才缓缓开口,“前十几年间,我这命就同那土虫一般,别无二样,就算是接过白虎帮帮主这名头,却还是郁不得志。天南地北由打南公山过路之人无数,有行脚小卒,亦有富贵商贾,可除却逃荒之人,并无半个愿在此停留驻足片刻。恐怕在前几者人看来,在此处长居之人,大概都叫蛮子,还不如高门权贵家中的斑斓鸟儿来得高贵稀罕。” “我不愿听闻这般话语,每每见过路之人眼神鄙夷,就带着帮众给他们个教训,可甭管揍几回,在世人眼中,此地都尽是些蛮荒劣人,命贱得很。”日光穿窗而进,照于少年微挑眼角。 “所以我想着,待我学出身了不得的本事,迟早有一日,能领着这帮白虎帮的困苦兄弟,自颐章南边一直闯至京城,在京城里头开几家铺子,客栈也好,青楼也罢,都成。”赵梓阳无声笑笑,并不奢望女子能懂。 “可你也瞧见了,腿废之后,我还能做甚。” “姑娘,要知道宣难包明火,人心最难测,若是不想日后突遭厄难,速速离去便是。我在村中口碑尚可,想来那些叔婶晓得了如今际遇,也不至任凭我饿死屋中。”赵梓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子玉指抵住双唇,难以再吐半字。 女子声音极清越,似乎还有些笑意,“赵帮主,可曾记得我逃难来此时的狼狈模样?如今你我都并非富贵之身,虽说女子无才,可也自然能懂得你心中所想。想从穷山恶水里趟出一条路,任谁都不能说是错,只是行事太过急切,往往适得其反。” “慢慢来,双腿总有痊愈之日。” 女子在缝补数次的素裙上轻蹭双手,朝瑟缩于墙角的少年伸出手来。 草屋之中,女子艰难背起赵梓阳,只几步距离,在后者看来,却是犹如相距万载。 “好生熟悉。”少年喃喃道。 “我乡中曾有老人讲过,明明从未做过的事,行事时却常有熟悉之感,乃是因前世做过,一瞬间前世今生心念相通,故而才有这等怪异滋味。”女子将少年缓缓放于床榻之上,浑不在意地以袖口擦拭鬓发间的汗珠。 赵梓阳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那感情好,前世姑娘定是天上仙子,想着游览一番凡间天下,从而偷跑下界。”这番话脱口而出,纯粹是无意之言,可少年登时便觉得有些羞臊,于是抿紧双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那就权当夸赞了,小女子谢过帮主。”瞅着赵梓阳那副涨红面皮,女子赧颜微红,掩口轻笑。 仙子虽好,可既已下界,那便不再是好事。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君子不避,不坠青云 黑袍人同吴霜争斗足有一整时辰。 针尖麦芒,虽说是互不相让,却始终难以分出个胜负。 “果然,进境之后不可用往日眼光度量,重境重关,古来未有越境取胜的先例,如今看来的确并非谬言。”吴霜开口,手上吴钩却丝毫不乱,挥斥剑意。 “那是自然,此境裨益如何,待到你有一日深入此境之时,自然能晓得其中的妙处。”黑袍人亦是轻语,相比满身血污的吴霜,仪态可是强出太多。“若是我未察觉出错处,你应当已然堪堪涉入此境,若是当年你听得一句劝,大概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黑袍之人还欲说些什么,可话在口边,硬生生被吴霜抵回,“十载光阴,足矣使得顽童变作一位兰玉公子,没成想你这管闲事的脾性仍未有改观。你我二人本就不对付,多说无益,只管将此境妙处尽数施展便是,也好让我吴霜瞧瞧,我这两剑,能否逾关一战。” 吴霜亦是撑得辛苦,虽说隐隐触及那层境界的一角,获益良多,但先前蝉毒已然随创口贯入周身,被他强行压制住大半时辰,此刻已然是到了几近蔓延全身的地步。 “也好。若是不如此嚣狂,你吴霜可就不是吴霜了。”似是想到些什么,黑袍之人言语间有些感慨意味,随即便将掌中长笛晃了晃,并无半点骇人声势。而这晃一晃的功夫,除却倾城蝉之外的如潮毒虫尽数散去,不消十息,半空中就已然空出大片。 “修到这等境界,才晓得何为极境。养蛊之术,我虽已精研十余载,于南漓一地可说无人能出我右,可无论如何,都始终是身外物。”黑袍人唏嘘不已,将长笛横于唇齿以侧。 笛声起。 吴霜不由得一怔。 笛声婉转悠远,与这位南漓毒尊以往吹奏的笛声大相径庭,极富韵味。 然而吴霜挥斥未散的剑气雄关,没来由为止猛然一滞,竟不能抵,被无影无形的一阵力道缓缓推开数尺。 剑道大才,被天下修士冠以剑仙之称的吴霜,剑气剑意,何其锋锐?放在外界,足矣颠覆山海之姿,断巨江长流,可仅是一曲不知名的笛曲而已,竟将茫茫剑气逼得连连倒退。仿佛自虚空当中抽出无数无色枝蔓,亘于剑气之前。 血污满身的吴霜却咧嘴一笑,且笑意渐浓。 招是好招,境界亦是渺渺高远,令他也有些瞧不出底细深浅,可在得剑仙尊号之前,他是一位剑客。兴许黑袍毒尊这招的确内含万千奥妙,更有以高境击低境的取巧意味。 但万万不该以此招相拦。 剑客之手,自然有剑相随。 剑乃是百兵君子。 君子不避,不坠青云,岂能困樊笼。 天地有索横亘于前,岂不正合我意。 吴霜喃喃,“你小子无福分,先前我出鸾迎你便不在近前,这回又得错过一招。” 黑袍毒尊只见对面那位剑仙御剑前行,直至剑气所筑的雄关上方,轻轻跃下。 那雄关均是剑气所构,只可从轮廓间瞧见其巍巍之形。可吴霜并未负创,只是轻轻踏在雄关顶上,盘坐城头。 吴钩青霜两剑环绕周身,剑鸣不止,追头逐尾,似是相见颇欢。 城头端坐一位血衣剑仙。 这位剑仙微微抬头,瞅瞅半空中盘桓翻飞的两柄长剑,露出田间老翁一般的和蔼笑容。 日子当真如白驹过隙,当日被五绝颠所伤,叫毁去一身经络,蓬头垢面血污满身,比之今日还要狼狈数倍,无奈之下只好远走十万山中。路遇一处偏僻小镇,便就这么留了下来,靠着手中的银两,递出一碗碗茶水。 再后来,他开了间茶馆,时常雇来几位说书人,讲得是他年轻时写得那本传记。生意愈发兴隆,可那柄青霜,却一直扔在后院之中,无人问津。 蛰伏十载光阴,以往嗜剑如命的他,竟真未曾爽爽快快走一回剑。 “老毒物,小心着点,且看这两剑。” 两剑皆悬挂于吴霜面门前一寸,直上直下,丝毫未有偏斜,一如吴霜直苗腰杆,一如有骨二百零七。 后者则是眯起双目,笑皱面庞。 视线当中,万物被剑刃一分为二,工工整整。 顷刻间,吴钩已出。雄关当中剑气分崩离析,流光似野马穿行,直直跟向吴钩,说是穿云裂地,亦不可名状。万千剑光煌煌,尽数叠于吴钩之上,于是整片南公山氤氲云海,便翻了个翻。 南漓毒尊这才晓得,方才吴霜并非是口出狂言,而真的是叫他好生提防一二。 笛声断,虚空当中的一根庞然绳索,悄然断为两段,剖开黑袍毒尊左肋。而随后的一剑青霜随之而来,直指其灵台要害,避无可避。 吴霜则是心满意足合上双目,朝山脚下跌坠而去,再无余力。因五脏六腑本就难以抵御蝉毒,而再施惊天两剑,体内余气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雄关当中的剑气灌注于吴钩当中,再无落脚之处,故而只得任凭坠落。 而在此时,南公山外,有人携天威而下,一戟戳穿那血衣剑仙胸口,将其牢牢钉于山崖之上。 力道之大,几乎将那片雄厚山崖崩碎。 百里开外的一座小山包上,俨然是绫罗伞盖环绕,当中有位风韵犹存的女子,拍手长笑,瞧着如同魔怔一般。 “不错不错,就应当将他戳穿悬于自家山头上,最好再将他山门一巴掌拍碎,将他徒子徒孙尽数杀个干净通透才好,也好告慰庆儿在天之灵。” 家丁簇拥环绕的这位妇人似是仍不解气,似是非要瞧过吴霜毙命山崖的惨状才可罢休。左右丫鬟仆人小心阻拦,说这山颇高,千万莫要出什么岔子,坏了夫人贵体,却被那泼辣妇人狠狠赏了几个耳光,再不敢出言阻拦。 那妇人走出罗帐伞盖,遥遥望向南公山。 可令她有些狐疑的是,半空中那位身着黑袍的仙人,在半空中愣了少顷,却直直冲下云海,朝那位使戟之人而去。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袍夺杜门 南公山宗门内,微胖师弟将师兄送回房中,自个迈步出门,看向袖中奇门度盘。 上有休生伤度景死惊开八门,而原本指向伤门的罗盘,此刻不知为何转为死门。 风水堪舆这门学问,自打不知多少年前便已在天下流传开来,并不知是何人所创,甚至并非是一人所创,而是数代奇人异士联手创立,才将奇门风水一门完善补齐。 无论趋利避祸测算吉凶,还是探查宅院坐落风水好坏,大都离不开通宵奇门遁甲的能人,倘若是有真本事,哪怕是在闹市之中立起一处算命摊子,也可挣得不少银两;更有无数君王显臣将能人异士请去府上,专为自个测算凶吉。只不过风水一门流传至今,亦是失却了不少名家妙本,再者说这等奇人大都脾性怪异,收徒从来都是极难,于是奇门遁甲一门,渐渐有些式微。 可若是当真有十分本事,依旧是各国君王高官眼中的通天神人,就单是卜算凶吉这一能耐,就可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乃至不惜以庞大家财将人请进府中,以礼相待。 开卦起奇门度盘,心性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心性不佳,心思沉重,则往往测算有误,难以窥探一二天机。于是许多身负奇门遁甲能耐的游方道人,为求心定,宁可寄身好山好水,也不愿与王侯将相有甚瓜葛,说到底只为求那个可衍生二三万物的一而已。 这位吴霜坐下二弟子,往常脾气极好,向来都以笑颜示人,可今日则是面目极为阴沉。 休生伤度景死惊开并称八门,当中以开休生三门为吉,中平门则为杜景二门,惊伤死为凶。 方才伤门,如今死门,当中险恶,自然是不言而喻。 “师父,待到回门后,千万勿怪弟子才是。” 微胖方士低眉,将袖中度盘单臂托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转眼之际,黑袍人已然俯冲至山崖处,脚下蝉鸣声由远及近,似熊虎低啸,比之方才同吴霜争斗间的气势竟更盛一分。 而对面那位男子,丝毫没有什么退却的意思,愣是将呼啸而来的黑袍毒尊无视,跳到山崖边一株古柏之上,要将那柄黝黑大戟从吴霜躯体中拽出。 岂料那黑袍覆体之人来不及赶至,竟蛮不讲理地把手中长笛抛出,硬生生将男子砸了个趔趄,险些坠入悬崖当中。 “毒尊这是何意?料想晚辈也从未对前辈出手,反倒是替前辈解决心头大患,谈不上有十分功劳,却也没得罪毒尊,何故阻挠?”男子将身形稳住,不经意间扫过那柄直直坠落的长笛,而后将视线调转,正视黑袍毒尊。 “趁虚偷袭,本就是走了邪门歪路,何况我的敌手,何需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黑袍人冷笑,“要杀,也得是我亲手将他这条性命取走,想要教本座如何行事,也需先行掂掂分量才是。”说罢,黑袍人将双指并拢,碧绿长笛飘荡而归。 眼前这位相貌不凡的男子,大概有而立之年上下,穿一身流云锦衣,内衬甲胄,似是军中将校。 男子听闻此话,只是微微耸肩,颇不在意道:“杀便杀了,并无其他意思,若是毒尊非要怪罪,那便怪罪这胖子实力不济为好。” 一道清气无端自虚空当中炸起,更胜剑芒刀光,毫无端倪间将那男子砍出数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既然如此,那本座杀你,也只得怪你技不如人,是这个理儿吧?” 笛声未起,可虚空当中无端延出无数无色枝条,虽行迹不显半分,然而声响却极为渗人。 南漓毒尊性子嚣张跋扈,且行事变幻无常,并非是南漓人口中虚言,而是确有其事。曾有一位道行极高的高手,路过毒尊山门时瞥了一眼饲虫的毒尊,便叫后者撵了几十座山头的路途,只一掌而已,击断这位苦命高手的四肢百骸,险些就将其一身道行削了个干干净净。可令世人不解的是,待到这位高手用尽天才地宝将伤躯治愈之后,却发现山门门口多了一对如玉的蝉王。 倾城蝉豢养极难,而天下九国当中,只有南漓可寻见踪迹,毒性极烈且躯体如金铁,若是驯养得当,端的是威能强绝,引来无数人窥伺觊觎,理所应当。自打倾城蝉被毒尊尽数收归门中,南漓荒郊野岭中便几近绝种,再无成片倾城蝉能寻。 蝉中有通体雪白,且身负金丝云纹的,称得上是万中无一,待到年份足够时,便可称为蝉王,其毒性猛烈无比,足矣于顷刻间毒毙数十位境界不凡的修行高手。 而如此稀罕的蝉王,却被毒尊随手扔给了一位手下败将。 先伤人,再助人,谁也不晓得这人所思所想,为何与常人如此迥异。 猛然朝男子出手,便再寻常不过。 趁这空当,毒尊飘然降至山崖,伸手拔出吴霜胸口这柄大戟,紧接着便朝昏厥不醒的吴霜胸口一点,再掰开口齿,朝当中扔进一枚澄黄丹药,随即便朝南宫山顶喝道。 “出来接人,要不想延误了时辰,尔等师父的性命,便当真要折损于此,速速来人!” 南宫山山门当中的微胖方士一哆嗦,手中擎着的度盘跌落地上,磕碎一角青石。而前者亦是面色惨白,似乎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精气,就连面庞都消瘦两分。 改天换地,何其逆命,古时便总有无数精研奇门遁甲的大才,死于夺天地造化的行径,或是强行续接他人寿数,或是强算千载后世,均是未得善终,乃至于暴死庐中。曾有两位方士相伴打坐,当中有一位突发奇想,欲推算后世如何,却无端被烛火引燃衣袖,怎个都无法熄灭火势,幸亏身旁好友一掌打碎奇门度盘,才勉强救下这位大逆不道的好友。 方士皱眉,方才山间那声呼喝是真是假,他亦不能分辨,可思量少许,还是决定出门瞧瞧现状。于是顺手捡起度盘,迈步往外而去,刚迈开步子,却见度盘之上,赫然指向杜门。 杜门小凶中平,为藏形之方,宜躲灾避难,并无性命之忧。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赐教,讨教 “您要是真想将他救下,在下并无异意。可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行事,两手空空可没法交差,人家许下的银钱也是没着落,在下还指望着靠这笔银子回乡娶妻,这可如何是好。” 那被长笛砸下悬崖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经扒住突兀山石跃起,稳稳落在山崖上,足尖点地,好似山间灵猿般轻快迅捷。此刻勾起嘴角,朝不远处的毒尊开口道。 黑袍毒尊似是早猜到这男子棘手,可依旧不免狐疑。 乍看之下,这人乃是军中将领打扮,天底下不乏绝艳之人,独自潜修十数载乃至几十载,一出山便引得修界震动。可观这男子年岁不大,身形亦非十分魁梧,而流水似游走的臂膀筋肉当中,却能瞧出内蕴力道气势,庞然如峰。 然而毒尊是何许人也,哪怕是绝颠在前,以他古怪曲折的脾性,恐怕亦不让于人。 “莫非你以为,本座身负剑伤,就得同你服软?况且你之倚仗于修行路数,我大抵已能看穿几成,虽说算得上茬手,但我要护住那胖子的性命,易如反掌。”毒尊虽说是面覆黑袍,神色不能见,可仍旧能从这话中听出几许嘲弄意味。 一戟重创吴霜又如何,轻描淡写挡下一挂笛瀑又如何,那胖子的大好头颅何时取来,何人去取,皆需他开口,还轮不到旁人替代。 男子叹气,抄起不远处的墨色大戟,苦笑道,“看来今日这档事难以善了,毒尊大人如此咄咄逼人,晚辈也只好斗胆请教几招,也好待到来日垂垂老矣,还能有件同子孙后辈饮酒吹嘘的老账。”男子忿忿不已,口中念叨,“糟心,回头定得找那位大人评评理,起码得多加些银子。” 男子提戟时,毒尊并未出手阻拦,而是静静垂手,眼瞧前者抄起大戟,缓缓站定,未曾再出一言。 “请前辈赐教。”男子拱手。 下一瞬,大戟破空之声,同笛声一同响起,响彻南公山上下。 山上,微胖师弟与小憩片刻的师兄紧锁眉峰。师父虽已归返,可身上再无半点好肉,先是经倾城蝉翼割划,而后猛毒灌体,强行运气之下难以护住大穴,被毒气攻入心脉,以至于面皮都有几分紫青。这等伤势,绕是山崩不惊的大师兄,瞧着也有些心颤。 更别提胸口当中还有一处前后透亮的血洞,越发显得触目惊心,使人通体生寒。好在不知是何缘故,那处创口已然止住淌血的势头,这才令师兄弟两人缓了口气。 “师兄,咱山头中的法子都使尽了,眼下虽说创口血已止住,可师父体内毒性实在过于浓郁,宗门中的灵药怎个也无法祛除,这该如何是好?”微胖方士的眉头,似乎今日整一天都未曾松弛下来,始终紧锁成结。 山中灵药早就尽数搬出,可吴霜如今脉搏微弱,即便硬灌入口,不能自行行气,亦是于事无补,相反灵药当中的霸道灵气,极易损伤经脉穴道。故而两人束手无策,只得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始终难以寻出个法子。 大师兄面色亦是极差,沉声道,“事到如今,的确无甚招数应对,倾城蝉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奇毒诡毒,若要说天下谁人可解,大概除去那数位山巅绝顶,只有那位黑袍毒尊了。”此话说出,大师兄便随即沉沉叹息一声,“可按先前生死相向的争斗来看,师父同他只怕是积怨已久,虽说不知为何出手救下咱师父,可若是再去讨要解毒之物,只怕是有去无回,更休说帮咱师父祛毒一事了。” “可外头那二人交手正酣,师父能否撑到那时还是两谈,怎能耽搁得起。”微胖方士气急,将那方度盘取出,愁容不展,“度盘上分明说此乃是杜门中平小凶,可当下分明是性命堪忧,晦气。” 说罢便抓起奇门度盘,朝地上狠狠砸去。 “师弟,奇门遁甲这门术法妙用无穷,可惜长久以来遗失篇节过多,就算是入道数十年的老辈人物,也难说将万祸尽数避过,总有天机难测的时候,莫要如此行事。”大师兄沉声道,语气当中已有愠怒之意。 “若是实在无法,只有我再出一趟山门,若是能帮着那位毒尊制敌,兴许这事还有转囿的空隙。”顾不得躯内毒性还未除尽,书生起身便向外走去。 “师弟啊,莫要劝阻,你我同为师父门下弟子,外人欺上山门,师父替做弟子的出头;轮到做师父的有难当头,做弟子的,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无需忧心,师兄还未与你将那局棋定盘,总得分出个胜负输赢才是。”书生温和说道,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老旧书卷,随手别在腰间。 自始至终,他这位师弟都未曾言语只字片语,心中了然。修行奇门遁甲者,多半极为惜命,许多精通奇门遁甲者,为趋吉避祸对于祸及身家性命的诸般事宜,皆是避之不及,唯恐自个儿有性命之忧。更何况是自家师弟,吴霜多年不回山,故此山中除却少数几位清扫山门大殿的清闲仆从,再就是这两位师兄弟苦守山中,平日里的诸多行径,他这师兄可否看在眼里。 转身要走,却听闻身后师弟开口。 “那如此说来。我也该同师兄一同前去,虽说我这境界颇低,壮壮声势也是极好的。若是我这二弟子不显踪迹,日后流传开来,都说南公山中有个软柿子,丢得可就不是我一人的颜面了。” 书生打扮的高壮师兄一愣,随后轻笑说道:“天知道你从哪处学来的江湖口气,听着的确不赖,起码有几分师父的言辞气魄。不过豪气冲云虽是好事,也莫要平白无故赔进一条命去,若是实在想出份力,那便前去操持护山大阵就是,这份心意,师兄替你一道带去。” 踏出山门,书生深呼一口气,嘴角却越抬越高。 师弟就算平常慵懒鸡贼了些,不过今儿个的确有种。 “南公山两位弟子,前来讨教阁下高招。”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府说摔瓶 “胡闹!”齐陵相府深处传出一声怒斥,吼声之大,乃至连外院停守的家丁都听得真切,纷纷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两口。 原因无他,只因这位齐陵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相大人,近日一改向来温润和善的性子,极易动怒。原本相府中本有数十门客,均是身负大才,从琴棋书画到乃至篆印记史,皆有非凡人物,被这位惜才的齐相收归府上,日日研习各自学问,且每月下来,俸禄颇丰。 闲暇时候,总能见齐相大人召来两位门客,共同在后花园赏景洽谈,花鸟虫鱼,玉杯青酒,不失为相府一景。 可这些日子,竟无一位门客受邀入正府,足矣见得,自家老爷此时的确火气正旺,可深究其中原因,就不是这几位家丁知晓的范畴了。 齐陵相府构架甚是宽敞,当中更是楼宇无数,家丁仆从,丫鬟庖厨乃至马夫等皆有住处,仅下人住处,便已有百间,可见相府屋繁地广。而恰是因为这点,当初还引出了一则趣事,但凡在齐陵京城久居的百姓官员乃至守城军士,大都晓得此事,事过多年,依旧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说起。 大概是当年齐陵文人中有位老先生,为人极为酸腐,满口皆是礼义孝廉,似乎万事都得讲究礼法这套。不过老先生年轻时,的确做出过不少极好的诗词歌赋,虽不是词藻华美,不过极其工整对仗,又具山高鸟飞绝之沧桑大气,故而在文坛上下,的确有些名声。 可兴许是上了年纪,这位老先生当年的严谨治学与工整文风,似乎皆是入了歧路,酸腐古板至极。 老人曾经做过一篇文章,其中将当今官员文人毁得一文不值,说满朝上下奢靡盛行,文中首当其冲受到极力贬低的,便是齐陵相府。文中写道,齐相骄奢淫逸,府上屋舍鳞次栉比,近乎要同皇宫内院相比肩,如此一笔数目惊人的银两,必定是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所得,实在是令天下人耻笑。 可这文章传出去未满三日,这老先生就接到了一封齐相的亲笔书信,邀前者往相府一叙。 按照一贯常理来说,若是遇到这等情形,估计早就躲出京城或是上门请罪,毕竟谁也不敢当真与一国之相起甚摩擦。谁知这老书生还真个怀有几分胆色,还真就坦然赴约,大有不惜一死,为齐陵百姓讨个公道的架势。 可谁知抵达相府时,这位面如冠玉的齐相没半点朝中命臣的架子,反倒是处处以礼相待,倒使得老先生有些受宠若惊。 待到老先生从相府当中走出的第二日,便又做了一篇文章,可内容却与先前的那篇大相径庭,将当今齐相称之为天下圣贤。其因有三,一来是齐相扩建修葺相府,所用钱财,皆是从俸禄与章家前几代为官积攒的家财,并未向朝廷讨要一文;二来是老先生问及为何要将这宅邸建得如此宽广,齐相笑答天下寒士万千,若是都要管上一管,实在有心无力,只好如此。其三,这宅院可并非是自家家宅,而是齐陵相府,倘若年岁大了告老还乡,便得从这相府中举家搬离,其中所耗费的银钱,同样也是留给继任者。 如此一来,齐陵上下皆知齐相为人,便更为钦佩这位朝中命臣的品行。 相府主府,乃是以一颗老树为中心所建,呈环围绕,倘若自上而下观瞧,整座主府犹如圆月一般,甚是别具一格。楼宇共分三层,头一层乃是留做待客所用,从窗棂之间看去,长天杳杳,老树枝躯犹如老龟脊背,古朴大气,却又不失意趣;二层乃是观书行文的所在,藏书无穷无尽,沿二层楼走势整整排成一环,书墨香气四溢,另外避湿免潮,足可使得藏书久置无恙。 三层为听琴赏景处,原是高处视野极广,且上设露台,稍稍抬首便可瞧见老树延连直上的繁盛树冠,风携树息,心旷神怡。 传闻当初齐陵初建相府时,当年齐皇亦甚是喜爱这颗老槐,怎奈皇宫已然建成,又不好将此处占做行宫,于是只好作罢,这才有当今的相府初形。 此刻,主府三层楼之上,两人对坐。 “此事我初闻之时,便差人告诫与她,切莫急于一时,若是招惹上那位,恐怕章家应承不起,却没成想,依旧是未曾躲过。”说话之人大概五旬上下,面皮却丝毫未有老态,身穿一身锦袍,相貌极周正。 而对坐那位书生却只是中人相貌,衣着亦是有些褴褛,面黄肌瘦,如同位孤苦老叟一般。 书生沉吟片刻,皱眉道,“可即便是那位妾室亲自前去,又能如何?那位仙人的手段可并非常人可比,十余年前将修界闹得鸡犬不宁,那事想必宰相大人也有所耳闻,这么一位数层楼高的高手,如何对付?” 锦袍之人,正是当今齐相。 只见齐相面色阴沉道:“前些日下人前去库中清点物件,宝物遗失数件,而遗失之物,恰好够找来位不可多得的高手。” “既然如此,恐怕时隔多日,与那位的梁子便是彻底结下了,其实说来也并非是坏事。”那面黄肌瘦的书生轻轻叩桌,脸上竟有些笑意,“宰相大人困于此事多日,想来心中火气亦是始终不可泄,既然已经结下仇来,倒不如将计就计。” “凭一人之力应对一国,无人可做到这等地步。此事乍看之下,当下宰相大人不好出手,那位亦不好出手,不过若是有机可乘,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京城当中自然有高手坐镇,欲神鬼不知袭杀您这位一国之相,几乎是痴人说梦,而据采仙滩章府中人说,那位还有位徒弟。” “不可。”齐相呵斥。 书生仍是语气慵懒,“传闻说齐陵首屈一指的富商,早年间手中有前朝的一件古物,乃是一件无暇玉瓶。当年叫人不慎打碎,品相尽毁,当时正值家道中落,并无银两可供生意往来,于是这人便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玉瓶摔碎,而后论片卖出,赚得盆钵皆满。” “既然此事已成定局,倒不如敲山震虎,再说大人心中丧子之痛,也得出出气不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章 出梧溪谷 齐陵老一辈,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布衣百姓,几乎都晓得有处唤作梧溪的地界。 原是因当初齐陵开国之皇,常常前来此处行祭天大典。通常来说,帝王祭天乃是一年当中至关紧要之事,为求稳妥,大抵便是于都城城郊处行祭天礼。 一来距京城较近,若是有行刺之人,也不至愚鲁到这等地步,京城当中的高手,自然是修道一途佼佼者,再说重兵护卫左右,任谁亦不敢说可在京城近处一击得手;二来亦可令百姓远立城墙上观瞧,为君者,自然不可错放这等抬升威望的良机。 可当初那位始天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挑选齐陵国靠东,距京城极远的梧溪作为祭天之处,的确令当年朝中文武有些疑惑,甚至有不少谏臣于朝堂之上当面进谏,却被一一驳回。也难怪臣子进谏,时值齐国一分为三,正好处于动荡不宁的时节。照常理国号初定,国事未稳,祭天大典也可酌情延期,依朝中大臣看来,此刻出行有太多不妥之处,故而屡次进谏,却皆是被圣上好言劝回。 此后十年如一日,每逢祭天大典,这位开国之君都要携一众文武前去梧溪祭拜上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五谷丰登。直至始元十二年,天子因病而崩时,新皇继位,梧溪这处地名才渐渐被世人淡忘。 只剩下许多年老体衰的齐陵人士,仍在茶余饭后,夏夜摇扇时候,同小辈讲说先皇有何等的天大气魄。 梧溪这地名的由来,乃是因此处有条宽广若江的湍急溪流,经梧溪分流绕行,正好将整片偌大梧溪围绕当中,这便是溪字由来;梧则是因在这片地界有颗苍老梧桐,却并无蓬勃树冠,只剩一段枯弱根干。 一甲子光阴过去,不知何时,梧溪变为了梧溪谷,原本两道溪流中地势平坦的地界,地势逐渐低洼下去,化为一道深邃沟谷。每逢夏时两旁溪水冲开旧路,直抵沟谷当中,就如两片银帘,齐齐挂于幽谷两侧,妙合画里。 “呦,今儿是什么风,竟将师兄吹到内门来了?”外人不知,梧溪谷中竟有人居住其中,一位相貌俊朗的少年郎让过身边的溪流,朝远处一名胡髭杂乱的中年男子道。 虽说口中说的是师兄,可这少年郎的神色却未有丝毫尊敬之意,反而满脸冷笑。 “师弟好久不见,我正要去面见师尊,寻思着归家瞧瞧。”这邋遢男子似是许久未开口,语句极不通畅,说话声亦是嘶哑得很。 “师尊这两日闭关,闭关前嘱咐我等,凡外门弟子皆不许踏入正殿一步,只有内门弟子有要事禀报才可酌情放行。”少年郎笑道,鄙夷之色更甚,“其实依师弟看,师兄早该归家瞧瞧。毕竟留在梧溪谷当中多年,未见进境的也只有您这一位,与其在此平白无故糟蹋寿数,倒不如趁早归去,即便是师尊无意间知晓,大概也不会追责。” 男子不急不躁,依旧是温和道,“道理是没错,可在门中一日,便得守一日规矩,不告而别不合弟子之理,还请师弟通融一二。”男子衣衫破旧,浑身湿透不说,袖口处还有数道划痕,仿佛是攀岩而下,极其狼狈。 二人相谈之际,殊不知正殿之内,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摇头叹息。 “根骨心性具是上之品,可却迟迟无半点进境,绕是老夫也看不透究竟是何缘故,好端端一位有绝顶之姿的后生,可惜了。” 不多时,大殿之中跑出一位小童子,朗声道,“章师兄,师尊差我知会你一声,且归家去便是。”这童子岁数极小,就连身上的衣袍都有些宽大,然而口齿却极为伶俐,说罢这句,还狠瞪了眼一旁的少年郎。 后者登时噤若寒蝉。 虽说这童子年岁极小,可自打入门以来,便日日跟随师尊左右,极为受宠。听内门中人讲,师尊曾亲口感叹,童子的天资之高,稳稳强过他当年,甚至极为可能丝毫不亚于当今天下的五位绝颠,假以时日,势必成梧溪谷之中的扛鼎兴盛之人。这般近乎妖邪的人物,怎能是他这方入内门不久的弟子所能招惹的。 童子瞪过少年郎后,便跑到章维鹿身前,搂住后者双腿便道,“师兄你可得早点回,不然整日待在这山坳里,非得将师弟逼出疯疾不可。” “那是自然。”章维鹿轻笑,将童子脑门处的碎发撩起,惊诧道,“怎的还哭上了,师兄又没死。” 好说歹说,在答应童子带回些物件吃食后,这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才放开章师兄,还不忘将涕泪搽在师兄裤脚处,于是本来憔悴狼狈的章维鹿,看着越发凄惨。 于是章维鹿独身攀回住处收拾包裹。说是住处,其实只不过是谷崖当中的一处凹陷石窟,流水铺陈于洞口,亦如水帘妙境。 外人不知,梧溪谷内有弟子百余,内门弟子寥寥无几,凡是可入内门者,天资勤修,二者缺一不可,称得上是佼佼之才。待到入内门之时,便可以名正言顺住进谷底大殿当中,偶有师尊讲道,近水楼台,好处良多。 而外门弟子,只许居于高低错落的石窟当中,虽说夏时有溪水成帘,通体清爽。可每日上下攀岩可并非易事,山石渗水湿滑,稍有不慎踏空,便得跌个筋断骨折,更有福源浅淡者不慎失了性命,足可见内外两门之间的天差地别。 章维鹿初入门中时,常常坠落下来,所幸未伤及性命,每日用药便可痊愈。 常有位童子蹲坐谷底,每日都等他坠落地上,笑得合不拢嘴。不过大笑过后,每每都为这憨傻男子搽药疗伤。 一来二去,这位少言寡语的武痴,便与童子相熟。 往事如风雪,距今已有数造春秋。 章维鹿爬上山崖,西行几十里,顿觉日光明朗,极为燥热。 这位武痴朝着日头呲牙一笑,“走得慢了些。” 风驮双足。 踏空而走。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云雾凉 云仲依旧是每日练剑行气,随商队缓缓前行。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自打比试过后,商队中许多人瞧他的眼色,已不似前些日那般,反而是目中钦佩之色更浓。用饭时候,也有不少人同他闲谈,当然这些人中有一位例外,除却闲聊外,蹭朔暑酒喝才是重中之重。 云仲也不小气,相较他自个儿,唐不枫的酒量实在差劲。往往云仲还无醉意时,他这位唐兄已然躺在车厢当中酣醉不醒,鼾声奇大,马儿被这鼾声震得不胜其烦,以至于见了唐不枫都恨不得咬上几口、踢上几蹄,也好解解心头之恨。 又是一夜盘膝行气不绝,直至东方微白。 云仲自问,自个天资想必算不得出类拔萃,学剑一途更无触类旁通的能耐,师父早前在压笼林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心中早已存了解答。吴霜所说的差了一点,恐怕是差了无数浩大险峰。 并非天赋异禀,而是差得不可直视,只不过做徒弟的,既然师父为顾及徒弟面子,破天荒扯了谎,那他这做徒弟的,怎能点破。 力所能及的,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因此连续好些天,这位少年都能见到天边的鹅黄裙边,化做一尾金鲤跃至高天。勤难补拙,绕是这般辛苦,少年也只觉得经脉之中内气依旧流转缓慢,一时半会功夫,恐怕见不到二境的山脚。 唐不枫亦是个武道疯子,甭管天儿是晴是雨,每日必定出刀千次,不过似乎不通修行之法,因此夜里喝罢二两好酒,仍能睡上个安稳觉。 少年向后一躺,一夜劳心费神,终使其神智不堪重负,困意涌来,更似要将一双眼皮牢牢锁住。 那日少年歇息足够,返回马车当中,正好遇上了在马蹄旁蹲着的韩席,毫无高手的半点模样。 韩席同他说,并非是不想摘那老桂的头衔,而是凡有老桂名头的,往往在商队当中身手最好,遇山贼劫道这般情形,八成能叫人识出身份,率先诛杀;再说齐陵班主汇聚老宅时,总难免有些不知底细的贼寇眼线,将每届摘得老桂头衔的人名画像,大都悬挂于山寨当中,便更难以脱身。 少年不解,说凭老哥这身手,虽说不知与唐不枫相比孰高孰低,但也不至于有应对不及的场面,为何不将这名头拿下,也好在行商时多拿些赏钱。 韩席说了句强中自有强中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里谁可横行无败,行走天下,最忌讳的便是轻敌一事,千万莫要小觑荒郊野岭当中的草莽,无人可说得准,一处偏僻寨子当中,到底坐镇了一位何等强绝的高手。 憨厚汉子同少年讲起一则早年间听来的江湖老事,大概是当年齐陵有位声名赫赫的大将,马战步战皆是冠绝三军,一杆长枪在军阵当中,足称得上是无可撄锋。然而就是这么位当打之年的勇将,却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山寨马失前蹄,被寨子上一位使两柄短刀的头目斩于马下,当即毙命。 江湖上有这么一份说法,兵器寸长寸强,寸短寸险,长枪比之短刀,自然在兵刃上占了些先机,可仍是被干净利落斩杀,足矣见那位头目的身手之高。 因而说,虽说老桂比寻常班头俸禄丰厚许多,可一年之中的险境,却足矣令无数功夫高明的老手丧命数次。韩席说家中老母尚在,妻儿亦是等候他归来,若是死在路上,不值当。 有些感慨的韩席还说,这江湖引无数豪杰少年趋之若鹜,可还是命重要,他的命兴许不值几两银钱,可家中老小的命,却是千金都买不来。 正在车厢当中喝得醉意正浓的唐不枫,将脑袋探出云仲车厢,撇撇嘴说你这汉子好生窝囊,既然在江湖中谋生,怎得也要有点豪气,如这般窝囊,倒还真不如回家做个猎户。 可韩席只是咧嘴笑笑,告辞离去,背后是那把牛角大弓。 云仲回过神来,睡衣正浓时,隐隐觉得那汉子临行时的背影,有些苍凉。 似乎在江湖里走这一趟,总能见到如唐不枫这般痴心于武的轻狂大才,更能瞧见远多于前者的失意之人。 “江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小小年纪就晓得伤春悲秋,这可不是江湖少侠所为啊。”戏谑话语打身边传来,似乎还有些睡意朦胧。 少年冷哼,“那天天蹭酒喝就是少侠所为了?我又不是那等家大业大的苦主儿,你蹭酒没够的毛病,反是似乎每日都有所长进呐?” 说话之人自然是唐不枫,此刻将鸡窝似的脑袋拢到脑后,慵懒的靠在车厢一侧,一瞧就是昨儿个宿醉,直睡到天光大良才出外走走。 “兄弟,我可得提点你一句,出门在外,旁人的话假假真真,留三分疑心,总是有利无弊。”唐不枫不知从哪找来根布条,把脑后发丝尽数收拢,而后轻轻巧巧挽了个结,登时就利落不少。 “我也想算无遗策,可整日算计疑心,累啊。光是一个练剑于我来说,已然是令我应付得焦头烂额,更何况是揣测人心。韩老哥待我不赖,就算另有隐情,与我亦没多大干系,更何况出门在外,家家不易,唐兄就莫要再为难韩老哥了。”少年真是有些困倦,一夜未眠,虽说行气亦没出什么力气,不过心神耗费实在太过霸道,令他此刻难以强打几分精气神。 唐不枫哪里晓得少年此刻脑中翻江倒海的困倦,挠头道,“也对,兴许是我心境不太妥当,虽说有些道听途说的坏事,大概这韩席也不是什么恶人,冲兄弟这话,日后我不再为难他便是。” “还有一事。”唐不枫开口 “啥事?困了。” 唐不枫目瞪口呆,“你昨儿个夜里一夜未眠?” “想家了不行,这又没啥丢人的。”云仲将双臂枕在脑后,吐息逐渐匀称。 “真看不出来,你这心性还能想家?”唐不枫笑了,“反正我是没家。” “一样,跟没了差不离,不过是有些想念儿时玩伴。” 云仲欲言又止,看看天色,山云雾凉。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二章节 漠起 云仲睡得舒坦,不过处于商队中前段的当家和老三斤,却已是好几日都未睡踏实。尤其是胖当家眼眶都有些发紫,显然是连着数日都未睡上个囫囵觉,熬得憔悴;老三斤仗着习武多年的功底,勉强还能扛住,毕竟山林遇匪祸,总不能与人家商量商量,待到明儿个自己睡足了再动手,故而精气神还算不赖。 “当家的,你可得仔细想想,到底是有几成神韵?依我看呐,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八成是自个儿吓自个儿。”虽说老三斤自个儿也有些寝食难安,不过嘴上依旧不留情面,逮住胖子就是一顿奚落。 当家的哪有心思同他胡扯,有些费力地将眼皮撑起,朝远远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中看去,眉峰立起。 “我倒是不愿去信,可那副图除却体型,眉眼的确模糊至极,可气势神韵竟有七八分之多,令我不得不信。再说老兄弟,咱俩可是一同见过了那少年郎的剑,抛开天赋高低,能教这么位徒弟的人,还能是寻常之辈不成?” 当家有些疲倦,闭目养神,嘴上接着道,“你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齐陵中人,除却缉拿令外,官府何曾四处张贴告示寻人?恐怕下告示的那位,身份大概在朝中极高。能与朝中贵人扯上干系的,开头之大,可想而知。” “可既然收了人家的银钱,总不能因这丁点疑心就把那少年抛在路上吧?江湖规矩哪是如此好破的,真要如此行事,你我二人日后还怎的在齐陵商行中混迹?再说回来,那少年的脾气秉性,初看有些莽撞,可越瞧越觉着挺称心。”老三斤可不管胖子瞻前顾后这一套,将衣裳披上,靠着车厢一侧就打起盹来。 毕竟是人上了年纪,连着几日夜里难眠,确实叫他好生烦闷,索性将这些琐碎杂事抛诸脑后,踏踏实实睡下。 当家的苦笑不已,瞅瞅老三斤的邋遢睡相,也有些困倦。 在他看来,休要说身不由己,处处皆是身不由己。早在十几年前,他还是位读书人时就明白这道理,却仍是不信邪,硬生生以布衣之身上书数次,却每回都是石沉大海。 而数月后,他十余篇上书中,有三篇近乎只字未动的谏帖,被齐皇大加赞颂,乃至于朝堂之上连道三声极好,引得朝中震动。 可这三篇谏帖,只字未提他的名讳,谏帖撰笔之人,皆是同一位大臣。 他曾于百般愤恨时前去佛寺中上香,求一位老僧指点迷津。那位老僧道,施主执念过于深重,虽说这功名并未算在施主头上,可与国与民,仍旧不失为一桩好事。可一席话过后,读书人只是笑笑,眼中并未有半点光彩。 他说,在大师心中,是否一生只为佛门兴盛,以身养佛?那既然如此,若是朝堂官府并不修葺寺庙,上香祭拜之人不出香火钱,大师还愿以身养佛否? 老僧思量片刻道,贫僧愿意。 书生说我并非佛门信众,故而也不懂大师为何愿意,我只晓得殚精竭虑的心血之帖叫人盗取,拿去赚得功名,这般齐陵朝堂,我不愿再踏足一步。 所以齐陵少了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书生,江湖中却多了一位行事严密,鲜有失职的商队当家。 常言道己不由心,必定身不由己。 可想由心而行,却总有人不答应。 当家的无声笑笑,睡去了。 商队前行虽说不快,可行路日子已久,渐渐已抵齐陵西南处。 齐陵西南的天气,逐渐便有些颐章国北边的滋味,天景多变得很,兴许头晌还是艳阳高架,少顷便是滚滚黑云压来,降下一场痛痛快快的连天狂雨,令人应接不暇,避无可避。 陡峭山峦与荒漠渐渐将冲天草木替代,渐有荒凉大气之感。 齐陵西南曾有古国。古记当中曾有记载,古国乃是千年前一位王侯所建,于当时称得上是穷奢极糜,恨不得将天下珍宝美人皆汇集于此。南北纵跨近百里,当中有城无数,于当年可谓天下独绝。 然岁月悠悠,古国早已衰败,徒留一座座残破城墙与破败宫阙,停驻于广袤原野。 商队缓缓前行,已至古国以内。 云仲在睡梦之中,被唐不枫强行拉起,刚想发作,抬头却见到这处苍凉古迹,目光登时便有些呆愣。 要晓得师徒二人一路上,大抵皆是从十万山中行进,罕有人烟,多是山峦巨树,草木乌啼,数月行程,令云仲看得实在有些木然。眼下苍凉大漠入眼,令这位少年欢欣不已。 “瞅你那没见识的模样,这地儿我走过不下五回,早就看得没甚滋味儿了,难不成还有甚特别之处?”唐不枫见少年呆愣,故意奚落道。 少年仍是目不转睛,嘴上却不闲,“见得多了自然无感,哪怕宅子毗邻名山大川,瞧得多也是寡淡无味。等我到你这岁数,差不离也是波澜不惊。” “这话说的诛心,我年纪也不大啊。”唐不枫顺手从地上薅起一根长梗枯草,叼在口中。 自打知晓云仲车厢当中有好酒,这唐不枫就鲜有住在自个马车中的时候了。常常云仲整夜行气过后,这位爷就理所应当的爬到车厢当中,将昏昏欲睡的少年挤到一边,自个儿摸到车厢尾处嗅嗅酒香,熨帖无比。 云仲极目远眺,只见朗朗晴天之中,汇来几朵淡云,正午日光正好,云也翩然,朗朗日光穿过丝缕青云,洒落于片片连绵古址之上,韵味难名。 临近正午,商队自然得生火操办饭食,故而马儿渐渐停步。 “要不,练练剑?”唐不枫眼神何其毒辣,瞧见少年眼中眸光起伏,身侧长剑更是被手掌缓缓握住,当下便出言相邀。 “行啊。”云仲嘴角轻抬,“知我者唐疯子也。” “一口一个唐疯子,可千万莫要败得太快啊。”唐不枫不乐意,将草根吐出,翻身下车。 于是大漠之中,两人刀剑相对。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大地大,不过剑走一圈 待到大汗淋漓的两人将彼此掌中刀剑架住,各自收鞘,商队早已升腾起炊烟,云仲一夜未眠,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等不得将长剑放回马车,便随唐不枫一同前去瓮前等候。许多人早晓得这两人的刀架剑势极妙,皆是在一旁端详,指望着即便没学到其中精要,哪怕学来个一招半式唬人也好,见两人停手,面色难免有些许意犹未尽。 江湖中人尤以使刀剑者最多,虽说两人年纪尚且不算得大,可手底下的出招变式,却是寻常人难以企及。 内行看门道,外行总能瞧个热闹。就算是未曾习武的人儿,亦能在过招之中瞧出些妙处,就算学不来一招半式,于一道乏善可陈的商路当中,也可拿来解闷。 眼下两人凑到瓮前,一人领来一碗清汤,若干面食,随处寻了个地儿坐下,同商队中人一并用饭,顺便听听其余人闲聊。说说天南地北所见所闻,听听所过之处地界有何陈年旧事或是讲究忌讳,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我曾听人讲,这古国当年绿水环绕,百草丰茂,同如今的地貌迥异,若是没叫那位后主败光国运,如今的齐陵,恐怕就能多出来数部铁骑。”一位大抵不惑之年的汉子打着赤膊,缓缓喝下一口清汤道。 “如今天下诸国并非无骑军,为何如此说?”旁边一位汉子问道,显然是不晓得当中隐情。 “骑军同铁骑,可不能混为一谈呐。马儿挂鞍架镫,一马一人可凑成一骑,可要是战事起,你瞧瞧哪儿有骑军敢同铁骑叫板的?铁骑可是浑身裹覆铁甲,稍次些的矛尖儿若是不使出十二成力气,怕是顺着甲胄缝隙都刺不得进,当真是顶着箭雨礌石都可顺当冲阵的主儿,哪是寻常骑军所能比拟的。”老吕有些神往,捻须长叹道,就连手上托着的瓷碗都搁在一旁。 “天下良驹尽出大元,路途遥远不说,那大元蛮子也并不同咱们联络,这也使得咱们西三国无铁骑可用。就算是侥幸养出一批堪称珍品的马儿,时日一久,这批马儿年老,铁骑军又难以为继,始终一幅青黄不接的景象。” “老吕,那这古国又有何讲究?同铁骑又有啥联系不成?”开口的这位,正是前些日求韩席教他箭术的年轻人,煞是有兴致。 被叫做老吕的汉子瞧见他这幅急不可耐的模样,咧开嘴笑笑,一口气饮光碗中剩下的清汤,打个饱嗝道,“一来是此地马种本就同别的地儿不同,腿脚极细长,可却力大蹄快,极其擅驮物,于是尤其适合作为铁骑。可惜,话说到这儿,又得怪那位后主,不知是甚缘故,颁了一分屠马令,使得举国上下的良驹被屠戮一空。没了马儿,本就靠驯养良驹谋生富国的古国,就这么没落下去,揭竿而起者无数,生生将这片大好地界打得衰落下去,再也无人问津。” 云仲亦是好奇,连忙将口中饭食咽下,开口问道,“敢问前辈,可曾知晓究竟为何要屠马?自断根基这等事,常人都鲜有如此行事者,更何况一国之君,这当中的隐情,还请前辈提点一二。” 云仲同唐不枫文斗这事,商队上下皆知,故而都晓得了这位平日里不显山水的少年,剑术极高,再者行事颇有分寸,晓得礼数。一来二去,自然同商队中人熟络起来。 汉子摇头,苦笑道,“云小兄弟,并非是我老吕装作糊涂卖关子,而是时隔无数载,我又并非什么读书人,翻阅典籍书卷这档事,凭我识的几个字儿,当真是有心无力。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当初我爹同我讲的,至于那位古国后主为何如此行事,大概天下也没几个人晓得。” 少年道谢,心中却仍是难抑好奇之心。 唐不枫吃得舒爽,朝后一仰便躺在沙砾当中,并不担心衣袍整洁与否,“灭国都灭了,还想这档子事作甚,不过话说到这儿,云老弟你那马儿,我瞧着就不赖,起码极通人性,实不相瞒,我这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等灵慧的马儿。” 少年笑道,“那可是我师父弄来的,你可莫要打它的心思了。” “打它心思作甚,难不成偷回宅中去供着不成?”唐不枫一脸鄙夷,“我若是有朝一日赚足银两,定得跑去大元买上一匹良驹,长刀大马,叫人见了都得心生仰慕,如此一来,出刀出得都能酣畅三分,多美。” 大漠正午,正是金乌高悬,荒漠流黄的光景,沙砾之上有波纹皱起,纷乱微尘经微风一荡,更显得处处残垣茫茫起伏。 既然天儿热得惊人,自然少不得钻入车中饮酒,两位酒鬼将衣袍浸过些许清水,瘫坐于车厢当中,只剩举杯的气力。 “我说云老弟,你这一日下来,过得好生无趣,你这年纪,正是胡思乱想跳脱乐呵的时候,暮气不该忒重。除却练剑之外,就没其他想做的事儿?”几口酒下肚,酒品奇差的唐不枫早已面红耳赤,加之日头毒辣,更是大汗淋漓,不停地将衣袖挥起,扇风借凉。 “除却练剑之外,那必然还想弄银子。”少年亦是有些醺然,“甭管其他,李大块的媳妇儿还没着落,我也缺一柄好剑。况且多赚些银子,总能令我爹也省心些,免得整日东奔西走。” 唐不枫啧啧称奇,“没成想啊,你这一心醉于剑术的小侠客,还能想着老爹同乡,的确不赖。”而后又黯然道,“可惜喽,即便我挣来几千两,也没处花去,免不得同那些富庶人家公子一般跑到青楼豪掷千金去。甭担心,凭你这身功夫,过个几年,怎得都能赚来一笔不薄的银钱。” 云仲轻抬醉眼,朝前者笑道,“借你吉言,到时送你头肥蹄大肚的良驹,婆娘都省了。” 唐疯子眼一翻,没好气道,“好的不学,反倒学了一醉商队糙人的口气,到时倘若见着你师父,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许是鬼使神差,唐不枫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除此之外呢?” 少年想想,摩挲剑柄,“我想畅畅快快出一剑,而后在天底下转个圈儿。” “然后?” “圈儿越大越好。” 唐不枫笑意骤起。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举剑走沙 “既然要出剑,那光图一个快可不成。”唐不枫笑道,意味深长地拍拍云仲肩头,“江湖当中用剑的高手,这些年下来没见百八十号,怎个也有几十位,虽说出手各有高下,不过大抵可分为两流派,估摸着齐陵以外大概亦是如此。” 少年一愣,他还真没听过这等稀罕说法,即便是吴霜路上谈起过不少风土人情,用剑技法乃至江湖上的剑术大家,可关于流派一说,从来未曾说起只言片语。 在他看来,剑术各有妙处,如何归结为流派一说,只可说人人递招不尽相同罢了。 唐不枫斜眼瞅瞅云仲,“依我看,流派大抵分为快慢两式,快剑讲究一个快字,行剑出招似夹带风雷,力求在他人尚未抵住之时,破其招式,以快压人;慢剑重势与力,势大力沉,乃至压过刀势,重若千钧。” “你这剑,终归是归结在快剑一流,不同那帮剑术大家相比,可谓是我所见用剑之人中的翘楚,但论及慢剑,则有些差强人意。” 唐不枫这话实则极其在理,云仲入门以来修习的剑招,大抵以轻快迅疾为主。除却下楼叠瀑,便几乎再无其他以力道压人的招式,故而在快剑一途进境显著,于慢剑一途则有些不尽如意。 “的确如此,但剑术若是强行分为二流派,似乎还是有些牵强。”少年仍是觉得不妥,于是皱眉说道。 “理儿也没错,不过我们这等习武之人,最好还是一碗水端平。”唐不枫仔细想想,朝饮马的木桶一指,“若说将你全身的本事比作那桶,边沿一周桶木乃是你各样本领,倘若是想令那木桶盛多些水,就得将短板拉长些才可。” “习武之人行走江湖,最容易死于短处:唯擅轻功者死于正面对招,唯擅斧钺者被数位脚步轻快者耗死,在这江湖里的先例笔笔皆是。”唐不枫难得有些唏嘘,借着原本深沉醉意,再饮一口朔暑。 少年朝后一倒,将酒水轻轻倒入喉中,“可这力道如何修行是好。我曾跟随师父每日以钝剑劈柴数月,亦曾跑山数日,每日出剑四时辰,竟还是输在力道上。”少年如是道,并未在意唐不枫此刻面皮上的神色。 “云仲,由始到今,你练剑共有多少年头?” “大概七八月有余。” 话音刚落,唐不枫摁住云仲脑门,朝云仲腰上就是一掌。 练剑不足一载,便已经达到这步境界,这还能叫天资平平?此时的唐不枫,心头除却想骂娘之外,再无其他。 “没想到,我这兄弟还是个妖孽一般的人物。”唐不枫擦擦头上汗水,斜斜靠着车厢边,愤然灌了一口酒,“持剑不足一载,恐怕传到外头去,江湖上那些个剑术大家都得坐不住。真不晓得你小子是如何练的。” 一边的云仲疼得龇牙咧嘴,那一掌力道不大,可却如无数小刺划肉,扎人得很。再仔细瞧瞧唐不枫双手沟沟坎坎的老茧,云仲一时间语塞。 “看来天资如何,的确在武道中分量极重,并非是靠着苦练便足矣弥补的。”先前出过一身大汗,醉意稍降,故而此刻唐不枫还可再饮两口苦酒,怔怔出神道。 “自从我爹死后,我每日出刀足有四时辰,兼修体魄脚力,与齐陵这一路的高手切磋无数次,未有败绩。可始终进境缓慢,仿佛出刀愈多,反而却越发不敢出,皆因我太过于懂得我刀法中的错漏,故而停滞不前。”虽说做派依旧粗犷,可少年仍可听出唐不枫刹那间的落寞之意。 “不过兴许熬过这段,我的刀将与江湖中那些老辈高人比肩,算不得什么。”唐不枫看向长刀,眼中一扫落寞,反而比先前的痴意更甚一筹。 “还得多亏云兄弟方才那一句话。” “我也想出一刀,也想在天下走一圈,顺道将那圈里的不平事,尽数当成磨刀的砺石,一刀下去,都给砍得崩碎。” 少年盯着唐不枫老茧横陈的一双粗手,突然出言。 “打今儿个起,我同你一道修行体魄。” 唐疯子眯眼,嘴角邪邪一勾,“此话当真?” 于是打这天起,商队上下三五十人,都发觉商队当中除了唐疯子,又多了个小疯子。 唐不枫将老三斤那对锤借来,以坚韧枯草绑扎于剑上,令云仲每日举剑站桩两个时辰,再从当家的那里借来裹马的毡布,注满沙砾捆于云仲双腿上,意为抬升云仲脚力。 仅仅举剑一项,便累得云仲双臂酸痛,头两日若说是苦不堪言,那往后几日,双臂早已麻得彻底,连同臂膀也跟着肿起一周,就连寻常饮酒用饭,都得颤颤巍巍多加小心,免得酒水饭食给倒入鼻中。 老三斤那对锤虽说不至于重不能提,可令双锤尽数悬于一剑上,所耗费的力气自然大了不止一倍。再说唐不枫这等人,对自个儿下手狠辣不说,对云仲更是毫不留手,索性将两柄锤悬于剑尖之上,如此一来,所耗的力气更是奇大,就连劈柴数月的云仲,都难以应对。 倒不是说吴霜不忍徒儿受苦,而是这一路上教修剑招居多,至于筋骨打磨熬练则是其次,要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那女子步步生莲,并非不可。 可到唐疯子这儿,哪里管什么揠苗助长,狠命锻熬云仲筋骨就是,只要不落下什么日后弊病症结,褪去层皮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要学那风尘女子,靠一张面皮示人不成? 除却举剑之外,云仲还得于厚实沙地当中疾行,用以提升脚力。商队上下中人皆知,就这片古国所在的荒漠,那可是良马都不愿涉足其中,稍不留神便会将马蹄陷入沙土当中,轻则半晌不能动,重则抬蹄不及拗断马腿。 更何况少年双腿上均是绑束沙土,起落间极为艰难,要在这等易陷的地界奔行,谈何容易。 一连四五日,云仲连行气的功夫都无。 每日唐不枫都得前去将昏睡之中的云仲拍醒。 倒是苦了这位酒鬼,自打这以后,时常喝不着朔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沙风雨两相宜 商队穿行荒漠,至今已有七日之久。虽说商队中人精气神依旧明朗,可却有些流言蜚语已悄然于队伍中传开,令不少人心神为之颤动。 无他,只因最近一连两日,荒漠当中突然就涌起狂风,将绵延无数里的荒漠吹得难见五指。经上回文斗解围,众人均晓得韩席的箭术极其精妙,不说百步穿杨弦无虚发,称之为箭术妙手总不为过。可绕是以韩席的眼神,也只够勉强看清周遭七八十步的景象,风沙纷扬,怎能窥探。 流言大抵是说商队早已在风沙当中迷失方位,如今不停赶路,恐怕只是在古国之内打转而已,并未向南行进;当家的与老三斤韩席这些个带路人此刻并未告知,只不过是为了稳住商队而已,实则对走出风沙束手无策。 兴许说者无意,但这流言传开之后,众人只觉得眼前风沙,更犹如渊冥虎口,骇人得紧。而让这众人最为惊慌的是,明明这流言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可当家的始终未曾露面,更不曾说出半句话辟谣解围。 “风沙可曾减弱?”车厢之中,满身虚汗的当家缓缓出言,话语声极为嘶哑,像是在鬼门关当中走过一遭似的,虚弱万分。 “并未,”老三斤面色亦是难看无比,将怀中水囊递给当家,见前者压根无力接下,长叹口气,将干瘪水囊举起,慢慢倒入当家口中。“这地儿的风沙,你应当晓得,万一刮起来,起码得等个两旬半月才得消停,眼下这才过去七日,哪里能弱。” 老三斤狠狠撕掉下唇上干裂褶皱的死皮,舔舔嘴唇道,“先才我去瞧了瞧商队中的余水,似乎还不足三日所用,照这么下去,商队上下这些爷们,都得生生困死在风沙当中。” “谁又能想到风沙骤起,”当家吃力地摇摇头,咳出一丝发黑血迹,“往常来讲这风沙都在冬春之际,向来未有人见过古国域内夏时有风沙起,着实出乎我预料。估算行程,原本再行两日便可抵那大泉湖,补足商队上下的水囊,可这么一来,只能在风沙当中来回转悠。” 再好的班头,哪怕眼神利如鹰隼,遇上风沙遮天这等事,几乎都是束手无策,连天日都几不可见,怎能确定此刻方位,方位不清,便只得在这尘沙当中迷失,听天由命。 “莫在提大泉湖了,想到那湖水清甜甘冽的滋味,我这嘴里便越发干巴,你啊你,伤成这样还不忘搅乱老子心境。”老三斤轻轻吐出口中沙沫,顺手掀开当家身上覆盖的干净布衣。 布衣染血,一根被削断的木刺嵌于当家胸口,伤处周遭皮肉已然黑紫下来,腐臭难言。所幸风沙忒大,否则估计蚊虫草蝇早已汇聚在车厢当中。 “嘿,兴许是年轻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文章,惹来满天神佛不快,如今报应落到头上,也无可厚非,大不了就是一死了之,算得个屁。”当家的故作轻松道,可说话间伤处又是淌出不少乌血,更是引起一阵剧咳,从喉咙当中溢出血来。这根木刺原本足有一剑多长,自打风沙初起那夜,便不知从何处飞出,力道之大,竟强行将车厢射了个内外通透,正好扎在当家胸口,伤及肺脏。 老三斤一脸不耐,将一边药瓶伸手拿来,顺带还取来半壶喝剩的烈酒,“且放宽心就是,你若是死,十成得死在你这张嘴上。区区这点伤势,算得个啥?我老三斤年轻时不晓得叫人捅穿了几次腰腹,如今还不是能在床笫上威风八面?” 当家的刚想出言埋汰两句,嘴里却已然被老三斤塞进根压衣的窄木,死活说不出一字。 “咬着点,权当嘴里含着半截甘遮便是。”话音未落,酒水便顺袒露半截的木刺淌下,将伤处周遭的乌血都冲开不少。 当家的一声未吭,而口中咬着的窄木,却深陷下去。 “知足吧,天底下能让我老三斤亲自出手上药的,到今儿个你是头一份。”老三斤灌口酒,看向车外茫茫无垠的狂烈风沙。 年轻时在齐陵街坊当中,整日同人拼酒打斗,同为盛气之人,常有人不晓得下手分寸捅穿腰眼割伤臂膀,不过仗着当打之年,再者有医馆当中的郎中医术药方,温养些日子便又是一条好汉。 可如今,哪里去寻这等医术高超的郎中,商队中所携伤药,已然不足以压制住伤口溃烂,即便是以烈酒祛腐,也不过隔靴搔痒,杯水车薪罢了。 他破天荒有些无力。 云仲头一回见到这等阵仗,他可从未见过何为风沙,小镇当中起风,至多是扬起些浮土尘灰,哪有眼前这等蔚为大观的场面。 其实少年心思不止如此,这风沙起,一是可好生打量打量这等罕有的景致,二来便是终于能缓缓连日以来的疲惫。起初云仲的确是想学学唐疯子修行力道的法子,可没成想后者就如同疯癫似的,将云仲朝死里练。 绕是劈柴跑山时,云仲也没受过这般罪,日复一日下来,前半夜倒是能睡上个囫囵觉,可随即后半夜,便被四肢处传来的酸痛之意折磨得无法入眠。期间云仲实在强忍不得,寻思着歇息一日调养躯体,话未出口,却被唐不枫鄙夷眼神生生憋在喉中。 若是双臂不似如今这般酸痛,少年恨不得朝自个儿脸颊上抽几下,管管自个儿多嘴的弊病。 少年回过神来,只见马车窗外风沙笼罩,浩大风沙如瀑如峦,随风绵延不知多少里,长风将商旗吹得猎猎作响,缀以沙砾敲打旗边之声,仿若连天急雨倾斜而下,却又赋余阵阵磅礴意气。 天下无云无日,天下亦无光无明。 周遭只剩狂沙敲叩劈啪之声。 声声入微。 原来风雨风沙两相宜。 少年心中茅塞顿开,于是将身边一根捆马绳索系在腰间,翻身再下马车,浑身痛楚早已无知无觉。 手中仅一剑尔。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来人 从马车向外行不过几十步,少年便难以窥见其他,只是隐约能瞧见些许马车轮廓。 商队成行排列,甭管是人或是马儿,于风沙之中视野皆极差,想凭借马匹自个儿本就极弱的目力跟随着前行,显然并非什么明智之举。故而老三斤挨个嘱咐下去,令商队上下的马儿皆套上粗重麻绳,后车的马匹与前车车厢相连,以免与队伍走失;再用皮罩盖住马儿双目,免得风沙入眼使其受惊。 别看平日里那头拉着云仲的夯货极富灵性,可在山林当中走顺腿,一遇这等声势浩大凶狂的风沙,便登时蔫了下来,四蹄乱蹬,胆怯得很,比遇上倾城蝉那回还要来得惊慌,当然就无暇顾及云仲自行下车,只顾得上自个儿盲目跟着麻绳乱走一气。 少年好容易在沙流当中立足稳当,沙砾随风,打得额前升疼,更别提想要睁眼窥探周遭,只是等身上绳索吃劲,再朝吃劲那头走上几步,勉强跟上车队行进。 睁眼不成,云仲索性就将双目牢牢闭紧,摩挲着剑鞘,将长剑拽出。 吴霜讲解剑招剑势时的姿态,逐一从脑海当中浮现而出,就连同当时周遭景致,也丝毫不差。 云仲晓得自个儿的记性有些差劲,当初先生令学堂同窗提点熟记的圣贤文章,他记得倒是不慢,可忘性忒大。耗费一个时辰所记的文章,不消半时辰便能忘得彻彻底底,常常引来先生的数落,说他是聪慧有余,却对做学问丝毫未有正视,故而忘性与日俱增。 时至今日,外出数月的云仲,才觉得先生说的大概并无偏差。 喜欢的事,哪怕无人强求,也可在灵台当中常驻,不落尘灰;不喜欢的,就如同骡马磨豆,即便挥鞭力赶,亦是不情不愿,又怎能上心? 茫茫风沙当中,少年闭目运剑,万千罡风尽加于身。 少年只觉得剑出一次所需的力道,仿佛需将万山捅穿,剑刃被四面八方来风吹到颤抖,连同手腕也随之酸麻起来。一来老伤未愈,更何况眼下的情形,同此前的举剑相比,更难掌握。 此为东南西北风,哪有人可立足,更何况出剑。倘若有人可在狂沙当中闲庭信步,那也并非是少年此刻所能比的。 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将剑刃拄在沙中,凝神细思。 吴霜所传仅有这几招,然而若是将这几招练至化境,估摸着也能在江湖中立足无忧。 少年思量再三,突然之间灵光一现。 既然天地八方来风,何不就将这风沙当做刀剑斧钺枪棒流星。 溯扣一式,由心而出。 少年挺立风中,以长剑拨开无数沙砾,时而逆风交击,时而顺风而递,不知不觉间,出剑便与平常一般无二。 一撇一捺,剑意极长。 “外头风沙甚大,你怎能自个儿外出?若是与商队走失,不出两日你便得死在这地界,找死不成!”少年出剑正酣,却听近处有人好声吼道,喊声之大,甚至能隐隐盖过风沙呼啸。 来人正是唐不枫。碍于风沙忒大,一连两日这位酒鬼都未曾喝上一口酒水,自个儿车厢当中的劣酒,更是连看上一眼的兴致都无。无法,自从他喝上了云仲的朔暑酒,再尝尝自个儿带的劣酒,就如同白水般寡淡无味,口儿自然是养得极刁。 两日不饮,早就令这位酒量奇差却极好酒的唐疯子忍无可忍,腹中的酒虫每逢夜里便偷摸作祟,乃至连周身上下骨节都有些奇痒难止。这才冒着风沙,赶来云仲车边讨些酒水。 可找寻半晌,云仲车厢之中并无一人,只留下一头四蹄乱踩的慌张马匹,再无其他。 “练剑呢。”少年好容易张开嘴,才开口便吃进一嘴的粗腥沙砾,忙不迭吐出几口,眯着双目打量唐不枫。后者此刻模样亦是狼狈,满头黑发皆尽变为土黄,双目更是叫细沙迷住,险些就到了涕泗横流的境地。 而就在少年愣神的功夫,手中剑被一阵劲风吹得把持不住,脱手而出,正巧嵌到边上的一块土岩之中,铿锵作响,足可见这风的力道。 而令二人都有些惊骇的是,长剑入岩,土岩背后却跑出一位汉子,面色煞白,似是被这一剑惊得不轻,没走两步便倒在沙土当中,满脸皆是细沙,呛得难以挣动。 两人相视片刻,皆是踉跄来到那汉子身旁,将这人扶起,用袖口将这人面目勉强擦净。 这位汉子面白无须,五官生得是分外周正,细腻得很,可瞅着的确面生,并非商队中人;身上仅穿一身布衣,却极轻极薄,就连唐不枫这等行走天下数年的江湖人,亦未见过这等纤细布料。 二人不由得有些狐疑,先前从未听说古国域内有人烟,再说就这等鬼天气,哪有寻常人家能在这等天景出门?当真不要命不成?再说看这人装束,手上空空,就连腰间都未曾别住水囊,断不是赶路商贾种种。 “敢问您打哪来?”唐不枫将汉子扶到土岩后,略微避避这无序可寻的罡风,眯眼问道。 汉子似是惊魂甫定,吞吐道,“鄙人乃是此地住民,今儿个趁着外头风沙渐起,寻思着出门瞧瞧景致,另外这地儿起风时有良马出没,我就寻思着能否带回两匹,却不想被这位少侠手中的利器所引,于是才躲在石后端详片刻。” 汉子这番话极为荒唐,绕是云仲这等雏儿都有些厌嫌地挑了挑眉:风沙之中有良马?此地住民?这番话,恐怕糊弄垂髫小儿都极为勉强。 云仲刚想出言,可侧脸一看,唐不枫却有些思索之意,眉头紧锁,似是想到什么要紧事,于是只好等后者开口。 唐不枫迟疑许久,终是开口道,“我乃是齐陵商队中人,路遇风沙,水亦是不足,只怕再撑下去,商队上下都得毙命于古国境内。敢问您住在何处,若是方便,还请将我等领至府门边避避风沙,倘若多有叨扰,还万望您担待。”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须臾之间 “传闻古国沙海起时,有人穿行沙海当中,被发跣足,平日避世不出,形貌昳丽煌煌若仙人临世,居于尘沙尽处,鲜有人得见。”当家的被老三斤搀扶起来,唇齿不清地说道,神色极为神往。 当家说这段,乃是当初位先贤所著的《大齐四方游记注疏》当中的一段。此书对大齐境内的风土人情,草木虫鱼记载得详实至极,大到各处地貌中的崇山关隘所在,小到每处的方言俗语,乃至各方行事规矩,尽数归于一书之中,称得上是天下一绝。传闻乃是这位先贤耗费半生财力寿数所著,最初现世,曾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前来古国,为得便是能找寻到那处书中所写的沙海中人,可无一例外均是无功而返。 而修书的这位先贤游览四方,身子骨早就一日不如一日,此书初成便溘然长逝,再也无人知晓隐情,更令无数人扼腕叹息。 一来二去朝代更迭,再加之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此书中记载的许多名景已不存世。高山成流水,长河易大漠,这本齐疏再也无那般详尽,于是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老旧黄历。偶尔有读书人瞧瞧,也只是看个热闹,想想当年大齐鼎盛一时的雄浑国力与风土人情,再做几篇不入流的浅显文章,吊唁一番罢了。 而当家的竟能讲出书中偏不起眼的一段,且能一字不差,可见这位商队当家虽说平日里不显山水,但腹中仍保有作为书生的浓重墨水。 “这可是天大的气运造化,怎生就能落在咱们头上。”老三斤仍旧有些回不过神,虽说斗大字不识几个,可此等稀罕事听得倒是良多,可唯独未曾见过今儿个这档子稀奇事,一时间频频皱眉。 当家的反倒有些豪迈,“静观其变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若是能见着古籍之中的不可知之地,哪怕死在其中又如何。”而后转头向一边的老三斤道,“虽说是无路可走,我也是耗得油尽灯枯,可商队之中这帮老兄弟的性命,总不能出什么意外,毕竟大多都是老小齐全,不似我这无家可归的落魄之人,倘若我一命呜呼,还请您老好生看顾,保住商队上下性命。” “伤成这等模样,还说个屁的晦气话。”老三斤冷哼,却未曾出言拒绝。 云仲与唐不枫韩席,还有那位古怪汉子,四人立身于商队前头开路,顺风沙最为肆虐处缓缓前行。那汉子手中持着一枚枣核似的铁针,拨弄几下,朝针尖方向一指,大声道,“再行二里,便就能进入漠城。也不知怎的,这回的风沙忒大,往常行至此处,便已可见到城门,如今却是被这风沙挡得结结实实,死活瞧不着城门。” 唐不枫瞧着茫茫烟沙,轻轻将刀柄握住,口气却仍是无波无澜:“在这等贫瘠之地筑城,想必城主亦是有大气魄,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那汉子抿嘴笑笑,示意前者畅言便是,无需顾忌。 “不知水源从何而来?”此话一出,韩席面色亦是微变。 古国域内尽是荒漠,除却大泉湖一处常年涌出清水,再无什么绿草如茵的多水之地,而显然此地距大泉湖还远,城内百姓马匹用水,又从何处寻来? 韩席侧过头去,朝云仲轻轻眨眼。 少年勉强能听出这话当中的纰漏,霎时间心也沉了下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福祸并非定相依。 殊不知那汉子开口道,“三位莫要惊慌,漠城头一任城主乃是神仙人物,当初筑城时候无水可用,于是率城中百姓开掘了一口大井,再从井底开掘,直连大湖,这才令城中百姓有水可饮。”汉子停顿两息又道,“还敢问三位,如今大齐是哪位天子执掌天下?” 三人面面相觑。 仍是唐不枫应对极快,笑道,“如今并无大齐,多年前便已一分为三,上齐早已是不存于世,只剩上齐齐陵颐章三国,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哪里能比得上避世之人逍遥自在。” 汉子摆摆手感叹道,“头一任城主有言,避世避世,哪里有避世这一说,倘若天下乱了殃及池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等百姓的性命,只怕还比不过蝼蚁,眼下避于一处衣食无忧,只不过是度一日算一日罢了。” 三人一时有些语塞,并非是不知如何回话,而是汉子所说,的确没半点错处,仿佛将肉皮揭开,漏出当中鲜血淋漓的惨淡世事。 “不知那大湖是否名为大泉?当中有一口神异泉眼常年不涸?”相比唐不枫今日的老辣,韩席这话反倒要来得有些唐突干涩。话还未出口,便被唐不枫轻轻瞥去一眼,可不知是因风沙过大未曾瞧见还是出于其他,仍旧是问出了这句话来。 “既然是湖中有泉眼,那各位所说的大泉湖,大概就是我等口中的漠生泉。兴许是不处时间年头过久,这湖的名讳亦是更迭多次,不过漠城当中的百姓,依旧称其为漠生泉,意为供漠城生生不息之泉。”稍做思量,汉子并未对韩席插话之举起怒,反倒是乐呵说道,更显得有几分避世出尘的气韵。 “对了,既然三位对漠城如此好奇,我倒要问问这位小公子,先前你手中的利器,敢问究竟是何物?方才我躲在沙岩后身,只觉得这利器杀气深重,故而有些好奇。” 少年这一路鲜有出言,此刻听汉子如是问起,不由得猛得一怔,“难不成前辈从未见过此物?” 汉子憨憨笑笑,“的确从未见过,城中人家中常备锄镰这等利器,用以耕作,可唯独没见过这样两刃森寒的耕具,故而才有这一问,倘若不便答复,无需勉强。” 正当众人心中疑云丛生之时,前头的汉子好声道,“漠城到了,各且先在城门外等候些时,我自行前去知会守门之人一声。” 众人抬头,只见风沙渐开,一座巍巍巨城猛得映入眼中,矗立前方。 似须臾之间掀开层层厚幕。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城中云雷 一行三人当中,尤以韩席箭术高超,目力自然亦是不俗,可对于眼前这片突兀而现的大城,绕是他也未尝看得明白。 商队车马亦是停下,其中不乏有目力非常者,见一座巍巍雄城横亘于前,亦是惊得难吐一字。无人晓得在这荒凉的古国域内,竟有这么一座不亚于齐陵都城的磅礴城池。 老三斤早在方才便已窥见巨城全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失神开口,“老夫行走四方,多年下来也算见多识广,这般宏伟的城池,倒是头一回见。被称为中州国门擎柱的乌砀关,初见之时我曾以为乃是冠绝天下,可拿来同此城相比,大概也只勉强算是几堵墙而已罢。” “城是好城,不过此等云雾缭绕的巨城之中,是人间仙境还是森寒鬼域,谁又能说得准。”当家的出言越发吃力,一路上的颠簸,无疑使得其伤势又重一筹,再说许久未曾饮水,更令话语声越发嘶哑。 当家亲自立的规矩,自然不能破。 凡是商队中人,甭管是班头当家,饮水告急时,皆不可仗着自己的资历职位,比旁人多携一口水。 众人各怀心思,皆是在城外等候。 所幸不多时,那汉子便已从城墙之上探出头来,朝众人挥手示意,“诸位进城便是,城主允了,待到各位饮水饱足,还请到城主府上一叙。” 众人当然是欢欣无比,毕竟缺水已久,多数人嘴角皆是干裂渗血,想着若是能喝上一口清水,那便是给个皇位也不换,于是纷纷快步进城。 初一进城,城外滚滚沙流便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什么扑面生疼的沙砾,就连嚣狂罡风也一并消散开来,化作道道柔和清风缭绕周身,甚是奇巧。 而最为令人不解之处在于,城中楼宇鳞次栉比,乍看之下端的是富丽堂皇,可仔细瞧下来,却有十分的雅致古韵。 有流檐飞瓦铺陈其上,檐上脊兽活灵活现,似要破开周身桎梏伸腰弓背;楼阁之上皆有珠帘卷起,仍旧留有两串,于清风之中泠泠而鸣。 城池街道极为整洁,乃至在日光之下映照出淡淡荧光。许多文人打扮的男子席地而坐,听街边一位老人说书,听到妙处,更是忍不住连胜喝彩,举起杯中物与好友示意,一饮而尽;顽童嬉闹,不慎打翻了街边住户门口的一盆花香馥郁的盆景,引得女子一阵佯嗔,便立马将稚嫩脸颊皱紧,看得女子哭笑不得,立马掏出几枚青果递给顽童,后者接过青果,笑得合不拢嘴。 商队众人皆是惊异于城中的祥和恬淡,于是许多糙汉子便将塞到怀中抓痒的手悄悄拿出,更是有些年纪尚浅的商队伙计,瞅着位衣衫薄淡的女子,不知怎的就有些脸红。 众人心中皆是平和,估摸着神仙妙境,大概也不过如此。 汉子带领众人前去城中大井饮水,一路上答疑解惑,过不多久,便已至井边。 “诸位尽管畅饮便是,漠生湖自打漠城立城至今,还从未被喝光过。漠城许多年来已是未曾见过来客,城主可是特地嘱咐过在下,让我好生招待各位,各位千万莫要客气,好生解解渴意就是。”汉子打趣道,无形之中将众人的窘迫之意驱散大半。 众人当中大都娶妻生子,可仍是有些年纪尚浅尚未娶妻的雏儿。打方才一进城,许多城中百姓皆是好奇,便一路跟随商队而来,当中除却老迈之人,当然还有无数孩童女子。前两者倒还好说,可此地的女子形貌极为昳丽端庄,且百姓所穿皆是极薄布衣,大多跣足,于是乎女子玉足,晃得这帮年轻后生两眼生疼。 常言道腹饿食粥甘如蜜,更何况是断水许久,众人渴意近乎无以复加,足足数十桶满当清水,令商队众人皆是喝了个痛快,腹中饱胀。 除却云仲三人皆是小口慢饮,其余众人均是大口吞水,喝得是不亦乐乎。 “看来这井中的确是大泉湖引来的清水,端的是甘甜清冽,实在是爽口得劲。”韩席将水囊放下,靠在井边缓缓出言,似是终于将心中疑窦放下,浑身也是舒展不少。 “韩老哥曾喝过大泉湖水?”云仲亦是舒坦,清水入喉,似是干涸田垄叫大水漫灌,四肢百骸都舒坦下来,此刻盘坐井边开口问道。 唐不枫闻言笑道,“韩班头可是商队之中的老人了,莫要说饮过,只怕都喝了不下十回。” 少年嘿嘿一笑,朝韩席挤挤眉眼,恰好被一边的唐不枫瞧见,狠狠瞅了少年一眼,不再吭声。 生死之间,患难与共,二人关系,自然不再同以往一般。唐不枫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年轻后生,自然要在言语之中有所表示。 “但这地儿的确有些古怪。”韩席沉思,却一时说不上古怪之处,只好皱眉饮水。 少年正寻思着擦擦手中剑,闻言有些不解,但周遭百姓过多,一时也不好出言问询。身边的唐不枫悄悄一拍云仲肩头,示意云仲附耳过来。 “韩班头说的,的确有理。先不说这古国域内何时立起一座巨城,方才入城时候,风沙猛然停滞,极为突兀,此为其一。”唐不枫双目扫视,不着痕迹道,“二来此处向来无雨,而城池当中多为流檐,可使雨水倾泻而下,不至于将屋檐压垮或是屋中漏雨。” 少年面色不变,心中却又是隐隐有些担忧。 唐不枫所言非虚,虽说这第二条在他看来有些牵强,可风沙顿停,的确令他十分疑惑。 天下自然有不少能工巧匠,可使手段抵住狂风肆虐,可这城池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太多异状,一如城池风沙平息,只剩微风拂面,的确有些不对。 正想到此,少年却听到城中有人呼喊,而这呼喊之声瞬息之间便被惊雷声压过,震震雷鸣震颤整座巨城。 只见巨城后门大开,涌现出万千朵白云。 初看是云,再看乃是万马奔腾。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妥不妥 如此多的高背骏驹如云而至,声势浩大至极,引得商队众人皆是心中震荡。行走天下,怎能全凭一双肉足,故而马匹自然而然就成了宝贝。前两日水囊见底时,许多人瞧见马儿那副蔫头耷脑的架势,大都是将水囊中所剩无几的清水匀出一份来,先紧着马儿喝上两口。 出门在外,马匹即是性命所依。所以商队中人无论年纪长幼,多少都晓得些相马的小手段,眼光兴许高低不一,可总也能从宽泛处瞧出马儿好坏。 眼前这足足上百匹马儿,毛色鲜亮灵动,周身上下除却蹄足,均是无半根杂毛,雪白如飞云及地,端的是神骏难抑。甭管以耳后眼缝还是蹄肚齿口,以相马之术来看,这百朵飞云皆数得上为数不多的宝马良驹,教看得众人眼热。 而街道两旁的百姓见群马飞腾而至,并无半点惊慌之色,倒是欢喜得很,不论垂髫小儿还是老叟妇人,亦或是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皆是一副欢欣之色。 那带路的汉子亦是坐在一旁歇息,见商队上下皆是一副不解意味,更有不少眼中带有惊慌着,于是“诸位莫惊慌,这百十头奔马皆是城中百姓所养,可老城主吩咐,莫要叫马儿终日锢在厩中,虽说这百十头马儿不属一家,不过也不可将马儿憋坏,倘若失却了在风沙之中挣动的能耐,估摸着也是对于马儿有害无利。“ 一席话过后,众人这才明白,感情这眼前这群雄壮大马,大都是城中百姓所养,更是令感谢人啧啧称奇。 毕竟常言道老马识途,可处于这等常年无人出入的偏僻角落,马儿能自行归家,当中难易,想必无须赘述。 方才与众人交谈时,汉子自报家门,称自个儿姓沈,单名一个界字,字可疏。 沈界转向云仲三人又道,“三位若是歇息饱足,便可随我一同前去城主府中一叙,至于商队当家身子有些抱恙,我已请人将他带去城中医馆调养,无需挂念。” 三人闻听此言,虽说觉得多加叨扰有些不妥,不过既然城主开门放行,那便是救下了商队三五十口性命,怎得也得见上一见,同城主道声谢才是。 至于提及当家身体抱恙,云仲唐不枫虽说亦是忧心,不过也只当是文人身子骨薄弱,连日渴涸颠簸有些疾症,也是在所难免,便不再多去理会。只有韩席一人闻言微微一怔,却又很快掩饰过去,不动声色。 漠城极宽,南北走势极正。正当中乃是那口贯通大泉湖的巨井,而再朝南行几炷香的功夫,再穿过三四条巷坊,越过一条雕镂精细的白玉桥,便可窥见城主府全容。 相识已有半日,几人便不再同初见时一般拘谨,一路上时常闲聊,就连往常古板驽钝的韩席都破天荒打趣了几回,称得上是相谈甚欢。 “若是这回没遇上几位,我还真当外界仍旧是大齐的天下,枉我平日里自诩算半个读书人,不曾想连外头的朝代更迭都不晓得,羞煞个人。”沈界摇头苦笑,打小习文十余载,自认观书不在少数。可今儿个一听上齐崩离,倒使得他有些说不出的苦楚:城中书卷大都是上齐年间所著,而如今上齐已亡,在他看来,当年的书卷所述的道理论述,兴许早就跟不上时节,故而心思低落。 “那可未必,”一路上数云仲最为惜字如金,出言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还不及韩席,而眼下却开口道,“晚辈读书虽少,但我先生曾讲过,历朝历代皆有大家圣贤,读前朝书卷,亦可明今时之理,读得多自然有无穷好处,这理儿想必前辈比我想得透彻多矣,晚辈就不再多言了。” 沈界闻听少年开口,一时间也是停下步子,认真听这少年出言,并未有半点不耐或是轻视之意。 “数月前我随师父辞乡而出,行走江湖,恰逢路上遇到一位老丈,曾问过我一事。”瞧瞧如洗碧空,少年露出一丝笑意,“那老丈说,倘若你在江湖里混迹许久,却迟迟闯不出个名头,就连掌中剑都无法扬名四海,那时又当如何?” “我仅仅是喜欢出剑而已,名扬四海与否,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山巅山脚的区别,处处有景,又为何要争那个名头。” 沈界听着,顿觉心胸豁然开阔。 “前辈是喜欢读书,既然是喜欢,前朝今晓又有何区别,喜之为之,再好不过。” 在漠城被誉为太文子的沈界,此刻心中的确比三伏天喝过一碗冰粥还要舒坦,缓缓默念道,“喜之为之,就是这喜之为之。没想到我这避世之人,险些也被所谓功名夺了心智,一时间竟觉得书卷都没半点意思,未曾想就是这句喜之为之,将我给堪堪点醒。” “多谢小兄弟,可疏受教了。”说罢,这位而立之年的汉子便朝云仲行礼,后者却侧身一跳,轻飘飘闪开了这一礼,“前辈千万莫要如此,只不过一时间思绪有岔罢了,假以时日必定有自个儿想透彻的时候,晚辈不过是取巧,怎能受这一礼。” 韩席唐不枫亦是规劝,好说歹说,才让这位犟脾气的读书人受起礼数。 三人且谈且行,不多时便已抵城主府外。 可令三人咋舌的是,这城主府不过乃是一处二层小楼,虽说府前极为宽敞,可相比之下,府邸却更是显得寒酸无比,乃至都赶不上城中百姓宅院。 府门前有四四方方,长宽约千步的一片空挡白石地,平坦整洁,就连足印都未有一个,早就摆设好不少桌椅。天色渐渐暗下来,更是在这白石地当中围出一团篝火,几位家丁打扮的男子围绕在篝火边,烫肉温酒。 几人好些日子未见荤腥,顿顿皆是以汤食果腹,此刻闻见肉香,哪还忍得住口齿生津,若是四下无人,只怕涎液都得流下半尺多长,就连韩席都有些难以忍住腹中馋虫,眼巴巴地瞪着场中酒肉,心痒难止。 “云老弟,走一个?”唐不枫忽然问道。 “不好吧,毕竟城主还未露面,不妥不妥。”云仲舔舔嘴角。 下一瞬,两道黄光直冲场中,将身旁的沈界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跌坐在地。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章 夜宴 “当家的性命,就只好拜托给您了。”医馆之中,老三斤对一位郎中道,神色终是好转些许。方才饮水过后,便有人带他与当家的前往此处医馆,等候郎中瞧过病情之后,再行定夺。 所幸那位身形颇为矮小的郎中并不拖沓,手脚极为利索,不多时,便将方才还未成型的药材整理妥当,立马就给当家的搭脉问诊。 老三斤是何许人也,若是这点规矩都不通一二,岂不是在江湖之中空活多年,于是朝郎中行过一礼,而后径直出得医馆,在外头等候。 天儿瓦蓝,清风绕指。 老三斤也是难得静下心来,逛逛周遭,瞧瞧医馆近处的盆中花草,也总算是能解解心中几日以来堆累的烦闷之意。 老三斤原本不叫老三斤。 二十三年前,他原本乃是齐陵军中一员上将,无意之中撞见一位贵人克扣军饷的举动,登时怒不可遏,寻个空将那位贵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险些将这位身份贵气的文臣打得昏死过去。 紧接着他便脸上刺黥,叫发配到齐陵以西的荒凉所在,一待便是五六载,饥时吃鼠兔,渴时饮山泉,好似走兽一般。 好在恰逢圣上大赦天下,这才将他放出。 再后来,这位无亲无故的旧将,便遇到了当家。 那时当家的还是位面如冠玉的清秀文人,不爱饮酒,却唯独稀罕拎着一把茶壶,时时灌上那么一口茶水。每逢见人饮酒,都得好生数落一番,说甚么饮酒误事伤身云云,就连老三斤这名头,都是当家的给取的。 再往后,当家的也不能免俗,也是随商队一众日日饮酒,腰腹便与日俱增,到了能随步子晃悠的境地。 一晃便是许多年。 “娘的,这水怎的还有酒味。”老三斤骂骂咧咧,却仍是一口口饮下水囊之中的清水。 百无聊赖,纵使如此,老三斤也无心赴宴。以他看来,赴宴这等鸟事,最是无趣得很:几位衣冠楚楚的主客分次落座,本就不甚相熟,却硬是得寒暄客套一番,推杯换盏好些时候,的确让人浑身不自在。倘若那饭食精致则更是无趣,有那等雕花琢菜的闲工夫,还不如好生上两盆肉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完一抹嘴,告辞走人,那才是痛快。 毕竟是行伍出身,他可瞧不惯那套虚情假意,埋汰得很。 老三斤腹中空空,便寻思着出去寻摸些吃食,迈步而出。 “老喽,糊涂得很,险些都忘却了漠城多久没见外人了。” 城主府中有人轻叹。 “还甭说,这俩少年郎的荒唐行径,似乎也是很多年未见过,上回还得是半甲子前,也是跑来一位拎剑的后生,来我漠城好一顿蹭吃蹭喝,闹腾得很。”若是商队中人在此,大概能有那记性不赖的想起,这位稳坐府中的老人,正是先才入城时候的说书老者。 而此刻这位老者的打扮,早已换上一身儒生布衫,甚是得体。 “城主,要不我去提点一番?毕竟是城主亲自宴请,如此行事,恐怕有些不妥。”沈界不知何时已然踏入城主府内,有些哭笑不得。 并非是他过于古板迂腐,实在是那两位太不晓得规矩,就连篝火边那几位仆从都叫两人劝退,自行现烤现吃,乐呵无比。 “可疏啊,你来。”老人嘴角含笑,招手令沈界坐下说话。虽说是城主府,可府中摆设极简。府分两层,下层只有数个蒲团与几架书卷画轴,再无其他。 “如此多年下来,虽说你腹中的学问与日俱增,可始终却是只顾闷头读书,却不晓得为何读书。方才那少年解疑答惑,使得你灵台都清明了六七分,这可是恩情。”见沈界点头,老人颇为满意,继续道,“既然是恩情在前,如今怎能去打搅人家,再说倘若能讲出那番道理,自然是懂得规矩,若不是馋虫作祟,定不能做出此等荒唐事来。料想也是一路颠簸奔波,数月不知肉味,这才顾不上规矩先行入场,无妨,就由他们去便是。” 沈界告退,只剩老人独自端坐于城主府之中。 叹息传开。 似是隔世一般久后,老人才自言自语。 “甲子前,还觉得这蒲团还有些硌得慌,嫌弃打坐时候静不下心来,一转眼功夫,怎得就坐坏了十来个。” “心倒是静了,可似乎也快没蒲团了。” 府外的韩席倒是并未上前大啖酒肉,而是一直稳稳盘坐在一张长桌之后,朝天上望去。 临近入暮,天儿也随着有些暗淡,可分明是朗朗晴天,却并无星月,更无半点霞云朱烟,只是天上青蓝略微深邃了几分。 怪哉。 韩席无端就有些脊背发凉。 等到云仲与唐不枫都快吃得饱足,那位老城主才缓缓从府中走出,朝二人点点头。 于是不出两炷香的功夫,商队之中其余众人也是来到场中,更有不少百姓衣衫华美,翩然落座。打城主府边上涌出两行白衣女子,亦是纷纷坐在蒲团之上,将怀中抱住的丝桐横置双腿之上,素手微点,于是鸣凰之声骤起,缭绕场中。 赴宴之人不乏读书人,方一落座,便同身边之人谈起学问,说这几日又新填了首小令,兄台若是不嫌弃,提点一二岂不美哉。身侧之人亦是道好说好说,提点倒是算不上,顶多尽点绵薄之力,回头填词,也好借鉴一二。 许多城中百姓甚至将家中孩童都一并带来,于是顷刻之间,寒暄谈笑声、高谈阔论声、幼儿嬉笑声与琴瑟之声,此起彼伏,霎时间显得原本空旷无人的场中,热闹非凡。 而在篝火边上的唐不枫与云仲则是有些愣神,连嘴角油水都未曾擦拭干净,这怎的不一会功夫便已然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的盛况。再说那些个白衣翩然的女子,兴许是出于好奇,操琴之余大都打量两人,更是令两兄弟脸颊微红。 “我说疯子兄,你我是不是有些…”云仲欲言又止,悄悄用手背擦净嘴角油水。 唐不枫抬抬嘴角,“二。” 于是这兄弟二人夺路而逃,身法极快,几乎不分先后。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剑不出,已觉无敌 方才众人入席时,不少人就已是瞧见这两位少年郎,可顾及二人脸面,大都装成视而不见的模样,同周遭熟人寒暄。此刻见两人落荒而逃,皆是忍俊不禁。 席间不乏辈分颇高的老者,瞧见二人这不守规矩的唐突行径,同样亦是未露出什么厌烦神色,捻捻花白胡须,乐呵呵地瞧着两人跑路,显然并非什么迂腐老朽。 “两位留步。”沈界出得城主府,恰好就碰见兄弟俩人由打场中蹿出,一时间扶额不已,苦笑着出言拦阻。 “说来惭愧,”唐不枫摸摸小腹,又瞅瞅云仲,神情有些难堪道,“您瞧我二人几乎已是吃得差不离儿了,再说商队中人已是齐至,我二人虽是面皮厚比城墙,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回去不是?” 少年在一边连连点头,也是有些面皮微红。 谁能晓得吃得正酣时涌出如此多的人来,将他二人臊了个脸红。 沈界见两人这副模样,强忍笑意,好容易绷紧面皮开口:“倒不是逼着几位赴宴,想必二位行走天下,定是无甚忌讳,不愿掺和这档子事,讲究个随心所欲。可毕竟商队当家伤势未愈,城主同商队中人邀杯之时,总也得有人出来走个过场才是,若是叫其余商队来客做表,则是有些生分,不甚合宜,依我看,二位就莫要推辞了。” 城主露面之时,两人已是垂头丧气坐在副座处,蔫头耷脑,恨不得将脑门顺着敞口塞到酒樽里头。 不过好在这位老城主未言太多,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令诸君畅饮,倒是的确让两人松了口气。 琴瑟再起,觥筹交错,堂皇夜宴,自然是极为华贵。酒过三巡,场中人多半已有醺意,于是沈界嘱咐几位家仆,把瓮中老酒尽数倾倒于场中大鼎之中,若是欲要饮上一杯或者挽臂言欢,只管上前舀酒便是,无需诸般琐碎举动。如此一来,场中之人更是开怀畅饮,更有甚者借醉意吟诗作对,端的是连珠妙语佳作频出;场外更是有录记诗文的侍从,将场中人所言诗文如数记下。 明灯点起,更有无数烛火铺陈点缀场间,将整片夜宴场,映得通明如昼。 绕是以云仲的酒量,也有些经不住这般豪饮,杯中物虽不甚浓烈辣喉,可胜在量多,无数席间之人皆是上前举杯邀饮,一时竟不知下肚多少杯。 “少年郎海量,虽说并非坏事,可也绝不是什么天大好事,俗话说善泅者常溺,酒量微浅的,反倒醒酒过后不伤体魄。”少年轻抬醉眼,恍然发觉那位老城主不知何时已至近前,于是慌忙举杯,悄悄以手肘轻杵一旁的唐不枫,却迟迟不见后者动静。 城主老脸带笑,朝唐不枫方向努努嘴,少年这才打量一边的唐不枫,却见这位酒量奇差的兄弟,早已经瘫软于桌面之上,涎液横陈。 早在方才篝火边上,唐不枫已是小饮了几杯,略带有几分醉意,再叫周遭人这么一劝,不出预料,已是酩酊大醉,抱着那柄紫鞘长刀昏昏睡去。 “小友使剑?”老人毫无半点城主架子,随手抓来一枚蒲团便坐在少年身侧,缓缓出言道。 兴许是醉意上涌,此刻云仲只觉得场中虽是鼎沸纷乱,可老人温吞话语,却极为清晰传入耳中。 “会使,可使得有些差劲。”这话可并非什么客套使然,少年的确觉得他这剑有些差劲,出门已是许多月,然而吴霜所说的剑意神气,他却迟迟难以领悟一分,就连跳出剑招之外都难,大都只是依葫芦画瓢,只得多半分形似罢了。 老人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放下酒樽嗤笑道,“小小年纪,倒是所图甚大,哪有你这般年纪就能纵横江湖了无敌手的?” 云仲挠挠头,“总有天赋异禀的呗。” 老人乐呵,又是举杯欲饮,少年见状亦是举杯,却被前者压下酒樽,“习武之人莫要贪杯,仗着年纪尚轻狂饮,到头来总会伤及体魄脏脾,悔之晚矣。” “上一位来这儿的,也是位用剑的好手。”老人笑意浓重,“他说天底下资质高的多如牛毛,难不成到末了,人人在剑道之中的成就,都按天赋来排不成?世事无常,总有武运昌隆气运悠长者,然世事变幻莫测,立身绝颠的,往往却并非什么年少时冠绝天下的大才。” “人生在世,即便一剑不出,却已觉无敌。” 少年仔细品了品话中的孤傲,有些神往。 大概说话这人,本身就是一位天大的大才罢。 若非凤毛麟角的天资过人之辈,又怎能说出这番豪迈之语。 老人看少年怔怔出神的模样,登时便大笑出声,“我要说这人天资极差,你又有何感触?” “多年间,踏入城主府的外来之人,大抵只有那位用剑的,这人临走前,在我府中留下了些物件,兴许能帮上你些许,若是想前去瞧瞧,随老夫前来就是。”说罢,老人摆开袍袖,竟是径直回府,丝毫不顾尚未散去的夜宴,更不去理会少年是否跟上他的步子,飘然离去。 “城主叫去,去便是了。唐老弟与韩兄,包括商队中人,待到宴席散去,我自会安置妥当,总不能叫来客露宿街头,云老弟还请放心便是,无需记挂太多。”沈界不知何时已是来到少年跟前,朝后者点头示意。 漠城上下皆知,这位读书人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上门访友,历来是滴酒不沾。 云仲几步追上老城主,直入府中。 于是刹那之间,城主府中剑光起伏。 “滋味不赖,可惜还是比不上朔暑,可惜可惜。”唐不枫还未睁开双目,便先嘟囔了一句,有些不耐烦的将薄被掀开,也好解解周身的燥热,于是整个人便从床榻之上跌落下来,摔得是腰肘生疼。 唐不枫睁醉眼,再瞧四周,却只见房中点饰极为秀气,翠罗屏风,香囊挂坠,俨然似是女子闺房。 一时间这位平日行事嚣狂,运刀无数的唐疯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所幸扫视一圈,并无女子身影,这才长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气百八 一夜时间,云仲仍是未出城主府。 昨儿个他随老城主入府,不知怎得,进门便被一道如虹剑气逼退,半步不能近。少年只好拔剑相迎,勉强抵住扑面而来的数道莹莹剑气。好在初看时这剑气威势强绝,但举剑相迎时,却又是有些徒有其表的嫌疑,仅一式画眉登楼便将数道剑气砸得粉碎,消散开来。而这一遭过后,少年通体冒出一层冷汗,原本酣然醉意,顿时消散大半。 “府上有那人留下的剑痕一道,按他所言,若是将这道剑意悟通,可得无穷妙处。”城主却是不受那道剑痕所制,步伐轻快,便已至蒲团处端坐,口中仍道,“虽说这人极不靠谱,不过既然如此说,想必也对修行有诸多裨益,不过能得几分妙处,还得看小友造化如何。既然我将小友带入府中,自然是要先行透个根底,这剑痕内蕴剑气共五百道,倘若如数接下,则有无穷好处,切记勿要行取巧之事,倘若靠取巧接下,好处全无。” “城主为何独独挑中我。”此刻醉意消散,方才的迷蒙之感如数消退,饶是云仲有些后知后觉,也发觉了其中怪异处,“城中百姓均不晓得刀剑为何物,而城主似乎深谙修行之道,未免有些怪异。” 老人依旧端坐,神色如常。 “小友无需如此提防。其余诸般事宜,老夫的确无法明言,但这剑痕的确是一位高手所留,闯与不闯,皆看你如何打算。” 少年面色阴晴不定。 突然之间,少年开口问道:“前辈以为,那位用剑之人的德行如何?” “有个屁的德行。”老者嗤之以鼻,似是对那剑道高手极有成见,“若是换做他来赴宴,宴席上下都得眼睁睁瞧着他在篝火边大快朵颐,单说德行好坏,同他相比,你和那位刀客强出不知几条街。” 少年闻言,嘴角终是有些舒展,当即作揖道,“如此,那便多谢前辈。”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失笑。 兴许是在这漠城不与人比斗心计,连他这等人老成狐的人物都着了少年的道,后者稍做试探,便引出了两句真话来,故才确定这剑痕之中的确蕴含好处,随即出言道谢。 前前后后,虽说是老者并未设防,不过这等小心思,的确颇为纯熟。 “这年头,剑客也没点剑客的风采,如此年纪就学得一身江湖气,真说不上是好事坏事。”老人摆摆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闭眼打坐。 少年略带歉意,朝着闭目不语的老人再作一揖,而后拔剑出鞘。 先前数道剑气之威,并非不可力敌,令少年心中微定,不过听老人所言,这剑气足有五百余道,若是将这五百道剑气尽数抵住,恐怕也够如今的少年喝上一壶。 剑气剑气,乃是内气由体而生,透剑而发,才可借雄浑内气摧枯拉朽。可眼下少年才入敛元初境不久,内气依旧游走于经脉之中,始终无法透体而出;若是要强行以剑刃抵住剑气,无非是以弱击强,耗费的气力精神何其之多。绕是少年的性子,一时也难以决断。 不过头几道剑气的威势的确算不得来势汹汹,少年思量再三,还是要上前试试。 江湖之中何为顶稀罕的事儿,要是去问那些个如今出类拔萃的修门高手,八成会说是奇遇至为罕有,假若是碰得上,大都是舍得一身剐,也得试着够一够这份福缘。 才出剑时,剑气还算来得轻巧恬淡,少年并未耗费太多功夫气力,便已是轻松撞碎三四十余道荧荧剑气,满府皆是溃散开来的余波,缕缕锋芒翩然而逝,将府中灯火削作数段,却又极快消弭。 再二十剑,少年只觉虎口发紧,自打墙壁剑痕之上飞出的剑气蓦如流光,比之方才迅捷数筹不止,力道也是攀升再攀升,震得少年掌中剑鸣不止。 墙壁剑痕愈发深邃,似要透墙而出。 百二十剑,少年强接一道杀意饱满圆润的剑气,以鸾迎强行破开,剑气如流水银瓶炸碎,将少年白衣割开数道细微口子,终是难以尽数破除。 百八十剑,少年被雷霆一剑掀出数丈之遥,险些就给扫出门去,双臂绞痛,更甚举剑时。 “城主前辈,不知府中是否有剑?”云仲苦笑,举起手中残破剑柄。约摸第百十来道剑气出时,他这柄长剑便已是裂纹遍布,起落之间有碎屑滑落,待到百八十剑气的时节,整口剑只剩剑柄可用。于是本就难抵得剑气袭来,令他越发狼狈,只得以剑格剑柄勉强应对。 老者依旧闭目盘坐,似乎先才的金铁交错之声,并未在耳边翻出半点浪花,“剑多得是,不过小友的确要接着闯下去?想必你也晓得了这剑气,一剑强过一剑,凭你如今的境界与身手,只怕撑不到三百目剑气,就得陨身于此。”老人招手,于是从城主府楼阁二层,呼啸而来百道流光,尽数插于少年身侧,“机遇虽好,可也得有命拿才是啊。也是我错估了你如今的手段,不过也无妨,待到境界攀升,下回再来就是。” 少年打量打量四周,只见周遭密密匝匝,插满无数古剑,借府中闪烁烛火,剑体含光,犹如立身镜中。 “好剑。”少年笑道,虽说一身衣袍破烂不堪,剑气袭面而来,但此刻他的确是极其开心。 自打出得小镇,少年便从未用过好剑,多是以吴霜数两银子买来的长剑,时常卷刃乃至碎裂为数段。如今眼前这凭空而来的百柄剑,极其锋锐不说,剑身之上多有云纹起伏,瞧着就是不俗的古物。 “既然闯都闯了,能闯到几道就闯几道。”少年抄起一柄剑来,鸾迎再出。 少年从不觉得自个儿有甚宏大志愿。 所思所想,也只不过是练练剑而已。 既然拜入吴霜门下,自然不能堕了名头,可至关紧要的,还是想出一剑。 行得百万雄关,出得一式好剑,不亦妙哉。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秋白 倘若云仲这边儿是容身水火之中,那唐不枫这边则是神仙似的日子。 宿醉方醒,不多时便有几位侍女前来,端上些精致清口点心与盛满清水的玉盆,而后便要施礼退去,却被不明所以的唐不枫叫住,疑惑开口,“几位姑娘,敢问这是何处?” 其中一位额间生有朱砂痣的侍女闻言笑道:“公子并非漠城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是何地界。在这城中可配侍从侍女的,除却城主外只有一户人家,便是阮家白秋。至于公子为何身在此处,小女子也不便多言,且先梳洗用过点心就是,时辰一到,公子自然能知晓其中隐情。” 几位侍女并未过多逗留,待话说完就施礼告退,将偌大间屋舍留与唐不枫一人。 “这叫个甚事。”无可奈何,再说仍有醉意未消,唐不枫只是梳洗了一番,吃过两口点心,便又是躺回床榻,寻思着睡个回笼觉醒神。 反正自打到城中以来不过两日,并未惹是生非,且在漠城之中又无仇家,就算此城有些古怪,在唐不枫看来,还真算不得险境。 趟过大江大河,怎又会在这地儿溺毙。 更何况那柄紫鞘长刀依旧搁在枕边。 “家主,这人好生随意,仅用过两口点心便又睡了过去,倘若真是入了阮家,还不得将家规视若无物?”那位额间生有朱砂痣的侍女颇有微词,将唇瓣抿紧,隐约有些不耐,不过还是将珠帘卷起,迈步入正厅。 这处宅院极宽敞,五进五出,且共分上下三层,端的是大气十足;院中亭台楼阁高低错落,花草鱼虫渐迷人眼,尽收一宅之中。 而这当中尤以正厅最富韵味,其中珠帘秀幕牙床绫罗铺陈摆设,更是以点翠屏风知风玉铃点缀其中。虽说物件单看有些奢靡之感,可桌案之上的上好笔墨,与纸上方写罢的娟秀字迹,却是生出许多文墨气,将脂粉味冲得淡雅许多。 二者折中,反倒生出了些相得益彰的贵气。 “朱菱莫要乱说,我可从未说过叫他入阮家,你可倒好,还未磨墨便已开始琢磨如何装裱字画,该打。”正厅当中,一名妙龄女子起身,快步行至朱菱身后,作势要打。 女子生得一双凤目,鼻如悬胆,一张面庞极美,本应当是顾盼生姿的明媚气质,却不知为何在细微处,却是携有一丝朗朗英气。 “家主饶命,奴婢有口无心,得罪了家主心尖上的人儿,实在罪该万死,还望家主留奴婢一命,看在将来替家主照料子嗣的份上,饶了奴婢罢。”朱菱嘴上是连声讨饶,可依旧是笑脸儿明媚,哪里有半点讨饶的意思,被那容姿绝美的女子赶上前来,轻飘飘一掌拍在额头,疼得止不住娇呼。 明摆着眼前二人虽说是主仆之间,却并无什么主仆分明的规矩。 “不过话说回来,家主,您当真要将那位招入府中?倘若是真个如此,那我阮家偌大家业,岂不就是拱手送人了?菱儿看以这人的性子与荒唐脾性,恐怕入赘并无半点可能。”二人嬉闹过后,女子与朱菱先后落座,后者皱眉道。自家家主哪儿都好,可就是偏偏太过执拗,兴许是因自幼喜好练武的缘由,使得这性子也是直爽得很。 “可终日憋闷在城中,好生无趣,再者我乃是阮家家主,城主大人铁定是不允我出城,更休说前往外头看看天下盛景,只得出此下策。”女子粉唇微翘,似是对那位老城主有些不满。 倒也无法,城中其余人皆不愿前去外界,只有这位方才接过大任不久的阮家家主特别,打小就想着看看外头景色。同龄人皆好女红琴瑟,而这位女子却唯独钟爱习武。 老家主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位疼爱至极的闺女,强拗不过,只好找来几位略知武术拳法的城中人士,凑合一教就是。能勉强消停几日,在老家主看来,已然是满天神仙眷顾,甚是欢喜,也能趁着闺女无暇他顾的当,偷着从窖中提出一瓮清酒,美美喝上一壶。 阮家女主人,一向身子骨羸弱,早在生闺女时便已逝去,于是家主阮丁便常借酒浇愁,直到将女儿抚养至总角年纪,从未有续弦之意。 阮丁之女耳聪目明,那在漠城可是无人不知。阮家乃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家,平日里时常是有客来访,这也无可厚非;既然是有客来访,若是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打清晨聊到正午,主人家定不可不通礼数,总要留人用罢晌饭再说。 宾朋众多,绕是闲聊乱侃,也能解解阮丁心中烦闷,于是阮府便常有酒宴,往来之人甚繁。 然而小姑娘却不乐意。 隔着两三进的院落,小姑娘总能闻到酒水味儿,气儿不打一处来。于是有回便顺着这酒气找来,当着众位宾朋的面儿,举出饮酒二十四不善处,字字皆风雅,却极为鞭辟入里,将在座的读书人与其父贬得一文不值。 周遭皆寂,而端坐当中的阮丁却抚掌大笑。 阮家有女,文武兼才。 而朱菱口中的家主正是如今阮家家主,也是当年那位年方六七却呵斥群宾的小姑娘,阮秋白。 “自打爹过世,我便不想在这城中待上一日。爹的学问,可说是满城皆誉,可唯独愿偏安于一隅,实在可惜。”阮秋白拢拢青丝,一时失神,“兴许外头正值兵荒马乱,群雄并起的时节,比之漠城如今的安宁,相差甚远,可总是想出得漠城,到外界瞧瞧。二十载居于一处,即便是漠城极宽阔,闭目行路,也总难以走错了。” “只要他可在此代我看好阮家,不至于做出什么令人不齿的行径,这份家业,分他一半又能如何,千金散去,总能复归。”阮秋白盈盈一笑,当中的姿态气韵,险些将身侧的朱菱看愣。 朱菱将阮秋白藕臂拉在怀中,神色落寞道,“可惜我家小姐天人之姿,却要便宜个外乡粗厉武人,城中那些丰神俊秀的公子,怕是恨不得将他剐了才能解恨。”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仙气剑意,红袍白衣 统共五百道剑气,少年硬是扛至第四百一十二道。 城主府内,满地皆是古剑碎屑,少年身侧原本密密匝匝的古剑,十不存一。 其实二百余剑时,云仲已然晓得方才老人话中的难名意味:头百余剑,只需好生应付便可抵住,可再过百余剑,剑气之威便扶摇直上,力道威势,又何止攀升了数筹? 而在少年觉察出这剑气威势抬升之时,不远处盘坐的老人才倦怠开口,说这剑气每逢二百之数,无论是剑意气力,都得翻个两番。倘若二百目内少年犹可应对自如,乃至行有余力,仍可与城主对谈几句,那二百招过后,剑气余波便可使得少年浑身剧震。 仅是刹那反应不及,云仲身上就得多出一条鸿沟似的血痕。 二者本来便并非相同境界,攻伐一方乃是离体而出的剑气,守势一方却是肉体凡胎,仅凭古剑坚韧才得以堪堪保住性命,局势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这一夜,少年将当初劈柴的狠劲使得淋漓尽致,又在身上多添了几十道深可入骨的可怖伤势,这才熬到三百剑毕。 而那老人在这时又是无端冒出一句,你这少年郎确实有几分意思,本事不赖,可老夫还得告知你一事,三百剑后,剑气再翻一倍劲道。 云仲登时眼前有些发黑。 原本眼中颇有些慈眉善目的老城主,无端的就面目可憎起来。这老头,怕不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吃得万重苦中苦,方得剑道立左足,这也是那使剑的说过的俏皮话。想当初老夫还的确同他聊过不少时辰,耗去不少油烛。”老人微笑,满面褶皱堆累,仿佛一朵老菊,“然时过多年,老夫觉得只有这句,勉强算是人话。” 少年早就无心再听。 只因墙上剑痕,此刻似银蛟一般翻滚起来。 老者起身,不再去看场中少年的凄惨相,反倒径直走到后堂之中。 后堂地界极阔,甚至比正厅还宽敞上几十步,然而摆设布置,却比正厅讲究太多:从翠玉帘笼到鎏金兽炉一应俱全,乃至地面皆以软玉铺成。香台高搭,且有无数点心果品摆设于灵堂之中,成色鲜活,想必是不久前换过。 老人行至灵堂近前,却不去看那正中摆放的排位,自顾自打地上拎起一瓮好酒,拍开泥封,缓缓张口。 于是乎瓮中酒水化作一道银线,直入喉中。 “一身穷酸,还是个死倔脾气,直到临行身上都无半件像样衣裳,难不成老夫赠你的那件锦衣上寄有恶鬼不成?穿出门去同人比斗,多有脸面。” “也罢,去便去了,世间悠悠万载,哪有不死的老鳖。视财如命,身前没享上福报,总归身后还算像样。”同与云仲对谈时不同,老人此时的语气,更像寻常市坊间的潦倒泼皮,哪还有半点一城之主的做派架势。 “空活悠长岁月,却并无几个知己可言,好歹遇上你这么个无赖货色,没蹦哒几年,死了。”老人的确年岁有些大,以至于袖口中手臂的斑纹都有几分干枯。 灵堂近前寂静良久。 “所剩时候不多,我寻思着,总不能让你这泼皮仅剩的衣钵折在我这,我找了个外来的小子,那境界低得,啧啧,真有你年轻那会的架势,倒不如让他试试你这条路子。” “至于,撑不撑得过,就看他自个儿的造化悟性了。” “求一个脱身红尘之中,终是熬到灯尽油枯。” 四百一十二道剑气过后,府中犹如被鲮鲤滚过,到处尽是沟壑。 不知为何,墙上剑痕不再如活物一般翻腾,剑气也随之隐而不出。正厅内,少年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站起,朝自个儿身上看去。 兴许是因红袍加身,兴许是因剑伤连绵,少年一时间并未瞧出伤势如何,只觉周身冰冷,比那回前去青柴路上淋雨,还要来得冷硬几分;虎口早已震得崩裂,连同虎口大筋都袒露在外,透过筋皮,尤可见森森白骨。胸腹血肉飞溅,于烛火之中似一朵莲花绽开。 “可惜,那少年还是境界过低了。” 老人摇头,正要抬手朝剑痕方向挥去。无法,那少年伤势实在太重,如今双掌皆可见白骨,筋骨断裂,又怎能持剑?更休说要抵住这等凛冽剑气。 可老人抬手过肩,却又无端停下,摇头叹道,“这小子倒还真有招,只不过灯尽油枯,如此行事不过是饮鸩止渴,何苦来哉。”老人将三炷香插在排位前头,却并未用火折点着,“人老了,记性也差劲儿起来,险些就忘却了你最烦熏香,说那是娘们家的举动。” “再看看,万一这少年成了呢?” 云仲确实不甘心。 他向来就是不愿吃亏的主儿,甭管是与学堂之中的同窗扔雪团,还是行走江湖时候同街边商贩讨那一枚铜钱的便宜,能不吃的亏,为何要吃? 若是止步于此,老人口中所说的裨益摸不着不说,这四百来剑,岂不是白白挨砍了? 少年颤颤巍巍从腰间解下一段绳索,将那绳索以剑锋磨断,将一柄古剑缓缓捆在手上,用牙将绳扣勒紧,强撑起身。 “来。” 仅一字的功夫,墙上剑痕暴起,剑意比方才还要炽烈几分。 似乎剑痕有灵,为少年此举震怒一般。 强弩之末,尚不能穿鲁缟,仅将剑柄缠于手上,安敢如此。 剑气齐出,乃至隔着数丈,将少年浑身红袍吹得猎猎作响,直奔面门而来。 少年却在此时闭目。 生死关头,方知剑道至理。 原来一剑送出之前,剑意早已冲天而起。 当初压笼林之中,那位神仙风骨的老道曾借他一枚骨簪,其中包裹浩浩剑意,以至于冲开浑身经脉大窍,故而梦中可运行老龙吐珠的行气功法。 一口神仙气,换得出剑八十二,似乎也不算亏。 少年将温养数月的一口老龙气尽数吐出,屋中犹如凭空之间灌入无数大雾山云,神妙难言。 后堂之中的老人微微一愣,随即大笑。 “小子的确够狠,想来也是觉察出那剑痕之中所蕴的神妙。这一口神仙气,想必来之不易,与他那道精纯剑痕对换,不亏。” “既然如此,老朽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场中少年红袍飞腾。 需知红袍原本是白衣。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五章 意难平 这五百剑气下来,云仲当真是接得勉强至极,周身伤势如何且先按下不提,单是那口老龙吐珠的神仙气,就亏得七七八八,如今甭提能在睡梦之际自行运转,连云仲自己都察觉不到那丝微弱至极的内气,当真是羸弱至极。 这口神仙气,本来可在无意之中流动,睡梦之中仍可流转不绝,于少年修行极有裨益,毕竟凭他的天资,即便梦中修行内气增长依旧缓慢,可累月积年,毕竟也可攒下一份不菲的内气。 此刻却近乎挥霍一空。 “小子,感觉如何?“老人从后堂迈步而出,带着些笑意,递给半跪于地的少年一瓮酒水。 云仲费劲抬头,无意中嗅到瓮中酒香,苦笑道:“您看晚辈如今这德行,哪还接得住酒。”酒香浓厚馥郁,对于少年这等擅饮之人,自然可分辩得出瓮中酒水,绝非什么下品,说是酒中金玉恐怕也不为过。可就凭他如今的伤势之重,神气溃散,又怎能接得住。 老人撇撇嘴,似乎是对少年回话颇为不满。不过看在少年眼下的狼狈模样,还是拎过两座蒲团,自个儿坐下,再将另一枚转手递给给少年,见少年浑身颤抖着坐下,慢条斯理开口道,“小子,看你年纪不大,如今拜师否?” 云仲好容易坐下,周身伤势已显麻木,锥心痛楚比之方才竟然好上些许,于是答道,“我已入门数月有余,师父有事,并未在商队之中,不过料想事毕就能赶回齐陵。” 谁知老人闻言却更为愠怒,将酒水放到少年双膝旁,厉声出言,“你拜这师父也是糊涂至极,连怎生教导弟子都不晓得,枉为人师。江湖之中体魄之重,更胜技法身手,即便是不通修行者行走江湖,如此差劲的体魄又能走多远?更何况踏足修行,以你这羸弱体魄,又怎能顶得住日后重重天关之险?” 老人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在他眼中,少年的躯壳的确极差,这等沾边就损的体魄筋骨,纵使剑术不凡,也只是舍本逐末罢了。同人过招,空有一身技法,十几剑下来却连人家肉皮都不得蹭破,招数再高明又如何? “既然如此教诲,自然有师父的道理,虽说您是前辈,但言语也莫要如此。”云仲神情不变,却不由得捏紧了掌中古剑,黑红血水顺剑柄缓缓淌下,落在蒲团之上。 折辱师门,这可是江湖当中相当招恨的行径,虽说这位老城主并未将话说得太过难听,可依旧算是犯了忌讳。 老人挑眉,嘴角轻掀,“怎么?要同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比划比划?小子你可想好了,万一老夫是个隐世不出的大高手,性子古怪,触了霉头,岂不是白白挨了五百道滚地剑气。”见少年愤然,老人还是不再多言其他,将口气略微缓和道,“先喝口酒水,至于抗过那五百道剑气的好处,莫要太过急切,温养两天伤势再说老夫虽说年轻时也做过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不过眼下作为一城之主,还不至于拖欠后生应得的好处。” 云仲略微点头,颤颤巍巍将酒瓮端起,猛灌一口。 绕是这般幅度的细小动作,少年浑身的伤口又是崩裂开来,无论是四肢百骸还是关节大筋,此刻就如那盛满清水的破烂水囊一般,血水迸溅。 然而这一口酒水入喉,少年躯体如同被一根长针修补,自上而下,开裂皮肉愈合,经脉相连,手足大筋与破损血肉,尽数生长而出。酒劲猛烈,再说云仲本就负创极重,方才同老人对谈,不过是堪堪强撑而已,一口酒液下去,登时便昏沉睡去。 即便是睡去,少年手上那柄古剑也依旧是稳稳持在手中。 “这倔脾气,真像。”老人喃喃道,伸手将那柄少年掌中的古剑抓住,硬生生扯出,扔在一旁,叮当脆响。这一茬古剑皆是上品,能抵数次森寒剑气,可见品质之善,而老人捏刃的手掌,却是丝毫无恙。 老人拿过那一瓮酒水,微微失神。 “可惜啊老无赖,人家有师父了,倘若他还未曾拜师,我还真想替你收他入门,也算我老头对得起你。” “这酒水当年你若是喝上一口,指不定如今还能赖在漠城之中,同我下下棋说说书,如今说不准还能在城中找个良家女子,成家立业。” “既然承你衣钵,给他喝了,就当是给你赔个不是。” 老人出门,遣两位家仆将云仲抬往别处休息,自个儿则是踱步于城主府门前的空场之中。 已近日暮。 五百道剑,云仲撑了近乎一天一夜。除却老人,谁也不晓得这位笑得极喜庆的少年,是如何抵住剑气的。 老人的面皮于霞光之中,苍凉莫名。 空场之中有唱曲儿声起。 “意难平,意已平,本是乡野一炊烟,何苦追晚风。” “山一程,水一程,杳杳远尘城,世间无此声。” 哀转久绝。 医馆这边,郎中医术极为高明,不知以何等手段,竟然将阎王爷眼皮底下的当家生生从鬼门关拖了回来。仅一日而已,那根锐利木刺被从根取出,伤患处的血脓亦是消得差不离,实在是令老三斤大为叹服,连声道谢。 “我说你这命是真大,多少人求生不能,你倒好,搁旁人撑不住两日的伤势,还真叫你活了。”老三斤正端着盘时令蔬果坐于病榻之上,甚是乐呵舒畅。 “怎么?巴不得我死在半路上,好拿了银子散伙?”当家的大病初愈,依旧半靠在床头,可面色比起前些日,却是好了太多,“还别说,这曲儿唱的不错。” 老三斤嗤之以鼻,不屑道,“这曲儿若是个姑娘来唱,唱腔自然是哀转耐听,可轮到个耄耋老者唱出,的确不伦不类。哪有老翁成天伤春悲秋的?没出息。” 当家的亦是撇撇嘴,只顾着闭目听曲。这俩人向来如此,时常做口舌之争,一来二去,反倒习以为常。 而老三斤嘴上说着这曲儿不伦不类,却不知不觉将巴掌放在腿上,轻敲节律。 铁马冰河,经纬抱负,故人相逢。 终是意难平。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秋枫红似桃 倘若漠城有史官儿这等差事,定会以名墨铁笔在那老纸上记下:阮家家主阮秋白,今日于阮家家府正厅,与商队唐不枫约谈。 不过幸好漠城非什么一国辖境,凡遇大事,当然没有各色史官前来记载要事,再说城中人人富足,这等掉价儿的活计,恐怕城中人也不愿自降身份,自告奋勇前去记叙城中大事小情。需知外界史官更非什么容易差事,说到底,不过是将一颗顶上头颅寄存于王侯将相掌中,指不定哪日老天爷心气不顺,就得落得个落瓜开瓤的结果。 史官尤以记叙帝王举动为要,自打有这一门职位起,历来讲究个君举必书,意为无论帝王如何行事,都得如实详尽记于史册当中,不允有半点偏差谎撰。可天下哪有代代天子皆圣贤的理儿?再说总有圣上出言办事不甚圣明的时候,倘若一一如实记于史书之中,岂不叫后人骂为昏聩无能?甭提身后名,即便是在位期间,若是叫旁人看去,还不得引得举国百姓背地里谩骂?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这天大的墨迹,又怎能令圣上放心得下。 原本天子不可查看史书编纂,这乃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规矩,也从未有帝王篡改史书的行径,于是历朝历代,史官皆是君举必书。虽说劳累有加,单说皇宫之内的史馆中人,大到祭天司礼,小到帝王言行,皆得静立左右,斟酌言语记载于书卷之上,极为劳累;可俸禄算得上不菲,再者无性命之忧,也算一份大儒的不赖行当。 可自打紫昊有位威势极盛的帝王登基过后,史官这行的景象,便突然间急转直下。 原是这位帝王继位时所用的手段,并不算得光彩,而朝中史官之首却又极为尽职,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竟当着继位不久的昊帝将所见如数记载于史册之中。 以这位声势赫赫的马上君王的性子,自然是眼中不揉半粒沙土,当即就命人将史官押入牢狱之中,妄图以皇权压迫史官篡改史册,甚至不惜以大刑加身,严刑拷打,逼迫史官就范。而这位史官的确是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不论是断去十指还是剜去关节,横竖不改一字。 于是连同这位史官在内的史馆中人,合计共五十二人,于大狱之中皆尽被斩。 直到这位昊帝英年驾崩十数年后,此事才被人载无野史之中,史称五十二玉碎。 而昊帝重扶亲信入史馆,将史册尽数篡改,史官一职,便再也不复当初独立朝中的地位,反倒是如宦臣一般,伴君伴虎,不得半日安宁。 于是天下君主,皆尽效仿,故而内史便再无半分真事可言,只当是夸耀鼓吹。 阮丁在世时曾对自家姑娘讲过,说阮家祖上便是一位史官,恰好又逢五十二玉碎前,史官这职位的当打之年,于是才攒下一笔可称殷实的家底,留与后人。 阮秋白极少听父亲讲起阮家旧事,只是在阮丁与宾朋饮酒会宴之际,才能勉强偷听得三言两语,当中提到那五十二位宁为玉碎的文人,不胜唏嘘。 阮秋白回过神来不多时,朱菱便已近前,说那位唐少侠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不如先将人请进正堂再做打算。 女子微微点头,随后又是一阵失神。 真到眼前,反而这话却不知该如何同人讲,总不能头回相见,就同男子谈婚论嫁,成何体统?更何况自个儿如今的身份,乃是阮家之主,倘若语句有半点不妥,传将出去,即便漠城中人品行皆清明无争,未免也是有失妥当。 佳人蹙眉不语,总有些婉约浅吟的韵味,一时间风动珠帘,绫罗慢卷,更是妙同画里。 而在侧院等候多时的唐不枫,此刻心境却不似女子那般,端的是百无聊赖。 云老弟不在,谁也不晓得前去城主府商议何事,竟彻夜未归,横竖不见踪影;而韩席居所距此不远,唐不枫用罢饭食,又睡过近两时辰,正想前去找韩席扯几句闲话,却被告知韩席一清早便出门闲逛,尚不晓得何时归来。 于是一路上耳根始终不得清净的唐疯子,耳边破天荒冷清下来,反倒是越发憋闷,故而才提早知会朱菱一声,前来阮家府上转悠片刻,也好打发打发时辰。 “当真无趣。”年轻刀客将长刀抱在怀中,反坐太师椅,右手还擎着一件虎首玉坠,借午后日光端详良久,却还是兴趣索然。不过也总算瞧出来点端倪,这户人家恐怕是这城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仅一侧宅中的摆设,就让自幼没瞧过多少名贵物件的他有些咋舌。 甭提其他,单是桌案之上摆着那对玉狮子头揉手胡桃,大概就得值无数银钱,更别提虎首玉坠,金丝锦绣环绕的翠玉香囊,整块翠玉雕琢成的屏风等稀罕物件。其中无论哪一件,估摸着将他这条命换成银子,都得四五十个唐不枫才能勉强换来。 “唐少侠,我家家主有请,还请移步至正堂,家主有要事相商,且随我来便是。”朱菱自然是极不乐意,不过既然是阮家侍女,规矩总是要守,落了脸面,兴许自家小姐不予怪罪,可却还是算在外人眼前献丑,于是只得好声好气道。 可不出几十步,朱菱便发觉自个儿当真是小觑了这位唐少侠。 原来园中刚好立着个七尺见长的拳桩,其上裹满缎带鹿筋,煞是显眼,唐不枫走到此处便有些挪不动腿,竟是撇开头前的朱菱,径自凑近拳桩处。 而令朱菱火冒三丈的便是,这登徒子凑近拳桩,竟直接嗅了嗅拳桩,随后便冒出一句,“本是练拳的地儿,却将整桩熏得尽是脂粉味,你家家主,难不成还是个女子不成?奇了怪了,女子练个甚拳,若是练得一身腱子肉,哪户人家敢娶?” 可还未等到朱菱发作,正堂之中已然走出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冲唐不枫微微一笑。 “女子怎就不可练拳了?” 唐不枫闻声看去。 呆若木鸡。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绫罗柔劲 “非也非也,在下并非说女子不可练拳,而是既然想练好拳,毕竟需得磨炼拳劲。”唐不枫随手按按缠满缎带鹿筋的拳桩,摇头道,“以软墩练拳虽说不伤掌指,但最终也得落得个劲力绵软,毫无筋骨的毛病;可若是以蟒鳞沙席练拳,女子家的肉皮细嫩,练得血肉模糊也是常事,更有硕大老茧存留下来。” “往小里说,破了手相,往大里说,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练拳的痕迹,谁也不愿家中有个练拳的悍妻,故而女子练拳不可取,倒不如做些女红学学琴棋书画,才好嫁得出去。” 场中阮秋白与朱菱二人,皆是未曾想到这唐不枫能说出这番言语。 阮秋白神色不变,素裙后倒背的双拳却是不由得攥紧。“那拳桩乃是我父亲手所立,自小我便在此练拳,每日出拳千余,时至今日,打断的缎带鹿筋,不下千百根。” 朱菱早已看出自家小姐此刻胸中气结,但恐那登徒子出手不知轻重,倘若真个本领过人,伤了小姐,她可担待不起,于是动身欲挡在两人中间,却被阮秋白不着痕迹的拂至一旁。 “既然如此,你我过两招如何?”女子含羞带怯梨花带雨,自然是有十足的风韵,可倘若佳人眼中战意凛凛,则更富万种韵味。 唐不枫轻咳两声,讪讪一笑,“不妥不妥,在下毕竟是外人,在主人府中同府主对招,未免太过于失礼。再说若是下手不知轻重,将姑娘打伤,传将出去,我唐不枫还哪有颜面在江湖上立足。”说罢唐不枫将长刀揣到怀中,朝面前两人抱拳。 “若是暂且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回住处再温养几个时辰,城主的确是豪迈之人,昨儿个的酒,当真够劲。”遂浑然不顾主仆二人沉沉面色,自行朝府门而去。 朱菱只觉身侧有道劲风袭来,回神再看时,却发现那一席青裙已朝唐不枫扑去。虽是夏时,可裙角犹如舞弄春风,扶风摆柳,却显得戾气十足。 庭院之中,有无数珍奇花草,称得上姹紫嫣红,此刻日头正欲昏沉,更显得此刻花色殷红,更胜朱砂。 虽无长风引绫罗,总有微息动青丝。 这一拳,力道中正平和,却微风一般,避无可避。 唐不枫并未回身,而是轻抬左臂,轻描淡写抵住这一拳,沉声道,“姑娘,背后偷袭,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我是女子,并非君子。”阮秋白不为所动,将素手抽回,作势再出。 唐不枫这才晓得,当年镖局之中的叔伯所言何意。 当初他还是个走街串巷的黄发小儿之时,除却与玩伴厮混于市井之中嬉闹,一日里余下的时辰便大多在镖局之中闲逛,左摸摸黄四爷的腰刀,右瞧瞧李二斗背上的花枪,亦是悠然自得。这么一副小公子出游的姿态,时常引得一种叔伯调笑,常有人同这唐家幼儿讲起江湖事,听得他心中神往。 果然黄四爷所言不虚。 千万莫同女子论道理。 眨眼间女子第二拳已至,虽说不晓得其中蕴含几重力道,不过这拳来得确实迅猛,唐不枫旋身闪过拳锋,再以手腕虚驾,将这一招堪堪让过。 早在方才女子道出那句打断鹿筋不下千百时,练拳练刀多年的唐疯子便晓得,女子使的这趟拳,拳路为何。 江湖当中如今拳路,大抵以势区分,并不存有什么泾渭分明的拳术大流,不论是独精拳法的门派,还是以隐居山林之中的前辈高手门下,皆是如此。 可若是往前追溯个千百载,古时拳法却与如今大相径庭,以运力手段不同分硬柔两门。硬拳重力道,讲究拳由几身而出,通臂灌力,达于拳尖,使浑身气机劲道如灵猿探臂,尽数打出,至刚至猛;柔拳则重在柔劲,一拳击出,内劲绵绵不绝,力气虽散但却内蕴崩劲,似长江大河流转。 如今天下少有使柔拳的高手,只因柔拳相比硬拳难练许多,再者时过境迁,柔拳一派迟迟不出大家,故而被硬拳所替代。 鹿筋韧性极佳,相比蟒鳞牛筋,虽说并不比后二者硬实,但胜在极为柔韧,尤其适合修行柔拳。 “没想到这柔劲如此之大,姑娘好身手。”唐不枫格下第二拳,略微甩甩手,心中自是讶异:女子的拳并不重,虽说拳速极快,可初接时,力道确实不足,颇有些雷大雨小的意思。然而等到唐不枫抵住这拳的时候,才发觉这双如玉素手之中,柔劲何其之盛,以至于将他臂膀震得酸麻。 闻言阮秋白停下拳来,朝唐不枫微微一笑道,“瞧少侠的模样,似乎是位练刀的行家,漠城以内并无刀剑这等物件,何不出刀一观?” “家主不可!”朱菱终是回过神来,快走几步,在两人当中站定,杏目圆睁,怒视唐不枫怀中那柄紫鞘长刀,大有一副你若胆敢出刀,我必血溅五步的架势。 唐不枫摇头,“姑娘放心,我虽痴于刀法,总归不至于朝一位女子出刀,我与两位本就无怨无恨,何苦来哉?打一入院中,二位就似是对在下敌意颇重,兴许是混迹江湖久了,行事肆无忌惮,若是有得罪之处,我给二位赔个不是,咱们就此别过。” 唐不枫第二回转头就走。 “且慢,事还未说。”不等朱菱开口,阮秋白便已是轻淡开口。 暮色已起,屋中茶香馥郁。 唐少侠打量着堂中摆设,并未去看对坐女子的面色,一旁的朱菱泡罢一壶岁寒子,将嘴儿撅起,把茶汤递给那四处乱瞧的登徒子。 “此事,不知少侠考虑得如何?”阮秋白饮茶极缓,皆是小口嘬饮,与不久前园中的利落疾迅大相径庭,此刻别有一番文弱气度。 唐不枫眼皮儿有些抽动,咧嘴苦笑道,“阮家主自然是神仙落尘,容貌身手皆是上上之姿,大抵城中无数倜傥人物皆是神往不已,我一个混江湖的,身手稀松本事平常,就连一张面皮也叫雨打风凿得不甚俊郎,家主何苦选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书楼与削刺 漠城之内文人本就众多,且大都腹中确实有不少文墨。文章诗词频出,大半皆为妙品,尤其好用古言老韵,且极工整,又不失金辉玉洁,倘若是传到外界去,定能引起齐陵文坛震动。 这倒也情有可原,家家皆富庶,衣食无忧,除却研究学问诗词,似乎也并无旁事可做,再者城中本就有许多满腹经纶的老者,代代相传,自然城中文墨气极为浓郁。 如此一来,丝竹管弦等这类雅乐自然是兴盛不衰,乃至有一众嗜乐如命者,专司奏乐做礼,这在老人家口中可是舍本逐末的荒唐举动,于是多半吃了自家长辈的手板,弃乐从文,好生精研学问。 不过总有那等执拗之人,宁可从家邸中搬出,也不愿将手头的琴弦毁去。于是城中为数不多的行当之中,便又添了乐师这一行,许多辈下来,乐师甚至演变为漠城当中地位极高的一门行当。 城中家家富庶,乐师更不愁吃穿,许多乐师平日依旧是研读文章,只是在宴会行宴这等时候才出手奏乐,深究身份地位,大都并不比请乐师这户人家低微。称为乐师,实则只是喜好奏乐,至于前去主人府上演奏,不过是顺带而已,并不指望以此谋生或讨得什么好处;所谓俸禄,均是诸如借来主人府上一卷孤本,观看几日,或是见主人家中一轴画卷,借回府上临摹两日,便原物奉还。 眼下阮府之中自然也有乐师,不过不同之处在于,这些个乐师均常住府中别院,倒并非是无宅可居,而是可在阮家书楼当中随意出入。 阮家书楼并未修筑于阮府,而是修于城主府后数千步远处,统分九层,占地极广,同不远处的城主府相比,后者瞧着极为寒酸。其实这亦是城主授意,旨在令城中读书人明晓一个道理。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阮家藏书究竟统共多少册,谁也不晓得,恐怕只有城主在内的极少数人,才可心中隐约有数。市坊间传闻,这些位乐师头回上门,踏入书楼之中一瞬,便无一人能将唇齿合拢:仅古时竹简便占去三层,抬眼望去,檀木博古架中每隔一拳宽窄,便有一卷竹简,如此宽阔的地界之中,何止数千卷? 于是往后许多年,阮家的乐师归老过后,便有无数精通丝竹管弦的读书人前来府上应征,回回皆是盛况,不为其他,只为一睹书楼中浩如烟海的卷帙。 眼下即是如此,阮府丝竹管弦之声缭绕不绝,洒满好大一片华贵宅邸,浮光暮色当中,竟在华贵奢靡之中,无端升起些许难名的萧瑟之意。 “这么说来,府主为何不前去同城主亲口言及,反倒是以这等手段行事?”那位坐姿极散漫的少侠摆摆手,神色之中带有些许无奈,“唐某自认无才无能,平生所愿便是踏足天下,偶尔见得不平事,能出个两三刀,仅此而已。将偌大家业半数交付于一个浪荡江湖郎,实在有失明智,我瞅那丫鬟不错,不如交与她打理便是。” 阮秋白将手中茶盘撂下,一时间沉默下去,良久才出言,“菱儿性子虽说精明,可还是过于跳脱,再者有缺沉稳,况且留驻此处与她而言,亦并非什么好事。” “难不成与我而言就是好事?府主心思的确非常人可比。”唐不枫揶揄,“倘若叫我终日囚于城中,倒不如同人比武身陨来得痛快。” “果然老爹说得没错,面皮儿生得越俏丽,心思便越为歹毒,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云老弟去喝上两壶,平白耗费许多功夫,”少侠起身,把长刀抱在怀中,离了正堂,径直朝府门而去。 只是临出门时,唐不枫在拳桩处停步,默默拽出长刀,贴着拳桩挥了两挥,刀光一闪,随后便大步流星离去,再无其他举动。 无论在谁看来,这场约谈,双方均是不欢而散。 朱菱从侧屋缓步而来,招呼诸位意犹未尽的乐师将琴瑟琵琶收起,稍次阮秋白半步停下,“家主,往后应当如何是好?” 阮秋白皱紧娥眉,略微咬咬下唇,沉声道,“照理说,头回相见若是宾主尽欢,那倒还有转囿的空隙,可这回相谈,分明是不欢而散,只恐往后他便不会轻易踏足阮府。” “若是追究起来,还是我一时冲动,朝他递出几拳。此事本就极难张口,如此一来,开场便落了下乘。”阮秋白走向鹿筋拳桩,愁眉不展。 拳桩乃是阮丁亲手制成,以城中为数不多的老鑫木为骨,一斧一斧削制而成,极为坚韧。绕是以阮秋白的柔暗拳劲击打无数回,如是多年延用下来,也仍旧整状如新,并没有半点断茬歪斜的景象。 而就在阮家主抚上拳桩的一瞬,面色却不由得清朗起来。 鹿筋断裂过后,倘若是被毒辣日头晒干,则断处总会有些参差不齐的硬茬,当年练拳时候肉皮稚嫩,稍有不慎便能将拳尖手掌割破,甚是脑人。故而只好在练罢拳后,将清水泼在断筋硬茬之上,将其泡软过后,再将其磨个平整,才不至于下回练拳时伤手。 近日城中杂事甚多,又恰逢八月末尾,阮家书楼大开门户,迎城中读书人前去一观,为期十日,乃是这城中除却元日等佳节,至为热闹的时辰。一来二去,竟将泡水这事耽搁下来。 她分明记得昨儿个拳桩之上满是鹿筋断刺,而如今却极其平坦。 原来那位看似行事荒唐的少侠,临出门前在此停步一瞬,是悄然以长刀抹掉了拳桩中的干裂老筋。 “小姐?”虽说精明,可朱菱仍是未曾看出异状,见阮秋白默立院中,试探叫道。 “无事,至于其他,改日再议便是。”阮秋白并未转头,故而朱菱也不晓得,此时家主面皮之上的神采,竟比平日更胜一筹。 “多谢。”女子喃喃。 ps.前半段兴许看来是水字数,或者是觉得与上下文并无太大关键,不过是想引出个乐师的由来,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明白,为什么偏偏要赘述如此多的铺垫? 我想下面这句可以略做解释。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刨除沽名钓誉者,我想读书人,或是好读书人皆是如此。 我想让这个世界更为丰富,所以这个世界之中的风土人情,书生意气,江湖滋味,乃至建筑用品,方言土语,都想讲出来听听。 后一章会写一个小番外,可能字数不多,也可能对剧情的影响并不大,但贴合最近书圈之中的种种现象,我以为有必要写这么一章,权当是感慨一二。 凉凉拜谢。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九章 番外一 锦织 但凡是上齐百姓,都晓得上齐锦织,多出于国域东南角落的黄从郡。 一来是黄从郡盛产绣女,二来此地富庶,其他地界的寻常百姓兴许穿褐裹麻,皆是因囊中羞涩,而既然黄从郡富庶,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定然得比寻常人讲究不少。 锦织相比棉麻衣裳,着衣不止极为舒适,且花色昳丽绚烂多姿,灿烂如辉,仿若云霞一般,甚合风雅。于是穿戴锦织,手提如意或是拎起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悠哉悠哉漫步城中的人儿,越发多起来;倘若是谈吐不俗,腹有良才,再添上这身潇洒倜傥的行头,仅走这么一趟,许多尚未出阁的姑娘,乃至于富人家的小姐,凤目之里不知怎的凭空就多出几许颤颤情意。 锦织在黄从郡中蔚然成风,甚至上齐各地,连同上齐京城纳安均有来人,前来买卖提货者,络绎不绝,将整个原本宁静清和的黄从郡,渐渐蔓上层烟火气。 即便是黄从郡,亦有贫苦之人。 虽不至饿殍遍地,但有些人家亦是极为拮据,清贫无比。家中若是育有一子,总能随父做些活计,遇上好心的先生,见小儿聪明伶俐,是块研读学问的料,还能免去一笔学堂开支;要是家中有闺女,则大多送去锦织铺中学艺,假若学得一手上称的手艺,那可比儿郎还有出息,赚得个盆钵满溢,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秦溪灵与宫枕雪便是锦织铺当中的两位寻常绣女。 也非是说二人家中穷困至此,而是两人皆喜锦织,打小瞧着锦织铺面之中绣娘纤细双掌翻飞,好似翩蝶一般穿针引线,心头就痒得很。 二人自幼相识,外有家宅毗邻,于是常相伴出游,而最为喜爱之事,还是跑到锦织铺面门前瞧绣娘做活计,往往这么一瞅,半日光景便缓缓淌过。 “枕雪,昨儿打纳安来的几位商贾,算算时辰也该动身了,速速梳洗,莫要再与床榻厮混了。”秦溪灵将纱帐掀开,瞅着宫枕雪的邋遢睡相,不由得苦笑道,顺手将睡眼惺忪的后者面皮上的落发捻起,扔到一旁。 二人出得院落,稍作梳洗便快步赶往铺面,免得耽搁了几位纳安富商的行程。 黄从郡本郡之中锦织早已蔚然成风,多数家底殷实者,仅花色相近的锦织就得有个数十套,如此一来,郡中锦织生意,反倒不如初时那般红火。不过所幸锦织如今名声在外,外乡商贾与贵人皆愿前来购置衣裳,由此以来,这纳安来客,便成为贵客之中的贵客。 “溪灵姐,你说这回咱二人的锦织,人家能瞧上眼不?我这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不甚稳妥。”宫枕雪年纪小些,身量却已和秦溪灵相近,二人并肩而立,单看背影,竟一时分不出长幼,此刻皱眉出言,一张面皮微微发白。 二人入得这家铺面,已足两年之久,宫枕雪此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锦织一行有这么句俗语:二年娘,五年女,十载光阴得凤凰。 两人入行期满,正是从绣娘升至绣女的节骨眼上,倘若这两件锦织无人问津,二人便又得等上许多时日。绣女绣娘一字之差,但在铺面之中的地位,可谓是云泥之别:绣娘锦织卖不上价钱不说,还得忙着打理琐碎闲杂事务,甚至于上茶递物打理铺面的杂役活计,都得由绣娘一手操持,地位当然是不言而喻。 这等琐碎事务之余的闲暇时候,所剩无几,还得掏出数成来练习绣工,累得二人叫苦不迭,早就盼着两载期满,也好赶紧转成绣女,免得受这份劳累。 “净胡说,你我耗费近整一年的功夫才绣得一件锦织,就连掌柜的掌眼过后,都夸咱这两件锦织巧夺天工,乃至足够盖过绣女手法,切莫担心就是。”秦溪灵以手肘顶顶宫枕雪腰眼,冲后者轻快一笑,示意无需再想太多。 “可殷卿那边…”宫枕雪面色依旧难看,并未因前者宽慰而有半分好转。 话才出口,就连秦溪灵的面色也冷清下来,沉默不语。 铺面中有绣娘十六七位,秦宫二人,算是入门较晚者,而宫枕雪口中的殷卿,比二人还要晚些入门。 方入门时,秦溪灵与宫枕雪便很快与其余绣娘相熟,相处极好。二人心性和善且知晓礼数,极快便与众人亲密无间,同其余人留宿于铺面后的宅院,衣食起居皆是一道,全然不是如今仅有两人同行的景象。 说到底,还是拜这位殷卿所赐。 方入门时殷卿手脚极笨拙,还是秦宫二人指点,才勉强能留在铺面当中,怎奈实在是过于疲懒,绣工平平无奇,深受掌柜白眼。 可若是论起心计,殷卿却是比二人手段高妙得紧,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散播风言风语,将二人从绣女之中剥离出去,生生孤立起来,反倒是她俨然一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红人儿,日日翻腾风浪。 秦溪灵见好友苦闷,心中大为不忍,只得开口宽慰道,“莫要管她,咱本就是凭喜好而来,旁人如何行事,又与你我何干,凭手头锦织好坏说话就是。” 日头堪堪漏出一角光亮的时辰,纳安商贾已抵铺面之中,先是挑了几位凤娘的锦织,而后再选罢十来件绣女得意之作,这才随掌柜的前往待客厅中坐下,小饮几口茶水。 为首之人相貌有些丑鄙,龅牙长眉,使得一种绣娘都有些惧意,纷纷朝后缩了缩身子。 掌柜的毕竟老道,虽说头回见人相貌如此鄙陋,可看看坐次,毕竟是商贾之首,于是便不着痕迹地将面皮神色收起,淡淡笑道,“微末小店,实在不甚宽敞,若有照顾不周,还请诸位海涵一二。” “掌柜的说笑了,莺莺燕燕环绕,欢愉至极,怎能有半点不满之处。”丑鄙商贾笑道,将茶盘转过三圈儿,轻轻嘬饮一口,“李某也是头回做这锦织的生意,其中许多弯弯绕绕,依旧无法做到心中有数,掌柜的可不能欺负在下无知无畏,还是要费心才好。” 掌柜的面色比方才自然许多,娇笑道,“您说笑了,谁人不晓得纳安皆是金主儿?若是欺负李公子入行尚浅,我这铺面还不得折在手上,且放宽心便是;再说诸位一行方才挑的锦织,那可皆是上上之选,诸位当中自然是有明白人,若是放心不过,便令那位掌眼过后再选不迟。”随即掌柜的朝一众绣娘招手,示意将各自手中锦织亮出。 “文和,还请仔细瞧瞧。”男子话音刚落,便从座位之上站起位富态的中年商贾,点头过后,便站在一行绣娘边上,从左至右顺次看去。 一连十来件,富态商人皆是摇头不已。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十来件锦织,只可勉强称之为蔽体之衣,若是购到手头扔到纳安街上,未必能卖上价钱。更不要说什么精妙庞煌流水自然,同这些件锦织更无半文钱干系。 而行至末尾处时,富态男子目中却泛起些神光,不由得仔细打量下去。 男子停足之处,恰巧是秦溪灵与宫枕雪二人手中锦织。 “针脚细腻匀称得当,且锦织中所谓的富丽堂皇,跃然袖间,上品。” 二人终是将高悬在喉间的心肝放下。 可宫枕雪却发觉,场中并无殷卿的身形。 “官人不如瞧瞧这件。”场中有轻灵之声响起。 女子烟视媚行而出。 身着锦织,将大半肌肤坦露在外,吹弹可破。 微胖男子登时改口,“李掌柜,我以为这件最佳。” 殊不知丑鄙男子微微一笑。 “文和,莫非你当真以为,我对锦织一窍不通?” 黄从郡外,一位十二三岁的小车夫正睡得酣爽,却被一位丑鄙男子拍醒,睡眼惺忪地将马鞭扬起。 “徒儿,为师想给你讲个道理。”马车之中盘坐的这位,正是方才铺面之中的李姓商贾。 “师父请讲。”小车夫虽是大梦初醒,却仍旧规规矩矩地将马车停下,静候师父提点。 “锦织衣裳如同文章,需得以细针慢缝,平心静气,步步不可错。假若运针本事不济,即便是再使手段拉拢旁人,玩些见不得光的心计手段,踩他扬己,也只是徒劳。” “做学问亦是如此,腹中若是真有浩海一般的文墨,自然不愁在文坛之中扬名立万,若是只晓得一味引人耳目,收结党羽,图一时如潮夸耀,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留为笑谈罢了。” “那话咋说来着?”男子挠头,似是一时半会不得记起。 赶车少年接过话头,笑盈盈道,“即便有无耻小人侥幸将同行排挤下去,末了也成不了众人口中的大家。” “本事不济。”师徒二人异口同声笑道,马车溅起一路残雨,杳杳过青山。 马车后箱之中,有两件针脚缜密,金丝泛红的锦织,虽是裹得严丝合缝,却依旧灿灿如凤临凡尘。 煌煌若君子之明。 愿天下有志之士皆得自在, 愿天下行文之人皆守本心。 愿天下少些蝇营狗苟,多些本心不易。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章 虽无一剑朝天去 若是积疲已久,定当安眠许久,睡得自然酣爽。 尤其是那些风声鹤唳的败军武卒,与惶惶不得安的行脚商贾等数行数业,休说要什么被褥,即便身处颠簸马背,照旧可小睡数次。 伤筋动骨,四肢百骸更是令人不由得将眼皮耷拉下来。 云仲此刻便是伤损了筋骨,外加周身奇经八脉受挫,照理说当务之急,就是睡个饱足。而天不遂人愿,自云仲打城主府回房,睡得极差。 原是迷蒙之中总有人在他耳边絮叨些什么,虽说听不分明,可那作作索索之声总在耳边萦绕不绝,使得少年不厌其烦,不由得便将双目睁开。 眼前哪还是漠城,分明是片风景极秀丽的山麓,层林渐起,于山间小路起伏连绵。树冠之上有粉黛繁花渐吐,错落起伏当中,好似花魁手中扑闪的轻罗粉扇,由浅而浓,似在山间晕开一片南漓小娘的小袖罗裳,款款腰肢,晃得人眼仁儿都难以挪开半点。 有小片村落点缀山麓,苔痕上茅屋,炊烟入云霞,鼻翼扑开,刹那之间泥土滋味便浩浩荡荡灌入五脏六腑,携花香炊烟,更多出些莫名的悠远自在。 端的是神仙居所。 少年面前多出来位负剑之人。 不知怎的,少年就问起那位负剑之人,何为剑意,却不想那人朝背后长剑指指,说这就是剑意。 少年问若是境界低微天姿差强人意,又当如何是好。 那人笑笑,说经脉细窄杂乱又能如何,还碍着你练剑不成?蛟龙走筋猛虎健骨,眼下既然手头有剑,为何不以剑气锤炼锤炼经络,使之坚韧宽厚? 再往后,迷蒙梦境之中,有一剑腾空,穿云而走,直至没入九重高天。 剑身通体剔透如湖蓝,上缀无数金斑。 就如同湖色秋光瓦蓝,再映以湖水两边秋树黄叶。 少年神往。 那人问少年,想要不。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 正如天下并无半个老农不爱黄牛一般,天下剑客,哪有不爱剑的。 “相见即是缘分,送你便是,想来那老鬼举荐的后生,身上定是有我年轻时候的一丝潇洒仙神气。”负剑之人生得面若冠玉,风采极盛,此刻却是挠了挠胸口,朝少年挤挤双目。 不料少年却丝毫未给他留半点面子,朝地上一躺,“前辈就莫要调笑晚辈喽,天下既无鬼神,只不过是在梦境之中,晚辈即使有心厚着面皮接剑,大梦初醒,不过还是一场空,为何还要去接。” 或许是讶异于少年的淡然,那人也随少年躺在地上,稍稍将声音拔高了两分问道,“难不成您乃是返老还童的当世圣人?” 少年不明所以,只以眼神询问。 “若非圣人,怎能知晓天下并无鬼神,又怎能将快到手的福泽气运推得老远。”那人随口叼住一团馥郁花草,兴许是那花儿根节带刺,又忙不迭从口中吐出,满脸晦气。 “前辈可不像鬼。” “嗯,油嘴滑舌这点也不赖。” 那俊朗之人大笑,“看样那老鬼这回的确没打诳语,你这脾性与我甚是相合,不过还是不够贪。” 要晓得,这位爷可是当初占尽天下便宜的贪心祖宗。 “只可惜叫人捷足先登引入了师门。”这位风神俊秀之人言语一转,感慨道。 随后少年便觉得眼皮越发沉重,分明能察觉到此刻置身梦境之中,却又是睡了过去。 恰似黄粱梦黄粱。 可少年经脉之中,无端铁马踏冰河。 城主府之中,老人正盘膝打坐,似乎这位一城之主平日里除却说书,再无其他偏好。 “老东西还活着呢?”一位容貌极佳的年轻人自老人身后绕出,嬉皮笑脸地敲了敲老人脑门,似乎是在试探一颗不知生熟的西瓜。 这人极自来熟,随手捏住个蒲团便扔到老者身边,一屁股坐下,顺手还掸了掸衣袍外挂着的湿土,大抵是不小心,将一抔湿土抖至老人鞋面。 老人不为所动,缓缓张口问道,“那小子如何?” 年轻人一听这话,登时便有些眉飞色舞,排着大腿叫道,“那是相当对脾气,且单论修道途中的天资,那可比我还差劲几分,本座的功法不愁他天资鄙陋,就愁他天赋异禀。” 这下反而是老人有些咋舌,便不再追究方才年轻人拍大腿时掸出的土灰,饶有兴趣道,“咱们那辈分的修界,有谁不晓得你那潦倒愚笨的天资?足足用了十五载才迈入二境,称之为修界一绝都不为过,比你都差,那还修个屁行。” “老货,揭老底可非英雄所为。” “老无赖。” “我一剑戳你个透心。” “我一掌拍你个断骨。” 年轻人忽然笑了,神色之中尽是舒坦。 待到百年后,还能和这老王八骂上几个来回,那可当真是福分。 老人笑骂毕了,眯起双眸瞅着这位年轻人问,“有多差?” “要多差有多差。旁人无论境界高低,总归经脉还算大抵相同,而这小子的经络,多如牛毛,本来应当凝练成一根的大脉,到他体内竟化作无数细小杂脉,且排布杂乱不堪,当真是差到家。”年轻人亦是感叹不已,更是有些疑惑:凭少年如此差劲的天资与经络分布,究竟是如何迈入初境的?当年要是老天给他这身衰败至极的奇经八脉,估摸着也难踏入修行,最多不过是在江湖上当个寻常剑客,不知哪天就叫人砍死,更别提什么拾级而上。 修行都难,何况开创一门赫赫声名的功法。 “保不齐有何奇遇,管这作甚。”老人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神情又是落寞数筹。 天底下古往今来,哪有几人能一眼洞穿经脉排布呢。 他这位老友,自打五百道剑气消逝一空的时候,恐怕就注定再难现世间。 “蒲团已经很老了,我也是,恐怕再没机遇认什么至交好友。”老人的确已是皱纹堆累,地上的老蒲团,终会缓缓化作一抔木灰。 “老阮,早知如此,当初何苦呢。” 年轻人笑笑,将身后背负的长剑甩出门去,慢悠悠地朝老人作了个揖。 一揖及地。 “我辈之人,虽锤击雷凿,亦难折腰。我自认一生坦坦荡荡,又多逍遥,可唯独不愿见清史有污迹。” “老头子,记得让那小子时常寄信来,也好给我瞧瞧。”年轻人迈步便走,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多多保重。” 远在别处的少年翻了个身,轻轻挠了挠肚皮,遂接着睡去。 虽无一剑朝天去,却有万芒入梦来。 (突然小区停电,手机只剩一点电,不改了,趁早发,快热死了tat)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秋湖长风 天儿一亮,城主府附近人声便嘈杂起来,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整座漠城掀个底朝天,当真是万人空巷的盛况。 搁在以往家家户户都叫日头所妨,大都是钻进茶楼书馆当中听书手谈,即便出行也是不愿在日光底下停留良久,大都靠着房檐下的阴蔽行走;可今儿个的状况,众人明摆着将头上高悬的日盘视为无物,纵使人人汗流浃背,却依旧不躲不避,乃至令那依旧毒辣的日头都觉得有些面上无光,悄然隐没起来。 今儿个乃是阮家书楼大开之日,城中读书人早在丑时都已准备停当,摩拳擦掌,准备去往书楼之中看个痛快,或是将一年内积攒的疑窦记下,到书楼之中找寻解惑的法子。 此番老城主并未出面,众人也习以为常,毕竟依城主的性子,宁可跑去同城中几位老先生手谈扯皮,也不愿跑来做这等公事,故而也并无疑意,只等阮家家主前来开阁。 老城主的确不愿掺和这等琐碎事,可无人知晓,眼下老人瞅着一名蹲在蒲团上耍赖的混小子,气得须发皆颤,恨不得把这小子一掌嵌在墙上。 “那泼皮允诺将剑送你,跑来找我讨要作甚?再说若是亲口应下倒还好说,分明是梦境之中允诺,又有何证据,难不成我昨夜梦到商队之中有居心妥测之人,今儿个就得将你们赶出城去?”老人气得险些嘴瓢,瞅着少年屁股底下的蒲团,心都快滴出血来。 这府中蒲团原有十八,皆是古物,可惜岁月悠悠荡荡,十八蒲团裂散过半,只剩六七,被老人珍之又珍地放置于府府中。 而这讨人嫌的混小子打进门以来,就一屁股墩在蒲团上,丝毫都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若只是如此倒还好说,可不一会便开始左扭右晃,将那品相不差的蒲团扭得狼狈不堪。也得亏了那口药酒,将少年浑身上下的筋骨血肉皆尽复原,再无半点隐患老伤,可老者此刻的确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少给半口酒,让这小子常常皮肉之苦多好。 老人本欲发作,可转念一想那位年轻人临走时的嘱咐,还是将攻到脑门灵台的火气堪堪压下,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也是也是。”少年沉思许久,忽然如是说道,反倒令老人一时有些错愕,“那位前辈已然了传授我一门功法,虽说还是不解其意,但已经是平白无故捡来的好处,至于那柄剑,倒是晚辈有些贪心不足了。” 说罢,少年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稍稍将蒲团整理几下,抱拳行礼就要离去。 却听闻老人在身后阴恻恻道,“少年郎错就错在心直口快,你可知为何老夫在此城中自囚数年?不过只因找寻那门功法而已,如今不曾想那老无赖竟将功法交与你这小辈,真是极好。” 少年皱眉回头,却只见身后老人一改往日的和蔼面容,面容极为阴沉,除此之外,还带有些许狰狞之意。 仿佛鬼魅得偿所愿,磨牙吮血。 江湖之上从不缺邪魔外道,绕是知人知面,也不知人心何若。 如山中猛虎闲庭信步,平日里兴许不漏声威,但并不妨碍突兀暴起,择人而噬。 几乎是瞬息之间,剑已出鞘。 可老人依旧是毫无忌惮,全然无视云仲手中的普通长剑,大笑道,“如今才晓得,何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老夫又该如何谢你?” 少年沉默不语,悄悄用左手掌中的剑柄推了推府门。 “人常说少年郎胸中皆是春花秋月,老夫当初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想不到确实如此。”老人此刻的气势,早已从一位耄耋老者,变为一尊巍巍雄关,见少年动作,更是觉得有些可笑,“难不成你以为,老夫的府邸,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也罢,老夫可没空与你废话,还是乖乖将功法交出便是。” “晚辈若是不愿呢?”云仲握紧剑柄,直视这位深藏不露的邪道老者,心意已经沉到极点。 老人从未显露过身手道行,可先前所说的体魄之重,同吴霜所云大同小异,况且能在那日剑气纵横之际稳坐如常,境界之高,显然并非他一个初境所能抗衡。 真要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漠城之中不成。 “何苦来哉,将功法交与老夫,与你并无什么损害,事后同老夫一共参悟,好处更是良多,以我的境界,手头的功法与破境经验何其多?何必要平白无故投入条性命。”老人好整以暇,随手便召来一柄长剑,盘旋于周身。 剑身如湖光映秋叶。 云仲脸色不变,心却又往下一沉,“这功法其实对前辈并无大用,况且乃是人家交于我手,恕我不能顺从。” 老人这回并没废话,所以那一剑便瞬息之间抵达少年眼前。 “拿去就是。” 云仲呆愣地瞅着手中这柄花色纹路极美的长剑,半晌才回过神来,朝那老人看去。 “少年郎沉不住气,怎能得好处。” 老人长笑,目光之中尽是狡黠,可少年并未看出,在狡黠之中,仍有三分欣赏之意。 少年就这么迷迷糊糊捧着两柄剑走出城主府门,心中依然有老者言语。 行走江湖,甭管是神兵利器还是不知底细的功法,都得揣得严严实实,起码在自个儿境界低微时,莫要大大方方同人讲出,倘若此番不是老夫,恐怕你这性命就要交代在府中。 不过好在你并未交出功法,故而这一关也算你正儿八经过得。 从今儿起,你便正儿八经承接过阮长风衣钵,虽说并未拜师,不过也得记着这名字,若是其后人偶遇劫难,力所能及,你需倾力相助。 此剑名为秋湖,乃是从墙上剑痕之中取出,但并非本体,而是一道剑道神意,昔年阮长风将剑体与剑意一分为二,灌注墙上留待有缘人,而今终是得偿所愿。 望你亦如阮长风一般,宁折勿让,硬坚本心。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女子心意,文人墨脸 书楼之下的读书人,可从不关心城主府内有何变故,这些个视学问书卷如命者,恐怕此刻天降下无数柄刮骨利刃,也能抗上几刀再四散而逃,痴意极深。 无人晓得城主府墙上少了一道剑痕,更无人在意有位少年捧着一柄长剑,迷迷糊糊径直回宅。 城中人大都连刀剑都未曾见过,只有阮家与其他几家大姓晓得何为兵刃,更知晓外头天下江湖厮杀,几国混战,断在刀兵之中的大好人头,何止万万之数。不过这等言语,历来不允出现在这漠城之中,于是历经几代,外界之事,便被众人遗忘了个干净,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只能是模糊不清。 故而前些日商队入城时,百姓只是好奇这群人为何腰间别着农具赶路,并不晓得刀剑鞘中的森寒兵刃,究竟饮过几回热腾腾的鲜红血浆。 城内城外,譬如两界。 “这小子手里空无一物,为何是这等姿势?就好像捧着条命似的,奇了怪了。” 书楼九层之上,唐不枫正躺在房檐之上,风淌双颊,虽无倜傥风流之感,却意韵难名。长风吹袖,袖中似乎盛满天地乾坤。 “唐少侠瞧不着那少年手中何物?”一旁观罢书卷的阮秋白走上进前,也是学着唐不枫的姿态躺在书楼高檐之上,朝楼下看去。 即便如此,女子动作仍是生疏无比,毕竟此前从没做过这等令人心惊肉跳的举动,此刻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白。书楼何其高,仅一层楼高,几乎就同城主府二层楼相差无几,九层楼宇,又是何等的穿云踏月;自书楼顶端朝下看去,独自穿过府前空地的少年,其长短只不过是两截食指上下,也得亏是唐不枫目力过人,换做常人,大抵只能堪堪看清身量高矮。 今儿日头不甚毒辣,日光之上反而似乎是裹了层水盈盈的清气,令人舒爽得很。 “怎可能瞧不着,那少年手中分明捧着柄极好看的利剑,到你口中怎就成了空无一物。”阮秋白只当唐不枫拿她寻乐子,一时间抿紧薄唇,似是有些无言。 “的确空无一物。” 这并非玩笑话,唐不枫眼中有异色闪过。 而阮秋白听得此话不像有假,皱眉道,“唐少侠可曾听过修行这回事?” 唐不枫点头,行走江湖时日久了,总能听到诸般传闻,修界之人虽不至于遍地都是,但总有踪迹显现于尘世之间的时候,倘若叫人瞧见,总能口口相传,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当然那些挥剑断山,一袖拂云的佳话,未必都是真事,大都只是人人相传时杜撰演化而来。 “传闻踏足修道一途,方能得见通天物,若是并未涉足修行,只能以手触及,不可目睹。”阮秋白语调淡然,似是随口一说,“所谓的通天物,多半是前贤大能所制,与灵宝不同,后者大抵是天地孕育的奇物,只需稍做祭炼便可有无穷妙用,威能强绝一时;通天物则是不然,绝多数虽说出自名家之手,可威能却稍次于灵宝,再者灵宝天地孕育,即使是常人亦可看个清楚,通天物却是通过境界强横的修界大能终日祭炼所得,常人并不可寻到踪迹。” 唐不枫合上双目,懒散伸腰道,“如此说来,你与那小子皆是入道之人,这么一来,反倒是显得我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阮家家主听闻此话,无端地就有些羞意,于是转过脸去,看向天边水盈盈的日头。 辰时书馆开启,无数城中文人鱼贯而入,丝毫不顾人群之中衣冠叫挤得褶皱不堪,乃至有不少墨汁蹭在脸颊袖口,仍是不觉。 书楼之中藏书大都为孤本,故此鲜有借阅一事,大都是借着书楼开放这十日前来抄书,于是多数都携带文房四宝,更有甚者将十日所需的干粮清水都背在身后,瞧着分外滑稽。 书楼前七层皆对城中人士开放,而最上两层则从不开楼,甚至连木梯都叫链锁扣得严丝合缝,旁人从不得进。而此刻书楼顶层,却有两人依旧在楼檐之上,听风窥日,好不自在。 “阮姑娘这家主当得也忒潇洒,听人说书楼每年只开放这独独一回,身为家主,我以为应当露一面才是。”辰时日光仍旧是有些炙热,先前附着的一层莹莹水光,早已消逝殆尽,故而炎热意味也是渐渐浓郁起来,二人也渐渐觉得腹背燥热,只好从楼檐上爬入窗棂里,稍稍躲避炙阳。 阮秋白使手帕擦擦香汗,朝一边使袖子胡乱拭汗的唐不枫微嗔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觉得家主就应当终日兢兢业业才是,丝毫不得空隙才是。”唐不枫可不理会什么语气好坏,只管问道,“不然?但说这九层书楼,每日打理就得耗费多少精力,哪还能同你一般来去自如?” 不料女子听得此言,似是当真有些愠怒,不发一言便拂袖而去,只留唐不枫一人呆立原地,丝毫不晓其意。 “唐少侠,你啊你,当真是不懂女子的心思。”不远处正以锦毛杆擦拭书架的朱菱听闻响动,缓步走到正纳闷不已的唐不枫近前。 “我家家主今儿个本该在书楼开放时露面,向那些个今年才踏入文山学海中的少年郎讲解书卷排布,以及在书楼之中抄阅的规矩,此刻却同你一并在此处谈天说地。”朱菱将锦毛杆往墙角搁置稳妥,转回身又道,“话已至此,想必少侠必能想通家主为何愠怒了吧?” 唐不枫眨眨眼,恍然大悟。 “果然是老喽,如今这些晚辈谈情说爱的路数,可是越来越花哨了,比不上比不上。”城主府里头,有枚蒲团荧荧华光暗淡下来,一边的老人脸色有些难堪。 毕竟人家男女情事,他这一城之主偷摸窥探,还是觉得面皮上有些过不去。 “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撑上多少时日。”老人摇头。 不过那帮脸上沾满墨汁的年轻文人,的确都长得分外俊美。 多撑一日,便多俊一日。 倒也不赖。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踏蹄雷 云仲捧着秋湖回得住处,一路上仿佛驾云而走,就连跟脚都打起晃来,差丁点就踢翻街边的几盆插花盆景。不过幸好街上人影零星,再者那几户人家脾气皆是和善,少年告罪过后,无一不是笑曰不碍事。 更有两位腿脚不便,无法登书楼的老人,请他入门中小坐片刻,也好避避当下的肆虐日光,稍饮口茶水清清暑气,亦是极好。 可少年却是一一婉言相拒,将先后两位老者搀扶回屋中,便继续捧秋湖打道回府。 端着柄利剑招摇过市,在他看来,与漠城静谧风雅的民风格格不入,还是小心为上。秋湖剑无鞘,又极锋锐森寒,倘若是不当心割伤了行人,即便不是断筋摧骨,肉皮想必是沾边就破,故而还是小心为妙。 以老城主的话说,秋湖剑意乃是从城主府墙中剑痕中取出,虽无实体,可剑意之中蕴藏的剑气,何其惊人。城中百姓兴许压根不晓得这剑道神意从何而来,但云仲可是深知此物的厉害之处,剑气所创的百道伤势虽已好转,可那时筋肉中传开的痛楚,却已是深入骨髓之中。 那可比当初小镇劈柴,梨花寨下楼,还要疼上千百倍。 于是少年悄悄将横端的秋湖调转过来,剑尖朝下,倒提而走,这才飘然回府。 豪气千云也好,散漫不羁也罢,可千万别以豪气误作跋扈,伤人伤己,有违天和。 这是吴霜自从出得采仙滩,对云仲讲的头一句话,后者虽一时不能尽数明悟,却也是像秀才抄书一般,将这话印在脑海灵台当中,时时温习。 今日总算是品出了其中一味。 少年抹抹头上汗印,心说这漠城的确是风水宝地,仅不出几日的功夫,便得来一套功法一柄秋湖,还有几个为人处世的好道理,不虚此行用在这上头,兴许亦是不足。 日头毒辣,少年瞅着好些临近街边的住户铺面中钻出几道身影,皆是忙活着在长街两侧拽起数道乌黑幕布,悬在房檐当中,意图给往来行人遮遮如流火似的汹汹日光。 街上行人见此,绝多数都停下或急或缓的步子上前,轻声慢语道句谢。 也难怪,大概只有这等人和物雅的兴盛地儿,容易使来人交得福缘运气。 少年笑意温润。 “云老弟,你这两日跑到哪处地界逍遥去了?唐兄弟前来寻你数次,横竖是见不着人影,如今就连自个儿都溜得无影无踪,就剩我一个在这宅邸中吃罢便睡,好生无趣。”云仲还尚未摸着暂住的府门,就已然被韩席揪住衣袖,朝他肩膀上来了一掌。 韩席两日间煞是苦闷,云仲不见踪迹不说,就连临街的唐不枫亦是成天找不见人影,一人斟二两苦酒下肚,索然无味。商队其余人均是安置在城中各处,错落无序,饶是凭他的认路能耐,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找人喝上一壶,但却实在有心无力,只得在府中憋闷。 云仲见他耷眉苦脸的样貌,不禁大笑出声,连忙宽慰两句,约好傍晚一道外出找寻个酒馆,尝尝城中庖厨的独到手艺,这才令韩席面色微霁,忙不迭应声。 两人又寒暄几句,约了卯时在韩席府门相见,这才分道而行:云仲回屋休憩片刻,韩席出门转悠,顺道找寻个不赖的酒楼小铺。 而就在少年转身回府的当口,二人身形交错,韩席几不可见的向一旁挪了挪步子,神色如常。 若说这几日下来,商队一行连同马匹在内,还得属云仲那匹马儿过得顶舒坦。 通常商队喂马,多以粮草豆粕喂养,况且行商路途中地界乃是以荒山野岭居多,鲜有水草丰茂瓜果繁盛的地界;再者万一将马儿缰绳一解,撒欢乱跑,走失于茫茫原野山林当中,何处能寻得?失却马匹,那这车厢便无马拉运,只得抛却于半路,于商队而言更是一笔额外的损失。 然而入城以来,马匹的餐食突然间好转,却是令这头夯货恨不得在城中待到老死,毫不顾忌,直至在城中百姓的注视之下,吃得蹄肚难以动弹,这才堪堪停住。 它倒是吃得饱足,却引来不少识马相马能耐极佳的城中人士,皆在其身旁驻足,惊异于这头花色杂乱马儿的胃口之大,端详良久,可惜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末了只得作罢。原因乃是相马之术极难施展,自马儿形体到肚量大小,再至牙口好坏,皆是判定此马是否为宝马良驹的依据,仅凭这夯货的形体胃口,显然看不出所以。 再说这马极其警觉油滑,一有风吹草动便忽的从人群当中脱身,想一睹其搏命狂奔的姿态,更是难上加难。加之本就并非城中人家所养,许多汉子瞧这马儿心中好奇,却还是不愿做什么出格举动,只好悻悻作罢。 当日奔如洪流的马群如今依旧在城后逗留,似是在躲避高悬天上的烈日,迟迟没有出城的意向,于是这夯货便撒开四蹄,风风火火朝城后而去。恰巧书楼大开,留驻家中的,大都是些老者孩童,并未太过在意街上有马蹄踏行之声,光晓得这阵马蹄声响来得甚急,去得亦是极快,回头再看,之间长街上点点细沙还未落下,而马儿却早已难寻踪迹。 仿佛片刻之间,追光逐影。 “早在这马儿进城时我可就说过,光瞧此马肩背之宽厚,就是头一顶一的良驹。你们几个小辈偏偏不信邪,非说毛色杂乱定不可能是匹上佳,结果瞧瞧,这马儿虽野性难除,可这脚力,在座各位能否挑出半点毛病?”主街有座老酒馆,酒馆中盘腿坐着五六位老者,个顶个是白发散碎,为首说话这位更是岁数大得惊人,双眉险些要耷到嘴角,正厉声呵斥其余几位老者。 而那几位老者眼观鼻鼻观心,横竖不敢出一字辩驳,花甲古稀之年,愣是叫那位白眉老者训得如稚童一般。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亦快 白眉老者姓乐,家中世代都是相马好手,据说传至老者这辈,已历九代,故而自个儿本名无人熟记,皆是以乐九相称。 城中百姓的马儿,均由他与这几位徒儿判别好坏,虽不过多干涉马匹繁衍,但也能在喂养打理处提出不少良策;若是马匹有个急症祸及性命,则前去出手相助,城中百姓大都爱马,于是这几位相马师的威望,丝毫不在大家之下。 “此马毛色虽是杂乱无章,可仔细瞧瞧体态,摆明了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你们几个岁数分明比我小上不少,可论到老迈昏聩一说,怎得还走到我头前去了?”乐九显然动了肝火,一张老脸阴沉得很,环视几位老弟子。 而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徒弟,皆是噤若寒蝉,并无一个敢出言辩解,只是将脑袋压了又压,恨不得钻到桌案下去。 乐九门下师规极严,依他自个儿的话说,教授相马一门,不可出得半点差错。乐家祖上曾给古国之君择马,要在数万的奔腾野马之中选出顶好的数匹,且要说出择选此马的缘由,倘若有半点含糊不清,君驾之前胡言乱语,那便是杀头大罪,容不得半点马虎。 于是乎门规严整至极,近乎到了严苛的地步,行事都得三思后行,万不可只扫一眼便妄下论断,此为立门之本。 好一会功夫,乐九才将气息喘匀,长叹一声道,“非是说我乐九不可容错,相马一术极难,绕是我也有看走眼的时节,再说不凑近观瞧,肩蹄肚口哪能看个清楚,乐家初祖有窥皮知骨的能耐,可流传如是多代,这么个神妙能耐,早就不存于世喽。” “可即使如此,也得三思后行,千万不可轻易便下了论断,毛色杂乱也好,牙口缺憾也罢,总不能有些瑕疵,就说这马乃是劣马,落到旁人耳中,岂不是将这一门的口碑都亲手砸得稀碎?”乐九眉眼低垂,心头不由得一时发堵,“到我这年纪,休说大限已到,就是身外的棺椁都已压到了脑瓜顶,还有几日可活?可即使是我归老,这相马一门也得留着。可按尔等先才所为,我那些个徒孙,学成之后,又该是怎样的德行。” “师父,我等皆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胡言,还望师父莫要再动肝火,保重贵体才是,我等甘愿受罚。”一位须发黄白的老者起身,躬身行礼道,神色极为愧疚。 乐九闭目道,“罢了罢了,你们且先回府,抄相马经义十遍就是。” 众人领师命,皆是行礼告退。 众人走后只留下,乐九费力地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卷脆生竹简,摩挲良久,才缓缓自语道:“这些个老行当呦,不晓得还能挣动多少时日。现在看来啊,甭管是里头外头,大抵都没差,老黄历总得翻篇,可这黄历有用无用,却是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 “年少那辈大都前去阮家书楼观书了,端的是好生无趣,不如咱俩喝两盅,也好解解心中烦闷。”乐九还未回过神来,酒馆门帘一挑,便走进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看岁数大抵同前者相仿。 乐九冷哼,将那枚竹简又塞回怀中,朝来人冷言冷语道:“城主大人大驾光临,小老儿这就给您请安了。”说话之际就要俯身行李,却被那老者眼疾手快地一把托起,笑骂道,“你啊,一向嘴上不饶人,我还不晓得你这性子?赶紧坐下歇息片刻就是,莫要闪着你那金贵老腰,到头来又让郎中犯愁。” 乐九与城主相对而坐,面色却依旧难看得很。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老夫不成?” 老城主闻言微微一笑,嘱咐酒馆掌柜添两壶栀酒,再切两碟清口小菜,这才接过话头道:“旁人还能瞒上一瞒,唯独你老乐头,纵使我想知而不报,想必你也能瞧出种种端倪。” 乐九沉默半晌,自行倒了一杯栀酒,缓缓灌入喉中,神色怆然,“当真已是难以为继不成?” 老城主笑笑,看看眼前这位相马行中的行首,目光烁烁,“一城之主当了好些年,虽说并无丰功伟绩,还能看不出大限?前两日泉迹横亘高天,虽然是转瞬而逝,可还是有好些人瞧见,只当是天色生出几分异状罢了。” “旁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哪里有什么天生异象。再说八月末尾,远不到秋意渐浓的时节,为何今儿书楼放开之际日光突暗,种种迹象,你心中早已有了定数,何必自欺欺人。”老者以木筷夹起一叶小菜,放入口中,再配上一盅栀酒,神清气爽,面皮上可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反而是颇怡然自得。 “你还真是不晓得何为急迫,就冲你这天塌不惊的性子,大概我得死在你前头。”乐九难得笑笑,不过神情也是缓和下来,不再如方才一般。 “走一个?” “走着。” 城中有不少人家好养花草,栀子理所应当便成了上乘之选。望如积雪,香闻百里,花开时节尤是馨香扑鼻,乃至整座漠城都是栀子香气,素雅得很。 待到栀子花谢时,许多人家便将花叶搁于屋檐之上晾干晒透,置于滚水当中,清热解烦,凉血止火,甚为有效。更有不少喜好杯中物之人,将栀子连同花叶入酒,亦能稍稍消去心火。 两人将一壶栀酒喝干,而后食罢一碟小菜,略微歇息片刻。好在乐九虽是年岁过长,但身子骨依旧硬朗,多年以来驯马相马,使得体魄仍算结实,不至于不胜酒力。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当真就无半点手段可用,要真到那时节,你得帮我把这卷相马说带出去,世上可就这么一本孤卷,倘若是丢了,可是大罪过。”乐九有些醉意上涌,从怀中抽出竹简,直接递到对坐老者手中,极为干脆。 “自个儿带出去岂不更好?”老者纳闷。 乐九闻言大笑,“甭管哪朝哪代,人之将死,都讲究个落叶回根埋,年纪大喽,即便是出得此间,又能作甚?” “虽归去不如来时,了无遗憾,不亦是人生快事。”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晴天雨漏丢秋湖 “奇了怪了。”云仲将脑门拍得山响,索性也不再盘腿打坐,直挺挺朝后一仰,眉头得如同搓皱的宣纸一般。 先前似梦非梦之际,年轻剑客传授他的那套古怪功法,少年已然熟记在心,并未有半点遗漏记错之处,虽说施展极难,可也算是初步记下。而最令少年头痛的,是眼下这门功法,压根就无处施展。要晓得当初头回行气的时节,那可是要多难有多难,那可是生生将少年磨瘦了小半圈,而就算在那等事态下,云仲也未有当下这等挫败之感。 功法中讲,需将浑身内气调集于一处,以浩瀚内气融汇为一柄浩然剑锋,直贯入四肢百骸,将浑身经脉穴窍皆尽冲开,使得原本细末杂乱的经络,强行改道而行,汇于一处。那年轻人说此举兴许可引来极为痛楚的后症,但当中所蕴含的好处,即便是神仙下凡那也得挑挑眉:逆天改命一说历来是江湖话本中可见,而的确能做到化腐为奇的,当真是在当今天下罕有。 年轻人还说,他当初亦是从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泥腿儿,更因天资拙笨,在江湖上过得那叫个一步一险,好在自行误打误撞琢磨出这门功法,才勉强能够好好看看江湖盛景。 可少年费劲浑身内气,依旧是摸不到门槛,乃至在他自个看来,休说是触及门槛,就连门前的车辕印,他云仲也是寻摸不得。 “也对,估计前辈是不晓得我体内内气极为微弱,故而才觉得这门功法于我而言最为合适。”少年仔细琢磨半晌,竟终是让他寻思出了些许缘由,于是心中烦闷,不知怎得就缓和不少,转而拎着那柄秋湖神意端详起来,眉头松缓。 一剑在手,并非定要江湖我有,可解一时心忧,也是最好不过。 此剑入手甚轻,略微以掌指摩挲剑体,并未有寻常长剑那般森冷之意,反倒是如秋日小镇北口那条小河中水流一般,略带温热;居于剑身之中的细小金斑,细看之下随剑身湖蓝底色飘飘摇摇,恰似游溢正欢,分外好看。云仲乃是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小子,哪里见过这等好看的配剑,再想想这剑日后便是自个行走江湖性命相依的伙计,便没来由地憨傻一笑,捧着秋湖便在床榻上滚了几滚,眼笑眉舒。 “得了这柄好剑,连同一门功法,到师父那咋个说。”少年犹豫片刻,还是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毕竟并未拜师,况且梦中传法,即便少年不情愿,亦是对此事束手无策,平白无故捡来的机缘福祉,想来师父也不会凭空怪罪下来。至于老城主口中的承衣钵之人,日后若是得空逢年过节,多来此瞧瞧便是,倘若能当面相见,再谢过人家赠剑传法之恩便是。 如是想着,眼皮就沉下来不少,方才找寻功法运转的窍门,未免费心费力;再者两日以来力抵剑气,体魄受损,确实再苦熬不得。故此,少年将秋湖横在枕边,心满意足地酣睡过去。 临到睡去之时,少年嘴里仍是断续嘀咕着什么。 当真好剑呐,就连师父的青霜,都不如这柄秋湖来得扎眼。 却不知枕边那柄秋湖,刹那间化作流光,没入少年额头之中。 四下摆设如常,日光散散漫漫透过珠帘窗棂,万籁都寂。 下晌申时,天边无端端降下一场好大雨来,声势之大,险些惊动了城后的马群,引起好一阵嘶鸣声。而那头混在马群之中的夯货,更是叫这泼天急雨吓得蹄足趔趄,连忙找了个僻静人家,将一颗硕大脑袋塞到窗中,引起一阵笑骂声。 这户人家并未嫌弃这杂毛夯货,乃至家中尚未及豆蔻之年的闺女,还特地从屋中拿来两枚糕点,一股脑塞到马儿口中,不料险些将这憨马生生噎得背过气去。 而这匹平日里性子极为暴烈的马儿,破天荒没尥蹶子。 狂雨连绵,可天边并无半点云丝可见,天儿清朗如常,瓦蓝剔透,直到雨水开决半个多时辰,天幕之上才勉强扯起数道黑云,有雷声滚动。 唐不枫正好趴在书楼九层的窗边,瞅着天上急急落下的雨水,若有所思道,“晴天有雨,这可真算稀罕。” 身后阮秋白嫣然一笑,合上面前书卷,还不忘以一枚梨形扁坠夹入书页当中,接茬答道,“怎就算稀罕事了?漠城近些年雨水甚繁,每逢八九月,均有这等晴天落雨的奇观,城中人士早已见怪不怪,有甚稀奇处?” “我家那地界,有老者管这景象叫晴天漏,说是凡遇这等天象,周边各处的天色均是昏暗至极,乃是不详之兆,兴许十天兴许半月,总有天灾人祸驾临此地。”兴许是待在书楼当中意兴阑珊,唐不枫将长刀摘下,疲懒地朝后背磕了两磕,这才开口说道。 “难不成唐少侠深以为然?”阮秋白轻轻一笑。 “信这作甚。”唐不枫摇头,“只不过觉得应当有云有雨才对,晴天落雨,觉得有些不对罢了。” 半晌过后,阮秋白才缓缓开口。 “想不想瞧见那柄剑?” 唐不枫神色微动。 叩门声起,少年不情不愿坐起身来,朝窗外看去,却只见雨水奔腾而下,街屋窗天,上下一白。这趟雨下来,使得许多楼檐都浸于水烟当中,长街润色,雨帘将盆中翠玉的鲜活色混入体内,更显十分青翠欲滴。 迷蒙之中,少年于枕边摩挲半晌,竟是空无一物,惊得他忙将惺忪睡眼瞪圆,朝枕边看去。 依旧空无一物。 修行中人皆图个平心静气,怕得便是惊怒意味一起,浑身气息便随之松动。倘若正是临近破境的紧要关头,仅念头一动,前功尽弃事小,倘若内气波动甚巨,没准连性命都得折上三成。故而修界中人临近破境,通常都愿找寻个僻静无物的地界,盘膝静心,待到境界稳固再出关不迟。 当下少年这内气一动,便发觉小腹天枢穴处,有一柄湖蓝长剑稳坐丹田,丹田所蕴内气,尽数被这柄无鞘长剑压于剑柄之下,丝毫不能挣动半分。 如宏浑山岳,覆压万溪河川。 (一觉醒来,十二点半多。。。断更了啊啊啊啊啊啊!!!)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眺春楼 少年在灵台中闪过数道念头,兴许是借宿的人家瞧见他枕边有柄长剑,对此有些胆寒,故而将剑立在别处;亦或许是瞧见他睡相极差,忧心剑锋戳到怀中,故而搁置在别院桌椅之上。漠城人家极好客,行事坦荡,故而他也从未觉得谁人有偷盗之嫌,可唯独没曾想到,这柄古井无波的长剑,竟能自行没入体内丹田,一时间使得他呆愣不已。 “还有这档子稀奇事?”云仲彻底没辙,秋湖立于丹田,岿然不动,凭他体内那点驻存许久却难走增进的内气,将秋湖赶出体内,铁定是无从下手。 外头叩门的韩席可不晓得里头云仲的窘境,纳闷为何迟迟不见人开门,再者手头擎伞不甚方便,于是叩门声又急切了两分。 大雨倾盆,城中不少鸟雀叫这突兀而至的急雨淋得透彻,忙不迭找就近屋檐躲雨,免得飞腾不及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岂料还未等翎羽干过半成,就被这声声叩门响动惊得够呛,扑棱棱飞开,翎拍雨幕,砸开无数雨花。 鸟雀惊啼声,叩门急切声,雨砸屋瓦青砖声,连理成片。 屋中少年也是无暇再管丹田中的秋湖,急忙应声,朝红漆的府门外跑去。 倒也不是少年一味心宽,只因那柄秋湖始终悬停在丹田之上,再无半点动静,并无加害的意思,再说若真有心对他不利,何需用这等下作手段。凭借老城主那一身深不可测的境界能耐,拿下他这小小初境,定是手到擒来,容易得很。 二来,自打察觉秋湖入腹,少年便觉得丹田之中的内气愈发浓郁,似乎那一剑变做了吸纳气息的引子,使得四肢百骸中游离的微末内气,一并聚拢于丹田一处,且有缓缓增长的势头。 故而,少年才敢先赴韩席之约,而未去再管沉腹之剑。 “云老弟,方才你在屋中作甚?我这在门前叩得指节显麻,横竖也未听闻半点响动,险些就当你睡死在屋头。”韩席今儿个换了身玄青长褂,与平日商队之中的短褐打扮略有不同,隐隐连气势都浑然一变,粗厉渐稀,却生出许多儒生气度。 当然背后的牛角大弓与短刀,却是不那么好摘,闯江湖的生意,劫道的可从不在嘴皮上占先机,最终还得看手下功夫如何。故而甭管换几回衣裳,弓刀却犹如长在骨子当中,从未过一回遗漏。 武人还是武人,哪怕穿金戴银,也能轻易瞧出骨子里头的刀剑铿锵。 “恐怕再等上半截香的功夫,我便要拼着落得这户人家埋怨砸门救人喽。”走在前头的韩席回头,冲少年蔫坏一笑,踏街中雨水而行。 显然少年睡梦极深这症结,并非只有唐不枫一个知晓。若问唐不枫如何晓得,大概是因其独爱朔暑的缘由,每每少年早间入眠,这位酒鬼都得以一对肉脚撵上云仲车架,喝个尽兴,且美其名曰回魂妙酒。 而韩席,则是对身为后辈的云仲关照有加,常在闲暇时前来瞧瞧,因此才晓得云仲这睡梦极沉的症结。 身后少年瞧见韩席乐呵,也跟着微微一笑,赶上前两步,同前者并肩而行。 自打同唐不枫云仲俩人交情渐深,这位往日不苟言笑,神色木讷至极的班头,面皮上也常有笑意。 韩席早在落雨时就已找好了地儿,距云仲暂住府邸的五六条街巷外的一处酒楼,楼名眺春。酒楼名头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地角实在不金贵,甚至可说得上是有些偏僻,头半晌韩席前去各处扫听良久,才从一位老人家口中知晓了这地界所在。 正巧韩席这几天憋得紧,另外那老人家将这眺春楼夸得那叫一个玄乎,这才冒着急雨从车帐之中取出桐油伞,淌雨前去转悠转悠,也好瞧瞧这酒楼的菜式,究竟好坏如何。 “瞧瞧,头里那便是眺春楼所在。”二人且走且聊,不多时便已抵至酒楼近前,韩席朝酒楼牌匾处一指,随后颇为自得说道,“别看外皮相破败,兴许同云老弟从前借宿的酒楼客店没得比较,可内里别有洞天,撇开那唱曲儿的女子长相玲珑,庖厨刀工手艺,那更是顶顶一绝。” 吴霜前来商队时,韩席并不知晓,不过在他看来,就光是冲尝过的那两杯朔暑,云仲家境想必也是非比寻常,至于少年口中所说的出自无名镇中,他这行走江湖的老手,始终难以信服。 江湖道里弯弯绕绕,大大方方说出家世且毫不隐瞒者,毕竟是少数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若是家世没落穷困倒还好说,可假如是权富钱余,那就是两谈之说了。无数少年郎初到江湖,巴不得同人讲讲自个儿的浑厚家世,总非要吃过几回大亏,才可知晓何为谨慎。不过到那时,能否还能剩下半条性命,就不得而知了。 岂料少年却是挠挠头,朝一旁的韩席笑道:“不瞒韩老哥说,更不怕老哥笑话,今儿个方是我头回入得酒楼。先前赶路时候,夜里大都无处歇息落脚,多半是寻个地角生火守夜,哪有什么酒楼可入。” 此话一出,引得韩席愣神不已。 哪有外出赶路不住店的?再说江湖上哪个有名有姓的能耐人,会领着位年方十三四的小徒儿露宿山林路边? “的确如此。”少年见韩席愣神,颇难为情的挠挠脑袋,还是开口道,“一路行来大都是荒山野岭,睡马车睡惯了。再说车中常备干粮,即便是想尝尝荤腥,山中野味也足,便自然没必要前去酒楼用饭。” 十万山中的野兔草鸡,若是开了灵智口吐人言,恐怕都得口口相传,这半载以来务必得小心走动,打北边来了两号浑人,天天琢磨着吃鸡烹兔。尤其是那少年,成天赶路练剑之余,净是寻思着如何捉鸡逮兔,栓坑草扣用得出神入化,稍不留神就得给那两人拿去祭了五脏大庙。 二人入得酒楼,韩席领着少年径直踏上二层楼,寻了个靠街的桌位,相对落座。 “如何?你老哥我向来不打诳语,瞧瞧这里头的布置,想来说是内有乾坤也不足为过吧?”韩席落座之后,便将弓刀撂在身侧,朝少年笑道。 殊不知自打一进来,少年便极为讶异。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七章 楼台茶似酒 眺春楼牌匾极旧,城中其余酒楼大都是以金漆描覆牌匾大字,不出数月就得重刷一回,故而显得金漆层层叠覆,毫无漏处。再者书匾人大都笔力雄厚,皆是铁划银勾,十分耐端详,所以单单从牌匾上瞧,眺春楼与其余酒楼相比,当真是落在极下乘。 绕是少年并未在学堂中待足时日,大抵也能瞧出大概,牌匾上这仨字,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当初周先生亲口讲过,行书一事讲究个运笔匀称,不仅笔画刀勾处下笔得控稳力道,且字间空隙需要大抵一致,尤其牌匾对联,每字大小长短,亦不可高低错落。 而眺春楼这块老旧牌匾,似乎已是将数个忌讳尽数占了个全:春字居中,却比前后两字都要高出数根指头,三字写得颤颤巍巍,恰似风中老烛,极败品相。 兴许正是因地角偏僻,加之这块横竖两看均属下品的破落牌匾,这眺春楼的名头,才鲜有人知晓。 不过少年打进门之后,楼内摆设的确让他吃了一惊。 从外头酒楼正门看去,这酒楼并不算宽敞,甚至从门头来看,内里地界有些紧凑,断然算不上什么能容宾客百人的大店,可一进酒楼,撩开二层布帘,方知里头极为宽敞。 仅一层楼中,便搭有足足八九丈长短,离地四尺开外的戏台,当中悬满红绸,前后场以木屏相隔,花枪令旗缀满场后,数套华服悬于场下,端的是令人眼花缭乱。 戏台下有数十张桌椅,方才少年匆匆一瞥之下,未能分出桌椅以何木制成,却还是觉察到桌椅边上缠有无数云纹,极为雅致。 桌上除却茶盏茶壶,还摆设可好些团扇,不晓得是何处的讲究,只是团扇大多齐整,似乎许久都未挪过地方。 二层则是中空,可坐下饮酒的地界,只有贴着墙边四周的一圈木廊,分放数十张座儿,供人饮酒用饭。如此布置,大抵是为二层食客能端详一层楼的戏台,顺带围绕四周栏杆叫好望景,故而才将当中留出大片空来。桌凳皆是上乘之品,即便外头雨水都有些温热,而桌凳仍是沁凉,光是坐下将双臂搁在桌上,都令人好生舒坦。 而最令少年眼中一亮的,便是在二层窗棂外头,有这么块略微翘起的玉板,此刻恰值天降雨水,清澈流水打玉板上颤颤而下,再沿玉板直通到二层栏杆处边上,顺根红绳而下,正好淌到一只水缸当中。 玉板接雨,泠泠而鸣,清雨流线,更是别有滋味。 “的确极为不凡。“云仲答得倒是简略,不过韩席瞅着少年只顾朝四周观瞧,心中也是有数。倘若前头少年所言非虚,那这回前来眺春楼,恐怕在少年眼里,这便是顶天的地界了。 “幸亏唐老弟有事在身,不然在这等雅致所在耍起酒疯,那才是真糟蹋了这大好酒楼。”韩席朝少年挤挤眼,两人不约而同大笑。 此刻戏台上并无一人,楼下不过只有两三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时不时自行续茶,似乎像是上场戏才毕,唱曲儿的角儿退至后场歇息,一时间酒楼极为寂静,只剩那三两位老者低声交谈与倒茶声。这等情形之下,云仲与韩席上楼的踢踏之声自然清晰可辨,于是正在柜台后打盹的跑堂揉揉睡眼,这才起身行至二人面前温吞道,“苦了二位客官冒雨来此,此行甭管喝茶用饭,尽管招呼我便是。”言罢便朝柜台后身的木牌一指,静候两人出言。 韩席微微一笑,轻叩两下光滑如镜的木桌,意为让云仲先行择选。原本这便是酒楼当中的客套举动,主座者请其余宾朋先行决断菜式,但却不好明说,于是以叩桌代替言语,也好令双方避讳尴尬,甭管是上齐齐陵,西路三国当中皆有此等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江湖人好用。 可后者并不晓得酒楼之中的规矩,只情环顾周遭,听闻叩桌声响,下意识便朝腰间摸去,却发现此行出门并未挂剑。这才想起他那柄长剑,早在城主府抵御剑气时便段为数截,回府过后,并未来得前去车厢当中更换,于是一摸之下,只是摸了个空。 韩席叫少年这莫名举动弄得浑然一愣,随后便是苦笑:少年从未进过酒楼,此举反倒是媚眼抛与眼疾者,白忙活一阵,故而轻咳两声,不再去管这些江湖礼仪,吩咐小二有甚地方菜式,尽管招呼便是。 “两位且先稍等片刻,我家师父年岁渐长,手脚也不似年轻时候便利,恐怕得等上一阵功夫。若是觉得无趣,楼下过会便有场趟子戏,权当过过眼就是。”跑堂这位年轻人说罢,便退去一边。 似乎他口中的趟子戏,连他都有些兴趣缺缺。 “听说掌柜的伤势已近痊愈,大概过不多时,咱就该出得漠城一路朝南去,若是耽搁了每年颐章的秋集,咱这几十车货物,恐怕就卖不上价儿了。”韩席拎起茶壶,将两杯茶盏斟满,递给少年一盏,如是道,“要是这货期不紧,我还真想在城中多逗留一阵。” 韩席虽说是武人,可斟茶的手艺,一如摆柳拂风,颇为熟稔。 “确实如此,外头亦有富庶的地界,可若是论民风,饶是拍马都不及漠城。”少年接过茶盏叹道,从小镇一路而来经过的富庶地界,其实往少说也算有五指之数,可大都是达官显贵趾高气扬,周遭寻常百姓的日子,却是江河日下,乃至还赶不上其余地方的百姓。而到了漠城这儿,可说是人人富足,加之文风兴盛,城中人人皆是安居乐业,比外界诸如采仙滩这等贫富悬殊的地界,实在要好上太多。 “大丈夫行万里,论起这点,云老弟当真是强过我当年。”韩席起身从柜台上拿过一壶酒水,一时间也是感叹。 “差得远咧,照这进度,及冠以前,我恐怕都转不完半壁天下,再说本事不济,指不定就折在半路,还是两谈。”云仲晃晃杯中茶水,随流水声望向窗棂之外。 天街若有小雨,想必润物万千,可眼下大雨滂沱,雨点于半空中将根尾拖得甚长,一如老道借他的那道深长剑气。 本该是声威极重的时候,可砸在那块伸出少许的玉板之上,却是轻快玲珑,剔透无碍。 秋湖动了两动。 韩席眼中,对坐少年笑意温沉,空中小雷闪动,晃得杯中茶水莹莹。 像是榨来满满一杯清平月光。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八章 老柳无新枝 “要说走江湖,韩老哥可比我走得远,日后还得多提携提携晚辈。”云仲狡黠一笑,拿过正愣愣出神的韩席身前的茶盏,将其中注满酒液。 韩席回过神来,难免失笑。二人都晓得这是所谓的客套话,只不过是少年有心打趣罢了。 “走一个?”韩席举杯。 “那必然。”云仲亦是举杯。 饮罢了头杯酒,跑堂那位已然端来了头道菜式,端的是香气扑鼻。 这菜式名为钵花鹅,乃是漠城当中流传许久年岁的名菜,是以虾蟹肉膏打揉成蓉,再缀以晚来香抬升滋味,取稚鹅蒸熟切段,将虾蟹蓉覆着其上,置于钵中。 数十道工序下来,滋味极浓郁,且因虾蟹肉膏极难成型,需得以精湛刀功令虾背沾连不断,故而这菜式韵味分层叠峦,每筷下去皆有新意,故而又称百花鹅。 跑堂这位小兄弟本想卖弄一番,将这菜式的由来工序如数道来,也好在师父那讨个好,允诺他回去休息个十天半月。 他哪曾想到,这两位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外乡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听他掰扯,出手之快,令他这一向自诩耳聪目明的精明人,都未曾看得清二人何时抽出的竹筷。 二人中,云仲压根不晓得这菜式竟可如此精美绝伦,再者头半晌粒米未进,腹中馋虫盘桓已久,眼下嗅到这极浓的钵花鹅香气,根本不顾什么礼让,抽箸便吃。相比之下韩席更是好不到哪去,先前他只见识过那位老者极俊的刀功,却不曾想到这钵花鹅的滋味竟如此醇厚,逛荡许久,腹中也是空空,于是便也是随少年一道动筷,吃了个酣爽。 自是风卷残云。 跑堂这位愣神的功夫,一整只稚鹅已然进了这两位再世貔貅的腹中,且钵中就连半点虾膏都不剩。 “二位,咱家这眺春楼掌柜亲口定的规矩,凡是前来用饭的食客,需得听听这菜式的由来及做菜工序,若是不听,这头道菜便是送客菜。还未等小的张口,您二位就已是吃了个尽兴,恐怕待会掌柜前来问询时,小的无法交代啊。” 这番话出口,年轻人其实有些私心。 他本就对这规矩有些抵触,历来酒楼做的可是开门生意,将来往食客伺候舒坦就是,何苦还要多费一番口舌去同人讲说由来。此举本就不讨喜,再者生意惨淡,一来二去岂不是越发门庭冷落?于是当下便留了个心眼,未曾将话头说死。 跑堂的虽说居于城中,可自幼便拜师入门,故而再问家中伸手讨要银两,便有些说不过去,再者落得个面上无光,因此手头银钱并不宽裕。方才这般说辞,明面摆着是告知这两位逆了规矩,隐于话中的意味,则是想顺些好处。 可云韩两人还未来得及搭话,后厨之中便走出位老叟,轻飘飘扫了眼跑堂的年轻人,随后便朗声道,“二位打扮口音,瞧着并非是这漠城中人,用那琐碎规矩考量,自然是不合适,无妨。”与老者满头雪色不同,话语声如洪钟大吕,极为亮堂,且身量极高,临近八尺开外,熊肩虎背,丝毫不像位亲近庖厨的好手,倒有十分习武之人的彪勇气。 老者挥推那年轻人,信步上前,在少年边上坐下,随后便朝二人稍一点头,拎起茶壶,洗去手上虾蟹废壳,极为仔细。 “谢过掌柜。”韩席舔舔嘴角,稍稍抱拳道。这位老叟他可是不久前便打过照面,刀功可称得上是通神,一块本就极薄的鱼肉,到这老者手头,却是又生生切做十来片,片片如蝉翼般通透。 “打这位年长者头脚迈入酒楼,我便看出二位乃是闯江湖的,即便是换了身衣裳,老朽也能瞧出这精气神,并非城中那些酸腐书生可比。”搁在生人耳中,此话颇为客套,但从这老者口中道来,却是极自然。老者说罢稍稍一笑,“既然是江湖儿郎,这点小事,何须多礼,反倒是老朽得替那不成器的徒儿赔不是。” 滴水不漏。 此刻云仲沉思片刻,却还是开口道,“老伯,晚辈有一事不知,还请指教一二。” 老者长声而笑,“少年郎且先莫问,不如让老朽猜猜如何?” 云仲点头,笑道请讲。 “头一件,乃是为何非要讲这菜式由来。”老者偏头朝少年道,“老朽猜得对否?” 云仲再点头。 “第二件,乃是为何屋中摆设极好,为何无人问津,对否?”老者再问。 云仲又是点头。 “也罢,这两问老朽一并作答便是。” 韩席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就在此刻的当口,楼下戏台之中走出位女子,当真是巧笑嫣然,顾盼生姿,再配上一身红戏裳,当真是有倾城之姿。 “说来话长,二位有那钵花鹅垫腹,倘若此刻腹中不甚饥渴,正巧眼下楼下的角儿已然登台,不如就伴着这出趟子戏,听老朽慢慢道来。” 再后来,人高马大的老者所说的一席话,叫云仲记了好些年。 他说楼下唱曲的女子是自家闺女,打小便跟他学唱趟子戏,学一手好刀功,学这些个漠城自古便有的老菜式。 说如今不比当年,老一辈人去得差不多,而当今的年轻人,都不愿听这趟子戏中的恩怨是非,于是趟子戏与那些个老菜式一样,渐渐无人问津。 说自个儿只不过想在归老之前,叫多些人能听听趟子戏,叫多些人记着,自个儿的祖宗长辈,吃得菜式有何来头故事。 说老朽已然是风烛残年,指不定哪年哪月绊住了腿脚,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到阎王那去,如今虽说是仍能握住厨刀,可已有手颤之时;写出来得字,更是无端的歪斜颤抖。 说如今的人儿啊,无论是行事还是住店,都愿从表相牌匾断定好坏,至于内里如何堂皇富丽,则大都不去深究。 闺女迟早要出阁,可这两门手艺,又能传给谁去。 四下无声,只有女子唱趟子戏声,相伴声声急雨嘈切。 夏已末,可窗外那根柳枝,却迟迟无有新芽。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会有迎春时 待到老者将这番话说完,两人依旧未曾出得一言。 “先前言语之中多有失礼,还望两位勿要怪罪。”老者说罢,朝两人拱拱手,“这人一上岁数,就极爱评头论足,说些长短,漠城之中读书人多了,并非什么坏事,只是可惜了这些个老手艺,路数的确越走越窄。譬如相马的老乐头,打铁火的老刘头,祖上可都是让人挤破脑袋入门的红人儿,可到如今,已然是落得个后继无人,难以为继的凋敝场面。” 老叟平复少顷,转头对两人道,“二位且先听听戏,老朽再去添几道拿手好菜就是。” 老者并未在此逗留,只是仰头咽下一杯酒,似是要将心中些许不甘一并压下,起身离去。 “家家有本难念经书。”韩席瞅着老人肩头极宽的背影,猛地喝下一口酒水。 云仲许久未开口,只是晃悠着脑袋,拈起一根竹筷,随楼下趟子戏声轻敲桌台。楼下除却那位女子,胡琴铜锣这等戏台必须之物,就连半件也无,更休说掌弦的乐师,整座偌大戏台,唯有女子清清朗朗的老道念白与玲珑戏文之声,恰似窗外雨点垂玉板,声声点落人心头。 方才老者简略提及了数句,趟子戏同其余戏种的差别,大抵便在于两处:其一,趟子戏无需什么胡琴锣鼓木梆这等器具,整场下来,全凭台上戏角儿一张伶仃口撑起念白戏文,腔调之中的起承转合,极显功底。其二便是趟子戏乃是截留名篇当中的一段而已,将名篇之中的人物由表及里,包罗脾性喜好,尽数诠释一番。倘若说其余戏种如同正史当中罗列兴衰生灭的世家传记,趟子戏便如同野史别传,当中的诸多趣事传闻,尽表于一戏之中。 少年鲜有听戏的时候,幼时小镇之中倒是偶有戏班前来,唱个几折戏,可镇中哪有人家富余闲钱,大抵都是白看上个两场戏,而往往无一人前去朝台下小生手中的锣中扔个几文铜钱。戏班见无人捧场,自然就不愿再出这份力气,转而前去其他地界搭台。 可这回听这趟子戏,少年却听得极美。 似是云里雾里,有红绫随风飘摆,忽而高转,继而伏眉。 一曲到终,而云仲浑然不觉。 “云老弟看来是个行家,”独饮半晌的韩席瞧少年回神,举杯轻笑道,“不然以你平常极好杯中物的一贯秉性,怎能连酒水都顾不上理睬?” 云仲则是笑语道,“若是真能听得懂,估摸着我早就叫好不迭喽,就是此前从未听过,这才有些沉浸其中。” 两人再饮半壶酒水,自是酒兴正酣,眼瞅着壶中浆见底,韩席招呼那位疲懒跑堂添满酒水,这才说道,“你说忒好的一折戏,为何台下那些个老者也不叫个好,也难为台上那姑娘了。” 此刻头半晌已过,那三两老者亦是坐得疲累,同那后场的姑娘打个招呼,便各自归家歇息,于是整座眺春楼,便越发寂静下来,除却两人闲聊与杯盏响动,再无其他。 穿过窗棂,云仲瞅着那些个老者各自还家时的颤巍步履,缓缓开口,“若是仅凭几声寥寥无几的老叟叫好,便能救下这一门行当,那位掌柜早就仗着自个儿硬朗身板,好生敲打敲打那些位老者了。” 少年头半句话说得端正,岂料到了后半句,话锋一转,倒是让对坐的韩席险些喷出一口酒来,两眼瞪得溜圆,木然道,“云老弟,要不咱往身后瞧瞧?” 云仲扭过头来,只见楼梯口不远处,一袭红衣飘然而至。 “少侠如此说,恐怕是有些不妥,虽说我爹身量颇为高壮,可也并非那等粗人,怎会如此行事?况且背地里编排他人,可不算什么良善举动。”还未等云仲搭茬,女子便已经是轻快落座,以素手撑住下颌,似笑非笑地盯着前者。 少年咽了咽唾沫。 韩席轻咳两声,朝窗外看去,喃喃道“这雨下得当真爽利。” 既然人家直当问起,云仲即便觉得有些难堪,也只好不顾发紧的脑瓜顶,诚恳作答,“先前只不过是感叹这趟子戏势微,再者觉得姑娘唱得的确超凡,眼见得台下那三两位老者并无叫好的意思,这才有些看不过眼,并无编排掌柜的意味,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一听这话,面皮儿登时有些绷不住,脸颊之上的笑靥登时展露出来,嬉笑道,“少侠并非漠城人士,许多规矩不通也是自然。咱家这门趟子戏并无鼓乐,通篇全凭戏文念白,若是台下一片叫好声经久不散,台上的角儿就得将唱词往后延上片刻,倘若把持不当,往往会生出错漏,坏了整出戏。因而与旁的戏种不同,漠城百姓瞧趟子戏时,向来无叫好一说。”随后女子朝楼下指指,笑道,“茶桌上那些个团扇,并非只为扇风乘凉所用,而是替代叫好所用,甭管老少妇孺,只需将扇面往桌上轻拍两下,就当是夸奖台上的角儿了。” 云仲恍悟,于是面皮更有些发烫。 “原来如此,这规矩闻所未闻,得亏是姑娘教与我二人,不然日后同人谈起途中见闻,又得被人背地里嬉笑一番。”装作赏雨良久的韩席这时才出面解围,着实令云仲松了口气:方才女子指点楼下茶桌时,藕臂恰好环过后颈,软玉温香,令他这从未亲近过女子的少年郎,猛然有些无所适从。 说话间,那位跑堂的年轻人端来四五道菜式,又添了瓮烫好的新酒与几碟清口小菜,五人凑在一桌之间,谈谈城中趣事与城外行商所见,极为融洽。 席间韩席问那女子,可否懂得饮酒,女子摇头,可掌柜却笑骂道今儿个无戏,虽说喉嗓得好生养着,也无需同出家人一般,就当是陪爹喝上两盅便是,这才令女子勉强举杯。 云仲外出大半载,虽说前半截跟随师父,后半截亦有韩席唐不枫,一路之上算不得无趣,可这等家中滋味,却是许久都未曾有过。于是这顿饭下来,少年也是酒酣耳热,同韩席老掌柜两人起劲拼酒,喝了个尽兴,以至于那位跑堂的年轻人,还未等散场便已是钻入了桌底,睡得昏沉。 酒席散去,老掌柜还能勉强撑起身子,而自家闺女却是一盅便倒的酒量,无奈之下,掌柜的只好将闺女扛到屋中休息。仅几步距离,女子却是撒起酒疯,如稚童一般撒泼疯闹,乃至将掌柜的花白胡须都薅下两撮,直疼得老掌柜龇牙不已。 云韩两人大笑。 云仲醉眼朦胧,偶然间朝窗外一撇,却发现那根快要申到眺春楼中的老柳枝,无端多出一颗新芽。 窗外雨水渐稀。 老柳生绿。 绕是云仲二人再三相劝,这位身子骨硬朗的老掌柜,还是未曾收下一枚铜钱。 说远来新友如旧,喜乐能抵千万金。 二人走出楼来,不由得微抬醉眼,朝身后牌匾看去。 兴许是雨水润木,也兴许是两人着实醉意深沉,牌匾正中那歪斜的春字,此刻却极富韵味。 一如隆冬枯藤,朝春风缭绕处递出手去。 会有迎春时。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章 雨霁 韩席与云仲自然不是那矫情之人,也从不讲究达官显贵家的讲究,所谓的雨未止则伞不能收,在江湖人眼中,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是富庶之家惺惺作态罢了。再者即便是两人身手不俗,酩酊大醉之中跟脚也免不了虚浮,雨中行路,飘然之间,反倒显得更为豪气。 “我说云老弟,照常说咱家商队,一向不允生人中途入内,当家对这事向来不打商量,即便是掏出个千八百两银子,也未必能撬开口风。”两人蹒跚前行,韩席费力地眨眨眼,伸手抹了抹脸上汇聚而来的雨水,口齿不清道。 “打你半道进得商队,我便想问问,你那位师父究竟是何来头?若是老弟不方便告知,那权当我酒后失言便是,无需太过在意。”韩席摆摆手,顺便将滑落肩头的弓刀向上抬了抬,并未停步,而是继续同云仲朝前走去。 “我师父啊,说起来这人忒怪异。”不知为何,云仲一想起师父吴霜,便无端有些笑意,“有时叩门小器得紧,为饶一文铜钱就能同人计较半晌,极爱同人耍些便宜;时而却极为大方,我这一路折剑数柄,算起来也得有不少银子,可却从未皱个眉头。” 甭管是梨花寨中,还是压笼林深处,亦或是城主府中,连同少年练剑时崩断的长剑,耗费的银两,恐怕如何也得有个几十上百两,更不说车厢之中的朔暑,少年身上的靴袍,合到一起,的确是笔不菲的开销。 可吴霜最多不过是笑骂几句,说好容易收着个徒儿,孝敬师门的银两没见着一文,怎得净是自个儿往里倒贴,亏得很。 嘴上这么说,却从未皱过一回眉头。 “若是要问我师父是何许人也,应该是一位极高极高的剑客。”少年沉吟片刻,如是说道。 韩席来了兴趣,搂着少年肩膀道,“不瞒你说,倒转个十几二十载,我韩席也不愿练那劳什子弯弓搭箭,行走江湖嘛,背弓总是不如负剑来得有仙灵气。我要如你一般岁数,说不准还得腆着脸皮求你引见引见前辈,哪怕不得入门,起码也能学来一招半式唬人。” “俗话说酒后真言,韩老哥何必如此客套。”少年身形摇晃得越发明显,险些踏空溅得一身泥水,幸好韩席踉跄着搀扶一把,这才好容易才止住虚浮步子。 要搁在平常,少年的酒量极好,这些酒水下肚,大抵也只是在腹中滚了一圈罢了,醉意浅淡。 可今儿个饮这趟酒,少年却觉得头重脚轻,连同灵台丹田也是跟着翻江倒海,难耐得紧。 微风一吹,兴许酒劲上涌,韩席步履更为蹒跚,趟水而过,“此番我等若是到了颐章,老弟要往何处去?” 期间偶有行路之人经过,皆是避之不及,唯恐这两人犯起酒疯,于是连忙紧走几步,从这两人身边匆匆而过。 少年似乎乐得见此,于是脸上笑意更浓。 “当然是去师父那南宫山头瞧瞧,听说在我前头还有两三位师兄,怎得也得前去拜拜,顺带打师兄手中顺些好处。” 韩席大笑。 雨势渐稀,丝丝缕缕,如绣娘手中纤细银针,落满二人发丝。 唐不枫瞅着楼下成片的读书人,啧啧称奇,“啧,方才外头落雨如此急迫,这些个儒生难不成耳中塞了牛毛不成?竟横竖没一人朝外瞅瞅这浩大雨势,怪哉,难不成那书中有绝色美人儿?” 阮秋白已是渐渐习惯了这位无赖刀客的脾气口舌,没好气道,“书中自有玉颜金屋,绕是你学文微浅,按说也应当晓得这句古语才是,若是有空编排旁人,倒不如安心瞧瞧手头这本古卷,倘若时旁人,这卷古册可是连见上一面都是难比登天,还不知足。” 唐不枫手中的确捧着卷古册,虽说是古时流传至今,可保存极好,寻常书卷若是搁置几十载,书页都得发黄剥落,然而他手中这卷,却是整洁如新,压根瞧不出年头。 “我倒是有心去读个通透,可怎奈死活读不通个所以,闷头苦读乃是书生所做,我可没那等悬梁刺股的狠劲儿,读一句便是一句,早晚能读得通。”唐不枫笑笑,将古册搁在桌上,可这放书的力道,却是让阮秋白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 “早晚能读得通,这话倒是不赖。”费好大劲才将火气压下,阮秋白面色由阴而晴,浅浅笑道,“看来少侠是想通了?” 孰料唐不枫却满脸疑惑,呆愣答道,“想通个啥?” 所以阮家主好容易压下的额角青筋,又是一阵突跳,“阮家书楼藏书,向来不允带出,绕是家主也得按规矩行事,你若不留在城中,怎能参透此书当中的神奥?” 唐不枫笑笑,斜依在身后的博古架上,朝那位神情愠怒的女子缓缓开口,“我为何要留在城中?” 阮秋白一时错愕,连同方才的愠怒神色都僵在张玲珑面皮上,杏口微张。 “嫁娶一事,姑娘本就不愿,何苦勉强自个儿?若是想出城见见世面,就算城主老迈昏聩至极,想来也会顾及后辈的心思,为何要勉强自个儿嫁人。” “我唐不枫自认并非良人,何德何能讨得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做媳妇,更何况这姑娘还是一家之主,甭管是拳脚功夫还是腹中文墨,即便是放在外头也是将相之妻的材料,为何要挑我做郎君?” 说这话时,唐不枫面色未有丝毫变换,平常面皮上挂着的那丝笑意,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是喜欢也就罢了,若是不喜欢,为何要调笑在下?难不成家主以为,嫁娶一事,就如同卖马贩牛一般随意?” 唐不枫此刻面色已然满是讥讽。 “一本古册而已,休说其中藏有修行之法,即便是读罢可白日飞升,又能如何。” “唐某可卖艺卖武,可唯独不卖人。” 数日以来,这张起初便横亘于二人之中的脆生老宣纸,如今终是被唐不枫以唇枪挑破。 “喜欢。” 唐不枫已是拎起了拄于角落的长刀,正欲下楼,却只听背后阮秋白缓缓开口。 若是不喜欢,为何要用这等牵强的由头,将那人留在城中。 楼外云销雨霁,天光正好。 ps.我尽力了!感情戏实在太难了!尤其是这种少男少女的,怎么写都觉得有些矫情,头大了头大了。 另外祝各位七夕快乐~~ 七夕了,单身凉还在继续码字,各位不搞个月票顶顶么tat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忍江湖失佳景 雨水渐稀,道边住户自然就得了空,纷纷将乌黑幕布收起,就近晾在路边,正好留与下回再用,不少忘却撑伞出门的行人也是走上前来相助,仍未忘不时闲聊两句,说这雨势忒大,险些就淋得了个落汤。 原是那幕布极厚,且针脚细密,水泼不进雨淋不湿,悬于街中除却遮蔽日光之外,更是可将瓢泼落雨隔绝于外,行人也可自行前往幕布之下躲雨,方便得很。 云仲回得住处,倒头便睡。 “秋白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城主府当中,老城主端坐蒲团,诧异问道,“当下阮家书楼开放,不去好生看管书楼,怎得有空到城主府来?” 阮秋白行礼,待到老者摆手示意过后,这才直身开口。虽说阮家乃是城中大家,阮丁与老城主又是私交甚好,不过既然是小辈,甭管城主在意与否,自然得将礼数行足,这便是规矩。漠城之中的规矩并不算太多,同外头的皇城相比,更是宽松无比,并无多少约束,光是一城之主跑去茶摊里头说书,这便是外头百姓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可规矩仍旧是规矩,绕是如今阮秋白乃是阮家家主,这规矩礼数也得做足。 家风使然。 待到这礼数行罢,阮秋白可就无所忌惮起来,随手捏起一枚蒲团,便靠在老城主边上,抱起后者胳膊便道,“聂伯,城中实在是忒得无趣,若是那商队不来倒还好说,每日不过是习武练字,倒也是习惯,可自打那商队一来,休说是提笔练字,就算是习武驾马,秋白也觉得颇为无趣。” 老者被阮秋白拽住臂膀,愁得连连皱眉,沉声道,“多大姑娘了,搁在平常人家,这年纪早该出阁打理家事相夫教子,怎得还是这副活泛没边儿的德行,倘若你爹尚在瞧见你这模样,还不得背过气去?” 此刻的阮秋白,同平日里的端庄娴静大相径庭,取而代之的,却是姑娘家的嬉笑烂漫模样。 自打阮秋白记事起,这位聂伯便时常前去阮府之中,同阮丁两人一同闲聊逛景不提,乃至就连酩酊大醉之时,两人一言不合便能掐成一团大打出手。虽说阮丁身量不矮,年轻时候也同他人学过些架势软拳,可仍旧是屡屡败北,叫须发皆白的城主揍得鼻青脸肿,常是三日两日都难缓过劲来。 直到阮秋白年岁稍大些,晓得何为城主之时,才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漠城不属一国,更非别处附庸,这城主一职,便是城中独大,为何无丝毫架子不说,还能同人扭打作一团? 年纪尚浅的阮秋白当然护着自家老爹,于是劝架之时,常常朝那位聂伯下两出黑脚,后者好着一身白袍,于是那两处乌黑玲珑的足印,便更为分明。 不过小姑娘如此行事,却被阮丁制住,原是阮丁私下偷着对自家姑娘讲,爹挨你聂伯一顿好打,过后非凡不落得伤患,其实还有些通体舒爽,就连腰腹的老疾都隐隐有些好转,闺女心疼爹那是自然,不过日后可千万别再下黑脚,那老头脾气极怪,万一若是给惹急了不跟爹掐架,那爹可就是浑身不自在。 听得小姑娘那叫一个摸不着头脑。 不过自从年岁渐长,去过书楼顶楼,阮秋白才渐渐瞧出些门道。 聂伯动手时,四肢百骸皆是有数道流水一般的波纹,随拳脚缓缓注入自家老爹腰腿之中,于是此后数日,平日腰腿不甚利落的阮丁,便足下生风,成天到城中友邻家中拜访,丁点不觉疲累。 城主每回前去阮府,都得同阮秋白嬉闹一阵,同她讲些外头的见闻,从墨门的机关手艺到各色地方吃食,乃至江湖当中的两流古拳,听得小丫头神往不已。 深究起来,就连练拳一事,都是受聂伯带动,乃至那拳桩主桩所用的老木也是聂伯所赠。 而这位聂伯,似乎如是多年以来,样貌从未变过。 “就知道你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大殿,”老者无奈,“但说无妨,和你聂伯藏着掖着作甚。” “我想出城。”阮秋白正色。 “所为何事?”老者面皮仍是古井不波,慢条斯理问道。 停顿片刻,阮秋白才缓缓作答,“想瞧瞧外头的天下,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也想学着人家商队中人走走江湖。” 老者并没接茬,而是慢慢阖上双目,许久都未有动作。 城主府内常燃烛火,府中无风,因而烛火并不摇摆,而是如明明荧豆,悬于屋中各处,映得屋中甚是亮堂。而此刻灯火,平白无故有些摇晃。 “丫头可得想好喽。”良久过后,这位老者才睁眼开口,雪须颤巍道,“甭管是哪朝哪代,外头的天下与江湖,里头的弯弯绕绕,都足以将修道已久的大才吃得不剩分毫;况且外头的人心世道,真未必赶得上漠城,起码是衣食无忧,并无太多勾心斗角,即便是如此,你也非去不可?” “你这丫头从小便活泛得很,想来在城中苦闷二十载,八成是心中厌烦,寻思着出门转转。平日里倒还好说,好巧不巧,此番商队来访,定是勾起了心头念想。” 阮秋白面色微红,而老者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点破,而是继续道,“你爹也早就猜到有如今一日,故而病重时,特地将你托付与我,说万不可将你放出漠城,免得吃了大亏,悔之将晚,万一若是叫他晓得我放你出城,哪怕是变做个死鬼,也必定寻个夜里的空闲,将你聂伯带到阴曹地府揍上一顿。” “如此,你还欲出城否?” 说罢,老者闭口不言,静候女子应答。 阮秋白只是点了点头。 老者长叹。 “去见见世面,倒也不赖。” 眉眼低垂的阮秋白猛然抬首,却见老者脸上生出些笑意。 “阮家好容易生出这么个俏生丫头,若是终日郁郁,直至在城中守到人老珠黄,对于外头的江湖而言,大概就如同失却了一方风景,乃是何其憾事。” 屋中烛火稳如橘豆。 “你爹又打不过我。” “逛够了,早些回来便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雪衣黄马,单骑出城 隔天日头初升时,韩席便被几日未见的老三斤从睡梦中叫醒,于是只得揉着对奇肿无比的睡眼,哈欠连天,前去城中各处告知商队众人启程事宜。 商队一行在漠城之中,已是留宿数日,要是再停滞不前,恐怕当真要错过颐章边境处的九月秋集,如此一来,一行车马当中的货品,起码得跌下三成价。 刨除众人一路开支,再扣下俸禄饷钱,逐个铜子相叠,这笔开销便不在少数。况且还要算上关隘守军吞下的油水,连同路上打尖住店的银两,真要跌价三成,恐怕这一路只能勉强算白跑一趟,且众人到手的银两俸禄,免不了还要缩减几成。 眼瞅着城外风沙已然随着这阵急雨消散,当家的与老三斤一合计,估摸几日以来,众人大抵歇息得舒爽,再者当家的腹部伤处已是恢复如常,与其在城中耗日,不如索性出城试探一二,如若风沙未曾停妥,再转头折返不迟。 二人一拍即合,于是老三斤一大早便前去班头韩席府上,这才有往后种种。 在城中住得安逸的众人,一听晌午启程,更是有百般不情愿,纷纷找寻由头,说自个儿一朝半日无法动身。有人说是脾胃突生恶疾,这几日以来连步子亦不敢挪,生怕污了裤脚;更有人讲说自个儿的马匹,整日随城中马群撒欢,耍出了几分野性,非人力可驯,压根无法上路。 韩席昨儿个亦是喝得云里雾里,这一宿并未安眠,外加一大早便叫老三斤蒲扇大手拍门叫醒,胸中的火气甚大,勉强压住破口大骂的念头,将老三斤的原话一并讲出。 众人听罢,均在心中好生掂量了一番,若是再享两三日清福,似乎的确不赖,可再寻思寻思包裹之中剩余不多的银钱,心口登时便凉了半截,只好将涌至嘴边的埋怨囫囵咽下,前去收纳包裹打点行装。 虽说一两日清净难得,可家中双亲,稚嫩孩童的担子,还得要爷们儿来背。相比随性游江湖,这帮大都成家的汉子,宁愿多挣些粮米钱。 快意江湖固然引人心生神往,可快意逍遥始终难以拿来果腹度日。 而最令韩席气结的,便是那位想要同韩席研习箭术的精瘦后生。 这后生幼时便失却双亲,更未曾娶亲成家,因而对银钱铜子颇不在意,不论怀中所剩银钱多少,皆是用来喝几顿花酒,吃上几回酒楼,使用得一干二净后再随商队出趟远门,回转往复。旁人恨不得将那一枚铜钱掰做两半,也好多购置着物件,添补家用,而这位却浑然不在意,过一日算一日。 眼下这后生瞧韩席说得确凿,索性猛然朝地上一躺,四足乱蹬一气,装作疯疾突发不得起身,寻思着使这手段再将行程推迟个一天两日,于是颇为卖力,装得很叫一个惟妙惟肖。 正心头得意之际,却被韩席朝腰眼上摁了一指,不知怎的便浑身酥麻,再也挣动不得,疯疾一事也是不攻自破,这才蔫头耷脑回府打点行囊。 云仲与唐不枫离韩席住处最近,自然是被韩席头最早拽起,出于二人睡姿不整,发髻皆是如山间野兔草窝一般,狼狈得紧。 二人刚出府门,便撞到一处,彼此定睛观瞧,皆是大笑不止。 “云仲啊,瞧你这鬓发散乱的模样,莫不是昨儿个夜里钻了哪位小娘子的青纱帐,叫人给生生赶出门去?”唐不枫自打结识了云仲,口舌之利日趋增长,显然与之前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云仲哪肯吃亏,面皮之上无端升起一阵邪笑,阴恻恻道,“唐兄也不赖,许多日未见,怕不是叫旁人拐带了去,好生眷顾了一番细皮嫩肉,这才步子虚浮形貌不整。” 这番话引得唐不枫后脊突生一阵恶寒,激灵骂道,“你小子是当真够狠,同你拌嘴,还不如同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大清早梗生憋屈,气人得很。” 两人寒暄几句,又各自回房梳洗片刻,这才一道前去不远处一家铺面,要上一碗清水米粥,一来涮涮这几天以来腹中的油水,二来也好解解困意。 “暂且不谈其他,光说这几日以来,在城中住得是当真舒坦,甭管是茶楼酒馆,还是街边听书下棋的茶摊,闲逛之中,心境都似是平和了几分,却没成想今儿个就得登程上路。”唐不枫将面前那碗热气萦纡的米粥喝空,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顾说道,“若是闲暇时候,我倒还真想在漠城当中多转悠几圈,毕竟搁在外头,可没那么多民风淳朴,且尚并无门第之见的好地界喽。” 云仲擦擦额上汗水,靠在椅背处歇息,酒后这碗熨帖的清口米粥,的确令神智都连带清醒不少。 昨儿个那顿酒,显然后劲极大。自打少年回得住处,倒头便是沉入酣眠当中,一气打下晌睡至韩席登门,灵台之中还尚未回转清明。 也不晓得那眺春楼的掌柜是如何酿成,那酒水初入喉间并不烫辣,甚至可说极为顺喉,绵滑得很;可待到酒足饭饱过后,野马一般的醉意便无端冲直脑海之中,凭少年自觉,甚至比那夜大雪封门的庆三秋,后劲都要猛烈许多。 少年点头,悠然道,“好地方,若是老得不愿挪窝,或是在江湖里晃荡得腻味,我就跑来此处了却残生,听老叟说书,瞧万马入长街,想来也不赖。” 唐不枫皱皱鼻翼,“噫,好大的酸腐味,在这城中停驻不足一旬,文人风骨尚未学来一星半点,有人身上可是沾了不少文人的酸腐气,晦气晦气。” 以唐不枫的性子,向来不愿吃上丁点闷亏,一路而来,少年自然也是摸得极清,此举分明是报方才的妇人眷顾之仇,故而便不再以言语相激。 少年微微一乐,并不反驳,而是开口问道:“你这几日难寻人影,就连韩老哥都是苦寻不得,究竟是忙于何事?” 岂料对桌的唐不枫嘴角轻轻勾起,含糊不清道,“出城时你就晓得喽。”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觉得一路而来,唐不枫鲜有这般温润笑意。 晌午一过,商队之中事宜早就准备停当,各自水囊木桶皆是盛得满当,干粮亦是备得齐全,就连云仲那头同城后马群浑成一团的夯货,也是蔫头耷脑地钻到车厢之前。 老三斤同韩席清点罢车马,见并无缺漏,于是吆喝一声,商队便缓缓出漠城。 还未出城门,城中便有一骑奔来。 马蹄极快极轻,直至踏出一行烟尘迹。 街上行人不解,于是纷纷侧目观瞧,却无一不是愣在原处。 女子雪衣黄马。 单骑出城。 唐不枫拍拍云仲肩头,呲牙一笑。 “记得叫嫂子。” 黄马如秋山。 女子似白绫。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三章 秋湖过处 商队上下突兀间多出来位女子,的确令这帮汉子有些拘束,更何况这位雪衣女子容貌更是煌煌如仙,于是本该糙话连篇吆五喝六的商队,突然之间寂静下来,再无哪怕一丝笑骂声起。 大都人都听闻了唐不枫先前那句话,心中疑惑得紧:就这么个成天懒散好饮,还时常犯疯疾的汉子,凭啥能讨来这么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做媳妇,虽说单论唐不枫的武艺刀法,着实能在商队之中排在头筹;可若是论及面相,那可就是十分的稀松平常,难不成这城里的大户人家,都稀罕身手不俗的武人? 故而众人心中都有些悔意。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是累得腰劳损,也得将这一身功夫练得圆润自如,也学着唐疯子讨个城中大家闺秀做媳妇。 不过心中如是想,众人大抵皆是羡慕之意居多,却不至横生出妒意,原是即便除却道义廉耻,唐不枫这数载以来从匪窟贼寨手中救下的性命,又何止数十回?故而即使脾气秉性同喜怒无常四字沾边,在这常遇险境的商队当中,威望也只是比当家老三斤二人稍次。 “你不去请新妻共乘一车,为何偏偏要同我挤在一处?”云仲实在是未曾想到这一出,不由得拧眉朝车厢后头的唐不枫瞪去,“若是惹得人家不快,岂不要吃一顿好打?” “你小子懂个甚,即便干系初定,也是还未过门。与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同处一车,若是动了歪念,坏了人家清白,我唐不枫岂不要被人耻笑。”好容易从一众空瓮当中挑出瓮未曾拍开泥封的朔暑,唐不枫乐呵,弓腰晃荡到马车头前,同云仲并排坐下,朝后者挤挤眼,颇为鸡贼。 唐不枫翻找酒瓮的能耐,如今比云仲还要高出一截。 蹭酒蹭得多,自然也就手熟无比。 云仲瞅着唐不枫这副神色,撇撇嘴戏谑道,“未过门就让我喊嫂子,若是平白挨顿打骂,我可得还到你身上。” 阮秋白自打出城过后,便是骑着那匹团花黄胭脂,亦步亦趋同云仲车帐并排而行,始终相隔几十步。非是阮秋白对于商队中人有些抵触,而是的确想瞧瞧这闯江湖的商队,究竟同城中的文弱公子有何不同之处,与其起初便同众人混成一片,倒不如暂且置身局外,远远观瞧举止言语,更要看得分明些。 虽说心中如是想,可出城以来,阮秋白的一双秋水眸子,多半还是朝车厢当中的唐不枫身上瞥去。 既然唐不枫并无陪同那女子的意思,云仲也只好将诸般事宜暂且放到一边,也顺带喝上几杯,待到酒酣耳热时,也好睡个解乏的好觉。 商队启程前一个时辰,云仲还特地去过城主府两趟,寻思着请教老城主有关秋湖入体的一事。可在城主府外头叩门良久,却丝毫不见里头动静。四下打听过后,并无一人知晓城主去向,少年无奈之下,只好掉过头去,再去到沈界的住处寻人。 不料沈界府上更是门庭冷清,四下友邻亦是不知这人的去向,纷纷摇头。 苦寻不得,加之启程在即,因一己私事耽搁行程,未免有些过说不过去,少年只好暂且离去,这才随商队一道出城。 此举也不可算是托大,秋湖剑依旧在丹田之中安分如初,且自打经脉中携来无数内气,未曾有甚危劣迹象;况且此去距颐章不远,算计着日子,大概师父吴霜那边的诸般事宜,也该差不多梳理停当,想来用不多时,便能抽身前来将他接回门中。 故而少年并不过于忧心此事,一柄古怪的剑道神意,岂有能开灵智一说。 出得漠城已有两三柱香开外的功夫,少年与唐不枫饮酒不足半瓮,便觉头晕目眩,眼前昏暗得很。这还不算,就连同灵台丹田也一并如同兜住块千斤山岩般坠痛。冷汗猛然间万道溪水如脱开长堤,陡然流淌而下,使得少年浑身衣裳,皆尽是跟着湿了个通透,汗浆顺衣袖潺潺淌下。 一旁的唐不枫虽说醉意阑珊,酒劲上涌,可也是瞧出了异状,连忙俯身去看,却被少年死死揪住衣襟,力道之大,就连膂力惊人的唐疯子,一时间亦是挣动不得。 刚想发作,却是无意间瞧见了少年此刻面皮上的神色,当即就愣在原处。 数年前他抱着柄长刀在十万山中闲逛之时,曾经偶遇过一头失足跌入猎户坑洞之中的大狼,陷坑极深,且当中埋有数根磨至锋锐的尖竹,而那头狼,正巧跌落在竹尖之上。 那头被穿肠破肚的大狼濒死之前,朝陷坑之上的唐不枫看了一眼。 与如今的少年神色,如出一辙。 锥心刺骨何解,大抵便是如此。 少年此刻腹中的痛楚,的确犹如割肠断脾。丹田之上那柄湛蓝烁金的秋湖,此刻已然是缩到一指长短,从丹田游弋而出,顺周身经络缓缓转了一圈。 虽说一指长短对一人体魄而言,并不算得极宽极长,可即便是经脉最宽阔处,也只有数根发丝交叠那般,一指宽窄,显然是难以在经络当中游离自如。 不过既然是剑道神意,哪有被经脉窍穴拦阻的道理。 连日以来储于剑刃当中的内气,经秋湖剑刃喷吐而出,于是在少年细微嘈杂的经脉当中,霎时有剑气起。 经脉乃是体魄当中至为神妙的一环,修行中人之所以可搬山倒海,自在遨游,皆因经络窍穴当中的一点仙灵内气,故而方可登峰造极,超凡脱俗。可这经络却是极易受挫负损,起码少年眼下的境界,定然是抗不住这阵磅礴剑气的肆虐无忌,秋湖剑过处,经络微末处竭尽分崩离析,当中痛楚滋味,旁人哪能知晓。 可少年并未叫喊出声,只是暗自将牙关当中咬出的鲜血缓缓咽下,喉间却是丝毫未有半点声响。 一如劈柴过后,一如跑山途中,一如初回行气。 更如每回瞅见小镇当中那座坟堆时候。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四章 舟在皿中 今儿个自家后院喂养的锦鸡还未喧腾时,沈界便已经是梳洗穿戴得齐整,轻手轻脚从后院院门出得宅邸,径直朝城主府而去,心神轻快。 几日以来,沈界读书可谓疯魔,乃至常是天光未明便捧书翻阅,寝食不顾,直看到城中万籁俱寂,灯火尽熄。饿极便胡乱往口中塞两枚点心,困极便枕卷而眠,压根顾不上其他种种事宜,只情观阅家中书卷。如此一连好些日都未曾出门,就连邻里都有些心生疑窦,沈界往常极愿出门转悠,用以消去观书过久的疲意,鲜有一日之中不露面的时候。 沈界为人颇为随意,并不同其余读书人那般恪守古礼,尤其是出门闲逛,向来讲究个随心所欲,否则也不至于见到云仲发癫练剑时凑上近前。城中百姓常能见到,这位已近而立之年的文人穿着身整洁利落的青袍,出没于街巷各处,或是在玉带桥下盯着条大红游鱼,或是与城中稚童一并蹴鞠投壶,虽说行事大都叫人疑惑,可沈界自个儿却是乐在其中。 这回突然转性,当真让周遭许多老邻居都是诧异得紧。 诸般种种,皆只因少年那句喜之为之而已。 以往即便精阅的书卷,未免也留下许多迷惑难解处,然而经云仲一句无意提点,此番再读,竟是不知不觉间迎刃而解。 铸剑大家往因能敲出一柄吹毫立断的上好青锋,辗转难眠,恨不得将剑身纹路都尽数刻绘下来;喜读书者能将书中所讲融会贯通,不存疑惑偏差,亦同铸剑匠铸好剑一般,狂喜之意,毫不逊色与前者。 每开一卷便有茅塞顿开之意,故而沈界开卷不迭,甚至于几位好友上门拜访,欲邀他前去阮家书楼,叩门声都未曾听到分毫。 直到商队临行前夜老城主亲自上门,使手段将门闩震开,沈界这才从这等堪称疯癫的境地之中脱开身来。 长街中月色已然稀浅,晚月如勾,街中青石板被淡色月光这么一晃,倒是的确如踏在水纹之上。沈界轻吐一口数日自囚屋中孕生的浊气,登时便觉得脑袋轻松许多,连同拖沓步子也一并轻快起来,悠哉悠哉,直奔城主府方向而去。 晚月还未曾褪去,日头不显,城中百姓大都无需为生计忧心,故而皆不愿在天色未明时起身,街上自然无一位行人,空旷得很。 下一瞬,沈界眼眸猛然一缩,还未等叫喊,便被人拽住臂膀,顷刻之间眼前一花,便已是置身于城主府当中。 “亏得老夫还亲口告知你,来时切勿张扬,务必从小巷中来,你可倒好,大摇大摆便走上街头,生怕书楼中人看不得见。” 沈界眨眨眼,这才看清身边人正是一袭黑袍的聂老城主,随即便是诧异道,“敢问城主方才那是?” “小手段耳,算不得大神通。”老者并未解释太多,而是忙着将府中几枚蒲团顺次摆开,围成个不大不小的环圈,这才招呼满脸疑惑的沈界坐下,慢条斯理开口。 “可疏啊,近来几日,可否觉得读书时候,脑海当中灵光不绝,诸般困顿皆破?”见沈界依旧木楞站在原地,老者拍拍身侧蒲团,示意前者快快落座。 沈界只好拖去鞋履,盘腿坐在老者身边,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那老夫可得好好考校你一番,瞧瞧这几日以来观书取得的学问。”老者微微一笑,轻捻雪须问询:“你可知漠城当中初代城主,姓字为何?” 沈界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初代城主与您同属聂姓,名为长风,表字则是甚为稀罕,乃是单单一个盘字。” 初代城主与漠城有大功德,修城数载,引大泉湖水入城,皆同属奇功。况且漠城初建时,正逢古国那位王侯荒淫无度,暴虐成性之时,若无那位胆魄眼光皆是绝妙长远的城主,百姓怕是都得流离失所,逃入外乡。 古国的根,便当真不存于世。 故而漠城虽无史官之流,百姓仍旧是自发给这位聂盘开册立传,传至如今。但凡是城中百姓,无人不晓这位城主的名讳,每逢年关上香祭拜,更是可算得上漠城当中为数不多的盛节。 答毕,沈界却更为疑惑。 “是啊,而来至今,已有千百年矣。”老者长叹一声,似是极感慨。 可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语,却令沈界三魂险些失了两魂。 “本来是未逝之人,没想到年年都得受人祭拜,这叫个甚事。”老者无奈道,“可疏不妨想想我之表字,再将聂长风之表字拆开,如此便可茅塞顿开。” 老者姓聂,名讳无人知晓,更未曾亲口提及,只晓得表字彩鹢。古书中云,彩鹢乃是舟船头首之上刻绘的彩鸟,可保舟船出行无忧,躲避水患。 聂长风表字为盘,倘若拆开二字,即为舟在皿中。 沈界身形一阵晃动。 整座漠城当中,读书多者比比皆是,可却无一人曾想到这等荒诞事。 “可城主大人的容貌,同画册当中的初代城主并不相似,就莫要拿晚辈寻乐子了。”沈界总算想起这茬,连忙朝城主躬身行礼,如同万丈崖失足,终是抓到一株坚韧藤蔓。 存世千年有余,他怎敢信服这般事。 老者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摇头,“所以说我当初劝你父莫要让你沉浸书海,皆是因此,开卷有益的确非虚,可若是只晓得从书中学理,不知变通,早晚得变做庸才。”老者朝自个儿面皮指指,“既然我说方才那缩地成寸是小手段,那变化容貌,难不成就是大神通了?” 话音刚落,沈界便瞧见老者的面孔忽的一变。 以往在城中走街串巷乃至在茶摊当中说书的耄耋老人,摇身变为画卷当中天命之年的初代城主。 恰似画本当中返老还童。 “彩鹢入皿,自然无名,可如今这器皿,也如同我这把腐朽老骨头一般喽。” 聂长风舒展周身,打了个哈欠。 地上几块老旧开裂蒲团,也是打了个哈欠。 那时仍在酣睡的云仲,丹田秋湖神意,也跟着动了动。 漠城上空堆叠的大朵如挥墨泼成的白云,刹那之间被驱散开来,露出当中如泉眼一般的缝隙。 恰似天上巨灵睡得饱足,睡眼惺忪,看看人间。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芳华不惑人 老者瞅着面无人色的沈界,忍不住笑言:“怎么?你沈可疏怕了不成?” 而沈可疏只是答道,“怪好看的。” 天上裂隙如巨眼,当中有水波流动,波光粼粼,如同在天上划开道甘泉一般,的确好看得很。 老者闻言大笑,好一阵才止住笑意,同沈界一并向窗外空中的缝隙看去,神色逐渐肃然。 “想不想听听那道缝隙的来龙去脉?”沈界仍旧盯着那道裂隙,“猜到了些,可仍是无法想通,还请城主解惑。” 任谁也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存留千年的人。可惊诧过后,沈界想了想,似乎老城主从未对他有何不轨之意,反倒是时常相助,解疑答惑,教授行事的法子。存世千年也好,百年也罢,不过既然对自个儿并无恶意,那就如往常应对便是。 “的确城府可嘉。”老者满意,虽说面孔不如之前那般苍老,可亦是有些皱纹堆累,可精气神之浑厚,比之前却攀升了不知多少筹。 “往事经年,大概还能记住的恐怕十不存一,我只讲个大概便是。” “古国那位陛下头里并非荒淫无度,起初登基时候素有贤名,甚至在知言纳谏一事上,比之当初的大齐君主还要强上不少。那时的古国,当真是强盛一时,再者大齐皇帝宅心仁厚,对于国境边上这片有主疆域,并不愿举兵来伐,只是遣使者前来缔交盟约。盟约其内有言,倘若有战事起,古国尽量举兵相助便是,无需岁供;再者听闻古国当中有良马,若是有上好的马匹,一并带去大齐便是,定会给个在市面之中高出不少的价儿。” “那时,我还是城中一位不起眼的饲马之人,虽说无意之中学了些行气的皮毛,可仍旧停留于初境,半个神通也无。”老者笑笑,朝外头指指,“所以我与那老乐头相交极好,城中诸般隐情,就连城中大姓都只是略知一二,唯有乐九那边晓得全情。” “那时节屁大点本事都无,但在古国都城过得极为乐呵,无事涮涮马槽,听听城中老者调门极高的趟子戏,如漠城一般,人人皆是衣食无忧。可惜好景不长,而立之年时,城中便有谣言起,说是打北边十万山中走出位狐媚女子,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乃至已有数日不问朝政,日日在后宫当中寻欢作乐。” “虽说不问朝政是假,可那位狐媚女子被陛下收入后宫却是真。故而那些个信以为真的大臣,便轮番进谏请陛下将那位祸水赶出后宫。” 说到此处,聂长风扭头看向听得入神的沈界,淡然问道,“说句外话,女子因容姿绝世祸国殃民一事,你以为如何?” 沈界回过神来,颇为不屑道,“以晚辈看来,这事纯属是那些个文人夸大其词罢了。一国之君若当真是贤明至极,区区这点外物影响,想来大都可视若无物,将一国命途尽数系于女子身上,太过于牵强;更何况君王不问朝一事乃是子虚乌有,这些个朝中大臣,实在是忧心过度。” 聂长风满意点头,随即娓娓道,“能将这两者区别开来,确实可说是将史料吃得通透,况且对女子祸国一事,有独到见解,可见自个儿下了不少功夫,同读死书不同。” “可有一点,却说得略有错漏,那些个大臣并非只是忧心过度,而是渐渐有忤逆之举。臣子劝谏无功,便聚众议事,商量陛下宠幸妖女一事当作何解,统共计重臣二十八位,于宰相家中商议出决策。” “决议共除之。” 区区五字话语,背后传出的萧杀意味,却是令沈界通体冰寒。 “兴许在这群自诩铮臣的大员心中,一位无才无德且非正室的寻常女子,比之失却当时蒸蒸日上的国祚,显然是不堪相提并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荒唐事,甭管在何处都有昏聩之人去做,古国亦不能免俗。” 似是口舌耗费过多,聂长风站起身来,径直前去桌上提来壶茶水,放在蒲团当中的空地上,给自个儿倒上一盏凉透茶水,小饮两口。 沈界依旧未动,神色当中,却是极阴沉。 聂长风讲的虽说皆是史书当中的寻常事,可令沈界最为心有余悸的,乃是即便古国大臣举动极为狠毒,却并无半点反驳的理由。 况且作为臣子替国分忧,按理说应当得个雅谥才对。沈界细细想来,史册当中携雅谥的大臣非是凤毛麟角,而是历朝历代皆不乏雅谥者。 难道这些身后名望具佳的名臣,双掌当中,皆是涂满淋漓血污不成。 聂长风可不管沈界此刻胸中郁结颇重,饮罢茶水过后清清喉,便自顾往下讲道,“直到冬去春来,这位妃子出城观春花初开时,这些位臣子才出手,举兵甲将那女子押至皇城外二十五里处,以数匹骐骥将女子处死,再杀同行者十余,均是随处掩埋,而后抹除诸般痕迹,各自归家。” 沈界悄悄攥了攥拳。 “可有位侍奉狐媚女子数月的丫鬟并未死绝,耐着一身足矣至死的奇重伤势,愣是跌跌撞撞摸回宫去,将此事如数讲与陛下,这才气绝身亡。” “自此以后,古国之君,便再无上朝之时,将满朝就狐媚女子误国一事进谏的文武,通通斩杀,又下令将城中马匹尽数屠杀殆尽,再将原本葱茏绿意的国域,尽数铲了个干净。” 沈界正听得入神,闻听这话却是不解道,“前两者但还说得过去,可这铲去全境草树,同那女子有何瓜葛?” 聂长风叹道:“莫要忘了,那女子乃是因出城观赏春花,才被大臣押解处死。老夫一生并未娶妻,更未有哪怕一位子嗣徒儿,故而不晓得这些个男女之事。大抵这便是喜欢罢。” “王侯将相生前身后,大都只为名声二字,后人评判孰是孰非,也大抵皆瞧此人功过如何,可帝王自个儿的喜好秉性,心意如何,却为后人所不知,全凭书卷当中的记载评判功是否昏聩贤明,属实可悲。”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朝长风过神庭 "既然草木全无,原本先前西边的一丝沙砾,也跟着肆虐起来。不过十余年而已,原本的古国便化为戈壁荒漠,古国当中的百姓,当然也跟着流离失所,年纪尚浅身子骨硬朗的背井离乡去往大齐,年迈的老者腿脚不便,就在古国当中老去;当初那位天子,也是郁郁成疾,终日被发跣足疯疯癫癫,最后将整座皇宫付之一炬,抱着那女子的棺椁,烧死在空无一人的古都当中,天下再无古国这么一说。" “一代雄心大略以贤明著称于世的雄主,最终还是叫人写成了昏聩无道的暴君,何其可笑。”聂长风将这故事讲完,看向沈界。 沈界思量许久,这才稍稍将胸中郁气吐出,轻声道,“大抵这便是所谓的是非成败转头皆空,世事无常,哪有人能晓得朝代兴替更迭当中的变数。留与后人的道理,乃是既为人臣,应当思量人臣职守,切勿将帝王同僚的心意忽视一空,才可称之为治世良臣。” 聂长风再饮一口茶水,并未答复沈界这席话,看看窗外的天色,一时不再言语。沈界也只好在一旁等候下文,默默盘坐,不再率先问询。 “如今咱俩屁股底下这几枚蒲团,乃是我在古国衰败约十二载后,无意间从漠生湖中翻找出来。细细想来,大抵这就是所谓的灵宝,论及此物的年头,估摸着比我年岁还要老个千余年。”聂长风说罢轻抬唇角,笑意浓郁。 果不其然,沈界如同坐在刀山上一般跳起,惊异地看向老者。打小到今,他前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每回城主都嘱咐他坐在这蒲团之上,一坐便是半甲子的年头。他本以为这蒲团制式收城主偏爱,故而制成数枚轮番倒用,却没想到这蒲团的模样,从未变过分毫。 即便沈界并不知晓灵宝为何物,可数千年不坏不腐的物件,哪能是凡物,于是这才跳起身来,唯恐将这看似老旧的蒲团坐出什么痕迹。 聂长风大笑不止,好笑道:“你小子若是能将这蒲团坐毁,老朽就把这垫屁股的蒲团生吞喽,灵宝之物岂是人能毁去的,甭说是你这肉体凡胎,即便是老夫全力出手,亦未必能将其毁去一角。” 沈界这才放下心来,瞅瞅老者面容,还是咬牙坐下,只是心中依旧惴惴,“敢问城主,这灵宝究竟是何物,难不成同今儿个唤我来此有何关联?” “算你小子敏锐,”聂长风轻哼一声,将对面那枚蒲团拿起,递给身侧盘坐的沈界,“这灵宝虽说大都天生地养,不受刀斧雷火之创,坚韧异常,可天地之间亦有法度,总不能叫这灵宝与世长存。” 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可沈界确实未曾过多端详这几枚平平无奇的藤条蒲团,此刻听闻聂长风所言,当真有些好奇何为灵宝,故而接过蒲团后,便借着窗外微光仔细端详起来。 初看蒲团通体苍翠,却并不惹眼,如同宝玉蒙尘一般,乍看之下,说是平平无奇都有些勉强,可入手过后,却能觉察出藤条当中的不凡。 寻常藤蔓,鲜有纹路,可这枚蒲团中却有极细的云纹,见明光不显,却在如今的微光当中,生出不少荧荧绿彩,打眼瞧去,端的是神奥莫测。 再朝蒲团边侧仔细看去,只见有无数细微裂纹横贯整枚苍翠蒲团,犹如被无数寸许长短的刀剑划开,极细极密,若不留意,大抵会将这些细密裂痕当做蒲团本有纹路。 “文人皆言四时变换,乃是世间大美,可其实物换星移,春花秋月,才是柄斩尽万物的刮骨刀。这阵时日天生泉眼,日光昏暗,晴空落雨,种种异状,皆是因那蒲团当中的千百道缝隙所致。”聂长风瞧着沈界手中的碧绿蒲团,面色亦是阴沉。 “可疏,你可得记好,接下来这番话,老街坊也好,至交好友也罢,切莫同人讲出半句。” 沈界将蒲团放回原处,正襟危坐。 兴许是这位存世千载的初代城主,太久未曾同人讲起陈年旧事,故而才将这古史如数道来,可随后这番话,恐怕就是邀他此行一趟的答案。 “摆在你眼前的这几枚玉蒲灵宝,非是只可用于盘膝打坐,悟道求真的器物,而是这方大阵的阵眼枢。这方大阵可不是仙家宗门当中的护城大阵,而是漠城本身。虽说我未曾精研佛门礼法,可也觉得许多佛经典籍,当真说得有理。” “须弥纳芥子。” “漠城天色常年清朗通透,如同并非是因古国域内天色即是如此,而是因为这天,本就是漠生湖。” 说道此处,聂长风还是顿了顿,等候沈界回神。 半个来时辰之中,自幼熟知的理律接二连三颠覆,搁在常人,恐怕此刻都得灵台混乱,更何况是读书人。在聂长风看来,文人最是死脑筋,读书愈多,反而愈易钻到两头皆有阻塞的巷子中,无法自拔,故而历朝历代多有死谏的骨鲠老臣,腹中文墨重如江海,知理通文,却仍旧不惜一头撞死在銮驾之前。 更何况,沈界是个很好的读书人。 可沈界面色,未有半点改换。 见聂长风目露疑色,沈界淡然开口道,“城主多虑了,这半个多时辰知晓的隐情实在太多,就差知晓自个儿已死,徒留魂灵了,早就有些麻木,不碍事。” 沈可疏,万事可疏。 聂长风笑意越发明朗。 “阵眼枢已是岌岌可危,再开阵门时恐生不测。”老者起身,以两指轻叩蒲团,城主府外突生无数道长风,直灌室内,“人家既然是来了,总要叫人家好生离去,莫要出什么差错才是,总不能失了礼数。” 长风自四面八方而来,直至在屋中化作一道青符。 “来,可疏,咱爷俩儿联手开关,也正好让老夫瞧瞧你读书三十载,所窥见的书中胜景。”几乎是瞬息之间,老者朝沈界灵台小腹叩指百余次,后者衣袍翻飞鼓胀,周身穴窍突生异响,似鼓声起。 窗棂湖雨三十载,一朝长风过神庭。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愿而已 当巧不巧,正当车厢当中的少年周身震颤之时,恰好被不远处的阮秋白瞥见,登时便将眉头皱起,把那匹膘肥体壮的团花黄胭脂马头一拨,催马近前。一瞧少年的狰狞面色,眉头更是拧作一团,冲唐不枫问询道:“方才不还是谈笑风生,怎得片刻功夫就成了这副模样,你这作义兄的,端的是不称职。” 唐不枫衣襟叫少年抓得牢靠,动弹不得,闻言苦笑道,“我二人方才不过小饮两盅,哪成想这小子突然犯了怪疾,症结何在,尚且瞧不出半点端倪,按云仲平日里的性子,若是寻常痛楚,想必不至于疼成如今这副模样,况且我尚脱不开身,若是姑娘也无甚妙招,恐怕还得劳烦前去当家那拿拿主意,毕竟是老江湖,兴许曾经碰上过这等怪疾。” 这番话,唐不枫说得极快,嘴皮儿极为利索。 阮秋白不由得挑眉,心下颇有些不满,不过瞧那少年青筋迸跳的瘆人模样,当即也不耽搁,自打马背上一枚小巧包裹当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唐不枫。 见后者目光疑惑,阮秋白没好气道,“这信乃是老城主托我捎带,说若是半路上这位少年身子抱恙,就将这信封打开,当中自然有解决之法,想来也比旁人法子要来得对症。” 闻言唐不枫连忙腾出手来,将书信拆开,掉出两枚枣色药丸与一张半掌来长的宣纸,将当中那宣纸粗略一扫,便顾不得其他,使平常拿来压衣的粗木撬开少年牙关,胡乱将一粒药丸塞到少年口中。此刻云仲的面色,已是因痛楚闭气多时,从而显得紫黑,身上更像是打从水中捞出不多时,愣是在车厢当中印出一道人痕。 这阵子痛楚,险些将少年神智夺去,好在这一粒枣色丸子入腹,很快便将经络当中纵横捭阖的秋湖剑气吸纳一空。剑势一弱,原本恰如孕生灵智一般的秋湖,就自行缓缓寂静下来,重新沉入丹田上头,不再有动静。 原本蔓延至少年周身诸窍百穴的痛楚,似大潮退却一般,登时便消失无踪,一起一伏,差点让少年呻吟出声来。一旁的唐不枫也是呆愣,直盯盯瞅着脸色逐渐平复的少年,半晌都未出声,待到云仲面色大抵如常,这才回身连忙道,“云老弟感觉如何?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云仲自窥经脉,却发现那柄险些将他撕成数段的秋湖,安安稳稳悬在丹田中,老实的很,又活动两下筋骨,亦无甚大碍,这才木楞道,“方才痛意锥心,此刻倒是不知为何又平复下来,怪异得很。”见少年的确无碍,唐不枫朝前者肩头砸了一拳,随后便得意道,“云仲啊,还不赶紧谢谢我家娘子,若是没她在,今儿个你小子没准就得生生疼死在车上,瞅瞅我这身衣裳叫你揪的。三钱银子,不知客官是出银子,还是出朔暑?” 旁边阮秋白刚想拦阻,却已是不赶趟,那云仲愣头愣脑来了句多谢嫂子,反倒是令她面色微红,细若蚊虫答了句小兄弟不必多礼,便狠狠瞅了眼装作无事发生的唐不枫,催马而去。 “没事就得,来来来,咱哥儿俩接着喝。”唐不枫哪管其他,只顾着从车厢后翻找酒瓮。浑然不顾此刻云仲的鄙夷眼神。 “当真不用去说两句好话?若是没那颗药丸,恐怕从今往后,你便再也喝不上朔暑了。”云仲靠着车厢侧壁,长出口气。方才种种,实在令他心悸不已,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般痛楚,方才却是尝到了些许,故而此刻回转过来,浑身疲惫酸软便随之而来,直冲四肢百骸,令他亦是有些困倦。 无意中少年瞧见那张唐不枫匆忙扔下的巴掌宽窄的宣纸,懒得起身,索性用脚尖将那纸片勾到身前,吃力地弯腰去捡,而后在掌心中摊开,细细读来。 唐不枫找寻半晌,终是又寻到一瓮酒水,心满意足拍拍身上土灰,朝云仲身边一坐,笑意登时浮上面容,如同刚从他人地里偷来枚好瓜的老农,甚是鸡贼。可转头再看,以往同他夺酒的少年却是直勾勾瞅着那片掌许宽的宣纸,默不作声。 “看这意思,这是逼我戒去杯中物。”少年苦笑。 唐不枫一把抢来那张宣纸,又是仔细读过一遍,方才观瞧时,他还真未瞧得真切,此番再读,面皮却是不由得阴沉起来。“信上说滴酒不可沾染,倘若沾染,不然就得终日受刮骨剜心之痛,这可如何是好。” “一路之上无酒,甭说我忍耐不得,你云仲腹中这无酒不欢的海量酒虫,当真能忍得住?”行路枯燥,商队若是一路之上经过富庶热闹的繁华地界还好说,总能遇上把式卖艺这等新鲜少见的事物,可若是路上大都是荒郊野岭,日日兴路,以商队中人话讲,那可真得憋出个鸟来。于是商队之人,无论酒量深浅好坏,总能或多或少饮上几杯,同人划拳行令,更是不在话下。 更何况每日当中,云仲常是因行气一宿未眠,径直撑到日头初显,同睡眼惺忪的唐不枫喝上不些酒水,这才能昏沉睡去。 只因唐不枫晓得他这怪异的秉性,故而才如是问道。 “不戒酒又能如何,总不能生生疼死在路上吧?”少年叹气,无奈看向唐不枫,后者眼神闪躲,自顾抱起身边那半瓮残酒,轻抿两口,不再打量少年。 “那两粒枣色药丸并非拿来吞服。” “好酒好酒。”唐不枫装傻充愣。 少年撇嘴,“那药乃是每回腹中绞痛时候,扔在口中含服。” “两日未曾喝上朔暑,想不到这酒劲忒大,我先睡上一觉,有甚无关紧要之事,待为兄睡个饱足再提也不迟。”这人将近乎半瓮酒水一饮而尽,真就随手扯来张薄毯,昏昏睡去。 云仲霎时间哭笑不得,只好斜靠在车厢侧座,打算将就着迷上一时半会。 那一页宣纸被唐不枫夺去,仍旧放在两人正中央。 字里行间,分明写着修行境界与秋湖神意种种。 可唐不枫未曾提起半字。 少年也未曾解释一二。 唯有朔暑酒香,萦纡一车当中,经久未散。 谁人不愿潇潇洒洒,无所顾忌,同兄弟走上一趟江湖。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八章 踏云行 “瞅这意思,风沙应当是停了,不然出城到现如今,怎得也能瞧见些精细沙尘,初步来看,商队前行应当无碍。”老三斤这几日在城中也没得闲,除却看护当家养伤之外,便是每日走街串巷,寻摸些城中独有的吃食点心,乃至于体态都略宽了两圈。 当家的盘腿坐在车帐当中,瞧瞧马车前窗外的温润日光,轻声感慨,“要是不急着赶路,我还真个想在城里头多待上一阵。毕竟古册当中记载,这般可遇不可求的稀奇事,实属少有,这城中民风极善的漠城,下回兴许就找寻不到喽。” 对于当家偶然间的感慨,落在老三金耳中,那可就变成为酸秀才的伤春悲秋,不论怎么听,都带着股子馊味。 故而老三斤抹抹胡须,不知从哪顺手便掏出枚点心,扔到口中,慵慵懒懒讥笑道,“瞧你说的是甚话,好端端的一座巨城,还能凭空长出几条腿跑了不成?要是当真没呆够,回头归老时再去住上个一阵,颐养天年就是,平白无故伤春悲秋,那也是翩翩公子当做的事儿,你一个不惑之年的胖子,跟着凑个甚热闹。” 当家的撇嘴,连连摆手道,“边凉快去,成天儿不占点口舌便宜,还能憋死你不成?” 文人武夫,凑做一团,按理讲虽说不见得水火不容,但总是鲜有相得益彰的场面。 这两位倒是例外中的例外,落在外人眼中,文不成武不就,却是相辅相成。 商队上下仍旧沉浸在漠城当中的静谧安宁,恍然间商队已出漠城三十里,周遭有雾气升腾,隐天蔽日,浩浩荡荡而来。于是商队上下便在原处驻足,不再向雾气更深处前行。 韩席早在起雾时便已前去当家车帐,同二人商议对策,此刻更是眉头不展,“此地皆多沙石,即便大泉湖与此处相去不远,可依旧是水汽不足,照理说不应当有此等雾气才对,难不成是蜃景?” 当家摇头,“也不对,若是有蜃景,雾气方出时,八成伴随些古怪景致,可你瞧这雾气虽是铺天盖地,可哪有半点异象。” 老三斤更是气结,朝口中莽灌一口酒水,使袖口擦擦胡须,沉声叫道,“才搁城里避开风沙,怎的又出了岔子,我看这雾气之重伸手不见五指,贸然进雾,只怕是原路回退都找不着漠城城门;要是这般久拖下去,恐怕商队刚抵至颐章,那秋集都已是散罢场,末了白跑一趟,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端的气煞个人。” 三人坐在一架马车当中,老三斤的魁梧身量与掌柜卷胖体格,便已经将前头座席堵了个严实,再添上个练箭多年,肩膀粗壮的韩席,显得更是拥堵,就连车厢底都咯吱作响。 三人只好先行下车,好生看看外头雾气,有无半分减弱的势头。 可外头天地白气迷蒙,茫茫一白,休说是隐天蔽日,就连天上的日头都敛在雾气之后,尚不可见。 众人正值一筹莫展之际,还是韩席阅历老道,脑海当中灵光突现,同二人一番交谈,便自行前去安排诸般事宜。 老三斤朝消失在雾气当中的韩席看去,“似乎入得漠城一造,这韩班头往日的呆木劲也给洗去了不少。若是搁在以往,估摸着只会等咱两人拿定主意,像如今这般出谋划策,我还是头回见。” “谁说不是。”当家的随手捏起一枚石子,朝前头雾霭混沌处扔去,“连平日里那身破烂行头都扒下来,看来的确是叫这座漠城熏染得生出两分活气,好事。” 韩席想出这一着法子,其实同先前于风沙当中结绳自保相仿。不同之处在于,风沙忒大时,商队中人恐与队伍脱离,迷失在尘沙当中,故而以绳索将车马顺次相连,致使整列商队可依旧前行无碍。 而此番却是不同,当务之急,乃是打沉浓雾气当中找寻条可见日光的地界,若是连日头也见不着,不提赶路,即便是想着再回漠城待上几日,亦是奢求。 原本以韩席辨位的能耐,想要找寻到回城路途,本来是小事一桩,可自打入了古国域内,便莫名就转起向来,南北不辨。班头如此,更别提商队其余众人,更是晕头转向,若是无日光可察,光凭行路图,明摆着是走不出大雾。 况且要晓得打昨儿个夜里,城内城外便有微风起,虽说不比前几日那般狂烈,挑动沙砾,可商队一行在沙上踏出的马蹄车印,却是不多时便被风刮得无影无踪,此刻再想回头,早就无迹可寻。 对此,韩席出了一计:遣云仲唐不枫与他三人,将马匹从车套之上摘下,在那腹背之上缠缚手臂粗细的长绳,另一头捆扎在车厢处,三人三骑分别朝不同方位径直而去。如此一来,无论是找寻到漠城归途,还是雾气稀疏处,拽绳数次,自然有人顺绳而去,自然能找寻到三人当中的一人。 对此,云仲与唐不枫二人皆无异意:他三人本就是最早随沈界入城,单论路上地貌景物,自然是比其余商队诸人熟悉,再说有绳索系在车厢之上,即便是苦寻无果,原路返回就是,并不算涉足奇险。 阮秋白亦是对这阵突如其来的浓雾甚为疑惑,眼见得唐不枫翻身上马,犹豫一瞬,还是催马上前,踟躇开口道:“我与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刚将紫鞘长刀背在身后,唐不枫听闻女子这话,哑然失笑,“偌大商队,若是叫女子代为探路,岂不是羞煞了一群爷们儿,甭说我不答应,即便是当家与老三斤,恐怕也得看我不起。”唐不枫拽起缰绳,将马儿掉头,却还是补上了一句,“等我回来便是,莫要走丢了。” 马蹄声起,在沙地之上踏出一行尘,瞬息之间便隐于大雾当中,似踏云而行。 三人异向而行,不多时便再无踪影。 此等状况,当家的自然不能稳坐车厢,而是随老三斤一并下车,朝三人系绳的车厢当中看去,神色却有些疑惑。 一绳径直而去,其余两绳,反倒是越距越近,仿佛要缠成一股。 ps.漠城的剧情大概在这两天就告一段落,云仲得了柄剑,唐不枫得了个相好,就连韩席也得到了个答案。 至于城中的乐九,眺春楼老掌柜,沈界聂长风这边,暂且压下不表,不过早晚有一天会提及这些人,这都是后话。 接下来的几章乃至十几章,兴许是脑洞大开的一段过程,虽说笔力不足,但也会尽所能将这部分写好写精。 下月出差一周左右,尽力保持更新不断。 北方秋意渐起,各位记得多添些衣裳。 凉凉谢过各位。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九章 窥水接天 深入雾中的滋味,的确谈不上好。尤其是这雾气中裹携的丝丝冷意,直定定沁入经络骨肉,通体冰凉不说,竟然能在夏未出伏时打数个寒噤,可见这雾确实凉意极浓。 三人当中,数云仲最为不爽。 原是方才经脉便叫秋湖割裂,虽说唐不枫误打误撞,将一枚枣色药丹喂入少年口中,硬把体内那些肆虐无度的剑气收纳起来,又使得经脉恢复如常。但长钉入木三寸,即便将其生生拔除,可留下的印槽仍是印槽,并未完好如初。 同这道理相仿,即便如今经脉伤毁已然痊愈,可经寒气这么一摧,定不会舒坦到哪儿去。可既然是点过了头,且已是打马而出,断无因这一星半点的症结回返的道理。毕竟置身江湖久了,总因些微末伤患自怜,落到旁人耳中,那可是相当跌份。 吴霜走前倒还需守夜寻食,可商队之中各色琐事,早就叫当家的安排得分明,即使少年有心相助,也顶多是锦上添花而已。故而一路之上除却安心练剑行气,鲜有其他诸事可忙,闲来无事,少年便自个儿琢磨了些一行至今的道理,当中便囊括头前这句,且常用这话自省。 于是一路以来种种劳心费力,坎坷险阻,不知为何便淡去许多。 将各色杂念抛诸脑后,云仲伏低身形,不怀好意地捋捋这头夯货愈发油亮的马鬃,呲牙道。“看来在城中徘徊多日,倒是没把自个儿饿着,过得相当自在。” 而这头夯货却撅撅马嘴,打个响鼻,并不在意少年调笑打趣,反倒是悠哉游哉踱着步子,一步三摇晃。 岂料少年蹬鼻子上脸,朝马后鬃处轻轻削了一掌,“养精蓄锐这些天,瞧瞧你身上这身膘儿,也该撒欢跑跑腿了吧?”马儿猛然掉转过头,险些咬到少年袍袖一角,惊得云仲连忙抓紧缰绳,在马上晃动半晌才稳住身形。 少年骑术,可谓是差劲至极,这一星半点御马的本事,还是从吴霜口述当中寻摸来的,此刻更是捉襟见肘。再说此刻马未配鞍,马背鬃毛更如缎面般滑溜,要是真个提起腿儿来跑得欢畅淋漓,恐怕率先吃不住的,那便是云仲了。 先前拍拍这头夯货的后鬃,大抵只是少年有意调笑而已,算不得真。 可这夯货哪管这些,本就极通灵性,打背上少年语气当中,大致也能猜到这并非什么善话;再者城里头虽好,可大多马儿无论公母,瞧见它这身杂花毛色,绝数都不愿与它多耍上一会。若非要说城里何事最为舒心,还得是避雨时候那两枚糕点,同那未及豆蔻年的姑娘,来得最为衬意。 想到那糕点滋味,这匹杂毛马儿便彻底撒开了欢,不再管背上那贱气十足少年是否坐稳,膀胯运力,一人一骑便如劲弓离弦,直奔前头而去。少年只觉肩膀向后一倾,,整个人便随这头憨马一道前行,仅吐吸半口,就仿佛窜出十来丈距离,蹄如踏雷声响,随风一并落在脑后。 少年可没想到当下的情况,一路之上这头夯货的倔脾气,真个令少年吃过不少亏,罕有顺从的时候。而今马儿撒开四蹄,足下生风,吓得少年不由得将一手搁在马脖上,这才勉强不至于从马上摔下。风声雷声,瞬息而过,此时少年却发现,原本马儿油光水滑的背鬃,此刻已然能端坐牢靠,不再有方才随时脱手坠下的意思。 马背呈弓,将骑术颇为生疏的少年轻轻夹在当中,虽不紧实,可却足以使得少年端坐无碍,况且马儿蹄步极为稳当,同少年印象当中的颠簸不同,反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少年也从半趴马背的狼狈相,缓缓挺起了腰杆,一气跑出好远。 商队中人更是惊得够呛,见三人所系的成捆绳索,原本是少年滞留匝在原地的匝数最多,松松散散垂于地上。可不过眨眼之间,少年马上连带所剩的绳捆,便突兀间被抽去半数,臂粗绳索骤然解捆,绳索更如同条长龙一般腾空而起,于沙中乱砸一气,引动无数尘土。 “老头,你可曾见过这般快马?凭这脚力,即使放在军营当中,想必也是能轻易驮着二三百斤的甲胄健步如飞,端的是匹良马。”当家的骑御之术亦是半生不熟,可见过好马忒多,眼力见自然就日复一日增长起来,如是多年以来,亦是见地极深。此刻瞧见云仲方向那捆绳索,甚是稀奇。 老三斤自打那绳捆砸起数抔尘沙,面皮神色就肃然起来,此刻闻听当家言语中的赞誉意味,便斜斜瞅了眼后者,“良马?倘若是叫军中那帮贵人听见,还不得将你这肥厚舌头割下去泡酒水。寻常可称为良马的,最多不过是将手臂粗细绳拽起。且行路愈长,则气力越是不足,可你瞧瞧这匹,前行百丈余,绳索可有松劲的意思?何况此处土地皆是细沙,重踏之下极易陷足,那匹却丝毫不见颓势,甚至有逆水行舟,愈演愈猛的势头。” 当家的啧啧,“当真如你所说这般玄乎?” 难得能从当家胖脸中瞧出些见识浅淡的意思,老三斤哼哼道:“照我说,此马虽说花色差劲至极,可只怕整片齐陵都挑不出这么一号,即使在大元部那穷山恶水的鸟地儿,挑出这么一头,亦非是容易事。” 转瞬之间,云仲已是一人一骑窜出二三百丈,胯下夯货也是跑得尽兴,步子也是渐渐放缓。 少年环视四周,见周遭雾气寡淡,明明昊日已出,寻思着扥扥绳索,示意商队中人来此,于是翻身下马,朝已被拽得笔直的绳索,轻轻一拽。 孰料仅是这一拽的动静,却引得周遭雾气,凭空便是一阵翻腾涌动,云仲身后更是生出无数水波翻涌声,浩浩难绝,声震九霄。 白袍少年回过头来,却见天地之间仿佛开出道门户,门内是黄沙雾气,门外是大水漫天压覆而来。 雾气叫这阵摧枯拉朽的水气冲得更为稀薄,不远处韩席一手擎弓,单手拽住缰绳,免得马儿受惊,亦是瞅见了此处的壮阔奇景,满面皆是震惊之色。 这道门户,正如道天关一般,当中无数陆离云纹横陈,华光万道,生生抵住外头无数重水幕,寸许不得进。 城主府中,沈界已是熬得困顿,抬眼之际,却见聂长风猛然朝蒲团边际吹了口气。 随后,门户外的清澈水幕,便如被人生生冲开条坦途一般,朝门户两侧纷纷退却而去。 恰似风卷蓝衫,撑起千重叠雪浪。 恰似黄龙登殿,两侧文武尽低眉。 八百里如洪水波,顷刻间一分为二。 让出一条通天坦途。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章 白毫 “过了晚伏,这天儿可就不似从前那般炙热了。正是盛夏层暑退却,水木通达润色的时节,最宜饮白茶,可降心火明灵台,甚为合适。” 关乎口体之俸,荀公子算是对自家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什么冰粥黄蟹,只要是途中所遇吃食,周先生总能品出烹食人手艺高低,与寻常菜式有何异同之处,何时食之最为合宜;乃至就连此物出处典籍与原文如何,都是在脑海当中记得一清二楚,时常讲给徒儿听。 此等博闻强记的能耐,当真是让荀元拓都艳羡不已。他可晓得周可法入荀府手谈一局前,底细不过是一位在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除却偶尔凭一笔好字换来些银钱带师娘去趟青柴开荤。并不知是何来历。虽说以先生的棋力与学问,断然不可归于常人一类,可一路东行,着实令荀公子开了眼界。 文墨之气如涛涛瀚海,随意吐露一筹,便是洒洒江河。 可先生却总说这是小道,待到他走得地界多了,踏破几双靴底儿,将手掌磨出几枚老茧,这些不是学问的学问,自然能牢记于心。 周先生将手头这碗白茶嗅嗅,又沿碗边嘬饮少许,这才把滚沸茶水置于桌上,这才继续道;“正统白毫,乃是晾晒至七八成干,再以文火缓缓烘培,白毫根根似雪,茶汤如经年碧玉,方能称之为上乘白毫。这茶,手法倒是新奇。”稍稍卖个关子,朝一旁的荀元拓招招手,“徒儿别愣着,坐下尝尝,这茶汤与平日所饮有何异同。” 荀公子才将马匹拴好,闻听自个师父唤他,连忙撇开缰绳,到后者身旁落座。从荀府而出,不谈小公子学问棋力增长多少,可是拴马驾车这等事务,却是渐入佳境,手脚愈发利落。 自从过得三骈驿,路上便多崎岖难行,虽说荀府马车极是宽敞稳当,可仍然免不得一路颠簸,当真给荀元拓观看棋谱、梳理学问带来不小麻烦,饶是小公子心性过人,还是对此颇为气结。周可法看在眼里,但从未特地就此事开导徒儿,只是路上每逢瓦舍勾栏,时常停下马车驻足,有甚稀罕手艺把式,精巧吃食,也是半拖半拽,将沉溺书卷的荀公子拉下车帐,带着好生端详一番。 灵台弓弦过紧,总能引得人心性出些差错,届时休说读书学棋,即便是其他种种琐碎事宜,也是难以得心应手。这等浅显道理,阅历颇深的周先生,当然心中有数。 茶摊小二端上枚瓷碗,斟茶手法自是老辣圆润,口中道。“二位慢品就是,小摊茶汤虽说比不得王侯将相家,可方圆百里,小的确保再也没第二家白毫能与之媲美。” 搁在数月前,此刻荀元拓想必有不屑之色。倒不是因为其他缘故,而是荀府本就有数位精通茶艺之人,就连荀元拓自身亦是茶礼纯熟,水涨船高,口舌自然就比常人刁钻许多。小二此刻这般说法,当然是有些夸口之嫌,对于以往的荀公子,当然是得好生抢白针砭几句。 可此番荀公子并未多言,只是淡然一笑,端起碗来,轻轻品咂。 茶汤馨香馥郁,可与荀公子平常夏秋之交所饮的白毫茶水,的确不太一致。白毫相较其余茶种最为出重的便是鲜爽活气,可这碗茶水却是与众不同,茶香更为醇厚不说,当中却是带有少许苦涩,入喉回甘极浓。 荀元拓皱眉之间再饮一口,迟迟不能明悟个中道理。 先生也是不急,浑然不顾身旁眉关愈锁愈紧的徒儿,而是待到将自个儿碗中茶水喝个精光,才拍拍后者肩头,“可曾品出什么端倪?” 公子摇头。他实在未曾尝过这般古怪的白毫,无论是在青柴茶楼还是在荀府当中,全然未有这等怪异的滋味,当下便摇头不已。 就在十日前,师徒两人经过的这片地界,落下来场维持多日的新雨,飘飘洒洒,甚是凉爽。虽说雨水过后,天儿也渐渐漫上些许秋意,但对于这处隘口来说,总难以称为好事;从隘口上方谷崖落坠不少碎石泥流,引得路过之人亦是侧目,更有商旅恐怕车帐货物受损,宁可绕行亦不愿担这般风险,于是本来不算甚多的行人,便越发稀缺起来。 这处简陋茶摊,便是位于山间隘口不远处的低坡开设,方才周先生同小二闲聊几句,才知晓这茶摊的年头算不得短,自打茶摊摊主来此,这小摊便初具雏形,而来已有二三十载。人在途中,势必要有个日高人渴的时节,常有行公差或是过路之人,来此处讨碗水喝。要搁些小气茶摊,多半不予水喝,大抵是半推半拧,泡上一壶茶水收取几枚铜子;可这处的摊主,却从无这等小家气,若有人上前讨碗水喝,必定是和颜悦色递上一碗淡茶,倘若闲聊之际觉得十足投缘,茶水也不收半颗铜钱。 久而久之,经常打这处经过的商贾行人,都渐渐晓得了此地有间茶铺,生意也愈发兴隆。若不是因前些日子这场雨水,如今断然不是这等门庭冷落的模样。茶馆小二将几张桌椅擦拭整洁,而后便坐在一旁歇息片刻,本就是周遭泥泞得紧,闲来无事,故而也顺带听听这位先生如何评点,倒也是能耗去不少功夫。 先生见小二坐下,朝后者微微一笑,这才对荀元拓道,“白毫中味尤以鲜爽为贵,茶汤入口,理应不该有其余杂味才是,免得入口揽去白毫绵密本味。想必元拓亦能轻易尝出,眼前这壶茶水略带苦涩,同寻常白毫不尽相同,可却更是爽口。”闻听先生一语道破茶水中的妙处,小二也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这位打扮朴素的中年男子,虽说不见得稀奇,但比寻常人也高明了不少。 荀公子忙追问道,“可虽说这滋味苦涩回甘,主味与湖中茶叶却依然属白毫此种,且这茶水当中并未佐以他物,茶博士究竟是以何手段改换滋味的,徒儿的确想不通透。”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六而已 “因为荀家与青柴过于富庶罢了。”周可法作答,而落在荀公子与小二耳中,却是令二人有些不知所云。 不过荀元拓还是强压住近在嘴边的疑惑,静候先生出言。 周可法提起茶壶,给自个儿与徒儿皆是斟上热腾茶水,不紧不慢地捋捋胡须,“荀家与青柴富庶,那是方圆无数里都晓得的,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一般,衣食住行,当然得择选合乎财力家境的法子,富人家做事,自然是面皮为重。”喝罢口茶,周先生有些豪迈地蹭蹭嘴角,继续道,“既然面皮为重,谁能以寻常市肆当中的稀罕法子冲茶?就单说白毫冲泡之法,绝多是以谷雨之后的夏白毫炮制,才算得上讲究,茶水馨香馥郁,爽口鲜极。而这壶茶水,乃是以春白毫制成,虽说不似夏白毫那般润喉,可当中丝缕苦涩回甘,却当得起是妙意无穷。” “春白毫虽大多无人采撷,可毕竟历春寒料峭而醇厚馥郁,虽有苦在前,然甘意冽然,确有渐入佳境的些许滋味,兴文习武,理当如是。若是不平白吃些苦头,便可以闭门造车成就一世文坛巨儒,那这文坛,又要衰败到何等地步。” “银山虽好,可还是会错失不少山下秀丽风景;金玉当胸,怎还能容下文士清风入襟。” 话音刚落,茶摊边上的茅庐门开,走出位中年男子,瞅瞅先生,再瞅瞅先生身边端坐聆听教诲的荀公子,撇撇嘴道,“上好的阴沉天色,不借机在车帐当中小憩片刻,讲个甚的大道理,你们这群读书人都一个德行,甭管是吃饭喝水,皆是可同道理归结在一处;白毫确实是春时采摘,若无咱家这手制茶的能耐,不还是照旧比不得夏茶?” 周可法同这人对视一眼,这才恍然道,“我说这白毫之上竟有些皴痕,如此一来,倒确实能讲得通了。” 闻言荀元拓不解,随后仔细瞧瞧来人身量打扮,只见这位茶博士七尺上下,头戴方巾,除此之外并无甚稀奇,可唯独袖口外一双手掌,纤长如玉。 而这汉子也不客气,前行两步便自顾坐在周可法对面,自个儿斟了一碗茶汤,这才瞅瞅周先生,温吞开口,“听闻你多年不显露踪迹,此番怎得有心思跑到这等穷山恶水的地界?”说完那汉子轻轻朝依旧蒙在鼓里的荀元拓瞥了一眼,“既然是前去黄泉道逛一遭,就别带着人家一并赴死了,忒不仗义。” 周可法瞪眼,“屁的黄泉道,我又不插足俗务,带我徒儿出门长长见识,有何不妥?” 那汉子却并不接茬,反倒是没来由道,“虽说温养多年,看起来元气回复得不赖,可为何我瞅着你这张老脸,总觉得你没几天活头了?” 荀元拓怒视,险些站起身来将茶碗砸在汉子面门,却被周可法摁住肩头,一时挣动不得。 “徒儿啊,这茶水固然不赖,不过可惜排在他前头的茶道大才,起码还得有五指之数,回头师父带你去尝尝更好的。” 那汉子自打从茅庐中走出,面色便从未有变化,可听闻周先生这话,一对眸子登时竖起,半扶茶桌,一改方才淡然面孔怒斥道:“一派胡言!那几人的茶道压根并非正统,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能耐而已,怎能同我茶道相提并论?” 周先生亦是寸步不让,讥笑道,“一派胡言?虽说撰榜之人本身就学问驳杂,可这茶道行名,确实深得不少高手认同,正统正统,所谓正统,兴许就是千百年前人们口中的歪道所化。抱着正统牌匾,还不是混到如今这般居无定所的际遇,不害臊。” 男子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荀公子与小二没来由面面相觑,压根不晓得这二人葫芦里头卖得是甚迷魂药。 “说不过就跑,如是多年下来,没半点长进。”周先生自然是乐呵得很,得胜似的朝椅背一靠,面孔上难得有了些眉飞色舞的意思,“老六啊,莫要气坏了身子骨,虽说并未跻身茶道前五,可你这春白毫,确实有相当的滋味底蕴,要不卖我几斤?” 老六老六,自然不是汉子名讳外号,而是周可法揶揄此人茶道行六。 于是茅庐中摊茶的汉子,便越发心火升腾。 直到半晌过后,屋外才传来那汉子吼声,“你一个读书人,怎得这张嘴能缺德至此!那春白毫成茶工序极冗极长,绕是茶园一年之中也未见得有个十来斤可采,你这老无赖张口就要几斤?” 不急不躁又饮一口茶,周可法笑道,“能给多少就给多少,银子当然不成问题。” 车帐再动,师徒两人缓缓上路。 包裹当中多了八两白毫,那一大包银两少了一成。 “先生不是常说穷游最好,家室越富庶越不能成学问,为何这回反倒要学生付账?” 一壶春白毫下肚,荀公子的确觉得口内生津,灵台清明,连同盘桓心头多日的燥怒气都被捋顺去七八成,这才有同先生玩笑两句的心思。 周先生虽说提及学问棋道时一丝不苟,可平常却无半点先生架子,时日一久,荀元拓自然也就放下不少拘谨,时常同先生逗趣闲侃,倒也是在旅途当中借闷的上乘法子。 周先生老脸一红,清清喉咙道,“苦行虽好,但总不能饿死,无需金山银山,但包裹当中自然得有活命钱,为师说莫要金山当胸,意思是千万别掉在钱眼儿里头,不然怎能安心做学问。再说元拓你这话甚是不妥,为师买来这些个春白毫,自个儿又能喝上几回?还不都为叫你去去肝火,行事治学能沉沉心神,这话欠奉考虑。” 荀元拓哪能不懂先生用意,于是俊郎面皮浮起笑意,冲气哼哼的先生深揖一礼,“学生揣测先生意思有误,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周可法捋捋胡须,点头道,“若是单凭今日这事,倒是错不至此,可近来你这心境浮躁得很,的确是该责罚一番。”说罢便从腰间抽出柄竹尺,当空晃了晃。 荀公子自觉伸手,并不闪躲。 岂料先生把竹尺过来,挠了挠脊梁,便朝着车底凿刻出的棋盘一指。 “小子放马过来,让为师好生提炼提炼。”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王侯下马 出山隘口,再行三十里,便距上齐皇城纳安越发临近,估摸再有十天半月,二人便能直入纳安。 方才那处隘口,假如战时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至甚奇险,可若是引重军置于隘口,想必也可令来犯之敌撇下不少人命;再者此处山势起伏连绵,难行至极,若是皇城西向纳安输送粮草辎重,不由此处径直而过,就得额外绕上数倍路途,端的是紧要无比。可就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咽喉要道,师徒二人一路东行,却是横竖不见一位军卒把守,这在荀元拓看来,似乎同兵法中记载背道而驰,故而才同先生商议此事。 可后者只是略微眯了眯眼,并不作答,而是叫荀公子自行揣度皇上意思,自己则是用方才烧得滚沸的一炉清泉,泡上春白毫,舒舒爽爽嗅了嗅茶壶当中升腾直上的茶香,歇靠在车厢当中。 每逢这等时节,荀元拓便晓得这是自家师父懒疾发作,或是这问题过于浅显,自行思量便能想通,无需提点。于是还是捧起棋谱,缓缓研读。 周可法饮茶,除却在茶摊之上,少有用旁人所制茶壶的时候,即便是荀府库内家中摆设无数把上讲究的茶壶,也是照旧如此。荀家家业忒大,荀籍好茶,荀元拓亦是如此,于是每逢见着名家所出的茶壶,总是不惜耗费好些银两购到府上,即便一时不用,日日把玩也是极好。 自打周先生入府,荀元拓便常请先生到库房博古架当中观赏把玩名壶,从紫昊动若欲冲霄的凤彩壶到夏松材质细腻无匹的紫泥壶,乃至于东诸岛当中少见的四圭壶,均有陈列。荀公子总觉得先生撇开一众学子,只教他一人,有些于心不安,时常催着周先生前去挑上把好壶,也好将心头歉意弥补一番,却每回都被先生婉言拒绝。 这疑点直到两人一路东行去往纳安时候,荀公子才算明白。 自己这位先生,只用一把自制的黄泥茶壶饮茶,至于旁的茶壶,出自谁手,又有何新奇样貌材质,压根视若无睹。可虽说周先生满腹经纶,每每观看荀府藏壶之际,皆能将成壶年份说得差不离,包括壶内当中的隐款匿印也是伸手便能够着,当得起品壶名家;但这制壶的能耐,即使在弟子荀元拓眼中看来,亦确是稀松平常。 不谈这唾手可得的下游材质,单单是从壶面看去,崎岖不平不说,且壶口亦是歪扭,故而整把黄泥壶瞧着,极为寒酸。 然而周可法却极喜欢这把黄泥小壶,每每饮茶,都得好生把玩一番。荀公子自问已经算是对自家师父了解甚多,毕竟一路之上,时日并不算短,可仍旧对于师父这等奇异嗜好,满腹狐疑。 既然寻思良久也是无果,荀元拓亦不再深想,捧起棋谱,仔细看来,并未在意此刻师父上的复杂面容。 周可法把玩着黄泥小壶,神色晦暗难名。 不久前那位茶道老六曾言,自己面色奇差,并非是无的放矢,就连徒儿荀元拓,都是在路途当中数次问起,皆是自己言语辩驳,这才没叫徒弟看出过多端倪。 当初那位剑客挡在身前,豁出命去才保住自己性命,可两人均是负创极重,乃至到伤及了根底;尤其是周可法自己本事不济,故而负创更为严重,甚至伤到了本源,折损寿数。 幸亏了吴霜仗义,那四枚通天物当中的稀世珍品,把本源强行撑起,连同断裂的寿数也一并粘连。 这四枚通天物,到末了还是毁了一枚。 一枚换一命,不算可惜。 周可法把纷乱思绪一收,转而安心打量自个儿手中的黄泥壶,只见壶嘴歪斜,壶面崎岖不平。 制壶一说,历来为文坛中人津津乐道,甚至有极爱看制壶过程的文人,专门请来制壶名匠住在家中,每每制壶必仔细端详,生怕错漏了半眼。 原是制壶如习文,心正手稳,而后才可保制壶直苗圆润,极为对仗,乃至注满茶水过后摇晃茶壶,其中水响泠泠,如鸣佩环。 可制壶之人心不正,又怎能使得壶身中通外直。 先生心中没来由长叹一声。 一路无话,隔天晌午,车帐已是缓缓行至光岳岭。 说起光岳岭,乃是距纳安最近一处的胜景,自打大齐时候,这光岳岭便已是名声赫赫的地界,更有无数文人前来,只为瞧瞧这光岳岭当中的神异景色。 《齐景》中有记:四时缥缈而云雾缭绕,虽岭非奇崛,然彩云为腰流水若靴;置身岭中,更胜似踏足天上屋阙,自上而下,顿觉苍生壮阔,流光溢彩,山岳如盘。 光岳一名,便是出自此处。 早在大齐,曾有人亲眼见过五教圣贤盘坐山中,坐而论道,竟是引来无数麋鹿鹤虎,猴兔蛇牛前来听讲,更为光岳岭增添了不少意境,于是往来之人更多。 时候一久,此地也传到了齐帝耳中,天子御驾一至,见此处云雾飘渺,恍然若神仙洞府,自然是龙颜大悦,亲笔行书提字有四,王侯下马,而后令工匠开石立碑,常镇此山脚下。 大齐不设藩王,王侯下马,意为即便是一国君主,见此岭照旧要下马步行。此举更引得无数人竞相揣度,有人说是齐帝见山云诡谲,恰似一国朝堂宦海,立此碑文,旨在令文武从心而行,莫要拉帮结派行算计之事;有人云乃是忧心皇宫当中争宠夺嫡,故而令一众妃嫔出游时谨记切勿走前人老路。 更有人对其余说法嗤之以鼻,说齐帝雄心赫赫,哪里会在意身后事,大抵是晓得此处为仙家洞府,故而立碑约束臣子,莫要冲撞在此修行的仙人。也好代一国示好,待到他日儿孙继位,国难当头之时,也有颜面前去求助一番。 形色说法数不胜数,最终也争不出个所以。 可自从五教衰落,大齐分崩离析过后,这处光岳岭的景致便急转直下,岭下流水与岭上云雾,竭尽散去,周遭草木尽衰,再无一点仙景的雄奇样貌。 上齐绵延万里,五教兴盛,然崩圮过后,纵如光岳。 虽无数后人前来吊唁,然绵绵青史,最后一篇关乎光岳岭的记载,只有这寥寥数语。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三章 草种羊帕 久居府中的荀元拓亦是晓得此地。早在幼时,他便听父亲荀籍会客时讲过光岳岭一词,言语当中,似乎极为惋惜,但后文却是刻意将声音压低,隐隐约约只是听到登圣二字,再往后听,父亲声音却是更低,再也探听不到半字隐情。 于是荀小公子自那以后,便时常在典籍书册当中找寻光岳一词,十余年来,却是鲜有所获,只晓得山下有块王侯下马的碑文,再无其他。 故而先生只一个眼神,荀元拓便将车马停下,随处找寻了个树桩,将马车套索摘下,拴好马匹,这才请先生下车。 “十来年前我还到过这儿吊唁,没想到十余年后,此地更加荒凉破败,当真是可惜了原本一块风水宝地。”周可法倒背双手,缓缓感慨道。 只见一条如龙大岭盘卧于此,可崎岖岭上却并无半点绿意,更无典籍当中形容的水草丰茂,流水为履的场面,唯有瘦骨嶙峋的几头老羊盘桓于山脚下,除此之外再无活物。 “好端端一处仙家川岭,云生霞落的脱俗地界,怎么就落魄到如今这副模样了。”荀元拓也是感叹,就连手头的茅草亦是忘却放下,险些被马儿咬到手掌。 周可法寻了处略有青苔的矮坡,踏足其上,手搭凉棚朝山间观望。 “据我所知,当年也是有无数人不晓得当中的隐情,当中最为人所信服的,还是属命脉一说。”荀元拓好容易避开足下堆叠的青苔,颤颤巍巍立身在先生身后,闻言颇为好奇,不禁问起:“一国命脉维系与区区一座光岳岭,是否有失偏颇?这一国衰败与否,当与许多冗杂缘由有关,怎能将国运尽数归结在一岭风水上,何况是国祚衰败在前,应当与这光岳岭无关才是。” “一国分崩离析,岂能是区区几句话能说得清的。为师也不信,可唯独能确定一点,此地的风水与大齐想必有些渊源,命脉一说,即是如此,那命脉之谈,说大齐崩解之前,光岳岭上头的鸿蒙云气便已经悄然散去两分,自打那以后,大齐国运才缓缓衰败。” 说到此,周可法弯腰捡起一枚草种,叹道,“甭管此说真假与否,当中倒是确有可取之处,国运乃是虚无缥缈之谈,可一国破灭与否,往往是从这些不起眼处,渐渐掀起万丈惊雷。你瞧瞧我手上这枚草种,虽说通体饱满无碍,唯独吐芽处有损,即便只是略微损毁,就算拿到水源丰满,百草兴盛的地界也依旧于事无补。” “时日一长,我倒觉得最初提起命脉说那人,胸中确有良竹千百,若是当真以云气比拟国祚,那这人必定是位辅国安邦的治世之才。可惜了,一人之力挽大厦于既倒,往往只有话本当中可写。”踏足矮坡之上,视野极佳,又因这片光岳岭所在,并无高树巨木,故而视野所及越发广袤。 荀元拓胸中,没来由升起一丝苍凉。 宫阙万千皆作土,大川荒凉寂静,唯有孤风入袖,猎猎而响。 “大齐皇帝以武立国,而后又补足文才之漏,当真可称得上英明神武的贤君,然却依旧逃不过这等灭国宿命,大抵是因臣子不臣的缘故。” 周先生说完这话,将那一枚草种揣入兜中,朝徒儿说道,“元拓可有出仕之心?要晓得凭你腹内的文墨学识与身处荀氏的地位,在朝中捞个准相,兴许不在话下。毕竟咱上齐如今圣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兴文重书。”先生笑笑,回头朝荀元拓轻轻一笑,当真如春风一般。 荀公子哪成想先生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思索半晌才道,“学生倒想去朝堂之上探探路,可甭管腕劲儿与腹中学识,皆还未到臻至圆满的时候,仅区区棋道一途都闹不清楚,又怎能和朝堂中人拼斗心眼,不去不去。”话说到此,荀公子学着先生往常逗趣的模样,老气横秋道,“老师在此都不曾入仕,况学生哉。” 周可法哑然失笑。 自个入仕与否,说到底,还是得看自家这徒儿能否有在朝中抵御八方来风的能耐。届时,甭管如何,都有一脉相承之人,将自个儿这身的学问传到下辈。 出尘十载,恍若隔世。 两人缓缓前行,不多时便到山腰之中。这时二人才觉得,方才远看山岭如老龙将死,衰败至极,可近看却是更为破败,半点生气也无。 山间除却怪兀山岩,只剩无数老鸹丘巢,许多老鸹在光岳岭上空盘旋起伏,其声凄切无比,极为渗人;山脚下有道光秃沟渠,当中唯有淤泥堆积,尚无水流,偶有麋鹿打远方眺望山岭,见依旧是这幅荒凉景象,甩头便走,似乎并不愿在此处多留片刻。整座长岭,唯有乌鹊寂寥长吟。 山下有人,看打扮许是牧羊人,那几只恰似风中残烛的老羊,似乎皆是这人所放,可这半点草根都无的贫瘠所在,放羊又能放出个甚结果。 那汉子瞧见二人上前,将身上蓑衣取下,话语似是有些生疏,却仍是道,“这地界荒凉,两位好雅兴。” 周可法笑笑,“从前可不是如此,不过兄弟能在此牧羊,也算是宽心。”说罢便径直走向一头毛发稀疏的老羊,朝着羊背轻轻放上一块五色帕子。这时先生身后的荀元拓才看清,原来这老羊背后,有巴掌大小的一块渗人伤口,鲜血斑驳,很快便是将师父那块帕子染成红缎。 稀罕处在于,先生掏出的这枚五色帕子,古往今来便是祭祀所用。 此举大不敬。 然而从始至终,那汉子只是在一旁观瞧,并未有感激之色流露,只是木然对周可法道,“国已尽失,这字留与不留,都是两可,更无需按照规矩行事,只请入山便是。” “一念起可生死人骨肉,一念落可使得万灵溃散,一定要留。”周可法正色。 “好些年没见过你这等读书人了,你这等人哪都好,可惜就是认死理。”汉子浑身污垢,刀斧劈削的面目之上,此刻却是漏出些许笑意。 二人谈话,落在荀公子耳中,如同哑谜一般。 可荀公子是何等才智超凡的人儿,虽说这番话语听得云里雾里,可仍旧猜到了汉子口中的字。 彩帕附羊,乃是为祥。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叩心关 “徒儿,此地多有讲究,登至光岳岭顶峰之前,还是慎言噤声为妙,免得打搅了空山清净。” 这是上山之前,周先生对荀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从这以后一路登山,两人再也无多余交谈,只是沉默而行。 荀元拓虽说不懂其中的讲究,不过既然先生神色肃穆,当然也不会开口多问,破了规矩,于是亦步亦趋,跟自家先生缓缓登山。虽然依周先生的年岁,登山一事应当耗费许多力气,算不得轻松营生,可先生只是步步而行,丝毫没有停顿半刻歇息,步子极轻,却也是极稳。 二人此行入山登岭,择选了一条小径,怪兀山岩不多,可难在九曲回环,路途极长,当中尖锐碎石,斑驳壁藓,更是平添无数难度。 难为了从小囚于府内,疏于体魄锤打的荀元拓。一路行来,虽说体魄相较之前好上了不少,靠周先生层出不迭的民间方子,白果梨膏春白毫,就连肺弱积火的病症都减轻许多,但却还是吃不住如此坎坷难行的山路。一路上大都靠马车前行,稚嫩无茧的一双足底儿,即便是有软靴隔开碎石,亦是徒劳。 果不其然,不出十里,荀元拓便觉得足底生疼,瞅瞅先生并未走远,急忙将软靴脱下,端详端详足底伤势。 足底起了数枚火石似的大泡,更有一层浓郁血水附着其上,哪能看得清全貌,只觉得阴冷山风吹拂过后,足底生出钻心的痛痒之感,更胜百爪挠心。 绕是荀公子一路上风尘苦旅,也从未有半点喊冤叫屈,可此番却当真是痛得冷汗长流,顺脸颊发髻淌落满地。 在头前引路的先生,却是没半点回头的意思,一身蓝底长衫叫山风吹得乱摆,仍是迈步向前,眼瞅着就要走出公子视野之外。 公子咬咬牙关,死命将鞋袜再度穿戴齐整,软靴踏地,更引得鲜血迸溅,直至透出靴外,在山间小径当中淌出条血路。 零零散散,绵延极长。 “不吃点皮肉之苦,又怎能踏上如今的光岳岭。”山下那位邋遢的牧羊夫朝山间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是冷淡如初,只是在瞧见那头负创老羊身上的五彩帕时,眸子才有些许晃动。 “都说齐皇以武立国,可他怎能不晓得文臣之重,立国需武人定盘,可治国总得要文人出招,文武相辅,才得天下常定。虽说最终文人还是化作蚁穴,可那时候的文人,比现在还是要强出不少。”汉子摸摸那头老羊的脑袋,“那位年轻人,我看够呛过得了头半段,你说说,那位文人,有无可能通过那后半截?” 老羊抬头瞅了瞅光岳岭上那两枚黑点,默默低头,从地上寻摸到了根不知从哪刮来的野草,如狼似虎地咽了下去。 汉子黯然,“也是,这么多年来这儿的文人不少,踏足山巅的却一个都没,无趣得很。” 不知不觉间,周可法行程过半,于是随处挑了块平整山石,略微坐下歇息片刻,顺带等候自家弟子。 这一等,便直等到晌午时分。二人初登山时,不过清晨而已。 待到荀元拓赶到先生近前,唇色早已变为惨白,靴底亦无血可渗,头晕目眩,足底刺痛,早就变为钝痛之感。 筋疲力竭的小公子刚想开口,周先生已然起身,使食指朝唇间一竖,继续赶路。 荀元拓愣在原地,只觉心火缓缓而出,自心窍蔓延直五脏六腑,再走灵台,愈焚愈烈,可还是拖起两条疲软双腿,步步前行。 “不赖,叩体关已过,看样这位年轻人的确是耐性可佳。”似乎这山下的汉子,并非是以牧羊为生,即便大多老羊都已四散寻食,汉子也是置之不理,似乎并不担心这数头老羊走失,或是叫途径此处的孤狼叼去,反倒一直盯着山上二人。 “可这叩体关相比第二关,如山蝗比之虎狼。” “无数俊彦可都在这关栽了跟头,轻则求学之心破灭,重则神智摧折,凭这两位,悬。” 的确是悬。 行不数步,荀公子便觉方才的余火愈烧愈烈,更如同焚身毁体一般,灵台当中无数旧日景致,皆尽浮现于眼前。 有父亲砸碎陶人之时,亦有杖罚那位丫鬟之时,更有每每父亲训斥之时,拂袖而去之时。 荀元拓只是瞧着而已,一幕幕往复回环。 父亲眼中如数九寒天中的冰冷,与家丁仆从眼中的怯懦,再加之那位丫鬟眼中的绝望之色,在眼前盘桓不止。 荀元拓将牙关咬紧,再走出数步,目中已有血色。 再顿步,眼前画卷再转。 却只见幼时搬往青柴之际,娘亲在后追车身影,叫衣裙绊住腿脚,重重摔在地上,却仍是不顾满面血污,起身再追。 直至马车去往长街,四周之中百姓皆是冷眼,就连一旁的父亲,眼中亦无半点怜悯神情。 荀元拓双拳当中淌下血来。 可还是再走数步。 只因透过面前无数画卷,见到头前的先生回头,一身蓝衫飘摆,笑意温润。 随后数十里,荀元拓已是忘却了见过多少画卷,就连在脑海当中已然忘却,乃至并未有半点印象的种种景物,皆是回溯至眼前。 有与娘亲重逢时,与丫鬟再见时分,有一人舌战群儒之际,更有府上门可罗雀之景。 哀乐喜怒,皆是完备。 可荀元拓一直未曾停下步子。 兴许是因前头的那身蓝衣,兴许是一路而来,胸中积怒已久,无处可泄。 公子离山巅,只有一线之隔。 而周可法已然踏出最后一步。 山下的汉子许久未曾言语,眼中眸光闪动,似是极为震悚。 “没想到天下变了模样,还能窜出这么两位绝艳的读书人,直入二重天关。那年轻人虽说因年纪尚浅,心性还未臻至圆满,踏出最后一步殊为不易,可他师父,的确是个怪胎。” 那头老羊亦是抬起头来,目光当中烁烁明灭。 汉子一笑,神色当中尽是荒唐之意:“人家都是可守心关,他倒好,以攻代守。” 口舌之利,更甚于刀剑之锋。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五章 师德如豆 山风飒飒,引得无数乌鹊啼鸣,时而有羽翎飘荡落下,借山间风起,不知所终。 中年先生立身于山巅平坦处,盘膝在地,不动声色。一枚鹊羽飘飘摆摆,落于这位中年人的发髻之上,似是别上枚发簪。 周可法并不恼怒,抬手将这枚鹊羽拿下,搁置于掌心当中,轻轻一叹。 荀公子依旧在不远处停足,一双极好看的眉眼无神,乃至于蒙上一层灰败之色;山下汉子不知打哪掏出壶酒水,喝得畅快,酒浆顺脖颈淌落一身;乌鹊不通人言事故,只是三五成群,自天际往复飞腾。 光岳岭中,并无一人晓得这位中年文人心中图卷,是何等的巍巍高绝。 端详端详手中这根恰如黑毫一般纤弱光秃的鹊羽,周可法一时起意,使这根羽在沙砾碎石横陈的地上笔走龙蛇,就跟家中无钱买纸笔的少年郎般,虽说是写得极其艰难,可还是有寥寥数字跃然土上。按规矩说,并非是自家的地界,当然不可随意提字,更何况是光岳岭这等来头甚大的所在,即使无人去说,依周先生平日里的性子,也不会在此乱来。 然而此刻文人笔力遒劲,愣是以一根软羽做笔,生生在土石路上写下数行大字,绕是山风拂动,亦不能毁去踪迹。 “胡闹。”山下汉子冷哼一声,面色登时阴沉下来,“叩心关需得自行去渡,方能显现出文人的气魄胆识,心境如一才可稳步而过,若是心头诸般杂念丛生,即便是踏过最后一道关又能如何。我敬你是无数年来头一位入岭之士,在此地刻画留痕,我还可勉强当做视而不见,可当面提点徒儿,莫不是将规矩视作儿戏?” 这话虽说声不在高,可硬生生隔着千百丈距离,传入周可法耳中,譬如雷霆。 周先生当下笔,朝那汉子的方向遥遥一礼,缓缓道,“还请稍安勿躁。我这徒儿年纪尚浅,可论到天赋一说,丝毫不在前人之下,比我更是要强出不少,当得起未来一国乃至数国文人当中的魁首。” “可天下不乏少年成名的奇才,往往不能攀至高处,不通世俗气,才能受人妒世束,到头来反倒往往是那些个摆弄权术的老头子,一步步挪腾到了高位。依我所见,不仅是当今天下九国,就连当初强盛一时的大齐,亦有这等景象。” 汉子稍稍将语气放平,呼出口气道,“那你为何非要叫这少年入山,以你如今的心性资质,乃至无双气魄,明摆着更合适去做那文人之首;再说你的元气微弱,似乎更是需要这山中物。” “徒弟嘛,自然日后要承师父的衣钵学问,毕竟凭借我如今的身子骨,天下后五十年的走向波澜,恐怕我是难以插足过多,届时还不是要靠徒弟。”周先生瞅瞅不远处的荀元拓,老脸登时有了几分笑意,而后再作揖道,“这几字我暂且留着,待到我家徒儿难承其重时,再撇到他灵台当中,权当一根救命草,至于按山中历来的规矩例行惩戒,我愿一并接下,也免得前辈难做。” 说罢,先生再作揖。 旁人不知这前后三作揖是何礼数,山下那位牧羊汉子却是心知肚明。 大齐有三揖之礼,仅比稽首低了一级。 这位在叩心关当中受过诸多磨难的中年文人,对着个浑身污垢的牧羊汉子,三揖及地,就连无尘无垢的蓝底长衫之上,都沾染到不少灰土,为的只是保住自家学生的一颗求学之心。 绕是汉子如是多年来见山岭颓圮,万物失春,秋来冬至,一茬又一茬的读书求学之人上山下山,亦是不免心中动容。 师德亦是学问。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更有前人为师坦荡无惧,才能使得后辈学生心中有浩然正气,甭管是在山野乡间,亦或琼楼玉宇,这般为师之气,历来皆是传与后来者,更比皇朝传承愈久。 可惜多年下来,竟无一人能如此为之。 山中物固然重如万钧,可同师德树人相比,显然不止清了一筹。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遵守岭人的规矩,至于那几行字如何处置,待到那少年人形势紧迫时,我自会相助,你且放心便是。”将手中酒壶放在一边,汉子朗声道,随手便抓起数枚石子,朝天上抛去。 光岳岭废弃已久,更兼此地恶劣,尤多饿虎独狼,故而途经之人甚稀,来往商贾更是不愿从此处过,纷纷择选另一条四季通畅的官道而行,于是此地的异状,大抵只有牧羊汉子与周可法晓得。 那五枚石子朝天而去,一晃千里。 光岳岭山巅,本来乃是一片身为宽广的坦途,若是有心,便可觉察这山上平地极为光滑,犹如被一道通天剑气扫落一截似的,甚是怪异。 可就在汉子抬手飞石的空隙,原本光秃贫瘠的山巅无端多出五道插云峰峦,云雾缭绕,流光溢彩。 峰峦五色,极为狭长,似于天上迷蒙暗云当中直直坠落而下,破云扫尘。山上更兼无数篆字,伴以苍翠老药与崖间古木,恰似五方山岳坠地。 周可法笑着朝天上望去,见五峰穿云而落,很是开怀,只是手中那一根乌鹊翎羽,登时破灭,化作无数齑粉迎风飘散,连同身上蓝衫也是一阵激荡。 五座插云山岳,硬生生压在周可法肩头,山峰之高,更显得这位中年文人渺小如豆,艰难瑟缩在五峰之下。 可先生挪了挪肩,仍未低头。 “元拓,为师望你千万莫要用到这几字才是,天下浩然,最终还要你步步丈量,才算能贯通学识,继往开来。人活一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总不是长久之计,前头更有无穷险关巨峦,为师能帮上你的,只有暂且替你扛住这几座土丘。” 而荀元拓依旧未曾挪动步子。 先生只字不吐,静等学生前来。 就如同那天飞雪连绵雨声楼,飞花已过一十六。 还不是先生的先生站在楼下,打量着那个俊秀后生。 眉眼当中,均是笑意。 ps.凑巧今天是教师节,正好把最近这些天最满意的一章写了出来,也算正巧应景。 行文至此,其实光拿前头三十万字来说,周先生和吴霜所占的戏份不在少数。 有的先生教的是学问,有的教的则是武功,可归根结底,教的都是做人。周先生教诲云仲莫要撒谎,教荀元拓要以百姓眼光看待事情,李登风教小车夫莫要取巧,吴霜教云仲要先正心骨,聂长风教沈界遇事自省。 虽说有时只是一句话,一个举动而已,可给后生带来的影响,却是足矣引导一辈人的未来。 师德一谈,即便萤火仅如橘豆,不甚明朗如炬,可足矣在夜幕遮星之时,遥遥指领万千学子。 亦如山下盘坐的周先生。 此为大善。 祝天下明师教师节快乐。 愿天下为师者不败德行。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有先生 “小子,出世入世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另外,凭你肚子里头这点墨水,你也配入朝为官?心性不定文墨不足,若是真叫你做了当朝显贵,岂不是叫天下人肆意耻笑?” “依我看,不如就此滚回家去,在那屁大点的地方显摆显摆腹内为数不多的学问,了却余生,似乎也算不赖。”那人说罢话,便走到周先生面前,蹲下身来仔细观瞧。 荀元拓距山头最后一步,迟迟不能迈出一步,皆是因这位相貌阴柔的年轻人拦挡,故而身形难以挣动。此行上山,原本所见皆是画卷,亦真亦假,其中囊括喜怒哀乐更乃至于绵绵恨意,仿若大潮拍雪,险些将小公子心神摧垮。 困于画卷当中无法挣动的滋味,当真是难忍至极。不言其他,当中有数回犯错之时,荀公子都想给画卷当中的自个儿一巴掌,也好将幼时的小公子抽醒,可每每动手,画卷还是画卷,并不能更改半分。于是从小到大的那些个诸多困苦,皆是在眼前闪动而过。 可这最令荀公子受挫的,还是这位瞧不清眉目的文人。 与前头种种不同,这人自打显现于画卷之上,便丝毫不耐烦的从那副始终烙印在虚空当中的画卷扯了个粉碎,在目瞪口呆的荀公子眼中,从画卷中脱身而出,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仿若大梦初醒一般。虽说面孔眉宇模糊不清,荀元拓还是能从哈欠声中,听出这人的欢喜之意。 熟料这人自从踏破画卷以来,便压根没给他留半分面子:从天文地理到朝堂政律,与诗词书画棋茶之道,只要是文人所学,皆尽考校了一番。荀元拓向来是过目不忘,可那位怪异文人却是腹有瀚海,将荀元拓言语当中的错漏,皆尽找出,信手拈来便是大段的原文注疏,乃至删去的孤本野史,学问杂而精妙,且见地老辣独到。 辩斗一说,自从在早年间便已是在天下传扬开来,追本溯源,依旧绕不开大齐时五教教首。这几位整日闲来无事,当然要在京城内外的上好山水当中游览一番,若光是品茶看景,实在是无趣得紧,这才想出这么一辙来。 几位教首不属一门,当然对于别门教义所知甚少,若是要辩,就得以深厚学问将门规圣嘱化为己用,再以常人之口叙述,同其余几人交谈辩驳,补齐自家典籍当中的不足。青山流水,茶烟袅袅,几人平心而交,自然心头有无数念头明悟,此为辩坐。 后世再传数辈,这辩坐反倒有些变味。江湖里头的武人若是一言不合,大都好以文武斗解决纠纷,一旦应茬,此事即便败方有理,败方也得依着胜者办事,起码十天半月当中,需得处处退让,此为江湖规矩;这法子倒是简洁,可文人总不能也以砚台作槌,以毛笔当剑,二人一言不合便打个万朵梨花,当然是有悖斯文,于是有心者便将流传下来的辩坐改为辩斗,斗败者才思理应不如胜者,以此来解决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 虽说这法子历来为人所诟病,可也确实找不出个合适法子。 书生比牛倔三分,并非只是市井当中一句戏言。 不知不觉间二人辩斗数十合,均是荀元拓告负,竟无一回能维系五句以上,荀公子便是败下阵来,被驳斥得哑口无言。文人言语当中均是生涩用典,可皆是有凭有据,且学问包罗万象,万事可尽其用,生生将荀公子辩得浑身气血翻腾,确是毫无办法。 乃至于荀元拓隐隐觉得,单从学识涉猎之广,辩斗才思之刁钻,即便是先生同这人坐而论道,兴许都要差此人一着。 “凭你这点能耐,妄图过得叩心关,天下学子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人兴趣缺缺,顺势就蹲在周先生身旁,戏谑道,“你家师父为你扛山五座,我看真是大可不必,这么个本事不济却心气奇高的愚才,除了一张扔到勾栏花楼当中还能值些银子的面皮,真是不晓得有何出彩。” “朋友未免欺人太甚。”荀元拓亦是额角青筋暴跳,唇间见红。 自打画卷被这人撕裂开来,周遭景物如何,他可就瞧得分明,方才先生抗下五峰的举动,更是瞧得一清二楚。那五道连贯山峦当中的分量,令他骇然。虽说不晓得师父用了何等法子抗下,可荀元拓依旧是心急如焚。 故而也屡次被那人钻了空子,净挑些诛心字眼戳痛荀元拓,这才使得原本还有些抵御言语能耐的后者,再无半点辩斗的心思。 “无法,你若是斗不过我,光岳岭最后这一步,你即便是有泼天的力气,也是踏不出去。”那人瞧瞧周可法有些轻颤的肩头,似乎是笃定周先生难以撑上太久,语气便有些放缓,“与其在此平白耗费你师父的本源,倒不如尽早归去,将来也不至于后悔不迭。” 荀元拓咬牙,可果真如那人所言,即便是运足了浑身气力,周身无数毛孔中倾泻无数粒汗水,亦是无法抬足半步,当下心急如焚。 那人瞧见小公子这副模样,笑道,“倔脾气倒是跟我挺像,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如若你能说出自身比我强的地方,我便让你上山,如何?” “年纪。”荀元拓连忙道。 “年纪算个屁,难不成因你年纪尚浅,就能比别人少挨一刀?” 荀元拓瞬息之间说出好些,可全被那人一一驳回。 “再想想。” 荀公子实在想不出其他,只得朝先生方向看去。若是先生能提点两句,想来破开这人的拦阻,亦不是什么难事。 可先生只是盘坐在地,肩膀上压着五座峰峦。 荀元拓双目微凝。 他说,我有先生,你没有。 那人笑笑,拍拍荀元拓肩头,说既然有先生,就好好护着自个儿先生,切莫弄丢。 荀元拓踏出一步。 于是那五道峰峦缓缓降下,直直插在山巅之上。 山下的汉子瞠目结舌。 山上的周先生,笑意温润。 先生怀里那一枚本来枯萎残缺的草种,刹那之间生出新芽。 大音希声。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丰神俊秀 (第一次章推~有兴趣的可以看一下几个朋友的作品,都在本站,分别是时间管理达人小姐姐的《我真没想变强啊》,清漓风风的《傲娇叶子成了神》,泡沫醉汐的《逆世女星师》,文笔都很细腻,有空可以瞧瞧~~) 一出九月,这天儿可就不比初到夏时般炎热难耐,虽说仍剩下几天强弩之末的秋伏,比照起前两月份,仍旧是好出太多。盛夏时节这天热起来,当真是要人浑身万千毛孔都齐刷刷张开,大汗淋漓倒还是好,若是天儿过热饮水不及,发痧中暑都是常事,更是令人难耐至极。 出门在外,最忌病灾,此乃历代江湖中人最为忌惮的一点,于是夏冬之际,总要随身带备不少对症草药,从而用以应急。譬如商队当中,若是无药,恐怕当家的还未曾赶到漠城之内,便得身陨于风沙当中。 多半月时日,商队已是堪堪在秋集初开时候抵至颐章与齐陵边境,至于为何能如此快捷,还得多亏当初选了古国这条捷径,赶路极快,算上中途耽搁的时日,也未曾耽误秋集。至于这里头的首功,自然是韩席当家二人,若是从官道而行,则是还要绕上个十天半月方可抵至,一来二去秋集一过,这帮闯荡江湖的老兄弟,恐怕就得血本无归。 其实除却官道古国之外,仍有条罕有人迹的小道可直抵颐章,可怎奈这路途最终也绕不开画檐山天险,这般险要之地,并无哪个商队敢从这处行路,平白无故在此丢了性命,那可比多赚几两银钱要亏上许多。 自古国而行的好处,便是能避开画檐山,从齐陵古国荒漠当中直抵画檐山岭,直插到颐章国北域,与秋集之地近在咫尺,如此一来商队亦可腾出些休整的当儿,再越山岭前去秋集,且时间甚是赶趟。千丈画檐万里岭,所言当然是不假,近乎大半颐章国边陲皆被山岭环绕,近乎隔绝于世:正北偏东为齐陵古国荒漠,西北隔绝迢迢十万山,唯有东部稍接齐陵夏松二国,当真可称得上是地势险要。 商队前行至今,已然是在长岭之外驻扎休憩,待到几日后再行翻山而过,也是可恰好赶在秋集前头入颐章。 “喝酒也不带上哥哥?你小子忒不仁义,枉我这一路上照拂有加,当罚。”唐不枫一屁股坐在云仲位子边上,轻伸猿臂便将桌上一壶酒水捞到手上,懒得找寻酒樽,壶口冲嘴三两口便喝了大半,抹抹嘴笑道。 虽说先前商队当中皆知唐疯子酒量奇差,可如此多日来同云仲饮酒无数,酒量自然水涨船高,这几日众人拼酒,竟硬是和老三斤韩席拼了个差不离,于是便越发爱喝,日日皆是无酒不欢。 “少喝些,毕竟商队还未抵至颐章城中,万一夜里冒出几百号山寨匪窟的喽啰,烂醉如泥又怎能御敌。”相比唐不枫此时的豪饮,云仲如今的做派可称得上是大家闺秀一般,只是举杯轻抿而已,神智极清明,“再说你可是迫近成家之人,天晓得嫂子这几日跑到哪转悠,若是回到商队当中,还不得好顿喝骂?到时可休要找我解围。” 唐不枫把面皮一板,不过随后又是变为那副浪荡神情,拍拍胸膛豪气干云道:“老弟放心便是,这地界名叫武陵坡,虽说仍属荒郊野地,可齐陵还是极重商路,周遭数里皆有精兵把守。一般的山寨流寇当然巴不得从商贾手中扒出些油水,可也犯不上以卵击石得罪此地官兵,无需担心便是。” 说罢唐不枫沉默片刻,将那壶酒水饮了个底朝天,这才缓缓说道,“至于你嫂子,我如今哪里敢打听她去向。” 云仲也是放下酒杯,皱眉不语。 那天百里水波一分为二,城中便传来一声闷喝,催促商队赶快行路,莫要耽搁,倘若困在城中,不知何时才能再出得外界。 故而云仲连忙拽绳,商队缓缓自雾气当中而出,连同从远处归来的唐不枫,一并踏入那道巨门当中。 待到从宽广水波当中出去,众人才来得及惊叹出言,可再回头观瞧,那两道赫然分开的水幕已然合上,哪还有什么巨门水幕,只剩下碧波起伏的一座大泉湖横亘眼前。 大湖正中,一块斑驳方石碑沉入水中,不复得见。石上隐约有数枚古字,三人张目去看,却只能堪堪认出其中寥寥八字。 沙中有貘,须弥芥子。 哪有什么漠城,应当是貘城才对。 民间流传貘兽好食铜铁,更兼驱邪避祟之能,牛尾虎足,而最为人所熟知的,便是貘能予人清梦,但凡临近貘兽者,必定能梦入黄粱,迟迟不愿醒转。 再者须弥芥子一谈,三人亦是或多或少听闻过些许说法,于是便越发觉得那方石碑,极像漠城入云城墙。 云仲见四下人酒兴正浓,这才压低声音道,“想来你也瞧见了老城主那封信,信中所述,大概与那等经络窍穴,行气修境有些关联,信中种种,大概老哥你也瞧得仔细。” 唐不枫迟疑点头,却又是朝云仲微微皱眉,神色之中颇不自然。 “无妨,既然在齐陵边上,有些事还是要如实讲出才是,兄弟之间一直藏着掖着,确实不地道。”云仲倒是并无太多顾虑,再度轻抿一口酒水,深吐口气道,“不过说到这儿,还请唐兄勿要怪罪才是。” “早在起初文斗时,我这些剑招并非自行悟出,而是全靠家师传授所得,至于前来商队当中,则是因自家师门有事,师父先行回返。”云仲娓娓道来,声音极平稳,“算算时日应当早就处理得当,可却迟迟不见师父踪迹,更无半点师门来人,估摸着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 “家师乃是世人眼中的不世剑仙,按境界来算,怎么都该是三四境往上。” 唐不枫无言,只是闷闷喝下一口酒水,“如此说来,你早就晓得那宣纸当中所谓的修行之法,只是时至今日才告知与我?” “是。”少年此刻,面色依旧如常。 “当家的与老三斤估摸着已然猜出了我家师父并非常人,韩老哥倒只是知得我有个剑术了得的师父,至于是否通晓修行之法,我倒还未透漏一二。” 这回唐不枫的确是有些怨气,可仍是强压胸中怨气,“继续。” 少年再饮,这回却是硬生生灌下大半壶酒水,酒水浓烈,将自个儿呛得咳嗽半晌,缓了好一阵才道,“个中缘由,只因我师父杀了个人,行走江湖若是起了纷争倒还好说,官府大都是不予问询;可我师父那脾气,杀的自然不会是常人。” “因此这事,越少人晓得越好,虽说这一路之上太平无事,可就怕个万一,倘若追查下来,连累商队一众,我心难安。故而直到这颐章国境,毗邻师门山头时,我才敢同你说上一说。那三位口风紧得很,即使知晓师父一事,也应当晓得如何趋利避害,但以你这酒后口出无忌的性子,恐怕还没到颐章边上,商队上下恐怕就无人不知。” “人活一世,谁愿同自个儿兄弟扯谎隐瞒。” 说罢这话,少年才露出些许颓然之色,手中酒壶轻颤,险些砸在桌上。 少年手中一轻,却见唐不枫已然将酒壶劈手夺下,“甭喝了,那老城主曾在信中明言,但凡饮酒,腹中剑便要搅烂经络,虽说我不知晓那剑是如何跑到你肚肠当中,可既然是搅动经络,滋味定是同那日相仿。少喝些。” 云仲的确腹中绞痛。 当日那枚枣色药丸下肚,的确令那柄秋湖平静了几日,即便是饮酒如常,也不再挣动半分。可前几日饮酒时候,那柄倒霉的剑气神意又是活泛起来,于经络当中翻江倒海,即便是将剩下那枚药丸含在舌根,亦不能使其平和如初。 少年估摸着那药丸对于秋湖来说,如同奇毒一般。猛药过后,那秋湖虽说宁静不少,可如此便有些适应,于是再靠着那一丝药劲,怕是难以压制得住。 但那功法该运还得运,酒也不可几日便能戒成,故而云仲便只能强忍胸腹当中的剧痛,强撑着嘬上几口酒水,权当修行。 云仲稳稳心神,慢慢开口,“既然这块解释清了,那就说说漠城。那位老城主,称得上是手段通天,我猜这漠城,会不会本就是一位前辈高人为避世俗,单独在石碑上行了什么须弥芥子的手段,叫数辈百姓安居其中?” “大泉湖下压石碑,碑中藏城,虽说有些荒诞,可倒也解释得清,可谁又能有这般手笔?不瞒你说,那几日我受你嫂子相邀,亦是瞧见过一册古籍,当中记有修行之法,可一时半会,的确无法参透。”闻言唐不枫倒是来了精神,同样是附耳道。 云仲也是笑笑,“那可是好事一桩,如此便能说得清了:虽说还未见过有这般手段的人物,可单说我家师父,那可是世间一等一的剑仙,恐怕一剑下去,便能将万仞山头扫个平整如镜,能做到将一城封于碑中,若是修行大能,倒也的确有这等可能。再说世上哪有藏着修行法门的书楼?依我看,那城池多半是前贤以仙家手段修葺,与那些个莫须有的魑魅鬼怪并无干系。” 瞧见唐不枫长出口气,少年锤了锤后者肩头,笑道,“怎么,难不成忧心自家媳妇儿是狐妖所化?啧,行走江湖的唐疯子怎得如此不济事,疑神疑鬼,若是真有狐妖,多半也是瞧上了那夜里苦读的俊俏书生,怎又会看上你这糙人。” “边儿去,”唐不枫撇撇嘴,“老子出去找媳妇。” “成。”云仲也是笑道,随即便打算回车厢当中歇息片刻,也好缓缓方才这口酒引出的痛楚。 孰料唐不枫上马过后,又朝云仲问道,“我说老弟,你当真不觉得我这张脸丰神俊秀,恍若仙人?”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凉里身携两剑 云仲近来叫这秋湖所迫,周身经络当中出了不少岔子,不晓得这柄剑气神意走了什么稀罕窍穴,连带着夜里眼神儿欠佳的症结,也是随之而来:除却灯火明朗的地界,压根看不清旁人面容如何,赶路识人均是颇不自在,端的不甚方便。 可纵使云仲眼神儿欠佳,但也总不至于瞎了两眼,将唐不枫这么位粗人,看成个丰神俊秀乃至细皮嫩肉的伶官儿,未免有些难为人了。 于是云仲骂了句,转身回至车中,寻思着解解醉意。 秋湖剑气神意所携的妙处,显然极大。那位半梦半醒当中的负剑之人传授的功法,鲜有修行手段,可自打这柄秋湖入腹,状况却是好转太多:不提秋湖游离于经脉窍穴当中的痛楚与损耗,这剑气却是将浑身无数条譬如小流的经脉,生生嚼得粉碎,再凭体魄自行修补愈合。 每碎一回,经脉便可拓宽一回,且相较之前愈发坚韧圆润,少有滞塞之感。 负剑那位传法时有言,若说天下仙家宗门当中的摸骨之术可观人天资,那他这门拆经法,则是将摸骨之术毁得一文不值。 由是天资一谈,向来皆是天地赋予,兴许后天之能可弥补不少,可仍旧只能算得上勤勉二字,并不能当得起天资聪慧这四字的美誉。资质如何,上苍赋予,甭管物换星移,大都皆是如此,故称天资。 可这位剑客却是误打误撞,无端寻思出了个古怪法门,旁人修行皆是顺天趋利而行,这位倒好,生生将资质天定转为人可天地造化,极为神奥。若是叫旁人学去,兴许只觉这门功法只为哗众取宠罢了,毕竟自行毁去经脉极难,动辄施力不顺,便是落得个修为受损,穴窍阻塞的境地。 而云仲此行大幸之处在于,不止光得此法门,还得了柄秋湖神意。这柄剑气神意自行运转时,竟与那人所传法门形意相合,堪称神妙,两两相合,反倒是令这功法运转越发自如。 欲要修行,只需一口不多不少的酒水而已。 可恰巧就是这口酒水,令少年浑身经络痛楚难忍。 少年朝周遭商队中人摆摆手,步履踉跄间回至车厢,歇息好一阵,才敢试探着向车中跨出一步,仍旧觉得通体刺痛不已;方才那口酒水咽得倒是豪气,可过后的滋味如何,仍是只有自个儿慢品。 好一阵功夫才坐入车厢当中,许是酒意浅淡,再与体魄当中传来的痛楚相合,令少年思绪无端回溯至幼时。 老爹云亦凉差事所在极远,于是平日里少有归家时,只每逢年末或是累休,才能回家小住那么两日,也好同妻儿聚聚,更是抽空解决平日里妇道人家不好办的事宜,林林总总,忙碌得很。 唯独晌饭或晚饭时候,这位颇有书生气的汉子才会从小镇集市当中打上两壶酒来,尤其夏日时候,极好将桌椅搬到院中,斟上两杯酒水,同妻儿说说异乡之中的见闻。酒乃是寻常烧酒,人是寻常三口,虽说常常因云仲学业欠佳引来几句呵斥,云亦凉脾气亦不算平和,不过仍旧算是一年之中不多的团圆时节。 每逢此时,汉子总会使筷子在酒壶当中蘸蘸,而后递给岁数尚浅的云仲,颇不怀好意地让自家儿郎尝尝酒水滋味。少年总是仔细咂咂,辣得口喉皆是冒火,而后便忙不迭将竹筷吐出,跑到院里那口破缸当中汲水,喝个饱足;娘亲看不过眼,总是轻轻骂两句自家男人,再瞅瞅云仲那副不似作假的悲戚神色,往往会抓起竹篾当中的寥寥竹筷,朝云亦凉手上打去。 虽说家徒四壁,屋瓦破烂,可云仲仍是觉得,小镇哪儿都很好。无论是手巧至极却脾气古怪的李大快,还是那位四季穿蓝的周先生;甭管镇外那条躺过很多次的小河沟,还是那片并不算肥,秋收时割破过无数回胳膊腿的田地。 眼下天已入秋,那处破落小院的女主人,离世至今,已近整一年矣。 入夜微凉,少年将许久也未曾用上的厚袍翻找出来,披在肩上,而后朝车厢之外看去。 临近颐章处,秋季其实比之上齐与齐陵要来得更晚些,只因此处临近山岭较为低矮,故而风由此处经过,显得比其余地界更凉些。 枫叶渐红,飘飘摇摇。 披着厚袍的少年端起酒壶,又是一口酒水入腹,呛得少年骂了好几句市井间的秽语,捂住小腹,险些跪倒在车厢当中。 “师父曾说过,饮酒亦是修行,既然修行,吃着苦头当然是在所难免,可这苦头,的确不好吃。”半跪在车厢当中的少年咬牙切齿,险些将车厢底儿摁出个印来,周身冷汗淋漓。 “其实这话徒儿不认,”少年自语,一拳打在自个丹田所在,于是腹中剑气似是愠怒一般,更为肆意跋扈,“喝酒就是喝酒,一码归一码,区区一柄不知何年何月所留的破剑,还想翻天不成?” 又一口酒下肚,再一拳击腹。 此番少年竟是连同那枚枣色丹药也未含在口中,而是硬生生扛住体内暴涨的浑厚剑气。 总被剑气所伤,少年终于是忍无可忍,故而拼着将秋湖激怒,也得还给这破剑几拳。如此以来那本就玄奥神妙的剑气神意,头一回将通体锋芒尽数展开,就连剑身当中那无数枚细碎金丝,也是雀跃不已,随剑气一并而出。 痛至深处,少年却是想起师父嘱咐过一件事。 师徒二人曾途经一处铁匠铺,吴霜曾出言问询少年何谓剑中无双。以云仲一贯的滑溜性子,瞧见自家师父似只是随口问询,于是便道剑中无双,自然是吴霜无双,师父的剑当属天下头一号。 却是破天荒挨了回训。 吴霜说何谓剑中无双,乃是剑身通体熔铸锻打过后,剑胎入水而淬火,腾起氤氲雾气,亦或是剑胎磨砺开刃而后,抽剑出鞘一瞬寒光。 吃得苦中之苦,而后不懈,才足可称之为剑中无双。 于是屋内仍旧在拼酒的一众汉子不知,山中野雀不知,唯长风红叶可知。 秋色渐层迭起夜凉里,少年腹中有把明晃晃的长剑,手中也有把明晃晃的长剑。 一如倾城蝉毒方解之时,吴霜传与他剑招有三;一如跑山过后,画眉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登楼再登楼。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武陵说江湖 武陵坡野菊繁盛,这可是此地齐陵守军人人都晓得的事。每岁秋季,武陵坡两侧皆是野菊蓬勃,长势之旺更胜周遭山中百草,连同那些个原本长势堪称肆意的野草,踏入秋时都有些萎靡,唯独菊花漫山遍野。 说起山菊烂漫,便不得不提起一件颐章之中的趣闻。 传闻当初三国举盟之初,颐章权帝指武陵坡为通商隘口时,群臣大都有些抵触,乃至于奏折如雪片一般流入皇都,日日进谏者甚繁。并非是群臣过于忧心,由是颐章有万里画檐岭这等天成屏障,即便是他国有心来攻,多半也是难以讨到个好处;再者颐章尤以重步闻名天下,军中人大多配以玄黄重甲,雄壮至极,曾有文人无意中窥见颐章军容,称之谓“山岳横卧”,足矣见军势之猛,更甚虎狼。 既称之为重步,绕是急弓劲弩亦难射穿甲胄,纵观天下军种,便只有锋芒毕现的铁骑,能有撕开军阵的些许机会。然历数西三国,战马何其稀缺,大元部骏马良驹鲜有出得国境的时候,故而这么一国上下的玄甲重步,只论正面对敌,在三国当中当属罕逢敌手。 若是将武陵坡这地势较低处以坚垒土石牢牢封死,只留东处国门,以玄甲军的攻守之完备,即便遇大军压境,也可将关隘守得固若金汤,难以攻破。 一纸盟约,显然对于历经数载乱战的颐章文武而言,就如同社稷图中藏有柄搽毒利匕般,当中淋漓残血与凌厉杀意,始终要透纸而出。 可这位颐章皇帝,却只是不顾无数文武谏言,仅率几名亲卫出武陵坡,在齐陵守军眼前种下了几株野菊。 而来已有几十载,那位栽菊的颐章皇帝已是垂垂老矣,而武陵坡处山间的野菊,却是一年胜却一年,长势颇为喜人。武陵坡内外的齐陵守军与颐章守军,头年重阳时节,常拿初开之菊同青翠枝叶酿酒,供给军中所用,互赠菊酒都是常事,相处得也算融洽平和。 唐不枫借醉意出行,一人一骑,踏菊而行。 若是商队中人,铁定晓得唐疯子这匹马脚力差劲得很,可唯独对毛色鲜亮的母马情有独钟,届时甭管是唐不枫抡圆了手中鞭,还是掏出几块掺有甜草梗的豆饼,悉数无用。 眼下这头夯货便是如此,丝毫不管唐不枫拽紧的缰绳,即便是被拽得别扭着脑袋,也是丝毫不改方向,只情朝一边跑起,四蹄儿生风,不知比平常快了多少,直踩得无数野菊纷飞,犹如碎金一般。 “这夯货,忒让人气恼。”唐不枫骂了句,可下一瞬,旁边幽深林中,却是无端冒出个人影,来势极快,朝端坐马上的唐不枫便是一掌。 掌心与刀身相撞,铿锵而鸣。 唐不枫登时皱眉。 这一掌的力道来得极为实帖,刚猛得很,也并无半分花哨,像是位身大力沉的江湖武人,抛却冗杂招法过后至简至重的一掌。仅一掌,便将唐不枫胯下马儿震得四足乱刨,险些站立不稳。 来人一掌过后并未收手,反而是于顷刻间再出掌拳十余,打得唐不枫手中那柄紫鞘长刀连连颤动,叮当声响作一团,险些便要脱手而出。 拳掌如连潮。 唐不枫刀法以厚重凶狠出众,可依旧能跟上云仲轻快剑势,然而面对此人,却是丝毫跟不上这拳掌的极速。屡次被抓住空门敞开的空当被切入一掌。可那人掌拳虽说击打刀身时势大力猛,但切入空门时力道却又临时化为极轻,只是将唐不枫流畅刀法打断,并未使得他受创半分。 “差劲。”来人收拳跳出几步,将双掌收回戏谑道。 直到此时,只剩招架之功的唐不枫才看清来人模样,苦笑一声收刀入鞘,将微微发颤的双手倒背在身后。 其实从自个儿马儿发癫时候,他便已然猜到了些许端倪:商队上下马儿大都属劣马,原是西三国本地并无太多良马,即便是万中挑一的好马,那便是千金难换,自然不是商队能负担得起的天价,更休说是打大元部而来的骏马。 骏马鲜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个类,大都毛色鲜亮者,跑速定不至于太缓,而商队上下毛色鲜亮者,便只有阮秋白那匹团花黄胭脂,皮毛最为顺滑,且除却四蹄白如雪雾,通体如金纸早柿,晃眼得很。 故而唐不枫未以刀刃对敌,也是用以试探一二,不过阮秋白此番纵横的拳掌功夫,的确让他狼狈至极。 “城中那回,我原以为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武功至此已经是资质过人,可想不到还是媳妇留手了。”唐不枫垂头丧气翻身下马,再瞧瞧女子此刻双足的位置,更是有些沮丧。 阮秋白压根未曾从树上跃下,只是以双足锁住粗壮枝干,同前者对招数十,便已然压得唐不枫无招可出。 那头夯货见二人停手,自家主人亦是翻身下马,于是嘶鸣一声便撒开四蹄,自行跑去不远处那匹黄胭脂处,哪里还顾得上这两人嘀咕,跑得那叫一个欢脱。 “嘴上说媳妇长媳妇短,可这一路以来,你可并不像是个好相公。”虽说敲打了一番唐不枫,可阮秋白此刻明摆着是余火未消,从树枝儿轻快越下撤去面上黑纱,而后更是翻了个好大白眼。 唐不枫苦笑,寻了处野菊不甚繁盛的地界,拄刀坐下,“此行出城,想必阮姑娘也是来见识江湖的,既然是江湖,就得守江湖的规矩道义,自然是得将商队安危与种种兄弟事宜放在前头。这些位可都是过命的兄弟,更别提云仲与我极为合得来,互以兄弟相称。若是我成天在媳妇儿鞍前马后,不顾其余事宜,日后谁还能看得起我唐不枫。” 阮秋白一时有些语塞。 刀客笑笑,初出江湖天真烂漫,乃是人之常情,他倒也不好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缓缓道来,“再说哥们弟兄,也只是在商队当中混口饭吃,家中当然算不得富庶,至于结发妻的容姿模样…”说到这,唐不枫朝着不远处的女子鸡贼一笑。 “当然是长得随心所欲。” 阮秋白面皮终是绷不住,笑得极为开怀。 野菊遍地,唐不枫借不远处灯火看向女子,只觉得此刻漫山大朵金蕊,与女子笑意,最是应景。 “我若是将这番话散播在商队当中,恐怕你得叫人打得不成人形。”阮家主好容易止住笑意,冲唐不枫眨眨眼道。 “所以啊,原本白捡来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做媳妇,便已是极易引恨的事儿,我若是再鞍前马后伺候着,还不得生生气死商队当中半数老哥?”往后一躺,唐不枫只觉花香馥郁,于是躺得则是更为舒坦,“你这身武功拿到江湖当中,又何须我这窝囊相公忙前忙后。行商路上,诸般祸事,想来所遇危难之时,八成还得靠夫人救我一命。” 耳边窸窸窣窣声响起。 “还别说,漠城里可并无这般广袤的野菊地供人趟卧。” 刀客往侧面一看,眉头轻挑。 女子侧脸半掩于菊丛当中,煞是好看。 “可这江湖,并非是我想看的江湖。”女子翻了个身,一双凤目直直看向嘴里叼着枚草梗的刀客。 唐不枫仔细想想,这才缓缓开口,“你以为的江湖,大概便是江山如画,万仞险峰,绿水朱花。武人壮怀满心,若是生不如意,便同人打上一架,生死与否各凭本事,大都皆是侠气满身,豪迈至极;仙家大都踏剑而行,向来并非是高高在上,时常周济百姓,不染世事。”刀客将双手枕在脑袋之下,笑容戏谑。 女子亦是想了想,最终还是点点头,“虽说听来有些过,不过大概没错。” “真若是走过许多地界,夫人便能晓得这片江湖当中的事,大都并非如此。起码武人在江湖里头能闯出个赫赫名声的,少之又少,多半都是忙着赚丁点钱财,补贴补贴家用。为虎作伥者有,不惜卖苦力者有,乃至不惜落草为寇者亦有。”刀客轻飘飘说道,“有因欲偷学一门武功扬名立万者,被那些个衣衫飘飘,仿若仙人一般的老帮主以毒计削成人棍。更有不少因为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落得个身死命陨。世间种种人心,并非不显于江湖,而是叫那层摸爬滚打磨出老茧的肚皮隔得结结实实,再披上江湖义气的一张皮囊,故而才让你们这些初出江湖者趋之若鹜。” “你这柄刀,难不成也是。”女子突然闭紧檀口。 刀客点点头,朝身边看看,“所以,夫人还想闯江湖不?” “既然如此,那就不与人争什么名头便是了,走访名山大川总不至于叫人加害嫉恨。”女子不解,“天下之大,又何苦自囚于江湖虚名当中?江湖可不止斗拳对刀,景色总也有不少。与其待在这商队当中,终日风餐露宿赚那几枚银钱,倒不如快意走一趟天下来得舒坦。” “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有理,可娶妻成家,不得要银子啊?”唐不枫无奈。 女子伸了个懒腰,笑意蔓上脸颊,“包裹当中除却那对玉狮子头揉手胡桃,统共有名家器具把件十五六件,权当嫁妆。” 唐不枫侧身瞅瞅女子娇憨伸腰,心中感慨莫名。 当真是胸怀大志,好大的志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章 权且垫江潮 “看样子,小唐这是要从咱这行当暂且身退喽。”老三斤咂咂嘴,伸手拿来一片桂花莲子糕,搁在口中细细嚼嚼,神色怡然。虽说老三斤也是极擅饮,可总归不是年少那会儿,这秋日一到,心浮气躁的时节,总该养养肝肺,故而今日撂下酒杯,吃起了打漠城带来的糕点。 “总待在这行当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当家的笑道,捧了盏菊茶走下车架,远远瞅着野菊蓬勃的坡下,脸上带笑,“想当初这小子来时,拎着柄同他自个长短相近的长刀,也就堪堪等同云仲如今的年纪,而来已有十载余喽。只怕除却你我二人之外,商队之中资历最老者,便要属小唐了。” “在城中时候,我便见过那女娃一回,城中那九层书楼,就是这女娃管辖,想来少说也是城中名门望族之后。如此一来,家中钱财想必也是不缺,好事。”老三斤捻须一乐,畅畅快快从怀中又拿出块点心塞到口中,天晓得这位身板极魁梧的老江湖,究竟从漠城当中顺了多少吃食,商队众人只晓得老三斤这半月以来,口齿边上的零碎从没断过。 当家的闻言也是莞尔,虽说车帐外头秋风渐起,可这一盏热气四溢的菊茶,却是令这阵凉风失却了大半寒意,“那自然是好事,谁能想到咱们这帮穷兄弟里头,有人能逮住着这么个面皮极俊,门第极高的媳妇。按说小唐这面皮不算高人一等,脾气更是古怪,若是这事搁在云仲身上,我都觉着有门,唯独放在小唐身上,却是令我都有些始料未及。” “老酸儒这话可有失偏颇,咱们小唐就算不是那等仪表绝世的俊美儿郎,怎得也不算是歪瓜裂枣的恶汉,我看呐,那女娃嫁与小唐,不亏。”同当家的相比,老三斤可不愿藏着掖着,好容易眼下能有个刺刺当家的大好机会,他自然是得扎两句。 当家的拍打拍打胸腹衣襟外头的碎菊叶,撇撇嘴道,“我可从没说过那女娃亏。仔细计算下来,近乎十载来,大小山寨匪窟,咱这群商队老哥儿趟过几十上百回,里头都有小唐的功劳。谁又能想到豆梗长短一小人儿,当真能拎着把跟自个长短相仿的长刀砍人。” “当年那事儿,的确是叫小唐有些难以释怀,”老三斤亦是感叹道,“只可惜当年那处匪窟,大抵早就无迹可寻,再难找到半分踪迹。” “堵不如疏,许多胸中郁结,迟早得解。说到底咱这商队一行,同那些个走镖贩运并无差别,归根结底属武行里头的末流,你我二人一个落魄文人,一个落魄武人,做这行当倒是合宜。可小唐不比你我,这身高明的武功刀法,久留于商队之中,说来未免太过可惜。”当家的自嘲一笑,看看悬在天上那弯勾月,面皮之上极为落寞。 “到时那云小子与小唐都是拍拍屁股走人,这商队上下反倒有些无趣喽。” 唐不枫自打同云仲交好,脾气虽说仍是差劲,可待人接物时候,的确沾染了些云仲的稳当持重,后者则是打唐不枫那儿借了不少活泛劲头儿,时常同商队中人耍作一团,令商队上下添了许多鲜灵气儿。 老三斤自然想得开,“天下哪有连年不散的夜宴,这片儿巍巍江湖,总归还是要交给这群年轻人。看他们从江水当中跃上龙门,在咱们沉底儿当泥沙的江水外头打个朵儿,溅起无数水花,来日同人吹嘘,面儿上也是有光。” 当家的先一步踏上车厢,悠悠说道:“看样儿我在漠城捡回来了一条命,你在漠城撇开了不少心气儿,归根结底,咱俩都赚得了个盆满钵满,这趟当真是白捡了不少好处。在咱们沉底儿当泥沙的江水外头打个朵儿,真妙,可咱们也不全是一事无成,这泥沙越攒越多,往后江潮又能矮到哪儿去,只能是一浪高过一浪。” 老三斤破天荒挑了挑拇指,呲牙笑语,“奶奶的,这么一说,咱俩凑起来,也能顶个圣人。” “屁,分明能顶俩圣人。”当家的将茶盏往边上一搁,分明是夜里头滴酒未进,可偏偏无端有些醉意。 微然醉意里,一骑踏花而来。 云仲睡了一宿好觉。 起因便是昨儿个秋湖在腹部捣鼓得生疼,实在没剩下丁点余力行气,待到那阵令他弯起腰背的痛楚过去,便直接拄着长剑跑回车厢当中歇息,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醒了嘿,瞅瞅你这邋遢模样儿,脑袋上打绺也不晓得好生打理一番,照这样儿下去,恐怕等到你讨媳妇儿,我儿子都要出门走江湖了。”懒散声音一响,车厢当中的布帘儿便撩开来,明朗天光刺得少年眼前生疼,于是云仲看也不看,朝着说话声方向便是一掌。 “一路担惊受怕,好容易到了地儿,让我睡会懒觉能憋死你不成?后头还有两瓮朔暑酒,喝去喝去。”少年百八十个不耐烦,翻个身将脑袋埋在厚衣当中,又要沉沉睡去。 “甭喝喽,喝了你一路酒,怪不好意思的。”唐不枫挑了个地儿坐下,缓缓说道。 云仲这回可真是睡不成了。 自从兄弟俩在齐陵打了一回架,唐不枫可从来没客气过,即便是云仲有时打趣向他讨酒钱,这位浪荡刀客也从未有半点面皮薄下来的迹象,可今日却是无端说起这等话来。 唐不枫的脾气,可是一向不愿与同道中人生分半点。 云仲起身,将那身厚衣裳披起,又拽起一角递给唐不枫。秋意层起,即便是外头日出忒大,洒到车厢以内,仍旧是没能给身上添些暖意。 “当真叫媳妇儿拐带跑了?依我看,光当家的与三斤前辈就不答应,再说回返之时状况尚未可知,万一若是遇上什么匪寇,少了你这用刀的行家,恐生变数,不如回去齐陵商驿再做定夺不迟。” 虽说云仲初醒,可这番话在谁听来,都是十分在理。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义气千秋 “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毕竟在商队待的时日久了,突然归去,总是心里头别扭得慌。”唐不枫将少年递过来的一角衣物塞回去,眼帘低垂,“我昨儿个夜里把这话同那两位一说,反倒险些挨顿数落。说一时不走,便再难从这行当拔出脚去,何况那姑娘的性子也是雷厉风行,倘若再拖下去,不单我出不来脚,那姑娘怕是也得生出不少怨怒。倒不如狠狠心咬咬牙,打这行功成身退,真正走一回江湖。” “到底是老江湖,这话说得,我也有些动心。” 少年没言语,拿眼白朝车厢后头那两瓮酒水一扫。 唐不枫极上道,抱起朔暑拍开泥封,仰脖就是一口。 “自从年方十二,我父叫匪寇暗害那年,我便提着这柄刀来到商队,究其根本,只不过是想要练成一手水泼不进箭射不穿的上乘刀,也好在我遇着这帮贼寇之时,可有一战之力。甭说凭一人之力力敌百夫得报父仇,怎得也要在战死前砍下两颗脑袋,告慰老爹。” “时至今朝,已有近乎十载。”此时的唐不枫,似乎才将面皮上终日悬着的轻佻邋遢扔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刀客冷硬的面皮棱角。 “从齐陵西北一路到武陵坡,或是走东南颐章国门,十载光阴,我近乎将当年镖局当中途经的老路,都给走了数趟来回。掀贼寇山寨数十座,一路上多方打听暗探消息,可一直也未曾找着当年那匪首究竟何在。” 刀客声音四平八稳,似乎并未因这一口猛酒灌得生出醉意,“走过江湖如是多年,见过不少人,见识了许多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这才慢慢儿有些明悟。经我多方打听,再者踏足齐陵半数国境,就连南边这贼寇至猖獗的地界,都叫我近乎杀了个对穿,横竖无丁点事关匪首的信儿。这才慢慢儿明白,那日雨夜当中,兴许压根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匪首。” “镖局,官府,只怕二者都抹不去干系。” 少年没来由心头一紧,故而眉头亦是跟着一紧。 “如今托你嫂子的福,一只脚入了修行,这本陈年老账,我也想好生翻翻。” 少年刚想张口,却是被唐不枫摆手压下,“放心,你唐哥自然不会做那等以卵击石的蠢事,起码就凭如今这一双肉掌,一柄单刀,估摸着连那件陈年老事的根底都挖不出分毫,实力不济时候,我可是比你清楚应当如何行事。” 刀客将长刀背在身后,轻快越下车厢,头一回朝云仲拱手行礼。 “云弟,山水有相逢。” 坐在车厢之中的云仲张了张嘴,只是憋出了句把朔暑带上。 唐不枫轻骑上路,并未同商队众人一一道别,身后背着两坛朔暑酒与一柄紫鞘刀,胯下一头劣马,踩出数步烟尘。 十载前,一个小小子儿也是骑着一匹劣马,背着一柄比自个儿还要长出不少的长刀,寻到商队之中,正是武陵野菊盛开时节。 如今离去,只比当初多背了两瓮朔暑酒。 云仲披着厚袍在车中愣神良久,突兀间想到车后头还有几件自个儿制成的竹撑,专用于路上夹鸡逮兔,此番却是忘了赠与唐不枫。登时便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连忙跑到车厢后一通翻找,灰头土脸跑到车厢之外,却见那行烟尘已是行至天际,再无法追赶。 少年颓然坐回车中,将口中那枚枣色丸子吐到一旁,拎起酒瓮便要朝口中倒去,却一连十数瓮酒皆是空空如也。 端起空酒坛,云仲却是哑然失笑。 原来所谓益友,不过数十坛空荡酒瓮,嬉笑怒骂,尽付与坛坛朔暑。 酒中不止君王难早朝,更有无数义气千秋。 “师父,徒儿这回,应当不算亏本买卖吧?”少年喃喃自语。 齐陵守军营当中,有燕低飞,自营旗下掠过,并不久留,反倒是直直朝南飞去,只是始终离地不远,不再往高处抬升。 “看这意思,今日夜里应当是个阴天才对。”一位校尉走出营帐,将手上弓弦拽满,双目略微眯缝,朝着远去的飞燕瞄了瞄,却是未曾撒弓出箭。 燕低蛇探,无雨亦阴,这般妇孺皆知的道理,对于常年驻守在此的齐陵守军而言,当然是烂熟于心,定没有忘却的道理。 “月黑风高夜,办事自然也爽利,省得等到天上月色照如白昼时候,办起事来束手束脚,当真叫人心头生厌。”校尉将手头大弓随手挂在草靶上,由怀中掏出来团布条,慢条斯理地裹紧在弓柄上,捆扎得极为牢靠。 军中良弓需得妥善贮存,没遇战时,自然是要好生捆扎一番,以淋油新布裹住弓柄的老布,牢牢压实,免得用时弓柄拿捏不稳,横生枝节。 若只是弯弓射鸟雀小兽,不慎脱手射空倒是小事一桩,可若是当真起了战事,虽说一箭出时仅需一瞬便可得手,但要是射了个空,只怕就得拿数位袍泽性命去填这刹那之间的错漏。故而校尉缠得极仔细,层层叠叠,将一团布条皆是横捆在弓柄之上。 军帐当中走出一人,却是看不出相貌,以白木甲覆面,可踱步之间,威势极盛。 这位覆面之人静静瞧了瞧校尉裹弓的法子,举步上前道,“梁将军裹弓的手段,的确是炉火纯青,可这兽角弓,最好还是把那布条缠斜,抓握之时方能自如无碍,鲜有抓弓不牢的时候。” 区区校尉,显然称不上将军一谈,此话中的客套之意,却是令那梁姓校尉微微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反感,“你这身份,可比我高出好些去,难道出言用语非得要如此圆滑?” “那是自然。”覆面人轻轻一笑,指指那张大弓道,“县官不如现管,千百里外的将军大员,那可真不如近处守军的头儿管用,竖好吃横难咽,偶尔奉承两句,那也是托人办事时的理所应当。” 梁校尉撇撇嘴,虽说不喜来人言语,倒也认同这句话当中的理,故而将手头的布条松开,连同那张大弓一并扔给后者,自己则是坐在草靶下,看向武陵坡上那片颐章军营。 两国边军军营相距极近,乃至他瞅向武陵坡上之时,颐章军营当中闲来无事四处打量的军士,亦是看着了梁校尉,那军士冲后者挥挥手,权当打个招呼。 两处军营相处极融洽,并非虚谈。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使剑的鸡贼胖子 梁校尉点点头,也是朝坡上摆摆手,权当同人打个招呼,而后便不再去看武陵坡上,转而打量那面上覆甲之人绑扎弓柄。 “顺应掌心纹,岂不是拿捏时候更为舒坦?为何偏偏要纵向裹住弓柄。”校尉突然发问。 覆面甲之人手头不停,“这问题就好比为何立长不立庶,乃是高人定的规矩而已,哪里管舒坦与否,皆是为战时可拿捏得稳而已。” “方才你不还说竖好吃横难咽?”校尉冷笑。 “这可不是一回理儿。同掌心纹路方向相异,可令握弓时运力与布条方向相异,横生出许多稳固之感,然而却是极易将掌心磨烂,故而要常搽油,令弓柄布条顺滑一分。”覆甲人倒是淡然,将这番话娓娓道来,便不再言语,安心缠着布条。 “所以,你便是那护柄之油?”梁校尉开口。 “真要这么说也没错,那位掌中刀剑无数,至于我,姑且连刀都算不上。” “这地界连同咱们在内,统共不过三两商队而已,眼下还得顺次而入,当真是气煞个人。”老三斤同齐陵守军商议过后,转身便走,满面怒容道,“我等走过数回武陵坡,何曾听闻过这等规矩?倘若是耽搁过久,秋集的大好位置,岂不平白让与他人,当真是可气。” 一旁的韩席刚洗过双手,见老三斤此刻青筋暴跳,连忙上前宽慰道,“莫要过于忧心,地角如何对于秋集而言,向来影响不大,再说距开集时日并不算短,晚几个时辰而已,想来也不至于延误了期限。再者我听闻每逢秋日之初,颐章必有练兵之举,恐怕分时辰入武陵坡,也是同此事有关。” 当家的不知何时也从车中走下,拍拍韩席肩头笑道,“依我看他这是大发邪火,小唐这一走,云小子也快了,这商队当中两个合得来的少年郎各自上路,咱老三斤的跳脱性子反倒更是觉得兴趣缺缺,这才发如此大的脾气。” 韩席忍俊不禁,笑得肆无忌惮,“三斤老哥这岁数也该寻思着歇歇脚喽,讨个婆娘生数十小子,岂不美哉?总不能如此多年下来,总是跑到软玉楼里头泄火吧。” “你小子净放屁,我一把老骨头,可是比不得你们这帮年轻后生,哪回逛勾栏不是你们第二天萎靡不振,脑瓜上顶着两枚乌枣似的眼仁?再看看咱,那可是一向神采奕奕;姑娘虽好,可我老三斤晓得轻重缓急,不像你们这些个后生取乐无度。” “听着没,这老头变着法儿的寒碜咱。”当家的撇嘴,相当不屑,“原来咱老三斤修行的乃是内家拳法,功夫不见得比谁高出一截,双锤使得稀松平常,可唯独两颗腰肾硕大如斗,佩服佩服。” 三人胡侃一通,倒是令原本神色怒极的老三斤面皮缓和了不少。又唠了半晌,喝过几口守军那几枚铜子买来的菊酒,便各自回去打点行囊,顺带着捋捋货物是否齐全,省得临行时候再出什么差错。 眼看着天色将晚,云仲借着暮色舒了舒筋骨,又在地势较高处朝南张望了半晌,还是向车厢之中走去。 数日来秋湖连番令他经络受创,直至随队抵达武陵坡,经脉伤损也未曾痊愈,再经这两天反其道而行,显然叫少年没法继续苦熬下去。 原本晌午练剑,夜里行气,自从入得商队以来,少年已然习惯如此,可这几日硬喝酒水所致,再以乱拳震荡胸腹,更是叫云仲再也无出剑的能耐,更休说夜里行气,压根不能妄动半分。 眼下已到了颐章地界,少年本来寻思着即便师父脱不开身,总能遣来个师门中人领路,也好尽快抵达师门山头,寻个法子将体内这柄破剑压制一二。可事到如今,却是半点消息也未曾收着,打南边而来的鸟雀,更无一是锦鸟。 云仲抬头,一时颇为无语,“师父,你老人家也忒不靠谱了些,就算是不打算接引废柴徒儿上山,总也得提前告知一声山门在何处吧?这颐章里头人生地不熟,使剑的鸡贼胖子更是多得如过江之鲫,你让徒弟上哪找去?” 少年愁得脑门都近乎大了一圈,可依旧是无可奈何,将厚袍搭在身上,孤卧无眠。 第一支商队打天擦黑时候入武陵坡,磨蹭良久,待到云仲这支入颐章,已然近乎头更时分。 若只是让众人夜里赶路那倒好说,可天上层雷滚动,过不多久便降下雨来,压得车厢更是难以行进。武陵坡虽然是画檐山岭之中最为低矮的一处,可即便相较其余山岭低矮些,也并非是一时半会便能随意翻越的地界;更何况商队中尤以驮马货物居多,山雨骤降,在平地当中奔行迅捷的马蹄,踏入泥泞山路里,就连常人脚板都不能比,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商队前半段有当家老三斤坐镇,自然是稳妥,可唐不枫已然离去,后半段便仅剩韩席一人维持商队行进秩序,云仲虽说有心相助,可经验着实相比韩席欠缺不少,说破大天,也不过能帮扶一二,起不到什么作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甭管放在何时何处都极适宜。 偏偏此时忙着赶路的时节,真个出了幺蛾子。商队当中货物大都搁置在车厢当中,由二马同拉一车,车上无人,只由管辖之人手擎长鞭驱赶,免得马儿受惊或是走了岔路,令一车货物有损。 那位精瘦后生与老吕两人便是轮班押车,一早一晚,轮流驾马擎鞭看管货物,拽车马儿亦是老马,故而不需过于费心,两人这日子也算清闲。 可有两匹马儿今夜却是不知犯了什么疯疾,兴许是雷雨交加,令这两匹年纪较幼的马匹有些胆怯,任凭两人呼哨呵斥,这两头受惊的马儿都是止步不前,立身原地嘶鸣不止。 精瘦后生胡乱抹了抹脸上倾泻而下的雨水,激灵灵打个寒颤,怒骂道,“平日里也没见这两头夯货出甚岔子,怎个净在这等节骨眼上犯病,当真是可恼。” ps.出差差不多结束了,最近忙于应酬喝酒,忙得厉害时候,一般都是半夜喝完酒吐舒坦了,再扛着颗昏沉脑袋码上几百。 剧情考虑得也是不周到,可能缺失了点看官老爷们最爱的打戏爆点,近几天在酝酿,差不多等到周末就能出炉,还请稍安勿躁。 简单聊聊剧情:云仲已经到了颐章边上,可师门中两位师兄和吴霜都没来,在此卖个关子,来与不来,什么节骨眼来,大概看过周末的更新就能晓得一二,不做赘述。 唐不枫陪着媳妇“度蜜月”,其实也早就在情理之中,从前头也能瞧出来这位年轻刀客,其实在商队也呆得有些腻歪。人生没几个十年,总在商队里头待着,对于一名风华正茂的江湖儿郎来说,离开也是迟早的事。 近十章先说师德,再说江湖,可能冗杂对话里面有些词不达意,但大致意思,应该都囊括在里头。 大概很早和朋友吹牛打屁的时候我就说过,想写一个挺丰富的江湖,有国战夺嫡,江湖帮派,各个臆想或是真实存在的行当,写各行各业,写万家灯火秋水长天,乃至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房屋建筑,写江湖儿郎江湖义气,写洒脱飘然,写好多人的故事。 当然还有将自己二十二三年来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些小道理小理想,乃至一些小遗憾,一并放在里头,烩成一锅滋味不知如何的乱炖,可能盐啊酱油之类的放得不合适,不过起码荤素花样挺多。 酒剑是本意外之作,事先没什么详细的大纲细纲,虽说吃了不少苦头,可还是蛮喜欢这种想到哪写到哪的感觉,一点灵感,便可以塞到其中,力求面面俱到,少有马脚。 洋洋洒洒写下来,权当是酒劲上头以后的种种感触,以后不再多讲。 来日方长,诸君且徐徐行之。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十成 老吕此刻更是觉得此事蹊跷,他本就是爱马之人,关乎马匹的习好秉性,自然摸得门清,商队上下马儿有个好歹,都要前来问问这位不惑之年,却面相形同老朽的汉子。 甚至连同事关马匹的出处典故,亦是涉猎极深,譬如当日论战马与古国屠马一事,皆是由老吕主讲,令商队众人均是听得如痴如醉。 “孙小子甭满嘴牢骚,你先将此事告知韩席与当家,叫前头暂且停步缓行,我下马瞧瞧状况,再行定夺不迟。”老吕朝一旁的精瘦年轻人吼道,“顺便多喊几个人手,叫那些在车厢里头猫着的大爷下来帮个忙,倘若车轮陷到泥浆里头,这车货就得叫雨水泡发,赶紧。” 后半句话,老吕近乎是扯起调门吼出来的,只因风雨甚急,且天上惊雷阵阵,几乎要将人两耳贯破。 孙姓的精瘦后生点头,而后摧马便朝前头奔去。 老吕则是翻身下马,不顾豆粒大小的雨水砸起无数泥浆,挽起袖子便朝马儿周身望去。这举动可是相当涉险,稍不留神,以马匹的强健脚力,生生踢碎常人胸肋,踏裂颅骨都是轻而易举,更别说如今马儿受惊,倘若真是一脚踢去,九成能将老吕踢剩半条性命。 然而老吕却无暇顾及,只是拿斗笠将急雨稍稍遮挡,而后便极仔细地端详马匹身上究竟有何异状。秋雨如泼墨,渐渐将汉子浑身打得发冷,连同牙关也有些上下打磕。 不出盏茶功夫,汉子便已然将马腹马口,连同马尾与套索皆尽翻看了一遍,横竖未发现什么异状,只好裹了裹叫雨淋得透彻的衣裳,侧过身来使双膝夹住一条马后蹄,朝令一条后腿摸去。 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搁在往常,绕是老吕这等对马匹病灶极熟悉的老手,也是不敢轻易去动马腿,可忧心车厢当中货物受潮,却也还是强行摁住马腿,隔着雨水泥浆探查情况。 “果真如梁校尉所言,这滂沱大雨下得甚是及时,借着雨夜行事,确实要比阴天还要便捷许多。” 武陵坡上有一处小亭,历来是颐章境内守军瞭望所用,闲置时候更可供行人歇脚,颇为便利。按照平常入夜时分,颐章守军便有人来此点上灯火,也好给往来之人些光亮,免得失足崴脚,可今日却并无灯火,掩于阴影当中。 亭中端坐两人,说话之人以白木覆面,声音在雨中极细微。 “几成?”梁校尉权当没听着覆面之人的恭维话语,依旧端坐,腰杆挺直。 覆面人笑道,“十成。” 梁校尉挑眉,神色有些玩味。在他看来,敌手并不算弱,更何况当中还有位大抵已越龙门的能人,算上今日借与覆面之人的三十来号兵甲,大抵也只是堪堪能与之战个六开四,这位覆面人的后手究竟如何,他也是极好奇。 所以他开口道,“若是我只出十人,又当如何?” 亭外紫雷接地,于一刹那之间将群山都照得亮如白昼。 覆面人的白木面甲,更是映得惨白如纸。 “依旧是十成。”这人笑笑,笑声在面甲当中憋得极古怪,“其实即便您不出一兵一卒,在下手中的把握依然有十成,只不过您插上一手棋,局势便又有些不同了。” 覆面人似乎丝毫不急于出手对敌,反倒是站起身来,打量了会亭外的雨水,“实不相瞒,那位足矣将胜算化为十成的能人,同那位大人关系匪浅,若是您鼎力相助,足矣能在兵甲损耗不多的前提下,博得那位不少好感。军职往上踏个数阶,也并非什么难事。” “官位坐到那等高度,若无意外,雪中送炭的事儿恐怕是百年难遇,不过锦上添花的妙事,何不举手为之?假使将来有一日平步青云,迈步入京进金銮,真做了盛威赫赫的梁大将军,恐怕齐陵武人都得眼热得发烫,届时,您要谢我,我还当真不敢接。” “以袍泽性命,换得身居高位,绕是我也有些不忍。”对于这覆面之人这番话,梁校尉不置可否,只是幽幽说道,神色阴郁。 覆面人闻听此话,语气当中笑意更甚,使得整个白木面甲都有些颤抖,朗声道,“素闻梁校尉极擅同人做买卖,起初我只当是线报有误,可此番但是信了八九分。我听探子说,您是近一年才叫上头调来此地,仅一载时日,称为袍泽之情,怕是年份还不足吧?不过也请放心,事成之后,我自当替您美言几句。” 校尉站起身来,冲覆面之人抱拳,“武陵坡守军校尉梁鲭,听奉调遣。” “将军何必如此。”覆面人把梁鲭双手托起,“古时候传说雨夜杀人,待到骤雨停歇过后,天儿上便能扯出满天红霞,倘若是两军对垒死伤惨重,那云霞便犹如气蒸大泽一般,旺祥至极。区区三四十人,大抵也只能生出那么一丁点红丝罢了,忒扫兴。” 梁鲭听着这人缓缓道来,语调之平缓,仿佛区区三十几口人命,全然不足调动这位古怪人的胃口。 连天秋雨之下,老吕摸了马腿,却是浑身猛然一颤。 马儿腿蹄交界的脚踝处,有两枚极细极细的木秆,乍一触碰时候甚易叫人忽略,将这两枚细软木茎当做马蹄硬鬃,可老吕却是极仔细,将这两枚草茎捏在手里,却是一时间不敢拽动。 两枚木茎在江湖里头还有个别名,唤作一络索,乃是挑柔韧草木茎使文火烤成,又添了几成柔韧。虽说搁在掌心当中颤颤巍巍无法立直,看似不堪大用,然而江湖当中,一络索的恶名之盛,更甚于匪窟山寨。 这倒并非是一络索有神妙之处,究其本身,也不过是将马匹腿脚困住,无法挣动而极难察觉,除此之外,只不过是两根坚韧木茎罢了,与法宝一词没半点干系。 最为耐人寻味之处,是一路上老吕韩席,乃至孙姓后生皆在这两头马儿不远处,隔着一干人手把木茎穿入马足踝里头,将马儿牢牢锁死脚步,又是何等的能耐。 昏沉雨夜,老吕不觉浑身血都凉了下来。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以老蟒筋拽不怒威 雨势越发急迫,连无数山石草木也叫泥水冲得松动,随流而下,令本就崎岖的山路更为泥泞难行。 孙姓后生照老吕所说,同当家的与老三斤知会一声,随即便调转马头,沿着已然拉开极长的商队回返,马蹄踏雨多有打滑时候,却仍旧是甩开马鞭,朝后头狂奔而去。 借着偶尔雷光,后生远远便瞧见了老吕有些佝偻的背影,可令他心生疑惑的是,老吕掌中掂着一柄刀。 周遭从车厢中走出的一众汉子,也是手中掂着兵刃。 精瘦后生连忙眨眼向后观瞧,却见商队之后,有无数黑甲朝前逼去,急雨泼在甲胄之上,于惊雷当中不似人形,反倒极像是无数怪虫,密密麻麻沿山路摧压而来,分外峥嵘。 老吕亦是听清耳后的马蹄声,背对孙姓后生喊道,“这伙贼人箭法极准,千万莫要近前,速去找其他人手!” 也就是当下情势紧急,其实老吕还有几句话未曾明说:方才他打马蹄处够着那两支一络索,便觉得此事极蹊跷,寻常劫商断道的贼寇,大都是冲着商贾货品而来,即便是欲强行逼停车马,多数手段也不过是陷坑绊索这等明面法子。一络索则是同这些法子不同,属于相当隐蔽一类,若非有经验老道者,压根就不会在意马蹄处的两枚草茎,故而多用于军中。 如此一来,老吕自然就添了三分小心,顺手将车厢当中的长刀拽出,横在胸前,又令周遭下车帮忙照看马匹的众人各自握好手头兵器,这才小心翼翼压住马腿,将数枚一络索从马蹄筋肉当中抽出。 仅这么片刻功夫,身边的汉子便朝老吕肩上拍拍,往商队后头一指。只见数十位身着铁甲的黑影从山腰当中显现,甲胄在雷里映照得通明油亮,煞是骇人。没等老三斤搭茬,那汉子便被一枚铁箭穿了头颅,一声未吭便跌在雨水当中,死得极透。 血落雨水当中,哪能如话本当中所说盘桓良久,乃至晕成一片红酥琥珀,自然片刻之间便已无痕。 人命亦是如此,死在江湖里头,就只是死在江湖里头,所谓壮怀激烈,苍凉怆然其实半点也无,空余一张破漏皮囊砸在泥里。 老吕在这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时间也是不短,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故而也没空去看那位脑袋被射了个通透的弟兄,只是吩咐几人当心,取来车中硬盾顶在前头,莫要再让暗处搭弓之人偷袭得手。虽说表面上并未表露半分异样,可老吕心中却是又沉了一分。原是雨中出箭极为难中,倘若几粒雨滴砸在箭杆上倒还好说,但这等大雨滂沱雨点连绵的天景,砸在箭杆上的雨滴之多,想来也能将本来瞄得稳当的箭羽砸得歪斜:再者夜雨当中视野极差,加之泥浆迸溅,商队上下并无火把亮起,此箭仍旧能直直射中,拉弓之人,想必也并非是寻常人。 再说一般贼寇大都不佩甲胄,一来是甲胄价钱不菲,二来山野当中身披铁甲,常人更是难以身负铁甲走山串岭,当然也就罕有人如此穿戴。而今日却是并非如此,弓手箭术极精,且这些黑影皆是身披鱼鳞甲,虽说前行缓慢,可依旧是能瞧出步子相当稳健,并不是那些山野流寇所能比拟。 故而老吕压根就未敢有半点掉以轻心,而是直等到孙姓后生骑马归返,这才朝后者叫道。 那后生也是瞧见了山坡下那数十披甲的黑影,也是瞧见了一位汉子躺倒在地,心中亦是明了,来不及应声,便俯身催马朝云仲车帐当中奔去。 精瘦后生想得其实并没有半分错处:若是唐不枫在时,他定会先前唐不枫车帐当中叫人。原是唐不枫对敌极多,除却身手高明之外,经验也是极为老道,雨中对阵也有数次之多。商队上下兴许有人争论老三斤的锤与韩席的箭究竟孰高孰低,但唯有唐不枫的刀,十年来稳居商队之首,并无人抱有半分唐疯子徒有虚名的心思。 然而眼下唐不枫已然那位漠城女子周游各处,商队上下能耐处在头里的,便只有云仲一人。那回刀剑迭起的文斗,商队这群弟兄皆是看在眼里,究竟能耐如何,大抵也是心中有数,于是这后生便将身子伏低,趴在马鞍桥之上规避箭羽,朝着云仲车帐便是拍马而走。 山间亭子当中,方才那一箭梁鲭看得分明,面前这位覆面之人仿佛压根就未曾准备半息,便已然将背后大弓摘下,轻飘飘地拽满弓弦。 只一箭,数百步外那位汉子便应声而倒,只留下弓弦震颤声不绝于耳,乃至一时将雨声都隔绝在外。 梁鲭自问,若是天朗气清,数百步距离正中靶心,于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可这等架弓便射的控弦能耐,的确是令他惊惧,何况外头雨水甚急,无光无月。就连平素对箭术极为自负的梁鲭,也不由得承认这一箭极为惊艳。 “可惜了。”覆面人轻叹,随后举弓不动,再将身旁箭囊中的铁箭抽出一枚,搭在弓上由两指扣住,稳悬不动。 雷霆淌落,在天上绵延许久,这时梁鲭才看清,原来那张牛角大弓,弓弦乃是老蟒筋。齐陵民间讲究蛇长三丈才可称老蟒,若是年份足够或是服下什么天生地养的宝药,这蟒便可化作大妖为祸一方,非人力能降,且老蟒极为狡猾滑溜,但凡觉察到敌手人多势众,便会自行隐匿于钻打出得蟒窟当中,数日不显踪迹。若想剥开这么条极为连贯完整的蟒筋,难度可想而知,即便是齐陵朝中武官的上五侯,亦是难求一条老蟒筋引为弓弦,足可见此物之稀,当属贵不可言。 “两三载前,我随那位大人外出游猎,机缘巧合之下逮着头五六丈长的畜生,剥皮去骨得蟒筋三丈有余;那位大人看着捕蟒奇景爽快,赐我半丈蟒筋,若是梁将军对这玩意儿有意,下回给您也带两条便是。”覆面人缓缓道来,就如同逮住条长虫一般,哪有半点在意之感。 虽说这覆面之人看似谦卑恭敬,可梁鲭却是不由得又将腰杆挺了挺,将眼帘往下又垂了垂。 虽谦和恭敬有加,然不怒者自有威势,更甚天上雷雨万钧。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掩柴门 “若是无这档子事,我倒还真想将多年来研习箭术的微末心得传出去。可惜世上并无光阴回溯的时候,我也更无两颗脑袋用以抗命不尊既然是为主子排忧,那即便是为人所不齿的龌龊勾当,也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听过这句意味颇为萧瑟的言语,梁鲭有些错愕,更是觉得极诧异。 这么位在朝中位居一人之下大员的眼里红人儿,为何无端便吐露出这等伤春悲秋的话来。若是这位都伤春悲秋,那他这区区一个边军校尉,还不得成天哭天抹泪?故而梁鲭一时略微皱了皱眉。 “何为可惜,待到你再多些年纪,想来也会懂得其中滋味,如今提及此事,还是为时过早,且先做事就是。”说罢,覆甲之人便缓缓松开弓弦。 老蟒筋震颤不止,破开层层雨幕,恰似瞬息之间,先见箭杆闪动,后闻其声。 孙姓后生已然抵达云仲车厢当中,刚将马缰勒住伸手敲打车厢,而后便觉后心一阵凉意。 血水从胸口出,而转瞬间便被雨水冲开,往复不止。 孙柴看看胸口,惨然一笑。 他原本便是无父无母,打记事起,便只有位大他五载的长姐将他拉扯成人。可穷家女子,家中并无半分地产,仅靠着些针线手艺与低贱活计,拉扯自家尚且垂髫的弟弟,自然是不堪重负。于是孙柴八岁这年,为凑足私塾的学钱,长姐便将一枚草标插在发髻上,含泪将自个儿卖给了个富贵人家做丫鬟。虽说府上杂活儿辛苦了些,不过一月三旬当中,总有一旬时日可还家同弟弟相聚,再说三载期满便可将押契收回,倒也的确能解一时之急。 可孙柴在长姐还家之时,常常能从衣衫破陋处瞧见些斑驳伤痕乃至于鞭笞过后的红痧,乃至有一回,长姐还家过后便躺倒在床头,恸哭不已,直哭到第二日东方发白。 孙柴原本以为,自家长姐在富贵人家受了欺凌委屈,待到自个学业有成考出个应殿状元,穿官袍珠靴再回乡讨债便是,可还未到三载期满,长姐便再未曾回过家。 直到数日过后,孙柴才从长姐做丫鬟的那家富人宅邸中探听到些许消息。自家长姐失手打碎了一枚瓷瓶,便被强行卖到了青楼,青楼老鸨见长姐颇有几分姿色,笑逐颜开地递给那位吃得膘肥体壮的富人二百两银子。 再后来,精瘦至极的孙柴拎着柄柴刀,便要同那户富人拼命,却是被途经此地的老三斤拦下,几乎是硬扛着这位双目赤红的少年,生生走了五十里山路,扔到商队当中。 谁也不晓得,老三斤这等不愿耍口舌的糙汉,是如何将形同疯魔的孙柴劝到商队当中的,只晓得商队最末,多了个精瘦倔强的小少年。 孙柴极爱逛青楼喝花酒,每至一处,便要去青楼泡上整整一晚,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这才眯缝着一双血红眸子跑回商队。众人皆打趣说孙柴虽说瘦弱,可功夫的确不赖。 可他曾对商队弟兄笑言,自个儿还是个未曾尝过婆娘滋味的雏儿。 孙柴挣扎着拍了拍云仲的车厢。 又是一根铁箭箭尖穿心而过,可只是微微透出一角箭头。 长姐给他取名单字为一个柴,意为日后哪怕是位无甚建树的打柴郎,也要每日过得悠然自得。 可少年最后还是死在了江湖里头。 孙柴一直瞧着那两根箭头,目光当中尽是了然。 他只说了声姐。 亭中覆面之人叹了口气,瞅瞅手中那牛角大弓,沉默半晌,将弓递给一旁的梁鲭,未等后者出言,便朝亭外走去。 “送你了。” 亭外狂雨绵绵。 亭外冷风习习。 正好初秋。 云仲今儿个睡得极早,原是下晌又喝了几杯酒水,又是将秋湖激得在腹中乱窜了一通,筋疲力竭过后,便裹着厚实衣袍睡去。 故而早在孙柴马蹄踏近时,云仲便已醒转,所以方才种种,并不止梁鲭与那位覆面之人瞧得清楚,近在咫尺的云仲,其实看得更为清晰。 就连那位并无深交的孙柴,中箭时候从胸口喷溅出的血迹,都仍旧挂在车帘之上。 雨水并未淋湿那滩血水,所以少年双目当中的朱红,于火折当中更为鲜活,乃至鲜活得刺痛了少年的双目。 稳坐车帐当中的云仲并未撩开车帘,而是转过头去,从车厢后座当中的暗格当中取出一柄长剑,又是将一件练剑时候穿得破烂无比的外衫放在膝前,撕成布条斜扎在肩头,连剑带鞘插到布条当中。 窗外老吕听耳边有马匹哀鸣嘶叫声,于是拿硬盾遮住面门,往后瞥了一眼。 孙柴坐骑之上,空空如也,唯有马儿徘徊在云仲车前。 车帐之下,有位瘦弱的年轻人,后心插着两根铁箭,手足舒展,面朝武陵坡,如同卧坡而眠。 “云仲!你他娘的还个等甚!”老吕大吼。 亭中有弦响,正好同这声吼叠于一处,几不可闻。 车中的云仲正拿起一柄未曾出鞘的长剑,要插在背后。 此刻少年背后,已然背了六七柄长剑,暗格已空。 这柄抓在手里的剑,乃是那位城主托人相赠,府中其余古剑,皆已被那五百剑气摧折,唯独剩下这柄。 剑柄有三字,掩柴门。 弓弦炸响之际,云仲正将这柄掩柴门收到背上,铁箭击于车厢至薄处,透木一尺来长,兴许是凑巧,正好磕在剑柄之上。 云仲最终还是没把这柄剑放在背后,而是抽剑出鞘。 又是三箭,皆是自车前帘中穿过,却是被少年一一以剑扫做两段。 如同不晓得有人拽弓一般,少年晃晃悠悠下了车,架起匐在地上的孙柴,把后者仔仔细细搁在车厢当中,盖上了那件厚实衣裳。 箭羽不绝,险些将少年车厢射了个通透,却横竖未有一箭能中。 那头杂毛夯货亦是未动,少年上前拍拍这头夯货的脑袋,将车套一剑削断。 还未翻身上马,少年却是想起当日与唐不枫文斗之时,这位姓孙的同辈眼中精光闪动,像极了去年冬里喝的那壶庆三秋,在昏暗油灯之下映出的酒光。 “吃我这么多豆饼细粮,也该动动腿了。”少年拍打拍打马肋,从身后拽出柄长剑。 于是在梁鲭眼里,山舞银索下,一头花色如纷乱云锦的马匹,驮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直冲山间小亭。 那白衣少年的剑光极亮,那马儿的足力极强,真仿佛一片彩云裹着一朵白云,白云之中生有赫赫雷光。 车厢当中那柄掩柴门,正好躺在孙柴身旁。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夏去秋风起,砍人好时节 梁鲭从军年头极长,眼下却也挑不出少年举动中的半点毛病:对垒之中若是留着箭术极佳者,必定要吃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般浅显道理,自是人人皆知;可眼下恰逢雨急,鲜有人能如此决然,孤身一骑便朝弓手处飞马而来。 而最令梁鲭错愕的,便是这匹看似毛色杂乱的劣马,奔驰之际却是端的疾如飞火,仅是吐息一瞬,便已然是驮着那少年掠过小半段路程。速度之快,竟丝毫不比齐陵武官大员家中那些个神骏逊色,光说足力,还反倒隐隐压过一头。 不过这等时节,梁鲭自然不会过于留神那匹马儿,倒是双目紧盯马上那位威势同样浩大的白衣少年,顷刻之间,又是射出两箭。 这两箭不比先前,此前数箭,大都是以势压人,存了将少年锁死在车厢当中的念头,故而大都是直定定射向车厢之中,而并未有太多阴狠之意。 这两箭却是不同,直奔云仲胸口与马腹射去,一前一后,极为刁钻毒辣。若是云仲让开直奔胸口那箭,马儿便无法顾及,九成能叫这锋锐至极的铁箭剖开肚肠,将上头的少年甩到一边,如此一来未等交手,少年便要落入下乘;若是云仲只顾暇朝马腹的一箭,那梁鲭则是有八九分把握,一箭将那白衣飘飘的少年射下马来。 虽说射艺不见得能同覆面那位比肩,可军营中人,向来不以技法分高低。 从军多年的梁鲭,练得便是杀人技。 梁鲭的确赌得没错,云仲骑术向来极差,更是不通马战,也只是驾驭这头夯货,才勉强不至摔落下马,可即便如此,马匹步子仍旧是有些拖沓。眼下这两箭先后而至,少年只得将面门那枚铁箭拨开,再俯身去拦那枚直奔马腹的箭羽,却自然是应对不及。 可少年与梁鲭皆未曾想到,那头夯货却是嘶鸣一声,迎着箭尖跨出一步,随后于平地之中,连人带马跃出丈许来高。 马蹄刚好与箭羽齐平。 更好似踏箭而走。 少年不晓得,其实当初吴霜打车行里头租来这么辆马车,却只是掏了车厢的价钱,并未租马。 吴霜向来抠门得紧。 原本一人一骑与亭内梁鲭,便只剩二三十步,马儿一跃之下,却是已至近前。 马并未挂鞍。 于是云仲便不由自主得抬起腿来,朝马背上轻轻一蹬。 如同梨花寨当中踏上老蛇后脊。 于是少年又从背后拔出一柄长剑,连同手中剑合为一处,行气更为圆润无碍,连同腹中秋湖亦是震颤不已。 登楼成双,下楼并对。 亭外大雨如油,泼亮一对剑光。 山上亭台,当年乃是齐陵与颐章守军合力修筑,取画檐山滚落山石切葺,亭身坚固至极,乃至于亭檐都是以一抱来粗的褐槐制成,极为牢靠。 少年两剑斩断硬槐檐,生生从亭边截断一块,依旧去势不减,朝梁鲭项上削去。此等动若雷霆的剑势一出,铿锵声过后,那两柄长剑剑刃登时便有些发卷,剁在亭子当中,更险些将剑身崩断。 一式下楼,梁鲭只是朝斜向侧过步子,并没有半分滞塞,反手拽出腰间刀,朝少年脖颈抹去,丝毫未有慌乱之意。到底是同山匪流寇生死相向数载的军中校尉,应对之快,并非旁人所能比拟。下楼一式虽说极快,同其余招式相比,更胜在以势压人,况且动若石火,稍有不甚,连人带兵刃皆有被齐齐削断的可能,甚是凶狠。 但此式难以变招,多半是直上直下,稍有变化,力道便要弱去六七分,再无那等浩大威势,故云仲对敌,向来不愿将此式化为其他方向。却没曾想一击之下,叫经验老道的梁鲭闪过剑锋,反倒是朝他递出了角度颇为毒辣的一刀。 少年连忙转剑相还,双剑对双刀,一时间将石亭当中的残存枫叶都搅动得乱舞。 梁鲭的刀法并不花哨,刀刀皆是朝要害挑去,虽说刀法尚且不及唐不枫那般凝练自如,可胜在手持双刀,却能使得刀法丝毫未有走形的趋向,刀剑交击十余回合,反倒是愈发稳健。 绕是云仲双剑轻快,也未能在片刻之间寻到什么错漏,加之夜里争斗,二人都携了点小心,试探过后,便各自稳住步子,朝亭中两侧退开。 “看样你家商队的当家的确没多少余钱,竟找了这么个半大小子走江湖。”梁鲭定睛打量过后,便将嘴角勾起揶揄道,“小子,这等年纪不在家中同爹娘撒娇使性,跑来这处送死作甚?”话虽如此,可梁鲭心中却是有些骇然。齐陵军中并不乏年少时候便膂力惊人者,这等将才,大都年纪轻轻便叫上头委以重任,前往四方抬升见识身手,也好在战时用于军阵当中。 可眼前这少年的身量模样,即便是手持两剑,却仍是存留有三分稚气,再瞧瞧少年发髻,绕是梁鲭在军中见识过无数少年得志的苗子,亦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奶奶的,这年头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能有这么一手炉火纯青登堂入室的剑术,若是再给这小子几年,江湖上恐怕就真要变天了。 闻听梁鲭出言,少年只是扭扭方才下楼式震得有些发酸的肩头,回了一句,“关你球事。” 少年此刻确实只想砍人,于是刀剑磕碰声再起,乃至压过了天上小雷。 坡下身批鱼鳞甲胄的黑影已然将老吕在内的十来位汉子团团围住,却并未出手,反倒是分出数人,直奔石亭处。 毕竟是相处一载,这些位披甲之人皆是晓得梁鲭的身手,更是瞧见了方才那位白衣少年踏骑出剑的赫赫威势。商队之中有这等本事能耐的,大抵便是那位覆面之人此行的目的所在,于是六七位裹甲人影散开,径直朝石亭而去。 老吕握了握掌中刀。 甭管是坡下并无篝火的军营,还是这群裹甲人的阵列排布,于他心中,其实已然猜到个七八分。 掌中湿滑无比,早已分不清其中究竟是汗水淌落还是雨水连绵。 刀光起。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湖蠢人 刀光一起,老吕便有些后悔。凭他与这十来条无甲无弓的寻常汉子,硬拼几十位身着鳞甲,披挂齐全的齐陵边军,胜算可说是连一成都无,更别提杀出重围去帮衬云仲。 云仲此举,其实在他看来,毫无疑问乃是上上之选:双方对敌,若是有位箭法极强的弓手锁死阵脚,他与这数条汉子的命,说起来只在人家弓弦往复之间,更别提如今几十位军中兵甲横亘在前。 少年冒着铁箭直冲亭中,大抵只是为这十几号人争出一口喘息回旋的余地。既然如此,他老吕无论如何也得出手帮衬一二。 然而令他最为窝火的,便是石亭中斗得刀剑响动震天,为何前头当家与老三斤还未曾察觉,这近乎半个时辰以来,甭提老三斤前来接应,就连个人影也未曾得见。 诸般无奈之下,老吕还是领着这十几条汉子强行突围,虽说有些以卵击石的犯险意思,可总要好过坐以待毙。 “看样还是小觑了这位边军校尉,这一趟出动的人手,可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上不少。”覆面人下了石亭,不多时便听着后头偌大响动,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杂号校尉携领的边军,恐怕只在三四十号而已,边军大部军权,还是落在四镇将军手里。能调动这近百号人,虽说有些坏了规矩,可也不得不说是能耐。” 梁鲭调兵遣将时,他可是看得明白,山这头守军的确不过几十,可傍晚时分,山那头倒是来了位颐章的兵甲,说是送些菊酒与众人尝尝,随后便入了梁鲭军帐,直到小半时辰后才上马离去。 “本想着同镇南将军要些人手,可那老头向来同大人不对付,却是没想到这梁鲭能耐非比寻常。既然有这般能耐,不如多撑上一阵,也好令我同老友叙叙旧,若是不明不白就这么死在此处,我还真有些于心不忍。”汉子将面甲摘下,随手扔在泥水混杂的山路上,瞧着那块木面甲如同一叶舟,摇摇摆摆直下武陵坡。天上无数雨点砸在面皮之上,丝毫不觉凉意,反倒这阵清凉袭来,颇有些心旷神怡。 此人缓缓而行,不多时便至商队前段。 夜雨渐薄,商队中有人抹了把面上血水,无意间抬头望见那位缓缓而来的汉子,刚想挥手大呼,却被身边一位眼疾手快的披甲军士紧赶两步,一刀剁入了半条臂膀,一声不吭便躺倒在地,昏死过去。 老吕这回倒是的确失了算。 商队前头,并未因有当家的与老三斤坐镇轻松许多,眼下反倒形势更为吃紧,就连当家的这等不熟武艺的文人,都是身负几处创伤。 原是不久前孙柴离去过后,商队前头便四散逃来不少人,这伙人均是行商之人的打扮,奔走之际口中大呼前头有巨石滚落,压根不顾商队众人劝阻,死命朝后奔去。老三斤见这群人皆是吓得魂飞魄散,也未曾出言阻拦,反倒是任由这群逃难人向后逃去,却不成想这群自称逃难之人的汉子还未向山下跑出几步,便齐齐转身抽刀,朝商队当中并无准备的众人出刀。 顷刻之间,商队前头二十几号人便折损近半,这群看似行商打扮的军士,下手不可谓不狠辣。 那摘了面甲的汉子朝商队头前围堵的军甲挥了挥手,掏出枚腰牌晃了晃,示意众人且先收拢军容,过后再战不迟。 当家的咬牙拔出肋下一枚箭羽,狠狠甩在泥水当中,怒视那位径直走向对面的汉子,“韩席,你果然不是好鸟。” 汉子正是打斗开始便消失无踪的韩席,此刻甩了面甲,登时便引来商队中人一阵惊愕,随后便是骂声层起。 “是不是好鸟,你可说了不算。”似乎经此一役,原本口舌有些不清的韩席,嘴皮儿都比以往活泛了两分,瞅着剩余的十几号人,笑意盈盈。 “当初你随另一商队走南闯北,说是偶遇匪巢,结果商队上下五六十口皆尽死无全尸,只剩你一个逃出生天。我来问你,今日之事,与当初是否相仿。”当家的忍住震怒,朝着对面好整以暇的韩席吼道。 “废个甚话,且一锤给他轰个对穿便是,将他心肝掏出瞧瞧究竟是黑是红。”老三斤一向是性子暴烈,举起手头染血双锤,便要冲出阵来同韩席搏命。方才一战,当属老三斤最为横勇,手中双锤生生捣碎三四位兵甲的脑仁,且尚有余力,眼下却是被当家的拉住。 韩席听当家的此话一出,笑得甚是肆意,“没想到偌大一处商队,唯有你算是心中有数。我初来时,这些位商队当中这些个老弟兄,人人见我都如避瘟神,说是出门在外遇上这么位晦气货色,到头来免不得叫我坑害。正因如此,想当初我前去老宅处,才未曾拿下老桂的头衔。当初我还有些忿忿,可细细想来,这倒也没错。”说罢,韩席掏出方才那枚腰牌,冲当家的晃晃,“此腰牌上纹青雀黄鹤,即便是齐陵寻常百姓都晓得这徽记当中的意味,想必你也是心中有数。” 当今齐相官袍样式,乃是齐陵天子一手钦点,上有青雀欲踏黄鹤背脊,青雀意为玲珑通彻,黄鹤意为持重老道。 这块青雀黄鹤腰牌,在齐陵当中,所持者不过三人而已,位位皆是齐相身旁暗子。 “齐相年岁渐长,眼里头的沙砾便尤为刺痒,自然要我们这等做下人的替齐相好生吹拂一二,上回亦是如此。”韩席面色不改,伸手朝坡下指指,“想来途经城县,当家的你也瞧见过那少年的画像,向来你二人便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为何不早将那少年郎赶出商队,也免得落到今日这等身死道消的景象。” 当家的沉默片刻,瞧着山间零零散散的凉雨,呢喃了一句,“你难道不觉得,那小子挺好的?” 韩席眼睑微动。 “虽说本未曾想到有如今这等杀身之祸,可答应人家的事,我等不愿反悔。”老三斤见当家的步子虚浮,连忙架住后者一臂,缓缓将他搀起。 “这江湖早就不是当初的江湖喽,上有朝堂官府仙家洞府,下有生计难持,有这么个还不错的年轻人一脚踩在里头,我二人自然要帮衬一二,起码替他家师父看好弟子。说是为图那几两银钱也好,瞧见年轻时候的自个儿也罢,终归得护着他到颐章境内。” “你也是老江湖,应当晓得咱们这辈人,江湖无非就是规矩二字,若是没了江湖规矩,那这江湖,得多无趣。” 老三斤同当家的对视一笑。 原来江湖里头你我皆是痴人。 无数人趋之若鹜,大抵皆是因此。 半生皆为银钱困,去时才知秋风过处难凉人心,秋雨擂菊亦余留香。 得给江湖留个种。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八章 益水龙钓蟹,仙人过武陵 武陵坡往内百里外,乃是一处百里沃野,地势当属一马平川,按说极适宜耕种,但眼下星夜之中,并无半点谷物,乃至连住户都无半个,唯有无数军帐陈列,在朗朗星夜之中,极目远眺,无边无涯。 颐章有这么门规矩,每逢初秋,秋集开放之时,都要在此处练军数日。大抵乃是因颐章如今的皇上,当初亲自于武陵坡种下野菊,几位极擅阿谀奉承的朝中武将一合计,便于数日后将账下亲卫带到此处,操练了一番。 却不成想,本来此事的缘由,乃是这几位堪堪踏上金銮殿的武将用以表表忠心。可此事冒到天子耳根当中,却是引得那位天子龙颜大悦,当即御笔一挥写了篇圣旨,令颐章国境上下闲置兵甲,每年皆到此处练兵十日:一来是秋冬时节人困马乏,一旬操练足可将上下兵甲精气神调动起来;二来是令三军谨记,虽说盟约尚在,可切莫掉以轻心,平日里奋勇当先,说不准来日便可在沙场建功。 连同那几位被同僚消遣为哗众取宠的几位武官,官阶也是提了又提,于是当初那些个调笑针讽,不约而同便换为了赞许之语。 如今虽说这位权帝早已入得暮年,可这每年操练兵甲的事,文武百官皆是不敢丝毫掉以轻心,阵势极大。原因倒也无他,只是这位权帝虽说年过古稀,可身子骨依旧硬朗,每逢操练之时常常举銮驾前来观赏,如此一来,百官便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敷衍,力求将这练兵之举做得至臻圆满。 往年操练伊始,皇上便早早来此观瞧,绫罗伞盖,凰辇骏足,极为气派,而这回却是与往年不同,唯有几位天子身边的近臣来此督管,并无凰驾来此。不少军中大员皆是有些狐疑,却迟迟未有人胆敢提及此事。 毕竟纵使这位权帝雄才大略,胆魄无双,可还是有老去的一日。其中暗流涌动,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军阵之外数十里处,有条极细极小的溪水,名为益水,虽说水流极微,就连小舟一叶都未必可载,却是自古长存,始终绵延不绝。此处村落当中的百姓大都以农耕为生,借着那处练兵地所剩不多的沃土,倒是也不比担忧收成,闲暇时候便顺手朝溪水当中抄上一网,倒也偶有所得。 益水边上,前两日来了辆马车,看车里的挂件摆设,似乎是位大户人家,车中只有一位瞧着年纪刚过花甲的老翁,与一位剑眉虎目的年轻人,除此之外并无家丁随从。故而在益水边上的这些位百姓,倒也并未觉察出什么异状,只当是这位富家翁携后生子嗣出行,路遇益水心头惬意,寻思着在此处小住几日。 “翟大人,时辰不早,不如先去休憩,明日再前来此处垂钓不迟。”那位俊郎年轻人走到老翁近前,俯身轻语道。 老翁手头拎着柄掐玉钓竿,身裹绣金灰袍,虽说衣着极为富贵,可打眼观瞧之下,除却外袍上绣金线,浑身便再无值钱的物件。老翁闻听此言,“年轻人急个甚,我先问问你,咱朝有位女书生箫洛尘,你可曾听过?” “箫先生乃是颐章五文君之一,素有贤名,当得起文坛当中的中流砥柱,在下自然晓得。”那年轻人依旧是低头答道。 老翁点点头,似是极赞赏,“想不到你也能涉及些尘世文坛中事,的确不错。我常同你说多瞧瞧世间百态,哪怕随意瞥上一眼无关紧要的琐事,非凡不会延误了你习武修行,反倒可有无数裨益。老人家讲说开卷有益,可世间种种,不都是卷卷书册?就是这个理儿。” 自觉说得有些串题,老翁轻咳两声,将手头钓竿稳住,这才又开口道,“箫家那小女子曾言,生平何苦久眠,老去定得安然。此话甚得我心,人生世间,倘若因片刻歇息而误大好时辰,若是到了地府冥君眼前,纵使生有数千条说客之巧舌,也占不到半分理儿,你说是也不是?” 年轻人却并未搭话,只是直起身来,朝后身猛然打出一拳。 益水震出条条波纹。 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位身量个头极高的书生,倒退两步,随后便朝着溪水方向的老翁作揖道,“在下赶路之时,听闻老丈这一席话,颇有些神驰意动,故而显露了踪迹,多有惊扰,还请老丈切勿怪罪。” 见这书生并无敌意,那位剑眉虎目的年轻人反倒略微皱眉。 他这拳的力道,怕是早已破了三境之人的肚肠,况且这书生似乎的确并未设防,叫他一拳轰结结实实到小腹,却只是退出两步,的确有些不寻常。故而年轻人并未将拳头放下,而是静等那位老翁出言。 “无妨无妨,我这后辈习武成痴,动辄便想同人比划比划,想来也算是冲撞了你,大不了,叫他陪个不是也就罢了。”老翁摆摆手,下头那两只蟹的确鸡贼,一连两日都拒不咬勾儿,眼下这拳震溪水,今夜十成是逮取不得,于是老翁收起钓竿,不再有垂钓的心思。 年轻人连忙摆手,“老丈无需如此,若是无事,我便先行赶路,两位就此别过。”便急忙抬足前行。 “你家师父,如今无恙否?”老翁笑道。 书生一愣,再回头观瞧时,却是目中泛起明了之色,刚想行礼,却被赶近前来的老翁扶住双掌。 “何需如此。”老翁笑道,“不过我此行前来之事,切莫声张。此番前来,一来是正好借此机会,瞧瞧宫中军中,究竟谁耐不住性子,将脖颈抵到寡人的掌中刀上;二来,便是给你家师父个交代。巍巍颐章,竟然令那南漓的疯婆娘与齐陵的暗子混到了南公山脚下,寡人想看看,偌大一片画檐山与两道国门,难不成当真变为了他国的囊中物。” 不出半个时辰,无数军帐上空,有位书生踏月而行,浩浩荡荡。 恰似仙人过武陵。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九章 浩荡亭中剑气倾 石亭当中,二人仍是未曾分出胜负。倒并非全是因梁鲭刀法过于高妙,而是坡下驰援而来那几位身着鳞甲的齐陵守军,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将剑势愈发壮大的少年抵住,使得后者难进寸步,这才勉强将已然落入颓势的梁鲭救下。 即便如此,梁鲭仍是身中四五剑,就连往日裹在袍内的软甲,亦是被少年手中双剑割出数道长痕。 齐陵军中但凡校尉以上军职,皆配有这么件极瓷实的附链软甲,起初赐甲,只为免战时叫流箭射得对穿,致使账下军士群龙无首,耽搁了战时。可自打盟约一立,这软甲大多便是用以应付流寇山匪,又因其极轻便,披甲过后甭管是马上步行,均是轻快无比,故而历来为将官所喜。 任凭哪户流匪也不胆敢在边境镇南大将军的地盘流窜。原是这些年来战事已熄,边境驻军虽说不经战事,但却是休养得兵强马壮,个个都寻思着出外提几颗匪寇的脑袋,哪怕是挣不来多少军功,也能用以解闷。于是尤其国门边境处,匪寇向来不敢近前一步。 话虽如此,可梁鲭却是从未将这身软甲卸去,除却盛夏恐捂出一身夏痱,其余春秋冬日,即便夜里也是着甲而眠。军中曾有人戏言,梁校尉至今未曾娶妻,怕得是日后妻儿热炕,冷落了这身软甲,再说云山细雨之际,那软甲外头的链片,想必能咯坏了媳妇儿的细皮嫩肉。 可眼下,梁鲭的一身软甲早已是处处开裂,那少年的剑招半点也无花哨可言,却是剑剑不离要害。也是多亏了梁鲭腿脚步子极快,屡次让开足矣要命的一剑,可却只能堪堪挡下少年出剑之中的八成,其余两成,叫软甲扛去大半,剩下的几剑,皆是羚羊挂角一般刺入软甲裂隙当中。 一剑出而其威势不绝,一如海潮迭起。 双剑对双刀,显然是他不及那位少年。 还是六七位手下以飞梭强行将云仲剑势牢牢锁死,这才将已然生出败相的梁鲭架到石亭另一端。 云仲此刻亦是有些急迫。久攻不下,果然叫那使双刀的等来了援手,眼下雨势渐有停滞的意思,老吕那边刀剑相撞之声更是依稀可闻。心急之下剑势有些走形,叫两枚飞梭得了空隙,自腰腹边划过,带出一抔血迹。 那飞梭两侧皆有斜刃,头前带刺,唯有末位可供人捏,且大都通体浸毒,休说军中,哪怕是在江湖当中,都算是极阴毒的暗器。何况云仲并无应对暗器的经验,再者一时心急,这两枚飞梭当空而来,端的是令他难以应承。 “小子,凭你这身功夫,若是来到军中,历练个几年,最不济也得稳稳坐到我头上,何苦在这商队里受苦,终日风吹雨淋不得安卧,到底是图个甚?”梁鲭摸摸软甲之下的条条剑伤,疼得咧了咧嘴,朝独自应对六七军士的云仲喊道。 云仲哪有空同他多费口舌,掌中双剑同数柄森寒长刀交击,在这愈发狭窄的石亭当中,步子却是丝毫不乱,毫无颓势,反而已是将一人的鳞甲挑开,撩出不少如墨一般的血水。 所携长剑,已然废去三柄。 头前一式登楼,齐齐毁去小半亭檐,连同一道毁去的,还有少年起初持在手里的两柄长剑。吴霜的确是极抠门,购置的一干长剑,无一柄可堪大用,若只是寻常砥练剑招倒还凑合,可若是正经对敌,则是显得捉襟见肘。 可少年依旧是以这几柄破剑,生生挑开软硬甲胄。 场间那位鳞甲被挑开之人,似是力有不逮,便朝云仲面门虚晃一刀,寻思着朝几位袍泽身后退去几步,也好缓缓伤势,于是一刀过后,便朝后退去。 却不曾想少年两剑于瞬息之间缠上长刀,就如同粘连在刀身之上,延着锋槽往下一顺。 溯扣一式,羚羊挂角。 待到周遭几人举刀来抵时,少年却是略微矮下身子,踏前两步随剑而走,险之又险将那几柄长刀错身避过,而后便顺那人长刀轻轻一扣。 负创军士只觉掌中刀沉了数筹,可再想运力撤回臂膀,却是为时已晚。 佯攻一说,向来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手段,既然一刀已出,至于旁人准不准出刀人跳出场外,那便是五五之间了。 少年一剑扣住长刀,而后沿护柄削掉汉子五指,另一剑朝汉子脖颈轻轻一挑。 血流如注,亭中人九去其一。 不足三盏茶汤的功夫,梁鲭就这么瞧着石亭里头的几位军中士卒,一一丧命当场。 亭中剑气如长虹流转。 剑气之盛,以至于引动亭外无数碎石残菊,滚落飘摇,亭中褐槐边檐,亦是被这阵磅礴无匹的浑厚剑气刮得剥落。 浩浩荡荡,势极凝练。 少年只觉得自打见血过后,腹中秋湖阵阵鸣颤,乃至平日里只晓得扫折经络的道道剑气,不自主透体而出,自掌心当中灌于剑里,虽说痛楚摧神夺智,可云仲杀得却是极畅快。 千里凭风,无意快哉,然而杀意却是秋风飒飒,推拂万方。 剑气起时,梁鲭便将始终紧握在掌中的双刀撇到一旁,斜靠亭柱,目光当中尽是坦然。 事态到了如今这等地步,显然不是他这小小一名军校便能阻挡的,与其徒劳一搏,倒不如静侯韩席口中那位左右十成战局的大人,若是此人并未打算出手,也好留下几分余劲脱逃。 “修道之人,讲究的便是心境平和,万理清净,似你这般形同魔怔,即便是仗着什么稀罕物作威作福,亦是难求大道。” 山间似是凭空有人踏出一步。 却只见残石回落,飞菊入水,原本叫浩荡剑气斥开周遭数丈的物件,近乎刹那间又是归于寂静,连同亭中如秋雨过后涨起沟渠一般的剑气,也是在这人足下凝住一顿。 “无根剑气,即便可堪一用,亦不过是一枕清梦,算不得真。” 说话这男子脸上须发凌乱,赤着双足。 虽说脚上无靴,可依旧生生踏碎一亭剑气。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章 南公山,书生柳倾 对于这位赤脚的汉子,少年只是眯眼回了句,“这年头难不成人人都得出来装装架子,显摆显摆自己境界高妙无双?打便打来,若是不打,且先退到一边看着就是,秋风凉劲十足,莫要吃太多,免得明儿个蹲在墙边直不起腰。” 来人叫少年一顿抢白,却是有些语塞,似乎是过久不与人做口舌之争,以至于在半空中张了张嘴,又是将话头咽了下去,将那张略显苍白的面皮憋得微红。 而云仲见此,心间却是一颤。 吴霜曾讲过,江湖里头嘴皮子利索的比比皆是,可这茬人大抵性子直来直去,多是些一般人物;可若是碰上不愿或是不会同人争口舌的,则是要添三分小心。这等人大都要么是手段阴狠的狠主儿,要么是那等武痴道痴,甭管从属哪类,都并非是如今的云仲所能应付的。 野犬吠声奇大者往往惧人,而不吭一声者,往往下口最为狠辣。 如是道理,即便在小镇里头,云仲也明悟在心。 眼下虽说腹中秋湖不知什么原因,以往伤己经脉的剑气转而对敌,可叫这赤足汉子一踏之下,近乎消逝一空,少年心中自然添了数筹警觉。虽说话头依旧无赖,可双目却一直将那汉子盯起,再无半分偏离。 “与其多说,不如瞧瞧你商队当中,是否还有活口。打是自然要打,我可不愿同你做口舌之争。”汉子思量半晌,这才闷闷道出一句。 对此,少年只是狠狠咬紧唇齿。 他怎能不知,坡下那边的动静,已然是消散大半。 老吕同那十几条汉子,虽说行商路上也是抻练过无数回身手,更是在贼寇山寨当中舔血数回,功夫与对敌经验,自然比寻常武人高出些许,但同身着甲衣的士卒对阵,当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坡下商队中人,已然十去八九,虽说也拼死了些士卒,可眼下仅剩老吕同两条已然伤残的汉子仍在苦撑。 至于商队前头,开战至今仍未有一人赶来相助,少年更是不敢再想。 如今的场面,当真是退无可退。 前面又有这赤脚汉子拦阻,单说御空这一项,恐怕便已然是自家师父口中所说的三境。 敛元境一,虚念境二,灵犀境三。 以敛元的微末本事,横跨两境而战,纵使秋湖无端炸出无数剑气,但恐怕说是以卵击石都有些托大。 再说方才飞梭贯入双肩,当中的猛毒亦是滚滚灌入四肢百骸,少年只觉得吐息之间,犹如喉中梗了块巨石。 可少年依旧是抬起了手中剑。 于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朝着高处那位看似不惑之年的汉子,清清朗朗张了张口。 “云仲在此讨教,愿见识阁下高招。” 秋湖登时便犹如雨后秋江,巍然神意无端之间于丹田中暴涨,剑气再起,比之方才更为精纯浩大,隐隐之间宛若凝实。 半空中悬而不动的汉子,瞧见这迎风涨起的剑气,再瞅瞅少年面孔之中的一丝傲气,只是轻轻说了句。 “妙哉。” 江湖几人回。 汉子举起双拳朝那团勃然剑气砸去,周遭数丈虚空,皆是震荡不已,山石滚落,石亭剧震,就连数十丈外头野菊叶片上头的残雨,亦是跟着跃起寸许。 雨水渐停,雷霆已去,可武陵坡当中,这位邋遢汉子愣是又砸出一道雷声。剑气如纸,叫这双拳微晃之下砸了个碎裂,却于瞬息之间又补得圆满。 可汉子那双不算甚大的拳头,仿佛不受半分阻塞,只是倾劲砸下而已,同市井当中不晓拳法的泼皮斗架一般,抡圆了便朝头挥下。 剑气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汉子这一拳,砸碎剑气二十二团,声威赫赫。 亭中梁鲭,已然被那阵剑气碎余扫过数十次,通体如同血囊爆碎,已然气绝,那件随身多年的软甲,早就已经被剑气斩进血肉当中。这位宁肯以手下袍泽以命换军职的校尉,至死也未曾说起过为何常着甲胄。 软甲一角处,有朵血红血红的织花。 少年只是横剑而立。 从秋湖当中流转而出的剑气,将他自打行气以来通体内气,皆尽带出,却只是堪堪挡住了这汉子双拳轻飘飘的一砸。 云仲持剑立身,却是早已昏厥过去。 “以这个岁数,虽说借了外力,却也称得上是相当难得。”汉子双足踏地,打量打量那张目怒视的少年,抬起一张老茧横陈的手掌,“可惜,你家师父欠我章家一条命,看不惯我家弟弟是一回事,可我这当兄长的,也得拿回去交差。” 汉子自言自语,像是不太愿动手,可思量再三,还是将手朝少年头顶压了过去。 多半夜折腾,原本二更时候,老吕才察觉马儿有异,战至如今,已是四更晚间。再者秋雨退却,山外勾影,已是渐渐明朗。 可恰逢此等时节,明明天上阴云散却,天儿却是又无端暗了下来。 坡下老吕又中了一刀,再也握不住兵刃,斜靠在一旁车厢边上,模样极凄惨。周遭披甲士卒更是不让分毫,齐齐朝老吕挥出刀来。 今儿个栽喽。 老吕将眼一闭,不再朝周遭看去。 数十声噼啪声响起。 老吕张目,却见眼前数十鳞甲,皆尽跪伏于地,四肢歪扭。 少年身前那位赤脚汉子,亦是险些双膝及地,仿佛肩头凭空压上几座大川。 “你若动我师弟一指,我便断你一臂,你若动一拳,我便将你浑身经脉大窍撅折,扔到中州天坑里头镇眼。” 虚空当中有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迈步而出。 “章维鹿是吧?梧溪谷这处道统确实了得,可既然伤了我南宫山的小师弟,留你一命,理应赔偿些物件。”书生不再是南公山中那位彬彬有礼的书生,从头到尾,都未曾让那赤脚的章家长子说出半字。 书生走到汉子近前朗声道,“听闻梧溪谷中生有碧波石近百,可令常人生出慧根,令修行中人悟道清心,还算天下少有的天材地宝。” “拿来。” 后世记撰,颐章权元历三十五年秋月,南公山大师兄携阵登临武陵坡,压得梧溪谷章家长子寸步难行,交出师门碧波石五枚。 南公山柳倾,天下晚辈阵师道行难望项背。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该给口酒 待到云仲醒转过来,外头天光已然亮起。迷蒙之际,有位个子很高的书生拍了拍他肩膀,将他搀扶起身。 少年眼前躺着两具尸首。 一位矮胖,一位高壮。 “等我赶到此处,这二位的伤势,已然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即便就是咱家师父亲至,也未必能将他们救下。”那位书生轻声道。 少年缓缓坐在泥水当中,木讷张口,“你是谁?” 书生愕然,却还是应答道:“我是你家大师兄,师父命我前来接你回山。” “为何不早些。”少年面上依旧是毫无表情,缓缓问道,“哪怕提早个一两时辰,这三四十口,也不至于死在异乡。” 个子极高的书生没说什么,只是也拢了拢破损多处的衣衫,陪少年坐在泥水当中。 “当家的曾跟我说,跑完这回,再干个两三趟便能攒足了银钱,在山间修起个不大不小的宅子,随老三斤两人归老,斗斗鸡喝喝酒,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老三斤说他那对破锤东缺一角,西碎一边,寻思着这回秋集当中,找家游街串巷的铁匠,给那双锤好生补补,免得出门叫人笑话,说这商队里头穷酸。” “我那兄弟刚走不久,前脚走,后脚便出得这档子事。平日里都是如此鸡贼的人儿,怎的就栽在这等地界了。”少年面皮之上皆是将干未干的泥水,呆坐地上,目光当中尽是空洞。 半晌过后,书生才叹了口气,斟酌了半晌言语道,“小师弟,是师兄不对,早知如此,师兄就再快些赶路,个中缘由,待到回山路上,再容师兄跟你缓缓道来。” “人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切莫伤怀过度,这事归根到底,不怨你。” 话说到这,书生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身边轻轻勾了勾手,“说到这,我还得给你看个人,我猜这位,大概同此次商队遇袭有莫大关联。” 少年没抬头,依旧盯着不远处两具尸首,定定出神。书生也未说什么,只是使了不知什么法门,将远处一人虚空提起,扔到少年近前。 “此人身携青雀黄鹤的腰牌,乃是齐陵章相眼前的暗子,我猜方才便是此人率兵卒堵截商队,致使地上那两位战死。我已然将这汉子穴窍封住,想来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师弟若是心火难消,”皱眉沉吟片刻,书生还是站起身来,向远处踱步而去,“此人任凭师弟处置便是,无需留手。” 良久过后,云仲才抬起头来,神色当中满是疲倦。 那汉子并非旁人,正是数时辰前率军围杀商队一众的韩席,见少年抬起头来,韩席反倒是畅快一笑,舔舔唇角淋漓鲜血,开口道,“云老弟,别来无恙。” 云仲怔怔良久后,才从牙关之中挤出一句:“究竟为何。” “各为其主罢了,你家师父杀了我主子的接位之人,作为我主犬牙,我自然得出手将你袭杀在半路。”少年面皮更为扭曲,狠声道,“那为何迟迟不出手?反倒要在此处将商队一众皆尽害死,难道你就当真对这商队有这么大的恨意,唯欲除之而后快不成?” “倘若只是杀你,一路之上的机会何其多。”韩席虽说浑身叫书生大阵压得筋断骨折,可还是咧开嘴惨笑道,“甭管是文斗之时,城中饮酒之时,亦或是出漠城时,我皆是有一击必中的手段,即便是你白日酣睡之际,我也能将你刺死。” “想必我随身携的腰牌,那穷酸德行的书生也已告知与你。既为暗子,行事当然是得叫人拿不出把柄,且我这重齐相近臣的身份,自然不可暴露在商队三四十口人眼中。纵观天下,唯有死人口风最严。况且路途当中所遇城镇,章大人早就叫人沿路张榜,当家的和老三斤那眼观六路的本事,想必也是猜出了你是那画像中人,我若是轻易下手,这杀人者的名讳想必落在我头上,唐不枫的刀,我亦是有些忌惮,故而隐而未发。” 这番话说完,汉子显然是有些脱力,故而洒脱一笑,朝云仲道,“还有酒没,上路之前喝两盅,也不枉一路相识,那朔暑的滋味,的确是叫人顺嘴得很,倒是便宜了那唐小子。” 云仲并未起身,只是淡淡说了句,“最后那两坛已经送与唐不枫了,当下无酒可饮。” 跪伏在地的韩席撇撇嘴,“好生无趣。”随即便使舌头在口中搅了搅,嚼碎了什么物件。 古往今来暗子槽牙当中皆有孔洞,里头塞上枚奇毒无比的丸子,以蜡封住,为得便是叫人生擒之际可将毒舔出,嚼碎下咽,不消半炷香便能毒发身亡,也能少受些个皮肉之苦。 韩席乃是齐相暗子,自然牙关之中裹带毒丸。 可事到如今,少年依旧没动作,更未举起手中剑,反而仍是开口道,“漠城当中,原来你请我赴宴,只不过是为了确认张榜之人,是否当真是我。” “不然?我难不成是同你出外商量义气肝胆?”咽下那毒丸,韩席面孔都是略带歪曲,自打额前冒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汗珠,端的是十足痛楚。 “可既然我已将吴霜之徒的身份坐实,为何出漠城之际,你反倒未曾下手。须知那时节商队困与雾中,以你的箭法,想必是能将我从马上射个对穿,将尸首弃在雾气浓厚的荒漠当中,过后即便商队中人问起,也未必将这疑心放到你身上,为何不射?” 汉子刚想作答,胸膛当中却是多出一截刀锋。 书生喂了老吕一枚丹药,此刻早就清醒多时,云仲同韩席二人相谈,皆尽落到了已然清醒的老吕耳中,终是耐不住心中怒气,随处提了柄刀,便将跪坐的韩席捅了个对穿。 老吕以刀戳韩席三四十下,直至后者胸膛烂成一片。 可韩席依旧是面带笑意。为何不在那时将少年射落马下,汉子至死也未讲出,直至许多年后,云仲仍是未想明白,究竟是那汉子有诸般顾忌,还是一时有些不忍。 但汉子眼神极清澈,像极了那方大泉湖水。 “应该给口酒喝的。”少年喃喃道。 曦光撒落下来,菊色挂朱,天泛红霞。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二章 流火绣狰服(二更) 还未过得三更,颐章某位大员,便叫自个儿府中外出的暗线叫起身来。刚想发作,却是接到封死士暗报,心中霎时便咯噔一下,哪还有半分睡意,将身边青楼暖床的女子推开,连忙随手披上件外袍,连团花珠靴也未来得及穿上,赤着双足三步并作两步,便赶到了书房当中,自个儿点起灯来,朝信中仔细看去。 才瞧见信中头行,这位素来以敛财有方闻名的大员,便险些将一身肥膘砸在地上,惊得三魂失却了两魂。 信中有言,颐章权帝于夜半遣暗子去往军中,于校场杀朝中文武近百。 区区二十余字而已,血气滔天。 “多年不见,大人的品味,还是令下官为之叹服。”话音一落,这位浑身肥膘堆累的大员才借着灯火瞧见书房景象,只见自个儿那张加宽数巴掌宽的福寿椅上,赫然端坐着位神情幽冷的男子。 男子不惑上下,虽说不复风华正茂的倜傥时候,可依旧是五官极威武,眉宇之间萧杀气甚浓,面皮边角处轮廓极为分明。美中不足的是,男子下颌处有道深邃刀疤,倒是使得这张周正面皮落低不少。 即便如此,同这位家财万贯,满腹油膏的相比,精神气显然不在一等。 灯火甚微,也只能堪堪瞧见那男子的面容,衣着如何,却是有些模糊。 男子把玩着一柄玉镂毛笔,目光甚是戏谑,“若是今儿个不入大人居所,下官还真被大人平日里那公俭礼让的做派蒙在鼓里,今日一见,大人敛财有道的贤名,果真是不假。” 这无端跑到大员家中的男子,口中虽说一口一个大人下官,可此刻的语气与举动,显然并不将这称谓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位浑身赘满肥膘的大员反应过来,登时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将那颗肥脑嗑在地上,比市井当中屠户将猪首撂在案板之上还要干脆两分,口中连声道,“小人不知狰督使前来,有失远迎,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莫要治罪。” 大人与下官,小人与大人。 这男子的身份,当属贵不可言。 端坐福寿椅中的男子,瞧见大员磕头似小鸡啄米,登时便笑道,“入秋时节地上渐凉,倘若是冰坏了身子,我颐章又得缺一位骨鲠之臣,届时上头还不得治下官的罪?再说大人官职,大我可不止一级,若是叫他人晓得,成何体统,大人快快请起,切勿如此。” 话虽如此,男子却是并无起身搀扶的意思,只是看着那肥胖大员脑袋起伏,将沁凉如水的地面磕出一滩油印。 “下官此次前来并无他事,只不过是想将上头的意思转达给大人,那上百颗人头的事,想必大人有所耳闻,还请大人切勿传出半字。” 磕头如捣蒜的大员听闻此话,半点也未曾犹豫,身手极麻利地从地上弹起,抄起书架之中横置的一柄宝剑,随后便将门外等候的暗线带到书房,当着男子的面一剑穿喉;随后来不及将宝剑放回原处,将掌心叫汗水浸透的那张密信,生生塞到口中,囫囵咽进肚里。 直到这时,男子才将那根玉镂毛笔放回桌上,面皮里也透出些许笑意,“大人向来是知进退懂良择的聪明人,好久不见,当真是比从前更加顺眼,如此,大人还是好生歇息,免得冷落了妙人,下官告退。” 男子起身,瞧着窗外的昏暗夜色,轻轻打了个哈欠。 灯火摇动,映照出着男子身着的衣袍。 胖硕大员身上外袍,当真已是比黄从郡的锦织用料还要考究数倍,就连袖口外头的压衣羽,都是大元部有年头的青雀羽编织而成,挥动之时翩若惊鸿,譬如袖口架起两只青雀一般,华贵至极。 可同男子身上衣袍相比,大员这件衣裳,反倒就如同雪中落入了只老鸦,极为土气。 男子衣袍,色同流火,不晓得以何物染红,胜却无数凡花朱绛之色,随男子动作衣袍摆动,倒真如一大簇飞火入衣;上绣一头单角五尾异兽,威势凛凛,头目躯体极鲜活,沉于流火似衣衫当中,更犹如活物一般。 男子拂袖而去,径直出得书房门外。 门外赫然站立两行流火狰衣,腰悬双刀。 颐章权帝共设狰使五千,唯皇命是从,督朝中群臣,凡奉皇旨查案督办,夜无闭户。即便是朝中一品大员私宅,于狰使奉命查案之时,也可通行无阻,若有家丁护院阻拦,也可依令斩之。 称得上是权柄泼天。 大概十载之前,狰使权柄还不如如今这般显赫,可近些年来,权帝年纪渐长,许多事宜,即便是这位天子有心事无巨细逢必躬亲,却也是难以为继。又因宫中皇子群妃各怀心思,朝中文武心事晦涩,故而权帝才将狰使的地位一拔再拔,直至到了如今这般景象。 男子正是狰使当中的头目,称狰督使,携领数十位狰使办案查私。 “督使大人,这老儿家中摆设物什如此华贵,为何不向圣上禀明彻查?”男子身边走进一人,看相貌约在二十上下,面如冠玉,此刻不解问道。 男子先一步踏出府门,命手下将火把点起,这才回头朝这位年轻狰使笑笑,轻轻开口,“林陂岫贪财好色的名声,向来在朝中为人所耻笑,加之并没有什么行商的路数,只晓得如何贪敛财物,那钱财从何而来,陛下可是最为清楚。” “贪敛些朝廷修桥铺镇拨出的银两,可却仍旧能保证这些地界的长桥栈道坚固瓷实,这便是他林陂岫的本事,而恰好这门本事为陛下所看好,故而才能令他活到如今。”男子拍拍流火绣狰服上的浅土,继续道,“况且这回,陛下似乎是真想要将颐章如今的官场翻个身,将那些个明里暗里心怀鬼胎的文武斩尽过后,马不停蹄便命我等彻查京城留守官员。” “家家大员,几乎手头皆有暗线,这个你我心中也是有数,就连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操心过多。但此番则是不同,圣上吩咐过,切勿打草惊蛇,方才那林陂岫若是不将暗子当着我面一剑捅死,那这一夜之间砸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又要多出一具。” “一夜之间杀文武近百,倘若朝中无人可用,又当如何。”那年轻狰使又是问道。 男子嗤之以鼻,“你操个甚心,虽说有些人投鼠忌器,不能轻举妄动,可大多是老的倒了,有的是新人往前续,铁打的宦海流水的官儿,况且谁不愿睡个安生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 年轻狰使面露恍然之色。 “走了,今儿个还不晓得要有多少人掉脑袋,赶紧忙完。”男子挥挥手,朝长街当中走去。 身后数十道流火相随。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星星也(一更) “我最不愿给人烧纸钱。” 这是少年半日当中,头回开口,兴许是同那位高个儿书生说话,又像是自语,边说边将一打儿黄纸扔到火中,定定出神。 一旁的柳倾听闻少年这话,踟蹰片刻,还是没去接话,只是自个儿也抄起一打黄纸,俯身蹲在少年身侧,朝着火中填进两张,心头滋味难明。 “明明晓得人在里头,可就是不能应茬儿,任凭人在外头伤怀感叹,皆尽无用,只图着这些枚纸钱能飘到重泉之下,聊表慰藉。”凉风习习,少年发髻随风而动,在夜色里头,面孔时隐时现,唯独瞧不出神情,“可唯有这些个仍在人间的人儿才晓得,这纸钱一烧,便是烧了,飞灰虽轻,可也飘不到冥府里头去:纵使心心念念,哪里又有这等好事,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书生从头到尾只是听少年自语,却从未出声打断。 早在晌午,颐章边境里头便来了队守军,为首将领同那位高个书生稍言两句,便带着手下军卒,打理武陵坡当中的狼狈景象。不消那位将领多说,柳倾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天下仙家不算少,可平摊到每国境内,也不过就那几家罢了。以权帝的手笔能耐,此番想必能叫颐章的官场翻腾剧变。出手相助,做点锦上添花的事宜,想来也是信手拈来,纵使派不上什么大用,可也足以显示天子对于南公山的态度。 只不过这位南公山大师兄,却只是陪着云仲枯坐至今,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于江湖来说,只是在武陵坡这地里头添了三十四座新坟,可对于少年来说,心头江湖,却也是少却一段,空空落落,山风当胸而过,只觉得钝刀割肉,钝痛得很。 若是相思苦甚,文人迁客犹可以月相追,说明月明月汝照沟渠,由南既北,自西朝东,倘若窥见佳人,烦请以月色告知相思一二。可人若是眠入九泉,几刀纸钱,又哪能飘飘摆摆,直入酆都。 “若我未入商队,兴许这三十来口,压根不必死。”少年又添了几张黄纸,朝那两座新坟看去,双目当中,却尽是迷茫。 “师弟,不能这般想。”书生最终还是不禁开口道,“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种种,谁又能说得清楚。这事,当真不能怨你。归根到底,还是那齐相之子所为有伤天和,叫师父斩杀,冤冤相报所致,若是将这罪过背到你一人身上,不妥。” “云小子。”话音未落,老吕由打两人背后走来,一屁股便坐在二人当中,毫不避讳道,“到这儿我可得说你两句,入商队许久,按说你应当晓得这商队行当的种种。说得好听是叫走江湖,若是往实在里说,那便是将脑门别在裤腰上赚银子的破落行当,人人都得有死在半道的准备,落得个死无全尸,那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显然书生递给老吕的那枚药丸,并非是那等凡品,不消半日,老吕一身伤势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就连出言开口都是中气十足,未见半分颓靡。 老吕继续道,“你可晓得这近十载以来,商队中死了几茬?一直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数人而已,江湖当中的寻常人走江湖,那可真是活一日算赚一日,即便是死在道上,也没什么可埋怨的。我方才听闻这位读书哥儿讲,大抵也能猜出些许,无非是冤冤相报,哪里还能谈什么对错。” “我若是不来,起码当家的老三斤,乃至整个商队不必因我而死。”即便是老三斤如是说,少年也始终未曾将眼睑抬起,始终瞅着眼前那摊橘黄纸火,不愿移开。 老吕嗤笑,骂了句榆木脑壳,又道,“你当真以为,商队上下的人儿途径城县之时都是两眼一抹黑?说起来大白天睡得香甜的,也就你这小子一位,那画像当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不是你,大家伙儿都是心照不宣。”少年错愕,一路之上并未有人同他提及此事,若非韩席死前透漏,只怕如今还是蒙在鼓里。 “大家伙儿只是觉得你这小子人功夫纯熟,人更是不赖,这才都瞒着你未曾明言,即便有几位念头冗杂的,最后也叫唐不枫和老三斤偷摸唬喝了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老吕敲打敲打云仲肩头,沉声道,“非要说你小子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便是拳头不够大,剑不够快。人死灯灭,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就得好好活,别成天哭丧着个脸。” 书生听罢这番话,目光当中隐有震动之色。 仅仅一位在江湖末流行当中摸爬滚打的商队行脚汉子,话里话外,确是比无数常人都通透许多。 见少年面色微微缓和,老吕微微一笑,往火里投了半刀黄纸,拍拍屁股起身道,“听这位读书郎说,他乃是你家大师兄,专为带你回山而来。想来你师父也是在山头上等得急切,切勿怪罪你师兄为何不早些来,更莫要怨恨你家师父为何不今早将你接回师门,毕竟他们所思所想,所遇之事,并非是你这年纪的小小子儿所能估量的。” 少年终于缓缓张口道,“老吕,随我一并前去师门吧。” 老吕大笑,“别介,凭我这岁数,还能去那拜师不成?再说半生下来,我也过惯了商队当中的日子,真要是让我在山头上当个闲人,我老吕还不得闲出毛。当家的这批货物,我自然得想法子卖到秋集当中,到时回了齐陵,也好寻寻这些老哥们儿的家眷,送上些银钱。” “云小子,有缘何处不相逢,不必久送。” 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见那位腹背已然不直苗的汉子,顺武陵坡缓缓走向马车,朝他摆了摆手。 山风飘摆,乌鹊南飞。 汉子孤身一人行于山道当中,不知怎得便将衣襟扯开,吼起了商队当中的行酒令,声震四野,足穿金铁。 “三尺微命,一介武夫。” “老鸦流水,西风长槐。” “你有三趟清塘水,我有半壶醪糟酒。” “三山青天外,五马寨桥前。” “而今听雨武陵下,一人独望,鬓已星星也。” 星星也。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如灯火灭 见老吕下坡而走,云仲还想起身挽留一二,可最终还是没动身。 柳倾见此,眼中确是生出些赞誉之色;与少年不同,他和自家二师弟呆在吴霜门下的时日,可说是极长,尤其柳倾自个儿在山门当中守了十年的光景,并未离开山门外哪怕十里。师父言谈措辞,自然听得尤为真切。 吴霜曾说,甭管是天下任意行当,甭管是江湖里头做行脚力活儿的挑夫,还是市集里织席贩履的破落户,千万休要觉得旁人可怜而伸出手去;并非说是可惜那几个铜子儿,而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人人有人人行事的准则法子,少去管人如何行事,成天同个黄脸儿婆娘一般絮絮叨叨,还谈什么修道律己走江湖。 虽说此话轻慢之意甚浓,可在柳倾听来,倒的确让他品出来不少味道。 旁人如何择选,如何行事办事,与旁人又有何瓜葛,只晓得一味劝诫挽留,无疑是落在下乘。倘若絮絮叨叨个不停,遇上些不知好歹的主儿,还要平白招来不少厌烦。 佯装酣睡,无人能叫得醒,大抵便是这个理儿,更何况那汉子选的这路,的确仗义。 换做是谁,也断然没理强留。 凭云仲这年纪能想通这点,柳倾便在心上又给自家小师弟添了一笔好。 “师弟,天色不早,不如且先歇息一晚,待到疲累消散,明儿个一早,随我回山门见见师父如何?”柳倾说话,向来是不紧不慢,即便方才将三境章维鹿压得抬不起头来,语调依旧是如平常一般,极慢极缓。 “晚些再睡。”少年犹豫片刻,瞥了眼书生浑身破烂的衣裳,还是有些生涩道,“师兄若是赶路疲累,先行到车帐当中歇息便是,前头停着匹杂毛夯货的车帐,便是师父留给我的,若是不嫌弃里头杂乱,就先将就一晚。” 不知是否是听闻了这句师兄,柳倾登时有些开怀,淡淡笑道,“那可不是什么杂毛夯货,若是论起年纪,这匹你口中的杂毛夯货,大概比咱家师父还要年长出好些。” 少年悚然。单从吴霜面目来看,大抵也是不惑上下的年纪,倘若说此马比师父还要大个几载,那便是说这马儿的年纪,怎么也该活了四十余春秋,世上哪有这等古怪的马儿? 柳倾瞧见少年缩颈瞋目的模样,登时便开怀大笑道,“师弟无需担心,这事也是早年间师父饮酒过度,醉意昏沉时候无意同我说起,若是当真有什么古怪,咱家师父怎会放心大胆的将它带在身边。” 少年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个理,于是才堪堪松了口气,静候自家师兄出言。 柳倾点头,不知从何处摸出两枚梨子递给少年,继续道,“小师弟乃是大齐人士,想必也不晓得颐章内的种种稀罕传闻,正好借此时机,同你讲讲咱南公山的一些趣闻。南公山原本不是座山,而是一片极深邃的渊潭,至于为何成山,大抵便是因这头你口中的夯货。” “恰巧当初咱师父途径,见一头似马非马的走兽,游弋水中,瞧着有趣,便停在不远处端详起来,权当歇脚。那走兽将整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搅动得浑浊不已,翻动之时,不知为何湖底缓缓上抬,直到偌大一片渊潭潭水尽空,却是有一座浩浩险峰,擦着师父面皮便拔地而起,吓得咱家师父直骂娘。” 少年听得入神,浑然忘却了手头那两枚梨子。 “要叫一般人,早叫这景象吓得两股战战,夺路而逃都嫌自个儿双亲少生出两条健足,苦胆再小些的,估摸着都使唤不动双腿,软倒在地都尚未可知。可咱家师父的秉性,你应当晓得。”柳倾朝少年微微一笑,眉目当中突兀生出些傲然,“咱师父御剑而行上山,便同那走兽战成了一团。” 此刻的柳倾,并无南公山大师兄应有的做派,就连平常始终温和绵柔的言语吐词,都有些微微发颤,同一位和风细雨的书生相比,反倒更像是位讲到精妙处的说书先生,神采飞扬,仿佛那日同神异走兽扭打成一团的,压根就是自己一般。 “好在那异兽踏水拔山过后,似乎是有些失却了神智,就连原本浑身彩云般的皮毛都黯淡下来,原本峥嵘爪角,也是收归本身,化作凡马模样,安稳下来。如若不然,恐怕即便是那时节的师父,都得暂避锋芒。” 少年点头,“难怪,这夯货无人能看清深浅,且极通灵性,原来本就不是什么凡属。”可转念一想,少年又是脖颈生起层寒意,于是还是犹豫着问起,“师兄啊,我这一路上没少得罪那马儿,甭说闲来无事揪两根马鬃,就是拍打后尾也是常有的事儿;若是这大夯货有朝一日回过神来,再生出角爪,还不得将我踏成几片儿活活吞到肚里,到那时节咋办?” 柳倾刚把话说完,尚且沉浸于自家师父威势当中,听闻少年这一席话,竟是有些呆愣,“小师弟啊,师父御剑降妖,你为何半点都不觉得神妙?” 少年被问得发怔,“一路而来遇的稀罕事儿太多,多少有些习以为常了,况且咱师父行事,向来不都是如此?” 大师兄一乐,这才自觉有些失态,于是又换回那副慢条斯理的书生相,朝少年道,“遇事不惊,当然是好事,不过有咱家师父壮举在前,你我这些个当徒弟的,自然得更勤奋些才对。得,时候不早,旁的不谈,先将梨子吃了,去车厢当中休憩便是,师兄还有些琐事,晚些再睡。” 云仲说句好嘞,便抱着两颗麻点遍布的老梨,跑到车厢当中。 “看来我这小师弟,还真可说得上是少年老成,原本我以为这事棘手至极,可如今看来,却是操闲心。” 既然是人,早晚得习惯些别离之苦,而后才可迈步上山峦。 世事本就如此。 只是知其易,做其难罢了。 书生看看山下车厢当中一盏孤灯,道了句多谢。 灯火遂灭。 云仲吃罢梨子,将另一枚大些的梨子好生擦了个干净,摆在车帐显眼处,自个儿裹着衣裳,昏昏睡去。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五章 舒坦(第一更) 此人当真是极强。武陵坡外几十里处,章维鹿停下步子,同前来接应的数位随从道,可神色却仍是有些木讷,即便前不久时被南公山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来,此刻面庞亦未有半点难堪。 随从当中为首一人紧走两步,颇为惶恐开口道,“少爷可曾负创?”毕竟自家老爷前阵子才痛失一子,那立身眼前这位武痴,当然就金贵了数成,倘若有个闪失,齐相大人摆摆手,便足矣令他们这些个下人死上好些回。 章维鹿摇头,面色依旧淡然,“我又不是三岁稚童,虽说久居世外,可也懂得在行事前思量一二。那位南公山来人不过是使了一门古怪阵法,将我封得挣动不得,可要是还想伤我,一时半会恐难以如愿。”梧溪谷的横练功夫,显然并非只是外人口中跌爬悬崖那般。 左右下人闻听此言,倒是不约而同吐出口浊气,胸口重石皆是放下大半。 “尔等何须如此,即便是不慎负创,那也只怨我学艺不精,家父那边,我自然会替各位说道说道,”章维鹿瞧见这些位下人神色,不禁笑道,“说什么下人大人,倘若是举国上下就剩那些个大员,不还是孤家寡人,即便偶有失职时候,也不该登时处罚才对。” 众人虽说心中未必全然信服,可闻听此话,不知为何,的确是心中舒坦了些许,纷纷朝这位赤着双足的汉子道谢。 “今儿个且先在此歇息一夜,待到明日,咱到那镇南大将军营盘当中走一趟。”众人刚熨帖少许,闻听此言,心肝又是无端跳了跳。 别说是齐陵朝中,即便在市井里头,百姓那都晓得齐相与镇南大将军素来不和。饶是平日里齐相平易近人,极容易相处,可遇着那位人高马大的镇南大将军,但凡见面,便要闹起纷争,近乎是针尖对麦芒,丝毫没有相让一分的道理。 到如今齐陵皇都还流传着这么一则趣闻,说是镇南大将军府邸偏东,齐相府邸偏西,下朝时候两人均是端坐车辇,可俩人都是朝自家府邸反向而行,登时便塞在御道窄段当中,毫不相让。群臣当中有人斗胆请这两位消消火,却是左右吃瘪,叫两边骂了个狗血喷头,只得灰头土脸上了自家车帐,从小路扬长而去。从早朝方毕巳时,生生塞到日暮之时,二人连同车夫均是粒米未进,滴水未饮,就如同两尊石佛一般稳坐车中,成心斗气。 御道末里正好衔着皇都正街,这二位的车辇一停,从四处而来的百姓,哪里还敢在街中闲逛,纷纷退回家去;反倒是苦了在正街当中的无数铺面,半日也无生意可做,个个儿在家偷眼观瞧,气不打一处来,可哪有人敢上前出言相劝,只得候着这两位朝廷命官消气。 毕竟镇南大将军是武夫出身,久处在军营当中,耐性极佳,齐相虽说平日里身子骨也是硬朗,可仍旧是比不上久处军中,且年纪还要轻个四五载的镇南大将军,最终还是先行退开,径直打道回府。 如此一来,镇南大将军自然也得胜回师,街面上这才有行人出没。 这事在齐陵皇都,几乎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趣谈,更有嘴巧之人将其说成个顺口溜,唤做将相呛道,瞧谁能憋,在皇都当中,可谓是风靡一时。 即便在朝堂之上,二人呛火也是极多,鲜有进谏相仿之时,大都是相左,着实令齐陵天子好生头疼。 所幸镇南大将军一年当中,大多还是待在齐陵南境,管御疆土,这才令二人未再出现什么过大矛盾。 而此番章家长子,却是要主动前去这位镇南大将军府上,着实是令众人摸不清路数。 “虽说家父同那位将军素来不对付,可与我并无什么矛盾纷争,再说军中之人豪迈,又怎能偷摸找来双小靴给我穿戴,诸君放心便是。” 待众人皆去歇息,章维鹿才从怀中掏出枚鸡卵大小的浪潮颜色玉石,搁在掌心,神情微变。 “南公山大师兄,阵法可称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翘楚状元,我如今入世未深,攻伐之能尚且不足,可待到我渐成之时,那五块碧波石,我可得上门讨来。”汉子周身渐渐生出风雷潮水之声,在夜色当中传出甚远。 “那可是我家小师弟送我的口粮,当然不能平白便给了你。” 赤脚汉子张开嘴,将那枚碧波石径直扔到口中,碎石声响成一团,那块硬如金铁的鸡卵大小碧波石,竟是叫他生生吞到腹中。 “舒坦。” 梧溪谷中人体魄,开山裂碑,如斩脆竹。 北泽。 营寨外头飞来只头生三色的青雀,停在帐外一棵半人来高的秃树之上,朝着帐中便是一阵蹄鸣,其声带颤。 北烟泽这处地界,即便是盛夏时节,天景依旧多昏暗阴冷,更别提此刻天下入秋,大帐内外都是裹上了数层毛皮,用以抵御外头这凄厉冷风。 军帐一挑,一位面白无须,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走出帐外,裹了裹身上绵袍,嘀咕声鬼天气,将那只青雀拿到怀中,回身便走回军帐。那雀儿却是丝毫也未挣动,反倒是缩在男子掌中,将双足收起团成个毛球,半眯双目,乖乖随叫男子揣在怀里。 “老云,不是我说你,这般冷凉天景,不睡个懒觉,反倒成天儿等信儿,不累?”军帐当中那位矮小中年男子戏谑道,手头却是将一壶烫过的酒水递上。 云亦凉朝男子笑笑,从怀里掏出那只青雀,冲对座那人挑挑眉,“这不就来了?书信一说,自然要等,等到了便能高兴个好些日,岂不美哉?” 矮小中年男子撇嘴,“晓得我无妻无子,见天儿拿这破事扎老子,气煞个人。” 云亦凉嘿嘿一乐,将那只鸟儿放在桌案之上,又从纤细腿儿上拿下油纸包,将其中书信平平整整展开,借着灯火伏桌观瞧。 可刹那之间,桌案尽碎。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万千士子皆听潮(二更) 未见云亦凉有何动作,桌案却是已然尽碎,无数木茬于半空当中化为齑粉,飘飘洒洒,落在男子脚下。就连那只方才极为惬意的青雀,都给惊得满屋扑棱双翅。 “老云,稍安勿躁。”那位矮小男子沉声喝道,掌心有数道金光起伏,只因他瞧见云亦凉脸上,横生出不少根根血红纹路,先将心中所述讲来便是,勿要轻易妄动火气,你自个儿的身子骨,难不成自个儿还不晓得? 云亦凉扶住座椅,狠狠皱了皱眉,才使得面孔当中的纹路褪去,缓和好些时,才嘶哑开口道,“暗线来报,说云仲在齐颐边界武陵坡处遇袭,原本商队当中三四十口,皆尽死绝,所幸云仲师门来人相救,否则,怕是也得同那商队死在一处。始作俑者,便是齐陵章家。” 矮小汉子亦是皱眉,“齐陵章家,怎会同你家云仲粘上干系?是不是那暗线情报有误,将此事弄得混淆?” 云亦凉缓缓坐下,依然是眉峰紧锁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早先他师徒二人经采仙滩时,我便收到一封密报,说是齐陵章家庶二子章庆已死,我猜此事与云仲那位师父,摆脱不了干系。” “这倒是有些难办,”矮小汉子叹气,“虽说我与那位齐陵天子有些关联,可这事终究是云仲师父出手在前,再说那位齐相在位时日,行事精细诡秘,算无遗策且城府过人,隔着个上齐,若是我想出手针对那位齐相,恐怕还是有些力有不逮。再说,你云亦凉认同的师父,怎能是凡俗之辈,怎能撇下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随商队而行?倘若真出了差错。他这当师父的,又有何颜面消受师父二字?” 歇息半晌,云亦凉面色才由苍白转为红润,此刻招手,将那在军帐中乱飞的鸟儿驮在指尖,轻轻叹道,“家家有不易,我听闻云仲那位师父,前不久受创极重,先是以低境抗了那位南漓毒尊的倾城蝉,而后便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夫伤了元气,险些钉死在南公山崖上,恐怕撇下云仲的缘由,便是如此。” “云仲师父的名声,我的确有所耳闻,当年抢了一位退隐山林的道首弟子,却没想到经他之手,却是令那位天资异于常人的入耳境界更上一层楼,提前摸到了三境的门槛。光从这来看,这师父应当是不赖,我又怎能去怪罪。离家多年,恐怕云仲都有些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将子嗣托付与旁人,哪有脸面去怪罪。” 矮小汉子听闻此话,也是默不作声,起身拍了拍云亦凉肩头,长叹一声。 北烟泽,岂止是将人阻隔千里,阴阳相隔,在这泽岸当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事。 瞧瞧帐外的滚滚浓雾,云亦凉缓缓道,“有朝一日找出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妖物,我定当亲手将其格杀,至于章家,这笔账我权且记下,待到来日腾出空来,我自当上门领教。” “这样最好。”矮小汉子点头。 军帐外头吹角起伏。 北烟泽浪潮无端便翻滚起来,随浓雾一并压上堤岸。 军营当中原本了无生机,可这吹角声起后,登时便从军帐当中走出无数人来,虽说服饰各异,手中兵刃更是迥异,可目光当中,尽是决然。 大潮拍岸,影影绰绰。 吹角声连绵起伏。 云亦凉握紧双拳,一步便跨出军帐,迎向潮头,举拳便砸,身后那矮小汉子更是从掌中扯出数道金光,刹那之间对潮头打去。 北烟泽死士万千,尽为修道中人。 少年一觉醒来,便觉天光大亮,瞅瞅身边已然收拾齐整的被褥,便晓得师兄已然起了早,再朝车厢后头一瞥,只见无数杂乱酒坛,已然被自家师兄扔出车帐之外,车帐当中,拿眼望去极为利索。 云仲登时便有些惭愧之意,再看看昨晚留下的那只梨子并未动地,便有些更为不好意思。 昨日柳倾递给他这两枚梨子,显然不是凡物。少年原本在那些齐陵军卒打斗之际,左右肩头各中两枚飞梭,虽说少年曾中过倾城蝉毒,对上这些个残毒并不算狼狈,可梭上剧毒绵延至体内各处,依旧是有些难以抑制。 可自打云仲将那枚梨子吞到肚里,各处流窜的余毒便消失一空,不再有丝毫不便之处,就连身上些许表伤都愈合如初,少年才晓得那梨,当真不是凡物。 他却不知,那两枚梨子,自家大师兄揣了一路,即便是御空赶路过快,致使衣衫破损,柳倾也未曾将梨子磕破一丝外皮。 “师弟啊,要不咱收拾收拾上路?咱家师父在山头上,可早就等待不及,再说你二师兄那烧饭的手艺,的确是叫人难以下咽,不如早些启程上路,也好留出些功夫,转转颐章当中一些个风土人情。” 云仲走出车帐,便见那高个儿书生盘坐在石亭残址边上,闭目开口道。那石亭显然早已被昨日柳倾阵法击毁,叫人看不出石亭原貌,可柳倾盘坐当中,却是无端叫人觉得,这堆残破石头,原本就该是一座静谧至极的石亭。 这等古怪知觉,除却自家师父之外,云仲只在那位鹤发童颜的老道身上才窥见过一二。 少年一时间忘语,半晌才一拍脑袋道,“大师兄,今儿个我还未练剑行气呐。” 大师兄睁开双目笑道,“那就练练再说,出武陵坡几十里就有家客店,咱到那过后再寻思点吃食不迟,正好师兄也借此机会,瞧瞧你这一路上课业如何。” 于是石亭外头,少年练剑,书生在一旁盘坐观瞧。 秋风坦荡,自武陵坡吹拂而下。 石亭破落,并无大士落笔提文。 少年掌中并无神兵,长剑只值丁点银钱,身上衣衫,已然穿了许久,尚未舍得换。 书生不读书卷,只是盘足坐在不远处,衣裳换洗得发白,袖口破碎,衣摆破烂。 然所谓道韵天成,不外如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五绝 中州,齐陵与夏松两国交界处,有这么处硕大的坑洞,大抵得有个数十里宽敞,深不见底,向来是罕无人烟,单说两国均是不约而同将这处地界让到国界之外,便是有些耐人寻味。 原是这坑洞亘古长存,即便从千百年前的古籍当中,也可找见这坑洞的记载。这洞极为古怪,但凡坠入坑洞之物,均是无影无踪,即便将一枚几人合抱的奇重巨岩填到里头,亦是半点坠地声响也无,就好似这坑洞无底儿一般,甚为怪异;偶尔有走兽失足跌入,嚎叫声也可传出许久,直到微不可闻,也无半点坠地的端倪,久而久之,人们也是下意识绕开此地,鲜有人前来此处。 前朝有这么两位不信邪,偏要前往坑洞边上瞧瞧,一位是修为甚高的仙家弟子,一位乃是个游览天下名胜并绘制图卷的闲散人士,二人一拍即合便前去坑洞处探寻一番,顺带瞧瞧这坑洞究竟有何神异之处。那位三境的仙家弟子先是御空而来,抵至孔洞当中,却是无端叫那孔洞吸扯下去,惨号传出许久,却是无人能救。 那位专司绘制图卷的好友叫眼前景象惊得神魂皆丧,返家过后疯癫数年之久,才缓过劲来,将那张纵贯天下的图卷补齐,过后便一命呜呼。 自打这以后,人们便沿用了那位绘图之人的叫法,管此处叫做天坑。 天坑,取天险难违之意。 而此刻天坑之外数里,却是来了这么五人。 这五位的打扮行头极为怪异,有身穿蓑衣倒提一条扁担的,有举着根树杈且身穿纹云道袍的,服饰各异,手中物件也是各异,围坐在一块卧牛石旁,闭目不语。 还是位身穿短褐,手提一枚钓竿的老人率先开口,“诸位好久不见。” “谁愿同你碰面,若是我未记错,上回咱这五位相聚于一处,还是十来年前吧?若非那混小子过于跋扈,我倒是情愿几十年都不见你这老杂毛。”那位肩头横着扁担的汉子抽抽鼻翼,面色甚是不屑。 “甭这么说,各位都是五绝之一,作为五绝之首,老山发出这五绝令,自然有他的道理,稍安勿躁就是。”手上举着枚树杈的道士朝汉子笑道,“千万莫要冲动,你瞧老山的境界,十年不见,又是瞧不出深浅了,到时候你要想同他比划比划,我可就袖手旁观了。” 另一位瞧着像是稚童的也是晃晃脑袋打岔道,说话声极为清脆,“我说老剑痴,咱这群人里头,十年以来属你和老山收获最丰,一个是收了位千百年难见的剑道胚子,一个是境界踏云直上,当真是看得我等眼馋,你若是今儿个不拿出点私藏的好酒分给我等,估计就得挨揍喽。” 道士闻言爽朗一笑,“那可是,我这徒儿可是找了大半天下,才从犄角旮旯中捡回来的,若是不出岔子,我这一身所学,估摸着都得传与他喽,再过个一二十年,天下便又要多出来位人物,到时将你这位子挤了,可别埋怨我。” 稚童揪揪脑门上两枚小辫,恼怒道,“干我甚事,要是顶也得顶你的,徒弟继承师父位子,这不应当是理所当然?”道人笑着告罪两句,说只是玩笑话,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可在场之人心头皆是微微一震。虽说几位都是五绝之一,可平日里头并不是同进共退,乃至事关天材地宝之时,还要起些难调纷争,传衣钵这等大事,显然不可随意乱语。道人既然敢坦坦荡荡将这事公之于众,要么是自个的境界又有抬升,要么便是这徒儿的天资,比众人想得还要妖孽几分,道人衣钵,只怕不消多久便能尽收囊中。 众人各怀心思之际,老山撑起钓竿,缓缓开口,“各位你一言我一语,当真是让我这老人家听得云山雾罩,叙旧之事,待到过后迟些再表不迟。”此话一出,周遭几人谈话声便冷清下来,老者见状笑道,“今日请各位相聚于此,原因有二:一来是那北烟泽近年有些怪异,当中日日水泽翻滚,妖气横行。我等作为天下修道中人绝颠,虽说未见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修行境界前五,可也算得上修为不弱于人,北烟泽之事管与不管,诸君请自行决断。” 说罢老者取出黑白棋子各五,一一交于众人,随后继续道,“黑子,我等五人尽去往北烟泽止住祸患,白子反之,诸君若是想好,且将手中子置于卧牛石上便是。” 道人先将手中白子置在石上,淡然道,“此等传道授业的节骨眼,我自然是抽不开身,倘若我家弟子将道统继承完备,再前去管这档事不迟。” 稚童紧随其后,把白子压在石中,眯缝起双目道,“我这垂髫小儿就不前去添乱了,各位叔伯若是想去,晚辈定当为各位开碑立传。” “我向来不沾荤腥,且毫无水性,路遇水泽,那可是向来不愿看上一眼。”扛扁担那汉子沉声道,将一枚白子扔在石上,随后便合上双目。 自始至终,五人里有位黑袍覆面之人,一直也未出声,而周围几人似乎也晓得是怎回事,并无人前来同这人搭茬。 那老者迟迟不见黑袍裹身那位的动作,于是率先开口道,“既然诸位已然有了决断,那老朽也跟上一子。”随后便拿那枚白子搁在卧牛石当中,朝那位最末之人看去。 只见那人抛出一枚黑子,稳稳嵌到石中,随后开口道,“本座也不想去,不过一向独喜黑棋。” 周围四人包括那名老者在内,皆是微微皱眉。 “这位,想必就是诛杀百里犽,取而代之的那位新五绝,闻名不如见面,果真是后生可畏。” 道人轻轻抬了抬树杈,脸上却依旧是笑意不减。 “五绝的规矩便是能者居之,有这么位行事无忌的年轻人,估摸着也能给咱们这四个老迈之人,提提精气神,好事。” 老人看向前者手中树杈,摇了摇头,随后从腰间拿出块纹路极为朴素的腰牌,颤颤巍巍递给黑袍人,笑道,“南漓毒尊,于前日诛杀枪戟宗师百里犽与其衣钵弟子,毁其山门仙府,今日归入五绝当中。”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八章 秋风千里送残魂 练剑已毕,少年将长剑插在脚边,便跑到石亭当中,忙不迭问道,“依师兄所见,这剑招当中,有何不足错漏之处?” 柳倾眨了眨眼,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小师弟,我当真瞧不出其中好坏,只觉得似乎杀意圆融满溢,可洒脱之感却有些不足,同咱家师父运剑时相比,好像还是差了许多滋味。” 师兄这话,倒是的确说在了点上,少年自认剑招已同师父演化时候,相近八九成,可惜如今使出,虽说伤敌之威的确进步颇多,但全然不比跑山练剑时那般舒坦自然,休说什么剑道神意,更是匮乏至极。 云仲仔细回想一番,盘腿坐在柳倾身边,沉吟道,“师兄说得的确是这一回事,可对敌之时,总求剑招精益求精,务必一剑送出便可伤敌,过于看重剑招,的确难以令神意难以寸进,可我如今这境界,又使不出什么剑气,至于剑意,我当真是不知应当如何打磨。” 柳倾虽是盘膝而坐,可腰背挺直之下,身量依旧奇高,听罢云仲这话沉思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道,“师父他老人家口中的剑术剑意,我是当真一窍不通,不过既然我二人同属一门,师父教诲,想必有些相同之处:当初为求阵法一门如何成阵,我曾在南公山上苦读无数书册,经多半年时日却是毫无所得,所幸师父他老人家训斥一番,这才将生平首阵勾画而出。” “师父说,似我这般照猫画虎,显然不是正道所为,若再只窥其形,只怕将两眼瞅瞎都未得真意,倒不如随那著书之人而走,将自个儿比作写书的那位,缓缓图之,定有所得。” “阵法这一门,讲究难在开头,若说精进一分所耗费的时日得有一转春秋,那这起初构阵,没准就得废去冬夏数易,可叫师父这么提点两句,仅头年我便构出了初阵。” 柳倾瞥见云仲若有所思,还是补了几句,“小师弟,不如练剑时候勿要将自个儿比作运剑之人,而是化作手上那柄长剑,刺削之间,自然能生出无数意气。” 少年双目越发明亮。 看得柳倾有些发毛,磕绊道,“那个,师弟啊,咱是不是先赶路再说?师兄一路以来也是腹中空空,咱吃着干粮,而后先行上路如何?” 听师兄这么一说,云仲才将练剑的念想往后搁了搁,挠挠头,便跑到车帐当中拿来些干粮清水,送到师兄跟前。 云仲吃过那枚梨子,腹内饱足,便寻思着使车厢当中的器具,在山坡当中架起,给自家师兄逮个肥头硕腿儿的野兔补补身子,于是撂下水粮,同柳倾知会一声,便径自前去山中。 “这小师弟,可比二师弟好太多,既可明是非,晓人情,修行又是极刻苦,师父有这么位衣钵弟子,可说是南公山门之福。”柳倾乐呵呵瞧着在山坡之上忙得火热的少年自语道,可随即又是皱起眉峰,“可这般年纪便懂得种种事宜,也未见得是好事,兴许是年少失亲,身上暮气愁云过多所至,倘若到了山上安顿下来,又整日囚于山中,鲜衣怒马的年纪,岂不是白白消磨一空?” “要不给小师弟物色个性子活泛的媳妇儿?”这话一出,柳倾自个儿都是哑然失笑,连连摇头,“还是多带着师弟下山转悠转悠最好,见见风土人情,游山玩水,兴许这年少性子就能慢慢儿养回来,不急。” 柳倾站起身来,朝少年方向走去,足尖连点,恰好让过了雨后打得狼狈的无数碎金似得野菊。 远空如碧玉方洗得罢,山间除却两白之外,仅剩一地碎鹅黄,似是山间有万金散落。 山是金玉绿翠,水是清平彩釉。 纵有银两倾天,也难换得江山一角。 江山更有百景好,纵使枫中卧儿郎。 南公山大师兄,无端朝山下拜了拜。 秋风千里送残魂。 “今儿个晌午,徒儿自己琢磨了份新菜式,名为小玉团莲子羹,还请师父尝尝滋味。” 南公山后头,一位穿黑袍的胖子灰头土脸打屋中钻出,手上捧着碗焦黑如碳的羹汤,颤着浑身似潮滚动的浑身硕肉,跌跌撞撞便跑到正堂。 于是在正堂当中端坐运气的吴霜,眼皮也随着自家二徒弟那身肥膘,缓缓跳了跳。 “老二啊,你让为师如何说你是好,虽说晓得你一片心意,可你这手艺,为师的确是觉得难以张口,甭提尝上一口,即便是瞧见都觉得这玩意儿不是给人吃的,为师如何下嘴?” 这些日来,吴霜的确清减不少,就连面皮都单薄下来;倒不是因前阵子伤势过重,而是因自家的二徒弟将庖厨掌在手中,每日的饭食皆是奇形怪状,令人难以下咽。 饿到极时,吴霜便只得跑到南公山间逮两只肥兔,到他这境界,虽说已然可辟谷多日,可吴霜仍是觉得腹中空空落落,滋味不爽。 胖子一听这话,面皮登时便垮下来,擎着羹汤凄惨道,“师父,徒儿可是大清早便跑到后头,废好大劲才将数种药材摆弄成团,再搁到羹汤里头,虽说模样惨淡,可这滋味却是极好,如若师父不信,徒儿现喝一碗就是。” 说话间这位便将那碗黑糊一股脑灌到口中,抹抹嘴道,“师父,您瞅瞅,这滋味当真是极好极妙,若是您想来一碗,徒儿立马便去再乘上碗新羹给您尝尝。” 吴霜瞅着自家这二徒弟唇齿当中残余的黑羹,登时便想一剑砍了这孽徒。 “说起来,你师兄应当此刻已经抵至颐章边境,不知你那小师弟,剑练得如何了。想来半路上将自家小徒弟撇到商队当中,以他那性子,非得在心里将我骂得狗屁不如。”吴霜摇摇头,心中亦是无奈。 算上山下那位三徒弟,自个儿山门里头这几位,恐怕只有老大柳倾算是中规中矩,老二鸡贼心思活络,老三又是个终日同人争斗的主儿,实指望着自家小四也同他大师兄一般,可到头来,属这小子嘴皮儿利索。 瞅瞅自家二徒儿那仍旧有些期盼的神色,吴霜缓缓长叹。 “你俩要再不回山头,恐怕来时,便只能瞧见师父的排位喽。”这位平素有剑仙之称的南公山之主,从兜里掏出一枚碎裂的铜钱,甚是感慨。 幸好此番未曾死在山门外。 所以老大还能掐阵,老二还能做些古怪饭食,老三还能在山脚下观书行气,老四还能骂句死胖子。 固巢之中,数卵皆完,天大好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分明立世间(双节快乐) 师兄弟俩人忙活了半晌,还当真从野菊地当中提溜出两只皮肚肥厚的野兔,少年寻思着下山去再找找老吕,却是被柳倾温声劝住,“你瞧,山下哪还有车帐影子,那位商队当中的前辈,怕是已经先行回去七零了罢,命中若是有相见之时,想必日后再走齐陵便能遇上;随行之际,已是有人安排有几位身手不赖的军卒乔装跟随,勿要忧心。” 对此,云仲也是无可奈何,商队中人虽说平日里极易相处,可真若是犯起了倔,当真是十头脚力非凡的马匹都拉不回头,即便是少年有心去劝,可仍是无用。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先行架起火堆,从车帐当中取来些剩余不多的烤料,正好让大师兄尝尝自个儿的手艺。 油光往外这么一溅,柳倾便对少年烤兔的能耐赞誉有加,连声道南公山多肥兔,日后若是到了山门当中,师父连同云仲这三位师兄,当真是凭空多了好些口福。 一路而来少年烤物的手艺,着实当得起是熟稔纯青,再者兴许是这处的野兔常年居于野菊丛中,就连身子都熏蔓上一丝香气,此刻经火堆一烫,四溢肉香登时便传出好远。 一旁的少年举着根直苗树杈,颇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搁常人,恐怕少年此刻仍旧有些生分,但这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谈吐之时,却是无端的叫人听着熨帖舒畅。虽不说如沐春风,但也似是相交已久的老友相逢,举动当中尚没半点客套生疏,而是似闻春风。 云仲将烤兔的树杈转了转,又想到了件事,于是开口问道,“咱师父门下如今共有四人,师兄你也曾说起过二师兄的种种趣闻,为何却从未提起过我那位行三的师兄?” “这可说来话长,”大师兄抹了抹嘴,似是的确腹中饥饿难耐,眼巴巴瞅着少年手里那两只肥兔,“咱要不先吃着,边吃边说,也好省下来不少功夫。” 少年闻言失笑,赶紧将手头这根树杈递给柳倾,自己则是抄起另一根树杈,架在火堆之上,“师兄莫急,我昨儿夜里啃过那枚梨子,至今仍是未有饿意,腹中饱足得很,这两只兔儿都归师兄,也好为腹中添些油水。” “两只肥兔换个老梨,可是极亏的买卖,要么说为何咱都凑到师父门下,果然连小师弟也不例外,亦是那不通生意的主儿。”书生接过那根叫少年削去老皮的树杈,顾不得那油花儿烫嘴,连忙撕下块兔肉扔在口中,连声称赞,“这般手艺,若是叫你那二师兄尝过,想来他也得消停个十天半月,再不去到伙房当中捣鼓。” “二师兄所做饭食,真就如此难以下咽?”云仲可从未见识过自家二师兄的能耐,故而一时有些好奇。 柳倾吃得舌间生津,口齿不清道,“休说滋味,单单是瞧见他手头捣鼓出的那些个吃食,常人便无半点胃口,又谈何咽到肚中去。”将满口肥瘦适宜的兔肉吞下,柳倾又道,“待到你见着老二,自然就晓得他那手艺的霸道之处,如今咱还是莫要妄议才是;老二通晓奇门遁甲,若是真叫他掐指算出你我二人背地里编排他,我倒好说,占着个辈分更长,小师弟你就不同了,待回山之后,指不定能琢磨出个什么法子折腾你。” “至于那位行三的师弟,其实也同你一样,未曾行过正经的拜师礼数,虽说师父已然定下你二人分别列为行三行四,可直到如今还未上山。”见师兄吃得急切,云仲便从身边递上壶从齐陵边军住处顺来的菊酒,却不想柳倾摆摆手道,“我可不会喝酒,若是真粘边便倒,那这行程便又要往后延误,还是待你到了山上时,再同师父与其他两位师兄对酌不迟。” 经逮兔烤兔这么一耽搁,这日头便开始由头顶高悬,转为渐渐西垂。书生也未曾矫情,将两只肥兔吃了个干净,过后便将那头杂毛马儿喂得饱足,领着云仲朝距武陵坡几十里外头那家客店而去。 由打武陵坡再出几十里路,以那头杂毛马儿的脚力,不消多久便能抵至柳倾口中的那家客店,可二人车帐,路上却是被数名军卒挡住,厉声命二人下车,例行盘问。 不消这些位军卒开口,柳倾便晓得那位垂钓益水的富家老翁,的确是在那日夜里雷霆出手,抹去了无数朝中的蝇营狗苟与无数成双狼狈。 即便那些个蝇营狗苟,兴许在百姓眼里,大概还没坏到那份上。 就算是云仲只听自家师兄浅提过两句,也将这事猜出来个四五分,于是静静端坐车中,待对座的师兄出言。 柳倾也没搭茬,只是将车帘撩开,不紧不慢走下车厢。 于是一众军卒皆是告罪避退,竟无一人再拦。 那日虽说武陵坡突降急雨,可数十里外的别处月色,却是冷华如水,笼在军帐当中,更是把月下兵刃,照得雪亮。 当然也将那位如携雷鸣破空而过的书生装束面容,照得明明朗朗。 军卒只是颐章当中的寻常军卒,同家世显赫自然难沾边,倘若是富庶人家的儿郎,爹娘又怎能舍得将子嗣扔到军中受苦,多半便是锦衣玉食含口恐化,即便是家中长辈有军中大员,也鲜有将后辈扔去行伍的。 百姓眼中的仙家,只怕比御道上的龙凰辇,位置还要微妙些许。 故而这些位军卒窥见柳倾容貌,纷纷噤若寒蝉,退让于官道两旁,恨不得这官道再宽两分。 万一若是这位大人喜怒无常,将自个儿信手碾死,难不成朝廷还要追罪不成?为两粒草芥而拂龙象须牙的事儿,又有哪位不开眼的官吏会去做。 微风起伏,车帘卷动,云仲从车中看去,只觉得自己大师兄背影,似乎无端之间多出了些落寞。 “何至于此。”书生叹气。 吴霜不愿人称其剑仙。 柳倾不愿人见则低眉。 少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却好像又什么也不明白。 柳倾上车后只说了一句话。 分明立世间,忽如远行客。 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章 死灰犹燃 光岳岭以往只有一位衣着褴褛的牧羊汉子,偶有行人,打已然颓圮惨淡的光岳岭路过,皆是多少有些疑惑:指望着那几头瘦弱得近乎将死的老羊,这人究竟为何能在这荒山野岭活命至今,从未有人晓得。大都从此处赶路之人也并非什么富贵人家,自个儿都是辛苦在外讨生计的汉子,自然没空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可近来打光岳岭过道的旅人,却有不少都发觉了这荒山之中的异状。山巅原本似被一剑削断的地界,无端之间多出五道穿云小峰,其势巍巍,仿佛是天公震怒往下甩了五柄青锋,嶙峋怪兀,尤为。且山巅渐有云雾浮生。 乃至有些想凑到山坳处细瞧,却被那汉子竭尽呵退,骂骂咧咧上路;期间更有几位眼力见不算上乘的江湖汉,按着腰间刀剑兵刃,欲要逞威者,却尽数被牧羊汉子一脚蹬出去好远,捡起摔落的兵刃便走,哪里还敢停留半步。 天下无墙不透,这档子稀罕事,还是传到了相距不远的齐都纳安,乃至朝中不少大员都晓得了一二,常常谈论起此事,但却迟迟不知究竟是何人的手笔。一来二去,就连上齐朝中老相文曲都听闻此事,故而今日亲自跑到宫中面圣。 “荀爱卿啊,要依朕讲,你这心思的确是过于精细,除却每日批阅天南海北雪海似的奏折,也该适度将心思放放,出外瞧瞧京城临近的山水,写两幅墨宝也好。如今上齐太平,文风盛行,爱卿这年纪也是过于年长,何苦终日为这等小事操劳。”荀文曲入御书房时,正值这位上齐皇帝披着一身白袍,立身于书房正中,打量书房当中挂悬的几幅字画,双手撑在御桌台上,正欲临摹。 上齐皇尤为喜好文人,尤其诗词雄绝或是书道大家,连同画道的大才,常常将这些位文坛当中闻名四海的大家请到宫中,乃至请入皇家别苑当中,同自个儿甚是欣赏的文坛中人谈论些诗词歌赋,乃至游览天下各处名胜的见闻。不得不说,这位上齐天子贤明有道,且行书词文的本事极佳,即便是同那些位文坛举足轻重的各方文人大儒坐而论道,腹中的文墨也不见得能浅淡过多,的确令一些位文人有些诧异。 荀文曲闻言,却是也未曾多说,只是吩咐周遭几位宦臣,将一旁的镂玉棋盘搬来,这才笑道,“老臣今儿个可不是来扫陛下兴致的,而是家中后辈,棋力的确太弱,连堪堪登堂入室的地步都难以企及,这才有些憋闷,寻思着同陛下手谈两局,方才所说的光岳岭中事,不过是顺口一提罢了。” 上齐天子听闻这话,却是当真来了兴致,连忙唤几位宦臣搬来两枚蒲团,添上一炉好香,斟茶果品自然也不得有缺漏,自个儿则是将迟迟未动的御笔撂在翠玉笔山之上,连忙拉住荀文曲道,“荀相啊荀相,说话非得藏着掖着,倘若你进门便说这话,朕早就将笔扔到一边,那还有端详画作的心思。” 荀文曲的棋力如何,曾被一位棋道大家评点为,上齐天下除却鬼神,无人可胜。 按说这般棋力,应当时常同人对局才是,可荀文曲却是极少同人手谈,除却那位棋道大家之外,真见识过这位老者棋力深浅的,大概也只有两三人而已。 当今上齐天子幼时,也曾常常同老相学棋,仅用数年时间,便能将无数棋道当中扬名的大家下得败退,可待到老皇驾崩过后新帝即位,荀文曲便鲜有同如今天子对局的时候。倘若是天子问起,老相便会同前者言说,如今君臣有别,即便老臣有心同陛下对子,那也不宜过多。 却不曾想今日倒是一反常态,主动同当今天子手谈,着实是令这位上齐天子喜出望外。 棋盘一摆,二人相对而坐。 天子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 可令天子费解之处在于,荀文曲棋风向来狠辣卓绝,讲究不留丝毫盘活的步数,而此番手谈,老相却一改往日算无遗策的棋风,让出大片棋盘,除却黑子阵中剩余的几枚白子之外,皆尽是避其锋芒。 天子心中疑惑,可自知棋局还未定盘之际,观棋不语,执子者更是忌讳分心乱语,即便是一国皇帝,礼数也得齐全,故而定定心神,将阵外白子诛杀大半。 天子未曾料到,此番却是荀文曲先行开口,“陛下棋力,已然是炉火纯青,即便文坛当中的大家,想要在棋盘道上胜过陛下,恐怕也是极难,老臣却是不知,为何陛下不先行将重围之中的白子斩杀殆尽,而是只顾外围。” 天子一怔,随后瞧着棋盘,沉思片刻道,“荀相,这些个白子压根脱不开身,就如同那死灰一般,并无复燃的能耐,为何要管?” “陛下所言不假,可若是再过十手,若是这棋仍旧未死,又当如何?”老人由打棋盒当中捏起一枚白子,缓缓落在棋盘当中。 十手过后,黑子已然失却大势,场中唯有白子。 果不其然,正如荀文曲所说,十手过后,如何看都是块死棋的几枚白子,尽相勾连,浑然变做这盘棋当中的中流砥柱。 荀文曲放下最后一子,站起躬身行礼,“光岳岭那处的秘闻,想来陛下也是听闻过不少,能令那处地界枯木逢春者,除却十载前汝宣之乱的始作俑者,如今天下谁还有这等本事。” “荀相难不成说的是……”天子眉头锁紧。 当年那场大乱,险些令上齐分崩离析,世家群起,险些就在皇城根脚下起事,更是引出不少仙家修行之人,一度剑拔弩张,险些同上齐皇城卫动起刀兵,乃至于老皇之死,甚至隐隐之间都同这场大乱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陛下切记,死灰犹可复燃,倘若要将后患除去,需把那土灰扬到各处,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荀文曲躬身而退。 这时天子才察觉出,这位老人步子极轻,哪里还有半点耄耋老翁的迹象,反倒是锐气倾天。 西路三国谋臣无出其右的砥柱老臣,又怎会只为一盘棋入宫。 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棋峰五道 至于纳安皇城之中,老相与上齐天子手谈,以及手谈过后相谈如何,身在光岳岭五峰之中的荀公子,却是并不晓得一二。 能掐会算向来是江湖方士的事儿,更何况这帮方士,大都是以察言观色揣测出起卦正误与否,同书生并无半点干系。 入山时候不长,荀公子却是已然被这五座险峰折腾得头疼不已。 起初,这五座险峰外缘,不过是寻常山石而已,嶙峋怪兀,乃至当中嵌有无数青苔老木根茎,乍一看去,削壁千仞五峰傲立,倒是的确像模像样。 然而待到荀公子接过周先生递来的伤药,养罢了伤势过后,再度走进观瞧,却发现这山壁浑然一变,哪里还有什么青苔木根,唯独有无数细微小字如蚁如蚊,趴在山岩缝隙里头,端的是难以瞧个分明。 而周先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此山当中,有无数棋谱棋招,若是你能将这山中的小字尽数嚼个透彻,估摸着棋力便能不弱与人,即便是为师,也难以讨到半点便宜。如此一来,荀公子大喜过望,连忙便趴在山石当中日日研读,唯恐漏过一句。 可这哪里是什么轻快活计,纵使荀元拓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山中那些个如米小字散碎至极,且多半似是前朝所留,语句晦涩,即便是荀元拓这等超凡记性,也未必能记得牢靠。反观周先生,自打入山过后,便罕有出言,作徒弟的荀元拓曾忧心自家先生安危,出言问询,却是被周可法一句轻飘飘的障眼法给挡了回去。 至于为何要受五峰压顶这等刁难,与为何能以肉身撑起这么五座穿云大山,先生却从未提起过半句。 这等在荀公子眼中堪称荒诞的景象,的确是让这位鲜有出府的小公子如坠黄粱。 可先生不说的,自然是有自个儿的道理,做徒弟的,自然是顺意为先。 于是荀元拓便在山中日日找寻山岩当中的小字,如遇着难以记得牢靠的小段,便抻出纸笔砚台,一一记下,即便抄录过后亦是难以牢记,也好留着时时研读温习。山下马车,已然是被那位牧羊汉子给赶到山中,车中干粮,仍可维持甚久,荀公子也未有半点含糊,除却每日同师父用上三餐,便径直上山。 至于难处,便是那高处的小字:山石陡峭,且并无几处落脚地,绕是荀元拓使足了浑身力气,也是难以攀登,更是屡次从离地一两丈处跌落下来,幸好地面不甚坚硬,可也是跌了个七荤八素,更甭提窥见石缝当中的小字。 “先生,这上头的字,学生实在难以触及,需得想个什么法子,将自个儿稳在山岩之上,过后才可记诵无碍。”荀公子瘸着条腿,小心翼翼才坐在周先生身旁,却仍是不免痛得蹙眉。 “跌崴了脚,未必就不是好事,”周先生难得开口,将双目睁开,瞅瞅荀元拓那只有些微跛的左腿,面色仍是古井不波,“根基不稳,若是只图着一味往高处去,即便将那些个精妙高深至极的棋力路数都一一记下,早晚有一日,你这看似高绝的棋力,也有垮塌零落的时候。” “今儿个起,晌午用饭过后,你便来同我手谈一局,为师不让子,更不加丝毫怠慢,以十成棋力同你对局,至于山崖高处的那些其他小字,先甭看了,遇馔玉易贪多而忘细品,先将手头那些棋招棋谱吃透便可。” 公子苦笑不已,“提起这茬,我这脑门便得大上十分,前些日赶路时候净叫师父提炼棋力,胜局十中无一,如今虽说依旧是喜欢下棋,可每逢同您手谈,倒的确觉得发怵。” 周可法轻笑,长身而起,“瞧这点出息,日后为师还指望叫你接过我一身所学,区区一门棋道,难不成就叫你畏首畏尾?荀家一脉年少成才的小子,怎就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这话看似只是调笑,可荀元拓却是不知为何沉下了眉头。 “徒儿?”周先生瞅小公子面色有些阴翳,还当是自己这话有些过于摧折少年傲气,故而拍了拍徒儿肩头,“为师说话倒是有些重,切勿放在心上,我家徒儿,何必非要将荀家兴衰扛在身上,老辈想扛,便让他们自个儿扛去。” “师父这话可见外许多,”荀元拓面色登时一变,“届时若是我学来师父的一笔好字,那可真是学会徒弟饿死师父,徒儿正为此事发愁。” 于是周可法原本搁在徒儿肩头的巴掌,便放到了徒儿脑瓜顶上,起劲搓了搓公子原本齐整的发髻。 “油嘴滑舌倒学了不少,瞧你棋谱去。” 小公子将脑袋一缩,答应一声便跑到不远,自个儿研习棋谱去了。 荀元拓摊开记叙有好些棋招棋路的宣纸,满面愁容。 世上诸多违心语,可未必万千违心之言,皆是为明哲保身,趋利避害。 还未踏足山巅之时,那位凭空踏出的年轻人,无端同荀元拓说过一句,便是令后者狐疑,再瞧着周先生虽说不晓得以何种手段抗住山峦,可想必也是付出了不少代价。周可法的性子,向来有些闲云野鹤,遇事不惊不急,可于教导徒儿一事当中,却是在荀元拓看来极为反常:自个儿入门不过多半年,先生便如此急切教授棋道上的种种,乃至不惜将自个儿带入这处神妙难觅的光岳岭,再有方才这句承接衣钵的无心之语,的确让他心中横生出不少难称祥瑞的念头。 可甭管荀元拓心中如何思量,皆是无法揣测自家师父的心思。 棋道忌讳分神,瞧着先生身影依旧还算笔直,荀公子便只好稳稳心神,对着手记抄录的棋谱棋招,一一看去。 五峰山体小字记载当中,棋路各不尽相同,有中正平和,以守代攻者,亦有精于小处,独尊棋招者,更有戾气极重,落子杀意如潮起伏者。 一座插云山峰,仿佛就如一派棋道。 五座山峰,仿佛要将天下棋招妙处皆尽囊括其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柳叶白鸿(第三卷) 颐章多雨水,由是百姓屋舍大多以高出地面半丈上下的竹楼与土楼居多,一来可避去地上不少湿气,二来也可在竹楼下头饲养不少禽畜,尤为方便,除却城池当中百姓居所宅邸,此外居于城外乡野之间的人家,大都是居于竹楼土楼之中。 竹楼土楼,二者皆是西南天下绵延千百年的建筑,甭管是哪朝哪代,两者却是从未在如今的颐章境内断过根系。一来是颐章多竹,随意寻处竹林取竹数十,便可搭出竹楼的框架,既无需耗费多少银钱;二来竹竿遒劲,竹楼成型过后又可遮风避雨,即便是家中火起,成竹比之树木耐火,更难以燃着,故而比之木楼更为适宜百姓居住。 相比之下,土楼比之竹楼修筑所耗得银钱便要多上不少,多为家族村落,乃至于江湖帮派所喜。土楼多以土木石竹搭建,当中的土,便是颐章国境内随处可见的黏土,构建成楼过后,极为坚固,乃至可防箭羽与巨木冲撞,故而尤其为帮派中人喜好。 颐章江湖气浓郁,且时常有江湖纷争,而权帝似乎并不厌恶这等状况,如此一来,下头的官府亦不会多加管束,若不是帮派相争损害了百姓性命钱财,大都是单眼观瞧,并不插手。 这么一来,帮派便如龙鱼过江,数不胜数,之间纷争也是常有,这么一座坚固的巍巍土楼,可抵其他帮派偷袭进犯,自然被大些的帮派所喜。况且除却坚固如石之外,土楼当中朝向并不甚明朗,无需同方宅一般,区分开帮主头目等等的屋中朝向,且按奇门八卦排布,制煞气升阳气,在江湖人眼中,自然是上乘之选。 行走江湖的,性命当然是搁在首位,保不齐哪日饮酒过后出门泄水,就得叫仇家将一颗脑袋割下,撂在不知何处,由此以来,行事之时图个吉利,拜拜神佛,当然是理所应当。 眼下,云仲与柳倾便去到一家土楼客店,寻思着在此歇息一晚。 柳倾久在南公山,虽说罕有下山的时日,可也对着些个土楼并不陌生,故而将车马交与客店小二,便熟门熟路登上土楼。相比之下,云仲却是从未见过这等长相怪异的楼宇,瞅着这座足有近乎十丈的巍巍巨楼,满脸惊诧。 “师弟别愣着,随我上楼便是,若是有好奇之处,待去到屋中,我自然会给你解释一二。”土楼足有四层,此刻柳倾已然登上台阶,见云仲瞧得出神,便招手笑道。 “瞧见没,又是位初入江湖的小雏儿,长相道是有模有样,可估摸着身手差劲儿至极,兄弟们甭不信,就这两扇瘦弱肋巴骨,爷爷稍使点劲头,怕是能将这小子生生掰成两截。”土楼当中并无建筑,而是十来张露天的桌椅,看样式大抵是留与人吃酒用饭的地儿,此刻便有十来位汉子坐在桌椅之上,手头皆是提着酒壶。 云仲皱眉,循声看去,却见开口这位汉子,端的是膀大腰圆,就连那加宽竹凳都难以容下这等壮硕的身量,随汉子抬手动作吱吱作响。出言之际声如巨雷,当真是条莽汉。 “几位有事?”云仲开口。 “并无要事,只是提醒小哥儿一句,行走江湖之际,可千万得多加小心,若是换做其他心狠手辣的一行人,你出言之时,恐怕小命就得不保。”巨汉只是冷笑,身旁一位精瘦汉子却是举杯应答,满面笑意。 小二栓马过后,赶到近前,见少年与那一伙江湖人士有些对茬儿,连忙冲那伙吃酒人陪笑道,“几位爷莫要动了火气,小的瞧这二位是打外头来的,有些不通规矩;若是有得罪的地儿,小人替这二位客官陪个不是,今儿的酒菜几位尽管招呼,不收半个铜子儿,在咱家客店图的便是一个舒心,若是动了火气,岂不是败了几位爷的兴致,就莫要难为这少年了。” 柳倾也开口,“师弟,切勿横生事端。” 云仲不再朝那群江湖人看去,而是缓缓转头,随师兄上楼。 直到来到顶楼屋中,小二才对云仲二人道:“两位客爷,方才小人言语多有得罪,还要勿怪便是。瞧得出二位并非是主动招惹那伙人,可这伙人来头可当真是不小。咱颐章练兵地界,按说百里以内应当并无江湖帮派,可这伙人所在的帮派,却是颐章东边有名的大帮,唤做柳叶帮,帮中不下千人,近乎同另一名叫白鸿帮的大帮平起平坐,将颐章东边一分为二,连同水路漕运尽掌在手,除却些个动不得的生意,近乎都是这两帮把持,连些个官府都不愿去招惹,二位客官若是今日当真起了争执,即便是在客店之内叫人害死,也是白死。” “谢过店家好意,我二人方入颐章,许多规矩皆不晓得,烦劳店家了。”柳倾笑道,从怀中掏出些碎银递到小二袖口当中,“小小心意,当然比不上救下两条性命,虽说我二人并非大富大贵人家,可也聊胜于无。” 小二推辞半晌,最终还是半推半就收了银钱,于是从怀中掏出张揉搓成团的宣纸,递给柳倾道,“倘若那伙人不依不饶,这图上记有土楼暗道,由打床榻之下而出,可从其他屋径直去往土楼外头,能暂且保住一条性命。” 柳倾再道谢,随后小二便打个招呼,先行去招呼楼中那伙帮派中人。 处事圆滑,滴水不漏。 江湖当中的店家,必然需得有这等城府。 “师弟火气未消?”柳倾坐在少年对座笑道,似乎对这等事习以为常。 “的确是有些诧异,”云仲苦笑,“方入颐章不久便能遇着这等不讲道理的江湖人,真不晓得是如何心境,这跟我想的江湖,似乎当真差了点意思。” “天下本就有无数江湖,得看你如何想,如何做。”书生无端感叹了句,随后便好奇道,“师弟啊,我原以为凭剑客的性子,这一伙无理帮众这般言语,你想必忍不住出剑,可为何到头来忍住了?” “不瞒师兄,武陵坡那事,师弟直到如今心中还是有七八分的火气,可不出剑,也不全是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规矩之流,虽说要守,可既然寻衅到头上,我也不至于给师门跌份。” 柳倾越发好奇,将桌上灯火拨了拨,“那为何没出剑?” “商队里头也有这么个身量不小,极好吹嘘自个儿武功的老头子,也有个精瘦如猴儿,口舌极损的年轻人。”云仲脸上恍然蔓上一丝笑意。 这两位,都在武陵坡躺着呢。 眼前这两人像得出奇,叫他如何能出剑。 窗棂里夜色朦胧。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秋风夜色入土楼 客房并不算极宽敞,却也五脏俱全,两侧靠土墙处,各有床榻一张,少年坐上床榻,刚寻思着行气,却是不禁失笑。 “这一趟江湖走得,横是忘却了床榻的滋味,大多在车厢中歇息,而今突然坐在床上,忒不习惯。” 柳倾也迟迟未眠,同少年一般盘膝坐在床榻之上,闻言笑道,“那可不,咱家师父的性子,路遇铜子不捡,那便是同自个儿丢了钱一般,带你出行,想必是抠门至极。不过师弟也莫要太过介意,山上虽说亦不算富庶,可毕竟衣食无忧,师父此举,大抵也存了些私心,好让你体会体会在江湖当中出行的种种不易。”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就依咱师父来说,不到危难之际,恐怕即便你给人打得鼻青脸肿,那也是冷眼旁观,不多加干预。” 少年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家师兄说得的确不假。当初压笼林对付倾城蝉时,似乎自家师父也是如此,少年身中蝉毒,倘若吴霜晚来半步,怕是就要毒发身亡。故而少年道,“似乎师父并不愿做徒弟的过于借力,只在危难关头才出手相助,倒也合乎咱师父的秉性。” “晓得这点,师弟已然算是摸清了咱师父训徒的手段。”柳倾点头,“多年前,咱师父也是两剑双足走天下的,虽说受不少前辈指点,可却是从未仰仗他人之力,近乎是生生靠自个儿的能耐修到这等地步。如今这些个仙家洞府,虽说能耐有大有小,可还是过于袒护自家徒弟,即便是情有可原,却未免就是一件好事。” “久在鹏鸟羽翼之下,便容易习惯而自然,总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亦有师父师兄顶着,到头来若是身边无人,哪里还肯自个儿出头。”书生缓缓道来,桌上一盏油灯借秋风摇晃,明明灭灭,却是极静。 “师兄来日开宗立派,指定得将不少四海之人聚到座前听讲道。”云仲打趣道。 “得了,我若开宗立派,晌午开宗大典,估摸下晌师父他老人家就得跑来掀翻山门,口中还要骂骂咧咧。”柳倾可丝毫不受用少年这句轻飘飘的马屁,“时候已晚,师弟且先歇息便是,明儿个再接着聊。” 夜色已至浓处,可少年依旧披着外衣,盘膝而坐,丝毫未有困意。 武陵坡一战,辛苦积攒下来的不少精纯内气,硬是叫那柄秋湖神意吞个精光,化作数团尚未成型的剑气团围,倒是也因此抗下了那赤脚汉子看似无奇的一拳,硬是撑到了自家师兄赶到场中。虽说经脉仍旧受到些许创伤,内气也是所剩无几,但能保住一条性命,对云仲而言,似乎的确不算亏本买卖。 灵犀一瞬,云仲甚至能觉察出那举拳下砸当中所蕴的无双力道,倘若真叫那一锤擂得实贴,凭他如今的寻常体魄,实在不晓得如今会是如何的惨状。 没想到这柄给自个儿带来诸多苦楚的秋湖,危急关头,竟真能护住性命;至于那些个失却一空的内气,云仲倒是不觉得有甚可惜之处,留得青山,自然有柴,来日再缓缓修出便是。 瞥见师兄已然睡去,故而少年便盘起腿来,于万籁俱寂之中,缓缓修行。 土楼寂静,人声停息,唯有风拂窗棂,夜色入里。 “坛主,咱今夜当真要在这客栈当中动手?据我所知,这家客栈之主的身份,非同小可,真要在此处动起干戈,恐怕是不妥。”土楼三层正中那间客房当中,灯火未熄,白日里那位精瘦汉子同壮硕巨汉对坐桌前。 巨汉将声音一压再压,全然不似白日那般,“胥老弟有所不知,此行而来,乃是咱们二当家指使,其中种种隐情,你还未曾知晓。”巨汉此刻哪里还有白日里的跋扈模样,反倒是眼中光华流转。 “咱柳叶帮埋在白鸿帮的暗探,前些日探听到了些许消息,说是那白鸿帮从某处找寻到了位剑术天赋极好的少年,剑法当数得上这份。”汉子将棒槌似的拇指挑起,随后继续道,“那白鸿帮原本就有一位剑术宗师作为客卿,剑术超凡脱俗,多年以来在两帮相斗之中,不知伤了柳叶帮多少弟兄,若是真叫这少年成其弟子,再过个几年,恐怕武斗时候更要吃上无数的亏。” “不如先下手为强?”精瘦汉子插嘴道。 巨汉拿起酒壶,朝对坐之人脑门就是一嗑,“入帮三五年,除却两帮争夺地盘之时,你可见过咱帮有甚下作之举?怎得成天儿脑壳里不想好事。他白鸿帮有剑术宗师,咱柳叶帮的剑术大家也不差到哪去,若是能将这少年神不知鬼不觉拐回帮中,岂不是一石二鸟?” 精瘦汉子恍然,“故而白日里那出,只不过是敲山震虎,坛主高明。” 巨汉神色怪异,“敲个屁山震个屁虎,若按常理应当不动声色才是,白日里我说那些个话,只不过是看那小子不顺眼而已,马屁虽好,也不能瞎拍不是?胥老弟,你啊你,忒不实诚。” 那精瘦汉子嘿嘿一笑,浑然不觉得有甚羞恼之处,三两步便走到床前,将包裹打开,掏出件黑衣,“坛主,今儿个应当如何行事,就听你一句话。” 巨汉也从包裹当中取出件大号黑衣,闻言阴森一笑道,“穿好了夜行衣,熄灯为号,咱十来号兄弟直接跑到那少年屋中,一闷棍拍晕带走便是,至于那看似书生打扮的,随他去就是,届时也能好好气气那白鸿帮的剑术宗师,岂不美哉?” “坛主高明。” 土楼四层当中盘膝的少年,嘴角略微抬了抬,随后将内气散去,轻手轻脚走下床,将窗棂缓缓掩上。 如今看来,江湖里的憨人,向来都不在少数。 土楼后身,有两人缓缓登楼。 “天凉好个秋,如今就连颐章的秋意,也是渐浓起来,夜里着实凉得很。”头前那位三绺胡须的男子道。 身后那位身着红衣的俊俏少年笑答。 “秋夜杀人,正应萧杀之景。”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秋叶总随重泉寂 听闻此话,那约摸有不惑上下的男子笑道,“我原以为你对这投名状心有芥蒂,却没想到应茬得如此干脆,着实令为师好大宽慰。” 少年笑笑,缓缓作答道,“师父言重了,剑术本就应当用以杀人,倘若出鞘不见血,还练剑作甚;至于纳投名状一事,不过是白鸿帮担心弟子学成之后不为其所用,以此令徒儿表表忠心罢了。杀一位坛主,柳叶帮自然对我恨之入骨,若是脱离白鸿帮庇护,恐怕就要落得个死无全尸,此举倒也情有可原。” 男子似是极为感慨,捻须笑道,“就冲这份未曾入世便知江湖的难得心性,景奕你可比为师当年强上许多,来日若是剑术大成,这白鸿帮的前三把交椅,怎么都得有你一份。” “走,既然柳叶帮想抢人,那咱师徒二人也不好不给面子,应当给送上份不大不小的礼,还真多亏了这土楼客栈,除却此处,方圆百里便少有下手的好地界。” 秋风秋夜当中,二人登楼。 躺在床榻之上安卧的柳倾翻了个身,嘟囔了句,“都是好管闲事的主儿。” 巨汉与那精瘦汉子将一身夜行衣穿戴齐整,约摸着正值三四更天,少年与书生已然入眠,便将屋中灯吹灭,轻手轻脚踏出房门。 只见夜色当中,土楼对面更是有十几道黑影闪动,缓缓沿走廊围拢过来,步子皆是极轻。 待到众人聚拢,巨汉才招手示意,率先踏上土梯,直上四层,精瘦汉子紧随其后。 论身手,这位看似壮硕得有些笨拙的汉子却是脚步极轻快,如头夜里外出寻食的山中虎一般,两三步便登上土楼四层,随后径直摸黑找寻云仲与柳倾所在屋舍,身后十几位柳叶帮的汉子也是不敢出声,只是默然随坛主缓缓前行。 土楼正中除却供来客饮酒的桌凳之外,有这么棵不大不小的枫树,秋风起后,这泛红枫叶便飘摆而下,煞有一番韵味。 枫叶又落,一位黑衣汉子的左腕亦是落在脚下。 血溅未落,汉子已然被一剑封喉,并未发出半点声响便已躺倒在地。 头前坛主听闻身后重物坠地之声,却是见到了夜色当中的一袭红衣。 暗淡月色,红衣身后还站着位面白有须的中年男子。 此人正是白鸿帮客卿,更是柳叶白鸿两帮当中,唯一一位剑术宗师。 武斗之际被这位宗师削去手足乃至项上首的柳叶帮众,不下百人,剑术狠辣古朴,招招不离要害。 巨汉坛主眉峰登时拧紧。 原来白日里头那两位,压根便不是所谓的宗师弟子与护送之人,暗报有误,这哪里是差人护送,分明是那位剑术宗师亲至,凭这十几位寻常帮众,又怎能是这两位的对手。 “韦坛主好久不见。”中年剑客朗声笑笑,似乎并不在意惊动客栈中人,“你柳叶帮的暗子,既然胆敢在这等节骨眼上传信,当然是留他不得,却没成想一封伪造的密信,你却并未起疑。原本想托你给你家叔父带个信,如今看来,倒也没这般必要,与其削去你双拳双足令你回去告知柳叶帮帮主一声,倒不如来个痛快。” 男子转而朝那红衣少年道,“景奕,江湖名气,向来要靠剑下血来挣,这入道之战,为师替你掠阵,放手出剑便是。” 颐章江湖气在西路三国当中最为浓厚,由是更有好事者,专为齐陵江湖人填了这么一份红榜,战绩显赫者,自可登入此榜。以诛杀柳叶帮这等大帮的坛主出道江湖,当真可算得上是极好。 “谨遵师命。”少年咧嘴一笑,运剑而上。 红衣夏景奕掌中剑极怪异,剑身极窄,可剑身当中的血槽却是极长,乍看之下,如同掌中提着柄长针一般,虽说威势不甚磅礴,可萧杀之意却极浓。 剩下那十几位汉子见少年欺身近前,当然也是不敢怠慢,纷纷将夜行衣当中藏匿的兵刃取出,仓促赢敌。 可廊道狭窄,这十几位柳叶帮众武艺本就同夏景奕天差地别,再加之狭窄处无法成合围之势,更难以闪转腾挪,单打独斗,并无一人能在红衣少年手下撑过十招。 于是顷刻之间,土楼四层多出数条躺倒在地的尸首,血水泼洒。 兵刃交击声于夜里分外清晰,自然就令土楼中不少留宿之人难以安眠,几位汉子口中骂骂咧咧从屋中走出,可再仔细听听四层剑锋刺骨的声响,又不着痕迹的退回屋中。江湖中人也是惜命,这等不死不休的力战,当然是不去凑热闹最好,若是叫人盯上唯恐走漏消息,连带着一道除去,也并非是无稽之谈。 “坛主,那少年能耐过人,就凭咱带来这几位,恐怕当真拦挡不住多久,不如我等且先拦住那少年,坛主先行便是,万不可让那少年皆尽斩杀。”精瘦汉子从怀中取出柄短刀,朝身边巨汉开口。 “你当我不想?”巨汉皱眉开口,“这四层的梯口叫那宗师隔开,从土楼楼梯而走显然不可,若是翻到楼下,凭那位宗师的身法,只怕也只能多活片刻;遇上这等高手,若是在荒山野岭还尚有一丝生机,可要是在土楼当中,插翅难飞。” “与其如此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巨汉发狠。 红衣少年杀得兴起,不多时便除去半数柳叶帮众,掌中窄剑削刺挂挑,生生掀开面前一位汉子的手筋,舔了舔嘴角。 而身后那位有须的剑术宗师,却是无端皱了皱眉。 “秋日忌燥,二位的火气,未免有些大了。” 谁也不晓得何时从土楼三层房中走出位少年,笑意和善,一袭白衣,于秋夜当中分外明朗。 “若是处处与人为善,我这废无数心神教导的徒儿,恐怕今夜就要叫人拐带回帮。”白鸿客卿拢拢胡须,坦然对答。 “可归根到底,人家也无伤人之心,方才晚辈在楼中,可是将为首两人在屋中的商议尽数收入耳中,虽说法子蠢笨了些,可伤人一事,只字未提。”云仲不知从何处顺来壶酒水,慢嘬一口道,“前辈想必是老江湖,应当晓得,若是真有伤人之心,怎会有人连兵刃都未带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谈笑间二分阴阳 外头兵刃交击,柳倾自然也睡得不甚熨帖,只得坐起身来,披上件外袍静静听闻窗外声响。 云仲出房与方才对谈,这位书生都是听在耳中,可这位书生却是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如此说来,少侠是想学那方外之人,出手化解干戈?”剑术宗师微微眯起双目,言语当中生出不少讥讽意味,“果真是年少俊彦,慈悲无双,可你以为,这十来号柳叶帮的乌合之众,又能撑住多久。” 云仲喝罢了酒水,抹抹唇角,将酒壶随手搁在廊道边上,慢语道,“勿急。” 早在数时辰前小二递图时候,云仲便已将那图瞧了个仔细,乃至整座土楼当中的密道走向,皆尽刻于脑海当中,丝毫不差。这还是得归功于吴霜教导,早在十万山中,吴霜便数次同少年提起过,如若日后自个儿行走江湖打尖住店,千万得将店家言语牢记在心,指不定哪句无心之语,便能令人捡回条性命。 吴霜原话,说是当初有位猎户独自追逐头负创濒死的山虎,寻思着得这块整状虎皮,好去市集中换一笔不菲的银两。可苦跟数日,末了却还是未能找寻到那山虎去向,饥渴交加之下唯恐生变,猎户便只得舍了追虎的心思,黯然下山寻个客店小住两日。 客店极破旧,又正巧修筑于山脚下,屋中唯有两位伙计一位掌柜,吃食更是单调,唯有荤素馅儿的包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猎户久在山中奔走,自然腹中饥饿难耐,随口问起伙计包子馅料,却被告知荤馅儿唯有兔肉所做,较为腥韧。 猎户听罢神色如常,说身上银钱大抵掉在门外,待取回过后再行打尖便是,随后便缓缓出得客店门,一去不回头。 直到数月过后,这家客店才被官府围剿。 仅仅店家无心一语而已,那猎户却是逃过了被剁碎入面的境地。 云仲将图纸记得牢固,故而打屋边另一条密道而出,在土楼三层,果不其然见着了柳叶帮众遇袭。 虽说云仲面上并不急切,可步子却迈得极快,不出几息而已,便已是顺土梯拾级而上。 那位中年客卿并未阻拦,可二人相对之时,前者瞧云仲的神色,已是极为肃然,就连那红衣少年也是暂且将手中剑放下,不再朝那不足十人的柳叶帮众人紧逼。 “我猜你这少年郎的来头,应当不算小才是,却不知是江湖上哪位剑道先贤的高徒。”借昏沉月色,男子扫了眼云仲双掌朗笑道。 颐章江湖盛行窥剑之能,意为打眼观瞧掌心老茧,便可大约猜出此人运剑的流派,但凡是经验老道的剑客,总能窥剑过后猜出个大概。这位颐章江湖红榜行十的剑术宗师,必然精于此道,可方才观瞧之下,却是并未察觉出少年剑法是何流派,就连虎口掌心都只有一层淡淡的浅茧。 练剑之人掌心茧浅,无疑是剑法并未入流的象征,甭管天资如何高绝,也绝未有触剑一瞬而知天下剑术的妖孽,如此看来,这少年剑法压根就不入得厅堂。 而浮沉江湖二三十载的白鸿客卿,又怎会看轻他人,这少年瞧见夏景奕刺破柳叶帮众肠肚之时,压根就连眼皮都未抬。 夏景奕并非如那假暗报中所说,乃是位新收不久的徒弟,而是五六载前已行过了拜师礼,不过还未入帮而已,一身杀意充沛的剑术,乃是他亲手所授。这剑法尤以刺削居多,配合以血槽狭长的窄剑,伤敌之时创口极为可怖。 换了涉世未深的雏儿,恐怕此刻早就胆寒,又哪会代柳叶帮出头。 于是这位白鸿客卿面色不变,可右掌却是有意无意凑近了腰间配剑。 “初入江湖,那有什么师父,只是个闲散人罢了。”云仲也是笑意温润。若是抛却言语,落在旁人眼里,这两位分明是故友相逢开口寒暄,哪有半分生气相向的端倪。 中年客卿笑笑,“既然少侠不便明说,我这外人也不好贸然问询,只不过两帮帮众各为其主,况且是那位坛主心思不轨在先,若是要我师徒二人放了这些敌帮,怕是有些难做。” “人在江湖当然要随心而行,何苦被帮派之分迷了双目。”云仲絮絮叨叨。 中年客卿不急不缓,“少侠可知这话在颐章行不通,需得改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才对。” “行不从心,当然身不由己。”白衣少年挑眉。 “这便是我心意。” 两剑齐出。 兵刃相撞之时,二人皆是有些错愕。 中年客卿惊愕于少年绵延不绝的力道与浑厚剑感,云仲则是有些惊异于这客卿递剑的架势。 两剑相错过后,还是中年宗师先行发难,将窄剑朝云仲长剑轻轻一拨,强行震开半寸,随后长剑便如蛇探蝗伏般,直取少年胸口而去,剑势奇快。 云仲拧腕将长剑轻挪,令剑身朝宗师掌中剑尖迎去,将剑身略微一旋,顺窄剑便缠绕过去。 鸾迎一式,少年一路之上不知出过多少回,直到踏足漠城硬接剑气五百时,才对其中缠附的黏劲有所体悟,再到武陵坡之上双剑对敌,吴霜当初所传的鸾迎式,如今已是渐渐得心应手,不再有起初的滞塞之感。 这一式精妙后手,倒是令那位剑术宗师拧眉不已,窄剑轻快,极擅刺抹这等轻快迅捷剑招,而鸾迎式送出过后,轻快窄剑便叫少年手中长剑缠了个严实,不论这位宗师如何运力,却是发觉掌中本就分量较轻的窄剑,迟迟不得收回。 屋中,书生也没闲着,盘坐床榻之上,从怀中默默掏出本破旧书册,口中念叨,“好久未曾布这等阵法喽,师弟打架,我这师兄总不能在屋里打鼾吧。” 随书生轻笑之时,土楼外围墙壁之上,登时涌出无数迷蒙之气。 一面雾气混沌似墨,一面雾气如月辉穿云。 二分阴阳。 书生占阳中之阴眼,而那位出剑的少年,恰好落在阴中之阳眼。 恰如万渊之中一点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审时度势 柳叶帮剩余帮众,早已被红衣夏景奕的狠辣剑术压得不敢上前,只是将短刀横在胸口御敌,步子无端就朝后倒腾,再未有一人胆敢欺身近前。 而此刻的夏景奕,却早已不再面朝这帮乌合之众,反倒是回过神来,端详自家师父同那位白衣少年对剑。 就在这等当口,精瘦汉子朝韦坛主悄悄使了个眼色,又将手掌抻直,向下切了切,却不想后者摇头,并以双目朝前者狠狠一瞪,狠狠骂了句糊涂,这才悄无声息携一众人往后退去。 这位韦坛主虽说身手并未见得奇高,行事也欠奉些许考虑,就连这坛主之位,也是自打叔父那软磨硬蹭得来的。柳叶帮坛主皆是有自个儿的可取之处,要么是身手高超,要么是处事圆滑老辣,唯有这位膀大腰圆只有一身蛮力的韦坛主,从来未被人看得起过。 可这看似粗枝大叶的汉子,却是极懂得进退。这等场面之下,所幸那位不知脑门叫门夹的少年郎出手相助,引开了那位红衣少年的注意,如若不然,恐怕不出两炷香的功夫,他们这些位身手不算高的帮众,就得叫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皆尽除去。 要是这时不知死活再出手偷袭,得手可能,甚至不足半成,惹恼了那出招极富煞气的红衣少年,那位白衣少年同白鸿客卿斗剑无暇他顾,他这手下十来人,怕是都要折在土楼。 中年男子不愧为颐章江湖红榜上留名的剑术宗师,虽说云仲这剑法变化莫测,且章法极为高明。一招鸾迎,的确给这位剑术宗师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前者还是寻了个空隙,将掌中窄剑撤出,随后便朝少年面门虚晃一刺,跳出两三步远。 “少侠且慢。”中年男子当胸横起窄剑,不再出招。 云仲倒是有些始料未及,也是将长剑收回身侧,疑惑道,“为何停手?” “方才斗剑之际,我寻思了片刻,此事确是我有些阴毒,若是少侠愿高抬贵手,我二人退去便是,不再为难那群柳叶帮帮众,如何?” 留须客卿一开口,甭管是那位红衣少年还是一众柳叶帮众,就连云仲也是不解,登时便皱起眉头,更别提客栈当中被刀剑声惊动的一众江湖客,将这前后言语这么一合计,霎时间便觉心惊肉跳。 这少年当真有这般叫板白鸿帮剑术宗师的能耐不成?听这少年开口之中仍存有三分稚气,如若真是凭自身剑术压得宗师避退,那这本事还不得泼天? 天下江湖,何处有这等妖孽。 云仲沉吟片刻,这时才发觉月色不知为何极明朗,原本那客卿面容有些模糊,此刻却是瞧得分明;而后者也是偷眼观瞧对面那位少年,面容当中流露出一抹释然。 夏景奕眉峰亦是紧锁,倒并不全是因那位白衣少年较他还年少数载,而是在月色明朗之下,红衣少年瞥见自家师父倒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有晶莹之物。故而这位少年回头,怒视一眼朝远处瑟缩而去的柳叶帮众,却是并未出言。 眼见得这位宗师无端放低姿态,云仲反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位客卿也是不急,静静等待答复,两方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土楼三层门一开,走出位披着外衣的书生。 “既然二位要走,师弟就莫要强留了,山高路远,想来日后也有把酒言欢之日,夜里天凉,在下就不送了。” 中年客卿作揖告退,携自家徒弟径直下楼,再未往土楼之中看去一眼。 “这位少侠,还要多谢今日救命之恩。”待到那师徒二人下楼半晌,那位韦坛主才战战兢兢凑到云仲身前,对少年抱拳行礼道,神色极为恭敬,丝毫也未有傍晚时分那豪横劲头,就差屈膝叩首未做。 “出门在外救人一命,当然是好事。”云仲朗声一笑,“心念动时随手为之罢了,又算不上什么恩情。” 汉子连忙又是躬身行礼,小心翼翼陪笑道,“先前咱认错了人,险些惹恼了少侠,却不曾想今儿个我柳叶帮十来位兄弟,都是叫少侠出手救下,实在叫我韦煊惭愧至极。如若少侠不嫌弃,明儿个歇息足了,请少侠与师兄一并到我柳叶帮小坐,就权当我韦煊给二位赔礼答谢了。” 云仲意味深长的瞧了瞧这位看似忠厚的巨汉,笑道,“那还要看我家师兄的意思,依我看,几位惊魂未定,不如先行回房歇息,待到明儿个再说不迟。” 说罢也不管那汉子如何回应,少年便转身下楼,不再搭茬。 韦煊瞧着少年头也不回离去,心中暗暗一叹。他的确有些私心,久在帮中,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他韦煊可不比旁人差上分毫:方才少年与宗师过招,双方并未分出个上下乘,再者那客卿出言收手之时,并非是云仲应茬,而是那位从对面三层走出的书生泰然应对,可见二人之中,那位宗师更为忌惮那位书生。 再说凭这少年岁数,剑术便能同宗师过招,二人的师父,想必在江湖中颇负盛名。若将这两位大爷请进帮中小坐,将这消息放与白鸿帮,只怕往后数月,白鸿帮再同柳叶帮争夺生意时,定是要收敛不少。 对于如今有些势弱的柳叶帮而言,无疑是大功一件。 自己叔父力排众议将自个儿驮到坛主位置,总要做些好事用以坐稳位子,不然众口铄金之下,即便自家叔父乃是一帮之首,也抵不住数位长老与舵主的压迫。 不得不说,这位身量极宽厚的汉子即便计谋上略显粗枝大叶,手段稚嫩了些,可对于审度进退得失,却是炉火纯青。 “坛主,如今咱应当如何是好?”精瘦汉子不知何时凑上前来,将韦煊思绪一断。 巨汉瞧瞧土楼之中空地依旧未曾散尽的云雾,再瞧瞧近处数具尸首,半晌才沉声道,“等明日再说。你小子若是福缘深厚,明早那两位爷要是并未离去,回帮过后,老子起码能给你捞个香主,甚至是一位备侯堂主。” 精瘦汉子略一寻思,双目当中涌出狂喜。 要晓得帮派之中,唯有舵主可提拔堂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但行好事,万千委屈 进屋过后许久,云仲都有些窘迫,迟迟不敢开口。 凉夜里外出行侠仗义,到底是惊扰了师兄安眠,而后又是出手布阵逼退那位剑术宗师,这半多时辰过后,天色便有些蒙明的意味,这一夜便已过了大半,再想想自家师兄腹中只有些兔肉,少年便越发愧疚。 “我可从未说我夜里不行气。”柳倾眼光何其准,眼见半晌以来少年都未出一言,心下自然明悟,故而先行开口,也好让这心思细腻的小师弟宽慰些许。 闻听此言,云仲倒是颇为意外,连忙开口道,“师兄修行阵法,难不成也得修气?” 柳倾从进屋过后便以火折点起灯来,手托着那本破书静静观瞧,直到听闻少年这话,才把手头那本破书搁在床榻上,促狭一笑应声道,“咱家师父没讲过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想来也是不想令你分心。修行阵法,亦需经络当中内气,所谓的阵法,只不过是将内气离体,按先贤书中记载的阵法布置,缓缓勾连,便可将阵法勾勒而出。” “若无内气流转,哪里能凭空布阵,不入二境,也是无法构阵成型。可以说阵师一途,比剑客修行更为艰难;同理,若是同为三境的阵师对上修行剑气之人,胜算恐怕在七成之上。这大概也是师父不愿同你讲起阵法一事的初衷,怕你失却了本心。” 这番话讲罢,云仲倒是将方才的窘迫尽数抛却,神采奕奕问道,“咱师父难不成还晓得阵法修行?” “不懂。”柳倾咧嘴一笑。 云仲哑口无言。 柳倾思索一下,有些犹豫道,“想当初我年幼之时,曾有位老道想收我为徒,却不知为何被咱们师父抢了先,率先将我接回山中,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了个开山大弟子。” 的确像是吴霜行事的手笔,不过说起老道,少年神色却是有些古怪。齐陵采仙滩处,师徒二人也撞见了位老道,且那位老道似乎与吴霜乃是老相识,若是无老道借簪,云仲怕是就得死在压笼林之中。 “若是极境剑客同极境阵师捉对厮杀,胜负又在几几?”云仲暂且将脑中思绪抛却,又是问道。 柳倾摇头苦笑,“虽说天下千百年来只有五境一说,抵达五境的算下来也不在少数,可要说真能到攀至极境的,似乎并无一位。境界有五境四玄二天关一说,五境你已然晓得为何,乃是实打实的境界高低;四玄则是不同,全凭自个儿悟道修行,心境机缘乃至于所思所想,皆可入玄境,可自古以来四玄齐全的,说是凤毛麟角都有些悬。” “二天关中头一道天关,乃是踏足修行,无数人叫这天关拦挡在外,终生不得入修行。可第二道,却是从来无人可触及,哪怕是亘古存留的仙家古籍,也从未说起过破开第二重天关之人。”书生早已睡意全无,故而将境界一谈,娓娓道来。 “你啊,切勿好高骛远,师父有言,说大抵天地之间有灵,这阵法与剑气,不过是令这世间真灵显现而出的手段而已。说得简单些,人从未有能出剑气或是能布下大阵的能耐,而只是以内气沟通天地,向上苍借来剑气与阵图而已。非要问修到极境,能耐大概并无半点不同。” 云仲释然,沉吟道,“也是,本就是喜欢练剑出剑,至于强弱一说,区别在于何人用出才对。” 少年有意无意瞥了眼衣角处的破损,随即叹息道,“师父教我的剑法,果然还是未曾全然领会,仅与白鸿帮这位剑术宗师交手几合,便叫人发觉了剑招当中的错漏,倘若真要生死相向,怕是占不到半点便宜。” 柳倾瞅瞅少年怀中那柄长剑,反倒被自己这师弟气乐,轻声骂道,“人家那剑本就用着极顺手,你可倒好,偏偏要将那柄古剑留在武陵坡,挂着这柄不值几钱银子的破剑对敌。再说,你学剑才多久?同一位不惑上下的江湖宗师不分上下,已然是能气死个人,还不知足。” 吃师兄轻飘飘几句训,云仲显然不放在心上,将双臂垫在脑勺后头,嘴角轻抬。 练剑多时,终是得见不少成效,看来自个儿这天资,倒的确不算奇差。兴许再过个三年五载,回乡之际,便能同那些位同窗吹嘘一番自个儿的能耐身手,再走江湖时候,也能护住不少人的性命。 云仲心性,许是的确有些暮气,故而一向不知何为春风得意,可这么一想,肩膀无端就轻快许多。 实在不能再好。 “师兄啊,你说今儿这回贸然出剑,算不算我有些多管闲事。”少年就这么枕着双臂靠在墙上,眼帘低垂,略微有些困意。 柳倾闻言,心下更是对这师弟颇为满意。 起码这话,绝不会从二师弟口中说出,后者行事向来求个趋利避害,按奇门卦象与顺应天机行事,即便是自觉此事办得颇为不妥,亦照卦象凶吉行事,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倒从未放在心上。 “对于置身事外者,二者本就无对错一说,虽说白鸿帮那对师徒有些狠辣,可换做常人,既然一方心怀不测先行入瓮,那作为向来不容水火的两帮中人,当然就没有留手的必要。除去一位敌帮坛主,且可为徒儿在初踏江湖时赚个显赫战绩,一石二鸟之举,各为其主当然说不上错。” 窗外夜色蒙亮,书生平心静气讲道。 “那身量壮硕的坛主心性道是不坏,可在江湖里头,有时慈悲也未必是上上之选。总而言之,你作为局外之人如何行事,皆由己心而已,此事双方本就无对错之分,不过与你而言,救下数口性命,那便是好事。扪心无愧,但行好事就可,无需太过介怀。” 说完这话,柳倾盘坐床榻,静候师弟出言应答,却是等了良久也未闻后者搭茬,狐疑朝一旁看去,却是不禁微有笑意。 少年靠墙而眠,嘴角挂有些许晶莹。 “为何救那柳叶帮众,大抵是因为为首那两人模样相仿罢,拼尽一身内气却仍未救下商队之人,委屈小师弟了。” 书生阵师轻手轻脚给少年剑客盖上被子,仔仔细细掖了掖被角。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万点霜中一抹春 客栈当中,虽说云仲已然睡去,柳倾亦是静静盘膝修行,可客栈外头,却并非如此。 “师父,方才您同那少年过招并未显露半分颓势。”直到师徒两人上马,离了土楼客栈数里之外,夏景弈才开口问道,神色甚是不解。 毕竟凭借自己师父的老练心性,掌心亦是渗出汗水,着实令夏景弈为之震悚,于是直到确认身后无人跟随,这才小心出言问询。 头前的白鸿客卿将缰绳勒住,静听片刻后并未听闻周遭有异响,这才叹息开口道,“景弈,你可是觉得师父过于小心?” 夏景弈也不掩饰,略微点了点头。 “觉得即便是师父挡住那少年,你也可先行将那群柳叶帮众皆尽除去?”客情未回头,将马儿勒住继续问道。 “是。”红衣少年显然是有些窝火。初入江湖之际,少年心气自然是高渺无比,总寻思着如何在江湖上亮相,才算是不负剑道天才的名头,这也的确是人之常情。 故而这位宗师并未动怒,反倒是将坐骑掉过头来,沉声道,“心气高些的确是好,不过行走江湖,切记性命最为难守。你若是今日未曾停手,而是将那群乌合之众皆尽斩杀,恐怕今日你我师徒二人,就要留在土楼,乃至成他人剑下之鬼。” 夏景弈眉头登时拧紧,却未打断师父出言,而是略微将头埋下,静听师父教诲。 “此事师父从未告知你,今日看来,倒是的确瞒不住了。”人至中年的客卿叹气,将双目微微眯起呓语道,“想当初我前去白鸿帮作客卿的原因,便是为一册古卷。相传其中载有几句修行法决,当年我剑术已然登堂入室,便寻思着能否借那几句要诀触及鱼跃龙门那道关口,从而踏足修行,将剑道再度抬高些许。” “师父当年也是位眉宇间携纵横杀气,只晓得练剑比武的少年剑材,若是白鸿帮无那本精要,谁愿前去当个无足轻重的客卿。”宗师轻轻一叹,似是极为感慨,“可虽说入了白鸿帮,取来了那本精要典籍,精研数年,却是横竖也未能鱼跃而化龙;才晓得修行一事,当真是全拜上苍所赐,若是本就无这等福缘,即便有无数入门法决,也是无用。” 这位尤以剑术狠辣著称的客卿,此刻眉眼当中却尽是落魄失意。 “大概就像是打眼观瞧之下,颐章同齐陵南漓接壤处极多,可大都被画檐山隔绝在外,仅有那么几条路口可最终抵达颐章境内。修行亦是如此,上苍给的天资,即便后天你如何奔挣,最终还是踏入不得修行。” 夏景奕低眉,许久才问到,“若我也难入修行,又该如何是好。” 中年客卿长笑一声,“景奕何需忧心过多,能修就修,不能便安心修剑,偌大一个白鸿帮,未必就赶不上山上仙家那般。” 见夏景奕若有所悟,中年客卿摸摸胡须道,“虽说未入修行,可师父也能觉查出些内气涌动的蛛丝马迹,那位白衣少年周身似乎半点内气也无;但那三层楼房间之中,内气却是隐约之间极其磅礴,似乎整一座土楼,皆可为人所用。” 夏景奕这才晓得方才师父掌心沁出无数汗水的缘故,随即便是一阵心悸。 当今天下,即便是白鸿柳叶两帮势力不容小觑,可若是要惹上这么位轻而易举可掌土楼为己所用的仙人,恐怕也是自讨苦吃。而夏景奕方才的确想助自家师父一臂之力,如今再想,不免心中有些后怕。 “不过也无需太过小心,若是真碰上不讲道理的修行人,咱们师徒俩,此刻大抵已然相会于九泉之下了,既然那位书生开了口,想来也不屑于行下作之事。” “修仙之人,位江湖远,当真逍遥。” 中年客卿瞧瞧远处的隐于山林当中的土楼,神色复杂。 夏景奕咬了咬牙。 韦煊一宿未睡,直等到下晌时分,却并未等到二位足矣令他青云直上的金主,再找小二问询,却被告知那两位早已将银钱搁在屋中,从暗道而出,离土楼已然有多半时辰。 “小二,你可知毁了爷爷多大的机缘?为何不早早知会我一声,如今离去已久,又如何去追?端的是气煞我也。”韦煊忿忿骂道,心下大为自责:如若早些命人看住二人车帐,便不至于叫那二位爷径直离去。 可转念一想,人家既然是默默离去,想来也是不愿随他前去柳叶帮转上一圈,即便碰面,九成也得遭拒,但胸中余怒却是未消,便将这些邪火一股脑扔给客店小二。 “客爷且先息怒,小的还未把事说完,勿要太过懊恼才是。”店小二此番倒是并未过多低眉顺眼,从怀中取出枚柳叶道,“那位书生打扮的仙人,临行前将这柳叶与银钱一并搁在客房当中,并留给小人一句口信,说是将这柳叶带回家中,埋到土中,待到柳叶帮危急之时,自然可将生出的物件拿来应对。” 韦煊接过这枚看似平平无奇的柳叶,翻来覆去观瞧良久,却是一时半会并未看出什么神妙之处,眉峰紧缩。 “坛主,咱家兄弟一宿未睡,若是一时半会并无他事,不如让弟兄们先去困觉?”韦煊正蹙眉端详时,那精瘦汉子从土楼走下,步子虚浮至极,软软坐在前者身边,好奇问道,“这假叶子有甚稀奇地方?” 韦煊一怔,脱口问道,“为何说这柳叶有假?” 精瘦汉子也是疑惑道,“如今可是已入秋日,哪有这般苍翠欲滴的春时柳叶。” 巨汉瞅瞅精瘦汉子那张堪称形销骨立的面皮,又瞅瞅自己巴掌中那枚极小的柳叶,轻轻挑了挑粗眉。 柳叶虽小,可叶脉却相当分明;秋意渐浓,院中枫树红叶随风缓缓而落,坠挂肩头,譬如朱笔勾人眉。 韦煊面色渐渐由方才怒极青紫,转变为红润,汉子托着柳叶,不知怎的就开怀长笑。 万点霜叶一抹春。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口不留 韦煊兴高采烈回房,手中捧着那枚天下至宝似的柳叶,那可当真是托手怕摔含口恐化,上楼之际压根无心观瞧脚下,险些叫台阶拌住两脚摔个抢泥,估计八成是睡不着个安稳觉。 小二瞧着想乐,于是便真乐出了声,可转念一想,那位似是不染尘世的书生,手腕也是不赖,一枚柳叶而已,便结下好大的善缘。 “那柳叶可不是凡品。”枫树之下无端多出位长相气度皆是上上的美人儿,手中提携一壶酒,十指玉葱扣酒壶,眼角带魅。 这女子长相极魅,且眼角挂朱,眉心正中有枚不大不小的红痣,举手投足之间慵懒妩媚,就好似风尘中人一般,并无半点端庄相。可小二见了这女子,却是一语未发,径直躬身行大礼,连眼皮儿也不敢抬上一抬。 女子将壶举高,朝杏口当中倒了倒,却只剩个三两滴酒液,登时便没了兴致,将酒壶搁在桌上,柔声开口道,“这两日以来,你倒是应对得不赖,不说送上土楼密道图卷,单说收了那书生的银两,你这胆魄倒是足矣嘉奖一番。” 轻佻女子不语则罢,这一开口,小二却将脑袋埋得更低,浑身都打起筛糠。 “真当我是以言语挤兑你?”女子虽说容姿极好,可话语当中却带着股相当浓厚的江湖气,此刻笑道,“开客店的若是不收银钱,那才是当真不称职,休说是南公山的大师兄,可到了我这,银钱自然是要收。” “非要说个不足之处,那便是未曾让其他些位住店之人闭上口舌,今儿个的消息倘若是传将出去,恐怕颐章这片大江湖又得震动一番。” “这破江湖又不是甚么怀春女子,成天震动,当真是烦死个人。” 说到这,女子面皮上无端生出些笑意。 “既然如此,不如我再添把火儿,给那小子日后行走江湖,多加些趣味。” 小二战战兢兢等候良久,却再也未曾听闻半点声响,壮着胆子抬头再看,面前哪里还有女子身影,只剩一枚空空酒壶,与一丝沁脾香气盘桓。 果真如女子所料,不出半日,颐章江湖便传出这么一则消息,说是颐章东处那座土楼客栈当中,不知从何处走出位年纪十三四上下的少年,凭一身强绝剑术,压得白鸿帮那位宗师暂避锋芒,携弟子落荒而去。 颐章皇都徽溪帮派亦是鱼龙混杂,为首大帮,乃是素有千二短褐之称的泊鱼帮。 虽说泊鱼帮势力遍布皇都徽溪,却因地处天子脚下,向来不与颐章其他各帮一般,相反都是正经生意,事关官府漕运盐铁等事,一概不争半点,每逢百姓有难处冤情或是遭受他人欺凌,泊鱼帮千二短褐的办事速度,却是比官府还要快捷许多。 这么一来,京官府也乐得如此,既然那位权帝对江湖帮派不算抵触,甚至有些乐于见此,那便将些百姓中的琐碎事交与泊鱼帮便是,遇泊鱼帮众出行,也就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者皆是心照不宣。 泊鱼帮总舵当中,此刻只有三人。 其余帮众堂主,皆是趁秋时外出采办粮米,盘查帮中名下的酒楼茶馆乃至勾栏赌场,此刻帮中便只剩这三位,共坐一桌当中。 “这人究竟是何来头?”正当中端坐这位,摆明了乃是泊鱼帮帮主,面相行头虽说是平平无奇,可举动之间却隐隐有些难言气度,此刻抚着面前一张银纸,目露讶然。 “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一旁汉子面如黑碳,身形却是极壮实,已然是早秋天气,却仍是打着赤膊,皱着眉头道,“咱颐章江湖红榜,已然是数年未变,且不说前头这九位,第十位那白鸿帮宗师使一柄狐芦剑,多年来战绩斐然,怎得就被位新人挤出了前十?” 另一位则是位耄耋老者,脑袋顶上白发稀疏,形貌端的有些惨不忍睹,却是中气十足开口道,“能逼退白鸿宗师的,在颐章江湖真不在少数。这人年轻时候沽名钓誉狠招层出不迭,才攒下了一身斐然战绩,光论单打独斗,恐怕他都难以在颐章排到十五,可当中最为怪异的,便是这红榜上的白衣少年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十二三岁的年纪,怎能有这一身浑厚功夫。” 泊鱼帮帮主闻言点头,目光之中略有思索之意,“卢长老所言不假,这红榜乃是件宝贝,制榜之人若是更改排序,哪怕是相隔万里也可令这份银纸随之变换,上记登榜之人大致年纪与战绩如何。” “按理说为首十位,平生战绩均可称得上是震古烁今,可这位十三四岁不知名讳的白衣少年,却只有这么逼退那位原本的榜十一项,着实是稀奇。” “铁舵主,此番还得叫你手底下的探子打听下虚实,若是这少年真有这等本事,咱颐章的江湖,恐怕真是要翻腾起无数风浪。”泊鱼帮主朝那位黑脸大汉道,“若真是叫别有用心者拐带了去,这江湖又要乱起来,届时即便是当今天子宽仁,估计也不乐于见到江湖乌七八糟的破落景象。” 黑脸汉子苦笑,也只好拱拱手先行离去,临走还给帮主知会一声,“待到那燎河鱼上桌我若还未归,还请帮主和卢长老给我留下几筷,俺可是许久未曾尝尝燎河的秋鱼,二位拜托留下些,甭吃得过于干净。” 帮主笑骂道,“你这身量,若是要给你剩几口,我和卢长老还吃个甚?去去去,我二人给你留些便是。” 每至入秋,燎河之中便会生出不少仔肥肉厚的鱼儿,肉极鲜美,仔乃是下酒的绝佳吃食,一缸黄酒一条燎河秋鱼,这便是这些个江湖人眼中的酒桌绝品。 由不得铁舵主心急,眼下庖厨当中就有这么两条鲜活秋鱼,若是当真留与这两人,恐怕待到他将诸般事务吩咐下去,便只能见着两条剔透玲珑的鱼骨。 “卢老,咱给他留几口是好?”帮主嘴角微微抬起。 “我听说秋鱼骨烤干,也是个不赖的下酒菜。”卢长老不动声色。 “那就一口不留。” 不多时,泊鱼帮帮主后院,有两人抚掌大笑。 第二百章 东山秋集 一对师兄弟依旧是赶路,云仲仍是夜里修行,正午过后便腾出些许空来,只在车帐周遭练剑,可出剑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柳倾见状,也不过是略微笑笑,并不出言点破。 唐不枫曾言云仲出剑极快,可并非是虚言,而是的确觉得剑势迅猛且走招通畅,一如长江大河,半分无阻塞之意。 可如今云仲的剑,却缓缓慢了下来,出剑之时平添了些犹豫踟躇,仿佛是对自身的剑法有些不满,于是每每运剑,总是要思索一番。经武陵坡同边军斗招,再于土楼之中同颐章江湖剑术宗师小过几招,云仲对剑术一途,似乎又生出些许独到见解,落在大师兄柳倾眼中,不失为一件好事。 自家师父吴霜的剑招剑意固然高渺入道,可对于小师弟来说,形似这方面已然臻至化境,再一味延续下去,只怕就要深陷当中,而忽视了自己个儿独有的神意,有道是师父领进门,可最终还要看这剑路如何自行踏出。 眼下云仲似乎也是晓得这理,虽说终日里眉头皱起的次数越发频繁,可也是仍旧耐着性子,将自己剑剑招皆尽拆开,逐个推演。 剑意不比剑招,后者大概走向若是无误,便不至于称之为败招,剑意则是颇为复杂,举手投足间哪怕是身形变幻,差之毫厘谬误千里。如同昂首挺身出剑,便有中正平和,大气正色之感,而若是藏头缩颈,便是以奇诡出众,于是一招一式想蕴剑意,皆是要挨个拆解,将种种变化尽赋其中,因而显得格外艰难。 至于内气与腹中秋湖,则是又倒退回修行起初,宛如一潭死水一般,绕是少年再行气上又多加了两个时辰,一时半会,也是修行不到武陵坡之前那等境地。 不过也有好事,内气稀薄之中,秋湖也跟那数九隆冬里的熊蛇一般,疲懒至极,压根不愿多动弹几下,绕是少年饮酒无数,那秋湖却是无精打采,只不情愿的摆动摆动剑身,其余变幻半点也无。 少年如今倒真不知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便时常苦笑不已,暗暗朝自个儿骂上几句贱骨头。 秋湖肆虐之时疼得人肝肠寸断,如今寂静不动,怎么反倒还觉得心头空落落,就连饮酒时候的滋味都少了些许。 这当然是犯贱,不过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不算毛病。 二人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到了颐章秋集周遭。 颐章秋集,当真可称得上是颐章境内一处少有的商贾盛会,云仲从未见过这等浩大的市集,就连柳倾也是看得目泛异彩。整一片集市皆是处于一座城关当中,可由于往来商贾实在过多,乃至城外都多出几十里营帐,留与商贾留宿所用。 一眼望去,好似这城外多出百十来座营盘一般,极为壮观。 云仲本以为这秋集早已临近收尾,压根并未觉得能见识一番秋集兴盛时候的样貌,可二人自从城外几十里,便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外头。 还是柳倾先行将马车停在一旁,寻思着下车问询些状况,从一位路旁挑挑捡捡的老翁口中得知,说前些日子颐章练兵,故而将秋集往后顺延了几日。 老翁极健谈,拉着柳倾絮叨说,往年秋集,按说城中客店都能住下,可今年却是盛况空前,城中客店皆是满满当当,乃至常有数人共居一间的状况,为此,负责秋集那位大人还从军中借调了无数军帐,便于商贾居住。 从始至终,柳倾都只是笑意温润听老者絮叨,可唯独那句借调军帐,使得他微微凝神。 看样子这位权帝的目光,仍旧是停留在颐章东境。 “小师弟,咱们进城走走转转,这几日以来你在剑术上耗费的功夫实在太多,偶尔也应当换换心情才是,终日囚于悟剑,待到上了咱家山门呆呆愣愣,师父还不得怪罪我办事不利。”柳倾道谢过后,拜别老者,径直上车朝云仲说道。 云仲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叼着根枯草答道,“师兄放心就是,我这跳脱性子,怎可能犯了痴傻,练剑成与不成,日子总得过嘛。” 书生撇撇嘴,将一根白净手指伸出,戏谑问道,“我瞧你如今痴状,怕是连这都认不出是个甚。” “师兄这话说的,这不就是个一?” 柳倾面皮登时变为鸡贼。 “这分明是根指头。” 少年无奈笑笑,只好自认掉到坑中,连忙应茬说愿随师兄前去秋集之中看看。 这无赖问题,搁谁都没法作答,碰巧又是平日里极正经的柳倾所问,云仲一时未曾识破,乖乖踏空一步掉到坑中,也是自然。 此城名为东山,乃是颐章东数一数二的大城,筑城起初兴许是为屯兵种田,再者颐章东南国门若是叫外力破开,此城也可驻军死守,将外敌拦挡下来,使得中部颐章皇城无忧。 孰料几十年来未有战事,这东山城地处颐章偏东北武陵坡处,外界之人欲到此处,更显得相当便利,久而久之反倒成了商贾聚集繁多的富庶地界。 云仲并非从没见过如此偌大城池,可这城池之中甭管正街小巷当中皆是铺满货物,倒是的确闻所未闻,更别提置身其中观瞧,登时只觉得双眼有些不够使唤。 大元部的虎鹿犀皮,马鞍辔头;南漓的伤药布匹管弦丝竹乃至未名毒虫,夏松的瓷器绸缎纱衣香囊,紫昊的铁甲矿石乃至于重枪巨矛,皆是陈列街上,甭管是日常所用还是军中所需的物件,置身街上,总能挑出些自个儿可用的物件,称得上是包罗万象,概无缺漏。 师兄弟俩将马车暂寄于城门边上,顾不上那杂毛夯货不满,步行入城。 “没想到这秋集,竟然是这样一番浩大的场面,此番倒是见识了,原本以为在江湖里兜兜转转见识了许多,没想到还是个雏儿啊。”云仲喃喃道。 柳倾也是叫往来行人挤得够呛,一身长衫给挤出无数褶皱,却仍旧一手扯着云仲,另外一臂死死捂住怀中钱囊,生怕叫人给顺了去。 集市集市,若是不挤得足尖离地,那还真不能称之为摩肩接踵,盛况一时。 第二百零一章 心境难常 1市集之上自然是天南海北各方货品居多,虽说秋集于世间不显名声,可在商贾当中,却是占有相当大的名头。物以稀为贵,别处他国的稀罕物件,自然能在此处讨到个顺心价码,否则无数商队不远万里跑到颐章境内,刨去一路之上的开销,还得让出分发与商队中人的赏钱,若是讨不到个如意价码,哪里还有人愿吃力不讨趣走这么一遭。 不过除却形形色色稀罕物件之外,更是有不少打把式卖艺的主儿,寻思着此地热闹,在角落当中找块空地,赚几分赏钱。于是这原本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大集,便显得更为热闹非凡,整座东山城内外,恰似一团乱麻一般。 也难为那些位掌管秋集的官员,此等乱象之下,还能将手头为数不多的守军衙役尽数派遣出去,各司其职,使得整座秋集虽说热闹,可却并未有甚祸事发生。数十位守军衙役站定与东山城四面城门与各处大道,身边拄立一杆大旗;若是有自家货品叫人顺了去,或是百姓家中的孩童走失,便以身旁大旗挥动,告知城头之上的守军,转而令四面城门守军抵住城门挨个盘查。 秋集当中人员冗杂,越发不便管辖,再者东山城平日守军衙役,实在是过少;故而几位官员商议过后,只好从刑罚之中寻出些不得已的法子,但凡在集会之中有作奸犯科者,皆是严惩不贷:偷取货品钱款者杖三十,罚银百两,拐带稚童者杖百,下狱听候发落。如是等等堪称森严法令一出,许多心中算盘打得山响者,便不再胆敢铤而走险,毕竟甭管是那衙门口拄立的五彩长杖,还是百两罚银,皆不是一般人可消受来的。 云仲踏入城中才想起,老吕按说也应当在这秋集城中,若是能见着便也是极好。于是原本兴趣缺缺的少年,此刻却是颇为欣喜,反倒是拽着师兄柳倾的衣袖,朝城中最为热闹的正街当中走去。 柳倾的身量即便放在人群当中,也足足比常人高出不少,此刻叫少年轻轻拽住袖口,在一众人堆里头,身形难免有些仄歪晃荡,便无奈开口道,“师弟啊,城中商贾何止千人,若是挨个寻下去,恐怕秋集散去也难寻到那位老吕,我看不如留待日后再去齐陵之时,再寻不迟,齐陵商队常驻的地界就那几处,好寻得很,何苦在这大集之中苦苦寻觅。” 此话一出,云仲便晓得自家师兄已然瞧出了自个心头所想,且看这意思,师兄并不打算叫他去城中各处找寻,一时间脑袋又朝下低了低,神情黯然。 “小子,大街当中停步不前,挡在老子眼前,是要刻意找茬不成?”二人身后有汉子怒道,言语极不客气。 柳倾拍拍云仲肩头,柔声道,“师弟,咱俩休要挡了他人行路,先往街边走走去便是。”随后便拉着自家师弟,径自前往路旁。 那汉子打扮极怪异,硕大脑门之上留有无数搽油乱辫,穿身不晓得何物制成的无袖皮裘,身量极宽厚,见二人似是有些胆怯,便又在后头开口肆意笑道,“真当自个挂着柄破剑就是少年剑侠?你们这帮西路矬子,屁也不是。” 此话一出,却是令周遭不少行人怒目而视,乃至有不少年轻气盛者,皆是将掌心按在腰间兵刃之上,神色愠怒。 那汉子反倒是有恃无恐,朝周遭数人呲牙一笑,又是开口道,“怎的,都想从自个儿身上摘了那西路矬子的名头?也不瞧瞧自个儿有无这般本事,也就是这城中律令颇严,若是放到城外,老子皆尽将尔等砍了又如何?” 这争执声一起,自然是引来不少瞧热闹者,就连不少商队中人也是伸头观瞧,均是惊怒于汉子泼天的口气。 柳倾云仲二人暂且退到街边观瞧。书生倒是风轻云淡,可云仲眼中倒是隐隐之间生出不少杀气,看得前者一阵皱眉。修行当中凡遇瓶颈,常可令人无端生出邪火,若是梳理得当,这阵子邪火散去,那便是最好,可若是盘桓于心,势必无益于修行乃至心性。 少年此番脱形入神,便是这修行里头至为重要的一关,若是日后心性留了什么纰漏岔子,休说是境界不稳,恐怕心性转为暴虐无常,也是当在情理之中。 柳倾一时的确想不出什么上好的法子,于是只得将云仲肩头揽在臂弯当中,另外一只藏在宽袍大袖当中的纤长手掌,则是悄悄捏了个法决。 云仲可不晓自家师兄正愁无招可用,只是定定瞅向场中那位异国汉子,眼眸当中精光闪动。汉子背后别着柄近乎一人多高的巨刀,光华不显,却是瞧着便有奇重的斤两,傲立场中,一张黝黑面皮,尽是戏谑之色。 “几位少侠,莫要触霉头。”汉子不远处商队中,走出位半百之年的老汉,朝那汉子抱拳行礼,而后朝周遭那些位按剑之人厉声道,“此人乃是大元人士,自大元至此的商路之上,但凡见此人背后那柄刀,无不丧胆。” 老汉瞧见这几位年轻人,摇头叹道,“年轻人有胆色自然是好,可出了这城,又当如何?非要吃瘪才肯圆滑半分,倒是这瘪,大概只能吃一回。”随即便头也不回的走到自家商队车帐之中。 “师弟,那位老汉之语,依你怎么看?”柳倾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扭头朝少年看去。 “强便是强,可若是不强,便应当将尾巴收收。”少年一字一顿道。 书生罕见沉下脸来,语气却是显得更为缓慢,丝毫听不出心中有何异样,“若是身手强横,的确是能解决不少解决不得的事。立身长街中,周遭敢怒不敢言,那可真是相当长脸的事儿,退可护人周全,进可得江湖敬畏。勤苦修行,似乎却是只为这一个强字。” 少年默不作声。 “师弟,你瞧。”书生朝那位身负巨刃的汉子身后一指。 云仲眼中,长街之间聚起数道流光。 第二百零二章 薪火相传 长街当中那位衣着堪称怪异的汉子,无端之间便发觉自个儿背后那柄巨刀有些发轻,于是便蹙起眉来心中惴惴。 自个兵刃的分量,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多年来晃荡江湖,折在这刀下的江湖人当真不在少数,直杀出了个赫赫名声。一来是汉子膂力过人身手不俗,二来便是因这柄重刀势大力沉,常人兵刃,更是难以撄锋,即便侥幸拦下几招,臂膀虎口亦被震得酸麻,再难有招架之功。 但凡是行走江湖的都晓得一点,撞见天生力大如牛膂力超凡的汉子,即使是招式比之精妙数成,也未见得能讨到半点便宜。说不准二者结结实实对上一招,浑身都得震得脱力,难以再战。 大元部汉子天生神力者极多,至今也未有人晓得究竟是水土养人,还是因大元部牛羊极多,稚童打小终日茹毛饮血所致,大元部走出的汉子,大都高壮雄健,形同熊虎。 可眼下这汉子却觉得后腰间那柄重刀越发轻快,如背负片鸿毛一般,心下登时骇然得紧,再回头,却是瞧见黢黑重刀无端从背后升起,连同系在胸前的绳扣一齐朝上而去。 于是长街中众目睽睽之下,如一尊铸塔般的汉子,便随身后那柄近乎一人多高的重刀,一并离了地。 街上人声登时沉寂下来,而后哗然骤起。 单凭这汉子膀大腰圆的厚重体格,分量恐怕便有常人两份,再添上背后那柄瞧着便奇重的巨刀,怎么也应当有个三百余斤两,此刻腾空而起,这得要多大的力道?况且这东山城中,何时出过能耐足矣隔空摄物的修道之人? 即便是无数知晓修行事的老江湖,也是叫眼前景象惊得通体冰寒,一时间再难出言。 满满人的长街之上,唯有屋檐之下一位书生神情自若,双目平视。 秋风同街上残叶如流水一般萦绕书生足旁。 “我比他强,是否也可以嚣张跋扈?” “换句话说,若是日后咱们比师父还要强出一线,是否就可以舍弟子之礼?” “不能。” 少年答得毫不犹豫。 “天下哪有一人独绝的道理,一山更有一山高,无外如是。江湖里头高手自然是有万般好,可千万莫要以此为人世最重之事。”书生摸摸云仲脑袋,重新泛起笑意,“走,咱逛街去。” 柳倾笑意,并非是因为街中那汉子落地过后仓皇逃窜,亦不是因街上围观之人面色极为痛快,而是他瞧见少年原本绷紧的双肩,听罢这番话过后,缓缓放了下去。 心神一动而万物轻,心火一去则身形驰。 如是多年,吴霜都是如此教诲,而这位南公山的大弟子,也是如此做的,而今小师弟入门,他这当师兄的,自然要将师父讲的理,一并教给自家师弟。 才可谓之薪火相传。 二人晃晃荡荡,随人潮走走停停,偶见稀罕中意物件,柳倾便会凑到摊前,俯下身子好生端详一番,而后问道,“买不买?” 云仲倒是苦笑摇头道,“师兄啊,咱哪有银子,师父临行前也未多留给我几枚铜钱,一路至此,身上早就没半文钱,哪里买得起这秋集之中的稀罕物件。” “谁说没银钱的?”柳倾眨眨眼,“不然土楼夜宿,难道是师兄赊账不成?咱家师父抠门,可师兄还是挺大方的。” 可少年穷苦惯了,即便是柳倾三番五次问询,前者也只是摇头道不买不买,的确是叫柳倾有些愁。 “大兄,那书生的修为?” “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方才乍一看来,我还当是二境,可不知为何眨眼之间,又像是三境,再看反倒又变为比你我还深不可测的境界,浩如烟海,当真是怪哉。” 秋集热闹之时,自然无人在意城门楼之上,有两位个头极其矮小的汉子立身其上。 二人中面相稍长那位仔细打量了打量远处那位书生和少年,神色颇为好奇,“可那书生身旁的后辈,却好似是实打实的初境,且在初境道上走得不远,若要是那书生修为当真如此高绝,为何会身边跟着这么位境界如此差劲的后生。” “不对。”年长之人略微眯缝眯缝双目,又是道,“那后生周身剑气极重,似乎并非如此简单而已,虽说境界低微,可一身剑意已然近乎有形。” “大兄的意思是说,今日咱们秋集一行的正主儿,就是这二人?”另一位身量极矮的汉子笑道,似是松了口气。 “急啥,咱先瞅瞅这两人的秉性如何,再做打算。”于是城门楼上两道身形,悄然而逝。 柳倾原本携云仲在集市之中闲逛,此时却不着痕迹地将腰间书卷取出,一手拉着少年,一手捧书。 少年瞧着路边无数稀罕物件,自然是东瞧西瞅,虽说不愿叫师兄出钱买上一件,可瞧瞧天下四海而来的无数良品,听两句周遭之人议论声,也的确是别有一番微妙心境。 人于闹市穷巷,若是也可不生烦闷,心有逍遥,当然是难得。 柳倾瞧瞧少年东跑西奔的活泛劲儿,终是在面上晕开好些笑意,于是任由自个儿的高大身量叫少年拽着四处乱行,并不在意被左右行人挤成皱皱巴巴的衣襟,神情极悦。 自家小徒弟,总算又有了些少年人的架势。 在柳倾看来,这可比身怀泼天剑意,好上很多很多。 “小师弟,咱去巷子里头逛逛?听人说巷子之中可是捡漏的好去处,常有人能在街边小巷当中以几枚铜板捡上不少好物件,此番难得碰上秋集,不如咱也去碰碰天运?” “全听师兄的,可要是怀里实在不宽裕,咱看看就得。” 书生忍俊不禁,朝少年脑门上轻轻敲了敲,“得,看不起你家师兄不成?早先就说过这趟出行揣着不少银钱,师兄可不是那等捏肿面皮充壮硕的人儿,看上了甚,尽管跟师兄说便是。” “不过回山过后,你可得替我做上几回饭,咱家师父兴许在外头颇不在意口体之奉,可在山上时候,口刁得很呐。” 第二百零三章 半仙本就不是半仙 东山城本就属颐章境内靠前的大城,除却长街正街之外,更有无数小巷幽径,多为贯通百姓居所,更方便邻里走动与开设货摊商铺。如此一来倒更方便了前来秋集的商贾,若是有迟些赶来的商贾,长街之上寻不得半点地界,也能前去小巷之中找寻个地界,虽说往来人数不似长街那般繁多,不过也可招徕不少生意。 况且小巷地角毕竟略显偏僻,这价码自然要稍稍降下一档,原本一笔赚取十两银的生意,若是入了小巷,怎的都要让出一两利。由是有不少人愿去小巷撞撞运气,即便省不下多少银钱,也算是能讨个心头欢喜。 马半仙今儿个的运道,可算是起伏不定。 原本秋集这档子事,和他这算卦的游方道士并无半点干系,马半仙也不叫马半仙,而是单名一个嵬。 可前些日给东山城一位老爷算卦过后,马半仙的名头便悄然传扬出去。原是这位家底殷实至极的老爷年过不惑,却仍是膝下无子,家中长辈苦无后继无人,硬是给这位老爷续了数位小妾,却仍是颗粒无收。 如此一来倒是惹恼了老爷那位发妻,成天寻死觅活,闹腾得家中乌烟瘴气,那位老爷也是终日满面愁容,只好每日跑到街巷之间闲逛,也好解解心头的郁气。好巧不巧,正撞上了原本就本事稀松的道士马嵬,擎着杆八卦幡晃荡过市。 马嵬本就不通算卦,这身道袍也不过只是自个儿从一家道馆当中窃来。不过胜在颇有几分察言观色,旁敲侧击的能耐,见这位富态老爷面带愁容,便起了些小心思,同老爷走个对脸之际,高声道了句从别处学来的真言。 果真这位走投无路的富家老爷,上了假道士看似破烂的鱼钩。 马嵬先是佯装起卦,而后便旁敲侧击问出这位老爷的心事,随意出了个主意,说是家中风水欠佳,应当换个摆设,随后便收了老爷不少银钱。 假道士拿了卦钱本应当转去别处诓骗,可这事却却是叫那老爷府上的老娘知晓,硬是遣人将那马嵬追回,说是留在府邸之中小住几日,待到那解决之法奏效,再走不迟。也合该马嵬阴沟翻船,富人老娘乃是位虔诚佛徒,最为反感这些个终日招摇撞骗的道人,说是小住几日,实则便是想借机揭穿这道士的唬人把戏。 可谁成想不过半月,这位老爷的发妻便诊出喜脉,且那位老郎中直言,夫人腹中九成为阳子,着实是令府中上下欢腾一片。 说来有趣,马嵬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马半仙,在城中声名鹊起。 这位假道士也是贼胆泼天,一瞧自个儿这名声在东山城中传扬开来,索性就趁着秋集之时,托着那位老爷的关系,在正街之上摆开个占地儿颇广的卦摊,寻思着再捞上几笔银钱再走不迟。 虽说不过是个卦摊,可托那位中年得子老爷的福分,这卦摊地界倒是不小。甭说龟甲阴阳卦图,就连布幡都是四方各一,瞧着端的是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在偌大市集之上,更是分外显眼。 如今这位半仙自然是得意,可过不多时便走出两位身量极矮的汉子,扔下约莫百两银,便告知马半仙换个地界算卦,如若不然钱财难得,还得吃一顿胖揍。这马嵬见了那沉甸一兜银钱,登时便再也挪不动步子,刚想使些半仙的架子,却见二人目中轻蔑神情一闪而逝,当即便赔笑收起那兜银钱,扛起卦幡收住龟甲,径自前去小巷当中。 也难怪马嵬腾地儿如此干脆,这位终日在江湖之中坑骗的假道士,对于进退一事,确实有自个儿的独到见解。颐章秋集天南地北皆有来人,若是当真遇上狠茬儿,休说收不着银钱,恐怕出城之后叫人盯上,命都得搭进去。 故而马嵬也不敢久留,收拾停当便朝那两人唱生道号,缓缓走到小巷当中。 “没想到,这天下的道家竟然凋敝至此,要是搁在咱那地界…”话音未落,矮小汉子便被大兄打断话语,并以眼神制止。 “小弟,集市之上人多耳杂,最好收声,切莫忘却了你我二人来此的缘由。”长兄如父,即便那位矮小汉子极看不惯那假道士的做派,也只得叹气收声,不再言语。 长街之上转悠良久,云仲虽说瞧见形色珍奇之物,脑门却也是叫鼎沸人声掀得钝痛,好容易从最为热闹的正街之上抽身,缓和许久,才令耳中的嗡鸣声散去小半。更不消说柳倾本就清净的性子,出得人群,就连浑身衣衫都褶皱得如同张裹牛毡布,发髻散乱得很。 “看来我的确是久不下山,突兀闯到秋集之中,当真是有些难以消受。”书生苦笑,却并不先行将发髻理顺周正,而是先将手中那卷破书好生掸净。 方才灵觉一动,柳倾似是觉察有人窥伺,不过环视四周,却觉这视线又是无端收回,于是本着谨慎为上,将古卷取出以备不时之需,直至撤出人群,这才有功夫将书卷收回。 云仲闻言也是轻笑,却突然想到些事,于是朝自家师兄道,“师兄说起久不下山,我却是想起了小时的一则趣闻。我家镇子之上有这么位鳏夫,家中还算殷实,不过自个儿却是极疲懒,甭说什么打柴务农,就连年关已至时走亲访友亦是不愿,终日守着自家那宅子。由此以来,学堂的周先生打趣,将这人称之为宅汉,想来也是颇有些意思。” 柳倾琢磨片刻,不禁笑道,“那位周先生也是个妙人儿,竟能将宅院一词化为人之举动,可见本事相当之大。”见少年偷乐,衣冠不整的书生怔怔一愣,随后便又是朝着前者脑门轻轻一叩,“混小子,净寻思着编排师兄。” 二人谈笑之际,却是已然远远离了正街,径直去往如罗网排布一般的小巷。 “大兄,这两人的路子,可真是相当怪兀,逛集市时候,哪有不逛正街逛小巷这般道理?” 第二百零四章 谓之东山再起 “小道与二位爷素不相识,更是从未得罪过您两位,我这算卦也从不算人生死吉凶,按说得罪不上两位,为何非要如此咄咄逼人。”马嵬刚抱着堆家当跑到巷子里头,回头再度瞧见二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登时便吓得手足无措,慌忙朝四周打量,可这小巷偏僻,压根也无城中军士驻守,只得开口央求。 “看来你这道士倒是做了不少亏心事。”为首的矮小汉子揶揄道,“只不过是碰巧遇上而已,若是你能同我兄弟二人结仇,那还当真算是不得了,起码如今天下的道士,叠起来也不超过只手之数,忧心作甚。” 说罢,二人便径直走入巷中,后头那矮汉抬手便扔给马嵬一卷竹简,“离了东山城,寻个好山好水的地界,好生修行这竹简当中的道法,如今天下没几个正经道士,这起卦占卜的本事,你好生学学,总比成天坑蒙拐骗要来得好些。” “江湖里头人人不易,可到末了,祖宗的能耐也得有人代代相传。” “小弟,当真就将此物这么随手送出?我观这假道士心术不正,若是这道士压根不愿修行那起卦之法,又当如何?”年长些的汉子摇头,似是惋惜自个弟兄将这卷竹简赠与马嵬,长叹一声。 巷子里头秋风飒飒。 后头的汉子闻言轻笑,“大兄多虑了,你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令这卷竹简从手上传将出去,至于能否在这天下流传开来,何须挂念。那书卷之珍,即使这假道人不愿修行,转手卖与他人,又能如何。” 被唤作大兄那汉子低下眉眼,一言未发便走入巷中。 马嵬捧着那卷破竹简,愣愣立身于秋风之中,连身旁走过一位书生和一位少年,都压根未曾在意。 “那道士手头握着那本书,颇为不凡。”直到走入巷子深处,柳倾才缓缓开口道,神色却是有些疑惑。此人甭管是面相与气度,皆是下下之品,况且那道袍穿戴甚至都是纰漏尽出,压根便不似正经道士,为何掌中那竹简却极其不俗。 云仲回头,瞧瞧那道士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奇问道,“师兄咋瞧出的不凡之处?” 柳倾一向耐心得紧,携少年迈步入巷间之际,口中缓缓道,“那也是因你内气不足所致,若是内气充盈到份上,将其运转至双目,自然可察觉此物有何不凡。这类术法唤作观胆,方才我瞧那竹简的年份似是极足,再者内蕴流光,才敢断言此物不凡。” 不消回头,柳倾便晓得此刻少年有些神驰意动,于是还未等少年发问,便先行说道:“小师弟切莫操之过急,先行将内气养到初境满溢便可,无需如此急切。” 少年闻言点点头,“是这个理。” “小小年纪,心性还算凑合。”巷子深处有人开口,声如洪钟一般。 正是先前立身城门楼之上那两位矮小汉子。 其中一人对柳倾遥遥道,“你我同属修行中人,不若过过手?” 书生还是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萍水相逢,为何要过过手,如若是想要打架,长街之上起码几千位江湖人,为何专门挑在下?” “打赢我二人,自是有好处相赠。” “我家师父说,天上若是有馅饼,落到口中滋味也好不到哪去。”柳倾笑笑,“这好处,我可不要。师弟咱们换个地儿,此地并无什么商贾。” 一道匹练刀光横空。 书生只是轻轻侧了侧身,随后便将云仲护在身后,双目平视巷子底的两位古怪汉子。 刹那之间,云仲压根未曾瞧见那道刀光朝何处而去,只觉原本秋风微动的深巷之中,平地腾起一阵狂风。仅一道刀光,恐怕就比他于武陵坡借秋湖使出的剑气,来势更为浩大无匹。 “两位若是如此行事,那便是坏规矩了。”柳倾并不回头,自然也无视身后两侧被刀光剖开的石墙,虽说目光依旧瞧着平和,可隐隐却有些锋芒显现。 “还是那句话,打赢便有好处可得。”握刀的矮小汉子笑道。 这时节,云仲才腾出空来打量汉子一身行头,却见这两位汉子,身量均是极矮小,虽说衣衫瞧着朴素,可只瞧立身不动的气势,便觉并非常人。最为令云仲不解的一点便是,那位打出一道如虹刀光的汉子,竟是以单手反握单刀。 即便身处江湖之外,躬耕地垄的百姓也晓得,反握器具极难运力,虽说江湖之上不乏反手剑式刀法,可终归是胜在诡奇一项,至于力道,则是平白削减了数成,并不适宜武斗之时。 “那若是打不赢?又当如何?”柳倾朗声问。 握刀汉子呲牙,“那我兄弟两人自然不可轻易与人好处。” 书生拽着云仲转身便走。 “在下认输,那好处就劳烦二位好生把持,待到在下修行有成再取不迟。” 云仲这才有感,读书人耍起无赖来,可比他这后生更为轻车熟路。 又一道刀光炸起,雷霆炸响,可街上并无一人朝巷子之中看去,似是压根未曾听闻到半点声响。这一刀,柳倾却是未躲,只以袖口朝后头一甩,就将这匹凝练至极的刀光生生甩碎。 “好本事。”握刀汉子眉尾一提,似是叫柳倾这一式看似云淡风轻的摔碑手勾起了兴致,又是递出摧枯拉朽的几道盛如潮水一般的刀华。 灿灿兮如烈阳。 再一再二,哪有再三的道理。 即使是柳倾一向的和善脾气,却亦是面色有些阴沉,于是这身形极高的书生,将腰间书卷铺展开来,背对数道刀华,轻轻捏了捏指节。 刀芒有七,叩指骨一回,去刀芒中三,叩指骨二回,去尽小巷刀芒。 原本刀芒冲天起,携来天地无数风碎叶,二指过后,小巷之中落满叶灰,纷纷扬扬,似雪如尘。 可南公山向来无吃亏的主儿。吴霜是如此,大师兄也理应如是。 矮小汉子出手三回,而柳倾只出两式,如今仍缺一式未曾归还。 起阵如流水,叠指亦似潮。 书生叩了第三回指。 于是半座东山城,便有无数阵中气扶摇而上,虚影之中,凭空又起一座东山。 谓之东山再起,最为适宜。 第二百零五章 剑意升平 “一念起而东山震。” 另一位矮汉喃喃道,随后眸光闪动,亦是从不知何处取出柄长刀,反握掌心之中。书生的这般能耐,的的确确已是足够他兄弟二人出手,若是只一人出招,还当真试不出眼前这平平无奇书生的斤两。 大兄自然比胞弟能耐熟稔,于是小巷之中刀光如水起伏,刀光又叠一倍余。 两处刀光淌过,如在狭窄小巷里头伸出条龙蛇,恰似龙蛇滚地。 绕是眼前这等景象,书生面色也未曾有甚起伏,只是面前刀光有些过于灼灼,以至于书生轻轻眯了眯眼,将眼睑稍稍垂低。 兴许在书生的境界看来,这刀光不过是有些灼目,可以云仲的境界,这刀光恰如万炬入眼,即便闭紧双眸亦是难隔明昼。 柳倾抬手隔开数道刀光,回头瞅见少年泪水长流模样,心下有些歉意,于是捏了个术法,将少年双目轻轻蒙住。 “既然我师弟瞅着刀光晃眼,那便不再同你们拖了。” “反正是二位动手在先,在下还礼就是。” 眼下这两位矮汉胸中错愕,早已是称得上骇然:兄弟俩这手刀芒,自打踏足江湖,从未有人可撑到这等时辰,况且联手之下,这刀芒更非是一人可抵。天底下修阵的入道之人,本就是凤毛麟角稀罕至极,况且从未听说过颐章有这么位境界境界超凡的阵师。 这书生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两人心中也是没底。况且书生只是以寻常手段阻隔刀芒,根本未曾动用身后那座东山城虚影。 可方才未动,非是如今不动。 书生还是抬了抬手,将那座宛如一城的大阵托在掌中。 举城便砸。 古有扛鼎之士举鼎砸天子。 如今有人以一城之阵砸刀光。 巷子深处那两位汉子只觉罡风袭面,就连掌中刀亦是难握,巷中原本无数弥漫盘桓的刀芒,光华烁烁,却于那城阵袭来之际,尽数化作流光消散一空。 可这两人并未退后半步,只是将长刀翻腕收起。 “看来咱们压兜的本事,也是藏不住喽。”后头那位矮汉摇头,苦笑一声道,“今儿个算是踢了铁板,谁成想这东山城里藏着这么位本事齐天的阵师。” 二人合掌。 于是两人双掌合十处,登时跳出一抹微光,温润如春阳,却是将书生砸来的那座巨城,悄然化开,好似春朝残雪遇上暖阳一般,缓缓消散。 “两位这等手段,的确不寻常。”柳倾笑道,将掌中书卷合上,不再出招,而是静候巷子深处二人出言。 “阁下也是好手段,单以这抬手掷城关的能耐,恐怕也不会比四境低上多少。”两位矮汉亦是收了古怪术法,朝柳倾拱手道。 云仲好容易睁开双目,见眼前刀芒与巨阵皆是消散一空,心下总算是稳了稳。 即便知晓自家师兄的能耐颇大,可眼前这两位矮汉的能耐,他亦是不敢论断,毕竟自个儿境界微浅,就连这初境都是未曾破开,更甭提揣测眼前师兄与这两位汉子的手段。 柳倾收了书卷,顺势将外袍掸了掸,冲两人微微一笑道,“既然都是忧心城中百姓,此番就算平手如何?造化好处一事,在下不愿占人便宜,二位若是想送造化,不如另寻他人,我与我家师弟还要接着逛集,就此别过。” 说罢,柳倾便回头牵起云仲要走。 而云仲则是一言不发,怔怔愣神。 非是云仲贪图那两位汉子口中的造化,而是此刻沉寂多日的秋湖,无端之间便从丹田之间暴起,势头犹如多日未见荤腥的饿犬一般,剑光纠纠,颇为渗人。一时间云仲通体都是难以挣动,叫秋湖剑气定在原处。 柳倾与那两位汉子也是瞧出了异状,皆是皱眉不已。 巷中原本有刀芒数百,叫那扶摇大阵砸得粉碎过后,仍旧有百十来道残存刀意,零零散散悬在长街之中,跟柳絮浮动相仿。此刻少年四肢百骸皆张,无数道细密刀意尽是被吸入毛孔之中,收归秋湖体内。 “这少年体内,难不成是有通天物作祟?”为首那矮汉皱眉,心头讶然。虽说这刀光并未令柳倾负创,可怎得也属三境中人见之变色的雄浑招式,凭着大抵初境修为,怎能鲸吞如此多的繁杂刀意?唯体内有秘宝者可抵。 柳倾亦是眉峰紧皱,突然想起当日武陵坡当中,少年周身荧荧剑气流转不绝,将浑身内气皆尽化为剑光的景象,一时难以决断。 收拢散碎刀芒为己所用,究竟是好事祸事,柳倾也不晓得。原是吴霜一向不主张凭外物修行,再说南公山本就无什么通天物灵宝之流,此刻云仲体内异动,于师弟而言,柳倾亦不知是福是祸。 无奈之下,柳倾也只好朝那两位矮汉开口道,“二位可知眼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 “若是通天物搁在身上自行运转,那倒真是难说,可我瞧着那少年身上并无异状,大概是已然收归自个儿所用;既然那宝物已然化入那少年体魄当中,多半是一宗造化。”那汉子说罢,轻拍腰间,登时掌中便闪出一枚古拙铜镜,朝少年丹田当中照去。 书生眉头微动,双掌隐于袖中,神情肃然。 那铜镜也不见有何神妙之处,可晃至少年腰腹处时,却是不声不响将丹田里头的秋湖映照而出,仿佛将少年胸腹掀开似的,玄而又玄。 而那柄在铜镜照射之下的秋湖,却依旧是悬于云仲丹田之上,如长鲸汲水般吞服散碎刀芒,欢欣之时,还顾得上在少年经络当中划出数道创口。 “此剑当真是邪门。”汉子翻手收起铜镜轻叹,而后朝柳倾道,“瞧这意思,似乎此剑本就蕴有一门法门,称之为洗髓伐经也是毫不为过;那剑意此刻吞吸巷子之中零散刀芒,竟可自行断去破落狭窄的废脉,将浑身经络重新温养一番,足称得上是通天物当中的上上品。” 如此一来,即便是对通天物不甚知晓的柳倾也是胸中明了,道谢过后,转身朝云仲看去。 古拙铜镜窥体之能,此刻还未散去,仍旧可清晰瞧见少年腹中那柄湖蓝剑意,摇头摆尾之际,将本就不凡的散碎刀芒如嚼豆般吞到腹里。 化他人之刀光剑影,养自身升平剑意。 第二百零六章 胜却袖中玉龙千 “此事还要谢过二位,”见少年丹田之中无恙,书生也是缓缓松口气,冲那两位矮汉抱拳行礼,“今儿个若是无两位在此,恐怕凭在下的见识,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说这两人有些古怪,可归根到底并未流露出分毫恶意,再者又是阴差阳错赠与了小师弟一份机缘,他这当师兄的,理应谢过人家,不可失却礼数。 两位矮汉听闻此话,皆是摇头笑笑,后头那位汉子更是开口道,“兄台严重,区区小事,道谢作甚,不过碰面便出手试探,倒是我兄弟二人过于心急,险些当真闹出了乱子,合该我们兄弟二人给兄台行礼才是。” 柳倾也是一乐,感情这二位也晓得行事过于唐突,先前心头那丝火气,登时便给抛却一空,朗声笑道,“二位忒客气,在下南公山柳倾,还不知二位名讳?” “好说好说,在下亢天洞摩鸠,前头这位乃是舍弟摩枳,我兄弟二人皆自打中州而来,为的便是寻些位有缘者,送上数份造化。”汉子也是朗声答道,身形虽小,可却声如洪钟一般。 柳倾眨眨眼,“单听亢天洞这名讳,可确是有泼天的气魄,我虽未于江湖之上听闻,不过光瞧二位的本事,恐怕也是处隐世不出的浩大宗门,不过为何非要赠与他人造化?” 摩鸠走上前来,朝摩枳使个眼色,于是后者又是自腰间一拍,登时取出四枚不大不小的蒲团,排布于小巷之中。 “立身已久,不如咱对坐而谈如何?” “请。”柳倾笑笑。 三人对坐,虽说书生时常瞧瞧依旧立身巷中的云仲,摩鸠摩枳兄弟二人也不在意,人家自个儿的师弟,忧心多些也是当然。 “我二人乃是中州亢天洞而来,专在天下找寻根骨天资极好之人,奉上造化,非是为拉帮结派,意欲不轨,而是盼着同各位俊彦立下个君子之约。”摩鸠缓缓道来,顺手从自个儿包裹当中取出个木箱。 “何为君子之约?”柳倾不解。 眨眼之间,摩鸠从箱中取出数件宝物,皆是流光溢彩,其中仍有数件裹携云雾,迷迷蒙蒙,难以窥视。 “君子之约,意为一不立契,二不入咒术,待到日后境界高渺之时,是否赴约而来,皆由自身。”摩枳接过话头,瞧着自家师兄取出的一地宝物,神色之中有些遗憾,“此箱中有通天物三十六件,灵宝三件,其中最次者,也可在天下通天物里排到上游,可称得上是极大的手笔。” 柳倾对通天物灵宝之类的物件,算是有些陌生,不然云仲体内秋湖作祟时,也不至有些手足无措,但虽说未曾见过几回,却也明晓这通天物极为稀罕,更休说比前者还要珍奇一层的灵宝,一时间心下也是骇然。 “不知这君子之约,日后究竟要这些承蒙机缘者做些什么?”柳倾皱眉。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摩鸠将物件铺在地上,平和道,“此话讲来,的确有些长。先前兄台说是从未听闻过亢天洞这处道统,这话可信,因为亢天洞这处道统,本身就已然寂灭千百年之久。” “我二人乃是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一处亢天洞的破财道场,这才修出身还算不赖的境界,也继承了那道场中残存的这些件宝物。原本我俩就是乡野之间两耕夫,虽无师父指引,可毕竟是收了亢天洞道统内蕴的造化,故而这才寻思着有朝一日,能将这亢天洞剩余的道统寻回。” “敢问二位在何处寻到了那处破落道场?”沉吟片刻,柳倾还是试探着问道。 闻言摩鸠叹气,摩枳则是面色有些慌张。 “中州天坑外二十里。” 多年以来,天坑这词,鲜有人敢提及,仿佛修道之人唯恐天罚一般,口吐天坑二字,总能觉得自个儿神魂不稳,乃至于战战兢兢,需调息良久才可稳住心神。 凡人畏死,修道之人更是惧死,修行多年,到头来最大的贪求,还是在世间多徘徊几日,见见无数好山好水,美人佳酿;若是半点寿数不增,反而叫着天坑吞汲,那可当真是叫人惊恐得紧。 死后不知去往何处,天坑吸扯亦不知去处为何,世间大惧,总离不开未知二字。 “亢天洞,天坑。”闻言柳倾倒是并未有过大反应,而是念叨了这两个名讳,若有所思,“难怪两位的招数章法,与平常修行之人有异。不过不瞒二位,我家师父也时常念叨着想去天坑周遭转悠转悠,见识一番所谓可吞天地修者的玄奥地界。”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是叫摩枳摩鸠两兄弟险些将面皮砸在土里,摩鸠正将最末几件通天物陈列在地上,闻言手头一抖,掉下件似牛似鹿的物件,险些砸在足尖之上。 想去天坑周遭转悠转悠,这口气真还就比天低得有限,他兄弟二人自打踏入修行过后,便在外头周游天下,压根就未敢再回道场,唯恐叫那黑黢天坑吞到腹中,如今竟有位爷想到天坑转悠,口气未免过大。 摩枳刚想出言提点两句,却被摩鸠一把揪住袖口。 “南公山,若是我未曾记错,这难不成是那位剑仙吴霜的地盘?” “是。”柳倾笑笑。 摩枳这才想起,一路之上的确听闻过数回吴霜的名头,却不想这位看似平平无奇,手段却通天彻地的书生,正是吴霜座下弟子。 若是吴霜说出这话,恐怕真就不是虚言。 这位爷极为可能便是那位于十年前硬刚五绝的主儿,甭管是天资还是修为,均是属当世一流。十年前便可同五绝交手未死,蛰伏十载过后,如今的境界又是何等高渺,谁人也不晓得。 见摩鸠面色不定,盘坐于蒲团之上的书生微笑,“二位就休要打我家师父的主意喽,家师认定的事儿,神仙难拦,若是不想做的事,纵使千金也枉然,这些个灵宝通天物,他还真未必看得上。” “剑客唯有一剑在手,更胜袖中玉龙千条。” 第二百零七章 碧空游 待到云仲回过神来,却觉得天色已然沉下,斜星挂月,红笼高挂,就连远处长街深巷之中的人家,都是纷纷点起灯火;市集虽说还未散去,不过街上行人已然不似早些时候那般熙熙攘攘,唯余不少仍旧觉得今儿个生意不尽人意的商贾,从随行车厢取出厚实长衫披将在身,瞧着城中万家灯火,不知心中所想。 有事秋夜比之冬雪寒夜,来得更为凉意十足,一来是因身上衣衫止不住瑟瑟秋风,二来大抵便是因万家灯火暖了眼帘,相较之下通体更为冰寒。 柳倾同那两位汉子倒是依旧坐得住,大抵是因境界高妙的缘由,即便身上显得单薄,可依旧盘膝坐定,丝毫未有其余动作。 “小师弟,这长街当中的造化,还得要谢过这两位。”早在云仲醒转之际,柳倾便已然心中有感,故而还未曾等少年稍有动静,便带着笑意道,缓缓睁开双眸。 云仲闻言,便朝自个丹田之中瞧去:虽说内气依旧是积攒不多,可不觉间经脉已是叫秋湖重塑许多。一眼瞧去,经脉要穴如大川奔流之处比之先前,更是多出了数筹,令少年很是有些欢喜。毕竟每逢秋湖改换经脉之时,必得有好一阵剧痛,即便是以漠城那位老城主相赠的枣色丹药相抵,苦楚亦是难免,如今却是不必消受那般苦痛便可改换如此多的细微经脉,怎能不喜? 于是少年扭扭周身有些微僵的筋骨,朝盘坐蒲团之上那两位矮汉一一行礼。 摩鸠倒是并未受这一礼,瞧瞧侧身笑道,“兄台说笑了,说来那刀芒还是我先行出手相逼,哪能想到这位小兄弟能借刀芒养剑意,虽说我二人常以造化赠人,可这造化却是凭自个儿得来的,当然不能谢我二人。” 大兄开口,摩枳亦是紧随其后道,“小兄弟体内这柄剑道神意,似是经了高人之手温养,如今虽已收归己用,可仍需小心些:毕竟这剑道神意就如无主剑气一般,只顾洗髓伐经,过于霸道猛烈,若是伤及自身体魄,反倒有些得不偿失。如今的上佳之策,还是找寻到这道神意的本体,使之合二为一,温养出灵最为合宜。” “多谢二位指点。”虽说是大梦初醒,云仲却也晓得礼数不可失却,虽说不晓得这两人所为何事而来,不过既然师兄愿同这两人对坐,想来并无什么出格行径,当下便又是抱拳谢过。 柳倾从蒲团之上起身,踱步至云仲身侧,将一枚通体莹莹的圆箍递给云仲,轻声笑道,“小师弟久处上齐偏僻镇子,想来幼时也未曾玩过投壶这等稀奇活计,如今倒托了两位兄台的福,亦可尝试一二,姑且算是在这秋集当中过回手瘾。” 云仲接过那枚圆箍,皱眉不已,全然不晓得自家师兄意欲何为,故而抬头冲柳倾好一番挤眉弄眼。 柳倾无奈,只得又同云仲好生讲了一番投壶的规矩,这才令少年明了一二。 投壶一说本起于数朝之前,乃是大员邀请同僚,宾客前来主人家中赴宴的一门风雅之举,意为众人皆取箭羽,相隔数步之遥投入壶口当中,中者可免酒水一巡,不中者需得罚酒一杯,多用以酒席之间。 久而久之,投壶这等酒席之趣亦是传至百姓家中,可苦于并无箭羽,只得以铜箍替代,取各色物件置于场中,以投中物件点数论断输赢。 云仲所处的镇子,多数百姓尚为温饱所困,宴请同乡更是稀罕至极,哪有这等新鲜把戏,故而云仲至今才晓得这投壶掷箍的讲究,一时间有些窘迫。 对此,柳倾并不以为然,冲那两位汉子身侧铺摆的数十件通天物灵宝之中一指,“师弟,能得甚宝物,全在你这一掷之下,扔便是了,无需在意。” 少年呆愣不已。 摩鸠摩枳两人也是好一阵无言。 这三四十枚物件,可并非是集市之上的牛角鹿皮,而是无数修行中人终其半生都苦寻不得的通天物灵宝一类,若是叫旁人知晓,非得令大半座江湖为之抖上三抖。若非是摩鸠摩枳这两兄弟从道场当中学来一身卓绝的遁术,恐怕连踪迹都得隐于尘世之间。 孰料眼前这书生,竟像是毫不在意,真就如同在集市之中购得了二两村夫自酿的黄酒一般。 “二位…当真扔中就给?”云仲仍是不放心,将手中圆箍攥了又攥,眉头紧锁。但凡是个修行中人,估摸着此刻皆是能瞧见地上这数十枚物件的不俗之处,更何况当中有三两件,通体孕生迷蒙紫气,与不远处灯火交相辉映,煞是不凡。 这等物件,又岂能是凡品。 甚至少年隐隐之间有觉,地上这些个物件,恐怕随手拈来,成色便要比腹中秋湖高上一截。 柳倾拍拍少年肩头笑道,“师兄可早就说不缺银子,何况此行回山,即便不遇上这二位兄台,也得预备上一份不大不小的入门礼,如此一来,不就省去了许多繁琐?尽管投便是,所得好坏,也只不过是师兄赠与你的彩头,无需太过刻意。” 摩鸠摩枳则是苦笑,冲少年道,“我兄弟两人虽说自认并非一言九鼎,可这点面子还得要,既然这君子之约已然立下,物件自然是要给,只不过物件好坏与否,是通天物还是灵宝,就得全凭你自个儿的气运喽。” 少年又瞧瞧自家师兄,见后者亦是满面无奈,于是当即便咬咬牙,将手中铜箍朝地上数十物件当中一抛。 箍中物扶摇直上,滴溜溜悬停于云仲掌心之中,待到云仲托掌观瞧,却见是枚簪青碧绿的玉质鸟雀,静静卧于掌心当中,活灵活现,却是并未有半点动静。 “可惜。”摩鸠见此,却是摇头不已,似是极为惋惜,“此物唤做碧空游,虽说拿到外头仍算是通天物中的中游物件,可在我这数十件宝贝当中,真真算不上什么佳品。” 第二百零八章 来日方长呐 碧空游原是出自前朝一位知府诗文当中,原句虽说众说纷纭难以考证,有说是扁舟远黛碧空游,更有人云是千里孤篷碧空游,可这半句诗文之中,唯有碧空游一词流传甚广。曾有文坛大家评点全诗,谓之“虽笔力雄奇伟绝略微不足,然碧空游三字,却已道尽官场万千”。由是以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知府,更是令后来无数不入仕途的文人所称道。 “择选碧空游为玉石鸟雀之名,想来制成这通天物的前贤,当真可称是文思敏慧。”柳倾瞧着少年掌中莹莹放光的玉鸟,不由得感叹道,“虽说算不上这些物件当中的上品,可就冲着这名讳,便是件了不得的宝物,多谢两位。” 南公山大师兄此话说得客气,摩鸠摩枳二人自然也得以礼相对,苦笑道:“这碧空游虽说名讳颇为风雅,可这品质却算是通天物里头较为鸡肋者,用处无非有二:一来是鸟翅内孕有九尺见方的须弥间,可容下不少物件,二来这碧空游可化作青雀之属腾空百丈,用以查探敌情或是报信望风,算是通天物里不赖的物件。可除却这两门颇为鸡肋的神通开外,便再无半点玄奥之处,” 云仲倒是并无什么不满之处。此物本就是自家师兄相赠,好坏于他而言,算不得甚;再说这碧空游乃是玉制,外相极精巧,就连翎羽处都是刻削得根根分明,雀嘴儿鹅黄如膏脂,端的是纤毫毕现,好瞧得紧。 少年哪曾见过这等精巧物件,除却当初漠城中城主赠与的那柄秋湖品相极佳,便再也未见识过这等精巧宝物,端在掌心之中好一阵打量,甚至有些爱不释手的滋味。 幼时同窗好友李大快手头编的那芦苇麻雀,虽说亦是精巧无双,可相比这玉雀,还是有些不足。 少年突然思绪腾天:来日若是赚上不少银钱,带回去几枚温润好玉,叫李大快操持上手几回,是否也可雕得如此物一般精美绝伦?却不想叫身旁师兄一指点在额头之间,这才想起正事,匆忙朝对面两人行礼道谢。 “谢过两位前辈,这通天物好瞧得紧,更有纳物之能,对我这境界低微的后生而言,当真是最为合宜。” 柳倾这才将手抽回,有些促狭瞅着少年,轻轻一笑。 “小兄弟无需这般客套,只可惜运道的确欠佳若是有幸套到那灵宝物,想来这位小兄弟的修为,恐怕就要一日千里,可我二人又不愿坏了规矩,也只好如此。”摩鸠摇头,面色却是比柳倾云仲二人更为遗憾,叹气道,“那三件灵宝,无一不是内蕴大神通之物,以我二人的天资,甚至连使唤那三件灵宝的本事也无,只能堪堪将其收在囊中;至于催动制敌或是抬升自个的境界,更是奢求,倒不如送于旁人,当真是有些可惜。” 虽说如此,摩鸠还是将地上物件收回腰间囊中。自个儿立的规矩,那便是规矩,若是逢人便随意相赠,于他兄弟两人而言,当真是与违背道统一般无二,下作得很。 既然少年运道稀松,两人即便是心头叹息,却也只得如此。君子之约一事,于常人看来,本就是败家举动,若是再腆着面皮相赠,想来亦是过于自污。故而少年虽说是择选碧空游这等下品通天物,二人也只是惋惜而已;至于那位书生,虽说手段难以力敌,可即便是凶相毕露,转瞬之间出手暴起,两人也是有规避锋芒的手段神通,因而也不算过于忧心。 柳倾依旧是神色淡然,听闻摩鸠此刻如是出言,朗声笑道,“兄台可是忘却了我家师父那句教诲,身为剑客,一剑在手便已可纵横天下,若是受无数外物所制,即便境界高绝,那也出不得什么好剑。”瞧瞧云仲饶有兴趣地摆弄碧空游,书生继续道,“宝物虽妙,全然可引以为坚鞘,环护周身而立身于不败境地,可久在坚鞘当中闭而不出,掌中有剑,也是迟早要钝。” “剑若是钝了,修行之中的心气也自然疲软下来,又怎能始终不败。” 少年听了个大概,默默点头,将碧空游放入怀中,不再端详。 摩枳皱皱眉,而后又是将眉头舒展开来,朝柳倾轻轻一礼,语气极诚恳道,“多谢兄台提点。” 要晓得书生压根无需在他二人眼前教诲师弟,萍水相逢君子之约,书生也无需提点旁人。 可那书生依旧是开了口,将南公山吴霜的教诲皆尽道出。 摩鸠摩枳皆是朝那位背过身去的书生行了一礼。 “江湖路远,二位五境再会。”书生领着少年慢悠悠朝巷口外走去,“届时若前去中州天坑,到南公山知会在下一声便是。” “多谢两位慷慨赠宝,来日方长。” 五境之人,凤毛麟角,二人都晓得,书生这话当真并未矫情。 的确是来日方长。 五境之遥,一步一生灭,悠悠世间不过百载,欲要破开五境,称是万万人中无一可入,丝毫不为过。无数惊才绝艳天资如妖的修道大才,皆是叫五境前头那道天关阻隔在外,终生不得入五境。 有五境先贤道,世间本无修道一途,可前赴后继者良多,将原本虚空的修途缓缓填起条坦荡玉道,这才有所谓五境,所谓四玄,皆是由此而生,向来是无数后辈踏前闲累累白骨而行。 可不晓得为何,摩枳摩鸠两兄弟却觉得,日后兴许当真有一日,能瞧见这位身形极高的书生,身负云光,驾临天坑其上。 并非是因如今书生非凡的手段,而是因其飘洒气度,着实令人为之折服。 行至巷口处时,柳倾回头朝云仲微微一笑,“饿了,咱去吃点好的?修行中人口体之奉应当不以为意,但偶尔解解腹中馋虫,未尝不可嘛。” 少年听得面皮上漫起笑意,于集市之中晃荡良久,他也的确有些腹中饥饿,“师兄这话在理,不过还是要省下些银钱才是。” 柳倾就跟压根未曾听过少年后半句话似的,得意道,“这话当然在理,咱师父说的话,何时错过?” 第二百零九章 炉冷烟熄 南宫山脚下草庐里头那位姑娘,终是并未久留,同相邻一一道别过后,袅袅离去。 南公山脚下,比之其余地界秋意来得更为迅捷些,许多人家也是纷纷点起炉火,盼着能尽快将本不严实的破宅烘得暖些。那姑娘更是不例外,只因赵梓阳双腿直到秋风乍起,也未见好转些许,即便是裹着家中大半褥榻,双腿依旧冷硬似铁,半点热气也无。 故而那位女子每日便去往周遭山脚处打柴拾草,用以时时添炉,并无半刻闲暇时候。 赵梓阳虽说不似先前一般萎靡,却也是羞于姑娘伺候,故而也只是良久才出言一二,其余时候,仍旧是擎着那本旧书翻看,入痴时恰似神游物外,一发不可收拾。 偶有些小雨天降时,女子也无活计可做,便一道同赵梓阳坐在床榻之上,朝外头纷纷扬扬,如丝沉野的雨线望去,一晃便是足有数个时辰。 草庐之中唯有炉火必必剥剥声响,窗中微光映面,窗外有阴雨绵绵。 虽是二人鲜有出言,可赵梓阳总觉着莫名心安。 赵梓阳总好问女子家世,更是有些好奇为何女子识得古书之上如是多的生僻古字,可女子总是轻声笑笑,端起杯以林间草叶冲泡的温汤,递给床榻间的赵梓阳,瞧不出神色。 女子常问赵梓阳,若是有一日腿脚恢复如常,踏足修行当中,又当如何。赵梓阳思量半晌,总答道要去天下江湖闯一闯,这才不枉此生。 每至此时,女子总是淡然笑笑,说真个入了江湖,估摸着又该想念这山下的孤村,世人总是这般,居于乡间总想着瞅瞅外头的天地究竟是如何一副宽广景象,而离乡过后,总还想着一碗乡愁,无外如是。故而总是无情些才好走得长远,若老是万千不舍,未免得叫诸般事宜绊住。 至于拌住的是否是人之腿脚,女子向来不吐,毕竟如今的赵梓阳双腿依旧未有知觉,唯恐说出过后,惹得后者不快。 赵梓阳想想,虽说不觉得这话有十分的理儿,可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辩驳的法子,只得含糊道,时常回村中瞧瞧便是,算不上绊脚。 对此,女子只是说了件颇为老套俗落的故事。 说是老年间山中有头猢狲偶然之间开了灵智,能吐人言且通晓修行法子,于是便从山中猢狲群当中脱身而出,一路在天下转悠。猢狲走兽开了灵智,在山上仙人眼中自然就搁在大妖一属,自然有不少仙家弟子瞧不上眼;再者猢狲本性跳脱顽皮,常惹出不少是非来,一来二去,便叫大神通者拿了去,镇压在山门之外,春去秋来,足足数十年之久。 待到那猢狲劣根去净,却是成了那仙门当中的守山灵神,功参造化,境界高渺。而等到这妖神再度回乡之时,那山间早已空空如也,就连幼时歇息的那棵老树,也是在猢狲去后化作枯木。 有些时候,故府并非是想回便回,江湖不由己,待到苍髯回首之际,想来已然是物换星移,故人皆去。 女子说这话时面色依旧,可窗外头凉雨如烟,泼泼洒洒,纷乱为丝,不知不觉便将女子眼帘与额前碎发沁上层细珠。 瘫在床榻之间的赵梓阳却是觉得,这姑娘此刻不语,倒是比以往还要好看十分,于是也撂下那本终日不离手的旧书,一并向窗棂之外看去。 眼中反倒无雨,却映佳人侧脸。 再后来,原本时常升起些炊烟的草庐,女子去后,炉冷烟熄。赵梓阳也自然就顺带推却了白虎帮帮主之位,终日自囚于屋中,定定出神,不知昼暮变幻。 村落还是依旧,不过早间鸡鸣未起之时,村落当中古井边上,再无那位不施脂粉却明光昳丽的女子。 此前种种,譬如风前尘,秋风一起,便将万顷尘灰撒得纷纷扬扬,再无一丝存留迹象。 白虎帮近来也是无事,自打青龙帮帮主叫赵瘸子一青砖砸了个满口无牙,便再也不敢上门闹事,就连平常欺凌百姓的豪横劲头也是收束不少,反倒也是时常冲百姓示好。赵梓阳听帮中专司打探动向的李三道,原是那青龙帮帮主叫那砖拍得重伤过后,便叫青龙帮中原本些主事的老头目合力剥去了帮主的位子,这才令青龙帮在百姓之中的名声有所改换。 李三倒是想叫赵梓阳接着掌管白虎帮上下事宜,为此还在女子未曾离去时候,拼着挨两句训斥跑到草庐外头求见,却皆是被彼时极易动怒的赵梓阳骂了出去。 “帮主,咱这白虎帮才好转不少,你若是不出山掌管帮内事宜,一些个心思不定者又得借机动作,时候一长,咱帮在乡邻之间的声誉,又要跌到当初人人喊打的景象,若是腿脚实在不便,大不了每日巡查时候,我驮您便是。”李三登门,总是不晓得拐弯抹角,相当直爽,反倒是惹得赵梓阳面上生出些笑意。 “得了,你又不是那有胸脯儿有腰肢儿的娘们,我又能有个甚好处可图?再说你这浑身皆是精瘦排骨,颠簸半日,还不得给我咯得通体生疼?”赵梓阳将旧书置于膝上笑骂道,“一家帮派,若是只靠我一人管辖才可自力更生,那这帮派的道便走窄了,若有一日我飞黄腾达,跑到京城之中当大员,白虎帮上下难不成都得饿死?明摆着不是这理。” 李三向来是给点笑模样便能登天的主儿,听闻赵梓阳今儿个似是颇为开怀,便蹭到床榻前头道,“话说回来,帮主家中前些日那女子,可曾?”骨瘦如柴的李三搓了搓指头,满面的鸡贼。 赵梓阳没应茬,反倒开始从枕边拿起浆洗罢了的衣衫,缓缓套在身上。这衣衫之上香气馥郁,使鼻尖一嗅,仿佛便能瞧见个女子浣衣正忙。 李三不知所措立身一旁,眼睁睁瞧着这位白虎帮帮主缓缓坐起来,将双足朝破靴当中一伸,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下回再问这等事,若是少半边牙,甭怪我心黑。” 赵梓阳走出草庐,只见外头天光云影,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便自嘲了句。 “白白装了好些天。” 第二百一十章 金主,黑锅 东山城的酒楼,别说城中百姓皆是交口称赞,就算是放到不少手头宽裕的来往商贾眼里,那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之处。这些位囊中宽裕的主儿所见酒楼,当然是极上讲究,可入了这东山城之中的酒楼客店,依旧是难以挑出刺来。 要晓得这东山城实在富庶得紧,托着每年秋集,数得上是颐章东偏北处最为繁华的地界,就连城中百姓手头也是不乏银钱,每逢亲友相会,总是不吝银钱,跑到城中酒楼当中好生吃个肚儿圆。 这么一来,酒楼生意历来便算是红火,天南海北地界的厨子,总有不少涌入到东山城中,寻思着在此多赚些俸钱,总比在那些百姓去不起酒楼的地界挣得足。能耐过人的厨子往城里这么一涌,城中各处的酒楼菜式,自然而然就水涨船高,积年累月之下,寻常人便当然难以挑出刺来。 旁的不提,单拎出城南那座揽月楼,便能叫这些个眼光极高,口舌特刁的富商哑口无言。论手艺精妙菜式繁多者,夏松国来的厨子自然是没得挑,若是挑嘴说是非要尝尝食材本味,则是以东诸岛的厨子较为出众。天南海北各处的厨子汇聚于揽月楼中,自然就将东山城内里的百姓商贾口俸顶得饱足。 云仲自个儿断然是无银住店,若今儿个不是难却自家师兄盛情,恐怕也得离得老远,只端详揽月楼一二,并未有半点近前的意思。 久在旅途之中,风餐简食惯了,若实在嫌腹中无荤腥,不过以些荒郊野岭的野味填补填补饥肠便是,至于酒楼这等地界,少年下意识便觉得,真并非太过必要。 但柳倾则是神采奕奕,说是下山这趟兜中银两省着也是省着,倒不如寻摸些上佳地界,好生伺候伺候清汤寡水的腹肠,将这银子花在刃上,总攒在腰间,又不能平白无故孕生出几抔小铜子儿。不由分说便将云仲拉到揽月楼里头,摇摇摆摆踏上三层,挑了个临近窗棂的酒桌坐定。 “小师弟,待到小二来时,若有想尝尝的菜式,自行点了便是,无需顾及师兄。”柳倾坐定,轻车熟路将面前灯点起,朝对座少年笑道,“师父隐居于上齐的时节,你二师兄可是以他那奇门遁甲的能耐赚了不少银两,我倒鲜有下山的时节,多半是人家寻上门来,托我置办些避邪驱煞的阵图,七七八八加到一起,算起来如今南公山不少银两,还大都是你二师兄多年以来攒的。” “那咱省着些?”少年试探问道。 不想柳倾登时摇头,兴许是因夜色凉意颇重,书生伸手将窗棂放下道,“当初咱家师父临出门前,便告知我千万莫令山中钱财过于富余;老二天资绝算不上差,可心性一道上,那便是无金无权便可安心修道,若是银钱过多权势颇大,指不定就能叫这些个种种俗务绊住腿脚,修行便再无进境。我这当师兄的,既然可将他压住,那就趁着他还未曾被俗世凡尘所误,多压些时候,修行之外的大千世界,待到他心性补全过后再去瞧瞧,不迟。” “一来可换换口俸,二来可助老二安稳道心,在我看来,这便是顶大的好事,小师弟就甭推辞,可劲将这银两花销出去便是。”柳倾轻轻从雕镂精巧的竹笼当中抽出两双墨竹筷,朝少年递过一双,随口道,“不少前辈曾云,世俗银钱,在咱们这行人眼里,最好是将其比作粪土尘灰,避之为上。可我却觉得,钱财二字,应当比作碗冲泡稀松的茶汤,赶路之时渴极便饮,若是水囊当中清泉满满,则无需时刻念叨。” “你家二师兄,就是那嗜茶如命者,即便身前便是一汪清泉,也是毫不犹豫将那碗饮之并无益处的茶水倒入喉咙里头。这很不好。”云仲接过竹筷,却觉周遭推杯换盏声无端微弱下来,心头一点灵光却是直抵灵台。 天下人谁人不畏穷苦二字,可若是当真将银钱视为重之又重的物件,那这江湖与天下,岂不是太过无味。李登风,阎寺关,李抱鱼,程镜冬,乃至于那叶老翁,要是皆为钱财所困,那这一路之上,又怎可见如此一番浮生卷。 云仲似有所觉,于是将筷尖朝桌上轻叩三声。 书生见此,不由得面上又是升起笑意,他本就是极喜乐的性子,如此叫温润灯火一晃,面色便更是淳厚,细声细语道,“所以宁可二师弟怨我几句,我也得将这银钱多花些出去,只给他留些日常所用。” “愿不愿替大师兄背个焦黑锅底儿?” “师弟托底便是。” “不错不错。” 少年在桌上嗑过三声竹响,过不久便有位瞧着便带十分伶俐的跑堂快步上前,将袖口朝后稍稍一掸,拱腰俯首道:“两位客官此番前来,想来定是在城中逛得辛苦,若是想打尖,自然是有上等的师傅做菜,可若是寻觅间住处,咱这酒楼里头实在是人满为患。不少前来秋集的主顾。都是提前个数日便付了半月的定钱,实在抱歉。” “店家多虑了,”柳倾瞧见小二脑门上汗水津津,再想想外头正是秋意深沉,语气又是比方才还轻缓两分,笑答道,“我二人不过前来打尖,并不留宿,这秋集热闹得紧,无处下榻也是自然,何来抱歉一说?” “那感情好,还得多谢两位不予追责。”小二一愣,明摆着方才是叫不少客官埋怨过,经柳倾这句宽慰之语一点,登时便觉周身燥热之意淡了数分,也不知是窗棂外头散溢而入的秋风起效,还是这书生话语沁人心脾,连忙道,“二位客官想用些甚,尽管招呼便是,咱揽月楼虽说在整座颐章兴许不算最好,可后厨师傅手艺,那也是没得挑。” “点何等菜式,这可得问我家小师弟。”见小二仍旧是朝自个儿脸上观瞧,柳倾失笑,冲云仲方向努努嘴。 “今儿个这位才是金主儿。” 书生这话也并未说错,背黑锅的金主儿,那也是金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寇二绝 “两位若是听小老儿一句,且先慢些叫菜。好容易来趟东山城的揽月楼,按说也应当用饭用个心满意足,酒足饭饱才是。”还未等云仲开口知会小二传菜,身边倒是不知何时晃出位老汉,不紧不慢开口,“两位客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愿帮着二位出出法子,保管叫二位吃得熨帖踏实腹中饱足,且不消耗费多少银钱。” 云仲刚好专心观瞧菜式,当真是未曾在意身旁这位老汉。又因方才巷中立身良久,始终不得歇息,故而精气神不算充裕,叫老汉突兀一句,险些惊得站起身来,回神苦笑道,“老丈可真是险些将我惊得失却三魂,不瞒老丈,师兄与我不过是在此稍稍垫饥,并不打算要上一桌山珍海味,若是当真将嘴养刁,来日行走江湖,当真是消受不起。” 老汉闻言爽朗一笑,虽说瞧着起码过了花甲之年,身板却还算硬朗,面色极为亮堂,此刻闻听少年如是答复,只是缓缓道,“少年郎知晓精打细算,当然是好得很,可若是过于省,未免有些小气,老朽瞧你这少年腰间悬剑,应当也是个江湖客,有些时候,这银钱不应当看得如此重才是。” 眼见得少年同老者攀谈,一旁柳倾倒是觉得颇有意趣,于是开口问询身侧小二,“店家可知这老者的根底?光瞧打扮衣着,似乎并非是这东山城中人。” 小二更是心烦,原是生怕那老汉言语无所忌惮,搅扰了这两位客官的雅兴,可端详着柳倾面色似乎并无不悦,于是上前俯身答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老癫子确实并非东山城中人士,大抵是数年前从别处云游至此,性子放荡得很,所幸有手擅画门神仙佛的本事,这才在东山城中落下脚来。若是无人上门请他作画,便跑到城中各处酒楼当中,指点人家如何叫菜,只消一壶酒水,指不定还可赠上幅不赖的山水图。长久以来,城中各处酒楼的掌柜倒是都默许了这癫子随意出入,若是搅扰了客官雅兴,还请莫要为难与他,毕竟年纪渐长,有些言语犯混,也是常事。” “那是自然,”柳倾点点头,终是有些了然,方才的偌大酒气,原来就是从这老汉身上传来,酒气之浓重,就连他也有些微微皱眉,“天下人多矣,自个儿总有自个儿的活法,总不能因一壶酒水刁难人家,店家且放宽心便是。” 与人为善,总比盛气凌人好上许多。 这边老者却是酒兴正酣,抓着少年便是好顿吹嘘。 “这挑菜的功夫,东山城内只老朽一家最为出名,少年郎若是不信,可到各处酒楼扫听扫听,谁不晓得我寇双绝的名头,一壶酒水而已,少年侠士怎能如此小气;若是搁在我年纪尚浅那阵子,定然是豪气千云,恨不得到处请人两壶梨花酿,这才显得阔气十分。” “单说画工老朽也可在方圆百里排上名号,更甭说挑菜这等小道,一壶酒水换得个酒足饭饱,少年郎可得想好是亏是赚。” 云仲实在是腹内饥饿得紧,又是罕有撞见这等老不尊的人物,只好狠命冲自个儿师兄使眼色,可后者压根未曾朝这边端详一眼,只是自行斟上一盅热茶,缓缓嘬饮,不由得胸中一阵气结。 “老丈无需如此,就当后生送您壶酒水便是,挑菜这活计,还是算了。”云仲瞅瞅老汉沟壑遍布的面纹,掂量掂量自个儿还剩下点散碎铜子,还是咬牙请了老者一壶寻常酒水。 虽说是师兄请客,可这酒水却是另付与老者,归根到底,还是得分清。倒并非是少年同自家师兄客套,而是随商队一行缓缓而行,耳濡目染了许多规矩。 循规蹈矩向来并非属什么良佳词句,可既然身入江湖,总得自个儿先行守了规矩,他人方可按规矩行事,若是当真置规矩于不顾,那旁人也无按江湖规矩行事的必要。 总归是人人得守,才可称为江湖规矩或是江湖道义。 “得嘞,这才有个江湖少侠的样儿,大气。”自称寇二绝的老汉冲少年挑起大指,老脸就如同秋风当中菊花迎风绽开,极为乐呵,“行有行规,既然酒水已然送上,那这挑点菜品的活计,老朽自然得担下来,不然叫城中其余街坊邻里瞧见,我可掉不下这脸儿来。” 还未等少年应茬,寇老汉便朝小二吆喝道,“小二啊,那壶酒水还是照旧烫烫,我老儿年岁大喽,凉秋饮凉酒,舒坦归舒坦,过后当真有些遭不住。” 柳倾嘴角略微勾起。 天下妙人儿,终归是多得很。 几两银钱而已,这姓寇的老癫子竟是点出了七八道菜式,菜式由南到北,端的是五光十色,且除却一碟小菜之外,其余大都是秋日温腹的妙品,香气如云,盘桓不绝。柳倾也未言语过多,只是请老者一同动筷,却叫后者婉言相拒,说是早就用过了饭食,只不过入秋身子骨疲冷,到酒楼当中挣壶温酒暖暖神,怎能平白占人便宜。 师兄弟俩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将竹筷当做刀剑使,就连以往举止平和的柳倾,都是将竹筷舞得如同条长龙一般,吃得是不亦乐乎。 而那位寇老汉,却只是端着壶酒水,并不使杯盏,只是时常朝口中倒上些许酒液,笑眯眯瞅着两人用饭。 待到腹中稍稍饱足,柳倾先行开口道,“老丈,这揽月楼的菜式的确非凡,可为何统共算计下来,却只是几两银钱?” 寇老汉将手头那壶温酒撂下笑道,“揽月楼生意如此红火,自然有其独到手段。二位兴许不知,秋集期间,揽月楼里的菜式均是让价四成有余,若要放在平常,这七八道菜式,怎么也得十几两银钱。这揽月楼的东家还算精明,晓得口碑胜过一时的蝇头利,这才叫揽月楼的名声逐渐传扬开来。” “别看让了四分价,可这些时日的进账,恐怕远比旁的酒楼多。你们江湖客有江湖道,生意人有生意经,天下这点事,在我这老头子看来,无外如是。” 兴许是饮酒过多,老者枕着酒壶,醉眼迷蒙,似是要睡去一般。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几十载月光 师兄弟二人这餐饭,可说是吃得极为踏实熨帖,风卷残云之际,已然是将桌台之上数盘佳肴齐齐装到腹中,原本觉得有些凉意的周身,亦是被这温温热热一餐饭给化了个干净,通体都孕生出平日里不多得的慵懒气。 揽月楼饭食,当真非是徒有其名。 少年用罢碗中最后一小口羹汤,舒舒坦坦往椅背上一靠,摸摸已然紧绷起的小腹,登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一路之上似乎除却在漠城眺春楼里头,其余时候再也没这等吃得饱足的日子。江湖一行,当然谈不上锦衣出游,大多时日口体之奉皆是不如人,可见着的这帮江湖客,确是比瞅着如山金玉还要来得有趣。 “敢问老丈,每日在城中以何等活计为生?晚辈瞧着城里,似乎多是家底富庶之人,想来老丈平日里也是不缺银钱可用。”云仲问询时候,老者正抱着酒壶,摇摇晃晃将最后一口酒液灌入喉中,同周遭无数衣冠齐整,腰间香囊悬挂的食客格格不入,手挽酒壶,却当真是有揽月之相。 “老朽我可不拿这当活计,”听少年如此开口,寇老汉似是会错意似的,将酒水一股脑吞到肚里,醺醺然打个酒嗝道,“若是以此为活计,每日收这么一壶酒水,还不得将老汉我生生饿死在城里。老朽外号寇二绝,其一绝便是在这酒楼当中择选菜式,第二绝才是赖以谋生吃饭的手艺,那便是我这笔画工。” 老者醉意昏沉,朝窗棂外头略一指点道,“这东山城住户家中的门神,乃至小寺和城外道观中的小片壁画,可都是老朽一手为之,谁家乔迁新居或是修葺宅院,都得经我之手,凭画工请来两位镇宅驱邪的仙神祖宗,这才是我老人家的手艺。” 正月十五时张贴门神,不论是这在颐章境内还是上齐齐陵,皆是有这门讲究。说是上古时候曾有两位仙人偶然之间下凡,瞧见天下水深火热,故而相约在每年正月十五日下凡,除尽天下魑魅魍魉等邪祟之物,日子久了,百姓皆是惦念这两位秉持正道的仙人,于是在自家宅院门外,贴上这两位仙人的图画,以求取一年当中邪祟不近,百事具兴。 寇二绝便是专司这门行当的主儿,单说人物画工便是卓绝一地,名声颇大,乃至于别处百姓都专为请两卷门神,前去东山城中邀这老汉前去自个儿宅中作画。 “这人呐,得有主业,就如同我以卖画为生,可也得有副业,若说前者是那安身立命的本钱手艺,谓之生计,那这后者在酒楼当中见识红尘百景,就可谓之生活。生而活之,自在为妙,你瞧我放浪形骸醉倒在这揽月楼之中,不厌其烦同人讨酒喝,似是极掉价的举动,可在我觉得,这可是天底下最为舒坦巴适的好活计。”老汉酒意已然涌入四肢百骸,谈笑之间口舌已是含糊不清,可依旧叫少年觉得这老爷子,当真有十八分潇洒气度。 “两位可甭见怪,毕竟这些日子好容易讨着单生意,酒后乱语过多,还请宽恕则个。”老者冲二人拱拱手,笑意明朗。 柳倾也觉得这老者有些出尘意味,当下也未曾生出什么不耐神色,而是轻声笑道,“老人家能有这等明悟,实在是让我们这些在江湖里奔挣的江湖客有些汗颜。这生计生活两谈,的确是叫晚辈受教了,人生在世,图的的确是个心安。” “可不是嘛,”老汉皱皱眉,挠挠脑瓜顶上白发迟疑道,“那话叫甚来着,心安处即是吾乡,大抵就是这个理儿罢?年少时候总想着凭着自己精纯画工,在天下闯出个颇大的名头,最好是得着咱颐章皇上的赏识,醉里挥斥万千斤墨水,文武百官皆交口称赞,那才叫不枉此生。” “可待到年岁大了,倒是真觉得那等日子也不算所谓的潇洒,在这东山城中给人作画,也不见得这辈子都没滋味。这人啊,得记得当初自个儿是一副何等模样,幼时先生说我是旁门左道的顽劣人儿;少年时候,学画的师父说我下笔总被条条框框所掩,乃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子,成不了大器,同样一个人,在无数人眼里是无数的面目,可末了最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的,还得是自己。” “我本就是东山城中闲散人,喜怒无常,画工好坏亦是无常,两盘蘸盐青豆,一壶几枚铜子的小酒,醉里乾坤日月,皆可入我心,而后再在张上好宣纸之上泼洒而出。” “这便是老朽的不枉此生。” 这回柳倾没搭茬,只是温温说请小二再上壶酒水,要好些的。 少年也未曾言语,只是觉得心乱如麻。 老者可不管那些,旁若无人道,既然是上了好酒,那就得端正些。便从小二那要了枚酒盅,哆哆嗦嗦将酒盅斟满,轻轻嗅嗅比方才浓郁得多的酒气,直说一分价一分货,搁在哪都是如此。 天上月色出云,秋华似潮,压铅云而起,最终映入酒盅当中,烁烁生光彩。 寇老头张口饮去一盅月色。 老头张口饮尽三盅沉酿几十载的月光。 烂醉如泥。 书生与少年付了银钱,缓缓下楼。临行之际,那位书生打扮的还不忘多递给小二两三枚铜钱,托付后者腾出空时,给那墙角瑟缩的老者盖上些厚实衣裳。 “没想到白天想对你讲却讲不出的理,却是让这位老人家捷足先登,一时间想不明白就甭想,只需想通一件事就行。”柳倾踏上月华笼罩的长街,朝后头的云仲缓缓道,“别忘了当初为何学剑,为何入门,又为何想出来走这一遭天下,吃这一回苦,许多胸中郁气,想来也可迎刃而解。” 少年点头,“师弟明白。” 揽月楼临街正巧有门大户人家,掌灯时节,似乎是因守门家丁穿着有些单薄,再者时候已晚鲜有人探访,于是家丁便将宅门合上,自个儿也缩到院落当中,规避瑟瑟秋风。 两扇门正中,是两位足踏彩云,面容威武至极的仙人,形极洒脱,似要逐月而去。 除却仙佛气外,更是有超然物外,潇洒缥缈之感。 “画得真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可缓缓归 南宫山脚,多日不露面的赵梓阳终是出了门,旁人压根瞧不出,这位几乎凭一己之力将白虎帮治理得安稳如山的帮主大人,这些日以来,究竟在屋中过了怎样一道天关。 一本老旧破书,赵梓阳足足守了数月,如今才取得不少体悟,一路而来,甚是有几分感慨。 而赵梓阳也并不含糊,无论李三在一旁如何阻拦,依旧是将白虎帮帮主之位,退还给了原本那位凡事兢兢业业,却少有奇诡点子的原帮主。虽说如此,赵梓阳依旧是在白虎帮大堂当中坐了良久。 说是帮派大堂,实则只不过是个大些的茅庐而已,两人对座,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穷乡僻壤之中,哪有什么上茶的规矩,只是帮中有人端上来一壶暖水,搁在二人中间,绵绵热气从泥壶当中盘桓而出,在屋中晕开良久。 “总之,白虎帮主这位子,我这局外人坐得够久,如今规模与这帮兄弟的品行,还算不赖,也到我这闲散人功成身退的时候喽。”还是赵梓阳率先开口,将一室之中的寂静缓缓打破。 “虽说于情于理,此刻卸去这白虎帮主之位,我林裕山都无半点挽留的理由。只是这几年下来,你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帮内上下都是看在眼里,无一不是上上之姿,突兀之间卸任,我恐怕帮内又是要生出不少错乱。” 终日囚于屋中,赵梓阳此刻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原本皮相就不赖,如此一来,反倒平添三分文儒气,更显得俊朗数分。听闻林裕山一席话,赵梓阳笑笑,将面前那壶水提起,朝碗中注水,慢慢开口道,“这本就是迟早的事,无需再劝。白虎帮如今早已不在所谓的帮派行列当中,与其说是南公山脚底下的一处民间帮派,倒不如说是为百姓办事的一处小衙门。不瞒林老哥,当初我接手这白虎帮代帮主一职,为的便是令帮中上下换副模样,青龙帮如今的凄惨状,你我都是瞧在眼里,说是虫鼠过街人人喊打,那都说轻了。” “白虎帮则是不然,想来乡邻也是能察觉出些许不同,虽说有些挑酒旗卖茶水的意味,打着江湖帮派的幌子替乡邻办事,当然要好过青龙帮那群鱼肉乡里的腌臜货色。”年轻人笑笑,将缺失一角海碗中的沸水晃了晃,“沸水凉水可都是水,并无太大区分,帮派本就是从民间演化而来,早晚要归到民间中去,若是仗着自个儿热气腾腾,待到寒冬腊月,指不定还是沸水成冰在前。” 林裕山皱眉良久,恍然却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的言论,似乎并无半点错处,随即便是心下一沉。 赵梓阳无论是在村落当中还是在白虎帮中,向来是不愿废话的主,大都是干脆利落,压根不同他人讲起行事理由;就连当初同青龙帮斗架,这位百无顾忌的代帮主,也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抄家伙开打,丝毫不容他人开口问询。 一向不讲理的人开始讲理,只能说是打算功成身退,跳出圈外。 就连林裕山这等平素嘴皮子相对利落的汉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张口。 “帮中不乏爱打算盘的帮众,”赵梓阳也不理会对坐之人的晦涩神色,神情洒洒然道,“不过这几年以来,还算有所收敛,想来但凡精明些的,也能察觉出横行乡里绝难比得上如今这等境遇,这一撮人若是运用得当,想来也能给帮中日后走向带来不少意料之外的好处。” “看来你是的确想卸下这副担子了。”林裕山自嘲一笑,就凭赵梓阳行事的手段,本就非是池中物,有如今这一日,想必也是迟早的事。赵梓阳更是不加掩饰,饮了口不再滚热的温水道,“这可不是什么负担之流,只是这帮派已然成形,我继续留在帮中处处管辖,反而未必就是好事。再说我这年纪闲不住,在这村落当中,想来也是难以久停,总得去外头见识一番。” 林裕山笑笑,也是给自个倒了碗清水,“怎么突然想到外头瞧瞧了?” 赵梓阳挠挠头,“这些日瘫在家中无事可做,实在是憋闷得紧,待到双腿恢复如常过后,总想着往外跑跑,就跟在笼中囚禁多时的鸟雀一般,总想着瞧瞧外头天大地大,九州方圆。” 双腿失却知觉一事,村落上下本就无几人知晓,就连整个白虎帮上下,也只有林裕山和两位帮中老人晓得此事,却一直守口如瓶。 “出去转转好。”林裕山这才突然想起,眼前这位凭自个儿一己之力,将整个白虎帮撑起的赵瘸子,也只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年轻人。尽管手腕力道颇大,行事也是素来无忌,狠辣卓绝,可还是个半大小子。 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儿,未露峥嵘时候,人总流于表象,若是真瞥见这人的能耐本事,反倒会将其余的方方面面抛诸脑后,下意识忽略一空。 “我老林也不晓得如何劝人,不过若是你非要出去走走,那当然是极好。”林裕山将海碗捧起,虽是饮水,却犹如饮酒一般正色道,“天下虽大,逛荡腻了,可缓缓归。” “那是自然,南公山脚底下还有我赵梓阳一帮老弟兄,若是叫红尘万事迷了眼,自然要回来让哥儿几个帮我吹吹眼睛。”年轻人捧起海碗,将其中剩余不多的温水一饮而尽。 白虎帮大堂,最终只剩下林裕山一人,瞧着那壶重新坐在炭火当中的沸水,自下而上升腾起一阵云雾似的水汽,无声笑了。 世上哪有好儿郎只懂偏安一隅的道理,又哪里有叫人家守着个破落帮派的理由。 少年有志则于四方行,长歌千里引秋风,无外如是,理应如是才对。 汉子抬起头来,望向门外悠然而去的少年背影,心口突然间觉得老怀甚慰。 赵梓阳一路出院,未曾去见过旁人,径直走回自家屋中,默默将不多的细软收拾到布包里头。只是收拾床榻的时日,寻思片刻,还是将那两件香气未散的旧衣一并塞到包裹当中,深吸口气,踏出门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般配 待到赵梓阳出了门口,已然是晌午过半的光景,家家户户大都是在家中捯饬晌饭,村落中阡陌小路上并无什么人烟,连贪欢一时的孩童都鲜有不被自家大人拎着双耳提到家中的,登时显得空空落落,煞是寂寥。 白虎帮前帮主,横行南公山脚一时的赵瘸子,戴着枚斗笠,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就这么徐徐走出村口。 以往出行,大都是同别处帮派武斗,虽谈不上什么将帅出游的阵势,不过身侧亦是跟着不少白虎帮内自家兄弟,虽说瞧着面黄肌瘦,难堪撑场面这等大任,可总归还算是远望乌央一片,有几分气势。而如今赵梓阳单人出城,却只落得个形单影只,远远不及当初时候那般威风。 林裕山晓得这位在村中晃荡十余载少年的脾性,虽说一向办事四平八稳,讲究个面面俱到,可既然赵梓阳执意要走,当然不会声张,免得帮派上下人心不稳。若是非要携帮众出门去送,无论于白虎帮而言,还是于赵梓阳而言,都并不是绝对的好事。 不过此中的种种,就不是此刻赵梓阳要考虑的了。 其实自从那女子还未萌生去意时,赵梓阳双腿已然恢复知觉,只是鬼使神差之下,这位从小无父无母,吃百家饭成人的赵瘸子,并没与女子如实道来,而是又装了许久。 那本破破烂烂,被赵梓阳摔过足有几十次的贯气说,里头当真蕴有大神通。在家中数月,赵梓阳当真没闲着,而是将手头这本旧书翻来覆去看了个通透,连同书中的各个边角亦是没放过。正巧有女子在一旁耐心教导,如此一来,整本书中记载的境界,已经叫赵梓阳默记于脑海当中,日日推敲琢磨,并无半点遗漏。 初境一说,当初赵梓阳不过几日便能堪堪迈入,将浑身内气通汇周身,在经脉当中缓缓转上个一两圈,可说是毫无滞涩。但敛元之境,欲要往二境踏步,重在累积,不可一蹴而就;而这位脾气极倔的后生,却是偏偏不信邪,硬是要以经络当中浅淡稀薄的内气,强冲虚念境,一时间抽空了四肢百骸内的气劲,这才落得了双腿半废的凄惨下场。 直到女子离去前不久,赵瘸子双腿才勉强恢复如常,这还是靠着少年体内如同长江大河一般流转的经络窍穴,勉强将欠下的内气补充完备,这才没使得双腿落下病灶。破二境不同于踏入初境,若是说初入修行乃是头一道天关,全凭天资,那这二境虚念,则是要靠敛元浑厚至极的底子,才可有破境的指望。 村落与帮派中人,熟知赵梓阳的都晓得,这人何尝是按部就班的性子,若是真想破境,哪怕是拼了性命也得试试。 于是原本就外号赵瘸子的赵梓阳,又是当了好几个月的赵瘸子。 “帮主可是叫找得我好苦。”正想事的赵梓阳扭过头去,登时脸上便有些哭笑不得。开口这位,正是叫他赶跑数次的李三。 李三其人的品性在赵梓阳看来,无非便是那喜爱投机取巧一流,并不算在老实本分的一类中。虽说自个儿卧床时,只有这位时常跑到草庐之中,可也不过只是口头问询一二,对于看人向来只信自己眼光的赵梓阳,此番举动,并没为李三增添什么光彩。 故而此刻李三追来,头前赶路的赵梓阳压根没有停步的意思,只是略微皱皱眉道,“如今秋收方罢,正是村中缺人手的时节,你不在村落当中好生做活计,跟着我作甚?” “瞧您说的,在下这不是忧心咱帮主的安危,这才推辞了诸般事务随您出村,您要真是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在下。”李三从来不晓得矜持二字何解,只是呲牙笑语,于是原本便差劲到极致的面相,此刻显得更为丑鄙。 说话功夫,赵梓阳却是无意间瞧见了李三身后鼓鼓囊囊的包裹,当下便停下步子道,“这包袱是何意?” 李三擦了把汗,依旧呲牙,“林帮主叫在下跟着帮主咧,说是出门在外缺个打下手的,正好我推却了帮中斥候的位置,跟着帮主出去见识见识天下,我寻思着也不是坏事。” 赵梓阳脸上不耐之色更浓,“谁告诉你老子要走天下的?” 这下反倒是李三愕然。 “我只是想上山瞧瞧而已。”赵梓阳摆摆手,“久居于南公山脚下,一直未曾上到山巅观瞧,正好腿脚许久未曾松松劲,抽了这空挡前去攀山而已。” 李三毕竟是机灵人,反应奇快,未等赵梓阳继续开口,便抢先说道,“嗨,随您闯天下,闯的是否是天下倒也无所谓,主要是钦佩于您丰神俊秀风流倜傥,至于鸡犬升天扬名立万这等事,俺李三倒真不在乎。” “当真?”赵梓阳突然似笑非笑问道。 “帮主在小的眼里,就跟那天上下来的人儿一般,自当是有十分气度。”李三面不改色,这话说的咬铜断铁,搁在旁人,即便有六七成不信,那也足够叫人凭空生出些许飘飘然。 “行,跟着就得。”赵梓阳回过头去,嘴角轻轻掀起。 这情形就连李三都摸不着头脑。 原本李三以为,怎么都得死皮赖脸贴个十天半月,费劲满腹当中的墨水,却没成想这句无心的奉承之言,却是一发而中。 殊不知数月之前,村中草庐之中,有位少年也是羞红了一张自以为饱经风霜的老脸,朝一位女子说道。 前世姑娘定是天上仙子,想着游览一番凡间天下,从而偷跑下界。 如今李三却是不知不觉间把这话说了出来,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兴许还真是相衬? 赵梓阳嘴角又向上翘了翘。 女子身世来路,连同谈吐与腹中文墨,在他看来定是不简单,说是王侯将相之后,兴许有些过,最不济也得是富裕大家之后。换成常人,哪来的如此一番谈吐。 可即便如此,自个看好的玉人儿,还是得追不是?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川斑斓境 无论是周遭村落,还是走南闯北,寻猎至此的汉子,生计都离不开矗立此地许久的南公山,只因山中小兽层林,参差野菜实在繁多,与山脚下平坦地界格格不入。 穷困潦倒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采之于山,报之于山的讲究,只想从山中多拿些赖以谋生的吃食,拿去还钱亦可,果腹亦可。至于老辈讲究的取木一株,再埋两苗,则是早就叫穷苦人家抛诸脑后,少有人再秉持这等老讲行事。 可唯独赵梓阳一人,依旧按规矩行事。 至于为何如此,大概还是因教授他行猎本领的老猎户。 这位终其一生也未曾出过远门的老猎户,近乎半生都是居住在村落之中,守着这座内蕴极丰的南公山,赖以谋生活命。 直到老猎户撒手人寰,赵梓阳依旧记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在秋风萧瑟时,时常从山中犄角旮旯里翻出几枚甘薯,经炉火一烫,甚是甘甜爽口。 待到二人用罢甘薯过后,老猎户总是幽幽叹道,说是如今的人儿啊,总是只想自山上寻来物件为己所用,忘却了自个儿祖辈的教诲;世间万物,哪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凡是取来,总要归还些,这才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要是前人只晓得伐木制屋,来日岂不得叫后人好顿埋怨。待到说罢,老猎户便带着幼时的赵梓阳再度上山,摘过几根甘薯藤条,仔仔细细掩在土里,这才算是活计已毕。 相比其余百姓,常年靠山水丰物谋生的猎户,讲究自然更多些,尤其是这位老猎户,向来便笃定山林草木有灵,取之一毫,必要还之以一毫。 自小耳濡目染,故而赵梓阳虽说行事肆无忌惮,却也是一直将老猎户口中的规矩保留下来。 眼下同李三两人行不多时,便抵至南公山脚下,赵梓阳将包裹随处寻了块卧牛石撂下,也不忧心有人窃走,只揣着本旧书,径自朝山上而去。 南公山险,可也只限于山腰之上,下段山路并不陡峭,即便是老者连歇带停,亦可以不费过多气力攀上,于山间找寻草药野菜,野兔草鸡之类,带回家中补贴家用;可再往上行,便是无路可走的陡峭岩崖,休说一般脚力的百姓,即便是年富力强,武艺傍身的猎户,也向来不愿花一身力气,再往山巅踏足。 毕竟山腰下便是物藏富足的地界,谁会不惜耗费一身力气,拼着跌落悬崖失却性命上山,故而许多年来,并无一人攀至山巅。 “帮主啊,咱为何非要费事登顶?这寒秋时节登山,衣衫单薄不说,还得忧心脚下,免得跌滑过后坠下山崖,何苦来哉。”李三见赵梓阳懒得搭话,也只好随后者上山,可一路之上嘴皮压根无半刻闲暇。 “山间风烈,要是不想叫冷风灌入肚肠,劝你还是休要多言,至于为何上山,自然有我的打算,若不想出这份力,你倒不如率先回村去歇着,何苦在此受罪。”赵梓阳裹紧身上衣衫,头也不回道,只是脚下步子始终不停,踏于萧瑟落叶上,似乎要陷入其中。 李三叫山风吹得周身冷硬,可实在拧不过赵梓阳,也只好将口舌闭紧,将一肚子的纳闷生生咽下,跟着赵梓阳穿过红叶横陈的绵延山路。 久在白虎帮内,更何况李三本就是那精明至极的人物。这几年下来,能将原本颓弱下乘的白虎帮治理的有条不紊,外驱敌手内除狡徒,将原本在乡邻之间口碑差劲的帮派,生生治理得如同小官府一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村落不属大帮之地,可这白虎帮中人却是人源繁杂,且心思各异,欲要镇住场子,且赚得一身无二威望,所需的心性手腕,乃至胆魄城府,只怕并不似管辖小帮小派那般容易。 这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当真是不是凡俗之流。 李三初入帮中时,便察觉到赵梓阳身具大才,原是平素他自以为无人窥见的小心思,经赵梓阳登门轻描淡写一番寒暄,便不知不觉间如数脱口,一览无余,直到赵梓阳告辞而去,李三才察觉出自个失言。 话语里头的学问,私塾学堂当中学不得,有些资质驽钝者即便在江湖上闯荡良久,也是学不来一手以话为饵的能耐。李三原本是逃难而来者,家中长辈皆是儒生,祖上更是作过朝中大员,自诩手段心思颇能,却也是在赵梓阳寥寥数语之间掀露了马脚。 于是在他看来,区区一个白虎帮,与南宫山脚下一处无人知晓的破败村落,哪里能比得上攀这位赵梓阳的厚实大腿来得金贵,故而这才辞别了林帮主,自行跟随赵梓阳出行。 其中心思,只有他晓得。 而赵梓阳已经大抵估计出了这李三的心中所念,不过与他而言,这点心思并不足为虑,真正更令赵梓阳在意的,还是南公山巅处。 时至如今,他依旧能记起当初那位瘦弱到不能再瘦弱的人,厚着脸皮用几本破书,从他那挑挑捡捡,换取了几只肥兔。 就连那位女子也未曾在意,贯说气那本老书的最末一页,记有寥寥数语,说是待到观书者能将行气法子吃透,便可到南公山顶处找寻机缘,若是福缘深厚,兴许境界可一飞冲天,再无束缚。 赵梓阳今日上山,为的便是那一飞冲天四字。 白虎帮也好,南宫山脚下无名村落也罢,他赵梓阳若是没本事,又怎能叫一众乡邻家境变为殷实。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那得道之人,要先得道才是。 秋里山水,向来被文人墨客称道,虽说南公山一向人迹罕至,鲜有外来人打此处路过,可并非说此地景致差劲,相反山林之中红叶飘摇铺陈,朱红泛黄两色落叶,始终于二人身侧流转不绝,似一条玉带于山路之间徘徊不止。 罡风凛冽,山间未名古木之上,腾起无数碎雪似的须絮,洒落身前,并未入冬,却极似身披大雪。 万籁于风中鼓瑟吹笙,唯有山间两人,举步无声。碎叶同霜絮扑面而来,恰似踏入一川斑斓境。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三点香火渺,茫茫天地秋 不到两个时辰,二人均是慢悠悠攀至半山腰处。也不知是赵梓阳顾及李三的差劲体质,还是本就多日未曾上山,寻思着在攀山途中,再好生瞧瞧山川林木,秋叶纷飞的景致,这才刻意放缓了步伐,信步上山。 南公山向来不乏参天古木,也不知为何,山下树木灌丛大都矮短,可踏入山中,古木却是一副参天直上,隐天蔽日难透日光的景象,实在叫人费解不已。 眼下两人眼前便突兀显露出一颗老树,足有数人合抱的粗细,似是曾引下雷霆一般,通体焦黑,不生枝叶,形单影只立身于两人眼前。 赵梓阳神色倒是并无变幻,可李三却是目露讶异,虽然并未出言问询一番,但心中却嘀咕不已。 南公山脚下村落中人,哪有未曾上过山的,除却有些过于老迈者腿脚不灵便,鲜有上山的时候,剩余乡邻皆是时常上山,只不过近来秋风乍凉,故而今日无人攀山。 李三寻思良久,横竖未曾想起山中有这么一颗如此挺拔的雷击木,于是不由得心头有些疑惑。 赵梓阳则是径直走向雷击木,压根不管身后李三心头如何盘算,将秋根处堆积的泛黄蒿草移开,赫然是处已然腐朽的树洞。 树洞奇宽奇深,刚够三人坐在其中,从山巅而来的浩浩秋风,正巧叫背后树干遮住,十分适合歇脚。 “别光瞧着,整个村中就你一个有火折的,点上。”赵梓阳先自行坐到树洞里头,随即从怀中抽出三根长香,朝树洞外头的李三道,“山风忒大,别处引不着火,进树洞再说。” 李三原本还惊异于这棵老树的雄伟,听赵梓阳这么一说,这才忙不迭从怀中掏出火折,又随手拾起两把已然干透的黄叶,矮下身子钻入树洞之中。 虽说仅是一枚火折子,可在乡邻之中,那可算是顶稀罕的物件。当初李三逃难时,将这枚火折子从家中带出,除此之外并无他物,蓬头垢面就逃到南公山下。 若不是乡邻接济,恐怕李三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岭。 赵梓阳接过引着的黄叶,缓缓将那三根长香点起,握在掌心当中,轻声念叨,“老孙,小子今儿个来看看你,多日不上山,险些忘了给你上炷香。” “前些日子腿脚得了急病,险些就这么瘫在家中,要不是得了位姑娘相助,估计这面子早就丢出去了。” “山上依旧未改模样,你在这山里想必比我看得真切,只是最近天儿转凉,记着在那头多添点衣裳。” 话语温吞,似是故人相逢。 李三从未见过这位赵帮主语调如此舒缓,一时有些摸不清头绪,随后脑中灵光闪现,这才窥得了其中些许隐情。 村落之中近两年并无姓孙的老人故去,后者口中的老孙,大概便是那位教授打猎功夫的老猎户。 果不其然,赵梓阳将三炷香往身前插好,随后缓缓出言道:“老孙当初教我上山采猎时,说在他看来山间物件皆有灵,所以一年之中,最好前来祭拜一趟,就当是求山神土地爷保佑山上山下,无祸无乱,出入山岭平安无事。” 赵梓阳说这话的时节,目光正好看向山下,只见无边落木萧萧直下,天光偶尔倾入叶片之间,恰似滚滚千载从山路之上流淌而过。 “话说回来,”面色柔和许多的赵梓阳朝李三手中那枚火折子看去,“你这枚火折子也有来头,不如趁着歇脚的功夫,讲来一听?”李三闻言怔了怔,又瞧瞧自己手上那枚已然泛黄的火折子,突然就有些伤感。 李三入帮之后一向好嬉笑,同人插科打诨,起几个绰号诨名,那都是常事。众人知晓他脾气,觉得本就是跳脱之人,欢脱些本就不碍事,自然也就随他去,数年以来皆是如此,根本无一人因李三的嬉闹大动肝火。 而今日,不知是满目秋风入了眼目,还是几枚秋叶引燃过后熏了眼鼻,李三破天荒觉得,鼻尖酸楚。 “嗨,我那些个破落旧事有甚好说的,小人已然忘却了大半,不过帮主想听听,那我也就讲与您听听。”摸了把鼻梁,李三将手心摊开,盯着火折子道,“当初我还是家中游手好闲的小公子,成天便是逗逗鸟雀,遛遛黄犬,不说不学无术,倒也差不了太多。” 赵梓阳无声笑笑,心头却是有些感慨。 这位从来只知道追着自个儿满地转悠的精瘦汉子,没成想从前还真是个公子哥儿。 “我爹时常教训我,说是家中九代从文,怎么就出了这么位不思进取的后辈,打手心的玉板,也不晓得抽裂了多少根。但帮主你也晓得,我李三从来不是能安心做学问的人,与其终日呆在文房四宝前,闻那些个纸酸墨臭,倒不如出门端详姑娘腰肢。”李三说得倒是有意趣,可脸上却不见半点欢颜,只是缓缓讲说,“”可惜天有不测,那回饥荒到来时候,我家方圆不知多少里连月大旱,紧接着又是三月急雨,硬生生使得原本被称作是西路南漓的膏腴之地,无数积粮都烂在雨里。” “那时节我才晓得,所谓天灾,压根抵不过人祸二字。”李三惨笑,“官府管不来的时节,平日里那些个唯唯诺诺,看似老实巴交的百姓,便一齐冲入我那家宅,将满屋值钱的物件一并卷走,丝毫不留。” “我爹一向宽和待人,更不愿请家丁护院,见那些个流民涌入家宅,从屋中而出厉声呼喝,却被那些个流民生生打死。” “我家十余口,唯有我一个被打昏过去,扔在路旁,随着灾民滚滚洪流,这才苟延残喘跑到南公山下。”精瘦汉子望望外头无边秋色,半晌才将这番话了结。 “再后来的事,您也知道。” 胸中大恨,虽未曾捶胸顿足,可在那面相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眼里,如山海汹涌。 赵梓阳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虽不晓得怎么宽慰他人,可还是劝你莫要动气,切勿坏了心性。” “要不你也拜拜山神?” 年轻人笑得十分温和。 三点香火若明若灭,外头是茫茫天地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豪杰之姿 等到两人又是谈了半晌帮中事务,赵梓阳便越发对李三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心计揣度,称得上是一帮之中无出其右,尽管有些看待事物的角度格局仍是有略微狭窄处,可处在一个区区眼线的职位上,却已实属不易。 也并非怪赵梓阳眼力不佳,而是自打他接手以来,帮中大事小情,近乎皆是一手决断,最多也不过是同林裕山以及几位资历极老者商量一番,除此之外,事无巨细皆由赵梓阳一手操办。虽说颇为劳累,可这原本如将熄微火一般的帮派,若是将权柄交于他人,恐怕如今的情形,又是两谈。 眼下赵梓阳再看李三那张精瘦的面孔,显然要比之前顺眼不少,甭管心性如何,就单看方才提起火折的神态,在前者以为,坏不到哪去。 “对了,小的还有一事不明。”李三将树洞当中的香灰清理一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身朝一旁神情悠然的赵梓阳问道,“不知帮主此行前去山巅所为何事?竟是连招呼也不打便孤身到此,若是有何要紧事要做,不如请帮中人前来相助;山间虽说向来无人瞧见虎豹狼蛇,可毕竟山巅从无人去过,再说这悬崖峭壁老猿愁攀,若是一不留神,真要跌损半条性命。” 李三这番话,搁在谁耳中都是极有道理,南公山巅向来无人问津,情况未明,与其一人攀崖,倒不如聚集一众帮中人士前来相助,更为稳妥无碍。 可赵梓阳却是闭目摇了摇头,将身子略微调转,冲一旁的李三道,“你可曾听过天下四魁首的说法?” 李三被这话问得一愣,思索片刻才摇头道:“小的从未听说这等言论,即便当初在家中偶尔观书之际,也是闻所未闻。” “官居一品,功绩垂史,生为天子,坐忘烂柯。”似是被身下的碎石咯了腰窝,赵梓阳伸手去摸,却是摸出颗鸡卵大小的圆石,骂了句晦气,而后将那枚通体圆滑的奇石甩出老远,而后才继续道,“我从未上过私塾学堂之类的地界,故而一向是只懂说,好些生僻字不知如何读写,还是那位姑娘好心,将一本破书当中的语句逐字逐句念与我听,而后又解释了一番,这才堪堪明悟。不过以你的见识,想必前三者何意心中有数,可唯独最后一魁,坐忘烂柯何解,只怕你也是抓瞎。” 李三不好意思笑笑,只恨当初没多读几本圣贤书策,反而只顾着做遛鸟斗鸡的纨绔事,这四字当中的意思,他的确半点也不知其意。 “那姑娘说,古时有座比南公山还要高峻几分的山,有这么位王姓的樵夫上山打柴,却在半山腰处瞧见几位灵气十足的童子,摆好了棋桌对局。也不知怎的,这位目不识丁的樵夫却是鬼使神差坐在童子身侧观棋,闲暇时候还蹭了人家一枚枣子吃。”提起那姑娘,赵梓阳脸上便又是柔和了几分,几乎同平日里那位雷厉风行的赵帮主判若两人,眉眼展处,似是有春花淌落。 “再后来棋局罢了,童子同那樵夫道别,登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那樵夫在原处好生疑惑,以为自个儿是遇上了山精树怪,便连忙抓起地上的斧头下山。谁知斧柄已然烂成了一团朽木,汉子下山,却发觉村落当中再无一位熟人,唯有村中一户王姓人家翻了良久家谱,才在上头寻见了樵夫名讳。” 赵梓阳讲罢,李三听得入迷,不禁问道,“那这坐忘烂柯,岂不是那天上仙人才有的际遇?” “正是。”赵梓阳也是神驰意动,“我这武功,同青龙帮那群孬人打打群架倒还尚可,若是上阵厮杀,恐怕掉几回脑袋也轮不到我得着赫赫战功;从文更是扯淡,粗人一个,官居一品功绩垂青,看来都是同我无缘。至于生为天子,更是白日做梦不怕日头烤了发髻,仔细算下来,大概也只有最末一魁还有些许可能。” “帮主是说?”李三双眸猛然缩紧,朝赵梓阳看去,仿佛瞧见了山中鬼一般。 坐忘烂柯,仙人之举。 “然也。”也不知赵梓阳是从哪学了这么个文绉绉的词,此刻见李三一副震悚面目,不自觉便有些飘飘然,有些刻意地淡然开口。 “早阵子我自一位南公山上下来的瘦剑客那换来一本旧书,其中记有修行之法;兄弟之间,我也不愿隐瞒,那书中最末一页便是记有四魁一说,故而帮中情况稳固下来过后,我便寻思着到这南公山巅求仙访道,总比在家中无所事事好上许多。” “帮主啊,您看小人有无修道之姿?”轻咳一声,李三凑到赵梓阳眼前,神色很是有些谄媚。 修道作祖的分量,在无数百姓眼中甚至要远高过官至一品,甚至还要压过国之天子一头,更休说眼皮底下便有这么位身怀修行法门的未来仙人,李三就算再知进退懂轻重,眼下也是隐忍不住,连忙朝赵梓阳问道。 “德行。”赵梓阳坐起身来,从腰间抽出那本旧书,竟是不假犹豫,直接递给李三,“小心些看,若是上山前搓损了书页,我可得好生修理你一番。” 李三木然接过那本贯气说,直定定木了半晌。 几年前李父曾耗费重金,从好友处购得了本名家字帖的摹本,到手过后爱不释手,简直就如同是添了房小妾一般,恨不得搂着这册摹本入眠。端着摹本日日在书房当中临摹观瞧,甚至都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甭管平日里交情多深的好友,李父都不舍得让人家触碰这册摹本,顶多隔着几尺叫人观瞧一番,若是想托在掌心观瞧,那简直同要了李父的命似的。 区区一册摹本,李父便不舍得叫人触碰,更别说当中记有修行法门的一本天下罕有的古书。 可赵梓阳就是当着李三的面,如同甩出本市面上一枚铜子的芳艳绘本一般,扔给了李三。 这时李三突然想起,早年间村中来过一位算假卦的道士,为了碗素斋说破了口舌,求着要给领任帮主不久的赵梓阳算上一卦,不收卦金,只一餐饭便可。 不知是瞧见道士凄惨德行有些心软,还是觉得这道士总缠着不放太过于心烦,赵梓阳最终还是允了道士一餐饭食,叫他赶紧算罢走人。 赵梓阳那卦的卦象,似乎是豪杰之姿。 第二百一十八章 咫尺摧境 “怪哉,老大向来守时,虽说此番并未同他交代回山期限,可按理说也应当赶到了。”南宫山上,多日未曾下山的吴霜朝山下望去,但见千仞峰峦当中的如天人织锦似的云海,被犹如刀罡似的秋风搅得松散开来,再也不复往日烟云缭绕的神仙气派,霎时间有些悲从中来。 仔细想来,这山上若是没了二徒弟,似乎倒是件好事,灶台当中少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膳食,修行时候也可静得下心来,当真是不赖;若是那还未曾正式入门的小徒弟不来,耳边便能省却无数念叨,吴霜也觉得颇为舒坦,可唯独自个那位开山大弟子不在,他吴霜心烦得很。 这等天气,柳倾往往若是见师父在山崖处观云,想必会从屋中取来件厚实衣裳,给吴霜披上,随后捻个阵法,将山间纷乱层云聚拢而来。再取来盆炭火搁在吴霜足旁,煨上一碟兔首,烫壶酒水,静静等候自家师父观云。 可如今柳倾不在山中,老二又是不晓得眼力见的夯货,此刻又不晓得在灶台旁钻研什么毒物;甭说兔头烧酒,哪怕是连件厚实棉袍,也得吴霜自个去正堂中取。柳倾下山前与下山之后,情形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倒是借机同你师弟周游颐章,怎得反倒忘了为师,如今就算是观云都无法阵可用,瞧着这些个稀碎云霞,当真是给自个儿添堵。”崖边吴霜愤愤自语道,将腰间青霜抛起,长叹了口气。 于是多日不复出鞘的青霜,仿佛在宅院中压囚过久的孩童一般,于云海上方骤然窜起,盘旋往复,青光银痕竟然险些将下头的云海,扯出些许雾丝。 呼啸声更甚于凉秋硕硕北风。 吴霜也瞧着漫天撒欢的青霜笑了,脸色缓缓转晴。不能不提,能在山崖当中捡回一条性命,还多亏了当日黑袍毒尊出手,虽不晓得自个这位老敌手究竟是何等疯疾发作,但不得不说,如若是那位持戟之人无人拦挡,他可当真有性命之危。 倾城蝉之毒叫各路修行人士奉为奇绝,其恶名昭彰已逾十余载之久,岂能是别有用心者杜撰的,而是的确有其霸道之处。幸亏当日吴霜神智萎靡之际,那南漓毒尊将一枚澄黄丹药塞到他口中,只怕就算当时侥幸未死,过后也得变为半个废人。 那将校打扮的持戟人,走的本就是将体魄骨肉极尽的路径,即便以吴霜全盛时的能耐手段,大抵也需耗费些功夫,何况那时毒性贯透全身,内气近乎耗得油尽灯枯,哪里又是那人一合之敌。 即便末了柳倾携护山大阵出战,但若是无黑袍毒尊相助,恐怕也是不能言胜,不过幸好后者手段高强,以破开第二道天关的境界,强行将那男子打出百丈,双双不见踪迹。 南公山云端一战,当真叫吴霜在鬼门关转了三圈。 而经此一战,吴霜浑身经脉险些半废,温养多日,这才勉强能驱使多年以来携于身侧的青霜,至于主杀伐的吴勾,催动之际仍是力有不逮。 想到此处,吴霜笑笑,心意一动,青霜便如鸟雀归笼般直冲正堂方向,飞窜之时,甚至比之前还要快数筹。 既然遭了大戟贯体,蝉毒加身的苦头,吴霜这等斤斤计较的小气人,又怎能不讨来点好处。同黑袍毒尊缠斗之际,对方压根也没半点掩饰极境的神意气度,挥斥之间,倒好似刻意引领吴霜破开关口一般,意气扶摇直上,尽数而出,倒的确让吴霜有了些明悟之意。 距离那层窗纸破损之时,又近了两分,仿佛再近一丝,便可瞧见楼宇外头的三千大界。 曾有古时大能道,这修行就好比每日清晨,从大梦当中悠悠醒转一般,这初踏行气,破进敛元境界,就像是清晨睁开两眼,身子却是依旧疲懒,并不愿起;再入虚念时候,这人就强忍困倦坐起,而后随境界抬升,一步步走到窗棂前头,朝外头大千世界瞥去。 道乃无涯,可真要是破开这层窗纸,那万般奥妙,皆可融汇于心。 修行修行,修而得行路,遥可见蓬莱。 故而吴霜此刻,虽瞧不着顶美顶美的云海,身侧更无酒水可饮,心境却也是不赖。 青霜给他带来了件棉袍与一葫芦酒水,所以这位死里逃生的吴大剑仙,便穿上了棉袍拎起了酒葫芦,也不管山崖好大秋风,一屁股坐在悬崖边上,将双腿悬在山崖外头,饮酒,御剑。 “酒水有了,剑也是极顺手,可惜就是这云海有些差劲。”面皮消瘦许多的中年人擦擦嘴角的烧酒,很是有些遗憾,将冰凉双手插于袖中,登时便是一愣。 袖中有枚符箓。 吴霜将符箓抽出,仔细端详过后,这才哑然失笑。 原来柳倾早就在下山之前,连夜赶制了一枚可控南公山云海的阵符,兴许是忧心自家师父养伤之际忒无意趣,这才事先叠放妥当,屯到了棉袍袖口之中。 云海升腾,翻滚而起,恰似烟雨之中冒出一座楼台,滚滚云气倾泻而下。 流云浩浩荡荡。 吴霜突然想到,当初在小镇当中,自个儿还是位茶馆掌柜的时节,有个成天晕晕乎乎的小子,因没写课业逃到茶馆当中,要来笔墨伏案挥毫。 那字写得,犹字中如缠长龙,翩然扑流云。 男子大笑,“有酒有剑,还有他娘的有云小四,人生方称快慰。” 依然挂在腰间的吴勾动了动,似乎也是有些认同,故而吴霜的笑声,便越发豪迈。 不过这可吓坏了灶台边上忙活的胖子,还当自家师父身上余毒复发,倒灌入了脑中,也不顾灶台上好容易蒸出的一道家常菜式,连忙使个法诀,一溜烟赶到山崖边上,直到见天上有飞剑盘桓,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师父孤身观云,弟子正在灶台忙活饭食,倒是失职了,还请师父勿要怪罪才是。” 吴霜吸吸鼻翼,目中泛起喜色,“今儿个做的是甚菜式?这香气可比前些日你捣鼓的那些个破烂强多了。” 胖子嘿嘿一笑,“乃是道寻常的清蒸秋鱼,并不出奇。” 吴霜刚想夸奖二弟子两句,却见后者面色微变。 “师父,我那蒸鱼还在灶台之上,来的匆忙,并未浇灭柴火。” 于是一老一少踏着飞剑,流星赶月一般奔向伙房。 天大地大,秋鱼最大。 第二百一十九章 欲跃龙门先褪皮 继续朝山腰之上继续前行的赵梓阳二人,不多时便已觉察到了异样。 原是二人每每迈出一步,非但没往山上前进一步,反倒是不知怎的朝后退出,再度抬足,又是朝后退一步,直到退到那棵雷击木下,这等蹊跷诡异的情景才骤然消失。 似乎半山腰处,雷击木后,有那么一道不可窥见的鸿沟,每每举步,不进反退,着实是玄妙诡谲。 休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且胆魄颇小的李三,即便赵梓阳自诩胆气千云,一时间也是有些慌神,眼下只得立身原处,皱眉朝雷击木后看去。 却只能见秋风舞长叶,雷击木后,除却瑟瑟秋风,如锦华叶之外,空空如也。 休说是有说书人口中,专门驻御山门的一方硕大压山大印,就连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都无。 踏越初境过后,赵梓阳虽说还未曾踏入二境的门槛,可奇异之处在于,这年轻人在将书中二境的行气法子,与经络穴窍走向皆尽梳理完善过后,竟然险些真就凭空破境。 这等稀罕事,若是落在修行人耳中,恐怕多少要有些荒谬。无根之萍岂能托玉果,浩浩明月岂能有影,此乃踏入修行之人都晓得的常理,万丈琼楼玉宇也需平底起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可偏偏赵梓阳真就做出了这等骇人的举动。 就仿佛清晨醒转过后,闭目而行一般。 不单单一身体魄脱胎换骨,且目力脚力,乃至于耳力吐息,皆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好似用过了灵丹妙药,身形都轻快不止几成。 可依旧是瞧不见,那棵焦黑的雷击木周围有何异处。 “兴许是法子有缺,不如暂且停步,寻思个对门的法子,再行不迟。”忙活良久,顶着烈烈山风,却额头见汗的赵梓阳一屁股坐回树洞当中,重重呼出口浊气。 李三更是累得两腿发僵,听闻此话,也是跟着坐在树洞当中,口中干涩说道,“这劳什子山真邪门至极,估摸着从前也有往山头而去的村民,可从未听说过有此般诡异景象,晦气晦气。”李三这胸中火气,也并非全怪他身子骨较弱,或是从前在家中游手好闲惯了,而是两人在此耗费的时间,的确过久。 来来回回近乎两个时辰的功夫,二人用了十来种法子,诸如双足并拢跃起,或是将地上的碎石朝前扔去,甚至整个人横躺下来,以四肢作桨向山上划去,窘态百出,可并无一回能够安然前行一步。 咫尺天涯。 “不过咱试探良久,细细想来却不算坏事。”如今的赵梓阳,平日里的倨傲面目已然尽数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颇为和善的面孔。 “这还是好事不成?久不能上山,若是在这待到入夜,山间更是难待;如今已然是正午十分,再不能取得半分进展,夜里受经风寒,还不得患上寒症?”李三不解。 年轻人无所谓地笑笑,伸出一指点点自个的眉心,徐徐道,“以你李三的脑仁,不该如此想才对,在帮中专司打探各路局势,想来你定是明白嘴比头快这习惯,当真不可取,再想。” 李三稳稳心神,方才一番辛苦,难免令他此刻脑仁有些发僵,此刻舒缓过来,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赵梓阳的意思。 “既然有这等仙家手段在此,就足矣证明山中有蹊跷,仙家手笔鲜有落在凡尘的,这雷击木后头的古怪,若是能强突过去,想来真可见识到另一番天地。” “还有。”赵梓阳接过话头,眸光闪动道,“想来此前也有村落中人无意间越过山腰,然而村中却从来无人见过这等邪门事,大抵山间的仙家,总不能让人舒舒坦坦寻上山门,设下一两道关隘无可厚非。” “只是这神妙景象,在那些位寿数无穷,手段惊天的仙人看来兴许是小手段,但对于我等这些个肉体凡胎,未免太过难解。”兴许是外头风沙过大,年轻人眯眯眼,笑意当中流露出些讽刺意味,“仙家真是敝帚自珍,分明书页最末一页,已然明摆着告诉旁人自家家门位置,却仍是要在家门口使这等手段,端的是叫人头大。” 李三闻言,皱眉不已。 眼前这赵帮主,手腕能耐都是上佳,如今看来福缘亦不浅淡,美中不足的,便是这性子脾气实在是太过狂傲。 江湖人以恭让多少为寿数大小。 能耐翻天的,大都真就落不得善终。究其根本,当中大半原因,不是因为本事微末,也更不是因不知江湖规矩,而是仗着一身奇高的身手,将从前还未发迹时牢记在心的江湖规矩,忘了个干净。 狂傲二字,一向足矣吞却千万人性命。 南公山巅。 还好师徒二人速度奇快,一锅上好的秋鱼,最终只是糊了小半鱼皮,至于其中的雪白鱼肉,则是并未毁去多少。 于是天下修士闻名的吴大剑仙,宽慰得险些落下泪来。 吃了多少日千奇百怪滋味的餐饭,竟连他养了十载的肚肉都饿瘪不少,此刻终于能吃上条爽鲜滑口的秋鱼,当真是叫吴大剑仙险些鼻头一酸,落下两滴老泪。 眼下秋已要入深处,一碟热气腾腾的秋鱼,凉得飞快。故而吴大剑仙也不敢再等,连忙将葫芦朝火中一扔,又命二徒弟前去搬来几柄藤椅,自己则是不顾碗碟烫手,连忙将这碟来之不易的秋鱼端到桌上,面皮这才微微绽开。 四季餐食,当应四季时令的蔬果斋肉,入秋自然要有个入秋的模样,这是吴霜一贯秉持的食道,虽说不至于挑嘴,可大都也是贴合时令。 一条肥如碗口的秋鱼,一葫芦温热暖身的老酒,灶台当中柴火烟气甜辛,缓缓秋风从四面八方涌入膳房,除却红叶纷纷扬扬,眼下这一碟秋鱼,才是真知秋。 吴霜先行举筷,将雪白如膏的鱼肉夹起搁在口中,闭目感叹道,“还别说,这秋鱼还得吃南公山近处的,旁的地界总是少了些许滋味。” 随后吴霜极熟练地将有些焦黑的鱼皮夹出碟,有意无意地朝山下瞥了一眼。 “可惜了丰美鱼皮,不过欲要鱼跳龙门,还要褪去一层皮才可称登堂入室。” 第二百二十章 缺个师弟 出东山城多日,云仲周身的那股躁郁之气,已然褪去大半,即便练剑时候,依旧会因招式细微处处理不甚妥当而有些微怒,可总归不像之前那些日一般,心气一时不得平缓。 兴许是大师兄柳倾有意拖延行程,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再者因天景渐渐凉下来,那头夯货虽不是凡物,但这秋意浓厚渐渐冷凉下来,亦是受到些许影响。 东山城再朝西南行数日,距颐章皇都徽溪已然不远,故而柳倾寻思着,顺路带师弟前去徽溪皇城瞧瞧,既可将云仲依旧不甚稳当的心境通疏一番,也可顺带增长一番见识。 “师兄。”云仲才行过了一夜的内气,方睁目时,却见车帐外头天色昏昏沉沉,忒不明朗,登时便有些百无聊赖,颇为费力的睁开双目,轻轻叫了声师兄。 柳倾每日也是行气,不过大都是抽出些零碎功夫,譬如前路一马平川,并无阻碍或其他车帐时候,这才盘膝坐定,微微眯上眼睑,行气一炷香的功夫,而后继续赶路。这么一来,一路之上近乎全天的驾车要务,就尽数压在了柳倾身上。 对此云仲自然是不情愿,哪有出门在外,将驾车喂马这等事宜尽数交与师兄的?即便他人不知二人乃是师兄弟,可依旧令少年于心难安,三番五次同师兄争抢这驾车的差事,却始终拧不过平日里脾气极温和的大师兄。 每每见少年有些赌气地抄起马鞭,这位书生总是温吞说道,敛元境乃是收拢窍穴当中的内气,使之聚入丹田当中,待到内气满溢出时,而后再行破入二境;倘若是休息不当,夜里行气所得的内气,则会损耗部分,更不利于破入二境。 至于吴霜当初同少年轮流守夜,柳倾只是笑笑,说师父自然有自个儿的考量打算,境界之前,必先使得心思通透周正,哪里能溺着。 书生的阵法手段,在云仲看来,端的是神奥莫名,即便有时犯混,强行抓起缰绳马鞭,也会被柳倾掐指之间放倒,而后将他放到车厢后头,令他多休息一阵。阵法修行到了柳倾的境界,已然可微微扰乱天地灵气,纵使少年竭力将双目睁开,末了也难免在大师兄的阵法当中沉沉睡去,压根寻不到半点破阵的法子。 书生一向不是霸道的性子,可真若是打定主意,还真不是云仲便能轻易劝动的,即便少年手足乱蹬,不惜撒泼犯混,书生也是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捏指。 少年再醒来时,早已是正午过后。 如今听闻云仲呼唤,柳倾回过头来,面色依旧平静温和道,“师弟何事?昨儿个我瞧你行气,似乎比前一阵子稳当许多,看来这二境也并不算远了,好事。” 云仲扶额苦笑,兴许是一夜未眠,神智有些浑噩,有些含糊不清道,“颐章京城,要不就甭去了,入颐章境内以来也有不少日,估摸着师父等得也有些焦急,再者腹中那柄秋湖神意仍旧有些躁动,不如咱早些回山?” 书生略微皱眉。 出东山城后,云仲还是将如何踏入漠城,如何取得秋湖神意一事和盘托出,一并告知大师兄柳倾。可柳倾以各路手段试探,终究还是未曾探明那柄秋湖,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那日在深巷当中,少年丹田当中的秋湖神意吸纳刀芒,而后尽数化为精纯内气,仅这一门神通,按理说早已脱开通天物的范畴,就连柳倾也不知此物究竟应当如何归属。然而百般试探,仍是一无所获。 书生叹气,暂且勒住马头,将手中水囊递给少年,自己则是低头踏入车厢当中坐下,缓缓开口道,“原本寻思着,一路之上多带你瞧瞧颐章民生百态,增长些见识的同时,让你境界和心性再稳固瓷实些。山中修行无岁月,修行中人真若是闭关,如水年月便从身旁转瞬逝去,故而才想着在上山之前,多瞅瞅尘世万物。可如今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料少年却是并未有半点失落之色,接过水囊轻轻抿了一口清水,使袖口轻轻拭净嘴角,笑道,“师弟原本就是上齐一处无名小镇中的疲懒小子,若无师父青眼相加,将我引入门中带出小镇,恐怕如今我如今还在那偏远小镇当中,为那一碗温热馄饨奔走。” “一路而来的见识,当真已不算少,贪多嚼不烂,枉费不少钱财不说,境界始终不得破进二境,倒不如早早回山,见见师父和其余两位师兄。” 少年娓娓道来,脸上却依旧是明朗。 他怎能不晓得自己的境界进步之缓,虽说秋湖将不少经络已然重塑,可无论比起师父吴霜,还是眼前这位大师兄柳倾,自己的进境,当真可说是老牛犁垄,一步一坎。 一门当中皆妖孽,可不属妖孽的那一人,身上驮的重压必定如山岳,又岂能是虚言。 柳倾难得沉默良久。 武陵坡以来,这位南公山大师兄从未提及破境一事,一般而言需多久时日,只是不厌其烦朝云仲讲说,修行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成,既然通体百脉已然贯通,那便已经是老天爷垂青,至于以后的事如何,无需太过时时念想,致使心境不纯。 可他却从未说过,少年进境究竟是快是慢。 “我疲懒久了,从小便不愿做课业之类费心劳力的差事,后来去到师父茶馆当中劈柴,最初也不过是为赚了多些铜子。做这些事,从来同喜好无关,无非是想令爹娘安心些,或是令自个儿的日子变得好过些,却从来没碰上自个儿想做的事。”少年靠在车窗边上,将面皮朝着窗外,闭目开口,“如今好容易喜欢上练剑修行这档事,当然想着拼命将这两件事做好,至于末了究竟能修到何等地步,就跟那位东山城的老丈一般,只是喜欢便足够了。” “近乎一载的路上观景,还要多谢师父师兄。” 少年喃喃道。 书生瞧瞧外头昏沉如暮的天色,又瞅瞅少年脸上的难名神色,将马头朝西南一拨,笑了。 山中天赋异禀资质通神者多矣。 然乐山者仁,何需愁苦谁人矗立山巅。 南公山最不缺天资过人者,但他缺个如云仲一般有趣而通透的小师弟。 “小师弟,咱回家。” 第二百二十一章譬如飞花(为别凉盟主加更) 既然小师弟不愿去往徽溪,柳倾自然就将马头调转,直奔南公山方向而去。 不过南公山距徽溪依旧路远,半月时光,怕是也不敢说稳稳抵达,得先行将车厢当中的干粮清水补齐备,再行上路。 二人闲扯之际,云仲才晓得自家这位师兄,已然破入三境好些年头,然而对于为何不尝试破入四境,书生只是含糊道,总要心思到了才行,破境早晚能破,可若是有事未曾做,即使入了四境,远走灵犀入踏杳,又当如何。 至于柳倾如今能否有一举破入四境的本事,却是从未对少年明说。 其实境界入了三境,已可辟谷,市井当中的俗物,在灵犀三境之人看来,其实食之也不过是图个新鲜,亦或者是图个心安。眼下柳倾便是如此,所谓用饭大概就是尝尝饭食当中的滋味,并不以之作为饱腹所需。 毕竟同常人有异,对于大师兄这等与人为善,性子平和的人来讲,心头非但不会有些意满,而是颇反感。 仙人仙人,寻常人都算不上,还做个甚仙。 身为吴霜首徒,南公山开山弟子,书生无疑将师父的种种道理步痕都印在了脑中,恨不得终日以烙铁压实。 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先是朝徽溪城外百里处的一座镇子而去,也好先行将路上所用的水粮补足,再行上路。 “前头不远处的镇子,听你二师兄说,唤做钦水镇,好像是从老年间便是打制兵刃的地界,镇上铁匠皆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虽说刀剑材质大都是精铁之类的凡物,可也比你手上这几柄耐用太多。” 趁着云仲练剑的当儿,柳倾才得了片刻光景闭目养神。 不过这小子的执拗,却是叫书生有些诧异。 兴许是方才瞧见自个有些困倦,这小师弟竟愣是将缰绳抢在手中,任凭他劝阻良久,皆是无用,无奈之下刚欲捏指运起法诀,却被少年轻飘飘一句无赖话给顶了回去。“若是师兄定要将驾车这门差事揽到怀里,那师弟就不行气了,反正即便修行到顶,出去仍是有人嘴碎,说南公山那疲懒老四不懂规矩,出行拜山令自家师兄赶车,修为到了,人却是德不配才,修为反倒不如就停在此处,还显得相称些。” 一番堪称无解的胡搅蛮缠,硬是将柳倾说得愣在原地半晌。 南公山上师父与二师弟,都算是有些无赖气,时常行事蛮不讲理,或是辩驳时候频出无理之言,可还并未有一个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于情于理,云仲都占了个高耸入云,反而是他这做师兄的,显得理不正情不通。 于是在山上一向不动气的书生,瞧着少年那颇为自得的狡黠笑意,破天荒想朝后者脸上扔个翻天大阵。 秋草连绵,无数细碎黄草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衣襟之上,一身白衣虽是浆洗多次,但也是眼看有些老旧,此刻黄叶落白袍,更是不算潇洒出尘。即便如此,持剑的云仲,依旧是出剑极为干净利索,将面门前的秋风一一破开。 “师兄啊,咱回山再寻好剑就是,何必在此处花那些个冤枉银子,这两柄长剑虽说质地差些,但也能勉强一用,最好能省则省。”少年依旧是改不了这抠门的习惯,一听师兄又得购剑,登时便收了鸾迎式,生怕这位同银两有仇的师兄又是一番挥金如土。 当日东山城酒楼中,若不是因秋集菜式便宜,且那位老丈点菜学问极深,恐怕就不是几两银的事了。听城中人说,若是并无秋集的平常时节,一碟当季的鲜灵青豆,怕是就得花去一二百枚铜子,少年想了半天,死活想不通一碟寻常青豆而已,怎能换上小镇当中几十碗馄饨? “可惜了,那秋湖神意,想必也有自个的本体,若是能寻到秋湖剑本体,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柳倾倒是未曾察觉到少年天马行空般跳脱的心思,目光当中若有所思道,“想来一位疑似身死却依旧有入梦手段的先闲大能,掌中名剑必定不弱。”“若真能找寻到秋湖本体,师弟我也不敢用。”少年擦擦额上细密汗珠,闻言苦笑不已,“光是一柄并无实体的秋湖神意,就能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真要是将剑体也寻来,恐怕真能将我剁碎了喂给山兽。” 书生哈哈一笑,“那时自然有师兄挡在前头,无需忧心,真要是被那柄有灵剑砍了,师兄就请师父将这剑镇住,压在南公山下,镇服为之。” 胳膊拧不过大腿,少年只得随师兄朝钦水镇而去,面色虽是不显,可心中却是默默盘算,又得欠下师兄多少银两。 钦水镇距皇城不算太远,可其中屋舍,却同颐章当地修宅的格调相去甚远。颐章境内多是土楼,其余宅院皆是偏为硬朗务实,并无太多雅趣充斥的装饰,就如同那位颐章权帝一向的行事风格一般,干脆利落,丝毫未有拖泥带水之流的行径。 颐章山水皆硬朗,原本是其余两国文人的调侃之辞,但在颐章百姓眼中,当真不算是什么诋毁之语。 与别处不同,钦水镇当中的屋舍,却是颇有南漓阡陌中的格调,颇具秀气婉约;镇中流水通贯,有青苔遍布的石桥横跨两岸,屋檐如燕尾,每逢雨水时节,清澈雨水淅淅沥沥淌下飞檐,当真是颐章境中不多见的秀美地界。 马蹄声踏破静谧长街,原处打铁声杳杳不绝,恍若隔世。 二人并不打算先行寻个地界用饭,而是直奔镇中铁匠聚堆处,瞧瞧这钦水镇中铁匠手艺,也好尽快将云仲手头那两柄寻常长剑换去,不至于在日后运剑时候,久久不得适应。 柳倾思索许久,终是在脑海中想起了自家二师弟所说的一处地界,说是过铁匠街百十步,石桥边有一株古柳,紧挨古柳石桥的那户打铁的人家,手艺炉火纯青,且是古法锻铁,当下便将马头一勒,朝那户人家而去。 马蹄踏石,声声清脆。 赤水飞溅,譬如飞花。 第两百二十二章 亦为君子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历来为世人不喜,但归根结底,总是避无可避的一桩常事。 南公山两位弟子初次到访钦水镇,就吃了回结结实实的闭门羹。门前石桥古柳的那户铁匠铺当中,只有一位精壮敦实的汉子,见二人到访,只是闷闷说了句师傅出门远游,整个铁匠铺当中唯有他一个徒弟;若是想打几口锋锐斧锄镰耜这等农具,他倒愿帮二人出手锻造,可若是锻铸刀剑枪矛这等活计,一概不接。 柳倾颇为好奇,同那面色黝黑的老实汉子询问,为何不接刀剑生意,那汉子却只是不好意思笑答,说入门较晚,师父还未曾教过如何锻造兵器嘞。 分明是周身肌肉虬结,能将烧红锻铁打得赤汁飞溅的壮实汉子,可搭话时候,却还是颇为拘谨,反倒让柳倾颇感意外。 云仲也是在不远处瞧着好笑,险些将手头的豆饼草料塞到那头夯货鼻中,引来后者一阵恼怒嘶鸣,将青砖道踏得生出寸缕尘埃。 “敢问这位小哥,你家师傅既然外出云游,若是方便,还请告知大概何时归来?”柳倾依旧是和善道,丝毫不在意眼前四处飞溅的红灼铁汁,立身在铺面外头,身姿挺拔。 赤膊汉子面露难色,回头招手示意几位打铁的伙计暂且停手,而后才细声慢语道,“这位客官实在客气,我乃是个只懂打铁的粗人,哪有什么方便与否,但我家师傅出游时节实在难测,短则三五日便归,长则数旬都不见踪迹。若是客官定要找寻我家师父,如行程不赶,不如在镇上等候几日,师傅归时,在下自然会通报一声。” 钦水镇不大,多数亦是靠自个手艺挣得银两的工匠,按说举止言语,大多都是从于乡间白话,然而汉子这番话虽是并未入古雅之流,但依旧能算得上是得体二字,因而越发使得柳倾好奇。 看来自己这位时常信口开河的二师弟,此番兴许真没说大话。 书生先是谢过那位汉子,而后转身走到拴马桩旁,朝正同马儿置气的云仲温和道,“要不在此住几日?想来这镇子就算下榻几日,也耗费不了多少银钱,依我看这家铺面的掌柜,恐怕真不是什么凡俗之辈,在此等候几日,不亏。”柳倾如此考虑,当然不是毫无道理。如今少年因武陵坡一遭,再加之体内秋湖萧杀气胡乱搅闹一通,心性正处在悬而未定之际,继续赶路并非是最为适宜的时机,不如暂且稳住心境,再行上路。 再者,距离钦水镇数十里时,柳倾便已经察觉到这小镇当中,有一股极为磅礴的朦朦水气,水气之重,竟然将他无意中抛出试探的法阵都顷刻间化为乌有。对于这等稀罕的至阴气,柳倾同师父吴霜一般,都是极感兴趣,巴不得将这铺陈一整座钦水镇的水汽源头揪到掌中,好生研究一番。 而对于能否碰上那位铸剑师,反倒被放在了第三位。 “全听师兄的便是,”云仲倒是并未有异意,好容易从那夯货身旁绕开笑答道。 似乎在少年耳中,这镇中下榻若是耗费不了多少银钱,那此地就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地界。穷困潦倒十余载,少年早就下意识将银钱二字印在骨中,纵使柳倾三番五次教导,少年依旧是惜财如命。 待到柳倾寻思着痛批少年几句,叫少年改改这抠门的毛病,可话到嘴边,瞅见练剑已罢的云仲,捧着枚铜子面容欢喜,却不知怎的就又将训斥之语吞回肚中。 他本就不会训人,又怎会因这点小事训斥师弟。 两人寻了家距铁匠铺较近的客栈下榻。虽说距铁铺街极近,但客栈当中墙缝隔板,皆是以糯米捣成汁水浇筑其中,铿锵打铁之声难以入楼,颇为静谧。 钦水镇虽说地界不小,又因镇中铁匠手艺上佳,再说同颐章京城相距不算过远,按说镇中酒楼客栈等生意,理应红火才是;然而前来此处的旅人却是少之又少,留宿的更是不多,若非这镇中无军营帮派中来人,恐怕这钦水镇中百姓的日子,当真要过得万分紧巴。 二人下榻不多时,便已到了晌饭时候,于是转而到不远处酒馆当中用饭。酒馆小二乃是位模样颇清秀的女子,见二人衣着并非是镇中本地人士,于是强忍着畏生的心思,颤声说钦水镇本地自家皆酿米酒,滋味十分香醇,客官若是不嫌弃,便去取两罐给两位尝尝,无需耗费银钱。 柳倾不擅与女子言语,云仲则更是怯生,支支吾吾只晓得连声道谢,倒是令那位女小二羞红了面皮。 两罐满满当当的清澈米酒,少年均是一并稀里糊涂灌入腹中,当真是好生解了解酒虫,这米酒虽说酒劲不属烫喉之流,的确如那位女子所说,滋味甘甜,可后劲却是不小。 少年酒量一向不小,这点米酒在他看来,当真不算什么,可惜每每饮酒过后,找上门来的并非是昏沉醉意,而是腹中那柄磨牙霍霍的秋湖。 痛至极时,总不能在镇中寻个地界练剑,倘若是惊扰了百姓,还得要劳烦自家师兄前去解围,云仲做不出这等事,只好将浑身痛意压下,从车帐之中拿出纸笔,研墨练字。 练字祛痛这法子,说起来还要归功于唐不枫,虽说后者亦对诸般学问一窍不通,可见云仲实在痛楚难耐,于是便叫云仲练字,一来可磨炼心性,二来可将一身精力转移些许,略微减轻些痛楚。 足足熬到镇中灯火层起,照得镇中水渠都通明似熔金六火,秋湖才缓缓沉入丹田,不再挣动。 而此时少年已然将豪侠令默写大半,十来张宣纸之上,尽是密密匝匝的墨字,虽张牙舞爪,形态怪异如魅,可字里行间当中的杀意,却是透纸而出,染透一屋凉夜。 数个时辰当中,柳倾只是披上一件衣裳,端着油灯,静静在少年身旁观瞧。 虽说是秋意深沉,却见少年通体水气蒸腾翻滚。 书生瞧着面前十来张深浅各异,扭曲不已的墨字,末了轻声开口道,“小师弟,要不回头同我学学阵法?” 苦楚当头,不以失志听之任之,反以剑芒笔锋拒之。 此亦为君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之来去一灯芯 钦水镇虽说在颐章国境中,不算极大的镇子,但毕竟是距皇城颇近,多少也沾染了些许大帮之地的气韵:镇中有主街四条,南北二街,东西亦有二街,格局极为工整。倘若有人踩起云头张望,想必能瞧见整一座钦水镇,同一个落笔周正的井字极为相仿。 其中铁匠居所,大都处在东西街靠南那条附近,街道以北乃是水渠,四面环绕,将井字正中那团空地隔开。 风水当中以水为财,被称作为水擎莲花,四面有财缘汇聚,四周环绕流水,自然乃是上好地界,故而镇中人家的祠堂,多数都处在镇子当中,图个子子孙孙,财源广进,四时太平。 祠堂当中自然要有人值守,免得夜。半失火,或是过路贼人打上祠堂当中金银的主意,总要叫人在周遭看管。钦水镇也不例外,从镇中找来一位无儿无女的老者看管祠堂,一来老人并无什么赖以谋生的生计手艺,终日闲散得很,二来就得说是镇上人心眼淳良,有心接济老者,却又担心这老爷子要强,不愿平白无故受人接济,允老人这么个差事,也好借此送些俸钱。 兴许是晓得众人心中所想,老人接过这档差事时,当真是感激涕零,看得一众乡绅邻里都险些掉下泪来。 再后来,这位早年便来到钦水镇,膝下却无儿无女的老人,便将打理祠堂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单说打扫祠堂一事,每日少说得有三回,晨起一回,晌午一回,日落灯起时一回,从不懈怠。 钦水镇由来可追溯到一二百年前,在此落下跟脚的族脉不在少数,由此以来,这祠堂规模可当真不小,里里外外三进的院落,更有无数牌匾族谱,一并搁置在祠堂正厅当中。绕是年富力强的汉子,打扫过这么一回祠堂,都得歇息好一阵,才能将气息喘匀,更何况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镇中人看在眼里,自然有些看不过眼,不少人私下便同守祠老人说,无需如此勤快打扫,只在逢年过节或是祭祖前打理一番便是,若是累坏了身子,那便说不过去了。 可老人只是咧嘴一笑,过后又是一日三回,将这祠堂打理得铮明瓦亮。 老人并无太多喜好,除却每日打理祠堂之外,便是前去不远处那家酒馆,要上一葫芦米酒,一碟盐豆,颤颤巍巍回到祠堂门房当中,瞧着天上月映入井中,喝上一口甘甜米酒,费力地嚼两粒盐豆。 清风明月,流檐黄瓦,似乎将老头的面颊都映得光滑许多。 今儿个日头正好,老人起个大早,将祠堂打理干净,而后便斜靠在门房门槛处,拔开酒葫芦塞,舒舒坦坦饮了口酒水。 “老人家,何苦一人独饮苦酒,瞧瞧这现宰的烤鹅,不如咱俩一并吃着喝着?”老人耳边响起话语声,如同在静谧祠堂传出声闷雷一般,十分地突兀。 “荤腥之物,还是莫要往祠堂里迈步最好,也不怕祖宗震怒,将你这黑厮收了去。”老人淡淡说道,似乎是这一口酒水,令他老迈不堪的喉咙有些辣烫,才将身上有些破烂的青黑色大褂解开扣,却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来人听闻黑厮一词,本就面色黝黑的脸膛又黑了三分,不过依旧是好言好语道,“这都不妨事,我已托人在外头摆了蒲团,咱瞧着水渠,当着明朗日头边吃肥鹅边饮酒,也算是人生一桩乐事。” 老人摇摇头,还是将祠堂门掩上,自个儿随那赤膊的黑汉出门。 镇中多柳树,不知是多年前哪位乡绅栽种,如今称得上是茂盛得很,随着天气转入秋时,无数柳条亦跟着泛黄,倒是少了几分弱不禁风,杨柳青青的稚嫩气,颇有些垂垂老矣的意味。 二人就这么盘坐在水渠古柳边上,几枚黄柳叶片翩翩摆摆,落在二人身前。 老人丝毫不客气,全然无平常谦逊谨慎的做派,先行扯了只肥厚鹅腿放到口中,仔仔细细嚼了嚼,莫名有些感慨,“这人上了岁数,即便厨子烹调极入味,食材如何新鲜健硕,到了嘴里依旧味如嚼蜡,滋味就连年轻时候一碗热腾米粥都不如,可惜了这鹅肉。铁中塘,有事便问,不比每回都提着吃食来,我老朽日薄西山,早已不在乎这等口体之奉。” 赤膊汉子有些羞愧的挠挠头,一时有些不敢言语。自从他入泊鱼帮以来,前来同老人问询世事的担子,便落到了他身上,虽说在钦水镇中这位老者的口碑极好,但对于泊鱼帮中人,老人却是出奇的抵触。 得亏汉子想破一张发髻日渐稀疏的头皮,才想到了以烹调精致的荤食贿赂的法子,这才勉强能同自家帮主交差。 如今已有二三十载。铁中塘变为了铁舵主,可在这位能算天下事的老者眼前,依旧是当年那个初入帮中的毛头小子。 “瞧您说的,若是无事,我还不能来看看您老怎的?既然老爷子体格健壮,我便放心大半。”黑脸汉子给老者斟上一杯金贵酒水,而后才讪讪笑道,“不过此番的确是有件小事,还要托您老算算。” 老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咂咂嘴揶揄道,“我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年来倒是为难了你,原本是上头的事,让他们推给了泊鱼帮,泊鱼帮又将此事推给了你小子,前来同我这老汉打交道。” “你要找的那两人,时候未到而已,若是缘分到了,不请自来,无论是对泊鱼帮,还是对那位,都是雪中送炭,比起如今你苦苦追寻,要好得多。”老人吃了两只鹅腿,小半鹅身,饮酒三杯过后,终是停了嘴。 “老喽。” 这两字落在汉子耳中,无异于雷霆灌耳。 “希望等我百年过后,那人能把所谓的仙道抛诸脑后,继续在这镇子当中守着世代百姓,至于能不能想明白,就看他的机缘了。” “来去均为一灯芯,遥遥直上西南天。” “人不能去时,才晓得阎罗桥上走一遭,才是福报。” “如叶归根,只是苦了后人。” 后记:这一章送您归去,万望重泉之下再无苦楚,百年过后再相逢。 叩首再叩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井沉老兽睨山岳 既然身为师兄,出口之言当如覆盆之水,就算云仲此刻不愿学,柳倾也是从怀中拿出那卷旧书,随手摊开一页,朝少年比划道,“昨夜里你叫那秋湖所伤,今日就无需随我一并出游了,正好镇上清净,好生歇息一阵便是,若是无事可做,便把这页书卷记在脑中,日后若是有意学阵,免得半点根基也无。” 云仲瞧瞧书页上的古怪图符,虽说不解师兄的用意如何,却还是点头应下。 柳倾吩咐好店家,晌午若是自个回不来,便随意上些吃食给楼中那位少年,免得饿着,而后书生自行出门,径直去向镇中。 长柳及地,水波兴而漾,虽是入秋,可镇上萧杀平冈的秋意,却是叫黄柳水渠,画桥轻檐掩去不少,倒是显得万籁皆静寂,秋意小画眉。镇上偶有百姓瞧见这位面相不俗,而身姿挺拔的异乡书生,也是觉得颇为新奇;乃至有不少未尝出阁的怀春女子,也是有些目露新鲜之意,待到书生过路,有些不忍地悄悄将窗棂合上,又怕窗棂撑杆跌落下楼,引得书生不悦,轻蹙蛾眉,颇为娇羞。 而书生却是并不理会,只是低头穿过青石铺陈的长街,踢踢踏踏,步幅不改。 倒当真如同东南水乡画中走一回。 “又来一个。”祠堂外头,饮罢残酒的老者神色不悦,摇头叹息不已,“今儿个分明是大好的天色,可惜天有邪风,一阵风便刮来了两位费心劳神的主儿,这世道,当真气煞人。” 铁中塘哪里晓得这位老人话语中的意味,还当是自个今日来到,惹得后者心有不快,登时有些难堪之色。 他今儿个来时,特地从镇中酒家处借来一张桌案与两枚蒲团,仅以单手便把桌案拎到此处,为的便是避嫌,生怕老者不愿让他入祠堂半步。可仅一眨眼功夫,原本是二人对座,旁边凭空就多出了一位书生。 “阁下若是前来此处饮酒食肉,那请自便就是,无需矜持,可要是前来找寻其他物件,恕老朽口舌无忌,不如趁早离去。” 老人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之色,听话中的意思,似乎还有不少厌恶意味。 黑面汉子见这位素未谋面的书生一经露面,就惹得老者有几分不快,便有心劝慰一番,莫要让这位看似儒雅的书生遭难。虽说后者须臾之间便能坐到身旁,想必并非凡俗之辈,可汉子依旧不觉得,能在老者手头讨来半点好处。 二三十载,原本泊鱼帮中一枚杂鱼成了舵主,可这位看守祠堂的老人,从未改换容貌,而镇中人丝毫未曾察觉。 铁中塘亦是知晓不少仙家事,可却鲜有听闻三十载容貌未改,而周遭人难以觉察的例子。这老人虽说以算相之术出众,可其隐而未动的浑厚根基,却是令他想都不敢想。 而这位铁舵主,却发现无论他如何运力,口齿就如同被两扇硕大山门钳住似的,甭说吐字,就连张口都难。 “晚辈所需不多,前辈这若是尚有富余,借在下一些,来日必定以同等的稀罕物加倍奉还。”书生低头,颇为谦卑道。 老人指了指桌上的半只烧鹅,含讽笑道,“这桌上原本有鹅一只,我食一半有余,你若是再拿去些,下顿难不成叫我这老汉去喝西北冷风?” “再说了,那一半烧鹅我虽吞到腹中,并非是给我自个解饿的,就连另一半未吃的鹅肉,也只是交托与我看管而已,真要是想要,还要等到正主回来才是。”老头意兴阑珊,看都不看书生一眼,便自行将那半只烧鹅以油纸裹住,提着红绳,起身就朝祠堂中去,却无端停住脚。 钦水镇虽说名头中带了水字,又因镇中水渠环绕,屋瓦流檐,大有东南水乡的意蕴,但要是问起当地镇中百姓,却不难发觉此处其实终年雨水可称是稀缺,同周围方圆百里不尽相同。 可老者停步时候,天上却是有阴云雷鸣。 雷鸣声极近。 大概是从祠堂当中透出,十分震耳。 “正主来了。”老头耸耸肩,回头朝书生无奈笑笑。 天上三重黑云胄,井中腾雨淋九幽。 按说腾云驾雾种种神奥之能,大都自长天而来,气势浩浩,可如今来物,却是从祠堂井中冒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若熊虎。 从未有人见过这等兽属,即便在上古年间,遗留下的奇书典卷当中,也无此等狰狞怪兀的水兽。 仅前爪探出井口,便足足有山峦之巨,直逼七八十丈,摇头摆尾,甩出一片朦胧如海的青气。 那如龟似龙的老兽化作一阵云雾,从井中缓缓踏出,四爪及地,却是并未引出什么震动,青黑大鳞张合之际,张开碧目,朝书生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口吐人言。 “你这外来人,倒是有心。”异兽转瞬之间化为一位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将方才种种异相尽数收敛入身,可气势却更为引人心悸,“休要在外停足,倘若是要商量事宜,祠堂如今正好无人。” 书生点头,可一旁的老者却是无赖道,“进归进,可这烧鹅是那黑小子孝敬我的,就这么随你一并进去,岂不是要让我把这大好鹅肉搭进去,不进。” “没让你进。”中年男子先行一步跨入祠堂大门,冷冷甩下句话。 待到那书生随老兽化成的成年男子进门后,老者这才松了口气,可再一想如今无处可去,只得又走回桌案处盘腿坐下,口中嘀嘀咕咕,不知骂了些什么。 “那本就是我的地盘,每回来都是大摇大摆,倒像他才是主子,真是可恼。”说着话,老人轻轻弹指,把原本四周笼罩的那层通明剔透的障眼大阵敲碎,朝依旧呆坐在原地的铁中塘道,“小子,还有酒水没?今儿个心烦,多喝几口。” 可怜堂堂泊鱼帮舵主,自打方才被书生不由分说封了口舌,又叫人家以障眼大阵蒙在鼓里,刚刚的种种异相动静,半点也没瞧见,只见到书生同这老人一并不见,徒留他自个儿在原地痴等。 却不见,鼋鼍龙蛇出祠井,巍峨足矣睥睨山岳川峦。 第二百二十五章 柳倾,水君,老人 “你这后生的阵法不错,不知是何人教出的?据我所知,颐章境内能教出这等弟子的,尚不足五指之数。”面容甚是奇异的中年男子踏入祠堂,却不谈其他,直接了当问书生师出何处。 在他看来,如今的颐章,庸才不缺,大才却是屈指可数,难得见到这么位本事不错的后生,一时间自然是好奇何人教导。 “晚辈师出无名,如若前辈非要问起,只能说承的是颐章荒山野岭之中的道统,家师如今悟道在即,实在不方便同前辈皆尽道明。”书生并无半点支支吾吾的意思,而是大方摆明了告诉这位异兽化形的中年男子,并不愿意透漏师从哪门。 “荒山野岭中的道统?”男子饶有兴趣,虽说听出了柳倾言语当中的推辞意味,可仍旧是一板一眼开口,“说起阵法,那上齐的老牛鼻子勉强不赖,加上手头法宝与拳掌,应属当世难得,但可惜听人说教徒的能耐有些不济,断然不可教出你这么位后生。” 老兽化成的中年男子,不知在世上存活多少年月,眼力何其毒辣,仅仅是书生柳倾这一手障目阵,便能瞧出个中妙处。 同棋道一般,略微交手便知眼前人是庸是才,这手阵法,压根不是俗人能练成的。 二人盘坐于祠堂中蒲团上,书生坐姿亦是四平八稳,可仍旧觉得身旁这位男子,气息如楼宇广大沉稳,即便是吴霜在此,想一剑奏效,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从井中攀出的如龙似鼋的老兽,想想也是开头甚大。 “罢了罢了,”长须青发的男子摆手,神色当中略有无奈,朝一旁的书生道,“我近些年专心苦寻一枚物件,外头修行界的事,反而有些跟不上,至于你这后生究竟师从何人,既不愿讲,我也没必要逼迫半分。” 书生跟着笑笑,抱拳行礼,姿态甚是得体,“晚生在此谢过前辈谅解。” “不过,眼下这澜沧水,你要去究竟何用?”男子蹙眉不已,语气也是随之一提,“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你这书生修行阵法,再者师门来头不小,想必无需炼制什么法宝,要我祠中澜沧水做甚用?” 书生闻言,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脑海当中登时想起些古籍当中见过的记载。 大齐南处有甘泉一眼,常年不涸,纵遇灾年井水亦是清澈甘甜,为官者不解,遣百姓坐桶坠绳观之。入井,见井水面处有一鎏金兽兽,官员大喜,遂令百姓砸兽首,欲取之得财,而此时井水翻滚,有吼声似龙虎,井中水不复清。有老者称井中有兽,名为水君,携巨鼋壳,身似蛟龙,有翻天覆海之能。 虽说古籍当中只是寥寥数语,可柳倾想到方才男子的说法,却是不由得猜出了个大概。 十之**,这位相貌奇特的老兽,正是书中记载的那位水君,可究竟是当年那头水兽,还是其子嗣,书生一时也不敢妄加揣度。 稳稳心神,瞧见那男子目光当中依旧好奇,书生这才掌抚腰间缓缓作答,“实不相瞒,晚生修行阵法,且向来对法宝无感,昨日携师弟前来镇上,起初只不过是想去铁匠铺当中,替师弟求一柄耐用的佩剑;可后来便觉得镇中这股迷蒙水气,对于心境似有裨益,于是便想着来讨些,日后若是寻得了上好物件,成倍奉还就是。” 朗朗日光映入祠堂,按说是连日以来不可多得的晴朗秋日,可男子却是颇为烦躁地眯了眯双目,狭长眸子当中尽是不耐。 大抵是因水兽不喜日光,天性使然,男子倒是并没没因为这点日光坏了兴致,眉头微皱过后,神色便转复方才,和煦笑道。 “照此说来,你家师弟如今似乎心境有缺,不然你这做师兄的,也不至于拼着犯修行界的忌讳,前来要我这澜沧水。”男子顿了顿,抬手把地上一枚随风滚入的衰草拈起,搓成细碎粉末。 “正是如此。”柳倾见心事被男子看穿,只能苦笑承认,毕竟以修行中人的规矩来看,他此次的举动,的确有失稳妥。 修行界当中有不少讲究忌讳,譬如看上了他人手头的宝物,一般不会明说或是讨要,多是谈话之间略微提起一句,说是自个也有些不赖的物件;若是对方接了这话,则是有交换的心思,若是不接,则并无交换的意思。 大多仙家虽不会将这些讲究篆刻于山规上,但多少都有些耳闻,并不会逾矩,毕竟若是撞见脾气和善的主儿倒还好说,可要是碰见心火较旺盛的主儿,恐怕就得将面皮翻一翻。 而眼前的男子未曾动怒,只是询问道,“你家师弟想必身处镇中,若是你有意,倒不如先令我探查一番,再做打算,要是这澜沧水不对症结,你岂不是吃了闷亏。” 未曾等到书生回话,这位极似传闻中水君的男子便轻轻招了招手。 万道通明水流从井中喷薄而出,耀耀如冰丝,就如同蛛网一般无二,笼住整片镇子。 客栈当中的少年正琢磨书中阵法如何构建,无知无觉,并未发觉一道如长鞭似的水纹环绕窗棂,于日光之中通明剔透。 “不错的剑道苗子,可惜这一身经络,太差了。”男子收回万千水丝,颇为感叹,“这少年郎使剑可算是好手,但也说破天,也只不过能做到江湖中的剑道宗师,至于其修为境界,恐怕连三境的门都找不着。” 对于男子这番举动,柳倾心底的确有些忐忑。 江湖上面容和善之人无数,可万一若是对师弟下手,即便他拼尽一身道行,恐怕也不是这男子的一合之敌。 气势如海,深不可观。 男子收手,随即摸了摸胸腹,说了句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一去多日,此番竟然有些馋了,外头那老小子不济事,真就一口鹅肉也不留,气煞老朽。” 男子声音分明极低,压根传不出多远,可祠堂外头的老者却是哼哼一声,拍拍浑圆肚皮,笑着骂了一声。 “有种你天天吃?偶尔尝鲜算什么事,可惜了这膘肥体壮的肥鹅。”.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极境 朗朗日光。 一位南公山上下来的书生,一位祠堂井下上来的水君,坐而论道,似乎整座钦水镇中,唯有这两人而已。 书生穿得乃是一身朴素至极的游学士子袍,原本从山上穿来的那件,早已在赶路时候扯得破烂,就算是缝个百针,恐怕也难以再穿;况且天儿一日比一日寒凉,书生上路匆忙,压根未携什么换洗衣物,于是在东山城内,花了些铜钱,添了件新衣。 书生嘴上说钱财乃是身外物,可揽月楼中一餐饭,大概能换无数新衣。 反观这位化形成人的水君,却是仪容华贵,就连衣裳都是书生从未见过的样式,双袖外缘点衬饱满蚌珠,衣摆更是缀满碎玉金丝,同长髯男子合为一处,更是显得风姿绝世。 “前辈仪表,的确是令人赞叹。”闲聊有一阵,柳倾有意无意赞叹了一句,可瞧着脸上的神色,虽说诚恳,却并未有艳羡的意思,“何时能到前辈这等境界,入井便可周游天下,找寻天下名珍,我等修士就算知足喽。” 男子掀起唇角,笼了笼袖口蚌珠,平平淡淡开口,“周游天下确是不赖,奇珍异宝更动人心,可知足二字,却不是人人都能常放心头;一件通天物到手,便总想着下一件何时能得,待到通天物已然堆满府邸,又想着从何处取来灵宝,人大都是如此,不通知足二字,又岂能知足常乐,更休说踏临仙道。” 书生只有三境,同他的修为相比,显然离坐而论道有相当差距,可今日兴许是心情不赖,男子便同书生相谈良久,从天下事到修行事,从修行破境说到绝颠。 也难为了柳倾,虽说平日里腹中文墨已算是雄厚,可面对这位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前辈,依旧是显得捉襟见肘,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倾听后者出言,偶尔才应和两句。 “你这后生的心思,就休要想着瞒老夫了,”男子继续笑道,无意瞥见外头日光初斜,墙上光影已然移出近二尺距离,便停休了话头,皱眉高声道,“外头那老儿,既然这祠堂是你看守的地界,怎得也不见你上壶茶水?年纪如此,待客之道怎么反倒都抛诸脑后。” 外头老者本就心气不顺,出于二人占着祠堂,只得坐在一棵古柳下头,此刻正是心烦至极的时候,听闻祠堂里男子呵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骂道,“呦,大爷如今也晓得我不泡茶,怎么以前从未见你从外头找寻来什么名贵好茶,送我二两?祠堂里头本就无一星半点茶渣,让老头子我怎得上茶?” 镇中往常过路之人忒多,可如今却是空无一人,似乎家家户户今儿个都无事可做,原本还算有些人气的长街之上,空空落落,唯有落叶随风卷,磕碰之际,有连绵脆响传来。 也幸亏现在无人出门,老者这一副跳脚谩骂的德行,同平时大相径庭,若是叫人看了去,即便是一日打扫十回祠堂,恐怕也得把差事丢了去。 “无需抱怨太多,此番给你带了些顶好的金团茶,泡上便是,休要在外头如此搅闹。”男子抚眉摇头,苦笑着朝一旁柳倾说道,“这老儿一向如此,在外人眼前德行淳良,可若是同相熟之人,从来都是这幅泼皮模样,勿要放在心上就是。” 柳倾也笑笑,门外老者的脾气,如此说来似乎有些像自家那位小师弟,初见之时规规矩矩,瞅着引人生怜,可相处久了,确是有几分市井之中破落泼皮的端倪。不过既然小师弟懂得礼道,最多不过是颇喜逗趣,口舌有些油滑,柳倾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 本就有几分暮气缭绕不绝,要是再将他口舌管住,非但无益于修行,南公山头多了把闷葫芦,岂不无趣得很。 待到气哼哼地将茶盘放到二人跟前,老者还不忘挖苦几句,“要么怎说仙人老爷气派十足,净让我这老癫子东忙西走,自个儿则是坐而论道,谈什么虚无缥缈的大道至简,您二位倒是简得很,可苦了我这老人家的腿脚,当真是气煞人。” 男子古井无波,书生低头饮茶。 老者似得胜回朝一般昂首走出祠堂,身后却是传来男子温声,“我给你那金团茶,可不止冲出这么一壶淡茶水,待到此间事了,你得还我。” 于是老者原本松懈的火气,又是顶至天灵盖,嘟嘟囔囔骂着出门,还不忘从手中拿出包茶来,愤愤扔到井旁。 “无需管他。”男子轻轻嘬口茶水,继续道,“此前你说入井便可周游天下,的确不假,想来你也是瞧见过古时的典籍,再加上方才碰巧撞见老夫真身,如此一来也不比刻意隐瞒。” “古时候那如龙似鼋的水君,正是老夫。” 虽是猜测到八九不离十,柳倾握住茶盏的五指,仍是轻轻一颤,幸亏方才上茶时已然饮过一口,不然在这一颤之下,只怕这茶水就得晃出些许。 水君虽说瞧着人至中年,可端的是面容俊朗,似是自语叹息道,“说来惭愧,大道缥缈无踪,即便老夫空活年月无数,可依旧是迟迟不得其解,也不晓得是福缘不足,还是心境难安,极境之后再也找寻不到半步出路,就这么困在原处,的确惭愧。” 柳倾悚然。 世间破开极境关口者,本就是凤毛麟角,而眼前这位天地孕育出的水君,却是已然在盘算着极境过后再进一步,叫人如何不惊。 “兴许,只是时机不到而已,前辈修为已然近乎通神,如此高绝天资,怕是早晚有一日可于极境之上,再为天下人寻出一境。”对于这位修为极深厚的主,柳倾哪里晓得如何开导,只好说两句宽心之言,权当赞叹。 “极境算甚,”水君摇头,显然是对书生这话并不认同,“天底下资质通神的,实在是多如牛毛,现如今人口中的凤毛麟角的大才,或许在上古年间,只是寻常人而已。老夫存世过久,自从攀至极境过后,便想尽了法子,欲令修行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是从各处寻觅古籍观看,却只得出一种定论。” 柳倾皱眉。 这等大秘,想必是水君苦寻无数载才觅得,他一个外人,若是真听了去,这才是坏规矩。 “极境过后,方有仙道。”水君缓缓道,“依据古书中记载,上古年间大能,翻山填海似乎都是寻常事,比之如今的修行中人,强过不止一头,且寿数极悠长。此前我从一处水府中获得一本旧书,上头记载,古时大能以八百载为一春,八百载为一秋,沧海桑田,竟不能灭。” “古史当中似乎有这么一段年月,被人以大手笔强行抹除,不知所踪,就连境界之分也被一并抹除得一干二净。如今修行到这一步,当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想另辟蹊径,何其之难。” 柳倾早已叫这番话震得神魂不稳,平日里的温吞性子,此刻亦是大震。 此等大秘,若是叫天下修行者知晓,恐怕足矣令无数仙家震荡。 极境过后,方为仙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水君起炉,莽汉铸剑 “所以,”水君看向面如金纸的书生,“其实就算你拿不出物件同老夫交换这澜沧水,老夫也会给。” 尽力平和一二神智,柳倾疑惑问道,“前辈这是为何?” 既然已将大秘告知书生,此等小事,水君自然不会隐瞒,故而直言道,“老夫为寻极境何解,已然使过了太多的法子,多尝试一番,想来也是未尝不可。” 面容仿若神仙临世的水君笑意骤起,手捧茶盏轻捻胡须,“老夫想瞧瞧南公山吴霜的亲传弟子,得了这澜沧之水过后,能凭借这等低劣经脉走出多远。” 早在挥出万道水波的时节,这位当今修行界隐世最深,道行排在极前的水君,早已觉察出那少年郎随身携带的长剑之上,有一丝细微至极的剑气。 剑气虽稀,然其中浩然大气,却是在当今天下难寻出其右者。 十来年前,水君于上齐访友时候,曾同那位友人一并到齐都纳安同游。多年未见,二人于相隔纳安数百里的一处大湖旁对坐论道,将多年未曾同人提及的感慨之言,皆尽谈了个酣畅,与无数多年修行中得来的神妙法门,知无不言,并无半点私藏。 两人正是处于意兴正浓的时节,却见一道璀璨如星海倒挂的剑光,从京城纳安城墙内,直冲天际,砸入云端,却是在半空中被几人以大手段强行压住,左冲右突,一时竟不能破,末了不得已,只能朝皇城郊外而去。 虽说被几人联手阻拦,可那道剑芒威势之盛,以至于散逸出的奔流剑气险些将周遭云海震碎。 能入水君眼的后生,一向不多,毕竟以前者修行的悠长岁月来看,万般道行皆难入眼,而剑意端正无双,不惜为故友赴死的吴霜,算是一个。 虽说十载不见踪迹,二人也未曾谋面,但水君依旧是从少年腰间寻常佩剑中,瞧出了一丝看似不起眼的端倪,而就是因这一丝端倪,让心中好奇柳倾师出何门的水君,转瞬之间有些明悟,随后便是一阵释然。 兴许如今的天下修界,唯有那用剑的有趣后生,能教出这么一位在阵法上已然登堂的有趣徒儿。 十年而已。似乎在水君眼中,不过是在山河水脉中闭了个小关,可当初那位运剑独对五位极境的年轻人,好像已经可以称之为仙门宗主了。 思绪一停,水君看向一旁神情复杂的书生,“莫要忧心,老夫对你家师父神交已久,既然知晓了你乃是吴霜徒儿,自然不会难为你,反倒有心送你二人一场造化。除却澜沧水之外,你放才说想来此为师弟讨要一柄好剑,不知钦水镇中,究竟有哪家铁匠有这般超凡脱俗的本事,老夫代你讨要就是。” 话已至此,柳倾也只得如实相告。毕竟眼前这位存世过久,眼睫毛发都是空空,辈分高得惊人,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就是那家正对桥头古柳的铁匠铺,铺中汉子说他家师傅外出云游,得需些时日才可归来,晚辈这才携师弟在此等候。”柳倾苦笑,起初为剑,而后为澜沧水,可谁人成想撞见这么位当今修界的大能,稀里糊涂同他说了一通修行大秘,倒是使得他原本古井不波的心境,此刻也是阵阵起伏。 而水君的面色,此刻却比柳倾还要古怪些,猛然间失笑道,“你我碰面,倒真是命中该有,你可知铺面中那说话细声慢语的打铁汉子,正是我在尘世间择选的徒儿。” 顾不得书生发愣,水君便挥挥袍袖,使了个袖里乾坤的法门,将前者直接罩入袖中,朝门外急匆匆道了句,“外头天凉,老夫外出办些私事,你若无事可做,不如先来祠堂当中歇息片刻,古稀过三乃是槛,千万莫要冻死在外头。” 下一瞬,一道澄澈水波疾速遁去,不过一息之间,便已是到了那棵古柳前头。 “徒儿,为师已归,速速来迎。”待到柳倾从袖里乾坤当中走出,面前已然站着那位言语细声细气的粗犷汉子,毕恭毕敬朝面前的水君行过一礼,“恭迎师傅归来。” 而此刻水君的面孔,却是已然从方才风姿绝世的中年男子,化为了一名干瘦老叟,眉眼之间,似乎同看守祠堂那位老者有七八分神似。 书生略微挑眉。 “起炉,选上好寒铁,为师今日铸剑。”老叟语调极为利落,单看面相与此刻的神情气势,与方才那位话语恬淡,静若止水的水君大相径庭,浑身上下,俨然是一幅匠师派头,一时之间竟让柳倾都有些分辨不清。 “前辈无需如此心急,”见水君此刻风风火火起炉搬铁,南公山大师兄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去帮时,同那化形为老叟的水君道,“铸剑一事并非是瞬息可成,既然前辈游历良久,不如先行歇息一番再提不迟。” “小子,有话直说,老夫同你论道许久,可不是为听你奉承的,压根无需斟酌言语,反倒落了下乘。”老叟化形过后,似乎整个人都浑然一变,再也瞧不出空灵清净的迹象,反倒是直言直语,倒真有了些市井中手艺匠人的意思。 “不如我将小师弟带来?”柳倾试探道,“前辈愿给我家师弟铸剑自然是好事,待到晚辈回山之后,定会将此事如实禀告师父。不过晚辈以为,铸剑一事不求天下至锐,贴合心意剑顺身手,大概才是最好,不如眼下将正主儿带来,也好叫前辈铸剑之时,能够心中有数。” 而一旁那位话语温吞的汉子,从头到尾两人相谈言语,都是置若罔闻,动作更是迅捷无比。眼下还未等柳倾再度开口,已然将炉火点起,凭一身虬结筋肉,将风箱扯得似熔金一般,点点星火随炉中碎屑翻飞飘摆,落在肩头之上,而动作未有分毫停滞。 似乎只有事关起炉铸剑,才能这位无论言行举止都极细腻的壮硕汉子,有几分豪迈肆意。 第二百二十八章 真香 得便宜卖乖。 这话一向和柳倾没半点瓜葛,身为南公山首徒,又身具在年轻一辈中颇高的三境修为,再者平日里从来都是四平八稳,温吞平和的做派,纵使千算万算,这话也算不到他柳倾头上。 可观水君如今的神色,分明就是有如此意味。 老者皱皱鼻头,“老夫一生铸剑无数,见过的剑客自然也不会少,方才窥探之下,这剑应当如何铸造,心中早就有数,何需那后生在场。”说罢,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语有些过火候,变化为老者模样的水君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关心则乱。刚才言谈时候,老夫便察觉了些许,你本就不是那事事计较之人,虽说出于年纪尚浅,书卷以外的见识还不算深厚,但总有些见微知著的本事。” “总为你家师弟忧心,你以为就真是好事?非也。”虽然方才水君举止言语,变幻得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可这话依旧让柳倾微微触动。 “兴许那使剑的少年郎,是你家师父未来衣钵传人,同样也是你这大师兄的小师弟,关心照拂,定是要有,可你师父难道就是这么带徒弟的?老夫以为并不尽是如此。” “江湖迟早要一人闯之。就好比你俩一人修阵一人练剑,外出砥砺本事的时候,难道你还要专为照顾师弟,跑去练几年剑?摆明不是这个理。”老者不知从哪摸出块闪动寒芒的精铁,搁在若有所思的书生面前,“你拿这铁去斩山,能斩得动不?” 柳倾苦笑摇头,这水君言语做派,变得实在是忒快,不过却省去了许多修饰,直指本心。 “好铁得需锻打不知多少回,虽说在老夫眼里,那小娃娃离好铁还差劲得远,指望着从他身上瞧见一条直达山巅的羊肠小路,真是难得很。可不谈这些,除剑术之外,这少年需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你能作为硬盾在前头遮风挡雨,身后那柄剑,就永无锋芒毕露的一日。”老头招招手,那赤膊汉子刚把炉火烧旺,便忙不迭的将老人年前那块精铁拿去,连同方才搬出的寒铁,一并叠起,搁在炉火之中。 “知晓如何做人就好,其余的,让他自个儿学学,有些事你想教,倒不如自己悟,颐章有一门行当,专为富贵人家修葺盆景,其中最为高明者,从来是放任枝条生长,只有在主茎走了歪路时才出手修剪,做师父师兄的,也应该如此。” 精铁通体转红,水君便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摆手叫,柳倾瞬息间回到住处。 仿佛压根没走出房门一步。 柳倾倒是见识过水君的本事,若是换成他,也只不过能借阵法赶路前行,凡人难窥,但距离水君毫无烟火气便能将人拂出几里,且转瞬而至的境界,还差了不知多少道天堑。 可却是吓蒙了屋中刚刚结束小憩的云仲,惊骇之余,甚至将一旁长剑都拽出鞘来半尺长,若不是瞧清来人打扮身量,恐怕这一剑便已然削了下来。 少年心有余悸,长出了口气叫道,“师兄你这能耐还是少用,叫人瞧见忒吓人,若是换上一身素白衣裳,夜班三更使这神通,还不得吓痴行人?” 柳倾脸上不禁泛起笑意,一来这俏皮话的确甚合他意,二来小师弟既然有能耐耍嘴皮子,想必腹中剧痛此刻已然消除,故而朝少年脑门上轻轻摁了一指,“小师弟啊,有这口舌能耐,日后就算是身上无银两可用,在街边随意摆上桌案说书,估摸着你也能养活自个儿。” 二人相视一笑。 “来,同我说说今儿个弄懂多少书中所记,”书生将外袍褪下,坐在少年对面,将那本常年揣在腰间的破书翻来,“但切记一点,若是一时半会寻思不清的,夜里点灯前必须要弄懂,实在不懂的,再问我便是。” 放在以前,柳倾恐怕压根不会如此要求师弟,必然是温言温语,将少年所有不解之处都讲解一通,可自从不久前听了水君一席话,书生也有些刻意朝少年提出些要求。 腿脚在自个腰下,如何走路,走哪条路,走得顺畅与否,最终都要看自己心意。 铁匠铺中的老者,说的一点也不错。 就连云仲也觉查出师兄的变化,却并无不喜之色,瞧着书卷上如蚁虫似的小字,咧嘴笑出了声。 似乎这样比事无巨细皆要麻烦师兄,要更好一些,还好一些。 数里外的老者,此刻正忙着将炉火当中的碎屑吹出,不慎叫炉中冒出的火星落在胡须上,按理说就算不至于烧着一把胡须,也能燎燃几根,烧出淡淡几星红丝,但还没等火星溅射到老人面门胡须上,便已经无端暗淡下去。 但老者一点也不高兴。 坐在祠堂门槛上的老者,轻轻将最后一口酒水灌到胸胆里头,朝那位还未走远的黑汉子叫嚷道:“下回再来,带些烈酒,休要同老夫说什么此酒酱香绵绵百金难求,我老汉年轻时候啸风饮马惯了,喝着还是能烧穿腹肠的烈酒对胃口,记住喽。” 铁中塘本来已经走远,可听见这声喊,只好又回头作揖,一揖到地,恨不得前胸贴上粗壮大腿。 很明显,这位老汉也不高兴。 “火星子蹦到脸上的滋味,才叫开炉,非学那些狗屁仙人德行,那还在人间待着作甚?找不着仙界,我看你跟阎王爷挤挤也不赖。”靠在门槛上的老汉朝祠堂门外啐了口,瞧着极为愠怒。 随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起身进门,把两扇漆木大门掩上,打算去门房当中睡个回笼觉。 近乎半年以来,老人晌午头一回没打扫祠堂。 正当老汉打着哈欠准备回房歇息时,无意间瞧见了自个儿扔在井口边上的那包金团茶叶。犹豫再三,还是走到跟前,轻飘飘捡到手里,冷笑着念叨了句不拿白不拿,掸干净茶包外的浮土,一步三摇走进门房旁,拾柴,烧火,将滚滚沸水浇入黄泥茶壶中。 待到老汉拎着黄泥茶壶进屋时,屋中却已经有一道虚影坐在古旧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似乎已经等候多时,虚影晃晃袖口蚌珠,勾起嘴角笑了笑。 “刚才说不稀罕要,现在不也是嘴馋?年纪不小了,说话要算数。” 在水中的仙家水妖中,水君的德行称得上有口皆碑,言语嚼金含玉说一不二,从不做什么出尔反尔的行径,又怎能眼瞅着老汉败坏声誉。 瞧见老汉面色有些窘迫,虚影神色不改,语气却略微有些讽刺。 “真香?” 区区两字而已,却是让老汉的面孔瞬间化为一片铁青。 第二百二十九章 唯道天凉好个秋 “且先休要动怒,你我吵了多少年,不还是各执一词,从来没有能谈到一块去的时候,你许多不入流下的三滥举动,用就用了,老夫不也 是置若罔闻?年岁渐长,莫要因一句玩笑气坏了身子。” 虚影还是那副神色,可无形间语气渐渐放缓不少,像是真有些担心老汉大动肝火,一气之下生出病灶来。 毕竟当下的老汉虽说看似身子硬朗,可真要是病倒,距撒手人寰也就不远了。 就好像一盏多年不续油的灯火,现如今火苗依旧稳固,虽然有些晃荡,但仍能在漆黑夜色里,予人以一寸宽窄的明朗火光,令人在孤身之中寻影作伴。 一旦被窗棂外的北风吹拂,老油灯能否撑住,那便只能看老天爷意愿如何。寿数对于凡间之人,那便是天地给予的灯油,万一再无灯油可添,纵使极境,也不可令无根之火长明。 虚影说罢,并不再去看老汉,而是把双眸挪开,看向窗棂外水渠旁一棵古柳,却见柳叶如刀,将秋风割得乱晃不已。 像极了眼前的倔强老汉,着实叫人糟心。 “老夫也不瞒你,其实你若真身死道消,将来我出游归返,瞧见这么个空空落落的祠堂,还确实怪无趣的。” 半晌过后,虚影才淡淡吐出这么一句来。 “我是人心。”瞧见虚影并无收回金团茶的意思,老汉也将怒气散开些,依旧冷着脸说道,“肉体凡胎在世上存留过久,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什么叫寻仙访道,什么叫长生,什么叫亘古长存与天同寿,老汉我我一概不稀罕。” “这祠堂里头,居于上头的祖宗排位,共有两枚,一枚乃是钦水镇初祖水青钧,一枚乃是初祖发妻。”祠堂门房之中,唯有一张旧得出奇的太师椅,除此之外再无桌椅,老汉四下扫视一圈,只好坐在不足六尺的床榻上,缓缓朝虚影开口。 老汉的确是极老,腹背有些佝偻,足足同虚影差出一头多高,就连床榻都比寻常床榻差了一截。 “如今那位水青钧依旧存留世间,牌位形同虚设,而那发妻坟丘上头的花草,枯荣又生,生又枯荣,如今已更迭不知多少辈。就连从东诸岛携来的天缺奇石制成的石碑,都已然被千百岁月斩得斑驳淋漓,碑文上头的姓氏名讳都已然模糊不清。” 老人娓娓道来,虚影闭口不语。 “大仙人,我想问问你,物换星移,如今您可还记得发妻面目名讳?” 曾有天下文坛魁首中年丧妻,于二人故居处立新柳一棵,春秋数度,再回故居处,却见柳树隐天蔽日,亭亭如玉。 而当初那块天缺奇石乃是从天外而来,刀劈斧剁难落下丝毫印痕,末了还是水君亲自出手,凭高绝修为,以双指于奇石之上刻字十五六,才最终将碑立起。 而如今就连当初刀斧难伤的奇石,亦是在如水年月当中转为斑驳。 足足多半晌,外头日光倾斜,虚影才低垂双目开口,“虽时隔浩浩江年,时时惦念,怎能忘却。” 这话不假,水君一生从未纳妾,自发妻过世后,更未有续弦,存世不知多少年月,依旧如此。 一贯喜好在水君出言过后,针讽几句的老汉,此刻显然也没了成心调笑的心思,如同老柳树皮的枯瘦面孔,有凄凉神色一闪而逝。 “你都记得,我怎能忘,莫要忘了,我老汉也喜欢了那姑娘千百年,比你这胸膛中唯有仙心一颗的天人,喜欢好几倍。” “如是多年以来,你这作老祖宗的熬死了无数后辈,兴许是你水君功参造化,将一脉的气运皆尽吸纳于身,无数后辈里头,竟无一人能抵达极境,更不消说四玄,绕是年轻时候天资过人,如今却已化为黄土一抔。”大概是今日说了许多话,老汉有些气力不支,于是勉强支撑着瘦弱身子,想蜷缩在墙边歇息片刻。 那道如水纹似的虚影,见此把两指轻挪,将一旁冲好的茶水,凭空送到了老汉掌中。 老汉看看掌中如翠玉似的一汪茶水,长长叹了口气。 “你水君为证长生道果,再续仙道,不惜使了各种法子,更是为求心变,将我老汉封在这祠堂当中,勉强够个温饱,终日以口体之奉,自在之躯相胁,只为叫我承认仙途比之人途好上不知多少。可我心中所想,本不就是等同于你本心之相?眼见得故人皆去,妻儿咸失,你水君一个孤家寡人,沾染着百世朽尘活在世间。” 老汉抬头望天,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当真不累么?” 说罢,气力虚浮的老者将茶水径直泼在地上。 不需老者再说些什么,那道虚影便已然明白其中意思。 人生如逆旅,我有处可归,而你如一头孤魂野鬼徘徊世间,难道当真是福分?相比于半路一口茶水,我最终可安然而去,岂不是比你洒脱了太多。 毕竟两人本就心意相通,这点不言的意味,又岂能瞒过水君。 老汉目光幽幽,最后还是落在地上溅散的茶水之中。要说这金团茶当真不凡,即便泼洒在地上,内里如发丝纤细的叶片,依旧是根根分明,并没出现预料之中的顺水流淌,而是轻轻悬停在茶水中,缓缓晕开。 “你比我清楚,古人哪有活到现世的,长生本就是虚无缥缈,纵使你终证出了长生法,亦摆脱不了鳏寡孤独,何苦折磨自个儿。” 最终虚影还是紧皱眉头,凭空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老汉面前;至于后者,则是悠哉悠哉捡起那摔不破的茶壶,又独自走去外头,拾柴,烧火,将滚滚沸水注入黄泥茶壶之中去。 人生乐事多矣,叫岁月风烟磨得精光,反倒冲淡了乐事,久而久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只可惜这黄泥茶壶并未砸碎。 水渠边上古柳下头,有个赤膊汉子正将滚红铁渣盛到篓里,再沉入水中,等到红光一熄,再飞速提上竹篓,将铁屑堆在铺面里头。这么一来,阵阵青烟升腾扶摇,直上桥头,竟是令下晌的渐斜日光,无端在桥头上晕开一团朦胧空白。 渠中水,随风柳,桥头烟,灼红铁,赤膊汉。 要说原本钦水镇乃是腰身似是吐芽新柳的温婉女子,飞阁流檐烟柳画桥,那如今铁水四溅,斧锤叮当之际,钦水镇此刻便犹如披上一身戎,挂帅抬枪,英气迫秋霜。 立身炉火旁的老者略微打了个激灵,很快便恢复如常。如是那位赤膊汉子有心窥探,定能瞧见在其身后有那么道水纹,形同一条油滑光亮的小蛇一般,倏然而逝,钻入老者领口之中。 老者也不再是老者,而是又变回了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模样,袖口缠珠,衣袍雍容。 水君用力拢了拢衣衫。 诸般心事,无处可诉,唯道天凉好个秋。 第二百三十章 两者皆自在 在水君看来,老者那一副乡野村夫的做派,并不能算令人忍无可忍,虽说口舌油滑性情古怪,但落在历世无数载的水君眼里,似乎也没那么令人心生厌恶。说到底最为令他愠怒的,还是老者那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纵使长生万般好我自随风去的处世念头。 于是贵为极境圆满道行的水君,不惜多次同老者约谈,却是每回都不如人意。那还未曾看守祠堂的老汉死活不愿合他心意,水君也只得出些下策,将老者终日困在钦水镇中祠堂,自己则是不时入井,沿井内蜿蜒蛇行的水脉探访大川当中的大妖仙府,更是不惜以修道心得,从那些个山野精怪处寻来不少名贵吃食。 那些个山野精怪,又哪里是什么愚笨之属,能在人世间仙家称尊的世道里依旧逍遥,可不算什么容易事。既能瞒过仙家耳目,又能守住一方福地,审时度势,进退处事的能耐自然不低,故而即便是水君有心传法,许多山野中精怪也是万般推辞,只是说仰慕水君高妙境界与胸怀德行,即便将山头一并相送也是在所不惜。以往拔根毫毛都不肯的一众山精野怪,若是瞧见水君,都恨不得自个吃亏多些。 堪比古贤的水君,本身修行体悟虽说是天下难求,可这些位妖精却是知晓,就算是水君慷慨,将浑身修行体悟不吝赠出,凭借它们的天资福祉,想要修行到水君这等境界修为,显然是痴人说梦。 世人长道书中金屋玉颜,更有千里婵娟月,到头来读书人又能得几筹? 故而与其得来水君的修行体悟,倒还不如一就做个顺水人情来得实在些,待到有一日自家遭难时,提起水君的名号境界,足以让天下修行之中的强手生出忌惮。 谁敢言压过早入极境千百年,且存世不知多少岁月的龙鼋水君? 若不是嫌奈何桥短,只怕整个天下都没人敢惹。 对那帮精怪心中算盘,水君一向不置可否,身为天地之间生孕的异种,存世实在太久,无论是烽火连天鼙鼓动地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他瞧见的世间事实在是过多了些。 本领微浅者在世上求全性命,保住身家,原本就不是一件简单至极的事,更何况如今群妖无论好坏,在人世仙家眼中,无非都有一个妖字。 然而就算他以无数金贵吃食锦衣戳痛老者,后者只是觉得十分好笑,向来也不同他服软半句,似乎长生一事,在他心中乃是世间最为可笑的荒谬念想而已。 水君很不高兴。 按说老汉本该和他是一路人,为何如今却是事与愿违,他也想不明白,可每每说理,两人都是说不过彼此,向来各执一词,任你舌绽莲花顶涌金泉,另一位只是在边上冷眼旁观。 就像是两人一方擎白,一方掌黑,二人行棋兴趣正酣,但在这棋招攻伐纵横之际,却不知为何扭成一团,绕是双方倾力解棋,两条黑白大龙亦是缠到一处,最终只能落得个和棋的局面。 非是二者棋力不济,解不得局,而是各自棋路并无不同,不论行棋落子,连气通枝皆是不分上下,区别只在于一人持黑,一人捻白而已。 “早晚有惊才绝艳之人,能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可抵长生。”面孔依旧是中年男子的水君低声喃喃道,看向渠内水波荡漾,一尾鱼儿顺水而下,殊为自在。 那尾鱼儿红背白尾,通体如梭,顺水渠游弋时候,显得极欢脱;似乎是对钦水镇之中这几条水渠极合心意,鱼儿摇头摆尾,不再朝前游动,而是停在一处水草较为丰茂的地界,像是不再愿顺流水而去。 无意之间,鱼儿瞥见了静静驻足岸边男子,虽说瞧不见男子眉目,可不知怎的,其如瀚海般的浑厚气势,还是令鱼儿受了惊,头也不回地朝去往镇外的那条水道游去。 岸边传来一声大笑。 穿云裂石。 选什么路不重要,令苍生有长生路可选,世间别离,能少一桩,这便是居功至伟。 笑声之爽朗,就连祠堂中的老汉都伸出头来,嘀咕了句疯疾,而后也瞧见了那条顺流而下的白尾鱼,不由得一愣。 随遇而安,逆世而行,似乎都是大自在。钦水镇老汉对于生死事,一向是坦然,可世上总有人怕死,譬如当初随那位赤足汉子,径直去往齐陵镇南大将军营盘的几位随从,当初在生死之中晃荡几日,当真是险些吓碎苦胆。 要晓得人家贵为镇南大将军,即便是平日里同齐相不合,倒也不至于使下作手段除去齐相子辈,若是真如此行事,就算齐相大人管不了,朝廷也定然要管。两人素来不合,倒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害人害己的事,估摸着那位镇南大将军亦是做不来。 可借着些莫须有的理由,除去几个随从,对那位传闻当中的镇南大将军,却是有益无害,既能立威,又能杀杀这齐相子嗣的威风。几个齐相子嗣的随从,在寻常百姓看来,似乎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地位,但在朝廷中地位举足轻重的镇南将军眼里,除去几名侍卫,比碾死几只飞虫难不到哪去。 回到住处,一众随从皆是眉头紧皱。 若是其他琐事,他们这些个随从自然可担着些,毕竟替主子排忧解难,乃是下人的本分,可眼下干系生死大事,又岂能随便。 众人一合计,晚梳不如早梳,还不如趁着大人还未走远,寻个人找大人商量一番。 这帮随从之中有位口舌利落的能人,且办事圆润老道,极知晓分寸,听人说入齐相府前,乃是位市坊之间有名的诡辩之才,虽言辞有时过于锋锐,但入得相府过后,便出奇有些沉默下来。 至于为何推举这位前去同章维鹿商量,则是因这群随从大都觉得,齐相子嗣,想必不同于常人,与这么位大人讨价还价,岂能是一般人干的买卖?左右为难之下才想起,唯有这位辩才见识最广,最知晓进退,于是才一致推举此人,作为赖以保命的一根稻草。 百姓兴许也不会去想,在他们眼中的位高食禄之人,竟也有一日要为生死所难。 一步一重天,步步难行。 一阶一重关,关关难越。.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二百三十一章 留姓与一桩小事 在未曾踏入齐国相府门前,蒋润原本只是个靠嘴谋生的主儿。若是旁人给几分薄面,都是要道一声蒋铁口,若是遇见高门富贵的跋扈人家,稍有不敬,人家骂上几句玩口舌的破落户,他蒋润也只能忍着。 搁在齐陵京城之中,这门行当唤作牵客,同表面字意相仿,专为促成一桩生意两端牵线,若是真能将主顾与卖主牵合到一处,牵客便能从中抽个半成余的油水,赖此谋生。半成差价油水,在寻常生意当中又能有多少铜子,往往数日下来,磨得口舌起泡,满打满算也挣不来一两银,当真是令面孔本就凹塌的蒋润,无端再清减了三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攀上的齐相府高枝。 仿佛就是在蒋润销声匿迹多日之后,有人瞧见他跟随齐相出行,眉目谦卑,神色自然,好像这位其貌不扬,天生面骨有些凹陷的牵客,原本就是齐相府上的随从。 然而被一众随从寄予厚望的蒋铁口,也在那位赤足的大公子手下吃了瘪。 蒋润备了满腹说辞,勉力压下腹中忐忑,好容易走到大公子住处,却被早已有觉察的章维鹿以两句轻飘飘的言语给顶了回去。 “我向来自诩办事稳妥,又怎会让镇南将军坏了尔等性命,切莫忧心就是。” “时候不早,早去歇息。” 纵使蒋润准备了数套说辞,可在这两句看似柔和的言语之下,瞬间卡在喉咙之中,横竖不能吐半句。 无奈之下,蒋润只得立身门边,仓促开口道,“大人误会了,虽说此去一行凶险,但既然身为相府下人,自然要担着下人的本分。小人来此,是担心大人在武陵坡负创,此去镇南军中,算是涉险之举,万一大人负创,还是应调理好身子,再上路不迟。” “你倒是有心。”屋中传来章维鹿言语,略带笑意,“蒋铁口不愧是齐相府中的能人,心细如发,不过我章维鹿也不是谁人都可伤的,虽说吃了些闷亏,不过并未负创,且放宽心就是。” 蒋润行礼,言语间也是释然道,“那便是最好,大人且先歇着,属下告退。” 话说完,蒋润迈步便走,只是经过门外一颗枯树时候,略微放缓了步子,而后继续向远处走去,单听脚步声,并无半分迟疑。 “挺有意思。”待到脚步声消失良久过后,章维鹿才从屋舍缓步而出。 三境实打实的修为,哪里又是寻常人能修出来的,都说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也得先有一艘分水破浪的坚固轻舟,再辅以摇橹不懈,方可破境奇快,天资与勤勉心性,缺一不可。 在这等年纪便攀升至三境的,谈何容易。 再加之在梧溪谷中,章维鹿修的便是一身坚固体魄,否则如是多年下来,也不会只以一对拳头当做败敌兵刃;体魄越强,则五感愈发敏锐,章维鹿的耳力之好,足矣隔着梧溪谷两侧落水拍石的巨响,清楚听到千百步远的话语声响。 故而谷中平常时候,那俊朗师弟同他人相谈时的不敬言语,他其实早就听在耳中,只是懒得去同前者计较罢了。 梧溪谷谷灵水秀,称得上是凡尘仙府,可最终还是搽不净能者居先四字,俊朗师弟比他境界高,那就是师弟对;童子比俊朗师弟境界天赋都高,那就是童子有天大的理,拳头大的,到哪都占理。 只不过他章维鹿的拳头,其实一直掖在裤裆里头,从不显露。 想到这,赤脚的汉子走到枯树边上,轻轻捏起了一枚挂坠,脸上颇有几分兴趣。 挂坠通体以脂玉磨成,不消去看,只凭入手时掌心细腻触觉,便知晓其成色定然是不凡,天晓得那蒋铁口入府之前,要做多少年牵客才能攒着这么一枚金贵挂坠。 章维鹿翻过挂坠,借月色观瞧,只见通体光洁的玉坠背面,清清淡淡刻着一个蒋字。 “留姓,我看是留性命才对。”汉子笑笑,“看来我那做齐相的爹,和那位镇南大将军之间的芥蒂,还真是不小。” 至于叫人看轻了本事,他却是不以为然。 将身家性命交托于一位藏匿仙府,传言天资平平的年轻少爷掌中,休说是这一众随从,就算是换成章维鹿自己,也难免会颇有微词,更别说明知齐相与大将军早有宿怨不合,还偏要上门找不自在。 如此一来,随从惶惶,也是的确在情理之中。 赤脚汉子把掌心一翻,却是把那枚玉坠挂在腰间。 不过他章维鹿可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更少有失信的时候。 收了摹刻姓字的玉坠,自然要保住人家性命。 “镇南大将军,齐相,一位文臣之首,一位武将之魁。”章维鹿捻捻眉心,露出一抹愁容,“刚出师门就得和这群老狐狸打交道,章庆啊章庆,你这一死,可真是耽搁了为兄的武道进境。” 若是朝堂事能与武道一般,能一拳解决,那该是多妙的一桩小事。 齐陵镇南军的探马,历来是为人所称道,且不提是在西路三国是否能排上座次,起码在齐陵一国之内,镇南军的消息之灵通,乃是其余数部军马所难比的,探马贯通南北,并无分毫遗漏。 按理说战事起时,一部军马探听消息的能耐,称得上重中之重。瞧着稀松平常的一纸密报,能抵十万军马,这可不是什么史官文人的谬传,而是沙场国战之中屡有论证的兵家至理。 而当今齐相,似乎并不喜探马遍及齐陵的景象,曾三番五次在朝堂上同齐陵天子进谏,建议将这镇南军探马削去大半。甚至有两次,恰好当着那位镇南大将军的面,说天下如今并无战事,而探马遍布全境,掌握举国大事,倘若居心叵测,势必伤及齐陵国祚。 然而一向纳谏如流的齐陵天子,却从未削减镇南军探马哪怕一分一毫,任凭齐相愠怒不已,只是温言婉拒。 谁也不晓得龙椅上那位天生圣人的想法如何,即使有心揣测,也丝毫不敢流露一分。 圣仪难测,哪有寿星嫌命长。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叩案抚眉,水落石出 “这么说,齐相家中那位出山不久的子嗣,正奔咱们这镇南军营盘而来?” 齐陵镇南边军比之镇北军,名头可是响亮了不知一星半点,军中儿郎,更是无人不以这镇南军的身份自傲。骄兵悍将一词,若是用在寻常军伍中,难免有些贬义,可用在镇南军身上,则又是另一重隐意。 兵强马壮故而兵骄,武高略深故而将悍,这便是镇南军中骄兵悍将的独到意思。 齐陵人人皆知上齐如今崇文贬武,天子独爱文风,另外似乎有意兴盛商路,休养国力,对于武备一项,实在是稀松平常;倒并非是说上齐不足为虑,但总不至于将心思集中在国境以北。 而颐章如今那位老皇权帝,则是胸怀大志腹有乾坤,常有在颐章之北练兵的举动,同样也是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因此将镇南军打造得如同铁桶金山,就有十分的必要。毕竟若真是战事一起,从武陵坡俯冲下一支奇兵,贯穿古国境内急袭齐陵南疆,即便不是一招生死手,也足够齐陵喝上一壶烈酒,烧得肚肠发紧。 大抵是因为这等缘由,镇北军无论是从士卒膂力,还是从剿匪灭寇的功绩上,都与镇南军相差甚远,就连朝堂上公认的武官之首,都被天子调往南疆,封了个镇南大将军。 对颐章权帝的防备,明摆着是端到了台面上。 虽说镇南军乃是整个齐陵最为精锐之军,可中军帅营安置的地界,却显得十分蹊跷;倘若是齐陵南界的老猎户,都晓得在武陵坡东北角处,有一座地势之高不亚于画檐山岭的大川,因此地正好压着南十斗星象,每年大雪封门的时节,皆有南十斗星阵,恰好悬于坡上,因而唤做十斗川。 镇南军帅营,正好坐落于十斗川正中的平整地界。 搁在常人眼中,从十斗川南望,譬如一头山间斑斓大虎,矗立齐陵国南疆,睥睨颐章国境,威势滔天,又有南十斗星阵每载照拂,乃是个合乎天运的大好地界,可落在兵家眼中,除却这所谓的合乎天运气势无穷,地势却属险恶之类。 高山立营,看似能将周遭百里局势捏在指掌中,但埋下的祸患,属实是过于重大:其一乃是山上传令,靠兵卒探马飞奔下山,如此高耸的山势,定会延续战机,所以高处调度军马,大都是是靠令旗等手段部署,可一旦叫人破解了令旗中的暗信,大军走向便犹如和盘托出,一览无余;其二若是战事起,真叫敌国大军抵命奔袭,以繁重兵力围困山脚,虽说以高对低易守难攻,但倘若被锁死粮草水源,那这山上人便如同一枚无气可连的死棋,无水无粮,更无暇他顾,休说指挥大军,就连守山都是难如登天。 天晓得当初那位镇南大将军,为何要力排众议,偏要将帅营驻扎在此,甚至不惜同策士参军拍桌翻脸,也定要将帅营驻扎在十斗川,半步不退。 虽说最终还是一众参军策士膂力不敌,终日提笔的胳膊拧不过夹马腹的大腿,将营盘定在了十斗川正中。按说这事就算不了了之,可这文人若是犯起倔劲,任凭你是武官魁首,一样拽不住文人胡须,营中十二参军,下山回京者有七,甭管军士苦苦相劝,硬是不愿跟着这镇南大将军。于是大帅定盘气跑参军这一典故,就在齐陵南境之中传扬开来,不少人茶余饭后,闲扯胡聊,皆是对此事忍俊不禁。 以镇南大将军白负己的原话讲,这帮满腹经纶墨鱼的读书郎,叫细如蚊虫的古文名帖塞满了脑壳,就跟运粮牛车一般装得满当,哪还有半分拐弯的本事,但凡遇上蜿蜒山路,都得荡漾着甩出一大摊墨汁,叫人膈应得很。 文武不对路数,再者平日里同齐相不对付,一不留神就殃及池鱼,使得这位白大将军忒不愿同文人打交道。 此刻帅帐之中,这位白大将军正蹙眉不已。 “如此说来,那齐相家中出山不久的儿郎,正朝着十斗川而来?”白负己长相同他脾性截然相反,生得面如冠玉,长眉入鬓,英气之余仍带有几分文弱气;若是褪去这身武官内袍,换上身白如玉软如纱的世家子衣裳,配上如今这幅蹙眉的面容,指不定要令多少烟柳巷中的女子胸怀火热。 “怪哉了,都说是牛犊不畏虎狼,可再怎么算,也不应该将脖颈强行塞到虎口之中来,据我所知,齐相可没这么大的胆魄,这小子究竟意欲何为,着实叫人摸不清。” 今儿个一早,白负己睡醒过不多时,已有探马在帐外等候,说是有要紧事告知将军,硬是在门口山风呼啸的清晨,等到白将军穿好衣袍外出练武,这才斗胆将这则信报呈上。 如此,白负己练武的心思也淡了许多,将书信展开,登时便有些稀奇。 思量再三,白将军抚弄眉心的手指才略微一滞,另一只老茧横陈却依旧纤如女子的手掌,也跟着轻轻叩了叩桌案,唇角轻勾。 熟知将军脾性的探卒瞧见白负己的模样,登时便知晓自家这位大将军,胸中已有成竹,随即也不在帐中停留,同将军缓缓行礼,而后缓步退出帅帐。白负己十分喜爱沙盘推演,更喜好围剿匪寇,时常携部下外出,寻那些个数倍于己军数目的大寨下手,所到之处无不是以诡谋取胜,甚至有时手下镇南军未受伤损,那寨子便已被击破。 三百镇南军押解上千凶顽匪寇的奇怪场面,这些年来在齐陵南疆,已经是令百姓与军中有些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而这位白爷在推演沙盘,以弱攻强时,极喜以一指抚眉心,另一掌轻叩桌案,作为拟定杀伐之策的收式,就好似江湖上使刀的宗师豪侠,抽刀断腰过后,总要令刀身微震一回,震净刀身之上如墨血迹。 叩案如血震,抚眉似还鞘。 此为水落石出,杀机毕现。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三震掌 一清早,十斗川三军叫各部校尉点齐人马,垫饱肚皮,而后便披了外甲,取来刀枪,顺险要蜿蜒的山路,磨炼脚力。 若要战时保命,需得平日砥砺身手膂力,这道理在军营中,同戏园行当中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句老话,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谈战时韬略策术,单说白负己在练兵一项的手段,那也是齐陵四将军中当之无愧的魁首,每日晨时,十斗川上驻扎的军卒,需绕大川一周,用以锻炼脚力体魄。 大雪封山时节亦如此,盛夏灼皮时节亦如此。 除此之外,其余砥砺身手的手段也丁点不落,其中尤以“斗山王”与“盘云岩”两项最为凶险,乃是白负己起初接手时所立下来的练兵大项,当初最令这群镇南军精锐叫苦不迭的,正是这两项。 十斗川绵延极广,虽无层林老树高高下下,但多嶙峋怪石,无数深浅不一的岩崖石窝,点缀于山川之间,云岩断层隔断长天,景致奇崛。每逢秋时,枯草断梗朝石窝当中一吹,周遭石岩如犬牙差互交叠,便能称作为得天独厚的一处天生虎穴。 兴许就是因为十斗川岩土众多,又无太多遮挡,此处虎豹极多,闲时在山脚晃荡歇脚,饥时则下山穿林,找寻些野物大快朵颐,颇为自在。 然而白负己可没生什么善人心肝,大虫日子过的自在与否,在这位长相俊雅的武官魁首看来,并无区别。 于是镇南军便有了斗山王的练兵法子。每逢天景由秋转冬,百物萧杀的时节,镇南军驻扎于十斗川的军部,便要引军从山岭之中逮住头斑斓大虎,关到以铁木构建成的囚笼当中,再命十几位士卒空手披甲,同跳涧猛虎同处一笼,用以砥砺胆量身手。 尽管入笼兵卒身披甲胄极为坚韧,猛虎爪牙亦难以对体魄造成伤损,可凭十来人的膂力身手,又怎能匹敌一头数百斤的山中虎,起初推行斗山王这等练兵法时候,常常能在相隔数里处听见笼中虎啸惨号,光听响动便让人胆寒,何况是同猛虎同处一笼。 时常有军卒熬过了这要命的一个时辰,从笼中蹒跚而出时,神情都已带了三分恍惚,整整一两日不进粮米,都已算是走运;更有不少镇南军卒被虎掌结结实实拍凹了甲胄,震断几根大骨,亦是屡见不鲜。 白负己练兵之狠辣,手段之酷烈,由此便可窥探一二,但令人称奇处在于,无论这位大将军下手多狠,镇南军中也并没有半个军卒讲 “好一处盘云大岭。” 章维鹿踏空悬停于十斗川前,抬头瞧见山间云气横贯怪兀山岩,颇有些感触。 久居梧溪谷多年,汉子虽说住得还算习惯,不过终日待在山崖峭壁中,外头流水潺潺,难免阴湿过重,光看景色虽说不凡,但总觉得有些腻味。 眼下高川之中奇石怪兀,雁阵自山云缓缓而过,一字成行,飘飘摇摇朝画檐山岭而去,秋日长天如蓝缎初洗,再以墨笔勾上雁阵两行,青云二朵,自然令汉子心生欢喜,于是不知不觉间,心境渐伏。 而汉子身后一众随从,此刻心境却是难以平静,尤其前夜使了个心眼的蒋润,更是面如土色,就连拽住缰绳的右掌亦是沁出许多汗水。 他哪里晓得这位齐相家中庶长子,旁人口中的武道庸才,如今的境界,已然可效仿那些个传闻当中的仙人老爷,踏空而行一个时辰,丝毫也没有难以为继的迹象。 手段难测。 但立身马上的蒋润心惊过后,嘴角却是扯起了一抹笑意,逐渐晕开,直至满面笑容。 天下谁人不畏死,他蒋润也还没活够,怎能折在这鸟不生蛋的地界。 眼见得十余骑打马上山,半空汉子长呼了口山风,一气踏出几十步,每步皆是十丈有余,分明与十斗川相隔几百丈,可只不过三两息光景,赤脚汉子的赤脚,便已然踏入镇南军营盘之中。 一波箭雨压顶而至。 汉子摆手间挥开箭羽。 镇南军不愧为齐陵军中最为精锐的一部,虽说瞧见汉子手段玄妙,可营中守军根本不为所动,搭弓挽箭手头平稳如初,又一簇箭雨滂沱而至。 汉子挥过三回手掌,半空之中箭羽尽落。 地上铺陈无数箭杆,箭羽未有丝毫损毁,就连箭尾软羽都是安然无恙;而以好铁锻造,能于百步外穿甲贯体的箭尖,却被汉子三掌尽数化为齑粉,飘洒而下,被山风浮动一空。 先行上山的十几位随从,恰好瞧见这骇人的场面,一时间忘却了勒住缰绳,差点从马背上翻坠下来,更是有人险些冲入营盘外的壕沟当中,好容易勒住马儿,再瞧半空中赤脚汉子时,目光当中已满是敬畏。 经此一回,何人敢再说齐相庶长子武道天赋中庸,恐怕先同他人拼命的,就是这十来位相府随从。 “小子想在下人眼前立威,何苦要特地到镇南军帅营之中,也不怕白白在此掉了脑袋,同那位一般作个无头野鬼,爷爷还嫌夜半放水时晦气。” 话音刚落,军营当中走出位巨汉,将肩头一柄大矛戳在地上,冷笑着望向半空之中的赤脚汉子,伸出根如棒槌般的指头点点后者,呲牙笑道,“既然想来此挑衅军爷,不如老子陪你玩玩?” 巨汉口中这番话,怎么听都是戳心之言,分明是晓得章维鹿的身份,故而特意搬出章庆身死一事,用以损害后者的心境。 但章维鹿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死在采仙滩那位压根不是自个的兄弟一般,而是淡淡开口道,“家弟平日荒淫无道,想必是因作恶过多,故而命数当中合该有这一劫,脖颈上挨一剑算不得冤屈。不过既然将军大人都知晓了此事,何不亲自出来一见,而是要命一位军汉前来提及此事,难不成旨在立威?” 巨汉愣了愣,不过很快又是长笑出声,“你小子不也是妄图立威,半斤八两而已,有屁好说的。” 对此,章维鹿只是摇了摇头。 金银半斤,比之锈铁八两,孰轻孰重,自在人心。 第二百三十四章 身怀数理入镇南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搁在镇南军中最为合适不过,这巨汉在镇南军中一向颇有威名,靠得可并非是在军中拉拢党羽培植亲信,即便将帅心思不纯,在白负己携领的军部之中,欲图行那等蝇营狗苟之事,也得有那泼天的胆魄才行。 这巨汉在军中的威名,当真是靠自己天生膂力,一分分挣来的,光在斗山王这一门练兵法中,此人就仅曾凭借一对肉掌,同笼中一头千斤虎打得难解难分。常人入笼,大都是靠铁衣与身法闪跳腾挪,竭力避开猛虎掌击与虎尾甩剪,才能避免重创,而这位爷入笼时,却是嫌铁甲裹身过紧,勒住周身虬结肉棱不便运力,所幸扒了衣甲,赤膊上阵。 近乎两个时辰的光景,这位身长过九尺的巨汉,竟是硬生生将那头重逾千斤的斑斓虎,砸在地上数回,甚至以强悍膂力将虎掌掰折一只,跳到猛虎背上,单臂摁住虎头,举拳便砸。 从那回过后,虽说白负己还算义气,将那头被巨汉好顿揍的巨虎放归山中,还指使军卒给那头虎喂了些草药,可往后近乎半载,山中虎豹就跟销声匿迹似的,即便白负己带人搜寻数回,也再没找着一头猛虎。 军中传言,是巨汉将山中虎王揍得服了软,回窝过后传出信去,叫周遭一众同族赶紧下山,莫要再同这帮强悍军卒碰面,这才使得山中冷清大半载光景,往后一年虽说仍能逮住野虎,可那头千斤重的大虎,却再也没见过一回。 为此,白负己没少骂那巨汉,一旦碰面,便要拿此事说事,说后者耽搁了练兵大计,下手忒重作甚?若是有余力没使完,倒不如跑去山下平坦地界犁个百亩良田,也好改善改善军中伙食。 可巨汉对白负己的谩骂怒火,一向是置若罔闻,最多在挨了两脚过后,搓搓那颗毛发稀疏的脑壳,嘿嘿一笑。 镇南军中有一位算一位,皆是被那白负己镇得老老实实,言听计从。 将者生当如负己。 这是当初齐陵天子驾临南疆时挥笔写就,一直流传到百姓家中。 就连章维鹿久居仙府之中修行,也是对这句当今圣上的褒扬之语颇为熟悉。能够立压群臣坐到满朝武官头上的,手腕城府,武艺心性,又怎能会是凡俗之辈。 那巨汉见章维鹿悬停半空,面露几分思索之意,还当是后者刻意拿自个寻消遣,当即暴怒,抓过身侧一杆碗口粗细的信旗,朝准后者眉心便掷。 信旗碗口粗细丈二高矮,乃是战时临崖调度下方军时所用,通常五六人倾力抱住才可立得稳当,如今却叫汉子随手掷出,如同掷出一柄木令牌,轻松得很。 而停足半空的章维鹿面色依旧如常。 梧溪谷练拳掌有独门讲究,由掌意凛冽以力破局的硬手入门,再经磨砺过后,从硬转柔,绵绵内劲透入石壁过后,只看表象似乎毫无变化,可石壁内里早已遍布裂纹。 大概是多日以来忙于俗务,未曾练掌,亦或是瞧见巨汉来势汹汹,有心震慑此处镇南军一番,所以章维鹿震掌过三之后,又抚掌一手。 这一抚掌虽是看似劲力极柔,但仍旧将信旗一掌砸入山岩之中,嵌入两寸余,周遭山岩炸开如蛛网似的脉络。 针尖对麦芒,巨汉率先发难,章维鹿后手接招,且出手之间的力道技法,也跟着往上抬了又抬,场中人看在眼里,却一时分不清二人究竟谁立威更甚,只是觉得这俩人的能耐,似乎都足矣信手间开碑裂石,实在难以分出伯仲。 巨汉神色欢悦,像是棋逢对手,有些兴趣盎然;章维鹿面色平静,如一块青石悬在营盘上空,任凭秋山风起自四面八方,屹然不动。 镇南军十斗川帅营中少有军士更替,如今大都是处于壮年,不少军卒在此驻扎多年,早就对军中种种烂熟于心:以巨汉暴烈好斗的秉性,此时已然兴起,若是出面拦阻,指定是出力不讨好的举动。那巨汉除却白将军外,从不服他人管教,此时开口,铁定是难以撼动巨汉的心意。 至于那十几位随从,其中数人的身手武艺也只是勉强不属稀松之流,更没见识过镇南军之中浩大的军势。费好大力气将马缰绳勒住,瞧见眼前铺满川岳的刀枪铁衣,再附以军阵杀气这么一激,只竭力稳住马上身形就已经费去大半力气,那还有心思顾暇其他。 场中一时间清冷下来,直到不远处走出位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 “北堂奉,你倒是好胆。” 巨汉原本一身乍起的浑厚气势,顷刻之间往回一敛,尽数收归体魄之内。 “来者是客,更何况这位乃是齐相之子,如今御空而来,踏入我镇南军营盘,怎可对人家无礼。”男子虽是笑语,可字字句句之中的隐意,却是令随从之中的蒋润皱起眉头。 依当朝法度,镇南军营盘除却军中本部士卒出入,其余并无入营文牒,却强行闯营者,生杀大权皆由白负己一人定夺。如今这位男子出言坦荡,可话里话外的时隐时现的淡薄杀意,丝毫不亚于那巨汉掷旗。 蒋润与章维鹿从未见过传闻中那位镇南大将军,但章维鹿此刻的神色,依旧没有半分改换,赤足缓缓落地,朝来人略一拱手道,“久闻镇南大将军仪表堂堂,今日一见,果真是令晚辈折服;踏入营盘一事,并无窥伺军要的意思,而是瞧见十斗川上镇南军雄姿,不禁为之。眼下通关文牒齐备,还望白将军宽恕则个。” 随后汉子朝营门之外走去,待退到营门处时,转身行礼稳声道,“齐相府中庶子章维鹿,携军机要事与师门信件,特前来拜营。” 滴水不漏。 寥寥几字,这位齐相庶长子便将凭证来意,连同泼天的面子,一并递给了身在营盘之中的白负己。 携军机要事,带梧溪谷师门信件,通关文牒。镇南军雄姿,将军堂堂仪表,齐相庶子。 一语之中蕴有六理。 如何进不得你这镇南营。 赤脚汉子笑得十分混蛋。 第二百三十五章 投鼠忌器 “早先听闻齐相子嗣,唯有章庆手腕孤绝,甚至做出不少背离人伦的出格举动,使得齐相这等擅使手段的人都有些投鼠忌器,横竖未曾吃到半点责罚。”章维鹿乃是聪明人,眼前男子的身份无需明说,自然是冷眼多时的武官魁首白负己。只见后者缓步上前,朝那身量过丈的北堂奉腿弯便是一脚,不带半分烟火气,可依旧将雄壮汉子踢了个趔趄,“如今看来,子嗣随根这一说法,也不是民间俗人胡诌得来的。” 踢的是与章维鹿针锋相对的北堂奉,可话却是朝章维鹿所讲。 赤脚汉子面色始终未变,而唯有投鼠忌器一词,令他不着痕迹地略微凝眉。 倒不是因白负己话里有谬误,词不达意,而是这投鼠忌器四字,用得实在太过于贴合章庆所为。弑杀手足,不论是在寻常民宅中,还是在飞檐玉宇之内,皆是天怒人怨的狠辣行径。 身为齐相手眼通天,章庆做的那些伤尽阴德的龌龊事,又怎会避过章维鹿其父的眼线?然而如此多年以来,齐相却从未严惩章庆,只是寻了个莫须有的名头,将他扔到采仙滩府中自省,其余惩罚的手段,却是压根没动用一分一毫。不是因为他有多章庆金贵,一个在庶出之中行二的子嗣,又怎能讨得父亲欢心,以至于犯下这等弥天大罪,都未受罪罚,而是因章家需要这么个延续祖荫的脉络。 而所剩三子之中,幼子痴傻,庶长子章维鹿则从不出山,且武道天赋被称作平庸不堪,唯一能延下这根齐相枝条的,只有章庆一个。 鼠是章庆,器是章家一脉日后百年基业。 章维鹿收回思绪,却仍不禁心头感慨:镇南探马天下甲,这话一点也不假,能将齐相家事都梳理得齐齐整整,码在桌案之上,一语道破其中的主脉,更何况是齐陵全境之中的军情。 一番客套,面容俊朗的镇南大将军还是示意左右收回兵刃,对于章维鹿神色之中的变幻,并不在意,只是遣左右收验通关文牒,随后便带着赤足汉子朝会客帐中而去。 举手投足间虽不倨傲,可气度却是挥洒自如。 白负己倒也并没为难一众随从,只是差遣部下,将这几人的坐骑饮喂得当,而后带去侧营歇息片刻。起初蒋润奋力朝自家主子使眼色,生怕章维鹿走后,叫这群龙精虎猛的军卒擒去,就地砍杀在山崖旁,抛尸危崖当中;可章维鹿却是目不斜视,似乎并不在意部下死活,直到急出一头汗水的蒋润,无意间瞥见即将走远的汉子袖口,心中才微微一松。 面色从容,神意内敛的章维鹿,袖口挂着一枚玉坠子。 十斗川山势高耸入云,轻抬望眼见日头,似乎是相距极近,于是玉坠上头的那方姓氏,便如拢了层掺金丝的锦缎,分外明朗。 跟随前方中人身量的白负己,与身长九尺有余的北堂奉,秋月里赤脚的章维鹿,就这么一步步往十斗川中而去,目光所及,皆是连绵军帐, 镇南军正处在十斗川山顶,除却山下偶尔放置几位巡防军士,除此之外,绝大多数还是在山间起居。仅山巅处的军帐,就已铺得绵延数十里,更有些军帐坐落在凹石之中,形似一口海碗倒扣,错落不一千奇百怪。 “齐相家中公子,听人说从小便涉足武道,早早离家去到仙府,想必少有踏入军中的时候,”还未去到会客帐,白负己便停下脚,转头朝四下打量的章维鹿笑道,“恰逢如今镇南军正值秋练,若是没什么急事,不如先去去瞧瞧,至于来此的目的,回头再到会客厅中相商就是。” “自然是极好。”虽说跟随白负己回头的北堂奉,依旧是没给半点好脸色,横肉遍布的面皮之上,带有两分跃跃欲试。 可章维鹿只是笑答道,“素来听闻镇南军毗邻颐章国界,军容之盛,称得上是威名远播,晚辈的确想见识一番。” 白负己也是满面笑意,“那便再好不过。” 一位是朝堂之上能同齐相平起平坐的镇南大将军,一位是初出仙府却心思缜密的齐相府上庶长子,分明相差近乎二十载岁数,此刻却是明刀暗箭,落子听盘声。 十斗川上有虎啸声渐起。 “今儿个山顶,似乎忒热闹了些。”十斗山下溪水旁,一位敦实军卒正盘腿举着柄二丈长短的钓杆垂钓,微微眯起双目,朝十斗川上观瞧。 随即这敦实军卒脑门上便挨了一指,“练武便是练武,观瞧川上作甚,你一个小小校尉,难不成还想替那位分忧解难不成?” 来人身形亦是敦实,个头比那位垂钓的军卒还要矮些,此刻拎着壶酒水,似是有些疑心,朝四周张望许久,这才一屁股坐在军卒身边,压低了声音没好气道,“刚从北边镇中酒馆打来的,那掌柜娘们儿也真是,光这么一壶滋味寡淡的熟刀酒,就要了我二三十文铜钱,晦气得很。” 被结结实实戳了一指的汉子,脑门上只留下道白印,此刻嘿嘿笑道,“酒不值钱,莲子酥才是顶值钱,得亏人家只卖与你,不然还是坏事。” 刚坐下的汉子愣了愣,随即险些跳起身来,恶狠狠剜了说话那人一眼,险些将壶中酒水泼到那张脸皮上,厉声骂道,“以前怎就没发现你小子这口条如此滑溜?原本一个老实巴交的武人,到了军中怎就突然生出些泼赖气。” 自知话中别有意味的军卒不语,拿过仍羞怒不已汉子掌中的酒壶,举到耳边轻轻晃了晃,听着壶中冷冷清清的酒声,无声无息地笑道,“大概这便是找着了命中合宜的地界,悠然自得,乐而忘形。” 听得旁边那汉子咋舌不已,揶揄开口:“三日不见,你小子还学会风雅了,就是不知鱼钓得如何了?” “百来条而已,早就扔到厨子那了,若是你再不回军营,恐怕一众兄弟日后见了秋鱼,就要落得个落荒而逃的凄惨下场。” “那就练练拳脚。”汉子呲牙一笑,接过那柄两丈开外的钓竿,往地上一拄。 钓竿哪里是钓竿,而是一柄铁木柄的大枪,常人即便肩扛都是极难。 “得嘞。” 军卒矮身活动筋骨,譬如一头山间猛虎。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 如若放在文人眼里,斗山王这等举动,无异于草菅人命,白负己使这堪称酷烈的法子练兵,只怕光是为谋得天子赞赏而已。仅仅图一沽名钓誉,就令眼下这些镇守南疆的大好儿郎涉奇险,入笼斗虎,哪里是一位指掌南疆军兵的将军所为,到时雪片一般的奏纸谏言流入京城,恐怕又要让天子身旁摘选奏疏的宦官一阵头皮痒麻,搜肠刮肚朝心思难测的天子,软言点出奏纸中所述。 无论齐陵还是上齐朝堂,文臣奏书历来多于武官,原是大多武官若是有军情与治下的要务,觐见天子时一般就已悉数启奏,甚是简明直接,少有酝酿良久,退朝过后再另写奏书的。大抵出于武人不精于口舌官场事,故而才有了这么个当堂陈情的不成文习惯。 倘若换做文官,指不定又要在发髻稀疏的脑中斟酌过多少回,恨不得将一句平常话语掰成数瓣,既让圣上觉得谏言有理有据,又不至于将话写得太重,最好是循循善诱,由浅而深,这才算是一篇不落下乘的奏纸。 为一纸奏谏,读书人可谓是费劲前几十年所学,将词藻文墨,句式意图写得犹如万蝶穿花,既将应说的事说通透敞亮,又不乏引经据典,旁门论证,至于赞颂圣明感叹海内万民生平,更不可缺。 一叠动辄十六七页的奏纸,除却其中二三张中的谏言,其余皆是风雅颂赞。 费心劳神如此多时辰,归根到底,还是怕圣上只纳谏言,不赐青云。 朝堂文人里,除了当今那位齐相与剩余寥寥几人之外,每逢递奏皆是如此,更是叫不少武官都为之鄙夷。 奏纸上头的言语,从来不乏豪迈之语,仅两行字迹之中,有时就能找出三四句为民请愿,为天下开太平这等语句,甚至有些臣子慷慨持笔时,笔力足矣贯穿黄檀纸纸背,令人观之,仿佛瞧见了这位胸有天下的文儒,伏案挥笔,涕泗横流。可轮到这些位文人要调去京城以外时,大都成天喊着为民请愿,周济苍生的臣子,又是百般推脱,一口一个老臣年老体衰,实在难以习惯齐陵极北的寒冬腊月,恳请圣上莫要令老臣出京。即便是圣命难违,这些位臣子不得不从,只好驮上自个足足几十车的家当,挥泪拜别京城,也免不了一路上多写些凄凄惨惨切切,甚至春花秋月的孱弱诗句,好坏不在话下,哪怕多出些银两,也要令京城中人多传颂一番。 然而为的却不是要安心写诗弄句,北国泛舟。 饮过御赐甘醴,乡间米酒,焉能入喉。 分明是同一个学富五车,胸有八斗墨的济世之臣,大概也只有上苍晓得,同样是人,为何这些位竟能生出两副面孔来。 对此,白负己多年前便有言,说兴许是泡在墨香汀兰之中,为人处世的第二张面目得以生根,只可惜濯清涟而不明,出墨香而不染,上好的诗书,终还是灌出来个唯有嘴里天地浩浩然的官员。 何其讽刺。 但讽刺之处却不在于白将军这一番话里,而是在于这话语背后,事实的确如此。 故而朝廷大多文臣,哪里晓得镇南军练兵的法子。穷山恶水,若不是圣上有旨,谁会闲来无事跑去南疆十斗川去,观摩一帮粗厉军汉的练兵之法,何谓斗山王,何谓盘云岩,一概不知。 耳畔虎啸震地,沙土碎砾叫怒火中烧的野虎,扫得如同旋风一般,铁衣虎爪相撞,更是铿锵震耳,而章维鹿的脸色,就跟这南疆秋日不阴不晴的无趣天色相仿,并无半点变幻。 对于白负己这个名号,在他年幼时就常听父亲说起,虽说大多是含怒话语,但谈及练兵的功夫,绕是怒火中烧的父相,也只是从鼻翼中冷哼一句,挑不出丝毫缺漏。 同样,章维鹿眼下看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士卒斗虎,亦是认同自家父亲的看法。方才入笼斗虎的这些军卒,一眼便能瞧出,在斗虎一项上并无太多经验,甚至初踏入笼时,面色煞白,如同纸灰一般;闻听恶虎吼哮,更是止不住双腿发僵,只顾蜷缩在囚笼角落处,周身震颤不已。 但一个时辰过后,这几名兵卒已然有些放开胆魄,甚至已然开始分划职责:凭借几人联手抵住虎掌虎口,护住要害,其余数人则以膝腕铁甲回击虎头,虽说收效甚微,不过笼中那头大虫扑咬腾挪的气势,已然不似方才那般顺畅无阻。 虽说起初士卒胆寒神色,端的是叫人心惊,但章维鹿自己,则是并不觉得这练兵之法过于酷烈,相比于梧溪谷中弟子练拳掌时震裂臂骨,甚至挫伤浑身经脉十之八九,崩了脊梁骨的,这所谓的斗山王,也不过是小场面。 市井百态当中尚有行行不易,更别说是兵卒与修道之人,哪怕辛勤修行亦有失却性命的可能,甭说平日里疏于砥砺,欠账过多,日后沙场与江湖,定会有两位各穿黑白的丑汉一一寻上门去。 双目虽直视笼中,可章维鹿的心思却一刻不停。 凭一己之能可敌猛虎的武人,在江湖之上并非是无迹可寻,但总归是凤毛麟角,毕竟以常人的膂力体魄,欲敌猛虎,多少是有些痴人说梦;但以十来位寻常士卒与身上铁甲,就能以弱击强力敌恶虎,这便是白负己的能耐。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 欲战先过胆,欲胜先谋策,少杌兵法文中开篇一句,恰好同白负己此举,一般无二。 “此斗山王一策,甚是高明,暗合兵家密典,晚辈曾在前些年观阅过本典籍,似乎与这练兵法子相仿,就是不知将军可曾见过少杌兵法一书?” 踟躇一阵,章维鹿终是先行开口,看向身旁稳坐的白负己。 “我这半生戎马,所观名家兵书甚繁,到后来连自己也分不清书中记叙,只是依稀之间凭直觉带兵布阵,少杌兵法究竟是何物,连本将军也记不清了。”一个时辰以来,白负己的面色却不如章维鹿那般平和,期间屡次皱眉,似是对这十几名军卒斗虎表现颇为不满,听闻章维鹿问询,这才松开眉峰答道。 章维鹿笑了笑,将身形略微向椅背倒去,“晚辈门中有句俗语,道法偕忘,是为化境,单从为将者一项之中,将军已是超凡。” 第二百三十七章 飞流穿花 北堂奉正立身在自家将军身侧,一双牛眼正瞪着笼内,还不忘时常朝一旁的赤足汉子瞥上两眼,听闻后者出言,这位身形极高的军汉倒并未听出什么异样,甚至还觉得这人言语,似乎并不算难听。 从戎多年,北堂奉的身手膂力,一向在镇南军中闻名,却一向不精于世故,所以压根没听出章维鹿话中的隐意,只当后者是称赞自家将军练兵有方。 可白负己却是听出了话中的异样,于是将目光从笼中挪开,笑语道,“那依公子所见,何人可称得上帅才?”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这话可是齐陵国境中上至朝堂,下至市井都通晓的一句,尽管白负己自认,天下超绝将帅不胜枚举,可耳根台中灌满阿谀奉承的日子久了,这话终归是有些刺耳。身为齐陵举国公认的武官之顶,镇南大将军白负己,甭管是从功勋还是从能耐上,都足够令他生出三分傲气。 相比于白将军此刻神情之中的玩味,章维鹿的面色依旧是清清淡淡,甚至比之方才更为自若,“晚辈可从来没有半点刻意贬低将军的意思,休说齐陵,只怕如今大半天下都晓得齐陵如今有位能耐超凡的武将魁首,将帅才气双全,将军自然是能担得起。” 一旁北堂奉这时才听明白,眼前这小子,原来方才并非是夸赞自家将军,而是不着痕迹地将帅才一词抹了去,绝口不提;当下心中便有怒意升腾,若不是白负己使指尖磕了磕座椅扶手,险些真就一拳打将上去,将那不知死活的后生打得面门生桃。 章维鹿只当没瞧见北堂奉的铁青脸色,面目之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神色,与起初入营时的鸡贼笑意判若两人,可分明是一副清淡面容,落在后者眼里,那就是顶顶欠揍。 “不过今日晚辈来此,还真是有些小事,斗胆要同大将军商议一番。”赤足汉子起身,朝依旧端坐椅上的白负己深揖一礼,“按说小侄并未入得官场,如今还是一袭布衣而已,同将军平起平坐,更是从未想过,于情于理,都没半点卖弄见解的身位理由。不过前阵子去了趟武陵坡,确实有些明悟。” 白负己看着眼前这个笑意平和的年轻汉子,突然之间想起,似乎自己那位老对头的岁数,也只不过比自个儿大上六七载,家中庶长子,大抵不过是个远不到而立的年轻人。 传闻这年轻人武道天赋奇差,又不经世事,可如今看来,与传闻恰巧相反,但那笑意之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平和中正。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界,”白负己收起脸上颇有些闲散的神态,朝虎笼之中一指,“但毕竟斗山王一事还未到时辰,正好军中士卒多有瞧你不顺眼的,不如随手递两招,也好稍微立立威风。” “此间事了,再入帅帐之中寻我就是。” 白负己撂下句话,而后径直朝帅帐之中走去,并没给章维鹿半点推脱客气的空闲。 齐陵军界首屈一指的白大将军,若非是刻意藏卧,又怎会是拖沓的主儿。 赤足汉子的脸上,笑意渐浓,而后于众目睽睽之下,从袖口中伸出两指,似是自语一般道:“练拳脚的江湖人都晓得,人有罩门要穴一说,但其实这话并非圆满,世间物皆有罩门,哪怕是山间飞流,穿花之蝶,皆是如此,即便以寻常人指力叩之,亦可破敌。” 笼中恶虎逞凶,刚要将重逾千斤的虎掌盖到一位军卒面门,后者躲闪不及,只好无奈缩颈,免得一掌落下砸折脖颈,等候良久,却迟迟不见虎掌风声。 赤足汉子只是虚空叩指有二。 通体筋肉虬结的一头恶虎应声而倒,虽说仍是喘息不已,但任凭虎吼震川,却始终难以起身。 如同身在十斗川上,生生又背起一座十斗。 “那后生言语看似恭敬,但实则却是说将军并非帅才,更何况当着一众军卒的面,将军为何不怒?” 不出白负己所料,北堂奉的性子,一向藏不住话,还未踏入帅帐,就已然闷声开口。 话语之中火气极盛,恐怕也是因方才出手被阻的缘由。 “小子,如若我没记错,自从我传与你修行法后,由武人鱼跳龙门踏入修行,如今已破至二境了吧。”白负己踏入帅帐,出于帐内日光微浅,于是轻轻点起一盏油灯,并未作答,而是反问帐门处的北堂奉。 巨汉虽颇为不解,但还是强压心头怒,恭敬答道,“将军记得没错,卑职自从由武入道,现如今已是二境,只是近日有些瓶颈,迟迟未破入三境,这才没将那浑人一掌打死。” 闻言,白负己回头看了眼巨汉,神情揶揄道,“北堂奉,你小子在我手下任职数载,怎么半点长进也无?你可知即便是三境之中的天资超绝之辈,也不敢说百招之内能将那后生战退,一掌打死,这口气当真是泼天了。” 武陵坡毕竟是颐章关口,即便是身为镇南大将军的白负己,也不好将手伸到颐章境内,那位权帝雄才大略,如今盟约尚在,若是真叫人抓住把柄,只怕要搭上不少赔礼。 故而白大将军并不晓得,章家庶长子早在前来十斗川前,已经被一位同属三境的书生压得抬不起头来,顺带还敲走了几枚石头。 “若是不信,过阵子你去将那枚大旗拔出震断,瞧瞧中间的硬芯是否已然尽数化为齑粉。”白负己嗤笑,“隔物伤敌的能耐,并不稀奇,但凡是修行中人,大都皆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观那汉子气机,分明是磨砺体魄者,想要做到仅触碰一瞬,便能将柔绵劲力渗入旗杆,丝毫不溢,当真是说易行难。” “你算是我半个徒弟,光说修行进境,不快也不慢,但你日后的三境,定是要比他弱上一大截。” 盖棺定论。 北堂奉面色阴沉。 白负己看向远处那头似被山岳压服的恶虎,嘴角微微翘起。 “齐相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后生。” “你这迂腐文人有这一子,祖坟还不得冒青烟?”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军中魂魄 帅帐不远处过路的军卒,瞧见北堂奉有些吃力的低下脑门,迈出帅帐,就知道这位莽汉又在白将军那吃了罚,纷纷绷紧了叫山间日光晒黝黑的脸膛,生怕浮动出些许笑意。 镇南军十斗川部之中,说起北堂奉的名声,其实还真不差。这汉子虽说并未读过诗书,一纸探马线报其中,寥寥几行大字,北堂奉也只能勉强认出其中二三字,其余一概不识,只得交给旁人将线报读出,而后再做打算;脾气更是火爆,其余军卒眼中的丁点小事,他就得为此暴跳如雷,虽说镇南军军法之中鞭笞军卒要数大过,但当初的北堂奉却时常犯戒,经白将军重罚十余次,如今才算收敛了毛病。 但即便如此,这位身量奇高的汉子,名声依旧不赖。 喜怒形于色,待人以诚,战时身先士卒,退时断后阻敌,哪怕是手底下不得已触犯军法,北堂奉也会主动将这罪状扛在肩上,任凭大帅发落。 当初十斗川东百里外有处贼寨,声势浩大,聚集了足足数千流寇贼人,寨中甚至有不少行走江湖,武艺纯熟的好手,被贼首请来坐镇大寨,周遭过路商旅百姓,皆是深受其害,就连当地衙门也是敢怒不敢言,被迫置身事外。 白负己任镇南大将军不久,便瞅准了这处大寨,练兵三月过后,划给时任校尉的北堂奉五百镇南军,轻描淡写说了句,此战若败,你小子提头见我,若损兵三成,赏百二军棍,便飘然走回帅帐之中。 军中老资历者中,不少人都随北堂奉经历了那一战,甚至如是多年过去,夜里入梦,都能见到到贼寨周遭的一草一木,与袍泽凄惨死状。 犹如山河染血。 以五百军卒硬战近乎十倍人手,即便是出军前,白负己已然将战法布置妥当,尽数交与初出茅庐不久,但挥军头脑却还尚佳的北堂奉,力求以折损少数军卒的代价,击破这处为非作歹许久的敌寨。可人手不足,就是人手不足,即便白负己战法精妙有加,也只是在毫无胜算的底子上,多添了三四成胜算而已。 而这三四成,对于将帅而言,已然是近乎做到了极境。 五百镇南军趁夜色入山,悄无声息拔除巡夜贼寇过后,直奔山巅匪首住处,力求将一众匪首诛杀过后,不战而胜。但凡是匪寨,大多数喽啰上山前,皆是穷苦之人或是江湖草莽,多半是日子过得艰辛,不得已落草为寇,打心眼里并无那般不惜性命的冲天胆气,倘若群卒无首,的确有不耗费兵卒便可得胜的可能。 正因为如此,白负己赌的,便是山中草莽的心思。 可北堂奉却低估了一众匪首的防备之严,只率数十人便借夜色杀入营中,其余部众藏匿于林中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曾想就连匪首住处周遭,都驻扎有近乎数百匪寇,再者匪首之中有数位功夫极深厚者,一时半会难以诛杀殆尽,即便北堂奉携领的这几十人身手亦是不俗,却还是被这十几位江湖武人抵住,袭杀不成,反倒惊动了周遭数百守军。 错失良机失却了诛杀贼首的良机不说,不知为何,山腰驻扎的一众匪寇,也在无意之中察觉了守军已死,再看山巅火把流转,登时便觉察到情形有些不对,不少人便连忙踹醒睡梦之中的弟兄,抄起兵刃便杀上山巅。 竹林当中隐匿的数百镇南军苦等良久,迟迟不见动静,刚欲出手相助,却同山下赶来的一众喽啰碰了正着,不得已之下背对山巅,强行阻拦山腰处源源不绝涌来的千百喽啰。 如同一条铁铸山岭。 这一仗,直打到天光明朗。 贼首皆尽伏诛,叫浑身刀剑伤痕不下几十处的北堂奉枭去头颅倒提掌中,其余的一众喽啰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逃窜者有,两股战战丢了兵刃的亦有,更有不少瘫软在地者,再也无半点抵抗的心思。 五百镇南军中精锐,只剩百二,余者早已经杀红了双目,以至于在北堂奉说出不可伤人过后,依旧有不少军卒亲手剁下了几人的脑袋。 回营之后,一向儒雅平和的白负己,破天荒指着浑身硬伤无数的北堂奉怒骂,险些拽出腰间佩剑一剑砍了这自负的蠢汉。 白大将军后来说,带去那五百人,分明已然摸清了贼首所在,求的便是一击制敌,一来靠北堂奉之勇,配合那五百军卒,强行杀入居所绰绰有余,二来他本就不放心,故而携一众军马在山下数里处压阵,若是山上喽啰依旧抵抗,届时再杀上山去不迟。 可万万没想到,北堂奉竟然托大到只携几十人便敢闯营。 那日,已是镇南大将军的白负己,亲自抄起军棍,顾不得浑身染血的百二军卒苦苦求情,朝着浑身伤痕的北堂奉脊梁上,生生打断了三根小臂粗细的铁木军棍。 哭嚎之声响彻十斗川巅。 身长九尺有余,身负刀枪伤数十的北堂奉,就这么赤裸着脊梁,当着一众袍泽的面,哭得涕泪横流。 近乎四百条袍泽兄弟性命,败于他手。 白负己威震齐陵的英名,亦被他轻敌之举,折损良多。 再后来,当日于匪寨之中血战,捡来一条性命的袍泽,大多成了军中砥柱,有些尽管调往十斗川下,也时常在闲暇时候,找北堂奉喝喝酒。 虽非战时,然袍泽亦是袍泽。 “小子,甭泡茶了,取几壶好酒吧。”巨汉还未走远,却听身后白负己说道,刚想回身行礼唱喏,白大将军又道,“今儿个是咱家那帮袍泽的忌日,你小子待在十斗川上,免不了惹麻烦,禁酒令一说,今日就不对你用了,顺带叫上当初那些小子,取几坛好酒,去山上祭拜祭拜。” 北堂奉愣在原地。 “还不快去?”白负己瞪眼。 “好嘞。”汉子朝自家将军深深一揖,却并没喊出一句诸如将军遵命之类的话语。 瞧着汉子背影,白负己笑意明朗。 齐陵南疆镇边军,军中已有魂魄在。 第二百三十九章 酒隔齐陵千里案 白负己稳步返回帐中时,章维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桌案,似乎就连前者去而复返的声响,都未曾听闻半分,只是挑眉打量桌上那方图印,饶有兴趣。 “怎么,没见过齐陵南境图?”白大将军顿觉有些好笑,这齐相家里头的公子,难不成连南境地图都未曾见过,若真是如此便急匆匆赶来军中,未免有些太过于儿戏。 不过这章家庶长子,方才言谈举动当中,不难看出这后生的手段心性,确是不弱于人,起码在这等年纪,难寻能与之并驾齐驱者。故而白负己并不以为,这位后生还未了解齐陵南境种种,就如此唐突踏入十斗川。 “将军说笑了,”章维鹿回过神来,颇为歉意地朝白负己一笑,“晚辈观这桌案质地,似乎是大叶黄杨,大叶黄杨制桌于齐陵之中并不常见,更有坚固难破一说,在其上摹刻山川地势,当真不算是件轻松活计。” 赤足汉子所言非虚,大叶黄杨向来多用于主持公正处,大都是繁华地界的官府与朝廷刑房断案之地,意为公正光大之意,少有用于别处的;更何况依齐陵的天景气候来看,并不适宜栽种大叶黄杨,即便显官大员,亦是少有青睐。 然而这整个一副刻印山川水路走向的地势图,却是偏偏印在大叶黄杨木桌上,端的是叫人有些狐疑。 “大叶黄杨又如何,香檀木又如何,一整块齐陵南疆地势图而已,即便是以土石雕镂,也是一样。”白负己径自走到帅椅处,轻轻落座,“听人说黄杨木栽种家宅院内,有意为招财进宝,本将军便想着令军中也讨个好兆头,但又苦于那些如你爹似的文臣,有朝一日来此挑错掰口舌,这才选了含义之中偏向中正大气的大叶黄杨,用以避嫌。” 显然白大将军虽说同意与章维鹿对谈,但对其父相的怨怒意味,依旧是难以消除半分。 汉子点头,又以手掌轻轻摩挲了一阵图上最南处的武陵坡,脸上神情不见分毫变幻,但掌心顺武陵坡而下,掌指所传来的触觉,却是十分崎岖不平。 帐中一盏孤灯,秋风缕缕里明明灭灭摇摇,却始终立得稳当无比。 “恕晚辈妄自揣度,将军这话,恐怕只说了一半而已。”赤足汉子目光由地势图转向端坐一旁的白大将军,眼中尽是坦然。 白负己依旧是神情淡然,“何意?” “为将者,怎能不欲拓土开疆,更何况大将军并非那些只通晓纸上谈兵的庸才,晚辈来时,据传言讲说十斗川上终日排兵布阵,更是时常外出剿灭贼寨,不谈其他,今日这一出斗山王,便可算得上是涉险练兵的法子,绝不是那等庸碌之人所为。”这一番话,章维鹿说得句句属实,并无半点勾心斗角的意味,坦坦荡荡,犹如递出一枚前行极慢,但却中正实贴的拳头,没有一丝佯攻的端倪。 白负己神色有些戏谑,以单掌撑住面颊,略微俯身朝章维鹿说道,“你这后生可真是信口胡诌,拓土开疆说来容易,为帅者,自然心心念念想着成一番大功绩,挣得生前身后虚名;可如今西路三国盟约尚在,我身为齐陵镇南大将军,只需将兵马练妥,祛除匪寇,保我齐陵南境无忧即可。非要说国战一事,耗费的钱粮军民,足矣令举国上下伤筋动骨,齐陵国力如今还远算不得鼎盛,我又怎会在这等时候,还抱有拓土开疆的心思。” “如若将军并无那等雄浑志向,又何苦在桌案背面刻印武陵坡内数里的走势地形图。”也难为章维鹿初出茅庐,面对久处高位威仪十足的白负己,竟能始终神色淡然,此中城府,外人焉能企及。 白大将军似乎是觉得这后生思绪过于天马行空,只是略微勾勾嘴角,并未做解释,反而开口问道,“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本就是身为将帅的职责要务,武陵坡乃兵家咽喉之地,本帅略微查探一番,无论在谁看来,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儿,即便是朝堂上的那些酸文人,也挑不出错漏;倒是你这后生身为齐相子嗣,为何要前去武陵坡,又对置于桌案下的齐陵境内地势图如此熟络?难不成是想?” 话音缓缓一落,帐外有脚步声近。 原是北堂奉特地讨来了几壶酒,忙不迭送到帅帐之中,生怕耽搁了将军饮酒的兴致。军中禁酒,这无论在哪处军伍都是常事,若是有那等不禁酒的一支军甲,反倒是甚为稀奇。 休说上齐齐陵颐章三国,即便是中州诸国,也大都如此,酒误军机这道理,天下无人不知;不过军中禁酒与否,亦有例外,譬如终日大雪掩壑冰的大元部,遇上吹水即凝的恶劣天景,若是只靠周身毛裘衣物,指不定便要连人带马冻成座坟茔,人人皆饮酒,就连不少马匹亦是如此。 镇南军中禁酒令极严,就连身居帅位的白负己,平日里亦是滴酒不沾,但凡巡营逮住位偷嘴的军卒,势必严加惩治,杖三十或是攀山数回,总逃不过这等惩治。 难得白大将军今日愿开金口,北堂奉自然要勤快些。 待到北堂奉送罢了酒水,临行时,还没忘不轻不重地扫一眼赤足汉子,却又是掩饰不及,被白负己责骂过两句,再也不敢停留半分,行礼过后弯起狼腰虎背,便朝营帐之外而去。 像极了当初那头巨虎被放归山林。 忽略章维鹿脸上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淡泊笑意,白负己将一壶酒水推到前者面前,顺势晃了晃掌中酒水,“来,今儿个正巧是军中忌日,浅饮两杯酒水,顺带暖暖身子,也权当是本将军给你这位齐相公子接风洗尘;不谈军务琐事,将那所谓的天下大事抛却脑后,权且饮酒闲谈就是。” “那可当真是在下之大幸,将军先请。”赤足汉子端起那壶丝毫不晃的清冽酒水,隔着桌案之上的千里齐陵,遥遥举杯。 第二百四十章 来去试刀,却道将军留手 二人对饮一壶,酒入喉肠,自是不免闲谈起来。 白负己同章维鹿讲说了不少军中趣事,其中就提起当初自个儿装扮成寻常士卒,同山道上巡守打过招呼后,趁无边夜色下山,跑到十斗川下探访军营,探听一番军卒闲扯,了解了解川下驻军中近日来的情况,也好顺带听听镇南军对自个儿这位将军,究竟会有何等看法。 白大将军轻装下山,本以为能从军帐之中闻听到些大好言语,最不济也是夸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此类话语,结果却是好巧不巧,险些将白负己气得肝疼。 既然是暗地打探,自然不能露了踪迹马脚,更是不能只捡好话入耳,故而白将军随意挑了处临山脚下寻常军卒的住帐,立身于不远处静静闻听当中军卒闲谈。 镇南军军帐极为宽敞,占地自然也极广,若是寻常士卒一人独占一顶军帐,恐怕整片南疆就要叫军帐压得严丝合缝,百姓府邸住处,城池商路都得为军卒让路。于是寻常士卒向来是四五人一帐,唯有身居将官者,才有二人一帐,或是一人一帐的殊遇。 而白负己恰好就挑了座四人同处的军帐,松缓心神,随处寻了块平整地界坐下,静静听闻里头军卒谈天声。 一人正好说起近日以来军中比武,冠绝三军者可得着一柄嵌珠长刀,连吞口亦是雕得精细,谁若是真能取来,即便悬于腰间终日不出,亦是相当地威武。 武夫终究是武夫,一卷老年间的孤本典籍,兴许对这几位军卒而言,不过是本撕之即用的烂纸而已;可说起刀剑,其余几人哪还睡得安稳,就连原本微起鼾声的那两位,也都来了兴致,连忙坐起身子谈论。 说话那人说起那刀的模样,还不忘舔舔嘴角,嘿嘿笑两声道,若是真能摸摸那宝刀,十年不碰小娘子也是心甘情愿;若真是能撞大运摘得头名,日后即便是冰凉刀鞘冻得胸膛生疮,那也必得搂着这刀入眠。 这话引来周遭三人调笑,说就好像你没摸上那柄宝刀,就有法子碰小娘子似的,成天瞎吹怎得没见身手进境。 一位尖细调门的汉子小声道,你小子想想就得,那刀岂能是你这稀松身手能得来的?就算砸烂吞口抛却刀鞘,将柄中那枚珠子挖了去,那也是少有的好刀,哪里是一般人配得上的。咱家祖上就是打刀的铁匠,光看刀口便能瞧出此刀锋锐至极,比之军营之中多数刀剑都要强上不止一头。 其余人听得仔细,似乎是早就晓得尖细嗓门的汉子确有打铁铸刀的本事,闻言过后,只得一阵唏嘘,纷纷唉声叹气,说注定是与此刀无缘,不如早休息便是。 但那汉子似乎仍有话说,往床榻外挪了挪窝,将声音压得极低, 似是有些怕人听了去,再三听过周遭无人,这才悄声道,这刀似乎距那位镇南大将军的佩剑,也相差不远。哥儿几个说说,咱们大将军仪表堂堂,浑身也没半点武夫的模样,更是从未亲自出手,难不成本事不济? 这话刚一出口,便叫周围数人匆忙下床,强行捂住口鼻,生怕那汉子大不敬言语,叫旁人听了去。 可在远处盘膝的白负己,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竖日,我便乔装打扮成一位军卒,借比武之机,亲自上阵揍了几十号人,将那口刀挂到了帅帐当中。”放下酒壶,白负己笑笑,朝身侧那柄嵌珠长刀指指,“这回倒好,谁也甭想取刀喽。” 几杯酒下肚,章维鹿也是颇有些快然,听闻白负己这十分不讲道理的处事法子,亦是唇角扬起,冲白大将军道,“当初尚在相府时候,只是见天只闻名不晓事,此番相见,没成想白将军也是妙人,反倒觉得家父所言并不尽然。凉酒伤身,不如晚辈给您温上,再接着饮酒不迟。” 白负己打量了一番汉子,“那就烦为代劳。” 章维鹿接过酒壶,朝酒壶底处出拳,拳尖刚好划过酒壶底面,只轻轻一蹭,便使得整柄酒壶通体略微一震,而后轻轻举在半空。 壶中酒香弥漫开来,萦绕一帐。 “好功夫。”白大将军笑语,不动声色地将酒壶从章维鹿掌中接过,轻轻嗅过当中蒸腾直上的酒气,兴味盎然,“可惜军营当中无物下酒,如今又不是用饭的时节,不然这酒,应当喝着更有滋味才是。” 身披武官袍子的白负己笑意温纯,端着那枚被用玄妙手段烫温的酒壶,舒舒坦坦饮酒一口道,“在我镇南军部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讲究,说是身手高明,并非定是好人,可身手极次武品低微者,大抵人亦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德行人品,想必不尽人意。” “你这后生,不赖。” 立身旁人地界,可做到不卑不亢,恪守己心者,实在是不多,更何况世人皆知齐相与镇南大将军不合,身为家中如今唯一一位可担大梁者,章维鹿亲自踏入十斗川中,且可神色如常稳如山岳,所需的胆色与行事之周密,当真可称为俊才。 更何况浑身流水一般的气机身手,震旗入微的手段,实在难以将这后生拒之门外。 光说方才白负己使了些小道,酒壶已至跟前,而壶中酒水如镜平,算是略微试探一番,可章维鹿却是顺水推舟接了酒,而后再以拳劲生生将酒壶擦热,再请将军饮热酒。 虽不张扬嚣狂,却是一来一回,半点不吃亏。 世间贤人多爱才,白负己更是不例外。镇南军中罕有朝堂大员侄孙子嗣,即便是有,也需按军中规矩办事操练,军中将帅,能者居之,若是能耐不济,任凭你家财万贯位高权重,皆是枉然。 白负己能在南疆脚跟立得犹如千丈钟山,当然有独到之处。 章维鹿脸上笑意更甚,“晚辈一介布衣,勉强借了章家的名头,这才得以斗胆踏入十斗川,哪里当得起将军赞许,还要谢过将军才是。” 谢的可不单是白负己放他入十斗川军营,而是方才北堂奉进屋时,及时止住了话头。 朝堂武官魁首的权柄威势,何其之盛,可说是生杀只在一语之中,若是将那句话语整个吐露,齐相势大,也同样救不得子嗣一命。 ps.这几章算是用以起承转合,最近状态一般般,不太适合写那种起伏太大,高潮迭起的章节,早就说过所谓江湖,并不是三天两头打打杀杀快意潇洒就得了,许多东西需要交代,许多能耐也得慢慢学。 沉不下心写不出好东西,一样沉不下心也看不得好东西,快餐式的爽文,出门右转有的是,我本就是小店一个臭说书的,留不住大佛西去,只管着我说得是否舒爽。 近日情况大概能用一句话总结,想留的没留住,留住的不长久。反正挺叫人崩溃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也尽力调整好状态吧。 这几天大概是武侠大封,可能还有其他的推荐,想看看就看看,不看的话也欢迎吐槽吹牛,江湖路远,我大概还能在以后的好几年里脏各位的眼睛。 12月8日 凉凉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醉里说官道 对于章维鹿能猜出自个流露的心意,白负己并不意外,这位年纪尚浅的后生,为人处世的能耐,当真是处在上上游。 方才北堂奉入屋时,他将后半句话语咽入腹中,早已叫章维鹿瞧的分明,故而才有了这么一谢。 毕竟那话若是说出去,便再难止住,譬如覆水入土,怎能收得到钵壶之中。 “这有何可谢的,”白大将军轻嘬一口酒水,指掌撂在桌案之中的地势图上,慵懒开口,“我同你爹齐相有怨不假,更不介意敲打敲打相府来人,可还不至于杀一个齐相家中的后生;断人之后,已然算是极狠辣的手段,我若出谋令你折在十斗川,章家也无人可挑起日后数十年的大旗。” 章庆已死,幼子痴傻,倘若章维鹿再出了差错,齐陵官场中绵延数代的硕大章家,只怕真要走到衰败的一步,这道理白负己懂,章维鹿也懂,故而后者端起来手头酒壶,微微笑道,“那更要谢过将军不予为难之恩。” 略有两分醉意的镇南将军,上下打量了一番赤足汉子,眉峰挑拧好笑道,“你这小子,真觉得你章家能任人宰割?数辈在朝中身居要职,如今族中更是有你父官拜齐相,数代积攒下来的世家底蕴,若是一并显露,不说能将京城震荡数载,也可令半个齐陵文官官场摇上三摇。” 白负己微眯双目,揶揄笑道,“真要是想坏你性命,老子这并无半点家世背景的镇南将军,可扛不起你章家的雷霆震怒。” 先前那几句所言不假,除去那些个前朝就已在齐陵开枝散叶的文墨之家,章家在齐陵大小世家当中,当真已能算是盘踞一方的高门望族,说是震荡京城还是托大,可就论文官官场,一位被天子器重且正当年的齐相,便足矣使得官场上下忌惮。 但章维鹿全然不觉得,白负己最后一句话属实。 身为武官之首,权势虽说同齐相相比微浅了一星半点,再是身后并无世家撑腰,可齐陵南疆军职,除却几个至关紧要的,武官任免,几乎皆被天子一手交付给了这位白大将军。 掌管近乎半个齐陵武官的官职任免,这权柄之大,若是有心拉拢党羽,扶植亲信,足可以同有章家做后台的齐相论论短长。大概也正是因当今圣上不愿厚此薄彼,将一碗水端得太过平正,这才使得一众文官成天暗地里口诛笔伐,动辄说那远在千里外穷山恶水地界的白负己,向来不愿行好事。 “练拳练掌,无论是要以掌力击桩时候,还是要同同门过招的光景,必定要先行对自己一双肉掌掌力,粗略掂量一番才对。倘若自行菲薄,力道过于轻柔,容易被拳桩上倒刺割伤拳尖,力道过大,打伤同门,无论如何,都难称得上是一件好事。”将军淡淡说道,不再去端详章维鹿面皮上神色的细微变幻,而是颇不在意地看向面前的南疆山河图,灌入喉中一口酒水。 章维鹿眸光闪动。 他可不属愚人一列,片刻之间,已是将白负己这话琢磨懂了大半。 “那还是要多谢。” “谢什么?”不知是酒水辛辣,还是饮酒过快,白负己险些呛得直咳,却还是开口问道。 汉子无声笑笑。 “那当然是谢过将军传道解惑。” 帐中二人酒兴正浓。 踏足修行者,当然可凭通体诸条经络,将精纯酒气推至头顶足尖,故称之为千杯不倒;章维鹿亦是学过这一手小法门,更晓得酒水的厉害之处,为图时时清醒,一向不愿沾染分毫。 可此番却是不同,朝廷里头首屈一指的镇南将军,请他一位布衣饮酒,本就是盖过十斗川的浩大面子,这若是不喝,如何也说不过去。 眼见得白负己又出亲自帐,遣军士抬进两瓮酒,面色涨红,却仍旧拎着酒壶灌酒,章维鹿便晓得此番大抵是逃不过一劫,便也不再使酒气从经络中缓缓淌出体外,只情饮起,也是喝得醉意浮升。 “别的休提,十斗川军威气势,在你看来能否算是强横?再不济谓之兵强马壮,也是绰绰有余。”白负己饮酒一口,直喝的自己椅座有些仄歪,略微拢了拢额间垂下的发髻笑道。 酒水倾覆,正巧落在地势图之中的河川当中,恰似春来河川大水暴涨。 明摆着已然有些喝高了的章维鹿,此刻言语之中也是少了大半顾忌,胡乱摆摆手道,“既然如今不打仗,镇南边军再强又有何用?将军身为武官魁首,练兵本就是职守所在,做得再好,也难增光添彩;坐在这等官位上,练兵练得好,未必那位就能认同。” 白负己醉眼朦胧,闻言大笑,“你小子懂个屁的官场之道,除却练兵剿寇之外,我这镇南将军又能作甚?” “为官之道,在下不明白,但我师门之中,家中为官者甚多,时常提起家中事,良多感慨。要想这官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除却为人处世老辣圆滑之外,分内事事必躬亲,分外事也要时常关心在意。”赤足汉子手摁眉心,徐徐说道,“对于将军而言,分内事是练兵屯田,剿贼守边,作为一道齐陵南疆天关,威震南域诸敌,而分外事,则是在朝廷之内,这大将军该怎么当。” 一为镇南,二为将军,这等颇有见地的语句,很快令醉酒之中的白负己若有所思,以单掌撑首,等候章维鹿口中下文。 “武官少有上书,这在朝堂上是见怪不怪的事,但将军掌中权柄实在太大,总要向那位显示些忠心,或者说是臣子气。不得不说,这方面上,家父做的要更好一些。若是将军把这南境打造成铁桶金山,压根无需圣人操心,虽说是好事,但适当进谏或是上一道奏折,问询意见,非凡不会令那位圣人觉得忧心烦闷,还会心中有喜。” 章维鹿口头不停,而身旁酒瓮的分量却越来越轻,脸上神色也由始终古井不波,愈发有些春风得意。 越来越像是位本就年轻的年轻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话虽如此,但事事自行决断,总比不上问问陛下,一来可看看陛下的意思,二来可令陛下心生愉悦,何乐而不为?就连在文武百官上朝之时,也可彰显一二:瞧瞧,这么一位手段冠绝齐陵的武官之首,有不明白的地方,依旧得问我,心里头总是滋味爽利;如今南疆无战事,估摸着您一年当中,也不会进谏一回,陛下每每查阅奏折,死活瞧不见您的,心下又是什么滋味?你这齐陵大将军,闹了半天压根不需要我这个天子监管?合着坐在皇宫里头,连南疆如今的情况都要我派人去了解不成。” “那么身为臣子,确实不合格。” 仗着酒劲,章维鹿还是将这番原本不想说的话,如数说出了口。既然人家镇南大将军自入营以来,并未过多为难他这齐相子嗣,更是讲出如此一番道理,那他若是再有藏掖,岂不是太过器小。 白负己递酒出招,他章维鹿自当以温酒还招;白大将军讲知己知彼,他当然要还以为臣之道。 即便这为臣之道,原本乃是齐相信中所述。 而自从赤足汉子开口,白负己掌中酒壶,再也没举起一瞬。 二百四十二章 山河壮哉 不管这军中自酿的酒水尽头多足,能在秋冬易季的时节之中,自喉头至丹田令整片前胸烧烫出一道火路,对于身居三境的章维鹿来说,也只是不想将酒气排净而已。 三境过后,修行中人同常人之间,已隔着道顶深的天堑,不然在这万物凋敝的天景里,又有谁会不知好歹赤着一对足。 酒醉意难醉,就算章维鹿喝得再烂醉三分,亦能轻易看出白负己此刻心神,并不似表面一般宁静。 狡兔若死良犬何用,飞鸟如尽良弓需藏,这等脍炙人口的小道理,即便是街上垂髫小儿都能脱口而出,何况是他一个武官魁首。 眼下盟约尚在,齐陵天子即便再胸怀大略,眼界再长远,也不敢保眼中真有狡兔飞鸟。 清闲太平的日子久了,百姓便自然安居乐业,心头安闲,可谁也难以窥见那位圣人,心中究竟是如何一副光景。 如此,他这良弓善犬,需多添几分小心谨慎之处,理所当然应该再顾虑些,万不可失却圣上心意。 方才那一番话,就如同游隼捉山蟒,寒锐隼爪,正正好好贯入蟒之七寸,绕是白负己深谋远虑,亦不得不承认在此一项上,确实是十分不妥。 “小子,我认定你乃是块非凡璞玉,日后若是以官场俗世之沙水磨洗,定能得出枚不亚于你爹的美玉,但这番话,似乎并不是如今的章家少年郎能说出口的。”沉吟半晌,容貌极周正的白负己才撂下酒壶,打量两眼笑而不语的章维鹿,这才将眉头抚平问道,“果真是你那作齐相的爹所言?” “那是自然。”赤足汉子饮酒早就过了量,只凭借一身修为抵住醉意,故而言语也有些含糊,“家父信中特地嘱咐过,说他自个儿这位老对头,身为将者当真不俗,可若为帅者,则是有太多细微之处不尽人意。帅为何解,治下而应上,统一掌之兵甲携领大局,将军既然有心开疆拓土收拾山河,这帅位自然要坐稳,可既想费心坐稳,自然要在您眼中的细枝末节处,也做得妥帖合宜。” “此为家父忠劝,至于是存心算计,还是忠逆之言,在下以为将军心中已有定论。”汉子举杯,借微弱灯火瞧那杯中物,譬如醴泉,一时间却是朦胧想起,自己在梧溪谷中似乎少有饮酒的时候,除却那回小师弟偷来一壶师尊的好酒,二人喝了个酩酊之外,几乎是一向不碰酒水。 原来这醉里乾坤,确实比平常要广阔许多。 “原来如此。”白负己合上双目,似乎是快要醉倒一般,松松垮垮躺倒在桌案之上。章维鹿并未用内气解去醉意,他又何尝解过,何况就连他脚边横陈翻倒的酒壶酒瓮,比那赤足汉子都要多上数枚。 齐相书信借章维鹿之口直指七寸在先,酒劲发作在后,硬是将平日里坐姿端正英挺的镇南大将军,生生醉倒在齐陵山河图当中,发髻散乱,更有数缕发丝浸入河中。 寸寸山河寸寸酒,不知苦酒亦河川。 一为布衣,一为将帅,足足饮到下晌时分,这才一并醉眠过去,皆不愿以修为强行解醉,直睡到掌灯日落时候。 帅帐外头值守的军卒,早就接了白大将军的吩咐,说若非要事不允踏足帅帐外十丈,再者亲眼瞧见军汉搬入帐中七八瓮酒水,登时就晓得了是怎一回事,只是远远瞧着帐内动静。 若是放在其余军营之中,自家将帅同不知底细者攀谈,定是要在帐后设一队兵甲,以备不时之需,可镇南军却向来无这一说。 待到二人醒转,各运内气使酒劲散除,踏出帐外时,军营之中早已是炊烟层起,不少军卒也闲散下来,褪去衣甲,赤膊跣足在平坦空场处蹴鞠,难得将整日之中的劳累缓和一二。 “不如留下尝尝军中饭食?十斗川军营之中的吃食,可不比外头许多酒楼之中的差。”饮酒一回,这位镇南大将军明显对章维鹿改观许多,走出帐门过后,抻抻筋骨,朝一旁的汉子笑道。 “将军盛意,晚辈心领,不过此番前来,除却将武陵坡处驻防图卷,与家父书信送到将军手上之外,晚辈还要到十斗川下镇南军部众之中,送去一封师门书信,今日已耽搁过久,就不留在军中叨扰了,待到来日谋得一官半职,再来此拜会将军不迟。”章维鹿此番醉得亦是不轻,费去不少功夫才将醉意酒气逼出,仍是觉得胸腹脾胃中不甚爽利,对比白负己轻描淡写便将酒气除去,仍是有不少差距。 明眼人都能晓得,虽说只是祛除酒气醉意这等微末手段,可单从这便能窥探到白负己的境界,并非是常人可比,何况是章维鹿这等境界日益攀升之人,更是能明悟能如此干脆地祛除醉意,是如何玄妙的一番境界。 祛酒如祛毒,周身经络需把持得圆润自如,才可如此轻松地将浑身气血里的酒气化净,故而虽是小手段,可其中透出的境界,却是叫章维鹿有些汗颜。 白大将军看看昏沉天色,没再过多思量,便缓缓开口,“也罢,日后打交道的时候尚久,若是有急事,先行下山亦无妨,我吩咐人将干粮清水送到那几名随从手上就是。” “如此,晚辈便先行告退,还望将军勿要忘却家父所言。”望着山间沉沉如墨的暮霭,赤足汉子深深吐出一口污浊,于是深邃冷幽的夜色之中,凭空多出一条如玉绦般的白气,足有几丈长远。 汉子咧嘴。 酒可是好东西呐。 白将军仔细看着那道如霜刀云剑的醒目白气,从山崖迢迢直下,推开山中雾霭云海,去势极盛,直至同云雾融为一体,再无半点差异。 分明是吐气,可打眼望去,就像是那赤足汉子要将整片山间海吸入腹中,要将整片十斗川纳为己用。 白负己没来由便想到十余载前,自己破开三境之时,亦是身处一座大岳之巅,俯视其下,但见云深如楼,山麓里绿杨垂枝,山岩狞狞,入眼满是河山壮丽。 “壮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多多益善 下山在即,蒋润等一行随从却面色古怪,恨不得遮住面目,寻个山岩之中的缝隙钻将进去,以至于连军卒递到跟前的干粮肉食,都忘却了伸手去接,直到章维鹿轻咳几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七手八脚接到马背之上。 周遭一众兵卒皆是忍着蔓至喉头的笑意,强撑着不去看这十几位随从的狼狈相,时常耳边传来数枚压抑已久的酒嗝,亦是只当全然未曾听闻,将面皮竭力绷得平整,立身在自家将军两侧。 “你带来的这十几位,胆色还真是异于常人。” 白负己脸色也是怪异,侧头皱眉道,“哪儿找寻来的奇人,按理说我同你父齐相之间的恩怨,齐陵上下人尽皆知才对,”说罢又抬眼看向马上那十几位窘迫随从,“章公子身手高妙,若是本将军起了歹意,想来亦是自保无忧,但凭你们的能耐,就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利举动?” 原是方才二人一道出帐,才走到营门不远,便听闻军帐之中有惨呼声起,待到白大将军亲自撩开帐帘,才瞅见当中十几位随从,正被已然归返的北堂奉灌酒。后者赤着双目,硬是要令这十几人将一瓮酒水干个点滴不剩,否则就是看不起镇南军,更是不给他北堂奉几分薄面。 论揣测人心,替主子分忧解难的本事,这十几位相府随从,恐怕是齐陵之中少有的坚实臂助;但说饮酒的能耐,这十几号相府随从,就算拉开架势,轮流应对,又哪里能是巨汉北堂奉的一合之敌。 拼不过一趟酒,这些个随从便纷纷讨饶,连连摆手道壮士实在酒量超凡,这偌大几瓮酒我等实在难以皆尽灌入肚皮。也确实是这十几位眉心印堂今儿个昏黑,随公子出行,本不该饮酒的时节,却因心头惴惴而借酒壮怂胆,可这开过一回荤,再想从那北堂奉手下逃酒,却是难比登天。 汉子刚好祭拜过当年袍泽,心头悲怒交加,再者先前就同章维鹿看不对眼,闻听白将军正于帅帐同后者交谈,登时火气便朝头顶聚来,瞪着一对牛眼,横竖要令众随从同他喝个尽兴。 除却蒋润起初就没未碰杯盏,寻了个借口说自个儿若是饮酒,必会周身奇痒难止,才勉强逃过一劫。 惨呼声便是这些个随从口中发出,实在是叫北堂奉生生灌得抵触,半数随从,皆是叫酒劲呛得拍桌不已,这才有了后来白将军撩帘的一出。 毫无例外,北堂奉又是吃了罚,拖着条隔着几里便能闻见酒气的躯体,吃了白负己力道十足的一脚过后,悻悻前去领三十军棍。 眼瞅着同僚皆是醉得东倒西歪,蒋润这根随从中的独苗,便只好置周遭军卒目光于不顾,抛却那相府任职的矜持意味,硬着一张头脸,上前回禀。 “小人见过大将军,我这些位同僚胆魄见识微浅,少有出相府的时候,初次南下见识镇南军军威,心头皆是有些惴惴不安,一时间竟是忘却了自个儿的举止言谈,恰逢那位大人携酒入帐,只好以酒水壮壮胆气,却不想坏了规矩,如若真是违逆了军中法度,我等愿领军法受罚。” 白负己不怒反笑,转向一旁的章维鹿笑道,“如此看来,章公子携领的这群随从之中,唯有眼前这位,堪称是有真胆色,不然也不至于抵住那北堂奉的脾气,滴酒不沾。”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既是相府中人,又非军中人士,我若是以军法罚你,岂不是有些不合规矩?”虽说醉意褪去不久,可白负己此时的神韵,比之方才还要清明数分,双目直视蒋润。 “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责罚区区相府随从而已。” 蒋润脱口而出。 他从不是胆气横生的人物,除却在相府曾面见过那位齐相一回,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不然也不会受同僚三言两语,便狠狠心将家传的玉坠,一并赠与章公子,只为保得条性命。 说来他此前不过是位市井民坊之间艰难谋生的牵客,所谓那些个舌战群儒,口吐莲花,也只是为几十枚铜子儿。 齐陵府城一向将生意谈毁,称之为跛足及地,意为买卖两方犹如瘸足与地表,总是若即若离,踏不到一处去。 坊间传言蒋铁口言语极有分寸,买卖两家叫他从中这么一周旋,从未出现面红耳赤的时候,向来不至于谈毁一桩生意。 可唯有他蒋润自己晓得,为何向来不毁生意,跛足及地一说向来未有,只是因为在人家瘸脚落地前,他蒋润已经将自个儿的脸皮垫在正中罢了,任凭人家踏脏脸皮踩落发簪,只要铜钱不少,那便是天大好事。 但这番话,蒋润说得坦荡平稳,即便眼前站着齐陵官场难出其右的重臣,话语声亦是四平八稳,丝毫瞧不出半点市井牵客的德行。 白负己啧啧称奇,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章维鹿,“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说得,高。想当初本将军籍籍无名时,就是如此行事,虽说吃过不少闷亏,可终归还是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官职。” “不一样了。” 十数骑夜色之中下长川。 穿行于长岩之间,良马似衔云逐月,但见清风抱月,川间狐兔穿梭,如入自在境。 不论周遭景致如何,酒意未消的十余随从,皆是不敢有半点左顾右盼的念头,哪里还能瞧见四周如烟笼水波似的山夜景,纷纷噤若寒蝉,等候始终在前头不远处的章公子发话。 相府之中的随从,分量何其之重,其中更是包罗不少能人异士,虽说他们这十几人能耐远不如上佳者,但终归是从相府之中踏出。 而此番南下,非但未曾帮衬公子,反倒是处处给章维鹿设障,先是撺掇蒋润前去求全性命,做了个不讨喜的行径,而后又在镇南军营之中,捅出这么个闹笑话的娄子。 齐相宽厚,可章家上下代他掌刀者,并不在少数,更何况章庆死后,章家日后力扛门庭牌匾者的大任,几乎已然是落实在章维鹿肩上。 杀伐不果决狠辣者,又怎能委以大任。 胸前悬着枚明月的赤足汉子蓦然开口,惊走树梢几只瑟瑟秋雀。 “其实父相在信中已经交代过,说是诸位本就不是随从之中出类拔萃者,本事冗杂,尚且算不得屠龙术,若有不顺心意或是成事不足的时候,可随意处置。” 直到这等时节,这十几位偏近中庸的相府随从才如梦初醒:非是齐相觉得他们本事颇高,而只是拿这十几条人命试探一番,瞧瞧这多年不见沉溺武道的儿郎,是否有足够的心性手段,乃至于杀伐是否果决。 章维鹿将玉坠扔还蒋润,后者勉强捉住玉坠,沉默不语。 “这次的命,姑且算是蒋润给你们挣下来的,如有下次,只怕章字腰牌,也难护住诸位的性命。”汉子语气依旧四平八稳,毫无半分杀机外泻,却令周遭夜色,无端又冷下三分。 “下山送过书信之后,我要在齐陵转转,毕竟常在师门之中,尚不了解天下形式如何,一路之上,还要劳烦各位出力;我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接下蒋润的玉坠,必会保着诸君性命无虞,但同样道理,那后半句亦是如此。” 待到十余骑逃也似的窜下山路,依旧在半空悬停的汉子,轻轻眯了眯眼角。 杀人从不是难事,孤身闯江湖亦不算艰辛,但不论是修行妙遇 ,还是以恩威摄服的臂助。 总是多多益善。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沧海横流 “雄图霸业,是非成败,不过转首一场空,一身韬略经天纬地,亦难免成那藏阁良弓,要问那位兵法超凡之人,究竟在史册当中如何功成身退,还请诸位书听下回。” 齐陵西南,市坊之间,一位老翁抹了抹唇角胡须旁的茶点碎屑,依旧没忘对周围十几号听书者欠身行礼,乐呵道,“下回听书,诸位无需破费银两,这绿萝酥滋味丰美,但对我这老人家,还是忒甜了点,幸亏老夫满口都无几颗好牙,否则还真不敢尝这酥的滋味,不然若是正说着铿锵之辞,无端端喷出两颗槽牙,那可是顶晦气的事。” 周遭几位文人打扮的听书人,皆被老者这句颇俗气的打趣之言逗得开怀,纷纷收起折扇,朝这位极喜说书的老城主还礼。打趣归打趣,说书归说书,漠城当中的一城之主,当然需以礼相待,这是多少年都未曾变过的规矩。 老者点头欲走,却听闻人群后头有孩童啼哭,连忙分开人群,颤颤巍巍走上前去,却见那啼哭的孩童乃是熟人,西街李掌柜家中幼儿,唤做小六喜。 每逢老者开桌说书,这位瞧着便生具三分机灵劲儿的孩童,便撇下一众玩伴与斗草挑虫的营生,自个儿爬上茶摊的木椅,聚精会神听这位老城主说书,听得入迷,以至于时常忘却了学堂功课,被那脾气奇差的李掌柜熟门熟路寻来,硬生生拖回家中。 “小六喜,谁欺负你了?老城主替你做主来。”不知人群之中哪位后生起哄,打趣似的吆喝了这么一句,却是引得那扎着几朵小辫的小六喜哭声更大两分,甚至有躺下打滚撒泼的端倪。 “小六喜,甭哭,说说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老者缓缓开口,那小童才勉强压下悲意,抽噎着说道,“刚刚我从家带来枚果脯,本来寻思着听您说书时候吃上两口,可谁知道一口咬去,果脯上粘着颗牙,城主说过老了才掉牙,我岂不是没几天好活了。” 众人一愣,皆是大笑。 唯独老者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六喜的脑袋,温和道,“人之初生,与人之将老,极为相似,同是懵懂而来懵懂而去,不过你这褪去乳牙,其实是好事,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同你家大人一般独当一面了。” “城主爷爷,长大成人,有什么好处?”毕竟是好奇的年纪,小六喜暂时止住哭腔,抬起头来朝老者看去。 “好处嘛,不必写功课。”老者不愧是活了许多年的城主,不消费半点周折,便将孩童心思抓到掌中。 “那感情好,终日在外头玩耍,总比成天捧着书本有意思。”孩童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还不忘拍打拍打浑身浮土,呲牙一笑。 只是刚掉了颗槽牙,那笑意倒显得滑稽了数筹。 这下就连老者也是忍俊不禁,摸摸孩童滚圆脑袋,温声说道,“此番掉的是下槽牙,若想让这牙尽快长出,还需将牙朝高处扔去,这才能使得牙口长齐,算算时间,李掌柜估摸着此时正忙,我带你去就是。” “诸位,时候不早,明儿个再来听书吧,若是有记性好的,还烦请代我记下这回书说到哪,这几年越发老迈,记性也江河日下,麻烦诸位了。” 老人牵起孩童的手,朝周围人道别。 将牙扔到一处高屋上头,孩童欢喜得很,又缠了老者良久,这才一拍脑袋,说天色将晚,再不回家,怕是又免不得一通打,于是同老者生疏行礼道别,三步并两步朝家中跑去。 老人看看西街已然点起的灯火,笑了。 长街,灯火,孩童恐迟归。 他聂长风,的确是老了。 待到老者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城主府时候,城中早已是万家灯火如昼,虽说已是入秋多日,可不少姑娘依旧是穿纱,在长街之上拈扇而走,三五成群,商议着城东翠萝衣舍新织的那批襦裙,究竟是否合身。 正街上有几位书生,正行着飞花令,其中一位迟迟对不上下句,急得将一旁酒壶抄起,紧饮两口,这才携七分醉意倒出下文,说罢便伏桌不起,酣睡如泥。 老者带着笑意,踏入城主府。 雪须转乌,唇齿更生,原本佝偻的腰背,亦是挺拔如松。 “师父。”沈界早已在屋中等候,见聂长风归来,起身行礼,却险些立身不稳,踢倒桌案。 不消聂长风详问,这读书成痴的沈可疏,定是又踏入了疯魔境,一日一夜也未曾合眼,只不过此番读的并非是圣贤典籍,而是本老到不能再老的泛黄旧书。 聂长风点头,随意寻了枚蒲团坐下,良久才开口,“今儿个讲的卓言传,可疏读过否?” 年轻人摇摇头,神色憔悴不堪,可精气神却是不差,直言道,“只在书楼之中读过上半部,至于下半部,似乎在漠城之中压根就寻觅不着,后世更有不少人都将此书称为野史,似乎并不认同此书中所述,乃是实情。” “仙府之中出兵仙,出山即无敌,助齐帝吞并三国,又横扫大半东御疆土,如今紫昊,夏松乃至大元半境皆纳入版图之中,威名无二。”聂长风点头,默默念出一段古籍之中的话语,三言两语寥寥数字,可其中的分量,却是极重。 “文人之中大多通晓正史,但正史之中却并未交代,这位卓言兵仙的归宿为何,更成了后世史官文人胸中的一枚死结,唯一可供世人参考的,仅剩下那本被说成是野史的卓言传,却是死活无人寻到下册。” 聂长风感叹,“谁又能想到,这书中所记,其实句句属实,就是这么个本事通神的兵仙,硬是被人说成有谋逆之心,被数万箭羽活活钉死于皇宫御道之上。” 沈界悚然。 只因正史之中,国境定后,再无卓言二字,而那时节,齐帝还未崩殂。 除却天子授意,谁人敢于御道之中设伏。 “为将者,天下无出其右,可为官之路,这位兵仙,直到死也没走得明白。” 聂长风看向天边越发宽阔的缝隙,低声言语。 “天下将乱,徒儿,你需尽早独当一面。” 十斗川上,白负己瞧着十余骑安然下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这位章公子,比他老子可是顺眼太多。 所幸自己并未动手。 “天下总有沧海横流的一日,到那时节,本将军要在朝堂三阶之上,瞧见你章维鹿的影子。” 将军喃喃道。 沧海横流,处处难安。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血里有风 距剑炉起剑还需两三个时辰,柳倾已然将云仲带到铁匠铺外等候,二人皆是腰杆极直,挺立在铺面门外,一高一矮,可二者之间身量的差距,却是愈发缩短。 足足七日,老者仍旧在炉火旁稳坐,连眉头也未曾抬起一回,似乎世间万千同他无关,就连铁匠铺之中数位伙计轮番敲打红铁,赤汁飞溅,也未曾让他挪过一次,就如同生铁铸就,盘地生根一般。 老者还是那个老者,虽说未曾动过一回,可柳倾却是觉察到,老人数日以来内里那股气机,同一座冲天而去的山岳一般,片刻未停,虽未有动作,但气势却蓄而不发,奔腾不绝。 精通阵法,又具三境修为,柳倾的灵觉显然极强,即使窥探不到水君的境界虚实,可觉察到那股绝强的神意,还是不在话下。 起初水君说开炉铸剑时,看似颇为随意,甚至隐隐之间有些看轻云仲的意味,但真开炉祭天,杀三牲而烹糯米,老者的气势就从未跌落过半分,而是冲天直起,始终内敛于身,并没一丝一毫的外泄。 事至如今七日之久,这股足矣睥睨诸敌的气息,已然可震荡四方,柳倾只是略微窥探,便险些令这股气息震伤心脉,连忙掐指起阵,将自个儿与小师弟护住,免得伤及本身。 可最为令柳倾纳闷的是,这股气机如此之强,甚至相隔十余丈都令他额头见汗,为何铁匠铺中这些个伙计,仍旧能抵住这足矣威压群众的力道,甚至挥锤不懈,数个时辰才轮换一回。尤其是那位极易羞怯的结实汉子,柳倾曾瞧见汉子接连挥锤六七个时辰有余,且每日挥锤的时间,都要比前一日长上一截,那块寒铁之上的糟粕杂质,亦是随汉子挥锤,被砸去大半。 “小师弟,仔细看着就是,切莫以为这打铁淬火只是铸剑而已,恐怕亦是修行的一类法门,若能得之精髓,万道相通,日后你修行的时节,也能带来不少裨益。”柳倾朝身旁的少年低语,“真要能摸到些万法随心的领域,说不定小师弟你当真可在而立之年,摸到四境的一丝神韵。”云仲点头。 他也晓得这位端坐不动的老者,似乎并不是凡人,自家大师兄虽性子温吞,可从未有过于恭敬的举动,而面对眼前这位老者,自家师兄的态度,似乎极为敬重。 两人就从日出时分,一直站到日上三竿,中途有数位行人经过,师兄弟二人也懒得在意,只是站在原处,体悟水君周遭气机流动不绝。说来也怪,钦水镇中行人并不算少,更有许多走街串巷寻访好友者,途经此处,却无人挺足瞧上二人一眼。 仿佛此地不属人间。 直到临近正午,铺面之中的打铁声才略微一顿,原是周身大汗淋漓的结实汉子有些疲累,将那柄奇重的凿锤递给身旁伙计,自己迈步出了铁匠铺,借正午尚不算凉爽的秋风,略微平息周身热气。 不出门则已,这才踏出铺面,汉子就叫不远处的师兄弟二人惊得一愣,良久才略带些口吃道,“二位,在此驻足作甚?” “闻听打铁声中极富韵味,特地前来观瞧。”柳倾回神,见汉子出铺,温和一笑开口道,“这每日以来打铁六七个时辰,小哥可是有一膀子惊人的膂力,实在难得。” 汉子本就极易羞怯,听闻柳倾这番话,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打铁声响我听惯了,只是叮当乱响,哪有什么韵味,只不过是赖以谋生,客官说笑了。”随后转向一旁的云仲,迟疑开口道,“这位小兄弟几日前我曾见过,不知是否就是客官口中那位用剑的师弟?” 柳倾点头,“那是自然。” 云仲亦是跟着拘谨笑笑,同汉子的面色如出一辙。 俩人都是有些认生,颇为凑巧。 汉子稍稍近前两步,算准了在此地说话,并不至于打搅了铺中人铸剑的活计,这才憨厚一笑开口说道,“若是没猜错,估摸着两位都是走江湖的高手,还是客官这些人儿活得潇洒快意,来去自如,遇上些不平事便拔剑砍了,遇上些鱼肉百姓的恶吏就代天行道,比我们这些个凭微末手艺讨口饱饭的,好多了。” 大概是刚打罢铁,气血翻滚,汉子谈兴比前几日都要高些,破天荒主动开口,同柳倾说上了句颇为感叹的话语。 “哪里有什么自在呦,说是江湖人血里有风,出刀运剑皆是快意恩仇,可到后来能在江湖这滩烂泥塘里全身而退,或是真正天下扬名的,又能有几个?”书生眼神依旧望着那位老者,可话语之中,却无端流露出些许感叹,“国事飘摇时,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江湖其实也是踩着无数豪杰的颅脊,步步踏到高位,咱颐章江湖榜上头前十的大高手,哪个手下没沾染千百罐人血,自在,难啊。” 汉子刚想开口,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答复,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书生,大概心头也藏着不少难言事。 既然是心头事,又叫他如何问得。 一旁云仲听得分明,突然想起前阵子师兄问过,说小师弟父亲在外做何营生,他也不晓得,只能含糊道大概是替他人跑腿做事,跟江湖上那些事,似乎还沾染不上太多关联,只是师父说老爹好像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就是。 当时,师兄眼里好像有些惋惜,点点头说了句,希望不是行走江湖。 悲戚之色一闪而逝,竟令一向长于插科打诨的少年,霎时之间哑了嘴。 好在柳倾并未沉浸过久,仅是片刻过后,神色便又转为恬淡温雅,向一旁的汉子道,“与之相反,我倒挺羡慕小哥这门营生,喜之为之,只闻打铁声响,不知年岁已过,偶有心得,打出柄自个儿都瞧着合意的斧锄刀剑,引之为人生一大乐事,这可是真逍遥。” 汉子听得有些吃力,喜之为之偶有心得这类话语,对于习惯说镇上俗言的汉子,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勉强能听懂大意而已,故而笑道。 “客官说的,忒在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好大动静 “光顾着闲聊,险些忘了要事,”又是闲聊了两句的汉子,无端一拍脑门,转而朝云仲笑道,“倘若我没记错,此剑乃是日后为这位小兄弟所用,师父特地同我嘱咐过,说此剑遵循古法铸成,用材虽称不上是天下卓绝,但手法工艺,却可算是已入大雅之堂,故而开炉瞬间,还需小兄弟走到近前,以周身灵力心意灌注其中,给此剑开灵。” 云仲不明所以,但身旁的柳倾却是想起了开灵一词的出处,霎时间有些为难,于是替少年开口:“这开灵一式,原本是记于古册当中,传闻是仙人铸剑开炉时,以自身超凡境界与大功德灌注其中,使得剑胎出世时便蕴有灵智,说是凭空多出柄本命剑也毫不为过,但后世修行凋敝,鲜有用开灵之术养剑的例子。我这小师弟道行尚且微浅,倘若强行开灵,恐怕会伤及本身。” “非也非也,”汉子闻言连忙摆手,“我虽说对修行一事并不了解,但家师曾无意中讲过,顺此开灵非彼开灵,并非是照搬古仙圣贤的那套法子,只是令自个儿的精气神略微影响剑胎,使日后运剑更得圆润无碍,不至于生出灵智,自然也不需多高的境界,理应是无害。” 一提及铸剑打铁,这位顶结实的汉子,口齿明显伶俐起来,再无初见时词不达意的窘迫之感,将此前听来的师父话语,竹筒倒豆般一并讲了出来。 原来此开灵的确不是上古时节的开灵。古时开灵养剑,需得不逊于极境的修为,且要事事行善事讨功业,诸般功德加身,才可于铸剑时行开灵之法,剑一经成,便有灵智加身,谓之强绝。 传闻昔年有位破极境的仙人,用去百年功夫游历天下,接济黎民图救苍生,先后平饥荒乱战天火洪灾共八十一劫,凭一身功德开灵八十一剑,连贯成剑阵一座,剑阵成时四海皆震,仙人踏虹飞升,不知所踪。 虽不晓得飞升去往何处,但这开灵一式内蕴的威能,的确是强绝。 虽说如此,但如今开灵一式早已于光阴之中遗落,不显于世。水君不愧身负大神通,通读古籍,将以开灵一式梳理出脉络,虽未能有古书记载中那般强绝,但也将开灵的门槛拉到极低,哪怕是初入修行者,也可将一身精气神注入剑中,使得此剑越发得心应手。 绕是汉子费了许久口舌,书生的眉峰,却依旧拧聚。 倒并非是不信水君这开灵的法门,而是自家小师弟的境界,当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水君亲自压阵,炉中剑品质无需多言,自然是上上之品,可正因如此,柳倾才始终心神不定。若是有二三境的修为,想来他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情让师弟上前开灵就是,但如今一个初境还未圆满的后生,倘若是镇不住炉中剑胎,反而令一身精气神亏损,休说回山门时无法同师父交代,即便是他柳倾自己,也是心中过意不去。 “小师弟,你当真愿行开灵一式?”书生平复许久,这才将满脸肃穆神色收敛,朝少年温和问道,只是十指依旧紧扣。 早在方才,云仲便瞧见自家师兄的眉头拧得极紧,心中登时有些明悟。说到底已是走了不短日子的江湖,即便仍有许多事不明所以,还是能察觉到些许异常。 “师兄若是觉得不妥,那我便不做了,”少年看看铺面之中愈发升腾的灵气,轻轻说道,“大概凭这位前辈的能耐,就算我不行这开灵,大抵也差不上太多,不碍事。” “但我还是想试试。” 从上齐一路南下而来,纵跨三国国境,负创多次,然而起初买来的那几件白袍,却还剩下两件,浆洗数次,被少年裹在厚衣外头,还是不染尘灰。 书生看了看少年外袍,突然失笑。 “去开灵吧。” 大概是这阵子诸事纷乱,思绪不定,他自个竟是忘却了水君前阵子的教导。怎能因关心则乱,毁去少年满腹纯粹剑心,恐怕再这般下去,就算将小师弟完完整整带回山门,自家师父也得骂上几句。 不如放手而行。 天大地大,任凭闯之。 汉子还想说些什么,听了书生这话,却将一肚子规劝之言生生憋了回去,心头好一阵纳闷:这俩师兄弟,好生奇怪,方才如何劝慰都是固执己见,怎么反倒眨眼间又变了说辞,忒怪了些。 常年居于铁匠铺之中的汉子哪里晓得,仅在方才书生开口一瞬,那位白衣的少年,心神猛然之间放开大半。 像是北风过稻,直吹开千里平川。 铁匠铺之中稳坐如山的老者也跟着睁开双目,目光之中略有赞许。 如若不是少年书生那两句话,即使这柄好剑费去足足七日功夫,他也宁可让此剑烂在炉中。但既然这小子想试试,那书生也愿意让这小子一试,此剑开炉,又有何不可。 祠堂里头那眼破败到石烂土稀的井口之中,腾出数道水光,顷刻间汇入剑炉,尽数纳归那柄仍旧同体赤红的剑胎当中,然水光依旧是水光,炉火仍旧是炉火。 日生月养澜沧气,敢叫水火亦同炉。 祠堂中依旧扫地的老人,抬起头来朝铁匠铺方向张望,虽说隔着数座屋宅,但老人却依旧不愿错开半分眼仁。他本就是极懂打铁铸刃的人儿,此刻开炉在即,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一场壮景。 “好大的动静。”老人撇了撇嘴。 可整一座钦水镇分明纹丝未动,老人撇嘴时候,也分明没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后生,且上前来。”貌若老者的水君遥遥招手,“此剑经七日炉火,又以千万锤凿击,你身为剑主,如若也不愿吃半点苦头,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少年上前,闻言却是轻轻一笑,“前辈难不成也要给后生几锤?” 水君笑意更甚一分,“非也,只需你与剑同受澜沧水之威,便可开灵,对你日后修行心境,亦有裨益;只不过老夫这澜沧水不同凡水,若是要强行受其威压,筋骨经脉剧痛不说,心神亦是震荡不定,稳不住心神,势必要折损修为。” 说罢,水君将少年摄至身前道,“老夫只问你一句,敢否?” 少年却是并未答复,而是转回了头,朝铺面外那位汉子喊道,“我家师兄已然在门外站了几个时辰,大抵等到开灵一式完备,还需些光景,请兄弟借枚长椅让师兄坐下,待到此间事了,再行答谢。” “前辈请。” 第二百四十七章 咂咂嘴 气魄加身,对于习武修道者,当然是那好到不能再好的事,无论是同人过招拼命,还是涉险破境,一分胆魄总能涨一分气势;虽说事有两面,但大概总归好过遇事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比之泰然处之,必定是跌份许多。 然这份气魄临到云仲头上,却总是要平白吃许多苦头。 譬如当初劈柴,或是漠城之中强抵剑气,亦或是明知饮酒过后秋湖作祟,却偏偏要饮酒过后再行一趟剑招。 冲天胆气,其实有时亦是勉强而已,这门子理儿,云仲当然是摸得极清楚,可却还是低估了开灵一式,对于他这微浅境界,还是太过艰难。 可眼见得撂下这么一番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过后,水君自然不会同小辈客气,牛皮已然吹得鼓胀,这牛能飞多久,还得看云仲的本事。故而当下亦是没留手,单手开炉凝剑,另一只枯瘦老手,就朝云仲灵台上虚空一捉,如同倒提住一枚鸡苗似的,整个儿投入炉火之中。 看似少年依旧立身在原处,可一身精气神,却是尽数没入炉火。 打云仲出镇子前,在还不是师父的茶馆掌柜那打杂之前,少年还从没想过自个儿是如此愿意后悔的人儿,可似乎从入了吴霜的门,云仲便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味,且不算上这回,后悔事已然比单掌指数还要多出几件,这对于一向自觉落子不悔的他而言,真是有些不合心思。 吴霜曾教过少年行棋运子,虽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教授太多,可也算将最为基本的棋路一齐教与了后者。少年心思何其活络,终日缠着师父手谈落子,但却终归连二十手都未撑过,便叫自家师父下得落花流水;吴霜本也是嘴里不饶人的主儿,时常冒出句诸如狗屁不通,满脑浆糊的奚落话,害得少年对于手谈一事,渐渐不再热络如初。 输棋归输棋,面皮厚实归厚实,可少年从来也没朝自家师父说过一次悔棋这类话,输便是输,大有一副落子无悔,虽连气不得全盘皆输,但风骨犹存的姿态,绕是吴霜骂过数回,说怎得收了这么位脑瓜糊涂的徒儿,也是未曾悔过一回棋。 而每逢真吃了苦头的时节,少年又是有些悔意。 明知练剑辛苦,修行更为不易,可绕是少年踏足修行时候不短,却依旧难承其中苦楚。 水君说是练剑过后开灵,可实际上哪里有过后一说,分明是将少年灵智也一并投入了熊熊炉火之中,光是如此还不够,这位存世久极的大仙人,还十分不厚道地封住了炉盖。 如此一来其中苦楚,何异于万锋加身。 炉火之中那数滴莹莹烁烁的澜沧水,即便身负阴虚气,可也只算得上是釜底抽薪扬汤止沸,在如万枪千刃似的炉火加身前,微微裹了层纱衣一般,哪里能护住浑身一瞬。 少年察觉浑身炙热难熄,无端便想到,大抵蟹入蒸笼,也是这么一番滋味,心头登时有些好笑。 原来在西路晃荡了这么一路,自个儿连师父曾时常挂在嘴边的雪花肥蟹还未尝过,但周身此刻燥热得如同火舐干柴,很快便将那点苦中作乐的心思抛诸脑后,只凭强撑打起浑身精气神来,再也不敢分心片刻。 此时炉火之中,除少年精气神之外,仍有澜沧水数滴,剑胎一柄。 那剑胎落在少年眼里,本成想应同话本之中一般,当化作为人形,再不济也应当是团天地间一股清气,开得灵智口吐人言。可即便少年仔细观瞧,眼前也只不过是一截寒铁,同剑胎都并无半点相像,倒是如根极长的银筷,横亘于眼前,沉寂不动。 “小子,切莫心急,如若这剑起炉时便孕有灵智,绕是老夫都要心痒两三分,休说世间流落的那些个通天物,就算说成灵宝都不为过,哪里还轮得到你这初境修为的后生开灵。”似是瞧见少年此刻的窘态,水君话语声缓缓而来,颇为无奈,“原本看不出你小子是如此贪心的后生,怎么一入炉中,整个儿气势却是变了味,也不晓得你那师父是瞧上了剑道资质,还是这沾便宜便捡,贪心不足的小心思。” “老前辈这话说得,自然是瞧上了我这一顶一的脾性与资质。”虽置身炉火,云仲这道精气神通体受炉火炙烤,已然觉察出痛意,为何却仍是有心思同水君打趣,就连他自个儿也是有些狐疑。 水君闻言,更是有些无奈,登时便施手段将少年一张口舌封住,道了声,“休要乱语,老夫替你夺来两炷香功夫,如若你可忍着炉火焚体的滋味,同那柄剑行过开灵一式,出炉时分,你便可获取一柄不弱于体内的好剑;但若是开灵不成,老夫也不敢断言这剑出炉后品相如何,其中奥妙,自行领悟便是。” 少年才想出口问询,这开灵一式如何得行,水君身影便已然从炉火之中脱开,再想寻觅踪迹,却只见到周遭如帷似的火舌已然凑近,浑身上下的痛意,更是犹如摧筋折骨,片刻难以安生。 无奈之下,少年瞅瞅四下除却越发嚣狂的火舌,唯有一柄不似剑胎的剑胎,与几滴莹莹放亮的澜沧水,悬停眼前,当下便将心一横,强忍着周遭火炙神魂之痛,挪动到一枚澜沧水旁。 竟然是张口咽下一滴寒意流转的澜沧水。 炉火之外,水君眉毛抖了抖。 没想到这后生,还真是胆量非凡。 澜沧水虽是天地之间孕育的物件,更是不属凡品,说是水君入道之物亦不为过,可少年并未顾得上许多,兴许只是觉得周遭酷热难耐,便犹如嚼下块去暑老冰,轻轻将那枚通体晶莹的水珠,一口咽下肚。 甚至还砸了咂嘴。 且不提滋味如何,总之这滴如琼浆玉液般通明的澜沧水,入腹过后,确实是从腹中喷涌出数缕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缓缓抵住了外头的连天炉火。 第二百四十八章 泾渭分明,恰如沁骨 1以澜沧水中阴寒意解周身炉火灼烤痛楚,显然是一步上选,寒流涌动,足够解去一时之痛。初入炉中却未曾太过焦躁,虽说法子有些蛮横,不过在水君看来,还是有可取之处。 不过毕竟是修行多年,他曾瞧过无数根骨心性皆属上品的苗子,估摸着比炉中少年瞧见的人还要多上无数,对于后者这般举动,并不意外。 如若是初入炉中难以平心静气,那才是不对,况且南公山吴霜,想来也不至于带出了这么位糟到极点的徒弟。 云仲却并没心思追究这位前辈对自个儿是如何一番看法,当务之急,是要借着澜沧水之中的寒气,避开周遭火舌,找寻到所谓开灵的法子,而非是顾及其余俗务。南下一趟,如何也算在生死一线闯过数回,何为主次,少年已然算是做到了心中有数。 譬如吴霜讲过的那句,剑如何走招是次,出剑才是主。 可出剑之事,又谈何容易。 本就对开灵一式一窍不通的少年,只得凑近那截寒铁上下其手,寻思着学来医者寻病问脉的模样摩挲寒铁,指望着能从这块看似平平无常的寒铁之上,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万事开头难,找对门路,总是要放到首位。 周遭是隐天蔽日的浩大炉火,无意之间抬头望去,除却莹莹点点几枚澜沧水悬于近处,再无他物,瞧着无趣至极,可流火偶尔裹上周身,依旧是令有阴寒水气护体的少年一阵心悸。 凭他这点内气,若是想强行在火中苦撑,只怕水君口中的两炷香,就并非是留与他寻觅开灵法子的功夫,而是他云仲出师未捷身死火中的期限。绕是有澜沧水护住周身,少年也觉得这火烫人的程度,似乎仍是在缓缓攀升,压根未至穷尽。 似乎是嫌炉火不够旺,铺面之中,水君缓缓抬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压在炉盖上头,还朝外头的结实汉子喊了句,“武昭,这炉火不旺,旁人都力有不济,赶紧来把持风箱,将这火再往上拱一拱。” 唤做武昭的结实汉子闻言,连忙应答,又对一旁的书生道,“客官先在此坐着歇息片刻,距开炉还有一阵,放心就是,我家师父的手艺高得很,从不出纰漏,客官稍安勿躁才是。” 柳倾却并没坐下,而是点点头笑答,“不碍事,小兄弟忙着,我就在这看看就好。” 武昭不敢拖沓,连忙抱拳,直奔铺面之中鼓起风箱。 虽是三境修为,水君的一番动作,在书生眼里仍是神妙莫测,一时难以看出门道,但总归是资质摆在台面之上,再因修行阵法,观瞧灵气流转,总是要强出旁人一头。眼下自家师弟半点动作也无,只是立身在剑炉侧方,周身气息似是凝住一般,心头登时便明悟了些许。 开灵一式,怕是要以心神为引,纳入炉中,同炉中剑交融为一,如此方可得来柄贴合心意的趁手好剑,可凭自家师弟的修为,压根还未生出半点心神元灵,估摸着只能以一身精气神替代心神,投入炉中。早年间山上时候,师父也曾尝试以这等法子开炉练剑,将青霜吴勾二剑熔于一炉,令之脱胎换骨,铸出柄当之无愧的本命剑,可不知是境界不济还是神意念头难以通达,最终还是搁置下来,直往上齐而去。 而眼下水君的本事,却是以自身修为强行攫取云仲精气神,置于炉中,仅凭这份超凡盖俗的能耐,便可称得上是极高。 心间是如此想着,但站在铺面外头的书生掌心,却是始终攥得紧实。 炉火之中的云仲,此时境遇更是难耐至极,原是吞下一枚澜沧水,通体舒泰了不少,但眼下周围火势可是越发旺盛,若说方才那是置身一盆沸火,眼下可就是不觉间踏入了火蔓层林;无数如枝条似的火舌劈头盖脸,压砸而下,触及体肤,更是胜却烙刑那般苦楚难当,逼得云仲只好又朝那几枚澜沧水伸手,指望再吞个两滴,缓解一番苦楚。 “老夫仙家物件,岂能叫你皆尽吞将下去,如是这般暴殄天物,可是得受老天震怒。”闭目盘膝的水君轻轻嘟囔一句,还没等边上武昭听清,而后便又归复沉寂。 倒是苦了尚在剑炉之中浑身难安的云仲,一抓之下,却见那几枚澜沧水似乳燕投怀,尽是钻入到了剑胎之中,使得整一柄剑胎都带上些许水盈盈的意味,可无论少年保住剑胎如何摇晃抡动,就是不见半滴水气浮现。 外头武昭仍旧甩开臂膀,不知倦怠似的将风箱鼓起,炉火之盛,竟能隐隐透出那方古朴剑炉,映得铺内如同点起数盏油灯,火光流转难绝。 剑胎通体赤红,叫少年握在掌中,更是痛极,端的是恨不得将这其貌不扬的烧火棍扔到一旁,可无奈想到自个儿日后行走江湖,还需仰仗掌中剑,少年还是狠狠心,将这柄通体绽满赤霞的剑胎,紧紧握在手中。 剑炉之中火舌似匹练跌宕,如千嶂层起,沸汤滚乱,熔鸾穿横,无边无沿。 少年就同瀚海一株弱蒿,飘飘摆摆,直上斗牛。 少年摸摸脸上烧灼溃烂处,细语道,“这么一座剑炉子,大概得费不少好铁吧。” 天下哪有如此大的铁匠铺,哪有如山岳中空这般大小的剑炉,绕是少年再不知深浅,也觉察到自个的真身,似乎是并未入得剑炉内里,只是一口精气神被那老者生生拽入。 但其中苦楚,却是比之肉身负创,还要叫人难捱数倍。从以钝剑劈柴,至后来行气出岔,再到腹中无端埋进柄秋湖神意,他吃过的苦头,不可谓浅薄,而今日入炉,却比起初预料的刀山路,还要长出数百步有余。 一步一道槛。 碰巧体内澜沧水之中的寒气,却突然之间涌到周身,非但没将周身经络的炙热中和分毫,反倒是泾渭分明,骨内冰寒,骨外经络气血灼热至极,就好似有大神通者,于少年骨外敷上层水火不侵的罗网。 寒也是痛,灼也是痛。 泾渭分明,亦如叠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唯出剑尔 “不吃些苦头,往后真成了师父的衣钵弟子,想必小师弟也扛不起那般沉重的担子,平日多吃得些苦楚,总要比丢却性命好。”书生独自一人立身在铺面之外,已然站定好些时辰,但双目却一直盯着越发赤红的剑炉,自言自语。 水君早同他讲过,剑出炉时,恐怕云仲要收一份罪,虽一时半会不至于让人痛得昏死过去,但境界愈低天资愈下,所受苦痛便愈发难抵,即使少年过了这关,开灵一式也未必真能贴合心意,至于究竟是否冒险一试,全看柳倾的意思。 身为师兄,师弟碰上的机缘造化,如何都不该拦阻,可身为南公山大师兄,书生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非是怕伤了云仲,回山门后叫师父责骂,而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师弟以身犯险。 柳倾心思,何其通透空明,只凭师父回山后的只言片语,便能察觉出他这小师弟,原本就不是什么运气旺祥的人儿,兴许常人人至中天的年纪才要尝的孤寡滋味,小师弟已然当做了家常饭食,修道天赋又是差强人意,他这做师兄的,又怎能眉头不皱就让师弟吃苦。 如若少年不说那句想试试,恐怕直到剑成出炉,书生也只是带着少年立身原地,不去同上苍夺那份开灵的造化。 可师弟偏偏说要试试。 究竟是做师兄,还是做南公山上师兄,柳倾此刻亦是拿捏不定。 柳倾心知肚明,方才那番话,本就不是给小师弟听的,而是给始终拿不定主意的自己说的。 凡事若是心有定数,举棋而知气,谁又会闲来无事找个理由劝服自个儿;而若是轻易便能劝得动,世人心间又哪来的百般烦闷,终日托酒食风月所遮。 书生很烦闷。 黑袍人打上山门,耳畔始终蝉鸣聒噪,大不了起数阵挡门就是;小巷当中刀芒如昼,甚至险些贴到耳畔一寸,大不了拎起东山城砸过去就是,二者全然算不上烦闷,可眼下书生的眉头竖起一段,却是真真有些烦闷。 汉子先前搬到一旁的竹椅,乃是自家铺面所制,关节薄弱处更以铜铁箍夹得紧实,两三载光景,硬是撑住了铁匠铺中一众打铁汉子的结实体格。要晓得这群一向作派毫不与风雅沾边的赤膊汉子,一向没什么轻坐轻起的习惯,活计累时难得歇息,便极粗野地朝椅上一靠,待到喘匀气息再抄起锤凿上阵,并无半点讲究。 绕是如此,这枚竹椅亦是稳固如初。 柳倾一刻也未落座,可竹椅周遭却是撅起无数道竹刺。 “休要朝那把竹椅出气,”水君睁开双目朝外看去,“你这吴霜首徒,境界天资不错,可心境尚需打磨打磨。” 水君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这点小事都沉不住心性,来日出门天下行走,丢的其实还是吴霜的脸皮。 但身旁武昭却是不明所以,全当是自家师父心疼那把竹椅,手头拽动风箱半点不慢,却是憨厚一笑开口道,“师父莫生气,那竹椅多年来沾染污油铁屑,险些都要盘上一层浆,刷洗都刷洗不净,不如趁这机会,再添置把新椅就是。” 话音落下,水君瞅着自家这位心性通明,还未染尘的徒儿,许是不知如何开口,亦兴许是想起徒儿心性,头疼日后如何教导,当即就将双目一闭,不再言语。 柳倾突然笑了笑,把衣裳下摆拢到掌心,在那把竹椅上轻轻坐下。 竹刺收拢。 不论是大师兄,还是南公山大师兄,既然小师弟已然去找寻自个儿的机缘,那身为压阵之人的自己,的确需要静心凝神,以备不时之需才对。 理儿很简单,做起来却难。 书生微合双目,竟是自顾开始行气打坐。 一座阵起,又一座阵起。 今日天光明朗,虽已临近日暮,街巷当中米酒滋味依旧清甜爽神,过路行人面上眉眼含笑,商议着屯些过冬的老菜,或是今晚到家中一坐,老菜新酒,炉火小鼾;树上鸟雀还未归巢,似是觉得有些寒意难消,扑扑双翅飞上住户家外头悬着的灯笼,以浅浅火烛暖暖身子。 无人知晓水渠旁起了十几座大阵。 水君并未开口阻止。按说以他的能耐,如何都无需门口那位年轻人起阵,用以师弟开灵不成吊住性命,以十几座大阵之中的蓬勃精气灌注。 可水君还是未曾出言劝告。 师兄要为师弟做点什么,他又怎能拦。 “今儿恐怕真要蒸个十成熟。”少年瞧着满眼火光冲天直起,捏捏臂膀,估摸着自个儿已是有个二三成熟,舔舔早已炸皮的嘴唇,无奈中自语。 绕是他将那截寒铁敲打数十回,期间还挖过数次其中的澜沧水,皆是无有丝毫奏效,反倒是被更为炙热的铁段烫伤了掌心臂膀。 遇上危难时节,平心静气固然是至关紧要,但此等恰似阴曹的可怖景象,谁人又可始终神智清明?天下想必有这等人,可眼下的云仲,却是离这等境界相差甚远,更何况浑身上下经络百骸之中,忽而如堕冰渊忽而如踏火海,痛楚不绝,绕是云仲还算得上坚韧的性子,此刻亦是苦撑不能。 两炷香功夫,大概已是十去八九。 “换成师兄置身在这炉火之中,应当如何做。”少年喃喃。 于是少年忍着周身刀劈斧削的痛楚,学着自家师兄的模样,神情淡泊,慢慢盘坐在虚空之中。 炉火澜沧虽痛,然神智仍醒。 “那换成师父,又是应该如何做。”云仲合上双目,不再惦念着心头那两炷香究竟剩余多少长短。 南公山上头,身形不再那般宽胖的剑仙将手插入衣襟,挠了挠后腰,似是觉得指头有些冷,吴大剑仙打了个冷战,神情微微愠怒,随后唤出青霜剑来,朝天上猛然砍去。 天云消散,连同连天大雪一并斩尽。 “这才差不多。”剑仙收剑回鞘,眉头微挑,“这鬼天景,招惹练剑的作甚。” 与此同时,少年也握住了那柄铁棍。 像是当初握住了那柄满是锈迹的青霜。 剑客还能如何行事,唯出剑尔。 第二百五十章 流水试剑 开灵原为千百世前,仙人铸剑的手笔,虽在当时难以算得上是什么稀罕法门,但能行开灵式者,彼时亦是凤毛麟角,原因便有些修行中人是道行虽高,手段虽妙,但平生并未获取什么功德道果,只凭一手超凡脱俗的本领开灵,显然是败多成少。 一类稻米养百万黎民,人皆不同,同样炉养百剑,万千仙人剑炉之中铸就的名剑,虽说大同小异,但皆是不同;心术不正者练剑多邪意,心术方正者练剑大都平和正气,剑意不同,剑意孕生之灵,自然也有异处。 归根到底,心意为主,功德为辅,这功德就好似熬药成汁时候,将药力引出的一味药引,但这份心意如若不诚,就好似汤药缺失主药一般,自然难以药到病除。 云仲如今尚不需剑胎生出灵智,水君也更未打算,令这位后生事事仰仗一柄仍在灵宝之上的名剑,剑成生灵虽好,可但凡是好物件,还需能守得住才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要令匹夫无人可定罪状,还需一对足矣砸开无数魑魅魍魉脑袋的结实拳头。 一截寒铁而已,如若那少年真能将此物当做一柄剑使,即便此物不是剑,那也得是剑。 铸剑而已,又有何难。 剑炉震荡,炉盖猛然炸开,其中如怒涛似的炉火亦是席卷整个铺面。 可其中站立的伙计,与那位拉风箱不止的武昭,半点也未曾挪动跟脚。 老者只是捏了捏指尖,万道炉火与飞溅铁水,便皆尽被神通捏在一处,化为一块通透赤红的顽石,悬在铁匠铺之中。 极境绝巅的修为,绝非戏言,这枚品质不下于上品通天物的剑炉炸开,绕是门外等候的柳倾也不敢硬接,大抵手段层出,也只是令这股无匹的力道压到水渠之前,压根无暇他顾。像是水君这般轻描淡写捏捏二指便能撤去威能的,怕是现如今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有这番手段。 “小子,炉中三日,待得可还舒坦?”老者不去管那枚炸得凄惨的剑炉,拍拍掌心残留的些许炉灰,朝回过神来的云仲笑道。 云仲刚回神不久,尚处在浑噩之中,猛然听闻耳畔有人开口,下意识便挥剑朝前刺去,却是被老者捉住掌心笑道,“要睡也得回住处去,老夫这儿可无甚闲暇地界。” 少年这才彻彻底底清醒过来,再看看掌心中哪还有剑,登时便松了口气,对老者抱拳道,“晚辈失礼,前辈莫要见怪。” “无妨。”老者笑笑,“话说回来,你小子可知你在我这炉中呆了多久?” “前辈曾说过开灵只需两炷香功夫,想来晚辈也只是在其中带了两炷香时间罢了。”少年用余光瞥瞥天色,见外头才刚有些日暮的意味,故而想当然便说出口。 老者点点头,“心性还真不赖,不过这话,却只说对了一半,炉外两炷香,炉内却是整整三日。” “不过你吃这三日的苦楚,老夫自然不能让你白白咽下去。”没等少年应声,水君已然从虚空当中拎出柄尚且泛红滚烫的寒铁,竟是直接握在掌心当中,回身便刺。 寒铁虽不锋锐,但仍是迎着那枚通体赤红的顽石,一穿而过,直至整寒铁柄都穿到顽石另一侧。 堂堂水君,练剑之事手到擒来,此间难处,唯有二者而已,一者被老者枯坐七日而解,二者便是要云仲心意到家,才能令此剑成。 金铁声传来十余里远近,铁匠铺内霞光顿起。 老者提起掌中剑,不等周遭人看清,便踏步出门,摆好起手架势。 “且叫老夫先行试剑,如何?”老者斜睨一眼书生,打趣似的开口道。 柳倾站起身来笑答,“剑都是前辈所铸,自然要请前辈先行试剑,合理至极,想来小师弟也无有半点不情愿。”柳倾也是心中有感,似乎这位水君,自从开炉练剑过后,浑身上下那股出尘气,不知不觉间就收敛许多,乍一看去,衣衫不整,掌中尚存灰土,倒真像是位隐居市井之中的寻常老人。 若说与寻常老者不同处,便是手腕处依旧缠着硕大蚌珠,瞧着十分怪异。 南公山大师兄不晓得为何水君踏入铺中过后,始终以这副面孔示人,以他的境界,更是不知晓为何老者要隐去一身出尘气息,但隐隐之间总觉得,如此境界的水君,定是不会跌境。至于原因为何,他的确不明白。 老者哈哈一笑,缓缓开始运剑。 从始至终,水君都未曾让云仲瞧见那柄剑模样究竟如何,直至走到场中运剑,少年也没窥探到这柄剑的外表,却见前者自顾自于场中试剑,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试剑乃是老年间流传下来的讲究,用于剑出炉后淬火已毕,开锋崭露锋芒后,属铸剑时候必要的一项,工匠要先行试一趟剑,以各路剑招运剑,略微尝试一番手头感觉,再斩譬如试剑石之流坚固之物,待到试剑罢了,将剑再递还委托铸剑者。 故而九成的铸剑匠,都或多或少研习过剑道各方流派,正是因试剑此举。 老者的剑道路数,极为古怪,虽说运剑极快,但臂膀却少有动作,甚至于肩头未动,掌中剑已然翻腾流转数个来回,速度之快,绕是云仲习剑已久,亦是有些瞧不分明。 相比之下,吴霜的剑势虽快,然而却趋近于大开大合,剑芒所指便是一道剑气挥出,少有变招的时候,尤以一往无前为骨;可老者的剑却恰巧同之背道而驰,剑身如同游鱼戏水,忽而来去,剑尖所指时时而动,灵巧至极。 空场还算宽敞,但此刻只剩一地剑光,寒芒涌动处,就连水渠之中的清澈流水,也被这团剑芒吸扯起数道莹流,直至于老者周身一丈外,汇为一道茫茫水流。 一剑试罢,少年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只因这剑招的确煞是好看,连同剑光外的那层水膜,亦是于残阳里映出一抹深橘。 “那少年郎,可曾看仔细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十两一柄,童叟无欺 “晚辈只能将大概剑路剑架看清一二,可没看懂剑招,前辈剑术高妙,我这晚辈人,的确难以参透。”既然老者开口问询,云仲也只得答话,总不能瞧着人家老前辈剑走偏锋,就说这剑招过于凌乱,更何况练剑日子还短,剑招是好是坏,他还真不敢妄下论断。 武功一世,本就是知易行难,纵使知晓老者剑路以变幻为主,少年也不敢说自个儿练上个千八百遍,就能将这趟剑路了若指掌。流派流派,其中剑术剑招,更好似大江东去,万般湍流归入海,将一整个流派当中的剑招吃透吃实,无论如何讲说,都谈不上一件容易事。剑道在天下流传不知几世,虽万般变化不离根本,但万千年月过后,衍生出的剑法招式,更胜却古之老树开枝散叶,庞杂至极。 云仲练剑,事至如今也不过是将吴霜传下的数招勉强吃透,心中所想,也皆是剑贵在精不在多,将这几式练得炉火纯青,如何说也能勉强安身自保,如若招式练得冗杂却无神意,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者挽个剑花,将这口破炉不久的长剑懒散掂在手上,朝少年笑道,“老夫猜测,你如今练剑,大都还是沿着你家师父编排的路数而行,欲将那几式剑招吃个通透,不再有旁的念头,至于其他流派的剑法,却是并未沾染分毫。”一番话,将少年的心意皆尽道出,老者却浑不在意,略微拈拈胡须笑道,“所谓在精不在多,确实没错,一招鲜吃遍天,到哪儿都管用得很。可天下哪有剑术唯尊一家的时候?休说你家师父乃是近百年来风头极盛的吴霜,即便是生在万载前的那位阵起八十一剑的剑仙座下,精诚勉励学来的剑招,也未见得就是天下无双。” “想在剑道途中留名,还需自个儿领悟出一套独属自个儿的剑法剑意,才是最好。吴霜的剑法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更是贴合自身,小子不妨想想,就算你将这几式师门剑招吃透过后,同境一战,你能有几分胜算。”老者抹除剑上水纹,周遭流水却是汇聚于剑身之上,引潺潺清水冲刷剑身,剑光更盛。 “只怕战平都是痴人说梦。”想也无需想,少年脱口而出。 “若是想踏前一步,自创一门剑招,还需炉养百式,尽人之所能观摩他人剑招,这么一来,才有那么一丝创下剑招的可能。”老者点点头,似乎对于少年这两句回话还算满意,紧接着话锋再转:“故而剑在精而不再多,这话对于剑道扬名者而言,恰巧是句谬言,毕竟人之寿数不过百年,掐头去尾,留与你研究剑术的时间,不过是数十年,能多窥探到一路剑法,再加以研习取长补短,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番话其实同吴霜当初言语,出入并不算大,只不过老者却是把话头直接挑明罢了,少年稍加思索,便觉得这番话的确有理。 总要见识过人家的剑法,才好比照剑招,扬长去短。 “还要多谢前辈教诲,晚辈记下了。”云仲这回却是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丝毫不含糊,只因老者这番言论,足矣媲美传道授业,丝毫未有掖藏,直直白白讲了个通透,这礼数必须得到家才是。 “无需多礼,赶紧瞧瞧这剑顺手与否,老夫有些倦怠,得回住处歇息一番。”老者将手腕一翻,把长剑递交与少年,随后便径直朝街上走去。 柳倾紧走两步,刚想相送,却被老者拦下,笑道,“莫要着急,剑是铸成了没错,可尚缺一枚剑鞘,待到老夫回住处找寻一番,明日再一并交于那少年郎就是。至于银钱,本铺面有规矩,十两一柄,童叟无欺,向来不还价,炸碎剑炉,自然不消你二人赔钱,记得将银两交与武昭就是。” 书生还想道谢,老者却已一步数丈,远远甩下句话。 “莫要忘了给钱,老夫这铁匠铺,概无赊账一说。” 日暮沉沉,灯笼挂匾。 老人踽踽独行,碰上镇中几位写罢课业的孩童,从衣衫中取出几枚铁打的小玩意儿,挨个赠与周遭孩童,不等孩童道谢,便摆摆手,轻轻快快朝远处走去。 像极了祠堂里那位和蔼老人。 似乎这才真生出了一身仙气。 书生一直在日暮中观瞧良久,直至老人身形几不可见,才收回目光。 这一幕少年却是不知,只顾着打量掌心当中那柄长剑,心头欢喜得很。此剑剑锋极窄,通体清明亮堂,剑脊棱处有云纹缭绕,吞口雕有水火双形,除此之外,再无其余繁杂点饰,可入手时却是轻重极为合宜,挥动之间剑光莹莹,除却剑锋寒意之外,更蔓上两分水盈盈的滋味,卖相极好。 当初秋湖入手时候,少年也是觉得分量十分合适,但却未曾有过这般圆通如意,仿佛一剑再手,臂膀也是跟着这柄新剑伸展数尺,并无半点生疏意味。 大抵是开灵妙用,亦或许是少年心思欢喜,但眼下令少年最想做的,还是畅畅快快出剑一回。 剑光再起。 武昭同铺中汉子拾掇罢了,也是纷纷立身在铺面门槛处观瞧,有心看看这少年郎究竟本事如何,如若是一柄耗去无数汗珠的好剑,落到个俗人掌中,这十两银钱,即便是书生要给,这帮伙计可是不应。 少年踏前一步,虽剑身无鞘,却亦是置于腰间,出剑轻快一式画眉,再予登楼,平地之间腾起数尺高矮,杀气四溢,再压剑下楼,招式圆润通达,心意一至,譬如疾风惊雨。 剑光闪动,少年从画眉登楼再演鸾迎叠瀑,剑势一浪高过一浪,气势之盛,竟使得街上浮土尘会也一并腾空而起,并未翻腾,却是尽数被剑中那道流水皆尽吞净,化为一道黄龙裹住周身。 但那道流水尘土所融成的一道黄龙之中,似乎隐隐有些血红。 街道两旁过路者与铺面伙计,无不拍手称赞,直言道这小哥本事能耐的确脱俗,这一手快慢剑,胜却那些江湖上打把势卖艺者多矣,甭管是行家外行,估摸起来瞧着就是一个字,棒。 水渠两岸,皆是停有几十人上下,拍手称快之余,皆是好奇这位异相面孔生疏的少年郎,究竟是如何在这般年纪就能练出这么一手高超剑术。 叫好声不绝于耳,两岸皆闻。 然而一旁默不作声的书生,却略微皱了皱眉。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窗裙边关不住 还在众人意犹未尽的时节,云仲一套剑招已然运罢。不过虽说是一套剑招,却是在其中揉杂了些旁人剑招路数,譬如在颐章边境土楼中那位中年剑道宗师的窄剑流派,方才老者那套流水似的剑架势,就连唐不枫的刀法,少年都是模仿其形,一一施展了一番,虽说只是皮毛而已,但在外行人眼里看来,却依旧是威势不减。 一趟剑路下来,掌中这柄水火吞口的新剑,少年越发觉得用来顺心如意,并无半点不合心意处,且不知是否因剑中附着几滴澜沧水,挥剑时寒芒闪动过后,剑身便能自行沥出不少清澈水流,顺剑身血槽而淌,极为神妙。 云仲本就有些小剑痴的苗头,瞧见口上好长剑,一向是迈不动步子,总要自行饱个眼福,这才好带着些不舍神色离去,老者铸的这口好剑,显然是相当贴合心意。 但立身两岸的过往行人却还未曾过足眼瘾,更有不少本身有些根底的汉子连连叫好,嚷着请少年再出几招,迟迟不愿散去。 “诸位稍安,容我这当师兄的说句扫兴话。”书生默默将竹椅搬到铁匠铺门前摆正,随后抱拳朝一众人行礼,温言笑道,“我与小师弟在此等候剑成,从天色初明至今,已然站了数个时辰。非是晚辈特意要落各位的面子,而是我二人实在有些疲累,诸位若是还想看看我师弟运剑,来日方长,如今还请让我二人先行回住处歇息一番,日后再来献丑不迟。” 柳倾这番话讲得极有分寸,倒不像是一位书生所言,更想是江湖上那些位以打把势卖艺谋生者的贯口,草莽气奇重,就连少年也是诧异,收拢剑势,向自家师兄方向看去。 眼见得话已说到这份上,钦水镇中人大都亦非那不讲理的江湖莽撞人,人家言语极为诚恳,又非存心推脱,回住处歇息一番,他们总不能强留,于是又夸赞了几句名门少侠,也是一丛一簇纷纷散去。 书生走到少年进前,根本不等后者开口,劈手便夺下那柄水火吞口的新剑,语气极为严厉道,“小师弟,得剑过后心生欢喜,这本没错,可身为剑客,休要得意忘形才是。” 云仲一愣,怯怯顺着大师兄目光朝手掌看去,登时便有些惊异。 少年掌心哪还有半块好肉。 炉火之中苦熬三日,所受痛楚,虽是隔着厚如一臂的剑炉,也是传到了少年躯体之中,其他地界并无异样,但掌心却已经被十指抠得碎烂,乍看之下,像是被巨牙参差的妖犬噬咬,伤处深可见骨。 书生眉峰簇得极紧,再看看自家师弟满手鲜血淋漓的惨状,原本的欣长眉毛,转瞬之间缩得极短。 “辛苦师弟。”残阳长街,身量极高的书生从怀中拿出枚帕子,毫不犹豫扯成两段,又拽过少年双掌,轻轻包扎起来。 精气神抽入炉火之中,肉身本应停在原处才是,五感尽失才对,但自家小师弟硬是把十指牢牢抠在掌心之中,炉中三日,所受苦楚究竟多少,就连柳倾一时间也无法估量。 “走了,咱回去歇着。”书生掂量掂量长剑的分量,朝云仲笑道,“剑不错,日后还需勤加修行,莫要令此剑蒙羞才是。” 二人出客店时,还是清晨,归去时候,已然是天色昏黑,家家户户皆是点起灯火。 一路淋漓血水,少年只是呲牙笑语,说这两日没勤快练剑,老茧薄了许多,掌心经指头一剜没成想就破开口子了。 任谁都知道,少年这话乃是扯淡。 可柳倾就是没忍心戳破。 回客店后,那位女儿身的小二正在门旁舀酒,见是这两位,没来由面皮一红,顾不得还未打满的酒壶,便胡乱找了个由头脱身,裙摆扬起,快步上了楼。掌柜的见此,朝师兄弟二人笑语,说是不久前两位客官在铁匠铺外运剑,小女也闻听了信,跑到桥边过足了眼瘾,估摸着瞧见小少侠飒爽英姿,一时间有些羞怯,还请客官莫要见怪才好。 总有不爱文章墨宝,独喜刀剑江湖的女子,绕是小镇一隅客店当中,也不乏瞧见少侠便心思怀春的女子。 江湖多风流,除却引无数英豪折腰之外,仍有女子为之心尖儿轻颤。 江湖之妙如何,除却雪夜长歌,一剑东去,大抵还有女子抚扇,夜半呢喃呓语,与几分眉眼含羞,春潮带雨。 同掌柜寒暄几句,师兄弟二人先行上楼,过阵自然有人送上饭菜果腹,倒也无需忧心。 “寻常地界的年轻人,再过个两三载,已然可考虑婚配嫁娶一事,咱乃是修道之人,许多尘世规矩无需全搬照用,若是有瞧着眼顺,青白称心的姑娘,师弟切勿藏掖。”还未进门,柳倾却是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番话,登时就将云仲面皮激得微红。 少年哪里起过这等心思,说白了多半年前也不过是位穷苦小子,终日苦于谋生一事,尚且觉得身心疲累,哪有其余心思,叫师兄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语一惊,登时便有些窘迫。 相比之下,书生倒是满脸的坦然,打趣道,“一入修行岁月催,若是不趁着大好年岁结成一桩姻缘,兴许等到垂垂老矣,便再也没那个机会喽。” “师兄就莫要调笑师弟了,休说这本事还没学利落,连山门都没踏入一脚,我哪有娶妻成家的心思,再说孑然一身,哪家的正经女子能瞧得上。”云仲被说得连连摇头,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书生点头,“说的也是,那就再等等,先上南公山练就好一身本事,再考虑这人生大事也并无不可。”随后推门而入,让少年先行进屋歇息,自己则又下了楼,找掌柜拿了把青茶,这才又走到门边。 师兄弟俩住的这层楼阁有道长廊,长廊尽处有窗棂一扇,窗帘一挂,从窗棂望向外头,能瞧见不少钦水镇景致。 水渠桥柳,流檐宅院。 可无论外头光景如何,窗帘下的一角裙摆,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有缘自会相见。 书生推门而入,抛下一句话语。 第二百五十三章 书呆子 而就在书生踏入房中一瞬,水渠旁十几座大阵,皆尽化为虚无,变为一道磅礴精气,瞬息之间穿街越巷,直至流入客店之中,而后缓缓补入少年躯体。 柳倾布下的十几座大阵,本就不是为防水君所用,虽说自身阵法修为高深,但若是水君有心加害,绕是南公山大师兄倾力相阻,估摸着也断然撑不住几刻。境界之差,譬如大江天堑横亘于前,并非是倾力而为便能弥补的。 故而十几座大阵,皆是汲取天地精气所用,预备着给师弟补充一番内气,免得负创过后伤了本源。 少年只觉得丹田处微微烫热,只情以手掌摩挲小腹,还当是秋湖又要作祟,却不想除却温热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异常,这才放下心来,将长剑横于膝上,仔细打量。得剑过后,少年心中自然是欢喜,于是虽掌心碎裂,一时间也顾不得太多,只是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摩挲剑身,左看右瞧,端的是爱不释手。 多半是因剑中有澜沧水的缘故,绕是进了炉火颇盛的屋中,这柄剑剑身依旧冰冷如霜,虽不至于太过冰手,但剑中蕴含的寒气,依旧似一块积年坚冰,令少年指尖微微发颤。 “师弟心思,看来是皆尽沉浸于这柄新剑,至于其他琐事,并未窥得妙处。”书生走进屋中,瞧见少年正聚精会神的打量掌中剑,似笑非笑说出这么一句,却不挑明,而是自顾坐下,从包裹当中取出两瓶伤药。 少年嘿嘿一笑,将长剑立在墙根处笑答,“师弟就这么点心思,至于其他事,还真未有太过于在意的,满脑皆是剑道与修行两事,大抵算是有些走火入魔,踏入歧路之中了。” 柳倾摇头,将两枚瓷瓶当中的伤药分别倒出些许,一并倒入桌上碟中,“错自然是没错,修行练剑都不是什么简单事,本就该是精纯心意,祛除杂念,就跟大荒山间那些位苦行僧侣独居道士一般,虽身无银钱,却具一心向道的念头,这等人在常人看来,大抵比繁华城中那些大腹便便的僧侣,忙于法事的道士,更近乎于道。” 云仲少有听闻自家师兄讲有关佛道的时候,当下就是有些好奇:似乎无论是师父吴霜,还是自家这位大师兄,对于佛道一事,都是颇有研究,吴霜更是认得一位能耐泼天,可使山岳腾空的老道士,二者似乎是故交,经柳倾这么一提,少年便觉得好奇不已。 “我曾在家乡镇中瞧见过佛门中人与云游道士,似乎二者除却教派不同,其余行事皆是大同小异,并不常收取钱财,最多不过是求上一餐饭,或是勉强收下几枚铜板,颇有闲云野鹤的意味。”云仲将得剑之喜收敛,转而同柳倾缓缓道,“距镇子最近的一处富庶之地唤做青柴,青柴亦是有不少僧人道士,通常是衣冠齐整,派头十足,即便是在市井之中,多数人也愿说上一句大师仙道,服饰与日常所用,比那些个云游行脚的僧道,更是有出尘飘然的意味。师弟这趟出门,已有不短的时日,反倒是越发不晓得二者之间,究竟哪个更为心诚。” 柳倾点头,目光越发温和,手头不停,将药粉拌匀过后,才慢慢开口,“既然是讲究心诚则灵,待在繁华市井之中的佛堂道观,与云游四方破衣蔽体化缘借斋,并无什么干系。古人云大隐于市,小隐于林,归根到底皆是出尘,大小之分,则是有些不足挂齿:居于市井之僧道,多要行法事道场,或是超度斋月,许多琐碎之事,心静反倒成了难事;云游天下的苦行僧众道士,虽风餐露宿食不饱衣不暖,但总归能得清净,向道之心越发澄澈,但二者究竟谁更称得上心诚,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心意。” 这番话,少年倒是听懂了大半,故而诚恳道,“师兄教诲得是。” “我说的又不一定是对的,”书生摆摆手,转而又专心研磨药粉,“若是有人出口便是至理之言,那这人多半不属世间,种种道理,若是只靠别人讲说,自个儿不去仔细寻思,那才是无趣。” 少年刚想琢磨一番,书生却伸出手掌道,“手递过来,伤虽不算太重,若是不上药,免不得偷摸溃烂。” 云仲只好伸出手来,任凭师兄摆弄。 “这一打岔,反而忘了方才要讲甚,”柳倾轻轻剥开帕子,不禁微微皱眉。这伤势哪里算不重,方才血污覆着,并未看得清楚,此番拆开手帕一瞧,掌心之中创口岂止深可见骨,就连多处的大筋都能看得真切,不由得心头一沉。 “姑且忍着些吧,听我讲话便是。”将碟中药粉拨到碟边,柳倾温言道,“一心向道是好事,但除却练剑修行外,人之一生百年尔,总要做些其他的事,总做一件事久了,终归会觉得无趣至极。师弟定是上过学堂,不然也写不来这么一手锋芒毕现的好字,可曾听闻过一则说法?” 药粉缓缓撒到掌心,绕是云仲也疼得心神剧震,将一对臂膀绷得极紧,勉强开口道,“师兄尽管问便是,若是撑不住痛楚,我缓缓就得。” 闻言柳倾动作更是慢了下来,药粉轻轻而下,丝丝缕缕汇入掌心,“学堂之中总有那些个捧着书本,成天不同人打交道,绕是自家先生跌了跤,或是同窗有事烦劳,皆是不为之所动者,这等人,一般叫甚?” 云仲强忍喉中低吼的意图,断断续续开口道,“大抵可称之为书痴。” 书生摇头,“我幼时学堂中这等人,都称之为书呆子,除却念书成痴之外,礼数不通,做事不知规矩,张口闭口却大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意味,这等人说是呆子,一点也不冤屈。” “治国经世者,怎会用这等只会死读书的庸才。” “同理,若是只会练剑修行者,不是死在江湖之中,就是因不懂世事,一生丝毫无趣。” “天下风景正好,层林尽染,切忌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干物燥 夜里一声鹧鸪啼,引得少年惊坐起。 到底还是少年人,深秋已有冬寒意味的时节,最是干冷,哪怕炉火依旧毕毕剥剥燃得正旺,掌心仍因周遭寒气变得越发痛痒。毕竟是深可见骨的数道伤痕,就连少年也不记不清,自个儿在炉中究竟遭了何等的大罪,才能将老茧缠绕的一双硬掌,剜成如此一番模样。 师兄随身带的药粉虽好,可覆于伤处,痛楚却比之前还要深上两分,其中如铁杵砸脓一般的钝痛,丝丝缕缕缠绕不绝,更是令半梦半醒之中的云仲始终难以入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声鹧鸪凄啼,竟是令少年坐起身来,再也难以入眠。 少年吃力的坐起身来,似乎白日炉火之中那番苦楚滋味,并未因剑成炉熄而缓和半点,反而在睡梦之中,仍旧有点点炙热冰凉缠绕灵台,始终难以消除半点。 苦楚难忍,即便是想潜心行气,估摸着也只是奢求而已,入眠都是难如登天,何况欲要安神行气。百般不耐过后,少年只好小心翼翼披上衣衫,随后借月色看向不远处师兄床榻,见后者并未有动静,这才缓缓下床,漫步离屋。 既然是无事可做,睡也不得修行亦不成,云仲只得外出走走,寻思着最不济也能叫外头飒飒秋风将一对手掌冻麻,得来一时半会的消停,若是能抵住外头寒风,更是可盘膝行气,勉强也算一举两得。 钦水镇毕竟属颐章偏中部,秋日比起上齐还是要暖和些许,云仲记忆中的家乡小镇,地处上齐西北,往常待到这等时节,早就是一副隆冬景象,虽未曾有大雪降下,但白日里倘若余下一摊水,到后半夜总能冻出不少成棱冰花,薄薄一层悬于水中。 每逢这时节,镇中那条小河便冷清下来,原因是平日里体格再棒的后生,也不敢下水遭这一回冻,于是纷纷在家中老实起来,就同那些个临近过冬的鸟雀蛇蛙一般,瑟缩在炉火旁,听家中长辈讲讲老事,也还算不赖。 云仲倒是闲不住,总要在深秋时节晃晃河滩,虽说外头冷清寒意十足,但敞开嘴喘喘清凉气,总能使得终日天马行空的脑瓜澄澈清凉许多,整个人都分外舒坦。 眨眼已是一年余。 少年缓步行到走廊尽处窗棂之下,忍着钝痛,将双掌伸展开来,置于流水似的月华之下,心思无端就平和数分。本就是酷爱闲散的人儿,整日修行熬练剑术行气,虽是心向往之,但总觉整日忙碌得紧,好容易得来些闲暇光景,心弦一松,登时便觉身心皆弛,自在得很。 从来钦水镇已有近乎一旬,可少年似乎仍对这处处流水的镇子有些陌生,终日皆是在房中修行,推演剑招,竟是连向窗外张望一事,都推迟到如今,少年自嘲笑笑,将双掌摊开,望向窗外灯火尽熄的宅邸。 唯余月色朗朗,上下一白,就连灯火之下泛起青橘波纹的青石道,亦是镀上层流白,莹莹灭灭,如若青叶撒盐,大雪无尘。 不知是谁人家中汉子踹落被褥,引得身旁婆娘骂声顿起,于寂静街道之中传出甚远,竟引得屋檐之上的鹧鸪鸟雀啼鸣,慵慵懒懒换了处歇脚地界,踏上屋瓦。 万籁俱寂之中,时而有鸟雀扑翅声,亦是大如钟磬声响。 “若是垂垂老矣,似乎住在这地界也挺好。”少年轻声自语,恍然间又想起了那处隐于大泉湖之中的城池,霎时间便有些难过。 不过大概那唐不枫与那位容貌惊世的女子,过得还算不错,这两人究竟去向何处,少年心中也没数,但就凭唐不枫那四处惹是生非的性子,估摸着一路之上也是惹上了不少麻烦。不过化险为夷的本事,人家唐疯子应当比自个儿还在行许多,再者说那女子腰缠万贯,估计路上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想到这,少年咂咂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有些后悔自个儿送去了好几坛朔暑酒。 “回头若是再碰上,你要是不带些好酒赠我,我便讹你个几十两银子,解解我心头之怨。”少年笑语,随后又小声道,“十几两也行。” 走廊之中脚步声起,但少年却并未回头,默默摸了摸腰间,随后又是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再理会。 “少侠,外头天气冷凉,为何不回屋中歇息?”话语声软糯清淡,但依旧是有些羞怯的意味,于是这句问话之中,平白无故又添了两分婉转颤声。 “姑娘为何夜里上楼,就不怕歹人作祟?”定定心神,少年回头笑道,但眼瞧着就是有些勉强,并无半点沉稳可言,反倒是颇为手足无措。 来人正是白日里那位女小二,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正有些怯生生地瞅着窗边的少年,许是灯笼摇晃,尚且看不出面色如何,但眉眼依旧是羞怯委婉。 “少侠说笑了,咱钦水镇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歹人呢,人人都说是钦水镇沾染了皇城气,再者有祠堂祖宗护佑,年年风调雨顺,既无人祸也无天灾,端的是个好地界。”闻言少女轻轻一笑,将手头灯笼搁在一旁,柔声开口讲道。 想来也是闻听了方才少年的感慨之言,才有了这么一番说辞,至于话中隐意,则是有些含糊不清,绕是少年思量一瞬,也未曾明悟话中的意味。 “天色已晚,不知姑娘来此所为何事?”云仲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愣头愣脑撇出这么一句,权当是缓和二者之间的尴尬气。 这姑娘比起云仲,亦是强不到哪去,仓促之间红了面颊,在月色之中更显三分柔弱,连忙开口道,“秋日里天干物燥,家父吩咐我前来看看,屋舍之中是否有火烛未灭,这才提了灯笼上楼查看一番,如是少侠厌烦,小女先行下楼就是。”说罢便提起灯笼,要往楼下而去。 云仲又犯了难。 似乎于礼数上,自个儿如此言语,未免有些过火,鬼使神差又说了句。 “如若姑娘不忙,长夜漫漫,何不闲谈几句?” ps.整活儿的一章,提前剧透这不是女主,不是女主,不是女主,重要的话说三遍~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说说江湖 “若是有想问的,姑娘尽管开口便是,现在外头已是入更,闲谈几句,倒也无妨。”相比于姑娘的矜持羞怯意味,云仲则是实在有些闲来无事,趁着晾手的时节,寻个人闲谈一番,故而虽仍然有些少年羞涩,但胜在并无其他心思。 说罢,少年便又看向外头静谧得如同丘山般的黑黢夜色,静候那姑娘出言。 终是怀春心思胜过羞意,姑娘使掌心扶住胸口,竭力稳了稳心神道,“少侠这一身剑术功夫,想必是有高人指点,却不知究竟是如何练的,倘若少侠不嫌说来话长四字,便与我讲讲这剑术如何练。” 云仲倒是并未想到,这位姑娘竟能问出这句话来,自个儿的剑术虽说勤修之下,的确有一番长进,但在他看来无论是吴霜的剑气剑意思,与圆润无停的剑招架势,还是那位老道借簪而来,滚滚云海直冲天隙,而后再是初窥老者的一番流水剑路,那才可称之为剑术,自个儿的这一番水准,少年的确真有些羞于开口。 少年的眼光,已然是强过天下多半剑客,相较之下自个儿的剑招路数,实在平庸无奇,并不觉得可称之为身手高强。 “大抵初入剑道,是从劈柴开始。”虽说并不以为自个剑术高妙,但毕竟人家姑娘问起,云仲也只好如实作答,苦笑道,“先使利斧劈柴,待到膂力足够,力道逐渐顺畅过后,我那师父便命我以锈斧劈柴,而后再换成锈剑,倒非是太过疲累,但总是愈发艰难。” “剑客正心意,过后才是修行剑招,反倒比劈柴轻松了些,剑招初学总有定式,逐渐圆润通达过后,才能慢慢以招式求变,应对各路兵刃剑道路数,固然艰辛了些,但总归是小有所得。” 少年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有些像屋中那位书生平日里的做派,但话语背后之中的苦楚艰辛,却是令姑娘双目一阵晃动。 言易行难,总不是一句空话。 起码月色之中,少年双掌虎口与指尖之上重重叠叠的老茧,已然被姑娘尽收眼底。 云仲想了想,又将双掌朝外伸了伸,继续讲到,“背井离乡,事至如今大概已经挥出不少次剑,收剑出剑,倒越发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但每每出剑皆有所得,不得其神,可终归练了许多时辰,剑招之形已然初具,如此一来,就更是觉得这剑没白练,心思通透明朗。” 姑娘听闻此话,倒是生出些笑意,把手肘搁在窗台上,使双掌撑住下颌,微微笑道,“外头的大侠,难不成也如少侠一般老气横秋,总是同人咬文嚼字讲理?我看那些个话本书册,似乎江湖里的那些位豪侠,皆是坦坦荡荡,醉饮山水醒时劫富,快意得紧,哪有同人费口舌讲理的。” 闻听这句颇有打趣意味的话语,少年下意识挠挠头,却忘了掌心伤势,险些把创伤崩开,猛然之间一皱眉,缓了半晌才开口作答,“可能江湖上那些位有名有姓的豪侠,起初都是爱讲理的人儿,可越是入江湖的时日益久,越是发觉江湖上没有那么多道理好说,拳头硬如金铁,就是有理,否则皆是枉然;就好像明知官府衙门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后头,未必都是见得了人的勾当,那也不会有人将德高望重,行事公正之人挂在正堂之上,替代那块可有可无的牌匾。” “许多时候分明晓得理就是那个理,可本事不济,那块匾终究只是块匾而已,圣贤大公无私,但从不会有人将圣贤说时时用于日常起居;衙门之中,官老爷才是最大的理,那方牌匾有用无用,皆是由他决断。” 云仲这番话说得晦涩,就连他自个儿,都有些不知所云,但依旧是皆尽说与身旁那位姑娘,倒并非是想教后者为人处世的种种法子,只是顺带一提罢了。 可姑娘似乎听懂了个七八成,浅浅叹口气道,“得亏钦水镇并无衙门一说,历代皆是由镇中人自行管辖,并不归于官吏,若是真如少侠所言,那身处官场之中,倒真是顶顶无趣的营生。” 云仲也跟着叹气,“所以说江湖,未必就如未涉足之人臆想之中的那般妙趣无穷,剑有双锋,总是有好有坏,虽引人心生神往,但未见得就是不入江湖便枉此生,通常是外头的想踏入江湖,里头的又巴望着尽快脱身,里里外外围城不止,似乎才算是天下江湖其中一副真容。” 一如莫芸程镜冬,一如梁鲭王崆鼎,一如章庆李登风,甚至于漠城之中的那位老城主,飞峰之上看似仙风道骨的老牛鼻子。 人人皆不易。 一旁的姑娘就这么静静瞧着少年目光之中的复杂之色,一时间有些恍然。 原来眼前这剑术看着奇高的少年,亦是对江湖二字有些爱恨不得。 “兴许就是因为江湖多变数,才引得无数人为之肝肠寸断。”少女呓语,窗外月色同少女眸光融汇于一处,熠熠生辉。 少年微微一笑,并不想在这江湖一谈上,耗费太多精气神,转而问道,“钦水镇并无衙门,难不成就一向无有歹人作祟?虽说临近皇城根下,想来也定不是从古至今便平安如初,如若有歹人贼寇作乱,又当如何?” 那姑娘只是笑语,“钦水镇祠堂之中,据说供着位镇君子,每逢天下烽火四起,或是大灾之年,总能现出真身稳局济世,令钦水镇免于天灾人祸,法力忒的高强,可称得上是诛邪不侵,功德超凡;当今颐章圣上听闻此事,兴许是恐扰乱神灵驾临,便特地将钦水镇官府皆尽调离,令钦水镇自行治理,这么多年物阜民丰,久而久之,那些个官员也晓得钦水镇乃是天成之地,一载之中偶来观瞧两次,除此之外,便再无太多干涉。” 窗外月华如水,轻轻漫入走廊,化为一阵薄纱似的轻颤。 “那便是最好不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恭候姑娘上山 (上一章写章数的时候困到精神涣散,不知道打了些乱七八糟的字符进去,周一应该才能改过来,多多包涵。) 二人相谈,足有近乎一整个时辰,言谈之中,云仲发觉这位姑娘,虽说仍是免不了女子羞怯,但腹中才气,却可从语句之中流露一二,常是寥寥数语便可将话讲得明明白白,绕是他这异乡之人,也是对钦水镇中的民风习俗了解不少。 钦水镇周遭河溪遍布,于是干脆就省下了打井取水的繁杂事,不过也有老者曾告诫过家中小辈,说镇子地下曾是一处龙脉,绵延不知千百里,龙首恰好处于当今颐章皇都,将整一条龙脉之中的气运尽数聚于皇城之中;而钦水镇底下,恰好便是逆鳞处。 夫龙者喉下生逆鳞,婴之必怒,倘若是一意孤行,在钦水镇之中打下一口深井,难免触及龙脉,转而使得整条地脉由祥瑞之相,变为大凶之相,于国不利。于是无数年来,钦水镇中人大都是前去镇子周遭水源处汲水,从不提及打井一事,镇中唯一一口井水,如今正处于镇子正当中的祠堂之中,不允触碰。 而这等讲究,在那位姑娘口中,似乎也只是讲究,毕竟龙脉一说虚无缥缈,更是从来无人开掘到地脉,想来也是不会有好奇之人,费时费力挖个几十里深坑,就为探查镇子底下是否有龙脉在。 按姑娘的话来说,一国之运,倘若皆尽放在虚无缥缈的龙脉上,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文武官员干脆穿上身土黄官袍,在皇都下头掘开一道沟渠,每日打理龙脉就是,压根无需上朝。 少年被姑娘这番话逗乐,越发对这位姑娘好奇,好像提及天下大势,这姑娘比自己要在行许多,更是有不少独到见解,全然不像是一处小镇之中的姑娘家。相谈之中,云仲也数次问起,询问姑娘家中是否有读书人,或是学堂先生是否是从京城来的老文儒,却被姑娘皆尽否认。 “几年前钦水镇中原本有位教书先生,听说是从皇城之中出来的,不知是何缘故辞去官职,自行前来镇上教书,端的可称上学富五车,可那时节,小女依旧是街面上玩耍的年纪,并未亲眼见过这位先生,待到入学堂的时候,那位老先生已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了。这些个关乎官场与天下大势的浅薄之见,也不过是小女自个儿从书中与外来者口中得来的,均做不得数。”这姑娘闲谈之中谈吐不凡,此刻却是极谦逊,根本未曾把自己心中所想,当一番高见,却是引得少年有些羞愧。 云仲笑笑,垂眸道,“比起姑娘这般好学不倦,在下倒真是羞愧难当。打小学堂之中那些圣人文章,几书几经,在我看来皆是艰涩难懂,仿佛瞧上几眼便要酣然入眠,除却先生教的一手字写得还不算太过于歪扭,剩下的学业毫无所成,草草便出门闯江湖。”这话倒没掺半点假,对于不过在学堂混迹了两三载的云仲而言,书中圣贤语,可谓是专治无眠的一剂良方,课业更是如同一碗见效奇快的蒙汗药汤,沾边即眠,若是想塌下心来难如登天,更别提私下自个儿找寻几本书卷观瞧。 殊不知那姑娘闻听过后,并未在意,反而轻轻开口道,“人人皆有路,只不过少侠的路,比之文人的路子有些粗野罢了。不消小女过度揣测,想来在江湖上安身立命,比争取到一官半职,或是终日伏案弄墨,还要难上不少,动辄就是危及性命,不过既然选了这条崎岖道,少侠也应无悔才是。” 云仲伸出窗外的双掌微微一动,随后转过头来,有些愕然地看向身旁这位身量未足的少女,目光之中,竟是有些震动。 “醉卧江湖,瞧野马层林雷狰雨犀,杀庙堂恶吏举千秋义气,白首过后,听刀剑风霜马蹄踏梦徐来,何悔之有。”姑娘眸中,并无半点不齿意味,却尽是羡慕。 “敢问姑娘名讳,待到过些年,若是真想去江湖上走一趟,去颐章西南寻一处南公山就是。”兴是姑娘一番话恰巧说到少年心里,又兴许是此刻月色之中,那双水翦似的眉眼分外好瞧,再或许是女子心中的江湖,过于风流,云仲无端就说出了这么一句来,静静等候女子回话。 “女子哪能闯荡江湖,”姑娘眉眼中方涌起的难名意味,很快便跌落下去,将眼帘垂下,摆明心思有些低落,“即便是小女有意去到江湖中走走,只怕我爹也是半点不乐意,老辈人眼中,大概女子生来便是相夫教子,纺丝务家的,跑去江湖里终日舞刀弄剑,终归不得行事。” 少年也不急,约摸着双掌叫萧瑟秋风吹得木然,便把手伸了回来,却见包手布帕上的血渍已然干结,并不如起初那般鲜红,反倒像是入秋过后的枣皮,略显暗红,恍然便想起了些许旧事。 “我曾有位兄弟,虽说并未叩头饮血酒,说什么但求共死的虚言,不过同行过一阵,脾气秉性不同,幸在心意颇合得来,也曾在浩大风沙之中性命相连,也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险些叫那武疯子给砍了脑袋。”说到了此处,云仲没来由便想起了那位唐疯子的欢脱模样,登时面皮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那位仁兄,分别之际就从一处城池之中,带走了位腰缠万贯的姑娘,听他说,似乎也是撇家舍业。” “师父也曾告诉我,有些事想做就做,莫要因难分难舍,等到垂垂老矣,再遥想当年,后悔不迭,事总要做,路总要走,从上苍降生下来数十年而已,这一趟路,走得舒心为妙。” 向来不愿同人费口舌讲理的云仲,难得又同人讲了一回道理。 “寇紫衣。”云仲话音刚落不久,姑娘便突然开口。 前者笑意越发明朗。 “南公山云仲,来日定会恭候姑娘上山。” 待到少年蹑手蹑脚回房,柳倾仍旧未曾有半点动静,见师兄未被惊醒,少年又是轻手轻脚掀开被褥,缓缓平躺,将双掌摊开,沉沉睡去。 却不知书生唇角轻轻勾起。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雪将至 次日,师兄弟二人直到日上三竿,才前去铁匠铺中,原是云仲昨夜将双手冻麻,好容易睡上了个安稳觉,柳倾见其迟迟未醒,也不愿大清早就将师弟叫醒,故而特意等候云仲睡得饱足,自然醒转,又换上一回药粉,这才朝铁匠铺而去。 一来是铸剑银钱还未给,二来水君曾言,要为少年寻来柄剑鞘,故而二人不再耽搁,梳洗收拾一番,便赶忙往铁匠铺中去。临出门时,恰好瞧见了客店掌柜,手持一根前宽后窄的棒槌,朝屋头外挂着的被褥敲去,把方浆洗干净的被面震得烟尘四起;见二人出门,这位模样和善的掌柜,连忙使袖口挥挥细碎烟尘,开口笑道:“二位客官看样昨夜睡得还算不赖,要么怎能日上三竿才出门逛悠,如若有住不惯的地方,尽早知会我一声就是,定当帮二位安排妥当。” 书生颔首,自然也需客气几句,于是轻声道,“店家这客店地角上佳,从二楼廊道朝外看去,景致非常,屋中摆设更是齐全,绕是有意提些看法,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处,多日叨扰,还请见谅。” 掌柜是何等精明的人儿,见天同旅人打交道,自然晓得书生话中的意思,故而有些惋惜,开口道,“这么说来,二位不久便要离钦水镇而去。实不相瞒,依我看来,不如再多住几日,倒并非是我欲再赚上两日银钱,而是此时离镇,的确有些可惜。” 闻言柳倾有些好奇,狐疑问道,“难不成这镇上有何讲究?眼下距离冬至还有些日子,似乎并无什么节日才是。” “倒并非是什么民间佳节,”掌柜将那敲褥的棒槌搁到墙边立起,拍打拍打双掌道,“而是咱钦水镇中的讲究:每逢大雪节气,家家户户皆要点起浮河灯,这浮河灯同平常所见的河灯不同,其中骨架以硬竹构造,其中埋入粗重火烛。待到夜里戌时,家家户户皆是点起浮河灯,置于水渠之中,待到流水将灯带入周遭河川当中,还不算完,灯中烛火愈燃愈烈,出钦水镇后便登天而去,浩浩荡荡,煞是好瞧。” 见柳倾云仲二人似有些意动,掌柜却不再劝,只是将这浮河灯一说的由来,同两人一并讲明。 传闻说钦水镇先祖,暮年丧偶,其妻在世时,两人分外恩爱,因丧偶一事,这钦水镇先祖大为悲恸,常常在相遇地流水周遭盘桓不止,神情悲凉,常言说此地昏暗无边,吾妻若有一日重泉归来,定是看不清还家路途。 钦水镇中人不忍,于是聚来无数巧手工匠,以河灯为引,制成了这么一件浮河灯,赶在钦水镇先祖亡妻头七大雪之日,放出数百件浮河灯来,指引魂灵回乡。虽时过境迁,许多讲究已不可查,但唯独大雪节气放浮河,却是一直存留下来。 “这位钦水镇先祖,看来也是痴心人。”书生静静听罢,半晌才感慨道。 “天下痴心人多矣,能得善果的,还是少之又少。”掌柜的无奈道,随即又是叹道,“只愿我那家中小女,待到出阁的年纪,千万甭同那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人牵扯上瓜葛,到头来不得善果,落得个孤苦伶仃满心疲态,太过于不值。” 柳倾也跟着摇头,“若是能管住,那为人父母一事,岂不是太过容易;多少为父母者,替子嗣后辈铺就条阳关大道,巴望着后辈莫要同自个儿当年那般碰壁,可到头来这些个小辈,总是要磕到额角渗血,身心具伤才算了事。年少轻狂时,听得进半句劝,就已是实属不易。” “谁说不是,”掌柜的无意瞥见,书生一旁的少年仍旧睡眼惺忪,于是温和笑道,“这位少侠我看倒是少年老成,行事举动颇有礼数,想来假以时日,也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 “掌柜抬举了。”虽说掌心有伤,少年还是忍着痛意略微抱拳,只是抱拳时候,眉头也紧跟着微微一拧。 “今儿个我二人要去铺面之中取物件,至于是否留在镇中再待两日,咱们过后再叙不迟,眼见得如今日上三竿,我与师弟就先行办事了,过后再同掌柜聊聊。”书生使个眼色,意在叫少年莫要再活动掌指,随后同这位颇健谈的掌柜知会一声,径直前去铁匠铺之中。 其实不消掌柜的开口明说,柳倾便知晓,昨夜自家师弟同那姑娘闲谈一事,已然被这位掌柜打探了来,大抵是那姑娘年岁尚小,心思不济,无意之间透漏了出去,这才令身为读书人却做开门生意的掌柜略有所察。 门不当户不对一句,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头。 仅这两句,这位掌柜便微微点出了自个儿的心思态度,摆明着不愿令自家小女同云仲往来,虽不知那姑娘是何心意,但短时间内,大概不会违逆父命,跑到南公山上。 再看看少年压根未曾察觉到半点隐意,只想着匆忙赶往铁匠铺取剑鞘,大步流星的模样,书生虽说无奈,但也不想急着开口点破,自家师弟对于男女事,还是所知甚少,绕是他有心开口提点,末了也只能将堪堪够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水君一清早便在铁匠铺之中等候,正巧今儿个并未有什么生意上门,便吩咐武昭沏了壶茶水,自个儿则端起带银掐丝的茶盏,饮茶养神。今日铁匠铺之中其余伙计,大都被水君遣散归家,说近日并无生意,赶紧同自家亲戚一并赶制浮河灯就是,过两日便是大雪,休要到了那时节再着急忙慌制灯,再说过去大雪,再有不久便真是秋意退却,冬雪纷纷,不借这等时节多陪陪家人,年关时节忙起来,这一年便又是聚少离多。 颐章天景偏暖,立冬节气时候,尚且还是秋意浓郁,故而也有冬月之前皆属秋时一讲,大雪便是冬月前头最末的节气,待到大雪一过,就真由秋变冬,天气也是一日凉过一日,再过不久,便是落雪纷纷银装素裹的景致。 铁匠铺之中的伙计,其中有不少并未在钦水镇安家,如若真到了大雪封门,冰结百里的时候,想要回一趟家,真还非是什么容易事,如此一来,水君催促伙计归家,也不无道理;若要等到临近除夕元日,瑞雪突降,再想赶路那便有太多顾虑,倒不如提前趁着铺面冷清,赶紧还家。 却不想直等到日上三竿,壶中茶水色泽都寡淡到近乎清澈,柳倾云仲二人才赶到铺面之中。本以为会引得老者气结不已,后者却是面色平静,略微摆手请二人坐下,而后才吐言,“昨日老夫虽未定下时辰,但你二人来得未免有些迟,行走江湖,守时亦是德行,此番就罢了,不过你二人千万要将此时放在心上,日后切莫再犯。” 柳倾顿了顿,欠身行礼,“晚辈行事不周,还请前辈见谅。” 水君将茶盏放在一旁桌案,摆摆手道,“老夫岂是不通情理之人,这少年郎昨日里精气神离体而出,难忍灼痛将手掌抓得见骨,我亦是瞧得分明,大抵昨夜无论修行还是入眠,都不算容易事,情有可原,老夫自然不会责怪什么。” 相比于前几日的仪态,老者此番算得上威仪十足,虽说话语和善,但神态与周身气势,却更像是那日祠堂初见。 水君依旧是老者面相,并未以那副中年男子的面目示人,可浑身气势圆满,哪有半分外泄。 “少年且近前来,”水君开口,也未责怪什么,只是从袖口之中捏出一枚飞针似的木签,撂在桌案上,“此物便是老夫昨日允诺的剑鞘。” 云仲也是摸不着头脑,但既然老者开口,只好凑近前去。在少年看来,眼前的老者,似乎还是前几日更顺眼些,虽固然不及如今威势赫赫,但怎么看,都是要更好相处些;仿佛之前那位老者,更像是嬉笑怒骂的一位江湖长辈,言语肆意,但其中却兼不少道理韵味,相比之下,今日的老者,倒更像是位得道高人,言谈举止,不说拒人千里,却亦是端正肃穆,缺失了数分烟火气。 说来也怪,那枚极纤细的木签,待到云仲举步上前时,却滴溜溜一转,化作一柄三尺有余的浅桃色剑柄,正正好好,套在少年腰间的长剑之上,随后自行抽出数根木芯,环绕于吞口处,遮了个严实。 “老夫早年以玦庐木为材,削刻数月,才得来这么枚剑鞘,却迟迟未曾寻到柄合适的好剑相配,故而一直存在府邸当中。玦庐属极木,此剑身兼水火,生克弥纶,以水火当中的极木为鞘,最是合宜,今日将此剑鞘一并相赠,还望你这后生好生运用,尽早在剑道上踏出条通天大路。也算不枉费老夫费去一番功夫。” 水君见少年目露神光,脸色宁静道,“虽不出手铸剑已久,但早年间终归铸了许多口剑,总是对亲手铸的好剑,颇为挂念。” 话虽如此,可其中深意,又能有几人得知。 外头天色灰蒙,层云叠起,大雪将至。 第二百五十八章 流水剑谱 没等少年道谢,端坐椅上的水君又是略微一勾指,随即从袖口当中再度飘出一物,待到云仲定睛观瞧,才发觉是本四四方方,蓝底白字的剑谱,至于上头那四枚白字,则是一时辨认不出。水君一指,那本剑谱便稳稳落在云仲掌心,落得轻巧,并未触碰后者掌心伤势,随即慢条斯理说道,“昨日老夫出手演示的那套剑招,连同多年以来对于剑道一途的心得体会,早已一并编纂于此剑谱之中,至于剑谱面上那四字,乃是老年间颐章还未立国时的古字,你认不得全貌也是情有可原,好在书中大都是现今的字体,不消翻阅古册,也可看得分明。” 水君此刻的气机极为凝实,威仪仿若排山之云,不等面前二人开口,便拿起茶盏轻饮一口,旋即自顾说下去,“尔等师尊乃是吴霜,早就闻听剑意极正,颇有纵横之气,素来讲究大开大合,摧枯拉朽,老夫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坏事,但剑道林立,还需多体会一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总有一日可踏剑道。” 见老者又端起茶盏,云仲连忙趁着此刻的当口,抱拳道谢。 “谢我作甚,”水君瞧着眼前天赋颇低的少年郎,神色有些晦涩道,“如若你在那剑炉中未曾撑住水火熬练,更未使得钝剑开灵,老夫这流水剑谱,无论如何都不会传与你这后生,凭自个儿挣来的造化,不必谢老夫。” 说罢,老者又转而看向柳倾,神色微霁,“你二人既是特地前来,老夫本应当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留你二人在我这多待些日子,也好顺带瞧瞧两日过后的浮河灯,顺带说些修行之中的所见所闻,可惜事不如愿,总有诸般俗务加身。” 柳倾神色微动。 踏足水君这等境界,岂能被俗务所困,依柳倾所见,大概水君口中的俗务,与这几日水君仪态变幻,确是有几分关联,八成是欲凭借这等变数,于极境之中再破新关。 实际上柳倾也并未猜错。这几日之中,就连武昭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顾打铁的迟钝汉子,亦是觉察出了老者行事有些怪异,虽说猜不透自家这位师父究竟有何打算,但武昭依旧是早早便来到铁匠铺之中,将铺面之中的尘灰打理干净,随后便安安稳稳坐在一旁,等候自家师父。 老者抵达铺面之中不多时,随口夸了句小子手脚挺勤快,而后便自行落座,翘起二郎腿,眯缝双目,等候那师兄弟两人前来。 武昭安顿好铺面中事,便寻思着将铺面中的铁锈与碎屑一并扫净,随后倾倒于水渠旁的旧柳木坑洞之中,等来日一并埋到镇外荒郊野岭中。一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往返三趟,将炉灰锈渣一并倒入坑中,而令汉子狐疑的,则是门外水渠之中的流水,通常是自西而东,今日却是渐渐凝住,不再流动,仿若一渠死水。 汉子出门三回,流水由自西而东,变为凝固,最后竟是变为由东而西。 渠河逆流。 而铺中那位老者的腿,不知不觉间也放了下来,目光炯炯,再无半点闲散气。 话虽如此,水君还是轻轻拈了拈那枚袖口蚌珠,不知从何处取出枚小石印,隔空送到柳倾手中,“早年间遇上的小玩意儿,虽算不得什么法宝,但总归对研习阵法者有些益处,三天两日置于掌中把玩,可使灵台清明空净,更适于阵法修行。” “受了前辈如此多的好处,晚辈当真是有些羞愧,”书生苦笑,“若是回去山上,师父问起此事,当真是有些羞于开口,师弟腰间好剑,的确是必要之物,但这枚石印,晚辈并不太过需要,不如还是留与有缘之人。” 柳倾自然晓得,虽水君说得轻巧,可那石印分明是不逊于通天物的稀罕物件,十两银子便同水君换了这么柄好剑,更休说人家连同剑鞘都一并赠与了师弟,绕是他再不通事理,也晓得分寸如何,再接物件,显然并不合适。 “既是相逢,便是有缘之人,”水君并不理会书生这番推辞,目光平和道,“钦水镇本就少有外来者,说白了不过是去向皇城途中的一处无名小镇,每载下来,行人并不算多,更何况本就凤毛麟角的修行中人,这便是有缘;老夫不久便要闭关,大抵往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间,不显世间,这石印即便搁在老夫手上,也是无用,倒不如送与后生,放心收下便是,一味推辞,反倒落入俗套。回山过后,你二人切记多加修行,顺带同你家师父吴霜知会一声,如若有一日我道行圆满,定会同他促膝轮道。眼下世道,早晚生变,还需将自己境界再提上一提,才算稳妥些。” 这话像极了晚辈出门时候,老者的谆谆教导。 柳倾不禁开口问询,“前辈此回闭关,难不成是想尝试续路?” “镜分内外,蝶生两翅,总有归一时。”水君合上双目,不置可否。 书生沉默不语,只是拽过师弟,深深一揖。 若光是赠剑送印,算是提携晚辈,可那本极厚极厚蓝底白字的剑谱,却可算得上是传道授业解惑,水君道行何其高深,将剑道之上的感悟心得一并纳入书中,可称重宝,然而被轻描淡写传与云仲,此乃大恩。 于是这一礼,一揖及地。 “无需多礼,老夫也该回府了,来日方长,终有一见。” 水渠中流水暴涨,由东而西,哪里还像一条水渠,反倒如条浩然江水,如洪波涌。 老兽腾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如熊虎,摇头摆尾,一瞬而走。 镇中没来由便刮起一阵堪称凶狂的大风,直吹得无数落叶连同鸟雀皆是纷乱如雨,片刻过后才堪堪止住。 少年与书生二人眼前,云雾顿生,老兽刹那无踪。 “师兄,那位老前辈,该不会就是老兽化作人形吧?”半晌过后云雾稍散,云仲才咽下口唾沫,忐忑不安道。他哪见过这等阵仗,方才那头老兽,大概得有个二十丈还是五十丈?他心中都没底,粗壮鳞片从眼前一晃而过,仅是一片鳞甲,就要比路上瞧见的卧牛石宽上许多。 柳倾拍拍云仲肩头,“莫怕,这位老前辈本体虽是天地孕育的异兽,但比起许多人,胸怀心境与志向,都要高出不知多少层楼。” 第二百五十九章 汪洋恣肆,是为刀光 齐陵近些日的天景,格外怪异,尤其武陵坡往东数百里外,接连两三日皆是艳阳高挂,过往行人即便褪去外袍搭在肩头,也丝毫未有半点寒意,前阵的飒飒秋风,似乎亦是疲累难当,一时停歇下来,瑟缩于山麓层峦之上,不见踪迹。 秋时夏象,这可当真算是天景有异,故而不少商旅心中皆是有些发怵,说是天降异相,指不定过阵子就得生出大灾,于是不少行人皆是就近寻了家客店或是城池住下,并不愿再匆忙赶路。 “晦气,这才出漠城多久,便遇上了这等异样天景,眼下都要入大雪节气,却燥热得同盛夏一般,怪哉。”距齐陵百里石林不远一家客店之中,有位年轻人正敞着胸口朝窗外望去,见满地金辉日华,仿若流火一般,没好气地埋怨道,顺带将怀中紫鞘长刀向怀中带了带,想借刀身寒意使自个儿略微清凉些。 “漠城之外的天景,实在有些难耐。”对坐的女子亦是额角生汗,乃至于将鬓间柔丝都浸得微湿,贴在面颊两侧,虽时时以缎帕擦拭,仍旧是抵不住外头酷热难当的天气。“不过你这模样,也好歹收敛些,当着一众男子的面,整日袒露胸膛也就罢了,既与本姑娘对坐,为何仍不收敛半分。”女子挑眉,显然是对眼前人有些不满。 “得嘞,姑娘说啥就是啥,谁让我当初拐带出城的,受罪便受罪,能叫姑娘眼前清净,哪怕生出一身热疹,小人也乐意。”言语虽是有些轻浮,但年轻人还是将衣衫裹紧,笑着瞅向对面的那位面色微红的女子。 终归是自个儿讨的媳妇,哪怕自个儿委屈些,那也得顺着,这还是当初镖局中人教的道理,如此想来,倒是的确没错。 唐不枫阮秋白二人入住的客店,周遭极为宽敞平坦,地界正好又距齐陵南部东西官道极近,这等大好的地角,但凡懂行的都晓得,并非是有银子便能建起客栈,还需同不少官员打下不浅的交情,才可顺顺利利开门迎客,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来往商旅行人,乃至于过往的江湖客,但凡囊中有些银钱的,就算多绕段路途,也都愿跑到这家杏客居住下,不说赏景,哪怕是来日同好友吹嘘,那也是面上有光。 阮秋白家底何其殷实,只怕随便从书房挑出件玩意儿,都能抵过百两金,自然是不愁银钱,路上随手将一枚颇看不上眼的把件一卖,霎时间包裹便沉得出奇,打尖住店与路上种种,全然不在话下。 这也令唐不枫这位好占便宜平日抠门的主儿,可算逮着个大户,不消月余的功夫,住得安适吃的饱足,连酒水都是顶好,就连往日耍刀跋涉练就的结实狼腰,都生出不止五六两肉来,惬意得很。 不过夜里枕刀入眠时,唐疯子还是能时常想起朔暑酒的滋味,有些懊悔自个儿并未省着喝,只得咂咂嘴,随后沉沉睡去。 杏客居中不乏江湖汉,眼见得这年轻人带着位模样娇俏且仪态富贵的女子,恨不得将一双眼目镶在女子腰肢裙摆处,皆是心痒不已;乃至于不少胆量颇大的汉子,压根不顾忌那年轻人的眼色,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同一众同伴低声说些腌臜话语,且时常窃笑。即便瞧这年轻人抱着柄模样怪异的长刀,这帮混迹江湖已久的武夫也浑不在意:这般年纪,哪怕是从娘胎里练刀,又能使出几路刀?至于所谓的高人指点,名师教诲,江湖上人来人往,有几人能有这般泼天运气? https:// 故而那柄紫鞘长刀,在一众汉子眼里,全当是那小子家中富贵,佩了柄摆设而已。 再者一连三五日住店,这帮许久未曾碰过婆娘的汉子举止越发肆意,有时腌臜话语都不愿低声吐露,而是当着那年轻人面便说出口来,反观那年轻人,只顾着同那女子嬉笑,究竟有无本事,一眼便能瞧出。 “要我说,那小娘子与其瞧那白脸后生的胸膛,不如瞧瞧俺们胸腹上的结实肉,再说这等天气。娘子穿得也忒严实了些,若是捂得嫩肉干瘪,岂不可惜了这娇俏身子。”这一伙江湖汉中为首那人,似是觉得那年轻人调笑女子,落在他眼中有些妒意,便毫不掩饰地朝阮秋白开口,并无丁点忌惮,“要我说,何不撇了那白脸后生,坐到大爷这桌,同我等饮些酒水作乐,日后随大爷走江湖,才是一桩美事。” 这汉子身量粗壮,虽然不显得高出旁人一头,但双膀伤痕虬结,背负一柄半人多高的开山硬斧,乍一看便非是善茬,此刻目光大大方方盯住阮秋白腰肢胸口,又摸了摸掌中酒葫,其中隐意,丝毫不加掩盖。 阮秋白并未回头,而是直定定看向对座那抱着刀的散漫年轻人。 年轻人神色不改,仍旧是那副散漫德行,朝窗外看去,压根没有出刀的意思。 一众汉子见此,更是肆意起来,甚至有位满脸疮疤的敦实汉子端起酒壶,径直走到二人桌旁,踢了踢那年轻人没好气道,“还待在这作甚?不赶紧闪开让大爷们上座,非要脑袋砸地才肯动弹不成?”年轻人竟然真起了身,满脸笑意请这丑鄙汉子上座。 见年轻人此举,丑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还当是这年轻人患了疯疾,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丑汉名为费五,从小便是在街面上摸爬滚打的破落户,爹娘早亡,他便拿家中不算微薄的家底外出挥霍,同狐朋狗友终日胡作非为,祸害了不知多少家,乡里人对其无可奈何,又看在其爹娘往日人缘的份上,不愿去管教这费五,后者便变本加厉,终日混迹街头。 也兴许是祖上震怒,天降报应,还未到束发的年纪,费五面门上就生出无数赖疮,痛痒无比,挠破过后更是留下不少深疤,即便请来郎中亦是久治不愈,久而久之便落得一副狰狞面孔。 随人闯江湖后,虽说手头依旧宽裕,可就凭这副面孔,即便是逛荡青楼风月地界,多出一倍的银子,大多女子依旧不愿伺候,说瞧见这张面皮便耐不住腹中翻腾,当真伺候不来。 如今却同一位身姿仪态面皮皆是上上品的女子隔桌相望,费五一颗心肝险些打喉中吐将出来,好容易才将手头颤意止住,正欲敬酒,但一旁却是响起兵刃交击之声。 费五再回头时,那年轻人已然收起长刀,一震刀光,轻轻朝他肩上抹了抹刀身朱红。 那位威势最重擅使开山斧的汉子,竟是连背后大斧都未出,便被那年轻人一刀砍翻,血流如注。 在场七八位江湖好手,大抵只撑了不过六息,与桌椅一并皆尽断成数段。 唐疯子出刀之快,气势之足,齐陵不少匪寇皆是心知肚明,可少有人能将这消息带出匪寨。 费五右眼一凉,紧接着便是钻心痛楚纷纷而来。 “这只蠢眼,我收的。”耳畔响起年轻人懒散话语,“将来同旁人提起,就说是唐不枫取的,够你长长脸。” “吃饱喝足,留在此处添堵,不如咱走着?”换了一副面皮,年轻人笑眯眯地问道,女子也不废话,从包裹之中取出不少银两,撂在桌上,起身便走,似乎并不愿见眼前这副惨状。 客店小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台案一旁,只听闻女子经过时,轻轻甩下一句话,“桌椅钱与棺木钱,莫要忘了取。” 杏客居中刀意恣肆,久久难散。 第二百六十章 雾凇沆砀 直到二人策马出杏客居十余里,前头扬鞭不止的阮秋白才缓缓拽住那匹团花黄胭脂缰绳,放缓马蹄。虽说距此地官道不远,可仍旧是无人打理,小道上尘土铺得极厚实,苦了在后跟随的唐不枫,吃了满口尘土不说,胯下马匹脚力更是距那黄胭脂相差甚远,紧赶慢赶,将马鞭甩出影来,这才好容易跟上前头的女子。 不过年轻人并未有半点不耐,只是散漫靠在马鞍上,微眯双目,不吐一言,静静跟在那黄马后头,逍遥得紧。 又是半晌过后,女子才轻启朱唇,清清冷冷道,“此事你办得欠妥。” “依姑娘的话讲,如何才算妥当?”唐不枫闻言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大概是因外头日光暖意十余,甚至略微有些打欠,轻佻问道。 “遇人调戏,我虽亦是倍觉心烦,但总不至于将人一并杀尽,书中写江湖中人不打不相识,你怎得戾气如此之重,最不济,你我换个住处就是,倘若惹出那些汉子背后势力,岂不是又生出许多麻烦。”漠城之中,这位阮家主一向未被人言语冒犯,更休说是调戏,方才心头亦是火起,瞧见唐不枫真个起身给那丑鄙汉子让座,更是羞愤不已,险些自行出手,好生教训一番这帮泼皮汉,但唐不枫凌厉出手将人杀个干净,心头反倒有些异样。 漠城无刀剑,更无杀人举动,像唐不枫这般动辄杀尽六七条性命,对于阮秋白而言,一时有些抵触,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身手不凡,家世殷实,说到底,阮家主也只是个初入江湖月余的小女子,面对这等场面,虽说一时并未流露出什么惊慌神色,但腹部仍旧是一阵翻滚。 “有些江湖人的确管不住口舌,说两句废话也就罢了,至多不过是偷摸瞧上两眼,慰藉一番多日不见女子的馋眼,也就心满意足,不再起甚逾矩的心思。”唐不枫抱着长刀,松开缰绳,叫那头马儿悠悠慢行,身形却是极为稳当,骑术十分扎实,慢吞吞道,“可姑娘也瞧见了,置之不理,算是你我退让一步,但那帮汉子可有收敛?凭那丑汉的胆量,恐怕举杯敬酒这番举动,也是那为首的汉子暗中授意。” “我幼时镖局有句行话,叫做蹬鼻上脸,让吃寸求拃,大抵便是此意。让人一步,那人还想走上第二步,步步紧逼毫不相让。”随着唐不枫言语,女子的脸色似乎也是微变,只是牵着黄胭脂缰绳,静静听闻。 “姑娘真以为,你我换个地界就能保住不起纷争?恐怕未出杏客居五里,便要被那帮腌臜汉截住,若你我并无退敌身手,姑娘倒是能侥幸过一阵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则是被当场砍成数段,往幽涧荒林中一抛,神仙难找。官府之中每年接着的寻人卷宗,何止千百份,可最后能侥幸寻到尸骨的,又有几个?”说到此,唐不枫面露讥讽,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数载前我随商队踏足一伙贼人的地界,被后者拦阻,苦战一番折了数位兄弟,这才将那伙匪寇杀得胆寒,待我踏入匪寨中时,却见着数团二三尺长的黑发,打听过后才晓得那是从各处劫来的良家女子,被祸害腻了后剪下发丝,扔到山中喂兽所留。” 唐不枫催马上前几步,同阮秋白并驾,目光却是直视前路,缓声道:“姑娘,江湖并不是月起刀光,更不光是什么醉卧山林,死在所谓江湖义气,烈酒声色之中的亡魂,岂止千万。” 网址m. “既然过后极为可能遇上险境,为何不趁早除去祸患,出刀愈快,乱子愈少。” 阮秋白只是静静听罢年轻人一席话,心头微微有些悸动。漠城之中的年轻俊彦,似乎大都是终日闲棋运笔,时时同友拜会出行,一并谈些诗词歌赋,要么就是推敲些古册之中记载的文坛趣事,所谈所举,无非是学问二字,容姿飘然,衣冠华贵。 可外头江湖之中的江湖儿郎,说是风餐露宿缺衣少食,说将性命终日搁在危桥之上,也毫不为过。 “多谢。”阮家主神色未变,但还是轻声说出二字,细若蚊虫,被二马蹄声恰好盖过。 唐不枫没言语,似乎的确并未听清,反而是从袖口中掏出枚磨刀的砺石,拽出雪亮长刀,仔仔细细地蹭了数次,大概是嫌刀身不够干净,撩起外衫下摆,抹了抹刀身。 “自己讨的媳妇,有些江湖中事,定要如实相告,更是要亲身说法,不然依我的性子,前两日便一并砍杀了,最不济也是教训一顿出出气。”年轻人还刀入鞘,于是空旷道上响起一声清吟。 “不过媳妇叫人调戏,这事老子忍不得,下回甭谢,咱俩谁跟谁。” 杏客居不愧是上好的客店,就连这几日喂马的草料,都皆是上品,无论是唐不枫那匹劣马,还是阮家主这匹团花黄胭脂,尽管撒欢一阵,皆是摇头摆尾,步子轻快得紧。 不知不觉,阮秋白脸上也满是笑意。 天景有异,定有大灾,老年间传下的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二人出杏客居不过两三日,热得仿佛天上降流火的天气,瞬息之间便换了副德行,日光隐去,乱云凝起,先起大雾,而后便是千里雪片顷刻直下。 不出半个时辰,雾凇沆砀,雪色连波,林木枝头挂起雪堆,连同路上亦是铺出厚厚一条长毯,雪随风紧,寸步难行。 即便是团花黄胭脂不俗的脚力,行走在厚实雪中,仍是力有不逮,更何况唐不枫那匹劣马,更是吃不住寒风夹雪,横竖是钉在原处不肯再行,无奈之下,唐不枫只得先行下马,顺带找寻个地界歇脚,躲避这阵突如其来的刺骨严寒。 二人不远处便是一处林子,林木枝条茂盛,地势平坦,故而唐不枫连忙招呼阮秋白,前去其中暂且歇歇脚,点起火堆暖暖身子。 习武之人体魄强健,但终归还是抵不住酷冷天景。 第二百六十一章 润极 “得亏没把厚实衣裳落在客栈,不然这霜天冻地的,迟早要冻死在外头,前无村落后无店面,糟心得很。”唐不枫将长刀别在腰间,跳下马来,连忙拽住两头马匹缰绳,系在树桩上,而后深一脚浅一脚迈入林中,还不忘回头朝阮秋白道,“穿戴严实,切莫染上风寒,出门在外这可是大忌,赶紧穿上就是,留在此地等候,我去前头找寻个挡雪的僻静处,若是有事,吹那枚木哨,我自然能听个分明。” 女子颇有些气恼,可还是点了点头,将身上厚重外袍裹紧,静静立身在一株枝杈茂盛的老树之下。 至于阮家主为何频频失态,大概便是因为这唐不枫实在太过气人的缘故。此前天色昏暗时,她便同唐不枫商议着,既然天象有变,不如退回杏客居小住两日,待到天色放晴再行赶路不迟,后者却说那几位汉子恐怕是南疆帮派中人,杏客居此时大概已然有人前去送信,倘若此时退回杏客居,待到天气好转,极可能叫人堵个正着,双拳难敌四手,不如赶紧上路就是。 方才快刀杀人的悍勇豪迈之气,竟是不见一丝一毫。 绕是相处月余,漠城阮家主仍旧是摸不清唐不枫的性子,只觉得心头火起时,当真想以柔劲把这年轻人好生揍一次,解解胸中火气。 抬头望长云纷乱,黯如溅墨,雪片挽风带尘,飘飘纷纷,凌乱如麻,好在洁莹如玉,可比白羽,才使得路林山天上下皆白。 漠城亦有雪,但雪花向来闲淡得紧,似是同城中整日赋闲的公子佳人一般,至多不过是在街巷落上薄薄一层,聊胜于无,就连不少孩童欲将雪花捏成团,打个酣畅淋漓的雪架,都得跑半条长街,才能拢齐些许雪团。 可眼下漠城之外落雪,却是磅礴浩大,寒意像是将整片长天都一并冻得皲裂,大朵雪花吹面而来,风雪盛极。 像极了外头这片云波诡谲,风刀霜剑的大江湖。 阮秋白的心思,亦随眼前狂雪缓缓宁静下来。 女子瞧见不远处大雪漫天之中,有位男子抡刀入林,斩断无数细碎荆棘,雪雾弥漫,却始终蒙不住男子背影,似乎是被身旁荆棘扎了手掌,男子猛然一缩手,骂了两句,不再理会,接着一刀一刀劈出快空地。 网址m. 似乎这江湖并不像那男子口中那般险恶不堪。 大雪飞声。 唐不枫忙活许久,最终在三棵松木下清理出块平整地界,斩尽周遭刺硬梢尖的荆棘与破败杂草,又拽出包裹当中厚实抵风的毡布,三角系在松木一人多高处,再抱来许多柴草护住两边压实,不废多少周章就搭建起一座棚屋,随即招呼远处的阮家主前来躲避风雪。 “瞧不出你唐少侠还有这般手艺,这草庐搭得好生结实。”阮家主轻推柴堆,竟是纹丝未动,不由得开口,不轻不重地夸了唐不枫一句。 “我这贫寒人士,怎能比得上大户人家的子嗣,出门在外车夫驾车,如若遇上客栈,定要住上一夜,睡上个安稳觉。商队之中倒是不乏车帐,但总要有这搭屋的本事,倘若哪趟走江湖货物过多,哪还有供人休憩的地儿,便只得自行寻觅地界凑合一夜。”唐不枫不以为然,顺手从雪堆中拾起些干柴,置于棚中,“不过这档事,无需媳妇动手,切莫冻着自个儿就是了。” 平日里,一向没正经的唐不枫总是以媳妇相称,即使阮家主纠正数次,前者仍是不改口,到后来,连阮家主都懒得费口舌,任凭唐不枫胡言乱语。唯独讲正事或是有些火气时,这位刀不离身的年轻刀客,才会正儿声姑娘。 “那马儿又该如何?如此严寒之下,只怕撑不住多久,尤其我那头团花黄胭脂,从小便在漠城之中,向来未受严寒酷暑,不如也给它们找寻个避风地界。”阮家主自然舍不得这匹黄胭脂受罪,毕竟幼时便同这马儿一同嬉闹玩耍,再者这黄胭脂马种,最是金贵,脚力倒是超凡,但身子骨却难以与其他名马比较,可谓是相当娇弱,当下有此问,也是无可厚非。 唐不枫正掏出枚火石作势引火,闻言长叹不已,无可奈何道,“我说媳妇,眼下你我自保都已算是难事,还操心马匹作甚,且凡是脚力强健的马匹,自有本事御寒,只需披上张厚皮,即便在野外过夜亦是轻松得很,何须太过在意。” 最终年轻人还是没拧过阮大家主,气哼哼从包裹中翻出些衣物,披在那头黄胭脂身上,又顶风冒雪在两马身旁点起火堆,使柴草掩住,确保能燃上一两时辰,随后才回到棚屋坐下,撇着嘴角瞅向阮家主。 “公子,咱这一切安排妥当,妾身给你暖个床如何?”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年轻人抱着长刀,轻轻靠在松木上,缓缓开口,像极了高门大户之中的丫鬟小妾。 阮秋白给火堆添了些干柴,轻声开口,“一路之上,带着个像我这般娇贵的累赘,辛苦了。” “无妨,”兴许是火堆热乎,年轻人颇为慵懒,斜靠松木之上,喃喃回话,“从漠城将你接出时,我便答应过叫你看看江湖盛景如何,行至如今,好坏参半,倒也正好应了我先前所说。对于这座大江湖而言,媳妇还是嫩了些,故而有些富家女子的毛病,当真不算什么稀罕事,想当初我初入江湖,无非也是整日寻思着生死相斗,直到如今这念头才有些淡下来,归根到底,还要多谢媳妇。” “谢我?”阮秋白不解,于是将目光从棚外连天飞雪收回,转头看向那疲懒的年轻人,甚是不解。 “若是我一人走江湖,纵使在杏客居中惹出乱子,我唐不枫压根不想着退避,休说那帮腌臜货色身后有南疆帮派,即便是搬来上百人的马帮,小爷也要试试这把刀能否砍穿百人阵势。”唐不枫睡意朦胧,拍打拍打身上未曾化干净的雪渍,“可如今不一样,既然带着未曾过门的媳妇,总要收敛些脾气,江湖儿郎战死在江湖,可谓死不足惜,但若是撇妻赴死,多少还是有些自私。” “那头黄胭脂,早晚能像我那匹劣马一样,学会在霜天冻地之中抵御寒风,于盛夏风静时找寻方塘戏水,天大地大,蹄踏云头。”年轻人往松木上凑了凑,裹紧衣物,合上眼皮。 “好事多磨,勿急勿躁。” 半晌过后,阮秋白刚想开口,却发觉那年轻人脑袋一歪,轻轻靠在自个儿肩头,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年轻人的眉目。 眉上雪水融净,唯余点点水珠。 棚外飞雪连天洗松林。 年轻人梦里,有软玉入口,润极。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五教棋 光岳岭地势奇高,又因上齐本就在西路三国之中入冬最早,立冬前便已落过两三场雪,虽只是细碎小雪,勉强给五峰润了层雪色,但由于天气过分冰寒,碎雪始终未化,整座光岳岭可谓是研水砚冰,悬笔墨固,更是令荀公子摘录棋路棋招的难度,又是向上拔高了两三成。 峰峦湿滑,又多雪痕,绕是荀公子使枯藤缠绕鞋履防滑,攀山依旧不是件简单事,毕竟是富家公子,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体魄力道仍是与从小在乡野之中撒欢顶牛的穷苦小子,有不少差距,虽说一路之上体魄有所长进,但功夫还是尚浅,摔上些跟头,反而有益无害。 同徒儿一般,周先生也没闲着,取来山间不少老旧龟甲与破损皮毛,以包裹中的针线缝合,不出两日,竟是制成四枚护具,一并送与荀元拓,防备着从峰峦之上跌下伤到筋骨。入冬人骨脆生,跌跤虽说可令皮肉紧实,增长体魄,但若是伤了骨头,无疑是一场祸事,这四枚护具分别以布条捆于双膝两肘,如何都能确保关节不受过大创伤,至于抻筋磕伤,周先生则是一概不管,任凭荀元拓登山查谱。 “徒儿,你这棋艺进境,不快也不慢,再有两三月,大概已然可臻至圆满,届时为师想胜你几手,便再不是什么容易事了。”周可法落下定盘一子,很是欣慰。 二人面前的棋盘,几乎被黑白二子铺陈大半,拼杀极为焦灼,而荀公子所持黑子,只不过是略微差了一招而已,杀气纵横凛冽,其中仍不乏诡谋算计,此一盘棋,胜负近乎五五。 荀公子同样松了口气,叹道,“徒儿观摩如此多山间棋谱,才晓得这棋道路数当真多如牛毛,这五峰之上,有以不攻固守为要的棋路,有以技艺掩人耳目兵行险道的布局,更有清淡如水却极难破局的纯粹守势,万千棋路皆铭于峰,实在是高。” 以五道险峰铭刻千万棋谱,这等手笔本就骇人至极,更何况这些棋谱,更是分化出五条棋路大道,一峰一道,便不得不令人生出许多念头。 “看来这些日子,元拓没少在棋谱之外的事上下心思,不错不错,人都说窥一斑而知全豹,卜一叶而知天下秋,乃是圣人本事,看来我这徒儿,也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圣人气象。”周可法笑道,扔给荀公子一枚白果,“此番前来,明面上是教你运子下棋,通达百道,实际上为师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叫你见识一番上齐五教遗留的丁点风采。” “一二百载前,上齐初定,教派林立,信徒教众何止千万,其中以魁佛道弥牧五教为尊,使得上齐颇有天下归心的势头,不过后来不知是何缘故,这些个教派几乎皆尽从上齐撤去,销声匿迹,除却佛道两门还算有些香火,剩下三门教徒,只怕逛遍天下都寻不到几个。”言毕,周先生颇为感慨,长叹道,“要是如今上齐仍旧五教鼎盛,倒是真有可能孕生出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再复当年大齐盛况,甚至兼并九国,也并非是痴人说梦,可惜事不遂人愿,这些个教派,如今已然衰落到极致,倒当真与上古礼崩乐坏相仿。” “先生,学生只晓得佛道两门,却不知剩余三教为何,翻阅书册时,也仅能瞧见提及佛门道门的三言两语,至于魁弥道三教,史书之中半点也未曾记载,这是何缘故?”荀元拓皱眉,荀家藏书极多,上至卜卦观星,下直民俗风貌山川走向,可谓是包罗万象,却从未见过事关教派的书册,不由得有些狐疑。 周可法笑笑,将篝火里头烫好的一枚红薯掏出,倒吸凉气手忙脚乱地搁在块石板上,这才慢条斯理讲道,“这事其实是你这脉的荀家家主决定的,要晓得上齐史册当中并无记载,其中的意味,便不消咱们明说了,自然是不想令寻常百姓知晓,野史书册之中虽有记载,但你当初年纪尚小,你爹想让你看的那些个圣贤书卷,自然不包括这些个野史书册。” 红薯叫火堆一烫,自然是油光泛亮,瞧着便是十分诱人,周先生说罢,便想着将外皮剥去,尝尝滋味,伸了伸手,却还是没拿起那枚烫手红薯,登时有些兴趣缺缺。 “不过如今你年纪不浅,许多事自然可以同你讲讲,切莫同外人说起就是。魁门不重礼数,却以心怀天下,不谋己私为立门之本,魁门人士,多通晓兴修水利,研创器具,主张仁政,乃是仅次佛道这两门大教的一门,鼎盛之时,徒众多有能工巧匠,研究出无数物件,可协助运输柴草,加固城池甚至于百姓引水灌田;牧门起于东大元部,辗转万里而来,以平和笃信为立门之本,同佛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主张万事冥冥早有定数,上苍降仙而引徒众,若是徒众衣食之外仍有余银,便接济贫苦之人,光传教义。” “弥门则是五教之中异类,虽说亦有过鼎盛之时,但多为人所质疑,讲究天下皆神祇,山川大江草木百兽之中皆有神祇,除却终日拜神行礼之外,再无其他,且规矩繁琐至极。简而言之,五教中人一道出行,路遇行乞之人,其余四教中人皆会停步周济,唯独弥门视而不见,反倒前去将行乞之人一脚踢开,说这人挡了弥门大庙。故而五教之中,弥门衰落最早,教众不少流入紫昊,但再也未成气候。” 荀元拓听罢,久久未语,反而是将棋盘中的黑白子一并收起,拈起枚白子,缓缓落棋。 “魁门不攻。” 一条白子如大龙卷地,显现于棋盘之上,竟无半点锋芒毕露,但微末处落子连气极为讲究。 “牧门清淡如水。” 白子散乱落于棋盘四周,清淡如水,却是极难破局,滴水不漏。 “弥门易坚。” 荀元拓改为黑子落棋,步步皆险,杀机隐现,直指要害。 哪里有什么棋峰五道。 分明是五教教义灌于棋中,万千变化,难背其中。 一旁周先生撕开红薯外皮,美滋滋尝了一口,胡须之上沾上不少糖油,心满意足。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川传我意 眼看着荀公子拈起棋子,双眉长蹙,周先生便晓得,这趟光岳岭来得值,随后自行起身,又朝火堆之中轻轻塞了两枚个头稍大的红薯,面带笑意在山巅平地上转悠。 光岳岭由夏末转入深秋,又由深秋入冬,周可法便又换上了那件蓝底棉袍,就连许久都未曾在意吃穿的荀公子,都忍不住开口说过数次,说先生这身衣裳,已然穿了近乎一整年,又不是包裹之中并无银两,不如前去最近的处城镇市集之中买上几件,也算不上什么奢靡举动,却被周先生婉言拒绝。 再好的衣裳,总不及自家夫人亲手缝的好。 这一身蓝衣,自从上山以来,几乎从未踏出五峰之外。 今日却是不同,周可法举着枚烤得汁水丰盈的红薯,迈步走到半山腰处,难得向岭下张望,瞧瞧外头的浅薄雪色,心思格外敞亮。 棋道之中内蕴无数明争暗斗,更不乏神来一手,历来便为不少文人儒士推崇,可在周可法看来,所谓棋道只是棋道而已,虽同文武韬略与处事为人道理相仿,但要做到触类旁通,运用自如,只怕凭荀元拓的年纪见识,还远远不够。 能臣运棋多强极,而那些位棋道大家,却不见得皆是能臣,一方棋盘内求尽天下事,是真亦是假,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讲,要以此替代天下九国,万千士子臣民,还是太小些。故而此行令周可法最欣慰的,并非是徒儿棋术可登堂入室,而是那五道峰峦棋谱背后的隐意,荀公子能以棋术领悟入心。 “万里雪光,的确叫人心思通畅,但你这一身衣裳,穿得的确有些单薄。”细雪之中有客来,仍旧是那身破烂衣衫,仍旧跟着一头皮毛斑驳的老羊。 “玉佩不错,可你这身子骨,着实不硬朗。”牧羊汉子瞥了眼周先生,而后者只是轻轻拧身,将那半个红薯遮住,似是怕那牧羊汉子抢了去。 “大齐亡矣,上齐疲敝,你即便带个先贤转世,怕是也难以改变天下九国的格局,舍弃这一身修为与腹中文墨,图个甚。”牧羊汉子显然不会真对那半个红薯下手,而是木讷开口,说出这么一段艰涩话语,随后便看向山下。 周可法哼哼,“教出个好学生,总不触及法度吧,我这年岁,如若真是想扑腾,估计也翻不出几朵浪花,况且盟约尚在,操那闲心作甚。甭当我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不过是个僻静小镇教书的穷先生,吃穿住行,还都要蹭徒儿的,我能有什么能耐改换九国格局。”口吻像极了街头坊市之间的老泼皮。 牧羊汉子一张面皮,好似缝将上的一般,木讷至极,闻言揶揄,“说如今朝堂上的臣子没本事,我还兴许能信,但要是说你这轻轻松松便能踏上光岳岭顶的文人没本事,天下谁人能信?越是有本事的文人,越是愿做些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的蠢事,若说你只是为教导徒儿棋艺而来,那如今棋艺已成,何不下山?若是嫌腿脚不利落,我帮你就是下山。” 周先生面露窘迫,摸摸花白胡须,讪讪一笑,“别介,再待一阵,山上那些个东西,我那徒儿还没学全。” 汉子瞅了一眼装疯卖傻的周可法,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山下走去,身后那头老羊舔了舔后者棉袍下摆,似乎是没尝到咸味,颇为不满地也跟着汉子走下山道。 周可法恼羞成怒,愤愤道,“早晚我得在山上支起口炉火,尝尝温火老羊汤的滋味。” “对了,我帮你下山的法子,其实颇为便利,若是有朝一日想通了,携徒儿下山,知会我一声就是。”却不料那汉子刚走几十步,又转回头说道,“从山巅之上往下一仍,只需二十几息便可至山脚,无需走崎岖山路。” 周先生连忙闭口,目送汉子下山。 牧羊汉子每日只是牧羊,谁也不晓得这位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大雪满山的时节,为何仍是穿着那件破衣衫,更是不晓得这几头骨瘦如柴的老羊,究竟能卖上什么价钱,至于荒山野岭之中的孤狼为何一向不找上门来,叼走一只咯牙老羊,更是无人去想,只晓得这处原本百草丰茂的仙家地界,始终有位牧羊人。 夏风东雪,三伏三九,从不歇息。而这位面容始终木讷如初的汉子,最喜之事,仿佛就是每日捡起一枚草种,扔到山脚水洼处,或是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木苗,插于地表,而后静静观瞧那几头老羊四处闲逛。 曾有位遭贬的老文人从此处路过,瞧见山雨连绵之中,汉子独自立身山脚,登时有些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心景,于是挥毫写下句怆然言语:天下二境,我立一境,世人另立一境,独念凄风苦雨,冷冷清清。而这位老文人前半生春风得意时,即便随口吟诗也能在京城传扬开来,如今失势,这句悲苦言语,却是鲜为人知。 汉子下山之后,依旧是守着那几头老羊,不知不觉间,雪落愈急,枯木之上压满霜雪,眼瞅着难承其重,枯枝欲折,汉子便站起身来,不顾抖落身上雪片,径直行到枯木之下,轻轻缓缓吹了口气。 玉花散乱,枝头雾起,一连数十棵枯木之上,升腾起万千薄雾。 牧人吹雪。 细雪之中有客来。 一驾马车晃晃荡荡,从东而来,就连车夫那身甲胄,都是亮堂如镜,甲若银鳞。 车帐停在汉子不远处,布帘一挑,走下一位唇红齿白的孩童,头戴高冠,身披黄脂绣袍,面皮却是一副冷清模样,不去理会那位身着破衣的汉子,而是一步步走到岭下,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喝问。 “圣上有旨,问罪臣周可法上光岳峰意欲何为,此行又要往何处去。” 喝问声穿云裂石,可震大岳。 荀元拓依旧盯着五道峰。 但周可法却是长身而起,缓缓应答。 “上山教学生,下山去皇城。” 与那唇红齿白的孩童有异,周可法并未运足气力,话语声更是谦和平淡,声响极小,但却好似从山巅缓缓滚落而下一般,像是光岳岭托起这位先生口吐出的十字,伸手递到山下。 明月若有觉,大川传我意。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见女子,刀甲丁当 燎河两岸,这几日天降碎雪,于是许多渔夫纷纷泊好了渔舟,将渔网收起,不再顶风冒雪外出行船打渔,而是跑到新修成不久的燎河桥抛网,或是朝河水正中投下捕鱼的笼篾,省事得很。 在那位王公子离去后,村落之中不久便来了一群制桥工匠,其中年纪最长者,年逾古稀,却依旧是拄杖而来,端坐在河岸边上绘图,即便天气转凉,亦是不避。 造桥一事难易如何,实在没个定论,不过既然有许多壮丁与制桥巨石,更兼五六十位手艺精湛的工匠,制桥一事,便显得格外迅速;工匠与壮丁到来村落不出一旬光景,便已然绘出一份草图,再经众人捋顺删改,仅仅半月时日,桥图便已完备,随后马不停蹄筑基建桥。 那位年岁不小的主薄,听闻有修桥工匠到此,愣了半晌才大笑出声,随后便跟随这群筑桥工匠壮丁一同商议修桥之事,忙前忙后;天景转凉,还特地自个出银子,给前来参与修桥的工匠壮丁一人发了一身精致棉衣,茶水宴请,住处吃食,安排得妥当至极,生怕这些位吃住不惯撂挑子,分明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却是低声下气百依百顺,始终笑脸相迎。 也好在赶来的这些位工匠与壮丁进度奇快,冬雪初落,燎河便修成了三座五马同行的结实长桥,贯通河岸两侧,不但过往时候无需再撑船渡河,桥面宽阔,撒网捕鱼,更是便捷;村落中人也无需再于河水冻结时,艰难踱步于冰封之上凿开微薄冰层,只在桥上扔下枚大石,便可下网。 三座长桥,百户性命。 “看来那位王公子,当真没说假话。”细雪飘舞,老主薄独立桥头,瞧着浩然大河宽顺直下,风起银粒,不知不觉就将一双昏花老眼眯起,纵使万千雪丝入鬓,心头还是热乎至极。这三座桥起得容易,可谁又晓得这些年背地里,本就腿脚不便的老主薄跑了多少趟桥工驿,写了多少回信折,就连县老爷亦是于心不忍,可怎奈那些位桥工实在要价离谱,也只好作罢。 只有靠水吃水的燎河上下百姓知道,这三座大桥,能保住多少性命,也只有为官多年的老主薄知晓,那位公子看似年纪尚浅,可却是一言九鼎。 大概这位王公子日后,也能坐到那位大员那般高的位子上,大概再过个十载,颐章将会冒出一位为民请愿的重臣。 老主薄无意中摸到花白胡须中的米粒,颇不好意思地笑笑,瞅见四下无人,便费力地直起身子,将双手揣入那身旧官袍袖口之中。 主薄职微,同那些位可列朝堂的大员相比,官袍当然是要朴素不少,不说正身上纹鹤绣虎,就连官袍底色都是浅青,瞧着便十分素淡,但老主薄这件官袍,却是与其他同阶官职不同,官袍前襟绣有一点水纹。 颐章官对于袍花色纹路规矩甚严,凡官阶不足入皇城早朝者,袍色皆为淡素之属,更无绣纹,凡私自损坏官袍或自行纹花者,杖五十,官降四级。对于显官而言,杖五十可免,接连降四阶,不出两三载,便能再凭自个儿的本事人情再度攀将上去,可对于小吏而言,这官降四级便是布衣,哪里还有翻身之日。 但老主薄却在官袍前襟,绣了一点水纹。 朝廷有规,守燎河两岸三十载,可得水纹一点,缀于胸前。 而来已有三十载。 燎河偏南一处山麓之中,天景还算晴朗,一队护卫徐徐前行,头前公子将狐裘抖净,披在身上,斜眼瞅了瞅一旁瘦高的护卫,揶揄道,“惠雁君,如今已然入冬,怎得你还穿着这身皮袍软甲,倘若叫人瞧见,还当是本公子抠门,不舍得给同行之人买身厚实衣裳。” “四时着甲,早就习惯了这等穿戴,如若公子真觉得属下穿得单薄,不如将那狐裘让与我,也好令同路之人觉得,这公子还真是大方至极,顺带拐几位良家怀春女子。”王府上下,唯一不惯着王乐菁的便是惠雁君,听闻揶揄,当下就是反唇相讥,更无丝毫客气。 “话说回来,那燎河三座长桥,算算日子,差不多修缮已毕,也不知究竟修得是否坚固,若不是难得空闲,我还真想亲眼瞧瞧。”惠雁君本以为这话一出,起码能引得王乐菁脸色阴沉,孰料王公子压根不接招,却是无端岔开话来,反而一时间令他不知如何接话。 王公子却不管身旁人心思如何,皱眉道,“未出家门之前,我曾以为颐章相比西路其余两国,百姓要好过不少,起码赋税极低,现在看来,依旧难以令举国上下万民归心。那些个筑桥工匠,若非是我亲自前去震慑一番,只怕又要做些阳奉阴违的破事,祖宗行当的脸面,都叫这群后生丢得干净。” 惠雁君依旧未曾言语,可脸上寒霜,分明已然消去了七八成,静静听着王公子言语。 “我若接过父亲官位,上书圣上整治天下,恐怕也是极难,为官多年,想来颐章究竟是如何一番形势,家父定是心中有数,可迟迟未有动静,大抵是时机未到或是行事棘手。”王乐菁端坐马上,多日以来的和煦神色,不觉间也有些阴沉,感叹道,“足不出户,不知天下苍生苦楚,史册之中那位后主闹出何不食肉糜的一处荒唐事,如今看来也情有可原,我本以为学问见识不弱于人,甚至急着挣取功名,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走,咱绕开富庶地界,往东南去。”沉吟片刻,这位身披狐裘的公子朝护卫道,随后将那身品相极好的狐裘披到了惠雁君身上,微微一笑,“至于为何绕开富庶地界,是因为在那些地界瞧见的民生百态,定是有人想让你瞧见,算不上什么暗访,国运绵长与否,非是富庶所在有多富庶,而是贫寒之处有多贫寒。” 护卫缓缓上路,马蹄踏土,尘灰满地,不见女子,唯有刀甲丁当响。 第二百六十五章 剑王山中三通鼓 剑王山数月之前,来了位少年。 这少年蓬头垢面,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尤其上山的动作十分古怪,时而手脚并用,时而弓身而行,似乎对于直立行走一事,并不熟悉。虽说如此,但少年并不像是山间兽属哺育的弃儿,尤其双目中极富神采,狠戾杀气始终缭绕,起伏连绵。 山上弟子瞧见这位少年攀山,心中皆是狐疑,原是这位少年时常爬上树去,以双膀拧住树冠,轻飘飘一荡,便可像山林中的猿猴一般前行,闪挪于林间,不多时便能跨越几十棵古木,迅捷得很。 似兽非兽,似人非人,倒是引来不少歇息的徒众守在山门外观瞧。 剑王山除却山主,亦有不少随从徒众,虽说天赋在山主看来,并非是绝佳之品,但在紫昊国之中,已然是万千无一,这才勉强拜入剑王山,作为寻常弟子自行修行练剑,至于想受身为五绝的山主点拨,则是痴人说梦。 世人皆知剑王山山主剑术奇高,眼光更是奇高,每逢年末,这位五绝剑道最绝者才在众人眼前露一回面,想要受其点拨教导,必先于宗门比试中摘得头筹,才有三炷香的功夫,同山主坐而论道,请求指点修行。其余时间,这位终日拎着枚镶玉树枝的剑道绝巅,大都是在天下行走,或是独自待在剑王庙中,直到这时节,坐下弟子才会想起,自家这位师尊,本来就是位道士。 正巧是立秋宗门比试的日子,便刚好有这么位蓬头垢面,形如走兽的少年上山,实在令这些个徒众心中不安。 天下能人异士多矣,倘若这位攀山的主儿真是个天生剑胎,只怕就算赢得宗门比试,也得给人家让位,这便是不少徒众此刻的心思,不过也有不少精诚修行的徒众,只顾着在比试之前将精气神运转如意,压根顾不上什么攀山的怪异少年,只是默默摩挲自个儿掌中未曾出鞘的长剑,目光炯炯。 “要我说,这小子攀山不慢,可要赶在宗门比试三趟鼓响前踏入山门,怕是有些勉强。再说那些位排行靠前的师兄,怎可能放任这么个后生平平安安登临山门,瞧瞧那小子腰间背后连柄剑都无,又能成什么大器,估摸着也只不过是个山间猢狲哺育的野孩童,瞅见咱剑王山山势巍巍,临时起意攀山罢了。”山门外一位身形宽胖的徒众开口,言语颇为不屑,一番话说罢,还不忘摸摸自个儿缠满金银丝的剑穗。 其余观瞧那少年攀山的徒众纷纷出言附和,倒不是因这胖师兄剑道本事极强,而是因这胖子在俗世之中的地位,确实不寻常。 紫昊国朝中文武,尤以这胖师兄其父最尊。 “话虽如此,但那小子攀山的速度,好像是越走越快,剑王山本就崎岖难行,临近峰顶更是近乎直上直下,这野小子的速度竟是不减反增,看来的确是有些本领。”胖子话锋一转,脸上升起几分笑意,随后扭头朝周遭一二十人道,“尔等本就夺魁无望,依我看不如都守在山门外头,如此一来待到那小子入山门时,也可拖延一阵,不过也不白忙活,回头小爷有赏,足够各位来日在俗世之间当上大半辈子富家翁,诸位意下如何?” 其余徒众闻言面色不一,有权衡利弊者,亦有闭口不言等候旁人发话者,可大多皆是眉宇欣然,忙不迭点头应声。 修行一事,悟性天资心性福运,皆是重中之重,对于天资悟性本就不算顶尖的这一撮徒众而言,与其苦守山门修不出道果,倒不如早早为日后下山做些打算,所谓醉卧江湖,同他们这等本事微末之人,并无太大干系。 胖子摆摆手,径直走回山门之内。 至于门外立足这一二十人,则是静静站在山门之外,瞧着茫茫山道之中少年的身形,静默无言。 “看样那胖子,又劝走了一批不堪大用之人。”剑王山峰顶占地极宽,除却本就宽广巍然的剑王庙外,更有百十处院落分列两旁,数人一院,只留正中空地拜见师尊,或是演武修行乃至宗门比斗,整座剑王山峰顶,排布极为规整,观瞧之下,自有威仪。最临近的剑王庙的院落,除却一位负责山上闲杂事务的老管事,只有一位弟子,一袭灰衣,头绾发巾,此刻站立院落,颇为不屑地看向那一步三摇的胖子。 “管他作甚,你这上一届宗门比斗魁首,何苦同他一个高门无赖过不去。”老管事正费劲地将一面鼓搬出庭院,横眉立眼道,“有那功夫,不如帮老头子一把,成天抱着膀子杵在院中指点江山,早晚叫人比下去。” 灰衣男子冷哼,“比斗开始时我再出门就是,回屋眯会。” 至于脑后那老管事骂声,男子丝毫不予理会,径直回房,竟真是倒头便睡,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一通鼓响,老管事将鼓槌搁置一旁,虽说老迈不堪,但力道实在充沛,一面一丈宽的大鼓,竟是叫老者敲得震天动地。 剑王山上,弟子尽出。 攀山那位古怪少年似乎也听见那阵如急雨的鼓声,于是四肢着地,跑山速度又是快捷两分,就连身旁落叶,亦是随身而舞。 两通鼓响。 剑王庙中门户大开,一位身披玄色道袍的道人,平平淡淡地走出门来,背着一根镶玉树枝,枝条苍翠欲滴。 剑王山上,人潮静立,就连那位小憩不久的灰衣男子,亦是拎起长剑,走出门去。 山门外等候的一众弟子,恍然发觉那蓬头垢面的少年,不觉间已然距山门十丈。为首一人刚欲出剑,却被那少年肩腰运力,靠出一丈有余,腰间长剑早已落到后者掌中。 山门前杀意纵横。 三通鼓响,而鼓声未停,山门门槛上,落下一只赤脚。 道人破天荒地嘴角噙笑。 灰衣男子猛然回头,却见山门之上,立着位弓腰驼背,浑身血水的少年。 第二百六十六章 绝世 “既然三通鼓响前你已踏上山门,想来门外那些个不成器的徒众,对你而言算不上什么敌手,进门就是。” 往常宗门比斗,道人只是立身在剑王庙前,等候大比魁首胜出,而后便带其踏入剑王庙,期间只字不吐,只是静静观瞧,可此番却是破天荒开口,言语之中颇具欣慰。 鼓前老者神色微动。 不只是老者神色微动,就连往常疲懒无比的灰衣男子,脸上亦是阴沉如水,更不消说那位衣衫华贵的胖子,眉头亦是紧锁。 而那满身灰土的少年,也不谢恩,只是调头将那瘫倒在地负创不轻的一二十人腰中长剑取来,抱成一捆,信步踏入山门之中,只是腰背依旧驼得厉害。 剑王山宗门比斗,不同寻常:剑王山弟子共四五百人之多,取上届排次靠前五十名者,定为上甲,后五十定为中甲,再后五十者定为末甲,以此类推敲定出甲乙丙丁戊五等,于大比之上抽签过招,以胜场数目最多者,定出上甲五十,再行比斗,胜场多者,方可称之为魁首。 不过除却此规矩之外,仍有第二条路子可行,那便是自行请缨,于剑王庙前守擂,战二十回,若能斗败二十位弟子且立身不败,则可省去前一类比斗的冗杂事,当即夺魁。 但这等狂傲举动,剑王山至今仍未有一人胆敢如此行事,哪怕是上甲之中行一的灰衣男子,也只是同老管家插科打诨时,才敢说自个儿来年要守个大擂,省下无用功夫,径自夺魁。但唯有习武之人才晓得,想要在这大擂之上守住二十位同门轮番冲擂,当真是难如海中捞月,比之踏天而去,怕是还要艰难十分。 剑客出剑,亦需一口气息,而剑王山之中弟子境界,至多也不过是灰衣男子这虚念的境界,且比斗之中只论剑术,并不可以仙家手段取胜,一旦上擂,便是同门连番攻擂,并无半分休整时候。生生抵住二十位精气神正值旺盛的强手,只怕剑王山中,一人也无。 “三通鼓毕,剑王山徒众之中,可有守擂者?”老者立身于剑王庙阶下,高声开口。 灰衣男子轻轻抚摸剑鞘,目光闪动。 不止男子一人,上中末甲百余弟子之中,不少人面色变幻,皆是轻轻拢住腰间长剑。 谁人也未曾在意,丙末弟子之中,走入一位面皮脏兮兮的少年,呲牙一笑,随即便拽出腰间一柄长剑,竟是咧开嘴,轻轻舔了舔明明剑刃,随即不屑地啐了一口。 “破烂玩意儿。” 少年并未收剑,而是紧走两步,将剑刃抵在一人后颈处,狞笑开口,“你,剑留下。” 话语生涩轻慢,杀意森寒。 胖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回头时,却见那少年朝他腰间看去,更是一时大骇,分明手掌握住剑柄多时,却是始终不能出。 像是山野之中行路遇跳涧虎豹,幽泉饮马突逢大蟒,两股战战,惟欲先行。 难生斗狠之心。 身为紫昊高门长子,辛玉臣随父瞧见过不少膂力刚猛至极的沙场将,后者可使百十斤枪槊,稳坐马上,拧枪便将木靶砸得四分五裂,却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凶顽之气冲天直起的主,甚至觉得在那少年眼里,自个儿不过是一二百斤一团胖肉,稍有不慎,便得叫那少年咬下块去。 相比于衣裳齐整,腰间长剑古雅的剑王山弟子,这位驼背弓腰的少年,更像是头山中豺狼。 辛玉臣还是出了一剑。 却被那少年拧腰闪过,掌中剑光再动,直抵胖子咽喉。 “别误事,借俺使使就是。”少年呲牙一笑。 随即剑王山中五百徒众,便瞧见位衣衫褴褛的驼背少年,扛着二十余柄无鞘利剑,摇摇晃晃走到老管事跟前,轻轻说了声,“没人上擂,俺来试试。” 剑王庙前的道士,笑意浓郁。 不出五炷香的功夫,擂台之上,已然被少年甩下十五六位甲字辈徒众,皆是血肉模糊,败状惨不忍睹,那驼背少年一胜再胜,就连原本的驼背,也不觉间缓缓挺直,掌中剑一换再换,终是抄起辛玉臣那柄剑穗勾金挂银的长剑,以舌舔刃,笑意狰狞。 紫昊大员长子佩剑,的确并非凡品,落在少年掌中,只觉得这剑身滋味,好似当初山林之中那头死虎的心头血,腥甜爽口。 少年亦是紫昊人士,只不过幼时便遭人遗弃,置于山林之中,叫失子雌狼哺育数年,渴饮山泉,饿食兔鹿,直到近些年才被人所救,口吐人言,只是举止依旧如同一只山中走兽,一时半会,怕是也难改过。 当初雌狼独行,叫猛虎所袭身死,藏身树冠之中的少年,却只是直定定看着猛虎啃咬狼躯,并无定点动作。直到数日之后猛虎小憩,少年自树冠之中跃下,生生以磨尖硬石将猛虎喉咙刺破,苦斗半日,才将这头巨虎拖死。 少年将虎头割下,扔在那头雌狼尸骸前,默默无言。 这野少年五感极敏,而数日以来,却是并未发现,自个儿身后一直跟着位手提树枝的道人。 剑王山中,灰衣男子上擂,面容复杂。 如若这少年能耐短浅,他万万也不会卸去傲气,定是先人一步登台,可接连十几位上甲吃了败阵,绕是男子心高气傲,也只得再等候一阵。 驼背少年剑术极为怪异,出剑角度,犹如走兽探爪,虽是不合流派之说,但却是羚羊挂角,浑然天成,这才使得剑王山上甲弟子屡屡溃败,竟是无一人可占上风。 “你的剑也不赖。”少年双目紧盯灰衣男子,话语却是极为欣喜。 男子笑笑,“败了就送你。” 五十合后,少年掌中多出一柄古朴长剑,舔舔右臂深可见骨的伤处,笑意越发狰狞。 而那位灰衣男子,左臂齐根断开,仙人难救,但神色依旧如常,留下句言语,缓缓回房。 “袁某今日方知,何为天资绝世。” 剑王山鸦雀无声。 番外二 光静 上齐最偏东北处,距北烟泽也只差五六日良马奔走的行程,且不说天色昏沉,就连林中鸟雀亦是稀少,早早便飞往南边过冬,停留此处的飞禽走兽,少之又少。 千里雪松,万里孤山,连绵不绝。 一架车帐缓缓而行。 “师父,眼下大雪将至,咱来这等地界作甚,听人说上齐北境这些年来并不太平,即便游历天下,咱也应当选个好些的地界,待到来年开春天景回暖,再到此处观瞧不迟。”马车前头坐着位小车夫,虽说年岁不大,但眉宇之间已有老成之意,无有江湖汉面目之中的悍勇气,却有读书人的一点风雅意。 “冬雪降时,最见松柏,凡遇逆时,可窥圣贤,我教你的那些个理,都借着饭食吞到肚里了不成?”车帐之中,一位相貌奇丑的男子开口,责怪是假,调笑倒是真,将双掌揣入棉袍之中笑道,“一路之上,瞧见春风得意马蹄轻疾者多矣,但时运不济,尚且为一餐饭食而劳心忧神的,还是见识得太少,如今带你观瞧一番,顺带尽我所能,帮衬人家一二,也算能稍稍洗去点早年间的罪状。” 闻言小车夫垂下眼帘,不再劝自家师父调头回返,而是抄起马鞭,轻轻在拉车那头马儿后腰上扫了两下,马蹄遂加快两分,林中沃雪落于马背,缓缓坠下。 将自个儿从掌柜手中赎出的这位师父,年轻时候,似乎也并非是这副模样,依师父的话来讲,做了不少错事,愧对腹中那些文章烂墨,直到遇上两位剑客,这才改头换面,成了自个儿的先生。 每每提及此事,相貌丑鄙的文人都会感叹道,那剑仙掌中的哪里是剑,分明是枚读书时候先生的竹板,搁手上悬而未落,掌心却是钻心疼,虽说自个因面相奇丑遭过不少羞辱,不过最为羞愧的,还是自个儿认清事理,云开雾散过后,日光朗朗下,方觉周身污秽。 师父有心事,徒儿亦有心事。 唯有马儿愚笨,只顾踏开茫茫雪路。 这片地界名为温台,虽说其余各处秋时便已落下雪来,常年冰雪覆盖,使得这片连绵大山之中,除却雪松之外,其余树种都极为少见,山中走兽亦是俱寂,除却时而攀树而过的松鼠,再无半点活鱼。 谓之大雪无声,丁点不差。 好在二人穿戴齐全,即便马车之中时而有冷风浮动,也并不觉得过于寒意灌体,行于山路之上,尚有观雪的心思。“师父,您瞧瞧前头。”李登风才合上双目不久,小车夫便从车头布帘探出头来,轻声唤道。 马儿停步,文士先行下车,朝车前看去。 却只见前头有座长不过四五十步的小石桥,桥上极厚重的大雪尘中,立身一位孩童,正使着冻得通红的两手抓紧一柄半人来高的扫帚,费力地将雪堆扫净。大雪隆冬,悬笔能凝,可孩童身上,只穿着件极薄的棉衫,北风徐来,孩童力气又怎能抵住,只得艰难抓住那柄同脑门齐平的竹扫帚,顶过寒凉北风。 李登风面色低沉。 于是孩童便瞧见一位文士从马车上缓缓走下,高声喊了句,“娃娃,前头可是南鹤观?” 孩童迟疑,毕竟平日里这温台一向无人前来,一年半载能瞧见个迷路猎户或是几位上山进香火的向道之人,便已经算是人气旺盛,如此大雪满枝的时节,怎会有人前来道观,不过虽是有些狐疑,孩童还是拍拍衣衫上的残雪答道,“前头正是南鹤观,施主冒雪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文士笑笑,紧走几步,将棉袍脱下,不由分说便摁在孩童肩头,“李登风来此拜山,顺带上几炷香火,还请劳烦带路。” 一路之上,孩童屡次三番想说起什么,最终瞧了瞧对面文士那身衣裳,又看看车帐之中的摆设,最终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小道长有话,但讲无妨,无需藏着掖着。”李登风眼皮微抬,朝对座的那孩童开口。 “人家来拜山的香客都说,南鹤观这穷乡僻壤中的道观,即便是上上三炷香,亦不灵验,道观年久失修,就连里头的道祖金身都有些破败,二位不辞辛苦到温台来,想必是有要事相求,但只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孩童虽是年纪轻轻,不过言语却是极有分寸,说罢挠挠头又道,“再说道长叫我清扫桥上积雪,还没扫干净咧。” 文士笑笑,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说,“待到下山时候,我替小道长扫了便是,就当是进山的路费,无需挂念。” 小车夫与李登风一进道观门前,才发觉这南鹤观的确是如孩童所言,年久失修,就连黄土墙头,亦是被大雪压垮一截,从外头看去,寒酸得很,院落之中更是冷清,除却水缸之外,几乎别无他物。 但观中却有朗朗诵经声起。 李登风先行一步踏入道观门前,却瞧见观中数十位孩童,皆是摇头晃脑朗诵道家经文,衣衫皆是单薄。“施主,勿要搅扰观中弟子清修,若是有事,可随我去后堂。” 李登风回头,却见一位老妪,身穿道袍,头绾发髻,下意识便躬身行礼,“晚辈前来拜山,不通规矩,还望道长勿要怪罪。” 老妪摇头,“老朽这南鹤观冷清,少有生人到访,又怎敢见怪,随我来就是。”随后朝那随车帐而来的孩童道,“扫雪一事,待到晚些时我去就是,快些去屋中暖暖身子,若是染上风寒,又要多喝几天汤药。” 三人行至后堂,老妪拿出三枚旧蒲团,颤颤巍巍搁在地上,和善道,“山上贫寒,拿不出什么桌椅让与来客,二位勿怪。” “道长客气了,”李登风笑笑,“我与徒儿路过此地,本打算来此敬上一炷香,但如今有一事,在下有些好奇,屋中那数十孩童,难不成都是道长座下弟子?” 老妪似乎也是归来不久,身上满是未化残雪,闻听文士开口,不由得笑道,“非也非也,这道观之中,共计有七十二位孩童,非是贫道座下弟子,皆是贫道儿女。” “二位驾车带回的孩子,老朽初见时候,被人遗弃在道观门口,襁褓之中留有铜板五枚,贫道给他取名自来;观中正朗诵经文,坐在道祖金身前的女童,叫人遗弃时,冻坏了一只耳,贫道给她取名独闻,这道观之中七十二孩童,皆是遭人遗弃,被贫道捡来,靠香火钱与采药银钱艰难度日,与儿女何异。” 文士肃然。 说到这,老妪有些感叹,“说来也怪,后山有条老衔蝉,外出时候还时常回窝,瞧瞧自个儿幼儿有何异状,那些个弃子的生母,怎就能忍心将孩童撇在山林之中。” “贫道不懂,但总归不能叫一条活生生性命,死在荒郊野外,想来道祖也不愿瞧见这等事,苦些累些,自然就习惯了。” 文士最终上了三炷高香,偷着留下满满一袋银两,携小车夫下山。 银钱虽说来得有些脏,可若能助南鹤观一臂之力,这当初劫来的银钱,也只是银钱而已,不脏。 出山时节,李登风瞧着山上未化积雪,自言自语。 “自在人间呐。” 谁敢云南鹤观道祖金身破败,菩萨自在人间。 道长姓陈,名光静。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家书难书 温台再行五六日,便是北烟大泽。 许是接连十余日大雪,将整个大泽冻得瓷实牢固,近日并无妖物作祟,整片北烟泽军营,此刻终是生出些活气,不少军卒皆是从帐中走出,清扫门前积雪,顺带将大雪压垮的营帐重立,免得这鬼天景再发震怒,降下飞毫急雪。堂堂守御北烟泽的军甲,总不能沦落到叫连天寒霜冻僵在雪窝之中,没死在妖物手中,反是生生冻死,未免太过憋屈。 但甭管如何,既然妖物难得消停一阵,好歹也令不少人浅松一口气,云亦凉也不例外,抄起手头酒壶,裹上厚实棉袍,便朝营寨之外走去,虽说寒风如刀极易削伤面皮,但终日瑟缩于军帐之中,总要出门喘两口鲜灵气。 “呦,不触尾巴不挪窝的云大家,今儿个竟是破天荒跑出帐来了,可喜可贺。”云亦凉正瞧着满结陈冰的千里大泽出神,耳畔却又是传来声揶揄,总不得消停。 “你青平君不也是裹得严实?瞧瞧,这等天景都得将那身锦织套在外头,像极了那挑肥拣瘦的塘中玉虚。”云亦凉才回头,便瞧见一位矮小汉子穿得严丝合缝,还不忘将锦织套在外头,内衬棉衣将锦织撑得早已看不出形来,还偏得迈开四方步,倒真像是卧于田埂之中的宽旁大鼋。 青平君停下步子,显然习惯了云亦凉这张翻江倒海的口舌,并不动怒,反而乐呵道,“咱这身衣裳,能穿多久便要穿多久,难不成还要待到有一日战死沙场,扔到棺椁里头时再梳妆打扮?生来攥空拳,死后摊二掌,成天漫天纸钱入火堆,死后就定能挥金如土?” 言毕,二人半晌也未曾言语。 大雪成行临边关,但见飞絮遮前,坚冰如海,不知几千里。 “看前路,黑洞洞,妖魔魍魉得志猖狂。”青平君开口,却是念出段戏文,摇头晃脑,神态恣肆。 云亦凉小饮口酒水,虽是冰沁入口,贯喉却已是极烫,刚想说你这只晓得拳打妖物的糙人,怎还唱起这阳春白雪的调,张张嘴,却是不由自主接茬语道,“瞧塞外,玉笛飞声,寸土山河再难相让。” 吴勾追月停。 落满一身鹅毛的二人相视大笑。 依旧是青平君开口,不过眉宇之中,方才流露出的些许豪迈之意,登时化为乌有,反倒是换成两分谄媚,“老云,话说回来,你帐中酒水,如今还剩多少?” 云亦凉横眉立眼,顾不得雪花抹上眉梢,怒道,“军中谁人不知你青平君酒水每月要得最多?那十坛烈酒,你当是蜜浆不成?这离月末还有近乎一旬的功夫,全让你喝了个干净,还腆起张面皮冲我讨要酒水,没了,帐中一贫如洗,就余下这掌中一壶,想喝待到月初再说不迟。” “老云呐,怎可如此藏掖。”青平君哪里肯信,平日里抵御大泽之中的邪祟,排兵布阵这项,大多出自云亦凉之手。这位在西路三国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将才,即便万千妖物尽出,山穷水尽之时,亦会留下数手后招,一向是不漏山水;绕是常人以为手段尽出也难招架的战事,汉子也定会掩住一手杀意纵贯四野的藏招,待到局势未明时,疾风迅雷,将邪祟逼退回大泽之中。 这等城府心性与藏刀隐剑的能耐,若是青平君信过帐中无酒这句,那才叫着道。 “这回可真没藏,倘若你仍是疑心,不如自行去到帐中掘地三尺,若是闻见半分酒气,下月酒水,我云亦凉半分不取,亲自给你青平君送到帅帐之中。”趁矮小汉子愣神的功夫,云亦凉攥住酒壶,便朝口中灌去,直喝到心满意足,才将所剩不多的小半壶酒水递给前者,呲牙一笑,朝军营之中走去。 只留下青平君瞅着那半壶澄澈酒水,立身雪中。 二人相识甚久,军营上下,论谁最知晓云亦凉脾气秉性的,除却青平君之外,再无旁人。这位自西北村落之中走出的汉子,虽说也好饮酒,但一向不过量,将醉未醉之时,便自行止住。数载之间,军营之中从未有人瞧见过云亦凉醉酒,或是在帐中酣睡如泥,大都是静静立身帐中,端详北烟泽地势图卷,眉宇拧结。 此番却是头一回将酒水喝得丁点不剩。 “多年故交,你老云瞒我作甚,”酒浆入喉,反而显得寡淡无味,雪如珏分,片片皆散,直至铺入大泽,青平君看向迷蒙远处,墨甲横流,当真是云压如夜。 雪停日起时,大抵再难将息。 以往脾气还算不赖的青平君,将口舌绷紧,如弯劲弩一般,朝冰天相接处,一字一顿蹦出仨字。 云亦凉并未去管身后那裹着华贵锦织的男子,究竟想如何羞辱那帮隐于大泽深处的邪祟妖物,而是自行去往各处军卒帐旁走动了一番,助两三位军卒支起垮塌大帐,顺带使佩剑剑鞘,砸碎道旁不少坚冰,免得跌滑。捎带同几位出门转悠的军卒扯了几句荤话,这才回返自个儿帐中暖暖身子。 唯有炉火毕剥声响。 汉子摊开张生宣,喂饱笔墨,却迟迟悬而未落,直至墨色于纸上晕开一团,才猛然回神。 连年以来,上书军报,皆由云亦凉一人写就,指望青平君那微嗅墨臭便食不下咽的性子,只怕京城之中一年半载,也休想瞧见什么信报,故而只好由他代笔,写来却是字字凝实,寥寥数行便可将北烟泽形势交代齐全,虽不说文思盎然,但也算差强人意。 而此刻四宝齐备,汉子却是迟迟难以下笔。 甭管自个儿有万般苦衷,令家中独子自行外出闯荡江湖,似乎如何都算不上称职二字。算算时日,就算是兜兜转转,自家儿郎,怕是已然临近师门所在,除却千万里之遥,隐约之间,仍是有一山相隔。 直至炉火由盛转衰,汉子才将一刀新纸展开,仔仔细细在当中写下数字。 常行善举,切勿恶小。 尊师从长,而后修行,忌念一蹴而就。 汉子还想添上几句,字方写罢,但又缓缓划去,只草草写就七字。 天大寒,莫忘添衣。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雪出钦水 大雪这一天,柳倾云仲同钦水镇中那位掌柜与女小二道别,倒并非是因其他缘故,而是远在南公山的吴霜,已然是等的有些心急,一连遣出三只耐寒的锦鸟捎信,信中云再不早归,便将山门封死,老大老四,再甭想回山。 说来也是怪,柳倾接信时候,那三只锦鸟却只是围着云仲转悠,甚至其中两只胆量大些的,直蹦到云仲掌心肩头上,婉鸣不止,而后便使一张红嘴轻啄少年衣衫。 云仲也是纳闷,寻思着自个儿这几日,似乎并未沾染什么鸟食,这几只锦鸟,更是从未见过,生分得紧,于是便伸手朝怀中摸去。 怀中唯有一枚碧空游,入手沁凉如水,待到少年掏将出来,那两只锦鸟颇为欣喜,于是绕着那枚玉鸟上下飞动,还不忘却将双翅内里的翠色翎羽展开,卖弄一番。 柳倾看罢书信,神色怪异地看向那两只锦鸟,又瞧瞧一旁傻乐的师弟,犹豫半晌,才最终说出一句来,“师弟,大概东山城那两位汉子赠与你的碧空游,乃是头雌鸟。” 云仲一愣神。 “咱南公山上的送信锦鸟,皆为雄鸟,因这等鸟雀之中,雄鸟速度更为出众,且能耐饥寒,比之有些娇贵的雌鸟,报信运书更为合适,但唯独瞧见雌鸟,极愿显摆一番。”柳倾欲言又止,随后铺开张宣纸,一连写就三份,系于鸟足上,又喂了些糕点碎屑,便连忙将这三只锦鸟支走,神色略显促狭。 看得少年一阵不自在,连忙将那只碧空游收归怀中。 对于柳倾二人道别,客店掌柜虽说大为惋惜,不过既然是师门来信催促,自然也不好说些什么,故而预备上不少干粮柴草,领着那位女小二,同二人道别。 “可惜,今晚便是浮河灯起时,二位客官却有急事,见不上钦水镇浮河灯,只好等过些年月了。”掌柜的摇头轻叹,并非是因二人留下,便能多付一日房钱,而是一载当中,都未曾瞧见这般有礼的江湖人,比照那些个在此歇脚的江湖莽汉,或是前去皇城投奔泊鱼帮的粗野汉子,眼前这两人,倒真令掌柜的有些刮目相看。 书生自若,少年自矜,分明身手漂亮得紧,却礼数皆足,落在堪称知书达理的掌柜眼中,这便是最为增色之处。 对于此事,柳倾倒是看得敞亮,抱拳笑道,“江湖何处不相逢,师门虽说忙于修行,可总有下山的时节,来日若是得空,我等不请自来时,还要请掌柜免些房钱。” 正忙着收拾干粮的掌柜闻言也是长笑,渐渐摆手,“别介,甭想着占我这生意人的便宜,还得给小女预备些嫁妆不是?好容易遇上不赊账也不逃房钱的江湖人,不多捞一笔银两,多不划算,要依我说,住店银钱不免,酒菜管够,如何?” 柳倾也是笑意明朗,“掌柜仗义。” 自始至终,掌柜一旁的姑娘都是神色不佳,唯有听闻嫁妆二字时,眉目才有些不自然,面皮微红。 “掌柜多保重,”物件备齐过后,柳倾携云仲一同朝掌柜的抱拳,随即便转向一旁神色颇不自然的姑娘,“姑娘多保重。” 云仲倒是想多说句,却被柳倾拉过,走向车帐。 但车帐却是并未出镇,而是直朝铁匠铺而去。虽说昨日已同武昭等一众人打过招呼,但临行之时,总要前去再见见,毕竟云仲如今腰间的那柄长剑,同往日相比,威势可不止攀上一分,十两银钱,总归是太过儿戏。 铺面之中,不少伙计已然归家,留下的几位,一早便前去制河灯,铺面当中,也只剩武昭一人,瞅着眼前已然爆碎的剑炉,皱眉不止。 想要修得圆满如初,可并非是什么简单事宜,甚至再说重些,怕是与新铸剑炉相比,亦是毫不逊色,这话乃是自家师父闭关时所留,如今看来,丝毫不为过。 “如今前来,怕是有些不是时候,小哥勿要见怪。”书生从车帐之中走下,朝铺中武昭深深一揖。 汉子哪里晓得有人到访,在铺面之中苦思冥想许久,面皮污渍都还未擦去,瞧见柳倾到访,当即便是起身憨笑道,“来了便快进屋中坐坐,外头天晴不假,可总还是冷的很,如此客气作甚。” 柳倾却未动,只是笑道,“客气作甚,我与师弟今日便要上路,虽是知会过兄弟一声,但总是临行之际,同小兄弟当面辞行,乃是礼数,不能缺了。” 车帐缓缓出钦水镇。 柳倾闭目安神,心中却是有念。 辞别汉子过后,二人又前去祠堂之中,可找寻许久,却是不见人影,只在井口中寻到一封未曾入封的书信,信上写江湖之大,总有见时,倒与柳倾先前同掌柜说的那句言语,有异曲同工之处。 至于武昭那,柳倾也留了一手,费去不少心力,布下座清心大阵,也好助那位憨厚汉子一臂之力。 此间事了,不如早归。 自家师父的脾气秉性,少有催促的时节,想来也是有要事,这才接连遣出三只锦鸟,算算时间,确实已然耽搁太久。 马车缓缓行出钦水镇,而那家客栈二楼,却有两人始终瞧着那架马车,久久未归。 “紫湖,人家已然要出镇去,窗边风寒,不如回房歇息。”掌柜的瞅瞅自家闺女冻红的鼻尖,颇为心疼。 姑娘却是并未有回房的意思,轻声道,“再看会。” 只因几日前,也有这么位年岁不大,身手极棒的少年立身此处,酒气浓厚,却依旧不厌其烦地同姑娘谈天论地,从江湖说到己应由心,说何不去南公山瞧瞧。 掌柜低眉,半晌才道,“闺女,下回是否应当免去这两位的住费?” 对此,姑娘只是简单应了两字。 “嫁妆。” 掌柜的开怀一笑,刚想夸自个儿姑娘懂事。却不料身旁的寇紫湖也跟着笑起来,好似银铃随风走。 只因远处青石道上,那少年前头的马儿犯倔,险些将一蓬马尾,扫到少年面门之上,引得少年大骂不止。 第二百六十九章 尽人事制天命 似是推杯换盏,吹灯点芯之间,南公山脚下,也是积攒起不少旧雪,云海如洗,飘雪长流。 山下村落之中,不少百姓也是赋闲下来,毕竟秋收冬藏作罢,也无其余冗杂事可行,不少汉子便趁着一载之中难得的空隙,好生在家中歇息一阵。不过亦有例外,总有家中粮米并不富裕者,便连忙赶着大雪过后,前去山中采猎,若是逮到些野兔草鸡,不说自家可于年关将近时开开荤腥,挑到临近市集之中,也能折换不少铜钱。 雪后行猎,最为适宜。山中决鼻不知饵食下肚可决生死,这乃是多年前的老话,讲的便是农人冬雪时节以饵捕兔,常置于显眼地界,大雪一降,万物掩于白毫之中,分外难寻,故而猎户农人便将饵食搁在雪上,布以陷坑,待到山中兔找寻上门,极易得手。 不晓得南公山上兔属为何总记不得,纵使以此法折杀无数同类,也总有不少雪兔抵不住饵食蛊惑,从而失却性命。 小小山中,人为道消,兔为食亡。 赵梓阳已然吃了月余兔肉,就连巨木坑洞之中的床窝,都是以野兔皮毛缝补而成,多日未曾除去胡须,竟令他蓄出些胡髭,面皮饱经风霜,更是显得老去数分,反倒不像是位少年,而是位走山访野的猎户。 “李三,那旧书瞧到哪一页了?”赵梓阳提着两头雪兔,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走回树坑,扔下雪兔,便朝坑洞之中笑道。 相比于赵大帮主的落魄模样,李三也是强不出半指,本就长相不及寻常人,此刻面上沾染火灰,更是狼狈至极,得亏夜半三更山上无人,不然瞧见这位如今的面目,怕是要失足跌下山去,四处宣扬山中野鼠成了精怪。 “这寒天冻地,哪里还看的进书,脑门险些都给冻成块朽木疙瘩,灵台处像是给固冰塞住,僵得很。”瞧见帮主归来,李三放下书卷,从依旧燃着篝火的树坑之中探出头来,呲牙一笑,只是笑意之中,失意更多些。 “你小子,还得修心,”赵梓阳闻言也不恼,自行进到树坑之中,添了两把干柴过后道,“当初我瘫在家中,想来你也知晓,承蒙人家姑娘照顾,这才熬到了伤患痊愈,那时节,倘若我一不留神,未曾遏制住躁怒性子,这本旧书,怕是就要毁在手上。腿不能行,足不点地,即便是半个神仙,怕是也要在家中躺废过去,故而越发焦躁失智。” 面容极憔悴的赵帮主笑笑,“可后来想明白了,人之生来,总免不得吃苦头,那些个王侯将相家中子嗣,难不成就能活得衬意十分?多半也非是如此,既然已在尘世吃苦多年,即便是黄莲入口,也应当慢慢适应些,就算是气坏了肝脾,贼老天也不会多照拂半点;如若天命意逆,令我命坎坷难行不予善果,咱还为何要顺天诺地。” 一旁的李三闻听此话,却是久久未语。 “话本书册之中什么逆天之举,虽多是著书者胡诌谬言,但起码还得有那活于世间的心气,明知前头兴许依旧万般苦,也得好好活。如此一比照,天景大寒,又算个甚,起码眼下篝火还算旺盛,这便最好不过。”兴许是这番话在腹中憋屈甚久,赵梓阳没费多少周折便将其一并说了出去,登时便觉得心思通畅。 像幼时从远郊钓回家中的一条大鱼,满心欢喜烧了碟鱼肉,还未吃进几口便叫刺骨噎住,幸亏家中仍有半碗老醋,缓缓入喉,终是化去喉中鲠,万事皆舒。 “王侯将相子嗣,也难做呦。”李三却是感叹,顺带拽下两条肉干,扔在口中,“指不定帮主便是哪朝大员子嗣,出于难言的缘故扔在穷山坳中,早晚有前来认子的时辰。” 赵梓阳横眉立眼,“屁的大员子嗣,若真是哪家大人之子,老子还用同你这懒货缩在此地?成天净剩吃的能耐,滚去逮兔去。” 李三呲牙,原本便比常人宽长两分的门牙,愈发明显,笑着窜出树坑,自行前往林中掘陷坑去了。 柴火声脆,面目平静的赵梓阳拎起一枚中空草杆,选不燃却有烟的一头,轻轻叼在口中,将烟气微微吸入喉中,随后也钻出树坑,向树后那片空地,踏出一步。 生逢逆境,处危崖下,进亦忧,退亦忧。 不求长生果,但求神意平。 分明是伪二境修为,可赵梓阳如今,心意顿开,连同举手投足,似乎同二境并无二处。 “太平难定,福报罕现,然山风过不除诡冰,大潮骤而未压宏堤,清心,抵运,而后为行,尽人事而制天命,此大意也。” 旧书之中有经文声起,非佛非道,清净自然。 “原来就是一步而已。”赵梓阳自嘲。 只是走出这一步时,心性大相径庭,为行而行,诸事难求,举步无数亦是无用,而此番赵梓阳踏出这一步,却只是想瞧瞧山上雪岭,是否与山下见时不同。 “一模一样。”衣衫褴褛却笑意极深的赵梓阳摸摸积雪,朝山下瞧去,村落之中仍有不少汉子忙着打理自家门窗,免得令北风钻入屋中,仍旧有不少妇人穿得厚实,在井边候着打水,同其余邻里闲谈,眉眼带笑。 村落之中,只是少了个模样俊俏的姑娘,而后少了个赵梓阳,又少了个李三。 “再等等吧。” 赵梓阳看看山巅之上的宗门屋舍,如同来时一般,缓步下山,重归树坑之中,打起鼾来。 殊不知南公山巅,有位脚踏飞剑的仙人,正神色古怪地向山下望去,见那年轻人上山几步又折返而去,气极笑道,“我怎就瞧上了这么些个徒儿,除却老大是凭本事抢来的,老二老三,乃至于最后那个老小,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真有过师门而不入的。” 下方传来一声呼喊,极为欣喜,“师父,外头冷清,恳请师父回房尝尝徒儿的新菜式,定是滋味极好。” 吴大剑仙往青霜剑上头一躺,闭目养神。 今儿个他吴霜宁肯即便冻死在外头,也绝不回府。 只因那二徒弟掌中捧着碟如同黑炭似的吃食。 第二百七十章 欲使月愧容,十里浮河灯 入钦水镇时,云仲腰系一柄破烂长剑,出钦水镇时,已然换上那柄水火吞口的新剑,单单是观瞧少年如今的行头,已然初具气象。不过以云仲的抠门德行,那些个剑刃口已然破损的长剑,自然舍不得一并抛却,而是妥善搁置于车帐后头,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可归根到底,还是舍不得当初吴霜花的银钱。 柳倾对于自家师弟的秉性,早已是熟视无睹,倒并未像往常一般规劝,只是告知师弟,说这些个物件,留着并无坏处,至于有何用途,待到回山时候,自然知晓。 天色将暗,二人沿官道出钦水镇,直朝西南而去。 今日乃是大雪节气,按说也应当落下些飞鸿雪片,但偏偏却是并无半分落雪的端倪,夜幕朗朗,大星频明,看得真切。 “俗语将说大雪无雪,来年难见风调雨顺,恐怕不少耕夫又得为来年生计犯愁,都晓得这话未见得对,但若能有个祥瑞兆头,大概都会欢喜些。”车帐当中,书生未曾趁着此时多歇息一阵,反而是同自家师弟说起颐章俗语,言语之中,略有感叹。 “这话师兄说得可有些外行,”前头云仲闻言笑答,拍拍马儿后脊,示意叫那夯货放缓步子,扭头冲柳倾道,“大雪无雪,来年难见风调雨顺,这话在师弟镇上,亦有这等说法。这大雪降下与否,其实同来年能否风调雨顺干系不大,而是雪绒盖附于田垄之上,同被褥一般,可将新苗护住,纵使外头天景再寒凉,也不至于冻伤秧苗,故而耕夫喜雪,是因日后得益,同来年天景,干系不大。” 柳倾倒是头回听闻这话的隐意,猛然间回想起,似乎自家这位小师弟涉及的行当,比自个儿这当师兄的,还要多出不少来,甭管是家中农耕还是出外驾马,就连商队行脚的这门行当,云仲也是驾轻就熟,熟络得很。 “师弟这见识,可比我这当师兄的多,”似是有意打趣,柳倾微微一笑,先将自已训了一通,“说来惭愧,一入山中无岁月,似乎除却幼时读过几载书卷,其余时间皆是自囚于师门之中,修行阵法谋求破境机缘,现在看来,却已是错过万千光景。” 这位南公山大师兄,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其极温和的脾气,吴霜曾戏言,自家这位首徒,即使扔到道门佛家,死后也定能举霞飞升,或是烧出一整串舍利来,虽说是戏言,可但凡闻者,却从来都是笃信。 “别介,师兄这么一说,可真是折煞师弟了,人家都说圣贤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想来师兄也无需事事体会。”对于这等口舌营生,云仲一向是圆润自如,得心应手,不着痕迹地便夸了自家师兄两句,但话音却是沉稳得很,不漏丝毫破绽。 书生笑笑,合上双目,不再理会这油嘴滑舌的小师弟,靠于窗棂之上,静心打坐修行。 冬月明昼,总短暂得很,待到星斗更为明朗的时节,免不得夜色昏黝,赶路当然算不得容易事,虽说负车那夯货夜里目力依旧极强,但若是失足踏入坚冰当中,也是件麻烦事;故而二人便商议在距钦水镇三十里处,暂且歇息一夜。 冬时在荒郊过夜,算得上是江湖人行走四方时,顶难的事宜,稍有半步走错,待到第二日,极有可能便冻僵在车帐之中,于是许多汉子宁肯单骑上路,歇息时寻处背风的乱石滩,点起篝火,也不愿置身车帐当中。 如若定要在车帐之中过夜,须将车帐周遭草木清空,左右分别点上一团篝火,保持数时辰篝火不灭,将整个车厢烘暖,而后才敢浅浅睡下,好在柳倾也不吝啬,抬手便码出一座小阵,隔开夜里如刀冷风,如此一来,二人只需令火堆燃着,便可安心入眠。 不得不提,一向抠门的吴大剑仙,当真是废了不少银钱,才租来这么架富贵人家才敢沾染的马车,座板一提,便可腾出块忒大的地界,师兄弟二人,便可在马车之上摩肩而眠。 柳倾却是并无睡意,只是将衣裳披盖在肩上,朝窗外看去,就连云仲也不晓得,自家这位师兄,此刻究竟所想何事,只是隐隐觉得,师兄似乎是极在意。 “若是师父不急,无论如何都得去瞧瞧放河灯,可惜了,偏偏就差那么一步。”书生摇头。 “师兄,早知如此,你我再停半日也就是了,何苦早早出镇,夜里寸步难行不说,还平添三分冷寂,多不值当。”云仲早已在车中躺得平坦,闻听师兄此言,亦是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还从未曾亲眼见过放河灯,难免心中发痒。 “前辈此回闭关,非同小可,大抵整座钦水镇都会震上一震,你我毕竟是外人,当然不好停留在此,人家嘴上不说,可咱得晓得进退不是。”柳倾笑道,随后又道,“河灯一事,待到来日再度下山,再瞧不迟,走与不走,钦水镇就在此处,还能跑了不成。” 云仲吧嗒吧嗒嘴,觉得自家师兄说得的确有理,不过眼皮已然有些难撑,话语声也渐渐低下来,困倦得很,故而只是含糊到,“师兄说得对。” 而就在二人言谈之际,数道微光从车帐窗棂外缓缓而入,初极微,而后渐渐凝实,越发透亮。 已然离入梦不远的云仲,也叫这阵光亮晃醒,于是披上衣裳坐起身来,朝外头看去。 车帐不远处,有条浅浅溪流。 如今无雪,前两日冰封住的涓涓溪流,已然解冻,数十盏浮河灯自远处钦水镇而来,零零散散,却是绵延不绝,似是条通天御道,荧华铺陈,水彻地明,万千星斗若出其中。 灯中烛火长燃,周遭通明如昼,而河灯缓浮,点水而升,但见数十盏浮河灯离溪而去,直上九霄,竟是使得夜色失势,豁然盈明,更胜天上千尺镜。 欲使月愧容,十里浮河灯。 少年与书生望着黢墨长天之上,一条玉带腾上云巅,追星拂月,皆是失神不已。 “这趟钦水,没白来呦。”云仲目不错神,痴痴叹道。 “应当说是这趟江湖,走得不冤。”书生也未曾将两眼挪开,缓缓讲道。 凌霄空上,一兜珠玉撒墨湖。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漓边关动蝉鸣 南漓中人上下皆知,退回个百十载,贴近齐陵与颐章处的边关,向来由上八家侍卫轮流把守,虽不说是兵马雄壮,但也可说得上是城台铁甲连绵,颇具威势。可如今天下太平得紧,守备自然是比以往松散些,大多委托下八家中守卫前往边关驻守,至于上八家中人,则是赋闲下来。 南漓虽地界极广,却是并无天子,由上下八家共一十六家,携领南漓万民,千百载前便有此端倪,只是近百年来才确立下这十六家的姓氏。年马冯陈等八姓为上八家,王方易华等八姓并称为下八家,各家家主一同议政主事,这些年来,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并无天灾人祸,或是国策推行不顺,横征暴敛更是闻所未闻;加之南漓极秀,泉溪湖沼,烟雨蒙山,故而使得南漓这些年来,往往为文人所喜,虽说地皮过潮易中湿气,依旧是瑕不掩瑜。 时候一长,南漓反倒是文风渐渐兴盛,行走于山水之间,村镇城池外头,无意瞥见位挽起裤脚四处闲逛插秧盗花的年轻男子,兴许便是位能舞文墨,胸有千秋的文士,只因怠倦俗世,故而寄情南漓山水,不再踏足官场。 “南漓多杏雨,日夜纷纷,总使断魂。” 此话乃是当初一位在齐陵久负盛名的老书圣所云,按说达官显贵,甚喜擅书者,更休说这位老书圣曾写下过西十万山碑文,笔力壮阔,更是引得无数好之者效仿,仅碑文拓本,在坊市间少说也能卖上百两银钱。可就是这么位衣食无忧,声明赫赫的书法名家,却是于垂暮笔力最纯熟时,远走南漓,留下这么一句辞世句便撒手人寰,墓散乡野。 故而除却南漓多愁肠文士一讲外,还有世间落魄人皆往南漓这么一说。 边关外二三里处,一辆车帐急行,驾车马夫将掌中鞭抡圆,近乎半点不停削于马尾处,马匹吃痛,更是将四蹄扬起,如箭也一般直冲南漓边关。 “此处是何地界。”车帐之中,传来声嘶哑问询,帐中人似已然是油尽灯枯,虽已然使出八九分气力,话语声亦是低微得很。 “客爷莫急,还需不消一炷香功夫,咱便可踏足南漓疆域,眼下正巧是下八家侍卫驻守,欲要入城,要比平常快上不少。”车夫头也不回,只请抡鞭打马急行,就连这句话语也叫车帐颠簸得断断续续,听不甚分明。 车帐中人一身方士打扮,衣衫破损,面门青黄,数十成百粒汗珠自额角鬓间滚落,车帐颠簸一分,汗浆便多出一分。从齐陵边关最近处城池而来,不过短短两日行程,这位方士浑身已是浸透数次,双膝之上,形同落梅残红,洒落车帐。 方士瞅着车帐外起伏不定的茫茫旷野,低低骂道,“晦气,小爷晃荡了四国,就连中州也走过一趟,却不想能在小庙碰上大佛,这一剑吃得,当真是后患无穷。”随后方士从肩上布包之中,取出枚莹白如玉的珠子,咬牙将其放于膝上,疼得眼角一阵跳动。 “天杀的胖子。” 说来也是怪异得紧,那珠玉沿髌边游动一阵,竟然将周遭血水一并消了个干净,原本通透如玉的那枚珠子,通体也是生出几道浅淡赤纹,随后脱开方士指尖,自行回返到布包之中。 年轻方士合上双目,将惨白唇角抿住,昏昏睡去。 自那日府上剑光大起,他便由信步江湖的名门之徒,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且不说境界倒退数成,就连双足及地,都只是奢求而已;往常可点水腾林的独到身法,唯余两根破烂竹杖强撑。除此之外,事出不久后,齐陵整座江湖便传出信来,府上下至家丁,上至残存军甲,皆是不留活口,曾有人瞧见大片军甲调动,自齐陵京城浩浩荡荡而出,直奔府上而来。 即便方士师门天下称绝,可就依自家师父的脾气,恐怕方士死在荒郊野岭,也只怪他能耐不济,想要师尊出手护短,他宁可去信天子同醉汉同乘一舟。故而这数月以来,年轻人虽数次遇险,却从未正经出手,毕竟双膝已然叫人废去,若是不借助身法脱身,单凭如今跌落至所剩无几的修为硬撼兵卒,定时凶多吉少。 百日有余,从仙家弟子沦落为丧家之犬,若说心头并无恨意,自然是虚言,方士睡梦之中叫钻心苦楚惊醒之时,当真是恨不得从那身宽体胖的剑客身上咬下两块血肉,咬碎一口坚牙,却只得强忍痛楚。至于那从小公子手中赚来的银两,哪里还胆敢明目张胆使出,只得分成数块散碎银两,用些饭食,躲避官府盘查。 好在落难时节市集之中有位穷困潦倒的落魄老叟,承了两壶烈酒,些许碎银的好处,将双腿废去的方士搬到自个儿破庐之中藏下,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官府与兵甲搜查,随后辗转百里,临近齐陵边关,找寻着一架鬼市之中雇来的车帐,这才得以脱身。 迷迷蒙蒙之间,车帐已停。 “客爷,金柳城已到,不如先行歇息一阵,再南下不迟。”车夫勒住缰绳,朝车帐后说道,听闻车厢之中并无动静,于是又是笑言,“我说客爷,您出银钱,小的自然是要卖些力气,不过既然是人,一路奔行得辛苦,总要歇息一阵吧。” 车帐之中依旧寂静无声。 “同个将死之人废话作甚,正是齐陵与南漓交界的地界,压根也无半个人影,守军更是常年不见人影,既然兄弟钓来头肥鱼,拿了包裹银钱,尸首弃置荒野就是,无需多言。” 车帐本是停于荒郊野岭,此刻却是无端走出数道人影,为首一人丝毫也无半点忌讳,狞笑开口,将掌中刀朝车帐之中轻轻一伸。 五掌宽窄的车厢壁上硬木,竟是被这汉子一刀贯透,血水迸溅。 可随即车帐之中,便有人打了个呵欠,“我说这破车漏风撒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这冬雪纷纷的凛冽时节,却有蝉鸣声起。 第二百七十二章 白龙黑鲤,险川平丘 直至左肋血花绽开,方士才从浑噩之中醒转,这一刀之中的强横力道,对于此刻本就性命垂危的方士而言,无异于雪上添霜。 刀芒破开车帐外壁,将方士左肋贯了个通透,险些将他钉死在车帐之中。 好在连日以来,双膝剧痛已然使得他有些适应,故而醒转过后,便是轻轻一拍布袋,瞬息之间,百枚珠玉皆尽而出,蝉鸣不止,竟一时间盖过刀身轻吟。 南漓多蛊虫,天下皆知,可在场这几名汉子,却是从未听闻过能将蝉虫炼为毒虫的,当下便是将掌中刀剑擎起,神色凝重。就连那为首出刀狠辣的汉子,闻听蝉鸣,眉头亦是一阵紧缩,于是又将刀锋向下压了一截。 而车帐之中的年轻方士,口中溢血,却只是定定瞧着胸前刀芒,缓缓划开左肋,险些压到小腹,强打精神,翻了翻掌心。 于是荒野之中独独车帐,从内里窜出一团黑白相间的蝉影,譬如乱云骤起,猛然迸出,竟是将周遭数人一并裹携,不多时便有惨呼声起。 搁在往常,方士布包当中这喂炼极佳的百枚毒蝉,不消这数人传出惨呼,便可将众人毒毙,可如今却是不同以往。原本二境的修为,在经那院中剑客出剑过后,似是连同髌骨一并给削了去,只可调用的丝毫内气,也在数月流离与双膝伤势消磨之下,所剩无几,压根无法运转自如。 修行中人,内气为根,若是内气枯涸,绕是境界再高深几筹,也不过是水中长月,威能不显,更莫要说如今方士的体魄状况奇差,一刀之下,竟是如穿素缟一般剖开左肋,险些割直小腹,即便毒蝉身具奇毒,可始终愈发随心而动,这才使得一众匪寇有喘息之机。 近乎是目眦欲裂,方士才将两指微微蜷起,而车帐之外那位汉子,似乎也是想将他这控蝉之人先行斩杀,于是本就压于刀柄之上的力道,又是加了数分,血水奔涌之下,雪亮刀锋又是下行数分,自方士左肋直下腹,直直露出一道深邃刀伤。 可毕竟那两指已然蜷起,在场数人,顷刻之间已然吃毒暴毙,唯有那为首汉子,虽说面门叫毒蝉爪翅划得血水长流,可仍起未曾受毒,发狠之下,将长刀抻出,一刀破开车壁,直向方士脖颈而去。 “这刀,躲不过喽。”年轻人惨笑。 搁在数月前,这些个江湖喽啰,在方士眼里,比之土鸡瓦犬也有所不如,这一刀,更是压根无需退避,甚至早在车马停步时,这几位不知死期将近的拦路贼人,怕是还未近前,便已然落得身死的下场,沦为方士布包中蛊虫的饵食。可时至如今,如此微末的道行,只怕这一刀结结实实砍在脖颈之上,当真是避无可避。 数月之隔,一天一地,白龙黑鲤,高川平丘。 纵使力有不逮,而年轻人仍旧是奋力勾起指尖,意图使车帐外杂乱无章的莹白毒蝉,朝汉子咬去。 雪映刀光,风鼓蝉翼。那汉子确是膂力非凡,也只是不消一息的光景,掌心那柄刃极宽厚的单刀生风,登时破开车壁,近乎是丝毫无滞,烈烈刀光,已然抵至方士喉头。 可于车帐外杂乱如麻的雪白飞蝉,却只是堪堪将其余数人毒毙,至于那挥刀断喉的汉子,则是视若无睹。 俄顷,剑光大盛。 即便是神志已然涣散的方士,也不晓得眼前这阵极盛极一时的剑气,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觉得双目叫剑光晃得生疼,下意识将双拳攥紧,原本所剩无几的丝缕内气,亦是随意而走,直冲车帐之外翩然玉蝉之中。车帐外那劫道汉子更是凄惨,仅是那道剑光腾空,擎刀右臂便已然齐根断去,数息过后,才有血水濡满衣衫,再叫那玉蝉毒顺心脉直摧周身,半字未吐,便已暴死当场。 而死里逃生的方士,却顾不得左肋那条前后透亮的刀创,使仅剩的一口气恨恨骂道,“小爷用得着你发善心,可真是天大晦气。”随即便昏死过去。 车帐之外无数玉蝉,随风而走,散乱无章,一时竟有溃逃的意味。 但不过多时,似是珠玉一般的毒蝉便安定下来,化为一道流光,尽数被远处一人收归掌中。来人并不显露真容,只以黑袍覆体,足踏万千倾城毒蝉,譬如银瓦嵌玉飞流掺脂,并不去理会车帐之中只余下半口气的方士,却是揶揄,“难为那胖子给你留下道护身剑气,竟还不知好歹;倘若要废你体魄毁去经脉,于他吴霜而言,也不过是震震青霜的功夫,看来出外修行,非但未曾令你心境归一,反倒是徒添恶念。” 黑袍人拈起一只倾城蝉,略施手段,那蝉翼便升出些许红丝,通体如朱墨点玉,倒是十分精巧。 “不过念在这养蝉不易的面上,为师救你一命,似乎也还算合乎情理。”黑袍人立身半空,从怀中掏出枚青苗,抬手扔到车帐之中,青苗盘桓而下,附着于那年轻方士胸口,却是将血水吸了个饱足,登时生出不少藤蔓,缠住左肋小腹那条通透刀伤,再无半分血水漏出。 “好在你吴霜还算识趣,既然留逆徒一命,我那人情,姑且算你还上一半就是。”大风凛冽,已是五绝之一的南漓毒尊望向西方滚滚墨云,眉眼稍舒。 南漓多毒虫,可其余地界的蛊虫毒草,比之太冲岭,还是相差甚远,皆因此处地界实在潮润得紧,再者无人涉足,方圆百里并无人烟,虎豹诡虫,蔓藤蒙络,盘踞深林,南漓猎户本就极少,更是从不踏足太冲岭周遭地界,免得失却性命,故而此处百年来,一向无人问津。 太冲岭当中有处断崖,似是有千里长蛇过境,将百丈大岭生生冲毁一截,两侧千仞断崖,而正当中却留出段约有几十里的平坦空场。岭上连年雨水不绝,经数度大江决堤,竟是生生将此地变成一座大湖,水波潋滟,秀丽古雅。 无人得知,赫赫盛名的南漓毒尊山门,竟是如此一番水草丰茂的景象,碧波千顷,山青翠木,时有鸟雀乌啼,两旁危崖高绝,直抵重霄。 第二百七十三章 观夫剑道,非曲宁直 早在章府替章庆办事时候,杨阜喜好时常饮上几壶酒水,待到醉意阑珊的时节,再出门做事,如此一来,即便章公子安排的事再腌臜,杨阜也只是拿钱办事,从不多过问,更是向来不予劝阻。 无论是下毒虫猛蛊还是以缚字索勒毙,这位方士一向脸上笑意明朗,兴许半炷香前才以有损阴德的手段,屠尽一家满门,半炷香后则是云淡风轻归去住处,喝上两壶足值数十上百两银钱的酒水,便照顾丫鬟伺候宽衣入眠,舒舒坦坦睡上个一夜,全然不在意所谓愧天怍人,究竟何意。 但即便是杨阜偶然入梦,也从未敢梦见被自家师尊救了性命。 自家这位师尊手段之狠绝,心性之多变,除却南漓之人熟知之外,就连西路三国中的江湖人士,也是心知肚明,足见其声名,令人何其怖惧。哪怕是座下首徒,就算死在眼皮底下,也只算是能耐不济,估摸着想要令毒尊相救,比朝堂大员为穷乡僻壤一主薄牵马坠蹬,只难不易。 世间万千举,皆随心意而行,大抵这话才可堪堪用以那位身具大才,更兼欺天气运的师尊。 腰腹奇痒,很快便令杨阜从睡梦之中坐起身来,却不想猛然起身,抻了左肋伤势,一时间痛楚顿起,险些又躺倒回床榻之上。 “小杨子,你起身作甚,这回伤势奇重,不多修养一阵,胡乱挣动,若是创伤复发,老身如何同宗主交代?”还未等杨阜看清周遭事物,耳畔便传来阵呼喊,一位老妪三步并做两步,连忙赶至床榻近前,也不顾杨阜懵懂神色,撩起衣摆便朝伤患处看去,见并无血水涌出,这才长处一口气。 “俞婆婆?”待到杨阜缓过气来,定睛观瞧,便是一阵愕然。 太冲岭毒尊宗门之中,除却毒尊之外,如是多年以来,只有徒儿杨阜与这老妪两人而已,偌大湖泊外数座楼宇,空旷得紧。 见杨阜此刻并无大碍,老妪便笑道,“可不就是老身?你小子出外数载,本事未见得增进,这记性却是差了许多;数载之中,岁末元日也未曾见你回过宗门,只怕是叫外头俗世迷了眼目,瞧瞧你这面色,多年来的道行大抵也都叫酒色掏去七八成。依我看,既然是已然归返,就在宗门中多住一阵,好生磨磨心性也非坏事。” 老妪年纪约有花甲上下,可口舌却是极轻快,不消两息,便如竹筒倾豆似地讲了通道理,引得杨阜一阵蹙眉,“俞婆婆,我这伤势,怕是得淌去浑身小半血水,面色苍白了些,也是理所应当,整日为酒色所迷,总得先有银子吧?上回出宗门时,除却一匹老马与几十枚铜钱,再无其他,近乎是身无分文,好在小子有谋生的本事,这才没在江湖中饿死,如此责怪,小子我可是当真是冤屈。” 这一席话说得倒是中肯,连往常以口舌滑溜的老妪也是无法,只得无奈摇摇头道,“小杨子出门一趟,嘴舌利落了不少,姑且算你进境了。宗主正于湖心亭观雪悟剑,你昏睡三日,想来身子也好了许多,若是能下床走动,还是去见见为妙。”话虽不算中听,不过老妪还是多嘱咐了句,“实在提不起腿脚,老身便去禀告一声,毕竟你此番伤势,的确是奇重,就算是宗主,也应当不予怪罪。” 杨阜终是将两眼睁开,瞧瞧老妪粗糙双掌中捧的铜盆与细布,再看看自个儿胸腹处包扎处,还是低声道,“这几日,多谢了。” 俞婆婆还想说些什么,却是张张嘴,神色略有慌乱,杨阜并不理会,只是从床榻之上艰难伸出两腿,裹住件厚实衣裳,摇摇晃晃朝楼外而去。 风定若起三庭雪,天景犹比化时温。南漓一向少雪,即便是忽然之间落下些许雪片来,也算不得极冷,虽说大湖正处平坦地,并无太冲岭遮挡浩浩北风,但雪片落得却是十分缓慢,闲闲散散,落于湖上。 杨阜往湖中看去,但见湖心亭里,唯有一袭黑衣。 南漓尤以蛊毒甲天下,而眼前此人,境界神通,冠甲南漓。 杨阜沿着一条绵延直湖心的土堤独行,走得极慢,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心中怖惧,往常只需半盏茶汤功夫的路程,今日竟生生走了两盏茶光景,残雪飞花,坠满双肩。 “师尊在上,徒儿奉命听训。”于采仙滩章府威势极盛的杨阜,竟是不顾双膝未愈旧伤,直直跪伏于地,埋首臂间,不敢抬首。 只因今日毒尊,并未覆面,只以黑纱遮住口鼻,目光冷清。 而毒尊似乎并未在意,一瞥过后,便将目光转向面前宽广大湖,良久才冷冷道,“杨阜,你拜入本门下,约有几载了?” “回师尊,孽徒拜入师尊门下,已有十二载余。”方士依旧不敢抬头,跪地低声应答。 “十二载。”毒尊虽说以黑纱覆面,但双目却是露出,也不去看自家这位独徒,目光清澈,看向湖面大雪入里,无数冬鱼将落雪当做饵食,摇头摆尾将鱼嘴伸出水来,张合之际,吞下数朵雪片,似是觉得并无滋味,便又兴致缺缺朝湖底温处游去。 “八载修行,四载游历,仍旧镇不住他心作祟,何其可悲。”毒尊抬起袖中一口长剑,轻轻朝湖中一抹。 万朵雪花成雾,连带太冲岭两方断崖,乱石尽碎,沿高耸山势滚落湖中,掀起数丈湖水,恰似惊涛卷岸。 两岸虎豹虫猿,尽皆无声,入目所及,无不是滔天剑浪,长空乍破。 一旁的杨阜,将头压得更低,险些陷入土中,周身颤栗,兴许是体魄紧绷,竟使得原本愈合大半的腰腹伤口再行崩裂,血水长流。 毒尊斩出一剑,似是觉得仍有些滞塞,故而将那柄长剑投入湖中,眉头微皱。天下修行中人皆知,南漓毒尊从不用剑,且遇上佩剑敌手,手段往往也要更为狠辣些,可不知为何,今日却破天荒使了一回剑。 地上杨阜通体筛糠,而毒尊抬抬嘴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心猿意马,确不如本心坚直,我亦在此列。来日再复出剑,本座定不输你。” 第二百七十四章 祛负神 “起身答话就是,你那丁点伎俩,欺瞒几个江湖人还算有余,如今已是回还宗门,大可不必如此作态。”剑气初定时,毒尊才缓缓开口,言语中讥讽之意,丝毫不加遮掩。 杨阜即便此刻胆寒,也只得站起身来,恭敬立身一旁,静候师尊开口。 八载光阴,他这太冲岭宗门中的独徒,即使再不通事理,罕窥人心,也定会知晓何事能做,何事万不可行。师尊若是命他起身,如若战战兢兢依旧跪地不起,恐怕往后的苦头,就得吃上数份。早年间师尊教授养蛊一术,命他前去太冲岭上捉蛊,可届时杨阜不过是个垂髫小童而已,仅闻虎吼猿声,便已然是惊得胆寒,怎能如毒尊所愿,硬是躺倒于亭中,即便俞婆婆前来苦劝多时,仍是哭啼不止。 兴许是有些厌倦小儿啼哭,彼时还未曾在南漓之外天下扬名的毒尊,竟是亲踏倾城蝉云,将依旧啼哭不止的杨阜扔到山岳之上,随后径直下山。时至如今,已然身具二境修为,且炼化毒尊近百的杨阜,依旧记得清楚,师尊下山时,步子半点也未停顿,只冷冷甩下句,“若不能学成,就休要留在宗门中给为师添堵。” 修行八载,其中近乎一载,杨阜从未踏出太冲岭半步,受毒虫噬咬不下百回,最重一次,被条脊生双翅的六色蛊虫所伤,纵使服下俞婆婆私自上山塞与的老药,也险些死在山林当中。 从那过后,杨阜向来便是恭敬有加,师尊吩咐,更是莫敢不从,生怕有朝一日,这位性子变幻无常的师父兴起,将他当做毒蝉饵食。 所幸今日,毒尊似乎并未愠怒,将长剑投于湖中过后,心境似是平和下来,“出山时节,本座曾以为你身兼正负两神,算不得祸事,平日以正神行走天下,如若遇上险境或是他人算计,则可凭负神狡诈险毒的心性,全身而退。”落座之后,黑袍毒尊抖落衣摆雪片,却始终不去打量一旁的杨阜,缓缓自语。“如今看来,你浑身正神,似乎已然叫负神压过,倒当真是好手段。想来你落得如此的惨淡下场,同那齐相公子也是干系甚重;本座虽也非那些满口道义正派的假仙人,不过门下独徒,岂有为虎作伥的道理。” 杨阜哪敢应声,只顾垂首站立,听候师父发落,却闻听毒尊继续道,“正神行事端正,负神行事诡翳,唯恐天下不乱,城府心计,生来便要强过正神一头,今日之变,也不可全怪你杨阜,尘世之中,秉正持守者,往往不如心怀诡术者活得好,世代皆是如此。” 黑袍毒尊转过脸来,冷笑道,“若本座近日将你负神皆尽诛去,你可愿意?” 然话一出口,本来噤若寒蝉的杨阜,却是缓缓抬起头来,双目正视师尊,一字一句从喉头挤出两句话语,面容狰狞。 “不愿。” “即便师父想索去我这条性命,我也宁以如今这番心性面目行走天下。” 原本杨阜面皮之上,尽是惶惶,但如今抬头,却是神色嚣狂桀骜,哂笑不已,“如若令那小子代我行走天下,只怕不出数月,便会化作几段枯骨,师尊既是一步步修到如今的通神道行,怎会不知江湖之险,更甚于万骑蹄下败将偷生。” 对于面前这个杨阜一番堪称违逆的说辞,毒尊只是将手掌撑住下颌,饶有兴致地瞧着自家这位不是徒儿的徒儿,似是有笑意浮现。 “且师尊所为,似乎也说不上正派,仅祭炼倾城蝉一事,死在师尊掌中的性命,又岂止千百,图的不过是令小小一枚毒蝉炼化妥当,此等举动,与邪道何异?不过是临阵之际,溃逃五十步者,笑溃逃百步者而已。”杨阜一气将话语讲罢,随后便立身原处,等候发落。 前头诸般熟络,他身为杨阜负神忍便忍得,毕竟眼前这位毒尊扬名极早,且时过经年,神通更是难测,手段则更为无忌,可闻听此言,就算负神城府深重,也是忍无可忍,故而愠怒出言,新仇旧恨一并迸溅,竟是一时不顾性命。 “本座依稀记得,携你外出炼蝉的时节,你还是正神出负神伏,这么说来,我那徒儿同你说过此事?”毒尊拂拂黑袍,慢条斯理开口,目光闪动,“既然话到此地,我便再教诲你一番,按说既然外出游历江湖,已然算是出过师门,本不该再同你讲这些个道理,无趣得很。” “七载之前,本座携你前去南漓东境炼化倾城蝉,数度屠灭百里大小村落城池,城中无一幸免,皆成蝉下亡魂,但你可曾瞧见过孩童尸骨?”毒尊将面前一盏茶捧在掌心之中,朗声出言。 “如今世人言南漓上下各分十六家,同主南漓大小诸事,可倒退七载,南漓本有一十八家,上九下九。南漓东境中,有大姓两家,数十年来盘踞东境,盘剥百姓,可苦于势力深重,无人胆敢招惹。明面上,本座新得倾城蝉,需前往人烟密集处敛收精血,可究竟为何要出手血杀百里,确是因要从根本除去这两家的积毒,凡有罪业者,皆尽铲除,平日良善者或是年少者,本座却是留下性命,并未戮杀殆尽。” “世人不晓,你杨阜难不成还不晓得本座为人如何?”湖水初平,黑袍毒尊站起身来,只一招手,便将十步之外的杨阜摄到近前,翠绿竹笛自袖口之中自行浮出,轻轻抵于方士眉心。 笛身翠绿,鸟雀浮于上,单清品相不论神通,怕是已可在俗世之间卖上数世富贵,然翠绿笛上,却有道极浅极浅的剑痕。 “话已言毕,既然你这负神自行夺取体魄神智,且有辱师门,我便替我那徒儿,斩去你这逆脉,似乎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言语之间,笛身已然入眉,丝缕血水溢出。 而杨阜脊梁,却缓缓直起。 第二百七十五章 芦釉论道 颐章官道多平坦地,最为艰险一段,莫过于西南芦釉涧处,虽说字面是芦釉涧三字,可当真行至此处,便可发觉此地,压根同山涧一词,并无一枚铜子儿的干系。 所谓官道,分明是于半山腰中开出一条窄路,约摸着有一架车宽窄,哪怕数人并行,都有些无处落脚;而这条山路下不过二尺,便是条银彻飞流,自山腹中发,且不说力道强极,光听瀑声,便足矣使得两耳生疼,足可见威势之盛。无人晓得为何分明是官道,却偏偏要在此处开出一道分支,虽说欲走西南,芦釉涧一途最为便捷,可依旧是有些犯险之嫌,故而大多赶路之人,宁可选别处官道绕路而行,也不愿走此处。更别说行商之人,常是以车马运送货品,此路下方常年以来飞瀑不绝,以至于路上尽是湿滑苔藓,若有不慎,马失前蹄,恐怕就得落得坠入百丈深崖的下场,绝难生还。 但对于吴霜从南公山携来的那匹毛色极杂,却是来头甚大的马儿,此处山道,行来如履平地,稳当得很。虽说平日里脾性易怒了些,不过终归是脚力非凡,同寻常马匹相比,就连同这夯货不太对付的云仲,也不得不认,此马脚力之强,筋骨之固,恐怕还在山间猛虎之上。 不过即便如此,云仲也是时而揪下两根毛色极好的马尾,或是栓在剑尾处当做剑穗,或是栓于车帐横木之上,长风徐来,倒是还算勉强能入眼。为此,云仲没少挨那夯货的黑口,饮马时候更是得留神斗大马蹄直袭面门,若非是练剑多时,身法快上许多,不然免不得断去两根骨。 “师兄,枪道剑道,究竟有何不同之处?”眼见得车帐行至芦釉涧,柳倾便放下缰绳,令马儿缓缓前行,不再一味图快,闻听云仲出言,思量一阵,苦笑道,“师弟为何突然想起此事,仓促之下,我也不知该如何解惑。” 今日本该是云仲驾车,不过柳倾却是将这驾车的活计揽下,叫师弟先行瞧瞧那本流水剑谱,免得耽搁了修行,剑术一事,总是尽早纯熟在心为妙,任凭云仲如何推辞,书生还是抢过缰绳,自行驾车赶路。 车帐之中的云仲挠头笑道,“也非是一时兴起,才同师兄请教此事,原是此前就瞧见过使枪的高手,自行同剑术比照,异同皆存,却始终不知二者根本区别所在,方才观这流水剑谱,当中又提及枪术一事,这才想着师兄可答疑解惑。” 柳倾明了,“不知师弟所见那位枪道高手,究竟是何境界?” “大概要二三境那般高。”少年想想那日滂沱急雨,再想想那日长街之上被挑穿喉头,贯透体魄的黑甲,与那位举拳打雨的老者,迟疑开口。 那日吴霜踏剑而去后,那位贪嘴老道又是跑来一趟,好言好语说尽,却横竖是讨不来少年手中的肥厚烤鱼,平白添了一腹气闷,留下张符箓便气哼哼回返山门。 那符箓画卷之上,便有那使枪的精瘦捕快,与举拳打雨,可越百丈的老武人,与街上如墨黑甲。 闻言柳倾倒是有些惊异,转过头来,“二三境的枪道高手,如今世上恐怕还真是不多,练枪者本就不如习刀剑者多,再说修行高人擅枪者,更是凤毛麟角,如此一来,想出一位二三境的枪道高手,难上加难。师弟倒是幸甚,能瞧见这么位难得一见的武人。” 山中水侧,飞流衬下,车马独停,师兄弟坐而论道,倒是真有些许神仙气。 “虽说有心答疑解惑,不过我可从未练过兵刃,多半是纸上谈兵罢了。”书生递给少年一枚路上摘来的黄果,“不过既然长你十载有余,见过的江湖高手,还算不少,二三境的枪道大才,其实也见过两位,一位江湖郎,一位将校,至于剑道高手,江湖上实在太多,不需我赘述太多。” 少年接过黄果,察觉到这果子入手甚是冰冷,即使师兄方才已然在掌中捂过一阵,却还是森冷如铁,不过天寒地冻之中能有果实存留,也算件奇事,故而便托在掌中,不再多问。 书生听听足下飞流声,大概是觉得有些喧闹,便抬手捏起个阵法,不消太多功夫,外头瀑流砸涧声,便被大阵遮去多半,这才继续讲话,“枪式共有几法,枪路共有几脉,此事我的确不懂,同那两位枪道高手的交情,纵使偶有闲聊,也鲜有提及枪法一事,不过大枪如何运力,却是有人同我讲说过。” “枪有摆划挑崩,拖震拦扎,这倒是老生常谈,但凡习武之人无人不知。常有沙场猛士凭过人膂力提数十上百斤枪矛,所用劲力除却两膀肩被之外,最重腰力,唯有腰背力沉,才可端坐马上冲阵退敌。”略微一顿,书生又从怀中掏出枚黄果,递给云仲,“这枚给你,我吃你掌中那枚就好。” 少年正听得仔细,闻听此话有些不解,不过依旧照做,似乎是书生怀中暖些,递给云仲的这枚黄果,并无方才的冰寒之意。 “谢过师兄。”云仲恭敬行礼。 “无需多礼,”书生点点头,“其实武将马战,能耐其实大都不如步战那般,虽说亦有例外,不过毕竟是端坐马背,凡俗匹夫力从地起,强借马力,若非是宝马良驹,仅驮一员虎背熊腰的沙场猛将便难以坚持上几炷香,再添上柄百十斤的兵刃,恐怕就要步履蹒跚,难堪大用。” “再说剑道,虽说大同小异,不过腕肘处运力居多,更重收发无碍;若说枪乃是臂之伸延,剑则更趋近于拳掌递出。一者沙场立威,一者江湖显神,难论高低强弱,归根结底,还要看谁用。” 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身手奇差的落魄后生,即便捡来一柄不亚于吴勾青霜的本命剑,仅凭剑威,也难登重重峰峦。 云仲了然,再看看腰间那柄新出剑炉不久的长剑,若有所思。 枪道剑道之分,他已然猜想出个大概,不过师兄一席话,除却讲明剑枪之别,最末一句,才是重中之重。 譬如积年老酒,直至最末一口,才可明酒中至味。 第二百七十六章 怎奈万千吹尘风 “不过师弟如若当真对枪道有些兴趣,将来可去齐陵国境与夏松国境当中一处古刹中瞧瞧,若我未曾记错,咱家师父,似乎与那古刹住持相交甚厚。”书生咽下口黄果,眉眼霎时间便有些喜色,便撺掇云仲也赶紧尝尝滋味。云仲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师兄模样,朝果上啃下一口,立马也跟着露出惊异神色。 这黄果入口极甘甜,先有稻米香糯,过后又转为桃李清甜,后再有杏梨回甘,一果之中,竟是蕴有五六类滋味,层层续接,使得久不尝桃李杏梨的少年,也是乐得眯起了眼。 “如何?”既见自家师弟笑意极盛,柳倾也是难得打趣,接连从怀中掏出数枚黄果,故作豪气道,“敞开吃就是,师兄这儿法宝少见,不过黄果管够,吃得饱足都不在话下。” 柳倾这两日大多驾车赶路,云仲即使有时朝自家师兄看去,也只能瞧见个挺直背影,就连师兄何时采摘来的这些黄果,都是一无所知,再想想那黄果入手极冷,似乎口中的清甜滋味,亦是有些消退。 柳倾却未曾理会,而是又自顾说起古刹之事,神色有些无奈,“咱家师父那随心所欲的性子,能结识那位老住持,实属不易,连我在山上的时节,都是时常闻听咱师父念叨那一僧一道,来日如若机缘到了,师弟定要去瞧瞧。” “也是,师父那脾气,一众仙家中能有三五位至交好友,已然算是极好了。”云仲也是笑道,“当初那位齐陵的老道人,瞧见师父,眉毛都险些挑到脑门上,足踏拂尘追了师父与我好远,起因却是师父偷着摸去人家不少朔暑酒。” 柳倾一听,更是苦笑不已,“咱南公山虽不说遍地金银赤玉,怎么也穷不到这份上,咱家师父这能摸便摸的性子,当真是改也改不来。当初师父前去旁人仙府赴宴,回山三五日,人家遣锦鸟来山,说咱师父拿了人家宴席上十几张桌案,佯装醉酒回山门,末了还是赔了人家几枚老药,这才堪堪平息下来。” 云仲扶住前额,这桩趣事,任谁听闻都是满脸臊红,半晌才憋出句,“师父乃真性情也。” 书生眼色古怪,瞥了两眼师弟,随后犹豫道,“其实咱师父宽厚得很,即便真在背后说上两句坏话,无伤大雅。” “师兄请。”云仲丝毫不上道,而是鸡贼笑笑,请柳倾先说。 书生暗道可惜,随即将手一挥,撤去一座专门用于映接话语声的大阵,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也觉得,师父是真性情。” 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思尽在不言中。 夏松边关。 雪过初晴,徐进玉已在钟台古刹门外等候半月有余,可不知为何,寺门却始终再未开过一回。 天景冷清,并不因云后半分曦光而生出半点暖意,于是徐进玉眉宇胡须上的雪霜,未有分毫消退,但身板却是挺得极直。 半月前,徐进玉才堪堪找寻到这处古刹,趁一位小僧大开寺门扫雪的功夫,将那位剑客交于他的一卷文书,恭恭敬敬递给那位年纪尚小的僧人,便在寺外等候,却不想这一等便是近乎两旬光景。 “夫君还要等?眼下既然寺门都未开,不如回车帐中暖暖身子,等寺门大开便是。”一旁走来的女子瞧见徐进玉脸上重重叠叠的白霜,颇为不忍,即便自个儿也是冻得面色泛青,却仍旧是缓缓劝道。 “无妨,既然是求人授艺,当然要遵从人家寺院的规矩,寺门迟迟不开,想必亦是得考校一番学艺之人的心性。”徐进玉倒是想得通透,不过再瞧瞧自家发妻的狼狈模样,心头亦是微微一颤。 这等模样,倘若叫一众同僚瞧见,定是得许久缓不过神。要晓得徐进玉那点微薄俸禄,除却有时偷摸买上半壶酒水,其余大多,皆是交与自家婆娘买脂粉,少有宽裕的时候,徐进玉家有虎妻,更是在镇上传扬已久。 乃至有不少同僚时常讥讽,说是徐进玉耗费半生银钱,横竖竟讨来个冤家,而后者也不动气,只是故作豪气道句千金散尽买美人一笑,你等俗人又知晓个屁。 任谁都难想到,平日尤以脾性泼辣,且极慕荣华著称的徐家婆娘,竟是数月以来都未施粉黛,就连半句狠话,都没舍得同自家夫君讲过。 寺院外头雪静云深,似是又要落下飞白,徐进玉依旧立身寺院之外,望向古刹上空沉沉乱云。 殊不知,寺内更是难以落得平静。 “各位且先稍安勿躁,如此嘈杂躁乱,岂不是污了佛门清修的地界,若是非要论个输赢,也应当在禅房之外议论,怎可如此妄为。”一位眉发花白的老僧瞧着禅房之中的喧嚣景象,将眉头皱了又皱,终是忍无可忍,冲一众僧徒沉声开口。 “首座此言差矣,”未曾等老僧再度开口,众僧之中却走出位年轻僧人,口诵佛号施礼道,“门外那位施主,两旬前便将一封文书交于寺中小僧,如今正值天寒地冻,却是令施主在寺外等候,佛门尤以慈悲为重,可不少僧众却以寺规为由,不允人入内,当真是可气。” “师弟断章取义的本事,可不像是佛徒所为。”年轻僧人一席话,登时令不少僧众怒目而视,其中一位中年僧人身披袈裟,起身朗声讽道,“谁不知钟台寺寺规之中,不允女眷入寺?慈悲为怀的确是真,不过若是破去禅院清规,我等便连佛徒本分都抛诸脑后,又何谈慈悲?本座也曾差人问询过那位施主,愿不愿只身入寺,奈何那施主偏要携女眷一同进寺,非是我等无有慈悲心肠,不过犯戒破规之事,我等确实不愿做。” 禅房之中,争论声又起,年轻僧人这派,不断有僧众被辩得哑口无言,一气之下端坐蒲团上,再不理会。 如强风吹矢,虽箭出极重,但仍是抵不过四面来风,飘飘摇摇,纷纷直下。 心理虽根深蒂固,怎奈万千吹尘风。 第二百七十七章 无人境中一枝梅 “静。”老僧沉心定气,话语声却于整片禅房荡开,譬如千顷碧波传开去,一时竟当真压下禅房中嘈杂之声。 “住持外出云游,诸位还欲欺我这首座不成。”老僧年岁极长,乃至于两道百眉之中并无半点杂色,虽说此刻面色微沉,但面容还算和善,朗声喝道,“住持近日便云游归寺,如若实在难以拿定主意,便等候住持归后再行论断,像这般各执己见,倒不如安心参研佛法,定定浮躁心思。” 众人听罢,这才稍稍将口舌收敛,坐定禅房蒲团之中,安心诵经,唯有那位身披袈裟的中年僧人与那只着僧衣的年轻僧人,对视两息,才缓缓坐定。 首座德行道行,在钟台古刹之中,毕竟仅次于那位云游天下的住持,即便众僧心头仍有余火,亦要遵从,故而古刹之中,诵经声渐起。 钟台古刹所在地界,算不得安宁,一来马帮匪寨多喜于两国边沿流窜,商旅常经故而油水富足,何况既然地处疆域边境,如若兴军剿贼,未免有醉翁之嫌,极易生出许多纷争,故而如是多年下来,马帮匪寇越发猖狂。好在钟台寺僧众大都习武,寺中住持更是身手不凡,才使得周遭一众马帮不敢招惹。 不过苦于寺中人手极少,算上素来习武但罕有出手的首座,也不过四五十位武僧,勉强抵住来犯者,已是不易,再行善事护佑往来商旅行人,也是有些余力不足。 住持也曾叹道,如今这时节,不论夏松还是齐陵,两者皆不愿为国境之外的流寇马帮所制,九国之间好容易得着些太平日子,谁也不愿轻易在这国境之外起甚纷争;整片天下好似一碗搁置于湿滑屋瓦上的静水,仅一滴长空落雨便可令水洒碗砸,皆是不敢有半点动作。 于是自住持云游天下过后,钟台古刹便少有大开寺门的时节,历年法事道场,也不过草草了事走个过场,恐马帮贼人借机下手。毕竟这些年来住持未出时候,护佑了不少来往商旅,偌大一座钟台古刹,免不得令不少贼人心头恨极。 群山之间,一袭明黄徐徐前行,虽说看似腿脚不快,但足尖点地,一步踏出,便换了座山巅落脚,转瞬之间,数十峰峦已从足下掠过,一步远过一步,一跃高过一跃。 大概是有些酣畅,老者回过头来,朝天边浓云看去,登时有些笑意浮现。 天公观来万丈遥,抚手不过丈六身。 僧鞋点入雪山山巅一寸,随即蛛网似的裂纹层层叠叠,腰足运力,不消一瞬,身形冲天而去。 世人可见世间豪侠踏叶摘花,可闻佛陀信步,步步生莲,独不见金刚崩山而行。 马蹄声近。 徐进玉动动僵直身子,朝远处看去。 但见二十余骑踏开雪雾,一字排开,于雪路上急行,未足二十息,便至身前几丈。 “那汉子,天寒云沉,独自立身在寺院门前作甚?”为首汉子身着羊皮袍子,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朝徐进玉看去,腰间长刀无鞘,森寒晃目。“莫不是自家婆娘叫人拐带了去快活,百般无望,这才欲要落发出家。”身后一人大笑,更是无半点顾忌。 这寒寂天景,荒郊野岭,唯有一人立身此处,满面挂霜衣衫褴褛,说是可以一当百的豪侠,哪里会有人信。 “还真不是,大哥您瞧瞧,那车帐后头,是不是站着个娇滴滴的女子?”马帮之中自是有眼尖的主儿,朝车帐后头打眼一瞧,便瞅见了位女子正打理车帐,低声朝为首羊皮袍的汉子道。 那汉子抬眼看去,却见当真是有位丰腴女子在车帐边上忙碌,双眼登时眯起,“什么娇滴滴的女子,分明是个丰腴娘们儿,这等女子的滋味,可比那些个清汤寡水的小姑娘强了不知几分。” 一众汉子闻听此话,目光更是滚烫,在这大雪纷飞的时节,边境处能遇上个女子,那可比撞上押送百两金银的镖车还要稀罕,更何况那女子模样,落在这群马帮中人眼里,还当真算是不赖。 “小子,你若识趣,便将那女子让与我等,兴许爷心有慈悲,还能放你先逃个二里,指不定便能保住一条性命;至于那女子,马帮富庶得很,也不必愁苦往后十年富贵与否,你看如何?”为首汉子胯下马匹,口鼻之中流转出一道极长的白气,险些就喷到徐进玉面门之上。 从始至终,徐进玉都未吐一言,只是轻轻将双脚挪了挪。 “不愿?”汉子冷笑。 而徐进玉回话的法子,却是以足尖轻轻踢起脚前雪花。 飞花之外,尚有一枚长枪震起。 一路之上,除却赶路之外,徐进玉并未得闲,从天色初晦至夜色深沉,每日练枪三四时辰,刺六千余,震八千余,崩挑万二,马巳当日雨巷之中的枪式,形已学全八九分。 一枪刺出,如若奔雷流江,千里滚潮,雷随浪走,凛凛不可收。正如当日水漫长街,纵使老者举拳打雨,连天贯道,那杆花枪却始终圆通如意,仿佛无物亘前。 羊皮袍汉子横死当场,血水顺枪上未曾震开的雪霜,缓缓晕开,徐进玉手上枪,反倒似一枝傲雪赤梅,艳而不妖,凌寒初开。 马帮岂是胆魄不足之辈,见头目死于枪下,登时二十余骑便向后稍稍一退,而后齐齐朝那拎枪的年轻人冲去,马踏银尘,刀光连动,顷刻之间,已至近前。 徐进玉让开柄刀光,将掌中枪横过,轻轻运力一崩,距头顶不足半尺的宽重马蹄,便被枪杆扫出,一人一骑,犹似风中烛火,轻飘飘便被枪杆扫推十余步,绕是马帮中人御马本事纯熟,也抵不住此等膂力,栽倒地上,迟迟不能起身。 再让一道刀光,枪随腕走,前心塌而后心凸,枪尖自此人腋下贯入,直至枪头出背三寸,徐进玉才不急不缓撤回大枪,再度扫落一人。 如入无人境,即使枪身早已叫血槽之中盈余血水染得通体赤色,可使枪的年轻人,枪式却始终滴水不漏,如臂背延伸。 须臾之间,敌手尽诛,唯余一杆大枪如洞中盘蛇,探首吐信。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苇渡江 钟台古刹当中,老僧叩门。 寺中值守小和尚闻听,连忙赶到寺门前,朗声说道,“施主来得不巧,临近年关不太平,近来咱这钟台寺不开寺门,若是留宿借住,还请往别处去。” 老僧挑眉,“离寺云游三载,老衲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小和尚这才醒悟,连忙将寺门大开,请自家方丈入里,可寺门一开,却是缓缓迈入一架马车,赶车之人是位泪眼迷蒙的丰腴女子。待到车帐入寺,一位身长足有九尺的老僧才迈步进门,朝那值守的小和尚沉声道,“老衲从未令寺院闭门,来往商旅行人,若是受贼寇所犯,定当大开寺门供以容身之所,如今却是只顾自保。平尘,你来同我讲讲,这规矩是谁人所定。” 被唤作平尘的小和尚战战兢兢,将此前禅房当中众人言语,皆尽讲与住持,言至首座时,却见面前住持神色越发阴沉,一时间再不敢多言。 眼前这位半点也无耄耋姿态的住持,多年以来,近乎是凭一己之力坐镇钟台寺,使得周遭马帮贼寇不敢近钟台寺十丈;更曾以单掌震钟台古刹佛钟百十,钟声荡开数十里,恰如佛陀临世。佛途之上修行道果,即便是自幼皈依佛门的钟台寺首座,也难同其论道,不过几炷香功夫便败下阵来。 当初东诸岛有云游僧者途径钟台古刹,于寺中留宿三日,论道数次,明辩佛法,曾感叹西路佛徒,当以钟台住持为首。 即便住持离寺云游之时,平尘不过是位尚不知语的弃儿,三载过后,住持威名,亦是如雷。 “平尘,依你说,门外天寒地冻,这两位施主,当不当开门相迎。”老僧收起阴沉面容,转而弯下腰来,朝那依旧神色惶恐的小和尚问道。 平尘挠挠光洁脑门,“徒儿看来,既然寺庙之中尚有空余客房,人家不远千里而来,还恭恭敬敬奉上一纸文书,就算是并无空余客房,施主也在外头等候了半月有余,只怕筋骨都受了些寒气。佛门弟子当以慈悲为怀,莫说是一男一女两位施主,即便是数位女施主,一并放入佛堂,想来佛祖大肚,也不至怪罪于我等。” “说的不错,”老僧笑道,抬起粗糙手掌摸摸那小和尚的脑袋,“咱家平尘能想明白的道理,可有些人偏偏就想不明白,只顾自保,还偏不让旁人说理,仗势压人,这才是失却佛徒本心。” 随后老僧转向那女子,合掌施礼,“女施主无需担忧,你家夫君方才只是运力过猛,再因立身雪中,疲寒交迫罢了,身子骨并无大碍。此前寺中人心念不正,还是要怪老衲传道不深所制,实在羞愧,如今既然入寺,便叫平尘寻处客房,先叫两位住下,寺庙之中每日斋饭虽不丰盛,不过也还可勉强下肚,就当是老衲赔礼,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谢过法师。”丰腴女子这才止住悲意,平尘行礼,随后便领车马,自行前去客房安置。 老僧则是一步入禅房。 “首座堂主知藏,你三人随我来正殿一叙。”众僧正静心参悟佛经,熟料有人高声出言搅扰禅房,有几位僧人刚回过头来,才发觉住持不知何时已然归寺,只好再度盘膝坐下,诵经定心。 首座先行跟随,中年僧人居中,只着僧衣的年轻僧人最末,连同前头身量极高的住持,四人缓缓行至正殿后身。 “首座上前一步就是,平祁堂主与平空知藏,还请等候一阵。”老僧开口,也不顾其余三人心中作何打算,径直迈入正殿后身,明黄袈裟一闪而逝,人影顿空。 正殿乃是整座钟台古刹至静处,上供佛陀菩萨金身与力士泥塑,若要说古刹之中何处为主,当属正殿最为至关紧要,除却大事,众僧大都不入正殿一步,免得扰佛陀清净,数年以来皆是如此。此番住持却是并未入得正殿,而是径直穿过正殿侧门,踏入供香客观瞻佛陀金身的木屋之中。 “不惠,你我几载未曾相见了?”老僧轻轻震足,将僧鞋之上的散碎冰碴抖落下来,回头笑道。 首座不惠一愣,随即才合掌答话,“不惠已有大约六载光景未瞧见过师兄了。” 首座云游天下三载,未归之时,住持亦是上路,两者合为一处,恰好是六载光景。 “俗语道禅心十载可树,六载光景,也算是禅心修行过半,不惠师弟不妨自问,可曾令钟台寺上下僧人立起禅心。”老僧继续道,面色却是沉下来,“如若是寺中僧众一时糊涂,你这讲经首座亦能随波不成?救人一命胜却浮图七段的道理,自踏入佛门起,便应当刻映心头,莫说那施主携女眷入寺,即便是醉打山门,砸碎一众金刚莲身,又能如何?” 这番话于外人耳中,似乎只是寻常言语,可落在不惠耳中,恰似惊雷贯耳,险些立身不稳,沉声道:“师兄收口,佛堂之中如此言语,乃是不敬。” 老僧摇摇头,神情难辨,“知人遇逆而不渡,这才是大不敬,师弟啊,迂腐一事,当真要不得。他要学剑,就教他剑,要学枪,就教他枪,不属佛门徒众,就让人家冻死在外头?尔等是佛门弟子,佛祖行割肉喂鹰之举,天下皆知,你们却见人将死而不顾,只顾寺院清规,为种种规矩所缚,这便是为何如今道家比佛家口碑更好些。” 不惠沉默良久。 “师弟知错。” “师兄真要教他武艺?”待到首座快出门时,才回头问出一句。 “方才那年轻施主一人抵住二十余马帮合围,皆因我渡他一口内气,虽说枪棒使得还不算有所大成,不过这施主根骨不赖,若是让他尝到甜头,还不疯也似的拜入门下?”老僧嘿嘿笑道,似乎提起那位在雪中等候半月的施主,心境也变得好了不止一筹,眉开眼笑,金刚变佛陀。 “当真?”不惠挑眉。 “受人所托,师兄大半生下来,并未有太多知己,替故友做件事,实难推辞,再说年纪不浅,一生礼佛,总要让小辈出去看看老衲始终心心念念的江湖,云游这些年,总还是未看够。” 不惠轻声念起句佛号,告退出门。 钟台古刹住持法号不空。 佛门主六根清净,凡事皆空,按说法号不应如是。 但人在世间,总有些不空处,譬如心之所念,譬如梦里江湖。 天大地大,一苇渡江。 第二百七十九章 佛陀怒目,岂输金刚 待到平祁入屋,心头自是惴惴不已:住持云游时节,他这堂主可未见得做过几桩善事,虽说身居高职,也每日参研佛经,但凭心自问,寺庙中本就不甚兴盛的香火,在住持去后,更为惨淡,他这做堂主的,未免有些才不称位。故而进屋之时,这位人近中年的古刹堂主,连头也为曾抬起,低眉颔首。 “平祁,你入佛门,大抵有多少年月了。”老僧方才抖落僧鞋之上的残冰,并未转身,而是向正殿佛陀金身看去,零散日光映于金身之上,更是灿灿明灭。 堂主低眉作答,仍是不敢抬头,“回住持,小僧自垂髫年纪皈依,如今已有三十六载,虽说并未于佛法之上精通,然虽说愚钝不可及,但仍旧有些心得体会。” 老僧半晌才接过话头,言语之间极冷寂,“老衲还未曾问你佛法修行之事。” 平祁越发颔首。 不平禅师回头,看向这位如置俗世已然可为人父多年的堂主,沉声开口,“当初老衲周游紫昊,从一处无人的破败寺庙之中将你抱回这钟台古刹,供养一十六载,然待你年纪初成,却不知双亲何人,多方辗转归还紫昊,历四载有余,这才堪堪查明父母去向。” “你父乃是朝廷官员,家世虽不甚显赫,不过也算身居要职,可偏因违逆规矩,致使顶上大员心中忌恨,落得个满门抄斩的苍凉下场,唯有你一人年纪尚小,被藏匿于偏寺之中,这才幸免于难。”正殿周遭冷清,老僧言语,恰似平地沉雷,回荡愈久。 平祁浑身颤栗,双拳攥紧。 “坐吧。”住持腾开地,自行端坐在蒲团上,双目泰然望向一旁神色莫名的平祁,而后闭目轻言,“你年少时,老衲还时时想着,若你剃度入寺,八成有些屈才,当初抄斩一事过去十余年头,仅是位少年郎,竟能凭一己之力查明探清,可见本事不小。可查清过后,你却复归寺中剃度出家,皈依佛门,的确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红尘百态,难不过舍得,我原以为你已遁开金锁,道行一日千里,可偏偏往后数十年间,禅心未净。此事我亦是难辞其咎,直至今日才发觉,你竟从未挣开那条玉绳。”老僧轻轻摇头,长叹道,“诗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祁字意为为冗杂繁余,当初予你法号平祁,本意便是愿你可清平诸般执念杂感,勤修佛法,但如今却是尽数化作浮光之影。” “弟子并未为凡俗所困。”踟蹰半晌,已然做过十载堂主的平祁才颤声开口,虽神色凄凉泪流满面,却依旧是咬紧牙关,硬颈不认。 老僧则是不再盘膝端坐,只是自行起身,抖抖明黄僧袍,调头朝外走去,临行前,只留下寥寥数语,“因规矩二字,失却双亲,无家可还,便执拗于规矩二字,行事处处循规蹈矩,即便是人命关天,也不愿毁却这钟台古刹寺规戒律,此间种种,皆由心障生。” “何苦来哉。” 在外等候半晌的平空,心中亦是惴惴。寺规毕竟是寺规,即便主张于心无愧,也难免心神不宁。钟台古刹寺院清规,乃是百年前住持所设,凡是触犯寺规者,皆是免不得责罚,概无大小,更何况一个寻常知藏。 不说佛法能否精通纯熟,光一本极薄的佛经,平空便要废去两旬日夜,才可在心中记个大概,更不消说时常引为己用。大抵是记性过于差劲,这位年轻僧人总要于夜深人静之时自行点起烛火,挑灯夜读,乃至于有回打翻烛火,险些烧了被褥,时常被其余僧众提起。 住持大步出门,瞧见仍在外等候的平空,挑眉道,“你可知逾越寺规,乃是大错?且不说要受多少罚,诸位长老如要将你扫除出钟台寺,也并不是妄言,就算老衲有心护你,还是无异于扬汤止沸。” 平空呢喃不已,直到不空住持走过其身边时,才神色微动,于是停住脚步问了一句。 “可曾有悔?” 年轻僧人深鞠一躬,其言断铁。 “承蒙住持多年照拂,平空虽资质愚钝,难熟佛经,此事却不曾有半分悔意。” 大雪方晴,日光明朗,一位耄耋老僧瞅着手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僧衣,莫名笑出声来。 一寺佛徒,一盘古刹,怎就不是一座小江湖。 三日过后,齐陵边关与夏松边关军营之中,皆是震动不已。 数年以来,边境之中无数马帮贼寇早就成气候,虽说还未敢胆壮到进犯边关,不过放任马帮打家劫舍劫拦商旅行人,对于两国边关之中的士卒而言,自然是面上无光。身为一国军甲却不可庇佑百姓,任谁都是咒骂不已。 可无奈兹事体大,齐陵与夏松两国并不算得上是亲善,大军直入边境,二国守将均是不敢造次,如此一来,剿灭马帮匪寇一事,便搁置下来。 可这两日,却是有数股贼寇自行冲至关下,两手空空并无兵刃,乃至于不少马帮将劫掠商旅剩余的金银货品,也一并使车马驮至城池之下,求一众守军士卒放行。大半马匪流寇,竟是于两日之间,纷纷自行前去边关伏法,当中更有甚者涕泪俱下,连声求守军士卒将其逮至官府,即便是刺黥发配,也胜过于边境之中东躲西藏,惶惶难制。 “娘的,难不成边境之中出了鬼怪邪祟?竟是使得这帮亡命贼人惊吓至此,邪门得很。”一位齐陵守卒骂骂咧咧踢开个浑身筛糠的匪寇,后者双目无神,只顾着瑟缩于地,口中不知念叨何事。 “不过的确是舒坦。”军汉咧嘴一笑,随后招呼袍泽,将一众贼人押去城关之中。 百里开外,一处匪寨当中,一位身着明黄僧衣的老僧,不知使了何等手段,抬步之间便至寨前,朗声宣佛。 寨中喽啰只当是眼前秃瓢修佛走火入魔,刚要擎起箭羽,却见身后巍巍大寨,叫老僧掌中大枪一枪挑碎,连同整座山巅,亦叫枪锋扫断一截。 枪芒胜雪一分。 人言金刚怒目谓之极盛,但佛陀亦非整日低眉。 第二百八十章 当以文诱 南公山脚下,昨儿个来了两位异乡客。 且不说衣衫如何,单瞧车帐,便是相当华贵,车马缓入时候,村落之中不少老幼妇孺,皆是出门观瞧。毕竟像在此等穷乡僻壤,难寻富贵之人,连身瞧见着未补衣衫的过路商旅猎户都是奢求,更何况是一架讲究马车,车前端坐的少年,更是唇红齿白,一袭白衣齐整得紧。 地蚁若取开灵智,抛却空穴定羡鹰。 不少村中人心头皆是艳羡不已,感叹这少年郎生在富贵人家,白袍挂剑,想来仅用于这身衣裳的银两,估摸着便足以让满家多半年衣食无忧,这么一来,许多村落中人瞧云仲的眼神,便越发晦涩,艳羡亦有,微妒亦存,更兼有几位女子的微妙眼色,尽数落于少年眼中。 “众星抬月,小师弟觉得滋味如何?”车帐之中有人笑道。 少年苦笑,倒并未因周遭村众目光而生出羞怯,“师兄这话说的,搁在一载之前,师弟我也不过是上齐西北镇中一泥猴,若非是欠下师父师兄好些银两,恐怕如今仍旧食不饱穿不暖,拎剑的能耐都无。” 书生也跟着一笑,“我那银两本就是从二师弟那顺来的,专为磨磨他性子,就算是我伸手讨要,想来二师弟也不会有甚怨言,自然无需你归还;不过师父那些银两,大概早晚有讨要的一日,师弟不妨早做打算,待下回出山时候,找寻个熟络行当,快些还上师父的银两。” 车帐缓缓从村中而过,云仲却是不解,只回头问道,“师兄前阵子说过,咱南公山并不属贫瘠之地,虽说欠债当还,但也不至于如此急切才是,师父其人虽说小气了些,终归脾性和善,何至于此?”这问话一出,似是刚好令书生有些气闷,半晌闭口不言,直至车马于村中大道前行过半时,才沉沉道,“当年我上山时候,有人送了件两仪素道袍,叫师父扣下,非说不拿二十两银钱便休想瞧见道袍,上山时节,我周身上下并无丁点银钱,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同师父赊借二十两银钱,这才堪堪拿回那身样式极精巧的道袍。” “你可知仅那二十两银子,师兄还了多久?”不瞧神色,单听说话声响,云仲便觉察出此刻柳倾的心境极为不稳,便犹豫道,“师兄手段高妙,师弟猜不出一载,师兄便能还清。” “五载。”云仲猛然一拽缰绳,使得前头缓行的马儿一阵长嘶。 “想当初上山时节,我哪里有什么境界,那等年纪说破天去,也只是在街巷之间玩泥罢了,谈什么手段高妙。”车帐之中的柳倾长叹,“即便我侥幸讨着些好行当,同样抵不过咱师父的算计,那二十两银钱,每月还上一次,若是并未还清,则要将未曾还清的钱财变做双份,留到下月结清,以此每月类推,直到清算为止。” “我倒是有心偿还,可最苦的营生,也不过是一月十两银,经师父手头翻上一翻,又变为二十两,如何能还得清。” 少年更是咋舌,“听闻有地界帮派横行,便时常同嗜赌之人赊银,油水极高,时常赊上几两银子,两月过后便要还几十上百两,谓之赊鸩,虽能解一时之急,可过后却是偿还不起,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如今看来咱师父,也是丝毫不逊色。” “收声,此处距南公山极近,若是叫师父他老人家听去,恐怕小师弟便要背上十几载老债。”柳倾低声道,生怕自家小师弟还未踏入师门,便惹得师父不快,连忙命云仲收声。 “也是,不过这一趟出门,似乎还从未见过师兄穿过那身道袍,倒是有些可惜。” “可惜个甚,师父他老人家如此作为,虽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但总归是有理在,那身道袍若是穿上,八成便脱不下了,如此仰仗外物,于修行有害无益。” “那道袍还是件法宝?” “很厉害很厉害的法宝,大概要比你怀中那枚雌雀还要高上好几座山。” “师兄,这玉石雀哪里还有什么雌雄之分。” 长长村道多有泥泞,车马颠簸轻陷时有,二人谈笑之间,余音绕马,赫赫清流。 “这还差不离,我吴霜的山头,若可入门,定是脾性相投,如若唯唯诺诺,飞扬跋扈,绕是天生极境,我也不收。”山间有剑,剑上有人,神色豪迈舒坦。 大概可称之为老怀甚慰。 男子身旁一柄飞剑之上,站着位身形敦实的胖道士,似是想到什么,随即抱拳朝前者出言道,“师父,咱山下村落这条大道,经这场雪,已然有些崎岖难行,算算日子,年关之前将新道修成,并非难事,就交给徒儿去办?” “老二,可知为何多年以来,村落之中并未有几人走出深山。”男子却是开口,问了句不想干的话语,随后扭头看向自家徒儿,静候答复。 “大概是因家中并无钱粮,即使有心走出山去,恐怕也要折去半条命,再说家中老幼皆在,割舍不下吧。”胖徒儿未曾深思,便脱口而出。 “这话没错,可还不是如此简单。”男子颇为满意,继续道来,“我不在山上这些年,你二人时常照拂村中百姓,时而散以钱粮,时而赠以野物兔属,虽未曾露面,但做得的确不赖,即便是羹中挑山,也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过你二人毕竟年岁尚浅,还未想过至关紧要的一处。” “山中路若破败崎岖,谁人愿行,同样若是心中无野马风吹琼楼玉阶,诗文学问,自然是会故步自封,就连走出山去的念头也无从生起,何谈出水化龙。”男子言语轻缓,娓娓道来,全然无平日的散漫之意,“路如不平可以器整,心若不抬,当以文诱,村中大道平罢,还需使人心恒起,如此才可令一茬茬少年郎踏出山野。” “修路过后,切记请个好先生,至于银钱,咱们南公山还未曾穷到那份上。” 大道霜雪还未尽数化去,道多泥泞,然天阳尚暖,来日方长。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个儿的 “帮主,那车帐似是往山上而来,就是不知从何处来,如何应对?”李三将眼眸眯紧,双掌合拢于口面处,呵出去口如雾也似的长气,神情反倒是有些促狭。 继而身后的年轻人扔给李三一条肉干,呲牙笑道,“管那多作甚,我可从未同别处贵人打过交道,再说你小子就算富贵亲戚,也定不会寻上门来;既不是村落之中来人,究竟何处来人,与你我而言并无区分。” “天下林深,鸟雀自然是繁多至极,抛妻弃子者有,生而不育者有,足不沾险趋吉避祸者亦有,说什么为势所迫,终究是屁话;眼前这桩造化,乃是老子险些废去双足,饥肠饮雪数月所得,哪怕王侯将相驾临,我也不让分毫。”赵梓阳撕扯着口中那点固结肉干,朝山下那架愈发临近的马车,狠狠啐了一口,“能跑到这穷乡僻壤攀山的,八成是也知晓这山中有造化,不过我却没想过,来人竟是个只晓得装腔做派的高门子弟,当真是晦气,也不知那腰间一柄华贵长剑,乃是刮了多少百姓的血肉所得,八成是拿来同烟柳巷中的风尘女子显摆所用。” 赵梓阳其实从未去过什么烟柳巷,距村落最近一处城关,星夜步行,也需得六七日,就连城中也未曾有可称作烟柳之地的所在,至多是城内泼皮懒汉的去处,家空四壁,谈何烟柳。 不过偶然之间瞧见歇脚的高门子弟颐指气使,于城中为非作歹时,这位以采猎为生的穷苦少年,总要从周遭地界,轻轻抠出块长砖。 “帮主,别坏了道行。”李三起身,拍拍赵梓阳肩头,“万一人家不是来抢造化的,这一砖下去,还不得砸个筋断骨折,荒郊野岭寻不着郎中,落得个体魄残废,总归不好,再说引得上头仙人愠怒,这造化就更难得一分。” “也是,你想得倒是周到。”年轻人点头,而后将手头青砖放下,还不忘以周遭残雪盖住,藏个严实。 “不过话说回来,李三,你这天资是真有些不济事,在这南公山上逗留数月,日日研习那本古书,到如今仍是未察觉到气之所属,如此怎能上得去山。”赵梓阳给了李三一拳,却是发觉这小子臂膀较之从前,结实了不止一筹,登时便挑眉道,“内气没捋顺,体魄倒是强盛不少,若不是瞧见你平日帮派武斗畏畏缩缩,我倒还真觉得你小子修行过什么内家拳之流的功夫。” 李三连忙撤回臂膀,龇牙咧嘴道,“帮主好膂力,这拳下去,小的只觉得臂骨都要给震碎一截。” “边儿凉快去。”年轻人笑骂,随后又是拧眉朝山下望去。 李三所言,后半句自然是有些道理,不过前头一句,他可并不认同。南公山上虽说应当有处仙家,不过这也是不久前所知,可单就颐章国以西,便有不知多少座高耸穿云的大川高山,南公山之名,在俗世之间,不过是一村之人赖以活命的一座寻常山而已,景致不奇,山势也尚不算怪兀,又怎会有高门子弟前来此处游山玩水。 俗世之中皆为利往,就算醉卧山水,亦应当挑个文人题词落款的名山大川,从流而去,这才是人之常情,虽说到了地界大多是瞧见人头攒动,市集买卖,不过也算可同人吹嘘一番,某地景色极秀。 赵梓阳曾听闻过过路的一位老先生讲过,说大齐时候曾有位誉满天下的文章大家,文思壮丽,才气满袖,时有文章出世,便引得无数文人竞相效仿,却始终难得其神韵一二。老先生说那位千载不出一回的大才,曾有篇叫做观青亭阁的文章传世,笔力之盛,足以颠山覆海遣云揽月,乃至引得当初的大齐天子神往不已,亲出銮驾前去青亭阁观赏。可待到天子回宫过后,却是对青亭阁景象只字不提。 那青亭阁,不过是荒山之中一处破败小亭。 那人能写出观青亭阁一文,亦只是大致瞧了瞧古画罢了。 赵梓阳回过神来,朝正忙活着摆弄逮兔索套的李三低声问了句,“李三,若人家真是来抢造化的,凭借咱两个的鄙陋功夫,挡不过人家腰间一柄剑,又该如何。” 车帐已出村口,向南公山下,径直而来,车上白衣少年的眉目,已然渐渐明朗开来。 李三停下手头活计,犹豫一瞬,随后还是宽慰道:“帮主也无需太过忧心,俗话说尽人事安天命,这数月以来吃过的苦头,上苍自然看在眼中,就好比那富人家中食甜蔗,总要从微苦那头朝最甜那头咬去,谓之苦尽甘来,吃得苦楚,福报自来。” “福报自来。”面容之上隐现皱纹的赵梓阳将这四字又是一字一顿念出,“上苍有眼。” “你乃是因家中受灾而来,可知我亦是受过灾祸。” “我在帮中一向无需人随行,一来是因我本就没心思将这帮主的位子占着,自然不好摆一帮之主的架子,二来,是因多年前的一桩兵灾。” “当年我带着个小子前去临近城池之中卖兔换钱,大雪隆冬,西十万山中有贼匪入城,将钱粮一并卷走,即便带不走的,也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丁点不留。” “那小子无名无姓,同我一般也是叫人遗落在村中的孤儿,只是因面皮生来便黝黑得紧,再者村中老者同他算了算命数,乃是浮土之数,故而干脆叫他小黑塘,当初我也是终日无事,便带他成天上山逮兔,运气好些,便能拿去换点铜钱。” “城池遭焚,多少里内大雪裹覆,压根也无吃食,我便同他往村落中去,指望着能无饥寒交迫死在荒郊前,回村讨一碗米粥喝。” 赵梓阳就坐在那棵古木下头,古木枝头残雪,随风而落。 “小黑塘同我说,其实他每日天色未明时便从草庐中起身,前去山上村外打柴,砍柴两个时辰,便攒齐了一篓卖与村外樵夫,能换上两枚铜钱。说村中人都挺好,时常叫他去家中一并吃着饭食,不过每回他都是面皮薄,说自个儿吃过了。” “饿死之前,那皮包骨头的小子就说了两句话。” “他说还真挺想吃碗热腾腾的饺子。” “大个儿的,最好再讨点老醋。” “去他娘的苍天有眼。” 山云渐开,天光云影共照古木,大概是残雪渐化,烁烁晶莹,落于树下。 年轻人用手背抹了抹脸。 第二百八十二章 剑气倾南公 云仲与柳倾并未驾车入山,而是思量一番,先行将车帐寄于村口,托一位老翁看管,将随身物件带齐,只牵起那匹毛色极乱的马儿,朝山上缓缓登进。 人言近乡情怯,临近师门,云仲自然也是有些惴惴,路上欲言又止数次,话至嘴边,却又是缓缓咽下。 “师弟幼时,外出玩耍归家的时节,可曾怯懦?”前头步步登山的柳倾笑道,并未回头。 “当然是不曾怯懦。”云仲释然。 但见前头上山的书生轻轻点头,和善有加,“南公山上算是极为宽松,比起其余的仙家宗门,更像是处学堂雅舍,师父修为高深,不过也并无太多架子,举止做派同那些个话本小书里头的世外高人,并不相似,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 “非要说有规矩,大概就是几句话罢了,牢记在心就可,切勿违逆,至于这几句话究竟是甚,待到上至山巅,自然明了;一路之上师弟的性子究竟如何,其实在我这师兄的眼里,当真没看出个究竟,不过追至本心,应当是极好,如此一来上山,更无需怯懦。南公山乃为你我安身之处,也可说除却故居之外,唯有南公山一处可容天下之不容。” 书生话语虽轻,可是说得极为笃定。 云仲点头受教,默默将这话记在心头,但多少觉得,可容天下之不容,似乎有些过于夸口。直到数年过后,比如今境界高上不知多少的云仲,才终是晓得当初师兄这话,分毫不假。 今儿个日光还算晴朗,不过毕竟是地处颐章西南,最为冷寂,纵使天阳滚金欲滴,亦是免不得令人通体生寒。 山路之中雪浪起伏。 “扰了两位清净,实在不该,不过苦于帮主交代,咱不得不从。”从半山腰处至山脚,来人用了不过几息,可谓是势同奔雷,雪波飞溅,如同足踏江潮一线,站定身子过后,微微笑道,“却不知两位是来赏雪,还是来求造化?” 柳倾神色自若,稍稍抱拳行礼道,“赏雪自然要前去山巅观赏,才是最为适宜,若是山腰当中往下观瞧,层林遮眼,当然是不如再上层楼。” “那二位是来求造化的?”相貌奇丑的汉子缓缓出言,轻轻咧开嘴。 未曾等书生出手,汉子便已欺身近前,动作之快,就连剑势极迅的云仲也未曾来得及应对,便瞧见师兄结结实实以肩头吃了一掌,声响如雷。 莫说云仲,就连不远处的赵梓阳也是暗自咋舌,这李三腿脚奇快,在白虎帮之中素来出名得紧,武斗之时局势不妙,这位身形瘦弱相貌丑鄙的汉子,总能免受皮肉之苦,虽说赵梓阳接过帮派过后,凭狠辣劲头身先退敌,武斗大都占尽上风,但这李三脚底抹油的功夫,却丝毫未有衰落。 只是赵梓阳没想到,这汉子的瘦弱拳掌,比之粗细不过一握的双腿,还要快上两分,即便见惯了帮派武斗,且自身身手本就不俗,赵梓阳依旧是难得有些心惊。 不过重中之重,还是那挎剑的白衣少年。 赵梓阳从雪松之上一跃而下,直奔那少年后身,拳锋直贯后心,却被长剑横挡。 “师弟,无需在意我,抵住那年轻人就是。”柳倾虽说先叫那汉子一掌切于臂膀处,可看似并无大碍,抵住汉子拳掌,沉声朝云仲道。 云仲也不耽搁,剑光出鞘,直取赵梓阳肩肋。习武之人大都晓得,若是不愿伤人性命,便对肋肩下颌运力就是,如此一来,得手时便可令人再无挣动余力,不伤性命不说,取胜极易。可云仲此番剑路,却如疾风骤雨,通明剑尖并未尽数让开要害,而是一剑更胜一剑。 此前李三那番偷袭举动,显然云仲已然算在了面前这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头上,剑剑进逼,就连鸾迎一式,亦是随意而出,杀意凛冽。 反观赵梓阳,虽说凭拳脚应付兵刃,有些步步掣肘,步法却是越发圆润自如,让过云仲如瀑快剑,即便一时避退,却也是丝毫无有败相。那册古卷之上,除却记载二境修行之外,尚有步法一篇,唤作小生莲,赵梓阳每日除却参研修行之外,练步法一二时辰有余,终有所得。 至于如何修行,从小便随老猎户走山的赵梓阳,自然深知山中野物的习性,故而设陷坑捉兔过后,便行至山脚,将野兔撒开绳扣,自个儿则是凭一双腿足硬追。山中兔属下山极缓慢,且易跌跤磕绊,可攀山之快,却胜却平地奔马,一闪即逝。数月以来,赵梓阳不晓得放跑了多少只肥兔,以至于最窘迫时,两人只得凭雪水充饥,李三更是挖出些许草种,搁在口中慢嚼,美其名为粮种入腹,来年收成旺祥。 不过这顿饿,并没白挨。 凭借初见所成的小生莲步法,赵梓阳接连避过云仲十余剑,拳掌不停,余力绵长。 “老三的天资,大抵比我猜的还要好上两成,这小生莲步法姑且算不上二境之中至妙的法门,可终归并非是如今的老四能比的,也是小四境界实在攀升太过缓慢,如若能挥出一道剑气,诸般手段,皆小道耳。”山巅之上,吴霜饮了口酒水,踏剑悬空。 “一入二境压凡夫,但毕竟是得尽我一身所传的弟子,境界夯得越实,往后出剑,自然要更为浩大才是,压根无需去急那一时,可惜世如随人愿,往不可得,静观其变吧。”兴许是觉得意兴阑珊,吴霜抛了酒葫芦,调头欲行,却是猛然之间皱起眉头。 “这小子一路之上,看来的确得了不少造化。” 山腰之下,剑光再变。 譬如斑斓江水,经年长流,剑式起伏无定,变化难常。 赵梓阳有步法小生莲,云仲当悟流水剑。 唯有柳倾晓得,自家这位小师弟,即便睡梦昏沉之中,亦将双指并拢,于周身力竭之时,再演剑势。 世间不少倾才郎,然唯笔犁不辍者,长史时常留名。 一点澜沧水。 剑气倾南公。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斗胆尝剑 剑气如山岳倾倒,威势极盛,就连山上尘雪也叫这片剑气,生生又是扫得细碎了两分,剑风荡开,如雾大学纷纷蒸腾直上,弥漫山道之中,恰似大雪迎回风,景致甚奇。 饶是小生莲步伐精妙,可凭赵梓阳如今的深浅,规避剑芒尚可有余力,但眼前剑气如山如河,岂有能避之理。数道近乎水波似的剑气泼洒而来,还未及赵梓阳身前一尺,便已然将那身本就破烂的衣衫,划开数道,虽形同碧波起伏,然气中锋锐,更胜青锋本身,更兼雄浑力道,故而剑气一冲之下,赵梓阳也不再闪躲,只是沉默着瞧向眼前十几丈宽的磅礴剑气高台,抹抹脸颊之上叫细密剑气割裂而渗出的血水,神色不甘。 饶是赵梓阳早在出手前好生揣测过一番,并未有半点轻敌怠慢,可依旧未曾想到,一位不过十来岁的小少年,竟是能掌有如此神通,堪比说书先生口中那些个御剑而起的大仙人,剑气奔涌连绵,且更是无丝毫力竭之相,剑尖平稳,直指山下。 一旁过招的李三与柳倾,亦是各自停手,不过若有旁人在意,二人的面色,则是全然不同。 李三只觉得脑后一阵凉意,先行停手,随后看向身后似是江水倒灌一般的剑气墙台,目中杀气一闪而逝,只是悄无声息将双掌合入怀中。 而那位书生却是笑意朗朗。 自家这位小师弟,兴许天资能耐,如今都不曾显露峥嵘头角,可路上那一剑又一剑,不厌其烦挥出,直至少年虎口绽裂,柳倾皆是看在眼里;甚至于少年丹田之中那柄秋湖作祟,回回皆是能将平日极能忍的云仲疼出身透衣冷汗来,但自家这位小师弟,却是时常饮酒,明知酒水入腹,痛楚更甚,却仍旧于深夜大雪飞声时节,仰头灌进一口烈酒。 书生修行一途中的天资极好,连当初那位赠与两仪道袍的老道,眼瞧幼时书生已然拜入山门,仍旧在山道之上一步三顾,拼着得罪吴霜也得送上那件本属道门之物的道袍,竟使得素有道门魁首之称的李抱鱼,都是把持不住暮年越发稳固的老井心境,险些同那表面道貌岸然,腹中皆是坏水的吴霜实打实动起手来,以至于如今后山之上,仍有李抱鱼盛怒之下摁出的一方两丈有余的掌印。 连南公山行二的胖子,都是天资过人,虽说平日里修行疏懒些,但仍旧稳步迈入二境,直逼三境门槛。故而结识小师弟前,柳倾从不晓得,修行一事,竟可如此艰难。 当真是一步汗血一步关。 步步难行关关难越。 幸而如今终是临近关前。 故而书生笑得极为舒心,至于那位古怪的汉子眼中杀意,书生也无暇顾及。 而云仲此刻却并不轻松。剑气非二境触峰者不可制,以他这等修为,休说是将这阵剑气纳为己用,即便是挥出一丝剑气,也是无异于痴人说梦。这股剑气来势奇猛,原是因那钦水镇水君铸剑时候,将数滴澜沧水一并融入少年体内。 大概是得益于这几日以来,云仲参悟流水剑谱,故而方才挥剑时候,一滴澜沧水骤然自灵台之中涌出,化作内气奔涌直四肢百骸,仅是心思一动,剑气便浩浩荡荡随剑而出,极是自然,就如同在茶馆墙角处赶课业一般,落笔顺心随意。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丹田剧震,秋湖悠悠醒转,本是不请自来,可却像是应邀赴约一般,朝准云仲周身穴窍,便是一阵刮凿,剑势比之饮酒过后,还要猛烈数分。 如此一来本就难以掌控的洪波剑气,此刻更有垮塌之势。仅是一缕剑气便可伤人体肤,如若这如墙台般的剑气垮塌开来,对于自家师兄,兴许有些无关痛痒,然而对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恐怕是灾足灭顶。 故而少年咬紧牙关,运尽浑身力气,向那位面有不甘的年轻人,高声吼出两字。 “速退!” 而赵梓阳却是半步不退,只是轻轻从身后拿出一枚青砖,轻轻吹了吹雪痕,独身对着面前那堵盘桓不止的通透剑气,目光狠戾。 分明已然是天路在前,如若叫人夺去造化,难不成再回村中,求林裕山再给个差事,或是再行上山捉鸡逮兔,图个一顿饱足?剑气倾注又如何,比之穷山恶水,无为碌碌,何不试试硬抵剑气。 今日这番局,他赵梓阳输不起。 云仲再度咬牙压住剑气,可凭初境修为,如何能将这股浩然剑气收归己用,绕是使出十二分能耐,内气尽出,亦是如泥牛入海,丁点也难制住。 一旁李三双目血红,身形一转便已至赵梓阳面前,欲替自家帮主受灾,以体魄强行抵住那股盛威不下山洪乍泄的剑气,可临近那座墙台,才发觉此势何其之盛,譬如千里大泽老兽探颈,杀念威势,二者具足。 “那剑气本就是冲着你来的,何须去躲。”长空之上有一剑忽来,剑上人身形落下,对赵梓阳笑道,“胆魄不错,看来当初那本破书换兔,并不算我吃了大亏。” 也不等后者如何反应,来人朝那团通透剑气轻轻勾了勾手掌。 说来也怪,如洪波暴起的厚重剑气,此刻竟是霎时凝住,来人再勾手,但见如高台垮塌,七八百道长绢素缎也似的剑气,如燕回巢,尽数收归那人掌心当中。 “钦水镇水君,当真是位圣人在世,不以剑道闻名于世,这一手流水剑气,却是丝毫不逊色于那天杀的死道人。”端详一阵,来人感叹,随即便不屑笑道,“五绝,不过是未曾见过天地之大的五头老蛤蟆,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境界,便在天下肆意妄为,殊不知在那些人眼里,不过土鸡瓦犬尔。” “弟子拜见师父。”书生遥遥行礼。 吴霜瞟了眼自家这位品行皆善的大弟子,“还知道回来,再晚几旬,山上团圆饭就得交给老二操办,年三十夜里,为师祭天助兴?” 柳倾还是规规矩矩道,“徒儿知错。” 可嘴角分明有笑意。 “得了,为师先垫垫腹,我得斗胆尝尝水君前辈的手艺。” 众目睽睽之下,吴霜将那团剑气一口吞下。 罡风拂袖。 第二百八十四章 纵死侠骨犹满香 从四肢百骸流转而出的剑气戛然止住,不远处的云仲瞧见师父已然出手,登时便长舒一口气,掌中剑亦是垂下,跌坐地上,却依旧是张口朝师父见礼,只是气息实在低微,勉强起身行礼,而后便拧紧眉头,运力抵住秋湖肆虐。 “你师兄来信时候,提及过那柄古怪至极的秋湖剑神意,但如今看来,这剑原本剑竹,当真不弱,修为起码要比如今的五绝还要高上不少。”见云仲面色难堪,吴霜赶前一步,将二指抵住前者丹田,不由得亦是皱了皱眉,身侧吴勾青霜两剑悸动不止,绕吴霜周遭一丈,巡游不止。 “岂止是高上五绝不少,恐怕比那些藏匿山林数百年的大高人,也只隔一线罢了。”吴霜二指抚住云仲丹田时节,瞬息便觉察到其中有异物游动,剑意之阔,哪怕隔着数条经络也可窥探些许,譬如江盖川岳,勃大连绵。 剑客唯剑,不过百般剑意乃至森寒剑气,并非是因掌中兵刃自行收发,长剑无人把持,便不可称作是剑客臂膀,若非是炼成通天物,脱离剑道大家,半点剑气也难长存。即便吴霜尤以剑气凌盛闻名,可依旧难以做到令寻常铁剑脱手过后,自行生出一分剑气。 铁剑有形,尚难孕生剑气剑意,更何况秋湖一剑,本就只是无形神意,徒具其神而无实物,声威竟可臻至化境,佩剑之人的手段,恐怕拿到如今,足可在剑道一途,将如今自以为剑道绝艳的才俊甩开不知几千里。 “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倘若是有半点不慎,只怕老小要落得个身死道消的境地。”犹豫良久,吴霜伸回手掌,蹙眉对柳倾道,神色极不自然。 “师父难不成也对此束手无策?”相比之下,柳倾一时也是有些愁眉不展,不过显然比吴霜还要急切两分。南公山历来大事小情,若遇艰险,定要先同师父讲,凡吴霜出手,大多可迎刃而解,毕竟踏杳四境临近极境的手段,实在太过脱俗;故而柳倾才言,叫自家师弟回山过后在做打算,可如今师父也有些束手无策,他这做大师兄的,已然是急切得很。 “老大啊,山崩于前而不惊,鹿兴于左而不瞬,这话历来被你奉为圭臬之言,今日怎得如此不济事。”面容清瘦两分的吴霜闻言回过头来,“老小天资,一路之上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此剑入腹更脉改渠,不见得是祸事。修剑之人口口相传一句俗语,剑意通德,此等宽阔圆润的剑意,大抵并非是那人意有所图。” “在我吴霜的山门里头,岂能令自家徒儿遭劫。” “糊涂。” 说罢,吴霜扔给云仲一枚丹药,“若是百般难耐,稍稍咬下一丝便可祛除痛意,不过大抵同你那枚枣色丸子道理相同,越往后行,效力越微,姑且算能解一时之急。”遂朝赵梓阳方向径直而去,不再去看云仲柳倾与一旁站立的李三。 因此,吴霜此刻的面色,也唯有不明所以的赵梓阳看得分明。 那年赵梓阳好容易逮住两只肥兔,却叫一位自称是住在南公山上头的清瘦男子,半换半抢夺了去,如今细细想来,这位体型有些宽胖的神仙,同那面容清减至极的男子,似乎神似**,连面皮上的疲态,都是如出一辙。 “能将那本贯气说修行至此,天资可谓是不差,除却性子还需打磨一二,已然可做吴霜的徒儿,可愿随我上南公山走走?也好瞧瞧书中所述的造化,究竟为何。” “至于那精瘦的汉子,即便上得了南公山,我也是无物可教,带与不带,你自行决断就是。” 向来做派逍遥的吴霜,今日却分明无心同旁人逗趣,而是面色出奇平静,瀚海波平。 一路之上,云仲与师兄一边,李三与赵梓阳一边,跟随吴霜缓缓前行,当中一头毛色花俏的夯货,泾渭分明。 唯独过古木时,柳倾才轻轻捏起阵法,将云仲与李三一并裹住,待到两人过后,自个儿才迈步登山。 李三也并非是那不识趣的憨傻汉子,相反在帮中混迹日久,更晓得要在人家屋檐下多奉些礼数,事关造化,自然要识相许多,于是低声朝那书生道,“先才是在下唐突,生怕二位抢了我家帮主的造化,这才突兀出手,险些就伤了二位,实在有些心头羞歉。” 柳倾笑笑,“无妨,我这小师弟险些制不住剑气,不也是险些伤了你家帮主,两两相抵就是,不过南公山护山大阵,二境之下不可进,兄台的修为,似乎早已逾越二境,直达灵犀,实在令我讶异。” 李三略微拧眉,不过神色依旧清淡如水,连连陪笑道,“我这悟性,少帮主都晓得,修行数月,横竖连初境也未踏足,想必是仙家手段高超,助我入阵。” 书生勾起嘴角,朝李三轻轻一拂袖。于是原本那座笼罩后者的阵法,刹那之间如乱云散去,似是本就不存于世。 “方才入阵时,我只给小师弟渡上了一层阵法,至于兄台身上这层,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压根便不算是阵法。” 柳倾继续笑道,“南公山并无太多规矩,不过既然是仙家宗门,自然不会忧心有人图谋,进与不进,全凭兄台意思。” 书生本应寒窗纸笔,无工心计,可若是书生心计顿生,说是倾山倒岳,毁社夺稷,亦毫不为过。 但对此情形,赵梓阳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同我一起吃了数月的苦头,连逮兔这门行当都极生疏的人,能有多坏。” 去时二飞剑,归时两双人。 山门斑驳,隆冬时节,犹多青苔,几人缓缓随吴霜踏入山门,顿觉心神宽阔。 但见南公山巅屋舍楼宇,青砖绿瓦,层楼掩于错落山梁,彩云夺日,涛波云海,缭绕足下,青天长空,飞檐流雪。 山门两侧,有两行篆书。 偷生百载徒瓦全,纵死侠骨犹满香。.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酒出无愧于心 “这块山门,乃是当年友人所赠,伫立于此,已逾十六七载,虽算不上什么镇山宝物,但这两行篆字,却可以说是我南公山立足根本。”吴霜上前两步,以袖口将两行篆字之上的青苔拭去,“贪生怕死者,勿入此门,争名夺利者,请往别处,欲要修行,得先做人。南公山宗门并无名讳,我也懒得想,同五绝之中那道士一般,取个剑王山剑王庙的宗门名头,实在没劲,绕是自个儿叫,也是觉得羞于启齿。” 柳倾神色宁静,云仲则是勉力强撑,赵梓阳与李三两人,则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入我座下,还余下最后一道关。”吴霜回过头来,双剑还鞘,“云仲,赵梓阳,你二人为何想要修行,若是学有所成,意欲何为?” “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挽社稷于既倒呗,我瞧那些个说书先生,都是这么一番言语,想来此刻这么说,也是应景。”自山路之上一遭,柳倾直言李三境界有所隐瞒,赵梓阳便有些不悦,眼见得既然已到山门前头,吴霜又使出这么一辙,登时便是兴趣缺缺,擦擦脸上血痕,懒懒散散说出这么一句。 “小子,还没入门便如此嚣狂,若是入了门,真不怕我秋后算账?”吴霜乃是何许人也,瞧见那唇角始终似笑非笑的赵梓阳,自然知晓这少年郎是有些心头郁郁,不过当下依旧是出言笑语。 李三则是比赵梓阳还要急切两分,不过依旧是不好唐突出言,只得用那双细小眼目朝后者一劲使眼色,意图令自家这位脾气硬直的帮主休要乱语。 “云小子,你先说说。若是实在腹中痛楚过盛,可先咬下点丸子,或是自行去房中休息片刻。”吴霜也不去管那两人一阵乱使眼色,转而朝云仲开口。 “并无大碍,师父无需忧心。”云仲自然是想将那丹药多留一阵,毕竟每食一回,便要减去一分药力,绕是南公山中丹药大概不在少数,不过能减去几分麻烦,最好还是省着些用。 柳倾也随吴霜话语看向云仲,目光隐约好奇。 一路以来,云仲修行练剑,不可谓不勤恳,每日除却休息上两三时辰之外,大都是排得满当,行气练剑,或是参研剑谱,皆是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柳倾有时劝师弟歇息一阵,都是最多歇息盏茶功夫。可自家这位小师弟,则是一向未曾透露,究竟所为何事。 犹豫片刻,云仲还是开口。 “最起初时,无非喜好二字,打那日喝高了庆三秋,瞧见师父院中舞剑,便心向往之,此后一发不可收,就想着总有一日劈柴的破斧,能换成柄刃窄纤长的素剑,即便是终日劈柴烧火,那也能涨两分仪态。” “再往后去,离乡游江湖,瞧见不少人,比如梨花寨上头报国无门的王崆鼎,再比方采仙滩程镜冬莫芸夫妻二人,那位打拳形同虎狼的阎寺关,街巷之中那老者,使枪的精瘦捕快,再到那位踏峰自飞的老道人,再到成天偷酒水喝的唐不枫。江湖快哉,行至那时节,已得其中一两味,便想着在天下多转悠转悠,能出如何的剑,便出如何的剑,好歹在天地之中走上一大圈,瞧见更多的人,看看更多的事。” 少年徐徐讲来,似乎要将一路以来的诸多琐事,皆尽道出一般,可在场中人,连同赵梓阳李三在内,听得都是极仔细。 “再往后,师父赶回山门,我便随商队一同从齐陵往南行,一路之上也还算不赖,掌柜的与老三斤两位老江湖,照顾有加,更是作伴前去大泉湖底,瞧见了座巍巍雄城,更是在城中见识了一番何谓剑气如海,何谓老行当,得来这柄可更经络的秋湖神意。” 一桩桩一件件,云仲如数家珍,如同是老僧云游归来,将一路拾来的春花秋叶,皆尽从行囊之中倒出。 “再后来,商队中人,于武陵坡上遇袭,除却老吕与唐不枫之外,皆尽死在他乡,得亏是师兄星夜赶到,这才救下我一条性命,那时节,当真是心头大恨。”少年垂下眼睑,轻轻说道,“大概是资质驽钝,直到那时才晓得,拳头大剑气长,才真是有道理,甭管商队中人品行如何,不论是否作奸犯科触犯法度,皆尽屠戮带劲。” “弟子从小地界而来,除少时家母病重束手无策,最为羞愧的,便是此事,乃至于往后数日,练剑都无滋味。” 一旁柳倾心中,五味杂陈。 凭小师弟对于练剑一事在意的程度,出武陵坡两日,兴趣缺缺,柳倾比谁人都晓得,这桩事对于云仲而言,无异于哀火入雪,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性,再度叫狂风席卷,火势更微一分。 “打从小弟子便性子不定,事至如今,走了这么近乎一载的江湖,仍旧不自知,似乎唯有畅快出剑,可提起浑身兴致与精气神来,如今有了些雏形,如实说与师父听。” “勤恳修行练剑,武陵坡那等无力回天的滋味,实在比腹中秋湖还要痛上几分,真是不愿再尝。” “能走多远江湖,便走多远,直至能看清本心为止,而后畅快出剑,通透活上一世。” “世事无常,但求无愧于心。” 云仲长出一口气。 这段话很长很长,长到云仲耗费近乎一载,大概就遇上了这么些人,掺入了这么些事,悟得了这些道理,兴许浅显至极,可对于少年如今的年纪而言,已然是实属不易。 吴霜目露欣慰,可还是开口叹道,“无愧于心,心性未明,又怎能无愧。不过好在酿酒之前,你已然将酒壶预备妥了,日后出酒,无论是甘醴还是糟醋,总有个酒壶能盛,还算不赖。这回江湖,算你没白走。修心比之修行还要难上几分,这一缸酒水,是烈是淡,是酸是冲,数十年后究竟能出什么滋味,还是未可知也。” “在我吴霜门下,日后切记好生修行,莫入歧途。” 少年点头。 柳倾笑意温雅。 随后这位南公山剑仙喜笑颜开,朝院落之中喊道,“老二,还等着作甚,赶紧将蒲团预备上,今儿个你师父收徒,怎的就不长眼力见?” 第二百八十六章 苍苔满地,年年不扫 “赵大帮主,你是如何想的,可说与我听听。”吴霜戏谑看向久久未语的赵梓阳,“不过说在前头,入我门下,这份造化可大可小,末了能得几分得几倍,不过末了能得几分,得几倍,还得要看你自个儿,究竟是用出几成心意。修行一事,非胜在朝夕之间,而是一世之功,故而明朗心意,而后步步为行,最为重要,不过你还从未走过江湖,心意如何,怕是要比老四还要模糊些,大致说几句便是。” 这话对于赵梓阳而言,的确未有半分偏差。自打出世以来,他便从未出过这片地界,最远不过前去几十里外的城池当中,所谓江湖,在高门子弟眼中,不过是风雪落魄人仗着自个儿有一招半式,谋生立命的大赌坊,生死一线不过为两钱银;而在南公山脚下温饱尚患的村落当中,江湖人大抵就是银枪白马,佩剑负刀的豪侠客,即便刀口钝些,马匹脏瘦些,衣衫破烂些,总不会因衣食犯愁。 就如三位僧人登山,头位处于山巅,次之山腰,最末山麓,山巅之上的僧人看山腰处的僧人,极微极小,唯有一颗锃亮脑袋,而山麓之人仰视山腰,总觉得那第二位僧人衣带飘然,禅意盈袖。 无奈之下,赵梓阳也只得僵着张面皮,磨蹭半晌,才憋出寥寥数字,“非要说修行过后想做甚,大概是想吃得饱些,穿的好些,若能耐足些,最好再能给帮中或是村中谋些好处,那就再好不过,至于其他,暂时还未想过;再说想做什么人,非是生计所迫,多数人都想当个好人。”说到这,面庞带血,衣衫单薄残破的白虎帮前帮主顿了顿,竟是轻声细语道,“其实真要是穷困潦倒到了人之将死,做些不算坏的事,也不能说就是坏,心眼太死,终究难遭福报。” 赵梓阳这番话说得极为拗口,柳倾云仲皆是不明所以,可一旁的李三,与面上还尚有笑意的吴霜,却是听得皱起了眉。 身为即将踏开极境门槛,得见天地浩繁的吴霜,区区一座南公山中,草长莺飞,兔走人声,岂会双耳不闻,赵梓阳上山腰数月,吴霜也在山巅之上盘坐数月,或许是飞剑之上,或许大殿正中,但吴霜两耳,始终仔仔细细听着山中两人对谈,几乎未曾漏去丁点。 “有理,但也没想透彻,不过比我此前估量的,确实深了几分。行过万里,和在穷乡僻壤艰难度日,都不是什么容易事。”吴霜面色初霁,再从头端详端详那神色颇为落寞的年轻人,举止虽说野了些许,心思似乎也不算染上过多草莽气。 山风浩荡,万马呢喃,按玉龙,嘶未断,残雪飞白朗朗长天,南公山巅除却野马风吹声,碎叶滚玉声,再无其他。 吴霜笑笑,推开两扇上漆朱红,再裱门钉的沉重山门,先行一步踏过门去。 “切勿忘却今日所言,日后要是背离本心,莫要怪我出手清理门户,连自个儿秉性善念都把持不当,便无需谈什么修行。” 回头看去,却见两位少年郎皆是有些懵懂,站立原处,压根儿不知吴霜满意与否,眉宇之间除却惴惴之外,尚有一丝热切。 “外头风急,还不跟为师进门,染上风寒,又要耗费不少精气神,哪里还有修行的空。”吴大剑仙撇撇嘴,“让自家师父撑门,你俩这眼力,还需下一番苦功夫。” 不知怎的,赵梓阳与云仲不谋而合,对视一眼,一同长长出了口气,再瞧瞧一个满身破烂衣衫,一个捂住胸腹皱眉不止的狼狈相,此前种种过节,皆有和缓,连忙上前两步,左右撑住朱红山门。 穿青石小路,不出几十步,但见楼宇错落交叠,青雀蹄鸣,虽分明立于千仞之上,然闲雅之意,油然而生,绕是青苔时有,瓦上青雪依旧薄,仙人闲趣不曾折对半分。 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吴霜虽说看似身形依旧宽胖,可脚步极轻快,足点青石路,却难闻步履声,头也不回道,“咱南公山原本不兴什么拜师礼,想当初老大老二入门时,也不过是叩头一回,就叫我忙不迭收到座下,不过如今山门壮大,恰好又正值同收两徒,便寻思让你们那二师兄好生操办操办,不知如今将正殿打理得如何了,且先一并瞧瞧就是。” 一行人迈入正殿,登时便有些木楞,就连一向行事四平八稳的柳倾,亦是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但见正殿当中以彩绸穿堂,饰以金玉,仅是瞧个大概,柳倾就数出了不下三五十件宗门家底,通天物亦有,凡俗金银把件亦有,连两只毛色最纯的青雀,足爪也叫人挂上两枚墨玉扳指,整座原本威势极盛的正殿,就如同位耄耋大员,套上一身女子彩衣,怪异得紧。 “师父,您瞧这正殿布置得如何?咱南公山大半底蕴,已然陈列于此,甭说是来了两位师弟,即便是逾四境的高人来此,亦是能晃得眼目生疼。”还未等吴霜回过神来,一位穿玄衣的胖子便拈个遁甲法诀,从正殿侧处瞬息之间赶至几人眼前,恭恭敬敬行礼道,眉宇之间,似乎仍有自傲。 “老二,你这番布置,好得很呐。”吴霜面皮带笑,“一眼看去,原本正殿面目全非不说,反倒如同那勾栏风月地界,不提那悬着得几十枚通天物,那两只青雀面门之上,竟还不忘涂上些脂粉。好徒儿,你可当真是有心。” 未等胖子自谦,吴霜腰间吴勾青霜两剑,已然出鞘,剑光凛冽,直奔前者而去。 正殿之下等候的四人,便瞧见那着玄衣的胖子口中讨饶,每跑上两步,就于掌心当中拈起枚奇门度盘,化作一缕青烟穿行一阵,顺带避开身后如洪水决堤的剑气。 “这位,就是你两人的二师兄钱寅。”柳倾早已司空见惯,怔怔一阵已然回过神来,苦笑着朝身后云仲赵梓阳道,“我这位师弟,天资聪慧得紧,但无论做何事皆是浅尝辄止,即便是如此脾性,奇门遁甲一途,依旧境界极深厚,日后若是有意趣,可自行前去请教一二。” “但需牢记操办饭食与装饰屋舍之事,切勿找他。”南公山大师兄看看正疲于奔命的二师弟,目光复杂。 “若不愿去阴曹地府逛一遭,哪怕饿死,也莫要吃你们二师兄端上桌的古怪菜式。” “有命闻,没命吃。” ps.温馨一刻,似乎也不赖,受了一路的罪,总该让云小子过两日舒坦日子,往后种种苦楚入喉间,总得含着块糖,才可勉强应付。.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可退万极 撤去满堂彩缎,收拢斑斓法宝,钱寅悻悻离去,一身品相极好的玄衣,早叫剑气划了个松松垮垮,也是吴霜并未有清理门户的念头,不然恐怕浑身早已多出几十口洞来。手忙脚乱收拾妥当,又将那两只憋屈至极的青雀收到肩头,这才告退出门,同正殿门口的云仲与赵梓阳相见。 “小师弟这剑当真不赖。”钱寅瞅瞅云仲腰间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登时便是夸道,刚想着顺带夸夸赵梓阳,却发现后者浑身上下并无上好物件,只在腰间别了块青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三师弟这青砖,看着也是坚固至极。” 似乎这位南公山二徒,除却评点旁人行头与所持之物外,并不晓得如何同人搭话,支支吾吾说上两句过后,便转向柳倾行礼道,神色有些不自然,“师兄啊,咱这下山数月以来,共花了多少银子?不是师弟不舍得这些个辛苦赚来的凡俗银钱,而是想着日后以备不时之需;咱南公山山门年久失修,况且师父命我修修山下村落那条破路,外加请位先生给村中幼儿教授学问,这些虽不算麻烦事,不过样样都得用钱,如若师兄分文不给,师弟又得叫师父骂上几回。” 言语之中,凄凉苦婉,配以钱寅的悲凉神色,倒真像是叫柳倾凭师兄地位欺压了一般。 书生失笑,“二师弟多虑,我本就非是挥金如土的性子,更何况这银钱,乃是多年来师弟积攒下的老底,即使出山时候一并拿去,又怎会花得不剩分毫,当师兄的,怎能如此妄为。”说罢,书生从袖口当中掏出枚钱囊递给钱寅,“路上除却住店过路,吃过一回酒楼,路过钦水镇时候,向水君给咱小师弟讨了柄好剑,除此之外,大都未曾使过银子,究竟用去多少,师弟上手掂量一番就是。” 着玄衣的胖子,当真是恭敬接过钱囊,仔仔细细搁在手心,轻轻掂了掂,蹙眉估量。 一旁云仲狐疑,虽口上不说,不过还是盯住钱寅托住钱袋那只白净手掌,寻思着看出个名堂。 市井当中不乏奇人,自然不乏手头极有分寸的生意汉,尤其齐陵当中,不少搬送粮米的挑夫负客,扁担横肩粮米一悬,便可知这分量究竟足够与否,并不消秤量,省去买卖两方不少功夫;可眼前这位南公山二师兄,手段纯熟,且双掌无茧,压根便不是做过市井百业的人物,这估重算钱的能耐,又岂能纯熟至斯。 比起云仲,赵梓阳更是见过不少手头极有分寸的猎户,使二指一掂兔耳鸡足便能算出究竟能换上多少钱财的猎户,颐章西南向来不缺。不过与云仲一般,赵梓阳更是半点不信,这看似极不靠谱的汉子,可身具如此能耐。 孰料钱寅沉吟片刻,神色便是喜上眉梢,也顾不得礼数,连忙拉过自家师兄,急切问道,“大师兄,您莫要欺我,钦水镇那位大前辈,替人铸剑锻刀的价儿,我可是熟得很,咱山上刀枪剑棍,当初皆是我到钦水镇所求,足足耗费了数百两银子,咱家这小师弟求剑,难不成竟只用了不过十几两?” 既然是师兄弟眼前,钱寅自然不会遮掩,故而话语声半点没压,一旁云仲赵梓阳,乃至李三皆是听得真切。 云仲愕然。 自个儿这位二师兄,竟是不消两口茶水的功夫,硬是估算出了钦水镇求剑的价钱。要晓得一路之上诸多关隘,连同喂马草料,平日干粮乃至住店打尖,揽月楼一顿饭食,皆尽算在其中,驳杂至极;而钱寅则是生生掂量出剩余银钱多少,再扣去一路上大致耗费,真将花在钦水镇中铁匠铺的银两,算出了个大概。 这番算账的本事,令自幼数科奇差的云仲,登时张了张嘴,满脸愕然。 赵梓阳斜睨一眼身旁少年的模样,心中自是明悟了八九分,面色也是怪异至极,不过眼目所至,还是停留在胖子掌心当中那包沉重钱囊之上。 这包银钱,怕是能令村中人,踏踏实实过上六七年殷实日子。 钱寅同柳倾相谈一阵,面色也又方才叫师父训斥过后的凄惨悲凉,转为志得意满,再三谢过柳倾过后,同两位师弟知会一声,正准备朝殿外而去,却被书生叫住,温温和和泼了瓢凉水,“我说二师弟,你欢心作甚,那位水君前辈管云仲要了十两银子,只不过是想让赠剑来得理所应当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想看看日后小师弟能凭借如今的天资,走到何等高矮,你若是前去讨剑,恐怕就要吃碗老大的闭门羹,再说师弟你平素便不使兵器,总不能去铁匠铺之中求个奇门度盘吧。” 于是几人众目睽睽之下,钱寅的神色又变为泫然欲泣,哭丧着一张脸朝自家师兄道,“师兄你这接小师弟一趟回山,为何口舌变得如此尖刻。” 书生并未动气,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云仲一眼,对胖子点了点头。 二师兄看看一旁神色依旧懵懂的云仲,又看看自家这位平日里温雅的师兄,终是咧开嘴笑了,“也好,日后南公山,想来也不至于冷清,一大家热热闹闹,终归是好事,如此一来,年关过得亦是有滋味。” 谈笑之间,吴霜踏出正殿,从二徒肩头捉下一只青雀,将一封信件团成细筒,束于雀足,随后便将青雀放出,同云仲与赵梓阳言道,“你二人先去正殿当中蒲团等候,过阵我自会前去,行拜师之礼。那汉子也可以先行去殿中转转,勿要胡乱走动就是。” 周遭唯有南公山师徒三人而已。 柳倾拈起阵法。 “上齐以北那片大泽,终归是要守不住了。”吴霜神色阴沉,见云仲三人先行踏入正殿深处,这才缓缓开口,面皮紧绷。 师兄弟同时皱起眉头。 “有那位在,多年以来虽说妖物作祟,可还算是太平,为何近日却突生变故。”虽说一向是四平八稳,可柳倾依旧是攥了攥拳。 “信中说,泽国生岛,绵延千里,洪波涌起,仅翻腾一举,可退万极。” “北烟泽除却妖物横行之外,生灵极少,哪有突兀生出一座岛的道理,哪里有巨岛可行翻腾之举。” 中年男子长衫于浩荡山风之中迎风猎猎,顺正悬欲斜日头,看向东北万里之遥,神色难明。 何谓可退万极,连他也揣测不出。 与其说是想不得,不如说是不敢想。 腰间两剑齐鸣,铮然作响。 “对了,此事莫要同他俩说,山岳沉奇,如今还不到他俩去抵的时节。” 第二百八十八章 雀无声 待到吴霜再度踏入正殿之时,方才脸上阴霾,早已一扫而空,丝毫看不出这位南公山仙门宗主,不久前腰间两剑,曾也制不住铮鸣作响。 攀峰越险,愈发觉大日凌空,距山巅不止几万里之遥,故而日头若是生变,临近山巅之人,最为惊惧。 “云仲上前一步,赵梓阳与那位随行汉子,还请往后几步,既然是拜师礼,当然要嘱咐些言语,你俩虽说日后同门修行,不过有些话,还是少听为妙。”果不其然,方一进门,腰挎两剑的吴霜便径自朝正殿居中那枚蒲团而去,拉了云仲,知会赵梓阳两人一声,盘膝坐下。 待二人退开数步过后,正殿当中,便有雾气缭绕,不多时便将云仲吴霜两人身形,遮了个严实,连同二人言语声响,也一并掩去,不可再闻分毫。 云仲端详一阵周遭云雾,不由得笑道,“这阵法多半是出自大师兄的手笔,怪不得观者不清,中人自明,当真是神妙。” 吴霜点头,饶有兴趣地瞅瞅自家这位小徒弟,不紧不慢从袖口中掏出一壶酒水,两枚小盅,摆在二者当中,“怎能看出此乃你大师兄的手笔?按理说我这做师父的,有这么两手小把戏,并不为过吧,大抵是老大告知过你有关阵法一事,对也不对?” 少年也跟着一乐,有莫有样学着钱寅模样唱个喏,“徒儿自然瞒不过师父。” “学甚不好,偏学你二师兄这举动,”也不管云仲饮酒与否,吴霜倒似乎是憋过好一阵酒瘾,等不及便斟上一盅,心满意足倒入喉中,这才继续道,“觉得阵法这门学问如何?想当初茶馆当中那一笔好字,估计放到李老道眼里,亦勉强能算是可入法眼,学学阵法,倒还真是应该。” 数月不见,云仲反而并未觉得同自家师父生分,苦笑应道,“这阵法固然不赖,搁在师兄手中,变幻无穷不说,且用途极广,回山门路上,徒儿的确粗略翻过师兄那本阵法图谱,有两分所得,但迟迟不可入门。”说罢云仲嗅嗅酒香,遂鸡贼一笑,“路上叫那商队唐不枫抢去不少朔暑,没成想师父这仍有存货,这酒气一拂,纵使丹田穴窍受多大苦头,也想尝几盅解馋。” “终归是拜师礼,莫要如此儿戏,”吴霜将面皮一绷,“酒可喝,不过话也得听仔细。” “你这天资,想来即便是从未有人说起,亦免不得自知,整座南公山山头,老大老二皆是举世难寻的良才之外,你三师兄赵梓阳,仅凭十载前我赠他的一本贯气说,数月之中便堪堪摸到了二境的妙义,且自行悟出书中小生莲步法,天资之强横,不让于前。”又是盅酒水下肚,吴霜面皮之上的忧色难掩,可还是自顾自语。 “可唯有你,近乎一载之间,剑术虽已有神形,可碍于经络窍穴天生,实在破败,绕是经那老牛鼻子之手,亦难修行;山下那一遭,如若是你未曾借了水君先天宝水,引出辉辉剑气,怕是再过几十招,脸上就得结结实实挨一砖,再过个两三载,我早先便传下修行法的老三,就可不废吹灰之力胜过你那无根剑气。” 少年默然,早已举起的酒盅往下放了放,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还有心思饮酒。”已然消瘦下来两成的吴霜瞅瞅这位衣钵弟子,话虽如此,但却不怒反笑,也跟着咽下一口酒水。 少年摊摊手,无辜道,“纵使天资下下乘,酒又没错,该喝还得喝,况且能引动秋湖删改一番驳杂经络,于徒弟而言,姑且亦属好事一桩。” 豁达自然,竟无半点失意色变。 腰挎两剑的中年男子,此刻终是定下心来,于是便觉得以酒盅饮酒,有些不过瘾,当下举了酒壶,就朝喉中灌去。 剑可以一日日缓练,境界可一重重慢破,可要是因天资不遂人意,终日活得无两文钱心气,那才是最难掰过劲去,与之相比,境界差些,反而不算什么糟事。 吴霜理理发髻,缓缓讲来。 “韩席那件事,你师兄月余前便写成封书信,告知与我,言辞之中甚是惋惜,说并未救下旁人性命,大概小师弟多少心中有些堵。” “今日既然是拜师之礼,咱便不讲那些伤怀之事,只说说你云仲的症结;江湖上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非是你心存善念,走遍天下江湖,碰上的就都是好人。你先随我走了一回上齐齐陵,再随老大走过一趟颐章,经三国游历,今日想来,却是我们护得过于严实。与赵梓阳不同,他本就是山下破落帮派的帮主,见识过的明争暗斗,虽只是浮于表面,然戒心已存,你这性子,若是真个不管不顾扔到江湖里,恐怕要吃大亏。” “再说说修行。山下一回同门斗,能瞧出练剑还算勤勉,我的东西在你手上,虽说神意有变,不过归根到底,根本尚存,以流水剑与剑道宗师两者剑术融会贯通,甚至还存有些许刀法浅影,倒是令你这剑法初具威势。至于境界天资,料也无需忧心,病灶在于你浑身经络实在太过狭隘,若以平常手段,怕是穷尽半生,都难迈入二境关口。” 说罢,吴霜举起酒壶,向盅里缓缓倒入,纵使盅里酒水满溢,亦未曾停手,任凭澄澈酒浆四散开来,流淌遍地。 “好比半壶酒水,可令你初境臻至圆满,但你如今的经脉窍道,同这枚酒盅相似,压根攒不满破境所需江川奔涌一般的浩大内气,只能靠外物强行敛元,留待破境时候,才可有些倚仗。” 云仲皱眉,却并非因两盅酒下肚,秋湖震动所至,而是实在有些顾虑,故而轻声开口,“师父有何法子,可令徒儿这枚浅盅,盛上足足半壶酒水。” “法子自然是有,”吴霜低眉,“难处不在破境,而是即便破开二境,可用内气依旧是浅薄,毕竟是身外之物,绕是水君先天宝水引出的那道通透剑气,在高手眼中看来,恰似无根浮萍,本就是挥之即散,触之必灭的小道手段,凭此对敌,未免太过于儿戏。” 少年自然懂得师父言语当中的意思,常借身外之物,久而久之,一则心思不纯无心修行,二则是法已既定,极易被他人剑气引去,难以走出条自个儿的遥遥剑道。 正殿云雾,越发浓厚,直至二人身形全然不见,隐于雾中,更是缥缈。 “到底是使剑的惺惺相惜,却令我二人在此苦等,啧啧,果真亲疏有别。”赵梓阳早就耐不住性子,于正殿当中转悠过两圈,实在无事可做,细细想来,这空荡正殿还不如方才那艳俗打扮,来得有趣,索性一屁股坐在云雾外一丈处,语气微讽道。 相比之下,李三入山过后,显得十分规矩,听闻自家帮主如此言语,神色肃穆,“帮主,莫要如此言语,既然是要同这位仙人学本事,理应恭敬相待才是。” 衣衫破烂的赵梓阳擦擦鼻头,头也不回道,“比起这,我更想知道知道,一个破落帮派之中的小跑腿,怎能同南公山首徒打个平分秋色。” “好意?亦或是歹意?” 正殿内在,青雀无声。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南公山中无道理 “帮主心有疑窦,小的自然知晓,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拜入这位仙家座下,至于无关紧要的诸般隐情,纸不拢火,早晚您自可知晓。” 也许是觉得这番话说得过于生硬,李三轻轻添了两句,“随您上南公山一程,究竟好意还是歹意,我如今也答不上,不过小的绝不会令帮主遇险就是。” 赵梓阳什么也没说,更没回头,只是突然想起当初李三来时,同其余受灾之人一般,饿得眼窝深陷,骨肋突现,仿佛戳破那层蜡黄肉皮,便能瞅见森森白骨。 少有人能窥见逃灾流民的凄惨景象,饿殍百千,所到之处,胜却飞蝗过境,草种树皮藤根苔藓,皆可入腹,乃至于不少流民皆是因食驳杂之物,死在大道之上,压根未曾等到官府那份赈粮。 李三初来村落时,赵梓阳正悠哉悠哉从山上下来,手上提着两只野禽,端详了半晌正把住树皮啃得欢脱的丑鄙汉子,许久才开口说,一看你小子便是没吃过苦挨过饿的主儿,那破柳树皮有甚好啃的,不如小爷带你去尝尝榆树皮,那滋味儿同米面相仿,醇厚得很。也是那日,素来贫寒的赵梓阳,才晓得野禽即便不过滚水,不予盐醋,亦可吃得狼吞虎咽。 往后,接过白虎帮帮主一任的赵梓阳,也时常同李三提起,说是当年小爷以两只生禽,同无常换得了他一条性命,若将来飞黄腾达,叫说书的编上这么一段,那可真是倍儿长脸的事,堪比江湖之中流传已久,乃至听着都腻味的佳话。 正殿之外,有冷风浮动,这点凉意,对于赵梓阳而言,早就习以为常,即使衣不蔽体,也半点不为所动,此刻却抱住两膀,双膝撑两臂。 寒意丛生难灭,先抚后颈,再渗心经。 云雾之中,云仲将朔暑喝了小半壶,从先前吴霜递来的那枚丹药上咬下一丝,而后继续听师父讲道。 “咱们南公山上,虽说只有师徒几人,不过既然是仙家宗门,当然有炼丹的本事,你手上那丹药,便是我与你二师兄琢磨出的一味丹,可消痛稳神,更可平复丹田种种异动,致使你体内秋湖暂时平稳。”吴霜饮酒比云仲快了几分,早已喝光面前那壶酒水,仍是意犹未尽,故而稍稍埋怨,“朔暑即便是我,一载当中也喝不上几回,叫人称做一寸杯盏两寸金,稀罕得很,你小子说送就送,自个儿抠门得紧,倒是对别个挺大方。” 云仲挠挠脑门,稍稍有些歉意,“好容易遇上个脾性还算合适的,正巧离别在即,脑袋一热便皆尽送了出去,师父若怪,还得怪徒儿丹田里头这柄破剑。” 吴霜瞪眼,“你小子还挺会将自个儿摘得干净,为师这般正直的人,怎就收了你这么个泼皮徒弟。” 少年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敢笑出声,十万山中跑山那遭,早就知晓了自家师父的手段,若不想再吃些苦头,倒不如老老实实听师父讲,于是将笑意竭力敛去,恭恭敬敬地拍了回马屁:“师父真乃正人君子,徒儿羞愧。” 这小子的话,混迹江湖多年的吴霜,当然要懒散着听,不过再瞧瞧这小子面皮之上含而不露的笑意,纵使吴霜有心说教几句,当下也有些不好开口。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小子,乃是他吴霜的衣钵徒。 “你父的家书,早已送到了我手上,不过寥寥数语:常行善举,切勿恶小;尊师从长,而后修行,忌念一蹴而就。天大寒,莫忘添衣。”吴霜从袖口之中将那封家书掏出,递给云仲,“你父行书,算是极有讲究,可这封信中,流墨甚多,瞧瞧这信中多处顿笔,大概便是几经犹豫所写,卷末一句,想来并非只是让你添衣,而是叫你千万将自个儿照顾妥当。甭管隔着多远,此前有多少畏惧隔阂,毕竟是血脉连根,哪有爹娘小时不揍孩子的,纵使因诸般祸事突如其来,也切勿心头记恨,做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小人。” 少年展开信件,一眼看去,便瞧见仅三两行字迹之中,便有数处墨晕,使得原本干净齐整的家书,点点兀兀,更兼数枚墨点,落于笔锋收脚处。 “得了,耽搁的功夫过多,倒不如叫你先行回房歇息一阵,为师的话,说得也是七七八八,至于日后路途如何去走,全在你心。如今你在山上,我自然可助你顶住万千霜雨,不过山岳在前头,师父的肩头,总有撑不住的一日,届时,我想让我这四位徒儿,将这座巍巍高山托起来,莫要使得天下遭创。” “风雨飘摇前,总有万千风止,寂如古刹的日子,在此之前,你能走到哪,能攀到何等高度,皆在你一念之间。” 说罢吴霜站起身来,翻袖将云雾挥散,“不过也甭累着,为师身子骨还算硬朗,扛他一座山,也不算太过勉强。” 云仲点头,“徒儿师父牢记教诲。” “教诲谈不上,做师父的,除却指点教诲之外,就不能和自家徒儿谈心唠嗑?”吴霜甩袖擦擦嘴角酒水,“你大师兄正在殿外等候,今儿个既是头次回山,快些歇息一阵,修行非是一朝一夕,弦儿绷得太紧,早晚要琴崩乐止。” 南公山仙门的吴大剑仙,瞧着少年缓缓迈出残雾的背影,闭目养神。 许多话并未说出口来,自知即可。 真以为我要和你讲云山雾罩的大道理?为师也不过是不惑年纪的俗人,许多事自己都没想明白,能有什么天大道理跟你说?况且说了也未见得能听懂,听懂了也未见得能做,防患于未然,固然妥当,但终究不如吃点苦,撞几头硬墙,而后想通,记性来得深刻,况且你这小子本性原就不差,我当师父的能耐不挤,年头尚短,难以同那些个名师一般,甚至还不如那个老牛鼻子,给你归整出条巍然大道,只能在树苗歪曲时候,帮你略微修剪整齐。 万千道理就在那摆着,全看如何理解,说与不说,如何知之为之,都得自个儿来悟。不过不违本心,恶小不为善小为之,有时候踏错两步,也是在所难免。 常在河边走,谁还能总跣足踮脚不湿鞋袜。 苍松亭亭如笔直,反而失却了味道。 不走错大概,徐徐图之,总不会养出个满肚坏水,是非不分的跋扈人。 南公山不讲道理,吴霜也不愿讲道理。 ps.其实我也懒得讲道理,不如不讲。 第二百九十章 白露为霜 正殿当中云雾一转,此回入得雾气当中的,却是在外等候良久的赵梓阳,虽面容有两分焦躁,不过迈步上前,仍是未曾失却礼数,冲端坐稳当的吴霜拱手行礼,运力挤出些零星笑意,“弟子叩见师父。” “师父二字,其实叫得有些早。”吴霜压根不为所动,尝惯了老小恭恭敬敬端到面上的甜枣,一般礼数举止,还当真难入眼,又岂会为赵梓阳这点恭顺行径所动,当下眯了眯眼便开口舌,“说是拜师礼,不过拜成与否,依旧未有定数,饶是我有心去收,过不得门槛,仍旧是有缘无份,做不得师徒。” 听到前头,赵梓阳还算是沉得住心气,可待到吴霜吐出有缘无份一词过后,默然良久,才是缓缓道,“确是如此,若是缘分不及天数,神仙也难救。” 直至此时,这位风餐露宿沐雨栉风多日的少年郎,眼目之中始终凝而为散的锐气,才终是减没大半,显露出少年人的星点稚意。 想来井口旁村妇老妪仍旧扯些鸡毛蒜皮的无味小事,而在一旁含笑听闻的姑娘,早已离去半载。 “想当初我也同你一般,初闻软罗袖香,险些迷得神魂颠倒,竟是一连好几日不知酒味,红酥玉脂,休说沾碰,哪怕凑上近前闻上一回,也足使得气血倒灌直冲灵台。女子嘛,怎得都要比周遭邋遢汉子养眼,受情所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吴霜看得通透,不消赵梓阳亲口言语,便先行将这事点破,脸皮笑意便生出些许促狭。 “到底是修为高妙,山下诸般凡俗之事,皆是逃不过仙人耳目,”赵梓阳叹口气,随即抬抬嘴角揶揄道,“这能耐可倒好使得很,日后拿来观瞧女子房中举动,最是合宜。”未曾等赵梓阳说罢这番腌臜言语,吴霜便冷着张面皮盯住前者,腰间双鞘当中剑气盘桓。 可剑光停歇过后,那身形微胖得剑客却是含笑,“的确好用得很,下回教你。” 赵梓阳不禁一愣。 “区区女子而已,倘若是当真喜欢,当即就该同人说个明白,何苦待到伊人已去再心头空落,早已是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吴霜蹭蹭鼻头,丝毫不觉得这番话过分不应景,感慨道,“可还记得那本贯气说当中记载的小生莲步法?小生莲乃是取用步步生莲一词,说起后者一词的来历,这些年来我也从典籍古册中找出了些许蛛丝马迹。说是曾有位昏聩无道的后主,专爱女子莲足,选妃时节,常将身段极妙玉足极美的女子引入宫中,每每宴饮上头必是歌舞生平,穷尽豪奢;而这位后主甚至凭自个儿不俗的学问,填出首曲儿来,值妃子莲足轻踏之际踩节而舞,当真是奢靡一时,败尽了他老子留下为数不多的民心国库,到头来将偌大一国拱手交与义军,落得个身死社稷乱。” “都说女子误国,其实是女子无过,”不去在意对坐少年眼目之中的黯淡之意,笑语道,“同理,因女子废去一身天资,终日苦苦思量,倒不如好生练就一番本事,下回再遇上,好生同那姑娘说说心意。江湖虽大,有心去寻,总有重见之时,切莫因本事不济,出不得南公山一亩田地,耐不住江湖上头风铡霜刺,从而失却相逢的时机。” “蒹葭虽好,然泅水本领微浅,溯洄之时,总易错失佳人。” 赵梓阳虽未曾去到过学堂,不过听闻过此番话,总觉得有些滋味。既不愿隔岸相望,与其绕路而行,到底是不如游水过岸,来得迅捷妥当,于是眉目之间的锋锐气,再度满盈而出,比起方才,更是精纯两分。 吴霜看在眼里,懒散开口:“原本有不少话要同你讲说,不过如今却无需多费口舌,能分主次可持情举步的,定然不是什么寻常市井恶民,只是生逢山水不如人罢了,假以时日拭去土灰,早晚可成才。这道门槛,为师算你过了。” “多谢前辈。”以往举止堪称桀骜的赵梓阳,这回却认认真真给这位能察人心意的中年剑仙施了一礼。 端坐蒲团之上的吴霜挺挺身子,佯装愠怒道,“事到如今还不改口?先甭急着拜师,去将你师弟找来,既然是一山中同门,你二人此前纷争,自然也要为师开解开解,再行拜师不迟。” 赵梓阳这才呲牙笑笑,终于是心安理得道了声师父,而后起身不过两三步,便跑出正殿门去。 “蒹葭易得,可若是善泅水者未曾摘得,那才是当真人生大憾。”脚步声愈远,男子闭目柔声,望向殿外跑动的少年背影,目光驳杂如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见过师父。”不消吴霜去问,这般轻缓的步子与温醇语气,定是那位身量极高的书生,此刻从侧方走出,缓缓行礼。 “方才就见过了,何须赘礼。”吴霜语气寡淡如水。 柳倾上前一步,使怀中酒瓮替自个儿师父满上酒壶,迟疑问道,“那位年轻人,心性当真不差?” “这小子想起姑娘时候,同我年轻那会一般无二,若要真是那等狠辣孤绝,贪念难除之辈,又怎会露出那等憨傻神色;城府虽不算浅,不过在我看来,终归还是个落魄孩童,放心便是。”吴霜抹抹口角,站起身来,转向自个儿这位首徒,“出身差些,举止粗些,都不算什么麻烦事,叫你甭读那些个酸秀才的破文章,如今看人尚且带有两三分偏见,不好。” 柳倾垂头应喏。 吴大剑仙将手伸到袖口当中,相当粗野地捏捏袖口里头的三枚铜钱,自顾道:“都说人一上岁数,年关便越发难过,今儿个才晓得是怎一回事,总要不自觉想想陈年旧事,毁伤心境。也不晓得那老教书的近况如何,他那脾气。”话到嘴边,却是堪堪止住。 “老大,正好拜师礼将毕,去叫老二给这俩师弟起一卦,拟定两句判词,毕竟这门行当,他才是山中首屈一指。” 剑仙行至山巅。 纷纷北风欲夺乱云,有大雪近。 来去总留旋。 若令风雪点上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第二百九十一章 巷里拳足,乍起风烟 赵梓阳出殿头一件事,便是叫住在殿外等候的云仲,拍拍后者肩膀,没好气道了句,“咱俩找个地界,拉开架势斗一场,你甭用那劳什子剑气,我不用小生莲步法,拳对拳掌对掌打过,谁输谁赢,旧怨一笔带过,你看如何?” 云仲正在殿外头闲来无事,听过这话,心头也是有些糊涂,蹙眉反问道,“打都打过了,既然是同门师兄,我这师弟怎好随意出手,若是师父追究,方入师门便受回罚,传出去到底也是不好听。” 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乃是十足的老话,究其来历,足可追溯到古史当中,即便是云仲学识浅薄,学堂之中亦听先生讲过这话数次,自然晓得其中深意。 何况少年本就是不记仇的性子,赵梓阳山路偷袭阻截一事,虽有怨气,不过想想赵梓阳手头并无兵刃,只擎着块青砖,这股火气,很快便消失殆尽。 “没打就认怂了?这胆魄还进山作甚,倒不如乖乖下山,寻些营生糊口。”赵梓阳依旧是那身破烂衣裳,且浑身上下斑驳血迹,随处可见,还要归结于云仲剑气所伤,不过此刻的言语,却是分外嚣狂,斜睨一眼身旁台阶上的云仲,满面不屑。 云仲没理会,转头欲要踏入正殿,可不过初行两步,身后又传来赵梓阳轻蔑言语,“少许吃瘪便要去寻师父,你幼年之时揍不过村中大龄孩童,难不成要哭着回家找娘亲?” 云仲还是没理会,径直走向正殿侧门处,解开腰间那柄长剑,立于门槛处,却并未迈步入殿,而是折返回赵梓阳身侧,轻轻开口。 “当真要打过,便赶紧挑个地儿,另外身着这么一身破烂衣裳,甭成天扯嗓聒噪,越发像只山间老鸡。” 赵梓阳面色一沉。 这小子年纪虽轻,嘴皮能耐,似乎比他还要纯熟些,当即也不愿废言,只身走下正殿台阶,朝不远处一条长巷而去。 南公山屋舍极多,数层高矮的楼宇更是不下四五之数,借山势高低错落修葺而成,台阶两侧,皆为陡崖,一眼望去除却云雾之外,再无他物,算得上是奇险。屋舍一多,两屋之间自是夹成不少深巷,最窄一处,也仅有一人余宽窄,倘若将半臂伸直,便以可肩肘触及巷道两边,狭窄至极。 “拳掌以短见功力,且此处即便我有心用出小生莲步,也得交两侧坚墙挡住去向,压根无有闪转腾挪的空隙,不知师弟觉得,这场斗拳可算公平?”二人前后入巷,相隔一丈时,赵梓阳回过头来,轻轻将双臂交叠伸出,展掌,拧肘,手背冲前,笑语道。 云仲虽不精拳脚,不过跟随吴霜走江湖时,总能学来几式,方才心火一起应下赌斗,也并非只是一时愠怒所至,将双拳握住,两足抵墙,同样是笑语,“尚可。” “毕竟是年纪轻轻,火气深重,这才多大点功夫,老三老小又怼到一处去了。”正殿之上,吴霜苦笑不已,仰头饮下一口酒水,眉宇皱得更紧,“这酒盅当中尚有朔暑酒水,若要使另一味酒掺杂进去,酒味两两皆毁,这忌讳我同你讲过数回,为何就是听不进去。” “徒儿知错。”柳倾这才发觉,方才斟朔暑的酒盅,并未以清水涮过,大抵是方才听闻北烟泽来信过后,过于惊惧,连这等小事都一并忘却了,连忙冲自家师父行礼告罪。 吴霜却是摆手,并未动怒,缓缓语道:“老大,你平日里乃是四平八稳古井不波的性子,对比老二那粗枝大叶趋吉避祸的性格,甚让为师宽慰,今日却是心境不宁,八成也是想通了些那封信中的隐意,可那又如何?” “天塌有个儿大的顶着,天底下兴许缺唱老戏的红人儿,可从不缺修道大才,稍有留意,总能挺过这一关,虽说险之又险,关你柳倾何事?倘若乱了心境,修行之事一拖再拖,等到那些个儿大的撑不住了,你当真就能站出来?老二虽不及你,但也有些可取之处,多同他学学,别绷得过紧。” “走吧,咱也出去看看,老三老小之间的拳斗。”吴霜拍拍书生肩头,下意识笑语,“真快,上回拍你肩膀时候,还没这么高,怎得如今就得稍稍踮脚了,晦气晦气。” 径直出门。 只留下身量极高的书生,眼帘低垂,良久过后,才迈步出门。 窄巷之中,早已是拳脚对拳脚。 衣衫褴褛那位掌如弓刀,劈面便压,来势奇猛,却不过是虚招而已,让过白衣少年招架,自下而上生抬起左拳,猿背舒展开来,直冲后者下颌而去。这一拳若是吃个结实,寻常人少说要闭气一阵,再无招架之能,好在云仲练剑多时,大抵能瞧出这记虚招架势,单膝微抬,将拳尖力道尽数以足膝卸去。 但绕是如此,云仲膝处也是一阵酸麻,眉宇凝重一分。赵梓阳于白虎帮当中,大小不下百战,倚仗之物除却一截青砖之外,唯有周身双拳双足,双拳拳尖之上早已练出数层褪而复结的硬茧,拳力极猛,绕是云仲体魄不属下乘,一时也难将这股拳劲尽数挡下。 一式不成,赵梓阳再起发难,只情缩身,而后猛然冲出两步贴身,不以拳足运力,而将一身力道集于双肘,直直朝云仲面门砸去。 狭巷当中短拳占优,而云仲练剑居多,剑与长拳二理,互有相通,因此更熟长拳,对于赵梓阳这般举动,少年只得急忙再退两步,让开携风贯力的臂肘,足下接连退后,可却是始终难以摆脱眼前这位衣衫褴褛,气势却如猛虎脱笼的年轻人。 拳肘如蛆附骨,如影随形,更兼招招狠辣,全然是以伤换伤的搏命之法,登时便将云仲压于下乘。 烟尘四起,窄巷两侧皆为坚墙,却叫拳掌震出不少白印,仅一巷之中,譬如风沙骤起。 转瞬之间,云仲距身后巷尾,不过五步而已。 足出巷道,则为负者,此乃是巷中对拳的规矩,而身前赵梓阳自然盘踞上风,得理不饶人,拳肘如岳,覆压近前。 进退亦难。 第二百九十二章 随遇则安 赵梓阳可稳稳盘住上风,并非无根无据,一来是因拳劲实在刚猛,招数虽无高人指点,大半凭平日斗架自悟,当初那位老猎户虽授了些拳脚的皮毛,可怎奈自个儿着实未有什么大本事,仅传下的些许对敌能耐,不过是年轻时候碰上同行堵山争抢野物,所使的一招半式罢了,搁在打小天资聪慧的赵梓阳身上,不出几日便尽数学来,实在是掏不出其余巧招。所幸赵梓阳酷爱同人揍架,未入白虎帮前,身手脚力已然磨得圆润通透,这才有后来武斗之时直取敌首建功的一出。 二来巷子过窄,哪怕是云仲由练剑得来了不少拳术心得,也大多是定在中长距,此时出拳最为顺意,对于赵梓阳这般欺身近前如滚刀老肉一般的行径,的确是伸展不开,臂膀手肘擦碰于巷壁两旁,诸般桎梏加身。 “瞧瞧,这小子剑术终归还是不到家,若是剑练得好,拳掌也该触类旁通,晓得如何应对得当。”巷中拳脚相碰,飞沙起尘,可疲于应付的云仲却不知,自己身后几丈,师父与大师兄正立身观瞧,尤其是吴霜,甚至还掂着壶酒水,兴趣盎然。 “老三这拳奔两肋,看似难接,实则小臂外伸轻挡即可,无论是何种功夫,忌讳的便是空门大开,拳朝两肋而去,万一收拳不及,好大空门叫人抽冷来上一下,章法必乱。”吴霜抚抚肚子,微微眯了眯眼目,似是嫌这烟尘过大。一旁柳倾连忙捏阵,大起清风,自上而下将这股烟尘吹开,继续静听师父讲话。 吴霜诧异,“我还当你这大师兄一碗水端不平,要将灰土吹到老三眼里头,现在看来,倒是为师小人之心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柳倾低眉笑笑,“那些年来,二师弟疏于修行,整日在房中起卦,师父不还是日日亲自将饭食送到门前?弟子修为停滞不前的时节,不也是您老不歇脚,拜访友人故交,跑了二三十座山头,求得上百篇阵法供我参悟,师父如此,徒弟也得学着。” 对此,饮酒的胖子轻描淡写地含糊应道,“差不多差不多,也是我那些个狐朋狗友嘴皮不严实,不然怎能叫你俩小子知晓这事。此事日后休提,显得为师矫情。”放下酒壶,果然这阵清风过巷口,二徒过招,看得要真切几分,正巧身后几步便是一座楼宇矮阶,吴霜也不讲究,盘坐上头,聚精会神往那两人拳脚看去。 但胖子口中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咱山上能做的,说回来只有一碗水端平五字,端歪了,你与老二年纪已成,总能想明白原因,这俩小子能打得飞沙走石,说到底正是血气最足的时候,水若端歪了指不定洒到哪去,浇坏心坎;加上年岁轻浅想不明白,心有芥蒂,路早晚越走越偏。再说了,江湖里碰上的人形形色色,人人相护,到处都是水碗泼洒,咱能给他俩些天上无落水的舒坦日子,就多给点,成天想着为日后闯江湖做足准备,还不如现在就一脚踢下山去。” “有的事到眼前再准备,真不算迟,如要事事都需提早好一阵预备齐了,那些个孩童降世的时候,爹娘就该去求财寿木匠,提前备好身后事才对。” “那酸先生管这叫啥来着,随遇而安,难得他能扯出个文雅词。” 书生笑得无声,可心头却觉得极可乐。 南公山吴霜讲话的格调,大概从问五绝二老可否能行房的时候,便随着吴霜二字,扬名整一个大江湖。 甚至有时云仲言语时候,落在书生耳中,隐约之间觉得在哪听过,连嬉笑旁人的古怪刁钻角度,都是像极了吴霜。以至于柳倾总是觉得,天下练剑的都一个德行,拔剑时候如山海登楼起,恨不得浑身血肉也连带着一身直冲斗牛的精气神,灌入剑中,可闲暇之余,一张口舌足可颠倒乾坤。 那嘴可比剑招多变百倍。 “这拳有意思。”方才还闲淡扯嘴的吴霜,此刻突然之间凝神定气,仿佛方才那番荒唐言语,不知是哪个登徒子所语,同他毫无瓜葛。 巷口当中,云仲废去浑身解数,才堪堪将双足定在原处,再无退后,可眼见得赵梓阳除却猛力之外,耐性也是饱满得惊人,拳脚相合,任凭云仲吊住一口劲力抡拳压近,亦丝毫不乱,招架相还,到头来反是空耗气力。 二人稍歇。 “拳脚虽易,可乃是走江湖的根本,根基不牢靠,遗落身侧佩剑,岂不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师兄劝你一句,不如多练练拳脚。”赵梓阳气息稍定,便朝同样喘息不止的云仲笑语道,摆足了师兄架子。 连在巷口远处观瞧的李三,都没曾想到自家帮主竟敢如此妄为,眉头登时紧皱,一时间双足攒力,意欲进步入巷间。 但凡有点经验的江湖武人,都晓得对拳不可松劲散气,稍有不慎,便叫人逮住时机,极易出乱,哪怕是拳法大成的老辈宗师,哪怕是少壮之年力道刚猛有余的后起之秀,哪怕是如今有初境圆满内气的赵梓阳,此事绝不可行。 “小辈打架而已,阁下难道也要掺上一手。” 汉子前头,有大阵起,阵中有书生缓言,其音朗朗,“这般举动,乃是三师弟自行所为,怨不了旁人,况且他本就处在上风,想来小师弟也不至于占上太大便宜,南公山素来是一碗水端平,都是山中徒众,还望阁下遵循山规,休要逾矩。” 李三被阻拦于巷外的时节,云仲已然起拳,双拳直奔赵梓阳两耳,却是空门大开,叫赵梓阳起腿正蹬于胸口之上。 然一足前踏,赵梓阳才发觉云仲不知不觉间,已然伸回左拳,单掌堪堪垫在胸口上头,借力旋身,竟是凭空越起,如燕翻转,后足刚好踏于巷口凸阶之上,借足尖蹬阶的十成力道,身形略矮,一拳杀至。 藏招于前,破绽开而锋獠毕现。 恰如剑在掌间,鸾迎横生。 衣衫破损的年轻人被这拳顶翻在地,却是轻快站起,笑道,“师弟好手段,这场比斗,师兄输了。” “为何如此?”云仲缓缓收拳,神色莫名。 “山下截路一事,乃我之过,总要找个法子还与你,如此心头便宽松一分,这声师弟,叫得便比之前心安理得。”赵梓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却险些将本就难以蔽体的破损衣裳一遭扯下,神色无奈道,“不过还是那话,如若有空,多练练拳脚,武功大概有不少相通的地方,练练不吃亏。” 随后迈步出巷。 少年立身原处,想想方才赵梓阳摆出的架势,无言独立。 原来赵梓阳早就瞧出虚招,那已然摆好架势的一拳一脚,若是当真运力而出,想来如今躺卧于地,半晌不得起的,怕就是他云仲了。 “还好。” 少年看着那光着脊梁的邋遢师兄,无端说出两字。 第二百九十三章 浩浩斯风(小年快乐) “这老三,倒是好一手以退为进,”临了,吴霜才感叹道,收起酒壶,抹抹嘴角道,“如此一来,我倒不必再度伸手管东管西了,原本还觉得这山路截道一事,需我亲自出言缓和老三老小的关系,现在却是开解大半,要么怎么说老三懂得来事。” 以赵梓阳的拳术根基,云仲纵使拍马也不及,更休说在如此窄狭巷中同人对招,自然是极难。如若赵梓阳不留手,凭云仲拳术上头的微末能耐,又怎能死撑住巷口五步,展出一式虚招。除此之外,那位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破招的法子,更是有来历,乃是小生莲步法当中少有的攻伐一式,专碰反手招法,经此一回,也算半推半就教了云仲大概。 而恰好二者皆是手头留有余地,收招虽难,可仍是竭力将拳止住,一来一去,山路之上的旧怨便消除大半。 这也是吴霜有些老怀甚慰的缘由。 既为同门,当然没有下手阴狠的道理,江湖上点到为止的赌斗不在少数,何况本就为同门手足,如若真有一方下了重手,才当真是要吃重罚。 “话说回来,师父为何不多教小师弟些拳法,只教剑术,未免有些过于单一,日后走江湖,真遇上无剑可使的场面,岂不是捉襟见肘。”柳倾刚回过神来,却见吴霜神色不爽,扭过头来教训道,“学这学那,真当你家小师弟在剑道上的天赋和修行上的天资一样差劲?瞧瞧今儿个山道上的巍巍剑气,我见了都心生佩服。” “可那毕竟是水君手段,”柳倾瞧见吴霜眉头越发皱起,登时便将后半句咽到肚中,两眼观心,一声不吭。 直等到两人缓缓行至后山,踏过两片药香馥郁的药田,立身田垄旁的时节,吴霜才吸吸鼻子,略带低沉道,“不是我吴霜不想教,而是为师大半生心力,几乎搁在剑道一途,不说凭此扬名立万,起码也是有不少独到见解心得。像是这南公山有飞禽肥兔,可日日尽心看护的,唯有这片药田,终日除草捉虫,若是要将南公山传与后人,想必也是先叮嘱一番,好生照看药田。” “我亦不能免俗。”吴霜向药田之中看去,却见山风缓过,外头虽是冬雪深沉,而药田之中,却有老枝吐绿,新芽蓬勃。 “不是不准他学些旁门别道,而是好容易瞅见个衣钵传人,总想着先叫他走走我这条路,看究竟能不能把我甩到后头去,走得越高越好,再说了,我吴霜难得有愿做之事,自私一回,又能如何。”男子背过手去,一步步向药田深处行去。 书生抬头看去,却见药丛红花嫩叶当中,师父身形越发清瘦。 南公山山巅占地看似极狭,楼宇尽是高高下下,但好在是高人归划,并不显得逼仄窄狭,反而有些“大雪无物,复数十步而桃李花明”的意趣,过正殿踏小径,二崖高耸,自药田踱步慢上长径,可见亭台。 “老二,卦象如何?”吴霜倒背两手,迈入小亭以内,却见钱寅正蹙紧双眉,右手摆弄龟甲,左手朱笔勾勾画画,横竖不知如何落笔,听闻师父问询,这才起身见礼,迟疑答道,“三师弟命数的卦象,富贵至极,想来日后必有冲天之时,判词也是浅显易懂,可小师弟卦象,实在难以捉摸,绕是徒儿算卦多年,也从未瞧见如此起伏难定的卦象,故而一时间难以落笔。” 柳倾此刻也是站定,听闻师弟如此言语,心头亦是疑窦丛生。不提南公山上头,自家二师弟的奇门遁甲之术与估算命数的能耐,恐怕在整个颐章都数得上数。 上回黑袍毒尊叩山,钱寅那块度盘,当真可算是救了吴霜一命,虽说那战过后吴霜落下了些病灶,但起码对于日后境界抬升,大有裨益。 如今就连钱寅也是束手无策,登时便令师徒二人有些心中狐疑,连忙凑至前者近前,端详那枚度盘走向与龟甲纹路排布。 钱寅登时扶住额头,“师父师兄,这龟甲排布讲究,你两位一向未有研究,如今自然是看不懂其中意味。从龟甲排布来看,小师弟命属阳土,乃是沉稳爽朗的性子,此命属者大多为江湖豪杰,或是朝堂忠良武官;可再瞧度盘,却又兼有沉水瀚火二数,沉水多为阴诡谋臣城府不凡者所属,瀚火属则是大都性情躁怒,这三类命格冗杂一处,端的是难以揣测究竟。” “如此一来,判词更是驳杂丛生,甚至凭我的能耐,都难以看清大概,故而迟迟无法从容落笔。”钱寅摇头,眉宇之间的郁气更不加掩饰,对于他这门能耐,钱寅向来甚为自得,可趋吉避祸算祥避凶,比之修行还要上心许多,可如今失手,自然是令这位南公山二徒心头郁郁。 吴霜瞧瞧地上排布无序的龟甲,半晌才开口出言,“就依卦象中言就是,至于师弟可看懂与否,日子还长,缓缓明悟就是。我南公山中弟子命途好坏,又怎是一副龟甲一枚度盘可定的,究竟是阳土沉水,亦或是瀚火之属,皆由老四自个儿决断,只需莫要让他踏进歧途就是。” “世间万千人道,若全系于卦象判词,那才是当真胡扯。” 上亭时节,唯有吴霜柳倾二人,一把空空酒壶,而等到下亭时节,依旧是吴霜柳倾两人,可吴霜掌心当中,分明多出两叠熟宣,正中皆以朱笔判词。 赵梓阳那张上书,凄风苦雨全不复,愿得金缕伴华车,统共上下七言,共一十四字,富贵难言。 而云仲那张判词,却是上下两阙,共二十字,意味难明。 云头浮沉数,难济两千倾。莫道人来去,天地一归虹。 吴霜瞧瞧左右两掌当中的判词,这才舒心一乐,斜眼瞥向柳倾道,“休去管那些判词当中的好坏之别,再拜回师,这俩小子,便真个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也跑不成喽。” “命数如何,一绳系之。只不过这绳并非绳,而是你我足下南公。” “多好的事。” 书生也舒展面容,诚心一笑,“如此最好。” 长风浮林,由山麓腾跃直起,扫净山门无数尘苔。 直吹得山中云海滚,残雪湍流惊。 直吹得两人发髻纷纷起,剑阵两潮生。 晃晃斯日,浩浩斯风。 来时少年穷,去时江潮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上一明月,山中两莹湾 再晚些时候,天已擦黑,吴霜于正殿之上,受过赵梓阳云仲三叩首,这门师,便已然算是拜过,从今往后,两人行事,等若于南公山,即便在山下闯出天大的名头,也得在旁人眼前自报家门时候,添上南公山三字。 师门就是师门,不管吴霜所定规矩如何宽松,行事举止,都要掂量掂量是否丢了南公山脸面。 这是江湖里头天大的规矩。 但凡是宗门里头出的弟子,除却日后开山做祖的,都要同人提一句从何处而来,倘若不报,则极易为人所不齿;毕竟一身行走江湖所倚仗的本事,大都是从师门中得,且不说为师门立下如何功劳,起码为人不可忘本。 既行过礼,吴霜也就不再耽搁,当即便将二人招呼至南公山巅旁的空场处,点起周遭数盏灯笼火盆,笑语道,“你两人既是走了这一番过场,便已然算是我南公山在谱弟子,甭管咱南公山能绵延多少代去,能否抵住天下万千变局,你二人姓名,皆已记于南公山宗门谱上,除却有悖师门叫清出门去,便无人可从宗门谱上抹去。” “拜师礼成,你二人也同我说说,究竟想学些甚,旁人会的,为师自然能将你二人教会,但至于日后到底能攀升直何等境界,就是你们个人的事了。”说话间,吴霜将手掌轻挥,霎时间山风宁静,鸟雀风声皆寂,只余下三人气息。 眼见得赵梓阳久不做声,似是仍在思量,一旁云仲只好先行开口,挠挠后脑道,“回师父,路上师兄教了我些阵法入门的底子,更有唐不枫同我演示过数回刀法,见识的兵刃拳法也不在少数,但如今细细想来,还是学剑最好。” 吴霜点头,可言语却是有些含糊,“老四其实无需只在剑术上下功夫,如若有瞧得上或者是眼热的能耐,也可亲力亲为学学,技多尚不压身,武道万千,总有贴合的一门。当然若是仍想学剑,为师还有不少剑招相授,无需忧心师父仍有留手。” 继而,吴霜转向依旧在身侧愣神的赵梓阳,挑眉道,“老三,老小从未上山前便同我研习剑术,故而这一项上的底子,已然坐得牢固,你则不同,需在山上重新打下桩底,故而如何取舍,全在你心,可要想个清楚,而后再行决断。” 殊不知赵梓阳此刻心思,纷乱如絮。要晓得他本就生于南公山下村落,终日与村中农人猎户为伴,见天一餐好歹得顿饱食,便要愁苦下一餐饭食着落。哪里晓得何谓仙家宗门,何谓师者答疑解惑,村中直至如今也未曾瞧见个读书人,更是未有学舍私塾,连同白虎帮中那位谈吐不凡唯少气魄的林峪山,亦为蒙昧中人。目不识丁,又何从知晓仙家宗门的节度礼法,即便吴霜出山时候送与他一本旧书,上头也只记叙了些许修行法门,仙宗门楣里头的种种规矩,一概全无。 故而在赵梓阳以为,拜入吴霜门下,师父叫他学甚,他便学甚,谨从师命即可,哪里想到后者竟是同他询问,究竟欲学何等本事,一时间实在难以决断,便如二更天未曾醒盹的老窗禽一般,呆愣在原处。 吴霜不满,揶揄道,“敢情你小子就没什么想学的?你大师兄阵法,二师兄奇门之术,可都有为师的功劳在里头,以为师的本事,要领你入门,还不是手到擒来,愣着作甚。” “师父这可就是错怪弟子了,”听吴霜这么一提,赵梓阳立马回神,讪笑回道,“非是弟子没什么想学的本事,而是眼下想不到究竟要学什么,原本以为此事乃是师父决断,这才慌忙之间失神片刻。” 闻言吴霜直瞪眼,没好气道,“还真要让你家师父事事躬亲不成?想学什么,当然是要随心意而定,倘若是我硬塞给你一杆长枪或是刀剑一柄,若来日始终提不起修行的心思,不就反倒成了为师耽搁了你修行进境。罢了罢了,指望你今儿琢磨出想学什么,怕是已然有些误时,本来今日入这练功场,便是为让你两人认认路,一日之间赌斗两回,大抵也是浑身疲态横生,不如暂且歇息一晚,等到想通了,想明白了,再来寻我就是。” 说话之间吴霜又是挥挥掌,于是山风雀啼,又入二人耳畔,自个儿则是先行往正殿方向而去,临行还不忘知会二徒一声,“今儿个饭食乃是老大操持,你俩逛荡一阵,甭忘了到正殿门外正对的斋堂用饭,一来尝尝手艺,二来正好帮分分碗筷端端碟盘,也好让两位师兄歇息一阵。” 师父已然离去,云仲便寻了处地界,随手拽起一株草,吸吸草茎当中丝缕清甜味,对一旁仍旧拧眉苦想的赵梓阳道,“三师兄,当真不晓得自己欲要学什么手段?” 赵梓阳摇头,就地矮身盘坐于地,同样也揪起一撮草来,挑捡多时,这才缓缓搁在口中咀嚼,慢吞出言,“不晓得。这天地间的种种事,往日时候,与我而言,像是一张数载未经换洗的旧窗纱,难免浑浑噩噩,或是终日无趣,如今豁然开朗眼前通明,反而有些不敢进步徐行,唯恐一步选错,步步为错。” “你呢?”眼见得云晕金辉,远山余黛,赵梓阳也是有些困倦,故而以单臂撑首,歪歪斜斜卧于青石场中,颇有兴趣问道,“师弟又怎能于这般年纪,想出自个儿的好恶究竟为何,实在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不知如何做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似乎自从在阵中茶馆后院瞧见剑分流雪过后,自己就从未对是否适合练剑一事,抱有过半点疑心,压根不消云仲去想,仿佛此事就应当如此,就想饮一瓢酒,用一餐饭一般,寻常自然。 “未下颐章前,我曾遇着位随商队走江湖,顺带练刀杀匪的武痴,同样是不打不相识,虽说这人甚是没谱,顺走许多好酒,不过也顺道听了不少他讲的歪门邪理。” 云仲侧头,瞧着天上如勾长月,徐徐讲来。 “那人说,若要喜欢一门功夫,那就跟碰上喜欢的姑娘女子一般,打眼看去,便已然认定非这姑娘不娶,就算是门户不登对,家世不尽同,那又与我何干。” “屋头一床被褥,专为姑娘所留,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可入吾眼。” 少年说得是粗鄙言语,可此刻望向明月的眉眼,却是极为舒展清亮。 天上一明月,山中两莹湾。.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二百九十五章 山上人家添两人 “屋头一床被褥,凭良心讲,这话说的真棒。”赵梓阳无声笑笑, “我原以为江湖上那些个草莽,大都是图一时之快,但凡有银两富余,便跑到柳巷勾栏当中流连,恨不得醉生梦死,潇洒个一日便是一日,可现如今看来,江湖草莽当中也有这等痴傻汉子。”无人知晓,这位在南公山下受过十几载贫寒的年轻人,究竟是想起了什么,竟然一时之间眉眼顺和,语气轻柔得紧。 “其实也曾想过学学枪戟刀朔,有朝一日下了南公山,有这么一技傍身,将来混入军中,领个校尉偏将的官位当当,想想便顺心得很。”年轻人无声笑笑, “可有回南公山脚下来过位同军伍失散的军卒,着实叫我打消了大半念头。”南公山本就位于颐章西南,算是极偏僻,匪寇即便不说是猖獗,数目亦不在少数,而不知为何,每每前去剿匪的兵甲军卒,皆是少之又少,以甚寡之兵迎击数倍于己的匪寇,都是常事,似乎是军中专门为历练军卒,才如此作为。 不过这些,赵梓阳并未同云仲讲说。 “那军卒到南公山脚下时,同我说过一回,剿匪时节,常是军卒不过百人,便一齐开拨至颐章边陲,找寻匪患最为猖獗的地界,战势极为惨烈。”说话间年轻人以掌作刀,朝自个儿胸口上比划了两回, “那人胸口上的伤势,刀口叠刀口,就跟春耕之时老牛犁地过后一般,通体伤势,不下几十处,也只是以草药略微裹缠。” “谁也不晓得那军汉是如何顶着那般伤势,走了几十上百里山路,直到村落当中才卸下力去,一连歇息温养数日伤患,才勉强保下一条命去。”赵梓阳抬头看看渐明月色, “我可不想早早便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故而就算军中再好,一时也没那心气奔争了。扬名立万,沙场翻云覆掌,固然叫人心生神往,只不过小爷自从下生以来,尚未得过什么富贵,真要是不明不白死在人家手底下,这才是血本无归。”云仲费好大力气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想出什么话能劝劝这位师兄。 有错才能劝,可对于赵梓阳而言,这番话,谁来了也挑不出毛病。 “又是和老二一个毛病的主儿。”远在山巅之上忙活和馅的吴霜自言自语道,登时便引得钱寅一阵委屈,连连嘟囔道, “贪生贪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总拿这教训徒儿,徒儿心里苦呦。” “二师弟一向如此,师父再说,怕是今日这饺子,面皮尝着都有些苦了。”柳倾正忙着将面皮压实,瞧瞧一旁师弟泫然欲泣的模样,朝师父笑语道。 吴霜早就晓得自家老二的秉性,也没借着这等时机挖苦两句,只是将手头活计放下,轻声道, “依你们看,老三应当学点甚,眼下天底不太平,总不能终日在山上赋闲,若是到头来这小子依旧想不出个所以,只好我这做师父的上手硬教了。”吴霜这席话一出,柳倾钱寅都是手头一顿,就连钱寅这平日里最馋的主儿,都觉得口腹馋虫缩减许多,心头不免惴惴。 九国之间相安日久,但明眼人皆能瞧出当中云谲波诡,崎岖山路之上端满当水碗过道,尚且有倾水跌足之险,更何况九国之间素有旧怨,笔之端碗过道,更难维系。 况且就算天下未乱,北方大泽当中那封来信,也足令修道之人心中惴惴,再说五绝如今并未对天下出言,态度难明,如此一来,天下怎能太平。 “几位仙人本事极高,想不到手艺也是极妙。”李三不知从何处飘然而来,踏入堂中,冲三人一一见理,虽说言语闲散轻慢,可礼数却是半点不缺,此刻嗅嗅鼻翼,盈盈笑语,只是这幅面相所致,甭管笑得再温雅谦和,皆是叫人心头抵触。 “怎么,你身后那位靠山,难不成已然给我家老三定好了所学之术?”吴霜冷哂, “纵使泼天大的来头又如何,既然入了我南公山,想学甚能耐,还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用过这餐饭,阁下还是速归最好,南公山中迎客是真,却向来不迎显贵。” “非也非也,颐章修道之人,谁不晓得剑仙名头,就连贵数九五的那位,都深以为您日后可将五绝当中剑道魁首挤走,取而代之,我这小小当差之人,哪里敢在南公山仙宗处指手画脚。”对于吴霜一番言语,李三充耳不闻,只是从容行礼,话语相当敬重, “只不过既然是上位有命,小人不得不如实相告,日后我家帮主所能增长几分能耐,我家上位,定会为南公山赠上一份大礼。”月影高悬。 白虎帮李三才上南公,又下南公。许是山路难行,相貌奇丑的李三走得缓慢,时时停足,扭头向南公山巅望去,但见山中清辉采采,夜色高罩。 复行赶路,笑意朗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乘之阵,鼙鼓则宏。南公山上无需他这小卒护卫,不过既然将这句话撂下,也算终是未负主志。 相貌极丑的李三抹了抹脸,从怀里掏出枚白玉腰牌,使劲蹭去上头灰尘,哼着小曲,一路下山而去。 此回一别,不知下回相逢是何年何月,帮主还需砥砺心志,琢磨心意,学成之后自可相见;南公山贵为仙家宗门,那位仙人的本领奇高,尊师重道,而后缓缓修行,切勿等闲。 李三叩首再叩首。正殿之外月华如水,赵梓阳披着件云仲带来的白袍,读罢书信,狠狠抿了抿嘴,半晌才憋出句话。 “矫情个屁。”正堂当中,传来声云仲呼喊, “三师兄来搭把手,今儿个吃饺子,咱二师兄不晓得火候,还得你看着柴火。” “叫唤个屁。”年轻人狠狠骂了句,随后将那封书信放到腰间,似乎觉得不妥,又揣到怀里,随后大步流星赶去正堂, “小爷这就来,着急个甚。”月明星稀,山上人家多两人,热闹数分。.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二百九十六章 电转神光 赵梓阳再度醒时,外头已然是曦光迟迟,刚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兔毛,一双老茧横陈的手掌却是停在半空之中,迟迟不落。眼前素装屋舍,桌案四宝,一概齐备,甚至尚有两枚成色如老姜沁糖的手把胡桃,搁于桌案上头,再闻闻周遭,唯有檀香长留。 这才堪堪回过神来,自个儿早已脱开那老树坑兔毛飞旋的地界,摇摇身量,踏入南公仙家门楣之中,再也无需终日埋身腌臜之所,同那李三挤伴入眠。 可大概是长久未曾尝这软榻的滋味,昨夜一遭,赵梓阳并未睡得踏实,反倒是梦中光怪陆离,恰似人在床榻,神落他处,一夜之间诡梦繁杂。 一旁屋舍漆门一动,眼目尚未睁得大开的云仲,也是扭转双肩迈步出门,许是日头过于明朗,不由得将双目眯起,烦闷嘟囔道,“这眼看着临近年关,天景怎还如此亮堂,即便比上齐地角偏难,也不该如此才是。” 昨儿未曾睡踏实的,看来也并非只他赵梓阳一人。 “师弟起的忒早,”赵梓阳哪里有句正经言语,抱住双膀便朝云仲鸡贼笑道,“指望咱俩成什么剑仙之流的大才,估摸师父也有些看走了眼,让咱两个疲懒货色拜到师门当中,平白添堵。” 云仲见是赵梓阳,登时撇撇嘴,“睡久了车马,霎时间换作软榻,谁能承得住,昨儿个近乎是一宿未睡盘腿行气,临天明时节才昏昏沉沉迷糊一阵,如今能踏出门来,已然是不赖了。” 剑气忽生,紧接着便是吴霜训斥声缓缓而下。 “不赖?走过小半江湖,你小子倒是更疲懒了些,嘴上说睡不惯软塌,口舌倒是利落得很,明儿个五更就起,若是不起,为师令你大师兄拈起座佛陀钟阵,三更天便叫你睡不得。” 两位疲懒货赶忙行礼,生怕自家师父当真三更时节便将二人扽起,往后若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甭说修行,怕是不出一旬就得去了半条性命,故而大气不敢喘一口,低头听训。 吴霜缓缓踏地,收剑归鞘,倒也没真为难这两位小徒,上下扫扫二人,衣裳还算穿得平整,只不过赵梓阳身上那件白袍,似乎略小一些,后者本就多年攀山斗武,身板体魄结实,穿上这身白衣,反倒显得有些紧仄,摇头道,“倒是近来俗务过多,忘却了这事,昨夜瞧见老三身上这身衣裳还算干净整洁,便未曾叫你家大师兄预备身衣裳,过会带你去后山,挑上一身就是。” 未曾等赵梓阳道谢,将其满腹奉承言语憋在肚里,吴霜却转而朝云仲开口,言语极肃,“老四,我所授剑术,你大概已得其中多半神韵意气与章法变数,所缺之物,仅剩下术法与内气二者而已;术法好说,咱修剑之人不讲究什么术法,来日再补上就是,至于内气,过两日让你二师兄算算时辰,开炉炼丹,亦可迎刃而解,近来自行到空场中练剑即可,无需再悟其他剑招剑式。” “老三笑个甚?且随我来,”吴霜无需侧目,便可晓得那赵梓阳正朝云仲卖弄,想必也是仗着自个儿天资甚好,杵在云仲身侧扮丑。 关乎这等事,吴霜也是暗自想过,云仲虽说在熟人眼前口舌伶俐,俏皮话极多,不过向来不去揭人短处,但赵梓阳混迹乡野帮派年头居多,虽说本性理应尚善,可这一身诸多的毛病,如何去剥丝抽茧不伤善处只去糟粕,这就得看吴霜的本事如何了。 步步上山道。 若说穿药田走长阶抵亭台,可触天光,那此刻吴霜领着赵梓阳所行的这条崎岖山路,才当真是云开擎足,隔天之差二指宽。 立此山下,唯见山高月小,四周雾起横生,横崖悬兀,即便引老猿麋羚,亦是无处放脚。 “你还未曾上山之时,为师就在此处悬崖下头遇袭,叫人一戟贯入胸膛,险些钉死于南公山崖旁,”吴霜就这么一脚轻飘飘踏在崖边,往下轻轻指点,笑道,“倘若真是钉死在山崖之上,如今估摸着南公山山门,已然是改头换面,凭老大老二联手,断然阻不得其余仙家虎伺。” 赵梓阳也是胆魄奇大,定定心神,探头向悬崖之下望去,却只瞧见一片缭绕云雾,始终遮掩其中。 “其实学学枪戟斧钺,并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那些个体魄极强的武人或是上将,沙场之中万人难敌,纵横叩关,更是不失为一桩佳话。” “归结到你自个儿身上,那位已然只身下山的李三昨日讲过,每每提及猛将冲阵开关撞国的事迹,你虽面上不留意,可依旧是听得极仔细,既然心向往之,为何不试试?” 已然许久未曾走到过这片山崖的吴大剑仙,隔着山下无数如蚕茧勾连般厚重的雾丝,看向山崖之下。 “谁人生来不怕死,说起这还得提一提你家小师弟,当初头次携他御剑腾空,这小子竟是说畏高,除却那一笔好字之外,浑身上下找不着半点剑客的影子,如今这一手剑,不也是初露锋芒?” 吴霜微微顿住话头,“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个人,放着大好的紫昊镇国大将军不做,三十余载前,毅然削发遁入空门,如今正处于上齐紫昊境外一座寺庙当中做住持,他那手枪戟本事,怕是如今在天下显迹的高手里,算得上头筹。” “这位老僧年轻时候,我尚且年少,不过闯荡江湖时候听过不少旧事,如今讲与你听听。” 赵梓阳点头,随师父盘膝稳坐,目光炯炯。 而后,身形微胖的剑仙,就这么盘坐在云朵上头,从那不是老僧的镇国大将军练戟练枪,说到那大将军携五百亲军遇上大元部三千至野至蛮的牧骑,再说到那位时至如今仍有人念叨事迹的大将军,是如何单骑破阵,如何跃马长枪。 赵梓阳目光,便随师父所言,目蕴神凝。 目中汹汹气势,如有一枪夺路出眶。 如教山中石灵脱开困,神光电转,电转神光。 第二百九十七章 给的太多 柳倾每日醒得极早,不论是赶路时候还是在南公山居所之中,皆是天色未亮便早早起身,走到外头吸两口鲜灵气,而后略微洁面,仔仔细细洗净指节,而后静心掐诀,将自个儿入门以来所悟的阵法,接连构出,而后再度拂袖散去。 阵成浩荡,而阵去如杨柳抽丝,一出一收,足见功夫。 柳倾一向对收阵之能青睐有加,起因大抵便是因为那位赠袍的老道,同他讲说过一番阵法精要。 说是阵成未易,收阵则难,就跟初修剑法者一般,剑出容易收剑难,若能将阵法随心收起,起阵自然也不属难事。当初老者如此言语时,一旁的吴霜冷哼不止,硬是说老牛鼻子不通剑术,懂什么出剑收剑,不过对于这阵法一途,连平素十分自傲的吴霜,也未曾出面指手画脚。 如此修行,而来已有十余载。 书生指尖阵成阵散,早就不晓得有多少往复,可依旧是甘之如饴,并未懈怠分毫星点。 直到近乎两个时辰过后,柳倾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眼眸睁开,一身内气已然倾泻一空,丹田隐痛。至于为何知晓云仲所受苦楚,皆是因柳倾修行时节大都如此作为,得知云仲腹中那柄秋湖整日作祟过后,自然心头有数。 削改经脉之苦,岂能是常人所受,大概也正因如此,柳倾修行便由原本所求的水到渠成,又偷偷加了三分力。 这三分力,不单为武陵坡数十新坟,也为那口跋扈秋湖所出。 做师兄的护不住师弟,那才是真真的不顾颜面。 “见过师兄。”柳倾住处地势颇高,同云仲赵梓阳这两位师弟,并不处在同处,倒是与为二师弟钱寅毗邻,眼瞅日上三竿的节骨眼上,钱寅这才蔫头耷脑从屋中迈步而出,双腿虚浮向柳倾行礼。 书生颇感诧异,“师弟怎得如此萎靡,莫不是因有心事,故而夜里未得安眠。” 一提此事,胖子无奈摇头,长叹道,“师弟这些年来极愿起卦,甭管是相识之人,还是偶然间去到山下起摊算卦,挣些银钱,皆是喜之乐之,从未有犯愁的时候;可昨儿个写出咱家小师弟的命格判词过后,我便在这事上犯了愁,哪里还有心思踏踏实实睡上一晚。” 命格判词不同于龟甲卦象,起卦者只可以龟甲排布,拼凑出各书各字,从而转传上苍意愿,而其中意味,究竟是福命祸命,却只能凭自个儿从判词中解,并无外物可倚。钱寅昨日行卦,即是如此作为,不过也正是因云仲的判词过于诡奇,才令这位精通堪舆奇门的南公山二徒,思量许久,迟迟不得其解。 “依我看啊,谁能真个将命数看穿,”柳倾收起手掌,乐乐呵呵对一旁神色懊恼的钱寅说道,“真看得通透,怕是要遭天谴呦,师父不也说过,这判词命格本就是取个兆头而已,富贵命格人瞧见了心生欢喜,贫寒命格人瞧见了自省勉励,这才是师父叫你卜算的本意。” 钱寅面色微霁,恭恭敬敬向师兄行礼道谢。 南公山上,似乎唯有他是小辈,自家这位师兄无论是修为与心性,看待事物的能耐,都要比他这二师弟,强了不知多少。 二人一路缓行,今儿个本就轮到柳倾做晨斋,正好趁如今二位师弟还未醒的时节,去山中采些野菜,留待日后换换口舌滋味。正巧钱寅如今困倦得紧,故而自觉同师兄走上一遭,也算是提提精气神。 “话说回来,前阵子咱家师父同你嘱咐过的那几桩事,准备的如何了?”未曾下得山巅,柳倾便想起些什么,出言问询。 “那条破败山路,我已然找寻到能工巧匠,耗费不少银钱,自然会有人去修,不出两旬,年关以前便可令村路畅通平坦,此事师兄不必忧心,既然是师父交代,自然会上十分心力。”钱寅亦步亦趋跟随师兄身后,步步不落。 “不过师父让寻的教书先生,倒是的确有些难寻,我倒是采访过距南公山最近城池中的几位,不过要么是能耐本事不济,徒有虚名,要么听闻是去荒山野岭当中教授课业,纷纷连连摆手,绕是开出个上等价钱,人家文人也犯不上为多挣几两银,跑到这等潦倒地方,着实令师弟为难。” 柳倾足底不满,不过仍旧轻轻叹息一声。 如今这天下,教书先生越发稀罕,一来是因文人之中有些能耐的,便寻思着凭腹中文墨挣两斗官粮,能耐稀松平常者,更是只得寻些其余的差事,学堂先生本就俸禄极薄,改换行当,没准还能比固持旧业多盈些银钱;二来南公山脚下实在过于偏荒,更休说村中少有人知书达理,不知情势,哪有人会为多那丁点银子,冒着性命没于狼虎险道的风险一试。 似乎能否可教出位举国难求的书生,对于这寥寥几位先生而言,远不如其余事更为要紧。 “不过师兄放心,虽说一时并未寻到,师弟依旧是在近处几块城池当中贴出几张告示,如若真有不嫌南公山路远,村落当中无人知书达理的先生,想来也必会寻上门来。只不过拜神容易离殿难,如若想走,那可真休怪南公山中人不讲理数喽。”钱寅嘿嘿一笑,冲师兄轻轻抖了抖眉峰,相当俏皮。 “愿者上钩,瓮中捉鳖,这两目兵法,没成想皆在师弟俯仰之间,”柳倾也是含笑,自家二师弟毕竟是人中龙凤,天资极妙,就连出的主意,亦是相当有师父做派。 远处黑黢山麓,有人跌跌撞撞,踏月入山。 靴踏飞雪,掌抚老树,虽说脚下步履蹒跚,可依旧算是勉强可走,摇摇晃晃,恍恍遥遥,步步连片缓缓登山。 “二位小哥,可知这告示中所言的南公山地界,究竟是否坐落于此处?” 待到男子走到柳倾与钱寅近前时候,偌大酒气袭面而来,却见那而立之年上下的男子,穿戴极随意,只在肩头上搭着条黄绳,黄绳末尾,系着枚空去大半的葫芦。 见男子跌跌撞撞走上跟前,柳倾也不惊异,面色淡然道,“先生想要到山下村落当中教书?” 那人翻个白眼,“不然还能是来念经的?” 柳倾还是没同他计较,又是疑惑问道,“为何要来?” 那人摆摆手,刚想不耐烦应付两句,却是无端蹦出个酒嗝,运气半晌才道,“这贫瘠破地儿,谁他娘想来。” “我也不想来,全因那告示上头每月俸银,实在是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潮起雾腾 “话不能如此讲,”见来人虽说醉意未消,但言谈举止当中,却仍是存留下两三分风流气度,故而柳倾笑语道,“如若是凡俗人物,即便再多添些银钱,恐怕也不愿屈尊至此,给多给少并非是最为要紧,终归是心念淳善。” “心念?能换酒喝还是能换饭吃。”来人身形不稳,歪歪斜斜不说,还拿一双柳叶眼朝柳倾瞥了瞥,冷哼不止,“在下本就是一俗人,腹中千百枚字的写法,自然不可能在所谓文坛上头立足,博取功名也是妄念,做个学堂先生,不过是为赚些银钱艰难度日,当然要挑给的多的地界,兄台这马屁,可算是拍到了在下的腰上,拍错了地儿。” “这位兄台讲话,可是相当不讲究,”钱寅神色阴沉,自家师兄遭人言语冲撞,当师弟的,当然是心头不忿,“若非是我等张榜,恐怕兄台也不会平白捡来这么份俸禄优厚的差事,为何如今还出言不逊?” 岂料那使长绳挂葫芦的男子闻言更是长笑不止,连声笑道,“我若不来,还哪里有先生愿跑到这穷山沟当中教书?我肯接下这门差事,本就算是帮二位的忙,岂能说是你二人之功,可笑可笑,倘若不愿在下领这份差事,另寻他人就是。” 这话本该就此止住,再往下言,未免显得太过寸步不让,可男子打了个酒嗝,随深重酒气一并吐出一句,“不知好歹,这可是师门教导无方。” 此话说得极为失礼,况且那男子的神色亦是轻慢,柳倾倒是未曾在意,可一旁的钱寅却是立起双目,单手轻轻向怀中伸去,却被自家师兄压住手心。 “自古天子不惹醉汉,何况人家既然能来,自然算是解去师父一桩心头事,醉里乱语,当然算不上有意为之,由他去便是,何至于使修行手段伤人?” 话到此处,柳倾脸色已然是微霾,“修行手段,本就是为而已师父这些年来数度教诲,钱师弟都忘却了不成。” “师门教诲的能耐,乃是为民为义,岂是用于同醉汉动起口角的时节唬喝所用,凭师门手段作威作福,本就是有违宗门礼度,要是这些道理都想不明白,记不牢固,约束不住己身,来日如何在江湖上多行善事,常记善举?” 柳倾对钱寅,私下一向是以师弟二字相称,仅在吴霜眼前或是诸位师弟皆在时,才以二师弟相称。可如今却是缓缓道出钱师弟三字,不消钱寅细想,亦是知晓此刻自家师兄怒气横生,哪里还胆敢造次,连忙止住手头动作,不再言语。 见钱寅默不作声,却是缓缓将双手从怀中抽出,书生面色才微微缓和少许,冲那男子拱拱手,“我这师弟性情本就憨直,况且涉世未深修行尚浅,假若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勿要见怪;山上如今不便出入,兄台不妨先行随我二人下山歇息一夜,明日再商议学堂事宜不迟。” “你倒还算知晓礼数。” 男子含糊应道,跌跌撞撞朝山下而去,醉意阑珊。 步态凌乱无章,且时常左右两足交叠,摇摇晃晃,单薄肩上黄绳飘荡,葫芦圆润。 “来了。”也许是醉意深沉,男子笑得肆意,步步如莲。 柳倾与钱寅跟着男子缓缓而行,山路崎岖,可二人早已熟知山路难行处,哪怕是合上双目,亦是可畅通而行。 “话说回来小师弟生辰,好像正是昨日冬至,仓促上山,也没给操办一场,如何弥补,不知师弟心中如何想?” 钱寅微微一愣,压根不曾想到师兄竟没来由问出这句,稍稍定神,试探问道,“不如赠给小师弟些法门宝物,或是写些修道见解,如此一来,可助小师弟快些破境。” 柳倾摇头,“修行一事,无需你我太过挂念在心,叫小师弟自行缓缓进境即可,过于倚仗法宝与驳杂法门,兴许还真要归属到揠苗助长的行径上去,赠宝作礼,还是算了。”书生一字一句温温和和笑语,并不赞同钱寅所言。 “那不如送些稀罕玩意儿?小师弟毕竟是年纪尚小,想来对这等新鲜物件颇有兴趣。”钱寅思量不多时,又是对书生说道,“我前阵子下山,得来了两枚内嵌玉镜的铜钱,据说是南漓巧匠所制,夜里搁在掌心当中,辉光长流不说,可从钱正中瞥见天上圆月;更配有根银绳,可抛出一二十丈,落地其声清脆激越,当初入手时节,就连师弟我自个儿把玩观瞧时候,都是顿觉爱不释手,想来小师弟也会对这物件青睐有加。” 书生不语良久,空寂山道,但闻二人脚步声零零散散,足底蹭过石砾残雪,零零星星。 “也好。”钱寅长出一口气。 师兄素来不算严厉,而是钱寅知晓,谁人平日里越是脾气和善,真要动起怒来,威势愈发勃大;而先前举动细细想来,他钱寅无论如何,都是做得有失考虑,故而有此担忧顾虑,亦是在所难免。 可个头奇高的书生,却是一直也未动怒。 “搁在旁人身上,这些个把玩的物件,兴许并不合适,平白分去精力,无助于勤勉修行,不过对于咱小师弟,这些个物件兴许真能祛除不少暮气老成,对于师弟而言,有益无害。”大概是怕讲得不够明朗,柳倾又顺势补上了一句,“这也是师父的意思,师弟此番提议,的确是直切要害。” “不过除此之外,年关时节,再让小师弟亲手做上一道烤山兔,最好由他一人为之,你我就勿要出手相助了。” 钱寅不明就里,狐疑问道,“分明是顺带给小师弟庆生辰,为何偏要他自行应付?” “换成老三,恐怕就要比你明白这其中的讲究。”书生看着前头那跌跌撞撞,却始终将倒未倒的身影,感慨出言,“百川由岭,而归尽与海,潮起腾雾,再淌入川,这才使得万千川流自古长存,异曲同工。” 而书生话音刚落,头前醉意满萦的男子背后,葫芦尽碎。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下欢喜(过年好~~) 打那日回山过后,除却与师父知会一声,柳倾便再也未同旁人谈起那位以黄绳穿葫芦的醉汉;而钱寅虽说数度下山,另出了些散碎银两,叫修道工匠多费心思,于村落之中修筑起一座学堂,算是暂且叫那前来应职的先生住下,至于学堂何时开办,待到年关过后,再等候师父定夺。 人言山中无岁月,似是转眼之间,云仲与赵梓阳踏入南公山山门,已有月余,天景也是数度改换,已然进到年中最为寒萧的时节,整座南公山山头如绣银包衬,就连林木也近乎叫素雪裹得紧致,雾凇沆砀,大雪封门。 且不说山中古木雪松尽数叫松散雪尘裹得如银镂玉彻,就连绵延极长的山道当中,都是凝成一条欲腾素龙,携远路连长空,上头千里天幕,烟云浮乱,北风浩浩荡荡直贯上下,森寒当中,肃穆岳然。南公山高高下下楼宇屋舍飞檐之上,亦是尽数叫白尘缀满,冰凌高挂,高风徐来,扬尘雪压肩头,譬如南公山中又是降下一阵雪来。 雪景虽好,不过却苦了云仲与赵梓阳这两位门中的老三老小,每日除却晨功,便要到门前清雪。起初赵梓阳还将一柄近乎人高的笤帚舞得虎虎生风,好似掌中并非是柄寻常旧竹捆成的笤帚,而是一杆悬胆长枪,挥动之时,口中还念念有词,诸如此枪可敌十人,再出可敌百人,而后千人敌万人敌,不过未出几日,便有些兴趣缺缺,抱住柄笤帚百无聊赖,瞅着一旁依旧清雪不止的云仲,不知有何感想。 “师兄看我作甚?”云仲停下手头动作,腾出手来摸摸面皮,“莫不是我脸上落了灰,怪模怪样?” 赵梓阳无奈摇摇头,继续抱着那柄笤帚道,“非也非也,只是好奇你小子为何每日都如此乐呵,醒得早歇息得晚,日日修行不止,就连做这等扫雪的差事都是一丝不苟,图个啥?” 少年满脸疑惑,“不图啥啊,给咱师门做做事,本就是分内事,习惯就好。至于修行,从拜师以来便是如此,现今拜入师父座下,当然更要勤勉些,省的日后叫师父操心。” 赵梓阳目中好奇之色更甚,犹豫一番,还是迟疑开口询问:“那啥,师弟啊,我瞧师父赠我那本旧书当中,大概是说修行共有五境,你如今究竟是何境界?” “初境。”少年有些尴尬。 “我二境。”赵梓阳更是有些尴尬,皱眉寻思良久才道,“且不说天赋如何,你入门应当比我长些才是,始终不得破境,就没想过自个儿修行的法子,是否出了些毛病?” 云仲啧了声,将笤帚底下压着的脏雪收拢成一堆,随后才慢条斯理道,“师父说我修行迟迟难有进境,多半是因为经络窍穴过于狭长,内气难以流转通畅,就算是修行法子并无错漏,估摸着也难有进步,巧妇难为无米炊,白瞎罢了,只能慢慢熬将下去。” “也是难为你了。”赵梓阳挠挠脖颈,语气轻缓,“人生来便有万般不同,无论是修行天资,天生运气,还是家世好坏,皆是如此,江湖形形色色,万千人来人去,大多无出其外,老天爷早就将命数定了个周全,命里定无,任凭苦苦奔争,也全然逃不出命数二字。” “这可不一定,师兄在山下的时节,不也是没想到如今可入仙家宗门?就算是师父送了那卷古书,不加以修行,想来亦是难以踏入南公。”相比于赵梓阳,云仲此刻的语气,倒是更为豁达些,低眉笑道,“我本来就是穷乡僻壤当中一个穷小子,能走这么一回江湖,侥幸入得师门,已然算是老天垂青,命由天定这说法,终归是谬谈。” “说得也是,往后的事,谁知道呢。”赵梓阳看向少年那双如清潭碧渊的眼目,突然发觉自家这位师弟,的确很适合练剑。 内外通透,锋砥坚直,为君子器。 楼宇当中,吴霜喊声悠悠而至。 “老三老四,今儿个岁末,赶紧将门口桃符换换,再写上两幅对联,至于那门前雪,为师帮你俩扫净就是。” 赵梓阳如释重负,将笤帚一扔,忙不迭应声,“得嘞,徒儿领命。”紧接着又朝云仲道,“师兄一笔破字,若是非要写,定是难看得很,败了南公山门槛,这写对联的活计就交给你喽,师兄换桃符去。” “就听师兄的。”少年归置好笤帚,微微一笑。 桃符由来,皆因一本风俗通义中记载,文曰:上古之时,兄弟二人,曰荼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树下,简百鬼,鬼妄入,援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索虎画于门,效前事也。 故而后人择桃木板,六寸长短,三寸宽窄,其上刻神荼郁垒二神名讳,再悬于门前。桃木相传本就有压邪驱鬼,祈福灭灾之功,再将神荼郁垒二神名讳请于桃木之上,福祉更甚。故而万千年来,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即便是贫苦人家,也必会于元日将至时候,于门前悬上桃符,祈求上苍来年福祉更甚旧年。 赵梓阳动作极快,前去正殿当中找寻师父吴霜,接过两枚桃符,便忙不迭跑出山门之外,悬在朱漆大门之上,还不忘端详端详,看看桃符是否挂得对称稳当,这才跑到云仲屋中,观瞧师弟落笔。 云仲虽说久不行书,但运笔极畅,墨色一舒,笔锋轻流,不出片刻挥笔即成。 雪起南公绕千载,春到人间萦九州。 横批四字,四海万福。 笔力极盛,起转之际,恰似收鞘抚眉。 “好春联,好桃符,如此一来,南公山来年定可得旺祥。”屋中凭空多出一人,手摁双剑,姿态洒然,“不过大雪依旧要扫扫,图个好兆头。” 爆竹声起,一趟剑光由南公山巅直下百里山道,将无数雪尘老冰皆尽拂去。 南公山山门之外,吴霜瞧罢剑气余波震荡无数古木雪尘,倾倒而下,回神冲数位徒儿笑道,“今儿个便是过年了,夜里守岁时候,为师自然会给你这些晚辈发几枚铜钱压岁,望来年过后,天下风调雨顺,南公山徒众皆可走浩然正道,顺天而行,渐入佳境。” “恰似八百里剑气脱手而去,至千万里,扫不平事,行济世举,不负青云,不入歧途,由此山而出,可如云头及地,衣冠不染尘垢。” 吴霜温言:“可如飞蒲,散落天下各处;可如根节,逐个抽茎;可如星火,缓抵九天之水。” 南公山四徒当中,柳倾神色温和,钱寅神情乐呵,赵梓阳轻轻挑了挑眉角,云仲则是满心欢喜。 “行了,打雀牌去,看为师不赢得你们几个小子卖衣裳。”吴霜嘿嘿一笑,身形闪动,顷刻之间便已踏回正殿。 山下村落,零星爆竹声起,迸迸声声,起伏连绵,星火于黢黑夜幕当中,徐徐绽开。 年关已至, 天下欢喜。.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三百章 念想 一连两三日,南公山之上雀牌声都未曾停歇,起初云仲并不通晓这雀牌规则如何,只是常常听闻师父与大师兄三师兄连连叫道,诸如什么珍珠翡翠,自清一色,或是天和地和,还瞧见二师兄满脸气恼,甚至捶胸顿足,更是令云仲看得云里雾里。 不过好在终归是年纪尚浅,学得极快,不出一日,少年已然可以上桌同师兄师父斗上两手,虽说败多胜少,但也总归是勉强上道。 可若论起何事最令云仲心心念念,倒并非是年关时的饺子炖兔糕点果品,或是雀牌之中的纵横捭阖,而是那日师父吴霜的倾山剑气,初落山道,过后扶摇而上,一登千里,当真是豪气得很。 虽说少年急切,可吴霜死活不教,纵使前者数回请教,亦总是含糊其辞,并无半点要教的意思,雀牌倒是打得越发频繁,撤去正堂桌案,同几位弟子大呼小叫行雀牌,倒也是乐呵,任凭云仲如何相求,只以境界不足为由,闭口不教。 对此云仲更是无奈,只好趁柳倾空闲时候,登门问询。 “大师兄,咱家师父,莫不是觉得我天资不足,想要换个弟子了。”云仲低眉,语气十分低落,听得柳倾面门浮现出一丝笑意,放下掌中茶汤,好整以暇问道,“既然入了南公山,断然便无需忧心这等事,小师弟何出此言?” “师弟天资如何,自个儿心里清楚,”云仲则是熟门熟路挑了张扶椅座下,叹气道,“师父的能耐,只怕待到我百年之时,亦难望背尘,待在山中固然巴适得紧,但迟迟无有进境,始终心里不自在。” 柳倾屋舍摆设,颇为素朴,除却桌案之上一对白玉笔山,还算品相不赖,除此之外屋中大半被阵法图卷竹简占据,虽排布得整齐,可也略显驳杂。 云仲瞧瞧四周摆设,才发觉大师兄房屋正中,悬有一枚残破玉壁,于是稍稍摒弃方才问询,随口道,“师兄,不知这枚玉壁有何来历?当然如若师兄不方便解答,那权当师弟没问就是。” “师弟说这枚玉壁啊,有何不方便的。”书生抬头看看那枚玉壁,神色平淡,“此乃是位不靠谱的故人所留,当初这玉壁还未损毁时候,我还未拜入师父门下,那位故人将玉壁失手砸碎,却迟迟未曾寻到手艺精纯之人补全,此事便不了了之。” “时常悬于房中,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书生起身将玉壁摘下,托在掌心,转而朝不明所以的少年笑道,“谁都得存个念想,无论是江湖草莽,亦或是一国贵胄,做事为人时候,都要有根线扯起,这才能做到赶路时候方向无有差错。” “有空时候,莫要忘了回乡看看,或是同父辈写几封家书。” “切记父母之线,为儿孙之秉。” 少年想了想,同柳倾打声招呼,飞快跑出屋去,不多时便跑回,将手头一包粗布打开,冲柳倾道,“师弟出门时候,在村口带上了一抔黄土,照师兄所言,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念想;另有一件我娘亲亲手缝成的短衣,时常带在身边,应该也算是份念想。” “当然算。”柳倾温和一笑。 没来由便想到当初武陵坡时候,逼退那位赤足高手过后,少年不顾身上伤势,连忙跑回自个儿车帐当中,翻找半晌,只是唯恐那校尉箭雨射穿了那身缝缝补补的破衣裳。 “走了,跟师兄去瞧瞧你二师兄炼丹?”书生迈步出门。 天光明明朗朗。 少年嬉笑应答。 钱寅居所距丹房极近,从屋头踏出,不过百步,便可以迈入丹房,虽地界不大,可常年药香馥郁满盈,且屋舍颇有古意,绕是钱寅时常于此捣鼓稀奇药方,炸坏过无数丹鼎,但药香始终经久不散。 此刻钱寅正于其中抓耳挠腮,恨不得将脑门上头的发髻尽数拽下,徘徊多时,却是始终不得其解,急得踢了两脚丹鼎,后者纹丝不动,可这位南公山三师兄却是倒吸一口凉气,跳脚乱蹦。 “二师弟何至于此,若是苦苦不得其解,饮过两杯热茶祛祛心火就好,无需太过于忧心。”柳倾携云仲入门,才踏入丹房一步,便是苦笑不已。 丹房周遭常年药香扑鼻,此刻却依旧是制不住屋舍当中的古怪滋味,引得师兄弟二人连忙掩住口鼻,朝丹房正中瞧去,却见钱寅蓬头垢面,白净面皮上头满是碳土,目中呆愣,似乎压根未曾瞧见二人近前。 平日里钱寅便极喜炼丹摸骨这等琐碎事,连吴霜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自家这二徒弟,在这等鸡毛蒜皮的微末小事当中,还算有些天赋,苦苦压住秉性,还不如随他去,故而索性将山中炼药事宜皆尽扔给钱寅,自个儿则是眼不见心不烦,连年不入丹房。 “见过师兄。”正跳脚不已的胖子瞧见师兄入屋,赶紧拱手行礼,紧接着便愁眉苦脸道,“师兄不晓得,师父前日知会过我一声,说要给咱小师弟炼一味丹,专为抬升师弟境界,可却是并未给过丹方。仅这两日,师弟我便已尝试过一十六种法子,毫无头绪,这才气急动了心境,还望师兄切勿责怪。” “既然是师父交付的活计,况且是为小师弟炼药,责怪自然谈不上,不过这事的确是蹊跷,不如捋顺过后再行定夺。”柳倾也是有些摸不清头脑,按说哪怕祭炼一味最为简易的丹药,也需按丹方炼成,如若是无丹方可用,无亚于巧妇做成无米之炊。 需在万千药材当中择出几味,譬如大海捞针,岂能是常人所为,恐怕就算是将吴霜请来,也定需耗费一番周折,才可创出一味药方来。 柳倾皱眉,“按说小师弟所需的这味丹,应是虚丹才对,丹方分明陈列于柜中,常见至极,为何咱师父偏偏要再立一篇新方子,有些过于怪异了。” “说得也是,这几日以来咱师父赢去我多少银子便不说了,如此举动,岂不是刁难我这弟子?”胖子显然有些气恼,正巧师兄如此言语,便正好顺着话头埋怨道。 不料书生转而便改了口风,向依旧愁眉不展的胖子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有十分道理,你我照做就是。” 丹房之外,剑气稍顿。 第三百零一章 师门皆高 “炼丹成药,可选的药材物什本就极广,为师教你的炼丹能耐,都忘干净了不成?”吴霜阴沉着一张面皮,携赵梓阳一齐迈入丹房。 这几日以来,吴霜皆是将赵梓阳带在身边,教导枪法戟术,除斗雀牌之外,近乎将空闲时间皆尽搁在自家老三身上,竟无一日闲暇。云仲也曾屡次瞧见师父授招,可远远望去,却只能瞧见这位三师兄将双足分立左右,与两肩同宽,身形微屈,静静驻立山巅,不像是练枪,反倒像是江湖之中修行内家拳的拳师,站成的一座铁桥马步桩。 修剑修枪,大概皆是如此,力从地起,展腰缓背,而后力道犹如流水乍泻,或灌于拳,或容于枪,恨不得连脖颈力道也皆尽倾注当中,如此枪走拳冲,来得便更是劲力难抗。一载间江湖,到底还是未曾白走,这点眼力,云仲还是有的,只是从没瞧见过师父传授给三师兄其他的本事招数,故而心头总犯嘀咕。 吴霜进门,斜眼瞅瞅正假意向四周胡乱打量的钱寅,冷哼道,“老二,技不如人那可就得认,休要怪师父赢你银两,时时记恨,那下回可就甭下山了,如若关到后山直至破开三境,眼下这天景还是冷峻得厉害,想来你小子也不愿受这等苦头吧?” 钱寅极为厌恶所谓的闭关苦修,更是极不耐寒,谁都不晓得那胸腹处的厚实皮肉,究竟为何难以抵住严寒,稍有冷风,这位精通奇门遁甲的胖子,就得躲到僻静无风处,或是念起术法,规避刺骨寒风。 故而吴霜这一番话,正中钱寅软肋,连忙挤出些笑意行礼道,“师父说得哪里话,南公山弟子铜臭不近身心,区区几两碎银,就算不是雀牌输与师父,拿来孝敬师父,也是一桩幸事,岂敢记恨在心。” “老二在山中十年,如今终是上道喽,”吴霜似笑非笑看看钱寅,转而正色道,“说说正事,这丹道中事千变万化,只取用寻常药材,倒是落入了下乘。古时曾有大能仙家,可取世间千万物件入丹,为师虽说能耐距人家天差地别,不过还是能窥探其中一二。” 说话间吴霜行至丹鼎之前,抬手放入几味药材,而后从怀中取出数锭墨来,投入鼎中,再取竹简一卷,一并投入丹鼎当中,闭目,翻掌,引丹鼎柴燃,宁心定气。 但见丹鼎之下炉火滚滚而起,就连周遭无数白柴,一并叫火舌卷入当中,譬如川江并海,一丈高矮的丹鼎,竟是尽叫沸火裹覆,丝毫未曾有外泄。 钱寅炼丹手段,按说已然算是南公山中至熟者,可手段比起吴霜,仿若云泥一般,就连平日里对丹道并无兴趣的柳倾,都是眯紧双目仔细观瞧,生怕有遗漏处。 “墨锭与竹简,按理而言不可入丹,但若是丹道有成,千百物件皆可入丹,从而转凡俗而入道途,功用更是与寻常灵丹不同。”吴霜讲说罢了,而后便起掌一抚,隔着层浩大火势,将整一座丹鼎震起,无数火流皆尽化入鼎中,但闻墨香萦纡,顷刻已成。 “此丹托于掌中,便可使得研读书卷时,静心定神,灵台常稳,精气神三珍并合,于修行大有裨益。” 吴霜挥手,将这枚恰似墨玉一般的灵丹从鼎中取出,递给柳倾,笑道,“前几日老大送过几回三元,相助为师赢下数局,此丹就送与老大了,至于你等究竟能否研究出那味虚丹的药方,就得看造化了。” 赵梓阳这几日站桩也是站得心头烦闷,好容易随师父前往丹房当中观瞧,当即便禁不住问道,“这物件闻着便是奇珍,师父要不也送弟子一个,日后修行,也是有所裨益。” “你当这灵丹是山中野菜,随手可炼?你大师兄境界如今稳固得很,底子厚重如岳,借此灵丹修行,不过是锦上添彩而已,你如今这假二境虚浮得很,同扎实二字几竿打不着,与其想走这等捷径,倒不如好好将枪戟好好打下根基。”闻听赵梓阳言语,吴霜挑眉不已,回头便是几句训斥,以指节敲打敲打老三脑门,“站桩几日依旧撑不过四个时辰,你小子尚未化茧,便想去万花丛中流连一回,这才真是静心不成。走,随为师练功去。” 于山下纵横捭阖的赵大帮主,闻听此言,只好耷拉起脑袋,亦步亦趋随师父走出丹房,委屈得险些掉下泪来。 “咱家师父平日里和蔼,若是当真起意,那可当真是够人褪去一层皮来。”钱寅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苦笑道,“瞧瞧三师弟,上山之前可谓是腾风起浪的山野豪杰,现如今却给折腾成这幅德行,师父手段,当真惊世。” 柳倾接茬道,“小师弟上山前,相比也是吃过不少苦头,如今瞧见三师弟遭劫,感觉如何?” 半晌也未开口的云仲咂咂嘴,冲两位师兄道,“起初同师父相见时,用钝斧劈了不知多少柴,震得虎口绽裂不知几回,深冬时节痛痒难耐,有时的确会想着索性辞了差事,不再同师父学本事,可想到门前那馄饨摊里皮薄馅大的馄饨,就不觉得太辛苦了。” 临了,少年轻声低估了句,“不过如今瞧见三师兄挨训,其实还挺舒爽。” 书生与胖子相视一眼,随后笑得开怀至极。 直到半晌过后,柳倾才好容易止住笑意,冲云仲摆摆手道,“得了得了,与其闲扯,倒不如好生研究研究这虚丹如何练就,切莫耽搁了修行,迟迟不过二境,怎能出得畅快剑气?小师弟也得多照顾照顾你二师兄,琢磨丹方废神,不如多做些荤物给二师弟打打牙祭,养养口腹,这才是本分。” 一听此话,钱寅眼中光华一闪,虽说琢磨菜式的功夫,他自封是南公山头一份,但若论起动手烧鱼烤兔的能耐,新来的两位师弟,可是一个比一个精熟。上日晚膳,云仲可当真是漏了一手,那烤兔滋味如今想来,还是引得钱寅一阵馋虫作祟,当下便忙不迭应道,“二师兄我废些心力,也就罢了,若是能烦劳小师弟做几回烤兔,那可当真是不能再好。” 却不料云仲听罢,抬步就走,半点也未磨蹭。 “小师弟这是作甚?”柳倾纳闷。 “逮兔去。”自然窜出十几步的云仲回头招招手,满脸笑意,步步轻快。 “师兄高,才真是高。”钱寅也跟着走到门外,对书生挑起指头,神情畅然。 柳倾心安理得,笑语道,“咱都高。” 第三百零二章 如今不怕 钱寅这几日雀牌本就输得心烦,虽说还未见得茶饭不思,不过夜里确是少吃了些饭食,且不说肚皮瘪下去一指厚薄,但仍旧是常觉腹中饥意作祟,所幸云仲接连烤上了三只脂肥肉硕的野兔,这才勉强回过劲来,拍拍浑圆肚腩,长出一口气。 “小师弟这顿烤兔,真是可解千愁。”钱寅险些没压住喉中饱嗝,冲一旁依旧持着条肥兔烘烤的云仲笑道,碳火毕毕剥剥,心神旷远。 “可惜了二师兄不常饮酒,不然这兔烤到火候渐老,扯成丝条,拿来下酒最为合适,说来多少有些可惜。”翻腾了烤兔两面,云仲边回师兄的话,边将蘸料涂上,相当仔细。 “寻常酒水有甚好饮的,”钱寅朝身后树干上头一靠,心满意足道,“咱南公山后山有竹林数十,将年下所酿的米酒倒入竹干之中,等上数月,甘醴清冽,极适润喉,且饮之能助安眠清心,那才是酒中至味。” 云仲抹抹嘴,嘿嘿一笑,“回头还得请师兄带我去尝尝,几日不饮酒水,现如今光是听见山中有好酒,腹中馋虫就蹦哒个不停,半晌不得消停。” 柳倾倒是并未在此,而是托着那枚墨玉丹药,自行跑到丹房当中参悟丹道,寻思着尽早助自家小师弟迈入二境,故而钱寅也是并无忌讳,拍拍胸膛豪迈开口道,“此事交给我就是。不过咱实话说,那一二十棵竹酒,乃是师父的心头肉,平日里防备甚严,也就唯有我这遁术可偷摸溜到竹林当中,悄摸弄来点酒水,回头带你喝个肚圆。” 可说罢过后,胖子摸摸肚皮,不知为何便有些蔫头耷脑,“可这烤兔若是有朝一日吃腻味了,那又该吃些啥,人生在世,苦也苦也。” 少年将还未烤妥的兔肉搁在火旁,听过这番言语,登时有些语塞,皱眉寻思了半晌,随后温言应答道,“我老家之中有位破落户,早年时候游手好闲,终日在田间玩闹,败光了家底,落得个家徒四壁的凄凉下场,甭说吃些酒肉,连米面都得挨家挨户借些,这才勉强不至于饿得曝尸荒野。前几年不晓得走了何等天运,同几位旧友做了几桩生意,凭空得来大几千两银钱,从无米下炊变为终日鱼肉珍馐,到头来竟是生生吃腻了荤腥,改换为一连数月皆用素斋。” 钱寅疑惑,“这不跟我所忧心之事一般无二?” 少年笑笑,继续开口道,“师兄稍安,这事还没完呢。两载之前,这位爷临时起意,要跑到天下好生转转,瞧瞧大好河山,顺带着将自家生意拓开些许,没成想出游却是未曾带够银两,自个儿又不算计些用,半路便落得个身无分文,好在叫过路商旅所救,这才堪堪回到家中,并未饿死在路上。” “听闻归家过后,这位破落户在镇口只说了一句。” 网址m. “保暖思异,饿急吃粥甜如蜜。” 胖子仔细想了想,再想想这些年以来下山,瞧见村落当中有人捉到鸡兔后的欢喜模样,猛然想明白了些事。 南公山到底是仙家宗门,银钱怎会是稀罕物,更休说他钱寅还有赚银子的本事在身,即便扯个算卦布幡,凭借算命的高明能耐,四处转转便是盆钵皆满,除却龙肝凤髓这等无踪无影的吃食,口体之奉怎会差于旁人。 但若论起穷苦之人,桌上有荤菜可添,就已然算是福分,哪里还有腻味一说。 “到底是未曾吃过多少苦头呦。”钱寅起身,再度看向蹲坐地上的少年时,神情已然是正色,“师兄受教。” 云仲急忙连连摆手,面皮有些愧意,“师弟我这几句本就是无心之谈,师兄没责怪逾矩,就已经算是宽厚,何来受教一说。” “我也是随口一说,放在心上作甚。”胖子拂去衣袖上的尘灰,心里想的却是令一码事,“得了,师弟且练剑就是,我还得去研究丹方,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兴许师父说的变数,也没多久喽。” “师弟回见。”钱寅摆摆手,自行往丹房而去。 身后少年扯下一条兔肉搁在口中,停顿再三,扫扫四下无人,过后才从怀中掏出枚酒壶,轻轻凑在鼻下嗅嗅,嘟囔了句好酒,握住右拳,一饮而尽。 二境而已,死活也得入。 经年累月入不得,丢人。 北风搅云,腾烟起雾,譬如秋湖,游斩八方。 少年拽出腰间长锋,学着吴霜那日出剑的姿态,像模像样朝山下云海斩出一剑,接二连三,剑风不绝。 少年眉眼越发紧皱,剑柄却握得越发瓷实。 有剑瀑高挂云海,倏然而逝,似云海当中跳出头龙鲤,挺头摆尾,腾跃过后,朝海潮之中砸去,溅起滂沱云雨。 少年回头看去,瞧见楼宇最高处,有位踏着剑的仙人冲他笑笑,慈眉善目。 那剑托住的仙人也瞧见了自家徒儿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忍俊不禁。 “这鬼模样,哪像个剑客,更甭提大侠了,就不能忍忍,臭小子。” 不远处赵梓阳擎着枚铜棍,双腿战战,只瞧面色,同在崖边挥剑不止的少年也是相差无几,谁也不晓得从天光未亮,直至如今天色明朗,赵梓阳究竟站了多久,可任凭两腿已然全无知觉,少年却依旧挺直腰杆,闭目凝神。 枪戟之威,尽起于地,唯有立身极为稳固,方可运力无穷。 此为真意。 丹房当中,柳倾拧紧眉头,向丹鼎当中掷入两株枯草,又垫上不少药材,沉思一阵,又扔进一株更老些的枯草,这才合上鼎盖,又是皱眉苦思,始终未将丹鼎盖上。 “师兄琢磨甚呢?”钱寅踏入丹房当中,神清气爽,瞧见自家师兄害愁,从侧孔处往鼎中观瞧,神色微变,“三株枯草,药材地宝若干,这可从未在丹书当中瞧见过,师兄此举,当真是要试着练练新丹?” “道门讲说三生万物,毫无头绪可寻,只好凭此法试试。”书生这才回神,喃喃讲道。 钱寅摇摇头。 “咱师父可是真有些不靠谱。” 书生一愣,“不怕苦修?” 胖子拍拍肚皮,乐呵得很。 “如今不怕。” 第三百零三章 观云,观人 年关来去奇快,距南公山百里外的城池,每夜蹿升起的烟火也愈发稀散,往日几十余发金叶流光腾空迸开夜空的景象,再也不复得见。毕竟富庶人家的银钱,亦是银钱,纵使要凭爆竹烟火讨个来年红火的意味,也总不能终日不歇,年关一过,人家纷纷收去了烟火,别了亲眷,出外忙碌或是到其余地界行事。 若要说年关乃是游子心头线,破五一过,除却富贵人家,不少在外谋生任职的汉子便好似叫人拿住另一头长线,绕是正月十五理应团圆的时候,亦得强忍心头难舍外出。 年关一头,碎银一头。 文人皆云离铜臭近文墨,但若无碎银几两,年关必属一穷二白,两两相难。 不过归根到底,春日已至,天底下万物回暖,想来不出几旬,枝叶便能抽出穗来,杨柳披发亦是鲜灵绿润。 南公山倒依旧是那番模样,赵梓阳终日端着柄大枪站桩,不过好在体魄底子稳固厚实,如今已能堪堪站上数个时辰,松开口中槽牙,面皮稍稍和缓;云仲依旧是时常练剑,如若是练剑疲累,便时常走到崖边蹲着,盯着下头茫茫云海,谁也不晓得心中究竟有何感想,只是盯着云海的功夫越来越长,就连去丹房的时间也叫他强行挤出来,直定定瞅着山间万缕云海。 就连柳倾晨起时候,都瞧见数回,只穿一身单衣的少年蹲在南公山巅,痴痴往下看去,哪里还有半点畏高的意思,还时常伸出两根指头比划,怪笑不已,看得书生一阵悚然。 倒也非是柳倾不上心,只是屡次同师父讲起,吴霜也只是点点头道随他去就是,你师弟虽说天赋不及旁人,不过悟性还算看得过眼,没准真能琢磨出破境的法子,不如将心思搁在丹方上头。 至于钱寅,这些天来倒一改往日萎靡秉性,恨不得将自个儿那一二百斤肉扔到丹鼎当中炼炼。虽蓬头垢面,但精气神却是极饱满,连平时瞪不圆溜的双眼都是睁得精亮,吃睡皆在丹房当中,有回夜里还不慎嚼了根药材,险些毒翻过去,好在柳倾清早前去丹房中瞧了一趟,不然恐怕真得给毒毙在里头。 天下指日可春回,南公山上这仨弟子,倒也是步步登高。 今儿个钱寅瞧丹方瞧得眼仁酸涩,于是离了丹房,摇摇晃晃走到山崖外头,离云仲两三步远停下,盘腿坐倒,吧唧吧唧嘴,“老四,你成天瞪着这团云海,到底是看啥呢?” 少年吸吸鼻子,头也不回道,“看云海。” 钱寅撇嘴,“说了跟没说一样,那云海我看了十年,也未曾瞧见什么独特的地方,同天下千万朵云团一般无二,你就这么日日盯着,能把云海看出个花儿来?” “二师兄不练剑,瞧不出异状,也是情有可原,”云仲说罢这话,才揉揉酸疼脖颈,回过头冲师兄咧嘴一笑,“咱师父那脾气,估计没少斩过云海,以至于云海当中千丝万缕,皆有剑气浮动。” “用这法子悟境?”挠挠下颌,钱寅挑眉道,“这不跟水中捞月一般?云海时时而动,就算有散落于各处的微末剑气,也是跟着云海时时流转,况且隔着如此之远,怎能看个分明?” 钱寅这番话也不见得有谬误,如此多年下来,吴霜的确斩了无数回云海,可怜南公山这片巍巍云海,叫吴霜两柄剑搅了不下千百次,以至于丝丝缕缕剑气皆是嵌入云海当中。可终究是微末至极,再者云海变幻,寻常人眼力,怎可相隔极远,瞧见当中如蛛丝一般的细微剑气。 “看多了,应该就能记住些,笨人总有笨法子,指不定无需虚丹,我便可借此踏入二境,还凭空得来师父剑气一二分真意,那才是赚得大发。”云仲倒也不藏掖,数日以来观瞧云海,虽说瞧得两眼发酸脖颈僵直,可的确出剑时候威势增长了几分,心头越发笃定这云海看得值当,故而即便钱寅稍浇了些凉水,亦并不打算止住。 “话说回来,假使数月过后,那味虚丹还未炼成,观云也未见成效,届时又该如何?”钱寅看向山外远山,一时有些语塞。 春景将近,可自家这小师弟的境界,何时可破。 云仲眼神显然顿了顿,随后故作轻松道,“那就劳烦师兄们提携喽,实在混不出个名堂,就得帮着二师兄擎幡了,毕竟走江湖算命时候,缺个道童,也能跟着混几两碎银,总不至于饿死吧。” 钱寅起身,比量比量云仲身板,撇嘴叫道,“再过两年你这身量估摸着就得比我高上许多,哪有个头这么高的道童,万一长得身高体壮,跟个门神似的杵在一旁,谁还敢来算命,我这偏门生意,便彻底叫你毁去了。” “好生修行,早晚能成,甭成天想些没谱的事。”胖子拍拍少年脊梁,“山上学阵法的有,学奇门遁甲的亦有,如今又多了个学大枪的,不行就换条道学学,你小子岁数还浅,慢慢磨,又不着急。” “切莫辜负了这一番江湖行。” 胖子抬步而去,走得潇洒,却是不由得咬了咬唇。 无论吴霜还是柳倾,都晓得钱寅最膈应开导旁人,讲道理时候,也只不过是耐着性子听罢完事,巴不得左耳还未进右耳便已出,可这些日子破天荒听了一回理,讲了一回理。 钱寅却是打定主意,如若云仲可顺利破境倒好,要是迟迟不得破,就算他这当师兄的困在丹房当中一日不得出,也得把这虚丹捣鼓出来。 总不能白吃那些个烤兔。 山巅风急,乍去回首,来去肆意,然唯有少年盘坐,向下头凝聚往复的云海望去,看到双目酸胀时候,便掏出枚酒葫芦,灌上两口,任凭秋湖作威逞凶,而身形不颤。 山上人看云,山下人看山。 村落里头有位五官周正俊郎的醉汉,缓缓走出屋舍,看向南公山巅,骂道,“真他大爷的笨到没边了。” 醉汉骂完还不解恨,掏出腰间竹板,缓缓走回屋舍,四周打量一番,却见那几个学生摇头晃脑,并无半点分神,又悻悻将竹板揣回怀里。 当个教书先生,似乎也挺不赖。 第三百零四章 光岳春来 荀公子从未在除却荀府之外的地界过年关,这算是头一回,师徒俩在光岳岭上头摆上些吃食,请来山下那终日牧羊的汉子,简简单单吃过一餐饭食,周先生拿来两张红纸,研墨添笔写上两枚福字,贴置在山巅两座大石上,这便算将年关过了。 不过荀元拓还是险些挨了顿揍,起因倒并非是其他,而是酒量不济,喝过两盅酒水,硬是勾着汉子肩头说要加两道荤菜。后者不明所以,荀公子却只是喷着酒气道山下那几头羊虽说身板瘦弱,不过拿来下酒最合适不过,肉虽老些可胜在有嚼头,话音未落便叫汉子扔出三五丈远,差丁点就将脑瓜顶磕在山岩上头,这才清醒大半,再不敢多言。 但若论起如今棋术,荀元拓与当初可是天差地别,荀府当中周先生初来乍到那一手天元开局,已然有许多日子不再用过,倒非是周先生刻意留手,而是如今荀公子的棋力,着实是升了不止一段。五峰上头的棋谱,如此多时来并非是白看的,虽令荀公子摔得浑身淤青,可确实是收效甚巨,周先生曾坦言,如今即便是掏出个八九成能耐,也有些招架不住这小子的多变棋路,汇聚五教流派多少年来的珍馐玉食,荀公子棋力,已然是养得壮实如斯。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真就是这么个理。 “五道峰开山已逾数月,想来你这弟子已然琢磨通大半五教棋路教义,攀山叩首九十九,唯余一线之隔,你俩何时归去?”牧羊汉子近来也时常到山上转转,每隔两日便上山一回,可面色不变,似乎压根觉察不到山路上头的种种异状,看得荀公子连连咋舌。 “越催越慢,再催指不定我师徒俩就直接赖在山上不走了,找准时候偷两头老羊支起汤锅,好好喝碗肉汤。”周可法是何许人也,即便自知揍不过那牧羊汉子,嘴上可半点不饶人,流里流气吐出这么一番话,登时便令一旁的汉子面上挂霜。 汉子默默抬起一掌,引得周先生轻咳两声,连忙正色道,“不拿你寻乐子就是了,把你那糙拳放下,下手又没个轻重,打散我这身老骨头,那彩帕就得还我。我二人早晚得走,这份机缘泼天,尽数带走,怕是古往今来也无一人;即便是我那徒儿天赋异禀,到底还是借了外力入山,再过个十几载,凭他的天资定能夺来那机缘,可惜如今还是嫩了些,全凭天运吧。” “绕来绕去,讲的也是你那倒霉徒弟的事,”汉子将手掌放下,难得有几分人气,起身拍打拍打破烂衣摆,挑眉问道,“就不想说说你此行有何目的?” “我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净瞎扯。”周可法一脸鄙夷,“老兄守山多年,怕是见过了太多争名逐利的文人,连带着将我也想得别有居心,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觉得你这酸文人所图,比之前那些个求取功名的还要大得多,三刀生宣裹不住烫火,你本是应当安享天年的岁数,何况身子骨千疮百孔,本不该如此气盛才对,若无篝火在前,蛾蚊怎能兴致盎然。”汉子全然不信周可法一番鬼话,揶揄道,“兴许别人眼前你能瞒得住,对于我而言,仅上下一扫,我便能瞧出你浑身躯窍当中的残破,何苦煞费苦心扯谎,如此怎能教好徒弟。” 周先生收起面上笑意,“兹事体大,恕在下不能如实相告。” “不劳烦相告,我也不难猜出一二,只不过名留青史,任谁都想过,此事不光是你一个绝艳之人想做,可究其下场,挫骨扬灰都不算什么稀罕事。”汉子起身就走,临下山时,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周可法一眼。 “真想让你家徒弟四顾无人?凭他那肩头,真能托起千斤重担?” “做师父的甭成天想着求死,好好活着,不好?” 周可法眼里,汉子在山道当中缓缓下山,周遭依旧是荒凉沙砾土石,随风而起,可汉子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蹲下身子,双掌颤抖。 不晓得是何处的草种,叫风雪从土中刨出,吃过万千风霜,腾空坠地,摇摇摆摆刮到这片荒凉已久的山峦当中,落地生根,取雪而饮,取壤而嚼,于春来未至之时,竟然轻轻破土而出。山道当中一株青芽,好似遮天蔽日。 汉子呆呆坐在那株青芽旁,又哭又笑,半晌过后猛然抬起头,朝远处神色欣慰的周可法吆喝道,“那书呆子,有酒没有?” 周可法从袖口里头摸出一枚葫芦,爽朗一笑,“都是呆子,客气干啥。” 汉子喝空了一葫芦酒水,直挺挺醉倒在山道上头。 周可法立身良久,掉头回返。 如使人之所愿,心之所念,皆尽得偿,生死虽大,不过尔尔。 “来,陪师父下一盘。”荀公子酒还未醒,正缩在茅庐当中打盹,迷迷糊糊听闻师父呼唤,费好大劲起身,跌跌撞撞走出门去,拾掇拾掇棋盘,端坐于前。 “这一盘,为师用上十成能耐同你下,若能下赢,下山便带你去开开荤,逢年过节肚里无油水,不像话。” 于是经年过后,又见天元。 上齐皇都纳安,过去破五亦是年味深重,终归是大邦之地,家家户户尚不缺银钱,端的是烟火不绝,许多朝堂官员也趁着年休,携妻带子外出转悠,顺带瞧瞧烟火爆竹,难得能余下些空闲。荀文曲更不例外,本就同京城百姓极有交情,并不端架,破五这天早早便出得门去,吃过一碗豆腐花,便在集市上头转悠了大半日,东尝尝西挑挑,倒也是乐呵清闲。 城中百姓早就晓得这位老相待人平和,时常有布衣百姓前来拜见,问上一句过年好,无需老爷子出钱,便有不少商贩抢着将自家成色顶好的货品送给这位当朝一人之下的大员。 荀文曲正咬着枚小蟹时候,身旁来了位商贾大半的中年男子,低声说出几字过后,若无其事地从人潮当中退去。 老相拧了拧眉头。 光岳春来。 第三百零五章 何枝可依 年关岁末,对于中州西州而言至关紧要,但对于大元部而言,元日一说,不过是中原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扯出的讲究。与其耗费心力钱财写上两副红纸,吊起灯笼点燃爆竹,倒还不如跨步上马,畅畅快快劈杀两头孤狼,弯弓搭箭射下两只隼鸟,来得舒坦。 九国当中,属大元部最为尚武,民风比起紫昊还要彪勇两分,更休说领土当中千里大漠,万里草疆,饶是心细如发者观之,亦是顿觉心神旷远,且生不出半分促狭。原野中人大都擅骑,草场丰茂骏马成荫,如若心有郁结,骑上一阵马,兜上一圈,心境登时便可平和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愁苦之感。眼下其余地界虽是已然踏入春时,可大元仍是一副隆冬景象,纷纷暮雪,连天而至飘摆随风,更是使得荒草蒙上层素披,鹅黄素洁,恰似女子腰间缠着件狐衣一般。 “眼下风急雪嚣,主子何不早归,如此天景要是受过风寒,岂不耽搁了行程。”原野当中二马交错,头前那匹黑鬃如缎的马鞍鞒之上的女子,只是轻轻瞥了眼来人,似乎并不想开口,勒过马头,又是催马而去,碗口粗蹄接连刨起一行雪尘,呼啸而去。 后头那位肩头扛起一撮绒的侍女长叹一声,连忙驳马再度追去,却没成想那马儿就如同霜打过似的,踉踉跄跄前行几步,便动动两耳,死活不肯再度踏前一步。 侍女瞧瞧前头纷飞雪雾,满面愁容尽数挤入双眉。从昨日天明时分,自家这位少主便借外出巡游的由头,驾马从紫霄宫而出,时至如今,已然驾马撒欢跑过整整一日有余。按说她这坐骑亦非寻常,奔行一日余尚可支撑,可怎奈顶风冒雪,除此之外四蹄刨雪,更是耗费脚力,怎能赶上那头被人称作奔走如黑云过境的墨獍良马,苦苦支撑至此,终究是有心无力。 “忘却这茬,倒也苦了你了。”大元部人人惜马,这侍女更是不例外,瞧见坐骑累得喷涂出数道长气,摇摇欲坠,一时间犹豫不决。可令人疑惑的是,这位侍女打扮的女子抚着马鬃,看得却是远处一枚黑子,缓缓而去。 马上女子一身鹅黄,像极千里枯草。 紫銮宫中人,近日以来并不清闲,宾客如云,却非是因岁末元日登门造访,却是因紫銮宫近日传出信来,同共为大元部三仙门的胥孟府攀上了亲家,虽宫中少主年纪尚浅,可这门亲事却已然算是定下,只等到三年两载过后,嫁入胥孟府便是。 宾客虽多,然紫銮宫内府当中,冷清得很。 “我曾同你讲说过,那胥孟府的小子野心极盛,何况一向声名狼藉,此番上门提亲,更是不怀好意。我紫銮宫虽早已不复当初声势,可拼着上下死伤殆尽,亦可同胥孟府拼个七七八八,绕是那燕祁晔现今境界非比寻常,你也不该如此作为。”女子话语怒意极盛,于内府当中传开甚远。 “这话缓缓再说,”男子从座上缓缓起身,眉眼低沉,“就你能看出胥孟府少主狼子野心不成?我虽鲜有迈出大元部的时候,可自认并非那见识微浅的愚鲁之辈,你一个女子能瞧个大概,我就看不出?” “燕祁晔十载前便已是拾微境的大高手,不靠师门手段便可于大元部全境混得声名鹊起,如今境界再抬一截,怕是就算未曾破境,也已然距四玄境不远。一境一重天,拾微境中至惊艳者,对上同境,不过以一命换取两三人并死而已,而最为稀松的四玄境,可轻松以只手对敌,哪怕十几位拾微境联手攻伐,亦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男子回头朝满面怒容的女子冷哂,“枉你也当了这么久的紫銮宫宫主夫人,竟能说出拼个七七八八这等蠢话。” “张凌渡。”女子惨笑,如今更是字字泣血,以青葱玉指点向那男子叫道,“我曾以为唯有天下饿殍遍地,苍生受荒时,才会强忍心头油煎火熬的滋味,将家中儿女卖与富贵人家,求取活命安生;如今那燕祁晔还未出关露面,仅是听闻些许传闻,你便要为委曲求全,卖女不成!” 男子面相生得寻常,此刻阴沉下来,更是瞧不出分毫一宗之主的仪态,刚想训斥几句诸如妇道人家见识短浅,却又生生噎在喉间,怆然开口,“委曲求全,若满宗上下唯有我张凌渡一人,纵我舍去一身修为,身首异处乃至落得个死无全尸,亦不算什么,可紫銮宫上下千百弟子,又该如何。” “纵使并非冲着我张凌渡的微末名头而来,毕竟入了我紫銮宫,我便要替师父守好这处地界,能拖延一日,便是一日。” 男子看向山中灯火霜雪尽化一体,迷迷蒙蒙,云雾难拨,末了只挤出两句言语。 “天外有天,既然大元无枝可依,自有中州西州的仙家可寻。” “命数天定,你我尽人事而安天命即可,我心意已决,无需多言。” 夏松以东。 国境之外,广袤无人,除却不少守边兵卒每日闲散得很,除此之外,鲜有商旅行人过路,故而这帮常年不得还家的军卒,终日划拳饮酒,到如今就连饮酒,都是十分寡淡无味。 “前头那片山岭,怎么老觉得多出一座来?”一位军汉往城关上头一坐,拧开葫芦灌了口酒,始终觉得寡淡如水,还是硬着头皮咽到肚里,抬头见山,有些纳闷问道。 “你小子怕不是喝高了,瞧啥都是两影,”旁边那军卒靠在城头,不屑一笑,“要不你好生看看我?没准能凭空多出个爹来。” “早晚夜里给你打满一壶酒,给你尝尝滋味。” 靠城头那位军卒不经意抬头观瞧,却是停在远处,手头那枚破葫芦,亦是砸在地上,碎城数块。 坐着那位撇嘴,“你这酒量又降了?嘛也不是。” 军卒木然开口,“不是,你瞧瞧那山顶上,是不是有个拂尘。” 清一室以笤掸,清世间以拂尘。 第三百零六章 马鞍伴溯雪 苍山之上,道童跟老道瞪眼对视,见后者吹胡瞪眼,恨不得自个儿也长出几绺雪白长髯,如此吹起来也是气势非凡。 “徒儿啊,你这才修行多久,便想着要去山下瞧瞧,若是你前脚一走,师父后脚便驾鹤归西,到头来岂不是你落得个不忠不孝,到哪都叫人指指点点,为师可不情愿。” 老道虽说气得胡须乱颤,可言语依旧是十足有理,寸步不让。自家这徒儿可是祖师爷再世也得追着喂饭吃的妖孽天资,倘若砸在他李抱鱼手里,才真是愧对了多年前道首的名头,故而打定主意,今儿个就算是徒儿说破大天,也不允放行。 “人家当师父的,恨不得徒儿多出外转悠几回,多见见世面长长阅历,你咋就不行?”道童更是分毫不让,倒背两手同自家师父争道,“何况如今我境界已然不低,寻常江湖中人见我,理应退避三舍才是,怎就不能下山?再说师父手段高强,怎会轻易驾鹤西去。” 老道挑眉,怒斥道,“寿数在头上摆着,纵使有手段又能如何?”不过虽说是怒斥,老道面色却不如方才那般阴沉,反而有些自得。 看来这小子的眼光,还是有独到之处。 不过道童紧接的一句,却是让老道面色登时垮了大半。 “书上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师父如此鸡贼,当然要活得最久。”道童摇头晃脑。 道馆外头,一支拂尘迎风暴涨,直变化为几十丈长短,哪怕身居百里开外,亦能得见。 此一式叫李抱鱼称之为清理门户,每逢这小道童犯倔不遵师命,老道便将背后拂尘抽出,任徒儿手段齐出,亦要落得个被拂尘甩入观中的下场,屡试不爽。 可此番那唇红齿白的小道童却是不躲不避,面无悲喜,仅递出一指,朝那方拂尘点去。 山风顿止。 无数雪片,于半空中悬停,如主在前。 随后山间雪花皆尽聚拢。 秃杆拂尘本就无鬃,全凭老道道法充之,可小道童一指之下,竟是将那些个拂尘上的鬃羽尽数抽空,丝丝缕缕,如川归海,全归于指尖一点。 老道抬头看看天上重归秃杆的拂尘,再瞅瞅办公中重新漂摆的雪花,愣愣开口,“这便是化字?” 佛门当中金刚印决,印出可得力道千钧。 道门当中有化字印,出印可得化净魑魅魍魉。 “师父,让下山不?”道童收回一指,笑意分明摆在脸上。 老道眨眨眼,哆嗦了两下,从怀中摸出了枚物件,“下山也行,将这物件带在身上,万一若是碰上打不过的,凭此物防身,定能活命。” 道童哦了一声,伸手去接,可眼前阴阳图一闪,登时便被拍入道观当中。 “小子,想过为师这关,还嫩了点。”老道这才爽朗大笑,面漏奸笑道,“才摸清一门化字印就想反天了,道门共有七印,摸不透五印,甭想下山去。” 老道哼着小曲,明显乐呵得紧,全然不顾观中道童正朝观门一阵拳脚相加,眼见得浑然无法,只得气得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 山中有鹤来。 老道看看鹤足上绑着的一枚书简,犹豫片刻这才解开细绳,走马观花看罢书简,挥笔又添上几字,再度绑回鹤足上,拍拍那头身形极整洁的白鹤,“既然是紫銮宫来信,还需劳烦你跑一趟,甭管怎么说都是仙家宗门,咱这道观虽说不大,礼数上总不可怠慢。” 白鹤眯了眯眼,扑扑双翅,踏云而起。 老道慢吞吞踱步到道观门口,随处坐下,向门内渐渐停息的踢打声说道,“不是不让你下山,而是走江湖的确不是如此简单的事,遇上什么人,见什么事,能耐大不大,变数无穷无尽,师父晚来得徒,怎能放心让你小小年纪便下山去。如若是其他倒还好说,毕竟化字决你已掌握大半,遇上几个江湖人意图不轨,想来也可进退自如,怕就怕你沾染上百态世俗,心性有变,这可比修行误入歧途还难改。” “再等等就是,切勿心焦。”道观当中的道童神情晦涩。 信中说,紫銮宫少宫主,骑黑獍直奔大元边关,距与胥孟府家公子成亲,尚有几年功夫。恕在下能耐微浅,只可争取来这几年的光景,小女阵法与修行的天资,不在旁人之下,如今胥孟府势大,还望道首不吝赐教,可保紫銮宫无忧。 而那位驾马而走的女子,的确是向大元部边关而去,不出几日,便已前行千里。 黑獍确属马中尊,绕是连日奔行,亦是不觉疲软,冬风如刀,尚不能阻,四蹄翻腾前行,周身热气如汤滚沸,于雪中存留甚久。 “黑鲤,前路雪大,停下歇息一阵吧。”数日以来,女子头回开口,将素手往马鬃上轻轻一摁。那马儿也是通人性,放缓步子,慢慢停下,小步小步往前走去。 但见前路黑洞洞,当中暗雪飘飘,择人而噬。 “我从未想到,竟有一日我父会将我许配给胥孟府中人,更何况那人在大元当中臭名昭著,倚仗着自身天资与自家那位功参造化的爹,于大元部中横行无忌,无恶不作,如今倒好。”女子仰起脸来,满面不甘,“不出几载,我便要做那胥孟府的少夫人,何其可悲。” 黑獍扭过头来,蹭蹭主子掌心,鼻翼当中喷出如滚水翻气一般的白气,令女子冰僵双掌稍稍暖了些。 “十年烂漫,一朝尽破,唯有马鞍伴溯雪。” 雪片及面,并未化去,却是缓缓凝成霜花。 “难得你能看破这一座座江湖的本来面目。”前面雪中走出一人,鹤发童颜,可中气极足,仅一句,便像是在沉雪当中打了个闷雷一般。 “原以为你配不上我儿,现在看来,你这女娃倒还算聪明,”老者踏雪而来,可身后并无半点足迹,笑道,“外头天冷,不如去那边帐中一叙,暖暖身子,虽说这儿媳妇老夫并不想认,可张凌渡总归还是大元部三仙门中一门之主,关照些,总不会错。” “来与不来,你自行决断就是。” 第三百零七章 涤朱 大元部距边关百里之外,毡帐渐稀,反倒是楼宇屋舍多将起来,兴许是出于同紫昊相接,百年来边境旁的大元部中人,也是渐渐同紫昊中人有些来往,如此一来,原本常住的毡帐就渐渐换为了楼宇屋舍,住得也算习惯。 老者在前自顾逛悠,女子在后牵马而行。 雪花飘摆,忽而来去,却始终不落于老者周身,避而不近。 “打大元部存世起,这雪花便飘飘摆摆,旁的地界兴许还未入秋,咱这便已然是隆冬时节,见得久了,也有些心烦。”老者感慨道,将袖口一挥,天上雪光顿停。 “可惜境界尚未大成,每每以道法止住狂雪,也只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远不可长久,倒是十分羡慕那些个中州百姓,春风夏雨,天景和畅。” 女子抬头,瞧瞧天上数重雪堆叠,迟迟不落,神色深沉。 仅是这一手能耐,这位老者的能耐,便可窥探一二。 “你这女娃,见识心性皆是不俗,说回来也不该待在紫銮宫那等破败地界故步自封,出外见见世面,亦算是上佳之选。”女子不语,老者倒并未动怒,而是自顾讲说,步态扎实,边行边讲,“听闻你阵法天资极佳,此次出宫,大抵也是要借着这几年的空隙,外出学些本事能耐,或是攀上师门高枝,待到回返过后,与我胥孟府毁约时多两分倚仗。” “想得没错,不过想得还是太浅。”前头灯火渐清,老者停步,转头向那女子笑道,“天下仙门多矣,但与张凌渡交情莫逆的仙家宗首,又能有几位?紫銮宫传延千百载,但近几代宫主并非是至贤大才,只进不出,可令外界的大高手趋之若鹜的宗门底蕴,又能剩下几层?” 见女子神色越发冰寒,老者也不愿太过招惹自家这位儿媳,暂且停口,半晌后再续道,“再说修行,老夫以为,修行一事譬如弯弓射雁,理儿简单得很,不过能做好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假使以天资好坏比作弓弦,想要令箭羽精而无误,弓弦软硬柔韧与否,定是至关紧要,可开弓力道等等,亦是关键所在。” “这枚箭羽隔雁百步,一瞬而至,可修行一时,岂止百步,再者当中万千风霜相隔,你当真就能在几年功夫当中取来非凡道果,同老夫的胥孟府叫板?” 女子无惧,开口反讽道,“莫非前辈就当真可得雁而归?数十载前,恐怕前辈也猜不到如今可得大境界,以至于可庇荫子侄后辈,在大元部当中作威作福吧。” 老者一顿,神色疑惑道,“作威作福一词,你这女娃说得过了些,我儿虽说举止颇为随意,但也还算未曾出得大体,身在大元三仙山之首的宗门当中,气势足些做事跋扈些,老夫以为,尚且算不上作威作福。天下仙门当中的宗主子嗣,说来也大都是些明面仙气飘飘,背地里杀人如草芥的主儿,我儿举动,尚且不算出格。” 说话间,二人已然踏入一家酒馆,店家小二大抵是觉得外头风雪冒烟,并无过路行人,故而趴在柜台后头打鼾,睡得懵懂,还是老者敲了两回桌面,这才悠悠醒转过来,连忙起身给女子栓好那头黑獍,连声致歉。 老者要了一壶涤朱酒,瞧见那女子脸色冻得发青,又要来两道热菜一瓮羹汤,自个儿则是缓缓饮着涤朱酒,飘然自在。 涤朱本意,原为洗去刀口血水,大元部中人彪勇,时常猎狼游劫,刀绽血花,叫如刀冷风吹罢,血淤常凝固板结于锋刃之上,雪水难洗,便掏出酒囊朝刀口倒去, 将朱红血色涤净,酒浆浓烈,于是取名为涤朱。 除此之外,酒浆酿成时,需以艾叶捣烂成浆,尽数和入酒水当中,滋味浓烈辛辣,除却在大元部时代行猎的老牧人,鲜有人能耐住这等呛鼻滋味,而女子面对的那位老者,如此浓烈的酒水入喉,却并无半分变色,神色反倒极为熨帖。 “市井中有说书之人,老夫曾听问过只言片语,说是涤朱酒弯月刀,毡帐孤雪鹰马嚎,此为大元立足之本,当初听来只是嘲弄一笑,如今却是越发觉得有理,中原烟雨楼台,少了这涤朱酒,月光总赶不上大元部的亮堂。” “女娃想清楚了,真要出大元寻访道法,这几年之中,双亲老去,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为人世大恸。”老者笑道,“况且女子出门,多有不便,老夫也会些阵法,若你肯开口,我便顺带教教你,正好也同我儿多接触接触,其实到头来,万壑坚冰也得化个干净。” “北山孤冰,可化于艳阳春日,不可化于灼灼害火,这道理,前辈应当知晓。”女子握住桌下左拳,右手却是拿过那壶涤朱酒,倒入口中,“婚期时候,我自会归大元,待到那时节,前辈不妨再看。” 老者看着对座女子,似笑非笑道,“有你这么个儿媳,想来往后胥孟府也要热闹几分,既然你意已决,老夫就不再凭空耗费口舌,想去就去便是。” 入酒馆不过小半时辰,女子再度踏出门去,翻身上马,向边关而去。 “府主,如今应当如何?”小二凑上前来,单膝及地,低头出言问道。 “还能如何?”老者饮空酒壶中剩余不多的涤朱酒,笑意不改,“那张凌渡何德何能,竟能得来这么位心性手笔过人的女子。那女娃掌中拿的,若是老夫揣测无误,想来也是紫銮宫中奇毒的物件,透肤而入不出半炷香便可气绝,凭我的手段,救下不难,可那毒物专毁人经络,即便救下一条性命,多半亦是留下个废人。” “你去出些价钱,叫那开客栈的婆娘盯紧些,如若有变,尽早知会与我便是。” “没成想有朝一日,我也能着了后辈的道,只可惜,几年功夫便想与老夫掰掰腕子,还是想得简单了些。” 老者看看外头飞雪连天,良久才朝那小二道,“来壶中州酒水,涤朱虽好,却也太冷寂了些。” 第三百零八章 春生野草不尽意 距正经开春不远,颐章境内,万物回春,南公山上两位最小的徒儿,近况却可谓是天差地别。 赵梓阳站桩功夫,已然在师父吴霜近乎千锤掼体的苦熬之下,略微有成,纵使举着那杆铜棍,也可从天色微明时分,站至暮色垂垂,且不说过后要在床榻上昏睡一夜,单看火候,已是勉强够格抄枪,吃上几回吴霜点拨。 根基一成,万事可如顺水推舟,即便不加太多力道,起码舟成水顺,修行也愈发得心应手,这便是吴霜头前的打算。天下武术人多矣,谁愿勤勤恳恳修那点站铁桩的功夫,都寻思着最好不过凌虚踏步,但若根基未曾摁得瓷实,纵使真有那平地腾飞的天资,又哪来的踮脚之地。 吴霜令赵梓阳站铁板桥桩,究其根本,只是为日后教授枪戟之能,打下个牢靠基石罢了:楼宇低时,根基牢固与否尚不能瞧出太大区分,可楼宇越发危绝,能耐愈高,越能觉察出根底是否硬直,无根之萍再高,岂可与根虬遍布之古松相比,便是这个理。 好在赵大帮主底子本就非凡,这才勉强熬得住吴霜如同刮骨一般的琢玉功夫,将这块原本抛置于深山僻谷,平平无奇如若寻常山石的瑰玉,硬是用几旬光景缓缓雕磨出其中本色;月望换晦,圆缺阴晴,吴霜虽未曾同人讲过,可每每赵梓阳拖着身子去寻师父时,只见晚月未消时候,那位揣着两柄剑的便宜师父,早早已在山巅等候,月色满袖。 其中心力如何辛苦,绕是赵梓阳面皮厚得骇人,亦再难开口言说。 即便山下数载,心性有些孤直自负,戾气也是跟着站桩顺去不少,就算是赵梓阳每日累至脱力,也不愿开口讨个休息的当儿。 “小子,为师考考你,枪术之中,收招比进招更难些,你以为枪招里头,这一枪刺出,应该如何收?”眼见得天色已暗,吴霜也是难得闲下来,将手中长枪插回架中,随处一坐,冲赵梓阳招招手,示意后者歇息片刻。 “这练兵刃呐,就跟那些个文人下棋手谈一般,出招或狠辣阴毒,或大开大合,可到末了,总得要将招收回来,这才有往后无数招,有进无退听着带劲许多,可死得惨着呢。” 赵梓阳乖乖坐下,寻思片刻才道,“划枪圆过后,顺力道方向撤枪收招就是,最为简便;刺枪亦是如此,顺力而收便好,徒儿以为收招最难,在于崩枪过后,力道交错,这才是最难,一时间的确想不出应对之策,还得靠师父多指点指点。” 赵梓阳这番话,讲得极规矩,就连吴霜也是诧异,不由得多瞧了这位徒儿几眼,神色蹊跷道,“你倒是比你那师弟正经,起初我教这小子剑法收招时,他竟然同我说,师父您老人家家大业大,不如多给两把剑,万一收不回来,我撒手就是,就当是拿银子换命,姑且应当算不上太亏。” 赵大帮主嘴角抽了抽,吧嗒吧嗒嘴道,“师弟快言快语,甚好,甚好。” “好是好,不过这小子心中所想,灵台所思,就算是我这当师父的,亦瞧不出个所以。”吴霜瞅瞅山那边,依旧盘坐在云海之侧的少年,摇头叹息道,“你想的是上山过后,修得一身好本领,日后求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叫无数山下的百姓过得好些,少瞧见几回遍地饿殍,令四周之人,吃饺子时起码管够,再者待到再见那位姑娘时候,不至于太过狼狈,志向不小。可那小子究竟心中有如何志向,我却是看不通透,换言之,那小子就好比人之初生,似乎除却抠门些,偏爱银子之外,半点志向也无,譬如山间浮云,来去往复,居无定所,实在叫我这做师父的有些疑惑。” 被自家师父挑破心事,赵梓阳倒是并无太多疑惑,这位大剑仙即便是相隔甚远,亦能听闻窃窃语声,自个儿在山下多年以来所作所为,所语所见,只怕都落在吴霜眼里,心知肚明,故而也并无诧异之感,而是顺自家师父眼神看去,登时有些默然。危崖侧,一位少年正盘坐在云海上头,聚精会神往下看去,晚风起发,常绕耳畔,甚至丝丝缕缕发丝已然没入少年唇角,山风徐来,而少年盘坐处,已然微陷。 “师父,要不我去叫师弟用饭?顺带着歇息一阵,如此消耗下去,实在过于毁身子。”赵梓阳说罢便要站起身来,却被吴霜随手拢来几丝无锋剑气束住手脚,“毁去身子,总比毁去心气强,你小子天资要好过老四许多,怎能晓得如今云小子如今的艰难之处;老四虽说凡事不愿记挂心头,可起码修行这件事上的心气从未弱过,倘若真要断去这股气,恐怕凭他如今四肢百骸当中的狭窄经络,修到二境,又要多出去数月甚至二三载去。” “既然路没错,就看他能多久走到破境之关了。”吴霜轻轻一叹,站起身来,领赵梓阳缓缓往正堂走去。 自己这位衣钵弟子,剑道天姿可谓上上之选,前阵子柳倾同他讲说,小师弟途径颐章边关土楼处的时节,能单凭剑术与江湖宗师过过招,甚至百式以内不落下风,端的是块练剑的好材料,可这境界,实在是难以与剑术相提并论。 走飞来峰,老道李抱鱼耗费偌大代价,才以簪中剑威,强行打通少年修气经络,这才勉强能使少年行气一周,仅仅这一簪,恐怕天下人倾尽金玉良材,也换不得老道此番出手。夺造化之能,夺得是天地造化,毁得是自个儿寿数。 腹中又得秋湖,饮酒而起,斩去驳杂经络,拓开条通天河渠,可就算是逾越极境的大高手佩剑,哪里能于瞬息之间将蓬勃杂草尽数毁去? 眼下唯虚丹可用,但即便是凭借虚丹步入二境关口,三境又如何?四境又该如何? 于是晚膳时节,吴霜愁得只吃了两只烤兔。 第三百零九章 客气相赠 年关渐过,许多百姓都是将灯笼爆竹收起,搁置到窖中库房干净通风的地界,待到来年再使,毕竟是银钱所购,总不能平白糟蹋;南公山脚下村落更不例外,年关本就仅有几家能点得起爆竹,更显得越发稀罕些。 学堂虽说已然开门迎生,可的确没几家百姓肯将儿女送去,于村落中人来看,学那些个文章本就无望及第,倒不如勤恳出力,或学些糊口营生赚得些许钱财,日后娶妻育子,也无需太费周章。即便是赵梓阳亲自下山,同林裕山交代了一番,命白虎帮帮众闲来无事,多劝劝乡邻送儿入学,亦是收效甚微。 而那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便宜先生,压根对此事不上心,尽管学堂虽寥寥几人,依旧授业不停,不出十几日,便从寻常用字,讲到了锦绣文章,乃至六经三义,皆尽传与学堂中那几位懵懂小子,只是究竟听懂与否,谁也不晓得。 只是村落当中,书声琅琅。 “打来南公山教书,便从未与财主相见,也不愿自行上山叨扰,却是在下有些失理,此番兄台下山,不知有何指点见教?”打眼一瞧便是宿醉还未清醒的男子摇摇晃晃,接过来访之人手中的茶团,慵慵懒懒泡上壶茶水,随意开口。 虽说这位半点也无先生做派的男子举止放荡,但冲茶手法,相当有讲究,动作轻缓平和,流畅自如。 “还能有甚事,我若非说要亲眼瞧瞧先生本事究竟如何,那便有失礼轻眼之嫌,要说只是下山同先生见上一面,久仰大名,则过于生分,况且先生的名头,我这山中闲人的确未曾听闻过,就无需硬装熟络了。”来人笑笑,嗅嗅茶香,又是添上一句,“且不谈其他,兄台的茶道功夫,确实高明得很,起码比我强上许多。” 男子也不拘谨,自行与来人相对而坐,闻言微微一笑,使两指盘住茶盏,轻声开口道,“要说这茶道功夫,兄台可当真是抬举在下了,其实喝来喝去,不过是泡起数枚叶片附庸风雅罢了。佛门有讲谓之万物有灵,若要按这说法,所饮不过寻常叶片的泡澡汤而已,历代文人墨客将本来如此简单的举止转为繁琐,自讨无趣,何以称之为道。” “甚善,”来人起身将茶汤斟上,不由得生出些笑意,“早年间我离山而去,本寻思着在市井之中开间茶楼,听听往来学识高妙者高谈阔论,国事也好,文情也罢,总能听着些妙语趣闻。不过到头来,还是将茶楼开成了茶馆,听听往来汉子埋怨雇主小气,看看出力的汉子仰头将一碗茶水灌入喉中,刹得浑身汗浆,扯起衣衫骂上两句燥热天景,仅此而已。” “劳汉口脏,不过却比听无用书生纸上谈兵,顺耳太多。”来人学着市井汉子的模样,仰头灌下一盏茶汤,甚为豪迈。 男子也跟着灌下一口暖茶,长出口气,似是这阵茶香将宿醉滋味也清去多半,随即正色道,“茶是不赖,给我这疲懒人喝,过于破费,兄台不妨敞开说话,绕来绕去,听着就累。” “这话说的通透。”重新斟上一盏茶,来人也不急,“不知先生,究竟从何处而来?” “中州夏松的一处小地方,说出来怕兄台不晓得。”男子坦然一笑。 “夏松可是好地界,”来人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珍馐玉食一般,舔舔嘴道,“城道阳关,酒谓杜陵,夏松二绝,样样拿到天下去,都算上是盛名赫赫。说起杜陵滋味,不知兄台可曾品过有年头的杜陵酒,传闻说是以几十味寻常粮米酿就,用料至简,可因酿酒术法惊人,酒浆醇厚如羹,当真是天下绝味。” 男子笑意,略微一凝。 村口外头,有数位孩童正从未化积雪当中,掏出些碎石嬉闹,以碎石相磕,先碎者负,顽固者胜,如此便是穷苦人家孩童的嬉闹法子。为首孩童兴许是玩耍得有些疲累,吵吵着要到墙根处歇息一阵,再耍不迟,其余几个孩童也不理会,继续磕着碎石,乐此不疲。 “你们瞧瞧,天上好像有两枚枣核?”突然之间,那孩童叫道,可轮到剩余几位孩童抬头去看时,天色明朗,春阳愈暖,哪还有什么枣核,纷纷翻起眼来,冲前者扮个丑脸,不以为然。 那孩童倒是心急,瞪眼嚷道,“方才明摆着就是有两枚枣核,我还能骗人不成?” 有位衣衫略微厚实的孩童抬起头来,搽搽鼻下,“昨儿你骗去我两块年糖,今儿就改口了,还好意思说。” 可方才天上分明有两枚枣核,明明灭灭,譬如银光。 学堂之中,男子收敛浑身荒唐气,缓缓开口,“有些事甭拿话试探,即便问了,我也难以如实作答,我有心想说,却也说不得,不如不打哑谜。” 来人更不气恼,反而没头没脑说出句话,“人常言烈酒显心,温茶清心,可如若有人能将茶汤品出酒水滋味,那才是天下难寻。” “就算我有那等能耐,阁下此举,就未免有些失格了,江湖里哪有饮酒不说真话的大高手?哪怕是有,你吴大剑仙也不应在此列之中才对。”男子哼哼道。 吴霜咧嘴,“那就不藏话了,兄台此番寻解之事,我亦是莫能相助,想来北方大泽中事,兄台也有所耳闻,我等修行之人且无暇他顾,哪有伸手相助的余力?” “无需相助,不过在下的确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兄台思量一番,再允答复。”男子笑意再度浮出,方才的泼皮德行,又是显现而出,翘起单腿,“我想同剑仙要个人。大概过阵子,山上要来个人,本是冲你家那位大徒弟来的;虽说你那位首徒来日必有大成,但如今而言,教人的能耐并不尽如人意,不如把那位将至未至的后生,送到我这处来,教导得好,名声尽归于南公山;教导无方不成气候,在下愿负骂名,你看如何?” “再者,在下不喜吃枣,兄台无需再送,过于客气了。” 男子神色淡然,看向窗外长天。 第三百一十章 千里商贾栖 百里平溪驿,千里商贾栖。紫昊国境中,商贾尚且不算什么上讲究的行当,比起文人隐士相差甚远,乃至尚不及武卒江湖郎,故而又有 “征尘裹革刀剑震,不做金银漫库商一言,更是于紫昊百姓之中流传甚广。如此商贾越发稀罕,除却做些许小家生意的低微商贩,鲜有巨贾名商,一来盐铁骡马这等寸种丈收的肥腴营生,皆由紫昊朝官一手把持,若有违令私贩者,刑罚极重,且不说充军刺黥这等本已算是相当重的刑罚,倘若从中获利太过丰厚,夷去三族,也并非是从未有先例;二来市集实在稀疏,若非一地官员首肯,即便商贾联名上书进言,亦不可于市坊间开办大集。毕竟游商凭货而生,与店家不同,虽说皆是同人做买卖生意,可道理不尽相通,故而想要在紫昊出个家大业大,富可倾国的游商,几乎便是痴人说梦。起初亦有不少人争相入行,可到头来能耗下来的游商,举国上下,恐怕都不出万户。紫昊国境比起西路三国,无论是齐陵也好,颐章也罢,疆域相差无几,按说游商本不该如此稀缺才是,着实令他国之人称怪。人云百里平溪驿,千里商贾栖,非为空穴来风。虽说商贾一行在紫昊国境当中难以上得去台面,但如今处于紫昊东境的平溪驿,俨然从一处驿道变为处繁华所在,千里商贾居所,使得这处地界越发热闹喧嚣,甚至像是在荒凉之所,凭空再起了一座大城。三教九流汇聚其中,天南海北货品齐全,恰似颐章秋集一般,更是令原本人烟稀缺的紫昊东境,越发繁华盛茂。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故,商贾不入上流的景象,这些年来略有改观,条条羊肠可通幽,那些个家世不算显赫的人家,也总愿从商贾一行当中赚取些银钱,未必求得是奢富豪贵,起码能维持生计。毕竟天下做生意的人儿岂止万万之数,能挣下一座庞硕家业的,又能有多少?而往往可凭自个儿手腕打下座银山金窟的巨贾,初入商行时候,大多也未曾想过日后的捭阖雄姿。人得饱食,而后思欲;填满腹胸,过后才去想下步打算,万里琼楼,总需平地起之,而后缓缓积跬。道理总有相通处。今儿个平溪驿天景,尚且算是日暖有佳,浮云稍散,虽与大元相隔数百里,然而天景却是全然不同,孩童蹴鞠步间,女子发梢袖中,已有春意隐生。 “姑娘眼力实在是高,这两件若您想要,小人便忍痛吃些亏,两样物件算做一件价钱送于姑娘,您看如何?”摊位前头,一位长相精明的商贾正满脸堆笑,冲对面的姑娘道,双手却不闲着,将两张鹿皮叠好,作势递给后者,可眼神却是冲那姑娘瞟了又瞟。 “无需如此。”那姑娘却依旧是满脸平淡,伸指冲鹿皮一角点去, “你方才说,此物乃是自大元而来的桠鹿皮,桠鹿皮毛水火难侵,若当真是桠鹿,毛皮上头怎会有灼痕;再说桠鹿皮毛本蕴有六色,深浅不一,连绵成片,店家这枚鹿皮品相虽说不算下乘,可极为驳杂,哪里是什么桠鹿皮。”商贾原本的和善面色,随女子言语缓缓放平,随后便是有些阴沉,讽道, “姑娘家,还是莫要信口雌黄才好,看你这打扮口音,应当非是紫昊中人,有些规矩不懂,便休要去触,免得伤着自个儿。”女子皱眉,瞥见那商贾神色不善不说,身后又是上前两人,皆是身形魁梧,草莽气横生,心下便知晓了两三分,当即便将青葱玉指往腰间刀柄处搭去,非但不退,反有进逼之意。 到底是游历大元数次,除却初识阵法之外,女子刀招,比之如今的阵法修为,只高不低。 “刘二郎,做游商这么些日子,你怎的还是江湖气如此之重?”三人与那女子针锋相对时,却被一句老迈话语打断,两方气势,恰如箭在弦上,而前头羚鹿猛然飞纵,登时不由得微微一滞。 “年轻气盛,火气重些无可厚非,不过只因这区区小事斗狠,生意如何做得长久。”人声鼎沸之中,一位老妪缓缓走出,挡在那女子身前,轻轻杵了杵木杖道, “这女娃乃是我一位远亲之女,早年便到紫昊境外游学,如今才归,不懂咱平溪驿的规矩,也是自然,不如看在老妇的薄面上,就此作罢。”被唤做刘二郎的商贾瞧见老妪面容,神色猛然平复,连忙笑道, “瞧您说的,咱哪知道这位姑娘是宋大家的故交之女,还当是大元来的女蛮子,专同小人过不去前来挑刺,险些水冲龙王庙,还望您老甭责怪。”随后便朝那两位汉子脑门敲打了两下,厉声道, “还不给姑娘赔礼?”凭那两位大汉的体格,怕是能抵两三个精瘦矮小的刘二郎,可眼下却是连声冲那女子低眉赔罪,像是两头熊虎为狐所使一般,极为怪异。 “别忘了过阵再将咱家上好的犀角赠于人家,权当是接风洗尘的小小心意。”直到瞧见那女子点头,刘二郎这才略微送了口气,指使那两位莽汉前去取来犀角,以免那位老妪心生不悦。 老妪倒是抿嘴一笑, “得了吧,就你刘二郎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晓得?那两枚犀角可是你小子镇门的宝贝,金贵得很,拿来送礼作甚;再说本就是小小两句口角之争,我还能不依不饶逼你献礼不成?罢了罢了,好生做生意就是,我这就领着这女娃去府上走走,休要如此客套。”说罢,老妪拽住那女子袖口,直行到僻静地界,才松开斑驳老掌斥道, “你这女娃,既然是行走江湖,为何不好生瞧瞧规矩,再行办事,方才那刘二郎本就是泼皮出身,若是凭暗地本事将你困住,岂不是平白毁了女子家清白?”话里话外,尽是责备之意,全然不似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 女子眨眨眼,这才想起方才老妪的手劲之大,竟是捏得她腕口有些生疼,尤其是方才那刘姓商贾说出女蛮子三字时,刀口分明已出半寸,却是被老妪坚实如铁的掌心生生摁住,一时不得出。 于是往常一向不吐温言的大元部女子,破天荒柔声张口,话语清和道, “既然如此,那方才还要谢过前辈。”见女子温言,老妪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无奈一笑, “谢我作甚,老身本就占了你这女娃些便宜,非说是什么故人之女,硬是当了回长辈,两两相抵,无需再提。” “既然是自大元而来,想来在近处也无甚亲朋,不妨随老身去府上走走,也好顺带歇息一阵,再行上路不迟。”老妪瞧瞧女子身后那头悠哉悠哉的黑獍驹,多日奔行之下,已然略显疲态,顿顿手杖,平和相邀。 女子有心相拒,可再瞧瞧老妇和善面容,腹中饥意,便没来由涨了三分,于是轻轻点点头。 但见三月春风似赧然。.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三百一十一章 唯念斯人唤狸奴 老妪口中府邸,其实只不过是一座二层小楼,对于那位自大元来的女子而言,这小楼实在算不上什么府邸,最多不过是一处居所罢了,好在小楼虽地界不大,却胜在布局精妙,除却二层楼之外,外头尚有院落,虽是冬春时节,但已然能依稀窥探夏夜景致,亦是殊为别致悠雅。 老妪吩咐两位侍女替女子拴好那头黑鲤,而后安排做些晌食,随后便携后者缓行至院落当中坐下,略微歇息一阵。 “姑娘是从大元而来,不知此行意欲何为?”老妪温言问道,旋即一位侍女端来两盏热茶,少许茶点,经老妪授意过后,欠身退下,莲步轻移,竟浑然不似寻常人家的婢女,举止相当得体。 “在家中住得有些烦闷,出外转转江湖,”女子开口作答,顺带抽出空来,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老妪,“鸟雀长囚笼蔑,尚愿远翱,前辈眼力脱俗,竟可一眼瞧出小女自大元而来,想来见识更是非比寻常。” “那刘二郎方才所说的那句无礼言语,可是令姑娘抽刀的力道涨了不止一分,绕是老身自幼通习掌法,也险些未曾压住;说起来,刘二郎应当谢你才是,你这姑娘倘若真动了杀心,恐怕就凭我老身年老体衰,怎能拦挡得住?”老妪脸上挂笑,轻轻放了枚茶点到口中,大概是酥饼外皮有些硬,又喝进口茶水,就将着咽下肚,而后才继续道,“再说门口那头不掺杂色的黑马,只怕也是大元当中难觅的良驹,休说是老身空活至花甲之年,但凡是有些眼力的江湖中人,只需略微一扫,便能看出个大概。” 女子也拾起一枚茶点,学着老妪模样搁在檀口之中,可还未等到续上茶水,便已然将茶点咬碎咽下,面色有些尴尬。 老妪看在眼里,却只是笑笑,接着说道,“不过说是有几分见识,这话倒还真不假,老身便腆脸受着了。老身自幼随父习武,练得一手掌法,于你这般年纪时,也曾顶雪踏日走过江湖,凭掌法打过人,也叫刀剑割过肩头腿脚,如今想来,还怪有意思。” 谁人意气风发时,不愿入江湖一遭。 刀剑生光,酒落胸襟泥蘸青袖,这等日子对于不少豪迈女子而言,都是宁可抛却素罗胭脂紧步去求,更何况无数少年郎。 鬼使神差之间,女子瞧瞧那位突然之间有些意气风发的老妪,心情没来由有些低落。 老妪倒并未朝女子看去,而是打了声呼哨,眼见得从院落中还未返春的枯藤之中,跳出只如同绒团的狸奴来,直直跳到老妪怀中,将肚皮翻出,如同位娇憨女子。 这狸奴通体如墨,唯有尾尖缀有一朵白,这毛色极有讲究,通常唤做墨玉垂珠,市井之间鲜有露面,非达官显贵的寻常百姓,想聘来这么只品相上乘的狸奴,可谓是极难。聘狸奴一事,打数代前便有讲究,最好是冬雪初降时候,接幼时狸奴回府,需取氍毹之类细软毛毯裹住狸奴,再以鱼盐诱之,倘若狸奴不从,不愿同人回府,便需这人家再择良辰吉时上门下聘,如此往复,方可将狸奴接回,终日抚弄。 大元狸奴极稀罕,绕是在紫銮宫中,也不过二三之数,但若论品相,只怕无一能及眼前这团,且不说眼目剔透光亮,仅是这如同明墨也似的缎面毛皮,便胜却寻常狸奴多矣,看得女子目泛彩意。 “所以啊,这些江湖上的弯弯绕绕,我可比你们这才入江湖不久的后生懂,”老妪轻轻摩挲狸奴水滑肚皮,引得那墨玉缀珠一阵呼噜声,转眼瞧见身旁那女子神态,倒也并未吝啬,将双掌朝狸奴腋下一揣,便递到女子膝上,和善道,“老身年岁大了,这狸奴终日不晓得吃了些甚灵丹妙药,一二载便长出数斤软腩,还是让年纪轻的盘盘,兴许能给这顽皮猫儿盘顺溜。” 狸奴倒也不畏生,躺到女子怀中便将眼目合起,银须颤巍,只等女子梳理皮毛,反而是令后者一时有些无从下手,只得伸出玉手,缓缓抚弄狸奴后背。 “此地也算是江湖?”女子看向老妪。 “何处不江湖?”老妪含笑,分明面皮上头纹路交错,皱纹堆累,可笑意起时,仍叫女子觉得,眼前老妇年轻时候,想来必是风华绝代。 “起初江湖,意为五湖四海来人,聚散而约,或饮酒作乐,或斗招习武,好不自在;再往后,江湖便不再局限于词面本意,商贾街巷,朝堂勾斗,乃至于一村一镇,皆可称之谓江湖。有人便是江湖,这话虽说是老生常谈,不过放在如今也对。” “江龙不压田蛇,纵使你本事比旁人大,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再或者说你有双拳敌过四手的本领,六手又如何?百手又如何?行行有行行的规矩,比方说方才集市之上,买卖不成还则罢了,可你当街点出人家的桠鹿皮为假,这便是毁了游商一行的江湖规矩,万一叫旁人听去传扬开来,生意又该如何做,惹出什么是非乃至武斗之事,皆是寻常。” 女子揉揉狸奴两耳,语气却是四平八稳,一字一顿,“可那商家的确是欺瞒来客,难道就该不管不顾?” 老妪一愣。 随后苦笑不已。 这话,年轻时候似乎听过很多回,不过自从她只身离了江湖,独自在这平溪驿落户后,便再也未曾听过。 “有些事啊,明知是错,但你也不可说,不可碰,宁可将这话憋在腹中烂穿肚肠,也莫要开口,话如举瓢泼水,倘若说出去,便再收将不回,只怕有一日人头落地,都不晓得是得罪了何人。” “仗义执言一词,在江湖之中,向来不是什么好举动。” “姑娘啊,且牢记之:孤身一人时候,说便说了,做便做了,绕是身死江湖当中,也赚得个快活二字,可若是父母尚在,家中妻儿苦候,做事出言,就千万小心些。快活自在百无顾及虽好,但总要替旁人想想。” 老妪语气怆然,可神色却是木然至极,抬手指指眼前小院,“这座二层楼与小别院,本来应当是二人安居,颐养天年的地界,可只因仗义执言四字,徒留老身一人空守在此。” “那时节,轮流抱抱狸奴,清粥小菜,泰然而归,多好。” 大恨之时,面皮尚无余力。 失人之日,唯念斯人若在如何。 第三百一十二章 很够 足足两三盏茶水功夫,老妪才缓过气来,放下未曾饮尽的茶水,温言开口,“老身早年间听过一句话,说女子莫要走江湖,一见俊才多误终生,当初听时,还觉是无稽之谈,如今想来,却是对得很。女子走江湖本就艰难,故而更要多添些小心,免得吃亏。” “看姑娘打扮,大概家世不说显赫,亦不是布衣百姓所能比的,老身想问问,为何非要走这一趟江湖。” 话里话外,这位早年间曾在紫昊江湖闯荡多年的老妪,似乎并不赞同女子此番涉足江湖的举动。 “大元部百姓极喜游猎,可有时天色昏暗,暮雪天降,即便是眼神再伶俐,鹿羊奔行于林中,尚难觉察,此时必先放出细犬出嗅踪迹,而后再度行猎,这才能确保逢猎有得。”女子这番回话,听来与老妪发问并无半点瓜葛,可老妪听得却是极仔细,并不急着询问。 “由此以来,大元部中无论百姓贵胄大,都豢养猎犬,将那猎犬训得可懂人言,即便是所猎鹿狍先行中箭,死在前头,猎犬迎头赶上,若无主子首肯,饿意再浓,照样不会下口去啃;毕竟若是咬坏皮相,皮毛的价钱也要打个折扣,因此时而能瞧见那些个猎犬饿得饥肠辘辘,却依旧不敢啃上口鹿肉,只是夹紧细尾,蹲坐在死去不多时的猎物一旁,静等主子来取。” “相比之下,狸奴则是不同。我家中那几头狸奴,纵使每日以佳肴肉糜饲之,亦不会刻意朝主家摇尾谄媚,心头不舒坦时,还要凑上前来抓挠啃咬几口,绕是有时家丁仆从气结,朝尾背打上两掌,亦不退却,下口力道反而越发重起来。” “此番出大元,便是愿学狸奴,不受人辖,免得变为他人鹰犬。” 女子说这话的时节,神色冷清,乃至比院落当中冰裹浅草,还要凉上数分。 老妪侧过脸去,瞧着女子腮边轻轻一滚,许久才松开牙关,才长叹一声,“人世多艰,家家有本艰涩经书。” “倒是前辈为何阻拦?照理而言,若是那刘二郎颇有来头,理应不愿沾染是非才对。”两位侍女将小菜端至桌上,又欠身搁上两对竹筷,袅娜退去,可女子却不急着饱腹,扭头朝老妪问道。 “既是解人之难,哪来那么多缘由,”老妪爽朗一笑,自顾提起竹筷,“老身在这平溪驿混迹多年,如今也算能在这些游商之中说几句话,开此处讨生意的游商,不说敬畏有加,也总该给我三分薄面,故而此回帮你,沾不上什么是非;非要追问到底,大概只是觉得,若我那夫君未亡,如今孙女,也该有你这般大了,这理由够不够?” 女子皱眉,而后又舒眉,举起竹筷,钳了足够塞一口的碧绿小菜,笑道,“很够。” 大元部紫銮宫少宫主,头一回知晓何为江湖气。 譬如一餐清粥小菜,碧绿熨帖,足可洗去浑身路上尘疲。 南公山上头,剑鸣枪震。 少年对少年,长枪对长剑,已然打过整整一时辰。 不可不说,修道资质上乘者,触类旁通,于枪道上的天资悟性,自然不会差上许多,赵梓阳修枪时日虽短,但如今凭小生莲步与双膀力道,依旧可勉强同云仲周旋,不过大多还是仰仗身法,强行应付云仲快剑。 不远处,吴霜与柳倾二人分饮茶水,颇有兴趣地瞧着两位少年进步出招,难得自在一阵。 “小师弟这剑法,如今就算是出去南公,同那些江湖人切磋,估计也是难逢敌手了。”柳倾放下茶杯,甚是舒心。 “这倒没错,”吴霜已有多日未曾饮酒,如今咂咂茶水,却是品不出太多味道,兴趣缺缺将茶杯一撂,叹气道,“可毕竟是初入剑道一载,还是嫩手,同那些个真高手相比,剑术变幻有缺,仅靠我传下的那几式与流水剑,只怕还是捉襟见肘,远达不到集剑之大成的境界。” “反而是赵小子,枪法上的造诣,比我想的还要高几层,假以时日凭高深境界与枪势,行走江湖,反而要比老小顺风顺水得多。” 柳倾不置可否,反而看向丹房处笑道,“二师弟这些日,似乎也有些改观,无论是修行还是炼丹,都加了不止一重劲,甚是可喜。” 提起钱寅,吴霜也是面容有些舒坦之意,点头道,“老二最近确实不错,最起码这些日以来,再也未曾闻见灶台那股焦糊味,就是不知这些日以来,虚丹到底祭炼得如何了。” 一旁的柳倾却有些欲言又止,替师父斟满茶水后,才犹豫开口,“师父,那虚丹若成,小师弟能顺利踏入二境不假,可往后应如何是好;经脉有弊,虽说那柄秋湖剑神妙非常,但毕竟原主尚不可揣测深浅,一时半会又难以捋清浑身经脉,二境若成,三境又该如何?” 吴霜闻言脸色不变,指指脚下一颗柔草道,“咱南公山上,原本其实并无草木,只是片荒山而已,山道除却嶙峋怪石层叠浮土之外,别无他物,可时过经年,无数别处草树种绒随风而来,这才令这座凭空拔地而起的山岳郁郁葱葱,上下皆青。” “一如咱们脚底下这根才生出不久的柔草,生根抽穗之前,亦不知天地广阔。” “剑已在手,骨已正苗,随他去就是了。”也许正是山风飘摇,吴霜此刻言语显得飘忽不定,可看向那两位少年的眼色,愈发柔和。 百草丰茂之中,少年言语传出甚远。 “枪收招应该凭力道才对,怎就非要讲究什么合势而行?这么练下去,铁定要吃大亏。”持剑那位少年叫道。 “小爷乐意,师父都没说错,你这当师弟的啰嗦甚,只晓得说我,你那剑力道不足,如此一来怎能破开斧钺那等重兵?来日我若练戟,非将你那口中瞧不中用的破剑震出去二里。”持枪少年分毫不让,急赤白脸地冲自家师弟叫道,针尖麦芒。 于是剑枪相撞声又起,南公山上头重归喧嚣。 “我说你俩小子,练枪也好练剑也罢,到对边山崖练去成不?见天叮咣作响,师兄我怎能静下心来寻思丹方,耽误了破境,师父不得将我这身肉削下去二三十斤才有假了,去去去,去远处练去。”丹房当中冲出位灰头土脸的胖子,双目当中血色极浓,方出门来便跳脚喊道,全然未有平日的轻佻淡然。 “得嘞,小的马上腾地儿。”赵梓阳一缩脑门应道,瞪了云仲一眼,便朝远处跑去。 “茶水不错。”吴霜看罢,乐乐呵呵饮了口茶,双目眯上,靠在太师椅上,吐纳自如。 柳倾也跟着轻轻一笑,并不点破。 说是随他去,可每每天色未明时候,柳倾便能在房中听见剑气呼啸之声,剑剑不停,湍息直下。 南公山腰百里云海,绕是仙人在世,岂有剑气经年不散之理。 其实自家师父,才是嘴最硬的那位。.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三百一十三章 惊蛰清风,徘徘悠悠 年关已过,似乎是瞬息之间,惊蛰便至。 古典当中有载,谓之正月启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原本惊蛰节气唤为启蛰,而后世有天子讳启字,故而才将启蛰改为惊蛰二字,好在本意相近,故而沿用至今。 吴霜今儿个难得没叫赵梓阳练枪,而是清早便将南公山四徒唤起,说要前去几十里外的三门江垂钓,总不能老让几位徒儿困在山中,外出换换心境,益处反而比之日日苦修要大上许多。 赵梓阳自然是相当欣喜,自从上山过后,每日晨起便被师父拖去练枪,当真算不上门轻松活计,更何况本来性子便是欢脱,终日囚于山中练枪站桩,实在太过疲累了些。故而听闻吴霜此言,乐得险些将手中大枪甩到山崖下头,朝师父深躬一礼,便要蹿回房中换身衣裳,却被吴霜一手拽住,笑眯眯道,“换衣裳作甚?” 赵梓阳摸不清头脑,“山上练功浑身经络热乎,自然不觉得冷,可山下依旧还是春寒料峭,倘若是真个坐在原处垂钓,穿这身练功衣裳,铁定是要冻得生风寒,换身衣裳应是自然才对。” “真当下山只管垂钓?你小子想得倒是美,都说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垂钓空闲时候,怎就不能练练枪戟了?”吴霜笑得极其欠揍,可怜赵梓阳憋住满腹气闷,还得将那柄奇重的大枪重新握在手上,垂头丧气往正堂走去。 好容易得来的七八分兴致,登时缩成一两分,就连步子也是拖沓了几分。 云仲倒是如往常一般,清早饮过两口酒水,便举步上山崖观云,纵使是吴霜特地前来知会一声,也不过是草草行礼,而后继续观云。 “老四啊,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心弦一说?”柳倾钱寅二人已然知晓惊蛰垂钓一事,吴霜也是闲来无事,扳住云仲肩头笑道,“这修行切莫急于一时,若是整日沉溺其中,于事无补不说,说不好还要落得个走火入魔的凄凉下场,届时为师该如何同你父交代?” “这个知道,”吴霜两手分明察觉到云仲双肩往下垂了垂,“可再看看三师兄入门更晚,境界却是高深如斯,二师兄整日都腻在丹房当中,琢磨那味虚丹的丹方,我要是自个儿不急,总觉得有些没良心。” 吴霜大笑,敲打敲打云仲肩膀,“没良心这话说得过了,老三与你不同,虽说是入门晚些,可那本修行书册,十年前为师下山时候便已送与他,再者本身天资奇高,不需多久时日,自然可将境界提起,更何况老三身世,”吴霜略微一顿,“老三本就出身微末,其中吃过的苦头,可不比你少,一时赶不上他,也是自然。” “至于老大老二出力,既然是同门,如此生分作甚?老二因对虚丹丹方上心,如今刻苦得紧,不但改去了以往的懒散毛病,还在丹道上进境颇大,利人利己,你若是心中不舒坦,这才是多余。” “行了,云海有甚看头,下山钓钓鱼,再说为师还有些想念烤鱼滋味,还得你小子多出出力。” 吴霜也并未说太多,自家小徒心思细,也非是一日两日,区区几句言语,恐怕还真难以蹩过这小子的执拗心意,与其枉费口舌,还不如前去外头宽宽心,钓钓游鱼,天下春风起,不如以春风涤心,来得更为舒畅自然。 整整一月,云仲山中唯有几处定所,住舍正堂丹房山巅,除此之外,山林之中尚无涉足的时候,所见无非一片浩瀚云海,就连吴霜也未曾想过,这位半载前练体跑山时时常偷奸耍滑的小少年,如今竟然能将自个儿逼迫到如此地步,除却练剑用饭之外,近乎整日将心血浇于云海悟剑,虽说境界仍旧不动,可浑身上下,锋芒愈盛。 恰似将纷乱云海拨开过后,剑气余痕纤毫毕现。 五人皆尽下山,自然不可叫山中无人,虽说周遭村落并无人去访山巅,可毕竟还是处宗门,理应将护山大阵运转开来,使得生人不可进前。柳倾捏指三回,整座南公山宗门便叫大雾隐去,抬步下山时候,才发觉扛着大枪的赵梓阳神色有些不对,皱眉问道,“师弟有心事?” 赵梓阳勉强笑笑,“心事谈不上,不过的确是想起了些旧事。当初上山时节,李三与师兄那番话,如今却是想明白许多。” 见其余三人还未出门,柳倾也不急着下山,而是将肩头上的几柄钓杆搁下,饶有兴趣道,“如若我未曾记错,那李三应当是在白虎帮当中谋生,你这当帮主的,竟还不晓得他深浅如何?” “师弟我才入道不久,时至如今也只是勉强摸着二境,内气修为尚不足破境,哪里能瞧出什么异状,直至上山时候,我还只当他不过是个门户落魄的穷小子,却不想今日回想起来,他这境界,的确比我高上太多。”赵梓阳看向山中,万物已有返春迹象,可清冷山道当中的凉风,依旧令他有些寒噤。 “其实话说回来,师弟无需忧心太多,”叫人诓骗的滋味,自然是不好消受,柳倾心下也是明悟,温和笑道,“如若那李三当真想对你不利,自然不会将你送上山来才自行离去,况且咱家师父回山过后,终日都听着山下风吹草动,如若觉察出异状,早就先行一步动手除去祸根,权且放宽心就是。” “话是这么说。”赵梓阳苦笑,“可既然是同帮中的弟兄,有所隐瞒,心头滋味定不会舒坦快活。” 在赵大帮主以为,既然是结伴武斗夺地盘的弟兄,休戚与共乃是理所应当,帮中钱粮虽少,可总归帮中兄弟意气相投,本不该有所隐瞒才是。 “师弟不妨想想,有些事知道太多,人人皆无隐瞒,就当真能快活了?”柳倾笑笑,“如若那人本就与你有渊源,可碍于千万事情,不得开口,拼着性命叫你知晓了其中隐情,到头你岂不是更为心伤?” 书生眯上双眼,顿觉清风入怀,徘徘悠悠。 不觉已入春月来。 “所以说世间种种,唯痴者与圣贤可避记挂心间,忧愁苦闷,宠辱偕忘。” 第三百一十四章 敢教斗牛尝江河 “说得也是,可就是猜不透这老兄弟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所以一时间想起,心头不舒坦。”既然柳倾已然搭上茬,赵梓阳也乐得多说几句,有些话憋在心头,总跟茶壶当中的旧茶一般,早晚要倒去外头,省得下回泡茶时候滋味别扭。 “如今不同你讲,不代表以后不同你讲,”书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发丝飘摆,“既然他将你送上南公山,定是有他的理由,话不是不愿同你说,而是就算跟你说了,也是于事无补,待到你能左右这件事的时候,自然会找上你;南公山面上就算是不及其他仙家宗门那般徒众万千,可好歹是仙门一处,那位名叫李三的汉子将你送上山,定是有一番期许。” “好生修行,往后才能使得他说不出口的事迎刃而解。”难得同这位三师弟说说话,柳倾也是谈兴正浓,转过头来冲前者笑笑,“踏入仙家,最直接的好处,不就是能让你解难解事,破无解局么?” 也许是觉得有理,赵梓阳原本耷拉下来的肩头,缓缓挺了挺,奉承道,“师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师弟受益颇丰。” 后头有人哼哼,虽无脚步,但有剑风声起,“听老大一番话胜读十年书,那听师父一句话又如何?” 不消二人回头,便知来者究竟何人,故而赵梓阳恭恭敬敬行个礼,“听师父一番话,自然是胜过百年书,不然怎能教出大师兄这样的大才,还是师父本事齐天。”这马屁来得顺畅自然,信手拈来,明摆着是熟络到极处,也是亏了吴霜早先遇上了云仲,不然恐怕还的确是难辨真假。 “你小子上山过后,看来马屁功夫增长得比枪招还快些,多半也是从老四那学来的毛病,你也是,净捡差劲的学。”吴霜踏剑而来,撇撇嘴道,“还是练枪时辰少了,日后加到十个时辰,大概就能管束住心思。” “不过这马屁拍得不在地儿,你大师兄说话授理的本事,比我这当师父的尚要强出不少,听为师两句,兴许只可确保日一时不出差错,老大的能耐,在于给你指出条明路,属那一劳永逸的的本事,我不及也。” 书生哪里敢应下这番言语,连连摆手,朝吴霜躬身行礼,“还是师父教的好些,徒儿这点微末本事,岂能与师父并论,这话徒儿实在不敢承下。” 吴大剑仙斜睨,相当不满意自家徒弟这副做派,啧啧道,“为师本来就是个练剑的,早年间还未涉足修行一途时,闯荡江湖皆是凭剑术讲理,哪怕是涉足修行过后,也是以剑气同人论短长,真要是口舌生莲,哪还能修到如今的地步?你则是不同,阵法更近于文目,同武行迥异,能跟人说理,替后辈引路,无可厚非才是,就莫要推辞了。” 柳倾哑然,不过还是恭恭敬敬行礼称是,冲身旁的三师弟无奈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师父说话即便不占理,亦是南公山众徒的行之所往,书生所读古籍时典甚繁,无一不说是遵师行道,如今赵梓阳话压话赶,引得吴霜开口说他这当弟子的更能引路指向,在柳倾看来,未免沾点有逾本分,故而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头脑纷乱之际,倒是幸亏两道身形行至近前,顺次与吴霜行礼,原来云仲收拾过罢,叫上仍在丹房中酣睡的二师兄钱寅,一同出得门来。 钱寅抬头时候,连同吴霜在内的周遭三人皆是有些笑意,身着一身镂鸢青袍的吴霜更是长笑,指着眉眼仍旧不甚清明的钱寅乐道,“老二莫不是将浑身银两抖搂了个干净,春日里火气难消,搂住茯苓与山道年两位小娘酣睡了一晚,这才落得个浑身花枝流叶,却不知是用何物结清账目的?” 钱寅这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拍打拍打险些裹住浑身的茯苓屑与山道年碎渣,半晌才憋出几字:“弟子哪里是赊账不还的性子,旁人不晓得,师父定是知晓的,来日朝药田当中灌两注黄龙汤,权当还账了就是。” 书生掩面苦笑,赵梓阳不怀好意地嘿嘿两声,唯有云仲懵在原地,不知其解。 还是钱寅趁云仲愣神的功夫附耳低声道,“夜里多饮几杯茶水,这黄龙汤你也可轻易制出。” 云仲难得忍俊不禁,扶住额角,压低声音对二师兄道,“得嘞,师弟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账还是您自个儿去清好些,好好一块药田,若是平白糟蹋了,还免不得受罚。” 钱寅翻翻眼珠,没好气道,“师兄我还挺想念你观云时候,起码嘴没这般毒,拿钓杆去。” 三门江距南公山尚不算远,就连山下不少百姓浣衣吃水,都极喜前去这条三门江,一来江水清澈如镜,无论淘米涤衣都最是适宜,二来江水当中游鱼甚繁,时常能摸上两条鱼来,姑且算是改换改换食谱,亦是再好不过。 大概是吴霜有意错开南公山下百姓,因此一行五人直奔上游人迹稀少处,不多时便拉开架势,将钓杆撑上,且把饵食挂好,等候鱼儿咬钩;赵梓阳乖乖抄枪立桩,立身于岸边土壤软湿处,默默运劲,钱寅则是寻来些许干柴,将茶壶架上,撒上把清茶,瞧着江水初化,信手煮茶。 少年更没打算闲着,摁住腰间水火吞口的长锋便要出剑,却被吴霜制住,登时便有些迷糊。 “好容易出来一趟,练剑作甚,不如好生看看这大好景致,不比练剑来得舒畅?”吴大剑仙拧拧眉,堪称有些霸道地将云仲那柄剑压下。 自家这小徒,当初最喜山水,可如今三门江在前,虽非属天下至壮丽的胜景,可开春初汛过后,浮冰夹水,江流更显奔腾羁狂,理应是十分中意才对,但观瞧云仲眉目当中,似乎并未有太多惊奇,当即便引得吴霜神色一阵肃然。 修剑之人,理应遇江而停,遇海而顿,全身剑意与升腾水浪飞沫一并直抵九霄,敢教斗牛尝江河才对。 行无大气,何苦修剑? 第三百一十五章 阵绽鸾迎 比起吴霜此刻面色微沉,云仲此刻仍旧是失神居多,身虽已距南公山几十里,但似乎神智仍旧浸于山间流云当中,不需吴霜仔细观瞧揣测,便可知自家这小徒心思全然不在眼前景致之中,摇头叹息,“既然出来一趟,且去玩乐便是,固步自囚作甚,倘若你今日所得颇丰,过后为师自会传与你一式剑招,这总成吧?” 岂料方才还是一副昏昏欲睡模样的少年,听闻此话过后,眼中精光闪动,抄起身旁垂杆,便蹿到已然落下杆去的柳倾一旁,手脚麻利地将饵食挂罢,猛然运力对准江心甩出鱼线,聚精会神朝江心看去。 如同山中观云一般无二。 似乎在少年心头,唯有两件事至关紧要,除此两者之外,就连银两都暂且搁置在一边,价码足有上百两的垂杆,更是说抛便抛,真个将那前头嵌玉的名贵钓竿当作了寻常竹竿,且无半分金贵,这么一来,吴大剑仙反而是心头颤颤。 虽说吴霜平常时节抠门得紧,对于钓杆这等玩意儿,却是相当上心,区区五枚钓竿所耗费的钱财,怕是就得有足足百两银钱,直瞧得钱寅面孔一阵抽动。 谁都晓得山中银钱大都是二师兄钱寅赚取而来,吴霜乃是南公山宗门之主,自然不可出外与铜臭为伴,如此未免太过于丢份了些,柳倾除却阵法与腹中学识之外,亦无生财本事,只得由强于算卦堪舆的钱寅外出苦苦奔挣,这才使得门内银两富余,周转得当,并不至于动用山中藏银。 这便是为何钱寅每每瞧见自家师父添置些稀罕玩意儿,便绷紧面皮一副十足肉疼神色的缘故,此番却是正巧叫吴霜瞥见,不怀好意道,“几位徒儿瞧瞧,听人说这垂杆是以青竹构制,特地选那将衰未衰的长竹,可使垂杆软硬最为适宜;休说三四斤湖鱼,就算是足有十二三斤两的过江鲫,膂力尚足时候,一杆撬起,便可生生提出水来,端的是垂钓时大好助力。且把柄处以浸油鹿筋蟒皮缠裹,尚不易脱手,且不似寻常钓竿那般生硬磨掌,到底是百两银钱的价码,果真是物有所值。” 一旁钱寅心知肚明,师父这般举动本就是做给他看的,专门为撮火,可到头来只是张了张嘴,将已然逼近嘴旁的话硬生生咽下肚里,自顾哼哼着抓起钓竿,不去在意师父言语,只情闷头钓起,眼不见心不烦,倒是落得个清净。毕竟为百两银钱受罚,跑到后山苦修,到底还是有些不值当。 云仲的垂钓能耐,在镇上便是极好,那条河流当中虽说游鱼不算肥实,但总逃不过镇上小子祸害;更何况终日同李大快在河边转悠线耍,钓鱼的功夫磨练到相当了得,再说走江湖时候所遇水流,皆可练手,钓术更显精湛,隐约之间与两位师兄不分上下,不多时便有两三头摇头摆尾,腹鼓尾活的肥鱼入篓。吴霜与两位徒儿亦是有鱼咬钩,四人相对水面之上,水波此起彼伏,相当热闹。 相比于其余四人手头熟络,赵梓阳反而是落得了下乘,虽说仍有游鱼咬钩,可兴许是只晓得运起一身蛮劲头拽杆,急得险些跳脚,满面涨红,恨不得褪去一身衣裳下得江去摸鱼。 吴霜抽空瞥了眼少年身旁依旧空空如也的鱼篓,挑眉不已,“我说老三,若是用那山间竹随手捆上根丝线也就罢了,咱这可是用的市井当中可行上三品的垂杆,眼见得近乎一个时辰的功夫,怎得颗粒无收?” 赵梓阳撂了钓竿,盘起两腿,哭丧着张面皮怨道,“徒儿只晓得如何于山中行猎,哪里学过这垂钓的本领,好比那山中鸡兔入得山溪,只顾晕头转向奔挣性命,哪有可在生疏地界中闲庭信步的道理。这门营生,怕是还得要从头学起。” 反观吴霜闻言却是笑笑,并不在意,咧嘴道:“那可倒好,今儿正巧得空,为师便教教你如何垂钓,日后若是咱几个将山上鸡兔吃空,也好到这三门江当中混上几条肥鱼糊口。” 三门江初开汛才未多久,仍有浮冰飘摇而下,难免蹭上鱼线,使得江心泛起层层微波,扰动游鱼。书生不紧不慢,单手掐指,但见眼前顺流而下的数枚浮冰,尽数绕开鱼线,朝下流而去,潇洒自如;倒是苦了云仲与钱寅二人,原本悬于河心当中稳如悬胆的鱼线,登时摇动不已,就连钱寅那柄鱼儿方才咬钩不久的钓竿,都是微微一颤,顷刻之间鱼惊线晃,良久也再无鱼儿凑近。 “师兄这可不地道,”钱寅撇撇嘴,再瞅瞅不远处柳倾鱼篓,当中已然积攒上近乎十来条欢脱游鱼,不禁微微酸涩道,“一道钓鱼,怎得还要使上仙家手段,输不起呦。” 书生乐道,“咱各凭本事夺魁,可到底只是垂钓,无趣了些,使些手段,权当添点彩,如若师弟不服,便将手段也显露出来就是,师兄我一并接招,顺带瞧瞧这阵子修行长进,如何?” 胖子眯眼,朗声道,“那就劳烦师兄指点则个,师弟虽说并未破境,可近来奇门遁甲的能耐,确实有些体悟领会,正好借此时机同师兄讨教一番。”说罢,钱寅摸出怀中度盘,轻轻一拨,但见千百股水流尽皆逆源而上,直逼书生前头一丈那根丝线,气势骤起。 “奇门遁甲一术,何其妙哉,若是来日攀至极境,哪怕颠倒山川海流,亦有可期。”书生见水流挟冰逆回,赞许不已,紧接着再捏一指,“只不过如今还不够妙。” 却见一道气机隔开奔流江水,竟是将书生钓钩周遭二丈齐齐隔断,纵使那千百水流来势汹汹,携浪缠冰,分毫莫能近,任凭八方波澜排头而来,恰如丘山,岿然不动。 钱寅见状,沉思片刻,便伸手将度盘再转,面色却是水波不惊,“师兄此阵用得频繁,故而破阵关键所在,师弟可是了然于心,且斗胆破之。” 流水再变,骤起而悬,竟是一时间全然化为龙虎之形,缭绕于阵外,盘桓渐进。 柳倾此阵可隔去周遭百物,抵御敌手攻伐,然阵法不全,缺憾之处便是唯独难抵缠字一说;倘若是外物飞旋层次递进,消磨之下,则阵法难撑过久,此为缺处,钱寅这一式招法,可谓是正中短处。 于是钱寅促狭笑道,“师兄阵法精妙,但怎的总该栽在师弟手上一回,到底是私下研究过数日,不白耗费心力,说到底,师兄也输得不冤。”言罢还不忘冲书生扮个丑脸,十足自得。 可书生神色仍旧淡然,温和语道:“解法对了,不过小师弟路上练剑,倒是给我提过个醒,说是输赢断下,还为时过早,二师弟不妨再瞧瞧这阵法,有何异处。” 随即却见江心当中,阵绽鸾迎。 第三百一十六章 何愁不兴 赵梓阳随吴霜离了河畔,抄起钓竿往一旁而去,直至距河畔三人足有六七丈远近时,吴霜才缓缓停步,转头冲仍旧有些气恼的赵梓阳道,“说是钓术,不过甩竿一举,其实与枪术大同小异,讲究的便是力由地起,肩腰步背皆尽发力,而后为功;除却运力之外,收力更要干净无余,如此而来,方能将这钓钩甩至江心,不出错漏。” 赵梓阳琢磨一阵,不觉失笑揶揄:“合着师父是在这侯着徒儿,怪不得区区钓术却要私下教导,原来学的非是甩竿,而是运枪一事,还要多谢师父专为徒儿开回小灶才是。” 吴霜撇嘴,没好气骂道,“甭耍口舌,南公山中油嘴滑舌的有老四一个便已是叫人脑门生疼,再添你一个,还不等同于将门楣拆去?学能耐便是学能耐,你且看好就是,休要胡言。” 长河在侧,日光明朗,为师授业,为徒观瞧,无外如是。 三门江原本流水便是甚为汹涌,再经柳倾钱寅斗法,刹那之间浪涛起伏不绝,除却书生所布下的大阵当中还算平静,其余地界休说有游鱼停滞驻足,就连原本顺流而下的稳当浮冰,也叫二人手段搅得分崩离析,哪里还有什么平和地界,水浪翻滚,透玉纷纷而碎,使得江心之中无数尾鲫鲤蹦跳出水,热闹非常。 对于先前斗法两人,这番举动不过是信手为之,略施手段而已,倒是苦了少年,原本便盘坐在二人正当中,闹出这般动静来后,又能到何处去寻鱼儿咬钩?水浪飞流接天连日,乃至于将云仲浑身衣衫都皆尽泼湿,发丝末处尽是江水勾连,悬而欲滴。 可绕是云仲心头凄苦,也不在同两位意趣正浓的师兄当中横抵一杠,只得使双掌搽去面上水渍,呆愣坐在原处,朝江心慌忙夺路而逃的游鱼眺去,没来由便想要叹几口气。 好在柳倾亦是觉察着少年此刻的窘态,颇有几分歉意:“我二人斗法正酣,却没成想师弟叫江水浇了个正着,实在对不住;若是师弟不急着垂钓,不如且去烤烤衣裳,春寒料峭,莫要着凉。”随后放下钓竿,使另一只手再度起阵,缚住数团江畔旧年芦苇,平地引出火来燃罢,这才转过身来,信手破去钱寅手段。 阵术信手拈来,青山淡然。 “方才我为守势,常言道风水轮流,想来也该轮到师弟接我一手攻势才对。”书生言语可谓是相当温醇,身形更是稳当牢固,但只是略微震指,便令一旁的钱寅心头微微颤起两颤,眉宇稍沉。 “五行之中,谓之土可掩水,不知凭空拔起土堤,可否抵住浩然江流。” 但见洪波拱起,江心当中猛然抬起一道土堤,其状若龙象惺忪过后,探肩舒腰,更兼赫赫声威。不过两息之间,窄处足有六七十丈的三门大江,便被这道巍然拦堤齐齐断开,江水四溢,竟是使得周遭高低河畔,尽数被奔涌浪潮卷入当中,再不得见。 钱寅苦笑,久居同门,自然晓得自家师兄的用意,既然是比斗二字,无非是见招拆招,将整片江流皆尽断去看似不在稳妥,但往细处论,只不过是想叫他这作师弟的破开此局,故而亦是朗声出言。 “卦象中云,一叶障目,不见南山久亘,虽地力无穷尽,然借木可盘,师弟斗胆接招。”钱寅将度盘托起,从身旁随处摘来枚枯叶,搁置于度盘之上,闭目凝神,一指点于度盘正中,再指土堤。 于是度盘周遭,平白便生出无数枝条叶蔓,藤条冗杂枝杈抽节,竟是凭空从度盘伸展而出,贯于土堤内里,譬如深林索桥久无人问,一朝得窥,其上唯余千百枝蔓青藤。 抽节响动,连绵不绝,竟当真穿堤而过,震散无数土石。 而膝间度盘之上那枚枯叶,早已返还碧绿,苍翠欲滴。 木枝虽脆,根系若固,却可崩山。 江潮当中百十枚土堤溃散,接连跌入江心,而后再度叫书生布下的那座大阵聚起,凝为长堤,再破再立,接连难止,一时间僵持不下。 不远处吴霜倒是相当不乐意,将手头钓竿提起,冲河畔方向怒道,“斗法便是斗法,闹腾出这般声势作甚?耽搁了你等师弟学艺,”随后前步提膝,顺肩探杆,双掌将钓竿拧弯,轻轻一崩。 足有六七十丈的土堤,连同半空当中悬起的那道木索,仅钓竿提杆一崩之下,全然颓圮,周遭汹涌大江,亦被震出道鲜明长痕,流水顿停。 掌中虽未有枪戟横拦,然钓杆在手,也可缚住肆虐江河。 二位师兄斗招,河畔少年瞧得分明,聚精会神,以至于方才那道枪势从身旁极近处奔腾而来,亦是未曾挪动半分,眼目丝毫不移,怔怔观望前头那道河床拱背而成的土堤,于枪势之下猛然开裂,木索凋敝,铿锵声不绝于耳。 “这般大神通,何时能学得会。”少年低头,单手握住腰间剑柄,喃喃自语。 “这可并非咱师父全力施为,”眼见得拔岳大阵尚抵不住一崩之威,柳倾收起双掌,转过头来笑言,“枪势虽重,尚且算不上大神通,莫要忘了咱师父是以剑道扬名,若是放手为之,一剑之下,大概足可将这条三门江自头而尾齐齐断去,那才是大神通。” “的确如此,”钱寅接过师兄话头,双目略微迷蒙,神往非常,“小师弟还未上山的时节,师父同位黑袍高手赌斗,险些斩尽山中云海,剑光之盛,譬如天上多出两枚大日,那才是顶顶壮阔。” 左一言右一语,云仲听得更是双目炯炯,可旋即便又黯淡下来,摩挲摩挲腰间长剑,摇头苦笑:“说来惭愧,师弟我也学剑,却叫区区二境遏住如此多时日,休说有朝一日追上师父境界,凭我之能,怕是十载之中能使出一道剑气,那都是同祖上烧了根百丈长香喽。” 书生起身,拍拍云仲脑门,语重心长道,“咱家师父还不是师父的时节,大概也同你一般无二,如今不也是在剑道上走得如此远?徐徐图之便是,迟早有一日可剑出扫日月。咱南公山弟子,理应天塌不惊,地陷不惶,再说即便天地倒转,自有师父师兄担着,莫急。” “二师兄嘴笨,不过担着垮塌老天这事,姑且也算我一个。”钱寅也跟着拍打拍打云仲脑门,紧跟着神色嫌弃,甩甩胖手,“师弟啊,虽说咱们修道之人不拘小节,可到底得注意些,这脑门上头挂着的荇菜,为何不扔将出去?” 河畔之侧,三人相视长笑。 “这几个小子。”远处吴霜摇头,可嘴角分明挑起甚高。 徒皆如此,何愁南公不兴。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可搅江底老龙宫 三门江下游,亦有不少人家,虽说远未到成村成镇的规模,不过比起南公山脚下村落人家,还是要富足许多;其中大都人皆是世代以捕鱼为业,虽辛苦些,但辛苦之余所赚取的银钱,着实在不少数,且不去提这份银钱赚得相当艰辛,另每逢洪汛之时,多少要抗住叫滔天江水吞入腹里的险境,总之能养起一家老小度日之需,这便已然可令人宽慰许多。 再者要是撞着天运,捞起江中始终来往溯洄,却罕有人得见的老鱼王,便可由寻常渔夫飞去枝头,于寻常城中添置处宅邸,盘下座店面,再也无需终日撑着湿气深重的酸痛两腿于江心之中抛网求鱼。 万千行当,大都无非有所求,有所期许,糊口为本,功成为峰,不外如是。 双亲在三门江奔挣半生的许仪,也是如此,闲暇时候,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将已然流淌千百年之久的三门江中鱼王捞出两条;稍小那条卖与求取祥瑞兆头的达官显贵,略大那条,则是想自行掘出条水渠养起。待到娶妻育子过后,也好同后辈子嗣吹嘘一番,说爹当初便是靠两头鱼王起家,购置来这么座上好宅邸,最好再添油加醋,讲讲降服鱼王时候耗费的周折,此生便算是没白在江水道上走一遭。 然三门江百转千回,父辈子从,渔业尤有百年之久,江底鱼王落网的时节,不过六七回而已,纵使许仪自诩运气极佳,想借鱼王青云平步,谈何容易。 于是年近而立,四体不勤的许仪依旧未曾娶妻,愁得家中老父白了两鬓,却还是得撑住颤巍腰腿外出打渔,极不省心。 但许仪今日却是早早便束好斗笠,披上破旧蓑衣,轻手轻脚出得门去,掩上破旧木门,拏舟撑篙,独往江心而去。就连许仪自个儿也不晓得,为何今儿个偏要趁着天色尚未明朗便出得门去,糊里糊涂,懵懵懂懂,于水雾迷蒙之际,摇篙而走。 天色未曾明朗的时节,云且昏重,天尽处尚无丝毫烫金,水汽奇重,虽流水徐徐而过,然唯有墨色溢满江心,浮光微动,如夜逝萤。 “这位小哥,岸在那边,你走得有些过了。”直至有人缓缓出言,许仪才猛然间打个激灵,如梦初醒,顾不得擎起竹篙,惊惶道,“这位爷,小的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混事,阳寿按理说也未曾得尽,大爷可别勾了我魂去受罪。” 说罢哆嗦着一双手,便向怀中摸去,可苦苦寻摸半晌,也未曾摸出一枚铜钱,惊得两股战战,险些跌坐在舟中。 先前雾霭当中那位似乎有些无奈,“小哥想的太多,世上哪有什么无常鬼怪,即便是有,也应当调配到那些个为非作歹、寿数将尽的显贵头上,与你何干,我只不过是趁着人烟稀少时候前来垂钓而已,无需惶恐。” 许仪惊魂甫定,自顾喘息不止。他打小胆子便小,约架便是只晓得动嘴皮子,真若是两伙孩童动起手来,许仪定是跑在头前,两腿如有风助,于周遭众人惊异之中,瞬息之间跑个无影无踪。或许真是福缘深厚所至,这许仪虽说身手疲软,可如此多年下来,竟是未曾吃过一回揍,也是十足怪事。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魄,许仪再度撑篙,朝江心当中划去,却见雾霭渐稀,的确有位模样俊郎,且手拈长绳的男子端坐舟中,聚精会神朝江水当中看去。 “如何?无常模样,恐怕没我这般俊俏吧?”男子瞧见许仪已至近处,不由得笑语道,又将手头长绳往下松了松,继续聚精会神向江中望去,只是这般姿态,谁人瞧着也不像是闲来垂钓。 许仪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哼哼着骂道,“我说兄弟,这般天色前来钓鱼,也不怕失足落水折去性命,三门江下游虽说流水平缓,但到底是汛期刚过,指不定江水下头一阵暗流,就将人带到远处,泅水功夫再高,也要上点心不是?何况这雾色沉沉,惊了旁人算谁的。瞧你面皮生,大抵是别地的富贵人家闲出个鸟,来此吹吹江风,但怎么也得遵循规矩是不?” 任凭许仪恼羞成怒过后如何奚落,男子始终面带笑意,挽住掌中长绳,缓缓往下放去,似乎并未记在心上,相当淡然。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富贵人,总是愿做些稀罕事,”既然心肝落地,许仪便横生出许多困意,冲那男子摆摆手道,“甭钓了,头回瞧见使光秃绳索钓鱼的,趁早哪来回哪去就是,真当自个儿能钓上来什么鱼?”随后便撑起竹篙,向岸边划去。 许仪这般不屑,并非是空穴来风,但凡是渔村当中三岁孩童,都知道若无钓竿,只凭鱼线,即便是钓术再精湛的老渔夫,最多也不过是钓上个巴掌长短的游鱼,眼下这男子竟是欲用根粗长绳索当做钓竿,休要说巴掌长短的游鱼,哪怕是指头长短的,怕是也掉不上一枚,何其可乐。 男子却是玩味道,“小哥说话,可是有些想当然,要是我说能凭这根绳索,钓尽江中鱼王,不知你信是不信?” 正要撑船离去的许仪像是闻听了什么天大的滑稽事,再回头看看那男子依稀不定的面孔,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舟船好久才止住笑,“兄弟莫不是前阵子害过一场风寒,烫坏了脑袋,这等大话,我是不信,您不妨再等等有缘人来此看热闹,回见回见。” 说罢许仪撑船便走,再不敢多做停留。 天晓得这疯子咬不咬人? 可正等许仪掉转船头的时节,却发觉昏暗江面之上,有数十处明明灭灭的亮处,远处雾气当中,更是有万千流光齐头而来。 灿灿如星斗摇落。 许仪家境贫寒,并未读过私塾,至多不过是听几回戏,可望见此番景致,灵台当中却突兀生出这句言语,木愣在原处。 哪里有什么星斗坠河,而是片形同巨潮的鱼群,背脊露出水来,星星点点,宛若碎银。 而那男子却是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舟边横陈鱼脊,“莫要急切,一个个来,时辰尚早。” 良久过后,许仪一张嘴才缓缓合上,心头更是惊愕。三门江春汛过后罕有鱼潮,唯有夏秋交界时鱼潮最为频繁,且子时出没居多,至于春汛这段时候,数年难得一见,况且时辰亦有差错,难不成还真叫这男子赶上了鱼潮? 不过眼下也由不得再多寻思,眼前皆是银钱,岂有不捡的道理,故而许仪连忙蹩住小舟,拽出渔网来,朝磷光最为分明处甩去,嘴上还不忘同那男子扯上两句:“我说老哥,你这运气也忒好了些,往常这时候休说鱼潮,就算是下得去网,那亦是打水一场空,如此我便得厚着一张脸皮蹭蹭老哥的运气了,莫怪莫怪。” 男子仍是清清淡淡看了许仪一眼,“我为鱼王而来,寻常鱼儿,入不得眼,你且取走便是。” 许仪心头不屑,不过嘴上倒是松下来,“是是是,老哥定能钓起数头鱼王,这些看不上眼的鱼儿,小弟便帮你收着,甚好甚好。” 不多时,男子果真收起长绳,可绳索末端只挂着条寸许长的黑尾鲫,才入男子掌心,便被搁在水中。 “不是你。” 许仪已然下过两三回网,瞅着那依旧淡然的男子,神色悚然。只因那男子所持绳索末端,压根也无钓钩饵料,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黄绳。 不出三炷香功夫,男子一连收绳数次,鱼儿个头渐大,由寸许短变为一臂长,可还远未够到鱼王那般斤两。不过仅凭这十余条咬绳鱼儿,一旁的许仪神色也是越发骇然,再不敢出言。 “这三门江,倒是真有些讲究,罢了,不枉费时辰便是。”男子起身,脚下小舟却是半点未曾晃动,像是片舟上鹅毛因风骤起,波纹不生。紧接着那条黄绳便自行入水,似是条长蛇一般,于水中游下极深,看得许仪又是一阵悚然。 这位面容俊郎的男子,怕是并非什么寻常人,大概就跟戏文里头那通晓神通的仙家一般无二,甚至犹有过之。 倒非是许仪未曾想过仓皇而逃,而是周遭鱼儿近乎将这段江水铺个满当,绕是奋力撑篙,亦是枉然,舟可畅行水路,但眼下游鱼铺陈,又怎能挣动半分。 于是许仪往后半生,便时常能在梦中瞧见这幅景致。 半个时辰之中,男子震臂钓起统共一十八头鱼王,皆是两人高矮,放还江中六条,剩余一十二条,皆尽以绳索捆缚,叫那男子倒提手上,好像在江水当中抓起条白龙。 若以重鱼权作杖,可搅江底老龙宫。 神仙手段,亦不过如此。 不久前还冷哂不已的许仪,早已瘫软在破烂舟中,浑身颤栗。 那男子转过头来,看似并未花多少力气,就将束住一十二头鱼王的黄绳扛在肩头,微笑道,“小兄弟,我今日送你一场富贵,你与我做个交易,不知意下如何?” 第三百一十八章 狮子滚绣球 交易是个什么交易法子,许仪不懂,家中世代皆是渔民,在他以为,所谓交易无非是一手银钱一手鲜鱼,哪还有其他门道。可男子前半句,他却是听得真切,瞪大一双眼犹豫道,“这位仙人老爷,在下愚笨,不知您说的富贵,是哪门子富贵?” “这江心之上唯有你我二人,耍心眼作甚。”男子将黄绳稍稍一提,却见那一十二头鳞尾欢脱的鱼王登时化为十二枚一指长短的幼鱼,掂在掌心当中,笑道,“我送你这十二头鱼王,换得钱财,你只需将这段黄绳系在腕上,无需供奉,只是不得摘下,这买卖可是有天大赚头,不知小哥意下如何?” 望那许仪依旧是一副呆愣神情,男子又补上一句,“要是嫌这些鱼王不够,再钓几头就是,亦是好商量的事。” 倘若搁在平常,按许仪这占便宜成性的脾气,哪怕是那男子以两头肥鱼相赠,他便铁定会一口应下,更甭说眼前乃是十二头鱼王;要是一齐卖与富贵人家,这便是十二座装潢精致的好大宅邸,与那些个生意做大的商贾相比,都不落下乘。可如今那男子的手段,实在过于叫人心头骇然,以至于许仪闻言过后,不知是搭错了哪条筋,开口问道,“小的平心而论,平日里并无善举,为何选我?” 男子脸上也是微妙一变,不过旋即便浮现出笑意,“我也不瞒你,就干脆同你明说就是,倘若这段黄绳栓到腕上,将窃取一些气运福分。往俗里说,你若接了这绳,兴许今儿个夜里睡得便不算踏实,亦或许明儿出外时候,叫一两枚石头垫了脚,不过并无大碍就是。以我来看,今日这十二头鱼王换你一丝福分,并不算亏。” “换与不换,皆在你一念之间,我留与你一炷香的功夫决断,”男子转过身去,悠哉悠哉从怀里掏出壶酒,品过一口,而后似是自言一般,“不过过了这村,怕是就没这店了,自己想去。” 一炷香时候,对于蜉蝣而言极长,而对于天上昏云而言,竟不过一瞬长短,许仪盘腿坐下,瞧瞧舟旁始终不散的鳞光,再向家中远远望去,神色莫名。 远处不知谁家黄犬呜。 “小人这辈子,净给爹娘添乱了,甭管怎么说破大天,都属于一事无成的范畴,好容易学会了打渔这门手艺,却还是懒散得紧,照这么下去,恐怕百年过后,我都没脸埋在祖坟方圆百里。”许仪抹抹脸,神色却是极爽快,“今儿个承蒙您这位神仙看得上,休说是跌跤磕落两颗牙,就算是小人豁出一条命去,也得挣着这份富贵。” “想明白就好。”男子乐呵,信手斩落一段黄绳,扔到许仪手中,“带上瞧瞧松紧,不过我给你提个醒,若是带上,这辈子可就摘不下来了。” 许仪慢慢伸出手,捡起那枚黄绳,仔仔细细绕着尚且有些嫩的手腕,打了个结,冲男子深深一礼。 网址m. “头一份黄道气,成了。”男子这回的笑意,分明更真切少许,将手头那串鱼王朝许仪船舷上一挂,叮嘱道,“这黄绳一旬过后自会消失,在此之前,最好莫要露相,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这些个鱼王,你且以缸存起,十日之后将其置于坞中,真身自然显出。” 许仪一一记下,可待到抬头再看周遭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哪里还有什么鱼潮,周遭不少渔人已然出舟,却无一人发觉此处突兀冒出两人,舟来舟往,皆是视若无睹。 三门江上游,吴霜正拎着枚钓竿指点自家老三,不知为何,神色却是猛然一紧,往下游看去。 “如今竟还有人使这等下作手段?倒是小看了颐章境内的修行人。” 赵梓阳正练得起劲,闻言一时间不明所以,不过瞧见自家师父如今的铁青面色,登时便将喉头的言语咽将下去,站在一旁,等候自家师父出言。 吴霜却并未开口,只是略一闪身,便至河畔,朝正端坐垂钓的柳倾道:“徒儿,将老三叫到近前,且沿河布下大阵护住三位师弟,为师眼下有要紧事,要到三门江下游走一趟,若是久不回返,你等便先行回山就好,莫要惦记。” 书生皱眉,“不如携徒儿与师父同去,也算个助力。” 需知自打他上山过后,吴霜便罕有这等铁青面色,即使是不久前同那位黑袍毒尊赌斗的时节,吴霜亦是面色平淡,甚至隐隐之间,有些兴趣盎然的意味,此番却是不同以往,肃穆阴沉。 “江水下游那人的修为,就算是你如今阵法有成,随我同去,也是无异于以卵击石,为师一人前去便是,护好你几位师弟便是,无需太过忧心。” 并未耽搁过久,说罢吴霜便运起两剑,只朝江心轻轻一划,如碎玉乱琼一般奔流而下的三门江水,便被通天剑气断为两截,断面如镜。 青袍男子踏上半截浪潮,原来已然停下的奔腾江水,再复涌动,如雪毯长卷,重重叠叠,崩坍直下。 狮子滚绣球。 滔滔江水砸岸起尘,将如犬牙差互一般的岸堤袭起无数烟雾,鱼群腾越,竞相而前。 “呦,若是我没记错,三门江逢两度鱼潮,今儿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热闹些好,不然这酒水下肚也是无滋味。” 男子似乎是方才了却一番心事,含笑向那足足三四十丈多高的晶莹水球,身形不退。 “若是我也未曾记错,颐章夺人福缘的破事,数百年来亦是头一回,阁下当真是好手段,果真欺颐章天下无人?”青袍剑仙足踏江水,冷笑不已。 “此话不对,你情我愿,怎么能算夺?”男子伸手一点,周遭天色重归黯淡,江上渔民,尽数不显踪迹。 “你情我愿?”吴霜冷哂,指向正惊惶不已的许仪道,“那一十二条鱼王本就是三门江奇珍,却叫你窃去同他交换福缘气运,阁下倒是好手笔。” “顺水人情借花献佛,何错之有?”男子一笑。 “我敬你乃是南公山下教书先生,让你先行递招。”吴霜不依不饶。 男子咂咂嘴,并不去理会吴霜言语,反而是自顾说道。 “想吃枣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小输一阵 是日,三门江卷起千堆雪。 艳艳冲天剑气与一头粗如江水的黄龙捉对厮杀,搅得整半条江水化作雾气,腾空直起。 虽说剑气猛烈,而那头模样十足鲜活的黄龙却是丁点不落下风,一双斗大眼目泛起辉光,将周遭昏沉雾气照得奇亮如昼,森森口齿银芒隐现,与那呼啸直下的剑气杀作一团,鳞片坠地,而那剑气亦是折损一分,毫不相让,两两对抵。 大抵针尖麦芒棋逢对手,便是如此一番状况。 “人都说吴大剑仙剑气之盛,可压剑王庙道人,如今一见,着实是名不虚传,比什么所谓的五绝,实在强上太多。”男子扛着黄绳,或者说是扛着那条鳞毛铺散的黄龙,对半空之中连声赞叹,倒不像是二人正相对厮杀,而是对座饮茶时温言笑语。 “谁能想到南公山脚下终日醉醺醺的教书先生,竟然有这等乾坤手段,先生还是过谦了。”一身青袍随风翻滚的吴霜也是一笑,可随之而来便是令青霜向前一递,连波剑气骤然直下,压于男子顶上。 剑光锋芒比之方才,犹有过之,竟是齐齐削去那头黄龙两角,使得后者吼啸不已,浑身层鳞抖擞,一时间撇去痛意,大开巨口,不管不顾冲吴霜咬去。 而踏在成团江水上的吴霜,唯独牢牢抓紧了那柄青霜,横在胸前。 万朵剑气皆回转,护住吴霜周身一丈有余,黄龙尖牙同这道剑气屏障撞于一处,铿锵响动不绝于耳。 吴霜剑术,尤以攻伐时威势强绝闻名,少有守时。当初凭一己之力硬抵五绝时,经络叫五人联手震裂大半,吴霜亦是单手提住青锋,一剑接一剑,将周遭连片山峦尽数毁去,而斗牛剑气往来不绝。 今日却不知为何以守代攻,看得舟中男子眉头微挑。不过手头黄绳却并未松开,双目望向半空那道持剑身形,“稀罕事。” 男子开口刹那之际,脑后有一剑奔袭而来,快似流星赶月,转瞬之间已然没入男子后脑一寸,却是并无丝毫血渍淌出。 “此界无日无月,唯有墨云千顷。”男子撇撇嘴,扭过头来,端详了端详那枚悬停在眼前的古朴飞剑,“身既在此界之中,怎可为刀剑所伤,剑仙此番出招,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了。” 一击不中,吴勾退却,可待到从浑身瘫软的许仪身旁经过时,剑柄处突兀现出一人身形,握住电掣也似的吴勾,向许仪手腕处黄绳挑去。 再瞧黄龙口中,唯有青霜当空,抵住那黄龙口中万千齿刃,剑鸣不止。 “管你什么自成一界,大雾当空,剑所过处,我自当随。” 持剑的青袍男子足尖轻轻踏上许仪小舟,江波微动,竟是令万千浮水游鱼退回水中。 男子倒也干脆,抬手收回黄龙,重新化作条长绳背在肩上,拱拱手道,“兄台剑道,的确脱俗,一时间就连我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今日切磋,算在下小输一阵。” 吴霜也不理会,抬起掌中剑朝许仪道:“那黄绳可抽去福分运气,若是抽了个精光,恐怕就算是行路脚下打滑,都能将你摔个半死,不如趁着那绳还未深入浑身四肢百骸,就给它砍个干净。” 无意中吴霜瞥见那串鱼王,更是摇头叹道,“如此小恩小惠,换你半生不如意,或是平白暴死,这买卖才是真个不划算。” 可许仪只是瘫坐在舟中,摁紧腕上黄绳,一言不发。 “伸手,我替你去了这附骨之疽。”吴霜言语微寒。 许仪依旧摇头,并未去看吴霜,而是颤着唇惨笑开口,“仙人老爷,其实非是小的蠢笨,那气运一说多有讲究,即使小的没读过书,也知道这一说相当玄乎,运气要是差了,那便啥事也做不成。丢了性命倒还好说,要是落得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不是比死还遭罪?” “可小的活了小半生,除却吃爹娘血肉之外,竟然连半点好事也没做过,光靠打渔这门手艺,哪里能挣来什么银子。” “十二头鱼王,在您眼里大概不算什么,同那位爷一样,勾勾指头便能取来,可落在小的眼里,那就是好几座两三层的大宅,还能有富余雇上几个煮饭端水的老婆姨。”许仪抬起脸来,望向沉默不语的吴霜,“我爹腰腿奇差,听人说艾灸极对症,可就连集市里头的上好艾叶都不舍得买上一捆,就是为了给我这儿郎多攒些钱财,免得日后日子太过清苦。” “小的求您,千万莫要收去这段黄绳,好让我双亲过几天舒坦日子,小的拜谢。” 年轻人屈膝而跪。 江上寒风凛冽。 青袍剑仙转过头来,“果真是小输一场,到底是做先生的,当真高明。” “可若是我非要破开此局,也是信手可为,不知你又要往何处落子。” 男子耸耸肩头,“破一绳容易,破千万绳难,万两黄金,想必对于您而言,乃是唾手可得的凡俗物件;要是你吴大剑仙非要强行解开此局,在下倒是有不少脱身的手段,只可惜山下学堂,又得另请先生了。” 说罢,男子轻挥袖口,使神通令许仪睡去,而后再度开口道,“我所取的那一丝黄道气,虽与运气二字同气连枝,不分你我,但并非是为我所用,而是为旁人埋下一手退路,退可保全性命,进可护来日破境,所取福缘,不过万分一二。” “破境护命,所需的气运何其之多,若是落在这小子身上,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又与取人性命何异?”吴霜冷笑,唤回青霜,二剑合为一处,指向那神色淡然的男子。 “有话好好说嘛,舞刀弄枪的作甚,”男子相当无赖,连连摆手笑道,“今儿可是惊蛰时节,不宜见血,您要是失手砍了在下,平白惹上一身霉运,不值当的。” 说罢男子从怀中掏出壶酒水,端到吴霜面前,“上好的杜陵酒,何不边喝边谈?” 第三百二十章 雁唐州,钓鱼郎 茫茫江心之中,两人分乘一舟。 鱼潮褪去,唯余平静江流。 吴霜还是接过酒壶,不过并未饮酒,而是瞧瞧上头雕花,面庞流露出沉思之色。 “我曾讲说自个儿是从中州夏松而来,并非实情,这两壶杜陵,只不过是途径夏松时随手所取而已,虽说年头不久,但也还算能喝出这酒水滋味的确非凡。” 男子娓娓道来,并不急着同眼前人讲出来意。 “说起究竟从何而来,的确是为难了在下,不过能讲的,自然要跟兄台讲明白,这吴勾青霜两剑的滋味,实在是不愿再尝第二回。”男子抬眼看看吴霜青袍周遭翻飞不停的两枚飞剑,赞叹不已。 吴霜没好气,摆摆手道:“客套话就此打住,你这身道行亦非是俗人能修出来的,若是当真拼个山穷水尽,胜负还是两说,奉承我作甚?” 非是吴霜客套,先前男子可谓是不显山露水,今日比斗一场,确是非同小可,不说那自成一界的绝妙神通,光是以肩头黄绳化虚为实,唤出条通天黄龙的本领,在颐章之中留名挂匾的仙家山门当中,怕是也难挑出第二家;再说此番斗法时辰尚短,这看似懒散的男子究竟有何超凡后手,连吴霜都是揣测不出分毫。 “兄台也是爽快人,看样我耗费许多时辰学来的阿谀功夫,还是不够火候,也罢,那在下就先自报家门,免得惹起兄台胸中火气,再削我几剑。”男子语气依旧是懒散轻浮,神色却是收起慵懒,双目平视吴霜,抱拳拱手。 “雁唐州行六十二辈钓鱼郎颜贾清,见过南公山宗主。” 江流缓逝,游鱼跃起,除此之外,皆尽寂寥无声。 “雁唐州。”吴霜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眸光如炬“天下九国之中,并无一处唤做雁唐州的地界,我早年间曾远游天下江湖,亦是从未听闻过。” 男子笑意不改,“在下的确是从雁唐州而来,大抵是兄台许久未曾涉足江湖,年头过远,混淆了些地名;天下何其之大,绕是宗主记性奇佳,难免有记错的时候。” 吴霜仔仔细细盯着自称颜贾清的男子面容,直到许久过后,才垂下眼睑,拂拂身外青袍,轻抿一口杜陵酒,心不知有何所念,只向江当中眺去,“钓鱼郎又作何解,凭你的能耐,所钓之鱼,想来亦不寻常,总不能只钓区区几枚三门江里的鱼王,同人去换些气运使。” 颜贾清方才喝罢壶中酒,闻言连连摆手,颇有些不舍地将酒壶挪开,瘪嘴道,“这话可是冤枉了在下,那黄道气不过是为下辈钓灵人所备。就算我想使这福缘去赌坊之中搏一搏,捞些钱财买酒喝,那也是有贼心没贼本事,这条黄绳的确是神通无穷,不过想要从中取来黄道气为我所用,那便是痴人说梦,指不定还要叫这条破绳好生痛揍一顿。” 见吴霜半晌不开口问询,颜贾清倍觉无趣,叹口气道,“钓鱼郎乃是我雁唐州独一份的行当,代代皆是背着这根黄绳,从未改换过;其品阶若要按法宝来算,大概比寻常灵宝还要高上那么一截。灵宝通灵,历代钓鱼郎人选,亦是由这根黄绳所选,一经选出,法宝认主,便得负责去山水之间垂钓黄道气,或是攀附于身具黄道气之人身上,取下丁点气运,留待下辈钓鱼郎所用。” 兴许是瞧见吴霜面色不善,颜贾清也不再藏掖,将其中讲究皆尽道出,“说是窃取运气福缘,不过历代钓鱼郎穷其一生,大都能攒下千万缕黄道气,或是从大川之间得取,或是从秀水之侧钓起,至于从攀附之人身上取来的,实在是不足挂齿;保命破境所需的黄道气的确不在少数,不过若非是万不得已,钓鱼郎一向不动用他人气运,只用平日积攒下来的无主黄道气,千百载来皆是如此,既是规矩,也是铁律。” “那为何偏偏要往南公山而来?以你的本事,按说总不会愁无银可用才对,隐姓埋名做个教书先生,大材小用。”对于颜贾清先才所说,吴霜不置可否,而是调转话头发问。颜贾清嘿嘿一笑,“那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在下这层钓鱼郎身份,行走江湖时候,颇容易让仙家惦记着,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非是真人,那也合该避讳点不是?” 窃取运气福缘,这等足矣令天下修士心驰神往的泼天本事,只在古典之中才能琢磨着蛛丝马迹,虽寥寥数笔着墨不多,更兼有损阴德之嫌,故而这等神通,历来为仙家所不容,颜贾清此言,嘴上说是身份恐失,实际上讲的却是唯恐法门露相。 “擎天老树向来不缺,何况你怎敢断言,南公山能容你在山下久居?”从自家老四入门,吴霜对于这等马屁早就是见怪不怪,闻听颜贾清此言,古井不波,只是玩味问道。 “兄台先莫要生怒,且听在下一言便是。”颜贾清笑笑,自顾饮酒,心满意足过后,才将中空酒壶撇开,“北烟泽国之中的事,想必吴宗主亦有所耳闻,不过在下与您交个底,那大泽当中的妖物,与钓鱼郎有些渊源;如若妖物当真醒转,只怕凭寻常修行之人,断然阻拦不得。说难听些,甘愿出手御敌的仙家,十中无一,何况那些个藏匿于深山之中,唯恐寿数有失的老家伙?” “黄绳中的黄道气,据前辈钓鱼郎所言,最是可抵那妖物之威,不说反客为主,起码能保全性命,护南公山无恙。前些日在下同你要的那个后生,九成九便是下一辈的钓鱼郎,就算日后离去,这份香火情,也足矣护南公山无忧。” “乱世之中,一隅偏安,真不丢人。”颜贾清言语轻缓,看向沉默不语的青袍剑仙,静候下文。 江风吹拂,不过徒添烦闷。 一头老鱼借着舟船之上的微弱灯火,探头朝江外看去,张合张合鱼唇,使足了力道,却依旧未曾跃出江面,只落得个残尾拍江的微浅回响,传开甚远。 “走了。” 青袍剑仙站起身来,并未御剑,就这么一步步走出昏沉雾气。 步履沉沉。 第三百二十一章 久闭长关 待到许仪悠悠醒来时候,颜贾清依旧坐在舟上,神态闲散,单手拍腿,击节而唱。 神仙老虎禅,才子红粉关。 不知前尘数度,犹有百草荣或枯。 山映斜阳天接水,老农恨,飞鼠安。 人之穷尽数几旬,不过一日浮云暖。 曲调极轻快,就如三门江历代渔夫所唱的小调一般,跳脱俏皮,而那背着条黄绳的男子,脸上尚无丝毫笑意。 “既然已醒,便速速归去,携这些条鱼王找个地界,卖与富贵人家,不过切记一条条卖,万不可将手头十二条鱼王尽数显露世间,引来些麻烦倒还好说,倘若是失却性命,岂不是我做了赔本生意。”颜贾清挥挥手,示意许仪速速归去,“兢兢业业,就算是福缘浅薄亦可得一世富足,荒淫无道,身负祥瑞异相仍要遭劫。言尽于此,下回再相见,恐怕已是几十载后的事了。 “君且慢行,不送。” 许仪费力坐起身来,呆愣瞧着舟上系着的十二条鱼王,正要冲那男子行大礼相谢,足下小舟却被后者拂袖扫出数米之遥,险些失足跌落水中。 再抬头时,但见外头天光大亮,哪里还有浓重雾气。 周围十来条渔船,往来不绝,江上舟船过水,渔夫呼喝,起网之声起伏,热闹至极。 “许仪,你小子犯什么愣,难得今儿个早出来一趟,随意下两网,也好给你爹个交代。”正愣神功夫,许仪肩头便叫人打了一拳,回头看时,却是自家不远处的一位名叫侯齐的中年男子,正冲许仪撇嘴笑道。 侯齐家中亦是世代捕鱼为生,不过却比同吃一行饭的许仪勤快许多,一张面皮叫灼人日光晒得黝黑透亮,虽说平日里老实巴交,不过此刻笑意之中,很是有些不屑意味。 原是许仪虽说性子还算温和,但极为懒散,说是懒散如虫,都姑且算是冲他爹娘人缘极好,替他留几分薄面,故而在侯齐这等踏实打渔的汉子眼里,相当看不起坐吃山空的许仪,故而言语之间,十分不敬。 “瞧您说这话,既然出来了,自然要下两网碰碰运气,不然岂不是可惜了这大好的艳阳天,”许仪连忙陪笑,右手不着痕迹的将那串极小号的鱼王向舟旁揽了揽,随后便取出网来,朝准江心一甩。 “老许,你家那小子怎么今儿突然转性了?往常头晌少有见他出门打渔,就算是偶尔瞧见,也是晌午过后,日头渐昏的时辰。”远处一位年岁稍长的汉子打趣道,自个儿则是掏出水壶,喝了个痛快。 “这谁知道去,怕不是哪家大姑娘过河叫他瞅了去,横是勾将出来两魂五魄,这才自个儿撑舟,随手抛两网。”叫那汉子唤做老许的渔夫,双鬓雪白,才下过四五回网,狠命拽上一二十条江鱼,便是发间热汗淋漓,单手扶住精瘦腰杆,狠狠骂道。 汉子一乐,拍拍老许肩头,出言宽慰道,“你也别恼,哪家小子不想姑娘,许仪那小子正是好年纪,不想姑娘还能想啥?既然有改观,改多改少,那都是好事,给点好脸色又不花银子,看开点。”说罢也不久留,撑舟而去,只留下老渔夫站在舟中,神色难明。 春光已至,自家这不省心的小子,好歹比从前出息些。 好像也挺好? 老渔夫弯下腰来,又是撇下一网,可嘴角分明有笑意。 三门江上游,柳倾一时间也无心垂钓,掐住双手四指,缓缓起阵。 师父吴霜踏江直往三门江下游,已逾整一时辰,这可谓是极不寻常的事,自家师父的手段,他这做首徒的,不说是了然于胸,也算能揣测出八九分深浅,眼下这时辰,只怕所遇敌手非同小可。 钱寅早就钓满一整鱼篓的肥鱼,不得不提这位南公山二徒,择鱼的法子相当有讲究:凡是不满半臂长短的鱼儿,任凭卖相再好,都被钱寅比量过后,重新扔回江水当中,嘴里还念叨着诸如鱼长半臂尚在幼时,杀之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罪过罪过云云,听得一旁云仲云雾缭乱,连打量二师兄的眼色,都有些怪异。 “师兄啊,这挑鱼的法子,还有何讲究不成?”纳闷多时,云仲还是耐不住性子,张口问询。 钱寅瞧着好笑,放下钓杆蹭蹭两手,故作高深开口:“这学问可就大了,师兄我掐指一算,真要是同你说个明白,牵扯因果甚巨,恐怕要伤损你日后气运;不过若要破除因果,说来也不难,三条烤鱼,便可除尽因果。” “原来如此,”云仲将这四字拖得奇长,促狭笑道,“既然如此麻烦,那师弟就不听了,待到日后羽翼渐足,再自行一探究竟便是,就不劳烦师兄了。” 云仲上山过后,修行勤恳,除却嘴皮嘚瑟,有些欠收拾的意味,但瞧着总是有老成持重的模样,更是从未背离过三位师兄的意思,如今突兀发难,登时叫钱寅面皮一阵抽动,哭笑不得道,“别介别介,师兄说实话,确实是有些嘴馋,还得请师弟多费费心,整上两条烤鱼解解馋虫。” “那不就得了,”少年咧嘴,“同师弟客气个甚,尽管吩咐就是。” 吃了一瘪的钱寅摇摇头,瞧着少年拍拍屁股,从河岸站起身来,轻轻快快前去拾柴,似乎并不觉得羞恼。 远眺之际,却见江上缓步行来一人,未曾御剑,更未曾撑舟,只以双足踏水,步步而前,青袍翻飞。 柳倾终于松开四指,面色一阵苍白。 一指一阵,两手四指,共起八阵,若是想维持整整一时辰,所耗费的内气之多,岂在少数,故而撤去八座大阵的时节,书生终是抵不住这浩繁如渊的消耗,险些稳不住身形。 青袍男子分明相隔十余丈,然一步踏出,便已至柳倾背后,轻轻托住书生身形,缓缓道,“鱼钓得够数了,咱们回山。” “此番回山过后,为师要闭上一回长关。” 第三百二十二章 蟠桃不及也 回山路上,柳倾快行几步,稍稍欠身,向久久未语的吴霜出言问道,“师父,徒儿斗胆问上一句,下游那人,手段究竟如何?” 吴霜斜视一眼,见书生赫然捏住一指,这才摇头叹道,“修剑以来,我所遇上的高手,可谓是不在少数,但能自成一界,且可出入无碍的,算上五绝之中的两人,与那抠门至极的老牛鼻子,不过区区三人而已。前阵子打上山门的那老毒物,既然跻身五绝,凭他的天资与心性,大概亦是能略微触及到界术法门。总而言之,天下如今的高手,能摸到这一关的,估计不过十指之数,可今日遇上那位教书先生,手段之纯属,几可称最。” 书生两眉险些剜入眉间,凝重道,“先前我与二师弟下山的时节,曾经遇到过这位不请自来的先生,观其谈吐甚为不凡,可境界深浅,丝毫未能探明。山下住着这么位大高手,对于南公山而言,恐怕并非是什么善事。” “是高手倒还好说,揣测不着目地的高手,才是最为棘手。”青袍吴霜眯起眼来,回想起方才那颜贾清的手段,再想想那人说起小输一阵时脸上的轻松神色,面皮上头寒意,更甚一分。 身兼自成一界的神通,若非是刻意相让,只怕他吴霜能否握住吴勾飞剑,还是两谈。颜贾清怕是早就猜透了那位打渔的小子的心思,故而大大方方让棋一步,好让吴霜自个儿听听那位打渔郎的口风。 之所以如此笃定,那便是捕鱼郎的心思,早已叫颜贾清揣测出十成。 世间有万千捕鱼郎,故而也可以说,那懒散的男子,早早就将世上种种人心,摸了个通透镜明。 所以颜贾清便大摇大摆自行前来南公山脚下,做了位教书先生,身负窃取气运的祸世法门,却如此云淡风轻,原因在于他一早便晓得,自个儿所携的筹码,就连当今天下剑道稳居前三的吴霜,也是难以开口相拒。 来此有恃,故而无恐。 吴霜停下步子,自顾骂道,“奶奶的,自从爷爷踏入江湖,除却十载前叫五绝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从未被人拿过把柄,今儿个一遭,却没成想叫一个钓鱼的逼得不好张口,真真是扫兴。” “二师兄,你说师父和大师兄商量啥呢?咱这一行几人可都是师父弟子,有啥事敞开说就是,为啥要厚此薄彼嘞?”赵梓阳今儿也是相当扫兴,鱼也未钓成,钓鱼也没学成,诸事皆是无果。眼见得师父停在原处,正同大师兄商量些什么,心中颇有些好奇,可回头瞧见云仲又变回一副呆愣模样,便只好凑到钱寅身旁,悄声开口问道。 到底是天性跳脱,虽说当过许久白虎帮帮主,可毕竟还是未曾及冠的年纪,上山过后冷峻孤直的性子减弱不少,跳脱得很。 “咱师父自有分寸,什么事该同咱说,自然会如实道来,只能说你我的肩膀还不够硬,即便是说了,于事无补,徒添烦恼,还极容易搅和咱修行的心思,倒不如不说。”钱寅是何等聪敏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将其中缘故点出个八九成,一副指点迷津的模样,装腔作势咳嗽两声,“师弟啊,有些事还得多同师兄学学,毕竟师兄在山上的年头已久,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分寸都能掌握得妥当。” 钱寅还想说什么,可再去看时,哪里还有赵梓阳的影,回头去寻,却见赵梓阳蹲在河岸边上,百无聊赖,拾起枚扁圆石头,冲江心打起水漂,一气打起十来朵水花。 钱寅悻悻闭上一张嘴,再看看又专为呆若木鸡的云仲,满面愁容。 惊蛰时节,颐章大都地界已入春时,无论是正值妙龄的女子,还是初到豆蔻年华,才生出些许爱美之心的姑娘,但凡是家中还算宽裕,皆是将周身臃肿棉衣褪去,换上极显腰肢的罗襦种种,踢踢踏踏走上街去,如踏春风,当真是莺莺燕燕,翠衣红袖,比春日红花绿柳还要明艳几分。 茶棠郡更是如此,茶棠茶棠,尤以盛产上好青茶闻名,可棠字却非是海棠,而是指茶棠郡女子罗裙粉颜,交相辉映,像极了枝头媚态横生的春海棠。 颐章境内,虽多繁花乱眼,然唯坠茶棠女子眉眼耳鬓,最是断魂。 此话出自一位前朝文士之口,起初被指风流成性,大不端庄,可待到文人陆续闻名迈入茶棠郡,才发觉这位诗文尤以雄浑慷慨的文人,并未夸口。 绕是寒铁杵,经这阵香风吹拂,亦可琢磨成绣花针。再木讷孤直的汉子,踏到茶棠郡里头,脊梁骨怕是都要酥软上两分,不说醉倒在万花丛中,起码也要脚下虚浮。 就连高门大户家中迎妾或是聘丫鬟侍女,都要数茶棠郡为先,万一若是闲谈之际,说自家刚收了一房茶棠郡的小妾,面上都是相当有光。 今儿个惊蛰,茶棠郡不少女子也是难得踏出门去,撇开书画织绣,外出踏青游园,故而茶棠郡上下,端的是香风浮动,处处莺莺燕燕,娇声细语,更是引得不少汉子恨不得一双眼系在女子裙摆上头,瞅瞅玉足瞧瞧粉面,巴适得紧。 “敢问这位姑娘,此地距南公山还有多少路程?”街面之上,有位刚进城不久的老汉,轻轻拽住一位袅娜姑娘的袖口,憨厚笑道。 那女子虽说性子温和,可也有些嫌弃那满脸沟壑横陈的老汉,不着痕迹扯回衣袖道,“南公山是何地界,我也不知,颐章颇大,这南公山的名头却是闻所未闻,不如老丈您去别处问问,兴许能打探出个究竟。” 说罢便是转身就走,片刻不欲停留。 老汉摸摸鼻子,叹气道,“现在的小女子怎么都只晓得看皮囊,倒退个三五十年,老汉我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少年,如今却叫人避之不及,可叹可叹。” “世态炎凉啊。” 说罢,老汉摇摇头,可一双贼眼,又朝那姑娘后身看去。 天上蟠桃不及也。 ps:这一章有点滋味,看官慢慢品~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老汉并非是颐章人士,单单看打扮,就是个家中不甚宽裕的田舍翁,似乎已经走过很远的路,爬过很多的山,所以衣衫不整,且有不少碎裂的地方,不过并未补好,大概这也是令那女子嫌弃的原因。 都是正值华年的芳龄女子,一张面皮不施粉黛,便可同水畔繁华相媲美,谁不想是位倜傥俊秀的公子哥前来搭话,瞧见这衣裳破烂的老翁,自然是颇觉晦气。 见那腰肢一掐的女子渐行渐远,老汉扁扁嘴,甚是不舍地把目光移开,佝偻着老腰,颤颤巍巍往街上铺面中走去,还不忘仔细瞧瞧怀中鱼篓结实与否,像极了位从荒凉地界而来的老渔夫。 茶棠郡好茶美人,自可称之谓二绝,不过郡中海棠亦是繁多,眼下方出惊蛰,海棠花瓣初绽,端的是红粉交叠欲迷人眼,花香四溢,使得街头上阵阵风来,亦是携裹住浓重花香,不饮杯酒,闻之愿醉。 老汉缓步倒腾至街道当中,瞧见正对一家商铺,牌匾上书吉庆斋三字,装潢极为华贵,不说旁的,门口两位门童,都是穿缎绣银,唇红齿白,凭此便知这商铺非凡。 “两位小哥,敢问此铺之中,所卖究竟何物?”两位年纪尚浅的门童早早便瞧见这位举止相当鄙陋粗俗的老汉,故而听闻老汉上前问询,自然也无甚好气,右边那位门童撇撇嘴道,“我说老丈,方圆百里之中,哪里有人不晓得吉庆斋的名声?既然是外乡人,倘若袖中无银,不如自行离去,省得污了咱家的门面。” 老汉依旧是神色憨厚,“老朽只想看看里头卖的是啥,毕竟是头回进大地方,总要带点新鲜物什,要是不算太贵,我便给我家妻儿带些,省得白来一趟茶棠郡。” 说话之际,周遭街上人亦是越聚越多,一来正好到了游人最多的时辰,二来这吉庆斋铺面,历来是贵人出入居多,如今这位衣衫褴褛的老汉想要入店,倒是件新鲜事,故而不少行人皆是停下步子,观瞧双方言语。 “我说老头,你这身打扮,能掏出十两银子都是费劲,既然出不起价钱,就休要堵在店门处折腾了,这街上人来人往,叫人看着,岂不是自讨没趣?走远些。”另一位门童见周遭行人越发聚拢,顾不得其他,连忙摆手赶人,言语之间愈加不敬。 周遭围观之人,神色也是不一,面露鄙夷者有,皱眉低语者亦有,神情微愠者亦有。 可唯独无一人迈出一步,替那位风烛残年的老汉说上句好话。 “嘿,看门狗还敢犬吠?放心,你俩人的主子不在此处,甭非装得忠乎职守,人家老丈只不过想进去瞧瞧里头的物什,你这店铺,既然是做开门买卖,还有不让人进的道理,真拿这当成皇宫道了?就算是皇宫道,也轮不到两个毛儿也未长齐全的小子执守。” 人群稀疏处钻出几位孩童,瞧着岁数同那两位门童相仿,不过如若有心,便能发觉身上衣衫的料子,比那两位门童实在是差出太多。 为首那位孩童见门童吃瘪,便继续出言讽道,“说起来你二人与我等也并无区分,这门童的差事,不过是因你两家亲戚同吉庆斋有些交情而已,这才求得这么份恩情,分明是微鄙行当,却成天颐指气使,算什么东西?” 那两门童也是恼羞成怒,同那位口齿极伶俐的孩童吵将起来,更是引得周遭行人驻足,乐呵不已。 趁这功夫,孩童中个头稍高些的一人,悄声走到老汉身后,碰碰老汉后腰轻声嘀咕了两声。 老汉心领神会,借机绕到吉庆斋大门侧处,闪身便迈入到商铺当中。 身手全然不像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待到两方吵罢,一位门童才发觉门口那位老汉,早就不见踪迹,一拍大腿,就要回铺面当中报信,却险些和从铺中走出的老汉撞了个满怀,登时便大骂道,“老儿好不知羞!我才同那几个小泼皮对峙,你竟是私自踏入我家吉庆斋,当真不怕吃打?” 门童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老汉手上提着枚精致布包,且有丝丝缕缕香甜滋味从布包中透出,便不由得呆愣在原处,任凭另一位门童在后喝骂,也是不曾挪脚。 只听门童喃喃道,“明月,这老头,不是,这位老爷,买了整整两叠莲棠球。” 吉庆斋专为显贵巨贾制做糕点,凡是到茶棠郡来纳妾收侍女的富贵人家,总要在吉庆斋买上些糕点,由此以来,糕点价钱水涨船高,颇有一口一锭金的意味。其中镇铺手艺,便是由尚未开花的莲苞裹上陈年海棠,再添上几十味名贵佐料制成,工序驳杂,价钱自然也是高居不下。 老汉绕过两位呆若木鸡的门童,依旧是步履蹒跚,缓缓走到那几位方才出言相助的孩童面前,于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叠莲棠球来,递给为首的孩童。 “老了,吃不惯甜腻滋味,若是老朽之妻尚在,儿郎大概也就比你们稍稍大些,莫要推辞,就当是方才一事的谢礼了。” 为首那孩童还想推辞,可腹中却是咕隆作响,不由得臊红了双颊,却仍是强撑道,“老丈这礼太过贵重,我们乃是穷家小子,要是吃顺了口,平日饭食怕是难咽,这糕点,还是您老收好。” “那便带回家中,给爹娘尝尝鲜,糕点虽贵,做出来便是让人吃的,客气作甚。”老汉摸摸孩童脑门,“若是真过意不去,老朽便问你们一事,权当抵过。” 从人群之中走出的老汉看看街上正开得旺盛的海棠,嗅嗅花香,缓步离去。 先前一路之上,人皆厌嫌,可方才那事过后,不少同路之人看向老汉的神色,已然满是敬重。 就连不少面若桃花的女子,眸中亦是泛起彩来,将步子迈开,恨不得多显出些软腻玉腿。 老汉摇摇头,取出一枚糕点搁在口中,又取出两枚,扔到鱼篓之中。 原来南公山离得不远。 只是人眼有高低之别。 原来仗义每多屠狗辈,向来都非是虚言。 原来等价于一枚蛇兰草的吉庆斋莲棠球,滋味不过尔尔。 第三百二十四章 川岩尽血染 常言道,春风难过紫元关,紫元二字,说的便是紫昊大元交界处,虽说原句诗文磅礴大气,但所言之事,并不尽如此。 除却紫昊东境与大元全境,临近夏松处,亦是难有春风可寻,虽不及前两者那般终年不见春时迹象,可也要待到清明谷雨时,才略微有些应季的模样,其余时节,端的是冷寂非常,漫山尽被残雪裹住,惨白肃杀。 “走马川,当真不适走马。”山峦之下,一位华服女子拽住黑獍驹,眉眼紧皱,看向两旁宛若刀削斧劈的奇崛断岩,神色尤为肃然。 大元人士,多少都晓得该如何走马,周遭大川横亘,当真不可催马上山,再者周遭碎石乱岩极多,马蹄踏之,极有可能崴伤马匹脚踝,即使是黑獍驹的脚力奇强,也难稳妥。崴伤脚踝,再想赶路,想来也是极难。 女子忧心之处,并不全然在此,而是周遭路途逼仄,总是使自个儿心有忌惮。 马踏沙雪,参差作响,却闻两崖之上,除却鹰啼长风,再无他声。 女子摁住腰间长刀,单手拽缰,禹禹独行。 北风打旋,刹那呜咽。 于是女子抬起捉缰的一掌,像是要将散开发丝拢回鬓边,不过刚抬掌心,当中便多出柄箭羽,虽已至掌中,却依旧是震颤不已。 走马川碎石如斗,风声不风声。 而是弓弦崩响。 两侧悬崖峭壁之上,弓弦随风,一时间急雨瓢泼。 女子使刀柄朝马后一削,却见黑獍骤然长嘶一声,左右奔行,并不直直而行,不过前行亦是奇快,躲避如潮箭雨。 刀出,十余根箭羽皆被齐齐斩落,女子打马而行,双肩贴住马鞍桥只以单手断去箭羽,且战且行。 到底是箭羽浓密,一枚箭羽如坠星而来,堪堪蹭破女子面颊,血花飞溅,落在马鬃之上。 这一箭,刁钻毒辣,来势极强。 可女子却缓缓勒住马缰,掉回头来,直直面对百枚箭羽,摊开两手,闭目稳坐。 箭羽破风,然而悬停再悬停。 一轮圆阵隔开飒飒北风,再止一波箭羽,如同在山峦以里,绽开面磅礴巨甲,将箭羽尽数隔绝在外。 相距女子最近的一枚箭羽,正悬于女子眼前一寸,箭芒颤抖,寒光吞吐。 “大元冒狄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大元琉漱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大元术斥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峭壁之上,近百声恭请,此起彼伏。 女子轻轻擦去面颊血渍,冷声自语,“这般精妙射术,果真是大元中人,只是未曾想到,大元多家部族,皆是被那胥孟府所挟,当真是愧对宗族,愧对大元部共主。” “也罢,撕破面皮的事,既然是你等先行出手,我皆招便是。” 说罢,女子收刀归鞘,从包裹当中取出一张小弓,抬手收来数十枚悬停箭羽,弯弓搭箭。 “要我说这紫銮宫少宫主,大概是终日不出家门,将脑袋憋了个憨傻。”山上一位身披毛皮的汉子低声笑道,“谁都晓得箭羽自下而上射去,力道起码削去三五成,再者北风烈烈,能够着山巅都是奢求,何况穿人头颅,胡扯。” 身旁一人窃窃笑道,“甭这么说,一个女子习武又能作甚,身手差些,脑袋差些,有何大不了的,瞧瞧这面皮,相隔如此远近,竟还能瞧见粉黛颜色,谁若是娶回家中,怕是便要不早起喽。” “那可不,兄弟这番话说得我都有些心痒好在紫銮宫如今大势已去,不然我等哪来的胆量,前来截杀,兴许还能摸摸人家少宫主的嫩手,还要多亏了胥孟府那位大人呐。” 汉子心满意足往下瞧去,可下一瞬,一枚箭羽刹那袭来,贴着汉子胸脯便疾驰而过,杀意凛冽,更甚过寒瑟北风。 “这小娘子竟然有这等本事,速速散开。”汉子惊魂不定,连忙冲周遭十来位汉子挥手示意,叫人稍稍隐蔽一阵,可掉过头来时,却见方才那位言语轻佻的汉子,目中正插着根箭羽,自眼窝中入,从后脑而过,力道之强,竟是将那汉子身形带出两步之选。 走马川下,稳坐黑獍的女子接连射出数十箭,箭杀三十六,重伤坠崖者十一,其余伏兵皆尽退散。 岩尽染血。 “张凌渡家那女娃,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倒是老夫看走了眼。” 胥孟府后宅,老者落下一子,抿了口茶水,面容挂笑,面色不改。 “紫銮宫如今势弱,可前几代宫主皆是枭雄之辈,更兼天资高俊,积攒下的家底,又怎会极弱,张凌渡天资轻轻,可他那位闺女天赋,只怕可比肩于数代老辈宫主,府主如此出招,还是有些托大了。”对座那人面白无须,打扮更是简便整洁,一副文士模样,可额角却有片红痣,瞧来相当瘆人。 燕祁晔笑笑,“那女娃心性极烈,若是逼得紧了,只怕要做出那等鱼死网破的事来,我儿也总不能娶个死人不是?古时有温水煮鱼这等菜式,控好火候,以整整一日功夫,使鼎中凉水缓缓转沸,鱼儿分明已死,犹不自知,炖出的汤水,那可是神仙难尝。” “此举虽说并不能使得那女娃心屈,不过起码可叫她知晓,大元统共百余部,大都已可为我所用。” 燕祁晔再度落子,却见整盘毫无杀气的黑子,顷刻之间叫这一子盘活,煞气浓郁如水。 “此局已然定盘,无需再看。”老者朝着对座那位文士抿嘴一笑,“该你饮酒了。” “原来非是截杀,而是在那女娃心中种下一子,府主高明。”文士相当爽快地取来酒壶,灌入喉中,抹抹嘴道,“好一个温水煮鱼,在下受教了。” 二人相视一笑。 “近些日以来,在紫銮宫周遭安插的游哨,算算时间,已然应当布置妥当,恕在下失陪,前去探听一番情况。”文士晃晃悠悠行礼,而后起身便走。 老者点头,无意间瞥了眼酒壶,皱起面孔对门口那文士背影骂道,“一小壶酒水剩下两三口来,你小子养鱼呢?” 第三百二十五章 摇摇晃晃入八极 过走马川时,女子已然将右臂中嵌入的两枚箭尖剜出,血水泼洒,使得原本女子粉面猛然转为惨白,蛾眉久蹙。 黑獍似乎亦是觉察着背上之人抱恙,转过硕大脑袋,朝女子轻轻嘶鸣一声,极通人性。 “无妨,皮肉伤而已,莫要担心。”女子瞧见黑獍模样,不由得笑笑,使左手轻抚马鬃,自语道,“阵法修为,如今还是差了些,同武艺略逊者赌斗兴许还能占点上风,可若是凭一己之力抵挡联手攻伐,依旧是不够份。” 方才大阵,不过勉强抵住两三波箭羽,好在女子拼着多处负创,射杀不少崖上伏兵,使得其余之人无心久留,这才勉强驱马冲出山间谷地,如若不然,只怕今日负创之重,休说赶路,就算是撑着身形不倒,亦属难事。 女子将缰绳松开,任凭黑獍缓缓前行,自己则是从包裹之中翻出一囊酒水,忍痛泼在右臂之上,咬紧牙关,硬生生抗住这阵来势汹汹的剧痛,接连倒抽两三口凉气,待到酒液随污血一同落在地上,这才长出一口气,颤着两手将酒囊收回包裹之中。 好在临行之前,那位平溪驿的老妪强行塞给她一囊烈酒,说是就算出门在外不愿饮酒,也可于负创之时,倒上些酒水,再使伤药涂抹,免得日后溃烂。 果真是老前辈,江湖阅历深厚,若是无这份烈酒,只怕前去夏松境中的时日,又要往后拖延两日。 可过去半日功夫,日暮西垂之时,女子便发觉灵台有些昏沉,再撕开负创右臂包扎处,却见伤处已然紫青。 大元人士一向不愿在箭头之上涂毒,一来怕是猎物叫毒毙过后,肉不可食,二来生怕走兽被奇毒所伤,抓蹭毁了皮毛,如此一来,更不好卖上好价钱,故而女子也未曾在意,只是浇酒过后,裹住伤药,如今毒发,顿觉天旋地转。 无奈之下,女子只好勉强寻着处山岩浅窝,跌跌撞撞翻身下马,于背风坐下,强行凭借已然所剩无几的丝缕内气,将游动于四肢百骸的猛毒拔除,不过片刻功夫,女子已然是大汗淋漓,将指节攥得发白,险些昏将过去。 马儿也是俯下身子,将四蹄收将于腹部,趴在一旁,替女子抵住外头浩瀚北风。 “谢了,回头带你去尝尝夏松的草料,想来也不逊色于大元。”女子虚弱得很,索性趴在马儿脖颈上头,闭目养神。 胥孟府未起势前,大元各部皆尊共主,除却大元共主可调配各部精锐之外,无一人胆敢如此,可不久前那场截杀,分明并非是大元共主指使,紫銮宫虽说如今衰败,但与大元部共主乃至上下官员统领的关系,一向交好;再者有逼她回返意图的,整个大元也不过是胥孟府一家而已,如此一想,只怕大元多部已然唯燕祁晔马首是瞻。 不想则罢,可待到她想通的时节,却是满面寒霜,纵使黑獍浑身温热,也是令女子一阵胸口恶寒。 毒来时节,最忌急火攻心,况且女子方才阵法所耗内气,实在过巨,故而气血之中余毒直冲心脉而去,登时吐出口血水,眼前一黑便歪倒在马儿脖颈处,不省人事。 女子再醒时,只觉得马背颠簸,迷迷蒙蒙抬头看去,却发觉眼前不再是走马川一副荒漠景象,而是柳暗花明,俨然初春景象。 “甭乱动,你身上那毒血,好容易放了个七七八八,若是再乱动,再度危及心脉,只怕是要将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毁去大半,到那时再想补救可就难了。” 女子张口欲谢,才发觉自个儿被绳索捆在马背上头,右臂垂在马腹一侧,血水滴答落地,砸出数枚血点。 前头一位白发苍苍的樵夫,抡动掌中柴刀,劈开荆棘乱草,拽住黑獍缰绳,往山上而行。 “多谢老丈,还敢问此处是何地界?”女子挣动两下,却是半点也难动弹,浑身并无半分力道可用,只得虚弱着开口问道。 “你这女娃还挺有意思,”老樵夫虽说年岁极大,可气力却是极足,敞着衣衫左劈右斩,还尚有余力,回头笑道,“不远千里从大元而来,路上还叫一众人使流箭截杀,吃了这么多苦头,所为何事,难不成连你自个儿都不清楚?” 女子猛然立起眉头,并不搭话,但右臂难以挣动,于是奋力将左臂探出,朝腰间摸去。 “女娃好没良心,老朽救你一命,自然是全无恶意,何苦要拔刀呢。”老樵夫停下手中动作,行至女子近前,拍打拍打黑獍脑袋,且用胡须轻轻蹭蹭马儿面颊,笑得甚是明朗,“此地便是夏松边上的飞来峰,不过叫老朽没想到的是,这头马儿足力竟是如此之好,不出多久便奔行至走马川,老朽路上耽搁了两日,竟是险些同你错过。” 女子骇然,再看老樵夫时,神色已满是愕然。 走马川虽说距极夏松境内相当近便,可离飞来峰却是甚远,绕是以黑獍的足力,想于三五日之中便抵此处,亦是无望,故而女子惊愕之外,犹有狐疑。 “别看老朽,我可不是那山上的神仙,不过是个寻常樵夫而已,若是仍旧不信,自行去山上看看便是。”老者看看女子臂膀中的血水,已然由黑转红,这才替女子解了绳索,宽心道,“不错不错,虽说是女子,不过到底是大元中人,体魄竟比寻常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可老者随即将话锋一转,促狭道,“可山上那位也并非是常人,究竟能否如得他老人家的法眼,还要看你这女娃气运如何,如今伤势已愈,老朽就暂且送到这,剩下的路,就得姑娘自个儿走喽。” 还未等女子缓过神来,老者便朝山下而去,甩着柴刀,嘴里自哼唱道:“凡尘俗事几时休,欲语还休,久言山中无岁月,烂柯烂柯,沧海桑田星落原,何苦多烦忧。” 山花烂漫之际,李抱鱼法身驾云而走,代本尊周游四方。 并无分毫挂念,摇摇晃晃,晃晃摇摇,踏步背柴,直入八极。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飞来峰三问 大岳如鞭,总要有崎岖陡峭处,莫说凭一对手脚,饶是良驹蹄如斧楔,刨住山路碎石缝隙,软土正中,也是令黑獍驹疲累不已。这些日如此奔行下来,本就使得马儿相当劳累,步履不比起初那般稳当坚实,更说眼下山岳壁立千仞,并无多少地界可踏得牢靠,因此,这头黑獍喘息之声,渐渐有几分杂乱。 女子听闻马儿喘息声起,心头自然是心疼,扭扭右臂,似乎是暂时并无痛意,于是翻身下马,好让马儿上山时轻松些;自己虽说力道绵软,不过走走停停,大概亦可缓缓临近山巅。 刚才那位老樵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即便是女子的确浑身提不起多少力来,再要接着麻烦人家,实在是落不下面皮。 既是在外赶路,视而不见他人麻烦,才是本分,若是出手相助,那便是人情,无论是紫銮宫当今宫主张凌渡,还是那位紫銮宫当中的大夫人,从小皆是如此教诲。 老者既然是救下她一条性命,已是天大恩情,来日再报就是,但再麻烦人家,于情于理,皆说不清。 大元之中,即便是女子,亦有豪气。 于是区区六七里的山路,女子与那头黑马,硬是走了近乎一个时辰,才堪堪瞧见山巅道观。 “小友道心坚固,贫道佩服,不过想要上山,还要再等候一阵。” 女子身前古树树梢之上,有老者朗声开口,声若洪钟,丝毫也无老态。 待到女子抬头去瞧时,却见有位老道单足立于树梢之上,身披玄羽道袍,头束道观,发须染雪,端的是面容和善,仙风道骨。 可唯独背后一柄秃拂尘,显得格外扎眼。 道门之中,凡持拂尘者,必将手头拂尘打理得妥当整洁,不染尘灰,一来是云游天下时节,免得叫人看清山门,二来道门中一向有言,唤做“手捧拂尘,身出红尘”,如若是拂尘不整,免不得吃师父师兄一顿教训,因此大都道人,即便是道袍老旧,可拂尘却是整洁如新。 像眼前这位老道背后的拂尘模样,只怕要叫山中师父狠命骂上一顿,再抄上几百遍前贤经文,背上几卷文书,方可勉强消去些罪过。民间话虽说道门清规戒律不算冗杂繁琐,可若是初踏道门当中,恪守清规,亦不是什么轻松事。 大元道门中人不多,但女子亦是读过不少典籍书卷,当中零星载有数十条道门规矩,其中便有拂尘不染尘这么一条。 天底下道门中人,估摸着唯有飞来峰李抱鱼,敢如此随意。 “紫銮宫后辈温瑜,见过道首前辈。” 温瑜勉强停直身子,恭敬行礼,身旁黑獍也晓得这位老道大概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将脑袋低下,四蹄微屈。 “无需多礼,既然是大元部紫銮宫来人,贫道自当以礼相待,可苦于近来诸事繁忙,才不顾礼数,令方才那砍柴的老汉去迎。出家人久处山野,礼数不周,还望小友见谅则个。”李抱鱼倒是相当客气,毕竟出家人以谦和温善为本,既然不远千里上山而来,持礼相迎,乃是本分。 当然,在此列之中,还需除去那位吃拿偷藏的胖剑客。 “常人皆知佛门讲缘,其实我道家也讲究缘分,”老道人从树上飘然落下,踏于山道,脚底轻轻一点,比枚青叶尚且重不了多少,全然无一丝烟火气,“紫銮宫与我这山门,有些渊源,加之小友被人所挟,贫道本应倾囊相助,但若是缘分微浅,即使贫道乐意相助,也是于事无补。” 道人转过身来,盘坐于山路之上,淡然笑道,“贫道有三问,小友且凭心作答就是。” 温瑜点头,亦是盘足缓缓坐在地上,“还请前辈出题。” 山巅道观外头,一位道童手搭凉棚,朝山下远眺,嘴里还念念有词,“师父也是事多,也不请人家来山上坐坐,非要拦在山路上问什么,得亏人家脾气好,不然非得揪去两根胡须,疼昏过去才好,省得成天不让我下山去。” 道童身旁的白鹤翻了个白眼,使鹤喙冲前者脑门上狠狠一磕,却被道童侧身躲过,一把薅住双翅,硬是死皮赖脸坐到了鹤背身上,还不忘随手扯下两根白羽。 白鹤吃痛,纵身而起,驮着那位顽皮道童直冲而起,破开重重云海。 天大地大,拔毛最大。 道童嘴上讨饶,可神色却是相当享受。 “一问,倘若小友来日修得境界高深,且阵法大成,纵观大元江湖,并无一合之敌,功成归家之时,欲行何事?”听闻身后有鹤冲霄而起,李抱鱼倒也并未在意,而是端端正正,出言问道。 “自然是将今日之耻,尽数还与胥孟府,使得大元上下,再无其容身之所。”温瑜从容对答,并无分毫掖藏。 李抱鱼神色好奇,挑眉问道,“这答案倒是真性情,可既然入我道门,按理不应当是说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为百姓黎民做事么?” 温瑜摇头,语气却是依旧坚实,“晚辈以为,我亦是苍生,所谓的为天下谋,为百姓安,固然要做,不过在此之前,断然无以德报怨之理;如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老道拍手大笑,“你这小友的答案,跟我一位故人极为相似,若不是先前便晓得小友乃是紫銮宫的少宫主,贫道都以为是那小子瞒着我娶妻生子了,这第一问,算你答得极妙。” “第二问,若是小友无意之中遗落了一百两银钱,虽说晓得这银两究竟落在何处,不过回头去赶的车马费用,也需近乎一百两,不知小友是否愿意回头去寻?”李抱鱼止住笑,不过面色比方才更和善了些,含笑出言。 温瑜一愣,“自然不愿。” 老道不置可否,只是缓言道,“那将遗落银钱,换成做错了一件事呢?即便知晓回头亦是错,小友愿回头补救否?” “晚辈以为,人生于世,理当学学那棋道落子不悔。”女子朗声对答。 “好。”李抱鱼捋捋胡须,“这第三问,贫道本不该去问,不过事关入门与否,不得不问。” 温瑜垂首,“前辈尽可无忌。” 老道人依旧是脸上挂笑,不过笑意之中,略有促狭。 “再过些年,想来小友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不知心中如意郎君,是如何一副模样?” 第三百二十七章 仙人跌跤 今日胥孟府闭府不见客,守门的小童清早便将不见客的牌子挂在府门上头,紧接着将背后竹杖抽出,立在身前,盯紧周遭动静,生怕有不懂事的江湖郎前来,惹怒了自家那位老爷,平白失了性命。 就连时常同老爷下棋饮酒的那位文人,今日都未曾露面,大概也是早早接着消息,不愿前来触霉头。 小童拄着枚竹杖,心中略有感叹:到底人家是识文断字的,知晓进退,才能和自家那位手段近乎神仙的老爷谈笑风生,神态自若,甚至时常和老爷起些争执,隔着几里都能听闻二人吵嚷的动静,这要是换了旁人,恐怕是要将脑壳寄存在上齐十万山中,才够躲过自家老爷震怒。 “当真是叫人眼红啊。”小童两掌搭在竹杖上,再将稚嫩脸颊枕在手背上,轻轻向胥孟府外头的山路看去。 外头讹传,说胥孟府地盘,早些年乃是处流匪盘踞的山头,虽说不算高峻,可占地颇广,若要东西横跨,需驾快马跑上个半时辰,易守难攻,且攻伐时节极难调度,故而在大元地界,猖獗一时。 不过燕祁晔两载前出关过后,这处地界的流寇死的死逃的逃,光留下一座无人的大寨,矗立此处。 故而胥孟府立府之时,曾有人言,说这胥孟府乃是踏着贼寇的地盘筑成,无论是从风水堪舆,还是于立门起宗的忌讳上而言,都是相当低微,往后二三十载休说大兴,能否苟活下来,只怕都是奢求。 可不出几月的功夫,大元上下便再无一人敢如此放话。 原是大元开宗立派,从老年间便有这等讲究,需有各宗修为精深者前来斗法,以考校此处山门宗主,究竟有无开宗立派的能耐,或是查验此地底蕴够不够得上精深二字,待到这些位修行当中走得极远的高手点头过后,方可挂匾描门,广开收徒。 可斗法时节,燕祁晔却并未对这些个高手甩半点好脸色,任凭后者十余人肝火冲天,只是在抬手之间,便震开十几位高手联手攻伐,生生赶下胥孟府山头。 小童听上代守门老者讲过此事,旁的没记住,只记得那位身形佝偻老迈的看门老人,背挺得奇直,说那些个自视道行甚高的神仙,进门时节都是耀武扬威指指点点,恨不得将嘴撅出一轮,触到后脖颈去,结果出门时候,都是灰头土脸满面涨红,特像是蒸熟的青蟹。 籍籍无名的燕祁晔,只在胥孟府中悠悠说了一句话,其声便传出好几十里,如雷落地。 功大欺理,老夫的功比你们的大,那就别怨老夫摆前辈架子,胥孟府立与不立,岂能是你们所能指点的,要是不服,叫你们家老辈人物来过过招,老夫一并接着。 小童心生向往,无意间瞥见门槛外头有枚凸起的石尖,不由得连连咋舌。当初那些个自命不凡的神仙,应该也是从这地界跑出去的,即使是神仙,连滚带爬的时候,估计也挺疼。 只能埋怨山势如环,任你是神仙老虎,只得从此门出。 燕祁晔今儿个并未打拳,也未曾修行,只是坐在府中蒲团上头,缓缓饮茶。 可每饮一杯,府门旁双膝跪地的一位男子,冷汗便要冒出一抔。 眺木楼线报中说,昨日正午时节,飞来峰老道李抱鱼亲自将张凌渡之女迎上山去,且毫无顾忌之意。 十六位眺木楼身手极好的暗探,皆是隔着十几里,被老道抬掌打出飞来峰,只剩一人回返。 “我原本以为,那位道门昔日之首,不该决断得如此之快,现在看来,倒是我算计错了。”燕祁晔抬起眼皮,吓得那男子连忙叩头不止,顷刻间血流满地。 “怕什么,我与你家楼主相识,岂能难为你一个暗探,”老人面色看不出深浅,只以细刷拨落桌案上头燃尽香灰,“至少这则消息已然落到老夫耳中,算到底,也该老夫谢你才是,过一阵去山下领些赏钱,早早还家便好。” 男子连声道谢,又是忍住钻心痛楚,向那位老者不住叩头。 “原本老夫想去飞来峰走一趟,拜会拜会这位不是道首,却被天下人叫做道首的老前辈,如今看来,看来还不是时候,只有等他老迈昏聩的时节,再去一观飞来峰胜景。”老人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府门近前,突然有些感叹:“听说飞来峰可比胥孟府所在的小山头高出好几倍,不知道我这身老骨头,会不会摔死在山崖里头。” “府中有些脏,洗洗地。”燕祁晔摆摆手,自行而去。 府外门房当中走出两位女子,施礼过后,款款走入府中,将那男子尸首拖出门去,使衣裙下摆缓缓擦净血迹。 尸首额间有枚细孔,并无血水,穿颅而过,透背而出。 老人轻快下山,还不忘顺带瞧瞧山环之中一汪清潭,潭水究竟涨没涨出,不多时便走到山门旁,瞧见那守门小童正靠在低矮山岩旁,瞧着一块石尖发愣。 “小子,看啥呢?这般起劲。”燕祁晔乐呵道,凑到小童身后,也想看看这块寻常石尖有何稀奇的地方。 小童叹息,还当是府中的老下人正要外出,头也不回答道,“还能看个啥,成天在这山门旁边,周围连那头老鸟的鸟窝,我都能捏出个一模一样的来,看这石尖,不过是想起来点趣事。” 燕祁晔挑眉,也学着小童模样朝那石尖看去,边看边问,“啥趣事?” “老汉,你说那些个能入修行的神仙摔跤时候,是不是也是仪态风雅?就算摔个鼻青脸肿,也得甩甩袖口,翩然而去。” 燕祁晔呆愣了好一阵,拍掌大笑。 小童正想得入神,没想到身后这瓜老汉竟是如此闹腾,心下烦得很,刚想回头埋怨两句,却见身后那位矍铄老人,模样像极了自家老爷,张开一张嘴,木在原地。 老人好容易止住笑,拍拍小童脑袋,“守门不容易,既然看腻味了外头这一亩三分地,就随老夫上山去,看看胥孟府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过至于那些个神仙摔跤时究竟是啥德行,过些年你自个儿打落两位神仙,不就知道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对不住 才出惊蛰还不够一旬功夫,远未到春分时节,南公山便早早封山,撤去了平日里形同虚设,只能略微阻敌的大阵,经柳倾起手布阵再借吴霜剑气交融其中,连如今能耐略有不济的钱寅都是将奇门中的手段施展了个遍,尽数融汇于大阵以里。 平日里倒还不必手段尽出,皆因有吴霜一人罩住山门,所谓的山门大阵,也不过是为略微试探来人境界所设,吴霜若在,颐章境内,凡是修行之人,岂敢有擅闯山门的胆气。 耗费如此周折,更是垫上不少天材地宝起阵,只因南公山宗门之主吴霜,即日起闭关问极。 除却首徒柳倾之外,其余三人皆不晓得前些日三门江下游,自家师父究竟与何人交手,更不知晓,为庇佑南公山太平无忧,吴霜究竟做出了何等让步,只是吴霜回山过后,便将几位徒儿一一叫到跟前,悉数教授了一通。 柳倾接过一张符箓,上头记有数则道门阵法,大概是当初那位老道所留,如今被吴霜转交与自家这位天资极妙的首徒。 钱寅则是新获一枚度盘,与原本手上那枚,两两相合,可演周天卦象,原本钱寅便是颇擅遁术,再得这等本事,日后就算遇上四境,亦有脱逃之能。 至于赵梓阳与云仲,吴霜倒是并未赐予什么宝物,以他的话讲,南公山家底薄弱,比不上那些个动辄传承千百载的古来大宗,剩下那些个宝物若是皆尽送出去,难免不妥,故而只是留下两张图卷,一张为枪,一张为剑,板着一张脸说是让两人好生悟境修道,凡事有两位师兄抗着,不必忧心。 除此以外,连药田每隔一月,就得浇一回无根水,盛夏时节山中遇上旱涝,应当如何应对,这 等琐碎事都被吴霜一一交代下来,还不忘叫柳倾着笔墨记下,免得有遗漏,絮絮叨叨,统共记下零零碎碎三五百条,这才将两剑挂在腰间,缓步踏入后山。 随行之人,唯有书生柳倾。 “老大,为师此去闭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有三五年,出关之前,你便是南公山上的一时之师,”吴霜今儿个仍旧穿了身青衣,不过举止之中,平日的慵懒淡然,一扫而空,倒是真有一副宗主架势,看向身旁的书生,眉眼挂笑,“这么一想,身上的担子,恐怕不轻吧?” 柳倾也笑笑,面皮一如既往,瞧不出分毫棱角,轻声慢语:“师父肩头上的担子年头更久,不也未曾说过疲累二字,徒儿不过是替师父挑一阵,要是这还有脸说累,倒不如就此弃道下山,更轻松些。”“难为你小子扛下这一座山,还要勉强撑着同为师打趣”吴霜长叹一口气,神色低沉下来,“你要是说多少有些累,我还不至于如此过意不去,这么一来,为师倒是越发于心不忍,让你撑起这座山门。” 书生端详了端详自家师父清减再清减的面皮,眨眨眼道,“那就是有些累。” 吴霜一笑,捏拳捶了捶柳倾肩窝,“得了,知道你小子懂事,甭学老三老四那套没皮没脸的做派,丢人得很。” 二人缓缓往后山走去,却见山间姹紫嫣红,千百株林木早已抽枝拔穗,长势喜人,再不出几月,鹅毛柳絮杨绒,便要飘摆浮动,同层云搅成一团,端的是花香馥郁,草叶清滋。 “不说题外话,咱家这方大阵,看着是融汇几人之功,阵法剑气奇门遁甲,乃至雷火风沙,尽皆灌注于里,不过糊弄糊弄四境还成,若是当真有极境之人来此,只怕不消几炷香的功夫,便可破开阵法,直入南公。” 挂剑的青衣男子止住脚步,同一旁书生商量道,“天下五境,八极为顶,破入八极时候,就算是藏身于层岩之中,至强的那一撮修行人,亦可觉察,到那时节,只怕南公山只凭此阵,难以相抗。” 书生犹豫一番,迟疑道,“颐章境中宗门本就不多,且是出了名的各扫门前雪,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与其去寻宗门相助,不如请朝廷中人出手?” 青衣吴霜微微摇头,“山上事与山下事,不好合为一谈,这是自从有修行之道时便有的忌讳,况且若是有人真要敢来强行攻山,起码也是四境往上的修为,来多少兵甲合适?来多来少,均是无异于送死。况且不出意外,如今那位老龙正着手整治朝纲,手头兵力大有可能整调不及,要是拆西补东,反而落到东西皆漏,得不偿失。请朝堂插手,此举实在并非上选。” 书生沉思不语。 可助南公山一臂之力者,除却宗门与军甲之外,似乎只剩修为高强的散人与奇珍异宝二者,前者居无定所,更不立宗门,收徒亦是罕有,只顾得自己闲云野鹤;绕是九国起乱,也只顾隔岸观火,出世避世,踪迹难寻不说,可同四境极境缠斗许久,不落颓势的散人,更是少见,即便是有幸得见,欲令这伙人为护南公山涉险,难上加难。 至于奇珍异宝,倒是在大阵四角布下许多,连同山中积攒的七八成通天物,都尽数悬于阵眼处,经剑气摧动,隐而不发。但毕竟是无人把持,任通天物中有威能甚绝者,亦是难以施展开来,无主之物,焉有自发之理,说得便是此事。 如此算下来,似乎再无其他助力。 吴霜有心宽慰自家这位首徒,故而缓和道,“不过倒也不怕,闭关时候,缓缓入道,大概也不错,闹腾出来的动静,估计能小个四五成,只是破入极境偏难些而已,算不得什么。” 可柳倾又何尝是粗枝大叶的性子,偏难二字落入耳中,当即眉头便是皱起。破入极境,何其之险,如有不慎,动辄便是伤及经络内里的重伤,到那时节,非但破境不成,性命亦是有恙。 背添枯草,犹可垮马,偏难二字,足可谓是险极。 山风分明由寒转温,然而书生此刻,丝毫觉察不出周遭春红绿暖。 吴霜熟知自家徒儿的秉性,当下也不愿多说些什么,直白讲道:“离我闭关冲境,大概仍有一盈缺的光景,我先前已书好密信,送与几位故交,不必太过烦忧。虽说那几人眼前都是忙得很,不过既然是老友,应该会来一两位充充场面,加之先前所做准备,应该亦能撑过这段年月。” 书生眉头稍松,可依旧是神色沉沉,颇有两三分怨意,“师父就不能再等些日子,将问极一事前的种种琐碎预备停当,待到万无一失时候,再前去闭关,就算依旧是寸步寸险,起码能叫徒儿心中有底。” “被那钓鱼郎所挟,这极境,不破不行喽。”叫自家徒弟埋怨,绕是吴霜面皮经霜冒雪,夯得相当坚实,一时也有些挂不住,连忙打哈哈,随即便是有些感慨。 “我吴霜一生至此,皆愿剑出得直,剑骨求正,可如今剑心难常,为势所困,腰杆到头来反不如当初那般不曲不折,归根到底,还是自个儿力有不逮所致,怨不了其他。” 青衣剑客言语轻轻,山外清风来去平平。 “往后老四的心性,老三的枪法,老二的脾性,就得靠你这文弱书生的驮着了。” “南公山因我吴霜而起,就算是吴霜不在,你柳倾也得保着不坠牌匾。” 南公山剑仙最后说了一句话,踏步挎剑入后山,终不回首。 只留下个头极高的书生,两行清风洗面堂。 吴霜留下那句话,只有区区五字。 对不住徒儿。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万贯家财,不如素手羹汤 颐章皇都之中,肃杀之气已然盘桓数月,百姓倒还大都无知无觉,只当是皇城有变,或是哪家大员贪赃枉法的旧事败露,权当茶余饭后的趣事攀谈消遣,并不以为然。 能尽数觉察出皇都血气滋味的,除却如今仍旧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唯有些许已然退隐赋闲的老狐,皆是吩咐下人闭紧府邸,这几日儿孙无论是在官场中奔挣的,还是靠着略有几分家财,在外游手好闲的,一律夹紧尾巴,不可出半点差错,免得夜里火衣到访,将满府上下查个底朝天。 为官清廉不勾帮结伙者,倒是还算好些,总能睡个安生觉,可若是轮到那些个举止不甚检点,且背地里暗通款曲者头上,当真是见天惴惴,休说睡个囫囵觉,每逢家中侍女丫鬟穿戴红衣,都难免抖两抖,待到看清时候,再愠怒着骂上几句。 皇城长街之上热闹非常,正是一年之计,花树返苏,百姓欢喜,可背地宦海朝廷之中,却是人心惶惶。 谁也不敢说凭借自个儿在宦海多年修出的城府,在面对一身火袍的挎刀狰使眼前,依旧能神情自若谈笑风生,不漏半点马脚;不漏马脚还则罢了,真要被问出些隐晦事,大概枭首文书上头,又要多一笔批红。 任尔位高权重,还是人微言轻,关乎掉脑袋的事,皆是一视同仁。 皇都太临之中,消息传得极快,就连不少不愿出家门的老者,都晓得位列正三品的大员林陂岫,前几日上朝时候,不知为何自行请贬,一连降至从四品,从殿中位置,直退到临近殿门处,就连一向好喝花酒善纳妾的毛病,都一并改了去,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囚于家中,连家丁仆从都鲜有遇上的时候。 不少百姓皆戏言,说是这位胖大员,只怕是从郎中口中得知,自个儿身上落下了什么病灶,再这般取乐无度下去,大概是活不过十载,才乖乖收敛了诸般享乐的活计;更有流言说,哪有什么病灶,分明是这林陂岫办事不利,叫陛下龙颜生怒,硬生生给他削下两级,叫他自个儿反省一番。 不过虽说这位林陂岫尤好享乐,可能耐的确不小,不惑之年便可位列朝班,的确是有过人手段能耐;再者平常鲜有摆架子的时候,即便是外出遇上寻常百姓,亦从不摆官员谱,同周遭百姓住户,一向处得极好,故而流言虽起,没过几日便消散殆尽,无人提及。 此刻林家官宅之中,唯有碗筷磕碰声,其余丫鬟侍从,皆被林陂岫送回家去,除却正室夫人,就连几房小妾,都是被林陂岫寻了由头,支到城外百里去赏花田,此刻林府之上,只剩林陂岫与夫人二人。 “多喝些羹汤,这些日来听人说朝中清闲,好容易有些空,为何不多出外走走,也好减减你腹内肥膘,何苦偏要同我在房中枯坐。”林夫人替对座之人舀上一碗羹,缓缓递过去,轻声道。 “春来时节,外出走走本是应该,可我这身肉,只怕也走不出多远,”林陂岫身形,数月之间已然消瘦数分,好在原本底子厚重,不然此刻便是形销骨立,此刻无奈摇头道,“我这身肉,囤积多年,却没成想险些一朝尽除,这还让我减个甚?夫人这话,怕不是想让我死在府中。” 林夫人晓得这乃是玩笑话,嗔怪道,“也是也是,相公如若没了这身肉,哪里还能抵得住几房小妾谄媚,恐怕此刻便已然是清瘦得紧,多喝些羹汤,亦是无用。” 林陂岫闻言,轻声咳嗽两回,略微有些局促,“夫人呐,日后给相公留点薄面,起码在旁人面前,万万不可如此言语,叫人听了去,多丢颜面。”随即便将碗中羹汤一饮而尽,面上更是舒坦了许多,“还别说,我喝过不少羹汤,可即便是御膳,亦是未曾觉得好过夫人做的,当真是怪事。” 夫人掩口轻笑,“陛下年纪大了,御膳也不见得能尝出滋味,你怎的也吃不出珍馐滋味来?” 闻言,林陂岫将眉头猛然一皱,重重放下碗筷,“夫人,还请谨言,方才这话,说不得第二回。” 这些年都说陛下身子骨薄弱,年岁渐长,只怕没几年寿数,看来也是胡言乱语,亲手斩去五六颗大员的大好头颅,脸色不变,气息稳固,哪有半点颓败之意? 虽说面前菜式齐全,且滋味极好,林陂岫此刻亦是无心去尝,将碗筷一推,面色阴沉。 “近数月以来,你一个女子家,兴许不晓得京城如何变动,纸面上被调离皇都的官员,你当是真跑到是非之外享清福去了?那文书上头朱笔批的,大都被夷去三族,杀了个干干净净;京城百姓说城外六七十里处,开了片足有一二十里的旺盛花丛,那哪里是天降祥瑞,分明是尸骨做的肥!”林陂岫压低了声,目光之中,皆是狰狞,直到面前桌案也随两腿微微抖起,才略微松开牙关。 林夫人如闻惊雷,却急忙用两手捂住口鼻,浑身颤栗。 在朝堂之上顺风顺水数年的林陂岫,直到羹汤微冷时,才缓和了面皮,幽幽讲道:“这等事,本不该同你讲,可我就怕即便我自行请贬两级,陛下做完正事,也得同我秋后算账,故而先行将此事交代给你听。那几个妾室,平日闲来无事,拿来养养眼目倒还合适,可要是真将此事说与她们听,恐怕还没等旁人问起,便自个儿露了馅,思来想去,只好托付与你。” “尽早收拾收拾细软,我早已打点过上下,早早离去,想来我虽说手头不干不净,可也不至于到夷三族的程度。另外寄封家书,叫芦儿莫要再回京城,安心在外求学,有朝一日,兴许能再为颐章所用。” 林陂岫说罢,长叹一声,不再去看已然是满面泪痕的林夫人。 在狰使手下活过一时不难,难的是揣测出那位雄才大略的权帝,究竟会将皇都这场风雨掀到何等地步。 难的是伴君如伴虎,伴虎而后,能得善终。 绕是他林陂岫从来便不与人私下勾结,可这些年来揩的油水,的确是不少。 自家夫人熬的羹汤挺香,真想多喝几回呦。 早知如此,要那万贯家财做甚。 第三百三十章 清君侧 连绵宫阙之中,金银玉璧,雕龙引凰,更有鸱吻吞兽,神意跃然,匍匐于殿台之顶,自上而下,虎视整座太临皇城。 春光更暖,滚金檐,避浮云。 巷道之上,两人徐徐前行。头前那位,一看面相便是身负大气运之人,面膛方正削鼻阔口,贵不可言,着一身黄袍,虽说年岁不小,可缓步而行之际,并无半分颓意。 后头那位模样俊郎,单瞧步子开合,便是身形轻快,身手极高明,却始终跟在那人身后三步,半步不肯逾越。 “荣安,可知你我此行,所为何事?”老人笑问,但腿脚丝毫不慢,步步缓行,直朝皇宫后身而去,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俊郎男子低头应声,“属下不知,不过圣人脚步所向,属下必定跟随。” 老人揶揄,“谨小慎微,慎言慎行没错,可你已跟随我数载,抛开君臣之礼外,交情也该有些,何苦将繁琐礼数做得如此齐全,又不归那言出必行的狰使管辖,成天端着,就不觉得不自在?” 男子闻言,步履反而更轻,躬身行礼,“属下所求,并非自在二字。如同圣人所在意的并非是二字,而是护颐章一国周全,令颐章二字,始终归在天下九国之中,圣人愿躬亲护国,属下愿倾力护圣,唯有如此,才是属下所求。” 寂静皇城之中,脚步声停。 “可惜此圣人和彼圣人,大为不同。”老人轻叹,瞧着正午时分斗大日头,雪须微颤,“斜阳欲落去,一望黯消魂,春来之时,总要令人想起冬雪凄清,大概这便是老已至暮。” “总有圣人换圣人,铁打天下,流水陛下,到那时节,荣安愿迎新圣否?或者说,荣安以为,当立何人为继。” 男子眉头微蹙,只是低声答道:“属下万不敢揣度圣意,况且圣人身子硬朗,一如不惑之年者,立储一事,并不急迫。” 老人听罢,似笑非笑点点头,“如是多年,你朝荣安总算学来了点油滑气,可谓是相当不容易,也罢也罢,不以此事压你就是了。既然立储一事就此作罢,不妨猜猜,你我此行去处,究竟是西正王府,还是东正王府。” 太临皇城中设下东西正王府,乃是为两位皇子所建,旨在为日常时候无论是上殿面圣,还是修文习武,都可方便许多,不过初回提及此事时,的确引得朝中不少臣子激愤,一连奏疏上表过百,却被天子一一驳回,不许再加非议。 大皇子稳居西政王府,二皇子居于东政王府,然年年岁岁物换星移,当初的两位皇子,一人已入不惑,一人已是而立余三,可熬到如今,权帝依旧是江山不倒。前些年宫中传言权帝年迈体衰,怕是时辰无多,而前阵子这位雄才大略的颐章圣人,却是以雷霆手段除去百余位官员,连同其党羽,也一并拔除,连根带起。 谣言破于实。 权帝仍在,一如殿上鸱吻,虎视环顾。 “圣心不可妄自揣度,恕属下万万不敢僭越。”朝荣安低头再低头,只余两掌抱拳,双膝已然及地。 “啧,没意思。”老人虚抬一掌,叫那年轻人起身,抬头看向西政王府,“还能去哪?朕唯有这两子,最堪大用,其余儿孙,允他们一方闲散王便是,大儿年纪如今已过不惑,朕这当爹的,也应当去好生探望一番才是。” 颐章上下,胆敢自称为朕者,唯权帝一人。 过玉腰桥,穿素女廊,便可见西政王府。 老人刚要抬步上殿,却是自言自语,冷哂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将这西政王府的台阶修矮点,现在走着也不废力气。” 话音未落,但见王府之中连忙跑出一人,近乎是连滚带爬跑下长阶,悲切叫道,“若是知晓父皇独自前来,儿就算是爬也得爬去迎接,竟使得父皇独自一人踏上这长阶,当真愧杀儿臣。”说罢便将身形压到底,搀住老人一臂,“儿臣有愧,请父皇责怪。” “什么叫独自前来,荣安这不正跟着嘛,算不得什么,再说爬爬这高阶,更使得腿脚舒坦些,倒也不错。”老人笑笑,不过并未放那中年男子离去,而是语气平和,“当初爹就是如此搀着你上来的,如今位置调换了一番,那朕便心安理得,享受一段,挺好。” “父皇这几日身子越发硬朗,儿臣心头实在是欢愉,莫说扶一段,就算是再扶个百里千里,百年千年,亦是甘之如饴。”中年男子缓步慢行,托住老人一臂,言语和善欢悦,连耳根都是有些微红。 颐章两位身份最贵之人,就如此寒暄着缓缓上殿,身后朝荣安亦步亦趋,缓缓跟随。 茶汤沸温,炷香盘烟。 两侍女蹲跪献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老人仔细瞧瞧献茶女子,穿得十分朴素,又环视王府一周,皱眉道,“掬儿,你这府上摆设,未免忒素了些,哪里像是王府,倒像是个八九品的芝麻小官,有些枉费这偌大王府。” 被唤作掬儿的中年男子立身一旁,闻言连忙笑道:“回父皇,眼下正是春时,称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也不为过,有西来的好茶汤,夏松的弥罗好香,便已然够翻阅奏疏所用,哪里还在意其他。华贵装潢,前些年便被儿臣撤了个干净,如今看着倒是舒坦清净。” “物清净可图,心清净难求。”老人冲两位献茶侍女摆摆手,随口问道,“我听说前阵子我并未亲政时,有不少大员被请出太临城,而后又趁夜色回返,不知此事,掬儿知否?” 男子面色不变,平和答道,“此事儿臣着实不知,不过前阵子时节,二弟倒时常前往太临之外走动,说是外出体会些风土人情,不晓得是不是调训官员去了。” “怪哉,老二放着太临城不呆,为何偏要在外调训官员?”老人嗅嗅茶汤,相当满意,不过旋即便厉声发问。 “那清君侧一事,掬儿知否?” 第三百三十一章 乱红 何为清君侧,若是追溯到数朝以前,旧指祛除君王身侧之恶吏或是常进谗言的亲信,可数朝数代以前,有王侯妄图篡政,也以清君侧之由攻进皇都,竟是未曾遇上什么大军抵御,故而往后,清君侧一词,便有些令人避讳。 故而大皇子闻言,当即便是跪地叩首,连声道儿臣不知。 忤逆僭越,倒还好说些,至多剥去嫡子的位置,可要是清君侧三字冠在头上,即便是杀头,亦是理所应当。 “你我君臣,更是父子,何至于此。”老人面色古井不波,轻嘬口茶汤,细细品了品其中滋味,笑道,“起码这茶汤滋味纯正,并无什么古怪滋味,荣安也并未出手,这便说明,掬儿虽动过心思,可还未急迫到要同朕这个当爹的面对撕破脸皮,冲这点,此前种种流言,就止于流言便是。” 人至中年的大皇子只顾趴在地上,浑身颤栗不止,哪里有起身的力气。 “不过朕此行前来,还有件事,想问问掬儿究竟作何感想。”老人敲打敲打腿弯,眉宇间忽地生出数分忧虑,“到底是上岁数了,就想着儿孙之间和睦些,起码莫要让朕尚在世时,瞧见什么兄弟阋墙的场面。” “数月前朕体魄抱恙时,老二往南去体察民意,曾接连遇上四五波行刺,行刺之人,皆是有数的高手,称得上是险象环生。好在一来随行之人皆是亲信,二来泊鱼帮中人暗中相护,待老二重回太临之时,统共数十位帮中高手,为护住他性命死在途中。” 权帝抬手,猛然之间将上纹凤印的茶盏甩出,茶盏尽碎,尚沸茶汤溅至那跪伏在地的男子面皮上,后者却是半点未动,只顾颤栗不止。 “此事,二弟从未同臣讲说过,儿臣着实不知,如若知晓,定将背后之人寻出,千刀万剐。”男子颤声。 “老二也未曾同朕讲过,”权帝冷哂,“若非泊鱼帮乃是朕一手布置,恐怕此事,事至如今朕也被蒙在鼓里,半点不知。” 老人稳稳心神,怒视男子,喝骂道:“老二虽说城府心性不如你,可论仁厚,比你翟甫掬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无论是同我言语时候,还是明里暗里做事,都是以辅佐你日后亲政为任,你怎可如此行事!” “如若是他觊觎你嫡长之位,你用些手段倒还罢了,可他分明大统之位拱手让与你,为何还要行这等下作事,乃至不惜将他置于死地!” “我颐章雄居一处,其日后国君,焉可手足相残!” 一连三句威喝,王府之中,雷霆震怒。 入府过后一言不发的朝荣安,猛然进步,以掌刀抵住男子咽喉。 翟甫掬满面水渍,不知是泪,亦或是冷汗滑落。 “下辈子,莫要生在帝王家,更莫要去争本就是你的东西,为此折去一条命,不值当。”整个颐章权势为最的老人站起身,撂下句话,拂袖而去。 身后重物滚地。 王府之中血溅十步,血水浸透足下金纹。 朝荣安扶住老人,皱眉道,“陛下,属下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老人面色铁青,可身形依旧稳当,侧头反问,“大皇子虽说心思缜密城府深重,可手段太过于很辣,这等性情,怎能为我颐章之主。老二本性温良,即便上位难以拓土开疆,亦能守住如今的颐章基业,故而,这立储一事,倒不如变一变。” 朝荣安点头,继续搀扶着老人,踱步于皇宫道上。 御园当中,宫墙雪白,有翠鸟踏枝,衔下枚初开桃花,懵懂看向皇宫道上缓缓而行的两人,却是不躲不不避,叼住桃花,梳梳翎羽,舒坦到肚皮儿都翻了起来,自在非常。 老人瞥见春色过墙一角,似乎也是心中宽慰许多,长长吐出口浊气,温言问询:“荣安啊,最近有无狰使暗报,或是宗门来信?” “回圣人,狰使近来已将文书上头批红之人,皆尽扫清,只余几人,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置,属下盘查一番,处置过几人后,依旧有两位重臣,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朝荣安轻声答道,生怕惊扰了那只令陛下心神宽慰的翠鸟。 “说来听听。” “一位乃是前阵子请贬两级的林陂岫,一位乃是朝中素有贤名的章之襄。” 老人想了想,便笑道,“若是未曾记错,这林陂岫一向手头不干净,修桥开山,铺路砌墙都恨不得多捞些,即便是干巴草垛,也想挤出两斤油来,这么多年养出一身肥膘,上朝都是气喘不已。他啊,做样子罚些钱财便是,无需行灭绝之事。” “不过至于那章之襄,时常凭手段压制太临当中的泊鱼帮,虽说未曾查明是否与皇宫中人有染,但的确是不为朕所喜,不如贬去西边做官,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一者虽说贪财,却能办实事,二者不过是个嘴上笔下厉害的臭文人,孰轻孰重,其实一眼便能看出,如今看来,荣安还是修行不够。” 三言两语,有用无用,孰轻孰重,便被这位老人点个清楚。 “陛下,还有一事,前阵子南公山那位,以青鸟送来一封密函,搁在属下手上,不如待到陛下回宫歇息片刻后,再瞧不迟。”朝荣安又记起一事,本想着待老人休息片刻,再奉上观瞧,却被老人瞪了一眼,当即便垂下头去,抱拳请罪。 “南公山吴霜,已有多年不来信件,好容易来封密函,却险些被你这小子耽搁了,你啊你,快将密函拿来就是。”老人气得胡须一抖,对准朝荣安后脑就是一巴掌,不由分说便抢过那封密函,走马观花瞧了一通。 随后面色由青转红,竟然是大笑不已。 “既然是我颐章之中的仙家欲要踏极,朕理应帮帮场面,在颐章境内,叫人打上山门,这脸已然丢过一回,此番却是能找补回不少。” 老人收起密函,快步冲寝宫而去,压根不用朝荣安搀扶,反而掉头对后者道,“王府那边的宵小,你去收拾,快去快回便是。” 年轻人看着老人轻快腿脚,再瞧瞧天上还未坠向西山的日头,咧嘴一笑。 难得张狂。 是日,宫中活泛之人皆知,西政王府上下檐阶,连同府后数百余军甲,均被位年轻人一掌砸了个粉碎。 凶威赫赫,徒剩乱红碎金。 第三百三十二章 百鸟朝凤,泊鱼随龙 无论太临此刻如何云波诡谲,泊鱼帮中,依旧是同往日一般,热闹得紧。 也非是其他,而是今日恰逢泊鱼帮帮主生辰,帮中除却手头事务极繁忙者,大都撂下手中事,安排酒宴或是闲杂事,连同包下一座太临中排场奇大的酒楼,也一并由人操办下来,忙碌得紧。 “都说这年岁是白驹过隙,穿林走叶,行得奇快,可老头我怎么觉得这白驹跑得有些过分快了?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越跑越快。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又是到了咱帮主生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真是不抗熬。”泊鱼帮总舵后院,依旧是三人对饮,不过今儿个卢老却是少见的多饮了几杯酒水,话也多了起来,醉眼朦胧。 中年男子笑答,“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无非是令帮中人聚起乐呵一阵;年月过得快些,起码咱仨还有命坐在此处饮酒闲聊,不也是一桩快事,卢老怎的还破天荒感慨起来了,当罚一杯。” 说罢便从桌下拿出个一掌高矮的酒樽,不怀好意地递给老者,“请卢老自行罚酒。” 老者白了男子一眼,没好气摆摆手,“你这帮主才是帮里上下,心最黑的那位,就这么个酒樽,一樽下去,老头子我不得乖乖翘胡子瞪眼昏死过去,没半点好心眼。铁堂主,你说是不?”老者话头一转,便冲身旁的壮实黑汉道,“待到夜里上酒楼的时节,咱们一人一条膀子,给他扔到酒缸里头可好?让他这大帮主也尝尝呛酒滋味,省得成天肚皮里头养坏水。” 铁中堂嘿嘿一笑,“那感情好,不过我这伤势还未好利索,回头还要找两位胆量大的兄弟搭把手,毕竟凭咱帮主的力道身手,想制住他,还真是难事。” 中年男子瞧瞧汉子依旧挂着的一臂,深皱双眉,“话说回来,铁舵主这伤势,似乎是许久也未曾愈合,上回遇上的那伙人,看来下手的确是阴损至极。” 休看铁中堂在帮中,仅是一舵之主,光论地位,全然不可与眼前两人平起平坐,不过一来资历极老,未过及冠便已入帮,可算得上是泊鱼帮才具雏形时的老人;二来身手高强,练得一身内家拳脚,气息绵长,且体魄十足结实,若是力道稍弱者持刀劈来,休说是劈开骨节,就算是斩破肉皮,亦是一桩艰难事,故而在泊鱼帮中,除却帮主与卢老之外,这位铁舵主稳坐第三把交椅。 如此强横的能耐身手,眼下左臂却是悬于胸前,使丝绦吊起,绵软无力。 听闻帮主此言,铁中堂却是摇头叹道,“非是那伙剪径之人手段阴狠,下出阴招,实在是倾尽所能,也难胜过敌手,我这左膀,便是生生叫位出刀奇快的汉子砍断多半,若非是咱们帮里郎中能耐大,恐怕这条臂膀,便要齐根废去。” 席间一时无话。 中年男子脸色登时冷下来,仰头饮尽一壶酒后,才开口问道,“卢老,帮中可曾查明这伙剪径贼人的来头?如若查明,我泊鱼帮定当上门讨债,数倍奉还。” 卢老神色亦是冷清,可话到嘴边,还是打了个转才幽幽吐出。 “那伙贼人并非是江湖人,我泊鱼帮虽说于漕运粮米勾栏皆有生意,在太临当中乃是江湖第一大帮,不少帮派皆是眼红不已,可真敢如此行事,以设伏袭杀结仇寻衅的,多年以来并无一家有这等胆量。” 深吐一口气,老者才咬牙道,“以老夫之见,只怕与近多半载太临官场动荡,干系不浅。” 男子点头,不过旋即流露出一丝愠怒,还是叫两人看得分明,铁中堂连忙开口,“帮主且先消消怒气,我这身板硬朗,就算是这伤势养活得差些,身手不过是折去百中之一,算不得吃了大亏,同那阵子护送朝中大员相比,区区小伤又算个甚,起码命还在,莫要忧心就是。” 绕是泊鱼帮势力,这些年来越发稳固,可身在京城太临,如何胆敢于朝中大员相斗,动辄便是被压得伤及根基,铁中堂此言,不无道理。 “铁舵主算是帮中老人,可知泊鱼帮,为何要取这么个怪异帮名?”男子仰起头来,眯眼看向悬空大日,“外头什么白虎青龙,连山血掌的帮名,虽说早就被人用得稀烂,可甭管如何,起码占了个霸道气,泊鱼一词,真真算不上什么好名。” 泊鱼帮后院清净,且时常有小犬吠声,男子此番出言过后,更是落针可闻。 “古时水中当行龙尊,每逢龙迹,定有万千游鱼相随,停泊一处,譬如天上百鸟朝凤。” “咱泊鱼帮背后,并非是大员,却可稳压颐章。” 男子说罢,笑意盈盈看向面前呆若木鸡的两人,收拢双臂,眉头微挑,“两位,你说这靠山在此,够不够讨债?” “过一阵子,咱帮中身手妙者,去一趟南公山,至于究竟所为何事,暂且压下不表,不过铁舵主臂膀伤患,与那时节护送大员,折去的六七位堂主与百来位兄弟性命,我这帮主,自然会讨个说法。” 泊鱼帮帮主收起笑意,重新拍开一坛酒水,缓缓洒在地上。 铁中堂与卢老亦是坐直身子,将面前杯中酒倾倒在面前土地上头。 “请,诸位泊鱼帮战死弟兄。” 酒水泼洒。 没过两日,皇城中便流传开来这么一则信,说那位被调往西去的章之襄,才出太临百里远近,便被一伙恶贼诛杀,连同一行车帐当中的家眷,亦被人除了个干净,尸骨未存。不少人都说,是那章之襄成天打压,得罪了泊鱼帮,都晓得重压之下,必有相抗的理,如此才趁着章之襄周遭并无多少护卫的时节,突展袭杀,这才使得位大员落得如此凄惨。 可依旧有许多心思深沉之人,对此始终绝口不提,不过心中相当有数。 泊鱼帮雄踞太临,若无老龙护持,岂有稳如山岳之理。 第三百三十三章 江山好景温玉掌 打那日吴霜迈入后山,已逾十来日,山上虽说少了位时常御剑骂人的宗门之主,但也算是井井有条,压根也没曾出现过吴霜忧虑的纷乱景象。 大师兄柳倾平日里性情温和得很,向来不轻易动怒,起码在云仲回想之中,似乎除却在武陵坡动过一回怒之外,其余时日皆是温和谦逊,无有丝毫焦躁意味,看着比那泥塑菩萨的火气,还要微弱两分。不过三位师弟也是知晓师兄的手段极高,故而就算是明知师父如今无暇顾及其他,可仍旧每日规矩得很,生怕当真将这位终日和善的师兄惹急,吃顿狠罚。 因此书生坐镇南公,日子倒还相当舒坦,除却凭经验见识指点三师弟练枪走桩站桥,便是跑到二师弟呆的丹房之中翻阅典籍,顺带帮着出谋划策,梳理思绪,亦是乐得清闲。 钱寅早已将住处的物件摆设尽数搬将出来,一股脑塞到丹房当中,且颇有些沾沾自喜,美其名曰,茶饭之中丹香四溢,可以助人得道,浑然忘却了夜里抱着丹鼎当做酒坛的窘事。不过丹道之上的造诣,的的确确是与日俱增,如今就算与柳倾对谈,亦常有脱俗念头随口而出,引得书生一阵笑意。 不过柳倾最常去的地儿,还是数山巅危崖旁。 云仲每日依旧是练剑之余,常端坐于山巅之上,向茫茫云海之中看去,双目随云中纤细剑痕而动,时常望得双目通红,涕泪横流,但歇息一阵过后,又是往下看去。柳倾一向不愿打搅自家师弟,只是盘坐一旁,待到少年抵不住目中酸涩,才略微曲指,使自个儿内气打入少年眼中,略微解去些疲态,而后继续盘坐行气。 休憩时候,少年便时常同自家这位性情极好的师兄闲扯,有时说起自个儿年少时节看过听过的那本豪侠令,要么就说起齐陵商队当中碰上的一位使刀的疯兄弟。再或者,便是吧嗒吧嗒嘴,说有位姓叶的老爷子,熬粥手艺相当之绝,如今想起来都难免嘴馋,却不知这老爷子如今究竟跑到哪个地界了,是不是又支起个小粥摊,等一位姑娘冲进粥摊,往锅里扔一把枸杞。 脸上始终挂笑的高书生只是听着,时常应两句,瞧见少年面皮上明快模样,笑意再舒。 有些人甭管吃过多少苦头,面皮上依旧是明快鲜活,并无半分颓意,一来是晓得即便是终日愁眉苦脸,亦于事无补,二则是纵有心头万般苦楚,竟不愿令他人沾染一分。 自家这小师弟,实在过于懂事。 柳倾时常想问问少年,年少时候究竟遇上了何等事,才使得心性如此老迈暮气,但仔细想过后,终是未曾开口。 久道山中修行无岁月,但也并非是乏善可陈,大概是春分过去四五日后,山上来了对夫妻,好在两人都不曾有修为,大阵亦未曾运转,竟是被这对夫妻磕磕绊绊,废好半天功夫,寻到了南公山山门。 好巧不巧,这对满头汗水的夫妻,险些将正好在山门对面的赵梓阳吓了个汗毛倒竖,腰间一软,将手头重逾百十斤的大枪撇在地上,扯起嗓便嚎,“有人闯山门,大师兄护我!” 正同云仲盘坐闲扯的书生,身形微闪,仅一步便踏到山门之前,十指曲起。 重重阵起,整座山岳轻轻一震。 好在是云仲跟来,眼见那两人容貌,赶忙请自家师兄收去大阵,勿惊了二人,这才到跟前抱拳行礼,笑道,“程班主来得好迟,再过上一阵,只怕我家师父都忘却了此事,可见近来雅兴颇高。” 两人正是少年随师同游时,于采仙滩戏班中搭救下的程镜冬与莫芸,方才被书生气势与斑斓大阵所惊,还当是误闯了什么仙家府邸,此刻见着云仲,总算松下口气,程镜冬上前深揖一礼,微愧笑道,“我与夫人不过是戏班当中讨日子的人,吃穿用度都是艰难,哪里有什么雅兴,若非是寺关入军前给我二人留下许多银两,尚无盘缠可抵颐章境内。”不过说话时候,耳根有些微红。 莫芸亦是笑道,“也不瞒恩公,多年以来皆是无钱可用,这回还得亏了寺关临行赠银,这才使得令我家相公开了窍,带我在颐章境内逛了逛景。走走停停,才耽搁了行程,还望恩公莫要怪罪。” 云仲急忙摆手,苦笑不已,“两位言过了,在下哪里算是什么恩公,凭我这疲软身手,尚不能自保,对敌时候,压根也未曾出力,担待不起两位如此相称。”随后话锋微转道,“两位不如先去正堂坐坐?师父正于外头周游,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山中,不如稍作歇息,再商议去处。” 哪曾想程班主闻言过后,却是有些惊异,“我二人已去过小杏林,听村落中百姓说,早就有位挎剑的高人去过此处,将住所种种一并安排妥当,说待到我二人来时,住下便好。在下想来,定是恩公所为。” 少年狐疑,瞧瞧自家师兄,却见后者亦是摇头不知,当下亦不再去细想,引二人见了山中师兄,便将两人迎到正堂,泡上一壶茶,饮茶闲谈。 闲聊时候,班主夫人又笑言道,自家相公一向不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全然不似研究戏文那般,通透聪慧,似乎是灵台之中一根弦搭错,相当愚拙,这回却是破天荒同她一并逛了好些处,名川古迹也好,桥楼夜雪也罢,虽心疼银两,可却也着实见着许多胜景。 采仙滩最有名旦骨相天资的女子,话至此处,面皮上却尽是位出阁的女儿态。 班主夫人还说,其实无论见过何等胜景,无论是飞云吐月虹霞漫天,或是江潮连绵千倾莲塘,都抵不过一人递来的温玉掌心。 美中不足处,是那人手掌腕处,有枚久久未消的深邃疤印。 待到二人告辞去后,少年瞧着两人背影,良久也未曾动脚。 也许江山好景,当真不抵二人成双。 《酒剑四方》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酒剑四方请大家收藏:()酒剑四方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双管齐下 “那倒也不是,只是程班主同夫人两个一道出行,不知觉就有点羡慕,可具体羡慕什么,连师弟我自己也不晓得。”云仲耸耸肩头,“师弟本来就是个穷地界的小子,前有师父悉心教导,上山以后,又平白得了三位师兄关怀,本来就是撞了大运气,怎么都该感激才对。此番无端生出些羡慕的滋味,自个儿都有点面皮挂不住。” 柳倾瞧见少年此刻狐疑面容,心下乐呵,当即伸出手来搓向后者头顶,直至将少年发丝搓得杂乱,才笑着出声道,“除却最后一句,你所说的意思都还算清楚,但什么叫平白?什么又叫撞了大运气?想来你也知晓师父的脾气,收徒与否,并不在天资如何,要是你并无半点向剑之心,就算你生来便比旁人多长了七八十脉经络,照样入不得南公山门。” 两人踢踢踏踏走回山崖,边行边谈,书生只顾讲起:“就好像是山中地宝无数,拾得起才算是你的,并不需心虚,师父既然挑中你作为承钵之人,日后定会将一身剑术与剑道心得传与你,兹事体大,倘若未曾深思熟虑,又怎会将你纳入山门当中。” “传言说是大旱风沙之地的百姓,都说无根水难求,一盅无根水,足能同富贵人家换上六七两银,可待到无根水落,总得有接无根水的玉器物件才对,不然即便是雨水滂沱瓢泼,又能得几分。” 书生言语一向是软温和煦,听着便是十分熨帖,见云仲眉头微松,这才点头笑笑,盘坐在悬崖边上,继续柔语道,“所以,知足常乐没错,但不该过分妄自菲薄,既是上苍安排机缘,接着就是,休要糟蹋了。” 对于这等说法,云仲从没曾想过,似乎小时候那位算命先生说的,冬至时节降世的娃娃,日后都鲜有好运,早已经种在少年心里,所以这一载的江湖行,时至如今,少年都有些云里雾里,觉得极不真切。 好像他依旧是那个在墙头翻书的少年,只因在那条小河当中眯了一觉,便梦到了巍巍江湖,大好河山。 柳倾并未觉察到少年面色异常,反而是继续唠叨道,“最后一句,更是大错,师门中人待你,怎能与女子待你一般无二?分明便是两码事,师弟再过个三年五载,也应该考虑考虑娶亲了。当初钦水镇那姑娘,分明对你小子青睐有加,你却偏偏不上道,若是这等好事搁在师兄身上,估摸着早已经出双入对了。” 少年将嘴角使劲往下抻了抻,面露鄙夷,“师兄嘴上功夫妙,敢问可曾摸过姑娘掌心?” “那倒没有。”书生笑笑,看着面皮半点也无棱角,可随即少年脚下便是一空,末了竟是直直朝崖中跌去。 柳倾拍去双掌尘土,往下瞥了一眼,“埋汰师兄,理应吃些苦头,这可不是师兄欺负师弟,而是按山规办事。” 少年滚落山崖,惊得浑身颤颤,闭紧双目,良久也没半点动作,只是团身闭目,往崖外落下。 畏高本就是病症,上山过后,少年畏高的病症虽是好转不少,如今端坐于悬崖侧畔,全神贯注观云悟剑,分散去绝大部分精力,才并不觉得过分畏惧,可被柳倾一袖扫中,坠落得奇快,难免是从头到足一阵恶寒,良久才缓和过来,将两眼睁开。 入眼满是云海茫茫。 足有万千道如丝剑气尽数嵌络于云海当中,连钩缠络,灿灿如斗。 浪涛一合,奔马数并,是剑气惊云;开胸胆来收万痕,万般入我怀,雄奇壮绝,是云理剑气。 原来南公山本来无云,南公山本来无剑,只有百里剑云横贯危崖。 少年就这么怔怔地盘腿稳坐,人是腾空,却神态宁静祥和。 且待看分明。 不知钱寅何时摇摇晃晃走到柳倾一旁,端详端详师兄侧脸,双眼眯成一条缝,笑呵呵开口说道:“愈挫愈勇,愈心中急切,观剑愈发细致入微,真是难为这小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的心性,师兄这一手,果真是高。” “不过嘛,”钱胖子话头一变,伸手由打怀中摸出一枚黄澄澄的葫芦,“师弟也不矮。” 书生挑眉:“师弟好狠的心。” 胖子面皮当然厚实,心安理得将此话当补药给咽了下去,眯眼笑语,“师兄本意,大概便是不愿让小师弟唐突破境,起码先将底子夯实,免得踏入二境后许久停滞不前,连自保的手段都欠缺,师弟我这葫芦酒,雪中送炭。” 柳倾不禁苦笑,“还好意思说是雪中送炭,分明是雪中灭炭,也罢也罢,肩头练出些许茧子,日后扛担子不疼,且抛下去便是。” 身在云海之中的少年灵犀突至,伸出一掌,缓缓接住那枚沉重的葫芦,双目不睁,只情甩去葫芦上头木塞,仰头便饮,任凭酒水滚入喉间。 剑云翻腾如沸。 山下一位醉醺醺的教书先生,正斜依于太师椅上,闭起双眼,听一众学生念书。如若有人读错,压根无需睁眼,只从身旁一堆细小石子中挑出一枚,扔到读错书的粗心娃娃发髻上,虽说不痛不痒,可被打个正着的娃娃必会将脑袋埋低,读得更为仔细。 “先生,学生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书声依旧,可先生耳畔却是响起句怯生生的细小话语。 邋遢先生勉强睁开眼来,“讲讲。” 眼前这娃娃家中,乃是村里最为贫苦的一户,其余学生家中虽说亦不宽裕,可起码能凑出套四季衣裳,唯独这位矮瘦矮瘦的孩童,分明是入春时节,身上却仍旧穿着件破烂棉衣,热得面庞都是通红。 孩童怯生生道,“先生,我娘说过阵子就是春耕的时候,近一个月多,不让我再来学堂了。” 这句话简短,可孩童却是憋红了一张脸,吞吞吐吐,足足说了半盏茶功夫,随后便将原本就垂着的脑袋,又往下垂了垂。 先生还是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模样,摆摆手,“去就是了,只是待春耕毕了,恐怕你得落下不少课程,我这有两本多余书卷,拿回去时常翻翻,大有益处。” “落下的课业,待你回学堂时,再帮你补上。” 先生打了个酒嗝,轻轻咳嗽两声,指指门口书囊,“别忘了带上。”随即便闭目睡去。 孩童冲自家先生拜了拜,拿起书囊,出门时节,又回头向学堂拜了拜,就朝家中跑去。 村中耕地极少,原本此地耕土就是难生粟麦,加之周遭大都布满山岳树石,极难耕种,除却村落里少数几家,屋后有两三行耕地,平常栽些野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地界。 刚才孩童那些话,不过是托词而已。 爹说读书无用,还真想着叫人引荐,去朝中做个大员不成,倒不如赶紧回去家中,上山摘菜换铜钱也好,帮人做工也好,总比读那些个无用诗书有用。 孩童擦擦泪水,突然觉得手上这书囊极重,根本不像光装了两册书卷,便狐疑地打开书囊,往里头看去。 却见里头除却两本书册外,还有十两明晃晃的银子。 学堂中先生睁开醉眼,嘿嘿一笑。 他哪里是缺钱的主儿,月俸于他而言,不就是用来买酒喝的?当然能买出个腹有诗书的学生,要更值当些。 书卷给明白人看,银子给糊涂人看。即便糊涂人,多是因贫苦糊涂,明白人也未必是富贵人家。 两头一块抓。 这叫做双管齐下。 第三百三十五章 斧头斩虎头 骤然风沙,欲迷人眼。 便觉风雨如晦。 此地处于夏松中偏南部,乃是有名的黄土原,终日尽是层层风沙笼罩,沟壑绵延,高低错落,好像比受过三五十秋夏的老僧掌纹,还要杂乱深邃些。 每逢春秋旱季,这片黄土原动辄就是数月不见雨水,只有大风卷土,过路人更是难以在这片土原中驻足,风携土迹,打到面门上头,生疼得紧。况且土极松散,马匹下蹄都难拔出,除却些蹄宽力强的耕牛可缓行于坡上,再无代步之法。 而对于此处百姓,雨季则更是难熬,接连三五日暴雨砸下,陡峭土坡叫雨水冲刷,大块大块黄土便叫水流带下,汇于低处,极容易成灾,淹去耗费多日耕好的田地。且这黄土地界,林木极难生长,因此百姓所住大都是土屋,将土屋冲垮,实在是常事。 如若是夜半安眠时候,外头突兀落下雨来,未曾被惊醒,那如注水流贴檐淌墙,不多时便可冲垮土屋一截,来日费力补修倒还不差,但要是砸伤了妻儿老小,那可当真是要愁上好一阵。 夏松富庶,唯土原不在此列。 一位老樵夫慢吞吞爬到土原脊上,向远处眺去,却并不遮眼,半点也不忧心风卷黄沙,是否能迷到眼目中去,只是啐了两口嘴里的细土,神色厌烦。 入夏松时间已然不短,瞧见过青林翠竹,山间瀑流,可却从未见过这等不毛之地,休说在此住下,仅是从此路过,便使得人心头烦闷,瞧不着半点生气。 无人知晓,这地不生林的嶙峋土原,为何今日会来一位腰间别着柴刀斧头的老樵夫。 何人会在这等不长草木的地方打柴打樵,可老樵夫却时常掏出腰间柴刀斧头,使破布擦擦,总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像是前头有片苍翠茂盛的老林。 “都说此处壮丽雄奇,也不知壮丽在何处,还不如那座山上道观,起码珍奇物件不少。”老樵夫摇摇头,伸出一指来试试腰间斧锋,见指间多出道白痕,才有些满意,嘀咕着向前缓缓而行。 像是张皴裂宣纸立起,一枚出于人悬笔未动,遗留下的极细小的墨点,轻巧滚落。 在黄土原上行五十里,向来就不是什么简单营生,不过这瞧着颇有些形销骨立的老樵夫,走得虽不快,可硬是从没歇过脚,就这么在浩大黄风中孤身而行。 五十里黄土川,沟壑连绵,层层叠叠,从侧观瞧便是斑斓层起,少说便有百来回渐变,久久观之,的确是别有一番奇秀。 入黄土川五十里内,便是虎头山所在。数百里黄土川当中,仅有这么一处巨石林立的地角,也无黄土也无风沙,风定云止。 得名虎头山,皆因居中一座百来丈的石山顶,远远望去,极似巨虎低头饮涧,黄风止缓,气韵宏伟雄壮。 老樵夫就这么一步步从风中走出,再慢吞吞绕行至虎头山下,向山顶看去。 “人都说风从虎,云从龙,此地黄风滚滚,只可惜虎头之上有犬卧,大煞风景。”老樵夫年岁奇大,但此刻笑骂声却是底气十足,回荡于石林当中,经久不绝。 虎头山上怒喝声起:“老丈胆敢如此无礼!” 樵夫冷笑,“不巧,爷爷肚内无食,饿得肝脾都瘪将下去,只剩一枚斗大胆,任你是什么神仙佛陀龙狰蟒,都敢叫叫板。” 虎头之上,一人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向老樵夫喝道,“我等乃是东诸岛弥门来人,欲前去西路三国增长见识,老先生气宇非凡,何故如此?” 说话人未曾起身时,身形几乎叫山顶虎头尽数遮挡,如今起身,却也只是堪堪显出半身,头梳团发,腰间挎起柄鞘颇狭长的直刀,面容倒是生得不凡。 山脚下亦是闻声走出三人,打扮皆是如此,神色不善。 弥门传承极久,源头已不可考,尤其大齐国五教称尊时,流传最广,徒众广如山海盛极一时,可随大齐势弱,原本弥门分崩离析,余下教众,大都四散而去。不过弥门毕竟是传承极久,再者并不常行善举,手段狠辣居多,故而江湖之中,人人避之不及。 “原来是弥门中人,”老樵夫似乎是有些怯意,往后接连退了两步,可还未曾等那四人面露讥讽,老者便又接上一句,“都说弥门中人大多奇矮无比,今日一见,不得不说,真他奶奶的矮。” “去西路三国长长见识,自然没错,可周遭布置的阵法如此阴狠,真是为问道涨见识而来?” 话毕,老樵夫拔出腰间柴刀,往身前猛然斩去。 大阵陡然碎灭。 老人扛起柴刀,撇撇嘴道,“尔等弥门中人,只怕是为坏他人道行而去。知道你弥门中仍有教首代代而继,听人说手段高明,且能掐会算,倘若不是我年事已高,不愿轻易乘船入岛,不然定当将你弥门教首砍个稀烂。” 话还未曾说罢,虎头山上下已然汇出一道流光,瞬息之间,已至樵夫身前。 原是那四人已然联手,从掌心当中逼出道雄浑内气,交融于一处,直奔老樵夫面门而来。 古有森罗万象,今有弥门生神。 流光电驰风掣,若一杆大枪直抵老者咽喉之间,隐有生魂气流转不绝。 但见老者立足处,烟尘暴起,三十丈外,石林一瞬化齑粉。 而老樵夫稳稳站直,往地上使劲啐了口唾沫,满脸厌弃,“引生魂破境,如今的弥门当真是愧对祖宗。” 可还未等四位弥门中人变招,紧接着老樵夫便皱皱眉头,自言自语道,“我原本记得,曾经指点过一个小子飞剑之法,好像是用枚发簪代剑,如今我手上没剑,更没发簪,这该如何是好。” 随即老者往腰间瞥了一眼,登时大笑不已。 “也罢也罢,牛鼻子飞剑,爷爷我飞斧。” 风雷声骤然而起,虎头山狂风大作。 暗里再度踏出弥门三人,七人协力,逼出道如墨流光,流光形似墨蟒,粗壮如山,身具九首,磨牙吮血。 弥门精要当中,此式谓之九阴。 然而老者腰间光华来去再来去,来去复来去。 狂风未动,斧已归掌中。 六人皆尽伏诛,为首那人连同虎头山巅,一并断去。 斧头断虎头。 第三百三十六章 愿打愿挨 一斧出罢,老樵夫拾掇拾掇柴刀斧头,缓缓起身,绕过那块被齐齐断去,足有五六丈见方的虎头石,再斜着往东看了一眼,撇嘴道,“凭借那件至宝测算出南公山那小子的深浅,不难,可真身不出,便想凭这几个四境上下的货色来搅稀泥,到底是有些看不起人。老道心细如发,怎能放那南公山的小子生死由命?虽不晓得吴小子如何得罪了弥门中人,不过既然爷爷出世,万千因果,扛也扛得,破也破得。” “只可惜黄土川中,再无虎头山。”老樵夫收起微讽面皮,又用苍老指头蹭了蹭斧锋,摇头晃脑:“江湖上一向剑客多,果然有道理,光飞剑这门唬人的能耐,使起来就平白多出七八截风流倜傥,真不错。” 随后大步流星,往颐章方向而去。 虽说无马,信马由缰。 一柄斧头与柴刀,江湖千里不留行,仅此而已。 黄沙道,自是千里罡风。 刀客斜靠在土墙根下,正朝一旁女子递过去半囊水,舔舔自个儿干涸唇角,低声道,“我这清水还剩下一囊多,喝两口润润喉咙,待到风沙散去,还得同人死拼,若是待会因为口渴力竭,咱俩就得死在这破地界。” “娃还没生,亏得很。” 风沙当中,马蹄乱踏,且有呼喝声响,不消去说,便知外头乃是伙在齐陵西南打家劫舍,专好烧杀掳掠的马贼,如今被风沙所阻,才令墙根下两人有片刻喘息的功夫。 可即便是眼下这山穷水尽的节骨眼上,唐不枫仍旧不忘占占女子的口头便宜,一张面皮笑得明朗。 也合该阮家主与唐疯子时运不济,自打出武陵坡,向东北齐陵境内而去后,似乎便没遇上什么好事。先是叫连天暴雪堵在林中,好容易挨过残冬,过了阵安生日子,再过古国旧址的时节,正巧便与这帮正值开春外出掳掠的马贼撞个正着。 唐不枫的性子,自然是刚直,休说那伙马贼本就想拿这两人祭刀,光冲着马贼的恶名声,自然不愿躲闪,再者就算是顾及阮秋白安危,不该净做些惹是生非的事端,可那伙马贼已经是流露出杀意,再躲也是无用,索性提刀杀入阵中,出刀二三式,斩下四五颗头来,才带着阮家主潇洒离去。 可这伙在古国旧址处流窜多年的马贼,根底何其雄厚,既然在唐不枫手底下吃了大亏,定是要将场子找补回来。 一向是自个儿一伙人打家劫舍,哪里有叫人当面斩杀好些弟兄,却不敢应对的理,故而掉头便点起二三百号人马,便直直朝两人方向截去。 唐不枫阮秋白两人虽说是身手高明,可也架不住百来位出手狠辣,且极通古国旧址地形的马贼围追堵截,更不消说当中还有一撮贼人身背箭羽,射艺精湛,左冲右突之下,竟是被困在这处旧年古国遗址的地界,难以突出围来;连唐不枫的高巧身手,亦是被马贼之中弓马娴熟者得手三五回,肩头腰间,多出数块血污。 听闻唐不枫如此言语,阮秋白也是没辙,随这名年轻刀客出漠城以来,甭管身处何等境遇,前者总是能不以为然地调戏两句,要么是问何日圆房,要么便是掏出壶酒水,嬉笑道夫人要不要饮个交杯,欢脱得很。 却没想到眼下这等生死攸关的时节,唐不枫却依旧是一副无赖模样,甚至比平日还尚有过之。 阮秋白接过水囊,轻轻抿了口道,“唐少侠,大敌当前,少说两句,想来也憋不死。” 唐不枫耸肩,“憋不死是必然憋不死,只不过要说是大敌当前,还是过于言重了;当初我一人闯山的时节,比如今的境遇可谓是更险几分,那等险境我都过了,怎能在阴沟里翻了船?”兴许是耸肩扯动了肩头伤势,年轻刀客皱了皱眉,将嘴抿紧,不再言语,只是侧过头来,将脑袋枕在女子肩上,缓缓合眼。 “让相公歇歇。” 不管身旁女子乐意与否,便松松垮垮靠在女子肩上,再无动静。 阮家主本就烦闷,刚要伸手推开这无礼的登徒子,却无意间瞧见唐不枫腰间的那道伤势,分明是皮肉翻起,且潺潺血水叫黄沙滞住,凝成一团,没来由便是一阵心软。 这等伤势,足可叫人疼得揪心。 绕是阮秋白一路上皆是不愿叫这轻佻刀客触碰,此刻悬于半空的手,却是再也难以挪动半分。 女子浑身并无半点伤势,可那男子身上,却是千疮百孔,血濡衣衫。 见唐不枫似已沉沉睡去,阮秋白放轻动作,摘下前者腰间水囊,入手极沉,似乎当中满是清水,可再晃时,其中除却流沙响动,再无其他。 土墙之下,风沙渐止,而唯余一位年轻刀客。 旧址以外,一众马贼打马不停,而胯下马儿却止不住缓缓往后退去,嘶鸣不已。 场中二十余骑,人马皆亡。 要么便是被生生扭断脖颈,要么便是被雄厚掌力打碎头颅,就连不少马匹,亦是被场中那位浑身血水的女子生生震翻,哀嘶多时,才气绝而死。 马贼胯下坐骑见过不少森罗场景,可眼前这女子杀气之重,竟是令这些个随主子杀伐多年的马匹,也为之胆寒,任凭马贼不惜以掌中刀割向后尾尖,亦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柔劲虽说胜在绵绵不绝,但要是倾力施为,力贯浑身,亦能摧骨断筋。 拳劲虽柔,然不可平。 眼见得一众马贼停步不前,场中女子却是进步,瞬息间逼近一骑,使双掌猛然探出,硬是砸到马腹侧旁,竟于两息之间,将头壮硕马儿推出五步有余,重重磕在一旁土柱上头。再近步轻推掌心,贼人下颌便叫这掌力推得抬起。 山中猿抱印。 骨碎声清脆激越。 女子足尖抬起一阵沙石,才毙一人,随后借雄厚掌力,身形再动,双掌微抬,逼向身侧外另一位贼人。 那汉子虽说反应奇快,掌风未至时候,便已出刀朝女子面门劈下,可却被女子欺身近前,单足踏马头,以肩头顶向持刀五指,震开刀芒,一掌压住贼人肩头,左手摁起马鬃,将那汉子从马上扯下,运力掼在土中,随后反握那柄脱手长刀,一刀扎入汉子心窝,硬是钉死在沙土当中。 身形之快,招式之狠辣,丝毫不像是位才入江湖不久的弱柳女子。 其余马贼一阵杂乱,可到底是亡命已久,才不多时,三五十杆箭羽便至,残存风沙当中,只闻弓弦炸响。 可场中女子凄惨一笑,挺起身来,并不再度抽身去躲。 修行哪里是一朝一夕,数年以来修出的内气,虽说还算深厚,但远未达到破境的程度,今日一战,却已是耗得灯尽油枯。 “大概这便不算亏欠唐少侠了。”女子瞧着箭雨泼洒而来,缓缓合上双目。 “真死在这,阮大家主可就欠我了个娃,”刀箭声铿锵,“死了就真还不清了,难不成叫那丫鬟朱菱给我生一个,补上亏空?” 女子睁眼,瞧见那浑身血污的刀客,苦笑不止,“唐少侠真以为我想嫁与你?” 刀客收刀还鞘,笑道,“想不想嫁,与我想不想娶,有半文钱干系?” “你不愿嫁,我却愿娶。” 刀客再度出刀,冲一众马贼怒喝。 “还敢他娘的欺负我媳妇?” 第三百三十七章 水落风出 古国旧址罕有人烟,除却此地马贼横行之外,再有便是水源奇少,毕竟想要在千百里黄沙中打出口井来,难比登天。 因而商旅避退,行人惴惴,一向都是常事,都不愿在这片荒凉地界多驻足一瞬,难免遇上风沙不说,马贼有刀,囊中无水,具是最难应对,宁可多绕行几百里路,亦不愿将身家性命寄于天地间飞沙走石,或是马贼慈悲。 胆敢从此地过的,要么是刀马雄壮的大家商队,要么便是身手高绝,且通晓地形天景的江湖客,再多添上数分小心,才可保通行无碍。 而今儿个大泉湖畔以侧,却无端多出来位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背负书笈,不带刀剑,穿着双样式算不得新鲜的绣花鞋,步履四平八稳,踏水而出。 一步踏水,一步踏沙,方圆甚广的大泉湖,仅一步便被这清秀后生越过,湖水中心,唯余层层涟漪。 清秀后生落下一足,倒吸口凉气,心有余悸自语道,“城主传授的缩地成寸本事,好用归好用,可是这么用出来,总是有些心惊胆战。这万一要是跨两山而行,算不出距离远近,摔到万丈悬崖里咋办,算了算了,往后还是少用几回吧。” 说罢后生从怀中摸出张图卷,往地下一甩,展成五尺开外,随后盘腿坐上。图卷无风自动,化作道金光,直冲齐陵中部而去。 而坐在图卷上头的年轻后生摊开本书,就这么仔仔细细读起来。 纵黄沙万里不入眼,开卷有益,神奥自得,可比修行还有意思许多。 看得兴起,后生便眉飞色舞起来,全然忘却自个儿还坐在疾驰图卷上,站起身来回踱步不知,稍不留神,便从图卷上跌落下来,脑门朝地,整个倒栽于黄沙之中,起身一连呸了五六口,才悻悻地抬腿爬回那张图卷上,接着捧起书卷苦读,周而复始。 似乎对于鲜有出过漠城的沈界,外界天大地大,都与他毫无关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更有千尺瀑,对于周遭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增色而已。 春风得意马蹄疾,花香相随与否,无关痛痒。 清秀后生走后,大泉湖水又是泛起一阵波澜,有位中年人口中叼着块酥,手上提着壶酒,笑骂道:“老夫一世英名,怎么教出来这么块料,好读书更甚于修行,就这么个德行,扔到江湖里,过个十年八年,又是个怪人。” 中年人咽下酥,再喝上两口酒,心情不错,所以也不再去管那后生去向何处,只看了一眼颐章方向,顺手倒出壶中酒浆,随后震指,把半空中悬成球形的酒浆震散成一串,瞬息间打向南方,自己则是分开脚下湖水,再度没入其中。 湖水倒灌,而门户自合。 下一瞬,中年人身形已入漠城,变幻一副模样,扮鬼脸去吓唬个街上疯跑的孩童,却叫后者惊慌之余,抬手往这老头脸上糊住好些泥巴,随即犹如受惊脱兔一般跑远了。 老人好容易擦干净脸上的泥巴,也不生气,笑着说声臭小子,随后抬脚踏入家酒楼之中,独身登得戏台正中,清清嗓子,抬手拾起惊堂木往桌案一拍,中气十足开口。 “三尺青锋万卷书长,苍生育我何如;如若不可平天下,安敢金台宣丈夫。” 周遭百来位饮酒夹菜的宾客闻听此言,纷纷停下掌中筷,掉转凳椅,往台上看去。 老者说罢一回书,讲得乃是大齐将军临危受命,黄金台挂鸾铃上马,疾行百里枪挑敌将,书说至妙处,酒楼上下二层,落针可闻,虽说话语声老迈苍凉,可讲到那将军临危受命,冲账下残军喊道挺枪死战时候,说书老人,早已不光是说书老人。 老人名叫聂长风。 先出大泉湖,震酒代剑,而后说书一回,潇洒离去。 而那读书入魔的清秀后生,却是还未曾离大泉湖多久,便遇上一伙二三十人的马贼,似乎是被人所惊,这伙马贼无心观瞧其他,从后生面前惶惶逃去,以刀鞘猛削马尾,压根也没在意这位后生坐在图卷上,图卷悬空。 “几位着急忙慌,敢问是否是有风沙来袭?”后生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卷,将书页抚得整整齐齐,收起图卷,接连快行几步,赶至那伙逃窜马贼面前,朗声发问。 马贼哪顾得上这些,并未勒住马头,居高临下抬手便是一刀,却被那位清秀的后生两指扣住刀锋,丝毫不能进。 “若不是风沙,只怕诸位是被人追赶至此,”后生单手捏刀,认认真真想想,随即面色便欣喜许多,“毕竟大漠当中,诸位贼人并无忌惮,想来军中亦是不愿来管,能被吓成这副模样,大概就是被高手折光了胆气。” 出刀那马贼见掌中刀死活进退不能,索性松开握刀右手,猛然一勒马头。 马今日原本就是屡次三番受惊,如此猛力勒住笼头,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将一对前蹄抬起,猛然朝那后生脑袋踏去。 而那后生却是波澜不惊,脸上仍有笑意,只以另外一掌轻拂马蹄。 清秀后生岿然不动,可那贼人却是连人带马,一并翻滚出去,像是叫庞然物含怒抽了一掌,滚出五六步去。马匹安然无恙,而端坐马上的贼人,却刚巧叫胯下坐骑压住胸口,接连吐出两三口血水,身死当场。 “在下要问路,兄台却偏偏要刀剑相向,如此一来,死得应该不算冤屈。马儿不通人事,命不该绝,回头送与穷苦百姓驮物,或是送到军中,亦可出力。”年轻人也不管其他,身形闪动数回,便已然将贼人清理个干净,接着拍打拍打那十来头马匹,笑道,“乖乖跟在下走,日后休要再为虎作伥,那可真是大功德。” 远处一匹黄胭脂奔袭而至,扬起一阵不散风沙,停在近前。 马鞍桥上浑身血水的刀客还没出刀,瞅见那年轻人面色,却是狐疑叫道:“沈界?你小子怎胖了这么多?” “吃得好,睡得足,当然胖了呗。”沈界眯眯眼,嘿嘿笑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自知之明 沈界与唐不枫相认,攀谈两句,才发觉唐不枫浑身上下,足足有十来处伤势,或轻或重,最重一处,像是方才新添的,从肩窝锁骨处直直一趟划下,直至小腹,刀伤深邃,此刻仍旧不停往下淌血,乃至连座下黄胭脂马鬃都染得通红。 沈界皱眉,“这伙马贼出手的确是狠辣,你这伤势,怕是一时半会也难以痊愈,近几日以来安心养伤,莫要随处乱跑了。对了,阮家主如何了?” 闻言唐不枫将眼睑垂下,沉声道,“若非是她方才出手,只怕我二人便是逃不过此劫,不瞒兄台,我闯荡江湖时日已久,却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手段,此处说不清,沈兄随我同去观瞧就是。” 一人策马而行,一人端坐图卷,往原本古国旧址中奔行。期间唐不枫数度看向一旁的清秀男子,艳羡得很。 任他唐不枫心境再平和,也是心中暗自叹息。原本只是位苦读诗书的寻常汉子,区区数月之间,不知撞了何等天运,举手投足,竟满是神仙气,走过十载江湖,踏卷御空的仙家手段,这可是只在说书人口中见过,不由得令刀客一阵心驰神往。 绕过七八十具马贼尸首与骨节尽碎的死去马匹,再过三堵土墙,沈界才瞧见眼前近处墙根下头,斜靠着位浑身血污的女子,眉宇登时立起,赶忙收起书册,走下图卷,紧赶两步行到近前,使两指搭住女子手腕,半晌也未曾言语。 直到两指当中的微光泯灭,沈界才收回手来,退后两步,念起句古贤箴言,却见周遭残存风沙缓停,一旁土墙延伸数尺,将墙下女子稳稳护住,这才扭头冲唐不枫道,“阮家主此番为了你,只怕是豁出了好大价钱。方才我以两指探脉,似乎阮家主浑身内气,已然是尽数耗去,原本敛元境界中的内气积攒,已然堪堪可踏入二境,如今却尽数放出,用以伤敌。” “不知方才阮家主,究竟是以何手段伤敌?”沈界随处寻个地界,端坐在一截破断的白石柱上,缓缓开口。 刀客神情低落,不过还是张口答道:“我二人敌不过百来马贼围攻,秋白方才,似乎从掌心当中打出过道清气,将一众马贼杀去大半,随后便是人事不省。” 沈界却是许久也未曾开口,末了长叹一声,“这一式,初境大概是用不出,八成是老城主出门前传与阮家主保命脱身的招数,若非是万不得已,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使。兴许老城主出门前交给阮家主的后招,不止这一式,自行脱困而去,恐怕是易如反掌。但唯有此招,最为稳妥,起码能保住你一条性命。” “唐少侠,我漠城阮家家主这份情意之重,足可见日月,不知你该如何还。”话到此处,沈界语气,已然是奇重,连带着面色都跟着阴沉下来。 外头风擎瀚海层沙。 土墙下的年轻刀客,将头低了又低,像极了只浑身带血,将死未死的土鸡。 “秋白本来便不喜欢我,她方才说,不愿嫁,其实也对。我一个江湖中的微卑小刀客,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件,唯有这把刀,一来不富裕,二来身世不显赫,更没什么仙家能耐,修行几月,还没看到二境到底长什么模样。” 刀客说话极慢,丝毫不像平日里浪荡轻佻的唐疯子,就这么松松垮垮坐在地上,垂头丧气。 “秋白本来是漠城里高门家主,仅仅一件珍奇把件,就能卖上千百两银子,更别说修行一途天资上好,哪能是我这个落魄江湖人能高攀的?从古到今,嫁娶一向讲究个门当户对,原本我只当是俗人言,可跟秋白一路而行,的确觉得有道理。” “我能送与她的,无非是些浅薄的江湖规矩,江湖经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刀客捏住破碎衣角,低声喃喃说道,“秋白遇上胜景,总是时常吟上两句千古流传的妙语诗文,可我只能在一旁问问,媳妇儿冷不,要不多添一件衣裳。” “别说沈兄你念过圣贤书,就算是我这没念过两年书的,都觉得煞风景。” 刀客搂住那柄紫鞘长刀,眉眼寂寥,再者浑身血水滴落,面色越发蜡黄。 “我从小练刀,爹死后,束缚住我的只有终日劈刀千下,要是她当真想嫁与我,后半辈子,我宁可舍了这柄刀,以她为束;可眼下是这般她不愿嫁的情景,你说这人情,我拿什么还。” 沈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慢吞吞走到那落魄人的眼前,单手提起后者衣襟。 可即便是此刻用出的力道奇大,沈界面皮却还是平和,甚至有些笑意,“唐不枫,你当真以为,凭你带阮家主闯江湖的微末恩情,就能换来阮家主不惜自行废去修为,换你脱身离去?” 刀客被沈界提起,狠狠摁在土墙上头,土石飞溅,可眼神却比方才生动许多。 “有些话说得再真,也不可信,有些话讲得再虚,也不一定就是假,既然你愿娶,何须在意她愿不愿嫁?喜欢别人又不犯法度,摆出这么一副哭丧面皮,有屁的用处?” 清秀后生将刀客缓缓放下,将一枚丹药塞到刀客口中,拍了拍后者肩膀,语气又改为和煦,“女子面皮薄,她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愿跟你出漠城?自知不足固然是好事,可自知之明与妄自菲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好好想想。” 唐不枫慢吞吞起身,走到女子身边蹲下,抱住双膀,好像是化外之地的流民一般,好奇地看向女子面庞。 “沈兄,还有丹药没。” 沈界叫这小子的荒诞行径唬得一愣,顿了一瞬才取出枚丹药,没好气扔给唐不枫,自己则是拿起一卷书,旁若无人地诵读起来。 眼见得女子咽下丹药,唐不枫才长长出了口气,靠在阮家主身边,开口问道:“沈兄啥时候走?” “城主吩咐过,如今你二人境界低微,我此行前来,便是要照顾好你俩,不走。” “啧,这岂不是妨碍我俩你侬我侬谈情说爱。” “你大爷。” “读书人别老骂街,没派头。” 唐不枫伸了个懒腰,揽过女子肩头,昏昏睡去。 踏实得很。 番外三 丹青手 “可笑的很,我家公子诗才敏捷,再者琴艺之绝可冠齐陵,相貌更是出众,怎能落得个鳏寡孤独?你们这俩算命的,八成将那些个三易的法门学到了旁人腹里,还妄想要卦钱,当真是痴心妄想。” 刘家乃是上齐东最大的世家之一,前后三代,皆是在上齐朝堂中官居一品,更是出过几位诗文画艺技压一代文坛的庶出。其中最为出众的一位庶出,更是享有起手经风雨,落笔惊神怪的盛名,曾为圣上作画,不带笔墨,一日看遍千里画檐山,随后飘然折返,仅以三日之功画出一十二丈画檐山山水,技惊四座,博得圣上龙颜开怀,亲笔挥毫赐画圣牌匾,使得整个刘家更是天下皆知。 如今刘家府邸之中,却是有位管家愠怒不已,指着眼前两位道士鼻子一顿怒骂,丝毫不留面子。 也怨不得老管家愠怒,实在是这两位出言太过于气人。两人中那位中年道士,才入刘府,见过如今大公子刘安一面,装模作样掐指卜算了一番,便抬手写下鳏寡孤独四字,气得一向儒雅谦和的刘大公子拂袖而去,连午膳都未曾用过,一直待在房中,时常还听闻见其中文玩书卷被砸在地上的声响。 管家瞧见那道人眉眼依旧平和,并未出言顶撞,愠怒稍褪,长叹一声道,“退一步说,就算是你这道士的确是卜算出少爷命格,也不该如此行事,何故当面讲出?我家少爷本就身子骨薄弱,如此举动,万一要是气出什么猛疾,绕是我这老管家多生三两颗脑袋也担待不起。” “这可如何是好。”说罢,管家颓然摇摇头,不过还是从囊中取出一锭银两,“这银子,两位拿去吧,虽说举动不当,可总也不能失了我刘家的门面,这判词休要向旁人提起,两位请回吧。” 小道人脸上有些纠结,可那中年道人却并未接过银两,而是拿起那布幡,心平气和讲道,“这上头写阴阳五行,十卦九灵,一分灵犀一分银,当真非是贫道夸口,如若方才那位公子,日后并非是鳏寡孤独,我接了这钱,才是败坏门面。” 管家花白眉毛一皱,“当真?” 道士点头,“起码如今已然占了孤独两字,若是贫道未曾猜错,您家那位公子,如今也未曾娶妻,是也不是?” 管家点头,不过还是将信将疑。原是本来这方城中,大都晓得自家公子尚未娶妻,今儿个招人上门算算命格,碰巧遇上这两位,便给请到家中,虽说是面生,但也难免是道听途说而来,仍旧不算数。 可道士随即又开口道:“贫道算过,这位公子平日里最好画美人,且是数年如一日,非但如此,还时常请画师上门,画得依旧是美人。” 这回倒是轮到老管家震悚,紧赶两步,连忙将府门关上,吩咐家丁看好,这才忙将院中两人请进屋中。 公子刘安善画美人,除却刘府中两位老管事与刘府主知晓,为此如今在朝中居正一品的刘府主,没少冲刘安发过脾气,有回甚至将刘公子书房中的画卷皆尽搬出,当着刘公子的面烧了个干净。 刘家世代皆能人,可画美人这一项,一向叫文坛中人视为低猥之术,难登大雅不说,且万一透露出去,名声便要遭诋毁,对于日后要踏上朝堂的刘家此辈长子,诸般不利。故而刘府主数次大发雷霆,却苦于身在皇都,依旧是管不住远在东境的刘大公子。 “恕在下眼拙,两位卜算的能耐,此事被刘府严加保密,并无半点漏出口风,道长却仍能硬生生算出个大概,着实是有经天纬地之能,方才顶撞,的确是老朽失礼了。”管家冲上一壶上好茶水,连连致歉。 中年道士相貌丑鄙,可神态却的确有两分洒然,微笑摇头,“既然是除外讨生计,就算是坑蒙拐骗,也得有几分低微伎俩才对,不能叫本事。真要想解去鳏寡孤独几字,无需多加银两,阁下只需让贫道与刘公子谈谈,心病心医,用不上道门能耐,便可以迎刃而解。” 老管事低眉沉思,一时间并不敢应下。 一旁的小道士则是不管太多,偷眼往屋外打量,却见院中彩玉雕镂珊瑚树,蚌玉点缀,甚至连周遭几棵老树上头,都悬着几勾流苏,素雅富贵,两两相衬,确是有两分意境。 直到申时,二人才登上刘安的小竹木居,踢踢踏踏,竹片接成的楼梯吱呀作响,却是透着股清香气,夏寒冬暖,相当舒逸。 “青莲山道士李扶风求见,愿为刘公子解忧。” 木居之中半晌才传来一声冷哼,“不见,本公子不缺银钱,并无恶疾,解个甚忧?” 道人不急不慢,抬手拍掉身后小道士随处捡起的一张画,朗声答道,“黄金万两,换不得佳人倾心,丹书盛手,总难画解忧愁苦楚,公子可想好,错过此时,便再无开解的时候,待到佳人人老珠黄,何其负少年。” 竹门大开,相貌清雅的刘公子仍是无甚好气,不过看向那中年道人的时候,眸光很是有两分闪烁。 道人携那小道士进门,并不落座,而是看向周遭墙壁上悬的四五十张女子画卷,神态多变,嫣然者有,顾盼者有,低眉深思态亦有,可女子轮廓,似乎是同一人。 “公子好画工,画上女子面容出尘,倒是相称。” 回过身来,道人自行落座,笑问道,“敢问是哪家的女子,能让公子如此倾心,而又是为何,携上齐刘家的家世,竟不可得。” 刘安本是不愿同这道人说起,可架不住人家寻上门来,必是经了老管事首肯,再者心头郁结,却是一人难耐,只好哑着嗓开口。 “那女子,本是我幼时玩伴,小时时常同她玩耍嬉闹,大概便是那时埋下的根源,情不知所起,可年岁渐长,家父便不愿我再同布衣百姓家的女子玩耍,说我这婚约,并不能凭我自行做主,而是要另寻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故而连年以来,我只能从这二层竹楼,往不远处看去,虽说只隔小半条街道,可始终不得相见。” “木居之中,被家父烧去百张画作,还余下三两千张画像,大抵是相思成疾,我常觉得若是我画出她十成神韵,她便能从画中踏出,同我说上两句话,可觉得自个儿画工不足,便时常找寻来画工精湛的画师,趁她每日出门的时节临摹下容貌,图卷便又多添了千百张。” 说到此,公子已是眉眼微红,勉强笑道:“只是一墙之隔,我与她每日却只能对望一眼,何其哀哉。先生若是有法,便教教在下,究竟应当如何,才可自处。” 道人闭口不言,半晌过后才缓缓道,“公子以为,半条街远否?” 刘安颓然,“远得很。” “那敢问公子,皇城远否?” 刘安仍旧不明所以,“远。” “有句话叫天高圣人远,不知公子知否?”道士还是那副神色。 “自然知晓。”刘安似乎是琢磨出些滋味。 “刘府主远在皇都,虽说手眼通天,可也未必拿住公子,再说若是连这点桎梏都破不开来,这满屋丹青,不画也罢。”道人语重心长,拈起一副图卷,仔细瞧瞧上头女子泪痕,淡然道,“相欢一日便是赚得一日,日日连绵,何其之多,公子难不成要将这日日相思,熬到刘府主寄来一纸婚约?” “皇城远,半条街亦远,可心之远近,一向可近可远,公子三思。” 酉时,刘公子下楼,走过半条街,站在自个儿心心念念多年的一家住户门前,从门缝当中,塞进了一张丹青。 “师父,你说他俩能成不?”小道士换下了道袍,又穿上身车夫短褐,好奇问道。 那丑鄙文士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吩咐徒儿上路。 世上无数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一日得一日,经年不言说。 第三百三十九章 道上行 少年在悬崖中观云修剑,已有多半月功夫,眼见便是清明时节。虽说嘴上不提,可云仲却是觉察到云海之中的缕缕剑气,似乎越发薄弱下来,连带云层之中似金丝一般的剑意,比之从前也是褪却许多,引得少年狐疑不已。 不过好在云中剑气,仍旧清晰可辨,没多大影响少年修行,故而也从未同几位师兄提起过,而是安心琢磨剑意。 最直接的益处,那便是近来出剑越发快捷灵巧,烟火气与赘余动作,似乎是被云中所嵌的剑意尽数斩去,虽说出招卖相赶不上从前,不过如今却是干净利落,出招收式皆随心意,心念电转,剑亦电转。 再者因时常饮酒一葫芦,秋湖浮动,滚滚如潮,连带着令周身经络都开拓不少,运起剑来,日日有所得。这已是云仲过得最为舒坦的一阵,不说境界如何抬升,光看手中剑光起落,越发圆润无滞,便足足可开怀上一两日;每逢天降雨水,还可拎着壶从师父库中翻出的无名好酒,同三位师兄喝上一阵,随后借阑珊醉意,打上通乱拳,舒坦得紧。 对比云仲,钱寅的日子则是比以往还要清苦些,若非是大师兄与两位师弟时常来丹房转悠转悠,同这位素来懒散,此刻却是动用浑身精气神研究丹方的憔悴人闲扯一阵。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虚丹丹方与构筑道理,硬是被钱寅耗费三四十斤肉,硬啃出大半,距开炉炼丹,只隔一线。 赵梓阳依旧练枪不辍,却是因教授者由吴霜换成了柳倾,每日得到不少闲暇,时常趁云仲观云过后,找自个儿这位师弟饮酒闲扯,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我说云仲,你这整日观剑练剑,就不觉得腻味?若是换成我,恐怕没到三五天便想撂挑子不干了,虽说先前同你不对付,不过还真得承认你这小子韧劲够足,是块修道的材料。”赵梓阳自认酒量不浅,在山下帮中逢年过节,总要酿些劣米酒,虽说滋味粗厉烫辣,可他依旧能喝上不少,总能于旁人摇摇晃晃,舌肿面朱的时节,摆出个傲世群伦的模样,但同云仲对饮,十不胜一,此刻便是酩酊,晃荡着脑袋冲少年道。“练一天算一天,剑术也好,剑意也罢,总有些东西要花时间苦熬,练几万剑,对付敌手时候就能有几万剑的提升,我这境界迟迟不前,暂时也无解,总得把能练熟的东西练熟,别再吃大亏。”云仲此刻更是好不到哪去,这两壶酒水灌到肚里,就跟暗火浇油没差别,秋湖巴不得多动弹一阵,将太乙穴周遭狭窄经络,斩了个纷乱,疼得少年直抽冷气。 赵梓阳醉得睁不开两眼,“咋?肚里那口破剑又不安分了?修行受这般大罪,师弟你这是何苦呢。” 云仲竭力撑起身子,望见山外晚霞,远山托云,林木尽染,不由得笑出声来,豪迈洒然,浑然不在意腹中秋湖虎狼猖狂。 “有时觉得,我在路上更好些,也有时候觉得我在山上更好些。在山上的话,可解师父烦忧,可令大师兄肩头轻快几分,还可令二师兄终日无忧,再生出两成胖肉。”少年单手提酒,胡乱倒入口中,缓声笑道,“但到头来还是觉得路上有意思,像是一壶酒水缓入腹中,觉得脑海中酒意蒸蒸而起,舒坦熨帖。” 醉到睁不开两眼的赵梓阳琢磨好一阵,才嘿嘿笑笑,“路上山上,这形容不赖,要是将来,师弟一朝能运剑破开天地桎梏,成就剑仙之位,别忘了提携师兄一番。” “那是必然。”少年面色飘飘然,一本正经笑答。 “得了吧,待到你成剑仙,老子早就是什么枪仙兵圣了,还用你小子提携?真不害臊。”赵梓阳提臂锤了云仲肩头一拳,“这样吧,我若先入四境五境,我就提携提携师弟你,同理要是师弟你先入了极境,真叫你混成了个剑仙,那你可得带带师兄。” “成,师兄赶紧歇息去,千万甭吐师弟一身。”少年笑呵呵接话,将走路歪歪扭扭的赵梓阳搀回屋中,在床头搁下杯茶水,自己又是掉头回返。 赵梓阳酒量不及云仲,所以越喝越糊涂,而云仲酒量极大,故而越喝越明白。 师父吴霜向来不喜人称剑仙二字,原因大概在剑仙兵圣,其实不过是个唬人的称谓而已。不过是一方天地中的修行人,仙人圣人这类字眼,在云仲看来,都不合适。 空有境界与手段,至多是个修为极高的剑客而已。 少年步伐越发随心所欲。 经脉有缺与经脉通畅,并不至关紧要,二境而已,想踏便真能踏。虚念虚念,所需不过念头两字。 云仲抬头看向天上早月,月色婆娑,横似雪华,恰如茶馆初闻剑花飞声时。 于是少年旁若无人叫道,“大师兄,帮帮忙呗?” 月下有人应声,“师弟去就是了,无需顾及太多。” 南公山崖边上,少年深吸口气,一跃下渊。 狂风托袖,圆月临前。 原来自个儿蹦下去也不过如此,甚至耳畔长风,尚可解酒意。 云流中剑气剑痕剑神意,尽汇于云仲脑海之中,滋味甚为熟悉,似是那日飞来峰上,老道借云仲之手,使簪赋剑气,一剑破开倾城蝉群。 后山有鸟雀蛰伏,此时齐出。 “小师弟终归是想通了,”柳倾捏指,令山崖之中的云仲悬空,脸上笑意真切,“修行之人嘛,总得有点心气,又不是修的佛道,弄得暮气沉沉满面慈悲作甚?心境已至二境,但如今内气依旧不足,却要苦了二师弟,得赶紧将那味虚丹制成,速速令小师弟迈入虚念之境,日后也多出自保的本事,也不枉费师父破关时候,还分出些精力,助小师弟进境。” 身旁已然瘦脱了相的钱寅,揪下两根不甚结实的头发,垂头丧气答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是遭得哪门子罪,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一身肉,恐怕都要搭在这味虚丹上,没地说理去。” 山腰中云流入体。 南公山云海,于此夜消散大半。 第三百四十章 土灰复成衣 南公山四弟子心境踏入虚念二境次日,山下便来了一队军卒,说是春时天干为防山火,要例行盘查一番,却并不上山,反而是在山下村外搭帐起灶,安顿下来,盘查南公山的事,一时间搁置起来。 村落之中的百姓也不晓得这队军卒此来究竟所为何事,当然也不敢招惹,虽称不得避之不及,不过也不愿接触,其中有些平日手脚不算干净,名声不属和善的百姓,亦是纷纷规矩起来。 此等节骨眼上,白虎帮上下自然是谨慎有加,当今管事帮主林裕山,更三番五次借慰劳军卒的由头,自费送上许多酒水肉粮,一来勉强混个面熟,二来若是帮派一事叫人家官军知晓,就算白虎帮被赵梓阳打理得口碑尚优,且颐章江湖之中帮派众多,也难说要吃到何等责罚。 帮派二字,搁在江湖里不小,但要是当真摆在台面上说起,如何都不在规矩中。哪怕是皇城稳坐头椅的泊鱼帮,身兼水陆漕运勾栏赌坊,明面上也不可说哪处地界乃是泊鱼帮所有,而是要寻个泊鱼帮中人,将户头落上此人的名,这才算合乎规矩,面上挑不出毛病。 白虎帮单在南公山脚下方圆几十里,算在大帮之列,可若是放眼颐章全境,却只如沧海一粟,属极下游者,如何能有诸如泊鱼帮此列大帮的底气,休说这队胄袍皆属上品但不知来意的军卒,就算是位官阶还未过九品的小吏,林裕山也要同人家客客气气,尽所能将礼数做周全。 小门小派,皆尽如是。 林裕山早年瞧见过不少军汉,但此番从营盘外过时,心头却是不由得缩紧,顾不得以余光朝营盘中撇去,快步走出数里,这才敢松开口气,背后早已叫冷汗浸透。此后数日,林裕山再也未曾踏出村落半步,并告诫白虎帮中人,万不可再与村外军汉有半点交集,外头那群看似寻常的军汉,万万也碰不得。 至于那群军卒为何碰不得,林裕山却是绝口不提,任凭帮中老人问起,也是将口舌牢牢闭紧,只字不谈。 除却南公山脚下有变之外,远在紫昊境内的剑王山中,更是震荡不已。 传闻说是此前接连数届比斗夺魁的袁本末,被剑王庙主人新收的弟子断去一臂,配剑也被那似乎是荒山中走出的少年抢去,如今退出师门,毅然下山。 “此去一行,不知多少年月不得见你这老头子,房屋之中的物件,我已收拾妥当,待那新来的小子入住,只留下一二百两银钱,权当是临别相赠。”灰衣男子只余一臂,可精气神依旧不减,将包裹挂在臂弯上头,冲那位终日清理灰尘的老管事笑道,“袁某上山时节,无牵无挂,更无银钱,这些年来下山历练,挣得不少银两,送与你这老头,也算没白在剑王山做徒弟。” 可老管事并不买账,只以鼻翼冷哼道,“你小子也有今天,平常恨不得将脑袋撅个一圈,杵在地上,如今怎的还伤怀起来了?” 袁本末不以为然,只是轻轻笑道,“既然要当剑客,得输得起,断去一臂失去一剑,都是常事。江湖里高手胜云,哪个敢言不败?无牵无挂,向剑而来,败于那天资近妖的小子剑下,一点也不冤枉。” “走了,下山,咱山水有相逢。”还没等老者搭茬,灰衣袁本末摆摆左手,竟真是要踏步下山。 身后老者终是放下手头那柄盘出浆来的长笤帚,平静问道,“下山之后,有何打算?” 袁本末回头,难免有些好奇,不过还是随口答道:“兴许是开个小武馆,教教那些年岁尚浅,还未踏足江湖的小子剑术,起码左手也能拎得动剑;兴许是随处寻个城池,拿积攒下的银两开间铺面,总之不再去闯江湖了。” “你袁本末也知道怕?还真是稀罕事。”老人半点不留情面,“也罢,你如今这德行,哪里还有点剑王山得意门生的气韵,不如趁早下山,娶个丑婆娘,将自己那点微末天资过继给未来儿郎,这才是正道。” “老头,我敬你多年来相助清理屋舍,不愿同你辩驳,人各有志,绕是你再说得难听些,小爷也不屑搭理。”说罢,袁本末掉头便走,至于剑场之中正练剑不止的同门眼光如何,皆是视若无睹,闲闲散散,直过山门。 不过过山门时候,灰衣袁本末却是自言自语:“我失一臂,左手仍可握剑杀人,宵小之辈,还是速速离去,我从师父那悟得的剑术,非是尔等可觊觎的。” 山门中有剑气,竟是拔地而起,大龙抬首。 “此子可惜。”剑王庙中,道人长叹。 剑王山只传剑术,山中有古阵一座,可压住境界,绕是积攒下来无穷内气,只要身在山门中,便不得突破,比斗练剑,只以初境敛元而行。 连他也未曾想到,自个儿山中这位极其自负的徒儿,竟能于踏出剑王山门时,由初境直入三境,剑气脱体而出。 “以老朽看来,其实并不可惜。”有人轻轻推开庙门,行至道人近前,一揖到地。 “怎么,你这老畜生,当真觉得修剑之人失却一臂,仍可踏入五境?”眼见得那老管家进门,道人冷笑,“恐怕我亲传弟子斩去他一臂,夺去配剑之事,已成心结,休说五境,即便是欲要破四境,这心魔也难退却一分,贫道断言后半生,这袁本末至多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修行一途,多半败落则陨。” “就跟你当初败在我剑下一般无二,也同十余载前那败在我等五绝手下的吴霜一般无二。” 被叫做老畜生的管家面色不改,又是深揖一礼,缓缓道,“禀主子,袁本末是块好苗子,如若主子不愿再教,恳请让老奴试试,若是不成,再弃子不迟。” 庙宇当中,有灯火长明,而老人说罢过后,却是不知从何处吹来阵悠悠春风,竟是将千百灯火尽数拂灭。 道人身上气机勃然而出,眉宇倒立,闪身踏出庙门,腾跃而起,往西南看去。 然而方才一闪便逝的深邃剑意,再不可见。 远空如洗。 良久道人才降下身形,掉头正要返回庙中,却见长阶有处极细微极细微的破损处。 浅浅地衣撑白玉,湛青碧绿,腰板挺直。 道人就当着一众徒弟的面,蹲下身来,端详许久,面无表情。 白玉台自道人足底龟裂开来,千丝万道,一气崩至山门之前。 剑王山地动天摇。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二绝动齐陵 齐陵以北处有条靛苹江,距上齐国盛产锦织的黄从郡,不过几百里远近,故而阳春一过黄从郡,便跟过去靛鹅江差不了太多,最长不出两三日,阵阵春风即可荡入靛苹江,使得江水孕绿,微波荡漾。 此处江流得名靛苹江,一来是因四时江水大都是靛青如镜,绮丽非常,且湖底常年水草丰茂,靛青碧绿交织一处,更显斑斓幽深;二来是江畔野苹丛生,再者有艾草芦苇连绵如海,故而得名。 逾百年前,此地倒是不乏文人大士,时常来此地观景题诗,坐而忘忧,饮而忘仕,亦算是开怀。然自打有位老翁入住此地,靛苹江便再少人烟,似乎是忌惮这位五绝之首,即便是素来狂傲不羁的文人,也不愿再来。 经年累月之下,靛苹江中游经水流冲击,竟是在江流正当中淀出片空地,老翁便在此住下,筑起小楼一座,钓台一阶,一坐便是许多年月,随江水缓缓而过。 是日天朗气清,竹楼中的老者却收起钓竿,不再垂钓,又踏上小楼二层,取来蓑衣斗笠,寻思片刻,从枚破旧木盒里拿起截竹签,又颤颤巍巍下楼,摁灭门口灯笼中的油灯,踏江而去。 “各位邻里,老头我外出一趟,烦请好生看家,别叫不长眼的猴儿青蛇占去老窝,多谢多谢。”踏江之后,老人还不往朝四周拜拜,谄笑道,“待到老头回来时,自然会给你们带些好处,各位多担待着些。” 周遭大都是青蒿苦艾灌木古树,哪能应声,江流坦荡,连年不休,又何尝变过调门,至于林中偶尔蹦哒出一两只小兽,更不通人言,岂能答复,但披着蓑衣的老头子,还是恭恭敬敬冲四周行礼,随后才缓缓离去。 不过就在老者扭头离去几息之后,靛苹江中游流水,却是腾空跳起,那片常年冲击而出的空地沉入水中,连同二层竹楼,亦叫江水一口吞到肚里,直至半炷香后,江流才缓缓平静下来,流淌如旧。 百千青蒿伸展入土,从河畔土泥中伸到江中,牢牢握住水下几寸的竹楼楼底,凭柔叶茎藤勒住钓台,使得竹楼钓台两者,皆是飘荡于流水之中,既不上抬,亦不沉底。 层林举肩,枝条笼络靛苹江上空,重重叠叠,叠叠重重,来去曲拧,盖住整条江水。 水面之中,不知从何处跑来两只尾红背青的鲤鱼,皆是两臂长短,肚下是竹楼飞檐,头上是层层枝做回廊。 人去鱼点首,蒿林江协力。 此称大境界。 四十载前江湖中无人入极境的时节,便凭一己之力闯进八极境,一观天地壮阔的,彼时江湖,唯老者一人而已。 五绝之首四字的分量,何其之重。 老者踏江而走,而周遭长风只敢跟随其后,古木伸臂遮江,也是只敢迟老者一步。 老头走得不快也不慢,行过一个时辰,才堪堪走到江流末游,距夏松国境,也不过差上百来里路程,却是轻轻摆手,冲后头紧紧跟随的林木道,“拂云叟与十八公两位,莫要再送了,我还得去夏松见个人,如此声势浩大,未免太不给人留面子,喧宾夺主,可不是我这年纪的人该做的,偌大排面,还是留与年轻人合适。” 话音落下,身后竹松竟是伸出枝条,学人模样抱拳行礼,随后缓缓退回。 还未过边境,老者猛然拍了拍后脑,自语笑道,“年纪大了,忘却行走江湖要稳妥,幸好时候不晚。” 夏松国门外五十里,老者遇上了位稚童。 稚童老气横秋,老者却是举止欢脱,可方一出招,老者便被稚童压制住,绕是使出一身神通,险些举拳砸裂了周遭山林,也未曾从身形短小的稚童掌中脱身。 自始至终,稚童只出过一掌,便压得老者难以抬头。 “竟敢改头换面成本座模样,且境界如此深厚,纵观齐陵夏松两地,除却老山,无人有你这等厚重境界,你究竟是哪个?”老者遭稚童一掌横推,身形倒退十余丈,震得浑身气血翻腾不已,可嘴上依旧是硬得很。 稚童微笑,又瞅准老者脑门削了一掌,不过并未使出过多力道,笑答:“哪能冒出来那么些修行界的后生翘楚,齐陵夏松数得上的,唯有你我而已。再说你不也改天换地成老夫的模样了?咱们扯平就得。” 老者原本是稚童,稚童原来是老者。 且不论两人为何如此,总归举动是不谋而合,原本处在五绝之四的稚童改容易貌,摇身变为了老者模样,而原本五绝之首的老者,也摇身变成了稚童模样。 变为老者的稚童长出一口气,怨道,“老山你也是,我变成你这模样,就算是遇上多年结下前的苦主,狐假虎威,总也不敢动我一指头。五绝里数我这修为最为浅薄,根基最弱,况且平日里总喜欢守住自个儿门前一亩三分地,名声不显,你说你装成我这幅模样作甚?无趣无趣。” 老人也是变回原本模样,呵呵一笑,长眉抖动开口:“此去一行,你我都晓得所为何事。皆因十载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今似乎有破境的苗头,想来其余三人也觉察到天地有变,不过此事到底还没坐实,我便传音过去,叫他们三位稍安勿躁。尤其是同行剑道的老三,我还真怕他这一去,搅得天下不安宁。” “这回去到颐章,若是那后生真要破八极,大概会同人动起手来,你这模样不留于世,借来用用,总能瞒一瞒修行人中的老怪。” 老者言语轻缓,神色更是悠然,只不过一张老脸,实在不遭那稚童待见,愁眉苦脸听罢,稚嫩面皮泫然欲泣,干嚎不已,“我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太岁,不过是心中有感,便舍弃老窝跑出夏松看看,这倒好,叫你给生揪上了贼船,真要是动起手来,划了我这粉丹丹的小面皮,那你可得赔。” 而那老者还是笑笑,“赔,当然赔。” 可却是抬头看向西南边沉沉天幕。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室之不治 还未曾入得清明,钟台古刹中的僧人便有不少念起往生经的,更有不少僧众同堂主请愿,欲前去别处布施放生,一寺上下,骤然忙碌起来。 佛门清明时节,同寻常百姓清明祭祖的法子,并不尽相同,并不以三牲等物件供奉祖宗,只为去者朗诵经文,或是供佛点灯,再者便是外出布施放生,将自身功德寄与逝人,便已是佛门清明的过法,故而不少僧众皆是要前去百姓聚集,或是山清秀水的地界,将这几件事做过,才算是圆满。 钟台古刹亦不例外,绕是古刹所处的地界难言太平,但其中僧众多半亦是请愿外出,尚未有分毫露怯。 不过寺院之中,仍旧有两位闲人,瞧着僧众来来往往,辞别出寺,前去各处云游,心中甚是百无聊赖。 “徐施主,你跑那般高作甚,那院外杏树还仍值幼年,根节枝条不牢靠,当心跌下来伤着自个儿,再说咱这钟台古刹素来讲究身形持重稳重,爬树这等轻浮行径,莫要多行才好。” 树下小和尚焦急,树上那男子却是依旧昏昏欲睡,勉强哼哼两声,丁点不愿挪窝,就跟后脊同树枝长到一处似的,懒散得很。 原是小和尚平尘方念罢轮转经,踏出禅房没行几步,便瞧见院外一棵杏树枝杈上头,赫然躺着位男子。似乎是春日易乏,平尘一连叫过数声,男子也未曾听见,只是在杏树上轻轻翻身,搂住嫩叶枝条,又迷糊过去。 直到平尘喊得疲累,男子才睁开眼来,往树下扫去,瞧见是平尘来找,不情不愿弓起身子,从不过两指宽窄的树枝上跃下,略微抻抻懒,睡眼朦胧道,“平尘小师父,不知有何事要寻在下?天光正暖,我原本还想睡上个回笼觉,如今算是睡不下了。” 平尘张张嘴,扶住滚圆脑袋,头疼不已,“寺院之中琐事无数,徐施主竟还有心思小憩?眼下便是清明时节,寺中僧人大都外出,只剩寥寥几人在此,其中还有两三位腿脚不甚灵便的师兄,照这趋势,过两日禅房正殿都要无人清扫,落满尘灰。” “徐施主既然近来并不学武,何不趁这阵空闲搭把手,待到住持瞧见,也能宽慰些许。” 平尘所说,并未夸口,每至清明时,全寺上下只能余下几位僧人,且不说钟台古刹殿台不在少数,连禅房都有四方四座,每日清理尘灰,涮洗台阶,都是奇重的活计,区区几人,光打理禅房上下,估摸着便要忙活上一整日。而住持方丈前两日前去齐陵一处道场中行法事,如今还未归来,徐进玉便好容易从终日学枪的苦楚日子中清闲下来,反而变成如今无所事事的德行,整日在寺院周遭转悠不止,闲散得紧。 按说闲来无事,帮着寺中僧人搭把手,打理佛堂,照徐进玉现在的身量体魄,并不算什么累事,可汉子听罢平尘一席话,撇嘴摇摇头道,“不扫不扫,春日动弹不得,要是活动活动腰腿,又要一身大汗,怪只怪日光正盛困意十足,埋怨不得我呦。” 轮到平尘皱眉,说话声略微提了些,“施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不平事,清理禅房一事,乃是住持临行前吩咐过,定要施主亲力亲为几次,才算功课做罢。谨记修武之外,仍需修心。” 徐进玉只觉得这小沙弥皱起脸来,模样倒是十分有趣,于是笑道:“既然是师父吩咐,我定需谨遵师命,不过前头那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却觉得不妥,要不请小师父指点指点?” 嘴上说的是指点指点,可徐进玉却是盘腿坐下,双目坦荡看向对面的小和尚,全无恭敬。 平尘也随徐进玉坐下,盘起两腿,再仔仔细细拍打掉僧鞋上的尘土,伸出掌心笑道,“此话乃是百来年前一位功高可盖日月的奇臣所云,何错之有?” “一代奇臣说得又未必对,不少奸臣佞臣留下的言语也是豪气千云,因功过高低评点话语是对是错,有理无理,未免有些想当然了。”徐进玉笑答。兴许是杏花纷纷,花香浓烈,男子鼻中刺痒,打个哆嗦,全无端庄模样。 “那就只论这句话,”见男子懒散模样,平尘眉宇一皱再皱,不过依旧是彬彬有理答云,“扫天下不平,实非易事,作恶之人,总有身手强者,总有背后立着一方势力者。江湖如此,数国之间更是暗流丛生,抬手伸足,皆是掣肘。” 说到此,小和尚略微停顿,狡黠道:“既然扫天下难,扫一屋易,易事都不愿做,还谈什么难事?如金身万丈,需得从地修起,才得彻悟。” 男子闻言并不慌张,本来便是闲来无事,跟这小沙弥扯两句,似乎也还挺有意思,故而故作迟疑道,“我此前也见过身具大富贵之人,还有偶尔途径的大员,连轿也不愿下,每逢用饭时节,亦不愿下轿去取,而是差人送到轿边,这等大员比寻常百姓金贵许多,可大概都不会去亲自清扫院落,看来寻常布衣,才是最该扫天下者。” “即便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高门大员,只怕也清扫院落一事,也不会亲力亲为,为何偏偏他们便可寻出扫天下之策?” 周遭有几位还未出门的僧人,闻听两人坐辩正酣,也是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前来旁听,可听见那男子如是出言,似乎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论断。 “再者,在下为习武而来,习武过后,入得江湖,扫天下不平事,理所应当,皆因我本就喜欢,来意也正是因此;不愿扫屋,那便是因为我本就不喜欢扫屋,来意也并非如此。况且可扫一屋,未必便可扫天下,不愿扫一屋,便未必不可扫天下,此话对错,小师父以为如何?”徐进玉言语,越发紧迫,如棋至中盘,步步紧逼。 平尘抿紧嘴角,半晌也未曾言语。 “老衲可未曾教过你这等狗屁不通的歪理。”院中有老僧一步跨进,冲嘚瑟不已的徐进玉怒目而视,抬手便是一掌拍到后者脑门上,愤愤骂道,“这话的本意,是念之即行四字,若是瞧见屋舍之中杂乱不堪,心头定是不舒坦,少有人瞧见屋舍脏乱,却从未想过打扫一番,可想到了却不去做,这便是不对。眼下你分明未有要紧事当头,却不愿清扫禅房,空闲时且无为,谈何扫天下不平?散漫拖沓,空有念头而总宽慰自个儿,分明是慵懒惰怠,却说是徐徐图之缓缓得之,安能做成大事?” 老住持怒气未消,又踢了徐进玉一脚,“滚去练枪,今儿个非练到寅时不得歇息,明儿个随平尘一道清理禅房。” 徐进玉吃痛,刚想辩驳两句,却叫老僧眼神一扫,登时蔫耷下来。 “还不去?” 徐进玉起身行礼,乖乖领命,抓起枪杆,垂头丧气朝寺外而去。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一世两同门 老僧归古刹后,将满嘴歪理的徐进玉教训一通,摸了摸平尘脑袋,随后便径直迈入藏经楼三层,进门便自行寻了块蒲团坐下,余怒不消。 “师兄啊,又叫那徐小子气着了?”藏经楼三层,白日历来是首座不惠修行的地界,谁也不曾晓得这位老僧,究竟在这藏经楼里翻阅了多少回经文,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惠法师大都皆是在藏经楼中观经,任凭楼外春雨连绵,亦或是冬雪纷纷,修行不辍,苦读不止。 此刻不惠面色倒是极好,嘿嘿笑道,“我早先便说过,徐进玉那小子大才,虽说懒散些,不过方方面面天资,的确是不赖,光旁听过几次论道说法,便能自行梳理出几套歪理,虽说是歪理,不过也很有些意思。” 不空禅师怒极反笑,重重拍打两下蒲团,“有甚意思,这小子是块材料不假,可如此歪理,实在算不上可登大雅之堂。再说习武一事,有我在寺中守着,倒是能收敛个七八分,但凡我一阵不看,这小子便能跑出寺外一二百里,给他那媳妇摘几朵开得正旺的野花,照这般下去,枪术何年何月能取大成?” 不惠笑笑,由打木楼门口提来壶沸水,不紧不慢泡上茶,玩味看向自家师兄,揶揄道,“要我说也该把这小子赶出寺去,清修之地,成天给我等添乱不说,还带着自个儿媳妇,万一要是叫寺院中的僧人毁坏佛心,这罪过可要师兄担着。反正枪也练不出个好歹,不如趁早逐出山门去,省得惹师兄心头火起,您在此歇着,师弟下楼去赶人就是。” 说罢起身便往楼下走去,压根不去理会一旁不空禅师的尴尬面色。 “那啥,师弟先别忙着去赶,这茶不错,喝完再去不迟。”不空禅师咳嗽两声,假模假样抹抹脑门,“正巧这两天道场忙得很,总要让师兄歇歇脚吧?” 不惠依旧不为所动,“师兄喝着,我去去就回,到时把这批好茶送到你住处,管够。” “得,这回算是师兄输给你了,那徐进玉天资确实不赖,真要把他赶跑了,我上哪找徒儿去,赶紧坐好了喝茶,少动弹你那老胳膊老腿。”不空哭丧着脸,站起身来将茶水斟得两盏,先在对面蒲团边摆上一杯,再将自个儿那杯摆上,没好气招招手,“满意了?当师弟的非要戳穿师兄,真是怪了。” 不惠乐呵呵转身回返,稳稳坐在蒲团上笑,“骂够还是徒弟亲,你这一身道行要是传不出去,即便是再修佛几十载,心里也不安稳,那话咋说来着,去过江湖,便知风雨常绕身侧,一刻不宁,师兄啊,还要定心宁气,一点点教,一点点来。” 老住持愕然,瞅了对面的老和尚好一阵,啧啧称奇,“看来今年年春,真是天下将变,师弟反倒教训起我这师兄了,难得难得。要是我没记错,一甲子前你也教训过我,还记不记得那事如何收的场?” 不空越说,面皮上的笑意越明朗。 老僧不惠没好气接茬,“记得记得,我在咱师父眼前把师兄辩了个哑口无言,还没回僧房,就叫你这身强力壮的师兄揪住衣襟,结结实实胖揍一场,打得两眼放青,叫一众师兄弟笑了足足两三个月,说我这是慧根太盛无处放置,走投无路串游到了眼上。不过师兄啊,你也没讨着好,大雪隆冬顶着盆凉水站到院里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一报还一报,还好还好,你可能小赚一筹。不过贫僧到底不亏。”老住持讲话分明是不痛不痒,甚至还冲对面僧人笑笑,“起码洒家揍得爽快。” 不惠脸上一黑,连忙摆手,“翻篇翻篇,闲扯就此打住,师兄这回出山参与法事,何故中途回返?按这回道场的规模,起码也该开六七日,三日便回,如何都说不过去。” 不空禅师也未曾应声,举起茶水摇摇,其中如针叶片晃了又晃,像是数十柄小剑,环绕中庭。 “贫僧有位老朋友,破五境在即,徐小子能踏入咱家山门,也正是因他的一卷文书。”老僧摇头,眉目显然皱起,“说回来,那人可比徐小子还要胆大包天,十年前便凭四境,强行抵住五位极境联手攻伐,即便借了外物,也算在大才一列。虽说存留一条性命,可迈入五境的时间,足足晚了十年。” 茶已微凉,可老僧此刻,无心再饮,继续道,“如今他破境在即,只怕那五位绝顶也是心中有数,凭一座渺小山门,如何挡得住五境的大高手,故而无心再去参与什么道场,径直回返,寻思着有什么法子,能帮衬这老友一把。” 不惠闻言,心中同样是叹息。他虽境界不高,可也深谙一重境界一重天关的理,休说五绝之中的几位到场,就算是一人立足山下,也足矣使得破境之事接连受阻。 “师兄啊,莫急,咱钟台古刹,不是有震寺的古宝么,若是能借来一用,起码可保性命无忧。” 不空沉吟,可依旧摇头,“师父交代过,钟台古刹的宝物,非寺危时不可出,如是多年以来,为何夏松边境周遭马贼如此猖獗,师弟心中也应当有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五绝中人,没有一个等闲之辈,只怕这地界许多兵强马壮的马贼,都是受人所指使,想在深山大川中找寻到我寺古宝的蛛丝马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不知有多少眼目盯着我钟台古刹,自身且在为难之中,如何帮得?” 老僧长叹不已。 “师兄不知这古宝所在何处?”可老僧不惠却是挑起长眉,“师父归去极乐时,难道未曾告诉过师兄你,宝物究竟是甚?” 不空禅师目光一愣,旋即便黯下去,“师弟记性忒差,师父西去世界,我尚未归寺,仍在江湖中胡乱闯荡,同人称兄道弟,错过了时辰。” “此事怨不得师兄,”不惠老僧笑笑,紧接着叩了叩藏经楼楼板,“宝物在此,拿去用便是。” 第三百四十四章 终已不顾 近两日,颐章国门地界盘查似乎严密不少,仅过一处国门,便要在边关受上六七道关卡排查,光说东境临近南漓的边关,就囤积下精兵万余,甲光如日,兵戈碰触声不止。 “我说老兄,以往从南漓到颐章,可没这么多重哨卡,最近这是怎的,难道是这两国要闹翻不成?”商贾一年四季可不歇着,虽说是清明将至,但总不能为回故里祭祖,撇开生计,故而有不少急着前去颐章送货的商贾车帐,被堵在这盘盘绕绕的六七道关卡之中,心焦不已。 边上有位汉子笑着接茬道,“兄台想太多,依我看呐,只怕是颐章近来不太平,皇城根里头变动,要么就是那位功盖千秋的权帝大限将至,盟约尚在,打不起来。” 先前开口那打扮有些奇异的汉子连忙冲后者摆手,恨不得蹦下马车捂住百无禁忌的汉子一张嘴,“收声收声,这可是处在颐章地盘,若真是如你所说,指不定入关时节便跑出几位狰使来,将我等一并带去吃鞭子,再拷问收押几日,这货还怎的送到?出门在外,甭成天逞口舌之快,到时掉脑袋也不晓得究竟是说错甚。” 周遭商贾亦是觉得有理,于是要么闭上口舌,安心养神,要么便是扯起些家常,或是路上见闻,绝口不提政事。 无人去瞧,众人近前有辆车帐之中,坐着位浑身黑衣的男子,打扮丝毫不像是走天下的商贾,听闻几人言语过后,嘴角缓缓勾起。 “起初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却是坐实了。”黑衣人缓缓撩开面罩,饮酒一杯,随后拍了拍身后包裹,“等不了多少时候,稍安勿躁,待到了地界,兴许能送你们一场天大福缘,先饿几日,不急。” 包裹轻轻一动,随后又沉寂下去。 “好事情。” 直到两个时辰过后,才轮到说话那两位汉子,不消多言语,两军卒便将车帐后头货物拆解大半,四下寻摸一阵,直耗去两炷香功夫,才堪堪放行,至于随身物件,便要搁到下道关口再度巡查,一连六关,关关皆有军甲护卫,将一众过路商贾从头到尾,尽数查了个里外通透分明。 可轮到那位黑衣人时候,守军却是有些犯难,端详良久后者递来的腰牌,迟疑抱拳道,“大人,卑职实在不晓得这枚腰牌真伪,若是不愿受盘查,还请多留一阵,待到卑职将这枚腰牌呈至将校手头,再经放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无需那般麻烦,我自行过关受检便是,不过你将这腰牌呈上过后,另添一句南公山旧人就可,这枚腰牌,待我归时再取。” 车帐中人踏出一步,将腰牌搁到守军掌心之中,将马车留到原地,不去看周遭稀罕神色,迈步进关。 南公山如今开炉在即,柳倾也是忙碌起来,终日对着图卷害愁,将眉宇拧成一团,不见笑意;钱寅更是凄惨,已然是忙得多日未曾换身衣衫,如今衣衫褴褛不说,连云仲的烤兔扔到口中,都是味如嚼蜡,衣带渐宽,死活难以系上,顶着两枚如熟李一般的双目,却依旧是埋头苦思冥想。 吴霜传下的丹法,无疑比寻常丹方高明太多,可惜实在过于艰涩难懂,绕是如今钱寅丹道一日千里,也始终难以寻到个法子,如今才有些头绪,便只得以手头物件挨个尝试,再加丹火一烘,成日浑身大汗。 “师兄啊,要不便让小师弟来试试?这虚丹其中主药大都已可定下,差便差在小师弟自行投放的那几味关键药引,若是迟迟不试,只怕这虚丹得等上更久,”钱寅从丹鼎中拔出脑袋来,顾不得满面灰尘,皱眉苦笑,“算到如今,小师弟入敛元已有一载光景,姑且算你我拖延得起,只怕他拖不起了,二境不入,三境更需要数年乃至十载光景才可踏足,不如就让小师弟亲自来试上一回?” 柳倾心头亦是焦躁,撂下手头记丹方的笔墨,长叹不已:“我何尝不愿令小师弟尽快破境,可这虚丹与旁门丹药不同,其余那些吃便吃得,无论其中有无丹毒,或是有无害处,往后缓缓调理一番便是了,可这虚丹要落于丹田之侧,将无地可容的内气停驻存储于里,可谓是同气连枝,如何敢马虎?” 钱寅泄气,“可非要一味味试,得等到猴年马月,只怕到时候试出最为合适小师弟的虚丹,届时咱小师弟已然卡在三境之外,半生难以破入高境,如何是好。” “师兄啊,师弟晓得你疼小四,年少孤身,更是原本经络便难以修行,可也总不该如此护得如此严密吧,总有一日云小子得自个儿面对外头云波诡谲的大江湖,有些事,不如让他先行试试。” 柳倾默然,这时抬头,才发觉钱寅面如菜色,通体上下消瘦多半,原本撅起的腹皮,都是消退许多,衣襟之上,满是炉灰墨迹,整个人犹如从池中捞出的一般,缄默无言良久。 钱寅境界虽说亦处在三境,可终归根底薄弱,平日里疏于修行,不久前才踏入三境,体魄与内气根基,均是比柳倾弱过太多,如此终日损耗之下,浑身上下精力,十不存一。 “也罢,我去问询一回云仲心意,若是他想试试,那便叫他前来试过就好。”书生从杂乱丹书药材之中拽出腿来,伸展伸展两膀,慢慢迈出丹房,回头冲钱寅歉道,“二师弟,这段日子,辛苦了,待到此间事了,好生回自个儿房中休息几日,回头我给你炼两味丹,排排心头郁火。” 已然变为半个胖子的钱寅摆摆手,俨然是没能耐同书生打趣,只呻吟道:“别介,师兄好意师弟心领,还是早早盼着此间事了吧,我如今只想早日回房中睡他个昏天地暗,再将那些个肥脂养将起来。” 书生笑笑,迈步出门。 此事确实已了。 南公山大师兄怎会不晓得,只要自个儿问起云仲,后者定是欣然愿往,至于虚丹成时好坏,可否借丹顺水顺风踏入二境,终已不顾。 南公山小师弟,一向便是懂事到叫人心疼的少年。 万望上苍不负。 第三百四十五章 山雨清澈 果真如同柳倾所想,才将少年从山崖之中以气锁拎出,开口问询,云仲便乐呵应下,很是有些欢欣。 书生苦笑不已,连连摆手说道,“师弟休要如此心急,那丹药主料已然预备妥当,不消耗费多少功夫便可成丹,快得很,只不过此前还有两件事要同你商量一番,心急作甚?” 云仲也只好将胸中快意焦躁收敛收敛,随师兄走到台阶上头,静心听后者问询。 清明将至,山花愈发烂漫,南公山山势不算天下至险,但也不在低矮坡缓的山岭之中,山下清风直抵山腰之中,再缓缓往山上抬升而起,虽说清风阵阵冲天,可仍能撩人发丝,使得鬓发如卷。山间幽香浅蹭鼻翼,足叫人舒坦得哼出声来。 书生少年同登高台,往山下看去,却见乱花黄树,碧空似洗。 “云师弟,今日若是破入二境,你觉得时机合适否?”书生扶住头上丝绦,随口问道。 “师弟以为,早些更好,虽说根底依旧不深,可毕竟不能总凭这一身废脉在混日子,云海里剑气,师弟我已然得来几分,虽不知到时能用出几多,但也算是有所得。”春风如雨,浇得云仲相当熨帖,毕竟山腰之中的浩浩长风,可不比山顶的春风柔和,少年伸展伸展日益结实的腰腹,朝书生答道,“小时师弟贪玩得很,时常同人翻墙头不说,更是喜瞧那鲜灵话本,时常叫我爹狠狠揍一场,过后我总辩驳说,课业总是要慢慢来,毛病更不是一日可改的,却被我爹又揍了两巴掌。” “爹说慢慢来,并非是一味拖延,将诸多恶习毛病搁在边上,置之不理,而是要朝着该过二字缓缓用心,这才是慢慢来。”少年目光在山外云端停留许久,才收回双眼,笑道,“有这味虚丹,绕是二境依旧难破,起码多出个一线机遇,就跟我村口门前那条小河似的,十天半月无鱼乃是常事,可终归没干,总有能逮着鱼的时候。” “我想试试。” 少年目光坦然,顿过之后又添上一句:“师弟也想有朝一日,南公山下辈徒弟入门的时节,也能去云海之中瞧瞧我留下的剑意剑气,这便已是忒长脸的事了,至于其他,却是还未想过。” “当然要是有人能叫生四师兄更好。” 书生不禁失笑,再瞧瞧少年脸上一抹狡黠笑容,突然觉得这小子的心性,实在琢磨不透。 连在数层楼高矮的地界都有些害起畏高病症的小少年,究竟是如何壮起胆子,往山下如渊似海的层云中看去的? 恁小的岁数,哪里来的胆魄。 “说得好,”柳倾赞许,“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虚丹主药虽说如今齐备,可其中至关紧要的几味药引,却是还没比对得当;虚丹与你同气连枝,往后修行,都得常伴身侧,效力好坏,可以说是至关紧要,这几味药引若是你选用得当,虚丹与你经络内气甚合一处,选用不得当,只怕还会添上许多麻烦。” “绕是如此,你也要尝试一番?”书生瞧见少年面有踟躇,索性往台阶上一坐,拈指御起阵来抵住长风,“药引可是山间清风,也可是水中奇石,更可以是浮萍一朵,繁花一丛,天地万物,皆可纳为丹引,只在你一念间而已。” 说到此处,少年眼中一亮,仰头问起,“照师兄此言,剑也可入虚丹,作为一味药引?” 书生挑挑眉头,古怪道,“难不成你是想将水君所赠的配剑熔到虚丹里头?这可万万不行,虽是人家只要了十两银子意思意思,可到底也是人家仗义相助,师弟可不能起这念头。” 云仲一拍大腿,啼笑皆非道,“我哪舍得用这柄剑呐,师兄且稍等一阵,我去趟屋内,将路上用碎的那些个剑刃都拿来,这不也能凑够一味药引嘛,师兄稍等,我去去便来。” 书生恍然,接着笑道:“去就是了,休要太过心急,好生想想。” “得嘞。”少年急匆匆跳下台阶,险些叫碎石拌住,一溜烟跑到自个儿屋舍之中。 书生面带笑意,更不急着催促,反而是弯起食指,周遭御风大阵浑然一变,两道神光往云仲屋舍当中直行而去。 “师父让我监管山中事,偶尔看两眼,似乎并不过分吧?”书生罕有地鸡贼笑笑,随即便不再言语,闭上双目,借神光朝少年屋中窥探。 “师兄忒不仗义,自个儿瞧得乐呵,这就不顾师弟了?”台阶侧处摸来个浑身大汗的少年,撇了掌中枪,坐在书生身旁,浑不在乎地捅捅师兄腰眼,轻声咳嗽两声,“那啥,大师兄,要不给师弟也看看呗。” “那当然不能藏着掖着,三师弟也瞅瞅。”柳倾让开一道神光,“闭目凝神即可,若是觉得灵台刺痛,歇息一阵就好,莫要强看。” 两人就这么坐在台阶之上,偷偷摸摸,神情鸡贼,使阵中神光朝下看去。 云仲哪晓得自家两位师兄突然寻到这么个趣事,只当是虚丹炼成在即,返过屋舍后便胡乱翻找一通,从枚旧包裹之中取出包碎得彻底的剑刃,零零碎碎倒将出来,小心翼翼数了数剑柄数目,约有十来柄破烂长剑的碎刃,随后又是仔细包到一块,坐在床榻边上皱眉寻思。 除却剑刃可为药引之外,还有甚物件可用,少年也一时害愁不已。 想到此,云仲轻轻展开身旁一枚布包,神情登时便有些温和。 其中平平整整,躺着件短褐衣。 满是补丁布片,且针脚细密绵绵。 少年就这么保持着动作,直直打量着那件旧衣裳,满目惋惜。 行过千里,方知何为故里无人候。 良久过后,少年吸吸鼻子,把布包仔仔细细又系好,珍之又珍地搁在箱柜深处,抹了抹下颌。 山上台阶的两人,全无方才的嬉笑神情,而是不由得缓缓一叹。 南公山屋舍结实得紧,即便是有雨,也不该漏入屋中,打在旧衣上。 何况今日天高云清淡。 雨滴清澈如水。 第三百四十六章 方才风雨 “三师弟,现在你明白,为何云仲经络不适修行,师父还是愿收他作衣钵弟子了吧。”柳倾稳坐长阶,收起两掌轻声叹气,“没成想偶然间放肆一回,窥探小师弟屋中摆设,反而是叫你我也跟着胸中气闷。” 赵梓阳手托脑袋,怔怔看向山中那件地角并不算正的屋舍,挤挤眼目,“大概是因为重情重义,还是什么旁的原由?” “扯远了,”柳倾仍旧是轻声细语,“其实只是因为这小子做人做得很不错而已。” “生来畏高,却偏向高处端坐观云,何其之难。” “小师弟娘亲那件事,不消我多说,你也自然明白,多少人入仙门前不过是个穷乡僻壤中的小子,上山过后,整个人摇身一变,忘却根本,只顾自个儿凭师门逞凶升境,哪里还顾得上根本二字,秉持这份心境,当真是不易。更何况小师弟在山上所为,一向勤勤恳恳刻苦得很,殊为不易。” 书生突然摇头叹道,“不少人嘴上说是修行,可到头来人都没修好,还谈什么境界高低,身价贵贱,全然不算数。” 一旁赵梓阳托着腮帮,重重叹了口气:“起码小师弟还晓得爹娘是谁,我这辈子,怕是寻不见自个儿究竟是从哪蹦出来的了,除却在山上修行,好像也没什么想做的,大概就是修行有成过后,入世转悠转悠,见见名山大川,找个娘子了却余生,其余的还真没想过。” 柳倾看看赵梓阳,笑道,“不至于,人世浮沉,跟台上唱戏者一般无二,总得有打扮妥当,登台献彩的时节,勿急勿躁,安心练枪悟境才是正途,循序渐进就好。” 浑身大汗的赵梓阳琢磨琢磨,摩挲下颌笃定道,“有理有理,大师兄日后定能成个圣人,说这话从来都是贴合事理,师弟佩服。” 书生继续笑道:“那还不练枪去,在这台阶上坐着,便能练出一手大成枪法?” 汗还未消的少年讪讪一笑,将脖颈缩起,抄枪撒腿便跑。不知晓为何,相比于平日更为严厉的吴霜,赵梓阳更怕这位平日总是眉目温和,笑意柔润的大师兄一些,可具体怕在哪,连赵梓阳自个儿都不甚清楚,也许是从未见过通常书生打扮的大师兄发起怒来,故而才一向不敢招惹太甚。 赵梓阳才行出二三百步,便觉掌心大枪枪头微抖,登时皱眉,横起长枪仔细端量,却是毫无所获,枪头纹丝不动,但再将枪柄握到掌心里时,枪头却又是一阵轻颤,怪异得紧。吴霜所传的枪招,尤以挺枪为重,势大力沉,直开直走,杀气圆润饱足,少有凭抖枪震枪伤人的招法路数;而如今这枪尖却似乎是有灵智孕生一般,竟是硬生带起赵梓阳右臂手腕,抖出一连串的枪花,劈石飞沙,横是将青石道划出朵如莲花似的深邃枪痕。 赵梓阳收力一分,那枪头颤起便力猛一分,加力一分,枪头却收力一分,滑溜得如同江水之中无鳞少鳍的游鱼,来去自如,琢磨不定。 像长枪有意同他较劲似的,此阵绞力横枪则停,提枪而生,绕是赵梓阳运力挥出式枪招,将枪头狠狠刺向山崖,这阵绞力始终如影随形,连绵而至,生生把他原本已然纯熟稳固的腕形也连带拽得松动。 赵梓阳将枪往山崖上一插,皱眉不已。 对于三师弟方才动作,长阶上站立额书生皆是看在眼里,面露思索。 师父剑气虽一向开合雄壮笔直,不过枪招尤以挑崩震力道最为沉厚,而传授与赵梓阳的这套招数,却尤以刺扫式最为频繁,如今那长枪自行震颤,不见得是坏事,反而更像是吴霜提前布好的一手。 那长枪的来头,也不像其模样那般平平无奇,锋狭刃长,尤长于劈挑,打柳倾拜师上山时节,这枪便杵在后山,十余载间风霜雨雪,竟无半点锈迹。 思量间,在屋中呆了许久的云仲才跑出门来,提着枚布包,朝柳倾乐道,“师兄,这些个物件,大概便能够凑齐虚丹药引,不如咱们这便去丹房试试?” “莫要急切,说说你都拿了甚物件。”书生并没挪步,而是好奇往包裹之中看去。 “好说,”少年蹲在长阶下头,乐呵着打开布包道,“头个物件,乃是出上齐前师父买的十几柄长剑,虽说大都碎得不成样,可起码刃磨得锋锐轻薄,剑客嘛,虚丹里头没搁进点与剑有干系的物件,总觉得滋味不太对。” 书生抿抿嘴,“说得有理,下一件呢?” 少年又从布包角落中掏出枚半掌高的瓷瓶,不过并未拧去瓷瓶顶上软木,颇有些不自然道:“瓷瓶里头装的是朔暑酒,先前送人剩下些,被我灌到这枚瓷瓶里头,那阵子肚里秋湖活泛得紧,撑不住苦楚,险些戒去饮酒的喜好;倘若实在是酒虫作祟,便凑到鼻前嗅嗅,恰好解馋,我想了想,似乎作为味丹引,也是未尝不可。” “下件。”书生费力憋住笑意,使掌心捂住面皮,言简意赅道。 少年点头,又从包裹之中取出一枚小帕子,小心展开,“离家时候,我随手捏了把土,包在帕里,我爹说小时那位算命先生,说我是阳土命,大概这包故里土壤,也可当成一味药引,就当是同命格贴合一处,再合适不过。” 费解处在于,书生瞧见过这把松软泥土过后,原本已溢到唇齿之间的笑意,却是缓缓收住,认真道,“统共三种物件,就属这故土春泥作为药引,最为妥当,方才小师弟你取出破碎剑刃与瓷瓶中酒水的时节,我还真是有些瞧着可乐,不过唯有故土春泥,却不容取笑。” 书生低身,帮着少年将碎刃与手帕瓷瓶一并拾掇起来,冲身旁少年笑语道,“虽说这三类物件难言最为合适,不过终究是合你心意,不如师兄再给你添上一味,恰好凑足四象数,依你看如何?” “全听师兄的。”少年昂首,脸上明朗。 面皮之表,再无方才风雨。 第三百四十七章 缘溪行 眼瞧着临近正午,柳倾前脚让云仲去丹房先行等候一阵,后脚震指踏空,也不曾走山路,而是足下升起云光,直从云仲平日观云那片山崖上腾空跃下,隐去身形,不消几息,便已身至山下那道浅溪侧处。 南宫山下山溪长流,原本乃是三门江一条极窄小的微末分支,溪中流水虽说奇浅,不过也可勉强令腿脚不甚灵便的百姓在此浆洗衣衫,水流之浅,堪堪没过溪中卵石细沙。按说这等浅流之中,哪里能存下什么游鱼,能瞧见半指长短的鱼儿,都是稀奇事,可偏偏溪流中游处,坐着位烂醉如泥的男子,醉意之深,使得身形近乎要瘫软在那张藤椅上头。 “先生好雅兴,”书生现出身形,与男子隔岸相对,神情平静,“只可惜此条小流之中,从未有大鱼途径,恐怕先生是白等一场。” 男子醉得厉害,稍有动作,手中黄绳都是颤抖不已,却依旧是松散笑道,“谁说这浅水没鱼?刚才不就有条大鱼从高耸山岭上跃下,不出多久,便要掉到我鱼篓里头,这才能称之愿者上钩,妙意无穷。” 柳倾不置可否,坦然看向对面那位钓鱼郎,缓缓开口,“南公山如若有大难临头,不知先生究竟是愿助力一把,还是从壁上观,独善其身?” 流水潺潺,男子斜斜看向对面那书生,肆意笑道,“据我所知,颐章也有不少佛徒,可知每逢清明时至,便要将捉来的鱼儿放生,图个功德,虽说我看不上这等行径,不过此举也还算是心有善念。我这人也不是那不识好歹的江湖客,白白拿你们南公山宗门的银两,总该相助,只可惜鱼篓之中无鱼,如何行善事?” “先生所需何物,但讲无妨。”书生一笑置之,“区区市井银钱,只怕还不足令先生心有神往,我南公山并非那等不知深浅的狭隘宗门,从愿留先生在山下小住便能看出苗头,想来先生心中亦是有数。” 醉酒先生颇嫌弃地沉下面皮,两眼一翻,“就说你等这类常年面皮挂笑的人儿不好惹,更何况还是个读书人,两两叠起,更不好糊弄,原本我还想大开口多讨要些好处,如此还得往后让两步,不然还要显得我这教书育人的穷秀才不会做事。” “说说就是,如今我这鱼篓尚空,你想给些啥填补填补?”醉汉睁眼,费力地将双目抬起,颇有些深意。 “南公山虽同那些个大宗相比,立门不久,痕迹底蕴更显薄弱,不过若论通天物与天材地宝,想来也是足够,”柳倾从容,伸手伸入浅溪中去,“先生有何所需之物,尽管开口就是,休要客套。” 春日天清云阔,浮生尽欢,几只鸟雀轻啼,落在枝条上头,刚要去啄还未伸开的碧芽,却无端往溪水岸边看去,神情甚是不解。 “天材地宝与我而言,同俗世金银并无区别,我若想取,皆可取来一用,南公山首徒,不该如此俗气才对。”男子晃晃悠悠起身,“先前我同你家师父要过一人,要是我猜得不差,此人可承我衣钵,行过诸处名山大川,亦觉有些疲累,便想着快些将这门不算美差的差事交托与旁人。不过如今,我却觉得你家那位小师弟,好像也能勉强承我衣钵。” 书生无话,但身前溪流却是缓缓一顿,几息过后才再度流淌而过。 男子也不急着言语,却是伸出手掌,往头上抬抬,才眯着一双醉眼瞅瞅对岸的书生,“小友即便不是四境,也差不太远了,但过于沉不住气。” “吴霜尚在,我焉能上山去抢他的弟子,大不了将衣钵送他就是,权当是我为从这门差事脱身而出,将本事与差事一并赠与那小子,如此便能得余生清净,至于拜不拜师,并无大碍。” 男子掂绳,将鱼篓挂在背后,抬头便往远处走去,临行前留下两三句话。 “再说我原本选中那人,比起你那小师弟只好不差,今儿个不过同你商量一番,万一事态有变,总要有个次选兜底。答应便答应,就算是不答应,这忙我也得帮。”“虽说先前同吴大剑仙许诺过一件事,不过到底还是南公山能容天下仙门不容之人,我这借宿在此的过路人,怎好冷眼旁观。” 男子才举步欲行,半空之中悬着的攻杀大阵,便松松垮垮砸落下来,阵眼处似乎叫人抽冷打过一掌,碎得透彻,落地不多时,便化为阵袅袅清风,随平溪流水而去,如淌琼花。 书生还是书生,静静盘坐在溪畔春泥处,眉宇舒展,不过末了还是出言问询:“今儿非是清明,按说本该有课业,先生喝得如此醉,不知如何授业?” 清明日时,不少学堂大都关上一日,令其中学子各自归家,同双亲并去烧纸祭祖,用以告诫孩童谨遵孝道,莫忘根本,不过也仅有这一日而已,如今还未至清明,这位十足不靠谱的先生却是酩酊大醉,靠在溪畔藤椅处垂钓,实在不合规矩。 男子步子不停,口齿不清吆喝,“非清明不可休憩?非也非也,我这堂上一向不允逃课,唯有四类托词可用。一为淙淙流水映新芽,二为山月浩浩攀南公,三为蒹葭采釆风卷尾,四为春日万物初生时。” “这世上一定有些事,比书上的圣贤言语,更近乎于道,更存乎于心,待到老之将至时,可记不住书里天大地大庙堂高,可唯独能记着南公山脚下一片蒹葭苍苍,月引为霜,岂不美哉。” 醉汉步履蹒跚,拎起长绳,游游荡荡,像是驾风而行的一片轻快芦苇,随风波而去,肆意落脚,一脚深一脚浅,朝远处徐徐而行。 书生静坐原地,从溪之中提起一线流水,置于掌心,随后从怀中掏出枚瓷瓶,把水线盘好搁在瓷瓶之中,随后合掌为一,向那男子背影看去。 八面风起,合该迎风傲立才是,可无论柳倾如何看,这位境界难测的醉汉,都是如一株墙头野草,随风乱倒,可如今却真有了些许先生姿态。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远近咸宜。 第三百四十八章 狰衣动 颐章边境,近来并不太平,原是前两日颐章边境闯进一位浑身裹着黑衣的高人,虽说递交过一枚纹路极为驳杂深邃的狰使腰牌,更是未曾出手伤人,不过这人确是突然间于众目睽睽之下身形散得无影无踪,绕是驻于颐章边关的狰使闻讯而来,亦是无用。 颐章设狰使一职,太平年月可守关值夜,守御一方城池,狼烟四起时节,更可挂刀上马,沙场袭杀,单论能耐高低,比起皇城根下驻守皇脉的精锐,还得再压过一头。除此之外,狰使中各部统领,大都皆是修行中人,至于是如何迈入修行的,则是罕有人知晓。 一来权帝直系,二来权柄泼天,故而狰使一职,历来地位便是比军中超然许多,这自然也是那守关边军迟迟不敢得罪那位黑袍人的原由,这才令后者飘然而去时,军汉犹豫再三,才将此事说与狰使听,留待后者定夺。 “胡闹,”狰使统领听罢过后,登时便是恼怒不已,接过军汉手上那枚狰使腰牌,面色阴晴不定,过去好一阵才怒道,“这腰牌不假,但你可曾想过,圣上布下如此大的排场,狰使又怎会轻易迈出颐章境外?更何况这枚狰首腰牌,纹路之繁杂,比我这枚还要更甚几分。” 先前军汉只顾低头受斥,却不想此刻竟是猛然间抬头,“难不成是那位狰使大统领?” “如今看来,这腰牌无疑确是大统领所持的那块,噤声便是,休要声张。”统领蹙眉,旋即压低声道,“既然你知晓狰使之中有大统领这一说,应该也晓得两载以前,这位大统领远去过一趟南漓,具体所为何事,已不可考,只晓得打那过后,我狰使便再无大统领一说,就连在狰使文书之中留下的只字片语,亦是尽数被抹除干净,再无此人。” 统领收起腰牌,将身上一袭火衣收紧,目光阴沉,轻叹道,“如今那黑袍人突兀递还腰牌,当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接着又冲一旁军卒道,“我将此腰牌递交与部下狰使,替我前去皇城走一趟,交送圣上定夺;另外此事再不可外传,烂到肚里便是,如若传将出去,只怕满门抄斩都难抵罪过。” 军汉浑身颤栗,唱喏退出大帐。 帐中只剩统领蹙眉良久。 眼前烛火摇晃。 “大人,方才那军卒来寻,瞧其面色似乎是有些惊惧,大概是有什么麻烦事,不知大人有何安排,尽管交与属下便是。” 一人迈步走入帐中,烛火微动,衣着却与帐中那位统领相差无几,皆是狰衣如火芒滚地。 统领面容晃动,看不真切,不过也可说得上仪表堂堂,拧紧眉头道,“麻烦倒也算不上,不过此番国门增添了六七道关隘,恐怕并非如你我所想那般简单。圣人曾说颐章近来官场起伏,需在边关多添些人手,毕竟南漓那上八家,可不算什么好相与的主,明刀起剑的事,兴许如今还不敢,可暗箭袖藏的营生常有,令我等狰使在此盯紧来往之人。可如今看来,全然不是一回事。” “此事之重,仅凭这点狰使肩扛,恐怕是力不从心。”统领起身,摁住桌案上头的地势图卷,面色冷硬。 来人却并不急切,眉宇中尚无半点焦躁气,只是缓声道,“兵来将抵水泄堤抗,若未记错,此话还是大人当初教我的,属下今日也斗胆赠还大人,想来并不算逾矩。” 统领叫这年轻人话语噎得一顿,刚想训斥两句,却见那年轻狰督使满脸笑意,不得已摇头苦笑,“你这性子不放到官场之中气气那些个大员,倒是太过可惜。” “狰使曾设六部十二统领七十二督使,而这十二统领,皆隶属大统领管辖,凡有诏必从圣言办事。颐章明面上朝堂一人之下乃是左右两相,暗地却是狰使大统领为尊,但凡有诏,上可自行查检百官,下可巡地方官府政要民情,显赫一时。” “然自打大统领出走南漓过后,便再无音讯,你可知圣上判词为何?”统领缓声出言。 年轻狰督使摇头,自行走到帐边,眼见得四下无人,才凑到统领身侧。 中年统领停直身形。 “叛,后为上八家高手毙于南漓。” 统领低声,可摆明了额间青筋蹦跳不止。 “同为手足兄弟多年,绕是重臣叛投,我也信个三分,可要说是大统领叛敌,我等怎能笃信不疑?那可是替圣上生生挡下五境高手十几拳的汉子,直到受诏远走南漓的时节,琵琶骨都还印着两道拳坑,他若是叛出颐章,朝堂上下,何人可称忠良?” 烛火乱抖。 毕竟是身兼近乎三境的修为,余怒未平之下,周遭土石亦是震荡,连同烛火一阵暗然。 “气大伤身,统领勿要如此,边关狰使上下皆任大人差遣,何至于此。”年轻人抱拳,衣衫不动。 中年男子平静一阵,随后才缓声道来。 “叛逃一事我等虽说不信,可被南漓高手击杀一事,近些年来却是近乎坐实。如今这枚腰牌再显世间,若是大统领当年未死,如今持信物而来,怎会对我等狰使避而不见,此为一者。其二者便是当初于南漓出手之人,的确将大统领刺死在南漓境内,如此一来,携腰牌而来之人,恐怕境界之高,足以令皇城震荡。” 年轻狰督使神情微动,刚要开口,却被统领抬手阻拦,“凭这些个边军与狰使,只怕是拦不得,白白耗费性命,不如你将那飞鸢取来,速速送一封文书前去皇城,再令几位狰使驾快马速归,令圣上知晓此事,加以调度,方可保皇城无忧。” “速速去办便是。”统领挥退那位年轻狰督使,自个儿则是缓缓合上双目。 颐章五千狰衣,何止五千。 铁打狰衣流水使,盟约几十载间于颐章声名鹊起,也并非仅剩虚名而已。 人去帐空,唯有烛火越发稳当。 第三百四十九章 春风拂柳小散关 距颐章边关百里地界,有座低矮城池,唤做小散关,与颐章边关相比,自然是平丘之于山岳,就算是和寻常城池比起,亦是不足。城墙短矮,且地藤碧蔓挂满,缝隙之中更兼有百十片地衣苔藓,远远眺去,恰如青山葱茏,浑然不似座矗立已久的老城。 小散关一名,不知要追溯到何年何月,自大齐史册之中,已有记载。说是大齐圣上巡视全境时,曾乘皇辇游至此地,恰逢周遭散沽河正值洪时,见浪涛流水滚滚如九天落,奔涌无前,从城池下数十丈东逝而去,似光凭一座小城横拦浩大河潮,雄浑壮阔之极,便开金口,唤此地为散关。又因城池本就低矮,故而在前头再添一个小字,才将此地命下名来。 不少从文之人对于此事皆是狐疑不解,彼时大齐国力如何强盛,携足足占去天下三分有一的西境睥睨群雄,再者以齐帝雄姿,如何都不该用上这等微末字眼,哪怕是更命为大散关,也是雄壮不减,为何偏偏以小字冠前。 直到有位朝廷国子府中的老先生出面说过一句,才将这事理清。 小散关亦可揽江河,大齐何不能威四海。 而时过境迁,处于燎河末支的散沽河已然干涸多年,虎视天下已久的大齐分崩离析,唯有这座瞧着短矮厚重的城池,却始终伫立于此,除却墙上斑驳苔藓丛簇不绝,愈发旺盛之外,多年未变。 城中百姓算不上富贵,不过大都在城外有良田数片,故而也不愁生计,还要得益于从前散沽河日夜侵袭,将周围平坦田地喂得极好,连年稻谷穗粒饱满得紧,这才使得城池虽小,但亦有富庶意味。 正是清明在即,无人去在意今儿个城中来了位一袭黑衫的过客,才进城来,便在城门楼不远处寻了家客栈,同小二知会一声,抛下几两银钱,径自去到二楼,掩上屋门歇息。 客店小二自然是乐得生意上门,把那几两银钱搁在掌心里瞧了又瞧,心说啥才叫富贵人,若是换成自己,怕是连枚铜钱都不敢如此轻易甩出来。随即便乐乐呵呵出门,花两三枚铜钱买过小半壶米酒,自斟自饮。 皇城根下勾栏飞瓦虽满是金漆富贵,桥上多是弱柳香罗女子,兴许水里还数座游舫来去,不过小城里米酒滋润,楼台静谧,东风过稻携藤蔓青草味,并不可说差太多。 而那位身着黑衫,并以斗笠边沿黑纱遮面之人,入得屋中过后,却是只瞧着楼外长云出神。 楼外马蹄声过街。 小二掌中的米酒还未曾饮罢,便叫这阵马蹄声惊住,坐在客栈门槛处朝外张望去,却见马上那位面裹甲胄的壮实汉子勒住缰绳,堪堪停在小二眼前,不由分说便把缰绳放到前者手上,闷声道,“且将爷这马儿好生看管,倘若掉下几根鬃来,落几根,爷便抽你几马鞭。” 小散关一向少有人问津,更是因算不得富庶,就连颐章几伙还算小成气候的贼寇,亦懒得前来打家劫舍,因此就连这等莽汉,小二都是头回见着,眼下哪见过这等架势,只得连连低头应声,说句客爷您里头请,小的这便去寻上等草料伺候良马,说罢连酒水都放到一边,快步忙活。 汉子瞧小二上道,这才冷笑两声,摘下腰间两柄佩刀,舒展舒展两膀,往楼上晃去,冲路对过翻腾草料的小二喊道:“爷先上楼歇一阵,有甚好酒好肉,尽管招呼便是。” 随即自行登楼。 客栈储草料的地界正好处于对街,七家小茶楼,乃是位家道中落的癫子所开。传闻说这癫子原本并非是癫子,往上追两代,皆是在皇都徽溪做官的大才,可不知怎的受贬流落到此处地界,近乎将家底折腾了个干净,这才令原本的名门之后,变为如今靠小茶楼艰难饱腹的癫子。 趁小二慌忙拾掇杂乱草料的时节,那癫子不知从哪摸将出来,冲小二后脑便弹了一指,待到前者吃痛回头,那癫子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冲小二脑门上又用劲弹了一指头,吃吃笑道,“傻小二,又中一回招。” 小二本就心烦意乱,先前叫那壮硕大汉唬得魂惊,再吃过癫子戏弄,登时火气便冲脑门顶了又顶,含怒骂起:“你这癫子好没眼力,明摆瞧见我忙得紧,还偏要趁这时节嬉闹,也就是我,换成别人,早就给你打到一旁去吃土灰了。” 癫子长相十分清正,只不过像是许久也未曾洗干净面皮,此刻见小二似乎真是满面怒容,便撇了同他嬉闹的念头,不解问道,“不知这大汉从何处来,按说挎刀而来,守城兵卒不该允以放行才对,再说城里客栈不少,怎么偏偏挑到你家最寒酸的住下?” 言语之中,哪里像是个癫子。 “谁晓得去,可既然挎着两把刀来,总不能将他赶出去吧?”小二无奈,手头草料稀疏落下,苦笑道,“叫人捅个对穿,怎么都不比踏实做生意强,何况那大爷器宇不凡,没准真能多给些银子呢,到攒够钱的时候,还能把客栈扩一扩,修修牌匾。” “没准和刚才那黑衣裳的小子有些渊源嘞?真要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还真想指望着那汉子让你发家?这条街可都不够这俩人施展的,你可得加着点小心呐。” 癫子突然笑起来,大概又是发了癫,手舞足蹈叫道,“扩就扩喽,别挤了我茶楼就行,掉到钱眼里九条牛都拽不得,好笑好笑。” “就算是好笑吧。”小二胡乱抹了把脸,顺带叼起一枚枯草,仰头看向阴蒙蒙天色,又垂下头去,奋力扒开草料。 汉子踏上二层楼,目光散漫,去得却恰好是黑袍人的房间。 房门并未闩住。 汉子也并未驻足许久,而是自行走入房中,将腰间双刀摁住,旁若无人盘坐在桌前。 “这座小散关多年未曾有狰使到访,今儿却是头一例。”桌案另一侧,黑衫稳坐。 汉子不以为然,“我何时说过我是狰使?” 雨声起,敲敲打打,风波也骤。 “走江湖的,双刀客一向不常见。”黑衫那人像是觉得有些可乐,不过言语却是不急不缓,恰巧盖过雨声,“尤其是近几十载,擅使双刀者越发稀缺,就如风雨里头的无檐鸟雀一般,十足罕有。练刀不难,但要想双手使刀圆润无碍,可不是两两叠加的难度,除却那位麾下自幼拼杀的狰使之外,实在想不通还能有谁有这等本事。” “万中有一同万中无一,本就是两回事。”莽汉摩挲摩挲刀柄,“说这话,怕是有些绝对。” “久在樊笼里,如今不妨静下心来,听听雨声。”黑衫者敲打敲打桌沿,甚是自得,出言却是与汉子言语毫不相干。 只闻长街落雨,滴滴连珠,楼下鸾铃轻响。 汉子咧嘴一笑,刀光闪动。 而黑衫者身形不动,刀光如割夜幕,破也未破。 “马挂鸾铃,铃声如弓弦电闪,铃响狰使动,这话我总没说错。”黑衫人笑道,“如你并非是狰使,迈入门前时候,早已变为单臂单足。” 汉子还刀入鞘,怒目相视。 “我不及你境界高明,不过阁下动手前,还请告知我狰使大统领去向。” “有死而已,何惧之有。” 黑衫人起身,泡上一壶茶水,将杯盏使双掌捧住,望向窗外急切雨丝,良久才开口。 “五绝之中,枪戟能耐最长者,数载前于南漓挑死了一位年岁不浅的狰使。” “百里犽死于我手,山门物件,自然尽数归于我手。” 汉子悚然,旋即又长处口气,合上双目。 可那黑衫之人并未出手,饮茶一杯过后,玩味道,“怎么?我这并无多余茶水待客,速速退去就是,休要打搅本座赏雨。” 长袖摆动,狂风穿堂而过。 待到狰使统领再睁目时,周遭无雨,再朝四周望去时,却见边关已在眼前。 五绝中南漓毒尊,一掌拂退三境之人百里之遥。 第三百五十章 十万山中提篓来 柳倾下山一回,顺道带回了瓢溪水,与一本卖相奇差的旧书,随后便叫上云仲,同去丹房。 不过路上书生神情,却是并无半点轻快。 一来是因虚丹难成,二来便是因方才应下钓鱼郎那席话,连他也不晓得究竟是对是错。 仙家山门之中若无五境撑腰,终归难以使宗门稳重如山,可要想当真落脚立住,便得受五绝掣肘,而吴霜却偏偏与五绝仇怨深重,故而破境之时,只怕南公山要收的打压冲击,天下少有。正因如此,柳倾只好将手段尽数布出,连山下钓鱼郎的条件,也只得暂且应下,至于后者究竟能出几分力,替南公山抵挡住五绝几式,书生心中全然无底。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破五境便是凶险至极,谁也没成想吴霜竟在破关的节骨眼上,还出手助云仲纳云海剑意为己所用,既如此,吴霜五境破关一事,只怕天下高手已然尽知。 能否撑过此一劫,全随天命。 因此书生的面色如今即便说不上难看,也绝无平日的清淡平和。 “师兄,丹房到了。”一旁的云仲忍不住出言提醒,这才使得柳倾略微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却见丹房房门已在面前,再走上一步,便要迎面撞到门上,略歉道,“最近心境有些虚浮,还要让小师弟费心,实在不该。” 少年犹豫一阵,不等书生推门而入,先行开口试探道:“师兄近来,究竟有甚烦心事,不妨同师弟说说?就算是帮不上,起码心里也可舒坦一阵。” 柳倾一笑置之,“连小师弟都看得出来,看来我近来心思是有些重,不过眼下要是同你说了,于事无补不说,还要拖累你心境,还是先行破关为好。” 话虽如此,可书生手掌触到丹房门的时节,还是回头问道,“小师弟,你觉得我这师兄和咱家师父,到底是否称职。” “那是自然,”云仲乐呵道,“山上日子,大概便是师弟过得最为自在的时候,有师父教有师兄帮,自然是称职得不能再称职,师兄何出此言?” 柳倾低眉轻叹,“要是师父师兄护不住山门那天,也能算称职么。” “算的。”云仲不假思索。 “如若师兄师父护不住山门,定是已然出过十二分本事能耐,若是有强手来犯,撑不住山门,也自然怪不得师父师兄,再寻个地界住就是。”少年抬头看着柳倾复杂面色,朗声笑道,“听人家说,留得青山在,自是不怕没柴烧,人在就好,南公山若是没了,自然还有北公山西公山,何处皆能安身。” 柳倾愕然,随后笑意越来越盛。 也是,天下何处不南公。 “小师弟这词儿用得顺溜,既然如此,我这当师兄的总不能愧对这一番说法,”高大书生一改郁郁之色,推门而入,“走,咱们今儿破境。” 钱寅已然是等得不耐,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将砚台倒扣过来当成瓷枕,自行趴在桌案上头,侧头睡去,就连柳倾推门而入都是浑然不觉,尤自睡倒,鼾声连天。 瞧见此景,云仲更是于心不忍,悄悄冲柳倾低声道,“师兄啊,不然明儿个咱再起炉?二师兄多日以来苦心积虑钻研丹方,确是太过于疲累,不如让他好生歇息一阵再说。” 书生摇头,同样低声道,“今日事今日毕,既然几味药引已然齐全,再者你决心已定,那便趁着此等时机一鼓作气,成便成了,若是成丹有缺,日后也能找出差错,再炼一炉。如今外头情形难测,眼前这些事,还是早做为妙。” 说罢书生举步,坐在钱寅对面,顺带比划个手势,令云仲也赶紧落座,自己则是轻轻捏指。 丹房之中犹如夜幕。 钱寅鼾声越发响亮。 柳倾合上双目,“罢了,叫二师弟再睡上一个时辰便是。” “辛苦。” 暮色将至,山下村落不少人家升起炊烟,虽说且无好菜,不过也算是可勉强果腹,毕竟春已入深,山中野菜极为丰茂,不少手艺极精巧的妇人皆是将野菜晾晒得当,铺上粉面,点蘸以醋料,便是道极好的饭食,清香软糯。 方才村落之中便来了位老汉,才踏入村口外十来丈,便被驻扎下来的兵甲制住,险些吓得背过气去,苦苦辩解良久,那伙军甲才堪堪将刀剑撤去,解去老汉身上绳索,任由老汉进村。 村头住家的黄婶心肠热,见那老汉打扮实在寒酸,又叫军甲摁在土里,哭丧着一张老脸,坐在地上歇息,硬是咬咬牙,将那老汉请到家中,同家中几人一并吃些饭食,就当是行过一件善事。 老汉落座过后,冲黄婶一家连连道谢,说自个儿乃是从西边而来,本打算到百里外的远亲家去拜访,年岁过大脑袋糊涂,却是硬生走迷了路,跑到这等地界来,身上盘缠早已用了个干净,这才不得已跑到村中来歇息一阵,未曾想到能遇上好人家,自是千恩万谢。 黄婶夫君本就是热心之人,瞧这老者谈吐有礼,且老迈不已,更是悄悄在老汉碗里放上两片肉,看得自家两位孩童眼馋不已,可也晓得这老者艰难,只得埋下头去,默默用饭。 “老丈要是不急,先在村中住上一阵,毕竟没盘缠赶路,真遇上急事或是突逢大雨,凭这把年纪,只怕还要耽搁更久。”黄婶添上半碟野菜,坐到桌前,冲老者道,“不如在此住过一阵,叫村中人凑些银钱,掉头还家,下回将准备做足再走也不迟。” 野菜嗅着滋味清香,可一旦填到口中,却是酸涩难咽,老汉好容易咽下略有酸涩的野菜,叹气道,“老朽年纪太大,如今更是连发髻都快埋到土里,若是再不见上几回,恐怕再也见不着了,此番出门,无论如何也得去寻着远亲见一面,即便是死在半路,也是值当。” 黄婶还要去劝,可被自家男人瞪上一眼,喃喃嘟囔两句,便不在言语。 半晚时分,老人辞了黄婶一家,又掂起手中鱼篓,再道谢一回,旋即蹒跚而去。 鱼篓中金光跃然。.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三百五十一章 山尽波涛 钱寅直睡到戌时,才猛然醒转过来,揉揉两眼,却见丹房之中炉火已起,已有两人坐在丹鼎旁,时不时小声闲扯两句,于是晃晃悠悠起身走到两人身侧,打个欠身坐下,冲柳倾歉道,“师兄怎的不叫我,眼瞅着天色已晚,耽搁了良久,倒是让师弟心里头不舒坦。” 柳倾斜睨钱寅一眼,酸涩道:“师弟啊,刚才我与小师弟本打算趁你打盹的功夫行气一阵,权当休憩,却没成想叫鼾声闹腾得不得安宁,这才被迫移步至炉火旁避着,顺带说些闲话,不然叫你这鼾声惊扰,非得搅到走火入魔,如今怎的还怨起我俩来了?” 钱寅干笑两声,自知理亏,连忙将话头一移说道,“不知大师兄与小师弟,此番可否寻着药引?虚丹主药已然齐备,差便差在药引上,药引齐备,我便开炉试上一试。” 柳倾冲云仲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面皮颇有些尴尬地将手头药引一并倒出。登时丹房之中多出百十片碎剑,一枚瓷瓶,一包黄土,柳倾也索性将那册书卷共一瓢溪水拿出,随即垂下目光,不去看钱寅神色。 “这便是二位取来的药引?”烟尘四散,钱寅由打地上捏起枚破碎剑锋,对炉火火光看去,只见破碎处奇多,且因平常搁在潮润地界,碎剑之上锈迹斑驳如荫,卖相极惨。钱寅面皮抽了两抽,掉过头去,“咱南公山虽说从上到下都是抠门的主儿,可好歹也是正经仙家宗门,用这堆破烂玩意儿练丹,当真合适?” 听闻此话,柳倾却是看向满脸无奈的钱寅,平和开口问道,“有何不可?” “剑锐属金,故土可比五行厚土,书属木行,再者山下清溪可抵水行,烈酒且为微火,甚合小师弟命理,我看这药引就不错,权且尝试一回就是。” 钱寅盘算盘算,眉头轻微一提,“倒是的确凑足五行之数,不过所用药引实在过于寻常了些,真要是一并炼到丹里,品阶究竟如何,实在难以揣测。” “刻意谋求稀罕药引,未必就是虚丹最妙的炼法,”柳倾长身站起,起手将丹火抬旺,说了句令云仲钱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时辰所剩不多,不如就此试试,好坏暂且不论,起码破三境前,要打下二境的底子。” 两人点头,钱寅先行一步,赶去一旁药材架上点清主药,使方巾裹罢,点清数目;少年则是无意间向桌案上瞥去,瞧见师兄带回的那册书卷面上,分明书有三枚篆字,旋即疑惑不已,便趁两位师兄忙碌的功夫,从布包中取出那册书卷来,仔细观瞧。 三枚篆字笔画,皆是奇长奇直,观之恰如南公山山腰之中的纤细剑痕,不落窠臼,且亭亭如松。 云仲读过不知多少回豪侠令,书封上头那三枚直挺如剑痕的篆字,怎会不熟,当即便是惊奇,回头便朝柳倾问询,“大师兄,这书是打哪来的?颐章中人,也喜读这本豪侠令不成?” 柳倾正以内气微调丹火,虽说此刻有些应付不暇,但仍还是回头答道,“说得哪里话,这卷豪侠令本就是师父早年所著,十载前不论南北,皆是争相传阅,于江湖话本中名头一时无二,直到近些年来才缓缓沉寂下来,怎么,师弟也曾看过?”书生瞧着少年模样,乐呵得紧,随后边调丹火边笑语道。 “过阵子待到你境界稳当下来,师兄再同你讲讲咱家师父早年间做的那些个趣事,眼下还是先把心神敛敛,过会往丹鼎中填药引时,还需你自己来,如今不妨收收心。” 说话间钱寅也将主药寻出,又仔仔细细点过两趟,这才照原本的虚丹丹方子细数一遍,往丹鼎之中投去。药材皆是上上品,绕是云仲不通丹途,也瞧出其中药草鲜明至极,且不说更有数枝老药上缀有鎏彩纹路,花色极繁,皆是被钱寅一件件投入丹鼎当中,一时间丹房气如馨兰,云雾蒸腾直起。 山中如有万花开遍。 “看看人家这山头,当真是有仙家气蕴,再瞧瞧你那破败地盘,高下立判,要不是这吴霜太过于锋芒毕露,老夫倒是真想将你踢出五绝一列,把那小子纳到五绝里头。”南公山外十几里,丘陵成片,此刻一座小丘顶上,赫然站着两人,可出于浓重夜幕隐天蔽日,即便是村落里赋闲下来的汉子,也未曾瞥见蛛丝马迹。 矮小那人笑道,“得了吧,那吴霜岂止是锋芒过盛,妄想动摇根本,休说你我这等五境修士,要搁是旁人山头的修道之人,也难免对这南公山心生忌惮,你老山的性子如何,我还能不明白?” “大是大非眼前,即便是亲传弟子,大概你老山也能下得去手。” 老人两脚踏地,望向南公山上空盘旋而起的袅袅云雾,看不大分明,不过还是低头冲童子模样的那位辩解道,老脸有些怅然,“可不能胡说,依你的意思,我老山定是那不认情的主儿?凡事也有例外,亲传弟子还不够亲,但如是儿孙子侄,铁定老朽行事会让三分。” “休要忘了你前日扯虎皮的过错,老夫可并未罚过你。” 童子刚想随口迎合句,话出得肚方要吐出,才猛然憋住,气得一张粉面通红,跳脚骂道,“多大年纪还占旁人便宜,好歹也是身负五境之上通天神通的五绝魁首,要点脸成不?这德行让旁人瞧见,还如何服众?” “那你不服?”老者眯眼。 小童捂住脑门,“我服。” “那不就得了,”五绝中分量最重,境界最深的老者不急不缓道来,话语醇厚,“纵观书卷之中,服众之人大都其实并非是因德行仁良,而是因刀够快刀够多,所谓的德行仁义固然重要,不过许多能耐人门户破败,两手空空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上佳德行。” “贫时德行贵如金,总要比富贵的时候更真切些。” 一旁的童子听得兴趣缺缺,还借这功夫挖了挖耳朵。 早月初现,得见眼前星垂平野阔,银汉做江流。 老人名为山涛戎。 山尽波涛,戎马难歇。 第三百五十二章 待月平,敲山弩 “话说回来,老山,咱难道要在此干侯着?不如趁着夜色正好,上山瞧瞧景致,”童子摸摸后脑,心觉好生无趣,“虽说不晓得还有无人来,不过还是早早了事为好,多等一日,那山中的后生破开五境的可能又要大一分,毕竟天资摆在那,像他这等岁数便可身负二玄境的,天底下实在不多见。” 山涛戎白发依稀,轻声笑笑,“还是得怨你这疲懒秉性,修行多年,竟鲜有出门的时候,现如今你不妨多出外走走,瞧瞧那些个有名有姓的俊彦才子,身具二玄境的,实在比我等以往瞧见的多了不知多少,九国之中,虽难说不胜枚举,那也是层鳞竞跃。” 童子啧啧,言语间竟是难得有些惋惜,沉沉叹道,“来多少俊彦也是枉然,都得被你山涛戎压去一头,可惜可惜。”话音未落,脑门顶便挨过老者一指,疼得跳脚,却是敢怒不敢言,把两脚往山丘运力跺去,口中胡乱嘟囔数句,随即便索性往地上一坐,独生闷气。 虽开口尚有章法可循,可却与孩童脾气无二。 但当今世上,哪有如此年纪便身寄五境的孩童。 云仲方才抓起碎剑,寻思着往丹鼎中投去,正迟疑到底要往鼎里加多少最为合适,却发觉自家师兄柳倾控火的两掌,轻轻一抖。 钱寅更是嘀咕不已,说除却上回师父与那黑袍毒尊交手过后,南公山便再也未曾晃过,如今师父出外,怎的南公山反而震过两震,怪哉怪哉。 柳倾无动于衷,面皮更未有丝毫变幻,掌中内气不断,温和道,“大概是开春时节寒土化冻,山中巨石滚落,或是山外有马群过道,不过毕竟师父此时并未坐镇南公,还是我去瞧瞧;眼下鼎中主药已然熬炼妥当,二师弟来把持住丹火便好,其余几味药引用量先后,还是交与小师弟自行决断便好,我去去便归。” 钱寅亦是觉得有理,不过仍是有些忧心,“若是外头有异,师兄还是应当谨慎为先,莫要踏出护山大阵最好。” 柳倾没回神,只是点头,“我晓得分寸,万事放心便可。” 旋即风起,房中身形再无踪。 钱寅伸手抵住丹鼎下底,内气虽不比柳倾那般深厚,却也可稳稳托住鼎火,丝丝缕缕缭绕不绝,火势竟亦是汹汹,缓缓蔓延入鼎。一旁云仲略微蹙眉,犹豫道,“二师兄,当真不需咱两人帮着师兄外出巡视?毕竟夜半月才浅淡,正是贼人出没的好时节。” 听得钱寅一愣,随后才缓和言语,“此事可不劳烦云师弟出手,师兄都制不住的敌手,指望咱们俩能派上什么用场?再说大师兄知晓进退,哪怕碰着强手,把身形遁入护山大阵中就是,一时半会,想来也吃不上亏,无需忧心太多,先着力虚丹一事不迟。” 话是如此,但钱寅眉头还是略微紧了紧,随后又松散下来,若无其事。 大师兄柳倾虽身在三境,本身修为却可与四境齐头并驾,乃至丝毫不输于迈入四境多年的强手。十余载前钱寅上山的当口,柳倾已然凭借天资强行迈入三境灵犀,如是多年下来,虽境界迟迟不破,但功底之深厚,恰如瀚海。 以近乎四境修为觉察出的异样,岂能只是山间落石,羚马过境那般简单。 可这话就算钱寅一向口风松散,也不敢透漏出半点,只是双掌加力,笑着朝身旁少年道:“鼎火已足,还不将药引搁置进去,干等作甚?” 夜色缠缚,书生纵身踏至高崖,朝南公山以东望去。 群雀栖树,影影幢幢,若与山丘影层叠,朦胧不明;月宿浅湾,枝杈裂皎,突如辉光及地。 站在山丘上的老人似乎有觉,抬头往山上看去,目光平寂,口中却念道,“站得忒高,未尝就是一桩好事,待到日后摔将下来,只怕都难剩个人模样。” “可惜这张不俗的脸皮了。” 山涛戎微讽,还堂而皇之冲山巅那位书生打扮的后生挥了挥手,而后径直盘坐在地,闭目养神,看得一旁童子满脸疑惑,还当是这老头突犯了什么疯疾。 “远道而来是客,别家主人还未曾将宴席排开,怎好慷慨落座,”山涛戎不理睬一旁跃跃欲试的童子,似是自语,“夜尽天明时候,最适相见,还是等等罢。” 童子却不顾及太多,抬手便是一道符箓撇出,虽与南公山头相隔近乎千丈,而符箓却是随风而去,尚未有丝毫延慢,流星追月,光华闪动。 说来也怪,平常南公山山腰地界,并无连绵巨石,通体陡峭,从未有赘余之感,而自打前阵来过一伙军卒,南公山山腰便不允人通行,兵甲昼夜上山值守,硬是于半山腰较平的地界,筑起座小营盘,当中平白多出数十块两人来高的雄壮拱石,横亘于营盘以里。 村落中百姓早已接着白虎帮口信,说千万莫要与村口那伙甲胄极繁杂的军甲接触,虽说仍旧有几人不以为然,不过好在赵梓阳接手帮派之后,口碑蒸蒸日上,这才使得村中人按捺住好奇心思,许久都未曾上山。 至于山上远远便能瞥见的连绵土石,更是无人过问,兴许是哪位军中大员瞧上了南公山厚土,故而才命一众军卒前来运到自个儿家中新筑的花圃。原本自家便有重重琐碎,除却邻里闲聊乱扯几句之外,谁也不愿多花费心思揣测。 而今童子符箓才出手不出几息,南公山山腰处,便有声声梆响起。 如泣如诉,肃杀苍凉。 营盘之中涌出数十军卒,皆尽是大彩鳞甲缠身,虽身量难言奇高,却是极为雄壮,背展熊虎,腕挂长刀。一时间刀光起落土石飞溅,将数十枚松软土块劈得扑簌剥离开来。 颐章军纪奇严,下至微末军汉上至权贵将帅,并无一人胆敢妄自动用军卒,尤其五鳞军精锐一部,除却权帝诏书口谕外,还需兵符方可调拨,岂能为寻常将帅修葺府邸所用。 数十弩车,尽数坐于南公山背腰处。 弩箭炸响,连带弩车上的五鳞军雄壮军卒,周身都是一阵晃动,尘土飞溅。 那道天际之间飘荡而来的符箓还未近南公山百丈,便被几十枚一臂来粗的箭羽迎面撞中,顷刻之间电光闪灭,再无方才威势,乃至有几枚箭羽稍有偏差,落于百丈外山岭之中,生生没入山石二尺,雷火震动。 童子目瞪口呆。 老人则是拍掌大笑,得意道,“你看看,叫你不守规矩,如今吃瘪了吧?不得不提,这位权帝当真是雄才大略胸有沟壑,瞧这意思,像是魁门的玩意儿,名儿倒是记不太清,似乎是叫敲山弩,敲山震虎,专门对付我等这些个隐匿山林的独虎。这头道小菜,滋味寡淡得很,不过的确甚合我这老饕的胃口。” 老人才不愿管童子听闻魁门二字之后的晦气面色,而是摸了摸肚子,目光又扫向山巅上盘坐的书生,笑眯眯开口。 “五鳞军配上敲山弩足可称是一道好菜,不过离老夫撑得肚圆,还差得远呐。”.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三百五十三章 何以斩劲草 月朗星稀,而任凭山丘上的老者挥手,还是那童子模样的高手打出道符箓试探,山巅上的书生始终是岿然不动,盘坐在南公山入云山峦之上,目光平视东方。 “大师兄好雅兴,”从层楼之中走出位少年来,扛着条大枪,爬过冗长台阶,直定定坐在山崖旁,朝着一旁的柳倾笑笑,哈欠连天,“不过这天景微凉,还是要多披些衣裳,免得冻坏身子。” 书生不禁笑答,可双目依旧盯着东方远还未有鱼肚色的昏沉夜幕,“上山以前,我曾于街边瞧见过一位乞讨老翁,秋风瑟瑟,只着身单衣,往来之人皆是视若无睹,并无人施舍上碗热乎羹汤。那老翁曾同人说起过,不消衣物,只待到东方日出金辉,浑身平白多披一身金袍,乞人也可当圣人。” “那人终归还是未曾当上圣人,而是在初冬大雪方降时,冻死在平常待的那道墙根底下。”书生目光淡若秋池,仍旧平视东方,笑语道,“我可无心成圣成祖,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瞧瞧那老乞人死前未曾看见的迢迢金芒。” 赵梓阳似懂非懂,使肩头扛起掌中枪,双腿并拢,也学柳倾的模样往东方看去,许久才开口打趣似地笑道,“说来好生奇怪,半空里雨点并无半滴,刚才却是有雷声滚动连绵,老话说得还真没错,雷声大雨点小,乏味得紧。” 闻言书生嘴角越发抬起,“山雨欲来,雷闪开路,话不能这么说。” 堂堂天下五绝的泼天手段,竟叫一位初窥二境的后生小子说成是徒有声势,确实可称快哉,如何不笑。 书生忍了又忍,还是长笑起来。 于是赵梓阳便眼瞅着那位长相清雅端正的书生,放肆笑起,乃至乐得前仰后合,连带那身白衣都是长袖飘摆。 山外山丘,童子面色铁青一片。 五境中人目力自然奇佳,即便相隔稀薄云海,亦可借山上灯火看清书生样貌,怎会瞧不清此刻书生笑颜,一时间眉峰倒竖,衣衫猎猎,又是一连递出三五道符箓,朝山头甩去。 山涛戎不以为然,更懒于去劝一旁面色铁青泛红的童子,只平静讲来,“不拿出些看家本事,光凭那几张鬼画符,等临近山巅的时节,威能早已所剩无几,更何况除却魁门敲山弩外,哪座宗门能没有护山大阵防备着?那吴后生出了名的敛财有道,时常去道首隐居的那座飞来峰上寻摸,真当他没家底可用不成。” 童子怒气未消,闻言跺脚怒道:“老山,你我何不现在便联手杀上山去,将那些个什么敲山弩护山阵,尽皆砸个粉碎,岂不是抬手可为,何苦非要等天光明朗?” 老人冷哂不已,看向身侧那童子,不屑道,“我早年间便劝过你,神通百途,非得修那门神通作甚,如今修有所成,竟是连同心性也转变为孩童德行。” “真以为南公山是秋末的软烂柿子,谁人都可捏上一把?”山涛戎掰着苍老手指,娓娓道来,“道门中前道首李抱鱼算一个,颐章圣上算一个,钟台寺老僧人又算在内,这还不够?仅十载前他便与这三人搭上过桥,十年大好光阴,凭那小子的本事,怎会甘愿籍籍无名,始终不结交高手。” 仍有两句,山涛戎并未明说,不过即便童子此时心境欠佳,也能想清楚个大概。 能凭四境修为便敢同天下五绝叫板的,又怎能是凡俗之辈,眼下参破八极在即,隐隐之间要于五境中再抬头一截的山涛戎十年未曾出手,此番前来出手,自然是想将南公山所藏后招,尽数拔除。 斩劲草需得除深根。 不尝如此一回宴席,将南公山隐手尽数逼出,如何能清得干净爽利。 待到童子琢磨出滋味来时,不由得偷瞄了老者一眼,后颈凉飕,故而不着痕迹地朝边上挪挪双足,离老者远些抱膝坐下,乖巧得紧。 倒是真像是位城府不深的稚嫩孩童。 山上丹房此时却是热闹,云仲将百来块碎到不得再碎的锈剑,一股脑倒入丹鼎里头,烟尘升腾呛喉,看得钱寅阵阵恶寒,心说这小子平日里瞧着温吞淡然,怎的炼丹时候如此暴虐,不过也不好直接阻拦,只得缓言相劝,“那什么,毕竟是药引,师弟要不慢着些放?” 云仲挠挠脑袋,为难道:“师弟我也不晓得怎个才算慢,要不就一齐扔将进去,显得更容易些。” 唬得钱寅连连摇头,“休要如此休要如此,还是照五行次序搁置为好,既然头一样是剑刃属金,不如就照金土为先,水火与木顺次相接,总归说来,便是锈剑与故乡之土在前,溪水烈酒与豪侠令一书在后,顺次投入丹鼎当中,虚丹自可成丹。” “好嘞,全凭二师兄所言。”少年也不磨蹭,把桌案上头物件一并抱将过来,顺手将那包当初小镇近处抓来的浮土沿鼎壁倒入,随后大手一抬,再倾入满瓢溪水,都是爽快得紧,唯独到朔暑酒时,眉头微微皱起。 “无需琢磨,既然前头几样投得爽快,将酒水也一道扔将进去便是了,”鼎下火愈发猛烈,钱寅虽是三境,但此刻柳倾独自出外,独木难支,内气如大江流水,不多时已然被鼎火吞去多半,此刻勉强开口道,“不过依你命格来说,火属之物还是少放为妙,真要是倒得过多,虚丹炼成过后,没准会将你整个人心性都扭转过去,进退取舍,还要看你自己。” 云仲点头,可不知怎的捏住瓷瓶的掌心微微一颤,酒水泼洒而下,再去看时,那枚巴掌长短的瓷瓶已然空空如也。 “师兄啊,好像酒水倒得有些多?” 钱寅无言以对。 少年险些将手伸到丹鼎里头,可火舌滚烫。终究难以深入,眼巴巴瞅着自家二师兄,哭丧个脸道,“能舀出来点不?” 面皮黑青的钱寅满头大汗,无奈道,“不能。”眼瞧着少年泫然欲泣,钱寅只得叹气,“好在这酒水本就不多,罢了罢了,接着投便是,想来略微给你小子添些火气,也难说究竟是好事祸事,尽管招呼就成。” 少年这才又有些释然,兴冲冲扔入那卷豪侠令,眉开眼笑。 第三百五十四章 奈我何 童子递出那三道符箓,显然是又添过几重力,声势显得更为浩大,才脱手一瞬,便至南公山近前,即便山腰处的敲山弩接连离弦,弩弦炸响不绝,仍旧是有近半箭羽落在空处,并没与三道串为一线的符箓触碰。 故而只有一道符箓略微黯淡下去,其余两道去势不减,直直冲南公山山巅撞去。 大岳虽重,然一符尚且可摧之。山外童子一时也忘却了方才吃瘪景象,双眼冲符箓看去,目光闪动,可还没等展露出笑颜,面皮便是僵住,旋即失声叫道, “这南公山上下皆是癫子不成?拿通天物当阵角,这排场也忒大了些吧?”两张半符箓飘荡直南公山山巅几十余丈处,还未逞凶,随之便是有数件通天物迎风而起,光华烁烁,硬是生生抵住符箓,于威能还没展露的时节,骤然碎裂,光华流转之间,与符箓一同化为齑粉,飘飘洒洒,如云波乱。 南公山护山阵起,数百通天物密密匝匝,横列于半空中,辉光荡漾,天河之下又天河。 “早就同你说过,你却偏偏不信,如今还未正经发难便吃过两回瘪,横是不死心,”老人嫌弃得紧,也学方才童子的模样往外挪了挪身子,挑眉讽道, “头道小菜要说是权帝麾下五鳞军与敲山弩,那这正经宴席之中,自然有让你我都要为之赞叹的鼎食佳肴,南公山护山大阵与这数百枚通天物,便是第二碟珍馐。”还未说罢,老者便自顾笑将起来, “这座大阵里似乎也有昔日道首的手笔,再说谁晓得除却通天物外,阵中是否还没放着两件灵宝?所以说这碟菜式,半凉半热半明半暗,姑且算是勉强不俗,滋味与意趣相比,后者更足。”这番话听得童子眉头都要撅将起来,颓然坐倒,怨道, “不打了不打了,丁点意思没有,老山你不让施真手段就罢,还偏偏要我去试探南公山家底,自个儿反倒稳坐如山,评头论足起来了,本座这堂堂五绝中人,如今像是个给圣人天子传菜的宦官中官儿似的,失格得很。这破活计谁愿干谁干,我是不沾染了。”话还未说完,便往下顺势一趟,抬手遮住眉眼,独自养神去。 老人也不去管,独自盘坐,面容慈悲,看向山巅上的白衣书生。柳倾并不在意,而山巅上的赵梓阳却是叫这阵光华吓住,拎起一旁枪杆,满脸肃然。 “三师弟莫怕,山下有客至,理应带些礼来,就是不知为何偏偏要送我一场烟火看,但要论排场,还真不如钦水镇那场浮河灯,更夺人耳目。”书生从容不迫,眼里尽是斑斓光华,却不曾眨过,袖口翻转,递与身旁赵梓阳枚葫芦,自己也抓起一枚葫芦来,轻嘬两口酒水道, “这两枚葫芦中,盛这前些年未曾饮罢的竹酒,常言竹生新酒贵如银,可如今放得年头足够,翠竹滋味沉敛而去,反而饮来更是清甜适口。”赵梓阳眉峰聚而未动,伸手接过酒来,沉闷闷灌酒两口,才喃喃道谢过师兄,随即再是一阵默然。 自赵梓阳上山,亦有不算短的时辰,柳倾钱寅两人时常同他讲起修行中事,绕是再不识货,也晓得半空之中悬着的那条玉带,究竟是由何缀接而成,而方才眼前烟火,只怕也是有高人施展。 再者,上山多时,赵梓阳只瞧见过师父与二师兄小师弟饮酒,至于大师兄柳倾,向来不饮酒水,即便是除夕至时,也只是奉吴霜命浅浅饮上一杯,既不好酒,更不嗜酒。 而此刻柳倾却是几口就饮去大半葫芦竹酒,与平日迥异。 “敢问师兄,方才那道雷,同是这么来的?”柳倾正饮酒,仍顾得上点头,放下酒葫芦笑语, “那是自然,我若说山下杵着两位立身五境已久的仇家,三师弟信不?”赵梓阳面皮登时转青,磕磕绊绊道, “咱南公山仇家,真有两位八极境?”书生摇头, “话不能这么讲,其实也不尽如此。”此话一出,这才使得赵梓阳面色微霁,慢慢吐出口浊气,手头大枪也搁置到一边。 “八极境的仇家,可不止区区两位,天下五绝都叫咱家师父招惹了个遍,纵使刨除去一位因琐事未曾亲临的,那也该有四位八极才是。”柳倾说得风轻云淡,可目光时不时依旧朝东撇去。 赵梓阳怎么也未曾想到,自家师父如今还未破入五境,竟是有招惹五位八极境的能耐,登时面皮便是抽动不已,一时间连手头葫芦中滋味极好的竹酒也顾不得再饮,不知该做些甚,只好跟着师兄目光往东方看去,却只见沉沉黑云伴昏昏穹隆,半点光亮也无。 “想不想叛出师门?”书生朗声开口。赵梓阳一愣,刚想开口,无意间瞧见自个儿掌中那杆乌黑长枪,再看看手头一葫芦满满当当的竹酒,目光有些了然,随后望向并不高的南公山山门,深深吸了口气。 苍苔门上,篆书仍旧。偷生百载徒瓦全,纵死侠骨犹满香。少年双手撑地,信口答道, “刚才想,如今又不太想了。” “为何?”柳倾神情颇为讶异。 “如若方才这话问小师弟,恐怕他连想也不想,便要拎着那柄剑往山下去砍人,”赵梓阳眉目越发舒展, “我本就是利己的性子,换成别处地界,只怕我现在已经窜出去山门六七里了,哪里还管什么同门师兄弟死活,保住自个儿一条小命才是真。”少年眼底柔和,继续看向自家师兄朗声开口, “不过这条枪乃是师门所赠,连带着如今还算不赖的身手,亦是师门给的,说句公道话,身上衣物,平日三餐,无一不是师门所赠,师弟我怕死不假,但总要有些良心。”白衣书生微微颔首, “这小词说得极好,除此之外,还有呢?”赵梓阳也不打怵,把一葫芦竹酒喝个底空,豪爽道, “既然身在南公山宗门之中,就得守着南公山的门规,师弟也愿叫人闻闻,自己这身倔骨头,他奶奶的究竟有多香。”柳倾垂下眼去,弹指给少年脑瓜便是一下, “夜里说这,渗人。” “还有一点,既然要谨守门规,夜里便不得外出,安心歇息才是。”赵梓阳眨眨眼,顺带将手中长枪横起, “门规有这条?” “我替师父新加的。”风如骤,赵梓阳身形登时从山巅倒飞出去,像是被数头奔马直直撞上,摔到自个儿屋中床榻之上。 书生再挥手时,屋门紧闭,绕是赵梓阳回过神来再去顶门,耗费浑身力道,那扇门却是纹丝不动。 “大师兄,这也忒不讲理了。”赵梓阳隔着屋门恼怒不已,使枪头狠命蹩住门闩叫道。 巍巍南公山,书生还是盘坐山巅,又提起葫芦口,小饮一阵,自饮自言。 “今日还就不讲理,能奈我何?”分明是一问一答,可书生此时看得却是山下。 长风在侧,吹起满山花香盈盈。.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三百五十五章 风雨驾前,林梢必止 寅时方过,天色便由至暗向明转去,毕竟此刻已然入了深春,天色越发早些,不过虽说再有一个来时辰便可见着东边天幕发白,眼下却是最为冷寂的时候。山上山下,皆是凉风习习,寒风入骨,换做常人,怕是指定要冻出身寒症,而山上书生与山下老者与童子,连带着山腰那百来位五鳞军,竟是不曾挪动丁点。 老话讲风雨驾前,林叶必止,并无半分错处。 除却丹房中两人,此刻苦苦熬过半宿,困意如江流决堤,一发不可收拾。钱寅反还好些,不久前伏桌舒坦睡过一觉,暂且止住困劲,单手抚度盘,另一只手却是始终笼住丹火,内气如丝,已然维持过许久。即便是如此,钱寅也是时常松开度盘,随手从周遭药架上捏出两枚丹药扔到口中,才堪堪制衡内气消耗。到底是境界还不够深厚,而丹火耗费内气甚巨,凭自身内气苦苦支撑,显然是捉襟见肘,故而以丹药弥补短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云仲更是熬得困极,再说药引已然尽数撇入丹鼎之中,现今再无事可做,依他这份修为,帮着二师兄钱寅打下手,都是有心无力,只好往椅上一靠,寻思着行气数周,用以消去灵台中翻腾困意,而瞧瞧眼前通体滚热的丹鼎,浑身汗水如泉涌,登时就没了修行的心思。 “二师兄,要不我去寻柄蒲扇来?屋中放着座烫红大鼎,未免也忒热了些,要么不消丹药炼成,咱就得熟透喽。”实在耐不住灼人热浪,少年靠着椅背艰难开口道,“也不晓得大师兄出外忙活甚事,眼瞧着便是四更末尾,却是迟迟不归。” 相比少年,钱寅倒是并未显得过于狼狈,浑身上下衣衫还未曾浸透,闻言鄙夷道:“即使寻来柄蒲扇,还能解去多少热?分明是你小子心神不宁,怨不得室中燥热。” 少年方要出口辩驳两句,却见原本旺盛至极的炉火戛然一收,数味药引悉数收拢于一处,同时丹房外头更是有炸雷声响,便顾不上太多,起身要往外跑去,却被钱寅单手摁住,冷冷瞪去一眼,“外头若是突生变故,自然是由师兄们撑着,无需你来管。况且如今虚丹离成丹不远,只需静候丹于鼎中褪去火气便可,师弟留在此地好生看顾,外头异动,让师兄前去窥探便可。” 师父无端下山云游,本就是件顶稀罕的事。虽说吴霜行事随心所欲,不过每逢外出闲逛转悠时节,兴许是怕这些年来好容易从李抱鱼那敲打耍滑坑来的宝物有恙,临行之前,总要不厌其烦地叮嘱两人一番琐碎事宜,才放心下山游玩。 再者说柳倾放着小师弟虚丹不顾,久去不归,且山外近处接连震过两回,即便钱寅心再宽,此刻也察觉到异状,这才令少年在丹房侯着,自己则是将丹房门牢牢闩住,快步离去。 少年听着瞧着二师兄步子渐远,没来由心头便有些烦闷,于是离了椅背,抬手摸摸腰间,心头更是烦躁得很:许是今儿个出门有些急促,竟连配剑也未曾带在身上,一摸之下,空无一物。 心烦意乱,源头大概就在于明知二师兄说得都对,云仲却希望二师兄说得有错。 终归是能耐不济。 屋中丹鼎火逐渐熄去,仅剩一盏黯淡灯台,待鼎下火光尽褪时候,少年才抬起头来,一手端稳油灯,略带沮丧地向丹鼎里看去。 却见丹鼎之中,哪里有什么像样丹药,只有一枚漆黑如炭的团子,大小同市肆中所卖的青团一般无二,只是色泽过于叫人没胃口。 “这是哪门子的虚丹?”少年狐疑,刚要撑住丹鼎前去拾起那丹药端详一番,没成想丹鼎仍旧是滚烫,原本持灯台的左手叫丹鼎烫着,一时没抓牢固,灯台整个儿掉到丹鼎里头,闪动几回,便又黯淡下去。 少年连忙退后两步,好在缩手奇快,这才没叫丹鼎将左掌烫穿,不过仍是心有余悸,前去桌案上头拎起块布帕,随手掺些清水,才战战兢兢把那枚丹药连同灯台捞出,托在掌心之中,对着月色观瞧。 虚丹通体如墨,置于掌中却是温润,似是有隐纹孕生,不过苦于丹房中尚无灯火,故而瞧不分明,不过入手时节,却是有丝缕赤色浮动,一闪而逝。 既然虚丹已是到手,云仲便又升起跑出门外观瞧的念头,于是将虚丹收入怀里,随手抄起柄药杵,寻思着撬开门闩。 钱寅出门时候,恰好听闻三师弟屋中响动,才欲抬手解去房门上的神通,便听闻山巅上大师兄温言道,“三师弟和小师弟一样,不掺和此事,那道小神通,师弟不必解。” “啥事?”钱寅眨眨眼,站在原地不动。 山巅距离赵梓阳屋舍,仍旧有百丈,可那白衣书生话语清晰可辨,“师弟心知肚明,还装个甚,少说两句。” 闻言钱寅无奈摇摇头,对屋中叫喊不止的三师弟道,“听听,现如今是大师兄坐镇山门,即使我有心相助,也不敢驳大师兄的面子,还是早早歇息着为妙。”旋即便化为一道流光,一脚踏上山巅,与书生相邻而坐。 “此事师父原本不愿告诉你,唯恐你乱了心境,不得已才瞒着。”书生饮干酒水,脸上却看不出丝毫醉意,此时苦笑道:“终归是纸包不住火。” 钱寅原本还没打算接话,冷着张面皮,听闻这话却是按捺不住怨道:“明知包不住,还要包个甚?南公山家底统共就这些个通天物,每件我都盘过不下千百回,熟得很,先前那声响我还不敢笃定是有敌手来犯,后头那声听过之后,险些疼得我心肝直颤。” 柳倾无声笑笑。 果真还是财迷。 “师父不愿告知我一声,情有可原,两位师弟如今境界不足,眼下保全性命才是重中之重,师兄怎的也要瞒我?”钱寅显然是气结不已,连声叹气。 “师兄有愧。”书生垂眼。 方士呲牙。 “日后慢慢还,起码花银子的时候,得省着点。”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一剑西来 距天明还差半时辰时,山丘上盘坐的老者抬起眼来,往身后扫了一眼,眉峰微挑。 一袭黑衣瞬息踏至,距老者三五十丈处停步,略微欠身行礼。 “看来本座来得还不算晚。”黑衣人脚步再动,便已然立身在老者身侧,往面前耸立入云的南公山望去,眸光闪动。 山涛戎刚要说些什么,却闻听一旁童子鼾声大起,劈头甩去一巴掌,没好气道,“还睡?老五都赶来帮忙,你却只顾着在此打鼾歇息,真不嫌丢人?”随后话锋一转,变脸似地同黑衣人笑道,“上回中州一别,老五修为更胜往昔,不过若是老夫未曾记错,不久前你便同那吴后生交过手,如今再度前来,倒真是仇怨难消。” 黑衣者,正是一载之中诛杀枪道宗师百里犽,取而代之并入五绝的南漓毒尊,闻言点头,笑语道:“自然仇怨难消,不过只是其一,其二却是想助两位一臂之力,毕竟同属五绝,总不能白白顶着五绝的名头,却是不做实事,过于不讲究了。” 山涛戎神色不改,笑眯眯扭过头去,对准吃痛不已的童子后脑又削了一掌,“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小子,同样是五绝中人,差别之大,果真不是一星半点。” 童子正睡得安生,不曾想平白受了两掌,龇牙咧嘴爬将起来,刚要埋怨几句,却见眼前多出一人来,便有些戏谑道,“呦,今儿个刮得哪门子妖风,竟是把新老五吹到此地,却不知究竟此行是帮我二人,还是帮那姓吴的后生?” 黑衣人明摆着不愿与这童子搭茬,独自走到老人一丈开外处,盘足坐下,合上双目不再言语。 老者叹气,“同为五绝中人,和气些不碍事。老夫晓得你与那百里犽有旧,不过既然是能耐不如旁人,叫夺去五绝之位,也是在所难免,身在山中多年,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童子哼哼一声,浑然不在意不远处的黑衣人尚在,“此人你我皆是不知根底,除却前些年听闻在南漓靠一手养毒物的本事摘得些许名头,除此之外,半点底细也未曾透露过,即便是你老山手段通天,只怕也难知此人意欲何为,依我之见,叫他入五绝,本就是错。” “那照你来看,百里犽当老五,与毒尊当老五,有何分别?”老者不以为然,出言教训道,“既同为修行中人,能者居之,除却那些个桀骜不驯之辈,皆可跨入五绝门槛。” “包括不知底细,心有不轨者?”童子言语,相当直白,丝毫不加掩饰。 老人摆摆手,“五绝不过是个名头而已,能有甚好图的,一来没俸禄可领,二来无通天物灵宝可贪,退一步讲即便是有人皆五绝的名头作祟,自然有我这五绝之首看着,翻腾不起什么风浪。” “五绝一说由老夫而起,自然由老夫纳排取舍,无需忧心。” 当今天下可踏入极境之人,无一非是惊才绝艳,手段通天,而这位面相和蔼平淡的老者却是平平淡淡说出这一番话来,风轻云淡,但却不容置疑。 黑衣毒尊睁开眼目,目光之中略显肃然。 五绝之首山涛戎的境界心胸,何其之高。 “天儿快亮了,咱们也该往前走走,看看这南公山,究竟能备下多少道大礼,”老人起身,随之拱起的便是脚下连绵山丘,像是以雄重伟力将原本低矮的土丘强行拔起,托住老者身形,迎风暴涨。 直至与南公山齐平。 童子扭头瞅瞅那黑袍毒尊,亦是甩出一道符箓,双足踏上,摇摇摆摆直上天穹。 毒尊不加理会,只摆起袍袖,万千毒蝉便是垫于足下,飘然腾起,直抵天外。 山巅书生坦然看向山外三道身影,向一旁的二师弟轻声笑道,“你且看看,这仨人道貌岸然,像不像市井之中坑蒙拐骗的假神仙?” “像。”钱寅脱口而出。 书生惊奇,“我还当师弟不敢说。” “就算是说各位都是世上真神仙,那仨人还能离了南公山,掉头就走?还不如实话实说,图个心底舒坦。”书生微微一笑,身形也是踏到半空之中,抱拳行礼,“劳烦五绝中的三位远道而来,南公山何德何能。可不巧的是,如今家师出外云游,特令我这弟子封山,来客一概不见,不如几位再等些日子?” 山涛戎上下打量一番书生,却是夸道,“吴霜的确是福缘不浅,能将这么位弟子收入门中,再过个十余年,只怕不消他身在山门,南公山便有位五境坐镇,那时节可当真是雄视天下宗门,可惜。” “不过老夫此行前来,并非是客,自然无需秉持客礼。” 山风猎猎,老人言罢,却是并未进逼,而是也回头瞧向东方,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看来老夫此番要占先手了,小友苦等一夜,可惜。” 书生也看向东方千万丝云霞蒸腾缠绕处,长叹一声。 颐章边关此刻,亦是日光才起,不过关中守军皆是惊惧,纷纷涌上边关城墙,往东北方看去,但见日头跃起之前,有道长痕先前一步,从远山之间猛然升起,浩浩荡荡,呼啸而过。 边关城墙极坚实,可那道长痕途径时候,带起的强横罡风,竟时令整座城关都是轻震不已,瓦砾土石扑簌而下,携风带雨。 直等到长痕飞旋而过良久,许多军汉才装起胆魄抬起头来,再去看时,只余下半空中一道狭长云气。 此日,颐章皇城徽溪中的高手皆尽出城,远远看向那道疾驰云光,面沉如水,各处文书恰如飞雪,接连送入皇都,险些累杀百来位驿使。 南公山山巅柳倾摇头,“确实可惜。” 云光自剑王山中起,沿途流转为半道圆痕,譬如一道大弧,过上齐经夏松,惊鸿一瞥蹭过南漓,随后过颐章边关,直撞南公山。 剑气力道不减一分,反因长途疾行,积攒下浩大威势。 南公山护山大阵数百通天物,顷刻间炸碎当场。 三句可惜,一剑西来。 第三百五十七章 好吃不好吃 一剑之威足可摧城破关,在整座天下画出道巨弧来,途径数国无所忌惮,仿若巨灵惊鸿,狠狠砸到南公山护山阵上,顷刻震碎数百通天物。 盛威之下,整座南公山震颤不已,险将钱寅掌心之中的度盘都震落在地,浩大罡风迎面袭来,吹乱二人发髻。南公山大阵生生叫这一剑削开一角,山外罡风顷刻之间灌入山中。 书生立身不动,面相平和,似乎并不在意大阵为一剑所破,若有所思笑道,“还是这么说话好,隔着道大阵,就跟人心隔肚皮一般,始终有所依仗,言语之中并不坦诚。” “前两道开宴菜,老夫用得还算是舒心,”老人同样笑道,如是故友重逢,竟是看不出丁点客套气,“故而老夫携礼而来,想来也不算有失格局,有这么位年轻人在山上,料想吴霜要省心不少。” 柳倾颔首,“前辈客气,此话晚辈受之有愧,要想让师父省心,还是要招待好来客,才可称是勉强当得起省心二字。” 老人面露奇色,试探着问道,“还有菜没上?” “应该是有的。”书生微笑。 南公山脚有层林,花梨林木葱郁,待到将枝杈削平过后,皆是上好的木材,不少朝廷大员家中桌案椅柜乃至笔山,都是以花梨磨就,木香柔和,且抚之如墨方般细腻温润,属得上极好的木材。每年临近夏时,都有不少如此上好林木长成,自然有无数樵夫不远百里,前来此地打柴砍树,虽说忙碌些,可若是舍得力气,经年累月,的确能赚下一份不浅的家业。 今年更是如此,天景和畅,冷热刚巧合适,于是樵夫也来得更早些,仅仅昨儿夜里便又新来了五六位樵夫,大都揣着刀锉短斧,唯有一位年纪不浅的老翁,只拎着把斧柄都磨到漆黑如墨油光铮亮的破斧,背负柄砍山刀,蹒跚走到林中,便要摸黑砍上两棵花梨树,被附近的樵夫拦住才悻悻停手。 夜里不可砍树,原是早年此处樵夫一同定下的规矩,进度缓慢不说,且不少人夜里随处寻个地界躺下,枕着灌木软草便能凑合一夜,花梨木并不轻细,倘若是直砸着脑门,恐怕就能将人生生压得背过气去,再者斧头劈砍声极大,难免搅扰了旁人休憩安眠,故而每逢夜里,大都无人走动,只是在林中休憩歇息。 虽说老人坏了规矩,更是生面皮,不过依旧是有两位年轻樵夫上前,跟老人细细讲过此处约定俗成的说法,并未埋怨什么。 都是十指染血土灰垢的卖力气汉子,任谁也不会颐指气使,更不愿同一位风烛残年还在外苦苦奔挣的老汉较真,难免有些同病相怜,再想想若是自个儿倘若凭此手艺,挣不出份家底,恐怕待到老之将至,也要沦落到此等晚景惨淡的地步,便更是有些心有凄意。 今儿个老人起得极早,不过已然有零零散散两三位樵夫醒来,叼起根春时根甜叶润的嫩草嚼着,出于春困惰怠,仍有些许不愿起身,瞅见那身板瘦弱的老人持斧走到近前,皆是有些看热闹的心思,纷纷看向那位老樵夫。 劈柴砍树,端的是力气活计,对于正值壮年的一众樵夫而言,尚且算不得轻松,动辄每日重斧起落几百回,待到天色晚时,新入行的樵夫,即便只是用饭都难端住碗筷,这行当,哪里是位暮年老者可做的。 可任凭周遭几人看来,目光略有隐晦,老者依旧是拽出腰间短斧,轻轻挥过面前层林。 周遭几位樵夫面色戏谑,可紧接着便是将惊呼卡在喉中。 瘦弱老者掌中斧仅是轻轻一挥而已,千百棵葱郁林木齐齐从根断开,而树木未倒,缓缓落在地上,如同枕云踏棉,无有丝毫响动。 “老夫此生,就是喜欢砍柴劈树,虽说难以称得上是什么慈悲举动,不过每削树一棵,过后必定补种两棵,不过现如今有要事在身,栽树这门活计,就由你等来办,可否?” 随即老人纵身踏步,压根不待到一众樵夫开口,身形一跃,直上南公。 “还是在众人眼前显摆显摆好,不显山不露水,和那老牛鼻子一般终日藏在深山里,耗费这么多年,不是白修行了?”老樵夫显然是心情和畅,所以半空中又将手中短斧撇将出去,直直往南公山山巅飞去。 一斧斩断山涛戎足下山丘。 后者再去施手段迎时,那柄短斧却是老蟒回头,瞬息之间便还归老樵夫手中,入手不停,于声势最盛之际,再出一斧。 山涛戎抬掌去迎,却是被短斧中内蕴的奇大力道生生砸退二三十丈,双足猛然踏空而起,才堪堪止住退势。 童子与毒尊目光悚然。 当今天下,唯五绝强横一时,更何况身为五绝之首的山涛戎,近几十载中,何人能将他逼退开二三十丈去? 而如今这位形貌衣着皆是下品之流的老樵夫,却是以两斧之威强行震退山涛戎,无关术法,更不论神通,只是极朴素的两斧劈出,不像是要同名震天下的五绝之手分个上下,反是像要松松垮垮劈倒一棵树。 斧至,人退,然后气浪随炸裂声起。 南公山上空,似有天公啸。 “我说小子,下回同人揍架时候,甭说那些个有的没的,直接朝脑门上招呼便是,废话太多多不爽利?”樵夫自顾落到书生身前,撇嘴不已,顺带给了钱寅一枚爆栗,不耐烦摆摆手道,“老夫都走到眼前了,也不给老夫腾个地儿?枉我还颠颠跑了一路窜到你们南公山所在,路上还顺带替吴霜那小子清理过几批闻讯而来的蚊虫,去去去,一边待着。” 钱寅原本仍旧还未回过神来,正惊骇于老樵夫的超凡手段,却是被一枚爆栗砸到脑门上,更是狐疑不已,不过瞧瞧一旁师兄并无异意,只好悻悻转过身去,给那衣衫褴褛的老汉腾出块地界来。 可老汉即便是盘腿坐下,也是丝毫不安生,冲被震出不远的老者吆喝道,“既然是前来赴宴,那我便问问你,老夫的斧头,好吃不好吃?”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两掌压阴阳 被一斧劈退二三十丈有余的山涛戎,如今似乎也是有些错愕,再抬手看看老迈掌心一抹朱红,面色竟是有些快意,身影瞬间进至南公山前,隔着已然碎开一角的护山大阵,一掌向老樵夫头顶拍去。 掌势实在过于刚猛无前,一息之间,带起无数山外罡风,似是长河倒挂,五岳倒悬,横是将整座护山阵砸了个粉碎,除却外头那道可掩凡人耳目的小阵之外,里外十数层重重叠叠的奇阵迷法,尽数于这一掌之中分崩离析,声如摧峦倒岳,震颤南公山上下。 “方才那斧,自可称得上是妙处无穷,一力降十会,无法无书,那老夫这掌,还算够滋味否?” 山涛戎单掌落下,正被那老樵夫抬斧抵住,可足下绵延裂痕却是如蛛网散布,直冲到几丈开外才堪堪止住势头。单看对招两人面色,皆是像并未吃着亏,可即便是书生都瞧出其中的端倪,那山涛戎出掌过后,衣袍未曾有半点晃动,而身前那樵夫却是险些将南公山踩塌一角,大概是运起过一门的卸力法门,致使气机外泄数分。 樵夫先手出斧,震退山涛戎二十丈,破出掌心一道血痕,而后者登时便还过一掌来,先破开笼罩南公山满山大阵,再将老樵夫压得不得不卸力避之。 孰弱孰强,尚未可知。 不过纵使被五绝之首欺身,一掌压到面门前,老樵夫仍旧有嚼舌头的余力,强撑斧柄,嘿嘿怪笑道,“你山涛戎可是名声足可震倒八荒的人物,哪有过失手的时候?怎会滋味不足。” “不过这一掌虽说是好手艺,想撑得老夫肚圆,却是有些看不起人了。” 老樵夫咧嘴一笑,似是无意间扫向黑袍毒尊与童子方向,单手擎斧,左手却是猛然翻转,顷刻便有幅阴阳图招展当空,迎风飘摆。 传闻道门有阴阳两图,阳图见生,阴图窥死,二者气机截然相反,却是相辅相成,更兼术理相通处,后经数代道门高人融汇一炉,创阴阳图,流传数代,退可守一方安然,进可伤难胜敌手。 而当今天下,唯有飞来峰李抱鱼最擅阴阳图,出手时节,一扶山倾,二震沧海横流,如今却被这老樵夫放手施展开来,化作一纸屏风护在身前,光华流淌。 山涛戎单掌亦是被这张阴阳图隔绝开来,不得再进一分,神色登时了然,抬手拦住方要出手的童子与毒尊两人,随后便是轻轻叹道,“怪不得跳出一位本事非常的老樵夫,此前从未见过,原来如此,看来五境走到山巅绝处,多数人还是要凭此手段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惜,更是可悲。” 瞧瞧面前如琼玉勾连,且光华流转的阴阳图卷,老者连连摇头,语气惋惜,“道首本就大才,为何连这点都分不清,人之修行,修到低也不过是为修个己身罢了,说什么修来世或修法身,总归是妄传,譬如廊桥踏步来回,始终也走不出多远。” 而言语之间,阴阳图已然随风涨起数丈高矮,更是要将南公山山巅整个儿遮住,莫说是寻常修行中人,绕是童子与那黑袍毒尊,眉宇亦是拧做一团,神色肃然,掌指微动。 到底还是童子心性不够沉稳,先行出手,抬手甩出六七道符箓,皆是看家本事,一时间引得山巅长风呜咽不已,符箓顷刻化作数方大印,直砸向面前阴阳图,其中所蕴的力道,比头两回试探,岂止高过数成,令那方光华烁烁的阴阳图起伏不已,可随即便如泥牛入海,波澜尽平。 “怪哉,本座这运山符一向是无往不利,按说绕是南公山也可信手砸得崩裂,怎么今日遇上这古怪图卷,反倒是失却威能,气煞人也。”童子气恼不已,又接连甩出十来道符去,引得阴阳图周遭动荡不已,山石接连滚落,连带周遭依旧匿身山林之中的鸟雀,亦是仓皇逃去,再不愿久留。 “退下便是,此物破除之法怪异,五境者若要凭手段威势强行破去,需得耗费不少功夫,”山涛戎此刻却是并不以为然,待到童子符箓尽数沉寂下来,便走上近前,将双掌搭到阴阳图上,两手轻轻巧巧运起圆来。 天光早已是通明,南公山上虽说是破空声接连不断,山岭动摇,可山下却是平静如常,与平日里没半点分别,学堂中更是书声琅琅,来得齐全,诵读声传出极远,引得不少汉子都是频频驻足,虽说听不懂文中意味,可总能分辨出自家娃娃的诵书声,更是引得几位汉子乐呵不已。 学堂以里的物件,早已比初立时候丰富太多,其中不少皆是村中人特地送来,譬如墙角处两张略显粗糙的花梨桌案,两杆竹扁担,与一枚专用以搁置旧书的竹篓,统共叠到一处,搁到寻常市井之中,也不过是三五十文,还得属那粗制花梨桌案最为金贵。不过那位看模样相当年轻的先生却从不嫌弃,每每有人家送来物件,便是轻言轻语说上几句那家人娃娃学业如何如何,近日以来是否能安下心来此类话语。 既不推辞,亦不婉言相拒,像是一汪清澈流水,着眼望去便可见溪底圆润小石,通透若无。 教书这位文人名声极好,不过当然要除去贪杯烂醉这毛病。 如今这教书先生便坐在那张花梨桌案前,听读书声连绵不断,抬手抹掉桌案上凸显倒刺,似是心有所感,于是用食指蘸着滴落到桌案上的茶水,工工整整写过一行字,随即朝一位年纪稍大的娃娃道,“小伯齐,你且替我看管着些,休要让他们念罢文章过后便撒开欢嬉闹,为师去办些事情,不多时便归。” 那娃娃点头,不过还是凑到那年轻先生近前,拿两手捂住嘴,低声道,“师父少喝些,书卷里写过,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当先生的更要如此。” 教书匠嘴角一抽,不过也的确不好说些什么辩驳,只得捏捏那娃娃的鼻头,背起黄绳,抬腿便往屋外走去。 不过很快就传来声悻悻话语。 “得嘞,为师知道了,这次少喝点。” 第三百五十九章 枯荣 山巅上人皆是惊震于那幅阴阳图坚韧,哪怕是童子手段齐出,接连甩出十来张极驳杂繁奥的符箓,亦是终不得破开此图,倒是令阴阳图中光华再盛两分。像是芭蕉逢夜雨,蓬勃铺张开来许多,直至可遮盖住近半座南公山那般大小,才缓缓止住势头,宝光温润。 丁点不像是一式道法,若水盈盈,与活物相仿。 不消山涛戎去开口提点,童子与毒尊二人便觉察到这幅阴阳图中的磅礴生气,不由得色变,而再瞧见山涛戎不借外物,只以两手去触那幅阴阳图,更是心头震动。 可老者并未施展出神通,走到图卷前头,合上双目,只凭两手画起道圆来,往返不绝。 抱太极,而后可运阴阳。 阴阳图剧震,其中流转的两道黑白云气,叫老者两手撑起,随后猛然旋起,硬是破开周遭桎梏,左右交错分离出去,二气登时散逸开来,若两尾轻快游鱼,背道而驰。 好大阴阳图,黑白鱼儿各一尾,不出炷香时辰,便被老者双手轻轻分开,随后就像是纵鱼归海一般,甩到左右两侧,跳脱于山林之中,不复得见。 “这方阴阳图,对于不解其妙处的人看来,浑然天成,虽立身五境,然并不可破,不过对老夫而言,无非是阴阳二气头尾相抱,补以为圆,无需以力破除,只需让两道气一分为二,自然可破。”老者背过手去,朝神色不宁的老樵夫看去,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并未动用半分术法,只以两手抱圆,便破开飞来峰道首阴阳图。 修为如岳。 而阴阳图散后,山涛戎却并未迈步进前,而是反背两手,略微扭头,冲黑袍毒尊与那童子说道:“天下从未有过稳固一说,譬如方才那道阴阳圆,譬如九国,再比如我等五绝,哪里有什么长久买卖可行。” 童子不明所以,可再看向身旁时候,却发觉那毒尊身形不再,却是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踏上南公山巅,垂手而立。 “老三一早便同我说过,不知新来这位老五底细,看来确实是老夫过于粗心了,”老者摇头,“竟是觉得你杀伐果决,甚是合我心意,如今却是正应了老三先前所云。” 山涛戎面露奇色,“只是老夫有些不懂,那吴霜分明伤了你那徒儿,上回你前来南公山,也的确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为何却要趁如今这时节与五绝对立?还得劳烦毒尊替老夫解惑。” 黑衣飘摆,而那已然立身在山巅上的毒尊却只是冷冷吐出两字。 “聒噪。” 话迸出口时,万千蝉鸣声冲天而起,密密匝匝,顷刻之间令南公山上下笼罩过一层棉密白纱,蝉翅轻震,抖素衣散日光,纷纷扬扬。 半空中老者身影,早已被上万倾城蝉裹得严实,再难瞧见。 而山巅上头,此刻却唯有老樵夫端坐如常,面色丝毫未曾变过,像是早就晓得毒尊如此行事,不过双目依旧盯着山涛戎与那童子方向,单手掂斧。到底是五绝之首,绕是倾城蝉素来名声极恶,前阵子便生生困死过枪道五境宗师百里犽,到底也不可掉以轻心。 “前辈,”书生依旧皱眉,与钱寅一同退出数步,“南公山似乎与毒尊山门,素有过节,倘若上回打上山门,为得是引出百里犽弟子,借机寻出百里犽山门所在,为何此番又是出手相助?” 其实柳倾还未说完,不过略微思量,还是将不该说的言语皆尽退回腹中,恭敬行礼问询。 既然那位老樵夫尚未出手阻拦,有些事,自然也不该是他这南公山弟子该顾及的。 黑袍毒尊朝柳倾撇去一眼,并未作答,而是自顾发问,“你家师父闭关前,是否交代过何日破关?” “家师未曾交代。”柳倾如实作答。 毒尊冷冷开口,“照吴霜的天资,早就应当破开五境关口,甚至再迈出半步都尚且在预料之中,区区五境,不该耗费太多周折,更不应当于破关的时节流出气息,引得天下五境有感。我来问你,你家师父破关的时节,可曾出手?” 柳倾缄口不言。 那日有少年纵身越下山巅的时节,引得云镌剑痕皆尽入体,他自然瞧得真切,分明是师父吴霜的手笔。 这幅神情落到毒尊眼里,自然是知晓了六七分,目光登时冷清下来,旋即便取出腰间碧绿长笛,独自踏上南公山直高处。 黑衣猎猎,碧笛横空。 “堂堂五绝之首,竟还要藏拙?几枚倾城蝉而已,当然是奈何不得你山涛戎,休要装蒜。” 话语落时,半空那被毒蝉环绕住里外六七层的老者,伸了伸腰腿,于是天上便有骤雨倾。 万数倾城蝉炸碎当场,蝉身胜雪,血水如雨。 老者被万千毒蝉裹住周身几十息,却是丝毫无有异状,衣衫整洁如初,抬手一挥,将身旁童子浑身毒蝉亦是扫净,不过后者却是并未有山涛戎那般轻松淡然,浑身已然被毒蝉噬咬出六七道伤势来,正忙不迭朝口中塞起丹药,口中仍旧是不歇着,连声道,“这倾城蝉果然不俗,出山前本座还特地穿起身水火不侵的软甲,竟是也抵不住蝉毒,忒晦气。” 山涛戎无奈摇头,旋即冲山巅四人开口,“此刻立身五境中人者,南公山中有二,五绝中有二,似乎南公山当真能与老夫和气相商了。” 而随即老人便是自顾笑将起来,“可老夫依旧未曾吃得饱,都说客随主便,但老夫如今偏要试试主随客便,是何等。” 山腰之中依旧手把弩机的五鳞军依旧注视山巅,可整座南公山轰然震响,竟是晃得其中不少雄壮军甲从弩座跌落下来,再抬头时,却见山中林木连同层岩厚土,尽数伸展开来。 原本长有一丈的古木,贴地拔起,根脉再深几分,直至掀起周遭土石,枝杈延出遥遥千百丈,同其余古木延伸而出的枝杈勾结,牢牢锁住南公山通体上下。 灌木皆拔地而起,叶片如芒,也如刀剑,使得整座南公山岭,顷刻悬满刀剑长林;飞石滚落,而后骤然壮大,摇头摆尾,若有蕴内生灵,从石中蓦然腾起数条长岩来,嶙峋怪兀,锁住山中屋舍与两位五境。 漫山花木香。 如此手段,与老者面容气宇,似是格格不入,但又是理所应当。 古来圣贤罕,岁岁守枯荣。 而今山涛戎,抬手锁南公。 第三百六十章 我于山间全无敌 眼见得南公山叫无穷枝杈古木与巨石锁住,然而山下却又生出些动静来,有位肩头挑着黄的年轻先生,往喉中灌了些许酒水,颇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撇嘴说道,“这酒劲太次,还是得回头找南公山要些好酒,总不能平白无故帮衬一手,还指不定要同五绝撕破脸皮,这买卖做得,可当真要亏得血本无归。” 话虽如此,可这位年轻人仍旧是拎着黄绳,选了条略微平坦些的条岩,缓步而行。 几乎正是在年轻人踏出一步的时候,山巅那老者便将目光往山下看去,层层云流,似若无物,一眼便瞧见那位步履带些蹒跚的年轻人,正一步一步从蔓延极长的条岩上走来,面朝长天,背对地土,虽是面带阑珊醉意,可分明脚下犹如生根。 “今日南公山,可当真是热闹非凡,”老人不由得开口叹道,“南公山两位,五绝二人,连带着从山脚往上走的那位,极境中人便足足有五位齐聚此地。看来那吴小子的能耐,的确是高,蛰伏上齐十载之中,依旧能聚拢起如此阵仗,实在是出乎老夫预料。” 山巅书生方士,与毒尊樵夫四人,已然被巨石牢牢锁住,绕是凭两位五境的修为,一时间也是脱困不得,樵夫柴刀短斧更是齐出,却偏偏奈何不得周身盘绕的条岩,神色黯淡。 山涛戎此刻展露出的修为,只怕已然高出寻常五境太多,即便是四玄境圆满,亦不可敌,总是老樵夫不愿去想,也难免有这等心思。 五绝巅之首,只怕已然破开绝巅境界,踏上云头,俯瞰足下众生。 不过纵使眼前尽是怪石巨木困锁,那书生却依旧沉稳,虽周身上下四体难以挣动,可还是淡然开口笑道,“家师既然能聚拢如此阵仗,想来德行人品,自然是不差。五绝本事泼天,哪怕是想另立山门,独立于天下九国之外,亦非是什么难事,何苦非要同南公山过意不去?” 老者并未干脆回言,而是笑皱了一张苍老面皮,反问道,“老夫猜你南公山中弟子,也时常出外走江湖历练,大抵少说也转悠过个一年半载,瞧见过刀剑全无眼,血水没马蹄的场面。老夫来问你,可否懂得规矩两字的分量?” 柳倾点头,依旧是满脸平静,“南公山一向讲理,弟子自然要知规矩,分明黑白,不知前辈何出此言?” “规矩之上,乃是根本。”既然眼前几人已然被锁得严实,山涛戎也不急着再度出手抹除后患,而是开口讲道,“修行中人与凡俗世人,一样,也不一样,而要想长治久安,必然得有为二者各自传话的,悠悠世间,万万生灵,到底还是凡俗居多,如此一来,传话那方,自然就是替修行中人出言,而这一说已然流传无数载,就变为了根本。” “吴霜妄想将修行人开口出言的途径去除,这便是动摇了修行一界的根本,休说是五绝,天下修士,人人皆是不满,当然要有人出来管管。” 老者言语丝毫不乱,理法皆足。 柳倾沉吟,随后抬头问道,“不过前辈可曾想过,这道根本虽说存留已久,当真合理?既然修行人与凡俗人起初并无二处,何苦非要借由他人之口出言,况且这道根本,对于凡俗百姓而言,并非是善事。” 山涛戎报以一笑,“修行者若是同凡俗掺杂为一处,那才是当真要天下大乱,手段强的,自然想要多说些,能耐浅些的,也想凭一身修为多揽好处,而后说更多话,如此一来,除却九国皇权之外,又要多添无数弊端,谈何百姓安生。” “人本就是如此,得了好处便想再多得些,如若无人从中调和,代以出言,怎能令天下安然,怕是早就是连天烽火,打得九国分崩离析燹骨成山,遭创最重者,到头来依旧是百姓。” 书生蹙眉,一时不语。 “这话说得极妙,不过你所谓的根本,对于凡俗之人而言究竟是好与不好,总该自个儿去问问吧?”山巅来了位醉醺醺的年轻人,步态蹒跚,且扛着黄绳,口齿散漫道,“在下是从小地界来的,一路来南公山,见过不少寒门士子无枝可依,腹中还真是颇有些治国安邦的良策奇谋,却是最多爬到达官显贵家中客卿的地步,并无做官讨取功名的路途;反观前辈口中根本家里的儿孙外戚,腹内空空,却是凭借这重干系,平步青云,且不说于百姓无益,于天下九国,皆无益处。” “是根本不假,可根本亦可变更,前辈何苦为难,更不惜斩草除根。” 年轻人停在山巅之上,摆动长绳,将一众人周遭岩石竭尽扫除而去,肆意笑道,“在下与那吴霜见过一面,觉得人还不错,故而斗胆,替南公山山主担下这份因果,如何?” 山涛戎看罢山上众人,略微点头,“还要看你担不担得住。”旋即扭头,踏天而去。 年轻先生也未曾跌了礼数,向周围几人略微行礼,随即也是踏空而去。 少顷,南公山周遭五百里天幕天光云影,骤然崩碎,一头黄龙昂首直起,同老者厮杀到一处,数百合后,却仍旧被后者一拳打得倒退,重新化为条寻常绳索。 旋即两人复归南公山,年轻人面皮血色翻腾许久,也未曾平复下来,虽说衣衫依旧是齐整,可分明是在老者手底下吃了些小亏,略微抱拳,一声不响走下南公山。 而再瞧那位老人,浑身衣衫破开数处,但并无伤痕,依旧是气息内敛,面色温润平和。 高下立判。 在场分明是五位五境,可其余四位五境,皆不可撄锋。 境比理大,莫要说山涛戎先前所言皆有理可循,哪怕是胡搅蛮缠指鹿为马,亦难说些什么。 书生瞧着下山而去的年轻人背影,心知肚明。想来那钓鱼郎也未出全力,至多掏出个六七成本事来,眼见得依旧奈何不得那位老者,索性下山而去,置身事外。 毕竟山涛戎此行而来,只为南公山。 老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背过手去。 山中无敌。 第三百六十一章 徽溪现楼主 颐章皇城徽溪今日禁严,连驿使传书,亦不可进城中一步,皇城护卫皆尽锁死街巷,无论官阶高低,概不得出宅一步,皇城之中的修行高手,更是倾巢而出,环绕皇宫内外。 “荣安,在你看来,寡人是该躲入皇宫深处,保万无一失,还是应当在城中巡视一周,以安民心?” 正殿之上冷冷清清,除却朝荣安与一位年纪奇长,身披黄袍的老人之外,再无一人,唯有远处兵戈磕碰声,铁甲震颤声起伏不绝,除此之外,殿内寂如冷夜。 朝荣安皱眉,寻思良久,才缓缓答道,“回圣上,依小人看来,此刻在皇城中巡视一周,虽说可令百姓安心,可世人皆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上既为国之君子,自然要保全性命无虞,还是前去地宫暂避一阵为妙。” 南公山既有五鳞军坐镇,线报必定是不可少,今日五绝中三人齐出,更是有飞剑浩浩荡荡,过境而来,在朝荣安看来,身为颐章国君,自然要谨慎再三,保全性命。至于南公山上下生死如何,虽与那位书生见过一面,朝荣安却是丝毫不在意。 权帝使单指蹭了蹭皇椅扶手,无故笑道,“君子二字,原意乃是指国君王侯子嗣,经古贤化用,才变为如今意思,都以德行高者,称之谓君子。荣安以为,寡人如今可称得上君子二字否?” 又是一句不可答之言。 不过好在权帝并非是令朝荣安回话,而是自问自答道,“所谓君子,若是按照定下词意的那位来讲,必定是时时谨遵德行两字,未免太累些,即便是那位古贤,只怕也不能时时当君子。” 老人的确是年岁极大,摇头叹息时候,动作显得迟缓许多,不过双目仍旧是光华闪烁,“寡人倒是觉得,君子一词,本就是一时的君子,比方说边关有平日欺凌他人,为非作歹之辈,遇上肆虐马贼来犯,却能仗剑而出,抛却性命同人死斗;分明是平日里胆小如鼠之人,眼见得国君为臣所叛,搭车救驾,却被叛卒阵仗生生吓破肝胆,这亦是君子之为。” “总而说起,这君子乃是一时极境,通你们这些个修行人一般,总有一日能碰上悟道,修为一步千里,这才叫君子。” 朝荣安思量,却是不解权帝意味,只得安心听着,缓缓琢磨。 “可身为一国之君,哪里来得一时极境?一步走错,何谈千里,灭国亡姓宗庙尽毁,祖宗河山拱手他人,都是一念之间,哪里能做君子。” 老人站起身来,拍拍朝荣安头顶发髻,轻声慢语:“所以说,寡人此生与君子二字无干,自然谈不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城城墙乃是寡人一手命人搭建,极硬极坚,更谈不上危墙一说。” 不等朝荣安出言,权帝却是将手一摁,示意无需再做拦阻,临行到正殿门槛时候,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东吉庆街前阵开过家铺面,听说其中的百果杏仁酥伴茶一并食之,有百种果味,去尝尝?” 正是五绝之首驾临南公山宗门这日,有飞剑跨数国,途径颐章皇城外百里,而颐章权帝却是乘彩辇巡城。 足足巡视两时辰,面无忧色。 只是临到泊鱼帮总舵时候,老人特地走下辇车,在泊鱼帮门前走上了两步,随后才踏上辇车,再度出行。 “这位权帝,看来当真是胆色过人,比起上齐齐陵那两位圣人,似乎更像是能君临天下的人物。”总舵之中,赫然坐着位女子,眉目如画,却是仪态略微有些媚相,此刻独自擎起一杯茶水,丝毫不在意其余两人的面色如何。 “楼主还是切莫如此言语最好,”中年男子显然是神色阴沉,“身在我颐章皇城之中,自然要斟酌些言语,免得纵横半生,在此地翻了船,过于不值当。” “大当家说笑了,”女子放下茶杯,舔舔唇角,柔声应道,“英雄迟暮,终究英雄,自然引得我这异乡人有些心驰神往,言语当然有些仰慕意味,况且在座两位皆是高手,前院更是有二三十位修行中人,如此托大,并非为小女子所喜。” 院落以内,野花开得旺盛,从残缺青石砖中缓缓抬头,香气扑鼻。 院级春色铺满,却是杀机四伏。 “休要如此心境不宁,我可不愿趁这等时节,在颐章皇城中肆意妄为,城中虽说大概并无五境,可四境之人大概是足有几十位,就算是我想与修为不利,总也要挑选个好时节。”女子不以为然,抻起腰肢来,舒舒坦坦伸了个懒腰,散漫道,“小女子此行前来,不过是给几位透露一件事,知晓几位同南公山有些交情,故而特来告知。” “今日之后,颐章怕是再无南公山宗门,至于徒众能逃出几个,皆在五绝之首一念之间。” 字字轻佻清脆,可却是重重砸到老者与中年男子心头。 “无需急着反驳,”女子分明已然看出两人额角跳突,故而淡然出言,“南公山的确是颐章境内首屈一指的仙家宗门,宗主吴霜更是处于当世剑道最高一列,不过要与五绝抗衡,还是无异于螳臂当车;凭南公山上下的能耐,至多能撑过其余两位五绝,不过五绝之首,早已超脱于极境,纵使是几位极境联手,只怕也可稳稳占住上风。” 女子说罢起身,腰肢不过一握,如此缓缓站起身来,更是显得媚态横生,柔声告辞,“该说的,小女子已然如实相告,不该说的,待到过两日,土楼便会传出消息,送到两位手上,到那时节,还望两位多给些银钱。” “都是做生意的人儿,消息灵通,比起那些个银两,一定更赚些。” 女子就这么袅袅娜娜走出院落,独自走到巷口以外,再不得见。 那中年男子掌心之中紧紧握住的茶盏,终归还是未曾砸下,而是放回到桌中心去,颓然坐倒。 第三百六十二章 心念心事,总有偿时 以泊鱼帮现今当家的眼界看来,方才那女子言语听来虽说轻佻些,不过的确不难听出其中的意味,而最为令这位帮主窝火之处在于,那位楼主所言,句句属实。 天下无极的时节便已然破境的五绝之首,再过十余年,境界之高,已然并非是寻常人可揣度,纵使南公山亦有根基后手,更兼五鳞军相助,可想要同堂堂五绝之首掰掰腕子,到底是显得薄弱许多。 “看来这位土楼楼主,此番只是路过而已,压根并非是冲你我而来,”卢老低眉摇头,不胜唏嘘,“可如若是南公山近日为人所灭,对于我颐章而言,无疑是弊处,就是不晓得圣上究竟是如何心意,又为南公山布下了多少应对的招式。” 中年男子看看北侧长天之上那道经久不散的剑痕,语气落寞,“卢老,此番前去南公山的,可是五境呦,绕是圣上倾力相助,又如何能抵住超脱五境之上的修行人。想当初从东诸岛中走出那位疯癫的五境,硬是扛着十万山岳重甲十数轮羽箭,杀到重步军中,拼死数千军卒,才堪堪被几位四境联手制住,威风何其之盛。” “即便圣上有心相助,可毕竟如今并非战时,真就能掏出十万山岳甲来?” 卢老沉沉叹气。 十万山岳甲,一甲百两金,绕是在颐章全盛时节,掏空国力也不过是凑足十万重甲来,如今虽说颐章举国未曾有颓势,不过要以举国之力与五绝相抗,国库亏空不说,若是依旧压不住五绝,日后颐章,无论是在修行界中,还是西路三国当中,都讨不得半点好处。 中年男子轻轻叹气,寡淡道,“家家有本难念经文,望南公山能凭深重根基,自行撑过眼前风雨吧,我泊鱼帮此番,确是无计可施了。” 此刻南公山上,老者淡然看向那位沉默不语的书生,挑眉笑语,“如何?功大欺理,既然理也未曾说服老夫,功也未见比老夫大;虽说只存世十余载,南公山根基还算深厚,不过对于老夫而言,还是不够,若是当真再无其余手段,老夫可就得吃罢宴席揍主家了。” 书生面色苍白,浑身内气几近干涸,不过依旧是言语自若,“若要出手,出手便是,家师如今不在山中,晚辈自然要替南公山担着,尽管放手为之即可。” “不在山中?”老者笑呵呵道,故作狐疑道,“那倒怪了,方才我那道术法,足可令整座南公山上下林木土石齐动,尽数延伸百里,可偏偏后山有道门户,任凭怎么使唤也使唤不动,似乎是牢牢钉死在后山上一般。不知你家师父,究竟是否是藏匿其中?” “多说无益,既非同路之人,何须多言。”书生并不搭茬,而是自行合上双目,两手捏指,再度布起一座巍然大阵,笼罩住面前老人。 云气起伏,烟雾缭绕,山间登时不辨五指,叫雾丝遮盖得极严实。 老者更非是那般话多的性子,大概是平时与松林翠竹,江水野苹相处得久了,将年纪轻浅时候的脾气秉性尽数收敛入体,不过眼下接二连三同人对招,倒是洗去多半往日朽意,锋芒渐开,还未曾等那书生布实大阵,翻袖就是一巴掌抡去,砸得整座迷阵爆碎开来。 柳倾口鼻溢血,白衣点点生梅,依然是强撑着再起两座阵来,抵住近在咫尺的老人;一旁老樵夫亦是抬起短斧柴刀,直直向后者面门劈去,唯有黑袍毒尊举止微浅,横起碧绿长笛,略微晃了晃。 老人身后童子亦想出招,然眼前光华灿如星斗,一时竟是插足不得。 两位五境,一位气势足与四境匹敌的书生,尽是同山涛戎死斗,生生削去半座南公山,山下低矮土丘,尽数荡平。 可老者气势,却是如狂澜搅起,再不可平,硬生凭高妙术法,稳稳压住三人。山间林木齐齐冲天直上,横拦樵夫刀斧;土石拱手,迎上毒尊如锁笛声,而后震掌再震掌,将柳倾打得身形倒退,险些砸碎一路土石,摔到后山去。 可柳倾收过一掌,身形遁去,硬是在距后山不足数步处停稳足尖,咳出一口黯淡血水,复抬头时,依旧腰板奇直。 丝毫瞧不出周身骨节碎裂多处。 瞬息之间,老者收招的时节,却是瞧见书生眼目一亮。 随即呵呵一笑。 “死斗时节破境?这后生的确是有些意思。” 不过老者并未在意,书生此时所见,非是什么四境的天大地大,一马平川,而是是东方通明一片。 从夜半三更时辰五鳞军出,至剑王山一柄气孕飞剑过关,直直刺破南公山护山大阵,毁去百枚通天物,末了到山涛戎双掌破去阴阳图,柳倾看得最多的方向,自始至终便是东方。 心念心事总有偿时。 山涛戎一掌震退樵夫,随后推出数道层岩,将毒尊笛波冲垮,还未再度出招,只觉身后狂风劲力刚猛,心头兴起,撤步回身便是再起一掌,丝毫不去顾及来者来物模样,只情砸起。 老者掌极重,再者土木石丛皆随号令,仅是一掌之威,足以挥退寻常五境,再者斗法多时,山涛戎如今出掌递招,越发酣畅,但如此刚猛的一式,却是被来物制住。 天外来物,乃是枚木制砗磲,通体缠以温润流光,两掌长短,除此之外,同寻常木把件无异,可偏偏是这么一枚木砗磲,竟是能压得住老者一掌,稳稳不动。 “佛门的物件,看来的确是不落俗套,不过一连法宝而已,欲要同老夫争个高下,仍旧是卵石相撞。” 山涛戎再度挥手,却见山中千万层林又是再度拔高一截,扭转缠缚,重重叠叠,尽数向半空那枚木砗磲锁去。 浩浩佛光出其里,法不入内,秽不近身,轻波阵起,顷刻间层林化齑粉,长岩随风飘散,震退山涛戎百步。 虽说只有百步而已,可南公山巅平地,硬是被老者踏出万千缝隙。 大音希声。 第三百六十三 何处澜沧水 砗磲威势极盛,震退山涛戎百步,此外林木斗石尽化齑粉,南公山上下,犹似落过一场如瀑大雪,纷纷扬扬,悉数散尽。 前有飞剑纵贯万里,后有砗磲飘然来赴。 佛门中物,尤以七妙称最,威能甚重,仅是开合之际,便压得老人倒退百步余,浑身衣袍鼓动翻掀,再难以起身。 在场数人皆震,齐齐看向半空中那枚木制砗磲,尤其以那樵夫神色最为复杂,喃喃不已,“佛门七妙物中的砗磲,分明说是佛陀自东海处找寻而来,通体辉光,此物为何偏偏是以木制成,而威能却与典籍中一般无二,甚至尤有过之,怪事。” 而毒尊此刻虽说有些狼狈,仍旧是看向那枚砗磲,不过一瞥即退,不再去瞧第二眼,提起掌中笛,眸光闪动,端详良久。 即便被佛门七妙之一震退百步,山涛戎也仅仅是在原地停步一阵,随后突然往身后不远处屋舍回头瞧去,旋即哑然笑笑,再度展开两掌,欲要进步同那枚古怪砗磲另斗一回。 境界高如老人,当面应对佛门七妙,亦是不轻松。到底是佛门流传久远,从古至今,佛门中走出的五境极多,大抵是清净修心,更贴合行气的种种法门,故而使得佛门高手代代不穷,根基底蕴深厚如渊,纵使是大齐崩离过后,佛门不复当年盛况,依旧有无数先贤遗有法门妙物,甚至经多年温养,更在灵宝之上。 不过方才那一顿,却是因老者觉察到身后屋舍之中,门后静静站着一位少年,虽唯有初境修为,然通体却有剑气隐生,极似当年吴霜出剑时常随身左右的通直剑气。 但再去仔细观瞧时候,老人反倒失笑,原是那少年通体经络,极为荒凉破败,就跟荒山野岭崖上鸟窝一般,杂乱无章不说,且有多处阻塞,观之惨淡。修行中人天资,无外乎气穴大窍通畅与否,再者便是悟性高低,二者更是缺一不可,如此杂乱下乘的经脉,即便是得了吴霜衣钵,亦是无用。 故而老者只是笑笑,并未出手,而是稳稳气息,又向悬空砗磲打出一掌。 而少年只是在丹房中往外观瞧,方才那老者神情,一望之下,尽收眼底。 门后少年握了握拳,旋即回过身来,从钱寅家当中翻出两瓮酒来,自行饮下,近乎是抬起酒瓮一通灌入腹中,不出数息便饮空一瓮烈酒,又拍开另一瓮,面色涨红。 山外几人与砗磲合为一处,终是将老者与那位童子勉强按致于下风,但不出两炷香时辰,老者掌力便再度涨起,此外那枚砗磲似是有些动摇,再难压住此刻山涛戎拔山掌力,被后者生生将败势扭转。 无人知晓这位五绝之首,手段究竟能抬升至何等地步,只是斗法半日,老者气势始终浑厚凝实,久升不落;而眼下连同老樵夫在内,四人内气已有颓势,此消彼长之下,本就难以掣肘,另有童子符箓相助,眼下仅是勉强应对,便非易事。 场中数书生伤势最重,周身上下,早已断去数十根骨,如今只得盘坐在毒尊与樵夫身后,口含丹药,却是起阵不止;相比之下钱寅伤势较轻,可掌中度盘险些叫老者托天掌力震碎,衣袍外更是血水长流,模样亦是惨淡。 而就在这等节骨眼上,柳倾方才依照吴霜所赠的符箓布下阵来,还未等大阵成型,却是猛然回头。 丹房门连同先前所设小阵,被一道剑气猛然冲开,那剑气瞧着细微,微吐青罡,看似同阵轻风相差无几,更是难以同场中几人通天手段比肩,但的确是一道剑气。 少年满面涨红,脸上醉意涌起,摇摇晃晃踏出丹房。 “换以往,师弟可真不敢出门,不过要是师父在此,估计早就提剑冲出门外砍人了,胆量没师父大,不过靠酒水撑着,亦可勉强追上步子。” 除却柳倾之外,无人注意到少年提剑而出。 不过足踏柴刀的老者,却是似乎听清了少年言语,转头来看时,神色却登时一顿。 少年瞧着极平常,年岁尚浅,连面皮五官都未曾长开来,此刻醉意正浓,脚步更是有两分踉跄之嫌,可唯有掌中那柄剑,水光盈盈,锋锐一时。 山涛戎周身猛然一滞,而后退步收拳,接连于半空中退出数步,面沉如水。 除却起初老樵夫神来一式,与木砗磲驾临时节击退,今日山涛戎孤身对上两位五境,并不落颓势,更从未自行退出半步,如今却接连退身数步,盯住那醉少年掌中剑,一时无话。 “看来老夫修行数十春秋,依旧是有些傲气,”山涛戎立身云上,良久才缓缓讲道,“此剑极好,铸剑那位,更是比老夫走得还要更远些,恐怕距离脱身五境亦只剩数步之遥。” 旋即老者看向山中几人,没来由和善一笑,“老夫此来南公山,斗得爽快,如是多年下来,似乎已是忘却如何同人斗招,畅快得紧,还要归结于这位小友,倾力设宴,才将老夫逼到如此地步。” 老人冲那童子招招手,撂下句话来,“待到老夫破入极境之上,再来拜会。” “南公山今日,可得太平,如若吴小子心有愤懑,待到破关时节,再去寻老夫便是,打上山门的诸多因果,皆在老夫一人。” 说罢便是挥袖而去,再不停留。 山中乱石缓无,层林尽褪。 老樵夫胡乱抹去唇角血水,疑惑骂道,“就连佛门七妙的木砗磲都未曾将那老怪逼走,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娃娃,哪里来的能耐,仅是掏出柄不知深浅的配剑,便将那山涛戎惊退?” 毒尊默然不语,回过身去看过少年一眼,停留半刻,亦是未曾看出异处,于是自行盘坐,温养内气。 书生才要起身,却发觉两腿腿骨,早已断开多处,内气更是空空如也,只得无奈令钱寅去好生照看少年,自己则是也合上双目,略微歇息一阵。 山巅犹如狂澜过境,满座南公山,如今已是残缺多处。 第三百六十四章 群山雾列,不见远山 老者果真如同此前所说,远遁南公山百里,更是丝毫不顾童子满腹狐疑,使了个袖里乾坤的法门,将童子也一并带去,直到南公山再难得见时,才缓缓降下身形,落到处百草丰茂,且有山溪过境的地界,放出袖中童子,而后盘膝坐下歇息,并不在意其他。 方才老者山中一席话,童子听得真切,不过仍旧是狐疑不止,于是暂且搁下方才被老人收入袖中的怨恼,皱眉问道,“老山,旁人不晓得,我可是知晓你的手段,方才分明尚有余力,况且眼见得那几人已然处在下风,为何不趁此时将南公山连根拔去?” 山涛戎摆明了不愿理会,而是缓缓吐纳,接连呼出六七道浊气,才睁开双目答道,“尚有余力?如若能于应对佛门七妙的时节,依旧尚有余力,那老夫早已不是区区五境了。” “那件砗磲为佛陀功业所护,原本是瀚海中凡物,以桐木裹住通体,后经历代高僧大德温养,威能浩大如海,岂能是常人可敌。”老者盘膝稳坐,面色却比方才差上许多,叹息道,“老夫如今的修为,说是五境之上,不过距离脱身八极,仍旧是有段好长路要行,硬敌佛门七妙,亏你小子能想得出来。” 老人虽说浑身衣衫多出破损,且脸色比不上之前红润,不过浑身气势,依旧是宽宏磅礴,并没泄去分毫,凝如青山。 既见如此,童子才暗暗松去口气,往一旁树根处坐下,轻描淡写道,“也罢,那吴霜即便是入了五境,估摸也无力布下今日这好大局势,虽不知抛去多大本钱,损耗多少人情,像此番这等排场,只怕再是难有,待到那时节再复出手,亦算不得迟。” 山涛戎闻言摇头,却并未过多言语,而是以双掌撑地,颤巍巍吐出口淤血来。 木砗磲威能之盛,本不该如此刚猛才是,若非有大德摧动,莫说是他这五境之上的绝顶,对上堪堪破入五境之人,亦难压制,此番砗磲远遁而来,却是近乎一力抵住山涛戎滔天手段,的确是令后者心惊。 不过说到底来,当真将他逼退的物件,还要属那位少年的掌中剑。 瞧见少年出剑一瞬间,老者便如后脊滚过条庞然沉雷,周身震颤,不过依旧是沉下心神,抽身退去。 天下何人能以此等流水铸剑?绕是山涛戎见识极广,再者存世整整一甲子余二十载,眼界早已不可为寻常高手比拟,即便是他,也未曾见过以这等稀奇的流水铸剑的怪事;方才惊鸿一瞥下,那剑中丝缕剑气,竟是有海川湖溪倒灌的势头,登时心头便明悟三分,故而拂袖远去。 司掌河川者,常以水字裱于君前。 境界犹如江潮迭起,绕是老者已抵五境界之上,仅凭剑上水痕,便知境界不可揣度,又怎能行事无忌。 想到此处,老人掬起一碰清澈溪水,洗净唇边血迹,抬头去看周遭迭起山峦,气势缓缓收拢一空。 “群山雾列,不知山外有山。” 南公山巅,老樵夫歇息良久,随后起身走到书生身旁,没好气扒拉开扶着后者的钱寅,“伤势过重莫要如此强行搀扶,本就浑身主骨没剩几根好的,这么一扶,岂不是都扎到五脏六腑里去了?得了,一边凉快去,让老夫来。”说罢便是从柳倾手里夺来那枚刻画阵图的符箓,捻指起阵,随后将书生搁到阵眼之中,拍打拍打两手灰尘,满意点头道,“这不就成了?” 老樵夫动作奇快,数息之间便将书生安置妥当,钱寅看得云山雾罩,忙不迭追问,“敢问前辈,这大阵本就是伤敌所用,将我家师兄搁置进去,还能温养伤势不成?” 前者只当没听清,摆了摆手,便朝正厅走去,浑然未曾把自己当客,反背一双糙皮老手,摇摇摆摆,毫不顾忌。 而等到钱寅转头再去看柳倾的时节,那方大阵已是突兀变化,其中云气飘荡,竟是变为两片长叶,将那身着血衣的书生裹到正居中,似是枚蝶茧一般,朦胧之际缠绕书生周身。 “无需白白担忧,要是那老樵夫不会使阵,那天底下便没几个会起阵的修行人。”毒尊此番倒并未缄默不言,不过仅说罢这一句,就不再去理会钱寅,亦是迈步踏入正堂。 “好歹是走了,却也不知这五绝之首境界超然,究竟为何仓促离去,再要斗上一时辰,休说是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毒尊也要交代在此,划不来。”正堂之中,老樵夫显然是负创不算过重,自个儿踮脚摘下套冰鎏瓷茶皿,投进当中数枚叶片,烧起茶水来,悠哉悠哉道。 直到茶水滚沸,茶香顶起壶盖,接连脆响,对座黑袍毒尊才缓缓启口,“前辈境界果然高妙,即便五绝之首放手施展,只怕先抵挡不住的,交代性命的,也会是本座。五绝皆知,山涛戎认定之事,一向是不轻易改换,但不知前辈是否能瞧出,山涛戎今日为何离去,而非是拼着自降修为,将你我尽数铲除?” 老樵夫斟上一盏茶水,搁置到嘴边轻吹不止,叹道,“不过是个会使斧劈树的老头子,哪当得起前辈二字。单讲我能看出门道的,便是从屋里走出那少年掌中剑,似乎隐约有些不凡,至于再深些的原由,恕老头子我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境一重关,方才才过一重关,而后得见下重关,五境之上更是如此,那山涛戎虽说只比你我多迈数步,不过已能看得清眼前景,没准就是看出了那少年掌中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故而暂且身退。”樵夫字字句句,说得清淡,不过皆是有理,“再说了,那件木砗磲乃是实打实的佛门至宝,那老儿虽说境界极深,也未见得能稳稳抵住砗磲之威,加之心有忌惮,自然远遁,以老头子看来,一时半会不至于再找南公山的麻烦。”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夜风习习过屋梁 晌午时节,正是天边金团挂起,至明的时节,南公山乱象散去,残余五鳞军也未曾贸然踏入宗门,而是将袍泽尸首分捡,默默抬到山外去,仍旧不忘避开百姓;山上钱寅见自家师兄性命无恙,撑着浑身疲累,将醉到云雾不清的小师弟架回屋中,这才有空坐倒在树下,照看自个儿浑身伤势。 正堂之中依旧是两人对坐,饮茶数盏。 “相比于其余琐事,老夫其实更在意另一件事,”樵夫衣裳瞧着本就是邋遢破烂,经此番斗法过后,再是惨淡不过,可此刻端茶自饮,却是别有出尘意味,“毒尊先前杀百里犽,恐怕亦是耗费不少周章,摆明了五绝之位对于毒尊而言,分量还是不轻,为何你会拼着被收回五绝之位,得罪山涛戎,也要帮衬吴小子一把?” 黑衣人抬眉,呵呵一笑,只不过听来却是并无多少笑意,“普天之下称吴霜为小子的,也不过一掌之数,前辈倒是坦诚。与本座而言,五绝不过是个称谓而已,其实同凡俗之中的公子王孙并无区别,既然是修行之人,何必非要将虚名记挂心头。” “当初入五绝,亦只是一时兴起,将那百里犽斩杀,喂养倾城蝉罢了,身处五绝数月,并未瞧见丁点好处,琐事倒是连绵不绝,即便今日未曾出手,五绝这名号亦拿不长久。” “我所求,无非山川愈高,层楼之上再起层楼。” 说到此处,茶壶之中第二转茶水,已然空空。 老樵夫面露奇色,旋即便是感叹不已,“毒尊虽只说了一半,不过对于老头子我这生人而言,已经算是极坦诚,如若日后可当面相谈,真当共浮一白。” 毒尊摇头,“权且以茶代酒便好。”而后略微行礼,“前辈山水有相逢,晚辈告退。” 遂洒然离去。 除却正堂之中陈列摆设的把件字画,茶盏灯盘之外,无人知晓今日南公山上,一老一少对坐饮茶,言谈十余句,虽仍有掩遮,但仍旧是境界奇高。 “武道之上有这些个年轻人,很好。”老樵夫闭目,尚未去观瞧那毒尊离去背影,可已然觉察到山外清风拂过后者衣袖的时节,越发锋芒毕现。 当今江湖,有独擎大岳可力敌佛门七妙者,步步生莲,横压五境之上;有清风挽剑者,洒脱自如,嬉笑怒骂不掩本真,心存正道;更有锋芒毕露,行无所忌者,虽手段果决且不算入正途,然向道之心仍旧坚固如初。像是于夜幕更深时节扯下一行天河,劈头灌顶砸入江湖之中,星火点点,连瀑走珠。 后生如此,耄耋何如。 面相尚算不得方正的苍老樵夫,一时失笑,饮尽盏底凉茶,嘟囔道,“爷爷岁数还小,想这些个作甚,还是先脱身五境为好,山上那牛鼻子,只怕是撑不得多少日子喽,万一下山时节腿脚不利落,摔死在渊崖里头,我还落个埋怨。” 正堂外钱寅盘坐许久,好歹是令浑身险些被震散的内气收归一处,自然还未到达流转无碍的地步,但出手几式,亦可勉强为之。一来方才斗法,那老者压根也未曾在意区区三境修为的钱寅,抬手停足,皆是冲两位五境与那位极通阵法的书生而去,故而钱寅伤势,大多是余力波及,瞧着唬人,实则与柳倾相比,伤势轻了不止一星半点;二来还要归功于南公山积攒下的丹药极多,随手取上几枚,便非是凡品,故而调养奇快。 屋中少年睡得正酣,但不远处赵梓阳可是始终未曾安生下来,外头雷火土石齐动,屋中赵梓阳更是忙活不已,但苦于平日里内气累积不足,还未正经破至虚念二境,只得以掌中枪接连戳门。双肩疲乏,便换为小生莲步法,朝门上狠命蹬去,但绕是出过无穷力道,那门上术法也未曾松动。 到底是大师兄柳倾亲手为之,相比钱寅那道封门术法,高深太多,岂能是如今赵梓阳能破的,于是苦苦忙活数时辰,那门上术法,依旧坚固如初。 当下双目发红的赵梓阳瞧见二师兄钱寅调息过后,慢吞起身,登时便扯起嗓喊道,“二师兄,打都打罢了,也该把师弟放出门去探探风了,大师兄这术法忒硬,死活撬不得开,再关上一日,哪怕不是饿死,也得被生生憋死在屋里头,师兄行行好,将我放出门去,总还能帮上点忙。” 钱寅仍旧忧心大师兄伤势,本就无心同人闲扯,匆匆解去术法,安慰两句赵梓阳道不需忧心,便行至正堂,与那位樵夫打扮的前辈问询柳倾伤势,顺带道谢。 反倒是只剩下赵梓阳瞅着打得崩碎的山巅,独自木愣不已。 云仲依旧酣睡,不过忽悠之间,似乎睡梦之中神魂离体,架起云头,离了南公山,缓缓上到九霄云外。 但见天外更有片磅礴楼宇,云烟缭绕,银鹤飞流,就连寻常楼宇,都是有彩瓦鎏金点缀,雄伟富贵,条条星辰皆系于楼宇之上,彩绸招摇。唯有一处甚是奇异,楼宇之上寂静若空,人影也无半个。 “呦,小友近来可好?”云仲只觉身后有人拍了拍肩膀,回身去看时候,却是脊后一阵生寒,可来人并不去管他如何言语,继续搂住云仲笑道,“一别许久,想来你也快将我忘了个干净,不如速速前去下上两手棋?顺带诉诉分别之苦。” 云仲懵懂不已,只得被那位青面长须的男子连拉带拽,半携半拖扯到楼宇上头,铺毯对坐,拈棋落子。 少年曾同吴霜学过几式行棋,不过也仅是知晓个大概,运子规矩与胜负输赢,都极容易混淆,眼下手足不由自主,举子便落,更无半分犹豫琢磨,只情同那青面汉子厮杀。 楼外云彩悠悠,玉桥悱悱。 定盘时节,云仲依稀瞧出棋面小输对面汉子两手,不过再度抬头看向那汉子的时节,后者面容已然阴沉下来,沉声出言道,“原来小友早已归墟,谁做的?” 云仲开口笑答,“无非是天资不如人,谈不上谁是谁非,想来世人匆匆不过百载,何苦去求个超然。” 少年从未想过,有人开口的时节,竟是可如此淡然自若。 言及死生,如夜风过屋梁。 合该如此,如此应当。 第三百六十六章 观夫剑客,不藏芒亦不掩锋 “无甚大不了的,我这条俗命,自然是比不过您这位大前辈,那话怎么说来着?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实在是令我等这些个寻常修士为之向往,只可惜人各有命,往后更是不能同你来喝酒喽。”云仲脱口而出,却不知究竟是谁人借用他之口言语,说罢过后且笑道,“许久不曾见过那三位爷,不知过得可还好?” 青面汉子沉沉叹口气,但瞧见云仲脸色还算是平和,且是有些轻佻,只得是面色阴沉答道:“那仨人过得自然还算不赖,不过那老鳖却是时常念叨着,说啥时候再拿你小子的本命剑挠挠后脊梁,岂止舒坦二字。” 云仲一拍桌案,气得直瞪眼,“这老小子安敢如此轻视小爷?真忘了那日爷登临五境时那道通天剑气了?任他龟壳恁硬,还不是被砍得哭爹喊娘?如今时过境迁,竟还叫他端起了架子,当真是可恼。” 青面汉子脸上也浮现出一缕笑意,意味深长开口说道:“得了吧,你那点芝麻剑气,给他挠痒都算白给,也得亏那天人家夸了你两句,说那用剑的小子,跨入五境好歹多出来几分力道,总算能同搓痧的手艺人比肩,挠掉背上几枚青苔。” 云仲登时丧气不已,连带气势都弱去三两分,嘟囔道,“也得亏小爷没破入五境之外,不然迟早把那老鳖斩成几段下酒,鳖汤蛇羹都能一并尝尝鲜,岂不美哉。” 调笑过后,青面汉子依旧是唏嘘不已,连声叹气道,“你说你小子为何偏偏要破开五境之外?真要活到现在,哪里还轮得到那牛鼻子道士占头魁,今后我们哥儿四个憋闷的时节,又能找谁寻开心去,你啊你,哪都好,就是这性子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对坐多时,青面汉子自然也瞧出了面前这人,除却一丝神魂之外,其余三魂七魄尽数被打了个寂灭,神仙下凡都是救不得,难免一阵伤怀,偏偏对着眼前这张一样欠揍的笑模样,无处下口训斥,只是自个儿叹气不已。 这边垂头丧气,相反对座云仲却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嘿嘿笑道,“怎么?我这被打得魂魄俱灭的混小子还没伤春悲秋,您这尊大神仙还要挤出几滴泪来不成,人都说东海生鲛泪可化珠,您老难不成是打算流出点琼浆玉液送别?” 汉子瞅瞅眼前人嬉笑模样,登时恨得有些咬牙切齿,揪住云仲衣襟怒道,“再等个二三十载,我等几人便能再上一层境界,到那时节你小子再行破境也不迟,何苦平白无故搭上一条命?” 青面大汉一时暴起,却令不是云仲的云仲面色平静下来,缓声言语一字一顿道,“老青,小爷练得是剑,生来所求无非是畅快出剑,这也是为何选这小子承接下我平生衣钵的原因,倒是不指望他唤我一生师父前辈,纯是因为这小子有一身通明剑心。” “久居人下,实非我所欲,你们四位老哥忍得,我却忍不得,休要说什么剑重养意,存于鞘中,日后可使得锋锐更盛,剑若一时不出,倒还不如握着柄烧火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在世一日便锋锐一日,我要是按住境界迟迟不破,那才是当真的憋屈。” 云仲眼中,尽是洒脱,风轻云淡,了无遗憾。 见青面大汉不言语,云仲自行脱身出来,拍打拍打衣襟笑道,“反正以后这小子就交给你们老几位喽,虽说下棋的能耐次些,不过吧,酒量心眼,自然都是没得挑,日后遇上什么危机关头,还要请老几位管管。” “毕竟是承我衣钵的后人,多担待些,就算是小爷临别时拜托各位的。” 云仲眼神越发涣散,不过确是越发明朗。 楼宇之上凭空多出三道身形,其中一位低声道,“小子,要不拿我这法宝试试,兴许能在世间留得久些,即便喝不上酒水,也好多跟我们几个聊聊。” 旋即便从耳中掏出枚灿灿毫毛,并无半点犹豫,径直扔给云仲。 “别介,您老浑身上下穷得叮当乱响,就余下这么根毫毛最是稀罕物,还是留到您老自个儿用便是,总有用着的一日,”云仲摆摆手,又将那枚毫毛扔回那汉子掌中,抱拳唱喏,“心意小子领了,这些年来从哥儿几位身上捞着不少好处,当真是抹不开面去收,也罢也罢。” 云仲再掉头,冲一位腰板佝偻的老汉嬉笑道,“你个老鳖,晓得你皮糙肉厚,下回再给你挠个大痒,起码得抓下来两块肉尝尝鲜,不过今辈怕是没这机会喽,还要看我依附的这小子,到底能走到何等境界。” 老汉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始终没开口骂将出来,只是干涩说出两字,“好嘞。” 另一位中年汉子发丝雪白,绷住一张面皮,似乎压根不想同眼前这混小子多说,可到底还是沉声道了句,“小子,下回早些来,不然这琼楼玉宇,待着也是忒没劲。” “谨遵各位前辈法旨,”云仲抱拳拱手,虽身形越发虚淡,可脸上笑意,却是渐渐明朗起来,“人无来世,而我剑意未尝不留。” “各位,吾去也。” 言语毕后,云仲只觉得身形从天际云端,缓缓往下落去,周遭尽是浮云起落,层层叠叠,随风飘摆,四处左右东西,飘忽来去。 却不知这一日,天下九国中人腰中配剑之人,剑首皆是略微鸣颤,似乎是冲天边一人拜道下去。 剑王山亦是,东诸岛亦是。 有位姓阮的瞧着十分年轻的剑客,今日踏天归去,纵万万里,尚不留行,一如无鞘剑锋,一如不藏芒光。 待到云仲悠悠醒来的时节,并未察觉自个儿浑身有何异状,只是饮过如此多的酒水,腹中秋湖却并未胡乱冲经络处直直斩去,而是盘桓在丹田周遭,摇摇晃晃,形单影只。 少年仍旧微醺,没来由拍了拍肚子,咧嘴笑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吕落桥 直到那位极年轻的少年从云头中一分为二,一鞋缓缓消散,一者跌落云头,楼宇之上四人,面色尽是低沉如水。 “那小子终究还是没逃得过。”青面汉子额角青筋迸跳,“都说是百年来剑道天资最盛,可我却觉得,即便说是五百年也出不来这么一位难得的后生,却依旧止步于破开六境的节骨眼上,叫人毁了道基抽了魂魄,只留下道残魂同你我几人见上一面。” “老几位,阮小子虽说性子轻佻了些,可对咱们这些个日益腐朽的老头子而言,既是晚辈后生,亦是挚友,就这么在咱眼前魂飞魄散,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汉子浑身衣袖翻腾不止,目光极怒。 “就不觉得一张老脸被人扇得奇响?” 佝偻腰板的老汉无奈摇头,使手中拐杖往地上磕了磕,缓声叹道,“东檐兄稍安勿躁,休要怪了多年修行;阮小子的账,算来算去,也唯有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可讨,如今真要是按捺不住漏出踪迹,保不下性命不说,天下修行后辈,又该如何。” 许久之后,青面大汉才将双拳松开,定定心神,转过头去问那位身着黄袍的汉子,“南阳兄,我等几人之中,属你眼力最高,方才阮小子附着的那少年,天资究竟如何,估摸着你心头亦是有数,不妨同我等讲讲。” 着黄袍的汉子无奈,“东檐何苦来问我,纵使是我眼力比三位兄台好些,那少年眼见得不过是二境修为,还能瞒过你们几位不成?单论经络,便是奇差不已,乃至比阮小子第一回见我等几个的时节,还要差上不知多少。虽说那柄秋湖神意已然沉到丹田里头,但叫他日后赶上阮小子的境界,恐怕还要再等个几十载。” “话也不能这般讲,”身形佝偻的老汉接过话头,“想当年阮小子还未曾创下法门的时节,不也是体内经脉乱如野草丛生,后来却是叫他硬生开出条通天路来,既然那少年承下衣钵,想来亦可缓缓将经络整改妥当。” “此话说的没错,只不过几十载年月,又有谁人能想到那位的动作如何,倘若真叫那小子修到五境乃至六境,又有何用,”青面汉子深深皱眉,“这方天地,不过是一块肥厚药田,药农一日不除,任你修到五境也好,六境也罢,始终是逃不过为人攫取的末局,逃也逃不过,只有我等四人屈居在此,躲过无穷劫数。” 譬如草芥避于土石以里。 这话绕是青面汉子也未曾讲出,不过楼宇中四人,皆是心知肚明。 天下五境之所以性命安生,威震一方,并非是因手段通天,只是因仍旧不入药农法眼而已。 “几位自去好生修行便是,无需再过多思量,”汉子摆手,独自提起一壶酒水,“权且令我自个儿歇息一阵就是,阮小子已然登天,我总也不能同老天要人,各自离去罢。” 其余三人尽是低眉,长叹一声,各自离去。 楼台之上,仅剩青面汉子自斟自饮。 只是汉子对座,也摆着满满当当一盏酒水。 南公山外百十里,有位模样极俊的女子才寻到处客栈,小账房瞧这女子生得极好,自然是凑上前去多说几句,哪怕是多闻两回芬芳滋味,也是极好,比起过路江湖汉一身风尘滋味,总要稳稳香上许多。 可那女子方才还是言笑盈盈,此刻却是眉头一紧,旋即一步踏出客栈之外,单足踩在客栈二楼灯笼上头,往南公山方向看去。 但见远山连绵,南公山近乎被削去一半,却依旧耸立。 “绕是三绝齐出,南公山也未曾被灭去满门,当真有些意思,”女子朱唇微掀,“却不知到底底蕴何等深厚,竟能令那位无功而返,倒还真是奴家此番看走了眼。” 小账房方才还洋洋自得同女子夸口,说是这客栈乃是颐章南数一数二的规模,若是他同掌柜说一声,只需付七成的银两便可住下,酒水饭食皆免。 其实小账房也有些私心,眼见得便是要往而立之年去的年纪,仍尚未有姑娘瞧上,嫁娶一事便成了心头患,如今这女子嫣然,并没看不起他的意思,账房便寻思着借这等时机,动动心思,万一若是谈成一桩姻缘,那可是真真一件好事。 故而扯两句谎,自个儿掏些银子填补上另三成银两,也算不得亏。 可眼下小账房见女子身形一闪,追出门去,却发觉女子随灯笼摇晃,只以单足踏之,扶风摆柳,啥时间心思便是凉下来,连带着肩头亦是耷拉下来,心中长叹不已。 一个客店的穷账房而已,哪来的这份福分,娶一位身手如此高的江湖女子。 可随即那灯笼上的女子便是开口,声如珠玉落地,“小账房,要不你跟我做事去?成天待在这等地界,且挣不来多少银钱,更谈不上娶妻,入我门中,起码两旬下来,能允你七八十两银子,即便日后身退,亦能赚来两房娇滴滴的妻妾,如此可好?” 天色见暮,灯笼早已点起,年纪已然算不得浅的账房愣愣抬起头,却见女子薄淡裙摆为灯笼所映,似乎能瞧见裙内一双纤长玉箸,登时不由得羞红面皮,不过兴许是仍存有丝缕期盼,便匆忙开口应声道,“姑娘若是真愿容在下,那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 小账房进过学堂,也同先生学过不少文章,可对着眼下灯笼微明,女子笑面,仅能吐出如此十九字。 “土楼楼主陈笑霜,”女子身形落下,冲小账房伸出手来,“缘分不浅。” 小账房刚要行礼,却发觉掌心中有枚不大不小的墨渍,连忙往衣襟上蹭了又蹭,还是没敢搭上女子手心,只是颤声应道,“上濡客栈吕落桥,那个,手脚愚笨,还请姑娘日后多关照些。” 而女子却是唇角微微勾起,近前一步,自行拽住小账房右手道,“你怎晓得我不是要将你卖到皇城根下去,终日唱曲陪酒?” 账房却是面色涨红,许久才憋出句,“在下读书的时候,同窗都说在下是不通五音,只晓得抻颈诵书,大概姑娘不会如此。” 女子拍掌大笑。 随后又摸了摸小账房还算软柔的手心,促狭问道。 “本姑娘手滑不滑?” 第三百六十五章 墙难定风,烦事如絮 眼见得春入深处,夏时更是相距不远,柳杨丝絮便是纷纷攘攘,浩荡落下,从树端上头飘摆腾空,一去不知千百里,凡是落到土中的白絮,来年过后兴许便能窜升起一棵嫩枝小芽,再过数度春秋雪雨,便可成树。 颐章飞絮一向繁多,故而不少伤春悲秋极好琢磨的文人,便尤喜将浩荡飞絮,比作背井离乡孤身闯荡天下的江湖人,或是位无论失意或是得意的官场客,难免要唏嘘感叹,取来笔墨诌上几句诗文,浑然忘却了诸如心安处即是乡的种种说法。 文人便是文人,内外两面理非要占足,才可同人唇枪舌剑,譬如一株墙头野草,八面风袭八面倒,无外如是。 不过如此种种,却是与寻常百姓并无瓜葛,相反许多百姓尤为反感飘摆飞絮,稍不留意落到口鼻之中,抛开奇痒难止不说,且如若是落到发髻上去,更是显得不甚整洁,左一块右一团,难看得很。故而不少百姓皆是在夏时,抱来许多柴草灌木,于宅院门前堆砌起数面草墙,用以抵住连天飞絮。 不过天下并无不透风的墙,草墙亦是,石墙亦是,即便是皇城之中以白玉堆砌的华贵宫墙,也难免走漏风声。 何况此番天下消息至为灵通的土楼楼主亲至南公山外,更是使得这则消息传到九国各处。 三绝齐至南公山,连同五绝中执牛耳的山涛戎,亦是未能将一座不算天下至奇崛的山岭荡平。无人知晓区区一座建宗不过十余载的宗门,究竟凭何等震世的手段,抵住当今境界第一的征讨。 于是并无出奇,修行宗门,又是一阵动荡。 剑王山闭山,除却现今依旧在门中修行的弟子之外,再不接纳新徒,整座剑王山由山巅剑王庙始,布置下数座剑气大阵,连绵不穷,使得整座剑王山如同从世间隐去一般,烟霞蒸腾。不少外人皆是揣测,剑王山那位道士,只怕是也被他摸索到了跳出五境的法门,故而闭门不出,待到再度出山时,大概就要多出来一位能与山涛戎比肩的绝顶。 仍旧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大抵都是同持一词,说那日剑王山之主曾祭出柄飞剑相助三绝,其剑威势滔天,更是毫无忌惮,生生跨越数国,如此强绝一剑之下,怎能不耗费些代价,如今剑王山封山,更像是被那霸道剑威伤了本源,不得不先行修养一阵。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执数理,乃至为此事引出不少纷争赌斗,热闹得紧。不过唯有一件事并无二话,那便是颐章南公山宗门,虽说除却宗主吴霜之外皆是籍籍无名,可如今却是无人胆敢看清。 甭管耗费多少价码,既然能抵住山涛戎征讨,对南公山一处别有用心之人,都需用心掂量一番,究竟是否应当与南公山交恶。 抛开此番三绝齐至南公山之外,仍旧有件大事,虽说对于修行中人而言,姑且要往后论些,但对佛门而言,南公山一事,无异于一石入水,而激起波澜千里。 紫昊国境内一座土楼,今日朝起便迎来了位身穿破败袈裟的僧人,似乎是长久不与人言语,小二前来迎接时候,僧人竟是有些闪躲,连声谢道,“不需施主如此,贫僧也就是来打听件事,并无银钱住下。” 小二却是笑笑,并不在意,“师父不必如此,咱这土楼做买卖,认的向来不是银钱二字,遇上僧人佛徒,更是可自行入住几日,并不需银钱,俗话讲说一报还一报,佛门种下善果,总要有人还以善报,这可是咱土楼楼主的意思。” 僧人目露奇色,可依旧是双掌合十,柔声道,“土楼楼主可谓是善人,贫僧当初也走过许多地界,不过却从未亲耳听过这类事,但总不能给人徒添麻烦,小僧风餐露宿惯了,真若是在床榻上躺上了瘾头,未免犯戒。” “这番好意,贫僧心领,不过还是打听事为重,还请施主带路到僻静地界,多谢。”僧人五官极敦厚,宽口阔鼻,身量更是宽厚,言语却是极轻极柔,引得小二亦是有些乐呵,只好无奈笑笑道,“师父若真是有急事相询,且随我来便是。”说罢便带着僧人踏入土楼,并不沿阶往上走去,而是往土楼下方酒窖中缓步而行。 “土楼的规矩,师父脱身俗世许久,恐怕知之甚少,若是不嫌弃小的话多,还是告知您一声为好,”小二提着枚灯笼,一阶一阶向下走去,嘴上却是依旧不停,“说来其实对于江湖人而言,这打听消息的价钱,算是相当公道,由咱们土楼掌柜敲定价码,视探听消息轻重而定,师父远离尘世,此番前来打听的,想必也不算什么大事,价钱当然也是轻极。” 却不知为何,僧人听罢这一言,却是叹息不已,于深阶中回荡甚远,“人都说落发出家,除却三千烦恼,可遁入空门,也不是与出世一样。佛香烫过,不见得鬓发不生,入了佛门,也同样不见得出世,想要清净,难。” 小二嘿嘿一笑,“师父境界高,别看岁数不大,再过个几年,没准真能成位住持方丈,小的斗胆说两句,出世入世,怎么舒坦怎么来便是,心头清净自然就清净,那话咋说来着,说是什么车马喧嚣而禅心自定,就是这个理儿嘞。” 僧人默默点头,却不再言语。 入酒窖十丈,复行三五十步,便见灯火通明,数十灯火之中,已然有位中年男子做到当中等候,见僧人来此,眉毛略微挑起,“小二,这位师父,也是来探听消息的?” “那可不,不然咱也不敢谎报,”小二依旧是嬉笑,放下灯笼躬身行礼,随后转过头去,对那位身穿破旧袈裟的僧人笑道,“这便是咱土楼掌柜,有啥消息打听,尽管问便是,虽说咱家掌柜平常脾气差些,本心却是不差,大概不会过于难为师父,小的先行告退。” 回身却见中年男子曲指,作势要惩戒一番,小二便飞快跑将出去,脚步声瞬息便消。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不求寺 “师父此行,不知有何事问询?”中年男子显然是有些狐疑,不过见僧人面相慈悲,也就不去再多过问,自行起身拿过一枚蒲团,请僧人盘坐,随后便是开口问询。 土楼历来是三教九流皆尽汇聚的地界,休说是僧人,云游道人出外马贼,就连官府中人,也有不少前来土楼探听消息的,故而早已是见怪不怪,只当是眼前僧人有些微末小事问询,故而也算不上上心。 “敢问施主,可曾听闻过南公山近来有变?”僧人仍旧是面皮慈悲,不过此刻盘坐于蒲团之上开口,话语却多了些许洪亮。 地下湿寒,男子原本持起一柄金勾拨弄碳火,闻听僧人出言,碳火猛然复明,“客官是从何处听来的?颐章南公山虽说立门不长,可终归是修行宗门,按说佛门并不该探听此间事才对,不晓得客官为何偏偏有这等雅兴。” 僧人朗声诵句佛号,面色平稳,“着实不该打听这等事,不过庙宇中住持委托贫僧前来,总不好违背师门意愿。世上除却南公山外,更是有无数修行山门,道门也好,佛门也罢,通晓修行之人,并非悉数落于江湖,总有自愿安处一隅者。” 中年男子又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僧人,略微曲指,而后又将指节展平,温和说出句话来,“若要问关乎南公山的消息,价码可不低,毕竟兹事体大,倘若是无关痛痒的价码,未免有些贱卖之嫌。”随后男子自顾起身,拎起一炉清水放到碳火中去,和和气气道,“瞧师父衣着,八成是远道而来,先前那小二也是不通人情,还未给师父上杯茶水,便自行引到我这来,实在是有悖规矩,还请师父勿要见怪。” 虽说明面上说此地乃是处酒窖,实则并非如此,从此地迈步,仍需数百步才是存储酒水的地界,纵使如此,周遭墙壁上头,依旧是以青砖隔绝热气。此刻茶炉中冒出袅袅青烟,蒸腾直上,虽眼下地室逼仄狭窄,但滚滚热气尽数被青砖吸纳一空,并不显得烫热。 僧人依旧是面目平静,静坐在蒲团上闭目合掌,全然不去看面前那位中年男子。 “茶已煮好,师父不妨尝尝。”不多时,男子便已将茶水添罢,双手送到僧人近前,笑道,“虽说泡茶手艺上不得大雅之堂,也还算略微懂得些规矩,请。” 僧人睁开双目,点头笑道,左手托住茶盏底,右肘前探,掌心略微笼住茶盏侧处,稳稳当当接在手中,依旧是平平淡淡道谢,随后缓饮一口,叹道,“好茶,寺院之中少有饮茶的时节,即便是偶尔喝上一盏,大多也是自个儿从山林中采的叶片,滋味大不如此,还要多谢施主。” 男子收回手去,突然摇头道,“原本我以为天下高手,多半身在宗门,小半存身于朝堂军中,在五教里点起两抱的灯笼,同样找寻不着几位,如今看来,却是我孤陋寡闻。” “客官要问的,不知是何事?” 僧人将一盏茶汤饮得干净,捧在双掌之中,“我寺住持高僧曾测算过一事,南公山上曾有佛门七妙现世,不过苦于年事已高,并不能掐算出那件七妙所在,于是就遣贫僧出外寻觅。敢问施主,能否告知那枚木砗磲,如今是何人所持?” 暗室之内鸦雀无声,除却炉中沸水翻腾之外,再无他响。 “客官,恕在下将丑话说在前头,若要问这等大事,价钱可是当真不便宜。”良久过后,男子才玩味抬头,“佛门七妙乃是佛家圣物不假,但抛开佛门圣物这一重外,还是件威能尚在灵宝之上的物件,份量轻重如何,想来客官心中亦是有数。” “还要看施主要贫僧以何物交换,”僧人合掌,旋即赧然一笑,“凡俗银钱,贫僧身上的确未有分文,唯有僧鞋一双,黄袈裟一披,行囊中一纸度牒,再多物件,贫僧当真是捉襟见肘。” 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本该如此。 男子一时语塞,而后皱眉想过片刻,但不多时便看向面前可谓孑然一身的僧人,开口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在下结个善缘,就当是土楼送与师父一场福报,无需其他物件,师父只需自报寺院名号与所在即可,至于那件七妙的去处,过上两日,自然会为师父追查着去向。” 僧人却是想也未想,朗声开口,“大元以北,不求寺,贫僧法号盈素。” 男子点头,着笔墨记下,而后拿出一卷竹简递送与僧人,“此种竹简是我土楼独有,买卖做成,三日以内,师父所问询之事,自然会显现于竹简之上。我土楼做生意一向不欺客,师父只需在此地住上三日,便自可知。” 僧人接下竹简,含笑点头,“贫僧不在江湖,却知土楼的名声一向极好,当然放得下心,只是又要叨扰三日,再者囊中羞涩,难免觉得有些亏欠。” 直等到僧人道谢离去过后,男子才又踱步回座,盯着纸上不求寺三字,神色了然。 也唯有这等隐世悠悠千百载的大寺,才可走出这么位僧人,绕是凭他三境修为,亦瞧不透那身老旧黄袈裟内的境界,究竟如何,只觉僧人盘坐何处,便与何处别无二样,融于周遭景致。 大概也唯有佛门七妙现世,才能使得不求寺的僧人有所求。 “天下还真是小。”男子合眼。 身为紫昊土楼掌柜,仅紫昊一地,近些日便来过几十位生面孔,毫无区分,皆是为问询南公山中事而来,佛门木砗磲于南公山现世,早已不算是什么秘闻,不过砗磲如今为何人所持,却已然有数人前来问询过。 与土楼交换这消息的价码,更是重得出奇。 “既然是人家佛门的宝物,旁人何苦掺和,”土楼掌柜摇摇头,收起面前宣纸,“我能借递茶试探斤两,是为区别究竟是该叫客官还是该叫师父,旁人试探,难不成是为了瞧瞧何为金刚怒目?”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天子城头 南公山顶住五绝之首攻伐的信报,终是随残余五鳞军回返皇都坐实,虽说此战折损不少五鳞军,敲山弓更是尽数损毁,但朝中官员显然是定下心来;前两日雪片也似纷纷而来的上奏文书,更是如冬去春来,缓缓稀薄下来,每日唯有零星几枚距皇城奇远地界送来的文书,倒是令皇城守军一阵不适,靠到城墙上头无所事事。 “我说高兄,咱徽溪禁严已有近乎十日,不少商贾与官差都被堵到皇城外头,瞧着便是有些不便,不晓得啥时候能避过这阵风头,糟心呐。”守城军士伸伸腰腿,冲一旁抱剑的男子道,百无聊赖。 “且慢且慢,谁跟你小子说我姓高?”抱剑那人叫军士念叨得眉头紧皱,没好气答道。 可那年轻军士并不以为然,咧嘴笑说:“守皇城的除却我们这等寻常军士兵甲,再就是你们这些位高手,高手兄叫顺嘴了当然就是高兄,没毛病吧?” 抱剑男子一愣,旋即苦笑不已。颐章向来治军极严,上至将帅统尉下至寻常军卒,按理大都是面容坚毅,浑身血气滋味,可如今入得颐章数载,却发觉颐章军甲,似乎比起别处更要活泛跳脱些,于是也存心同那年轻军士逗乐,开口道,“得了,依我看不出两日,颐章就该解去禁严了,那位是何等胸怀大气的明君,能于时局最为动荡的时节锦衣出巡,眼下乱子既然解除大半,想来离开城也不远喽。” 军士撇撇嘴,“拉倒拉倒,我看距开城还远着呢,总要等这事风声全过去才算能大开城门,这天底下谁都可涉险,可哪里有国君亲身涉险的道理?” 抱着剑的男子怔住,扭头问道,“为何单单国君不能涉险?” “高兄是修行中人,自然无牵无挂最好,所求无非一个道字,当然无从知晓凡俗之中的事,或者说是与凡俗相距甚远。”年轻军士从怀里掏出枚碧绿硬实的浆果,丢到口中使劲嚼起,含糊说道,“一家之中扛梁者不能倒,不然要饿死妻儿老小,一军之中将帅不可逃,否则军心涣散,这仗便就没得打,换到一国之中,国君不容有险,若是国君出了岔子,这一国距覆灭便不远喽。” 男子琢磨片刻,发觉似乎确是如此,故而笑道,“说得有理,自个儿想出来的?” “随便截住位颐章军中人士,都知道这个道理,除却王公大员府里来军中贴金纸的公子,谁不是从微末小卒做起的,这点小道理,其实布衣百姓都明白,只不过是贵胄王孙与你们这些个修行人,从未立身在百姓处境罢了。” 那浆果似乎是有几分汁水,不过全然嚼不动,更休说咽到肚里,可军士依旧嚼得津津有味,脸腮动个不停,乐呵道,“您可别不愿听,我这随便说几句罢了,您这修行人何苦站到寻常百姓立场上,我一说您一乐,就好比我嚼这果子一般,并不图解饥耐饿,只求咂咂滋味。” 抱剑男子点头,“我名庄道。” 军士嘿嘿一笑,“小的叫吴大夫,幸会幸会。” “幸会。” 庄道看向城外,微微一笑,“这回看来是我赢面大些。” 皇城之外万军行路,尘土飘荡。 从城头上看去,但见旌旗蔽空,兵戈似棘,将城外数十上百里走马道填得满当,甲胄辉光,正可映日。 权帝送与南公山的手段,除却五鳞军敲山弩之外,还余重甲十万,屯于南公山外。 “这便是咱颐章陛下的手笔,”吴大夫深吸一口气,但待庄道看向他时,这位年轻军士脸上,却尽是狞笑,“即便南公山为人所灭,十万重甲所携弓弩,怎么也能将敌手身上堆出几个窟窿,想要在颐章境内讨了便宜还全身而退,春秋大梦。” “小子这话说得没错,的确是春秋大梦。”城头上突兀多出两人身形,一老一少,年轻人眉宇冷硬,老人却是和蔼,拍打拍打吴大夫肩头,“我之颐章,多有你这等军士,实在有幸。” 方才还狞笑不止的吴大夫,闻听老人言语声,纳头便拜。 老人爽朗一笑,“城头上又没外人,寡人又没穿黄袍,平身就是,无需在意繁琐礼节。说到底这阵子颐章算不得平静,费心劳力的,还是你们这些位。” 抱剑男子也是躬身行大礼,却是用余光瞥见那吴大夫竟然是真起身,与那位颐章老皇立身一处,登时心头便有些怪异。 哪里有这等不通世事的小卒?权帝叫起身便起身,按说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两息,再抬起头来,哪有这等方才开口便忙不迭起身的? 可吴大夫偏偏就是起了身,同那位权倾一国的老人笑道,“圣上,咱守城军士当然说不上累些,顶多是因封城之事,这新鲜淮琅果供不应求,不少军中兄弟都食之成瘾,如今只好择晒成干的果子暂且解馋,除此之外,倒并无其他怨言。” 话才出口,吴大夫才面色窘迫,连忙扭过头去,将口中已然无滋味的淮琅果吐到掌心里头,旋即又是躬身行礼。 此举却惹得老人肩头耸动,又是一阵大笑,“小子,当年寡人在军中时,也是甚喜嚼这淮琅果,不过年岁一长,才发觉这果子固然令人成瘾,但却极坏牙口,不然凭寡人这硬朗身板,还不至于有甚忌口,少吃为妙。” 年轻军士点头,举起手来,“小人过阵便将偷摸藏的那些个淮琅果送出去,戒去这瘾头。” “这就对喽。”说罢老人登上城楼高处,冲城外十万重甲,轻轻挥了挥手。 从颐章各地聚拢而来,如百川归海一般的十万重甲,在老人挥手过后,即如百川倒流,往颐章各处散去。 一手百川汇,一手兵戈散。 不出一炷香光景,城外甬道空空如也,唯有烟尘仍旧盘桓不散。 “寡人今日,其实是来找庄道商议件事,那小子,明儿去兵马司领赏银,若是未曾记错,你这校尉也当了许多年,能耐足够统兵了,顺带升一级。” 吴大夫再叩首。 分明是个寻常守城小校,可老人记得却是毫无纰漏。 仿佛是自个儿念叨了许多年。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万方入局 城头之上,此刻唯余三人,其余守军皆是被吴大夫撤下,说是歇息一阵,可实则是为老人腾出说话的僻静地界。从伍十数载,即便是吴大夫平素为人跳脱不拘礼数,但总晓得这点规矩,故而如今徽溪城头上,冷冷清清。 老人并不去看那抱剑的男子,而是自顾摩挲到近处一块城墙磐石,面皮上浮现出稀疏笑意,“想当初皇都徽溪城墙筑成的时节,朕就立身于此,冲满朝文武夸下口来,说可开强弓搭箭,射穿城下三百步外两重重甲,但终归是膂力不尽人意,只堪堪射穿重甲一具,比不得那些个征杀多年的猛将,如今算来,已有三十六载。” “不少当年已然耄耋的老官员,如今坟上芳草萋萋,更有许多得意的子侄后生,也是近乎攀到了长辈曾坐的位子上,唯有朕这老头子,依旧端详暮春景致。” “如此江山,的确叫人为之心驰神往。” 老人似乎是有片刻失神,不过很快便笑道,“许久未曾瞧见徽溪城外春景,有些失神,反而是忘却了今日要事。” 庄道行礼,不过依旧未曾将怀中剑放下,引得老人身侧那位年轻人面色微寒,不留痕迹地瞥了前者一眼。 “前几日那西来一剑从城外经过时候,朕正值小憩,未曾瞧见,过后只见着天外狭长云痕,着实有些可惜,”老人摇摇头,“此生还未曾见过五境中人放手施展修为,春秋易短,估摸着再想瞧着一回,怕是难喽。只是朕如今还是有些狐疑,不知小仙师可否同朕解惑。” 庄道点头,神色平静,“在下自然是知无不言,并未敢有半点藏私。” 老人满意点头,言谈举止,似乎由打方才伤怀片刻的老人,又归复到那位一手捏住颐章上下走势的权帝,平声开口,“若是城头上这些位修行中人手段尽出,究竟挡不挡得那西来一剑。” 而庄道闻言并不讶然,近乎是不假思索道,“城头有三境二十八位,四境九位,大都是自宗门之中而来,过半之人虽算不得翘楚,可境界却是实打实的摆在台面上,其中更有四境之中的两三位,再予十几载,便要瞧见五境门槛,圣上此番,自然是出过天大的价码。” “但可惜的是,仍旧挡不住那日西来一剑。” 老人也不惊奇,就这么斜依在城墙旁,略微狐疑:“如此说来,二十八位三境连带九位四境,单单对上一位,都是绝无赢面?修行中人所谓的一步一重关,大概布衣百姓都是有所耳闻,可今日听来,这一重关未免也太高了些。” 颐章民风向来奇勇,即便是皇都徽溪之中,天子脚下,亦有数座帮派,更休说其余地域,更是江湖气十足。传闻习武风最盛的时候,就连那些个江溪旁的渔夫,都要配上柄粗制的短刀,趁撒网未收的空闲,朝江水里劈上几刀,健体也好,泄泄在家中虎妻那受的气也罢,举国上下,皆是效仿不止。 故而对于比寻常江湖再高一截的修行中人,除却敬而畏之以外,亦是神往不已,偶然之间流传入民间的许多修行中事,更是传开极远,一步一重关这等说法,早已是烂街的老生常谈。 权帝有此问,也不在预料之外,故而庄道平静答道:“五绝中人,乃是这天下明面上的五位绝顶,且不提那位五绝之首,余下四位随意点出一位,境界手段皆可称为绝顶,何况是以攻伐为长的剑道绝顶,倾力为之,剑势当然不可力阻。城中修行中人亦是手段不凡,可想要抵住这一剑,当真要赌上身家性命。” “圣上不妨比照一番,请这些位修行人来镇守一城,与令这些人拼上性命,所耗费的价码,份量自然不同。都是一方豪杰俊彦,何苦为小利损害性命修行,更何况是与当今修行界中五座山岳对立。” “挡不挡得下是一回事,愿不愿去倾力抵挡,又是一回事,当今修行界内又有山河巍巍而起的势头,说不好再过个十余载,便又能出数位可与古时大能比肩的人物;虽说南公山此番不知以何等手段逼退了两三位五绝联手上门,但圣上亦可想想,如何能将修行界中人,化为颐章国中人。” 庄道言语极缓极稳,但意味却是极分明,听得一旁的朝荣安都是眉头微挑,沉思不已。 “那依小仙师来看,我颐章十万重甲,可否退敌。”老人仍旧是面色不改,反而有些笑意,细声慢语问询。 “可,但却不值。”庄道应答自如。 临近下城头时,步履依旧稳当的权帝走得却比平日慢些,朝荣安连忙搀扶,但被老人一口回绝,缓缓走下城头。 开城在即,城外城内皆是有不少等候在城门边上的百姓商贾,寻思着赶紧添些新菜布匹,等得皆是有些焦急,故而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城门掀开一角,闹腾得紧,幸好吴大夫将腰一叉,高声道急个屁,没封城门前也没见你们这些位急着出城,怎的才封城数日就耐不住要出外抛头露脸了,这才好歹将嘈杂人声压下,来往有序。 老人挑了条直通宫内的偏僻巷子,倒背双手,步步而行,一气走到宫外六七十丈处,才挺住脚步,向御道外看去。 天清如水,云头渐低,果有近夏时节的意味,贩清凉当季瓜果的商贾也是渐渐多起来,街头巷尾叫卖冰粥蜜浆的更是纷纷起过摊位,摇起芭蕉扇面,坐等客来;仅封城数日,似乎徽溪城中依旧是花色缤纷,繁华不改。 老人回过头来,又看了看近处官员宅院,沉沉叹气,“我颐章少有世家,如今看来,竟然是寡人有些失算。” “修行中人,如今也要插足一番天下格局,不晓得那所谓的五绝,难道是白吃干饭?” 可旋即权帝又乐呵起来,像个田间地头的老瓜农一般。 “有南公山撑着,足足够够。” 老人说罢,拍拍朝荣安肩头,“一道去买点淮琅果?许多年没吃过,怪想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风前佛铃尘 不知是因土楼在暗处推波助澜,还是因极少数觉察着端倪的高手未曾管住自个儿口舌,三绝联手打上南公的信儿,似乎在天底下传得奇快。除去距颐章最远的大元东境至寒的地儿,其余各处修行中人,不少都知晓有此事,谈及最多的,便是此南公山,究竟是有何等手段,能挡下当今毋庸置疑的绝顶出手;更是有不少好事者,搜罗起南公山种种旧闻,连带十余载前吴霜孤身对斗五绝的蛛丝马迹,亦是被人查出。 倒并非是说如何忌惮,但身为五绝之首的山涛戎积威已久,时至如今,隐隐之间已是难寻敌手,如此一座鲜有人听闻的山门,竟能保全下来,着实令一众修行中人惊异。 消息传扬之迅,就连钟台古刹中两位老僧都是接到风声,于是都是不由得送下一口气来,不空禅师更是特地给允了徐进玉两日空闲,好生歇息一阵。 “来来来,今儿个外头正好落雨,陪师兄下上两盘,权当是从佛经中抽出脑袋来,歇息一阵。”不空禅师单手拎着枚极厚实的石棋盘,不由分说便踏入藏经楼三层,将那奇重的棋盘轻轻搁在地上,朗声叫道。 “师兄收声些,藏经阁乃是清净地界,莫要高声喧哗才是,”楼内行列经文架中,不惠缓缓迈步走出,语气依旧平和,但面色却是显得相当灰败,“我记得师兄向来不愿同我对弈,说是我棋路中庸安定,同你那大开大合的棋招对不上路子,怎么此番却特地来找师弟下棋?” 直到瞧见师弟如此模样,不空禅师才将眉头拧起,刚要沉声开口,却被不惠打断,“不需忧心,只是那日你我轮流摧动那枚佛宝,损耗了过多心力,歇息一阵便自然无事。” 不惠虽面色奇差,步子更是不比从前稳当,此刻反是笑道,“师兄年纪比我还要大许多,心性却是始终差些火候,精修佛法多年,期间更是云游多次,见天下苍生,更应该遇事不惊才对,怎的还是未有好转。” 老住持这才翻了翻双目,放下心来,口中却是忙不迭道,“还不是担心你小子身子骨薄弱,万一要是自个儿跑到西天独享极乐,那我日后挤兑谁去?” 见自家师兄眉眼微霁,不惠也是乐呵,径自坐到蒲团上头,“瞧这意思,看来是南公山在那位绝顶手底下并未被吃瘪,起码山门依旧存留下来,且山上人未曾有性命之忧,对也不对?” “那是自然,你我俩人出手,岂有挡不住的理?”不空亦是落座,脱去蓑衣,抖抖上头雨水,旋即便又道,“也不知南公山究竟预备过何等后手,那山涛戎手段果然骇人,你我二人联手摧动砗磲,都未曾占着半点便宜,可偏偏就从他南公山头退去,日后如何暂且不提,起码是熬过一合。待到那吴小子破境,纵使一时半会打不过那老货,起码有自保的本事,同为五境,再打上山,我看那山涛戎亦要掂量一番。” 不惠连连苦笑,“师兄啊,你这番话说得,哪里像是个出家人,倒是像那些个心直口快的江湖人,如此下来,如何能修成佛法。” 老住持并不在意,冲自家师弟一瞪眼,“怎么修不成,老衲我又未曾坏过戒律,如何修不成佛法?最多不过是为故友撑撑腰,说几句气话,算不得啥,佛法要修,故友也得管,不耽误。” “得了,您老尽管骂骂咧咧修佛法,师弟给师兄拿黑白子去,甭到时候又挨巴掌,这一身老骨头,可当真耐不住师兄揍。” 楼外自是雨水飘摆而下,无数雨点从屋檐聚到末处,一线银光,倒挂垂下,连绵若长针贯孔,周遭雨幕更是声声落地,坠到窗棂外头的古旧风铃上,老铜挂水,铜绿倒是显得比平时里翠生鲜活,随风东西来去,悠悠复响。 两位老僧并未闭住窗棂,而是借起春深凉风习习,落子听雨。 “说同你对弈没劲,果真是没劲。”仍旧是那位岁数更大些的僧人愤愤不已,手头棋子起落数度,仍旧未曾落子,念叨不已,“怪事,分明你我都是多年未曾研究过棋谱,为何如今同你手谈,更是叫逼得进退不得,境况还不及前些年,好歹能冲杀一番,今儿个怎的偏偏不灵了?” 而对面那位面色灰败,如今却缓和许多的老僧却轻轻一笑,“师兄,草莽棋路自是极好,讲究个从心所欲,向来不收约束,但遇上只守不攻的棋招,便有些猛虎过溪的意思,有处下足,但要凭爪牙粗尾断水,那难得很。” 果真如同不惠所言,棋盘之上黑白子搅乱为一处,先行黑子虽处处紧逼,却被白子兜入连气,攻势尽数化为无形,反倒如没泥潭,瞧着便是极为狼狈。 “话说回来,咱钟台寺宝物已然露相,师兄就不担心同属佛门的山门前来讨要?”不惠见老住持迟迟不落子,便先行开口问询,“毕竟是佛门七妙,分量过重,引得不少佛徒做错事,亦是在情理之中。” “我钟台古刹传下的宝物,他们讨要个棒槌,”老住持直哼哼,单手垂下,不着痕迹地挪了枚白子,继续道,“以往说什么天下佛门皆一家,怎么又绝口不提了?非要搁在大庙里才叫佛门七宝?荒唐。” 不惠默默抹了把面皮,抿嘴道,“下回甭含着茶水说话,况且真要是棋术不精,自行悔两步就是了,何苦遮遮掩掩,好歹是寺里的住持,平常注意些言行是好事。” 老住持咳嗽两声,“不下了不下了,没劲,跟你下棋憋屈的紧,有力没处使,还不如抽空商量点正事。” “师兄请讲,师弟听着呢。”不惠端坐在蒲团上,突然想起来好像许多许多年月之前,也是这座古刹之中,老树下头盘腿坐着位不穿鞋的小和尚,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教训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和尚。 不过教得非是佛法经文,更不是什么佛理推敲,而是如何同人揍架,赢面更大。 甲子岁月,譬如风前古铃所蒙微尘,匆匆即过。 第三百七十章 辞仙神,枕青山 山下不安生,大都是因山涛戎携五绝兴师问罪而来,铩羽而归,山上愁云惨淡,却是因山中除却柳倾之外,小师弟云仲又是遭劫。 前脚大师兄柳倾才因负创过重,躺倒于老樵夫亲手布下的大阵之中温养,足足两昼夜,亦未曾缓过来,虽能勉强开口,但仍是难以起身。以那位成天赖在山上饮酒一斗的老樵夫话讲,柳倾此刻是内忧外患,这才落得如此凄凉景象:一是内气亏空,致使浑身经络窍穴如同枯枝败草;二来便是外伤,近乎将五脏都伤得通彻,再者突破时候无人护着,且是心境不稳,叫山涛戎霸道出手险些将境界打得崩塌,诸般原由尽家于身,故而如今身子骨极虚,一时半会难以调养过来。 钱寅赵梓阳两人这几日下来,当真忙得焦头烂额,那位老樵夫只是跷起二郎腿来,如走珠滚豆一般从嘴里蹦出药材名,让两人赶紧去寻,自个儿则是拿来南公山积攒下来的上好酒水,饮个不停,似乎觉得并不尽兴,索性单手托起酒瓮灌酒,喝得残破衣襟上都是酒水横流四溢。 炼丹若要说是轻松营生,钱寅前阵子便不至于累得终日昏昏欲睡,眼下即便两人炼丹,亦轻快不到哪去。赵梓阳上前以来还未曾研习丹术,无论拗口药材名如何念,还是丹鼎底处的丹火应该如何点起,都是一窍不通。如此一来,非但未曾帮上钱寅,还险些将诸多药材混杂到一起,引得钱寅一阵头疼,不得已遣赵梓阳去寻正在屋中酣睡的云仲,起码后者还略微知晓如何帮上些忙。 赵梓阳匆匆忙忙窜到云仲房中,却见后者如今睡得正酣,压根不知晓有人迈步进门,搂住一旁被褥自顾安眠,看得赵梓阳皱眉不止,不过抬手去叫的时节,却发觉那少年周遭似乎蒙上一层浅淡雾气,若明若灭,于昏暗房中格外扎眼。 “师弟,醒了嘿。”赵梓阳屈起两指,冲师弟脑门上便是一戳,而后连忙伸回手去,满面忧色。 但觉少年额头冰冷似铁,浑然不像是入睡已久,反而像是于大雪隆冬之中折腾了一整昼夜,当即冻得赵梓阳连连缩手,竟是横竖不能近。 “这小子身上,似乎有道残魂散去不久。”赵梓阳闻声回头,却是被一阵汹汹酒气险些逼退,忙不迭掩住口鼻,“我说老前辈,您可真堪称海量,一日一斗酒水都未曾喝得烂醉,如今还有功夫四处转悠,实在是叫晚辈心服。” 老樵夫哪里听不出面前这小子话中带刺,“吴霜可是位好师父,少同他学那马屁功夫,难免拍错地方,如若拍打到马蹄上去,免不得将你小子踩上七八圈。” 旋即也不理会赵梓阳如何出言,径直走上前去,单掌拍向昏睡不已的少年。 虽声势浩大,但并非为取云仲性命,而是一掌压到少年面门近前,使雄浑内气缓缓逼出寄存于少年躯壳之中的残魂。 良久之后,老者收掌皱眉,缓缓自语道,“按说老夫这一掌足够逼退身在四境的魑魅残魂,为何这小子身上这道魂灵却是动也未动,即便是残魂已然消散,故而使得寄宿之人通体冰冷,也该将寒气连同残魂逼出体去,如今却是收效甚微,怪哉。” 樵夫在屋中四方踱步,口中尚且念念有词,“我这可是从那老牛鼻子处学来的驱煞掌,属再正经不过的道门手段,怎会无用,即便是五境残魂也合该悸动两分,难不成是五境之上?” 旋即老者便是失笑,再瞧瞧那位依旧酣睡的少年,“想得忒多些,如此经络天资,哪里会有那通天彻地的好运,有哪位五境之上本事通天之人,会于魂魄消散之际,将一身所悟尽数传与这么位资质差劲的后生。” 江湖话本常言高人极好收拙徒,而后细细教诲一番,使得这位原本诸窍不通的徒儿可纵横天下,难寻敌手,可实际江湖,哪里有这等随意之人。 一身修为,两袖气魄,于江湖之中苦争生死多年,积累下的衣钵本事,岂能随意拱手相送。 徘徊之时,云仲眉间却是突兀闪出一道身影,立身在床榻侧处,笑眯眯瞅了瞅那位徘徊不止的老樵夫,嘟囔道,“路选得偏差了些,但走得极快,故而也算不上错,大才之人,即便搁在以往道门还未衰落的时节,亦是难寻。” 人影再端详了一番面带苦笑的赵梓阳,惊奇不已,“命中倒是富贵难言,不过富贵之人所历孤苦,一向不少,先需熬过,再谈富贵。” 整座南公山,竟然无人察觉山中有道人影,即便是那位立身极境的老樵夫,亦是未瞧到窗外暮春微风,缓缓将一人身形带去屋外。 恰如清风揽月。 那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瞧过躺在阵中的书生,亦去见了在丹房之中忙活不迭的胖方士,顺带拿起掉落一旁的两株急需的药材,药田正堂,屋舍小楼,连带着少年曾经盘坐观剑的山巅浅坑,山中各处,尽数收入眼底。 连山下村落之中一位时常往山头看去的老翁,与手中鱼篓中浅浅金光,亦落在人影眼底。 此刻后山除却繁花远山之外,再无他物。本就是暮春近夏的时节,故而天清目阔,细末溪流自山巅淌下,甚为安宁。 可在人影眼中,后山当中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笔直剑气,贯云而出,不知其几千里也。 “可惜未曾亲眼瞧见过那小少年的师父,究竟是何等人物,不过光看破五境时的动静,起码比我当年要强不少。” “代代大才,心驰神往。” 模糊人影开始分崩离析,如焚毁野草迎风,齑粉飘洒,亦如数九隆冬雪尘,随朔方吹角纷纷扬扬。 虽于天上辞仙神,还需地下枕青山。 大梦谁先悟,如此可安眠。 云仲屋舍之中,未曾关住门窗,长风吹翻窗头一刀宣纸。 纸上徒留纵痕有一,再无物留存。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吃定前辈 山上那道消逝殆尽过后,远在山下的穷先生有意无意地冲山上看了一眼,用手摸摸肩头黄绳,“这位爷不能碰,也不可碰,五境之上近乎六境的修为固然难得,但总应该让这位大才魂魄干干净净消散于天地之间才好,生不携一物,死不留一尘。山河湖水之中的雄魂,够你吃的,贪得无厌可不是啥好事。” 黄绳终归是停止晃动,老老实实附着到穷先生肩膀上,似乎是条吃饱喝足的活物,如狸奴似趴在主子肩上,小憩一阵。 随即那先生使手头竹条敲打敲打桌沿,向一众学生问道,“书念了许久,今儿个咱们歇息一阵,不去学圣贤文章,讲讲江湖游侠手中刀剑如何?” 学生之中,年岁各异,不过许多都曾听闻过江湖豪侠事,念腻了圣人文章,总是愿听听稀奇事,故而站在桌后的先生便瞧见,一众学子目光登时亮堂了三分,齐齐朝先生看去。 先生见之打趣,“讲淮子书时,可没见你们如此精神,如今要说说江湖事,你们这些小子反而抖擞得很,难道圣人文章还赶不上江湖游侠的掌中刀剑?” 此话一出,台下不少学子便又蔫耷下去,眉眼登时垂落:先生如此言语,八成是不愿讲,如此一来便只得又去闷头背书,乃至有不少年纪极浅的孩童连连叹气,就连年纪稍长些的学子,都是皱眉不已。 先生尴尬地摸摸脑门,“没说不讲啊,蔫头耷脑作甚?指定是为师平日里不舍得打手心,将你们这群小子娇惯坏了,来来来,听好了。” 于是这位面色不比平常红润的先生,清清喉咙,真就开始讲起江湖刀剑,风霜雪雨。 讲的是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又其在身拱时,敛在臂内也。 讲风雨廊桥之中,有位老剑客曾数度救人于刀剑之下,虽未得报,且落得身死,可身侧断剑由雨水洗过,仍旧是光越斗牛。 讲天下曾出过几位有名有姓的剑客刀客,合力下天山。 山上老樵夫心中有觉,闪身踏入云仲屋中,却只瞧见宣纸之上,仅仅剩下笔墨一道。 笔直如剑纵。 “终究不是凡人。”老樵夫此番并未不敬,而是长叹一声,良久过后才对一旁不明所以的赵梓阳道,“不知你家这小师弟是否得了机缘,得与不得倒是不重要,可这刀宣纸上的一笔纵,却要让他好生瞧瞧;一世剑客,所悟所行,都记在这张品相不算上好的宣纸里,无异于再造之礼。” 老樵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仍旧睡得正熟的少年,后者吧嗒吧嗒嘴,挠了挠犹如野草般的发髻,哼哼两声接着翻身睡去,看得老者一阵皱眉,苦笑不已,“这小子向来如此?” 赵梓阳抱住双臂,默默点头,“平常还算说得过去,喝高了谁也说不准,那天不还拎着把破剑要砍那老怪?醉前醉后,分明不是一个人。” 老者不禁乐呵道,“山涛戎估计也没想到,一大把年纪称尊惯了,到头来先是吴霜那小子孤身叫板五绝,而后吴霜弟子又是提着柄剑上前,兴师动众而来,硬是被那柄剑逼退。一世英名,看来都得栽到你们南公山手里。” “此情此景,怎一个舒爽了得。”老头哈哈长笑,再瞅瞅那床榻上睡成一团的小子,没来由便顺眼许多,“甭管他,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有高手残魂依附,灵台略微受了些压制,好处远远大于坏处,再睡上一阵,自然醒转。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你家大师兄,强行于生死之局破境,处境有些糟,如若补不上体内亏空,好容易攀上的四境,只怕还要退步回三境,再要破而后立,怕是要再耗费许多年。” 赵梓阳眉头紧皱,“如何补上亏空?” “炼丹呗,”老头倒是显得极淡然,压根不在意赵梓阳此刻面皮皱做一团,“反正你们南公山亏欠我好些账,如今也省得同你们这些小辈讨要,都用到你们家大师兄身上,想来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权当是还了我的账目罢。” 闻言赵梓阳却并未犹豫过久,满脸堆笑凑到老者近前,“别介,本就是两码事,非要说不愿取好处,您老这趟来南公山救急,山上还得出份谢礼不是?甭管您老接与不接,这礼铁定是要给。” 老樵夫摸摸杂草似的胡须,挑眉道,“你小子起的啥心思?” “后生这点小心思,前辈自然心知肚明。”赵梓阳谄媚一笑,“还不是想让您帮着咱家大师兄渡过这关,毕竟这修为来之不易,您这德才兼备的大高手,也甩不下脸来袖手旁观是不?” 老者面色一黑,“小子,拿这套试我?” “晚辈不敢。”赵大帮主鞠躬行礼,面色却依旧是鸡贼无比。 是日临近晚些的时辰,老樵夫将钱寅推出丹房外,而后自行踏入房中,一通翻腾过后便是开炉炼药,还不忘板着一张老脸叫门外的钱寅给他取些酒水来。 “前辈啊,南公山上下统共便那点酒水,您这几日以来每日饮酒一斗,哪里还能找寻着酒水,如若是实在不成,只好晚辈去山下购置些。”钱寅心头凄凉,自个儿苦苦屯了数载的好酒,还未曾舍得饮上几壶,便尽数落到老者肚中,硬是将埋入土里两丈的十几坛春时酒也给翻了出来,饮得精光,如今山上除却师父吴霜藏货,再无多余酒水。 “也罢也罢,回头老夫亲自去找找吴小子的私货就是,这账且先记下。”樵夫悻悻摇头,旋即便是一手抵住丹鼎,一手向其中甩入药材。 说来也怪,这位敢于抬手间诛杀东诸岛弥门中人,且一斧将山涛戎震退的老樵夫,软硬不吃只随心意行事,可偏偏就吃赵梓阳那套无赖说辞,亲自出手炼丹。 不过炼丹的法子,的确是叫门外等候的钱寅肉疼。 南公山山头轰鸣不绝,不像是炼丹,反倒像是有人瞧丹鼎不顺眼,狠命砸了个山响。 云仲房中,少年挠了挠头,嘀咕着骂了句,困意将尽。 第三百七十二章 褪却旧褂青衫显 到底是前辈出手,即便出手看来霸道些,险要震碎整座丹鼎,亦非寻常人可比,仅数个时辰有余,便将丹房中的稀罕药材挥霍大半,使之纳为一炉,单掌随意控住丹火,盘坐丹房当中,倒是显得有些高人风范。 直至临近下晌时候,云仲才由床榻上悠悠醒转,抻抻四体扭扭腰背,便觉得周身骨节如炒豆拔穗一般,虽说浑身桎梏得很,不过经此一觉过后,再见周遭物件时候,却是清明无滞,端的是舒泰。 “大爷醒了?” 此时大梦初醒的少年才发觉床榻边上坐着条汉子,面带笑意,且言语极为渗人,使得少年忙不迭搂住被褥,“三师兄这是中了甚邪?大白天的,喝高了不成?” 赵梓阳两眼一翻,“你小子倒像是良家女子遭调戏似的,你师兄我可没喝高,反而是你灌过整整一瓮酒水过后,昏睡数日,我来问你,可还记得先前做过甚事?” 少年愕然,抓抓脑门道,“不晓得,只记得梦里瞧见过数位极高的极高的高手,同我说过些不明不白的言语,至于醉倒前究竟做了何事,实在记不分明。” 闻言赵梓阳眼中精光闪动,急忙凑上前来,“那高手有咱师父高么?” 少年揉揉眼,含糊答道,“凭我当然是瞧不出,但应该是比师父还要高些,毕竟那几位前辈都是高居云头的人物,揣测不得。” 赵梓阳嗯了一声,又是问道,“就没给你小子抚顶传功啥的?既然是仙家人物,见过后辈,当然要给点好处才对,可别说师弟你啥也没捞着。” 云仲摇头不已,“没捞着,非亲非故,自然奢求不得。” 赵梓阳还要开口问时,门外却响起钱寅吆喝声,说是山下上来位携着鱼篓的老者拜访,若是小师弟醒转,一并随赵梓阳前去瞧瞧,若的确是故交,赶紧将人家迎到山中。 反正如今有那位五境的老樵夫坐镇南公山,料想也不至出什么差错。 云仲思索一阵,才想起当初途径十万山的时节,的确是遇上位已能化形为老翁模样的大妖,投身江湖头回出手,还是在老蛇居所外不远的梨花寨中,顾不得太多,匆匆饮过两口清水,便同赵梓阳一并踏出山门。 直到今日,少年才瞧见,整座山头被人削去一半,原本铺陈平整的青石路,亦是被断去小半,所幸屋舍还算完好,不过亦有几处院落似是被巨石压至垮塌崩圮,碎木顽石溅落满地。 赵梓阳并未回头,只是平静道,“皆是那老怪出手,单拳震碎漫山飞花,山体更是垮去一半,尽数化为他所用。” “所幸的是两位师兄并无大碍,大师兄虽负创颇重,不过借由此战破开了四境桎梏,如今已经将大半身子挤入四境,就等那位打扮成樵夫的老前辈丹药炼成,补足亏空内气,调养一阵自然无恙。” 云仲点头,继续随赵梓阳往山下走去,可神色之间,分明隐隐生怒。 山路难行。 大都人讲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无非是上山时节,步步而行,一步一抬,固然费力许多,但比起下山腿脚松弛,更显得稳当许多;下山省力,而踏着碎石野花,稍不留意便要跌跤失足,故而才有此等说法。 而少年此刻却觉着下山极易,浑身劲力皆尽舒展开来,流入百骸之中,一步踏出,往往痛快,仿佛是百川尽去时,路遇窄峡,奔涌流水往复回溯,来去均自如。 不知不觉下山脚步便迅捷两分,同三师兄知会一声,未曾出一炷香光景,便如奔马灵猿一般踏至山腰处。 人虽已至,而背后山风远。 “分别日久,看来少年郎也走了许多路,这实打实的二境,可比老朽当初的虚念要强太多喽。”少年才刚停住脚,便见山腰老树旁站着位年岁极大,却精气神极好的老人,正提着枚鱼篓等候,清风徐来,吹得老人长衫流动。 少年咧嘴,“换衣裳了?” “那可不,见老友嘛,总要穿得板正些,不然总显得太过于随意,何况少年郎与你家师父,还对老头有恩呢。”一身体面青衫的老者,原本还有些出尘气,可话一出口,登时便像是田间地头的老农,瞧见了许久未见的亲朋,咧嘴笑个不停。 青山在侧,老者与少年一并上山,路上已然要讲讲良久以来的诸多不易,与修行之中获益,尤其是老者眉飞色舞不止,连连道是吴霜赠他的这尾金坞鱼儿,才使得他如此踏开多年也没曾瞧见的三境,多年修为皆尽升腾之上,就连一身老到皴裂的蛇皮,都是尽数褪下,换成青翠衣衫。 云仲却是深有意外,“叶老伯,师父曾讲过关乎这金坞鱼的效用,说是食之可提根骨,进而更能一不破境,可那尾金坞分明还完好如初,如何助人破境?” 老翁明了,笑答道,“吃过多年蛇兰草,体内内气虽说不比人纯粹,可总归能勉强达到破三境的地步,之所以过不去这道门槛,还是心思杂乱所至,临行之际,也亏是吴大剑仙同我讲过一番话,往后才能顺顺利利踏入灵犀境。” 说罢老翁扭头,略微皱眉,“少年郎你如今似乎亦是迈入了二境,但浑身气息,似乎并不稳固,总有散逸之感,若是得空,还需去剑仙处问询一番。” 两人并肩上山,少年苦笑,“我家师父闭关月余,迟迟不得出关,好在前几日山门遭劫时,叶老伯未曾瞧见,说是生死一线都不为过,好歹逼退强敌,可仍旧未有出关的迹象,就连同门师兄亦是有两位受创,哪里还有空深究气息上的微末差错,日后再说想来亦是不迟。” 老蛇点头,前些日的确依稀觉察到山上有绝顶人物出手,这才暂且按捺住性子,并未上山,而是等山体颤栗渐止数日后,才试着立身在残破护山阵外。 巍巍南公山,即便无有护山大阵,亦要将礼数做足。 何况对于老竹叶青而言,南公山山主吴霜临行前讲的那番话,足可谓大恩。 第三百七十三章 犹记登楼时 一行三人去到正堂,自然是要由云仲煮茶,既是主家应尽本分,再者山中四徒中行最小,于情于理,都合该是小师弟云仲招待,赵梓阳从前也听闻师弟提起过这位隐于山中,并不伤人性命的老蛇,如今一见,的确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自然乐意上前攀谈几句。 竹叶青更是存世极久,虽置身十万山中的时日居多,但见闻终归要比尚未及冠的赵梓阳深厚许多,借等候茶汤煮罢的空当,与后者说起不少齐陵中的奇事趣谈,更是使得还未曾踏足江湖的赵梓阳一阵神往,方才还是称老伯,如今却改口为老前辈,听得一旁煮茶云仲心头乐呵不已。 分明是三师兄,可江湖阅历与见识,似乎依旧停留在山脚村落的帮派之中,着实不像话。 “这位少侠得空,还是最好自个儿到江湖中闯闯,不图扬名四海,起码也要多瞧瞧多见见,只听老朽一面之词,终归形容不出万中一。”竹叶青笑笑,而后接过云仲掌中茶盏,才嗅到馥郁茶香,便是动容不已,“剑仙山门之中,果真并无非凡物。” 久处十万山中,竹叶青自然尝过许多野岭中生出的好茶,尤属高耸山巅上生出的茶树至为金贵,兴许所历风霜极多,致使茶香盘桓难绝,老猿愁采,可对于老蛇而言,攀岩采茶算不得难事,至多得留意周遭有无宗派中人。 即便是山巅生出的茶叶煮沸,也比不得眼前这盏茶香馥郁浓厚。 “叶老伯真要觉得这茶极好,就多留几日,山上空旷,一向不缺楼宇屋舍,依我看不如多住阵,小师弟觉得如何?”赵梓阳极乐意听老者讲讲山下事,故而当即便脱口而出,还不忘冲云仲一劲努嘴。 少年当即心领神会,笑道,“叶老伯远道而来,自十万山中孤身至此,舟车劳顿,当然要久住。” “使不得使不得,”青衫老者连连摆手,“老朽乃是妖身修行,在仙家山门之中逗留太久,如何都不讲究,总不能坏了恩公山门的名声;此番前来只为见见故人,既然云小少侠修行有成,剑仙亦是离破五境关不久,那老朽便放心了。再叨扰一阵,老朽自行离去就是,山高水长,何处都可相逢。” 穿堂风轻快,老人温吞言语,似乎更是静如微风过耳。 “叶老伯这话讲得糊涂,要是没那包蛇兰草,指不定小子就死在半路倾城蝉毒之下,哪里来的修行有成,”云仲恳切道,又是起身替老者添上盏新茶,“举手之劳换来条性命,怎么论都是小子占着了便宜,多住几日而已,想来也不至有甚忌讳。南公山周遭并无其他的修行山门,名门正宗,哪里愿在此处立门,恨不得都躲到云头后去,深山罕有人烟的地界当中,老伯尽可放心。” 竹叶青笑而不语,略微摇头。 一头修行有成的蛇妖,不论落脚何处,都是被仙家宗门弟子视为眼中的一桩功业,没准原本天资能耐稀碎的弟子,外出转悠时觅得了头破入二境的大蟒踪迹,功成之后,便可得师门垂青,要么捞着个内门弟子的坐次,要么得来山门中高手指点,获诸多好处;宗门中更是可因斩妖一事得取美誉,况且若能将蛇妖降服,往后百年之间,总有胆蜕可用,炼药束衣,可称是上佳之选。 如此百利无害,总要引许多修行人趋之若鹜。 即便是云仲与赵梓阳二人苦劝,青衫老者也只是在山中驻足三日,待到第三日临近晌午时节,便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留,同如今还算闲暇的两人知会一声,迈步下山。 “走了走了,一连叨扰多日,何况如今山门不太平,自然不是多呆的时候,下回要是得空,老朽再上门讨些茶水喝。都说是客逢主家闲时来,我这倒好,正赶到节骨眼上。” 青衫老者叹气不已,引得一旁同行的云仲乐呵,“叶老伯客套作甚,当初我在您那跑山的时节,浑身汗水淋漓不说,闹腾得很,您老不也没少熬过米粥,如今好容易上山来一趟,反而处处谨小慎微,不该如此。” 老者自嘲一笑,“岁数毕竟是大喽,说不过你这少年郎了。” 山下依旧秀水花红,水鸟南归过后,总要在溪水周遭转上一造,是洗却满身尘迹也可,重头认认此间水土亦可,总之欢欣雀跃,丝毫不去在意山上有三人缓缓走下。 “下回再来,老朽得错开那位腰间别着柴刀短斧的前辈,总觉得那位看不出深浅的高手,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说这话时,老者略微汗颜,略微拘谨地捏捏衣角道,“甭管如何,下次再来做客,是真不想瞧见这位爷,那眼神瞧着便有八九分凶神恶煞,时候一长,即便不被捉了剥皮抽筋,也非得吓死不可。” 云仲与赵梓阳相视一笑,险些未曾憋住喉中笑意:几日以来,那位身在五境的老樵夫,除却开炉炼药之外,大都瞅着分明化为人身的竹叶青出神,更是有数次念叨着蛇羹滋味甚鲜,三番五次夜里磨刀,吓得青衫老者用饭时节,都不敢同那位爷对目,生怕触着霉头。 仅仅是三日,可怜竹叶青所担惊恐,还要大过十万山中初见吴霜那阵,浑身由初蜕青鳞转变成的青衫,几日之间都是有些黯淡下来。 “少年郎无需再送,山下平坦,任意可行。” 老者抱拳,两个少年也抱拳,云仲又是拿出枚四五掌长的绸囊送到老者手上,“我家师父向来将好物件藏得严实,数日以来掘地三尺,只翻找出这些茶来,留带以后多尝尝。” 老者推辞不得,颇为心宽地打量打量眼前少年,伸出一掌来,在自个儿头顶两寸多处晃了晃,“才不过一载功夫,昔日少年身量就要追上老朽了,下回相见,起码要长到这般高矮才对。大齐男儿历来身量雄壮,比我高几头都不算多。” 云仲眨眨眼,“其实上回梨花寨中,小子已经比叶老伯高出一丈了。” 犹记登楼时,二丈之上复高一丈。 老少相视大笑不止。 溪水滚滚朝东,山岭重重起伏绵延去,总有山水相逢。 而老者才走几步,突然掉头回返,从怀中掏出枚布包递给云仲,随后便大步离去,即便少年有心去赶,亦是无用。 仿佛是咬牙狠下心来,才舍得把包裹送到少年手中。 包中满满蛇兰,年份奇长。 回山路上,赵梓阳把两臂背到脑后,随口说道,“师父茶叶好虽好,可总比不上蛇兰金贵,这买卖可真赚大喽,师弟做生意的本事,比我强多了。” 云仲没好气瞪眼,“真当我同你这师兄一般贪呐?” “我倒是情愿叶老伯留着这些枚蛇兰,起码危急关头保住性命。” 说罢少年竟然是笑将起来,看得一旁赵梓阳一阵莫名。 第三百七十四章 难得更好 再过数日,正是临近立夏的时节,且不说屋头飞檐若有水凝,接连降过三五番雨水过后,流檐便少有干结的时候,似乎总有淅沥雨水自檐边淌下,潮湿得紧,但山间繁花受过一劫,又是攥紧春日末了的时机,再度迎风而立,将一整座山峦都是染为桃红叶绿。 与残花一并直起身来的,还有位面色苍白的书生。 三境至四境,柳倾耗费了许多年,恐怕除却师父吴霜之外,无人说得清这位肩头极宽,身量极高的书生,究竟是破不开眼前关,还是不愿去破眼前四境关,时至今日,终是稳稳立身踏杳境。 除却老樵夫丹道脱俗出世,并未耗费多少时日便炼出近一整枚葫芦的丹药,日日递与柳倾,这才使得浑身内忧外患痊愈极快,不至叫强行破境而遭受过重反噬;钱寅赵梓阳云仲三人更是十足尽心,生怕未曾将阵中的大师兄伺候舒坦。 “小师弟,你这阵法不该如此画才对,”阵中书生连连摇头,“阵法修成与否,在于内气构筑是否圆润自如,从于心显于掌,照你如今的法子,莫说想要伤敌,即便是想锁住你三师兄双肩,亦是极难的一事。” 阵外云仲蹙眉,随后仔细瞧瞧方才于宣纸上写下的一笔,坐直身板,再度落笔,却见眼前的三师兄连忙闪身,一道似剑气而非剑气的粗壮流光蹭着后者鬓角便是腾越而出,接连破去屋檐数枚瓦片,才堪堪消逝而去。 “我说师弟,咱俩最近可没结仇,若是有些过节,也该等到师兄在二境修行有成再论,何苦趁修行时候为难师兄,”赵梓阳惊魂甫定,扭过头来便是嚷道,“这神通挨上一下,莫说是挂伤,打得常人筋断骨折也不在话下,今儿个这练阵靶,小爷是不当了,没理由搭上性命,谁爱来谁来。” 云仲亦是无奈,如今有虚丹相助,二境虽说是顺顺利利迈入,可依旧并未夯实根基,运起阵来,内气捉襟见肘不说,落笔构阵更是难以稳住手腕,一连多日,竟迟迟难以画出阵图来。 眼下少年自是无法与大师兄柳倾起阵那般随意,只需略屈指便可构筑出一座威势极盛的托天大阵,还是仍旧立身阵中的柳倾出主意,先令云仲将内气灌于笔端,而后落笔纸上,再加以勤练,说不准便能在阵法一途中入门;料想即便是云仲落笔成阵,以二境未稳的修为,也不至于伤人,赵梓阳便理所应当扛下了这阵靶的身份,拎着杆长枪,面对盘坐绘阵的云仲。 谁也未曾想到少年落笔数回,虽说笔划与阵法并无干系,但威能却比寻常阵法还要高两分,不出一个时辰功夫,赵梓阳身上原本齐整衣衫,叫少年笔下流光毁得破烂多处。原本赵梓阳还想以掌中枪硬碰,见那锋锐流光直直在青砖上凿出两掌深浅的坑洞过后,后者便彻底绝了力敌的心思,运起浑身能耐,将小生莲步踏起,接连躲过数道犹如利箭一般的流光,仍旧免不得心惊。 柳倾哭笑不得,连连笑道,“罢了罢了,三师弟不如暂且歇息一阵,小师弟这阵法,看来已然不能算是阵法,大概与境界未稳脱不了干系,还是待到师兄指点过后再做打算。” 旋即数日以来未曾挪窝的书生,一步踏出阵外,行至云仲近前,仔仔细细端详良久,才轻声慢语道,“师弟,火气太盛,阵法与剑术全然不同,下笔非是一味求快,相反往往一笔便要写上数口茶汤的功夫,这才可将阵法中走势尽数还原,心急如焚,只会将原本走势改变。” 书生从云仲手中取来品相极好的湖笔,极浅极浅地在宣纸上落下一笔。 湖笔原本二指宽窄,可书生落的这笔,最宽处也不过发丝粗细,轻快如飞鸿过雪,爪尖微提,纸上本便该有此神来一划。 长风出薄纸,将屋檐许久未曾干涸的雨水卷携一空。 “师兄啊,你好了?”云仲侧头看向书生,神情古怪。 “三日之前便觉得境界稳固,经络越发通畅,”书生不明所以,“师弟有何疑惑?” “三日前?那昨儿个师兄还让我去山下采数十斤笋,非说要吃些时令菜式,还说身子骨依旧未曾温养得当,辛苦三师弟了。”赵梓阳耳灵,相隔两丈多距离,书生话语听得清楚,不由得回头便是叫道,“那春笋入夏极难找寻,且笋衣上刺勾极多,仅一日光景便将师弟我划出满背伤痕,到头来竟说昨日已然痊愈?” “说是夜里蚊虫多,非有艾草熏不得安眠,故而让师弟在此烧罢一整夜的艾草,险些困倦得一头磕到青石道上去,这也是昨儿个的事。”云仲面色亦是微微沉下来,盯紧那位面色略不自然的书生道,“师兄,既然是师门兄长,不好如此。” 书生闻言并不慌张,而是闭口不言,掉头走到阵中,往大阵当中一靠道,“师兄我还没好透彻,还需再躺上两日,两位师弟若是不嫌弃,再帮着沏壶茶水来,感激不尽。” 云仲看了看赵梓阳,后者也瞧了瞧前者。 师兄弟两人掉头便走。 柳倾躺倒阵中,周遭并无一物,却悬而未倒,见两人走远,合上双目笑将起来。 原本压制数年的境界,终是在此一战尽数解脱开来,事至如今就连他自个儿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违逆境界攀升规矩,将浑身原本便不算轻松的经络压得更是胀痛不已,接连数载,柳倾都记不得究竟睡过几回安生觉,就连看出端倪念头的吴霜也曾出言劝过,说这想法虽妙,可以通常三境的经脉,岂能容下四境乃至五境的雄厚内气,譬如以一斗米缸妄图盛三江之水,难免将米缸撑破。 而今海阔凭鱼跃,着实叫柳倾一阵心旷神怡。 故而即便是与算计有差错,也无伤大雅。 书生睁眼,瞧瞧山路十里花草伸展来去,心说暮春景致果真不错,即便无茶代酒,亦是极好。 远处云仲黑着面皮走近前来,把茶壶提在手中,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师兄伤势真无妨了?” “无妨。” “那便好,”少年乐呵,“我去取茶盏来。” 书生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比前几日分明轻快许多。 难得耍回无赖。 暮春景致,且有茶水可饮,当然就更好了些。 第三百七十五章 千岁万岁 近来颐章满朝文武皆知,那位平日里将肚腹塞满油水的林陂岫,竟然是平白无故自行讨惩,一连降去多级,尽管不少老于官场者已然揣测出七八成意味,但仍旧是狐疑不已。 虽说满朝皆知林陂岫手头两袖铜臭风,但这位其貌不扬的胖子,确是手段极高明腹有计略,再难办的建桥铺路通令,传到林陂岫手里,皆是不出一月时间都可办成,手段恩威并施,譬如长刀破竹,将阻塞处一一疏通开来,通行无阻。大抵也是出于如此,尽管这满脸麻点的胖子手头沾染的油水奇多,文武之中也未曾有同他计较的,更何况本身便处处与人和善,故而声誉虽说不算极好,但总还算不差,远未达到朝堂上下人人得而怨之的程度。 因而此番举动,着实是令不少在朝为官的臣子有些错愕,不少更是暗自揣测,议论说大概是触了圣上的霉头,致使这位贪得无厌的大员心惧不已,甘愿将这美差拱手让出。 对于林陂岫自请连降三级,权帝倒是并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将林陂岫调出京城徽溪,念在有自惩举动的份上,暂且保留下原本官阶俸禄,若是日后严于律己,再度调回京城便是。 “要我说你这婆娘也是忒磨蹭,除却金银细软,其他物件就甭带了,西边荒凉,花草还能少了不成?”徽溪才方开城一日,林陂岫已经嘱咐府上家丁护院收拾行装,可林夫人爱惜物件,硬是想把院落正中那株芭蕉一并装到车帐当中,被林陂岫好通训斥。 眼见得自家夫人泫然欲泣,眼眶微红,林胖子难免消去几分火气,凑到近前叹气道,“夫人呐,虽说是我先开口请降官阶,可既然圣上应下来,咱这就是受贬出京,求得便是一个快字,若是叫有心之人无意中瞧见车帐之中还有枚相当扎眼的芭蕉,若是传扬出去,如何都不好听。” 林夫人手抚芭蕉叶片,细声细语道,“你可还记得起初入仕时候,咱府上便立着枚芭蕉,春去秋来,叶片由黄转绿往复近二十回,随你跨入朝堂门槛,又接连受赏官拜至如此显赫的地步。” “芭蕉叶擎雨,仿如保我林家风调雨顺,实在舍不得遗落在此处。” 林胖子打量了一番那棵模样全然不算上乘的芭蕉,深深叹气,“罢了,此处亦留有护院家丁,知会他们一声,用心打理便可,还是别去触霉头最好。” 林夫人虽说不舍,可斟酌片刻,觉得自家相公的确出言有理,只得泪眼婆婆拜了拜那棵芭蕉树,独自前去宅中拾掇物件。 偌大院落,除却楼宇之上家仆收拾物件的杂乱声响之外,只剩下林陂岫一人坐在芭蕉之下,神色难以分明。 “人向来语芭蕉冬死春复生,而春死又何如。” 胖大官员喃喃自语。 “那林陂岫此番果真是怕了,不知圣上如何决断?”皇宫道内,朝荣安收着一封大红宣纸包裹的密折,听罢铮使三言两语过后,送到眼前老人手中,难得有些好笑。 老人这两日饭量不大,大约是天气转热,一时难有胃口,于是显得比以往消瘦许多,此刻接过密折,略微扫过两眼便道,“林陂岫少年时节家中贫苦,好在游学时候遇上了他那位发妻,正巧后者家中便是朝中大员,却偏偏膝下无子,这才叫林胖子白捞到个踏入仕途的机会,算算日子,已经有二十几载喽。” “圣上此番将他调去西郡,是为磨炼性情,免得他日后贪心不足?”朝荣安脱口问出,随后便退后两步行礼,“属下多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贪财毛病对于他的本事来说,还真不算什么,”老人笑道,顺带将那枚密折撕成数段,“这回皇城中事,大概是真把这林陂岫吓得不轻,担心寡人瞧他平日里谋财不顺眼,也将他性命一并收了去。可寡人将他调去西边为官,还是想借他手腕与南公山多联络一番,毕竟如今一国身后,不站着几座仙家山门,实在吃亏太多。” 朝荣安面色先是释然,随后又是一阵黯然。 “放心,寡人在位一日,便一日不会叫颐章之中有世家萌生,何况南公山上皆非是凡俗,他林陂岫想要将自个儿与仙家牢牢捆在一处,想来每个几十载功夫,绝无半分可能。” 开城第二日,曾位列朝中一品官的林陂岫,只携正室与几十位家丁出城,其余侧妾与十来位侍女,连带大宗物件,玉瓶把件乃至千金难求的字画,一并置于旧宅,唯有三辆马车,离京而去。 途径城门时节,正巧是吴大夫值守,见车帐之中有张极胖的面孔,已然心中知晓是如何一回事,于是晃晃悠悠迈步走到马车侧身,恭恭敬敬行过一礼,“林大人,如今天色尚早,便急着出城作甚,不如歇息到日上三竿再走,去往西郡一路之上,可不算短,好生养足精神最好。” 林陂岫撩开布帘,和善笑笑,“圣上金口玉言,我等当臣子的,定要遵行,况且留在京城之中,徒增话柄。倘若日后可有还归皇都的机会,当然要多留一阵,况且我这名声在百姓口里,当真不算好,招摇过市免不得叫人戳脊梁骨,还是趁早出城为好。” 吴大夫乐道,“林大人自谦了,一路之上途径不少地界,并不太平,皇城中人专门嘱咐过,叫小人领二百军卒等候大人,路上有这二百位本事过人的精兵,可保大人无忧,安稳抵达西郡。” 不消吴大夫招呼,城门外走出百来位精壮汉子,身披短甲,扶住腰间长刀,齐齐叫了声大人。 “圣上好意,下官惶惶。”不知是否衣衫过厚,林陂岫面门略微有汗滚落,但仍旧是亲自下过车帐,恭恭敬敬朝皇宫方向叩头有三。 意为千岁万岁。 二百军卒,几十家丁,缓缓出城。 第三百七十六章 枯木春 吴大夫目送车帐军甲行出城去,不由得轻轻叹口气,恰巧被不远处另一位守城军士听着,凑到前者身旁,压低声音道,“校尉大人,咱颐章贬谪出京的官员,向来不予军甲护送,怎么此番林大人出城,却是破天荒给了二百精兵护送,瞧着有些不合情理。” “叫啥校尉,”吴大夫脸色一沉,“如今本大人不比往日,官至羽林郎将,你小子也该改口了。” 眼下天色尚早,城门周遭空旷,并无赶着出城的百姓,故而那军士也不比摆起庄重模样,嬉笑不已,扔给吴大夫一枚新鲜淮琅果,“叫顺嘴了,一时半会不好改,羽林郎将大人您担待些,可千万甭记仇,过后换季时候给小的发上两双窄一号的靴子,忒折腾人。” “德行。”吴大夫接过淮琅果,不过并不急着扔到口中解馋,“林大人此刻早已是惊弓之鸟,平时贪财,大概亦是觉得心头有愧,这才使得京城动荡时节过去,如此后怕。咱圣上曾说过,那位如今穿金戴银,恨不得十根肥壮指头都套上美玉扳指的林大人,年轻时候穷得离谱;高门大户家中的读书郎,除却仆从背的黄梨木书箱不响,浑身上下配剑佩玉,叮当响个不停,而咱这林大人,全身就背后破木书箱吱扭响动,一身旧褂缝缝补补,数年又数年。” “你说这么个早年间穷怕了的人,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如何不贪。” 军士仔细琢磨一番,似乎说得的确在理,“那这二百军卒?” 吴大夫咧嘴一笑,“你去趟东边关,替我送个信,不过京城如今无闲马可用,走着去就是。” 军士猛然变色,连忙陪笑,“别介,您这位羽林郎将体恤部下,可是实至名归,真要是凭两条腿走去东边关,只怕年关之前您是见不着小的了,倒不是小人嫌路途极远,而是生怕新鲜淮琅果送不到您手上,您老通融通融?” “没真想让你去。那二百军卒的意思,懂了?”吴大夫笑道,旋即将手头那枚淮琅果放到鼻下,使劲闻了闻,又扔给军士。 “以后也甭送了,戒了。” “圣上让戒的。” 十几日路途,一行二百军卒与车帐,虽说走得并不算快,可到底是整日赶路,已然走出千里余,路途亦是由平坦通畅,变为崎岖难行的山路,但见外头犹如千方怪石层层叠叠,一山过后再有山拦。 大概是夏时已近,颐章西南此地接连数日落雨,使得连绵山中清潭暴涨,乃至溢出水流极多,似是平白多出条溪水,顺山路缓缓流淌而下,多日光景,竟是令山路生出无数湿滑青苔,如此一来,更是难行。 “贾兄弟,眼下山路湿滑,皆是人困马乏,不如叫诸位兄弟歇息一阵,再行上路不迟,”林陂岫方才撩开车帘,无意间瞥见位年纪稍浅的军卒,开路时候险些失足跌跤,心中略微不忍,故而试探着同那位领头军卒商量。 而那位贾姓的校尉却摇摇头,“林大人好意心领,我等身处太平皇都,虽远不至于娇纵,可毕竟少有人思危,天长日久,竟是使得体魄都疲烂不已;想当初在下入军时,颐章西北多有贼寇,连番侵扰百姓,剿匪时节,雪雨行军都是司空见惯,并无一人叫苦,眼下这些后生,练练也好。” 林陂岫附和,“幸亏如今圣上治国有方,西南贼寇极少,不然此番出京,没准便要遇上不少股歹人,明君在上,着实是颐章之幸。” “那是自然,”提起此话,贾姓校尉面孔亦是有几分笑意,“且不提九国,就说在西路三国当中,属我颐章最为重武,上齐齐陵两国国君,过于重文。太平年月重文抑武,说起来合乎情理,但万一这盟约一毁,临时要将举国武备抬升起来,哪是什么容易事,那些个平日里侃侃而谈尸位素餐的文官,真能挡住铁蹄重甲?我看悬。” 林陂岫咳嗽一声,“贾兄弟说得是,文官大都是玩嘴皮的好手。” 校尉自觉失言,憨厚一笑,“林大人可是有真本事,和那些只晓得出昏招的酸人不同,徽溪哪个不知林大人办事靠谱,就连在下这寻常军卒,都在京城听闻过大人的趣闻妙事,岂能同那帮酸文人混为一谈。” 待到林陂岫再度踏上车帐的时节,面色却是狐疑不止,引得林夫人有些忧心,撇开怀中狐裘,压低说话声问道,“夫君何事疑心?” 林胖子并不答话,而是把那件狐裘拿来,严严实实披到自家夫人肩上,责怪道,“外头湿冷,你这肩膝的老病症,自个儿穿严实些,没害处。” “我原以为,必然逃不过这劫,于是早早便预备好重礼,如若那二百军卒动手,也不过是冲着我来的,那份重礼,起码能将你的性命保下来,可眼下我却有些糊涂。”林陂岫拿起身旁一截枯木,从怀中掏出枚镶玉篆刀,缓缓刻出些木屑,“这二百军卒,神情举动并无甚异常,我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见得技压朝堂,可总归是在皇城殿上站过二十载,那位姓贾的校尉与周遭军卒,好像真是要将你我护送去西郡,并未收着什么半路截杀的委令。” 十日以来,林陂岫从未安然入眠,每每临近夜沉时候,必假借散步的由头外出,拖着胖大体态走出四五里,却压根未曾发觉有军卒跟随,出行家丁更是说从未有人追随老爷方向而去,再者众军卒神态从未有异,故而才有如今一番揣测。 林夫人喜上眉梢,同时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若真是圣上网开一面,夫君日后,可千万莫要再贪那些钱财,比起举国上下的百姓官员,你那些俸禄已是极丰厚。过日子,有一宅可居便是,既不缺屋舍,亦不缺粮米,要那些个银钱作甚,家丁护院虽说将府中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可我闲着亦是闲着,成日听琴插花,亦是无趣得紧,倒不如多动动筋骨。” “你啊,就是没那当贵人的命,”胖大员苦笑,“这身狐裘,若是我未曾记错,乃是我当初入仕时候两三月的俸禄所购,原本雪白狐裘,洗过无数回,都已变为了黄狐裘,还舍不得扔。” 女子笑笑,“这件最贵,怎舍得扔。” 林陂岫吹吹手中枯木,又仔仔细细用巴掌抚去小刺,递给自家夫人,“芭蕉不在,雕一枚就是,当初你夫君最为窘迫的时候,就是靠这门手艺过活饱腹,就算是如今也没撂下。” 枯木之上,有春时芭蕉开枝展叶,比京城府中院落那株更为恣肆舒展。 像是位清风两袖的读书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拖刀 自徽溪至西郡,林陂岫皆是战战兢兢,绕是距离西郡已然不足一日路程的前日夜里,林陂岫亦是拖着不比以往宽胖的身子,一连出外转悠了近十里路。 西郡乃是颐章六郡中地界最广的一处,虽远不比其余五郡富庶,但到底是占地广袤,其中不乏奇山险江,更是草莽气足,比起诸如茶棠郡等几郡,更难管辖些,毕竟许多身在江湖中人,大都是血气正浓,官府出面,亦难说能管得规规矩矩。何况西郡屯兵数目,历来比不上颐章东北两地,便更是给足了马贼匪寇横行无忌的所在,对于一向安居徽溪不擅布阵剿匪的林陂岫来说,着实有些为难。 眼见得迈入夏时,夜里凉风依旧凉人后脑,绕是林陂岫多年来攒下满身胖肉,亦难免觉得清夜冷寂,用力裹裹衣襟,自嘲一笑。 这若是原本搁在徽溪,如此夜半深更,早有仆从侍女在门外点起麒麟炉来,使紫绫抵住寝屋门外两侧,将暖意逼入室里,将冷热把控得刚好,且天色未曾亮堂时,便有人将炉火熄去,使红碳烫上一壶北地老猿上山采来的银尖絮针茶,养胃和脾,明目清神。 “这大好的舒坦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还喽。”林陂岫摇头不已,瞧瞧近山林中不知为何腾越起的飞鸟,昏黑如鸦,心头不知是何等滋味,难得感慨一句。 不过好在瞧着如今形式,命算是保住了,权帝虽说只是略微出手,便使得自个儿以往视财如命的心思,消退大半。 “林大人,这可不是游赏景色的时候,周遭山林难行不说,且目力不及天明时分,更不好记路,若是走失到山中,凭在下所携的人手,怕是寻不着踪迹。”待到林陂岫圆睁双目回头的时节,却见身后陡坡之下,齐齐整整立着百余军卒,尽擎掌中刀。 为首那位贾姓的校尉,更是从背后摘下杆长枪,刀枪尽在掌中。 原来一波三折,终究未曾逃过。 “容我与夫人再交代几句如何,”林陂岫凄然一笑,“诸位要务,应当是我才对,至于我那位夫人,无需太过在意,还是留下一条性命吧。” 贾姓校尉走上前来,却并不急着动作,而是双目直直看向西边大山,头也不回道,“大人无需顾及自家夫人安危,还是瞧瞧西边山腰下为妙。” 上百柄明晃晃的好刀,即便是夜色深沉,不时闪动出犹如女子明眉似的清冽刀光,已然令林陂岫无力踱步,良久才扭过头去,向西边正对山脚望去。 隐约之间,似乎是有位女子正策马从山腰奔下,身后越有五六十骑紧追不舍,使得林中鸟雀尽是弃梢而去,扑动双翅缓缓飞去别处。 那女子像是伤得奇重,并未直起身子,而是伏在马背之上,任凭身后五六十骑拽弓射来,只以掌中刀去迎,可绕是如此,亦是有两枚箭羽射入肩头,又令马上女子晃动一阵,险些落下马去。 林陂岫虽不通骑御,可也能瞧出女子坐骑端的不凡,譬如黑云一般,脚步极轻快,可奈何山间乱石横生,即使脚力非凡,可总是甩不开身后如蛆跗骨的追兵,急得嘶鸣不已。 “林大人,瞧后头那伙追兵的模样,大概是流窜于西郡多年的马贼,前头那女子虽说不知是何来路,八成是位闯江湖的后生,动与不动,皆听大人调遣。”贾校尉将长枪背到身后,看向正有些惊慌的林陂岫,末了又补了一句,“林夫人那边,卑职留下足有七八十人手,足够应付,大人放心就是。” 可怜林陂岫险些将怀中匕首都扎到心窝之中,生怕落不下个全尸,双腿更是有些发软,哆哆嗦嗦半天,听闻此话,还是不由得开口问道,“贾兄弟当真不是受圣上指派,要在半路铲除我这贪赃枉法的劣臣?” 贾校尉错愕,旋即笑道,“林大人真说笑了,如若是圣上真有心除去大人,何须要拖延到去往西郡路上,前阵子京城动荡的时节,既然都未曾对林大人半点不利,早已摆明圣上未曾动过杀心,卑职都能想清楚的事,林大人怎的偏偏想不明白?” 林陂岫长长吐出口气,多日以来悬到舌根的五脏六腑,终是落了底,如释重负一般同贾校尉道:“不做亏心之事,当然无惧小鬼敲门,可我这满身搜刮百姓得来的肥膘,又岂能是那么容易甩得干净的?亏心亏心,亏得是自个儿的心境,始终觉得这浑身污气洗不干净呦。” “卑职斗胆说上一句,也是圣上出城前交代给卑职的,要转告给林大人。知耻后勇,不愧天地。” 校尉笑吟吟道,“不如今日便逞勇一回?” “可。”胖大员再度抬起头时,只吐出短短一字,犹如崩金错玉。 百二军卒齐齐披甲。 山脚处女子正驾马往东而去,虽说眼前昏黑数回,可仍是咬紧牙关打马而行,背后两三枚箭羽随马匹颠簸,更是生疼,且有丝丝缕缕酸麻的意味。也不怨她本事不济,实在是未曾想到颐章境内,马贼当中竟是有修行之人,且境界足可比肩二境,方才小阵出手,便被人以术法破去,余力更是将她腹背震伤,难以为继,这才凭胯下黑獍脚力连忙夺路而逃,才未曾落到人掌中。 可负创如此,即便是黑獍能甩开追兵一阵,自个儿能撑多久,还是变数,故而越发心急,伤处血水如泉,滚滚而下。 可旋即女子便瞧见不远处立身有百来位强健军卒,皆是持刀默立,只从正当中闪出条路来,似乎要将女子放过。 容不得再多念想,女子策马狂奔而去,而身后军甲,默默合阵为一。 “起阵。”为首那位倒背长枪的校尉吼道,紧随而来便是一阵铁甲颤动之声,响彻昏沉夜色。 “拖刀。” 百二军卒皆尽将掌中刀往身后拖去,土石飞溅,如有云雾漫开。 前后四字,杀气潮涌。 第三百七十八章 偶尔劈过一两人 春夜旷野无灯火,刀光随月停。 不论百二军卒还是那伙有五六十人的马贼,还是那位已然策马而去的女子,皆未持火,仅凭天上朗朗月色辨路观敌,非有惊人目力不得行。 在大漠繁沙当中游荡的马贼,因风沙极盛,绕是有十里开外一眼瞥见来剿军甲的能耐,处在足可颠倒乾坤的浩大沙瀑里头,亦是瞧不分明,如此一来目力如何,就显得更无关紧要些,故而并不讲究;相比之下,处在大漠之外地界的马贼,则是多要选夜半更深的时节,趁人歇息安眠,行那打家劫舍掳掠商贾的行径,因而需极好的目力,才可成事。 更何况颐章军卒尤为强健,寻常马贼即便是再猖獗骁勇,遇上身裹铁甲的颐章军甲,亦是硬战不得,胡乱从市井乡间劫掠而来的胯下马,更是难与耗费无数银钱从大元买来的将校良驹比比脚力高低,由此目力一项,便又是规避剿匪军卒的难得手段。真若能隔开五六十里瞧见军卒,再想寻着这些个极通地势的马贼,难比登天,故而马贼上下,目力皆是比常人要强出数筹来。 贾校尉一眼看出这伙贼人的来路,也是因此,再者眼下五六十骑齐齐冲下山来,本应该是蹄踏如雨前滚雷一般,可方才听时,却只有极细碎的闷响,乃至数十人的阵势,竟不及前头那位女子所驾坐骑的马蹄声清脆震耳,十成便是因那些参差马匹蹄下,早先便垫起稻草,以免惊扰了商贾行人。 两处相合,那五六十骑的来头,均已坐实。 转瞬之间,五六十骑已然似乱云卷雪,踏到百二军卒眼前二十步处,却无一勒马停留,反而是借奔马下山的冲势力道,一字排开,直直冲眼前军甲撞去,压根未曾有寻常马贼瞧见军卒便落荒而逃的意思,反是凶顽难止。 贾校尉立身铁胄之中,见马贼直直撞来,却是微微狞笑不已。 百二军卒列阵三行,其中的讲究,又如何是颐章西境这伙寻常马贼所能揣度。 头行军卒眼瞧马匹已至眼前十步,岿然不动,依旧将掌中刀拖于身后,只以单臂护住前额;而身后四十军甲,皆是单足踏住前者刀背,纵身跳起,刀光顷刻杀入马匹头足。 仅是两方初一对挫,便足足有三十余骑马匹被一刀割开皮肉,其中十余骑马匹更是被断去咽喉,轰然砸到土石之中。 血水飞溅,而头排军卒,已然出刀,将掌中刀贯入仍旧未曾脱开坐骑的一众马贼胸喉当中。 自二排军卒纵身出刀断去马匹咽喉或前足,至头排军卒抡刀斩毙一众马贼,不过电光石火,沉闷蹄声戛然而止。 滚雷齐来,而两刀断雷,仅剩血泼黯淡,月照不明。 “的确是好手段,”剩余十余骑交错而去,其中有人缓缓催马近前,语调仍旧是四平八稳,分毫听不出心境如何,“久闻颐章军卒步战难觅敌手,今日一见,果真是非比寻常,只怕纵使换上大元部骑军,亦是有一战的本钱。” 贾校尉笑了笑,抬起左掌中握住的长刀,扛在肩头,续着刀甲磕碰的声响开口道,“大元部兵强马壮,自然有与我颐章重步一战的能耐,不过眼下盟约尚存,兄台既然是大元的修行人,应当知晓不该在颐章国境内胡来才是,修行的仙人老爷,也要懂一个入乡随俗的规矩,同这些作奸犯科为非作歹的马贼厮混,如何求着大道?” 话里话外,竟是丝毫无惧。 那人也不在意,只是捋了捋腰间狼尾束笑答,“天底下有那一纸盟约,便是来往自如,寻常商贾都可来,我如何来不得,更何况我并不知晓如何做生意,走走颐章江湖,料想亦是不错。” 校尉迎风立足,撇撇嘴角,“一个行伍的军中微末校尉,一个是通晓修行的仙人,咱俩就不比走那些个咬文嚼字的文人路数了,前头那女子,在下若是要保,仙人老爷以为如何?” 打扮极古怪的男子点点头,略微掉转马头,单手抬起马鞭转过两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兄台未曾见过我,我亦未曾见过兄台。” “就此别过。”校尉出言,却并未行礼。 铁枪转瞬袭至男子背身,带起阵呼啸风声,恰好与男子掌中阵砸到一处,枪头猛然崩碎,可崩碎枪头炸出数枚残片,险些贯入男子前胸,所幸是阵法已然施展开来,这才护住周身无恙。 自始至终,男子也未曾动过左掌,始终以单手拽住坐骑,而贾校尉未曾动过右手,一杆大伤倒背,如今才是骤起发难。 不过校尉身后军卒,已然趁前者掷枪出手的功夫,逼至男子十步以内,刀光如银华乍泄,直抵男子而去。 眼下百二军卒,哪里是从未信步沙场的疲软军卒,倒是譬如两军阵前,先登虎步狼行。 几近是瞬息之间,男子出手有三,接连两道阵法勾描而出,将头前数人刀光止住,且身形戛然崩碎,再递一阵,架住纵身跃起的三方长刀,催马往后退去。 方才转瞬便劈杀大半马贼的雄壮军甲,虽占住先机,却是在二境中人的脱俗手段之下,瞬息折损六人,毁刀三柄。 可那位立身原处的校尉,面色如初。 五步以内,人足快过奔马。 何况数十近身之人,皆把持着柄能工巧匠锤锤复凿的斩人刀。 男子以二境修为拼毙三十六人,手段尽出,松开缰绳以两掌运气,统共抛出四道小阵,九道斩人气锁,却始终绕不过如蛆附骨的四方刀芒,数十军卒两两出刀,再有人手以刀背撑住马腿,竟是生将五步距离缩到半步以内。 男子叫长刀劈去半肩,又一刀贯入丹田,废去周身内气,横死马上。 余下马贼十骑,尽被眼前煞气惊得难以挣动,滚落马下叩首。 “杀四境五境的高手难,三境可腾云头,免不得射上几十上百拨箭羽,可初境二境的,贴去斗狠,偶尔劈上一两个,也不过尔尔。” 校尉挥挥手,剩余军卒还刀入鞘,仍不忘在那男子腰间狼尾处拭去血水。 百二军卒对上二境修行人,压阵不动而未曾出刀者,仍有半百之数。 军卒上下,平静得如同刚宰过头犒赏三军的老去耕牛。 第三百七十九章 笑贫 两方死斗,由头至尾,尽数落入陡坡上的林陂岫眼中,虽说早先便听闻颐章军卒砍杀贼寇时候,下手极狠辣,可如今亲眼望去,仍旧是腹中翻腾不已,一连强咽数口唾沫,才勉强撑着未曾吐将出来,跌跌撞撞走下陡坡,扶住棵面前老树,气喘不已。 到底是从未曾见过几回厮杀死斗,还未调入京城时候,顶多瞧见屈指可数几次江湖中的武斗,也不过是几位草莽汉子举起石锁门闩,破剑锈刀,至多逞逞威风,谁也未有真个胆色,将手头割秧都嫌钝的破刀插到旁人胸口上头。 但眼下血腥气弥漫四野,叫军卒一刀劈开喉咙的马匹倒还好说,已然气绝,偶有几头马匹被断去前足,躺倒地上,仍旧哀鸣不已,其声极凄,在两侧山中回荡,久久难散。更不消说被断去手足肩头,乃至接连破开腰腹的马贼,更是触目惊心。 林陂岫就算是心性再稳,一时也见不得这番景象,趴到树上缓和良久,接连干呕数度,才颓然坐倒在树下,满面冷汗顺脖颈流淌而下,皆已不顾。 “难得有人头回瞧见剿匪,强忍着未曾吐出满腹饭食的,林大人能将官做到这等地步,看来着实是本事非凡,卑职在徽溪听闻过的些许风言风语,大概多半是胡诌来的。”不知何时,贾校尉已是蹲坐在林陂岫身旁,以靴抵树,畅畅快快松了松腰腹,咧嘴笑道。 “三五年前,卑职曾护送过一位官品不下于林大人的大员,出颐章东走齐陵,瞧瞧齐陵河山,顺带学学人家修葺水路船运的法子,正巧遇上盘桓关外的马贼。死斗一场,那位大员差点便将苦胆吐出来,再顾不上出行,拼着担下办事不利的罪责,连滚带爬跑回了徽溪。” “林大人胆识,可比那位强太多。” 校尉说罢,从怀中拿出枚酒葫芦,递到林陂岫嘴边,“上好的烧刀子,酒虽不入流,给大人壮壮胆气,足够了。” 林陂岫接过酒葫芦,沉默良久,再度开口时,却是狐疑问道,“你说咱颐章百姓,穷苦之人尚在少数,起码除却大灾之地,统筹下来,绝大多都可饱腹,远远未曾到不惜铤而走险,拼着叫官军砍去脑袋,亦要落草为寇的地步,为何各地贼寇马匪,却始终除不尽?” 夜风徐徐,两位官阶相差极多的人相对而坐,一位是锦衣华服,玉带嵌珠,一位裹着身清冷铁甲,身侧插着柄刃奇宽的长刀,缓缓谈起颐章事。 贾校尉说,哪个生来便愿背顶长天胸贴黄土,躬耕多年下来,没准只勉强混个饱腹,即便是捞着门赚银两稍快些的行当做,不也是要劳心费力,赚得银两大头,还要送到头顶上家去,当然比不上一马一刀,掳掠商贾富庶人家来得快些。 前两者劳心费力,到头来不过挣个温饱,后者虽时时有性命之忧,却敛财奇快,不遵规矩法度,无所顾忌,便由不得人涉险。 “笑贫不笑娼。”林陂岫缓缓点了点头,晃晃掌中葫芦,“这么想的人,不论颐章还是齐陵,亦或是其余地界,一向不在少数。甭管做何等事,总觉得能赚得钱财便是好的,因规矩本分赚不来银子,反而为人所看轻。” 腹中翻腾渐渐平息,胖官员深深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何,总觉得贾兄弟在提点我。” “不敢当不敢当,”贾校尉连声道,“颐章军中扔下枚火石,能砸死百来号校尉,区区校尉,斗大字不识一筐,哪敢提点身居朝堂上的大员,林大人要这么说,那可真是屈杀小人。” 官场沉浮数度,林陂岫岂是常人,听闻校尉如此言语,只是不动声色留下句多谢,旋即勉强站起身来,同贾校尉说要掉头瞧瞧自家夫人,一步深一步浅,缓缓走回车帐之中。 若论官阶大小,区区校尉,自是不敢借马贼一事提点他这位当朝重臣,但这一番话究竟是谁要对他林陂岫说的,他自个儿心中却是有数。自出徽溪以来,三度提点,自然不会是贾校尉一手为之,正如皇城值守的那位军卒所言,二百军卒的来路,乃是皇城中人嘱咐,故而才随车帐一同去往西郡。 颐章全境之中,可将兵马调度牢牢握在自个儿掌中,且雄盘皇城的,唯有那位身处垂暮之年却威势更盛的圣上。 先才刀剑震响,随后便是马嘶不止,林夫人已然是悠悠醒来,披起那件老狐裘,使火折点起灯来,却瞧周遭并无林陂岫身影,横竖没曾再度入眠,而是坐起身来,拈着那枚雕出芭蕉身段的枯木,口中不住念叨。 “距天明还早,怎的不再歇息一阵?”布帘一掀,林陂岫便费劲踏到车帐当中,颇为不解地瞧着自家夫人的苍白面色,皱眉问道。 “无事,方才忽然入梦,望见夫君当年模样,亦是位面容俊郎的翩翩公子,还当是年月回转,冬后成秋,这才不由得醒转,”夫人笑笑,将手头那截枯木又塞到林陂岫怀中,意味深长叹了口气。 胖大员瞪眼佯怒道,“怎的,如今我这年老色衰,夫人瞧不上眼了?” “瞧得上,起码曾经俊过,如今虽是老了些胖了些,可依稀仍能端详出来年轻时的长相,这便足够。”夫人说罢,瞧见林陂岫面色虽说佯怒,但依旧抑制不住喜色,缓缓松口气道,“观夫君气色,看来咱是能安安稳稳抵达西郡了?” 林陂岫叫自家发妻一眼看穿心思,登时无言,翻翻双目道,“那是,原本还想着给那位贾校尉送份重礼,让夫人自个儿逃到别处,起码能留下性命便好,如今倒是亦能省下这份重礼,确实是件好事。” 自家这位夫人,虽腹中学问不深,手腕更算不上强硬,明明是当朝重臣夫人,怎么都该端起几分架势仪态,而相反大多时候这位林夫人待人接物,却好似夏里暖风,丝毫无秋时北风冷寂,更未曾有初春凉风惺惺作态的意味,更是引得周遭邻里交口称赞。 可林夫人看人却极准,每每瞧见林陂岫鬼鬼祟祟献殷勤,或是欲言又止,便一准能猜出自个儿这位极好虚荣的相公,又要学那些朝堂上的富庶臣子,讨房美妾。六七位侧妾,林陂岫每次都以不同手段旁敲侧击,可回回皆是被自家这位贤妻看破,却并未太过刁难,最多是柔声嘱咐句莫要沉溺于此,过于伤身,便将此事允下。 这番话听得夫人微恼,直埋怨道,“你林陂岫若是死在刀剑之下,妾还能独活不成?再者芦儿如今年纪也是不小,靠留在京城的家底,即便一人孤身过活,亦不成问题,何必如此。” “下回不敢喽。” 林陂岫举手讨饶,可面皮却是挂笑,挪挪身子招呼道,“歇息歇息,明儿还要赶路。” 林夫人轻轻道喏。 一如讨妾林陂岫厚着面皮时候,亦是柔声淡语。 第三百八十章 刀不亏心 不远陡坡之上,长风浮动,贾校尉向车帐方向看去,隐约烛火,似乎有人攀谈正欢,身形晃动。 而仅是一坡之隔,地上躺着三十六具尸首,马贼残肢,失却浑身血水的马匹,浑身已然冷下来,一时辰之前,这五六十匹奔马,依旧飞驰月下。 大概人世悲喜,本就不尽相通。 “将弟兄衣衫整整,点起火烧去罢,此行去往西郡还有段路途,天景已暖,别让他们再受苦楚就是。”校尉几步走下陡坡,点起火把,朝剩余不足百位军卒吩咐道。夜里终究不得眼,方才摸黑死斗,不过是借夜色袭杀,来得更有把握些而已,如今却无此等必要。 校尉擎起火把,缓缓蹲下,从军卒尸首腰间摸出块腰牌来,托在掌心当中,仔细用衣袖擦干净上头血迹,而后向身旁一位军卒要来截草绳穿起,又蹲下身子,在血水之中摸索。 那大元来的修行人,修的乃是一手阵法,故而出招时候,并不毁人手足,而是直接震碎心脉,最多吐出数口血水便已气绝,故而乍一看去,死相尚不算凄惨。可直到校尉使绳索穿完二十余枚腰牌后,却迟迟未曾伸出手去。 这位军卒面相,想来林陂岫也是熟得很,行军时候,离车帐最近,早先时候,林陂岫便是瞧见这位年轻军卒行走山路时,有些力有不支,才开口同校尉商量,能否暂且歇息一阵。 军卒至死时,仍旧紧紧攥着掌中刀。 也正是这名体魄不算上佳的军卒,一刀劈开那大元蛮子的后脑。 兴许是后脑遭起这搏命一刀,那二境的蛮子临死前震出道斩人气索,生生断去年轻军卒一肩一腿。 校尉还是俯下身去,轻轻抹合军卒圆睁怒目,于粘稠血水中摸出腰牌,对着火光看去。 军卒名叫白小五,倒不是因为在家中行五,而是因从小只晓得自个儿姓白,初入军时,养过条幼犬,起名叫小五。就因为此事,没少因那顽皮幼犬四处为非作歹吃罚,可这年轻军卒仍旧将那幼犬养了数年,直到出徽溪时候,还不忘多同袍泽交代一番,说每逢开火,莫要忘了多扔几根骨头给小五。 也是贾校尉一手带出的军卒,时常跟到前者身后,嬉皮笑脸,常常讨几枚淮琅果嚼上一整日,直到没甚滋味都舍不得吐。 周遭静候的军卒大都并未觉察出贾校尉失态,光是瞧见这位在颐章军中呆过许多年,战功无数却一向不升官的贾校尉,再起身时,平白无故晃了晃。 火舌舔舐血红衣袍。 袖口已然满是朱红的贾校尉蹲到地上,左手挽住挂满三十六枚腰牌的草绳,右手一挥,叫出队伍中一位眉眼机灵的军卒,面无表情道,“你小子字写得最好,帮我起份文书,回头差人送回徽溪,就说路遇二境修行人与马贼六十,杀马贼四十,其余十人押送至西郡发落;二境修行人,身中三十六刀,死去军卒一人一刀,尤其白小五劈开此人后脑,军功酌情给多些。” “一人一刀?”机灵军卒狐疑,“真要如此着,难免有作假之嫌,若是追查下来,可并非是件小事,小的看还需从长计议。” 校尉抿嘴,额头青筋跳动,“让你写你就写,大不了老子替他们再补几刀,这份军功,铁定要给弟兄们讨来。” 机灵军卒重重点头。 “还有件事,以后战死人数,和死者腰牌,都由你计数,计数计了近乎二十载,这门活计,早就干腻味了。”校尉站起身,往口中扔进枚干淮琅果,狠狠嚼了数次,转身而去。 “其余尸首,也都给埋上,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死罪难逃,但没道理就躺到这喂狼。他们亏心,咱不能亏心。” 军卒虽说并不情愿收拾除却袍泽以外人的尸首,但终究大都在军中呆过十载开外的,当然晓得颐章军的规矩,故而也不拖沓,当即便有几位从腰间皮囊中抽出数截铁杆来,合为一柄铜铲,选不远处软和地皮,默默下铲。 而校尉却是独行至那十来位吓得面若土灰的马贼面前,一众贼人身后,早已有军卒摁住肩头,除去腰间背后长刀断匕,尚且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有事要问问你们,”校尉盘腿坐下,抽出腰间短刀来,似笑非笑道,“也别装作吓丢魂的模样唬我,烧杀掳掠欺男霸女,有哪样是你们这帮腌臜货色没胆量干的?不过劈杀个二境的修行人,便能将各位吓成这幅德行,那才是可笑。” 十余马贼大都叫方才的阵势吓破胆,此刻压根顾不上眼前校尉问话,只情浑身抖似筛糠一般,生怕这些位浑然不似寻常军卒的大爷,真是要动起狠手来,因而无人胆敢出言应答,唯恐说错只字片语。 西郡军备历来比不得其余数郡宽裕,似乎是当今颐章天子有意为之,使得西郡屯军数目,尚不足茶棠郡半数,故而马贼流匪相比起其余四郡繁盛不少,寻常军卒也拿来去自如,驾马外出的马贼有些没辙,只好尽力所能,前去各处驱赶。 但任凭西郡的马贼再猖獗,也从来没瞧见过能生生使腰刀劈碎修行仙人的步卒,要照西郡寻常军甲的能耐,对付方才那位抬掌起阵的仙人,少说也要拿数百号步卒凭人头堆到近前,耗得那位大元来的仙人山穷水尽,才有丁点可乘之机。 可眼前这伙军卒,却只是损耗三十来人,便将那以往手段高不可攀的仙人后脑劈开,身死道消,如何能不叫人惊怖。 贾校尉盘膝坐稳,并无同人多费口舌的心思,摆弄手头短刀,随口问道,“那大元来的蛮子,此行而来,图个甚?” 一时无人开口。 旋即便有马贼断喉,尸首砸到血水之中。 而那依旧坐在地上的校尉,手中短刀已然无踪,神色淡然,再度从包裹中掏出一枚短刀,“眼瞅着天要亮堂,老子时间实在不宽裕,就不拿手段折腾各位了,再问一回,那大元蛮子,究竟图啥?” 片刻过后,再断一人咽喉。 第三位双膝跪地的马贼,叫血雾溅迸满面,终于是忍不住心头惧怕,近乎是嘶嚎道,“我等实在不知,那位仙人昨日才行至此地,单手便将山寨上三位领头爷震死,只命我等前去追杀那女子,从来未曾说到底图谋甚。我等并未多行烧杀掳掠之事,还请大人饶恕一命,来日定有所报。” 一众马贼皆欲叩头,却被身后军卒双膀扭住肩头,竟是丝毫挣动不得。 “晓得了。”校尉收起短刀,拍拍裤脚泥土直起身来,从这十来人坐骑中挑了头骨相最佳的马匹,翻身上马,单手攥紧马鬃,向十来位军卒道,“一并处理了就是,莫要忘埋。” 随即单骑向东而去,身后十余马贼,皆尽倒伏。 夏时将近,星夜极短,昼却更长,山原丘陵亦正是时候,涌出许多流萤,接天连地掩草盖林,烁烁微光,顾盼来去,倒是令周遭昏黑山坳,沾染许多柔和意味。 月照清晖,车帐中林陂岫与自家夫人言谈许久,从早年间苦读游学,再至过后游园相见,而后平步青云。言谈末尾,多半因路上劳心费神,朝堂上位高权重的林大人,竟然是攥住自家夫人手心,就这么靠在车壁上昏昏睡去。 即便是已然入眠,林陂岫口中还含糊念叨,说其实从未与那几房妾室有亲,不过是早年间穷怕了,不愿屈居人后,续几房美妾,也好与同在朝堂上任职的大员吹嘘一番。 月色朗朗,林夫人擎起灯火时候,不经意往自家夫君发髻扫去一眼,却是发觉向来鬓发如乌墨的相公鬓角处,已然生出数缕花白,触目惊心。 “老了,”仍能依稀瞧出早年样貌的林夫人捻去灯火,合住双目,柔柔道出一句自语,“二十载年月,我哪能不知你那点心思,可最要紧的,还是日后要留个清廉名声,圣上不愿除去咱林家,乃是恩情;就算不为这份网开一面,总不能叫芦儿来日背负骂名,叫人戳脊梁骨。” 夫人捏捏自家相公鼻头,满面怜惜。 天景才亮堂数分,贾校尉才策马回返,众军卒早已将袍泽尸首收拾妥当,埋罢马贼,各寻地界歇息,听闻马蹄踏响,纷纷从藏身处探头观瞧,却并不急于列队,待到看清确是自家校尉无疑时,才站起身来。 步卒歇息,一向皆是安营扎寨,但百来位军卒,并无太多人手扎营,眼下又正值春深夏首,无需碳火取暖,于是军卒大都寻隐蔽地界歇息一晚。一来防备夜袭,二来将人手散开,可破铁骑冲阵,乃是多年前便流传下的法子,如今却是被这一众看似寻常的军卒使出,隐匿极深。 “起来,哪有大路边上横躺休憩的?碗口宽的马蹄跺将下来,还没等人看见就把你小子脑袋跺碎,还谈什么给大军通风报信。”校尉才从马背上跳下,便没好气骂道,顺带踢了脚仍旧匍匐在路边,浑身挂满尘土的军卒。 (**.难得三千更~~)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二十春冬两扇门 直到此时,一众从周遭各处显出身影的军卒,才发觉贾校尉身后,还跟着匹通体黑鬃的高头骏足,抬蹄时候,前肩筋肉好似河川水流滚动,周身上下竟无分毫杂色,雄壮如岳,正抬起一双眼眸四处观瞧,望着便有十足灵性。 儿郎大都爱马,即便见惯征杀,望见头健硕马匹,亦是犹如瞧见柄锻打千万回的上好刀剑一般。更别说颐章军中向来缺少良驹,寻常马匹压根撑不起行军踏阵的重担,而想要从大元购置马匹,难比登天不说,且耗费银钱更重,组建铁骑尚且不易,军中一人一骑,更是全然难成。 故而百来位军卒虽才醒转不久,浑身精气神却都为之一振,纷纷朝那头黑马打量不停。 而马上端坐那名面色略微苍白的女子,却一时间无人在意。 “外人眼前有点出息,瞧瞧你们这些个神情,比瞅见婆娘还要滚烫三分,成甚体统?”贾校尉骂道,顺路从位军卒腰间掏出沓布帛草药,环视一周,挑眉道,“既然拾掇得差不离,上路即可,在此侯着作甚?路上耽搁时辰过久,倘若是林大人怪罪下来,军法且不容情,甭指望老子法外开恩。” 毕竟是贾校尉平日里积威深重,况且护送官员延误太多时间,的确要吃军法责惩,故而百六军卒纷纷唱喏,随车帐缓缓离去。 半炷香功夫,原地只剩两头马匹,校尉与女子二人。 “如今就剩你我二人,不如先商量商量?以仙家手段胁迫我这寻常军卒,终究不是什么磊落行径。”校尉转过头来,两手一摊,“先才瞧见仙人遇袭中箭,这才特地从同袍拿取来草药,除此以外手无寸铁,仙家人士,总不该对寻常小民出手。” 女子面色苍白,伏于马背之上,瞧着便是负伤微重,但仍旧单手捏指对准三五十步外的校尉,不曾有半分松懈。 “寻常军卒,可不见得有袭杀二境修行人的手段,”女子勉强冷笑,“况且那辆车帐极为华贵,若非是当朝举足轻重的大员出行,谁人能配得起这等殊遇,区区百余军卒护送,又岂是所谓寻常军卒。” 校尉一滞,眼前这女子年纪尚浅,眼力却不弱,仅是一瞥之下,便能瞧出其中异常处,不由得略微挑眉,“先前诛杀二境修行人,已然算是我等搭救,不然凭姑娘的伤势与初境的修为,只怕再走上数里,便要被那伙马贼赶上。既然姑娘身在江湖,想必也听闻过马贼的歹毒名声,我等愿意出手相助,本是善举,倘若出手,未免说不过去。” 小半时辰过后,校尉催马赶上队伍,随行女子,只缓缓跟在队伍末尾十丈之外,独自以步帛草药裹住伤处,徐徐前行。 校尉坐下马匹不停步,追至中军处,轻轻叩响车帐边沿。 林陂岫昨夜睡得极好,听闻敲打声响,便掀开布帘朝外看去。 “林大人,先前被马贼追杀的那位女子,说要随队伍走上一程,卑职问询过此行意图,那姑娘却只说从大元而来,要去往西郡境内南公山,求师访道,却为人设计处处阻挠,卑职以为,此话可信。” 贾校尉御马本事极好,虽说只不过是寻常马匹,脚力全然比不得那女子坐骑,但仍可与车帐并驾齐驱,始终与车帐窗棂齐头并进。 闻言林陂岫却是蹙起眉来,思索片刻,才抬头问起,不过声音极低,勉强盖过车辕滚动声响,“那女子本就踏入修行一途,为何仍旧要前去南公山求师访道?前阵子那道飞剑余痕,明摆着是去往南公山方向,正值乱象横生的节骨眼上,若那女子非是拜师,而是欲对南公山行不利,且偏偏得手,使得颐章国境内底蕴最为雄厚的仙家有恙,你我如何担待得起。” 到底是通晓为官之道,三言两语,便将其中利害皆尽道出,听得贾校尉连连蹙眉。 倘若这女子确是初境无疑,休说欲要对南公山不利,抽调二十来位军卒贴至近前,总也比诛杀二境中人更为轻松,尚且算不得难事;但如若女子只是掩藏境界,干系自然不可等同。 “林大人高见,卑职妥当安排一番,倘若是危急关头,起码能护住大人全身而退。”贾校尉欠身,而后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林陂岫倒是想起些什么,连忙叫住前者,诶过枚玉瓶笑道,“前两日瞧见那年轻军卒,跋山涉水时似乎是拧了筋,我出徽溪时,为防路途中腰背酸麻,随车帐带上了三五瓶药油,药方还是我由打太医阁里头讨来的,一时半会用不上,就送与那位军卒,姑且算份心意。” 端坐马上的贾校尉绷紧嘴角,半晌后才回道,“用不上了,白小五同那二境的修行人死斗时候,叫人使神通劈碎了半边身子,神仙也救不回,但也一刀剁入那人后脑,死得值当。” 林陂岫恍惚一瞬,再看向马上校尉时,后者却已催马离去。 分明是日出三竿,还远未到饮酒的时辰,林陂岫却从一旁拿过昨日未曾拔塞的葫芦,猛然灌下一口酒。 人命如朝时露,没准哪一日天阳高悬起,生死已定。 次日才蒙亮时,车帐缓缓行过西郡关口,贾校尉头前将文书递到守门军卒手中,后者便连忙开招呼人手,拽起城门,哪里还顾得上非卯时不得开城的规矩:从徽溪皇都调换而来的贵人大员,岂是微末守城军卒能得罪起的。故而只提点一句莫要声响招摇,便要指使人手,大开城门。 可还未等手下守城军卒动作,车帐中便走出位衣衫贵气的胖大员,并未同守城军卒猜想那般颐指气使,反而走到近前,和和气气道,“既然是西郡规矩,本官理应遵循,总不能只对百姓起效,那样一来,岂不是还未到任上,便已落下了把柄,不如照旧卯时开城,快马赶路十几日,也不差如今这么几炷香,等等便是。” 话已至此,守城军卒也没法子再多说些什么,只得令一旁同袍暂且停下动作,待到卯时再行动作。人家大员都如此言语,总也不能令新官初来乍到便失却民心,于是只好如此。 “林大人好手段,”贾校尉纵身跳下马来,略带诧异地看了林陂岫一眼,后者立身城门之外,垂手而立。 林陂岫盯着眼前城门吊索,“当初去到徽溪接连升了三品官阶,头回听闻要上朝堂面见皇上时,接连两日都未曾睡安生,半夜更深外出,硬是在城中遛了三五趟弯,如今又见城门,实在感触极多。” “倘若日后贾兄弟再瞧见我如此举动,说的不是好手段,而是习以为常,那才是说明我这官当得不赖。” 距离卯时亦不远,不少前日出城办事访亲的百姓,也是行至城门底下,看向那位大员时候,眼中却是狐疑不止,但再看看车帐后头的百余肃穆军卒,到底无人胆敢上前。 徽溪城门,西郡城门。 两座城门外,一位是寒窗多年,虽说算不得形销骨立,但绝无二两赘肉的年轻官员,一位是混迹朝堂许久,锦衣玉食满腹油水的中年大员。 可两人都是规规矩矩,在城门外头垂手站立。 第三百八十二章 白衣铁甲 自入城以来,始终跟在车帐后的女子便觉,这西郡似乎不同于颐章其余地界,民风相当彪勇,乃至时常有挎刀猎户穿行于街巷之中,并无人管辖;天色尚早,市井中更是已然有贩夫吆喝声起,将竹筐当中鹿狼皮毛摆开,待人挑选。 女子迈入颐章境内,已有不少日,不过却从来未曾瞧见过这等地界,全然不像是颐章其余地界那般:即便寻常百姓,言谈举止似乎亦是多有豪迈气,时常能瞧见罗裙妇人爽朗笑语,硬朗老者提壶酒水,花白胡须上头都是酒水横流。 全然不像是身在颐章西境,而是像极身处在大元部时。 同那校尉打过招呼,女子便自行牵马离去,随处选了家客栈,以手头散碎银两开过两日下榻客房,又扔给小二几枚铜钱,嘱咐后者饮饲好黑马,旋即独自回房歇息。 从飞来峰下山,再行至颐章,温瑜足足耗费了近乎两月光景。倒不是路途生疏且兼崎岖难行,而是一路之上遇过数回从大元而来的敌手,不知燕祁晔使过何等手段,竟能相距万里之遥,布置下如此一张罗网,任凭温瑜数度更换路径,也是撞见三回伏敌。 头前两次仍旧是火候不深的两位初境阻拦,即便不好力敌,却也可凭黑獍强绝足力甩开,夺路而去,可此番却是不同往常。大抵是眼见距西郡不过一日路程,温瑜也是暂且搁下心头警惕,本想借月色正好,从山脊间走过一趟,一来缓和路上憔悴心力,二来行气一合,顺便练练那位飞来峰上道首所传下的数手精妙阵法,失算之下,被那二境中人偷袭一手,伤了经脉,一路狼狈败逃。 那校尉虽说不知底细,言语更是不讨人喜,可唯独一点说得极对,假若她身负这般伤势,不出三十里颠簸山路,就得落下马去,黑獍奔走两月,本就疲惫得紧,再行一回救主举动,八成是力不从心。 飞来峰三问过后,那位被誉为道门第一的老道人虽将她阵法根基打牢,另又传下大小阵法十余篇,却迟迟不肯将其收入门中。任凭温瑜数度问起,老道只以缘分未足推脱,说若要入飞来峰,需抛却尘俗,踏入道门,而温瑜如今心头始终不得清净,自然入不得道门。 老道虽未曾收徒,不过还是提点几句,倘若是真想要通悟阵法一途,南公山上亦有大才,且恰好是故交山门,前去升境修道,如何都要比他这唯有两人的闲散山门快上不少。 温瑜抿住双唇,从背后卸下裹伤布帛,颇费力地换过草药,已然是汗水浸透发髻。 “燕祁晔,来日若我可攀至极境,此前日后种种暗算设计,定当是数倍奉还。” 分明是五官俊秀,单凭容貌便比茶棠郡中绝大多女子明媚数分的女子此刻自语,却是好似柳叶纤刀崩弹出鞘,一字一顿,杀机毕现。 “女儿家恨意太过于浓重,这样不好。” 温瑜猛然抬头,腰刀出鞘,铿锵震音晕开良久,对坐桌案,已然齐齐断成两段,连同桌上铜嘴烛台,亦是被一刀切分为二。 但面前盘坐的书生却动也未动,女子腰刀却仿佛叫十方气机拧住,悬在当空进退不得。 那身量极高的书生皱皱眉,上下打量温瑜一番,狐疑得紧。照他所想,修行阵法有成者,多半是更好经书篆字,诗文古籍者,讲究的便是一枚静字,像眼前女子刀法这般凌厉孤绝的,天下江湖里大江大河,似乎还未有过几个。 “敢问前辈是何来意,擅自闯到女子房中,未免有失前辈风骨。”如此一刀,早年间随紫銮宫座下弟子出行围猎时,得手不下百回,斩野狼数十,如今却是不明不白为人所破去,温瑜当下便知晓眼前这位书生的境界,大抵要比那日二境的大元部修行人,还要来得厚实许多,一时无计,只得先行开口拖延。 可惜之处在于,此话落在书生耳中,却是有些刻意,并不足盖过本意,反而使得书生眉头再度紧皱一分,清清淡淡开口,“前辈自是当不起,至于来意,说来却是极乱,不过我此行来意之中约有半数,与你来意相同。” “但姑娘方才言语举动,此半数又要削减许多。” 温瑜伶俐,已然是听闻出些许端倪,才欲开口,那书生却抬起手来,使一指蘸着方才泼洒而出的灯油,于半面桌案上描就数道,继续平淡道:“前辈书信中写过,说是你阵法天资出众,不出一旬光景,便稳能住阵法根基,的确难得。但南公山收徒一向不以天资高低而论。可既然是道首前辈赞誉有加,眼下得空,不如我先来考考你。” 灯油被那书生一抹之下,无端就腾起火来,却是离了桌案,譬如条短小蛇虫,悬于当空。此一式极有讲究,阵法诸多法门中,谓之推火为蛇,且不说威能如何,单这条短小蛇虫,需寻出蛇躯七寸罩门,而后才得化解,既是阵法手段,罩门便是阵眼,非感知奇高不得寻。 书生此意,便是想试试温瑜根基,但令前者惊奇的是,不出数息功夫,女子便抬手冲蛇尾前三指处打出道浅淡气索,似乎是极为笃定,虽乍看之下,那气索比之煮茶时水汽还要淡上几分,但出手过后,那条悬在当空的火蛇,登时便化为无形。 “初境便能使内气离体,这可是稀罕事,”书生点头,“天资确属一流,日后倘若可磨磨心性,天下兴许真能多出个五境的阵法大家。” “走吧。” 书生摆摆袖口,才要动作时,才想起些什么,清清嗓子,“来得匆忙,总顾着问你,险些忘却了自报家门。” “南公山座下大徒,柳倾。” 奔雷涌动。 两人身影瞬息腾空,由原本客店中方寸之间,骤然变换为一处屋舍之中。 林陂岫与贾校尉正对坐饮茶,眼前却突兀多出两人,惊得二人眼目一跳,后者更是刹那摁住腰刀,蓄势待发。 书生坦然自若,拱手行礼。 “在下自南公山而来,一来是为接这位姑娘回山,二来便是听闻林大人调来西郡,特地见上一面。” 直到书生与温瑜去后,贾校尉才长松一口气,瞧见对座的林陂岫咂咂嘴,撇嘴甩下句戏谑,“林大人,茶水可不塞牙。” 林陂岫一愣,旋即苦笑,“早就听闻南公山首徒是位书生,不久前与那位五绝魁首对峙,硬是凭三境修为伤而未死,今日一见,的确风骨卓然。” 贾校尉早就与这位林大员混得极熟,故而言语并不忌讳,嘿嘿笑道,“都是书生,难不成林大人如今瞧见仙人,眼热了?” 林陂岫羞愤,一拍桌子叫道,“瞧瞧人家这缩地成寸,白衣飘然的做派举动,谁他娘的不眼热?可别说贾兄弟不羡慕,谁信呐?” 贾校尉不管这位入城之后,言谈举止便浑然一变的胖大员,自顾自饮尽茶水,“那倒是。” 其实他方才想说,人各有命,安天命尽人事便好,无愧于心便好。 天上有仙人来回往复,一剑劈穿层云,护百姓降福禄,地上也得有些人,许多年来尽忠尽职,守平安除祸乱。 白衣飘然,铁甲朔血,都一个样。 “整两盅?”校尉回过神来。 林陂岫不服,拍拍肚腩,针锋相对,“怕你?”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先生千古 立夏过去,日子更不扛过,莫说有意虚度,即便掐起指来,将十二时辰掰开来,也抵不住头上金乌一日日变毒辣起来。北境大元紫昊与上齐三国,尚且不算酷热,但南漓此时,已然是酷热难当,家家百姓换起短衫,仍是不觉凉快,更有许多人挽起袖口,若是周遭无人,干脆便敞开胸襟;穿堂风盛的地界,乘凉之人更多,田垄之上,除却顶辛勤的汉子以外,并无太多人影。 南漓水土极好,但沼泽湖泊极多,且丘陵比起颐章都不在少数,故而成片耕田算不得多,再者山中物产尚可依仗,因此南漓每逢旱涝灾时,往往受灾极重,纵使有上下八家出手援助百姓,往往亦只是收效甚微。 民风如此,总以为山川湖泊中的野菜肥鱼时时可取,何苦耗费无数心力打理那残破不堪,东一段西一块的散落农田。 不过亦有例外之处。 南漓以西,有处地界唤作九安,虽说在整片南漓中名声不显,不过若是上下八家中人留意,定会由打记留灾荒的文书察觉一点:哪怕是接连一年两载大旱,九安此地百姓,流离失所逃难者亦是极少,且不出一季便可缓和过来,并不需官府调拨过多粮米;反而于大灾过后半载,总能上交许多粮米,供官府配发与其他地界。 天方热将起来,九安便来了位裹束黑衣的年轻人,无人知晓来历。但不少百姓都是狐疑,这般炙热天景,哪里有偏偏着一身黑衣的,通风散凉且不说,黑衣极易吸纳日头热气,倘若发痧中暑,无人瞧见,恐怕就要死在荒郊野地里。 对于怪异眼色,黑衣年轻人却是视而不见,挑选一处瞧着便不算讲究的酒家,搁好包裹落座。 南漓酒家盛行,如同上齐齐陵两地茶摊极繁多一般,处处都不难瞧见。只悬挂一枚酒幌,五六枚长凳,桌案四五张,酒水两缸,便可将酒家开罢,当然若是能添些小菜更好。 黑衣年轻人坐下不多时,便听闻旁桌有几位汉子谈笑声起,等小二招呼旁人的空隙,侧耳静听。 “近来这天景当真是极好,百日里天阳高悬,夜里也不算冷,前两日刚好下过一回雨水,不多不少,刚好能将稻米从头到尾滋润一番,眼下距搭镰仅剩月余功夫,看来今年这收成差不来。”桌中黄须汉子朗声笑道,一口吞下碗中黄酒。 身旁一位眉眼和善的老人瞧见汉子这般模样,也是乐呵不已,端起碗来,轻轻抿了口黄酒,“罢了罢了,老朽今日也喝上两口,权当解解暑气。” 三人中最年轻的汉子,火气旺盛,早就将衣襟敞开怀,瞧见老者饮酒,撂下酒碗,连忙欲要阻拦,却被那黄须大汉瞪了一眼,没好气道,“老爷子今儿个破天荒想喝口黄酒,你小子偏偏没那眼力,扫兴得很,眼下收成已然稳住,偶尔喝上几口,想来也没大碍。” 年轻汉子不忿,开口争辩道,“老岳你是年富力强,可咱袁老爷子年事已高,哪能学你这般豪饮,瞧瞧着海碗,纵使没倒平,少说也得有三五两酒水,老爷子哪能尽数喝喽?” 左一言右一语,引的当中老人接连抹额,神情复杂道,“少说两句,岳小子都已是这般岁数了,儿郎都已是能迈入学堂的年纪,非要同李小子争甚,黄酒虽多,不饮完就罢了。” 袁老爷子也是无奈,这两位都是术业中的好手,平日里便是各有不服,今儿个却为一碗黄酒争将起来,实在是叫人无从管辖,只得拿起碗来,又轻轻喝了一口。 黑衣年轻人若有所悟,随即招呼小二,也是要来一碗黄酒,一口便吞进半碗去,却险些叫浓烈酒曲滋味顶上脑门,咳嗽良久才缓过来,搁下酒碗,仍是心有余悸。 “年轻人,黄酒不比其余酒水,稻谷滋味甚重,还要慢饮才对。”老者无意间瞥见那年轻人叫酒水险些呛住,好心提点道,不过随后便瞧见后者打扮,皱眉开口,“这天上流火的时节,穿戴如此严实作甚?” 黑衣年轻人好容易缓过来,听闻老者问询,便抱拳拱手答道,“咱南漓蚊虫极多,晚辈极畏蚊虫,凡是被蚊虫叮咬,必会浑身肿痛,不得已才裹住这身黑衣。”旋即话锋一转,向老者问道,“敢问一句,老丈可是是九安那位治粟研稻的袁炎农?” 三人错愕,还是那位年轻汉子耐不住性子,率先问出口来,“我家师父一向不显山水,更是从未将名声露出,你是打哪里来的?怎会知晓家师?” 黑衣年轻人也不急,而是走到老者跟前,拱手行礼,“晚辈见过袁先生。晚辈家中,寻常百姓耕种多季,可苦于耕田散乱,故而连年以来收成极差,不得饱食,经多方打听,才晓得九安有位极擅植养稻谷的袁先生。却不想初到此地,便能与先生一见,还请先生教我,如何能使得百姓饱食。” 袁老爷子动容,“难得。” 旋即便招呼左右两位仍旧有些狐疑的汉子,“酒水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就带这少年郎去瞧瞧稻田,正巧我早先便与下八家中人通过书信,日后咱们九安治田养稻的法子,早晚要适行到整座南漓,先传与这少年郎,并非是操之过急。” 两位汉子听罢,抬头便饮光碗中黄酒,冲黑衣年轻人打个招呼。虽说是前来学农术的,并非是九安本地之人,不过既然有人慕名而来,难免让两位汉子有些飘飘然。 不过搀扶袁先生时候,老人却是摆摆手,接着端起面前酒水,一口一口,缓缓喝净。 两位汉子还要阻拦,老者舔舔嘴唇摆手,“酒也是粮食酿的,若是糟蹋了,多叫人心疼。” 三五两酒水入肚,老者显然有些醉意,但仍旧是冲年轻人道,“既然想学,便到田埂中走走,终日听稻米抽穗拔节,自然就学得会了。” 黑衣年轻人默然,瞧见袁先生一步步往稻田之中走去,三两步回到桌前,放下数枚铜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知是酒水中粮米香,还是夏风过境,吹来远处万千株稻米芬香,这一口酒,年轻人品了良久。 出山时候,师父同他说过两句袁先生的话。 老者曾说,愿禾苗可比人肩头,亦可乘凉。 老者曾说,愿稻香可满天下屋,人人可饱。 先生千古。 第三百八十四章 寸寸浮萍挽孤芳 书生携女子踏空而行,身后还随着匹黑獍,虽足下并无风声,更不拽青云来乘,但却是风驰电掣,近乎是须臾之间,便能远远往见南公山,陡峭山尖探出云海,极目远眺,尤见山色青葱。 但书生此刻却是一停,旋即以气索步步御空,掉过头往东看去。 温瑜不解,跟随书生目光亦是朝东望去,可除却几枚绮丽如稻穗的云朵,灿灿大日映照之下,更是显得云朵光华更盛,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不由得开口问询,“敢问前辈,所见何物?” “老话有讲,说是有圣贤离世时,大都天生异象,或是陨星落海,亦或是天边烧云胜火,”书生许久才开口答道,目光之中尽是可惜,“颐章夏时天风不静,时常是数十日不见云朵,照理而言,万万不可有这么一枚突兀如穗的云朵生出,大概是天公悲切,故而才有这么片云彩浮现。” “大元部就不这么讲,”温瑜小声嘀咕了句,“大元老辈人,说那是贤人离世,仍旧觉得还未将事做得圆满,故而才会生出种种异象,大概这穗似的云朵,是说那位圣贤仍旧想多种上几片稻谷。” 书生仔细想了想,而后释然,赞许点头道,“这说法稀罕,但也不无道理,之所以是圣贤,自然是因在其路途之上,走得极远,虽辞别俗世,心仍念之,还要多谢姑娘指点。” 说罢书生竟然是真拱手冲温瑜行礼,随后再向那朵绮丽云彩,恭恭敬敬深躬三回,再行上路。 南公山山巅此刻早已是搭起凉棚。美中不足处在于,前阵子山涛戎出手,震碎了小半山巅,如此一来空地便少得紧,乘凉处比原本狭窄许多,惹得钱寅接连叫骂不已,说老东西心狠手毒,先是伤了自家师兄,而后还不忘夺去旁人纳凉的地界,损人不利己,还不如那桥头专门拦路要钱的老刁民。 倒也并非怨钱寅压不住火气,而是介于他自个儿心宽体胖,往往凉棚便要修起两处,一处归师父吴霜与大师兄柳倾歇息纳凉,另一处便由钱寅自个儿乘凉吹风。一来也方便柳倾侍奉,二来钱寅实在过于闹腾,且身量奇宽,以吴霜话说,老二的体格,即便是从未踏足修行,扔到市井里头,非六七位壮年泼皮齐齐动手,单打独斗,练过两手武艺,估摸着也不过是隔靴搔痒,压根锤不动这满身足可卸力的赘肉。 瞧见自家二师兄气恼不已,云仲与赵梓阳自然得好言相劝,云仲由打正厅端来两碟精巧点心,赵梓阳则是自个儿切罢些解暑瓜果,齐齐整整码到青瓷碗中,端到师兄跟前,乐乐呵呵道,“甭同那老货置气,师兄啊,您如今这身子,可当真比以往苗条许多,估摸着即便无有凉棚,也热不到哪去。” 钱寅不解,不过使度盘光面一照,登时便是有些呆愣:才不过一两月的功夫,自个儿脸颊上的赘肉,似乎已然削减下五六成有余,再抻开掌面,更是温润单薄,似乎与自家大师兄掌心有些相像。 可任谁也未想到,这位二师兄非但面无喜色,反倒更是破口骂起那山涛戎来,且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不少市井糙口都是一一蹦出。 山巅之上尽是谩骂声起,竟是足足半炷香功夫没重样,听得二人哭笑不得,连忙说到山下荷塘处乘乘凉,这才略微止住了钱寅叫骂。这般大骂,换成旁人,指不定要打几百个喷嚏,也不晓得山涛戎那般修为,是否能抗住远在他国的咒骂后劲。 方才至立夏节气,自是未有入伏时候那般酷热难当,清风徐来,由山道直铺而下,撩人发髻,再有周遭花木展颜,难叫人心头平止如水。 到底是一载之中至活泛的时辰,且不提赵梓阳前阵子叫大师兄擒住,每日练枪不止,险些将自个儿也当成了柄坚固铁枪,再者每日行气数周,疲累难耐,好容易下山一趟,登时便觉得浑身四肢百骸都终是松弛开来,心驰目迷;云仲亦是近来心头烦闷得紧,二境修为虽已巩固,可按照那位老樵夫话来讲,如此的二境,比一境强得有限,许多经络天生宽广的修行人,但凡踏足二境,便能十手以内将少年逼入死境,虽侥幸破境,然而却归属于最弱一流。再者大师兄柳倾时常令少年修两笔阵法,而时常不得精要,于是近来的心境,姑且算不上好。 不过清风在怀,理应开怀,绕是两人叫修行折腾得身心俱疲,一阵风来入耳,脚步亦是轻快许多。 “你俩小子,究竟是想宽慰师兄我,还是早早便打好主意,借机出外放风?”钱寅多年外出算黑卦,比这俩小子不知精明多少,此刻哼哼笑道,“真当师兄瞧不出你俩的小心思?不过看在还算的确有几分心意的份上,下山逛逛也未尝不可。” 三人嘿嘿一笑,闲扯着以往听来的奇闻趣事,下山观荷。 此时山下荷花开得正繁盛,也唯独颐章有这般不同别处的荷花,瞧着单薄,而色泽却比其他地界更为浓艳明媚,似乎是美人侧卧病榻,却见不惯惨白面色,硬是撑着瘦弱脖颈,将胭脂抹起,眼彩花黄样样不落,生生将容貌再度撑起,这才舍得对镜自赏。 正是因如此,颐章此种荷花,亦被人唤做孤芳荷,又名佳人荷,连年都有不少文人景客,特地为瞧上一株傲绝的孤芳荷,不远千里踏足颐章境内。 孤芳自赏,既有轻慢意味,亦有丝缕孤高清绝的滋味蕴含其中,不容旁人取笑。 此刻便是孤芳荷接连展开的时节,荷香盈盈,周遭更是有浮萍点缀,瞧着便是足能叫人心头一颤,生出怜惜来。 秀水之侧,抬首孤荷,万千浮萍衬起,相得益彰。 钱寅与赵梓阳皆是瞧着那数株清丽荷花,赞叹不已,不过云仲却捞起两枚池中浮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许久。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一泻千里 钱寅无意间抬眼看去,却见云仲独自捧着浮萍失神,轻踱两步,使手肘碰碰后者,打趣道,“小师弟,放着上好的孤芳荷不看,看这些寻常浮萍作甚,随便找寻片池塘,浮萍无穷,但孤芳荷可不多见。” 云仲挠挠头,“荷花再艳,总得有周遭素色浮萍映衬,我也不知为何,偏偏喜欢瞧水塘当中浮萍连绵成片,虽是无根,长势却极喜人。” 钱寅诧异,翘起嘴角笑笑,“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浮萍无根任水流,但往往最常瞧见的都是浮萍,荷莲二者虽美,但总比不上浮萍万千繁盛。说回来闯江湖的亦是如此,大都是背离家宅,不惜远走千里,脚下鞋履走烂百十双,身手武艺层层而涨。” 少年将浮萍搁回水中,面容平和带笑,“师兄说的是,师弟家在上齐,门前那条水渠,便时常有不知来处的浮萍,戏水时候总能瞧见水面上浮萍随流淌去,不知去向,浩浩荡荡,虽说无根,可也乐得逍遥自如。” “想回家瞧瞧了?”身形已经显瘦许多的胖方士狡黠道,拍打拍打少年肩头,正色道,“也确实,算起来师弟已是离家一载,难免想念家中人与少时好友,回头待到师父破关事成,莫要忘了同他说上一声,毕竟你眼下手段也足矣堪堪自保,回乡探望一番,理所应当。” 少年摇头失笑,“师兄有所不知,我家中哪里还有亲眷,唯有家父常年在外,每逢年关才归家几旬,少时好友,年纪已然可外出奔波生计,指不定已然有几位娶过门姑娘,即便回去,怕是也见不上几面。一岁复一岁,不好混喏。” 少年分明满脸淡淡笑意,可落到钱寅眼里,稀疏得如同夏时云光。 年少且不添新词,何来强说愁上愁。 “都说人活一世得有个念想,如今好容易迈到二境,怎的突兀丧气?”二师兄板起面孔,指点水面上的碧玉浮萍,“浮萍没根,不过起码是成群结队,小师弟不也有师兄师父?入门之前暂且放下不提,但自打入门之后,南公山便是你的根节。再说了,家中一时无人,不还有爹在?哪怕是破屋塌去,那也是根,惦记着时常看看,没错。” “浮萍逍遥,随遇而安可学,无根无挂不可学。” 少年瞧自家二师兄难得摆出一副肃穆面色,于是云光便浓郁了数分,使劲点点头,低头开口,“师兄破天荒教诲,师弟自然得牢记心头。” 不等钱寅心安理得接起奉承,便品出少年这话中的陷坑,半点不客气冲后者脑门上便是一指,竟是敲出声闷响来,这才开怀笑道,“难怪师父总要敲人脑门,这滋味的确是安逸得紧。”浑然不顾一旁捂住脑门的云仲愤恨神色,甩开大袖,摇摇摆摆,接着赏荷吹风,两不耽搁。 荷叶清香,浅浅风定,百草丰茂,蚱蜢安然,从四方而来的暑气叫荷塘中袭面而来的水气,尽数化解一空,更是舒爽和畅。 “歇也歇罢了,我看不如你俩上手斗斗,顺便捋顺捋顺近日所学,如何?”钱寅侧卧,百无聊赖开口,登时引得二人一阵埋怨,云仲倒还好些,赵梓阳近日实在不愿瞧见刀枪:大师兄柳倾成天四五更天的时节,便倒背两手晃悠到房舍门口,叩门数度,生生将他叫起练枪,站桩数时辰,枪招又数时辰,除却用饭时节以外,似乎赵梓阳两手皆是攥住长枪,磨得虎口破烂,再也不愿于这等时节练枪。 “不是师弟不愿练枪,只是下山时节本就未带,如今再折返回山拿来,更是耽搁功夫,要不咱等回山再行练枪,想来也不迟。”赵梓阳何等精明,不错目的功夫便想出辙来,满脸堆笑冲二师兄道。 岂料钱寅只是略微抬抬眼皮,冲一旁包裹中指点道,“知道你小子留着心眼,临行时候还不忘将自个儿那柄枪藏起,无需忧心,师兄给你另带来柄铁枪,虽说比不得云小子腰间剑来头大,不过铁定瓷实坚固,尽管用便是。” 赵梓阳原本满脸谄媚笑意,霎时间垮塌下来,愁眉苦脸看看云仲,沉沉叹口气道,“小师弟,待会下手轻些,我可还没攒够破二境的内气,顶多算是半个二境,扛不住你出体剑气。” 少年咧嘴一笑,“得了,师弟这点斤两,二境也是白给。” 不多时,荷塘前头便是长枪生风。 虽说吃过许多苦头,可到底是未曾白下功夫,赵梓阳如今的枪势落到旁人眼力,纵使比不得在江湖上闯下泼天名头的大家,却已是初具雏形,枪路霸道无前不说,且崩挑之间圆润许多,不复往日生涩。 江湖里有说法,十年剑成百年枪成。倒并非是说练枪难过练剑,而是相比于刀剑二者,枪法更需日日苦练;与剑意不同,枪势如何,近乎全然在于招数章法熟练通顺与否,一枪刺出,便可知此人究竟下过多少功夫,磨烂过几回手掌。 赵梓阳此番的枪路,已然能不借助小生莲步法,勉强跟上云仲快剑,即便如今仍旧有些吃力,但起码可将长剑抵在面门外一寸,接连招架。 云仲近来多好修行流水剑谱,当中一式唤为托鲤,乃是凭剑尖刺去,尤其变幻难测,极难接手,但杀招却不在此,而是借敌手应接不暇的时节,运左掌推起剑柄,将整方剑身推平,用以伤敌。 就好似探手入潭水,轻托一尾游鲤,意境极好,可杀意深隐,出手便是凶险十分。 赵梓阳此番接招时,便险些吃了亏,好在云仲及时撤回剑来,并未伤着自家三师兄,轻声赞叹,“师兄枪路一日千里,仅是这几月功夫,枪术气势便已是难见,假以时日,恐怕跟不上走招的,便是师弟了。” “要不是你小子这回言语平和,我还当是故意奉承,”赵梓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皱眉看向掌中枪,犹豫良久才开口,“近来我总觉得枪头不稳,时时震颤,可今日换了枪,倒是全然无感,本该是好事,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轻重不同?”少年试探问道。 “那倒不是,”赵梓阳盘腿坐下,将枪扛到肩头,“我原本那柄枪头震颤,如若不施力气,似乎枪头便能走出龙蛇势头,比我如今出枪,高明了不知多少,仿佛本就该如此,但却是始终握不住刹那明悟。” “我要能凭自己能耐,走出如此一趟枪招,又该是何等舒泰。” 云仲突然自行笑起,“像是置身山巅,一泻千里?” 赵梓阳敞开衣襟,长笑不已,“对,就是他娘的一泻千里。”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举头有荷萍 钱寅在一旁横卧,实在是听不得这俩师弟乱扯,本想趁清风朗朗小憩片刻,此刻听闻两人谈论,霎时黑下张脸斥道,“俩小子不好生磨炼身手,日后下山叫人砍了,就算咱师父出山也救不得,尤其是三师弟疲懒得很,回头我便寻大师兄去,撺掇他给你再添些日程,最好三更天便将你从屋中叫起,外出练枪去。” 赵梓阳闻言却是哀嚎,不忿嚷道,“师兄您老可别如此偏心,我俩既然都是闲扯,为何独独罚我一个,小师弟怎的就不吃罚?” 钱寅懒散开口,“你这做师兄的,怎么都要照拂着些师弟,理所应当,替小师弟背过责罚,怎么都应该心里舒坦才对,哪来这么多说辞。” 之所以如此讲,归根到底还是因云仲赵梓阳两人上山已久,性情究竟如何,早就被精于世事的二师兄钱寅摸得门清,尤其是赵梓阳在山下当了许久帮主,心性念头被钱寅算得正准,故而才使出这么一手来,当即便令还像争辩两句的赵梓阳悻悻合上唇齿,不再吭声。 多年来举卦幡行过几千里路,更是吃过无数尘灰雪水,这几千里,如何都并非是白走的。 云仲收剑还鞘乐道,“三师兄放心,师弟替你分担点,大不了我也三更时候起来练剑,权当配师兄一道修行。” 赵大帮主苦笑,连连摆手道,“别介,我这一向可是少爷身子劳力命,偶尔吃点苦头,还能管束管束我休要胡思乱想,说不上是坏事,反倒于我而言,算是好事一桩,师弟还是多歇息,平日里练剑本就辛勤,无需陪我担这份罚。” 这段话少年听懂大半,但唯独不知自家师兄为何胡思乱想,南公山中衣食无忧,景致更是气绝秀丽,除却前阵敌手打上山门,平日里无危无难,只情专心修行便是,有甚可胡思乱想的,浑然忘却了方才自个儿念家时的种种杂乱念头。 钱寅听得分明,当即便插嘴道:“小师弟甭猜,待到你再年长两岁,去一回茶棠郡,瞧瞧当中皮相犹如脂玉软琼的女子,闻见过酥骨香风引人折腰,自然就能明白你三师兄为何胡思乱想喽。” 胖方士此话说得极**道,可的确是不偏不倚戳穿赵梓阳心事,引得后者面门腾地火烧起来,满面涨红叫道,“师兄这可不地道,咱师弟年纪还小,怎么能在眼前提起这事,若是教坏了师弟,师父追责下来,我可不替您兜着。” “德行,”钱寅斜睨一眼,哼哼道,“早晚都得过这一关,早知晚知,有甚大不了的?旁的事我不敢担保,就这事关女子风月一事,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阻拦,绕是小师弟过上一两载,想去到青楼尝尝花酒,恐怕他老人家还觉得心头宽慰。” 说得笃定至极,赵梓阳闻言面皮都是皱将起来,神情古怪,“二师兄当真是所言非虚,不掺半分假?” 一身纱衣的方士拍拍胸口,昂首抬头,“那是自然,若是你俩小子半信半疑,待师父出关自行试探两句就是,我这师兄还能唬人不成?” “师弟是历来不扯谎的,此事我心中有数。”钱寅身后传来声柔和言语,“不过师弟此话,如若是叫师父听见,只怕又要吃罚,后山那片竹林,算算日子已有许久未曾去过人师弟若是得空,莫忘去走走。” 开口那位言语温和,仿若春深杨柳风,可原本面目傲然的钱寅,登时便慌起神来,扭头便是哀声讨饶,“大师兄,可不带您这般骇人的,先前那几句,仅不过是儿戏之言,倘若真叫师弟迈入后山林中,山上琐碎诸事您一力担起,未免太过劳心费神。” 书生不知何时已然立身在荷塘以外两丈处,白衣飘然面容清朗,嘴角分明是噙满笑意,却横是惊得钱寅连声讨饶不止。 云仲赵梓阳两人方才便瞧见自家师兄轻快落地,却仍是不讲究同门情面,诱使二师兄出言,此刻强忍着笑意,等候大师兄出言。吴霜闭关良久,山上也唯有柳倾坐镇,大事小情一手管辖,无形之中使得威势再抬一筹,即便平日里温文随和,但依旧能稳稳压住这性子颇跳脱的三位师弟。 “此事且先搁置下,待回山过后,再行商议,”柳倾摆摆手,旋即让出身形,“这位姑娘,日后大概要在南公山上留一阵,虽说还未定下同谁人修学法门,但大概留于山中,已然是定数,几位师弟日后还要多多照拂,莫要有轻慢之举。” 那女子也并不露怯,而是大大方方走上前来,同三位蒙在鼓里的师兄弟拱手行礼,朗声开口,“小女子初来乍到,迈入修道时日尚短,日后难免叨扰,如若遇上不甚通晓之处,还望几位多加指点,小女子提前谢过了。” 说罢深揖一礼,举止言辞,浑然不似是位还未曾出阁的烂漫女子,而是与常年行走江湖的意气儿郎一般无二,瞧着便是飒然。 相比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位师弟,到底是当属钱寅回神最快,朗笑道,“既然是师兄带来的后辈,我南公山自当以礼相待,往后入了山门,便是与军中同袍,树梢青雀无二,祸福同当,尽可将南公山当做背后砥柱,无需如此客套。” 女子展颜一笑,“谢过前辈。” 虽是端正洒脱,可容貌的确是明媚,尚比池中荷艳。 “这姑娘怕不是家中从小便当男子养活?”趁钱寅应对的功夫,赵梓阳凑到云仲一旁嘟囔道,“模样固然俊俏,可未免仪态过于硬朗了些,姑娘家的,还是言辞软糯轻手轻脚些好,瞧着便惹人喜欢。” 少年并不以为然,头也不回,“师兄不喜欢,师弟挺喜欢。” 赵梓阳撇撇嘴,继续嘀咕,分明是未曾与人谈过风月事,却仍是要老气横秋指点,“也罢也罢,你年纪还小,待到真见过许多姑娘女子的时候,自然就晓得哪样更是讨人欢欣,就譬如是拎起扁担前去井中担水,”可话还未说完,便瞪起眼来瞅着少年,险些跳将起来,“师弟,你方才讲的甚?” 而少年却不再言语,而是从女子脸上收回目光来,躲闪着望向荷塘中如绿碎翠玉的浮萍。 他乡之萍,展叶舒眸,譬如举目云海渐收,可见天地万方之秀。 譬如今坐颐章山水侧畔见暑气升,而闻齐北青柴老冰叩齿明顶。 恰如清风过,举头有荷萍。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本分黄龙 柳倾与温瑜倒也并未耽搁过久,毕竟如今未曾正经迈入山门,与三位师弟见过一面即可,并无需过多客套虚言,眼下温瑜仍是有伤在身,况且从飞来峰单骑进颐章,路途遥远人困马乏。当务之急,还是先行回山,将马匹安顿妥当,歇息一阵过后再行商议。 因此书生也未停留过久,只是令三位师弟观荷过后,自行上山即可,旋即便摆开袖口,携那姑娘与依旧懵懂不已的黑马,直上山巅。 二人一马,衣袍翻动之间,自然落到南公山山巅。 温瑜左右打量一番,却并未发觉什么稀奇处,眨眼出言:“前辈,这便是南公山?” “此处正是南公山,”书生挑眉,看向这位浑身土灰的后辈,“瞧着不像?” “倒也并非是觉得有失仙家山门气派,前阵子后辈去过一回飞来峰,同那位道首学阵,便见过山上那座道观,白玉陈金,瞧着便满是富贵气派,而南公山似乎并非与飞来峰一般。”温瑜如实讲起,并未去刻意察言观色,便是随意脱口而出。 书生正要举步前去丹房中取些褪伤化瘀的老药,听温瑜如此讲来,神色不变,但还是开口,“那你以为,修道山门应不应当富态华贵?即便是仙家理应富丽堂皇,按理说道观也该朴素些才对,而为何道首前辈要在道门清修之地,专门以白玉足金修筑道观?” “仙家山门固然不该奢富,”温瑜难得犹豫,使两指攥紧衣角,眉头紧皱,“但后一问,恕晚辈一时难以想明白,还请前辈不吝指点则个。” 书生失笑,“哪里学来的话,分明是个姑娘家,偏要持着满嘴江湖口气,不过好在是年纪轻时闯过一趟江湖,增长些眼界阅历,亦非是什么坏事;但此中道理,还需自个儿想通,才记得最为牢固,不然我如若是轻易说出口来,难免落得个左耳进右耳出。” “这话乃是我师父教的,旁人一般不告诉。”书生低声说罢,摆袖而去。 夏日将临,即便迫近申时,天色亦是明朗,书生踏入丹房的时节,仍旧能从窗棂外金辉看清周遭景致,于是板起一张脸来,略有不快道,“前辈虽说此前仗义相助,抵住过大敌,不过趁几位师弟外出时闯空门,如何说都太过于随意了。” 眼前坐相奇差的男子唇角掀动,似乎又是方才饮过酒水,哼哼道,“说得好听,我可不是那等仗义相助的蠢人,若非事先说好价钱,谁愿拼着得罪山涛戎出手相助,如今正值护山大阵还未整修得当,进出方便,故此特地登门讨债。南公山首徒,总不应该食言才对吧?” 柳倾依旧是那副从容面色,似乎心头压根不曾有介怀事,拱拱手后,便是自行落座,“那位姑娘我已接到山上,只不过眼下有件事较为难做,晚辈如实道来,还请先生定夺取舍。” 见颜贾清目光不瞬,但微微点头,柳倾才继续讲说,“飞来峰道首前辈,想来先生也知晓其名声,除却山涛戎修为遥遥高居魁首之外,当今天下明面五境中人里,这位道首前辈几可称最,另外更是与家师交情匪浅。前阵子时候,道首前辈寄来一封书信,说他如今需尽快传授弟子修行立足的手段道法,并无太多富余时日另教旁人;而偏偏那位温瑜姑娘从大元而来,为修阵法找上门去,倘若是当真弃之不顾,难免不妥,故而令晚辈先行教导一阵。” “身为后辈,又脱不开家师这重关系,实在不敢轻易推脱,如之奈何。”柳倾叹气,倒非是因不愿指点温瑜,而是道首李抱鱼信中大意,便是令温瑜拜柳倾为师,待到阵法有成之后,再前去飞来峰精修上乘手段。 而书生立身山中十余载,从未教过徒弟,再者尚在门中,难免有另立门户之嫌,故而一时有些为难。 “你们这些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单讲哪方哪面,都算是不赖,可唯独不该学那些繁琐礼法,”自打方才,颜贾清一双朗目便没翻下来过一瞬,鼻翼微扭道,“我只不过是要寻个后继之人,将钓鱼郎的身份名头交到其身上,传授的能耐,也无非是作为钓鱼郎应会的本事,与你做她师父又有何干?你若是能倾囊相授,将一身阵法修为皆尽传与她,日后作为钓鱼郎行走江湖,也多一分底气,我岂能介意。” “再说了,徒儿也有变为旁人师父的一日,吴大剑仙能在天下闯出如此大的名声,怎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所以说你种种顾虑,其实都是多余。” 颜贾清这番话说得慢条斯理,更不算冗杂,但却是犹如针尖麦芒,恰好点到要害。 “是这回理。”柳倾忽然笑起,眉眼都舒展开来,随口问道,“晚辈仍有一事不明,迟迟固结在心,正好今日无事,还欲斗胆问上一句;前辈若是不便,只当在下未曾问过就好。” 颜贾清抄起黄绳头系着的酒葫芦,灌过一口,“事真多,明明是无牵无挂的性子,偏要不爽利,心细如麻,如何扛得起大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 “敢问钓鱼郎入世,究竟有何所图。” 书生不再静坐眯目,而是以双眼直视那位一向不褪黄绳的男子,丝毫未有退缩意味。 山风须臾过,两人衣袍定也翻腾。 “这等事最好莫要多问,世上无穷妙事趣闻,何须非要去问个明白,”男子面色早已沉静,不复方才闲雅悠然,“天下有一座土楼,传闻是消息至灵通的地界,甭管是天南海北,凡俗之辈与仙家人物,都可自去打听,并不收钱财,只以身上价码交换,兴许是身上一枚篆印,兴许是自报家门即可。我一向觉得这处土楼很是有些意思,可你若问事关钓鱼郎的消息秘闻,这宗价码,你这后生,出不起。” 两壶茶水功夫,两人就这么对坐无言,但到头来颜贾清也未出手,只是撂下一句话来。 钓鱼郎自然是为垂钓天下大江长河,只是钓的物件,却铁定不是寻常摇头摆尾的游鱼,至于钓的是何物,莫要再度问及。 夕照欲颓,一身白衣的柳倾久久未动,神色依旧是那般淡然和善,瞧着外头阑珊夏意,使一枚指头轻轻叩响桌案,低声自语。 “雁唐州,黄道气,灵宝肩上扛。” “先生是好先生,就是不知那黄龙是否是本分黄龙。”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夏风杀竹刀,北境血濡裳 自从少年脱口而出那句师弟挺喜欢过后,赵梓阳眼神便始终怪异得紧,连带着钱寅都是侧目不已,两人凑到一处,接连嘀咕不已,瞧得云仲心头发毛,好容易挨到回山时节,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疑惑,开口问道,“两位师兄,若是有事,当面讲说便是,这般始终避讳着师弟,总不是个滋味。” 两人自觉理亏,这才错开脚步,钱寅讪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又非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跟三师弟说说修行心得,研究一番枪招路数罢了。”话虽如此,钱寅却总以两眼瞥向一旁的赵梓阳。 耐不住自家师兄撺掇,赵梓阳咳嗽两声,还是支支吾吾出言,“师弟啊,师兄本不该多嘴,可始终憋在腹中,终究是忒难熬了些。敢问师弟方才讲的那句喜欢,确是肺腑之言?” 云仲点头,颇有些赧然,“见过之后,的确心生欢喜,但就是不晓得怎么才算是喜欢,师弟原本还想问问师兄,却不想两位师兄似是有事商量,还刻意避着师弟,着实叫人心头怅然。” 云仲依旧是那位酷好逗趣扯皮的小少年,才令两人略微放下心来,言语不再拘束,尤其是赵梓阳凑到前者眼前,结结实实敲了敲少年脑门,“你小子当真不是练剑练得走火入魔?这山上两位师兄岁数皆长,都未曾急着找寻道侣,你小子尚且未曾见过多少女子,怎的还要当先不成?” 钱寅乐呵不已,但还是揪住赵梓阳衣摆,“三师弟可莫要仗着年纪,就去寻小师弟麻烦,我与咱大师兄一心向道,自然不讨姑娘家欢心,小师弟可不同,如今正是唇红齿白,眉目俊秀的年纪,不借此时机叹些风月,只顾练剑修行,那才是枉费大好年月,小师弟你说呢?” 明摆着是训斥赵梓阳,可这两人分明是一人占着一方山头,硬生生将云仲逼到当中,少年郎面皮薄,横竖是叫二人一番言语编排得面红耳赤,连连拱手讨饶,“师弟算是回过滋味来了,无心一句,没成想让二位师兄解了瘾头,下回若是再有此事,小师弟再不敢接茬出言,还请两位口下留点面,毕竟同门一场,让师弟两招如何?” 赵梓阳瞧着师弟两耳都泛起朱红来,更是稀奇不已,连忙同一旁偷乐的钱寅道,“师兄瞧准,咱小师弟向来是好闲扯胡言,此番却是正色得紧,看来大师兄携来的这位姑娘,确是令小师弟失却了方寸,既然是当师兄的,总要帮衬着些。” 胖方士只顾乐呵,未曾听得仔细便满口应下,再回神时却发觉赵梓阳已然将他请到瓮里,不住撇嘴,“这事我可不管,自打上前以来,我还未曾见过几位姑娘;即便是外出走江湖算黑卦,多半遇上的女子都是肩宽背厚面糙腰阔,酒量堪比男子,只得远远躲着些,从未同俊俏姑娘搭茬攀谈,如何能教师弟讨人喜欢?再说咱小师弟历来只喜练剑,恨不得终日抱剑而眠,况且端正老成,依我看来,与那明媚姑娘不大登对。” 分明此话是同云仲所言,但一旁的赵梓阳掐算一番,不多时便神色轻快许多,顾不得再调笑云仲,反而是肩头扛起铁枪,冲如洗远空瞧去。 两鬓清风贴面过,时也恼人,时也撩人。 此番借大师兄下山的空隙,三人私自下山,搁在平日自然不算过错,但眼下护山大阵依旧破损,全然无人看家,几人自知理亏,吃责罚已是板面钉钉的事,故而回山过后,难免有些惴惴。于是收起山路上闲聊时的轻快面色,齐齐整整站定,等候大师兄发落。 可到头来,直等到柳倾从丹房中迈步而出,吩咐钱寅将丹房杂乱处收拾一番,此外与温瑜指点了住处,从头到尾也未提责罚一事。 “小师弟,日后温瑜姑娘随我修行阵法时,你也在一旁听听,不求阵术精湛,能多学几手便是几手,技多不压身,何况你周身经络仍旧不尽人意,单凭几缕几不可见的微末剑气,行走江湖,仍不稳妥。”书生并未和几人提及方才与颜贾清的一番言语试探,更不曾讲起相谈末尾剑拔弩张,神色与平日全然无二。 书生又想了想,开口嘱咐道,“三师弟与小师弟,师父闭关前曾传下两张图卷,说其中蕴有枪道剑道神意,此前不允你二人观图,只因恐你二人根底薄弱,如今既然三师弟都摸着枪道门槛,自然可略微观之,但每日不可多瞧,神意锋锐,瞧得入迷,难免有损灵台。” 说罢过后,书生又冲钱寅招招手,“二师弟你且随我来,商量要事。” 至于如何责罚,竟是只字未提。 赵梓阳与云仲面面相觑,心头喜意思一时压过惴惴,各自回房,取出那枚许久也未曾动过的图卷,铺展一观。 于枪法剑术中磨过如此久的功夫,如今终究是能借图卷瞧瞧再上一层的奇崛景致,怎能不叫人顿感苦尽甘来,得偿所愿,于是也顾不得此刻天色已晚,翻腾出图卷来,便是闷头瞧去。 后山竹林之间,春笋已然错开季,笋箨纷纷落去,竹节层层直起,近乎是不出几日便抬升至老竹高矮,倘若山风止静,大约便能听出抽节拔干的细碎声响,旺盛之极,不出两三旬,后山竹林便又可再密上两分,竹叶落而复生,铺就一刀如熟宣般绵软的翠毯。 两人席地而坐,山风浩荡扫竹叶。 “距师父闭关,已然过去数月,”柳倾难得感叹,“此数月之间,似乎比师父不在山上的那十载,更为难熬些。头些年最难熬的事,乃是大雪隆冬压垮了屋舍,山下人又不好轻易上山,只得你我二人费力修葺,一二境的修为,难以派上用场,从木梯失足滑落的次数,只怕比后山竹数还要多几回。” 提起此事,钱寅仍是心有余悸,苦笑道,“这活计大都是师兄所为,我不过是凭这二三百余的斤两摁住木梯罢了,可说实在的,这张脸上挨过几回鞋底踩,真不是什么舒坦营生。” 书生不禁笑笑,双手背到脑后,“还亏了二师弟这身宽庞体格,这若是换成旁人,没准便叫浩大风雪吹跑了去。” “北烟泽怕是危矣。” 两句话挨得极近,似乎这位书生在胸中憋了许久,未曾留神的时节,便顺嘴道出。 “那大泽中的妖物原本还算老实,但上月末时,不知为何便纷纷活泛起来,光手段与二境齐平的妖物,便足足冒出数百,纵使北烟泽外有一众境界颇高的修行人,拦下这波数目甚众的妖物,亦是生生折损数十二境。”提起此事,书生绕是平日再淡然,面色也是低沉下来。 风声竹叶声,夹杂言语声,更难分辨。 “更别说北烟大泽不知几千里,藏身其中的妖物,何止千万,此消彼长之下,这道不借天险,纯由修士身子拼凑出的雄关,迟早要被破开,到那时节,天下一心尚且难抵,更何况如今仙家各扫门前雪,如何能挡得住。” 钱寅眉头挽作枚死结,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末了,书生还瞒了一句。 那封险要被血水浸透的书信,落款之人,正好与小师弟同姓。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折仙人 颐章境中历来流传这么一句,说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论是读书人做学问,亦或是武人习武,都是这般道理。眼下云仲便是不愿将木桨搁置下,任水流冲推,使得剑术退而不前,于是未曾顾及太多,由打桌案上那刀宣纸下抽出图来,屏气凝神观瞧。 吴霜虽平日里抠门得紧,但对座下这四位徒儿,历来不藏私,这枚上印剑痕的图卷,自然不属凡品:单是用纸便极考究,以柳倾的话讲说,此纸成色泛黄,比不得生熟宣那般白净,墨点缀上,自成古意。虽历来不为文人士子所好,但却比寻常宣纸贵过百倍,乃是中州夏松国中独有,选山腹之中天生地孕的黄玉研磨成粉,再选材数十,经槌捣淹竹臼细几十道工序,方可成纸,遇暗火暴晒不燃,字悬纸面十载不褪百代不脆。就连不少军中至密信函,亦是以此等黄山纸写就,纵使于库中搁置数朝,字迹仍旧清晰可辨。 如此一张成色足称上上之选的黄山纸,岂止千万钱,上头存留的剑图,更是年头十足,怎会是寻常物。 但云仲初回抬眼观图,连图上笔触都未曾看清,便是止不住一阵目眩,旋即单掌摁住额头,狠狠蹙眉一阵。 虽说比不得秋湖在腹中搅和那般苦楚,可仍旧是令云仲胸腹一阵憋闷,肚里翻滚,稳了许久,抓起窗棂边一壶凉透茶水,接连灌入三两口后,才堪堪压下这阵头晕目眩。 再看剑图时,却发觉剑图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方才凌厉如割面寒风也似的剑神形,唯有一张空白黄山纸,静静躺到桌案上头。 “怪了,我这一对肉眼凡目,还能将剑形吃了不成?”云仲呆愣许久,抬起那张图卷上下打量一番,的确是空无一物,莫说剑神形主体,连同原本飞溅于周遭的墨迹也是不存一缕,登时便令少年咋舌。 原本自家师父便是小气至极的性子,真若将这张剑图神意给丢去,待到出关的时节,只怕自个儿要吃的苦头,比之当初跑山还要重些。 “小师弟,那张剑图看得懂否?”恰巧是此时,门外有人还未踏入屋舍,便已是朗声问询。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少年却未曾想到来得如此快,连忙将黄山纸塞到怀中,强装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目,僵着面皮嘿嘿笑道,“大师兄难得来一趟,还是先饮口茶水,那剑图我还未来得及观瞧,正忙着参悟宣纸上那道剑痕,似乎亦是受益良多。” 柳倾却是摆摆手,面色平淡道,“茶水就免了,我这是突然间想起,师父吩咐过一件事,说是观图时候,如若抵不住剑意直冲顶门,那便先行悬到远处,循序渐进,迟早有一日能尽得神意。” 少年只得尴尬陪笑,说话间还频频捂住胸口,“师兄所言极是,师弟记下了。” “剑图让师兄也一并瞧瞧,如若暂时看不分明,师兄施道清心明目的阵法,助小师弟一臂之力便可。”柳倾虽说瞧着自家师弟神色躲闪,极不自然,不过也未曾点破,只是和颜悦色道,“事关修行手段,早吃透些便好,再想以此位基,往上迈步而行,那可就要靠你自个儿悟了。” 少年瞧着自家师兄似笑非笑的模样,踟蹰半晌,才愁眉苦脸将那张空白黄山纸从怀中掏出,战战兢兢低头递到师兄手上,低声道,“非是师弟刻意扯谎,实在是这剑图蹊跷,师弟才打量不过一眼,起初觉得是天旋地转,再去看时,就变为张空白黄山纸,这才不敢同师兄讲真话,还请责罚。” 书生接过纸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也是接连皱眉,正反面看罢,又拈指抹过纸面,颇疑惑道,“师弟只是观瞧一眼,按说本不该如此,能将此纸上墨迹尽数抹除,当真是极难;师父亲口所言,此剑图乃是位古时一位剑道成就奇高的道人所留,不说其修为堪比五境,且此图更是以熏潭墨画就,三四境修士亦难说能将这墨迹除得如此干净才对。师弟不如仔细想想,除却看上一眼之外,还做过甚事?” 见师兄不曾责怪,少年才略微放下心来,琢磨一阵后,猛然想起桌案宣纸上那枚剑痕,连忙取来,“剑图方才入手,只碰过这枚不知何人留在宣纸上的剑痕,兴许便是这剑痕有些古怪,师兄不妨瞧瞧。” “不急,看看再说。”柳倾起身,旋即抬手到半空勾划数回,单指接连闪动,不多时便于周身布下座阵来,阵眼恰好落到前额正中,凝神向那枚古怪剑痕望去。 寻常大阵阵眼,通常被人以手段隐去,藏于阵中一处,罕有将阵眼展露在外者,阵眼如同武人罩门,自然需谨慎藏匿,如若阵眼叫人寻出,同境之下,破阵便如探囊取物,容易至极,但此座大阵却是不同寻常,生生于人双眉之中立起一道眼目,眨动之间神光烁烁,极似仙人登临。 “此手段乍看之下瘆人得很,不过以此阵观物,确是清楚,”书生见少年似是有些忌惮,自行开口解释道,“古有谓一叶障目,不见南山直擎天门,此阵便因此得名为摘叶阵,使浑身内气聚于头顶,观物观人,皆是清晰。” “师兄境界奇高,不知师弟何时能望马后尘灰呦。”云仲厚着面皮奉承一句,挠头笑道。 柳倾望向那张宣纸,嘴里却是不停,轻笑道,“甭拍马屁,这手段不出多久,师弟你也得学,倘若是学得慢了,那师兄只好在师父那添油加醋一番,说云小子酒醉,将剑图遗落在山门之外,到那时节凭师父的性子,师弟浑身积攒下来的油水,恐怕就悬喽。” 神光一转,原本纸上那道笔直剑痕,腾空直起,屋舍顶梁悄然消融,似春来斗日乍现,残雪尽褪。 南公千丈,剑气压南公,又岂止几千丈。 剑气凭生八千丈,欲走天边折仙人。 第三百九十章 先生风骨 “甭看了,山上那边冲天剑气,打底也是位触及五境之上的先才手笔,休说一般人学不会,就算是我仰仗这根黄绳,只怕亦难修行到这份上,”山路中缓步而行的男子回头看去,却觉世上清风由打那道剑气过路,抚到面门上,不觉清凉,而是锋锐无匹,好像寻常清风都被那剑气附上层剑意,于是有意无意开口,“都说是勤能补拙,可往往世间言语总是自相矛盾,巧妇难为无米炊,再拼命的苦读书生也抵不过人家一目十行的大才,这剑道山岳,爬也爬不得。” 新得了位后继之人,颜贾清自是多出些喜色,下山时候脚步更是稳当了许多,醉意虽深,但步态不显,大抵是不愿在后辈眼前显露出差劲仪态,故而勉强稳住身形。 “那依前辈之见,晚辈天资如何?”温瑜冷不丁发问,引得头前的颜贾清一愣,再度回过头来,脸上却已生出些明悟之色,故作高深道,“那得分同谁比,同山上那道剑气之主比起来,大概就如同市井小徒与古之熊虎猛将,全然不及,好在根骨脉络不差,同我半斤八两。” 似乎是看穿女子面容颇为疑惑,颜贾清打个酒嗝笑道,“天资和根骨脉络,乍一听来是一回事,可说到底也不相同,毕竟悟性高低等等,也算在天资之中,根骨脉络固然重要,但要是天生痴傻,死活不可入门,经脉再宽阔,根骨再好也没用,白白浪费上苍青睐。” “多亏前辈指点,晚辈记下了。”温瑜抱拳,但神色却并不明朗。 颜贾清早年便独自在天下转悠,见识自是极广,且不说先前便掐算到女子些许身世,只看女子方才言语神情,便能猜出一二,于是也不急着下山,而是挑过身旁一处平坦卧牛石,停下步子自个儿坐下,冲女子努嘴道,“坐下歇歇,走那么快作甚,大元山势奇崛雄厚,可颐章山景亦不差。正好临近日暮,往山外观瞧,岂不亦是余晖尽染,好瞧得很。”这位在南公山脚下当过好几月先生的颜贾清,既未曾同女子说教,亦未曾自个儿感慨数度,光以平淡语气,讲起雁唐州旧事。 说雁唐州曾经有过十年大旱,天上似是有九日连环,烘得土中颗粒无收不说,以往连绵不绝的过境长河江溪,乃至存世数百载的水沼大泽,竟是被凶烈日头尽数蒸干,百姓逃也难逃,只得凭阴凉地窖暂且躲热,每日皆有渴死之人。 奈何雁唐州不属紫昊,更不属夏松,绕是夏松国有意相助,可亦是抵不住境内无端蒸江烤田的滔滔热浪,押送粮水的车帐军卒亦是寻常之人,硬是被堵到雁唐州外,半步不敢入内。 接连十月,雁唐州百姓十去其六,除却窖中仍有苟延残喘者,其余地界皆是如流火滚地,山岩都似乎是要腾起火来,熔为一处。如此惨状终是引来位仙人,以一枚钓竿强行扯去天上逞凶大日,祭废浑身修为,将那轮大日拖行十日,抛于东海归墟以外,自己亦是身负重创,回雁唐州传下那枚钓竿便身死道消,残存修为化为一阵滂沱大雨,足足浇灌月余。雁唐州后人惦念仙人恩德,故而每代便挑选出一位天资过人者,将钓竿传下,谓之钓鱼郎。 “说到这,多半你也能明白过来,那位书生应当早先便同你讲过此事,”男子醉意弱下不少,瞧着山外景致笑道,“我便是这一代的钓鱼郎,那枚钓竿,便是我肩头黄绳所化。” “说起来你年纪还是轻了些,许多世事瞧不分明,觉得心头有怨,总想着凭借修为找补回来,归属于人之常情,我也不能多说些什么,毕竟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同你讲这番话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你一声,天地广阔,心胸开而得冲境一马平川,如若只顾怨气横生,心境不到,境界怎能到。”颜贾清一扫方才醉意,眉宇之间尽是畅快之色,勾唇大笑。 周遭清风阵阵,女子亦是往远处眺望而去,远山黛影扶夕日,倒着实与颜贾清所言无异,若是天上仙人狂醉剑挑烛火,洒落尘世无数道,譬如蒙住朱纱盖,的确是好瞧。 “只是心结不解,晚辈修行,恐始终难定下心来,诸般怨愁,大概也唯有以力破之,才最为妥当,人活一世,求个心安,然后才可言他。” 男子摇摇头,“我只给你指明一条路,说关照后辈也好,说开解下代钓鱼郎也罢,路怎么走,还要看你自己。”旋即自嘲一笑,轻声出言道,“白日里教那些个孩童课业,指点错漏,好容易学堂散去,反而要自个儿找不自在,到处指点江山,看开当先生当久了,难免沾点好为人师的毛病,回头你若能顺顺利利接下这钓鱼郎的担子,我便能去游山玩水,瞧瞧世间奇景。” “想想就叫人得意。” 二人一路下山,临到村口前头,却正巧撞上数位孩童嬉闹,见是自家先生归家,连忙收起手里的小玩意儿,规规矩矩行礼。颜贾清也并未去管,略微点头应下,而后开口问询课业是否做完,直到几位孩童将白日里安排下的文章背过,这才展开笑脸,同孩童谈笑一阵,这才带温瑜往学堂中走去。 好像与原本山上酩酊大醉,且与书生剑拔弩张的男子迥异。 温瑜乃是紫銮宫中的少宫主,见识自然不凡,大元境中书斋学堂不多,可温瑜总也见过许多富贵风雅的学堂书馆,单说白玉笔山便足能换上百两银钱,可唯独未曾瞧见过眼前这般破烂不堪,窗陋屋空的学堂,才一进门,便是蹙眉不止。 颜贾清收拾起窗棂边上一捧干瘪野花,又掸净鞋面浮尘,回头乐呵道,“学堂破烂些也好,由奢入俭难,南公山不算高,不也有吴霜这等仙人才气的人儿坐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挺好。” 满口不愿徒做先生,满身尽加先生风骨。 第三百九十一章 念之以诚 “前辈境界之高,何止江海,怎会愿委身于眼下小渠末流之中,江湖中豪杰俊才,大都有志可驾凌云,前辈如此,着实有些可惜。”眼看着颜贾清里外忙活,纵使醉意未曾消退殆尽,仍是只顾收拾学堂,周遭烟尘四起不说,原本干净衣袍,更是染上尘灰,甚至鼻头上都不知从何处蹭来块墨迹,这么一来,倒是显得滑稽许多。 “我能有个甚志向?”颜贾清扭头,双手却依旧摆弄面前一盏破旧油灯,“说句亏心些的话,我本就是闲云野鹤的性情,出雁唐州之后走江湖十载,见过不少好事坏事,好人坏人,滋味的确不赖,可钓鱼郎这重身份管住了我,使得我不得自在,举步朝东西南北,都要听上位安排,谈何志向。” 足足一两炷香功夫过后,颜贾清才堪堪将油灯中的灯捻修罢,点起灯来自行落座,自言自语道,“但说起志向,其实还是有几个,比如令雁唐州风调雨顺,百姓人人得有自足,比如在这片天下多走动走动,见许多人,明许多理,最好顺带把天下有名有姓的酒水都喝一遭;颐章南郡当地的酒水够烈,但总少了点什么滋味。” “前辈这等高手,脾性都挺怪异。”温瑜也缓缓落座,难得说起句玩笑话,却是引得颜贾清轻笑,“高手就是高手,不怪异些,人家提起奇闻逸事的时节,岂不是显得干涩了?说书的赚几两银钱不易,我们这些书中角儿,总要令脸皮迥异于人,才能让人家赚得多些,是这理吧?” 闲话不叙,昏黄灯火下,颜贾清讲起修行事,施术法褪去鼻头墨迹,再令浑身衣衫转净,旋即开口。 “通常修行,即是以如今五境为基,先得天照应,通达体脉,一境敛含周身内气,使得经络窍穴奇经八脉满盈,譬如每月望日时,月满潮涌并起,内气满盈,则是顺理成章破入至二境,鱼跃龙门。二境内气离体,伤敌破军,御物拦江皆可,不过大多徘徊于身外数丈之内,仍旧算不得神仙手段,属微末本事而已,不足道哉,择精兵百余设伏,便不足为虑,触之即破。” 男子缓和一阵,待到一旁温瑜点头,才开口继续道,“初境二境,大都比不得军中熊虎猛将,修道伊始,难有以一敌百的手段,除却那等通晓神妙法门,或是邪法诡技的大才之人,皆未曾脱开凡俗范畴,以我之见,算不得修行之人。” “邪法诡技?”毕竟是踏入修行时日尚短,温瑜还从未听过这等说法,于是皱眉问询。 颜贾清深深看了温瑜一眼,“比如已被当今五绝除名的南漓毒尊,当初豢养倾城蝉的法子,便是以人血肉生魂喂养,使得不出数年光景,便能蜕变出百来年份的蝉王来,独步江湖,靠得也正是如此。再者毒尊的确是天资卓绝,十载岁月,境界也是追赶上来,一手毒蝉一手五境修为,除却山涛戎之外,其余几位五绝若同他动起手来,只怕占不着半点便宜。” “但你若是想练上如此一手邪法诡技,劝你还是莫要想得太多,”油灯昏黄,可颜贾清仍旧看清了温瑜目中闪过一抹决然,沉声开口,“既然是要入南公山门中,随柳倾修行阵法,如若触及邪法诡技,不需我来管,南公山也自会管。” 南公山向来不以名门正派仙家自居,少了冠冕堂皇的响亮名头,但若真要是徒众修行恶法,南公山自然不容情面,不说情理门户废去浑身修为内气,起码亦会赶下山去,不允踏入山门一步。与山上接触时候已久,颜贾清早已摸清山上人行事做派,故而再看向温瑜时,目光之中的戏谑,近乎是不加遮掩。 “日后这等念头,还是少有为妙,”颜贾清错开目光,剪去燃尽灯捻,神色平淡道,“钓鱼郎这重身份,因种种规矩,故而在天下修行界内,口碑并不算好,历来为所那些自诩正道的仙家山门弟子不容,比之过街鼠强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是身兼邪法,免不得落下个早夭身死的下场,人只晓得毒尊修为高深,手段泼天,却忘了想要练成一门邪法,所受到的打压,并不比老老实实修行少。” 温瑜沉思。 凭借许久以来闯江湖的见闻阅历,不难听出颜贾清这番话,的确是说得在理,邪术终归不足登堂入室,虽说修成过后,可借外物术法的威能,以弱击强,但还未大成的时节一旦露相,难免要受千夫所指,更有无数觊觎术法之人,日日皆有杀身之祸,岁岁皆如偷生,难比登天。 “扯得远了,我且把话头收回来些,”温瑜还要说些什么,男子摆手,丝毫不留余地,将前者问询打断,“路怎么走还要看你,总之到时候接过钓鱼郎的担子,自然会有人指点你路该如何走,犯不着我来操这份闲心。” “三境之上,便可御剑遨游,虽未达到可踏一剑御空,而走九国的境地,可也远超凡夫俗子,步入三境,寻常军甲便有些难以阻挠来去,便是摧枯拉朽;如若遇上万军齐来,不可力敌,若能挡住潮水一般的箭雨,自可御空直起,抽身无碍,四境五境,更是难寻敌手。倘若到达五境之上,纵使一国军甲尽出,亦不好稳压一头。” 说罢男子勾唇一笑,“不过今日要同你讲的,却非是内气五境中,而是内气之外的一派体系,谓之心念境。想来天下九国之中,除我以外,再无一人可知晓心念境的种种秘闻,吴霜不知,山涛戎亦不知,算你小子运气好,才入修行不久,便可见识另一番天地旷远。” 男子却不再继续讲下去,起身,脚步蹒跚,从里屋捧回一瓢水来,水中落满尘灰,可颜贾清却是目露期许,将水瓢放在温瑜怀中,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 “念之以诚,可令苍生起止,天地二分阴阳,不如就从这瓢水试试。”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人情大过金玉翡 山下一派日暮浮云,山上却是不同。天幕似是有王灵官单臂丝绦垂下,那剑气烁烁明光,虽只一线,但仍旧是令天上乱云退缩不已,纷纷让出圈空当来,战战兢兢,怖畏丛生。 “如此超凡手段,岂止五境。”书生轻叹,即便是师父破关,只怕剑意也难与布置下如此场面的前辈相比,一天一地之间,唯有剑气横生,如此心胸与手段,又岂是籍籍无名之辈。 不过如此阵仗下,柳倾也并不慌乱,倘若是留下剑痕之人当真要对南公山不利,何必要等到如今才肯出手,若当真有歹意,那位疑是故人的老樵夫更不会任由此人将剑痕留在此地,故而神情颇为平静。 不过云仲此刻却是苦不堪言,勉强站立,腹中秋湖如见故人,却始终不得出,在丹田里头可劲翻江倒海,形同困兽一般,但却偏偏破不开眼前丹田,索性便冲少年经络中一头扎去,晃荡开来,力道极猛。倒是苦了少年,内忧外患,心中早已将那柄算得上顽疾的破剑骂了个来回,咬死牙关,勉强撑住身形。 柳倾也发觉自家师弟面色煞白,不消去猜,便知是腹中那柄来路不明的剑神意逞凶作怪,回头嘱咐道,“师父先前给过你一枚丹药,实在疼得很,便稍稍咬下些,大概便可压住腹中那柄剑神意的动作。” 少年苦笑,指指自个儿鼓起脸颊,口齿不清回道,“非是师弟没吃丹药,只是这回腹中那柄破剑实在折腾得凶,即便咽下三成丹药,亦是无用。” 柳倾再回头瞧那道笔直剑气时,目光显然多出一丝明悟,“原来如此,先前你在漠城取来的这柄秋湖剑神意,若是未曾猜错,大概与这道剑痕之主有些渊源,甚至留下这道剑痕的,正是秋湖原本主人,如此一来便解释得清了。” 少年仔细回想起来,前阵梦境之中,举步踏云,那时节似乎的确有位剑道大才,借他之口同那青面汉子对谈落棋,亦是有些回过滋味来,于是按下腹中剧痛,试探问道:“要不让师弟我仔细瞅瞅这道剑气,兴许能叫腹内痛楚降去一星半点,也算是舒坦不少。” 书生点头,“这可比观云还要有益处,有何不可。” 山上无事,唯有这么一道剑气矗立,很快便令钱寅瞧见,霎时间神情凝重,瞬息踏入云仲屋舍之中,两手各握一枚奇门度盘,尤为紧张。 怨不得钱寅沉不住心气,实在是近来南公山中诸事临门,由不得不多想些甚,前脚走了山涛戎与一位童子模样的五绝,险些将南公山多年存下的家底损废一空,后脚若是再来位五绝中人,即便柳倾已然稳坐四境山头,亦是难以挨过去。 “二师弟,下回记得叩门再进,如此唐突,哪还有点师兄的气度做派?”钱寅才匆忙进门,便被书生拉住,又是不明所以被自家师兄拽出门来,心头疑惑得紧,可还是微微行了一礼,“师弟有些过于担忧,如此威势的剑气矗立,还当是又有外敌来犯,这才失却了平时自若心性,师兄还请勿要怪罪。” 柳倾哑然,使怪异神色盯了师弟良久,才吐出一句,“怪罪你作甚?如今师父仍未破境,山上能压住事的,也唯有咱二人,我这做师兄的,总是没将琐事处理得条理分明,总要让师弟费心,说来还是我有些失职,又怎会怨你。” 生怕惊扰了云仲观剑,二人便自行去到凉棚中坐下,权当消暑。近来山中几日便逢一场雨,接连不断,也使得山上越发炎热,先前两月还昂首抽节的竹海层林与野花秀草,此刻尽数叫悬空大日蒸得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有耀武扬威的能耐,纷纷低眉顺眼,巴望着能有两棵擎天巨树遮阴挡暑,可到头来终归是蔫耷在骄阳流火之下,再难折腾起来。 这等天气,历来为钱寅所不喜,原是本就体态宽胖,燥热难耐不说,且此刻正是西风,丝毫不能解热,就连微末凉爽气也无,方才落座,便将眉头皱起,长吁短叹。 对面柳倾笑道,“心定自然凉,瞧瞧人家两位师弟,分明是燥热难耐的天景,仍旧能在屋中坐定,你这做师兄的,也要好生学学才对。” “得嘞大师兄,多出这数十两肉来,任谁也坐不住,日头一出就避不得浑身万千孔皆是向外冒汗,难熬得很,哪里能同两位精壮师弟相比,下颏枕着日头都能抵挡一阵,您就甭挖苦我喽。”钱寅顾不得过多辩解,连忙捏个小法门,将周遭灼人热气吹散,这才坐得安生了两分,苦笑着答道。 “其实师弟如今压根无需如此,”书生呵呵一笑,目光狡黠,“这几日以来,师弟就没发现衣带渐宽,抻臂移步轻快数筹,连带着精气神也比往日满当?” 钱寅点头,“这倒是的确。” “所以啊,其实你还得谢小师弟,”书生抬头看向那道千丈剑气,笑得眉眼都弯将起来,“助人者,人恒助之,当得善果。这话当初还是佛门那流传开来的,起初还有不少人嗤之以鼻,非说佛门中人请出一位便能烧出百八十枚舍利,时常跑到禅院外头嚷嚷上一句老菩萨看剑,觉得人家是假慈悲,天长日久,这不也没人说错了?师弟前阵废寝忘食研究丹方,助小师弟持虚丹踏入二境,能得福报,亦在情理之中。” 钱寅却被这番话夸得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是咱家小师弟自个儿争先,我这做师兄的总在山上游手好闲,总也不是回事,能帮上的,自然要多出力气,再说也算不得什么顶天功劳,师兄这般夸,那才是折煞师弟。” 书生白衣翩然,面庞戏谑却使得出尘意味淡去许多,揶揄笑语,“夸你就受着,那般客套,倒显得我像是被你算黑卦阴去不少银子的苦主一般。” 闲扯几句,书生站起身,面皮也归复回原本模样,立身山巅,往天色已然黯淡下来的东方看去,目光炯炯。 “说到佛门,此番那座钟台古刹出手相助,可是出足了力气,佛门七妙中首屈一指的砗磲至宝出世,不知又要惹去多少人垂涎。若是时机到时,最好还是去拜访几回,山中人情贵过金玉翡,咱可不好怠慢。” 历来是至宝动人心,古刹也好,道观也罢,无异于只身单刀赴险关。 第三百九十三章 移步得见天下众妙 自风雪隆冬到夏风燎面,徐进玉已在钟台古刹学枪半载有余,原本疲软体魄,经不空禅师一手调养锤炼,似是将块本来内里冗杂的生铁锻打千百回,清理出驳杂废物,余下枚百炼好铁,筋肉血骨,精纯非常,随手挥枪便是气势如虹,比起初来乍到时节,登楼数重。 分明是古刹中的老僧,可磨炼人的法子,着实是硬朗非常,就连徐进玉这等知晓如何苦中作乐的性子,起初都险些萌生退意,成天折腾得筋骨生疼,乃至听闻不空禅师说话声响,脚筋都是筛糠不止。好在数月光景,硬是被徐进玉咬牙撑将下来,不止枪术棍法乘云之上,体魄更是强健,攀山跃岭如履平地,再无当初颓靡景象。 寺中僧人亦与这位不远千里求学的年轻人熟络起来,空闲时候,手谈一局或是谈些佛法经文,徐进玉也是盘膝坐下,听得仔细,本就是有些市侩散漫的性子,虽说时常嬉闹,不过好在性情随和,同谁人都能开上两句玩笑,日子一长,自然便是同一众僧人混熟,反而似是位不曾剃度的俗家佛门弟子一般,顺风顺水。 “师兄啊,其实叫徐进玉那小子长久留在寺中,也不是件坏事,”仍旧是藏经楼中,老僧不惠往楼下看去,见院落之中,徐进玉正贼眉鼠眼偷了一把晾晒得当的茶干,趁周遭僧人并未在意的当口,猛然塞到嘴里,紧跟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正襟危坐,且附和着一众听经僧人频频点头,不由得笑将起来,“师兄就没想过给咱们钟台寺添些活气?” 言语之中依旧底气十足,可老僧面色,显然比从前枯槁太多,盘坐蒲团的身形,更是羸弱,似乎风来便倒,终是生出老态。 “当然想过。”不空禅师难得亲手煮上一壶茶水,壶中茶如银尖,异香扑面,给自个儿师弟添上一盏,这才接着道,“但也总不能白教一通武艺不是?好容易将这玩心浓重的小子,将枪法棍术的根基夯得牢固,数月以来,我都未曾允他与自家媳妇亲近一宿,唯恐伤了元气,软了筋骨。憋屈如此久,不让他替我走一遭江湖,我自个儿别扭不提,岂不是叫他也白白吃苦?” 不惠淡然一笑,“如此岁数,师兄还是放不下,终日待在寺院之中,却从未静下心来,若是师父尚在,指定又得罚你到禅房抄上几十遍经卷。”老僧停顿一瞬,又继续说道,“不知何时能再瞧见师父,顺带再告你一状。” 不空禅师举起茶盏递给对面形容枯槁的师弟,看不出面色变换,只是强行搁到后者掌中,平平静静应了一句,“说那晦气话作甚,早晚都得见,但毕竟早见不如晚见。” 当了一甲子的师兄弟,不惠法师哪里不明白师兄的意思,和气笑笑接过茶水,呷上一口,才缓缓出言,“喝茶又堵不住嘴。” 分明是调笑言语,但不空禅师这回,却是久久也未搭茬。 木砗磲归属佛门至宝,从不凭持者修为决断威能高低,而是与佛法精深程度关联,修行愈深,则是威能更甚;绕是不空禅师境界极高,可最终持佛宝退敌的,却是老僧不惠。就连这位住持也未曾想到,分明是有些愚钝呆板,只懂固守清规的同门师弟,佛法修为,竟然比入门更早的自个儿还要高上数分。 也正因如此,当日南公山上砗磲显威,竟一时压住山涛戎的泼天修为,且稳稳占住一阵上风,靠的便是不惠堪称醇厚精深的佛法修为。 但以不惠的境界,强行操控佛门至宝,震伤经络不说,极易折损寿数,不空禅师屡次要从师弟手上夺过那柄操纵木砗磲的木鱼,却皆是被阻下,只得在一旁护法。 不惠只说了一句话。 师兄见识过江湖如此天地广阔,既然是故友遭劫,师弟也想出一份力,从前种种都是听你的,这次也听我一回。 藏经楼中,除却老僧嘬茶声响,再无旁的动静。 “师弟啊,要不咱去外头走走?久在寺院之中,委屈你了,寺院中种种事宜,暂且交与别人就是,咱俩年纪已然是土没到眉梢,也该让小辈后生练练肩膀了。”老住持拍拍师弟肩膀,却觉得后者肩头瘦骨嶙峋,相当咯手。 好像只是几天的功夫,自己这位师弟原本还算结实的体态,骤然瘦弱下去,变为极瘦小的模样。 瘦小老僧颤颤巍巍起身,喝光盏中茶水,“也好,许多年都没出去走走了,天下如何模样,已然近乎忘却了。” 徐进玉才踏入侧院院落,便瞧见自家妻子面有不快,明摆着手上挽起针线,可神情却是冷清得很,手上动作也无端强硬起来,将针下布帕戳出六七孔洞来,看得徐进玉不由得浑身一颤。 “不错,还晓得回住处看看,这才练枪棍就数日归家一趟,再让你练练刀剑,怕是大概就要寄回一纸休书来了。”女子面色依旧是冷硬如霜,但瞧见徐进玉贴着谄媚面皮走上前来,仍旧是抖了抖眉眼。 “两日不见,夫人又俏丽了些,都说是世外山林养人,可真要是夫人再俏丽几分,只怕出外时候都要说咱是富贵人家喽。”徐进玉好容易凑到近前,从桌上抓起壶茶水,小心翼翼斟茶,而后恭恭敬敬端到自家夫人面前,“夫人歇息一阵,莫要如此忙,看得心疼。” 女子柳眉倒竖呵斥,“心疼还不回家,真当在寺院之中就不敢揍你?” 徐进玉满脸委屈,“不是我不愿回,是那老住持死活不让,说是练功伊始万万不可外泄元阳,成天叫我在禅房之中定心静气,憋闷得紧,好歹趁着不空师父上藏经楼的时节,这才抽出空来。” “罢了,也不愿在此叫人看笑话,这阵欠下的打,日后再还便是。”直到好一阵后,徐进玉腆着面皮哄过良久,女子才终是转愠为喜,放下茶盏嗔怪道,“怎么衣裳蹭得如此脏?先别忙着其他,将衣裳褪下,我给你浆洗干净。” 于是院落之中,男子赤身练枪,女子浆洗衣衫,脸上尽是欣喜。 第三百九十四章 未尝不利 紫昊境内,剑王山外三百里处,前阵子开起一家酒楼,且不提用得都是上好的木料,瓦片亦是在紫昊皇城内常见的鎏彩大红瓦,经日头晒过,分外清亮可辨。就连楼中酒瓮,都是雕镂得当,酒水清冽。舍得花价钱装点酒楼,自然不多时便引得许多过路歇脚的行人驻足,哪怕不愿耗费那份留宿的钱财,若是手头有闲银,无论如何都要叫上一舀酒水解馋。 紫昊中人酒量均不在小,自然也尝得出酒水滋味如何,同样价码之下,这家新起酒楼中的酒水滋味,可是比方圆一两百里的酒水都要醇厚些,等同银钱,自然要喝些更好的才是,于是不出月余功夫,周遭嗜酒的过路汉子,便不约而同踏入此处,要上一壶酒水,兴许再加上两碟小菜,生意越发红火。 可酒楼主人却从未露过面,更无人知晓此人究竟从何处弄来品相滋味这般好的酒水,这等稀奇事,逐渐也成了这片地界中人茶余饭后口中奇闻。 今日天方早时,酒楼还未曾开门迎客,天雨如酥,三层楼上,有两人披着蓑衣,瞧着像是观赏雨景,可年轻那位分明是满脸郁结,狠狠盯了一眼旁边的老翁,单手撑住栏杆,向外望去。 “您老就甭费劲了,我早就说再不愿修剑,非缠着不放,到头来也是无功而返,何苦来哉?有那空闲,倒不如回山去,伺候那从山野中窜出来的小妖孽,如若侍奉好了,指不定还要多领些赏钱,”男子右臂袖口空空荡荡,竟是位断臂之人,此刻神情却是恼怒,“成天在我这蹭吃蹭喝还不出酒钱,算怎么一回事?” 老翁嘿嘿一笑,把两手揣到衣袖里,“好意思说?在山上哪回不是老子伺候你?清扫院落端酒端菜,连同磨剑这活计都得我帮衬,如此多年下来,还没同你要跑腿钱,喝两壶酒罢了,抠门德行,难怪打不过那野小子。” 年轻人大怒,一脚踢到老者腰间,却是被后者灵巧闪开,落到空处,那老翁口中还不住挖苦道,“瞧瞧,这才几天没习武,身手就退步到如此境地,再这么颓上几月,别说是那天生剑才的野小子,就算是街上走街过巷的地头蛇,也能把你这单臂之人揍趴下,啧啧,堂堂剑王山比斗魁首,如今可是凄惨至极呦。” 一击不中,男子也并未再度出手,而是斜依窗棂,裹紧蓑衣往外看去,但见雨势泼天,整条长街都叫雨帘笼罩,瞧不见远路,窥不得近楼,只情将心头笼起,连点缝隙都未曾露出分毫,顿感无趣。 “修行多年,剑术尚且不如人,有什么法子?打不过便是打不过,休说是一条臂膀,就算失却性命又能如何,我袁本末输得起,既然拿走一臂,索性不练剑,开上这么一家酒楼,不也是可安度百年。” 年轻人话说得相当轻松,可左手却不停在窗根处来回划动。 老翁凑上前,撅嘴嘲讽道,“剑王山上大名鼎鼎的袁本末,原来还是个心性大雅的人物,上山提得起剑,下山放得下抱负,佩服佩服。只是原来怎么没听过你袁本末想要在此地开一间酒楼?丢去一臂,世间种种都看开了,老朽实在心里佩服得很。” 灰衣年轻人并没理会这老翁挖苦,翻了回眼珠,没好气骂道,“还真是有人站着絮叨腰腿不疼,砍去你使剑右手,你难不成还能翻出些浪花?空有剑术无法可施,还不退隐江湖,留着给人看笑话,老子才不干这等没谱的事。” 雨水愈大,敲砸到屋檐之上,水雾横生,唯留燕子未曾找寻到遮蔽地界,尾如刀剑剪帛,过道低飞。 老翁一扫嬉笑之色,“这么说只因失却了右臂,你就狼狈滚出江湖,再不愿提剑?” 年轻人没说话,眯眼看向窗外雨水灌入沟渠,整条路上并无灯火,燕雀惊惶。 “前朝大齐有位剑客,招惹了狠人,早年间叫仇家断去一臂一足,一家老小皆尽削去脑袋,只剩他命大,叫人扔进江中并未淹死,硬是拼着手足磨出半尺老茧,将左手剑练得出神入化,终是立身剑道宗师。上苍垂青你小子,剑术虽不如人,可偏偏却在出山时候踏入三境,凭你的岁数,天底下也找寻不来几个,就这么成天浑浑噩噩,虚度年月,当真是不成器。” 老者说罢从蓑衣中抽出一柄长剑,略微有些感叹,“原本还想送你一剑,此剑乃是我年轻时所用,比不得剑王山主所用,可如何都强过天下九成九的好剑,如今一看,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 “人不堪大用,剑再好又如何,只不过一块废铁罢了。” 老人摆摆手,“你袁本末废去一臂,剑心也跟着废了,回头我差人送点银钱,你就在此地好生做生意,世间行当万千,没准也能过得滋润,走了。” 直到老翁披着蓑衣,接连走下三层楼,踏入积水横生的街道之上,年轻人都未曾有半点动作,只是左手五指敲打窗沿,声声孤寂,于大雨滂沱之中消散开来,听不分明。 惊雷入地。 三层楼上,人影不显。 老翁无故抬起掌中未出鞘的长剑,抵住来人势在必得的一拳,笑意缓缓浮现,两钱狰狞六钱快意。 袁本末单拳打出二百余,震起街间积水无数,一一被老者掌中剑挡下,而身形未动。 如大潮般的雄浑剑气自年轻人右臂空荡袖口中狂涌而出,蛇行虎冲,破开重重雨,不吐不快,狠狠砸到老者掌中剑上,惊雷连惊雷,惊雷起伏。 剑气只情出起,竟一时不知何时可毕,乍泄内气破开长街两旁铺面酒家,酒幌齐齐扫落下来,顺水而去。 “舒坦了?”老翁咧嘴笑起。 袁本末剑气肆虐足足一整时辰,除却酒楼以外,街上再无屋舍高过二丈。 独臂年轻人浑身再无丝毫内气撑起,索性倒到雨水之中,长啸不已,只以左臂拍打积水,状如疯魔。 “天杀的瓦犬小儿剑快,我剑也未尝不利。” 老翁就这么坐在一旁,目光如炬,听着那年轻人时而悲切哭嚎,时而放声大笑,骂得是痛失一臂,笑得是漫天剑气悠长。 条条街也如龙,座座楼亦如山,山平龙伏地,爷有剑气狂。 第三百九十五章 六马并驾,路窄冤家 上齐皇都纳安也入夏时,人人都换上短衫,女子大都着素罗裙,走动之时,也不至于显得太过于燥热;长街之上早有商贾备好老冰,搭起凉棚,招徕过路暑气深种之人歇息,免得中痧中暑,耽搁种种琐事或是公事。 一派祥和之中,有两人驾车入城。 “我说你两位能否慢着些,着急个甚?”守城军士连忙拦下车帐,皱眉责问道,“我说你们这些个忙人,总要在路上耽搁许久,等火烧眉毛才想着驾车赶路,这眼瞅着到城门下头,正是百姓多的时节,怎就是不愿将车帐放慢些,倘若是撞了人,我等这些个年富力强的军卒最多是腰腿酸痛两日,若是撞上老者,岂不是要叫人躺上十天半月?” 车夫瞧着像是位读书人,五官清秀,听闻军卒如此言语,脸上颇为歉意,连忙撇开缰绳下车,拱手行礼,“在下有失,没成想这马儿许久未曾吃着上好粮草,腹中空得很,大概是嗅到城中炊烟粮米香,竟是一时间勒不住缰绳,这才强行冲过关口,惊扰百姓,还请军爷见谅。” 车帐来势极凶,不过好在这书生驾车能耐不差,险之又险地将一众百姓避开,并未有半点磕碰,守城军士也不好数落些什么,只是撇嘴道,“下回切记勿需如此赶,临近晌午行人稀少也就罢了,这才开城仅一时辰而已,正是人多的时辰,不过也怨不得你,下回切记将马匹喂罢再行赶路就是。” 书生再行礼,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开口问道,“敢问军爷,这才刚到辰时而已,怎么百姓如此之多,照常理夏时都该起得晚些,戌时更晚些才该是外出的时候,如今怎么是这番景象?” 军士乐道,“一看你便是外乡人,起码未曾在纳安度夏,如今纳安太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那我便同你讲讲这里头的说法。还是得归功于咱上齐荀相数年前立下的规矩:纳安平日里便是比其余地界热些,兴许是因脚底下便有条四季常热的泉眼,直通皇城御花园内,每逢这时节暑气横生,便更加炎热。咱齐相生怕百姓受苦,于是每每于夏至小暑前后,调出冰窖老冰,托手艺高超的制冰之人制冰粥酒饮,分发与纳安百姓,用以消暑解闷。除此之外,城中亭台之上更有文人聚众,行飞花令或是手谈行棋,居于魁首者,赐莲子花冰粥,听人说是圣上才能喝的上好甜品,若是真能力压中人脱颖而出,咱齐帝都有可能将此人召入宫中许以官职。” 说罢军士缓和一阵,擦擦额角汗水,继续道,“如此阵势,你说哪里还有人安睡?”言谈之中,满是欣慰。 “上齐荀相甚知民意,的确是百姓福分,甚好,倘若是能见上一面,那便是在下大幸。”书生模样的公子看向长街尽头,话虽如此,目光却是幽深如井。 军士举起水囊灌过口清水,拧眉诧异道,“这有什么大幸,你要是在纳安住上一阵,铁定能看到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上下朝堂,健步如飞,浑然不像是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那便是咱们上齐荀相了。” 车帐之中有人抻腰,慵懒嘟囔了一句,“挺好,甭管如何,面上起码做足,这位荀相,看来亦非是寻常之人,徒儿不妨上路,进皇城一窥究竟。” 口气之大,听得守门军士连连撇嘴,自然也就没了继续同那年轻人讲解的兴致,盘查过一番车帐,便摆摆手令二人进城。 车马晃悠之际,周先生从车帐中伸出头来,颇有些困意阑珊道,“徒儿,听那军士讲说,城中有亭台可对飞花令,这原本就是你极为熟络的活计,不知上齐皇城中的文人究竟能耐如何,不如咱去试试,输赢无关,主要是乐呵乐呵。” 前头的公子垂头丧气,摇起马鞭叹道,“闲死师父,累死徒弟,这世道错杂得很呐。” 周可法吹须瞪眼,使劲拍打拍打扶木怒道,“瞎胡闹,让你去你便去,最不济还能赢两桶冰粥来解暑,这一路上过路盘缠饮茶用饭,花销何其之大,真当为师随身带了座银山?如此多年当先生攒下来的银钱,这趟出门险些霍霍干净,你要再不想方设法赚些便宜,咱俩非得给人说书挣钱下榻,甭非要倒腾口舌,去就是了。” 纳安街道极宽,可容得下六马并驾,故而书生驾车时候也未曾在意,只在街道当中打马而行,浑然未曾在意前头有位独行的老者,险些被马匹撞倒,跌坐到尘土里去。 待到荀元拓回过神来,老者已然捂住后腰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吓得荀公子连忙勒住马头,三步并两步赶到老翁近前将其扶起,口中止不住道歉。 所幸老者并无大碍,只是稍稍拧了腰腿,此刻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无需太过在意,是老夫年岁过大,两耳稍有些不济事,还当是车帐相隔甚远,这才没提前躲着点,怨不得少年。” 荀元拓仍是心有不忍,执意请老翁上车落座,起码捎上一段,也能令自个儿心里好受些,老翁接连推辞,可依旧拧不过荀公子,近乎是半推半搀,硬是将老翁搀扶到车帐之中,这才上车回身问道,“老丈要去何处,兴许咱还是顺路,捎带一段正合适。” 老翁坐稳过后,挑眉瞧了瞧仍是困倦不止的周可法,轻声出言道,“老朽正要去那城西口不远处的沧浪亭,听听年轻文人对飞花令,顺带学上几句,和邻里显摆一番。” 只是还未等荀公子搭茬,周可法便睁开一只眼来,哼哼道,“学这作甚,倒不如先学学做人,更有用些。” 老翁呵呵一笑,“起码老朽不会四处惹是生非,更不会去触碰根基国本,这就是比你高明的地方,休想想打压挖苦老朽,这可是在纳安地界,十年前你翻腾不起浪花,十年过后,依旧翻腾不起。” 第三百九十六章 故友舍履 “你说翻腾不起我便翻腾不起?”周可法不住撇嘴,甚至有些轻蔑地往车壁旁一靠,极为散漫地慵懒开口,“明面上贵为一品朝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齐荀相,可若是真排起坐次,只怕你也要往后坐坐,一把老骨头,给天子理所应当,不过给那些个空有权势却无功无德的世家让路,却是极可悲的事。” “像不像一条替人看守朝堂的老狗?” 周可法此番话,说得极为跋扈失礼,可老者听罢过后,却是略微笑笑,不假思索道,“的确像,可老夫以为,给上齐当一条看家护院的老狗,不寒碜,起码能挡住你这等祸乱天下的老癫子,守得山河稳固,不但不觉得跌份,反而是心满意足。” 车帐当中不过数尺距离,但两人唇枪舌剑,交错迭起,无异于江湖比斗。 “早晓得你荀文曲养气功夫深,大概就算我要抽你一掌,你这老不死的也要凑过另半张面皮来挨打,到头来叫城墙厚薄的脸皮震疼自个儿手心,却是让你平白占去了便宜,不值当的。”周可法一向不愿同这老者骂架,索性坐起身来,正色道,“上回算是我棋差一步,竟然被你荀文曲花大价钱请来几位天下难寻的打手,反将我一手,致使我周可法沉寂十载,但这回却是不同,瞧瞧我这徒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心性良善,你拿啥比?” 话说到此,周可法竟是得意不已,斜睨一眼对坐的老者,呲牙笑起。 如今该叫荀相的荀文曲抬头,向帘外年轻人看了一眼,“你真以为,我将荀家一脉贬到青柴去,当真就不管不问了?不论如何都是同宗同源,贬归贬,但到底仍旧是一家,总要有事无事在意些,谁像你无牵无挂,硬是撑着这身将垮未垮的身子骨遍地乱跑,图个什么?自己不消停就罢了,还非要带我荀家后辈子孙,当真是舍弃了一张老脸。” “你懂个球。”周可法哪里是肯吃亏的性子,立马反唇相讥,“这么个日后可成大才的小子,你这老小子还真忍心将他搁在青柴弹丸之地,安的甚心?” 缓和一瞬,周先生才低声出言,“当爹的有错,错在野心甚大,儿郎又有何错处。” 车帐行得愈发快,荀文曲满头白发都随车帐晃动,沉默良久,终是开口出言:“防微杜渐,断草除根,上齐容不得走错一步,更容不得这一脉兴风作浪,外事还未绝,内事自然要万无一失,这等浅显道理,既然明白,何必问我。” “为你口中所谓的家国大业,便要熬毁一棵好苗,倘若这便是治国识士的手段,你也真应当去乡间耕几年地了。”周可法不屑,灌下一口茶水,半点不吝啬挖苦言语。 “别卖关子了,”荀文曲并不理会周可法话中连绵不绝的硬刺,泰然自若反问,“老夫知晓你的性子,必定是来者不善,此番前来纳安,是何居心,又有何意图,不妨说来听听。” 而周可法闻言,面皮之上的轻狂意味,也是缓缓平复,轻声开口,“人之生来,可有几个十载光阴,十载前的一桩事,我周可法还未曾功成,这一趟来纳安,自然要做完。” “都是固执己见的人,这点你我一般无二。”已是满头华发的荀文曲,难得未曾同面前人争辩,而是轻声感叹,“咱这一代人承九国盟约护佑,没历经多少战乱狼烟,但你我肚里都有数,高墙固若金汤,尚不能存世万万年,更何况一纸盟约,更保不住数代和睦。” 荀文曲目光清明,悠悠道,“攘外必先行安内,我在一日,你周可法便不能迈入朝堂一步,眼下你我独处车帐之中,何不凭你修为,先将老夫头颅摘去,也好为日后功成添些保障。” 车帐依旧徐徐前行,驾车年轻人并未回过头来,牢牢握住缰绳,往城西直直而去,只是马蹄声渐微。 周可法不禁笑起,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眼安然自若的荀文曲,摇头叹息,“你知我知你,可却不知我,周可法自从读罢圣贤文章过后,眼中除却苍生,再无其他,既然是要破开这道阻挠天下人千载百载的门闩,何苦要对守门护院出手。荀相年纪愈大,大概是忘却了向来是以理服人,堂堂正正迈步破局的能耐,比我修行上的手段,岂止高过万万层楼。” “那你口舌之敏,可要比你迈步破局的能耐,还要高万万重。”荀文曲抚掌大笑。 周可法也是笑意浓重,拍掌笑道,“彼此彼此。” 分明是寻常车帐,而车帐中一位是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一位是上齐朝堂中万人之上的大员,此刻笑得欢畅,一如棋逢对手,故友舍履相见。 直待到车马停至沧浪亭前,老者才走下车帐,冲驾车的荀公子抱拳道谢,不待后者回话,便自行摇摇晃晃踏入亭中,不再逗留。 周可法歇息一路,也是从车中迈步走下,抻抻腰背,凑到自家徒儿身旁,“车上那番话,听清了没?” 荀元拓面皮平淡,“徒儿一向耳朵灵光,听得真切。” “怎么想的?”周可法微笑,瞧着亭外湖光荡漾,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人家是当朝一人之下的大员,徒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虽说在青柴还算有些名声,可放在皇城纳安这等龙虎藏匿的地界,恐怕墙倒屋塌都能压死好几位文墨大家,纵使是心头恨起,如之奈何?倒不如沉下心来,过后清算。”年轻公子耸耸肩,脸上毫无怒气。 这话说得不假,纳安龙虎之地,文坛兴盛昌隆,且当今上齐圣上酷爱文墨,更是使得文人鱼贯而入,想着没准哪一日便能平步青云,进出紫气城中,名利皆收,如此便使得纳安之内,两步一文人,十步一大家,虽说房倒屋塌便能压住好几位来头甚大的文人,有些儿戏,不过也的确有些道理。 周先生嘿嘿一笑,将左臂搭在徒儿肩头上笑道,“什么文坛大家,不值一提,为师看好你。” 第三百九十七章 飞花六百,一夫当关 沧浪亭上,天子稳坐,朝臣却实在是有些少,唯有文武各二,分次列坐开来,除此之外,唯有两位抱刀侍卫侯着,亭台之下屯有百来位精壮士卒,扼守住亭台南北两条小径,再无其他。 “荀相来得有些晚了,想来今日也未曾坐轿乘车,不过圣上已然落座许久,未免有失礼数。”其中一位武官皱眉,本就是满脸横肉,此刻皱起眉来,倒是同百姓门面上专司驱邪避鬼的年画相仿,凶神恶煞得紧。 可随着雄壮武官开口,登时便有位眉眼歪斜的文官张口搭茬,“张将军,话不能照您这么说,咱荀相从来都是如此,这点圣上心中亦是有数,一来可彰显朝中简朴风气,二来与民同乐,多听听民间传闻与见解,于国事有益,乃是件好事。” 武官口拙,再者这位其貌不扬的文官讲话,的确是挑不出毛病,就连当中的上齐圣人,闻言都是略微流露出些许笑意,也就不再去驳天子兴致,闷闷道了句此话有理,便不再言语,而是正襟危坐,往湖中心凝神看去。 不多时,一位老翁分开军卒,大踏步往沧浪亭而来,行至亭口时,连忙屈身行礼,“老臣荀文曲路遇故人,来迟许久,还请圣上降罪。” 久久未语的黄袍男子抬手虚托,温和笑道,“如此多年,荀相还是荀相,恪守君臣之礼固然是好事,但寡人以为,你我除却君臣这重关系之外,亦属忘年之交,何必如此拘泥礼数;再者今日行飞花令的文人学子还未乘舟而来,荀相算不得来迟,一路步行劳累,快些起身就是。” 言语之间,尽是袒护之意,引得两位武官面色略微有些艳羡,但却并无多少嫉意。 上齐国中谁人不晓得荀相口碑极好,更是尽心辅佐两朝天子,并无有半点结勾党羽扶植亲信的举动,更兼清正廉明,何况棋术与学识,均是稳坐当朝头名,除却一笔字写得有些不尽如意,此外种种,均是百载难遇,故而尽管是心头有些艳羡,也断无理由去嫉妒这位尽心国事的荀相。 老翁道谢,却依旧规规矩矩行罢君臣之礼,道过句万岁,这才起身做到天子身侧,拭去鬓间汗水,等候湖心游船。 “想当初这老鱼湖斗飞花令,还是荀相上书建议,自从办起后,文人身有登台拜官的地界,接连许多年下来都是人满为患,各方文士学子竞相争去头名,倒是也热闹得紧,不知今年可否引出几位身负大学识的年轻后辈,为朝堂所用。”黄袍男子轻抿口茶水,颇为感叹道,“眼下举国繁荣,朝堂亦是四平八稳,百姓更不必为温饱忧心,实是上齐幸事,荀相以为如何?” 老翁点头,“圣上为百姓分忧,的确是贤君所为,至于老鱼湖斗飞花令这一节,最初更是圣上起意,老臣不过是遵循圣意,这才试探上书,皆因圣上明理纳新,才有如今盛况。不过恕老臣一言,今年这飞花令头名,已然有主,圣上若是予以重用,恐不合适。” 不过两句话语,却引得男子有些摸不清意味,扭过头来狐疑道,“荀相这番话,寡人的确是有些费解,前些年飞花令选官受赏,大多如今都迈入了三品之位,最不济也是讨到了身四品的官袍,为何独独今年的头名不可重用,荀相还要为寡人好生解惑才是。再说荀相从未提起过还会掐算功夫,飞花令头名,您是如何知晓的?” 坐在头前座位的文官亦是附和开口,“荀相此言,下官亦是听得糊涂,前些年皆是选取头名踏入仕途,倘若今年不予以重用,只怕会凉了士子学生的心意,不妨直说,也好让圣上与我们几位臣子解去困惑。” 就连一旁两位雄壮武将,都是将一双铜铃眼目眯起,看向安然端坐的荀文曲。绕是身在纳安皇都,久在官场之中,两人见识已然比寻常武官高过许多,可仍旧是理顺不清,这位荀相葫芦当中究竟藏的什么老药,于是也不着急搭腔,而是静静等候老者出言。 荀文曲依旧不紧不慢拱手行礼,缓言答道,“多年前老臣亲手定下禁令,使我荀家荀籍一脉迁出纳安,去往西北青柴安居,此事圣上亦是心中有数,不过今日老臣前来沧浪亭时,半途却是遇上了位年轻人。若是臣未曾认错,那年轻人应当就是荀籍长子荀元拓,其父野心甚广,当初险些祸乱朝堂,其子虽自幼才思敏捷,又怎能堪大用;二来朝中三品往上的重臣,大都未曾到告老还乡的年岁,况且世家后辈已然到了入朝为官的年纪。” “一枚败手棋子,如何比得上数十手妙子,故而老臣才语及方才,说是飞花令头名已定,且不可重用。” 天子语塞,好一会才低声道,“荀相啊,寡人早就同你商议过,那荀籍心术不纯,与其子无干,既然是天生才气,理应也有自身的见地念头,父过子还这等事,并不妥当。况且同属荀氏一脉,荀相便莫要如此严苛了。”旋即上齐天子抬头观瞧,瞧见湖面两旁,已是有千百文士立身舟上,旋即面色便放晴许多,喃喃自语道:“寡人还真想见见这位荀家后生,听荀相的意思,此人学识应当是极高才对,纳安此番老鱼湖飞花令,上齐全境通晓学识之人鱼贯而入,若能摘得头名,寡人送他一个三品之位,又能如何?” 文武皆是应声行礼,纷纷道圣上贤明,唯有荀文曲神色萧然,直直看向湖中。 飞花令题以冰书二字为引,舟船接连涌入湖心,顺次应答,击鼓七声以内,或是同他人道出诗句重复者告负,可谓奇难,但自从有位不擅擎舟的年轻文人入场过后,便有奇观显现。 周遭尽是架船对令者,而湖中自始至终,唯有一人立身舟上,神态平淡,口展莲花。 对出飞花令六百道,静候四方船来。 分明一张口舌,却似沙场阵前,一夫当关。 第三百九十八章 映入一帘春好处 南公山上冲天剑气,直到三日过后才有消散迹象,剑光化为迢迢云气,散于天地之间,并不久留,似乎同多年前以此等剑气伤敌的剑客那般,快意随心,不吝去留尽随心意。 而在这三日之中,云仲更是从未动过身形,盘坐屋中,仿若蚕食般将这道磅礴剑气中蕴含的剑道精气神化为己用,近乎三日粒米未进,凡事皆抛诸脑后,只一心悟剑。就连钱寅观瞧时候,都是心惊不已,特地找来大师兄商议,说小师弟莫不是有些走火入魔,整个人上下都消瘦过一圈,再如此下去,只怕是要饿坏体魄。 而柳倾只是远远望过一眼,便摇头道,饿上几日并不见得有坏处,而错过这道冲天剑气,只怕往后许多年便再难有此等机缘,且随他去就是。 大师兄柳倾历来关照一众师弟,可此番出言,却是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即便钱寅如今瞧着少年悟法有些心惊,可亦是不愿叫小师弟抛开机缘,因此只得暂且作罢,留待剑气消散过后,再做打算。 如此一道剑气,不只是南公山上下皆震,就连整座颐章境内,境界颇高的修道之人,皆是心中有觉,再者南公山护山大阵,只可遮去凡人耳目,对于修行之人,譬如薄蝉纱衣一件,全然不可遮掩,也正是因此,颐章全境内的修行人,许多都行至南公山外百里,也意欲略微分去一杯羹汤。 对此,柳倾并未有过多举动,兴许是不愿理会这群修行人的心思算盘,故而只是亲自下山走了一趟,不知同那群意有所图的修行人讲了甚,随后便调转云头归来山中,而自此过后,一众修行人竟是搭起营帐,就停驻于山外百里处观瞧剑气,南公山与修行人,相安无事。 期间温瑜从山下归来,欲拜入柳倾门下,不过后者仍旧觉得有些不妥,便只允以一个弟子名头,并未行过拜师礼,但依旧是将阵法掰开揉碎,缓缓教与这位来头甚大的记名弟子。阵法艰涩,尤其以入门奇难为最,绕是云仲原本行字极佳,先前也迟迟未能入门,但温瑜却是不同,踏入飞来峰山门之前,便凭一己之力摸索出阵法入门精要,如今经柳倾教授,阵法一途上的能耐,更是如长江大河,进境迅猛。 闲暇时候,温瑜也学着钱寅模样,坐到南公山山巅长阶处,朝那道云仲屋内的壮阔剑气望去,只是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那位年纪比她还浅些的师叔,成天观剑有何用途。 不得不说终归是紫銮宫少宫主,南公山上除却柳倾性子向来温和之外,其余三位的性情,都多少有些怪异,倘若是当真瞧不上眼,任凭来人是五绝之首,还是天子御前的达官显贵,这三位爷都连眼皮都不愿抬,尤其是沉心于剑的云仲,当初硬是以方入二境的修为,拎起剑来要劈那久负盛名的山涛戎,若是说将出去,恐怕江湖无人敢信。 但即便是如此,温瑜也同山上几人相处得极好,不过几日功夫而已,便可缠着钱寅带自个儿到山林间逮兔捉鸡,窃去赵梓阳大枪藏掖到丹鼎下头,似乎从上而下,都是极对脾气。 但更多闲暇时候,少女还是摸到小师叔屋舍外头,有模有样去观瞧那道盘桓未散的剑气,只是瞧过许久,亦未曾瞧出什么门道,只好悻悻离去,接着叫二师叔钱寅给自个儿占上一卦。 “怪哉,如此好的一个女娃,撇开出众天资不谈,更是动静皆宜,性子爽利,为何道首偏偏不愿收入门中,当真是怪事。”钱寅躺到长阶之下的卧牛石上,口中叼着枚糕点,横竖是想不通道理。 一旁赵梓阳身着短衫,浑身汗浆横流,将大枪扛在肩头之上,许久才将气息喘匀,张口接话道,“前辈高手总与常人不同,咱觉得这位师侄脾性甚合心意,道首兴许便不觉得如此,再说道门历来少有女弟子,倘若随意收归门下,难免落下什么口舌,道首是何许人也,自然有自个儿的度量远虑,咱俩操心个甚。” 大概这阵子以来诸事繁忙,着实是将钱寅累得浑身乏困,如今才刚躺倒下去,便有些倦意,听闻赵梓阳如是言语,啃去半枚糕点,颇有些讶然笑道,“哎呦,老三终于也是开窍了,这半载的南公山,果真还是没白待,都晓得如何揣测人心了,比师兄我强。” “总得学点东西,眼瞅着快要及冠,总不能光凭这杆枪说话,”赵梓阳嘿嘿一笑,鼓鼓肩头筋肉,“就师弟这二两肉与掌中枪,如今下了山,只怕也说不出几句话来,提前学学如何处世,知晓揣测旁人心意,总要比只靠身手说话稳妥些。” 钱寅挑指,喃喃道,“比我强出许多,过后下山若是混着功名,甭忘提携师兄一手。” “那当然,咱俩谁跟谁。”赵梓阳扛枪傻笑几声,突然发觉身旁有鼾声起,侧目看去,才发觉钱寅已然沉沉睡去,睡态极沉极深,手中却依旧托着半块糕点。 赵梓阳不禁笑笑,轻手轻脚站起身来,瞧瞧钱寅睡态,“辛苦师兄了。” 可旋即少年就从师兄手上夺下那半块糕点,悠哉悠哉往空地上走去。 “睡觉还吃甚糕点,我给您收着就是。” 方士吧嗒吧嗒嘴,鼾声起伏。 足足十日,那道可斩仙人脚踝的冲天剑气,才尽数消散一空。 随剑气散去的,还有云仲一身精气神,十日功夫,绕是少年平日里身量还算壮实,也架不住这般苦熬,才收回精气神来,就险些栽倒在地上,浑身筋骨好似抽离一般,连声响动,一时间只差昏厥过去。 十日粒米不进,休说是如今二境,即便是三境中人,也难以真个辟谷,不尝粮米,更何况云仲自身的二境,远比不得旁人,久坐十日以来只以精气神苦撑,如何能得安生。原本在少年以为,观剑不过是收发自如,随心便可抽回神意,压根不妨碍饮水用饭,但那剑气中似有灵智一般,硬是生拽住云仲神魂看去,像是要掀开灵台,将其中雄厚剑意尽数灌入后者脑中,无有半分遗漏,于是接连十日,少年便如与剑气交融为一,剑即念头,通体尽展,这才落得如今地步。 不过得来的好处,少年亦有所察:心念越发圆润如一,以往修行流水剑谱时余下的疑处迎刃而解,仿佛托刀解牛,流畅自然,吴霜所传的数手杀招,更是孕生出许多见解,隐隐之间,已有另开别路,柳暗花明之感。 四下无人,少年挣动爬起身来,恰好瞅见铜镜中憔悴面皮,心头自嘲,分明这回未曾吃痛,可面相却是骤然老去数载,倒还真不如当初跑山劈柴那般滋味。 心头想着,扶住屋舍门槛,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而不过数步,饥倦交加的少年便脚步一软,刚巧摔到一人身上,倒头便睡。 不远处柳倾早有察觉,才要抬步前来,却是将眉头挑起,嘴角略微抽了抽。 这小子莫不是修行出了岔子,不然为何如今色心大起,正巧与那才入门的姑娘撞了个满怀? 少年安眠,末了还哼哼两声,似乎是极舒坦。 云上日斗,鸟雀生情,万里清风浮摆柳,恰如夏时映入一帘春。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一日欢喜便一日 云仲再醒时,却已是整一日过后,屋舍外山林里,几只早蝉已然踩上枝头,震翅不止,听来未曾显得聒噪难入耳,却是有隔世之感。 上齐那处无名镇西,苦楝木极多,连绵层起,近乎要从镇西延伸直十万山中,每逢夏时,皆是有千百蝉鸣迎头腾起,声势壮大。每年这般时节,皆是如此,以至于倘若未曾听闻蝉鸣,镇上人大都会忘却将橱中短衫拿出,纷纷闲聊说今年夏时为何来得如此晚,直到听闻蝉鸣渐起,才觉察出夏日临近的滋味,纷纷褪去长裳。村中少年孩童亦是雀跃,纷纷褪净衣衫,嬉闹着往河畔跑去,欢脱得紧。 而如今大概也是到了少年戏水的时节,河畔之上,却少了位终日腰间别起枚枯枝的少年郎。 少年从床榻上坐起身,竟是许久也未曾回过神来。 人世总有通感一瞬,总觉得午后暖阳晒得刚好,分明已入暮年,而大梦初醒时节,却是以为仍旧身在幼时学堂之中,周遭书声琅琅,远街炊烟袅袅盘桓,许久不得绝。 “睡得有些魔怔。”良久之后,少年挠挠发髻,失笑不已,喃喃自语道,“李大快倘若仍在镇中,只怕如今都已然娶上妻,到时还家,只怕又要同我显摆一番。” 心事如麻,与其在床榻之上胡思乱想,倒不如外出瞧瞧,顺带寻些吃食,才清醒片刻,少年便觉腹中空落,似是前腹早已同后腰贴在一处,稍有举动,便是一阵目眩,再这般下去,只怕还未等觉醒,就得再饿得昏厥过去,故而也不再拖沓,连忙推门而出。 山中已是暑气深重,才出院落,少年鬓间便已见汗,本就是许久未曾进过饭食,再经热风袭面,滋味更是难挨。 好容易跌跌撞撞行至正堂,正巧桌上摆着几碟精巧茶点,清茶一壶,登时便再顾不得其他,只不过数息功夫,便一并塞入口中,这才觉得浑身有了三两分活气,心满意足坐到椅上,舒舒坦坦抻起腰背,脊骨铿锵响动,周身舒泰。 “师弟啊,慢着吃,温瑜姑娘前几日好容易从山下购置来些许从东境运送来的茶点,来回耗费了两三日光景,专门赠与咱大师兄尝鲜,你小子倒是下口极快,这连小半炷香功夫还未到,竟是丁点也未曾剩下。” 云仲慌忙回头,却见正堂之上,早有几人坐定,正以怪异目光瞅向自个儿,尤其是钱寅赵梓阳两人,似乎是耐不住笑意,憋得面庞赤红,正可劲朝云仲使起眼色。 柳倾虽说神情并未有过多变化,可亦是抿住双唇,显得有几分辛苦,急忙冲云仲使眼色。 至于那位温瑜姑娘的面色如何,想来不消少年去看,正如夏时急雨将至,天上滚滚墨云浓郁得很。 “小师弟接连数日粒米未进,也怨不得他,温瑜若是实在不解气,回头待到小师弟缓和过来,叫他自行下山买上数十碟茶点便是。”柳倾正襟危坐,神情却是有些微妙。几人心中皆是有数,温瑜恼怒之处,并不在于茶点叫云仲吃得干净,而是前些日小师弟观剑过后的一桩事,不过也皆是不愿提起,只好以此等言语先行搪塞一阵,再做打算。 可温瑜却是起身抱拳,“不劳烦小师叔费心,温瑜虽说才入山不久,且只不过是记名而已,犯不上为此特地走上一趟,几位慢聊,晚辈前去修阵,暂且告退。” 旋即起身而去,自行前去大阵处研习阵法。 直到此时,赵梓阳钱寅两人才按捺不住笑意,捧腹大笑,瞧着呆愣不已的云仲,横竖是止不住乐呵,半晌过后,赵梓阳才勉强开口笑道,“师弟啊师弟,你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即便是见色起意,你也该收敛两分不是?如今叫温瑜姑娘心生厌烦,往后只怕是无下文可接,实在是可惜呦。” 云仲更是纳闷,拧紧眉头问道,“三师兄,我可是啥也未曾做过,自从这位温姑娘上山,师弟我便于屋舍中观剑悟道,分明未有过多接触,为何要说师弟见色起意?” 钱寅好容易止住笑,接过赵梓阳话头道,“那日你观剑过后,走出门去,刚好那温瑜姑娘在近处端坐,亦在观瞧剑气,却不想被你小子撞个满怀,我与三师弟看得真切。最可恼的是你小子分明同人家撞上,却是迟迟不起身,竟是索性昏睡过去,还是我二人看不过,才将你拽起,看不出平日里小师弟老实持重,临了竟是使出这么一手,师兄佩服。” 坐到正中的柳倾虽说亦是面皮紧绷,可仍是温和道,“两位师弟就莫要调笑了,小师弟虽说举止不妥,但终归是无心举措,来日好生同温姑娘告罪一声,想来届时也不至于太过记仇。今日要同你们讲的事,已然讲罢,小师弟随我来,你们二位收收笑意,且去修行便是。” 接连打发去两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柳倾才携云仲踏出正堂,往后山走去。 “小师弟觉得,温瑜姑娘如何?”柳倾边走边问,相当随意,“前些日听闻你两位师兄说,小师弟似乎是有些意动,这等事,当师兄的本不该过问太多,但毕竟你年岁未足,尚未曾及冠,许多事还是要想得清楚,再行论断。” 虽早料到师兄会提及此事,但少年仍有些局促,寻思良久,才试探说道,“在师弟看来,温姑娘极好,可却偏偏不晓得好在何处,只觉得每日清晨起身,练剑过后若能瞧上一眼,整日便觉得天高云阔,至于究竟算不算得上旁人口中爱慕,师弟也说不出个所以。” 竹林连片,竹叶如海翻滚腾涌,原来夏时烫人风,似乎由打竹林外浩荡灌入过后,腾地变幻性情,清风徐徐可绕腕踝。 “原本我还有几分狐疑,可如今听师弟一言,好像便能分清了。”书生捡起两片同株竹叶,递给面颊有些泛红的少年,“咱师父一向不愿多费口舌,唯独有回坐于竹林饮茶,突兀讲出一席话来,事至如今,我仍奉之为瑶玉。” “生来既定,两叶翩然随风,总有相聚之时,怀之念之,而后坦然离赴,聚散随缘,不过尽人事而安天命。” “少年郎本就该如此,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好羞赧的。”白衣书圣揉揉少年脑袋,朗声笑道,“起码二人相欢,欣喜一日便是一日,至于后来如何收场落笔,去管他作甚。” 第四百章 近水楼台无舟托月 温瑜踏入屋舍一瞬,神情便登时垮塌下来,原本无风无雨,更非是暖阳高挂,此刻却更是骤然低沉,直到一连饮尽数盅凉透茶水,面皮才泛起些许血色,不过眉头依旧挑起,久久不曾平复。 纵使心头百般恼怒,女子方才也没曾流露半分,语调四平八稳,既不曾与那妄动手脚的登徒子闹翻,亦未在一众人面前,令柳倾失却脸面,进退有度。 倘若说前头十余年下来,温瑜可在大元部中横行,取世外蜜浆曝晒成山,整日安居其中,纵使面见大元部宗族之长,亦可造次数度,借紫銮宫名头,全然可横行一域不加顾忌,眼下近一载之间,则是全然不同。一载之间纵马过数境,所谓侠气远,分毫不觉,只觉江湖事事皆艰,燕祁晔似是将路途皆尽掐算而出,一路之上,数回围追堵困,落下满身旧伤不说,初入江湖,种种规矩与成事法子,更是要从头指掌,孤傲如温瑜这般性情,亦是不得不收起浑身锋芒桀骜,缓缓学着旁人将自个儿遮掩妥当,财气身手,未至万不得已,绝不露相。 当初行过平溪驿后,温瑜曾去过处荒城,传闻说是隘口叫山崩阻断,接连数月不曾有车帐送去钱粮,城中幼儿皆是与硕鼠狼犬争食,四五尺高矮,却只有张长凳的分量。 温瑜心有不忍,当即便将身上干粮分与一众幼儿,又将身上银两赠出大半,而后才缓缓出城。 也正是因那笔分量极重的银钱,往后几日,温瑜险些被城中尾随而出的贼人生生困死。 今日亦是如此,即便温瑜恨不得将那登徒子一刀断去手足,当着柳倾的面,她温瑜无论如何也得忍下这一回。 “何来的江湖浩荡来去如风,话本之上的门外汉说辞,不瞧也罢。”一杯沉茶入腹,温瑜拭净黛润唇角,随之也从眉宇冷傲的紫銮宫少宫主,变为凡事谨慎入微,笑意和善的温姑娘。 叩门声起。 温瑜回神,站起身来将双环推开,眉头却又是狠狠一皱。 原是今日诸事不宜,冤家路窄。 “小师叔所来何事,小女子院落屋舍之中干净得很,向来无剑气可参悟,师叔如若实在闲得紧,不如去别院瞧瞧,有无冲天剑气,住处院小,还请师叔移步。”温瑜话语清冷,说罢便要合上院门,全然不愿予这位师叔脸面。 云仲一时语塞,开口刚想辩解,话头却硬生止在舌根处,进也不是退亦不是,眼见得女子将院门紧闭,才堪堪道出一句,“先前之事,的确非在下有意为之,接连修行数日,哪里还顾得上腌臜念头,若非是今日两位师兄告知,在下仍是不晓得此事半点,还请姑娘见谅。” 大概是过于急切,这番话讲得奇快,听来犹如溪水过涧,悬丝走珠,倒确是令门内还未走远的温瑜听出大概。 “你说这小子能成不?”不远处院墙以外,宽袍方士将手搭到墙上,枕耳窃闻,使小声嘟囔道。 身旁另一位短衫少年撇嘴,“我看有些悬,那温姑娘容貌,大概要归属到至俏的一簇中去,甭瞧平日里师弟唇齿油滑得很,但若论起如何讨女子欢心,兴许还不如我;既然是相貌难说当世无双,再不懂得同女子相处的要领,便再无半点长处,近水楼台,总要有舟船可抵江心,才可言得月一说。” 此刻钱寅耳中,女子脚步略微停顿,于是方士嘴角慢慢腾起笑意,“我倒觉得,咱这小师弟虽有诸多不足,可不见得就是没戏,起码占了心诚二字。别忘了按他一贯的脾气秉性,师兄出言,纵使有不对的地方,这小子也是向来不愿当面反驳,最多只是待到但上回山底赏荷时,小师弟可是难得硬气,冲这份心意,我便压小师弟这桩好事可期。” 两位蹲在墙角下的师兄弟对视一眼,意图不谋而合。 “十两。”赵梓阳咬咬牙关。 钱寅撇嘴,“五十两,你小子铁定还有不少银两,甭如此抠门。” 赵梓阳苦笑,“真没多少,山下贫苦,即便是白虎帮上下给师弟凑了些,可最多也不过十几两散碎银钱,要不咱商量商量,若是师兄猜错,便赠与师弟几两碎银,倘若师弟我猜错,我便接连给师兄当一个月使唤下人,捏腰捶腿,端茶奉水,绝不含糊。您看这买卖,亏还是不亏?” 钱寅挑眉,旋即伸出一掌,“接了。” 不过二人击掌过后,又猛然将身形底下,丁点声响都未敢生出。 院落中的女子去而复返,隔着道门平静讲道,“既然是小师叔无心之举,何必特地前来同我这做小辈的辩解,纵使是有意为之,温瑜也断然不敢有僭越,师叔还是请尽早回。” 少年仍旧是慌乱,磕磕绊绊开口道,“那姑娘且先歇息,我就先不叨扰了,改日若是得空,再闲聊不迟。”说罢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女子在院中驻足许久,刚要暗自骂上两句轻佻登徒子,但一时却发觉心头火气已然泄去大半,犹豫数度,横竖是骂不出口,只得抿住双唇,往屋舍中走去。 墙外两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言。 哪里有这般登门致歉的,何况人家姑娘被占了便宜,不论有意无意,礼数如何都要周全些,纵使要遭两句责骂,亦应当安心受着,何曾有过这等不晓事的。 口齿灵便如钱寅赵梓阳二人,一时也是被云仲这举止唬住,面容抽动不止。 “这算哪门子事。”钱寅捶胸顿足,连声骂道,“早知这小子如此不济事,何苦与你对赌,这不是与往江心中平白扔银子一般?可惜我那几两银钱呦。” “要不咱去帮帮师弟,真照他这法子,别说是与温姑娘交好,没准都能给人气下山去,”赵梓阳亦是无奈,单臂靠着墙边,却仍是开口提议,“师弟我中意银钱,但总别因赚这几两钱,就叫小师弟心窝挨刀不是?” 钱寅上下瞅瞅赵梓阳,不知为何突然笑起。 “孺子可教。” 第四百零一章 不可一日无师 接连十几日光景,山上都显得冷清许多。眼瞧便要入小暑时节,吴霜却依旧未曾出关,但后山竹林却是生得越发粗壮茂盛,比起往年,竟是高出六七尺长短,离地愈远,劲风压梢,崩弹力道愈强,就算立身远处,亦能听闻竹干被压弯下来,随后直身而起,破风声响彻满山。 这倒是令赵梓阳有些意动,搁置下参悟枪图的活计,转而持枪踏入后山,站到劲竹下,风来竹倒,少年亦倒;长竹抽身而起,少年也跟着抽身而起,崩风破雾,仿佛自个儿同竹干一般无二,腰腹成节,肩背为茎,足下生根,倒的确是相像。 枪术极重崩挑扫挂,需以浑身筋骨运力,方能成势,赵梓阳此番修行,想来亦是裨益良多。 钱寅倒是终日睡到日上三竿,似乎是有意将前阵子亏空的身量给补充齐全,不过近来似乎又迷上了钻研厨艺,整天除却吃喝之外,便是一头跑入灶房当中,做出碟堪称瘆人的小菜,引得几人连连掩鼻。 温瑜每三日便下山一趟,同那位自称是钓鱼郎的教书先生修行,只不过大多时候,颜贾清都是煮上一壶茶,同这位颠沛许久的少宫主闲聊,有时听温瑜讲讲大元风俗与打狼手段,有时则是自行讲起雁唐州中百姓,最喜饮何等茶水,听哪段小曲,从来未曾讲过与修行有关的话题。但温瑜下山时候,经常能瞧见那位不善口舌的小师叔,急急忙忙上山一趟,随后又再度跑下山去,就连平日练剑的时间,似乎也缩到两三个时辰,虽说心中疑惑,可温瑜从未问起。 与其余几人相比,柳倾则更为怪异些,出门的时候愈发稀少,甚至本该吐纳行气的当口,也罕有人瞧见书生身影,反而是赵梓阳时常能在后山瞧见书生萧瑟背影,独对危崖,不知有何顾念。 “大师兄,小师弟近来修行,好像有些不上心,我与二师兄时常摸不透这小子的起居,一旦问起,小师弟也是闭口不言,此事大概您去说,最为合适。”一身凝练筋肉的少年拽枪而来,坐到长竹根下,随手拾来枚似剑竹叶,叼在嘴里,信口说起,“既然本就经络不比旁人,更应该多下功夫,像如今这般疏于修行,来日总要吃更多苦头。” “确实如此,”书生并未转过头来,依旧向崖外张望,话语缓慢,“但除修行之外,还有其他大事小事需用心挂念,像小师弟这回就是如此,即便是我出面,亲自命他勤加修行,亦是收效甚微,不如叫他自行决断,待诸事捋顺过后,再潜心修行不迟。” 随后书生转身,缓缓语道:“三师弟,假若师父未能破关,南公山又该如何。” 赵梓阳愕然,忘却言语。 “通常破五境者,大都是心念起时,即可破境,天资越高者,破境则越快些,纵使是古时大妖化为人形,经络构造与人有异,也不过一载的功夫,便能跻身五境关口。”柳倾自顾讲说,神情竟是十足阴沉,“师父是何等天资,硬是以四境抵住五位极境出手,虽被逼蛰伏十载光阴,仍能触碰到五境的门槛,如今迟迟不能破境,本就甚是蹊跷。” 柳倾行至悬崖最外端,稳稳立住脚步,见外天高云阔,层云堆叠,若有楼宇现外。 “再者上回我等逼退山涛戎,如今时隔多日,往好处揣测,是因忌惮小师弟手上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亦或者说是忌惮那位隐世水君,但倘若要往坏处想,五绝一众与南公山结仇源头,便是师父当年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揍过五绝一巴掌。凭山涛戎的手腕,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但若是师父破关遇上麻烦,你我之流,便不足为虑。” 书生讲得极慢,但其中凶险,却是令赵梓阳浑身激出一阵冷汗,不由自主打个冷颤,眉峰紧锁。 国事不可一日无君,南公山亦不可一日无师,个中道理,绕是只在山下村落中做过几载帮主,赵梓阳亦是心知肚明。吴霜尚在南公山一日,天下诸雄就需先行掂量一番自个儿斤两,可若是未曾踏入五境,自然便不是跌落境界那般容易,凶险非常,可谓十死无生。 赵梓阳半晌之后,才缓过神来,拄枪站稳,“依师兄所见,应当如何是好?” 书生摇头,“此事无解,唯一破局的方法,在师父手中,我等想破天去,也无济于事,只有等师父平安出关时节,才能将种种后患抵在山外,且安心去等就是。” “为何不告知二师兄此事?”二人一道回返时,赵梓阳突然问道。 柳倾笑笑,长叹一声道,“钱师弟向来性子跳脱,更时常与两位师弟插科打诨,因此等缘故,都觉得他看不透种种远事,或是不愿去细想,可实际上二师弟才是这山中最知晓如何为人处世的那个,比我更能轻易瞧出事态走向,远见极长,我能想到的,他自然早已想到,只是不愿去讲而已。” 书生说完看看少年,捏指起阵,令后者静心,旋即才笑语道,“上山不止修行习武,要学的东西还多,起码从你二师兄身上学来几分,便能在山下做好位显官将帅,可别好的不学,偏偏要打赌。” 少年抬头,正好撞上柳倾似笑非笑的眼光,自觉有错,却亦是将方才心事冲淡,嘿嘿笑道,“谨记师兄教诲,下回再不敢如此了。” 但柳倾摆明不愿如此作罢,挑起眉纹,一改往日温吞言语,利索说道,“下回再说下回,这回却要先领责罚,刚好二师弟近来也无事可做,不如你二人一并前去后山,勤恳修行三五日,先将此回责罚还完为妙。” 待到赵梓阳垂头丧气找上自家二师兄的时候,钱寅早已是醒转过来,坐在床榻之上等候,才听闻赵梓阳脚步声,便抬步朝屋外走去,手中攥着两枚度盘,嘴上哼着算卦打油诗,神情哀怨。 “算来算去算己身,算过婵娟何事圆,而今平白家中坐,祸事突来无卦钱。” “三师弟,头前带路。” 第四百零二章 磨剑过盘马 西郡最乱的地界,莫过于盘马岭一带。此地原本只是处无名山岭,正是因岭上崎岖难行,地势如同龟蛇厮斗,险象环生,任凭是由何处而来的良驹,途径此地,亦得老实盘起四足,不然在这岭上行过百步,早晚要被稀松乱石蹩断马足,滚落山岭亦是平常事,故而才得来这么个凶险的地名,甚是难行。 但此地虽险,想要由南而北出得西郡,近路唯有翻越这一方山岭,其余路线虽说可行,但少说也得耽搁十余天行程,对于西郡中送急镖的镖门而言,着实太过于拖沓。 绍乌镖局近日就接着这么一桩生意,客爷要由打绍乌古镇北上,直抵盘马岭外,随后往颐章北境而去。前半段路途,需镖局中人护送,一来是免得被歹人流匪所截,二是盘马岭地势错杂,稍有不慎休说是马匹车帐滚落山崖,随行几人的性命,只怕都不能护住。这才咬紧牙关,拍出三百两银钱搁在镖局桌案上头,好话说尽,才拼凑出三五十位镖师趟子手来,一并前去盘马岭护送。 也非是镖局当家托大,偏要以三五十人的阵势防范沿路的马贼流寇,而是盘马岭地界实在过于险要,岭上终日碎石滚落,罡风起伏,休说在岭上设伏,苦撑个几日都算难事;至于下岭过后,行不几日便是北境,自是有军卒常驻,鲜有人胆敢当着颐章军的面,行劫掠之事。 故而此行最难处,仍是在于如何安稳翻越盘马岭,经验比之身手更为重要些,当家如此安排,其实甚是妥当。 今日车队行至盘马岭外五十里,眼见得天色已晚,镖头吆喝一声,登时车队便缓缓停下,一众人起炉生火,打算饮上碗暖身羹汤,再用干粮。 “韩小子,怎么哪都有你,我要没记错,这十来天功夫,你都已经跑过六七趟镖了,少说也得屯下大几十两银子,急着回乡娶亲?” 一位壮实汉子从篝火旁拿起两碗肉羹,紧走两步坐到乱石上,递给旁边少年一碗,随后不怀好意笑问道。那少年接过碗来,摇头自嘲,“先谢过老哥,不过赚银钱这事,可不是为娶亲,而是得拿去还债,总要无债一身轻,才敢想着娶姑娘过门不是?” “瞅你小子这模样,似乎也不像是嗜赌成性的那类人,更不像是家中过于贫寒的一流,我与几位老兄弟起初还猜,你韩江陵是哪家隐世宗门的弟子外出历练,模样清秀却使得这么一手重剑,凡俗门派哪能练出来。” “说对了一半,”少年笑道,“隐世宗门不敢当,再者那等地界也难寻踪迹,我倒有心去拜师学法,人家仙家也不愿收;但后半句模样清秀四字,在下就厚着脸皮笑纳了。” 汉子咧嘴大笑,“这还没等说你小子胖,便先行一步喘上了,倒退个十年老子还未进这行当时,皮相可比你俊秀许多,那当真可是十村八店远近闻名的的俊后生,前来说亲的,险些把我家门槛都踏平喽。” 少年重重点头,“我觉得也是,即便是许老哥如今风吹日晒,面皮起皱,亦是威武不凡,走一个?” 姓许的汉子也不藏着,皱着鼻翼骂道,“你这鼻子忒灵,但凡是想将好酒留着慢慢消受,早晚便能叫你闻见,给给给,喝去喝去,甭跟别人讲。” 接过葫芦,少年也难得说几句好话,捣捣汉子臂膀,“自个儿藏着作甚,好酒总要配好景,眼下景致荒凉,自然要寻好人饮酒,小弟我先饮为敬。” “你韩江陵要是好人,我便是咱颐章镇北大将军,”汉子见少年一口喝光多半葫芦,肉疼不已,朝准后者心口便是一拳,“爷这是好酒,不仔细品品滋味,岂不是浪费了?慢着点喝。” 入夜时分,仍是难免有些冷凉,从盘马岭北一路浩荡刮过的浓重雾气,就如同落下场小雨般,林木枯草尽是蒙住层水雾,就连裹马篷布上,都是不时有水珠滚落。 许姓大汉并不急着歇息,而是撇开一众镖局中人,独自找上那位正在溪水旁磨洗重剑的韩江陵,张嘴便问,“韩小子,你觉得此去盘马岭,凭咱们这些人手,多还是少?” 韩江陵此刻正将手中那柄墨刃重剑杵于溪水之中,使块粗糙残破的砺石磨刃,肩腰并动,运力之时,周身筋肉流淌,抬头见汉子跑来,愣了一愣,不过还是张口答道,“不遇贼寇,人手算刚好,但倘若是遇上不测之祸,眼下这三五十位虽说身手不低,如何都显得单薄。” “咱镖头此番,实在是有些轻看这盘马岭,”汉子同样叹气,坐到溪边乱石上叹气不迭,“其余人我不知,但我侄儿家便离盘马岭不远,前些年许多家都受过贼人劫掠,乃至有不少良家姑娘,都叫这帮来去无踪的贼寇糟蹋过,最终村落上下背井离乡,一齐搬离,这才免于再受欺凌,这等虎狼穴,万一若是撞上贼人成群结队,闹不好真要丢命。” 韩江陵没搭话,只是一下下磨起厚重剑刃,清瘦侧脸,反是越发冷硬。 汉子被唬得一愣,旋即便摆手说道,“甭磨了,听得怪瘆人,深更半夜里磨剑作甚,听得心烦。” “无事,想起来几位老朋友,上回走大镖,尽数死在路上,就剩下我一个死里逃生,都是极好的人,说起来还挺有几分想念的。”韩江陵仍旧磨剑不止,掬起一捧溪水,泼洒到剑刃上,“天下贼人皆一家,此番倘若遇上,还要再讨些账回来。” 仅是泼水一捧,可杀气却比方才磨剑举动,还要浓郁数倍。 汉子其实挺想讥笑几句,你小子虽说使得一手好剑,可怎么都比不上镖头手上那对峨眉刺厉害,真要遇上大批流寇,累吐血也不过劈死两三个。 但到头来只是低沉回了一句,“回头甭忘算上老哥我,干走镖这行的,谁人不愿多杀几个贼人,没准多杀些,日后好友同乡,便不至于做旁人刀下鬼。” “是这个理。”韩江陵点头,继续开始磨那柄漆黑如磨的重剑。 剑鸣声声,杀意层层。 第四百零三章 大人难得 自打贾校尉受命留于西郡,辅佐林大人治理郡城之后,日子便一日比一日好过起来,终日轻车熟路摸到林陂岫府上,蹭些吃食茶水尚不在话下,甚至连正午时分,都要来蹭上一餐饭,气得林陂岫在府门口立起块牌匾,上书贾贺与贼人不得入内,但依旧拦不住贾贺日日来访,全然未曾将那牌匾放在眼里。 今日正午,贾贺才蹭过一餐饭,毫不客气将荤菜扫灭大半,吃得极为熨帖踏实,可晚间又是借林陂岫宴请西郡当地乡绅士子的空当,前去狠狠揩过把油水。也就是当着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林陂岫才堪堪忍住胸中怒火,席间好言好语,顺带还将贾贺抬了一手。 这等场合下由林陂岫引荐与众人,自然是分量极重,一众乡绅士子也是上路,纷纷举盏,觥筹交错之间,险些将酒量深厚的贾贺灌倒。 酒席散去,宾主尽欢,林陂岫才踱着四方步走到贾贺身旁,见后者已然挑不起眼皮,才鸡贼一笑,“贾老弟当真海量,二三十人轮番敬酒,竟也能撑足两个时辰,若非早就知晓颐章军中禁酒,我倒真有些觉得贾老弟平日便善饮。” 难为贾贺此刻还能说出话来,强撑醉眼,一把扯住林陂岫袖口,含糊不清道,“我这酒量,比起林大人,可当真不值一提,酒席中敬林大人的轮数,要比下官多上好些,您林大人如何能抵住?这才叫海量。” 如此僭越举动,林陂岫却不气恼,顺势坐到贾贺一旁,挑了碟未曾下筷的小菜,吃上两口,才缓缓道,“此话可不敢当,我那点微末酒量,今儿个席间随便挑出一位,捉对饮酒,都得要了我半条命去,怎能与贾老弟相比。” 贾贺挣扎起身,使一双醉眼看向正窃笑着的林陂岫,“这话何解?” “既然是林府家宴,席间所供酒水,还不是我一手定夺?”林陂岫得意道,一张面皮越发鸡贼,“方才侍女上的几坛酒水,其中酒水可都是早已被我倒光,换为上好蜜浆与色泽相近的茶水,甭说是两坛,纵使喝上十坛八坛,不过是多生二两肉罢了,何来醉酒一说?” 贾贺怒目圆睁,跌跌撞撞起身,走到上座处拿起酒坛便是猛灌一口,蜜浆入口棉柔,并无半点酒水滋味,气得叫道,“林大人这也忒不地道,分明是酒宴,如何还要使这么一计。” 林陂岫老神在在,同样也叫道,“你小子成天来我府上蹭饭,倘若我不用计坑害你一回,岂不是成天都要跑顺了腿脚?此番令你多喝些酒水,略施手段罢了,真当我林陂岫好说话,去自个儿住处开伙去,实在若是不会做,我送你几个丫鬟仆从,甭成天往我这蹭吃蹭喝。” 可旋即林大人便品出不对味来,拧紧眉头朝贾贺看去,越打量越不是滋味。 贾贺今日所饮酒水,乃是他专门挑的烈酒,以西郡独有的蒸酒法子酿成,辛辣醉人,即便挑几位大元嗜烈酒的雄壮汉子,恐怕都喝不下两坛,可贾贺却生生饮光了四五坛酒水,若说先前醉眼朦胧倒还情有可原,如今却能站起身来,着实令林陂岫吃了一惊。 灵光乍现,林陂岫挑眉问道,“难不成贾老弟也使诈?” 贾贺没言语,只是学着林陂岫方才模样,一步三摇,走到自个儿座位后,指指身旁一枚瓶肚圆润的盛花瓷瓶,终是不再假装醉意深重,笑语道,“林大人安排的上好烈酒,想来价钱也是不低,出京城后,再想捞油水,只怕不简单,哪里敢随意浪费,都叫属下趁众人抬头饮酒的功夫,喂了您这大叶雪棠,想来亦是能长得枝繁叶茂。” 林陂岫险些恼得背过气去,咬牙切齿道,“这大叶雪棠,乃是我专门命人从茶棠郡送来,万千海棠当中,数年才可出一支,金贵得很,搁在皇宫内院都是极相称,你小子却拿烈酒喂,当真是暴殄天物,罚你十年俸禄都算少。” 话说到此,也就是林陂岫不通武艺,不然真能生出一棍揍晕这贾贺的心思,那瓶中的大叶雪棠,确是海棠之中异种,即使茶棠郡盛产海棠,数年下来,也不过产出一两支大叶雪棠,价钱自然居高不下,却偏偏被贾贺毁去,眼瞅着难以成活。 “拿天大功业换一盆破烂雪棠与几坛烈酒,大人觉得这笔买卖,是赔还是赚?”贾贺凑到林陂岫眼前,学着方才后者模样,也是夹起几根小菜放入口中,笑意神秘。 林陂岫不屑,“真要有这天大功业,你还能拱手相赠?有那百来号可杀二境修士的人手,起码在颐章也能横着走,还会将这好事交于我,净同我瞎扯。” “大人如今掌管西郡,属下安敢随意调配军卒,”贾贺不以为然,甚至语气有些怪异,“辅佐大人安顿好西郡种种事宜,乃是圣上密旨,当然要部下出谋划策,动用浑身能耐相助。西郡历来不好管辖,一是有南公山坐落境内,火候难以掌握,手伸得过长,难免仙家人物会心头不爽;手伸得过于畏缩,又难以理顺清楚种种麻烦,二来民风彪勇,百姓性子直爽,得失尽在一举,更不好拿捏。 “依属下之见,大人不妨从最对的地方开始,历来新官上任三把旺火,烧得地界越正,火光才可越加旺盛。” 林陂岫从未想过贾贺能同他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一时间心头惊喜参半,甚是费解道,“这些事都是你凭自个儿脑袋想出来的?莫不是喝过两杯酒水,先人上身?” 贾贺大笑,“大人如是奇木异树,自有青雀仙鹤停驻,小人不过一株低矮灌木,可亦有狡兔刨有三窟,盘桓周遭,至于那为属下出招的狡兔是何人,待到风声过后,属下自会领他来府上认门。” “甭来,否则又添一张白吃饭食的嘴,从前要是养得起,如今倒是的确养不起了。”林陂岫嘴上如此说,目光中却满是笑意。 “大人难得。”贾贺瞧着外头弯弯明月,亦是笑得爽朗。 第四百零四章 雌虎过山 盘马岭上空,天色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镖头便差人将镖众逐个喊起,自个儿则是叉起腰来吼道,“砸了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懒货,万一要是耽搁行程,将你们扔到苦寒之地,干上两三年死力工都赔不起,不趁着天色尚早,贼人还没歇过劲来赶路,在此处赖着算怎一回事,都给老娘撅起那截枯枝来,甩甩露水,赶紧启程。” 楚镖头为人,历来在镖局流传甚广,乃至于在绍乌古镇之中,都是传扬开来:分明是女子身,肩膀力道却比壮汉还要强两分,刀马纯熟不说,一双峨眉刺使得大开大合,气势更是强过男儿,凭两条碗口粗细的腿脚立身原处,收拾三五位武艺精湛的镖局汉子,并不在话下,凭这身本事,才逐步坐稳镖头一职。 不过最为出名的,还是那张荤素皆出的口舌,就如方才这般,愣是将一众镖局中的汉子说得面红耳赤,连忙爬起身来,不敢怠慢。 韩江陵与许磐一向起得极早,所以并不等楚镖头开腔吼人,便已靠在镖车旁看热闹,果不其然楚大镖头今日又是脱口出句妙语,使得两人一阵苦笑。 “这回我算是晓得,楚镖头为何敢带着三五十人上岭了,”韩江陵摇头不迭,“这厮气势脱俗,仅胆魄怕是就足足有斗那般大,撞见山涧虎豹都得凑上前去斗上一斗,更别提遇着匪寇,倒是难说胆量大,究竟是好事坏事。” 许磐瞧着楚镖头身板,连连咋舌,“不好说,胆量过小的,入不得这行当,胆量太大的,又容易吃横亏,想要找个折中的地界,实属不易。我估计咱们这位镖头,八成是托生时候走错过地儿,本来是一员沙场猛将,却偏偏投到女儿胎里,倒是可惜了。” “许老哥这是看上眼了?”韩江陵难得说句俏皮话,接着就被汉子骂回来,“看上楚镖头,我可真是活腻味了,虽说我兄弟生得雄壮,可如何也经不起这体格,韩小子你可得嘴下积德,千万甭把哥哥我往火坑里推。” 韩江陵眨眨眼,“许老哥还有位兄弟,怎么从未听提起过?” “我那兄弟,从我降生便形影不离,从来没去过别的地界,夜里都是互相把持入眠,天底下除却爹娘之外,跟他最亲。”许磐鸡贼笑起,抬头却瞧见楚镖头早已往这边怒目观瞧,连忙闭紧口舌,缩头便走。 却见那身形奇壮的女子也不吭声,只是阴阴一笑,抬手便打出枚物件,直奔汉子后腰而来。 而风声过后,汉子并未中招,而是在一旁的韩江陵先行开口,温和道,“楚镖头,咱都是一座镖局中的熟人,许老哥嘴碎些,平日大家都晓得,略微警示即可,犯不着下手这般重,伤了和气,丝毫无益。” 少年上前两步,将那只峨眉刺递还给女子,压低声音开口,“我幼时乡间流传过这么个说法,学堂之中的女娃,发髻被谁拽得最多,那谁便倾心于这女娃,纵使吃过不少苦头,仍旧甘之如饴。” 旋即少年不着痕迹地抽身而去,只留下位极壮实的女子,盯着掌中那支峨眉刺,皱眉许久。 倒不是为韩江陵这番话,而是讶然于对方的身手,实在过于快了些,虽说她将峨眉刺掷出,原本便未曾使上多少力气,至多便是蹭腰而过,划出道浅伤而已,但这少年的身手,竟是未曾看清如何出手,便将峨眉刺轻轻掂到两指之间。 寻常峨眉刺便罢了,但她所使的这对峨眉刺,一柄便有足足二三十斤,如此重的兵刃掷出,必定是力道刚猛,此刻却被两指捏住,仿佛手捏悬针一般。 清晨时分雾气仍旧未散,但并未有人在意,镖局行当整日里风吹雨打,遇上浓雾,实在是习以为常,登岭前将马蹄掌上敲入数枚横嵌木条,再令三五人腰间系绳,一并挂到马缰绳上,免得滚落山岭,镖局众人便登程上路。 行至半途,韩江陵无意间举目观瞧,却见山外雾气如泉滚地,甚是壮观,刚好叫后头许磐撵上脚步,气喘道,“这算什么景致,等爬到盘马岭顶上,往北看去,盘马岭周遭无路,直至壶口峡豁然开朗,可窥见北境百里城关,又有浓雾滔滔似江流,那才当真是奇景。” 等到许磐走到少年身边时,才发觉眼前这小子脸上,连丁点热汗都未出,登时错愕,“你小子真真不像常人,盘马岭如此陡峭的坡道,你却爬得如此轻快,这脚力搁到哪都算是顶了。” “以前叫人逼着练过不知多少回,早就习惯攀山了,再者闲暇时候常去山中行猎,贴补家用,一来二去当然不缺力气。”韩江陵却是随意答道,笑言说:“许老哥这也不赖,我看镖局上下,走岭最轻快的两位,也唯有你与那位楚镖头。” 提起这茬,许磐可是一扫疲态,傲气道,“那可不,甭说别的,就凭哥哥这身壮实体格,还能翻山过岭如履平地的,绍乌古镇可不多见。” 旁边一位趟子手听得直撇嘴,出言挖苦道,“一日不吹嘘能憋死不成,瞧瞧人家韩小兄弟,爬到半路愣是连几口大气都未喘,你这累得都险些跌辈的,还有脸吹。” 说话这位,直到如今韩江陵也不晓得本名为何,只晓得镖局上下都愿叫他丁二筒,起因便是这位瘦如枯柴的中年汉子,极喜举着两条铜筒,往里填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枯叶,随后使火燃着筒头,畅畅快快吞下两口烟尘,说是没钱买上杆烟袋锅,只好用此物替代,抽着也巴适。久而久之,倒是人们大都忘却了此人本名,只以丁二筒称呼。 韩江陵也凑近闻过一回,只可惜那烟雾实在呛得紧,险些熏出泪来,往后任凭丁二筒再劝,少年也不愿再上前,只远远躲开。 闻言许磐反唇相讥道,“还有心思说我,瞧你喘得那德行,再不少使几回铜筒,到老怕是走几步便要憋背过气去,赶紧收声就是。” 丁二筒自知理亏,不过话语可不见露怯,呲牙揶揄道,“爷自个儿快活似神仙,你这俗人不知其味,甭在这瞎扯。” “几位看来是行有余力,竟是在此地闲聊起来,要不给几位沏壶上好茶水,让各位解解口干?” “那感情好,”许磐刚搭腔,便发觉脑后一阵凉气,登时便闭紧口舌往岭上窜去。 身后正是楚镖头手摁腰间峨眉刺,怒目而视。 盘马岭今日雌虎过山。 第四百零五章 步步为引 1许磐与丁二筒见势不妙,拔腿便走,可苦了还站在原地的韩江陵,刚要迈步上山,被身后那位比自个儿高出两三头的楚镖头叫住,只得背剑站在原地,和和气气问询,“赶路在即,不知楚镖头有何事?” “韩江陵是吧,”壮硕女子也不掩饰,使手背擦去面门几滴汗,与那少年面对而立,“要不是记性有误,你似乎是不久前才到镖局中挂的名,如此年纪有这等身手,实在不易。” 韩江陵点点头,“镖头说笑,不过是在生死之间走过几回,身手瞧着像回事而已,哪里敢与镖局前辈比肩,真到生死一瞬的地步,还要托镖头与前辈多照拂,才可保全性命。” “可不是瞧着像回事,寻常武人,接不下我这峨眉刺,就是颐章东境两大帮中的宗师出手,也断然不会托大到用两指硬接,小兄弟的身手,绝非是经几回生死便能有的。”楚镖头讲话极直白,三两句便已切入空门,平静看向少年,“我楚筠说话,历来不卖关子,更不愿学那些市井中人弯弯绕绕,问得要是直白些,多担待就是,大不了走罢镖后自罚两坛酒水,过后还是兄弟手足。” 闻言韩江陵亦是惊奇,暗自对这位镖头有些钦佩: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的,起码是胸中纳有三分豪气,对于镖局行当而言,有这么位镖头,确是难得,当下拱手行礼笑道:“楚镖头既然把话说到此,想来也是将我韩江陵看成是自家弟兄,在下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畅言。” “韩小兄弟来绍乌古镇前,不知在何处谋生立命?”楚筠亦不拖沓,直截问道。 “颐章西北路画檐山,做走镖的行当,从齐陵押镖,过万里沙送至集市中,只可惜没走过几趟,便遇上硬茬,镖队上下活口,大概就剩下我一个。”说话时,韩江陵目中阴翳一闪而过。 “难怪韩兄弟举止老道,全然不似才入行的雏鸟,”楚筠叹道,“都说是宁走西郡八千里,不过画檐武陵关,关外大漠里头的马贼,刀耍得花哨不说,出手就是绝户的狠招,咱镖局若是拉出关外去,指定也剩不下几条活口。” “不知韩兄弟师从何门?”楚筠亦知晓分寸,于是并未在方才那问上过多停留,调转话头笑道,“据我所知,擅使如此重剑的,唯有贴近颐章东路的几处小门小派,但听韩兄弟口音,全然听不出颐章东边的腔调,而是极地道的颐章官话,却是不知一身过人本事,究竟是从何处学来。” “剑术本为一家,细重短长,并无分别,路数更是大同小异,”韩江陵爽朗笑笑,“实不相瞒,弃长剑而修重剑,更易摸清运力的要领,若是能举重若轻,在下的剑术,还能再往上迈进一阶,这亦是本门长辈所交代的,再深入些的,恐怕在下不便过多透露。” 楚筠点头,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知晓问话不可过度深入,点到即可,再者韩江陵这番话语,密不透风,并无半点含糊不清的地方,当下疑心便打消大半,同样笑道,“日后若是久留在绍乌镖局,遇上那等不长眼的寻衅,报我名头便是。” 韩江陵抱拳,“在下先行谢过了,如有用得上的地方,楚镖头尽管知会,自然不辞。” 身为一局镖头,许多事自然要盘问清楚,起码心中有数,才好携领众人安心押镖,楚筠此举,并无半分不妥,但许磐知晓过后,免不得又是一阵不齿。 不过韩江陵此刻并无心同许磐闲扯,而是瞧着近在咫尺的盘马岭顶,神情晦涩。 盘马岭顶极狭窄,直到走过至高处,才可踏入宽阔地界,一来崎岖难行,二来倘若马匹在此处受惊,只怕是难以从心而行,跌落至岭下去也未可知,而眼下便已近乎入夜时分,镖队上下苦苦攀过一整日岭,皆是不愿再挪动半步,乃至有许多体魄稍差些的汉子,胡乱饮过碗羹汤,便随处选个地儿沉沉睡去,竟是无心用饭。 许磐亦是累得浑身酸麻,但还不忘偷着骂上两句楚筠,说这婆娘催得紧,若是换成旁人带镖,如何都要以两日功夫攀山,免得劳累过度,哪有像楚筠这般催促众人,一日踏上山巅的。 与许磐不同,丁二筒并未暗地叫骂,而是挑了处乱石横生的落脚处,极舒坦地躺下,往两枚铜筒中压上枯叶,接篝火点着,吞云吐雾,神色都是显得极巴适。 “许老哥,楚镖头此番举动,在我以为,断然说不上有何错处,但也有错处。”韩江陵抬头望向天上月,眉头深锁。 已是临近望日,月圆如盘,浩大雾气与篝火尘烟当中,甚是朦胧难辨。 “盘马岭这等地界,我还从未走过,今日才发觉此地奇险,”见许磐凑到近前,少年随处捡起枚碎石,往土中画起,“如若非是盘马岭难登。恐怕在此设伏劫掠的马贼,断然不在少数:山巅逼仄狭窄,两旁陡峭,全无落脚处,而十里山路外却是豁然开朗,许老哥走过多年镖行,也应当知晓在此处遇袭,九死一生。” 许磐蹙眉端详良久,面色越发凝重,迟疑开口,“但在此处设伏,未免有些过于涉险了,抛开山势难行不说,在这等地界埋伏数日,只怕是白费功夫,再者流寇怎知,咱们镖局此行只有三五十人手?” “许老哥说得不差,但还有几件事,大概是遗漏了,”韩江陵由打地上拾起两枚石子,不紧不慢开口:“既然是流寇马贼,当然要以劫掠谋生,出盘马岭走北境中这段路途,无外乎就是那些人家,撇开是富是贫不提,起码还能让这些贼人劫掠些值钱物件。” 说罢少年将一枚石子搁在盘马岭图画外,一枚搁在盘马岭南,“可既然老哥先前提过,此地百姓多半不堪掳掠,迁去别处安生,如此可供贼人选的,就只剩盘马岭以南。” 少年拿来一枚石子,话语不断,脸色于篝火中更是显得冷硬,“西郡历来是棘手处,朝廷每任掌管西郡的大员,大都不愿大刀阔斧驱散匪寇,只求保个大概安稳,故而你我身后除却镖局以外,无人可依,流寇倘若下手,许老哥以为,是否会有半点顾虑。” “可韩兄弟还是未曾讲明,流寇怎知我等于此时节过山?”许磐一时未曾想通。 韩江陵指指篝火,又指指天上,竟是笑道,“不需提前太多,只需一夜功夫,自可上山。” 圆月如镜,冷芒萧索。 第四百零六章 再携三尺 “再者,镖局行当,一向不愿多带余粮,十日路途,大都只携十四五日的粮草,以求轻装赶路,走远路的倒是会提前预备上许多粮草水囊以备不时之需,但此番过盘马岭,去往北境,当真不算长途跋涉。”韩江陵言语不停,并不在意许磐越发阴沉的面色,“马贼只需随身携上几匹殿后马匹,满载干粮清水,将狭窄处阻塞住,若是到那时节,又当何如?” 不消韩江陵特地去说,走镖多年的许磐亦是能想得通彻,倘若流寇马贼尚有余粮,整行镖队,皆是进退两难,既冲不开北向下山路径,若想退回绍乌古镇,亦是难以摆脱身后流匪侵袭,蚕食之下,即便有侥幸脱身者,只怕亦不过二三。 那处数里外的狭隘道口,倒真仿佛是蛇颈七寸,只待将镖队一众拦腰截断。 “韩兄弟为何不尽早言说,如今篝火已然点起,镖队上下行踪暴露无遗,倘若真是引来流寇马贼,我等都要横死在此处。”经方才寥寥数语,许磐已然是惊出一身冷汗,此刻更是懊恼不已,连声叹气。 从始至终都较为平静的韩江陵苦笑,“今儿个白日里,楚镖头在半路截住小弟,仔仔细细盘问了一番,话语中尚且有提防之意,我若直截同楚镖头言语,说要镖队上下灭去篝火,恐怕还要引来许多疑心;再者说我不过是个寻常趟子手,就连镖师还未够格,眼下这些纰漏,也是方才前去观瞧过地形才临时琢磨出的,实在不赶趟。” “眼下应当如何?”许磐眉头险些剜入额头当中,急切问道。 “许老哥稍安勿躁,且去同楚镖头商议一番,尽量将篝火灭去就是,至于方才的火光烟雾,只能寄期于浩大雾气遮掩,未曾令山外流寇瞧见。” 对此,韩江陵也只得摇头叹息,若非是方才闻听鹧鸪声起,无意间往山下观瞧,就连他也未曾想到将种种事串到一处,而今堪堪想清,也只得如此安慰上两句。 但以楚筠历来做事的法子,究竟能否听从劝诫灭去篝火,仍是两谈,这便是少年最为头疼的第二件事,休说是他,即便许磐亲自去劝,亦难有收效。 容不得再多考量,许磐三步并两步便赶至楚筠歇息的地界,一时也顾不上究竟能否叫峨眉刺在周身戳几枚窟窿,与满脸怒容的楚筠简短商量数句,掉头而返,不过数息之后,后者亦是站起身来,抖落身上披挂毛毡,吩咐两位守夜的趟子手灭去篝火,亦是走到少年眼前。 “看来楚镖头也觉得,在下这番话说得有几分道理,韩小子在此谢过。”韩江陵历来不乏礼数,起身抱拳行礼。 “镖队在外,自是要小心为上,”楚筠摆手,示意免礼,旋即目光阴沉道,“倒是我算计不周,方才许磐与我言说一番,才察觉出其中的隐患,方才篝火已然暴露在外,若有补救的法子,还劳烦韩兄弟告知则个。” 这番话倒是令韩江陵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就依楚筠颇有些刚愎自用的性子,能脱口而出这番话语,实在不易,但偏偏楚筠此刻面皮依旧平静,似乎压根也未曾觉得难以启齿。 韩江陵深深吸入一口夜里凉气。 “在下以为事至如今,最妥当的法子,不如先行差遣数人开路,起码与镖队大部相距一里,率先探明下山路径,免得被埋伏在原处的流寇所袭;一里以内,首尾皆可相顾,倘若真个遇袭,命人将马车围于四周,裹上厚重毡布,起码亦可苦撑一阵。”韩江陵说罢,又是沉吟片刻,旋即再张口道,“楚镖头此番算是接的散桩生意,原本旧部,如今仍在绍乌镖局否?” 楚筠不消细想,便知弦外之意,登时皱眉道,“眼下只是起疑,若是此刻派人手来援,是否有些小题大做?” “与旁物相比,人命最重。”韩江陵抬眼看向楚筠,言语骤然生出冷意,“比起令旁人白白跑上一趟盘马岭,我猜楚镖头定是更不愿瞧见这三五十人横尸岭上,更不愿瞧见绍乌古镇数十户人家一片缟素。” 楚筠目光猛然失神一瞬,语调登时柔和下来,“既是如此,就依韩兄弟所言。” 自是一夜无话。 临近日出前一时辰,许磐便已束好衣袍,托起一巴掌冰凉山溪,拍到面门上头,霎时间周身震动,神智清明。 闻声韩江陵亦是睁开双目,站起身来略微抻了抻腰腿,看向天际云雾。 这一夜冷寂无篝火,雾气湿襟,发髻都险些能滴出水来,难以平心定气,可谓是相当不踏实。 “许老哥起得甚早,”少年笑笑,竟是未有大梦方醒的懵懂之意,利索起身,顺带将重剑负于身后,使鹿筋系紧,轻声冲许磐开口。 “早醒些,趁这功夫热热手,指不定今日便要同人生死相向,临阵磨刀总不是坏事。”经昨日韩江陵一趟分析,绕是许磐平日里总觉前者年纪尚小,乃是小辈,如今亦是以平辈相谈。 许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手上两柄上好的直刃长刀,与一身堪称登堂入室的滚刀招,统共一十六路,虽说算不得刀招千变万化,但胜在乱战之中极为粘人,双刀平展步步紧跟,前些年遇上伙流寇,久战不下之际,硬是被他这手滚刀撞到贼首眼前,两刀劈碎后者天灵盖,这才使得镖队化险为夷。 这时节楚筠早已挑选了位平日伶俐的趟子手,挑出匹快马,吩咐往镖局中请援,紧跟着便是扯起粗重嗓门,唤起正酣睡的一众镖队中人。委托押镖的那位富态掌柜,昨夜亦是未曾睡得安生,困意沉重,刚想爬下车帐同楚筠说上两句,却被后者一双巨眼瞪了一回,只得悻悻钻回车帐,愣是未敢吭声。 除却韩江陵与许磐以外,楚筠又挑出五六位身手颇强的镖师,几人一并持起兵刃,放轻脚步,缓缓往山下摸去。 韩江陵背负重剑,腰间却又挂起枚三尺长短的物件,以布匹包裹,丝毫不露。 岭下幽深,浓雾包裹,葫芦口外本应豁然开朗,如此浓重雾气之下,却如渊海。 第四百零七章 试锋 几人下山算不得快,许磐双刀之上,已笼住一层细密水珠,身形动摇之际,汇为流水,顺刃槽滴滴而落。 “许老哥有对好刀。”韩江陵低声笑道。 “刀不赖,不过刀招更好些,”许磐同样将说话声压得极低,“早晓得韩兄弟剑术足可登堂入室,此间事了,你得同我好生比划比划。” 楚筠往身后斜睨一眼,两人登时噤声。 几人至葫芦口外,只差百步,就连楚筠的粗犷心性,都是将峨眉刺分持左右,免得有磕碰声响,避过沙石地界,踏软土缓步前行。 再一炷香功夫,几人才堪堪摸至狭隘道口,放低身形,楚筠点起火折,冲身后猛然一晃,旋即便将火折收入怀中。一里之外镖队缓缓停住,马匹亦是早先便衔住笼头,蹄下垫住柴草,故而缓行之下,近乎无有一丝声响。 楚筠嗅嗅,旋即眉头紧皱,“此处碳火与肉羹味极浓重,且那羹汤,似乎是以耕牛所制。” 不仅颐章,天下数国之中,皆有法度讲明,耕牛不允食之,更何况寻常百姓,绝不会做这等杀鸡取卵的行径,故而道口外生火食汤之人,已然可断言非是良善之辈。 许磐凑上前来低声道,“眼前统共有多少人手?” 楚筠胆魄极大,手扶土石,伸头瞥去一眼,神色凝重,“少说亦有近百来人手,且马匹亦是三十有余,端的是一伙大贼,没准便是肆虐于北境之外的那伙贼人,以镖队上下人手,真若是强闯,只怕要尽数折在此地。” “敢问镖头,那位趟子手快马赶回绍乌镖局,而后集结人手,赶至盘马岭,大概要耗费多久时日?”思量片刻,韩江陵还是开口问道。 https:// “返程路途亦是崎岖,再添上召集人手与赶路的功夫,起码也要凑足三日光景,而这三日之中的变数,恐怕极多。”楚筠一筹莫展,摁住额角喃喃自语道,莫说是其他,镖车距离葫芦口,如今也不过一里远近,贼寇久等不及,迟早要差人前来观瞧,到那时节,只怕便要迎着百余凶狂马贼硬行突围,如今所做的预备,全然无用。 “既然已然到了此处,静观其变,且先探听些虚实。”楚筠所忧心的几件事,韩江陵亦是心中有数,且不说这三日之中马贼如何作为,即便是那趟子手回镖局搬来些人手,除却出门走短镖的,上下也只剩堪堪不过百人,身手更是参差不齐,纵使撞天运能勉强挨过三日,死伤也绝不在少数。 几人纷纷将耳侧贴到土石壁上,屏气凝神听去。原本乃是军中的法子,将缸瓮埋入土里,而后附身听取周遭动静,若是耳力极好的军卒,相隔十里亦能闻听马蹄翻动与步卒踏地声响,如今被镖局一众借来探听风声,甚是合适。 “这耕牛肉当真是极老,咱在北边逍遥的时候本要随手牵来,那老货还偏偏要舍命护着,叫我一脚踢得背过气去,估摸着是去了半条命,哪成想这肉柴得咯嘴,晦气。”不远处有人叫嚷,将一截吃剩残骨甩到地上,响动沉闷。 旋即便有人接话骂道,“知足吧,下手不知轻重,怨得了谁去?原本弟兄在临近北境的地界过得滋润,偏偏不知收敛,割去几十口人的脑袋,竟是叫那群刁民撇家舍业举族搬离,咱弟兄们便只得跑到此处打秋风,还不都赖你们?” “几个乡野村民,杀便杀了,不打紧,实在若是闲得紧,大不了咱越过盘马岭,往西郡里快活,听说那绍乌古镇也是富裕得紧,倘若杀到镇中,不比在这苦苦蹲守过往镖队强?”那人并无顾忌,丝毫未曾在意。 不消韩江陵抬眼去看,便能觉查出一旁的许磐周身震颤不已,浑身怒气涌入头顶,满脸杀意。 “许老哥且先收收怒气,以我等几人,即便是冲杀出去,也难报此仇,不如再等一阵,另做打算。”几人中大概唯有韩江陵清楚许磐底细,故而自然知晓,为何凭后者的过人心性,依旧按捺不住胸中火气。 许磐本就是绍乌镇人士,只可惜双亲于疫病之中早早过世,只留许磐与一位大兄两人相依为命,待到许磐及冠,后者听闻临近北境地界耕地广阔,便将亲眷迁去;而许磐年少习武,更是时常在镖局外转悠,得了当年在任总镖头的一套滚刀法,便留在绍乌镖局。若非是性情言语颇有些不讨喜,更不愿拉帮结派,以许磐的身手功夫,虽然逊于楚筠,但总能捞来个镖头当当。 听闻韩江陵此话,许磐握刀双手才略微松弛下来,但神色依旧是暴怒。自家大兄与侄儿,恐怕亦是被劫掠欺凌多年,才不得已弃去耕田屋舍,转而逃回绍乌,虽说两人皆未曾同他谈及此事,不过仅是数年光景,自家大兄双鬓,已是尽数染霜,分明才过不惑的年纪,单瞧面相背影,竟是与花甲老叟无异。 而正是这等节骨眼上,异变骤起,兴许是雾中鸟雀低飞,惊了镖队马匹,一头至雄壮的马儿猛力掀起车帐,直冲坡下而来,绕是有两三位眼疾手快的镖师匆忙上前拽车,亦是顶不住这股巨力,虎口险些崩裂,却依旧止不住连马带车直冲山下。 “各位,兴许这便是天意。”韩江陵听闻身后车马奔腾,再见那马儿舍命脱逃,登时便知晓是如何一回事,苦笑道,“原本还想尽量待到援手,如今看来,确是有些奢求。” 马匹受惊,纵使蹄下垫有柴草,踏地声与车辕滚动声,亦是在寂静山岭中传出甚远,眼下已然是有贼寇脚步声四起,摆明是躲藏不得。 许磐闻言直起身子,将双刀掂掂,狞笑道,“既然早晚都要撞上这伙贼人,倒不如如今就拼死几个,哪怕是一命抵一命,咱也算为绍乌古镇与北境百姓出得一份力,起码在镖局行当里头,咱死得不憋屈,指不定来日流匪尽除的时节,还能有几位说书先生编撰起几页书稿,叫后生晚辈听听,绍乌镖局这几位,死得带种。” 楚筠没搭茬,只是默默拽出峨眉刺来,使绳索捆到手上,仔细闻听脚步声响。 其余几人亦知无路可退,纷纷将兵刃掂到掌中,神色凝重。 “既然如此,算上小辈一个,难为许老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韩江陵从背后摘下重剑,笑容满面。 “昨日磨剑溪畔,总要试锋芒几许。” 第四百零八章 盈盈 原本流寇距葫芦口便只有一线距离,此刻听闻马嘶车滚,登时便有十来人跨上马匹,往山上催马而去。 不得不说这一众贼人准备极足,马匹铁掌皆是钉得极坚实,即便是岭上乱石层层叠复,亦能勉强奔起,并不必在意蹩住腿脚,故而来势极快。 耳听得马匹方才起势,许磐当先踏出一步,掌中双刀摆开,硬是矮下身形,往葫芦口当中奔去,仅瞬息功夫,断去头匹马一对前蹄,趁马上端坐那匪寇身形不稳之际,两道刀光上挑之际,已然削去贼寇面皮与一边肩头。 滚刀最适乱阵之中死斗,更加之收矮身形,步伐奇快,更难捉摸身影,再者如今许磐已然撇开诸般冗杂念头,出刀更是无所顾忌,仅仅是一趟突兀滚刀杀至,便已毁去一骑,凶威赫赫。 楚筠与其余几位镖师亦是倾力出手,借地势猛然跃起,两柄峨眉刺专走心窝,登时便使数人气绝,仅剩坐骑冲出数十步,长嘶不已。 反观韩江陵却是并未有这般声势,重剑亦是起伏,但大都是奔腰腹而去,大都破开贼寇肋腹,虽说伤势瞧着血肉翻飞,却并不至于登时殒命,如此缓步前行,一剑快过一剑,竟是生生抵住十余骑,朝葫芦口外步步紧逼。 如此气魄,登时便令发觉异状赶来驰援的一众流寇心惊,但好在于北境烧杀掳掠多年,早已不比常人心性,凶顽暴戾得紧,故而大都也未曾生出多少惧意,纷纷呼哨一声跳上马背,直冲葫芦口而来。 “真有前来送死的,爷还未曾去寻你,竟是不知死活杀到山下来,”方才开口那流寇捋了捋腰间刀,呲牙一笑,旋即冲身后吆喝道,“小子门,送上门的好肉,哪有不尝几口的道理,随爷剁去脑袋,待到劫了镖车,冲到绍乌镇里头,自有赏钱娘们儿分发。” “要杀了那使重剑的小子呢?”一旁有位身形雄壮的流寇开口问道,似乎很是有几分跃跃欲试。 “赏银五十两,绍乌镇里的美娇娘,随你挑。”眼见得少年一口剑又挑死两人,头目亦是有些发狠,“典青你身手出众,若是能将那小子一锤打烂脑袋,甭说是五十两,这镖队车帐中货物钱财,你自取半数。” 流寇亦不是什么轻松活计,总有被官府兵卒逮着的时候,更免不得战死几位,虽说这股流寇贼人势大,但平白无故叫人杀过十几人,总是有些肉疼,故而这位平日里最为暴戾的三当家,一时也不去计较钱财得失,便冲典青允诺道。 汉子拎起双锤嘿嘿一笑,“三当家豪气,老典当然舍得出力,那小子不过是在镖局里学过一招半式,若能抵住老典双锤,那才是有假。” 韩江陵面色不变,抬剑迈步走到许磐身旁,一剑劈断旁边伺机偷袭的流寇脊梁,闪过马匹冲撞,随手再起一剑,生生将那马腿拍得歪扭,开口道,“许老哥,眼下才打退十余骑流寇,吃得住否?” 许磐抹了把脸上血水,抄地上啐了口道,“不碍事,我这滚刀尤适步战,这流寇虽说马匹甚众,不过归根到底并非是好马,骑驭能耐更是差劲,凭我老许的本事,再挡几轮也是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可韩江陵眼尖,许磐持刀两手,虎口已然有些绽开,八成是剁马腿时被震至崩裂,身上伤处不多,但已然有些苦撑的意味。 随行几位镖师之中,已然有两位腹背中刀,勉强撑着周遭巨石,还不忘抵挡奔腾而过的马匹贼寇,楚筠虽情形好些,但眼下却被数人围住,纵使身手过人,一时也难以突出围去,毕竟以数人之力硬抵几十流寇,哪怕身手高强,亦是难寻便宜可占。 而远处更是有数十人踪影闪动,形式更为不妙。 韩江陵收回目光,缓缓摁住腰间那枚布匹包裹的物件,神情微变。 少年身侧土石轰然迸溅,一对重锤猛地落下,紧跟着便是如潮一般轮流压下,葫芦口外硬是土浪翻腾,犹如黄蛇滚地。 “小子,战时还胆敢分神,当真不把典大爷搁到眼里?”典青扛起双锤,撇撇阔口道,“还真以为是什么经得起爷爷几锤的角儿,没成想竟是个方出江湖的雏鸟儿,无趣无趣。” 可尘土才方散去,典青目光却是微变。 那少年重剑有些歪斜,但身形依旧挺直。 “能抡的起一对重锤,即便是入了军伍,沙场阵前亦有一席之地,却偏要与一众贼寇同流,倒是可惜。”韩江陵叹气,但脚步依旧不停,越行愈快,至汉子身前十步时,已是宛如虎狼势头,猛然跃起。 一剑压顶,典青举捶运力架住重剑,另一锤却是直奔少年空门,凭臂膀中如此膂力,倘若这锤吃得瓷实,恐怕便要凿烂肚肠,见少年迟迟未动,典青亦是心头一喜。 金铁声磕碰。 典青右臂被巨力震退,掌中一对重锤险些脱手,连忙倒退数步,瞪向那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 韩江陵却只是撇开手中坑坑洼洼的重剑,往不远处许磐方向看去。 汉子左肩已是无力地耷拉下来,血水如注,连脚下砂土亦是染得血红,只剩右臂堪堪能握住长刀,仍旧死战不退;楚筠掌中峨眉刺已是瞧不出原本铁色,小腹亦是血肉模糊,强撑着与许磐背后相靠站在一处,已然是强弩之末。 在场几位镖师,已然有两位咽气,死在马蹄之下,其余几人苦苦相撑,仍是难抵周遭数十人围斗。 一里之外镖队亦是被流寇瞧见踪迹,登时便有数骑压进,护车镖师趟子手亦是无暇他顾,将镖车护在身后,连番苦战。 少年的确算出此处有伏,可唯独未曾猜到这伙流寇究竟有多少人手,单单是镖车地界,前后调度,岂止六七十人。 流窜于盘马岭南的这部流匪,少数亦有二三百之数,全然不可敌。 于是在典青眼里,少年将腰间那柄物件抽出,解去绳索布匹,两指摁住水火吞口,轻轻叹气。 有浮光乍起,盈盈如水波横流。 第四百零九章 好吃否 典青此前从未见过这等古怪光华,起初还当那少年拔剑生辉,可旋即目光便是狐疑。 立身场中的韩江陵并未拔剑,可剑鞘外头却是有光华流转,如雀投怀,围绕少年上下翻飞浮动,甚是好瞧。 流寇之中唯有数人知晓,这莽汉典青的来头并不小:仅手头双锤便足有六七十斤沉,纵使搁到颐章大小军营之中,这般膂力,如何也算是能坐到军校的位置,更何况典青使锤极轻松,通常是轻描淡写便可抡出几十锤,毙命在典青手底下的,大都死状极为凄惨,而典青却是不以为然,且时常行这等暴虐之举,除却流寇中几名当家谁人亦奈何不得。 传闻说是典青还未入伙前,因天生力猛,再加之经络开阔,叫一位仙人看中,原本打算收入门中当个关门弟子,可临到山门的时节,年纪尚小的典青却是一言不合便将山门外两位道童打得险些昏死过去,惹得仙人动肝火,故而才将这脾气暴戾的小子扫地出门。 不过仙人碍于情面,亦是传授过两招外家招数,可典青却始终以此作为打家劫舍的手段,向来不行善举。 如此一位莽撞巨汉,很快便令颐章北境外这伙流窜多年的贼寇瞧上,入伙头个月便坐上统领位子,仅次那三名头目,乃至于有些平起平坐的架势。 绕是典青灵台愚笨,不过跟随那位仙人的时节,亦是见识过不少修行仙家的手段,但像眼前少年这般手段,的确是见所未见,故而难得抛开轻蔑神色,转而冲那少年吆喝道,“前头那小子,你那是何野狐禅手段,真以为放出两道光来,大爷就不敢砸烂你那脑瓜顶?” 数骑流寇从韩江陵身前踏过,方才抽刀朝这少年的头上劈砍,却发觉掌中刀被震退半尺,才欲驳马调转身形,再冲上前一回,臂膀却无端滑落下来,滚落马背,当即便是惨嚎数声,不过不出几息,便被受惊马蹄踏死,血水横流。 于是葫芦口外局势越发奇异,周遭尽是流寇乱阵,唯独有位少年独对莽汉,步伐缓慢,却是稳如山岳,周遭有浮光似流水缭绕,人马不能近。 典青即便再不灵光,亦晓得眼前少年极古怪,一时便运气周身,横是将浑身筋肉内敛,双锤摆开,直奔韩江陵而去。 本是仙人随口传授的不入流外家功夫,可在典青使来,却是极为得心应手,生生将浑身似峰峦起伏的筋肉藏纳收束起来,但力道不减反增,单足踏地跃起丈许高矮,冲韩江陵盖顶而来。 反观少年,依旧未曾出剑,只将腰间水火吞口摁住,徐徐推剑一指。 剑光涌动,二人交错开来。 典青双锤被削去近半,少年挽簪发髻散开,但仍是走出数步,将吐露一指的剑刃压回鞘中。 “许多年未曾打得这般痛快了,”典青使残缺双锤撑地,直起身来回头,怔怔瞧着那少年笔直背影,不知为何乐道,“爷平生不结善果,专喜为祸一方横行无忌,今儿个才算遇上回高人。” “小子,给爷留个名。” 少年携剑光再度诛去两人,这才头也不回道,“南公山四徒云仲,今日送过你一程。” 典青点头,“名字好,剑也极好。” 旋即莽汉腰腹中猛然淌出血水,跪死在地。 少年一路走至楚筠与许磐身旁,不消盏茶功夫,便斩去周遭流寇,面色亦是一阵泛白,轻声同仍旧心惊的二人道,“在下这剑气初成,怕是再撑不得炷香功夫,两位不妨先去助几位镖师脱困,往山上镖车处救场,葫芦口外,在下自有手段挡住流寇。” 许磐伤得极重,大概是腹脏受过刀伤,口鼻都止不住溢出血水,一旁楚筠肩头扛着半面断刀,已然嵌入骨缝里头,双眉紧缩。 “凭你一人能成?虽说不知你从何处学来的仙家手段,可山下起码还有密密匝匝百余流寇,光凭你单人单剑,纵使侥幸拼死几骑,当真能全身而退?” 少年点头,咧嘴笑道,“自保的本事,在下也学过几手,毕竟楚镖头难得打算罩着在下,总要留条命回绍乌,讨几口好酒尝尝。” 口鼻溢血的许磐挣扎起身,还想开口说句话,却被楚筠摁住喉咙怒斥,“内伤已然如此深重,休要再开口,倘若伤处脾脏崩裂,仙人也难治,安心退回镖队便是。”说罢便忍痛从肩头拽出断刀,不由分说将许磐搭到背上,思量片刻,只是闷闷说出一句,“甭管姓韩还是姓云,你小子都得活着回镖局。” “知道。”云仲招招手,转瞬起步从马背上踢倒一人,独自扭头离去,继续往山下步行。 天色大亮,虽仍旧有雾气未曾散开,但被两方马奔人走,带去不少湿气,故而并不碍眼;居高临下,盘马岭底景致入眼倒是十分雄奇。 正是适宜出剑的好地界。 几十骑直冲而来,云仲拔剑。 配剑多日未动,如今暴起,却是剑光席地。 平平淡淡,既未断山,亦未纵跨六国,山间马蹄声与刀剑声,依旧大过这声清脆剑鸣。 可仅此剑气,足足削去十余骑流寇头颅,剑光不减,将正打算狼狈离去的三当家双足齐齐削去。 葫芦口外尘土飞溅,剩余流寇皆是不敢近身,魂惊胆丧。 少年闲庭信步,走到三当家面前,收起长剑蹲下,颇不在意地拍拍后者脸颊,笑眯眯问起,“兄台不妨再说一回,百姓家中耕牛,到底好不好吃?” 盘马岭南,那位赶回搬兵的趟子手连夜狂奔,方才寅时便已下岭,中途却被一队步卒拦住,为首校尉盘问几句,也不多答话,只撂下句话说,受西郡新上任的林大人差遣,前去北边剿灭贼寇,不必回镖局请援,只需调几位郎中前来即可,随后便直冲盘马岭方向而去。 为首一人,正是贾贺。 当日贾贺于酒宴散去之时,对林陂岫说得最对之处,便是剿匪一举。 身后八百步卒,皆是屯于西郡地界多年的兵卒,可碍于历任西郡大员皆是不愿出手剿匪,故而许多年都未曾挪过地界,其中年纪最长的,已然是不惑之年。 先前历任西郡大员,谁人也未曾往军中想过,任由一众年岁正好的军卒荒废时日,耳听得故园涂炭受马贼流匪侵袭劫掠,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贾贺晓得。 林陂岫亦晓得。 于是八百老卒披挂而来。 巍巍如黑云。 第四百一十章 变天 虽说流寇凶恶,但总归震悚于眼前少年的泼天气势,何况于众目睽睽之下,以典青的体魄硬吃一剑,竟是跪死在地,已然再无动静,一众流寇再度看向那少年的时节,心头早已是有些发颤,再者此刻三当家被制住,即便有几人举刀跃跃欲试,难免也是有些色厉内荏,不敢近前。 而那少年就这么蹲在原处,笑嘻嘻地瞅着被削去双足的三当家,又是开口问道,“问你好不好吃,给句痛快话。” 而被斩落在地的三当家,却是目光阴狠地朝少年看去,“爷说,难吃。” 应声落一臂。 少年却好像动都未动。 “说得不对,要不您再说一回?” 少年模样清秀,似乎还未曾到及冠之年,可眼下凶狠手段,却是不错眼珠便施展开来,动如雷霆。 随意一脚踹倒三当家,少年继续蹲在地上,似乎像是唠家常一般开口,“人人都愿去江湖上看看,想来倒退二十载,兄台也是位初出江湖心气高绝的少年郎,说是迫于生计也罢,自甘堕萎也罢,何苦要以欺凌百姓为生?” “单说方才那莽汉,双肩一晃起码可开一石硬弓,即便去到军中亦是可塑之才,熬上十来载,如何也能风光还乡,何苦对无辜百姓出手掳掠杀伐。” 少年依旧是面皮笑意不减,环视四下朗声道,“既然都是百姓出身,何至于此?” 流寇三当家躺倒地上,听闻少年此言,却是不顾浑身淌落下的血水,张狂笑道,“江湖?江湖要是这么好混,爷还用得着做这等营生。你这等人生来自有福缘保佑,小爷和这帮穷苦弟兄,一无本事傍身,二无雄厚家底,只凭双手吃饭,在这等穷山恶水难有田地的地界,养得起谁?当个流匪,起码爷盘过许多良家女子,杀过不少人赚得盆满钵满,江湖对爷而言,不过如此而已。” “乳臭未干,没喝过江湖上两斤凄风苦雨,你小子也配评点爷所做对错?” 云仲倒真未曾想到,眼前流寇竟是能说出如此一番言语,登时有些错愕,皱眉不已,“绕是如此,也不应当做。”可那位三当家已然气绝。 流寇震怒,十余骑当即便催马上山,探身朝那少年劈出一刀,可刀身未至,少年周身缭绕的那股微薄剑气,却已是从腰腹穿至后心,穿花引蝶,尚无一丝烟火气。 一众流寇涌上前来,皆是面色狰狞。 三当家在这伙流寇之中,口碑一向不差,虽说劫掠村镇时节尤为狠辣,但对于手下流寇,分赃时一向宽松,论功行赏,故而眼见得汉子咽气,许多流寇猛然将手中刀握紧,迈步近前。 云仲沉默不语。 兴许站在三当家与一众流寇的立场之上,劫掠百姓,并未有过大错处,不过是为生计二字罢了,但在云仲来看,江湖本就不该如此。 少年独自瞧着眼前百余流寇,沉沉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葫芦口内,猛然出剑。 葫芦口两侧高耸山岩崩毁,隘口码起一人高矮的乱石。 此刻八百老卒已然越过山头,贾贺抬头观瞧,却见葫芦口内,有人一剑摧垮隘口巨石,当即便是恼怒不已,“哪个不长眼的坏老子好事,老子倒要瞧瞧是何处的仙家弟子,偏偏要在眼前将路封住,晦气!”旋即便命一众军卒快步赶下山去。 至于途中那伙镖队,贾贺却是没心思去理会,草草令军卒扔去两包草药,便是引兵下山。 “那小子是打哪处山头而来?倘若是坏了剿匪大事,甭说你是仙家弟子,就算是仙人亲至,也得领惩。”贾贺心头愤懑,原本探听过今日有镖队前来,盘算好要行一手雀伏之举,没成想却是叫眼前这小子坏了算计,登时气结,端坐马上叫道。 云仲收起长剑,平平静静行了一礼,“小子自南公山而来,在山中行四,此番随镖队出行,贴补家用,不知有何指教。” 贾贺精瘦面皮当即便垮塌下来。 颐章仙家与其余几国相比,数目并不多,可唯独南公山一家,即便是权帝也得以礼相待,前阵子朝廷调遣一众五鳞军精锐,身在皇城的贾贺自然亦是知晓,单凭这点,南公山也非是他能招惹得起的,故而登时便下马笑道,“好说好说,小人不知是南公山弟子来此,方才一时心急,颇有些唐突,还请勿要见怪。” 老卒之中不少人皆是皱起眉头,朝这位才接手西郡军卒不久的贾大人,深深看去一眼。 林大人交由这位爷统军,大概本就是酒后失言,胡乱交代下来,凭这位贾贺如今种种作为来看,分明就是位从皇城中调来的纨绔,只怕压根也未曾想做一番大事,故而大都有些气闷。 “大人若是要剿匪,何不速去,”云仲倒是始终言语平和,“在下不愿再动手,如若是乱石阻拦,再出一剑就是,至于大人究竟要如何剿匪,就是大人的事了。”随即出剑,将乱石扫开,抱拳行礼,自行离去。 直到云仲走后,贾贺神色才平复过来,心头略微有些心惊。 南公山四徒,竟是亦有此气度修为,看来林陂岫先前所言,的确不虚。 颐章全境战时能否抵住其余数国仙家手段,皆系南公一山。 “西郡老卒听令。”贾贺收回心思,翻身上马,亦是流露出一丝狠辣,“一击皆斩,人尽不留。” 两日过后,林陂岫正在郡守府上饮茶汤,叫这西郡苦涩茶水搅得心烦意乱之际,收着一封信报。 西郡北路大小贼寇十二寨,贼寇尽数伏诛,除却寨中家室与孩童外,并无活口,统共诛杀贼首五十,焚毁大小山寨哨所二十三处,尸横遍野。 绕是林陂岫久在皇城,见惯了权帝雷霆手段,此刻瞧见这封信报,亦是惊惧不已,手中白瓷茶盏砸到地上,溅起无数瓷片。 良久过后,林陂岫才苦笑一声,坐倒在藤椅上头,“贾老弟倒真是不动则已,动则山崩,可如此举动,未免太过了呦。” 一线落地,林陂岫转头观瞧,旋即便是千万丝绦落下,骤雨如潮。正是夏日里最难熬的燥热时节,此番雨水倾盆,清凉阴沉。 “西郡变天喽,”林陂岫走到檐下,瞧着天雨如乱麻交织,伸手接住冰凉雨水,“倒不能说是坏事。”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两声恭喜 尘埃落定,绍乌镖局此番,战死镖师十余,近乎皆尽重伤,除却镖头楚筠伤势显得轻些,再者面色始终如一,故而瞧不出负创颇重,不过好在郎中来得及时,这才未出现再多损伤。 如此一折腾,近乎上下镖众皆尽重伤,已然也就无力送镖,楚筠同那位商贾商量一番,说是要将镖银退回,可那位看似贪财的商贾却是执意不收,说镖局此番受创,倘若再将镖银收回,岂不是太过不仁义,硬是又多掏出七八十两碎银,说是交与战死镖师家眷,聊表心意。 楚筠捏着银子,瞧着零星数人押起车帐往北而去,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回镖局路上,许磐伤势好容易恢复了些,不过刚要同韩江陵扯几句,却想起少年当日出剑时的赫赫威势,与缭绕周身不歇的剑气,末了张了张嘴,还是未能叫出声来。 云仲一路之上都是跟在镖队后几丈,沉默不语。 典青与三当家那番话,少年始终回想,却每每都有些低落。 错固然是错,可若换成他自个儿,如是没遇上吴霜,只怕如今依旧待在那座无名小镇当中,兴许还留在学堂之中,或许已然是接过家中田垄,寻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至于外头江湖是如何模样,恐怕一无所知。 生来老去,黄土长天,该是何等无趣。 “云兄弟在想甚?”丁二筒刻意走到后头,点起两筒烟雾,同少年并行。葫芦口一战,丁二筒围护镖车,虽说背后也叫人劈过两刀,不过好在身手灵巧,硬是未曾挨瓷实,只堪堪割开皮肉,并未伤及筋骨,涂过伤药,如今痊愈得七七八八,故而显得极轻松。 云仲一愣,扭头才发觉是丁二筒,挥散烟雾笑道,“这滋味呛得紧,少吸些,免得老来气都喘不匀,又没个婆娘儿郎,颐养天年都是个心头患。” “怕个甚,”丁二筒舒舒坦坦吐出一口烟雾,一连三五口下来,整个人都裹在烟雾之中,乐呵笑道,“这人呐,怎么活都是那些寿数,我就觉得和镖局这帮老弟兄一块聊得来,到时干不动这行当了,就搁镖局旁买下块院落,听听每日镖车从门前来去,时常和后辈吹嘘吹嘘,说自个儿也见过仙人,这就不枉费来世间一趟。” 云仲失笑,自顾摇头道,“小子可算不上仙人,那仙家手段累死累活,不过学来一招半式,虽说勉强够用,可也断然走不到那份上;更何况连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自然成不了仙人。” 丁二筒听罢,似乎是觉得有些愠气,重重拍拍云仲肩膀,“少年郎要有志气,你小子可不能跟我们这帮人比,大都是没什么能耐,更无天资,勉强在这行当里讨口饭吃,好容易跟仙家山门学来本事,可不能白白颓了,那才是暴殄天物。” 少年缓缓迈步,无端就说起道,“那流寇之中的三当家,同我说过一番话,我总觉得他没说错,人生在世图的便是个快意,能见江湖天地广阔,有志同道合故友,的确是叫人心生憧憬,也许在他看来,并未有错处。” 吐罢一口烟,丁二筒呲牙笑道,“可以寻常人来看,还是大错不是?老哥我在镖局之中,不亦是能见天地广阔,亦有志同道合之人?人生快意,有千万坦途可走,何苦非要烧杀掳掠,那旁人百姓的命,难道还不如他一时快意重要?” “做事见事,心头有一杆秤就好,能分对错,能束己,能凭自个儿的见解与考量,区分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有德行礼法约束举止,便已是足够。” 谁也不曾料到,往日邋遢浪荡的丁二筒,今日竟能脱口而出这么一番言语,听得云仲如拨云见雾。 “后生受教。”云仲抱拳。 丁二筒哪里肯受这一礼,南公山于颐章的地位不言而喻,座下弟子行礼,他一个寻常镖局中的趟子手,哪敢心安理得受之,只好往身旁跳开半步,连连摆手道,“云兄弟这不就见外了,这点歪理,南公山上的仙人估摸着早就教授过,只可惜一时钻入牛角尖当中,忘却平日所念罢了,假以时日不需我提点,云兄弟亦能自行想通,当然就算不上教授。再说我此番说法,搁到那等心性本就不善之人身上,大概更为不合,归根到底是云小兄弟心思本就大善,给自己设下的那杆秤,贵如金玉,所以大可以从心所欲,换成那等奸邪凶狂之辈,要也想凭心所行,则更是要凶狂许多。” 经丁二筒如此一提点,少年亦是略微蹙眉,再回想起葫芦口内,闻听三当家那番嫌百姓耕牛肉味差时,胸中怒意,似乎过于高涨了些,当下便有些失神。 似乎自打虚丹入体,自个儿的性情便有些琢磨不定,通常是一月之间,起伏数度,浑然不似当初,怒意肝火起之则可燎原,且动辄便是将种种事想岔,颇易误入歧途。 丁二筒却是不知,瞧见少年失神,还当是未曾经过如此厮杀,略微心悸,便张口道,“要不咱去瞧瞧许磐那小子伤势如何,绍乌古镇里的郎中手段高超,温养一日,总归也能爬起来坐阵子,如此这么躺将下去,好人也得躺废。” 少年点头无声笑笑,“成。” 的确如丁二筒所言,许磐眼瞧着伤重,但好在多年习武滚刀,本身体魄并不弱,再经伤药调理,仅是一日功夫便能坐起身来,斜靠到镖车旁嚷嚷起要吃两碗肉羹,可瞥见楚筠的清冷面孔,又是悻悻闭上口舌。 “今日晚间时候便能赶回镖局,那时再要些荤食补补便可,深负重创,本就不该食荤发物。”楚筠冷冷甩下句话,正要掉头离去,却刚好瞧见云仲丁二筒两人走上前来,尤其丁二筒瞅瞅许磐,又看看楚筠,神色颇有些促狭。 楚筠黑着脸,同云仲略微点头,扭头便走。 许磐见这俩人听得分明,面色亦是一阵红一阵白。 果不其然,俩人凑上前来,鸡贼笑道。 “恭喜恭喜。” 第四百一十二章 恰恰如饴 果不其然,许磐呆愣一瞬,随后捂住肩头神色凄苦道,“二位,何喜之有,我这肩头伤还未愈,成天里疼得神魂悸动,哪里还有什么喜,倘若真是上苍垂青,见不得我吃苦,那便令我伤势尽快痊愈,这才是福分。” 丁二筒得意大笑,扭头冲云仲笑道,“我早就说这小子非得装傻充愣不可,瞧瞧,猜了个正准,他若是认了,那八成便是叫人将脑袋揍傻了。” 云仲亦是窃笑不已,不怀好意朝许磐行一礼,四平八稳道,“来时路上,楚镖头同我言说过,来日若是回去绍乌古镇,要罩小弟横行,如此便要算是亲近前辈;许老哥亦是前辈,如此喜结良缘,小弟实在是欣喜得很。” 这番话却是令周遭镖师趟子手听到耳中,大都顾不上浑身伤势,勾肩搭背大笑不已,听得许磐面红耳赤,一时间也顾不得,叫嚷道,“都给老子口下积点德,八字没撇的事,说出去就不怕楚镖头那对峨眉刺戳瞎眼仁?身上挂伤还难堵住口舌,下遭将你等口舌都割去,瞧瞧哪个还敢乱语。” 一位胸前吊住左臂的趟子手冲周遭人嬉笑道:“要说还是老许能耐高深莫测,不然怎么能与楚大镖头勾搭上,单凭这口利落的骂腔,咱老许便能与楚镖头平分秋色不分伯仲,换成旁人,估摸着成亲过后吵嘴都占不着半点便宜,老许高,实在是高。” 任凭许磐平日里脸皮奇厚,如今却也撑不住众人齐齐开口,黝黑面目上竟是略微有些泛红,咳嗽两声讨饶,“老几位行行好,这好容易拼死拼活赚来点苗头,几位要是这么干,那恐怕我老许不惑之前都难抱上儿女,真要这么下去,老许家后继无人,咱连祖坟都进不去,这可不是好事,留点口德,待到回绍乌过后,咱请弟兄们跑醉仙居喝两坛地道的黄云酒赔罪,就甭议论了。” 好说歹说,才将一众浑身伤势的镖局中人劝走,许磐抹抹额头汗,转而怒视眼前两人。 丁二筒浑然不觉,跳到镖车沿边坐起,拍拍许磐肩头,“咱楚大镖头一向不说软话,更是从不在意旁人,如今这话虽说仍旧生硬,但却是极上心,说甚么负创时莫要吃荤腥发物,看来的确是对老许有些意思,待到来日飞黄腾达,莫要忘了老兄弟们,帮着提携一把就是。” 许磐怒视丁二筒,气急道,“打住,老丁你这话可不地道,怎么像是我许磐高攀了似的?仗着媳妇作威作福,咱可不是这等人。” “啧啧,方才某位兄台言说八字未够一撇,如今却是改口叫媳妇,你小子才是最耐不住的那个吧?”眼见得丁二筒与许磐拌嘴正酣,云仲笑意越发明朗,抚弄抚弄腰间水火吞口的长剑,亦是觉得有些欣喜。 一趟镖下来,大概能分着不少银两,算上手头积攒下来的存银,八成能买得起。 两人拌嘴良久,皆是歇下口舌,许磐瞧见云仲面皮上久久不散的笑意,纳闷问道,“如今是该叫云老弟了,乐呵个甚,你又没讨着媳妇。” “会讨来的。”少年倒也未曾多说,只是脸上笑意,实在掩盖不得,索性便笑个不停。 “可话说回来,云老弟藏得可是当真严实,若是此番未曾遇上流寇,大概这韩江陵的名头,便要用到年根去,不实诚,合该自罚一杯。”丁二筒又将铜筒续上枯叶,点起过后笑道,顺带将许磐掖到腰间的一枚葫芦摸将出来,美滋滋灌一口。 接二连三遭算计,许磐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悻悻咂咂嘴,“甭忘给我留点,此番出门,也就剩这点存货。” “此事的确是小子有失诚心,甘愿罚酒,”少年接过葫芦,倒酒饮起,却浑然未曾看出是罚酒,反倒是意犹未尽。原是前阵观宣纸剑气过后,秋湖剑便不再如往日一般活泛,相比于从前饮酒则起,倒是无精打采许多,纵使云仲饮酒数回,也只是懒散浮悬而起,勉强游动片刻,便又沉入丹田当中,再无起初威势。 “谁能想到跟咱们相处许久的后生小子,竟是大名鼎鼎南公山上的四徒,”许磐翘起指头,赞叹道,“但云老弟的剑法,在我许磐多年行走江湖中遇上的剑客里,当得起头名;咱江湖里不少人都羡妒那些个能被仙家看重的天资出众者,可如此一手剑招,若未曾经过千锤百炼生死搏杀,练不出来。” 葫芦口外,汉子虽说应接不暇,不过却是瞧见少年诛典青的场面,出剑之快,就连平日自诩滚刀如雷的许磐都未曾看清,与仙家手段不同,快剑最可看出功底如何,步快心定,出剑力从筋骨浩荡而发,足见根基之深。 身旁的丁二筒却是始终不曾开口,将将抽罢一筒烟后,才敲打敲打镖车扶手,磕去灰尘叹道,“云老弟既然已是露相,怕是离归回山门不远喽,如此快剑未曾瞧着,实在是一桩憾事,就是不晓得下回相见,又要待到何年何月。” 少年也收起笑意,轻轻叹口气。 “是了,一去良久,也是时候回山门一趟,见过几位师兄,待到那时,两位老哥尽可前去南公山寻我,去年竹酒,也该是开竹取酒的时候了,到时请两位上山饮酒消暑,再合适不过。” “免喽,仙家地界,老丁我还是不去为妙,纵使南公山中人皆是豪爽之辈,并不在意我等去蹭顿酒喝,可仙家毕竟是仙家,人人都可去得,到头来为难的还是云老弟,”丁二筒摆摆手,看向眼前少年,无端笑起。 “山上你乃是南公山四徒,山下才是云老弟,山门规矩自然要守,可到了山下,便仍是咱绍乌镖局一众的救命小兄弟。” 许磐亦是放声笑道,“老丁难得说句明白话,那话怎说得来着?叫宫中圣上,草堂小弟,庙堂九五贵,破碗劣酒清,何处不相逢。” “前头的快些步子,当心叫后头虎狼撵上,落棋合字,一并去也!” 丁二筒抢过酒葫芦,冲前头吆喝。 车马徐徐而前,绍乌古镇外三五十里,已是林木茂盛,清风叶片,簌簌连接成片,暑气才生,便落枝头,似乎是畏却树荫,再难近前。 当谓车马慢,清风催,促织鸣蝉两相衬,唯有镖声当空,恰恰如饴。 第四百一十三章 铁青如胄 近来一月之间,西郡可谓是太平两斗,动荡有七,唯有一斗雀跃欢娱,存留于百姓口中,凑足一石。 贾贺硬是凭八百老卒,于西郡以北杀了个来回,从盘马岭以北,生生画出道女子眉峰似的路线,新月如勾,却自是凶险万分。 搁在百姓眼里头,这光凭八百老卒便将北路马贼流寇皆尽抹除,当真可谓是奇功一件,不过依然是有不少年岁较长的百姓,茶余饭后,总要嗤之以鼻。 原因却是前头历任西郡郡守大员,初来乍到的时节,总是不忘造势数月,甭管究竟扫灭多少流寇马贼,都得大肆鼓吹一阵,似乎无论尽心与否,百姓皆需感恩戴德,本就非是为西郡百姓做事,而是为令远在皇都之中的权帝听闻此事。如此一来,新官上任手中擎着的三把燎原火,原本是好事一桩,却生生被历任郡守搅和得平添几分装腔作势的意味,更是令诸多百姓不齿。 心意不诚,倒不如不做。 但居于西郡北境的不少百姓,皆是瞧见那八百老卒的手段,沿途流寇皆尽伏诛,近乎不留活口,反倒是令这群苦流寇久矣的贫苦百姓,心头多出一分欢娱雀跃来,虽不至箪食豆羹伛偻提携,但也不乏有提上家酿米酒粮食,犒劳军卒的。 昨日军中扎寨于西郡以东,今日才过晌午,便有十几位西郡东处的百姓寻上门来,三三两两结队而来,寻到寨门处等候,更有甚者将家中幼子背到竹篓当中,赶过摸黑几十里山路,就为寻至军营之处,凭绵薄之力犒劳军卒。 贾贺稳坐中军帐,正蹙眉观瞧地势,忽听闻帐外嘈杂人声起,面色颇有些阴沉。连日征战,手底下八百老卒与这位贾校尉亦是逐渐熟络,故而都晓得这位其貌不扬的精瘦帅才,琢磨地势时候,最忌周遭杂乱声响,于是营中大都是寂静,少有动静。 起初虽说有许多老卒皆是看不惯这贾贺举动,甭管是赶路时节自行驾马,还是在仙家弟子面前阿谀奉承低声下气,皆算不上将帅所为,可只凭八百人在西郡以北足足打过一圈后,许多军卒再度看向贾贺的时节,已是不复当初鄙夷。要晓得北境流寇马贼的总数,绝不止几千之数,绕是眼下这八百军卒皆是日夜练兵,可比一方精锐,但应付如此数目,且亡命江湖的流寇,显然是稳稳落于下风,但由贾贺统军,却是由西至东,势如破竹般打过一条坦途。 先是从葫芦口外那伙溃散流寇手中夺马六七十余,余者皆尽诛杀殆尽,随后往东进兵,遇北境流寇大部,统共约两三千之数;引十余骑诱敌于谷中,其余大半军卒藏匿于谷顶,使柴草垛火油捆束山石,另择百人抄后,辅以硬弓阻敌,此一仗硬是以不足千人,将流寇尽皆剿灭干净,唯有几人重伤未死,随军收押候斩。 分明只有八百军卒,可推平整片北境大股流寇,却只耗去不足二百老卒性命,其中大多是贾贺出计调度,这才使得损兵数目奇低。 天下已然是多年未起战事,但贾贺此番绝户手段,却是令一众老卒都为之震悚,威望自是水涨船高,军心日益稳固。 “帐外是何人吵闹?”贾贺强摁住心头恼火,听得寨外杂乱足有盏茶功夫,实在耐不住性子,长身而起,三两步赶至帐外,冲一位守门军汉问道。 老卒苦笑,拱拱手道,“贾统领有所不知,西郡百姓苦贼寇久,不说是苦不堪言,但除去赋税之外,难免囊中羞涩,再经贼寇侵袭,家家近乎都是仅够勉强维持性命,眼下统领将西郡北路流寇横推而过,东境百姓闻听此信,不少人皆是自行寻着营寨,送上些许米酒饭食慰军,才显得如此吵闹。” 贾贺点头,轻声叹道,“此前还未曾到过西郡,只听闻毗邻茶棠郡,还当是亦如后者那般繁华,没曾想真踏入西郡,才发觉百姓如在釜中,整日水火熬骨,也罢,我且去瞧瞧,你等勿要疏忽守营就是。” 军汉领命,挎刀而去。 贾贺的确是没想到西郡百姓竟是贫苦如斯,清理北境时节,步卒踏入过一处村落,四周层林茂盛,却罕有树皮完整的地界,还是经他亲自打听,才晓得村中并无半点余粮,倘若是饿急,便自行取用树皮熬上一碗羹汤,亦能勉强果腹。 那树皮熬出的羹汤,贾贺尝过一口,涩麻难止,休说要靠此汤饱腹,入口都尚且不易。 行至营门外时,贾贺便瞧见有十余位百姓苦苦相求,提起手中分量极轻的米酒,同守营军连连示意。十余人皆是面黄肌瘦,乃至有两位女子背后篓中,还有两名幼儿啼哭声响。 “诸位远道而来,何必还要带这些酒水饭食。”贾贺挥散一众守军,连忙接过米酒,客气道,“不知几位是从何处来,找上营寨,又是所为何事?” 带头那位老妪闻言,便晓得眼前这位乃是军中头目,便要作势行礼,却被贾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老人家无须如此,如是有流寇马贼祸乱,我等自去剿灭便是,多年以来食朝廷俸禄,理应如此,不需老人家如此重礼。” 说罢那老妪更是落下泪来,言称这十几人乃是从西郡东处落隍城而来,城中常年受马贼侵袭不说,且落隍城城主时常借故敛税,使得满城上下百姓,近乎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常是饿殍遍地,而城主府中却是夜夜笙歌,如若是有看上眼的良家女子,通常只甩下几枚铜钱便掳至府中。 百姓受不得如此欺辱,原本要凑足盘缠前去郡守府上状告城主,却不想官道皆尽被那城主手下军士堵住,端的是上天无地入地无门,听闻有官府军卒横推北境贼寇,这才特地绕路而来,求得一条生路。 一番话讲罢,周遭十数人,已是泣不成声。 汉子哽咽,女子恸哭与幼儿啼声,接连成片。 贾贺仍旧是平和面色,将眼前十几人物件皆尽收下,温言相劝,令周遭几位守军携众人前去用些饭食,这才迈步回营。 脸色已是铁青如胄。 第四百一十四章 繁冶灯火舐枯骨 贾贺回营路上,恰巧遇上位从皇城跟来的军卒,正满脸鸡贼往大营中看去,听闻有脚步声近,心下便明悟了两分,扭过头来却是瞧见贾贺的铁青面孔,登时蹙眉道,“统领,分明是百姓前来励军,为何是如此一副面皮?” 前者却只是摇头,前脚迈入帐中,后脚便招手示意那军卒进来说话。 中军帐内,贾贺面色更是阴沉,额角青筋蹦跳不止,一掌砸到桌案上头骂道:“我颐章自立国以来,前后历圣人两代,却从未有过令百姓如此凄惨的时辰,瞧瞧方才那营寨外头站着的十几号人,哪里还有我颐章百姓原本模样,那面皮离颧顶骨都仅是隔开张宣纸距离,说是刚受过浩大天灾侵袭恐怕都有人信!” 肝火升腾之上,致使贾贺于帐中来回踱步不止,连连怒骂,“不过是一城城主,谁允他的胆魄将百姓折腾成这般?一城屯粮足有近乎千石,焉有饿死百姓撑死官员的说法,那马贼出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非但不加以剿灭,却与马贼狼狈为奸掳掠百姓血肉,这等官员,究竟是如何爬将上去的!” 说到怒极时,贾贺劈手夺来柄长刀,一刀断去桌案,险些将营帐都一分为二,仍旧是余怒未消,一脚踹翻烛火,气喘许久。 俞当复此前从未见过贾贺兴这般火气,即便是以往账下军卒稍有违军纪,贾贺也不过是呵责几句,便命人自行前去领十来军棍,何曾有过这等失态举止,当下心头便是一紧,闭紧口舌,独立一旁等候。 贾贺自行坐到椅上,单手摁住眉心,半晌默然。 “当复,你代我起一封书信,遣快马送至墨陵郡守府,亲手交到林大人手上,切勿误了时辰。”贾贺靠到椅背处,闭目养神,边开口道,“此西郡北路数役,八百卒斩贼寇逾两千,夺军马百匹,于西郡百姓秋毫无犯,军威赫赫;本欲收拢军卒,整顿过后还去墨陵,然落隍城百姓仍处水火之中,不得不以微末人手应对,另盘问俘获贼寇过后,听闻有世家官员帮衬掩饰,万忘林大人严查。” 临近入夜时分,贾贺与俞当复两人携卒共十余骑,从营寨后门出,直奔东路落隍城所在而去。 “大好颐章,若是真要像那些百姓所言,倒真成了一件天大祸事。”贾贺无意间开口,压低言语声道,“天子前两载身有旧疾复发,朝堂之中,都忙着分帮结派,指望着待到两位皇子中的一位能继大统,自个儿也能平步青云,当起那两朝元老。至于百姓,却是始终无人过问,这才令一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有机可乘,压得治下民不聊生。” 俞当复心头明悟,皱眉问道,“那咱这位林大人接连降去三阶,被圣上贬官至西郡,难不成也是与皇子有交?” 两人皆是距十余骑一里有余,俞当复心知肚明,自家统领,只怕是有要事商量,故而也是听得仔细。 贾贺面膛流露出一丝笑意,瞥了眼身旁的俞当复,“猜得靠谱,可惜没猜对,这位林大人倘若要真是同两位皇子站边,下场可就不是如此简单喽,皇城之内几月前平白无故没了多少大臣,凭什么就只是将林大人调往西郡?” 俞当复仔细寻思片刻,突然勒住缰绳,“这么说来,圣上将林大人调来西郡,本意便是猜测到西郡如今的形式,再者凭其高深手腕,与南公山交好,以备不时之需?非但不是降官,而是升官。” “你小子快出师了。”贾贺笑笑,不过旋即就如水凝冰,将笑意收回,“林大人身后有圣人撑腰,我倒想知道知道,谁人竟敢在流寇背后撑腰。倘若是查将出来,以圣上的脾气,颐章怕是要再变一回天景。西郡除却林大人外,还有一位极有能耐的大人,这两位倘若联起手来,有意思。” 连夜赶路,不出四更天时,十余骑皆是摸到落隍城外。 今夜皓月当空,清风到此止,静谧如空城。 贾贺站到城头上去,并未瞧见半个守军,却只见城内寂静无灯火,唯有当中城主府鼓瑟连绵隐约,灯火白昼,通宵达旦。 灯火温润光,轻踱而来,舔舐路边白骨。 妖冶怪诞,突兀非常。 就连一旁向来性情温和的俞当复,额角青筋都是跳突不停,愤然握紧双拳。 “取弓。”贾贺面无表情,接过递来弓箭,仅是三两腾跃,便翻到城中箭楼之下。 两位酩酊大醉的守城军士,正梗住舌头讨论新收的小妾是如何清丽绝色,盈盈腰腹能折去脐下铁枪,却是被弓弦勒住脖颈,至死也未曾叫出声来。 贾贺只十几步便踏上箭楼,刚巧能瞧见数百步外,城主府内靡靡景象。遂挽弓抽箭,接连开弓三回,扭头便走。 城主府中,原本那肥壮城主搂住那新纳的小妾,不顾后者满面泪痕上下其手,却是猛然闻听笙瑟琴音当中,似乎是夹杂过两声错弦,刚要骂上两句抚琴的女子,持盏左手,便被一枚羽箭钉在墙面之上。 一箭贯穿掌心,其余两箭,碾穿两指,使得这位城主不得已推开一旁小妾,惨嚎不止。 十指连心,何况这三箭力道极强,竟是险些将两指钉烂,只余下些许皮肉连接,故而还未有多少功夫,那肥壮城主便已生生疼昏过去,浑身瘫软下来。 席间人鸟兽散,烂醉军卒纷纷出走去寻郎中,乐师舞姬更是乱作一团,往府外逃去。 而那位被强纳而来的小妾,却是愣在原地,待到人去府空过后,才狠狠冲那张丑鄙面孔啐了一口,笑得浑身震颤。 城主府大乱的时节,贾贺则是不慌不忙从一间楼宇顶檐甩出挠钩,三五息之间攀上墙头,摇头道,“许久不开弓,倒是生疏了。” 俞当复笑笑。 凭贾贺的能耐,倘若真要那城主头颅,岂能有失手,怕是存心想令此人临死前,再多吃些苦头。 本就是丝毫不过分的事。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成搬山之势 第二日晚间还未掌灯的时节,落隍城便出了件大事,数百军卒硬是在守城军士眼底下,摸到城主府门外,将正厅围得里外三层,休说是通风报信,就连许多欲要出逃的乐师舞姬,亦是被囤积于城主府四周的军卒拦住,一人不得出。 贾贺从不晓得何为客套,踏步入府,一屁股坐到城主座上,拿起来枚熟透李子,若无其事啃上一口,旋即皱眉,吐了个干净。 “你家城主大人的喜好,倒是有些怪异,难不成这常年吃惯了肥厚鱼肉,成天便想着吃些酸的解腻?”贾贺翘起腿来,环视四周,摇摇头笑道,“肉糜尚可以用辛酸滋味解去,可吃百姓血肉,又要用何物解腥?” 说话间,俞当复已然领着几位军卒将那肥硕城主押上前来,毫不留手,一脚踩到那城主脸皮上头,拱手行礼:“统领,人带来了,要说这小子也是吃迷了心窍,分明昨日给断去两指,还不忘搂着小妾酣睡,不费多少功夫便给拿下,如何处置,还请统领自行定夺。” 落隍城经昨夜一事,守卒已然比平时谨慎许多,更是未曾敢饮酒,纷纷站到位子上把手城门箭楼各处,大概也使得那城主宽心许多,才命贴身郎中将手掌裹罢,便急不可耐要同那新纳的小妾圆房,却是没成想这数百老卒,皆是晓得如何使挠钩攀城,压根无需从把守森严的地界入城,城主府一众守军便被斩尽。可怜城主在床榻之上还未曾得手,正巧叫俞当复众人巡查的时节逮个正着,押往城主府正厅。 “呦,想不到城主大人,倒还真是有雅兴,”贾贺笑将起来,走上前来,抬脚使鞋底拍打拍打城主面颊,“有如此好的生意,带小弟一手?咱征战各地许多年,险些都忘却了女子滋味,不如您城主大人提携一手,也让我们这些个弟兄开开荤。” 举止虽说极为不敬,可言语却是如老友重逢,亲近得很。 那城主亦是上路,费力地将一张嘴扭到一旁笑道,“大人说得哪里话,咱落隍城女子模样,那可比寻常青楼女子好看许多,大人若能看上眼,城中各处,随意挑选就是。” 贾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挪开鞋底,吩咐周遭军卒给城主搀起,旋即阴阴怪笑道,“城主大人所言当真?小的可是许久也未曾尝过姑娘滋味,倘若真能得偿所愿,大人此前所做的腌臜事,小人知而不报便可,将来还要给新来的那位郡守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好说好说,”城主也是一愣,却未曾想到这位统领兴师动众而来,却只是提起这等微末要求,当即心头便揣测起来:八成是自个儿依附的那些位大员世家,早就同此人透过口风,这才使得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在他看来,的确是一件好事,故而连连点头谄媚笑道,“大人如此客气作甚,这落隍城中刁民,给些吃食便能盘顺,即便有骨头硬的,差人手狠揍两顿,再扣留家眷,骨头再硬也得软和下来,到那时,这些位军爷人手两三名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虽说大人身有要职,难以隐瞒,不过咱背后靠山若是知晓此事,谅那新来接任的郡守也不敢说些什么。” 俞当复在一旁听着,笑意却是越发浓郁。 这落隍城城主,八成是多年来荒淫无度,将脑瓜也塞进许多肥油,还未曾等贾贺下套,便不打自招将靠山二字吐出,只怕是正合了贾校尉心意。 果不其然,贾贺闻言过后,脸上大喜,亲自给那肥硕城主松绑,而后又是低声下气道,“您瞧瞧,大水龙王庙,怎得能把您老得罪了,”立马拍桌冲几人叫道,“谁给尔等狗胆,竟敢闯到城主府上造次,尤其你几个不长眼色的,还胆敢闯到城主大人家中?待到闲暇时,自个儿去领六十军棍。” 几名老卒目中泛火,刚要出言,却被俞当复戳住腰眼大穴,口舌酸麻,被后者半拽半拖,带去后头。 “俞老弟,那贾贺如此举动,身为侧统领,为何不依法度惩治?却偏偏要助长他这卑劣下作行径?”才至后院,俞当复便被几位老卒一通诘问,丝毫不留情面,若非是平日里口碑极好,恐怕几人盛怒之下,都要将俞当复揍上一回,解解心头愤懑。 俞当复苦笑不已,好容易接连大小十余战,贾贺才勉强于军中立威,如此一计,却是一朝尽失,好容易劝住几人,才轻声开口道,“老几位稍安勿躁,咱那位贾统领,本就是志不在落隍城一隅,而是要借此番剿匪的空当,钓出站在马贼城主身后的靠山。” 老卒皱眉,“即便是揪出背后靠山,凭贾统领一人的能耐,又如之奈何,总不能上门打杀大员世家,即便是摸清了背后何人,最终也是难越关山。” 对此,俞当复却是扯起嘴角,凶狠甩下一句话来,“山若阻拦,搬山便可。落隍城城主与贼寇有靠山,难道咱贾统领背后没有?即便贾统领背后靠山并未有如此泼天的能耐,靠山的靠山,亦足够令西郡变天。” 此刻,西郡郡守府上,却是来了位不速之客,就连林陂岫也未曾想到,来人排场之大,竟是从头至尾,连车帐也没踏出,只是同他言说过几句,张口便要郡丞官职。 “笑话,郡丞乃是重职,岂能因你三言两语就允你,此事需圣上定夺,何苦赖在本官门前不走,成何体统?”林陂岫接连数日都未曾收着贾贺战报,显然不愿与此人多费口舌,摆摆手便作势令左右家丁军卒将此人赶去。 “林大人官威深重,在下一袭布衣之身,自是入不得大人眼,不过还请瞧瞧这等皇城加急送到的密报,再做打算。”车帐中人仍是不曾露面,只是伸出惨白手掌,将一枚信件递给车夫,旋即笑道,“大人自行过目,便可知我来意。” 林陂岫本不愿再瞧,可无意中扫见信面上有条滚金老龙,层鳞怒张乌黑如墨,当即便屈膝拜倒。 权帝尤喜黑衣,而冠沐金。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三山两阶 身为朝堂中接连沉浮二十载的大员,林陂岫岂会未尝瞧见过圣人手谕,方才只不过略微打量一眼,便认出书信上头那条墨色团龙,分明乃是手谕,整个颐章,也唯有皇宫内院中的展画圣,可将滚金老龙画得如此神态恣肆张扬,却又以墨色稳住跟脚,使得整张手谕看来,威严雍容,两者泾渭分明,却又是相得益彰。 但眼前车帐内端坐着的这位,实在不像是能随手便扔出封圣上手谕的,这才使得林陂岫大意之下,险些顶住拒旨不遵的罪名,急忙撩袍叩首,这才敢取来书信一观。 颐章凡有圣人手谕,需官员叩首接旨,历来便是如此,除却战时无无需这般讲究,其余时候,都需接旨时先行叩拜大礼,再度展卷观瞧,乃是从颐章先皇在时立下的规矩,一直延续至今。 林陂岫抹去头上汗水,又仔仔细细擦净两手,端起书信,仔仔细细默念一回,眉头不知不觉间深蹙,眉心竖起道深邃纹路。 圣上字里行间,似乎是意有所指,不过却只字未提车帐中人的名讳,只是命林陂岫允一个副手官职,倒也无需此人留在西郡首府,多出外走动走动,若是有难决断之事,再遣探马问询便可。 一封手谕下来,看的林陂岫狐疑不已,凭借纵横官场多年的老道心性,竟是也瞧不分明圣上布下的此番疑局,究竟如何得解,索性恭恭敬敬收好手谕,直白问道,“车帐中这位,想必是腹中有真才实学,何必要遮住面容,你我皆是坦荡相对,日后西郡种种冗杂艰险,还需共破之。” 车帐中人似乎轻笑一声,言语之中,分明尽是玩味,“坦荡相对,大人说得哪里话,即便是在下扯去这层皮,只余筋骨五脏,说得就定是诚心之言,发自肺腑?余腹内空空,亦是圣上怜悯,才得来此任职,如若是林大人想凭只言片语揣测出在下身份,怕是有些刚愎自用之嫌,还是别劳心费神最好。” 林陂岫神色如常,回头迈上两阶青石条阶,再回头时,面色愈发平静,温和道,“今日阁下初来乍到,本不该再过多询问,但恕我林陂岫不通人情,既然是要接过西郡郡守副职,不知阁下能否告知,西郡如今乱象横生,应从何处着手。” 车帐中人片刻过后才接过话来,可言语声中,依旧是有些干涩,“林大人既然心知肚明,何必问我,也罢,既然是在其位谋其职,我便献丑点出一二。” “西郡除却首府以外的百姓,头颅之上悬有三道大岳,一曰刀斧,二曰软金,三曰心意,此三岳不去,莫说是民不聊生,届时官场,亦会随风而倒。”那人难得感叹两句,“都说是苦困劳力都如那墙头草般风来跌倒南北中,官场又何尝不是。” 林陂岫不动声色,“敢问这刀斧软金心意三者,何解?” “好说,”车帐中人缓言,“刀斧者,马贼流寇猖獗如蝗,百姓除却为人劫掠之外,性命清白亦是难保,成日有刀斧悬颈,故而此岳名曰刀斧;软金则是流寇马贼身后站着的少数世家大员,之所以称之为软金,是因为这些位大人,瞧着雍容富贵,举止风雅,但倘若是掘出证据来,眼见得丢去官袍革职灭族,便如雕刀刮金。看似富丽堂皇坚固难摧,实则软弱无能,欺上霸下,以大人手段,雷霆万钧之势下,定可破之。” “至于第三座山岳,则是民心民意,如是多年来重压苦税,加之官匪相护,早就已对西郡官员无有半点好感,纵使是将前两座山以勇力搬走,这座山却需大人好生温养,当可谓最难的一点。”车帐中人平复一阵气息,又开口道,“但最难处还是在软金这项上,林大人恐怕要多费些心思,挪开此山,并非是易如反掌的微末小事,如何打压,如何把握火候,大人不如自行决断。” “多谢兄台指点。”林陂岫听罢,目光闪动。 车中人一番言语,与他接连多日以来的思量考虑,并无异处,不过却是单独提出将背后世家大员打压一阵,却是令林陂岫心中略微一动。 “既然如此,我就当是林大人认同我这副职了。在下体魄虚浮,今日这番食之无味的长篇大论,对于在下而言,却已是极累人的营生,来日再行叨扰。”那人隔着车帘拱手抱拳道,“如若大人准许,恕在下先行告退。” 林陂岫点头回礼,“也好,兄台一路慢行,往东数里外有处府邸,乃是上任郡丞住处,方腾出来不久,虽说地角在城中并非最为金贵,但好在夏时凉爽冬时暖,最适养身,晚些时候我命人将摆设字画送去,尽可入住。” “林大人客气。”车帐中人咳嗽数声,敲敲车壁,马车缓缓转向而去。 林陂岫立身台阶之上,瞧着马车摇摇晃晃往东而去,顶盖比自个儿眉眼略微矮了一截,不着痕迹地往下走多一步,平视目送车帐离去。 “大人,咱们果真要入住到这处宅院?”车夫驾马,仍旧觉得有些恍惚,自个儿本来便是个在太临郊外几百里处赶马驾车的穷苦人,一无本事二无靠山,叫这位大爷雇来,闯到郡守府前,递去封信,说过几句云山雾罩的话语,转眼间便成了西郡郡丞大员的车夫,实在是令汉子喜惊交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不愿跟随,自然便无需住在此地。”车帐中的男子笑笑,“驾车一日得几枚铜钱都能安之乐之,如今驾车一日变为几两银子,反倒是手足无措。穷都扛得起,富便扛不起了?” 车夫寻思寻思,的确有道理,旋即憨厚一笑,“大人说得高深,可小人这回却能听懂大概,扛得起。” 府邸瞧来极素,纵使林陂岫差人送来几卷字画摆设,亦是清雅得很,男子走出车帐,缓缓踏入屋中。 看来同朝这位敛财手段极高的林大员,也并非是不可救药。 甚好。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间浮白绫 云仲回返绍乌镖局后,接连饮酒三日,将原本已然是无精打采的秋湖剑神意再度激起怒意来,风斩秋草似的将腹中杂乱经脉斩了又斩,似乎仍旧有些不解恨,绕是休憩行气的时辰,也要来搅上一搅,其中更是有几回,险些令行气之中的云仲内气游走错乱,窜到灵台中去。 行气最为忌讳内气乱行,倘若生出差错,误走到四肢百骸,起码要落得一个经络肿胀痛痒,更为重些,便要吃着走火入魔的苦果,极为难熬不说,折损修为亦是难免,更不消说游走入灵台之中,恶果更甚。 可即使如此,云仲也是无可奈何,这秋湖神意仿佛在丹田之中生根似的,虽迈入二境可调遣内气,但凭他自个儿的那点浅疏内气,断不可能将秋湖剑神意从丹田中驱赶出去,只得忍气吞声,时常偷着骂两句解恨,巴不得吞上几十斤酒水,一股脑把这天杀的剑神意冲将出来。 但终归是只能略微想想,吞上几十斤酒水,休说能把这剑神意冲出腹外,八成反是秋湖暴起,将他原本通体经脉斩个七零八落,其中痛楚,怕是比之前所受的苦头加到一处,还要猛烈些。 至于许磐丁二筒这几位,几日下来更是推杯换盏,喝得满脸涨红,可惜这几位实在是不晓得云仲酒量深浅,轮番上阵,硬是没能将云仲灌躺,到头来倒是自个儿喝得头痛欲裂,不省人事。 镖局做的乃是刀尖生意,生死由命,不过每每押镖归来,都得喝个酩酊大醉,一来是庆幸性命无忧,二来便是解解心头血气。亘古以来皆是如此,活着归家的狂饮三日,战死在半路上的,家宅外头默默悬起白绫,即便是家中老小再过悲恸,可也只能如此。 本就是赚得卖命钱,无人可怨。 楚筠酒量还在许磐丁二筒之上,除却比不过云仲这等生来便能饮善饮的天赋异禀之人,也算得上是绍乌镖局头一档,故而三日聚饮过后,则是早早起身,携云仲赶往战死镖师家中,说是吊唁同袍也罢,说是劝慰家眷也好,可总要代镖局走上一趟。 “没猜错的话,云兄弟此番回师门当中,一年半载就见不着了。”楚筠骑着头瘦弱马匹,向一旁少年问道,酒气横生。 “八成是如此,”云仲无声笑笑,“自打入南公山以来,还没出过这么久的远门,总要好生在山上待一阵,夯实修为再下来;此战我若不是二境,而是迈入三境虚念,镖局众人,一个都不会少。” “心肠虽好,说得却不对,”楚筠摇头,缓勒缰绳,“我们这行当,说句难听点的话,本就是生死由命,每回送镖,其实人人都交代好了后事。西郡在颐章境内,虽说江湖门派比不上东边那般冗杂,但苦于流寇马贼,当属最不太平的地方,所以出镖一趟,趟子手都是向来不亮镖威,更无需喊镖号。” 少年皱眉,身在镖局这些日,似乎是从未听过趟子手喊镖,却始终未曾开口问询,今日正巧有空,于是开口道,“为何?” “亮镖威一举,本就是给周遭劫镖的山贼提个醒,留够道上的面子,倘若是两方有交情,才亮镖威,晓事的劫道山贼便自觉让出条路去,即便是近来手头不宽裕,也不过劫个几十两财物,压根不会动起干戈。”两人并驾齐驱,夜色之中,马蹄声寂寥。 “但山贼可不同与流寇马贼,后者猖獗,更兼诸多暴行,更不会与镖局中人有半点交情可言,”楚筠叹气道,“见过以每日残羹剩饭与野犬换得看家护院,你可曾见过与虎狼谋皮的?故而就算是亮起镖威,也是无用之举。” “死在这等人刀下,再寻常不过,所以也休要将这些揽到自个儿身上。” 云仲点头,却依旧是长长叹了口气。 不远处人家门外,赫然挑着枚白绫。 两人自觉下马,栓到路旁栏杆处,楚筠先行一步,轻轻叩门。 良久过后,屋中才有蹒跚脚步响起,缓慢打开宅门,一位老妪推门过后,转身便走,似乎已然知晓是谁人来访,颤颤巍巍道,“两位是镖局来人,正堂停有棺木,不方便接迎二位,就暂且在院中一坐,老身给两位沏壶茶去。” “老人家不需如此费心,我二人且来瞧瞧,吊唁一番,不喝茶水。”楚筠紧走两步,搀扶住那位老妪坐下,轻声慢语道。 老妪落座,瞧着眉眼便是微肿,可言语仍旧是淡然文雅,似是说家常一般讲道,“我儿在镖局之中,呆了足足六七载,连老身都忘却了,这但凡是镖局行当,哪里有不涉险的,北路的马贼流寇不愿过盘马岭,倒还真以为就是个送货的小营生,银钱赚得也足,直到今儿个才想起来,这行当中的人命贱如草木。” 一番话讲得从容平和,竟是将原本想要开口劝慰的楚筠与云仲,事先预备好的话语都噎在喉中,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位镖头,不知我儿平时在镖局之中,办事尽心否?”顿了片刻,老妪抬头问道。 “鞠子良在镖局当中,无论身手还是胆魄,都行在极前,更是为人和善,人缘奇好。”楚筠开口,可说出的言语,却是极干涩。 “那便好,”老妪笑笑,“从小儿年方六七时,老身夫君便害急病离世,算来已有二三十载,私塾学堂难寻,都是老身一人靠早年学来的丁点文墨教子,倘若真是如此,那老身心血也未曾白费。” 楚筠面色很是冷硬,终是长叹一声,拿出包银两,搁在桌上道,“镖局所发放的银钱,算起来已是近五十两,老人家每月亦可从镖局中领银钱,好生颐养天年。” 老妪摆摆手,“好说,这银钱,还是叫我儿妻室去领罢,好歹我鞠家还留下了根独苗,老身虽穷,可也足够养活自个儿,别苦了孙儿便可。” 老妪面皮之上的褶皱,于微弱灯火里,纵横交错,沟壑连绵,尚且瞧不出多少悲意,言语更是温吞,故而显得极有分寸,可越是如此,越是令云仲心头酸楚。 “年纪渐长,儿郎后辈身上的事,纵使想要去管,也难免有心无力,当初老身劝过子良,说舞枪弄棒,当真不如多学些学问,哪怕家中尚不算宽裕,也要自行多念一阵书,日后才可过得舒坦,可事至如今,老身才晓得,甭管是学富五车还是庸才一枚,若无家室擎着,怕是要有堪比古之重臣的能耐,方可勉强踏入文人一列。” “镖师虽说背托风雨,可所赚取的银钱,当真不是可乡间教书先生能比的,却忘了世上哪有白白捡来的好行当,事至如此,只怪老身一时糊涂,不该叫儿郎踏入此门。”说话间,老妪瞧瞧云仲,叹气不止道,“这位少年郎,今儿乃是头回瞧见,本不该倚仗空活许诺年月去嚼口舌,可还是容我多嘴一番,若是有旁的谋生法子,今早从这行当中脱身出去为妙。” “绍乌古镇历年以来,常悬白绫,一方白绫便是一条儿女性命,又叫家中人如何担得起。” 良久过后,两人吊唁过鞠子良棺木,迈步告辞,无言上马,直到拐过街巷,才听闻院中哭声起。 儿郎一条性命,换银钱一包,遗孀孤儿,老母一人。 楚筠擦擦眼角,轻声道,“去下家吧。” 夏风可浮白绫尺,家家难渡少儿郎。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一丈江潮压渡口 云仲离绍乌镖局时,只有几位相熟之人前来送上一程,倒不是因人缘如何,而是从北境传来消息,听人说北境历来猖獗的马贼流寇,大都被人所除。听闻大概是新继任的郡守爷,新官上任,调遣起八百老卒,硬是将北境如泥塘一般的杂乱江湖,收拾得干干净净,快刀乱麻,丝毫未有拖泥带水的意味,流寇马贼,尽皆伏诛。 且不提这位郡守爷究竟是虎头蛇尾,还是只想做表面文章,壮壮声势凑凑政绩,但消息确凿无疑,北境流寇,已然是十难存一,近月下来,过路商贾百姓,竟是从未遇上成群马贼,至多是三三两两,压根不敢近前。 如此大好时机,既然这流寇踪迹全无,商贾当然是嗅得着银钱滋味,可仍旧有商贾为求稳妥,令绍乌镖局押送货品,镖局大当家更是乐得于此,巴不得将手头人手皆尽遣出门去。镖局历来对于亡故镖局众人家眷极好,终归是因手底下镖师风餐露宿得来,任谁也不愿同钱财过意不去。 故而这几日以来,镖局当中冷冷清清,除却仍旧养伤的许磐楚筠与两位云仲熟识的镖师之外,再无旁人相送。 大当家忙着调配人手,并未前来,但却赠给云仲一笔相当压手的银两,一来是答谢云仲出手相助,使得镖局上下未曾折损过多人手,二来便是当家的消息灵通,得知云仲乃是南公山仙人座下弟子,许多安排,便又要好生更正一番。 云仲倒是未曾想太多,瞧见这包银两,心头自然有数,好言谢过之后,心安理得接下,看得一旁赶来送行的许磐直翻眼珠。 “人家云老弟自个儿本事高强,挣得银钱多些也是应当,哪像是你,除却耍些口舌,一套滚刀练得稀松平常,再说若无云兄弟护着,你许磐怕是早就折在葫芦口处,还不知羞。”楚筠瞧在眼里,冲许磐脑门便是一掌,不过力道颇有些说法。 少年挑眉,一勒缰绳凑到楚筠身旁,狐疑问道,“你两位的亲事,难不成是定下来了?” 此话问罢,却见许磐连连咳嗽,楚筠笑而不语,只是难得面容中浮现一丝暖意。 云仲见状,冲许磐抻了抻大拇指,“小子一直以为镖局里头,最硬气的便是许老哥,果不其然,高。” “边去,如今八字至多有一撇,还远未到成亲的时候,”许磐臊红一张黝黑面皮,支支吾吾道,“等八字写全喽,老哥我亲自登门拜访送喜帖去,到时你小子记得来,甭以为回了仙家山门就能冲老哥摆谱,等老子滚刀大成,咱俩再比划比划,非揍得你小子三天下不来地。” 就在两三天前,许磐喝高过后,非要拽着云仲比比身手,一趟滚刀,竟是未近后者身前,悉数被剑刃拦挡在外,剑势不紧不慢,且游刃有余,单手提壶,一手擎剑,愣是纯凭寻常剑招破开极为难缠的滚刀术,险些叫许磐气出口老血。 就连两位总镖头瞧见这扎实得令人惊愕的剑术,也是忘却了饮酒,可惜任凭瞅酸眼目,也瞧不出这小子究竟使的哪派剑招,只觉得出剑圆润自如,贴刀而行,不似同人赌斗,反是想信手为之,飞花摘叶,全无杀伐气。 云仲化名韩江陵这段时间,皆是听从钱寅所言,为免于露相,将长剑裹上布匹,单凭重剑对敌练剑,反而使得水君赠与的那套流水剑谱,于手头更为自如顺畅。故而即便是许磐滚刀颇有独到之处,亦是难以近身。 楚筠不屑道,“就凭你那疲软性子,真要是能将滚刀练得炉火纯青,怕是要等到脑门入土,云老弟成天早起练剑,单就这一点,你许磐便学不来。” 许磐羞恼嚷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若是学得来,那你得同我一道煮饭,将这八字补全喽。” 对此楚筠不以为然,同在绍乌镖局多年,许磐是何等性子,即便先前未曾接触过太多,也能从茶余饭后听闻:此人历来便是口舌伶俐,却极为疲懒,若是并无活可接,睡至正午都是常态,若非是此番两人并肩遇劫,许磐豁出命去生接了一刀,险些肩膀叫人剁去,以楚筠的眼光,断然不会与这懒货亲近。 “楚镖头,话不至此,我看许老哥便是位重诺之人,既然是默许煮饭一事,晚辈觉得,许老哥定能将滚刀练得出神入化,更别说什么早起练刀。”云仲促狭一笑,瞧见许磐赞许神色,勒马而走。 不过楚筠此番,分明瞧见了二人眼色,难得未曾骂上几句。 出绍乌古镇十里,乃是处渡口,两岸细柳枝条腾空,微风兴而江水暖,几处鸭鸣雀啼,盈盈水中。 几人停到渡口外一处茶馆中,寻思喝两碗茶水解暑,却是听闻河水之上,有慌忙叫喊声起,紧接着便是落水声接连成片。 云仲起身看时,却见江潮暴涨,奔涌江水竟是比两岸还要高出两三丈有余,落水船夫行客,皆是惊恐不已,乃至有不少险些溺水的汉子,直截从高处摔落,生死未卜。 直到近乎一盏茶功夫,江水才缓缓平稳,可依旧高出地面一丈,浑浊江水当中,有庞然大物游动翻腾,却是瞧不清模样,可旋即江中便升腾起片片血红,江上落水之人,已然是踪影全无。 少年站起身,拔剑而走。 “云老弟,这茬儿我们管不上,虽说你是仙家弟子,可眼前不知究竟是何等妖物,纵使你已然可运用剑气伤敌,这怪如此凶戾,不妨速退。”楚筠也早已站起身来,面色肃然冲少年道。 许磐更是神色凝重,此前渡口从未瞧见过如此怪象,更休说这妖物仅一摆尾,便有数舟宽窄,哪怕云仲在葫芦口中未曾出得全力,只怕亦难应对,故而也是开口道,“不妨听我等一句,天下仙人多矣,想来不久过后,自然有仙家人物来斩妖邪,老弟何不等修为高绝过后再行那斩妖除魔壮举。” 少年回头笑了笑,“就是去看看,我这点斤两,自个儿心知肚明,还能自行上前找死不成。” 遂提剑而走。 第四百一十九章 以剑断水 云仲晓得眼前江潮暴涨,乃是因大妖作祟,可将整条江水抬升至如此高矮,不消多想,自是修为极其深厚,区区二境,绕是少年意气多行托大之举,自然也生不出以大妖试剑锋的心思。 自家师父亦曾讲说,江河湖泊海滨飞瀑中隐匿踪迹的大妖,向来便不在少数,只是不知出于何等缘由,这类大妖,一向不愿于人烟极多的渡口处显露踪迹,反而尤喜隐于湖泽以底,除却道行极高的仙家之外,鲜有能窥探踪迹者。 曾有位修道大家留有一篇题东碣山海文章,言说古时有群蛟舞于东海,鳞光环绕,可比日月明辉,譬如金乌落地,日出时腾,日落时匿,还归海巢时,则星汉出于海波尽处,而尽再不可见。即便是东海蛟龙无数,能观蛟龙腾雾,或是悠然过江者,仍旧是少之又少。 从古至今,似乎水中妖物,与尘世中人,历来便是泾渭分明,水不犯陆,山不犯水。 如今却是与吴霜所言恰恰相反,这水路大妖非但露相,且已然将落水百姓当做饵食,霎时便吞下肚中数人,凶威滔天,使得周遭百姓四散而逃,全然无人在意仍旧在江潮之中挣扎的几名渡客。 云仲此行,非为斩妖,而在救人。 但即便是那大妖尚未露出全貌,巨尾搅动江水时的声势,依旧是浩大至极,似乎是有万钧的力道,使得整片高于堤岸丈余的浩荡江水,波荡不停,浑浊流涌一时间扩散开来,身形更是难以得见。 江心有几人似乎是粗通泅水本领,但如此急流之下,被江水吞入,仍是不消片刻功夫,仅是两三息长短,便又有两人被汹涌江潮淹没,生死不知;至于死里逃生跌的一众渡江之人,则是慌忙失措,跌折腿脚臂膀都是无空叫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纷纷作鸟兽散去。 渡口周遭五十丈内,顷刻无人。 逃散百姓大都瞧见了一位提剑前奔的少年,与人群反向而行,面容清秀,但仍有两分枯槁,可始终也无人去管。 既是劫难临头,自然是各顾性命,任谁也无闲暇去在意他人生死,人之悲喜各不相通,兴许放到旁人眼中,这少年当真是位良善之人,倘若为妖物所害,过后免不得还要请来几位善书的先生文人,颂德唱勇立传开庙,都是不在话下。 但眼下压根无人注意到这位与众人背向而驰的少年,掌中已是剑气横生。 也许是为免被人认出,少年自从下南公,便褪去一身白衣,只着身收束奇紧的黑衣,由打后山兵刃架处挑了柄重剑,这才悠哉悠哉下山而来。 黑衣闪动,仅十息便杀入江潮之中,剑芒才欲破开江流,却是无端被江水抵住,破之不得,似乎是起剑斩棉,剑锋尚不足断去层层叠棉,而一往无前乘风而起的剑势,却是被轻描淡写震退开来,再不能进。 而潮头却是分出一线流水,虽说只是区区一线,但整条江水中的一线潮,何其之重,从丈 许外奔涌直下,恰似惊雷滚落沉沉土台,江潮来势凶狂暴戾,冲少年方向直直垂落。 少年闪身躲过,抬剑便是叠瀑式出,磨炼流水剑谱时候已久,此刻以流水剑势再演叠瀑,更是两两相宜,一时间圆润通达,数剑之下,硬压得一截江潮平复,溅落在地,再没半点方才的浩荡势头。 流水谱尤重神,与叠瀑不同,后者重在以力破局,只求威势力劲,一剑始出则无前无阻,立身一丈之外,亦觉剑风扑面,本就是以力势破敌的连绵剑招,辅以云仲快剑频出,一浪高过一浪,更是难寻破招的法子,故而往往可收得奇效;眼下流水剑谱同样越发纯熟,神意犹如清风抚柳,流水辗转不绝,使得叠瀑一式更是衔接得极流畅,一剑快似一剑,片刻之间抵住砸下的一线江潮,断水数分,竟是平分秋色。 可即便是少年如今念头通达,接连出剑顶住高天落水,妖物境界,却实在是太过高渺,如此一线潮,岂止百里长短,源源不断,腾空引起,力道却是丝毫未曾减弱,直直砸下,绕是少年出剑时候脚步不停,却始终被滔天水势所掩,寻不出空隙前去搭救江水当中的惶惶百姓。 天上八面水来,飞流巨瀑,对上少年剑招,叠瀑对叠瀑,足足僵持近乎半炷香光景。 周遭尽是浩荡江水,而少年稳稳立身正当中,剑光不止,翻飞绽华,譬如银鲤翘尾,白鹤亮翎,尽力同那潮水作对。 远处楚筠许磐两人瞧见眼下这般情形,心头亦是震动。虽说已然晓得云仲乃是仙家弟子,但如此剑势,依旧叫人心惊,这么一条江潮,仿佛真能被这少年持剑尽斩,寒光翻动,被少年破开的江水,已有数丈长短。 “这小子的底子,当真是扎实到叫人胆寒。”许磐缓缓出言,眼中精光闪动,紧盯少年掌心当中的剑光,亦是有所明悟。云仲此番并未露出半点剑气,大概便是不愿叫妖物看出根底,仅二境的修为倘若展露内气,八成便得被水中妖物当做块滋味尚可的茶点,太过涉险,故而只以剑术断水,也是无奈之举。 与许磐若有所悟相比,楚筠眉头始终深蹙,往江中看去,打方才起,那妖物便未曾露出半点踪迹,甚至仍在水中挣扎的百姓,也未曾遭劫,打眼看去,好像那妖物已然离去,但楚筠却注意到,原本维持在一丈高矮的江水,只六七息的功夫,又是悄然拔高数分,几枚小舟在水面上晃动摇曳,已经是离地七八丈高矮。 可再看那少年,依旧断水不止,却始终难以踏入江水。 潮水平定,水面之上昂起枚巨首,双目如灯,居高临下向少年看去。 此物似蛇非蛇,然头生单角,一双巨目比起富贵人家点起的灯笼,还要血红三分,怒视少年,缓缓吐出长信。 宽阔江水尚难容身。 第四百二十章 怒涛拍雪,一锏化六 江潮之中突兀伸出枚巨首,引得仍在水中挣扎的百姓惊慌不已,乃至于当即便有两三人手脚都是僵住,接连呛进两三口水去,再难挣脱江心涡旋,叫连绵江水吞没,可那妖物却并未瞧上眼,放任那几人淹没于江水当中,一双巨眼瞪向岸边少年,贪婪暴虐。 这妖物长相怪异不说,形似长蛇,但头侧生有枚巨角,浑身青鳞环绕,唯有下颌生出千百长须,始一抬首,便是妖气十足,惊得周遭已然逃远的过路百姓连连惊叫,纷纷散开。 而那妖物似乎对这群凡俗之辈并无太多兴趣,吐出猩红血信,往那少年方向打量,微微晃了晃巨首,猛然一吸。 千百道水流皆尽入口,连同那一线江潮亦被尽数吸到腹中,力道之猛,连岸边数棵叶片茂盛的柳树,亦是被这阵狂力吸纳到森森蛇口之中,几乎是不见动静,便被这头妖物吞到腹中,并不见半分赘余动作。 云仲正与那道加持有万钧力道的江潮苦斗,眼前水流却被突兀收去,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卷地,吸力之强,竟是使得少年险些被吸扯至半空之中,眼见得周遭并无他物,云仲只好将长剑斜插入地,攥紧剑柄,奋力抵住这股极强的力道。 而那似蛇非蛇的妖物一吸之下并未奏效,一对如浸血灯笼似的双目不由自主往少年手中看去,显得颇有几分惊疑不定。 水君亲手锻剑,其中更有数滴澜沧水,使得这条境界极深厚的妖物,一时间有些不敢造次,不过这少年只是区区二境,便胆敢扫自个儿威风,着实是令这大妖气郁,于是顾不得其他,只情张口吸扯。 一时间狂风大作,岸上飞沙走石,遮人耳目。 楚筠一行人急得目眦欲裂,但任凭谁人也无有与妖物拼斗的本事,更无劲弓强弩可用,许磐三两次欲要抬步,硬生生被楚筠扯住,更是心头急切得很。 此等危机时节,江对岸却是有人朗声大笑,“小子,再撑上一阵,爷爷先行斩了这大妖,来日定分你些好处。” 一枚铁锏从河对岸横空腾起,正正砸到妖物七寸,崩鳞溅血,疼得那大妖一阵翻动,血水飞溅,近乎是顷刻之间染红半条江水,浑浊流水当空溅起十丈高矮,血浪一时间翻滚起来。 大妖撇下苦苦支撑的少年,猛然扭头,一双血红眸子往河对岸看去,身躯尽数探出江水,嘶吼不停。 但见妖身层层鳞片开合起伏,背生长鳍,锐刺接连成片,划破江水展露时节,仍有森寒光华突现,且腹生双足前后各一,仅一足便有两三丈长短,尾有须甲,端的是怪异。此刻须鳞皆张,猛然之间便是一尾扫出,直奔对岸来人而去。 “来得好,你这孽畜倒是有些意思,七寸中过大爷一锏,还有挣动的能耐,且看爷手段如何。”来人腾空而起,妖物长尾骤然砸到地上,却似将层层土都砸得翻腾起来,力道之重,两岸皆是齐齐振动。 少年好容易站稳身形,如今被如此一震,手中剑险要抖落在地,皱眉往半空中看去,却见来人身形,已然稳稳悬在空中,尤为雄壮,臂膀比常人还要宽出一轮,张狂笑道,“业畜,既然在此处残害百姓,今日更是难饶你性命,且看爷爷锏重否!” 说话间,铁锏归于掌心,被那汉子轻微一抖,骤然是以一化六,接连往那妖物周身飞去,声势之大,于江水当中炸开六枚孔洞,转瞬已至。 似蛇妖物仰头嘶吼,浑然不顾周身挨到六枚重似山岳的铁锏,张口便向那半空中的莽汉吐出道水流,靛蓝巨口嘶吼阵阵,蛇信吞吐,目中泛起凶狂之色。 莽汉倒是不以为然,抖动拳脚,仅是一掌便将袭近面门的水流拍散,咧嘴笑道,“哪里来的憨傻妖物,且不知你家爷爷除却仙家道法之外,体魄更是极强,区区流水力道,即便是爷立身此处硬接,又有何妨?” 六道铁锏此刻已然炸响,整条江水剧震,原本足够七八丈高矮的江流,突然矮下一截,水中晕开数团猩红,倒是如在泛黄老宣上画起数朵朱红牡丹,妖冶十足。 那妖物受创,却是依旧昂起头颅,鳞甲乱抖,再冲那莽汉吐出一道水流,力道比之先前,有增无减,瞬息之间,已近汉子身前,轰然炸响,银光纷乱洒下。 那莽汉长笑,浑身并无半点伤势,“这孽畜倒是很有些趣,明知自个儿力道羸弱,却偏偏不信邪,要来触爷爷霉头,也罢也罢,待到剥皮抽筋过后,再悬到爷山门之中,当成件供徒儿观瞧赞叹的物件,亦是不赖。” 岸边云仲已然趁这功夫,从水中捞出六七人来,甩甩湿透鬓发,瞧着半空那汉子,神色古怪。 分明是已然可御空踏步的高人,更兼一锏化六的神通手段,依少年看来,这位莽汉起码也要在四境上下,但这口舌,确实有失高人风范,于是也不再多言语,趁那妖物无暇顾及,抽身便再度窜入江水之中,救下剩余几人。 莽汉又是生接一道流水,却没曾料到那妖物目光露出狡黠之意,嘶鸣两声,周遭无数江潮猛然拔高,四面八方皆是升起几十丈江水,形同张连天巨网,猛然冲那莽汉而去。 那莽汉亦是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这妖物阴狠,瞧出自个儿体魄极强有恃无恐,特意三番两次出招,令自己略微松懈下来,旋即又补了一式威能莫测的重手,不可谓心性不高。 可最为令汉子惊慌的,乃是这道水流虽说力道不足,可强接之后,浑身内气如同滚沸茶水,顷刻失却近半,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关节窍穴亦是麻将起来,再要躲闪时,登时力有不逮。 那妖物似乎亦是瞧出汉子此刻窘迫,竟是流露出一抹嘲笑意味,昂首而起,将周遭已然升至几十丈的江水,一并砸向莽汉。 怒涛拍岸,冲起千万雪尘。 第四百二十一章 偏偏耍剑 身为四境大妖,那妖物虽说比不得那莽汉,可仍旧是有泼天神通,江河中的妖物,尤擅控水,如此倾天大浪,着实是难以招架,再者出于那莽汉轻敌,硬是吃过一口妖毒,内气一时难以周转,被妖物算计,此刻悬在半空,招架不得。 寻常而言,本不该如此,但那汉子偏偏极为大意,正巧被那大妖阴个正着,进退不能,却依旧逞强叫道,“如此小风小浪,何足挂齿,绕是砸到爷身板上,亦不过两三道小伤而已。” 数十丈滔天江水齐齐压来,瞧来极为壮观。云仲方才试过以剑断江,仅仅是一线潮,力道之猛,足矣开碑裂石,更何况是万道江潮并涌,铺天盖地砸将下来,山岳不能挡,那汉子虽说口头上不以为然,神色却是变了又变。 他在颐章斩妖极多,即便有不少妖物并未妨人伤民,依旧避不过他掌中铁锏,就连山门中数百步见方的宽敞正堂当中,都是点缀以大妖皮毛头角,每逢新收来位弟子,都要去好生观瞧一番,顺带奉承几句。 可却从未瞧见有这等能耐的大妖,一手控水能耐惊人不说,这般阴诡心思,寻常妖物便是难以相提并论,更是使得原本今日手到擒来的斩妖一行,生出如此变数。 江潮铺天盖地而来,声震百里,沿岸渡口皆是损毁殆尽,大潮过处,譬如犁过一般,瞬息已至莽汉身前。 可江潮并未直直砸到莽汉身上,倒是有面无形壁垒横空,强行制住江潮奔腾来势,万道江流冲至壁垒之前,一如沙场万军勒马,停滞不前,砸出不知多少朵绽开雪花,半空当中突降起场酣畅狂雨,一时难停。反观那道壁垒,却是并未有恙,仅仅晃动一瞬,便是缓缓散去,似乎如此万潮来袭,尚不足撼动根基。 如此手段,却只是数息之间便已布置妥当,就连那头妖物都是错愕不已,不解究竟是何人手段,眯起双巨眼四下观瞧。 眼下这等神通,便是这位才入四境不久的大妖镇囊压底的手段,即便是威能再弱些,寻常四境也难以如此轻易挡下,更为凄惨的是这莽汉身中猛毒,只能堪堪维持住御空内气,至于闪转腾挪,却是无力施展。 少年抬头看去,只见水瀑之上,有人一袭青衣,踏步而来,缓缓落到莽汉身旁,单指轻叩,而后轻描淡写震碎剩余江流,微微一抱拳,温言开口,“江宗主,一别经年,还可认得晚辈否?” 少年一怔,随后便舒心笑起。 那莽汉却并未给那踏空而来的年轻人好脸色,哼哼两声,勉强回话:“我当是哪位高人,你们南公山中人,未免忒好管闲事了些,那妖物境界固然不低,但想要伤爷爷体魄,压根便是痴人说梦,怎么敢劳烦吴霜首徒亲自前来,杀鸡用牛刀,难免过了,叫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江半郎对付不过那妖物。” 书生出行并未带冠,而是简简单单挽起发髻来,听闻此话倒是并不在意,又是作揖行礼,满头青丝如瀑滑至面颊,好言好语道,“岂敢如此,江宗主的本领,在下早有耳闻,只是许多年未曾瞧见,总要想着替江宗主解决些事端,正巧这妖物在此伤食百姓,拼着自个儿境界微末,也要帮衬一二,还请宗主勿要见怪。” 一指点出,足足有几十丈长,尤善控水手段的妖物,却是反过来被条条如银勾般的江水锁住,再难挣扎半分,就连那条粗壮长尾,亦是动弹不得,只瞪起一双巨眼,嘶吼不止。 书生一席话讲得流畅自然,原本旁人讲出,兴许或多或少有两分惺惺作态的意味,但从书生口中吐露,却毫无虚情假意的端倪,平平静静,和善自然。 莽汉轻咳两声,也晓得前有台阶好下脚的理儿,否则以他方才的状态,休说是从容应对,能否在这滔天水势下身负重创,亦不可知,于是也略微收敛了言语,叹气道,“每回瞧见你们南公山中人,老江我都有些心气别扭,六七载前遇上你时,你小子还不够三境修为,原本以为吴霜首徒也不过如此,可下回再见,你柳倾却自然迈步入三境,甚至我都尚且瞧不出深浅;今日复见,你这小辈举手投足之间,已能将四境妖物牢牢锁住。吴霜座下南公山两个小辈,可当真是要把颐章境内的修行山门风头皆尽压过了。” 一时间唏嘘不止。 “江宗主着实是言重了,”柳倾摆摆手,替江半郎渡过一道内气,缓言道,“且不说江宗主修为深厚,座下弟子,更是大有才气,听闻这数月间迈入三境的,足足有十几位,端的是叫人心生艳羡。” “徒众虽多,但无一迈入四境;宗中三境迭出,可宗主却只有四境,”江半郎摆摆手,神情甚是萧索,运起内气逼出周身猛毒,“话说回来,你家师父,如今还未踏入五境?算下日子,闭关已有几月,倒是叫人心头焦急。我倒还指望着吴霜破境之后,多来我山中闲聊一番,即便是将我山中天材地宝一并顺手拿去,能得来极境之中的心得,也能算我捡了份便宜。” 江畔云仲听得真切,不禁有些汗颜,自家师父名声,看来当真是无人不知,不论是道首李抱鱼,还是眼前这位瞧来便极不靠谱的一宗之主,似乎都晓得吴霜的脾气秉性,向来都是不放过半点便宜,于是还未等到两人言罢,便自行挪开两耳,独自安抚那些惊魂甫定的百姓。 柳倾亦是察觉到小师弟身影,并不去细看,而是微微一笑,对江半郎道,“家师所悟极境,想来并不寻常,晚辈向来知晓家师的性情,倘若是悟得寻常八极境,那即便顺利破开这一境,大概亦是不合心意,此番闭关,应当是要自行走出条路来,不过也只是妄自揣度罢了。师父的事,做徒弟的,哪里又能看得通透。” 莽汉点头,顺柳倾方才一瞥方向,刚巧瞧见少年正蹲下身子,同几位百姓轻声言语。 “不过爷这趟,的确是寻到了块好苗子,倘若能入我山门,撇去性命修为,爷也能将他抬到五境修为,说不定再过些年,兴许都能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山涛戎,从五绝之首的位子上拽将下来,省得成天有人说江郎才尽,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 江半郎一指那少年,长笑不已。 那江畔边上的小子,确实是极合江半郎心意,只是腰间别的那柄剑,叫许久未曾生出收徒知心的江半郎,心头有些厌烦。 “耍啥不好,偏偏要耍剑。”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师弟 颐章境内有名有姓的修行人士,大都晓得这江半郎年轻时的趣事,这位爷年纪浅时,就是位混江湖的主,一向是生死不论,但凡是瞧不上眼的,即便是明知身手不如,每每都是赌命拼杀,硬是叫他在颐章北路杀出条血路来,江湖中人谈起此人,皆是哭笑不得:有这份胆魄,固然不能强说是件坏事,但这位江半郎的举止,实在与常人迥异,二话不说提着条铁锏上门,偏要同人拼个两败俱伤的莽撞人,搁到谁人头上,都是件极窝火的事,更休要说这江半郎的体魄筋骨之强,足够令一众前辈高人都是为之咋舌。 有位江湖中平素凶名在外的野头陀,早些年因触犯佛门清规,叫住持驱逐出寺,成天混迹江湖,不知为何便与江半郎结下仇来,夜里摸黑潜入后者所在的江湖帮派当中,使一杆禅杖,差点将后者腰腹铲断。谁人都不晓得这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江半郎,究竟是如何撑过这足矣毙命的伤势,总之只经几月温养,莽汉便又是生龙活虎,还不曾忘却找寻那位野头陀的踪迹,硬是凭借在颐章北境的强横手段网络,将那烂醉头陀从一处勾栏中抓将出来。 不过江半郎倒也没多行杀伐事,而是让这极其嗜酒的破落头陀,在自个儿帮派当中坐了堂主交椅。若说是踏入修行道前,江半郎还有所收敛,踏入修行过后,这位爷更是无所顾忌,仗着一身凝练体魄与修行天资,数载功夫便摸着四境的踪迹,统共也不过十几载时日,将座下狼孟亭山门,硬是以一己之力,扛到如今的地位。 但自从吴霜在南公山立下山门,原本隐隐之间有颐章仙家山门第一势头的狼孟亭,便被压得有些憋屈。且不说江半郎境界始终落后吴霜一步,总要差上一重境界,就连座下弟子都是比不过柳倾钱寅两人进境迅猛,时常气得江半郎提起铁锏,便嚷着要到南公山给吴大剑仙脑门上添点朱红,但回回都是占不着半点上风,更是叫江半郎恼火得紧,满腹肝火无处可泄,只得狠命操练那群门下弟子,使得狼孟亭上,时常有凄厉哀嚎声起,百鸟不敢近。 一来二去,颐章修行中人,大多都听闻过如此说法,说是江郎才尽,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倒并非是说江半郎能耐低微,大半是拿来随口一说,用以茶余饭后的消遣,至于以为能于这等年纪破入四境的宗门之主,又岂能是真无半点才气。 “为何偏偏不能练剑?”柳倾诧异,不过再度转头看向莽汉神色,登时心头便名悟了三分,八成又是想到当初提锏上南公,过后却被自家师父那柄青霜拍得浑身肿起一圈,强忍着笑意,缓缓收回后半句话,静静等候江半郎开口。 莽汉悻悻白了一眼书生,“你小子莫不是有意如此问,我可还未到那老迈昏聩的年纪,那年我上南公山的时节,你也就只有十几岁大小,举着枚书简同你师父问东问西,瞧瞧现在,倒是能同我这当前辈的并驾齐驱了。”旋即话锋调转,“练剑也好,不练剑也罢,这小子颇对我脾气,就是缺点锐气,倘若能入我门中,不敢多说,允爷数月时间,这股锐气便能成型,到那时再抛却剑术,练练鞭锏,岂不更好。” 江半郎说话间,已然是禁不住满面笑意,冲下方叫道,“那小子,且上来一叙。” 也不等少年作答,莽汉单指点出一枚铁锏,忽悠之间落到少年脚下,托住身影离地而去,顷刻便已悬在两人眼前,其余五枚铁锏,雷霆一动,瞬息贯入那妖物背上骨节处,又是引得一阵怒嘶,血浪翻滚。 云仲僵直身形,虚咽一口唾沫,却见眼前那条被江流锁住的妖物,再瞧瞧地上已然变得极小的人影,竟是迟迟未能开口。 “这倒是桩稀罕事,”江半郎不满开口,“你小子既然踏入修行,竟然还畏高不成?当真是荒唐。本座且来问你,可否有师承?方才那一手剑术,又是从何人那学来的?” 话说到此,莽汉亦是忍不得 “若是并无师承,来日到我狼孟亭山门一叙,倘若天资尚可,不如拜到我江半郎门下,只需十载,本座便可令你踏进四境,平步青云,可否?” 江半郎面皮略有潮红之意,不消开口明言,身旁的柳倾便能瞧出,这位立身四境的一宗之主,似乎当真是动了收徒的心思,虽不晓得云仲方才所做何事,但书生仍旧是惬意笑笑,启唇道来,“小师弟,既然江宗主发问,你便如实说便好,那妖物瞧着猖獗,如今被制住,万没有走脱的道理。” 莽汉点头,“南公山上师徒三人,数你柳倾知进退,说话也最中听,能在吴霜门下始终把持这一份心性为人处世,实在不易。” 下方妖物不通人言,但也晓得以半空中这两人的修为,今日自个儿只怕难有善终,顾不上体内五枚铁锏贯穿,摇头摆尾,头上单角落地,自身则是由几十丈长短,逐渐紧缩。然而江半郎话音刚落,那五枚铁锏便是猛然震动,那妖物尚且来不及将其逼出体外,就被这一阵巨力生生震裂体魄,直至四分五裂。 “小子,你再说一遍,方才你管他叫甚?”江半郎面无表情,指了指立身铁锏上的少年。 “小师弟入门,已有数月,”柳倾笑道,“家师动身出门时,早已经定下了三师弟人选,故而虽说三师弟与他一并入门拜师,排行却要高些。” 云仲行四,本不该称小师弟,既然叫了小师弟,意思便是无论吴霜日后再收入门多少徒众,这位畏高的少年,都是吴霜衣钵传人,正是因为如此一门不成规矩的规矩,才令江半郎心中怒意猛然升腾起来。 修行多年好容易看上个有眼缘的小子,却仍旧是被吴霜捷足先登。 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半郎,怔怔许久过后才仰天骂了一句。 “你大爷的吴霜。” 第四百二十三章 狼孟亭 原本觉着自个儿衣钵有望倾囊相授的江半郎,被柳倾一句小师弟,气得浑身内气都暴涨起来,的确有心教训后者一顿,可转念再想想当初在吴霜手底下吃过的苦头,满身涌动起伏的强横内气,也是无处可泄,再者就凭方才柳倾轻描淡写便挡下擎天潮水,抛开修为深厚与否不谈,手段神通,怕是已然能同自个儿并驾齐驱,即便是豁出脸面,一时半会也讨不来便宜,只好发狠,将五枚化生而出的铁锏震了又震,将那头妖物打得四分五裂,这才略微平息了胸中愤懑。 倒不是说胆魄极高的江宗主不敢同吴霜呛火,而是吴大剑仙向来不吃亏,在颐章境内修行人中,出名的睚眦必报,即便过招比斗平手,过后也必会寻上门去讨债,狼孟亭山门广阔,哪怕是吴霜此番未曾破开极境,一位四境的大高手趁虚潜入山门,绕是江半郎也不敢说,自个儿家中那座护山阵便挡得住吴霜脚步。 不怕贼偷,偏怕贼惦记。打了徒儿惹出师父,况且若是连徒儿都占不着上风,这宗主的脸面,更不晓得往哪里去搁,故而江半郎骂过两句,只得悻悻作罢。 柳倾也知晓此事,自家师父的做派,甭说是颐章境内这几处宗门,天下仙家当中,也唯有五绝能凭境界压过一头,所以眼前这位莽汉的举动,他亦是有些无奈。 “不知江宗主为何欲要收我这小师弟入门,更是打算不惜耗费一宗底蕴,强行将我小师弟送入五境,”书生好奇发问,“若是我家小师弟天资不尽如意,江宗主岂不是要抱憾良久。” 江半郎平复半晌,终于是微微一叹,“我本是个江湖中的闲散人,成天只晓得同人斗狠,更是从未有拜入仙家宗门的运气与门路,就连你家师父那等手眼通天的人物,大概都不知我江半郎是如何发迹的,为何我今日偏偏想要收这小子入门,同我如何踏入修行道,关系匪浅。” 书生拱手,“江宗主若是愿讲,晚辈洗耳恭听。” “妖物已除,去地上说话,总悬在天上,无根无凭,怪不自在。”莽汉抬手,托住云仲双足的铁锏便徐徐落地,自己也降下身形。 地下江水已然平复,缓缓流淌而过,妖物血水早已冲刷干净,唯有头两三丈长短的尸身浸在江心当中,被江半郎点过一指,便是摔落到岸上。 三人围坐,江半郎犹豫片刻,便开口缓缓道,“多年之前,狼孟亭还不是一处修行宗门,而是一座帮派,我虽说素来在江湖中行事莽撞,可出于身手的确不赖,再者待人以诚,也结交起一众弟兄,便选在狼孟亭处,立起帮派,虽说是并未名声大噪,但也着实有了这么个去处,对于爷这一向无根的人而言,姑且算是立足之地。” “大约是狼孟亭帮派立起第二年,因钱财地盘的杂事,同东边一处帮派起了纷争,狼孟亭立门不久,人手不足不说,帮众身手更是参差不齐,被那敌帮杀上门来,帮里统共百来位弟兄,多数都叫人削去脑袋,失了性命。” 网址m. “起因却只是一片巴掌大小的地盘,与百来两银钱。”说到此,江半郎反而是微微笑起,盘起双足冲柳倾道,“咱们修行人,其实都看不上那凡俗铜臭气,区区一二百两银,怎会折损如此多人的性命。” “钱财不多,却足够一帮之人多年温饱,地盘极小,却是许多桩流水生意。”也不去管柳倾,莽汉自行感叹讲起,“事至如今,爷仍记得旁人口中说的那位野头陀,当初入过狼孟亭不久,便遇上这一茬事,本可以一走了之保全性命,却是拎起月牙禅杖,堵在帮派门外,生生拼死几十人才力竭而死。” “再往后,有位老神仙出手,才堪堪将我与剩余帮众救下,两指一动,便能有移山之能,才吓退那东来帮众,保全我一条性命,日后我便拜入那位老神仙门下,学锏鞭手段,学修行法门,这才有后来的狼孟亭山门。” 清风悠悠,人也悠悠,江半郎缓缓道来,在云仲看来,此刻才身具修行人的气度,平和淡然,波澜不惊。 “说到这,那位老神仙,仅在狼孟亭停留数月,将如何堪破前四境的法子教与我,随后便远游江湖,不知所踪,只留下句嘱咐,说是往后遇上妖物,遇上那等不顾姓名搭救旁人的后生,定要收到门中,当做衣钵弟子传道受业,若是天资不尽如意,那便将门中天材地宝,一并押到此人身上,即便破不开极境,也算是尽全心意。” 江半郎讲罢过后,抬头看看柳倾神色,又指指三人脚下阴影,添上了一句,“我那位师父,瞧不见影子,起初爷还当是仙人死后留有魂魄,冥冥之中指点了我一番,可修行到今日这等境界,却发现天下压根无鬼,即便是魂魄,也应当唯有我一人能瞧见。” “大概是心愿未了,故而显现世间。”柳倾半晌未语,最后只说起这么一句。 江半郎倒是并未纠缠于此事,而是撇撇嘴道,“北烟泽的事,不止你们南公山知晓,甚至天下仙家,或多或少都是有所耳闻,今日这头妖物,极难对付,手头的神通术法,不见得比寻常四境低微,样貌更是从未在卷宗中见过,九成便是那北烟泽中流窜出的妖物。一头大妖,应对起来便如此棘手,更何况北烟大泽浩荡万万里,对于世间,可谓是处森罗死狱。我一个半路修道的江湖落魄人,并无为苍生豁出命去的念头,更不愿在天塌时节,当那高个子顶着,不知这番说辞,南公山首徒,还看得起我否?” “人之常情,怎会看不起。”书生摇头,“江宗主既然能毅然出手,已经是强过天下仙家一头,晚辈佩服。” “还不是因为我那死鬼师父。”莽汉掀起嘴角,慢慢起身,收回铁锏扛在肩头,“虽说和吴霜不对付,可这小子拜入南公山,爷放心得很,起码走不错路,至于境界如何,算个屁。” “走了,等你家师父出关,上我那喝两盅,好酒管够。”素来被称为才尽江郎的莽汉摆摆手,冷不丁又对行礼的书生说了一句,“许多年没动过手,迟迟不能进境,待到万妖来袭时候,我若也能瞧见五境那座关,清理天下妖物,算我狼孟亭一个。” 书生抱拳。 “一定。”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不可如此 送走江半郎,柳倾发觉少年面容有些错愕,也不急着赶回山门,而是又盘腿坐到原地,由打怀中拿出枚葫芦,颇得意地晃晃,“前几日从后山翻找出一葫芦竹酒,小师弟尝尝鲜?” 少年接过葫芦,刚要拧开葫芦品品滋味,却叹息一声放下,哭丧着脸说道,“师弟自然想喝上几口,可碍于那柄秋湖近来猖狂,着实不敢再多饮,前阵子在镖局之中,苦头吃得极多,当真是不想再让那秋湖翻转腾空,这酒还是留待日后再喝为妙。” 柳倾失笑,“感情小师弟出门许久,是跑到镖局中走镖去了?师兄要是没算错账,咱南公山上余银,可还多得是,哪怕是要购置一处三进三出的府邸,小师弟开口便是,何苦要靠走镖风吹雨淋,赚那等辛苦钱。更何况那位前辈所留剑气过于霸道,参悟良久伤了元气,何苦偏偏要在这等时节,出门做这等行当。” 书生说这话时,毫不掩饰揶揄之意,笑意古怪,听得少年狼狈不已,连忙换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连行礼,“大师兄既然心中有数,还总要调笑师弟,忒不厚道了点。山上历来不乏银钱,师弟晓得,可既然是自个儿管不住嘴,吃了人家姑娘的糕点,总要自己凭能耐还上,不然难见心意。” 书生一乐,重重拍两下师弟肩头,相当满意,“难为你两位师兄还成天操心,生怕小师弟不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如今看来,却是有些白费心思,都说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没成想小师弟这朵梅花,长势倒是极喜人。” “师兄,咱多日不见,怎得半点不留情面。”柳倾一向是四平八稳的性情,少有信口说出玩笑话的时候,今日却是三番五次调笑,反是令云仲有些摸不清头脑,胡乱猜测许久,仍是徒劳。 柳倾并不在意师弟胡思乱想,温和拍拍后者脑袋笑道,“自然是有好事上门,你三师兄前日,正经迈入了二境门槛,水到渠成,甚至险些坐二望三,内气滔滔如雷,还将枪道悟得大半,如今即便是你小子剑气显露,也未必打得过三师弟。” “至于第二喜,等你回山过后,自然心中有数。”柳倾晃晃脑袋,满脸尽是欣喜。 对岸楚筠与许磐一众人,眼睁睁瞧着方才江面上的浩大声势,尽是咋舌。原本以为少年剑气已然可算得上是极高明的手段,断石拦骑,可退诸敌,而方才那妖物与书生莽汉出手,却是令众人结结实实吃过一惊,纷纷瞪直一对眼目,半晌亦没说出句话。 直到楚筠幽幽开口,“仙家就是仙家,修行有成者,移山镇海估摸着都不在话下,出手便是天威浩荡,咱这些个江湖人,走过许多年江湖,却始终没摸着正经江湖,究竟是何等的风流大气,难得天眷,何其可惜。” 几人如梦初醒,再瞧瞧那位一锏化六的莽汉踏空而去,片刻即无踪迹,免不了心头一阵叹息,神情黯然。何谓手段超凡脱俗,本意便是超脱他们这等凡俗,超脱而字,非是指不耗多少周折便可取走凡俗性命,而是寻常人压根揣测不出,仙家宗门之人,出手究竟有何等瘆人威能。 但正当几人感叹的时候,许磐却是不合时宜摇头,“此言差矣,起码咱们将云小兄弟当成自家弟兄,即便过去许多年,他也能走到那位书生和莽汉的地步,甚至稍稍跺跺脚,天下也得随之晃三晃,那也是自家弟兄,天大地大,来日听他讲,也算咱见过仙家所见。” 只见对岸少年轻轻挥了挥手,随那书生一步腾空,径直朝南而去,唯余身后细柳条条作弦,低吟浅唱。 “回了,这阵风凉飕,怕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要降下滂沱雨水,且赶紧回家,收拾衣裳。”许磐紧走两步翻身上马,可望向身旁那一匹无人骑驾的马儿,心里头总觉得不是滋味。 柳倾二人腾空,未曾直奔南公山,而是往偏东而去,毕竟云仲这趟出行,便是为凑足糕点钱,身为师兄,柳倾也知晓少年如此空手回山,怕是有失心意,因此也不急着径直归去师门,反倒踏起云头,朝东边城中而去。 “今日携小师弟,去瞧瞧咱西郡首府,距南公山其实亦不过几百里,但苦于马车颠簸,大都无人会愿从此处往首府而去,突然想起师弟自踏入颐章国境内,似乎还未多走动一番,正好借购置糕点的空,随师兄出外转悠转悠。”书生今日明显游兴正浓,不理会少年应声与否,只一步便踏到云头上,飘飘荡荡,冲天而去。 南公山中,依旧是往日模样,只不过近些日以来,那头早年间为吴霜所降,毛色极杂乱的马儿,颇为吵闹,起因便是温瑜那匹黑獍,前几日被带上山来,在山中散过一圈步。谁也未曾那平素傲气的夯货,竟是瞪直一双眼,生生拽断绳索,撒欢跑将出来,闹腾得满山上下尽是嘶鸣声,温瑜上山阻拦,却险些被这夯货踏伤,到头来还是钱寅出手,才将这匹疯癫马儿制住。 但经此一事,温瑜却是惊奇不已,自个儿那头黑獍,乃是大元少有的良驹,当初还是在极北的地界被人寻到,才不过出世一两载,脚力便要比寻常的大元马匹强出数筹,更不消说每日皆是上好粮米草料饲养,体魄更为强健;连带着温瑜一路之上遇险,都是多次凭黑獍走脱,体魄脚力,无疑是上上等,却是始终甩不开那头看似毛色杂乱,且有些瘦骨嶙峋的劣马,被追着咬过四五口,硬啃去两撮马鬃,哀鸣阵阵。 “二师叔,不知山上这头劣马,有何来历?”温瑜瞧瞧黑獍杂乱皮毛,甚是心疼,含怒瞪过一眼被制住的马儿,冲钱寅开口问询。 “这马的来头极大,温姑娘莫要瞧着它毛色杂乱且瘦骨嶙峋,便觉得这便是头劣马,”钱寅敲打敲打那夯货脑壳,嘿嘿笑道,“倘若是将你那头良驹拉到山下平地,还真不一定能跑过山上这头。” 温瑜皱眉而后松开,轻轻抱拳,“二师叔,受教了。” “如若世人都以貌取人,以修为论对错,南公山中人,亦不可如此。” 第四百二十五章 堂上木响,邪祟务尽 冬去春来,春归夏迎,自上年大雪隆冬时候,至如今夏深,大泉湖中走出的一男一女,已然是闯荡江湖半载有余,虽说自打沈界随行之后,唐不枫与阮家主两人均未曾遇上什么险境,多出这么一位助力,即便是路遇危急,凭如今沈界越发深厚的境界,自然是信手氪破,但如此一来,却是令许久未曾对人出刀的唐不枫觉得相当无趣。 快刀随风走,总是有人巴不得同人过招,更不惜涉险,才觉得有十足的江湖趣,譬如唐不枫便是如此性子,眼见沈界屡次轻描淡写地制住敌手,心头难免技痒难抑,三番五次抱着怀中长刀,要同沈界比试比试,却回回都被沈界搪塞过去,休说是比试,甚至都少有正眼打量唐不枫的时候。 沈界嗜书,仅是晨起天色荒昏的时节,都不忘起身抓起两本书卷,独自走到僻静地界,一看便入神至日出三竿,直到唐不枫操持好饭食,这位模样生得极好的书生,才恋恋不舍合上书卷,嬉皮笑脸凑到那两人一旁,用些饭食。 然而即使如此,唐不枫仍是没半点好气,在他看来这些书卷,还不如市井之中那些个稀松刀谱有用些,起码时常瞧瞧,兴许能琢磨出一式刁钻手,日后再同人搭手对招,也自能多出一线胜面。 阮家主依旧是骑着那头团花黄胭脂,不施粉黛,虽一路上风餐露宿,比不得漠城里锦衣玉食,但相貌却是近乎于百尺竿头之上,更进一步。犹如是青莲初绽,再撒去层潇潇落雨,江湖风霜,倒是将面皮原本有两分圆润的轮廓,缓缓勾出几刀细微棱角,因而更是显得容貌卓绝,时常引得唐不枫一阵愣神,但到底也未曾妄动什么念头。 一路啸风踏月,凡事皆能遇上,即便唐不枫此前从未不知何谓儿女情长,却也晓得走江湖切需万事小心,于是虽说时常心头微动,可至多不过趁阮秋白愣神之际,偷摸戳戳女子细如腻玉的面皮,便足够开怀良久,再瞧瞧阮家主嫣红面皮,比饮过天上琼浆还要舒坦。唐不枫自个儿觉得,怕是再用不了几月,都能将酒戒去,玉人羞赧,更比酒水醉人心意。眼下三人一行,直往紫昊而去,原是天景渐渐入伏,唐不枫历来是疼媳妇的人,便出主意说要往北境避暑,正好也能瞧瞧以铁骑著称,良马数目仅次于大元的紫昊,军甲究竟是何等雄壮。阮家主自打那回被唐不枫过后,大都事事依从后者,自然应下来,但沈界却略微犹豫一阵,才堪堪点头。 “我说沈兄,当真不打算回漠城了?”唐不枫极目远眺,但见远空阴沉沉,似有阴云将至,云波诡谲,连天蔽日,不由得心生烦闷,“您老跟了我二人数月,难不成还要跟着踏遍天下不成,不如早早归去,凭我如今迈入虚念,怎么都护得住阮家主。” 沈界依旧端坐在五尺开外的图卷上头,依唐不枫来看,这书生定是只顾埋头念书,压根未曾学过骑御,故而更是不喜。 闻言沈界放下手头书卷,木木一笑,显然是还未曾从书中回过神来,“唐少侠,修行之人最重谦逊,须知山外有山,莫说是二境,即便登堂入室行至极境绝巅,在这片天底下,亦不见得便能横行无忌,再者说在下跟随,亦是奉命行事,唐少侠就莫要为难在下了。” “酸,真酸。”唐不枫口舌占不着便宜,便掩住口鼻,假意皱眉道,“刚到漠城的时节,你沈兄可没这么酸腐,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倒越发爱讲这等话,实在不讨喜。” 沈界笑笑,不愿同这轻佻人枉费口舌,而是转面往东看去,有雄关牵连,如是天兵捉青龙掼地,遣山神谒谛勒死龙躯,一挂流云悬墨,恰好盖去一国气魄。 昔年此地有典记,大齐武威侯高崇关于此赤膊死斗,强扛十一枚床弩剑羽踏碎铁铸国门,一战击溃紫昊国满城军甲,威名无出其右,威震四海,传闻如今附耳城关,仍有刀剑声鸣,铁马踏城之声。 “往事俱休,更莫遣兴亡狂白头。”沈界抬眼端详,没来由心头便是一阵明了。 但见前头阴沉云来,畏畏缩缩,不敢过乌砀,地上老龙尸身锁住万丈国境,虎抱熊揽,魑魅魍魉难走雄关。远空之上猛然有啸声穿空,却见滂沱雨幕之下,有片片鳞甲张合不止,滚云吐雾,游动于雷霆电光,一时间竟比滚滚黑云,气势更足。 “妖?”唐不枫默默摘下刀来,眉头深蹙。 沈界轻笑,“不知唐少侠这刀,砍过妖没?”但还没等唐不枫回答,沈界便已然将剩余半句话补全。 “来日如若有这份机缘,记得多砍翻两头,修行无捷径,但斩妖除魔却是例外,不然那些个不顾旁人生死,一心长生的仙家,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除却妖物身上宝外,更助长修行体悟。” “不过现在却还不到唐少侠出刀的时候。” 年轻人走下图卷,往身上一披。 “笑骑白鹤,飞下九州,今日始知灵犀已过,踏杳如流星。” 千里长空猛然绽开道金光,直直映向沈界身上图卷,其中花鸟鱼虫,飞阁流苏,恰似自成一界,唯闻书声琅琅。 云上妖魔,一字斩之,从古贤经文,直至大齐诗文百篇,字字珠玑,清泉流淌,灭尽云上无数妖物,直到黑云之上有吼声起,撼天动地而来。 漠城里有位说书的中年人,正讲到精妙处,却略微眯眼,使惊堂木一砸,似滚珠走盘般收尾定堂,而后扬长离去。 听书众人一阵躁动,都猜不准这位说书人,今日为何有些失态,不过大都未曾细问,而是三三两两议论着今日的一回书,缓缓散去。 “动老夫的徒儿,甭说是几头小妖,北烟泽里那玩意儿不出则已,倘若有胆出山,无非是一瓮分量足些的汤水罢了,有何稀奇。” “妖之大,一瓮炖不下。”中年人咂咂嘴,有些馋虫作祟,摇摇晃晃,往城主府方向而去。 大泉湖中惊堂木震响。 相隔不知几千里外,乌砀关上空,玄云皆除。 堂上木响,邪祟务尽。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月明星乱,吹凉杯盏 天下近来颇不太平,连同多年未曾宵禁的上齐皇都纳安,亦是于前日施行起宵禁,连同平日里彻夜常开的勾栏瓦舍,也是一并早早关去门户,免得被巡夜军卒瞧见过后,扭送官府,吃上一回好打。 上齐连年以来,皆是太平繁华,尽管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些过,但如何来说,皇城之中历来都是百姓安居,民风尚文,罕有打家劫舍或是不守礼法的情景,不得不说齐帝年纪虽才入而立,可仍是位养国护民的贤君,故而使得纳安一地,极为繁华。 而如今纳安,却是与平日大相径庭,长街之上除却三三两两点灯巡夜的军卒,再无一位百姓,除却夜色之中暗淡酒旗随风慢转,枝头蹲着的几只鸟雀啼鸣外,显得极为死寂。 “要我说,趁早歇着吧,这宵禁令一出,老百姓都是听话得紧,家家都是极早便关上门,各自前去卧榻安眠,谁人会顶着此等危急时节触霉头,反倒是苦了咱一众兄弟,叫人心烦得很。” 官府门外头,两位官差提着灯笼,漫不经心挨家挨户盘查,其中一位实在是困倦不堪,耐。不住牢骚,却很快被身旁另一位训斥道,“说的甚话,你小子有几个脑袋可掉?竟是胆敢质疑上头打算,倒不如老实闭紧口舌,好生巡查。” 那官差仍旧不忿,撇嘴道,“这蟠龙街上头多是富贵人家住户,最是惜命,岂会隔墙有耳,要我说你也是胆子忒小了些,怎就不敢说上两句,不光你我,就连百姓估摸着都有些怨气,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还能将咱俩供出去?” “有点意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未曾在意不远长街之上,有人提着枚老旧灯笼,一步三摇,缓缓走来,闻听两人争辩不下,倒是自行开口笑道。 两人一时噎住言语,始终心头有怨的那位先行抽刀出鞘,皱眉喝问,“何人于宵禁之时外出作祟?当真就不怕挨上四五十棒,打得皮开肉绽,好胆。” 来人轻声笑笑,全然也无慌乱之意,“这顿棍棒,老夫自然受得,不过话先说到头前,倘若是耽搁大事,两位怕是再多生出几十颗脑袋,来日也不够砍,可定要想好了。” 灯笼一晃,两官差却是一时间有些呆愣,前头那位还未曾顾得上收刀,便行大礼拜倒,全然无方才精气神,慌忙叫道,“小人无意冲撞荀相,实在是天色昏沉,不晓得是大人亲自巡查,实在该罚,还请大人莫要怪罪才是。” 老者摆摆手,平淡道,“无需如此惶恐,既然是忠于职守,哪里有受罚的道理,老夫年岁渐长,耳力也不如原本那般敏慧,虽夜里静谧,但两位方才说话,却是一句也没听清,姑且就当是我未听过,两位也未曾说过,就此作罢便是。” 两官差哪敢起身,又是接连讨罪良久,才敢站起身来答话,“荀相夜里外出,大抵便是有万分急事,倘若大人乐意,我二人帮着头前带路往宫中去,也好行事。” “倒也伶俐,”荀文曲点头,“劳烦头前带路。” 宫中寝殿当中,有位身披缀金丝黄裳的男子,正蹙眉往手中密报看去,方才仍是困顿的一双眼目,此刻却是再无半点睡意,甚至瞧向那一纸寻常密信时,满面凝重。 半晌过后,男子才将目光从信纸上挪开,瞧着不远处堆放齐整的老冰,于夏夜中冒出丝丝白气,长长叹气。 “沉沉夏伏,多事之秋,仅是安定如此一段年月,便又起变动,倒是颇叫人心生烦闷。” “禀圣上,荀相夜访而来,不知圣上愿见否。”屏风后头走上前位近侍,遥遥冲男子拜倒。 齐皇思量片刻,“速速请来便是。” 荀文曲踏过三道白玉桥,于月色之中,瞧见皇宫当中,似是有万千片鱼鳞闪动,神色也是由原本的平淡,略微阴沉下来,不过亦未曾多言,只随前头宦臣步步而走,踏足寝殿当中,轻轻拜倒。 “微臣叩见圣人。” 齐皇摆手,“荀相过于多礼了,此处唯有你我君臣二人,休要在意繁文缛节。”紧接着却是自行问道,“深夜入宫,荀相怕是也接着了东境信报,不知有何想?” 老者淡然对答,“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是他国大军临近,自是有击敌手段,我上齐国力一向不弱于人,当然也是浑不在意,”齐皇将眉心揉过两揉,“可眼下非是大军兵临城下,而是北烟大泽沉寂多年的邪祟妖物,似是虎狼脱闸,寻常人力,几不可胜,上齐仙家不在少,但真愿为此事出手者,只怕是十不足一,如之奈何。” 听罢老者点头,“的确如圣上所言,世间仙家,大都出世自顾,这才使得北烟泽多年以来,守边修士有减无增,虽说如今镇守北烟泽那位,境界极高,但如今妖物之势越发猖獗,却是难免捉襟见肘。不过老臣却觉得,仙家不出,自然是未曾尝到甜头,若以重利许之,大抵亦可功成。” “可我上齐一国,难道要将国祚皆尽托付于那些仙家不成。”男子微怒,猛然捏住掌中那封被血水染透的密信,“如此举动,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 但老者面色依旧平静,从怀中抽出枚玉简,放到齐皇面前桌中,轻轻推去,“妖物仙家,比起常人,无非多出神通术法,腾云驾雾的本事,倘若以器具匹之,也不见得几头从北烟泽逃出的漏网之鱼,便能兴风作浪。圣上莫要忘了,当初大齐集五教之数,其中有一门,最多神鬼工匠,极擅制机关器械,世人称其为魁门,后人仍在上齐以西。” 男子眉峰骤然立起,“荀相,此事休要妄议最好,父皇驾鹤前特地同寡人提过,魁门诡工,出世则乱,倘若真因此事引得天下震动,上齐危矣。” “北烟泽以南,最近上齐。”荀文曲看向男子,目光丝毫不退,“东境死了足有几百百姓军卒,长此以往,上齐必乱。到那时节,圣上难不成要修书几封,请其余数国引军驰援?” “进,未必生乱,退则必被妖物蚕食殆尽,成无水鱼肉,圣上明理,合该考虑明白,微臣告退。” 直到老者走后许久,门内烛火平复,身批黄袍的男子,面色仍旧阴沉不定。 “圣人爷,荀文曲此番措辞,大为不敬。昔年陛下年纪尚浅,由一位二朝老臣规束着,倒还勉强合乎情理,但如今天子圣明,文治武功不让先帝,岂能再容他这般放肆。” 男子身侧走出位锦衣内侍,身量足有近乎八尺,可开口言语时候,却是细声轻言。 良久,男子抓起桌上玉简,嘶哑道,“宦臣焉能议论国事,不论荀相所言有理与否,都非是你所能妄自谈论的,去领鞭刑百二,寡人饶你失言之过。” 那内侍行礼退下,竟是未有半分迟疑。 “本欲呼凉杯盏,奈何月明星乱。”男子踱步而行,摩挲着那枚玉简,独自看向天尽处。 第四百二十七章 问卦几钱 云仲如今仍不晓得,柳倾口中这第二喜究竟是甚,竟是令大师兄柳倾整个人上下都是浑然一变,由原本平稳老成,转而变为跳脱乐呵,前去西郡首府一路,竟是三番五次讲起从前山中种种趣事。诸如隆冬时节檐坠屋塌,自个儿与二师弟一同修补,屡次闹出笑话,或是春来时节,后山野花烂漫的时节,蜂蝶数目极多,有年竟是在后山上多长出几座蜂房,钱寅偏偏要前去偷些蜜来,尝尝滋味,却是叫野蜂蛰得面门歪扭,慌不择路,匆忙之下还不忘给自个儿算上一卦,卦象却是说定有佛缘,来日定能修行有成云云。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携愤而来的成片野蜂,硬是将修行不久的钱寅脑门上蛰起几十枚肉髻,单瞧脑门,倒真是有些宝相庄严的意味。 “没想到二师兄还有这么一出,待到回山,可得好生问问。”云仲使多日积攒下的银钱,将糕点买罢,拎到手头笑道。 柳倾连连摇头,“别介,这事唯有我一人知晓,若是你直截去问,自然要露馅,虽说你二师兄还算心宽,可真要是逼紧了,恐怕得让你吃许多苦头,倒还不如不提,偷摸乐呵一番。” 西郡在颐章之中,算不得富庶地界,但毕竟眼下首府所在,比起其他地界,却不知要繁华多少,城中寻常百姓,无不是身着绫罗锦缎,腰间配玉囊流环,不少文人打扮的百姓,大都掌中持折扇,且扇面亦是勾画得颇妙,八成是出自名家,便更能觉察出西郡首府中人,贵气极深长,且非是区区一两辈人能温养来的。 仅仅是由打东边南漓运来的精巧茶点,小二切过六两,便耗费了近半云仲多时以来押镖赚得的银钱,一时间咋舌不已,“都说这茶点本就是消遣小食,难以饱腹,只不过闲暇时候就茶而已,却没曾想竟是如此金贵,原本还想着余下银钱,给几位师兄送些稀罕物件,如今看来这些银两,还是不耐耗费。” 街上车马人声鼎沸,恰似茶汤滚,沿路边有不少杂役取来瓢桶,拎起镇凉清水,直往街道两旁无人处泼洒,用以消去暑气,再者车马流通奇多,为免浮沙细土四散,乱了城中景象,如此便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小师弟想送甚物件?”柳倾并未停步,好奇问道,“且不说物件好坏,单说此处寸土寸金,一家寻常铺面,都得值海量银钱,其中物件价钱自然是奇高,况且你那两位师兄对把件文玩无感,衣食更是无忧,即便是要带些物件,也无物可带。” “二师兄最喜奇门手段,便给二师兄寻两副六爻钱,三师兄专好听江湖事,不如就从说书茶馆里寻两套勾描极好的江湖画本,”少年捏指算计道,“至于大师兄您,平日里擅行书篆画,要不就赠上套文房四宝?” 书生闻言笑道:“没想到师弟自个儿都已想好,且十足合适,那便买上些便好,无需挑那卖相好的,心意足够就是,至于要送我文房四宝一事,倒是无需如此麻烦,山上自有极好的笔墨砚台,正巧山上熟宣剩余不多,挑几刀买来即可。” 眼下正是午后时节,人潮涌动,天上所悬大日灼灼,触之即燥,不过好在那些四处泼水的杂役手头利索,这才略微缓和暑气,另外不少铺面外头,都是沿街悬起黑纱,遮蔽灼人天光,城门大开,并无太多遮挡,清风掠过长街,难得清凉。 二人并不急切,边走边瞧,转眼便行至一处卦摊旁,算卦那位身披道袍,颌下蓄须,且卦摊一旁,摆有柄品相妙极的桃木剑,并不张口招徕生意,瞧来端的是仙风道骨。见两人行至近前,道人打量一番两人穿着打扮,不着痕迹摇头,而后又合上双目。 “这位道长,敢问可有多余六爻钱卖?”云仲倒也发觉这位道人似乎有些倨傲,但仍旧试探问道,语气颇为和善。 “六爻钱乃是卜算吉凶的重物,如何随意买卖,”道人斜睨一眼少年,心底更是有些不屑,“即便是修行有成可前后各知百载的大贤,大都穷尽终生,也不过能养得一副六爻而已,两位既无求卦的心思,为何却要来买贫道入世安生的本事,还是尽早归去罢。” 见似乎是触了这道人霉头,云仲亦是无可奈何,虽说自家二师兄通晓奇门手段,可少年却从未曾听二师兄讲过其中的门道,此刻听这道人如此言语,便不愿强求,起身便要去旁地。 不想柳倾却拽住少年袖口,冲那道人温和说道,“道长此言,倒是颇不诚心,六爻钱固然是稀罕物,不过并不需常年温养,若是相卜奇占之术通达,皆可为己所用,哪里还需特地温养一套铜钱。” 道人不屑,挥挥手头拂尘不耐烦道,“哪里来的闲书生,不去书中寻那金屋玉女,倒是来贫道卦摊诡辩,贫道精于占卦之道已有几十载,岂会不知其中奥妙,两位若是无事,还请往别处逛荡,莫要在此胡言。” 而正是此刻,卦摊旁走来位女子,模样止在中人上下,可眉眼身姿,却是极好,行至卦摊处,打量一眼云仲柳倾二人,旋即瞧着那道人,微微笑道,“敢问道长,问卦几钱?” “五两断生死,十两破厄难,红尘良侣二两少,前路旧事四两半。”道人熟门熟路,唱起首卦诗,瞥过女子腰间佩玉水头,旋即便淡然笑道,“姑娘要算甚?银钱事小,香火事大,断然不可还价,得罪上苍真人,那可非是凡俗银钱可解的。” “那还要劳烦道长,替我算个人,八字生辰,皆在这方素绢之上,断无错漏;至于银钱,道长更是无需忧心,倘若是算得好,自然会多允些银子。” 云仲本要起身去到别处,但一旁柳倾却不着痕迹,略微皱起眉来,低声道,“那女子有些怪异,不如仔细听听,再做打算。” 第四百二十八章 童叟无欺 柳倾此番出言,云仲纳闷不已,原是不论如何观瞧,这女子都并无什么异状,若是非要说出个所以,那便是女子分明一身整洁衣裳鞋履,且腰间佩玉的品相水头,皆属上乘,却偏偏足下有新泥痕迹,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小师弟出山一趟,怎的记性也连带着差了许多,”柳倾蒋少年拉到一旁,低声笑言,“师兄何时有过信口开河的先例,城中各处皆有杂役泼水驱暑,休说是新泥,即便浮表尘土,也无多少,这女子鞋履根处却尽是新泥,分明便是方才由打城外匆匆而来;再者说,那卦摊处的道人,师弟以为此人能有几分本事?不说其他,一是周遭冷清无人,二则是如若当真通宵奇门望气的能耐,岂能不晓得六爻钱功用,师弟以为,此人根底如何?” 云仲轻咳,蹭蹭鼻尖道,“毕竟是寻常算卦先生,与其说是知阴阳晓卦易,倒不如说是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江湖上这等算卦道人四处走动,靠心机眼色算命,这等事早已是习以为常。乃至有不少富贵人家,多赏两钱卦银,不过是为图一两句奉承好话罢了,眼下这位道长本事如何尚未可知,虽不该妄自揣度,但八成亦是如此。” 柳倾点头,但并未继续往下讲说,旋即又微微捏指,仔细向那名驻足卦摊的女子看去,目中略有思索之意。 “道长且不必如此心急起卦,”女子俯身坐到蒲团处缓缓道,“此番小女子前来占卦,不算厄难良侣,更不算前程运势,虽说八字生辰分明,但这回要劳烦道长算的,并非是在世之人。” 道人面露奇色,抬眼看向那位身姿娇俏的女子,一双长眉微动,“贫道走南闯北,怎么也得有许多载,见过前来算何日最适破土动工的,亦见过不少前来算成亲吉时的,近乎多半世事,贫道都曾算过,唯独未曾算过过世之人,姑娘,你究竟要为过世之人算甚?” 街上车马行人,匆匆而过,瓢中清水泼洒青石路上,响起阵阵水声,日头正盛,声响正浓。“过世之人,乃是家姊。”女子言语依旧平和,但已然发颤,“一月之前进过趟西郡首府,随后便再无音讯,直至一旬前,官府才令我前来认人,浑身上下尚无一丝好肉,说八成是出城过后遇着贼人,这才落得如此惨淡下场。恳请道长,能否依照这八字生辰,算出我家姊究竟是为何人所害,休说是十两,即便是耗尽家财,也依道长。” 听罢道人颇觉棘手,但面上总得是四平八稳古井不波,硬撑住高人架子,摆摆手道,“俗世之中的寻常银钱,贫道本就志不在此,姑娘也无需散尽家财。此事难之处在于,起卦本就是阳间活计,道门有语,说是人去如灯灭,树枯难生根,起卦去占身前事,太过有伤天和,贫道唯恐触怒祖师,收去剩余寿数,此事还是作罢为妙。” 对街柳倾闭目坐到一家茶馆外头,听到此处,却是神色微霁,抬眼再看向那仙风道骨的算命道人时,已经不复方才那般。 道人所言,确是不假,但如实说出口,并非是一件容易事,不久前柳倾便瞧见那道人道袍,腰间已是有些破损,再加之那道人时常往对街茶馆瞥来,将嘴唇润了又润,足能瞧出囊中羞涩,可仍能道出实情,而非诓骗那女子,着实令柳倾心头为之一动。 “当真无有半点余地?”女子眼眶腾地泛红,近乎是央求开口问道,但那道人却是无奈摇头,长叹声道,“姑娘就休要逼迫贫道了,规矩便是规矩,何况是相术占卦这等玄之又玄的学问,祖师爷倘若不允,妄泄天机,五道雷霆灌顶兴许都非是虚言。” 见这女子泫然欲泣,胸膛起伏,似一时间急火攻心,险些吐出口血水来,道人登时也没了主意,由不得手忙脚乱,方才那点佯装出的神仙气度,顷刻便抛诸脑后,只得磕磕绊绊低声接茬道:“贫道一个方外之人,实在不知如何替姑娘分忧,况且若是家中亲眷突然亡故,合该报官才是,何苦偏偏要来求卦。咱西郡方才换了位郡守爷,何不趁正要立威的时候,请大人查清始末缘由?”女子凄婉笑道,“郡守府上,岂能是寻常百姓能随意出入的地界,即便是上书,也得经十几道官员转手,足足一整月,我将握笔几指摩出数层老茧,统共写就百封书信,连带前去官衙数回,信书泥牛入海不说,每次去到官衙,衙役捕快都说首府城官大人身子抱恙,拒不见客,命我将冤屈讲出,日后转告,但接连一整月,却始终是杳无音讯。” “也是,此事若无高门官员插足,岂能是城中半点风声也无,便直截命我去认人。”女子无力瘫坐到蒲团之上,泪眼婆娑笑道,“道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家阿姊,重泉之下如若仍存识知,何其之冤。” 云仲如今踏入二境,耳力越发清明,听得那女子一番话,亦是胸中浮出怒意,搁放好掌中茶碗,压低言语道,“师兄,出手帮这姑娘一回如何?” “自是极好,”柳倾饮光碗中茶水,面色亦是微沉,缓言讲,“当初山上观宣纸剑气时,我曾动用过一门阵法,阵眼落于眉心,可观天下众妙,方才施展开来,只觉得那姑娘身上,阴气极重,纵使这门阵法悟得已久,可从未瞧见生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阴晦之气,大概真是如她所说那般,亲眷死时恨意极深,这才有阴气盘桓于白日之下。” 说罢书生站起身来,往桌上放下几枚铜钱,迈步便往卦摊而去。 “这位姑娘,在下亦是学过一阵卦术,瞧姑娘眉心黑重如墨,只怕是近日失亲,如若愿意,在下愿助姑娘了却狐疑,如何?” 女子才被道人婉拒,此刻闻言却是猛然回头,根本不去理会这文人究竟懂不懂,双眸通红道,“先生想取多少钱财,小女子即便是将自个儿送上青楼勾栏烟柳地,也必能凑足先生卦银。” 云仲估摸着,依柳倾平日的性子,既然打定主意要去管这档子事,八成便只收上几两银钱,可没想到书生从容一笑。 “八百两,童叟无欺。”.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四百二十九章 怨者牛毛森罗狱 那道人闻听这书生开口便是八百两银,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道骨仙风,冷硬着一张面皮怒道,“相术起卦,本是叫人趋利避害的善举,不少高人拼着自个儿陷入五弊三缺,也要常积阴德,在这西郡首府地界,卦银至多不过二十两,这位小兄弟却是要讨八百两卦银,即便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知晓六爻钱功用,也不应如此刁难。” “都是寻常百姓,莫说只是位女子,即便是前去达官贵人家中起卦避祸,也没有开口便要八百两的道理,当真是辱没奇门相术这一行当。” 道人显然是心头火起,但柳倾仍是不愠不恼,淡然道,“道长这番话,说得好生不讲理,既然是卜算禁忌之事,代价自然奇大,泄露天机有伤天和,过后不晓得要背多少灾厄,这八百两,买在下后半生衣食,只少不多。” 随后转向那女子道,“倘若是出不起八百两,便将家中钱财交于在下便是,欠下的卦银,来日方长,慢慢还上就好。” 那身段极好的女子,显然是已顾及不上太多,见这位书生的确像是有几分本事,只抹去泪水连连点头,“先生若肯将此事算明,小女子家中积攒的钱财,与后半生所得银钱,理应尽数送与先生,还请先生告知家姊死因。” “如此,还请姑娘头前带路,”见女子稍有不解,书生继续平和道,“城中人丁过多,生机台盛,更何况既然是算故去之人,还是去到家中最好,姑娘既然是由城外而来,定要去城外家中起卦,最为合适。” 女子未曾过多犹豫,起身微微行过一礼,随后从背后取下枚挂黑纱的斗笠,遮住面容,“两位且随我来,如若能算出始末缘由,如何皆可,任凭两位先生。” 能轻描淡写说出宅院并不处于城内的算卦先生,比起方才那空有其表却是不愿起卦的道人,在女子看来,无疑更有手段,却是不知自个儿靴底下的新泥,自然暴露踪迹,故而连忙便携二人出城。 “小女子双亲早夭,从小便是家姊常年在城中做酒楼温酒小二,补贴家用,虽说时常说起有醉后手脚不老实的,但总归是地处西郡首府,无论怎么说,那些食客都不敢过于造次,再者家姊生得模样极好,手脚麻利,且每回都是细声慢玉,将来往食客侍奉得极合心意。这么一来,每月所赚的银两,也是不少。”往城外而去路上,女子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同两人说起,“听人说,我家爹娘模样便生得极好,每逢年下,他两人便会在戏台上唱两出小调,男子英朗,女子身段极好,面皮生得亦是俊俏,大概是随了他两人,家姊更是叫人称是西郡首府端酒的一品佳人。” “小女子从小便喜绣工手艺,又因当初上齐黄从郡有位退居台后,赋闲出游的老织娘,机缘巧合游至颐章,说是我颇有几分天资,便受到门下,日子一久,织出的衣裳也渐渐能在首府城中卖出价钱,再也不用家姊凭一人之力,养活两人。” 随即收起言语,半晌也不再开口。 她是想说,如今却报不得。 出城门过后,再转三趟官道,而后往路北行去,芳草萋萋,并未铺上砖石,一条黄泥小路却是被人脚步踏得平坦结实,虽说村落不大,可家家能闻鸡鸣犬声,倒也是处不赖的地界。 女子将柴门推开,院落当中干净齐整,有织布物件器械,似是多日不用,已然落满灰尘。 “两位且坐下歇息一阵,小女子与家姊并未结亲,这闺房,便不方便请两位进门了,且待我煮些茶来便是。”女子也不多问,躬身行礼,迈步入门。 “这位姑娘的手艺,看来也是有些自矜,”柳倾打量四周,发觉那织布器械边上,便摆着一件织绣过半的衣裳,仅袖口便留有青鸟鸳鸯数枚,按理说应当是极繁杂,可出于布局讲究,只觉得姹紫嫣红,神态活现,当真是有几分大家手笔。 “难怪有这般底气,八百两银,即便是放到首府城中,也无几人能付得起这般价码。”书生摇摇头,而后对云仲道,“小师弟下山经事许久,光论江湖阅历,怕是要比二师弟还老道些,此事在师弟看来,有何隐情?” 云仲苦笑,他哪里知晓此事始末,仅凭方才女子所言的只字片语,断然难以猜出个五六分,仔细寻思一番,才皱眉答道,“那位过世女子,既然是酒楼行当,理应向来不招惹是非才对,另外有那等名头,八成在城中的人缘,也尚是奇好,不然如此长年月下来,怎会安然无事。” “但既然是身段模样奇佳,又未曾结亲事,难免得有人窥伺,寻常而言,大抵便是招惹着城中权势滔天的人物,这才使得官府避而不见,意在将此事拖到大事化小。” 柳倾听着少年一番言语,频频点头,将手放到石桌之上,轻点两三回道,“从入柴门以来,我便觉着头顶三阳五会大穴如同有跟银针挑拨,浑身内气都是有些阻塞,这宅院本是处于阳面,村落当中亦是人丁兴旺,常理而言,本不该有如此如坠九幽的阴惨气,如今言其他,恐怕是为时尚早,但起码能猜出,那位过世的女子,的确是有大怨缠身。” 云仲听罢,却是难免手脚一阵发凉,连忙问道,“师兄啊,世间当真有魂魄鬼怪一说?但怎从未听人说起过?” “前辈高人,或境界极强者,去后多有神意留存,不过与你体内那柄秋湖并不相同,机缘巧合之下,兴许能现世数息,能耐再高,也至多不会逾越几日,但寻常人之死生,并无成鬼或是魂魄作祟这一说,大抵是百姓心中惧怖,捕风捉影而来。” “含冤而死者多矣,若是从古至今,死后皆有鬼魂存留,那这世间,怕早已是森罗典狱。”柳倾长叹,往屋门看去。 第四百三十章 世间多苦,何来容易一钱 自那女子踏入屋中起,便忙活着从古旧茶橱中搬出罐多年未曾开泥封的老茶,喂上炉火,旋即便极利索地挑选些品相上号的叶片,投到壶中,一路上天阳炽烈,更是出于心急,一步未曾慢下来。此刻难得停下动作,汗浆滚面,倒是令原本中人上下的容貌,多上两三分艳色,汗沁罗裙,端的是旖旎风光,不过所幸门外柳倾并未往门内张望,而是继续同云仲闲谈,才使得女子宽心几分。 “只顾着说自个儿的矫情见解,却冷落了小师弟,实在不应该,”书生歉道,“此去一行,师弟走得不近也不远,可曾又窥探着了江湖的另一面?” “看见了,可也没看见。”少年思索一番,迟疑道,“我所见之事,无非一两月功夫,但对于镖局中人而言,我所见那一两月,兴许就是他们大半生年月,皆是如此。每过道巷子,兴许便会瞧见家挂白绫吊丧的人家,身手再高,也难说定能活着到家,说不准哪一回,自家亦得高悬白绫。兴许对于这些凭镖局行当谋生户口的汉子而言,死后留有些魂魄,倒不是什么坏事,起码还能远远再瞧上眼家中老母,孤儿寡妻。” 说到此处,一向话极多的少年,霎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小巷当中那位老妪哭声,事隔数日,还是那般凄凄切切,悲恸滋味,依旧如新。 “但凡是活在世间,哪里有简单二字可言,”柳倾唏嘘道,“记得咱南公山上回被山涛戎寻上门不?那一场赌斗若是输了,南公山上下,大概不会留半个活口,连同那头毛色杂乱的马儿,都是难以幸免于难。覆巢之下,安得完卵,故而不论江湖人,还是踏入修行的仙家人,都各有各的难处,谈何容易两字。” 乍听之下,柳倾似是正宽慰师弟,而云仲却明白,自家师兄所言,的确非虚。 修行人之间争斗,非但无有半分慈悲,反是更为险恶,动辄便是灭尽上下门徒,斩草除根,免得百年过后,被遗漏的仇家踏破自家山门。 “故而每逢遇上无辜人家厄难,能帮便帮上一把,多交些善缘,总比多结仇怨好些,”柳倾往四下看过一眼,叹息道,“倒不是为抓住那份虚无缥缈的功德,而是这天下已然是苦多乐少,只顾自家死活,于心不安。” 茶香恣肆,穿堂而过,很快便令极其通晓茶道的柳倾有些诧异,扭头往屋中观瞧时,那女子却已然是将茶汤灌入盏中,缓缓行至院中,柔和言语道,“二位先生久等,此茶唤做中明,乃是清明时节收茶晾晒所得,既无寒性,也无阳性,比起大多茶水,都是属极怪异的一类,亦是最耗时,倘若煮得稀松平常,倒是白白耗费了这般好茶,更是显得怠慢。” “姑娘客气,”柳倾起身拱手,好奇道,“中明茶极难寻觅踪迹,更是要选清明当日采摘,才可衬得起中明二字,且方才茶香浓郁至极,分明便是中明茶中的上上乘。方才在下瞧院落当中,似乎并无制茶的物件,却不知是何人有这般本领?” 女子动作略微一滞,神色又比方才黯淡两分,但仍是轻声道,“这茶乃是当初双亲在世时所摘,虽当初年岁过小,已不记得双亲相貌,但采茶的本领,却是有不少同乡同小女子提起过,也正是因采茶制茶的本事颇为高深,才留下份还算厚实的家业。可有回采茶归家,却是双双患病,耗费大半家财,却终是未曾好转。” 柳倾不动声色,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却之不恭,旁的在下不敢妄自论断,起码姑娘亲眷死因,在下自当掐算出来龙去脉,待到姑娘证实,再收取卦金。” 云仲不多言语,本就是随师兄而来,做个的卦童的角儿,五官虽说比上山前长开许多,但如何都仍能瞧出少年模样,故而也不开口,只摆弄着手头几枚铜钱,上下翻飞不止。 三人对坐饮茶,中明茶味极浓郁,足可传开极远,但入口却是且青且柔,并无嗅来那般浓厚滋味,却是相当适口,就连柳倾这等平日极好饮茶的仙家中人,尝来都挑不出半分杂口,赞叹不已。 除却饮茶之外,柳倾自然不忘再问询一番生辰旧事,平日有无结仇怨的人家邻里,直在这女子宅院中坐至下晌申时,才告辞离去。临走时撂下句话,说就卦象来看,女子那位过世长姊,死前定是有冤屈未除,至于究竟是何人所害,还需好生掐算一阵,明日再登门解惑。 对于柳倾这一番话,女子不住道谢,目中又是透出几分泪痕,显然前阵子多处探寻,竟无一位算卦先生敢将这话说出口来,却也不知是有所忌惮,还是压根就未曾掐算出个头绪。 还未出村口,柳倾便开口叹道,“委屈师弟,今日怕是又要当一回梁上贼人,那女子宅中阴气之盛,实在叫人狐疑得很,若是猜得不差,那阴气根源,便是那蒙冤而死的女子长姊所引,今日入夜时分,这阴气便压制不得,没准便有诡变生出,师弟可有胆量,与师兄一道观瞧?” 方才少年便隐约觉得经外奇穴跳突不止,如今闻言,却是惨笑回头,哭丧着一张面皮委屈道,“您师弟的胆魄如何,旁人不晓得,师兄心中难不成也没数?即便是御剑腾空,都是险些要吓丢半条性命,再者说来,那女子闺房,如何进得,倘若真要坏了师弟修行,如之奈何。” 书生一早便想到云仲会如此出言搪塞,温和一笑便答道:“不打紧,本就是替人办事,若真是无意瞧见,又怎会坏修行,至于胆魄之事,总要练练才能改观,师弟难道真要在日后迈入三境时候,随身背着枚宽两三丈的长剑?无需推脱便是。” 少年垂头丧气,唉声叹气不止。 原来南公山自上而下,最擅并非是所谓剑气阵法,而是阴险算计。 第四百三十一章 窗外无雨,滴滴点点 应是月儿圆,莲塘青,夏月时明,萤火化草而江畔流水响彻,连绵难绝。 村落当中犬声偶起,隐隐约约难辨真切,似从极远处传来,传响良久,直抵屋舍府邸,幽深旷远,恰如隔世相仿。 村落中人早已是歇息下,唯有零星两三小儿纳凉摇扇,索性睡入瓜田里头,呢喃梦语,更是听得清风来,瓜叶藤蔓随之翻腾响动,缓缓流淌开来。村里生有无数艾草,随风铺展开来,蚊虫不近,反倒是有四五流萤浮夜幕,乃至爬到小儿面颊上头,盈盈光起。 唯独有一家亮着灯火,这灯火却是冷冽如靛,半点也不曾流出窗棂。 窗棂里头,有位女子依着窗边,轻轻念叨。 “早些年,听人说每月十五望日,阴阳际会,有人可堪生死,便一时兴起从坊市中购置燃旧年红绳所成的灰,一直攒到如今,若不是眼下出了这档事,这包灰土怕是便要被我遗落在箱柜底中,再不得见天日。” 女子瞧着灯火摇晃,冷冷幽幽,没来由凄凄然笑道,“我倒宁愿这灰土不见天日,也不愿做一个此时的凄惨人。” 灯火摇晃,越发明显。 “今日下晌来了两位通阴阳晓八卦的算命先生,说是八百两一卦,此前妹妹请过不知多少位先生,却是从未有人出过这等价码,往常便是至多五十两银子,但听闻此事后,大都是不愿再算,宁可撇开卦银不取。虽说如今咱凑不出如此多的银钱,可我却越发觉得心中有底,无论如何,那两位都是令我稍稍安心。” 灯火与墙角一线,女子眼目抬起,更是与灯火一线。 女子轻启唇,轻轻道了一声。 “姐。” 墙角处赫然瑟缩着一位满身伤痕,却是仍能瞧出眉目秀丽的女子,并不敢近前,直到懵懂看清那道坐在窗棂边上的女子模样后,才露出些许笑意,走上前来,轻快吹了吹女子发髻。 殊不知天上月前,两人立身半空,正聚精会神往下看去。 自柳倾踏入四境,阵法之能更是脱胎换骨,那方可观邪祟的大阵,亦可令一旁的云仲观瞧阴阳二气,更是引得少年稀奇不已。 “看来此番,的确是被我猜中了,”星斗满天,书生沉眼往下观瞧,神色却是略有不忍。使古物研磨成粉,而后撒于烛火当中,可见故人,乃是老年间一类说法,需得心诚,方可窥见死者,短通阴阳。即便柳倾上山以来读书无数,也从未听闻过当真有人能以这等法子,将魂魄唤出,因此一时间也是心惊。 “师兄先前说世上并无神鬼,那这女子,到底是怎一回事?”云仲更是心惊不已,但眼见得那女子并不像是话本当中那般凶神恶煞,心头亦是缓和下来,轻声问道。 “有些物事,唯有亲眼见过,才可言之凿凿,先前那话,却是我被困于书卷之中,过于笃定了。”柳倾定睛观瞧,见那女子的确是身后无影,竟不能遮挡烛火,神情略微有些萧然,“心诚则灵,修道多年,却险些忘却寻常人心中执念,也丝毫不弱与修行之人。” 云仲盯着那墙角女子满身伤痕,略微叹息一声。 莫说是手足,就连那女子背后,都尽是血水,譬如洁净莲藕上泼满朱红漆,瘆人之外,苦楚丝丝入扣,一位死后尚且并无半点凶相的俊俏女子,何至于受这般苦。 见那浑身伤痕的女子走上前来,靠着窗棂的女子笑笑,伸手去揽过前者藕臂,却是落在空处,可女子并不为所动,依旧虚托前者臂膀,柔柔和和道,“且饶恕妹妹一回,毕竟每月只有这么一日可见,本不该惊扰姊姊魂魄,从前都是听你的,此番也让我动动私心,理应不算错。” 那一身伤势的女鬼,听着眼前人念叨,眉头皱皱,却是无声哭将起来,并无泪痕涌出,更不曾有半点声响,窗棂风过,呜咽不已。 女子伸手拂了拂鬼魂面颊,面也无泪,手也不沾,但依旧拂着,极轻极轻说道:“前十几载,都是我这做妹妹的时常嚎啕,家境最差时,却偏偏在集市上瞧见稀罕物件与好看衣裳,迈不动脚步,硬是扯着袖口撒泼,哭得泪眼婆娑,如今想来,却是极差劲的举动。” “都说是筋骨相连姊妹至亲,可轮到我要还些恩情的时节,却只能点起这盏灯,才勉强得见模样。” “世间的事,好像大都是这样,总要待到有心晓事过后,却让人满怀热切,到头来扑到空处,徒留满目狼藉。” 眉眼生得奇好的女子就这么呆呆瞧着灯后那个同自己极神似的女鬼,微风未过,烛火平定,而茶盏中凉透茶水所映灯火,却是如碎镜河波,明明灭灭,闪闪烁烁。 窗外无雨,窗内滴滴点点。 门外有人叩门。 “在下夜里登门造访,有失礼数,还望姑娘海涵。” 女子一惊,胡乱抹把脸,便要作势起身,却是见那鬼魂连连摇头,似乎是有些畏惧,勉强挤出笑意道,“莫要忧心,去去便回,断然不会让那算命先生此时入门,再者邻里人善,若是那人意有不轨,亦能保无忧。” “总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才有以牙还牙的法子,得罪不起。” 那道魂魄张张嘴,却是未曾出得半点声响,眼见得女子毅然踏出门去,驻足良久,又黯然走回墙角,抱住双肩瑟缩下来。 女子行至院内,却并未拽开门闩,只隔一扇门低声道,“夜已入深,先生既然知晓此处唯有女子一人,更知有失礼数,何苦仍要登门,数百两银钱,对于先生而言不在低,三思后行。” 书生并未心急,站在台阶之下,抬头望向天边望日圆月。 “今日是望,在下掐指算来,姑娘有喜事,故人重逢,原是悲喜摇摆不定,况且姑娘方才这句话,本就有所隐瞒,这宅院中哪里是一人,分明是两人相对,悲切千行。” 第四百三十二章 念念不忘 女子本来作势要走,但听得脑后柳倾这番话,却是停下脚步,半晌才开口诘问,“先生此话,小女子倒是有些听得糊涂,此刻已是夜半子时,我并未结亲,何来的两人之说。”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官宦家中,这等以旧物燃灯,唤来死者魂魄的手段,皆是为人所恶,被说成是蛊巫手段,一来有伤天和,二来本就是属极稀奇的说法,并无人尝试,而欲要尝试的,都是被周遭人唾弃。 “在下既然是通晓占算之人,自然不会信口开河,”柳倾知晓女子心中忌惮,故而言辞语调也并未生出变化,和气道:“上古时候有典,说是以能燃旧物拌于烛火当中,望日点起,能见前尘旧事,心念故人,但碍于阴阳阻隔,唯能见影,不可听言,姑娘如若是想凭此寻出长姊死因,怕是无异于水中捞月。” “在下猜测,姑娘也不愿叫亡故魂魄徘徊世间,久不得安生。” 说罢此话,书生便止住口舌,静静站在门外等候,神情平和。见过许多世间痴情感念者,自然心中有数,因此也并不觉急切,安然等候在原处,等那女子开门。若非是有大恨未报,再者念想难消,念念不忘,则是必有响动。 院中女子足足停步几十息,向屋里灯火看过一眼,见那灯后瑟缩到墙角的女子杂乱发髻,险些将双唇咬出血水。 云仲随自家师兄进屋时候,仍旧是心头跳突,毕竟是只在话本当中闻听过孤魂野鬼择人而噬,且能勾旁人魂魄,心下惴惴,还没踏入屋中前,便悄声道,“师兄啊,既是蒙冤而死,恐怕便是恶鬼,如此涉险,咱当真能自保?” 柳倾话语稍稍冷下了些,“倘若真是有害人的能耐,那些犯下罪过的,还能活到如今不成。你所避之不及的冤魂鬼魄,却是旁人常念常忆的手足亲眷,这等话,莫要再说。” 头前女子正将屋门推开,听闻这话,泪水却如断线走珠。 书生迈入屋中,一阵皱眉。 隔着灯火,那墙角瑟缩的魂魄,浑身战栗不已,似是极怕生人,但只瞧见女子张口言语,听不着半点声响。思索片刻,书生捏指,凝出道阵法来,将云仲与自个儿笼入阵中,旋即冲女子道,“姑娘长姊留下的这道魂魄,大概已是极弱,受不得阳气临近,怕是下月望日前,便会消散于世间,再不得出,若是要查明此事,需得尽快些。” 柳倾并未掩饰阵法,于是整座屋舍当中,阵法晶莹表象,皆尽浮现而出,令那双眼仍旧挂有泪痕的女子失神不已。 “先生难不成是仙家中人?”女子本就聪慧,转念一想,便揣测出大概,看向柳倾时,惊骇当中,更是多出一抹欣喜。 书生点头,“南公山柳倾,好管闲事,先前收八百两银,窥探闺房,种种不敬,还望姑娘海涵。” 女子平复许久,又看过一眼角落中那道魂魄,便要拜下,却是被柳倾一指点出,双膝始终未能及地,颤声道,“家姊之事,还请仙人做主,莫说是八百两,即便再多收些凡俗银钱,小女子也可舍得。” 柳倾报以一笑,“我要这八百两银作甚,说到底,这八百两还是给姑娘的安心钱,一来一去,虽说事还未解,但总归安心便是福分,起码姑娘长姊魂魄若有知,也不愿瞧着自家小妹终日如此。我虽未曾做过买卖,但这八百两银,姑娘自己同自己买份安心,划算得很。” 薛鱼玑从未见过仙家,虽说亦听闻过仙家传言,可着实未曾想到这两位仙家山门中来人,竟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不由得一阵愣神。 “至于我二人是否通晓卦术,却是我自行妄语,有违本意,”柳倾不去多言银钱事,而是又看向角落中那道浑身伤痕如新的魂魄,缓缓道,“不知薛姑娘是否想过,即便寻到一位通晓阴阳八卦的大家,算出自家长姐死因,又能如何,既是官家都无胆魄做主,凭姑娘手段,这仇又该如何解。” 薛鱼玑咬住双唇,默不作声。 “多日奔走,虽说姑娘擅制锦,怕是也维持不得多少家底,江湖上不乏身手可媲疾风,能于半路截杀大员的高手,但岂又是几百两便能请来的,何况虽在颐章境内,西郡最乱,然毕竟是首府,想凭这等手段讨来公道,难上加难。”不动声色,柳倾便已将薛鱼玑多日以来的心思尽数道出,而后全盘否去。 “可除却这等法子,还能如何。”薛鱼玑咬紧已然血红的双唇,“郡守尚难见,上书皇城状告申冤,更是无望,这条路行不通,我便只得想出这等法子。” “说来其实也没错,”柳倾自行坐下,捏指令灯火平复,清朗念道,“从前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倒不如以德报怨,天下则安。我家师父不以为然,将说话那人骂到一文不值,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难不成旁人砍自个儿一剑,还要伸出头去,再让人砍上一刀?” “本不该做越俎代庖之事,但官家贵人当中既然有蚀虫,此事,我南公山便出手管上一管。” 书生一袭青衣,书卷气甚浓,但言语却是极强硬,说罢过后,冲云仲笑道,“小师弟,此事若换成师父做,应是如何?” 少年想想,随后咧嘴笑道,“只怕如今西郡首府,已然被师父翻了一圈,码出道珍珠翡翠三元的阵势。” 书生乐呵,不过还是起身拧了拧少年鼻头,“以后少打雀牌,好的不学,偏偏要学这本事。” 薛鱼玑将两人送到门外时,仍旧没忍住问过一句,说两位仙人当真要替小女子寻着仇家? 柳倾点头,而后屈指两三,将整座村落笼上层大阵。 “近些日子,就莫要出外了,南公山既然接下此事,断然会做得干净,不如趁此时节,将此前没曾说出口的话,此番说个干净。” 女子愣神的功夫,隐约好像瞥见这位青衣书生颇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无端生出两分迟暮意味,倒背双手。 “人呐,还需往前多看看,多瞧瞧,才可称是未曾辜负亲眷心愿。” 第四百三十三章 舍得 师兄弟二人远出村落,随处寻起家日夜不休的客店住下。西郡虽难算在富庶之地,但临近首府,倒是也不曾为住处害愁,撇下些散碎银钱,自有上好住处。 “师兄,这事应得爽快,可咱要到何处找寻?”云仲躺倒床榻之上,抱着那柄水君亲手开炉的长剑,很是琢磨不透。此事若是换成二师兄钱寅来做,大概要比他二人省事许多,即使平日里自家二师兄也时常给人算黑卦,但真到这节骨眼上,总要比他两人不通奇门相术的合适。 柳倾盘腿坐到床榻之上,正捏两指闭目运气,听得少年出言,睁开眼目答道,“小师弟是觉得,此事你我来做,比不上二师弟轻松?但其实换成钱师弟,亦不能动用占卦的本事,那日市井中道人虽说不见得有多大能耐,有句话说得却是不掺假。人去如灯灭,就算找来古时那些位前知数百载,后窥千春秋,连归二经合于一身的大家,测算逝者,亦要受上苍雷霆震怒,寿数削去大半。” “许是天地有觉,认同死者为大这一类说法,再者窥伺天机,本就是逆命之举,倘若要以这等法门去卜算逝者,更是打搅安生,比那女子的举动,更为不敬。”书生娓娓道来,倒是如同说经解道,从容得很,“故而即便归去南公,将钱师弟生拽到此处,告知以八字生辰,二师弟亦不敢妄自算计,起码如今,还没这等手段抵挡灾祸。” “二师兄都做不成的事,咱当真能做得?”少年叹口气,只觉得这几日下来,诸事烦心,先是有北境大妖流窜入颐章,险些惹得生灵涂炭,过后便是有如此冤屈事,竟是在西郡首府周遭,有百姓蹊跷致死,官府却是始终遮遮掩掩。再加之前阵子绍乌镇白绫飘摆,始终挥之不去,这一趟江湖走得,便是令心境极乱。 “其实也并没那么难,”柳倾瞧瞧二层楼外几近发白的天色,轻轻一笑,“多方打听,自然有集腋成裘的时候,国事尚有漏处,何况是在这一城当中,任凭手段再高,又岂能不留马脚。”“这事如若你我不去做,还能有几人可做,如今还未有那般能耐,改换天下走势与江湖格局,小事还是要尽力为之,毕竟在咱来看事小,而在那薛姑娘看来,却是最大。” 再回头时,柳倾愕然,见少年已然是搂着长剑,双目微合睡熟过去。 书生挠挠发髻,登时意兴阑珊,嘀咕道,“合着我说话就如此引瞌睡?此前同二师弟说话时,分明是听得聚精会神,怎么如今反倒却是让这小子睡得如此沉。” 云仲吧嗒吧嗒嘴,翻过身去,将腿勾到剑鞘上,气息越发平稳。 “这懒小子。”柳倾无奈摇摇头,旋即又笑将起来,听着楼下更夫打梆吆喝,隐隐约约,于街心传开极远,早起鸟雀轻啼,已是可闻。 今日清晨,西郡首府中的舍得楼,便来了位摇扇的公子,同行更是有六七位文人打扮的公子哥,高谈阔论之间,自然是步入二层楼临近窗棂处,分次落座。 这舍得楼名头起得极高,连同门槛都是包银漆金,牌匾上头舍得楼三字,更是名家手笔,如是狂醉后书,张扬恣肆端得放浪,而形乱之中,三字却是写得相当不乏神韵,乱中取序,颇有舍而后得的意味,但这舍得楼,却并非是酒楼。 西郡首府当中,茶楼之首,便是这家舍得楼,传闻说是这茶楼楼主,乃是由打颐章皇城而来的贵人,曾出入宫门无人可阻,茶道功夫奇为深厚,就连权帝都是赞叹不已,说是依此人茶道功夫,怕是百度春秋过后,世上少有人知权帝,而饮茶者无有不知其人。 可偏偏是有如此本事的茶道大家,却是于十载前自行辞别权帝,离了皇城,远走西郡,在此耗费一笔极重的银钱,建起这么座舍得楼,但至于为何如此,却始终是无人知晓。 “楚公子今日携我等登楼,八成便是这舍得楼,近期有新茶送到,回回都是借楚公子手笔入楼,确是令我等心头感激。”几人之中,有位着白衣的小公子笑道,顺手冲上座的公子哥拱拱手,“除却破费之外,还要多谢楚公子提携。” 此前登过舍得楼的,甭管是有多少能耐,腹中蕴有几多文墨,不出数年,皆是被提拔到西郡官场当中,乃至于有几位楚公子及冠前携同登楼的,如今已是坐稳西郡当地颇高的官职,引得无数文人眼红不已。 那楚公子却是侧身一避,温言笑答,“此话说得有误,倘若几位腹中并无真才实学,我也不敢私自将几位领到楼上,舍得楼楼主眼光极高,即便是家父,也是时常赞叹,真要是令腹中无有学问的纨绔子弟踏入楼中,恐怕我日后再来,也要被赶将出去。” “机遇难求,譬如紫电青霜玉龙泉,得之能扫一域,但总要有持剑的手腕力道,才可抓牢,凭本事入仕,诸君便莫要过于客气,倘若再如此生分,过后这头回茶,我可要自个儿喝个干净了。” 几人大笑,纷纷笑起,那白衣小公子却并不恼火,撅噘嘴道,“老几位如今调笑即可,过会茶汤入口,可莫要再笑,免得呛了喉咙,尝不出茶汤滋味不说,还要失却礼数,叫人赶出门去可莫要怨在下。” 茶汤如碧玉沉盏,吟诗作对,楼中更是有老冰陈列,侍女罗扇轻摇,凉爽非常,倒是恰如闲云野鹤,处处融洽。 “话说回来,前阵子城中有传闻,说是城内一家酒楼中一位倒酒女子,被人暗害,据说模样生得极俊俏,却是不知是何缘故,官家始终不愿理会,时至如今也未曾立下案宗,极为蹊跷,”言谈正酣时,有人开口提及一事,摇头不已,“楚公子消息灵通,不知可否听闻过此事?” 正座公子略微皱眉,当即放下茶盏,“当真是有这等事?我还当是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刁民闲扯,不过三两日便闭口不谈,因此便未曾过多在意,如今听来,竟是确有此事。” 几人也随着放下茶盏,大半人面色皆是有愤慨之意。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中明微苦 “楚公子前阵子出走西郡,远游一遭,自然是不晓得此事,”白衣奇瘦的那位公子低垂眼目,叹声道,“西郡首府如今知晓此事的百姓,断不在少数,可始终也无人出面管上一管,其一乃是因此事蹊跷,官家都尚需借身子抱恙或是外出公办的由头,将此事拖延下来,谁人都不愿逾矩,更无逾矩的手段本领,其二是近来西郡郡守换上来位自打皇城来的大员,诸事还未曾安顿下来,便使得此时始终是在百姓当中传得沸沸扬扬,而西郡大员,半点不知。” 楚公子沉吟片刻,本就是生得偏阴柔的眉目蹙到一处,朗朗天光映照,反是相当有气度,闻听白衣公子如是讲来,顺口便问起道:“话说到此处,兄台以为,西郡这位初来乍到的郡守大人,手段与为官才气,究竟如何。” 白衣公子呷茶端坐,茶汤滚沸,故而略微眯眼,但在让人看来,却是多出一丝狡诈,“在下私以为,新上任的这位西郡郡守,兴许用到举国大计中,乃是上乘之选,但放在西郡一处,莫要说是合宜,勉强担职,都尚且要掏空心思。” “若说皇城中的官员乃是笼中鸟,争来争去,也无非是换个笼位坐次,唯有一人提笼,那西郡之地,却是四面皆有罗网,提笼之人更是数不胜数。听说这位大人初来乍到,便引军清剿流寇马贼,连带着也触及某些人的面子里子,于在下看来,实在谈不上良策。网开一面倘若不受,那这鸟雀日后,焉有善果?” 周遭几人琢磨一番,似乎也多少从此话当中品出些许深意,再看向这位李姓公子的眼光,比方才已是要恭敬许多。 能随这位楚公子登舍得楼的,大都日后平步青云,官场得意上数年,尚不在少数,何况是能将自身学识见解皆尽道出,引得楚公子连连点头,即便是这位李姓公子家境在这几人中并不算顶,如此一针见血的评判,无疑是令几人心头赞同。 楚公子默默饮茶,良久才将朱墨乱纹的包釉茶盏搁下,长长叹口气道,“那位大人,依理应当是想得不差,要以雷霆手段破除内患,再着手其他,毕竟是皇城中做过许久显官的大员,大都不待见我等这些世家中人,此番前来,定是来者不善,要将西郡整顿一番;身为西郡中人,我倒是乐意见此场面,但行医郎中有这么一番说法,说是虚不受补,顽疾难熬猛药,那些个只图自身利的世家,已然盘踞西郡良多年月,根深蒂固,如此放手为之,恐怕真会惹出许多乱子来。” 茶汤碧绿,宾主尽欢,舍得楼常年清净,今日二楼,却是叫年轻人占据,畅所欲言,更是比之饮酒取乐,还要喧嚣三分。 这些位颇有能耐的公子哥,却是谁也不知,舍得楼三层,有两位中年人摆案对坐,并不饮茶,而是焚起一炉好香,执子对局。 “楚大人当真是有位了不得的公子,及冠数年,无论是天资还是心性见识,都足够坐得稳一方大员,为何迟迟不令他踏入官场,哪怕是历练个几载,亦是极好的。”说话这位,端的是大腹便便,仅是背后那柄藤椅,都是特地差人改过,宽窄足足有常人一臂有余,如今端坐其上,竟是挤得满满当当,不留半点空隙。 “一方大员?”另一位中年人无声笑笑,拈起枚黑子,轻轻点到棋盘当中,“李老哥未免太看得起犬子了,数数颐章各处郡守大员,哪个不是有倾天的手段,一个从未离过楚家庇佑的小子,何德何能攀到那等地步,要我说,还不如你家那次子眼光毒辣。” 胖大员李俞,家中养有六子,这在西郡并不算什么隐蔽事,虽说这些年体格越发宽胖,但尤好美妾,年过不惑,却是必定要在每年良辰吉日时,纳一房小妾,不出一两载,便又是喜得一子。 此事见怪不怪,不过这般体格,连番纳妾,却是令不少百姓愕然:这般肥胖的斤两,可着实非是寻常人能侍奉得起的。于是此事流传愈久,渐渐变为百姓口中一桩笑谈。 李俞皱紧眉头,眉心如同往块颤颤巍巍的琼脂上划过三刀一般,显然是方才那中年男子一步棋,下到了要害处,寻思良久,末了将手中白子往棋盘扔将去,没好气道,“别说是西郡,就算在大半颐章,谁人不知楚大人您执黑不败,倒退个七八载光阴,兴许还能抵挡一阵,如今确是久疏此道,哪还能撑几手。” 楚泾川哈哈一笑,“你也晓得自个儿疏于此道?这几年下来,李老哥可是过得滋润,成天便想着纳妾珍馐,这肚皮吃得,起初我还当楼下那位李公子是别处来的公子哥,却不想是李老哥次子,如今看来,长得的确不像。” 李俞翻翻眼,摆明了不肯同这楚泾川斗气,摆摆手道,“得了,这些年来好容易又添了四子,却均是德行文采比不上长子,心性韬略不及次子,待到百年之后,这家主的位子,怕是只能交给长子次子二人了。”说罢过后,李俞又是眯起一对芝麻眼,嬉笑问道,“楚大人近些年,就没看上几个女子?既然是当初对于亲事不满,倒不如再添几房妾,做楚泾川的侧室,整座西郡能有几个女子不乐意?” “并无一个能入眼。”楚泾川摇头,双眸低垂,“我心向何人,李老哥心知肚明,不然也不至于时常跑到这舍得楼来,专门挑那两三种茶水品咂。” “中明茶香透十里,可落到口中,却是有些苦头。” 李俞叹气,旋即想起来些什么,低声道了句,“不久前那人的闺女,被人在城外残杀,死状极可怖,此事官府并未插手,不知楚大人知否?” 闻言楚泾川抿住双唇,竟是一言不发,良久过后,才抬头看向李俞。 “此案卷宗在否。” 李俞长长松开一口气,笑道,“自然在。” 第四百三十五章 难舍得 舍得楼二三层,皆是有人相谈,可舍得楼门口,今日却是有些热闹,平日常人不得踏入的地界,门可罗雀乃是常相,此番竟是围拢来不少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指指点点,盘桓不去。 起因便是前头那些位公子哥登楼不久,由打城外便走来三人。其中一人道袍飘摆,确是有些许出尘风骨,撑起枚卦旗,手挽拂尘,踏上青石阶,便唱声道号,也不管舍得楼两位守门郎,闷头往里迈步而行。 舍得楼楼主乃是何许人也,起码整个西郡之中,名声流传极广,因而自从舍得楼成楼过后,并无那等不生眼目的上门寻衅,即便数载之中,偶有醉汉或是自诩怀才不遇的文人立身门外,欲要强行登门,也都并非是守门人一合之敌,长此以往,自然无人上门自讨无趣。 于是这位算卦道人迈步入门,竟是令许久不曾有活计,百无聊赖的守门郎一时未曾回过神来,直到那道人自行开口,问有无求卦之人时,两位守门郎才猛然回神,见那道士打扮,更是嗤之以鼻,不由分说便要将那道人连同身后两人打将出去。 但那道人却也是不惧,张口便将二人家室生辰说了个大概,竟是分毫不差,硬生生唬住二人,这才躲过一顿皮肉之苦,更是令周遭转悠歇脚的百姓有些诧异。 “两位,非是贫道信口胡言,舍得楼大名如雷贯耳,但贫道昨夜观星有感,掐算出今日楼中有人难逃血光之灾,这才不顾规矩闯楼,二位既然是舍得楼中人,救人一命的善事,想来楼主大人亦会不遗余力,就莫要阻拦了。” 眉毛极重的那位守门郎闻言,撇嘴不屑道,“哪里来的癫子,莫要说你算准了我二人的生辰家室,楼上这些位老爷,皆是腹有大才的贵人,岂能是你这游荡江湖的穷道人所能见的?真要是将你放入楼中,惹出是非,日后楼主问罪,我二人这份得来不易的差事,岂不是平白失却了。” 一旁身量高些的那位却是有些犹豫,再者门外瞧热闹的百姓聚拢而来,便扯扯另外一人袖口,言语倒是多了些礼数,“依我看,若是这位道长当真是修行有成,瞧出些许端倪,如若不甚紧迫,不妨待到楼主出游归来,再行上门,我二人只不过是这舍得楼的守门郎,道长执意要闯,着实令我俩为难。” “若非紧迫,贫道又怎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道人轻摆拂尘,神色越发淡然,“贫道自幼通读卦经,既然已是测算出两位的生辰家室,难道还能与那些个沽名钓誉的假道人一般,诓骗旁人?两位若是难做,那楼上几位贵人的性命,在下便保不得,日后倘若是楼主问起,是放一位腹有天算之能的道人入楼罪责重些,还是让楼中贵人暴死罪责更重,二位不妨仔细思量一番。”说罢竟是直截盘腿坐在门外,单手拄起卦旗,闭目生神,全然不在意周遭驻足百姓。 跟随道人那一位书生和少年,亦是立身在道人身后,并无离去的意思。 “这假道人的口舌,倒是当真厉害,”少年腰间并未配剑,反倒是拎着一杆银秤,冲那书生低声道,“不出三五句便叫那两人神色变了又变,这等能耐若是拿出外头算黑卦,只怕比二师兄还要高明些。” 书生微微一笑,“走江湖算卦的道人,能说会道,比算卦灵验与否还要重些,凭一张口舌与灵通脑袋,即便是未曾研究过卜算之术,也能在只言片语当中寻出端倪,以此推论下去,自然便能算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旋即柳倾话头一转,“这位道长的本事,真真假假,已然堪堪能算是极为不易,可与二师弟比起来,依旧是有些不够瞧。” 道人原本是仙风道骨,颇有周遭人声错杂而我独超然的风骨,但听闻此话,老脸不由得略微一抖,险些便要张口狠狠骂上几句。 他原是北境大观当中正经出家求道的道人,奈何本就不好此道,终日诵读道门经文,盘膝悟道,实在无趣得很,苦熬数年过后,终是触犯九戒,被人打下山门,便只好凭那点学来的阴阳卜算能耐,处处闲逛算卦。 但即便是衣食不暖,不是道人的道人,却依旧觉得比起在山上挑水用斋,要强出不知多少,一件拂尘一衣道袍,有卦便算上一算,至于银两,勉强糊口便足。 可自打那日卦摊中来了一位书生一位少年,要同他买副六爻钱,道人便是有些头疼,这两位爷不知是求了哪路高人,竟是将他身世生辰与多年以来经历尽数算得门清,更是说从道门除名之人,不可顶着道士名头出外算卦,如若不帮这二人做场戏,便要被扭送到官府当中吃罚。 除此之外,道人心底也有打算,既然这两人能请到相术如此高深的前辈,倘若是能拜入门下,学上两分,恐怕日后便是衣食无忧,乃至于有幸踏入某位大人府上,做位出谋划策趋利避害的师爷,往后哪里还需在外苦苦奔挣,于是便装成迫不得已,相当不情愿地同两人直奔舍得楼。 “此事若成,还要多亏当初那两位从中州而来的修行人慷慨赠宝,”柳倾不去在意背对道人此刻心头算盘敲得山响,周遭一众行人百姓窃窃私语,更难入心,平淡自然同云仲道,“碧空游一物,倒是比你我想得还要快些,未出半日光景,便能从西郡首府飞回山去,路上所遇风雨,并不可阻,无此物件相助,此行倒定是不会如此轻松。” “师兄就如此笃定,那人在舍得楼上?万一楼中人与那被害死的女子并不相识,岂不是要从头揣测。”少年略微忧心,侧头看向自家师兄,皱眉出言。 “猜错便猜错,总能抛除一选,比没头没脑在这偌大首府城中胡乱找寻,起码要好上许多。” 书生抬头看向巍巍舍得楼,突然说道,“舍得舍得,虽说舍去便有得,可也总有人割舍不得。”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一遇风云变化龙 楼下嘈杂得紧,此地历来是城中得僻静所在,如今横生喧嚣,自是令正端坐楼上饮茶闲谈的高门才人,厌烦得紧。 “舍得楼一向清净,并无闲人胆敢前来此处搅闹,今日倒是稀罕,入伏时节,蚊虫尚且乱人心,又多出如此多呱噪声响,着实叫人心烦意乱。”二楼楚公子饮罢一盏江河春,皱起对生得极好的眉头,往楼下看去,两指捻了又捻。 同楚公子相熟的几人皆晓得,这位家世搁在西郡难寻登对的大公子,喜怒一向不形于色,就算是恰值怒意深重,神色亦无太多变更,唯有捻指这一举动,可令周遭人瞧见些端倪,因此大都收起高谈阔论的心思,缓缓闭上口舌,等候这位楚大公子出言。 “想来也是些寻常百姓,并无太多恭敬之意,何苦要为这一众愚民搅扰了饮茶的兴致,”李俞家中次子连忙摆手道,“如若是公子实在气郁,不如在下先行替公子出上一口气,将楼下那些愚民尽数驱除开去,顺带责罚两句,令他们给楚公子赔罪,如何?” 剩余几人噤若寒蝉,只有两人偷眼观瞧,却见公子温润两指,捻得越发缓慢,终是缓缓停下,抬起头笑道,“兄台好生了不起。” 明朗晨时,加之舍得楼本就地角极好,更是天光尽数照入二层楼,相当亮堂,竟然是不比三层楼逊色太多,可这位满脸笑意的公子出言过后,却不由得令场中几人均是觉得有老冰滚背,寒气刺骨。 但下一瞬,楚公子却是摆手,笑意真切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些刁民而已,倘若真是因他们坏了兴致,反倒是尤为不智,就依兄台所言,将这等人打发走便可,至于其他惩处手段,无需再用,本公子何曾是以势压人的性子,随他们去就是。” 直到李俞次子抱拳告退,缓步走下楼时,才长长松了口气。 审时度势,进退图利的能耐,李居安自诩在整个西郡世家公子当中,够称得上是难有人比拟,倒不是一味坐井,而是见识过许多人过后,心中亦有所察,但面对这位楚公子,即便李居安极讲究分寸,却仍是难抵积威。 西郡楚家大公子,曾于未及冠时,携十数位楚府高手游历天下,足足六载光景,从原本只晓斗鹰放犬的纨绔子弟模样,摇身变为无论城府心性皆是上品的楚公子。借楚家威势,这几年来竟是提拔出许多身有才气的官员,使得整座西郡,都晓得舍得楼中有位专好结交世家弟子的俊朗公子,倘若是同他言语投机,不出多久,便能顺风顺水迈步入仕途。 但话不投机或是瞧不顺眼的,往往是落得极惨淡的下场。西郡世家众多,比起皇城世家寥寥无几的状况,甚至说得上是繁如牛毛,乃至有不少百姓都编出句贯口,说西郡落雨倾盆下,一滴世家两滴民。 但这些世家当中,也唯有楚家最是势大,论手腕心性,其余世家公子比不得楚家少主,论势力深厚,则是又不敢同楚家相提并论,两两相叠,更是令楚家压过诸多世家几头。隐隐之间,似乎不少世家都是有些唯楚家马首是瞻的意味,毕竟想要令自家后辈出仕闯荡一番,最适不过通过楚家之手。 而令李居安一众人胆寒的,则是那些位得罪楚公子的世家子,大都是生不如死,死不见尸。 李居安定定心神,瘦弱胸口起伏,而后缓缓平复心境,迈步踏出舍得楼一步,冲周遭瞧热闹的百姓略微拱手,朗声道,“诸位,舍得楼乃是清净所在,楼中皆是出口便足令一方晃动的高门之后,倘若不愿沾染霉头,还是请诸位快些散去,免得惹着是非,在下先行谢过。” 一番话说得软硬并存,既不曾令着一众百姓生出怨怒不平,亦不曾有什么居高临下的意味,譬如清水羹汤,相当叫人受用,更何况舍得楼中走出的公子,礼数颇足,许多过路之人都是略微还礼,自行散去,唯有书生道人与少年,静静等候在舍得楼外,纹丝未动。 李居安略微蹙眉,回头将那两位守门郎唤来,沉声问道,“两位乃是舍得楼守门之人,如今楼主远游而去,难不成就要疏忽职守,依两位的旧事而言,若非是身手的确有独到之处,这份差事,只怕断然轮不到二位身上,门外如此杂乱,真要是惹上二层楼的楚公子,苦果自食。” 两人犹豫再三,还是将方才事皆尽同李居安言明,陪笑道,“李公子学识高比崇山,满腹经纶,自然是不信那相卜之术,但我二人却不敢涉险,万一真要是那道士所言不假,我两人即便再生几条性命,都不足抵大人性命。” 听罢过后,李居安瞅瞅那依旧闭目端坐的道人,自行迈下台阶,略微拱手,“敢问道长,从何处而来。” 却不想那道士张口便答,丝毫无有惊惶之意,轻摇拂尘,“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叨扰贵楼,无非缘分二字。” 李居安神色微动,白衣飘摆,“那道长不妨算算,在下应是何人。” 道人睁开双目,赞叹道,“面相极贵,虽说是初来乍到,但不难瞧出,公子胸有良谋,更是书卷气浓厚,但似乎瞧印堂当中,颇有些郁郁不得志的表象。” 李居安不动声色,咧嘴反问道,“虽说道长初来乍到,但也应听人说起这舍得楼,出入往来,必是有过人本事,不劳道长算。在下好奇之处,却是不知道长口中郁郁不得志,从何而来?” “本公子幼时便通颂大文,生平所见典籍卷帙,也自诩不在寻常文人之下,更是距踏入仕途只差一隙,何来不得志一说?” 道人还是那般高深莫测的神色,拄起卦旗起身,淡淡笑道:“敢问公子,是否家中有兄长。” 方才神色淡然的李居安,面色登时冷硬下来。 “兄弟阋墙,小事尔,但若是公子家中大兄一遇风云化龙而走,公子又当如何。”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世间日月长 “如若真是人中龙凤,何必要去借世间风云,自生风云,才可称是真丈夫。”李居安也当真不愧是城府深厚,神色只慌乱区区一息,便重归平静,从腰间摘下折扇,往面颊处扇扇清风,淡然笑道。 道人闭口不言,可身后柳倾却是踏出一步,从容行过一礼,“公子此话不假,但既然是能迈入舍得楼的世家子嗣,便定能知晓这家主的位子,何止重逾山岳,人中龙凤也罢,差强人意也好,若无那张足够压过一族的座椅,凭一人手段,当真能再立下处世家?不需我直言,公子也能想明白。” 执荆棘横生枝条,总要难过握住枚已然削去刺棘的短棒,而借一族长久积攒下来的庇荫,更好乘凉,总会比外头烈阳滚地时,不借阴凉独行,走得更为长远。 李居安自然知晓这等浅显道理,莫说他如今并无那等本事,即便是有,不承李家福泽,另立门户,此事之难尚且要盖过登天一举,不由得面色微沉。 身为西郡大员兼如今李家家主李俞次子,李居安及冠前,从未在西郡露面,始终在颐章之外求学,乃至连自个儿生母,都是迈过总角之年,才得以相见,端的是声名不显,但长兄李怀安,却是始终居于西郡,随李俞见过数次官员更迭,虽然手段心性要差些,但见识却是并不比在外求学的李居安弱上半点,更兼文采大气,德行亦在上上品,因而越发令李居安心中阴沉。 一者,身为李家现家主的父亲,雪藏自己十余载,乃是要自己多趁少壮学些本事,再者不令旁人生疑,故而迟迟不露相,待到暮年已至时,借机将家主之位传下,无论是以他李居安的手段,还是以现家主的名分,旁人都难生出多少觊觎之心;其二者,将他抛到颐章之外,只是为自个儿那位异母兄长让路,也好借这十几载的功夫,令后者对整座李家乃至西郡上下的情势状况,都是了然于胸,日后坐稳家主的位子。 而时至如今,李居安都未曾想通,那位大腹便便却是心思奇细的父亲,究竟是欲立何人承继。 那道人与那书生,却是将寻常算卦时的无味话语皆尽省去,一针见血,刺得李居安眉头阵阵缩紧。 “那敢问兄台有何指点,”生得极瘦弱的李居安立身台阶之上,也不过堪堪与那身量颇高的书生平视,淡淡问出一句,“既然是欲要入楼,还需令在下诚服才是,不知可否指点一番化龙之术,在下也好同楼上的显贵公子,多美言几句。” “好说。”书生笑意温和,“头前算得公子大兄,才学与德行,都是要比公子高出些许,不过要携领世家,靠得可并非只是学识声名,手段心性和城府如何,两者皆是断不可缺,如今公子城府如何,从方才只言片语,亦不难看出颇为厚实,何不多向外人彰显一番德行。” “当不当得上家主,并不在于公子长处几许,而是在于短处如何,扬长补短,而后可为。” 听这番话时,李居安始终低头不语,折扇轻摇,唯有听闻最后一句扬长补短时,才缓缓抬起头来,神色难明,低声道了句,“兄台不该学卦。” “公子不该看得过远。” 书生依旧和善,却是前行几步,与李居安擦肩而过,随后错开身形抬起手来,“还请公子前行。” 舍得楼立楼良久,头回有除却楼主与端茶侍女守门郎之外,非是世家子弟的外人入楼,只留门外道人与少年,霎时间错愕不已。 “贫道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师父解惑,”道人抹抹脖颈凉汗,指着自个儿鼻头,“原本说贫道才是算卦看相那位,为何此番却是那位孤身上楼?” 少年面皮略微抽动,半晌也不知应如何作答,再瞅瞅已然闭门的舍得楼,叹声道,“原本师兄便要借道长当做遮掩,可方才这番话对那公子说罢,似乎已然不需以道长为遮掩了,道长且自便就是。” 天景越发明朗,日上三竿的时节,街巷之中近乎无阴,流火落地,不少赤膊马夫与身着短褐的行路人,皆是额角止不住汗水滚落,可豆大汗珠砸到街面之上,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干涸下来;街上以水瓢倒水的杂役也是纷纷取过木桶,嘴上叫道水瓢净街消暑,来往行人常瞧脚底,湿衫不论,一瓢一瓢,往街上泼去清水。 云仲虽说早已入了二境,但如此碳火似的天阳之下,亦难抵滚滚热潮,便于近处寻过处酒肆,做到黑纱遮挡的阴凉地界,散散周身燥热。 “道长也要在此歇息一番?”少年尚未揣测着道人的心思,见后者也是讪笑着坐到对桌,将卦旗横在桌边,不由得挑眉问道。 “这天景难迈步呦,估摸着寻常百姓也无几个趁这等天景外出求卦的,即便我在此歇息半日,大概也错不开多少银两,倒不如索性歇息一阵,同小师父闲谈一阵。”道人面皮奇厚,浑然未曾在意少年古怪眼色,两指敲敲桌案,唤小二前来,上两壶酒水解暑。 西郡首府当中酒水,尤以褪月最为闻名,传闻是当初有文墨大家受贬来此,虽是郁郁不得志,但也只得在此落下根来,终日以酿酒行诗为乐,酿酒时节,无意间得来一瓮好酒,初入口时浓烈至极,可入喉后味却是极婉约。大家饮此酒醉后,夜里观月,将新月误当做佳人褪衣,温润如玉,故而赋褪月之名。 道人要过两壶褪月,先行给少年斟上一碗酒水,随后才拎起酒壶,更不在意许多,便朝口中灌去,心满意足地眯眼道,“这褪月当真不俗,入口如碳火烫喉,余味却真似是佳人褪衣,鲜活得很呐。” 云仲抿过一口,倒当真是如道人所言,如此炙热天景,饮下一口,虽入口譬如猛虎过溪,但旋即便是清凉柔顺。 “道人也可饮酒?”少年笑道。 “自然是不可,不然贫道为何出世又入世,”道人酒量并不似云仲那般,接连两口酒水,便有些飘飘然,晃悠着脑袋悠悠然。 “远出道观,才知酒里乾坤大,世间日月长。” 第四百三十八章 褪月一十九,不过长生 “我自幼上山,早在垂髫时,就已听惯了道观后那群鸟雀啼叫声,小师父兴许不晓得,接连听得三五载鸟鸣,啼声一起,我便能分出究竟是哪只,或是头上顶着三枚翎羽的,或是双翅最宽的,皆尽不同,或高亢穿空,或是低哑难辨,入得我耳,便可想出那鸟儿的模样。” 道人酒量,分明是极浅,才是数口酒水下肚,目光便有些散,分明是瞧着对座少年,却像是瞧见观后飞鸟,扑棱双翅,腾空惊起。 “这些个寻常鸟雀,自然无多少年头可活,也许是三两载,亦或是四五载,起先我能分辨出啼声的鸟雀,便大都换过一茬,但唯有道观中香火,与唱经声流转不绝,缭绕耳畔,一响便是十载。”道人又灌口酒,面色毫不在意,同云仲笑道,“大抵是小师父这等年纪,起先收我入门的那位老道人,终是叫年又复年的经文磨去所剩无几的寿数,道观中人皆是道老掌观驾鹤西去,洪福无量,可我并未瞧见有人驾鹤,长天依旧长天,道观依旧是道观,观后仍是鸟雀蛰伏,时有啼鸣,我也听不出究竟是哪只鸟啼鸣,听得厌烦。” “终晓生来不尽意,何不学道求长生,”道士唤小二填上一壶酒,扯过壶柄,再饮一口,叫褪月入嘴时的横冲直撞的辛辣劲头顶得面色涨红,不过还不忘继续道,“那时节我才晓得,哪里有狗屁长生可求,才知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雀不同,所谓求道,不过是求个心安,哪里有什么真长生,哪里又有仙人真能驾鹤而去,沧海桑田超然物外?胡扯罢了。” 云仲默不作声,独自饮光一碗酒水。 死生之大,当真是世间最大,绕是平日里话多,少年一时也寻思不出,应当如何对眼前这位不太一样的假道人言语。 尚且不能自行宽慰,又如何宽慰旁人。 道人也察觉出少年心思,咧嘴嘿嘿一笑,抿嘴嘬酒,摆摆手连声道,“今日之言,我一说,你一听,便止于此,甭往细处寻思,倘若是迈入错路,坏了修行,岂不是成贫道之错。” “其实不论岁数几许,多少都会想想事关死生的事,”云仲咽下褪月,只觉这酒水最上乘的地界,并不在于方进口时的豪气,尚且比不得上齐镇中的三秋,最妙处还是在一转一合之间,竟能将原本入口莽撞的滋味,变为婉约柔顺,难得酒水入腹,秋湖并未挣动得太过猛烈,而是只略微轻颤两回,便不再去理会,“说到此处,道长还是莫要叫什么小师父,一来当不起,二来本也非道门中人,再者论年纪阅历,分明是后辈而已。” “晚辈故里在上齐以西以北,小镇无名,大概直到今日也无家客店,唯有家茶馆,平日所见,无非那几间旧屋老宅,一间多年都不曾修葺过的学堂,镇口处有条无名小流,如今想来,兴许连河川末流都算不上,八成是自远山淌落下的山泉,多年来接连冲刷,这才生生开辟出条坦途。”少年就这么一手撑桌,一手擎酒,絮絮叨叨,譬如村口镇外,说起家常的暮年老叟般,轻描淡写讲起。 “就这么座偏僻到过路人都不愿歇脚的镇子,巷口外摊点,穿不起金银却是满指老茧的妇人家,教训自家小儿,巷里头炊烟重重叠叠,远比不上江湖中奇山峻岭,烟云叠嶂。” “可就是这么处旁人看来的地界,却是极好,”添过两海碗褪月,少年并无半点醉意,腰板挺得奇直,往西北瞧去,浑然不顾层楼遮眼,“道长所说的诸般长生求不得,其实除却自身不甘外,最不甘处,是亲眷难得长久在世间。” “厌的非是鸟雀声年年不尽同,而是道观当中带头唱的那位,已然是换做他人,可自个儿却还未曾将经文背得明白。” 道人立起一双醉眼,似乎是想借醉意辩驳两句,将未干酒水往道袍上蹭了蹭,却又忘却了应当如何接话。 “憾愧两字,怕是世间唯有令去人长生方可补全。”少年稳稳端起酒碗,一连饮过数合,看得一旁闲下的小二都是心惊不已,绕是褪月不甚醉人,这酒摊做活计十载有四,也从未见过能这般如牛饮鲸汲的酒虫,偏偏这酒虫瞧皮相,亦不过是十四五上下的少年,有心去劝,却被那已然烂醉的道人横起卦旗拦住,歪歪斜斜瞪去一眼,“正是有心饮酒的时候,前来扫兴作甚,即便是饮得酩酊,酒钱自然不少半文,莫要管便是。” 随后转向少年,又变为满脸笑意,“接茬说,也好叫贫道那几声小师父,没白白叫出口来。” 云仲却不再开口,接连要过一十九海碗褪月酒,喝得丁点不余,面色亦是朱红,单手撑头笑道,“还有甚好言的?所欠下愧憾难还,不得长生,身后也不过无知无识;槐柳叶片纷纷而下,积数月而与泥一并无二,那又如何,昔年枝头曾见南风动春山,云影融绿水,悠悠白鹭过天际,纵使是叶化春泥,不见其形,就能说是没到世间走一回?” “雀不留空,而痕自留,”道人闻言也是笑起,“我倒觉得,小师父倘若是入了道门,没准能走得极远。” 少年白过道人一眼,“我可不入,有师兄有师父,世间更有千百种好酒,道门空门,反倒没意思,如何都要在这世上洒脱逍遥走一遭,方不负生来二字。不愧难求,不悔总要记挂心头。” 一十九海碗褪月,世事清明,虽满身醉意,而眼前风雨通透。 “好说辞。”道人唤来小二,便要结酒钱,可分明是醉意高涨,一双眼目却是盯紧了少年,轻咳两声道,“这两日未曾开张,囊中羞涩,要不借小师父身上银钱一用,过后再还?” 少年瞪眼,“说得哪里话,酒钱各结,咱又不曾熟到哪去,甭想占便宜。” 旋即撇下银钱,信步而走。 第四百三十九章 谜面谜底 李居安携那书生上楼,却是依旧留有些心计,并未直截回那些位公子饮茶取乐的地界,而是先行踏入后堂,叫斟茶侍女安排罢好茶汤,请那书生落座,自个儿亦才盘膝坐稳,先行出言。 “舍得楼得名舍得,亦非空穴来风无依可寻,既然先生是从远处来,又正巧二层楼一众公子还未腾出空来,在下替楚公子与西郡李家,先行接待一番,想来亦是不过格的事。”李居安早已将起初立身门外的骄纵锋锐收起,转而变为一位眉宇平和淡然的神情,接过斟茶侍女手中品相上佳的茶炉,亲自给书生斟茶得当,而后缓缓道。 “前堂为得,后堂为舍,这位楼主的确是位高明人物,”书生两手接过茶水,并不急着品咂,而是打量过周遭布局,才不禁轻言感叹,“后堂当中一眼望去,少见摹拓本典籍便是众多,其中似乎还有几十孤本,在外压根不得见,着实是藏丰于内。修得文上文,货与宦海中,舍去十几载苦读年月,换得步入仕途,一舍一得,的确是合乎情理。” “先生慧眼如炬,倒是不需在下过多赘述了。”李居安笑笑,抬眼直视对座书生,突兀开口,“算卦行当苦楚,既是先生有这般眼界,更兼通晓奇门,先知祸利,何不与在下同去府上做头位门客,总要比终日行卦为生要舒坦许多。” 书生却是不曾想到眼前公子竟是如此直白,眉头一挑道,“不过是江湖上混口饭吃的算卦郎,何德何能攀上公子高枝,当惯闲云野鹤,一时还真不好应下来,再说在江湖中懒散多年,言辞举止倘若失格,扫落公子了面皮,恐怕担待不起。” 李居安讶异,拧眉诘问,“面皮能值几钱?” “贵人面皮,往往要比许多东西还要金贵些,何况公子日后有为,兴许自己的面皮,就等若世家的面皮,能值多少银两,定是不需赘言,”柳倾倒也干脆,既然是直截问起,便随性答话,并无分毫回转。 瘦弱到如同难立强风的公子听闻这番话,却是神色更是热切了些,抚桌笑道:“不论其他,就凭先生这番直言,在下就有十足由头将先生留到府中。” “要晓得身在西郡李家,许多话哪怕是想听,也无人敢讲,先生脱俗,实在难得。” 柳倾打量一眼眼前笑意明朗的李二公子,摇了摇头,便要起身告辞,独往前亭而去。 世家子弟这套说辞,就算是尽力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隐于话里话外的傲气意味,实在不讨人喜,更何况以柳倾的性子,虽说平日里温和宽厚,但对于这等世家子弟,亦不会瞧上丁点,故而不愿过多理会。 而直到书生起身,迈过六七步后,端坐茶桌前的李居安也未有动作,呷茶一线,便将茶盏放稳到桌面之上,敲了敲茶盏边沿,似笑非笑。 茶汤腾空,却也如一线亮黄刀光,直束住书生四周,纵横交错,虽只剩余半盏茶水,可却是生出千百线锋锐罗网。 “此一式,在下自个儿起名为愿者入局,六丈以内,纵使虎狼亦不能安然脱逃,”李居安从容淡然,挥挥袖口将数滴溢出茶水挥去,轻声笑道,“我尝遵父命出游,学得不只是文采韬略与官场心计,还有种种道法,虽说天资不尽如意,只堪堪破进二境,但照先生所说,凭李家面子,亦可令不少山上仙家开过台小灶。凭我数技傍身,即便是入我府中做位客卿,亦不会亏待先生,不如再细细思索一番?” 柳倾转过身,见眼前重重叠叠,茶汤若勾蛛丝,一线连一线,竟是将窗外头晌明朗日光都切做碎金乱玉,纷乱得很,心下更是不耐,平静道来:“此一式本就是困束手段,凭锋芒抵人脚步,却偏偏要自行改得如此驳杂乱象,阴沉棉密,着实是下策。” 李居安一愣,抬眼看去时,却见那书生只是轻轻吹出口气,千万丝罗网,顷刻无踪。 “可休要以为如今那位李家家主,是更瞧你上眼,才令你浅试修行,恰好是因更向着你那位长兄,才令你多学两手自保的能耐,毕竟倘若坐上家主座椅,便不需在意如何自保,天下便难有多少人胆敢轻举妄动。” “至于如何坐上那张座椅,毕竟是要报引入楼中的善果,其实起初我便已是告知于公子,谜底正摆到谜面上:少精于城府心计,多养德行,自然会令旁人刮目相看。虽说城府心计,可看成是良弓快刀,身居高位,的确需得备上,但那些江湖中的豪侠,哪位是拎着柄出鞘刀剑,成天杀人见血的?” 话音刚落,一阵雄壮力道猛然压到李居安身后,险些将这瘦弱公子面门摁到桌中。 即便是前些年游历江湖,见过不少江湖高手乃至于仙家中人,李居安也从没想过,有人能靠轻飘飘一口气吹散自个二境招式。同境走招,这式愿者入局,似乎是无往不利,哪怕是困不长久,但也能稳稳压住敌手数息,欲要挣脱开来,也需耗费不少周折,岂能似方才一般,被这寻常书生一气吹散。 “敢问先生,究竟是何人,又是为何而来。”公子扶桌,勉强支起头颅,向那书生背影看去,再也不复方才从容,目中尽是骇然。 柳倾置若罔闻,信步穿行于周遭打理极齐整的书架间,随意挑选过两三卷孤本,大大方方揣入腰间,颇满意道,“解疑答惑本是微末小事,奈何公子却偏要以手段压人,那便只得勉为其难收些好处,至于我究竟是何人,总不会是坏人,无需多问。” 书生说罢,才要迈步离去,又瞧见斟茶侍女前来,于是又再度回桌,饮过一盏茶汤,这才摆开大袖,登楼而走。 直到那书生离了后堂,始终压于李居安双肩后脑的那股力道,才骤然消散,而桌中那已然空空如也的茶盏,却是无端增长出半盏茶汤。 楼外天阳炽烈。 楼内无数细密水珠从八方聚拢而来,归复盏中,足有千万。 李公子颓然瘫坐,闭上双目。 难怪那书生说无需多问。 第四百四十章 三层楼 舍得楼二层楼往上行,走廊极长,楼阶更长。 这亦是为何舍得楼分明只有区区三层楼,却在西郡首府中犹如鹤立鸡群,皆因这五六十阶楼阶,奇斜奇陡,踏步时候,逼仄廊道中隐约回响。 书生拾级而上,心有所感。 这座舍得楼一层楼至二层楼台阶宽厚,足可纳下五六人并肩而行,而踏上三层楼阶,却堪堪只有一人宽,柳倾身量颇高,且肩头奇宽,单瞧体态,压根便是位走江湖的莽汉,可再瞧面孔与平日谈吐言语,才觉得这分明是位谦逊书生。不过这楼阶之窄,着实是令柳倾走得处处拘束,半点不可放开手脚。 此刻柳倾行得极慢,还未踏上三层,已然琢磨出舍得楼这一番布局,的确是出自高人手笔。 登二层楼携友可至,楼阶平坦宽阔,舍去后堂十载寒窗夜抚卷,可得前堂得意连年。 登三层楼只够人缓步独行,楼阶陡窄,如履薄冰,若不留意,失足落到底处,也仅是须臾之间;自下而上望去,但见天光微弱,几不可见。 一座茶楼而已,道尽官场事。 “难怪敢称高人,的确活得相当通透。”足足一盏茶功夫,书生才立身到三层楼处,回头看去,不禁赞叹:此刻攀至顶楼,居高临下瞧去,原本难见日光的楼廊里头,落脚台阶处皆是有奇石镶镌,登楼时尚且不觉,此刻往下看去,却是映折朗朗日光,譬如融金淌玉。 三层楼临露台处,楚泾川抬头,缓缓皱紧眉头。 舍得楼立楼以来,多久不曾有闯楼之人,就连他也记不分明,况且瞧那身量颇高的书生,面色淡然得紧,丁点未有闯楼人当有的慌张意味。 李俞寻着楚泾川目光瞧去,亦是纳闷得紧,但也并未想过太多,撂下手中茶水呵斥,“哪里来的野书生?舍得楼贵地,难不成未曾有人同你讲过,非西郡世家不得入?哪怕是由打皇都来的大员,想要入这三层楼,亦得同楼主知会一声,岂能容旁人随意出入。” 周遭侍从听闻李俞斥责,连忙从屏风后走上前来,将那书生围住,神色皆是不善。 可楚泾川神色却是猛然阴沉下来,沉声道,“我楚泾川一向宽待文人,倘若是今日将这位书生逐出楼去,传扬开来,岂不是要砸坏自己面皮。李兄无需如此,且算是给我留分薄面,令侍从速退就是。” 李俞眼色闪动,却是窥见对座楚泾川单指敲打过一回桌案,只得哼哼两声,挥退一众侍从。 楚泾川则是起身,从一旁雕有青鹤的沉香柜当中,取过枚蒲团,搁在桌案一侧,冲那始终神色从容的书生笑道,“小兄弟尽可自便,虽说不合规矩,待我来日同楼主提上两句即可。” 柳倾更不客气,正经行礼过后便淡然落座,冲楚泾川笑道,“在下投身江湖许多年月,还以为,颐章只有区区几座仙家,百来修行人而已,现在看来,还是眼界不尽人意。” 后者古井不波,略微挑眉反问,“西郡首府中久住的文人,大都面善,但小兄弟却是有几分面生,不知此来所为何事?” 书生不急着作答,心安理得拿过一只新添上茶水的琅纹茶盏,轻饮过两口叹道,“大人这中明茶虽是浓郁,但依在下尝来,确是远不如城外那般适中。” 李俞从方才便有些摸不清头脑,直到听闻书生此言意有所指,才抬起眼来看向两人。 “小兄弟的话,楚某听得有些糊涂,”楚泾川捧起茶盏,双掌极稳,茶汤并无丝毫晃动,饮罢一口过后,才笑问道,“城外亦有擅采中明的茶师,这倒是稀奇事,大概是这些年疏于走动,竟是连这等事都不曾有耳闻,小兄弟倘若是知晓茶师隐居之处,过后还要带楚某出城瞧瞧。” “那是自然”书生笑笑,“城外有位寻常人家的女子,前阵子被人以毒辣手段害死,听一位能掐会算的胖子揣测,幕后之人,恰巧便在这座舍得楼中,这便是在下此行目的,如今看来,大人确是不知其中隐情,那在下便不再叨扰,告辞。” 旋即柳倾不轻不重搁下茶盏,起身冲两人略微拱手,直直离去。 “小师父,有些路,无需太过追根溯源,溯洄而行,有时天高云阔飞瀑银光,不过有时却是豺狼虎熊,风刀霜剑,未免就是好事。”柳倾走至台阶处时,原本自顾饮茶的楚泾川,缓缓出言,捏住掌中茶盏,目光晦涩。 天光骤转,台阶中所镌奇石亦是猛地灿灿闪动,似乎须臾间,舍得楼略微震了震,但除却楼外落下丝丝缕缕旧日尘灰外,连同楼中人都未曾觉察到这番景象。二层楼中,仍旧是一众人饮茶赋诗,说起近日后堂里又添过几册孤本,来日倒是要抄录下来,好生拜读,多一分学问见识,入仕时节,便能多一分作为。 楚泾川掌中杯盏,猛然炸开,虽未曾割开掌心手腕,当中茶水却尽数泼洒满身,极为狼狈。 反观书生,却是仍旧从容,浑身并无异样,拍打拍打袖口,瞥向浑身茶水,全无起初淡泊儒雅模样的楚泾川。 “小辈岂敢如此!”李俞宽胖身形猛然站起,怒视柳倾,摆手令侍从上前,压根不去管那书生方才究竟使的何等诡妙手段,目露凶光,眼见得便要耐不住杀意,却是被楚泾川狠狠摁住双臂,缓缓摇头,“面皮已然撕破大半,如若是不想令这一众人平白送死,便依我一言,莫要再去为难此人,莫说是几个侍从,纵使强军良卒,亦难掣肘。” 书生没言语,先上舍得,再下舍得。 只是在二层楼处,驻足数息,便是拂袖而走。 没成想这位位高权重的楚家大人,竟亦是位道行不浅的修行人,未下南公之时,还真不知世家当中有如此多踏入修行一门的贵人。 多言仙家不染尘,可说是仙家,非是仙家,终究尤可凭利催。 当真扰人。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风流易得一字然 依钱寅给出的卦象,害薛鱼玑家姊性命的幕后之人,正是在此楼当中,而那位身居高位的楚泾川,恰好饮过一壶中明,且言语举止之间,似是极为隐晦,故而柳倾心下,已是有几分明悟。虽不知此人为何身兼三境灵犀修为,略微试探之下,亦是难分辨出师从何处仙家,好在起码看出些端倪,对于柳倾而言,已然属不虚此行。 身在西郡首府,敲山震虎便是足够,何况已然走过一回招,一味逼迫太紧,反而是要惹出种种是非。毕竟涉足险境,柳倾自个儿倒是能踏空而去,那城门外的村落,却难生出四足脱逃。 至于二层楼中高谈阔论的一众公子,柳倾却是并未曾在意,下过三层楼,停足听过一阵,便又是悠哉悠哉自行下楼,将李居安难名目光抛于脑后,袖口摇摆之间,离了舍得楼,直奔集市中去。 书生去后近一炷香过后,三层楼上的楚泾川才终是缓缓吐出口浊气,周身茶水,转瞬化为清气散开去,肩头颓然垂下,面色青灰。 仅是试探一手,楚泾川的三境修为却是没掺丁点假,多年来不曾坐三望四,根基稳固厚重,而应对方才书生,却仍是纷纷梅雨遇上蔽天大潮,修行道上精妙手段,撞上书生内气,触之即散,竟非一合之敌。而这位楚大人却是心头清明得很,那书生出手,大概根本未曾动用神通,只以浩大内气略微迎上,便将自个儿周身千百窍穴,封得干干净净。 喘息良久,脸色灰败不止数成的楚泾川才勉强撑起头颅,嘶哑开口,“兄台如若心有疑惑,直言即可,过去这几日,即便是再问,我也不愿再开口提了。”旋即咧咧嘴,释然一笑,“叫人强行逼出根底的滋味,着实不舒坦。” 半晌不曾出言的李俞,盯着自个儿这位故友良久,使袖口蹭去额角汗水,沉沉叹了口气。 “李兄当真不问?”楚泾川面色依旧奇差,无奈笑语道,“虽说咱两人私交甚厚,本不该有所隐瞒,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想着天知地知我知,自然不会皆尽道明,还望多担待些。” 李俞体格宽胖,可心思却是缜密,方才那书生一番言语,已是猜出个大概,却也没诘问,将双掌摆在衣襟下摆处,闭目道,“事出突兀,我亦不知应当从何处问起,楚大人既然有心讲讲,且自行开口就是。” “权帝新历三十年,隆冬大雪,时任楚家家主亲领侍卫数百,杀其族弟与亲信亲朋统共近百口人,尸横遍野,厚重冬雪为血水所浇,在西郡楚家流淌开来,竟是生生烫出条路。” “兄台总好问我,为何不喜女子双唇施以朱红胭脂,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八成年幼时是逃出楚府时候,匆匆瞥见过隆冬血色,这才始终记挂心头,事去经年,念念不忘。” 出乎李俞预料,往常问起旧事,楚泾川都是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甭管如何追问,皆是不愿多提,此番随口一言,却是真要细细道来,眉头不由得便是皱起。 楚泾川亦不在乎,唤人添上茶汤,略微润润口,继续道,“世人尽知世家权重,哪怕是在颐章境内,比起寒门士子,欲要出人头地,可谓是易如反掌,可却忘了世家之中亦是处处难行,得势一脉,总要以雷霆手段立威灭脉,才可放下心来,楚家亦难免俗。上任楚家家主,便是好容易争下家主位子,转头便动起刀兵,清理楚家上下。” “再往后,我父这一脉,仅剩下我一人与一位老马夫,侥幸由打西郡首府这座处处罗网的地界逃窜而出,远走南漓,被人说是有修道的天资,幸而拜入仙家门下,耗费十余年苦楚修行,这才得来如此一身不高不低的修为。” “山间于岁月,何况文武兼修,极耗费功夫,待到我学成时候,才想起西郡首府,仍有债未曾收还,遂离了山门,隐姓埋名,在楚家讨了个奉茶小厮的职位,大概是天命使然,便凑巧遇上城外那位心心念念多年的采茶女子。” 说到此处,楚泾川自嘲一笑,抬眼看向对座李俞,“兄台八成也未曾想过,我这等目中唯有权位的阴毒狠辣之人,那时节却是险些抛却族脉尽死的血仇,与城外村落之中的采茶女子携手江湖,再不过问世事。” “这倒是谬言,”李俞摇头,神色平静,“下得如此一手好棋,且文采不让大家的楚家家主,倘若年纪浅时,未曾有过一番风流韵事,才是无趣至极。” “哪里算是什么风流韵事,”楚泾川垂下眼目,“只不过是二者择一,我选得乃是踏入这方泥塘,而非恩仇偕忘罢了。” “我清理楚家上下那年,如今已然记不得太多,大概是新历五十几载,亦是大雪隆冬。兹事体大,故而将一众牵连者押去城外,光是用于枭首的好刀,便足有几十柄卷刃,从城头看去,血水**,融冰蒸雪,比起当年更甚数倍。” 李俞撇撇嘴,“难怪过后好些年,我那精于茶道的爹总说城外采来的新茶,内蕴好大血腥气,常人喝不得。不过这等事,既然生在世家,亦是司空见惯,族脉之争,即便是世家族老与郡守大员,更不会说些什么,九套车马,即便是马匹相争,只剩下一两头良马拽车,奔走更快就好,车帐中人,在意的只是这车马快慢。” “铁打世家,流水家主。”楚泾川松开口气,畅快道,“要么怎会愿与李兄说敞亮话,同病之人,蒲团为榻,茶汤为药,总不乏相谈的兴致。” 李俞粗壮五指松开茶盏,挑眉冲对座那位面色灰败,神情却松弛许多的男子看去,“既然是要说敞亮话,那方才那书生提起的事,是你楚泾川亲手为之?” 楚泾川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循李俞目光对视而去,神情阴诡,双肩耸动,竟是放声笑起。三层楼中,张狂笑声绕梁难绝。 “都说是祸不及儿女,但和以解恨,唯有自上而下,皆尽除之。” “这些年疏于修行,可若论起动刀兵杀意,楚某熟得很。” “然。” 第四百四十二章 桃李春风三十载 直到楚泾川狠狠道出这一枚然字,李俞原本阴晴不定的面色,才终是转阴为怒,皱眉冷笑不已。 “楚大人身居要职,前头两任郡守,都得看您这位西郡楚家家主眼色行事,何必非要同寻常百姓过意不去?虽说不上权势泼天,起码在西郡一地,你楚泾川的名声,可要比历任郡守还响亮不知多少,难不成真觉得债多不压身,手掌多一分血水也无关痛痒?” 后半句言语,李俞几近是低吼而出,宽胖身量端坐,倒真是如熊罴含怒,震得眼前棋盘轻颤。 楚泾川闭口不言,独自捧起盏中明茶汤,不顾滚沸,猛然咽到腹中,周身晃动一阵,轻声道,“多年未曾去城外茶田走走,许是心中有愧,也兴许是不愿再触景生念,想起当初年少轻狂种种事,只晓得做条缩颈瘫身的老鱼,躲到阴凉荷叶下方了却残生。” “茶水喝足,咱出城去转转?”男子漫不经心道,可就是这么句无心话,对座的李俞却愣了许久。 他这位相识近二十载的老友,平日里便鲜有出城的时候,实在若是避不得亲自前去别处,也定是想方设法绕过城门外茶田,大都是从城后出行,剩余时候,皆是留于城中,从未亲口说出如此话来。 城外今日亦是显得燥热难耐,可比起城内屋舍栉比,重重叠叠遮挡长风,显然是要清凉不少,百花丛中莺飞蝶舞,倒也昂然。 西郡首府权势深重如山的两人,今日却只租起一架寻常马车,左右并无一位仆从,瞧着轻便得很,缓缓出城。 “到底是在江湖里混过,锦衣玉食多少年,还没忘了驾车的本事,却是难得。”李俞端坐到车帐当中,瞧着前头驾车的楚泾川,登时觉得好生怪异:于整个西郡都是名声譬如山岳之高的楚泾川,如今却是抛却黑白二子,自行驾车,只怕所遇之人,都是不敢相认。方才出城时守卒瞧见楚泾川面皮,竟是纷纷忘却行礼,只是木愣立在原地,直到马车出城良久,才发觉的确是并未叫暑气蒸得眼花,驾车绝尘而去的,当真是从不过正门的楚家家主。 “这算甚本事,”换起身素白衣衫的楚泾川单手拽起缰绳,转头笑道,“锦衣玉食,对于存世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身在江湖当中,身家性命才是最重,如若连这等保全性命的能耐本事都生疏得紧,如遇危急险境,岂不是便要白白折命。” “只可惜当年白衣少年郎,如今再穿上一身素,倒是再无那般神韵,本为白衣,何苦血染。” 李俞的话中刺,向来分毫不加掩饰,哪怕是对上权柄威势都在自身之上的楚泾川,亦是直来直去,如是柄锋锐绷直的刀剑,从无曲折的道理,寸许不容。 “其实哪里有什么白衣少年郎,天底下从来都不光是以掌间血水多少论好坏,世人口中豪侠,杀的便都是恶人?江湖上人人欲除之后快的的邪道,难不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江湖亦是,朝堂亦是,世家亦如是,人生世间,本就没什么不能等同的,你看那外头一骑白马衣衫飘散的少年游侠,兴许再过些年,都不过是走狗爪牙。”楚泾川未曾反驳,淡然出言,马蹄声响,可话语却是清楚,“人嘛,总是会变,倒转回三十年去,那时的楚少侠,估计恨不得砍死我这个楚泾川。” 李俞还想讽刺两句,但张张嘴,却是半字也未曾说出口。 楚泾川所言,竟是一时挑不出谬误。 西郡首府城外广阔,扶摇清风款款入怀,虽无人持瓢泼去清水,更是无舍得楼老冰与执扇侍女,但飘摇清风,浮动面膛时候,来得却更为畅快。 车马停稳,一身白衣的楚泾川轻车熟路将马匹栓到树桩上头,瞧见李俞宽胖身形费力走下车帐,无端便露出些笑意,“当年江湖上流传过一句,说是宁可饿来犬腰,不愿车帐晃悠,李老哥择些日子,当真应该多吃些素斋了。” 也许是换上身白衣,一张老成持重的楚泾川,似乎是找回些许当初浪迹江湖时的架势,原本规规矩矩的兄台二字,也换为江湖上常言的老哥,立身花草侧畔,倒是两两相宜。 李俞略微气喘,四周环绕一圈,疑惑不解道,“此处荒凉,竟是连家住户也无,还当你要前来见见故人住处,怎的却到这荒凉破败的地界?” 楚泾川不答话,径直走到一处矮墙边,那矮墙似是多年未曾有人打理,无数不知名花草爬满,连绵缠缚,竞相爬满整片墙头,连同无数缝隙瓦砾,亦是有绿芽枝条伸展开来。 男子不顾衣衫整洁与否,坐到矮墙墙头之上,掌心摩挲数度,眉宇登时便柔和下来。 “几十步外头那片艾地,我当奉茶小厮的时节,曾在此处磨练拳脚,虽说我那位师父,传得非是拳脚功夫,但行走江湖,总不能只凭修为过活,故而练过三两门外家拳,难说究竟威能如何,不过架势总归好瞧。” 白衣男子眉目清朗,自顾自喃喃道,“那女子当初便坐在此处,好穿件素色罗裙,赤足爬到这矮墙墙头坐稳,一手捻茶去草,端详我练拳,到底是当时少年,既是有心上女子观瞧,哪里还有心思练拳,一趟熟到不能再熟的小六合拳,打错不知多少回。” “此处随说多是野草乱花,但她却说此处有上好茶藤,一夕一熟,那时只当她戏言,过后才品咂过来滋味,哪里有什么茶藤,只不过是想看我练拳而已。” “转眼已是许多年,苦艾连天,墙头未倒,如今却已然是咫尺天涯。”男子就这么坐在墙头,摇晃双足,譬如亦是当年,有位嫣然姑娘,眼目黑白分明,柔柔和和看向远处那位打拳的少年,指尖捻着枚中明叶片,月色清清,促织声声。 “我亦少年时,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男子轻声念起,双脚晃悠。 桃李春风三十载,旧年故人掩重泉。 ps.今天这章挺满意,早些发 第四百四十三章 耕牛食我原上草 柳倾找寻到云仲时候,已是正午时节。头前瞧着车马缓缓出城,着实要耗费不少功夫,再者云仲踪迹不定,始终难以找寻而出,绕是以柳倾如今四境修为,五感通畅,亦是有些费力。 到底是西郡首府大城,人踪驳杂,纵使将内气束为涓涓细流,亦是难以延至满城上下,欲要寻着自家小师弟踪迹,未免过于耗费心力。 故而书生收去五感,捏指二三,不消几息,便是架起座纵跨半壁城池的大阵,一来找寻自家小师弟踪迹,二来便是借机瞧瞧,城中究竟有多少修行中人。 书生立身原地,定定站了十几息,随后不禁失笑,扭转身形,直奔下榻客店而去。 虽说从未同云仲提起过,但柳倾自个儿闲暇时,也曾想过件趣事:自家这师弟之所以被师父拐来南公山中,兴许正是因酒量颇为骇人,极对师父胃口,即便是天资差些,德行酒量,在师父吴霜看来,大概是相当合乎心意。柳倾并不擅饮,相反酒量与修为反道而行,修为愈深,酒量便愈浅,到头来仅是两三杯酒水下肚,便觉酒酣耳热,如此就越发不擅饮;南公山这四位弟子当中,若论修为,柳倾稳稳居上,且往后许多年,多半皆是如此,但提起酒量,怕是连亦不擅饮酒,终日饮茶的钱寅都要高过大师兄一头。 客店当中,云仲早已是酣睡良久,此番褪月酒,劲头虽不在猛烈之流,可头前灼人烫喉的冲劲散去,温婉余波,却是叫良久未曾饮过如此多酒水的少年有些抵挡不得,腹中无恙,脑门灵台却是恍惚不已,早已记不得是如何自行寻路摸回住处,才方入屋,便搂着配剑跌坐到门边,靠着悬满菜式木牌的墙壁上昏昏睡去,再无心思理会其他。 柳倾哭笑不得,再嗅嗅满室酒气,登时便有些无可奈何,微屈两指,绽出一道气索将少年托至床榻上头,随后拂袖两三,清去满室酒气,随手由打桌案上拎起根长香,使火折引着,这才盘膝坐下,刚要思索片刻,却是无意瞥见少年方才瘫坐的地界,留有张写有寥寥数语的书信,笔法纯熟,字字有韵。 书信中云,说是听过小师父一番话,才终见自己心意,没准本来便是如此想的,但始终无人提点此一茬,久而久之,自身反倒是忘却了本来念头。 信中还说,世人都以为佛门重心重念,修的便是通透二字,世事皆空,圆满无尘,方才离圆满更近一步,其实道门也如是,世间人也如是,风尘苦旅几十载,为的也不过是丁点心气,除却温饱之外,求个心愿。 人世之间愧憾难还,还剩余个长生二字,无人能言其有无,贫道疏懒,但总愿一试,来日若能听取鸟雀声,声声还似当年,则大愿已偿,定会请小师父前去听上一听。 书生来回翻看数回,的确是一笔难得好字,起码字字落脚,皆是出尘,形似远山之上观瞧云起云生。 “字是好字,可人仍旧是个糊涂人,不过既然糊涂,又何来的这一笔毫不糊涂的行书,这道士,怪得很。”柳倾想想,还是将书信摆到桌案之上,恰好正当中。 楼下道士与少年对谈时言语,分毫不落,尽数归入柳倾耳中,虽说楼上有位藏得极深的灵犀境大员,但对于书生而言,分出些许注意,并不在话下,如今观瞧此信,更是知晓那道人的心念,可谓是极伤天和。 但既然糊涂,又何需旁人规劝。 城外马蹄动地。 仍坐在墙头的楚泾川远眺而去,但见鲜有马群踪迹的官道处,竟是有整整数百骑,并不从桥上过路,而是由打沟渠中踏水疾行,马蹄敲起无数水花来,纷飞不止,直往城门而去。 “看来咱都小觑这位刚继任不久的郡守大员了,”楚泾川随意道,“再者就是那位同谁都愿奉承两句的贾校尉,虽说不知有如此本事,为何只做到校尉一职,但仅凭城中那八百老卒的能耐,莫说要在西郡打一圈,即便是对上一部刀马娴熟的马贼,都要折损许多;而如今多出这贾校尉,李兄不妨仔细瞧瞧,八百人出城许久,起码也要绕过半个西郡,竟是只堪堪折去六七成,的确是有实在本事。” 楚泾川所言,李俞自然清楚,虽身为李家家主,且如今身量宽胖到难以上马,可李俞却是当过货真价实的统兵郎,未至而立便同西郡境中的马贼流寇打过不少交道,哪怕未曾立过多大军功,亦是熟知盘踞西郡的一众马贼手段如何,经楚泾川提点,不由得亦是心惊。 八百老卒虽说练兵多年不曾懈怠,可终究罕有对敌厮杀的的时候,相较之下,流窜多地打家劫舍的马贼流寇,抵命拼杀的本事,反倒是要压过老卒许多,再者连日行军,疏于地势,对上诸多马贼流寇,且不说在整片西郡域内打上一圈,光遇上成百马贼,怕是都要损耗不少人手。若真在西郡兜转一周,这贾校尉的本事,当真是骇人。 “贾校尉如是真有这番能耐,倒是不凡,可那林大人的手段,听人说只是能在朝堂上摆弄权术,以种种途径架桥开路罢了,兴许能在朝堂中做枚墙头草,但在西郡一地,这等本事,断然行不通。”李俞冷笑,一位皇城受贬而来,且素来名声有些可乐的无识大员,西郡来过许多位,但无一例外,均是自行请辞,或是自行讨罪上书一封,调往旁处,能在西郡安然坐上六七载郡守椅的,从来便不出三人,那林陂岫一副商贾做派,又岂能坐得牢固。 稳坐墙头的楚泾川摇头,“我却觉得,这位林郡守的气魄能耐,还要在那贾校尉之上。西郡一郡之中世家林立,诸多股马贼流寇,马匹健硕且刀枪锋锐,身后靠山,你我都心知肚明,劫掠一处,或是盘踞孕有天材地宝的山头,对于那些位各有私志的世家而言,可比连年盘剥要快上许多。” “官府接济,马贼掳掠,抢得并非只是百姓,而是一国之库。” “耕牛食我原上草,他人饱食我耕牛。能不能与世家为敌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一回事。” 第四百四十四章 百骑入城 此言出口,李俞再看向楚泾川的神色,便有些复杂,迟疑数息过后,才沉沉开口,“身为世家家主,真是如此看待世家?” “有何不对?”楚泾川翘起嘴角讥讽,居高临下瞥过李俞一眼,不过很快便收归视线,仍旧看向那片苦艾地,自言自语,“既然是支起牌楼,按理说就不该再加以掩饰,终日以堂皇言辞蒙骗百姓,你李老哥难道也信以为真?” “面上说得是代山上仙家与整个世间相谈,不妨想想,整座颐章统共有几座仙家山门?再瞧瞧有多少世家林立?”似乎是抛却心头许久以来积压巨石,楚泾川此刻言语,亦是丝毫不留回转的余地,不屑笑道,“只西郡一郡之地,便足够令整个颐章仙家身后多出近乎十部世家,那仙人老爷,难不成终日抛却修行,成天与整个世间唠叨?” “以兄台的见识,其实心底早就如同明镜相仿,只不过身在樊笼里过久,反而将这座樊笼当做朗朗青天,分明已然知晓现状,却是直到如今都绝口不提。” 楚家家主仍旧是闲散模样,半仰面皮,眯缝双目往城门牌匾看去,“要我说来,世家在,对于天下而言有些好处,可世家不在,与你我而言或许是坏事,但对于苍生来说,却是更好的事。” 李俞颓然。 无论如何想来,楚泾川的话,其实都说在理上,世家立足之初,本就是代一众仙家山门出言,说到底不过是仙家侍从,但辈辈世家中人费心经营千百载来,却是积累下浩大底蕴,莫说是与寻常高门媲美,许多雄踞多年的世家,不论库中财力还是书卷典籍,都称得上可压一国小半江山,早已不归属于仙家所用。 “城中你我两人的世家,虽说命上下人手都严禁效仿他人举动,免得明里暗里与马贼流寇勾结图私,可只凭一纸世家家规,真就能锁住人心,我看不见得;如若要是这位郡守爷打定主意严查,即便是李家楚家,大概亦能抄出不少漏网之鱼来,更何况是其他自上而下,都烂到根的世家。” 良久过后,李俞才沉沉叹气,自己也寻处杂草丛茂的空地盘膝坐定,“这话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起码想不到是从楚大家主口中说出,瞧这阵势,当真是想好要卸去家主之位了?” “无事一身轻,复得返自然,”楚泾川跳下墙头,定定望过一眼苦艾丛,神色晦暗,“算算年纪,幼麟也该到掌权的时候了,总不能叫他成天跑去舍得楼,养出身似是纨绔般的做派,日后更是麻烦。不过在此之前,还需借李家听风台一用。” 李俞近乎是不假思索,抓起把湿土便朝楚泾川面门砸去,怒斥道,“早晓得你肚内一早就憋起不少坏水,却没想到是打我李家听风台的主意,趁早断了这念想就是。” 李家听风台,可谓是西郡首府难得雄景,早在权帝才初继任时,便已然建成,取四方云纹巨石堆砌,不晓得耗费多少人手财力,终是于西郡首府地竖起一座高足有近百丈的高台,时过境迁,李家沉浮数度,而这座听风台却是始终矗立于城外后山,虽多年来经地动数度,滂沱急雨与泥石冲刷,始终如初。 直至许多年后,这方听风台,倒是变为家主与旁人相谈秘事时的地界,一来周遭空旷,伺机窥探窃查者无处藏身,再者近乎百丈高台,即便是与李家对立的世家中人,欲要借机行刺,陡峭高台,也是难以功成。 “多年交情,借来一用都尚且不肯,不过是区区一座石台,落脚都尚且逼仄,还真能听风悟道不成,空活如此岁数,小气得很。”楚泾川身手自是极快,仅是身形微晃,便避过李俞手头飞来的湿土,撇嘴叫道,“若是李家族老不允,那我便自作主张,送于兄台一整条首府勾栏街,换得登高一回,如何?” 楚泾川所言那条勾栏长街,首府中人大都晓得,仅比城中主街偏些,说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都是有些亏欠,整一条长街终日喧嚣繁奢,所赚银钱,自然不消多言。 李俞原本再度抓起湿土,正作势要往楚泾川那张越发明朗的儒雅面皮上砸去,听闻这话,却是挑挑眉头,“楚老弟,此事可不兴玩笑,兹事体大,绕过族老那关,可并非是什么简单事,更何况是那条获利如流水的乙子勾栏街,你当真能做主?” “楚泾川的德行,何时差过。”男子摆手,咧嘴笑道,“那些位族老,说到底不过是苟延残喘,只靠旁人服侍才可延命的老朽木桩罢了,除却一张口舌,还能剩下多少年纪轻时的能耐本事,此事我自然可做主,放心就是。” 说话功夫,百骑入城。 守城军卒多年不见骑军,当即以为是有敌来犯,城楼上守卒急忙挽弓搭箭,连带城楼下军卒也是慌乱得紧,不消多少功夫,近乎将城门皆尽掩住,厉声喝问,“来人且住,倘若是依旧进步,难免伤去性命。” 数百骑军阵骤然勒马,翻滚土浪,近乎是冲天直起。 “你们这些个小卒,眼力未免也忒差了些,”尘土当中缓步行出一骑,精瘦校尉吹吹甲胄灰尘,拧起眉头仰头骂道,“就凭这身手动作,老子能在城内吊桥未曾吊起前,便杀到城门楼上,将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脑袋砍去填河,更别说是上万铁骑前压,能撑上一炷香,都算是祖上德行显灵,护佑小辈。” 可即便是破口大骂良久,身后尘烟不散,那数百骑却是无人有定点多余动作,静如铁铸,唯有马匹响鼻声起伏。 守将虽心有不快,但瞥见那校尉身后一众老卒军势,仍旧是心惊不已,当即便传话下去,大开城门放行,抽空应声道,“贾校尉出外一趟,嘴皮倒是利落许多,不知剿过多少马贼流寇,若是邀功不得,岂不是丢去好大脸面。” 第四百四十五章 烈酒濯温侯 本就是正晌午时分,城中百姓大都耐不住酷热,纷纷前去别处阴凉地摇扇避暑,街中并无太多闲暇行人,但总归不乏出入城门者,先是见城外马蹄震响烟尘四起,而后又是听闻两方针锋相对,许多消息灵通的百姓行人,心底多少便能猜出些情势,故而立身到城墙根阴凉处,指望瞧上一场热闹。 贾贺为人,自打入过西郡,一向是谦恭有加,即便城中自上而下的兵甲守卒,皆晓得日后西郡首府乃至整片西郡,兵甲调配的大权,多半要落在这位贾校尉掌中,后者也未有半点傲气,反倒是谦逊有加,甚至显得有些怯懦意味。 就连城中专司管辖军中事的老都统,都是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怨气,同人相谈时候,直言贾贺太过于附庸官相,并无半点军伍中人的气势,倒是颇有几分趋炎附势的小吏相,如此怎能带兵,连带着也瞧不上那位初来乍到的郡守爷。 “不信?”贾贺似是听闻了件趣事,不屑笑笑,“真刀真枪动起干戈,免了就是。一来你们这些个守军终日食俸,早就安逸惯了,恐怕真见着飞溅血水,都要惊得兵刃脱手,二来这城门重地,毕竟是百姓进出场合,不适宜冲杀。如若当真不服,今日晌午过后,沙盘当中见真章就是,光凭口头能耐,可守不住这座巍巍雄城。” “此话说得在理,不知老朽能否也掺和一手,见识见识贾老弟高招?”城门上头走出位鹤发老者,未绾发髻,更是不曾别簪,满头白发披散,单单着一身寻常甲胄,此刻双掌撑住城头,居高临下笑道,“多年不与人沙盘过手,大概是生疏许多,若是到时不敌,还望贾老弟留两分薄面。” 老都统迈步而出,自是给城头一众守军平添起不少底气,再瞧向贾贺时,皆是有些戏谑意味:一位在皇城根下居安久矣的校尉,光论身手,都未必强过旁人,更何况是沙盘行阵这等本事,即便是率老卒出城,在西郡转过一周,又岂能与老都统走过一合之数。故而人人笑意当中,都是有些轻佻意味,落在城下数百老卒眼中,分外刺目。 “老都统肯同我这后辈过招,便已是拱手送予在下泼天的面子,岂有不应的道理,”老都统既是出面,贾贺也回还到原本插科打诨的嬉笑模样,端坐马上抱拳笑道,“老都统权且放下心来便是,今日沙盘一役,输赢胜负,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并不同外人语。” “至于本就无能且心怀芥蒂的一众同袍,”贾贺猛然调转话头,不怀好意咧嘴笑道,“夏时蝉鸣已然足够聒噪,好好站到城头便好,真若是想随意动口舌,不如早日趴到枝头去,也好同蝉虫作伴,畅饮茂林汁水,而无需给半点银钱。” 说罢不顾城门未曾大开,便引百骑缓缓入城,至于周遭开城军卒愤愤神色,视若无睹。 “都统,此人本就无才无德,尚不知是以何等手段讨来携领西郡众军的权势,何需您老亲自同他过手,不过是只晓得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人,还当真能在沙盘论战上有过人能耐不成?”守将本就被那句挖苦激得胸中愤然,再瞧那贾贺入城时眼高过顶的神情做派,更是气结,同一旁老者问道。 “沙盘上的本事,本就不是什么真本事,战局千变,岂能是沙盘中区区几枚筹子所能断言胜败的,”披甲老者望向数百老卒背影时,似有所感,叹气出言道,“古时连年乱战遍地狼烟的时节,也不乏以弱击强而胜的战局,精兵锐卒背江沉舟,以一当十的先例,说不上比比皆是,但向来并非是天方夜谭。何况那贾贺当真是无能之辈?我看也不尽然,瞧瞧那八百老卒出城前,多年处身军营中,大都不服管教,再看如今军势,却已然隐隐有强军意味,这位贾校尉能耐如何,如今连我都有些看不分明。” “都统何以看出?”守将狐疑,似乎除却人人座下多出一头算不得精壮的马匹,军势并未曾转变太多,故而扭头问道。 老都统垂手而立,神色难言看向守将,心头却是一阵迟暮。 自个儿身在西郡多年,后辈儿孙,并无一人愿从军入列,自踏入西郡近乎三十载,唯教出这么一个后生,可如今看来,却是与贾贺差去许多。 “出城时节,仅八百步卒,除却贾贺以外,并无马匹随军,而归城时节,却是多出数百匹马,仅是不足数月功夫,足可见其手段如同风雷,捻指即来。西郡当中流窜的马贼能耐如何,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能缴来如此多马匹,且损兵奇低,足可见手段。” “二来马匹未曾衔草,却并无几头嘶鸣不止的,况且方才你二人口角时候,可见城下军卒神色有异否?”老都统苦笑,拍拍守将肩头,“照理而言,自家统军之人同旁人争执,如何都该瞧上一眼,就如同城门内那几位守军一般,起码也要生出些愤愤神色,可城下那几百老卒,竟是连头也位抬。” “非诚服不得成势,非成势不得自若,山崩于前不瞬,才可说是兵势有成,只凭这一处,那贾贺的本事,就已然比你深厚不知多少重山。” 此刻贾贺却并不在意同老都统沙盘赌斗之事,更是未曾前去郡守府上,同林陂岫复命,只是率数百骑入城过后,便过长街穿廊道,踏到家破败酒楼当中,抬手压下百来两银钱,同惊惶不已的小二道,“早听闻你家酒楼的名声,只苦于差事繁忙,腾不得空,今儿个难得事毕,领一众袍泽前来尝尝鲜,且去将楼中闲客驱了,免得生厌。”说罢不由分说,便往当中一坐,冲门外一众老卒招手,“马贼流寇在前,且敢抽刀,区区酒水,有何不可?” 军中禁酒,而贾贺从不禁酒。 连月血水蒸袍泽,仍余烈酒濯温侯。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迎风一刀 西郡首府在西郡之中,尚且算在富庶之流,百姓虽说并非尽数富贵难言,终日着绫罗织锦出外,但如何也都算是岁岁有余银,家中女子,偶有瞧得欢喜的簪花胭脂,如何都能购置得数件,于整片西郡乱象当中,已然是其余别地百姓所艳羡不已的情景。 照理说来,酒楼小二见识,无论如何都应当更长些,但如今这等场面,却是令立身柜后的小二手足无措,好一阵才回神,连连赔罪道,“军爷难得来此,本该是好生伺候,可咱这小楼当中,尤其以烈酒出众,乃是自家早年间由打北境大元讨来的酿酒方子,常人酒量,一碗酒水喝罢,出门迎风便倒,叫人戏称说是迎风一刀;您瞧历任郡守,都是登令禁酒,少饮些则罢,可若是尝过咱家酒水,只怕出门便会叫人瞧出端倪来,小楼本就生意惨淡,倘若上头追责,小人怕是就得去另寻新活计,还请军爷三思。” 倒也非是小二夸口,这座并无牌匾悬起的无名酒楼,当初的确是在城中兴盛一时,引得无数酒量奇深者竞相前来,饮上碗好大名头的迎风一刀,旋即出门不出几步,便歪扭瘫软到巷中,即便是酒量动辄过瓮的莽汉,也不过堪堪走到巷口,便再无半点清明,醉倒在地,故而在这城中风光无二。 可时过境迁,如今西郡首府当中,越发少有善饮者,偶然饮酒两盏,自然也不愿去到这无名楼,喝上一碗烈酒。更有甚者言说,这无名楼中迎风一刀,饮酒过后有失斯文,酒量再大者,亦能喝得烂醉如泥,八成便是酒中不净,添了数味能使人昏眩的阴毒药材,众口铄金,即便城中未曾因烈酒出过乱子,来往食客,也是越发稀疏。 贾贺却是不屑笑道,“上好酒家且不惧浅肚汉,爷一手带出的兵甲,还能叫你家酒楼一碗酒水灌得昏头不成?且尽管安排便是,倘若是有一人醉倒,爷倒加一份酒钱。”旋即也不顾小二为难面色,迈步入楼。 楼中摆设,的确是有些老旧,先前贾贺一向不知摆设把件中的学问,但既然是同林陂岫同路许久,耳濡目染,闲聊时候亦是听闻过不少其中讲究,瞧着楼中桌案扶栏便是六七载前的老旧样式,不由得心头感叹。 换在皇城当中,休说是规模排在头里的酒楼,随处找寻处酒楼,栏杆桌案,连带当中台上说戏道书的,都得是技艺登天的名角,恐怕他贾贺自个儿一岁积攒下的俸禄,都尚且添置不起半架栏杆,更休说是同楼内唱曲弹弦,胸有珠玉的女子,讨个脸熟,再瞧这座无名酒楼中样样物件都似笼络上层尘灰,难免哑然。 “外头站着作甚?还要本校尉亲自出外去请?”贾贺将神情收拾妥当,眯眼转头往外看去,“当真觉得这趟出外,捞来的军功足够,纷纷摆上将帅架子了不成。” 头前老卒迟疑,可依旧上前一步,沉声答道,“历任西郡郡守都曾明言,军中禁酒,倘若酒后误事,这罪过可是要分到大人头上,我等岂敢。” 贾贺又眯了眯原本就极不分明的双目,玩味应声道,“刀枪林尚且走过一趟,反倒怕饮酒了?整片西郡都打过一趟,若是连饮酒都不允,凭什么给旁人卖命,本就是狗屁说辞;倘若林大人当真怪罪下来,罪责皆由我一人担着。” “还有疑处?”贾贺挑了张当中正对酒楼门外的座,直截坐下,瞅见那剩余不足半数的老卒,并未有人开口,于是摆摆手,轻描淡写说出四字。 “卸足开甲。” 数百人沉默寡言,排开一线,将马匹拴于酒楼周遭,两马且隔一拳,足足将整条深巷铺满,再解铁甲挂于两肩,而后顺次迈步入楼。 除却马蹄走巷,与铁甲铿锵声外,再无其他响动;许多老卒身上甲胄,已然断毁近半,衣袍以内以布裹缠,仍有血色,可动作却是丁点未慢。 打酒而归的小二瞧见这数百人步步而入,亦是瞪直了眼。 西郡首府安生久矣,何曾出过有这般威势的军卒。 酒菜已齐,整座酒楼中人手,近乎气喘脱劲,纷纷散去歇息,三五十桌,近乎将整座酒楼上下二层楼,皆尽坐得满当,仅是如此多菜式,便忙活足足近半时辰。 而桌中军卒,只是挺直身板,坐得奇直。 “酒水菜式已然备齐,不过还未到畅饮动著的时节,”贾贺站起身,从怀中摘出六枚腰牌,举至齐眉,“朝夕多年,纵使是八百老卒当中年纪最浅的,大抵也入军十几载,酒要喝,可总不能忘却手足袍泽。” “于浣安,过盘马岭头回硬仗,一人斩马足十七,冲阵在前,硬受十几刀重创,撑刀断气,身死前同人言说,今儿的干粮忒硬。” “杨柏臣,东关山峡口一战,替两人挡箭七支,砍翻数十流寇,不晓得挨过多少刀,待到战事停后,已然辨不得面目,凭这张险些被拦腰斩断的腰牌,才勉强认出模样,埋于谷底。生时寡言,并未留半句话。” “武七,同是东关一战,快马诱敌,吃了贼人埋伏,受套索缚,自行断去一臂,待到回阵时候,落马气绝,通体早已无丁点血水。”贾贺端详腰牌,却是有些笑意,“这小子算是老卒当中最小的一位,听人说,原是扔到军营前头的弃儿,自个儿赋姓赋名,虽说仅是年方及冠,可当真是老卒,同我极对脾气。” “还未出军时,同我提起过,想去学堂瞧瞧,听着里头书声,不知为何有些心痒。” 六枚腰牌,六条性命,贾贺一一讲出。 “每战过后,我都要你等将尸首腰牌摸出,为的便是今日畅饮,莫要只情自顾,八百人既然是一并出外,喝酒这事,到了也不能落下一个。” 贾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敬袍泽。” 数百碗迎风一刀,尽数入腹,烧得铮铮老卒涕泪横流。 第四百四十七章 幼麟 西郡首府城中,灯笼初点。论富贵繁华,一郡首府,自是难与皇城脚下相比,但如何也是灯火通明,并无宵禁一说,哪怕是西郡算不得太平无忧,可总也无不长眼的贼寇入城,再者守卒日夜值守,趁虚而入,全然无果。 云仲直安然睡到戌时,才被柳倾叫起,自然是逃不过几句责备,自知理亏,故而只得讪讪一笑,同自家师兄赔罪认错,这才作罢。 “师兄啊,白日里登楼,当真见过了幕后人?”少年由打客店小二处讨来过些许醒酒汤药,缓缓饮到腹中,这才觉秋湖安定下来,再无太多翻江搅海的气势,沉沉吐出口浊气,开口问道。 “兴许是见过,不过我亦不知,城外那位薛姑娘家姊遇害,究竟是否是此人为之,”书生正将铜炉中的沸水往茶盏中注去,闻言动作略微停滞,似是一时间饮茶的心思暂缓,平和讲道,“二师弟推演的本事向来不弱,但苦于身在南公,能勉强算出害人者今日登楼,已是实属不易,免不得还要担些因果。不过既然那人宁肯轻易露相,想来亦能分清轻重缓急,仙家之于世家,仍旧是需要仰头远眺的崇山峻岭,再者子罪父替,未免就比自个儿背债轻松。” “如此说来,即便是师兄也未曾瞧得出,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少年一愣,端起剩余醒酒汤药饮尽,试探问道。 柳倾叹气,“相隔日久,哪里是如此好查清的,更何况一国法度尚在,你我这等山上修行之人擅自插手施压,本就是越俎代庖,有越矩之嫌,倘若真要查个分明,此事还是要交与郡守大员或是官府中人最好,既然那位楚大人主动揽过罪责,由他去便是。” “世上许多事,其实只能尽力而为。” 书生抬眼,见楼外灯火通明,左右分行列阵,破开昏沉夜色,一线连一线,又缓缓合上双目,静如安眠。 听风台上火烛难久,毕竟是极高极远所在,狂风浩荡无阻,浩浩然风自东南来,不似秋冬锐能割伤皮肉,但亦是广大雄浑,声势丝毫不压于西北长风。也是出于此等缘故,此刻登台二人,亦是挑选了两盏竹架结实的灯笼,一前一后,徐徐登台。 楚泾川在前,楚幼麟居后,父子两人分明一道登台,可分明后者脚步,始终要慢过三阶,执上下臣子礼。 百丈高台,绕是楚泾川这等三境高手,只凭脚力,也是走得越发缓慢,步步而上,如履薄冰,一身白袍于夜风当中,摇摆不定。 “李家听风台,果真当初是择宝地而立,不远处正巧是西郡首府地气最浓的郡守府,踏阶直上,恰如江鲤抬头,可见龙门。” 冗长台阶,楚泾川头回出言,却是用以赞叹听风台地角,并无其他意味。 “父亲所言极是,听闻李家祖上有能臣,可分地窍观星斗,推演祸福吉凶,才于此立听风台一座,图的便是李家可绵延不绝,子孙后辈,福寿才气皆出上品。”公子接过话头,规规矩矩讲道,却是听不出半点亲疏。 楚泾川点点头,先行一步迈到台上,坐到石椅上头,将手头灯笼插于石桌案旁立稳,“坐下说话便是,此处无人,无需执繁琐礼节,既是父子,本就不该如此生分守礼。” 公子行礼,亦是学楚泾川模样,将灯笼搁稳,缓缓落座。 “年纪渐长,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如今就连这百来阶听风台,登得都是有些勉强,总觉肩头扛着许多物件,压住双膝,成日步履沉重,全然不似少年时候那般轻快,总觉拔腿可赶日月,抬手够天,亦不过随意可为。”男子抹去额间汗水,靠到石椅背处,却觉凉意沁骨,抬头问道,“幼麟腿脚近来如何?” 公子微微一笑,“尚可,虽说幼时身子根底薄弱,但这些年来走动多了,亦不觉得费力,反倒是越发轻快,谢过父亲关怀。” “但我总觉得,幼麟肩头扛的物件,似乎不比旁人少。”男子言语散到风中,却是轻易可闻,叉起双掌冷笑道,“我儿暗地手段,已然可瞒过为父,城外有位唤薛鱼玑的姑娘,家中长姊,想必是你遣人暗害的,此事有还是无,如实道来。” “并无此事。”公子依旧眉目含起笑意,不紧不慢答道,“虽说儿与城中那位薛姑娘有交,亦不过是酒楼当中数面之缘,身段容姿固然是极好,但总不可凭此将罪责搁放到孩儿头上,父亲教导有方,儿又岂能行这等狠辣事。” “那薛归与其妻之死,又是何人所为?”楚泾川面色仍旧平淡。 公子失笑,“那时不过儿垂髫年纪,何来那般心性手段,当着父亲眼皮下瞒天过海,去害两位城外无辜采茶百姓?况且如此作为,能有甚企图。” 楚泾川闻言,许久不语。 再抬头时,男子眸光低垂。 “这些年来,委屈你娘亲,是我楚泾川过错,总觉得所谓门当户对,不合心意,却始终惦念城外那女子。你既如此作为,想来多半是因我冷落,这才迈错路途,酿就今日心性。” “父亲何错之有?”楚幼麟平和一笑,直视对坐那位陡然有些老态的白衣男子,轻飘飘道,“只是娘亲与儿郎之错,前者错在不该忍之受之,后者错在不该生在楚家,虽为嫡子,而不受父亲所重,仅此而已。” “既然已将两人残害,这两条性命,姑且算在为父头上,可为何还要差人暗害那位薛姑娘,她又何错之有。”楚泾川疲累,索性歇靠到椅背上,长叹问道。 “我能握到掌中的,自可视若天珍,但弃我去者,断不可留,就算是造下千般孽业,我一人担之。”楚幼麟咧嘴大笑,张狂笑声,为清风撕得碎裂,而后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如今楚家那帮老朽如怨鬼枯木的族老,已然听闻过我楚幼麟的能耐,这下一任家主之位,恐怕已然由不得父亲决断。” “杀薛归与那女子的是我楚幼麟,杀薛鱼珠的亦是我楚幼麟,”年轻公子瞧着听风台下城中如流火一般的灯笼夜景,神色狰狞,“可惜如今父亲若想要处置孩儿,还要问族老答应与否。” 第四百四十八章 偌大世间 前二十余载,哪怕是平日里疏于探望,楚泾川依旧从未在楚幼麟脸上瞧见这等怨毒神情,狰狞肆意,原本清朗面皮,也再难瞧出丁点文弱书生的意味。 “早些年替你取幼麟二字,实指望能令你早日接过楚家家主的位子,一来略微填补些许年纪浅时,对你母子二人的亏欠,二来尽早摘去这层楚家家主的皮毛,携你娘亲出外见见大好河山,也算是亡羊补牢,退而求次,却未曾想到竟真将你也逼迫到如今这等地步。” 如今楚泾川才记起,楚幼麟年幼时节,时常气走讲学先生的缘故:楚家乃是高门世家,自不需后辈前去学堂书斋,而是打小便请来德行文笔皆属大贤的先生,登府而来教授学问,文武韬略,文章字法,皆是可教。西郡于颐章之中,固然不算太平,但其中腹内有大学问的,当真是不在少数,兴许正是因此处难得太平,这才免去许多人登门造访,叨扰心境,为一众大才所喜。 世家势壮,纵使是许多自诩腹中有安邦治世之才,断然不为钱财折腰的暮年先生,亦难免俗,每逢有世家上门,承重银招徕时节,大多先生皆是推脱过一阵,而后便满心欢喜接下,登门教授世家子侄后辈。 楚幼麟年少时,不过两三载下来,单单先生便换过二三十位,其中更有甚者,险些被这无礼公子气得昏死过去,连声同难得去瞧上一趟幼子的楚泾川埋怨,说这小公子天资聪慧,心性更是过人,但却是全然无有尊师念头,且时常言语针讽,往往一针见血,着实令一众自视甚高的老先生难以招架。 那时节,楚泾川只当自个儿这独子恃才傲物,颇有些年少不羁,故而也未曾多问,至多不过令小公子多以蝇头小篆抄两回圣贤典籍,并未过多理会。 直到近些年来,楚泾川才终是将整座楚家稳住,腾出不少空闲,心有所念,这才堪堪想清,楚幼麟之所以无尊师念头,大概便是想令他这当爹的,多在书斋当中停留一阵。 既有这般心性,怎会分不清对错,可惜当年的楚泾川,却只当儿郎尚且年幼。 回过神来,楚泾川面色越发惨白。 “行正坐端,方不畏鬼神上门,薛归家中四人,三人皆是死在你手上,险些绝户,遇上今日劫难,亦在情理之中,”楚泾川摇头,额前发丝被石台外浩荡而来的狂风吹得纷乱,再不复当初棋子落地,可算定盘的气势,沉声叹道,“倘若只是此事败露,为百姓所知,我尤可凭世家家主的手段揭过,即便是一力堵住悠悠众口,亦非难事。” “可错不该令仙家知晓此事,”男子极疲累地瘫坐在石椅上头,百般无奈,“世家无论势力再大,也终是抵不过仙家,何况此番得知此事的仙家,仅是弟子便有足足身负四大境的修为,又岂能是师出无名。” “以你的心性,应当知晓,宁可是失却一位日后能携楚家再升一段云头的家主,族老也断然不会因你得罪一座连弟子都攀至四境的仙家山门,事到如今,爹又该如何?” “诸般血债,我一人担起就是,不劳爹挂念,”楚公子戏谑一笑,回头看向那颓然男子,“足足二十余载都未曾看顾,如今又何苦去理会?再者即便是我负荆请罪,求那位仙家中人,就当真能保全下面皮性命?” 狂风难止,灯笼中火光飘摆不定,映起白衣男子神色,亦是飘忽不定。 “欲借楚家势力压制仙家,这路数,断然行不通。” “坐以待毙,非我所喜。”楚幼麟踱步至听风台边沿,眯眼望向下方连绵灯火,突然开怀大笑。 “不晓得此首府中半城百姓,与那三条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话音落地,听风台上多出道人影,似与狂风一道而来,立身在石桌一旁,清汤寡水笑道,“楚大人,白日你我见过,别来无恙。” 楚泾川面色骤然变换,扶桌站起身来,冷冷喝道,“此事本就是在下所为,何需兄台亲临,此来听风台,乃是李家准许,擅自独闯,仙师视规矩如无物,有些过了。” 书生并不动气,反而是打量听风台四周,自顾自道,“此处算是城中最高处,于台下安插军甲,可谓是绝天绝地,唯有二位自知,不过到底是世家当中的家主,除却这绝天断地处,还不忘凭三境手段,隔绝那位公子言语。真若是寻常人听闻,难免还真当此事是楚家主一手所为。” 说罢一指点出,听风台周遭无形阵法,当即炸碎开来。 “此阵名唤绝天通,论其出处,则是要调转到千百余冬夏前,颐章还未有多少人烟时,宗门围猎大妖,将头修行有成的狼妖截于山中,那大妖携子,难免要拖沓些;况且身负重创,已然是强弩之末,只得以浑身剩余内气勾连大川,由打地穴诸窍中将幼子送往别处,又恐宗门中人生疑,硬是凭高妙修为,构架出一座包纳近乎千百大川的大阵,免得幼子嚎哭声引去修行中人,自个儿则是以肉身护住窟口,生生抗过百余只足能开山崩碑的箭羽,立而身死。” “楚大人不愧是才气极高,能凭三境修为施展开此阵,当属难得。” 自书生身形显现一瞬起,楚幼麟便定到原地,任凭使出浑身气力,也挣动不得,只得死死盯住那位凭空踏上听风台的人影,双目血红。 “有些过错,旁人替代不得,况且如若真是楚大人替儿负罪,想来这位公子,心头亦不会好受,”书生望见楚泾川灰败面孔,叹气道,“虽常言说子不教父之过,但如此狠毒心性,即便你代他偿命,日后由他撑起楚家,这满城上下百姓,又该深入怎样水火。” 旋即又是一指点出,楚泾川猛然吐出口昏黑血水,面色也猛然归复寻常。 “我南公山向来不以势压人,更不愿插手太多尘世中事,但既然遇上了,必定要管。” “如若人人都可找寻旁人替罪,人人都不愿插手淤泥,偌大世间,魑魅魍魉,蝇营狗苟,何来法度,又何来公理。” 柳倾说这话时,既未大气豪迈,亦未居高临下,而是轻轻慢慢,理所当然。 第四百四十九章 镇三江 “至于究竟如何处置,明日且令公子随我出一趟,自会有说法,”柳倾淡然,瞥过眼楚泾川,缓缓叹气,“早先便说过,在下并非一郡官员,甚至远居尘世之外久矣,楚公子罪状,只凭我一人,断不可定,究竟如何处置,城中官员忌惮楚家威势,恐怕并无这般胆量依律法办事,还要凭郡守大员亲断,才最是合适不过。” “你山中仙门插手此事,有甚好处可寻?”楚泾川怒目,不顾体内余毒仍旧逞凶,勉力抬起头来,冲那位衣衫飘然的书生看去。 柳倾头也不回,只顾眺望脚下如流火滚球的长街,“楚大人此话好生没道理,对自身没好处的事,难道就不做了?” “山上仙家,双掌向来不曾脏过?要晓得楚家名声,虽大都只在西郡当中相传,并未能列在整座颐章头几名世家大族,但止在西郡一处,可谓举足轻重,一位心性手段皆在上乘的家主,对于西郡上下而言,平心而论,如何都要重于几位寻常百姓。”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此刻话语萧索许多,犹豫片刻,再开口道,“仙师如是有意饶恕犬子,在下自会凭手头这点微末权势,将亏欠城外薛家的血债,如数还上,还望仙家此番,略微留手。” 半晌过后,书生扭扭脖颈,并未搭理难得弯腰的楚泾川。 于是听风台一时,只余猎猎风声。 “楚家主这话的意思,是楚公子的命,要比寻常百姓的命更金贵些?在下以为,高门大员,世家贵胄的人命,想来也不比寻常织席贩履,渔樵挑担的百姓金贵,定下规矩法度,那便是规矩法度,人人不可逾半步。” “不论天下人是不是如此做的,既然应该是这番模样,就该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再回首时,书生和善面色已然归为平静,淡然看向已是站立不稳的楚泾川,“以势以权以情,楚家主都试过,可权势再大,难大过法度,兴许在其他地界,并非是如此理所应当,但既然是南公山中人得知,就断然无视而不见的道理。” 柳倾伸出一指,解去困缚楚幼麟周身的气索,微微一笑,“至于先前家主所问的山上仙家双掌脏不脏,仙人亦是人,只不过因天资或是福源,恰巧踏入修行而已,从来不乏双手染血的仙人,更不乏步入邪道,杀生汲血修行的仙家,却是在世人眼前披上层仙家皮囊,装作仙风道骨,背地里做天怒人怨的勾当。” “南公山中几位师弟,或许日后亦会沾染些许血光,或许是在修行道上与人争与天争,或许是天下再动狼烟,并无义战,且为国谋,染上一身腥臭血水。但只要在山上一日,南公山只会教他们恪守法度,人无高低。” “好一个人无高低。”今夜听风台,二度有人影浮现,比起柳倾方才踏入场中,更无烟火气,自打身形凝实过后,便自行坐到原本柳倾那张石椅处,皱皱通红鼻头,撩开眼前足有两三尺鹤发,“南公山吴霜不教剑,反而开始办学堂书斋了?成天将这些堂皇话挂在嘴上,是要教出几个古来圣贤,还是要教几个好嚼舌根的野秀才?” “论辈分,得叫您老一声前辈,又是家师故交,不如就叫老前辈。”柳倾规规矩矩行过一礼,颇有些好奇。 这位一身破烂行头,譬如市井乞丐的修道高手,吴霜曾提起过数次,不过每每提及,大都是可惜当初未曾多讨来些酿酒方子,再想讨要,却是难寻踪迹,凭这老癫子的隐匿手段,怕是以山涛戎的缥缈境界,都要费良久功夫,但唯独不曾说过,这位修行极深的老者,对敌手段如何。 “后生酒量如何?如若不嫌弃老头子行头,对饮两杯,也不枉费如此高台,如此清风。”老叟却是不接这声老前辈,摆手笑笑,旋即从怀中取出六七枚玉简,整齐码放到斑驳石桌上,老神在在道,“江湖上前辈让酒,后辈若是不接,那便是砸前者的脸面,更何况眼下还有两位外人,所以后生,喝两杯?” 柳倾进步,见石桌旁已然无座,微微一笑,勾指点出条气索,化作张长椅,飘然落座抱拳,“恭敬不如从命,前辈既然想喝,小辈自当陪同。” 老叟抬眼,“我倒以为你这书生,只晓得咬文嚼字,如今却不愧为吴霜座下,年纪轻轻,好气魄,算老头子我走眼。”旋即往后仰倒,含糊不清道,“请。” 书生亦不再三推辞,挑了枚碧绿玉简,于手头略微掂量一番,旋即便调转玉简,往桌上作势倾倒下去。 酒水澄澈剔透,且染新绿,浓厚酒香即便狂风吹拂,亦难吹散。 纵使是柳倾不擅饮酒,此刻也是有些动容,端起由内气凝出的杯盏,略微闻起,赞叹道,“的确好酒。” 而后一饮而尽,浑然不在意其他。 “老头子我是何等人?向来不打诳语,更不愿在耗费自身无数心力的酒中下些乱七八糟的奇毒乱鸩,故而此杯酒水,你这后生喝得值当。”老叟哈哈大笑,自个儿也挑了几枚玉简,一并举到半空倒入喉中,酣醉道,“吴霜此人眼光一向不差,有胆量接酒是其一,不消太多功夫便看穿玉简中的门道,则是其二,酒道差劲些,倒也不妨事,迟早能练出来。” 柳倾饮酒过后,并未急着回话,而是闭起双目,一身内气转瞬而收,缭绕于楚幼麟一旁的气索亦是,座下长椅亦是,连同掌中形同杯盏的无色内气,一并都收归体内,但身形却仍旧是坐姿,分毫不晃。 良久书生睁开双目,精光闪动。 “多谢前辈这盏酒水,却不知其名为何?” 老叟抹抹嘴,六七枚玉简当中酒水奇多,入口已然是烂醉如泥,“世人只晓钓尘鱼,无人谓我镇三江。” “虽天地颠倒,我自固之,不亦快哉。” “不如就叫镇三江?” “甚好。” 第四百五十章 不胜酒力 书生饮罢酒,自是神采奕奕,但旋即便是正色笑道,“酒且饮过,老前辈如若有话要说,不妨明言。” “既是爽快人,老头子亦不便卖关子,”醉意浓重的老者笑言,“虽说唯有一简酒水,但在整座天下当中,端的是难求的不可言之物,你家师父同我有些交情,不过也止在交情而已,这回酒水,权当凭情义相赠,如何都显得礼重了些。” “前辈尽可直言。”书生淡然。 “楚家与我有旧,前几十年,老夫在此处开过间酒楼,多承照应,除此之外,攀境时分也受过楚家好处。关乎这小子如何处置,老头子我倒是不愿去管,是惩其前去西十万山中劳作守山,还是下狱入牢,自行决断便可,至于性命,还且留下便是。”鼻头通红的老者依到石椅处,瞥了眼神色未变的书生,随意开口道,“大可放宽心,有老夫一句交代,那楚家小公子,断不可死灰复燃,入牢出不得狱,入山出不得川,更休说重掌楚家大权,于整座西郡无祸,于天下人亦无患。” 书生点头,“老前辈金口玉言,自然信得,楚家当下虽需一位少家主,但想来也更不愿得罪位以酒入道,近乎可媲五境的大高手。” “修为悟性极高,胆魄亦算是上品,再能分是非,连老夫都有些动了收徒的心思,你小子,当真是很不错。” 老者赞叹两句,却并未再度听闻书生出言,再抬头观瞧时,却是发觉书生不知何时已然起身,坐到听风台边沿。浩大长风晃两足,衣衫飘散,人亦飘然。 台下灯火恰如流火彗光,街边家家沿顺而去,却是如沟渠当中燃起连天河灯,遥遥直走天际,分行聚汇,八面嫣红。 城中人穿街过巷,新衣华光,近乎夺人眼目,公子千金竞相入街,衣冠灯笼辉映,更比城中流火秀。飞檐流瓦借来满城佳人腮,朱朱翠翠,清朗分明;城中往常不耐酷暑的老汉亦走上街头,颤颤巍巍,步履蹒跚,不过依旧同人争辩,说自个儿年少时节,腿脚比头前那几位孩童仍要敏健三分。 王公家公子驾马于巷间奔腾,却是叫城中巡游守卒截住,悻悻下马,不过临了瞧见有女子顾盼,当即又将胸口挺了挺。 流火蜿蜒直城外,不见其尽。 “前辈觉得,这雄城内外是否少了些什么?”柳倾温和问起。 “百姓富足,市坊热闹,还能缺甚。”老者随口答道。 “城外少了一家灯火。”柳倾坐于台沿,自嘲一笑,“兴许在老前辈或是楚家家主看来,这一家灯火,本就可有可无,只要这城中大多人家太平无忧即可,但对于那一家而言,城中灯笼再艳,又能如何。” 老者眉头缓缓立起。 可书生依旧不觉,微眯起两眼往下望去,喃喃道:“都说人之悲喜难相通,哪怕是境界再高,也难成圣人之境,换做是我,或换做五绝之首,如若家中遭此大劫,还会有心思去观瞧旁人家中悲喜么?” “前辈所要护的性命,非是柳倾不能留,而是天理不可留。” “修行多年,也曾为大势所趋妥协过,本想着将一身内气压制到五境,往后再一举破开五境,窥探极境之上景致,但总要为势所不容,还是劳烦道首才堪堪保住性命,更休说一举越过五境那道难言门槛。”书生说这话时,神色怡然,并没掺杂半点喜悲憾叹,似乎是事不关己,淡然处之。 “可既人非圣贤,总有些时候认死理,上苍不愿插手天下事,晚辈却偏偏要管。” 老者收起玉简,翘住二郎腿,挑眉望向那书生笔直背影,没道理骂道,“南公山怎么净是帮傻子?从吴霜那疯癫人冲五绝出剑,再到你这弟子对老夫说出这么一番言辞,何苦来哉。” “这世间真话本来就越发稀少,憨傻之辈再少些,那实话还有几人愿说。” 书生拍打拍打衣裳,由打裂隙丛生的石台边站起,冲那位老者拱手,“南公山柳倾,愿领会广陵子前辈高招,先前酒水,来日必偿。” 小巷当中贾贺摇摇晃晃出楼,刚巧瞧见几位老卒不胜酒力,正蹒跚往巷口而去,没好气骂道,“光顾着自个儿喝得尽兴,撇开马匹不要,这是打算溜号不成?且收收困意,将马儿牵回营房去再说,拿命换的玩意儿,说扔就扔?” 几位老卒醉眼朦胧,听闻是贾贺叫喊,纷纷应声,摸索着将马匹牵到手里,同这位贾统领知会一声,缓缓离去。 瞧瞧老卒多半已然牵马离去,贾贺自个儿则是又摸回酒楼当中,寻了二层楼中一处小间,也不顾桌间那位大员,自行寻了杯蜜水灌到口中,毫无顾忌坐下,长长吐出口酒气。 “贾老弟能耐,当属这个。”那桌间大员弹出根指头,往上举了举,亲自替对坐未曾卸甲的校尉斟过一杯,不怀好意道,“再来一场?” “林老爷可当真是偷着蔫坏,”一杯蜜水下肚,贾贺灵台也是清明些许,瞧见那胖大员动作,嘴角止不住咧起,“同百来号人饮过一圈,早就将酒量掏得七七八八,凭您老气量,难不成还心疼那盆破烂花草?” 林陂岫翻翻眼,自顾饮过一杯,哼哼道,“好容易与我家夫人说通,这才出得府来,不陪咱喝两回,岂不是亏出血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贺半闭着眼,抬眉往听风台上扫过一眼,“那南公山中首徒,怎会来西郡首府,还有终日当缩头龟的楚家家主,竟也是有如此修为,倒是麻烦得很。” “楚家在这城中根节遍地,初来乍到,得罪不起。”林陂岫愁得紧,脑门褶皱层层堆叠,“南公山超然,说是颐章仙家之首也不为过,我区区一郡守,更是惹不得,更何况当中还戳着位酒道出神入化的散人广陵子,这西郡首府,倒真是乱成一锅烂粥。” “林大人不懂修行,我贾贺没曾漏底,亦可算是不懂修行,所以此间事,你我一问三不知,何来害愁一说?” 贾贺冲林陂岫挤挤眼,“不胜酒力,属下先睡为敬。” 随即抽开两臂,脑门砸到桌案上头,瞬息便响起鼾声。 仅剩林陂岫呆愣半晌,随后猛然灌进一壶酒水,往后一躺,亦是沉沉睡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森森刀剑断人头 西郡以东,距离落隍城仅几十里官道外,有百里沃野,自是引得无数百姓趋之若鹜,连同多年来受流寇马贼灾祸的百姓,也大都迁往此处,虽说仅凭如此微薄田地,自然谈不上富庶,但如何都可勉强凑足衣食;家中小儿兴许上不起私塾学斋,但如何都不至为一餐饭食害愁,于是日子比起旁地,总要好上太多。 这百里沃野以西,却是有处堪称天地孕育的奇景,原本平坦沃野当中,极突兀探伸出六七座山岩,皆是足有五六十丈高矮,聚拢一处,如同是周遭生长出数枚冲天石笋,盘绕参差,锐气盛极。许久年月前居迁至此的百姓,更是少有前去此处的。毕竟颐章民俗当中,仙人鬼神一说虽是日渐凋敝,但总有年岁长者告诫,说是此地地势不凡,贸然而入,恐怕有失妥当,真若是走错路途,遇上蹊跷事,只怕是谁人都救不得。 不过即便如此,仍旧是有许多年纪轻的小辈不顾阻拦,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一人拎起枚扁担柴刀,便直奔山中而去,但六七座石峰当中,却是唯有一座寒潭,冷冷清清,幽静难言,似乎是多年来积攒于山口当中的霜雪消融,寒气皆尽纳入这座雾气飘渺的寒潭当中。不过除却这方至清寒潭之外,谷底当中再无其他稀罕物件,故而自打有年轻后生失足落水,险些冻死在刺骨潭水中过后,便再鲜有人探访。但这石笋峰名头却是传将出去,且在西郡以东闯下好大名头,曾有不少特地前来观瞧的书生游子,远远望去石笋峰盘绕一周,形同归巢,不由得心头有感,挥袖留下几页孤篇,也算是将石笋峰名头传扬出去。 颐章国境广阔,且不提西郡东境,只画檐山一处,便有千百处奇崛诡状的山岩怪川,更何况西郡东境,积贫已久,本就与繁华二字无干,石笋峰虽说在不少文人口中传扬开来,但如何都因周遭无闹事,百里无雄城,故而始终难有人来此,时候一久,自然为人所淡忘,唯有风声不止。 但良久已然不曾有外来人搅扰的百里沃野,近日来却有些异动:除却原本车帐数目骤然多出数倍之外,又无端有周身裹甲的侍卫,时常走动于村落之外,如此景象,引得不少百姓生疑,但就算是心头藏有百般狐疑,瞧见那群徘徊于村落之外的侍卫腰间刀剑,森森如夜,只晓得使锄耜柴镰的布衣百姓也不敢凑前问询。 天晓得这森森刀剑之下,断过几人头。 “王家主好雅兴,怎得放着我那奎星楼不去,反倒要来这等穷山恶水的地界商议大事,小弟倒是并无太多心思,但换成其余那些位家主,只怕要心怀芥蒂,于事不利。”村落外十里,车帐当中,有位俊朗男子笑道,兴许是嫌一旁跪坐的素衣女子递茶过于慢了些,收起折扇,一掌便掀到那女子面颊上头,力道之盛,响动几十步外仍旧清晰可闻。 “乡野女子,大都不通规矩,刘家主又何苦如此,单说奎星楼中绝色,便足够你指使,既知是穷山恶水,如此刁民,哪里比得上刘家主府上的佳人软玉。”男子对坐,却是坐着位相貌极寻常的中年人,两指捻须,安然开口道。 “珍馐食罢,总要换些清淡汤水,如若是过阵子难以下口,泼将出去便是,却是不心疼。”俊朗男子瞧着那女子跌坐一旁,面颊血红,却仍旧是战战兢兢起身,再度跪坐到一旁,面上不由得露出些笑意,“奎星楼那些女子,年下大都能赚得无数银钱,往来客官更是达官显贵居多,成天金玉谦言,未免养得过于娇贵,倘若是吃过如此一场打,八成便要梨花带雨寻死觅活,哪里比得上这荒山野岭当中的女子,一副数十两银钱的汤药,便能耐住万般苦头,最是当意不过。” 蓄须中年人苦笑,欠身递给那女子枚布帕,摇头不已道,“到咱这等地步,还是积些德行最好,前十载中沾染的血气过多,连我如今回想起来,都是颇为心悸;世家家主,当是属咱这些位远在西郡的福分最重,但越是如此,越觉得眼前路如履薄冰,终究瞧不出个头尾。” 俊朗男子摇扇动作放缓一瞬,而后收起名家手笔所画的扇面,偏头试探问道,“此番聚西郡十三位家主,难不成是遇上什么棘手事?据小弟听闻,那位权帝虽说不喜世家,但这些年来体魄始终欠佳,在此当中,我刘家可并未有太多逾越动作,其余几家世家,更是乐得坐看楼起楼崩,并未涉险插手;何况世家底蕴根系深厚,大病初愈,照理说如何都不该挑世家下刀才对。” “刘家未曾有僭越举动,和旁几座世家有无谋算,本就毫不相干,”中年人轻饮过口茶水,神情不变,但言语当中已有寒气浅生,“各为其族,以那位前些年的身子骨,如若是未曾生出半点难言念头,那世家家主的位子,还是今早更易为妙。谁都晓得扶龙凤的好处,利在千秋,又岂能同你言说,你刘家安分守己,可当真是那位打算举雷霆,覆巢之下,一丘之貉。”说到此,中年人猛然收住话头,转头冲那胆寒跪坐的女子笑笑,温和笑道,“刘家主向来便是如此脾气,不过既是买下姑娘,定是不会令姑娘受太多冤屈,数载过后,自然放你离去,莫要始终怖惧。” 瞧见女子点头喃喃应声,王家家主笑了笑,打量着女子面颊夸道,“刘家主的眼光,向来都比我这迂腐人强出几座山去,虽说面皮不比楼中女子吹弹可破,却也是如山间溪流,清简大方;可惜我二人如今有事相商,容不得仔细打量,还请姑娘先行避过,下过车帐,小歇一阵。” 女子点头,谢过这位面向和善的家主爷,旋即又扭头冲俊朗男子告退,莲步轻挪,退下车去。 “可惜了。”中年男子叹息,垂下眼去,“岁数渐长,总忘却了言事要避讳外人,难免要以此等手段补救,刘老弟勿怪。” 车外十步,血水缓缓淌出数尺。 第四百五十二章 寒潭家主二十一 “换成别人,只怕都要以为王家家主是一位和善长辈,殊不知整座西郡下来,怕是也找不出能像您老一般杀人不眨眼的高门贵胄。”俊朗男子无奈笑笑,重新将手上折扇打开,端详扇面说道,“刘伯齐自诩城府一向难觅比肩者,但杀人前仍有烟火气,不甚自然,与王兄相比,仍是不够瞧。” 中年男子抚须,略微一笑,“刘贤弟过于抬举,其实杀人这等事,谁都不愿去做,于我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既然人人爱惜素白衣衫,我却独喜穿红衣,再深一分再浅一分,于我而言并无差异。” 刘伯齐这柄折扇,正是身为西郡王家家主王素所赠。虽说名中有素,但王素极喜明紫大红,一手画工壮绝,更兼细微处添彩,哪怕是放眼颐章全境,画技亦可入十指之数,刘伯齐折扇扇面,亦是出自王素之手,山河湖海并非陈卧于地,而是翩若游龙,浮动于半空当中,草木鱼虫尽态极妍,花色繁重大气,可偏偏布局工笔妥当过后,画卷当中被重墨一笔抹过,杀气之浓不加掩饰。 “本就不是什么好画,布局精巧有余,但时值冬日,即便先前温过墨,入画也是未曾晕开,始终有些不足,倒不如一笔抹去,来得更为无牵无念。”王素无意瞥见刘伯齐掌中折扇,挑眉道,“本就是败手之作,贤弟何必还要留着,有失妥当。” 刘伯齐撩开车帐重帘,颇有兴致瞧着外头几位披甲侍卫,手头极利索地清去血迹,将那头前迈出车帐便已身死的女子尸身拖到一旁,闻言一笑,“何来败手一谈,小弟可不通画技,笔墨落纸好坏,我且瞧不出门道,但唯独能看出这一道墨中的杀伐气极为果决,一如抽剑暴起摘人头颅,并无半分回转,故而时时带到身边把玩。” 说话功夫,石笋峰方向,已是有响箭声起,尤为急促。 “两位大人,眼下正是登程上路的时节,这百里沃野当中的百姓,如若是实在碍眼,不如留下几人断后收尾。”车帐外披甲侍卫近步,贴近二十步外站定,单膝及地道。 “不急,缓缓行路,”王素冷笑,“西郡世家,不畏那位清算,真反倒要在西郡之中争个高低上下,那才是极为短视。再者若是响箭一出,我王刘两家便马不停蹄赶往山中,岂不便是要置于在前头,他们其余几家反倒如同势大者殿后而来,有失格局。” “且徐徐入山便是,至于那些百姓,不擅闯石笋峰,便是饶他们一命又如何。” 数时辰过后,石笋峰中寒潭四周,已然坐满家主。 “王家主,一别经年,近来身子无恙否?”王家势大,故而坐西望东,侧座一位玄衣老者见王素入座,举杯便是进步而来,笑意和煦。 王素亦是从桌案当中举起杯盏,连忙迎上老者,大笑不止道,“与十钱翁多年未见,面色倒是越发明透,近来我这气色明摆着是一日不如一日,估摸着再过十余载,单单面相,我便赶不上您老喽。” 玄衣老者长笑,“王家主还是那般,言语入耳,极合人心意,连老夫这等不通世故的隐世之人,听闻都觉得自个儿面皮舒展开好些,”旋即使个眼色,同王素一并走到桌案之后树丛当中,板正神情道,“米家近来换上位新家主,听闻是以非凡手段将老家主强行掀到阶下,震得米家族老都是不敢轻举妄动,此子手段,如此看来着实深不可测,再加之米家本就在西郡世家当中势强,底蕴门面,连我孙家都不可言稳压,此番集会,倘若出言与王家主针锋相对,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撕破面皮。” 王素沉吟片刻,“米家家主米尚庸,如若是未曾记错,倒本就是心计过人,踏临家主之位时,便已将米家上下清理得相当干净,且不说算无遗策,总是能够到心中有数的地步,如此这么位家主,被一并掀去根节,的确是极有手段。” 老者点头,“不需老夫揣测,此番西郡家主集会,既然是选到此处绝天蔽地所在,必是与八百老卒清缴流寇脱不去干系,但除却皇城中那位需多多在意之外,西郡当中这几十家家主,更绝非等闲之辈。这几十家家主,谁人做东主首,可是有许多人觊觎了许多年。” 王素拱手,浅浅笑笑,“王素着实无意做东,更是丁点不曾在意过何人为主首,何人为侧客,西郡世家本就要同进同退,谁人做主,无关痛痒。” 自号十钱翁的老者叹气,“果真是年岁过长,全然听不出王家主话中深浅,也罢,凡事小心即可,我这只通晓炼丹求道的入土朽木,也不过是想令西郡世家,再多延续上许多年。”旋即也不等王素出言,便自行踱回座位,缓缓饮酒。 寒潭清冷,纵使夏时余暑未过,潭水周遭仍旧是清凉得紧,微风缓过,凉气涌衣衫,倒是省去一众家主身后摇扇侍女,可落得阵清闲。 “封无关,谁人不晓得你们封家是马上世家,能腹有乾坤数战定局的将帅大才,哪个会同你一般整日只晓得喊打喊杀?胸无城府腹无点墨的莽撞之辈,王家主尚未出言,哪里轮得到你指点江山,还真将自个儿当做西郡主家了?” 南路潭水畔,已然有位侍从高声叫道,分明是得了自家主子授意,这才隔开面前潭水传话,登时便引得一位壮汉拍案而起,怒目吼道,“万家家主未免欺人太甚,爷不过才出言提及此事,分明便是替西郡诸世家分忧,你却是口出不逊,当真想试探一番封爷箭法?” 王素坐稳身形,也未曾命一旁侍卫代自个儿出言,只是平正开口,“王素此行,本就是想听闻一番诸君见解,不论如何,万家主此番未免有些过。” “不如且将那信口开河的侍从先行断去口舌,再行商议?” 第四百五十三章 老龙尚安 在场家主,大都知晓王素为人,若是将面容和善,且言语轻缓的王素看做位和事生财的主,才当真是小视了这位西郡首屈一指的大家家主。 宁可躬耕埋名十载,不惹王素冲冠一怒。 这位在西郡凭超绝心性与治家之能,于王家家主任上稳坐二十载的蓄须之人,手腕之强杀伐之果断,足可压制住在场几十家自视甚傲的西郡家主。 “万家主,此事可有异意。” 寒潭之侧,中年人捻须问道,言语声不高,但却于空谷中传开甚远,数息不散。 “谨遵主家之命,此事是子夫唐突,勿需太过愠怒。”话音未落,先前高声传话侍卫,已然血溅数步,尸首倒伏,被身后两人拖回,唯余点点血水渗入潭水当中,转瞬便散得无踪无痕。 一位相貌文弱的锦衣男子起身,冲王素方向拱手有三,又冲封家方向略微点点头,这才坐回桌案之前,自行饮酒。 西郡世家数十,但真能起势者,也唯有寒潭周遭这二十一家,虽说西郡在颐章数郡中并不在小,可足足二十一世家,亦是令整座西郡显得僧多粥少,难免有宿怨磕碰,一如万家与封家,两家家主每逢集会,必是要针锋相对,已然延续两代家主之久。 对此王素并不插手,虽说身在西郡主家的位置,可两家权财纷争,压根无需王家插足,倘若是败者无力维持世家底蕴,或是两者相斗为旁人所制,不过是将西郡二十一世家,改为西郡二十世家而已,手段不济,纵使借势,亦是断然无用。 待到周遭平静过后,王素瞥过一眼侧座,眸光闪动,“西郡首府楚家,此番集会未曾有家主到场,倒是一件稀奇事。楚泾川此人虽喜棋文,但并非迂腐之辈,同我亦算是对脾气,今日之事,若无他出谋,当真要比以往难定些。” 侧座之后,有几位楚家侍从闻言连忙躬身行礼,“回王家主话,我家家主近来身子抱恙,怕是过不多时,便要将家主之位,传与少家主。” 王素笑笑,“今日在此家主,皆知楚泾川大才,除却棋路纵横,腹有深谋之外,尚有一身修行本事,只怕整座西郡家主当中,属楚家主修为最盛,加之平日里深居西郡首府,即便是有人生出害人之心,又岂会轻易着相;退过一步讲,楚家主向来极重规矩,倘若体魄有恙,也该令那位少家主出面,顺带也令长子见见西郡诸位家主,断不会如此。” 一旁十钱翁亦是略微眯了眯眼。 楚泾川的名头,于西郡都可算得上极响,更是处处无遗漏,如王素所言,此番集会,如若当真是抱病,恐怕也要将事理顺得处处妥当,怎会只命几位侍从前来,如此失却礼数的手笔,换作寻常家主,只怕都难有这般举动。 王素亦未理会,更不曾吩咐周遭侍卫动手盘查楚家那几位侍从,自顾端起杯盏轻嘬过口酒水,神情略有晦涩,不过旋即便朗声出言:“此番劳烦诸君一并前来石笋峰,本来便是不合规矩;往年皆是在秋意渐浓时,才集众家主商议来年要事,顺带将未曾定下的打算考量,道与诸君听,而今年却是暑气未消,便将集会提到眼前来,起因便是西郡近来,天象有变。” “皇城那位,本应是油尽灯枯的衰败之相,这一载却是频频有举动,前阵子更是施以雷霆手段,差狰衣使血洗皇城上下,屠灭大小官员,骤然风雷,却是比之盛年有过无不及。”王素言语声响盘桓于寒潭之上,句句属实,更兼中正平和,可话中寒意,却是极浓郁。 “此处二十家主,若存有意扶龙者,王素劝各位尽早收手,即使将明暗之处所做铺设后手断得干净,也莫要深陷其中。”中年男子环视四周,神色淡然,却仍旧留有两分稀薄笑意,捻须稳声道,“壮士断腕,犹可偷生,诸君虽只身在此,可身后所立世家气运福寿,皆系于身,更何况问心二三,凭西郡一地钱粮,难不成仍不够诸君胃口?” 场中鸦雀无声。 各怀心思。 石笋峰唯有两三小径,可通内外,但集会未启前数旬,已有披甲侍卫将幽径锁住,六七座入云山岩之上,更是有侍卫以甲覆面,居上停守,冲山外观瞧。本就是百里沃野当中至隐蔽的地界,如此一来,当真是鸟雀难渡,隔绝世间。 空谷幽风,寒潭不动,唯有家主二十一,心念各知。 王素停语良久,搁下杯盏,抿抿唇齿间浓重酒意,倒觉得周遭寒气略降,随即再度开口:“西郡郡守,近些日已然换成一位朝中重臣,虽说此人市侩气极厚,但奉劝诸位一句,踏到那般高位的大员,哪怕是攀附旁人所得,既然能于天子脚下坐稳,就断然绝非等闲之辈。何况这位林郡守初来西郡,便遣人领兵剿灭大部马贼流寇,更是明里暗里抽调各处城主,顺藤摸瓜,迟早有一日掘地三尺,挖到各位家主把柄遗留。” “西郡多年以来,可曾有郡守胆敢如此?鄙人以为,那位林大人也无这等胆魄,可偏偏就是这唯利是图的市侩之辈,差遣强军在西郡打下整整一圈,更令首府城中楚家无暇他顾,只得随意寻个蹩脚说辞不入集会。” “诸君以为,背后何等靠山,才使得这位极好独善其身,趋吉避祸的林大员,敢独自朝一郡之地,几十世家出手。”王素沉声,却如图穷匕见,杀气不加掩饰。 “老龙尚安,且收去不能言的心思,收束家众,值此风急浪涌的关头,谁人亦不敢承圣人怒怨,”中年男子双目微眯,由打寒潭座次一一扫去,“诸君若不能自持,王家暗子向来不乏手段,倘若是从诸君地盘探听得确凿消息,还莫要怪王素逾矩。” “一面一意孤行,引动雷霆愠怒,二十一家玉石俱焚,一面蛰伏数载,保全世家族庙,仍是领一郡优渥,锦衣华车,诸君心中,自有乾坤数。” 第四百五十四章 既未入秋 寒潭之上,众家主散去,余下几位平日里私聊尚可者,二三成群闲聊饮酒,并不急于离去:石笋峰鸟雀难越,再者平日里本就罕有人迹,以一众西郡家主的过人心性,断无几人怕露马脚,故而此番集会,恰好可外出好生转悠一遭,省的成天将心力铺到世家当中,纵使成天尝珍馐食地宝,迟早有日也得将精气神损耗干净。 身在高位,最忌讳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换做古时圣贤,怕是早晚也得被种种琐碎熬垮,身为世家家主,总归也得外出投投鲜灵气,久在深阁独对卷宗密报,身子骨再结实,亦是难承其重。 “晚辈初入集会,但却数度听闻王家主名声,今日一见,果真是气韵非凡。” 王素倒是未曾与十钱翁对饮,后者早就浸心丹道,每逢新至一处,便总要四处转转,意图找寻见什么灵材妙宝,采撷而回练上一炉大药。凭他自个儿言语,自个儿之所以盘着家主位子,那便是因孙家多年不出大才,倘若换成位庸碌之主,倒还不及自己这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家主老道,换也白换。 就连王素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十钱翁还未曾沉溺丹道长生这等奇技淫巧时,即便说不上雄才,也可称是蓄财治内的高人,原本孙家底蕴,不过是坐南望东,行在二十一家末尾,但经这位于知天命年纪的老者调养过后,却是妙手回春,切中患处,恩威并施之下,才使得整座孙家隐隐有了两分腾龙势头。 听闻有人上前,王素亦是收回电转心念,抬头举杯,不假思索道,“听闻近来米家家主更替,王家与米家一向相隔不远,本该自行登门才是,可苦于俗务缠身,实在难脱身形前去道贺,还望米家主勿要见怪。” 来人一袭绣鹤锦衣,并未带冠,倒是随意挽起枚儒巾,随风飘散,本就是五官相貌极为舒展清雅,如此一身衣着,倒更是出尘,闻言连忙躬身行礼,“王家主此话,当真是愧杀小侄。由小侄来坐这家主之位,本就是才不配位,原本以家叔的身子,再稳坐几十载家主都是绰绰有余,但前半载偶染风寒,接连数月都未曾痊愈,即便是请来各郡郎中,也未曾瞧出端倪,听说是幼时纵马磕碰,头颅当中积有血淤,这才使得风寒诱使昔年病根发作,气血一日日衰败下去。” “可苦于膝下数子皆有其志,不愿接过这家主位子,这家主重担才落在小侄肩头,虽说已然过去两月,但仍是有些不堪其重;本就并非是光彩举动,哪里还胆敢劳烦王家主道贺。” 王素愕然,旋即轻轻叹过口气,“人间事总也难料,夜闭目卧榻而昼不得醒,向来不乏先例,何况米兄亦如我一般岁数,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不甘因知天命而懈怠半分,连年劳累,早注定有崩圮之时,此番卸去家主重担,倒是难说究竟是福是憾。” 锦衣年轻人举杯,不胜感慨,“若许闲来乘月走,不过世家两扇门,晚辈倒以为,此为大幸,世家千载来的担子压身,除却榨去人满身闲趣,一襟风骨之外,再无其他好处。寒潭幽谷,可冷人心,却如何浇不凉欲念;世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始终无人去想世间并无万载朝,哪里还有世家绵延不绝的道理。” “尚儒一番高见,倒也令我这久居高阁的市侩贪功之人,颇为汗颜。”王素亦是举杯,一仰而尽,捻须笑道,“还不知在米家主看来,对于皇城那位虎视,我西郡一众世家,应当如何自处。虽说是万事总有休时,但总不愿令这绵延百代的偌大世家,败到自个儿手中。” 锦衣之人亦是一口饮尽杯中物,不过似是不擅饮,杯酒下肚,面色登时微红,听闻王素问起此事,更是苦笑不已,连连摇头道,“初登此位,的确未曾想得如此深,尚儒本就少年不得志,实指望日后凭替旁人撰两篇文章过活,闲散得紧,如今对于这等关乎西郡世家走向的重事上头,半点也未曾想过,岂能肆意开口。” “许多事,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早晚要想,何苦拖延。”王素一笑,也并未急切,而是缓缓踱步,带这位米家新继任家主随意漫步寒潭之畔。 但见天色将晚,鸟宿池边,舒展开腾空双翅,轻啄飞羽;山虽不高,但有绿树簇拥直起,暮色渐深,原本浩然天光逼人二目,如今亦可直视,迷蒙日光斜依山间,倒是令原本绿树层峦,一分湖蓝半点青。 锦衣家主望向四周,半晌才出口,“非要说,西郡世家日后路途如何抉择,其实世家何尝不似北雁南归,失侣亦苦,险途亦苦,一路最苦,苦不过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底蕴钱财,书册古籍,皆尽可取,但若无枝栖息,便再无所谓根基。” 王素神情微动,不过仍旧是步步缓行。 米尚儒亦步亦趋,跟随王素,一路看遍周遭景致,随口道,“扶龙断不可取,但攀龙却是本事,一方无木可栖,天下之大,三窟遍地。” 直到此时,王素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一番这位年纪奇轻的后生,嘴角绽开笑意,“米家主是说狡兔三窟?这可并非是上上之选,若有丁点闪失,二十一家,十不存一。” 米尚儒倒也并不在意,略微躬身行礼平和言道,“晚辈以为,是策并无高低,其实人在世间并无太多双全法子,更非事事皆有上策,毕竟二十余骑并驾同行,天底下也没几座栈道能容,保己之后,才可求全。” “你倒是胆魄极佳,”王素盯着年轻家主侧脸,淡淡说起,“米家家主位子你来坐,比尚庸要合适。” “绝妙后生。” “通达前贤。”年轻人随口又是将话头接过,咧嘴笑道。 直到日暮将晚,十钱翁才掂着两株药材,由打山坳之中钻出身形,同王素刘伯齐一并共驾而走。 “米家新家主如何?”老者拍拍周身浮土,喜笑颜开,分明是找寻到两枚品相极好的老药,温言问询。 “如若所想没差,十载之内,西郡应由米家做主。”王素破天荒面皮有些阴沉,但旋即又是归复平静,“但这十年当中,谁人又可轻易道明世事,都说是世事如棋,总有人身具落子定盘之能,但前者之变,岂止单在横纵之间。” 至于老者与刘伯齐再欲发问,中年蓄须男子却是闭口不言,独自望车帐之外看去。 山色空蒙,山水寒潭随车转,却道此间,并未入秋。 既未入秋,何来言秋。 第四百二十五章 论威 纵使眼下立秋,西郡首府周遭也实在难有阴凉可寻,时常有过路行人燥热难耐,将衣摆撩过又撩,蹭去额角汗珠,暗自骂上两句贼老天,而后再度悻悻上路,并无太多时辰可供耽搁;城内杂役更是从未歇着,每日从井中提水不止,接连泼洒于长街之上,褪去暑气。 秋时灼阳更如虎,唯有天光未明与夜幕深沉时,整座雄城方能迎着些许凉意,但愈临近正午时分,天日吐雾,燎得地上行人衣衫滚烫,更不消说无遮无拦的城头之上,就连经过常年风吹日烤的守卒,都有极多数人撑不住这股堂皇日晒,纷纷躲到城墙根下乘凉,顺带饮些菉豆汁水,也算能勉强消暑。 哪怕是守将三令五申之下,一众守军也是叫苦连天,皆是不愿再度登上城头,满口哀求,说这正午天光实在晒得紧,若是不曾披甲尚还可忍着些,披甲过后,一身甲胄令正午骄阳烤灼,几近可烫开皮肉,再经汗水冲刷,痛楚揪心之外酸痒难止,还请褪去甲衣再行上楼停驻。 守将今日更是面色阴沉,听闻一众守卒皆是如此出言,非但不曾有半点退让,却是命人将城墙根下歇息的军卒皆尽轰出阴凉地界,含怒骂道,“西郡首府的兵,如今便是如此娇弱?区区日晒且抵不住,如何上阵舍生?食圣人俸禄,连守城望风都尚且不得做,难道不觉心有愧意?” 一旁几位守卒还要辩驳几句,却是被两三老卒劝住,低声道,“如今守将正在气头上,少说两句为妙。换做平日守将脾气,断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你等不晓得,今日头晌老都统与那贾校尉于沙盘之中走招,三战皆是输得体无完肤:手头各领三千人,头两场城战,贾校尉攻城,折损不过千人,便是踏上老都统城头,换为老都统攻城,却是被那贾校尉暗地抽出几百死士,截住退路,三千木人尽数死在内城下头。就连第三回合平原当中两军相遇,老都统都不曾占过半点便宜,仅是啃去贾校尉手头六七成军卒,便是全军尽灭。” 几名老卒偷眼瞥了瞥守将铁青面色,压低调门窃语道,“守将本就极敬重老都统,如此一来,怎能不憋着股无名火气?此时同他置辩,怎得都是自个亏,何苦来哉。” 一众军卒听闻,仍是有些牢骚未消,当中便有那平日里厌烦规矩的开口,愤懑难平,“我说老几位,咱袍泽弟兄,自然不可疏于职守,偌大城头上若是无人立身,如何都不像回事,但甭管是老都统取胜,还是那贾校尉三战得捷,万事都得讲个理字不是?如此灼人天景,卸去甲胄本就非是逾矩,偏要将火气搁在自家人头上,忒气人了些。” “毕竟是年轻气盛,无需太过计较,”几位老卒连连摆手,擦去把头上汗水苦笑道,“即便是有心去劝,也不该咱操心,过阵子都统定会自行前来走动,那时再略微提上两句,守将脸面亦过得去,还能将身上碍事铁甲褪去,岂不更好?如若实在耐不住酷暑,我等便上城楼替你们顶上一阵,总吃年轻人照顾,心头也怪不自在。” “说的哪里话,几位都是老前辈,何况皆是上了岁数,这等小事,还是交由我等顶着。”众军卒笑语,亦是纷纷拎起甲胄,步步往城楼之上而去。 暗处距离城门楼百步距离,茶摊之上,一位瞧不出年纪的精瘦汉子,一口喝干碗里凉茶,轻声道,“西郡疲弱已久,原以为力不可挂甲,战不可退敌,却不想首府城中这些军卒,还有得救。” 对坐老者闻言,险些将整口茶水哽到喉中,瞪起一双虎目叫道,“你小子说话忒不地道,老夫带出的军卒,即便难与世上强军对垒,如何也不至于疲弱太多,甭当你小子沙盘手段略胜老夫一筹,就可凭此看轻首府军卒,若是不信,叫你小子带的那百来人前来比试比试,我看还真未必能分出个输赢胜败。” 岂料那精瘦汉子闻言,却是猛然失笑,使两指敲打桌沿,笑吟吟道,“老都统,贾贺虽说未曾赶上天下九国皆起狼烟的时节,可却是知晓一军强弱之分,倒也并非是瞧不起您老的统军练兵手段,可当真若是生死相向,我携来西郡那百来号军卒,已然足够将满城上下杀个对穿。 “且折损尚不过半。”似乎是瞧见老者惊异面孔,贾贺又补上一句,“强军之所以可入史册,除却有雄才将帅之外,另需杀人技,不过重中之重,还是在于可否出言能行。” “比如我今日携亲军攻城,城外百步设有陷马坑洞,当中又设锐竹尖矛,马匹不能越,更无物填补,而兵贵神速,不得不过,只需我一言,自有人以性命填入坑中,令三军可渡。” “都统不妨自问,账下军卒,如遇战时,能否皆舍生忘死,以命相托?” 老者拧紧花白眉峰,思量良久,才抬头直视贾贺面孔。 “如何做?” 贾贺不理会老者灼灼目光,而是扭转长椅,冲茶摊小二叫道,“我说小二,这茶碴子,也好卖与人喝?换壶茶水,不然爷不给茶钱。” 小二亦是叫日头晒得烦闷,刚要同这汉子骂上两句,却是叫茶摊掌柜拽住,嘀咕两声,这才不情不愿换上壶茶,没好气撂下,悻悻离去。 “说白了一字之浅,威。”贾贺不紧不慢添上一碗茶水,满意点头道,“这掌柜还算晓事,日后没准能将家业做大。”随后才继续道,“此威并非是什么军威,而是做将帅者的威仪气势如何;这帮军卒知晓替你卖命,连战连胜,自然是言听计从,从军者,哪有几个是贪图得来好大战功,挂上将帅盔缨的?大都是凭自己体魄还算尚可,前来谋些俸禄的,谁愿平白无故为旁人撇命?” “老都统这几日同我讲过数番爱卒如子,沙盘推演时,更是说我贾贺皆是狠辣搏命的打法,有伤军心,我却是不以为然。世人都说为将帅者理应爱军如子,可平常时候就算你允他们锦衣玉食,将日常拼斗练兵降了又降,有求莫不应,就当真是爱兵如子?起码晚辈知晓,他们要的命,老都统您给不了。” “他们知晓在我手底做军卒,胜面更大,连战连胜,胜,自然就能活下来更多袍泽,那这活下来的,为何就不能是自个儿?” “故而纵使是看来十死无生的事,他们也愿去做,如此一来,怎会愁军势不成?” “所以我贾贺练出的兵,历来都是在血水当中滚过来的,死者入土为安,生者胆壮山河,气震阎罗。” “岂有不胜之理。”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万事莫求门当户对 “如此统军之道,从何处学来的?”半晌功夫,老者面色才归复平静,拿来那壶镇凉茶水,倒上大半碗,一饮而尽。分明只是个皇城当中官阶极微末的校尉,论官阶,尚比他这一城统领低过不止数阶;论年纪,更是仅是不惑上下,可这番言语,却是叫人心生寒意,而最为令老都统浑身寒意上涌的,是他知晓这番话,其实本就挑不出半点错漏。 “这等手段学不来,更没几个人能扯去纱帘,同您老无遮无拦说亮话,”贾贺不温不火,侧坐在长椅上头,举止相当随意,“谁人会教与晚辈这等事?本就是正好年纪,如此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到脑门上,甭说还有心气统兵,只怕是不过数年便要遁入空门。为将者,始终提不起求胜的念头,人也就废了大半。” “至于从何处学来的,其实统兵多年下来,见过敌阵中无数残肢断臂,如何打赢,如何收拢军心,如何叫手底下弟兄袍泽少死一些,心中自然有数。那些位识文断字的,大都是先明白理再有动作,军中却是不然,等再明白过来,只怕手底下已是死过好几茬弟兄,总要先上军阵,再缓缓知晓这点摆在台面上的道理。” 日头毒辣,贾贺额头并不见汗,慢条斯理饮光茶水,看向闭口不言的老都统,咧嘴一笑。 “小辈晓得西郡首府这些兵,都是老都统一手带起来的,虽说上阵厮杀,不见得尽如人意,但起码也算重情义,只凭这点,如若皆尽交与我手,强军可图。” 老者没理会,盯着碗底叫微风吹动的几枚茶叶,足足迟疑了一炷香长短。 街头上少有行人,灼阳高悬,城外飞至此地的几只鸟雀,刚要停足到街心,寻觅些吃食,却是耐不住两爪火燎似的痛楚,啼鸣一声便扑翅而去,再不愿停留。 正是秋意渐成阵势,虽烈阳灼人,但长天外云朵渐稀,青天越显高远,如洗如淋,隐隐退却夏时混沌浊浊。 “总说这些年来天下太平,可惜终归还未到太平时。” 老都统抬头,正襟危坐,欣慰瞧着眼前坐相散漫的校尉,“老夫年事已高,日后骨肉入土时,你小子得给我烧几份信纸,半生戎马,功业未立,老子心里头还真不舒坦。” 贾贺坐直身子,收起面皮笑意,同样是正襟危坐,“外加两坛好酒如何?” “那感情好,不过若是吃了败仗,信报就甭往老夫那烧了,丢咱西郡的人。”老者此刻举止动作,才终是有些老去模样,略费力地撑住桌案,起身正欲蹒跚而走,又叫过小二,扔过几枚铜钱,乐呵道,“今儿这大碗茶,喝得舒心,多留两文茶钱。” 老者沿街蹒跚离去,直到再瞧不着背影,始终未曾往再城头瞧一眼。 蹒跚且蹒跚,随性而走。 需知方才,并未饮酒。 贾贺目送老者离去,没来由笑了笑。 今日此行,本就是为接过西郡首府兵权,临行前林陂岫仍是有些定不下心思,言说老都统年岁已长,多半生心力念想,大都维系在此城军卒当中,倘若是依贾贺平日里的脾气,难免两两不快,日后离心离德,更难掌兵。 但经三番沙盘拼斗,再言掌兵,不论是凭贾贺掌兵统军的本事手腕,还是兵法之上的老辣熟稔,由贾贺统军,皆是最为如意,才使得原本有心刁难前者一番的老都统,终是放下心来。 “任谁都能瞧出,天下平定不了太多年月,偏偏有些昏君重文抑武,究竟谁人才是老迈昏聩,啧啧。”贾贺喃喃自语,旋即又是回过神来,嬉笑着戏弄那小二道,“小二,见者有份,正巧进来手头紧巴,那赏钱分我一半可好?” 那小二得了赏钱,自然是笑逐颜开,听闻这话,连忙捂住两枚铜钱,接连摇头,警惕道,“我说客官,咱这是大开门生意,出手不见回头钱,再说区区两文,岂能入得了客爷的眼,您老歇着,小的还有活计,便不碍您老眼了。” 贾贺大笑,亦从腰间掏出两枚铜钱,稳稳扔到小二手中,掉头便往城楼而去。 今番正是兰夜前日,城外倒是比城中更为热闹些,瓜棚桃李,均已是安置得当,不少年纪正好的姑娘,已然是挽起发髻,珍而又珍扑上些许脂粉,不顾毒辣日头,已然行至瓜田下头,事先同好友一并商议闻听天河夜话,倒是莺莺燕燕,喧嚣得紧。 兰夜七夕,传闻是天上牛宿织女星会面时节,两者苦隔天河一载,于兰夜相会,踏鹊桥而抵首绵语,云述相思,若是女子有幸听闻二人窃语,便可得偿所愿,来日夫君,亦是如意。 不久前一架车马缓缓出城,途径城外村落时候,稍稍放缓。 “小师弟倒是眼尖,”车帐中柳倾开口笑道,“莫不是又想念那位温姑娘了?” “没想没想,就是从未见过此等民俗,新奇得很。”驾车少年随口便答,但如何听来,都是有些不尽笃定。 “酷暑褪去,过一阵子,便是一载中再好不过的时节,粮米粟麦,皆尽饱熟,秋高气爽,自是叫人欢喜。”书生缓言,顿了顿又道,“不知那位薛姑娘,今年是否会来听这天河夜话,算算年纪,也该到出嫁的岁数了。” “那位楚公子虽说未曾问斩,可亦是被罚到西画檐山外劳作一甲子,如何都算是大仇得报,即便今年不来,明年也会来。”少年观瞧一阵,又是牵起缰绳,马匹得意,扬蹄而去。 “世上事,谁又说得清呢,”书生合上眼目,似是自语道,“许多事若不讲究门当户对,兴许会更好些,正是因偏求登对二字,才使得由情生恨,代代不绝,不知何年是尽。” “很多本来简单得如同翻掌的事,反而偏要冠以条条框框,这样不好。” 马蹄轻快,越过城外小涧,激起无数水花。 似有少时男女,儿郎挂玉,少女冠草。 第四百二十七章 倦意恰好 待柳倾云仲一道回南公山的时节,已然是正值七夕当日。星河荧烁,虽难见鹊桥,犹有皎皎明月可辨踪迹,山道之上明花吐雾,浅露起伏,一时无数飞鸟。 少年乐呵,托着掌心当中茶点与六爻钱,又仔细清点回与背后包裹当中两套江湖画本,一刀品相上乘宣纸,才抬头望向那条许久未曾走的山道,长舒一口气。好歹是自个儿大师兄本事极高明,腾空掠地,硬是赶在辰时前天色才暗时,将云仲带到南公山底,一如风雷势。 “到底是赶上兰夜时,大师兄手段超凡脱俗,师弟可是艳羡得很。” 一旁书生忍俊不禁,揶揄道,“得了,这山上谁人不晓得你这小师弟的难言心思,这一路上生怕磕坏了那包茶点,怕不是回山过后便寻思着如何同温姑娘赔礼吧?顺带着花前月下,诉清多日以来的心心所念,正好是兰夜七夕,最是好时辰。” 云仲略微咳嗽两声,“师兄啊,这都眼瞧着临近山上,您老明察秋毫,可如何都给师弟留些面子,若是叫两位师兄听见,估摸着又得将此事挂到口边数月,面皮臊得慌。” 柳倾不以为然,“喜欢便是喜欢,休要管如此多的闲言碎语,若是二师弟三师弟两人一味调笑,师兄自然要罚罚这俩口无遮拦的毛病,尽可放宽心便是。” 二人一路上山,闲聊时节,已然是登临至顶,才过山门,便是瞧见空场处,已是有桌案摆到正中,还未等两人言语,座中三人已是起身行礼,笑盈盈道,“恭迎大师兄小师弟归山。” 襦裙女子倒还好说,另外两位可是半点不客气,先前一声恭迎说罢,便凑到柳倾云仲二人身前,两人均是搓捻两指,体态宽胖的那位不怀好意笑道,“小师弟出山,凭如今的身手道行,怕是已然赚得许多银钱,即便是饮过两番花酒,估摸着也要余下不少,此番回山,就没给两位师兄带些稀罕物件?” 少年登时是撇嘴不已,假哀道,“两位师兄原来非是惦念师弟,而是惦记着师弟怀中这几枚银钱,却是不顾同门师兄弟情分,着实是叫师弟心头凄凉。此番出山的确是积攒下些家底,也购置了些物件送与两位师兄,可心头哀从中来,却是猛然忘却了搁到哪处地界。” 身前两人相视一眼,也不管此刻少年假装悲不自胜的做派,赵梓阳摁住少年两肩,钱寅则是抽冷一步跨到少年背后抢夺包裹,口中还念叨,“你小子一去许久,也不知回个信?若不是正好山中青鸟外出觅侣,且收着你那碧空游信件,我都险些带齐家当杀下山去,你三师兄更是三番五次溜下山去望风,若是连点礼都不带,成何体统。” 少年起初还想挣动,却发觉赵梓阳双掌当中力道怪异得很:不运力时,力道刚猛如铁,可运出六七成力过后,这股力道却是骤然消退,化为绵劲,始终不弱半分,绕是云仲挣动数番,赵梓阳双掌依旧抓得稳当。 “三师兄,你这力道?”云仲才要问起,便发觉自家三师兄面门有笑意浮现,紧接着便是长笑道,“小师弟,多日不见,我这当师兄的就不能有半点进境了?前几日咱可就已然内气饱足,破开了二境关口,更是得了回阴阳劲力,纵使是万钧气力,遇上师兄这阴阳软硬两面劲力,怕是也施展不得。” 少年无奈,这三师兄恐怕也是憋过良久,自个儿无心一问,倒是正中后者下怀,足够好生吹嘘一番。毕竟南公山四位弟子当中,唯有三师兄同自个儿年纪相仿,虽说是靠虚丹勉强先行步入二境,赵梓阳也从未明言心中不服,但如何都是心有不甘,如今终是破开二境,如何也要同云仲吹嘘一番。 这些事,换成初入山中,才观剑不久的云仲,只怕断然不会如此多想,每日所思所见,唯有剑气横亘于前,掌中唯有一剑翻飞,但如今却是有些不相同。 总是要见江湖之大,见江湖中人人所念 ,人人所活,才可步步明是非,知世故,并非祸事。 于是云仲索性也不再挣动,由打怀中掏出套六爻钱,递到钱寅掌中,“给二师兄带的六爻钱,当初从一位道士那软磨硬泡,竟是死活不愿卖,同他饮过一回酒,不知为何这六爻钱便被人搁到怀里,瞧着品相不高,但终日过手,已然给盘得透亮,想来亦能有些用处。” 随后少年拽开包裹,从中取出两卷画本递到赵梓阳手上,笑道,“此行去过一趟西郡首府,城中有间旧书楼,还是大师兄出手挑的这套九合枪,卷名虽说不讨喜,但听说是出自前代金孟中大家的孤本,专讲江湖当中使枪名家宗师旧事,大概最合三师兄心意。” 两人接礼,均是有些呆愣。山中都晓得小师弟向来不熟诸般驳杂礼仪,但还未至那般年纪,山中修行之人更不愿去讲凡俗礼仪,至于出行过后讨要随礼,不过是一时兴起,真拿到手头过后,反是有些不自在。 钱寅将六爻钱托到掌心当中,略微摩挲,便是动容道,“这六爻钱岂止是有些用途,至于品相差些,全然是铜钱难承其重,驮不起这份窥探天象的福禄罢了,原本以为小师弟只是略备些小礼,如今看来,却是有些重了。” 柳倾亦是走上前来,瞅了眼方才有失稳重的两位师弟,旋即又朝赵梓阳道,“三师弟莫要以为,那画本便是寻常物,大抵是缘分使然,此书始终落于那方旧书楼中无人购来,但这位金孟中大家画技,超凡出尘。传闻绘书时节,曾专门寻到那几位枪道宗师,观而后绘,卷中藏有六成神韵,若是能将此卷皆尽吃透,日后师父出关,怕是也得夸上两句。” “至于温姑娘的礼,”柳倾一转话锋,“一路疲惫有些倦意,可惜赏不得这大好月色,先行一步歇息去。” 第四百二十八章 言事言情总断魂 闻弦歌而知雅意,两人已然接过礼,听闻自家师兄这番话,当然亦是从善如流。钱寅戏谑望了眼少年,便拖腔道,“突然想起,我那丹药今夜似乎也该开炉了,按丹方上讲,可是延年益寿的大丹,对于修行亦是大有好处,倘若是成了,过后请各位师兄弟尝尝。” 赵梓阳近日赋闲得紧,一来是修为稳固,二是枪术已然行到槛上,暂且寻不得进境,故而这些日不曾忙碌,一时间未曾寻出合适由头,只得是皱眉苦思冥想一阵,旋即目光亮堂起来,捂住肩头叫道,“小师弟手劲忒大了些,方才运力过猛,闪失筋骨,二师兄若是丹房当中有上好伤药,千万莫藏掖,万一落下病灶,日后耽搁练枪,恐怕就得吃咱师父责骂;赏月这事回头再议,我还是跟二师兄前去医医胳膊。” 说罢冲云仲挤挤眼,极矫情地拖着对健壮臂膀随钱寅而去。 柳倾扶住额角,登时抿紧口齿。 南公山中极多奇门遁甲之法,生僻阵法,刀法剑术枪招拳脚,四徒手段更是迥异,虽说徒众数目极少,但如此成百川汇集之势的宗门,天底下也不曾出过几座,但吴霜唯独不曾教过扯谎,致使方才两人开口,除却孩童以外,心底皆可看出端倪,过于假意。 可既知如此,身为南公山大师兄,师父未曾出关,无论如何也得出言做主,“小师弟不妨与温姑娘一并观月,平日里修行疲乏,正巧如今月圆天清,不妨观之,也算是修行之余,舒缓一番灵台。” “温姑娘以为如何?”自打温瑜入门,柳倾倒是还从未改过口,兴许是为避嫌,依旧称之温姑娘,而不曾唤徒儿;即便是钱寅提起过此事,说是显得过于生分,女子心思最为细密,倘若是有丁点异动,只怕要生出万千心思,但究竟这心思好坏,对于修行有益无益,便不得而知。 但柳倾并未曾挂在心上,只言说是师父一日不曾出关点头,便一日不可随意称旁人为弟子,即便柳倾每日教授,皆是用上了九成心意,却是一直未曾改口。 闻听此言,温瑜一时有些恍然,随即才欲出口婉拒,却是瞥见少年从方才便拎在手头的茶点,还特地两手护住,鬼使神差便有些心软,“既然师父如此说起,恰好今日无事,便是瞧瞧月色亦是极好,几位师叔歇息便是,无需挂念。” 月如古松枝边泉,总要扯云霞披乌纱,略微遮掩些容貌才是,今日倒是忘却了这番举动,高悬枝头,大方得体,并未掩饰过半点荧白面颊,好瞧得紧。 少年瞧了好一阵,险些忘却自个儿手上茶点,挠挠后脑,略微有些窘迫道,“前阵子观剑时候,伤了些许元气,实在是饿得紧,此外无意中唐突姑娘,的确是无心之举;此番下山,刚好购置来些茶点,虽说比不得上回品相,也只得勉强凭此弥补些。” 温瑜嫣然,“小师叔无需见外,那时节温瑜才入山中不久,并不知晓小师叔一向品性如何,这才略微有些气结,却不想是令师叔惦念了如此久,晚辈羞愧;师父已然同我明言过,用茶水时最忌讳就茶点,搅扰茶汤本味,故而着实不必赔礼。” 云仲有些为难,本就非是擅于同女子对谈的性子,闻言却是闭紧口舌,思量良久才道,“那不如就此月色饮茶,顺带尝尝这茶点的滋味?” 女子点头,“那倒还算应景。” 柳倾归去住处,却是合上双目,叩指有一,静静闻听山中声响,不由得轻笑道,“果真比起前一阵子有些进境,果然要多出外走动走动,才不至于将脑袋困死到修行上。” 月色如洗,少年饮过两回茶汤,却是瞧见桌角摆有一簇艾草,大概是用以驱蚊镇虫,略微嗅嗅便是鲜灵得很,不知为何便掐来一截,运指如飞,不多时便挽起枚神韵十足的麻雀,摆到桌上,满脸笑意。 温瑜从未见过这等稀罕物件,身在紫銮宫中多年,着实见不着这寻常村落镇中的玩意儿,到底是年纪尚浅,尽管心性过人,可仍旧是玩心甚重,瞧着那麻雀跳动不止,不禁惊奇问道,“小师叔竟还有这等手艺?” 少年呵呵道,“当初同窗有位叫李大快的,手巧至极,一盏茶汤功夫,便可扎出十余枚精巧物件,私下教过我许多回,怎奈手笨得很,许多年下来,也只勉强学会这麻雀扎法,至于其他,并不曾学会。” 姑娘伸指试探戳戳麻雀尾处,但见后者跳动,更是新奇,接连戳起五六回,嬉笑道,“若是这麻雀多生一对眼目,怕是真可以假乱真,腾空几度,放到大元,大概要比那寻常茶点要金贵许多,小师叔平日里只晓得练剑,看来还是小辈看低了。” 少年瞧见双青葱指,面皮略微泛红,若无其事道,“若是喜欢,送予温姑娘便是,本就非是稀奇物件,倘若瞧得欣喜,来日回乡,再同李大快讨要些就好。” “君子一言,莫要反悔。”温瑜狡黠笑笑,随手便将那艾草麻雀揽到掌中,不住逗弄,目光却始终望向冗长月光,自语道,“人都说天河夜话,倘若听闻便可得如意君,可从幼时至今,却是一回都不曾听清,更未瞧见千万里鹊桥。” 云仲靠到竹椅上,略微仰倒,瞧着半空当中一轮浑圆皎月,突然接过话茬:“兴许神仙也怕羞,遮起云头,躲到世人不得见的地界;千载下来,许多人偷听言语,观瞧相会,总有些不自在,绵绵情话,也总要避讳着说。” 温瑜侧过脸来,略微想了想,随手捻起枚茶点,“却也有几分道理,小师叔心思过人,受教了。” 晴空朗月,惠风和畅。 天上一轮月,山间人一双。 直待到温瑜耐不住困意,告辞而去后,少年都仍旧坐在竹椅之上,扭头瞅着剩余艾草,并无一丝倦怠,反而笑意浓郁。 幼时周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当中一句便是,鸟雀点睛,可有腾云意。 文章中还写过,若使佳人点上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最是难求洒然归 一处七夕,天下兰夜。 除却各处百姓纷纷同中意女子共听夜话外,自然仍是有别处汉子无这等福分,兴许是离家在外,亦或是压根便无心上女子,这等时节,总要心头生出不少孤清之意,天上月色朗朗,形影相吊,杯盏不可交错。 钟台古刹当中,徐进玉跪坐于蒲团上头,肩头挑着两桶满当井水,愁眉苦脸。 昨夜里不空禅师特地嘱咐过,越是此刻光景,越是要沉心定气,切莫动儿女情长的念头,免得乱了心境,正是敛元境紧要关头,倘若是随性动念,只怕日后破境,便要晚许多年月。 但徐进玉昨夜仍是撬开禅房门闩,同自个儿媳妇前去寺外观月,直至天将发白的时节才悄声摸回禅房,入门便瞧见老僧铁青面色,只得自行领罚,跪坐在此良久。 “分明晓得如此便是错,何苦仍旧要行事,区区一岁之中的兰夜七夕,难不成非要将儿女情长放到头里?倘若坏了修行,依你所见,当真就是笔划算买卖?” 上座老僧许久才开口,脸色仍是愠怒,将手头茶盏重重撂下,怒目相视。 男子并未还嘴,只是将挑水肩头挺了又挺,活络一番酸涨筋骨,半晌无言。 “人生苦短,砥砺枪棍之法,本就已然令家妻吃过许多苦头,若是并无这茬事,于家中呼风唤雨,皆是理所应当,何苦舍去平稳日子,随弟子前来这佛门清寡之地。亏欠许多,只得兰夜里尽一番心意,才可令心中愧疚弱去几分;师父心意,徒儿自知,可望望前路,人生来不过百岁朝夕,削去前头二十载不曾相识的年月,至多不过数十兰夜。” “当初在衙门当位寻常捕快,银钱尚且不曾赚来许多,却是终日不着家,为琐碎诸事劳心费神,家妻过门后三五载之间,一载下来,竟是少有相陪的年月,故而那为数不多的兰夜,又要扣去不少。” 讲到此处,徐进玉不由得笑笑,抬头看向老僧,“师父命我平心定气,可修行愈久,越觉得对自家糟糠之妻亏欠,天长日久,难免要落下心病,昨日里兰夜,却是令原本纷乱心境平定许多,徒弟以为,对于修行益大于弊。” 住持听罢,神情微动,起身捏住徐进玉一臂,数息过后,才淡淡道,“姑且算是你小子有良心,这敛元初境,不多时便可臻至圆满。” 徐进玉咧嘴,“还得是师父教得好,修行修心,两手共举,即便是块朽木,也能雕得卖出价去。” “可三番五次破去寺中清规,却是不能再容你留在此地,”老僧背过身去,言语平和,“你并非是我钟台寺中人,但如何都在老衲座下学艺,如今枪棍术法,你已是熟稔于心,更是迈步入太玄,来日若是勤恳修行,定有作为;但心性的确不适久留寺中,此钟台古刹本就是清净出世的地界,你入寺中,往往不成体统,择日下山去便是。” 说罢不等徐进玉应答,拂袖而去。 只留下位胡髭越发浓重的年轻人,久久未曾说出半句话来。 “其实本就不必如此,”藏经楼中,不惠老僧形容已然是枯槁至极,颤巍巍斟茶,递到面色铁青的不空手中,洒脱一笑,“出家人行事,总要善始善终,那位徐施主,若论尘世辈分还要叫我声师叔,如此三言两语便令他下山去,师兄以为,就当真是一件好事?” “少言语两句不吃亏,”不空禅师哼哼道,“瞧瞧你这点气力,茶壶都尚且端不稳当,难为还有同我唠叨的能耐。”旋即接过茶壶,替自家师弟斟上半盏茶汤,“病时少饮些茶水,多修养些,病去如抽丝,待到缓和些再饮不迟。” 不惠言语声嘶哑,已然不复多少底气,闻言咂咂嘴道,“师兄境界高,难不成还瞧不出我这病根处在何地?本源有伤,关茶水甚事,此间唯有你我两人,不兴外头那套酒满茶半的说法,满上满上。” “其实赶那小子下山,除去你这身子骨之外,还有件事,”不空打量一番师弟面色,面色又沉了两分,缓缓出言道,“前阵子来了位云游僧人,说是自打大元北路不求寺而来,言说那枚木砗磲,乃是佛门至宝,本就不应当位一寺所持,我同他对过数招,虽说小胜,可瞧那僧人的面色,似乎并不可善了,估摸着不出几日,下一回上门讨要佛门至宝的便要寻上山来。” “胡闹,佛门七妙之中其余物件,大都已然是不见其踪,唯有这木砗磲于钟台古刹传承数代,岂有肆意讨要的道理。”不惠微怒,皱眉道,“传闻说是佛陀先前创寺七十二,虽说经铁蹄天灾,存世十不存一,可其中便有钟台寺一座,至于不求寺,却是从未听过。如今这些个寺院,听闻佛门七妙出世,就连佛门规矩都忘却了不成?” “不消动气,”不空难得劝解一回,摆摆手道,“砗磲乃是历代住持传下,断无让出的道理,那不求寺来人境界虽高,可动起手来,亦不过是摆设而已。动嘴的能耐,我向来不如师弟,可动手的能耐,老衲熟得很;来者是客,钟台古刹必以礼相待,可若是有所图谋,钟台寺亦是向来不乏金刚怒目的手段。” 不惠猛然笑起,一张枯槁面容扯起皱来,“幼时提起念经辩斗,师兄一向是愁容满面,可一提起来比试斗招,师兄便抖擞精气神,幼时如此,现今也是如此,就连咱家师父都曾摇头感慨过:不空若是位武僧,恐怕走得会更远些。” “佛门信因果转世,六道循回,修行多年,大抵也想通了些,今世多行善果,少积业报,来日求个超脱轮回之外,估计便是成道一说的本意。”不惠老僧垂下眼来,瞥向楼外高远长天,轻声笑道,“成正果位,几乎是天下僧众心中所求所愿,可我倒觉得,如此年月,再经一回也是极好的,至于能否成道,圆寂过后能否留下几枚骨发舍利,倒是无足轻重。” “晦气。”不空训斥,可旋即亦是笑道,“不过的确比修成正果,有意思许多。” 佛铃随风转,长风起落叶。 禅房当中依旧跪坐着一位年轻人,佛堂前头,小沙弥仍旧扫去尘灰,面容慈悲。 钟台已有秋意升。 第四百三十章 震钟二十六 徐进玉跪坐一整日,粒米瓢水也不曾进过,肩头始终担着两桶极重井水,硬是咬牙由打天色才明,扛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至多不过是抖了抖身子,从木桶当中传来顽石碰触响动,使得禅房当中破开寂寥。 住持早就听闻此事,吩咐僧众各自回房,今日诵经不需在禅房当中,自省即可,若有迷惑处,来日问询首座住持便是,唯独将汉子撂到其中,不问一字。 今日小沙弥平尘借扫院的功夫,前往禅房当中瞧过一趟,吓得小沙弥险些倒退数步跌坐到台阶下头,连滚带爬攀至藏经楼中,同正研读佛经的老住持言道,“见过住持,那位徐施主于禅房当中驮桶跪坐一整日,如今模样凄惨至极,筋肉滚动,恐怕再不能撑几时辰,便要昏死过去。住持曾言,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是放任那位施主不顾,与慈悲有异。” 老僧人合上佛经,珍之又珍将那卷佛经放回原处,缓缓从经廊当中踱步而出。钟台古刹除却一口悬钟最是名声在外,当属藏经楼名头最为响亮,三层楼上,经文浩繁,常人半生且不可阅尽:由打五教兴盛时节,直到当代经文,似乎总可从这三层楼当中找寻到踪迹。 岂止万卷。 不空禅师由如海经文中迈步而出,瞧着一旁平尘正窥探,满面欣喜,摇头叹息道,“甭看,历代高僧所书所讲佛法,大概一早就有人想到,看过大半生佛门典籍,其实到头来发觉许多事都是自己能想通的,认同的事,看上数万回,亦是认同;不认同的说法,耗费十几年也不认同,那还看它作甚。” “念头一动即为三千佛国生灭,总有赞同者与心念相悖者,与其说是著书寄思,不如说是矫情,偏偏要在万事前头加个我以为,我认同,其实认同与否,与佛理何关。总要揣测佛陀心中所念,并极力推崇卖弄,本来就是件极下乘的事。” 一老一小,悠悠走下藏经楼,只是临过二楼的时节,不空禅师放轻脚步,扯过件僧袍,盖到那位面容枯槁,捧着佛经打盹的老僧身上,而后同样蹑手蹑脚下楼。 分明是极壮的身量,这番举动,轻得却如同是乱花穿蝶。 “平尘方才所说慈悲为怀,的确没错,但老衲何尝又愿将这徐施主逐出门去?”老僧踱步至禅房外头,见树梢已有两分鹅黄意味,便知钟台寺山头偏高,大概要比外头秋意,来得快上一阵,语气当中,略微就携起了些许萧索。 “想当初出寺云游的时节,距今已有一甲子,虽说亦是触过些许清规戒律,但也结交过无数故友,见识过一番天下之大,见识过江湖当中是是非非,时常惦记着。那徐小子,虽说平日里闹腾了些,大概亦不讨喜,毕竟寺院中的僧众性子大都清心寡欲,他如此一闹腾,约摸着唯有我与首座师弟看得过眼去。” 平尘听得分明,睁大一双眼,欣喜问道,“住持方丈,也曾去过江湖?” 老僧斜瞅了小和尚一眼,“怎么,瞧不起老衲?旁人能去得,老衲为何去不得?” 小沙弥搓搓掌心,嘿嘿一笑,“那江湖上有啥?有咱钟台寺这般大的寺院不?” 老僧呵呵一笑,“有的,除却寺院之外,有可御剑的仙家,有凭一口横练气便可踹断碗口粗细铜柱的内家拳高手,也有上马单枪便可冲万人敌阵的猛将,亲眼见过许多。但更是见过苦于徭役赋税的壮年男子,饥瘦如鬼,更是瞧见过嫠妇孤儿,见过有恶人横行乡里,见过马贼匪寇嚣张跋扈,挥刀取人头。” “天底下人多事众,总是要分好坏,好事亦有,坏事未必绝无,江湖便是如此,却是引得无数人竞相如百川归海,大浪淘沙,千百年不息。” 老僧缓缓坐到台阶之上,目光和善,望向禅房方丈,叹气不已。 “朽木生根,老衲早已与钟台寺不分你我,可对于江湖,却是始终念念不忘,徐施主此人,像极我当初,如何不喜。” 平尘不解,“那既然如此,为何偏要逼迫徐施主下山?” 不空禅师摸摸平尘浑圆脑瓜顶,淡淡笑道,“有些事并非是你我想如何便能如何的,九好比今日素斋,你乐意吃些青团,可今日伙头并未预备,而是素粥野菜;老衲有意留徐施主多待一阵,可事往往不随人愿,千般外力相阻,维持一寺,已是不易,再者凭他那心性,免不得意气行事,如何能留。” 寺院外悠悠钟声响。 同寻常时僧众撞钟不同,钟声极洪亮,似乎将整座山都震得翻腾起土浪来,轰鸣阵阵,譬如擂鼓。 钟台寺古钟接连响彻二十六响,山上山下,飞鸟尽散,唯有滚滚回响。 “不求寺堂主觉念,听闻钟台寺住持佛法高深修为如岳,今日特地前来拜山,还望前辈赐教。”二十六响钟声过后,有僧人言语震响山中,中正平和,却不曾道佛号。 老僧站起身来,无奈摇头道,“瞧瞧,这哪里是拜山,接连二十六声钟响,若是再多些,倘若是震坏寺中人两耳,还能赔银钱不成?” 平尘亦是被这钟声震得两耳作响,费力晃晃脑袋,皱眉看向寺院外头,却见一位年轻僧人,并未使钟杵,此刻缓缓放下两掌,胸前合十。 竟是以两掌强震巨钟数十响,面色不曾变换。 “平尘在此候着,既然是人家远道而来,前来咱寺拜山,如何也应当尽地主之谊,要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寺院当中,亦不例外。”老僧作势要走,袈裟下摆却是被平尘轻轻拽住,怯生生道,“住持,我的确好吃青团,若是时辰来得及,要不我去同伙头言说一声,加两枚青团子,素粥野菜吃过许多日,实在无味。” 老僧愣住,旋即朗笑道,“那便加些,老衲也许久不曾吃过。”才抽身而去。 不多时,一声佛号震荡起钟台寺周遭大川戈壁沙石,土浪翻滚,却也如龙。 难得卸下一身佛法,金刚怒目,势岂止能摧山岳。 “钟台寺这位住持了不得,不求寺中那些位僧人修为之高,若是尽出,恐怕要引得天下震动,估摸着只需寺中大半堂主脱身立门,就足够列入世间一流宗门,但似乎这位住持应对得并不费力。” 钟台寺远山之上,早早已有两人站定,望向那位半空中的老僧,双袖金黄,犹如铸金汤环佛声,气势若动雷霆,不由得感叹道。 “一处早已被世人当做荒废的寺院,其中住持竟可凭狮子吼,震得周遭无数山岗战栗,倒难免不叫人多想。”一位身形极短的老翁随口答道,旋即阴冷一笑,“不如猜猜这位老住持,究竟是何等境界?” 一旁面容带有五六分苦相的汉子摇头,从兜中掏出枚洁白石子,搁在手头把玩,“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瞧这法门声势,理应是极为霸道的功法,但总觉得徒有声势,威能却是不足,说五境高,说四境又有些低,实在有些为难呐。” “试试手,自然不就知道了?你这萧千里的名头,这些年可是在土楼当中传得沸沸扬扬,借此时机探查一番那老住持的深浅,老朽以为,易如反掌。”老翁抬眼看向汉子手中石子,略微有些忌惮。 月棍年刀百载剑,非心狠者飞刀不成,向来便是江湖之中的老说法,虽有刻意抬高剑术的意味,但后半句,江湖中人却是大多认同:暗器手黑,除却准头之外,时机角度,更需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可存半分错漏,这才有如此一说。 更何况这汉子所用,并非是寻常飞刀袖箭,而是飞石,虽说乍看之下圆润剔透,并不好拿来伤敌索命,但怎奈技法脱俗,更辅以三境顶天的修为,一石出则走千里,才得来萧千里的名头,即便是老翁手段亦是不俗,但瞅见萧千里掌中石子,也是头疼得紧。 “再瞧瞧便是,那住持的能耐,起码远胜那位不求寺堂主,即便手下留有两分同属佛门的情面,这会功夫也该收尾,至于出过几分力,那时再试不迟。”汉子眯眼,眺向峰峦之上那位通体金黄的老僧,不知有如何念想。 似乎只是两炷香功夫,那自打山下而来的僧人,已然被犹如立地罗汉的老僧震退近百步,双掌颤动,而老僧自始至终,也不过只用了一对袈裟袖迎敌,能撼巨钟二十六响的一对肉掌,接连印到袈裟袖上,却是金铁声铿锵连绵。 僧人面色凝重,虚晃一掌便接连退后数步,沉声道,“贫僧为论道而来,住持为何出手?” “论道?”双袖金黄的老僧斜睨,竟是不曾有半点欺身近前的意向,懒散道,“登门论道之人,欲敲钟三高三低,统共六声,且要自行上门同护院僧人知会一声,先前举动,可并不合佛门清规。” “既然如此,那余出的二十声敲钟掌,老衲原数奉还,理应不为过。” 第四百三十一章 佛陀环护 尘土散去,竟当真是如老僧所言,那位初来时气势磅礴,风采卓然的年轻僧人,结结实实吃过钟台古刹住持一通好打,将那敲钟多余二十下,皆尽还与了这位瞧着年纪轻轻,却已是身居堂主的僧人,一身月白僧衣,尽是掌印交叠,狼狈得紧。 “即便钟台寺如今不复当年万千僧众诵经礼佛盛况,比不得你们那不求寺排场,可既是同属佛门,甭管是何处的住持,都要比不求寺堂主首座大,这等说法久在戒律之中,皆不例外,更是从无人胆敢篡改原意,所以老衲此番惩戒你一回,可有怨言否?”老住持满意收手,双袖金黄褪去,瞧着那位僧人半张面皮略微肿胀,嘿嘿笑起两声,旋即话锋一变,一寺住持中正慈悲,尽数加身。 “钟台古刹如今不比往日,但古籍经文却是极多,老衲虽说年纪轻浅时白白消磨过许多年月,但如何也翻阅过近四十载藏书楼中如海卷帙,为何偏偏未尝听闻不求寺大名,还请这位小友解惑。” 那年轻堂主何曾吃过这等亏,神色愤懑,只是苦于面前这位老僧,手段着实过于刚猛硬朗,即便是凭门中的独到掌法,亦不曾撼动半点。不求寺隐世不出,已然有数代,故而得以独善其身,寺院连山,僧徒又岂止万数,虽说堂主之位并不算得极高,但堂内徒众众多,无 一不是恭敬有加,却是被这处已然衰落多年的钟台古刹住持稳压,故而一时之间,着实有些郁郁难平。 “我不求寺自打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收纳无数落难僧徒,虽说不比钟台寺那般年头久远,论起底蕴来历,却是绝不逊色于钟台寺。佛门讲究清净二字,隐世不出,自然罕有名声流传世间。”僧人总算缓和一口内气,望向老僧双袖归复平静,难得有些庆幸。 再经三五十合对招,只怕不消这位老住持变招,自个儿两掌怕是就得震得筋骨寸碎,本就是佛门中极刚猛的掌法,讲究便在于出掌无前,推去身前山,方得见日朗阳关;可这老僧,却是重过身前山,只可止于仰视,而难移分毫。 闻言老僧亦是收起两掌,敛去浑身气势,随口道,“既然如此,这不求寺立寺住持,着实是身负大功德,可老衲不解之处在于,如此这么一位高僧,若是有意观瞻佛门七妙,为何偏要以势压人?如若是亲自前来登门商议,秉礼而行,钟台寺虽人丁凋敝,也断不至于如此小气。” 僧人双掌合十,神色悲戚,叹息道,“我寺立寺祖师,早已于十载前圆寂成道,圆寂前耗费无数心力,于天下找寻佛门七妙下落,可惜原本佛陀所立的几座大寺,近乎全数毁于战乱,即便侥幸不曾损毁寺院,亦是人去楼空,早已无守寺之人,哪里还有七妙半点踪迹。” “难怪,看来不求寺如今这位住持,道行仍是有些浅。”不空禅师撇嘴,“接二连三上门,尽是不顾同门之仪,更是同老衲动手,倒退开去三十载,你与先前那位僧人,即便是老衲秉持不杀生的戒律,也定要令你二人多吃些苦头。” “住持之命,不得不从。”一身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欲言又止,末了却只是挤出几字,略微欠身。 不空禅师摇头,只是招手令那僧人跟上,自个儿则步态轻盈,走回临近山巅处,行至寺外那口古钟前,才缓缓停下步子,轻抚钟身,一字一顿道:“说起来住持不过是一寺之长,即便寺院再广,人丁再兴盛,寺院之中佛徒皆是佛法高深,也不代表这寺院的住持可只手遮天,你我皆在空门,佛陀有命,莫敢不从;住持有命,也理应遵从,但错就是错,对便是对,明知住持此命有违清规道义,何苦再听之从之。” 说罢老僧单掌摁住佛钟,那钟极旧,似是受过无数年雨打风吹,铜钟钟面,已然是斑驳开裂,当中青苔爬缚,早已不似寻常寺院佛钟那般一尘不染。再经今日不求寺堂主疾风骤雨一般的二十余掌,越发凹凸不平,乃至有无数掌印深陷,显得更为破败。 可老僧只是轻轻一抚,铜钟却是如春笋抽节,凹陷之处,皆尽归复原状,就连无数裂痕,亦是缓缓愈合。 “懂了?”老僧回头,平淡看向年轻僧人。 后者思量良久,抬头行礼,一揖及地,“多谢住持。” 钟台寺山巅日头正好,天高云淡,方才钟声震逃无数飞鸟,如今复归,三三两两望向两人,并不显得露怯,颇有兴致地瞧着两位头顶放亮的僧人,不明其意。 随后山中有风声响,由远及近,竟是呼啸而过。 不空禅师身外十丈,有石子炸碎,石屑纷纷扬扬。 “好大胆魄。”老僧抬眼,“老衲不去管你,你倒是来招惹老衲,烦得很。” 那莹白石子力道之强,先见其形后闻其声,却是并未朝向不空禅师,而是直冲那不求寺僧人后脑而去,势如雷霆动。 远山之上两人身影瞬息已空,全然不顾其他,转瞬已是掠出百丈,没入林中。 萧千里早已是浑身冷汗,指节颤动不已,竟是捏不住飞石;除却萧千里之外,无人知晓那飞石之快,刻意袭杀,近乎是避无可避,绕是那身着月白僧衣的僧人,分明已然是临近四境,却是全然不知飞石临近。 “这荒山野岭的衰败寺院,竟能遇上位硬茬,当真是吓人得很。”萧千里抹去头上冷汗,紧皱眉头,方才那飞石还没炸碎的时节,他便觉得心头一阵跳突,老僧气机如影随形,后发先至将他牢牢锁住,竟连挪动脚步,都是极难。好在萧千里也非常人,狠命咬破舌尖,这才急忙脱身而去,才未曾被封到原处。 老翁亦是惊惧,“忒吓人,原本还想凭此挑起些两寺纷争,凭此赚些银钱物件,却是险些叫这气机给震死,这贼秃的境界,究竟如何。” 萧千里好歹缓和一口气,不过仍旧未曾停下脚步,借闪转腾挪的空当,没好气骂道,“不是五境便是五境之上,总归不是你我能应付的,捡回一条命便已是不易,还想那些作甚?” 飞石尽处佛陀环护,此般手段,岂是常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久为廊下燕 二人只情退去,一路退出接连十余座大川,险些闯入夏松境内,这才收住双足,心有余悸彼此瞧上一眼,眉头紧锁,谁人也不晓得方才那位老僧,究竟有何等手段,即便是这两人于土楼当中为职多年,也不曾听闻夏松边境终年荒芜的钟台古刹中,还有位手段足可颠倒山岳的老和尚。 “松涛老君,估计也不曾想到这老僧的境界,竟是高深如斯,险些吃了大亏,多亏那老僧不曾循迹跟来,倘若是跟来,大概你我两人即便底招尽出,都是难以走脱。”绕是以萧千里的阴冷薄凉心性,此刻都是难得长出口气,瘫坐到一旁枯死古木根系处,忙不迭喘息道。 老翁亦是苦笑不已,跌坐到一旁,浑然不顾衣衫落灰,连连摆手,“终日打鹤,此番却险些叫鹤啄瞎眼目,下回可是万万得多加小心,赚些银钱药材,总犯不上将命搭到里头去。” 土楼当中客卿极多,大都是迈入修行门槛,但苦于上不能开宗立派,下不至无米下炊,也只好悬在当间,寻常营生活计,大都不愿屈尊去做,但又不属宗门,斩妖除魔这等生意,压根捞不来,就只得在江湖中沉浮徘徊,若无土楼,恐怕庸庸碌碌混至暮年,亦并非是虚言。 无人晓得土楼楼主身份,更是不晓得哪来的手腕心气,竟是主动笼络这些位修行界内的落魄人,并许以重利,虽说兴许比不得名门大宗当中那般油水丰厚,但总要比落在市井当中做些微末营生,更为引人耳目些。 走马负剑江湖里,白刃红尘,洒脱纵意,但囊中总要有银钱果腹,与温养内气的药材,方才可行得踏实些。 “话说回来,松涛老君这脱身的手段,看来比我这小辈要强出许多,”萧千里向来话语不多,即便与土楼当中露面,大都亦是接下活计径直而去,此番头回同旁人一并出外探查,也算是双双涉险,故而木讷面容缓和许多,开口笑道,“常听闻土楼中人背地里言语带刺,夹枪带棒,说是松涛老君只晓得脱身隐匿的手段,倘若真个动起干戈,恐怕同才入三境者过招,胜负都在五五之数,今日一见,却觉这群土楼中人言语,实在是过于小觑前辈。” 老翁倒是并不在意,半依到枯木处,随手从一旁薅起枚野草,剥去绿衣叼到口中,失笑道,“老朽倒不觉得这群小辈言语有半分错,我所修功法神通,大都是这些隐匿逃路的手段,当初取这么个松涛老君的名号,亦是出于自嘲,全因这藏匿气息的本事而定。再说修行中人,心高气傲之辈向来层出不穷,背地里说上几句,无伤大雅,在意作甚。” 一路奔逃,萧千里却是觉察出遗落下的气息,尽数被老翁抬手遮掩,万棵林木尽受其命,虽说声势算不得浩大,但的确是将气息印记悉数遮掩得丁点未显,着实是难得的神通法门。可如今老翁却是浑不在意,压根也不曾有主动提起的意思,于土楼客卿之中,此等举动,的确格格不入。 “况且时至今日老朽才发觉,这身神通术法,学来并非是百无一用,”被萧千里点出土楼客卿私下言语,老翁非但不曾觉得有丁点窘迫,如今嚼着根草茎,摇头晃脑嘚瑟道,“若是无这一身逃命功夫,只怕那老和尚如今已然追着咱俩跑到夏松国里头,能否留得一条性命还是两说,这探听风声的差事交予老朽,如今看来是再合适不过。” 旋即老翁又将那草茎吐到一旁,“夏秋之交,连草杆尾都带有些苦头,忒不好吃。” 萧千里缓和一阵,面皮也带上两分血色,强运内气托于足底,相当费神耗力,虽说两人皆可腾空,但都是晓得方才若是换做腾空而走,那老僧只怕不消数息便能赶将上来,倒不如走野茂山林来得稳妥。此刻听闻老翁一番话,难得扯出一缕笑意,“没准那位楼主,起初便是得知那位高僧有高妙修为,故而才令你我一并前来探查。” “小兄弟可曾见过楼主?”经萧千里一句,松涛老君亦是平添数分狐疑,皱眉开口问道。 “夏松与紫昊楼主,晚辈倒是见过两回,但要说是那位天下土楼身后的掌柜当家,却是从未拜会过,只零星听过数则流言,更是无亲证的本事。”汉子摇头,仍旧是木讷着一张面孔:“听闻那位总楼主修为,大抵要比如今名头正盛的五绝还要高数分,脾气更是喜怒无常,稍不如意,便出手格杀;如今各国各处的土楼楼主,大多都已换过数代,至于容貌身量为何始终如一,大抵便是以大神通扭转而来,何等修为,前辈想来亦能品咂出些味道。” 惊得老翁不住啧啧,花白胡须都是颤动数回,倒吸凉气,“如此修为,当真是超脱俗世,难不成凭借此等境界,仍旧难与那位天下第一掰掰腕子?” “这晚辈可就不晓得喽,”萧千里叹息,背靠枯木,往越发高远长天看去,却不知究竟将何物收入眼中,“咱都不过是在滚滚红尘中乞食的修行人罢了,都管土楼客卿叫檐下燕,想来的确有些道理:人家由打楼中抛出些饵食施舍与无巢孤燕,总要替人家做事。作恶也好,行善也罢,上头如何吩咐,便如何做,令行禁止,断然不敢撇去这行当。咱躺到武道山脚下,连那两人背影都不曾瞅见,天下第一,天下第二,与你我有何相干。” “通透。”老翁笑笑,“好一个檐下燕子,好一个卧倒武道山下,老朽空活甲子余,还是头回听闻这般说法,受教了。” 可老者抬头望天,除却远云秋阳以外,碧空如洗,分外生疏。 久在檐下别归云,多年不曾抬目见天。 何以见天高云阔,万里江山。 钟台寺多出了一位身着月白僧衣的僧人,许多佛徒皆是不解,照理说两寺当中,本就不应随意留宿,更不该久住才是,一说避嫌,二来极易从两寺之间生出恩怨;更何况有眼尖的弟子早已认出,这位相貌端正的僧人,正是前日赶来敲钟二十六下,对于住持不敬的外寺僧,故而更有些抵触,接连数日寻上不空禅师讲理,却是尽数挨罚,悻悻前去扫佛堂。 而那僧人亦不见外,自行于禅房一角清出块空场,同住持要来枚蒲团,便是一日日坐到禅房角落,与众僧一并诵经礼佛,丝毫未有异状,宠辱不惊,和善面色,却是从未变过。倘若是得空,便踱步到扫地僧众身前,温言讨要来柄竹木扫帚,将佛堂禅房里外都扫得一尘不染,比起往日,犹有过之。 接连数日下来,就连原本心头有怨的一众钟台寺僧人,亦是拉不下面子冷言冷语,虽说仍无几个前来同僧人论道说法,研究经文,但已然有大半僧众与那外来僧人相见时,低低问上句早。 于是那僧人的面色,更是一日日和善起来,且时常挂笑,如此举动,引得小沙弥平尘纳闷得紧,一处禅房都足矣累得他无暇他顾,只想着正午时多吃两枚青团,这僧人除却入定念经之外,仍要清扫半壁寺院,如何还能笑得出。 “师兄佛法修为越发高深,原本是外寺前来叫阵的僧人,就如此被你诓骗来,甘愿各处清理寺院,我瞧那身僧衣不凡,只怕在外寺也要做到堂主首座这等职位,怎就着了师兄的道?”不惠体魄近来越发衰败,凭佛法操持佛门七妙,的确是极伤人元气,即便是不空禅师数度出手,梳理经络,亦不可补,偶有一日出楼,见那僧人各处打理,不由得惊诧道。 “本来就知晓善恶对错,稍加话引,自然从善如流,”不空禅师扶住师弟枯瘦臂膀,感慨道,“当年我方少年时,行事跋扈,咱家师父,不也是如此规劝的,师兄知错就改,同他并无分别。” 不惠奚落,开怀笑道,“得了,改得了跋扈举动,可却改不得这番脾气秉性,师兄不妨同师弟实话道来,那外寺僧人上门敲钟的时节,师兄是如何按捺住肝火的?” 不空禅师面色一僵,哼哼道,“当初是年少气盛,如今早已磨光了性子,当然遇事循循善诱,怎会同一位后生较劲?师弟总是视人以旧年眼色,有些不对。” “师兄,出家之人,不应妄语,身为一寺住持,若是随意妄言,如何能为钟台寺上下佛徒树信。”不惠禅师皱眉,斜眼瞅向自家师兄。 “其实险些将那僧人揍得同那口老钟一般,至多留几口气息,叫他还归不求寺,也正好令那帮有污佛家门面的出家人动动嗔念。” 架不住师弟咄咄逼人,乃至于搬出清规戒律,不空禅师还是如实道来,面色略微有些窘迫。 “叫这僧人自愿留到寺中,不也挺好。”不惠倒是未曾动气,依旧乐呵呵瞧着外头僧人散禅,“师弟这身子骨一时半会缓和不得,师兄总要学着另辟蹊径。再者如今,你那位徒弟如今也安顿妥当,虽说有些逼迫的意味,但暂且不归寺院,也是件好事。” “的确,过阵子只怕便有千万僧众上门的景象,钟台寺已是许多年不曾有过这般盛况,自然要提前预备着些,万不可怠慢了。” 老僧抬头,突然瞧见枚不甚黄的落叶,为风所动,恰好落在肩头袈裟,譬如坠蝶。 叶渐步黄,钟台古刹钟声杳杳。 第四百四十三章 人如朝露晞 上齐向来讲究秋意起时封功受赏,皇城当中百姓便有如此一番说法流传开来,说大抵是为方便监造司裁制秋冬官袍,故而才有如此一番讲究。虽说听来有两分道理,可皇宫内院当中的宦臣宫女,大都晓得此话无非是民间谬传,深究其由来,其实无非是当今圣上最喜秋时,曾于秋入中局的时节外出巡猎,获猎极丰,更是亲手搭箭,射毙五鹿一虎,引得圣颜大悦,自此便极好将要事置于秋时。 虽是临近秋收时节,皇城当中的百姓,却是仍旧还算闲暇,毕竟皇城当中地界寸土寸金,购置得起一间算不得宽敞的宅院,这般家底去到别处,亦是相当富贵的人家,大都为商贾官员,或是有俸禄极丰的营生,自然不需靠耕收填补家用。故而城中百姓,闲来无事,大都拖出枚竹椅,同邻里摇扇闲谈。 皇城根下年年清闲,既无需事则躬亲,城中本就诸事方便,更无需忧心贼人偷盗,街头巡捕十二时辰皆是挎刀而行,时至如今,皇城当中多半已是夜不闭户,并无半点忧患之事;大多百姓都是借天景转为清凉,外出逛逛集市,或是与友闲谈,当中最常提起的,仍旧是数月之前,老鱼湖沧浪亭中那位风采超然的年轻人。 独对飞花令六百,足足有数时辰,周遭小舟往来不绝,却是无一人能将那位面相极好的公子难倒,除却那公子外,最出彩者,无非亦只是招架十余合,便已是眉头紧锁抱拳退去,始终不曾占去上风。 这飞花令瞧着并非难事,可当中蕴有冰书二字的千句诗词,只怕寻遍古往今来书卷,算上生僻难见的,也实难凑足上千句,何况亭上早已有宦臣将众人所言诗句一一记下,不可有半句重复;即便可凭自个腹中文墨作诗,但格律韵脚皆需公正,却是冥思苦想也未必能脱口而出,如此六百飞花,岂是件容易事。 “项老先生,巷中数您老年纪最长,学问最为精深,想来见识亦比我等这小辈高出许多,不如同我等讲讲,这老鱼湖飞花令举士,可曾有过从头至尾独占鳌头,夺来魁首位置的?”蟠龙尾街甜汤巷中,统共有几十户人家,巷尾处常无日头,最是阴寒,时常有人家前来纳凉闲谈,今日亦不例外。几位年纪约在及冠上下的少年环绕一人,纷纷是嬉笑问起。 “自圣人继位以来,这老鱼湖举士便是历年皆有,也是多亏咱这位盛名贤君,凭此法取士,的确是摘选出许多可堪大用的大才,”项先生年纪大抵在耄耋上下,不过面相却是与花甲相仿,随意挽住鹤发,定之以木簪,举止随意,却是自有一身难言气度,此刻拄起木杖笑道,“前些年老鱼湖上那位相貌有些不尽如意的书生,接连对上二百一十合飞花令,诗文之豪迈雄绝,竟是生生逼退了半数轻舟,听贵人言说,如今已然爬到从三品的官阶,可谓是位高权重,栋梁之才,即便相貌差些,圣上也不曾亏待过半分。” “可至于前阵子那位公子,老朽也不好轻易断言。”项老先生啧啧,目光当中隐隐有忧患之意。 “对上二百一十合飞花令,便能爬到三品官阶,这对上六百合的公子,岂不是有望接替荀相,怎就不好轻易断言?”周围有少年不解,七嘴八舌同老者问道。 项老先生顿顿木杖,颇有些责怪意味,“你这些后生,终日只想着有朝一日出尽风头,也好试试那春风得意马蹄疾是如何滋味,却浑然不知何时应当收敛锋芒,古往今来少年便有大才气的,往往极难身居高位,即便是迈步上青云,若是始终不愿收去浑身才气锋芒,善终更是奢求。那公子岁数,多半还不及你们这些个小辈,有如此本事,着实不易,怕是才冠一国,都尚不足形容,但这六百飞花对罢,仕途却是如履薄冰。” “可寒窗苦读十几载,不正是为求一鸣惊人?”仍旧有少年不解,但已有几人面色略微流露出思索之意。 “十年寒窗尚未竟抱负,便于宦海之中处处树敌,这可并非是明智之举,起码城府心计,还是太过于浅了些。” 项先生叹息,抱着那柄木杖,满面愁容,“这后生的先生与家中长辈,难不成尽皆是那痴傻之辈?即便是有那等天资,也不该急于表露一时,哪怕削去一半,对上三百飞花,也断然不会如此,倘若真个断送了这后生的前路,端的是我上齐之哀。” 今日荀相府门紧闭,连平日里不用的家丁仆从,都一并出外守门,即便是故交同僚,一概不可出入,说是今日荀相有贵客登门,闲杂人等,暂且留待来日再度登门。 “老头子好久不见。”后院当中,一位蓝衫的中年先生悠哉悠哉,也不管对坐之人如何言语,便直截坐下,自个儿斟茶一杯,痛痛快快饮尽,咂咂嘴道,“多少年不曾尝过老相家中茶水,如今复见,当真是心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 朝堂上下,从无一人胆敢如此唤当朝荀相,就算圣人微愠,亦不过叫句荀卿,而这位瞧着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却是说得极自然。 “前阵子才见过,当初险些倾倒整座上齐的周可法,记性不该如此差才对。”荀文曲正捧起本棋谱,怀中搂住两瓮棋子,小心往棋盘当中落去。 “倾倒谈不上,去其糟粕,有何不对。”周可法倒也毫无来客自知,伸头凑到棋盘眼前,皱眉打量一阵,却不曾瞧出什么异状,棋谱普通得很,这棋盘上棋子落位,更是过于循规蹈矩,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甭吵,若是揪住这倾倒一词,你我上回辩过整整两日,如今你若是再执意同我辩驳,我可是没早已比不得当年气力,非要被你周可法耗死在此。”旋即荀文曲抬眼看了看对坐之人面色,冷笑道,“就依你如今的气色,熬死老夫,恐怕你也好不到哪去。” 周可法点头微笑,感叹道,“人如朝露,生年苦短,又有几回十载好活,不吵了便是;再者故友相逢,总犯不上落得两败俱伤收场,白白便宜了旁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一方荀字压白龙 虽是外人,但周可法可全然不在意荀文曲面色,悠闲坐定,手捧茶水抻头往对坐老者面前棋谱看去,茶汤虽好,仍旧堵不住一张口舌,撇嘴道,“谁人不知你荀文曲棋力难觅敌手,除却神鬼,无人能胜,极擅藏锋佯招,虚实随心如意,如今怎是转了性,看起这卷寻常棋谱了?” 荀文曲不接话茬,只是自顾自捻起一枚黑子,落于棋盘当中,置若罔闻,全然不曾在意周可法轻佻出言,黑白两条大龙于中盘缠缚,运子皆是中规中矩,两者泾渭分明。 桌中这方棋盘比起寻常大员家中镶翠嵌玉的大雅棋盘,简陋许多,似乎是随意由打陈年枯木当中截下一段,刻上纵横纹路,便拿来落子,对比荀府后院素雅格局而言,相当突兀。 “技痒便来过两手,就凭你周可法的才气,如若可用于正途,于九国中任意一处任职,如今官阶,怕是也要与本相平起平坐,而非如今籍籍无名,只晓得动嘴皮,实在将你一身才华耗费殆尽,悔之已晚。”荀文曲头也不抬,开口竟是邀对座之人手谈。 周可法并未动气,而是半眯缝两眼,淡然不惊道,“那也要分同谁人斗嘴,替何人说话不是?如若是天底下百姓皆尽身在水火当中,官阶高低,又同我有何干系,空有渡河舟,全无载舟水,倒不如砍去当柴烧,更有用些。” 荀文曲平和一笑,却压根不与周可法辩驳,倒是叫后者连连撇嘴,颇感无趣,末尾只是清淡问起一句,“执黑执白?” 周可法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一位是山野先生,一位是位高权重的上齐荀相,二人皆是未曾收去棋盘当中已经落下的棋子,而是索性顺延行棋。 两三手棋过后,周先生抿过口茶水,似乎是不经意问起,“听说北境大泽,近几月来并不太平,上齐在九国之中,距北烟泽最近,来皇城一路之上,更是数度听闻过百姓亲眼瞧见大妖踪迹,荀相以为,应当如何遏止此事。” 荀文曲棋路,仍旧延原本棋谱而进,只牢牢守住棋盘中半壁江山,并未生变,听闻此话抬头反问道,“听说过北烟泽不太平,倒是不曾听说上齐仙家,已有两宗出手斩妖?” 上齐虽说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比不得当初那般繁华,但到底是大齐旧都昔年坐落于此,多年积攒下的仙家数目,比起其余数国,可称得上是仙家林立,但近些年来,大都不愿再理会尘世中纷乱杂事,就连代其出言的世家,亦是良久不曾接过仙家宗门消息。 老相棋路仍旧是水来土掩,说话功夫,又是预先逼住周可法纵深如虎的路数,引得后者心头生出许多狐疑。荀文曲棋招如何,早在十载前时,周可法已然领教过,凭他于棋道当中的修为,竟是被这老相稳稳胜过四手,譬如万钧山岳当中藏纳蛇豹,平稳牢固之中,藏招更兼狠辣阴毒,城府奇深;而如今荀文曲棋路,却是令旁人有些瞧不出端倪,周可法先后两手试探,特地留有一处隐晦纰漏,可老者仍旧是古井不波,乃至都不屑撇去一眼。 “名医探病,向来是除去其根节,光顾眼前疾症,医者往往庸碌,”一身蓝衫的先生落子,神色莫名,“既然文曲公助天子操持一国命脉,想来也算是位天下难得的郎中,应当不会只顾眼前事才对。” 语毕,一枚黑子恰好落在整条白龙七寸,将前几步中纰漏恰好补全,似是攀上条挺直乌索,难有挣动之机。 “在你看来,老朽是位山野郎中?”荀文曲大笑,面皮当中的褶皱都是尽数舒展开来,敲打敲打棋盘,好容易止住笑意,“山上仙家避之不及,此番出手,亦是圣上允诺,耗费了天大价钱才堪堪填满两座仙家胃口,若要除根,耗费几多钱财宝物,难道你周可法心中不清楚?” “总好过来日大妖猖獗,涂炭生灵,乃至毁去上齐元气。”周可法神色阴沉,再度落子,却是发觉荀文曲方才一子点出,又再度将大龙续接上,竟是滴水不漏。 “上齐当中官员布衣,皆可说出方才这话,唯有你周可法不可,”荀文曲笑意不减,抬手抹去棋盘中黑白两子,“区区北境妖物邪祟,破不去上齐根本,可你怀中所谓的泼天抱负,一旦施展开来,上齐便是风雨飘摇,再无宁日。” 棋局已定,即便是周可法再行施展手段,亦不过堪堪逼平,而荀文曲那条白龙,仍是固若金汤。 “难怪,北境如此,国事亦是如此,你荀文曲既然打定主意,固守一隅,在下布衣,自然不便过多妄议国事。”周可法面色平复,起身望望周遭布置极好的院落,点点头后,又摇摇头,甩开袖口,径直离去。 只同那老者留下一句言语。 “此番先生我不出手,自有学生同你荀文曲争斗,凭他年纪,起码能将你这老不死的祸害熬死。” “到那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且看旧疾换新天。” 虽说言出不逊,但家丁侍从并未阻拦,任凭那一身整洁蓝衫的穷酸先生迈步出门,哼起茶楼小曲,心境竟是极好。 院落当中荀文曲默默收拾好棋子,猛然发觉对座椅面之上,放着一枚白子。 老者起身捡到手上,摩挲两番,对着天光朝棋子背面看去,良久后才骂了一句,“仍不忘卖弄你那些个微末手段,下棋便是下棋,这算个甚道理?直说便是,毁去这套棋品相,当真是有眼无珠。”而后收拾罢棋盒棋盘,顿觉烦闷,自行回府。 那棋子背后,分明是一枚荀字,本该压在白龙头顶。 两人此番会面,虽说不曾引起许多人在意,城中依旧是处处闲谈之人,集市当中行人络绎不绝,纷纷涌涌,摩肩接踵。 至于皇城之外的各处地界,近日究竟有无妖物作祟,竟是无人提及。 两两安危,不尽如同。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不敢听童唤娘亲 凡是上齐皇城中久住的百姓皆晓得,这皇城当中,宅院最为讲究的,非是三进三出或是修葺起三两层小楼,家底厚实与否,皆在飞檐;徒有仅次于皇城内院的三层连绵危楼,飞檐却是稀松平常,并无半点雅意,恐怕便要叫人背地调笑,说是此人空有银钱,腹中却是风雅缺缺,粗俗得紧。 究其缘由,八成也与上齐文风盛行脱不开干系,既然文人雅士众多,除却诗文风外,自然也要耗费许多心力,于住处宅府当中寻求一个雅字,倒不见得家家户户当中皆是富贵堂皇,但流水飞檐,青葱绿竹百态花草,却是定不可少。 荀公子近来两日,都不曾见过周先生,诸事繁忙,通体倦意难耐。自打老鱼湖对六百飞花令后,荀元拓便被一位头上插有宝玉,手头始终捏着枚拂尘的中官带到处学馆当中,柔声细语讲过些规矩,而后便候在一旁,惹得荀公子处处皆是有些不自在。饭食书卷,饮茶入眠,这位中官皆在左右侍奉,引得荀公子老大烦心。 若是倒退至不曾遇上周先生的时节,大概荀公子还颇为习惯有下人侍女侍奉左右,但一路大都是自个照料先生,驾车奉茶,走街串巷,一时间换为旁人伺候,难免诸多不自在。 “中官大人,这般杂事,在下自己便能做,本就是一介布衣,岂能随意劳烦。”荀公子才顺帖摹好一纸诗文,一旁中官便将墨研罢,欢欢喜喜将宣纸拎起,使小扇扇干墨迹,取来枚字轴挂起,赞不绝口。 闻言那中官躬身行礼,一时间惶恐不已,“荀先生实在折煞咱家,咱家可当不起大人二字,本就是天子吩咐,令咱家伺候先生,倘若有半点不如意,这罪过便是天大。圣上这些日来亦是多回问起,说是还不曾想出合适官位,唯恐荀先生住不惯这太明学馆,这才令咱家全力伺候着,虽说这京城历来不乏家丁侍女,可您荀先生终归是圣上眼中的贵人,总要与旁人区别开来。” “乡野之中只知寒窗苦读的后生,哪里来的贵人一谈,”荀元拓还礼,将几日以来挥笔写就的诗文挪到一旁,苦笑道,“仅是侥幸那日文思泉涌,对上数百飞花令而已,怎敢令当今圣上高看,亦不敢叫中官郎终日善待。无功不受禄,大人如此,实在叫我这荒山野岭当中走出的穷书生,有些手足无措。” 那中官抬手轻掩住口笑道,“先生城府可是不俗,可有些事即便咱家亦能看出些端倪,一味遮掩,没准未必是上上之举,单凭先生这姓,再者多日以来举动言语,身世就定是贵不可言,如今城中,大概尽数猜出您本家为何,即便非是荀相那一脉,只怕也脱不开干系。” 荀元拓略微皱眉。 虽说先生嘱咐过,既来则安,无需加以掩饰,即便这荀家一脉,与那荀文曲有些宿怨,也断然不可落下面子,读书人兴许理薄,但面子需得端得极高,如若连自身都且无半点大家风采,旁人瞧来,自然亦不愿称做大家。 可这消息,传扬得似乎过于快些,既是皇城,当中风言风语向来不缺,可不过如此功夫,似乎已然是满城尽知,难免想到有旁人推波助澜。 中官郎瞥见荀公子皱眉,自是心领神会,低头凑近前来,小声道,“咱家出宫时候,圣上爷曾允过咱家些许方便,如若是先生为难,便正好动用,将这流言收回,帮先生掩盖一二,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荀元拓回神,勉强笑道,“不必,既是已然传将出去,便无自矜的理由,何况以荀相度量,他日若是在下有幸与老相共处一朝,想来必不会使些手段,即便非是一脉,古时亦属一家,断骨连筋,血脉相合,岂能有变。” 中官这才点头赞道,“有先生如此心性,上齐日后,怕是又要得来一位砥柱重臣。”旋即又是话锋一转,懊恼道,“您瞧,这些日来多将心思放到如何令先生住得踏实上,却是险些忘却件大事。过几日圣上指名要见先生,咱家瞧着先生这件衣衫,虽说亦是考究,但既然是面圣,如何都要特地制上一身,总不能令圣上瞧见,降罪于咱家,说是怠慢先生。” 公子笑笑,倒是不曾推辞,“那便又要劳烦中官大人,这阵子劳心费神,实在叫在下不落忍,日后若是得闲,即便是家底微浅,也定要请大人到皇城中上好酒楼一趟,不醉不归。” 此话言罢,中官倒是难得一愣,良久才拱手行礼。 “咱家奉圣上命,伺候过许多大儒文人,可从未有人要请咱家去到酒楼当中饮酒,虽说到末了亦能收着些油水,可这话,几十年来却是头回听闻。” “甭管日后有无空闲,这番心意,咱家收到心里头。”中官抱拳,并未再过多说些什么,转身离去。 宦官埋汰,这道理搁在哪,都是为百姓所认同,王公天子出行,百姓叩首,可从未听过宦官出街,有人见之行礼,更何况开口言语柔声细气惯了,即便有心掩饰一二,亦是能被人瞧出。 这些个道理,荀元拓自然知晓,不过那话,的确是真话,而非客套。 公子送走宦臣,抬步走回座椅,抬手抚摸那枚由打家中带出,一路颠簸却不曾碎开的瓷瓶,轻轻念叨。 “断骨连筋。” 荀籍离京去往青柴时候,荀小公子尚年幼,只抱着这枚如同胎釉寸碎的瓷瓶,一走便是不知多少年。 兴许在父亲眼中,自个儿娘亲不过是名寻常女子而已,对于荀家此一脉,不过是留下位耳聪目明,可学贯古今的幼子而已,直到临行时节,父亲都不曾回头看过,只是令小公子再背过两节书,如若有半点错漏,便将那瓷瓶放下。 可荀公子死活都不曾放下,两节又两节,从皇城去到青柴一路,硬是生生将一卷数掌宽的书卷尽数背熟,直至疲累昏睡过去,都没将那枚瓷瓶放下。 此去不知几多年,不敢听童唤娘亲。 第四百三十六章 入圣一步,形销骨立 “邪淫杀生,得偿怨念;诸事凭权,得尝夙愿;贪杯误事,可解心忧。两手空空来去自如,何苦执于今生抱负,溺于享乐。” 荀元拓今日醒得极早,就连东边夜勾栏还未散场,公子官家,商贾巨富熙熙攘攘,由打勾栏瓦舍当中三三两两而出,口中尚且念叨着楼中女子润极,小曲儿更是唱到人心肝当中去,引得浑身都止不住轻颤。 夜来入梦,硬是叫梦中那人念叨得烦闷,自然并无甚心意,听闻远处喧嚣声响,公子批衣起身,蹙眉坐到藤椅之中,长长出过一口气。自记事起,似乎无论何时都不曾听闻过这等堪称大逆的言语,硬是于睡梦当中缭绕不绝,吵得荀公子心烦意乱,整夜都是不曾安眠,却死活寻不出恰当说辞辩驳。 此等世间,凭几句惨白枯败的说辞,如何便能将世事都定个分明。 他荀元拓不做,可终究有无数人会如此行事,不得权时怯懦卑躬,得权势过后,又总是要将自身抬到高于世人的地步,敛财排外,使些下作手段,令整座朝堂皆是乌烟瘴气,无论是前朝今代,如此举动向来不乏。 他荀家少家主如若宦场失意,犹有退路,最不济亦是退于青柴,虚度年月,兴许遛鸟走马,饮酒赋诗,因荀家超然地位,身旁好友定是不缺,至多不过是叫人称之为纵情山水,或是玩物丧志,愧对荀氏。 但对于旁人,有无这等退路,还是两说。 故而自个儿从幼时便熟稔于心的诸般圣人学说道理,全然不可辩驳。 “小川子,倘若是想不清楚,就无需再想,总之凭你如今的能耐,即便是侥幸迈入上齐官场,只怕亦是要被那一众老狐狸戏耍得如同跳梁下人,还是不去为妙。” 荀公子回头,却见天色距破晓不远,太明学馆窗边,端坐一人,斜坐在窗棂之上,掏出枚葫芦饮上一口,舒爽地咂咂嘴。 “兄台自何处而来?小川子一说,在下更是听得有些疑惑。”窗棂凭空多出一人,公子倒是并未慌乱,挑眉温和道,“据在下所知,太明学馆距皇宫内院极近,兄台如此举动,于自身无益,还是尽早离去便是。” 那人面容俊郎,可笑意却是颇张狂,闻言咧嘴一笑,仍旧捏着那枚葫芦,笑语道,“我为刀殂,你为鱼肉,既为刀俎,还未去鳞挖膛,何来躲鱼的道理?” “至于是否见过,在下这张面皮虽说算不得丰神俊秀,可终归还算有些俊朗,当真便忘却了光岳峰上最末一阶,所见究竟是何人?” 荀元拓眉头再度紧皱,站起身来,仔细打量来人面皮,半晌才缓缓道,“前辈当日那番教训言语,可当真是令在下险些道心崩裂,区区一番对谈,便令我这自诩才气横溢的后生自惭形秽,手段的确是远胜在下。” “年纪尚轻,休要过多皱眉,这脑门上的川子,几乎要将眉宇挤成一团,最是坏人面相。”来人一身长衫,儒雅得紧,唯有袖口处绕有几枚印花,瞧不出根底,从窗棂之上灵巧翻身而下,凑到荀文曲近前,狠狠朝后者脑门便是弹了一指,“小川子,凭你二境修为,真若是动起手来,怎奈何得了我这四境中人,有心对你小子不利,又岂能逃得过。” 来人于房中闲逛一周,把玩起两枚玉石,随意开口道,“至于皇宫内院当中,现今的确有高手,可鼻子未必能如此灵光,真以为太明学馆是什么朝廷重地?兴许过个一二十年,圣上便大手一挥,将此处改为私宅,也未可知。” “既然并无加害在下的心思,前辈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公子闻言,平静对答。 “这阵子闲来无事,总想去勾栏饮酒,倒非是想听什么小曲,见什么色冠京城,只是不晓得多少年没曾去过,心头略微有些意向,故友纷纷离去,实在找寻不到一并出游之人,”那人摆弄着手头把件,意兴阑珊,略微失神,“除此之外,也让你小子琢磨一番昨夜睡梦中的言语,究竟应当如何辩驳。” “小友意下如何?” “先生不允弟子饮酒,恐怕要令前辈扫兴,”荀公子摇头,无奈一笑,心头更是老大不解,但并未有丁点屈从的意思,直言不讳。 “你小子哪都不赖,也算对我脾气秉性,可惜就是话过多了些,好容易一路辛苦,寻到娘亲所在的皇城之中,那些个礼仪矜持,便无需再端着,随爷一并出外瞧瞧大好皇城,不也是极好?” 瞧见公子仍是平淡如水的面色,来人撇嘴叫道,“瞧瞧,这一宅当中一人独处,倒是似与宅院相融,单单一个宅字,便可将你小子困于此地,日后如何还能将天下纳入胸怀,且随我来便是。” 荀元拓还要推辞,却猛然发觉,太明学馆骤然倒转:屋中摆设,调转开来,足踏长天,头顶黄土,唯独能见天阳悬于足下。 天地不倒转,何来天地安,人难高过悠远长天,而以头触地黄土硬,金乌方才脚下托。 四海皆高远,何以凌太虚,暮色钟声尽,半点不由人,八千里青霜映月,两万日书卷随风,但使安天下,朝堂圣君皆可抛。 荀元拓只觉腹中翻滚扭转,再抬眼时,已是立身于长街当中,唯有行人匆匆,早日高悬,周遭如鲫鱼过江似的人潮从两旁纷纷而过,虽仍是天方破晓,但已是立身万千人中。 “逆千万人,立风口浪尖,大江潮头,也断然不可辜负前人之愿,这才可堪堪称之谓入圣头一步。” 那人满脸笑意,可眉目却是狰狞如鬼。 “如今是你先生,凭自身还未燃尽烛火,裹携着你荀元拓往前走,既抵皇城,日后便是你挑着师父夙愿与天下黎民,一步一蹒跚,一山一阻隔,除却同僚大员,兴许世家圣上,都要立身于头前阻拦。” “就凭你这本心不定的模样,形销骨立,落得孤家寡人,也未可知。” 第四百三十七章 心气笼中二十载 “前辈这话,小辈听得有些糊涂。”荀公子打量四周来往行人车马,猛然发觉街上行人尽是衣冠齐整,且佩玉者极多,单衣衫布料比起平日所见,都是极有贵气,五十数中,便有六七位着锦织者;更有数座车马奔腾而过,马匹颈鬃,也大多鲜亮得很。 天下万马皆出大元,原本便少有几处出良马的地界,上齐虽说亦有几处宽广所在,可供马群栖息,但不知为何,即便是由打大元凭重金购置来名贵马驹,抵上齐过后,后代血脉却是极快衰落下去,不出三代,已然是平平无奇,非凡脚力褪去。大元部外八地之中,除却紫昊马匹还算能凑出铁骑,其余数国,就算是冒株连大罪,涉险由大元引来名马数十,不出数代,便泯然众矣,故而使得数国时至今朝,都不曾有铁骑成片的雄壮景象。 而眼前这一众马匹,只论品相,便足可选入战马一列,令荀公子不由得恍惚。 “糊涂甚?”那人拎着葫芦,从一旁走出,嫌弃道,“你那位先生本事,当真可称得上当世难寻,即便你年纪尚浅,大概也能瞧出些许端倪;光岳岭来头极大,只凭他那一己之力托峰的手段,便非常人,天下修行人总归是少有,有这等能耐的,更是凤毛麟角,这等大才又岂能随意收徒。” “先生如此作为,必定自有一番道理,”荀元拓清清冷冷反驳,立身人潮之中,极不自在,但仍旧不曾太过慌乱,举动淡然,避开一架马车冲那人道,“当徒弟的,本来就无需想得比先生多,在后生看来,只需听从先生指教吩咐便可,起码如今,在下本事还远不到足够出师的境地。” “说得挺好,起码在外人看来,荀公子果真是那等尊师重道的好徒弟,除却才思敏捷之外,更兼心意纯良,”那人长衫摆动,勾唇笑道,“可在我看来,放屁。” “别人不晓得你荀元拓的心思,我还能瞧不出?于青柴当中,你荀公子大可当一位不喜江山唯好文墨的闲云野鹤,但自打入了皇城,我猜某位兄台脑中尽是如何加官进爵平步青云,至于其他,皆可以抛到脑后,如此心性,倒真是有几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端倪。” 这位五官阴沉且不知来历的男子,所言字字讥讽,更是毫无半点文人气度,可就是如此一番话,说得荀公子满脸恼怒。 “事至如此,倒也非皆你之过,荀籍虽说送了你一身不赖皮囊与不俗文思,但却也将你心性缚得严丝合缝。因你这一脉势弱,被逼离皇城,与生母久别难逢,故而才有这股邪门心气,于笼中困束近二十载,藏匿极深,一到皇城,如金簪草随风直起,蓬勃腾空难以收拾。”那人也不退避,直瞪起公子双目,一字一顿,“却不知如此作为,非但能令人如愿,还会将一身多年苦读的学问,化为森森刀钺断人头。” 荀元拓许久没出声,行人车马如水,自身前左右数步外流淌开去,江水遇巨礁,势分左右,虽见浊浪排空,但总有为潮水摧垮的一日。 “这些事,前辈如何得知。”公子面皮上的愕然,似乎仅维持了一瞬,周身两三行人过后,那丁点愕然便已无影无踪,继而恭敬问道,“当初光岳岭上参悟五教棋谱,的确是令晚辈修起一座空中楼阁,未曾行气圆满,便入二境,虽难以施展出什么像样法门,但多少也听先生讲过修行当中种种奥妙。摸骨看相,趋吉避凶,乃至于窥痕识境,世上高手代代无穷,这等事皆可做得,但唯独不能窥见他心。” 网址m. “毕竟前辈可是半点不似大成佛徒,他心通这等缥缈无踪影的手段,绕是在下有心去信,恐怕天下佛徒也难容此等神通,落入前辈囊中。” “讨巧手段,算不得人平生富贵与否,也仅能算出你这小公子心思,”那人挑眉,倒是未曾想眼前青柴荀家少家主,能将喜怒掩得极恰当,难得散去些轻佻语气,转锋言道,“心有江山业,本就不算错,即便凭你如今的低微本事,尚难迈步,在我想来亦不丢人;但你家先生所图,还是早一日想通最好,试探也罢,旁敲侧击多方探听也罢,早一日问出悟得,便早一日能替先生解忧。” 也唯独在提起先生二字时,那人眉目才略微能平静些许,荀元拓难说在何处见过,但总觉得此人眉眼五官,极像一位故人。 两人一并由长街迈步,两两无言,缓步踏入家勾栏外头,行人微稀,难得喘过几口鲜活气。 荀公子从未出入过这等地界,听闻楼台上莺莺燕燕,几位面皮粉黛铺得如同雪白宫墙的半老女子,扑打团扇,同往来行人中行头华贵者高声招呼,嬉笑挑弄,并不忌讳周遭眼色,一时摇头不已,故而还不等那人迈步,便要提前出言告辞,却是恰好听闻一旁有人叫喊,小儿啼哭声,于嘈杂人声中隐约可闻。 男子举步欲行,却是微微皱眉,“虽说不愿理会这等事,但未免忒扫兴了些。” 一旁两位面似白墙的半老虔婆,见此人衣着虽颇儒雅,可气度面皮却是不凡,后头那位公子更是衣袍讲究,没准便是两位富贵主顾,欢喜得紧,正欲在前头引路,却瞧见这两位公子皆是往一旁瞧去,凑上前来谄笑道,“也非是婆娘我乱嚼口舌,两位公子兴许是初到城中,还不曾听闻过那位的名声,不妨听婆娘一句,闲事莫要多管,既来此处只图风流快活,岂不美哉?” “说来听听。”头前男子举步便是往二楼走去,似乎是熟得紧,扭头瞧见仍旧在门外犹豫不决的荀公子,冲后者招招手,“莫要忘却前辈手段,倘若是此番不曾上楼,便是摔去前辈面子,日后在这皇城当中,没准便要多上门叨扰几回。” 第四百三十八章 莫言勾栏女子轻 1两人登楼,却见楼台外头虽是方才破晓不久,却是俨然一副歌舞升平景象。女子纱衣开蝉翼,暖玉温香,饶是见惯千里峰峦直贯霄霞,将大漠长烟常挂心头的江湖莽汉,怕是也得将浑身如同北地冷霜般的气魄收敛再收敛,免得唐突楼中软玉。皇城当中文人众多,大都言秋日黄叶卷地,天远人单,昔日夏时薄衫已是不足抵寒,风瑟瑟,诸多怅然,但既见女子笑靥,犹闻春来四月花夜浓。 既有姑娘衣裙轻,理所当然觉不出秋来瑟瑟,绕是荀公子于青柴亦算得上见多识广,一路随周先生奔皇城行来,赶路极慢,可总是增长起不止数倍见识,但总架不住眼前如此多莺燕环绕,更兼无数声娇憨公子缭绕,面皮腾地转红,更是令一旁环绕周遭的纱衣女子颇有些欢喜。 于行当中待得日子渐久,总不乏那些位嬉戏花丛而片叶不沾身的老主顾,话语的确听得人心头熨帖,时日一长,便觉得兴趣缺缺,全然比不得才入花丛的新人那般讨喜,再者荀公子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更是相比起城中寻常商贾官员多出许多书卷气来,自然令周遭女子纷纷侧目,乃至于忘却身前主顾,略微怠慢。不过好在长处楼中,早就将如何拨起旁人心头那根细弦捋顺得极清楚,不出两盏酒水,便足可将眼前人哄得喜笑颜开,神色哪里还有半点不豫,瞧着面前女子衣衫轻薄,分外惹人二目,丁点火气早就同夏时长街水洼一般,消得极快。 “瞧瞧,叫这声前辈,本就算不得你小子吃亏,倘若日后成了这勾栏当中的老主顾,恐怕还要谢过我这做前辈的今日提携。”男子挑了处临近窗边的隔间,自行落座,将那位方才立身门外招徕生意的虔婆一并让到内间,也不去理会荀公子一旁周遭桃红柳绿,径自开口问道,“听您方才所言,分明是知晓些隐情,但却是迟迟闭口不言,应当非是刻意引人上楼掏银钱,勾栏不算入雅士去处,但在下却是一向瞧得起勾栏中人,起码皇城中勾栏,从不凭这等手段卖座。想来楼下那位高声怒骂的夫人,来头定当是极重。” 荀公子虽说仍旧疲于应付周遭一众莺燕,即便贴近窗棂边上清风徐徐,那张面皮上血色仍旧未曾尽数褪去,但还是分出些心力,侧耳去听那男子言语。 此一番话极讲究,而讲究之处,说得却是颇有些隐晦。虔婆这等行当,大都是处于九流当中最末一类,前来勾栏当中的大都家底深厚,多以各处商贾显贵居多,虽说商贾亦不算在头九流当中,可仅凭银钱,便足同显贵公子一并出入勾栏,底气当然便要比虔婆足过许多。而这瞧着便言语气度不俗的男子,开口却是敬称,更是直言勾栏并不凭这等手段卖座,面子里子,皆是许得奇足,故而只是句听来颇顺耳的言语,便是叫一旁虔婆连连行礼。 “客爷此话,老身实在担待不起,本就是这等微末行当中讨个温饱的下人,岂能安然收过客爷这般抬举。倘若是客爷有心听,今日此事,定是知无不言。”虔婆面皮抹得惨白,此刻却是笑意极浓,急忙吩咐一众女子添茶,而后便躬身讲道,“客爷多半是由城外而来,不晓得方才那位夫人的底细,这才有心上前管上一管,确是没错,但那位夫人相公,于这皇城中名头极响亮,虽不曾入仕,并无权势,但却是极擅商贾之道,耗费数载功夫,于皇城与周遭大城修起统共五六十座酒楼,专供显官富者出入。仅凭一旬之间酒楼所赚的银钱,恐怕我等便要赚上几十甲子。” “这等富贵之人,纵使客爷高居庙堂,怕是亦不好招惹,再说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在勾栏当中寻些乐子;正好今日楼中尚有琴魁,掌中琴纵使是朝堂乐师,听来都是赞不绝口,更可助人雅兴,何必去劳心那些不关己的外事。” 虔婆目光历来便老辣得紧,于这勾栏当中行这等营生多年,打眼便能瞧出这两人气度,分明是朝臣,尤其头前这位,官位分明是不低,对上那位富贵夫人,兴许亦是不落下乘,可末了不愿耽搁自家生意,故而只得好生相劝,免得招惹过多是非,这话便点明了两分。 “所言极是,既是各扫门前叶,便无需在意旁人,纵情声色固然算不得好事,可终日操劳政事家事天下事,换成圣人恐怕也得累出一身病灶,倒是不如与楼中女子寻欢作乐,来得舒坦些。” 虔婆抚掌笑起,“客爷明理,我等这些个微末下人,想不得这等深重道理,却是能将客爷侍奉得通体舒泰,由打此门出,则觉饭食有味,这便是勾栏存世至今的道理。” 半晌过后,荀公子才从诸多暖玉身子当中脱身,整张面皮非但不曾平静,倒是更添染上两分朱红,眼见得那男子淡然饮茶,没好气坐下,横竖不发一言。 “这便经不住了?你那位先生,看来也不曾带你见识过这般景致,成天只晓得去追个雅字,何苦来哉。”男子咧嘴笑道,捧起面前那盏茶水,只顾自语,“心念不动,诸般邪淫与我不加身,神志清明,纵风月之所在,政事国事天下事,悉数入我怀,莫言勾栏女子轻,屋舍良田且饱腹,何人卖女上青楼。” 荀元拓皱眉,不咸不淡回话道,“前辈以为,是在下轻看了这勾栏当中的女子,我倒是不介怀半分,可我家先生听后,指不定要动多少肝火,区区浅显道理,先生岂能不曾言说过?” “既如此,分明晓得我这前辈已然备足了银钱,何不一亲芳泽,而是在此处独坐,似乎是天雨之下过街雄鸡。”男子将茶水放回桌中,杯盏落而茶水未晃,含笑看向这位面色仍旧挂有些许愠怒的小公子,一字一顿道,“一口一个平等仁义,你家先生兴许确实教过这等理,可你荀元拓不妨自视,心头究竟有无半点厌恶。” 公子低头不语。 “心头有秽,视之所见皆是蝇营狗苟不堪入目,年方正好,何不洗净自个儿心肠。”男子双目直视对座之人,面色平和,“听过并不等同于能循之行之,凭你荀元拓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能将先生所言记于心头,可既然认同,为何不按理行事。” “荀公子通读诗书,过目不忘不假,可若是拿去姓氏家门,你与这楼台之上一众女子,又有何异。除世家外,寒门无孤本诗书可读,腹有文墨而无仕途可入;老鱼湖上飞花取士,当今圣人此举确是引人钦佩,可到头来有几家寒门可入朝堂?” “勾栏好书卷的女子,寒门当中无卷可展的书生,无非只败在一个家世世道上,真以为你荀元拓便是那前后千百载不遇的大才?处处都端着高人一等的架子心境,圣人文章,都随珍馐金汤一并咽到肚里了?” 勾栏女子,早先大多腹中并无学识,只凭面皮过活,倘若是多日不见生意,大都要叫勾栏坊主逐出门去。但自打大齐之前,这勾栏便不同以往,倘若是腹中颇有几分学识,能与一众公子吟诗作对,**磨墨,或是粗通琴棋,即便是面皮体态生得不尽如意,也可笼络住不少习文公子肝肠,如此一来,许多家道落魄的女子,便亦往勾栏而去,即便不凭面皮,也可保全清白,更是有公子王孙慕名而来,倒也算是极好营生。 起码得以保全性命,温饱无忧。 “晚辈受教。”荀公子知意,微微叹气。 男子点头,却是耳畔间再度响起女子泼辣叫骂,“若是胆敢碰上本夫人这头狸奴,便叫你这幼子赔命,到头来我这狸奴也不曾触着你家幼儿,如今不依不饶,不过便是欲要赔些银钱罢了,休说是几十两,即便是千万两银,我家相公仅于皇城当中便有二三十处酒楼,赔些钱财,又能如何?” 荀公子亦是深深蹙眉。虽说这二境乃是平白得来,运不得什么神通法门,但耳力却是并不弱,一时间面色登时有些阴沉,“皇城当中天子足下,岂能有如此嚣狂之人。” “下楼瞧瞧,倘若放任此人于大庭广众之下逞威,酒水再好,恐怕也是饮之无味。”男子倒是不曾瞧出怒意,由怀中摸出枚佩玉,搁于桌中,同一旁几位女子笑道,“楼下嘈杂,倒是驳去了饮酒取乐的兴致,且将此物件押下,几位姑娘常居楼中,想来亦是眼力过人,应当能分辨出在下这枚物件的品相如何,莫要声张,在下去去便归。” 说罢便伸手捏捏身侧女子面皮,侧身由一众女子身前晃过,引得一阵娇俏笑声。 而那被捏疼面皮的女子却是羞恼,抬手便拿起那枚佩玉,“这佩玉沁色极好,可我瞧着怎得不似是常玉,入手分量更是重了些许,几位瞧瞧,难不成是这两位公子掏不出银钱,随意使了枚物件搪塞我等?” 身旁一位衣衫青绿的女子闻言白过一眼,“妙玉妹妹当真该改改这多疑秉性,方才两位公子谈吐,虽说难以听清,可气度却是不凡,来这勾栏坊间闹事结不起酒钱的,大多一眼便能瞧个分明,况且这两位公子瞧着便是不曾习武,怎能吃得住护卫一通好打?依我看,这玉的来头极大,还是莫要胡乱摆弄。” 第四百三十九章 前辈扯虎皮 几位女子正闲聊得欢,方才那位虔婆却是去而复返,连连叹气不已,面皮更是有几分愁意。勾栏女子是何等眼力,察言观色的能耐,早已是烂熟于心,登时便娇声朝那虔婆围拢而来,倒是像极家中晚辈。 勾栏当中虔婆一向低微,但胜在勾栏一向做得便是开门生意,近水楼台,一众常年立身于长街上的虔婆,自然是有自个儿主顾,再者言语分寸拿捏得当,纵使是再瞧不上虔婆这门行当,欲入勾栏挑些曼丽可人的鲜灵女子共饮,或是探听琴魁棋魁的喜好心思,皆是绕不开虔婆,故而即便是这青玉檐下顶轻贱的营生,头前两者,也要耗费些心思笼络交好。 “婆婆这面色,难不成那位客爷当真是身无银钱,留下枚假玉糊弄,借口出门?”被称妙玉那位女子气结,没好气道,“瞧着两人衣冠齐整出口不凡,没成想却是对穷苦人,既然腰间尚无二两银,还要逛勾栏作甚?” “妙玉姑娘多虑,老身虽说未曾见过世面,不过这些年来迎客无数,认人的本事不济,但认玉的眼力却自认不差,”虔婆笑笑,替几人添上茶水,而后才继续道,“前头那位客爷倒是不曾佩玉,而那位似是头回前来勾栏的公子,腰间佩玉玉色之高,老身已是有数年不曾见过;打前些年皇城当中限玉令定实过后,凡还未求取官阶的公子王孙,一概不可佩名贵玉佩,想来几位姑娘心中亦是有数,可那位公子腰间佩玉,着实并非什么凡品,沁色更是自然,瞧着便是时常把玩盘得,如此身份,当说是贵气难言,又怎能赊欠咱这勾栏当中的丁点酒钱。” 衣衫青绿那女子闻言,便冲那妙玉白起一眼,微嗔道,“早先入勾栏时,便是城府不足的性子,如今已然在此安身三五载,仍是改不去这等秉性,如何能在这勾栏当中身价直起,只怕凑足脱身钱财,都要等到一二十载之后。” 妙玉虽说不满,但终究还是忍下腹中牢骚,冲那位女子略微低头道,“妙玉唐突,绿萝姐姐还是莫要动气,这秋日最忌肝火,日后妙玉多学着些收敛口舌便是,再不敢犯过。”这五韵勾栏当中女子排次相当讲究,名中带有玉石翡壁一流,大都是最末等,除却赚银钱最少外,更是比不得其余人架子,遇上两者争执,即便是占理,也得先行退让几步,才可勉强作罢;而以花草命名女子,冠以诸如绿萝绯花瑞兰玉簪这等名头的清红倌儿,除却花琴棋三魁外,所赚银钱最多,更是锦衣玉食供着,地位绝非是妙玉可招惹得起的。因此即便平日里两人私交甚好,此刻于一众人面前,礼数也要做足。 绿萝倒是未曾计较太多,转头看向那虔婆,略微狐疑,“既然如此,婆婆面色为何如此差?” 虔婆苦笑,连连摇头,“这两位客爷,兴许皆是年纪浅了些,不晓得其中弯弯绕绕:那位夫人家中相公,既然能于皇城开设如此多家酒楼,避开种种规矩,身后靠山又岂能是无名之辈。就算是掌心当中并无实权,可如此唐突举动,难免沾染些许麻烦,老身倒是不曾担忧那两位客爷,而是忧心池鱼之殃,将这五韵勾栏搁到风口当中。” 几人皆是耳聪目明,虽说方才皆是观瞧着那公子气度非常,心头略微有动,不曾在意其他,但虔婆一番话讲罢,纷纷都是神色略带隐忧。勾栏虽不及正经生意,但终归也是蔽雨之所,凭歌舞抚琴或是其余手段,赚取些许钱财,大半皆是流入勾栏坊主之手,可总归有一日凑够赎身钱财,亦可添置间院落,寻个人家厮守,到底好过于尘世间苦奔,尚难得一餐饱腹。 “罢了,本就是天运注定,在这皇城当中做这等营生,谁人可与干净二字相合,倘若五韵勾栏定有此劫,亦是在情理之中,莫要愁苦便是。”绿萝轻叹,顿时生出许多倦意,手抚眉心道,“那夫人在皇城中横行跋扈惯了,连我都是有些瞧得厌烦,那两位公子要真有几分手段,着实应当敲打一二,且不提来日如何化去争执,起码能的两日清闲安宁。” 虔婆叹气,也是无法,只得告辞离去,抬头时却是无意瞥见绿萝从妙玉手上夺来的佩玉,不顾礼数进步上前,双目瞪圆叫道,“绿萝姑娘,老身想要瞧瞧这枚佩玉,不知意下如何。” https:// 绿萝欠身和善笑道,“既是婆婆难得有意一观,自然不得阻拦,只是这物乃是方才那位公子押到此处,实在不可有半点损坏。” “好说好说,老身知晓轻重,只需一盏清水,便可测出这玉佩的来头,”虔婆连忙拽住位一旁清理桌案的小厮,吩咐下去,旋即便是接过那枚玉佩端详,神色越发惊恐。 玉入一盏清水,却闻泠泠水声起。 周遭几人皆是制不住心痒,往桌案正中窥去,连同往日处事淡然的绿萝都是颇有几分兴致,轻移莲步行至近前一观。 那佩玉瞧来色泽古朴,虽说温润,可水头却是并不鲜活,此刻沉入清水当中,却是光华大盛,抵住窗棂外日光,将整一间厢房皆尽染上层白晕,宝光透水而出,跃然檐上。 虔婆周身战栗,勉强压住声,将那佩玉从清水当中取出,不住念叨说,“今日这位大人来此,乃是五韵勾栏之幸。” “此人究竟有何来头,婆婆不妨直说,总归是一件好事,不比隐瞒。”妙玉年纪最小,自然是好奇之心不曾褪去,如此一位举止有些轻佻的客爷,竟是有这般底细,着实是令涉世未深的妙玉心头狐疑。 “不可言,当真不可言。”虔婆止不住颤抖两手,将那佩玉珍之又珍搁回原处,“如若是不曾有例外,恐怕这勾栏中人,此世再不能与这位显官谋面,既有一回,便得知足。” 窗外夏转秋时,日光懒散。 楼下围观之人,已是鸦雀无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位素衣男子,径直走到那仍旧叫骂的夫人面前,抬手便是一掌,掌心面皮相撞,一时显得极响亮,周遭围观者皆是瞠目,许久才纷纷议论开来。 这夫人一向在皇城当中无人招惹,仗着自家相公家底奇厚,可谓是横行跋扈,即便是朝中显贵大员,亦不愿沾染是非,从此越发肆意,成天搂着头半人高矮的狸奴于城中闲逛,从不将那狸奴脖颈上栓起绳索,引得一众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平日还好说些,就算是这狸奴生得狰狞,但终归并不曾行逞凶扑人的举动,可今日上街,这高壮狸奴却是无端发起凶性,直直冲到位孩童面前,猛然扑到地上,张口便咬,所幸孩童娘亲手疾眼快,将那狸奴踢到一旁,这才未曾血溅当场。照常理,狸奴伤人本就不占理,况且那孩童为狸奴所惊,面皮煞白,良久才哭出声来,那夫人却是丁点歉意也无,上前便叉腰骂起,引得一众周遭瞧热闹的行人都是愤懑不已。 “你可晓得我家相公乃是何人?竟敢如此举动,当真不怕日后遭劫?”那夫人吃痛,再抚面皮的时节,却发觉半张面早已是胀起,非但不曾收敛,反倒是点着那男子骂起。 “我可不晓得你家相公有何来头,至于日后遭劫,成日仗势欺人,就不怕有人登门造访?”男子失笑,从怀中取出枚布帕,擦去掌心脂粉,颇嫌弃地将布帕撇到一旁,轻描淡写道,“休说你家那相公在皇城当中手握二三十家酒楼,身在庙堂之上,居天子之下,也无这等权柄,法度规矩,一向不分官阶高低家财贫富,此为圣上亲口所言,难不成你以为,自家相公可比圣明?” 荀公子立身一旁,虽觉得这前辈举止颇为粗鲁,可其后一番话,说得却是极合心意,连同方才那一掌,如今想来都是顺眼不少。 “今日你此番举动,诸君看在眼中,兴许不敢招惹,免得沾染上一身污秽,可我身侧这位,为天子器重,过些日便要进宫面圣,夫人以为,如若今日之事如实禀与圣人,那二三十座酒楼,还能撑上几日好光景?” 荀公子愕然,瞧见身旁人扭头朝自个儿看来,没奈何苦笑一声,“那妇人已是骇然,再者那狸奴也不曾伤人,既然如此,收手便是,何苦步步唬吓。” “只许她以势压人,不允我这前辈扯虎皮?”男子不以为然,倒也不曾再度出言,而是迈步走入一旁酒楼之中,同掌柜借来张宣纸笔墨,自顾挥书一封,随手递给小二,“自可凭此信前去请官府人来,如若是百般推辞,将此书信送与识文断字者,自然迎刃而解。” 而再看那位夫人,早已是瘫倒地上,面皮煞白,再不复方才威势。 孩童娘亲刚要行礼谢过,却是被男子躲开,指指一旁荀公子,“要谢便谢过这位日后位极人臣的荀大人,毕竟在下人微言轻,若无荀大人授意,断然不敢随意揽事。” 第四百四十章 位虚境 临到再回勾栏的时节,荀公子面色仍旧郁郁,与前头那位素衫男子,极不登对,不过也时时流露出些许思索之色。 “是不是觉得我这前辈行事,过于霸道了?”男子闲逛,顺手从街边摊点买来两串糖球,回身递给荀公子一串,笑意稀疏懒散,说不清道不明。 公子点头,依旧不语,更不曾接过那串裹浆极好的糖球。 “其实我亦不过是效仿那夫人行事,以势压人罢了,究其根本,并非适宜之举,故而更不愿辩驳什么,许多事做过之后,无需偏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男子与荀元拓并肩而行,自顾自咬下枚糖球,酸得周身略一激灵,咧嘴骂道,“每年这头批山间红果,皆是如此,即便挂霜再多,滋味仍旧不尽如意,可惜白花了银钱。” “只是好奇,那妇人行事张狂,自行修书一封送于皇城官员手中即可,为何偏要于市井喧嚣地界,亲自动手,过于肆意了些。”荀元拓如实道来,并不曾隐瞒。 男子点头,费力咽下那枚红果,“此事做不做,本就是在我,大庭广众之下出手,定是与谦谦君子举之相悖,可若是耐着性子不作为,我便会心头郁结;难得世间行一趟,多数事不由自主,但能做主的事,何不做个痛快。” “歪理。”荀公子撇嘴,不过虽说如此,却还是接过那串糖球,咬下一枚。红果才入秋时滋味奇酸,且算不得粒粒饱满,少有人愿品这等酸楚入里的滋味,但如今尝来,厚实糖衣随同红果一并入口,一者奇甜一者奇酸,两两相衬,倒是尝来爽口得紧。 两人前后踏入勾栏二层,原本周遭喧闹的一众女子,瞧见这两位,却是纷纷规矩起来,轻身行礼,连同那身红粉裙,最为沉不住性子的妙玉,此刻亦是拘谨得很,窥见两人上楼,缓缓低头,不复方才活泛。皆知此人位高权重,何来僭越举动,如此景象,即便是上齐文风盛行,一向不乏狂士的地界,亦是不能免俗。 男子瞧瞧天色,忽然间微微叹气,无心饮酒,抵住绿萝青葱指间杯盏,同周遭女子环绕,面色又是略微发红的荀公子道,“看来此番相见,时辰已然不足,你这后生虽说木讷死板了些,倒也不见得日后比我所登台阶矮上几阶,来日方长,下回见时,公子可要早日步入朝堂,莫要叫天下人轻看。”旋即也不等荀公子应声,便是结清酒水,分与周遭一众女子不少银钱,起身拍拍荀公子脑门,悠然迈步下楼,腰间佩玉摇晃,古朴素雅。 “走了,不必相送。” 出楼百步,得遇先生,出自大齐时传闻,说是有位自幼不好诗书的纨绔,终日只晓得斗鹰遛犬,胸无大志不说,仗着自家家世显赫,张扬跋扈,偶有一日游至间书楼,瞧见当中皆是苦读书生,不知为何心头便是升起阵无名肝火,指使家丁将书楼当中的书生尽数逐出,凡有不从者,均结结实实吃过一顿好打,末了还将书楼内藏书扯做七零八落,其中不乏孤本典籍,也尽数被盛怒之中的纨绔毁去。 而待到纨绔心满意足出楼时,却见有位佝偻身形的老者蹒跚前来,瞧着书楼中的破败景象,捶胸顿足不止。再往后,便是有许多说法,一者说是老者乃是位不世出的高才,只因得罪权贵,这才屈居此地,将家中数代藏书囤积于此,留待万千读书人上门观瞧,增长学识,那纨绔知晓过后迷途知返,助老者修补书卷,顺带将老者一身经天纬地的学问一并承接下来,日后青云直上,令大齐再度强盛数分;另外一者说法,那老者并未言语,只凭手段将那纨绔强行收为弟子,用以偿还书楼中千百书卷,除去一身学识,亦将修行道法传与纨绔,这才有后来建功立业的昔日纨绔。 虽众说纷纭,而这句出楼百步,得遇先生的说法,却是始终存留民间,切莫说这位纨绔求学一路艰险伤神,吃得如何苦头,不过总归青云平步。世间人往往只可见人风姿,不见来路困嗔怒眩横陈。 “出楼百步得遇先生,可这位先生不请自来,倒是有些不合常理了。”男子止步,捻捻腰间玉佩,无奈一笑。 “皇城之中有这等境的高手,却是出乎意料,”由远处烟尘之中徐徐踱出位先生,面皮虽平整,可眼尾鬓前已是生出许多细碎纹路,一身蓝衫发白,佩玉水头极差,自有气度,此刻皱眉挥袖甩去周遭烟尘,忙不迭啐过几口,厌烦道,“邪门外道的手段,如何闻来都是有股腥臭味,甭管几回都闻不惯。” “那小子,瞧你衣冠华贵,别说这位虚境是你小子一手布置下的,虽说的确有些才气,可步入邪门,终究是要为世人不容。”周可法斜眼瞅瞅那男子,目中鄙夷一闪而逝,“速速收去法门,如若是叫其余仙家中人瞧见,恐怕旁人无我这等好脾气,欲除而后快,也未可知。” 男子站定,也不见施展何等法门,只略微拂袖,便使得周遭景致猛然一变,诸般行人车马,楼宇飞檐,乃至遥遥远空秋光都是浑然一变,如同泡影一般消逝殆尽。 “前辈不辞辛苦,看在那位荀公子面上,晚辈今日这面子也得给足,位虚境已然收去,无需动怒。” 但周可法闻言过后,衣袍却是猛然翻腾,气极反笑,将一身境界尽数提将起来,冷笑问道,“耗费如此周折,携我那弟子入位虚境,阁下手笔可谓是极大,当真是不把我这做先生的搁在眼里。” “放心便是,那小公子虽说年纪轻浅,行事木讷些,但本心还算向善而行,毕竟是前辈这等高人教授,即便在下有心设绊阻挠,恐怕也非是一日便可种出魔胎,更何谈毁其道心,”素衫男子上下打量一番周可法,没来由笑意明朗道,“周先生弟子,岂能是我这遁入邪道的后生所能左右根本的,前辈倘若是无此等心气,怎会在这上齐境内闹出那般声势,五绝联手而至,上齐五成兵甲皆聚皇城,虽只听说过只言片语,捕风捉影,但当初气魄,足震尘世山间。” “你这后生倒是有见识,”周可法丝毫无觉,更是不曾惊异,挑了处残破石阶,缓缓坐下,瞥了眼那男子腰间佩玉,惊奇道,“佩玉瞧得眼熟,似乎朝堂上那老不死的文曲公,也有这么块好玉,只是你这枚,比他那块玉色更老些。” “老先生,位虚境已收,如今话可是不能乱讲,”男子连连摆手,只是脸上笑意比起方才,还要明显几分,也是凑到一旁坐下,浑然不在意素雅衣衫染尘,低声道,“如若是有巡街兵甲或是衙役,没准便真要将在下当作窃玉贼人拿去,再者皇城当中高手众多,隔墙有耳,诸多不便,前辈口下积德。” 周可法摆摆手,示意无妨,旋即又是问道,“话说回来,我那徒儿,在你看来教得如何?无需捡好听的说,如实道来即可。从青柴一路行至皇城,当真是诸多辛苦,如若当真教不出位好徒儿,我这做先生的,未免太不称职。” “周先生能耐前后数百载难寻,岂会教出庸碌弟子,”男子乐道,指指自个儿脑门,“起码比在下博闻强记许多,想当初在下年少时,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可惜自打入仕以来,政事冗杂,仇怨更是结过许多,周先生见多识广,自然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是有口难言。”说到仇怨处时,男子面色略微一动,身形更是虚淡两分,不着痕迹捏捏那枚佩玉,这才堪堪稳固身形,继续同周可法闲谈。 “的确,朝堂当中结仇,不比江湖当中,除却大仇怨之外,多半隔夜便无,即便是有些磕碰,一餐酒水下肚,揍上几拳大抵都已消去肝火,”周可法叹息,“可庙堂上那些位,看似性子磊落,可即便是芝麻小事,也恨不得取篆刀刻到肥厚肚皮上,怪不得都搜刮起无数民脂填补到肚中,唯恐肚皮不够宽,刻不下小怨小恨。” 男子被这番堪称精妙的挖苦言语逗乐,抱拳行礼笑道,“还得是先生口才妙极,这般比拟,常人纵是磕破脑门也寻思不得,晚辈受教。” “所以啊,这为官到头来,除却揣测圣意之类的本事,与同僚之间,亦是应当友善,别人记你一笔,随他去便是,无需将恩怨记清。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将自个座次稳住便是,其余精力,还是要放到百姓身上。”周先生娓娓道来,临了放缓语气,“至于大恨,能报则报,如若不可,还是悠着些。” “记下了。”男子身形微虚,缓缓起身,“只是一道虚身,皇城当中诸多不便,先行拜别前辈,还望多加珍重。” 周可法甩甩袖,“去便是了,无须多礼。” 随身形散去,已然有些老态的周可法轻叹一声,最终还是说出句,“人行世间,能驮得起的终究是少数,休要太过劳累,多行善事,勿入邪门。” 那身影略微一震,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可终归仍是消散开来,不留丁点痕迹,周遭所剩,唯有稀疏秋色而已。 第四百四十一章 心安是乡,叶秋而返 自入紫昊国门,越是往北行,唐不枫越是心惊,再度抱起长刀时候,也难以觉出身有依仗,全然不复往日长刀在怀,而天下可行的心念。饶是以阮家主的性子,入紫昊国门后,也罕有四处观瞧的时候,更多则是蹙紧眉头,满面忧患往北看去。 三人当中,唯沈界最是悠然自得,虽说一路妖魔横行无忌,出手之余,还不忘端起两卷书,凭他自个儿的话来讲,开卷有益,学问本就非一朝一夕间可得,零碎时辰用上,忙里偷闲,最是能令人过瘾,故而时常令心有芥蒂的唐不枫挖苦,倒是也从未搁在心上,仍旧是那副落魄书生但求心安的架势,倒是让唐不枫费劲心力编排出的挖苦埋汰白白耗费,出拳凿水而水自流,空落得一身郁郁。 未曾入境时,三人倒还不曾晓得,眼下紫昊邪祟已是多如牛毛,除却那日沈界借力破除过云端成千妖魔,倒着实不曾想过紫豪北境,已是邪祟妖魔遍地的情形,一路上所遇城池村落,多少皆是受过荼毒,城头之中破败荒凉,乃至于城墙之上,崩裂处极多,眼见得似是被磅礴巨力压垮一般;村落当中更是扯起无数白绫,家家难幸免。 “紫昊大灾,比起上齐仍要重许多,却不知为何一路也未曾瞧见仙家出手,如此下来,恐怕不消数月,紫昊北境变为荒凉破败的妖魔盘踞之地,也在情理之中。”唐不枫皱眉,转头朝沈界道,“沈兄境界高妙,可曾听闻过风声,这紫昊修行中人,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沈界合上书卷,盘坐图上,略微思索一番,颇有些为难道,“在下出久居漠城,此番却是头回出江湖见天下,这紫昊境内的状况,着实不曾知晓太多,更不曾与此境中的修行人相熟,风声如何,也是半句不曾听闻;但若是问为何不愿出手,沈某却是大抵能揣测出些许,凡修行中人,最为惜命,更是无利不起早,既无益处,何苦自行出手。何况如今肆虐邪祟,境界皆不在低,若是要一劳永逸除个干净,又岂是件容易事,对于那众修行人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又怎会行斩妖除魔这等听来正气,实则亏本的买卖。” 唐不枫紧蹙眉峰,“山上人就不曾想过,若是天底下生灵涂炭,邪祟猖獗,自个儿当真便能独善其身,超脱世外?国不宁民不生,即便是有足能苟活千载的境界寿数,又能如何?” “说得不赖,可谁人又愿当那第一家出手的,”沈界无奈,瞧着临近城关处官道的破败景象与还不曾干涸的血水,轻轻叹息开口,“山上山下本来便是泾渭分明,一者为求长生或是登临绝巅,一者为家事国事姓氏操劳忧心,本就是两类迥异人,同处一世,哪里有什么慷慨出手的道理,即便是一国崩灭,多半也不曾牵连到仙家身上,凡俗到底是凡俗,哪里会有拼着一身修为普度众生的活神仙。” 阮秋白自始至终都是静静听闻两人言语,面色清淡,全然瞧不出心思如何,只是偶尔瞥见路上为邪祟所破的城关楼台,神色略有凄意。仙家尚不敢先行应对的汹汹邪祟,对于常人而言,即便披甲持锐,又怎能凭肉体凡胎拦阻下为数众多的凶狂邪祟,一路所见崩裂铁甲,大都血染,而尸骨未存,却不知是为妖魔饵食,还是叫诡秘手段抹除,竟是从未见尸骨。 “入城瞧瞧,若是能余下几位生者,搭救一番,也算能叫心头舒坦些许,”阮家主抚摸黄胭脂马鬃,松开缰绳自顾道,“虽说不曾有那等一力平定妖邪的能耐,可所见惊心,总难免想要做些事安抚心境,唐少侠以为如何?” “媳妇发话,自然是言之有理,”唐不枫抽刀,勒住胯下劣马缰绳,“如若叫小爷入了三境,莫说是进城,自行杀至北境大泽,也是不在话下,这刀砍过马贼流寇劫道剪径强人无数,更是同那云老弟刀剑相对,却是唯独不曾杀过两只妖。” 沈界呵呵一乐,略微有些鄙夷地瞅了眼唐少侠,而后也不顾后者微红面皮,自行坐上那方悬空图卷,缓缓往城中去。 眼下这方大城城墙,已是被摧垮大半,原本以铜铁浇筑墙基上头,亦是无数爪痕,形如刀斧劈砍,见之心惊;城楼牌匾,已是齐齐断去一截,难知名讳,其苍凉冷清,犹胜头前几座城关,唯城关上斑驳血水,可窥昔日死斗如何凄惨。 “几位由异乡而来,还是快些回罢,如若是招惹了妖魔,老夫灯尽油枯,已是不能照应几位,速速离去便是。”城关之上,唯有一位老者坐定,费力睁开双目往城下观瞧,神态倦怠,一身青衫早已叫血水蔓开,唯胸前仍旧可依稀瞧清原色。 “老人家,我等几人赶路至此,原本便是为救人而来,尽管修为微末了些,可总也要略尽薄力,即便杀不得几头邪祟,救人性命,亦是可令心头愧疚浅些。”唐不枫才欲出言,便被沈界制住话头,自行上前一步缓缓道。 青衫老人瞧瞧城下几人,放声笑道,“两位二境,一位还不曾触及四境门槛,内气修行更是浅薄,于如今紫昊北境,保住自身性命已是难得,又谈何愧疚?虽说有心,但也要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能耐如何,这邪祟,非是你三人便能惹得起的。不过既然有这份心思,比你们山门中道貌岸然的师尊,却是要好上不少,不如速去,切莫伤了性命。” 沈界面容平静,直视城头上的青衫老者,不着痕迹略微捏指,“且容晚辈唐突,信口说上一句,老人家气象,不像正道中人。” 未出漠城时节,采气功夫,聂长风早已尽数教与沈界,虽说这采气并非什么玄妙法门,不似摸骨看相识才那般有诸多忌讳,但胜在心思越通明,观瞧时节愈准;如若孩童修行此术,一眼便可看穿旁人修行法门,是正是邪,血气滔天者,必定是凭生灵养气,暴虐无忌,煞气极浓重,而周身青气萦绕者,则是步步而进,皆以苦修得来一身境界。 沈界入修行极晚,比不得阮秋白,单论入道年纪,比起唐不枫仍要晚上不少,可久在漠城当中,目中唯有书卷学问,赤子灵台,一向不曾有污,采气功夫自是水到渠成,修得极快,如今看向那位青衫飘然的老者,却是发觉其身后煞气极浓重,分明是修得邪门外道,且杀孽奇重,不由得言语便冷起两分。 “你这娃娃倒是有几分手段,”老者挑眉,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老夫可不记得说过修得是正道邪道,况且自称是正道仙家的,如今正如硕鼠遇狸奴飞蛇,两股战战瑟缩到山头当中,闭门不出,置山下水火于不顾;老夫修的虽是邪道,却在此间守城数月,斩杀邪祟,岂止千万,邪道正道,敢问道友,究竟是谁人邪,谁人正?” “城中百姓尚在否。”沈界并未作答,而是转开话锋。 “数月之中,城关破开一十六回,守军三千皆尽战死,尸骨未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者感叹。 “既是如此,仅一座空城,前辈何须再守。”唐不枫终究是耐不住性子,由打一旁插嘴道,旋即便引得沈界怒视。 一身青红衣衫的老者恍惚,合眼许久,才缓缓应声,“的确是一座空城,以往号称紫昊北境固如铸铁的狼沧城,能以数千人抵挡住大齐重步如虎攻势,现如今却是在妖魔邪祟足下,变为一座空城,是老夫手段不济。年少时为修大道,杀生无数,总觉无论正道邪道,人可胜天便是,但却迟迟不得见五境。” “另求他路,在这城中隐居几十载,道不曾修成,却与城中人越发相熟,开过茶馆酒楼,说过经书话本,倒也比邪道走得不慢。”青衫老者半眯双目,无端多出缕笑意,“你们几位娃娃还未出世的时节,老夫已然是在这狼沧城中名气颇大,甭管是哪家哪户家中有喜事,可都得请老夫上门白喝些酒水,日子一长,入五境的心思,反倒淡下来,可如今看来,确是失算。” 沈界猛然腾空,却见北地尽头,有浑黑奔流而来,望不见边沿,譬如夜幕遮星,海潮万万流,摧城压天,不可穷绝。 而老者仍旧自顾讲道,“征杀数月,反而觉得五境近在咫尺,老夫一向不吃亏,可要是能拿这五境换狼沧城,如何都是极赚的一桩买卖。” “橘生南则为橘,然移根至北,则北为吾乡,活过三甲子,才晓得心安处乃是归处,叶片生得多高,倒是无关紧要了。” 青衫老者一步迈到空中,见那奔流而来的黑潮当中,鳞甲烁烁,像极城中自家小院中那口水缸,临近日暮,水波粼粼,院落外头有小儿捉来促织,长街之上,姑娘极好闻的胭脂,与摊头掌柜掌中一碗豆汤滋味,缓缓淌入梦来。 狼沧城连同潮水妖物,一并沉入土中,相隔千里,可见半空当中有千道流光扯起土石,有老者散尽修为寿数,竟是生生凭最末一口气锁住万万狰狞妖邪,封入土中。 今日紫昊无狼沧,城中再无青衫。 第四百四十二章 杏黄玄鲤脂云木锦 紫昊铁骑,除大元以外,可称天下最,虽说军马大都是由东北处大元部而来,传至如今,与正统大元马仍有些距离,不过胜在数目众多,足力不及,但也可驮甲胄军卒冲固阵断帅旗,自是引得其余数国颇有些艳羡。 之所以铁骑如此雄壮,大抵也唯有紫昊军中将帅知晓,相比大元家家游猎,紫昊境中铁器极坚,所制蹄铁马掌轻过寻常马掌数分,而纵使驾马跑山,蹄铁却是丝毫不损,再者军卒铁衣轻便,又是使得紫昊铁骑迅猛几成。 而这数月以来,紫昊北境军营当中,却是极不平静,由打皇城而来的文书如隆冬鹅毛雪,应接不暇,镇北军帅帐当中,亦是长夜点灯,接连数十日都不曾熄。军中上下皆知战事将起,杏黄玄鲤脂云木锦四方铁骑,亦是得着风声,可这镇北将军帅帐里头,数十日都不曾有调令兵符传与四方铁骑军中,近日就连数年不曾出军的护旗步卒,都是接着枚兵符,奉命前去北境外驻守。 “镇北军除却几个守营老卒与咱四方铁骑之外,近乎是尽数往北疆而去,十成是有战事,上齐并非大齐,自从一分为三过后,早已经没半点胆量进逼,况且盟约尚在,量那只晓得舞文弄墨的齐帝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北烟泽那档子事,值得如此大动兵甲,咱身为紫昊锐军,为何迟迟不允兵符调令,当真是没道理。”玄鲤铁骑中军营帐里,有位雄壮汉子接连饮过半瓮酒,没好气将手掌砸到桌案上头,神色极为郁郁,卷眉倒竖,本就是凶恶相貌,如今倒是更添煞气。 “诸事平心定气,若是都如你这般,咱四方铁骑还不得出大乱,且饮酒消消肝火,免得伤身。”一旁那位中人身量,着一身白衣,持羽扇而坐,神态洒然,瞧面皮举止似是位家事显赫的文人,同这营帐当中三人,如何都显得不合群。 四人中更是有位面相半百的老者,披甲落座,虬须怪髯,瞧着便是相当雄壮,可衣甲花色却是怪异得很,纹路花色譬如草中长蟒,微青泛黄,如若不曾细看,似与苍黄营帐相融,闻言豪迈乐道,“要老夫说,与其在这中军帐中憋闷饮酒,倒不如咱四人一并写上封书信,肯请大将军调度,不然这窝火的混事,还在后头;前几日老夫那木锦铁骑营寨边上,跑来伙步卒,说是接镇北将军调令,前去北路城池阻敌,临行时才发觉弓弩数目不足,偏要来木锦铁骑地盘讨要些藤弩,战事毕后,再原数奉还,气得老夫险些砍了那帮后生小辈,掂刀便给赶出门去,倘若是再按兵不动,恐怕咱这四方铁骑,就得沦为天下笑柄,说是中瞧不中用的悬壁刀剑,徒有其表,却无锋刃。” “如今言此,恐怕为时过早了些,不过木锦统领所言,的确是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圣上这些年来单在四方铁骑上耗费的银钱,势必浩大如山,今举国军卒齐动,若是唯独我等心安理得固守一隅,当真是为人所不齿。”四人中最末者徐徐开口,面皮生得俊郎英气,且身着杏黄甲胄,瞧来便是器宇不凡,言罢过后,自行饮下杯酒水,再不开口。 “瞧瞧人家杏黄铁骑统领,虽说平日里与老夫不甚对付,可是非眼前,还是有些胆魄,脂云统领身上这身书卷气,还是遮掩遮掩,这军中可不比书斋学堂,若是血气不足,焉能成事。”老者毫不忌讳,当面便是将不满之意如实道出,还不忘冲那杏黄甲胄的男子挑挑指头。 白衣执扇那位倒也不动怒,摇摇掌中羽扇,轻描淡写道,“三位执意如此,我倒不方便劝解,镇北将军文韬武略,具是在我等之上,若是未曾加以考量,怎会令我等四方铁骑按兵不动静候,倘若将军不曾开口,定是战事还未吃紧,或是不便铁骑冲阵;至于究竟有何缘故,在下的确不敢妄自揣度,几位真若是定下上书一封,在下也愿在卷尾摁上兵印,如何?” “何须这般费力,咱四方铁骑距镇北军帅帐仅仅半日路途,如今天色正早,还未至正午,不如一并驾马前去帅帐中请命,命副官坐镇本军便是,顺带从将军帅帐中偷几瓮好酒,岂不美哉。”玄鲤统领大笑开口。 而此刻镇北军帅帐当中,却是一片肃然景象,军报频来,探马于帐外齐整站成一行,足有不下二三十骑。 “狼沧城失守,其中不存活口,”帐中一人敲敲地势图卷,面色阴沉如水,“三千步卒,滚木礌石火油数十方,连同城中原本守军,足有近五千数,还要靠城中一位强横修行人出手,才堪堪撑过月余,这北烟泽安分数十载,如今一动,却是雷霆不止,如何是好。” “圣上口谕,说是其余三地大军已然开拨,十日以内,便可抵北境,可我军中步卒,已然是捉襟见肘,”一旁将校摇头,神色亦是难看得很,试探问道,“莫不如遣四方铁骑阻妖,北境地势多为一马平川,倘若摆开阵势,足能撑上一阵,起码十日功夫,转瞬即至。” 男子双掌摁住图卷,低头良久,才从牙关中挤出数句话来,“四方铁骑若毁,紫昊凭何抵住其余诸国兵戈?盟约到头来,亦不过是一纸空文,这中州地界毗邻夏松两齐与大元东诸岛,仅近十载之中,四方铁骑耗费钱粮铁木无数,倘若尽数折在北境,我这罪臣,如何同圣上交代。” 将校默不作声,冲帐外一众探马略微点头。 几十处地名接连从探马喉中道出,字字心惊。 男子将这几十处地名一一摆上枚棋子,面容骤然憔悴几分。仅数月功夫,紫昊以北近乎大半疆域,皆遭邪祟妖孽荼毒,虽说朝廷动作极快,加急输运无数屯马车帐,南迁一众百姓,可仍旧是有万数百姓受劫,尸骨不存,尽数入妖魔腹中。 地势图中北地有黑子连绵成线,直直南下而去,密密匝匝,如同针角一般绵密无漏。“虽说僭越,可将军当真应当尽快决断,如若不然,北境生灵千万,尽为鱼肉。” 营寨中有马蹄震响,四头良驹,四色甲胄,迎着寨中灯火,猛然闯入。 紫昊皇城当中,圣人震怒,已然于这几日接连处决几十位办事不利的官员,满朝犹闻天子怒斥,分明是日暮将晚,可正中那位身着黄袍的男子,仍旧未有丝毫散朝意思,正殿当中点明宫灯,通明如昼。 “镇北军情势如何?”中年男子从满桌文书当中抬起头来,疲倦看向殿下出言问询。接连几月,这位紫昊天子似乎都是未曾着床榻,每日批阅文书直至伏案睡去,可雪片也似文书探报,仍旧堆积如山,将半壁御书房皆尽填得瓷实。 “禀圣上,镇北军步卒,已然尽数调往各处邪祟横行处,唯有四方铁骑,迟迟不见动静,如今步卒,似乎亦是抵挡不住如潮般的妖孽邪祟,臣以为,镇北将军此举,是为保全紫昊军中根本,圣上若是亲书一封,定能调动起四方铁骑,保北境安然无忧。”殿下臣缓言答道,分毫不敢多言。 “四方铁骑,便可守住北境无穷无尽的妖物邪祟?”中年男子自嘲一笑,艰难站起身来,晃荡不已,“起初寡人以为,这北烟泽不过是世人口中杜撰出的市井传闻,世间本就罕有妖物,岂能有如江潮一般的妖邪涌出,如今看来,却是寡人之过,未曾起先便同山上人开口相求,使得北烟泽此番有此大难。” “如今寻常军甲兵卒,如何能抵,莫说仅四方铁骑,举国成兵,此消彼长之下,焉能阻挠。” “传旨上山,说是紫昊国君,恭请仙家除妖,至于代价如何,寡人自会开出个叫人心头一喜的价码。” 群臣皆惊。 仙家胃口,一向奇大,更何况如今情势,所提价码,只怕足可动摇国本,圣上此举,登时令众臣哗然。 “祖宗基业,交与寡人之手,岂能拱手送与邪祟妖物,北境失所亡故百姓,又当如何看待寡人。”男子摆手,疲态愈发明显,举手投足皆是疲累,“诸君当真要见千妖万邪入京城,将整座紫昊齐齐吞到肚里?” “寡人不惧仙家狮子口,山上待久了,总与尘世格格不入,即便动摇国本,仙家老爷也难有这份心思去震荡国事,与前者相比,已然是门极好的买卖。” “紫昊尚在与否,不在寡人,更不在如流水营盘一般的朝堂官员,而在万民心意所向,”男子刚要迈步,不由得一阵目眩,还是身旁两位近侍紧走几步,上前搀扶,才未曾跌到地上,缓和良久,才开口嘶哑道,“舟船终有损漏时,而水波常流,切记之。” 紫昊皇城今日,有数道流光踏云而起,直去各处。 第四百四十三章 难见画檐山 颐章秋意,一向要比两齐来得晚些,不过轮到此时节各处已有易枯秋叶,飘洒而落,与秋雨一并敲打飞檐,萧索意味渐浓。 每逢秋时,南公山后山竹林仍旧是葱郁,但比起夏时,已然硬过不知多少分,刀剑劈削,凡力道轻些,都难以破开硬朗竹节,更莫说成破竹势,一剑将高耸老竹分为两半;尤其几棵当中封有竹酒的老竹,寻常力道削砍,不过只能留下几道白痕,休说将封有竹酒的数节完整取来。 这等活计,自然就要落到云仲赵梓阳这两人身上,原是柳倾言说,两人这些日入秋以来,多有困乏,修行不比往日上心,倒不如借取酒的由头,好生磨练兵刃,不运内气,只以枪法剑术断竹,正正剑锋枪刃,免得荒废来之不易的道行。 “三师兄,眼瞧着天景入秋,你说咱师父何日才能出关?”少年瞧着后山萦绕的淡淡紫气,才晓得自家师兄先前所说两喜,指的究竟是甚,固然颇有些欣喜,但还是止不住忧心。 赵梓阳扛着杆大枪,却也是换上一身长褂,头两日山中阴雨连绵,冷凉冻人,就连这磨砺多时的体魄,都是吃不住阴寒之意,只得将短衣换起长褂,百无聊赖靠到竹木下,长叹回话道,“神仙晓得,光是三境边沿,师兄我苦思冥想几月,都不曾瞧见那道关口,如今时常觉得咱师父夸我的那句天资极好,大概是晃点孩童。三境都入不得,何谈五境,想必亦是难上加难,全凭师父才气造化,你我即便是再操心,恐怕也帮不上丁点。” “兴许往后山扔些好酒,便能助师父破关。”云仲想到些什么,呲牙笑道,“这闭关数月,只怕存货都已然耗得干净,若无酒水,如何能畅快破境。” 赵梓阳斜睨一眼师弟,撇嘴道,“秋来肝火本就极旺,不适饮酒,再者你这虚丹近来有些躁动,境界不稳,师兄才明令这两月之间山中禁酒。你小子分明是自个儿馋酒,甭成天拿师父说事,若是出关见你仍旧是境界低微,没准真能将你小子赶下山去。”说罢站起身来,拍拍少年肩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做苦工再提其他,收收心便是。” 这数月以来,赵梓阳枪术越发凝练,比起云仲剑术虽仍旧略有不及,但若是拿到江湖上,已然是位实打实的枪道高手,一枪递出,登时将竹体戳个对穿,拧转枪刃,腾空跃起,仅是差分毫便将整棵竹破为两半,势头极迅猛。 劈竹最见刃正与否,倘若是有半点歪斜,并未延竹丝行进,纵使力道过人,也难劈竹过半,赵梓阳此举,确是令云仲目光一亮。 但这一枪过后,一旁竹木却是齐齐分为两段,待到两人再看时,却发觉一袭粉衣的温瑜缓缓收刀入鞘,面前长竹断面,光滑如镜。 “两位师叔,且瞧这一刀如何?”女子莞尔,扭头看向两人,抱拳行礼,“师父令我随两位一并练刀,说是除却阵法修为外,体魄兵刃也需跟上,再者从前便有练刀的底子,叫我莫要抛去这门本事,两位师叔若是有心指点,不妨尽言。” 赵梓阳原本有心冲云仲显摆一二,瞅见女子干净利落破竹收刀,面皮一阵抽动,将长枪扛到肩头,凑到小师弟身后低声道,“这温姑娘太过妖孽了些,师兄怕是帮不上忙,练枪多日,如今却是险些坏了道心,师弟啊,好自为之。”而后冲温瑜勉强笑笑,神色萧索,独自往后山深处走去。 温瑜不明所以,皱眉瞧着这位三师叔落寞背影,朝少年问道,“三师叔瞧着,似乎兴致不高,难不成是我方才言语有些唐突?” 少年歪嘴,摇头不已,“倒非是言语唐突,而是温姑娘这天资之高,惹得三师兄有些经受不起,分明是修行阵法,刀法竟也是如此高深,换成谁人,恐怕都是艳羡不已。” 温瑜上山时节,腰间佩刀,可除却柳倾之外,都不曾想到这看似娇弱的姑娘,当真修行刀法,且走得极远。大紫銮宫少主,天资非凡且在情理之中,但这根基堪称深厚如岳的刀法,谁也不曾猜着。 “大元民风,尚武之风比起颐章仍要浓重几分,”温瑜握刀,摆起架势笑道,“虽说平日里不常出宫,每年围猎时节,却往往是孤身一人,黑獍奔走奇快,故而每逢围猎时,时常孤身杀入群狼当中,生死之中走过几趟,即便天资寻常,想来亦能练出身不凡刀法,还请师叔指教一番。” 少年原本听得连连点头,可到末了一句,却是听得一愣,摆手不迭道,“我哪里比得过温姑娘,剑术稀松不说,刀剑杀气重,倘若是对招,恐怕你我都收不住招,本就是山中同门,伤着谁都算不得好事,倒不如安心劈竹来得舒坦。” 可女子并不在意,反手抽刀横在腰间,素手持柄,盈盈笑道,“恭请小师叔赐教。” 山巅之上,钱寅往口中扔去两枚点心,单手盘着那套新得来的六爻钱,不住咂嘴道,“旁人讨女子关心,大多是所谓琴瑟和鸣,虽说不见得皆是风月意趣,倒也全然与小师弟此番毫不相干,哪里有独处时节刀剑相向的?焚琴煮鹤,最是煞风景。” 柳倾笑笑,倒是不以为然,“修行中人,本就没几个愿谈风月的,说到底温瑜即便是大紫銮宫这等修行山门中的少主,城府心性眼界道心,皆在小师弟之上,但如何说来,也是位年纪正好的女子,就练刀一事若非是我偶然间瞥见掌心老茧,恐怕如今也被蒙在鼓里。风华最好的时节,谁愿意手上皆是厚重如皴老茧,而非是红酥玉手,既然自愿同小师弟表露,在我看来,已然是万壑坚冰遇春雨,虽不见融,却亦是得来些暖意。” 钱寅啧啧称奇,倒也不曾拘泥礼数,鸡贼凑到自家师兄近前,嘿嘿笑道,“若非是大师兄一向久居山中,时而外出亦是不曾闲逛,师弟倒真以为,大师兄也是有中意之人,能将小师弟与那温姑娘情事解得如此透彻,如若是放到山下,只怕亦能令无数女子心折。” 柳倾不管一旁师弟轻佻出言,运目看去,竹林当中刀光剑光闪动,刀势疾风骤雨,剑势却是四平八稳,颇有喂招的意味,但不曾表露,两者进退得当,一时唯有叶片起伏,两人脚步却始终站定。 “年纪且长,来日倒真应当试试除却修行以外的事,不过得先将眼前这关渡过再说。” 钱寅惊愕,看向仍旧淡然的书生,许久都不曾出言,直到书生起身,才跟着问出一句,“北境那边,小师弟之父近况如何?” “恐怕不容乐观,”柳倾叹气,“前阵子放出几只青鸟前去探听消息,仅仅是紫昊北境便屯积了不下几万妖邪,前阵子更是有邪祟流窜入颐章,险些重伤狼孟亭山主,幸好后者修为如今亦是深厚,如若不然,这邪祟恐怕仍要于颐章境内翻云起浪许久,才可安生。北烟泽边境倒还好说些,据说是给妖孽冲破一道关口,压根来不及修补,才令这帮于大泽中沉寂不知多少年月的妖魔齐齐外泄,冲往紫昊而去。” “北烟大泽事至如今,还不曾有仙家出手相助?”钱寅冷哼,将掌中六爻钱捏了捏,“只顾自个儿处处逍遥自在,立什么五绝,到头来世间遭劫,反而却是个个独善其身。” “这话说不得,咱南公山不也没去?话说到头,连带自个儿也骂进去,师弟心头郁郁,也莫要如此。”柳倾一步步迈下台阶,背手看向山外越发泛黄的景致,山外秋霜,如万里长烟纷纷而来下,摇摇摆摆,似置身古时图卷当中,沧桑萧索,迷蒙不可见身前。 “故而此番,师兄怕是等不到师父出关喽。”柳倾继续往下步步而行,将诸事交代下来,“天下修行人,总要有一家先行迈出脚,养尊处优漠立山巅久了,难免觉得人不像人,仙不像仙,只需略微提点,兴许真能从山上拽来几位知善恶的前辈,如此一来,北烟大泽破关的时节,便又能往后拖延几载。” “况且小师弟父亲,既然将自家独苗儿郎送到南公山上,如何都要见上一回,才可说是礼数到家,一举两得的好差事,自然要去。” “师兄啊,四境修为的个头,在这天下尚不算高。”钱寅犹豫许久,才微涩出口道。 “晓得,但总要有人出头顶一阵,那些位盘坐许久的高个头,才愿伸展伸展,将这事扛到肩头,即便未竟全力,也好过让未入四境乃至未入修行的百姓去抵。” 山间北望,穷极目力,也难见画檐山,但云雾之中,北境连天战乱,已是近前不远,绕是书生一向淡然平和,观之亦是深蹙眉头。 “南公山自即日起封山,至于五绝,若是再度上门寻衅,自然有抵御的法子,你只需将这仨小辈好生看管,勿生心魔,便已是足够。” 第四百四十四章 莫欺暮年穷 少年剑快,可女子一口长刀亦是不慢,尤其刀势厚重,扭转锋芒时节,竟能闻裂帛声,硬是崩开剑体数度,直袭前者面门,丁点不留手,周遭泛黄竹叶纷纷腾空,为刀芒分为数段,洋洋洒洒。不过少年持剑并不显得吃力,倒是越发四平八稳,虽持后手运剑,却是每每直截长刀中段,应付自如。 温瑜收刀退开两步,蹙眉道,“小师叔这手剑,为何只取守势,分明驳开刀芒过后行有余力,却迟迟不愿进逼,未免有些小视旁人的意味。” 云仲见此,亦是收剑,倒并未还鞘,温声慢语讲道:“非是不愿,而是近来发觉剑术有缺,攻伐手段虽说已然有些登堂入室的苗头,但守势不足,往往容易吃亏;方才姑娘进招,如若再刚猛两分,震偏剑锋,恐怕这败相一出便始终难消,更休说捉襟见肘疲于应付之际再展剑架。” “攻则无前,话是没错,可我以为应当再附一句守则无漏,”云仲近步,将吞口极好瞧的长剑摁回鞘中,缓缓语道,“入山不久,见过可称之为高手的江湖人士,倒也有几位,有幸过招的居少,至于那些位可称宗师的,更是凤毛麟角,至今也不过浅尝辄止对过几十招,资质驽钝,见过天地才慢慢领悟着些滋味。对招起始,谁人也不敢妄称可稳占上风,早有灵犀一动的说法,无论文武,一招送出福至心灵,与修剑年头无关,大都能稳稳压住敌手,可再往后缠斗,这上风能否占到末盘,皆未可知。” 温瑜略微品出些滋味,可仍旧不分明,再抬眼看时,却见着近处少年舒展眼角,清朗面皮虽还不曾尽数绽开,此刻低眉讲道,不由得一时心乱。 “温姑娘围猎时,可曾见过熊虎鹿狼?”云仲抬头再问,却是发觉温瑜面色略微泛红,不经意调笑,“温姑娘今日施粉,倒是比起往日还要好瞧几分。” 女子气结,使刀鞘朝少年肩头便是砸去一回,口中不住念叨登徒子,全然不去理会这位小师叔,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而去。 云仲吃痛,却仍旧是有些不明所以,话要出口却噎到喉中,半晌也未曾回过神来,愣愣站到原处。 “老四啊,剑术一途兴许你小子还有些造化天资,可讨女子欢心这茬上,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如你这般愚钝的后生。”钱寅不知何时已然走到少年边上,颇有些痛心疾首往后者脑门上敲了敲,“唯有那些位读书读痴了的文人可同你小子相提并论,你小子也没读过几本圣人书,怎么偏偏如此木讷,女子面皮微红,除却意动羞涩之外,还能有甚缘由?” 少年蹙眉,“难不成是近来几日天景多变,染了风寒?” 钱寅眼神略微一变,拍拍自家这位小师弟肩头,怜悯道,“都说心眼少的寿数往往奇长,若是这说法没错,小师弟怕是能活个几千载,到那时节,甭忘去二师兄坟上烧香。” 温瑜行至后山,但听山风呼啸,百里外景致朦胧,煞是好瞧,心头羞恼略微平定,随处寻了枚落满黄叶的长石坐下,将裙边笼住,默默摩挲那柄长刀。 出大元部时,大雪隆冬,距今已过半载有余,虽说那位道首亲自替自个儿将阵法修为筑起根基,但既然是修阵,岂有随意便能得着一步千里的际遇,如今莫说与那燕祁晔相比,即便是与胥孟府少府主过招,也难说便是一合之敌。心念愈急切,可境界却是愈发硬如金铁,一步一重关,三境仍在天外,丝毫不能捉摸半分。 心不能定,万事难求个舒坦熨帖,恨不得江潮一朝尽来,何来水到渠成。 温瑜知晓此间道理,可接连几月都不曾接着一封家书,心境非但不曾平定,反而终日如潮水起伏。早在不曾见南公的时节,大元百部中人,已有为胥孟府所用的兆头,那日截杀,事至如今旧疤也未曾消去,可除却旧日疤痕以外,心念更是久久难愈。 黄叶地有脚步声响,不曾掩饰,四平八稳而来。 书生也挑了块巨石,拽起长衫下摆,稳稳落座,瞅着后山外秋光萧然,平淡开口,“人有五脏六腑,其中心窍也不过一拳余大小,思虑之事太多,填得满当,莫说修行,就连挤些空当想想正午吃些什么,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南公山乃是师父一手立门,却向来不催促座下弟子破境,刻苦修行,为的是对得起一身天资,但破境与否,讲究个随遇而安,师父此举,便是令山中弟子除却修行之外,能见天地,见自己,见世上逍遥。你年纪尚浅,家世仇怨与身不由己,酸楚奇苦已尝过许多,但这世上还有其余滋味,总不能只执着于这两味,对修行无益,对此生无助。” 温瑜半晌也不曾言语,摩挲掌心长刀刀穗,末了才回话道,“年纪再小些的时候,总觉江湖天大地大,其中人也逍遥,物也快意,总想策马出游一去不返。紫銮宫放在大元部,当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仙家,比起今日,更要富贵堂皇,尘世当中一座雄城,兴许都未必赶得上紫銮宫半壁,却总觉无味。” “可到入江湖的年纪,胥孟府已然势大,紫銮宫处处掣肘,就连我这少宫主的婚约,都已然不由得我做主,”女子凄然一笑,摩挲长刀两手,亦是微颤,“都说江湖逍遥,可这一趟江湖走来,历经截杀数番,其中不少敌手面孔,甚至都是颇为熟悉,大抵是曾一路行猎或是外出走马。” “从上山以来,弟子从未下山,倒非是觉得胆魄不足,怕再度遇上胥孟府爪牙设伏,只是觉得江湖与我而言,除却身不由己四字之外,再无什么意趣,哪里还有年少时节憧憬那般快意风流,诸多胜景;为数不多心愿所向,便是能破境再破境,起码得压过胥孟府那老狗一头,当面将那纸婚约扯碎,保紫銮宫中爹娘无忧。” “心愿不大,可的确不错。”书生侧目,略微有些惊奇,“我还当我这徒儿乃是女中豪杰,要将阵法推到五境之后去,才勉强罢休,如今看来即便是平日里坚韧不下男儿郎,心头亦是惦念着家中双亲,这心愿,可比什么登临道巅听来更有人气。” 自温瑜上山,柳倾从未称其为徒,一向以为温姑娘相称,可今日却是如同闲扯家常一般,极自然地道出一句徒儿。 并不躲避女子错愕目光,书生缓声道,“谁人不晓得这江湖不由己,莫说江湖,即便未曾去过江湖的寻常百姓,谁家还没点糟心事?哪来的处处如意:达官显贵家中公子瞧上了位布衣百姓家中,姿色气度皆可比拟画中人的女子,偏偏要纳为侧妾,乃至不惜凭权势钱财处处压制,逼其不得不从,不也是如此事一般?可寻常人家不能解的局,徒儿仍旧有不少年月可解。” 柳倾神色自若,可旋即讲的话,却是令温瑜动容不已。 “那位胥孟府府主,虽不知境界何许,但既然是入南公山门下,自然便无弱与旁人的理儿。十载前五绝联手与我家师父对招,逼得师父远走上齐,可十载过后五绝中三位打上山来,并未劳烦师父出关,便可守得山门,即便是取巧借势,但总归好过十载之前。” “再者即便是阵法未成,做师父的,还能在一旁袖手旁观,见旁人欺负自家弟子?”柳倾冷哼,拍拍衣衫下摆周遭落叶,“师父若是能耐不济,师父的师父,那时也该出得关来,一并上门讨个说法,似乎有些仗势欺人的势头,可总也不至于叫小辈吃亏。” 温瑜一时手足无措,嗫嚅片刻,却只是挤出极干涩的一句谢过师父,便低头不语。 柳倾在山中一向讲理,甚至所行诸事,都恨不得讲出几句南公山宗训,可此番却是不讲半点道理,甚至将原本仗势欺人举止,都是讲得理所应当。 见温瑜一时语塞,柳倾轻咳,话锋一转,“不过最好还是徒儿亲自出手最好,一来解气,二来若是那府主境界高师父一头,未免有些丢丑。” 温瑜终是禁不住笑意,盈盈应声。 师徒两人行于后山,比起方才随意许多,柳倾行路时节,突然问道,“想不想瞧瞧后山苦修地,常听你几位师叔讲起,恐怕早就心中有些好奇,不如趁这半日闲时,前去见识一番。” 温瑜连连摇头,自家这师父先前还曾说过不消太过劳心费神修行,如今却又要携自个儿去苦修地一趟。听钱师叔讲,那苦修地界一入便不得出,需经十日凄惨打熬才可出关,来去便是少去半条性命,早已是有些心底忌惮,此番柳倾出言,更是后颈冒凉。 柳倾停步,没来由问起,“徒儿啊,都说莫欺少年穷这话,已然叫人用得俗套,其实还有两句,比这莫欺少年穷更为叫人不齿。” 温瑜不解,可旋即书生便自问自解道,“莫欺中年穷,莫欺暮年穷。” “安心苦修便是。” **.山上人家这卷,大概在近期便会收尾,可能一眼瞧来有些突兀,不过本就是讲的山上事,明暗线埋得也差不多,好坏参半吧;对于作者这种改文笔写文费劲千百倍的脾性来说,不尽如意的地方,日后有空或者完本过后会沉下心来斟酌用句添删一番。 相当长的一卷,算是为以后推进做铺垫,再者将想讲的话讲讲,该说的圣人千古说一说,凡尘俗世与仙家世家,武道剑术,乃至于稀罕糕点民间避暑的法子,或猜或查,都表上一表,叫这座并不算太糟的江湖多几分烟火气,就是此卷山上人家的意图。 周遭天下暗流涌动之际,忙里偷闲归山中,尚可坐听天河夜话,往后这种机会,对于小云子而言,的确不多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剑吼西风 颜先生近来过得极舒坦,原是村落当中人家,大都前去看顾耕田,孩童更是喜得几日清闲,从学堂中艰涩书本里抻出头来,雀跃往村外去踩踩秋叶,三五成群,虽说未见得有什么稀罕玩物,但秋日既来,总比起夏时动辄便是满身汗濡强过不知多少。三两场秋雨,蝉鸣便更显有气无力,强弩之末的意味,终是不似先前那般难熬,瞧来漫山皆是秋意,心思能安,便已是福分。 再者前些日山上那书生亲自前来学堂一回,说是近几月来,温瑜专修阵法,多半已然有成,不如便叫后者多修行一阵再做打算,灵光难现,好歹也要将这阵灵光稳稳接住,倘若修行得当不出偏差,没准便可坐二望三,顺带将如今运用生疏的阵法悟个通透。对此颜贾清并未有半分介怀,说到底温瑜也是先行拜入南公,至于时常下山,学的亦不过是钓鱼郎行中规矩,修行之上,颜贾清向来罕有提及,即便温瑜自行问起,也只说句机缘未到,再候上几月再行决断。 一来二去,诸因加身,村落学堂里这位颜先生,近几日来越发闲散,不少人家皆能在田边溪畔远远瞧见这位衣冠不整,烂醉如泥的教书先生,但毕竟是在村落当中安身已久,虽说做派举止差劲些,村中人瞧见这位颜先生烂醉模样,大都不曾责怪,而是紧走几步耐住酒气斥责两句,说如此下去倘若要是因为嗜酒坏了身子,村中诸多娃娃,又当寻谁人来做先生听学问;而颜贾清虽说烂醉,大多神智仍旧清明,咧嘴笑笑言说不碍事,区区几杯酒水罢,算不得饮鸩,再者就算如今自己做不成先生,往后仍旧会有不少人前来顶替。 可究竟是谁人顶替,颜贾清向来是守口如瓶,瞒得奇严实。 总有哪日不曾饮酒的时节,颜贾清却也觉得周遭无趣,瞪着近在咫尺的南公山万仞山峰,颇有些不自在,可转念再想,独自上得山去,不告而来,难免有失礼数,再者山间几人,除却那练剑的小子算是有些眼缘,同其余几人攀谈闲扯,倒也并无太大滋味;至于吴霜,颜贾清大抵已然猜出这位南公山山主的算盘,难免心底佩服,哪怕早听闻后山藏酒极丰厚,可纵使凭他当下本事,也断然不敢自行窃酒。 “到底是小地界,没劲得很,倒不如外出转转,找寻大好江流甩上一绳,正值秋来,兴许能有大鱼上钩。”颜贾清心念一起,手头便是有些拿捏不稳,接连扯下两三根孩童发丝,连忙摸摸后者脑门,从袖中摸出块饴糖来,送到那孩童口中,趁此空当连忙束好发髻,这才免得听闻啼哭声响。 “堂堂雁唐州钓鱼郎,沦落至此,的确是凄苦,”一旁走来位老者,腰间柴刀短斧磕碰响动不止,自行坐到颜贾清对面,啧啧不已,“单看面相,似乎老夫更适含饴弄孙,颜先生还不曾过知天命的年纪,早了些。” 颜贾清哄走孩童,瞧过老者一眼,登时错愕。 那日山涛戎打上南公,这位瞧着并无丁点高手架势的老樵夫,一斧击退五绝之首二三十丈,威势一时无二。 “知天命还早,如今也仅是不惑出头的年纪,瞧着老相罢了,哪里赶得上前辈道行高深,丁点望不穿根底。”对上这位爷,即便颜贾清一向淡然跳脱,也难免收束起随性举止,一言不出便胆敢斧劈修行路上魁首的大高手,即便瞧着再像山野樵夫,也无人胆敢招惹。 “还没入不惑?”老樵夫挑眉,上下打量一番衣冠不整浑身酒气的颜先生,半晌才挤出句话道,“年轻人莫要纵欲耽乐过度,为酒色掏空根本,日后纵使见过大道,恐怕身子骨也难再攀高境,还是得趁着岁数未至,好生修养修养。” “前辈不妨直言来意,总这般打哑谜,小辈实在心头跳突得很,毕竟非是南公山中人,实在不敢与前辈妄言。”颜贾清苦笑,起身冲老者深揖一礼,面色可谓凄苦。 老樵夫咧嘴笑笑,拍拍腰间短斧柴刀,悠闲讲道,“老夫要想对你不利,何苦要扯些无滋无味的废话,凭老夫性情,刀斧不出则不出,若是有丁点意向,必先出之后快,向来爽利。你这小辈又不曾作恶,爷何苦要无端砍上几斧?” 眼见颜贾清仍旧是那副颓丧面孔,老者只得摆摆手,没好气道,“既然都是与南公山上人相熟,便不需瞒你,吴霜首徒前几日修书一封,请老夫前来南公山坐镇,说是近些时日困于修行,如何绞尽心力都触不得五境的门槛,要出山往世间磨练一番,有助升境,说得老夫都颇有两分将信将疑;如他这般年纪,连老夫还不过是三境,如今破入四境,反倒仍不知足,凭他那等能耐偏要说什么要摸五境门槛,当真是惹气。” 提起柳倾,老樵夫满脸尽是鄙夷神色,倒不是出于这后生所图甚大,乃至令他都是心惊,而是分明不过而立的年纪,却偏要老气横秋,言谈举止甚是不直爽,颇不合脾性。 “既如此,便不叨扰前辈,免得耽搁上山,南公山山主沾染是非仇怨的能耐,实在自愧不如,小辈自然要离得远些,当真不便掺和这等杂事,这便告退。”颜贾清叫老者目光上下打量不止,周身尚无半分自在可言,应承两句便起身告辞,没成想老樵夫却是不依不饶,瞪起双目便往腰间摸去,作势要砍。 “旁的不提,这南公山间秋色景致,确是比其余地界都要好瞧些,吴小子这份造化,当真不浅。” 黄叶遍地秋色连波,老樵夫步步而上,瞧着山间空濛秋色,好不畅快。到底是仙家所在,即便山头比不得世上有数几座仙府那般磅礴宏伟,山中四时变幻,云雾涛霞皆尽镀彩,淡秋盛景,亦足可宽慰风尘。相比之下老者身后跟着的那位落魄文人,便显得又是落魄了几分:后脑丹田处分别悬一柄落满锈迹的柴刀,与一柄锃亮短斧,光华吞吐颤动不止,那老者更是丝毫不避讳,勾住那文人脖颈,袖口油迹斑斑,却是并未察觉。 “不浅,着实不浅。”颜贾清本就满身酒气,尚不曾醒,再叫眼前滋味一激,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才按捺住肝火,勉强咧嘴应和。虽说今日黄绳依旧扛在肩头,可眼前这老樵夫,着实招惹不起,即便能侥幸胜过一招半式,只怕还要引来位能耐更为强横的前辈,将他这钓鱼郎贯到江心当中,受万鱼噬体的诸般苦头,故而忍过又忍,将多年来积攒下的深厚城府尽数施展开来,谄媚笑道,“前辈若是身有要事,小辈自行上山坐镇几日便是,切莫耽搁了前辈修行。” 老樵夫冷笑,“老夫无事一身轻,比起你这后生,可说得上是终日赋闲,无事便砍些古木剁些柴草,总要比砍人斩龙轻快。”说罢手腕微动,单手拎起那条黄绳,微微一拽。 苍黄大龙猛然伸展开来,纵使颜贾清强压内气,却也足足伸展开几丈长短,脱开老者掌心,盘桓半空当中,一双碧绿巨目甚是烦躁,并未有半点惧退。 “这便是雁唐州钓鱼郎的依仗,”老樵夫笑意不减,身侧一刀一斧上下翻动不止,引得周遭山风呼啸,声声盖过破帛,“还的确像那么一回事,头角峥嵘下颏生须,且生具五爪,与此界那些修行有成的蛇属化蛟,并不相同,可谓是威仪皆足。” 老樵夫啧啧称奇,不曾有丁点惊惶错愕,反倒是眸光暴涨,招手引来半空飞舞刀斧,跃跃欲试。 “前辈,此物乃是钓鱼郎一脉相承,断不可有闪失,再者威能甚强,在这南公山腰过手,只怕要砸落万千山石毁去村落,再者也不好同山主交代。”颜贾清不晓得这老者运起何等神通,一握之下,竟是令蛰伏许久不见动静的黄龙身现,化绳腾龙的神通,更是唯钓鱼郎一脉独有,眼下这般情景,端的是措手不及。 老者直视那黄龙如灯巨目,突然放声笑道,“天下无龙久,只可惜眼前这头,也不见得便是古经当中所叙的真龙,不过是一身破旧皮囊,空有屠龙技,却不得遇,着实大憾。”旋即收起刀斧,头也不回往南公山巅而去。 颜贾清费力收回黄龙,重新化为条寻常黄绳背到肩头,长舒一口气。 南公山上,柳倾开门迎客,云仲递茶,赵梓阳扛着枚长枪,分明秋时,却仍旧赤膊在院内练枪不止;钱寅由打丹房中探出头来,行礼问好过后,又是钻回屋舍中观瞧丹方,温瑜上前递过两盘茶点,旋即便退去,腰间悬刀。 南公山仍旧是那座云海缥缈的仙家山门,似乎从未变过,后山竹酒,最是清冽时候,相隔百步,酒香醇厚,且后山紫气,越发浓厚,似可与云海分庭一争。 武陵坡坟丘处,无端多了一位负笈书生,无言上香三炷,纵身北上。 十万山中多了一位体态略微宽胖的算卦先生,正拽着位过路商贾的袖口,死活说有血光之灾,不日暴毙身亡,尸首难寻,恨得那商贾险些折了卦旗。 西郡边关,有两骑出城,一骑马匹如玄云滚动,人极清瘦冷厉,头戴斗笠侧挂长刀,快马而行;一骑马匹毛色杂乱,可足力丝毫不逊色半分,驾马少年骑御能耐略显生疏,腰间长剑,却是在蒙蒙雨幕当中泠泠生响。 剑吼西风,刀托偻叶,飒飒秋风掀双鬓,恰在如墨时。 第四百四十六章 汤药苦楚 一路策马冲出数百里,似乎出山后仅不过几日光景,西郡边关已然落在身后,而那面容略微清瘦,但仍可称俊秀的少年郎,却并无半点放缓马蹄的意思,座下黑马放开四蹄,犹如在无边雨帘重炸开团乌黑似墨的云光,直奔东方而去。 而身后那头毛色杂乱的劣马,亦是寸步不让,驮住那位显然骑术更为生涩些的少年,竟是丝毫不露颓势,稳稳跟住前头那匹团黑良驹,近乎是齐头并进,不落半点下乘。接连两日,即便是夜里升起篝火露宿休憩的时节,那位面色冷厉俊秀的少年,都是只字未吐,守夜时便裹住布毡失神,轮到另一位少年守夜时,自个儿便转过头去,昏昏睡去,直至天色将明。一连数日,纵使那位骑术差些的少年接连逗趣套话,闲谈吹嘘,那俊秀少年皆是漠然视之。 “去颐章东境以外,本就不比如此急切,何苦冒雨赶路,”少年极费力地抹去面皮雨水,攥住缰绳往前探去,拨开雨幕叫道,“纵使习武之人染上风寒,倘若耽搁,亦是极毁体魄,此处前后并无客店医馆,染上风寒久久不愈,如何是好?” 前头那位俊秀少年猛然拽住马缰,马蹄急停,周遭泥浆雨水四溅,“染些风寒相比起日后寸步难行,孰轻孰重?小师叔常在山中并无烦忧,自然不晓得年华流转,青丝白发,可在下却是久在江湖,知其身不由己,如若区区雨水便可令师叔止步,那便尽管前去避雨,在下一人前去东境历练便是。” 身侧少年面色微滞,不过犹豫一瞬过后,仍旧轻声开口问道,“前一旬间,大师兄唤你入后山苦修,难不成是因此事心中郁结,故而这一路上罕有开口?” “温瑜虽自知性情有缺,但岂能不满自家师父教诲,”头前那位衣着打扮皆是江湖游侠少年,勒住缰绳回头,面色冷硬,“师叔有心在意此事,莫不如早下决断,究竟是先行避雨,还是一并赶路,早一日抵颐章东境,便早一日历练,兴许当真如师父所言,能在此地找寻出份机缘,起码刀法可得砥砺,也算是善事一桩。”言语之萧索薄凉,更盛天外秋雨坠地,与山上时节迥异,听得端坐劣马那位少年失神不已。 “也罢,如若偏要选,那便随你心愿即可,无需在意旁人,”接二连三受人诘问,云仲心气亦是不顺,皱起眉来,嘴上却淡然道,“但此去东境,还需近月行程,将马匹耗死,昼夜奔行也需一旬,秋风秋雨润苗,却是伤人,当真要冒雨行进?” 一身男子打扮的温瑜并不答话,驳马而去。 南公山此番出行之人,并非只有大师兄柳倾,而是南公山四徒连同温瑜一并下山而去,方向却是不尽相同,云仲与温瑜同路直往东去,为免生出诸多麻烦,温瑜将发髻散开重束,又换上身硬朗衣袍,扮为男子仗刀而行。 又经一昼,秋雨势头却是越发凶烈,滂沱雨势,比起夏时仍胜三分,更是冷凉刮骨,绕是黑獍体魄极强,路遇官道中巡捕盘查,停顿时节,双肩筋肉亦是不住颤栗,而一路除却平整官道之外,泥泞更是奇多,难以落脚,此一日之间,行程并未赶过太多,比起前两日,放缓许多。 天色将晚,云仲听闻头前温瑜接连轻咳,似是疲态极重,再催马上前的时节,却发觉女子满面赤红,单手握缰,周身不住轻颤。女子体弱,更休说只堪堪二境的修为,若要凭内气暖身蒸衣,原本便仅比敛元深厚一线,尚不能运转圆润通顺,如今若是强行运气,全然不足路上所耗,故而这接连一昼奔行,温瑜即便有练刀的底子,也未曾抵住刮骨秋雨当中所蕴冰寒。 云仲原本仍是气结,但再瞅见温瑜颤抖不绝的两掌,到底还是不禁出言,“瞧瞧,不听前辈言,如今吃了这般亏,如何能再行赶路,非要逞一时之勇,到头来更是耽搁行程,图个甚?”说罢甩鞍下马,不由分说将黑獍牵到一旁,随处选枚树桩栓得,又从背囊中掏出条帕子,盖到温瑜头上,口中仍是并无半刻赋闲,数落道,“前无村落后无城池,荒郊野岭当中惹上风寒,怕是得熬上三五日才可痊愈,如今还是先行歇息一阵为妙,何苦来哉。” https:// 模样仍未曾长开的少年老气横秋,絮絮叨叨不止,收拢四周不曾叫秋雨沾染的柴草,掏出怀中破烂火折,好容易将篝火生罢,随后将仍旧僵在马背上的温瑜缓缓搀到火旁,取来已然浸透的水囊搁在篝火一侧,拧干发丝当中残留雨水,这才得空坐下,瞧着女子通红面皮,一时语塞。 似乎自家大师兄言说过,这位瞧来贵气天资过人的姑娘,此来南公山,本就是有难言之隐,虽不曾得知,但既是生在仙家,难处自然更难,就连那处大紫銮宫都是左右两难,想必若是落在自个儿身上,比起那年砍柴练剑,都是要困苦许多倍。 “其实我上山也不过一载有余,原本与三师兄一道入山,还当自个儿要比他行高一分,将三师兄的头衔抢来,总好过在南公山中垫底。”少年瞧见温瑜抓起那枚布帕,自行拭去发丝雨水,才放心下来,靠到背后遮风巨石上头,自顾自讲道,“如今想来的确是有些好笑,去争个座次辈分,倒真是与幼时学堂排座时节那般,都要争坐前头,却不晓得若是凑到先生眼皮底下,诸般举止皆落眼中,最是容易吃手板,敲得极疼。” 温瑜不解其意,再者周身疲累酸楚得紧,只得默然听起,将发丝拭个干净。 “来南公山前,师父不靠谱,早已心中有数,却不曾想将我扔到齐陵境内,随商队缓缓往颐章而走,足足数月,初尝江湖滋味,知晓家家不易,知晓除却诸般春风得意,风流无双之外,大多江湖中人依旧苦苦奔走,为的不过是一碗糊口饭食。” “商队当中有位年岁颇大的汉子,都不晓得他本名,只晓得姓氏,平日里勤快得紧,商队大小杂事,皆由这位老吕搭手,似乎除却少饮几碗酒水之外,最是爱马,甭管路上遇着何等模样的马匹,都得端详打量一阵,且大多并无偏差。”少年瞧着天上乌纱散去,雨水止住,一轮明月长悬当空,才发觉今日正值望日,月圆星乱,甚是好瞧,于是不由自主便自行讲说下去,“直到临近武陵坡,才晓得这位极勤快的汉子,无妻无儿,唯有家中病重老母,每月汤药所需的银钱,近乎便要外出走一趟远路,哪里有女子瞧得上眼,说是避之不及,都是半点无错。” “人在世间烦忧苦多,欢愉苦稀,就连山上人修行,都往往愿在头前添上一个苦字,称其为苦修苦悟,说得没错,可比起那位老吕,修行道上的苦头,不过尔尔。” 少年长处口气,“机缘巧合,温姑娘入我师兄门下,虽说年纪不及姑娘,却是阴差阳错称我一声师叔,既然如此,自要与姑娘说个明白。” “我在江湖时日不浅,也曾遇上那等力不从心的烦忧事,故而姑娘今日所言,其实尽数解意,但总有些事急不得,缓缓而行,不加懈怠松弛,总有拨云见日的好时节。” 温瑜擦拭发丝的一手缓停,虽说面皮仍旧烫红,但似乎比起方才好上许多,瞧着眼前篝火,突然开口。 “后山苦修地,之所以说是苦修,在于直指心疾,其中空无一物,唯有一方水潭,瞧来便可窥探本心隐忧。我见胥孟府府主日后可破五境,身间威势,尚不亚于那位五绝之首,莫说南公山,天下仙门皆尽俯首,更莫要说大紫銮宫。” “真到那时节,又该如何自处。”女子苦笑,将布帕递给少年,“南公山有恩于我,温瑜又岂能叫南公山满山上下替我出头,除却自身舍命苦修,别无他法,故而一时间心念不稳,唐突言语,还望小师叔莫要怪罪。” 少年叹气,抬手去接时,却是发觉女子掌心滚烫,就连双目都是有些迷蒙,昏沉得紧,再小心探探后者额间,更是譬如碳火正旺。 月朗星稀,秋雨初歇,官道百里以外山坳当中,有位少年踏月而走,借火把明光四下找寻,走走停停。秋雨随寒,这场雨水过后,夜里冷凉譬如寒潭,少年一身单衣,如何瞧来都是单薄得很,可脚步丁点不曾放缓,山崖怪石,树梢溪畔,近乎整夜不曾歇足,每翻找出枚药草,便小心搁在怀中,而后马不停蹄往别处而去。 直至天际发白,这才往远处篝火走去。 晚月似银沙素雪,浅照归人。 温瑜再醒时,周身轻快许多,尽力睁目时,但见篝火仍旧未熄,毕毕剥剥爆响不止,而如今已然酣睡过去的少年,腰间水囊却是搁放在自个儿身侧,汤药滋味正浓。 第四百四十七章 无意拔剑 出西郡数日,往东行不出几日路程,可见凤游郡,后者于颐章六郡当中,固然不属富庶一列,但比起受马贼流寇多年侵袭的西郡,仍旧算是富庶之地。凤游郡起初得名,传闻古时有人眼见得老凤落于此,光华流转万里,流火滚地,足足烧上六七日,原本老凤陨处便有啼鸣声起,雏凤腾空,扶摇直起,顷刻之间随长风走,游去四海,如此才得名凤游。 凤游郡习武风甚浓,寻常城池当中走街串巷,随处可见悬刀挂剑,架枪横斧的铺面,单是砥砺打磨刀剑的铁匠铺面,郡中任挑出一座城来,便可寻着十余家铺面;贩夫走卒,商贾游侠,更是别无例外背挎兵器四处走动,纵是官府亦不去多管,久而久之,江湖人与商贾反倒是愈发多见,连带着凤游郡上下钱粮,都是略有富余,于是比起一旁的西郡百姓,凤游郡中百姓穿戴衣着,都讲究过不止一筹。 按以往几日云仲与温瑜赶路快慢,五六日之前便应当赶至凤落郡,而如今却是足足耽搁数日,才堪堪赶至凤落郡外几十里。多亏云仲离山前几日,同二师兄钱寅讨来张祛寒化风的方子,其中药材,大都可由深山荒野中寻来;而几味主药,早在南公山上的时节,少年便凭几只汁水丰盈的烤兔,同向来抠门的钱寅换得几味主药,接连几日熬药,面皮都清减一分,才使得温瑜来势极烈的风寒消退下去。 “凤游郡果真富庶,起码在西郡境中,寻常百姓衣衫,断然用不起这般布匹,大都是褐衣缀麻,何曾见过这等丝衣绸缎。”少年仰头饮尽茶汤,便朝不远处高悬酒幌处偷眼瞧去,一路之上并不曾饮酒,腹中馋虫作祟,此刻端的是难熬。 “师父临行前特地嘱咐过,不允师叔在外饮酒,尤其是还未入城的地界,断然不可贪酒,”温瑜打量四周,少年举止眼色,却是心知肚明,轻敲两回桌沿,“虽说前几日多亏小师叔照料,但既然是师门有命,莫敢不从,还望师叔体谅些,且耐住一阵瘾头,入凤游郡后,再饮不迟。” 云仲叹息,却也不好多辩解,只得皱起鼻头嗅嗅不远处酒幌处飘荡而来的酒水滋味,权当解馋。山中时节,温瑜性子瞧来平稳,平日里极重礼数,但若是当真招惹上,面皮清冷意味,拒人千里,犹觉峭寒,前几日云仲替前者喂汤药时,不过是略微触及女子肩头,便有刀芒闪至喉间,绕是少年练剑多年,也未曾想过病中人亦可有如此手段,连声讨饶再三,才堪堪挪开身形。 故而温瑜风寒初愈过后,少年便规矩得很,举止规矩得紧,就连守夜时节,都要自行攀到古木上头四下观瞧,半点凑近的心思都无。 一旁酒幌下头,有几位汉子正赤膊饮酒,即便如今已有秋意,前几日落雨暂且不论,就连今日外头天色亦是有些阴沉,秋风浮动,冷清十足,可酒酣耳热,断然不顾其他,只情饮酒不止,且是高声叫嚷。“要老子说来,那白葫门门主何德何能,竟是许多日不曾理会咱帮帮主示好,不过是凭空撞天运,捡来本不俗剑谱,便一跃迈到一众门派帮派的脑瓜顶上去了,眼界高得浑然不将一众门派搁在眼里,我马帮虽说出身差些,但如今凤游郡上下门派可是皆尽都是怯我帮三分,帮中宗师,即便是轮番死斗,如何都能将那白葫门门主斩落。”其中一位赤膊汉子面带凶光,撂下杯盏冷笑道。 “且不该如此说,那白葫门门主剑术奇高,马帮势勇,但终归是根基浅淡,如若是白葫门再出两位宗师,贸然举动,大抵便要吃上不少亏。”那汉子身侧一人摇头,“如今门派,或深或浅皆有后手,仅一位白葫门主的身手,便已是深不可测,再跳出几个刀枪剑斧宗师,凭帮中那些宗师,势必败下阵来。” 先才那汉子皱眉,沉声骂道,“如此令那白葫门始终压在马帮头顶,着实招人烦闷,倒还当真不如拼上底蕴性命,同这脑人帮派鱼死网破,争上口意气。” 诸般怨恼,致使一众汉子饮酒时候,神色越发凶顽,一旁添酒小厮都是不敢多言,连斟酒时节都得多增几分谨慎,免得眼前这几位恼怒,临了不予酒钱,再吃上顿好打,入不敷出。 https:// 恰好此时,酒摊外头又来了位面色极冷的少侠,提起枚葫芦递到店家手上,自行落座,漠然开口,“斟上半葫芦烧酒,无需诸般讲究,尽管烈些便是。” 小二点头,又往一旁赤膊汉子处瞧瞧,略微凑近压低声响道,“小的一眼便可瞧出,少侠是打凤游郡外头而来,兴许不晓得那桌人的来历,虽是年少多轻狂,可少侠也休要招惹,免得惹祸上身;原本小摊烈酒还富余不少,皆是由凤游郡运来的上好烈酒,但如今却是大都叫那帮汉子揽去,如是少侠不介怀,小的便挑些淡些的酒水,替少侠满上,正好折些酒钱,用做日后盘缠。” 那面色冷清的少侠眉头微蹙,寻思片刻,最终亦是点点头道,“尽管打来便是,店家莫要忧心太多,出门在外,必然要添几分小心,这番道理,自然明悟。” 见这少侠并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小二总算长出口气,连连点头,才拎着葫芦前去舀酒,不过仍旧是冲一旁长桌上瞅过一眼,忧心忡忡。酒水最是壮胆,何况本就是江湖中人,比起寻常百姓,更是肆无忌惮,数盏酒水下腹,恐怕兴起时候,胆气上涌,官衙中人亦是不愿涉足,到头来吃起闷亏的,仍旧是这座寻常酒摊。 “不过话说回来,咱曾有幸瞥见那白葫门主身侧那位女子,真可堪称风姿绝世,这等如同画卷当中走出的娇俏娘子,若非是天子圣人,王公贵胄,只怕是无福消受,倘若是将白葫门破开,没准你我皆是有福同享,何其快意?”一众赤膊汉子酒水饮足,话头亦是越发无忌,皆是嬉笑,其中有位模样尚可的汉子眼尖,往旁桌一瞧,端起杯盏招呼道,“各位弟兄,眼下不就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少侠在此?这眉眼生得倒是极好,若是梳起长髻扑些淡粉胭脂,没准亦可与那女子比上一比。” 众人皆是笑起,其中更有甚者往那少侠处呼哨两声,举止放肆。 那少侠面色仍旧冷淡,却不理会周遭喧嚣,抬眼往一旁茶摊看去:有位少年接连招手,似是有些急迫,唯恐生出事端,眉头紧锁。 众汉见这少侠面皮清冷,也不见辩驳怒骂,更是放肆笑起,几人接连起身,端杯往一旁桌间走去,言说是兄台眉眼生得妙极,莫不是哪家出外的闺女为保无忧,这才假扮成位男子,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那眉目极好的少侠仍旧不加理会,往茶摊处看去。 却见原本桌中,已是无人。 “师叔倒是精明得紧。”少侠叹息摇头,听得耳畔喧嚣更甚,默默将手摁到腰间刀柄之上。 “几位兄台好雅兴,这初秋时节赤膊饮酒,虽不应景,却是难得有此番兴致,小弟与门中师弟一并闯荡江湖,初来此地,与几位颇有眼缘,不如拼起桌案共饮,也算是秋来无寂寥,权当春风来。” 几位汉子扭头,见有位腰间挂剑的少年走近前来,恭恭敬敬抱拳,笑意温纯。 虽是少侠打扮,面皮亦是有两分稚嫩,可出口便是江湖话。秋来无寂寥,意为腰间银钱贵,譬如秋风落叶,难留分毫,而权当春风来,便是此一场酒水钱,皆算在出言人身上,恰似春来万物皆生,钱囊尚算丰厚,请上一桌饭食酒水,结场善缘。 有人颇为不满,开口便是讽道,“这年景倒是一年不似一年,本是应当在学堂当中念圣贤文章,吃先生手板的稚嫩小子,如今都要来这江湖上乞食,我等皆是凤游郡中门派中人,岂能是你这初入江湖的后生所能结交的?本事并无多少,心气却是极高。” 为首那汉子亦是不屑,诚心戏弄少年,举杯笑道,“那少年郎倒是不畏生,不过区区酒钱,未免心意太小,要晓得爷这一众弟兄,皆是刀尖当中滚过来的生死交情,若要搭伙,还要看手段如何。”旋即抬手指指一位壮实汉子,笑道,“不如同我这弟兄过上两手,再言不迟。” 那壮汉呲牙,由打腰间摘下对短斧,高声笑道,“也罢也罢,既然是堂主吩咐,咱便同你过上两手,不过兵刃难留手,待会要是街面见血,愿赌服输,休要去官衙哭冤。” 少年点头,仍旧是笑意分明,“在下知晓规矩,兄台尽管施展,断臂断头,皆是自取其果。” “好胆魄。”汉子话音不曾及地,双斧早探,出手便是极阴狠的架势。 而少年只是摁住剑柄,无意拔剑,而剑光迸溅如潮。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不越我锋 场中谁人也不曾看清,这位瞧来散漫的少年如何举动,似乎从头至尾,只是将单掌摁在剑柄上头,可周遭铿锵震响如潮剑光,却是顷刻将那壮汉双斧逼退,持斧两手震颤不止,竟是一时不能近前。而众人眼中,那少年不过是信步上前,周遭便有剑光四起,乍起伤人,瞧来威势之盛,令一众那帮汉子猛然站起身来,眉头微蹙。 “那小子剑术,瞧来颇有些古怪,并未出剑,何来剑啸剑光,莫不是使了什么取巧手段?”为首汉子身侧凑近一人,拧紧眉头道,“使双斧的这位弟兄虽说向来以力道称最,可有心偷袭之下,去势并不显得慢上几分,而那小子后发先至,小弟却是不曾看清出剑,若真是凭寻常手段,这剑未免过快了些。” 为首汉子摇头,“莫说是你,连老子都没看清此人出剑,似乎右手从未有过动作,那头两板斧已然被抵住,况且你再瞧瞧马陆手中双斧,颤动不已,显然是有些脱力,寻常剑客多以快剑行走江湖,可此人力道,大概要比寻常剑客高出数分。” 一众汉子议论,场中那手掂双斧的汉子,却并未犹豫过久,冲地上啐过一口,闷声叫道,“小子倒是颇有几分本事,不过故弄玄虚,可是难以取胜,说破大天,也得凭根基本事斗招,我这双斧足有数十斤,常人休说抵挡几合,掂在手头,都是极费力,且叫你小子瞧瞧爷的能耐如何。”说罢也不顾两膀略微脱力,又是抬起双斧,直奔少年而去。 云仲神色自若,那汉子双斧已然劈至面门数寸时,才出剑拨开,接连沿斧柄抹过汉子两腕,将水火吞口长剑指到那汉子喉间,悬而不动。 以力破法的手段,于江湖上并非罕有,甭管是莽汉老者少年郎,总有生来膂力过人者,虽招式路数未必高妙脱俗,但只凭力道对敌,往往亦可取胜,单是云仲走江湖那阵,便瞧见不少这等凭气力取胜的江湖中人,棘手得很,即便剑势奇快,可倘若是叫重逾数十斤的兵刃迎面凿来,抬剑去挡,总要被震得气血翻滚。不过剑术愈高,力道如何,似乎应对得越发舒坦,避其锋芒以剑招破势,越发得心应手。 一剑送出,少年亦不伤人,而是将悬停于壮汉喉间的长剑收回,微微一笑。 “后生,这一手剑术,从何处学来的?”为首汉子起身,略微眯住双目,打量那位立身场中的少年,意味难明。 “西郡师门,一代几人,立身世间不过二十载,算不得出名,唯独我一人练剑,故而家师照拂有加,才勉强取胜,小手段而已。”云仲上前几步,同温瑜手中取来那枚葫芦,小饮一口,冲一众汉子笑笑,“在下本就不喜斗,唯好结交三五知己,今日酒钱算在在下头上,不过既然是师弟无故受言语戏谑,还是要讨个说法。” 温瑜面色微霁,却是不露声色,平淡开口,“师兄无需如此,既然是不打不相识,结份善缘,日后行走凤游郡,也可省心许多;几位本就是江湖中人,酒后几句无心言语,无伤大雅。” 一旁小二,亦是冲云仲接连使眼色,摆手不止,示意莫要招惹这群汉子,险些给这年少侠士一揖到地,面色极为难堪。 云仲单手拎起葫芦,左手却是借桌案遮掩,握住温瑜略微冰凉手掌,抬头冲一众汉子平静道,“在下有心结交,可既然几位皆在帮派门派当中,身为师兄,自家师弟后辈在外受屈,该讨回来的面子,一定要讨回,过后杯酒解恩仇,那便是过后的事。” 温瑜皱眉,这位小师叔一向脾气和善,向来也无咄咄逼人的时节,此番却是如此举动,的确叫人狐疑;况且山上不比山下,纵使温瑜自身脾性亦算不得温吞,但区区几句戏谑言语,着实不好如此,江湖中人最重面皮,极易结仇。故而一时有些气结,刚要抽回手来,却是发觉少年握得极紧,一抽之下,竟是纹丝未动。 “那小兄弟以为,此事何解?”为首汉子缓步走到近前,面对云仲坐下,似笑非笑开口问询,还未等后者接茬,末了又补上句,“此处距凤游郡尚有些路途,并无衙门,再者以马帮势力,若有干戈,衙门未必会愿管。” 身后一众汉子面色不善。 可少年还是轻快开口,“好说,只需方才妄语之人,同我这师弟开口赔个不是便可,至于有无衙门,在下并无冤屈,有无衙门,与在下看来无有分别。” 温瑜转头,正要斥责几句,却发觉少年虽说开口轻快,可面色却是极低沉,与山上时节判若两人,周身锋芒,犹胜剑光,没来由便松去肩头力道,任由少年握住素手。 汉子抬头,下颏疤痕显露,竟是由喉间直贯前胸,瞧来狰狞得紧,咧嘴笑道,“十合,若小兄弟能与我过手十合不露败相,今日小兄弟酒水,皆由我隆岐出银,莫说一葫芦,即便是喝空这酒摊当中存酒,一文不缺,如数替小兄弟出银,且令方才几位兄弟同你家师弟赔罪,日后到我马帮主门做客,予上宾礼数。” 说罢隆岐打量打量少年腰间水火吞口长剑,豪迈笑语道,“可若是我胜,小兄弟腰间这口剑,不妨送与我一观。” 少年笑笑,这江湖人,讲理时极讲理,可若是不讲理时,心思更是动得奇快,仅几步功夫便琢磨出这么条比斗十合的法子,甭管先前是非对错,只以身手论理在何处,输阵不过是将原本亏欠礼数弥补些许,胜阵还可捞取好处,摆明以武压人,却仍不忘凭斗招取来个堂皇由头。天底下江湖似乎都是一脉相承,不同之处,仅在于身在何处,齐陵颐章,上齐大元,这等事,只怕天下一日便有无数件。 出剑时候,诸般手段心思,皆不过我手,千百城府算计,全不越我锋。 此话当初由吴霜在十万山时说出,听时少年正撩开后襟抓痒,连连皱眉,一来被蚊虫叮咬,酸痒难止,二来此话中的意味,在那时少年听来,如何都有些狂妄之嫌,故而也不愿记挂心头,此刻却是发觉,这话最是贴合心境,故一剑送出,威势无二。 隆岐掌心横刀,本就是依双膀刚猛力道所制,刀脊尤为厚重,且为压手,缀悬数枚铜环,而云仲提剑刺出时节,整柄横刀炸碎,铜环滚地,仅剩一寸残破锋刃留于柄上,连隆岐都是接连退出六七步,才缓住身形,握刀双掌虎口崩裂,血水长流。 满座皆悚然。 少年此一剑,分明不曾运出多少力道,抬剑刺出,亦是寻常,但仅是如此一剑,对招便已入终盘。 隆岐低头瞧瞧自个儿手中断刀,眉头挑动不止,半晌才抱拳行礼,浑然不顾两掌血水四溢,“手下饮酒无度,一时糊涂唐突少侠门中师弟,本就是过错,还望少侠勿怪。不过少侠身手,几可高过帮中宗师,如若肯随我等同往马帮,即便只受客卿位,也并不需少侠掺手杂事,凤游郡便何处皆可去得,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云仲仍旧立身原地,闻言才收剑回鞘,摇头道,“我两人于凤游郡,大抵不过停留两月,便自行往东而去,并不久留,兄台好意心领。”旋即坐回桌案,仰头饮酒一口,咂咂嘴,看似有些可惜。 见此,隆岐只得将方才出言不逊的几人训斥一番,那位面皮尚可的汉子,更是胸前吃过两拳,近乎难以起身,到头来仍是行至温瑜面前,躬身赔罪。 云仲提着枚葫芦,与温瑜一并离去,将那头浑身皮毛杂乱如草的夯货栓绳解下,拍拍脑门笑道,“一路辛劳,这两日去到凤游郡后,再前去寻些上好草料犒劳一番,如今就甭吃得这般饱了。” 马儿极通人性,侧耳听罢,似乎亦是有些脸面上挂不住,狠狠瞪过少年一眼,旋即又往那黑獍方向看去,目中精光闪动。 “小师叔,这马儿的来历,你可曾晓得?”温瑜经方才之事,面皮仍旧有些薄,走上前来学着云仲模样朝马头抚去,颇有些好奇。先前曾问过二师叔钱寅此马来历,可后者只是略微一提,并不曾解惑,如今旧事重提,更是有些狐疑。 云仲皱眉寻思一阵,自家师父似乎曾讲过这头夯货的来历,但酒水一入腹,虚丹与秋湖皆是有些动静,灵台纷乱,只略微想起只言片语,含糊答道,“只记得师父曾言,这头夯货年纪,似乎比南公山还要大些,其余种种,却是记不得了。” 温瑜从小居于大元,各色良马宝驹,见识极高自是不必说,更通晓识马能耐,起先在南公山中观瞧良久,竟是不曾瞧出半点深浅,此马品相,端的算不得良马,与寻常劣马相比,亦是稀松,但看足力与目中时常生出的狡黠意味,分明不下黑獍,乃至平分秋色。 少女还想摸摸马鬃,却是被少年拽到一旁,恰好闪过直奔前者额头而去的厚重马蹄。 第四百四十九章 秋来绣鹅黄 那毛色杂乱的马儿一击未中,瞧见少年并未动怒,更添两分倨傲,将脑袋昂起,淡然于周遭闲逛,俨然摆出副不屑模样,还不忘朝黑獍瞪上几回,丝毫未将方才事搁在心上。温瑜虽是步入二境,可独对方才一蹄,却亦是受惊,毕竟来势过快,险些不及应对,被少年拽到身侧,竟是忘却抽出手来。 少年叹气,“忘却同温姑娘讲过在先,这夯货出蹄相当损毒,我还未至南公山时,路上被这夯货偷袭过不下几十上百回,后蹄力道,纵使是膂力过人的莽汉也难匹敌,且时机相当难测,但凡松懈丁点,便易浑身多出两三枚碗口大小淤伤。” 温瑜更是惊奇,皱眉言道,“此马极通人性,按常理而言,即便是时常喂养的小厮下人,也应当认得,断不应有如此举动;黑獍虽说早年间脾性暴烈,现却也收敛许多,为何此马却是不予旁人亲近半点。” 云仲摇摇头,摘下腰间葫芦饮上两口,赞许道,“头回灌入葫芦当中的酒水稀松平常,可过后烈酒,却是极踏实,入喉一寸周身熨帖暖身,确实比起西郡所酿酒水高明不止一分。”旋即迈步便要往对街客栈而去,却被温瑜拽住,挑眉问道,“师叔难不成忘却了我家师父嘱托?非入城不得饮酒,若是有损境界,晚辈又当如何交代。” 少年清清喉,咳嗽两声,“只饮罢这一葫芦,并不算贪酒,况且本就是那伙汉子相赠,有心推辞,可若是执意推辞,难免落了旁人脸面,不如趁着酒气未散一并饮尽,最是合适。” 下山前几日,云仲境界不稳,周身剑气时隐时现,尚无丁点圆润自如,乃至有时跌落二境界,重归初境都是常有,经柳倾接连数日把脉探查,才发觉是腹内虚丹被秋湖剑神意接连撼动,原本稳固地位险些被强行挤出丹田之外,这才使得境界不稳,上下浮动不已。可绕是柳倾昼夜翻阅山中半数典籍,也未曾找寻到此事何解,连番出手梳理云仲内气,亦是收效甚微。 虚丹本就不常有,即便吴霜早年间凭各样手段收敛无数仙家典籍密笺,称得上是极齐全,可关乎虚丹之事,却是寥寥数笔带过,原是依靠此等手段破入二境者,多半都于二境停滞不前,莫说能化凡超脱五境天关,可破三境灵犀,都已可算是天资不俗。故而一时无奈之下,柳倾只得令云仲少饮些许酒水,免得再度惹动秋湖,将虚丹逼出丹田以外。 狡辩良久,云仲磨破嘴皮,也未曾保下剩余半葫芦烈酒,只得悻悻将葫芦递给温瑜,吧嗒嘴皮往对街道客店而去,补些干粮草料。 客店中人大多无事,一来赶路之人大都急切,即便并无余粮,亦大都抵至凤游郡城池,再好生歇息一阵,少有在此停留者,二来此处干粮草料,价钱往往要高过别处一头,毕竟是出凤游郡往西郡去路首处歇脚的地界,如何都不愿将价钱压下,这才使得老江湖不愿入内,闲暇愈多。故而方才少年出剑对招,尽数落在客店中人言中,此时瞧见那少年悻悻而来,还当是心头有些烦闷,哪里还敢漫天要价,纷纷陪笑说少侠乃是远道而来,自然要给些便宜,忍痛将价码压了又压。 “敢问掌柜,这马帮与白葫门两者,究竟有何来头?在下方才无意间听闻那几位汉子言语,二者似乎颇有些宿怨。”云仲递足银钱,趁客店伙计取物件的功夫,同那位面色偏白的掌柜搭话问询。 却不知怎的那掌柜似乎是极惶恐,听闻此话,浑身颤了又颤,勉强笑道,“少侠兴许不知,这马帮本是由打西郡发家,至于本身做的行当,少侠只听这马帮的名头,大抵便能寻思出六七成,与凤游郡大多门派帮派不同,路数极野,近乎是全凭武斗寻衅,这才将满郡上下大半赌坊漕运这等生意揽在手上,这些年来更是风头正紧,官府都不愿同这马帮中人起甚纷争,若不违法度,只得睁一眼闭一眼,放任自流;至于那白葫门,名头其实远比不上马帮,乃是家极本分的门派,不过门主身手却是惊人,曾只身单剑远赴西郡,斩杀数寨马贼,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由,再者因其性子孤傲,并不愿效仿其他门派,为虎作伥,这才使得两者越发不合。” 网址m. 少年思索片刻,倒是并不知晓方才那汉子相邀,究竟有何深意,但也不愿多想,饮酒未曾酣畅,总觉灵台之中桎梏未解,思绪亦是难有通透,只是轻轻一笑,冲那掌柜抱拳道,“在下才入江湖,不晓得太多江湖上的弯绕,还要多谢掌柜解惑。” 马帮一众汉子早先便已然出得此处,可隆岐虎口之中血水,依旧是流淌不止,即便略微使布帕包裹严实,端坐马上,血水仍顺缰绳而落,可隆岐神色却是并未有变,瞧得周遭汉子愤懑不已。 “堂主,我等距凤游郡不过几十里,最近分堂也仅有区区百里,何不与那小子吃些苦头?虽说那小子剑术不俗,可一拥其上,未必便能应付得当,何至于平白无故负伤而归,还要落下脸面。”一旁已然有汉子耐不住郁气,催马上前同隆岐道。 而隆岐只是斜视汉子一眼,平淡道,“老子练刀十载,且不能抵过一招,那小子瞧来不过是十几岁上下,若非是由打娘胎中练剑,或是有名家指点,岂能有这般堪称妖邪的能耐,你们这帮懒散汉子,即便是拼了性命,又有何用?” 隆岐身后那人略微点头,却是不动声色,缓缓捻须,而缰绳却是把持得极稳固。 “与其交恶,倒是还不如结下些善缘,”隆岐目光微动,缓缓道来,“起初我还当那小子做派,乃是由打白葫门中走出的弟子,有心挫我马帮中人的锐气,可出剑过后,才发觉路数与那白葫门绵剑不同,硬朗干脆。对招时节,爷那柄刀还未出手半寸,便被一剑当心刺断,此等力道剑势,再添上一二百人手,都未必能将那少年留下。” 似乎是仍对于那一剑之威有些感慨,隆岐叹息摇头道,“若非是颐章仙家踪迹稀少,我倒还真以为那少年乃是仙家弟子,单看这一剑威势,虽有剑胎品相相助,可身手比起寻常宗师,实在是高出太多。爷倒真想瞧瞧,有朝一日若是这少年对上白葫门门主,针尖麦芒,究竟是何等景象。” 一旁汉子亦是回过滋味来,先是皱眉,而后舒展眉峰笑道,“如此说来,堂主是有心笼络那小子,成我马帮门中客卿?” 可孰料隆岐摇头,甩去掌心血水,含糊说道,“此事就无需再想了,只怕这少年断然不会入我马帮,但入不入马帮,对于我等而言,又算有何区别。” “堂主今日,才堪堪有成大事之相。”那位捻徐汉子提马近前,同隆岐齐头并进,仅略微落后半步。 “灵犀一动而已,做了许多年堂主,今日才算略微有几分明悟。”汉子咧嘴笑笑,打声呼哨,直奔凤游郡而去。 温瑜云仲两人再度上路的时节,前者面皮略微有些古怪,上路三五里,才耐不住性子开口问询,“小师叔,此马并未伤及后辈,何苦如此折腾。” 云仲嘿嘿笑道,“这夯货已然是许久不曾安分,正好趁这由头教训一番,也算出口恶气。”少年笑嘻嘻摸摸马头,相当鸡贼道,“耽搁许久寻不出空来替你取个名头,温姑娘那头黑獍听来便是上口得很,如今咱也替你取个,意下如何?” 那毛皮杂乱的马儿驮着云仲与数包干粮,腰间系着枚绳索拖起柴草,虽说仍旧能凭体魄撑住,可抬步时节,已然是有些沉重,不过听闻少年此话,似乎略微意动,将双耳竖起,索性停步不前,静等少年寻思。 “不如就叫破帕,瞧这毛色乱得如同数角破烂布帕拼凑而来,倒是极贴合。” 一旁温瑜才停住黑獍,正要闻听少年起名,如今却是面皮一阵抖动。 “好虽好,不过有失文采,莫不如叫墨图,取墨流四散于图卷之中的意味,倒是比起破帕强出不少。”少年仍旧撑头苦思冥想,却不想座下那头夯货动怒,蹦跳前行,将马背上干粮柴草皆尽甩得干净,驮负云仲,如疾风骤雨一般往前奔去,眨眼间便已蹿出六七十丈,吓得马背上少年搂住马颈,早已忘却如何勒马。 马蹄敲打秋来溪水,渐起无数水花与少年讨饶声,由远及近,声震百里秋光。 女子端坐黑獍之上,瞧着一人一马较劲,远处秋色连波,山峦尽绣鹅黄,层层叠叠,不知远去多少里,条条幽径,漫漫黄叶飘摇落肩,没来由笑得极明艳。 “小师叔,明日再入凤游郡如何?” 少年好容易勒住那头暴跳如雷的夯货,闻言愣了愣,呲牙笑道。 “好!” 第四百五十章 明镜高悬 相比郡外,凤游郡中人家底自是要更为殷实些,衣裳缎面极好,且不少百姓皆是识文断字,虽不见得才气过人,却也自有些书卷气。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故,寻常百姓眼中,目不识丁只知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尤其扎眼,家中幼子倘若是有舞枪弄棒的半点端倪,更是要揪来一顿好打,才堪堪能解心头怒郁。 于是凤游郡这等分明是帮派林立的尚武之地,但似乎隐隐之间,两者泾渭分明,寻常百姓与背刀挎剑的江湖人,近乎不曾有半点交际,且时常生出些恩怨,不过出于郡中马帮如今声势奇大,故而江湖中人如今言语底气,亦比前些年足了许多,官府中人亦无这等胆量,随意偏颇是非,故而遇上两者纠纷,实在有些无从下手捋顺。 凤游郡郡守府外,今日算不得冷清,先头是郡中张家来访,虽是口口声声说此行并未携礼,更是不敢劳烦郡守大员办事,就连入府时节家丁搜寻身上物件时候,都是一无所获。谁人都晓得凤游郡郡守向来不收重礼,即便是郡中至为富贵的张家,亦不允携礼登门,若要入郡守府,则需先行过府外家丁搜身三趟,才可登门求见,此为规矩。 但今日张家家主亲至,家丁亦是知晓这位家主的本领手段,搜身查物时候,自是有些松懈,这才令其将口中薄礼带入府中,承至郡守眼前。 “张家主,你我平日私交甚厚,如今举动,难不成是要坏愚兄的名声?”郡守府正堂之中,有位器宇不凡的中年人合上面前锦盒,抬头戏谑问道,问责之间,面色已是奇差。 “小弟绝无此意,”下座男子接连拱手赔罪,“相交已久,岂会不晓得兄台府中规矩,不瞒兄台,早在两三载前,张家老辈便屡次差遣小弟前来奉礼,其中最为金贵者,不下几十万钱,正是深知兄台向来不愿接礼,才推辞拖延至今,可今日却是不能再藏掖。”男子年纪,也仅有而立上下,但只凭言语举止,便是极通进退,且瞧来颇为豪爽。 “为何?”郡守蹙眉,颇为不满,商贾之道在他这等历来熟读文章的文人看来,全然不可入厅堂,之所以与这位张家主交好,不过是因后者学识,的确深厚,相谈时亦有得遇知音之感,可今日一事,倒是引的这位郡守爷好生愠怒。 “马帮势大,行事无忌,这凤游郡本是应当官家做主,可前者兴盛之后,却难免有越俎代庖的僭越意味,”张家主苦笑,并未隐瞒太多,反是如实道来,缓缓讲道,“漕运通商乃至赌坊勾栏,本就是各路商贾谋生立命的行当,如若想在凤游郡中将钱财流转开来,总归需得商家接手,可如今大半行当却是流落到江湖帮派手里,凭所谓江湖义气与手头兵器管辖收银,如何想来都是极不合理,已然引得原本凤游郡商贾心中愤懑。” 说到此,张家主叹气,两掌微屈行礼,“小弟自知兄台一向不曾将商贾搁在眼中,毕竟一者读的乃是圣贤文章,安邦定郡韬略,而另一者不过是于俗世之中耍些银钱买卖,浑身上下除却铜臭之外,唯有伶牙俐齿与满脑搜刮贪敛,摆明不得进大雅一列。” “可人总要吃饭不是?商贾一刚向来不入上三流,乃是人尽皆知的常理,但之所以存留至今,便是能令更多人吃得起饭食,养得起家眷,而自打马帮逐步接手这些行当之后,江湖中人吃得越发讲究,寻常百姓,饱食之人却是愈少,再者本就不通商道,许多生意接到手中,平白做黄,并不可盈取几分利。兄台熟知历年库府收支,想必更是体恤百姓,不妨叫人查验一番,凤游郡如今,已是远不比以往那般富庶。” 郡守面色微霁,不过旋即又是思量片刻,端起面前茶水,缓缓刮去茶末,淡然问道,“马帮势大,但明面上官家也不曾拿着确凿把柄罪状,即便知晓背地里勾当见不得人,也难无端出手打压,何况江湖中人性子向来百无忌惮,真若是唐突举动,倒不知还要惹出何等乱子来。” 网址m. 此话便又是毫无痕迹,又将这话头甩向那位张家主,面上不动声色,可出口却是步步为引,便是为官高明所在。 张家主亦是心中明了,连忙出口接话,“听闻这一众门派当中,有家唤做白葫门的,门主身手高明不说,座下数目宗师更是不逊色与马帮,后者虽说是人多势众,但若能推前者一手,将那马帮牢牢制住,江湖中人,树倒猢狲散,再寻常不过,况且还可借由白葫门之手,将凤游郡上下武夫江湖客,尽数统领得当,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你倒是好算计。”郡守淡淡开口,瞧不清面色,饮茶有一,再将茶盏放回桌上,扫过眼锦盒,再将目光落在那位张家主面皮,“往常你我相见,大多是于家邸当中饮茶闲谈,每逢望晦两日,亦是饮酒数盏,此番登郡守府而来,想来亦是有备,却不知你这堂堂凤游郡张家身在一众商贾之首,除却赚得银钱之外,还能想清此事中的诸多弯绕,看来愚兄仍是轻看了你张秀楼。” 对坐男子低头,不敢对视。 “但秀楼到底是行商中人,虽说才思敏捷,更兼具生财之道,如何为官,如何治理一郡之地,将一碗水端平,即便寻思过许多日月,仍旧是浅尝辄止。”郡守将两指摁住额角两侧,皱紧眉头,“江湖中人亦是百姓,莫要划得如此清楚,凤游郡对两者厚此薄彼久矣,如今马帮终是起势,仅仅凭一座罕闻世事的白葫门,如何能压得住马帮?树倒猢狲散不假,可如若是方圆千里唯有这么一颗茂盛巨木,那猢狲也未必不能鱼死网破,同伐木之人斗个死活。” “但本官最为狐疑的,是你张秀楼分明知晓愚兄最是忌惮旁人携礼而来,为何偏偏仍要触这趟霉头,张家主不妨解惑,说与我听听。” 郡守收拢五指,分明是不惑之上的年纪,一双手掌确生得极好,指节分明,重新将锦盒掀开,露出烁烁冷芒,映至面皮上头,越发森冷。不过这冷芒触及额角两鬓,却依稀叫额角之中的痛楚略微消去了六七成,连带灵台都是一阵通明。 少有人知晓,这位自幼饱读诗书,以书五字小令为大巧精湛的凤游郡郡守,由打少年时便为头风所困,凡有忧心烦愁或是琐碎政事,两侧额角便生出痛楚滋味,由浅及深,病灶最为深重时候,终日不得安眠,极损心力。 “原意是顺水推舟,猜出兄台有意重整凤游郡,正巧张家老辈催促得紧,便由家库中挑出如此一枚玉珠,传闻是由山中大妖的巢穴中取来,出世时节,接连数家仙门曾登门欲购,却是被家中长辈护住,填补家中底蕴,这才留到如今。”张家主叹气,“前些年饮茶对酒的时节,小弟便察觉兄台似有旧疾,过后才知乃是头风隐疾,发作时节痛楚难忍如蛆附骨,恰巧这玉珠可镇病灶,益寿延年,便将此物递与兄台;受教多年,这玉珠搁置在库中,尚也蒙尘,倒不如以此为谢礼,助兄免于受这般苦楚,愚弟以为,并无半点错处。” 郡守揉捏额角,良久都不曾接言,不过面色却是渐渐舒缓下来,长舒一口气。 张秀楼并未说错,这枚盈白玉珠虽说冷清了些,可冷芒过处,多年顽疾头风,似乎是如霜雪消融,骤然舒坦许多,连带灵台清明,多日前积攒下的政事,亦是心中通透明朗,再不复病灶深重时节那般混沌昏沉,着实是令这位苦于病灶多年的郡守,难得熨帖。 男子站起身来,合上锦盒微微笑道,“贤弟有心,不过此事还是莫要再有下回,本官的确有心整顿凤游郡上下帮派,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迟则两三载,短也需数月之间,才可做得稳当,无需操之过急。” 话语本身平常,可落在张秀楼耳中,却是无异于春雨惊雷,好听得紧。数月之间便见分晓,若非是强硬手段,岂能于如此时间内便将马帮治得妥当,为商贾张家腾出条通路,把持各类行当,故而一时间喜上心头,起身一揖及地,久久不肯起身。 郡守失笑,走近前来,敲敲张家主后脑,“来时所坐车帐,就休要再乘了,郡守府外耳目尚不在少数,皆是瞧着本官举动,恨不得将贪赃枉法的罪名尽数按在本官头上,如若是你登门不久便再出门,恐怕又要生出许多流言蜚语,不胜其烦,莫不如令那车帐先行回府,就说是饮酒过度,暂且于郡守府歇息一日,再行归去不迟。” 张家主告退,空荡正堂当中,唯有匾额之上书就四字金钩银划,明镜高悬。 郡守怔怔瞧过许久,终是低头离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理由 云仲温瑜在凤游郡外逗留两日,一来听人说起凤游郡外尚有几处胜景,虽算不得千百士子书生来游那般热闹,名头不见得响亮,可却是常年有人念叨,凤游郡外,且要比郡内景色好上许多,只是近些年来人人只顾眼前事,忘却身后身。 对于见惯南公山景致的两人而言,外乡胜景,的确是颇有几分撩拨心弦,更莫要说如今秋色正由浅入深,层林尽染,平添萧瑟之外,尤有难言意味流转心头,挥之不绝。西郡常言有云,说是生为人子,总是起初啼哭不止,恨不得整座世间都晓得人之初生,年少时节更是心气饱足。春夏时节天近眉峰,故而人总觉身处世间,足下浊地头顶清天,想来便是我与长天一并高低;而临近秋时天高云远,纵穷极目力,也不可望云端,再瞧己身对比整座天下日月天穹,譬如沧海一粟,难免忧愁苦闷,时时怅然。 不过温瑜这两日却是欢悦得紧,暂且搁置下心头忌虑,催促云仲前去各处游景,仅两日光景,便将凤游郡外大小六处游赏殆尽,只剩余最末一处还未去得,但眼下已是临近暮色起时,云仲难免有些忧虑。虽是已经临近凤游郡,可说来并不算得太平,西郡贼寇众多,难说有无一两股流窜入凤游郡外逞凶的凶顽贼人,再者前日一遭与马帮中人剑拔弩张,且比斗两番,绕是那为首汉子末了诚恳相邀,也难保万无一失,双拳难敌四手,这等未入江湖便有耳闻的俗言,腹内文墨浅薄的云仲,亦是心头有数。 可再瞧瞧游兴正浓的女子,难得面皮始终笑意自在,少年拧紧眉头,而后又缓缓舒展开来,“郡外七景,唯剩白毫山一地,若是行有余力,今日便逛完罢了,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再行入凤游郡即可。” 温瑜闻言笑意更是明朗几分,点点头道,“听几位老人家言道,似乎这白毫山上应当有名门正派,即便寻不着地界落脚,想来去到这门派之中借宿一晚也可,离了南公山,小师叔与我同是江湖中人,大抵也可把酒言欢。”瞥见少年一本正经点头,似乎是深以为然,女子撇嘴道,“以水代酒也可,前两日已然坏过了一回规矩,莫说今日,入城过后三日以内,不得沾染半点酒水,如若是小师叔再不听劝,回山之后,自然要与师父告上三两回歪状,日后苦果,还要师叔一人自尝。” 少年蔫头耷脑,瞧见女子端坐马上似笑非笑,亦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心头却是叹息不已。自打破入二境之后,似乎修行半点也无增长,始终是堪堪高出二境一线,任凭行气不下数千回,纹丝不动,着实叫云仲心头烦闷,再者虚丹被那秋湖神意险些挤出丹田,境界浮动奇大,心念亦是不如往常那般稳固平定:修行苦闷,唯有酒水可掩一时失意,幸亏前两日小饮近两葫芦酒水,不然此刻云仲,怕是又再度步入当初行气练剑不止的疯魔境地。想当初观云悟剑时节,接连三五日粒米未进,亦不过是常事,好在年纪尚浅,不曾落下什么病灶,且钱寅时常由打丹房当中炼制出数枚黢黑丹药,不由分说塞到云仲手上,这才不至于耗到油尽灯枯。 “小师叔似乎是心有所念,若是方便,同后辈说上一声便是,虽说并非是那知晓解疑答惑的世家先生,但若是心有隐忧,总归不吐不快。”温瑜侧头,瞧见云仲神色不似方才那般畅快,难得说上两句玩笑话,“江湖且在心头,难不成几日饮不得酒水,师叔便困于此,如何能修得起大道。” 云仲闻言愣愣,不禁笑起,转头看向一旁女子,后者被夕日金辉落满衣衫,瞧来似乎与远山融金并无分别,神异得紧,再回神时,负歉轻声答道,“倒不是为其他,而是着实有些艳羡师妹,虽说前头十几载,并非是时常如意,但终归晓得为何迈步入修行,一朝踏得通天桥;就连大师兄也曾直言,温姑娘天资,比起山中诸位师兄,都要强出许多,没准再过些年头,未必就不可凭女子之身踏尽武道阵道山巅,日后成段佳话,传颂于江湖人之口,也未可知。” 少年说这番话时,始终是面有笑意,且眉间舒展,秋风清朗掀动衣袍,白衣飘然,仿若凌空踏杳,视线直去不知几千里远空。 “虽机缘巧合,侥幸摘去山中老小的名头,但如若是论年纪,温姑娘大抵还要比我年长些,这些月里受师叔二字,的确心头亏欠得很,”少年报赧一笑,可面皮上的神色,却是并未有欢喜意味,略微蹙眉叹气,继续道,“入师父门下前,我不过是上齐西北角处一位疲懒小子,学堂中种种文章,大都不入心,且时常耍滑拖欠课业,为此没少吃先生手板。当初先生说我是聪颖志疏,可直到如今我也不曾知晓,究竟聪颖在何处,随师父走江湖,迈步入南公,乃至于如今修出一道本身剑气,那时节想都不曾想过,也唯有翻阅几文钱一卷的豪侠令时,周遭无人,才敢捡起枚稍稍直苗的枯木枝杈,学两式飞剑御剑。” 少年越说,语气越是捉摸不定,乃至于温瑜都是听得云里雾里,有心出言插上两句,瞥见少年越发低浅的眉宇,又是生生制住出口念想,听少年絮叨。 “师父修行,乃是为登临绝巅,兴许亦是为一口心气,日后好生教训那五绝,讨讨旧帐,或是为不负掌中吴钩青霜两剑;大师兄修行,虽不知为何,但南公山有大师兄在,似乎与有师父在一般,山中弟子皆能心安,二师兄虽平日亦是懒散许多,但提及趋利避祸独善其身,与卜算吉凶祸福的时节,眼中锋芒乍现,分明是极喜这类神通;三师兄久居南公山下,可似乎来头并不小,没准当真是位原本家世显赫的公子王孙,修行并非只为己身,更是同我说起过,有心之所向的女子。” “可我似乎并无修行的理由,既无仇家,也并非是那般痴迷修行,唯愿手中剑出得更快些,剑光更盛些,而后能替师父师兄分忧,守住南公山山门,除此之外别无他念。”云仲长出一口气,自己都是苦笑起来,“纵使有五境之上的修为加身,大概我都不晓得应当拿这境界作甚,是效仿那五绝之首立起个六绝,还是满天下惩恶扬善,醉上画檐山,提剑赋诗百首?前者后者都是很好,但要是真入那等境界,这种种事,当真便是我想做便能做?倒也未必。” “归根到底我所喜之物,不过是手中剑,颐章西南一座寻常山中的师父师兄,远在上齐以北的老爹,一位女子,除此之外,再无记挂心间之事。” 说到女子处,少年略微停顿了些许,颇觉难堪扭过脸去,却是恰好落在温瑜眼中。 这般心意,少年从未对旁人说起过,吴霜于十万山中不曾听闻,柳倾于后山之中也不曾听闻,就连那位道人与云仲饮得酩酊大醉时,都不曾透露过半点,唯有云仲一人心知肚明,却从不愿同旁人提及此事。 温瑜思量一阵,却也是一时语塞。少年这话听来似乎做不得游侠,更当不得世上首屈一指的仙人,言语当中,极为寻常,竟是找寻不出半点错处。倘若不曾在意所喜事所喜物,满口皆是为国为民,侠气风流惩恶扬善,反倒如何听来滋味都有些虚,而恰巧是如此不加掩饰,才使得温瑜苦思冥想,一时也难出一言。 “兴许只是累了些,一时找寻不得心意而已,”良久过后女子才温言宽慰道,“在我看来,师叔的性子喜静,可真若是遇上不平事,也必出剑问之,便如前日那般,大抵明知不宜结仇,却偏偏要同那伙汉子讨个公道,出剑时候,可曾有半分犹豫?” 少年也是面露思索之色,轻抚座下劣马马鬃,后者打个响鼻,颇不耐烦,若非是早先卸去所负干粮,恐怕如今早已脾气发作,将这小子掀下背去。 “也许的确是如温姑娘所说,算不得心念有误,但那些位豪侠,修行练剑时节,不应当大都以行侠仗义为己任才对?若是同我这般修行,原本即便有十分天资,如今却唯有五六分所成,总不是一桩好事。” 女子摇头,“此事晚辈帮不得师叔,那些位万古流芳的豪侠,出人头地前,练剑走桩之时,也未必便存有满腹济民扬善的念头,但既然有此自知,总比麻木不仁,不明本心要好上许多。” 瞧少年面色略微好看些,温瑜捏捏两指,又缓缓说出一句,“起码如今师门安然无恙,掌中剑不曾有钝,至亲虽说并无太多书信送来山上,想来亦是过得舒心,至于最后一位所喜之人,起码如今依旧在此。” “在我看来,这便是极好。” 少年点头,不动声色摧马而行。 只是相比方才,嘴角微微抬起。.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四百五十二章 额间红纸气度最甚 白毫山得名,非因漫山皆生白毫茶尖,原是此类茶汤金贵得很,倘若漫山遍野尽皆是白毫,恐怕这郡外七景,就得变为六景,至于此山为何人所持,估摸除却达官贵人与郡内巨贾,无人可得知晓。不过正是因白毫山上并无白毫,这四时皆如冬雪裹束的银山白崖景致,才堪堪保留下来,令无数他乡之人称奇不已。 云仲两人起初并不晓得郡中人口中所云郡外七景为何,更是不曾了解这七景各坐落于何处,不得已曾问询过位久居凤游郡的耄耋老者,后者极健谈,硬是将云仲拽到郡外一处茶馆中,耗费不少气力同少年逐个讲说,由凤游郡风土人情讲到郡外七景,乃至于郡中有名有姓的大帮豪派,皆是提及一番。那老者年事已高,不论气力还是调门,于嘈杂茶馆中都是难以听得清楚,可怜少年即便听得云山雾罩,仍旧要陪笑点头,瞧得一旁温瑜掩口窃乐。 老者曾言,说传闻白毫山上无论草木山石,皆是素白胜雪,连同偶然之间露面的飞禽走兽,皮毛亦无杂色,皆是素白,可谓是奇景,但如此多年下来,知晓缘由的却是少之又少。这番话,云仲听得入神,可恰巧此时茶馆当中又走进几位走街串巷的江湖中人,吵嚷不止,硬生生将那老者话语声遮住,不曾听清只言片语。 而老者耗费好一番口舌,末了少年谢过,刚要结清差钱,却是被老者伸手拦下,面露难色道,“这位小哥,老朽非是打算蹭几盏茶汤,而是瞧见少年负剑远游江湖,觉得像是一位故人,这才上前同小哥搭话,你等行走江湖,想来亦是钱囊羞涩,不如便叫我这老朽结清茶钱。”旋即抬起昏花老眼,搓搓两手讪笑道,“若是少侠不吝,老朽想瞧瞧少侠佩剑,这人虽说是远去江湖许多年,早就变为布衣百姓,可终究瞅着刀剑就难迈动步子,少侠如若是不嫌弃,借老朽观瞧两眼,也算是今儿个没平白耗费诸多口舌。” 少年愕然,瞧见那老者神色恳切,再者是风烛残年,心下一时便要递出佩剑,却是无意瞥见身侧温瑜微微摇头,几不可见,一时间便又是有些犹豫,那柄水火吞口长剑,便悬在半空当中,不曾递出。 江湖中人,不可随意递剑,休说那位老者模样瞧来极为寻常,可终究是不清底细,这天底下只凭样貌论高低的侠士,往往寿数最短。何况此剑来历极大,乃是那钦水镇水君出手炼制,曾凭此剑惊退五绝之首,兹事体大,寻常而言,断然不可随意。 但再看那老者神色,分明是譬如故友重逢,两只枯瘦手掌作势要接,却已是抖得厉害,少年当下心头不忍,便不顾一旁温瑜频频皱眉,将掌中剑递给那位老者,冲女子报歉一笑。 老人双手捧剑,仔细观瞧剑鞘之外的浅淡纹络,口中止不住赞叹,“此剑奇好,不消拽剑出鞘,便可知其剑身必定锋锐,未必能与那仙家手段一般开山断江,起码行走江 湖,有此一剑傍身,便可再无他求。老朽年纪轻浅的时节,也曾练过不下十万剑,直练得掌心当中的老茧层层叠叠,褪去一层又生一层,如今却是变为寻常布衣百姓,再不得见这般好的剑喽。” 老人足足端详了一炷香的时辰,却是如何都不曾将长剑拽出剑鞘,临了才叹息一句,“尚年少时,不知老之将至,觉得练剑太过于辛苦,即便是练剑有成,到头来也赚不得多少银钱,这才自个儿封剑,再不愿理会什么江湖事,如今再度握剑,竟是连抽剑出鞘的能耐心气,都不存半点。” “身在江湖,着实大幸。”距白毫山不过几炷香远近时候,云仲猛然勒马,没来由道出一句,惊得那杂毛夯货险些将少年掀将出去,瞧得一旁温瑜连连摇头,“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小师叔这骑术,未免太差劲了些,来日倘若得闲,仍需好生练练,都说是单枪匹马走江湖,骑术差劲,翩翩少年游侠风骨,总要打过折扣。” “倒也不假,奈何从小便是胆魄不足,除却架马之外,更不可窥高,”云仲苦笑,好容易稳住马儿四足,缓缓言道,“想当初师父问我愿意御剑否,我却是畏高,同师父答道若是能将飞剑变化为门板大小,才能觉得宽心些许,若是于周遭围上栏杆,则才能勉强踏剑而行,没成想如今仍是迈进修行门槛,当真是有些造化弄人的意味。”“其实并非是造化,而是小师叔自行择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自行择选过后,才有后来修行。”温瑜展颜一笑,心头更是惊奇,这位小师叔除却初见时节,颇有些愚钝之外,似乎平常时节皆是四平八稳,乃至有些暮气缠身,确实不曾想竟又这般隐疾,飞剑周遭修葺栏杆,倘若真是如此举动,原本剑仙风姿,似乎已然变为鹤足鸡冠,于修行人中传扬开来,怕是足能令许多人撇去手中剑。 云仲似有所悟,点点头笑道,“起码如今,我并未同那位老先生一般撇去手中剑,说得好听些,并未辜负掌中三尺,这便足矣。” 两人并未拘束马匹步子,踢踢踏踏,缓缓往白毫山而去,虽依然是相隔数里,但仍能借未落日头瞧清山间如浩荡白霜一般的灌木层林,落到眼中,更是壮阔:上下山也素裹,森也盈白,除却山巅几座楼宇之外,山峦当中仅是一色,晚霞收束,天高云远,唯朗朗长天之下静默素白山尖,最是合人心意。 虽说素白山峦瞧来极有韵味,但山势却并不陡峭,无需下马便可。不过两人仍旧是牵马而行,这些日以来两马并驰,着实是劳累得紧,故而并未为难,而是缓步攀山,顺带观瞧山中景致。 “这白毫山的确神异,才是观瞧一阵,便能觉察出这山中藏风纳气,端的是处宝地。”云仲闻听自家二师兄讲过数回观气本事 ,固然算不得纯熟,可一入此山,便觉胸腹之中通畅,隐隐之间内气流转,都是显得快过几分,不由得出口叹道,“却是忘却闻讯那位老者,白毫山中景致皆为素白,究竟是出于和等缘故。” 温瑜抬眼望去,神色亦是狐疑,信手印出数方小阵,“此山比起大元境中许多仙家山门,都是不遑多让,说是风水奇佳能孕天才地宝,亦是不虚,就连如今信手布阵,比起往日都是得心应手许多,如此地界,竟非为仙家所占,而只是有家寻常门派,的确诡异得很。” “且上山瞧瞧便是,此处连年有无数游人文士前来,也未曾听闻有何怪异之处,大抵是仙家未曾发觉有这么处风水宝地,这才被旁人捷足先登,落脚山门。”少年听闻温瑜此言,略微皱眉,不过转瞬又是嘿嘿笑道,“大师兄耗费许多时日祭炼的底招,如今还未曾用上,纵使这山中有些许古怪,亦不妨上山一观。” 山中门派,此刻早已闭门,原是临近掌灯时节,今儿个也并无游人上山,在门外歇息的几位小童,早已百无聊赖,瞧见日头掩于西山之后,连忙闭门,悬上今日不见客,若要借宿自去侧楼的牌匾,心满意足前去住处歇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师父教诲的温故识新,常念常习,总归比不上安眠一阵来得解困。 “咱家师父总命你我学那些个剑谱,却从不自行耍上一套,成天不愿出门半步,夜宿厅堂之上,却不晓得终日所修的是哪门子古怪法门。”头前小童分明是困乏得紧,就连双目都不愿睁,摇摇晃晃往后堂而去,路上还不忘同自个儿师弟诉苦。 “谁晓得这茬去,”身后那位童子亦是筋骨酸涩,闻言负气道,“又并非那等山上仙家,哪里有什么经文法门,要我说江湖人本就要有江湖人的模样,就如同那马帮一般,出门在外恨不得往额上贴张红纸,上书几字,那才可称是没白立门成帮。” 前头童子虽说疲累,不过仍是回头好奇问道,“红纸上书哪几字?” 后头童子笑语,“自然是‘爷乃马帮中人,不识相者尽可绕路而行’几字,若是贴上如此一枚红纸,不作奸犯科,尽可以出外横行,岂不比在此山中终日练剑来得自在。”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去理会红纸究竟能否容下近乎二十字,皆是窃喜能暗自编排一番师父,好生泄去浑身怨气,于是嬉笑着往后堂而去。 叩门声起,于夜色当中传开极远,亦是落在二人耳中,前头那小童烦闷,皱起眉头,“这般时辰,谁人还能踏上山来,莫不是专门为消遣你我的,且休去管他,门外牌匾已然写得分明,令其前去侧楼即可。” 师弟点头,更是深以为然,立身整整半日,腿脚况且有些不听使唤,虽是区区几步,可如今看来却是如同滚刀烫油,抵死不肯再行。.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四百五十三章 半甲子,两三层楼 两位童子皆是不愿再度抬步,原是门派当中每日走桩站桩足有四五时辰,本就已是腿脚颤栗周身疲累,晌午用过饭食歇上不足半个时辰,未时便要前去山门外守门,不论是习武之人上门求见切磋,还是时常游赏白毫山景致的游人文士,两位童子皆是要客气接待,丝毫不可有落师门门面。故而即便是在门外站得腿脚酸麻,良久都难以寻回知觉,也得强忍双足颤颤,将腰背挺直,一站便是许久。 “随他去便是,侧楼虽说简陋些,不过亦有人看守,并不至于无处歇息,还是尽早回房歇息为妙,”前头那童子烦心得很,眉头拧起,“偏偏要在这时节搅扰旁人,瞧来便是不爽利之人,无需再管,还是回房最好,光每日走桩就险些将双腿废去,哪里还有什么余力招待来客。” 后头那童子显然有些忧心,可的确是双足酸麻,的确不愿迈步,连连冲门外张望,面色为难。 “如今才不过酉时,按理说门派中人,不应当歇息得如此早才是,”门外云仲不解,刚要再行叩门,却是借星月隐光瞧清那牌匾之上所书,便连忙收回手来,冲温瑜苦笑道,“看来这处门派闭门极早,再度叩门,怕是有些失礼,难免搅扰旁人清净,倒不如今夜前去侧楼借宿一番,明日再入凤游郡,并不碍事。” 温瑜点头,瞧瞧山外天景,和言答道,“门派中人习武辛勤,个中苦楚,你我亦是心知肚明,何况如今已然入夜,并无游人,早些闭户休憩,不亦是情理之中,皆由小师叔做主即可。” 少年点头,顺手接过黑獍缰绳,单手牵住两马,便要迈步往侧楼而去。 风随落叶,百草皆素,不似鹅黄,反如冬雪,但风声叶声,比起大雪时节喧嚣许多。 云仲仍旧是一手牵着两头马匹,与温瑜并肩而行,可不知何时右手已然摁住剑柄。 刹那出剑,落叶脆响如潮。 于十万山中听遍风声叶声清泉流响声,少年最是能分辨出脚步与其余冗杂声响,故而即便是温瑜也不曾有丝毫察觉的轻微脚步,云仲已然凭此声觉察出来人远近,出剑无忌,直走龙蛇。 金铁声迸溅,犹似白毫山巅有钟夜响。 网址m. “小友好身手。”来人身形微动,由连天白叶当中抬步走出,身形如同萧瑟秋夜相融,脚步轻快,分明面孔极俊郎,却是满头华发,格外扎眼。 云仲仍旧持剑而立,丝毫也无收剑的意图。 此人步伐,分明是轻功奇佳,足下鞋履根不及地,始终垫足而行,身法好似秋来落叶,飘荡如风转,如此高明身法,绝非寻常之辈。 “我乃白葫门门主,秋夜萧瑟,总不得安睡,料想出外逛逛,应当可解烦忧,这才无端行到这山门外头,瞧见这少年郎腰间佩剑不俗,一时技痒,才唐突试探,如今还要同两位赔个不是。”来人拱手行礼,不过行礼举动无论如何看来,都是颇为繁杂,左手搭住右拳拳尖略微拧转,而后将左掌端平,略微低头,与寻常江湖人抱拳时举止,并不相同。 少年胸中疑窦丛生,更是擎剑在手,不便行礼,只好略一点头,权当回礼,而温瑜则是被少年护在身后,霎时间不晓得如何是好,嗫嚅道,“师叔无需忧心,此人并无杀气,再者有后手相抵,想来亦无险。” “除却有意试探身手之外,还要提点少年郎一句,”那人收剑,看向少年攥住缰绳的五指,略微犹豫道,“同牵二马时节,缰绳绝不可分勾五指,最好是打起枚绳扣系住,若是这两马受惊,应对及时还则罢了,若是应对不及,只怕要将整枚手掌撕为两半,悔之晚矣。” 一路观景,更兼身侧女子面容笑意浓郁,云仲心思的确不在两头马匹,经那人出口提点,才发觉着实如那人所言,四指勾住一条缰绳,剩余一指,则是松松垮垮挂住另一枚缰绳,着实犯了忌讳。颐章江湖当中的马匹虽说不在多数,更比不得大元马匹骨相足力,但如何都并非是太过稀罕,商队当中便听人讲过,说一人独自牵住两马时候,最是难控缰绳,如若遭袭,轻则走脱了受惊马匹,重则扯破掌心,再难应对。 “多谢。”云仲将马缰绳攥紧,随口问道,“既是白葫门门主,小辈来此前便听闻过前辈名声,凤游郡上下可谓是鲜有人不知,口碑奇好,自然亦是无心对我二人不利,如此趁暮色上山赏景,却是叨扰了。” 岂料那人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已有十载不曾下山,却是不曾想到江湖之上,仍旧有人惦念,如此倒是有些羞愧,物换星移几度春秋更迭,看来山中岁月,总要比外头短。” 虽是如此出言,可一时间少年并不曾收起掌中剑:此人身法剑路之快,就连苦修良久剑术,难见敌手的云仲都是有些应接不暇,早先前听闻脚步声微响,心下已然是提起警惕,而再去拦剑时,却并未快过此人,更休说是后发先至,只堪堪抵住,便已尽全功。 这般手段,由不得少年有差,起码持剑在手,先手占足,至于方才此人所言十载不下山,却是并未细细去想。 那人也看出云仲忌惮,也不多言,抬手便将佩剑摘去,立于山门外,两手空空,和善道,“既是无处夜宿,便前去门中一住就是,山中本就清净无人,偌大门派上下,连同杂役在内,亦不过两手之数。倒是有几位在剑道上走得颇远的宗师,如今云游在外,山中仅剩下几位弟子,空屋本就是无用,倒不如借与两位小住,虽不理饭食,但也比起侧楼那简陋地界好许多。” 口气四平八稳。 云仲挑挑眉头,打量男子面皮相貌,终是开口问询,“门主鹤发,面皮却是不显老态,照江湖中人说法,实乃修行有成,如此慷慨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小辈云仲,先行谢过。” “好说,白葫门门主叶翟,江湖相见,缘分匪浅,”那人爽朗一笑,旋即抓抓发髻道,“修行有成这话却不敢接,我这白头实属天生,仔细算起来,如今只不过而立出头年纪,相较小兄弟年纪尚浅,便身携如此一手剑术耳力,空度十载光阴,羞愧得紧呐。” 三人两马一并迈步入门,院落之中,两位童子仍旧不曾走远,闻听外头言语声颇为熟悉,确实不曾想到自家师父无端现身门外,连忙闭紧口舌低下头来,静候自家师父教训。 叶翟瞧着两位腿脚频频颤动而不自知的徒儿,无奈苦笑,由打腰间抽出枚竹板,各敲数回,才叹气道,“秋夜清冷,也怨不得你俩人耍滑,我与你两人这般年纪时,亦是如此,下回切莫再犯就是。”遂便令两童子回房歇息,再无责罚。 门庭清净,并无多少摆设,除却廊门两侧角落种有几枚素白竹之外,再无特别物件,简朴敞亮,楼宇不过三层,零散四五座,飞檐不带半分讲究,乃至于西郡许多地界富庶人家,飞檐回廊比起此处都是堂皇至极。不过简朴院落当中,沉有口古井,井中月摇摇晃晃,叫其中莲花割得散碎,意境隐生。 一入门时,云仲便借月色打量院落布局,端的是大简,繁琐装点雍贵摆设半点亦无,就连院落正当中习武枪棒,皆是叫习武之人掌心磨得光亮如镜,似是许多年不曾换过。 “山间清修所在,向来无冗余物件,观来确是简陋,更比不得名门大派那般银钱富足,说到底,还是我这门主本事不济,能耐微浅,却又放不下门主架子,不曾凭身手赚银两。”叶翟将二人引至一座小楼前头,一时感叹,“退回百载去,这座白葫门岂止是如今这幅模样,当初也是座下弟子云集,每逢大开山门广收弟子,四方帮派来贺的盛景,如今都能由打古书中寻着,哪里有如今凋敝的端倪。” 云仲栓罢马匹,正巧听闻叶翟出言,宽慰道,“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门派当中清净些,更易出些高徒,日后散入江湖开枝散叶,白葫门名头未必就不可历百代,况且有门主这么位身手卓绝的人物,何愁不兴?” 叶翟摇头,满头白发晃动,唏嘘应声,“若是真有如此一日,亦算是白葫门之幸,江湖之幸,如今仙家风头盛过门派多矣,无人不望自个儿有一身仙人骨,可凭此入仙家,凌太虚,江湖非但不曾比往常热闹,甚至还要寂寥两分,借少侠吉言。” 同门主作别过后,温瑜与云仲一并推门入住处,并未各自歇息,而是对坐窗棂之前,点起灯火,闲谈几句。 秋风吹得酣畅,凉意入楼。 “这位门主剑术,有多高?”温瑜早先便瞧处少年神色凝重,此刻捧起茶盏还未饮上一口,便先行出言问询。 少年指指脑门,平静开口,“有位故友曾言,我这剑术,恐怕不弱于寻常宗师,剑道走出条路来的前辈,亦是同其过招不落下乘,其实亦是取巧;师父的剑路剑势,剑招剑意,即便还不曾皆尽贯通于身,却是已然抵过十余年苦练,钦水镇中得水君剑谱,修为再涨十载余,两者合于一身,足足能省下近半甲子苦修。可今日这位门主的剑术,藏锋之下,高过我足足两三层楼。” “而立之年,才能近妖,也难说清。” 第四百五十四章 剑心亦或剑术 次日清晨时节,云仲起得极早,听闻院落中鸟雀啼鸣,略微梳洗一番,便收去浑身内气,苦笑一声,信步出楼。 今日又是不宜修行,浑身内气骤然跌落下去,尚不足敛元圆满,即便是耗费苦心,令内气再度游走十几圈,仍无好转苗头;丹田之中秋湖慵懒,却还不忘将虚丹挤了又挤,后者亦是气郁,通体纹路光华朗朗,强行往丹田正中压去,全然不复平常时节古井不波模样。 可纵使运转浑身力道,秋湖神意却只是略微晃晃剑尾,便将虚丹动静制住,瞧来便是轻松得很。 二境跌落为初境,一身气机跌落,譬如原本原本足有六七丈的潮头,猛然跌落至江潭底处,再不得起身,虽说五感仍旧存留,可这般得而复失滋味,却是叫少年心头略感烦忧。 白葫门空场正中,立有木桩数十,高低错落,其上有童子三人,虽身形摇晃,不过走得仍还算顺畅,除腿脚轮转之外,尚要走拳,不见得是什么稀罕架势,但经由童子之手打出,却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周遭无人,云仲也乐得见此,故而索性坐到台阶之上观瞧一番,顺带琢磨起这木桩当中的玄奥所在。 “少年时节本该渴睡,起得如此早作甚?”还未等云仲瞧出桩中门道,便有一人坐到身侧,饶有兴致往木桩方丈三位小童看去,眉目和善。 “见过门主,”云仲颔首,略微有些狐疑开口问道,“敢问门主,这木桩中有何玄妙,小辈天资驽钝,除却能窥探出走桩具有五势,但究竟有何讲究,一时的确瞧不出门道,若是方便,还望门主解惑。” “好说好说,本就并非是什么稀奇手段,”叶翟爽朗一笑,指点木桩笑道,“少年郎由打西郡而来,不通晓凤游郡演武的规矩,亦是件寻常事。那木桩名唤梅花,统共有五式可供演武,这点少侠倒是已然瞧出端倪,不过除却这五式之外,又讲究天象地时节气,故又存有北斗天罡九宫五行数类,变幻无常,最是适宜初学者演武。” “如此说来,西郡重势,凤游重形,”云仲点头,“那五式之中有大开大合者,亦有顺势进步紧逼者,更是有败走时节卸力脱身者,五式演化不绝,确是精妙绝伦,比起西郡习武法子,虽不甚讲究大势,但倘若真过起手来,凭凤游郡中武人的根基招数,恐怕要稳稳胜过一筹不止。” 叶翟轻抬嘴角,难得摇头道,“此话我倒不敢认同,习武便是习武,与身在西郡凤游何干,不论南北,无说东西,总要看谁练才是,武道终究合一,而这万千通路如何走,却是取决于习武之人下过多少苦功,用过多少心力。” 说罢瞅向云仲,挤挤双眼,“咱也走两招?” “前辈开口,有何不可。”云仲咧嘴,深吐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提剑而立。 “师兄啊,昨儿上门那人,似乎要同咱家师父对招,看年纪也不过比我等大上七八载,却也不知哪里来的这等胆气。”木桩之上那位年纪最小的童子不满,哼哼道,“咱师父本事,在整座凤游郡怕都是数一数二,岂能是外乡之人随意便可切磋过招的,最好是莫要留手,打那人个鼻青脸肿才好。” 话虽解气,可气息不顺之下,身形晃动,小童险些由打木桩之上跌落,连忙屏气凝神,将一张面皮绷得紧实,才堪堪踩实,不过虽说如此,仍旧引得木桩颤动不已。 “收声,习武不勤心思难定,可是要被师父罚担水六缸,上回吃罚,可是险些将浑身上下骨节都累得松垮,再吃上一回,师弟你这筋骨怕都得落下病根,倒不如收声观瞧,那人虽非师父对手,但瞧架势,似乎也是位手段了得的江湖少侠,静观即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小童开口,甚是平稳,走桩更是纯熟,仅是一炷香功夫,五式便已踏出六回,变幻极多。 说话间,云仲已是出剑,客走先主走后,江湖礼数,绕是有心推脱,却也不好开口,只得先行递招,剑势仍旧无前,但对比昨日出剑,却是平添一分柔劲,直走叶翟左路,剑啸不止。 而叶翟却不曾抬剑,只以灵犀脚步应对,身法奇快,分明是后动,可身形电转之时,已然让过少年掌中剑,略微俯身,而后再度出剑,瞧来寻常佩剑出鞘时节,已至云仲身前两步,高山流水,轻快如风摆柳。 云仲蹙眉,显然这位门主身手,乃是步步苦修而来,凭梅花桩修得一身步伐,比起赵梓阳那小生莲步,犹有过之,讲究便是从心所欲,比起寻常剑客,非是步随剑走,而是剑沿步生,精妙无痕,一时便占住上风,频频递剑。 “我修一剑,唤之登楼,献丑。”分明是落在下乘,叶翟剑招层叠绵密,但少年却是接连让出数步,使剑鞘抵住前者进招,而后猛然收剑。 叶翟面色陡然变幻,但仍是出剑不止,却被少年剑刃格开,瞧来极慢地往半空一挑,掌中整柄长剑,齐齐炸碎。 倒非说是云仲此一回登楼施展,力道比以往更足些,而是叶翟掌中那口长剑,实在过于差了些,也唯有几两银钱而已,原本便不堪云仲佩剑锋锐,如今硬抵登楼,猛然之间炸碎开来,碎剑崩裂满地,清脆作响。 云仲连忙收剑,进前两步,躬身行礼道,“晚辈唐突,未曾想到门主并未携佩剑而来,登楼力道最为刚猛,却不曾料到伤了门主,实在罪过。” 叶翟倒是不曾有负创表象,连连摆手苦笑道,“昨夜我便已察觉到少侠佩剑上品,今日却是糊涂,随意携了柄弟子练武所用的长剑,本就非是少侠错漏,倒也不曾出太大差错;这一剑登楼,先行藏锋,而后再出,免于一鼓作气再衰复竭的颓势,的确是精妙,却不知传此招数与少侠的那位前辈名讳为何?” 云仲愕然,并不晓得眼前这位门主有何意图,神情微动,“家师前十载,大都留于上齐,近一载时才重归门中,按说并非是门主故人才是;名讳如何,晚辈山门隐居多年,的确不便随意开口。” 叶翟怔怔,旋即长叹一口气,颓然摇头,“确是如此,只是想到位故人,也曾喜拔剑之术,多年前所用招式,与少侠这式登楼有七八分神似,只是气势大相径庭,若是那人出剑,分明是山中夏日暖风吹拂,周遭也得变为隆冬飞雪,冷清得很。” 一时想到些旧事,叶翟呆立良久,才略微回神,“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两位可径自先去用些饭食,再行出外不迟,若是愿多留两日亦可,皆是江湖中人,虽说门中算不上宽裕,但一两餐饭食也可负担得起,就当是结下些善缘。” 两人又闲聊几句,叶翟离去,指点弟子修行,只是一头白发,瞧来甚是萧索。 温瑜昨夜歇息得极好,故而直睡得日出三竿,才慵懒迈步出楼。一路之上疲累有加,再者接连游玩两日,一夜安生,总归是将周身精气神歇得饱满无碍,此刻出楼时节鬓发略微杂乱,冲外头长天望去,啧啧道,“又是一日阴沉天色,凤游郡只论天景,总觉赶不上西郡。” 却不料此话才出口,一旁便有人顺势接过话头,“那是,万钱不换一日好天景,天明时节纵是秋来,也可觉神智清明通透,姑娘这话,最是合我心意。” 不消温瑜扭头去看,少年便已然斜依在一旁窗棂外侧,满脸笑意朝女子看去,挑挑眉头,笑意甚为温和。 “方才与那位门主比剑,胜负如何?”温瑜才想出口揶揄几句,扭头却发觉平地当中有散碎剑刃,皱眉开口,“本就是借宿于门派当中,即便这位门主剑术略逊师叔一筹,也不该半点面子不留才是。” 少年闻言无可奈何,摊开两手,无奈辩解道,“若是那位门主所携佩剑,品相材质再好些,恐怕我此番必是连战连败,入江湖以来,除却师父在内两三前辈以外,只论剑术身法,这位叶门主的本领,无出其右,已是迈入化境,绕是我全力施为,也不得脱身下风半步,今日勉强平手,只因佩剑不同而已。” 温瑜闻言亦是微惊,小师叔剑术,柳倾亦是赞许有加,虽说修为停滞不前,迟迟不可破境,但剑术却是极高明,山下江湖当中,唯有踏步走山巅的宗师人物才可撄锋,且不落下乘,这位瞧来和善的白葫门主,本事之高,恐怕在这一郡之地难寻敌手。 “不过在我以为,小师叔应当才是剑术最高者。”温瑜掀唇一笑,顺势抻抻腰肩,倒是并未听出什么揶揄意味。 “温姑娘好眼光,”云仲向来是受得起夸,挑挑拇指得意道,“再过十几年,咱定是要在剑道山巅扛鼎,世间扬名的大剑仙,还要再添个豪侠的名头,温姑娘这句夸,暂且厚起面皮收下。” “说得是剑心,并非剑术。”女子笑意更是浓郁,不过云仲越瞧,越觉得眼前女子笑颜不怀好意,仔细琢磨许久,才略微想清其中意味,可也是笑将起来。 白葫门小楼下,一人活络肩头,一人靠到窗棂外侧,分明天色阴沉,可笑意皆是明朗。 第四百五十五章 青莲愈青,早秋更秋 叶翟满头白丝晃动,随笑声方丈瞧去,一时停住训斥,摆摆手令那三位童子前去歇息片刻,无需再练步法,半时辰过后自行前去后山练趟拳脚即可,而后便取来枚蒲团,信步往院落正中井口而去,闭目端坐。 “师兄啊,咱师父瞧着面色有些低落,难不成方才当真是技不如人,才败给那前来借宿的小子?”昨夜里那位年纪稍大些的童子,试探出言问道,可旋即便被那大弟子敲了脑门,瘪嘴不敢出声。 年纪最长那童子沉声教训道,“前几日分明学过了几手剑招,怎连输赢都瞧不分明?师父先前稳压那位少侠,后者虽说剑术亦是脱俗,但似乎步法缺憾极大,凭剑术苦撑,只是师父掌中剑材质实在过于差劲了些,比斗才戛然而止;再说凭师父气量,即便是真遇上战而不得胜的高手,岂能是如今这幅萧瑟模样。” 受训弟子看向庭院当中师父背影,的确是形单影只,半晌都不曾有动静,将信将疑道,“兴许是有些乏累,暂且歇息一阵。” 庭院正中的白发门主并未回头,话语声却是朗朗如钟响:“若不愿歇息,不如即刻练拳,也好过在此枉费光阴。” 三位童子面皮一紧,再不敢多言,自行前去住处歇息,云仲温瑜两人前去用些饭食,再行下山,庭院当中除却门主之外,再无他人。 “如此多年,青莲依旧,唯此方井水不涸不枯,如饕如柳,终日不得知足。”叶翟冲井中点出一指,可井水并无半点动静,唯有青莲逐风轻晃,晃得水镜散散碎碎,始终难平。 “不过这方白毫山,我的确是守得还算不错,唯独有一点想不通透:原本年少思无邪,安于山中的时节,却极喜下山外出,山中如何似乎于己无关,反倒是剑术有成,理应见见江湖之大,游山玩水的时节,却越觉得待在山中更为清净些,”白衣鹤发的山主自行苦笑,拨开青莲葱郁莲叶,久久端详,“白毫山已然立在世间许多年,可苦于失其主,我这暂代之人,无论如何都觉不出半点安生;修心良久,山中简陋清贫,却也从未如儿时那般艳羡别处,能耐比不得江湖上那些位声名鹊起的豪侠,更难与仙人比肩,更不曾升来妒意,反倒是那对才入江湖的少侠,却令我这自以为万事不动心意的守山白头猿,一时酸涩。” “故人东游久,何时复西归。” 井中水流翻腾,无人搅动,而自难安。 不出两时辰,山外便有数人前来拜山,行至山门前。却发觉山门本就不曾掩上,叶翟面皮清清静静,倒背两手,已然在门中等候,只是并不曾佩剑,而是随手由打院落之中掐来枚枯败竹节,手头掂量一番,旋即先行开口,“几位来意,在下已知悉,只是不晓得凤游郡当中那位首屈一指的大员,想要如何考校在下本事,”旋即抬眼扫视眼前几位挎刀负弓的精壮汉子,眯眼局促笑道,“恕在下有失礼数,常在山间不问世事,话语囿于直白二字之间,凭您几位的手段,如要同在下试手,难免是有些托大。” 拜山几人闻言,面皮并无丝毫变幻,只是为首一人上前两步拱手,“久闻白葫门门主身手卓绝,更兼能掐会算,我等前来,的确是为郡中大事,说是试探山主身手,倒也并不算错,不过我等皆是由凤游郡帮派中而来,乔装打扮,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实则身手大多为半步宗师,门主若是轻敌大意,恐怕也要耗费不少周折,才可取胜。” 叶翟摆摆手,略微露出些笑意,将苍白竹节抬起,横于胸前,“大人终究是大人,摆明上门试探,却又不忘透露予在下些许隐晦消息;若是凤游郡官府能渗入郡中大半帮派,如今前来试探在下身手的,只怕便是几十位宗师,而非是几位半步。” 叶翟探出左掌,往院落中一指,笑意不减,“几位若是有事相商,不如先行进门,若要试探,恐怕并不可觉察出在下根底如何,仅马帮一派便有不下宗师数十,如若是想借在下为刀斧破竹斩荆,如此阵仗,其实压根试不出锋锐如何。” 几人面色微变,可仍旧不曾贸然出手。眼下此人身手,全然可一人信步踏入西郡那等马贼密如织网一般的险地,只身杀个往来,如在无人之境,寻常宗师纵使气力不绝,也难有如此显赫功绩,而这位白葫门门主,却只单人携剑,游山玩水之间,便已将整座西郡走个来回,身手之高,难有旁人比肩。 “我等不过奉命办事,还请门主莫要为难,略微切磋数合,我等自有说辞,但断然不可全无动作,望门主休要推脱。”为首之人再度抱拳,神色寻常。 叶翟左掌略收,面皮也终是清冷下来。 秋风落叶本泛黄,而白毫山却是不同,阴沉天景秋风四起,千百落叶随风浩浩荡荡零散凋零而下,却如万千雪尘,爬满山巅,远瞧似有仙人上山,敲落满山素白桃花。 桃花落枝头,携风引过楼,由凋至地,不过数息之间,却是飘摆来去,闲散得紧。 白头门主收起竹节,侧目瞧瞧四周,而后便将山门合上,提横木拴住门闩,拍打拍打两手灰尘,缓缓蹲下,“几位宗师,秋日地上冷凉,极易伤身,何苦来哉。”遂起身而走,并无半点搀扶意思,踢踢踏踏哼起曲轻快小令,悠哉悠哉往庭院之中而去。 “这白葫门山主向来是极清净的性子,即便是马帮屡次三番有逾越之举,也不曾听闻过有愠怒之举动,如今为何出手如此之重?”一位面门淤青的汉子咧嘴,更是咋舌不已。叶翟从头至尾,只使那枚素白竹节递过数招,便将一众人打得脚步绵软,跌进门去,更是有腰间兵刃还未抽到手上的半步宗师,便被竹节所伤,抽得经络阻塞,内息难定,如今横卧地上,凄凉得紧。 武人难入宗师,故而即使是略差宗师一筹,大多也是于门派当中身居高位,再不通人情,亦可捞来个堂主舵主的职位,何曾吃过这般亏,但苦于这位叶门主手段实在非凡,几人亦不敢有怨,只得勉强站起身子,哭笑不得往庭院之中而去。 白葫门正堂当中,清净得紧,除却几枚蒲团之外,再无他物,唯独正堂当中有幅图卷,上绘有白鹿踏溪,周遭绿意盎然,笔锋清雅幽静,尤其皴法极妙,一天一地,白鹿溪谷,瞧来便叫人心念尽去,恬淡自然。来者几人当中并无擅字画者,但观此画,无不觉心旷神怡,方才心头羞恼,亦是转瞬皆空。 “适才唐突出手,并非刻意,而是近来心神不宁,郁结作怪,这才未曾制住肝火,含怒出手,伤了几位,”叶翟已然居中坐定,眉目归复平和,冲几人一一抱拳行礼,“如若不嫌弃山门庙小,不妨在此观瞧一日,虽是地界狭隘逼仄,可典籍古卷却是不少,诸位可自行观之,但切勿携出,兴许再过数载,江湖上便又可出几位宗师,从头越武道。” 几人闻言一喜,马帮垂涎白葫门久矣,缘由其一,便在于山中剑谱刀谱,乃至内家外家拳谱极多,常人苦读数十载,也未必可将山中典籍武谱皆尽读毕,对于寻常武人而言,本就是抬升身手的极好法子。 “不过既然是郡守请几位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我白葫门无意去争什么郡中第一门的名头,于整座凤游郡已并非什么秘闻隐事,只顾门前雪,虽听着有些刺耳,可我门内绵延数代,一向是如此为之。郡守如今缺一柄斩人刀,而在下不过是枚无尖箭羽,敝帚自珍罢了,何苦如此。” 叶翟这番话说得的确不掺半分虚言,亦是不曾客套,听得几人一时语塞,倒是当真难以再度开口,默然一阵,为首那人才抱拳答道,“白葫门喜清净,这点即便我等见识微浅,也略有耳闻,只是郡守来时特地嘱咐过,有枚物件需得亲手交与门主,如若门主亲眼瞧过,出手与否,便悉随门主。” 为首之人说罢,由身后布包掏出枚物件,掀开外头织锦上前两步,躬身递与眉头微皱的叶翟,而后再不出言。 织锦之上,有枚轻巧素白玉石,品相中上,年头奇老,但下角却有枚篆印极好的湖字,瞧来有些坏品相,但的确是力道雄浑,瞧来便是极高明。 叶翟接过那枚白玉,端详片刻,旋即面皮之上便升起丝明悟,将那白玉搁在面前桌案之上,“郡守心意,在下已然知晓,不过出手与否,在下还需些时日想清,来日自会前去城中走上一遭,诸君不妨先行观瞧武谱,再做打算。”说罢冲众人微微点头,又复捧起桌中白玉,迈步往后堂而去,再不吐一字。 堂中众人不得其意,但既是门主开口,当然不得有违,只得先行迈步出正堂,而后前去周遭,寻思着觅得几位弟子,问询书楼所在。郡守爷所托,自需依从,但总要身手再抬升半步,连闯颐章境内所设一十六处宗堂,将宗师位子坐稳,对于一众半步宗师而言,才是最为紧要。 大员老爷有托,自当尽心,但任谁也不愿再多出几成心思,尽一分心意未必可得一分善果,可习武向来是多一分心念,便多一分根基。 叶翟孤身迈入后堂,颓然坐到古旧太师椅上,却是始终不敢再去瞧掌心当中那枚白玉。 昨夜清秋风满后堂,堂前忆故人,堂后思旧物,却道占算绝伦,不知是正堂青乌难断,或是窗外青莲愈青,早秋更秋。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三问 山间饭食寡淡寻常,乃是由位约有古稀年纪的老仆一手操持,清粥小菜,自然谈不上精细,但如何也算是暖腹熨帖,一路千里少有踏实斋饭可饮,即便下榻客店,亦大都是草草食毕,便回房歇息沉沉安眠,更休说客店酒楼大都无寻常清粥,多是繁杂菜式,故而如此少饮两碗清粥,几筷小菜,却是极安生,足解周身劳累疲乏。 云仲两人一路上亦不算顺风顺水,单是温瑜惹上风寒一事,便拖延几日行程,且秋雨落后,纵使如官道这般平整道面,亦是泥泞许多,马匹陷蹄其中,马背更是颠簸,因此只得牵马而行,缓缓往凤游郡方向而去。饶是少年练剑吃过许多苦头,女子孤身闯江湖受过许多重创,可如此一趟走下来,的确也并非是什么轻快营生,难得歇息过如此清净一夜,腹中添食,登时精气神再度攀升而起。 “老丈这粥,的确别有一番滋味,却是不知熬粥时节有何门道,才可使得米香不泄,锁于粥中。”少年饱腹,笑语道,“先前晚辈也曾试过熬粥,可每每不是滋味寡淡,便是其中米粒熬得极烂,掌握不得火候。” 老仆衣衫极朴素,且出于年纪过长,耳力已然奇差,云仲接连重复两三回,才堪堪听清言语,抚须叹道,“这少侠明知故问,你们这些位江湖人练剑练刀,哪有不出三两日便能练到宗师那等深浅的?凡事除却偶然间灵光一现,说到底不都得要靠功夫堆叠;往深里说,若是不曾日日惦念如何提升功夫身手,又何来的灵光。熬粥比练剑容易,少侠既然能练出如此一手好剑,岂会不通这其中的道理。” 云仲微滞,再度抬眼端详那老仆时候,却是并未瞧出半点异状,分明是位寻常老翁,无论衣着还是周身气度,如何都看不出深浅,就连内气流转也不曾察觉,略微思量片刻,才点头笑笑,“老丈教导,晚辈记下,不过仍有一事好奇,又不便同叶门主问询,如若是同老丈问询,兴许可略解心头疑惑,图个爽利。” 老者哼哼,只充耳不闻自古拾掇起桌案,顺带再盛出三五碗清粥,摆到桌沿上头,回身斜瞥一眼面色平静的云仲,“老朽虽不过是白葫门一介下人,终日除却扫净院落尘灰落叶,便是每日置办些素斋,并无多大能耐,更未尝学过丁点武功,不过还是要奉劝少侠一句,白毫山中种种秘辛,还是莫要探寻为妙,门主脾性向来随意,但若是触及山中旧事,恐怕少年郎只凭如今的身手,未必便能全身而退。” 温瑜亦是瞧见少年面色略微有变,却一时间察觉不清后者心思,于是便冲少年使个眼色,示意莫要太过唐突。江湖上背剑携枪,满面土灰的汉子自然难惹,可老丈孩童轻佻女子,有时更为深藏不露,如若是有心出手,本事兴许毫不逊于前者,乃至更添几分阴诡狠辣。 云仲接过温瑜眼色,但并未收住话头,再度淡然开口,“走江湖者,大都尤好管出闲事,老丈如此出言,非但不足令晚辈生出退意,反倒心中越发如狸奴抓挠,奇痒难止,不如尽言,一来可解心头疑惑,二来若是有难言之隐,亦可帮衬一二,岂非一石二鸟。” 老仆并不搭理,继续清理桌案,顺带将茶水温烫上,而少年只是稳坐桌案之间,未曾有半点举动;老仆再度侧目观瞧,少年亦是平静自如,笑意愈浓,接连拖延过一炷长香功夫,两者皆是半点也不曾有多余言语。 “你这少年郎图个甚?绕是悉数知晓白毫山中秘闻,又可替我家门主解忧几许,”老者胡须颤栗,重重将抹布撂到桌台之上,气结不已,“我说你们这些江湖郎,只顾自个儿逍遥自在就是,何苦偏去扫他人瓦上霜,力所能及倒则罢了,本就无多少斤两,插足分外事,就当真不怕惹祸上身,平白丧命于异乡,到底有甚可图的?” “您瞧这话说的,”云仲从容不迫,甚至面皮当中的笑意也不曾褪去半点,柔声细语,“江湖中人若是只顾自个儿潇洒快意,这江湖岂不是过于寡淡无味,譬如在下亲手所熬米粥一般,清汤寡水,火候不均;晚辈唯有三问,若是老丈有心同在下讲说一番,兴许当真能帮上些忙,权当还昨夜借宿与今日米粥的人情,旁人雪中送炭,在下何至于暑中添柴,起码断然不会帮倒忙。” https:// 老翁蹙眉,眼前少年所言,不似有假,但仅凭寥寥数语,纵使他在这山中为仆多年,也不敢轻易如实道来。一时犹豫不决,珠帘一挑,叶翟迈步入屋,与云仲对坐,朝老者嘱咐道,“天冷气清,秋来山巅先知意,虽晨起不适饮酒,但小酌两盏,不也极好,褚老倘若手头腾得开空,便替我取一坛前年埋到后院的素酒,同少侠饮上几杯。” 老仆不解,可瞧见叶翟微微颔首,神情和善,只得沉沉叹口气,掀开层层泠泠作响珠帘,蹒跚而去。 “褚老腿脚不便,原是年少时节受过风寒,两膝之中湿冷寒气,纵使多年来温养,亦不得排解干净,如今已是变为顽疾,多走动几步,有益无害。”叶翟冲两人一笑,端起清粥小饮两口,长出一口气,似笑非笑望向云仲,“一门之主,本该举止端正,不可轻易窥闻旁人对谈,可怎奈院落实在狭隘得紧,总不可将双耳闭住,这才无心听闻少侠方才所言。” 叶翟沉吟片刻,抚去衣袍褶皱,缓缓言道,“如若少侠的确是狐疑难解,我便与少侠讲说一番,不过只当做江湖趣闻,听罢一笑即可,至于仗义相助,还是免去为好,山门庙小,解去心头郁郁,总比不上保全清净。” 少年拱手,却见方才那位老翁去而复返,端来枚精巧酒坛,摆于桌中,取杯盏有三,一一斟满,举止行云流水,流畅自然。 “头一问,少年郎莫不是想问,这山中各物,为何尽是如飞雪缚裹,就连院落当中的老竹,门外山路,也皆是如此。”叶翟举杯,也不曾相让,一饮而尽。 “确是如此。”少年举杯,发觉这素酒滋味并未传开许久,可凑到鼻尖处时,沁人心腑,本是薄凉如刀的冷淡酒水,韵味却是流转,属上上品。 叶翟见此,难得得意笑起,自行添上一盏,“此酒无名,起初乃是曾居山中的前辈所酿,酒方为门主所留,依照此方,才可酿出如此酒水,不乏清冷,滋味却是绵长,少侠不妨多饮几杯,尝尝其中妙意。” 秋风不予便,纵使屋中珠帘层层叠叠,亦难止住风来,素酒滚喉已是薄凉,再添凉风,更是令云仲通体寒意上涌,连连皱起眉头,打量杯中酒。 “此酒属寒,入腹炷香过后,方可生暖,”叶翟却是并无异状,再度仰头饮尽一杯,呼出一口单薄酒气,“正如山中事,尽数遮掩于茫茫素白之中,无人问起,即便偶有来往之人称奇,亦不过一时狐疑,近山则起,远山则消。” “少年郎要问,我便说些表事,至于深入其里的,休要去问,更休要去寻思,耽搁修行破去心境,到底非是一桩好事。此山中有灵,致使山中无别色,林木本该碧绿,山道本应苍黄,可碍于此灵,使得悠悠千百载之间,山中唯有素白一色,除却井中青莲之外,还从未有其余色泽。” 两人相对举杯,再饮一合。 “第二问,门主手段不似常人,年纪浅时,可曾步入仙家门槛?”云仲搁下杯盏,只觉腹中秋湖再度有变,似乎这薄凉如刀的冷厉酒水,最是贴合秋湖心意,故而欢欣雀跃,又是令一旁虚丹略微震起,整座丹田若洪潮搅动,盘桓起伏,不得片刻宁时。 “仙家自然是见过,”门主神色略微抱憾,叹息答道,“年少时节见过位手段极高明的仙人,说是翻山覆海亦不为过,只可惜生来天资本就稍逊,故而还不曾入门,便被逐下山去,仅这一手剑术,还不曾偷来几招,就已踏入江湖,如今想来,的确是心头不舒。” 叶门主酒饮得奇快,近乎不曾闲暇一瞬,接二连三往喉中倒酒,丝毫不曾觉察到酒水当中的薄凉滋味,只顾接连饮起,瞧得少年都是眉头微挑。 “至于第三问,门主今日,究竟是而立,亦或是不惑,虽说满头鹤发,可依在下看来,心境却仍是年少。”少年饮尽第三盏酒水,抹抹唇角,觉察出腹内有暖意升来,闭目出言。 “虽心境犹如年少时节,面皮亦算尚可,却已入不惑,”叶翟挑眉,淡然答道,“都说山中一日,山下十旬,大抵便是出于久在山中,才不晓得何谓心性城府。” 少年点头,“三问已罢,还要多谢门主解惑。” 叶翟点头,并不多言,起身便往屋外走去,只是临近珠帘处时,不经意道,“少年郎的确有柄好剑,不过杀气过重,数步之内,犹可闻颤响震鸣。” 第四百五十七章 弹指 叶翟迈步出门,隔着如瀑珠帘往屋舍望去,神色阴晴难定,良久不曾回过神来,旋即转身走入后院,顾不得举止,又捧起坛酒水搁在膝旁,不出一言,更无半点动静,双目平视。老仆跟随自家门主一并出屋,瞧见叶翟如此动作心下骇然,连忙紧走数步,立身在男子身侧,轻声出言问道,“门主,那少年难道有甚古怪之处?” 白发门主并未急于作答,拍开酒坛泥封,竟是单臂拎起酒坛往喉中倒去,清冷酒水入腹,直激得面皮发青,仍是浑然不觉,且乐且饮,不多时膝边已然多出五六空荡酒坛,酒气馥郁。老仆自打入山,已有二三十载不曾瞧见山主如此狂饮,上回时见此,还是那院落井口当中青莲开花,向来滴酒不进的叶山主,将新酿出的数坛米酒搬来,接连痛饮四坛,才斜靠井口,沉沉睡去。 “褚老可知生在世间,有三喜三悲,我叶翟此生不知乡在何处,自然谈不上什么他乡遇故知;更不存入仕的心思,再说原本那庙堂便是世家子侄后辈才可高攀的地界,当今圣上虽有意迫压世家,但此事种在今世,果在后朝,这一喜也与我无干,至于洞房花烛夜,洞房倒是有幸见过,不过还未曾灭去红烛,便已脱身,亦是无喜可得。”发丝如缟的男子放下酒坛,面皮泛起丝笑意,“天地与我,倒也还算怜惜,虽得不来三喜,但临了还是给余下四字脱身有望,送于我这落魄人。” 老者神色猛然一变,“难不成那少侠可助门主脱身?可老仆端详良久,却是不曾观瞧出那少年周身有丁点内气流转,门中传延多年的望气法,应当无误才是。” 叶翟摇头,已然是醉态横生,费力撑起身子坐正,随手推开一旁陈列酒坛道:“褚老不曾入修行,只凭肉眼凡胎去瞧,自然难见其气,不过即便是我也险些被那少侠瞒过,直到几口酒水下肚,其腰间剑鸣声起,才敢断言这少年郎并非是寻常江湖剑客;至于身旁女子,周身天机流转,窥探不得,不过想来亦是迈步踏去修行路。” “既然是如此,如若是能问出那位少侠师门,凭那些位抬手便可翻山覆海仙人的脱俗手段,何愁这身旧枷不去。”门主显然是欢愉得紧,双目微合靠到树下,全然不曾在意一旁老者面色阴晴不定。 “门主能脱身白毫山,的确是件难得好事,多年以来盼念得偿,落到谁人头上,亦如释重负。可门主就不曾想过,山中几位宗师与那三位年幼徒儿,待到门主脱身此地,复得自然过后,应当去往何处谋生?”半晌过后老仆出言,神情低落,“老仆并未修武,更不曾有幸修行,但总归手头还在利索之流,即便是白葫门不存,下山过后仍旧能寻份差事安度余生,山中三位小徒并无双亲在世,无甚着落,往后数十年,又当如何。” 叶翟神色不改,对于老仆所言却是心知肚明。休说山上几位宗师不曾归山,若是归山,待自个儿这门主去后,亦是断然不可将三徒带到身边。马帮与白葫门向来不对付,饶是叶翟与马帮如今当家从未出手,两者间磕碰愈多,乃至于马帮时常有盯梢之人与白毫山周遭停驻,虽不曾屡次露相,但山中已是人尽皆知马帮此举。 就连几位宗师向来性子温吞,都是有些按捺不住火气,接连出手教训过数波马帮中人,这才使得后者近日略微收敛些许,但仍是摩擦不止。凭马帮中人一贯举动,即便是几位宗师离了白葫门,恐怕也无其余去处,马帮一家势大,岂能收容自白葫门而来的一众宗师,即便远走别处,只怕祸事亦是附身。 “褚老以为,我叶翟为白毫山门派所做之事,难道还不够?”男子挠挠发髻,随口答道,“寻常人数世能竟的大事小情,叶翟何尝推辞过,从这门中走出的弟子,恐怕已有不下千余众,在这颐章开枝散叶,兴许有的已然在天下闯出好大名声,立宗做主,临近脱身时节,褚老欲要以此束住本门主脚步,不占理,更不能成。” “常言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身若由己,便可一日看尽天下胜景,闻道千百里外,夕死大湖东岸,我若能脱开樊笼,必定要见识番世上众生,窥剑道大川层层而起,直入九霄云外,才敢言此生未曾虚度光阴。”叶翟大醉,长笑出声,乃至面皮都是皱起,豪气一时难收,“最好再挑几位剑道大才比斗一番,纵身死剑下亦可,得胜而归亦可,总归不负此生便可,至于山中事,与我何干,卸去门主名头,我不过是一位寻常至极的剑客,江湖生来江湖死,信马由缰。” 网址m. “何尝又为缰绳所困。” 说罢叶门主便两肩一摊,醉倒于秋树之下,任凭秋风飒飒而过,只情睡去。 叶翟酒量极差,故而从不贪酒,但如若饮酒,必是贪杯求醉,睡上足足两三时辰,再行醒转,醉后举动言语如何,全然忘却。 老仆面皮仍旧难看,可再瞧瞧独身靠到秋树一旁,睡相毫无半点门主架势的叶翟,攥攥双拳,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搭起后者肩头,颇费力地挪动脚步,将那烂醉如泥的门主搀扶而起,往正堂而去。 “看来门主近来又是耽搁了修行,终日只晓得休憩用斋,这身子沉得仿佛丘山一般,得亏是老朽有把力气,换成旁人,恐怕早就苦撑不得。” 本是风烛残年的老仆半背半搀,由打后院秋树之下,缓步走过院落之中高低错落梅花桩,再蹒跚行过院落正当中那口种有青莲的古井。本是秋月,可井中那株青莲却是繁茂翠绿,与周遭青灰楼宇,雪白竹木极不相称,遗世独立,郁郁青青,多年不曾凋敝零落。 老者勉强站稳脚步,瞧着此处近甲子也不曾变过的景致,自嘲一笑。 “也是,二三十载弹指之间,怎会比得上那时节的气力足,”老者摇摇头,喘息许久,“原来非是门主沉了数分,而是老朽年纪长过二三十岁,年老体衰。” “难怪。”褚姓老者释然一笑,继续背起那位面容极俊郎的烂醉门主,一步一歇,往正堂当中而去,如多年前的白葫门门主,将尚且年幼的自个儿背到山上,虽已熟睡,却仍旧紧紧攥着掌心之中半串糖球。 白毫山外往北百里村落,那位门主只凭一剑,便抵住层层叠叠譬如池鱼见饵的流寇,将一息尚存的孩童提到胸前,虽刀剑声震响声不绝于耳,但尚无丁点血水沾染孩童破烂衣衫,一路将孩童背到山门之中,隆冬飞雪,衣袍尽湿。 “那位门主,看来已然瞧出端倪,可先前偷袭与比斗时节,分明并无内气流转,此番瞧见的这位门主,只怕非是寻常大才。”屋中云仲面色奇差,任凭运足内气,也未曾将鞘中那缕剑气尽数挥退,猛然松开一口气,苦笑道,“这秋湖的确是霸道,虚丹光华灼灼,却丝毫奈何不得,但凡饮酒,似乎都要被腾空秋湖挤到一旁,无论如何运力,始终抵挡不住。” “既然知晓,为何仍要贪杯,莫不是已然将我这做师侄的抛到脑后了?如此理应吃些苦头才好。” 温瑜面无表情,单手举箸,另一只却是直走少年后腰,运足力道猛然拧紧,而后将小菜搁到口中,浑然不顾云仲痛得连连咧嘴。 “在这山中驻足已久,过多叨扰,想来亦是有些亏欠,况且山中那几位孩童仍要修武,若是过多搅扰,如何看来都是有些不妥。是再行停足几日,还是今日便下山入凤游郡,全凭师叔定夺。”温瑜出言,向来是如此,直截要处,兴许于山中仍有遮掩,可对于这位小师叔而言,似乎更愿随心而行。 “不忙,今日这三问,这位叶门主有意掩饰,可透露得还算不浅,”云仲忙不迭揉揉后腰,依旧止不住酸痛,不过面皮却是有些笑意,“有意相告,但迫于种种缘故不可尽言,此等事却是极合我心意,眼下即便入了凤游郡,大抵也遇不上此等事。师兄吩咐你我往东而去,顺带增长些见识,如此奇闻,若非探出个底细,休说是我,温姑娘恐怕亦是心有憾意。” 少女无奈瞪过一眼少年,啧啧道,“自个儿想做,休要扯上自家师侄,原本直言便可,却偏要多些弯绕,得亏是小师叔练剑时心思澄澈通明,如若不然,这快剑恐怕便练不出个所以。” 云仲嘿嘿笑道,“要么怎说是天生练剑的材料,师父兴许便是瞧上这点灵光劲,才将我由打村镇中捞来。可说来惭愧,其实练得并非快剑,而是极寻常的剑路,究竟修快剑或是走剑,直到如今也不曾想分明。” 温瑜吹开额前碎发,自顾饮粥。 “那小师叔可要练得再快些,欲速不达,但迟则生变。” 第四百五十八章 碑峰送酒 祖辈居于凤游郡的住户人尽皆知,凤游郡大半地界,都要比其周遭地域高出许多,由凤游郡外极目远眺,整座大郡若有雄川拔地而起,仿若是仙家于颐章东南境处无端抛起副龟甲,猛然涨起不知多少丈,昂首抬额,姿态跋扈得紧。四面皆是陡峭断崖,唯有四周几十处坡道,供郡中人走动进出,车马往来;尤其官道修得相对缓和,并无陡峭坡路,略微延出数百步远近,这才使得郡中年事已高的一众老者,勉强可趁春夏好时节外出走动走动。 颐章三洲六郡当中,属凤游郡地势最为奇异怪兀,险象环生,大抵亦是出于此,其中身手奇好的练家子数目极多,市井中随处可见汗流浃背,却瞧来便筋骨强韧的背担樵夫,任挑出一城之中凭金枪锁喉行把式卖艺的干瘦汉子,说不准哪位便有身足可称精妙纯熟的内家拳功夫。平日里声名不显,打扮为织席贩履或是招徕生意的客店打杂小二挣个温饱,没准夜里闲暇时便可换上身适宜夜行的短摆衣衫,负刀而出,临近鸡鸣时才迟迟而归,至于刀口当中是否依旧存有两泼未干血水,却是不为人所知。 风掀酒旗,青砖墨瓦,高川之上人去人来,百坊千业,街面向来难见兵刃亮出,袍袖底中谁人携刀剑小戟,哪有人心间有数。 鱼龙混杂四字,尚且不足说得清凤游郡中驳杂人,兴许迈步出酒楼十步,便可遇上位卖米酒的宗师,复行百步,便能撞上位尚还是微末帮众的富家翁,面子如过街走马轮转不停,里子却大多是江湖中人。而那些位并不愿遮掩的主儿,大都不为寻常百姓待见,但凡瞧见,无不是神色略微惊惶鄙夷,说是避之如蛇蝎亦不为过,可不晓得为何,遇上同马帮中人衣着相似者,大多百姓面皮当中皆无鄙夷,唯余惊惶之色,乃至颇有些恭敬意味。 郡中最高处不为官府所掌,唤作碑峰,高耸如龟蛇昂首,纵使相隔千里,亦可见有挺拔石岩凿漏云舟底部,冲天蔽日,远望之下如负穹扛霄,威势赫然。曾有老僧云游出西郡,步行良久往东凤游郡而来,距凤游郡数百里外遇疾风骤雨,电舞银蛟洪钟炸响,滂沱急雨恰似百万兵戈,纷纷而下,除却雷霆电光,放眼百里尽皆昏沉,唯有远处巨峰始终屹立,岿然不动,极似佛陀典籍当中桀骜妖邪,迎风难倒,而其势也愈坚,故而骤雨歇后,老僧换上身干净僧衣僧鞋,挥毫写就:夫颐章国祚,北有画檐山擎开日月,南有凤游抵毕飞电,分明陶道巍然,云是何处青山。 兴许恰是因如此一句简言,甚合文人心意,故而许多文人称远游凤游郡为走飞电,听来倒是稀松平常,可凤游郡文人经此事之后,的确比以往略微多了些许。但经年累月尚武风难磨,远游至此的文人,大都只在郡中游赏一阵,便径自离去,罕有落宅于此。 “与帮主许久未见,此番一见,倒属实令属下颇有感慨。”碑峰高处云烟缭绕,修有千阶,一位文人迈步登峰而来,却是难分清额角水渍,究竟是攀山劳累,还是山间云雾凝成,才入院落,便是缓声笑道,同院落正中枯坐多时的男子拱手,亦不见外,自行坐到那男子对面石凳上,长长吐出口浊气,揶揄道,“堂堂马帮帮主,竟是不问帮中事,独自登至此峰上头隐修;您老倒是能谋得个清净自在,却将冗杂俗务交与属下,帮主此举,着实不厚道。” 男子并未带冠,披发而坐,一身黑衣,石桌横放柄长刀,锋刃狭长,闻言抬起头来,“怎么?你糜余怀本就是书生出身,就连晦涩文章读来都是废寝忘食,恨不得将两眼都扎到书中,区区冗杂小事,理应应对自如才是,何苦特地登上碑峰来兴师问罪。” 糜余怀撇嘴,由打长衫之中掏出枚物件,压到石桌上头,一副讨嫌神色,啧啧叹道,“这年头善人难做,既通文墨又心思良善的更是难做至极,帮中那点鸡毛蒜皮小事,何曾难倒过我这军师,倒是帮主久在山中无酒可饮,令我这酸文人分外上心。” 男子神色一轻,凭他耳力,方才书生将酒壶搁在石桌之上,壶中酒水摇动声响,听来便是稠而不浊,必属上乘,故而抬手便要夺来那枚玉壶,却是被糜余怀抬手挡下,丝毫也无烟火劲。 “咱这小夺乾掌还是帮中宗师亲手指点过的,帮主身手难寻敌手,可休要轻敌大意,”长衫文人促狭笑将起来,而后将安稳立于手背的玉壶拎起,“酒自然要饮,但山下事,也得同帮主交代一声,居此位食其禄,自当尽职。” “快些讲便是,休要搅扰酒兴,”男子意兴阑珊,又是盯起长刀锋刃,凝神看去。 刀招路数主势,更擅破御之法,天底下冒尖的一撮刀客,一刀在手,休说敌手使得手峨眉刺这等轻快主袭的兵刃,即便棍戟斧锤这等重兵,亦可寻出破绽,破开抵挡手段,此谓窥招之能;而男子此刻观瞧锋刃时候,眸光闪动,气息起伏不止,极似窥招。 糜余怀见势摇头,使瘦弱两指敲敲桌沿,直视男子面皮,清朗开口,“马帮近半载之间营生,盈钱数目比起往日,足足高过九成。此前马帮收敛店家铺面的手段,实在过于下作,都说是书生夺命剜骨最是心黑,但即便是属下,亦是有些看不过眼,原本郡中商贾皆是心有恨意,但这半载之间,似乎明里暗里潮水已然平息,偃旗息鼓,再无分毫风波。” 黑衣男子仍旧窥刀不止,半晌才回话道,“这本就是一桩好事,何须忧心。” “好事?”糜余怀心烦,将单掌按到长刀上头,缓缓站起身来冷言道,“帮主醉心武道,怎么就连此事都瞧不分明,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死仇,那一众商贾大族,恨不得马帮上下皆尽身死,难不成帮主以为,化干戈为玉帛,只需数载而已?” “商贾原本处处阻挠我马帮举动,乃至不惜自损根基,亦要毁去门面声誉,半载前每隔三五日便有上门寻衅者,纵使商铺中帮众下手奇重,依旧是如此,马帮上下入不敷出,可近来却是反其道而行,毫不阻碍,乃至有零星三两家商贾家主亲自登门拜访,若非是欲要稳住马帮,何至于此。”男子终是将双目由长刀刀芒中挪开,皱眉出言,“马帮中人办事,向来不留琐碎,绕是那群只知敛财的商贾有心使手段,官府难道便任由其为之?只怕是供奉念想过多,谋算略有差错。” 糜余怀冷笑,“我倒也巴望着自个儿念头有差,毕竟原来就是位百无一用的穷酸书生,幸得帮主看重,这才谋得个马帮供奉的职位,还要谢过帮主了。”话音未落,文人便由打袖口当中拽出枚密信,放于桌中,两指微屈弹到黑衣男子面前,“帮主大人不妨瞧瞧书信中所言,至于真假,我已派人手前去查明了七八分,并无半分出入。” 此番话听来,如何也是僭越至极,分明只是区区供奉,却是同一帮之主如此言语,任谁皆要生出几分火气,可黑衣男子未曾动怒,抽出书信,自行看罢,神色终是略微一变。 郡外白葫门,从未大开门户收纳徒众,据说那位手段出神入化的叶门主,平生只收徒众两三,且从无争夺帮派头名的意向,终日隐于山中,可近两日却是一改常态,于白葫山脚下张榜收徒,不论出身天资,乃至不论年岁,除却筋骨还未曾定的孩童之外,初定筋骨脉络的少年亦可入门。 “如此说来,二者倒是立身到一处去,欲要同马帮两分凤游郡江湖,”黑衣男子起身,挑唇一笑,“至于那位叶门主,多年来都不曾同旁人交手过,唯有数则野话有云,说是曾一人一剑去到西郡当中诛杀贼寇,听来唬人,可细细想来,亦不过尔尔,来日定同他赌斗一二,论个高低短长。” 男子握刀还鞘,啸声铮然作响,与巍峨山中传开甚远。 云雾稍散,碑峰峰顶,其实亦不过十几丈宽窄,远眺而去,可见凤游郡西北有座极渺小的小山,尚且不过棋盘之中一枚白子大小,如豆如萤。 “如你这般道心通透之人,大抵也能算出于凤游郡这盘堪称壮阔的江湖棋局,白葫门亦不过是一枚白子而已,只是这白子落脚之处,究竟是困住执黑一方,还是自毁前路。”男子将长刀抱在胸前,神色竟是阴沉至极。 “既然帮主还不曾练武魔怔,这壶酒水,且留与帮主便是,”糜余怀叹息一声,一时也不曾再有同男子对饮的心思,冲山崖边的男子背影略微拱手。 “走了。” 黑衣男子回神之际,那位瘦弱书生已然无踪影,唯余山道极陡峭台阶上一道背影,正哆哆嗦嗦往山下迈步。 犹豫再三,男子掀起壶盖,一饮而尽。 这位糜供奉心术才气,只怕进到官场当中,亦可步步登高,但时至今日,仍旧在帮中领着供奉应得的银钱,大事小情一手握之,绕是他这帮主独在碑峰磨练刀招半载,从埋藏许久的十余位暗子口中听闻,山下仍旧安稳如初。 本事之高,携酒而来,却不敢饮。 “白练刀了。”男子收回目光,面色更阴。.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四百五十九章 平平无奇 糜余怀下碑峰,一路上都不曾回头张望,眼观足尖,缓步独行,直行至近峰底处,额角又是水渍横生,比起上山时节,更为绵密些。左右上前两人,各自抱拳冲文人行礼。 马帮当中设供奉不下数十,比起往来自如的客卿,地位权势略微高些,但总归并未入得正堂,莫说与一众舵主相比,就连才升不久的堂主手头地盘人手,都稳稳压在供奉上头。原是供奉客卿,两者皆是由马帮之外而来,本就不属亲信之流;若是客卿还算自在些,来去自如,只在招应时才坐镇帮中,身手更是高低有别,而供奉常年坐镇分舵,却不得实权,俸禄只与客卿不相上下,如何看来都不算极好的差事,故而又有宁为闲散一客卿,不做泥塑小供奉一说。 “李王二舵主何须如此多礼,”糜余怀还礼,言语却是淡然,“帮主虽痴于武道,但何尝有愚鲁之举,只需略微提点两句,自然晓得凤游郡如今情势如何,我这文人心思过重,还真当帮主浸溺武道,全然已是忘却了帮外暗流纷涌,眼下看来,颇为多虑。” 两人闻言皆是松口气,可二人均足有近八尺高矮,即便面皮生得并非凶神恶煞之流,但前后仍旧瞧不出什么分别,无论喜忧,皆是叫人退避三舍。 “在下无意中得知,上山前糜供奉似乎由咱马帮头号酒坊中随手提了壶阳关酒,此行上碑峰,不知可曾交与帮主。”李姓舵主咧嘴一笑,且瞧不出试探意味,不过双目却是牢牢盯住比自个儿矮上整一头的文士,意味不明。一旁那位王舵主亦是如此,分明是满面笑意,可意味也是古怪得紧。 糜余怀神情自若,摆手道,“笑庸极嗜武,区区一壶阳关,自然不至于拖坏了修行,今番上山,纵是我这等身手奇差的文生,都能瞧出他窥刀之能已然有成,怕是用不了太多时日,便可下碑峰,到那时节缠着二位比斗,在下欲要阻拦,怕是有心无力喽。” 两位舵主一愣,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此对答,犹豫片刻,仍旧是那位李舵主爽朗笑笑,“那是自然无需劳烦糜供奉,帮主性子向来是如此,若是刀法臻至圆满,我等拼上挨几刀,也得叫咱帮主乐呵一番,至于那酒水,小饮一壶也可,糜供奉如今在帮中威望,几不下于帮主,举止当然经数度深思熟虑,岂能是我俩粗人所能揣度的。” 话里话外,意味分明。 而长衫文人并不解其中滋味,只是寒暄几句,而后道这山风冷硬,再加额头沁汗,免得风寒侵体染上恶疾,还得多饮些热茶驱寒,随后便告辞离去,独往别处休憩。 两人双臂抱起,瞧着那位步履略微有些虚浮的文人,于秋风之中甩袖行路,神色颇为复杂。 “你说咱家帮主,到底能否压得住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单论身手,倒是足能杀上几百号糜供奉,可若是凭心思手段,咱马帮这位糜供奉,的确难有人可出其右。顶着供奉名头,做的却是帮主分内事,难叫人不胡思乱想。”李舵主搓搓两膀,觉得周身上下秋风来回蹿腾,冷意逼人。 网址m. 久久未语的王舵主哼哼两声,拍打拍打李舵主肩头,双目仍旧往那文人离去方向看去,神色肃然,“平平无奇?就因糜供奉少时苦读,腰背有些佝偻,更不曾练过高妙武功,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这座凤游郡上下百姓不知数目几许,平平无奇者多矣,凭糜供奉城府心性与行事冷硬卓绝的手腕,怎能算是寻常之人。” 李舵主眉峰涌起,额间川字竖起,江湖多年风吹雨打,虽说还未到不惑年纪,面皮却已是如同腰间刀鞘外那层粗涩裹皮。 “那壶酒水?” “放心便是。”王舵主笑笑,“外患尚在,岂会有人自找内忧,凭供奉头脑,便是有那份心思,也断然不会在此时节行如此一步错棋。你我皆知要入马帮极难,从递状过后,零零散散要经近两三旬时日,才可踏到帮中,期间便自有几人暗地探查此人虚实底细,而后才允入帮;即便是过了这头道关,想正经变为帮众,则需再候一载时日,甭管根底藏匿多深,帮中暗探,早晚能揭出旧事来历。糜供奉根底,当初我亲自携人手查过一载余三月,清清白白,休说是官府巨贾家掩埋的一手后招,寒窗十载,都不曾由打官府门前过,即使胸有良策手段过人,也断无倾覆马帮的理由。” 李舵主倒是被身旁大汉如此言语惊得连连咋舌,上下打量数度,才啧啧叹道,“瞧你王岳浓眉大眼,如今听来竟还有这番高论,分明是个舞刀弄枪走江湖的武夫,能瞧得如此深远,比老子可强过太多。” 王岳笑起,颇为得意冲汉子扫过一眼,“不止眼光,老子酒量身手,哪面不如你?” “还没等夸你小子胖,反倒先喘上三五口大气,也就是前几日老子练枪崩伤虎口,不然今儿个便得出手扎你六七处窟窿。”李舵主不忿,两眼瞪起怒道,“随处找家酒馆,今儿个若是你王岳能爬将出门,便算我李复鞠心悦诚服,如何?” “有何不可?”王岳毫不相让,骂骂咧咧道,“就凭你那点半坛不满一坛便倒的微浅酒量,还要同我过两招,好不自量。” 两人勾肩搭背,笑骂着往山下而去,似乎方才,全然不曾相谈过事关糜供奉的只言片语。 白毫山今日忙碌得紧,原本少年寻思歇息几日,待到那山主身上裹缠层层叠叠的诸般疑云揭去,再行下山不迟,却不曾想到接连几日,叶翟都是外出未归,练剑之余闲来无事,只得指点那三位童子剑术。 虽说三位童子对这少年仍旧有些抵触,不过眼见得少年出剑,确是本事极高,也只得勉强绷起张面皮,却频频上前请教剑术。尤其山中那位大弟子,天资着实极高,云仲由流水剑谱当中悟出的几式小路剑术,不出几日便已练得形似七八分,虽少神韵,不过已然可窥探其上乘天资。 温瑜亦是于山中静下心来,终日闭门不出,借来上好笔墨,写就几十张隽秀小字,于屋舍之中接连布下六七座大阵,光华流转,而后再度散去,瞧来便极费神,就连用饭时节,双目都是略微失神,昏昏欲睡。 云仲数度规劝,说这修行非在一日,耗费心神内气过度,对于抬升境界有害无益不说,且相当毁坏经络,接连布阵最是伤神,不如每日仅布一阵就是,亦不妨碍。可温瑜性子向来如此,即便少年磨破嘴皮,虽说嘴上答应,到头来仍是每日耗空内气,接二连三布下座座大阵。 苦等几日,直到昨日正午时节,叶翟才匆忙回山,可还不等云仲出言,便先行开口,请后者相助,录下上门拜师者名讳年纪,而后又是匆匆离去,只剩少年呆愣立身山门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少侠既然有心探明这白毫山隐秘之事,何不照门主嘱托行事。”清晨时节,云仲才平复浑身内气,外出院中练剑三趟,身旁便有苍老言语声起,于是收剑回身,欠身一礼。 来人正是那位老仆,见少年行礼,连忙摆手,“如此客套作甚,既然打定主意要在山中留一阵,便帮着门主做些小事,有何不可?如若老朽未曾妄自揣度,几日以来的饭食借宿,理应还算顺少侠心意才是。” 云仲还剑入鞘,剑鸣声短,摇头笑答,“并非是不愿相助,门主为人极适相交,再者留宿数日,如何都应当相助才是,可我见山中这三位童子,无一非是天资超绝,既然是近来忙碌,有眼下三徒,已然要耗费不少心力,何苦还要大开山门广收弟子。” “造势为主,扩充山门为辅。”老者一乐,“欲得自在,需先行灭去自身心疾,大抵是门主已然找寻出破开心疾的法子,才与平日举动截然相反,大开山门广收弟子,况且既然是门派,收徒一事,又有何不该?” 少年皱眉,想到前阵子凤游郡外那处客店掌柜所言,略微有些许念头。 出得南公山,自个儿便是温瑜师叔,即便是只论辈分不论年岁长幼,也应当承得起这声小师叔,更何况本就是心意向之,无论他云仲自身有千万般暮气,亦需将灵台抬过又抬,许多平日里不愿细想细念的诸般琐事,纵废去许多心力串联一处,尽力想个通透分明,总能护二人无恙。 原本只是山间寻常少年,出剑心思便快然,观剑心中便窃喜,似乎灵台之中唯有一柄飞剑,能决浮云,能断山岳,如此想来便是通体舒畅。 但人总要有心心念念之事,存心心念念之人,除却万般快意,还需常念常顾,才算不负人世中喜欢两字。 第四百六十章 代代不竭 整整一日之间,云仲都不曾由打山门外那张长凳上起身,手头已然屯压七八张宣纸,皆是写得满当,多日不曾提笔,如今一日之间接连书就洋洋洒洒数千字,手腕酸涩,再瞧瞧山门外仍旧铺满近乎一路山道的江湖人士,登时便觉眼前昏黑。 原本寻思白葫门名声不显,即便张榜收徒,也未必有多大动静,可紧接着便令云仲始料未及,一日之中便有数百人上门,还未闻鸡鸣时,便是有条浩荡长队排到山门门前。虽说江湖中人少有循规蹈矩者,若是寻常地界,断然不会如此规矩,但毕竟是白葫门山门,并无几人胆敢放肆举动,故而那队伍瞧来奇为严整;肩头背有半人多高矮马刀的牵马汉子,头戴斗笠腰间悬剑瞧不出模样长相的利落游侠,乃至有满脸疑惑的孩童,叫自家长辈扛在肩头,好奇往远处山顶张望。 “老先生,您老即便搁面皮上再抹个几斤脂粉,这岁数亦是明摆在台面,受门主所托,恕在下实在不能作假,昧良心替老丈写个时年二十有六。”少年摁摁额头,苦笑不已,满脸难堪冲面前那位面皮极白,却是皱纹堆垒的老汉,颇为无可奈何。 接连录过上百号登门拜师者,少年才得知了些许隐情,白葫门虽说名气声势比不得马帮,但在江湖中也算是独此一家,于凤游郡上下并无一处帮派胆敢同马帮作对,可唯独白葫门门中宗师胆敢与马帮中人武斗,故而在这片江湖中的声望,亦是水涨船高。 那老汉面皮略微发红,不过很快便是咳嗽两声,俯身遮挡住云仲面皮,由打袖口当中小心翼翼抽出枚钱囊,从里头摸得十两碎银,颤颤悠悠递到少年手上,低声陪笑道,“少年郎眼力无双,小老儿羞愧,只是如今这般年纪,仍旧是一事无成,凤游郡中帮派错综复杂,这几年小老儿家中,已有数番受各路帮派欺凌,总得混上个白葫门帮众的名头,才好避祸。” 少年一愣,旋即再往那老汉手中看去,迟迟不语。 练家子双掌掌心大都叠茧无数,脱去一层老茧,再叠一层,重重叠叠,纵使是女子原本细嫩两手,练刀练枪多年后,亦是凄惨得紧;而眼前老汉掌心,却是比起习武之人更要凄惨许多,千沟万壑,比起终日编席打渔者,犹有过之。 少年落笔,于老者名讳后头添上二十有六几字,而后又将桌上那十两散碎银两送还到老汉手上,“老丈无需如此,既是只求个白葫山帮众的名头,并不拜师,想来就算是门主前来,亦会大开方便门,积攒下十两银钱说难不难,说是唾手可得,却是有些过了,且留与家用便是。” 老汉怔怔,直到身后莽汉等得急切,冷哼一声过后才回过神来,冲少年呲牙笑笑,挤出个自觉还算明朗的笑脸,收起银钱,佝偻着身子往人群外而去。 “这云少侠,倒极像我当年,”远处叶翟难得着一身黑衣,立身在院落井口旁,颇有些感慨,“不过若是真记上二十有六,那位老汉真要入得门来,又当如何,我倒是好奇这少年郎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取个折中的法子,既不令那老汉吃亏,又能令山门收徒时节不曾多出个花甲弟子。” “门主还是莫要难为那云少侠了,”一旁老仆打理罢井中青莲,乐呵呵道,“能有这份心思就好,这等年纪也属实难得,瞧面相容貌,亦不过是十四五的半大少年,只是叫江湖风雨略微打糙了皮相,才老成许多,温养两月,未必就非是翩翩少年。” 叶翟闻言笑意浓重,拂去衣袖浅灰,没来由有些嘚瑟道:“那如此说来,美中不足的地界便是皮囊不如本门主,想当初发丝还未白时,凭咱这张俊秀脸皮,可是引得不少美娇娘心肝直颤,所幸道心坚固,才不曾毅然离了白葫门,下山游戏红尘。”虽为笑语,只是说这番话时叶翟语调,却并不显得欢愉。 老者不解其意,不过仍旧回身瞧瞧梅花桩上练步的三位孩童,蹙眉责道,“做师父的,岂能言语如此孟浪,万一叫自家徒儿听见,没准便不学好,日后若是将白葫门名声尽数败去,又当如何?” 叶翟并未辩解,撩开黑袍,拽出柄如细柳轻枝的长剑,随意抛到老者手上,拧拧腰腿,垂下眼睑,自行往屋中走去,只留下句懒散话语。 “算算时候,得有许多年不曾拜托你浣剑了,剑刃倒是不曾生出老锈,但终日沉在泥里,卖相到底比不得当初,还需浣洗得仔细些。” 老者接过那柄瞧来模样极稀罕的细剑,碰在两手之间,仔仔细细抚去剑鞘之外的老泥,哆嗦着嘴唇,许久也不曾言语。白葫门有座素白山峦,山中有井,山中亦有剑,已然于地底沉埋近甲子之年,犹记少时,这柄纤细如柳叶新眉的长剑,也曾潇潇洒洒出凤游,直叫万千贼人皆尽俯首。 山门外头天色渐暗,原本看来无边无沿的冗长队伍,经云仲一日提笔整录,此刻也不剩多少只剩松散十几人,皆是赶晚队伍,这才落到后头去,其中便有位中年人肩头扛着位孩童,抹去额头汗水,走上前来轻声道,“这位少侠,小人家中幼子尚不过五岁,能来此登名否?” “自然,”云仲抬眼打量男子肩头扛着的那位眼目黑白分明的伶俐孩童,温和笑道,“打小习武,总好过半路出家,一来可强筋骨,二来孩童学技最快,如若是记住招式路数,亦可将根基打牢,相比于年纪稍长的,要强过数倍。” 不知何时温瑜已然站到少年身后,瞧见这孩童明眸皓齿,端的是好瞧,不由得也是笑道,“习武可并非是什么容易行当,做爹的为何想要自家儿郎拜师修武,念些诗书,未必日后就不能登临朝堂,何苦学武。” 此话出口,那中年男子面色登时低落下来,抚抚孩童鬓发,长叹一声,“若非是家道沦落至此,在下断然不会将儿郎携来山中习武,这才多大年纪,旁人仍是在街头玩闹的年纪,如何能吃得住练功苦楚,日后若是同人说起,无家无业,唯晓得成天拎刀串江湖,当真是极落脸面的事。” 温瑜神情微变,“兄台看来,江湖儿郎在这凤游郡中,各处皆有人瞧之不起?此话听来,的确是不顺耳。” 云仲摇头,同女子使个眼色,而后面色淡然道,“江湖中人于凤游郡的确不落好,这说法在下亦有所闻,不过既然千般不愿,兄台为何仍旧要将自家儿郎送到白葫门之中,即便家道再过凋敝,瞧衣着打扮,总不至于无银钱抚养,还望解惑。” 中年汉子苦笑,又将肩头孩童耳畔发髻捋顺,神情落寞道:“若非万不得已,何至于此,颐章世家固然众多,可当今圣上贤明,若是苦读个十数载,多少亦能求得一线步入朝堂的天运。可在下家中五世皆是纵马沙场的武官,即便如今家境凋敝不复从前威势,也总要令子侄后辈习得一身非凡武艺,日后若是时机得当,破而后立,犹未可知。” 男子愈讲,面皮之中傲意愈足,但旋即又是沉下面色,盯紧云仲道,“传代至今,家中唯余这枚独苗,倘若是托付到白葫山贵地,纵使身手不尽如意,敢问少侠,可否护住我楚家儿孙性命,使之得温饱?” 少年这才发觉面前汉子虽说身量不高,但算得上极敦实,似乎由打山路冗长队伍排下来,扛那孩童的单肩,竟是不曾换过一回,整整近乎一日,膂力端的是非凡。 “白葫山门头虽小,可从未有弟子夭折,保住你家儿郎性命,并不算难,”由打门内走出位黑衫鹤发的男子,似乎是略微小憩过一阵,神情颇为倦怠,走到那敦实汉子面前,微微一笑,“至于身手如何,本门主倒是略微有那么点心气,能将这小子教好;口口声声道看不起江湖人,总要做点什么堵住凤游郡中人的口舌不是?” 不待那汉子出言,叶翟略微屈腰冲那孩童道,“此事你爹同我讲起,不做数,还要看你自己意下如何,究竟想不想吃这份苦,得这份福源,全在你自个儿。” 孩童不明所以,只是瞪起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来,偷偷往云仲腰间瞥去。 “爹,那是啥?” 汉子面色略微尴尬,冲云仲笑道,“家中幼子不曾见过兵刃,更不知何谓江湖规矩,少侠莫恼。” 可云仲却不曾在意,将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由腰间摘下,起身递到那孩童面前,嘱咐道,“此物唤做剑,三尺三寸最是锋锐,莫要拔出伤着自个儿便是,尽管去瞧。” 众目睽睽之下,孩童将手搭在剑鞘上头,摩挲两下,目中尽是欣喜,到头来恋恋不舍松开手来,朝那汉子报赧一笑。 “孩儿想学。”.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四百六十一章 裂井 孩童声起,云仲原本平和疲累面容,亦是缓缓端正,瞧见那孩童仍旧朝自个佩剑看去,一时怔怔,也向佩剑看去。 钦水镇水君亲手开炉,又命亲传弟子敲过千百锤,再投云仲和澜沧水于炉火当中,一并熬炼许久的一柄佩剑,又岂能是寻常凡物,剑吞当中水火两纹交缠叠缚,隐生辉光,剑鞘虽是极素,绕乱纹蟒皮,但总归道蕴天成。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枚吞口略微奇巧的寻常佩剑,但落在那孩童眼中,似乎胜却万千心头喜,东村竹马,西城蝉蜕,还是市坊之中糕点糖球,都比不得眼前这柄古怪物件。 汉子仍旧是心有忌惮,轻抚孩童脑门温言道,“若是想练,勤学好问肯下得苦功,来日定能有柄自个儿的佩剑,此剑乃是这位小哥所有,莫要摩挲太久。” 孩童虽说仍旧是不舍,但眼见得便是打小明理,乖乖点头收起两手,只是双目仍旧往那枚长剑上看去,满眼欢喜。 直到剩余几位江湖汉皆尽将姓名录罢,云仲才站起身来,舒展舒展腰肩,同一旁站立良久的叶翟埋怨道,“早晓得这活计如此累人,自然不会接过这茬,唯有此时节才可觉察出读书人平日里,虽不动四体,但亦是劳心费神,比起练剑习武丝毫未有轻快之觉。” 叶翟勾起唇角,“那云少侠以为,在捏山门之外枯坐一日,究竟有无所获?如若是觉得未尝有丁点明悟所得,那在下便许给少侠些许银两,权当做今日辛苦钱。” 少年不置可否,扫一眼黑衣叶翟,“果真还是原本那身衣裳合适,黑衣白发最是不相称,搁在话本里头,十有八九便是坏角,到头来总要叫话本中一路打到武道高处的角儿揍得奄奄一息,两手颤颤嘟囔句大业未成,而后抱憾身死,费去半生积蓄的家当还要叫旁人拿去,作为日后升境成名的垫脚石。” 云仲大小虽未曾读过多少话本,可闲暇时候总要从小镇中书摊里挑上那么几本,日久天长,读过的话本极多。但书中那些位或是仗剑或是抄枪的少年郎,的确历来都是凭他人贵,三天两日便能由打旁人手中夺来枚稀罕物,逢凶化吉,斩尽诸邪,虽说俗了些,可读来的确叫人心头舒坦。 “谁说不是,”叶翟觉得少年这说法颇为有趣,故而神色比起方才,又轻快了数分,悠悠讲道,“天底下互为垫脚基石,本来就是天理循环,有人借他人势而成,就自然有一日旁人借自个儿积攒的大势再登高,世上习武者如此,习文者亦是如此,终归是逃不过,那些位写话本为生的闲散人,如此看来的确是有些门道。” 一旁温瑜无奈摇头,自家这位小师叔除却练剑碎嘴之外,最喜读话本,当初观剑气悟道伤了本源,难得腾出几日闲暇,便接连由打山门书楼当中接连借出数册话本,虽说瞧来颇有些囫囵吞枣的意味,读得奇快,不过到头来的确是令少年眉开眼笑。温瑜亦是瞧过几册话本,可每读过三两日,总觉着滋味差些,故而至多是耐着性子将其中三两卷精髓文章读罢,便弃置不顾,全然无云仲那般痴迷。 “话说回来,门主夜里如此打扮,难不成是要出门比斗?”云仲挑眉,瞧着叶翟这身玄黑短衣,颇有些好奇。 锦衣夜行者少,但江湖里着夜行衣外出的,的确不在少数,趁暮色行事,无论打家劫舍或是抽刀杀人,最是便利。 “同人谈两件事而已,只是许久不曾下山,早已变为了那等不爽利的人,不愿露相;再者拜会之人来头甚大,让人瞧见,总要生出些麻烦来。”叶翟不以为然,由身后摸出顶斗笠,将满头白发束起,尽数遮掩于斗笠之下,咧嘴笑道,“这满头鹤发想不被人辨认出来,确是极难,不过既然是有要事相商,当然要尽力遮掩一番,本是武林过街鼠,纵使长夜多避嫌。” “不过在此之前,仍有件事要拜托少侠,替在下试上一二。”黑衫门主朝素白山路看去,除却无缝无隙夜色以外,树木山石,花草枯叶,皆尽惨白如昼,没来由便是心头有些厌烦。凡景致再好,瞧上十日便不复惊异,百日习以为常,十载烦闷,百载则是瞧之心头便厌恶得紧。 庭院之中,唯余三人。 “此事少侠若不愿做,并不勉强,不过既然是留于此地,想来亦是可怜我这孤守一山者,如此在下自然是感激,但仍想着脱身于此,出手与否,皆看少侠心意。”叶翟抽剑,再不多言,只是双目直视那口旧井。 “其实山主本不该露相,”少年叹气,“如若我两人本就非是良善之辈,门主如实相告,难免就不会将这事传开,届时莫说是江湖人,颐章仙家,只怕也得齐齐而动。” 稍稍停顿,云仲还是不禁开口问询,“门主为何轻易信我二人。” 叶翟淡然作答,可似乎又是不曾作答。 “剑心,饮粥,作假,见孩童,若是凭借这几样都瞧不出少年郎本心如何,我这白葫门门主,便算空活许多年,况且此事若得解,即便下山即身死,又有甚怖恐的。活的年头过久,许多原以为挂在心坎上的未竟心愿,不过云烟过眼,何来信与不信。” 鹤发门主说罢,又转过身来,同温瑜笑道,“这位姑娘阵法了得,如今夜色深沉,若是贸然出手,恐怕要惊醒我那三位徒儿,不妨凭阵法手段隔绝院落中种种震响,过后必有重谢。” 温瑜不动声色,单手压住腰间刀柄。 “门主果然亦是修行中人,且境界不低,既然如此,为何要寻旁人出手破局。” 叶翟也不接茬,拽出腰间细剑,剑光骤然暴起,迎秋风拔高三尺,原本宽窄不足二指细剑,周遭剑气裹缠,竟是比起寻常佩剑仍要宽出三分,猛然冲那口古井劈斩而下。 青莲摇晃,而那口看来周遭裂痕遍布的古井,却是分毫无损,且细剑周遭裹携青芒,犹如海潮为巨鱼所汲,丝丝缕缕尽皆没入古井之中。 “我亦有心自解,毕竟如今这世道,求人不如求己,”叶翟苦笑,将细剑收起无奈道,“在下于修道之上的天资,远不及剑术天资,苦苦修行多年,仍旧牢牢固在二境以顶,御剑踏空,仍是痴望而已。况且这口井即便是承我千百道剑气,一如往常,莫要说劈个粉碎,反倒是越发坚固,只得拜托两位尝试一番,若能脱开此闸,方可得自在。” 云仲在一旁观瞧许久,如今才缓步上山,蹙眉打量这口古井,井口青莲摇曳,受如此凛冽剑光,却仍旧是光华迷蒙,丁点无损。 “为何不自行下山去请修道山门中的高人来解此局,反倒是终日枯守在此。” 叶翟轻叹,双目仍旧望着那方古井,神色疲倦至极。 “少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说,此井吞纳日月,更兼一山地脉气,与那些位仙家人所求的长生道,关系匪浅,倘若消息落在别有用心之人耳中,有何下场,云少侠应当心中有数。即便我再想脱身,白葫门中这口井,亦不可为旁人所用。” 临近戌时,叶翟辞别两人,独自下山。 古井已然被少年长剑劈开条缝隙。 院落四周竹木,由白转黄,大阵之外秋夜静谧,而阵内金铁声响交错。 大抵是唯独叶翟不可破阵,故而就算是境界高过云仲,一剑之下,不过是徒添坚固,剑气为古井所引,如今换为云仲出剑,虽境界仍旧不稳,可眼见得那口古井缓缓开裂,不负当初模样。 “叶门主先前几日,从未佩玉,此番下山时节身着夜行衣衫,腰间却悬着枚佩玉,不知何解。”瞧着少年额角略微沁汗,温瑜缓缓开口,“井口坚固,小师叔不妨歇息一阵,此事本就急不得,先前亦是如此告诫后辈的,为何如今偏要如此急切。” 少年收剑,虎口略微酸麻,若是换做寻常古井,仅一道剑气便可破除,可眼下这口井瞧来破败,却是坚固得紧,剑气锋锐一时也不可尽破,再者虚丹有恙,着实不可图快。 “那枚古玉,大抵本就是叶门主心心念念之人所留,恐怕久留山中,与那枚玉佩也是有不少干系,难得下山,自然要带到身上。”云仲感叹,就地坐到地上,盘膝定气。 叶翟不认路,但凤游郡中,许多地界仍旧是灯火通明,一人一马下山而去,同城外歇息吹风的老汉打听过后,调转马头,缓往首府城中去。 夜色昏沉,唯有城内隐隐灯火,远远望去忽明忽暗。 还未上官道长坡,一身黑衣的白葫门门主托起佩玉,下角处镌着枚湖字。 “叶隐为古,月上秋江,如今都不晓得名讳,倒是荒唐事一桩,转眼百载过。” 雨水落地,男子收起玉佩,走马上凤游。 第四百六十二章 一湖水月皱(中秋快乐) 凤游郡郡守府装潢,尚且不如寻常富贵人家,虽是门头牌匾亦是出自名家手笔,可其中摆设,简朴至极,除却几枚寻常瓷瓶花草,古旧桂木棋盘一枚,棋盒有二,梨木椅两张。 这等摆设,即便是置于凤游郡寻常百姓家中,亦不过堪堪中上,全然也无郡守大员府上那般富贵气派,除却那方棋盘,满府上下更与风雅无干。 分明是夜深时,照理不应无侍卫守门才是,可郡守府内外除却正堂孤灯一盏,再无其余闲杂人,难府上下空空荡荡,唯有秋风徐徐,兜兜转转,下梁过廊,黄叶卷地空响,雨滴敲瓦坠珠难断,四五线伶仃秋雨,掺杂正堂当中棋子落盘声响,尤其萧瑟。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雨水而行,郡守府中便似是响起阵阵回响。 “看来世上当真无人可与挂念二字隔绝开来,无论市井小民,或是深苦一山之中的宗师仙家,皆被困于这两字之间,苦苦不得解脱。”郡守府中男子自语,拈起白子截住棋盘中那条气势浩大的黑龙,复拈黑子,将原本气势延续开来,微微蹙眉。 化攻为守,此势极其难止,更何况是男子一人操盘两方,想要将白子守势演为固若金汤,何其之难。 一袭黑衣乍现。 男子抬头时,已有一人自行拾起枚白子,恰好落在黑龙额头处,气机相连,将那条玄色大龙攻势轻描淡写化解开来。 “叶门主好棋力。” “季郡守好手段。”来人取下斗笠,抖去周身雨水,呵呵一笑,苍白发丝尽数垂散而下,抬眼直视面前这位郡守大员,“我原以为凭兄台的雅俊气量,秋夜雨凉,本不该设伏才是,却未曾想到原本看来寻常的郡守府中,竟是藏龙卧虎,丝毫锋芒不露。” 男子并不辩驳,反而是开诚布公如实讲来,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叶兄毕竟是一门之主,且身手通天,整座凤游郡能在兄台手上走过十式的,怕是不过五指之数,总得提前防备着些,即便应付不来,起码心中亦能安稳许多。” https:// 叶翟亦不计较,略微点点头,“直人快语,没成想郡守大员亦是位妙人,在下此行前来,意欲何为,想来郡守大人心中有数,不妨抛开试探,直奔心意,白葫山势小,不过若存留有用的地方,在下理应相助。” 郡守原本捻起一子还未落下,闻言笑道,“既然叶兄爽利,我这未在江湖的小吏,便厚着面皮应下来,不知叶兄此行前来,欲要打听何事。” 叶翟由腰间摘下那枚佩玉,托在掌心当中,缓缓递到桌间。 “大人既然托人将此物送到白毫山中,心中自然明朗清楚,何必要问在下。” 后院当中走来位家丁打扮的小厮,替二人斟罢茶水,而后躬身凑到郡守耳畔,轻声言语几句,而后冲叶翟低头行礼,原路倒退出外,还不忘将屋舍当中碳火拨明,举动极轻柔。 男子抬手示意,“棋过中盘,叶兄既已接过这盘棋局,边下边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处处风来,纵屋中奇难透风,可炉中香烟仍旧来去不定,盘旋上浮,譬如缭绕玉带缓缓而起。 “昔年凤游郡郡守府中,有文书一卷,乃是二百载前所留,那时节凤游郡还未曾得此名,仅是处零星百姓躬耕的荒野地界。从那时节起,白毫山便是上下生灵草木皆尽素白,可并无百姓胆敢前去山中一观,不过远远望去,飞檐流阁,点缀山间,雍贵煌煌譬如天上仙境。”郡守落子,将黑棋连气往正中引去,缓缓讲道,“久而久之,凤游郡周遭本就适宜耕种,迁居至此的百姓愈发多将起来,自是有好事之人上山探访,可临近山门处,原本琼楼玉宇皆尽如雾般褪去,唯有一位青衫女子携童子出门相迎,自称名唤做水月,原是古时一族,并无姓氏。” “自有人上山过后,百姓皆是惊异,可既然那女子不曾有古怪之处,且容貌昳丽,便不复畏惧,许多百姓甚至于白毫山下耕种,时常往山中探寻,那女子皆是好生招待,饭食饮水俱全,分明便是极和善的脾性;而不出三五月后,白毫山却是有紫气骤起,引动风雷,那女子踏云而出,直至凤游郡当中,撇下枚古玉,随后便是寸寸而逝,再无踪迹。” 叶翟默默听闻,攥起枚黑子放在棋盘当中,靠到太师椅背后,瞧着桌中那枚湖字古玉,良久不曾出言。 “方才小厮入门时,园中伏兵已是尽退,郡守府中唯有你我二人知,秋风秋雨知,神知鬼知,恕我斗胆问上一句,”郡守瞧见那枚黑子摆放地界,亦将手头白子归还到棋盒当中,平平淡淡出言,“水月与古,恰好为湖,而古之一字,似乎与兄台姓氏干系匪浅,分明是二百载前的神妙女子,为何要将这枚湖字古玉托付与旁人。” “叶兄祖上,看来与那女子有交,着实了得。” 叶翟合上眼目,言语略微颤抖,可全然听不出喜怒,“敢问郡守,可曾有记载,那女子踏紫气出白毫山,去向何处?” “不曾有记,”郡守摇头,端起茶水轻嘬一口,旋即便觉得浑身上下舒坦许多,寒气逼出,五脏六腑舒坦熨帖,“只一笔带过,说是那位青衫女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寸寸化为乌有,除却那枚古玉之外,并无半点遗留物件。” 白发山主再睁开眼时,目光看向盘旋香烟,悲恸甚深。 “原来如此,我所欠下的不曾还过,她欠我的唯一物件,却是临去之际又送还与我,干干净净,不留丁点念想,倒是快意。” 郡守皱眉,旋即悚然。 “二百载前那女子身后童子,便是在下。”叶翟凄惨一笑,“自打接下白葫门,我之年岁便不曾动过,平地屋舍起,转眼城关雄,大齐兴盛而后由盛转衰,群雄封疆裂土,一齐生三国;五教原本隐隐有圣人出世的苗头,而重归无形隐于世间,沧海桑田,可对我这避世之人而言,只不过百十载前发丝尽白,再无其他。” 神色凄凉的白发门主端起茶,又将茶水搁置,满目无味。 秋月里茶汤暖胃,然如今入手,且觉不出丝毫温热。 郡守原本眉眼温和且笑意居多,却终是将笑意收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想开些,如若打听着那位女子音讯,在下定然替门主查清下落,眼下既然得见旧人物件,虽说睹物思人难免心头苦楚,可总也比起思之不见好,白葫门这些年来名声极好,起码门主对得起那位青衫女子嘱托,何来如此愁绪。” 空旷郡守府,落叶随流水匆匆东去,坠入沟渠,携风自动。 长香普通,并非是大元而来的稀罕物,已近燃毕,稀稀落落香灰及地,簌簌碎碎,正是万物凋敝的月份。 “睹物思人,唯有睹人可解,哪里有什么嘱托,是我叶翟自个儿将停守山门之事揽下罢了,”白发苍苍的年轻男子低垂眼睑,定定瞧着棋盘之上如星罗棋布的黑白两子,面如死灰,“原以为此山之中可得长生,将原本脑中念想旧事记多些年月,可没曾想百载来即便日日回想,依旧止不住忘性,由原本堆叠二十余载的旧事,到头来不过只剩下零零碎碎些许残片,念之不起,忘之不能。” “人常说一叶落而知秋,我便如头场风落下的伶仃秋叶,见不得昔年旧人,沉入泥中,却是无数年月不曾腐去,见周遭沧海平,见天下周而复始,到如今才晓得,人念长生,倒不如终于百年。” “镜花水月,一湖之中亦不能久容,原来早就是因缘注定,如今竟是连容貌都有些模糊。” 叶翟抬起头来,苦涩笑笑,“今日说起的一番话,郡守大人尽可随意同外人道起,于人间停足二百载有余,近期便可解去樊笼,这白毫山,应当再无什么白发老妖出没。大人所托之事,我自当为之,还望白毫山山门闭后,能善待徒众,起码允处安身保命的地界,也算是我这门主所求。” 白毫山中,少年运过一趟气,略无睡意,听楼外秋雨急切,声声敲檐,披起衣衫坐起身来,斜靠门柱往夜雨当中望去。 叶翟还未出门前,同少年长谈过近一整时辰,可却不曾饮酒,只是满脸笑意,晃得少年有些愣神。 叶翟说那女子生得极好,少年问好在哪,叶翟寻思了许久,可就是说不出好在哪,直说天下风姿卓绝的女子极多,但光看过那人一眼,其余种种,皆若视之不见,全然世俗脂粉。 叶翟说若是解得樊笼,恐怕过不几年便得驾鹤西去,人生来不过几十年,活了如此岁数,已然是极赚的买卖,日后若还有能耐,定会拄着木杖回山瞧瞧,毕竟在此间停足二百载,一时半会不得习惯,到那时满头华发,瞧来亦是自然许多。 叶翟说及冠又过三年的时节,两人外出饮得大醉,同客房中人夸口说自家师父要嫁,快些安排出空房,险些当真将自个儿师父娶来,一向觉得自家师父冷冽,纵使饮酒数斗,亦是清冷难近,可那日却是羞红面皮,抿嘴点了头。 叶翟还说,镜花水月,可要是印到心头,纵使那汪月为湖中涟漪所碎,常念常记,就如同旧人未去,每每记起,无酒亦欢。 少年合上两眼,白毫山凉风吹拂,胸中万千驳杂心念,正如夜色无孔不入,鼓荡而起,临了却只低声感叹一句。 “若能事事顺人心意,不留丁点憾事,那该多好呦。” 第四百六十三章 二层楼外袖箭响 距离中秋不过几日的时节,云仲温瑜两人下得白毫山,奔凤游郡而去。 倒也非是出于过多思量,而是近几日以来,云仲体内虚丹越发不稳,莫说是要凭剑气毁去那口汲取白毫山地脉天运的古井,哪怕晨起行气,都略微有些余力不足,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搁置下毁井一事,歇息几日。云仲颇有些急切,不过这虚丹近来异变,着实怪异得紧,除却仍旧挤不过秋湖神意,艰难于丹田边缘游荡之外,更有丝丝缕缕赤芒游动,连带近日云仲肝火都是按捺不得,每日晨起时节皆是口干舌燥,极易生怒。 再者自打上回收徒过后,已然有稀稀落落数十人入山为徒,白葫门楼宇数目不在多,云仲同叶翟商量一阵,便将原本住处腾出,正好前去凤游郡中找寻几位手段高明的郎中,略微将肝火旺盛的病灶略微调养一番。 叶翟倒是不曾急切,只嘱咐二人凤游郡中如今云波诡谲,切勿惹事上身,下山时节,更需以斗笠遮面,快马进得凤游郡,免得叫旁人瞧清踪迹,至于古井之事,待到调养罢后再行不迟。 故而两人借夜色离白毫山,快马前行至凤游郡内,接连过三城而未入,待到前往第四座城池过后,见无人跟随,才寻着住处歇息。 “叶门主所言的确不虚,这山下江湖,似乎已然有动荡之态,若要缓缓而行,恐怕的确要沾染上许多麻烦。”云仲拍拍那匹夯货脑门,神色却不见得舒缓半点,一路之上皆是有些少言寡语,难得出言。 温瑜才将黑獍缰绳束住,闻言亦是眉头微皱,方才下山一路之上,统共见过不下五六骑马匹,虽说不及那头杂毛马匹与黑獍脚力,但仍旧是尾随至凤游郡中,直至两人绕过三城过后,才终是不见踪影。 “既是如此,夜里更需多添几分小心,凤游郡中属马帮最为势大,如若相斗,恐怕官府都是不愿插手。” 少年点头,转身同温瑜道,“夜已中天,先行歇息就是,这客栈统共三层,我方才已同小二讲过,开两间相邻客间,一墙之隔,想来如要是遇上麻烦,也好照应。” 凤游郡地势颇高,故而此地秋夜比起上齐西北,并无多少暖意,虽说城中秋风不甚汹涌,可亦难凭单薄衣衫阻拦。 月中天时节,云仲仍旧难以平复内气,平添燥火,只得由打床榻中起身,接连饮水数口,坐到桌旁,轻轻摁住眉心。 https:// 修行中人最为忌惮内火不熄,心念不平,比起寻常人,若不能疏,则休说境界攀升,修为亦如失橹舟船,不进反退,如今云仲便是落入此般窘境,莫说是剑气呼之即来,就算是夜里行气,多半亦难通畅自如,故而愁绪更重,心中驳杂念头如春来野草,无法尽斩。尤其内气拥阻眉心,致使头脑隐痛,不得已才摁住眉心,勉强缓和痛意。 前两日虽已写就一封书信,悬到碧空游足上,传音问询大师兄柳倾解法,可一者在颐章以东,一者已然出得武陵坡良久,直奔北去,路途实在遥远,一时半会难有音讯传来,也只能这般苦熬。 无心安眠,少年只得由打包裹中取出笔墨,铺展开来,且以茶壶镇纸,挥笔随意,写上百来字。 窗棂之外当空皓月,已然近圆,中秋拜月,距今亦不过三两日时辰,每每念起家书如何写就,云仲都是有些不知从何处落笔,故而每写几十,便又摇头换上张宣纸,重新使茶壶压住,许久也未曾写出张贴合心意的家书。 自家那位老爹,幼时离家过于久些,也唯有年关附近才可还家小住月余,便又是匆匆而去,不论少年如何想来,幼时总觉生疏之意,直到走过几趟江湖,知悉天下各家,家家自有愁事,才知晓为父不易。可苦于虽说平时极好闲谈,但每逢写就家书时,总有些笨嘴拙舌难书心意,于是心头烦闷,更是江潮腾起。 三更时节,客栈除却守夜小二处,已然无零星灯火,街外寒秋,也终是寻着空隙,随夜色缓缓流去万家当中,唯有远处更夫敲梆声,声声震夜。 少年搁置下笔墨,捻灭灯火,自行蹑手蹑脚翻出窗外,索性坐到二层楼屋檐处,独自往天上月看去。 这月模样,小时已窥过许多回,仰仗明朗月色翻书观瞧豪侠话本,更是不知已然积攒过多少日,只是如今距那座有颓圮土墙的无名小镇,相隔万里之遥,才隐约觉察到那位才气早显,后来却是半官半隐的凄苦文人口中的佳节更思亲,何其贴人心意。 “小师叔难得有雅兴,后辈也不好不陪同。”窸窣声响,温瑜难得身着黑裳,也是由打屋中翻出,只是因少有如此举动,身手略微拙些,险些踩落屋瓦。 “这时辰仍不歇息,明日如何修行。”云仲笑笑,将那枚瓦片轻轻挪回原处,颇有些歉意,“大抵是方才出屋时闹腾出许多动静,搅扰温姑娘安睡,却只是心乱如麻,这才不得已出外透气。” 温瑜侧过脸来,颇有些好奇,“小师叔也有忧心事?瞧着师叔在山间的时辰,的确是修行入痴,大抵天底下所在意的唯有一柄剑而已,再者时常同一众师叔打趣,如何都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主儿。” 少年浅浅一笑,躺到屋瓦之上,好在白日里天光还算晴朗,故而瓦片亦是叫日头晒得滚烫,虽天色已晚,但仍旧不觉冷凉,抬眼见漫天星斗,灿灿如挥豆悬河,心境亦是缓和许多。 “所谓师叔,不过是空名,论年纪仍旧还未及冠,总要到强说愁的年纪,其实眼前愁事,比起那位叶门主,如今愁云,似乎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温瑜前日便听闻少年讲说,才知那位白发门主,原本便是有中意之人,可惜分别日久,相逢无期,一时亦是感叹,“生来总有事不顺意,相比叶门主,世人多数的确还不算苦楚;小师叔虽被那秋湖与虚丹所困,可到底还是有虚丹可用,日后若能破开三境,虚丹便可圆润自如,比起江湖中那些位仍旧不曾迈入修行道的失意之人,气运实在好过太多。” 云仲点头,“倒也的确如此,我倒从未觉得自个儿福气缺稀,本就是小镇中一个不好读书的闲散小儿,如今能凭虚丹唤出剑气,已是泼天运道,自然不应当有愁绪生出。但没奈何这股肝火来势奇快,似乎就连行书几行,略微不称心如意,心头都是憋闷至极,一时半会凭心性压制,怕是事倍功半,全然不能疏。” 温瑜叹气,瞧见少年始终微屈眉头,抿抿唇齿,颇有些关切,“师叔如若近来无心修行,不妨歇息几日,适得其反,修行亦是无果,何苦要去强行抵住胸中火气,如此一来,反而却是落在下乘。” 少年咧嘴点点头,一本正经看向女子,可分明唇角笑意浓郁。 “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温姑娘今夜一番话,且不说点醒,但心头不知为何就觉得舒坦太多,大抵过后也无需再找郎中调养,便可病灶皆去,仍能省下不少银钱。” 温瑜一路上早就习惯这位小师叔言辞,撇撇嘴便冲少年腰间下手,斜眼去看时,少年龇牙咧嘴,却始终未敢有动作,免得滑落瓦片搅扰旁人安眠,手上动作便比以往缓和两分,不过仍旧没好气道,“既是身子抱恙,还始终惦念着省两分银钱,南公山弟子,大抵无一如你这般扣门。” 待到少女终是有些困倦,先行回房歇息后,云仲仍旧是一人躺到屋檐之上,不过中途回房,将佩剑抱在胸前,颇有些感慨。 “却道天凉好个秋,秋日晚间最伤人,看来江湖帮派中人,日子过得也是凄苦,本该是与妻儿共眠的好时节,却要在此地蹲守,何苦来哉。” 屋瓦磕碰声起。 少年仍是抱剑,似是已然睡去。 不过再睁开眼时,却是抽剑垫脚,回身一剑,便贯入三层楼中沿铁勾挠绳降至半路的掩面人。 檐瓦再动,不过听来,却是有些嘈切。 云仲脚步轻点屋瓦,再刺一剑,却是被来人抵住,而后接连十余枚勾挠挂由打楼下搭到屋檐四角处,更是三五枚袖箭冲云仲面门而去,一旁屋舍飞檐当中,亦是脚步声起。 “终究是等来诸君,心头有塞,还请试剑。”云仲将剑抽回,并不再度进招,而是将剑崩出鞘来,倒背身后,静等方才那人递招。 到底是一城之中,纵使是马帮中人,亦需留些小心,故而这十几人脚步极轻,生怕生出变数,闻听云仲低声言语,亦是将袖中短刀抽出,近步而前。 少年只以脚步闪躲,却并不运剑,凡是出剑,必可伤敌,因此兵刃磕碰声极稀,不过借月色瞧清,眼见得数人掏出袖箭飞刀,云仲只得将身形闪过,翻手挑落一人,一跃而下,稳稳落到长街之上。 二层楼中,有人才安睡不久。 第四百六十四章 当街月色适围杀 眼下这伙黑衣人,与云仲平日所见的江湖中人不同,勾挠暗器之术极为纯熟,接手不过几合,见少年剑法极高,便不再贸然上前,纷纷由腰间腕中亮出袖箭飞镖,远远掷出,准头相当稳固。 云仲飞身下街,那伙贼人已然需得上前,不过仍然是留出六七人立身屋檐之上,频频使袖箭暗器偷袭,正值月色方好,的确给少年添起不少麻烦,不过走剑仍旧章法未乱,独对十几位黑衣之人,丝毫未见颓势。 寸短寸险,眼前几十黑衣人大多配短刀,本就落在下乘,何况云仲剑术变幻极多,如此一来更是难以制住,只得凭高处几人凭袖箭飞刀偷袭。但身在白毫山中十几日,少年并未虚度,步法比起往日更要高上数分,纵使身在低处,亦可凭灵巧身法躲去四方而来的暗器,脚步扭转,且掌中剑并不曾有丁点滞塞。 眼见得久斗不胜,却已有数人殒命,领头之人皱眉,吹出声短促哨响,旋即便携一众人离去,不曾停留。 长街之上除却两三尸首,与冷落秋风,再无其余。 “少年郎这身本领,倒是非比寻常,还敢问是出自何门何派?” 长街之上有人轻声言语,靴踏青石,寂寥冷清,缓步而来。 云仲收剑,略微眯了眯眼。 来人身形极矮,且瞧来极为佝偻,譬如寻常孩童,可言语声却是如洪钟震响,尤其怪异。虽是文人打扮,可腰间却是携有柄长短足可及地的佩剑,更是古怪许多。 少年轻声笑笑,并未急于上前,而是好奇问询道,“马帮上下宗师众多,不知来人,可否位列其中?” 来人冷冷笑答,“少年郎既是从白毫山下山,应当早知有今日一劫,在下是否宗师,又有何区别,”旋即上下打量少年,一张干瘪面皮微有喜色,“先前那几十人虽说不曾奈何得了你这小儿,不过袖箭中早已染有猛毒,纵使是内家拳大成的有数高手,亦不可抵,三五时辰内便力道尽失,且大多死状凄惨。少年如若惜命,何不归我马帮所用,白葫门势小,必为我马帮所灭,何苦来哉?” 少年望向左肩,浅浅蹙眉。 方才那伙黑衣人退去时,躲闪不及,被阴处一枚袖箭划破左肩肩头,如今再窥经脉,的确是有股阴冷气流转,大抵便是这干瘪文人所言猛毒,虽流转难绝,可迟迟却未曾深入骨中。 “在下只不过在白毫山中借宿两日而已,马帮便如此举动,便欲将在下除之后快,可谓难以容人,如此帮派,岂能随意出入,恐怕是踏入一步便终生不得出外半步。”虽说有毒入体,可云仲却是不曾慌张,只淡然答道,“凡门派立门之本,在乎道义,白葫门门主并未处处针锋相对,又何苦妄图将其置之于死地,步步紧逼,始终得不来人心。” “如此说来,少侠是打算一路走到黑?”那面容干瘪的文人舔舔嘴唇,言语声干涩如枯叶噼啪声响,阴瘆笑道,“老夫最喜扼死才步入江湖的年轻人,这地界本就不是你们这等乳臭未干小儿应当来的,既然是怀中有天大抱负,死在其中,应当也不为过吧?” “我为南墙。” 说罢也不待少年应声,模样奇丑鄙的文人掀起袍袖,猛然甩出百来飞针。 马帮总舵当中,糜余怀并无丁点睡意,正披着棉袍坐在灯前,同一人饮茶,虽只是初秋,可此间地势颇高,夜里难免有些冷寂,而还未到点碳火时节,比起冬月也是算不得有几分暖意,故而身着棉袍,用以御寒。 “今日派遣人手,阵仗算是奇大,料想那少年逃脱不得,”端茶那人眉宇生得轩昂,但面相为一道由鼻至后颈的刀疤所坏,显得狰狞,瞧见糜余怀面色,不禁宽慰道,“仅是位十四五上下年纪的少年,纵使手段再超同龄者,又岂能是宗师对手,皆知糜供奉算计精妙,又何苦自添烦忧。”糜余怀冷笑,将手头灯火放下,抬眼看向面前人,又将棉袍紧了紧,才缓声开口,“江湖里头的怪事,你我都见过不少,生来目盲的小儿能凭耳力与微弱风向,将官府大牢足足上千步构造记到脑中,且丁点无错漏;分明是生来单臂半路习武的中年人,练刀一载便直奔半步宗师的境界。我倒是情愿那少年平平无奇,可如若当真是平庸之辈,凭那白葫门门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在山上留宿十余日?依我看来,那少年绝非寻常之辈。” 那人闻言,将茶水悬在半空,一时蹙眉沉思。 “帮中主隐杀者几十人,再添上取宗师头衔已有近十载的梅郎君,这等阵仗照理而言,足矣对上两位新晋宗师,如若再奈何不得,恐怕那少年武道,已然立身江湖第一流,糜供奉就如此看重那少年不成?” 糜余怀点头,近乎是不假思索,敲桌讲道,“整座凤游郡帮派,尽在马帮之下,若说头位大敌乃是那白葫门叶翟,第二层则是山门之中那些位宗师,第三则便要轮到那一男一女两少侠。前些日子那白葫门广收弟子,我曾暗中遣帮众乔装打扮入队探查,记录弟子名讳之人,便是那少年郎。” “不妨细细想来,近十载之间,叶翟鲜有下山时节,那少侠定然非是亲眷,怎能托与如此重职,再者帮派收徒事关紧要,即便是亲眷或是故友后辈,就可安能放心托付,近乎从始至终都不曾露面?” 脸上刀疤狰狞的汉子不语,只是把眉头蹙得越发重了些,良久过后才道,“如今再要添人手,怕是有些晚,算算时辰那梅郎君与帮众已然出手,只能待到天明时节消息传来,再做打算。” 糜余怀合眼,两指敲打桌沿渐渐放缓,大抵两盏茶功夫,才缓缓睁开眼来。 “待到天明时节,必杀局已破,不如就趁此夜色再遣一人,快马去到姑山城附近分舵,再添上两位宗师,方可得必杀,即便是梅郎君得手,总归是有备无患。” 第四百六十五章 呼来权当作玉盘 星似天穹箭,满月引作弦。 飞针如江潮漫灌,穿行极迅捷,似乎只是眨眼之间便已近至少年眼前,唯流光闪动,不见其形,于月光当中极难辨认,绕是少年眼下运足目力,亦难分辨出这阵如急雨般的飞针,只闻身前呼啸响动。 于是鸾迎式起,剑光吞吐,只凭剑刃密不透风抵挡,生生辟出身前三尺空隙,飞针磕剑,声响连绵难绝。亏得少年将身形略微缩低,才堪堪让过这阵急促飞针,十几枚针银光烁烁,由打少年头顶发髻紧贴而去,凶险非常。 “你这小儿倒是非同寻常,只凭剑术抵我梅郎君飞针的,算上前几载那两位半步宗师,也不过三人而已,你这般年纪,实属不易。”面容干瘪的文人目露惊异,不过转瞬即逝,压根也不曾在面皮上驻足几瞬,转而又是张狂笑起,“可莫要以为是大爷夸你剑术有成,不过是想叫你这娃娃晓得,先前二人坟茔头上草,如今已有几尺高矮。” 云仲摘去发髻之中残留的一道飞针,借月色打量,却见那针尖上头阴沉如墨,挑眉笑道,“既如此说来,那两位擅使剑术的半步宗师,死前倒是不曾中过奇毒,听人说擅用猛毒暗器者袭杀而死者,即便是隔厚重棺椁,周遭亦是多年不生草木,你这手段,看来尚比不得寻常江湖中人。” “有那等自顾卖弄手段的功夫,何不上前领死。”少年撇去那根分明涂毒的飞针,冲那梅郎君微微一笑,“天色已晚,确有些困意,待到分出个胜负后,上楼安睡,也不枉费下榻钱。” 梅郎君不怒反笑,可笑声却是极阴寒,摆起双袖,咧嘴笑道,“多年不曾见过如此心气的少年郎,倒是有趣得紧,待到将你拔舌剔骨,兴许皮囊还有些妙用,不如悬到爷爷梁上,做个开门迎客的皮囊小童,也不枉费现今的泼天口气。” 旋即舒展双袖,将腰间剑擎到手上,抬步而前。 常理而言,于江湖上混迹多年且精通暗器者,大都于刀剑枪斧之上无甚修为,原是暗器极难修行,且尤重腰腕力道,讲究的便是运力骤施,并不在意其他细枝末节如何,更不曾通晓寻常兵器力道,应当如何收发绵延。故而虽说许多江湖人手上暗器准头奇佳,但若是筑下暗器根基过后,再要将兵刃捡起修行,难上加难。 瞧那梅郎君举动,云仲亦是不解,缓缓挑眉,抬剑去迎。困倦疲时,肝火尤重,故而即使少年平日里脾气秉性皆是温和,如今也平添三分火气,更不去顾忌眼前这人为何也通剑术,单肩运力,手中剑直往梅郎君喉间点去,去势奇快,硬是于月华为薄云所遮的时节,扯出道凌厉剑光。 两剑相迎,可少年却觉得掌中剑并未撞上剑刃,而是为柔索缠缚,定睛再望时,却发觉那梅郎君并不曾以剑刃相抵,而是凭剑身阻隔,手中所持长剑弓如新月,竟是硬凭柔劲抵住一刺。 网址m. 文人怪笑,运腕将软剑错开,猛然朝少年胸前一展剑身,剑尖蛇行蜿蜒,一时难寻踪迹。 软剑主阴狠,曾有人成百兵谱时注道:软剑者,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复直。虽说非是常见之物,可若是运用得当,剑势来去莫测,比起寻常剑类,更为诡谲难挡,通体柔如鞭锁,纵使是剑道当中登堂入室,成宗立派的高手,亦未必便能一眼窥出剑路。 况且此前云仲从未见过这等兵刃,所闻寥寥数语,也不过是由打山中剑谱所窥,并不曾赘述过多,只零星不过数行,不曾写过剑路解法,故而剑路一时间难以收发自如,倒是被梅郎君抢过先机,软剑频展,压得少年接连退后,眉头亦是略微皱起。 似乎仅是转瞬,街心两人已然对招数十,长街落叶,飘荡过两人周身时节,纷纷碎溅开来,为秋风所动,纷纷而去。 斗招时节,梅郎君占住上风,可眼下却是猛然收剑,再以剑身砸去,将软剑硬生压出半弧,直奔云仲肩背,方寸之间躲闪不及,少年挨过一剑,撤步回退,肩背已是中招,血水长流。 软剑薄极,比起大多兵刃,锋锐有加,方才一剑路数诡谲,云仲确是未曾截住,被这一剑削开衣衫皮肉,只得略微让过剑锋,稍稍停招。 “于爷手下走几十合,堪堪有伤,同辈人中,你这娃娃也足矣自傲,如若现今点头,入我马帮为奴为仆,兴许三五十载过后,自然可得个微末小职,总好过横死街头。”梅郎君阴冷一笑,随手拈来枚飘摆落叶,将那柄足有四尺余的软剑剑尖血水拭去,似笑非笑瞅着眼前少年。 适才这少年郎剑术,就连他瞧得亦是心头一沉,虽如此年纪,可只论剑术,却已然是比起马帮当中剑道宗师相距不远。软剑妙处,唯有自知,想当初新获宗师头衔的时节,便是凭借一手路数难测的软剑与暗器手段,硬是于夜色深沉不见皓月的时节,接连除去别帮两位剑道宗师,名声震动一时,除却暗器飞针之外,凭的仍是软剑功夫,可谓极难应对。 而如今这少年剑路稳固至极,竟是无丁点花哨,尽是归真之式,即便落在梅郎君眼中,亦是挑不出丁点错漏。 少年收剑,呵呵笑了笑,扭扭伤肩,“剑当挺直如松,路数招式变幻,从心所欲,而非是如此不伦不类,取巧伤敌,再者欲我投奔前去马帮,兄台模样,着实有些难言,若是失却胃口,恐怕日后行走江湖,多有不便。” 梅郎君惊怒,“巧嘴滑舌,理应割去唇舌,将你这小儿悬于马厩之中才好。”旋即近步,再度出剑。 可少年此番却不复出剑,只凭脚步避让软剑,仅是两三息之间,便已踏到梅郎君近前,剑柄距后者咽喉,唯有三五尺距离。 软剑来去之间,剑光再起。 一曰画眉,二曰登楼。 剑光纵横,金铁铿锵声起。 绕是梅郎君凭软剑抵挡,此中力道实在过于刚猛无前,剑柄险些脱手,原本剑身光滑如镜,如今亦是有一角破损,踉跄倒退数步。好在梅郎君亦非常人,硬是凭左肋接过剑锋,甩动袖中飞刀数柄,将少年逼退,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白毫山中梅花桩,仅是此十余日间,云仲便走过百余回,软剑阻挡不得,且剑路诡谲莫测,只可凭身法让过锋芒,而后再行出剑,而此番涉险,的确是收效极妙,一剑险些破开那梅郎君肚肠,如今血水沥沥,一时难止,滴落到青石路上,响动寂寥。 但那面容干瘪的文人捂住剑伤,却是长笑不已,瞧得少年颇有些不解。 “你这小儿身手确是不俗,兴许应对别处江湖之人绰绰有余,可既是马帮中人,哪个非是在刀口上舐人血水的主儿,”梅郎君褪去长衫,束在腰间,止住血水外渗,唯着一身单衣,咧嘴笑道,“难得有人逼我梅郎君至此,将手头这份奇毒用到你这小儿身上,纵是身死在此,也足矣自傲。” 云仲拧眉,却觉通体上下已然有些脱力,原本持剑之手稳固,如今却觉掌中剑越发沉重,眼前晃动不已。 “爷的手段,岂能是那帮且在江湖中未走上几回险道的小卒所能比拟,”眼见得少年气势越发颓靡,勉强拄剑而立,梅郎君不由得放声笑道,“剑长三尺,可我袖中毒粉亦可传开三尺远近,进步递招,岂能闭住气息,如此一来,这道毒粉却是丁点不曾枉费,皆入你腹中,再者掺与先前袖箭之毒,断然不可得生,倒是可惜年纪轻轻这般身手,却始终要死于异处。” 往后半句,云仲已几不可闻,这道奇毒之猛烈,顷刻间便流转于四肢百骸,就连经络当中的内气亦是滞塞,肩头分明血水未曾止住,痛楚却是极稀薄,往来冷凉秋风,已不可觉。 可少年摇摇头,费力将掌中剑抬起,往左臂狠命一划,强撑起精气神,再度踉跄进步。 分明是强弩之末,可云仲面皮,如今皆是狰狞,半身血水淅沥,顺鞋履流淌而下,一步一印痕。 梅郎君瞧见少年举动,捂住腰腹更是笑道,“既是强弩之末,不知仍能躲闪暗器否?先前那一众袭杀帮众,你难不成觉得已然各自退去?” 屋檐之中,十几道寒光直直而来,呼啸声起。 但少年仍旧步步而前,背后炸开数股血水。 剑气顷刻涨落。 梅郎君头颅滚地。 客店二层楼中,亦有刀光杀开夜色,且有座足足几十丈巨阵浮现。 云仲踉跄脚步,一脚踢开梅郎君头颅,自行坐倒,靠到街道旁酒摊桌椅处,惨笑不已。此毒的确非比寻常,一身原本浑厚内气,也只得调起区区两成,堪堪削去同为强弩之末的梅郎君头颅,通体上下,再无丁点余力。 天上月色尚佳好,呼来权当作玉盘。 少年通体早已无知无觉,此刻抿抿嘴,轻声嗫嚅。 “如在白昼,还可讨口酒水喝,可惜得很。” 第四百六十六章 胭脂玉梳携千里 姑山城今日满城上下皆是震动,原是昨夜里更夫敲更,临近五更天时,行至城中客栈,借灯笼微光瞧见十几具尸首,血水漫街,险些将敲更数十年的老更夫吓得肝胆俱裂,勉强撑起身子,战战兢兢前去官府报官。 官府中人亦是不敢怠慢此事,连忙遣衙役快马将此事报与凤游郡首府,留待郡守大员批案定夺。 虽说凤游郡尚武风重,时常有帮派武斗,刀枪剑斧之下,难免死伤,可大都皆是在郡外山林当中,绕是当今马帮势大,多少也需给官衙留些面子,两方皆是心照不宣。故而城中江湖人虽算不得安分,但总归未曾有这等十几人横死街头的大事,故而纵使是一城官员,亦不敢轻易自行决断。 可那衙役还未出得城门,便被几十位利落的江湖汉拦住,寸步不能进。 “分明还未天明,这位官爷行色匆匆,不知有何事外出?”为首那汉子还算恭敬,令一众人齐齐退后数步,自行上前抱拳问询。 那衙役倒也伶俐,眼下马匹受阻,才要开口怒骂,却发觉眼前几人打扮,与马帮中人极似,除却身后皆背一件蒙纱斗笠,并无半点异样,话到嘴边生生咽下,面皮亦是舒展开来,冲众人笑道,“小的乃是自官府中来,昨夜城中一家客店外头,死了足足十几位江湖中人,虽说不晓得是何来头,但说到底去,也是足矣在咱凤游郡中排上头几号的大事;得知此事,姑山城官老爷面色都吓得煞白,这才慌忙差遣小人,于天色未明时节驾马送信,几位好汉若是无事,小人便自行前去送信,兹事体大,容不得拖延。” 说罢身手揽过缰绳,冲周遭人略一抱拳,“各位回见,姑山城地界虽小,却也秀丽,极适散心走动,倘若日后几位有用得着小人的时节,且自行去官府外知会一声,自然尽力为之。” 但纵使衙役举止得体,为首汉子却并未挥手令手下人闪开条路,摘去斗笠回礼笑道,“我等几人皆是好瞧热闹,擅管闲事的主儿,恰好遇上这等祸事,料想官爷心头亦是惴惴难安,我等亦是帮派中人,兴许能帮衬一二。” 掀去斗笠,汉子满脸细密伤疤,可观其神情,却是落拓潇洒,五官生得豪迈。 “敢问官爷,那伙身死之人打扮如何?若是辨认得出,岂不是还能为咱郡守爷分忧,”满面疤痕的汉子笑笑,拱手再请。 没奈何,衙役急于前去禀报消息,只得点头答道,“那十几人皆是身着夜行衣裳,腰间悬短刀一柄,飞刀袖箭更是奇多,唯独有位文人打扮的不同,使柄狭长软剑,叫人削去头颅;几位若是能猜出这伙身死之人由何而来,不妨告知小人,倘若一时揣测不出,便先行让小人前去通禀一声如何?” 汉子神情微动,几不可见。 梅郎君此人手段奇多,除却一身暗器本领外,兼修软剑术,分明是两门运力毫不相关的手段,两两相合,却是诡奇难胜,且前些年与人交手极多,就连疑似白葫门当中的宗师,亦是在其手上吃过些亏。纵使于马帮众宗师之中,未必排得上头十人交椅,但绝非平平之辈,且手头奇毒无数,倘若是中过梅郎君手上毒,恐怕即便是行前五的宗师,也难得胜,两败俱死也未可知。 “如此,实在过于难以猜测,”汉子摇头,无奈抱拳,冲一众人使个眼色,让出条路来,旋即朗声道,“虽说不曾猜出此一众人来路,不过想来亦是江湖中人所为,既然得知,定会想方设法查个分明,江湖事理应是江湖人查来最为方便,官爷尽可速去。” 衙役再三行礼,打马而去。 “舵主,方才衙役所言被人削去脑袋那位,可是那位唤做梅郎君的宗师?”待到衙役远去后,众人中有人开口问询,却被那位落拓汉子止住话头,低声斥道,“城中人多耳杂,勿要轻言姓名,如若是将此事败露,虽未必能有大乱,可总归会找上门许多麻烦,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再添阻塞。” 众人皆是收声,不再出言,而是向周遭打量,且分出四五人手,前去周遭望风。 “那丑文人身手,尚不在我之下,最不济也应当撑到如今这时节,至多损去半条性命,但听闻方才衙役所言,似乎早已死了多时,就我而知,软剑最能压制寻常佩剑,凤游郡上下有数几位剑道高手,凭如此短暂时辰杀那丑文人,在我看多少都有些悬。”汉子眉头蹙得愈发紧,望向微弱曦光笼罩城中,一时迟疑。 “兴许是白葫门门主亲自出山?”周遭无人,一旁有人壮胆问起。 “我帮人手,仍旧停驻白毫山下,昨日得报,并未提及那位门主出山,何况前些日白葫山门大开,广纳徒众,一门之主,岂能随意下山。”汉子颇为苦恼,摸摸下颌杂乱胡须。 练武倒是可省去不少心力,但轮到算计,实在有些耗费精气神,果真比不得那些位头脑清明的精明人。 “不过若当真是那门主下山,我倒真想同此人过上几招,虽未必能胜,可总归是一场快事,与如今终日无事可做相比,快意许多。” 汉子平平静静开口,目中尽是欣喜。 马帮中人皆知,这位落拓舵主痴醉于武,年少时瞧人练铁砂掌软硬功,竟是取来滚烫铁砂磨伤面皮,再愈再磨,生生将面皮磨得糙如老茧。旁人问起时,却是笑称先练厚一张脸皮,过后拜师学艺,甭管吃多少回闭门羹,到头来也不觉面皮羞,更不必在意江湖风雨,割伤稚嫩皮肉。 也正是凭借如此一番痴狠劲头,汉子练就一身堪抵刀枪的强横硬功,分明不愿与人相交,不通人情,却是硬生生将舵主位子坐得稳如铁铸。 城外三十里医馆。 天色未明时节,医馆刘郎中睡梦里便叫一阵急切砸门声惊起,分明两手距那腰肢极细软的小娘子不过一寸,自个儿多日不省人事的精气神也是略微有变,却是被这拍门声搅扰良辰,起身便携了几分火气,骂骂咧咧披上衣衫拽开医馆门闩,紧跟着便叫长刀抵住花白胡须。入医馆者有两人,一男一女,那少年已然是难以试出鼻息,唯有搭住脖颈处方能觉察出丁点动静,双唇紫青,且肩头背后尽是飞针袖箭,密密匝匝,足有三四十枚。 刘郎中行医多年,早就对这江湖之中的刀剑暗器伤见怪不怪,可眼见得此,浑身亦是略微有些寒噤,如此伤势,这少年侥幸未死,着实是阴曹地府今日不开门,只在鬼门关外等候。 至于那女子,刘郎中更是不敢生出觊觎心思,虽说平日里略有些好女色,就凭眼下这位自行拽下左肋处的袖箭,且面不改色,刘郎中便不敢有丁点造次,生怕一不如意,被那女子伤去性命。 好容易将那少年背后暗器皆尽除去,再止住乌黑血水,天色已有明朗意味,东方既白。 刘郎中抹去悬在额上的汗珠,喘息一阵,转身撩开竹帘,出得药寮,同那位带刀女子略微躬身,颇忐忑道,“姑娘,那少年所受之毒,若是老朽不曾记错,应当唤为狸奴愁,奇毒无比,传闻说深山野林当中的狸猫有九命,即便是被毒蛇怪虫所伤,只需安稳睡上十几个时辰,便能缓和过来,丝毫不畏各色奇毒,可此毒之猛烈,足令那深山大猫登时毙命,故而得来这么个恶名;这少侠虽说体健,再者似乎早年间服过什么名贵药材,幸得一线生机,能于这狸奴愁下留住一口气息实属不易,却已是临近油尽灯枯,老朽这一间寻常医馆,一来医术低微,二来并无那等可解百毒的老药,的确是有心无力。” 那女子双眼低垂,闻言只略微舔舔干裂唇角,简明问上一句,“此药可有解。” “倒也非无解,”接连小心取下数十暗器,纵使刘郎中老道,亦是疲累不堪,先行寻柄太师椅坐下歇息,喘匀气息,而后才道,“听人说,山中存世已久的老蛇巢窟周遭,生有兰草,馨香吐馥,能解百毒使将死之人复健如初,且并无丁点余留病灶,但眼下世间少有这等僻静所在,更是难以找寻着这味蛇兰草,若是有此草相辅,老朽敢言,八成能将这少年救出。” 女子点头,也不管老郎中欲言又止,起身便径自前去门外,虽额角血水仍旧未干,却仍是自行翻找包裹。 云仲一路上曾同她讲过所见所闻,提及过那条可化成人形的竹叶青蛇,更是提及过蛇兰草一物,顾不上心头欣喜与周身疲累,女子便自行将云仲包裹翻开,面色却是渐渐低沉下来。 包裹当中有绳索火折散碎银两,亦有过路文碟,两三本剑谱,两枚水囊,上回害风寒时节仍不曾用完的主药药引,乃至有枚自打山中携来的玉梳。 少年梳洗时节,向来是披散发髻,那玉梳便给温瑜所用。 除却这等散碎物件,少年竟还将盒胭脂揣到包裹里层,使一方布帕裹住,格外在意。 一路出南公,少年自个儿除去两三本剑谱,再无他物,就连解毒的蛇兰都忘却随身携着,却唯独记着揣上枚玉梳,与一盒讲究胭脂,走过上千里。 第四百六十七章 声声慢,撼庭秋 白葫门今日,山门之外突兀多出六七人叩门,虽说才不过日头初生时节,好在老仆年事已高,并无贪眠习惯,这才将那六七人迎到院落当中,颇有些狐疑,“几位外出云游江湖,本就是门主安排,早已有云,一年半载之间莫要回山,几位怎的在这等时节自行回山?” 几人互相瞥过一眼,皆是苦笑不已,为首一人而立上下年纪,着一袭皂袍,背剑两柄,听闻老仆出言,无奈摆手答道,“眼下情形,褚老就莫要替师父掩饰了,眼见得马帮势大,师父却是广开山门收徒,其意分明是要与那马帮争上一争,我等几人虽未在山中,可如此多年根基落在凤游郡,各自有眼线查探风声,山中事若是都交与师父去做,我等这些做徒弟的,又何来脸面在江湖中逍遥自在,不顾自家门派。” 众人亦是随言附和,其中有位面膛如墨的巨汉更是开口,声如闷雷,“我说褚老,我等这些徒儿,大抵都是您老眼瞧着长起来的,未免忒见外了些,师父不愿同我等知会一声,您老怎也言辞闪烁,门内遇事,岂能凭师父一人之力与那贼马帮抗衡,幸亏眼线来报,不然我等几人身负不忠名声,这罪过还要轮到您老来背。” “褚老不过是奉我之命办事罢了,何来背罪一说。”正堂中走出位白发男子,径自走上前来,冲那黝黑巨汉脑门上敲过一指,面皮难得有笑意浮现,“公苞这脾气,经良久远游,仍旧是如此,憋不得半点气话,如此日后怎能开山立门,又怎能摸着武道山巅。” 黑汉挨过一指,连忙行礼,见叶翟不曾有愠怒之意,旋即便是嘿嘿笑道,“师父,咱今日可不比往常,眼见得几位师兄都已取了宗师头衔,徒儿这半步宗师,如何都显得差劲许多,前两月便在颐章多处走上了一造,顺手还换了枚牌子,交与师父瞧瞧。” 旋即黑汉便拽下后腰一对短戟,四处摸索一番,才好容易由打腰间摸出块滚金玉牌,双掌心碰着递到叶翟面前,憨厚笑道,“白葫门弟子,如今已尽数跻身宗师境,得了这枚宗师腰牌,日后山下事,不妨令我等先做。” 叶翟不语,只拿起腰牌来,仔细端详一阵。 腰牌入手奇沉,乃是以整玉雕琢,且不去说玉品相如何非凡,单是雕工便足令朽木生金,再添外沿滚金,通体上下,富贵难言;巴掌大小腰牌,仅是细微镂空处便足有十几处,对日而窥,细碎微光由孔而过,更添几分剔透通明。 其中除却公苞两枚小字落在右下之外,当中三字燕山亭,金钩银划,气势非凡。 颐章凡入宗师境者,常以诗词小令引为名号,出门在外时节,尚无需报上真名,只需念出三字词牌,旁人便知其乃是携有宗师头衔的能人,即便是劫道剪径的大贼,亦是不敢轻易出手。 “这头衔名倒是古怪,”叶翟将那方腰牌递还与徒儿,挑眉笑道,“燕山亭位处颐章东境关外,昔年大齐崩解之时,有王侯受事牵连,不得已远走他乡,于燕山亭赋词一曲,便自行离去,不知其终,词文哀转久绝,闻者无不伤怀,被说成是去国离乡名篇,为何偏偏将这词牌冠在你小子头上,倒也是稀罕。” 巨汉闻言将眼一立,“如此说来,便是那宗师坛中的老汉老迈昏聩,将这词牌刻错,徒儿这就再走一趟,将那老儿结结实实揍上一回,令其将腰牌换去。”说罢便要拎起短戟,往外而去。 “师父尚在此处,休得放肆。”为首身背两剑的男子皱眉呵斥,面色颇为无奈。自家这位小师弟向来事性如烈火,脾气向来不加收敛,与山中众人格格不入,可正是因如此,众人出外时节,赶路乏味得紧,小师弟倒是添了不少鲜活气,对此也不愿太过苛责,只是呵斥一句,便朝叶翟行礼,“小师弟性子向来如此,前阵子取宗师名头的时节,宗师坛未曾开门,一气之下竟是险些将总坛山门劈碎,自打颐章有宗师一说而来,这还是头回,还是几位师弟联手阻拦,才堪堪将公苞拦下,未曾再度行出格之举。天性使然,还请师父莫要责怪。” 叶翟摆摆手,释然一笑,“你等这位小师弟,好歹亦在山中修行过二十载,脾气秉性如何,我这当师父的还能不晓得?昔年有能掐会算的老道上山借宿,瞧见公苞掌纹,登时便说是生来草莽,城府二字,前半生与他无半点瓜葛,如今却是正好应验。” 众人皆是一乐,唯有那黑面汉子仍旧瞅着腰牌中燕山亭三字,火气上涌。 叶翟看在眼中,拍拍汉子肩头,“下山离乡许久日子,取宗师头衔,不也正好应燕山亭词牌中意?练武苦楚,离乡苦楚,但既然拿到手此牌,苦尽甘来,比起词牌原意,更要高出许多,好事。” 旋即便招呼一众弟子,往正堂而去。 唯独背负双剑的男子深深蹙眉,紧赶两步,同叶翟问询,“宗师坛那位老汉云,凤游郡当初有位声声慢,身手千百载来无出其右,可称得上是整片颐章武林头一人,徒儿多年来皆不晓得师父腰牌上头的词牌名,弟子斗胆问上一句,可是声声慢?” 叶翟止步回头,平淡打量弟子一眼,半晌才叹口气道,“为师身手,不过在凤游郡还算尚可,仅凭剑术身法,远未至颐章上下无出其右那般境地,至于腰牌上刻的那三字,告也无妨,乃是撼庭秋,语意凄凉无寄,满满庭院秋风秋叶,秋雨秋蝉,尚不可相抵,着实算不得什么上品词牌。” 此刻院落,的确秋叶秋风。 正堂当中,直到叶翟将话头讲罢,几人都不曾开口,就连那黝黑巨汉,都是不由得皱起眉头,独自运气;背剑男子满面凄凉,长长叹出口气,合上双目。 “本就是分内事,郡守大员既然有言在先,白葫门门主,岂有推脱之理。”华发之人接过老仆新添茶水,润润喉咙,神情半点未变,“摆擂向来是江湖中人常行之举,白葫门许久都未曾前去,说来亦是有些过于轻慢,以往是你等几人不曾有力自保,再者为师向来脾性疏懒,不愿掺和这般争名小事,但既然应过,自当如约而至,白葫门兴盛与否,说到底还要借这位郡守大员之势。” “我等一众徒儿当初上山时节,亦觉得山门贫寒无奇,如今不也是仰尊师父教诲,皆尽讨来了宗师腰牌,”公苞闷声讲道,抬眼环视一周,“小辈承师父师兄照应,传道授业解惑,说是再造之恩也丁点不为过,如今叫师父一力承事,我与几位师兄,岂能从之。” “师弟话说得浅薄,可理极对,”桌中有位面皮白净留须的弟子点头,“二弟子与小师弟向来不对路数,总觉得小师弟性子过于鲁莽刚烈,可今日之事,徒儿亦是认同。那凤游郡郡守向来厌恶江湖中人,已是人尽皆知,不过是苦于马帮势大,才不得已同我白葫门许诺,一旦江湖中人势弱,纵使不行灭门勾当,也必会明压暗制,与城中官员商贾沆瀣一气,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万望师尊细思。” 稳坐太师椅的叶翟不动声色,直到众人平静过后,才抬起眼睑,一众弟子面皮神情,皆尽入目。 “世间悠悠,大椿难见,谁人可与日月同存,叶翟在世许多年,迟早亦需踏归途,白葫门初代门主心血,不可折在我手。” “你等不愿令我独自应邀,更不愿背不忠之名,为师又怎愿背一个山门崩解的大逆恶名,纵性命有失,愿为留得青山,无需再议。为师心意已决,至于山中新收弟子,与那三位晚代弟子,则是要托你等好生照看,皆是武道栋梁之才,即便日后凤游郡武夫凋敝,也可开枝散叶,去往天下各处。” 华发之人说罢起身,竟是朝众人深揖一礼。 “叶翟谢过。” “门主当真要去?”出正堂后,老仆追出院来,对叶翟深深行礼,开口问询。 后者点头,盘坐井口处,将腰间细剑抽出,浸入井水当中浣洗。 “为何不去,如今座下弟子心术皆正,武道有成,如此便无需顾忌太多,仗剑赴约的豪气妙事,直到如今都是想再做上几回,终是得来轻快。” “弟子大多知我为此井所困,可少有人知晓,我为撼庭秋,她为声声慢,整座颐章宗师坛,当初乃是她一手为之。” 叶翟言语依旧轻缓,井水摇晃不已。 “庭秋声声慢如岁,可恼心思难撼,原以为能耐住千万载岁月,将旧事印到脑中,便与故人为去相仿,起码世间仍有人时时念想,可终归是一日日烦闷下去,反而艳羡常人百年。” “若能寻着,便是最好,若是已离世多年,我便不愿再留。” “世人皆道长生好,但得偿所愿,才发觉并非是自个儿所想的那回事。” 几丝碎发垂落眼前,叶翟瞥过一眼,突然笑了笑。 华发像极昔年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一钱抵灾 穿朱楼过楼宇,大日如钟,悬在远处,却正与人同高,无需抬眼远眺,便能瞧个分明,以往烈阳灼人二目,如今确是不曾有丝毫刺目,温润柔和,通透适宜。 甬道极长,周遭茶楼客店,铺面酒楼乃至于赌坊成衣铺俱全,虽沿街叫卖者鲜有,但亦是算热闹,形貌端正俊雅公子访友,携手抬步共上高楼,抚琴举杯,且乐且歌,对谈尽是古言,虽说艰涩难懂,可韵律天成,听来便是耳顺。 “少年郎从何而来?瞧打扮似乎并非是此间之人,莫不是机缘巧合入得此间。”街上正浑浑噩噩缓步而行的少年回过头来,朝出言老翁勉强笑笑,略微拱拱手,却是并不答话,继续缓缓行路。 老翁亦是愣了愣,不晓得这少年为何不愿搭话,但瞧着后者灰败面色,仍旧是言语和善多添了一句,“如若是初来乍到,还需到那楼宇最高处,见过这城中四位城主,再行安置屋舍在此度日,虽说几位城主脾性相当和善,可总要遵城中规矩才是。” 少年点点头,嘶哑答复多谢两字,便继续缓步往城中最高处而去。 脚步缓缓,目光空洞,灵台混沌一片。 高台之上,鼓瑟吹笙,古琴洞箫声响绕梁不绝,却是并无人持箫挽琴,唯有两三侍女穿行廊道之上,悠然无事。天高无云,但楼台左右尽是雾气,周遭显得迷蒙至极。 “这小子,八成是走错了地方。”楼台最高处,有位中年男子俯瞰雄城,瞧见街道中央那位少年,深深蹙起眉头。这男子相貌极古怪,白发白眉,睫发亦是雪白,但丝毫无有苍老之态,双肩奇宽,仅是垂手立身一方,冷厉肃杀气便是冲霄。 “如今这位小友,可非是那位故人,想来外头日子已久,那小子残存魂魄恐怕亦是散了个干净,如今这少年无端踏入此境,大抵便是身负重创,我等几人,究竟是凭情义帮衬一把,还是置之不理,全看小友造化?”白发男子身后晃出一人,着身明黄袍,神情孤清,侧头看向前者,再不出一言,静等答复。 “南阳兄休要拿话激我,”白发人难得挤出丝笑意,可目光始终望向长街当中那位神智浑噩的少年,缓缓开口,“那小友虽说剑术天资还算看得过眼,可论其筋骨经络,瞧来实在有些差劲,无论是心境年纪悟性剑术,都远未曾够格入境,今日若是网开一面开此先例,未必是帮衬,而是在扼止其日后成就,饮鸩解渴。” 明黄袍的男子勾唇,自行挥手,不知是使了何等法门,变幻出一方石桌,自行落座饮茶,慢条斯理道,“非是令其入四玄,而是托西岭君将那少年送出此地,于此间徘徊再久,只怕要毁身子,徒留无主魂魄,与身死也并无多少区别,西岭兄与那小子交情亦算深厚,我猜断然不至袖手旁观才对。” 网址m. 西岭转身,一双黄眸冷冷看向明黄袍的男子,后者却是自顾饮茶,并不去管那道冷寂目光,捧起杯盏,反倒瞧来有些困倦。 两人僵持许久,还是西岭闷哼一声,“到底是南阳兄知我心意,可既然已经瞧出我之所欲,何苦仍要调笑。” “此地虽好,可住得久了,总是乐趣缺缺,如若再不能自娱,岂不是终日苦闷憋屈,堂堂四君,若是将自个儿逼疯在此处,岂不是徒留笑柄。”明黄袍男子仍旧饮茶不止,侧眼瞥向西岭,“此地也唯有你与北荼两人处事最为淡然,更是心性沉稳,我与东檐两人插科打诨惯了,一时半会怕是改不得秉性,今日出言不过是寻些乐子,西岭兄就莫要太过气恼了。” 西岭站立,抬头极目远眺。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分明是天远山连,可无端便觉得的确是毫无滋味,沉沉叹口气,亦是行至石桌旁坐下,捧起一盏通透微绿的茶汤,低垂眼睑道,“我岂能不知南阳君性子,向来只顾口舌之快,话虽说得不中听,但心意总是两善,远溯到早年间,我等几人虽鲜有谋面,但常听南地风调雨顺人杰地灵,水土更是养人,便足矣揣测出你南阳君性情如何。” “调风遣雨,润驻一方水土,极耗心力,身居高位能如此体恤天下生灵,怎会心怀叵测。” 南阳君微愣,慢慢放下手上茶盏,苦笑道,“适才调笑西岭君,却没想到反倒莫名受了夸赞,只可惜这夸赞如今听来,比起这茶水还要苦涩几分。” “熬吧。”西岭缓缓合眼。 少年无知无觉,脑中譬如团乱麻,分明方才听闻那老翁嘱咐,可双腿却是不受使唤,跌跌撞撞由长街转向处小巷,眼见得周遭雾气,又是浓重几分,却是浑然不觉半点怪异,迎着前头灯火,步步上前。 此间乃是所茶楼,却是空无一人,不晓得是否出于天色尚早的缘故,茶楼当中只有位富态掌柜,立身柜后,正拎起枚极瘦长的毛笔,数息之间挥毫写就一篇文章,少年进门过后端量片刻,只觉得下笔法子与字中构造极熟悉,却是如何都想不出在何处见过。 满卷笔直舒长剑气。 “小客官要来壶茶?此处茶水虽不值钱,但尝尝也好,一枚铜钱若能除去浑身疲倦,总是物有所值。”掌柜抬起头来笑道,就连笑脸亦是熟悉得紧,但少年摁摁额头,仍旧想不起分毫。 茶水方才沏罢,门外又走来位书生,可面皮瞧着着实算不得年纪轻浅,一身蓝褂洗得泛白,径自走到掌柜面前,许久才缓缓开口。 “伤势如何?” 掌柜的头也不抬,仍旧打量着那副字,又添饱笔墨,于落款处签下两字,这才慵慵懒懒抬起头来,将双手揣到袖中哼哼道,“离死还远,就是这浑身上下境界,处处裂隙横生,恐怕七八年内温养不回,再想破境更是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此番贸然出手,险些亏去性命。” 文人使两肘撑住木柜,沉吟片刻,长长叹气,“是在下糊涂,此事做得太过于心急,却不想竟险些连你也搭进命去,没想到分明是好事,天下却是并无几人愿听,更是有无数人唯恐拨乱反正一说。” “咱还要做生意,若是不饮茶,就莫要在此嚼舌头,嚼了许多年,怎就不见你能消停一阵口舌,尔等文人怎都如蚊蝇似的,死活不见歇息,”掌柜的不厌其烦,闭眼挥手道,“既然伤得也不轻,本来境界就低微,倒不如好生养养气,多活几日。” 文人啧啧两声,倒也不曾多言,掏掏怀中,颇有些羞赧码出五文钱来,搁到木柜台面上,自行找地方坐下,颇有些好奇瞧着那位并无表情的木讷少年,等候掌柜的沏茶。 不出一阵,掌柜的黑着张面皮,端来壶茶水搁到文人面前,又将三文钱拍到桌上,没好气道,“本掌柜宽厚,看你打扮便知没多少银钱,特地取来壶隔夜茶水,只卖你两文钱,剩下这三文,多存些年头,毕竟家中有雌虎坐镇,总要存些私房钱,留待日后所用。” 文人将三文钱一枚枚拿起,托到掌心之中,微微笑道,“分明是个滥好人,却偏偏嘴上不依不饶,如此倒显得我功利,日后若有用处,直言就是,虽说能耐不高,但总要记下人情。” 半晌柜后才有人不耐烦接茬,“先行活过十年再说,就你这体魄,十年以内不托我前去收拾遗物,便已经是祖坟上头青烟飘摆,还谈个屁的人情。” 被掌柜驳得哑口无言,文人倒也不生愠怒,只是乐呵呵拎起那壶隔夜茶,一口口喝得精光,使袖口抹抹嘴,甩动大袖悠哉而去,只是临出门时朝少年看了一眼。 少年头脑仍旧混沌,却是觉得那文人方才一眼看来,复杂至极,却颇有些期许意味。 饮罢茶水,少年起身行至柜前,还没等付账,便听闻那位掌柜朗声开口,“既是个小小少年郎,就不同你收银钱了,正好方才写了一篇文章,总觉有缺,不如替我扔出门去,顺带赶上方才那酸文人,转交个物件,权当抵了茶钱。” 少年出得门外,却是发觉外头仍旧是长街,再回头时,茶楼已然无影无踪,只余下手头一张宣纸,一枚水头奇差的玉佩。 文人还不曾走远,少年紧赶两步,把玉佩塞到那文人手上,冲那人躬身施礼,并不开口。 而文人接过佩玉,朝少年点点头,亦是转瞬之间无影无踪,再不能见。 长街仍旧是长街,不可见尽处,更不可见茶楼与文人。 停在原地的少年目中略微有神,展开宣纸打量下去。 此篇诗赋见过,字迹再熟不过,少年虽说仍旧有些记不分明,可见文末两字落款时,才终是如梦初醒。 一梦黄粱入虚境,遇款方知我是我。 文末两字云仲金钩银划,舒展欣长。 周遭万物如雾气遇掀宫大风一般,骤然收拢。 “这少年郎师父,端的是用心良苦,如此能改死生挡祸患的物件,天底下统共也无多少,可谓通神物。” 高台之上明黄衣衫的男子感叹,冲一旁白眉男子道,“兴许这少年,也能与当初那混小子走得一般远。” “天下事孰可算尽。”西岭看向重归平静的长街,言语淡泊。 “兴许吧。” 医寮之中,女子已守了足足三日夜,天上月由圆转缺,腰间一枚铜钱,悄然裂为两半。 第四百六十九章 未同天下索一物 近些年来年来凤游郡众帮派,都不曾有摆擂一说,原是马帮势大,座下宗师数目众多不说,更兼汇集南北流派,手段万千,即便是马帮中人,也未必尽知帮中宗师手段究竟如何,更何况行走江湖,总要有底手存留,这等底手为何,鲜有人知晓。 擂台之上生死由命,签下生死凭状,便当真是无物可依,绕是被人施狠辣手段,凄惨死到擂台之上,不过引得几句唏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凭其余帮派的微末势力,能出一两位宗师已然是难得,且不说日后倒头便靠向马帮,这擂台生死无常,断然不会令帮中为数不多的宗师涉险,于是这擂台即便摆下,亦无人前去。三两年前马帮曾兴师动众,于城外杨柳林中摆擂,可从头至尾,别帮都无一人胆敢上台,即便是他帮有些位面露不忿的汉子跃跃欲试,最终亦是叫帮中老人死命拽住袖口,不得上前一步。 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犯不上为斗一口气赔命。平日里出外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叫马帮中人惦记上,皆是改换平日行头身背斗笠,外出赶路时节恨不得由帮外几十里出行,生怕给瞧出端倪,摆擂请君入瓮这等事,如何想都是划不来。 故而自打这以后,凤游郡往常每逢秋月摆擂,引各帮各派过手这桩事,再也无人提及,马帮更是乐得如此,即便是才入帮不久的喽啰,也要在外鼓吹一番马帮于凤游郡中全无敌手,就连上台比武都不曾有丁点胆量。 但今日晨时,马帮主舵门口却是来了位老仆,递交书信,说白葫门愿约几日后勾月如弦时,于凤游郡外六十里,大摆擂台生死比斗。 值守听闻此话,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上下打量那老仆几眼,怪笑道,“你这老汉怕是患了疯疾,那白葫门上下统共就几位宗师而已,如何能同我马帮相比,平日里都是畏首畏尾只晓得在山上当那缩头卧颈的老鼋,如今岂能自讨苦吃,就凭这区区一封来路不明的破信,便想借刀?怕不是今儿个晨起吃拧了脑袋,趁小爷还不曾有出手念头,且自行远去。” 说罢也不曾接信,只是轻蔑挥挥手,打算将那老者轰出门去。 仆从打扮的老翁不动怒,而是含笑反问一句,“不知小兄弟在这马帮之中,职位如何?是堂主,或是香主,还是并无职位,只是寻常帮众而已。” 值守汉子本就极不耐烦,此刻闻言,更是恼道,“与你这老汉有何干系,如若再在门前赖住,马帮之地,即便我将你打得筋断骨折,官府也绝不会管上半点,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怨不得我。”旋即便作势要拎起手头裹头铜棍要打。 老汉竟是半点也不曾躲避,平平静静抬起昏花老眼笑了笑,“特地问起,倒不是为刻意埋汰小兄弟,而是为小兄弟着想,如若是堂主香主,知而不报,起码还有削职余地,最不济也可留在马帮门中;但若本身便无职位,便是一剥到底,日后恐为马帮除名,兹事体大干系过重,岂能是常人担当得起的。” “至于这信,”老者原本双手递上,此番却只是身处一只手来,悬在正犹豫不决的值守汉子眼前,“接与不接,全在你一人而已。” 马帮总舵今儿还算热闹,倒非是因前些天新酿酒水开窖,更非是帮中有堂主又喜添了两房美妾,虽说热闹,但似乎总舵上下帮众,心头皆是未必有喜,反倒总觉得这清晨便匆忙排起的酒席之间,暗潮涌动不止。乃至于许多城府不深的帮众,虽说受舵主堂主三令五申,仍旧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如今几位供奉并未身在总舵,替帮主把持帮中大事的糜余怀,前几日便不知去向,不过好在一向是如此行事,故而帮中上下并无人觉得有异;常年久在总舵之中的舵主,也唯余王李两位,而凑巧之处在于,王岳昨日便匆匆还家,说是家母病重告危,已是接连两日不省人事,也登时顾不得其他,同李无吉知会一声,自行策马离去。 今日坐镇总舵者者,唯有李无吉舵主一人,昨夜饮酒过度,入睡极晚,可晨起便有人通禀,说是有几位商贾打扮的富贵人上门拜访,身后三五车帐,经帮众开验过后,皆是金银珠玉,乃至有棵半人多高以老蟒长牙与蚌珠拼接雕镂的玉树,仅是此物件,怕是都得值千万两银。 伸手不打笑脸,李无吉即便是被搅扰清梦,亦不好将这伙商贾拒之门外,只得吩咐下人略微置办下宴席,虽无酒水,不过亦是颇讲究,并未落面子。 “几位乃是行商之人,平日里不说是仇怨深重,也算得上交情寡淡,今番来我马帮,不知有何贵干。”李无吉理理发髻,坦然问道,并不留多少情面,扫视一周,再复开口,“我不通商贾之道,不过是江湖里只晓得舞刀弄剑的武人,故而话里话外,并不愿虚实相掺,明人快语,都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几位瞧来就并非那等信奉上苍的主儿,精明至极,今日肯屈尊降架来此草莽横生的地界,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此一番话说得中正坦然,倒是令座下几人面皮略微僵了僵,但远不曾到面皮挂不住的地步,虽说直来直往,但仍旧留有回转余地。 为首那位起身抱拳,架势竟是端正,与江湖中人并无二样,温言张口道,“久闻李舵主为人爽直,此番初见,确如他人所言,我等商道中人凭算计谋生取财,早已习惯出言前思索再三,倒有些自惭形秽。” 这人身量中等,但举止言语都是奇利落,着实瞧不出有寻常大家商贾的富贵气,眉目朗朗,眼光活络,腰间扎起枚素色丝绦,两臂携一对漆皮护腕,非似商贾,倒是颇像在江湖当中谋生闯荡的中年男子,只不过腰间并未携刀挂剑,起身出言。 “李舵主既已明言,在下自当说明来意,听闻近来数月之间,凤游郡一众商铺店面,生意颇有些惨淡,在下曾差人多方打听,才知晓是出于帮中人不擅经营的缘故,才令全郡上下如此数目的商铺,如今收不抵支,疲于应付。实不相瞒,此番小人拼着立身在马帮与郡中商贾之间,两两得罪的下场,也要来此走上一趟。” “既是马帮家事,我看就不劳烦兄台费心了,”李无吉且不买账,端起杯素果酒,冲那男子略微示意,一饮而尽。 “马帮虽说行事颇有几分江湖气,徒众又未见的念过两年书斋,半数之人,恐怕如今将自个儿姓名写到宣纸上,都是一桩极吃力的营生,自然不通商道应当如何行事。” 见那汉子仍旧要说些什么,上座李无吉微微点点头,先行道来,字字句句皆有可依,“可既然是入了马帮,总要吃饭,江湖人在凤游郡受的白眼冷目,比起颐章其余地界都要多出数倍,你我皆是看在眼里;想当初马帮还未立足时,我李无吉不过是个寻常脚夫,虽是身手不差,也有身蛮劲,每日使扁担挑数千斤物件,即便是有习武底子在,亦是能令双肩磨得溃烂,三五日便要挑折一根崭新竹木担子;纵使如此,雇家亦不愿允半分好脸色,待到作罢活计后,掏出银钱甩到尘土当中,掉头便走。” 满座皆寂。 李无吉倒是神色未变,只是平平静静道,“凤游郡商贾,先是民,后才是商,想来亦是看不上我等这帮江湖人,一是粗鄙,二来无能,三来只晓得凭身手办事,更不通文墨,难免遭人唾弃。可既然马帮在,马帮帮众,不敢言上下尽是大富大贵,可总要有口饭食养家,江湖中人并未同天下索要何物;凤游郡上下,也只凭自己手段取来些铺面营生,虽难免有借势意味,铺面地契等物件齐全得紧,就连官府也挑不出错漏,凭此争来糊口脸面四字,何错之有。” 一席话言罢,众商贾面面相觑,皆有些语塞,倒并非是因为眼前这看似粗俗的莽汉谈吐极不俗,而是因这汉子所言,连行商多年极擅口舌的众人,都晓得字字无虚。 为首那中年汉子沉默,片刻后再度起身,端起面前酒水,一饮而尽。 李无吉向来粗人,不过此番刚巧宿醉,故而留下些心眼,自个儿杯中盛的乃是素果酒,却令打杂帮众将座下几人身旁酒坛换为初秋酿就烈酒,气劲奇冲,常人小饮三两杯,便得倒头醉去,此番却是一人一坛,意在将这一众不知好歹的商贾灌个昏醉。 但那中年男子却是接连吞下三杯秋来酒水,不见丁点醉意,拱手抱拳,“在下着实不知江湖中人苦楚,先前随车帐商队,走过大半颐章,原本以为能称得上半个江湖人,如今看来,却是在下自怜。” “此三杯酒,代张家赔罪。” “再敬凤游郡上下,受苦楚侧目的江湖落魄人。” 座上人与座下人分别饮过半坛酒水。 许是初秋酒实在过于烫人,浇得周遭许多马帮中人尽湿眼睑。 第四百七十章 蜜水代酒 酒过三巡,人皆醺醺然。 凤游一地虽是地势偏高,但周遭平坦地界,尤适耕种,与南漓不同,历年唯有一茬麦稻,却是甘醇,如此酿就的酒水,自然要比寻常入秋粮酒酒劲更为冲喉,绕是那一身利落打扮的商家男子与李无吉皆是擅饮之人,整一坛酒入腹,亦是觉得神智不甚清明,颇有些头重脚轻。 男子随行几位商贾面面相觑,皆是不晓得这位稳坐张家行二交椅的张红楼,究竟葫芦里头卖得是哑药还是良药,只得强撑起微末酒量,竭力饮上数杯。 “这趟酒喝得痛快,看来我李无吉平日里也是小看了天下商贾,总觉得这行当是凭嘴皮子过活,巧舌如簧,未必便能踏踏实实饮酒,只谈今朝醉,不谈银钱贵,倒是显得我心思狭隘。”李无吉笑笑,分明是醉意洒然,自行举杯起身,行至张红楼面前,缓缓举杯道,“凤游郡上下商贾,唯兄台可称与我脾气登对,且饮此一盏。” 张红楼费力抬起眼睑,神智已是迷蒙,摁住胸口晃晃悠悠起身,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喽,前些年身子骨结实的时节,倒还能舍命赔着,如今确是不得行喽,一坛酒水下肚,五脏六腑竟也翻滚,强撑着不露笑话罢了,比不得李舵主身强力壮,如何能再饮得。” 酒席之上酒酣耳热,此时节夸口,往往比起平日里赞许更叫人受用,李无吉亦不能免俗,嘿嘿笑起,使蒲扇大手拍拍张红楼肩头,咧嘴笑道:“此话说得过早,瞧兄台模样不过是而立有余,不惑未到的年纪,比我年长许多,如若我亦入此般年纪,恐怕还真不敢说酒量胜过兄台。” 张红楼闻言大笑,险些弓起腰来,好容易收住笑意,才缓言答道,“比起张家大家主,我尚年少,如今才不过三十有二,同李舵主相比,仅是痴长个一两载岁数,哪里来的不惑之年,瞧着面皮老态,只是因为江湖道上走得多,凄风苦雨刮肉钢刀罢了。” 四周几人,已是几近醉倒,更无一人搭话,两人索性对面坐下同饮,推杯换盏,耳目渐昏。张红楼饮酒并不红面皮,原本白净面膛,饮酒足量过后,更是显得惨白,而李无吉面皮原本黝黑,此刻却是透出些许赤红,两人醉相迥异,但此刻却是相谈甚欢。 张红楼撂下杯盏,长叹一声,“兄可知蜜水代酒一说,是由打商贾行当而来?” 李无吉摇头,虽未言语,却仍是替张红楼添上满满一盏酒,推到后者面前,两膀撑桌沿,抬醉眼看去。 “都晓得酒场当中最适谈生意买卖,一来是酒气涌入脑海当中,想不清盈亏,二来是许多人饮酒过后,总觉钱财乃是身外物,即便是亏些,既然这趟酒饮得舒坦,那便对同桌之人让步一二,亦无伤根本,平日里算计诡思,尽数抛诸脑后,只剩豪气通透。”张红楼已然有些迷糊,一连伸手有三,竟是都未曾握住杯盏,勉强皱起额头扯动双眉,才将杯盏拿到手中,眯缝着双目再度出言。 网址m. “不过纵使如此,依旧有不擅饮的商贾,以蜜水代酒,显得忒不诚意,换言之压根便没将同坐之人,当成自个儿亲友,这等人酒席之中,最受排挤。” 李无吉点头,含糊不清道,“确是如此,这等人休说是奔着获利而来,即便只是两三好友小聚,也难有下回,都晓得此人秉性,大都弃之远去。” “我有一故友,昔年随我一并迈入商贾道上,自幼时身子骨便薄弱,饮不得多少酒水,但既然是行商,酒席断然不少,只得强忍腹中不适同人陪笑饮酒,伤及脾胃。”言语不止,酒水不停,张红楼再饮一盏,苦笑道,“以至到前两载间,只好凭蜜水代酒,起初我不晓得这位旧友已是病入膏肓,也有些瞧之不起。可偶一日与他在酒席宴上相见,远远望去,枯瘦老态,分明与我年纪不过相差两月,却是面皮黄如老蜡,哪里还能瞧出而立之年的模样。” “这人就端着一盏蜜水,坐在酒席最外侧处,一口口饮尽蜜水。” 张红楼言语骤然转轻。“谁晓得前些年,疲弱身子究竟灌进多少酒水去,才能使得原本翩翩如君,学堂当中纵横捭阖挥手立篇的少年,沦落到这等模样。” “行行不易,许多行当看来锦衣玉食,可享人之所不能受的富贵,背地里需动多少念头算计,背德离义,苦酒蚀脾。” 李无吉亦是无言,饮酒一杯。 天底下并无多少好行当,欲要将一门行当做好,更是难比登天,其中艰辛,何似江湾当中捞金千两,万丈寒潭苦觅老龙,这等事在李无吉看来,的确是不掺假意。 “话说到这,老弟可愿听我一言,”张红楼费劲撑直身躯,“本来说好酒席之间不谈大事,但任凭是我思量再三,对于马帮亦是有利无害,既然将话头说开了,我等这一众生意人,如何都要知晓分寸才是。” “且讲来一听,”李无吉醉得丁点不轻,摇晃身躯笑道,“话已说得通透,如何也不能令人憋到心坎里不是?” 张红楼点头,神情迷蒙道:“凤游郡上下铺面,在马帮手上所赚银钱,尚不足原本十之一二,我等此行前来,倒是不曾有将商铺重新握到手里的意思,郡中店铺生意不存,起码能将手往别处伸去,几家店面,难伤根本。” “但马帮不比商贾巨家根基牢固,如此盈钱一日不如一日的情形,再过几载,恐怕又要被城中商贾收去,如若当真想长治久安,滚滚利来,还当真需些精于商道的人手前去好生调理一番,抛却原本鄙陋处,才可令这郡中生意,起死回生。” “原本铺面当中的掌柜,如今大多赋闲,若是李老弟愿开金口,何不令这些掌柜独身前去各地铺面,缓缓布置,也好令帮中人每年多添置些家当。” 李无吉虽说醉态横生,可闻言过后胸中盘算,丁点不曾停滞,沉思良久,又饮去小半坛新酒,目光难定。 张红楼一直不曾停杯,却是神色清朗,望向眼前这位莽汉。 第四百六十一章 蜜水掺鸩 天方正午,糜余怀才匆匆由打别处驾马而来,多半是半路当中跌过一跤,一身长衫膝处与下摆皆是残破,且不说染上层土色,后襟更是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打眼瞧来便是狼狈得紧。到底是文人做派,虽说糜余怀此人平常便颇为讲究,衣衫虽算不上华贵,但总要求个一尘不染,整洁利落,如今模样,就连总舵当中值守汉子都是险些不曾认出,刚要阻拦,发觉是糜供奉来到,又只得将话头咽下。 穿庭院过廊桥,得见酒席方散不久,越是离迎客侧堂近一分,糜余怀神情便是肃然一分,眉心拧出两三道深纹,也顾不得方才跌落下马,双膝痛楚,蹒跚往侧堂而去。 马帮当中马匹大都无鞍,只配笼头缰绳,瞧来极古怪,原是马帮中人发迹于马贼当中,虽不见得身底不干净,但大都骑术极精湛。当初马帮帮主便是入得马贼之中,见马贼流寇皆是凭烧杀掳掠生财,便远走凤游郡,随行者不过数十,渐渐乘风而起势,才有如今景象,故而帮中人骑术,大都极好,并不需配鞍桥,此等习惯绵延至今。 糜余怀来历,起初不过是位寻常文人,哪里有这般骑术,好容易近两载之间将驾马能耐粗浅学来,遇上无鞍马匹,便吃得许多苦头,如今微瘸往侧堂中跑去,却是顾不得腿脚。 “糜供奉来得凑巧,正好这酒菜多有富余,不若我便陪同供奉再行饮上两杯,也好解解着两日劳累。”李无吉见是糜余怀入堂,颇有些好奇,不过正巧醉意涌起,一时难以起身相迎,勉强睁起醉目,冲那文弱之人笑笑。 “我来问你,这分明是才过正午,酒席却是已然散去,李舵主宴请的乃是何人?” 糜余怀紧走两步,便已至李无吉身前,双唇抿成一线,两眉倒竖。 李无吉也并未隐瞒,只是有些狐疑,倒也不曾明言,先前群饮酒水实在过多,如今神智都难清明,撑住桌沿笑道:“不过是郡中商贾前来赠礼,原本不过想尽些礼数,凑巧领头那位张红楼,为人颇合我脾气,多饮几盏,还望供奉莫要见怪。” 糜余怀脸色铁青,朝外头一指,冷冷笑道,“眼下世道,还不曾入得学堂的孩童都晓得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说,院内金银钱财数目,何其之重,若是不曾有利可图,那帮商贾岂能前来同你李无吉白送银钱?” 李无吉向来便是性情躁怒,但唯独饮酒过后,性情转为和善,糜余怀这番言语若是搁在平日,八成二人便要骂做一团,此番却是不同,这莽汉摇摇晃晃起身,将糜余怀让到上座,憨厚笑道,“糜供奉且坐,一路颠簸,想来也是疲累,要我说你们这些位文人,本就不应当太过操劳,本就是稳坐斋中动心思的主儿,何苦学那些个驾马能耐,过几日若是得空,我便同帮主进言一二,替糜供奉添上驾两御马车,总算能省却几分力气。” “那张红楼来此,倒是不曾同我相商何事,只说是有个两全法子,遣送来马帮所有铺面原本掌柜,将郡中大小商铺如今萎靡状况,好生调养一番,如若得利日益而增,只取其中半成,略微算计下来,似乎是极好的法子,起码要比如今帮中上下无人知晓商道手段,好上许多。” 网址m. 李无吉自行坐到下座,娓娓道来,浑然不曾觉察上头那位浑身尘土的文人,面色愈青。 “李舵主当真以为,郡中商贾突兀之间,便愿与我等马帮之人交好,故而不惜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文人咬住牙关,而后缓缓松开,强行压伏怒意,不过面皮却是更为苍白,深吐两三口浊气,才再行开口,“本就心有天大芥蒂,再者马帮收拢商铺生意的法子,大多出自我手,虽然不违法度,但绝非干净清白,郡中商贾八成恨马帮入骨,如今自来,且分明晓得此举是助长马帮势力,只取其中半成利,可谓是大方至极,李舵主不妨想想,此举图甚。” 侧堂之外,五六位马帮帮众,正费力将那棵蟒牙交错的玉人树往后库当中搬去,此树本就奇重,如今搬起,更是于周遭叶片交错碎光当中隐隐生辉,极似有百来蛇蟒蜿蜒缠绕,芒牙交错,磨牙吮血,再无方才日光之下富贵宝相,反倒是引得人通体生寒。 “既无可图,便为交好。”李无吉晃头,再看那牙树时候,却总也觉得不甚舒坦,只得摆摆手冲那几人吆喝道,“那几人莫要再往库中运了,这枚树便立在院落角落处便是,遮掩妥当,这两日本舵主眼烦,莫要再令我瞧见。” 几人不明所以,但依旧是点头应声,将那蟒牙缠缚的玉树重新抬将起,调转指向,往院落一角缓缓而去。 既见如此,糜余怀亦是收敛言辞,抚了抚额角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叹气问询道:“所幸万事仍有回转余地,在下便来问李舵主一句,先前那位张红楼提议,李舵主可曾亲口应允?” “自然不曾应允,只是好生答复一番,令其先行转道回府等候消息,”李无吉此刻也无饮酒雅兴,撂下杯盏皱眉同眼前文人道,“糜供奉原本就是四平八稳的人,可谓山崩于前亦不改面色,为何今日这等微末小事,落到耳中如此急迫。” 听得此言,糜余怀总算安稳下来,眉头舒展开来,苦笑答道,“江湖里头最为险恶的,我以为莫过于蜜水掺鸩,眼瞧着千万般利处,可实则若是唐突应下,后患几可比灭帮毁门;处处皆是处心积虑替我等着想,杀招其实便如暗地蛇吐长信,冷不丁便将一位调养多年,总算习武有成的武夫毒毙,悔之晚矣。” “不妨细想,倘若各家铺面掌柜一职落在他人手上,马帮当中明里暗里的生意,八成便要叫查得分明,总不能遮住眼目令掌柜做生意,如此一来钱财流动,官府常年不曾拿捏的把柄,岂不悉数落入那群接替掌柜手中?寻常百姓且与江湖中人白眼,何况巨贾之家。” 每讲一字,李无吉神色便清醒一分,寥寥数十字,醉意全无。 于是这位莽汉蹙紧眉头,又是冲那几人叫道,“甭白费力气,将这破树扔出院外,趁好天景卖与旁人,忒的碍眼。” 第四百六十二章 山雨欲来,狐裘不暖 “适才所言,仅是其一,若是唯恐那些位前来接任的掌柜将明暗生意供将出去,或以威逼或以利诱,最不济凭马帮在凤游郡的神通,查清这些人来历,凭子母迫之,兴许还能使这几人不敢逾越。”似乎仅是漫不经心之间,糜余怀已然将心思道出,虽说阴狠,但言语四平八稳,且听不出半点起伏。 “其二则更是难解,那位如今凤游郡的郡守爷,亦非是省油灯,眼见得相邻西郡郡守新官上任,数火并起,且是卓有成效,同是为官之人,谁人心头能眼瞧着被旁人压过一头?这些年来马帮势力愈发壮大,平日间官府中人皆是客气得紧,并不愿同马帮中人交恶,也仅是因帮中几人的过人手段,使之难以抓到把柄。前几日我曾暗遣一哨帮众探听消息,说是多日之前,郡守府中曾有人前去拜访,若是猜得不错,多半便是那位城中商贾龙头张家来人,于府中逗留许久,想必已是通气连枝。” 糜余怀并未隐藏, 而是将话语悉数吐出,消瘦面皮之上一反常态,尽是张扬恣肆。 “其实原本这城中三家便是水火不容,马帮代江湖人言,官府商贾亦是互有往来,先前官府始终稳坐不动,是因未曾找寻到把柄,再者颇为忌惮马帮势大,唐突下刀,恐生不测,使得江湖中人纷纷而起,而近来一反常态,恐怕便是已然有应对之法。眼下白葫门异动频生,多半亦是得于那位郡守爷授意,但就是不晓得,那位叶门主向来便是无欲无求的性子,多年来马帮步步紧逼,却始终不曾亲自出手,此番却是甘愿做人掌中刀,估摸着郡守大员,已是给出了天大价钱。” 李无吉闻言,已然是不晓得应当如何言语,只得瞧着那位双肩单薄的文人,于上座之中眉飞色舞,全然不似平常时日腐朽文人的架势。 虽然已坐到舵主位子上头,李无吉自问,自个儿亦是没这等本事,即便是察觉到外头风声有变,可绝难想到此一地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说来容易,但到末了也难说有几人能当真明察秋毫,更何况仅是两柱香长短,糜余怀已然将如今形式,讲了个通透。 “当真若是有商贾中人拼上鱼死网破,明面上是前来相助,暗地里却是将马帮银钱与商铺皆尽毁去,多年辛苦经营,恐怕就要毁之一旦。我虽自问有些闲才,但总无法事事皆亲力亲为,筛查遗漏,光凭如今寥寥无几的聪慧人手,必得遭创,到那时钱财骤然缩紧,人心一散,再难起于东山。” “遣掌柜接手马帮生意一事,莫要再提,即便是不请自来,也只需客气推辞,万不可将谋生命脉托付与旁人。”糜余怀叹气,兴许他自个儿坐镇门中,当即便是直言相拒,李无吉虽说近些年身居舵主之位,眼光相较以往已是多进境,可仍是将旁人心思看得过于良善。 人常言功夫身手,乃是纤毫之争,可身在此间,何事又能不需争纤毫,一步迈错,身家尽毁的先例,实在不胜枚举。 李无吉皱眉不语,仍旧思索不止,却是正当此事,侧堂外走来位汉子,见是糜余怀李无吉皆在,抱拳行礼,颇有些颤颤道,“供奉大人与舵主大人皆在,小人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马帮当中向来是规矩严明,这等值守之人,向来不允迈入正堂侧堂,除却有时代暗探传急报信件,其余时节,就算是身在总舵,亦不得随意出入,而眼下这汉子惴惴,也大都是因如此。 https:// 见值守汉子无端入门,李无吉亦是觉得蹊跷,原本便是被糜余怀一番话讲说过后,心神不宁,此刻面色更是奇差,没好气道,“凡值守帮众入堂,需先行同管事知会,谁人允你这般行事,竟是擅自入内,倘若是听闻着帮内重事,即便是糜供奉留你性命,到头来也未必能保全。” 糜余怀倒是不曾动怒,冲李无吉摇摇头,转而问道,“既然自作主张入内,大抵便是有要紧事来报,再者方才你我所言,算不得什么紧要事,且容此人说罢再做打算不迟。” 那汉子虽说心头惶恐,但仍旧是上前几步,将袖中未曾开封的书信递到糜余怀手上,低声道,“此事实在紧迫,小人纵使明知触犯帮规,可如何想来都不敢耽搁半分。今日晨起接过上位值守任后,便见位仆从打扮的老者前来送信,说是白葫门门主叶翟,将于近日在郡外摆下擂来,请我帮前去赴会。” 宣纸之上不过寥寥数语,字迹却是极分明,本来细毫挥就,观之如若细剑割绢,锋锐气极重,瞧得糜余怀神色略微阴沉了一分,而细细读罢几行小字,神色则是已如隆冬肃雪,观之不见丝毫血色。 李无吉眼尖,眼瞧上座那位文人面色猛然转为惨白,比之方才入门时节,仍要衰败许多,蹙眉发问道,“糜供奉,此信中所述为何?竟是使得面色为之大变。” 文人不曾出言,而是将那封书信置于桌间,不待李无吉再度问询,猛然浇上酒水,怔怔起身,甩至温酒火盆当中,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李舵主,今日之事,万不可同帮主言说,信中说得分明,那位近些年从未出手的白葫门门主,几日后亦会前去擂台。此事有两处祸患,一来方才我所言两者联手打压马帮之外,恐怕如今真要再添上个白葫门,虽说麻烦,可终归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出一方外力而已,再多耗费几分心力就是,可第二者,才是令我最为忧心之处。” “帮主虽说如今仍旧未曾被武道迷了心智,可本身便是争强之人,武道无第二的道理,我亦心知肚明,若是得知那位白葫门门主亲至,恐怕便要按耐不住上前论招比斗,如若不胜还则罢了,如若负创或是身死,马帮又将如何。” 糜余怀摁住额头两侧经外奇穴,顿觉秋意日日逼近,纵狐裘炉火,驱之不得。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院清秋落红鹃 今朝晨时,张家家主府上便是热闹得紧,原是平日里难见的家主夫人,前几日随车帐前去外郡观秋,昨夜方还,今日便同一众侧室相见,权当互诉相思之意,顺带将由打外郡携来的上乘物件分与众人,趁天色正好,一并闲谈些家常。 高门大户人家,总有妻妾成群之景,不过能与凤游郡张家一般,妻妾相处极融洽者,少之又少,且不说侧室争宠夺艳,只是将家中海碗端平,便已是极难的一桩营生,何况日后庶出嫡子之间更是暗流纷溅,甭管搁到哪户高门望族当中,皆难理出头绪,任是朝堂为官权势难见撄锋的王侯大员,或是一方德高望重的巨贾世家,内室之争,向来不在少数。但张家家主府上这几位,却是一向相处得奇好,若非是前阵子错开行程,一并观秋亦是寻常之事,丁点不曾互有忌惮。 府中院落原本四进四出,居商贾上,位王侯后,本便是理所应当,可张秀楼为人颇讲究忌讳,言说既是家宅,便需让出这四字,另修葺座三进三出宅院,如此既显得不曾逾越商贾行当中人本分,又可将这忌讳让出,原本旧宅倒是也不曾闲置,借与凤游郡中另一家商贾安置家小,倒也算是顺水人情。 庭院外头姹紫嫣红,院落当中更是莺莺燕燕,五色衣裳流苏点缀,绣功更是奇佳,仅是粗略打量一眼,便可晓得此间人家富贵。 几人分次列坐,行斗百草,时时有娇俏笑声传开,惹起不少秋雀,虽是秋意已浓,却并未有半点萧瑟意味,满园皆是热闹喧嚣,嗔笑闲谈不止,近乎已将原本浓郁秋意压盖而过,鲜活十分。 “听闻夫人此行外出,去到过几处景色适宜的地界,竟是此前见所未见,任凭我等几人外出许多回,也没能寻觅着那等至善去处,此番归来,下次定要同夫人一并前去,才可得饱眼福。”一位身着素绿襦裙的女子开口,神情颇有些低落,将手头寻来的花草搁在身侧,轻声开口道。 “夫人福运绵长,岂是你这成日只晓得玩闹的癫女子所能比的,”黄草地边上有位女子,衣坠流苏,发髻盘得奇高,碎发竟也如瀑,容姿妙丽,闻言坐到那绿裙女子一旁,使青葱玉指冲后者脑门轻轻点起,假嗔不已:“夫人平日里劳心家事,又需时时在意你我这群姊妹,相公爷行商繁忙得紧,家中这摊事皆要落在夫人肩上,眼下难得外出,见此奇景应是极好,你这丫头愁眉苦脸作甚。” 盘发髻奇高这女子,所寻花草分明比起绿裙女子多上数枚,不过此番见周遭几人尽是各自闲谈,便悄声将大半花草递到后者身侧,使个眼色打趣,才令那方才神态略有些低落的绿裙女子再展欢颜,嬉笑着捏捏前者碎发。 斗百草有文武两说,一者为武,乃是挑选紧实花草根节,两两而套,再复抻拽,谁人手中草茎先折,便输此局,难免要吃上枚暴栗,尤其以孩童最好;文斗则是更为难些,需先行找寻花草,而后再以花草对句,草木少者负,而眼下盘发女子有意相让,便使得那位绿裙女子面色转晴,原由便是如今得来这么一把花草,赢面颇高。 正中夫人宽厚笑笑,搁下茶盏,冲盘发女子道,“阆玉你也休要过于宠她,分明已是要入而立的年纪,心性仍是这般,倒是如同不曾出阁的闺中少女,日后倘若真是遇上需得谋夺算计的纷杂琐事,又岂能事事劳烦旁人。” 阆玉掩口,笑吟吟对答:“阆玉记下了,不过既然在张家府上,想来外头风雨也难穿廊桥,府中更是和睦,多年都不曾改过,即便是偶有拌嘴磕碰,一同赏月饮茶一回,便已解去心头烦忧,如果不得解,此间仍有夫人在,哪里会有甚说不通的理。玉鹭心思良善少思,入门虽已四载,却依旧是这般心性,若是换去旁人家中竞相逐名争利的府上,此心性便是极稀罕,谋算猜忌,还是远远绕开最好。” https:// 夫人亦是无奈,瞧着那唤做玉鹭的女子转眼间便拎起花草,同旁人斗起百草,凡是花名信手拈来,喜笑颜开,不由得面皮上也添上两分笑意,唤阆玉近前坐下,捧起茶汤,却并不急于饮茶,而是极轻声附耳开口。 “前几日钧儿出外,还未踏出城去,便于小巷当中遇上数条满身毒花的野蛇,城中整洁,又无过多野草,从未听人说起过,凤游郡首府当中有野蛇出没,幸亏打小便请来武行中人与二叔张红楼调教,身手还算尚可,才逃得那数条野蛇追逐。此事蹊跷得紧,加之前阵子老爷才言,日后应遣钧儿为我张家继任,延家主名位,此两件事,理应有所牵连。” 阆玉深深蹙眉,可旋即面色又是恢复如初,装作替眼前人添茶,伏低身子道,“夫人此话之意,是说张家府邸之内,有人欲行不利之事?前阵子老爷言此事时,并未有闲杂人等在此,当初还觉只是戏言或是无心之语,得知此事之人,不过是我等一众姐妹。” 言说至此,阆玉也知无需再过深讲,只是平平静静抬起双目。 “事无绝对,”张夫人略微摇头,分明是年近 不惑,面皮却是瞧不出丁点深纹,加之举止端庄雅正,周遭明艳笑靥,比之失色,“我倒不曾觉得此事与府中一众侧室有干,倘若是家仆中人为旁人所用,意图毁我张家,多半才会用出这等阴毒法子,但既然是人在世间,知人知面不知心,前车之鉴,即便是我平日宽和,此番亦要查出个根底。” “老爷知晓此事否?”阆玉忧心。 “老爷如今别有他事,身在凤游郡商贾家之首,又位列家主,大事小情,皆需烦扰,此家宅之事,倘若再令他分神,岂不是我这夫人的罪过。” “阆玉愿尽微末心力。” 张夫人低头,望望自个儿手中一枚凋零红鹃,花叶由红转黑,神色阴沉。 第四百六十四章 秀楼红楼 张府院中喧嚣,直至正午时分才收敛大半,一众女子嬉闹,斗腻百草过后,又是投壶百余手,使得院落之中羽箭横七竖八,满地狼藉,这才揉捏酸涩肩头,安然坐下饮杯茶水。 张夫人宽厚,曾言张家府邸虽广,然却少有事可做,成日憋闷,只怕这几位年纪尚浅的侧室心中生出哀婉,一来二去将身子骨也连带着变为弱不禁风,伤春悲秋,总非什么善事,因此不论院中众人玩闹时如何纷乱,末了只是吩咐下人好生收拾,从未不允。 午斋时节方过,张秀楼难得回返,张红楼相随,才下车帐,踏入院落当中,便见周遭羽箭散落,满园狼藉,一众女子襦裙亦是不甚端庄,连忙扭过头去,同自家兄长苦笑道, “早就听闻兄长家中美眷自在,向来不受拘束,今日偶得撞见,确非虚言,倒是比那些久处深闺庭院当中的哀怨女子好上许多,分明秋时,却是满园鲜活生气。”张秀楼分明是数日不得安眠,倦怠之色不加掩饰,双目微陷周遭暗淡,本来便是颧骨颇高,如今看来,竟有些瘦骨嶙峋意味,才下车帐,便是轻咳一阵,好容易收住声,无奈叹气道, “嫁入张家,本就应当锦衣玉食,照理说应当举止端庄些,但夫人曾劝慰过,说为兄这家主担子过于重了些,还家陪同妻妾时日极短,整日囚于深闺,不行乐宽心,只怕又要生出许多变数;前两载郡东倪家便接连有三房侧室染病,心脉杂乱成天疯言疯语,差遣郎中来瞧,却是瞧不出分毫异状,药方都难开出,倪钟苹便只得将这三房妾室送去医寮调养,虽说如此。可明眼人皆能瞧出那三人,八成便不得痊愈喽。”两人对谈时节,院中女子也已瞧清来人模样,云鹭这等性子娇憨烂漫的女子,便有两三人起身前去拜见自家老爷,却是被张夫人出言叫住,只得缓缓站起身来,冲远处张秀楼行礼问安,并不得近前。 宽和归宽和,但规矩便是规矩,自家夫君携弟或是携友而来,需得矜持,这便是大家门庭当中的规矩,如是多年都不曾变过半点,即便是张夫人平日宽仁,不设拘锢,可此等时节,纵使是性子再过乖张娇蛮的侧室,也需谨遵。 对此张秀楼只是略微颔首,沙哑喉咙道, “且行自便,今日难得天景上佳,不妨多在院落当中走动一番,可保身子骨无恙,若是憋闷,随车帐外出游赏一番秋色也可,我与红楼商议些要事,过后便自行前去郡外观瞧铺面地角,并不久留。”旋即冲自家夫人略微点点头,步态虚乏,引张红楼前去正堂,后者亦是朝众人略一行礼,抬步而去。 阆玉行至张夫人身后,眉头微拧,却是迟迟不曾出言。 “夫君倦怠至此,本就是你我之过,总在意自身微末小事,疏忽大意,失妇人之职,谈何其他。”夫人目光随那两位男子看去,面露思索,可始终不曾有其余举动。 “在妹妹看来,此事不在小,钧儿打小天资便是非凡,更何况如此年纪便文武两才尽皆加身,比起我等几人亲子,天赋高出不止一筹,何况又是长房长子,日后必定可继张家家主位,有其一便有其二,若不可时时照看,倘若再遇危急险境,如何是好?”阆玉压低声音,颇有些急切,蹙眉开口应声, “如若此事不为老爷所知,夫人应当如何应对日后钧儿身上劫难?” “我自有分寸,无需再议,”张夫人转过身来,眉眼难得依稀可见杀气,沉声语道, “不过此事,还需阆玉守口如瓶,若是为旁人所知悉,要想查得分明,更是难比登天。”掌指之间,红鹃如血,顷刻尽裂。 张家府邸当中内堂摆设,尤以为插花盆景为重,正座之后,尤有一棵青苍巨木,枝条高出楼顶数丈,纵使急雨滂沱,正堂无檐,亦不可入得楼中半步。 张秀楼缓缓落座,费去半炷香时候,才将气息喘匀,不禁摇头叹道:“年岁渐长,早年间饮酒,通宵达旦取乐,总要找寻回身上,一分酒水多一分衰败,想当初时节偶染风寒,仍旧能食精肉七八两,饭食更众,如今染得风寒,周身上下骨节酸涩痛楚,竟是一时间不思茶饭,才晓得老之将至,感慨不已。”张红楼还未落座,瞧见兄长模样,也是暗叹, “莫不如找寻几位手段高超郎中,讨要良方补神,仅是风寒,退回前两三载,兄长可是向来不在意定点,眼下凤游郡情势如此,伤心费神,且不知何日能成,如此苦熬,怎能耗费得起。” “且搁置一旁就是,红楼近几日走动频繁,想来亦是劳累,先行落座就可,身居为兄府上,何来客套一说。”张秀楼连连摆手,示意那一身利落打扮的男子落座,后堂自有侍女前来恭敬献茶,再命人点起炭火,略微暖身。 “贤弟才出得马帮总舵,便匆匆至此,想来也是有要紧事相商,且将寒暄记下,过后再提,张家大事眼前,饶是兄弟情谊也需沦在后头,着实令人胸中烦闷。”张秀楼略微饮口茶汤,总算将周身寒气祛除些许,靠到那颗叶已无多的古木上头,长长吐出口热气来。 “此事怕是无成,”张红楼叹气,并无心思饮茶,剑眉微屈, “原本以为趁马帮中暗线,得知那位糜余怀并未身处总舵,李无吉秉性,向来是醉后轻言,欲掺在此等节骨眼派遣一众商贾前去,即便找寻不得马帮暗地所作的勾当,依法度查办,亦可寻出些蛛丝马迹,为日后所用,可那李无吉分明是饮酒过度,却是并不肯当场应下,只说留待糜供奉还来总舵,再行商议。”闻言张秀楼微微一笑,并未气恼忧心,而是笑语道, “糜余怀此人手段,大概足可统领一郡之地,依我看来比起朝堂大员,亦是分毫不差,凤游郡郡守虽也精于算计,可怎奈身居要职掣肘频出,遇上身在江湖帮派当中的糜余怀,要凭阳面手段将马帮敲散,怕是极难;那李无吉本是草莽,可如今马帮中事,仍需同糜余怀商议,便可见此人的手段,纵使是目不识丁的江湖汉,也可窥探些许,此计不成,常理而已。”凤游糜余怀,起初不过寻常文人,入仕不得,愤而入马帮中,谁也不曾想到,这位不曾有名篇现世,无枝可依的庸碌文人,近乎是以一己之力将马帮上下运转得如金铁铸山,名声之高,甚至要隐隐压过张家家主一头。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四百六十五章 树下好躲雨 近来凤游郡天景多变,兴许昨夜风声大作,滚雷绕梁,次日长街却不见定点水洼,青天高渺,离地极远,且有淡然日光松散坠地,笼络已然褪去小半黄叶的秋树心思,可后者并不愿领分毫情义,泛黄叶片譬如隆冬飞雪,飘飘摆摆,再下枝头,至于整座凤游郡上下秋树形影,譬如女子婆娑泪眼润湿双睫,更是伶仃。 张家府邸落在凤游郡首府,也难免如是,周遭繁花,连年请杂役照看,凡有虫害与夏时狂雨,便需这几位杂役尽心护住,乃至由打别处购得根茎坚实的花木,插与花草周遭,撑住幼嫩花苗,免得交风雨吹落枝头。宅邸之中众位侧室,若是不得外出玩乐,便只得于院落之外十亩花田当中消遣,可虽杂役尽心,但仍旧不得拖延天时,入秋时节百花大都凋敝,唯余寥寥几枚苦苦支撑,眼见得花叶渐萎靡,斗百草这等活计,愈发难得。 方才还见暖阳渐温,可不多时,外头已然是凄风怒号,阴云密布,足有千百里,似是凭空而来,卷云堆雾,覆压满城。 原本仍旧于院落当中饮茶闲谈的一众女子,有胆魄极窄者听闻滚雷声响,登时大骇,也顾不得手头玩物茶汤,煞白面皮同夫人告辞还屋,提起裙摆便是快步而去,入屋躲避连天急雨。 “倒是怪事,往年凤游郡秋来雨水,本不该如此充足才对。”日光收拢,掩于蒙天雨云之后,正堂便颇有些暗,待到两三侍女踱步而来,点罢灯火过后,才可瞧清周遭,张红楼瞧罢外头风雨欲来的景象,随口提过一句,旋即捧起掌间热茶,略微泯上一口,挑眉而后皱眉。 茶盏当中哪里是茶水,浓厚苦楚堪比汤药,却不晓以何物泡就,叶片圆如铜钱,且略微显乌。 “气势虽大,谁晓得这雨水能否砸个酣畅,”张秀楼分明是极困倦,接连许久劳心费神,如今外出的时节,需强撑灵台,才可清明些,如今天色阴沉,困意不自觉而涌,使单臂撑住桌沿,漫不经心开口道,“若是等到头来,也仅是零星三两点秋雨,倒是还不如下个形如汪洋,水漫长街来得痛快些,少年时节你我时常听雨抚琴,习字赋诗,原本还以为日后能做位轻狂书生,醉上心头,留几篇叫后人称为独得酒雨两字精妙的诗文,如今看来,却是还不如那位糜余怀从心所欲,生在张家,不知是祸事还是妙事。” 张红楼也并未多言,只是借正堂当中灼灼灯火,冲兄长微陷面皮看去,再低头瞧瞧掌心当中那碗茶汤,登时便将万般言语梗在喉中,一字不得出。 “是不是恨我这做兄长的派遣你去做这等事如若事成,马帮上下,恐怕便要遭回大劫,如今耀武扬威的马帮帮众,日后极可能变为路中饿殍,郊外枯骨,这等有损阴德之事,怎能遣自家兄弟去做。” “可我张秀楼既然接过这张家之主的交椅,则需得将张家上下千百口人历几十成百代的商贾道承下去,归根到底,马帮当中大多不过是可怜人,这商铺或有或无,于我而言,着实未有太大分别,远远不曾至伤筋动骨的地步,更是不曾撼动张家底蕴。你当深知为兄性子向来薄凉,其余那些商贾死活,说白来与我何干,不过是为挣一口意气,此外将凤游郡上下商贾,皆收归我张家所用,方才与马帮水火不容。” “意气用事,并非是兄长性子。”张红楼盯着周遭灯火,只觉外头天景,越发黯淡无光,分明是午间昼时,却如凉夜,旋即从牙关当中艰难挤出句问询,“钧儿娘亲,兄长仍旧放不下?” https:// 上座张秀楼不曾回答,而是揉揉眉心,略微舒缓困意,捧起苦楚茶汤小饮一口,仿佛并未尝出苦楚滋味,淡然笑道,“此茶名为苦雀,可去除寒症,瞧来圆满如滚珠悬玉,入口则是苦不堪言。想当初我与钧儿娘亲一并游赏山水的时节,曾去到过颐章东境之外,见过此等形如铜钱的苦茶,那时节听人说可败心火,且不至于将浑身火气败去那般凉寒,倒也算是极好的一位茶饮,贤弟若是觉得难以入口,且差下人换去便可。” “当初截杀俊儿娘亲那伙贼人已然伏诛,虽说亦是江湖人,但与马帮并无干系,兄长向来宽厚仁德,善待凤游郡上下商贾,更是时常接济贫寒百姓,为何就独独不能容下江湖中人。”张红楼面色低沉,瞧来便是极难看,仍旧是开口如实讲道,并不去看自家兄长面皮。 几枚雨点砸下,旋即急雨嘈切。 与张秀楼所言不同,此阵雨水来势汹汹,电映雨幕,亮如白昼,分明是阵瓢泼大雨,敲打楼宇屋檐,竟是听不得半点间隙。 “此番看来是贤弟猜对了,此雨水的确势大,愚兄有错,但绝不愿收回心念,”背靠巨木的中年男子合上双目,似乎是听着院落外雨水敲打,略有睡意,轻声呢喃,“你看这雨水势大,落雨奇疾噼啪作响,如是天河决堤压覆尘世,但有此巨木相依,枝杈相衬扶持,两三为簇而能得撑雪遮雨,纵雨水势大,能奈我何。” 字字皆是言秋雨,可借灯火再观男子神色,分明决绝,不余丁点回转余地。 张红楼数度欲要告辞离去,可瞧瞧外头天雨愈发急切,终是作罢,抬头盯紧自家兄长面皮,冷冷笑道,“兄长此番举动,恨不得将马帮逼入死局,可当中许多人都不曾行跋扈之事,只不过是一众略有身手的百姓而已,想在帮中混个温饱而已,兄台此举,与当年那伙贼人,有何异处。” “自然有异,”中年人睁开双目,平淡瞥过一眼愤懑不已的张红楼,轻轻笑了笑,“如今郡守乃我故交,早就不满马帮成日作威作福横行无忌,为兄举动不过顺水推舟,锦上添花,岂能与那些江湖贼人相同。当初我将随身钱财尽数交与那伙剪径贼人,可到底是未曾饶过性命,钧儿娘亲将马匹让与我,跳崖自尽,与之相比,我张秀楼并未动杀念,只是想将马帮除名,何来等同一说?” 话说至此,男子脸上笑意已然尽数收拢,可嘴角依旧略微抬起,清清冷冷道:“红楼无需再多劝解,你知我心意,早已与这群江湖中人水火不容,何苦白费口舌。” “仇怨不放,则难宽心。” 男子面露荒唐之色,咧嘴笑答,“仇怨不绝,更难宽心,天下人口中所言的江湖,既然吞了发妻,我又如何不能将所谓江湖皆尽捅个对穿,你我少年时书中所云以德报怨,乃是圣人之举,我非圣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有何不可。” 灯火晃动,正堂外大风卷雨,携雨带凉送入堂中,险些将原本平稳灯火吹熄,摆动数度,终难得静。时有滚雷声起,映照堂中兄弟两人面皮,眉宇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申请却是断不相同。 “决意如此,生死不能改。贤弟心思我亦知悉,如若是那日我留于贼人刀斧之下,恐怕九泉归魂,亦要劝钧儿娘亲莫要太过溺于愤恨二字之中,但既然是人已过世,留下的那人,或念或思,总要为活着寻个理由。” “前阵子钧儿外出,未曾出城便遇毒蛇数条,城中上下,唯有马帮中人豢蛇,取其毒涂于暗器上头,可得伤敌,虽说夫人不曾同我言说,不过我自有手段知悉,剪径贼人逼死我张秀楼发妻,如今马帮又欲对钧儿出手,换成贤弟,难不成要上门拜见,负荆请罪?” 张红楼狠狠皱起眉头。 大雨滂沱,然而巨木仍旧巍然矗立,地上干燥如初。 正座男子摆摆手,再度合眼,枕于巨木之上,接连咳嗽数声,使茶水镇住,疲倦言道,“为兄近来几日,倦怠得紧,兴许是身子骨大不如前,亦或是动念过多,多日都不曾缓和过来,加之风寒未愈,困倦不已,正好滂沱急雨正适安眠,贤弟自行随下人前去闲置屋舍歇息,雨停后再走不迟。” 恰好此时,后堂走出位侍女,将手头方才熬罢的汤药置于桌上,脆生开口,“夫人瞧老爷形容枯槁,又频频咳喘,特地差奴婢熬的上好汤药,说是此行外出遇上位闲散郎中,名气极大,便以重金求得方子,熬与老爷一尝,即便非治风寒,亦能调养一番,老爷不妨趁热饮之,顺带暖暖身子。” “有心了。”张秀楼略微睁眼,却无意去饮,“钧儿年纪尚浅,前几日受惊,还需夫人好生安抚,近来事务繁多,家中闲杂事与那几位不安生的妾室,便托付与夫人费心,且自去便是,顺带将红楼携往空闲屋舍当中歇息,好生侍奉。” 旋即合上双目,似是昏昏睡去。 张红楼起身,才要随侍女出得正堂,却又是想起些什么,将外袍披到已然微鼾的中年男子身上,沉沉叹了口气,才缓步出屋。 “枝杈相衬交叠,到底是根系相连。”空无一人正堂当中,张秀楼嘀咕一句,挪挪身形姿态,斜依巨树睡去。 “还挺暖和。” 第四百六十六章 别阴见阳 云仲再度睁开双目时,医寮窗棂之外,恰好云开雾散,周遭气息也是鲜活。秋雨洗尘最为适宜,既无春雨那般缱绻缠绵,颇不爽利,又无夏时急切雨水那般随心所欲,却是仍旧携几分暖意,叫暖阳略微一烘,便又转为灼人湿热大潮,唯独秋雨冷清料峭,可将满城上下浮于当空的腐朽气冲得丁点无存,过后细细嗅来,便如同饮罢甘露。 多日不曾醒转,少年通体倦怠得紧,浑身骨节略微一动,便如锈剑劈木,响动不已。许是实在昏睡过多日,云仲目光极散,分明已然是强撑坐起身来,却不曾瞧见一旁趴在床沿处的女子,如今回神,才瞥见女子面皮分明已是清减许多,原本颇圆润两腮,已是消瘦下去,鼻翼两侧分明不似原本那般略微隆起,整张侧脸,清减不下三成之多,瞧来竟是有些难认。 眼见得女子眼眶分明缠过几分暗色,云仲虽说周身不适,此时却不忍再有定点动作,又是缓缓合上双目,灵台缓缓由混沌迷蒙转为清明。 梦中见城郭如连绵远山,层层叠叠如临蜃楼,饶是少年不曾去到过多少富庶地界,但总归自上齐纵越三地国境,更是瞧见颐章西郡首府当中楼宇鳞次栉比,富贵车盖流水不绝,可从来不曾见过那等雄浑城郭,重云绕梁,楼宇之后再起高楼,不知其后有楼宇成千亦或上万,极目远眺,不知其终。但那时少年,并未有定点惊异,譬如游魂野鬼失却其身,游游荡荡,在长街当中走了许久。 如今想来,少年仍旧是后怕不已,分明闭合双目,仍旧皱起眉头。 那梅郎君手段确是极高,纵使少年剑术已是登堂入室许久,却仍是于种种诡妙手段之下身负重创,倘若是紧要关头,不曾运转起丹田当中的丝毫内气,依仗剑气断去梅郎君头颅,恐怕猛毒之下,就是云仲自个儿被人先行割去头颅。 暗器阴诡,即便凭身法躲过多半蒙面之人掌中暗器,亦难躲闪开贴身死斗时的暗算,梅郎君未必剑术高人一等,但胜在诡妙手段层出,且一手软剑,实在不可凭常理揣度,纵使云仲剑术有成,一时也是接连吃瘪,不曾立身上风。如今捡回一条性命,纵使云仲平日里再不拘小节,疏于思索,也需好生琢磨一番,更何况本来便是心思细腻的内秀之人,褪去灵台当中那重迷蒙之感,而今再思,登时便觉此番死斗,缺漏极多。 “日后着实应当同温姑娘请教一番阵法,即便不愿倾过多功夫,可到底是技多不压身,起码先保性命,再行思索剑术。”少年低声嘀咕一句,心头却不见得宽心,反觉忧虑更添。 珠帘一挑,那刘郎中分明是才行饮过两三盏酒,五指提着枚半大酒坛,买入医寮当中。这眼下骤雨初歇,难得有闲暇时日买得坛劣酒,权解解腹中馋虫,也幸亏那少年命理瓷实,不曾中道身死,脉象反而是日日稳下来,那位始终拎刀的女子才略微松口,令自个儿前去外头走动一番。想到此处,刘郎中便是气结,分明是行医多年,纵使德行算不得良善,可起码未行害人举动,怎得便遇上这等动辄刀剑相逼的苦主,悲从中来,再饮酒一口。 “多谢老丈相救,在下如今已是无碍,治病银钱,定不会缺失半点。” 刘郎中险些将已入喉间的酒水吐将而出。 那病榻当中的少年,分明是自个儿起身,虽是面皮上病色未褪,可言语声中正平和,底气渐足,哪里还有前几日脉象微弱的姿态。行医多年,刘郎中见过不少送医耽搁时辰,枉死之人,却鲜有起死回生者,故而一惊之下,手头酒坛落地,当即便是炸碎。 屋中两人,谁也不曾瞧清原本趴于床榻边沿的女子身形,似乎只是刹那之间,转身抬步,拔刀出刀,刀尖距郎中咽喉,已然贴合,戛然止住,不曾再近。 满屋寂静,唯余刀身震颤嘶鸣。 可怜刘郎中才收一惊,再遇一惊,醉意当即清醒,而后便软倒身子靠于医寮门旁,不省人事。 “温姑娘何故如此?”云仲亦是受惊,蹙眉开口问询,才欲挣扎起身子,便又是周身无力,只得略微挪挪身形。 少女木然,缓缓回头时节,却见少年已是自行坐起,略微眨眨双目,才回过神来,撇去手中刀,一时险些未曾撑住身子。 五六日不曾合眼,粒米未进,饶是体魄再强,亦是抵挡不得周身疲累虚浮,勉强立起身来艰难笑笑,“师叔此番负创,可是叫小辈好一番苦等,劳心费神,日后定要烦请师叔弥补些,才算是不曾白费心力。”话虽如此,可温瑜面皮笑意,却是多有凄然,当日分明已是布下小阵二三,但山上时节修行过于疲乏,竟是不曾醒转,袖箭响动与兵刃磕碰,皆是不曾醒,直到街外剑气呼啸声起,才猛然惊梦,斩尽檐上蒙面者再去搀扶云仲时节,后者已然是难探鼻息脉象,通体紫青,于秋夜当中周身冰凉,近乎身死。 大紫銮宫中清净无事,且双亲皆明事理,温瑜打小便是伶俐,极为懂得长辈心思,再者修行天资高绝,此前十余载,难见懊悔,而今却是一朝饱足,急催快马携云仲前来此处落脚寻医,乃至不惜凭刀剑逼迫郎中,如今终是长长吐出口浊气,眉眼神采潮落,骤然松懈下来。 少年斜靠病榻墙头,定定看向疲累清减的女子,分明是偷得一条性命,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末尾只是平和答道,“温姑娘如此,日后必报,这多日以来,辛苦姑娘。” 温瑜摆摆手,淡淡笑笑,旋即回身,略微摁住那刘郎中鼻下,仅是两息之间,后者已然清醒,并不起身,而是斜靠到医寮门旁讨饶,颤声道,“女侠便放老朽一命又能如何,前几日那少侠情形危急,女侠心头焦急便罢了,如今既然是已起死回生,您老便收回刀去不成?这许多日来即便老朽不曾用起什么灵丹妙药,铺面当中能易千钱的名贵药材,亦是从不吝啬,皆尽熬作汤药令少侠服下,纵使不曾通宵达旦,也算有几分苦劳,总不能成天将刀尖搁在老朽脖颈处不是?年岁渐长,老朽的确是受不得这般惊吓,还望您老高抬贵手,允条生路。” 云仲苦笑,这位郎中恐怕这几日来,的确是吃过不少苦头,温瑜平日性子和善,但若遇大事,锋锐尽展时节,就连三师兄那等泼皮性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铜豆入釜,如何蒸煮皆是难以奈何,一张面皮如浇金覆铁,瓷实得很,对上心火隐生的温瑜,亦是要吃瘪,更何况是如今这般时节。但念想至此,少年心思无端却是有些乐呵,亦不出言,反倒是翘起嘴角观瞧,一字不吐。 温瑜本是强撑多日,并不愿多费口舌,眼下见这刘郎中如此,不禁苦笑,略微行礼,“晚辈近十几日间,多有得罪,负创之人乃是我家师叔,教城中帮派中人盯上,孤身对敌,身为后辈,不可不尽心救其性命,又恐郎中老丈不愿竭力,只得出此下策,凭刀剑逼迫,实在非晚辈本心,愿受罪责。” 刘郎中惊魂甫定,自是将信将疑,不过转念想来,前几日打量那少侠佩剑,分明是有异于寻常江湖人所携,再者可与身携那般猛毒的敌手死斗,竟能幸而未死,只怕身手亦是高明,当即便信了七八分,搀扶一旁躺椅艰难站起,重重叹口气道,“医者并非能尽可生死人之骨肉,纵使偶然之间救得一两人性命,也大多出于此人命不该绝,凭凤游郡中话来说,乃是命数讨得阎王嫌,哪里有什么逢医必得痊愈的道理,这位姑娘如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两位年纪恐怕还未足桃李弱冠,行走江湖本为难事,老朽深知如此,故而即便近几日憋屈些,也断不至于记恨,无需女侠如此。” 温瑜再度行礼,却是被郎中拦下,摇头苦笑道来,“免过免过,女侠日后休要一言不发便拔刀相向,小老儿已是知足,哪里胆敢三番五次受礼,就此作罢便是。” 刘郎中喘匀气息,随手取来壶凉茶,朝口中倒去两三口润喉,蹙眉又道,“这酒水乍醒,却是清醒不少,我出外时节,瞧见此地有不少马帮中人驾马游荡,甚是蹊跷,似乎寻人不得,两位起初同人相斗,难不成是与马帮有些过节?” 温瑜皱眉,略微回头往云仲方向看去,却见后者略微点头,并无意隐瞒,思量一番,点头应道,“马帮与白葫门素有旧怨,我二人由白葫门出,多半路上行踪为人所查,延至客店歇息,夜里遇袭,师叔顾念晚辈安眠,故而独身对敌,才落得如今凄惨景象,义气不让豪杰。” 说此话时,温瑜并未回头,只是平静道来,却令身后依旧斜靠病榻的云仲啼笑皆非,好生尴尬,不由得轻声咳上两声,转头看向医寮窗外。 鸣蝉早褪,秋阳当空,唯见碧空方洗。 难得别阴见阳。 第四百六十七章 忧怖何来 三人闲谈数语,饮罢碗苦楚汤药,云仲便勉强起身,仍旧觉周身疲软,扭转双肩时脆响不绝,不过已然可勉强站上半炷香光景,刘郎中亦总算不至喉间常有刀芒颤响,大为宽慰,近十几日来成天为温瑜所迫,动辄心惊肉跳,实在难承其重,故而自行出外,说要同对街买上两碗羹汤小菜,两人皆是多日不曾食,如今定是脾胃虚浮,唯有清粥羹汤可食,三两日后再行用饭,最是合宜。 温瑜更是劳累,这十几日间除却于床榻边沿,苦熬不住小憩片刻,便再无安眠歇息的时日,全凭一口底气提到心间,才堪堪使得周身内气返还些精气神来,不曾显出病疾,但仍旧是伤亏元气,如今眼见得少年无恙,仅是动作略微生疏,难免放下心来,十几日积攒来的诸般疲倦,挣开金锁,几欲汹涌而来,分明坐到桌前双臂抵住桌沿,却是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云仲不忍出言惊醒,便只得在一旁小心坐下,直至温瑜臻首休憩时,险些及桌,才伸手护住,低声笑道,“温姑娘劳累,且去歇息片刻便是,待刘老丈归来,再用些饭食不迟。” 少女微眯双目,懵懂点点头,旋即亦不顾其他,踉跄起身行过两步,便栽倒于床榻当中,不出两息便已睡去,略微有轻鼾声起。 才出得急切秋雨半日有余,医寮青瓦之上,犹有残存雨水不曾干涸,顺瓦片陡坡徐徐滚落,并不急切,却尤显静谧。少年未曾出屋,只端起手头茶汤,顺窗棂向外看去,便觉此处人烟稀少,虽不至周遭百里难见人烟,但也觉非什么喧嚣繁华所在,一时还误以为是身在凤游郡外,迟迟不得回神。 刘郎中方才闲谈,已然道出此地乃是处小镇,不属凤游郡中大城,临近城池虽不过三十里远近,但少有人至此,原是此镇毗邻一处深谷,凤游郡通体地势极高,唯独此镇三面,皆是平白塌陷两三百丈,深不见底;饶是以滚石掷下,唯独能听闻水声飞溅,再无其他,再者此地安身之人不过几十户,大都是闲散之人,且年岁不浅,皆不愿去往繁杂城中,故而在此地落户,闲来落子饮茶,以安残生。 许是正因如此,马帮中人明察暗访,才不曾太过留意,更不曾沿家挨户上门巡查。 少年往腰间摸去,微一挑眉,却是不曾触着冷凉剑柄,便寻思起身找寻,接连卧榻多日,总也要多走动一番,才得将周身虚浮气驱除,旋即抬步起身,束罢围身衣袍,缓缓迈步出屋。 原本那身白衣,早被血水染尽,撇开为软剑所伤肩头,光背后便足有许多袖箭飞刀镶入当中,破损多处,实在缝补不得,被刘郎中拿来做裹携浸血暗器的包裹,顺镇周塌陷地界抛出,免得随手胡乱弃之,引来马帮中人。 才出得门数步,秋光入怀,难得生出些许暖意。医馆外不远处,阡陌交通,虽少有鸡鸣犬吠,但立身在此,便可见孩童缓骑青牛,于田垄当中行得稳健,并未有定点晃动颠簸,孩童掌中书卷,清风来时助力翻。周遭可见三面深谷,放眼而去,幽深寂静不见谷底,皆是昏黑一片,倒是与由打南公山山巅俯瞰,颇为相似,秋风至此回旋而起,风来三面,端的是极妙。 “少侠久病初愈,是应当多走动走动,”刘郎中不知何时已然回返,手头提着食盒,和善笑笑,“但总要腹中添些饭食才好,待到身子调养得当过后,于此镇中闲逛即可。” https:// 少年回神,温和一笑,仍不忘替郎中接过食盒,“十几日间多有叨扰,如今却仍旧要烦请老丈,确是羞愧。” 刘郎中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少年既然是痊愈,老朽这行医之人,便已是老怀甚慰,即便是那位女侠不曾以刀剑相迫,救人性命,亦乃郎中本分,何况少侠于鬼门关当中行过一趟,既能回返,的确非是老朽之功,实乃命数,少侠又何必道谢再三。” “一是谢全力搭救,二来则是谢老丈分明已然猜出八九,却不曾与马帮通风,”云仲感叹,倒是不曾高声,轻言轻语道,“温姑娘虽说此番事出有因,行事急切了些,但总有困倦不堪的时节,倘若是老丈当真有心,只怕在下还未曾苏醒时,便已是为马帮中人所除,岂能不谢。” 刘郎中挑眉,又仔仔细细朝一旁少年上下打量一番,不知是何缘故,原本面皮之中的欣赏之色,消退不少,皱眉叹气道,“少年郎本应是佩剑在侧,则觉天下处处可去的岁数,何必生出如此多的心思,倒是如同位老谋深算精于世故的中年人,全然不复青衫长剑走江湖的姿态,如何都难称心意。” 云仲思索一番,旋即朗声笑道,“原本白衣被袖箭软剑毁去,如今身披黑袍,自然无需再假装成那年少无知的少年游侠,人在江湖,原以为只图个潇洒快意便可,但出江湖愈多,越发觉得要多想点,早晚要明白的,趁着性命仍在,却不如早想,这天下江湖多如牛毛丛丛簇簇,的确是令人心生壮阔,但总得保住性命,再言其他。” 身形佝偻的郎中摇头叹息,“说句难听些的实话,我若有后,大抵孙儿与少侠年纪相仿,可那般岁数,又岂能寻思太多,老朽这行当,讲究一个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寻思过深,总要令自个儿疲累伤神,有时少思未必就是一件祸事。我老汉已是如此年纪,纵使拿两位去马帮换得富贵,又能享得几载?眼下粗茶淡饭,醒时见深谷四时,飞雪春雨秋黄夏绿,卧榻时褪去鞋履,便思索明日晨起再不得穿,悠哉一日,救人一日,亦觉得这世间再无这般巴适顺心的年月,其余种种,皆不在意。” “进屋用饭,今儿个街对过老韩难得熬上回好粥,米香极浓,这小子熬粥做菜半生,难得把持住稠稀,且一同尝尝。”刘郎中倒是不曾入医馆,而是径自走入柴房当中,由柴门之后将悬于柴草之侧的水火吞口长剑摘下,递到少年眼前,“待到天色再晚些,再叫那位女侠稍稍吃些便是,苦熬许多日,脾胃倒可往后放放,先行补足精气神最好。” 云仲接过佩剑,略微点头。 心安便是得触剑鞘清冷。 唯有此时常忆剑客二字。 刘郎中时常坑拐,但此番却不曾说差,这餐饭食虽简,可的确是过后奇好,云仲自问,这米粥比起十万山中叶老伯所煮,除却差几枚枸杞,已然是不相上下,小菜更是入滚水即出,干净利落,鲜活气极足,酣畅淋漓。 “我尝观少侠脉象,虽是猛毒未化去,脉象微弱得紧,但左关肝胆大脉,挑突弹手得很,再加之少年体魄,虽说坚韧,却不似练过内家拳,难不成是少时有何旧疾,致使肝阳极亢?”刘郎中并未食过几口清粥,便已是停箸问道,三句不离本行,问起一旁仍旧饮粥不止的少年。 “八成是因行功时出了差错,故而致使经络当中燥火不息,倒是与少时无干,时至今日,已有数月火气难消。”清粥入腹,云仲亦觉通体虚浮再减一分,言语之间,底气更足些,于是苦笑道,“这肝火来势无定,且时常引得忧怖躁怒,练剑时有觉,便令剑势不定,对敌时发作,更是使得原本章法路数有缺,难消难止,已是有良久功夫不曾褪去。” 那日虚丹成时,灯火入炉,丹身通体火纹一闪而逝,云仲原以为不曾有变,但近几月之间时常躁怒难消,却是已然想通了些缘由,只是这番话,的确无法如实道来。 “明日我与少侠开个方子,虽身在江湖,汤药不能时时饮之,但三两日之间饮上一碗汤药,亦可略微排解些肝火,老朽这医馆所接病患当中,极多肝火旺盛者,但从来无一人脉象如少侠这般,静时丁点不曾作祟,而一旦暴起,弹崩捏脉两指,的确是稀罕,如不早除,只怕日后定为其所困。”刘郎中亦是晓得习武之人的忌讳,不可事事尽言,便缓声笑道,“想来少侠于门中辈分极高,有如此一位后辈多加照拂,何来的躁郁。” “这十几日之间,那女侠歇息向来便趴到床榻边沿,单手握刀,但凡有风吹草动,绕是分明无知无觉,亦要先行出刀,免得外人趁机偷袭,尤其是外头风声最紧的时节,更是少有歇息的时节,以手撑脑,咬唇渗血使得神智清明。老朽也曾劝过,说若是有人上门,愿为之周旋一二,起码能先行唤醒,再出手不迟,可始终是置若罔闻通宵达旦,”郎中叹息,忧虑得紧,“本为女子,身子骨便难比男子那般,宁可两月食糠,不愿三日睁目,便是这个理,少侠如今内毒尽初,调养几日补足底气便可,但那女侠通体上下损伤,可说是不比少侠轻过丁点,难说究竟能否落下病根来。” “有女子且如此,少侠又何来忧怖烦闷?” 第四百六十八章 无风来雨谓之阵 医馆院落当中,如今秋时,仍能瞧出春时草长莺飞,夏时葱茏馥郁景象,不过百草大多已然转为鹅黄,且不似春夏时节那般挺立,平添三两分萧瑟意味,云仲迈步其中,唯有一掌宽窄小路,供人行至小院正居中。 此地本就毗邻三面深谷,藏风纳气,重伤初愈,此等地界本就是极佳去处,刘郎中与人有约,前去手谈两局,温瑜仍旧不曾醒转,医馆当中自是清净,夏蝉已逝秋虫寒噤,除却西风过耳,百草折腰之外,再无其余异响。 少年盘膝而坐,平静合眼。 与梅郎君一战,近乎身死,然受益良多,日后再遇软剑,即便不得上风,亦可提防诡妙剑路,多迎剑刃,远避剑身,才可使得柔韧软剑不能展其全威,再者多以鸾迎退敌,不可一味重势,留出许多空隙,先行稳住剑架营盘,再寻机取胜,绝不可欲一蹴而就,使得躁怒为先。江湖当中阴诡莫测兵刃与招法实在不胜枚举,运剑者虽多,但正因如此,专挑剑术短处所制的兵刃招数,亦不在少数,宗师即便剑术精妙,可其中当真可凭一剑破去万千兵刃的,说是凤毛麟角,亦是低估了江湖之广。 再者便是那手换作狸奴愁的奇毒,确是防不胜防,即便是身有内气流转,也难将此毒隔绝在外,至多不过拖延上百来息长短,倘若是无那枚自家师父所留的铜钱保命,并未携蛇兰这等解毒妙物,只怕身死也是寻常。 “江湖中人手段不竭,倒着实是一桩麻烦事。”云仲合眼盘膝而坐,深深吐出口气来,轻抚剑穗。 这枚寻常市坊当中购置而来的剑穗,已是许久不曾换过,破损多处,瞧来与佩剑的确极不相衬,不过以云仲惜钱的秉性,向来不愿更换,至多洗净过后,重新悬到剑柄末尾,而上回搏命厮杀,剑穗尾扣几近损毁,譬如风中烛火,再难悬久。 取穗与否,也难决断。 四面皆风来,直吹得发髻散乱,衣袍翻动,来时一身白衣染血,此时却尽一身玄。 医馆中先前已是取得纸笔,云仲再睁眼时,便轻轻提笔。 笔是寻常毛笔,并非什么秋兔狼毫,且出于连年记方运笔,毫毛算不得饱满,所蘸水墨无非十几钱一枚;纸是无奇旧宣,值不得千万钱,好在压得平整,正适落笔。 网址m. 今日少年不练剑,却是盘膝挥毫,由打一字落笔,一勾一划,写得极工整,收笔却依旧纤长似剑尾,观之与睡梦城中茶馆掌柜手中宣纸字迹,似乎并无半点异处,唯独字里行间剑锋更盛。一连三五张宣纸写罢,锋锐更胜,手腕力道更足,直直而上,而云仲不曾停笔,笔锋稍涸,便时常由一旁壶中清水润湿,再度翻腕行书。 千字之后,字态由端庄工整,转为恣肆少序,原本一张宣纸当中可陈列百来字,写至千字过后,唯能艰难码下十几字来,且形态杂乱,从心所欲难辨原本面目,繁琐大字只以一笔挥尽,往复抖腕十余,愈发简略。 直至少年膝前写罢宣纸,已然不能为秋风所动时,一纸之间,唯有一字跃然,形似卷袖抬足,洒然登云,墨迹为清水所稀,淡处只可见字态轮廓。 院落当中有雨点落。 起初三两点,落在泛黄秋草末处,压得后者险些弯腰,难承其重,过后竟是淅淅散散,小雨如酥,渐渐打湿地皮,青瓦渐响,唯有少年身上不曾有定点雨水遗落。 医馆本就算不得宽敞,如今唯有宽窄不过八九步的院落当中,雨线徐落。 “原来这便是阵,”少年睁开眼来,往天上看去,却见周遭尽是织雨幕,唯有头顶空空如也,秋光正明,不由得笑道,“原来大师兄口中所说的行阵时节,身在阵中,身亦在阵外,当如此解。” 凭空雨来,润草渗地。 但少年不曾停笔,思量一番,就这眼前雨又捡起张宣纸,踌躇落笔,直至周遭小雨初歇过后,才将满是娟秀小字的宣纸拿起,兜风轻晃几回,轻手轻脚叠起,揣入怀中,取出那枚碧空游来,细细端详。 前几日中碧空游已然回返,柳倾简略回信当中,不过寥寥几行,说是内火难熄,多非只因虚丹有恙,而是心思不净,且先静心便是,多外出走上些路途,也可宽慰;至于虚丹异变,前几日于上齐境内遇上位通晓炼丹养体的前辈,待到过阵返山时节,自会同那前辈请教一番,切勿忧急。 可既然已然书罢,云仲仍不曾停笔,回房取来墨砚,添饱笔锋,方欲落笔,却又停笔。 睡梦之中,中秋已过。 似乎已然是许久不曾与自家老爹通信,但分明已然笔墨齐备,却是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落笔,故而心事渐忧,笔墨无处可安,墨点及地,仍不知如何开篇。 直到良久过后,少年才重新将笔提起,字字而落,可到头来仍旧只是寥寥几行,便觉胸中干涩,再难书半字,将书信系于碧空游足边,将泥封摁捏严实,苦笑叹息道,“方还几日,如今又要劳烦,本来便是有灵至宝,也不晓得如此用,究竟算不算暴殄天物,但既然有心意要表,唯有书信可寄心思一二,还请再走一趟。” 碧空游并未有异动,只清脆啼鸣一声,绕院落展翅盘桓两周,刹那远遁。 眼见得天色渐昏,秋日白昼,总不及夏时那般冗长,云仲便自行前去柴房处,将清粥温罢,将温瑜轻声叫起,用些饭食再行歇息,却不曾想女子郁气极重,方才醒时,险些揪住云仲发髻狠命扯去,直至神智略微清明,才是自惊不已,连连赔罪,“小师叔脚步实在过于轻,竟是不曾听闻丁点,梦中迷蒙,突觉有人唤我,猛然惊残,才有此举,还望师叔莫要怪罪。” 可少女瞧见云仲发髻杂乱模样,虽口上致歉,却是颇有些耐不住面皮笑意,紧抿双唇,望来便是极辛苦。 “想乐便乐出声就是,”云仲亦是不禁笑起,面带揶揄看向温瑜,“山上时节,还觉姑娘本就是那般端庄性子,如今却觉天差地别,数度拔刀,惊得那位刘郎中险些肝胆俱裂,这可不符山门当中的规矩。” 不过少年旋即话锋一转,面皮笑意也显得深了几分,“若是大师兄在此,八成便会如此言语,但毕竟我乃是小辈,难有大师兄那般眼界心胸,故而前些日苦苦熬神,还要多谢温姑娘,至于刘郎中虽说为人略有惰怠,但总也尽心尽力,我已同他致歉,说是自家师侄脾气捉摸不定,再者也是生怕我这小师叔当真死在山门外头,故而出此下策,凭刀剑威逼。” 一觉睡得颇为饱足安生,再者眼前人分明伤愈,温瑜便没来由心思一阵通畅,点头应道,“刘郎中确是尽心,十几日来亦是苦熬,每日捏脉不下十趟,确是愧疚,待到回时,还是要好生赔个不是。不过师叔分明脉象微弱,更是余毒难清,怎能于两日之间便起死回生?” 听闻此话,云仲摇头道,“说来也怪,昏沉之中,曾见雄城,浑浑噩噩去到一家茶馆,见过咱家师父与我少时先生,隐约之间瞥见枚铜钱,似乎便是你我出山时节,大师兄所赠之物,念及当初由上齐故园来时,更曾听师父念叨过,说周先生抠门得紧,同自家夫人讨要数回,也唯有三枚铜钱权当盘缠,今番想来,恐怕便非是寻常物件,替人挡灾。” 温瑜听得此话,亦顾不得起身,连忙由打怀中摸出那枚铜钱,却发觉铜钱不知何时,已然从中齐齐断为两半,似是叫吹毛立断的刀剑所劈,光滑如镜,不由得喜上眉梢,“难怪可由打鬼门关走得生路,原是大师兄临行前所赠的铜钱抵灾,才方能救下师叔性命。” 而温瑜再看少年时,却发觉后者不知何时已然扭过头去,耳尖亦是通红,支支吾吾难以搭话。 原是温瑜安眠时节,所着衣物本就薄极,如今初醒衣衫散乱,且经方才由怀中摸出铜钱,素白一晃,登时便令少年面皮赤红,转过头去不敢再瞧。 “若是无事,先行饮粥,”云仲慌乱,仍是轻咳两声起身,“这屋舍内里比不得庭院气息鲜活,况且适才落雨,呼来最是叫人神清气爽,师叔出外转转,切莫忘却吃粥,休要待到晾凉。”言语老气横秋,可还未撑上两三息,便是倒背双手夺路而走,脚步极麻利。 温瑜不曾起身,嗅见近处米粥清香馥郁,再回念方才少年一板一眼的言语,面皮亦是如秋来枫叶,经三两场寒雨,油然转红。 云仲携剑,直出医馆百步才堪堪止住身形,深吸口秋风,犹未觉冷寂凄寒,索性扶额蹲坐于田垄之侧,许久才缓过神来。 腰间剑鸣颤不止,虽是剑气未动,而剑已动,迟迟难止。 第四百六十九章 山君低眉 凤游郡郡外西北六十里,不见零散住户,尤少人烟,由西郡远走凤游的商贾行人,大都由官道通行,一来沿路有军士巡视,不易遇上剪径掳掠的马贼强人,二来官道笔直,来往最为迅捷,并未有人闲来无事,选崎岖小道来去,北行之人也是不愿前去西北处人烟稀缺的地界,绕是补些饮水干粮,亦难得见客栈。故而此地高树环绕,百草成荫,常能听闻虎啸猿啼,呦呦鹿鸣,且因水泽众多,蛇行雕旋,端的是凶险。 尝有行人偶过此处,见山高水阔,方要提笔写就诗文,便见得百步外猛虎汲水,周遭林中大蟒环行,如是桶来粗细,便只得屏息退去,再无胆魄来此,故而途径此地之人,越发稀少。 人力尤难比拟虎豹,绕是身侧刀枪齐备,妄动干戈,亦未必便可全身而退,江湖当中有名有姓的大家宗师,也是不愿涉险,千斤虎躯,绕是有泼天手段,亦难抵其势,更何况密林丛生,最是适宜猛虎来去,更休说毒虫长蛇割据盘桓,稍有不慎便得身死道消。 此处有水泽环绕一山,山巅平坦,又凭空拔起一座石台,大抵有百丈见方,传言古时有祀在此,凭此石台祭天行典,风水极佳且地脉隐生。但即便如此,兴许是出于地角过偏这等缘故,此地确无仙家与帮派盘踞,荒凉古野。 而今日却是有数十人驾马而来,多半是马帮中人打扮,仅有六七位不曾着寻常帮众衣衫,或携长缨或背刀剑,各不相同,瞧来便非是寻常习武之人,压于马队尾处,待到前头有人使开山厚刀劈开层层高草,再缓缓前行。 “地界却是极好,可惜荒凉得紧,听人言此地有虎,皮相上好,来日打上三两头去,垫住交椅,如何看来都是威风八面。”一位背刀汉子撒开缰绳,斜依到鞍桥处笑语,虽说年纪瞧来还未至不惑,但面皮之上满是风刀霜打迹象,纹路层叠,斧凿刀削。 “这话听来耳顺,凭他宁不岳的本事,与这山中千斤虎赌斗,大抵便能得胜,可虎皮却未必能带回帮中,却是可惜。”近处有人搭茬,瞧来形貌生得阴柔,不过执缰两掌却尽是老茧,此刻笑答,颇有些不怀好意。 几人皆是朝此人看去,略微狐疑。 “宁老弟身量颇重,若是赌斗过后,必定将恶虎撑得饱死,亦算是得胜,只不过爬不出虎口,当然取不得虎皮。”阴柔汉子大笑,浑然不顾那宁不岳神色,只情将玩笑话说起,毫无忌惮。 “临近擂台处,戏言少说为妙。”几人头前一位约有花甲上下的老者开口,并未回身,洪钟话语声却是传得极远,震得周遭林叶都是作响,“糜供奉令我等几人前去赴约,先前便明言过,切莫轻敌,此行明为应约而来,实则不过为试探一番那叶翟的手段,此人久负盛名,理应身手奇高,尔等如此散漫,难不成想将性命落在这天台山中?” 阴柔汉子不以为然,摆摆手道,“公孙先生多虑,那白葫门上下不过几位宗师而已,手段我等多半见过,并无甚稀奇处,庸才而已,教出这么几位徒儿的师父,又能有何高强身手?且看我等将他头颅摘下,同帮主与糜供奉请功就是。” https:// 白葫门中几位宗师,大多曾与马帮中人交手,明里暗里,皆有试探,就连魏浦都曾凭一手横练多年的掌法,偷袭过白葫门中宗师,且一击得手,硬生将其中一人打得口吐血水,不得不抽身而退。 如此一来,马帮上下宗师,颇有些不以为意,即便是明知那位门主亦会前来斗擂,心中仍旧轻蔑不已,再者马帮势大,这数十位好手连同数位宗师,绕是斗擂不成,斗将起来,想来也难落在下乘,故而轻快肆意,权当外出游赏。 老者冷冷一笑,勒马不前,回头一一扫视过去,“你几人不妨自问,能否单人持锐,前往西郡那等马贼横行的地界冲杀整圈,非但不曾负创,且接连拔寨六七座,如若有这般本事,轻看亦无伤大雅,尽可同那门主捉对死斗。几位都取了宗师头衔,连闯过数道难关,可不妨比较一番,近一甲子间的宗师与老辈宗师相比,孰高孰低?” 甲子前凤游郡习武之人,人丁凋敝,颇有些青黄不接的意味,尝有老辈人言凤游武人皆庸才,只晓刀枪不坐禅,唯晓得练刀枪架势,却不知如何细细琢磨,何来进境。也正是因如此,宗师坛中人网开一面,将凤游郡取宗师头衔的各关压过又压,这才有如今宗师数目极多状况,老者此言,恰好揭在短处。 “那白葫门门主,恐怕是两甲子以来手段最盛者,当初取宗师头衔时,武道当中行一的词牌已叫人取过,夺得乃是第二联词牌,多年来倒是出过不少研习武道的好苗子,却是无人可将这名头夺来;拳怕少壮,我这土已没过咽喉的朽木老翁,几位都未必说是轻易稳胜,又何谈压过那叶翟?”老者言语丁点不留情面,且时时冷笑,指点几人道,“我等前来,本是试探,先行保住性命,而后再言其他,如若几位依旧不知天地宽,不妨早归,免得临阵不慎,将性命留在此地。” 几人虽是面色难堪,不过倒也并未辩驳,宁不岳撇下缰绳,抱拳行礼,“烟波先生莫怪,我等几人久在凤游郡,许久不曾出外,故而心头通畅,玩笑两句,那叶翟手段我等亦有所闻,待到上天台山时,定要多添数分谨慎,先前戏言,还望先生莫怪罪。” 老者打量宁不岳两眼,颇有些赏识,不过仍旧是嘴上不留情,“倒是心性不赖,可惜才气显露过于晚了些,都说是大器晚成,习武却少有如此一说,错开气血最盛灵台最清明的好时节,再想攀武道,谈何容易。” “若你如今才及冠两三载,老夫这一身本事,却真愿传与你七八分,但如今看来,着实晚了些。” 烟波先生摇头,再不出一言,回身策马而行。天台山算不得险峻,坡道比起颐章西北那百里画檐山平缓太多,山间常居虎豹,但今日却不曾听闻啸声,天成石台当中,早已有二人坐定,等候来人。 “马帮难得持如此阵仗,此番看来,却是白葫门显得怠慢。” 叶翟今日一身青衣,并未带斗笠遮掩满头华发,清清净净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摆弄着枚才凋不久的花枝,且时常置于鼻下嗅嗅滋味,瞧来意兴颇浓。 老仆才将茶汤煮沸,正打算歇歇腿脚,闻言叹息,“门主说笑了,如今整座凤游郡中人,哪个不晓得我白葫门与马帮交恶,若非是门主与那郡守有约,老仆纵使冒悖逆口实,也断然不会前去马帮门上送信,怎奈依门主这性情,实在执拗。” 叶翟抿嘴笑笑,将兰花放到膝旁,深深吸入口鲜活气,“怕马帮中人为难?” “怕门主自此远去。”老仆平淡作答。 “来时求不得,去时难强留,因缘际会,天命所定,又何苦为此劳神伤怀,”叶翟不以为然,指点膝旁凋零兰花,“此花本该在前月狂雨当中落地化泥,如今苦熬至此时,便已是承念恩德,如今凋零落地,想来业已无惦念。人之来去,想得通透些,同百花凋谢一般无二,总不能言说是少一花而不见春夏,况且我可得心安,岂不是一桩好事。” “门主所言心安,不知何意。”老仆眼睑低垂。 “得见则见,不见则去,这话说过许多回,早已倦怠,”叶翟半眯双目,大袖抚地,似乎是叫这难得秋阳晒得困意上涌,慵懒开口,“原以为斯人去后我为斯人,但如今想来,当初念头果真是愚不可及,哪有人可一般无二,总不能叫我这俊郎面皮搽上胭脂水粉,终日冷清着一张面皮。” 随后几句,叶翟不曾开口,不过老仆亦是心知肚明。 郡守办事,总要比白葫门门主来得更便宜些,尤其查踪访迹这等事,最是能动用手头脉络,不过托郡守办事,定要偿还,此番擂台相争,避无可避,且只可得胜。 “天色已至,不如你我下山,恭迎来客,顺带也好试试来人身手。”满头白发的叶翟长身而起,秋阳之下,发丝染流金,顺带将膝旁那枚兰花拾起,冲身后抛去,“今日就消停一阵,莫要出外玩耍嬉闹,安分待到后山即可,马帮中人不比我性子,倘若真叫人剥皮取胆,太过憋屈。” 骤然风起,一头吊睛虎跃出,立身叶翟眼前,并未暴起伤人,却是低头蹭蹭叶翟衣摆,旋即叼起那枚兰花,摇头晃脑往后山而去,猛然吼啸。 天台山上下皆闻此啸,猿啼鸟鸣尽是戛然而止,再无丁点动静,唯有林间黄叶作响。 只教山君低眉,长蛇放行。 第四百七十章 所以别死 近半载之间,紫昊上齐乃至大元这临北三国,皆是难有安定时日,上齐大元倒还好说些,虽说收妖物侵袭,但尚且还算消受得起,可唯独紫昊一国负创极重,杏黄玄鲤脂云木锦此四方铁骑,溃灭半数之多,狼沧城中有位修邪道的四境仙人,硬是借来入五境的天势,将整座狼沧城连同万妖覆于坚实土中,神形俱灭,才堪堪拦住妖物进犯。 饶是如此,亦不曾解去紫昊妖物祸患,终是有数家仙人山门联手而来,耗费月余功夫,才将紫昊全境上下妖物邪祟除净,好在北烟泽边关地界,一时再无妖物冲出,这才将局势稳固下来,失所百姓得以安然迁往别处。 百里曝骨。 经此事过后,修行道中倒是有不少心念天下之人,陆续撇去山林潜修,辞别师徒,纷纷踏路而来,倒是使得原本人手极缺的北烟大泽边关,人手越发充足起来,整顿过后,接连再扎营三道,修葺城头,以抵妖物再度进犯。 不过人手愈多,如何调度,却是越发令人费心,青平君一向不擅此事,便豁出张经过北地雨打风吹多年的糙面皮,转手便将这等糟心事,尽数交与仍旧登舟查探北烟泽虚实的云亦凉,自个儿则是亲携人手修葺城墙,顺道前去关后接迎来援的修行中人。虽说免不得一通大骂,不过以青平君这等性子,即便云亦凉由打市井当中学来泼辣蛮横女子夹枪带棒,缺德悖理的骂街掀底本事,吃上通骂,换得撇去此等苦差,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上乘买卖,故而饶是云亦凉听闻此信,催舟回返,前去城墙根骂过足足两炷香光景,面皮神色竟是丁点未改,死皮赖脸拎起两壶老酒,请前者上城头一叙。 “你倒是悠闲。”云亦凉抖去肩头蓑衣上未干露水,坐到城楼墙边,抬手夺过一壶酒来,狠狠灌过两口,将浑身寒气逼退,神情竟是未曾有多少气恼,抡起拳来朝青平君肩头砸起二三,瞧后者神色淡然,便不再多言,而是枕着城砖,自顾缓缓饮酒。 天景已是渐渐冷凉,尤其北烟泽地界,往年十月,都已是冻骨,这一旬倒还好些,纵使仍旧冷风飒飒,却还远不如往年那般,城关墙外露水,近正午时节亦能干透,可谓是难得的大好光景。 “云老弟要怨我,直说就是。”青平君面色不改,迟迟不曾饮酒,却没来由问出这么一句,说罢过后,便盯着眼前小阁,怔怔出神。兴许是觉得天景仍旧清冷,故而将那身纹凰织锦裹了又裹,颇显得消瘦。 云亦凉托壶手掌微微一顿,“怨你何事,莫不是此酒又是赊来的,且报我名?” “同袍多年,就休要瞒我了,本来此地便是冷清,守关多年,瞧见熟人想开口说的只字片语,都不如睡梦中话多,再者指不定哪日便要身死异乡,听一句少一句,甭卖关子。”青平君并不买账,眼前人心思本就通透,先前所行之事,岂会无疑,故将双目微微合上,没好气道。 “我能说你青平君此事做得亏心,为保北烟泽边关中人性命,使得中原百姓蒙难受屠?”云亦凉笑笑,却是毫不犹豫答道,“还是说你青平君十恶不赦,分明当初断去与自家兄弟争权的念头,要守得一方平安,如今却是放任妖物邪祟入关,并未拼死抵御?” “真若是我如此说,恐怕天底下就没一人能言你青平君的好喽。” 人尽皆知,数月前邪祟暴起数万,悍然冲关的时节,青平君只下令守关二十时辰,便再不允边关中人迎敌,后撤十里据守高台,放任如潮妖物涌入中原,时至如今,军中仍旧有闲言碎语,不过好在皆是庆幸保得一条性命,故而才不曾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心中多少皆是有些怨气,隐而未发。 “就凭如今这点人手,如何守得住这纵跨近乎三域的浩瀚大泽。”沉寂多时,青平君终于开口,只是听来已是疲倦不堪,“我等凭血肉躯壳背对苍生,迎万妖潮头,这些人的性命,自打来时便尽交托与你我二人,总要尽力护着不是,此消彼长,何日是尽。” “此番让出妖物锋尖所向,算是给只知自保而不知覆巢无完卵的一众仙家与高坐九重天的几位天子提个醒,莫要只顾眼前蝇头利与身前事,还需在意身后身;再便是借这时机,收拢些心有天下的修行人,将边关这摊从未蓬勃烧起却多年不曾熄的篝火燃得旺盛些,这便是我的心思。” 青平君说此话时,不曾有分毫歉意,更不曾壮怀激烈,平铺直叙,理所当然。 云亦凉挑起眉角,难得将手中老酒放下,揶揄瞅了身旁男子一眼,“借妖物邪祟的手,抽天下人的脸,青平君果真是高明,可如此行事,当真不是与本心不符?” 多年前这位身着绣凰大红织锦的皇亲来此时,曾言山河寸血,半步不让,耗数载时日于北烟泽修起道奇长关隘,又屯修行人无数,护佑关外中原,似乎是眨眼之间,已是故人换新人,此间老面孔,愈发如同秋叶凋敝。 “守还是要守,可眼见边关之外黑压压妖魔成山化湖,凭咱这些人手,岂能久坚。”青平君神色低落,旋即便是眉眼之中生出躁郁,拧眉骂道,“都想令一众同袍在此豁出性命,凭满身血肉阻敌,自个儿却是只想如何攀升境界,图谋天下,哪来的如此便宜事?此番若是不令这巴掌挨疼,恐怕再过个十几载去,北境边关仍旧是人手青黄不接,难不成要我等皆尽耗死在此处?” “都他娘的是家中根苗,爹娘心头肉,艰难修行许多年,凭甚白白送死,而天下除却寥寥几人,再无人知晓。” 云亦凉皱皱颧间面皮,似笑非笑拍拍身旁人肩头,无奈摇头,“如此多年下来,还是那般动辄愠怒的脾气,怪北烟泽隆冬不够冷寂,仍旧凉不透你青平君的肝火?真要是如我所说,下回莫要从老子这偷酒喝,借口暖暖肝肠。”“闲话少叙,此番前来救急的修行中人,直至如今大抵陆续来了上千,估摸着往后几月,能凑足三千数目,算得上是一拨强援,虽难说究竟能在此留多久,也需好生录入名目,尤其精通阵术与三境往上的剑客,擅应对潮水攻势的各类人手,抽调出三成,交与我手。”男子一反常态,并不曾搭茬,而是扭头正色道,“两旬之内,我要去大泽深处一趟,既然是先前万妖暴起,而今咱也不能失却礼数,来而不往非礼也,顺带能能令这帮新人,瞧瞧日后所遇上的可怖景象,见森罗鬼域,仍旧愿留于此的,便是你我袍泽。” “袍泽么。”云亦凉大概是想咧嘴笑笑,可笑意才涌上面颊,便已僵在面皮上头。 “今日晚些时日,前去瞧瞧钱玉龙,顺带拿两坛好酒,那小子胃口奇大,好歹逢年过节,得让他吃饱些,坟头边上倒是不曾有杂草,背山面水,确是个好去处,”青平君起身,拍打拍打织锦上头灰尘,同仍旧靠坐到城砖处的云亦凉笑笑,“我若是死在妖物嘴下,能寻着血肉便好,倘若找寻不得,那便记得将这身织锦寻来一角,总归是耗无数血汗织成,结实得紧,也同老钱他们埋到一地,总算有个伴。” “咱俩一样。”男子饮酒,言简意赅回了句。 分明是临下城头,青平君却是由打鼻中哼哼两声,“别介,我乃是无根之人,上齐无能容我的王侯行宫,你却不然,若是真死在我前头,还是将你埋到西北角那小镇里,只留个儿郎在外,逢年过节前去敬酒看望。” “老子命硬。”云亦凉冷言冷语,连连挥手,示意青平君尽早下城。 “所以别死了。”形同扛起满身流火的精悍男子虚抬双目,缓步下城。 而独自坐在城头的云亦凉将老酒饮干,许久都不曾起身,而是头枕老旧城砖,周身凉风浮动,酒意缓缓升起,譬如城下大泽潮水起伏。 “混小子,中秋都过去好几日,怎的一封书信都不曾传来。” 已然走出城外数百步的青平君回头,面色古怪地侧耳听了听,旋即大笑不止,摆开袖口,独自登舟。 周遭人皆是不解,就连专司摇橹的军汉,都是按捺不得心头疑惑,上前两步行礼问询,“统领孤身登船,欲行何事?” “驾舟游泽,正好与饮酒之举登对相衬,今日不妨一试。”青平君端起酒水,冲四周笑笑,“总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妖物可出,我自然可入,是也不是?” 纵使周遭众人皆是上前阻拦,青平君也不曾在意,更是将摇橹之人驱下船去,一手操舟,一手端酒,自行悠悠然离岸,往远处常年黑云缭绕地而去。 潇洒自如。 第四百七十一章 何处雁唐州 秋日渐深,南公山山巅却是依旧热闹,除却舞枪练剑两位少年,更是有书生终日稳坐高台,唯有七窍吞霞吐雾,许久都不曾见有其余动作,丹房之中稳坐一位胖方士,盘膝坐定,亦是多日不曾挪窝。 除此之外,山中一位老樵夫与一位终日烂醉如泥的教书先生,闲来无事坐到山门外头手谈,倒是先生不像先生,樵夫不像樵夫,两人棋路却皆是有些惨不忍睹,斗在一处,也算棋逢对手。 “前辈功力了得,在下实在难以撄锋,不如棋行至中盘便罢,且去寻些趣事做。终日囚在山上,实在无趣至极。”颜贾清醉得口齿不清,似乎难忍胃中翻腾,从方才起就连饮三杯茶水,似乎欲要强压住酒水上涌,勉强腾出余力开口,便要作势投子认输,却是猛然被对面那老汉摁住棋盒。 “小辈切莫信口胡说,刚才我这手棋,起码有三种解法,这几日我倒觉得你这小辈虽说不讨人喜,但棋力却是不弱,竟能同老夫斗个不分胜负,今日为何难以落子?”老樵夫横眉立眼,相当不舒心,冲棋盘当中三处一一指点,不过旋即便又是琢磨起来。方才他那一手棋,似乎仔细看来,解法不下六七处,压根便不入胜负手之列,反而是火气更盛,拧起花白长眉骂道,“你小子倘若真要寻些趣事,便同老夫切磋一番如何,刚好指点指点你这疲懒人,分明也是四境修为,怎的偏偏要靠外物,倘若要是你那条黄绳难以使唤如意,岂不是为人刀殂相加。” “这在下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颜贾清口齿不清,强行撑开一双迷离醉眼,“以在下这钓鱼郎的身份,境界如何,本就与能耐无干,说是扯虎皮当大旗也不为过,如若要较真,在下不过是半个修行人,空有境界,可道法手段却皆尽依附于这黄绳之上,若是此绳不为我所用,恐怕随便来位二境的莽撞人,便能取走晚辈性命。” 闻此言语,老樵夫面色却是略微有变,纳闷开口道,“这话说得过于随意,哪有身在江湖的时节将自个儿软肋和盘托出的?若是老夫有心伤你,又当如何。” “同正派人说,不屑去使阴招,同邪道中人言,倘若后者真有心对付在下,饶是闭口不言,亦能查清;再者既然在下胆敢开口,此枚黄绳便定是无人可夺,更不曾脱离我手,神通更是随钓鱼数目水涨船高,假以时日对上五境,想来也是平分秋色。” 见老樵夫神色,颜贾清也大概猜出些许苗头,连连摇头叹气道,“至于不愿与您老比斗,那便是在下自个儿的主意,比斗实在太过麻烦:您是修道路中前辈,胜过在下一个落魄教书先生,本就合乎情理,可在下一清二白,取胜过后连丁点彩头也难取得,平白耗损力气;要真是在下侥幸借黄龙取胜,又难免使得前辈下不来台面,更是要揍上几顿出气。身疲骨软,积弊已久,您老这口斧连那五绝之首的山涛戎都触之伤损,更何况在下,故而断然不敢应。” 老樵夫未曾吭声,似乎压根没听见这番言语,思绪极跳脱,适才还争执棋路与修行,如今却又是捋捋胡须,一巴掌拍到棋盘边,大骂不止,惊得后山瑟瑟秋鸟尽数腾空,“吴霜何其不尊前辈,他这大弟子,却比他还要惹气两分,竟是携一众弟子出外,只留一座空城托爷爷苦坐;要说这便罢了,就连点上好酒水都不曾预备妥当,着实恼人。” 柳倾所布大阵,在外人看来已能以假乱真,由打山外观瞧,极难察觉异样,似是入得太虚幻境,压根分辨不出这山中四人是否为阵法所化,非要强说,那便是阵眼所在处在于那位书生身间,故而瞧来日夜不得歇。 初入山时节,这手堪称绝妙的阵法也是令颜贾清吃瘪,后者借醉意前去问询舞剑少年,有无茶水清口,可那少年置若罔闻,仍旧练剑不止,气得颜贾清便朝少年肩头拍过一掌,却是未曾挨着肉皮,如同阵雾气闲散,猛然化开;可待到收回掌来,那少年又是重新凝实,矗立山巅舞剑不止。 “谁说不是,再隔开十数载,恐怕这吴霜首徒便真能触到五境的边沿,届时就算是千百位寻常四境围堵,亦能从容脱身,”颜贾清长叹,“这江湖一代新人换旧人,五境的阵法大能,想想就觉得心头震颤不已,大概天底下倒推数百载,也无这等强手,到那时节,即便是前辈手段超凡,恐怕也难说能压此人一头。” 颜贾清此话,其实还留有些余地,阵法有成者少有,言称凤毛麟角,亦是不为过,一旦大成,手段足可改天换地移山填海,虽不见得比眼前老樵夫气势锋锐,但强在攻守皆高明,且阵法纷杂,最是能迷人心智,大抵是天下修道流派之中至难对付的一目。 “希望如此,剑道不缺大才,五绝之中那使树枝摆谱的道人,道首那老牛鼻子,甚至连吴霜那小子,如若能破开眼前死局,大概都能称之谓剑道走出最远的一撮人,而阵法难练,四境的阵法高手,都难找寻出几位,当说是大势凋敝。” 眼见得略微酒醒却神色古怪的颜贾清皱眉看来,樵夫并不以为然,咧嘴笑道,“爷可不担心背地里骂两句小辈,日后要遭顿教训,再者数度相助,早就在南公山留下了天大人情,你这烂醉先生可就不同,若是你那头黄龙不本分,且再无进境,那柳倾迈入五境多半要被好生敲打一番,到那时节,老夫可绝不蹚浑水,自个儿安心受着就得。” 颜贾清连连陪笑,“山间就前辈与在下两人,这便是缘分,若是真有那一日,您老怎么都得帮衬一手,算是后辈恳求。” 老樵夫没搭茬,而是仔细端量那黄绳,目中盛光涌动。 “雁唐州这地名,当真是生疏得紧,从来也不曾听闻过。” 第四百七十二章 掌中一片万仞山 离了南公山,赵梓阳难得清闲下来,无大师兄敦促练枪,即便是随处选个地界躺倒,蒙头便睡,也是无人阻拦,更何况山下白虎帮中人,仍旧惦念他这前帮主,纵使久留村落当中,旁人也断无丁点怨言,反倒是会如众星捧月,林裕山向来是礼数周到,估摸着还要推位让贤,请他赵梓阳前去接下帮主位。 不过实在过于无趣了些。 故而赵梓阳下南公后,只趁夜色前去村落之中,拜访过一趟林裕山,寒暄闲谈几句,便是辞别而去,并未在白虎帮众眼前露面,省得招惹许多麻烦。 由打林裕山口中得来的信,自然是靠谱得紧,白虎帮近半载来,愈成气候,起因便是当初五鳞军相助南公山拒敌,引得周遭帮派皆是收束地盘,潜藏不出,而白虎帮却频频得喜;且不知为何,新继任不久的西郡郡守,似乎有意交好南公山上人,派遣官差衙役数度造访村落,允以方便,除却将村中道路与学堂修葺一番,亦是令白虎帮扩张迅猛不少。而今且不说是家家有肉食,起码比起当初终日不得饱食,要强出许多,加之林裕山本就极有分寸,虽说并不曾有无风起势的能耐,但遇风催舟的手段,却是不在赵梓阳之下,故而使得白虎帮上下,如今繁盛得很。 既知如此,赵梓阳自然是心安许多,不过也断然不愿接过帮主位子,现如今身在山中,虽说劳累些,但随枪道日日而升,确是比起山下过活舒坦许多,再者大师兄柳倾也是明言,命几人远走,不可留于南公山周遭,平白惹人狐疑。 临行之际,赵梓阳仍旧不曾忘却回原本茅庐瞧瞧,屋中倒是依旧整洁,大概便是林裕山授意,将这茅屋时时打理齐整,摆设更是未曾变过,上山许久,仍旧算是极熟悉。 床榻旧桌,桶瓢扁担,皆在原处不曾动过。 由打屋舍之中,仍能见南公山间云海,见远处井口,唯独不见人踪迹。 身背长枪的少年摸夜色躺到床榻之上,歇息一阵,直到东方发白时节,才起身紧闭屋门,缓缓而去,终不回顾。 “帮主常有所思,好事情。” 赵梓阳回过神来,可面色着实有些差,冷冷往身旁瞥过一眼,并不愿理会。 才出村落数里,许久不曾见的李三却是早已于驿站处牵两马等候,身形比之前消瘦许多,但明摆精气神更足。迈过二境关口,即便是还不曾领会窥探境界的法门,练枪多时的赵梓阳依旧能察觉出这李三周身内气收敛,虽说气势不显,但经络通达,浩如渊海。 一路南行,二人心照不宣,少有言语,可赵梓阳却仍旧觉得浑身不自在,面皮清冷。 “再往前行两三日,便可抵颐章至南处,听闻景致雄奇诡妙,胜过世上大多处胜景,虽说不曾有文人提诗赋留笔墨,且兼奇险,但仍旧是个好去处。”李三眼见赵梓阳神情漠然,却始终不曾开口辩解,而是拽住缰绳,立身崖边,朝南远眺而去。 “修行前辈,在下安敢同行,”难得一路无言的赵梓阳开口,听来便是芒刺奇多,可面皮尤为淡然,“时至如今,我这后生,哪里还敢轻信前辈言辞,逃难之人身居三境之上,听来便是天底下有数的新鲜事,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难以对答如流,人心尚有肚皮隔,不如就此别过为妙,省的惹出是非。” 李三无声笑笑,也不去看少年神色,而是立身高处往下俯瞰秋光,眼尾细纹齐齐舒展开来。 赵梓阳性情,白虎帮中人尽皆知,虽时而跋扈,但多数时节仍算义气中人,所遇逃难之人,即便是不曾当面匀些粮米饭食,过后亦要悄声送上些财物饮食,属在心善一列,却是不愿为人所知,许多年来一向如此,治内严而不苛,常施援手,故而才使得白虎帮情形蒸蒸日上。如今怨恼未消,只怕是冷言冷语,断然不少,不过假以时日,定可安生许多,故而李三虽受几句夹枪带棒的言语,也不曾动怒,而是自顾言说。 “听人说至南处奇景亘古而存,自古而来,便是有仙家不远万里而来,专在此地悟道,单是古籍当中,便有足足二三十位修枪戟道的四境五境大能,在此迈出脚步,踩云头直上九霄,名留千载,听来便教人神往,说是枪道金銮宫,也毫不为过,帮主研习枪术,八成也听过此地赫赫声名,不如前去观瞧一番。” 负枪少年呵呵一笑,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仍忆帮主少年时,小的还曾抱过您呐,如今却是中生隔阂,想来便是叫小的寒心呦。”李三使双肘撑住马匹脖颈,趴到鞍桥之上歇息,似乎是毫不经意便开口言说,语气且听不出定点滞涩,轻佻至极。 马蹄声停。 少年出枪。 仍旧趴于鞍桥之上的李三险些躲闪不及,左袖被枪芒扫得破损,枪风先行,照理说来凭李三向来轻巧身法,多半可让开这一枪,何况身有修为,吃过如此一枪,登时便是有些微怔。赵梓阳此枪,来势实在过于迅猛,竟是隐隐间与枪风同来,且劲力实在古怪,这才使得李三分明境界稳压过少年一头,却仍是险些为此一枪之威所伤,连连蹙眉。 “既是你我相识,同在南公山山腰吃过多日苦头,不便生死相向,”少年抖开枪尖,横到肩头,神色愈阴,“马匹钱自会托人转交与你,不如就此别过。” 人在江湖,需得惜命。” 旋即催马离去。 李三独自稳坐鞍桥,瞅瞅少年负枪背影,猛然发觉秋风确是凉人,再观左袖,似乎才发觉秋风凉意,乃是由袖灌入。可男子面色丝毫也无阴沉,反倒笑意晴朗,冲那少年叫道,“如若此言非虚,帮主愿听小人两三言否?” 空谷传响,经久未绝。 颐章至南处向来无人烟,多半是出于此地地势瞧来实在古怪,并无多少平坦,百步之内则见如柱石峰,石峰上下粗细,近乎相同,峰峰勾连而又是各自独立,譬如山林换岩,根根高插耸立直入云端,天景阴沉时节云雾最是茂盛,瞧来不似天峰入云,倒似是天宫落脚,乾坤倒转;岩峰皆怪兀嶙峋,且是成丛成簇,笔直朝天,不下万千余,石上飞流清泉,青猿老蟒藏身其中,时值雾气迷蒙时节,唯能听闻猿啼鸟哀声响,流瀑横陈山间绿木百草当中,远望景致愈奇,且是诡谲难辨,近观却又壮阔雄浑,玄之再玄。 世人揣度,来此文人向来不曾取诹个地名,原因便是在于胸中词赋念尽,死活寻不出个恰当名讳,就连诗文当中亦是以至南两字概论,愈发可见此地之奇。 而今石峰当中羊肠道,有两骑并驾,缓缓踏动湿土。耳畔尽是猿鸣,声声起伏不绝,听来凄婉哀恸,盘桓当空。 “猿鸣声听来扰心,并未与此地添色,倒是缩减不少。”少年背枪,远望长峰遮掩半片天幕,当中随怪石探出的枝条藤蔓蔽日,万条垂下松松散散,虽已入秋,可并未太过惨黄,瞧来倒是茂盛。 “寻只愁猿携去青楼,兴许愁猿心思与人无二,皆是觉得聒噪如夏时至热天景的鸣蝉,难听之极。”李三松开缰绳,靠到鞍桥之上,仰望头顶一线天幕,倒也自在,闻言答了一句,倒是令少年神色微动。 “那人居在何处?就眼下这崎岖起伏,时有大蟒水泽相隔的地界,尚且寻不得半点平整地界,何来居所;要是高居石峰顶巅,恐怕也唯有可踏虚的三四境修行中人,你倒真是同许多人交情不浅。”赵梓阳言辞针芒向来不缺,饶是对上那位小师弟,亦难落下乘,多半便是因幼时观瞧村落中婶娘姑婆吵嘴时节,耳濡目染,才习得如此一身本事,眼下发难,且不留情面。 李三如何不晓得自家这位帮主的脾气神通,故而一路上并不曾过多理睬,不过言及此处,却是令双眉挑起,乐呵道,“那是自然,小的在帮中便是行的这门行当,怎会不通人情世故,能替帮主分忧解难,指引前路,纵使燃烛成灰也甘心。” 赵梓阳冷冷望过一眼,不曾还口。 石峰离天三尺三。 愈往深处行,则雾气越发浓重,仅百十步外,便难瞧周遭景色,但高处峰顶轮廓仍旧清晰,猿鸣声低,马匹喘息时节直有两道白气浮现,存留甚久。山间清冷,绕是赵梓阳体魄上山以来越发凝实,眼下亦觉通体如寒冬雪迹裹缚,却并不急着由打包裹当中取出衣衫,而是缓缓冲两腕当中呼上几口热气,而后将背后长枪取来,使粗布裹住枪身两处,这才取出衣物取暖。 李三颇有些不解,于是开口问询,“帮主举动,不知为何?” “世人皆知枪在于腰肩,而腕亦是极重,如因周冷凉,使得腕处滞塞,怎能出枪无碍。” 少年郎如是说起,还不忘将枪柄束好,可李三分明瞧见少年数月前掌心不曾生出老茧的两掌当中,层层老茧譬如周遭怪石那般。 层叠交错,突兀现钩,细密倒刺泛黄茧面,仍未褪去。 第四百七十三章 长缨皆在足下盘 千百石峰似巨灵拄鞭,屹立不知几多年岁。 两蚁穿行其中,瞧来极缓。李三不晓得从何处摸索出一张牛角大弓,由打身后抽出支响箭,轻展猿背,搭箭冲眼前石峰顶上射去,于是响箭声起,惊起周遭数座石峰上歇脚乌鹊,浩浩荡荡冲天而去。 “此地毗邻归墟,入此地者需宁静行事,安敢无所禁忌。” 李三此刻再无藏手,百斤弓开得如同满月,生生将响箭射到石峰峰顶,且去石不曾减,这等膂力,饶是赵梓阳亦是神色微变,不过并未开口出言,而是眯起双目往石峰之巅看去。眼前笔直石峰上头,有人跃起,竟是抬手握住那枚响箭,而后一改方才语气,笑骂道,“既是扶安远道而来,何不早些通风报信,知会一声,也好去迎你,这几日此地雾气深重,倒是难为你能寻着地界。” 李扶安也是生出些笑意,高声应道,“老哥无需客套,在下倒是有心托人送上封书信,可送信到颐章至南地界,本就无人接这等凶险活计,何况难以找寻住处,万一迷失路途,怕是驿者亦是要困死在连绵峰中,岂能因此小事枉害他人性命,故而不请自来,上门叨扰。” 峰顶之人倒是不曾过多寒暄,只是对谈两句,便言请两人稍侯一阵,待到上得峰顶时,再行畅谈小饮,自行前去忙碌,唯余李三赵梓阳两人于山脚等候。 “此山笔直,尚无半处陡坡,再者青苔浮土,藤蔓碎石奇多,纵使灵猿借枝条藤蔓施力,稍有丁点不慎亦得坠下崖来,如何能登?”赵梓阳打量面前石峰良久,蹙眉言说,心头甚为不解。而眼下笔直岩峰当真如少年所言,除却零零散散几处相隔数丈远近的突兀山岩可供落脚,再者便是垂下数十丈长短藤蔓,瞧来莫说撑住一人,幼猿握藤亦是难言稳固,并无攀山法子。 李三挑眉回首,“早些年赵帮主凭一方青砖便可叱咤周遭帮派,如今枪术已然登堂,却反倒露怯了不成?此绝崖石壁,非可踏空者不能登,但自然也有妥当法子上山,帮主也无需太过惊异,只需取物件将马匹两目蒙住,免得受惊即可,无需三境修为,寻常百姓,也可凭空飞腾,不消一盏茶汤功夫即可上山。” 自几日前李三打下那番哑谜,赵梓阳便不得不随这极擅藏匿本事的帮中下人前行,虽说明知无望,但依旧禁不住念想,胸中积攒好大怨气,故而面色亦是时常铁青,不过也是无法,只得阴沉面色,随李三缓缓穿行于千百石峰中。 不多时,山峰顶上便有人使粗重绳索降下件如同河灯一般的物件,只不过比起河灯,宽阔不止十倍,上头以油布贴紧,而下有座,当中却是有处火盆,并未燃着,瞧来便是古怪得紧。 “还请帮主上座。”李三摊手,倒是极见礼数,冲赵梓阳笑笑,神色难明。 “我且再问一回,前几日你亲口所言,的确作数?”不去理会其余冗杂思绪,赵梓阳突然开口,冷冷看向正将马匹赶入吊篮当中的李三立身原地,丝毫不动。 “若是胆敢欺帮主一分,自然有人取在下项上人头,”李三头也不回,继续自顾忙活,“为护您老,在下可当真吃过不少苦头,犯不上在这等局势渐稳的时节,搭上自身性命。我那位上司明令,要我护住赵家长子,虽说这些日知晓您老在南公山上,故而外出办了几桩小事,但总归算是尽心尽力,岂能因欺瞒公子而自行招惹来许多祸患。” 赵梓阳目光震动,刚要开口问询,却被李三话语截住,“帮主想的没错,所以休要再想,一来想不通透徒添烦忧,二来若是无意之中同旁人说起,十载布局,恐怕便不得保,到那时节,没准您当真要成孤寡之人。” “所以知晓个大概即可,千万别往深处想,也休要觉得自家双亲长辈有错,迟迟不肯前来相认,致使前头十几年形同无人管顾,孤孑一身,哪里能怨恨双亲,若是非要说出谁人有错,大概便是赵家有错。”李三说得浑不在意,但言语之中,却是能听出感慨意味,直使得赵梓阳面色变了又变,却迟迟不知应当说些甚,只摩挲枪杆,绷紧面皮。 形同河灯的物件,除却上头厚重瓷实油布之外,吊篮更是宽敞,足有二三十步,周遭更有鹿蟒皮缠束,防备边角磕碰到山石之上,使得整座河灯崩解。如此物件,自然是奇重,绕是赵梓阳也不曾听闻过何人有这般力道,能凭一己之力将如此一座河灯拽起百丈高矮,登时有些心疑,不过再瞧李三老神在在的松懈模样,亦不愿再多出言,将马匹拽住,缓缓盘膝坐稳。 “此物最初乃是魁门遗留下的小玩意儿,原本只可借风势而行,风起时升,无风则落,常人若是居其中,恐怕便得摔成八九断去,可惜还未曾允人手整改,魁门便已经势弱,此物便再难现世。可经山上这位爷转手,便调转这物件的初中,变为修行中人如臂使指的神妙玩意儿,不过三境者,内气浑厚,亦可摇摇摆摆直上青天。” 李三说罢,便掏出枚印金火折,点起正中火盆,再单手附于火盆底处,内气缓出,而火势愈旺,直化为道半人高矮的逼人灼柱,升腾直起。 两人二马,一座数人高矮河灯,缓缓而升,周遭景物愈奇,山巅愈近。 虽是借火势抬升而起,整座形似河灯的物件奇重,可只半盏茶功夫,便已近山腰处,居高临下,花木草藤再难窥容,只见青地浮云,藤枝如眉,胸中骤然壮阔。 由半山当中远望,可见连片如鞭远山层层叠掩,而周遭雾气渐褪,天阳温热,浑然不似秋时。 “李怀安这名字更好些,听着便有文人气,往后便如此相称最好,至于何事将身世讲与我说,悉听尊便。” 少年抬头。 忽然发觉众山皆在足下盘,譬如万千杆长缨杵地。 第四百七十四章 所谓奴婢 马帮上下人几乎尽知,当家供奉糜余怀乃是文人出身,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擅行书篆印自是理所当然,就连马帮当中数方舵主大印,也是出自糜余怀之手,其中尤其是虎鹤游鱼,山川江河栩栩如生,形态恣肆,早年间曾有人出言,这位文人至为落魄的时节,也曾撇去书生矜持,携来字印当街叫卖,不过是为图个温饱而已。 如今糜余怀极少篆印,更少有行书的时节,每日多半为马帮中事劳心费神,哪里还有闲暇时日,就连逢年过节,也要亲自前去马帮总舵转悠上半日,向来不愿于家宅中久居,凭自个儿打趣话说,生来便是操劳命,如今看来不曾讨得一官半职,却是一桩好事。 今日糜余怀却是破天荒还家一回,近来三两月之间都不曾归,倒是引得家中侍女家丁颇有些疑惑,见着自家老爷归府,竟是险些忘却问安,所幸侍女当中有位唤作越秀的心思细腻,不待糜余怀开口,便先行训斥两句周遭愣神的家丁侍女,而后快步行至糜余怀眼前,轻轻施礼道,“奴婢恭迎老爷回府,这几日来府中虽说无事,一众杂役也算尽心,将整座府邸清扫得整洁,不过苦于百无聊赖,人人皆多少有些倦怠,才有如今失礼举动,老爷倘若动怒,还求处责稍轻些。” 越秀早年便是糜余怀侍女,虽家境凋敝贫寒,不过家中人尽是心思宽善者,眼见得前者叫人束住双手,仅以十两银卖与旁人作奴,面皮干瘦且是蓬头垢面,当即便是咬紧牙关,由打微薄家底当中扣得十两银,将越秀由旁人手上赎出,接回家中与尚在幼时的糜余怀作伴,一晃便是六七载。 自打糜家落魄过后,糜父便落下病灶,未及半百便是撒手人寰,糜母悲恸,不过几月之间亦是病故,原本糜家,登时便是清清冷冷,不出数月之间,双亲亡故,使得久不得取功名的糜余怀也险些自缢,还是越秀外出采桑归家,才将已然悬在屋梁上头,面色涨红的糜余怀救下。故而糜余怀虽说入门之后的确是有些愠怒,瞧见越秀清丽面皮,便只得将火气泄去,冲一众行礼不止苦苦讨饶的家丁侍女摆摆手,“繁琐规矩,无关紧要,大抵也是出于许久不曾还府,才使得你等怠慢,并非有心之举,日后切记多添些小心谨慎便是,倘若非是越秀出口,近日心气不顺,当真便要逐出几人;府中活计虽说清闲得紧,但终归还要上心,望几位多加思量。”说罢也不再出言,只是冲周遭众人挥手,示意散去,才携越秀一并往院落深处行去。 穿亭廊见幽池,则见竹屋。 今朝不比往日,一介书生家徒四壁,即便是携一方镌过数日的上好篆印,沿街铺设摊点,也不过凑出些笔墨钱,如今这世道,往往名头盛者随意于印中划刻上两笔,添上三两字落款,这物件即便再无门道,也必卖上千万银两,而至于街头巷尾当中分明上好的篆印,却是无人问津,当然卖不得高价。而如今贵为马帮当中头位供奉,饶是俸禄算不得优厚,又岂能亏待,这府邸距帮中总舵不过数条街远近,寸土寸金的地界,周遭大多并无人家,而是凤游郡商贾所盘铺面,寻常百姓,哪里来的银钱购置下如此一座府邸。 府前院落宽敞,后院则是住处,当初请得能工巧匠,采山林之中最是笔直的滟竹木制屋,当得起冬暖夏凉,放火避寒八字,竹楼屋檐更是讲究,上有镂竹而得的青雀飞鹤,劈竹丝褪竹骨,仅留葱白竹瓤雕成,晒上十数年,反倒是越发坚固,其形丝毫不改,同寻常竹遇炎阳则变,大为不同;仅是竹楼顶端,便足耗费一载时日,才算形满神蕴,足见此府之贵,比起几位舵主家宅,更是高过数层楼。 竹楼外尽是绿水环绕,亦是帮主当初亲言交代,说是凤游郡首府当中水泽极缺,糜余怀又是少有的心火盛者,每逢春秋时节,鼻中常涌血水,瞧来便是触目惊心,既是书生最讲究整洁,那便不妨由打远处寒潭当中取得冷凉潭水,且时常改换,方能使体内虚火缓和。 需知一方寒潭水,经老冰镇过,十余车架往返月余,此中所耗费的价钱,便足可买上万千件精细文房四宝,退回十载,估摸着糜余怀也不曾想过,家宅能如今日一二分。 “今日难得闲暇,不如陪你家公子去竹楼当中一趟,书两卷字画,”糜余怀今日着身黑衫,漆黑如墨,越秀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才听闻糜余怀开口,便巧笑答道,“早已吩咐人备齐。公子向来不愿墨点溅身,故而动墨前必穿黑衣,前几日信中所言,说近日着黑回返,奴婢便晓得公子心意,早早叫人预备好上佳笔墨纸砚,留待尽兴。” 廊道中脚步戛然而止,糜余怀停下脚步,回头皱眉打量眼前清丽女子,略有责备意味,“这几声公子听来倒是舒心,虽说已然出了叫公子的年岁,倒是觉得受之有愧,可奴婢二字听来,却是分外折腾心弦,你我之间相熟互依多年,何至于自称奴婢?” 女子缓缓收起笑意,低头语塞,“公子这两载忙碌,少有回府时,却不知已然有许多户高门人家前来说媒,少则三五日一户,多则一日二三人登门,再者府上早晚要来位主母,提前将自个儿放得低些,更易讨人欢喜。” 文人一怔,旋即使瘦长指节敲敲女子脑门,无可奈何道,“谁人若是教你以奴婢自称,我自会将此人逐出糜家院落,主母可有可无,越秀却是不能少,天下女子多矣,终究是同富贵者多,共贫贱者少,你得其二,岂能以奴婢自称。”说罢糜余怀犹豫两刻,再度出口,“往后倘若再自称奴婢,便将院落当中栽的那些花草一并碾作春肥,省得你终日观瞧落花,胡思乱想。” 女子咬紧唇齿,瞧来双目盈盈,泫然欲泣,但分明面皮上笑意奇重,也不顾什么礼数,自行加快步子,前去竹楼当中研墨,只剩糜余怀瞧着左右身侧寒潭水,迟迟不曾松下眉来。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丹青金乌,捉刀在手 少有人知,糜余怀绘丹青的火候,比其篆印行书仍要高上许多,只是鲜有作画兴致,当初窘迫困贱的时节,倒是也曾使两卷丹青换钱,但皆是未曾卖出价钱,至多不过百十文钱,勉强换得数日温饱。 越秀伶俐,入得糜家过后,亦是同糜余怀一并学过些许诗文行书,乃至丹青法,虽说入门晚了些,但天资却是分毫不逊色,尤其工于山水丹青,当初糜父亦是动容,言说此女之姿,尚且可与那位成名已久的箫洛尘相比,倘若是勤苦修学,未免不能令五文君中再添上一位女子。 可越秀却始终不露锋芒,更不在意名头,每日除却侍奉糜余怀外,便是安心瞧上两册书卷,缝制三五簪花针线活计,填补家用,多年以来皆是如此,直到糜余怀迈步入得马帮,任供奉一职,操持帮中大事小情,这位始终跟在糜余怀身后的女子,才终是撇下针线,每日苦读达旦。 此时添饱墨笔,糜余怀端坐桌前,眼瞧着一旁女子小袖研墨,不禁开口怪罪道,“这秋光业已深沉,为何穿着如此单薄,且不说其他,你向来便是体寒,小时寻郎中来瞧,说秋冬最好着裘衣取暖,方可免于经络苦寒,怎得眼下却是浑然不顾。” “食善衣温,岂能与往日比较,”越秀将墨研开,递到桌案当中,言笑盈盈,“当初寒冬时节,莫说裘衣,终日难得饱食,自然觉得浑身冷寂,如今这宅院当中锦衣玉食,所食皆为百姓难见之物,周身当然极暖,无需裹得太过严实,亦能抵寒。” “如此不知温寒,何年何月能将身子骨调养妥当,”糜余怀长叹,刚要举起笔来,又是缓缓搁置下来,“老父去时,特地嘱咐要我这年长之人,常常留意你这寒症,说是寒症发作时节,最是苦楚,通体上下若坠冰窖,纵是取热汤厚褥,亦难抵挡,想来也是极为上心,而你又偏偏不晓得冷热,时常寒气入体不自知。再者马帮首席供奉的活计,虽说得来如此一座家宅,但未免太过劳神费心,前阵子便是操劳城中铺面收支,如今苦于白葫门频频动作,竟是无暇他顾。” 说罢不由分说,将披到身外的纹花黑袍摘下,披到女子身上,神情颇有些复杂。 “公子心生退意,何不速退。”越秀面皮微红,将那身黑袍裹紧,抿抿双唇犹豫开口,“眼下马帮名声,且不算好,虽说不晓得公子是否掺杂其中,但终归是人言可畏,一旦马帮倾覆,只怕祸乱更足,何不趁着这等时机速退,即便是凭眼下积攒钱财,周游天下,亦是好去处。”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天下便再无规矩喽。”糜余怀不禁笑起,摆手示意女子坐倒,而后掂起笔来,添饱水墨,于宣纸上头缓缓落笔,三两笔便勾出枚饱满圆圈,出言道,“马帮如今便是这般形式,看似圆润无碍,实则是不然,眼见得这圆便得由阳转阴,大厦将倾,我且欲扶之。” 糜余怀下笔极快,似乎笔端只是游动两三瞬,便于圆中勾画出道鸟雀身形,而后在圆外留过一行归鸟,面色稍有缓和,朝一旁女子问道,“且来考校一番你近来所学,试问大日如盘,何雀居之?” “古言乌飞兔走,此鸟雀生具三足,想来便是金乌一属,却不晓得这金乌乃是何人?”越秀目不转睛,往宣纸当中瞥过两眼,欣然出言。 网址m. “自然非我。”糜余怀面色再霁,方才一瞬阴沉,似乎已然如雪初消,再度提笔,于图卷当中勾出两三座奇崛山岳,其中苍松遒劲,隐见小楼。 “外头归鸟,绕树三匝,始终是无枝可依,欲要迈步入天日,可却是不得门路;大日当中百鸟欲走,可惜无法抽身,更何况金乌尚在,实在不忍去,譬如你家公子,得其恩食其禄,焉能弃之如敝屣,一走了之。” 当年间糜家颓败,糜余怀双亲接连驾鹤,最是势微,城中有跋扈者,眼见得越秀形貌皆是上上之姿,若杏梨初成,欲要强占,扔与沿街卖字画的糜余怀三两银钱,便要前去将越秀掳去,恰好叫如今马帮帮主瞧见,才将此事压下。过后几日,糜余怀便听闻那欲强掳越秀之人,贪杯过多,坠河而死,竟是不曾寻着全尸,官府接连上门数度,却是压根不曾查清头绪,草草结案了事。 越秀搭住糜余怀手腕,略微摇头。 “许多事过去便是过去,休要细想,那户人家横行城中,也算是罪有应得,帮主此举,最是令越秀感激,可也正是出于此,公子实在无法脱身。”眼见得糜余怀双手归复平静,女子才松开素手,稳稳坐到一旁。 糜余怀呼出口气,抚弄眉心,苦笑不已,“说马帮算是樊笼,倒也不尽然,起码身在此间樊笼里,无论你我,都能在这般世道下落得个保暖,更是多添了些富贵,暂且性命无忧,与以往朝不保夕温饱不能的日子,迥然相异,说不上是一桩祸事,还是一桩好事。” “马帮毕竟树大根深,况且使得不少江湖人能在这凤游郡中安居,在我看来,并未有什么错处。”文人悬笔未落,双目当中且瞧不出丁点异样,不过语调却是愈坚,“至于挡了商贾生财路数,或是那位郡守爷所思所想的功绩,一者锦上添彩,二者却是寒冬腊月一件外袍,不至于令人冻死,孰轻孰重,其实本来就是一目了然。既在马帮这棵参天巨木底下过活,当然要时常惦念着如何令这棵树枝杈生得茂盛葱郁,前头拦路者,休说是一方郡守,便是朝堂之上能窥九五颜的大员来此,马帮也断不可散。” 文人向来是好脾气,即便时常面容阴沉,倒是也不曾使太过阴狠手段,故而瞧来便显得面善,加之大事小情事事躬亲,如何看来,脸上都尚无丁点锋锐,然此刻悬笔未落,却是犹如捉刀在手。 锋芒乍现。 第四百七十六章 穿山虎,过江蛇 “描丹青便是描丹青,何苦思虑过多,且不好坏了城府修行,”越秀蹙眉,将桌上白玉镇纸扶正,朗声出言道,“当初公子求学时节,便有位先生说过,虽说公子才气过人,但行事需专而从一,切不可将三两事揉杂合一,如此最易生出烦忧,既然本就是心思缜密的性子,便切莫如此举动,忧心费神。” 糜余怀也不搭话,只是揽过女子两手,蹙眉良久道,“这等事交与我费心便是,倒是你这两手,冷凉得很,这方镇纸常年置于屋舍外头,最是冰手,方才摆弄时节,竟是不觉有异,算哪门子寒症无恙?” 女子两手极凉,比起那枚白玉镇纸尤有过之,如今被糜余怀握住,一时间颇有些慌乱,连忙欲抽离而去,却是挣动不得,只好抿紧唇齿,任由温热两手握住,暖意徐来。 “心头事不绝,何以安心绘丹青,”文人眼睑低垂,似是略有困意,“那等闲情逸致的乐事,大概轮不到我来做,脑中纷乱如絮,少有清净,只得凭丹青时捋顺思绪,说到底也勉强算是忙里偷闲,换换灵台。” 女子叹息,却是斜依到文人肩头,轻声细语道,“公子如若真是有忧患之事,那便寄于画中就好,马帮情势恐怕日后一日不如一日,劳心伤神,却是苦了公子。” 糜余怀笑笑,旋即腾出一手,再度提笔,于宣纸当中勾画开来。 三五道流水,五六青山,十几枚树影,画卷初成。 糜余怀作丹青最重留白处,流水青山树影摇曳之外,所余尽是大片留白,虽说景致极佳,但总觉有缺。 旋即笔锋极转,于留白上头绘出笔王字,三两笔画之间,有猛虎立身岩畔,牙刀收敛,而双目当中煞气极浓。 江中大蛇头颅高举,往天上大日看去。 “白葫门若穿山虎,万千商贾如过江蛇,金乌虽华光艳艳,然不能压,这桩劫难,不晓得当以何法破之。”糜余怀收笔,一处不改,瞧来便是奇镇静,可越秀却是发觉那只握住两掌的修长手掌,当中竟是沁出些汗迹。 强龙不压地头蛇,群狼难敌穿山虎,纵是如今马帮势大,隐隐之间可压过官府,可毕竟是万物秋来,金乌光华也需收敛,终究是抵不过天时。 文人眉头时松时紧,分明思绪如潮。 院落以外,叩门声起,家丁才吃过训斥,急忙放下手头活计,三两步赶到门前,推开两扇门,却发觉门外立身那人,浑身剑伤交错,血水未干,险些吓得倒退几步坐倒,好在那来人开口时节还算中气十足,这才勉强压下两股战战,急忙唤侍女前去备好伤药,自个儿穿亭廊入竹楼,上气不接下气通禀。 天台山摆擂,数位宗师手段齐出,皆尽败于叶翟剑下,其中三人伤重垂死,凭老药吊住一口气,其余几位宗师,伤势最轻者便是前来报信的宁不岳,亦是浑身剑伤密布,只不过未曾伤及要害。 糜余怀看了眼宣纸之上那头形态矫健的穿山猛虎,面色阴沉,起身便走。 宁不岳负创倒是不深,可肩胛处仍旧留有一道剑痕,纵深而下,直达侧肋,血水长流,见得糜余怀来此,也顾不得一旁面皮苍白的上药侍女,挣扎起身道,“我等入得天台山擂,同那叶翟比斗,虽说皆尽败阵,可伤势却算不得重,率帮众回返时节,却是斜刺出一队人手,兜住拼杀,皆尽下狠手,几位宗师也是抵挡不得,叫那帮江湖中人杀得败退,几位宗师皆身负重创,特来同总舵与糜供奉求援,倘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要皆尽身死。” “可曾瞧清那伙伏杀之人的样貌?”糜余怀脸色阴郁,沉声开口问道。 “为首一人,前阵子我于白毫山下见过,似乎是刚入白葫山门,使一口阔剑,勇力过人,”宁不岳浑身血水,狠狠骂道,“八成是中那天杀的白葫门算计,令我等折损许多人手,还望糜供奉速遣闲暇帮众,前往天台山外接应。” 文人不语,旋即便是出得府邸,翻身上马,同越秀点点头,策马而出,从头到尾不曾吐一言。 碑峰之上,亦有人前去报信,可屋舍当中男子只是冷冷清清答了一声,便再无动静,令那人速速退去,且不见丝毫动作,直到山巅云雾散去些许,男子才走出茅屋,腰间多了口刀。 “白葫门倒是忒沉不住气,如今刀练得还不曾臻至化境,便已要同郡守商贾沆瀣一气,对我马帮下刀。” 男子回头,瞧瞧那枚极狭茅屋,轻轻一叹,旋即行至茅屋之前。 “许久不曾下山半步,倒也憋闷,走走也罢。” 停顿半刻,男子转身而走,并无什么非凡架势,一步步由云深处迈步下山。 茅屋四角木梁齐齐断去,转瞬倾塌。 这一日之间,凤游郡各处舵主堂主,皆尽应召入总舵,原本马帮聚集的地界,倒是显得清冷许多,难见人踪迹。 天台山上,叶翟默然盘坐,丝毫不去理会身旁褚老急切言语,倒因觉得喧闹,抽出腰间洞箫,轻声吹起。 “这般节骨眼上,门主倒是有这般兴致,的确令老朽惭愧万分,”老仆急切,一时间气涌天关,“真若是门主如此闲情雅致,老仆便自行去取枚长笛丝竹,应和门主洞箫如何?” “那感情好,”叶翟眯眼笑笑,暂且停下手头洞箫,“摆明是吃了郡守算计,纵使急迫又能如何,难不成要一步迈入郡守府中,抽他三五枚山响耳光,出出胸中恶气?既知无用,何需去管。此事出得出不得,洗净干系与否,白葫门难道便能由眼中钉肉中刺变为和善友邻?” “虽说如此,但也不可任由吃憋,”老仆仍旧是急切,唉声叹气道,“门主这等性子,何事能改换一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马帮存在凤游郡与否,同我并无半文钱干系,而没有马帮,对于郡守而言极重要,既有求于人,在其位谋其事,这番煤灰我代郡守承下,便是本分。” 老者还要开口言说,却是被华发门主抬手止住,挑起极好瞧的眉头,轻开口齿,“操劳数辈,我就不能任着性子来一回?” “哪门子道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当归苦参 云仲近日,颇有些烦闷。 原是自个儿好容易将阵法布下,掖藏两三日,才终是不禁同温瑜讲起,可后者却只是不温不火回了四字戒骄戒躁,再无半点言语。少年苦苦憋过两三日,原以为能吃些夸口,没曾想却是如此景象,当即便很是受挫,哭丧着一张面皮,手捧下颏冲医馆外头端详,却不知端详的乃是何物。刘郎中纳闷不已,顺少年眼色方向看去,颇有些呆愣,使单手在后者眼前晃晃,见仍旧是无知无觉,忧心忡忡回屋,同仍旧饮茶不止的温瑜低声问询。 “这云少侠,难不成是余毒未消,皆尽涌入脑海灵关?分明伶俐得紧,怎么如今变为这般模样。” 女子搁置下杯盏,温和一笑,“老丈无需忧心,只是前来讨个欢心,我却不曾接过,修行有成无异是桩好事,但总归不能多夸,免得终日无所事事,近两日竟是自行跑去田垄当中端详流水,如此怎能有独当一面的时日。” 刘郎中拍拍脑门,失笑言道,“险些忘却你二位是江湖中人,这几日以来二位替小老儿寻着不少金贵药材,更是与乡邻交好,都险些当二位是什么过路商贾,而非江湖中人。习武一途崎岖坎坷,的确是应当收拢心性,不然遇上高手,轻看敌手,只怕是凶多吉少。” 少女颇有些意外,不过细细想来,医馆当中常客,倒也多半是形形色色江湖人,遇上刀枪棒伤,前来此处医治一番,免得溃烂生疮,拖一日便消多耗一分银钱,故而频频上门,也是不例外。 “老丈可曾知晓马帮于凤游郡中,口碑究竟如何?”温瑜收起袖口,将衣衫抚平,闲谈一般问起,但面皮却是相当正色。 刘郎中摇摇头,自顾提起杯茶水,“这话问老朽一个乡野郎中,总觉有些不妥,不过还是斗胆言二三,一言一乐便是,莫要再过多寻思就是。”温瑜颔首,替刘郎中添好茶水,“愿闻高见。” “对于马帮中人而言,除却其中有些帮众借名头耀武扬威或是鱼肉乡里,但总归会觉得马帮极好,起码身在其中无人敢欺,且能赚得温饱,又何来的怨言?反观一众被马帮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帮派,即便势弱,比起马帮不曾起势的时节,江湖中人的地位比之以往都要高出不少,大抵是毁誉参半。” “而在郡中商贾眼中,无亚于眼底丛刺,舌根鱼骨,始终亘到前头,马帮口碑自然是奇差。而对于官府中人而言,与商贾站到一边,总好过与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江湖帮派并肩而行,名利双收,比起日后种种繁琐事宜,乃至背上个纵容江湖帮派为非作歹的名头,无论上下,皆不愿如此。” 刘郎中饮罢茶水润喉,又冲桌上指点道,“那桌上两枚药罐,一枚瓷制,瞧来便是难落尘灰,光鲜得紧,一枚泥制,如何都像是刚由打土坑当中刨出的,撇开外表,里头都是装的当归与苦参汤药,并无丁点不同。女侠想要立身在何处,便可用何处的眼光去看,倒也不必事事想得太过通透,于己无益。” “刘郎中是说,天下乌鹊一般黑?”女子侧头,笑意瞧来颇有些隐秘。 “非也非也,当归苦参,两者可都是好药材,”一提起本行中事,刘郎中精气神便猛然迈过一阶,捻捻胡须洒然笑答,“此二类药材,主凉血祛湿,甭管是不服水土,或是身有内热的汉子,皆可食之,当得起是极金贵的两目好药;正如马帮等一众江湖人,与大员商贾或是瞧不起前者的寻常百姓,归根到底,不过要争一口饱食,求一分功绩,或是将家姓传开更多年,何来的错处?” 温瑜不语,只是目光纷杂。 “但甭管如何,求口饱食,或是令旁人瞧得起,都不是作恶的理由,错便是错,当归苦参,若是量过于猛,则会由打一剂良药变为荼毒全身上下的败气毒汤,要入哪方势力,要如何考量,皆在两位自个儿,我乃是乡间老儿,恐怕终此一生也离不开这危崖旁的小小村落,就如同井底老蛙,纵使有跃井之志向,也难再凭此身跳脱出外,又安敢妄言西东。”老者打趣,冲温瑜撇嘴一笑,浑然不在意。 “老丈这番言论,早已跳出田间,小辈自叹不如。”温瑜回神,略微轻叹口气道,“事事总要分个是非对错,大概除却死生之外,世上最难的便是将善恶对错瞧得透彻,莫说是如今晚辈这般年纪,恐怕垂垂老矣的时节,也难做到心中有数。” “所以何苦非要分得如此通透,”云仲不知何事已然蹲到门口,嘴角挂着慵慵懒懒笑意,“师父曾言过,说是无需非要将所谓善恶对错分个清楚,移步换景,同一事对于两方乃至数方人而言,善恶对错时时变换,况且情势驳杂,饶是跳出此事,冷眼旁观,也未必就能尽数洞悉,故而修身养性,换言说自个儿心头有杆秤,不去强求他人,凭自身眼光辨是非,才可称之为万事开头。” 刘郎中点头,“此话在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皆有大才,而今都是不曾将对错善恶之意定准,毕竟实在过于大了些,同死生一般,最善的法子,便是寻藤摸根,根若正直,能凭灵觉区分明辨,即便是事事做得欠佳,只要不与念头相悖,那亦是极善。” “小辈而已,差得还远,想将本心剔去诸般冗杂,无异于海底寻针,”少年痴痴一笑,倒是不曾瞧出方才那般黯然迹象,挑起两道越发清秀的眉头,将两眼滚起,朝少女得瑟道,“温姑娘乃是大师兄弟子,往后多半也得往这条道上走,若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同我言二三就是,又不丢人。” “师叔若是也难分清,又当如何”少女撇撇嘴。 “那就暂时放着,天大地大,活人还能给憋死不成。” 第四百七十八章 明暗两头,堂正嫁祸 浩浩荡荡数百马帮帮众外出,其中半数有余皆是乘马,便显得声势更是浩大,凤游郡守门军卒,自然是隔着数里远近便能瞧清卷地烟尘,哪里还胆敢从容放行,纷纷抄起手头兵刃,将城门拽起,列阵守御。 其实并无人胆敢于城中如此寻衅,饶是马帮近些年势大,也不过是在凤游郡一地颇有些横行的意味,若是搁在整座颐章帮派当中,恐怕还难入头十座交椅;仅颐章皇城一处便有帮派数座,且帮中生意买卖,何止是日进斗金那般,无论帮派人手,还是帮内生意,马帮皆难与之并论,这般聚众滋事的行径,即便帮派威风再盛,也断然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更何况马帮。 故而即便是拽起城门,一众军卒也不曾太过忧心,只不过防备万一,才将手头兵刃皆尽端起,高声叫道,“前头那一众驾马者,难不成要破凤游郡规矩,临近城门不下马,这可是依靠率当罚的罪名,若是不欲受罚,便快快离了鞍桥,步行前来。” 马蹄声响未停,百来马匹虽不见得大多雄壮,但饶是驽马,声势亦不在小,故而即便明知马帮中人不敢逾越规矩,城门一众军卒也是不自禁,纷纷攥紧兵器。直到距城门百步外时,马蹄声似雷震双耳,为首那位文人打扮的头目才略微抬手,这才使得马蹄声脚步声皆尽停息。 “诸位将官大人,在下有失礼数,不过帮中人于城外遇袭,性命危在旦夕,这才不得已兴师动众,为赶上时辰前去搭救,还望大开城门,日后必有答谢。”糜余怀面色焦急,不过言语却是慢条斯理,相当客套,明里暗里,与这一众军卒良多面子,直以将官相称,以军卒平日言语来论,可谓是相当上道。 城门悬起,不少意欲出郡的百姓亦是受了阻拦,纷纷囤积于城门外,不过皆是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静静观瞧城门外列阵守卒,与那数百号腰悬刀剑的马帮中人剑拔弩张,哪里还胆敢上前请军卒看门,眼色闪烁之间,立身原处。 “俗话好说,青巾庶民皆需伏于刑鼎之下,你马帮虽人多势众,也需遵照法度不是?”城头之上走下位面白生须的校尉,闲庭信步,站定过后,远远打个稽首,从容不迫,压根不去观瞧一众马帮帮众阴沉神情,抬眼朗声叫道,“来人可是糜先生?久仰名声不曾相见,今日得见,果真是气宇极盛。” 马帮中有人实在耐不住怒意,才要抽刀出鞘,却是被周遭人手拦下,不过神色大多不善。多位宗师遇人偷袭,且是身负重创,尚有多半身手高明得帮众尽数被人逼住,倘若有失,对于马帮而言,无异于失却一臂,着实是担待不起,故而多半人面色皆是奇差,盯住那位面白生须的校尉,神情越发难看。 “正是小民,却不晓得兄台有何要紧指教,不如待到眼下事行罢,再行登门拜访,也好结交一番。”糜余怀此刻却是神情平复下来,将马鞭挂起,温润笑答道,“莫不是有人不放心马帮,要以条框束住,使得马帮上下蒙受失却数位武道宗师的下场,才算可善罢甘休。在下身后皆是与寻常百姓市井小民无二的江湖人,假若真要借法度强留,多半难堵悠悠众口。” 这番话出口,听得那校尉浅皱眉头,糜余怀平日少有交好之人,亦不曾听闻尝去谁人府宅中做客,颇有些独来独往,身后身前皆无二人的架势,但这番话术平铺直叙,却是威善共举,章法有度,此话寻常人难接,而对于军中校尉,更是难以应承,故而那校尉停滞数息,才开口出言。 “法度便是法度,恕在下着实无意针锋相对,芝麻小官,岂可同各位相提并论,可既然是在此司职,实在由不得本心行事。”校尉摇头叹息,朝糜余怀深揖一礼,“凡出入郡者,成群而结队,如若过百人规模,需得遣人手前去郡守处通禀一声,才允放行,历来如此,纵使郡守爷也需遵此令,事关一郡安危,难容马虎二字。” 自始至终,糜余怀都听得真切,话内话外意味,也大多明了,非但不曾动怒,而是泰然一笑,将马鞭重新拎到手上,缓言答道, “既然如此,必不可令兄台为难,我只留百号兄弟,差遣其余一众人回返便是,恰好这等节骨眼上,总舵如何都要留些人手,如此既可不令兄台为难,亦可应对马帮此劫,意下如何?” “糜先生话至此处,已然是给小卒留过泼天面子,岂能不允,不知好歹四字,我这一介小卒却是深有所悟,”白面校尉缓捋胡须,差遣左右将城门大开,顺带伸手恭请,只是末尾又添了句,“日后如是郡守问询起来,在下自会替糜先生与马帮美言几句,毕竟如此家业,还愿遵法度,可是件再难不过的举动,理应嘉奖。” 城门大开,糜余怀不紧不慢拱手,旋即催马而去。 数百之众马帮人手,由四五城门而出,虽说绕过些远路,但总不会耽搁过多时辰,可真若是要同这校尉争执,只怕已然正中旁人下怀:本就巴不得多拖延一瞬,岂能三言两语便网开一面。 叶翟此人素来不掺手江湖恩怨,此番摆擂,恐怕都未必是自个儿的手笔,何况中道截杀,凭马帮此番带去的人手,纵使白毫山再扩出两三座山头,亦不见得能将一众向来眼高于顶的宗师逼到求援地步,原本糜余怀倒是心有疑惑,只当是推波助澜,而方才听闻那校尉搬出律法拖延,便笃定过两三分。 如此拖延,也不过是欲令那埋伏的一众人手尽快将踪迹抹除,免得落下些把柄痕印,事来突然,听得宁不岳口中那番舒耐,寻常人也自然不愿细查,将此事一律按到白葫门头上,亦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两处早有间隙,武斗事层出不迭,最是容易挑起火气,而能否摁下马帮中人忿忿,又落到他这督办大事小情的供奉身上。 说来容易,做起难比登天。 凤游郡郡守爷,此一手明暗皆系,着实凶险得紧。 第四百七十九章 秋月带头不带刀 而此手最为高明处,便是即便糜余怀即便于马帮当中威信颇高,如此情景,也难将这场事平复开来,不可谓不毒。 “白葫门勾结商贾官衙,我等愿前去其山门下堵截,将这伙设伏之人尽皆除去,不知糜供奉意下如何?”果真还未曾待到下官道长坡,便有两三堂主急催坐骑,赶至糜余怀身侧,并驾齐驱抱拳问言,神情之中狠厉之色,近乎是不加掩饰。马帮当中江湖中人,虽说不上多半为亡命之徒,但多数也是江湖草莽,行事断然是莽撞十足,难加以思索,也唯有极少数人面露思索之意,觉察出此事蹊跷,可偏偏想不出症结所在。 “我与烟波先生交情甚厚,岂会无半点急切之意,”糜余怀眉心近乎要蹙成个川字,可仍旧是强撑住浑身冷凉秋风,开口出言道,“得遇此事,其余帮众还不曾乱,若是你们这些位堂主先行自乱阵脚,马帮上下,只怕不出几日便要叫官府秉法度皆尽缉拿,如何存留?十余年温养才有如此一处地界供人安神养命,一朝毁去,上下帮中岂不又要为人冷眼相加,百般欺凌。再者白葫门门主性情,向来为人所知,闲散悠然,更断不会令才上山门的弟子前去率人堵截,诸君难不成要被暗处之人牵起鼻耳,生生失路于荒野?” 几人闻言亦是蹙眉,可仍旧是余火未消,其中便有人再度出言,“但总归是我马帮吃瘪,如今那几位宗师仍旧不知安危如何,即便此事并非尽然是白葫门一手为止,可总摘不得干系,我几人虽愿听糜供奉一言,但马帮上下数目何止千百,闻听此事,恐怕大多要在胸中窝上口急火,不加梳理,早晚必有忧患。” 糜余怀单手持缰,摆摆手道,“此便是最为令我忧心之处,换言之,幕后那位压根就不曾在意凭我马帮暗探能否查出蛛丝马迹,从而顺藤摸瓜捋清究竟是何人截杀,原因便在于无论如何,马帮与白葫门这股火气,经此一事,恐怕再难调解,两虎相争,必是两败俱伤。如此即便是那位幕后主使不施手段,我等也必是疲于奔命,无暇他顾。” 几人愁眉不展,连同当中最为精明的堂主,也是默不作声。方才糜余怀若是不曾解释,只怕几人依旧蒙在鼓里,只凭一腔孤勇火气行事,难免就正中旁人下怀,如今经糜余怀寥寥数语,才幡然醒悟,顿觉脖后生寒。 “高明便高明在此,此一出之后,譬如覆水难收,想要凭我等一己之力将此事解开,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败尽多少威信,”糜余怀叹气,“眼下不便宣扬开来,待到日后,先行将帮中上下舵主堂主一干人等说通,再论其他便是。” 四五股马帮中人合为一处,皆尽下陡坡,往郡外天台山方向而去,可还未至平坦官道,便见路正中有位着黑衫的男子,分明已然能听闻马蹄声响,却是并不让开道,只顾独行。 百来马匹四蹄动地,纵使胆魄再盛的泼皮,也断然不敢如此举动,可此人偏偏寸步不偏,独自迈步前行,且观脚步,似乎是位练家子,分毫不乱。 “前头那人让开道路,倘若是马匹冲撞断送性命,那便怨不得我等。”队中有人高声叫道,可还未等后头半句话音落地,便是猛然微弱下来,淹没于马蹄声中。 这男子回过头来,五官中正,身量也未必过人,眉心当中一线极短刀痕,肩正且宽,但此刻嘴角噙笑,威仪自在。 网址m. 马匹齐齐停步,莫敢再度进步。 “我当是哪家帮派,敢于官道当中叫嚣,这仔细观瞧下来,原来是我家帮派中人,却不知若我非我,马蹄还能停足否?” 男子似笑非笑,瞧不出喜怒,可在场数百马贼,尽是低眉不敢言,唯恐触起这人霉头。 马帮能有如今声势,除却糜余怀大事小情事事兼顾,前头尚有贺兆陵立门,把持上下十载,才算于凤游郡这等江湖中人难以立身的地界站稳脚跟,虽许久不曾出面,但始终积威难褪。 贺兆陵倒是不曾再动火气,自有人腾出坐骑,请这位久不露面,于碑峰上清心习武的帮主上马,自个儿则是步行。察言观色这类本事,甭管是在马帮或是其他地界,皆有用武之地,倒是不必担忧旁人记恨,只是这其中的门道讲究,便不足为外人道。 一身黑袍的贺兆陵上马,旋即调转马头,冲一众马帮帮众朗声道,“规矩两字不能破,既然法度明令郡外坡道不可疾行,那便是不可,绕是再心焦于外事,这份规矩也必谨遵,今日乃是事出有因,便不再同诸君计较,倘若再犯,需凭帮规处置,一视同仁。” 数百人缓缓而行。 “纳闷我为何在此?”黑衣男子瞧向面色难堪的糜余怀,显得相当轻松,悠然自得撇嘴道,“如若不是有帮众有心来报,你们怕是已然忘却了碑峰之上还有位帮主,先是大事小情不予禀报,再是火炭酒水不加运送,生生饿死我这做帮主的,同样不在话下。” 糜余怀哪里不晓得这点,可奈何百密一疏,独独忘却吩咐此事,本要隐瞒,如今却是被自家帮主逮个现行,面色自然奇差,只得叹气拱手回告:“旁的倒还好说,唯独怕您老下山,却是凑巧您老刚好下山,不得不叹上一句天命使然,躲得过初一难躲十五。” 贺兆陵神色自如,丁点不曾放在心上,似是戏言开口,“旁人总说,你糜余怀觊觎帮主位子,不然怎会如此事事躬亲,恨不得缩减阳寿,也要尽心竭力,我却知晓你为人如何。不愿叫我这武痴下山,是怕我同叶翟斗个两败俱伤,事事躬亲,是要令我省下心来习武,是也不是?” “总瞒不过你。”糜余怀无声笑笑,侧过脸去,“但既然是习武之人,我铁定是阻拦不得,您老心头所想,大概就是要同那叶翟一战,输赢生死皆尽置之度外,但真要是拉开阵势,哪里是想收手便能收手的,点到为止,不过是一句戏言。” 两马并行,糜余怀不曾刻意让出一步,而贺兆陵也不曾刻意领前一步,始终是并驾齐驱,闻言点头,“此话没错,点到为止,其实本就需两方能耐差距过大,且若是比斗拳脚尚且好些,即便是白挨过两拳,也未必落下多大病根,可兵刃相争,恐怕当真要分生死。甭管是横练内外家,不曾练到铜头铁骨的境地,肉皮五脏始终难抵刀剑,收手一招,兴许就是无故赴死,谈何点到为止。”糜余怀面皮又是猛然绷起。 “瞧瞧你这模样,当初你还不曾入马帮时,瞧着白白净净,倒是像位富家公子,如今哪还能看出丁点当初模样,两颧越发干瘪,再这般下去,恐怕你那小侍女便要看上其他家的翩翩公子喽。”贺兆陵打趣,眼见得后者面色并未好转,便又开口,“糜老弟,且瞧瞧本帮主腰间,与平日有何不同?” 文人却是分明不想理会,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信口回话,“帮主这口腰刀,瞧着便是才经磨洗,就连刀鞘都显得比往日油光锃亮,妙得紧呐。” 贺兆陵笑意不减。 “找抽?” 文人只得不情愿扭过头来,上下打量贺兆陵一番,神色骤然有喜意升腾。 贺兆陵常着一袭黑,且腰间束条银缎带,瞧来精神极足,虽说不比黄衣耐土,但总归有几分贵气,将长刀插到玉带当中,极显气势。可如今贺兆陵却是未系那条银缎带,更不曾佩刀。 “早就言说过刀法不曾大成,你小子却是偏偏不信邪,再者出门前起过一卦,今日不宜动刀动枪,适走马观花。”贺兆陵促狭笑起,“只因这点小事,便时常茶饭愈少,身量愈清减,你这点肚量,纵使拱手将帮主之位送到你糜余怀手上,也迟早要累死在任上。” “我这性子,当不得大任,”糜余怀面目平淡,方才喜色还不曾尽褪,故而显得年纪略微浅了少许,波澜不惊道,“何况我这只会两手花拳绣腿的酸秀才,现在都够不着总舵后头那棵枣树的枝头,如何能服众?明年果熟,只有让你这位身子灵便的帮主前去爬树摘枣喽。” “当不得也得当,何况你小子又不爱吃枣。”糜余怀仍旧笑意不减,但瞧来又稍有些古怪,可惜糜余怀并不曾看得分明,只是牵起马缰绳,缓缓而行。 果真不出糜余怀所料,偷袭之人,并未曾下得狠手,将一众马帮中人逼入处山坳,便是退去,待到数百人手匆匆赶来的时节,已是稳住情形。其中属烟波先生负创最重,先是为叶翟伤了两肩下肋,身手颇不灵便,故而险些教那伙截杀之人刀枪贯过肚肠,伤重垂死,不过好在年岁虽长,可气血不弱,这才堪堪讨得一条性命,上过两三抔金疮药,昏睡过去,此刻已无性命之忧。 其余几位宗师亦是伤势极重,但好在随行帮众以性命相阻,撇下几十尸首,才得以脱身,大多都将伤势稳固下来,只是人人面色皆是惊怒不已。 “我已吩咐罢,命人将弟兄尸首收回,随行几位帮中学艺精湛的郎中,多半也可将众人伤势稳固下来,不如前去瞧瞧这位叶门主,如今尚在否。” 糜余怀还不曾由一众伤者中脱身,便被贺兆陵半拽半拉携出人群,听过如此一言,不由得将眉头皱起。 “早晚要分出个胜负,见上一面,也好掂量掂量深浅。” “是这个理吧。” 贺兆陵笑意,一如当年携众替糜公子出头时节那般,瞧不出心怀城府,唯有纵意两字,最擅登眉。 第四百八十章 萧瑟秋风,虎衔方圆 远远旷野,千里万里长风。 天台山算不得世间奇险峻,然周遭长蛇毒虫,藤蔓如海,垂头皆现层层阴郁,天光难入山下层林层蔓,处处皆遮挡,道道多崎岖,常使奔马停步,猛虎过涧。 两骑并行,一位文人,一位武人。 “许久不曾见天台山,倒以为是何处仙家看上了这处地盘,据为己有,却险些忘了已经有多时没下过山,人之本性,多半便是遇事之后,将过错推得越远些越好,若能反其道而行,则可言入圣一步,可惜至今境界还是相去甚远,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贺兆陵端坐马上,目中看尽秋山,难得怀中舒畅,可正欲朝腰间摸去,却又停到半空,慵慵懒懒靠到鞍桥处,默不作声。 练刀剑者,浑身心意近乎皆是铺在当中,见良辰美景,或是饮上壶难见好久,免不得胸胆开张,神智清明,此时便恨不得将腰间刀剑拽出,映映天光云影,持刀人看景,刀芒中人也看景,而倍于前。糜余怀又何尝不懂一旁这人的心意,闻言翻起白眼,却是并不急着搭话,权当两耳叫物件阻塞住,看天看地,乐得清净自在。 “余怀,那日若我不曾出手相救,又当如何?” 兴许是刻意敲打那故作不闻的文人,贺兆陵挑挑眉峰,冷不丁问起一句,颇有些邀功意味。两人本就不喜闲扯,距天台山亦有些路途,总不能一路无话,多半也是出于闲谈打趣,才发此问,不想糜余怀面色登时平正下来,收敛起眼睑,肃然答起。 “若是那日帮主不曾出手相救,马帮还在,但有几处不同。” “一来马帮未必姓贺,二来马帮未必是马帮,三来应该撑不到如今这等火候,势未起时,便已衰败下去。” “何解?”贺兆陵寻思片刻,勒住缰绳,转头问询。 “凤游郡江湖,历来都是受人白眼,如不依偎取暖,恐怕这片江湖便要绝了根苗,所以纵使无如今的马帮,其余江湖人也会推举出个领头之人,将凤游郡上下走江湖的武人集起,拉帮成伙,倒也不必忧心这点,此其二之解”每谈及大事,糜余怀神色便归复平定,喜怒不形于色,瞧着眼前泛黄大川,淡然出言,“而你若是那等明哲保身,擅趋利避祸的人,马帮又怎能走到如今这等地步,一步退却,则步步退却,今日有无马帮此名,还是两谈,而马帮姓不姓贺,最重之处,也在于你这位帮主,究竟有何等能耐,足矣服众。” 网址m. “谬赞谬赞,你这向来不愿阿谀奉承的性子,登时改换,老子都不晓得应当如何接下这番话来。” 贺兆陵嘿嘿笑起,全然瞧不出一帮之主的架势,却同市井当中与人勾肩搭背,饮酒唱曲的喽啰一般,和善得紧。 “但糜老弟可曾想过,人之生死料也无常,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我不愿再坐着帮主的位子,你也需想法子将这职位接下。”贺兆陵论及生死时,总显得比起往日还要洒脱几分,抬手指向前头如巨灵矗立的大川,眼笑眉舒,“你看这马帮上下能人不少,可仔细想来,值得托付的也唯有你糜余怀一人,就如天台山有日倾塌,当以侧峰顶起穹窿,想想也并非是坏事一桩。” 文人失笑,错愕指指自个儿鼻头,又冲男子努嘴,“就凭我一个取不得功名的蠢秀才,要我当马帮当中那头号令百鸟的金乌,可是忒难为人了些,况且瞧瞧如今你我体魄,如何看来都是我得走到前头去,怎能接起大任,无稽之谈,帮主就莫要多言喽。” 黑衫男子一笑置之,倒也不再多言此事,而是收敛起笑意,平和缓言。 “其实那日送酒,我犹豫了良久才敢喝,没想到滋味的确是极好。” 两马并行,周遭有碧潭枯藤,秋叶如棉,铺陈足底,一时寂寥无声。 “怨我否?”一身黑衫的贺兆陵低声问询,“分明同一众舵主并无多少私交,且事必亲为,劳累困顿终日难咽茶饭,到头来还要被我这帮主猜忌,心头作何感想?” 由打碑峰下山时节,遇上两位舵主,问起番蹊跷言语,凭糜余怀的心思,岂会想不分明,只怕每回上山,山下都是有人弓刀齐备,若见势不妙,只怕不消盏茶功夫,便能削去文人头颅,抛尸崖中,亦是寻不出蛛丝马迹。 即便糜余怀上山时节,未曾携人手,更不曾带去半柄兵刃。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如今却被贺兆陵挑明,一瞬无言。 有些事开诚布公,可将心结顺捋开来,可有些事和盘托出,却是使得两方都心头徒添拥塞。 “这话不该说。”文人合上两眼,“你不言,我便能装作不曾觉察心思,帮主恩公仍旧是帮主恩公,供奉后辈,仍旧是供奉后辈,我不言,帮主也可当作本就是送过一回酒,人心经不起推敲,何来怨气。” 可惜周遭寒风更寒,山色枯黄更深。八面风来,不知是周遭山川剪乱罡风,亦或是纷乱心绪冗杂由北而来,横冲直撞的浩大秋风,卷周遭三层枯藤,动地上万片黄叶。 “身在此位,由不得多想,饶是分明已生出退居让贤的心思,得知他人两三言,依旧难免疑窦丛生,这位子我若让与你,自是你的,我若不让,你糜余怀亦是断然不可动心思。” “多年交情,数载操劳,连同托付之意,那瞬全无,只惦念着屁股下那张凳子,能否坐得安生,权之一字竟毒于此,倒是不如抛却华杖,摘去衣冠褪去锦衣,还能落得个自在清净。” 糜余怀没接这话头。前三载之间,贺兆陵醉酒时节便已透露,说这帮主之位,始终扛到肩头,着实疲累了些,倒不如将这累人营生交与旁人,速速退去,饮马江湖也好,风餐露宿也罢,总归能见天下至妙武学,尝至烈酒水,总比在此地一日日空费年华来得舒心。 而如今马帮势力愈大,诸堂主舵主,亦是唯忠于贺兆陵一人,此事便搁置下来,鲜有提及,不过这位武痴帮主,却是将帮中大小事皆尽托付与一位供奉,而后便入碑峰潜修,积年不出。 “帮主如真要对付我这文人,何苦郁结,况且即便真要死在帮主手底下,糜余怀也是无丁点忧心。”本不该说的话说出口来,文人却是如释重负,面皮笑意,比之方才还要真切几分,拍去肩头黄叶,缓声言道,“如今世上,我糜余怀既无双亲,也无远戚,纵使有几位百丈竹竿敲不着的亲朋,当初得知糜家门槛破败,纷纷断去音信,生怕惹得一身腥,在世所念,唯有小侍女越秀,而以帮主性情,纵使除去我糜余怀,越秀也定能妥善赡养,我又何来忧怖?” “找个时日,你俩尽快将亲事行毕,省得终日有人指点。”贺兆陵皱起面皮,似是想起些甚,冷言道,“可别说你瞧上了别家姑娘,将越秀搁到侧室位子,那我可真要掂刀同你理论理论。” 文人摇头,“府上主母位子,铸铁熔金,必是留与越秀,可她却是偏偏不敢想,终日将自个儿当成个侍女丫鬟,前日还同我说,日后寻个主母,定要好生伺候,唯恐受人打骂。” 贺兆陵闻言大笑,坐相亦是极无派头,拍起腿来笑道,“这越秀倒当真是有趣得很,下回若是再问起,便说若是遭人打骂,就前来寻我,当着你糜余怀的面砍了那贼婆娘就是,无需忧心。” “起码待到越秀识得我心思,再谈嫁娶不迟。话说回来,你那青鸟找着没?”文人似是颇为满意,随马匹颠簸,看向一旁。 “江湖大梦,即为我意中佳人,思之难见,抛之即回,始终不远不近跟到身后,却是羞赧,不知何时一亲芳泽,得偿所愿。” 文人刚要调笑两句,只见贺兆陵神色浑然一变。 天台山横亘于前,山巅石台之上静静盘坐两人。 山上人也瞧见两骑缓缓而来,故而招了招手。 漫山遍野皆是秋色。 大抵便是出于秋风不绝,而多萧瑟。 山上白发男子挂剑,一袭青衣,面容和善;山下男子并未佩刀,黑衫鼓动,略微眯起眼来,往山巅观瞧。 两马前头十丈有余,有虎吼声先至,而后虎形再展,黄灯虎眸,斑驳虎纹,直惊得那两马颤栗不止,所幸贺兆陵抬手极快,接连点住两马下颌,这才缓缓平复。 虎口当中叼着封书信,而那头庞然巨虎,叼信时节却是极轻,盯紧贺兆陵,缓缓凑到跟前。远时不曾觉察,而近前时节,两人却是瞧得分明,那猛虎肩头近乎与马匹肩头高矮相同,雄壮非常。 贺兆陵抬起眼来,依旧直视山上人,由打猛虎口中将信接过,展卷观之。 上头无字迹,只有两道如同形如铜钱的剑痕,一者为方,一者为圆。 剑道遥遥抵长天,剑术落尘规方圆。 定方圆时,一剑足矣。 第四百八十一章 枕温玉 身远江湖,偏安一隅,然有去时。 云仲温瑜两人于村落当中逗留多日,伤势已然痊愈,虽说刘郎中有言,说是外头如今云波诡谲,局势甚不明朗,前几日马帮中人出外赴约,竟是破天荒叫人偷袭一遭,倒是未曾听闻吃过多大亏,但毕竟是凤游郡中行一帮派,既遭袭杀,本就不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故而连同这偏僻村落周遭,近几日都有马帮中人走动,局势日危。 这等节骨眼上,两人欲要走一趟白葫门,刘郎中自然要好生劝上一番,免得两人遇险,再者本无帮手,倘若就如此大摇大摆往白毫山方向而去,多半要落得负创乃至身死的惨淡下场,故而苦苦规劝。 奈不得苦劝,云仲只得暂且应下,又留一日。 临近天明时节,秋寒最甚。 云仲却是久无睡意,起身披起外袍,展宣提笔,接连画上两三道祈雨阵图,顿觉神意疲乏。心头躁火至今日亦不曾熄,但凡练剑书阵时节,必然添乱,致使心神不宁,良久都难以平复,剑势不比往日那般纯熟凝练,且形散非常,难以自持,更不消说阵法这等最耗心力的法门,十番当中,败笔八九乃是常事,压根汇不得雨水,反倒是空损心力。 如今才晓得凭虚丹破境,倒当真是弊大于利,着实难解。 家书已随碧空游去到北地,然多日之间不曾回返,大抵是云父近来忙碌,顾不得回信,便只得将碧空游暂且留下,待到书信写罢,再放其归。 吴霜早先便有言,说云亦凉八成也是位修行中人,且境界绝非常人可比,但不晓得如今居于上齐以北,究竟意欲何为。云仲心思颇细,先前所遇那头闹江大妖,与从旁人口中听闻的传言相合,大抵已然揣测出二三,于是忧虑更重,心境也难持,每日观瞧田垄之上放牧童子吹笛翻书,勉强压下忧躁两座山头。 落笔无法,少年索性趴到桌案之上,分明是困倦得很,却是迟迟不得安眠,两眼倦怠,迟迟不得闭合,分明身旁便立着柄长剑,如今瞧来倒是并无丁点锋锐神意,昏昏沉沉,最难将息。 网址m. 侧目窥去,窗棂外头恰好得见水田,月落西山之外,越要沉入沟谷当中,明明如昼,竟是不知去向,足下清风抱揽,时有鸟雀过影,来去自如,却少枝头凭依。 水田漫开月影,静映沉光。 “水中落月,倒也如剑浮水上,好瞧得很。” 少年几同梦呓,忽然想起年少时曾于河畔见鲤,周遭水草,譬如给那尾黑鲤添上四足,恰似见龙,沉于水塘,还险些同那李大快吵上一遭,末了赌气站起身来,惊走游鱼,才发觉本就非是眼见为实。 江湖行积年,乐且乐之,但着实不算什么轻松事,此间世上人来人往,少年也不晓得胸中何等滋味,只觉得分明如展卷观书,却只能见其中一两篇幅,其余篇幅,望之不能。 温瑜,吴霜,柳倾,借簪那位老道,乃至于商队那位韩席,似乎前头皆有层浓雾亘住,纵使是相处良久,亦看不分明。 “倘若实在难以安睡,便运运内气,即便积攒不下多少,也好过眼下这般。” 少年起身回头,颇有些羞意,“温姑娘也未曾睡下?多半是因我折腾许久,动静过于大了些,还请配个不是。” 温瑜却是穿戴齐整,听得少年这般出言,摇头笑道,“倒也并非如此,昨夜歇息得极早,指望日头还不曾出的时辰,好生行一番内气,虽说三境遥遥无期,不过总归是极好,没成想才起不久,便觉察周遭有人摆弄阵法,眼下才来观瞧。” “已是许多天不曾睡得饱足喽。”少年叹口气,自是满面倦容,似乎强行睁开二目,都已是奇费力的差事,半眯双眼叹气道,“却不晓得虚丹当中这股火气,何日能退,再这般躁郁下去,莫说修行,恐怕平日里怒发冲冠,都是常事,哪里还能安心修行得下。” “连师父也不曾想出辙来?”温瑜略有忧色。 “此事麻烦,若是温姑娘师父的师父出关,兴许能解一时之忧,此外恐怕难有解法,也只有自个儿将这股火气压到腹中,可总有奔涌而出的时辰,到那时姑娘可要离远些,别让这气性伤着。”难得云仲尚有心思打趣,不过看其面皮上强行挤出的一丝笑意,温瑜实在难以流露出丁点笑颜,缓缓落座。 “若终生不能破三境,如何。” 少年轻笑,反问道,“又能如何?当初还不曾入修行时,都未曾对此事犯愁,如今幸得入修行,又哪里会不知知足两字。” “入了初境,便又忧心如何入二境,入过二境,再图三境,如此而来,才有天下无数绝艳之人,摩肩接踵,繁茂至今。”女子摇头,并不赞同。 少年仍旧疲倦万分,单手撑住脸腮,“人喜登高,固然心气断不可少,可要是实在求不得,也需知足,练剑行气,向来不敢落下分毫,反倒是总惦念着要比那些生来天资卓绝的俊才,每日多修行些,才能堪堪不被甩到后头。知足心念常有,而登高之意亦不断绝,我如今便是这等心性,这才不至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大概相当折损心力。”温瑜正眼,打量少年此刻倦容,眼光闪动。 “的确不容易,”云仲苦笑,“不过前几日窥探铜镜,却发觉比前阵子养得胖了些,八成是容貌好看许多,这才使得温姑娘青睐有加,目不转睛。” 即便是困倦万分,少年口舌却是仍旧灵便得紧,三言两语,便令少女颇有些哭笑不得,狠狠甩过枚白眼,“师叔这性子当真不适修行,倒是与市井当中的泼皮无赖一般,兴许还真能捞来个帮主之类的人物当当。” 少年无言笑笑,“三师兄已然当过帮主,咱南公山中人,难不成都要出外当个帮主,哪有这般道理。” 两人不语,相邻坐下,望天外发白。 少年困倦,不由得往一旁靠去,鼾声轻起。 此间乍寒天景,最宜枕温玉。 第四百八十二章 再下白山 秋时天色放亮,总要比其余三时来得慢些,搁在夏节,早已是天阳高悬,如今分明时辰已至,天边仍旧只映轮廓,见不得日出。 医馆寂静,桌中摆着数目不小的银两,大抵比得上刘郎中近一载之中所赚银钱,药草若干,皆是深山林木当中的老药,密密匝匝,竟是堆积到桌案高矮。 两马奔腾而走。 田间两人对饮,酒水颇浑,可这两位鬓发已衰的老者,却是觉得通体舒坦得很,扯乱衣襟,往那两匹马方向看去。 “那两位走了?走了也好,省得终日忙于农事,分明是俩年轻有为的少侠,尝尝江湖苦头甜头,不比在这片地界给你打下手强?”老翁将酒水饮罢,似笑非笑瞅了瞅刘郎中,“倒退几十年,我也愿去看看瞧瞧,谁人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这俩人,前路可比你想的更为崎岖难行,”刘郎中一脸惋惜,却不晓得是因酒水饮尽,还是那两位少侠终是抽身而去,耷拉下两道白眉,“天下安然过久,难说是好事祸事,再者北方地界,始终不能安定,何况江湖恩怨,向来繁多,他俩能在此呆上一阵,也算是我这老郎中,由百忙之中替他两人寻出两三闲时。” “靠那张图算出啥了?”老翁已有醉意,迷蒙一双醉眼,瞅着刘郎中面皮。 “全算出来,又能如何,不过一梦黄粱罢,醒时又是匆匆年月,到头来四境五境,颠倒两界,不是一场江湖大梦,入梦则起,出梦则散。” “再开一坛。” 郎中终不再去看那两马方向,可面皮却无端升起笑意。 谁人年少时节不愿鲜衣怒马,剃去敌手大好头,谁人日暮西垂不思盛年铁马冰河,上马拒敌,下马听琴。 网址m. 白毫山仍旧是寥寥几人,除却一众宗师之外,三位小童,一位老仆,满头雪的俊郎门主,好像前些日踏上白葫门的那些位弟子,只是得来枚白葫门腰牌,最终留于门内的,全无一人。 一郡之内,消息传得极快,白葫门门主摆擂过后,单人单剑,便使得由打马帮而来的那些位宗师,尽尝败果,多年来马帮一家独大的势态,隐隐间略微有变。且不知从何传来出消息,许久不曾露面的马帮帮主贺兆陵,亦前去天台山赴约,只是不曾过招,同远在山巅的叶翟对视良久,一言不发自行退去。 相比于第一则消息,贺兆陵的名头更是奇响亮,郡中不少江湖人,皆尽惊愕,毕竟这位白葫门门主,平日实在过于不显山水,此前知晓叶翟名讳的,更是算不得多。谁也不曾想到,这些年来威势最盛的马帮,竟是于白葫门手底下吃过如此大亏,统共数位宗师,险些身死,一时间凤游郡中武人,茶余饭后,撂下刀枪,闲谈时节尽是白葫门如何,刹那之间,声名鹊起。 对于这般景象,白葫门中有人眉飞色舞,乐得如此,更是有人深蹙眉头,颇为心焦。毕竟这信传得实在过于快了些,更是添油加醋,说是叶翟一招未出,便惊退成名已久难逢敌手的贺兆陵,后者落荒而逃,多半非是叶翟一合之敌,更有甚者,言说马帮势已见颓,恐怕不出几载,便要将凤游郡江湖帮派之首的交椅,拱手让与白葫门。 风潮难歇,必有祸乱相随。 却不晓得究竟是捧杀白葫门,还是借此事打压马帮。 “门主,胜擂一事近来传得沸沸扬扬,我白葫门倘若再不出面说上几句,恐怕便真要与马帮撕破面皮,虽不惧惮,可总不能为有心之人所用,挑起纷争,于我等不利。”身负两剑的弟子皱眉开口,目有忧色。 而那面若搽墨的汉子却是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大师兄这话便有些错处,咱师父凭自个儿能耐胜之,为何要出面谦言,那马帮宗师身手不如人,自讨没趣,还要我等拱手送与他面子不成?” 叶翟抬手止住两人言语,温和一笑,却是无端问起,“这阵子可否听闻着那位云少侠去向?打那日下山之后,才发觉有些失算,倒是相当忧心那两位少侠吃着马帮暗算,如今迟迟未归,恐怕当真应验心头忌惮。” 在场中人,皆不晓得云仲来历,更不知为何自家师父对那少年如此上心,也唯有叶翟与老仆知晓内情,故而面面相觑,都是揣测不出自家师父心思。 “出言一事免去便是,落下如此把柄,本来就是刻意为之,省得令那位再过多费心,我便将这处隐患留住,也恰好适宜。”叶翟起身,瞧瞧山外秋色。 只有隆冬大雪,天下皆白的时辰,这座白毫山才显得与周遭景致相衬,未曾有平日那般格格不入之感。而今年秋日便已显寒,隆冬时节大多也是严寒刺骨,倒是难免令人惦念碳火飞雪,静卧小庐的滋味。 叶翟此番也不曾久留,而是嘱托一众弟子与老仆,守好山门,自个儿驾马而去。 凤游郡首府当中,百姓大多已然改换一身厚重衣衫,以往单衣,早已耐不住秋寒,于是将家中厚衣取出,权且抵住秋寒,纵使冻骨,起码皮肉暖和。 长街渐渐清冷,马蹄声分明。 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行色匆匆,险些与叶翟马匹撞到一处,仔细端详良久,才发觉眼前马匹上头,稳稳坐着位衣衫齐整的公子,连忙躬身赔罪,任凭叶翟下马劝慰,周身仍是止不住打颤。 这首府城中,贵人奇多,陋室简居的贫苦百姓,亦不在少数,倘若真是冲撞脾性奇差的贵人,恐怕要赔得家徒四壁,扭送官府,亦非是稀罕事。 眼瞧老妪频频行礼,叶翟只得苦笑道,“在下乃是云游郎中,此马并非什么良驹,且瘦弱老迈,恐怕放到市井当中,也卖不上几枚大钱,何需老人家赔多少银两,不过这秋来阴沉,老人家目力若是不强,出门时节,更应当谨慎些,莫要磕碰着。” 听得此话,老妪才略微放下心来,自是一番千恩万谢,颤颤巍巍沿街边离去。 叶翟亦是笑笑,翻身上马,往郡守府而去。 只是老妪不知,背后竹篓当中,除却野菜之外,多出了几十两银钱。 第四百八十三章 高门良将怯如鸡 就连寻常百姓都晓得,有些故作客套之言,不能净信。 男子摇头,重新驾马,缓缓而去。 郡守府今日,一如往常那般冷清寂静,几处窗棂起伏,颇合秋风心意,故而不曾吹得过响,悠然来去,瞧着便是寂静无人,门外值守军卒,更是穿得厚实,甲衣寒气难侵体,斜依兵戈,端的是闲暇。比起军中日日巡回,或是操演军阵,无论在谁人看来,都是一桩极好的差事,檐下躲雨避雪,更是有两侧门房遮风,除却过于闲暇,处处都比身在军营当中舒坦许多。 “听闻郡守爷近来头风病灶,近日都未曾再犯过,比起往日还要才思敏捷些,几日前琢磨出一回小令,如今已传扬到市井当中,没准真还能传扬开许多年月,凤游郡自打来了这位大员,足可谓是蒸蒸日上,好得很呐。”其中一位军卒大抵是觉得有些燥热,将面皮贴到掌中矛柄上,登时喜上眉梢,乐呵闲聊道。 旁边那位军卒点头,同样是面皮挂笑,“要说咱这位郡守,当真是体恤百姓,多年来也未曾见添置过什么家当,上任郡守爷临行前,咱可是亲眼瞧见,且不论金银细软,光是上讲究的大家字画,名手篆印都足够将三五架车马填得满当,三尺高镶金轮撑玉尺的插画桌案,恨不得缀加珠玉的古砚,更是看得人眼花,留与如今这位柴郡守的,压根也无甚家当,这几载之间过去,竟然是从未见添置,为官清廉至此,当然是咱们凤游郡中人的福分。” 凤游郡首府当中下至布衣百姓,上至显官大员,无一不知这位柴郡守乃是文人出身,而整座颐章,几乎也向来不曾听闻说是有柴姓世家高门,仅凭这点,当今这位郡守的本事高低,便足可见一斑。民间童谣中便有“举秀才,不知书,举推嘱,父别居,寒素清白浑如泥,高门良将怯如鸡”一说,能凭自个儿能耐走到郡守这等官阶的柴九卿,足可见本领高低。 既是文人出身,必喜譬如笔墨纸砚,文玩把件这等灵巧器物,更莫说柴九卿本就是工于六艺,字画诗赋,时常与民间大才并论,金银不挂念间,可遇上稀罕物件,时常迈不动步子,尤为喜爱。 前阵子市井当中,便有批由打上齐而来的上好字画,其中有两三卷,更听闻是名家手笔,于整座上齐文坛当中也是能捞来把座椅,名声正盛,柴郡守亦是闻风而来,仔仔细细端详足一整时辰,才感叹道上齐文风实在兴盛,可惜囊中羞涩,不得日日端详,旋即也不顾周遭几位心思略动的大家商贾挽留,自行挑了枚小砚,递出一两银钱,打道回府。 商贾势大,面子本就要给,但即便两旁商贾有心相赠,柴九卿也只是好言谢过,并不接礼,携起灵巧小砚与几枚新笔,缓缓从人群当中退去。且最为令两位军卒敬佩的地界在于,从那日后,郡守府三番五次有人上门献礼,而郡守爷出门,寒暄过三两句后,便将几批商贾送出门外,送字画的,仍旧抱字画而归,送文玩把件的,也是将文玩把件原路抱回,进门出门,不少一物。 “就光说前几日那位商贾送来的缠珠玉树,出门时节,上头布匹不曾遮得严实,当真可称得上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单是看上一眼,用饭时节都不晓得饭食滋味,这等奇宝,还是端进端出,向来不见少。”军卒叹气,如何都想不通这郡守爷,究竟凭甚抵住那物件当中的华贵流彩,如此一来,更是百般敬佩。 另一位笑道,“真要是想通,你我也能捞得个郡守,只可惜即便是想通了,当真遇上这等情形,真就能耐住心头悸动?恐怕到头来还是辜负堂上悬的明镜高悬四字,省省精气神,好生守住郡守府门,休要令来路不明的鸡鸣狗盗之辈迈入府中一步,才算是咱二人本分。” 网址m. 两条街外,一位束发背笠的男子栓罢马匹,手头动作略微一顿,旋即往巷尾处迈步而去。 酒楼外头看门小二瞧男子迈步往巷中而去,连忙上前几步道,“客官,里头是条死巷,不通外处,不必前去观瞧,瞧您是方才入城,如若想瞧瞧城中景致,此地不出三五里便有集市,勾栏亦是不曾少,不妨去那处观瞧。” 男子摇头,不曾回身,“只是走动走动,烦劳费心,店家且去招呼旁人便是,片刻即回。” 小二狐疑,恍然间似乎瞧见这客爷斗笠边上,似乎垂下丝白发,思索片刻,而后便赔笑应声,“那客爷自便即可,小的先吩咐人烹些小菜,待到客官回返时节,自然将菜式送到房内。”旋即又是上下打量一番,试探问道,“客官腰间这柄剑,可否由小的先行送回房中?城中挂剑,总要被旁人当成走江湖之人,恐怕要受不少眼色。” “无妨,世间百千行当,谁人不曾容身江湖。”男子一步步迈入巷深处,再无半句多言。 小二皱眉思量许久,回身客店之中,却是不曾奔去旁的地界,而是三步并两步,前去掌柜休憩房中,匆忙叩门。 此间客栈,掌柜乃是位富态中年人,正合眼躺到藤椅当中,手旁便是滚沸茶水,桌中点心果品齐备,曦光落肚,好不自在,闻听有人叩门急切,不耐烦叫道,“那门本就是虚掩,未曾落闩,敲个甚,倘若砸裂老子这梨木门,你小子半载工钱怕是也赔不起。” 可进门过后,小二却是转急为缓,淡然问询道,“堂主大人,不知这门比起白葫门门主,孰轻孰重?” “客店门外,有位白发带笠的年轻剑客,与传闻中那位门主,气度长相分毫不差,倘若在此截住,斩草除根,整座白葫门当中那几位宗师,便不足为患,届时小的称呼,只怕要改成舵主大人。” 富态男子猛然起身,“当真看得清楚?” “九成添半。”小二咧嘴。 如若眼前这位堂主一步登天,那他这寻常帮众,未免不可捞得个堂主。 两两皆赢。 第四百八十四章 敲敲打打不胜其烦 昨夜西风,总是要令许多人难以安睡。 柴九卿今儿个便觉得颇有几分昏沉,故而前去郡守府的时辰,比起平日要颇晚些,同门外两位值守军卒闲聊几句,送与两枚自家发妻亲手制的茶点,才睡眼惺忪迈步入府。每逢天阴西风怒,或是雨水连天幕,头风最是难消难止,任凭家中贤妻揉摁头颈大穴,仍旧不见起色,那盈白玉珠虽好,但依旧无法尽去症根。 柴九卿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孤身入得郡守府正堂,平心静气坐过好一阵,总觉头风痛意扯动耳根,连带着脖颈面皮都有些不舒坦,手抚眉心,困倦疲累,一时随钝痛涌上灵台,烦闷得很,勉强站起身来,将熏香点罢,缓缓坐回案后。 此病症由来已久,起初不过是少年时节,隆冬时节撑舟游湖,醉后落水遗留下的病灶,照理说本不应绵延如此久,可病灶的确是一日日重下来,时至如今,已然有近二十载光阴,随头风痛楚缓缓而过,尚无痊愈意思。 郡守捻眉心而坐,忽闻刀剑声。 下一瞬,熏香微晃。 堂下多出一人,头戴斗笠,瞧不清面皮,但腰间剑虽还鞘,震响仍旧未绝。 “郡守大人,着实懂得如何消受秋月,这一炉香燃起,闲雅非常,更何况这堂中碳火也盛,在下特来取暖,失礼了。”那男子言语温醇,并无丁点杀气,话语声冷冷清清,洒落正堂。 上座柴九卿略一蹙眉,转而亦是淡然,收起眼前书卷,直视堂下人斗笠,缓声笑道,“既然前来取暖,秋露正浓,何不摘去斗笠置于火畔,权且晾之。” 府外突然落下雨来。 初窥与寻常雨水一般无二,可这雨水落地,却是不曾渗入土中,而是凝成片奇小镜面,近乎是刹那便接连有万千镜面相接连,敲打丛草叶片,或是屋头青瓦,亦是接连凝冰,犹如秋霜。 https:// “说得也是。”堂下男子掀起斗笠,搁置到一旁,白发苍苍如瀑垂落,神态悠然。 柴九卿长舒口气,颇有些责怪之意,摇头笑起。 “叶门主许久未见,初到郡守府,便是携下马威风,唬吓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着实不地道。”旋即便要抬手令下人奉茶,却是被堂下稳坐的叶翟抬手止住,一时不解。 “手不可缚鸡,然念头稍动,恐怕足可令这凤游郡上下江湖乱作一团,郡守爷手段,草民已是领教过,故而特地前来叨扰一番,”叶翟言语向来不紧不慢,拿捏有度,倒不似是什么帮门门主,反倒与老儒生无二,摘下腰间长剑,横于膝上,“你我当初有约,郡守替在下找寻那位女子踪迹,在下便为郡守大员分忧,立身风口浪尖,作势要同马帮分庭抗礼。” “树倒猢狲散,巨木倾颓前,需再立巨木,引得一众猢狲心生二意,待到老树崩时,再着手将白葫门这枚老树缓缓削去外皮,使之不能增长,而缓缓散去。兵不血刃而令凤游郡江湖中人再不能起,的确是奇好的招数。” 柴九卿收起笑意,抬眉稳坐。 莫说是凤游郡江湖人,即便不少喜好探听消息的百姓,也是知晓白葫门这位门主,向来无意同他人争个高低,再者比起马帮总舵那等驻守森严,断不允旁人走动的地界,白毫山可说是奇宽松,竟是通行无阻,这般地界,何来争雄意向。 “叶门主是怨我不该做此打算,另有他意?” 这话问出,府内熏香烟线,又是猛然一晃,连同一旁碳火都是摇动不已。 叶翟却还是清清冷冷那般神情,瞧不出喜怒,甚至柴九卿意图由打这位本事高绝的门主眼中看出些端倪,到头却仍是一无所获,两眸有神,可柴九卿分明觉得此刻叶翟所望,并非是眼前人。 “错不在此。”华发男子极缓摇头。 “既是有约在前,本不应当出言干涉郡守大人胸中良策打算,这一番堂正谋算,马帮当中如有能人,恐怕也要心甘情愿受这招算计,束手无策,比起背地暗算,怕是还要高明过不止一分一毫。” 叶翟字字,皆是赞叹。 眼前此人受头风疾症困束多年,依旧是腹中韬略谋算深不见其底,仅是这一手,一石数鸟,可令马帮上下松动不说,挑起两者死仇,恐怕亦是板上钉钉,天下毕竟是聪明人少,糊涂人多些,若是想解去此计,谈何容易。 窗棂外雨水,不知何时已然蔓至窗棂,凝成些许薄弱冰壳,剔透如玉,寒气迫人,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免得令这冻雨落到身上,不少行色匆忙者已然骂将出口,叫两声贼老天,将两手揣入袖口当中,悻悻等候雨水停歇。 凤游郡一载,总能于深秋时节赶上这等诡奇雨水,未曾落地时节与寻常雨水一般无二,可落地却已成冰,多半是出于天景实在过于冷寂,才有此奇相,故而虽说心头烦闷,但也实在并非什么稀罕事,只得暂且避开冷雨,放缓脚步。 郡守府外,两名军卒亦是察觉此等景象,连忙跨入门房当中躲雨,甲胄本就冰寒,再添落地即凝的冷雨,恐怕体魄再盛,也难耐此等冷寒。直到这般时辰,才觉此处特地添置的两间狭小门房,确是物尽其用。 “大人之过,乃是有坏白葫门门面。”叶翟觉察到外头雨点响动似不寻常,倒也不曾去理会,只淡然开口,“帮派宗门,不论私下勾当如何,即便如马帮这般暗地里做得不少腌臜事的大帮,也要讲究一个脸面,败擂事小,若是输不起,暗地里差人袭杀,那便是抛却一帮脸面,尤其明目张胆者,最是跌份。” “哪怕是暗地袭杀,不露脸面马脚,此事也可揭过,但郡守大员万不该令那位暗线露脸,如此举动,无压于在江湖众人面前,将白葫门三字牌匾砸个粉碎。” “败擂设伏袭杀,争得是胜负,胜擂袭杀,分明是欲图挑起两帮争斗,何况为首之人已然露相。” 堂中落针可闻。 碳火烟痕又乱。 面相极年轻的门主抬起头来,膝上鞘中,鸣颤竟不可止。 第四百八十五章 何处卖心安 雨水不曾势止。 整一座凤游郡首府,尽数覆有连绵雨,屋舍楼宇青瓦与檐下灯笼,悉数笼上层薄硬冰壳,渐次增长,晶莹剔透,恰似戴起数十上百枚铜镜,周遭景致映居其中,光怪陆离。 堂中二人,依旧稳坐无碍,上座郡守单手摁住眉心,下座门主两手扶膝,膝上纤细长剑,震鸣作响。 秋风愿解人意,奔涌入府,倒是令原本便任意南北的炉烟顺风倒伏,碳火时明,然仍旧无丁点暖意,好容易积攒来堂中余温,却是叫这阵穿堂秋风尽数携去,不留分毫。 侍女缓步而出,顺窗棂往外看去,顿觉烦闷,这落地为冰的脑人雨水,每逢秋来便时时而遇,虽不至成灾祸,但总归是心头多添拥堵,却不晓得是冰面如镜,可映本心,还是路上多湿滑,易将平日持重本分跌个粉碎。 可无论秋雨如何闹人心,许多繁琐事也不得不做,侍女将各处窗棂闭紧,而后缓步行至正堂,拨动碳火,这才发觉面前两人对坐,而那下座之人,膝上横着口纤细长剑,满头华发披散。 “寻常侍女,何需为难。”柴九卿低垂双目,并不抬眼,而是坦然道来,“都说是江湖中人多有侠气,自然不应当与寻常百姓计较,况且她并未妨碍门主。” 叶翟不曾收剑,剑尖平稳,指向侍女咽喉,剑芒吞吐,虽相隔十步,杀气犹重。 “郡守府中侍女,且要如此袒护,更莫要说江湖人看得最重的脸面,凤游郡江湖人与布衣百姓格格不入,且势同水火的缘由,便是因凤游郡中人不愿给江湖人脸面。” “世间百业,谁人也不比谁人低贱,皆是挣得保暖钱,如何都算不得寒碜,青楼风月场,东岛打渔船,前者与后者大多都是身不由己,何来高低,江湖中人讨得些脸面,自然比之先前,更要安定无犯。郡守大人饱读诗书,腹中文墨比起市井小民肚中井水还要深上百倍,独独想不明白这点,确是不该。” 柴九卿面皮淡然。 网址m. 于凤游郡经营多年,何尝不晓得这般规矩,故而今日叶翟到访,并无丁点意料之外,只不过向来脾气秉性极谦和温雅的叶翟出剑,却是不曾料到,故而一时皱起眉来,良久不言。 不过叶翟仍旧不曾动手,收剑还鞘,不再去理会那位侍女。 白葫门门主底气,可谓极足,丝毫不曾在意这位侍女去向如何,身处一室之内,而剑气如臂使指,纵是军甲环绕,无不敌之理。再不济,这位郡守大员,必定死在前头。 这其中道理,柴九卿也是知晓,故而招招手,令那位已然吓得通体筛糠的侍女上前几步,温言道:“既是性命无忧,何不谢过叶门主,再者有客往府上,茶水怎能怠慢。” 侍女惊魂未定,闻言连忙朝那位发丝尽白的男子行礼,颤声道谢,旋即又冲柴九卿略微行礼,自行前去后堂备茶。 “本官与叶门主所谈,皆为要事,莫要肆意口舌,此事唯三人知晓即可,无需传扬。” 侍女正步步往后堂而去,闻言浑身略微一颤,转身行礼答唱喏,而后才缓步离去。“茶水且免。” 叶翟再出言时,杀气骤然散去,香炉长烟已然复直,碳火平淡。 “那位女子之事,我已查清大半,虽说略有出入,但总归大致相同,叶门主若是有心听上几句,不妨略收胸胆怒气,”柴九卿不慌不忙,抢先一步开口,由打案中摸出枚书信,缓缓展开,似笑非笑道,“毕竟修行事难,休要坏了道行。” 叶翟微微一笑,将长剑悬在腰间,两手摊开,“郡守大员果真是位聪明人,大抵便有恃无恐,才出此计,再凭此物堵住我这落魄人之口,这可比操持军甲借势压人,要高明太多。” 柴九卿笑意不减,“同明白人打交道,当然不可含糊,白葫门脸面,叫我这微末小官借去,当然要数倍偿还,才算是通晓礼数。” 雨势越大,先前半空当中雨水还是寻常无二,落地化冰,此番却颇有两分急迫,还不等落地,已然化为坚冰,粒粒分明,敲打屋舍瓦片。原本已然覆住层轻冰的灯笼,被纷飞冰粒叩破,零零散散,乱红遍地,不知如何收拾。 青瓦时断,滑落地上,一时不知是雨是瓦,颇难分辨。 仍旧是郡守府,原本雨落声响静谧,如今却是嘈切杂乱,窗棂外玉碎声此起彼伏。 短短一封信,从头到尾不过百来字迹。 绕是声声慢念,亦难越盏茶功夫。 信中言说那女子曾走东诸岛,似乎是为求枚物件,传闻说是锋锐如天上刀剑落,无物不断,但到头来仍是一无所获。有人曾在凤游郡外山岭当中瞧见这女子泣不成声,悲叹不已,而后驾云头回转。 身旁小童不曾跟随的时节,凤游郡内外皆有人曾瞧见踪迹,神情凄迷,悲恸竟不加掩。昔年西郡当中有位老者,于市井当中见过这位女子,好心问询女子所求何物,女子言说只求心安,敢问何处可买,老者不明所以,摇头言说不得心安,便自然买不得心安。女子失魂落魄,骤然身形消逝,惊得那老者险些背过气去,问询周遭,却是无人瞧清那女子,皆以为是这老者眼色昏花。 不过所幸这老者乃是名门之后,身后小辈,大多是声名鹊起的文士,这才将这等奇闻异事,归于书卷当中。 书信最末尾处,言说八月前也曾有人见过位身着青衣的女子,于凤游郡中集会一闪而逝。 叶翟半晌亦无动静,直到柴九卿念罢一炷香功夫,仍旧稳坐,面皮不动。 形同泥塑。 “兴许这位女子,仍旧立身世间,寻求心安之物,叶门主不如亲自外出寻觅一周?毕竟相识,许有所获。” 见男子始终不动,柴九卿试探出言,略有叹息。 “谢过郡守,不必了。”男子起身,面皮一如方才,“她那等本事,如真要见我,何苦拖延到如今,既然不愿见,即便外出苦寻,到头仍是一无所获,倒不如看守好白毫山此地。” “本不该以此信换白葫门脸面,事已至此,换便换得,最多讨些利罢了。常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会倾力替郡守大人压住马帮。” 白发门主一步迈出,香炉长烟不动,而身形已逝。 剑气如潮而来,如烟而去。 徒留碳火毕毕剥剥,若明若灭。 柴九卿头风略有平息,向叶翟离去方向看去,才终是有些明悟之色。原来男子的确是由打巷尾而来,不曾施展身法越过足有数丈高矮的郡守府外墙,也不曾由府门前过,而是凭腰间剑走出趟极直的路来。 数墙相隔,一剑开之,则觉处处皆有门。 长风由着数扇门中缓缓淌入,吹人额角细碎鬓发。 侍女脚步匆匆,茶盘当中两盏方沸茶水,热气涌动,穿堂越廊。 “茶水就免了,今日想小饮壶酒,劳烦姑娘替我烫上一壶。”听闻脚步声近,柴九卿却是摇摇头,十足寂寥,“可惜故友愈少,一时想不起要与谁人共饮,纵使凤游郡中也有两三熟人,恐怕亦难得空闲,只有我这闲散人,无趣得紧。” 窗棂外雨水渐稀,可瞧阴沉天景,仍不晓得此番雨水何时能止,街外灯笼,已是仅剩松松散散零星几枚红纸存留,似乎也无处容冰,故而歪歪斜斜,藕断丝连悬于檐下。 柴九卿往那几道门方向望过良久,一时想不起郡守府临街屋舍,乃是如何模样,故而失神再失神,遗漏添衣。 侍女温罢酒水,递到桌案上头,终究耐不住忌虑,脱口问道,“敢问郡守爷,方才那无礼人究竟是何来头,携剑入府,依律应当治罪才是,怎就放任离去。” 柴九卿不擅饮,单口酒下肚,便觉腹中喉中有滚火烫油浇罢,呵出些酒气,面露不解:“无礼人?本官不曾见过,只见过一个落魄人,天底下无处安置那柄剑,满身悲郁寡欢,竟是无地可泄,只得任由其烂穿肚肠,扯碎心肝,仍要端起一副门主架子,身裹甲衣抵住明枪暗箭,哪有半点无礼的迹象。” 侍女不解其意,只得立身一旁,蹙眉思索。 “休要去想,你我这等凡夫俗子,无需念想那般长远,起码知晓戏文在于何处终了,那人却是不同,常人所念所图,兴许正是那人所厌所憎,所谓王侯天子自语孤家寡人,其实应是此解才对。” 侍女似懂非懂,只觉得一旁郡守爷神态,似乎与往日那般不同,笑意更真些,像是泥塑石雕撑开周身层层束锁,赤脚走地。 叶翟走得极慢,但不出三两息,已然迈回客栈当中,解剑盘膝。桌案上已然备齐小菜,热气极盛,摆明是方才摆罢,可的确无心再用,摸出腰间那块湖字玉来,闭目摩挲。 何处卖心安。 何处解烦忧。 念想东诸岛海波难平,念想上齐文坛如鲤跳龙门,念想十万山林当中有天公遗剑,可斩白葫门中井与莲。 既念至天下各处,处处求不得心安,可怎么偏偏没想到回那座四季如冬的山上瞧瞧。 叶翟抬手欲将那玉石抛去,可五指总也不听使唤,堪堪扣住,玉石纹丝不动。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一身孤寡 桌案酒水,饮过小半坛时,叶翟半醉半醒之际,听闻小二话语声,后者倒是不曾迈入房中,而是隔着门板急迫开口,说是方才前去招徕生意,不过一炷香功夫,叶翟那头坐骑已然无影无踪,缰绳分明已然栓得牢固,却是无人瞧见那马儿去向,八成有盗马贼人瞧上叶翟独身一人前来,起了歹念。借无人看守的功夫将马匹盗走,还请叶翟一共下楼观瞧。 “既是已然无踪无迹,那便不必找寻,徒费心力,”叶翟却不急切,举杯冲门外那小二举了举,似是丁点不曾在意,“贼人身手怕是要比在下高出许多,总犯不上为匹劣马孤身涉险,既是失却,便无再度寻回的道理,总归是性命最重,店家也且稍安勿躁,酒钱随身携着,总不会拖欠赊账。” 小二略微蹙眉,仍旧是高声言道,“客官头回前来凤游郡首府,怕是不晓得城中律令,如若是金贵物件失窃,便要尽早前去官府当中报备,免得耽搁查案,这马匹乃是在小店失窃,您老即便是不缺钱财,懒于理会这等棘手事,可总要替小店着想些;万一要是官府查将起来,知而不报,这处生意稀散的微末客店,着实难以消受得起。” 二层楼处,刀剑交错,并无响动,静如夜时。 叶翟出外功夫并不久,但整一座客栈上下,再无二客,倒是由打城中四面八方涌来数茬人手,或携刀枪,或背短弓,更有背后悬两枚板斧的莽汉,瞧来周身无物,袖口却是由物件撑起的覆面汉子,如今已然将整座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尽数收敛响动,往二层楼门外小二处张望。 凤游郡马帮势力,何其之盛,更何况乃是首府城中,遍地皆眼线,分堂小舵鳞次栉比,单是名册便要列出成千条来,如今找寻出百来号无事帮众,如何想来都非一件难事。 叶翟意兴阑珊,单手提坛再度饮过数口,旋即便将半空酒坛搁到一旁,拭去嘴角酒渍,突兀问出一句,“敢问店家,如今这时节分明是冻雨未歇,怎得无人上门躲雨,听着酒楼中全无动静,寂寥得很。” 二层楼中人大都蹙眉,将掌心刀剑握紧。 小二却是不曾惊惶,语调依旧是谦卑,轻笑答道,“地角颇偏僻,本就生意惨淡,何况这等天景着实叫人烦闷,大概都是各自归家,免得冻出个好歹来,由打郎中手上讨方子不见得贵,可药材价钱总比柴米高出好些,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再者说入过客店躲雨,咱们首府客栈当中有这么条不成文的规矩,躲雨避风者,大多不可空手,最不济也得要上一壶烫罢酒水,八成是许多人不愿平白耗费酒钱,这才使得门庭冷落。” 此言倒是分文不假,凤游郡首府当中诸般规矩,虽说皆是约定俗成,并无确凿法度,可毕竟身在城中,难免入乡随俗,故而延用至今,即便是叶翟不常踏出山门,也是有所耳闻。 屋门猛然叫人推开,从当中缓步走出位醉汉,酒气浓重,且身形恣肆,不由分说揽住小二肩头,步态歪歪斜斜,便要下楼而去。叶翟脚步虽说踉跄,可来势突然,一众马帮中人还不曾围起,便被占过先机,被那华发男子牢牢锁住小二肩颈,纵使连连挣动,却仍旧难以脱身,叫男子单臂携夹,踉跄往楼下而去。 https:// 男子瞧着醉意极浓,腰间挂剑不曾出鞘,只掂到手中,另一臂挽住小二脖颈,笑意温和,轻挑眉头环视一周,“店家好不实诚,这楼中分明满是宾客,哪里来的生意惨淡一说,刻意藏锋,可不是为商之道。” 二层楼中持刀剑者缓缓围拢而来,亦步亦趋,但始终无一人近前,只苦于这叶翟竟是半点端庄也无,硬生揽住小二脖颈,至于如今这般投鼠忌器,楼下众人,也是只得让出条道来,攥紧掌中兵刃,放那烂醉如泥的男子通行,直至围拢到街心之中。 冰雨尚不曾有颓势,敲打叶翟单衣,后者却是无知无觉,仍旧同小二对谈,神情淡然如常。 圈外已有人撑起短弓,搭箭欲射,却是被周遭人拦下,忿忿往那男子方向看去,却发觉那华发之人立身极有讲究,始终借小二遮挡自身,箭雨暗器皆不能近,此刻揽住后者肩头,醉语不止。 “店家可知,在下平生最喜何物?”叶翟言语含糊不清,脚步亦是杂乱,可走势恰好与圈外一众携弓之人相同,跌跌撞撞之间仍笑道,“便是天河乍泄,遥遥青天走海流,雨势越足,便觉心思越清,出剑收剑无定式,斩得风雨便斩,斩不得风雨斩长风,总归是有物可断,我便欢心,多断一物便欢心一分,断人头亦是如此,分明不喜纷争,但瞧滚滚头颅落地,许多人即便明面上不说,心头实则也是快哉。” 冰粒叩斗笠,声声不绝。 人群后头有位掌柜大骂不止,隐约听得言说是一个寻常帮众,换得白葫门门主性命,如何都是稳赚的买卖,束手束脚岂可成事,何不一并射穿手脚,押到总舵领赏。 已有数人耐不住这富态掌柜跳脚怒骂,拽满短弓,引而未发。 小二神情,也是越发低落,脚步已是有些绵软,不愿再与叶翟对谈,双目微合,静等箭羽由八方而来。 小二只不过是马帮当中至微末一类帮众,打小便是无所事事嬉闹街头巷尾,学过两招最是容易不过的拳掌,可总也是沉不下心性,至于同人求教更是不易,走江湖的手段,若是白白教与旁人,自个儿这碗饭便吃得步牢靠,故而无所事事,直到如今而立有余,依旧穷得叮当山响,莫说讨得门亲事,闲钱且无半点,哪里肯有人说媒提亲。不过好在耳目颇为伶俐,身兼几分耍滑能耐,机缘巧合捞着个迈步入马帮的时机,做名客栈小二探听大小事。 小二自个儿也是心知肚明,虽说侥幸入得马帮,可若要拿他与白葫门门主相比,自然是轻如鸿毛,此番要能除去眼前这位马帮上下心头患,莫说拽上一个小二赴死,即便拽上百来号寻常帮众,能收去这位门主性命,自家堂主也断然不会手软半点。 叶翟端详这小二神情,没来由咧嘴笑起。 江湖义气,临末了好像也比不过升官发财,敛功取利,一箭放出,弟兄性命换得锦衣珍馐,端的是奇好的无本买卖。 于是白发男子众目睽睽之下,朗声同小二笑道,“我来问店家,可曾见过雨亦可取人命。” “穷困潦倒之家,凉雨浇头,遇疾症无银医治,家徒四壁,奈何不得;军甲百万营寨结群,遇瓢泼雨引洪流,则溃如蚁,何况眼前仅不过乌合百十?” 话音不曾落地,八面箭羽骤然而来。 剑客不曾出剑,而漫天冰雨直直而下,竟一时悬而不动,悉数陈列周身,飞羽袖箭难得近身,纷纷散碎凋落,场间唯听得箭尖颤鸣。 落雨再落雨,飞花摘叶,削去半数头。 刀剑不曾近身的时节,场中已然无人立身,尽皆倒地,周身似被千万剑锋掠过。 剑客的确不曾出剑,可谁人胆敢言说,天际落冰不似剑芒。 “店家可曾瞧清?早先就说过连天雨水也可杀人,可惜这些位同在江湖者不愿信,若是速退,岂有这般凄惨模样可言。”叶翟面皮仍旧携那副轻佻笑意,步履蹒跚,恍然却瞧见那位富态掌柜不曾气绝,只是胸腹处血水如注,眼瞧着无药可医,登时有些笑意。 “堂主要取在下性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人之常情,更何况两门之间本就交情极深,既可扫清敌手,也可捞得个舵主位子,一石二鸟,确是挑不出错来。”下一剑光闪动,那富态堂主喉间有剑痕生出,却是不曾见着多少血水,倒伏下来,登时气绝。 “道理相通,有人设阵袭杀,总也要准在下出手不是,引颈受戮,未免太过难为人,即便是圣人再世,恐怕也要抽出腰间竹简与敌手斗上一斗。” 小二已是惊得神魂皆丧,跪到一旁周身震颤,牙关接连磕碰。身在江湖十几载,也曾瞧见过不少血水迸溅,刀断手足的场面,按说本不该如此惊怖,但凭雨水取人性命,这般手段,却是头回瞧见,故而纵使嘴角颤栗,犹不能开口说一字。 大概前阵子往天台山而去的一众宗师,输在这般仙家手段之下,已算是这位叶门主手下留有九分情面。 “放店家离去,今日酒水饮得还算痛快,且去同贺帮主言语一声,两帮相争,叶翟一人背之,尽可择选黄道吉日出郡比斗一二,生死不论,莫要遣寻常帮众前来领死,白白妄造杀伐孽业,折损寿数。” 白发男子踉跄而去,绕过血水尸首,正要早长街离去,又惦记起什么,回身再度迈步入客栈,挑过坛至烈酒水,将酒钱撂到桌案上头,缓步离去。 街上无人,想来马帮亦是无那般胆魄当街杀人,故而先前将周遭闲杂人等驱走,直迈出三条街外,才见有行人匆匆,使斗笠蓑衣抵住驳杂冰粒,瞧清叶翟打扮佩剑,与怀中酒坛,面露鄙夷,快步离去。 酒意翻滚,叶翟也不曾运内气抵住天地倒转这等滋味,随处寻个墙角坐下,眼波迷离。 杀人折寿,可寿数若能尽皆折去,于己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托柴九卿之事,已然功成,既是如此,便无推辞道理,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三尺浪亦是,百丈潮也罢,越高越好。 一身孤寡,何以自珍。 第四百八十七章 达者为先 白毫山中,云仲好容易同那位面如搽碳的弟子捋清来意,见过一众弟子,却是又立起眉峰,望向那处古井与当中青莲,半晌无语。 原本凭剑气劈削出的裂痕间隙全无,皆已痊愈如初,那一株莲甚至比起前些日更为苍翠欲滴,吐芳纳气,竟是生生比十几日前拔高过一节,只隔一线距离,便可探出头来,瞧天地之广。 “这口井与莲当中的旧事,看来师父已是尽数同少侠讲起过,”身负两剑的男子由打内院中迈步走出,淡然开口,不过两眼却是紧盯少年腰间佩剑,“敢问一句,少侠可是修行中人?” 云仲身后,温瑜神色微动。 “在下福薄,命数轻贱如草,何来那般根骨,可与仙家中人比肩,却是不知兄台何故如此发问。”少年不为所动,更不曾顺那男子目光往自个儿腰间瞧去,满面疑惑,摊开两手失笑道,“莫不是在下面皮生得不似凡俗之辈?真若是如此,来日我便凭这张脸皮混迹江湖,想来也用不着佩剑悬刀,择选个凤游郡中热闹地界,随意笑上三五回,得来的盘缠恐怕都能由打颐章直奔大元。” 此番玩笑,倒是引得周遭几人笑起,瞧向这少年神情,亦是有些隐晦,倒是并无人说穿。身在江湖走动多年,谁人不晓得些风月说法,即便是白葫门门规严正,多少亦是有所耳闻,眼前这少年郎无端言及此事,倒是引得周遭众人颇有些哭笑不得。 “小子还未到及冠年纪,怎得便通晓这般提枪上马转战千里的乱事,大师兄既是如此问询,那便安心对答,何苦扯远。” 黑脸汉子撇撇嘴,险些不曾站稳,由打梅花桩上翻身而下,朝少年瞪去一眼,“大师兄可要提防着些,自打进门这小子眼色便有些鸡贼,可休要说还不曾问出个所以然,率先落到圈中,套出许多话来。” “无妨,谁人能比你余癸鸡贼,瞧着浓眉大眼,面如涂墨,一副踏实面皮,实则却是心眼极多;当初还不曾下山的时节,这一众师兄被你诓骗过不下几十回,末了连下山外出的盘缠都险些被你小子偷去换酒喝,如今却是将黑脸抹变白脸,嚼起小兄弟舌根来,八成背地里又憋足了满腹坏水,算计你这群师兄。” 不料这余癸三言两语,竟是惹得那身负双剑的男子开口数落,登时便将一张碳黑面皮憋得紫红,连声叫冤,却仍旧被周遭数位师兄围起,争执起欠的究竟是二十两或是两千钱,一时难以脱身。 负剑男子将两人让进正堂,自行煮沸茶汤,同云仲温瑜两人见礼。 网址m. “家师苦此井久,奈何凭剑气斩之,亦不能成,少侠肯出手相助,我等一众做弟子的,自然要感激才对。” 云仲并不急于饮茶,挑眉反问,“在下可从未说过通晓修行之法,何以如此出言?” 男子摆摆手,“人多口杂,我这些位师弟大多已走惯江湖,最是不擅藏话,倘若直言问询,只怕是不出两月,这消息便要传到凤游郡外去,虽说大多已然猜出少侠来历不凡,但起码不能点破。” “自家师父通晓修行,我等这群弟子岂能不知,当初上山时节,师父也曾指点过,但可惜山上无人有那般根骨,即便知晓如何运气,到头来亦不能迈入那等天关,拦挡在外,无一人能将师父这身剑气学来。那口古井怪异,绕是师父本事极大,亦不能挣脱,再者几日以来时常念叨少侠,自行揣测一番,大概也能猜出少侠境界非凡。” 对此云仲也只得苦笑两声,若早晓得如此,方才便也不必说那番言语,以至于如今腰间仍旧吃痛。 温瑜指力,向来不弱,更何况只挑腰间软处,两指并起,便可掐得紫青。 男子也是知晓缘由,不由得微微笑起,不过仍旧不曾多嘴,而是轻声再问。 “敢问少侠,有几成把握将那口古井破去?眼见得家师为此事所困,难得近日瞧着些盼头,不得不开口多问几句。” “难。”少年摇头,“此番下山,逗留十几日,实则是吃了马帮暗算,险些将性命遗落在外,幸亏遇上位本事上佳的郎中,再耗去师门所赠的保命物件,这才堪堪保下命来,只是浑身内气难听调度。且此井诡奇处在于,即便自上而下皆尽斩为两段,过后仍能痊愈如初,如若破不开此处,恐怕请来几位三境四境的大才,也难除个干净。” 云仲此话,不曾加以分毫掩饰,那方古井怪异,刀剑加之,不过稍有浅痕,纵使剑气也不过能堪堪削开一角,可不过几日便能痊愈如初,的确是极为难缠。 “马帮竟已如此嚣狂,”男子蹙眉,“分明是白毫山地界,竟也尾随设伏,却是不曾想到白葫门已然被盯得密不透风,着实是疏忽大意。” “怨积已久,白葫门始终不与马帮同流,这积怨恨一日便不能尽除。”话至此处,云仲无端想起那位刘郎中言语,一时不知应当如何讲说。 “我等无意与马帮缓和,更不愿与之同流,欺凌百姓强占商铺,看似是并无不妥,可倘若是真有一日剥丝抽茧,查个分明,只怕背地里用过的手段,与双掌血水,足能惊得整座凤游郡震动不已。”男子笑了笑,却是言语自如,压根也不曾在意过多。 “叶门主乃是前辈,存世已久,我二人若是能帮衬一二,必定尽心,可只恐在下这位小师叔,重伤初愈,再者周身内气时时阻塞,倘若是难以除去那口古井,还望莫要见怪。” 温瑜方才都不曾开口,此番欠身一笑,缓缓开口。 人心隔腹,许多事自然要先行说个明白,即便已知白葫门上下门规可称严苛,门中众徒想来也非是心怀叵测之人,但总要将事讲个明白,才好行事。 倒是那男子微微一怔,又打量两人面皮,蹙眉问道,“这位少侠,竟是姑娘师叔?” “堂外那位瞧着似不惑之年的黑面莽汉,不也是山中小师弟,达者为先,毕竟路走得远近,与年岁无干。” 此话言罢,少年却是满脸异色,只不过藏匿于面皮深处得意,久久难消。 第四百八十八章 积年厉鬼着青衣 陈邬近日来,心境极好,倒也不光是因摆脱开家中血盆口的雌虎,而是平日秋来,山间虎豹豺狼大多是勤快得紧,赶在隆冬萧条前,囤积些血食抵寒,连寻常猎户秋时外出行猎,皆需谨慎,免得葬身虎狼腹中,山间鸡兔鸟鹿,大多也是稀缺,罕有外出采食,皆为避开饥肠辘辘的巡游凶兽。 但陈邬此番外出,却是不曾耗费多少功夫,便逮着两三已然换上鹅黄毛皮的肥兔,五六尾锦鸡,昨日还险些袭杀头皮毛鲜亮的野鹿,只是一路沿血迹追寻,却是深走山涧当中,仍旧不曾见着那头负创野鹿,为保性命无恙,免于虎狼侵袭,不得已才停住脚步。 秋深时节,夜色拂山总不忘携裹寒气,由头至足,皆是被这阵寒气所伤,涌灵台走三里,通体经络都似是叫秋寒冻得结实,且不说挣动不得,久不遇暖,只恐要冻得体魄大损,即便是陈邬平日体魄也算得硬朗,也不敢逾越这等行规,匆忙点起篝火,拾上数堆干柴,围绕周遭,自个儿则是凑到当中火旁,略微烤去弓刀之上湿气。 猎户当中讲究,秋日山间多半有潮寒两气,刀置鞘中,极易锈穿,饶是弓背潮滑,日后用时也常有脱手,故而但凡生火,便需将弦垫弓臂一并烤干,以免失手或是应对不得虎狼;周遭围上柴草,乃是免得夜里被狼蛇偷袭得手,故而打盹休憩前,必将周遭也点起篝火,一来为驱猛兽,而来也为取暖。 背弓行猎近二十载,陈邬自然晓得其中行规,饶是这一路上都不曾瞧见虎狼踪迹,也需多添几分留意,睡梦当中葬身虎豹腹中,死斗时节弓身脱手的猎户,向来不少见,故而即便是山间寂静,看似平静寻常,也需耐着困倦将周遭布置齐备,才好休憩一阵。 陈邬合眼,才欲安眠时节,却是无端想起前阵子村落当中传闻,说是有人曾于四五更时瞧见,有位身着青衣的女子飘然而至,身形飘忽不定,像极话本当中艳魂厉鬼,倒也不曾伤人,只是反复问询一处地名。此事惊得村落中人无不丧胆,几日前还请来位瞧着便有几分奸相的云游道人,摆过三五回香案,使柄悬满铜钱的桃木剑,装模做样拜会八方仙家,含口酒水冲符纸当中一喷,映出张简陋鬼脸,说是已然替村中人祛了伥鬼,随后收了银钱,扬长而去。 早年间陈邬也曾学旁人,在外走过一遭江湖,虽无奇遇,更没遇上什么仙人,同话本当中所写那般,使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将他掳进仙家,死皮赖脸收为亲传弟子,但总归是见识过不少江湖手段,身手亦是磨练过数番,比起当初高过不止一星半点,早瞧出那云游道士所使的手段,分明是江湖中惯用的唬人伎俩,不由得对此嗤之以鼻,却不想又是挨过自家婆娘一通狠骂,不得出外暂避风头。 “想来小爷也曾想着走马江湖,身旁女侠环绕,每逢出刀出剑时节,总有些至交好友或是狐朋狗友叫好声不绝,如今怎得却是沦落至此,未免也忒气人了些。”瞧面相已有而立之年的猎户翘起腿来,拍拍裤脚青泥,困意徐来,却是如何都难以安睡。 “大志未酬,那便去尝试一番,起码若是闯不出名头,家中尚有发妻等候,到那时节再安下心来过活,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陈邬悚然,猛然睁开双目,往四周瞧去,但除却方才散于风中的话语声响,再不见一物。 有女子自山中寒风中飘荡而来,身如枯叶,竟是立身于树梢上头,单足踏梢头,冲陈邬微微一笑,这才随风落地,也不顾什么客套二字,坐到篝火旁。 陈邬喉咙滚动,皱眉打量许久,才冒出句问询,“姑娘既有影,大抵便非鬼怪一类,此间夜半深山,为何独身上山,就不怕遇上歹人?” “谁人说身后有影存留,就不是积年厉鬼了?”女子一身青衣,摆摆手道,“前不久还去过处村落打听路途,却是险些吓得村中人三魂七魄尽失,寻来个假道士前来驱鬼。耗费不少银钱,总不能让这些位寻常百姓白白花费银两,这才不得已离去,却是不晓得我自个儿究竟何处像厉鬼。” 陈邬只得干笑两声,“姑娘想必是身手过于高妙了些,穷乡僻壤中人,哪里曾经见过这等身法,随风来去譬如枯叶,难免会往那处想。” 女子点头,神色并不生分,似笑非笑道,“可我见你这少年郎,似乎并无多少惧意,不知是见过鬼怪,还是见过这般身手的江湖人。” “走过两三载江湖,见过不少轻功了得的前辈,走檐攀岭自是不在话下,大概如同姑娘这般身法的前辈,应当也能找寻出几位,故而算不得惊慌,只是诧异为何来此地。”陈邬不动声色,将满是冷汗的脊背往身后篝火处凑了凑,勉强按捺住神色,轻声答复。 江湖当中的确有踏花摘叶的有数高手,但能与眼前女子相提并论的,并无一人,此等身法着实诡异得紧,若非瞧见这女子并无恶意,恐怕陈邬已然抄刀在手,夺路而去。 “许多人怕世间诸般蹊跷事,诸如什么鬼神上门,恶伥开路,但此等鬼怪,不见得心肠恶过常人,倘若是问心无愧,何来惧意。” 那青衣女子倒是不曾介怀,凑到篝火一旁,皱起鼻头。 篝火当中有烤兔两三,皆是金黄,原本陈邬打算便是小憩过后用些,却不曾想那女子竟是丝毫不客气,飘然而至,毫不客气拎起串烤兔,朱唇轻启尝过三两口,皱眉言说,“这兔烤得,全然不在火候,比起多年前吃过的那些,差的极远。” “瞧这话说的,烤鱼烤兔火候最难掌握,不是钻研十几年的厨子,估摸着也做不出那般可比珍馐玉食的成色滋味。” 要晓得那童子,当初连锅台都不会使,可烤兔却是回回都酥脆得很。 “此地距白毫山多少里?” “这姑娘可问对人了,”陈邬往远处指指,“翻过三道山峦,越三两小潭,略微往南走上十几里路,便能见白毫山,并不算远。” 第四百八十九章 近乡总情怯 两人皆是屈膝坐定,倒是不似萍水相逢,分明乍见,却如故友相逢,谈性极浓。 “白毫山名头近来似乎颇大,我等这些个乡野草民都有所耳闻,虽不在凤游郡内,但总归心向此地,听闻郡中的女子,穿得起绫罗绸衣,长街极宽,可容下八九马并驾,就连人家郡中井水,听人说都是终日向其中灌注蜜浆琼醪,富庶得很。”陈邬咋舌,霎时间有些意兴萧索,将手头烤兔架回火堆当中,怔怔出神。 时至如今,还不曾去过凤游郡观瞧,历来便是陈邬平生一桩憾事,早就闻听过凤游郡比起西郡富庶不止一星半点,却是始终无缘走上一遭,此刻想起,胸中便又是憋闷不已。错开当初年少无牵无挂的时节,再走江湖,怕已然是奢求,家中少钱财,总要想方设法多加补贴,免得再吃过雌虎怒斥,落得个耳畔不清净。 女子淡然笑笑,倒是始终啃着那截烤兔,抬眉扭过头去,“其实也就比西郡富庶了些,郡中女子的确大多可穿得起绫罗,但大多也是外出赏景,或是逢遇佳节,才舍得绫罗加身,仍旧有许多贫苦人家,衣能蔽体便算是善哉善哉,旁人所穿绫罗,想都不曾敢想;长街宽敞不假,但每几月便有凹损处,需得耗费许多钱财人力修补,且唯有几处大城中能见着八九马匹并驾这等宽敞街道,其余地界,亦不过寻常。至于所谓井中浇灌蜜浆,多半是一两户门头极富贵的人家炫耀家财,又岂能是寻常事。” “可甭管如何,都有意前去瞧瞧,哪怕瞧罢过后,再返这处穷乡僻壤,也总算知足,倒是不至于艳羡旁人繁华。”陈邬定定出神,朝东望去,却是为山峦所阻,所见唯有山间黛影月色,难见凤游。 “起码有此心念,便是好事,”女子无声笑笑,蜷起两腿,也是怔怔往东瞧去,分明凉夜淌冰,身着单衣却是丝毫不觉寒意深重,“我又何尝不愿往那座白毫山去观瞧一番,于那山中深居不知多少年月,更是留下枚极稀罕的物件,可每每临近山间不远处,便总觉似是近乡情怯,脚步不由自主便往别处而去。” “如此说来,姑娘比我还要可惜些,知晓家在何处,却是情不自禁难以踏出这一步。”陈邬半眯双目,似乎隔开远山,能见着凤游郡当中种种,人来人往,车马悠然,“但姑娘身手如此高明,想来亦是聪慧之人,比起我这等乡间小民,尚且不曾念过私塾,定是要心思明快许多。在下倒以为,那山上若有在意之物,倘若是再这般等下去,譬如烂柯,怕是撑不上太久年头,再说若要有在意之人,万一苦等许多年头,心灰意冷弃山而去,姑娘又要到何处找寻?” “谁人都可讲出几句道理,但真若是做起来,端的是极艰难。” 女子无奈,神情黯然下来,“如今许多百姓都知晓何谓仙家,何谓修行,但真能跨过那道龙门的,少之又少,两者道理相通,即便是晓得其中道理,末了仍旧是不能免俗。” 女子言罢,突然朝陈邬丹田处瞧过一眼,虽无多少精光,但此眼过后,陈邬原本平和神情,骤然转变,蹙紧眉头捂住小腹,一时颇觉有些痛楚,虽说有些疑心那女子作祟,但却不曾问出口来,只得暂且咬紧牙关忍痛。 “既然想去天下转悠一番,为何不去?”青衣女子食罢那半截烤兔,不知由打何处寻出卷书来,递给仍旧吃痛的陈邬,笑意释然,“你小子其实也是福源深重之人,只可惜早年间经络受了拥堵,又未曾遇上高人破去浑身阻塞,故而难以入得那道龙门,今日这烤兔虽说火候欠佳,但着实叫我这孤魂野鬼,想起不少陈年旧事;这卷古籍倘若卖与仙家,也足可保数辈富贵无忧,是要越龙门,还是要自家过得富足,皆在你一念当中,就此别过。” https:// 狂风骤然而起,青衣女子身形,转瞬不知千百里,唯余陈邬手托一卷古籍,愣愣坐到原地,良久也未曾回神。 外出闯荡的时节,的确听闻过修行中事,不过就凭陈邬自觉,自个儿这天资即便习武,恐怕亦是庸才,磨砺个几十载,兴许也闯不出丁点名头,说破天去也不过于偏僻地界镖局当中,做个走镖吃尘的穷酸镖师,姑且要时时舍出性命去,至于跳脱龙门,一步迈入天下武人寝食皆念的仙人境界,想都不曾想过。 直到女子去后近两三炷香功夫,陈邬才略微有些动静,瞧瞧眼前书卷,揪住自个儿耳根,狠命拽起,疼得一阵骂娘。 但到头来,男子也不曾翻开那册书卷,斜靠柴堆,听闻周遭篝火当中干柴炸响,又抬头瞧瞧当空皓月,全无丝毫睡意。 迈得龙门,不迈龙门,心头江湖事,行侠事,与数辈无忧,发妻乐怀,瞧着并无矛盾之争,可仔细想来,到底也是有些相悖。 凤游郡首府城中,马帮当中如今坐镇的贺兆陵,接连调起十余拨人手,去到首府城中各处找寻那位白葫门门主,倒是特地吩咐过不必伤及性命,若是探查清楚,便先行一步回总舵通禀一声,再做决断。按说此事出时,帮中动作奇快,再者首府城中乃是总舵所在,自需多加防备,日日皆有人手潜于首府内外,却是无人瞧见有形似叶翟者出城而去,理应尚在城中才是。 可近半日找寻,险些将首府城寻个底掉,连同总舵当中派遣出的几十拨人手,到头来竟是一无所获,哪怕是糜余怀亲自携数十人手外出找寻,也不曾探听着丁点风声,那位借天雨顷刻破敌百数的剑客,似乎是如雨落潭,淹于凤游郡首府城中,再难见其踪。 可始终稳坐总舵的贺兆陵,却是丝毫不显急迫,将一众疲于奔波的帮众散去,便是悠然自行出总舵,登藏风楼吃酒。 诸事不顾。 第四百九十章 不是今日 藏风楼一命,取自藏风纳气,自是有许多讲究,虽未曾占住凤游郡首府当中头号酒楼的位子,但总归也稳稳居于城中前五席,且胜在布局精巧,故而引得无数喜好风水堪舆的文人上门,即便不为饮酒,亦能好生观瞧一番楼中布置,因此久负盛名。 贺兆陵入楼不过三五炷香功夫,楼外便有几十骑马帮帮众上门,皆是揽住缰绳,不曾入内,唯有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匆匆上楼,直去藏风楼三层当中。 几十位马帮中人静立楼外,自是引得许多行人纷纷避让,唯恐触着霉头,城中钱广势雄者向来不缺,出入藏风楼者更非寻常人,但远远瞧见马帮中人,皆是不敢近前,摇头叹气,找寻别处酒楼,不愿近前招惹。 糜余怀上楼时节,瞧见楼中陈列摆设,的确是相当讲究:楼宇以内四面大开,落地窗棂相比其余酒楼,占去外墙大半,清风皆可入其中,但并未过堂,而是叫当中座席屏风所阻,回转数度,待到吹拂至宾客身前时,已然是奇缓奇薄,堪堪只够撩拨细碎发尾,原本冷硬薄凉秋风,这时节却是柔可绕指,压根掀不起丁点往日威风。 藏风纳气,大抵意便在此,楼中布局恰好与此登对,取这藏风楼的名头,在糜余怀看来,并不为过,倒是深得此间意味。 贺兆陵不曾去往他处,而是独自同小二要过处独间,不曾点起珍馐玉食,只要了两壶酒水,便斜靠窗棂自斟自饮,再无丁点动作。藏风楼中小二消息灵通,自然晓得眼前这位爷的来头,断然无那等胆魄相扰,却是不动声色将楼中精于琴律的清倌寻来,此刻立身男子桌案前头,微微作揖。 “听说藏风楼中的确有位擅琴清倌,首府城中多地,皆是千金难求,要听上姑娘一曲,非藏风楼贵客不可,我这一介江湖草莽,何德何能?”贺兆陵轻抿口酒水,目光不转,仍旧向窗棂外头瞧去。 远见万家灯火接连起,倒教这长街多添几分妩媚光景,青砖亦留两三分橘灯色,相当惹人眼。 那抱琴女子以纱遮面,言语声却如同滚珠落玉,清脆得紧,“公子说笑,凤游郡中谁人不识马帮名头,下至目不识丁的鄙陋老汉,上至出入官府的达官显贵,兴许不知六艺难通世事,但无一不曾听闻过马帮二字,如若公子乃是一介江湖草莽,其余江湖中人,何以自处。” “听姑娘言谈,却不似是寻常人,”男子转过脸来,疏懒开口,不知何故神色颇有些萧索,“大抵琴艺亦是极佳,比起城中往来所谓读书人,要好上许多,连带如今门外站定的那位文人,估摸着也是不通琴术,终日只晓得埋头于俗务当中。” 话至此处,门外旁听许久的糜余怀亦是不好默不作声,只得略微叩响房门,褪去鞋履,自行进屋。 饶是与贺兆陵相熟多年,糜余怀也难猜出这位马帮帮主的心思,方才听闻的零散几句言语,更是不曾想出其中深意,一时间连连蹙眉,恰好落到前者眼中,不由得面皮添了些笑意,递给文人一壶酒水,“终日伏案,难免肩背皆驼,趁着此番下山,何不将心事权且搁到一旁,听听这位姑娘鼓琴,总能解去不少疲乏。” 少有人知,贺兆陵早年间通晓琴箫,兴许是早年间家世不俗,亦或是当初闯荡江湖,遇上过名家指点,故而深谙此道,琴箫声多雄绝悲怆,极有大家风貌。但自打马帮立稳根基之后,糜余怀却是再不曾听闻贺兆陵古琴弄箫,就连使手段激之,也不见这位帮主技痒。 “何不自行抚琴,凭帮主本事,兴许当真不次于名家手笔,何苦恰逢此时帮中至为忙碌的时节,前来此间听琴。”糜余怀摇头,眼下时节,马帮总舵中人近乎齐出,专为寻那位单骑下山的门主,才半日时间,险些将整座首府寻得个遍,连带衙门外头,亦是有帮众盯紧,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前去总舵通禀,就连舵主亦是携众前去城中隐蔽地界,找寻那位门主踪迹,帮中上下尚无一人闲暇,这等时节独自外出饮酒听琴,如何都非正选。 可贺兆陵面色,丁点不曾改换,举杯相邀,“还请姑娘鼓琴一曲,无需定调,全凭此刻心念择曲,并不需忌讳。” 女子颔首,自行盘坐蒲团,将身前古琴搁于膝间,双目微合,捻指调琴。 奏琴忌冷热,大风急雪,狂雨天雷,应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外更有七番不弹,但身为清倌,只得将此七不弹摒弃,慢捻琴弦正身播弦。 “其实本就无需去寻,”琴声起后,贺兆陵再复举杯饮酒,望向窗棂外渐次而起的灯火,“凭我如今不曾圆满的刀法,即便与那位叶门主走个对脸,也难说能胜,今日那小二也曾同你我讲说过,凭冻雨取人性命,饶是你不通武道,也定听闻过何谓仙家手段,只凭马帮上下帮众对敌,恐怕要折损大半,才可将那叶翟耗个油尽灯枯。” 糜余怀托杯右手,略微一晃。 “其实你小子不知的事,尚有许多。”贺兆陵笑笑,探出两指,往壶口轻轻一点,便有酒水由打壶中升起,悬于二人面前,四方风来难变其形,映楼外灯火,良久不曾落。 “一位由打西郡马贼当中走出的寻常年轻人,即便真是厚着脸皮借你所言,譬如金乌,像我贺兆陵这等性情的,仍有许多,若是当初不曾机缘巧合,遇着一卷经书,且恰巧迈入修行,又怎能将马帮脚跟立稳。” 琴声愈悲,绕梁抵风而去,缓缓落至街外,原本立身楼下的马帮帮众,竟也是抬起头来,往藏风楼中瞧去。 “负剑远去三千里,斩得马贼千百头,听来便是畅快得紧,说是江湖人心头惦念过无数年月,也不为过,谁都想青衫仗剑扫去不平事,但对于那些位陪衬而言,也非好事。” “我有许多债要同那叶翟讨,但不是今日。” 男子晃动杯盏,杯中华光闪动,似乎瞧见当年血水浸雪,扎眼得很。 第四百九十一章 先驱群狼,再请恶虎 马帮一动,官衙当中自然亦无半时闲暇,自打前些日数百马帮众出郡时节,官衙便忙碌得紧,许多原本赋闲守门的衙役,也是纷纷携起刀剑枪棒,或是值守在外,或是于郡中巡游,几日下来官衙当中却是冷清下来,反倒是长街时时可见佩刀巡捕,持棒衙役;郡中百姓大多亦是心中有数,于是私下里又是将马帮连带一众凤游郡江湖人,骂了个分文不值。 郡守府中,被叶翟拔剑斩开门户的内外两墙,尚不曾填补,只取珠帘掩住,免得秋风无阻,浩荡灌入其中,柴九卿今日却是不曾有丁点吩咐,任由官衙中人焦头烂额,除却探听马帮动向之外,尚要维持住整座凤游郡不出乱象,自个儿却是独坐郡守府中,翻阅书卷,且时不时添墨注解。 珠帘略微一挑,由打府外走进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位神情淡然的少年,行至正伏案批注的柴九卿身前,躬身行礼。 “秀楼既来寻我,何需将贤侄一并携来。”柴九卿略微抬头,轻抚略微酸胀眼眶,瞧着似乎心境尚佳,不过瞧见男子身后那位锦衣少年,神色却是颇有些狐疑。 来人正是张秀楼,闻言笑道,“钧儿上回见着柴兄,还是年纪尚浅的时节,因近几载之间外出游学,始终想携来与兄台一见,不久前才结去课业,故而寻今日无事时节前来,同兄长问候。” 那少年亦不腼腆,躬身执礼,丝毫无有丁点含糊,虽年纪仍不曾至及冠,然气度自生,浑然天成,的确是少年得意。 “你我商议之事,既非学问,又非什么治家修身的善事,何苦要叫上贤侄一并来此,非但不增添丁点腹中文墨,少年深算,要晓得可并不是什么好势头。”柴九卿起身,吩咐侍女看茶,顺带嘱咐道,“张家公子,暂且引往后园当中歇息,如今这府上还不曾修葺罢院墙,最是冷寂,岂能叫人冻着,不如先行引路,安置罢公子,再添茶水。” 柴九卿此举,确是应当,张秀楼家中长子,历来最受张秀楼疼爱,不知是出于年少聪慧,还是将留与原本发妻的念想,一并搁到这位乳名唤做钧儿的少年身上,多年来寻名师指点,乃至遣人送至上齐学文,游历四方。如若是此番言谈,坏了胸中清流文墨,这等罪过,柴九卿自问担当不起。 毕竟郡守爷还不是郡守爷的时节,首先是位胸有大志的读书人。 “敢问大人一句,无檐无屋无伞无遮处,百里旷野,如何避雨。” 柴九卿本已转过脸同侍女吩咐,听闻身后那位小公子言语,蹙眉扭过头来,端详那少年好一阵,轻笑言道。 网址m. “携绫罗华盖者,何言无伞?” “前朝宫阙且成灰,世殊事异,沧海桑田,何况良驹香车绫罗盖,终有无伞可敌过冷雨的时辰,又往何处去躲。”那少年又施一礼,神色安宁,瞧不清喜忧。 郡守望向稳立于少年身侧的张秀楼,却见后者略微点头,似是当真有意要令那少年静听,只得叹口气,同那少年开口,“既知世间万事变幻无常,譬如诡谲天景时时莫测,且绫罗华盖易朽,正巧有避让欲来前雨的能耐手段,何苦又要执意往雨中行。” 其实就连柴九卿都知晓此间缘由,但每瞧见那少年别簪发髻,与面皮之上不曾褪去得书卷气,便觉可惜。 茶汤滚沸,柴九卿披上件外衣重新落座,抵住由打珠帘外渗入的浩荡长风,缓缓启口,“想必以张家的本事,早已晓得白毫山那位门主闯门之事,虽稍有悖法度,但此人既有如此高明手段,断然不可交恶,毕竟此番同马帮僵持不下,白葫门的确添力甚厚。” 张秀楼饮茶,并不曾自谦。 张家如何都立身于凤游郡商贾之首,无论明暗线报与抽丝剥茧的手段,无疑皆是深厚如岳,张秀楼与柴九卿皆是心中有数,故而前者也并未含糊言语,点头道来,“寻常武人,断无这般本事,看来这位叶门主如此多年,藏匿得极深,若非仙家人物,便是手头那柄细剑来头甚大,若是其二倒还好些,倘若是其一,倒真是惹人忧怖。” “山中虎豹信步来去,不必招惹便是,可用不可除,更何况不能除。”柴九卿淡然,两指轻摁桌案,“再说以那位叶门主的性情,纵使马帮当真有一日倾塌,白葫门也无意称雄,只需防之,无需太耗心力。倒非是我信得过此人无欲无求,而是我二人之间的买卖,还余下一半未曾做完。” “白葫门中事如何,全凭兄台决断。两者之间仇怨已然升腾直起,这步棋兄台走得极稳,绕是秀楼自诩算计本事不低,亦不得不敬佩。”张秀楼一笑,自需恭维数言,不过仍旧是蹙了眉头,继续开口道,“听闻马帮帮主贺兆陵,近来下山,此人比起那位近年来帮中事的糜余怀,恐怕还要难对付些,毕竟马帮由打原本几十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所依唯有贺兆陵一人。” “所以步步紧逼,说不上是一剂良药,”柴九卿接过话头,皱眉不展,“前者日我总觉心神不宁,似乎是有些事遗漏,虽说眼见得将马帮势头按住,但唯独忘却一处,那便是如今凤游郡上下被马帮把持的铺面,皆尽是正途得来。虽说背地所行勾当,未见得规矩,但屋舍契文落在马帮之手,倘若真要逼得紧了,拼得鱼死网破,将这铺面转与别郡商贾,对于凤游郡中的商贾而言,无异于先驱群狼,再请恶虎。” 别郡商贾也非等闲,张家如今稳居凤游郡头名,可与其余郡当中商贾相比,恐怕亦是五五之数。 柴九卿一席话语,引得张秀楼眉头深蹙,难以言语。 许多事破不得规矩,既是马帮按下无数行当商铺,纵使郡守大员有心相助,却也始终破不开此等局势。 譬如流水泥泞扭缠一团,分辨不得。 第四百九十二章 敲敲打打 压制住马帮,或是遏住其喉,使之不能有丁点逾矩越度,无异便是一桩极好效绩,可若是要依势压之,便有许多忌讳,身在其职,绕是张秀楼未涉官道,亦晓得其中道理。 “我仍旧可压制住马帮一二,可若是想强行将马帮这棵参天巨树扳倒,恐怕绝非什么易事,不可失度,更不可操之过急,到头来这树倒压砸着你我,都难说是件好事。” 柴九卿神色仍是那般平和如常,两手揽起茶盏,权当祛除两手冰寒,缓和道来,“商贾底蕴,显然不似我当初料想那般微薄,凤游郡上下商铺,起码对于张家而言,算不得什么贵重物件,但既非游商,商铺与地角,如何都是根本,这凤游郡根本为马帮所掌,若想重收到手上,谈何容易。更莫说马帮当中能人,显然不在少,说是缓缓图之,其实只能明暗压之,待到城中铺面难以维系,才能找寻到些许良机。” 张秀楼眉头,自打方才柴九卿点出商铺二字过后,便不曾松弛下来,眉峰紧蹙,思量许久过后,才抬头试探道,“眼下这般情形,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马帮断不会将掌中商铺拱手相让,虽说商贾通晓买卖二字,但颇有巧妇无米的意味,不知兄台有何良策,助我等夺回根本。” 柴九卿摇头不语,却是那许久也不曾开口言语的少年,沉吟片刻,冲上座郡守略微作揖,“后辈本不该插言,但郡守大员毕竟身在此位,身具良多忌讳,不得行事,但凤游郡中商贾,却是不曾有过多约缚。” “既是马帮可养帮众,商贾亦可多添些门客,待到成势过后,便可与马帮争上一争,与那白葫门共合一处,足矣压垮马帮多年来所养气势,人心如散,便可以利诱之,将郡中商铺尽数收归,则马帮可破。” 张秀楼面色登时一沉。 柴九卿却还是那般古井不波的面色,话音落后,足足缓饮了一盏茶水,不曾开口,裹紧外袍,抵住穿珠帘摇炉烟的瑟瑟秋风,良久才不禁笑起。 “秀楼长子,倒是心思缜密,全然不亚于你父,确是不负多年来游学,胆魄上乘。” 不曾有半分迟疑,张秀楼起身躬腰行礼,沉声言道,“教子无方,还望郡守责罚。” 那少年郎见此,自知失言,亦是跟随张秀楼起身行礼,不敢出一言。 上座柴九卿无端觉察通体发寒,也不去理会立身堂下的父子二人,而是唤来两位侍女,将那碳火拨旺,而后去将珠帘外再悬上一层布帘,挡住浩荡而来的寒风,而后嘴角噙笑望向两人。 “不必如此,郡守府向来少有人走动,人总有大意失言的时候,总不至于因此怪罪贤侄,”柴九卿笑笑,“看来如今就算是上齐的大家,也要教授些礼法规矩之外的念头,倒是不晓得为何,好像天底下人人都有些不择手段的意思,这处很不好,起身便是,此事也非贤侄之过,怎能追责。” 少年告退,先行出外等候,柴九卿才将面皮笑意收起,缓缓下阶,立身于张秀楼眼前。 “凤游郡中尚有数片好地界,多年来不曾让与旁人,如今马帮势头压制不得,我便擅自主张,将这几十处至金贵的地界借商贾一用,至于能否靠你们自个儿,抢去大半生意,那便要看凤游郡上下商贾的本事手段,压垮马帮钱粮根系,此事可定。” “但诸如钧儿方才所言,我可不愿再听一回。”郡守大员拍拍张秀楼肩头,并未去看后者,而是望向窗棂外头,薄冰化水,滴滴由屋檐上头落至街中。 “不论是你张秀楼借长子之口,或是上齐一众为祸四方的腐朽老文人教得尽是腌臜阴沉的学问,这等豢养门客,擅构私军的言语举动,莫要让我听到耳中。” 凤游张家家主何等人物,此刻却只晓得连连点头,许久都不曾将腰背挺直。 归府时节,张秀楼面色低沉如水,破天荒接连骂了自家长子数句,到头来却是叹道,“这世上无非来来回回敲打罢了,就如同那位叶门主前几日斩开郡守府外墙,迈步而进,总是能耐高明的敲打能耐差劲的。可这敲打不见得就是祸患,真要抽人一嘴巴前,往往不会开口先告知一声,怎么才算祸患?不听才是祸患。 “千万别信什么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的腐朽痴语,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次便是三次,以雷霆手段清去日后祸患,对于一方郡守而言,亦不费吹灰之力,宽恕有一,已经可称得上忠厚。你自幼外出游学,加之往日城府心性皆在上品,所以爹要你日后接下家主大任,如今看来,仍是不到火候。” 张秀楼说罢,长长叹过口气,似乎周身猛然松弛下来,惨笑道,“这一句自以为高明的言语,将你爹与柴郡守多年年积攒下的交情,恐怕已然败去半数,虽说得了不少金贵地界,凭商贾做生意的能耐,堪堪足够压制住马帮手头铺面,可以后要再想托郡守行些便宜事,怕是难喽。” 少年始终低头,神色难辨,后脊却是冷汗如潮而来。 话不曾出口的时节,总自认高明,可倘若一经出口,便可知其荒谬绝伦。纵使是少年恃才,略有轻狂意,方才那位郡守一眼看来,总觉心头惴惴,尚无半刻宁时。 教训罢长子,张秀楼也不曾再言,只令车马停于府邸外头,令少年闭门思过,旋即便催车架而去,直遣驾车下人去往别处。 柴九卿相谈时节,与张秀楼讲起,说是前阵其长子外出所遇毒蛇怪虫,已然为官家当中身手高明者寻到,乃是生于南漓幽谷当中的奇毒之物,常人休说难得一见,即便是精于毒术的南漓中人,也罕有能借此蛇伤敌者,来头甚大。 可最令张秀楼心头忧怖处,便是柴九卿临了时节提起过一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还需自渡 暮色西垂,酒醉人未归。 由打白毫山后山奔下数骑,全然不顾有无马帮中人盯守,蹄翻雪泥似的浮土,堂正下山,原是白葫门门主至今不曾归山。 叶翟向来从心所欲,兴许欲外出一趟,云游四方,也断然不会同一种弟子提起,来去全凭心意,虽说近些年少有远游的时候,但仍旧是行踪无定,照理说不见得是什么稀罕事,但此番众弟子却是心焦不已,故而纷纷负起兵刃,直奔凤游郡首府城中去。 山上少年,斩井一日,非但不曾将那口古井斩去根基,反倒是震得虎口崩裂,血水滚落,洒得遍地皆是如败花残红,仍旧不舍,剑气一瞬高过一瞬,似是潮水叠起,潮头愈起。 古井早已残败,可当中那株青莲迷蒙动摇,隔开如虹剑光,千百剑后,叶片仍旧分毫无损,越发青苍古朴,浑然不似什么寻常青莲,倒是如官家贵人府中摆件,凝练如玉。 温瑜亦在庭院当中枯坐一整日,时时抬眼看向少年神情,却始终不晓得该如何阻拦,如何劝慰。云仲曾明言不慕旁人修行天资如何,入过修行,虽感有幸,但全然不如看重剑术那般痴于修行,但此番斩井,却是颇有将心思皆尽沉入当中的意味,二境剑气,压根也难撼动此井根基,于是面色越发低沉,只顾出剑不停。 时至入夜时分,少年剑势已是攀无可攀,挥斥之间腾空数丈,温瑜唯恐露相,只得将阵法布起,笼住白毫山山巅,阻人窥探。 原本在屋舍中观瞧的几位童子,早已是瞠目结舌,谁也不曾想过这位看似平平无奇,叨扰多日的少侠,竟是有这般手段,故而恨不得不错眼珠,盯紧那少侠掌中剑翻飞。 “师兄,这人怕不是有些魔怔,血水长流都不曾停剑,修行中人,难不成都是这般?”年纪最浅那位童子连连蹙眉,瞧着少年手中早已被血水裹过数回的长剑,连连咋舌,一时竟是有些不敢再瞧,扭过脸来,同自家师兄问道。 “修行中人,理应如此。” 年纪最长那童子回头,瞪过一旁童子,“如若是连这点心气都无,日后岂能登高望远,窥探五境乃至超脱,你两人天资皆是不低,倘若是有这位少侠半数心气,如今早已将根基打得牢固,自然也无需师父与上辈各位师兄害愁,多学着些,莫要妄自议论。” “可明知道斩不得那口井与青莲,为何还要费尽一身气力,明知不可为而为止,固然听来有几分慷慨,可未免太过难认局势,到头来若是仍旧斩不开古井,这一日之间所受苦楚,不是半点也排不上用场?”另一位童子也是不曾错目,皱眉叹道,却是引得自家师兄朝后脑轻轻拍过一掌,训斥道,“此事不成,难道就不能做了?真要是如此,天底下除却那些位天赋异禀的大才之外,人人都不能修行了?古往今来万千位大能也不见得都是年少成名,到头来留于青史当中的,却大多是勤勉之人。原本以为你俩静听师父教诲的时节,皆是全神贯注不曾遗漏,如今看来仍旧是不曾记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当罚。” https:// 两位童子虽说心有不服,但听闻自家师兄含怒出言,也只得点头称是,面皮悻悻,继续观瞧那庭院当中舞剑不止的少侠,与腾空不知多少丈的冲天剑气。 “小师叔,不如暂且停剑,一朝一夕之间修不得极境,也不能斩断此处古井,若是不能功成,何不暂且歇息一番再做打算。”温瑜瞧着少年手上层层叠叠凝结而成的血痂,已然有些不忍去看,上前两步,直视少年两眼开口出言。 固守一事且迟迟不见其善势,久而久之最易迈入歧途之中,温瑜此刻忧心,便是在此。云仲练剑时多有疯魔劲,早在南公山上时节,柳倾与钱寅两人便曾赞叹过数度,但依温瑜看来,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心有挂念则是无碍,但少年曾明言,其实本就无多少惦念,起码修行并不出于什么缘由,非要强说,恐怕只是不愿令师门蒙羞,如此这般心念,最易迷了心智。 少年停剑,持剑右手有些血肉模糊,却是仍旧蹙眉叹道,“原以为如此行事,起码能将心头郁火稍稍压下些许,可出剑整整一日,丝毫不曾觉得这胸中燥火按捺住,哪怕是暂且缓和丁点也好,不曾想收效甚微,大概这一身浮躁,再过数月也难消停。” “为何如此拼命。”温瑜柔声问询,抓起少年运剑右掌,不由得添上两分愁容。原本还算修长右掌,虎口崩绽,血水顺剑身起落,涂满剑身,院落当中随处可见血点,就连那株青莲底处,都是蔓上层朱红,瞧来便是相当凄惨。 少年颇有些羞意,抽回手来,“倒也不是出于其他,更未曾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趋向,只是恍惚之间想到,十余年岁,似乎是一事无成,没能替人解忧,更不曾护住旁人性命。如此种种落在心间,登时便有些停不住掌中剑刃,总想能将这件事做成,到头暮色将近时节,尚能想起一两件足矣同后人言说的善事,便已是足够。” 由上齐行至颐章,不知多少里路途,少年口上不言,却始终觉得自个儿总如同看戏听曲之人,戏中词,曲中叹,总不出自台下看客之口,不论如何都难以插足,所行过的微末小事,在云仲看来,全然不可左右大势,因此颇觉无力,总要眼睁睁观瞧事随境迁,心境总不好过。 如今尚不知究终生之力,能否迈到三境,出剑时候心迹不明,徒添忧闷,总患得患失,更是引得心头烦闷如大江遇阻,拥阻不前,心事更重,故而借由此番出剑,指望能将心头忧虑皆尽舒缓下来,却是事与愿违。 眼见得少年停剑过后,低眉敛目,原本浑身凌厉气尽数消退,温瑜却是丁点也不曾有舒心意味。 “想不通就无需再想,我去取来些伤药,暂且将血水止住,小师叔今日可将剑出个通畅尽兴,即便想不分明,起码也需将郁气疏通开来。” 少女原本将那柄裹满血水的长剑劈手夺来,此刻却又递还给少年,方要开口,却是眸光一阵暗淡,不声不响往正堂中去。 己还不曾悟得本心,哪里劝得起旁人。 世间忧扰种种,到头还需自渡。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月上枝头 马蹄声最是扰人清梦,故而凤游郡首府当中,曾有律法明令,凡入夜时分,不允驾马疾行,只可牵马缓步而走,除公差衙役或是军中探马急报,其余者皆需如此。 可今日却是有数马奔驾于首府城中,巡夜军卒听得真切,远隔一条长街便能听闻马蹄声急促,数骑近乎是瞬息之间由打远处奔走而来,引得十几位军卒接连呼喝数声,才堪堪止住来势,单手擎火把灯笼,另一只手却是紧握腰间柳叶刀柄,一分不敢懈怠。毕竟白日时节,马帮调度起不知多少人手,连带官衙军中两地都是不得半点消停,正值此等时节,谁人也断然不敢轻易收束谨慎两字,故而一时之间纷纷摁刀,神情肃然。 马匹停步,为首那人先行下马,将背后双剑悬到马鞍桥处,两手空空,独自行至一众军卒眼前,抱拳行礼:“星夜寻人,且顾不得太多,有违规矩,还望几位军爷莫要见怪,区区心意,权当饮茶钱。”说罢便由打腰间摸出枚一拳多的布囊,远远抛到领头军卒手上,再度行礼。 巡夜军卒抬手接下那布囊,掂掂掌中分量,颇有些讶异。这囊中银两,着实是极足,莫说是饮茶,且足够一众人前去城中可排上坐次的酒楼,得个三五回酒足饭饱,当下也是略微宽心些许,冲身后几人摆摆手,搁置下腰间柳叶刀柄,不解问起,“几位看打扮,应当是江湖中人,近来这凤游郡上下局势不甚稳固,多半江湖人皆是收去锋芒,莫不是马帮中人?” 那男子闻言摇头,“并非马帮中人,我等乃是由城外白毫山而来,专为寻人,出于急迫才不得已于城中策马,若非是遇上几位军爷,恐怕还记不起此等规矩律令,毕竟身在郡城之外多年,不知不觉间已是忘却许多事。” 为首军卒思量片刻,终是想起些此间事,白葫门近些日来,足可称得上是声名鹊起,故而言语也略微收束些,毕竟是此人礼数俱全,且先行孝敬如此一笔茶钱,名声渐起而礼数极足,如何都无法言语太过,“既是白葫门中的江湖客,几位牵马自便即是,莫要闯上空门,或是误入女子闺房即可,这城中近来寒凉,恐难见春光乍泄,反倒惹得不自在。” 为首男子不禁笑起,点点头道,“的确是这个理,还要谢过军爷好言相劝,我等只为寻人,断不敢闯人家宅,劳烦几位。”旋即再度抱拳,牵马而去。 待到一众人牵马离去过后,军卒掂量掂量手头响动清脆的银钱,冲身后几人笑道:“巡街几月功夫,此番还是头回收着茶钱,却不想如此厚实,待到闲暇时节,请几位弟兄一并前去酒楼吃酒;若有剩余,来日分到手上,莫要忘了千万别同旁人讲起,因这等事吃过重罚,或是由打军中革去,那便由一桩好事,变为一桩恶事,此间轻重缓急,诸位心头都是有数,无需我明言。” 一众军卒皆是心知肚明,连连摆手笑语,颇有些插科打诨的意味,既是这分利人手皆持,便自然不可无端将旁人供出,倘若是牵连上自个儿,便成了件害人害己的祸事,故而自然极为通透。 军中也罢,军外也罢,况且此举与军纪严明与否,并无半点干系,总是如此。众人牵马而行,就连平日里最是话多的那位焦黑面皮的汉子,也是琢磨明白其中八九分意味,于是再瞧向自家大师兄时节,神色更是恭敬。出山远游的时节,总是自家这位师兄最识大体,行事滴水不漏,且时常教授一众师弟,如何行事如何自保,虽说与马帮交恶时不曾开口阻拦,但除此之外,如何看来都是极称师兄二字。 “师父常年之间行踪无定,且上回前来这凤游郡首府城中,还是多年之前,人生地不熟,确是难寻。且如今天色昏暗,难见行人,又应当到何处去寻。”那位瞧来似是书生的弟子皱眉,上番前来这凤游郡首府,的确是陈年旧时,时过境迁,眼下再于城中转过几条街巷,着实是眼生,压根也不晓得何处乃是风月街巷,哪处是名震一时的新起酒楼,目之所及皆是生分。 https:// 负剑男子停下脚步,思量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入城时节,我曾听闻星夜赶路商贾提起,近日马帮受创,竟是被人堂而皇之斩去几十人手,且距郡守府只隔数街距离,衙役巡捕虽说亦是外出,但明摆着是不愿尽责,只是草草将这一众身死之人死因记下,问询周遭铺面两三言,而后便打道回府,反倒是马帮上下闻风而动的时节,接连有数阵军士外出镇场,防备马帮举动,如此看来,能凭一己之力顷刻斩敌近百的,恐怕唯有咱家师父能有这般手段,不若先行寻着那家客栈,再做打算。” 叶翟向来不嗜杀伐,大抵唯有前后两趟出白毫山诛杀西郡马贼的时节,才动雷霆怒意,仙家手段尽出,近乎将数地马贼皆尽斩草除根。虽说如此,但平日里却是不愿造起杀孽,即便听闻马帮一再窥伺,亦是兴趣缺缺,闭门不出,压根不去理会山下一众马帮中人通宵达旦驻守,此番若是几位弟子不远游回返,只怕马帮手下暗探,近乎要将整座白毫山山脚山腰皆尽占去。 如此行事,一来怕是心有余怒,二来便是酩酊大醉,丝毫无忌,这才使得叶翟杀尽马帮来犯之敌。以多年来与自家师父相交年月,自然可觉查出蛛丝马迹,今日之事,恐怕放在往日,敌手皆尽上门,叶翟亦是断然不会出手,而是凭高明身法敛去行踪。 “既然如此,我与小师弟前去寻那家客栈,其余师弟,先行在城中地势高处与流水侧畔找寻,师父最喜酒后安眠或是移步观景,城中这等地界,最易找寻踪迹。” 负剑男子嘱咐罢了,牵马而去。 城中月上枝头,清雅青净。 第四百九十五章 盼见青衣入梦来 夜来忽闻风雨声。 兴许是秋风过于萧瑟难避,亦或是梦境上佳,叫人难以消受,纵是提起千万般心气,唯恐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这才不得已掀去黄粱,独自坐起身来。叶翟惊梦而起,顿觉脑海当中钝痛,譬如锈刀剜去后脑,滋味着实难言,这才昏昏然想起,怕是今日白昼时饮下的酒水,当中亦是有些古怪。 马帮行事向来不顾道义二字,莫说是背地里撒毒用药,即便是那日天台山上赌斗,诡奇阴险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其中那位老翁竟是由打南漓耗费许多银钱心力,寻着数枚唤做绫罗囊的毒虫,分明是擂台之上比斗身手,却是毫不忌惮,接连放出六七枚毒虫来,险些伤着防备不急的叶翟,好在极擅剑术,接连断去其中大半盘桓毒虫翼翅,这才将此劫数化解开来,不曾中招。 故而这酒水当中蕴有毒物,恐怕亦是寻常事。 眼下夜色朦胧,叶翟也不去在意如今冻得冰冷的两手,自行摁住腕间主脉,果真探出丝缕异状,不过不晓得为何,似乎大半余毒已然散去,只余下丁点仍旧盘桓于经络当中,眼见得难再成气候。 “此毒倒真是古怪,加之饮酒有些过多,一时通体无知无觉,难试冷热。”男子撩开眼前散碎白发,始终觉得迫有些半梦半醒的意味,艰难撑起脖颈,往远处放眼观瞧。 有女子身形如惊鸿踏月,缓缓而来。 分明是足踏枯枝,但如何看来,那枯枝都是被微风所动,哪里是叫玉足踏过的模样,到头来竟是略微颤颤,丝毫未曾弯下腰去。 “看来的确是深入梦里,长醉不得醒,就连以往未尝入梦而来的人物,此番都是登台,却是古怪得紧。”可眼见女子飘然落地,叶翟此刻却是失笑,旋即便收回二目,不再理会。 月色如潮晚来甚急,远处孤灯,近处廊桥,通体附着上层层月华,朦胧若寐。 那女子一身青衣,独自坐到叶翟身前数尺,抱住两膝,神色平静望向眼前分明盛年模样,发丝却尽白的男子,良久都是不曾开口。 https:// “固守山中如此多年,倒是委屈了你这娃娃。” 叶翟面皮略微颤动一瞬,不过旋即便是抬起醉眼,颇有些凄惨地咧开嘴角,可言语丝毫无有顶点波动,“多年不曾入梦,此番入梦,这梦中却是真切得很,难怪世人皆好言黄粱,大抵便是出于这般缘由,可到头来醒过总是徒添忧扰。” “不过还是要谢过姑娘,油尽灯枯前还能令在下见识一番我那师父样貌,记挂心头多年,纵是记性再好,也难免觉得有些模糊不清。” 女子就这么瞧着叶翟似是自语一般喃喃说起,沉默良久,伸出手来触到男子眉心之中,两指并紧,沉沉叹口气,“委屈了小叶,原本是何等好吃懒做,沉不住气的性子,如今却变为四平八稳,外物不能动心念的暮气心性,不过好在原本浑圆体态,如今却是生得俊郎,不晓得有多少未曾出阁的女子芳心暗许。” “一个都不曾有过,”叶翟失笑,似乎不再介怀是否立身梦境当中,颇为随意答道,“如今世上女子所求所顺,无非是情意才财,或是父母命难违四类,我不过是深山当中落魄潦倒人,一来无情无财,二来无友无才学,谁人会瞧得上眼?” “谁又愿同一位寿数不知何年月,况且不老不死的妖物谈情说爱,难不成要待到日暮西垂之事,让个面容仍在盛年的夫君亲手送至棺椁之中?” 叶翟这般说起,竟是笑将起来,全然也无平日那般淡然,徒添轻狂意味,“你倒是好打算,将这座白毫山托付与我,而后便置万事于不顾,独自隐去,连同那枚你我两人共雕的湖字玉,都是遗落在凤游郡中,却是好一个无牵无挂,引得小辈敬佩万分。” 女子良久也不曾接过话来,只是摩挲叶翟发丝,上下竟是无丁点乌黑,一片雪白,霎时间不知应当如何言语。 山中井莲,可采白毫山天精地华引为生机,灌注于受者浑身,保其体不坏其神不灭,但倘若驻足千载,发丝却是雪白,可照理而言,以叶翟驻足于山间的年月,断然不至此。 “怎么发丝白得如此彻底。” 叶翟摇头,不经意答道,“道与你也无妨,总归是大梦一场,纵使不能解忧,也可将腹内积攒不知多少年月的苦水倒上一倒。那人离山一甲子时,秋来盘膝坐定神游物外,忽觉萧瑟,不知为何便一夜之间发丝皆白,距今已不知多久,那姑娘说是白毫山养人,可到头来也没能将这华发转为墨色,倒是颇合她性情,没一句实话。” 秋风如波汇聚,引得池边黄叶飘飘荡荡,奔涌而来,落于女子肩头发丝之上,倒也敛去些许出尘意味。 叶翟愣了愣,抬手摘去女子肩头黄叶,喃喃自语道,“这才像是那平日里不苟言笑气度自生,私下里却颇为懒散的水月师父,今日这梦里,兴许上苍怜惜多年苦修,倒当真偿还了一桩夙愿。” 那青衣女子就这么瞧着失神不已的叶翟,狠狠抿住唇齿。 当初那位仍旧体态有些滚圆的小童子,曾信誓旦旦言过,如若师父在此呆得憋闷,不如就下山转转,白葫门就交与咱这天资聪慧的弟子,总不能瞧着师父一日日颓心乱志,该负起的千斤重担,还压不平徒儿这副肚腩。 当初白葫门中唯有这么位整日面皮带笑的小童,除此之外再无一位弟子,这小童幼时便为双亲所弃,恰好被小饮过几盏酒水,且醉意正浓的白葫门门主撞上,一手提壶,一手拎着仍旧懵懂无知的孩童,踏上白毫山如雪山道。 一师一徒酒量相当,且酒后醉相皆是奇差,尤其叶翟,不知偷嘴饮过多少回酒水,尽数被女子逮个现行,借着醉意揍上许多回。 童子及冠又过三载的时节,门主难得下山一趟,却是大醉酩酊,险些就应了嫁与自个儿徒儿,羞愤难当之下,接连半月都不曾同那越发俊秀的徒儿言语,还是后者偷摸下山,惹上了些许麻烦,才哭丧着一张面皮跑到自家师父眼前,规规矩矩行礼赔罪。 恍然之间,已是寻常人两辈年月匆匆而去,依附流水,遥遥东归。 “何苦来哉。”女子抱住两膝,同样缓言道来,“既是师徒,当遵古礼,那日归去时节,抛去那枚湖字玉,便是想令你绝了这般念想。山间动辄千百年月,虽说知晓你是替我承下这般遥遥无终的苦差,但总是于心有愧,故而如此行事,又何苦多年来沉于此间,不得清净。” “池欲定而清风不止。” 叶翟低眉不知所思,长叹出言,“我何尝不愿撇去惦念,可世间往往这般,不欲思量反倒越发惦记,越是求个清净,到头来却总有风来,哪里能抛得干净。” “叶翟自问,向来便非那爽利人,虽不至伤春悲秋,耿耿于怀,但见山外人困苦,总要于心间念叨个百十回,事不关己且如此,事若始终记挂心间,恐怕再有千载年月,也难忘却个干净。” 不知为何,叶翟话头越发多将起来,但话语愈多,神色却是愈暗淡,像是数百载年月如洪流退去,再非白葫门门主,而是如同当年那位始终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的小童,闯祸触门规,满心委屈跟到自家师父身后。 “此番听闻古籍当中仍旧有师父记载,虽说不见得奇多,但心头总觉得舒坦。原来天底下除却我这徒儿之外,仍有书卷可记住家师样貌。常言人去后有三,一来世上不见踪迹,二来无人提及,三来再无一人挂念,常记样貌音容,从前便时常想起,我若是诸事不顾,散去白葫门,慷慨赴死,天下就当真再无人记着师父样貌,干干净净,一如秋风过庭,黄叶不留。” 话音才落,女子凑到叶翟身前,两臂环住后者脖颈,双肩微颤。 白葫山徒众,无一人知晓这位门主时常神色淡然,盘坐到古井青莲侧畔,低眉抚剑时节,心中究竟所想何事,更不曾晓得叶翟醉后,为何总是往山门之外观瞧,直至昏昏睡去。 不觉百载年复年。 叶翟良久都不曾有动作,抬手数度,最终仍旧是落下,合眼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虽知是毒酒发作,半梦半醒,可的确是暂且解了心头烦忧憾念,总归脑海当中是多了些旧事,时时翻阅,日日惦念,没准还真能再守个几百载山门,也算不负当初允诺。” 可再抬头时,女子却如薄雾一般消散而去,不留丁点痕迹。 远处小桥上头,有马蹄踏动木桥声响,缓缓传来。 仍是方才那般秋风,仍是秋风卷叶,依旧小桥流水,夜色当中不知多少里外更夫打更声。 身负两剑的男子瞧见白发飘摆,急忙近前几步,伸手搀扶。 “师父,回家了。” 男子抬起迷蒙双目,勉强扯起嘴角。 遇上位故人,却是偏偏分不清是实是梦,倒是可惜。 “也罢,咱回家。” 第四百九十六章 加钱 白葫门内少年仍旧是斩井不停,可怎奈余力所剩无几,强撑心念,再度起剑近百,终是将内气一并散去,跌坐一旁,良久也难起身。 此番强撑施展剑气,无亚于火上浇油,原本便立身不稳的虚丹,此刻更是摇摇欲坠,险些由打丹田当中坠去,好在当中朱红纹路升腾,这才堪堪稳住,不过这阵火气直冲经络,却是如同于滚油当中焚起连片大火,少年皱眉接连气喘许久,才暂且压住这阵躁动。 反观秋湖神意,却也不曾平静,腾云起雾,好一阵折腾少年经络,接连断去数片如杂草横陈的驳杂经络,这才心满意足沉入丹田当中,形同安眠。 “眼下如何?可曾觉察出浑身躁郁平息?”温瑜也不曾睡去,而是将桌椅挪到院落当中,展卷观阵,眼见得少年再无分毫力气,才缓步上前搀起后者,似笑非笑言道。 云仲苦笑,摇头不已,“并不曾消去丁点,本以为这番畅快出剑,并无需在意剑术章法,从心所欲兴许能将火气泄去,不曾想反倒是帮了倒忙,郁气越重,到头来且不说斩开这口古井,心境都连带浮躁开来。” 心思愈重,剑出越觉不畅,而剑势越不畅,心思则越发急切,总想此番出剑定要将古井斩得齐平,故而虽说势头越发浩荡,但却是收效一剑不如一剑,道道剑气相接,倒有虎头蛇尾的意味。 “与其行不得,不如不行,且将心思沉入腹中便是,”温瑜面皮挂笑,依旧难掩困倦,缓声劝道,“小师叔平日里总同我说,莫要求果,只需开枝散叶时节尽心尽力就好,怎么轮到自己,反是当局者迷。师叔年纪还不及我,怎么偏要如此急切,古典书册当中有记仙家成道过后,如何移山填海,挥掌成江河,可从不曾记载过未成道时,便有人可做得惊神骇鬼的大事。步步而行,纵使日后不得光岳道果,起码也能落得个心中定宁不是?” 云仲艰难挑眉,仍旧不忘打趣,回话道,“倒是从未想过温姑娘也有这般心思,分明是恨不得两三日便迈入五境,争来条通天坦途的性子,难得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颇觉惭愧。” 少女瞪起眼来,又是不动声色拧紧少年腰间肉皮,“与其言说这般客套话,师叔不如想想,晚辈陪同苦熬半夜,尚且循循善诱,来日应当以何物谢过。” 少年吃痛,好容易缓住身形,皱紧一张面孔,仍旧忙不迭讨饶,“起码要耗尽身家,再添上两三匣上好胭脂,点心数件。”眼瞧着少女仍旧未有松劲架势,又是多允了几枚草编麻雀,这才好歹将女子指间肉皮夺来,疼得呲牙咧嘴。 以泄制怒,凭出剑斩井此路,显然走不出心关,除却自个儿念想误入歧途之外,虚丹当中裹携的郁火气结,亦是非同小可,恰似是天关一座横亘头前,斩之不断,绕之不能。 依云仲原本性情,着实不应受困,但成日无名邪火由小腹升腾直起,当真非人力所能解,哪怕是平日里瞧来至微末的小事,胸腹当中都是有阵急火,平地起洪流瀑雪,腾空直起,难以收控自如。 如今想来,似乎山中无人有步入此等困局中人,师父吴霜一向性情爽快,虽说不知志在何处,但总归也不曾有过莫名生怒的时节,柳倾则是更为古井不波四平八稳,留驻山间,倒是似在南公山上另起一座山岳,难以瞧见忙乱时节。 四人当中也唯有钱寅赵梓阳两人,更像是世间寻常人,且不说性情如何,总归时常戏言频出,但倘若真要修行时节,断然要提起千般精气神来,从未见过这二人无端火起,或是误触心关。 郁随怒走,时有迷障。 云仲曾劈柴崩得虎口绽裂,也曾试过漠城孤身应对百道剑气,更是吃过倾城毒蝉苦头,更是尝过多日观剑,分明是脚步虚浮周身无力,强撑起一口精气神,仍旧心心念念剑势走向,却从未遇上过这般情景,不知由打何处,得见柳暗花明。 “不然过两日,同温姑娘学学阵法,没准能将心思落地,不复如今浮躁。”云仲扭过脸来,同已然是昏昏欲睡的温瑜讲道,满天星斗如霜,纷纷而下,却是显得两人身形萧瑟清冷。 “不教,”少女颇不耐烦抬抬手,“阵法神通,乃是师父所授,且不说是天下难寻,总归也是师门当中的不传之学,倘若轻易与人,日后师父追问,又当如何?” 少年挠挠头,憨厚笑笑,“也是,只能待到回山过后,同大师兄求两式阵法,总不能好容易迈入阵术门槛,到头来却只晓得落下三两点雨水,同外人说起,忒丢脸面。” “得加钱。” 少年眨眨眼,满脸狐疑。 “既是师叔求教,倒也断然无理由藏掖,”温瑜狡黠笑起,“不过起码要再添三两件胭脂,些许茶点,再者眼见得天景渐冷凉,如何也要想方设法再添两身应季衣衫,师叔看来,这笔买卖如何?” 女子多喜富贵,即便温瑜亦不可免俗,虽说这一路之上,都不曾板起面孔令云仲购置物件,但原本下山时节,云仲便只携了当初走镖时节得来的散碎银两,柳倾自作主张,又替自家这位小师弟多添了些盘缠,这才足够一路耗费。 不过眼见得天景骤然冷凉下来,温瑜衣衫略微单薄,即便是云仲向来珍钱,亦是满口应下。 原本也是金银做玩物,生来衔玉匙的仙家长女,如今却只同自个儿讨要上两三匣再寻常不过的胭脂,寻常衣衫。 “其实也不必如此节俭,”少年勉强笑笑,叹气道,“银钱若不足,凭身手如何都能赚得些,足够平日里耗费,何苦如此,汉子外出时节,兴许衣衫破旧,行头多见褴褛,倒也罢了,女子出外,如何也要在意。” 温瑜已然是困倦不堪,实在不愿多费口舌,学山间赵梓阳模样,歪歪斜斜揽过少年肩头,半眯眼道,“本姑娘面皮生得本就俊俏,何需什么修饰。” 第四百九十七章 不媚旁门 少年面皮微红,还想再言几句,却见温瑜摆摆手,“桌椅还劳烦师叔处置,先行睡去,再这般颠倒昼夜,休说五境,纵是三境也无心破得,长夜漫漫,师叔也且去歇息,休要再想。” 唯有少年哭笑不得,瞧着桌中一片墨迹,反而笑得比先前舒心许多,但仍旧是并无许多睡意,摩挲掌中缠裹布条的迸绽虎口,背靠藤椅,独自出神。 总言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 再上层峦,又上层峦,欲语复止,欲说还休。 念及当初溪畔洗剑,走马入风沙,纵是万般辛苦,亦不曾有如今这等古怪心念,有今日这般景象,出乎少年自身预料。柳倾借碧空游回信当中曾言,说虚丹当中火气深重,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若撼动心念,两两相合,恐怕便不得自在。心念如平,这股无名之火瞬息可灭,譬如大堰立起,虽说胸中躁火极旺,亦可同大江放达而去,不困举止。 归根到底,兴许便是自个儿心神不定,念头不通,故而引得虚丹作祟,杂乱念头野草丛生,只怕剑气再高几十丈,也难破开心结。 夜里秋风越发冷寂,刮骨剔暖,更何况立身院落多半日,一来不曾饮酒取暖,二来未进粒米,只是随处找寻了些茶点果腹,如此一来,更觉丝缕凉风,由打体外趁虚而进,淌入四肢百骸。 五脏如焚,经络冷凉,这般滋味倒是犹如早先时节,置身水君炉中一般无二,凉热之间泾渭分明,恰似当中隔有道无踪天堑,难熬得狠。 想到此处,少年缓缓直起身来,独自去到正堂,拿起葫芦,缓缓饮过一口。 好在多日前初到凤游郡时,留有一葫芦烈酒,那时节初听马帮名头,少年倒是不觉反感,走江湖者见过许多,但真能自成一帮且势力如此的,端的是千百中无一,虽说暗地里狠辣手段定是不乏,可似乎对于凤游郡中处处受人眼色的江湖人而言,马帮功大于过。 至于近来诸般言论流传于街巷当中,但在云仲看来,无非是招惹了凤游郡中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大家,至于是何人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其实并不难猜出大概,官家商贾两者,不动时节安然无事,倘若一者有心,另一方必是随之联袂而至,两者并举,才可将看似稳固如岳的马帮压垮。 https:// 事出皆有因,无利谁人愿起早,但其中弯弯绕绕,水波诡谲,云仲如今着实不愿再分出丁点心力深思。 如此这般,饮酒半葫,醉意倒是不甚分明,反倒灵台越发清明,万事涌上头,拎剑凝视,不由得苦笑出声。 “何不借我两三枚澜沧水,分明盘踞丹田,却只晓得兴风起浪,打算拖欠到何日才愿拱手还来?水君言说这本命剑有灵,可眼见得已然半载有余,仍旧是死水一潭,既然如此,非要留澜沧水作甚,倒不如行桩善事,借我排忧。” 水火缭绕剑吞处的长剑静卧膝上,自然不能作答,月华当中,越发如水。 “云小兄弟别来无恙,算算时日已有一旬未见,今日何故在此独饮苦酒,迟迟不得安眠?” 十几步外,叶翟回返,早已将一众弟子劝回屋舍当中歇息,倒仍有些醉意未去,悠悠然迈步入堂,燃起火盆端来盏烛火,随意坐到云仲对侧蒲团上头,难见平日淡然,倒是眉眼之间多出些喜意。 还未等少年言语,这一向淡然的门主却是皱起鼻翼,略微嗅嗅周遭酒气,颇有些愕然,“凤游郡外客栈的烈酒,多年不曾瞧见,云老弟怎的还私藏下一葫芦来,忒有些小气。” “本就不属好酒,除却酒劲刚猛之外,再无特别,比起上齐西北处的庆三秋,滋味都要寡淡些,藏私作甚。”少年亦不曾多言,将葫芦扔到叶翟手上,“今日本不愿饮酒,只是烦心而已,门主若想再饮些,便提早回屋舍当中歇息,免得酩酊大醉,栽倒院中染上风寒。” 叶翟接过葫芦来,仰头饮上大半,畅畅快快吐出口酒气,“我倒不觉得这酒同皇城当中琼浆玉液相比,相去甚远。你我皆是剑道中人,当知一剑在手不媚旁门的说法,不必与天下闻名的酒水比醇厚,更无需比什么入口绵柔入腹踏实,仅是此酒雄壮刚烈,便足够立身,与一众有名有姓的好酒同座。” 云仲稍有意动。 “存世多年,有时也顿觉无趣,”叶翟却不去打量少年神色,而是端详手中那枚葫芦,随性开口,“除却看守这白毫山山门,好像不知晓自个儿应当做些什么,就如同一座石镂狻猊,不过是为这一门而生,形枯神消时节便是休憩,但此般过活的确了无生趣,不得不寻些事做,哪怕做不得,也要始终搁在心头,权当念想。” “选条路数缓缓而行,譬如这烈酒一般,无需惦念太多,只在酒劲浓烈处,也可一路行至层峦之上。通天悬起千百剑,首尾相接,三两步可越一柄,终有尽时,人生在世总不可立身原处,不知何处坦途。” 见少年蹙眉深思,叶翟摆摆手,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话锋调转,温和笑言,“院中古井,云老弟已是耗费无数心力,确是引得在下愧疚,山间清贫,无物相赠,只得出寥寥几句言语权当谢礼,埋入枚青种,至于何时结果,全凭小兄弟自悟。” “先前听闻虚丹一事,山中曾有古籍有载,大概也能替少侠解去些许疑惑,斩井事暂且就莫放在心上,皆是无用之功。” 秋夜正堂,两人对谈,由打虚丹一事说到修行,再由修行讲至别处,腾云去霄,似是山间风马跃溪踏月,来去无定,却是始终不曾顿足,直至天色发白。 老仆迈入正堂,换去火盆当中燃尽碳火墨柴的时节,才发觉这两位皆是躺倒酣睡,少年抱剑屈膝,横卧地上,头上盖着枚蒲团;叶翟仍旧叼着枚葫芦,钻到桌案底处,周遭有十几枚新开酒坛,空空如也。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有客东来 十万山与齐陵交界地,昨日竟是稀稀散散落下些零星碎雪来,霜降才过,未至立冬,照理来说初雪不应当来得如此迅速,虽只是零星碎雪,可的确逼得不少人皆是裹起厚实衣衫;穷苦人家,也纷纷长叹口气,出外拾柴,免得待到大雪隆冬无物取暖,起码也需备足木炭,即便无闲钱添衣,屋舍内总归是有几分暖意。 百足巷恰好落在十万山与齐陵交界处,虽说唤做百足巷,实则乃是条极狭长的长街,半条长街坐落于齐陵以内,另外半条则是坐落于齐陵以外,其中分支小巷层层叠叠,倒是当真如百足之虫,被齐陵边关镇压,动弹不得。 十万山中平日里极少人烟,过路商贾也大都不愿由此处赶路,按说于此处立起一座雄壮边关,颇有些白耗心力的意味,大概是朝廷唯恐那纸文约作废,被相邻上齐颐章两国惦念上,绕入十万山中一支军马,恐怕便是首尾不能相顾,故而不惜耗费钱粮人力无数,筑起座高耸边关。 寻常百姓倒是不觉此举劳民伤财,虽说想迈步入百足西街,需过边关,但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事,城门除却夜里二更过后紧闭,其余时节皆是敞开,便宜得紧,除却携刀背剑的练家子出入,兴许要被盘问几句之外,大多通行无阻。 百足巷西头处,近来新开了两处卦摊,北街那位大抵有而立年岁,常穿身玄黑道袍,瞧着颇有几分宽胖,不知从何处而来,单听闻话音似乎本就是齐陵中人,可百足巷中却是无人见过,面生得很。 南街那位则是位发丝斑白,大抵有半百之年,但开口时节却是中气极足,成天摆弄一柄羽扇,着身青绦道衣。 单说两人掐算本事,当真是旗鼓相当,巷中偶有人前来,求算个大事小情,两位道士皆能算个通透,卦银亦是相差无几,故而没过几日,百足巷西头多出两位极晓风水堪舆的算卦道人一事,不胫而走,每日皆有不少百姓,遗失旧物或是家中新降孩童,都要前来百足巷西头,寻两位道人卜算一番。 “青先生,昨儿个我前去田间转悠,不慎将家中传过数代的一枚玉坠遗落,且不说值多少钱财,总归是祖辈流传下来,还请您老帮着起上一卦,卦银自然无需忧心,定当比平日里多给些。”骤雪不曾停的时节,已有位中年男子上门,径直寻上那位青袍老道,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 那老道也不曾摆架子,略微点点头,而后便将面前那袋如同裹有金银的稻米捏起一把,缓缓撒落些许,仔仔细细观瞧一阵,而后才道, “米粒重数,得此物落于田垄以南,而两两相近,则说是恰好遗落于石畔,虽说未必过于显眼,但田地当中定有乱石成片的地界,去往那处寻觅,即可失而复得。” “本就是一桩小事,无需多添卦银,二十钱足矣。”街对过那位一身玄衣的道人撇撇嘴,百无聊赖,抛起手头六爻钱,哼哼两声。 直待到那男子道谢去后,这宽胖道人才不咸不淡出口, “老青头近日生意不赖,却不知是拜了那位神仙,一扫这一月之间的颓势。”老道人乐呵收起二十钱,听闻对街言语,爽朗笑笑, “多行善事平心定气而已,若是这般小事也要求与诸位天上大罗仙,那要真碰上生死之间的大事,又要去寻谁相助,总不能指望诸天神仙每日皆是闭门不出,专门侯着咱这群凡间人求这求那不是。” “要当真有神仙,天底下贫困潦倒,每至冬时冻死饿死无数百姓,岂会视之不顾,”那宽胖道人嗤之以鼻,明摆是不愿多听这位老道出言,扭扭眉头接茬, “要我说来,世间若是当真有高卧天间的仙人,恐怕也如世上仙家那般,各扫门前雪,不顾旁人瓦上霜,有何出奇之处,有与没有,皆是一回事。”岂料那老道听闻此话,倒是不曾气结,反是极别扭地瞅过对面道人一眼, “照你所言,满天神佛就应当操心凡尘俗世,为诸事所忙,才可称得上是神仙气度。在仙家眼中,毕竟凡尘事小,道友若是平日里外出远游,见蝼蚁遇风霜雨雪,难道也要出手去救上一救?” “既是如此,何必崇之,不过是超脱世间罢了,神仙可往,我等亦可往,仅是如此而已。”明知此般辩驳无用,那宽胖道人也不再深究,只是冷哼两声如此开口, “蝼蚁不曾尊我仰我,我又何苦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罗神仙。”老道颇有些狐疑,可上下打量一番,总觉眼前这道人,无论是言行举止,或是卜算手段,似乎都与寻常道观当中的道人一般无二,但方才这番言论,的确不像是出自道人之口。 倘若天上真仙不存,道门开山祖又当以何处之,白日飞升一说毕竟缥缈,无人可亲眼瞧见,何况古籍当中寥寥数语,也大多是不根之论,难免有些吹捧雕镂之嫌,故而往往难叫人信服。 大抵也是出于这般缘由,道门中人大都讲说上苍之中有神仙矗立,亦不足为奇,但那宽胖道士却无丁点忌讳,难免引人猜疑。 故而这老道略微留了些心眼,低头收起为金银所裹的米粒,佯装随口问起, “为邻多日,还不曾听说过道友是由何处而来,齐陵道观与其余几地相比,当属极稀少的一处,能以六爻钱起卦的道人,当真是凤毛麟角,故而有些好奇。”宽胖道人并不中招,眼色淡然, “贫道乃是由小观中出师,并无观名,故而即便有心应答,也着实不知从何说起。”百足巷本不该有多少浩荡秋风深入其里,前临十万山层峦遮蔽远来凉风,高耸城关又是抵住偶然之间吹拂而来的东风,照理说本不该如此冷寂,无端吹来一阵瑟头狂风,将老道手中几粒金银米掉落在地。 老道人紧皱起眉头,往东侧城关处看去。落地米粒单数,十余。有客东来,**分不善。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四百九十九章 赤脚踏厚土 “道友故人?”老道士重新将金银米收回袋中,冷不丁开口问起对街那道人,神态若一汪古井,丝毫未动。 宽胖道人眯眯双目,将手头六爻钱抛起,而后搁在手头掂过两掂,排开分序,而后挑眉答道,“有些渊源,但分明是有紫青隐现,恐怕非但不是善缘,而是桩好大祸患,未免就不能因此事蜕去层皮。” 说话间城关以内,已是有六七匹骏足良马缓缓而来,不曾停留别处,径直朝街尾而来。马上端坐之人,瞧打扮似乎皆是习武之人,身形硬朗,虽未挂甲胄,不过瞧其厚重身姿,便觉威风赫赫,且与寻常人不同处在于,这几人持缰两手,伤痕旧疤极密,且掌心指腹老茧,已是消之不能,堆簇得集齐厚实。 唯有习刀枪年头极长者,掌心当中,方可有这般景象,更休说这几人驾马能耐如此高明,明眼人皆能瞧出这几人来历,怕是与齐陵军中脱不开干系。 两位道人皆不曾有分毫动作,盘膝坐定,稳固如常,却是引得这几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才翻身下马,牵起缰绳往街心而去。 “大人,信件中报,言说有位从深山当中走出的道人,落脚于此街,眼下却是不好分辨,这两位道人皆是出尘,若是唐突辨认,恐伤和气。”有人凑到为首那人背后,低声出言。 齐相之子所托,岂能不用些心思,纵使在军中摸爬多年,少与大员贵人相见,此番亦是不得马虎半点。 为首将官拧紧眉头,为将多年,自然晓得其中道理,故而沉吟片刻,先行迈步走向那宽胖道人眼前,略一抱拳言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自北而来?” 后者撇过一眼来人,上下打量几眼,“贫道由南而来,云游至此,想着暂且凭卦术积攒些盘缠,再度北行,恐怕要让施主心思落空。” 着一身寻常布衣的将官并未多问,只是轻微扫眼道人手中的六爻钱,点头离去,行至对街那位老道面前,再开口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由北而来?” “正是由北而来,”老道应答得干脆,将面前盛有金银米的口袋扎起,抬头笑道,“这位将官倒是生得一副好面孔,且眉心当中正好光亮,瞧来便是祖荫茂盛,不过多久,兴许便能平步青云,未免不能坐在齐陵朝堂武官首座之上,当真是贵人命。” 说罢老道也不等那将官应答,长身而起,将整一兜金银米扛在肩头,自顾穿过长街,行至那宽胖道人身前,低声笑道,“贫道早就猜出,你本就不是道门中人,虽不愿算你是由何处学来的这身卜算本事,但出门在外,许多本领应当藏得妥当,切莫为零星金银,显露能耐。” “由打南边来的,大抵便是那位的座下徒,”老道猛然有些明悟,旋即喜上眉梢,从怀中费劲掏出封书信,不由分说递到那宽胖道人怀中,“贫道曾与你家师门有过一面之缘,怎奈老来惰怠得紧,相识多日竟是不曾掐算过你这后生身世,如今却是浮云大开,若得闲时,不妨前去上齐以北,寻处道观,将此信交与当今观主。” 宽胖道士不明所以,平日里两人便是极不对付,出于卜卦能耐针尖麦芒,时常抢夺生意,谈不上和睦二字,但见老者长眉都是乐地颤起,好容易按捺住火气,皱眉问道,“老道长何故戏言,上齐道观足有千万,毕竟当初大齐不曾崩解时节,乃是五教相合的地界,况且话还未曾说得清楚,怎就要令我前去捎信?” 老道似乎一早便猜出宽胖道人能有此问,接连摆手笑道,“你休瞒我,你这后生,单名一个寅,自幼便是上山学艺,算到如今,已然有三位师弟,对与不对?” 钱寅紧紧皱起眉头。 自打由南公山下山以来,无所事事,十万山中百无聊赖,荷塘捞月色,林梢探秋声,不出半月便已腻味下来,这才抻出身玄衣道袍,一路周游至此,寻思着赚得些许银钱,再去往别处。老道方才所云,也的确没错,虽说只有云仲赵梓阳两位师弟,可那位温姑娘,亦算得上是师门后辈,半点不差。 “前辈是从何处而来?单凭卜算本事,便比晚辈高过许多。” 老道呵呵一笑,将信件放到眼前宽胖道人手上,低声道来,“说来离近日口口相传的北烟大泽并不远,唤做守缺观,但要想寻着,恐怕你问遍整座上齐,到头来也是无人知晓,闭寺多年,世上哪还有多少人晓得,不过你这后生既然知悉卦象与奇门遁甲,寻处不接天不近地之处,应当不难。” 说罢老道又打米袋当中捏出八九枚形如金银裹缠的米粒,递到眼前人手上,道句箴言,而后扭头便走。 “趋利避害知祸福,奇门卦象算吉凶,生来若行康庄道,孩童坠地何异同,患得患失疑无用,不如学道见真明。” 老道平日里皆是盘坐,向来少有起身,直至如今踏步离去的时节,钱寅才瞧见这位道爷双足压根也无鞋履,分明秋深近乎冬时,长街甬道最是冷凉,可老道举步悠然,赤脚而行。 “几位此来,贫道已算得出些许苗头,只不过出于下令之人久居天子门前,为紫金二气遮拦,故而算不分明,”还未行至城关前,老道便开口言道,全然不顾身后几人惊愕神色,继续言道,“几位随行,应当还有位迈入修行的后生,不见得本事奇高,可胜在心性天资过人,既然相请,何不一见?贫道这朽木已然埋土半截的年纪,又有甚忌惮处可言。” 随风由打城关旁屋檐上头,跃下一位须发散乱的男子,可惜周遭并无多少行人瞧见,这男子身法之高,譬如枯叶落地,分明身量壮实,动作却是飞花弱柳,轻盈得紧,停在几人身前,冲道人缓缓拱手。 可老道人并不给面子,面皮有些不悦,“贫道不着鞋履,是不愿隔绝足下厚土,再者便是囊中羞涩,花不起银两,你分明入了灵犀,家中又不乏钱财,何苦赤脚。” 第五百章 我立此地,未必此地 “古道北口刚吃过两碗福黎花,回返时节淌趟溪水而过,打湿了鞋袜,这才不得已赤脚而来,有失雅意。”章维鹿听闻老道一番话,倒是并无丁点介怀,眉目平和答道,且眉宇当中有些欣喜之色,“山中修道时,不着鞋履乃是体悟力从地起,但既然出山入世,何苦佯装出尘,与寻常人格格不入。前辈居庙堂当中一人之下,与我这后辈又有何干系,扯虎皮的举动,非但不讨喜,最易遭旁人口舌,何苦来哉。” 老道点头,面色也略微好转许多,又将米袋往肩上送送,“你这后生的确是妙人,起码分得清道理,尽管行事兴许不尽人意,总比那些位高门之后,瞧来顺眼;贫道入世,无欲无求,更不愿遮蔽天机,已是有三五拨人推算出身在何处,可来寻人的无一不是趾高气扬,恨不得将身后所立之人的脸皮撕将下来,悬到自个儿头上,张口闭口间便要问其宗族后五百载,势力如何变幻,倒真将贫道当成那些算假卦的云游道人,披着身道袍便胆敢同人指点命数。” “齐相有位好儿郎,可谓是去糟粕留大统,倒也不必肉疼。”道人又看了章维鹿一眼,丝毫不带烟火气,淡然至极。 章庆身死一事,不曾流传甚广,大抵是齐相亲自出手,将种种说法压住,这才不曾令齐陵全境上下皆闻,而眼前这位道人,听闻是近几月才踏足西路三国地界,如今并不见使什么神通术法,也未动用肩头米袋,似乎是随口道来,便将此事言说了个通透。 几位军中来人,神色微变。 章维鹿亦是有惊异之色流露,不过并无丝毫恼意,洒然笑笑,“老前辈神通超凡,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但晚辈的确不想接家父之任,多年来深知家父身居此职,劳心伤神且不得不为诸事紧束,早就闻之丧胆,我乃逍遥人,当真不愿理会种种驳杂。” “命定之事,如若轻易可改,那便不可称之蔚命定,”老道仍旧是不以为然,摇头咂咂嘴道,“除非你小子耗费足矣震荡世间的价码,不然想要篡改命数,上天入地,难上加难。” “米袋压肩,我替前辈拎起就是。”章维鹿面色不改。 “要说腰间重担,谁也不比谁轻松,何苦相争,还是贫道自个儿背着最好。”老道出言相拒,独自缓行,似是已然知晓去处,迈步稳当得很。 留于百足巷尾处的玄衣道人,仍旧狐疑不已,拖起金银裹缠的几粒米,犹豫良久,又拿起那封信件,紧蹙眉头望了望几人背影,嘀咕了句师父不知何时又欠下了人情,也将手头六爻钱收回怀中,将卦摊收起,足踩道靴,缓缓走入城关当中。 若非是柳倾吩咐外出,钱寅即便是在山中再待个十几载,也断然无甚出外远游的念头,成天与六爻钱度盘与丹炉为伴,虽说难见新鲜物,可已然是极舒坦的营生,不必忧心性命,更无需与许多俗世中人打交道。清静自然,能养运势,在钱寅看来便是最好不过,至于诸多大志,实在难以入眼。 https:// 可此番终归拗不过自家师兄,柳倾到头来只说起一句师弟两肩柔弱,不能当大事,钱寅便只得乖乖收拾行囊,垂头丧气往山外而去。 云仲温瑜二人此行倒是有目的所在,往颐章东处一座寺院中去,不过只晓得如此,至于究竟前去作甚,钱寅亦是满头雾水。柳倾直奔北疆,恐怕无需自语,其余几人便已心中有数。 北烟大泽之地近来生出种种祸事,紫昊境内才堪堪将邪祟祛除,而上齐却是从未有关乎妖物邪祟作乱之事传扬开来,休说是颐章俗世间,饶是消息灵通的地界,也是一无所闻。虽说如今师父仍旧不曾出关,柳倾既是南公山中大师兄,自然要前去北烟泽一趟,江湖当中消息鱼龙混杂,即便不为前去帮衬一阵,总归也要前去探听一二,待到自家师父出关的时节,再行定夺。 相比于这两拨人手,赵梓阳钱寅两人,则是颇有些无处可去。但依柳倾之言,终日囚于一山之中,闭门不出,即便是修行有成,到头来也难知晓与旁人差别,颇识文墨者,当书读万卷步过千山,才算是能将诸般学问吃得透彻,习武修道者亦是如此,如若是终日自以为修行勤勉,而不见天下之大,恐怕终其百载寿数,也难迈过五境,何谈超脱五境之上。 自知理亏,钱寅纵是平日里多有辩解能耐,也只得悻悻下山,独自往十万山中而去。 “原本还寻思着与小师弟同行,帮衬一二,虽说打斗本事不济,但好歹是通晓占卦,趋利避祸的能耐自然是没得挑,可师兄不准,也只得作罢,落得眼下一身孤寡。”钱寅穿行于街巷当中,好容易绕开繁华地界,寻了处偏僻无人的巷子,略微呼哨一声,不过几息便由远处枝头飞来头青雀,落在道人掌心,身形轻快翩然,昂起头来蹭蹭钱寅指肚,甚通灵性。 白墙红瓦绿雀尾,分明是深秋时节,眼前几件物什却瞧来十足春意盎然,唯独当中那位一身玄衣道袍的钱寅,颇具冷色。 “你倒是精明,将自个儿藏与灯笼以内,免得叫人看出古怪,”瞧着眼前这只青雀,钱寅也是难得流露出些许笑意,将鸟翅尖处略微裹上烛灰的地界抹去,逗弄逗弄青雀下颏,也不顾巷子当中尚有积雨,盘坐地上,展宣挥毫不出盏茶功夫,将宣纸使烛蜡封罢,系在青雀足上,“此番却是远途,不比往日那般,大抵要由此寻至北烟泽,书信可送得迟些,但千万要保住性命,别给鹰隼叼了去。” 青雀点头腾空,盘桓两三周,瞬息无踪。 道人仍旧盘膝,瞧着眼前白墙红瓦,凋敝绿树,倒觉得此地相当不赖,比起往常所见的那些所谓名山大川,也是不差分毫。 来去也可,我立此地,未必此地。 道人出巷的时节,身后积雨落入几片枯叶,流入沟渠,似有人盘坐在此,可以眼观之,并无一人,唯有秋风过道。 第五百零一章 匹夫出关 上齐北境边关,已然拥塞住两三日,无人知晓为何原本人员大可随意出入的北境,如今却是三关五哨,来往行人皆是要被盘查个遍,商贾货品皆需由马车中卸下,逐个查验过后才允放行。 北境之外,唯有零散人家,毕竟贴近北烟泽地界,荒凉冷寂,平日里也少有人出入,出关入关较为宽松,流言云上齐皇宫当中失窃,多半是有贼人盗了重宝,这才使得原本管辖宽松的北境边关骤然严苛起来。 如此情形之下,倒是有百来人困于边关处,逐个受军卒盘查,除去周身刀剑,包裹布囊皆需大开,免得有丁点遗漏。 一位面容平和的书生立身于人群最末,单手牵马满身旅尘,神色平静,无端回头望南瞧过一眼,旋即又是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端详巍巍城关。 “兄台由何处而来?”似乎是觉察着身后这位书生打扮的男子举止神色,皆是不凡,前头那位精瘦汉子也是回过头来,同书生攀谈,显得极为不耐,“天晓得这帮军卒究竟要查到何时,你说皇宫大内当中失窃,何苦要在此处堵截,那贼人若非憨傻,总不至于将重宝带到这等人烟飞鸟全稀的荒凉地界,想要转手买卖出去,都是无人应承,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书生笑笑,倒也是随和应道,“那可未必,总有手段诡妙者能寻出法子铤而走险,北烟泽毕竟与紫昊大元相接,如令盗宝者混出上齐北境边关,与紫昊大元来人碰面,恐怕真就能得手,查无可查,如何不需添些小心谨慎。” 上齐皇宫重宝,自然无人胆敢于上齐境内流动,倘若露出马脚,买卖两者皆要背得重罪,轻则枭首,重则株连,如何都要失却头颅,可若是能暗渡边关,恐怕便是两回事,享数世富贵,也是不在话下。 汉子颇有些自来熟,闻听书生搭话,面皮亦是流露出些许思索之意,可旋即便是叹口气道,“这话不假,可眼见得北烟大泽当中诡秘翻涌,妖物邪祟层出,若是因此事耽搁了咱的行程,如何都觉得心头不舒坦。” 说这话时节,汉子倒退两三步,且将话语声压得极低,大抵是有些忌惮周遭人听到耳中,如何瞧着都有些贼眉鼠眼的意味。 书生目光微动,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同样放低言语声,“此事不可说?” “瞧你打扮便是外乡之人,同你说上两句,倒也无妨,”汉子摇头,略微摁摁左腕护手,小声答道,“这北烟泽之事,这几月以来闹腾得沸沸扬扬,更休说是距北烟泽最近的上齐,即便是寻常百姓,大多也有所耳闻。可当今天子却是管得极严,就连当今最为受宠的上齐文坛当中,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北烟泽一事,都被治了重罪,革去原本官职,投入牢狱,如今都不曾有免罪消息传出。” https:// “如此说来,兄台要到北烟泽帮衬守关?”书生闻言,却是并不曾再过多问询,而是挑起眉来,向那精瘦低矮的汉子看去,“原以为兄台与我一般寻常人,却不想兄台乃是仙家人物,此生得见仙人,当真是在下大幸。” “不是修行中人,就不能帮衬两手?”汉子神情却是有些低落,意味深长看看面前书生,倒是再无方才那般热络,“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修行人如何,寻常人又如何,即便并无那般挪山镇海的能耐,平日里修葺城关,扎稳鹿角,总也能尽己所能,为何必定是仙家人物,才可帮衬。” 书生看了眼汉子,无端想起一位后辈,于是嘴角略微浮起。 那小子如今,大抵也在山外以东,同人说些道理,悟得些许道理,虽吃过万般苦头,但不曾变过心意。 “若不欲枯等,小兄弟愿不愿当下就出关而去?” 精瘦低矮的汉子斜睨,狐疑问来,“兄台在军中有故人,难不成可大开方便之门?” “未有,只不过有些小手段,可绕开盘查,直抵北烟泽。”书生松开缰绳,拍拍马儿脑门,缓缓笑言,“小兄弟只说,愿与不愿即可。” “自然是愿意得很,”汉子仍旧不明所以,“不过有违规矩,倘若是叫人逮到,恐怕耽搁更久,只怕是得不偿失,不如就在此等候盘查便是。” 书生点点头。 “晓得了。” 旋即那汉子便见眼前书生甩开大袖,猛然笼至面门,还不等挣动,便觉双足猛然离地而起,乾坤颠倒,耳畔狂风急涌,不出数息,才发觉眼前光亮,险些立身不稳,跪伏地上,接连缓过良久,才朝那书生看去,险些抽刀。 “不如先瞧瞧塞外景致,再抽刀向我。” 书生倒背双手,缓步踏上近处悬崖,居高临下,俯瞰远处。 泽水涌声,声声入耳。 汉子猛然一愣,也不顾腹中翻腾,亦是紧随那书生踏上高崖,只见百十里外,连天大潮由大泽深处相连而来,携手成群,倒是譬如大元辽原奔马并驰,威势极重。大泽不知几千里,浩浩荡荡,无边无沿。 大泽之畔,有鹿角雄关,一望之下竟不知其终,吹角声呜咽如风,雄关血染,分明骤雨初歇,血水未淡。 “北烟泽浩荡不知几千里也,山河寸土寸血淋。”书生望着远处大泽涛涌,轻声道出句古言。 袖里乾坤一瞬千里。 精瘦汉子看罢大泽,才发觉上齐边关,距北烟泽并不算近,纵使驾马而行,也需多日路途,不由得紧皱眉头,颇有些警惕瞧向眼前一身尘土的书生。 “你究竟何人,能运如此神通法门,想来也定非寻常山门中的弟子,上齐仙家中人手段,我亦有所耳闻,可从未听过有这般神通。” 书生未曾回头,依旧瞧着前头千万里大泽闻言微微勾起嘴角,良久过后才轻飘答道,“这倒是不便同你讲,非要问起,那便可称在下为随性匹夫便是。” “不过还真没想到,匹夫出关,竟是无意中盗取了件皇城重宝。” 第五百零二章 大潮波撼 青平君近日以来,心境尤为多变, 舒坦之处在于,近来不乏由打各方而来的修行中人,三五成群涌入北烟泽边关,虽说不见得足够防住北烟泽当中妖物倾巢而出,但总归是多年来未有的一桩苗头。但忧心烦扰之处在于,自发前来的修行中人,大都并非自仙家山门出外,多半是流落天下各处,无意中得了修行之法或是经仙家指点的散人,而仙家来人,百中无一。 再者近日大泽当中极为静谧,莫说是有如潮邪祟涌入岸来,就连零散妖物也是不露踪迹,一反常态,饶是青平君自个儿独自撑舟外出,也不曾遇上什么在外流窜的妖物,心下自然是狐疑忧虑。山雨欲来风满楼,江潮汹前波光定,眼下这般情形,始终难叫人安心,反倒是越发忧愁怖惧。 倒也非是青平君与云亦凉二人未曾稳固人心,而是既在北烟泽地界之人,大多是征杀不下十数年的老人,仅听营盘外头大泽浪涛声响,便能大抵猜出妖物数目,皆知妖物随潮奔涌之前,必有安定的时辰,故而即便难得聚齐饮酒时节,出言宽慰,营盘中人亦是心中有数,实在无法勉强自个儿听信两人宽慰出言。 “怎么,前几日不还兴致颇高,泛舟大泽指点江山,今儿个怎么瞧来消沉成这般模样。”云亦凉不知何时攀上城头,递给青平君一壶酒水,两手搓热搁在鼻翼两旁,将冻僵面颊捂住,暂且缓和一阵。北烟泽处在极北之地,恐怕比起大元部,冬日来得更为早些,虽说今年还不曾见着初雪,不过已然距滴水成冰不远,风携钢刀刮人面颊,恨不得多削下二两血肉来。 青平君无需回头便晓得来人身份,瞅鼻冷哼,“这般鬼天景,裹再多衣衫也能冻僵唇舌,也就你小子仍旧口齿灵便,到了这般情形还不忘挖苦老子两句。”嘴上嫌弃,两手却是相当老实正直,毫不客气接过酒壶,登时惊异,迫不及待饮上两口,顿觉温热酒浆入肚,浑身冷凉褪去大半。 临冬时节最适饮上两盅温酒,不过依平日里云亦凉的性子,断然不愿前去自行温酒,更是懒得送到青平君眼前,故而后者颇觉怪异,浅饮过两三口便忙不迭追问,“又要回乡一趟?非是老哥我不愿允诺,而是眼下这番云波顿停的时辰,万一妖物齐动,你若离了此地,我恐怕当真无人能担起重任。上回放任妖物流窜入世。已然算得上是有违本心,倘若是再来一次,只怕又要惹得旁人口舌,朝堂当中那些位心思不明的老狐,可都成天用余光盯着此处,唯恐抓不着把柄。” 这一番话说得急切,如同走珠撒豆,横是令云亦凉一阵呆愣,将两道剑眉拧成一团,劈手夺来酒壶,没好气骂道:“你就没那享福受功的命,难得好意捎来壶烫好酒水,却是妄揣好意,还不如一并饮个干净,丁点不留。” 见云亦凉抬手夺去酒壶,青平君却是急切,连忙将话头放软,厚着面皮陪笑道,“瞧您老说的,这不是忧心同袍兄弟在此地停驻许久,唯恐您老心头憋闷,才不得已这般妄自揣度心思,既然如此,小的自罚一口就是,替您老解忧。”说话间便是探手往酒壶摸去,却是被云亦凉避过,将酒壶抛到城关上空。 “许久不曾动手,今日天景冷凉,不如比斗比斗热热筋骨?” 城关下头,有几人担水而来,原本要趁滴水成冰的天景,凭大泽中水浇于城墙之上,凝冰加固,此刻却是远远瞧见城关之上,两人走拳动肘,招招不让,登时便是哭笑不得,索性搁置下扁担,抱住双膀观瞧。 当中一位瞧着年纪尚浅的汉子狐疑,扯扯身旁汉子袖口问询,“统领大人与云大人,一向是亲同手足,怎的今日却是出手比斗,瞧意思还是招招不让,并无多少留手,是两人不和?” 网址m. 一旁那汉子瞧面膛便是有不惑之年,这等事已然是司空见惯,摇头大笑道,“到底是初来乍到,并不曾见过这等事,咱这两位统领大人,同属修行中人,身手境界更是高明,这北烟泽平日里无妖物作祟的时节,总也不能闲暇惰怠,多有练兵之举,这二位自然也要将境界捶打得瓷实,迈往高境,又少有境界相衬者比斗切磋,故而时常便寻个莫须有的借口,打上一架,权当是寻求进境,眼下无事,多半又是要过几招,直待到一边吃些小亏,才肯收手。” 北烟泽边军近来填补上不少人手,由打天下各地而来,虽嘴上不提,但一众守边多年的修行人,心头也是多添了两三口鲜灵气,就如大漠行程,多日不曾饮水,如今得见小洲水泊,自然是心头舒坦许多,因此许多汉子话也多将起来,解疑答惑,试探新来此地之人身手,倒是比起平日那般营盘萧瑟的景象热闹许多。 城关上头两人依旧不曾决出高下,却是那一身红衣的青平君先行发难,略微吐出口浊气,双足点地,两拳虚晃,而后猛然凑近云亦凉面门,劲风猛来。后者亦不惊惶,让出两步空隙,单臂架住双拳,身形压低,一掌直奔下盘,杨柳迎风,虽说算不得迅捷,可胜在步步为营,滴水不漏。 “这般试探,要打到几时,倒不如手段齐出争个高下。”青平君纵身,内气流转两拳,劈手便是往眼前人面门一晃,去势刚猛无阻,拳走极直。 而云亦凉也不曾有多余举动,伸出单掌,迎上来人双拳,一时铿锵金铁声起,拳掌不曾触碰,其声却如刀剑相撞。 单掌拦下双拳,酒壶落下,被云亦凉一手接住,缓缓咧开嘴角。 “前几日观潮有悟,承让。” 青平君收起双拳,眨眨双目,也是缓缓咧开嘴角,爽朗大笑,接连叫了三声好,而后才道,“酒水让与你便是,藏下这一手神通,为兄输得不冤。” 可云亦凉并不曾顺理成章占下酒水,而是收回单掌,将酒壶扔给眼前人。 “本就是送你的,喝过这壶,仍旧是此地千万人的主心骨,不可自乱阵脚。你若自乱,这城关下头袍泽兄弟,如何应对大潮波撼,又如何置死生于不顾。” 第五百零三章 观潮起阵 也正是城关上头两人比斗的时节,正立身于营盘之外,一位面容颇显生的书生缓缓抬起头来,往城关上看过两眼,而后不着痕迹收回二目,安然如初。 今日亦有数人前来北烟泽处,录名纳姓,欲要入得边军,不过此事繁琐,需先行查过身份不可有异,更不可身负罪状,才算勉强得入边军,故而不得不在此停足等候。 书生收回心思,仍旧是有些惊异,只这手化剑为掌的神通手段,已然要属天底下极高的能耐,身在四境的剑客,未必便能悟出此一身手段,携取千万物件引化剑气,大概如今天下,也唯有那位剑王山中的道人,能以寻常木枝对敌,而剑气不衰,刀剑枯枝,莲梗发簪,皆可引以为剑气所依。 内气有依,需沿顺附依经络,而踏过二境虚妙,离体而出,则方可算是迈入修行一门,而剑气更是如此,寻常高手提剑在手,身前三寸便觉无敌手,可若是将佩剑换去,恐怕便要打过对折,不复平日那般威势。 “也不晓得这两人,是否便是北烟泽守边人当中的翘楚之辈,倘若还不能称之为山顶,北烟泽妖物的手段,未免太过于骇人了些。” 无人在意这位书生看向眼前波光平静的大泽,眼中尽是腾云起浪。 除却一位面皮精瘦,且身形低矮的汉子,察觉着书生这番神情,凑近前来,疑惑不解问询,“我说读书人,来时你那手袖里乾坤的本事,怎么都要强过那比斗两人,依我看并无半点出奇,不过比划两招罢了,全然不能与老哥相提并论。” “唬人把戏,如何能与那两人实打实的境界相比,”书生叫汉子扰乱思绪,也不动气,脾气极好开口解答,“稍举小例,上齐皇宫道外走动散步的老者,大都衣着寻常,不曾让人瞧着富贵,乃至瞧来有些窘迫;闹市街巷当中却是时常能见锦衣公子,折扇扇面都恨不得裱上两枚鸽卵大小的美玉,可谁人更为富贵,不言自明。” 汉子琢磨一番,却是摆摆手道,“意思不差,可皇宫道外也有不少好穿锦衣的老爷,文人当道,最是讲究,就比方那位官居二品的马衡,平日出外坐轿,都是坠满翠玉流苏,哪里有当朝大员的模样,瞅着就来气。” 书生无端笑了笑,敲打敲打汉子肩头,意味深长道了一句,“江湖中人,不说其他本事,起码藏尾巴的心思极为精明,你若真想闯闯江湖,便要好生学学,何况这身皮相,当真不高明。” 汉子猛然噤声,忿忿瞪过眼书生,旋即挠挠发髻,不再言语。 网址m. 等候多时,前头却是有位汉子被拦下脚步,守边中人由打巡捕令画像当中抽出一张,皱眉比对良久,却总觉得有八九分相似,任凭那汉子急得面红耳赤,叫嚷说是污了自个儿清白,到头来却依旧是被左右守卒拿住双肩,暂且押往别处。 自告奋勇,前来北烟泽守边者,每年皆是能押下几十人来,多半是触及法度,被官衙描眉画影留下人相,无处可去,这才不得已前来北烟泽边军处,指望着能保下一条性命,哪怕是明知此地多半怪异,也要不惜以身犯险试探一回。 原本此事朝堂当中便是一眼睁一眼合,原本便要治罪处斩的流窜罪徒,若是能填补到边军当中,却是省去不少麻烦,免得秋后问斩时节,多蔓出几十茬血水,也好令上齐百姓心头略微平和些。但青平君近些年来,却是严词拒之,即便是罪过颇轻,也必先行将负罪之人择选而出,押往上齐皇城当中,听候发落,若是赦去微浅罪状,则仍可入边军,旁人绝口不提;若是罪无可赦,则是依律问斩,分毫不留情面。 故而那位汉子叫左右押去过后,不少人皆是心中嗤笑,说此人怕不又是位不解情势的莽撞汉,平白耽搁功夫。 书生等得长久,颇觉无趣,眼见得天色将完,多半再无人前来,故而先行一步离去,围绕大泽水畔,缓步而行。 营盘当中自是有人瞧见这位身穿长衫的书生,颇觉狐疑,但无一例外,才要举步出外阻拦的时节,又恍然停下身形,不再理会。 书生四方步迈得极稳,与波岸软土处踏下足足几百步印记,瞧来似乎并无区别,步距始终不改,且慢行,且观潮。 营盘当中无一人出,皆是瞧过一眼书生,而后又错开眼目。 直到走过城关处时,才有一人身形骤然闪动,拦住书生去路。 “好手段。” 一身纹凰锦织的青平君摆开两拳,目中精光暴涨,先行举步踏出枚深印,却是将眼前书生脚步断去。 “统领拳意,比在下鄙陋手段更高明些,何故谬赞。”书生收起大袖,躬身行礼。 “数十年不曾见过你这般修阵之人,实话说来,颇为技痒。”青平君目光仍旧逼视眼前人,衣袍似是如潮涌动,千钧力道皆从地起,直抵两肩,将双拳分镇左右,神驰意动。 可书生还是那番平静模样,眉眼和煦,“初来乍到,怎好如此。” 青平君的确是技痒,从方才时便觉灵台当中始终异动,似是挑弦弹拨,纷乱如麻,便知晓是有境界高深之人引动内气,顺气息寻开至此,却是瞧见位面皮尚在而立上下的书生,倒背双手,沿岸边缓行,足下痕印排布,犹有阵成。 “昔年便闻,修阵法者破入四境,阵法神通登堂入室,便可借世间万般痕印演为大阵,或是冬来吐息白雾,或是连珠步印,皆可化阵困敌,”青平君扫视营盘,难得浮起丝缕明悟,更是不曾多言,凭拳而进,猛然出手。 书生叹气,倒是也不曾施展神通,一步迈出,却是猛然由打青平君身后现出身形,袖口翻卷,竟是不加理会,反倒是接连叩指三五度,震起大泽水浪,往大泽以内挥斥而去。 移山填海可见端倪,威仪全然不似书生。 第五百零四章 逆走天关 上回波撼北烟泽城关的时节,大抵便是万数妖物凶狂冲关,足踏浪涛,譬如万顷雪花拍砸到罡风当中,荻花飞散,连带守关之人浑身血水,也是齐齐镇入城关当中,而来多时仍旧是未曾有消散迹象,染得城关犹如涂上层朱红。 如今书生一袖摆开,亦是无端震起大泽侧畔水浪,直起三层楼宇高矮。分明是清澈水泽,如今震起却是迸溅出浊红血水,接连便生出嘶吼声来,八足显现,竟是头身形莹白的邪祟,腹下生有八足,形同马蹄,但体态却是犹如磨盘,六方有眼环绕周身,书生一击之下,毁去此妖身上五枚铜铃巨眼,当下再难藏匿住身形,不顾重创加身暴起伤人。 北烟泽何其广,凌空飞渡尚要耗去不知多少功夫,昔年大泽当中还不曾有妖物作祟的时节,有仙人欲要探访极北,不得已横渡北烟泽,踏空北渡近乎两三月,竟也不曾瞧见大泽尽头。立身大泽上空,四方尽是水泽无边无涯,瞧来顿觉苍茫迷惘,其中雾气隐天蔽日,稍有不慎,恐怕难辨东西,更不消说欲要纵跨整座北烟泽,故而望洋兴叹,掉头回返。此般无边大泽,如今为妖物所占,种类数目自是难以计量,仅此三载之间,北烟泽守边营盘当中,便粗记下数百目妖物,均是奇形怪状,阴惨瘆人。 眼下此生具八足六目的邪祟吃过书生一招,显然是强弩之末,唯有枚独眼眨动,不见唇齿,啸叫声却是哀惨,八足猛然踏水赶至青平君身后,猛然蹬去。而后者早已心意动起,暂且不与眼前书生对招,而是猛然扭转腰肩,两拳破开浊浪,贯入这妖物体内,略微一震。 “你这书生,究竟是何来头。”青平君拭去拳尖血水,一时不曾进招,瞧瞧身旁已然震碎为数十块血肉的妖物尸首,颇有些兴致。此妖能耐微浅,不过胜在一手隐匿本事,藏于水中,饶是撑舟而过,定睛观瞧,也未必能瞧出异状,大抵便是莹白身子没入水中,却是能化为剔透无色,脱离水泽方能显出原本色泽。 按平日而言,以青平君灵觉,断然不可任由妖物欺身近前,却是仍旧无知无觉,但今日却是险些吃着些小亏,面色不由得更冷两分,故而才有方才一问。 书生面色依旧,“如今的确不便与兄台言说,不过方才的确不怪兄台灵觉木钝,而是我先前以步痕串连,汇成一阵,即便是营盘中人眼见得在下面生,也是无知无觉视而不见,且能遮掩灵觉五感,大概正是出于此,才使得不曾引得兄台注意岸边有妖物隐伏。” 青平君低眉,寻思片刻,扭动脖颈似笑非笑,“听着便麻烦,你们这些个修阵之人,倒是不易,不过如何都不讨人喜欢,对招之际束手束脚,且多有算计,若是打来也难泻火,若是不走上两招,我心又难平,如之奈何。” 书生拱手,平视眼前人,和善笑道,“与其困束在心,不妨泻之,在下虽说阵法不曾大成,但总归也识多般变化,兄台若是执意出手,在下定要全力接招,此阵可隔灵觉,放手施展,并无需忌惮。” “胆魄倒是极长,”满身流火锦织的青平君略微眯了眯眼,如何都想不出熟识之人当中,有如此一位阵法手段恰如高川的书生,索性也不再思量,刚好方才同云亦凉比斗,意犹未尽,当下便将神意内敛入拳,拉开架势,冲眼前书生叫道,“那小子阵法不赖,不如试试,能抵我双拳几合。” 浪潮乍起。 书生接连叩指屈指数番,近乎是瞬息之间,已将近岸水泽汇至身前,凝而化阵,牢牢笼住青平君身形,丝缕水流借当索,困束周身。引水为缚抽刀难断,奇难脱逃,更何况身在四境当中,身外万物全然可用,仅递一式,威势便是雄浑浩然。 水波荡漾,全无杀意外涌,而书生此举,其实压根也不曾留手,分明晓得眼前人已是高过四境,气势巍巍如山岳层楼,踮足摘月,怎又胆敢掉以轻心,故而水流缠环,镇压内里。 同在高绝之境,虽无旧怨,但总不可刻意相让,此为修行中人规矩,又唯恐旗鼓相当,招数收之不能,故而力求招招递出,即便不曾连贯通畅,可每式必是重之又重。 水阵当中一声震响,似裂城关如碎金玉。 有双拳探出,困缚不能。 仅是一合,书生所布凝水大阵齐齐炸裂,万千水花四散开来,莫说能近青平君寸尺,一丈之内,道法神通全难近。 守边营盘当中人尽皆知,这位统领拳路尤为大开大合,纵是眼前妖物邪祟形同浪头再起浪,层层堆叠,鳞甲照月譬如白昼,也难压住此人拳路,山岳崩断大泽倒流,难承其重。书生如此布阵困束,适得其反,却是叫本就悬于长天当中的拳意,再上层楼。 犬马可驯,而大川虎狼焉可入笼。 一息以内,青平君双拳连同身形跃至书生近前,猿背大开,单拳灌顶,直令周遭秋风猛然敛住,无人晓得力道如何,只是矮壮汉子身外锦织翻动,胜却弓弦炸响。 书生不退,倒是汉子双足周遭浮土当中,无端探出嶙峋怪石,搅至足膝处,连带已然匿迹多年的草木藤蔓一并奔涌而出,再锁四体;当空被青平君一拳打散的水花急抱成团,凝为飞针袖箭,冰凌震颤,亦是紧逼后者两肩双肋。 再叩指,阵中飞沙走石,平白西风乍起,莫说人踪,不见五指。 阵法精深者,可动世间百万生死物,执掌刀兵厚胄,旌旗蔽空,但凡阵中无一违令。仅是须臾之间,青平君拳已走空,皱眉挣动脚步,遂觉无力可借,不知何时已被浮土怪石擎至半空当中。凡修拳掌,力从地起,最忌此般情形,可那书生横是以道法让过拳锋,指引阵中万物迎敌,生生架住身在四境以顶的青平君。 一步一天关,才入四境,对上踏步四境多年的青平君,却是稳稳压住上风阵脚,毫无败相。 第五百零五章 不妨饮茶先 接连多日,由打上齐皇城发往各处边关的密令,似雪片相仿,尤其北疆各道关口,更是一日之间调军无数,虽说行事极隐秘,可到底是有些许风声,不过这点滴风声,却是尽数被人有意压下,丝毫不曾传扬开来。 上齐近些年来,少有军甲调度的时日,如此一来,朝堂当中自然不平静,更何况密令如纷飞雪花,许多大员皆是觉察出其中滋味,不过也无人胆敢提及,只是将眼见事揣到心中,并无其他心思。 天子宅心仁厚,多喜文墨,但并非便是手腕绵软之辈,若是太平无事,自可与殿内头几品大员洽谈当今锦绣文章,文坛大家新作字画,但眼下此般情形,自然是无人胆敢触碰霉头,纷纷眼观鼻鼻观心,老实本分。 不过在这其中,倒也有例外者,此事一出,便是遣家丁仆从备得短轿,趁夜色直奔皇宫内院,并不愿加以掩饰。 皇城当中已是添起炉火,内院以里起码设有麒麟炉数十,将连绵宫阙尽数烘得温热暖和,且不说堪比夏时,总归有春深意味。 甬道之上群臣下轿,纵使年长腿脚不便者,亦需如此,上齐讲究个礼字,君臣长幼,向来礼数为先,可满座朝堂中唯有一位不需下轿,直行到皇宫内院外,再遣去家丁轿夫即可。 但眼下这老人才乘轿入得宫门,便令一众家丁散去,颤颤巍巍迈步,直往宫内而去,走得艰难。 “荀相无需如此,近日来腿脚不便,乘轿而进也可,圣上特地吩咐,唯荀相可乘轿入宫,并无太多忌讳,何苦步行。”周遭有两位内侍捉灯笼近前引路,低眉柔声,同那老者言说。 “六旬上下便要坐轿入宫,若是侥幸活到耄耋之年,岂不变为倚老卖老的祸害,规矩本就是规矩,圣人启口,也要依此行事。”老者却是摇头笑拒,“既是圣人有意,老朽自要涕零承下,但如何有那等胆魄,使圣人再退再让,如何都要心头有数才好。” 皇城当中的内侍,自然是心性非比寻常之辈,伴君伴虎,即便圣上仁德,也自需多凭缜密心思行事,荀相方一出口,便知无错。 “既是荀相不欲行此便宜,如不嫌我二人卑鄙,便由我等搀扶您老,前去宫内如何?”另一位内侍躬身行礼,将灯笼交到左手,神情和善。 “且不劳烦两位费力,”荀文曲面皮亦是和善,爽朗笑笑,“老朽还未到那般苟延残喘的年纪,何况身为内侍,当扶龙而上,功在社稷,怎能搀扶垂垂老矣之辈。两位前头引路即可,老朽自行面圣便好。” 二人知解其意,知晓老者执拗,故而略微拱手,分列前后,灯笼照亮老者左右十步,缓缓而行。 皇宫内院当中清秋,总是比起宫外冷清萧瑟许多,兴许是夜色深沉,且少有人出行,除却有队队皇城卒卫巡视,铁甲映月,零星灯火,再无什么闲散人。 白日天光盛里金壁生辉,入夜时分静默皆寂,天下皇城以里,似乎都是如此一般。 身着黄袍的上齐圣人,近日来也是多有倦怠,如今伏于桌案,小憩一阵,旁人不敢打搅,只得再将麒麟炉当中添过碳火干柴。虽说是干柴,不过却是耗去不少财力人手,特地前去十万山中劈香犀木,再经几十道工序制得,最是能清明神智,且舒缓心疾,可纵使如此,也难令人几日不得安眠,而不觉困意。 老者入得殿中,并不急于上前,一来唯恐打搅圣上安眠,二来不合礼数规矩,故而索性于廊下坐定,随手拿起堆叠信件竹简,逐一观去。 奏折密函,自然不可妄自窥探,而其余文书,荀文曲却可近观,本就是日后要遣送到府上的文书卷帙,并无多少忌讳。宫女见这位荀相独自观文书,只借月色,颇为昏暗,故而携来明亮灯盏,摆到老者身侧,轻施一礼,“荀相如此时辰面圣,却是不巧,当下秋风寒瑟,不如先行前去侧殿避风躲寒,待到圣上醒转过后,再行进谏不迟。” 老人摇头,倒是朝眼前宫女多打量两眼,“不必劳心,多日不曾出外转悠,如今吹吹凉风,却也算是舒坦许多,应对诸般杂务,亦是极得心应手。” 荀相一向并无架子,向来不欺下而不冒上,故而这位宫女,亦是未曾有过多忌惮,却是轻声闲谈,并不怯生。 “圣上近些日来,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宫中我等奴婢虽是加倍上心侍奉,却无功用,兴许此番荀相前来,便能令圣上心思宽慰些许。”这宫女不过十又三四的年纪,可面皮已然长开,褪去诸般青涩,倒是显露出微施粉黛便可夺艳的骨相,怅然言道。 荀文曲笑笑,清清浑浊语调张口,“身为一国之君,高处不胜寒,更何况近来诸事冗杂,尽数凑到一处,圣上若是胸中无志,断然不至这般殚精竭虑,不过既然要做有道贤君,必定苦其心志,劳其肝胆。” 小宫女感叹一声,“原以为身在此间做宫女,终日不得出宫半步,成天操持琐碎小事,已然是极麻烦的营生,却不想圣人亦有圣人忧,如此想来,却是舒坦许多。”话出过后方知失语,旋即连忙掩住唇齿,起身同一旁老人接连躬身行礼。 荀文曲却是神情并无变动,只是挑眉问言,“娃娃是谁家女子,又为何将你送入宫中?” 宫女低眉,怯生生答道,“家父原本是朝中四品,前些年因事误了职守,被贬去官位,家中并无钱财,实在难以维持,故而将奴婢送入皇城,起码不受饥寒。” “杨虹橹此人,倒是本分得很,”荀文曲思量片刻,旋即便是叹道,“四品官位已然是不低,但俸禄却着实算不得高,身在四品却是两袖清风,难怪被人算计,想来便是困苦至极,才将你这娃娃送到宫墙以内,倒是可惜得紧。” “雀落尘间,想不想去枝头上瞧瞧?” 老者言语和善自然,哪里还像是那位百官无出其右,顶上仅压一人的重臣。 黄袍男子猛然醒转,再瞧瞧窗外天色,费力直起腰来,愣愣瞧着眼前如砌墙堆砖一般的文书密函,上头落款名讳,一时看来生疏得很,当真是不愿再瞧。 秋日梦来也多萧索,哪怕是身为上齐圣人,亦难免俗,想当初时节,这般如海文书竹简,如何都难以轮到自个儿来批。少年时玩闹困倦,便常前去往那人住处,嗅嗅香炉当中沉香滋味,瞧那人面皮之上分明疲累,但仍旧是多有笑意的眉目,如何都令人心安许多,故而便斜靠那人膝边沉沉睡去, 而如今这万斤重担,似乎都搁置在自个儿肩头,才晓得那人当初挤出丝缕笑意,当真难比登天。 可惜生在帝王家,夜来入梦方见亲。 “如今几更天了?”男子舒展周身筋肉,起身前去窗前,汲取些许秋风当中的寒气,还未等到面颊显凉,便很快被殿内热气蒸去,没来由便有些烦闷,开口问道。 左右自有侍奉宫女,见天子起身,连忙便要前来披上件衣衫,男子摆摆手,并不愿添衣。 “如今才入更时不久,圣上若是倦了,尽早歇息才是,莫要坏得体魄。”宫女应声,身在天子左右,自知其疲倦如潮如涌,故而擅自提点过一句,倒是点到即止,未曾有丁点僭越。 男子不曾回头,仍旧瞧着窗棂以外,淡漠笑笑,“寡人歇下,何人处置案中文书。荀相自有荀相要理顺的文书奏疏,何况年事已高,怎能尽数交与他。” “荀相已然在外等候多时,却是不愿进侧殿,言说是吹吹秋风,也能磨砺筋骨,故而秉烛在外查看文书卷宗。” 男子眉头微皱,“怎不早些相告,快请入殿,烫好热茶,莫要令荀相染得风寒。” 晚些时节,两人已然对坐,似是已然揣测出这位圣上心意,老者好整以暇,捧起手头热茶,静等后者出言。 “荀爱卿既已知晓寡人心意,何不速出良策,如此吊人胃口,恐失妥当。”男子见老者始终古井不波,率先开口,倒当真有些稳不住气息,连连苦笑。 老者搁下杯盏,起身行礼,“老臣确是不知如何此事何解,倘若皇城丢的是重宝,凭各地官衙能耐,迟早也能寻回,可若是有人出走,倒当真是难寻。” 圣人长叹,“倒真是瞒不过文曲公。” 老者微微一笑,竟是难得接下这句赞语,“其实皇子出走,也并非一件祸事,年少轻狂时时念叨北境如何如何,自然是要去到北烟泽处,虽说大皇子文采算不得极佳,可身手与修行天资,当真不凡,寻常江湖中人,断然奈何不得。若是去到北烟泽,见过那位贵人,没准当真能将圣上与那贵人之间的关系修葺不少,到那时再引皇子还归纳安,岂不亦是一桩好事。” “北烟泽诡邪,倘若皇儿有难,应当如何?”男子竖起眉峰,而后又是突然舒缓开来,终是长长吐出口浊气,看向面皮无端狡黠的老者,“若非是知晓荀相少有与皇儿碰面,我倒真以为是荀相出言撺掇,如此看来,倒当真是两全之策。” “虽可帮衬,仍要自保,那方亘古便有的大阵,圣上切不可闭。”老者收回笑意,面皮肃穆。 男子默然。 而后缓缓点头,话锋一转。 “不如饮茶先?” 第五百零六章 风霜雷火,灯笼连转 北烟泽边关,也是临近日暮。 可岸畔二人,依旧不曾分出个输赢胜负,各自递招近百,尤其那位书生,硬是借层出不迭的阵法手段,构起大阵十数,步步为营,生生止住青平君拳劲,虽境界比不得后者精深,但胜在手段纷杂,竟是从头到尾也不曾令汉子双拳破开重重大阵。 青平君早已皱起眉来,甩甩双拳,好大不自在。 阵法倘若有成,以力破之,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堪比登天的难事,可眼下这位看似寻常的书生,实在棘手,对招百回合以来竟无丁点错漏,布局绵密水泄不通,阵后有阵,且阵中所藏道法无数,一时当真奈何不得。 “说到底你们这帮修阵之人,皆不爽利,胜便是胜败便是败,一味拖延却分不出个孰强孰弱,格局微浅得很,气煞旁人。” 书生静静立身在两丈以外,面皮和善,不见波澜,轻启唇齿答道,“统领胜我,并无裨益,我胜统领,更无心无力,原本便就是胜败两可,何苦求胜。” “若无这般心气,当初练拳作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不争胜,空有一身境界岂不无用。” 书生摇头,似是并不认同,不过也并未多说道理,神情微动道,“有人要来此,看来今日比斗,大抵要止于试探。” “如此,我亦不再留手,倾力一式权当收官。”汉子瞥了眼远处,撇嘴悻悻道,“今日倒是还算解瘾,可惜终有末时。” 云亦凉下过城楼过后,便自行前去营盘当中随部下一并清点名册,分明太平无事,可总觉心头跳突不已,相隔数里之间,若有若无总觉有甚古怪,但着实揣测不出虚实,不过既有青平君坐镇,亦不曾过于忧心,故而将名册点罢,才缓缓循迹而来。 同是身在四境,青平君拳威,历来要压过云亦凉剑气,多年来交手大小百来回,输多胜少,虽说应对北烟泽妖物时节,剑气如浪如潮,要压过青平君拳威少许,可单打独斗,着实是惹得云亦凉也难生出争锋之意,只得不情不愿认下。若说北烟泽当中至多与三境相当的妖物,能与青平君双拳平分秋色,纵使将四时逆转,云亦凉也断然不信。 可赶至北烟泽近前的时节,抽剑抹去阵法过后,云亦凉却是有些怔怔,眼前堤岸已然叫两人斗得崩碎,洪涛涌起,连带两三座蕴有五色的大阵,叫矮小壮实的红袍汉子一拳擂得炸碎,压根不顾所谓阵眼,尽是以力震碎。周身雾气蒸腾,且双拳之中已有灼铁似光华,一步迈出,拳尖已然碾至那布阵的书生面孔,接连倒退十几丈,才缓缓停住脚步,血水长流。 “服输否。”分明矮短的青平君扭动肩头,咧嘴长笑,气势胜却大泽潮涌。 远处书生抹去唇角血水,眼下生生吃过汉子一拳,竟是仍旧神色不变,“统领这胸中火气,非因在下而起,倒是欲借在下而熄,忒不地道。” 旋即又扭过脸去,看向一旁正欲止住争斗的云亦凉,微微笑起,“见过前辈,晚辈有位故人,同前辈关系匪浅,此行来此,亦是为捎些口信,也好令前辈安心。既然见过前辈,此番比斗,也当止住。” 说罢书生只是将原本弯屈十指张开,静立场中,再无动作。 可眼前十面风来雨来,霜雪雷火,由打半空之中齐齐聚拢。 青平君无惧,可眉头却是狠狠一皱。 分明不过是内气外泄,经由阵法变幻得来无根之火,无云之电,但此刻天威,与上苍降法一般无二。 “且请前辈,一观神通。” 言毕则风雨雷火齐动,缭绕青平君周遭,骤然聚拢。 云亦凉此时色变,踏入阵中,抽剑相迎,接连几十道剑气撑开,暂且抵住当空风水雷火,冲仍旧立身不动的青平君叫道,“此时不退,我亦难阻许久,分明才入四境修为,这小子内气怎可如此厚重,不若先行止住比斗,再行另议。” 青平君不动。 而后抬起一臂,收起一臂,擎起单拳。 风雨雷火,霜雪冰锋皆是无智无识,此刻却是被单拳逼得退让,尽数溃散当空。原本盛威,一瞬散尽,连同周遭大小阵法悉数消散开来,得见天上早月。 此一拳青平君出得极慢,旁人瞧来,只是略微触及身前如灯笼连转的风雨雷火,后者却是骤然退避,而后瞬息消去,并无半分烟火气,连带周遭隐蔽起的大小阵法,皆尽如冬雪消融。 可这拳送出过后,青平君却是咧开嘴角,浑身气势松懈下来,再无动静,饶有兴致看向眼前那位书生。 书生也笑了笑,身形似风前沙砾,缓缓消散。 “破去郁气,复得平和,而五内皆无阻胀邪火,如此岂不是比分出个胜负好上太多。”另一侧书生身形显现,毫发未损,就连原本嘴角血污亦是不存,躬身冲两人行礼。 就连云亦凉也将眉头皱起,上下打量这位面生的读书人,颇觉道法神奥。 自始至终与青平君斗招的便是身在层层大阵遮掩之下的书生,而面门吃过一拳的,却不过是阵法当中凝出的一尊虚影,方才青平君拳意尽出,才将这最末一道阵法打得崩碎,得见书生本身。 “哪里学来的本事?”青平君收了双拳,一身气势尽数收回,颇有狐疑。 书生再行礼,却是看向一旁收剑回鞘的云亦凉,“在下与云仲,乃是同门,小师弟曾时常讲说过,其父常年留于上齐以北,如今瞧来模样也有七八分相似,先前相见,自然认得。” 云亦凉先是皱眉,而后又是舒展开眉头,“早知吴霜名号,却不想南公山间仍有如此高手,倒是我儿大幸。” “在下亦不曾想过,小师弟之父,竟是身为北烟泽守边统领当中一人,虎父无犬子,倒也非虚。”书生面皮有些苍白,分明是数时辰比斗,亦将周身内气抽得近乎空乏,不过依旧是缓言客套。 一旁青平君拧了拧眉,哼哼道,“两位倒是一见如故,果然忘却了边上还有位浑身疲累的中老汉子,就这么立身在大泽岸边谈天说地,当真不怕蹿出十几头妖物偷袭?” 旋即也不等两人搭茬,挥挥手道,“且来帅帐中小叙就是。” “叫人瞧见,还当我青平君不识礼数。” 第五百零七章 不期遇灵犀 接连两三日之间,白毫山当中皆是平静无事,除却时常得见几位童子外出练拳走高下梅花桩,院落当中并无太多动静。门主叶翟似乎是进来有觉,故而自行去到后山,自行体悟;座下弟子自然是难以闲暇下来,出外游荡许久,不时回山一趟,瞧见叶翟仍旧闭关不出,而后又是自行下山。唯独云仲温瑜二人,在山间久留。 阵法难修,可比当初修剑入门,不过全然并非是一回事,若说修剑起始最是费力,凭锈穿剑斧劈柴震得两手虎口血水长流,而修阵则是最费心神,若是阵法构建时节有丁点错漏,轻则阵法消散,重则演化为威能乍泄的诡异阵法,莫说其他,倘若有失,只怕这座白毫山山巅,都要叫暴动大阵削去大半。 “心静眼直,观其脉络,断不可有丁点分心,若是阵法勾勒有误,恐怕我亦难压住暴动内气,毕竟是身在旁人山头,倘若炸碎楼宇屋舍,师叔囊中羞涩,估计也难赔得起。”后山当中,今日秋风算不得冷冽,不过少女面皮上寒霜却是堪比冷清秋意,没好气将周身阵法散开,接连数落道,“早晓得小师叔阵法天资如此诡奇,当初就应当求师父多指点一二,也不至如今这般情形。” 云仲挠挠发髻,愁眉苦脸看向周遭如同叫炭火燎过似的枯黄草木,颇有些难为情,只得点点头道,“再试上一回,若是仍旧构建出个诡怪阵法,今日便暂且歇下,明日再试。” 阵法不入大成,难以随心所欲,如柳倾那般叩指成阵,已然是阵法手段超凡脱俗的境界。即便是如今的温瑜,欲要布置下一座大阵,亦是艰难,需得先行布置许久,将阵法印于宣纸或是物件之上,再将内气流转其中,才可使得大阵成型。而至于云仲,阵法修为尚浅,纵使描画于宣纸上头,亦不见得便可随心起阵,方才好容易将阵法勾画妥当,却是不知细微处有恙,才注内气,便已是升腾起遍地火舌,好在温瑜早有预料,立身一旁掠阵,这才不曾使得那令人心悸的火舌流转而出,将整座山头烧得狼狈。 云仲记阵图的本事向来不弱,不过眼下这般躁火缭绕周身的状况,即便平日里记性尚可,此番仍旧常有遗漏,更何况久不动笔,仅是一座聚风凝水的浅显阵法,勾勒描画的时节都是处处受阻,稍有不慎便将收尾处延出半截,只得再换宣纸,从头描起。这般情形,时常是耗费十几张宣纸,才可堪堪无大错,不过施展开来,仍旧有细微处不尽人意,致使整座大阵浑然一变,由原本聚风凝水功用,变为无名流火直上高天,或是引得周遭草木迎风暴涨,无端生长得与人肩头同高。 一整时辰过后,少年终是舒缓舒缓右腕,颇为满意,观瞧数回,并未查出谬误,故而单掌附于宣纸之上,缓缓将内气传入当中。 整座白毫山猛然一晃。 一旁自行研习阵法的温瑜猛然变色,接连递出六七掌来,唤起周遭大阵,额角沁汗,耗费大半内气,才堪堪将震颤止住,回头怒视云仲。 少年亦是大骇,支支吾吾道,“方才自视分明无甚谬误,怎的会转变为如今这等景象。” 温瑜抿唇,真切道,“师叔如是不急切于修阵,近几日还是停手为妙,早先听闻过师父讲说,有人曾将阵法改动多处,原本只是未入凭借的寻常小阵,经改动过后硬是崩碎方圆数里山岳,当中生灵无一幸免,倘若是师叔再如此行事,依我修为,当真是难以压制下这般凶狂力道,还是就此作罢,免得祸及池鱼。” 方才这一声震,使得整座白毫山为之一动,山上安逸飞鸟尽数腾空,大抵许久都是心有余悸,不敢居于山间。院中习武的几位童子也是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被晃下梅花桩来,好一阵都是不明所以,还当是何处地洞,急忙往屋舍四角处躲藏而去。 “这般动静,哪里像是修行,云少侠山门,想来每日也是难得平静。”后山山脚处茅庐当中,叶翟睁开双目,卸去浑身内气,苦笑自语。山间这般动静,叶翟自然知晓,只是不晓得分明是二境修为,如何能将整座白毫山撼动,接连吐出三两口浊气,才收起双膝,同不远处看守丹炉的老者言道,“无需太过费神,山间所留那些丹方,与我全然无用,只是平白耗费老药而已,按说如此年月,心关迈过,早就应当破开眼下境界,至于为何迟迟不能破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苦用外物强行催动,于事无补。” 叶翟修行,向来疏懒,难得有近日这般静心举动,更休说是安心闭关明心,自是令那位老仆极上心,取出早已落满尘灰的古书来,仔仔细细炼丹熬药,实指望能将叶翟境界再拔高一截,此刻闻言,却是叹气不止,但仍是不曾停下手头活计,添柴加炭,忙活个不停。 破开二境,三境便非是内气积攒多少所能破的,既称灵犀境,便是灵犀一至即可破关,若无一瞬灵犀,即便平日里修行再多勤勉,到头来仍旧是深陷在这等关口当中,难以坐二望三,更难以超脱虚念两字,直达彼端。 山上一晃数百载,若是遇上灵犀,凭叶翟数甲子积攒下的内气,水到渠成,没准能直直迈入三境山巅,可这阵灵犀意,似乎来得过于迟缓了些。 “二境如何,三境又如何,久在山间不问事,休说三境,即便是抬步之间入了五境,又能有何裨益,”叶翟自嘲,将茅屋门拽开,缓缓走出屋去,“没准哪天瞧见秋叶还不曾落地,便已碎为数段,鹅毛飞雪散为千百微尘,春露方消,夏水随雨暴涨,便能破开这道堵塞百载的死关,灵丹妙药,想来也算不得有甚功用。” 话语声戛然而止。 白发山主瞧见一片枯叶摇摇摆摆而下,兴许是出于方才山中震颤,叶片与枯黄叶脉分崩离析,还未落地,已然如雾散开。 第五百零八章 举头见雾寒光少 凤游郡近日无事,平日马帮作威作福,官衙中人与寻常百姓,早已是习以为常,但接连几日,郡中马帮帮众竟是销声匿迹,平日里常能在市井喧嚣地界瞧见马帮人招摇过市,此番却是难得清静下来,再无动静,却令整座凤游郡中人皆是有些心中惴惴。官府衙役巡捕,乃至于城内军营营盘亦是不平静,这几日之间,若是有人宅邸毗邻官府,便能时常瞧见两眼肿起,脚步虚浮的衙役巡捕,骂骂咧咧走出官府门来,依靠门口石獬豸,忙里偷闲歇息上一阵,满身烦闷。 动则太平安定,不动则搅动云气,山雨欲来,萧索满楼,这便是马帮多年来积攒下的威风,任是商贾巨族或是城中官衙,亦或是大员高门,倘若伏兵不动,皆是悚然。 “今儿个门前已来过六七拨人手,装作是行人,可瞧着体态脚步,皆非寻常百姓,我马帮总舵向来无人胆敢驻足,就由旁人探查不成?”李无吉闲来无事,随手取来一坛酒水,搂到胸前,寻常人两手合抱的沉重酒坛,仅以五指扣住坛沿,倒入喉中一口,却难见笑意,多有气闷。 想来倒也不无道理,马帮自打开山立帮过后,便向来也不曾示弱于人,最不济时节,不过是糜余怀下过一道令,命马帮中人临近岁末时节略微收束些举动,不可随意同旁人争执,更不可一言不合便是妄动拳脚刀剑,违令者逐出马帮,再不允入马帮一步。如今帮主贺兆陵却是新引一则条令,命马帮上下中人限足,平日可在家中分舵间走动,但不可自行前往闹市当中,但凡有要事出外,需前去舵主处一一通禀,方可不携兵刃外出。 此令一出,帮中上下皆是狐疑,更有甚者怒意中烧,又不好发作,只同顶头堂主舵主言说进来偶感风寒,难以前去帮中,旋即便是将自个儿囚于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也是,马帮中人跋扈惯了,更是不知何为收敛二字,多年来帮中风气如此,而这道条令方出,便引得帮中近乎半数人心头不满,连带些许堂主舵主,都是告病归家,全然不顾其他种种。 “不必去理会那些位上门探查的喽啰,何况被打量上两眼,马帮总舵又断然不会叫地动震毁,管他作甚。”正安心坐在院落当中斗虫的中年文人见汉子又抱起酒坛,好笑骂道,“前阵子帮主下山时,曾夸过你李舵主渐有威仪,不复当初那毛躁性子,怎么如今又是满身躁气,成何体统。” 汉子撇撇嘴,半晌也不知如何回话,狠狠咽下两口酒水,仍旧是气闷,可糜余怀压根也不曾理会,尚在逗弄眼前两只秋虫,使火捻逗弄虫尾,面皮颇是欢悦,终究憋不住话语,闷声道来,“帮主所下此令,岂不是让我等自败威风?如今上下帮众心头皆是不满,难得糜大供奉尚有这般斗虫玩闹的心思,实在叫我这粗人佩服。” 文人笑了两声,恋恋不舍收起眼前木盒,将两只秋虫放出,并不曾拘于盒中,任凭离去,“当初咱帮主下令,变卖帮众值钱物件,各堂主分携人手,去到外郡接揽押镖走镖的生意,若是不曾记错,险些使得几十堂堂众出走,不再归马帮携领,可远比如今热闹许多。” “可不出两载,整座马帮便靠积累下的钱财与手段,将城中商铺盘下几十处,凭此为引,才有如今这般能与商贾大族抗衡的场面,虽不说马帮中人家家皆是大富贵,可比起当初瞧见肉食都卖不动腿脚,帮里大半面黄肌瘦之人的情景,好过不知多少。亦正是因此举动,庇荫马帮多年,致使郡守老爷想要将马帮连根拔起,要我说来难比登天。” 汉子顺糜余怀所言思索片刻,果然面皮无端好看许多,收起大半焦躁,“可如此举动,着实瞧不出这一手行令,究竟高明在何处,帮主历来是胸有良策,但此番布局,的确难见心思。” 文人连忙摆摆手,“我可没说咱帮主是那等前瞻后注世间罕有的大才,虽说咱相识已久,可万万不能留下背地里谄媚帮主的口实,虽已早迈步出走文人这等身份,可到底还要留些清高孤直。我方才所言,并非是替帮主出言,更无赞同帮主此举的意思,不卖关子,这回条令即便是我也想不通帮主究竟有何念头,但起码多数时节,帮主都将马帮压到胜面最大的一方。既然心念皆是令马帮蒸蒸日上,又何苦急躁至此,不妨等到冬雪化去,春山渐显。” 碑峰之上,有云雾缭绕,难见平日通明景象。 茅庐已然被贺兆陵自行毁去,如今只得盘膝坐定,年前却是密密匝匝,方圆逼仄,有数百柄好刀,头前没于土中,形态各不相同,刃中森寒却是并无异状。 举头见雾寒光少,盘膝行气斗牛惊。 贺兆陵已是两日辟谷,亦不曾饮水,只是盘膝坐稳,双目微眯,亘古长风自两袖衣襟当中横穿而过,似乎此处空空如也,无人也无刀,风来通透,不曾回转。 来前男子曾见过位目盲老者,送上几十两银钱。老者在凤游郡首府算命起卦许多年,从没遇上过这等阔绰手笔,还当是哪家王孙公子特地寻消遣,哆哆嗦嗦,迟迟不敢起卦,末了才念起卦象,说是公子命里始终有道重雾,如要破开,定先见雷霆震怒,而后才可得解。 贺兆陵在等一场惊雷携雨。 而如今倒真是等来了一片积墨似的弄云,其中隆隆声响,似是百万马匹喉头震颤,不知何时齐齐冲出。 “缩在此地作甚。” 男子仍旧合眼,缓缓起身,走过周遭如同缄默军卒立身的丛簇长刀,直走到一柄长刀身前,摁住刀尾狠狠压下。 天上百里云电,恰似挥出一刀通畅阳关道。 雨水跌落,数百柄长刀随电闪,齐齐映出寒光。 贺兆陵什么也没做,任由雨水浇灌,长衫似洗,抚摸刀尾,始终也不曾拔刀,而刀光胜电。 第五百零九章 下山道时沧海桑田 “立冬在即,眼前落雨,八成是凤游郡今岁最末一场,光阴如世间通透人,不为权贵留驻,不为金山所阻。” 张家家主府中,张秀楼斜依古树,多有困倦之意,抬起头来望向上空,缓缓叹气,暮色沉沉。 “兄长可是已有退意。”张红楼仍旧端坐堂下,不去饮那茶汤,眉目淡然道来,隐有忧色。 “我为何要生出退意。”张秀楼笑起,看向自家二弟,并无平日里威仪,相当随和道,“前阵子不过是有些微末小事而已,岂能因私废公,贤弟未免也将为兄心思,看得太过浅薄了些。” “小弟倒不觉得此乃是一桩小事。”一身干练打扮的张红楼抬起双目,坦然直视自家兄长,眸光闪烁,“院落当中诸位嫂嫂,少去一位,在旁人看来大抵算不得什么,可怎又能瞒过做小弟的,此事若是传扬开来,恐怕整座凤游郡都要震动。” “夫人外出赏景,有何异处,怎能引得震动,”张秀楼仍旧是那般神色,丝毫无变,迎上堂下那人眼色,眸光竟是一时有些瘆人,“应当要问的自问无妨,为兄当然要略无藏私,知无不言,可不该贤弟问起的,最好是只字不提,虽不至引祸上身,但总要让你我兄弟情谊打个折扣,还是少说为妙。” 自多日前去过一趟郡守府,张家家主府邸当中,便再无人瞧见那位温良恭俭的张夫人,阆玉曾同张绣楼数度问起,皆是无果,只说是前去郡外游赏胜景,日后自可还府,但终究是不曾言说起张夫人去到何处,院中莺莺燕燕,只少一人。依张红楼对自家兄长的了解,马帮与郡中商贾恰处明争暗斗的时节,断然不可令府中人随意外出,更何况是正室,理应坐镇府宅当中,并无丁点道理此时出门在外,且是游赏景致。 张秀楼不言,收回精光闪动的眸光,捧起身前玉盒,倒是不曾打开,过了许久才缓缓言道,“钧儿生母曾有言在先,日后倘若是续弦,儿郎如若有才气,自然可将日后家主之位让出,即便是才思城府稍逊,亦可自取此位,无需传给钧儿,且令之安平喜乐即可,行欲行之事,全由我一人定夺。” “但眼下有人不惜耗费重金,由打南漓请来几位专豢蛊毒蛇虫的奇门高人,妄图绕过我这家主,自行将下代家主之位揽到自家儿郎头上,一击未中,又展杀局,若非是张家亦有身手了得的门客,钧儿此刻,怕是已然迈过头七,贤弟说,此人当不当留。” 由郡守府出门过后,张秀楼便已靠张家暗线寻出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有官衙相助,欲要查清其中弯弯绕绕,自然算不得难事。可最为令人闹火之处在于,原本看似不争的张夫人,明知已然被人瞧出端倪马脚,却仍旧是铤而走险,再布杀阵,使得张家两三位身手高明的门客身死,才将那由打南漓而来的几位奇门高人尽数斩为数段,护住张家长公子性命。 “我这条心肠可刮下猛毒无数的老蛇,做过不少违背本心的祸事,即便要在前头加上身不由己四字遮羞,也全然无用。蛇属无情无性,可到底少有噬子老蛇,非要说颈间有逆鳞,原本是母子二人,如今却是只剩下钧儿,如若有人胆敢迫害,纵使那人家族与我张家交情莫逆,又能如何。” 言及此刻,张秀楼原本环绕周身的和善气,全然如潮低褪去,仅剩余森寒杀意,许久也不曾散去。 张红楼默然,看向窗棂外头,仍旧莺莺燕燕,华盖遮雨,嬉闹不止,可唯独少了一位平日里坐镇当中的富贵女子,似乎无有异样,可仔细看来,仍旧是颇不寻常,暗潮涌动,许多女子都是有意无意往正当中看去,口上仍旧同身旁人寒暄不止,笑言对谈,并无一人问起那位主母去向。 “我劝兄长,暂且搁置下与马帮争锋的念头,调养心神,待到将心思收束稳固过后,再行商议。”堂下男子终是开口,话锋却是引向别处,“张家有底蕴,可马帮亦是手握价码,虽说是郡守大人允以方便,特地调出片金贵地界,赠与凤游郡商贾另起炉灶,可绝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将城中诸多商铺挤得门可罗雀,更休要说是其余商贾家,已然心生退意。” 中年华服男子合眼,不去再观瞧其余地界,只听雨声稀疏,砸到身后参天古树躯干,沉闷声响犹似佛堂木鱼,无边无际压来,倒是引人多有困倦。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张家这枚箭羽,如今连箭尖都还未成型,难穿丝缟,还望兄长三思后行,莫要使得张家由盛而衰,与马帮两败俱伤,空使旁人获利。”张红楼叹气,旋即拱拱手,深深望了一眼那株立于正堂的参天古木,“兄长历来心思缜密,本轮不到小弟出言提醒,可毕竟是同气连根,一树同宗两叶相邻,提防也好轻看也罢,到头来我亦不会生出谋害张家,坑陷兄长的心思。曾有不下几十人曾言过,张家此番正在变动时节,依附长风,则可窥见凤游郡商贾以顶的交椅,但打小便跟随兄长左右,余下几十年寿数,我亦甘为兄长出谋,跟随左右。” 精气神极好的汉子长叹,“是该收手的时节了,明年开春,张家依旧是张家,钧儿仍旧是下代张家家主,凤游郡还是那个看不起江湖人的凤游郡,其实并无需半点不同。待到春暖时节,我随兄长前去拜访拜访嫂嫂,说说这些年来变动,钧儿又长高几指,眼见得已可谈婚论嫁,不也是一条大好道路。” 疾风骤雨,由北国而来的冷清罡风,一旬奔波,也未见得磨灭其中清冷滋味,直袭行人面皮。 张家家主府院落以内,女子莺莺燕燕,隔开雨帘,看不分明面庞,似乎除却衣裙不同之外,全无差别,仍旧是同鸟雀叽喳,笑意十足。 唯有那唤做阆玉的女子,螓首微抬,望向天上无边无际雨丝,千条万条,摇落垂下,不知为何便将笑意收回,再看张家府邸,分明是仍有残花,可无端觉得还是幽森冷寂。 这场雨水当中,凤游郡中有几位残喘老者病故,撒手离去,五指舒张开来,亦有几位孩童落地,啼哭响亮双拳紧攥,全然不顾周遭人喜上眉梢,连忙瞧瞧孩童浑身是否有恙。 凤游仍是凤游,首府城中少有行人外出,茶馆铺面当中时常走出两位老翁,叼着枚铜管,取来一壶热茶,颤颤巍巍走到长街边上,垫脚支起遮雨篷布,而后松开一口气,倒上热气升腾的茶水,铜管当中雾气缓出,与茶汤热气一并升腾上浮,融汇到雨水之中。 并不曾有人问起年少时节,过往轻狂旧事,唯有自个儿揣度再揣度,似田间老牛反刍,顺烟气与茶汤热气,一并没入老迈枯肠。 青石道光滑如镜,镜中有万万人足迹,镜外世间,同样年年复年年,似乎从未有改换。 今日适宜下山望风采气,免得隆冬时节,无景可观。 白毫山后山,华发俊郎的门主起过一卦,而后缓缓念起,身旁老仆低眉,始终擦拭眼前丹炉,不敢往别处观瞧,双目发红。 “没啥大不了的,就跟当初我迈入白葫门一般无二,此番只是迈步出门,数百载年月形同此间山中雨水流淌而下,山中无我,亦是无二,唯有我可得自在。” 叶翟起身,自行换上身青衣,背起用过许多年的旧斗笠,犹豫片刻,还是将那柄纤细长剑悬在腰间,瞥见那位老仆浑身颤栗,突然觉得有些乐呵,拍拍后者肩头,佯怒道来,“当初还是位粉雕玉砌的童子,如今已是这般年岁,依旧是眼窝浅得很。” “山中这些位徒儿,恕叶翟不能再用心思,想来郡守大人,也理应多加照拂,你这做前辈的,要好生管教,修行天资如何身手如何,都算不得什么要紧,莫走歧路即可。” “多亏一壶添毒酒水,才使得我这心结稍解,虽说仍是抱憾,但终究是可将自个儿心绪端平。” 男子顿顿,还要说些什么,末了却是释然一笑,“多言无用,走了。” 老仆抬起头来,面皮当中冷热雨水混杂,抬起已不灵便的双腿,紧赶两步,才发觉那华发门主已然身在山腰当中。 似是有觉,门主回过头来,伸出一臂,遥遥挥了挥手。 上山门时身在此世,下山道时沧海桑田。 无数时辰似此刻秋雨一般,纷至沓来,却慢慢绕过男子,不留丁点痕迹,面皮一如当年那般华光万丈。 碑峰也有位黑衣男子下山,腰间缠住条银缎带,挂着柄平平无奇的长刀,刀鞘亦是乌黑,若是有人瞧见,大抵只能将这人当成是江湖中手头略微富足些的江湖武人。 擎伞下山,不运双足,只借风势,山间像是有一枚鹅毛雪片,飘荡而下。 第五百一十章 雨来 凤游郡秋里末一场雨,来得越发淋漓酣畅。 即便是眼神极差的老者,亦能瞧见天地之中有狂雨突降,原本还可大抵看出雨丝痕迹,如今确实白茫茫接连成片,再难窥探痕迹。 应是天上醉酒仙,错将铜缶当玉壶,醉里掀翻无穷,使得原本盛放在玉壶当中的连绵细雨,如今变为滂沱雨幕。 街中皆尽是白莲,仅是一息之间便是数度聚散,檐瓦上头尽是积水,顺边角流淌而下,集滴成线,而后变为银线流水,再添上数朵炸开白莲。 糜余怀醒转的时节,雨水落得正急,睡得不甚踏实,总觉满身疲倦,起身过后,仍自气喘。 文人肺窍最弱,与习武之人不同,后者打小砥砺身手,吐息不断,最是能将肺窍梳理通透,起码要强过终日囚于室中,少有动作的习文之人。糜余怀虽说亦学来过几手自保的本事,但仍旧不能免俗,成日处心积虑,当然是肺窍积弱,由床榻当中坐起的时节,仍是气喘数回,才堪堪稳住气息。 “越秀在否?” 文人理了理发髻,起身舒展腰背,闻听窗外急雨声响,不由得皱起眉头,颇为厌烦,秋雨扰人心意,且多冷寂,最是不入眼。 往常糜余怀入眠时节,越秀最喜前来侧室当中,或是绘花鸟,亦或是琢磨出两三小令,待到自家公子醒时,再行递到眼前,请后者评点,而如今文人开口,确实无人应答,登时有些错愕,披起身厚重外袍,踏步出屋,立身廊下。 院落之中有两道身影,一者翠绿,一者玄黑。 衣裙翠绿那女子,分明便是越秀,此刻擎伞而立,瞧面色似是有些忧心忡忡,且多焦虑,频频掀起额旁碎发,眉头紧锁。而那位着玄黑衣衫的男子,似是瞧见糜余怀由屋中走出,远远挥手,而后又交代两句,擎伞而去。 腰刀映雨,浅浅生光。 糜余怀脸色骤变,也顾不得寻来斗笠纸伞,两手撑起外袍遮挡,径直追入雨幕当中。 “公子且回吧。”行至越秀身边时节,糜余怀闻听女子小声啜泣,喃喃低语,却是不顾,仍旧追出门去。 “绕是身子骨硬朗,也不敢硬扛这般急雨,”贺兆陵回过头来,作势要将伞递给眼前人,却是被后者死死捏住手腕,扯到门檐之下,登时便苦笑不已,“当初你小子要我收手,不去对付那些欺凌你与越秀的张狂人,到头来不也是难以阻拦?过去许多年,今日仍旧阻我不得。” “武人争胜,你贺兆陵已然做过许久的帮主,难不成还要将自个儿当成寻常武人?明知那人能耐,却仍旧涉险,偏偏要如此冥顽不灵?” 糜余怀一张面皮绷得紫青,但指尖力道,丁点不弱,捏住贺兆陵右腕。 玄衣男子扯出丝笑意,并不在意,“至于为何偏要同叶翟分个生死,我已将诸事转告与越秀,再者说来,你小子就当真不信,凭我手段比不上那叶翟?”说罢男子抽回手去,足尖略微点地,缓缓悬起。 “才破入三境,这踏风的能耐,仍是不甚熟悉。” 糜余怀面色微霁,可依旧是无有半点放行的意思,追问道,“可那叶翟底蕴,亦是极深厚,生死相斗,只怕到头来胜负亦不可轻下定论,算不得万无一失,君子不立岩墙之下,总是没错。”可话才出口,糜余怀便自觉失言,随后便瞧见眼前男子鸡贼笑脸。 “我何尝当过君子,若要是君子,岂能落得四方忌惮。”男子摆摆手道,“且安下心来便是,如今的马帮,纵使没我这位终日游手好闲的帮主,亦可运转自如,有你这大供奉在此,本帮主放心得很。” “我携帮众前去,与帮主助威。”文人稍稍松口,不过面色仍旧阴沉,浑然不顾周遭冷雨顺衣袍渗入脖颈,丁点无退意。 男子摆摆手,撑起硬朗伞骨,往外跨出两步,咧嘴笑道,“要是打不赢,忒丢人现眼,无需如此。” “走了,若是胜不得,凭三境修为,总能跑得回总舵,大不了便是丢些脸面,算不得甚,且将心思放平便是。” 贺兆陵不曾回头,靴踏雨街撑伞而去,直到要出街口时,才抬手摆动两番,周遭雨莲溅起万千,如撒乱珠玉。 门口文人停足,半晌过后才长叹口气,猛然想起方才越秀啜泣,不由得又是皱起眉头,快步回府。 这场雨浇得凤游郡中攒下层奇厚的积水,水漫长街,深处竟可没过足背,更莫说郡外,官道则还好些,可荒郊野岭当中,尽是泥泞,草木层林,所余为数不多的叶片,尽数叫雨水敲打落下,随流水泥泞一并流淌而去。 天台山山峦当中,鸟兽近乎绝迹,皆避急雨,唯独有头巨虎立身山巅,双目微眯,似在假寐。 “来凑甚热闹。”巨虎身后走来位带斗笠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避,抬手搓搓虎头王字,摘下斗笠挂到巨虎头顶,自行寻了处巨木,暂避天雨。 而那巨虎非但不曾愠怒,反倒是凑在男子身侧,以硕大头颅替后者遮雨。 “日后倘若不能再来时时看你,那八成便是位老人替我,想来你稍开灵智,见过数面,亦能认出模样来,切莫放开凶性,没准再有数载,便可学学化形的神通本事,迈入修行也未可知。”华发男子捋顺捋顺虎腹湿漉毛皮,颇为舒心,不过仿佛有意等人,于是往山下张望两眼,见仍未有人来,索性翘起腿来,闭目养神。 而雨声更急,连绵不绝,放眼看去山峦之中,似是雾气茫茫荡荡。 大抵过去小半时辰,山下才走来一位擎伞的黑衣男子,靴间不曾有泥浆,不过腰间银缎带边,多悬了枚葫芦。 “酒水不错,借两口尝尝?”叶翟并不睁眼,话语声响起,却是穿过浓密雨幕,缓缓飘荡到山下。 “你我并不相熟,还是免去这般虚情假意为妙。” 贺兆陵抬步,作势上山,而后又停下脚步,随手抓来两抔雨水,掷到眼前山道当中。 剑气腾空冲霄,逆雨水而起,骤然炸碎雨幕。 第五百一十一章 会不甘心 凡事要讲先来后到,既然生死场,先至者必先设下两三道关,这是凤游郡武人的规矩,亦是修行人的规矩。修行在后,习武在前,迈过龙门之前,不过也是寻常武人,故而贺兆陵抬步而后又停步,使雨水试探,瞧着眼前冲天剑气,神情无波无澜。 “山中三道关,若你尽皆破开,今日便可分生死,但若是破之不能,不妨先行归去,待到境界再破,而后同我比斗,不知贺兄意下如何。”叶翟毫不掩饰,顺雨声缓缓道来,“山下头道关,不过是信手捻来一道剑气,算不得什么惊天本事,若是你不曾可破开这局,那便莫要上前为妙。” 贺兆陵撑伞,仰望山巅那人,突然长笑出声。 刀剑之争,意气之争,旧恨之争,又岂能有丁点留手。 一缕刀光猛然腾空,与眼前剑芒交错而过,而那剑芒被撞得溃散开来,唯余刀光仍旧拔地而起,直去天台山中,顷刻之间又是撞碎两道雄浑挺直的剑气,去势不减,奔叶翟面门而去。 此刀光威风,足断山岳楼台。 绕是叶翟亦是微惊,持剑抵住那道刀光,长身而起,往山下观瞧去。但见那黑衣男子并未收到回鞘,而是伸出伞底,遥遥指点山巅。 “久闻叶翟盛名,今日一见,倒是有些过于自傲,你有剑气不假,小爷刀光也未见得逊色。” 叶翟不曾应答,而是转过头去,缓言令那头巨虎离去,不知为何面皮当中有笑意若隐若现,冲山崖下笑道,“既然如此,还请帮主上山一叙,山下泥泞,并非说话地界。” 山下男子未有半点迟疑,撑伞上山。 天台山当中怪石嶙峋,倒是并无太多泥泞处,瞧来便是整洁许多,叶翟拿起斗笠,离了山崖,而后立身天台山石台正中,等候贺兆陵上山而来。 雨势愈急切,急雨嘈切,喧嚣哗然。 叶翟斗笠比起寻常斗笠,要大上一周,故而不曾淋湿肩头,而雨水似也有意,绕过衣摆下端与双足,故而瞧来如何都是相当爽利,精气神极好,与前些日萎靡,半点也不相像。 贺兆陵脚步不慢,天台山也不比寻常山岭高出多少,故而并未令叶翟等候过久,双足已然登上石台,仅隔二十步,抬眼对视。 “怎不见马帮诸位弟兄,”叶翟挑眉,“贺帮主乃是光正之士,可不见得马帮中人人皆愿帮主前来赴约,如今独身而来,颇令人狐疑。” 贺兆陵一袭黑衣,也不曾被雨水打湿半点,靴上无泥,此刻擎着柄寻常纸伞,淡然开口,“帮主明令,岂能不从,一并踏足过生死境的弟兄,当初也于茅庐野道中分食残存不多的米面羹汤,承蒙众人高眼相看,才捞得个帮主虚名,我若不允,马帮当中并无一人会来。况且今日之事,唯有你我二人可解,浩浩荡荡几百人马踏来,徒添心烦而已,真若是患风寒,又要耗费无数银两,极不划算。” 叶翟笑了笑,颇有赞许之意,“难怪今日,贺帮主打扮顺眼许多,原是心思通透,并未携半点算计上山,身心轻快。” “特来求败亡两字,当然不可使衣衫染污泥,起码日后待到进棺入殓的时节,可省去许多麻烦。”贺兆陵眉眼仍旧无波无澜,递出腰间葫芦送到叶翟手上,“山下心思仍不通透,上山而来,反倒觉得万事皆轻,借你喝上两口,无伤大雅。” 华发男子愣住,而后接过葫芦,仰天灌入两口,颇为意满,抿抿嘴笑道,“休管人如何,帮主这挑酒的本事,相当合我心意,今日最适饮雪沁朱此酒,虽说雨还未变雪,朱红未显,但终究是讲究。” “懂酒之人,可未必都合旁人心意。”贺兆陵面皮不变,“饮酒便是饮酒,何苦要扯上登对时景,我生来便非富贵人,学不来那些位富家老翁闲情雅致,更不通文墨,贺兆陵三字,当初写过不下千万回,才堪堪记到脑中,未曾忘却。” 男子眼神略微变起,看向仍外一旁依树饮酒的叶翟,“原本这三字,六岁那年,我便应当熟识,可因为一个人,十三四岁那年,才同一位识文断字之人那讨来写法,可惜已然过了最适识文断字的年纪。” 叶翟放下葫芦,皱眉狐疑。 “叶门主乃是贵人,必记不得许多微末事,但应当记得,如今西郡中人仍旧津津乐道的侠士仗剑除贼一说。许多人都曾言说,纵使仙人也不见得能活如此年岁,横跨甲子年岁下山除贼,但我却晓得,许多修行中人,参破长生关后,寿数可比常人数代,叶门主存世数百载,此事若是你来做,便能想得通透。” 贺兆陵平视眼前人,无一丝一毫火气。 凭叶翟心思,登时便想通大半,不由得皱起眉来,“三十余载前,我下山走西郡,的确出手斩杀过数寨马贼,可如今听闻,西郡当中仍旧是那般群贼层出不绝,不知此事,可与贺帮主有关与否?” 玄衣男子了然,点头道来,“当初我尚是孩童,只听闻寨中嘈杂响动,而后便见屋舍之外,有光华流转,若是不曾有幸迈入修行,恐怕事至如今也不晓得那便是剑气,想来颇有些感慨。” “想来叶门主也记不得,所斩马贼中人,是否有一男一女,男子留须,方鼻阔口,面皮有道长疤;女子温婉,但时常裹着身马贼红衣,不过如何看来,都要宽大几分。” 贺兆陵也不待叶翟应答,单手撑伞,自顾言道,“侠客斩贼,在天下人看来如何都是理所应当,古往今来,死在侠士手中的马贼数目,绝不算少,而世人往往拍手称快,最可悲处,就连我都觉得,叶门主举动,无论如何看来都断然是有功无过。” “可马贼当中,亦有孩童,那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孩童,亦有双亲。” “人人都觉得马贼中该杀,那我这马贼养育的孩儿,若是也什么都不做,会不甘心。” 山雨洪流,雨如疾雪。 第五百一十二章 刀剑未动,气机先行 云仲醒时,天外仍不见分毫晴朗,墨色愈浓,倒是当真不知这场急雨何事能停,全然也无颓势,就如修行中人,积攒下无边无沿内气,凭此破关,绕是境境难越,越是气势越发雄浑刚猛,难见力竭时。 通常时节,云仲断然不会白日时节睡上一觉,但如今却是不同以往,修阵最耗心力,更莫要说是近来腹内虚丹并无好转迹象,虽是万般不情愿,仍旧难抵脑海灵台晕眩,周身疲软无力,倒头便睡足两个时辰,这才堪堪醒来,尚未解乏。 少年长叹两三,迟迟不愿起身,自打入得师父吴霜门下,修行剑术通达行气,还当真不曾遇上如今这般情形,休说筋骨四体强健远超常人,纵使如今起身都是有些勉强,慵懒躺于卧榻之上,始终难得安眠,更难生出修行心思来。窗外雨水,此刻倒是正好能借此当作幌子,偷得半日闲暇。 屋舍之外有人叩门,声声缓慢,但却是不容遗漏,敲打木门声响不停,由雨声当中传开甚远,避之不能。 “小师叔仍不愿起身,可是要错过一场机缘,阵法修行可拖延几日,但此番刀剑相争,如若观之大有裨益,如是迟迟不愿起身,我便自行前去,留小师叔在此看守山门,想来亦是份轻快活计。”女子话语声薄凉寂静,难激雨花,然而却是字字句句皆说得清楚,言罢过后,撑伞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少年披衣外出,带起斗笠,冷雨落肩甚是引人寒噤,不由得瑟缩身形,缓步出屋,瞧见天上始终不散的滚滚墨云,说不清心头甚感,只觉似乎是天上沉沉铅云压落心头,拥堵难消。庭院当中已然立身有那位褚老仆与温瑜两人,可唯有一事令云仲着实狐疑,分明是白葫门门主出外同人比斗切磋,门内那一众弟子却是无一人前来,就连最应当跟随而来的三位小童,都是无一人身在此地,整座山中空旷得紧,不似有人留于屋舍之中。 而老者双目似是微红,见是云仲迈步出屋,亦不曾多言,只是弓着苍老腰背,撑起面破损竹骨伞,一阶一阶走下山道。 “山中其余门人,为何不一同跟随,虽说叶门主向来喜好独自外出,可终归是与旁人比斗,于情于理,如何都应当前去撑个场面,你我这等外人既然跟随而来,门下弟子照理也应跟随前来。”少年跟上温瑜脚步,神色依旧狐疑,着实想不通当中缘由,故而出言低声问道。 温瑜却是一反常态,并无丁点要答疑解惑的架势,只淡淡看过一眼云仲,而后轻声叹口气道,“我原以为,师叔近来虚丹抱恙,至多不过耽搁些许修行,如今看来,这丹中火气却是厉害得紧,竟使得原本心思沉稳之人,如今亦是有些愚钝,事已搁在眼前,竟迟迟不能瞧出端倪,着实古怪得紧。” 旋即也不再多言,无言跟随那位老仆,缓缓下山。 糜余怀府上,越秀仍是断续哽咽,一旁那位文人,面色铁青,额角青筋蹦跳,兴许是少有风吹日晒,显得面皮颇苍白,如此一来,青筋更是根根分明,跳突不止。 贺兆陵临行前,竟也不曾同自个这位托付整座马帮的文人言说,为何偏偏要与叶翟分出生死,更不曾言过其中隐情为何,只是临行前与这位多年前搭救的小侍女匆匆言说两三,而后竟然当真是步行去往天台山赴约,再不留只言片语。 “唤家丁去到马帮总舵一趟,召集人手,半时辰内能赶来马帮者,无论身手高低职位大小,均借马匹,前去天台山走一遭,”文人好容易压下胸中郁气,沉声开口言道,“就算是他贺兆陵命不久矣,耗费多年一手撑起的马帮,也得去给他撑撑场子,天底下兴许马帮有很多,但贺兆陵就一个,无论如何,即便是卸去马帮首席供奉的职位,今日我亦要前去天台山一遭。” 越秀哽咽,可仍是知晓劝不住自家公子,拭去眼角泪花,前去唤家丁快马传言,丁点不曾耽搁。 庭院当中只剩糜余怀一人,将伞撇到一旁,连天急雨砸到面颊之上,隐隐生疼,更是顷刻间便使文人浑身上下湿得通透,可糜余怀仍是默然立身院落当中,狠狠骂了几十句市井当中最为难听的污言秽语,末了竟是回转屋中,将多年前贺兆陵相赠的一对玉壁捧来,举到半空猛然砸到脚下,玉碎声炸响。 郡守府中,柴九卿皱起眉头,浑然不顾堂下那位浑身湿透的暗探,长长吐出两三口浊气,举棋不定。 白葫门门主叶翟下山,碑峰上头那位平日难得一见的马帮帮主,亦是不知所踪,连带着马帮上千帮众冒雨直奔总舵,此间种种,的确出乎柴九卿预料,故而一时间难以决断,双掌十指紧扣,蹙眉思索。 就如同官衙当中有马帮暗线一般,马帮当中,自然也不乏柴九卿预先布置下的暗棋,埋藏极深,此刻接连遣来两三暗探死士,可见动静之大,已然能将整座凤游郡局势震上一番,可柴九卿始终难以下令,阻与不阻,一念乱生一念平稳,实在决断不得。 “明镜高悬,如今却被这物件所束,倒着实生出不少悔意。” 郡守抬手打开面前锦盒,当中玉珠明光,直叫周遭昏暗都明朗些许。 天色昏沉,数千马帮中人,或是驾马,或是步行,皆尽涌到颐章边关处,并无言语,面皮上多少皆有雨水滑落而下,而双目不瞬,齐齐往城头看去,神色肃然萧杀。 而城关上寥寥几位守卒,此刻却并未阻拦,放任如潮人群离去。 大雨滂沱。 天台山亦是如此,白毫山亦是如此,凤游郡亦是如此,一并没入大雨当中,蒙蒙烟幕。 而引得整座颐章乃至周遭地界皆是震动的,唯有两人,此刻正立身天台山山巅,默然无语。 刀剑未动,气机先行。 第五百一十三章 步虚词 天台山山间两人,依旧不曾出手。 叶翟神情,如今沾染上许多复杂意味,定定看向眼前人,末了轻声叹气,“我不曾想到马贼中尚有孩童,可若要令我从头再选上一次,恐怕我依旧会出手,孩童无错,但西郡马贼向来是手段狠辣,伤过无数百姓性命,即便掠走家财,亦少有留活口的时节,知而不除,于心难安。” 水流由玄衣男子伞沿成线落下,坠入土石缝隙之中,再无渗进其中的意味,兴许是今日这场雨势过大,使得山间石缝泥沙,与草植根系,皆鲸吸牛饮得饱足,再无丁点空余。 “你们这些位侠士,兴许都独好惩奸除恶四字,所遇为非作歹之人,大都恨不得出剑斩杀殆尽,其实也无错处。”贺兆陵点头,神情又是归复平静,除却方才眉目当中猛然溢出森寒杀意之外,此刻竟是再度平缓,径自行到一株古木下头,将手头纸伞暂且搁置,坦然开口。 “常言说是人之将老,最难对付,皆因见多识广,许多伎俩,年少时节已然用过不知千百回,一眼便可窥探出万事本相,因而狡如狐狼,叶门主立身世间百载有余,纵是再超然物外的性子,也理应洞悉世事。” “许多事上,其实天资敏捷,要比苦熬年月更为至关紧要,譬如酿酒一事,当初从旁人那学来的能耐,自行酿酒不知千百回,却仍旧是差些滋味。”明知此时不应言此,叶翟却还是淡然开口,面皮随和答道。 贺兆陵不理会,自顾言起,“叶门主数度下山,远走西郡斩得马贼不计其数,可为何不去想想,立身于马贼背后的,究竟是何人,而为何令马贼劫掠钱财,且伤性命。” “此事倒是不曾问错人,身在西郡的时节,也曾前去百姓家中,市井客店,皆能听人提起此事,言说是西郡当中世家林立,且多派系之争,敛财收权的能耐不见得高明,可掳掠百姓家财的本事,却是无所不用其极,百姓心中亦是有数,凡所遇之人,多般知晓此事,但苦于并无余力同世家作对,故而也只能作罢。” 可若是我身在马贼寨中,世家欲要令我出手,屠戮百姓,纵使无力与诸世家敌对,亦会自行脱离这门行当,宁可前去做乡间渔翁,也断然不会从恶。你我都晓得,这并非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行善路途多舛,而从恶其实大多时节,只需身退即可,世家于世间跋扈久矣,到头来也自有人惩,我所作为,不过是去其爪羽,使得其收束些许。 叶翟此番话,说得极通畅,就连贺兆陵听闻过后,亦是半晌默然无语,到头来叹口气道,“安然身退,又岂是易事,这片江湖当中身不由己的大事小事,见过太多,许多事当真并非能够自持,错便是错,恶便是恶,夏虫不可语冰,久在仙山之上的叶门主,又何尝深入泥沼当中,容身于淤泥之中,自然理会不得何为不由己三字。” “此事说来难比登天,其实也好开解。”叶翟微笑,指指对立男子腰间缎带,爽朗出言,“念及天下,此物锋锐唯剑可敌,许多既然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妨就以江湖中人的法子,凭能耐高低,膂力高矮,论是非功过,倒也是方便得很。毕竟今日你我冒雨赴约,所图唯有一事,殊途同归,说来倒也缘分不浅。” “不急于一时,喝罢酒再言倒也不迟。”贺兆陵却是摆摆手,“此刀许久不曾磨砺,正好趁叶门主饮酒的空闲,临阵磨上一磨,图个彩头。” 叶翟打量眼前人,小饮口酒,后者竟当真是盘膝坐地,由怀中取出枚砺石,缓缓磨将起来,刀光映住天上电芒,似潭水捉月。 “若不曾有此旧仇,你我多半是至交好友,当真可惜。”叶翟也是松松垮垮坐下,仰头饮酒,不经意说起。两人之间不过距离三五步远近,皆在树下歇息,全然不似是仇家,青衣玄衣,并无突兀之感。 “其实无此仇怨,也做不成好友,凤游郡郡名起得极大,可都晓得相比起别郡,江湖水湾奇浅,有名有姓的高手并无几位;至于马帮与白葫门当中那些宗师,说句实在些的话,不过是宗师坛中人可怜凤游郡武行凋敝,这才捏着鼻子赠了个宗师名头,别处宗师名头都极响亮,唯有咱郡中的宗师,词牌名大多名不见经传,唯有你这位撼庭秋,抛开境界单论剑术身法,能在颐章天下排到头十几位去。” “一山不可容二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凭我这心气,只怕不能容人压到头上,迟早有此一场生死斗。” 丝毫不加掩饰,一如此刻磨刀时节,贺兆陵浑身气势,节节攀升,倒真似乎是一场春雨去后,竹笋抽节拔高,直戳天上滚墨云海。 可叶翟仍未出剑,更不曾凝起浑身气势,而是侧过头来,踏踏实实饮酒,旋即挑眉问道,“三境修为,起码凤游郡中,大抵只有你我两人,按说早应取来宗师词牌,我却是始终不曾听闻兄台词牌名,恐怕待会分生死时,不方便再多言,如今斗招在即,不妨透露些。” “自然有词牌,不过其意不甚祥瑞,故而向来少同人说起,”磨刀不辍,贺兆陵开口应答,“词牌名唤做步虚词,乃是古时流传而来,今人行词吟诗,已然弃用,听一位老文士言说,此词牌清幽绝哀,起初言说是有文儒患病,步履虚浮穿行早冬冰面,叹生来伶仃,故而留此绝笔,引步虚词三字为词牌,如今看来,倒是与我极贴合。” “其实遍访天下,理应尚有破解的法子。”叶翟语塞,艰难道来。 贺兆陵却是不以为然,只是浑身积累的气势似溪流遇石,缓缓一跳,而后便笑道,“即便是破局,日后经络尽毁,举手投足尚且无力,何苦来哉。莫说是郎中,少年时外出遇上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如今想来,大抵亦要比我境界高出不知多少,气机浩如渊海,都是连连摇头,说若我而立之年前破进四境,兴许还可痊愈,若是不能破入四境,即便是天上仙人下凡,怕也救不得性命,又赠修行法门,而后离去。” “如我将马帮事搁置下,未免就不能破入四境,可惜万事并无回头路,如见亲子遇险,岂能袖手,独善其身。” 叶翟举起酒壶,冲面前男子示意,缓缓喝了口酒。 如今倒真觉得有些可惜。 磨刀声不绝,而山雨未停。 “雨要停了。” 腿脚不灵便的老者忽然顿住脚步,挪开头顶伞盖,低声嘟囔一句,分明连珠雨水砸到面颊上头,天上暗云不曾离去,可老者仍旧喃喃说道,“晚些时候,这雨水便要猛然止住,如来时那般突兀,无论来去皆由自定,相当有性子。” 虽是眼下雨水急促,但身后云仲温瑜两人,听得真切,皆是狐疑。 “老人家,云尚浓厚,不见得今日便能歇住,何以见得雨势将停。”温瑜同样挪开伞顶,望向上空盘旋打翻砚台似的厚重铅云,开口问道。 凤游郡雨水一向是极有耐性,若是无雨倒则罢了,但凡落雨,少有清汤寡水半日便止的景象,虽说前来凤游郡才有些时日,温瑜却是已然听闻许多人提起此事,如今更是生疑,故而暂且搁置下客套,出言相询。 “按说不合常理,但老朽还是觉得,如今看来势头极雄浑的雨水,其实也没多久能逞凶的,”老者重新撑起伞来,漫步山道之上,不知为何脚步猛然轻快了些,边走边言道,“到老朽这般岁数,许多事不知为何,似是有灵觉生出,南来北往大雁成行,一眼扫视无需点数,便自然知晓数目;入郡时节瞧见一家新盘下的铺面,打眼望见便知晓不能长久,果真数旬之后便关门转出。人都言说孩童张目时节额间天目未曾闭合,能见诸般诡妙神奇,其实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亦能见古怪神妙,此雨甚急,但不久便褪,天色复明。” 身后两人仍旧将信将疑,可又不愿出言辩驳,故而只好随老者一步一阶,言语之间,抬步走入山巅。 此山距天台山,不过两三里远近,凭借云仲温瑜二人目力,自是可瞧清天台山上景象,但以这位褚老仆眼力,则是有些勉强,眯眼皱眉远眺,才堪堪能瞧出那两道人影,登时叹气摇头道,“年岁渐长,虽说除却腰腿之外,其余各处还算并未有恙,但终究比不上年轻人,目力足力,皆是相去甚远,就连如今观瞧自家门主比斗,都要皆尽所能,只可惜不能再凑近些,免得波及。” 云仲闻言心头一动,当即便是蹙眉思索。 而老仆只是将身子靠在处凹入石中的遮雨处,擦去面皮上头雨水。 只是雨水过急,如何都擦拭不净。 第五百一十四章 刀剑响 “怎不见你那几位徒儿,而是唯携那两位少侠而来,虽听说过白葫门走出过两位江湖少侠,且马帮出手袭杀过一回,倒吃过些亏,折损不少人手,还赔上了一位宗师性命。”贺兆陵有觉,抬头往山外看去,颇为意外,蹙眉瞅着眼前叶翟,浑然不晓得如何念头。 后者饮尽葫芦当中酒水,意犹未尽,自是满脸可惜,随口答道,“我那几位徒儿,尚无一人有迈进修行的天资,即便是今日观战,恐怕亦难有所体悟,况且心性尚不足,若是瞧见我立身下风,或是身负重创,迟早要忍耐不得,由打山外冲来,届时贺帮主兴许难以留手,平白搭上性命,何苦来哉。那两位少侠,皆已入了修行正途,观你我比斗,大有裨益,且总是亲疏有别,按理并不至于唐突插手。” 贺兆陵点头,瞧见葫芦已是空空如也,于是站起身来,抬臂将佩刀伸入雨幕之中,冲刷去上头残存沙土,微微笑道,“刀已磨好,你我从文斗走招,如何?” 满头白发披散的门主亦是起身,“磨蹭过久,是应当走上几招,不为叫小辈有所悟,也应动动筋骨,权当抵寒。” 两人不曾摆下架势,皆是松松散散,各自退去十步,相隔二十步上下,垂手静立,但贺兆陵方才磨刀,所积攒而来的气势,仍旧未曾散去,相比于叶翟此时云淡风轻,如何都要显得占住先机。 山外云仲亦是狐疑,身修剑道,对于气势二字最是胸中有数,如今瞧见叶翟放任贺兆陵积攒气势,不由得眉头一紧。 “小师叔可想通叶门主此场比斗为何?”见少年眉头微变,温瑜低声问道。 “大抵想明了十之五六,可一时当真不敢往那方去想。”少年叹息,“但眼下叶门主气势,眼见得不如敌手,不知是有意如此,还是粗心托大,却不知那人来头如何,倘若同处三境,眼下怕是有危,难免要落入下风。” “无妨,门主切磋递招时节,向来最不重气势,所谓气势如虹如涛涛大江,在门主看来全然无用,不过是流光余彩,转瞬便空,唯有实在能耐,才可取胜。”老仆闻言摇头,旋即苦笑道,“两位少侠总觉我家门主时常有稀罕言语,且为人随和多有意趣,可实则却是极无味,若依那些位心绪放达之辈,权当苦中作乐,起码也能再耗上几百载才是,门主却是一日都不愿久留,总觉无趣得很。” 果不其然,天台山上那位满头白发的男子并不曾藏锋,平平淡淡将腰间细剑抽出,垂在身侧,温吞言道,“剑名捉月,三尺又三,狭长主快,虽力道不见得能与寻常佩剑相提并论,胜在灵巧迅疾,曾凭此剑劈瀑断江,观潮悟境,而来已有百来年月,仍不显破损。” 贺兆陵未曾出刀,单手托起刀鞘,眯起眼眉,同样淡然道,“此刀无名,当年初来凤游郡时,一位江湖前辈所赠,平平无奇,每每动用过后,必要磨砺,若有丁点不上心,怕是便要生出许多锈迹,不过凡俗兵刃。” 叶翟笑意流淌,迈步递剑不再言语,更不曾催促贺兆陵出刀,剑势平和,不起风雷,分明已然撇去头顶斗笠,可身前身后,雨水似是隔绝在外,并不临身。 叶翟剑路极快,纵使是云仲剑快,当日浅斗亦是被压到下风,倒与境界修为并无干系,乃是实打实夯起的剑术本事,瞧来虽说是步步稳固,但依旧压着不愿出刀的贺兆陵,转瞬之间接连退出数十步,难以撄锋。 白发散逸,场中青衣接连出剑二十有四,横是不生半点烟火气,生生压得玄衣男子接连倒退,已然处在石台边沿,刀鞘其外尽是剑痕。 而奇怪之处在于,即便是压得贺兆陵无暇出刀,青衣人浑身上下,竟也无丝毫气势可言,依旧是平淡松散,递出最末一剑过后,挽起个剑花,撤剑回身倒背剑锋,蹙眉道,“再不出刀,恐怕败势已定。” “不急。” 贺兆陵仰起头来,站稳双足,倾盆雨水尽数浇于面皮之上,发丝贴住两鬓,而后一寸寸抽出刀来。 “急了半生,如今要求个心安的时节,总要放慢些。” 刀光炸开雨幕,分明已被步步紧压的汉子,浑身气势竟然是丁点不曾外泄,尽数融于一刀之间。 此一刀之快,身在两三里外的云仲与温瑜,皆不曾瞧清,任凭屏气凝神细细观瞧,也只能瞧见一道刀光胜压云电,如是年下烟火,猛然大盛,似乎只是须臾之间,业已收刀。 出刀时节寸寸离鞘,而进招收刀时候,离地一掌距离的雨水,尚未落地。 从上山起到磨刀毕后积累下的嚣狂气势,汪洋吐泄,海波倒灌,全如百丈楼宇轰然塌砸而下,仅此威势,便难出其右。 云仲瞧见过许多练刀的好手,譬如那唐不枫,譬如南来北往走江湖的大宗师,可全然无有一人能展如此威势,长刀略过,呼啸声响才涌至周遭,铮然声响如潮。 叶翟收起仍旧哀鸣不已的佩剑,目光复杂,良久过后才轻声道,“仅凭此一刀,胜却万千宗师词牌,宗师坛那群老不死的,看来眼神相当差劲。” 左袖口中渗出丝缕血水,点点滴滴,落在余下积雨之中,转瞬消逝。 谁人也不曾看出,贺兆陵这一刀来势之快,力道之猛,绕是叶翟凭身法闪躲,亦是无用,被刀芒划开皮肉,已然负创。 “积攒气势,一泻千里,兴许真是门极好的手段,”叶翟浑然不在意臂膀伤处,重新抬起剑来,眉眼平和,“可惜我这等混人,哪里去寻气势二字,不过凭法子钓住口气罢了。” “且看剑术。” 剑光如潮。 贺兆陵凝练多年的蓄势功夫,于这阵比天上急雨还要快出数分的剑影之下,寻不出分毫空隙再度出刀,刀剑叮当炸响连为一片,听来竟只是一两声奇重叠声。 古木扑簌簌轻颤,枯叶早同风前尘灰,泽畔浮沙,无物可落,唯有枝头擎住雨水,如今动摇而下,始终难近青玄两人周身。 雨来时劈破雨幕,风来时搬拦阻隔。 声涛似琴,十指难追。 第五百一十五章 千人道贺 叶翟剑术,无半点气势可言,与贺兆陵手中刀大相径庭,招数当中全然无丝毫诡奇,却是牢实得令旁人寻不出丁点空隙,上百剑招递出恰似楼台连阙,压得旁人喘息不得。 贺兆陵掌中刀虽也精妙,但只是堪堪撑过十数番剑招起落,便被压到石台一角,唯可勉强抵过始终游动于要害周遭的剑锋,再难踏前半步。 山外云仲早已瞧得呆愣,贯透雨幕,二目直视剑芒,许久也不曾出言。数百载打磨出的瓷实剑术,而今尽展,瞧来平淡无奇并未有丁点浮饰,但任是再三推敲,少年也自认抵不得十招,尚不如贺兆陵应对。 当初吴霜时时言说,天下剑术最精的一类,必是化繁归简,外行瞧来,只是寻常无奇不过的一剑落下,临阵对敌时节,却可将敌手招法路数尽数封个干净,无论由何法接招,始终落在下风,长此以往,必生颓势。那时少年仍旧不以为意,只当是玄虚之境,恐怕走遍天下,也难见一两位这等境界的高手,如今看来,却是愕然不已。 剑术天资极高者,将数百春秋功夫尽数压到剑术一途者,所悟剑路,恰似宽江大河,只瞧剑意似不过如此,但身临其境,才发觉就连持刀剑抵住攻势,亦是一桩堪比乘风登天的难事。 山林之中,滂沱雨里,唯闻剑啸声短促,万珠滚落玉盘中,连为阵响。 青衣压玄衣,递招百十,方才退身,竟是不曾再度携剑压过,而反观贺兆陵时,周身气势荡然无存,再无丁点凝蓄。 “叶门主剑术,破势拔山,再过数十招,恐怕我掌中刀便要脱手。”贺兆陵稳住掌中震鸣不止的长刀,深深吸入口清冷气,眸光闪动,“此凝练剑术,所遇并未有一人可有这般本事,数百载年月,难不成叶门主皆用在修行剑术上?” “好之乐之,已然要多花些功夫,”叶翟收剑,静静立于雨中,“与其追那虚无缥缈的四境五境,乃至五境之上,我自认并无那般才气天运,倒不如将无用年华,尽数搁在喜好上。当初有位故人教授我此一手剑术,总觉念念不忘,时常翻将出来,练上几时辰,也算于无生趣当中,寻些事做。” 破兵一式,若非是剑术极精,断不可展,纵使贺兆陵亦浸淫刀招多年,可比起叶翟久在山间,日复一日琢磨剑术,仍旧是难以望其项背,故而今日险些被叶翟压住长刀,生生破去兵刃。 而待到此时节,玄衣男子才皱起眉头,双袖胸前,已然是有多处破损,断口齐平,似是由山间锋锐荆棘当中迈步而过,不知何时已是溢出些血水,伤处不深,但零星足有八九处,好在玄衣不染朱红,才勉强瞧不出狼狈。 “此番文斗,看来是门主占得了胜手,可那位马帮帮主,如今看来手段亦是卓绝,依门主疏懒于修行的性情,倒真是难言胜负。”老者摇头叹息,面皮苍老得紧,盘膝坐于树洞之中,许久才叹气出声,“若能多添些心力,恐怕便能迈入四境,那时起码整座颐章,都难寻出多少能力敌者,哪里有今日这般涉险举动。” 云仲再皱眉,可迟疑片刻,仍未开口。 身在凤游郡中,少年倒是当真不曾见过那位马帮帮主,不过多日前袭杀,已然同马帮结下梁子,断是难有交集。 马蹄踏破雨声。 天台山下,由远处压来一片黑云似的人潮,才见时不过寥寥,而由远及近,才发觉竟有千数,纷纷停足于山下,默立雨中,再无一人上前。 为首却是位文人,未携弓刀,更不撑起伞盖,如注雨水由打发髻流淌而下,浑然不顾。 “看来马帮中人,仍旧是放心不下你这位帮主。”叶翟颇感意外,往山外观去,只见马帮中人排成一线,竟是无一人进步,纷纷下马,默然立身雨中。 贺兆陵苦笑,“糜余怀这小子,可是一向听我嘱咐,此番却不知为何,偏偏要来搅扰,这场比斗,有些变了味道。” “在我看来,并未变味,”白发男子摇头笑道,“今日无论输赢胜败,都是殊途同归,你我皆可脱身红尘里,莫说是千百人来,纵是万万铁骑奔袭至此,又岂能有丁点改换。” 贺兆陵诧异,旋即释然。 “说得也是。” 山下泥石已然尽数被雨水所染,流水枯叶盘旋,不知所归,只得任由东西,从千位默立于此的马帮中人周遭流淌而过。 “我等何不冲上山去,阻隔二人将比斗终了,即便是帮主病入膏肓,遍访名医,亦不见得无从医治。” 李无吉抹去面皮雨水,行至文人身侧,低声出言。 文人一身长衫已然浸得透彻,面皮乌青,双唇有些微颤,明摆已然是浑身再无丁点热气,闻言回过头来,“你我身在马帮,年头已然不短,可曾见过帮主吩咐旁人,替他寻些什么物件?纵使极喜练刀,他这做帮主的,可曾令你我这等下属替他去寻刀谱?身在帮主之位多年,竟是从不同人要些物件,或是替他解去烦忧,如今好容易想在身死前亲身做一件事,难道还要阻拦不成。” “凤游郡人绝数都将马帮中人,看做是既无良心,也无念恩之心的无情兽属,难道我等自个儿也要抛却良心,为己身无愧,而插手帮主私事?” 文人性情向来随意,可如今目光,却是极为瘆人,盯紧眼前高过自个儿一头的李无吉,“李舵主平素只怕不曾少防备我这心思妖邪的读书人,但眼下若要阻帮主应战,你尽可一试,我不拦挡,李舵主随意上山就是。” 山相勾连,玄衣男子瞥见山下千道身形顿足,摇头叹气,“糊涂,我已是心存去意,岂能强留,倒是令叶门主见笑了,管辖不当,立规不严,原以为身在马帮当中多年,能将这帮目中无纪的小子压住,今日看来仍是如此,不曾改过。” 青衫门主也是迈步而来,往山脚下看去,但见是一群衣衫尽数被雨浇透的江湖人,齐齐立身山下,驾马而来者,皆是下马挽住缰绳,步行而至者,垂手静立,神情大多模糊,但无丝毫哀意,只仰头往山巅望去。 远处仍旧有道墨线,三五成群,由远及近,多半是腿脚已然有些不灵便的半老帮众,或是早年同人比武赌斗,伤了膝足者,绵延不绝而来,乍看之下似在浩大雨幕当中,多出道勾连天地的冗长铁索,徐徐涌动。 “我倒不觉得如此,”叶翟浮起嘴角,“若要相阻,恐怕方才便一涌而上,将我等两人逼开,如今更是下马静立,只怕仅是为贺帮主助助声威,并无刻意阻拦的意味。” 果不其然,话音才落,山下便有吼声猛然而起,直上云霄。 吼声极齐,唯有一个贺字,却不知为何令山下许多马帮中人,都吼粗脖颈,吼得面色涨红,上空滚滚雨水似也遇阻,猛然稀疏许多。 颐章人文武斗时,少有喝彩助威的时节,一来民风彪勇,武斗此事太过寻常,许多百姓皆是见怪不怪,更莫要说什么达官显贵,走商护镖之人,绕是路上瞧见,也大多是瞥过两眼,极少驻足,休说叫好搓火的举动。反倒是茶楼当中有人生出过节,打上三五合,却能引得许多人叫起好来,尚可赠上两碗茶汤。 也唯独两帮中人单打独斗,呼喝其名,便算叫彩,如今便是如此,千百人吼出的一枚贺字,震山冲霄,仿佛能喝退急雨。 当中尤其有位文人,分明在秋雨瓢泼里冻得面门青紫,却是扯起极差的调门,吼得连连咳嗽,险些蹲下身去。 十几声吼过后,雨声居寂。 周遭群山仍旧荡起回声,连波未绝。 山外老仆皱了皱眉头,昏花老眼颇有愠气,终是禁不住骂道,“这马帮果真没几块好材料,知晓不可插手,却使这等下作手段,替那马帮帮主助威叠势,当真是好算计,可惜这吼声引不得天上雷霆,将这伙为非作歹的混人尽数劈个神魂皆散。” 云仲亦是凝神,此一场吼声过后,连他自个儿都是有些气血翻腾,更何况是身在场中的那位马帮帮主,此一起势,非比往日,胜面恐怕都要多添个三两成。 “如此气势,胆气鼓涨,恐怕当真要占些先机,只可惜白葫门并无那般充裕人手,始终难以争锋,叶门主此番,的确要吃些小亏。”温瑜亦是忧心,双目观瞧向天台山山巅,叹气不已。 “叶门主,惭愧。”山间玄衣回身,躬身行礼,“虽不曾踏上山来,却是无形之中助长了我这帮主的胆气,生死相争之间,增长两三分胆气势头,足能算是如添一臂,可谓取巧。” 但叶翟不曾在意,重新退开三十步远近,雨水不曾临身,扯起嘴角道,“无需惭愧,能得帮中人鼎力相助,亦是帮主的本事,既然如此,何不亮出些可登堂入室的手段。” “胆气涨落与否,我的确不在意。” 贺兆陵微微怔住,随即亦是释然一笑。 “如此,恭敬莫如从命。”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一刀追人三十载 正是雷霆滚落时。 山间有刀光剑气,拔地而起,虽是雷霆携天威而来,仍难压制分毫,唯见两道光华灿灿直冲天穹以外,近乎于天台山山间另起一座山岳。刀光之盛,似裹起层赤色,立身刀光之间的玄衣男子,瞧来似是镀上层赤霞一般,山下千人吼动山河,使得原本被叶翟凭破刀之能压制的气势,再度升腾而起,反倒比起方才更为雄浑圆润,不曾拔刀,但刀光已然冲霄起势,无可逼压。 而反观叶翟,通体上下虽是剑气涌动,但当真瞧不出丁点气势,面皮丝毫不改,静静持剑而立,由打掌心剑柄处,同是有道剑气冲天而上,无色无形,锋锐意味却是令雨幕登时空旷许多。 刀剑在前,风雨不能近。 明眼人皆能瞧出,贺兆陵此时气势已然拔高不止一筹,刀光倾泻,悬于天台山间,如匹如霞,恐怕再难受制,谁人都是不曾知晓那位白发门主何来底气,就连那位老仆,也是紧蹙眉头,半刻不敢错开目光,直直望向不远处山巅之上,面皮越多褶皱。 “且接我一式,虽不曾起过什么中听的名讳,但此一剑,于白毫山中多年,时时操练磨砺,不觉已有数个甲子。”叶翟盯着掌心当中那柄纤细长剑,一时竟是笑意轻快,“原本要凭此式,强行留下一位前辈,可始终未有那般机缘,斯人已去,此招此剑便化为屠龙技,再无用武之地,今番将此式展出,权当敬贺帮主掌中刀光。”旋即擎剑,缓缓进步两三,未有剑架摆开,可山间古木再难承剑光带携而起的罡风,顷刻折去十余株一人合抱的苍劲古木,山巅半空,唯剑气纵横倾泻,似是猛然生出阵长风,席卷天台,当中有万千锋芒毕现,莫说风雨可近,纵是浮尘窃入,亦难临身半寸。 捉月一式,同其剑名一般,虽不见得剑意难出其右,将那道积蓄数十息的剑气尽数散出,如臂使指,虽裹携万千锋锐,并无一线空耗,尽缠玄衣,剑光近乎充盈整处山巅,更胜云光。 此般神通,绕是云仲如今身在二境,亦是通晓剑气,如今观之却是只觉心惊,足有数千道剑芒接连而至,尚无分毫外泄,如是檐侧连珠雨,无瞬息停滞,尽数贯去贺兆陵周身,圆润自如随心所欲,羚羊挂角尚不足语。 山间茫茫,不过由原本雨丝,换为万千寸许长短细小剑气,生生将天外电光映得如盈白华盖,笼络山间良久难散。 足足一炷香光阴,山间除却剑气笼罩二人之外,再难见一物,纵是云仲温瑜二人目力强过老翁许多,此刻眯住双目,也难窥探当中情形,此万千剑气海潮,已是将山巅景致遮挡得密不透风,直至剑气渐渐稀薄过后,才可稍稍窥见当中情形。 贺兆陵浑身衣衫已是破损多处,比起方才叶翟单凭剑术所伤,如今情景更是凄惨些,肩头胸前血花,随重新冲刷而下的雨水渗入地里,仍有些冲刷不及,血水如飞花绽落,于足下晕开大朵海棠,勉强稳住身形,良久才沙哑出言。 “好招法,纵是以刀芒回护周身,亦难相阻,强提一口气竟是足足有万来道剑气临身,着实不能尽抵。”如今就连方才蓄攒许久的赤霞似刀芒,而今亦是被消融大半,只余小半缭绕周身,全然也无方才威势。负创数十处,饶是以贺兆陵体魄,也难免晃动,身形难复方才稳固,但眉宇之间,杀气愈重,而今不禁感叹,“叶兄自语空度百载,不曾有多少进境,可眼下看来,此式之能,非砥砺数甲子者不可有,却是险些吃了重亏,再难抵挡。” 叶翟只是平和望向眼前人,不曾回话,衣衫飘动,仍不曾沾染丁点雨水,默然立于原处。 “好在前些年间,多加磨练体魄,走山负石,盘岭越溪,如今才能堪堪将伤势压住,暂且无恙,”贺兆陵长吸一口气,神采奕奕,对视白发门主,“既是尚有余力,自然要将招式章法出个酣畅淋漓,全凭兄台指教。” 言罢,刀光又是暴起,随风涨抬起数丈高矮,虽比不得方才,可其中赤色,愈发厚重,似是携过万钧力道,瞬息已至叶翟身前,刀光扯起奇长一道雨水,所过处还未落地雨滴,皆尽从中一分为二。 无人看清贺兆陵如何出刀,何时进步,只觉周遭风雨似是停过一瞬,山巅有电光略闪,不见威势,更不似方才那般万千剑气同笼,唯有丝毫微亮闪灭极快,即便不瞬,也仅能窥探着丁点端倪,而后便见那玄衣男子浑身赤色刀芒消退,再难显现。 世人皆晓得一鼓作气,再衰复竭此说,山下马帮中人亦知如此,纷纷皱起眉来,唯恐自家帮主方才负创,再难显威,连向来粗枝大叶万事不挂心的李王两位舵主,亦是险些按耐不住性情,迈步冲将上山,可再瞧见一旁糜余怀已无人色的灰败面孔,愤愤叹口气后,不再往山巅观瞧。 山上两人却是未动。 玄衣男子未曾将刀收回鞘中,而掌心当中那口长刀刀刃却有一角崩碎。 叶翟的确是剑术根基牢固,一瞬而已,竟是后发先至抵住刀芒,此刀力道譬如山岳,被那柄细剑迎上,可惜不如后者坚固,故而自身崩开处锋刃。 石台上有浮土,千百载来,由天地各处随风飘荡而来的浮土积攒下来,亦有足足数尺积淀,而今为雨水所松,留下两道深可见石的沟壑,与一枚踏开厚土的足印。 一步刀芒起。 叶翟低头看了眼脚下划出的两道沟壑,似乎压根未曾瞧见腰腹处深邃刀伤,好奇问道,“这一刀,如何练得出?非说是看轻了贺帮主,而是这路数,学都学不来,实在令人瞧得稀罕。” 玄衣男子握刀右手颤抖不已,胸膛起伏,许久才笑起。 “这一刀我练了不下几十载,自从由满是死人的马帮寨中爬将出来,一直练到今日,观刀亦有十年,专替你留着。” 当初马帮寨中,残破尸首横陈,年纪极小的孩童从躺了六七人的狭窄马棚中艰难爬出,大雪隆冬,孩童捡起一条断臂,费尽浑身力气掰开断臂五指,提起近乎等身高矮的长刀,狠狠朝寨外挥了一刀。 这一刀追了那人三十年。 第五百一十七章 青莲黄 “我以为这一刀,还要等许多年。” 叶翟笑了笑,毫无勉强意味,反而颇有释然,“不论在我看来举动究竟是对是错,身在此间,到底都要结仇结怨,若是贺帮主今日不曾出这一刀,来日必也有人会迈步至天台山间,劈出自个儿藏了许多年的一式,避无可避,唯有硬接。” “不过话说回来,你我这等不躲不闪,以力硬抵的生死斗,起码捞得个痛快二字,便已是大幸。” 贺兆陵周身伤处密密匝匝,瞧来比叶翟更要狼狈许多,但后者腰肋之间那道深邃刀伤,亦是触目惊心,青衣下摆,嫣红如是施过粉绛。 斗至如今谁人都难言高低上下,不过是两败俱伤,全然不复起初时节那般淡然,难得能收发自如,停手相谈。 “悔否?”贺兆陵也是笑起,收起长刀问询,但眉目极平和,并无话语当中那般咄咄逼人的意味,略微依靠着棵仅剩余半截的树桩,暂且歇息一阵。 “贺帮主是否想过,生来运势过差,于马贼巢穴中落世,而非是投生到达官显贵之家。” 叶翟亦是背靠一处树桩,不曾作答,却淡然反问起。 “运势差一事,点头也不假,摇头则是过于假,可却是从未觉得投生于一众马贼身边,有甚运势差劲的地方,达官显贵自有愁事,马贼匪寇亦有豪迈正气之人,何来自怜。”贺兆陵扯下两段已被剑气斩为数截的树皮,扯做细条,扎住浑身血水潺潺的伤处,暂且将伤处渗血止住,咬牙吐出两口粗重浊气,继续调息。 一边叶翟则是使剑锋割下截衣衫下摆,缠到腰腹处,草草裹住那道极深邃的刀伤,暂且不令伤处再淌出血水,而后低眉笑道,“帮主既然不觉得投生马贼营寨当中是一件坏事,我又怎会生出悔恨滋味,起码每清剿一地,可保许多百姓不死,阡陌田舍不毁。世家高居人上,且凭我小小门主,除之不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岂有悔意可言。” “天底下总能出几位人物,能叫走投无路的百姓顿顿吃饱,有处抵寒挡风,亦可将一众仰仗祖宗功德庇荫为非作歹的世家,尽数铲个干净。”贺兆陵出神,眼中明光乍现,而后又苦笑道,“可惜直至如今,我都未曾听说有如此胆魄的高人。” 叶翟摇头,揣起两袖,眉眼猛然有些喜色,似是乡间老农,瞧着自家秧苗日渐拔节抽穗,“这话不对,颐章如今虽未有,但相比之下受世家荼毒还算浅些,上齐齐陵两国,听人说更是世家遍地,且大多身后立有仙家撑腰,最是根基牢固,天子且要察言观色。即便如此,十几载前,亦曾有位学问极大的文人,当着天子与文武百官,京城万万百姓的面,列数出世家六十四大罪,硬是凭一位大高手护卫,将六十四罪皆尽说与天下听。” 贺兆陵挑眉,显然是叫这话逮住心思,“当真有这般不要命的狂人?” “那是自然,时世变迁总要有领头之人,只可惜这等人尚不够多,且不足以逼世家覆灭,虽是当众宣了这六十四罪,那文人与拼死相护的四境高手,依旧险些被除去,”叶翟青衣白发,如今摇头,却总能瞧出些女子媚态,惋惜道,“毕竟惹得许多世家险些谋逆,惹得上齐诸多仙家中人纷纷而至,听说还惊动五绝,将那抵死护卫之人击得经脉寸断,眼看险些活不成,那文人不知怎的,倒是借宝物远遁,这才堪堪逃过清算。” “十载种果,离发芽长枝,怕是也很近了。”贺兆陵叹气,“但兴许你我看不着喽。” “说不准,十载之间,此种无人浇水,更无人松土,即便是可在山岩夹缝当中生长的冥顽树种,恐怕也是耗去八九成生机,始终欠下一瓢清水,或是一场如今日这般的连天雨。” 雨势未止,依旧滂沱。 山外老仆狐疑,拽拽云仲袖口,低声问道,“少侠且助我瞧瞧,门主与那马帮帮主,如今究竟是谁人占住上风?怎么方才过招之后,两人都各自不动,反倒是似在相谈,这老眼昏花不济事,至多瞧着个轮廓,还得请少侠细看,告知老朽情势。” 云仲点头,作势远眺而去,可却迟迟不语。 “叶门主如今,似是受过处刀伤。”温瑜立身一旁看得分明,见少年迟迟不曾言语,便自行开口同老者言道,颇有些不忍。 “温姑娘怕是看错了,叶门主与马帮帮主,如何瞧来都并无伤势,二人盘膝坐定,正待内气流转,恐怕不出多时便要再展身手,缠斗一番,何来伤势。” 出乎温瑜预料,云仲极平静地讲道,而后又转过身来同那位老仆问道,“老丈可有助叶门主一臂之力的手段,尽可施展,恐怕再候上一阵,便要分个高下生死。” 老者仍有忧色,不过比方才略微缓和些,闻言摇头,“一介老朽,哪里来的助力,倘若是唤那一众弟子前来,倒是稍稍可替帮主分忧,但眼下马帮几千帮众在此,断不能先行插手半分。” 温瑜仍想说些什么,却被云仲拉过,低声言道,“既是如此,尽人事安天命,以叶门主境界剑术,多半可稳压敌手,自然会令老丈宽心许多。” 最末一句,少年说得极慢,但说得极稳。 温瑜咬住唇边,终是不再出言。 白葫门当中,三位小童终是醒转,不过除却年纪最长的童子,其余两人仍旧是头晕目眩,迟迟不能起身。那童子只得自个儿起身,拎起竹剑,勉强撑住虚浮绵软脚步,往屋舍之外而去。 山中雨势仍有些急,童子扫过一眼院落,皱皱眉头,随处抓起枚蒲团抵住急雨,匆匆跑到院落正当中,往古井之中伸头看去。 原本被那位少年剑客斩得密纹遍布,碎裂数处的古井,如今又是重归牢固,但井口之中青莲,已由原本苍翠欲滴变为枯黄凋敝。 道童百思不得其解,再抬头时,却发现山门处站着一位青衣女子,眉目极清丽,只是雨水顺眼眶淌落,看不分明。 第五百一十八章 今年初雪 歇过两炷香时,还是贺兆陵先行撑起身子,望向山下雨中立着的千百马帮中人,摇了摇头。 “这帮小子,竟是一个也未曾携斗笠,急雨天里头如此举动,最是伤身,叶门主若是歇息足了,便将今日之事毕过就是。” 叶翟亦起身,将细剑拽出鞘来,温和答道,“今日事今日毕,正和心意,磨蹭得够久,也合该收尾,不知贺帮主是否留有藏式,令我一观。” “自然留有一式,不过名头尚未取得。”贺兆陵也不再藏刀于鞘,拔刀在手,以指尖敲打锋刃,听闻鸣颤声响,而后却是将缺去一角的长刀插入土中,撑开伞来,由厚重伞骨之中抽出枚刃背狭长的窄刀,“兴许听来有失新意,不过当初少年时节,听闻身负此顽疾,怖惧万分夜不能寐,恨不得瞥去许多心思,独求长生。” “这一式,唤问长生。” 贺兆陵此时看向眼前人的神色,无半点杀意,亦无丝毫气势,原本一身犹如赤霞似的内气刀光,尽数收敛入体。 犹如空山新雨,骤雨初歇。 “我亦有一式,可惜从未施展开来,威能如何,自个儿心中也是没底,不过名字也是提前便已取得,亦是俗气得很。”叶翟咧嘴,含笑同贺兆陵对视,“此招名唤解井莲,与问长生一般,皆有所图,故而颇有些俗气。” 言罢过后,两人都是一时语塞,山上仅剩下雨声风声。 骤然雷震。 玄衣男子掌心当中,那柄窄刀炸碎,却是化作光华,直直没入掌心,变为百丈刀光,直追天穹滚滚墨云,而青衣男子却不曾如此,只是将剑身举到高天,脱手而去,携万钧剑气,刺入云中,力道之大使得那口捉月剑,剑锋赤光浮动,末了通体都如赤铁,似被大日所融。 两人谁人也不曾同朝对方出刀递剑,可天上却有刀剑争斗,刀光剑气腾空,炸碎无穷乱云勾连的天幕。 直压得浓墨云彩,不敢出头。 可分明只是最为根本的两招,纵剑远走的本事,即便二境者有心,亦可使掌中剑腾空,刀芒横空,纵使二境也可收发自如,全然算不得什么高明本事。 但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两式,却是欲要震荡万顷穹隆,将无边墨色云彩斩为百万段碎屑。 世间恐怕再无这般三境。 云仲已是看得呆愣,此般手段神通,恐怕已然不亚于四境中人,即便是位立身四境的剑道大才,也断难挥斥出如此一道惊鸿剑气。 由抬手动招,至剑气刀芒纷纷崩碎,不过忽然之间。 分明无有刀剑气经过,天台山却是轰然作响。 原本尚算敦实的大山,周遭滚石溅落,周围山石竟是尽数溃灭,只剩与石台等粗细的山体,全然不似一座大山,而是一截石柱。 烟尘升起百丈高矮,遮挡山间两人身影。 老仆抬起脸来,天上雨停。 却是有丝丝缕缕细雪飘洒而下,仿佛是方才刀剑威势,将浓云斩碎,化为碎雪。 毫无征兆,凤游郡今年头一场雪,随着天上刀剑光收敛,细细散散落下。 山上两人不再相对,而是一同跃下山来,青衣那人独自离去,往白葫门方向径直而走,玄衣那人也是神采奕奕,走到马帮中人面前,扯起嘴角,拍了拍已然闭住双目的糜余怀肩头。 “没赢,但也没输,算不得丢脸。” 叶翟行走极快,一步踏出,近乎有四五丈远近,譬如缩地成寸,于初落的一层细雪当中踩出行浅淡脚印,不多时就已回返山门之中,径直走向那座古井,而后停下脚步,猛然有笑意浮现。 古井不知何时已然崩塌,其中青莲,终是尽数凋敝,落在井水当中,残花败叶。 “为何偏要如此。” 正堂当中,有位青衣女子迈步而来,立身在叶翟身后。 “上回已经说过,不愿再提,”叶翟索性坐在废弃古井乱石旁,抬头看向眼前人,似乎讲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惜此战当中,捉月剑已是寸断,大抵已是蒸为飞灰,天底下剑道剑招不会缺,唯独少了一式捉月。” 旋即又极疲倦地摆摆手,“其实有无捉月都是一回事,到底也难捉镜花水月,不如不留,清清白白而来,清清白白而去。” 女子也坐到叶翟身边,瞧着后者腰间那道草草包扎的刀伤,终究是颤声道来,“早知如此,我理应早些回山上瞧瞧,几百载岁月,当真苦了你。” 叶翟皱眉,鬼使神差抬手,往女子面皮戳去。 如触暖玉。 “原来那日并非是误饮了药酒,将你当成大梦中人,”男子苦笑,摇摇头道,“若要早些知晓,那日纵使挨些打,也要将你留下,平白耗费许多时日,到头竟是想说几句话都要犯难。” 言语时节,叶翟面皮极快地变为惨白,原本俊郎面皮,如今也缓缓爬上许多皱纹,老斑横生,倒是与满头华发越发登对。 女子就这么瞧着眼前人,素手抚上后者面颊,怜惜道来,“事至如今,就连我也不知,你此举究竟是好还是坏,知你如此不省心,当初就应当换个人接替这档差事,谁成想少年时节畏惧天雷,且怕虫兽的少年郎,竟能做出这档事来。” “我现在可非是少年郎,”叶翟面皮越发苍老,呵呵笑道,“师父瞧我如今面相,怎么都要在凡尘之间做个老祖辈分,怎么仍旧拿徒儿当那无知小儿。” “跟师父走吧,这山间差事,就暂且放下留与旁人,再与你我无关。”女子握起老人如枯萎树皮的手掌,分明是泪眼婆娑,可依旧撑起笑意。 “早这样多好,”老人小声嘀咕,身形却越发矮将下去,与当年时常站在山门口等候自家师父云游归来的童子,也不差多少,却是笑得灿烂,“偏偏要等个两三百载,才来接自家徒儿,水月师父这事,做得可不地道。” 山间有两道流光腾空而去,匆匆赶路的老仆抬头,颓然止住脚步,险些跪坐在地,老泪纵横。 山门中跑出位童子,抹着眼泪跑到山腰间,冲老仆道,“师父被一位女子带走了,腾云驾雾而去,弟子有心要追,可却是追不得,只剩一身破损青衣,再瞧不着踪迹,褚老伯您赶紧去瞧瞧,找不见师父,日后何人教我练武。” 老仆什么也没说,冲白毫山山巅跪倒,规规矩矩叩首有九。 花白发丝染上尘土与初雪。 身后云仲温瑜,亦是深深行礼。 贺兆陵驾马还归马帮总舵之中,却是命人将正堂守住,独独唤糜余怀入内,自个儿捧起一杯茶暖手,眸光平和。 闻讯匆匆而来的糜余怀,周身上下仍旧哆嗦不知,换上身干爽衣衫,三步并两步赶到正堂当中,推门便是问道,“今日闹出的动静,恐怕前后百年都无人逾越,帮主当真无恙?” “我能有甚抱恙之处,”玄衣男子白了来人一眼,“生死相争,好容易能保住条性命,回返帮中,说两句吉利祥瑞话,还难为了小子你不成?” 说话之间,贺兆陵仍旧手头不曾闲着,铺展开数张宣纸,添饱笔墨频频落笔,且多有思索意味,见是糜余怀匆匆赶来,并不收笔,依旧写着些什么,仍旧不耽搁开口,“此战虽不见得取胜,好在也并未出甚差错,按说惹出如此动静来,理应引来不少修行中人,但如此看来,似乎不曾有动静,倒也是一件好事。” 糜余怀上下打量贺兆陵一番,见的确是不见异样,才稍稍松口气,近前两步,抬手便要将后者手头湖笔夺下,埋怨道,“浑身剑伤仍不去好生包扎一番,倘若落下病灶,又有许多年苦头吃,若要有灵光突现,也得将身子护好再写。” 贺兆陵让过糜余怀夺笔右手,轻声咳嗽两声,开口骂道,“你小子尚有心思说我?日后再莫要如此,本就是破败体魄,怎能冒雨而来。眼下写个只字片语,与我而言算不得甚,待到写罢,随我上碑峰一趟,有事相商。” 文人还想偷眼观瞧,那宣纸却是被贺兆陵两臂护得牢固,丁点窥探不得,只好先行出屋,擦拭湿透发丝。 贺兆陵落笔极快,本就是好学不止的性子,虽说少年时节不曾去过私塾学馆,可硬是凭这多年来苦学,练得一笔好字,当锋锐处锋锐,当添圆润处圆润,如何看来都不像是马帮当中,斗大字不认几枚的落魄江湖人,此刻提笔落笔,却常有停顿蹙眉。 才以蝇头小字写罢两三张满当宣纸,玄衣帮主挪挪左腕,瞥见原本受剑伤处,并无丁点血水,唯有条惨白印痕,如沟如壑,不由得搁下笔墨,沉沉叹过一口气。 初雪下得并不急切,原本还未归马帮时节,便已眼见得是强弩之末,如今驾马出门,瞧不着多少雪花飘摆,唯有一趟马蹄印到浮雪上头,直往碑峰中去。 十余年,仍旧是这两人一道上路,一位是文人,一位是武人,两马并驾,走入夜里极干冷的凤游郡碑峰方向,难辨东西。 第五百一十九章 无憾 碑峰默然,依旧矗立原处,可原本山道如今看来,似是蒙起一层鹅毛,许久也不曾划开。 时辰已晚,家家户户灯火长明,无人在意今日郡外如何,天台山又是如何,倒不如将这些心思心力,尽数搁到填补自家日用当中。冬雪欲来,家中理应多添炭火木柴,更是要允家中小儿做一身新棉衣,免得外出踩雪的时节冻出好歹,年末里总要吃些平日里的稀罕物件,兴许要求个红火,又要多购置些烟火爆竹,似乎刹那之间,百姓心头便涌上许多冗杂事,虽说并无大事,可仍旧如同天上散碎雪花,饶是压不垮塌房檐屋舍,但总难以清净。 正是初雪时节,两人踏上碑峰,糜余怀脚力显然跟不上前头那位帮主,险些跌滑数次,好在不曾滚落下山,经良久苦攀,才擦去额角冷汗,立身在山巅之上,气喘不止。 “寻些日子,你当真应该去活动活动身子,终日动心思心机,总归比不上那些脑海只有习武二字的莽夫,说不清是好是坏,总之练练身子骨,对你而言并非是一桩坏事。”贺兆陵盘坐在地,回头瞧见如今文人的狼狈模样,难得挂起些许笑意。 糜余怀摇头,没好气道,“有你这么位甩手帮主,我得减去十年阳寿,事事都需操心费神,哪来的闲暇令我外出游山玩水,除却帮中事,还要操心看着你这位帮主不可胡来,得亏今儿并未有大事发生,倘若你叫那门主斩在山巅之上,恐怕我都难以管得住手下这几千人,冲将上山把那叶门主剁成肉泥,到头来还是我办事不周。” 怨气自是不小,但仅是三言两语过后,文人便将气息喘匀,同样不加拘束地将两腿盘起,坐在贺兆陵一旁,沉默半晌开口问道,“那桩病灶,你可从未和我讲起过,知晓你携必死之志同那叶翟死斗,故而不愿阻拦,如今这场赌斗已然作罢,何不叫我请些名医郎中,前来凤游郡,即便是顽疾难治,总不可如此拖延,哪怕是请来几位修行中人,马帮近些年来的家底也还算富足,担得起。” 贺兆陵低眉,却是不禁笑起,头也不回数落,“糜小子当真觉得我这帮主乃是闲职?帮中上下今年收支,钱财屯粮的状况,兴许不如你熟稔于心,可起码心中有数,一并承着以张家为首的商贾挤兑,与咱郡守大人的明暗手段,岂能与往日那般富庶景象相提并论,再拖延个二三载僵持,城中商贾与咱马帮恐怕皆是亏损甚巨,到那时节郡守爷既不曾将马帮绊倒,又不曾凭税钱得来丁点功业,三虎相争,并无一方占据便宜。” “如此景象之下,纵使帮中仍旧有些余钱,又怎能应付那些位仙家漫天开口,与其耗费这般心力财力,倒不如图个清净。”贺兆陵言罢,看向山外犹如黑底白字一般的夜幕,飞雪飘摆,算不得浩荡,但亦是随心来去,不由得笑眯了眉眼,“物换星移几度秋,寻常百姓,若是能入耄耋之年,怕是都足矣惊动官府,算到头来,许多百姓皆不过六旬花甲便已是撒手人寰,眼下我已然安稳度过近四十载,且将马帮立下,如今情景还算不赖,许多人因我而能吃饱口饭,冬雪来时亦有坚固家宅,不至叫浩荡北风吹得茅草漫天,功绩谈不上,起码无愧于心。” 糜余怀皱眉,神情猛地肃然,抬手抓过身旁男子一臂,搭住手腕,面色当即是煞白。 “我曾言过,同叶翟一战,没输也没赢,想不到将浑身内气皆尽倾泻而出,反倒入了四境,可同样亦是命不久矣。”玄衣男子淡然笑笑,使已然有些冷僵的右手拍拍文人后脊。“我此战本就是求死,但那日你我一并前去天台山的时节,接下叶翟战书,方知他亦是不愿久驻世间,想来数百载年月,活得已是极疲倦,亦身携求死之意,我俩人同是不能久留世间者,故而算是联手施展一式,这才有白日那般威势,方知原来四境乃是那般滋味,不算亏。” 文人不答,肩头耸动不已,连带着多年伏案的佝偻后背,都是一阵阵颤抖。 “早晚要驾鹤西去,能选此轰轰烈烈的死法,乃我大幸,该出的那一刀,我出得畅快淋漓,该入的四境,我险些以刀光将青天斩为两截,此生于我而言,已然无憾。” “还要谢过你糜余怀,拦住那群险些红了眼的野小子,才可令我今日这番生死斗,能得善始善终。” 男子艰难起身,原本强健体魄,如今就连迎风立身而起都是极难的一件事,浑身上下经脉穴窍,已然是空空荡荡,气血不能通,只强撑最末一口气,一直等到如今。 “你不是问我在正堂当中写了什么,我这帮主不称职,总要在油尽灯枯前留与你几句交代,但胸中这口气实在不剩多少,只能尽数写于宣纸当中,要看得仔细些,马帮虽失了一位游手好闲的短命帮主,可还剩一位事事躬亲,不知疲累的供奉,想来也能走得很远。” 糜余怀满脸涕泪,使袖口不住抹去,几乎是数次之下,两袖便已无干处,譬如孩童那般嚎啕大哭。男子低身,擦净文人满是狼藉的面皮,笑意稀薄些许,悠悠言道,“当初你小子可是咬牙得很,眼见越秀险些叫人掳去,仍是仰颈怒目,半点哭相也无,怎么如今却是越活越窝囊。老子撑不了多久,你就想如此满脸鼻涕送恩公上路?” 糜余怀强行噎住喉中哭腔,咬紧牙关缓缓叩首,山间土石已然打得湿润,与浮雪拌为一团。 贺兆陵搀起文人撺掇道,“咱不兴那个,出门前令你携竹箫,给爷吹个小曲,听罢再走。” 箫声如泣如诉。 漫天飞雪。 玄衣之人腰间无刀,体内无脉,一如来时那般清白无物,盘坐山崖,缓缓合上两眼。 “娘的真好听。” 马帮立帮帮主贺兆陵,与白葫门门主生死相斗,斩雨万顷,断天台山大半,双双步入四境,于碑峰安然驾鹤。 分明灯火初上。 郡守府内却仍旧不曾冷清下来,官员军卒,暗探眼线,譬如过江之鲫,人头攒动,将稀碎雪尘当中的灯笼火影尽数剪得纷乱,瞧着便无端觉出心头烦闷拥堵。 “再小不过的一桩事,江湖中人旧习难改,不过是斗过场身手而已,怎么落到你们耳中,反倒成了件天塌地陷的大事,”郡守府正堂当中,柴九卿一反常态,全然也无平日里那般文儒气度,将众人皆尽召集而来,单掌落在桌案之上,险些将卷宗竹简尽数震得滚落,“终日食朝廷俸禄,却是将心肝养得越发娇贵,如此小事,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不成?尔等倒是指望在此时节好生做做样子,平日里可都是报喜不报忧,当真是觉得我这郡守老眼昏花,辨不得诸君的障眼法?” 依往常性子,纵使是大厦将倾,柴九卿也断不会勾出如此肝火,此刻面色铁青一片,指点堂下低眉顺眼不敢喘息的众人,咬牙训斥,“凤游郡西坂城中,足足有几十户人家遭雨水淹了住所,本就是穷苦清贫的人家,以茅作瓦,这等天景之下怎能力抵,这头一场雪若是将这几十户人家皆尽冻死街头,百姓戳得乃是我柴九卿的脊梁骨。” “到此事临末了时节,尔等却是知晓了如何察言观色,撇开家中受灾的百姓不顾,纷纷凑到我眼前装模作样,仅是探马今日便来回几十次,”郡守面皮上讥讽色更浓,迈步走进西坂城中官员眼前,将多半刀宣纸砸到后者胸口上头,“几位倒是多愿铲除马帮过后,多讨两份功绩,却是浑然不在意百姓死活,乍看之下,倒是以为我凤游郡上下,皆是胸怀大志能成事的高堂之材。” 那位被宣纸砸个满怀的官员不敢低头,只得蹲在一旁,收拾起散落满地的宣纸,满面羞愧。 柴九卿深深呼出口气来,眸光扫视堂下众人,一座宽敞内堂,除却炉火柴声,落针可闻,许久才镇住心头火气。 “如若你方才不曾捡起这叠宣纸,这一趟官路,今日便算你迈到头,”男子迈步回座,朝那人冷厉言道,“既然捡起为官者的良心,还不速去,是待我调遣来八乘轿将你送回西坂城中?” “余下这些人,哪位不是栋梁之才,哪位不是也曾苦读的寒门士子,受当今天子力排众议,举贤任职。虽说不如世家子弟那般身居高位,可到底披着层为万民谋福的皮,哪怕是做做样子,体恤百姓,想来也耽搁不着各位高迁,更不耽搁领俸,仍留在此地,是想给在下心头添堵?” 方才门庭若市,如今冷冷清清。 军卒官员眼线探子,如今似潮水一般散去,徒留下柴九卿一人,默然无语独坐堂中。 第五百二十章 不喜饮茶 明眼人皆能瞧出柴九卿有意出手整顿凤游郡中高低错落的江湖帮派,何况是已然做过许多年官椅的一众官员,平日里不曾显山露水,今日却是不约而同齐齐涌入郡守府中,将积攒多日的消息探报一并呈上,指望除去马帮过后,能捞取份不大不小的功绩。 可白日里便已交到柴九卿手上的这份卷宗,当中几十户人家,却并未有人管上一管,初雪落地,连带着上书中笔迹都是多有滞塞,字迹潦草僵直,就这么递到柴九卿手上。 为官不当如此。 头风疾症又显,男子抚住眉心,却是与以往不同,不曾以那枚玉珠缓解,而是独坐高堂,缓缓消受此如同钝刀刮骨似的病疾。 侍女上前,将汤药搁到桌案当中,略微瞥过一眼,便知晓自家这位郡守老爷,定是又犯了头风顽疾,不由得添起些愁容,柔声劝道,“老爷不妨先行饮过汤药,再行思量,终日劳神再若是不饮汤药,恐怕到头来这病灶便要加剧,待到那时再饮汤药,亦是无用。” 柴九卿曾自行前去凤游郡外一处医馆讨得医头风方子,传闻说是此方极好,虽不至于饮上三五剂便能药到病除,但喝得一两载过后,多半可将此疾症祛除大半,发作时节也少去许多苦楚,当得起是一剂良方,可惜柴九卿却是向来极少饮之,纵使文火耗费数时辰熬毕的热腾汤药,亦大多浇入花土当中,弃之不顾。 “人之生来,已然携起十分苦楚,何需再以汤药再添一筹。”男子摇头,裹起满身厚重衣袍,倒是如同瑟缩其中,叹口气道,“本就是头风难医,还要于疾症最重时再饮下一碗苦汤,当真不怕你家老爷消受不起?” 侍女低头,犹豫半晌而后才道,“可老爷毕竟是此一郡当中的主心骨,腹中文墨就算是奴婢购置下千斤好墨来,研为墨汤尽数喝入肚里,亦难追老爷一二,当然觉得老爷并无惧怕之事,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柴九卿失笑,略微翘起嘴角,靠在身后太师椅背处,难得散去许多郁气,抬眼瞧起小侍女叫发髻遮掩的眉眼,良久才略带感慨道,“我可是打小便畏惧汤药苦楚,家母身子虚弱,致使我坠地时节,便恨不得将药罐背到身后,一日之间硬是要灌上三五类汤药。” “好在年少时节除却习文之外,寻了位已然退去主职的老镖师,好生磨炼了一番筋骨,这才好歹将那几个汤药方子抛开,不曾想年月愈深,这头风疾症又是卷土重来,摧山倒岳,难以消受得起。” 侍女蹙眉不明所以,只是怯生生看向自家老爷,双眸当中满是狐疑。 “已然弃之不用的物件,当真不想再捡起,何况本就经受不起这般苦滋味,尝惯了甜腻茶点,这般苦楚更加难以入口,倒不如喂给花土,管保令来年开春花香更为馥郁。” 不知为何,柴九卿说此话时,竟是自嘲意味极浓,接连摆手,“将这汤药送与花土当中就是,日后无需再耗费如此周折熬药,到头来也不过是平白耗费功夫,何苦来哉。” “奴婢倒听说,古往今来许多大员,都将自个儿比作兰竹梅菊,恨不得将自个儿亦寻盆肥厚土栽种下来,老爷方才说,这汤药浇花兴许还有些效用,更何况是老爷这等体恤民情的大员,饮此汤药,岂不是正好更可替百姓做主。” 侍女端起汤药,却并未离去,躬身行礼,将汤药托于身前,迟迟不肯起身。 柴九卿挑眉,抿抿双唇,到头来仍旧是不曾开口训斥,只无奈道,“没成想有朝一日,我这当老爷的,还能被自家侍女逼宫,不过既然有这般胆魄,今日便暂且饮过此药就是。”旋即端起汤药来,仰头一饮而尽,却不想面皮叫汤药苦楚激得一阵皱起,眉头蹙得奇深,接连咳嗽两三声,仍旧觉得唇齿当中尽是深邃苦意。 侍女眼疾手快,亦不多说甚,将枚圆溜物件塞到柴九卿口中,旋即才恭恭敬敬后退两步,只是脸上笑意,越发狡黠。 那枚圆溜乌黑的吃食入口,当即便尽数化开苦楚,似是滚沸烫水冲开积雪,甜腻滋味左通右突,令原本留驻唇舌之间的汤药味瞬息便去,所余唯有浓厚清甜。 眼见得柴九卿双眉舒展,侍女亦是笑逐颜开,将两手摊张语道,“此物为龙眼晾晒所制,乃是由南漓传来,听旁人说最是能解苦,比起市井当中所售糖块蜜浆,高明不知多少,今日特地赠与老爷一试,若是奏效,日后便能时时饮汤药,再不受苦头萦绕。” 郡守大员愣神良久,的确是不曾再度觉察着唇齿当中残存苦楚,再见眼前侍女微红面色,不觉苦笑,“有心了,日后多购置些,由府中出钱便是,你月俸本就算不得丰厚,休要自个儿花费银钱。” 那侍女还想开口说些甚,正是此时节,郡守府外却是有嘈杂人声,更有守卒呵斥,却是搅了二人谈兴,柴九卿起身,披起衣衫,自行往外迈步而去。 正堂前阵子被叶翟单剑削开的郡守府外墙,近几日已被修葺一新,全然也无当初那般凄惨破败景象,不过如何瞧来,周遭轮廓,都似是一根旧刺,早知已然除去,但心头总觉古怪,仿佛多瞧上一眼,便可由打墙中跳出头斑斓猛虎,咬去人半截身子。 “入夜时分,吵嚷个甚,叫人瞧见还当凤游郡上下,皆是粗莽之辈,成何体统。”不过几步距离,柴九卿便已立身郡守府门前,劝开两名守卒,抬头往门外观瞧,却当真是吃过一惊。 但见门外来人颇瘦,中人身量,周身书卷气甚浓,可打扮却是怪异:满身素白,额头更是横起一条白绫,瞧来便是镐素,此刻静静立身门外,任凭方才两位守卒呵斥,面色始终平静。 “郡守爷,您瞧此人穿着打扮,分明是才有丧事,如今这刚好入夜时分,立身郡守府外,多添丧气,说是要拜会郡守,却始终不报自个儿姓名,八成是诚心前来此地添堵,不如打将出门,赶到外头,省得引来晦气。”守门军卒忿忿,又是抬起手头长枪,欲要驱逐,却被柴九卿劈手拦下枪尾。 “既是一身镐素上门,定是有要紧事相商,这才不得已撇去守灵重任前来,既知此为白事方毕,倘若仍要动刀动枪,才当真会沾染些恶业。” 郡守亦不曾动怒,迎那位一身镐素之人进门,缓缓迈步走回正堂。 那人始终不曾言语,静静落座,神色无波无澜。 “听闻马帮今日,有位当家过世,我猜你是马帮中人,对否?” 柴九卿开口,同样是淡然无比。 “听人言说郡守生来一副好肚肠,城府更是深不可测,如今观之,兴许当真背得起这夸赞。”那人并未有举动,平和开口答道,“既已知隐情,照郡守大员的心思算计,怎能猜不着马帮中唯独的文人姓名。” “马帮大供奉糜余怀,特来见过郡守。” 上座柴九卿原本正摩挲一枚品相上好的毛笔杆,闻言略微停滞一瞬,而后又是摩挲如常。 “今日之事我已查明大概,不过还真没成想,一位文人出身的大供奉,比我预料中来得快,想来也是小觑了糜供奉胆魄,更是轻看心性。” “马帮与我,谈不上势同水火,倒也谈不上交颈卧榻,不知此行糜供奉前来,有何指教。” 糜余怀抬眼,对视座上男子,出言不掺丁点冗杂意味,“听闻郡守为令商贾起势,特地允过几处金贵地界,借与郡中商贾另起炉灶,想来亦是门温水煮蟹的上乘手段,但马帮依旧留有后手,此一手棋不破,恐怕任凭是郡守胸有良策,也难解此番大势。” “人云鱼死网破,胆气可叹,但郡守定不愿马帮惹出什么是非,在下亦不愿见帮主耗费多年心头血浇灌的马帮巨木垮塌,特来此地,同郡守大员商议一二。” 在旁人听来,此话分明已是示弱,将余下大小事宜尽数让与柴九卿处置,可在堂上男子听来,此话当中隐而未发的杀机,更胜刀剑震吟。 “糜供奉乃是明白人,既知两方,皆不好脱身,故而先行来此商议,自是理应人敬一尺,我让一丈,”柴九卿淡然开口,同堂下人一般平和,“马帮与商贾之争,才为根本,若能将凤游郡中商铺让出,我这做郡守的,当然要允些好处。” “郡中盐铁漕运等一干官府营生,让与马帮三成,足够弥补店面亏空,毕竟若是商贾揣着做买卖的能耐,于金贵地界再度起势,大抵留与马帮上下的赚头,怕是尚不足养活帮众,比起我所让与糜供奉的三成利,只少不多。” 糜余怀点头,仍旧惜字如金,“如此便先行谢过郡守大员,归马帮时,定要替大人美言几句,好生约束住手下人,就此别过。”旋即便是抬足欲走,并不欲久留。 “日后马帮便姓糜,有甚不合心意处,柴某于此地时时恭候,尽可前来饮茶畅谈。” 柴九卿眯起双目,望向身穿镐素文人的背影,神色难名。 “马帮姓贺,今日如此,往后亦如此。”文人停下脚步。 “此外我当真不喜饮茶。” “无需耗费苦心。” 第五百二十一章 大雪无声,唯树相知 无人曾知晓,糜余怀尚有如此冷厉语调,纵是马帮中人多有与这位糜供奉相熟者,大抵也不曾见过如此阵仗,森寒杀机起伏不定,缭绕镐素,令人不由得生出避让心思。 何况是不曾打过交道的柴九卿,听闻这句言语,当即便是不再出言,只是倒背两手,静观这位腰肩不知为何挺直的文人出门。 皆知马帮当中有位糜供奉,早年间伏案念书,背微驼且是十足水蛇腰,仅是前半段身子,形同山路回环,前后凹凸,倒当真比起青楼中女子更似江中水蛇。 可今日糜余怀登门,腰背挺得奇直,故而一时之间,就连通晓马帮舵主供奉底细的柴九卿,亦是未敢认,直待到此人面无波澜迈入正堂,略微扫过悬在笔架上的上好笔杆,才猜出此人正是马帮首席供奉。 守门两位军卒仍是难放下心来,虽说距城中驻军营盘不过两三条街,不过眼下情景,如何都略知一二,故而待那一身镐素的文人去后,急匆匆跑来一人,问询状况如何。 柴九卿摆摆手,称自个儿太平无事,无人可伤得,但面皮思索之意,却是越发凝重。 “看来走了位武痴帮主,又来了一位不走寻常路数的供奉,天公垂青我这微末小官,不知尚需历练多少年月。” 大员吐出龙眼核来,托到手心之中,笑意却是甚浓。 “这龙眼晒干,滋味有点意思。” 白毫山飞雪连天,确如褚老仆所言,雨水将歇,却是无端变为碎雪,愈演愈烈,直到雪片变为鹅毛大小。 后山当中已然立罢衣冠冢,其中唯有一身破损青衣,再无他物,原本首徒还欲要放进两坛酒水,却被老人止住,说咱门主所酿的酒水,本就极难说上个好字,何况既然是衣冠冢,无需搁置酒水入内。 诸事已定,褚老仆反变为山间最为镇定平和的一人,操持局势,以至于平日里最引人头疼的黑脸汉子余癸,竟然也是强行摁下心头悲怒,坐到一旁气闷不已,使对老拳捶打一旁树根,砸得那苦命老树颤动,枝头所积的飞雪,也是浩荡而下,落满树下几人肩头。 身背双剑的白葫门首徒,文人打扮衣着的次徒,与剩余几位弟子,尽是默不作声,立身孤冢前,似是一时不晓得说些什么。 “瞧上几眼,点上几炷香就是,”老者逐个拍拍几人肩头,和善笑道,“咱门主向来不喜热闹,与其凑在此地默默出神,不如想想日后这白葫门应当如何,是闭上山门再不出世,还是去往别处安生。郡守大员曾同门主做过一笔买卖,想来就算是除去马帮这块心头祸患,也不至于对咱白葫门出手,古时有话说是飞鸟尽良弓藏,但这柄弓,如今已再无弓弦,大抵可自保无碍。” “敢问褚老,师父可曾留下什么嘱托。”身负双剑的首徒不知何时红了眼眸,转身问询,一张面皮皱得极紧。 老者思索片刻,才恍然想起,于是出言时节斟酌再三,生怕遗漏,“门主言说,凤游郡此地,其实本来就无江湖中人立足的地界,就如同黄沙累丈的大漠当中,甭管如何细心浇水,到头来亦生不出大叶牡丹,压根也无这片土,若是仍想在江湖当中来回闯起好大名头,起码凤游郡这一地,端的不适宜。” “门主还说,白葫门可照常开山门传道授业,不过要是人手不足,便只得令新收徒众自行参悟书楼当中典籍,得之则幸,不得则去,不必非要收多少徒众,只勉力维持香火就是。” 说罢老者也不去管那位首徒复杂面色,径直走到那余癸身前,伸出竹枝敲了敲汉子拳尖,没好气道,“这些年月之中,最不老实的便是你小子,门主在世尚未替他省心,如今门主驾鹤西去,可否便让他清净些,这株树又不曾招惹你,何苦叫他吃上如此数目的老拳。” “想不通。” 面若搽墨的汉子嘀咕道,“师父分明是有数的高手,本来应当稳胜那狗屁的马帮帮主,怎会仙去,分明此前便已说好,来年酿新酒,让我等师兄弟莫要忘却回山共饮。咱师父向来不扯谎。这回怎的偏要失言,就连走时最末一面,都不曾见着,想不通,着实想不通。” 老者语塞,片刻过后才是勉强扯起笑脸,“门主在此山中,足足待过几百年,生来便是不愿受束的性子,哪怕是再多出个一二百载修心,于他而言,兴许亦是越发疲惫,长生人人都是所念所图,可到头来得了长生,倒说不上是一件好事。晓得你与师父亲近,虽好惹麻烦,可本心纯良,最见不得这般场面,但既然事已至此,本就是师父自行决断,可见其如何厌世,做后辈的,哪里能前去阻挡,就由他去吧。” 汉子神情空洞,许久过后才似懂非懂点点头,木讷停下双拳举动,冲那座衣冠冢叩首再叩首。 云仲温瑜二人立身远处,瞧着纷繁雪花,心头亦不是滋味。 “如是有一日,我亦凭己身修成此般境界,体魄神魂千百载也难散于世间,瞻前顾后,世上难见相熟之人,到那时节,恐怕我也会如此选。”少年瞧着那处极不显眼的衣冠冢,怔怔出神,满目尽是思索。 “我看倒未必。”温瑜神情亦是难名,直到少年开口过后许久才搭茬,“小师叔性子究竟是内秀还是活泛,就连我亦揣测不出,大多时节活泛得紧,但如今受虚丹所激,似乎又有内敛迹象,大抵本就是内外参半的脾气秉性,再者畏高之人,必是处处谨小慎微,大多做不出这等撇开外物旁人的洒脱举动。再者小师叔修行天资,在后辈看来,兴许能触着剑道那层天,但要说是境界直拔五境,却是不信分毫。” 分明有些刻意打趣奚落,少年却没理会,定定瞅着不远处那座孤冢,呢喃道来,“却不知门主在心上搁了很多年的人儿,不知来没来接他呦。” 白毫山原本素白,如今被飞雪所遮,仍旧素白一片,可院落周遭四角竹枝,此时已微泛黄。 大雪无声,唯树相知。 但见正堂当中,老者遥遥摆手,请二人上前。 “少侠可否想过,在此地久住,虽说山上并无多少银钱,更无所谓江湖之中的诸般刀光剑影,但如何说来,屋舍也总不紧俏,日后若是想要回自家山门看看,老朽自然也管不着分内事,随意来去,不知意下如何。” 虽说方才老者立身正堂,不过待到云仲跟上脚步时节,老者却是扭头去向藏书楼当中,泡罢茶汤,递到少年手上,轻声问询。 饶是狐疑,云仲亦不曾问出口来,而是先行目光扫视一周,却发觉原本由打外头去瞧不算极高的藏书楼,内里竟是宽敞得紧,历代前贤所留孤本亦不在少数,堆起足有五六人高矮,陈列架上,乃至其中单留有一方书架,外缘上书仙家神通四字,墨迹经年不散。 “谢过老丈好意,但既是受师门命,下山去往东边办事,定要遵从。如今已然逗留许多时日,此间事了,晚辈不久便自行而去。”云仲端详一阵便收回眼来,倒是温瑜仍旧看向那方书有仙家神通四字的木架,颇有些震动。 分明是名不见经传的一处山门,可藏书楼当中却是藏有名声极大的阵法,温瑜打量之下,竟是大多曾听自家师父说起过,乃至有不少已然失却传承的孤本旧册,虽无光华,却满是古朴,当即便是愣住。 老者似是已然猜出云仲说辞,和蔼笑答,“少年郎且无需警惕,既是已然拜入师门,自然不可在旁人门中久留,这分理老朽心中有数,当然不会去触霉头。不过山中确是有许多修行法门,可言说是取之不得尽,悟上三五甲子,恐怕也难以精熟于心,门主如今远去,山间便再无一人有幸身入修行,到头来免不得平白烂穿在此地,少侠如若能腾出些时日,不妨便在此地悟些神通,日后走江湖的时节,也算多一分助力。” 云仲端起茶盏的手掌略微一顿。 “在下与叶门主秉性相投,交情澈如山间流水,自然不可受此好处,且虽门主托我斩去院中古井,但到头来仍是不曾功成,况且即便耗费过零星心力,此番观瞧门主以三境四境出剑,受益匪浅,足能抵去所耗费的微末内气,无功受禄,在下着实不情愿。”话出口后,少年神色也略微清淡不少,平视眼前老者,“向来此事,并非是叶门主亲口嘱托,依他性子兴许倒是能留几句知己话来,但断不会允万般好处,一来显得生分,二来不合心意。” 老人低眉,许久才感叹起,“你与我家门主,脾气秉性倒真是有七八分相似,也难怪老朽在这门中清净无念甲子余,今日竟是生出许多私心来。” “实在惭愧得慌。” 第五百二十二章 见吾见道 话音落地,藏书楼震颤不已。 由陈列楼宇当中的百来几近枯朽的木架当中,逐次升腾起水波来,愈发鼓胀,到头竟是将整一座藏书楼皆尽笼住,原本足下皆是老木所架而成,如今譬如是波澜骤起,且不知此浪涌由何处而来,接天连地并无颓势,将书楼四周尽数镇住,严丝合缝,无一丝一毫杀机浮现,却是将周遭镇得严实。万道流水皆浮身后,倒是令原本老迈枯瘦的老者,平添数分威仪。 此般景象,温瑜最是熟络,登时拧起双眉,拽起少年一臂接连倒退十余步,冷言问道,“老丈倒是藏匿极深,分明周身上下并无丝毫内气,但眼下这般阵法修为,怕是已然越过三境门槛,不知在此地以大阵封镇四方,所图为何。” 老者却没看向少女,而是仍旧望向云仲,仍旧满面和善,“方才所言惭愧二字,便是此意,这藏书楼乃是前任门主所留,听闻门主说起过,周遭尽是以浮桃木建成,此木最是合精通阵法者心意,若将纹路凭墨迹印于其中,可保百载不朽。老朽的确从未踏足修行一道,可引此阵,不过是手中有门主所留阵引,待到白葫门遇险时节,藏书楼中大阵,自可护山中人无恙。” 少年一直也未曾开口。 直到大阵当中有束水光落在肩头时,才抬起越发清减寡淡的眉眼,极慢地问起一句,“老丈是想强留我在此,亦为我背后种上一座枯井,与一株青莲?” 水光猛然褪去。 烛火仍旧明朗如初,茶水尚温,桌案前仍旧是坐着一位毛发日渐稀疏的老仆,自顾笑起,可如何看来都不像是心怀欢愉。 “白葫门不能倒,可瞧瞧我如今这般老迈模样,就连自家门主最末一场酣畅比斗,竟也是看不分明。”老人满是沟壑的面皮抖动,颤颤巍巍道,“这座山老朽守了一甲子,可世间哪有凡俗之辈,能在我这般年纪再延一甲子的寿数,白葫门迟早开枝散叶,这些徒众,迟早亦要远走,至多不过是逢年佳节,回山瞧上几眼,便各有各自归处,往后想再听闻白葫门这名头,恐怕便是再难不过的事。” “少侠与门主有七八分相似,我便生出了这般心思,此处堆积如海的典籍法门,留与我这土已埋上脑瓜顶的将死之人,并无半点用途,便指望凭此将少侠引来,如若不愿留在此地,便以此阵相胁,实指望将白葫门的年月,再延个许多年。如今想来,的确是老朽心怀不轨,为一己私欲做出这等决断,遗落本心。” 云仲眉目仍旧冷清,但还是行至桌案边坐下,捧起茶水小饮一口。 “怪不得老丈,纵使此地穷山恶水,并无青山绿树,溪水长流,身在此间甲子时日,天底下只怕无人能言不在意三字。” “我年少时节,曾有几位游学的士子由打镇外而来,说是要听听乡间教书先生,究竟能耐如何,免得平白误人子弟,话虽如此说,但富庶地界来的小公子,多半是图个卖弄文采。果不其然先生讲书时节,便是引得许多嘲笑,说这分明是一方教书先生,怎得连上齐官话都是如此生疏,胡乱教人。” 云仲讲得极慢,但眉眼当中尽是温和,乃至有些笑意,“原本学堂当中,大多便是些疲懒孩童,课业难到挤眉弄眼,更是吃厌先生势大力沉的手板心,平日里向来没少背地里编排先生,说终有一日要将先生胡须揪下,挽个花结搁在先生座位,好生杀杀那老夫子的威风。可那日几位由富庶地界而来的公子,却是险些被几十个孩童打得筋断骨折,当中有一位甚至鼻骨都被打了个歪斜,也不晓得过后能否扭正。” “纵是此地万般差,总是自己能说得,别人说不得,归根到底其实还是将多年情分注到此地,曾于此树下宿醉,或曾于山门旁小憩,入目所及,尽是陈年旧事,不敢忘却,怎可任凭此地轻易变为荒凉山野。” 少年言语越发慢条斯理,听不出半点怒意,“只是老丈的手段,过于咄咄逼人了些,倘若是换做旁人,这多日以来的情分,多半要耗费一空。” 温瑜依旧不曾松懈,立身一旁,将五指摊开,掌心当中内气流转。 方才这一方阵法,凭她眼力,尚要在三境之上,比起寻常时节柳倾随意出手,威势还要高过两层楼,端的是难以抵挡,倘若眼前这位老仆再度出手,二境修为,实在难以奈何。 “姑娘无需这般严防,老朽既是出手一番,半日之内,再不可动用此阵,毕竟是年头已久,一日之内接连妄动两回,这藏书楼多半就要垮塌下来,再难撑上几月。老朽动了私念,已是有愧,断然不至于搭上这方藏书楼,再做腌臜事。” 老仆神色平复,目中苍凉意味更浓,沉寂一阵过后,才再度开口,“但少侠有件事没说对,门主临行前,确是交与我一方物件,托老朽转交给少侠。” 说罢老者站起身来,行至一处木架前,摩挲许久,才拎出方木匣,颇费力地抱到桌案上头,微微笑道,“门主乃是位疲懒人,山间无趣,亦不喜修行,故而时常好摆弄些物件,此方木匣,便是耗费近一整甲子所制,平日倒是无用途,多半是温养佩剑所用,临行前托我转交少侠,权当是这阵以来谢礼。” 剑匣通体泛赤,瞧着便是上好木料所制,且浸过桐油,瞧来便是极沉,坚固若山岩。 “无功不受禄。”云仲仅看过一眼,便挪开目光,坦然看向老仆,“若当真是门主交代,理应知晓在下性情,无故受过此物,于心难安。” “少侠是明白人,难得这般年纪便有自个儿心念,更是深谙君子之交譬如流水畅快这般道理,”老仆笑言,全然不复方才惭愧意味,“但世上除去道理,更讲究个心血来潮,心之所念,大概门主亦是猜到了少侠有此番说法,故而特地同老朽交待过一句话。” “身携此物,譬如将白葫门背到心头,倘若为俗事所困,或是成就一番功名,心间记不住尚有个白葫门门主,瞥见此物,便如见吾,便如见剑道。” 老者说罢这番话,也似乎是解下心头重担,起身朝少年深深行过一礼。 “门主此生多半在山间苦耗,除却前任门主,并无什么常念之人,大抵是知悉少侠心性譬如当年,可寻自个儿年少时节的模样,这才多有记挂,此剑匣倒多般也非修行人口中的灵宝法器,只不过门主的确是修修改改,温养了许多年,收下此物,添起一分念想,人之生来不亦是如此,揣着万般念想走过万水千山。” 两人要下山时,少年一反常态,并未着白,而是换上身青衣,腰间不再挂剑,身后却是多出一方剑匣,山路半途回首望去,久久也不曾收回眼来。 区区月余,停驻凤游郡时,除却于那位刘郎中医馆当中小住,多半时日皆在此山之间,虽虚丹当中丹火仍旧不曾消退,但少年今日,已不需再过多压制腹中不适;阵法仍旧毫无进境,但起码心头难得平稳下来。瞧着山道当中骤雪初歇,白山白树,已然缓缓蔓上原本色泽,不知心头为何便安心许多。 “温姑娘,你说咱将老时节,会不会偶然之间再想起这座山,再回此地走走,替叶门主上炷香。” 温瑜勒马,座下那头黑獍略微有些不舒坦,打过两声响鼻,多日以来不曾撒欢跑上一阵远路,如今好歹算是能外出走动,当下自是有些躁怨。比起云仲那头劣马吃得肚圆,成日便同人一般躺卧到马厩当中酣睡,黑獍则是不曾多出丁点赘肉,即便是身在方圆不过十步的地界蜷缩,亦是时常动蹄跑上三两圈来,权当解闷。 “会,也不会。”少女轻轻摩挲马匹侧脸,安抚后者,“南公山上人最是重情重性,无需此剑匣,便可时时念及,但如若要是诸般杂事忙乱,常可使得原本定下的行程改换,归根到底,倘若是身能由己,便自然可回此地,若是身不由己,终生难再回头。” “温姑娘境界越发高深,如今竟是听着有些费力,小的实在是佩服佩服,再过个两三载,多般便是小的要喊你师姐喽。”少年多日以来,终是提起兴致打趣一番,话才递出,便觉腰腹之间有冷风袭来,当即便是狠命夹紧马腹,那杂毛夯货吃痛,猛然窜出数步,风也似冲下山去,身后如朵乌云似的黑马骤然被甩出数丈,亦是翻腾起四足,猛然冲下积有厚雪的山道。 雪尘腾起无数碎花,明光烁烁。 山巅站着一位鹤发老人,瞧着远处少年少女笑声清越,良久未散,不知为何老脸如同雏菊绽开,拎了竹帚扭头走回山门当中,缓缓扫去院落当中的积雪。 那座小冢,静默无声立在院中,乍看之下,如是有位醉酒郎躺卧于树下,醉眼朦胧,喜笑颜开。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天光浮云赛过金 七日之后,白葫门当中,相比前几日寂静无声,如今终是有了些许活泛气。三位童子不知愁苦滋味,仅是前两日之间颇有些无精打采,尤其年纪稍浅那两人,险令泪水将一对眼目泡得如杏大小,不过几日过后,便又将此番心思抛诸脑后,虽说眼下叶翟仙去,可仍旧有一众师兄在前,才生出些耍懒的心思,便是又被几位师兄由打热腾床榻当中揪住两耳,拽到院落当中走桩练拳,并不曾耽搁多少。虽说仍有微词,但再偷眼打量那几位师兄手背习武所留的刺目疤茧,再瞧瞧余癸那张搽炭似的凶恶面膛,哪里还敢留下丁点偷奸耍滑的心思,揉着两眼外出习武。 三人当中,唯有那位年纪最长的孩童,原本亦是欢脱性情,逢此场变数过后,却是变为沉默寡言,立身梅花桩上,一走便是三五时辰,直至两腿硬僵如铁,才极费力地由打梅花桩上爬下,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这般,看得徒众都是有些咋舌。 “咱这三位小师弟,看来亦是受了不小震动,瞧这殷盛每日习武这般拼命,倒是如同瞧见咱们师兄弟当初在山间,也是这般走桩,也好在师父授业有方,才练就如此一身不弱于人的身法,仰仗此数度脱身于杀身祸患,而来竟是已有二三十载年月。”身背双剑的白葫门首徒,把手头马缰绳拴在山门背后,转身回头观瞧那童子走桩,眼瞧着颤颤巍巍,但抬步却是极快,隐隐之间,已是有些身法小成的滋味,叼着枚枯黄草茎,不由得依靠院墙感叹。 “得了,你们这代可当真无几人能与殷盛这娃娃相比,甭当我老汉年岁入暮不记事,当初你这当大师兄的,领头带一众师弟下山玩耍,险些走丢在深山老林当中,归根到底不就是为躲门主催促练武?到几近及冠之年才沉下心来,将身法练至小成。”一旁的老者揶揄,丁点不留情面,连连奚落,“凭你天资,倘若再肯下些苦功,今日早已可独当一面,即便是前去京城泊鱼帮中,恐怕也能捞得个堂主舵主,怎会沦落到如今,才不过在京城郊外堪堪混上个镖头。” “如今想来的确是有些悔意,”男子笑意甚浓郁,不好意思挠挠头笑道,“不过当初时节,凤游郡当中的糖球,当真是滋味好过天下山珍海味,哪怕是过后挨师父一顿好打,再回想起,仍旧是觉得这通狠揍挨得值当。” 老仆与弟子,两人无端默然下来,瞧着院落深处那座小冢,不知心头是何等滋味。 还是男子先行开口,叹息一声,“褚老当真已有决断,若是仍不曾定下心意,晚辈便好生再劝上两句,世上千百行当,其实唯有渡舟老翁最引胸中凄凉,何况这方扁舟,只可送人去往对岸,自个儿却始终徘徊江心,唯江潮作伴,可谓极苦楚的一桩差事,还是莫要强求最好。” 老者似笑非笑,信口答道,“甭说那般见外的客套话,留老朽在此山中,起码你与几位师弟有朝一日欲要回山瞧瞧,不至于入目所及满是狼藉,咱忙活半生,大多是为帮主忙前忙后,如今自然也要将这座小冢打理得当,不然白葫门这块牌匾,压到谁人身上都不合适。余小子虽是愿留于山中一阵,但迟早也有自个儿要走的道,地丁草开枝散叶,随风落地愈远愈好,哪里有甚归根的道理。” 分别在即,许多徒众皆是不忍,将自个儿平日里走江湖所获的稀罕物件,一并拿出大半,刀剑短匕弓扳指,大多赠与山间三位童子,愈伤养体的老药良方,尽是送与那位已立山中甲子的老者,纵是万般推脱,所留物件仍旧是堆积如山,乃至那座小冢旁都是整齐摆上了数叠物件,香炉当中齐齐整整,插有十几束新上好香。 余癸与老者立身山门前,远眺十几骑远去时节扬起的雪尘浮土,再下白山。 “日后督促传授这帮小子习武的担子,便落在你这位小师弟身上,可切莫将门主所留的三枚大才教坏。”老人狡黠笑笑,拍拍黑脸汉子肩头,叹息一声,“山间如今倒是冷清许多,都说是人老时节多贪清净二字,但如今这般景象,倒是的确不甚合老朽心迹。”也不待到汉子应答,直直走向院落当中原本埋有枯井的地界,缓缓盘坐下去,再无动静。 凤游郡骤雪初停的时节,十几骑白葫门弟子下山,抱拳拜别,不知何年再逢。 这一场雪后,郡中商贾,难得平静。 马帮近几日来,便是已然将各方铺面收拾妥当,直待到原本铺主商贾来此,使银钱换回地契,虽说帮中上下,仍旧是一片沉寂,但凭糜余怀平日威信,亦是将帮内镇得牢固,并无几人有甚怨言。 凤游郡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当真算不得一份平平无奇的小利,故而即便是糜余怀道出此事,帮内人也大多不曾忧心无钱粮可用,纵使同那一众商贾瞧不对眼,亦不曾生出躁怒。 郡中百姓知晓马帮有变,不过大多不知究竟何事,听闻要将铺面奉还商贾,至多不过是偷着庆幸,寻思着马帮终究要显露出些许颓势,再难长久,多购置上一两角滋味寡淡的便宜酒水,自个儿在家中多饮两盏。 糜余怀仍是一日之间多半都坐镇总舵,这位文人自打那日上过碑峰后,原本垮塌腰背,如今却是极直,虽说仍旧是面颊消瘦神情默然,但如何瞧来,都是令帮中几位舵主心安得很,并不曾自乱方寸,相反比起以往时节,多添过几分镇定自如。 乃至帮中上下传出流言,说这位向来居于次位的大供奉,其实早就存有取帮主之位的心思,故而如今看来如何都是风轻云淡,且无丝毫不适。 但唯有几位常居马帮总舵的舵主与下人知晓,这位瞧来眉眼愈发平和的大供奉,无人时节,时常瞧着碑峰方向怔怔出神,一望便是半日功夫,神情哀恸。 “糜大供奉,今日雪熄难得日头明朗,小饮几盏如何?” 文人撂下笔墨,挑眉看向窗棂外头立身的两位身量高壮的汉子,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瞧这两人少说也携了六七坛酒,又不好过多拖延,只得起身外出,松松两肩笑道,“小饮两杯也可,这几日以来,因丧不允饮酒,大抵亦将两位舵主憋闷得够呛,而今小饮几杯,算不得过,适量即可。” 天色如洗,高远广阔,日光懒散落于三人肩头,平添一分稀薄暖意。 冬来日暖贵如金,总是骤雪初停之际,才可见天光之贵。 “糜供奉近些日来,眼见得一日日沉寂下去,我等二人实在瞧不过眼去,特前来同供奉邀上一顿酒,”李无吉笑意颇有些鸡贼,咧嘴出言,“虽是不应当灌醉当家,但如何都要喝得痛快,起码将胸中诸般杂念一并抛诸脑后不是?大不了酩酊醉后,我两人将糜供奉送回府中,全然可放开手脚。” 文人苦笑,“瞧两位舵主的意思,今日是不愿让我这酒量极浅的文人醉死在总舵当中,即便是有意尽兴,身在总舵当中,成何体统。事至如今还不曾有这般先例,此事恕我不可应允。” 一旁王舵主乐呵,单掌拍开酒坛泥封,摆明是不怀好意,“江潮阻塞,当以束水冲沙,人心若阻,当凭杯酒释怀,总这般憋在心间,迟早要憋出疾症来,你糜供奉若倒了身子,偌大帮派,谁人可做主?” 糜余怀自打那日由碑峰中下山,除却自行远眺之外,便再难见神色改换,在帮中已然传开,虽说瞧着这位文人已然凭双肩撑住帮派上下,但明眼人看来,此般景象,恐怕强撑不得多少功夫。 李无吉绕是平日里粗枝大叶,值此时辰,亦知不可松懈半点,尤其文人状况实在令人忧心,食愈少眠愈稀,虽身形一日日挺直,但两颊逐日消瘦,尽是看在眼里,原本还算是中人肥瘦,如今却已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文人一笑,也不再推辞,接连饮过三盏满当酒水,抹去薄弱腮边的酒渍,缓缓开口言道,“都说是多日不曾饮酒,初回触时,必觉烫喉如火,且易上头,可今日不晓得为何,全然也无平日那般景象,确是古怪得紧。” 李王二人亦是陪过三盏,李无吉拧眉瞧瞧眼前文人面皮,颇为狐疑,成心逗趣同一旁王舵主调笑道,“当初咱与帮主供奉一并饮酒时节,我可是记得咱糜供奉酒量奇差,仅是两三盅烈酒,便已是烂醉如泥,闹出许多笑话,今日怎的瞧着来势汹汹,你我兄弟可万不能着道,倘若日后传扬出去,被糜供奉灌到桌案底下,如何有颜面再见人。” 糜余怀笑意愈浓,又自顾添上一盏酒,但仍是不曾开口,缓缓灌入肚肠当中。 望向碑峰方向的世界,神情却是愈哀。 第五百二十四章 何能寄与冰厚薄 狂饮六盏,纵是糜余怀尽力按捺住腹中翻腾滋味,酒意亦是上涌,从头到尾也不曾说过两句,如今终是耐不住话头,醉眼朦胧望向碑峰,口齿不清含糊道来。 “想当初咱帮主何等才略,硬是领那点人手走南闯北,将这座马帮铸得如同滚金生铁,那是何等的能耐,身手更是了得,当年同外帮之人当街比斗,单手便可镇住来敌,分明是瞧来身量算不得高,却是有那般过人膂力,当真是令咱瞧得眼热。” 李无吉亦是略有醉意,随声附和,“此话不假,咱随帮主闯凤游郡时,当真是每日都能遇上前来寻衅找茬的外帮之人,可直到马帮立帮,我出手次数也不及帮主十之一二,眼见得手段皆是寻常,可即便是双拳随心晃来,照面敌手亦难闪躲,多半都是结结实实吃上数招,打得通体绵软,再难支撑。如今想来,倘若马帮舵主合为一处,与咱家帮主比斗,也难占着丁点便宜。” “可就是这么个夫子挂刀文武皆全的人儿,却是死心眼,”文人明显已是酒劲上头,接连拍过数度桌案,将一张面皮憋得通红,“明知自个儿身负顽疾,却偏不愿抽出些闲暇前去寻医问药,连我都不曾知晓,这疾症竟已是深入膏肓。你贺兆陵就算是当朝大员日理万机,怎就不愿去找寻那些位仙家,以自个儿十几载春秋换来的马帮大业,偏就不愿拿出些金银自医。” “将这万斤重担架在我一个酸文人的肩上,自个儿却是逍遥快活,该打。” 糜余怀又是饮下一盏酒水,面色更红。 “过去之事,已不可追,与其如此整日将心思揣到怀中,倒不如今日这般畅畅快快讲个痛快,”王舵主随过一盏,咂咂嘴平视眼前醉态横生的文人,朗声道来,“既然帮主将大任搁在糜供奉肩头,如何都要倾力担当,莫要令帮主此生心血空耗。” 贺兆陵临行前所留笔墨,当中已是明言,马帮上下,待己去后,共尊糜余怀为首,起码找寻到可担大事之人前,譬如自个儿出走一趟远游,帮主不在,供奉居首。 字里行间,将日后马帮走向,尽皆书个分明。 文人烦躁摆摆手,硬着条舌头骂道,“且担着呢,马帮上下大事小情,咱皆是熟得很,可以往时时想起,总觉得碑峰上头有块主心骨,如今却是身前无人,万顷罡风,皆得由我这身伶仃骨肉抵住,免得身后千口人受刮骨寒风之痛楚。” “帮主此一走,立身最前头的,便换成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酸文人,如何能舒坦。” 网址m. 桌中二人,皆是无言。 仍是李无吉先行开口,隔桌拍拍文人肩头,勉强笑道,“糜供奉可莫要如此自负,那帮中的大小事,怎能尽数由你一人担着,我等这几位舵主如此身板,还当真不烦劳您老独自承担罡风万道,并无前后之说,莫如立身一道,同抵前路风雨。” 文人摆摆手,将面皮压到桌案上头,“好说,我糜余怀不擅同人结交,但今日这一顿酒水过后,总归可将两位当做好友,往后帮中事,若有疑异但讲无妨,如若是有错漏地方,还要请两位直言,无需忌讳。” “如此说来,帮主所托之事,不知糜供奉能否告知我二人一声。” 李无吉神情微变,收起方才那般松散面色,颇为严肃地看向面前书生。 “郡守爷送咱天大一笔好处,此事帮主倒也猜出了七八分,只不过我不曾想到这位郡守爷手笔竟是如此之大,三成盐铁漕运获利,可此等重利,马帮当真就能拿的起?倒也未必。”糜余怀摁住眉心,暂且闭目缓和一阵翻腾醉意,“最好的法子,我所料想与帮主不谋而合,那便是阳奉阴违四字。” “此事唯有你我三人知晓,就连其余舵主,亦不曾外传,数日之后,我欲将马帮上下一分为二,明面上兜着郡守所赠的这份礼,实则背地将马帮半数人手,分往别郡,即便是数年之内难成气候,亦不可再久驻于凤游郡中。” 王舵主皱起眉头,却是被李无吉拦住,并不曾开口。 “一来凤游郡中,并无江湖人扎根的好土,此间上直官府下到百姓,明面上不敢招惹,可背地里却是时常白眼相加,耗费多年,不过是在最表处占据一方立足之地,倘若是久在此处,无需我言明,此消彼长,断然是要有一日分崩离析。” “其二,郡守大员已然出手,便自然会有二手三手,我等虽说势力算不得微浅,但与官家相比,倘若是当真动起雷霆怒来,怕是都要抵挡不住,眼前利虽重,但当真是不可久占。” 文人娓娓道来,虽是仍旧醉意深沉,但两眼当中明光烁烁,却已是清醒许多,使两指轻敲桌台,“其三,帮主与我多年来,似乎都是有些步入歧途,原本不过是想令此间的江湖人,能得保暖,可护自身无忧,但随马帮势力日强羽翼渐丰,多少都有些生出私心,想凭马帮牢牢占住此地,同商贾官家争上一争。” “如今帮主临行前,终是将此事挑明,不再同那群精明商贾,与急于建功的官家分庭抗礼,而是护佑各处江湖人,不受人白眼相加,不遭人欺辱,虽不凭掌中刀做事,但可凭浑厚人手与钱粮,使得旁人不敢轻看。” 李王二舵主互相望过两眼,不由得略微蹙起眉来,虽是醉意深沉,倒也并不曾叫酒水迷过心智,此刻略微动过心思,便大抵想出了其中滋味,但仍觉不好开口,只能静静等候糜余怀再行开口。 文人亦是心中有数,也并不曾拖沓,而是将一根竹筷轻轻立在桌案上,待到竹筷立稳,才小心翼翼撒开支撑竹筷的双手,抬醉眼望向眼前两人,“虽是不甚贴合马帮如今情景,但依我看来,仍旧觉得拿此枚竹筷做比,最为合适。多年来马帮确是积攒下雄厚势力,与其余零散小帮长短不过一截指肚相比,当然要高出太多,正如竹筷与一截小指。” 可旋即文人便斜着呼出口酒气,将那枚竹筷吹得倒伏下来。 王舵主终是按捺不得,出言提点道:“马帮如今,可谓稳固,虽说比起矮短指节,竹筷更易倒伏,可糜供奉此比,瞧来便不甚恰当。” 确如这位王舵主所言,凤游郡马帮眼下,纵使是失却郡中铺面这方最重倚仗,起码尚有郡守大员亲口拨与的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哪怕是后者有朝一日改口,再不愿认此事,一来要掂量一番马帮中人是否答应,二来则是凭马帮如今的人手,与何人对谈,皆是极存底气。 “二位不妨想想,这盐铁漕运,算不算是官家命脉,”糜余怀平淡道来,将竹筷拿起,夹起桌中下酒小菜送入口中,“将命脉交与旁人,本就是件极古怪的举动,难不成二位以为,我马帮如今人强马壮,就当真能抓得牢靠瓷实?” “乍看之下,马帮根基算不得浅,可周遭盯着马帮的除却商贾之外,尚有一整郡百姓与官家,这根基到底算不算深,不妨仔细想想。凤游郡并无江湖人落脚扎根的好土,仅仅此一点,便难说根基深重。余下的零星帮派,虽说势力远不如我马帮,但胜在无人注目,就如一截指肚立在远处,相比于如今势大的马帮更难以倒伏,何况树大招风,郡中上下人都是有意无意将耳目凑到马帮近前。” “既是路途如履薄冰,又岂能将一帮兴衰存亡,尽数寄与河冰厚薄。” 文人略微停顿,待到眼前两人神色微有变换过后,才嘬过半盏酒继续道,“可若是将此竹箸分成数截,分列于整座颐章,便处处皆可落脚支撑,百足之虫算不上是好词,但终究能保马帮传承许久。” 李无吉许久都不曾接话,只是一杯杯饮酒,转眼之间便饮过多半坛烈酒,面皮亦是阴沉起来,摁住眉心开口骂过两句,“原以为这帮中事,讲个意气,将身手磨砺得高明,便能使得马帮绵延不绝,怎么如今仔细听来,却比当初习武时节磨烂皮肉,还要伤人心智。” 王舵主亦是感慨,乃至于看向眼前书生的时节,神情多了些许怜悯意味,隔桌案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身在此职,却不知道要比习武苦修要难上多少,平日里驾马乘车,倒是不消耗费多少力气,与马帮帮众平日里并不相同,瞧来便是相当省力,但若是略微动动念头,置身于此位,只需念及些许日后路途如何行,便觉脑海当中如同乱麻一般,当真是比起形体疲累困倦,更是要苦楚万分。 “甭如此看我,”糜余怀又重归原本酩酊大醉的模样,打过两三枚酒嗝,笑意当中五味杂陈,“此路原是帮主所选,我不过是恰巧提前想过,但被诸事耽搁,从未深思。” “直到如今我也不曾想通,分明是身有顽疾,距身死不远的人,如何能静下心来想如此深,又是如何将诸事藏入心中,临近生死赌斗前破境。” 文人话语声轻轻,四周积雪随风转动,居无定所,而能映天光。 第五百二十五章 山清城秀,愈多愈少 云蒸雾腾,长霞万彩,随穹隆当中垂天金乌一并起伏,分明是巍巍巨城覆压千百里,楼宇镶于层峦当中,塔观林立点缀其中,若是仙人鬓间插簪,排布奇兀恰如天间景致,飞瀑长流,万花乱眼。 有青石亭台坐落山巅,不知高有几千几万丈,恰好落在城中甬道最末处,居高临下,城中行人,不过沧海一粟,谁人亦不晓得此台高远如何,城中更是从来无人踏足,此刻霞光盘桓,难见当中景象。 “北阴君难得有兴致出外走动,就莫要再扯动云霞了,当初耗费多时才将这云雾长霞布置妥当,倘若是扯得纷乱,又要平白费力。”亭台当中有位明黄袍袖的中年人缓缓走来,恰巧瞧见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弓腰低身,使单手笼住眼前霞雾,上下甩动个不停,一张苍老面皮颇有些喜色,玩心极重,不由得叹过口气,迈步上前。 老者显然是被人搅了兴致,不舍收回手来,绷紧一张满是斑纹的面皮,撇嘴争辩,“你我几人终日囚于此地,闲来无事自然要寻些杂事解闷,西陵君与东檐君两人,前阵子一同离城出外,估摸着是寻了桩好差事,只剩你我二人看家护院,实在过于无趣。” 明黄衣衫那男子苦笑,前几日之间,西陵东檐两人的确是匆匆而去,不过经他瞧过面色,倒端的不似是外出寻乐,而是外头生出变节,虽不曾明言,倒也能揣测出些许来,全然与老者口中好差事无关。 “既是北阴兄心中憋闷,还请自便就是,不过是几缕云霞,过后再行布置,想来也耗费不得多少功夫。”男子摆摆手,旋即便要抬步离去,却见那老汉松开扯动云霞的右掌,轻轻一推。 扯落而下的万道云头长霞,当即便复归天上,且瞧来比方才,更为雄浑浓重。 “这布云施雨的手段,却是不晓得北阴君是何日学到的?”男子养着天边云霞,饶有兴趣开口问询,瞧着老者细纹遍布的手掌,仔仔细细观瞧,颇有喜色。 被唤做北阴君这位老者却是并无多少好气,哼哼两声,“但凡是位修行人,在此地看上个几十上百载,估摸也能寻出些门道,有甚好惊异的。” 见眼前人点头,老汉却并无再度挑拨云霞的意思,笑语道来,“算算时日,近期也应当下上一场雪,南阳君匆匆而来,怕是便为布雪而来,既是无事可做,我便一并同你前去,恰好也可帮衬一番。” “还是北阴君厚道热心,若是换成那两人在此时当值,恐怕断然不会出手相助。”南阳君笑意浓郁,同老者并肩而行,直往亭台深处而去。 https:// 亭台绵延极远,由打山巅,直通山外,身在其中能见下方楼宇如棘,长街似带,两人迈步停在亭台边栏杆处后,望着亭台下人走车穿,喧嚣市坊,却皆是难有丁点欢愉之色。 “咱这地界越是热闹,天底下却是越多苦楚,有时瞧着眼前热闹,倒真是有心舒心笑笑,但甭管是心性如何,都难笑得出。” 老汉背后,始终有一方玄黑斗笠,如今弓背往下观瞧,老脸满是感慨。 此城之巨,仅是此处山岳便足有近一郡大小,远处更是隐约间青山绿水,城关相连。 正是老汉说话功夫,远处城关又是走入两人,神情懵懂恍惚,只是与周遭人不同,这两人入城的世界,便是挽手而来,瞧着便是相识,只不过入城过后略微有些恍然,顺街缓步而行。 老汉瞧得分明,身旁明黄衣的男子,眼力已也不弱丁点,如今瞧见那两人迈步入城,两人神色,猛然间一变,对视一眼,竟是径直离了亭台,踏风而下。 长街当中,面皮俊郎那人瞧着周遭景象,连连皱眉,略微攥紧一旁女子手掌,狐疑不解道,“师父,此地我当真是从未来过,由打山上离去过后,本是足踏云头飘荡而走,怎却是并未前去阴曹地府,反是行至如此一片巨城当中,师父当初仙去,也是径直来此不成?” 女子一身青衣,眉目生得极好,闻言却是先行嗔怪,瞅过一眼男子手掌,而后才轻声道来,“此地并非阴曹地府,不过亦与世间略有不同,当初我自行挣去古井束缚过后,的确来过此地,亦是见过此间几位城主,却仍是放心不下世间种种,故而回返,险些失却心智,于山外闲逛许久,才终是回想起诸般前尘事。” “既如此,敢问师父,为何去而复返。”男子佯装问询,嘴角却是不禁扬起。 女子才要怪罪,却是发觉眼前突兀有两人身形落地,为首那位明黄衣衫的男子先行开口,调笑道来,“难怪水月姑娘不愿久留,原是外界仍有这么位模样俊俏的徒儿,若是换做我,怕是也乐不思事,忧虑偕忘。” 几人随处寻了处茶楼,掌柜分明是知晓这明黄衣衫男子与老者来头非同小可,特地吩咐自家小二,引几人往顶层楼上去,强忍心头痛意又送上壶封了许久的上好春茶,这才安心下来,借楼外朗朗日光休憩打盹。 “多年前头一别,水月姑娘终是得偿所愿,我二人亦是心头宽慰得紧,”南阳君将面前茶盏转过两转,双目却是瞧着那位年轻人,神色未动,“小友迟迟不愿自报家门,难不成是觉得我二人并非善茬,故而刻意遮掩。” 年轻人仍是懵懂,闻言才后知后觉,躬身行礼,“在下乃是水月师父徒儿,姓叶名翟,表字乃是当初师父所取,唤做迟雪,而今初来乍到颇有些糊涂,还望二位前辈宽恕。” 老者恍然,面皮升起些明悟,一张斑纹老脸绽开,“原来水月小姑娘当初时常说起的那枚湖字玉,便是由此而来,如此情意,倒是令我这老人家艳羡不已。” “入此城中,仍旧能留有心智,不曾忘却故人,着实是难得,起码这六七弹指之间,少年郎算是头一份。” 明黄衣衫的男子也是笑笑,“古来典籍与奇闻异事中,常言说是男女情深,或是化蝶共走,或是甘为代死,但眼见得事随境迁,似乎只剩传言而已,多是大难临头各自保性命,倒不说是有错,可总归差着些意思。” “这话老朽却不太认同,”北阴君瞥过一眼身旁男子,自顾言道,“可载史书当中流芳千古的旧事,多半稀缺,不过是因为许多人心之所向,如若是人人皆能如此,稀松平常,恐怕就难在世间流传广远,譬如舍生取义者,尽忠职守慷慨不畏死者,倘若世间人皆如此,又岂能赞誉。” “在我看来人人生来皆有善念,起码有向善之心,故才开碑立传,将此举动传开千百载,即便人世间种种身不由己,起码知晓何为好事,何为坏事,至于究竟能否为情意二字舍弃性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言对错。” 城中北阴南阳,西陵东檐,两两相对,皆是算不得对脾气,时常因见解不同争执一阵,虽不曾动起手来,不过仍是各执一词,向来也难安稳。故而南阳君听闻此话后,只是无奈笑笑,打定主意不与其争辩,饮过两口烫茶,便看向眼前颇有些手足无措的二人,犹豫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 “白毫山乃是重地,我知两位早已厌倦此间种种,故而自行撇去身上枷锁,倒是难为两位空耗千载光景,我等断然不会怪罪,”男子蹙眉,倒也未曾有愠色,“但毕竟白毫山重地,不可无人继守,如若是不曾安排妥当,恐怕有失。” 水月亦是神色微沉,看向身旁叶翟,但见后者闻言过后,面皮猛然紧绷。 凤游郡近日间,天景极怪异,先是几日骤雪初停,而后天光放晴,才过两日光景,又复阴云密布,电光似走龙蛇,接连折腾过六七日才消停下来。郡中上年岁的老者皆言说,近来恐有大灾,如此古怪天景不止,怕是不曾酝有什么善事,这般言论传扬开来,却是使得每户皆囤积下许多粮米干柴,以备不时之需。 白葫门近来与马帮一般,皆是沉寂下来,不过前几日有人上山借住,却发觉不见原本那位门主,而是换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人,与一位面皮仿佛搽炭的汉子,问起原本门主去向时,那年轻人只是笑着摇摇头,并不明言。 云头之上,有两人往下远远观瞧,却见原本上下素色的白毫山,如今已是返归原色,山道青黄,枯木由白转黄。 “看来你我都是多虑了。”青面汉子转过脸来,长处一口气道,“如此一来,你我又可省下数百载忧心,倒也是桩善事。” “可正是因此,世间又多了一位本该安然而去,今却受缚在此的可怜人。”发丝眉须尽白的中年汉子冷冷清清应过一句,望向云头下那位分明言语举止都像极耄耋老者的年轻人,再不发一言,踏云头而去。 青面汉子良久也没动脚步,定定望着山间习武的三位童子,与那位手撑下颏晒懒的年轻人,末了无奈吐出口话来。 “分明是主战伐的职守,怎么心肠还如此软。” 第五百二十六章 百杆枪车走长关 夏松与齐陵边境,近来颇不平静,当中马帮贼寇皆是如临大敌,接连多日搁置下彼此仇怨,将大多人手合为一处,于荒凉大漠当中来回奔行,却是并无人知晓,这群常年处在关外,穷凶极恶可噬人骨的暴戾贼寇,究竟在找寻何物,或是找寻何人。 夏松当中的老人家,时常言说关外贼人,早已叫那夏时滚烫冬时冷寂的浩荡黄沙冲刷光了人性活气,又因时时干渴少有清水能饮,故而学得了凭人血止咳的骇人本事,商贾行人遇上风沙大作,兴许也可捡回条性命,但遇上关外之中的大贼流寇,则是断无生路可言。 夏松中守边大员,亦是生出过征讨心思,不过这关外地界,无论谁人先行动起刀兵,恐怕都是说不过去,恐与齐陵交恶,故而虽多年前也曾遣出军甲,常年处在荒漠当中的马贼单凭熟知关外地貌,便是抛下百来具尸首,再难见踪迹,只得是不了了之。 而不出数载功夫,关外贼寇人手,却不知为何又是涨起数倍,就连常年处在夏松齐陵边境的老者,都是不明所以,任凭将生有斑白发丝的脑瓜顶琢磨得生疼,到头来只得是长叹口气,无可奈何。 而今入冬,按说关外贼寇本该消停片刻,避让冷寂黄沙,好生休养一冬,待到明年开春时节,再行外出掳掠劫道,历年皆是如此,而今却是一反常态,始终有成片马贼于关外来回走动。常有不得不过边关的商贾马队,拼了性命出外走动,侥幸不曾遇上譬如过江之鲫的成群贼寇,过后心有余悸,便是同人说起。言道边关贼寇近来猖獗肆虐,不知在找寻何物,一连多日皆是如此,好在凭自个儿精明心思,接连数日藏匿于沙丘之后,勉强找寻出这拨贼人巡回的法子,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天边飞雪,大漠黄沙也如雪。 南漓湿糯暖风不曾来此,倒是北来阴冷凉风,时常登门造访,譬如恶客那般,不由分说便闯进院落当中,携满身朔雪与萧瑟北风,将此地黄沙掀动,徐徐削到人面皮之上,算不得痛楚,但亦是如软刀划肉,伴以连片飞雪,极难消受。 边关当中一哨人马,缓缓而来,初瞧算不得奔行极快,但也如是黑云压城,其势不可阻。 “我说鹿二当家,咱兄弟日复一日东奔西走,到头图个甚?这些日以来可是有不少行人商贾,由打咱眼前过路,分明瞧见踪迹,却是不上前抢上一遭,再这般下去,到鹅毛大雪封山阻路的时节,甭说酒水管够,上下弟兄都得勒紧束腰过活,究竟是要寻何人何物,给句痛快话不成?” 有位反手拎刀的汉子催马,赶至领头之人身侧,黑布裹面,沉声质问道,颇是有几分怨气。 倒也怨不得此人有这等僭越言语,夏松齐陵两国关外,本就算不得广袤,而其中流寇却是甚众,仅是有名有姓的贼寨名头,随口便能说出二三十有余,更休说尚有小股流窜之人,居无定所,身手却是不见得弱与旁人,更兼出手狠辣,确有僧多粥少的意味。 毕竟是此地关外,声名极响,除却是不得已的商贾车队,为免得绕上极长官道,需走此地,大抵由开春至年关时节,此间过路之人亦不足数十,即便侥幸追查着商队踪迹,如若是与同在关外不属一家的流寇相撞,也难免要刀剑相对,时常为争钱粮财物,搭上许多条性命。 而今这伙贼寇,已然于边关黄沙当中来回转悠过足足三五趟,前几日分明已是瞧出几家商队踪迹,可这位二当家却是不曾动手,反倒是令众人继续来回寻觅,自然惹得许多人心头有怨。 初入这行当的时节,兴许多半为挣得钱财糊口谋生,打家劫舍,到底比起走镖这等行当盈钱快过不止一筹,再者说若是挟住队富庶商贾,就足矣吃上数月积年,省去许多苦功。可若是当真踏入此等行当,不出几载,盈钱分利的心思却是不如当初那般深重,杀心反倒如河潮暴涨,劫住队商贾,无论后者是否愿将商队上下值钱物件尽数交来,都要先砍上几人头颅,才可舒坦。 也正因如此,那位二当家不允手下上前劫道,更是引得不少人心头躁闷。 “在你看来,蝇头小利与我等性命,哪个更重些。”那位二当家不曾冷言冷语,手头缰绳仍旧拽紧,并无回头的意思,淡淡讲来,“此事乃是大当家特地吩咐,若是毫无道理,我等如何在此立足多年,避开夏松齐陵两地军卒围剿,且与周遭群狼相斗,始终不曾落在下风。” “想来你在此地亦是留有六七载春秋,理应晓得你我身在此地的原因,如若不是那几位高不可攀的大人授意,恐怕此地边关,如今除却飞沙之外,并无人烟,哪里有你我这等人常驻于此,虽说挟持商贾所赚来的银钱算不得少,但比起其余地界打家劫道的同行,如何都要辛苦许多。倘若是当初那几位大人授意,令我等在此巡查,用以取来这方棋盘当中最为至关紧要的一子,我等岂能不应,又岂敢不应。” 那反手拎刀的汉子琢磨一阵,瞅过身旁二当家两眼哼哼道,“二当家分明晓得咱不曾识文断字,更不晓得如何运棋,怎么偏偏要以此事举例,莫不是欺负咱少年时节不学无术。” 二当家脾气却是相当不赖,饶是此人言语再三不逊,亦未动怒,只好言好语答道,“大蟒难斗,而欲取其洞中灵草,故只得将洞中幼蛇引出相挟,凭这还不曾生出逆鳞,展露戾气的小蛇,换那株足以生死人骨肉的老药。那几位大人对此老药可谓是相当上心,虽知晓那头老蛇招惹不起,可依旧在此地布局许久,近日以来,似乎由北还来过些脑瓜顶锃亮的秃驴,瞧着架势似乎亦是为那枚不知来头的物件,兹事体大,倘若我等不遵其命,恐怕是再难有畅快年月。” 那汉子似懂非懂,不过亦是听出了些其中意味,隐约间觉察二当家所言的老药,乃是件世上有数的奇珍,眸光方才明朗,却是又松懈下来,继续催马赶路。 本就是身处世间,至微末卑鄙的一类行当,纵是再添上百口马刀,又如何能用那几位大人相争,钱财宝物动人心意,但总归要有那般能耐去争,更需有命待价而沽。 边关地界流寇,近日来的确是多添了不少人手,不过就连各部贼寇当家,亦是不晓得这些位造访之人的来头,观瞧这帮新添人手时,皆是觉得心头震动,人人身手举动,皆是平日里难见踪迹的高手,仅以足力即可开碑裂石者不胜枚举,且当中身法高明者,踏沙而行,却难见微痕,似是微风徐过,难激起分毫松散飞沙。能于此间穷山恶水经营至人强马壮的诸位当家,自然也非那般等闲之辈,当下便是心知肚明,晓得眼下沉寂多年的局势,必将生出变数,故而纷纷将部众遣出,起码要将架势做足,而至于旁的应对招数,则是不为外人所知。 而就是此等人人皆惧的节骨眼上,有架马车今日趁冷凉夜色,缓出齐陵边关。 值守军卒不允放行,上下打量过眼前略微消瘦的汉子,纷纷嗤笑不已,言说你这般身量,倘若是真放出关外去,指不定便教那帮穷凶极恶的贼寇剥皮抽筋,当做过冬时节储粮,凭此等消瘦身板,恐怕要同瘦鸡一般被晾晒成干,权当贼寇磨练牙口。 而周遭瞧热闹的百姓闻言,却是当真有些难露笑意。 人皆晓得军卒所言,虽说有些夸大其词,但并非尽是戏言,数载前齐陵边关地界受过一场大旱,连带关外走动的商队行人亦是缩减过七八成,关外流寇无物可食,三番五次欲要冲入边关当中掳掠一番,却是叫守卒抵住,瓢泼箭雨直坠城下,寸步不能前,平白搭上几十条人命,落荒而去。 可旋即而来便有音讯传开,由打关外过路的零星商队,无一幸免,由马到人,尽数被充为肉食,有天不绝性命者侥幸逃出,险些害了疯疾,调养过两三月,才战战兢兢开口,言说贼寨当中,人马狍狼,尽悬在寨门之外。 倘若戏言倒则罢了,但如今军卒所言,半真半假,才最是令周遭百姓心惊肉跳。 而那驾车的男子并无退去意思,恭恭敬敬行过一礼,而后便自行撇下缰绳马鞭,撩开车帐布帘,“小的乃是世代打狼斗虎的猎户,听闻说是齐陵关外,贼人凶顽可胜虎狼,特地抄起家伙来,于此走上一趟,即是砍不得两三狼头,也愿劈下零星爪牙,日后同儿孙提起,面皮亦添辉光。” 车帐当中并无他物,唯有密密匝匝,头尾不尽相同的百来杆大枪,枪尾冲前,枪尖倒后,如今陈列于此架极为古旧的车帐当中,经油布遮盖,倒当真如是位身裹黄袍的武夫,倒握大枪匿于袍中,身形弓而未发。 凛凛枪芒,浩浩西风。 第五百二十七章 何人草籽 钟台古刹之中扫雪声,近几日来就未歇过,蹲坐在寺院山门外的平尘瞧着天边雪花同朗朗日光一并飘摇而下,当真是愁容满面,面孔当中尽是悲郁,将手头竹帚漫无目的摆过两摆,长长叹过一口气来。 “小师父瞧来似是不喜冬雪,大抵是出于不及清扫,故连连叹气,”平尘回头,却是瞧见那位由打不求寺而来,着一身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迈步出寺,也不顾山道中尘灰遍地,撩动僧衣下摆,缓缓坐到一旁,温和出言,“世上难随心事,且不提十之八九,但总归是多半心思,到末了大多不可如愿,盼雪停时,后者却是纷纷扬扬,并无丁点欲停意味。” 平尘瞧了瞧眼前人,却是不知为何摇头笑将起来,一张白净面皮,笑意十足分明,瞧着倒并无佛门中人慈悲,极像是寻常人家孩童,方才见过爆竹炸开红白雪尘,乐呵得紧。 “小师父为何发笑?”年轻僧人不解,挑眉看来。 小沙弥轻咳两声,收起笑意,不过嘴角仍是微翘,略微行礼答道,“并非是有调笑师兄的意思,而是许多年来少有听人讲这等事的时候,寺中诸位师兄,大都讲说佛法佛理,除却论道时节,多半也不言此等事,更不会借冬雪讲上一番道理,就连咱们住持方丈,都是少有开口,师兄到底是名寺中人,随口便能将二者串为一处,着实叫人艳羡。” 年轻僧人不禁笑起,不过仍是狐疑,“我见不空住持,分明是佛法高深,恐怕是不求寺中的高僧来此,也未必能与住持论道说法,怎会不愿传下此等见微知著的言语。” 自那日拜山过后,虽是吃过通教训,不过那位犹如金刚怒目的老僧收拳过后,倒未曾再同僧人比斗过招,而是将后者引入自个儿住处当中,接连论道数日。原本这位不求寺堂主本就通贯佛法,且虽说经不空禅师提点,以佛钟讲法,但毕竟是年岁较轻,总是心气有所不平,索性一口应答下来,但到头来也不曾讨着丁点便宜。 小沙弥平尘左右瞧了瞧,似是有些心虚,眼见得山门周遭除却未清残雪之外,并无一人,才凑到那僧人耳畔,低声言道,“不瞒师兄,咱钟台寺方丈师父,向来不讲理,除却非讲不可之外,大多是凭拳头训教,想听道理倒也可听,需先吃过一趟老拳,才可言他。” 一身月白僧衣的僧人神情古怪,皱眉想过良久才回话道,“可住持方丈,确是同我讲过不少道理,高深晦涩,纵使是身在不求寺中高僧林立的地界,我亦是不曾听过这般深如渊海的说法,故而一时竟是乐不思归,停驻在此许久。” 平尘则是略微有些悲悯之色,老气横秋啧啧两声,“师兄那日拜山时节所挨的老拳,莫不是都一并忘却了,真要是令方丈师父切磋得顺手,恐怕师兄要吃过许多顿揍,莫不如听晚辈一言,再莫要同方丈交手,可保免受皮肉之苦。” 寺内藏书楼中,有位老僧才要端起茶汤,被溢出茶水烫了手心,连忙搁到桌案当中,却是往楼外看去,没好气冷哼两声,瞧来便是神色不善,拳节噼啪震响,于书楼当中传开。 “看架势,师兄背后又是有僧众说三道四,”不惠仍旧是面皮深陷,眼瞧周身消瘦,皮骨相依,断然也无丁点余肉,自顾颤颤巍巍举起茶盏,神情明朗揶揄道,“且九成是所言不假,这才使得师兄面色如此难堪,险些毁去不少道行。” 不空气闷,摇头叹过两口气,“平尘这小子,如今倒真是本事增长许多,这等不足挂齿的微末小事,寺中僧众尽知便可,何必要同外人言说,口风不紧这等陋习,改日定要好生管教一番。” “师兄还能揍平尘一顿不成?”不惠老神在在,丁点也不曾有急切意味,抬眼打量打量自家师兄,淡然开口,“平尘年岁尚小,可当真受不住师兄这莽撞人的拳掌,再说师兄分明有意将平尘立为日后钟台寺住持方丈,眼见得耳聪目明佛法精深,且明事理,又怎好下得去手。” 老僧苦笑,摇头饮茶,“到底瞒不过师弟。” 钟台古刹近来封山,甭管是佛徒或是来访之客,一律并不接待,倒是使得山间原本有些惴惴难安的僧人,如今颇有些静心修行的意味,禅房佛堂当中,终日诵经禅唱声不绝,随天上飞雪一并,飘摆出极远,萦绕整座钟台古刹,佛铃阵阵,雪落风吹,确是可令人心头空旷。 不过许多僧人依旧是时常外出走动,常可由侥幸不曾遇上贼寇的过路商贾口中听来些近日变动,有人言说,曾在齐陵边关瞧见十几位衣衫齐整,且神情淡然的僧人,虽说浑身上下瞧着似是风尘尽染,而气度却是丝毫不差。更是有人曾言,关外贼寇似乎近来动向有异,眼见得似是不愿劫掠商队行人,而是行色匆匆,每日之间往返数度,似乎在寻觅什么珍奇物件,但到头来也不曾有执意送死之人,前去问询两句。故而山间虽说大多僧人心思通明淡然,却亦 山间时有日光,雪化为水,而后又是两三日严寒,将原本雪水冻得瓷实牢固,镶于屋檐周遭四角,形若百来枚倒悬竹笋,乳白透亮,接连成片挂满钟台寺上下,天光明朗时节便可见百数辉光,盈盈烁烁,最是惹人喜。 藏书楼中两人往窗外远眺甚久,皆是不曾出言,不过外头凉风仍旧袭人面门,单薄僧衣终难相抵,不空禅师便自行起身,拿过件厚袍裹到自家师弟身上,又是将木窗略微压放下些许,才重归原处,稳坐饮茶。 “那位徐施主,当真不该逐下山去。”不惠抱住两肩,似是有些困意,接连数日之间雪起雪止,最是惹人睡意,饶是平日里精气神最足,成天深更方眠,鸡鸣便醒的佛徒,遇上此等飞雪绵延的时日,也要早些寻床榻避寒,更莫要说是不惠这等年纪,再者元气已伤,疲倦更重。 不空禅师动作一顿,并未作答,而是盘膝在地闭目养神,压根不去顾及自家师弟出言。 “虽说先前不曾听闻过不求寺名头,但这位自愿驻足的堂主,摆明本事极高,仅堂主便有此般深厚佛法,辅以高妙境界,更何况是堂主之上,总有许多本事仍在其上的高人,倘若真是要讨佛门七妙,如何是好。”不惠言语极轻,但气力极单薄,每道出六七字后,定要深深喘息一阵,故而这番话说得断续,却令一旁闭目养神的不空眉头皱起数度。 时常外出走动,他自是有所耳闻,齐陵边关处由打不知何地涌来一拨佛徒,此事非假,而齐陵已是多年不曾有如此数目的僧人,一并显露于世人眼前,一来齐陵以内并无几座知名知姓的大寺,更是无有多少佛徒传道,如此想来,此数佛徒,恐怕皆是由那座不求寺而来。 既想来也非是前来相助道场法事,更非是对谈佛法,想来便是来此讨那枚砗磲。 “再者说来,关外贼寇近来销声匿迹,少有听闻商队受劫,而是在关外弹丸之地来回奔走巡视,明知砗磲属我钟台寺供奉,绝非替身后人寻珍,十有八九,便是知晓了徐施主下山一事,欲挟住后者,以此逼迫我寺,将佛门七妙拱手奉上。”不惠目光松散,望向眼前老僧,勉强笑了笑,“我天资愚钝,比不上师兄聪慧,师弟我都可想通的道理,师兄岂能仍旧无知无觉,以徐小子的性情,怎能得安生,却不知为何偏偏要在此节骨眼上,遣徒下山。” “师弟主内事,我主外事,眼下种种,不劳烦师弟忧心,”不空仍旧闭目,言语多有责怪意味,“明知晓自己身子极差,怎仍旧要平白耗费心神,惦记这等俗事,徐小子福源不浅,纵是遇上麻烦,亦可逢凶化吉,不论有无师徒名分,咱定不会令徐小子失却性命,至于为何逐其下山,师兄心头自然有数,待诸事已毕后,本意自然显露,何须耗费心神去想。” 不惠笑笑,话锋微转,饮下口茶汤后笑道,“当初师父仍在世时,我二人曾前去戈壁处寻鼠,不知怎得,身在关外的小鼠最是精明,常言狡兔三窟,而这类鼠却是八九成群,于硬朗沙石当中钻出几十处洞来,常常忙活良久也难捉着一只把玩,末尾时节却是想出个良方,将周围几十处洞坑皆尽凭大石堵住,只留一处宽敞洞口,凭草籽引出洞来,断住后路,便可时常得手。” “看来师兄已然笃定何人是草籽,师弟自然无能为力。”不惠深深看了眼不空,“师弟命不久矣,自然无暇顾及师兄心思,不过既是自有决断,此寺中重重,还望师兄看顾妥当,佛门七妙,终归也难胜救人一命。” 面皮憔悴枯槁的老僧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独自登楼而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劣马旧车沙雪酒旗 但凡雪落,言有冬来。 如是夏时未曾见行人短褐,不曾见寻常百姓亦是摇扇避寒,总觉少有滋味,秋时临近,却不曾见萧瑟凉风,未见有人咬秋迎秋放河灯,虽是秋时,但仍不觉秋,冬日迟迟不肯落下雪来,亦难叫人心中踏实。 不过齐陵边关外头的百姓却是并无此般心思,文人风雅,大多落在百姓眼中,仅是衣食无忧过后聊表慰藉的症结,倘若自家亦是有那般闲散银钱,恐怕就算是天上无雪,也可雇上百十名壮汉,备足清盐柳絮,拟雪落地,故而大多是不屑一顾,将多半心力搁置到如何填补家用,规避流寇侵扰上头。 也正是因处在关外,并未迁入城去,一来无城关所阻,流寇若是近来钱粮吃紧,多半要行铤而走险的举动,即便要与城中军卒过招,亦要逼不得已前来劫掠一阵;二来无城关护佑,浩荡西风与冷寂北风,大多要趁虚而入,将家中炭火热气席卷个干干净净,切莫说是茅草当顶的落魄人家,若是炭火柴草添整不及,加之腹内不曾有抵寒肉食,到头来莫说是过上整冬舒坦,就连能否护住性命,不曾冻出个好歹,亦是奢求而已。 今日时节,北风最盛,如是刀剑掀黄沙,将关外零星几家住户门前黄沙残雪,皆尽抖起,敲削旁人面皮,周遭许多上年头的屋舍墙壁,尽是被风沙携卷压砸出的细微坑孔,譬如于黄沙当中做过多年马贼行当的武人匹夫,面皮亦是如此,一如叫积年陈酒所蚀的泥瓦坛罐,其貌不扬,皮相怪诞。 关外住有百姓的十余里地,唯有一家酒馆,平日里生意极差,向来也难见有百姓来此,将压命钱递上,换得壶酒水,大抵谁也耗费不起那等闲钱,除却有由夏松而来的商队旅人,未曾遇险,或是眼瞧着多年兄弟死在贼寇刀下,天不绝寿数,自个儿侥幸逃出条生路,买上二两足以将长刀烫化的烈酒,狠狠痛饮一番。但即便是生意奇差,年头年末,来客都不足双掌之数,这处地角颇偏僻的酒馆,亦是不曾歇业,头些年里小二耐不住风沙寂静,足足六七载光景,竟是都未曾遇着模样俊俏,胸怀广阔的姑娘,当真是难承这等苦熬,银钱月俸都未曾同掌柜讨要,便自个儿逃将出此地,远走齐陵。 可酒馆仍旧是矗立在此,黄沙与戈壁松散沙砾终日如同硬雹飞雪,敲打窗棂,连原本那方齐整酒旗,都已砸得零散,只剩一角悬于枯木上头,勉强尚可瞧出个酒字。 许多身在齐陵关外久住的老者,皆言说此处酒馆,大抵已存半甲子余,天晓得酒馆当中那位沉默寡言,面相奇凶的老张头,究竟是凭甚过活,若要仅凭卖酒水所得,足够饿死百十回。 酒馆掌柜便是这位张姓老者,多年下来,除却那位小二曾在此熬过几回年关,酒馆当中便唯有老者一人,虽说是少言寡语,但时常愿去关外百姓扎堆的地界走动一番,一声不响将倒伏柴草扶起,或是同人搭把手,将木篱替人插得牢固,可从头到尾鲜有开口的时节。即便是旁人道谢,这位老者也并不理会,诸事毕后便自行弓起腰背离去,每回皆是如此,乃至许多关外百姓,极长一阵时日都误以为此人生来聋哑,却是已然记不清究竟是因何事,才发觉这老张头并非不能出言,而是的确言语极寡。 今日有人出关。 劣马旧车,闲庭信步。 许多关外百姓皆是不解,许多人皆是迈出房舍之外,将衣衫裹紧,纳闷看向那方古旧车帐前头驾马的男子,如同打量什么稀罕物,不过仍旧是不敢近前,生怕这位疑有疯疾的行人发起癫来。 毕竟若是并无疯疾,谁人会于这等节骨眼上独自出关。 马车缓缓行至那处极旧的酒馆前头,旋即便是停住,驾车男子倒还算是身子颇轻快,跳下车来,将马匹栓罢,顺手由打车帐后头抽出杆枪来,扛到肩头,撩开破烂布帘,推门而入。 酒馆当中摆设,似是多年不曾改换过,尤其桌案座椅,古旧得紧,还不曾落座便可知落座之后,当有土灰沙砾扑簌而下;油灯落灰,不知积攒过几多层,尚且无人擦拭,屋外风来,松散顶板上头颤动,常有沙尘坠地。 单瞧此景象,怕是当中已有许多年无人久居,哪里似是做开门买卖的地界。绕是男子见过不少寒酸鄙陋的微末地界,如今观瞧,亦是微微蹙起眉来,嘀咕了句白走一趟,而后便欲要起身离去。 “少侠来此,不知有何指教。”屋舍当中,有处小门门帘一挑,走出位腹背佝偻的老人,身形极枯干,且仅是迈出这两步,便引得一阵咳喘,身形越发低矮,迈步入屋。 “店家说笑了,既是来酒馆,定是为饮酒而来,”男子多日不曾去须,瞧着并非少年,此刻听闻老者口中少侠二字,一时笑将起来,随处找寻个座位落座,将手中枪横在桌中,似是随口问道,“老丈孤身在此,想来生意便是极难做,如今齐陵当中商贾成群,再者酒楼极多,何不改换个地界做生意,树挪死人挪活,理应多想想。” 老者似乎并不愿出言太多,淡淡瞥了一眼那位自行落座的男子,取来枚竹舀,而后吃力抱起方酒坛,掀开酒封舀酒,这才沙哑出言。 “此地黄沙吃惯了,万一行到街道齐整利落的地界,恐难习惯,同叫你等这些个江湖人挪到庙堂之上当差,一个道理。” 屋舍破败老旧,酒坛却是干净,当中酒水清冽,隔开十几步远近,仍仍可嗅见浓烈酒味。 “况且老夫可没那闲钱,温饱且忧,何来余银。” “总要比身在此地,时时遇上贼寇要好许多。”男子略微眯起眼来,瞧老者竹舀间酒水似一道银挂缓缓落入壶中,手头丝毫未动,竟然是不曾有半点发颤,纤细酒水缓淌入内,涓涓细流。 如此并未漏一滴酒水,老者尚有心接话,哼哼两声,“客官瞧我这酒馆,可有甚值钱物件?即便贼寇要砍了老夫,亦是得不偿失,平白令一口刀刃转钝,那帮贼寇本就是极会做买卖,岂能亏本钱。” 男子捧起酒壶,仰头灌过一口,登时觉出脏腑之间有股热气升腾而上,原本周身冷凉意味,顷刻尽去,一时便有些赞叹心思,不过再瞧那老者冷清面皮,话至嘴边,便是猛然转变。 “老人家可知,贼寇近来踪迹,若是有毗邻城关处的成群贼寇,时时侵扰,兴许在下能帮衬两手。” 老者无言,而是看向男子面前包裹,旋即又抬头直视眼前分明是习武良久的男子,无需言语。 男子笑了笑,由打包裹当中取出些许散碎银两,不过亦算得上是一笔好价钱,放到桌台当中,再饮口酒,“初入江湖,不通规矩,只可猜个大概,如若是尚有不足,还需老人家提点,总不可令卖主吃亏。” 老者亦不磨蹭,收起桌中散碎银两,旋即转头便走,迈入里屋。 男子倒是不起疑,独自端起酒壶,向口中倒去,此酒本就是极好,方一入喉奇烫热,过后便是清甜许多,顺滑如饮蜜浆甘泉,相当舒坦。窗外黄沙浅雪飘摇,叩打窗棂稀疏作响,听来也算悦耳清淡,不甚喧嚣。 老人回返,将一张图卷递给男子,竟是张齐陵关外图,其中密密匝匝几十处以朱笔勾画出的红印,瞧来一目了然,甚是分明。不过将图卷递与男子过后,老者却并未急着将银两收起,而是坐到前者对座处,抬起眼来讥讽笑笑。 “少侠要寻贼寇,除之扬名,可曾想过关外贼寇并非是寻常人便能招惹起的,没准你正要去寻的贼寇,如今也正在寻你,凭何胜之。” “在下车帐当中,有枪百杆,想来难以天下皆可去得,但如此狭窄边关,理应有这般胆气闯上一闯。”男子将酒水饮尽,咧嘴笑道,“师门遇上两三大岳拥堵门前,做徒弟的兴许无力开山,但如何说来都要有扛锄心思,如若连试试的念头都半点不存,莫不如自行撅枪,再不入武道。” 老者眉头稍挑。 “此处戈壁大漠,中有怪虫生来便具两头,故而走动时节,颇为费力,但也正是如此,比起寻常虫属精明许多,极难寻踪迹,”老者起身,由墙头寻来枚葫芦,又是蹒跚踱步前去酒坛旁,灌上满满一葫芦酒水,放在男子身前,“都说人老成精,多半也与那双头虫相似,小小酒馆,保暖难求,不过平日里的确无人前来买酒,送少侠一葫芦,权当是关照。” “黄沙且大,勿忘慢行。”言罢过后,老者再不出一言,如若周遭无人般,自行回里屋当中。 男子琢磨过两三瞬,却是有些好笑,翘起嘴角,抹去散沙酒渍,又搁下两枚碎银,提起枪来走出酒馆,解去拴绳,再度驾车上路。 酒馆背后高坡之上,插有一面赤旗,迎风飘动,纵使隔开十几里,也可看得分明。 第五百二十九章 当怀千里 黄沙漫道,雪缀其间,纷繁譬如金白两桂,可惜碎雪望去并无飘荡意味,黄沙更也难似桂树飞花,却总是不如人意。 不过身在此间关外人,哪里会在意黄沙大雪与飞花是否相异,于是仍旧是那番忙碌景象,即便是无所事事者,大多也是瑟缩到炉火旁闲谈几句,睡意极浓。 似乎谁人也不曾记起,方才有位驾车男子出外,或是早已在心中将那男子当作个死人。 马蹄奔腾,直奔红旗方向而去,不消两三盏茶汤功夫,那位由二当家领头的贼寇便已截住男子车帐,足有几十人的贼寇,胯下皆是烈马,虽说勒住缰绳,可马蹄仍旧是掀动起阵阵黄沙,烟尘滚道。 “二当家,这送到眼前的肉食,可当真怨不得咱几人巡查不利,何不将银钱取来,尸骨便就地掩埋,想来也落不下丁点把柄。”反手掂刀的汉子凑到领头之人眼前,将刀柄裹布捋直,瞧不见神情,不过言语之间却是狠辣意味极浓重,“即便是小的知晓二当家心中隐忧,恐怕这一哨弟兄心底并不知晓,这接连几日早已憋得难耐,如何都要令刀间沾染点血花,才可安生。况且那老东西分明已是立起赤旗来,没准此人便是我等要寻那人。” 领头男子蹙眉,旋即舒展开来,“也罢,快些出手,以免节外生枝就是,无需同此人耗费过多时辰,略微舒缓些心头杀意,也算不赖。” 不过至于此人究竟是何来头,鹿昭却是并不挂念心头,以他自个儿眼力,如此远近自然可看得分明,那男子分明不曾携刀剑,车帐更是破旧,打量过数眼瞧打扮更是不似甚么高门弟子,倒是如同穷困潦倒迫不得已外出走江湖的无能汉子,多年来处在关外地界,自是见过许多这等落魄人,到头来即便不曾死在贼寇刀剑马蹄下,亦是要将自个儿所剩无几的家底耗个精光,冻死在刺骨寒风当中。 蒙面男子点点头,冲身后一种人狞笑叫道,“许久不曾动过腰间刀,今儿个既是二当家授意,岂能不从,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待会下刀的时节,莫要力道过猛,起码给老子留处下刀的地界。”话音才落,便有七八骑冲近前来,将手头早已拽出的长刀擎在掌中,催马跃起,直奔几十丈外那架破败车帐,刀光森冷。 那赶车男子似是仍有些呆愣,躲闪不及,却是连忙勒紧缰绳,错开那七八骑流寇,反将车轴卡入处低矮山岩当中,马匹嘶鸣,险些将整座破败车帐皆尽撞得散落,倒是侥幸未曾身死于刀下,由打车帐当中栽倒下来,满身灰土。 “这小子运势倒是不赖,只可惜躲得过头回,下回出刀,便要少过一臂或是一足,只怕这群小子杀心太足,一刀结果性命,过后轮到老子出刀时节,忒没意思。”蒙面贼寇失笑,将掌中刀横在靴底蹭过两蹭,呼出两口雪白长气,望向那由打车帐中栽倒下来的男子,神情狰狞。 那男子栽倒,连忙起身拍了拍浑身尘土碎雪,忙不迭啐出两口沙砾,转身便是瞅见那七八骑流寇调转马头,将明晃长刀抬起,相隔不过十几步,呼哨一声,再度催马上前。 鹿昭神情猛然一变。 那灰头土脸的汉子并不急切,缓行两步踏到车帐近前,抄起一杆长枪,不曾摆甚么花哨枪架,不过以两指扣住枪尾,将整条大枪横起,枪头与枪尾齐平,独自立身原处,再无丁点举动。 观人枪走招递招如何火候,平日里极难瞧出深浅,且只看男子如今枪架,并无出奇之处,但唯独这二指捻枪尾的能耐,最是叫人心惊,需得是膂力高绝,且通晓出枪力道的大才,方可如此轻快。江湖言说一载练刀十载练刀,却是少有人知晓后头仍旧要接上一句百载练枪,虽不见得有理,但枪路倘若是砥砺有成,最适冲阵。 仅是须臾之间,头前流寇掌中长刀已然近前,而那汉子不过是单手握枪,略微扭转肩背,便将那杆枪枪头画出道极短促的弧来,恰好落在前者面皮上头,而后撤枪回身,朝身侧岩崖处猛然扫去,枪锋震起,由一人座下马匹眼眶穿入,带出片嫣红血花。旋即枪花再抖,竟是将整条大枪撤回怀中,轻抬足尖踢到枪尾处,接连贯穿马上两人,再抄枪两柄,猛然戳于足下黄沙当中,身形不动。 此枪枪势,实在过于刚猛无前,且来势极快,且是瞬息之间,便是取过两人性命,其余一人脸上骨险些叫枪头皆尽震碎,另一人由打已然气绝的马匹身上坠下,半晌也不曾爬起身来。 不消鹿昭开口,一旁蒙面汉子亦是晓得此番撞着了硬茬,掀开遮面黑布,猛然呼哨一声,周遭数十骑亦是未有丁点犹豫,齐齐冲那手挽两柄长枪的汉子奔行而去,抬起掌中刀来,劈头砍去。 江湖里头自是有身手极高明的行人,即便是此处关外地界,一载之间,亦有能单枪匹马除去两三流寇的江湖汉。但无一例外,皆是淹没到马蹄刀芒下头,非是叫马蹄踏得破烂,便是被几十柄明晃长刀砍为肉糜,即便平日里自觉身手尚算不赖的江湖客,大都亦是难以同如此数目的流寇马贼相争,身亡刀下总是常事。 男子满脸散乱短须,一身白衫瞧来土黄,相当邋遢,可如今将两柄大枪立在身前,气势却是昂然直起。 “还不曾寻到各位,各位便已来上门寻我,倒是省却其中无数麻烦,既是江湖中人慷慨有余,我这小辈,又岂能藏拙于怀。” 两枚枪尖,铁锁横江。 车帐前十步以内恰如天堑,任是人吼马嘶,刀芒闪灭,亦不曾有一人一骑近身,炸碎马足与残破头颅起伏,分明仅是两枚无奇大枪,如今横拦车帐之前,寸步不可欺身,倒是接连十数骑倒伏,溅起无数浮沙。 两柄乌黑大枪,血水尽染,如今平添六七分血水,顺枪锋血槽渗出,甩出稀碎血迹泼洒雪上。 不足半炷香光景,伏尸已然密密麻麻堆到男子身前,那座一人来高的山岩处更是有两人被大枪当胸对穿,枪头牢牢嵌进山岩当中,血水淌落数尺,而枪杆仍旧震动不止。 一哨人马足有数十骑,眼下唯有三三两两倒地未死,但摆明是被伤得极重,虽是呻吟不已,可眼瞧已然是不足应对眼前这位不知底细的男子。 后者亦是气息不匀,由山岩当中缓缓拽出柄枪来,略微一抖,血水如泼。 “唯生死境地,方可破境,眼下仍是差过一线,倒是相当可惜。”男子将面皮之上溅落血水使袖口擦去,抬眼看向远处数骑,呲牙笑道,“爷就是你等要寻的那个徐进玉,不过可惜,老子并非是那枚平平无奇的引鼠草籽,相反扎手得紧。” 鹿昭此刻神情,早已不复方才淡然,但眼见部下皆是死于这汉子凌厉如疾风骤雨的枪招之下,此刻却是未曾催马上前。 徐进玉枪路,属大开大合,但当中狠戾之意奇浓,崩枪震枪时节力道孕得极足,且随地上横躺尸首愈多,枪招愈疾,先前时节尚可瞧清,斗至末尾,男子走枪已是从心所欲,唯余数道虚影起落翻腾,绕是鹿昭身在关外多年,遇上过许多棘手江湖客,却是无人可同此人相比。 蒙面那汉子却是两眼赤红,未曾待到鹿昭出言相阻,便已是夹紧马腹,越起丈许,腰刀反握,直奔徐进玉面门而来,借后者仍不曾将气息平复的时节,炸开道雪亮刀芒。 从始至终,徐进玉都不曾躲闪贼寇掌中刀,倒也非属托大,而是有意磨砺胆魄,实指望凭此生死之境,将原本停滞不前的枪术再度抬升而起。 下山时节,老僧曾同这位有实无名的弟子留有数字,欲走龙门,需先舍身,徐进玉终究是不解龙门何意,但唯独知晓舍身二字何解,故而将自个儿发妻安置妥当,任凭后者接连骂上数十句极不中听的市井糟粕言语,终是不顾。 身在江湖,当怀千里。 当初马巳墓前饮过两壶酒水,时至如今也未曾化开。 而如今徐进玉却是矮下身形,攥紧手头枪刃,生生由那蒙面汉子坐下马匹四蹄处脱身,片刻已至马匹身后,回身之间枪头探出。 同样是当胸而过,不过此番却是由打后心处入,前胸探出,直至那蒙面汉子倒伏于马上,似是墨点渗至宣纸当中,血水晕开,而枪锋却是干净如初。 蒙面汉子身手,分明高过方才一众贼寇,起码只论此手刀势,便极迅捷,比起方才众人高过许多,但唯独忘却寸短寸险此一说,虽刀马纯熟,于枪招高明者身前,却无异于是空门大开,将腹背尽数递送到徐进玉眼前,一式交错,而尸首伏地。 方才熙熙攘攘,人马声喧嚣。 如今冷冷清清,唯有枪尾戳地声。 第五百三十章 雪而论道 “伸头难躲,缩头亦难躲,”胡髭许久不曾整理的徐进玉寻处整洁地,毫不在意坐下,将收到手上的六七杆大枪挨个插到沙土当中,漫不经心抬头冲鹿昭笑笑,“既然恰巧相逢,即是缘分,同你打听件事。” 鹿昭与身后残余数骑,皆是眉头深蹙,确是有心调转马头败逃,但如今仍是不曾动作,将腰间刀柄握了又握,可并未出手。 “大概诸君当初肆意掳掠百姓商贾,且任凭手下随意作为,将人当作冬日肉食的时节,也不曾想过今日当有如此报应,并非是作恶多端无人可制,而是时辰未到,暂且令尔等偷生。”徐进玉言语极缓,摩挲身侧六七柄大枪,瞧不出丁点疲倦,冷声奚落道,“眼瞧弟兄死在枪下,我猜滋味并不好消受,可曾想过被你等残杀的无辜人,家中该是何等景象。” 鹿昭始终盯着那汉子面皮,握刀右手时松时紧,已然尽是冷汗。 “对面领头那位,早有耳闻,若是想今日保住性命,不妨在前引路,今儿个落雪算不得急,风亦是不甚刚强,几位倘若不愿前头引路,在下便去到几位寨中坐坐,没准还能蹭上两碗茶水,暖暖身子。”胡须散乱的汉子眯眼笑笑,倒是颇为和善,“只是方才小饮过两壶酒水,平日里酒品极差,如有失礼数,喧宾夺主,还望当家的勿要怪罪。” 十几里外两座山头之上,有两位头带斗笠之人立身山巅,远远打量那汉子收拾好大枪,重新将旧车挪入正道,双膀力道,可谓是极沉,而后随着前头残存数骑,缓缓上路。 “只晓得那位老僧功参造化,境界高深,却不知竟还有如此一手训徒的本事,此人入江湖的时节,多半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后生,才不过一载光景,险些便能触及着头道天关,真若是足登龙门,没准十数载后,江湖里又要多出一位枪道大才。”其中一人开口,却是千娇百媚勾人心思,柔腻得紧。 一旁那人嗤笑,冷冷回口,“劝你莫要同我施展这等功夫,在此守过多年佛宝出世的高手,谁人不知你本性,真若是心神不坚者无意间着道,十成要被吸去周身精血,咬碎骨筋,我非那等痴傻之辈,还是少耗费些心力最好。” 那女子轻舔唇角,仍旧是呵呵笑笑,旋即望向远处驾车那汉子,颤声道来,“奴家倒真想叫这汉子破入龙门,好生熬练一番境界,将这身体魄再好生磨砺一阵,而后消受,当真可谓是步登极乐。” “当真以为那老和尚是尊泥塑摆设?”携斗笠的男子分明是不以为然,冷笑出言,“那老僧倘若比如今弱一线,我等便敢于铤而走险,撇去斗笠遮掩,登钟台古刹同那老僧分个生死,夺来佛门七妙,但许多年下来,那位不空禅师越发深不可测,我等虽说觊觎,但唯独能躲藏与贼寇身后,不显踪迹。” “若是不曾记错,我等探听此地存有佛宝过后,已是日月变转千度,可直到如今,连那枚七妙的模样还不曾见过,平白在此地耗费光阴。” 女子言语分明有些冷意,似也是对常留此地颇有微词,但一旁那人闻言,没好气冷哂应道,“别人我倒不敢说近年来得过甚好处,不过由你言说这话,着实有些矫情做作:那贼寇留有的活口,到头来不都是为你进境所用,光是丧命过后且当做药田堆肥的尸首,这些年来都足有百来具,若是换成别处地界,早就被那些位自称是正道山门中的高手打散无数回生魂,仍不晓知足二字何解。” “奴家要是得了天大好处,其余琐碎诸事不谈,理应先行将你康宗正头颅摘下,扯来口舌一观,瞧瞧这副惹人生厌的口舌,究竟有何处非凡。”女子昂首,原是除却斗笠之外,尚有黑纱遮面,唯有二目露外,甚是勾人,冲那男子瞥过一眼,遂转身越下山巅,黑衣黑裙摆动之间,恰如飞花燃尽。 不日过后,齐陵关外便有消息传来,原是过往商队途径时节,瞧见不下三两拨贼寇尸首,大多皆为大枪穿了前胸喉口,死相凄惨,更是有约二三十驾马匹横死当场,有胆魄强者凑上前去观瞧,发觉那马匹似是并无外伤,大多是震碎主骨,血流七窍而死,皆是赞叹不已,言说多半是有世外高人眼见得贼寇猖獗,故而愤然出手,代商贾百姓祛除此害。 边关地界狭小,一起风吹草动,传闻比起飞雪来去,半点亦不逊色,传扬极快,自然就落到处处客店酒楼之中,且去势丝毫不减,仍旧往齐陵境内传去。 今日便是如此,边关处一座小寺当中,有僧人化缘回返,便是止不住心头欢愉,顾不得其他,直奔禅房当中,同那新来此地借宿的僧人添油加醋讲说一番,言道是佛陀震怒,亦不愿瞧关外流寇如此猖獗,故而有此番业报。 “那座钟台寺中的不空禅师,确是手段极高更是胆魄高过常人,分明知晓此间暗潮涌动,许多人已是耐不住性子,却仍旧要行此险棋,当真是有所依仗,还是并不愿将这位徒儿当做真弟子。”众人皆是环坐,待到那位僧人去后,终是有人先行开口。 “抛开此等念想不论,既是身在世外,怎能教出如此一位暴虐成性的徒儿来,纵是有万般罪孽,多加教化,兴许亦可皈依,怎能纵容弟子如此肆意妄为,杀生无度。” 为首僧人,从始至终都不曾言语,双掌合十盘膝稳坐,但听闻此话过后,缓缓将两眼睁开,转头朝向方才出言僧人笑笑,并不斥责,而是缓和言道,“贫僧时常在想,何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既然是说到此事,便稍讲些自个儿见地。贫僧所言不过抛砖引玉,如是诸君心中亦有解,不妨畅言。” “人行世间,二三十载光景,大抵知道善也知道恶,大多人都晓得有些作为该不该做,只是屠刀在手,柳枝也在手,许多人喜以屠刀,破去眼前麻烦,或是维系一人一家无忧,并引此为杀伐果决自居。自个儿挑选了一条路,自古以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起源纷争不断,但既然已是凭屠刀杀生无数,又怎好当真成佛。与其言说是成佛,不如说是终究知晓自个儿罪业,选择二字,人之终生处处皆是,亦是一件最难的事,想要去选一条善举,能将始终自个儿掩盖住的错误行径,认得清楚,使满是血水的两手抨起竹枝,可谓是受了度化。” “但绝非说是不用背罪,不必偿还,以杀止杀向来不可取,可也不好说那位不空禅师的徒儿究竟作对了还是做错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算不得善举,但对于佛门以外的人世间而言,并无大错。毕竟要是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对于那些始终谨小慎微,多多行善的人而言,太不公平了些。” 僧人面容悲悯,言罢过后却是又流露出一丝狡黠意味,接着道来,“况且既然是恶人持刀,如何听得进道理,先教他搁下手上刀不用,再行度化,便已是最好,度化天下人,可并不代表偏要舍生。” 一众僧人琢磨片刻,却皆是不曾出言,皱眉思索,一时间倒当真不知对错,纷纷盘膝坐定,苦思不得解。 不求寺乃是处大寺,当中统共有四位讲经首座,眼前这位,便是四方讲经首座当中,岁数最浅的一位,然佛法与境界,最是高明。不过是而立有余的岁数,谁人亦不曾想出这位面皮常含悲悯的僧人,是由打何处学来如此高深的佛法,只是有寥寥几位老僧仍旧记得,当初不求寺住持带他入寺的时节,寺内那口十几人合抱的铜钟,分明无人敲打,却足足传来十六声钟鸣。 震得整座不求寺上下,再无旁音。 “那依首座师父看来,我等遵住持之命,此番前去那钟台寺讨要佛宝,究竟是对是错。”一位年纪瞧来极浅的僧人先行开口,目露疑惑。 “对也不对,错也无错。”身披袈裟的僧人摇摇头,“不空禅师名头,出山前贫僧亦是有所耳闻,行事豁达,且是乐善好施,听闻先前遣来位堂主,竟是留在钟台古刹,许久也不曾回返,想来佛法高深不说,确是能当得起高僧二字。” “但凭钟台古刹一地,欲要护住佛门七妙,谈何容易,与其说是前去讨要,不如说是与人家商量,能否将佛门至宝迎回不求寺,一来可保佛宝无忧,二来总要令身在关外,周遭皆是觊觎窥伺之人的钟台古刹,过上安生清净日子。” “可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僧人摇头,站起身来,目光望向关外方向,“我确信住持原本心思,便是如此,即便是钟台古刹中人不乐于见此,亦会令我等在此停驻一阵,起码多添几分助力,但自打那位堂主拜山过后,却再难揣测住持心思。” 窗棂之外纷纷细雪,蔓入佛堂。 恰如人世心思心事,忽而来去,随念电转。 此日中,十几位衣衫单薄,足踏僧鞋的僧人,同边关守卒好言磨过近一个时辰,而后才迈步出关。 第五百三十一章 半身出关,吹尘绝埃 除却颐章东境之外,眼下各地亦是纷纷入冬,多地皆是多少落下雪来,街上行人再无平日里那般闲庭信步,纵是裹上两层厚实衣衫,断然也无那般与往日一般从容迈步者,萧瑟冷风常袭人脑后,自然激起许多寒噤,哪里再敢于市井当中闲逛,即便是不得不外出购置些物件,或是自行前去屋舍山后砍柴添火,亦是事毕则返,不愿久留一刻。 寻常城中上下,也唯有孩童仍是忘却浑身寒意,分明冻得口鼻赤红,仍旧是三五成群,同玩伴一并握紧雪团,缠斗到一处,直至街中灯火初上,家中双亲厉声催促的时节,才撇去手头雪团,悻悻往家中赶去。 天下迎冬,不过却是少有人当真欢喜于瞧见此季,倒未必是指冬雪来时最是耗费银钱,要添置上许多御寒衣物,与过冬炭火干柴,更莫说是年关时节,如何都要咬碎牙关,将好容易积攒下的散碎银两换为平日桌间不常见的稀罕吃食,眼见自家妻儿老小欢悦,纵是心头仍旧愁事颇多,到头亦是不自觉翘起嘴角。 颐章西郡当中,迫近年关,搁到往常年月,此时节最是令百姓心忧,原是马帮年关近前,最是猖獗,兴许也打算于年末近前,多行掳掠些钱粮财物,再者此等节骨眼上,外出讨生计者大多回返,且商队亦是自觉急迫,实指望临近年关时,频繁外出奔挣一阵,故而最是有处下手。但今年却是不同以往,商队外出时节,只需寥寥几位人手,更也无需时常将刀剑抽出掂到手上,除却官道之外,亦敢于往那等颇为偏僻的近道去行;由打别处归家的百姓,只需防备深山当中时常外出觅食的虎狼豹蛇,冬日里头最是饥肠辘辘,除此之外,大多无需每日战战兢兢,其余时节,无需手头护命刀剑哨棒片刻不敢离身。 诸般变化,归根结底便是那日贾贺率一众老卒外出,将西郡境内马帮近乎铲除一绝,再无成气候者,其余两三成群的残存马帮,已然被西郡当中江湖人商议,出外皆尽铲除了个干净。故而如今西郡,可谓是安宁许多,起码比起往日来,百姓已然是感恩戴德,仅是近一旬之间,便足足有接连十余拨落户于大城之外,平日常受马贼流寇侵扰荼毒的百姓,提携不少自个儿看来金贵的物件,不远千百里而来,前往郡守府处道谢。 此举过后,郡中无人不晓,此事乃是由这位调任不久的郡守大员一手布置,似乎与传闻中那般只晓得取利谋私的性情,并不尽相同,撇开其余种种由打京城而来的传闻不顾,单凭此事作为,韬略胆魄可谓是奇足。哪怕搁到市井茶馆当中打扮齐整,终日谈及天下事,指点江山,向来将夸赞珍之又珍的老先生,听闻此事,也是难得闭口不言,请茶馆小二去往对街打二两酒水,一饮而尽,接连说上两三声好。 不过近来两三日,西郡当中却是有些传闻,言说是这位继任的林郡守,早已是与马帮及身后诸世家知会一声,压根也不曾将西郡马帮除去,不过是暂且掩人耳目,争来些名声。不消去多加思索,定然是有人已是看不上林陂岫先前举动,但又不愿由打暗处显露身形,故刻意放出风声,将林陂岫这番举动所引得的口碑压到极低。 山下云波诡谲,山上仍旧是那般,静谧如初,除却近来天景的确是冷凉许多,再者山间换起身白袍,似乎再无半点异状,南公山上两人,越发闲暇,眼见得飞雪随风起,良多感叹。 “前辈您老说说,这位南公山山主,已然在后山破境良久,当真还能入得了五境?纵使是天资高绝,想要自行踏出条道来,迈步八极,也从未听闻过闭关如此之久的,典籍当中倒是能寻着只字片语,可到头来无一例外,不是坐化到闭关处,便是出关后伤及根骨元气,并无人可成就惊世骇俗的道果。” 颜贾清捧起杯茶水,颇闲散地挪过张藤椅,坐到老樵夫身侧,看向山外纷繁雪花,和光随影,洒落遍地。 老樵夫已然盘膝两日,凭颜贾清境界,当真是瞧不出端倪,更不晓得此刻前者究竟是闭关悟道,或是实在闲暇得紧,故而观雪整整两日,但仍旧言语无碍。 “谁也摸不清吴小子究竟要摘出哪条路来,早年间这小子便是如此,如非是迫不得已,定要将破境那几条世人皆知的阳关道与羊肠路都试探一番。如今终于现在五境眼前,分明心头有知,撩帘即见俊俏娘子,这吴小子恐怕又起了执拗心思,偏偏舍弃不取,欲图绕个大圈,再走出百十步,翻墙头入闺房。” 老樵夫摇头,面孔少见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叹气不已,“虽说修行理应常常瞻前顾尾,尽己所能走多些路子,但有些事,当真不可以这等念头去想。就好比是吴霜座下那位小徒儿,原本老天不曾垂青,倘若未曾借那老牛鼻子一手神通,恐怕终生也不能踏入修行,世间路途本就那么寥寥几条,过于执着另辟幽径,到头来总是无功而返。” 多日之中,此番话乃是老樵夫所言最多的一回,观其面色,似是当真有些无奈,相比前些日来,更像是位指点后辈修行的老人,全然不复平日里那等跋扈粗野的德行,低垂眼睑,慢条斯理开口。 “在后辈看来,当真不见得是一回事。” 颜贾清舒舒服服往藤椅背处靠了靠,而后翘起腿来,面皮挂有两三分笑意,“人常言说是要遵老辈人命,能少吃苦头,但到头来多半仍是要自个儿撞个头破血流,才可安生。听人说原本世间并无南公山,更无山道,正是吴霜与其弟子多年来踏足过多,自成一路。” “没准他当真可以走得极远,远到原本老辈五境中人,都难见其背。” 话音落时,南公山沉寂足足数月的后山,猛然冲出道紫气。 紫气当中人影一晃,便至两人近前。 老樵夫头也不抬,平平淡淡问了一句,“破境了?” 那紫气包裹周身的男子摇头,虽是面容消瘦得很,可眉眼当中锋锐极足,打量打量身旁两人,又瞅瞅由阵法幻化出的几位弟子,苦笑道,“做师父的难得忙里偷闲出关一趟,这几个小子却是不来迎接,属实有些孤寡意味。” 颜贾清扬起眉来,瞥过眼前男子两眼,却是登时很是有些心惊,却是强行压下神情浮动,含糊问询,“吴山主这等气势分明已是如远山横空,竟仍未曾破境?未免有些过谦,自愧不如。” “当真不曾破境,只是比起前阵,能借此身短暂出外,见见大好河山,”这位长相酷似吴霜,却消瘦许多的男子眼尾舒缓,望向山外,“万里城关从头越,多尝试几回,想来也是善事。” “我方才如何说的?这小子三境四境时,都不曾安分守己,眼见着要迈入五境,又怎能静下心来寻条老路,非要将每条路都踩上两脚,才算舒坦些。”老樵夫显然是有些火气,冷冷哼上两声,依旧未曾回头,“才是由四境入五境的火候,便悟出此等法门,如你选条前贤已然探明的阳关道,不出十几载年月,老夫便敢保你可越过五境,甚至与眼下风头正盛的山涛戎相比,亦是相差无几,可你却偏偏是这般性子,着实惹人气恼。” 颜贾清挑挑眉,不曾吭声,可由打这短短三言两语当中,却听出许多深意,暂且搁置不想,将眉头皱起,久久未语。 男子浑身紫气仍旧未散,两眼微眯和善笑笑,“此间修行事,过阵再提也不迟,此番出关,要替自家徒儿出出气,并不久留。” 身在后山,虽说心神多半留于悟境一事当中,可以吴霜境界,即便是散开些许心神留意山中事,亦能将诸事捋顺得清楚分明,如今开口不带丁点火气,却听得老樵夫一阵皱眉。 “小子,还没入五境,便想同山涛戎叫板,无异于送死,到时即便是老牛鼻子亲至此地,也不见得能稳稳护住你小子的性命;如若当真是活得腻味,老夫与这位颜先生就先行下山,免得再收牵连。” 男子失笑,连连摇头,“山涛戎小子可对付不来,还是交与您老几位制衡合适,未入五境便同他分生死,殊为不智。” “我只不过脸皮厚些,命还是要的。” 旋即并起两指,往西边天幕云彩之间,轻轻点了一指,周身紫气尽褪,旋即便如缕青烟,骤然飘散。 波澜不起,颜贾清纳闷站起身来,往西看去,唯有道极细微极细微的紫光一闪而去,不知所踪,连南公山周遭盘旋云海,都不曾搅动。 樵夫也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往西看去,可与颜贾清不同,慵懒神情,刹那转为神采奕奕。 并指也抵百万剑气,十万山中紫气东来。 吴霜向来是不吃亏的主儿,但从来便不愿欠下生人薄礼,来而不往。 先前收过一份礼,故而今日归还剑王山一道剑气。 吹尘绝埃,圆润无碍。 第五百三十二章 辛苦 远在距边关还不足百里的少年,自然对于南公山中近况一无所知,更是不曾想过,自家那位不靠谱的师父,半边身子出关时节,所做的头件事,便是将浑身温养的紫气尽数灌于两指之间,万千修行中人宁可舍去世间万般所换得的五境根基,就如此被那道虚影震指递出,仿佛是腰间酒葫里无意间落入的一枚枯草,唯有厌嫌,生怕搅扰饮酒雅兴。 离白毫山几日以来,云仲温瑜两人一路沿东而去,直至毗邻颐章南漓边关时节,才调转北行。倒无关其他诸般事,而是颐章北地,近些时日以来寒风更是冷瑟,许多由打北地而来的行人商贾,皆是摇头不已,言说已有近乎二三十载不曾见这等酷寒,寻常人家即便方寸之地,凭炭火取暖亦是难以应对;乃至有曾去到大元以北的商贾,直言说大元北地深冬时节,亦无法同此场来势汹汹的寒风相比。 云仲丹田当中的虚丹,出过白毫山后越发不稳,三番两次险些被醒转秋湖挤到丹田之外,可任凭是虚丹光华骤起,到头来亦是难敌秋湖能耐,转而将其中似是焰火一般的炙热躁气,一并由丹田流入四肢百骸,更是使得经络越发阻塞。 凡入修行者,皆知经络穴窍最是至关紧要,倘若是久难通畅,不得破境事小,误入歧途事大,云仲如今便是身在危崖之侧,且难寻臂助,纵使日日思索,亦难找寻破开这等局面的法子。 周身穴窍不通,更兼神气松散,如何抵得住那般严寒,故而即便少年提起三五回,言说不妨直行,仍旧被温瑜严声制住,强行改罢路途,如是不遇例外,断不北行。 虽说少年仍旧嘴硬,言说并无大碍,但少女仍是不允,温瑜性子在山中时节,最是执拗,言说如若是云仲偏要北行,则定然要借来那枚碧空游递书一封,告与自家师父,待到回山过后,好生训斥云仲一番。 眼下已至颐章东尽处,两人寻过家客店先行住下,权当略微缓和路途疲累,况且北境那阵寒潮,依旧不知近况如何,暂且在此停足几日,待到天景回暖些再行。 原本皆是由云仲择选客店,此番却是不同,温瑜特地挑过一处其中炭火极足,且临街便是座茶楼的客栈。旁的不说,仅这处茶楼,便是最合心意,当中常年热茶不绝,且当中亦有食坊,便宜得紧,再者便是茶楼外仅百来步,便有两三处医馆,凭温瑜看来,虽不治本,但总归也可将少年体魄略微调养好转,故而择选此地。 “如此地界,怕是于颐章边关周遭最是富贵,以你我如今手头余钱,此地未免过于金贵了些。”自打迈入客栈当中,少年便是连连苦笑,如今瞧见屋中摆设相当讲究,仅桌案便是由花梨削雕,且熏香馥郁清朗,更是面色苦楚。 温瑜撇嘴,随处寻柄藤椅坐下,颇舒坦地吐出口长气,突然笑将起来,“小师叔这等抠门性子,如何养来的,又如何能破境,虽说还不曾见过师祖,但听闻师父言说,那位还不曾出关的师祖,平日里虽说亦是抠门得紧,不过也常添置些物件充门面,如小师叔这般的人,却是头回见着。” “年少时节穷怕了,”少年笑笑,且难瞧出丁点心思,平淡答道,“如若是寻常年月倒还好说,真要遇上那等天景旱涝不匀的时节,可当真是一枚铜钱恨不得掰成十六七份使。时至如今,我都记得分明,幼年时节瞧同镇孩童擎着串糖球,当下就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吃食;但家中当真是无多少余钱,故而寻了个法子,将田间寻到的一枚圆润薄石,耗费数日功夫,磨成与铜钱相似的模样,指望着能蒙混来一串糖衣脆生的糖球。” “那时节心眼颇足,趁人多手杂的光景,递上那枚假铜钱,拿起糖球便走,可没想到那位卖糖球的老汉竟是当真不曾分辨出区别,兴高采烈许久,但到头来当真将糖衣舔化,却发觉当中尽是酸涩,难以下咽不说,险些酸得满口生津,又舍不得吐将出去,只得就这么含到口中,受足折磨。” “似乎是从那时起,才晓得何为做贼心虚,何为亏心,过后接连同娘亲求了三五日,才将这银钱还给那位卖糖球的老人家。” 少年自顾自讲起,直到将此话言尽过后,才看向一旁略微有些狐疑的温瑜,咧嘴笑道,“与其使些坑蒙拐骗的下作伎俩,倒不如平日里省下些银钱,起码衣食无忧便可,譬如说今日留宿下榻,全然不必择选如此上好客店,可存一室遮挡外头寒气便可,何必如此。” 温瑜将后脑靠在藤椅之上,许久也不曾开口出言,一时不知作何念想,神情平淡。 云仲家世,山间人大多知晓,就连师父柳倾,亦是于修行闲暇时节常常说起,就连这等抠门吝啬的症结,都是时常讲起,常是苦笑不已,言说这般小气秉性,虽说不见得有碍修行,可日后倘若当真能凭自个儿能耐开宗立派,到那时可当真是忒跌脸面。不过绕是时常提起,云仲仍是阳奉阴违,偶然间下山时节赚过两回银两,皆是捂得严实,似乎比起身家性命,银子更为金贵。 少年一番话倒也说得并无错处,由打山上所携来的银两,确是已然不够耗费,先前医伤便付与刘郎中许多,再加之一路吃食留宿,着实有些紧,凭云仲多年算计钱财的能耐,怕是堪堪足够去到那座寺院当中,回返盘缠,已是所剩无几。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行赶至那处古刹,原本柳倾交代三月之期,已是悄然耗费去过半,眼见得由深秋转为冬时,由不得再磨蹭。故而云仲也不曾花太多言语,而是打包裹中取出张图卷,铺展到那方花梨桌案上头,以灯台压住一角,皱眉观瞧。 由颐章去向南漓地界边关,已是许久不曾通过,即便是不得不前去南漓的商队车帐,亦要在两地边关处受阻,盘查个七八日,端的是耗费不起。虽不知起因为何,但稍加思索便足可想出其中的症结所在,多半便是两地之中生出了些古怪,甚至小有纷争,这才使得进出边关,尤为耗费功夫。 可倘若是弃此地边关,直走北境,则唯有一条路途,能由颐章通去齐陵关外,此地之险,前几日中云仲已是打听过不少通晓地势的商贾与江湖人,听闻这束蛟关的地名,均是连连摇头,言说此路难走,非急切者不得行。 如若是走那等有马帮流寇出没,或是其中风沙极猛的地界倒还好些,起码凭多年来履历,都可稍避,但这束蛟关一地,却是近乎同经历二字无关。 云仲眉心拧起时节,最是显眼,却也不知究竟是少年眉宇平日里常常舒展,故而转变之下瞧来更为分明,还是年纪尚小,额心中便有枚不深不浅的纹路,望之便可窥见神情,温瑜歇息一阵起身时节,就瞧见少年蹙了眉头,聚精会神朝桌间图卷望去。 “这束蛟关,究竟有甚特别之处,除却马贼流寇横行的齐陵边关地界以朱笔勾描而出,此处束蛟关,为何要以浓厚朱彩点出,不知有甚特别?”少女踱步两三,凑到少年面前,观瞧这张地势图卷,颇为不解。 云仲眉头微展,摇头笑道,“倒也并非如那些位商贾与江湖客所言那般骇人,照常理赶路,你我应当沿东而行,走南漓而入夏松,再去寻那座寺院。但眼下为免苦等耽搁时日,最快便是由颐章东北角角落处,直走束蛟关,只需两三日,就可抵齐陵关外。” “但颐章东北角落处,地势颇高,相比于齐陵关外地界,大抵要高出六七十丈来,束蛟关初建时,却是打算直通夏松,后因种种缘由耽搁下来,才使得如今只能通往齐陵关外,前头多半路途,无有半点坡道,后半截却如危楼大川,近乎直上直下,年久失修,崎岖不平。” 云仲边讲,边蘸起一旁泼洒出的茶水于桌案上描画,而后叹道,“此地多有风沙,鸟雀难越,再者关上道路极狭长,且地势奇高,如若是有蛟在此,腾空不可过风沙,入地则恐跌个筋断骨折,唯能沿狭道而走,故称束蛟。但多半可困住商贾,我二人一人一骑,皆是轻装,再者入冬时节风沙停歇,想来亦不会生出许多麻烦。” 温瑜却并未在意云仲言语,而是饶有兴致望向这卷足有桌案大小的图卷,当中一点,恰好是南公山,而当中交错山峦,与各处地名与此地地势走向,天景如何,竟是分毫不差,尽数陈列在图卷之上。 “小师叔倒是对这山川地势,颇有研究。” 云仲抬头,瞧见女子眼光看来,略微低眉,“其实大多都是由旁人口中听来,这一卷图中,大抵自个儿只走过百之一二,按说远不足将图卷补齐。” “练剑修行,本已是两件易添疲忧的事。”温瑜挑眉。 “只不过是想瞧瞧,自己上山之后,究竟走过多少处地界,”少年思索一瞬,犹豫答道,“其实这幅图卷,本应由上齐那座小镇而始。我曾从山间藏书当中取出一卷,当中草草写有句话,说人之降世,其实不过走了一圈,而后兜兜转转,总要归于那原本一点。” 窗外细雪飘动不止,但仍能见月光。 少年就这么平平静静坐在此地,平平静静开口,理所应当。 “待到叶老伯与褚老那等年纪,想看看此生到底走过多少路途,究竟算不算愧对此生,俗归俗,但总得始终惦记着点事,才不觉得辛苦。” ps.状态不好很久了,直到最后一段才感觉算是舒坦。 第五百三十三章 欺人 冬来天光明朗时,搁在除却早春深秋外的其余三季,已是合该日出三竿的时辰,此时却是堪堪天明,纷纷细雪略微停过半个时辰,又是徐徐而来,似是柳絮无依,落魄随风。 云仲今日颇觉舒畅,大抵是腹内余火多半受激,通往四肢百骸,虽说算不上一件好事,但终归可令丹田中虚丹略微舒坦,于是今日早早起身,行至窗前观瞧雪景。 此地当属颐章边关处最是繁华的地角,虽是距东处毗邻南漓的边关极近,但城中人打扮确是极讲究,少有西郡处那等寒酸褴褛的衣着。街中时而有两位衣衫瞧来微薄的汉子过路,瞧行头与腰间所悬刀剑,多半也是客居于此的江湖郎;反观城中百姓,无一不是穿得保暖,且多佩玉挂囊者,仅凭此等景象,便是比起其余途径的地界,不知要富庶多少。 街心当中纵使骤雪不曾停,仍是有不少公子披裘,女子仍旧未曾忘却于素袄之外,搭上件花色甚明媚的外披,罗伞擎到手上,抵住外头似是细盐飘花的碎雪。时常有抱狸奴小犬的富贵女子由街心走过,黑犬身白,白犬身臃。 此城倒是瞧来怪异得紧,绕是云仲先前听闻不少商贾言说,此地于齐陵边关处,最是富庶,可当真是不曾想过此地竟是富庶至此,分明比起西郡与凤游郡首府两地,更是富足太多,令他颇觉蹊跷。 天底下谋生取财的手段,统共也不过那寥寥千百,行当虽多,但能依取富贵的行当,当真算不得数目极广,更何况此一座雄城之中,并未瞧见什么贫寒人家,仅是以此看来,便多有不解。 正是观雪赏街的时节,温瑜轻推门扇,却是瞧见床榻无人,不由得愣了愣,旋即便见立身窗棂之前的少年转过身来,神情诧异。 “温姑娘难不成每日都要前来探望?” 女子猛然间面皮微红,轻咳两声,刻意将话语冷清下来,“师叔近来心境颇为平和,倒是极合人心意,不过未免太过于自怜。” 但少年听后,却是不由得挑眉,“看来的确是如我所猜那般,倒是叫温姑娘操劳许多,愧不敢当。” 温瑜被说破心事,咬紧唇齿,颇为怨愤瞥过一眼少年,没好气语道,“却是老天垂青,允我如此一位师叔,整日里除却负创将死,便是境界不稳,旁人门中师叔师父携弟子后辈出门,皆是一指便可将眼前数道关口尽数抹平;再瞧瞧您老倒好,成天便忙着对付那枚虚丹,临了还需我这后辈忙里忙外,当真是福分。” 少年负歉笑笑,略微躬身施礼,“近来所欠姑娘忧心操劳,来日偿还。” 少女斜靠门槛,瞧着外头细碎飞雪,与窗棂旁那位分明眉眼挂有笑意的少年,终究是冷冷撂下一句用过早食便随我修阵法,随后转身而去,可嘴角仍旧是止不住抬起。 南公山上人久言小师弟暮气深重,但如今依温瑜来看,似乎也不尽如此,倘若换为其余那等暮气沉沉的人儿,哪里会笑得如此鸡贼。 时日尚早,客店当中并无几人,云仲温瑜二人下过二层楼来,寻处临窗位置坐下,吩咐小二取过些茶点清粥,烫上壶掺过些蜜浆的清酒,而后两肘撑桌,静静看向楼外飞雪。 仍是温瑜先行按捺不住,打量眼前少年,责怪道来,“明知是如今内气纷乱,且虚丹才见好转,怎便又要饮酒,当真已然忘却前阵那般苦楚滋味?倘若要再添上秋湖肆虐,如何能挨得住。” 云仲抬眼,颇疲惫地笑了笑,轻叹口气勉强笑道:“秋湖早已不受酒水所激,大抵还未下白毫山的时节,我曾试探过数度,平日里但凡饮酒,必要勾动秋湖在腹中来去翻腾。但眼下这虚丹有异,那柄秋湖神意,却是不再有暇顾及酒水入腹,而是虚丹动作时节,必会起而压之,全然无暇顾及酒水。” “也正是如此,多日以来才能勉强将内气运起,否则如若秋湖不动,八成这原本就不牢固的二境,如今连初境之威都难以显露。” 说这话时,云仲眉眼淡然,温瑜也曾听闻过自家这位师叔误打误撞,由打山下得来一枚秋湖神意,虽说能将周身经络穴窍捋顺开来,因此剑神意暴起,吃过的苦头却是极多,时常修行之时,也需皱紧眉头,抵住万般苦楚。 但从未想过原在白毫山的时节,那柄秋湖便已是不受制,时常无故腾起,三番五次将少年驳乱如麻的周身细弱经络斩开。 “受如此苦,为甚不早些言说。”温瑜心思何等活络,近乎是听闻少年出言,瞬息便想起那日叶翟外出比剑时,少年面色为何那般惨白,自个儿却是冷言冷语,登时揪起心来,甚是不忍。 “纵使说出口来,腹中虚丹极少见,连大师兄都是束手无策,要是同你说起,亦是解不得。”少年摇头,见小二端过酒壶来,柔声细语谢过,而后给自己杯盏中注上满满酒水,一口饮尽,“如若能解,出言相告倒也无妨,但要是谁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唯有自个儿能担得起,那便当真无需再言。” 似是已然习惯秋湖在丹田当中肆虐,纵是此刻少年神情也无变幻,淡然开口,“人都说喜事临门,最好与人同乐,祸事临身,最好也寻人一并以肩扛之,如此最能分忧。喜事如火燃纸,两两相传,并不能缩减,反倒愈发旺盛,祸事亦是如此,原本我只需担下此一份来,若是同你言说,非但不可令这祸事掰为两段,却是令你心头也添一份忧虑,何苦来哉。” 女子并未接过话头,而是定定望向面前云仲,凭后者眼力,竟是一时间窥探不出心思,纷乱如麻,驳杂如絮。 生怕少女气结,少年忙将话头调转,陪笑言道:“何况本就是经络生得奇差,令秋湖好生修葺破立,亦并非是什么坏事,指不定待到破三境的时节,恰好将体内经脉尽数改换一番,有益修行。” 温瑜才欲开口言说,却听闻不远处有位打扮富贵的俊郎公子颇不耐烦骂起,指点眼前跑堂面门,竟是险些拎起腰间嵌银丝的马鞭,作势要打。 一旁小二才替云仲拿来酒水,正将桌案擦拭一净,闻听那公子含怒骂起,连忙撂下手头活计,凑到近前躬身行礼。 “我说店家,此人乃是你家跑堂,分明本公子唤过两三番,怎全然当做不曾听闻,难不成是嫌本公子不曾在此下榻,特地消遣?” 这公子言语虽说不曾极为过火,可分明看向眼前一身素衣的小二时节,甚是轻蔑,不着痕迹将胸前狐颌毛围肩收了收,厉声叫道。 小二自是知晓,穿得起由野狐颌下寸许长短毛皮织就围肩的,自然并非是什么寻常人,纵是城中富贵人极多,亦是并无几人可穿得起如此金贵的衣衫,于是连连赔不是,凑上近前笑道,“客爷且稍安勿躁,为这等事生出火气,太过不值当的,咱小店进门那块木牌当中有书,掌柜的可怜城中这些位生来便耳聋口哑的苦命人,特地将这几位请到店中当杂役跑堂,如若是您老有所需,只需将桌案上头这枚朱红木牌举起,跑堂便自然上前替您老斟酒上菜,哪里胆敢看轻您。” 眼见得那公子仍旧是满面怒容,小二自知此事不好善了,便招呼来两位跑堂,拿出枚木牌指点两下,而后又躬身行礼,“今日之时,是小店行事不妥,未曾说清景况,客爷如是不嫌弃,小的自作主张,替您免去此桌酒菜钱,再送两坛上好丽阳春,留待客爷路上慢饮。” 此番言语,在云仲温瑜二人看来,已是极客气,不由得多打量那小二两眼,颇有些赞赏意味,可那富贵公子仍是不依不饶,撇嘴冷笑两声,再度开口。 “本公子何需你这客栈免去酒水钱,莫说是颐章京城当中甲字辈的酒楼,即便是上齐齐陵当中,高门大员出入的勾栏客店,爷照旧出入无碍,更莫说那两坛丽阳春,本就是喂与鸡鸭的寡淡酒水,自然不放到眼里。” “命方才那跑堂来,同本公子擦擦靴上雪尘,此事则能善了,倘若敢言半个不字,”说到此处这位俊郎公子顿了顿,挑眉笑道,“门外有几位恶汉,虽说多年不曾露面,为我门客,但江湖当中仍是有名有姓,将你这酒楼砸个山穷水尽,如何都不算一件难事。” 不远处云仲饮酒,听闻此话,略微停下杯盏,侧头淡淡看过一眼这位公子,而后玩笑出言,问道温瑜,“方才小二,似乎便是温的一壶丽阳春,尝来的确寡淡。” 温瑜亦是将那公子出言尽数听到耳中,眉宇亦是冷下许多,不过闻听眼前少年随后言语,却是不由得勾了勾嘴角,骂过一声轻浮。 “照那公子的意思,如今我便应该外出,衔几口泥水,孵个三两只稚鸡,顺带报晓。”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上八家 少年起身时节,那位生来失语,且不能闻声的跑堂,已然被小二带至那公子身前,两手局促拽住衣角,眼见得小二取来笔墨,写过两行字迹,面皮登时便是煞白下来,连连张口,却是并无只字片语吐露,抿住唇齿,弯腰深深行礼。 也非是那小二心狠,既然是做开门生意,如若是遇上这等景象,再者本就不占理,故而虽说那公子言出不逊,亦只得点头应下。 那公子抬头看过一眼跑堂,却是当下微愣,挑眉冲小二笑道,“店家倒是有趣,为免令来客认出,竟是将女子发髻挽起,尽数拥于额间头帽当中,生怕叫人看出端倪来,不过想要瞒过本公子得识千娇的法眼,怕是痴心妄想。” “公子自然是耳聪目明,纵是掌柜的出此奇招,亦瞒不得您。”小二依旧陪笑,不过藏匿于跑堂身后的右手,却是微微点了点后者肘臂,示意赶紧鞠躬致歉。 “这便好办许多,既是冲撞了本公子,往常自是不可善了,恐怕除却擦靴之外,仍要吃些苦头,”公子面色登时转阴为晴,冲那扮为男子模样的女跑堂招招手,而后极轻佻地将指尖刮过后者手背,得意笑道,“此番一来可免去责罚,而来也可令你家这间客店,平添许多名气,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定然可多添五成客源,但这位面皮颇为清秀的跑堂,却要借本公子几日,随我走走江湖。” 旋即那公子伸手入怀,拎出枚玉牌,搁于桌案上头,“小二想来多年身在此地,见多识广,必定知晓这玉牌的来头,携此玉牌者,颐章南漓,皆可事事顺遂,倘若是答应下来,对这位姑娘或这间客栈,好处极多。” 玉牌上头,雕有八匹骏马,分明是一枚白玉为基,却是与白玉之上生出八色,各色不同,瞧来便是天生地孕的宝玉,沁色泾渭分明,一马占住一色,神态毕现。不过细细瞧来,形态却是怪异,原是这八骏各有不同,其中有头顶王字者,更有肋生双翅与尾若湖鱼者,尽皆不同,但胜在工匠能耐奇高,远看不过八头骏马,近看才能觉察出些许端倪。 小二仔细打量片刻,当即便是皱起眉来。 此地处在颐章境内,但与南漓极近,自然晓得当中种种讲究,仅是这八骏雕工,恐怕亦是少见,再瞧八骏形态,登时便晓得那公子来历,更是不敢僭越。 南漓上八家来历,传闻起初便是有八骏由东海处奔腾而来,携浪带雨,分别落在此八家之中,故而东海之水,变为南漓经年常有的连绵雨水。更是有磅礴海水,砸于陆上,不知不觉便化为无数深涧溪流,哺育南漓当中百兽草木,才使得上八家名头极盛,物换星移,而上八家威风向来不倒。 瞧出小二神色颇不平静,那公子略微翘起嘴角,指点桌案中那枚玉牌,玩味讲道,“上八家分量,无论是在颐章境内,还是南漓当中,想来都可登堂入室,算得上名声奇大,你这家客栈虽是地角不差,但掌柜来历,多半也难及上八家分毫,本公子今日心境尚好,将这位姑娘带去,如何都要比身在此地当个小跑堂更是适宜。” 小二面露难色,又是频频行礼,诚惶诚恐开口道,“如今咱掌柜并不在此,恐难决断,小的当真不敢擅作主张,这姑娘虽只是在此谋生,还要看她自个儿是否乐意与公子同行。” 但这话出口,纵是小二装着不曾留意身旁那姑娘神情,亦能觉察到后者浑身颤动, 云仲起身,听闻两人对谈,并不曾急着往那公子方向走去,而是缓行两步,行至柜台前头,作势付账。 柜后站着位中年人,瞧打扮并不起眼,但从始至终便是盯紧那位公子,面色奇差,却并不曾出言,而是扶着眼前高柜,久久不曾言语。 “此人似乎来头颇大,不晓得是谁人家中公子,受宠跋扈,着实叫人气恼。”云仲排出些碎银,推到那中年男子眼前,上下略一打量,才发觉这男子衣着,虽是深褐,瞧不出衣料,但外头却是笼有层细绒,相当讲究,故而不动声色继续道,“也不知那位姑娘,究竟能否逃得出手心,如当真是逃将不出,只怕要吃尽苦头。” 中年穿褐衣者皱皱眉头,似是并不全然信服,两眼仍旧看向那公子桌案处几人,目中隐有忧色。 “店家若是不信,在下便同你定个赌注,”少年也不气恼,只是又由怀中取出些银钱,整齐码到柜面上,微微一笑,“店家若赢得此局,尽可将银两取走,在下虽手头并不宽裕,但总归力道不乏,在此替店家打理上下事宜,端茶奉水亦可;倘若是在下赢得此局,那位苦命姑娘,便由在下搭救,倘若是招惹过些许乱子,便怪不得在下。” 柜后立身的男子看了眼云仲码下的银钱,却不禁失笑,“依我看来,那公子并非什么恶人,不过是跋扈了些,况且小兄弟倘若只以如此数目的银钱同我对赌,未免太过看不起这座客栈的价钱,如是过后记下仇来,恐怕这桩生意,便再难维持。” 云仲不曾开口,笑盈盈望向门口那枚木牌,啧啧两声。 “就依少侠。” 中年人开口,神情略微一变。 “我替那位姑娘,谢过掌柜。”少年拱拱手,举起手头酒壶,轻轻饮过一口,斜靠柜沿不再出言,而是静观其变。 门外雪花飘摆入内,便有五位壮汉迈步进门,运力跺跺鞋面残雪,四周打量一番,便径直要往那公子桌案走去,可却被立身在柜边的云仲略微遮挡,其中两人登时便立起眼来,怒目而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急于求死,何苦去管他。”五人中最末那人,比起剩余四人要高出半头不止,分明是外头飞雪降霜的时节,却不过披起身毛皮衣衫,瞧来十分单薄,可说话间却是故出道奇粗长的白气,沉声开口。 待到几人入后,这莽汉才凑到云仲身旁,嗅嗅壶中酒香,拍拍后者肩头笑道,“少年郎却是好兴致,飞雪下酒意气绵长,但也要注重脾胃,这等天景最好将酒水温烫过后,再行饮下,否则伤着脾胃五脏,非是一桩好事。”旋即迈步而去,直走向那公子桌前。 仍旧坐在原处的温瑜眉头浅皱,撂下手头竹筷,刚要叩指,便见那少年背对自个儿,略微摇了摇头,才勉强压住出手的心思,但仍旧怒视那几位壮汉,目光闪动。 出门在外的时节,云仲向来是极忍让,性情极好,即便是听闻有人无意挖苦两句,或是有邋遢江湖人口无遮拦,大多是一笑而过。除却那等瞧温瑜面皮生得实在俊俏,欲要上前挑些麻烦的闲散人之外,近乎从未寻衅,更不曾动过腰间剑,但此番那跋扈公子所为,实在令两人胸中火气拥塞得很。 难得云仲竟也是按捺不住火气,却仍是前去同那位敢怒不敢言的掌柜知会一声,令仍旧在原处端坐的温瑜心头很是赞许。 “方才那一掌,如若要教掌柜挨上,或许眼下已然将五脏六腑伤得极重,看来此番赌,在下赢面更大。”云仲拍拍肩头灰尘,抹去嘴角酒水,开口说笑,神情愈发冷凉下来。 那汉子倒是并未令其余几人同他起纷争,言语更算不得难以入耳,比起以往瞧见那些位能足骂上一炷香恶言,并未有重样的泼皮,更是无足轻重,下手却是相当阴狠毒辣。与云仲同属二境上下的修为,却是单手将内气摁入少年体魄当中,不曾走脾胃,却是直奔丹田而去。 倘若此招挨得实贴,莫说是寻常人,初境与寻常二境,恐怕也要吃上好大苦头,但云仲却是面色如初,并不曾显露出异状。 几人行至公子眼前,打量那姑娘一眼,纷纷抱拳行礼,为首那高壮汉子闷声开口,“近日颐章南漓边关,似是有变,我等探询许久得知此事,恐怕要耽搁了公子行程,不如改道由别处去往夏松,倘若是公子酒足饭饱,不妨登程,免得耽搁时辰,令家主怪罪。” “劳烦几位费心,将这女子一并接上车驾,送与这小二百两银钱,权当是谢礼。先前于那偏僻地界寻来的女子,太过不知礼数,落得凄惨下场倒是咎由自取,如今换个滋味,起码路上亦可解几日忧躁。”公子摆摆手,旋即起身便要拽住那女子袖口,往门外而去。 那女子虽说生来便不闻声,但瞧见眼前这公子举动,自然知晓其意,当即便是抿紧唇齿,死死立身原处,任凭那公子拽动两三回,仍旧不动,望向一旁小二,眼中早已滚落下泪来,泪眼婆婆,甚是凄哀。 几位壮汉知晓自家公子并无多少气力,于是赶在后者愠怒前,便是捏住那女子两肩,半推半拎,就要挟出门去。 ps.今日起风,烫罢黄酒同几好友浅饮三杯,喜。 第五百三十五章 剑气悬肩 “今日一赌,看来是在下得胜。” 楼外雪花飘动而来,挟风带寒,最难消受。 云仲抬头瞧瞧对面掌柜铁青面色,好奇问道,“南漓上八家,按说于南漓境内行这等欺男霸女的举动,着实无人敢言,但既然是处在颐章境内,则断无这等道理,瞧掌柜的亦是心头生怒,为何不早早请人见官。” 那位当家掌柜,就这么眼见得那位扮成男子的跑堂被几人推搡胁迫出门,良久过后,才颓然坐到椅上,似是抽空满身神气,头也不抬缓缓作答。 “退回到一纸盟约尚且不存的年月,颐章地界,自轮不到南漓上八家前来作威作福,然时随境迁,这盟约令百姓免于连年战乱,好歹是将战乱时节的苦楚滋味忘却些许,可随之而来便是天下太平,纵使是颐章官府,又哪里敢动南漓上八家的大人物。” “无论兴亡战和,到头来还不是百姓受苦,”掌柜苦笑,一张原本方正面皮,此刻苍凉许多,“原本已有各处官员镇住,但如今别处高门贵人,仍要来此作威作福,无异于肩头山岳,再叠一重,我不过是个寻常客店当中的掌柜,平日里自诩心善,当真遇上这等节骨眼,却是舍不得自个儿这间耗费半生光景的客栈。” “说得在理,”云仲饮尽壶中酒,一时间突然笑意明朗,“可以后不要再说了,许多话自个儿知晓,无需同他人讲起,即便看起来只是个寻常不过的江湖客,没准也要生出许多麻烦。” “能将生来有缺的人请来客店当中,已然能算是心善之人,至于其他的事,就交与旁人来做便可。” 少年收起散碎银两,吩咐那位同样面色阴沉的小二,将葫芦添满丽阳春,晃晃葫芦冲那中年掌柜言道,“一葫芦酒水,换一位跑堂,这买卖不亏,但倘若店家不曾有这份善心,恐怕今日此楼便要毁去大半,在下当然不会顾及。” “善有善报,恶有恶磨,多半非是上苍不开眼,而是时辰未至。” 直到少年少女一人一骑,快马往那公子车帐去时方向紧追时节,那位掌柜才略微想到些什么,仓促行上两步出门,却发现那两骑已然远去,马蹄溅起无数细碎雪光。 小二不解,凑上前来并不懂得方才两人对谈,但眼下已是无计可施,只得半信半疑问询。 “那两位少侠,果真有这份本事?上八家中人来头骇人,携来此处的那五位汉子,更似是身手了得的习武之人,其中一位瞧着眼熟,似乎两三载前,曾于告示当中见过,名声恶得很,那少侠虽说谈吐听来不凡,可未必能讨到便宜。” “不信又能如何。”掌柜摇头,定定望着眼前剩余的半坛丽阳春,目光不知为何略有起伏,“可我却觉得,江湖上头行侠仗义的豪侠,理应有此言,也理应有这等豪气。一葫芦丽阳春,换条无辜人性命,确实算得上一门相当合算的买卖。” 连掌柜自个儿都思索不清,为何如此笃信这位平平无奇的清秀少侠,当真能救下自家跑堂性命,大抵是出于葫芦当中的酒水,或是那少年眉宇间的明朗,再看向那两骑之中,少年背着枚极不相称的狭长剑匣,虽马匹颠簸上下,不知为何心安数分。 出城三十里,原本城里排布修葺极好的屋舍楼宇,不知为何转为残垣断壁,破败屋瓦,与枯藤昏鸦横陈周遭,全然不复方才城中那般富贵景象,行人寥寥无几,近乎整条街巷当中,皆是如此破败场面,一路绵延至北,不见其尽处。 纷纷飞雪落在此间,终难驻足,反倒直追昏鸦而去,止在断壁残瓦处留余些许印迹,其余处处,唯是沉冰累累,悬于屋舍四周,瞧不出半点堂正自若的意味,倒是如冬时趁四下无人时节的魑魅魍魉,躲闪藏遮。 “此城为何富庶至此,传闻乃是因此地盛产制刀剑锄铲的铁石,近乎大半颐章国境之内,铜铁尽数自此而来,故而城中人人皆是富庶,分明是寻常百姓,瞧来却是绫罗加身,佩玉香囊齐全。”随前头车帐行至此地,云仲并未加鞭,而是刻意将那头夯货脚力制住,始终维持数里远近,并不曾急于上前,反倒令座下那头周身杂毛纷乱的夯货越发急切,三番五次险些耐不住性子,直直上前,费去好些力气,才堪堪劝住。 一旁并驾的温瑜亦是神色平静,不过始终单手牵住缰绳,左手叩指,闻言颇有些诧异,扭头追问,“若是如此,此地不应当如此荒凉才是,瞧四周屋舍,当初排布亦是极讲究,仅是过道三五里,便能见十几处三进府邸,固然破败不堪,当初亦应当是甚为富贵的地界,何故废弃。” 对此云仲只是摇头,言说并不知晓,当初接连问过数位此地商贾行人,似乎都是有意避讳,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不愿细说,也只得作罢。 沿此长街行过二十里时,温瑜猛然皱起眉来,侧身朝云仲看过一眼,登时便松去缰绳,紧夹马腹,再不愿制住脚力,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已是蹿过数丈,直直冲前头车帐方向而去。 温瑜叩指法门,当中藏有一式,虽身距数里,可依旧能凭内气探明前头景象,似阵非阵,眼下立身二境,即便难比柳倾那般信手拈来,但也可勉强探查眼前景象。 此刻前头车帐当中,华服公子举起杯盏,当中热气腾腾,却并非要自个儿饮尽,而是扼住那衣衫凌乱的女子咽喉,欲要将滚沸酒水皆尽灌入后者口中。 冯常渡为人最是狠辣,这些年来于南漓境内,积攒下凶名无数,不过依凭其父于南漓冯家一人之下的泼天权势,并无人胆敢招惹,常喜美色,以各色手段掳来许多良家女子,把玩不过区区几日,便是心生厌烦。眼下所遇这位扮成男子的清秀跑堂,虽说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却是瞧着颇为合意,才不过三四十里路途,就已是按捺不住心思。 怎奈教常年酒色掏空根底,即便眼前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并无太多力气,抵死不从之下,依旧是将冯常渡累得额角渗汗,气喘不止,耗费半炷香光景,依旧是不曾得偿所愿,气急败坏之下,将车帐当中由炭火煮罢的酒水提起,便要灌入女子口中。 而只是须臾之间,整一座由生铁铸就的车帐,竟是腾空而起,撞至路边断墙处,当中名贵器具把件与炭火沸酒,皆尽动荡泼洒开来,恰好落在冯常渡面门上头,烫得后者惨叫不已。 近乎是同时,分列车帐四周的五位壮汉有感,为首那人猛然越下马来,两手托住足有千斤浇铁车帐,额间青筋跳凸,双足踏裂古旧石路,虽说勉强,仍旧是将一整辆马车牢牢钳住,这才使得并未撞穿断墙,伤及车帐中人。 “休要在原地立身不动,后头定然有通晓阵法的能人偷袭,绕开有破屋矮墙的地界,免得被束缚其中,挑选空旷处应对。”莽汉吼过一声,而后竟是将车帐抬起一寸来高,置于断墙旁,旋即抽出腰间长刀,环视四周。 其余四人亦非庸碌之辈,尽是抄兵刃在手,调转马头,瞅准远处两骑而去,踏得雪花漫道。 早在变为冯家爪牙时节,几人便是打家劫舍的好手,单是颐章一地,两三载之间便闯出好大恶名,官府屡次追查,却是无功而返,到头来这几人仍旧是逍遥自在,且并未收敛丁点。 云仲催马,那头杂毛夯货多日不曾甩开四蹄只情跑起,如今终是等到机缘,后蹄踏地,一步纵出数丈远近,猛然将温瑜座下那头黑獍甩开,直奔前而来,还未等少年反手由后腰中拔剑在手,已是迫近前头四人百来步,似是虎狼初冬强忍饥寒,于笼中束足几月,如今得见山林,疾风骤雨也似往前冲去。 心念来时,最是突兀,并无半点道理。 少年伏于马鞍桥处,与四人刀剑交错,一晃而过,血花冲起二尺。 四人肋处皆是有血水隐现,而少年并不曾停留,勒住笼头,胯下马头调转,去而复返,出剑时节,唯有铿锵两声震鸣声起,而通体无伤处。 此间一剑,流水绕沟渠,本就显过先机,眼下尽数施展开来,于几人腋下当胸皆是划过三两回,风驰电转,羚羊挂角。 直至少年与四人交错一合,黑獍才堪堪赶到,温瑜略有些嗔怪望向少年,却发觉后者面皮当中,此时尽是畅快意味,两马交颈时节抓来栓到腰间的葫芦,灌起口尚温酒水。 “常言人斩桃花最是有气度,如今才明悟了处道理,可斩桃花,未必就可断人头颅,剑势无论如何四平八稳,仿若君子,到底需有冲霄杀气。” 云仲翻身下马,却是迎向那四骑而去,立身一面颓圮旧墙处。 分明墙下西风小。 剑未出窍,双袖衣摆却是无风腾起。 百来缕剑气形同无根流水,尽悬肩头。 第五百三十六章 奔如灵犀 曾在天台山外观剑光刀势,曾走出医寮之外见低峡险崖,更是曾于生死之间掂量那枚铜钱分量,月落乌啼,冬雪迎冬,似乎唯身侧女子轻鼾,与马儿响鼻可惊夜凉。 云仲守过许多番夜,听惯柴草毕毕剥剥声响,修行之外,无数所思所想。 腹中秋湖作祟,虚丹躁火来去,实在压得难有当初心境,故而干脆图个日日随心,不再念想,可如今眼见行恶,内气却是不由自主自丹田而起,直入掌指之间,悬阵齐肩。 十步之外马快,弯刀背弓坚实硬朗,不曾缀上繁复纹络,吞口无奇;剑锋乍收,通体遍似雪光,随莽汉口中呼哨声猛然覆压而来,一瞬晃至身前。 少年闪开头一挂刀光,以掌中剑吞截住紧接而来的剑锋,撤步拧身,凭此力道再递肩臂,震去那柄分量甚足的长剑,而余力不散,接连抵住紧随而来的一刀一剑。 身形稍退之间,却是恰好避过马匹蹄足,略伏下腰来,一步跨到断墙上头,借几人还不曾调转马头的时节,瞧准一位汉子后心飞身而下,剑锋当胸贯入,足穿个通透,直到尸首栽倒下马来,脚步已然稳稳落地,还剑归鞘。 大雪不知吝啬二字,铺满街巷,血水渗得极快,才不过丛簇朱花碎落,就已同泼墨于宣,散逸奇快。 并不曾动用肩头剑气,也未曾施过高妙剑招,少年稳稳立身,将剑鞘负到身后,神色欣喜。 的确是欣喜。 多日不曾出剑,当今剑招未见生涩,倒是愈发圆润无阻,流水剑谱当中精要,如是江河遇谷,尽数迸溅而来,至使令人手头技痒。 其余三人见此情形,亦是知晓症结所在,纷纷撇去马匹,默然立身风雪当中,盯住眼前这位身手极快的少年郎,心头微紧。皆言说马快过人,可眼前人既是有如此身手,马匹迅猛反倒是变通有缺,原本长处转为陋处,才使眼前人未曾耗费多少功夫,已然得手袭杀一人。 却并无人在意那位倒于血水中的汉子,所谓贼寇强人称兄道弟,不过止于酒色权财四字,全然不会搁在心上。 雪尘骤然迎上一阵强风,三人出手,却是不约而同皆是施展出二境修为,刀光直挺而起,相隔数十步外,刹那临近少年脖颈处,观之声势浩大。 但云仲未曾避让,只不过笑了笑。 雪尘定住,尽悬当空,不远处温瑜才勒住缰绳,屈指有一,前头十丈之内细碎雪片,瞬息止住去势,反倒是密密匝匝缭绕刀芒周遭,原本声势极盛的刀芒反倒似是冰遇滚火,骤然消退大半,再难比拟方才架势。 一阵难成,成则定势。 江湖里无故得福的二境之人,最是不愿招惹修阵者,即便修阵术者万中无一,且修行有成之人凤毛麟角,也需时时惦记这话,可借天下诸物伤敌阻军,首推修阵者,自然是早留有三五分谨慎,但眼下相隔十丈远近,三人仍是略微留有些许破绽,被温瑜寻出空当来,仅是出阵有一,便令持刀之人刀芒尽去。 眼前刀芒似是雪褪,少年进步,起初算不得迅猛,可靴底雪尘溅起时节,身形已然迫近三人一丈,三步过后,那几位二境汉子便已然能瞧清少年眉间未化雪片,仓促之间退去数步,却是并不与少年缠斗,反奔仍旧端坐马上的温瑜而去,只留一人压住阵角,抵住云仲去路。 毕竟是曾于刀口舔血饱腹的莽汉,纵是云仲剑招高明,仅是头番过招,便屡屡占着上风,但三人依然可分得清楚,二人之中最难应对的,还要属端坐马上,神情漠然的温瑜。 单凭修为人手,自是三位莽汉这端稳稳立在上风,但眼下有位精熟阵法的女子,倘不加以掣肘,加之云仲身法剑术,足矣将三人拖垮于此,故而心头略做权衡,登时便是退避云仲锋芒,转而直取温瑜。 少女亦是将场中瞧得分明,但并不曾留意,而是望向远处那座马车旁始终立身稳当的莽汉,叩指有三。 三道大阵猛然压砸而下,吹散地面积攒近寸的碎雪,如是大岳倾塌拦腰断去,欲落地前,草木齐震。 “师父讲说,转念三道阵起,已近二境中游,今日难得遇上一位立身在二境以顶的高手,先行替小师叔讨教一番,算不得失礼。” 言语声低沉,随风而灭,就算已是临近十几步外的两位莽汉,亦不曾听清,只隐约瞧见马上女子唇齿开合,未能闻声。可那位高过寻常人两三头的汉子却微微一动,抽出背后开山厚刀来,斜插入足下还未冻至冷硬的土石之中。 周遭西风吹起早已破烂残损的楼外酒旗与古庙前头布幡,猎猎作响,而开山刀刀尖贯于土石中过后,旗定幡停,如是有双肩一晃万斤力道的巨灵立身于汉子肩头,大阵还未落地时节,使双膀力道悍然截住大阵以底,托在半空之中。 三道大阵,三声颤响,周遭方圆数十里皆可听闻,旧瓦与临街楼台已然腐朽的牌匾,尽是扑簌落下埃土碎石,几处已然是勉强立身的门扇,终究不曾逃过这般震颤,扑在尘土之间,跌为数截。 云仲肩头所悬剑气,皆尽勾连为一线,此时出剑,虽说相隔近丈,但连珠剑气却是补足间隔,瞬息递至汉子面门,后者倒也早有预料,刀光再转,并不曾硬接,而是略微震刀,再展刀芒,浩荡内气冲出,竟也是如蛆附骨似影随形,凭柔劲缠住直挺剑气。 分明皆是立身二境当中,且观这使刀汉子绝非等闲,走招行气时节,瞧来根基稳固,本不当以此法应对,但如今云仲剑气,却是摧坚破锐,难以撄锋。再者汉子意在拖延云仲脚步,故而当即便是收起攻手,反以这等缠刀手段应对,却是恰好合乎少年心意。 流水剑式向来不以攻伐手为主,而是主缠式守招,本就譬如流水,忽而来去,最是难以捉摸,故虽那汉子料想算不得出差错,却是并未占得丁点便宜,剑气骤然散去,譬如雪花,而后避开刀芒,再度凝起,反倒是令有心困敌的持刀汉子,刀芒落在空处。 仅一刹那光景,生死可有论断。 剑气散而复凝,随后离剑而去,此剑中蕴威,连带周遭一座腐坏多年的酒楼,与汉子左臂尽数断去,剑气虽散,余下力道接连荡破数面断墙。而汉子左肩处,瞧来平整如镜,骨肉筋经全可窥得分明,片刻过后才有血水猛然溅出,淌落周身数步。 走剑有一,锋锐自生,茫茫剑气似是海潮临阁。 远处运神通一口气抵住三座大阵覆压的莽汉亦事皱眉,竟是暂且不去顾及温瑜,脸色微沉,单掌挽住足下开山刀柄,意欲出手。 长街当中,一人被云仲断去一臂,倒端可称得上是硬气,强行咬牙抵住痛楚,仍旧出刀不止,近乎将通体上下内气皆尽逼出体来,刀芒反倒是越发壮大,一时抵住云仲剑气,两两交错拼耗,难分高下。另外两位莽汉借此功夫,已是直逼温瑜方向而来,刀剑光雪亮,相隔不过几十步,但后者似是宁可负创,亦要压住那位护持车帐的莽汉,又是逐一叩指,朝那欲要动手却迟迟被大阵拖延住的汉子,接连又是镇下两三座大阵。 绕是温瑜入二境后,内气深厚不下数倍,如此耗神费气的大阵,接连布下三五座,亦是气喘不知,丹田隐有痛意,虽说勉强将那莽汉出手意图制住,依旧无异与扬汤止沸。眼下两人迫近而来,胯下黑獍有觉,几欲退走,却是被少女一声清叱喝止,旋即立眉看向仍旧同那汉子对招的少年。 当空雪粒,与四周断墙上头碎石瓦砾,缓缓往街心当中聚拢,成线排布,若银河落地。 也不知是灵犀有觉,福至心灵,尚未曾同眼前已然搏命递招的汉子分出高低的少年荡开一剑,足尖踏地而起,踩到这条似飞瀑躺卧,由雪花碎瓦凝实的长线之上,飞奔而来。 凡少年踏过处,皆尽溃散,一如狂奔于冰湖之上,身后裂纹遍布,稍缓则坠。 于是在那位立身铁铸车帐外的莽汉,远远眺见那位少年跃起,身负剑匣,如若凌空虚渡,分明是再真不过的二境修为,此刻奔行,却似身在灵犀踏杳。 云仲落地时节,踏起无数积雪,出剑拦下身后两人,可并不急切回头,而是冲那依旧端坐马上,浑身再无丁点内气流转的少女瞅过一眼,略微拉低嘴角。 “下回倘若再如此拼命,当依山中规矩吃罚。” 温瑜早已将浑身内气挥洒到家徒四壁的境地,难得仍能勉强坐稳鞍桥,听闻少年此刻开口,却仍是不愿输阵,刚要开口驳斥,险些软倒,只得抿住苍白双唇,含怒看过一眼少年。 同样云仲也并未再耗费口舌,而是悠然转身,耸动肩头将剑匣挂牢,端平手上水火吞口长剑。 既分胜负,也定生死。 武人也好,修行中人也罢,全凭高低说话,当然无甚言语好讲。 剑气觅斗牛。 第五百三十七章 摘花,剑游 一剑抵住二人。 少年剑术剑招无疑是高妙,如今江湖之上,可凭借刀法剑招便能压住云仲的,万来无一,也唯有白毫山上曾经那位门主,不喜修行,但足足练过三百载剑招那等人物,才可敢言轻取,倘若是换为旁人,即便取来宗师词牌,恐怕也难依仗剑术同云仲分庭抗礼。 可眼下那两位莽汉,显然并非是少经死斗的生手,过招之初就已觉察少年运剑章法高明,眼下这等情景,自不会有分毫托大轻敌的心思,并不愿迎上少年长处,而只以胸腹当中积势许久的内气应对,刀光仿若银瓶乍泄,逼近要害寸步不让。 正是温瑜方才一手惊艳法门,引得那两人心中皆惊,况且身前少年竟是始终不曾有力竭迹象,肩头剑气翻转之间,腾云冲霄,气势愈发壮阔圆满,如是此时分出一人应对那位精熟阵法的女子,恐怕讨不得丁点便宜。 远处仍旧护卫车帐那位莽汉,始终也不曾脱身,仍要归功于温瑜掏空内气所补起的两座大阵,与先前三重大阵串连,强行压得莽汉额角青筋跳突不止,两手死死摁住刀柄,凭己身内气抵住半空中似五座山岳覆压而下的大阵,无暇顾及其他。 车帐当中,那被炭火烫了面皮的冯常渡,焦急之下胡乱摸来枚凉玉,覆到脸上,直至半晌过后才缓去痛楚,但回头再瞧时,便见那位女子已然被方才车帐撞入断墙时的余力掀到一旁,已是昏将过去,心头又是一阵烦闷,挣扎坐起身来,冲那昏睡女子腰间狠狠踹过两三回,才喘息着坐回原处,冲车帐之外骂起。 “樊项乌,当初你同本公子担保,若非惹上山间仙家,凭你等几人的境界能耐,全然可保无忧,如若今日之事不能解,想来我冯家那位客卿,家中药田又能添新肥。” 虽是日日荒淫举止轻浮,毕竟是南漓上八家中的少公子,不消细想,亦知晓方才铁铸马车为何离地而起,直直撞向断墙处。仙家修行事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大抵始终藏身于云霞以里,但对于冯家,断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仅是冯家客卿,就足有数位立身三境往上的高手,故而当即心下便是了然。 车帐外莽汉闻言,神情略微低沉下来,再望向场间,那位断臂汉子咬牙斩下段衣摆,借单手与牙口强行扎住血水,可如此痛楚,眼见得再难给场中其余两人添一份助力,斜靠处断墙歪斜坐下,勉强不曾叫出声来;场中两人对上少年,更是未曾讨到半点便宜,剑气已然沾粘住两道刀芒,压得刀芒剧震,不由得退而再退。 “公子吩咐,莫敢不从。” 莽汉腾出右掌,两指抚于眉心,瞧来动作轻快,可即将触及眉心的时节,似是承担起莫大力道,指节爆响,旋即而来便是一阵云雾自打眉心处腾起。 远处温瑜却是将那莽汉举动尽数看到眼中,眉头微皱,却是不知其解,场中云仲已是仗剑削去一人头颅,血浪冲起数尺,另一人也是躲闪不及,被剑气余威扫中腰腹,双脚腾空,硬生生嵌入一座楼宇外墙当中,眼见得周身内气青黄不接,再难挣动。 分明场中形势极好,但随着那位莽汉两指摁在眉心处过后,仍在半空当中的数座大阵,分明尚无形无影,更未曾被人窥探出阵眼所在,此刻纷纷炸碎。 高天之上,如有地龙翻身,崩碎雪尘。 而数十丈距离,在樊项乌握住开山刀,两指触及眉心时,短得不过半步。 云仲结结实实挨下这一刀,掌心当中原本似秋潮暴涨的剑气,陡然被嚣狂力道撞碎,持剑右手虎口处溅出一抔血花,连带整条臂膀肩头,其中筋骨险些也叫这力道震裂,生生震退数十步,喉间腥甜一闪而逝,强行压下。 仅仅是第一刀。 樊项乌出此刀时,由几十丈外携来的云雾竟还未曾散去,见少年强行吃下这一刀当中的强横力道,却也不曾犹豫半刻,将掌间长刀背到身后,单足踏进一步,抡圆刀光又是一刀近前,更快过方才那刀。 毫无花哨,更无半点内气外泄,唯有刀光凛冽如潮,将周遭尘土雪花皆尽卷进刀光之中,浪潮叠起,接连有打铁声起。 待到这头场攻伐过后,周遭残破青石路,已是尽数被开山刀锋芒掀开来,血水雪花,一并拌为泥泞。 少年结结实实挨过一十八刀,原本单手持剑,眼下却是不得已双手握住剑柄,双臂颤动不止,却是险而又险挡下连绵刀招,还是难以避免周身上下多添数处新伤,不过竟是真抵住了莽汉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的霸道刀光。 “二境中人,以你这般年岁,相当难得。”樊项乌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将足有数十斤沉的开山刀架到肩头,神色有些哑然。 当初逛江湖时,偶遇位下山老者,授过一门神通,百息以内能将浑身内气压入四肢百骸当中,虽说不可动用内气,但筋骨皮肉与双肩力道,皆可暴涨,开碑裂石斗虎搏熊亦是不在话下。更曾凭此法门,生生扯碎一位已然堪堪触到三境门槛的仙家弟子,虽说每每动用,必伤本源,可从未失手。 眼下这少年不过是初入二境,即便根基牢固,能抵住如此力道,端的可称不凡。 少年艰难直起身子,吐出口由牙缝中渗出的血水,哆哆嗦嗦使手背擦净口中血水,“其实倘若不是你在客栈当中,以阴黑手段将内气灌入我丹田当中,那四人断然不会死得如此干脆,受躁火困缚多日,从未想过竟能以旁人森冷内气调和一番,故而和缓。” 闻言樊项乌只是笑了笑,使粗糙掌心蹭蹭下颏,“那四人不过是偶然间结识,与我一般同为冯公子属下,本事稀松,既是今日死在你手下,也无甚稀奇。” “以这四人性命,换你与那女子性命,与我而言,并无亏损。” 少年实在撑不住沉重身躯,盘膝坐下,也不顾眼前人仍旧紧盯自个儿,颇觉舒坦地松过口气。此番的确伤得极重,尤其右臂筋骨,眼下已然是无知无觉,虽要害处不曾受创,但丹田当中的内气,已是尽数用于阻挡方才莽汉递招,再不存分毫,以至于如今丹田钝痛难忍,再难稳住身形。 除却身后剑匣不曾损毁,周身再无一处安然。 “你五人多年来于颐章边关内为非作歹,如今倒也是攀附了个来头甚大的主子,就从未想过凡行恶事,必有恶果追身?” 雪势更急,连片飞雪落在少年发髻肩头,与胸腹伤处残血之中,起初时节消融极快,不出五六息后,已是变为晶莹凝冰,可少年如若不曾觉察,仍是抬眼看向那座车帐方向,随口问道。 “如是兄台家中,亦有位生来聋哑的儿女,实在无处谋生,幸得一位客栈掌柜好心请去做跑堂,无故被高门公子掳去,又该是何等一番心境。” 樊项乌一乐,挑眉望向眼前少年,开口奚落道:“直到眼下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难不成你这小子仍想凭言语拖延?爷爷这法门足可撑上百息功夫,仅过去三五十息,足够收去你二人性命。” “自然晓得你有所倚仗,”少年咳嗽两声,嘴角又是渗出些血水,可嘴角分明蕴有笑意,趁这当口将身后那口剑匣摘下,珍而又珍放到身侧,抬头看向莽汉,“只是想问问。” “爷爷乃是由打上齐而来,许是因乡间贫苦,总要指望着令后辈子侄出息,凡是乡间人家,都欲要生养男儿郎,谁人也不曾将女娃当做日后翻身得富的本钱,”樊项乌眯起眼来,面色却是平静,“当初爷爷家中,接连降生过三人,皆是女娃,恰逢遇上数十年难见的旱灾,爹娘将口粮皆尽让与我,前头那三位女娃,照理应唤做长姐,则是尽数被饿死。” “故而爷爷断然不会养女娃,方才所言,与爷爷何干。” 少年闻言略微一愣,轻声笑起。 原来对牛弹琴由来,并非是空穴来风。 正是少年笑起的时节,樊项乌再不愿耽搁,肩头开山刀直直奔少年面门而来,力道之重,周遭飞雪,骤然动摇。 马鞍桥上的温瑜咬紧牙关,依旧是不曾有丁点内气流转,反而一阵天旋地转,栽下马来。 这一刀的确压到少年身上,可并未将盘坐在地的少年斩为两段。 风雪荒街之中,有少年抬起一只满是尘土血水的手,像是摘花一般,捏住足有半人长短的刀刃。 水火吞口的长剑插在少年膝边,陷入地里半池,剑身周遭浅坑之中血水飞花掺杂一并,如是海棠遇上四月寒霜,定在枝头。 分明无剑在手,天地当中满是剑气。 一枚长剑如若是秋色湖光,飘飘摇摇,摇头摆尾,从一旁剑匣中自行探出头来,于整条街中巡回一趟,而后又是不情不愿没入少年丹田当中。 墨云失色,方圆十里以内楼宇断墙,屋舍街道,顷刻之间崩碎如雾。 飞雪尽停。 天光大亮。 第五百三十八章 风雪山神庙 万籁俱寂时,少年极为满意笑起,竟是一时间有些难收,直笑得许多处伤处迸裂,接连咳出两三口血,才堪堪收起脸颊笑意。 颐章东境流窜近十载的五寇,尽数化为齑粉,随风而去,连同掌中刀亦是尽数崩碎,随雪尘一并飘零而走,日光之下,映出烁烁浅光。 以云仲平日里算不得极好的记性,按说断然不可做到过目不忘这等事,可唯独进城时节,当初在一位守城军卒身后,瞧见张缉拿告示,当中便是绘有那五寇容貌,其下数行小字,密密麻麻写有多般罪孽。仅是此城周遭,早些年时就有六七十户受灾,劫掠钱财过后,且将无辜百姓家中良女皆尽掳去,如有半点不从,便将整一家十余口皆尽祭刀,悬尸于村口处,数日暴晒。 少年行走江湖,并非未曾见过那等处处为恶的江湖人,但似是五寇这般穷凶极恶,只为解心头杀意的,仍在少数,大抵腹中那口秋湖亦是觉察出这几位汉子周身煞气浓厚,故而全然不曾留手,而是皆尽除了个干净。 “在我腹中兴风作浪良久,总算是想起良心藏匿于何处,此番出手,倒是解去一桩大麻烦。”少年艰难坐起身来,拍拍小腹,握紧剑柄,一寸寸直腰而起,背起沉重剑匣,这才拖着血水还不曾止住的双腿,走到温瑜近前,搀扶后者起身。 “如何得胜?”温瑜勉强撑开两眼,却见周遭无人,唯有云仲通体负创多处,不由得一时间微微愣住。 那位为首莽汉两指点在眉心过后,实在过于骇人了些,大抵三境中人不慎,叫那汉子贴至身前,亦是要教如此滔天力道逼入绝地,非要吃些大亏,才可勉强脱身,江湖当中古怪法门向来不在少数,但眼下这般法门,当是最为令人厌烦的一类,起码凭云仲如今的境界,断不可胜。 “我若要有这般手段,如今无需赶路,御剑而走便是了,何苦还要受这般苦头。”少年摇摇头,但笑意却依旧不减,只是落在温瑜眼中,颇有些古怪。 少年搀扶温瑜,暂且不去管那座仍旧停在断墙边的马车,方才念头与秋湖相通,分出一缕剑气将那公子双肩牢牢钉到车帐壁处,大抵也无需如此急切,故而先行找寻一座瞧来还算不甚为老旧的山神庙,边行边语。 “秋湖神意,于我丹田中已是安营扎寨多时,向来功用,不过是将通体驳杂经络斩去,略微梳理一番,可经由那人客栈当中偷袭一手,误打误撞非但将虚丹中火气化去,亦是令秋湖颇有些悸动,但至于为何自行离体伤敌,却是不明其缘由。”少年伤势算不得重,但与温瑜一般,腹中积攒良久的内气均挥霍一空,而今即便是迈步动作,亦是引得通体上下经络生疼,思索片刻,“多半是因这方叶门主所赠剑匣,有甚神妙之处,才引来秋湖自起,如若不然,今日怕是便要身死。” “不过确实值得,倘若人人都不去管,天底下不平事,未免也太多了些。”温瑜虚弱开口,终是长长吐出口气来。 少年笑笑,笑意依旧是那般。 “恭贺姑娘,修心有成。” 此处山神庙地势颇为低矮,原本瞧来甚是不起眼,与寻常庙宇地势相悖,如今却是因祸得福,并不曾毁于肆虐剑气当中,眼下二人迈入其中,皆是坐倒下来,周身上下一时舍不得抬眼力气,好生歇息过数十息,才略微缓和。 庙宇当中亦无甚稀奇,除却一座不足一人高矮的山神泥像,与一张落满灰尘的供桌外,并无其他物件,虽说已属保留相当完满的一处废弃旧址,但周遭四面小窗仍旧灌入无数萧瑟冷风。 少年略微缓过些力气,安置罢温瑜,尚难以放下心来,勉强勾动些内气,拔剑渗出三两缕细微剑气,驻守庙门前头,这才起身向外走去。即便温瑜开口劝其暂且将伤势包扎妥当,再行外出,云仲亦是摇摇头,轻声答云不碍事,旋即慢慢地一步步走出山神庙去,往那座铁铸马车方向而去。 穷冬烈风,绵绵无尽。 似乎要裹携少年单薄身形,直直砸到矮短墙头去,偿还方才令周遭风止的僭越举动,但虽说云仲脚步极轻,万顷狂风,亦难将少年推行两步,只得气恼一般呜呜咽咽,往四面残破地界而去。 偌大一座无人死城,如今皆尽于剑气之中,损毁得一干二净,如是有人添饱笔墨,拂去宣纸上凹凸不平的毛刺,空旷得紧。 少年走到马车近前,那位女子已是醒转,瑟缩于车帐一角,并不敢掀开车帐厚帘,但透过缝隙处,却是瞧清云仲面相,才颤颤巍巍收起手上残破发簪。 拽车数头马匹,早已令方才剑气余威断为数截,但秋湖神意似是刻意避开车帐,倒使得这座极坚固的车帐,并不曾受创过重,少年迈步踏入车帐当中,发觉其中倒是宽敞得紧,并不必躬身而行,随意挑选出一枚绣有鸟雀的坐垫,缓缓坐下。 倒也并非是刻意拿势,此番死斗,归根到底是不曾揣测到那樊项乌竟是已有半只脚踩入三境,颇有些失算,不过依云仲两人的性子,大抵就算是那莽汉已然立身三境,亦难袖手旁观。 救人时节,按说理应将自个儿性命照顾周全,方可了无顾忌出手,但南公山当中走下的徒众,似乎并无这等念头,毕竟身前有位以区区四境便敢同五绝过招的吴霜,山中弟子,皆非省油灯。 “你可晓得本公子姓字名谁?”冯常渡两肩中隐约有两道剑气浮动,将整个人钉到车壁上头,两脚悬空沙哑出声。方才那阵匹练也似的剑气,冯常渡亦是瞧在眼里,心头惊骇之余,终是再难持原本嚣狂心思。 少年没理会,而是由一旁杂乱物件当中,抽出一刀宣纸,又从车帐底处寻来枚毛笔,略微蘸着周遭四溢墨汁,草草书就两行字迹,递给不远处瑟缩女子,而后才抬头,神色玩味。“我是个讲道理的人,瞧公子这衣着打扮,想来也是个讲道理的人,身在江湖,讲的自然是江湖中的道理,胜王败寇,便是江湖道理。” “先前你借家世强掳良家女子,如今我也可凭手中剑取你性命,并无不妥。”云仲虽说动作依旧吃力,可言语不急不缓,平和道来,“况且公子既然家世显赫,想来也曾读过许多年圣贤书,比我这等从小疏于学识的江湖人,言辞与腹中累计,要多不少,相逢这头一句话,讲得倒是并不甚合我心意。” “家父乃是南漓上八家其中冯家家主,今日如是高抬贵手,在下自然有好处相赠,断然不敢秋后算账,”冯常渡迟疑片刻,才将身姿放低,商议开口,“少侠理应也晓得,行走江湖添一敌不如多一友,方才那几人,不过是在下一时兴起豢养,并不曾指使那几人做甚天怒人怨的勾当,至于这位姑娘,属在下贪杯之过,日后定会多允金银补贴家用。” 见云仲仍是未曾有动手意思,这公子心头确是多添了两分笃定,毕竟以冯家威势,莫说是寻常江湖人,即便是山上仙家,也理应抱有两分忌惮,于是思索片刻,连忙锦上添花,扯出一丝笑意开口,“冯家底蕴,绝非西路三国当中那些庸碌世家可比,单是修行法门典籍,就足够人参悟至四境,听家中长辈有言,说是百来年前,冯家便出过这么一位入四境的人物,曾耗费十年苦功,于我冯家藏书楼中参法悟道,一朝破境天下扬名,如若少侠愿与在下结交,益处只多不少。” 少年点头,倒是的确有几分信服,南漓八家威势,家家都可谓是裂土封疆的一方王侯,将整座不下于颐章疆域大小的南漓分为八处,权势足可言滔天,且绵延千百载来,并不曾有倾覆趋向,积攒下的浩繁卷帙,想来亦足够令人迈步入四境。 数月之前吴霜也曾感叹,言说南漓修行一途的高手,恐怕比起颐章只多不少,且修行法门路数极为多变,即便是区区二三境修为者,亦可施展出许多诡妙神通,再者上有毒尊踏入五绝之中,当得起是修行大才频出的一处宝地。 听罢此一番话后,云仲点点头道,“既然公子如此明事理,在下区区一介江湖草民,当然是不能随意出手断绝公子生路,但在下胆量极小,生怕为人惦记,故而着实不敢当着公子的面赶路,还请公子先行离去,在下才好放心上路。” 说罢云仲竟是当真以二指挥散剑气,让开车帐前门。 “不送。” 立身土坡之上,云仲将那头不情愿的夯货拽到近前,助那位扮为男子的跑堂上马,而后轻轻拍打马腹,命那夯货前去客栈当中,旋即便向令一个方向看去。 那位驾马公子跑出二里以外,手脚脱离,旋即头颅落地,两缕剑气,去而复返。 少年笑意真切,从头到尾都不曾眨眼。 第五百三十九章 庶民九五又何异 瑟瑟山神庙,微微过堂风。 少年去而复返时节,温瑜依旧闭目安神,闻听是云仲脚步声,才略微松开腰间刀柄,抬头看去,心头却是略微有些蹊跷。 少年今日借秋湖灭敌过后,似乎面上一直挂有笑意,而如今这方笑意落在温瑜眼中,莫名有些古怪。 “车帐中那两人,眼下如何?” 云仲坐下身来,放下剑匣抱住佩剑,心满意足长长呼出口气,“那位姑娘,我遣那头夯货送回城中,如今约摸着已是蹿出十里,毕竟那姑娘多半不曾精通骑术,若是驾寻常马匹,恐怕半路便要被甩下鞍来;那位公子,如今已是头颅落地,想来温姑娘心中亦是有数,并无放他归去的道理。” “官衙与天子最不愿做的开头事,我已替他们做了,想来那座客栈,冯家断然不会去碰。人言可畏,万事始难,这两件事一旦做足,想来颐章如今那位文武韬略难出其右的天子,如今也可安心操持往后事,强行拖来一位当今天子做靠山,滋味倒是甚妙。” 温瑜抬眼,瞧着周遭透入山神庙当中的细微日光,裹紧身上衣衫,淡淡开口道来,“我原以为山间人,向来都不愿与王侯将相,世家皇朝有染,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尽然如此。” 云仲由包裹之中取来些伤药,仔细洒到伤处,一时有些皱眉,不过仍是开口回话,“若是搁在平日,自然不愿多与这些位老谋深算,城府深比渊壑的人物沾染两分,免得污惑心智,致使无心修行,但有些事如若是能凭此迎刃而解,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当初五绝之首前来南公山时,温姑娘还不曾入山,自是不晓得许多隐情,为助南公山退敌,当今圣上调运起相当数目的五鳞军来此,算是南公山欠下一个天大人情,如今虽说仍算是欠下人情,不过起码替圣上提了个醒,勉强功过相抵,一来一去,可称交情。” 歇息过许久,温瑜亦是微微生出些力气,自行起身走到少年身侧,拿出两叠药粉来,小心洒到云仲肩头伤处,默然许久,“小师叔似乎与平日,有些不一样。” 少年却是不解,瞧着面前凑得极近的女子面皮,“有甚不同?眼下虚丹火气压制得甚好,原本起伏不定的修为,更是渐渐好转,想来也算不得是什么祸患。” 山神庙中早已生起火堆,虽庙宇四周仍是四面漏风,但也难得添上些热气,火光映于女子苍白面皮上头,却是如在白玉上头附上层傍晚云霞。 “山神在上,莫要无礼。”少女言语轻缓。 少年也只得悻悻挪开目光,抿嘴往别处看去,轻咳两声,心头念叨恕罪恕罪。 颐章皇城徽溪之中,近来倒是不曾有甚波澜,北方大泽前阵子虽是有妖物横行,但山高路远,断然不曾波及过颐章几回,更何况近来妖物邪祟,似是偃旗息鼓,再难成势,自然使得整座入冬皇城,回复到往日那般繁华境地。 权帝前几日中,曾北巡颐章与齐陵近处边关,才归皇城不出一日,便是有近侍呈上枚书信,展信观瞧过后,却是无声笑笑,摆摆大袖挥退那名近侍,唤来依旧是面皮冷寂的朝荣安,一并于皇城当中迈步闲逛。 冬时皇城,倒是托了周遭高墙福分,当中算不得冷风瑟瑟,依旧是点起灯笼,轻晃不已,虽说是冬时,皇城当中却是早已换上许多腊梅山茶,迎雪而立,倒也是鲜活气甚浓。 “南公山近来安平无事,寡人早就觉得心头惴惴,就依吴霜那人的性子,怎会教出终日循规蹈矩的徒儿,果不其然不出手则罢,出手便替寡人寻了一份好大的差事。” 话虽如此,权帝面皮当中却是有笑意浮现,将书信递到朝荣安面前,继续开口道,“幸亏寡人眼线遍布整座颐章,不然这位南公山四徒做出的大事,直至如今寡人要被蒙在鼓里。不过最令寡人费解之处在于,这区区二境修行人,如何有胆量去招惹南漓上八家,仅距大城几十里处截杀冯家大公子,何人借与他这般胆魄。” “昔年吴霜四境时节,可是敢与五绝交手,这位南公山小徒,以卑职看来,仍是略有逊色。”朝荣安僵硬着一张面孔,仔仔细细将那封信件从头看到末尾,冷不丁出言。 权帝回头打量了两眼朝荣安,脸上稀薄笑意渐浓,不胜感慨,“看来令你时常出宫走走,确实有不少好处,若是换成平常,这话断然不会从你口中说出,倒是好事。南公山到底是南公山,非但山上人说话不中听,举动更是随心所欲。但在寡人看来,这等仙家山门,比起那些时常将名门正派挂在嘴上,行事有规有矩可寻的仙家,更像纯粹的修行中人,相处时节,也是更为自在些。” “换言之,更容易与皇城中人打交道,兴许未必需要耗费太多心力财力,交心即可。” “圣上贵为九五,南公山纵使可能日后有位五境坐镇,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处寻常山门,怎可与天子交心。”朝荣安面皮冷硬,似是并不认同,但依旧是恭敬行礼,不曾僭越。 老者今日身穿一身玄衣,瞧来素雅,不过袖口处却绣有条摇头摆尾的大龙,闻言回过头来站住,颇有些好笑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无人曾经言说过,天子不可有至交好友,更何况南公山中,眼见得走出一位四境,与一位即将迈入五境的大才,与修行者本就不多的颐章而言,本就是件难求之事,寡人与南公山交好,便是颐章与南公山交好,难道不是件值得人心头舒坦的善事?” “天子理应有天子威仪,天上之人,岂可落于凡尘。”朝荣安依旧不曾改口,只是行礼愈深。 这次老者并未一笑了之,而是看向朝荣安,缓缓叹了口气。 “佛门有转生投生一说,寡人生来落在帝王家,理所应当接下这所谓九五之尊的称谓,可归根到底,尘归尘土归土,天下人不都还是一个样,待到垂死时节,散去念头,失却五感,人人不都是一样。” “年轻时节总想建功立业,或是图宫闱当中鱼水欢快,直到前些年生过一场重疾,才想起琢磨琢磨这等事,才发觉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因生于帝王家,故而得来九五加身,与寻常百姓哪里有什么分别。非要强说区分,恐怕只是在一段年岁当中,决断一国走向,大言不惭说,可影响史册典籍,但自先人临世,其实不过上下千万载,不过世间沧海一粟,所谓名垂千古,亦不过是虚名而已。” 朝荣安却是头回听眼前这位权倾颐章的老者,讲出如此一番话来,皱皱眉头,霎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作答。 “这些还不到你想的时候,年头方好,何需拿这等冗杂事困扰自个儿心神,”老者摆摆手,令朝荣安收去礼节,近乎只是瞬息之间,便由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垂垂老者,变为一手掌握整座颐章的老皇,“既然南公山最小那位弟子,替寡人将最难的两件事一并做了,又怎好视而不见,这一纸盟约还未过百载,似乎这几位邻居都忘却了我颐章当年威风,南漓上八家如何,于寡人境内,亦需将满身娇纵尽数收敛。” “传寡人旨意,自即日起,颐章境外高门权贵,大员王侯之后,如有于颐章境内为非作歹,行事触及法度者,与庶民同罪,凡有袒护或因胆色怯者,不依照律法惩办,革去官阶,再夷三族。” 第二日上朝时节,专接文书上谏的官员宦臣,终是又得见飞雪似积攒如山的卷宗,只得长叹口气,将如同数座矮峰似的卷宗,尽数归置妥善;皇城殿内文武,更是上奏者极多,大抵皆是言说圣上不经商榷,自行下旨,多半会招惹来许多境外权贵记恨,端的不属上佳之举。 可始终稳坐龙椅的老者只是静静瞧着下方殿内,文武群臣分为两派唇枪舌剑,一言不发,直至临到退朝时节,才冷冷开口。 “瞧瞧朝廷当中,这群栋梁之才,哪个不是举家迁入皇城,又有哪个不是恨不得将自家府邸上头写上官居几品,料想那些行事嚣狂的他国高门贵胄,无论如何也不敢来皇城造次,才令尔等显得置身事外,堂而皇之指出寡人行事不周。不愿令寡人颁此旨意的诸位爱卿,不妨将自个儿家眷迁去边关处,看一看百姓数年来所吃的苦头,所受的荼毒,再来同寡人争辩个是非对错。” “国有骨鲠之臣,自然是一桩好事,但你们这帮人不妨掂量掂量,自个儿若是身在那般情景之下,旁人却是充耳不闻,又要到何处说理?” 老者起身,虽是垂垂老矣,可一双怒目却是环绕四周,震怒开口。 “当年为护颐章边疆无忧,战死壮丁男儿不下数十万,巍巍青山处处埋骨,尔等如今举动,竟是从未觉羞愧不成!” 余音绕梁,呼啸穿堂。 第五百四十章番外 掌指万象 夏松迎冬,天景当属九国当中至暖的一类,除却地势颇高的紫昊遮挡南下长风,亦有齐陵可抵十万山中茫茫西风,再者便是因国境当中地势变化奇多,区区一国之中,竟是囊括天下奇景无数,更是使得冬风难渡,为地势左右,故而全然算不得冷寂。 于整座夏松当中,苦谷关一处理应属最为冷寂的地界,一来临江近水,颇受顺江而下的冷凉冬风侵袭,二来便是地势颇低,关后直抵层峦高川,唯独苦谷一关,据守江畔,欲迈其后需先行渡河,而后打下这座绵延奇长的雄关。 古时有通晓攻守关口的一位谋臣,曾经立身此关之下,曾感叹凭此关拒敌,纵使东来百万大军,怕也是要于关下受过番重创,即便如此,能否破关依旧是未可知之事,直教血流漂橹阻塞大江,实在是寻常不过。一关可抵百万卒,并非是刻意吹嘘的意味,古时此关曾有大小不下百余战,守城军卒死伤,向来要远少于攻城者,近乎是一能抵十,数万精兵可抵百万甲胄,亦非是痴人说梦。 如今这座苦谷关,恰好处在夏松东境地界,同东诸岛与梁越相接,如是一道天关横亘,绕是搁在九国盟约尚未立起的时节,亦并无胆敢来犯之敌。 冬日时节,苦谷关中数座大小城池,依旧不甚冷寂,乃至有不少身强力壮的汉子需出力运送货品,竟是将衣衫褪去,只留近身短褐,赤膊立身于冷风当中,倘若是换为别处冷寂地界,莫说打起赤膊,纵使衣衫不甚保暖,亦要使得人周身上下存不得丁点暖意。 长街笔直,楼宇屋舍皆是齐整,比起西路三国来,更为讲究布局严整,飞檐走向,却并未有那般古板意味,倒是借由无数连绵飞檐,使得数座雄城俨然相接,如此瞧来,倒是多添数分威仪,屋舍从中一分为二,两两相对,甚为工整。 城中近日并无多少生人走动,毕竟是在冬时,往常那般繁华景象,如今倒是略微消退些,自然也就并无几人注意,有一架车帐缓缓入城而来。 车夫年岁甚小,但神情却是与年岁并不相称,目光清亮,望向四周,似是从未见过这般齐整屋舍,顿觉端庄意味。 “夏松不愧为九国之中国运最为绵长的一国,仅是由打屋舍楼宇,便能窥探出一二,该是有何等心气与雄厚底蕴,才可将这屋舍沿中轴修葺构造,而丝毫不觉古板老套。西路三国虽说文脉昌隆,更兼有无数擅长画工雕工的匠才,可并未有几人能学来夏松这般屋舍构造,足见当中的功夫。” 车帐之后,一位身形瘦弱,神情却是清朗的丑文人弓腰前行两步,拍拍小车夫肩头,温吞笑笑,“累了便说一声,师父闲着也是闲着,歇息去就好。” 岂料那小车夫神色古怪,回头打量打量文人,鸡贼笑答,“接连赶路许久,好容易由紫昊官道那等无半点看头的地界来此,师父却是正好出言,八成是想瞧瞧外头景色,徒儿不累,您老还是歇着最好。” 李登风被自家徒儿戳破心思,倒也不气恼,搓搓后者脑袋,神情仍旧是那般随意淡然。 “明儿个安置下来,将为师前阵子捡漏得来的那本书卷抄写一遍,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抄写两边,亦是有天大益处。” 车帐行至苦谷关外,雾气缭绕,常年不散,常年居于此处的老住户,常言说是古时间此地战死沙场的士卒,亡魂不散,致使整座苦谷关外,眼下时常有古怪事。 小车夫蹙眉,这车帐行过关外,竟是瞧见处浩大街市,绵延上百里,当中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方才身在关内,也不曾瞧见半点端倪,倒是甚为古怪。 “为师早年间,听闻有人言说,昔日道门始祖,曾于此地传法,而后远走关外,再不得见,故而留有许多奇景,此番行至此地,为师便同你瞧瞧,这世上亘古长存的一门行当,”停顿片刻,李登风难得犹豫一阵,而后又道,“或换言之,你随后所见所闻,算得上天底下事物运转的一类法则。” 文人走下车帐,替徒儿栓罢马车,而后便迈步往那片极为突兀的集市当中走去。 集市当中甚是喧嚣,不过无人在意这师徒二人由打远处行来,倒是将各自摊位处的物件尽数提到手上,虽说形态各异,不过小车夫终归眼尖,隔开百步远近,一眼便瞧出怪异处。 原来这处看似浩大的市集当中,摊位当中货品,近乎皆是如同渔网一般的物件,虽说形态各异,但仍旧能看出大体模样,同那些位打渔渔夫手中那等渔网极为相像。 “鬼市一说,最早出自不做人专当鬼,原是许多鸡鸣狗盗,摸金探穴之人,趁着夜色雾气的时节,将偷盗或是墓穴当中得来的物件,卖与旁人,有真有假,倘若是眼力稍逊丁点,恐怕便要财物两空,徒交些银钱打眼。”李登风却是显得相当自然,扫视周遭那些位摊贩眼前的大网,却还不忘回头同小车夫言解道,“鬼市当中全凭自愿,买卖皆可,过后便是流传开来,也并非唯有摸金探穴,专营那等下作勾当的人愿前来鬼市,反倒是许多寻常人,将自个儿手艺物件携来,寻人买卖待价而沽。” “可在徒儿看来,这与寻常渔夫手中网兜,似乎并无区别,谁人会将这渔网购到自个儿手上,并无用途。”小车夫蹙眉,却是不留神踩到位摊主靴面上头,引得后者一阵怒骂。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丁点规矩不懂,如何来的此间鬼市,爷爷三五天不见生意,如今还以为是遇上两位客爷,没成想却是甚也不通,倒真是晦气。”那摊主面容不过中人之姿,瞧来便是宽胖,似是多年不曾外出走动,面皮很是白净,可言语却是相当粗俗,骂骂咧咧便要将二人撵去。 “店家这张万象,瞧着品相似乎很是有些上乘,可否令在下瞧瞧?”李登风将徒儿手腕揽过,见后者略微怨怒,轻轻摇摇头,而后也不顾仪态,席地而坐,望着眼前摊主手头那张淡金网,和气出言。 那绵胖摊主闻言却是将原本面色猛然收敛,转而变为谄媚笑意,撂下针线搓搓两手,咧嘴笑道,“果真是有识货人,咱这万象旁的不敢担保,起码比那些自以为是的摊主,手头不足两尺宽窄的万象要高过许多,虽说是仍旧未曾编织妥当,且并无主脉可依,不过待到此网编罢,想来比起那些位衣冠华贵的摊主手头万象,并不落在下乘。” 李登风笑意和缓,接过摊主递来的那张大网,仔细观瞧。云雾甚大,虽说外头天明,可苦谷关外,云压遮日,全然难瞧个分明,摊主亦是上道,由打袖口当中抽出枚形同火折的物件,替李登风稍稍照明,随后又是取出枚一指长短的软杆,黄头白尾,叼到口中舒坦嘬上两口,云雾飘摇。 这摊主还当真不曾信口开河,此方万象铺展开来,着实有相当宽窄,且网格绵密,当中不乏金银两线,虽说仍有不尽意之处,品相也可谓是偏上一类,文人托于掌心当中,仔细观瞧近半炷香功夫,眉头三番五次抬起,但又不曾开口。 “敢问店家,那些隔千百步亦可看清金光的万象,大抵是何等价钱?” 文人将眼抬起,看向那位吞吐云雾的胖摊主,神色莫名。 “那等万象,可比我这小家生意高过太多,”摊主叹气,颇有些艳羡看向远处金光涌动的无数巨网,“那等惊艳之人,仅是凭一张万象,可保后半生无忧,瞧瞧人家手艺,丝线排布绵密,且收尾前后能相接连,处处有明暗两线,就连编织这万象的针线,都是比咱高出许多,无需掺杂,皆是金银两色,更莫说许多精于此道的大才,一人持有四五张堪称金贵的万象,实在难见项背。” “不过如此华贵万象,倘若皆尽卖与旁人,只恐摊主自个儿心头亦是算不得舒坦。”文人面容恬淡,略微扫过两眼,便不再去看,而是瞧着眼前这位胖摊主,神色隐晦。 摊主摆摆手,撇去那枚软杆,“那倒未必,许多闻名而来之人,并不需将整片万象购去,只需令高明之人,仔细将那万象当中的脉络学去丁点,允以相当金银,而后再将这万象添油加醋,拿到鬼市外头去唬人即可,最是能赚得盆钵满盈。” “哪怕技艺远逊色于原本那方万象?”文人开口问询,不明所以。 “听客爷出言颇为通透,便与您直说无妨,”摊主微眯双目,凑到文人跟前,“如今市面上头,那等宽广万象绝非最为引人眼目,倒是那些针脚手艺蹩脚,但唯独主脉惹人心热的万象最是炙手可热,传闻不少人瞧见那等万象,顿觉自个儿便能迈入修行,变为腾云驾雾的仙家人物,遇神佛斩神佛,遇鬼怪斩鬼怪,一人之力,灭国伐仙,身侧佳人环绕鱼水柔缠,相当邪性。” “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居多,如此不失为一件好事。” 文人并不在意,清汤寡水回过一句,姑且未曾显露出多少心境。 摊主嘴角噙着笑意,更是不曾气郁,回头看向云雾深处,听不出话语有丁点鄙夷,和善笑道,“古时候有人言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甭管由打那方幻境中看到什么,在我看来,剥开外头橘衣,里头仍旧是你我不得不下咽的干瘪橘瓣。” “有时候人未必一定要想得那么多,生在当下已然徒添烦闷疲惫,何不尽己所能,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一些。”文人还是不紧不慢,甚至听不出有丁点论辩的意味,但显然是并不认同摊主所言。 “人都言归途时节,上苍可阅此人终生种种事,其实观瞧一番旁人路,也是极好,”摊主似乎不愿再多言,简短语道,“莫要忘却自个儿尊优时节,世上仍有人受苦受难,身在太平大世,莫要忘却尚且有人立身在连年战乱之时,自身吃饱,多想想依旧有人难得饱腹;立身危难之间,可惦念有人能担起诸般逆境辛苦,气运差时,仍能同眼前逆境争个死活,遇歧途悬崖勒马,见平川走马越江,虽是万般辛苦,不辞本心念头。” “见过世道,迈入世道,见过死生,得明死生,高山在眼,且徐行之。” 摊主收起那枚大网,继续取出针线来,忙里偷闲再缝上两三针,面皮露出满意之色,“这万象无人识得,更是难生辉光,并无人引荐怀中银钱阔绰的贵客登门,仍旧甘之如饴。客官今日不是来买万象的,还是趁早离去,鬼市当中阴气太重,莫要叫这位少年吸到肺腑之中。” 文人点头,牵起从头至尾狐疑不已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远去。 只是要迈出那片雾霭之前,李登风回头看了那胖摊主一眼,后者衣衫单薄,且显得十足困倦,不知为何去而复返,从怀中抽出三枚金牌,递到摊主身前。 “待到你将这方万象编织妥当,在下自然会前来取走,不过权且放下心来,待用罢过后,在下定然会将其双手奉还。” “还要请你好好织就此物,莫要辜负今日所言。” 在摊主错愕神情之中,两人身形,骤然消失一空,如若从未身临在此。 “师父,咱们本就无有多少金银,何苦要将留做盘缠的银钱赠与那人,买上一方并无功用的大网?”少年颇为不解,垂头丧气地呢喃道来,前几日中,师父还曾答应要替他买身棉衣,换掉原本身上这件已然四处露孔的衣衫,如今那三枚金牌,已然用光,恐怕近来便再难有新衣穿。 文人拧紧眉头,往少年脑门上敲了两下,“方才深奥道理不听,只惦记着衣衫如何,为师有手有脚,起码上街卖卖字画,也可保后半生无忧,还能差徒弟一件衣裳?” 少年闻听过后,笑逐颜开,至于方才两人所讲的隐晦词句,压根也不曾记下分毫。 第五百四十一章 于无佛处奔行 束蛟关一连五六日,上空重云排布,风雪近乎撒开欢来,将整座高关笼入其中,仅是相隔十里,以常人目力立身高处,竟也难窥见那座原本狭长甬道与雄关,尽数叫风雪遮了个密不透风,圣人迅雷风烈必变,何况是寻常商贾,过往行人,皆是不惜绕开此地,拼上耽搁两日行程,少卖些银钱,亦断然不愿由此处过路。 皆因这处地界本就难行,况且如今加之纷涌大雪,远比旁处来得猛烈数分,甭管如何看来,此地都是古怪得紧,许多讲究之人皆云,说是束蛟关怕是近来并不平静,怕是当中能生出邪祟鬼怪,还是莫往此处而行最好。 守关士卒向来不曾深入束蛟关以内,一来此关向来人迹罕至,整岁下来,也无多少行人商贾途径此地,由此途径远走边关,故而此地守关士卒,颇有些闲暇,只需将这座关中小关守御妥当即可,向来不下关窥探。 “驻守此地,当真是无趣得紧,成天不见活人不说,就连那些个别地常见的鸟雀,都是不敢过关,更别说是其余活物,这等鸟兽不敢驻足的地界,有甚可守,齐陵夏松两国即便有那等胆魄废去盟约,大军怎能经由此地过关,怕是还未走过束蛟关,叫长风举到半空砸下关去的苦命人,便要过半。”关口上头,两位军卒瞧着束蛟关方向,如是仙家扫翻砚台,泼洒长空,不知为何心头便是一阵烦闷,闲散谈起。 “那倒是未必,束蛟关纵使难走,可倘若咱颐章羸弱不堪,恐怕别地仍旧要遣大军入境,就算是过此关时折损个三四成,到头来亦可灭国亡姓,但眼下颐章国气运昌隆,这束蛟关即便再宽个几十倍,大军也断然难犯我境。”另一位军卒随口接道,神色自傲,却是不想被身旁那军卒劈手夺来腰间葫芦,登时也顾不得言语,争抢成一团。 那顺手摸了葫芦的军卒讥笑,手上动作却是不慢,且咧嘴笑道,“既是如此,咱颐章军中不允饮酒,你小子有违军令,若是不允我喝上两口,过阵子爷便将此事捅到统领耳中,将你饷钱一并扣去。” 束蛟关内小楼关之上,唯有六七守卒,日夜轮换,虽说不远处便有处囤积数千甲军的营盘,不过似乎并不在意此处关口,大抵是盟约尚在,且对于束蛟关遇袭一事,笃定是无人胆敢如此举动,故而纵使近有重兵,亦未曾分出许多人手前来此地守关。 那腰间悬葫芦的军卒,明显是膂力不如一旁那人,两人抱肩较力,仅是半盏茶功夫,便已是略微气喘,勉强支撑过数息,终是松口,骂过两句过后,摘下腰间葫芦扔到后者手上,没好气道,“给老子留点,这葫芦酒攒过足足两月,寻思年关时节,能好生饮上两口,可甭让你都一并喝个底掉。” 另一人眉开眼笑,当即也顾不得同人较力,挨上两句骂亦是凭皮糙肉厚面皮抵在外头,浑然不顾,接连灌入喉中两三口酒水,也并不多饮,旋即将葫芦递还给那人,心满意足拍拍胸口,靠到城头处,咧嘴笑起。 “还别说,原本从军前,总觉得这寻常烧刀子滋味最是难入口,而今尝过几口,却是总觉浑身上下舒坦许多,酒劲虽烈,浑然不觉。” 不过还未等身旁那人应声,军卒便揉揉两眼,往关外看去,神情凝滞。 有两骑由远而近。 待到被这两位军卒拦下的时节,云仲仍旧头疼欲裂,不由得将眉头蹙起,不过还是勉强翻身下马,冲两人行礼,“在下乃是西郡中人,前去关外欲要寻人,两位可否开关放行,权当行个方便。” 温瑜亦是下马,两眼不停打量少年,瞧来便是忧虑。 冯家动作,比二人此前所想都要快上许多,虽说途径大小城关时节,已然得知当今颐章天子颁旨,不允他乡之人于颐章境内造次,但凭南漓上八家于颐章边关处的明暗根基,仍旧是盘根错节,拔除不得。仅是这三日之间,云仲两人就遇上六七拨人手,皆是以快马追赶而来,虽说不曾踏足修行,但刀马十分纯熟,眼下还未将内气温养爽利的两人,纵使耗费许多功夫,亦不过能堪堪抵住三两拨人手,内气就已是捉襟见肘,再难以为继,末了只得凭掌中刀剑对敌,虽不曾负创,可依旧是筋疲力竭。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般景象之下,云仲原本教樊项乌内气祛去旺盛火气的虚丹,又是暗地作祟,趁秋湖外出伤敌的时节,牢牢占住丹田正当中,且汇聚云仲浑身内气,勾动而来,同去而复返的秋湖斗在一处,似是蕴有神智那般。虽是秋湖本事远在虚丹之上,但立身于少年丹田当中,犹如困在笼中,纵使有天大能耐,亦难承虚丹汇集而来的内气,两者僵持不下。 幸亏是秋湖剑神意尚留有情面,并未动用过于刚猛剑气,免得令少年消受不得,丹田炸开,转而以略微逊色于虚丹与云仲丹田内气的剑气迎敌,妄图以此耗尽虚丹当中蕴有的能耐,这才堪堪使得二者始终不曾失衡。 但如此而来,可想而知云仲通体皆是并无半点内气可留,且丹田当中两者翻江倒海,犹如将整座丹田尽数割裂开来,甚至剧痛竟令云仲三番五次栽倒下马,难以出言半句。 除此之外,依旧有数波冯家人手,穷追不舍而来,近来两三回人马前来追赶的时节,而云仲莫说是持剑迎敌,剧痛来时咬碎牙关,倒伏于马鞍桥处,迟迟难以起身,全凭温瑜一人抵住来犯之敌,若非那头杂毛马儿脚力非凡,且极通灵智,恐怕已然要身死个十余回。 两位军卒亦是疑惑,仔细瞧瞧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半晌才开口言语,“你二人能耐倒是不浅,这束蛟关即便是那等年纪颇深,走过几万里险要关口的能人,亦不敢轻易从此处过,更何况是你二人这般年岁,前头有更是正好有浓云翻滚,恐怕不多时就要落下雪来,如此时节,何苦偏要走此关。” “寻人紧迫,不得不如此,”云仲苦笑,将怀中文牒取出,递到两人跟前,“若是有其余便捷路途,我等自然不敢择选此地经过,怎奈实在情势紧迫。” 既是文碟不曾掺入半分假,两人亦不好阻拦,只是观瞧那少年气色,似是极差,待到两人上马,过关而走的时节,两人还是看向那两骑,那位腰间别有葫芦的士卒,蹙紧眉头道,“这两位欲走束蛟关,到头来若是身死,这般罪孽岂不是落在我等二人头上?” 一旁那人骂了句,抬手朝这人后脑勺处敲过一巴掌,笑言道,“若此事都要怨到我等头上,岂不是有些过火,况且你瞧瞧那两位少侠,身间染血,多半是因一路之上遇着不少险境,再者说来,你小子常处此地,哪里会见过多少江湖中人。若是有心,不妨瞧瞧那位面皮苍白的少侠,背后所悬剑匣,小爷见过许多江湖中人,无一人能配得上这般剑匣,岂又能是寻常人。” 束蛟关中,少年与少女两马并驾,缓缓而行,虽说是还不曾遇上传闻之中那般狂风肆虐而来,但这犹如一道细线的狭长关道,最窄之处不过七八步,两马并肩,亦要令腿脚慎之又慎,倘若是半点差错,便要跌落下周遭六七十丈高矮的高耸山关。 高台失脚,最是令人心忧,纵使温瑜那般心性,如今观瞧脚下足足近百丈的悬崖,手心当中,尽是冷汗。 “如今不笑师叔畏高了?”云仲撑起身子,握住缰绳,看向神色肃然的温瑜,眼中竟是有笑意浮现。 温瑜亦是狐疑,好容易驾马行至一处宽敞地界,皱眉看向一旁神情自若的少年,轻声问道,“原本小师叔畏高,眼下这虚丹同那柄剑神意斗得难分难解,浑身痛楚的时节,怎却反倒不畏高处了?” “我亦是蒙在鼓里。”少年惨笑,腹中又是痛楚不至,才聚拢不过两指宽窄的内气,又是尽数被丹田当中虚丹收去,凭此抵住流转剑气,于腹中震动不已,竟是震得云仲口角溢出些血水,再内窥经络,才发觉并无一处完好处。 “大抵是因浑身精气神都用来抵住痛楚,故而再见此地高处,并不觉得与平地有异,依我看来,倒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少年亦不讲究,将口中血水吐到一旁,直至数息过后才落到关下,仍不觉惧意。 温瑜一直瞧着少年被冻得青红,且有些苍白的面色,刚要开口,却是被少年抢先出言,持着手中马鞭,往前头滚滚墨云指点而去,“大师兄交代,此行要寻一处庙宇,想来当中亦是佛气深厚,起码佛堂当中金身熠熠生辉,全然不似眼前这般墨云滚滚如潮压境的景象。” “师父曾说,所遇不平之处,皆要出剑,如遇十万险境,一剑破之。” “从前我结识了一位用刀的疯子,也曾说所遇背运逆时,理应以手中刀劈开条血路。” “我如今立身之境,气运还算尚可,但实在有些举不动手中剑,不如撒开欢来,于此雄关当中走马奔腾一趟。” 说罢少年拽紧缰绳,还不忘回头同温瑜言道,“温姑娘慢些行路,我去前头瞧瞧,那浓云之中,可有鬼怪。” 旋即策马而走,直奔远处滚滚墨云。 如同在无佛无圣的路途当中,将心头嚣狂傲意,尽加马蹄其中。 第五百四十二章 种花种草唬老头 南漓卧牛州近来,倒是出过一件大事,原本此一州归属于上八家当中的陈家,陈家于卧牛州根基原本瓷实得紧,乃至隐隐之间,将此州当作自个儿统辖三州之中最为富庶的一处,可不晓得甚缘故,近几月前毅然舍弃此州,并将此地拱手奉与同属上八家,平日里却是极不对付的冯家。 此事蹊跷,但常年居与此州的百姓却是无心去管背后缘由,只是比平日时节多添了几分惴惴,生怕这冯家暴敛苛政,将好容易温养妥善,如今还算富足的卧牛州搅扰得昏天暗地,不得安生。不过此番百姓忧心,似是颇有些多余,数月以来,冯家并未曾传出甚么风声,甚至许多卧牛州中本就归属于陈家的官员,竟是都不曾改换,仍旧是如以往那般,仿若冯家早已是忘却原本隶属陈家的卧牛州,如今已然变为自个儿地盘。 不过一旬之前,卧牛州州衙近前,却是有人驾车而来,足足六七架车帐,停于州衙侧街,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安置下来,为首那人相貌相当俊朗,萧瑟冷风当中仅是着一件灰白两色的单衣,两缕发髻纤长,落在两鬓之外,举止谈吐皆是不凡,倒也并不曾前去州衙当中拜访,而是踏实住于州衙侧街,将六七架车帐当中携来的肥厚沃土与药草根苗,皆尽栽植于院落当中,终日不曾出门,就连有心前来窥伺的几位官衙中人,亦是狐疑不止。 州衙此地,当属一州当中权势最为深厚的地界,平日里莫说是有人居于州衙之侧,就连由打别处而来的高门大员,前来卧牛州探访,商议重事,亦只可居于州衙外数条街巷之外的官楼当中歇息,断然不可有这般僭越举动,更莫说是同州衙只距一条街道的距离,故而近日以来,不少卧牛州当中的官衙巡捕与士卒,皆是围绕州衙巡回数度,虽说是无功而返,起码亦能将心中惴惴搁到腹中。 可那位男子依旧是不曾出门,足足半月功夫,唯有时常由打后院当中甩出的花土与药根,才可揣测出居于此处之人,并未离去,州衙当中人人皆是狐疑,议论不绝,纷纷言说此人来头恐怕便是甚大,寻常人岂能接连半月不曾外出,去到酒楼饮食,何况那座府邸分明唯有那男子一人,并不曾留有甚么侍女下人,多日以来更是不曾有炊烟起,多半是一位境界了得的高手,寒冬时节辟谷,即便是传闻当中已可凌虚的修行人物,亦未必能有这般底气。 卧牛州牧,已然是接连两三日不曾安眠,今日趁着天色尚晴,披衣出外,行至州衙门外,瞧着那处极突兀的府邸,心头好大烦闷,狠狠瞪过一眼,便要披着那身极旧的外衣迈步归府,却是不想还未收回眼光来,邻街那处府邸大门一敞,走出位神色平淡的年轻人,手头倒提一枚足有数色的破败残花,冲已然是花甲之年的州牧笑笑,十分自然地走上前来,温和开口。 “久闻盛名,终得一见,陈家盘踞卧牛州多年,百姓富足,凭在下看来,陈州牧当占首功,文可立八表的大员,无论是于南漓还是在其余各国当中,皆是百载难求。” 年轻人说这话时,目光坦然,瞧着眼前这位花白乱发随风飘摆的老者,嘴角噙着笑意,瞧来无有丁点气势,只是位寻常的年轻人。 老州牧挑眉笑笑,两道长眉迎风飘动,“冯家派来的人,倒是相当年少,看来我等这些位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也该到退位让贤的时辰了;至于小兄弟适才所言的八表之功,仅是因南漓无人愿做这等费时耗力的困苦营生罢了,此八表当中所云,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无趣小事,全然不能与甚么为官功业相提并论,老朽实在羞于承下这般赞誉。” 州牧抬手相请,而那年轻人亦是不曾露怯,仍旧拎着手头那枚色泽古怪的破败花草,分明是冬时,就连南漓当中暖意十足的深山幽谷当中,亦难见花草盛开,而年轻人手上这枚,仿佛是近日才蔫在枝头之上。 “冯家觊觎卧牛州已久,可惜老朽并未猜出,此番陈家将卧牛州拱手让出,究竟令冯家付出多大一笔价码,但陈家中人的确是尽数撤去,唯有我等几人,仍旧留于任上,等候冯家之人前来接手,”老州牧随处找寻了张太师椅坐下,常年伏案,分明是使得这位老者腰腿奇差,眼下就连这般举动都是相当困难,耗费足足四五息才堪堪落座,指指眼前那张太师椅,同年轻人笑道,“无需客套,前几日之中,这州衙里头可谓是剑拔弩张,许多人纷纷递上谏言,言说不妨先行试探一番,即便未能将你身份探明,起码也要送个下马威,权当是唬喝。” “但这几日以来,晚辈却是并未曾受丁点搅扰,终日种花养草,锄田去石,远比立身在冯家主家附近舒坦太多,还要多谢陈州牧袒护,这才勉强使得在下有这般福分,能将自家花草打理妥善。”年轻人笑了笑,抬头看向眼前老者,神情无端露出些锋芒,“老人家倘若是不曾下令约束,恐怕这几日以来,在下清净便是要叫人尽数毁去,不过这般举动,却是护住许多人性命。” 老州牧唤侍女前去煮上一壶茶水,而后才回头看向那位年轻人,神情之中并无诧异,微微一笑道来,“冯家不愧是位于上八家排到前三席的大家,仅是出手时节,就显得并无多少烟火气,如此一位年轻的修行人,只怕境界已是登峰,老朽先前不曾理会手下人,却是惭愧。” “不知仙师,要如何决断我这陈家偏脉性命,卧牛州归老朽管辖,虽说尚且算是安定,亦颇为富庶,但既是由陈家之手交与冯家,理应将藏匿于深处的陈家中人清理个干净,才勉强算是将卧牛州托在手上。” 老者未曾藏话,而是将这方人人皆知的道理轻快讲出,引得对面那位年轻人神情略微一动。 “陈公气度,在下叹服。”年轻人将耳畔两缕发髻捋顺,捏到手上把玩,原本俊朗面容,此刻无故添过几分阴柔气,但旋即便散去,转而换为一副玩味神情,“按理说来,陈公方才所言,理应是常态,身在上八家当中,无疑是一桩好事,但更是如同万丈高崖之间,走上一截足有千百里远近的绳索,固然身在显赫地位,自身亦是处处堪忧,故而冯家手段,兴许比起其余七家,更为霸道卓绝,但凡出手,伏杀十面,断然不会留有一线生机。” 早已预料到会有此番说辞,陈正秋艰难站起身来,接过一旁侍女手中茶汤,替面前年轻人添罢七分满溢茶水,反而替自个儿添得满满一盏茶汤,端起茶杯,将茶汤一饮而尽,浑然不顾滚沸,烫得捧盏两手通红,面皮亦是升腾起一阵潮红,可依旧是撑着将茶汤饮入喉咙当中。 “少年人还不曾告知老朽姓名,可否告知一二,无须太过详细,起码老朽得晓得是谁人日后坐镇此地,如是不嫌晦气,便将我这并无几年寿数的腐朽之人,斩杀于此即可,呆在此地过久,实在不习惯挪窝喽。”陈正秋望向府邸之中极简单的摆件,未免有些唏嘘之意,略微抬眼,看向面前容貌十足俊朗的年轻人,很快便是平和下来。 “宇文越,灞江边小复姓,不出名,少年时节许多人都叫我烂芋,不过是因为在下从小无父无母,大抵是出于家中贫困潦倒,父母两人实在无钱粮养活,故而将我扔到一处破庙外头,贴身衣衫上头绣有三字,即是在下姓名。”宇文越饮光面前茶汤,面容之中笑意稀薄,“兴许老州牧还不知晓,在下性子颇为随和,最忌打打杀杀,尤其杀生一事,最是深觉厌烦,唯喜种些花草枝条,修身养性。” 陈正秋蹙眉,不解其意,故而挑起眉头,上下打量宇文越数度。 “以州牧才思,理应晓得在下话中意思,”宇文越摆摆手,拎起自个儿手头始终攥的那枚残花,在眼前晃了晃,“我是说花草在我眼里更为金贵些,至于州牧的姓名,与我何干,冯家将整座卧牛州交予我手,至于如何管,用何等人物去管,皆是在下说了算,既然陈州牧在任期间,百姓有好日子过,卧牛州有更是富庶,在下又何苦将陈家人赶尽杀绝?” 说罢宇文越起身,颇无礼地拍拍老者肩头,“且将心搁在肚里,若是都要赶尽杀绝,冯家无人可用,即便拿下整座南漓的地盘,又有何用?莫说是我,冯家家主亲临此地,亦不会为难州牧。” 年轻人走到府邸门前,又是开口对那位依旧愣神的州牧道,“至于方才为何说出那番话,且不加阻拦您老饮烫茶,则是因为初来乍到,下马威亦不能少,两两相抵,还望陈州牧莫要记恨在心,毕竟日后有求与州牧,还免不得登门来访。” “走了。” 宇文越迈步走出州衙门口后,将那株残花随手埋到路旁,亦不久留,转而走到对街自家府邸处,推开府门迈步,随处坐到院落中间,抄起一把泥壶斟茶,而后觉得似是有些不妥,将身旁药田当中一颗还未化干净皮肉的人头踢开,嘀咕两句晦气,又是起身打理自个儿院落当中的花草。 需知人身养药,最是适宜。 “药草高高,长到天头,横生两刺,扎坏仙袄。” “可千万别教冯家此时生出什么乱子,调爷前去杀上几位闲散人,跌了药砸了花,收不抵支。” 年轻人灰白两色衣衫飘动,自言自语。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一文三碗,斩碎修行道 毗邻齐陵边关城池当中,亦是有数目甚多的江湖人,多年来汇聚在此,虽是说不上富庶,可如何都可簇拥取暖,倒也极似猴羊那般,抵御萧瑟寒风。三五载前,有位纵横江湖数十年月,未曾遇上敌手的剑道大家途径此地,瞧见边关周遭的江湖人,衣衫破烂,寒冬腊月时节忙于生计,乃至腰间刀剑皮鞘都已磨得破烂,摇头长叹,言说江湖怕是不出许多年月,便再也无人,恐怕来日江湖二字,已然是由实化虚,再难见其踪影。 纵使如此,边关周遭的江湖人,数年来亦不见少,虽不见得能由打那褴褛衣衫中窥看端倪,腰间刀剑更是见不得丁点威势,但凭借簇拥取暖,亦是汇集为颇为可观的雄浑江流,无有束谷高低,江流不甚迅猛,可如何都无人胆敢轻看半点。 街道之上方才离家两日的黄犬,与那等早已习惯结伴外出争食,饥肠辘辘的瘦弱野犬相比,定是后者下口最狠,即便是敲碎头颅,也未必松嘴。 何况如同这般,已然将所谓江湖人名头抛却的失念之人,终日除却挣上六七文活命钱,便要提心吊胆关外杀人食肉的贼寇危及性命,早已使得这原本凭刀剑身手,取名得利的江湖中人,将浑身上下少年血气褪去,不过谁人也不敢试探,生怕触碰霉头。 城中有处马棚,原本不过是颇为富庶人家,专用以拴马避雨的地界,几载前却是被数位江湖中人凑钱买下,潦草插过枚酒旗,添六七张未搁重物便吱呀作响的长椅短桌,勉强当做处酒摊,所卖不过一枚铜钱三碗的掺水米酒,虽不烫喉,饮之酒意奇重,见风易倒。 但就算是一颗铜钱便能买上三碗的贱价,对于城中江湖人而言,大都已然是逢年过节才可咬牙跺脚,喝上一回的稀罕物。曾有这么位酒瘾奇大,身手稀松的汉子,早年间比斗,硬生生被人斩去半截指头,又因嗜酒大醉跌折条腿,无钱医治落下病灶,终日瘸拐,最是喜饮此处酒摊当中,掺过水的米酒。恰逢年关时节,周身上下也摸不出半枚钱来,咬牙跺脚当了那身奇旧的外袍,换得五枚铜钱,趁夜饮酒十余碗,第二日才叫人瞧见,冻死于路边一间破庙当中。 直到一载之前,此处酒摊不知为何换了摊主,将原本那堆破烂家当,尽数仍到别处,新立一座屋舍,当中桌椅高柜,酒坛屏风,悬牌灯笼,连同小二一应俱全,虽不过三五丈地盘,五脏俱全;冬时点炭夏时悬冰,春秋皆有时令小菜,就连其中酒水,也尝不出掺水,愈发醇厚,但仍旧是未曾改过,一文钱可换三碗酒水,不还价,更不涨价。 掌柜乃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汉,鬓角有道绵延至下颏的老疤,但任由谁人瞧见,皆猜不出究竟是甚物所伤,不似刀剑,更不似枪钺伤那般。总有好事之人趁饮酒的功夫,前去问询掌柜,却总是叫后者轻描淡写应付过去,或说是野狼所伤,或言是年轻时节练武不慎,跌下山崖所留,总套不来一句实话。 接连几日,边关地界都不甚平静,早先那位车帐当中囤积过足足百来杆大枪的汉子驾车出城过后,便是有消息传来,说是此人接连挑过六七处贼寇,不过往后之事,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言说这汉子膂力身手极强,近乎将整座边关搅得风云骤起,所余贼寇十不存一,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言说那本就是个枪法尚可的后生,纵使先前取功,可断然也不会有这般手段,大抵如今已然叫贼人当中的高手设伏袭杀,生死不知。 酒馆当中也是难得热闹些,眼下冬雪纷纷,城中江湖人也是无事可做,哪怕有心再赚上些银钱过冬,亦是无处可去,只得睡至正午时节,再耗费两枚铜钱,于酒馆当中枯坐饮酒,顺带吹嘘一番自个儿当年身手如何,得来几句笑骂,凭厚实面皮挡在外头,自个儿仍是饮酒不止。 放眼长街,风雪之下无人可称一合之敌,皆是狼狈不堪。 一位携斗笠的江湖人,今日踏上长街,缓缓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同与风雪打个平手,颇有些难得,眼下却是顾不得停留,直奔那件酒馆而去,推门撩帘的时节,带入无数雪花寒气,一旁守着门口炭火斜躺的两位汉子嘀咕骂上几句,随后便又是翻身睡去,丝毫也不曾在意, “今日酒馆当中,可否有烧酒,如是尚且富余,我皆尽买下。”小二才将两三位立身高柜旁的醉汉费力挪开,艰难走到那戴斗笠的江湖人近前,便是听闻此人言语声和缓,譬如走珠落盘,开口说起,登时竟是有些愣神。 身在酒馆多时,小二见过无数批江湖人,当中有走镖押货的背刀客,亦有窘迫到缠不起刀剑鞘的落魄人,更是见惯不少出不起一枚铜钱饮酒,只是迈入酒馆蹭炭火的穷苦徒,可唯独从没见过女子,眼下莫说是应对自如,就连开口应声都有些勉强,好歹凑到这位头戴斗笠的女子跟前,支支吾吾开口,“客官是当真要买下烧酒,还是要寻我家那位掌柜,若是后者,恐怕您还需等个一盏茶功夫,掌柜外出未归,兴许是小店酒水不足,外出寻觅埋酒老树,填补店中酒水。” 周遭不少正端碗饮酒的汉子,闻听那头戴斗笠之人出言,亦是难免有些惊异,纷纷转过头去观瞧,却是被那女子头上斗笠与轻纱阻隔,看不分明面容,不过仅是方才那言语,便使得许多良久不曾窥女色的江湖人,心下登时有些百爪磨挠的滋味。 几位岁数尚浅的汉子咳嗽两声,将原本歪斜身子坐正,端酒饮干的时节,多添两分豪气;年岁稍长的倒是并未改换举动,反而是将两眼牢牢钉到那女子胸口处,使外袍遮住小腹周遭,笑意也是显得邪气许多,无钱饮酒只图蹭些暖意的汉子仍旧躺到炭火侧处,睡眼惺忪回头打量一眼,全然不愿理会,又是翻身沉沉睡去。 人世群相,酒馆当中已可窥探二三。 而女子倒是当真要过两碗烧刀子,两碟小菜,慢慢饮酒,等候那掌柜前来。 小二快步行至酒馆后身,此地另有一间屋舍,瞧来极是简陋,上头茅草已然叫风夹雪势,吹得稀疏破败,唯独凭几枚砖瓦压住的地界,尚且算可遮风。屋中坐着位老汉,正俯低身形将炭火拨旺,见是小二匆忙来此,挑眉骂道,“早就同你小子说莫要搁酒里掺水,却是偏偏舍不得那点银钱,这酒馆本就是赔钱买卖,当真能挣起好大钱财的,乃是另一门生意,何需去招惹那帮江湖汉。” “小人可断不敢搁酒里掺水,上回略微试探,便教那帮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江湖汉臭骂一通,幸好没那般动刀动剑的胆气,否则小人怕是少说要缺几枚指头,今日可是不同,有大财上门。” 老汉皱眉,摸摸下颏稀松胡茬,脑门上头唯剩两侧尚且算浓密的发丝迎风抖动,二尺来长,瞧来如何都与所谓高人并无丁点干系,当即也顾不得挑弄炭火,便冲小二踹过一脚,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开口便是骂起,“遇上这等好事,你小子还同我知会一声作甚,倘若是这位爷等得不耐烦,甩手离去,这门生意岂不是就做不得成?仍在此地扮相痴傻作甚,赶紧请来,老子年关是吃素吃荤,还要指望这位爷,切勿怠慢。”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后腰衣衫处的印痕,掉头便跑入酒馆当中,请那位女子入得后院。 院落之中风微少,雪却是不见得小,仅是日余便积攒下两三叠靴底厚薄,两人对坐时节,除却飞雪在前,火盆毕剥,一时无话。 “开门见山,久闻齐陵边关处,并不归属于土楼,许多消息,其实都绕不开你这位看似不愿争不愿抢的酒馆掌柜,此话亦是道听途说,但此番真见过面目,才发觉这等秘闻,并非错传。” 女子撂下斗笠,容貌果真是清丽,端详老汉鬓角处的疤痕,神情甚是不平静。 “斩碎修行路,有此般手段的,境界即便非与四境平起平坐,恐怕也距四境相去不远,老人家年少时,多半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老汉一直使铁钩撩拨炭火,闻听此话,手头动作微滞,头也不抬冷冷道来,“你这女娃若是寻常江湖中人,兴许花些价钱,老夫还能卖与你两三消息,齐陵边关近来乱相四起,异乡之人多半是因此而来,可既然是修行人,老夫不愿做这份买卖,趁早离去。” 一旁小二急切,刚要上前两步,却眼见得自家那位向来懒散,且脾气相当和善的掌柜,如今使铁钩撩拨炭火的时节,双目当中阴森怒气翻涌,目眦欲裂。 第五百四十四章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明人快语,其实此行前来,在下不曾携多少银钱,想来饮酒倒是足够,但若要凭此换得老人家手头可值万钱的消息,全然不足,唐突而来未免有失礼数,可眼见得边关乱象横生,不得不预备得周全些。” 温瑜笑笑,将斗笠置于膝上,遮挡飞雪,语气依旧是那般平稳。 老汉也是阴恻恻笑起,撇去手头铁钩,拍落手上灰尘锈迹,“那还来此作甚,既知晓规矩,又未曾带足银钱,莫不是诚心前来调笑老夫这等入了长生道,又被人打落长生道的丧家犬。容貌骨相,兴许在旁人看来能值两碗酒水钱,但在老夫看来,半枚铜钱也不值。” 风雪愈急。 老汉浑身上下为飞雪落满,发丝散乱,而对座女子发丝未动,飞雪更不曾落于周身。 起初老汉并不在意,十六七息后,神色微变,瞧着眼前女子足下瞬息间被蒸干的雪水,拧紧眉头。 “阵师?” “谈不上阵师,才入门不过一载有余。”温瑜翘起嘴角,将屈起的一指展平,于是风雪如初,落在肩头与斗笠之上。 “好福缘,好天资。”老汉神情一阵黯然,接连叹过两声好。 “在下此番前来,为寻一座寺庙,其中有位老僧,乃是在下师祖故交,曾以寺中佛宝相助退敌,如今佛宝一事走漏风声,惹出许多乱来,特前来此地,多添份臂助,”温瑜缓缓开口,雪片落在额间,浑然不顾,“据在下揣测,昔年将前辈长生道打碎的那位,此番多半亦要来此,八方势力譬如云动,凶险万分。” “兴许在下可助前辈,报此大仇。” 温瑜说罢,便看向对面老汉,不再出言。 “敢问少侠,如今立身几境?”沉思片刻,老汉似笑非笑开口。 “二境。” 老汉怪笑两声,而后竟是捧腹大笑,笑声传开甚远,震得周遭屋舍雪尘纷纷落下些许,好容易止住笑意,指点温瑜道来:“你可知老夫被人打碎修行道的时节,立身何境?如今多年过去,凭那人才气,绕是不曾破入四境,也是于三境之内难觅敌手,就凭你这女娃二境,欲要替老夫雪恨,无异于痴人说梦。” 温瑜亦不开口反驳,平静看着眼前老汉,笑得前仰后合,足足数十息光景,一如瞧着路边撒欢狂吠的野狗,许久才开口。 “前辈于我这般年岁时,能否同我一争高下。” 老汉笑声戛然而止。 “不出数年,天底下自会多出一位立身三境以顶的阵师,到那时节,纵使遇着寻常四境,多半也有略争高下的能耐,依前辈心思理应知晓,我所言并不掺假。况且既然师门愿收我为徒,想来三境并非算是瓶颈,更远不会止步于此。” 老汉这次并未笑起,而是将神情收敛,眉头时舒时皱,伸出手来,轻抚面皮那倒极狭长的老疤。 重归酒馆当中的时节,温瑜得来四则消息,耗费足足两三日功夫,才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酒馆掌柜身世差查明,果真是一朝得果。 前十几日之间,已有十几位衣着颇为异样的僧人,由打此座边关迈步走出,想来即便是步行,也已然是深入关外,多半亦是为佛门七妙而去,但至于其根底,无人知晓,不过老汉眼线,曾今模糊闻听过不求寺三字,想来便是由此寺外出。 二来齐陵关外向来便不平静,那座钟台古刹,若非有一位似是逾越踏杳的住持镇寺,恐怕寺院当中的僧人徒众,早已是身死过百十个来回,多年来常于齐陵关外流窜的贼寇,来头亦是直指佛门七妙,与其说是在此凭劫掠过活,不妨说是常年在此寻觅佛宝,可惜寻过许多年月,皆是无功,这才大抵揣测出佛宝所在,理应藏匿于钟台寺当中。 至于第三份消息,老汉则是将小二赶出院落,令温瑜布阵遮掩,才开口言说:常年奔走于关外的一众马贼,身后起码有六七位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最不济者亦是步入三境,多年来一向行事谨小慎微,生怕露相,更不愿与那位功参造化的不空老僧起甚争端,但近来似乎终是耐不住性子,眼见得佛宝出世,便趁那位车帐中囤有百杆大枪的男子出关的时节,兴风作浪。依老汉揣测,大抵那男子如今处境,已是岌岌可危,即便老汉眼线窥见这男子枪法相当高明,且有名家指点,可眼下估摸已然吃了许多亏。 如同一枚弃子杀入条黢黑大龙腹中,虽是瞧来孤勇刚猛,但已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 通常千两银钱,也不过换得这三则消息,原是兹事体大,干系甚重,但温瑜此番并未奉上半枚铜钱,除却这三则消息之外,临行时节,老汉又赠予少女一则消息,便是当初那位将自个儿修为废去的男子,如今已然是距四境不远,且多年前便已着手布置谋夺佛宝一事,且其师门来头甚大,当初同老汉相争时节,便是以师门所赐通天物,破开老汉手段,相隔百里借通天物废去后者修为,险之又险才堪堪保下一条性命。 难得饮酒,温瑜又招呼小二,添过三碗烧酒,略微动筷食些小菜,旋即便独自坐在酒馆角落处,神情冷硬,目光之中忧虑之色更浓。 此行至齐陵关外,以师父柳倾本意,便是增长一番见识,顺带避让这阵风头,以免五绝前去山间造次,故而托那位樵夫与颜贾清守山,以免再损根本,将还不曾出关的吴霜护住,但眼下看来,似乎此行并非原本所想那般容易。由打这四则消息瞧来,这齐陵关外,除却佛门争端之外,尚且有足足六位立身三境往上,且根基稳固的大高手,贼寇成群,饶是那位老僧境界超尘,凭一己之力,多半亦难抵住外寺佛徒,与数位高手登门。 何况眼下南漓上八家陈列于颐章边境周遭的势力,想来还不曾拔除殆尽,几日之间云仲引剑气削去冯家公子头颅一事,九成已是传回南漓冯家,束蛟关险,且有兵甲营盘,但倘若是由南漓过夏松,直奔齐陵关外,亦无需耗费多少功夫,当真可谓是四方云动,尽数汇聚于关外弹丸之地,后有冯家高手将至,前有数方势力纠缠,避无可避。 倘若两人皆立身三境,如今便全然无需如此忧虑,可惜区区二境修为,如何都难言稳妥。 少女面皮当中,已满是冷意。 “女侠何事忧愁,不妨同我等讲说一番,借酒浇愁,倒不如同我等几人秉烛夜谈,想来最能解忧。”终是有两三胆魄壮者,借醉意上前两步,同那角落当中稳坐的少女挑逗道来,面皮笑意十足,却未曾有人胆敢近前。 少女桌中摆有柄瞧来便极森寒的长刀。 可即便是如此,少女也不曾开口,抬手唤过小二,又要过两碗清粥,数碟清淡菜食,而后拿起长刀悬于腰间,缓缓离去。 说来也是古怪,温瑜前脚迈步出酒馆,后脚方才那些言语不逊的江湖汉,再难张口,即便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用上两手,一张口舌死活再难张开,痛意奇重。 云仲初醒时节,温瑜恰好栓罢缰绳,将手头食盒与前去医寮当中购置而来的汤药搁于桌中,眼见少年醒转,却是并未有丁点喜色,满是愠色瞥去一眼,随后便是自行前去熬药,压根不曾久留。 兴许是束蛟关一番策马狂奔,或是近几日之中,丹田里头剑丹斗得越发难分难解,才至齐陵关外,云仲便是染上风寒,额头滚烫,不得已才转而去往齐陵关中,找寻处客店住下,待到调养妥当过后,再做打算。 算上今日,云仲已是足足两三日粒米未进,灵台混沌糊涂,幸亏昨日夜里稍饮热茶,略微发汗,才略微缓解风寒疾症,勉强坐起身来,仍觉头重脚轻。 “汤药还需待到晚些时候,才可熬罢,”温瑜去而复返,打量两眼云仲面皮,突然有些烦闷,抬手扯起仍在病中的少年右耳,气极反笑道来,“若早些时候知晓小师叔得遇如此多的病灶,便不与小师叔一路,如今却是终日熬药,熬药手段已然熟稔于心,恐怕日后修行无成,于喧嚣市井当中开间药铺,都可勉强谋生。” 对此少年只得听之任之,苦笑皱起面皮,“温姑娘若当真气恼,便将两耳皆尽拔去了事,省得日后叫人瞧见独耳,还当是年少时节触犯过什么刑罚,见之也是别扭得紧。” 少女狠揪两三回云仲耳垂,倒是也算将心头火气泄去许多,退回至桌前蒲团处,将尚温清粥取出,递到少年身前。 “看来我师父此番,确实有些错估了此地这条山涧的深浅,除却冯家之外,尚有三四方势力搅在其中,六位往上的三四境高手,千百骑贼寇,加之别处隐世多年的大寺来人,钟台古刹凭一己之力应对,谈何容易。”温瑜摇头叹息,“只可惜我与师叔二人,尚且未曾入得三境。” “雪中送炭的人情,怎能拿锦上添花来还。” 床榻上的少年由粥碗当中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似乎并无意外。 第五百四十五章 悲欣交加 山寺以里,一夜积攒数尺厚雪。 寺院本就人手颇缺,再者破近年关,许多地界相邀寺中僧人,前去做水陆道场或法事,恰巧眼下贼寇似乎是偃旗息鼓,许多僧人便是拜别不空住持,打点罢行装包裹,只捧枚木鱼钵盂,就已是轻装而去,一来是因传道授法,将佛门种种讲与众生;二来则是有些不好明言,入冬以来钟台寺当中的香火,实在有些冷清,原本时节倒是尚有不少行路商贾,与四处游赏之人抽出半日闲暇来此,供上三两炷香火,保寺院当中香火常年不熄,长明灯经久不灭。而眼下这般入冬时节,莫说是能保长明灯挨过整整一冬,就连寺院用斋钱财,都是有些捉襟见肘,故而许多僧人只好外出,多行奔走几趟,凑足过冬所用吃穿用度。 如此一来却是苦了小沙弥平尘,清理偌大寺院周遭积雪一事,便落到他这年岁尚且不足外出做法事道场的沙弥头上,每日清晨起时,望着整座寺院飞檐上堆叠的厚雪,皆是不由得叹气不已,若非是有那位由不求寺而来的堂主时常相助,怕是整一日之间除却颂唱两篇佛经之外,便再无半刻闲暇的时辰。 而那位始终穿着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每日皆是要外出观瞧平尘扫雪,除去时常相助之外,更多时节便是等候平尘前去石阶处扫雪,或是坐到一旁,或是将两手揣到袖中立身雪中,打量那位面皮双手冻得青红的小沙弥,神情由当初的疑惑不解,如今也渐渐升起许多明悟色。 平尘扫雪相当仔细,甭管是细小雪尘,或是甚么还未化净的秋时枯叶,皆要扫得干净整洁,飞雪若停,整座钟台寺院落内外,如是不去观瞧屋檐,全然无有冬来意味,丁点雪尘也难瞧见。 昨夜又是飞雪连天,直至正午时节,平尘才将院落以内的积雪大体清扫干净,刚踏出寺门,才发觉外头绵延极长的石阶,亦是被清扫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门前坐着那位身穿月白僧衣的僧人,听闻平尘推门而出,旋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小师父眼下显然是有些疲倦,贫僧便自作主张替小师父将门外雪清扫了个干净,也算尽一份心意,剩下些时辰令小师父好生歇息一阵。” 平尘倒是忒有些不好意思,装作一众师兄模样冲眼前人摆摆手,随后又是双掌合十,“师兄无需如此客套,本就是辈分比我高出不少,直呼师弟即可,成天言说小师父,怎能当得起,平添羞愧。”旋即一屁股坐到台阶之上,望山道当中看去。 飞雪尽停,不过尚有许多还未匿迹的散碎雪花,随风飘动。 飞鸟绝迹,再难窥见。 “不出几日,大概不求寺中人便要到此,解释凭贫僧一己之力,恐怕劝说不能,真要是动起干戈,小师父欲要如何行事。”僧人开口,依旧看向齐整长阶,与周遭笼罩大雪的戈壁滩头,眉头时松时紧。 平尘也是叹了口气,凑到僧人一旁坐稳,一张方正面皮颇有些愁眉苦脸,“还能如何,我还没跟方丈学过武嘞,前些年倒是磨砺过筋骨,但一招半式也未学来,大概是方丈瞧不上我这天资,故而迟迟不曾传法。” 僧人闻言,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小沙弥,神色惊奇,“师弟还真要同人动手?” 平尘撇撇嘴,颇有些不满,“那还能如何,佛门虽不兴妄动嗔念干戈,可总也不能旁人欺负到头上,还依旧要同人讲理吧?能讲道理的以佛法谈论对错,不能讲道理的,只能将原本合十双掌握紧,打上几拳。” “是啊,原本就是不占理的事,既然打定主意上门,恐怕也难善了。”僧人将头靠到外墙处,双目看天,“我当初以为,得入不求寺,理应是天下佛徒最觉心头舒泰,乃至足矣自傲的一件善事,没想到如今看来,即便是不求寺当中的大住持,听闻佛宝出世,也要厚着脸皮上门。平尘小师父都能想通的事,身为不求寺住持,岂会想不通。” 平尘听闻此话却是略微有些不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瞥过身旁僧人,不服气反驳道,“那可未必,住持师父说过,通晓多少道理与年岁无关,心思好坏也与年纪深浅无甚干系,那位不求寺的住持,兴许还真有些地方不如我呢。” 僧人愕然,欲要开口辩驳,一旁平尘却是皱眉,先行开口,“师兄,这周遭并无竹帚,不知是用何物扫的山门前台阶,且比我扫得还要干净许多。” 年轻僧人亦不隐瞒,摇头笑道,“既是修行人,这等扫台阶的活计,做来自然容易。”说罢深深吸进口气,站起身来,猛然冲山下吹去。 不过是一口气呼出,周遭落满雪尘的枯树,连同山道上新落碎雪,如同遇见高天之上足矣摧城拔寨的浩大罡风,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那僧人重新坐下,挑眉看向一旁小沙弥,“想学不?” “不想。”僧人这才看清平尘如今神情,竟是颇有些愤懑,并不曾对僧人方才神通有丁点眼热,倒是简单回答两字,便起身飞快跑到长阶,环绕四周,似乎在找寻什么。 “小师父可曾遗落了什么物件?”紧跟而来的僧人神色古怪,颇好奇地瞧着小沙弥四处翻找,就连周遭为强风囤积起的雪堆,都使两手拨开,冻得青红。 可向来熟知礼仪的平尘却是并未搭理僧人,直到将周遭厚实雪堆,尽数翻腾一遍,才长出一口气,朝红肿两手呵气,缓缓讲起。 “两载前我清扫寺院周遭积雪时候,于雪地当中曾捡回来两只幼鸟,兴许便是出于天景过于冷凉,才到院落当中歇脚,便已是被萧瑟冷风冻僵浑身,足足两三日才缓过来。” “打扫寺院,虽说是本分,动用神通固然方便,可若是有遗漏之处,并未搭救到那些个冻僵的生灵,岂不是因小失大。” 小沙弥一板一眼同僧人言说起来,目光清亮,瞧不出什么所谓慈悲之意,字字句句未有慈悲,却处处提及慈悲二字。 “师兄,你教出的好徒弟。”面容越发枯槁的老僧盘坐与藏经楼中,往寺院正门处看过一眼,笑意如同浮冬暖阳。 “那可是,毕竟这座钟台古刹,日后还要交给平尘管辖,如若心中无善意,岂能将整座寺院交与他管辖,身在齐陵边关外,乱象最众,又怎能不先修己身。”不空禅师笑笑,仅仅是一旬之间,这位境界高妙的高僧已然消瘦数分,原本极宽厚的肩头,如今竟也是单薄得紧,倒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老僧意思。 “今日难得清朗天景,师弟我先行一步,如何。”不惠艰难站起身来,懒散日光洒落遍地,落在老僧脸上,“害师兄耗费了许多心力,真是不应该,可人总是如此,越想留住的越留不住,越不愿无能为力的时节,越是觉得手无缚鸡之力。” 不空禅师走到师弟近前,拍拍后者肩头,“师弟啊,近些日子师兄劳累万分,这等丧气话,就莫要再说了。” 可老僧刚要抬步离去时节,不惠却是笑出声来,“何苦欺瞒自个儿,师兄既然已立身于这般境界,怎能看不清我这师弟如今体魄究竟如何,恰如风中残烛,即便护得严实,也迟早有熄去的一日,今儿个难得见个晴天,快雪时晴,当做师弟圆寂之日,如何都是极好的。” 不空回头怒喝,“你小子就不能少说几句!多喘两口气,又能如何?天底下故人本就不剩多少,你不惠当真要将我这年过耄耋的老僧独自一人留于此地?” “师兄啊,凡人都会死,为何我不行,”老僧撑着身子艰难踱步,足足十几息才走到脸色铁青的不空面前,“你那内气当中,原本尽染功德,且将自身血气收纳于里,日日替师弟温养体魄元气,这才勉强续命多时,我虽是不擅修行,可多年来见识亦是不浅,如此举动,最是折损修为寿数。当师兄的不愿师弟走在前头,难道我这做师弟的,瞧见师兄日日耗费无数内气,就无半点痛心疾首?” 老僧扶住不空袈裟袖口,缓缓离去。 “如若当真不舍师弟离去,来日开春时节,多去埋骨之地同我说上两句,别将事事都憋到心头,甭时常妄动嗔念,如若是见不着佛徒满天下的时节,便将此事托付与平尘,代代辈辈,总能瞧见当初佛门兴盛的盛景。” “阿弥陀佛。” 老僧自行下楼,迈步走回居所,将那身舍不得穿的袈裟披到身上,艰难焚香沐浴,耗费近半日光景,才将两脚交叠,搭掌盘坐。 待到不空禅师携一众僧人前来的时节,老僧才如释重负,将手上毛笔举起,落在宣纸之上。 油尽灯枯的时节,老僧已然再无开口的力气,将笔墨搁好,含笑而去。 宣纸之上仅有字迹两行,譬如风中烛火,显然是握笔之人已然再无多少持笔的力道。 悲欣交加。 年年有春朝,风雨落肩头,金顶携辉光,权作绕指柔。 向来是正襟危坐,举止端正的不惠禅师,圆寂时节,却是同自个儿师兄开了个玩笑。 第五百四十六章 佛法不过徒添彩 边关之中,有一行僧众抵住当头风沙,已然走过许多日,即便僧衣已然显得单薄,但众人走得依旧是不紧不慢,土丘沙墙,碎雪尘砾,时常好袭人面孔,打得人不敢睁开眼目。 当初便有许多商贾行人,叫风沙迷住两眼,失足踏进流沙当中,再欲脱身,则是要耗费极长功夫,且倘若是有丁点动静,则是愈陷愈深,即便五六头马匹紧拽,亦未见得能安然无恙,脱身于流沙,最是险象环生。不少常年途径大漠的老人,时常言说宁遇马帮十骑,不遇流沙一处,便是出于这般缘由,前者纵是凶嚣,可未必就是必死之局,如遇后者,那才当真可言称九死一生。 但这一行十几僧人,似乎却是并无这般心念,一路皆是直行,浑然不去看眼前路,而是将两眼合住,单手立掌,另一手则是拽住僧衣下摆,迈步未曾有丁点匆忙,一步步往边关深处走去。 风沙甚急,而不入眼,戈壁雪尘,徒打僧衣。 为首那位僧人迈步前行,却是突然停住脚步,身后一众僧人亦是止住脚,不再前行。 前头不过两丈处,足有二三十具尸首,横七竖八躺卧于风沙之中,如若是不曾细看,大抵已然当做突兀沙石。除却二三十具尸首之外,尚有十余马匹亦是身死,为首僧人上前,摆袖挥开沙土,不由得轻声道句佛号,摇头叹息。 这十余马匹尸首,大多是为人打断腿足,或是贯透咽喉头颅,瞧来便是位使枪的好手,先行将贼寇胯下马匹废去,而后再度进招,枪杆势大力沉,马匹尸首,大多被砸折身躯大骨,横死此地。 “贼寇罪孽虽重,然马匹无罪,可惜之处便是跟错主家,既是那位驾车施主已然将这一众贼寇送去往生,罪孽亦是偿还许多,我等便在此,替这三四十余生灵超度,想来亦算是功德一件。我等距那座钟台古刹,亦不过半日路途,诵经超度,耗费不了许多功夫。”讲经首座也不去理会身后一众僧人,盘膝坐定,两掌合十,经文如风前尘沙,方出口来,便为大漠当中罡风所携,飘散而去。 身后僧人,其中有几位蹙眉者,但品咂一番讲经首座言语,大多亦是流露出明悟之色,随那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坐定,口诵经文。 不求寺封山多年,其中僧众,多半终生都不曾离寺,世间种种事,已是只能由打前辈高僧所留文章典籍,或是偈语法文当中,窥探些许尘世中事,此一番出外,已然见识过许多山中不曾见过的物件,更是见过许多尘世中人,为谋得些许银钱,苦苦奔挣,却是头回瞧见贼寇掌中刀,与眼下凄惨死相。 那位边关中人口中的落拓汉子,枪法确是甚高明,眼下大多贼寇,皆是一枪毙命,兴许是当胸而过,或是枪头贯额而入,死相却是凄惨,纵是风沙凝住血水,不曾淌落许多,亦引得许多不曾见过杀生的僧人腹中翻滚,周身战栗。 但佛经声经久不歇,盘桓周遭。 钟台寺今日,佛唱声亦是不绝。 佛门清修地界,历来无披麻戴孝一说,而是待老僧圆寂过后,诵经超度斋戒数日,而后再言荼毗,钟台寺亦不例外,仍旧留于寺院当中的僧人,诵经声不止,日夜无休,浩大经声声震数里。 平祁平空两人,皆是盘坐于佛堂当中,虽说历来颇有些不合,但眼下却已在此相邻盘坐足足三日,口中经文不停,就连那位由打不求寺而来的僧人,亦是在此盘坐了两日有余,面容悲悯。 而平尘却是还未曾学来超度经文,只得立身于佛堂之外,不停将泪痕抹去。 “随师父出去走走,如何?”平尘身旁走来位老僧,搓搓后者光头,神情和蔼。 山寺之外,冬深自难见桃花,唯片片飞雪,落驻肩头眉间,寒风习习经久不化,倒也如在僧衣之外披素,一老一小蹲坐到寺门处,皆是静默于言,看向山外茫茫大漠,风沙风雪也如烟,片刻不曾休,戈壁巨岩黛色浮沉,虽未见朗朗日光,然比起往日,多添和柔。 “师弟前些年同我言说,莫要将钟台寺日后住持一职,交到你手上,说是平尘本心过于淳良,无尘无垢,生来便是赤子心性。虽说寺院清修地,可要想将当中僧人皆尽本分,礼佛修行,如何都需些恩威并济的手段心思,大概平祁平空二人,都要比你合适些,倒也非是说心思淳良不好,但既然寺院一地有许多僧人,免不得要起争执异辞,本心念头各异,若要处处顾及,生怕你将这赤子心性磨去。” 老僧无端讲起此事,浑然不顾一旁小沙弥仍旧抽噎不止,如同说家常似讲道。 “平空性子直爽,通晓善恶,不过为人过于刚直,向来行事不愿绥靖妥协,平祁则是更重律法清规,虽说亦是佛法精深,但太过依律行事,这两人无论挑选谁人接替这钟台寺住持,其实皆是大同小异,但师父仍旧想将这日后住持一责,交付与你。” “毕竟扫地都要找寻有无生灵的人儿,若非说心头认什么理,那便是一个善字,至于所谓研读过多少佛经,拜会多少位高僧,同这一字比起,皆不过彩头而已。” 说罢不空禅师没来由笑笑,又是揽过平尘光洁脑门,使手盘了两盘,替后者擦去泪痕,“当年我那师弟也是如此,为师生来便是江湖草莽的脾气秉性,当真是令师弟费心不少,连带着亦挨过不少手板,可每每行些混账事,我那师弟都要畏畏缩缩,说上一句这样不好。” “我原以为,师父本该将钟台寺住持位子传与他才是,毕竟论身手我胜,若论佛法,我不及师弟十之一二,如若是年少时节师父不多加管教,恐怕我早已变为游戏江湖,吃肉喝酒的花和尚,但不曾想师父竟是将住持之位传与我。多年来虽无多少建树,也未曾犯什么过错,皆因我这师弟替我分去了大半重担。” “可如今这小子也已去往极乐。” 老僧话说得极慢,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时至如今,一旁的平尘才恍然想起,钟台寺中这位身形健硕境界高深的住持,似乎才是最为悲戚之人,但恰恰相反,老僧已然有些消受的面膛,竟然连半点悲意也无,始终挂着淡然笑意。 平尘百思不得其解,带着哭腔刚要嗫嚅开口,不空禅师却已知晓小沙弥心意,勾唇笑笑,“依不惠的佛法修为,道果想来也是匪浅,起码也能捞个极高的果位,日后为师若是也圆寂而去,也好有个照应。” “闲话少叙,不妨随师父一并等人。” 老僧起身,双掌合十,往山下看去。 山下台阶,有十几位僧人缓步前来,可为首那位僧人刚要迈步,却是略微动了动耳朵,随后缓缓停下脚步,不再登阶。 “首座师兄,为何迈步又撤步?”有僧人不解,看向山间寺院,当中隐隐佛经声,缭绕不绝。 “山中有超度经文声响,想来寺院当中,有高僧老去圆寂,我等既然是客,怎好撞破旁人寺院中事。” 说罢这位不求寺数百年来最为年轻的讲经首座,又是盘膝稳坐到钟台古刹山脚下,面容未有丝毫不耐,竟也是轻启唇齿,随山上飘散而来的经文,诵经不止。 远处山间数里之外,七道身影一并立身于山脊之间,暮色之中,皆看不清神情面色,不过人人周遭,皆是有内气流转,气势甚大。 “平白无故,要让冯家分得一杯羹,几位皆是在此耗费许多年头布局,到头来却是让旁人入局,未免有些亏。” 七人当中背负斗笠那位男子先行开口,似是有些不满。 “佛宝唯有一件,而此地却有七人,免不得到头来再起争端,再添几人,亦是无伤大雅,倒是康少主眼下,似乎颇有些急不可待的意味,难不成留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神通,留待日后算计。” 当中有人阴沉笑笑,开口时节却是很有些别样意味。 “老不死,听说你多年前险些叫人斩去颈上头颅,所幸气运不赖,躲开那最为凶悍的一刀,却是将大半下颏斩去,可惜没将你唇舌一并砍去,如今却是当着人眼前嚼舌根,当真觉得凭你这般修为,就可稳稳压住我等几人?”康宗正冷笑,言语却是丁点不留情面,更是连头也未回,压根不屑同那人起甚纷争。 贼寇背后,统共有七位身在三四境的高手,其中最不济者,亦是距四境不过咫尺,当今天下修行中人凋敝的时节,如此七人合威之甚,仅次于五绝中人,但人人皆是为佛门七妙而来,纵使胜过那位功参造化的老僧,到头来亦要再起纷争,每人心中皆是心知肚明。 眼下冯家入局,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喜的是多添一份力,忧的是多出一人夺宝。 历来是通天物可动人心,更何况是名头威能皆可于天下排着坐次的佛门七妙,为此即便是底蕴尽出,搭上千百性命,亦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价码。 第五百四十七章 年年岁岁,唯图心安 “与其平白无故争执不停,倒不如好生想想,凭我等几人的能耐,究竟能否对付得了钟台寺当中的老秃驴。”七人正中那人嗤笑开口,倒也不曾端架,平正开口,当即便令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几人打住话头,再不出言。 “身在此间布局许多年月,想来几位都是想将佛宝纳为己用,人不为己,自是天诛地灭,不过还需先行掂量一番,自个儿斤两能否算上那位老僧的一合之敌,当务之急还是将这佛宝拿到手上,再言各凭本事四字。” 那人周身裹起厚袍,唯有两眼落在袍外,远眺钟台寺山脚下十来位僧人,目光冷清,“先前几日老夫已听闻风声,言说这伙秃驴乃是由打不求寺而来,虽从未听闻,但早先便有道怕扬名,佛怕无名一语,佛门水深,越是沉寂多年不曾出世,越是能养出许多境界高深莫测的大才来。所谓甚么清心寡欲清净自然,即便是老夫向来瞧不上这等闭门造车的行径,奈何修行此说存世多年,深寺空观,倒是当真出过无数高手,乃至隐隐之间,有天下修行之人无出其右的架势,不可轻视。” “奴家倒觉得,这佛门道门中人,却是向来不知何为欢爱极乐滋味,如若是奴家动手,未必便有所谓高僧能耐得住心头躁火,听闻佛道门人最讲究心关,倘若动过贪痴色念,多半境界也要跌落下来,不复往日威势,兴许能有可图之处。”七人当中有位女子开口,分明隆冬四处积雪深重的世界,却是恨不得将高耸胸膛袒露在外,听闻那位为首之人言语过后,懒散接过话来,舒展蜂腰,端的是媚态横生,却引得身侧两人皆是略微退避。 关外七位修行道中的高手,境界深浅如何,兴许人人皆有藏匿,并不唐突外表,明面上头乃是那位正中之人,境界最是深厚,但若要说是谁人最为难缠,手段最是破人道心,则定是这位衣着散乱,言行勾人的妩媚女子。光是这些年来手下贼寇残杀的商贾行人,尸首便有大半投入此女子药田当中,纵有侥幸未死者,必被女子消受过后,嘬取浑身精血筋髓而死,原本百来斤雄壮江湖汉,经这位女子手后,多半唯余下十来斤碎骨,除却外皮包就烂骨之外,再无一物,这般毒辣手段,自是恶名在外。 当中那人摇头,“如今那老和尚所收的俗家弟子,还不曾落于我等手上,掐算时辰,大抵已然迈入那处层层织就的巨网当中,不出几日多半可将其擒下,以此为挟便是,无需节外生枝。” 女子又是伸过个懒腰,扭转腰肢,妩媚开口,“既然如此,小女子便提前祝范大人擒下那汉子,日后取得佛宝,切莫忘了借奴家一用,参悟佛法。” 场中自然无人信过这女子扯谎,本就是杀人无数,所修功法专汲精血,还不忘拿所余碎骨残皮喂养药田的主儿,怎会有那般心思参悟佛法。几人之中,康宗正冷冷哼过两声,同那为首之人略一抱拳,身形遂退。 “怎么,只许佛门开宗立派,奴家早年间虽是风尘出身,但倘若将佛法研究个通透,未见得就不能另开一脉,诸如合欢宗,极乐门一流。听说众生愿力与功德挂钩,沾染上这两字,古籍当中有书,三境可战四境,四境可同五境撄锋,真若是奴家开宗立派,日后定不忘各位恩情,送上份好大功德。”女子环视四周嫣然一笑,亦是不愿再多言几句,同样对那位正中之人拱手行礼,旋即身形化雾,腾空而去。 众人零星而去,唯余正中那位始终遮挡面目的汉子,迟迟未曾离去,并不去眺望钟台古刹,而是望向齐陵边关,神情有异。 钟台古刹诵经三日,由打不求寺而来的十几位僧人,便在山下住了三日。期间曾有数位钟台寺内僧人下山相请,却是皆被为首僧人好言推辞,直至今日寺院之中烟尘升腾过后,才携众人迈步上山。 山门之前,有位肩头极宽的老僧已是立身多时,瞧一行僧人已至近前,才转身推开寺门,道句佛号,请后者入寺。 接连两日天晴,寺中飞檐托雪,已有流水潺潺淌落,连珠串线,时常溅到正清扫院落的小沙弥头上,后者抬头,瞥见日光朗朗下,金顶映光,不知为何撇了竹帚,静静立身在原处,合掌行礼。 禅房当中仍旧有僧众打坐念经,三五人围坐,论辩佛法,当中有位身穿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无意瞧见那十几位僧人入寺,神情微变,可到末了也不曾有甚举动,只是合上两眼,不再打量。 “不空禅师,果真境界高深,佛缘深重,后生自愧不如。” 不求寺首座于会客阁当中方才落座,便是出口感叹,单掌立起,颇是有些感叹,“小僧原本以为,天下佛门凋敝,大多寺院之中,不过是浅悟些做道场法事的手段,就弃置修行佛法,转而外出挣上些凡俗银钱,如钟台古刹这般,日日精修佛法的寺院,如今当真是百不存一,实在令后辈心生钦佩。” 老僧自行替来人泡过两壶茶水,一一递到眼前十几僧人手上,并不急于开口,而是待到场中人皆饮过口茶汤后,面皮才有稀薄笑意流露,摆摆手叹道:“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这天底下就真如无量经文当中所云,一步步贴近所谓末法,争端雀起,人无初心,物欲邪说连携魑魅魍魉,于世上肆无忌惮,嚣狂跋扈,纵使钟台寺尚且不敢忘却修行,又如何抵御大势所趋。” “如不可渡世人,当先渡己,何况世随时迁,必将有变,不空禅师所行之事,可言有大功德。” “只可惜纵是功德加身,亦不能保留师门遗留之物,更不可护佑同门,使之寿数绵长。” 老僧人捧起茶水,神情不由得黯淡一瞬,虽说是收敛极快,仍旧令在座十几位僧人看得分明,面面相觑,皆是流露出些许悲悯之色,轻诵佛号。 首座叹气,抿过口茶汤摇头不已,“不求寺多年未曾出世,此番为佛宝而来,确是令小僧羞愧,乃至三番五次揣测过住持方丈心思,但真迈步踏足这齐陵关外,才大致猜出一二。” “流寇猖獗,且是暗潮涌动,就连多年不曾出世的不求寺,都已得知佛门七妙当中的木砗磲出世,更何况是其余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多半早已是垂涎三尺,当今天下,通天物且是如凤毛麟角,何况是这佛门至宝,纵使外人不知运其必要佛法高深,亦是天下难求。” 老僧犹如入定一般,看向眼前那位面容和善,且甚为年少的僧人,点头示意后者尽可畅言,自个儿则是微微眯起眼来,半晌无话。 “依小僧之见,其解有二。” “一来便是举寺迁去不求寺周遭,可互相照应不说,再者不求寺乃是古时高僧所立,若打定主意要隐世不出,即便世上五境之人齐至,也未必可将禁制破开,对于钟台古刹而言,可算得上是一处绝佳地界,可保砗磲不失,又能清心修行。” 未等首座开口,老僧便先行接过话茬,笑容温吞,“其二则是我钟台古刹将佛宝拱手赠与不求寺,毕竟即便是一位不求寺当中的堂主,亦能立身在三境,莫说在佛门当中,天底下如今也找寻不出家底如此之厚的仙家。能者居之,强者持之,历来便是与佛门至理平起平坐的道理,对否?” 讲经首座没言语,只是站起身来,冲眼前老僧深深行过一礼。 佛经声声,缭绕寺院。 不惠尸身荼毗过后,留下三枚舍利,供于佛像金身桌案之上。 “老衲非是那等不知好歹者,自然知晓此理,世上佛门属一家,这枚木砗磲留于何处,其实本就无差,曾借此物协助故友山门,抵御外人攻伐,不曾想却因此事搭上了师弟性命。”老僧人沉默良久,才轻轻开口,面皮中无喜无悲,甚是平和,“我幼年出家,大半生皆在入世,直到近些年来才将心境缓和,尝试出世一事,才发现这天底下压根也无什么出世入世一说,心境若在安处,纵周遭酒肉铜臭,即为出世,心如不定,每日身在佛堂以里,仍旧惦念江湖事,便怎也算是入世。” “而师父师弟,两人埋骨皆在此山之中,这三日之中,每每晨起都要唤师弟一并饮茶,才发觉师弟已是先行圆寂,万事圆满,但依旧觉得心头清净平和。” 老僧也是起身,同那位首座深深行礼。 “砗磲乃是在此修行的数辈前贤所留,同代师弟与师父,皆在此地圆寂,此山此水,大漠余晖,与此处修葺不下千百回的老寺,便是能令我觉清净之地。” “佛言公义不可私,佛言渡人胜却铸浮屠,可我已是垂垂老矣,只想守着这些陈年旧事破落器皿,年年岁岁,图个清净心安。” ps.心安难求,得之即幸,元旦快乐呦。 第五百四十八章 岭间千络网 齐陵关外暗潮涌动的时节,已有一位独自驾车的汉子,在整座关外杀过一圈,车帐当中原本足有百来杆大枪,而今已然耗去半数。 关外马帮原本亦是数目众多,但徐进玉此番出外的时节,虽是有鹿昭引路,可到头来不过是除去六七处营寨,接连凭手中枪挑过百来人马,而后便再难寻着贼寇踪迹,似乎是于边关囤积多年的马贼流寇已然被杀得胆寒,再不愿露面,整整几日之间,鹿昭指引徐进玉在齐陵关外足足兜过一整圈,眼下除却风雪飞沙,再无一物。 鹿昭多半也未曾想过,这位向来未曾施展什么仙家神通内气的寻常汉子,竟是当真如同猛虎过涧,于整片齐陵关外杀了个对穿,虽亦是周身上下负创多处,但眼瞧着便奇轻,不出两日光景就可痊愈,留下道浅痕。常言熊虎难敌群狼,双拳难越四手,但是眼前这位如何看来都不像高手的邋遢汉子,硬是凭手头百来杆大枪刺出个圆来,直教边关贼寇无人冒头。 “鹿二当家,敢问这边关当中囤积许多年月,足足有上千数目的贼寇,此番为何皆不露踪迹,”汉子拽住缰绳,诧异看过一眼身旁一人一骑,颇有些不满,抖抖手头已然喝空的酒葫芦,意兴阑珊,“倘若再有两日未曾遇上贼寇踪迹,只怕老子技痒手黑,将你这位当家也一并挑杀,那便有些得不偿失。” 鹿昭神色阴沉,全然不愿搭理这位杀人无数的主儿,可再仔细打量,发觉眼前这汉子却是由打身后抽出条长枪,枪锋朱红,只得没好气接话,“我又岂能知晓?几日间你所杀之人,已然比得上这些年来边关军卒所剿,即便不曾占据我等数目中十至六七,亦是已然大伤元气,难不成还嫌杀得少?” 徐进玉憨厚一笑,托枪在手,摇头晃脑道来,“自是不可妄造杀孽,不过也要分谁,倘若是平民百姓当然不得诛杀,但尔等这些关外流寇,挑杀过后却只觉爽快两字,眼下杀过一圈,兄台如若再不能指出大部贼寇藏身的地界,可就怨不得在下行事斩草除根。”说罢还将手头长枪略微抖出个枪花,于萧瑟风中铮铮作响。 枪芒光华,森寒冷凉。 “如我将所知和盘托出,能否换得条性命?”低眉良久,鹿昭拽住缰绳,抬头直视汉子,神情复杂。 “头回见同手持刀俎的杀鱼者商议,能否将手头肥鱼放归浅塘的,”徐进玉咧嘴干笑两声,笑意却颇有几分狰狞,“倒也并非是不可,但难处在于,兄台以为自身性命,值多少人头换。” 边关北地,雪驾朔风,凶狂嚣纵,本是停过两日雪,眼下才至时节,却是再度刮来繁重雪片,大朵大朵砸落尘沙。 马与痴风争步向,山石乱行,风沙久腾,处处刀剑无地容身。 鹿昭终究是不曾再度隐瞒,而是明言边关贼寇,皆是容身于边关以北一处唤作乌行岭的地界,此地除却此道矮岭之外甚是平坦,且最为空旷,本不应当盘踞有数目甚多的贼寇,但依鹿昭所言,此地砂石乃是此地独有,表上三尺有余,坚固如铁,而其下一丈高矮处却是尤为绵软,不消刀劈斧削便可轻易掘出一处空穴,最适藏身;每每军甲外出围剿贼寇的时节,必在此地藏匿千百号流寇贼人。 长岭其上,徐进玉抹去额角汗水,抄起条大枪立在身侧,眉头挽为两处死结,借月色远眺周遭,却是不曾瞧见一人,颇为狐疑看向身旁鹿昭,后者却是眉峦舒展,望向周遭空旷地界,嘴角笑意浮动。 “这便是你所言贼寇容身之地?” “不错,并未掺半分假。”鹿昭面色从容,竟是出手拍拍徐进玉肩头,“不过亦是你陨命之所,足足耗费百来号人性命,才将你诱至此地,您老的项上人头,可比在下这颗脑袋要值钱太多。” 山岭周遭二百步内,砂石岩壁之后,猛然之间灯火大盛。 仅仅是十息以内,乌行岭外周遭便多出千骑,皆将手头火把点起,数里以内,通明如昼,烟尘随风沙滚滚而起,呼哨蹄声,响鼻鞭敲,顷刻间缭绕四野。 确是如鹿昭所言,此间流寇不下千数,仅是位于四周之外掠阵擎火把油松的贼寇,打眼望去,足足百来号人手,正是缓拽缰绳,步步而前。 “带你徐进玉在关外整整杀过一圈,你便当真觉得,每地驻守营寨的那二三十位汉子,已能算是齐陵关外贼寇的底蕴?其实不过是叫你放宽心而已的弃子罢了,那位范大人向来行事不遗余力,且事事缜密,生怕于旷野当中设伏,被你这不空禅师所收弟子杀出重围,故才在此地布下处绝天断地的修罗场,任你枪法小成,亦是插翅难逃。” 鹿昭此刻满面释然,望向眼前蹙眉不止的徐进玉,全然不复当初战战兢兢的贪生模样,反倒似是解去一桩心头事,笑言开口,“路上承蒙老弟照应,起码如我所愿,立身在这乌行岭中,我便提点一句:山下流寇贼人向来是不嫌掌中血水浓厚的主儿,投鼠忌器,为抓个活命人当做同不空禅师交换佛宝的价码,本就是极难的一桩事,杀之后快,也未可知。” 徐进玉提起大枪,打量了打量鹿昭。 “多谢。” 枪头由腋下一尺贯入,后心钻出,枪锋贯破皮肉声沉闷,而后缓缓扭转,带出抔血花,枪槽生出道朱红线来,淌入枪缨之中。 大枪杀人,最为爽利的法子便是如此,仅是两息之间,鹿昭尸首已然砸到岭上。 围绕乌行岭的一众贼寇,到底是准备齐全,将身后插满鹿角绊索,缓缓围拢而来,周遭二百步中立身千人百骑,起初瞧来算不得密密匝匝,甚至瞧来颇有些稀疏,不过如今瞧见岭上男子一枪贯穿鹿昭,则是缓缓压进,距乌行岭不过百步的时节,已然是摩肩接踵的场面。 密密匝匝,人马声繁。 徐进玉并未急于下山死斗,而是先行将车帐之后剩余几十柄大枪抱出,五步间隔插入一枚大枪,将车帐周遭围得严实,而后解下马匹,栓于枪柄处,静静立身岭上,古井不波。 长夜有灯火,雪云遮月,风也如刀剑举。 岭上汉子抬头远眺,迟迟不见飞雪当中有半点异状,叹过口气,提枪环视。 弓弦颤响,一枚箭羽紧贴徐进玉鬓发,一闪而逝,箭过声来。 百二十步,近乎一箭贯入徐进玉面门,且周遭来去冬风,引得雪花忽而来去,怎可谓箭术不精。 上千贼寇亮威第一式,便是泼天箭雨纷纷扬扬而来,波碎无数雪。 山岭上头枪芒流转,驳去无数雕翎,于钟台古刹当中修行数月,得劲枪法精要,胡须散乱的邋遢汉子双手拧住两枚大枪,犹如摁住两条抬头龙,抖枪花颤尾杆,随意东西,将两手大枪抡为两枚扇面,纵是当空箭雨如幕如墙,终难近身丁点。 两盏茶汤功夫,乌行岭间尽是箭羽插地,似在黄沙戈壁当中立起片短小灌木,层层叠叠,更是有无数断茬箭杆,散落徐进玉周身十步。 十步以内,马匹安然无恙,倒是徐进玉为护住马匹,肩头负创,却是并未在意,将两枚长枪重新插于地上,翻身上马,再度拽起一柄大枪,望岭下俯瞰而去。 数波箭雨过后,便是几十近百骑猛然冲上山岭,呼哨声与马匹喘息声环绕,几十柄火把映得山岭当中亮如白昼,直冲近前。 除却擎刀舞火把的贼寇之外,尚有二三十位不曾携刀带剑的贼寇,险些抽折马鞭,直直冲向眼前那位单枪匹马的汉子,烟尘四起。 徐进玉一枪贯入头前人胸口,手摁枪尾猛然颤起,生生挑死那位持刀贼寇,两马交错时节已是将尸首甩于地上,而后横起长枪接连砸翻二人,探足勾过两柄戳于土石中的大枪,将那落马二人生生钉死,枪势再展,由打冲阵百骑当中杀出一趟路来,驳转马头,得而即返,再度立身于数十柄长枪当中。 且莫说身手如何,徐进玉周身数十柄大枪陈列,当是极有讲究,贼寇最擅使刀,而刀走势,需先亮架而后力压,立身此处长枪遍地的场中,最难施展,而徐进玉枪势其中扎点拦探数式,却是毫无阻碍,反倒越发得心应手,接连将十几人要害扎过对穿,扫落数人尽数钉于山岩当中,血水泼洒。 而贼寇来势并未舒缓半分,原本立身于阵尾处的空手贼寇,如今单手摁住腰间,擎火把近前,却是相隔十步有余抬手拽出腰间钩索,接连二三十枚,头前钩镰锋锐,铁索为桥,劈面而来。 徐进玉未曾遇上过这等物件,那勾索由打四面而来,自是躲闪不及,叫人挂住手头大枪,且最是凶险处在于,马匹四蹄亦是有钩索搭住,连带肋下亦悬有两三勾索,锋芒于松油火把当中吐露寒光。 如此阵仗,古时猛将亦难力敌。 可徐进玉分明已然立身刀尖火海之侧,仍旧是往远处眺望而去,如是枯枝候春,飞蛾寻火。 第五百四十九章 几人手谈几人输 正是徐进玉分神功夫,胯下马匹猛然一阵摇动,立身不稳,嘶鸣一声才勉强稳住脚步,这等节骨眼上,徐进玉后脑有风声来,不由得再想,当即便是伏身躲闪,长刀断去后脑数缕发丝,而后使枪尾磕过足下山岩,再度扭转腰身,枪锋直奔来人面门的时节,才是堪堪瞧清这位单足踩到马背上的来人,手头掂过一柄一人来高的眉间刀,却是身法极妙,踏足马背之上,竟是丁点未曾晃动,眼见得徐进玉枪锋递来,足尖再点,由打马背上头跃下。 仅是一瞬,周遭拽起钩索的二三十贼寇皆尽扯起铁索,将徐进玉胯下马匹四足齐齐削去,再无强撑的法子,轰然落地,当即连嘶鸣声也不曾传出,登时气绝,徐进玉倒也是险之又险抽身而出,瞧过一眼肋下已然被钩镰所割的衣袍,眉头微锁。 贼寇当中并无甚流派,更是无处去寻那些名家所著刀剑谱,与其言说是身手高过寻常人,大多不过因胆气颇壮,马快刀急,加之人手充裕,才可将商贾耗费不少银钱所请的镖众皆尽收去性命,起码关外数日之间,徐进玉并不曾对上那等身手颇为高明的贼寇,故而即便遇袭,或是暗箭所伤,亦不出两日即可痊愈如初,端的不曾耗费多少气力。 但眼下这千百骑贼寇,显然是将看家能耐皆尽展露开来,接连数拨箭雨势大力沉,多半乃以强弓拽满,才得有这般嵌入岭上山岩的力道,连同这等出手极难避过,且前头钩镰十足锋锐的古怪钩索,端的是凶险,本就是那般视世间法度性命如草芥一般的凶嚣贼寇,即便不曾学来那等精妙刀剑章法,亦可凭此番强弓硬弩,钩索鹿角困死一位还不曾跳过龙门的武人。 那位肩宽窄背手掂眉尖刀的汉子,足足高过徐进玉一头,可身手却是极快,借马背跃起的时机,便是横起一刀,猛然奔后者当胸劈来,好在是徐进玉亦是留有余力,由打马上跃起的时节拦枪在前,铿锵声响拦住一刀,而后趁立身未稳的时节,撇去手头大枪,再度拔枪两柄,扛于肩头。 四方山岭脊梁,贼寇一如江洪尽泄,灌入谷中,分明地势颇高,如今却是恰似落在蝼蚁穴。 “十面设伏绝天隔地,为你这位不空禅师弟子所预备的一份重礼,倒不见得你能凭这几十柄枪接下。”那雄壮汉子大笑出声,使刀尖指点眼前人,略微有些戏谑,“那位大人耗费足足数月,才将这片地势选下,你倒也当真不负众望,当初不过是寻常小卒,眼下竟是将那老秃驴衣钵皆尽学来,只可惜不过是枚困死在盘中的死子。” 徐进玉将气息喘匀,脸上稀薄笑意片刻而逝,掂量掂量掌中颇为冰手的两杆大枪,“其实论生死的时节废话,这举动老子最是看不起,甭成天显摆那副稳胜的嘴脸语气,隆冬时节,也当真不怕冻坏口舌。” “不过说来也是,冻得僵麻过后,待我枪尖捅入咽喉的时节,多半能少吃些苦头。” 话还不曾言罢,两枚枪锋骤然临身,纵是那汉子始终盯紧徐进玉举动,亦难后发先制,急忙使刀杆拦架,刀芒蹭地,火光闪灭。徐进玉枪招本就已然是炉火纯青,而今也不再分神去望向远处,倒是枪势越发迅猛,枪枪不曾离要害,银光流动,硬生生将周遭贼寇与那持眉间刀的汉子抵在圈外,且是借汉子无暇顾及的当口,接连使大枪扎穿十余人喉咙,跌死马下,且手头换枪不止。 当初由齐陵边关以内携来的百杆大枪,如今倒恰好用到刃上,枪走扎拦崩挑,虽是崩劲亦可抽碎周身主骨,不过依旧难与刺扎二字相比,凡当胸而过穿喉而去,必遇硬骨,如此耗费之下枪头时钝,更莫说时常破开马匹头颅,最是有损枪头锋芒。 于是山岭当中,一位瞧来邋遢的汉子抽枪不止,每每枪芒绽开,血水泼洒,横是于山岭当中杀得无人近前,那持眉间刀的汉子招架住一柄长枪,还未曾待到再度变招,徐进玉另一杆枪已是动若雷霆,穿入身旁擎刀跃马上前的贼寇咽喉,不曾拽枪,而是趁尸身还不曾摔落的空隙,一脚蹬到枪柄处,接连贯过两人胸膛,才堪堪插入土石之中。 如此招法,即便一旁曾亲手剐杀过许多来往商贾行人的贼寇,心头亦是怖惧,咬紧牙关迟迟未敢上前,倒是那位掂眉尖刀的莽汉趁这等功夫,急忙近身缠斗,运起蛮横力道强行抵住枪柄,两两斗力,倒是当真暂且压下徐进玉枪法走招,不过刀法依旧是被后者稳稳压住,仅是照面两三合,便已是略微有些颓势,胜在力道身法略高,才堪堪不曾吃上大亏。 搏命死斗,厮杀时节,可令枪招脱胎换骨,割去赘余的残骨碎肉,唯留精要,虽说前些时日之中徐进玉也曾于关外杀过足足一圈,但分明不如眼前这般阵势,入目所及仅是刀剑流火,稍有不慎肩头后脊则要负创,岂能同那般三五合即可擒杀殆尽的景象相比。 枪招枪势,节节攀升,竟是凭单枪崩开莽汉手中刀,单手捏住枪尾矮身横扫,接连就有十几人跌落下马,气绝而死,纵使那汉子膂力过人,亦是难抵枪芒震劲,接连近逼,枪芒如是蛇信吐露,招招不离眉心咽喉。 凭一人之力抵住周身圈买外数百贼寇近半时辰,徐进玉终究是一枪刺入那汉子肩窝,可后者亦是发狠,竟是将肩头筋肉骨节猛然收紧,硬是凭筋骨与手头刀杆横压,锁住徐进玉手头大枪,原本后者如同溪水洪流般流畅的招法气势,亦是瞬息一顿,接连身中六七处深可见骨的刀伤,才是不得已行断腕举动,撒开掌心大枪,抽身而退。 到底是不曾跳入龙门之中,更是未曾入得二境,纵是于钟台寺打磨数月的筋骨体魄,而今抵住千百贼寇围杀,气力已是捉襟见肘,再难往复,足足近乎半时辰不曾深喘的徐进玉,此刻胸膛如潮起伏,面皮当即惨白下来。 远处两匹快马上头端坐之人,似是有觉,双足紧夹马腹,毛色纷乱的马儿与头挑不出丁点乱鬃的黝黑马匹,当即紧咬衔铁,四蹄险些腾空,风驰电掣往乌行岭而去。 杂毛马匹上头端坐的少年眉头紧皱,抿紧唇齿,看向前头数里方向那座山岭上明晃火光,神情愈发焦急,身后剑匣上空悬有两道微弱剑气,时隐时现。 “如是不曾由西而来,多半遇不得贼寇,这关外亡命之徒,看来必有位心思缜密之人身居幕后,调集无数贼寇设伏,而后扼守要道,以防旁人驰援。”温瑜神色亦是难看,眼见得前头数里山岭当中,已是有千百骑团团围住,当下便是心忧。 “先前虽已然借碧空游与那位前辈互通书信,但倒当真不曾想过时局如此紧迫,还未迈进关外一步,各方势力已是按捺不得心头贪念,尽数出手,倒算是先前不曾设想,才有今日延误。”云仲发髻为狂风吹得散乱,发簪已是遗落,只松垮披于肩头,此刻叹息出言,“只可寄望于那位前辈徒儿,身具以一抵千的本事,撑得我二人杀奔山间。” 少女点点头,再度挥鞭,黑獍紧追云仲胯下杂毛马匹而去,扬起无数尘沙。 与此同时,钟台古刹之中有两道身影,一步十丈,直往乌行岭而来,一位是须发苍白倒提禅杖的住持,一位是袈裟齐整面相悲悯的年轻首座,虽不同寺,但如何看来都极为相衬。 似乎不空禅师亦是颇为讶然,抬步时节看向一旁始终紧跟的年轻首座,“老衲有两处不解,可否解惑?” “佛门师兄有问,知无不言。”年轻首座也是淡然回话,僧鞋踏地无印。 “几境?” “比起不空禅师,矮了一境。” 老僧笑笑,“为何跟来?毕竟是先前曾有不快,况且不求寺当中一位堂主,亦是被老衲拐到寺中,如今尚未归去,再者并未将木砗磲拱手奉上,谈不上有甚交情,眼前极可能是要论生死的境地,何苦随行。” 僧人仍旧是不紧不慢,两掌合十,“既然是想留在此地,必定觉得不空禅师所讲的法,更为贴合心意,佛陀无相,立在心头本是各不相同,何况就依此事而言,贫僧更向着钟台古刹,一码归一码,有些对错难辨,不过有些对错即便身在局中,也应能看出孰是孰非。” “倒也有我年少时节那般认死理的气魄。”老僧加快两分脚步,远眺黑如墨溢的天边,无端笑起,“可笑之处在于,人越是年老,越多阴谋算计,这关外中人皆是将我看成那般不屑动用心机城府的磊落之人,但到头来,依旧是为解此局,于昏黑长夜当中动过不少心眼。” “要晓得老头子我虽入暮年,可当年那手棋艺,其实就输给过两人。” 不求寺首座挑眉,“敢问禅师,曾同几人对弈?” 老和尚哈哈一笑,颇有些自豪。 “一共仨人。” 第五百五十章 不见故人,不见来者 晚月如钩。 起先抽身而退的七位高手,才往乌行岭而去数里远近,便遇上六七骑,康宗正技痒,不曾压下心头戾气,先行出手,却被那六七骑中为首之人轻描淡写拦住,虽说面相看来岁数极浅,可出手时便得探出深浅,分明与康宗正一般立身于四境之中,且隐隐胜过前者。 单掌一拂,周身六丈以内沙岩滚动,仅此一式便令康宗正险些吃过暴亏,身形退时,不由得略微悚然。 这位鬓边两侧悬有单薄发丝的年轻人,竟是汇集天下奇毒于一身,就连周身内气当中皆是蕴毒,递招时节周遭顽固山岩皆是抵挡不得,为内气所蚀,徒留深邃印痕。 “年轻人从何处来。”七人当中为首者迈前一步,眼色淡然。 “南漓来访,听说此间有七位高手,正欲谋夺佛门七妙之中的砗磲,冯家家主,特遣宇文越携数位门客来此相助,以备不时之需。”年轻人倒是养气功夫火候十足,分明是遇人偷袭在先,如今神情仍旧是淡然平和,眯起眉眼看向康宗正,淡淡笑道,“没成想分明立身于齐陵边关,却能遇上由东诸岛而来的大高手,方才在下如是躲闪不及,此一刀足可刮骨裂颅,端的是凶险。” 康宗正扶住斗笠,依旧冷言冷语,“既是冯家来人,有何凭证。” 宇文越一乐,挪开眼光,抖手甩过枚玉牌,稳稳落在那为首之人掌心当中,玉牌其上八骏神情活泛,雕工奇精。 “如若非是家主吩咐,在下也不愿丢下那卧牛州州府对街的满园花草,可惜食人俸禄,自要替人家出力卖命才对,仅仅凭七位四境前去逼迫那位老和尚拱手交出佛宝,其实依在下看来,颇有些不要脸。” 场中一时寂静。 那位衣着极薄的女子没来由笑将出声,玉峦颤悠,遮住口鼻媚态横生,“这位小兄弟出言,可是相当对奴家的心意,倒是不曾想康少主也有一日,被人当面驳斥得哑口无言,不如同姐姐共行,路上也好寻些欢愉。” 宇文越摇摇头,神情仍旧是似笑非笑,“好意心领,不过临行时节,有位前辈再三叮嘱过,出门在外不可吃烂肉,如是吃坏肚肠,到头来没地说理去,姐姐不妨瞧在下身后这几位,同属冯家客卿,如有合胃口之人,不妨自取。” 针尖麦芒,语气温吞轻狂。 而女子竟是罕见不曾动怒,只是神情略有些惋惜,俯身看向眼前端坐马上,气度风流皆属上上之姿的宇文越,轻声叹过口气。 “冯家要入此局,老夫已是允以相当的面子,不过眼下这六位四境,并非归属老夫所辖,劝少年郎还是收敛些傲气,免得遭人惦记,秋后算账。”为首那位身量极高的黑袍之人深深看过宇文越一眼,意味难名。 “冯家要来插上一手,其实与在下无关,”年轻人捋顺额前两缕碎发,依旧从容得紧,微笑开口接道,“几位消息灵通,自然知晓前阵子冯家少主外出远游颐章,被人削去四足头颅,而那位斩杀冯家少主的少年游侠,传言由打束蛟关过路,多半亦在齐陵关外。在下来意便是如此,所谓争夺佛宝,其实不过是顺带掺上一脚,事成与否,在下并不在意,若是日后查明这位少年身在何处,还望几位告知一声。” 为首那位黑袍之人不再言语,只是冷冷看过一眼,拂袖而去。 宇文越耸耸肩头,微松缰绳,胯下马匹知其心意,缓缓随行。 方才那番话,他倒也是并不曾扯谎,冯家客卿门客不下数百,境界亦是各不相同,仅是立身虚念二境与灵犀三境的,足足不下百位,倒是无人知晓从何而来,多年来便是凭这数百位客卿,硬生生将本是排在上八家末尾的冯家,推至头前三家,势力越发浩大,隐隐已可同年马二姓分庭抗礼。 不过如若是立身四境,便是有所不同,毕竟整座南漓当中,亦不见得能寻出几位立身四境,当之无愧的大高手,所谓客卿就当真变为客卿,来去自如,更是不曾受过多约束,就连那座才由陈家收来的卧牛州一州,都是交与宇文越这位外姓客卿操持大权,位置何其超然。 南漓上八家各有地盘,更算不得相处融洽,多地仍旧是恶吏横行敲骨吸髓,远未曾够到所谓清平盛景,但论如何收敛人心搬弄权术,恐怕身在南漓上下八家当中的官员贵胄,最是心知肚明,熟络自然。旁人需得琢磨许多年月的笼络之举,于南漓中高门显官而言,其实就如饮水添衣,平淡无奇。 一事得解与事事得解,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当真要再添一分隐忧?”七人当中一位老者紧赶而来,同那黑袍之人并驾齐驱,目光阴森,“至宝历来动人心,更何况南漓冯家这些年来,积威颇重,对这等仍在通天物之上的至宝怎会不存心思,多出一方势力,投鼠忌器甚为不便,无疆大人可要深思熟虑,再行决断。” 范无疆目光不变,浅浅摇头,眼目晕开一抹柳黄,远眺而去,“这位宇文越立身的四境,并非是寻常四境,虽说方才匆匆一瞥,不曾探查得分明,但如何都理应未曾猜错,此行虽有倚仗,多添一分臂助,亦无错处。” 老者皱眉,确是不再言语,恭敬地自行退去。 这位曾令整座齐陵修行中人闻之变色的四境奇人,向来不出虚言,被人冠以走马得见群花,四境以里难逢一合的范无疆,又岂会看走眼,即便是销声匿迹十余载,不曾再度显露显赫彪炳名声,但在此七人之中,唯有来头甚大的康宗正,与这些年来凭诡邪法门养得一身高深修为的窦莲,尚不曾唯范无疆马首是瞻。 乌行岭上,徐进玉一枪贯穿那位使眉尖刀莽汉眉心,又添数处新伤,而最为严峻的仍旧是那二三十骑手掂钩索的贼寇,借周遭围绕的层层人手抵挡徐进玉大枪攻势,频频出手,硬是于后者浑身留下数处深邃伤痕。 强弩之末难穿旧缟,徐进玉收起两杆长枪,一脚蹬开眼前贼寇,丁点也未吝啬,掷出手头一杆枪将那人钉到山岩之中,随后掌心长枪枪头点地,借崩震力道,身形接连越过数人,拽出长枪背对山岩。 眼前贼寇犹如潮水一般,由四面围绕而来。 可邋遢汉子却在狂笑。 原是一缕剑气越过重重叠叠的松油火把,探头探脑窜到汉子眼前,旋即光华大盛。 两马踏岭。 少女手中刀,少年腰间剑,一路碾过山脊。 不过一盏茶功夫,两人手中刀剑光,已距徐进玉不过十步,贼寇哪曾想过,铁下心来擒下那提枪汉子,不惜将精通钩索的二三十骑尽数汇与岭上,可冲杀而来的两人,分明是已然步入二境内气脱体而行的修行之人,阵法频出,且那两道看似微弱的剑光,仅是照面时节便已接连割裂十几人咽喉,避之不能,且是阻挡不得。 刀剑并举,女子单手掂刀,另一手轻屈五指,接连递出四五座小阵,杀散山间贼寇。 一盏半茶汤下肚功夫,阵脚已然大乱的贼寇已是抵挡不得,再无死战念头,纷纷退去,只留下山间不下二三百具尸首,与无数坠地火把,缓缓退去。 徐进玉斜依山岩之上,左腕险些被钩索齐齐断去,伤处深可见骨,方才二人冲杀上山的时节,依旧是吃过许多暗亏,浑身处处皆是血水长流,再难找寻半处完整地界,已然脱力,凭手头两柄破损多地的长枪撑住身形。 “在下来迟,令兄台平白受苦。”云仲翻身下马,急忙由打怀中掏出伤药,便要替汉子裹住伤处,却被后者摆手拦下。 “小伤而已,伤不得性命,”徐进玉费力抬头,拧起眉头,不过似是扯动面皮伤处,旋即便将眉头松开,瞅瞅眼前少年,颇有些怨气,“先前你我凭碧空游通过两三番信件,早知你小子年纪颇轻,倒是当真不曾想到竟是如此年少,还不曾到及冠年纪,就已是踏入修行二境,实在看得老子眼红。” 温瑜亦是瞧过周遭贼寇退去,而后才驾马赶来,恰好听闻浑身是血的徐进玉出言,不禁笑起,但再瞧瞧后者处处可见筋骨的重伤,神情亦是微变。 “此间事了,不如先行退去,再作商议,”少年依旧替汉子裹住数处骇人伤处,沉吟片刻缓缓道来,“看来不空前辈与那图谋佛门七妙的数人,今日多半不会前来,虽不知有何变故,眼下还是先行将伤患处休养得当,再言其他最好。” 汉子咬紧牙关,瞧着少年手脚麻利地裹住肋腹一处伤势,依旧不曾忘却涂抹药草,缓和良久才闭目开口。 “今日一定会有人来,但我依旧心中没底,先前你打探来的那桩消息,多半有误,倘若今日不曾钓来两条大鱼,恐怕师父再想稳胜,已是难比登天。” “何处错漏?” 汉子艰难靠到背后山岩处,扭头使肩头衣物擦去嘴角血水,可眼中依旧是清明。 “那七位布局之人,皆在四境。” “都说是立身五境天下难寻敌手,谁也难说五境之人,能否以一己之力抵住七位四境联手,更何况前几月之间,为保自家师弟性命,师父已是耗费太多心力内气,倘若今日不可先行制住一两人,胜负当真难测。” 少年亦是缄默。 一位五境,与足足七位四境。 古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 徐进玉抬头,眼仁当中,无端生出许多怖惧。 少年不解,循汉子目光看去,面皮一阵抖动。 黢黑穹隆之下,风雪半空,悬有足足十几道身影,衣摆下端映照火光,面皮隐入沉沉夜色,其中数人脚下并无内气流转,丁点也无烟火气。 貌若无常索命,厉鬼勾魂。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佛陀可以孽业欺 “好他娘的大阵势。” 徐进玉惨笑,瘫坐下来,“师父与你我,看来皆赌错喽,起码七位四境,加上数位三境,这等阵仗莫说是你我这般修为,即便是师父亲至此间,怕亦是难立上风。” 冷寂月光,纷繁冬风。 十几道身影落在山岭之中,无人开口,愈加肃杀。 “看来这位不空禅师衣钵弟子,确是有几分能耐。”不久前被康宗正说成老不死的老者开口,怪笑不已,望向岭中三人,“只是不晓得从哪寻来了两位帮手,可惜不过区区二境,点指可除。” 旋即亦不等候范无疆出言,呵出口清气,摇摇摆摆,游荡直三人身前。 容不得细想,云仲递剑,两道微弱剑气电转而来,勉强涨至一臂长短,迎过那道清气直直冲去,呼啸声起,却于相撞时节瞬息化为无形,无声息溃散开来,而清气半点亦未消退,依旧飘荡而来。 两座大阵覆压而下,温瑜皱眉接连叩指有二,面色亦是一阵惨白。由打束蛟关脱逃冯家围追堵截过后,才不过休养几日,原本一干二净内气,眼下不过再度温养回六成,递阵时节已是显得力有不逮,不过仍旧是咬牙将内气皆尽送出,并无半点保留。 阵中刀剑齐出,风沙流转,略微将那口清气拖慢一瞬,不过随即清气便是升至阵东,距阵外三寸的地界,轻轻一晃。 大阵崩碎,不消几息阵眼便为清气寻出,顷刻破开。 四境比之二境,当中天堑数座,绕是手段齐出,亦不得阻。 “这少年手中剑,我取。”始终未曾开口,面容冷漠的康宗正上前一步,缓缓抽出身后极窄长的环首刀,不过古怪处在于,刀尾本应有环处,确只系有条红穗,并不曾见尾环,刃身弯曲,且刀镡极小。 身在东诸岛当中宗门,最通刀剑,绕是康宗正这等见过无数良刀好剑的主儿,初见少年手中那柄看似无奇的水火吞口长剑,亦是神情颇不平静。 始终打量周遭的窦莲瞧得康宗正如此神情,启唇揶揄,“康少主倒是意趣颇为古怪,本是这般尚浅年纪,男女之事不曾记挂心头,却是瞧见人家手头好剑,便是如同窥见绝色佳人褪净霓裳那般,未免忒古怪了些。” “此剑能抵天下绝代美人,更何况是艳骨脂粉堆就的烂肉。”康宗正瞥过一眼神情淡然从容的宇文越,“兄台所言甚是,借来一用。” 后者回神,见那窦莲亦是看向自个儿,妩媚神情当中亦有森冷气,只好苦笑摆摆手,“您二位打情骂俏的事,莫要带上在下,先前不过是戏言而已,算不得甚。” 对答之间,康宗正身形已然冲出,不消一息,刀芒已是推至云仲面门,纵使少年早有防备,依旧被这快如虹光的一刀险些得手,仓促迎下的时节,前者手中刀已稳住阵脚,不曾施展法门神通,竟是当真同少年凭刀招斗到一处,刀光起伏。 “奴家瞧那少女容姿甚好,前去讨教两手,至于那位老和尚的亲传弟子如何处置,全凭各位商议。”窦莲两手拽起来裙摆,冲当中的范无疆轻轻施个万福,藕段似的两腿尽数露外,而后亦是直直冲入场中,同温瑜斗在一处,长袖翻转,遮蔽刀光。 “范大人,这二人颇有些无礼,如是留待日后,恐生祸患,毕竟那康宗正乃是东诸岛中仙家山门少主,窦莲更是不知受何人指点,手段诡谲难测,想来后招法宝层出不迭,争夺佛宝的时节,恐生不利。”那名老者上前,依旧是同范无疆言说,丝毫不曾在意其余几人神情。 范无疆扯开脸上遮面黑袍,露出张极为阴森的面皮,近半张面皮中,皆是为猛火所烧的旧疤,瞧来狰狞怪诞,如今却是淡淡开口。 “那窦莲虽说不招人待见,腿却不赖。” “管他二人藏匿多少后招作甚,老夫如能一并压住,纵使无需动手除之,亦无多少后患。” 一旁老不死哼哼两声,瞧场中人两两捉对厮杀,颇觉技痒,当即将那道清气收归腹中,纵身越到身负重创难以起身的徐进玉眼前,单臂擒住后者脖颈,腾空欲走。 本就是同处四境,虽说范无疆名头最盛,且境界最为高深,可既入修行,谁人亦不愿屈居人下,除却那位始终跟随范无疆的老者,与两位堪堪迈入四境,仍未稳固的中年汉子之外,其余三人皆是性子古怪执拗,向来不愿屈居于范无疆之下。 老者亦是四境修为,眼见得两人撇去神通手段,凭拳脚刀法相斗,颇为不屑,修道多年得来的法门神通,如若弃置不用,又岂能称是修行中人,于是抬起乌黑左掌,便要废去徐进玉臂膀,总归不伤性命即可,故而肆无忌惮。 光华流转,可落下的并非是徐进玉臂膀,而是老不死那只乌黑手掌。 虹桥落地。 炽烈金光映得周遭譬如白昼。 钟台古刹住持不空,终究于此时节赶至,袈裟鼓动的时节,断去老不死一掌,并无停顿,抬手震退正稳稳压住温瑜的窦莲,再展禅杖逼退康宗正,两人足足倒飞百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远离场外的范无疆眼皮略微一跳。 对于已然立身踏杳四境的修行之人而言,旁人身手神通,理应看得分明才是,不过眼下这位老僧方才犹如雷霆初动的退敌手段,落在范无疆眼中,却是并未瞧出半点烟火气,似乎是单凭力道,便将三位四境震退。 老不死无端被人断去一臂,自是不愿承下此番闷亏,可瞥见老僧周身犹如佛陀落地一般的汹涌金光,自知不敌,只得咬牙倒退,但还未曾有动作,又是一道金光自打天际猛然而来,当中金光缠裹的年轻僧人屈肘落地,直直顶于老不死前心处。 场中风沙收紧,猛然鼓动,如是布帷剧抖。 老不死连哼出一声的空也未曾寻出,明是立身四境的修行大才,却是于这一肘之下轰然陷入坚固山岭当中,迟迟未曾挣脱开来。 “一位五境,一位四境,如若老夫先才不曾率众齐来,恐怕便要折损数人,”范无疆意味深长看过一眼面前老僧,阴沉咧嘴,“看来佛门中人,时过境迁亦懂得凭算计二字破局,倒着实叫人佩服。” 不空禅师并未搭理此人,接下已然重伤昏死的徐进玉,提住后者后颈衣襟,缓缓放躺,又打量打量云仲温瑜两人,叹息一声。 “看来吴小子仍旧不曾出关,若是老衲不曾揣测有误,南公山那位大师兄,如今亦是忙于相助北烟泽颓势,才不得已将你二人遣于此地,算是老衲疏忽,不曾预料到这小小齐陵关外,竟是聚拢了如此数目的四境。” 同样悬于半空的宇文越挑眉,看向不远处少年,又窥少年手中水火吞口的长剑,颇有些愕然,不过亦是转瞬即逝,不曾出手。 山岭之外,已是分出两人,将原本溃散马贼尽数驱逐而回,再度将乌行岭团团围住,虽说眼见得不可成势,但一众贼寇依旧是颤抖拎起掌中刀,驾马而进。 “四境之人,理应知晓这百来号乌合之众,对于你我这般境界而言,全然无用,何不放任归去。” 老僧抬头看向半空中神情冷寂的范无疆,沉声开口。 “禅师以为,老夫岂会不知,但对付寻常四境五境中人,兴许眼下这些喽啰,并无大用,但对于二位佛门中人而言,却是用途奇大。”范无疆淡然开口,全然不曾在意老僧目光当中愠怒意味,反倒是咧开嘴来。 “齐陵边关处,其实说来并无多少人过路,僧多粥少,怎能引来如此数目的贼寇,老夫数载之前,就已由各处寻来无数贼寇,将这些位心狠手毒的贼寇强人请到此地,便是为今日。” “凭何相请?”老僧岿然不动。 “要晓得这些江湖当中的凶恶贼寇,多是亡命之徒,如是老夫凭自个儿能耐境界相压,没准豁上飞蛾扑火,亦未必为我所用,对无辜商贾行人狠,对自个儿更是狠。” “故而老夫提前挑选那等已有家室,或是家中老辈尚未故去的贼寇,先行将家小请到一地,允诺钱粮安养。”范无疆笑意越盛,冲远处贼寇挥挥袍袖,“所以就算老夫今日令他们上前领死,亦是甘之如饴,只是不知您这位高僧,倘若妄造杀孽,境界能否依旧稳固如岳。” 果不其然,范无疆挥袖过后,残存数百贼寇缓缓上前,虽已是两股战战,满面怖惧,但依旧往老僧方向围拢而去,持刀在手。 而远处又是有尘烟腾起,虽不曾驾马,但眼见得如乱云横生,不下千数。 场中云仲温瑜,亦是瞧出意味,心头狠狠一沉。 范无疆此举,比之方才徐进玉插枪阻敌,毒辣百倍,前者不过是令如林大枪阻挡刀剑来势,可后者却是算准佛门中人不可触杀孽一事,令老僧处处掣肘,施不得神通法门。 佛陀可以孽业欺。 老僧浑身金光暴涨,席卷山岭。 第五百五十二章 犹似如今尘世间 千八贼寇。 原本被那位不求寺首座一肘镶入土中的老不死,如今化为一道黑雾,瞬息倒退,面色虽是惨白,但眼瞧着并未伤及根本,只是齐根断去的乌黑手掌,如今被那僧人拿在掌心当中,佛光流转之间,化为无形。 原本始终面皮之上尽是悲悯和善的不求寺首座,如今亦是动怒,袈裟翻动不止,气势越发高妙难言,静立场中,却是引得半空当中悬停的十余人皆是眉头微动。 佛门中人向来清净修心,可未必便是可欺,生怒时节更是难叫人消受,此刻这位僧人气势,已然尽出,隐隐之间竟是犹如浪潮暴起。 “小僧年少时节,曾同不求寺住持师父学来一法,如今既是几位打算凭这般下作手段取势,在下便也递出此式,请各位观瞧一番。” 说罢僧人亦不再言语,而是盘膝坐地,仍不忘仔仔细细将周身散落袈裟下摆收拾妥当,左脚搭住右腿,右足置于左足,唤金刚禅坐,而后才是两手环于丹田当中,十指交错,肩头脖颈松弛自在,佛经声起。 千八贼寇双足双手,皆尽为金光困锁,凡触腕踝时节皮肉剧痛,不得已撇去手中刀,跌落下马,更莫说迈步而来,近乎被金光皆尽缠绕困住手足,亦是盘坐在地,似是为佛陀度化。 足足一千八百道佛光缭绕山岭四周,犹如将整片冬夜映亮,就连雪光当中,亦是洒遍金辉,恰似于空旷大漠当中,升起一座佛堂,禅唱声响横陈四野,随风雪弥漫开来。 “此法门最是耗费心力,小僧依此助师兄一臂,无需忧心过多,且放手为之,小僧在此掠阵即可,想来亦能护住二位小施主性命,可眼前这数位四境,就需仰仗师兄法门神通。”僧人低声言道,而后又是合上双目,静静盘膝诵经。 佛光缭绕之中,范无疆略微蹙眉,盯紧山岭正中盘坐的年轻首座,颇有些忌惮意味。 纵是五境之人,古时年月亦有战死沙场的时节,凭一己之力破开千万人潮甲阵,亦有过先例,不过眼见得足足数十万鳞甲,总未免要落得耗尽浑身内气吐息,身死道消的凄凉下场。比起凭刀芒剑气破敌,困束住眼下足足近乎两千数目的贼寇,更是难上加难,历来困缚难过横杀二字,并非是世间谬传杜撰。 年轻僧人合眼闭目的时节,老僧原本立身地界已是空空荡荡,旋即半空当中那位始终立身范无疆左右的老者,胸口不知何时凭空多出柄禅杖,旋即之间猛然呕出口血水,身形譬如纸鸢断线砸到山岭之上;窦莲结结实实吃过一掌,身形却是不曾退去,反倒被老僧禅杖横拦住后腰,再递一拳砸到面门当中,血水溅起一臂高矮,仍未曾收招,凌空虚踏,胸前一十八枚佛珠当即光华大盛,雄浑内气灌入其中,竟是离体而去,直取范无疆额前而去。 新落雪片不曾及地,乍起西风还未携起细沙。 仅是瞬息之间,这位体态雄壮的老僧同时对场中三位四境出手,唯独范无疆堪堪拦下老僧念珠,且眼见得难以久撑。 康宗正连忙出刀,刀芒绽开一丈有余,却是被老僧通体金光抵在身外,难以寸进,被断去一掌的老不死亦是深吸口气,吐出道犹如腾蛟盘桓似的如墨黑气,连同其中不知多少毒虫毒蛾,尽数绽开双翅锐口,噬咬老僧通体上下,近处两位中年人未敢近前,倒是由打袖中抛来数枚法宝,尽数悬于半空当中,光华大放,足足数十灵宝聚起刀芒剑气,钟鸣瓶震,齐齐压到老僧近前。 可无一例外,悉数被老僧周身譬如金铸华光抵在身外,邪祟魑魅难近身。 此即为佛门当中修为首屈一指,无人敢言胜的耄耋老僧,纵是数月之间替自家师弟递气续命,且年近日暮西垂气血稍降,威风依旧不让天下极境中人,法不加身力压万钧,如入无人境。 山岭当中少年瞧得分明,半空当中那位老僧,此刻如是佛陀震怒,周身金光除却护己之外,更是犹如百川归海忽而倒转,接连分出百来道金弦,压得眼前十余人接连倒退,当中冯家数位三境客卿,已然负创多地,再难苦苦直撑。 “若眼下这前辈尚不可称是佛门第一,恐怕佛门当真能压得天下九国仙家难以喘息,常言佛门水深深比东海,可当真不曾想过师父故交,竟皆是有如此境界。”少年瞧着上空那道浑身如能蒸江河瀚海的金身老僧,不由自主喃喃言道,早已是收起掌中长剑,瞧得入神。 一旁盘坐的僧人闻言扭头,不过依旧不曾停住口中诵经声响,而是抬手取来枚残破刀背,于石岩之中刻画些什么。 温瑜心细,当即就晓得那僧人心意,遂拽拽少年袖口,将已是看得入痴入迷的云仲拽到身旁,指指那位僧人面前深入土石的寥寥字迹,“不妨先行瞧瞧,再言其他,小师叔这等不假思索便出言的性子,当真理应改改,免得日后多得罪人。” 云仲回身仔细看去,那僧人不知手头有何等力道,竟是凭一柄破损刀背处尖角,硬生将土岩刻出行清晰字迹。 不求寺住持方丈,亦在五境。 少年抽抽嘴角,冲年轻僧人点头拱手,干涩一笑,转过头来瞅着温瑜戏谑神情,结巴叹道,“看来佛门之水,真足够将天底下无数仙家淹死哈。” 年轻僧人难得嘴角扬起许多,似乎是真心有些笑意,诵经声越发稳固。 半空中老僧接连递出数招,挥袖摆开,空中灵宝炸碎数件,更是将那数位凭内气灌注宝物当中的冯家客卿重创,一时难以踏空而上,跌落岭下,难以为继,旋即一击身退,重新立身在山岭之上,冲少年笑了笑。 “你那位师父,乃是老衲故友,当初游历四方的时节,还从老衲这顺走了门神通,且将寺院当中瞧来金贵的木鱼窃去五六方,此前借砗磲相助,近乎已是搭上老衲师弟的性命,按说本已是仁至义尽。” 有刀芒袭来,康宗正积攒足足十几息,刀光似是江水悬空,落下云头,却是被老僧禅杖拦住,略微一摆,如洪刀芒顷刻没入土石当中,削入岩中近乎丈许。 但老僧依旧是开口言说。 “吴霜对老衲脾气,既是其徒,理应多指点几招才是,剑法我不曾通晓,不过万法相通,枪法杖法并无区别,同样剑路亦是同刀枪路数相通,无论是寻常进招或以内气催行,所谓剑气刀芒枪锋棍潮,说来迥异,其实就那么一回事。” 老僧横起手中禅杖,抵住窦莲递来的一道犹如洪流似的紫青神光,单手转起禅杖,那神光本是力道千钧,如今被禅杖所阻,隔绝在外,且随那禅杖转动时节,竟是寸寸消退,末了被老者抓在掌心当中,化为枚铁令,仍旧竭力挣脱不止。 “女娃娃也听好,这攻守诈败,进退假招,与所谓快慢拦搅,探拿驳走,说到底来皆尽相通,甭管是有无内气,是运剑还是运剑气,震刀还是递刀芒,区别只在是一者不曾动用内气,一者灌入内气,倘若是剑术剑意不曾通达,即便有四五境的修为,亦不过庸才而已。” 说罢老僧猛然越起,禅杖扫退康宗正刀芒,欺身近逼,竟是当真不曾动用内气,禅杖翻飞来去,四道铜环响动近乎连成一片,纵是康宗正凭内气灌注刀身,亦是刀光闪动,可依旧被那禅杖推压崩挑,逼得接连后退,神情越发急切。 但落在云仲眼中,老僧此刻掌中看似寻常的铜禅杖,已然化为柄水火吞口的长剑,进退自如,摧山倒楼,如是可抵大堤损后滔滔洪波江涌,隐隐之间似乎比起秋湖当初剑气暴涨时节,更为难敌。 温瑜亦是闻听方才老僧出言,目光奕奕看向天外那位已是如同佛陀降身的老僧,足足二三十丈金光照亮整片昏沉夜空,万法不临,于半空当中忽而来去,同在场数位四境接连对上数招,似在无人之境。 窦莲压下口血水,神色再不复原本妩媚轻佻,仅是交手不过六七合,锁骨已是被那柄禅杖砸断,嘴角溢血,周身为金络丝线所伤,处处可见深伤。 佛门道法神通最可破邪祟外道,即便是窦莲多年来吞过无数人血肉,邪门功法奇深,如今亦是难免受过许多苦头,咬牙将伤势压下,看过范无疆一眼,可后者依旧不加理会,将周身黑袍褪去,展露周身玄甲,受老僧禅杖与金光丝索所冲数度,并无半点颓势。 “老夫当年那座师门之中,最是不缺法宝,当年大梁有言,陷宝通天可逾千,虽略有夸口,可仅是通天物,足有数十件,被那天杀的多宝老道偷去大半,依旧留有近十件。” “当初老夫袭杀自家师父,为的便是日后可借这十枚通天物,覆压一域。” 范无疆抬手,数枚物件横于半空,皆是宝光辉耀,轻轻眯起眼来。 天下难求的通天物,仅是齐陵关外乌行岭处,竟是足足悬有九枚,光华之盛,可与金光分庭抗礼。 佛道门与金银宝,不相上下,分庭抗礼。 犹似如今尘世间。 第五百五十三章 佛门无趣六道疤 而今天下,灵宝难求,更莫说通天物这等足矣令世间仙家恨不得抢破头谋夺的通天物,依许多修行大才所言,当今天底下通天物与灵宝这般稀罕物,不过是吃前人所留的老底,皆因当世修行凋敝,更难祭炼出那般神妙无穷的宝物,即便是许多已然迈至五境,俯瞰人间的高手,也难再找寻稀罕灵材,哪怕是灵宝亦是一件难求,何况是神妙功用无数的通天物,倾国半壁钱粮,亦是难求。 早在那座东山城之中,云仲得来那枚碧空游的时节,摩鸠摩枳两人便已言说,即便是少年气运算不得高,只堪堪获取一枚处在灵宝中下品的碧空游,寻常修行山门恐怕亦要眼红,此等用一件少一件的稀罕物,哪怕品阶再不入流些,也是难求至极,更莫说从获此物之后,少年的确凭此得来无数好处方便,仅是数日之前凭此与钟台古刹老僧互通信件,或与徐进玉相商以己为饵种种,皆是仰仗此物神妙。 不过眼下半空当中悬止的足足九件通天物,饶是境界微浅的少年,也能看出其中流光涌动,本该是无智无识为人所用的法宝物件,如今看来竟是犹如自开灵智,华光流转盘桓,瞧来威势奇重。 “外物难加己身,并非修行正途。”老僧望向天际犹如星河分流的悬停通天物,原本金光烁烁的面皮当中,竟是亦被法宝宝光映照得略微变色,看向半空当中摆袖的范无疆,“早些年倒是听说过有范无疆这么号人物,修行天资颇高不说,更是心思手段过人,硬生凭还未至四境的修为,袭杀那位足足四境的陷宝门门主,虽说老衲颇瞧不起这般行径,但要依修行中人而言,你这胆魄心性也算得是高明,可惜误入歧途,再难寸进。” 范无疆笑笑,抬起那张堪称丑鄙的面皮,狞笑不已,“修行本就是独木行路,倘若不曾将身前人逐个踹入河中,老夫又岂能位在人前,老秃驴身在五境本事过人,未必就不可借通天物之威取胜,莫要去管我如何取胜,总归可将你这颗头颅取下,便算是老夫的能耐。” 并不曾有半分拖沓,范无疆抬手挥起数道昏黑内气,尽数灌入悬止半空之中的通天物中,当中一口飞剑先行,携滔滔剑气奔涌而下,大河腾跃一般丝毫不加敛芒,竟是将山岭周遭数十贼寇也一并笼入剑光当中,顷刻之间化为血水,横行无忌,更是有大印钟鼎,纷纷而下,近乎瞬息之间紧随剑气而去,纷纷奔至老僧近前。 来势甚大,那位年轻首座神情亦是肃穆,将原本交错于丹田处的两手抬起,当胸合十,诵经声响越发浩大,使通体金光化障,护住身后云仲温瑜二人,额间青筋暴起,周身轻颤。原本制住场中千八数目贼寇已是难比登天,眼下再度分神护持二人,纵是僧人修为深厚稳固,眼下亦是犹如凭两肩挑山,再无余力。 乌行岭为数件通天物威势压垮,足有大半山岭登时炸碎,四处皆是滚石山岩,烟尘四起。 而老僧通体金光,仍是不曾暗淡半分。 可远空当中的范无疆,此刻却是大笑不止,其掌心当中托有枚钵盂,通体乌黑,其中乌光流转,分出数道似是树藤丛蔓般交错纷乱的枝节,牢牢缠绕老僧通体上下。 “凭九件通天物强行破开一瞬护体金光,近乎耗费老夫半数内气,境界虽不如你,可总也能仰仗此等数目众多的通天物暂且击溃这层皮,不过杀机却在后头,”范无疆长笑,手头那枚乌黑钵盂当中乌光暴涨,竟是将老僧浑身金光皆尽困束,再无丝毫外泄,颇得意道,“佛门神通最是讲究个万法不侵,但天底下从未有过无敌手的法门神通,老夫藏匿的这第十件通天物,本就是古时背离佛道的妖僧所留,困心蛊念,最是可污金身,更何况窦莲境界虽说颇浅,但周身诸般孽业缭绕,两两相加,足矣暂且将你这秃驴削下五境修为,岂有不胜之理?” 算计环环相扣,场中明眼人皆可瞧出,那老僧浑身金光退去过后,威势果真是消退大半,且额头处原本六枚香疤,如今竟亦是有污浊光华流动,眼见得不复方才那般境界,如是万千邪祟加身,磨牙探爪,蚕食鲸吞原本佛身。 此孽业与邪劲之盛,连带原本盘膝稳坐的年轻僧人,亦是深深皱眉,周身晃动愈发明显,如今依旧苦苦支撑,可围绕残破乌行岭周遭的千百佛光,眼下亦是缓缓消退,如是油尽灯枯再难相抵。 “此事尚不动手,意欲何为?”范无疆轻喝,扫视身侧几人,阴测测道,“即便是方才催动九枚通天物,老夫仍旧留有余力,倘若是几位仍旧要藏私,便埋怨不得老夫手毒,佛宝还未到手的时节便出手清理诸君,想来本就是下策。” 窦莲咬牙,方才相助范无疆手中钵盂的时节,已是将浑身内气耗费大半,眼下再度出手,已算是再无半点余力,可怎奈半空当中那数枚通天物光华烁烁,盘桓范无疆周身,也只得咬破二指,当即化作条通体昏黑鳞甲森森,如蟒如蛇的一道乌光,直奔那位老僧而去。 康宗正负创亦是不浅,但此刻将掌中那柄窄长古怪的环首刀横在胸前,周遭八面风尽数汇聚而来,须臾之间刀芒破空而去,锋锐难当,足有近十丈刀光,飞瀑挂涧一般覆压而下;那位老不死亦是口中念念有词,而后由打背后脊骨处引升数道枝杈奇多的枝条,直奔山间那位浑身再无金光的老僧。 场中除却已然无力再展神通的冯家数位三境与那两位被自个儿法宝崩碎所伤的中年人外,尚且有足足六人,其中范无疆依旧把持那方钵盂,其余四人皆是倾力出手,可唯有宇文越始终不曾上前,而是立身远空,静静观瞧,眼见得四人递招而出,才缓缓行至几人身前,递出一掌搁在始终跟于范无疆左右的四境老者后颈处,看向山间那位神情冷峻的少年,微微一笑。 那老者被宇文越搭住脖颈,颇是有些狐疑,还未等回头观瞧,身后男子袖口之中,已是有百千毒虫冲出,恰如饿中虎狼得见鲜灵血肉,瞬息已将老者周身上下裹得严实,且更是探出数道嶙峋藤蔓,形态怪诞的植株,贯入老者穴窍四肢,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将此人周身血肉筋骨化尽,唯余下张瘆人外皮,随浩荡西风飘荡落地。 范无疆最先瞧出异状,催动数枚通天物伤敌,宇文越却是并不退让,无端由打背后生出棵数人合抱粗细的古木,瞬息之间抽节生芽,郁郁葱葱,树冠扭转到面前,竟是凭此拦下数枚通天物攻伐,树冠碎裂,而年轻人除却面色苍白两分,再无其余伤处,闲庭信步似借势落在山岭之间,并不曾去理会在方才攻势中嘴角溢出血水的老僧,而是直直走向那山间少年,立身于年轻僧人眼前止步。 “南漓毒尊乃是在下半个师父,今日来此,收毒尊所托,专为护佑小兄弟性命,家师曾托我带句话,传与小兄弟。” “区区二境,何急赴死。” 年轻人笑声颇为爽朗,可出言时节,两眼眯起,分明是有些促狭意味,瞧着眼前仍旧疑惑的少年,缓缓出言,“毒尊当年授我豢养毒物之法,且前后共交与在下数十类花草,正是凭此才有今日四境修为,但并未有幸拜入毒尊门下,故只算是半个弟子,虽才破入四境不久,在下仍会倾力保住小兄弟与这位清丽姑娘性命,至于这两位僧人,我倒是并不在意生死。” 说罢宇文越回头,摆开双袖,于周遭播散下几十枚木种,当即升起数十不知名讳的奇花异树,将整座残破乌行岭连同老僧一并裹起,由打巨木枝杈缝隙当中,看向天上悬止四人,咧嘴笑起。 “老子当初就已言说,为寻一位少年而来,冯家虽在南漓势头一时无二,可咱未必就要替冯家卖命不是?四境的拳头很大,冯家壮硕,可总也不愿平白挨上两拳,岂能随意命我来去往复。” 分明是大雪隆冬,新木早花,纷纷而起,形同一座大阵牢牢护住几人身形。 唯有年轻人轻狂言语,传开甚远。 “老衲不喜此道,借毒虫伤人的能耐,最是有违天和,手段过于残忍,那毒尊本是天资世上难寻,何苦非要行这般孽业深重的羊肠偏僻小路,无需小友相助,速速撤去就是。”老僧周身袈裟鼓动,丝丝缕缕金光同盘桓乌光交杂一处,杀得难分难解,艰难抹去嘴角血水,冷哼讲道,“如此手段虽说暂且可将老衲压落五境,但即便是以四境修为,魑魅魍魉,老衲亦可胜之。” 宇文越挑眉瞧瞧老僧,后者于方才几人倾力出手之下,肩头肋下已是多出数地前后通透的血孔,尤其左腹处深可见骨,血水已是浸透袈裟,摇摇欲坠。 “其实毒虫又有什么错处,甭管是修行何道,不作恶多为善即可,人皆言说狼鹿牙棒上阵杀敌,多要砸得旁人血肉迸溅,筋断骨折,最是有伤天和手段残忍暴虐,但与刀剑又有何分别。” “修行手段与修行道路,不过为人所用,心意倘若始终立身良善二字,有何分别。” 年轻人说罢,略微摇摇头,振振有词。 “所以说在下不喜欢你们这等佛门中人,纵并非是佛口蛇心,亦是满口慈悲为怀,实则却是古板得很,就如一枚滚圆脑袋偏偏要使高香烫出六道疤来,好生无趣。” 第五百五十四章 独得八斗剑气 (忘了更新,半夜爬起来发一章,断了连更也好,从头开始。) 风雪势大,携卷无数沙。 也许是场中方才涌动佛光已是消退,黑云遮月,乌行岭周遭比起早先时节,更是暗淡。大雪由碎转圆,而今雪片飘动,已足有两指大小,再教西风吹散,或整或碎落于黄沙之上。 那位额前留有两道纤细鬓发的年轻人,依仗层出不迭手段,强行拦下四位四境中人十余手攻伐,满身伤痕,血水攒于脚下沙土浅坑当中,再无分毫外渗。 纵是范无疆整整替不空住持预备下足足数件大礼,先遣出千八贼寇致使老僧掣肘,而后足足备下十件通天物,更是依仗邪僧钵盂与窦莲所修邪法孽业,暂且将老僧打落五境,终归是不曾料到为人一一化解,而眼下那位分明是抱有死意的宇文越手段层出,当真接下十余回攻伐,虽已摇摇欲坠,但的确将场中数人拖延良久,且内气皆生出匮乏意味。 宇文越艰难撑起身子,才发觉右足已是险些断去,出自方才康宗正潜在暗处的一刀极为阴狠毒辣的浩大刀芒,不曾斩到苦苦压制钵盂之威的老僧身上,却是令自个儿险些丧命,环视周遭,只得拎起半柄大枪,锁在肩头处斜靠撑起身,可面皮当中尽是笑意。 “毒尊令我抵死护住南公山来的少年少女,想来已算得上倾力,再者能与数位四境高手过招,这等良机,打起灯笼都只怕找寻不得,天底下统共也难找来如此数目的四境,今日死斗,老子可不算冤。” 旋即也不去管身前那几人掌心当中内气再度涨起,回头望向云仲,冷笑出言,“南公山吴霜,昔年年少成名,未至而立栖身四境枝杈,以四境修为同五绝交手,并未身陨,怎的偏偏收了这么个窝囊徒弟,没几年便要及冠,竟然还只是初入二境的差劲修为,若非是毒尊托付,老子就先行废去你一身根骨,省得替修行中人跌份丢脸。” 宇文越此一通骂,来得极突然。 原本见场中情形,那位不求寺首座已是站起身来,再顾不得困束场中人,微弱佛光由打灵台升腾而起,虽已是强撑,不过眼见再难出手一合。 云仲亦拎起掌中剑,瞧着眼前几位四境,掌中剑气吞吐。 大势已去,困兽犹斗。 可宇文越开口大骂,声震四野,随西风传遍当场。 少年愣了愣,又将长剑收回剑鞘当中,立身原地,许久也不曾有动静。 温瑜皱眉,刚要上前驳斥,竟被云仲死死拽住手腕,一时间挣脱不得。 唯有少女晓得云仲如今的体魄,先是于颐章东境城外施展秋湖剑气,而后为冯家围追堵截,本已是连番死斗,何况体内虚丹尚且与秋湖缠斗得难分难解,立身数位四境眼前,无异送死。 但云仲此番力道,竟捏得温瑜手腕生疼。 “温姑娘,他说的没错。”云仲拉住少女手腕,勉强努力两三回,可终究也没挤出笑意,只是嘴角略微扯动两下,随后冲依旧想说上两句的温瑜摇头,松开掌心,重新盘坐下来,并未出剑,而是将背后剑匣摘下,横在膝前,缓缓闭上两眼。 范无疆几人并不曾留手,再度进招,那位年轻首座当即抬手拦阻,但已是力竭,才抵住窦莲一式,掌间金光便已消退而去,明眼人皆可瞧出这位僧人不过是死撑,再难出一招。 宇文越含怒看过少年一眼,咬牙再度上前,替代那僧人拦下一招,亦是多添数处重伤,再难起身。 半空当中悬止的老僧浑身上下,依旧笼罩无数乌光内气,金光尚不得出。 云仲仍旧盘坐在地。 思绪万千。 出江湖一趟,所历甚多,打从初起,皆无建树。 武陵坡当中,数十坟茔,似乎长久以来,从未由心头抹去。从打出江湖以来身前皆有人照应,除却此行一趟稍有起色,除此之外当真是如那宇文越所言。 话虽难听,可纵使云仲再不想讲理,也实在无从辩驳。 剑匣浮动。 少年浑身升起一缕犹如苍白鬓发似的剑气,由丹田而生,自后脑而出,遥遥直上青天。 “云仲确是修行天资颇不及人,可总不会堕南公山名头。” 少年淡淡开口。 “今日借丹威,求神意,于此陨身。” 腹中秋湖与虚丹原本水火不容,如今却不知为何一齐停住,静静悬在丹田东西两地,难得不曾再度相斗。 而后一柄如是秋色湖光的剑摇摇晃晃,甚为慵懒从少年丹田剑气中流淌而出,沿那道剑气攀上少年头顶,似是一叶轻舟随溪水而出,蜿蜒而上。 “区区二境,得有何等本事,眼下竟是声势浩大,瞧来多半便是虚张声势,何来真才实学,当真以为自个儿亦是那南公山上吴霜,可依四境死斗五绝不成。” 康宗正冷冷笑起,挽住掌中刀,瞬息递出一道刀芒。 但刀芒冲去少年近前的时节,如是细雪落在炭火正中,方才触及,如此四境一刀,骤然消退。 天地之间除却西风与碎雪之外,金光虽灭,剑气突来。 绵延不知其千百里,大浪覆压,而后收束为一线潮头。 四境虽高,而今从头越起,节节登高。 大概就是沧海为仙家搅动起七八百丈那么高。 而少年已是闭目,头颅无力垂落下来,似已安眠,嘴角献血连珠成线,打湿白衣,恰绣海棠。 不过少年合眼之前,却是瞧见足令心头悸动的一幕,故而嘴角浮动出丝缕笑意,心满意足地合上两眼。 还真有天地一剑这般扯淡的事。 这可比画本当中所述,更要得劲许多。 远在千万里之遥,剑王山中,颇有些热闹,倒也非是年关将近,有甚喜事,更是未曾至宗门当中比斗的时日,但山中依旧是喧闹,许多弟子皱眉不已,三两人同行,嘈嘈切切议论纷纷。 剑王庙中那位道人,多日前下山外出的时节,为一道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剑气所伤,似乎是贯入胸口,负伤奇重。 门前清扫雪尘的几人皆是瞧见,道人竟是胸口溢出不少血水,纷纷心惊,不知是何人走漏风声,于这剑王山中不消几日已然传开,虽说那位由打荒野当中杀上山门的野小子,如今接下首席亲传一位,亲手剁掉数位扫地下人脑袋,更是废去十几人丹田,仍旧不曾压下山中纷纷议论。 剑王山中弟子心绪不定,近乎已成定局。 “师兄啊,您说何人能伤咱这位师父,何况是剑气所伤,天底下统共那么几位五境,也从没听过除却咱师父之外,尚有擅使剑气的五境中人,究竟是何等来头。”一位梳起高耸发髻的弟子低声言道,旋即便受头前那位男子接连朝脑后抽了两掌,龇牙咧嘴。 “你小子傻?”那人挑起眉头责骂,“说说倒也无妨,可起码将话语声放得低微些,倘若是叫那疯子听到耳中,恐怕你我两人都难以在山上久留,收声就是。” 那年轻些的弟子捂住脑后,蹙眉不止,咧嘴开口,倒是不曾忘却降下话语声,“那依师兄所见,此人是何等来头?” 还未等那年长些的弟子出言,庙宇门大开,走出位面色苍白的道人,淡然一笑,“为师替你解惑如何,此一道剑气,越颐章西境,过十万深山,而后沿上齐边关地界而来,直直撞到为师当胸。” 道人指指自个儿胸口,乐呵呵笑道,“休养多日,为师依旧觉得胸口钝痛,有这般本事的,天底下统共不超过五指数目,更何况这剑气神意,颇为熟悉,多半就是南公山那位。” 虽然道人开口出言,双目依旧看向远处,黛影山勾,细雪落地,再无他物。 那位练剑不止的少年亦是抬起头来,迟疑向南望去,掌心当中剑气升涨,不过瞬息就被压下,迟迟不能出。 “何人惹出这般动静来,除却吴霜以外,贫道当真算不出究竟还有何人能有这般能耐,天下剑才统共一石数,如今那千万里外的剑气,却是有独占八斗的气魄,当真看得人心头胆寒。” 道人不去理会一旁跪到地上的两人,待收回眼来过后,拍拍两人背后,“起来就是,如今入冬砖路冰凉,莫要落下什么疾症。” “修行一途与干净无尘四字并无干系,反倒人心多半脏过泥湾淤塘,事事不为己,如何修行,倘若贫道真是死在这道剑气之下,恐怕到头来连几个哭坟的弟子也未必留得,但既然师父还在五境,且有望逾越五境,那这剑王山,就断无乱象横生。” 留过三言两语,道人便推开庙门,再度迈步而入,并没久留。 那两位弟子看向庙门当中,只见其中满是剑气缭绕,且有紫气浩荡如海,冲向道人。 靛苹江中,四下无人,唯有一位老者撑舟垂钓,每每撑船,满是厚冰封堵的江中,已是化开数尺宽厚的水道,怡然自得,垂钓不止。 老人拽起钓竿,险些栽倒于江中,好歹才稳住身形,两膀运力,竟是钓来条足足百来斤大鱼,搁到舟中,满脸皱纹竟是尽数舒展开来。 “上辈修行人,还是上上辈修行人?独得了八斗剑气,如若相逢不知能否痛快一战,倒也是可惜。” 第五百五十五章 虹桥故日里 少年再睁眼的时节,入目周遭皆是云雾,唯独眼前一条通达坦途,不知尽处,却见这路途尽头处,有座伸展无数里的虹桥,由天际直抵百步之外,遥遥而来。 “小子,何不上前来,有不惜借虚丹取神意的本事,还怕上虹桥?” 分明周遭无人,而其音浩大。 云仲皱眉,再观瞧周身上下,并无丁点伤势,才欲行气,通体经络剧痛,犹如钝刀刮骨,险些脚步不稳跌坐到地上。如今云仲丹田气府之中哪里还有半点内气,更遑论什么虚丹秋湖,似是从未踏足修行一途,强动内气,只觉如同抽去附着骨间大筋,扯碎血肉,经络中痛楚难当,再难有半刻苦撑,连忙止住这般无异于自讨苦吃的举动,擦去额角冷汗。 “老夫若是你,定不会如此行事,那一剑分明高过二境太多,更莫说险些直追五境而上,不过是小小的二境,施展开那般骇人听闻的法门,说白将你这条小命都搭在里头,也不为过,真觉得拖欠人家酒水钱,还能逃得了?不如就此忘却修行事,与老夫一并当个田舍翁,岂不美哉。”话音才落,虹桥近处水气涌动,走出位稍有佝偻的老者,捋顺捋顺下颏稀疏胡须,笑意颇浓重。 来人云仲早先便认得,却是那位隐于凤游郡外的刘郎中,但此时神情,与那位向来神情喜笑的乡间郎中并不相同,出尘意味更甚,举手投足且无多少烟火气,瞧得少年两眼发直,挥动袍袖开口奚落。 “早先与你小子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没想到,竟是先至老夫地盘,看来这剑术已练得差不了多少火候了,只是心性,依旧还需打磨,随我来就是,无需再多过问。” 见少年依旧是无动于衷,老者挑眉,“我这身形乃是借得个能掐会算的老痴人,大概与你亦有些渊源,但别忘了身在空梦之中,所见未必就是真,外表如何,不妨问问自己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老夫就立身在此,想通即可迈步上前,带你多瞧瞧这天地之间的陈年旧事。” 不是刘郎中的刘郎中说罢,竟是真立身在虹桥一端,再不出言半句,挥手由打云雾当中唤来两头白鹤,小心翼翼清理鹤羽所沾染的污秽。 听闻此言,云仲也当真不曾急于点头,盘起两腿坐下窥探自己经络,早年之间不曾得修气时节,通体经络硬如金铁,莫说运转内气自视,体质亦是不比常人,幸得那位飞来峰上老道点化,才好歹将这身奇差的经脉窍穴打通,磕磕绊绊踏进修行。 本该是该得天下人嫉妒的厚重福分,可自虚丹入体过后,似乎这些原本借来的运气,都要连本带利偿还上苍,且愈发不顺。 但少年尝试两三回后依旧无果,犹如一身经络又归复本来景象状况,年月翻转,老道人从山峰之上递出的骨簪,又回到手上,少年从来也没踏足修行,而过去种种江湖所见,多半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似的冗长梦境。 “不知少年郎想没想过,你当年压根就没出过那座小镇,不妨设想,这一载多时日当中,压根没走过江湖,而是早在替娘亲请郎中的时候,跌落悬崖,弥留之际想起画本戏文当中所述,臆想出这么座浩大江湖。” “其实没有什么吴霜柳倾,也无什么温瑜李抱鱼,就连那位如今风头最盛的山涛戎,也许只是你多年前孩提懵懂时见过一面的挑担老翁。” 披着刘郎中皮相的老者似已窥见少年心念,咧嘴挑眉,一副静等好戏的模样,揣起两手抱在胸前,噙笑看向少年。 “前辈神通广大,心思更是异于常人,”少年沉吟片刻,而后才抬头笑起,“就算是我已在弥留之际,又有何干系,此风霜刀剑相逼的一载,晚辈却过得极舒心,更何况如若眼前非真,不愿笃信,那尚不在眼前之事,又何苦去信?” 老者笑意高深莫测,“也许偶尔往那处想想,也不算一条错路。” “我觉得对,那便是对,就如谁也猜算不得,日后究竟自个儿要成为何等人一般,或是于街头巷尾挑货掂包的苦工,或是独立朝堂当中靠算尽天下时局的一品朝臣,亦或者是什么笑傲江湖,匹马单刀的小侠,吃过上顿没下顿,过去今夜没明朝,只要自己选的没错,何苦瞻前顾后。” “退一步言,哪怕当真眼前皆空,若是连这场浮华空梦,都不可过得问心无愧,未负年月,哪怕是得有一日走出此间黄粱梦,又岂可做人。” 那老人只是抬眼看看,揪下一枚不算齐整笔直的鹤羽点头道,“想的不少,这般岁数已属不易,但想的还是不够深,来日再多想想,总没错。” 少年最终还是随着老者迈步,登上那座虹桥。 虹桥极高,且周遭皆是云雾缭绕,如是一层薄纱垫于足下,凭少年畏高心性,难免怖惧,只得行路时竭力向虹桥正中靠去,嘴角抖了又抖,到末了竟是眯起眼来,不再去看桥下景象。 老者拍拍脑门,连连苦笑,“荒唐,修行中人畏高不说,尤其还是个练剑的,不过老夫算你,还是将两眼睁开最好,周遭景象倘若遗漏一眼,亏得很。” 少年咬牙,悄声将眼目睁开,居高临下俯瞰望下,但见山下横尸遍野,足足有百里军阵,猛然对冲,枪戈巨盾,箭羽陌刀尽数交击,瞬息两方军阵足足有千百人失却性命,血肉飞散开来极远。 尤其陌刀转动时节,犹如一片拍岸大潮,兵甲相迎时节,总能劈去无数人头,削去多人肩头,威势极盛,近乎是无物可阻。 远处更是有无数强弓硬弩倾泻箭羽,如是狼烟当中突生出一片丛簇灌木,呼啸声奇重,弓弦颤响接为一声,震天动地。 绕是也曾见过那等血水如泼,伏尸遍地的场面,云仲登时也觉腹中滚动,当即皱眉不止。 “敢问前辈,此地乃是何处,分明天下九国盟约尚存,为何有如此数目大军对垒?” 老者停下脚步,呵呵笑起,“你递出那借来的一剑时,立身在何处?方才就已同你讲说过,带你瞧瞧这天下的陈年旧事,昔年九国纷争的时节,可还要比这等景象更为浩大,血汇江河,尸骨积山。” “当初一日之间战死二三十万军甲的时节,亦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好歹是这些年来温养妥善,数国国君尚算有道,才勉勉强强养起许多男丁,若依乱战还未熄的时节,迈步街巷当中,多半唯能瞧见嫠妇白幡,家家户户除却垂髫小儿,再难见半个男丁,皆是投身沙场分个生死。” “说句实在话来,强弓硬弩陌刀长戈,兵锋之下,骨肉之躯当真只是滴水入海,何能有见海潮突升的时节,眼见得自家儿郎投身军阵,搅碎性命,其中苦楚不可担。” “可也正是因如此,九国当中未曾有一国亡国灭姓,祖庙叫人毁去,皆因男儿不惧死。” 老者遥望虹桥下遍地狼烟,神情感叹,难得不曾浮起笑意。 “前辈眼下所布景象,是前日故旧,还是日后一角景象。”云仲望向沙场愈发高耸的尸堆残甲,冷不丁出言问道。 “与老夫方才问你,眼前究竟是空梦与否,其实如出一辙,无甚区别。”刘郎中不以为然,压根不愿言尽与此,周身黄光流转,浅浅看了少年一眼,“很多事不需要问出个究竟,也有很多事知其一二,就可凭自个儿脑袋琢磨琢磨,大抵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虹桥极长,不知走过多少时辰,近乎将脚下山河已然看尽,两人才隐约瞧见虹桥尽处,老者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如终是了却心意。 少年望见脚下,是一座小镇。 只是这座小镇当中不曾有学堂,亦不曾有多少屋舍,更是不曾有什么人烟,荒凉似是无人。 小镇镇口,有一条河塘。 刘郎中回头打量少年,后者面皮不曾有变,可分明眼中有莫名物滚动,独自走到虹桥边缘坐下,定定望向桥下那座小镇。 “莫要在看了,没你想见的人。” “此间幻境,前辈理应能指掌自如。” 少年没回头,言语声平静,“有酒么?” 老者也一时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行事规矩,极通礼数的少年郎竟是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撇撇嘴颇为无趣,伸出掌心,掌心中极突兀生出一壶酒来,递到少年近前,而后摆动袍袖。 云华流动,日月天光变转。 纵使雷霆闪灭,日月轮转映入云仲眼底,少年也不曾闭目,直直看向桥下。 有一男一女携手而来,走到村落当中,女子温婉,男子俊郎,才踏入小镇之中的时节,男子似是心境有些低落,但好在是女子婉言相劝,才长叹许久,添置起屋舍田亩,就此安家落户。 从始至终,少年都没开口,一口口喝着壶中酒水,时常狂饮,但仅是巴掌大小一柄酒壶,怎么喝也喝不完。 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掐死到心里,免得汹涌而出。 第五百五十六章 洪福齐天 男子时常在小镇后山练剑,剑法颇为高深,迈步递招的时节,内气流转,瞧来便非是常人,女子则是时时体弱,但分明也非寻常人,时常随男子外出,观瞧练剑,且常常指点剑术剑气当中的不足与疏漏处。 小镇当中人亦是家家心思淳良,很快就与这两人熟络起来,不过并无人知晓这两人皆是修行中人,从未有半点抵触外人的心思,而是时常有走街串门的街坊邻里, 既是成家,男子也不得不时常外出奔波,但向来不愿于镇外露面,似乎总是心有提防,如此一来却是赚不得许多银钱,时而外出,只能借黑纱遮面,处处谨小慎微。日子清苦,女子却从不曾埋怨,本就不多的钱财,皆是被男子换为药材,熬成一碗碗汤药,递给女子。 但纵使男子日日外出,依旧入不敷出,何况那位温婉女子身子,眼见得再不剩丁点内气流转,渐渐体弱,那些个不知名讳的贵重药材,早已将家底掏得一干二净。 有一日间村落当中来了一位身披红袍的矮小汉子,随行者皆是披覆铁甲,恰好停在男子家中,随后似是商议得当,男子便收拾罢行囊,三步一回头,跟那人远去北方,一载才可归家几日,但银钱的确是赚得比原本多上数倍,这才勉强足够女子与日俱增的汤药钱。 年岁流淌,小院当中添了个瞧来机灵的孩童,隐约之中,女子似乎数度想将汤药钱省下,但瞧着院落当中嬉笑的孩童,颤抖两手,终究是不曾停下汤药,而是捧起奇苦药汤,一日日饮下,家中依旧拮据。 少年这才想起,幼年时节,家中总是有汤药味缭绕不绝,每每问起,娘亲却是微笑点起自个儿鼻头,言说云仲体弱多病,时常熬汤药预备着,总是没错,凭借此言搪塞过许多年。 可多年间竟是未曾有一回叫少年瞧见,自个儿偷喝汤药。 坐在虹桥边沿的少年终究是喝空了酒壶,放到一边,肩头颤抖,泪水汹涌而下。 “为人父母,谁不想瞧着自己儿孙长大成人,你小子的双亲,大概也只有这么点心思,可称之谓私心。”老者看穿少年心思,更是瞧得分明那双满是泪水,汹涌似决堤两眼当中的念想,无奈摇摇头叹息道,“老夫的神通,也不过是偷来天地当中一缕印痕,纵使你想跳下这座虹桥,往事亦不可追,还是放下那般心思为妙。” 直至半时辰过后,云仲才将两眼抹干,深深望过一眼下方那座小镇,再不忍去看。 老者满意点点头,抬步便走,却发现那少年压根也不曾跟随,竟然是当真执拗地跳下足有万丈高矮的虹桥,衣袍鼓动,当空落去。 悠悠不知千百年间,这座虹桥之上走过不少惊才绝艳,境界奇高的修行人,可终究不曾有几人,胆敢如此作为,且日后未曾有一人,能够涉足四玄,大多庸庸碌碌,为种种故旧心事所困,到头也难有存进。 举动停滞于虹桥上头的老者,看了看仍旧不曾落地的少年,长长叹气,由袖中取出枚长香,拈指点起,而后就这么盘坐在虹桥上,百感交集,神情晦涩难明。 少年落地时候,譬如鹅毛轻巧,全然未曾受半点波及,径直迈步踏入小院当中。 年月不曾停,此刻正值年关时节,男子风尘仆仆归家,与妻儿同坐,正冲孩童讲说那些外出所见,可并无一句提及自己于北烟泽处,数度殒命,女子眉眼含笑,抹去孩童嘴角米粒,放下碗筷,静静织起一身短褐。 女子所织衣裳,无一例外,皆是要比孩童身形大上一两号,每每孩童不解问起,女子都是含笑不答,至多不过应上一句能穿好些日子,但如今落在云仲眼里,如此举动,哪里是为省下些钱财。 院落之中,无人瞧见云仲此刻身形,后者已然没入那孩童身中,如今亦是搁置下碗筷,瞧着天上零星烟火,耳畔稀疏爆竹声,不似梦境。 “多吃些才是,眼见得年关这趟待回不少稀罕吃食,怎的动过两筷便放下了?长此以往,如何能同你爹这般壮硕。”男子见孩童不再动筷,撇嘴不满道,顺带捋开袖子,绷绷伤痕交错的小臂道来。 女子嗔怪看过男子一眼,旋即放下针线,将孩童揽到怀中,亲昵笑道,“云儿八成是惦记着眼下那几枚压岁钱,这才不肯多吃,不如就将此事提前些?也好不至总惦记。” 对此男子哼哼两声小财迷,旋即由打怀中取出数枚铜钱,使红纸包罢,不过却并不交给孩童,嘿嘿一笑,“老辈规矩,小辈需先磕头,才能将这压岁钱塞到枕下,平平安安过去此年。” 孩童嗯了一声,竟然是当真起身,规规矩矩给两人各磕头三回,才缓缓站起,两眼当中尽是泪水。 “爹娘寿比南山,洪福齐天,来日定是运势富贵,身子康健。” 桌间两人对视一眼,很是不解,终归是女子心细,连忙拉过孩童来,瞧后者满眼噙泪,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轻轻哼起童谣来。 虹桥之上香已燃半,老者皱眉看过一眼,朗朗开口,“若你开口说出此间事,天下将乱因果,更是要受万劫不复重罚,少年郎可要想好。” 孩童使袖口擦擦泪,艰难笑起,“这话都是由打话本上学来的,外头烟火爆竹迷了眼,不打紧。” 饭食用罢,女子将孩童领进屋中,来回打量,却终究不曾瞧出什么异样,终也是喜笑颜开,摸摸孩童额头。 “方才那番话说得极好,别瞧你爹面上不动声色,方才偷着与我讲说,险些是憋不住心头欢喜,跳起老高来,如今趁着欢喜劲,已然外出去买上几枚爆竹来,添添喜气。” 孩童有些不解,随后也是欢快起来,面皮之上尽是欢愉。 “娘倒是觉得,有这份心意就好,年纪尚小自然有很多事不懂,年岁愈大,懂得的便越多,更是越辛苦,为娘倒希望云儿每日都是心头欢快,也无需闯出偌大出息,衣锦还乡,若是不愿在此小镇当中谋份差事,外出走走亦是极好。” “常归家中瞧瞧,便已足够。” 窗外寒风萧瑟,爆竹声声,孩童懵懂不解,而立身在一旁的少年,早已泣不成声。 待到少年凭空出现在虹桥之上的时节,那一炷香已仅剩香灰,唯有根节处一点火光。 老者不禁动容。 “能入此间虚境,又再度看破虚境,尤其是这般年纪,难得。”刘郎中收起起初颇有些轻蔑的笑意,转而换起平和神情,看着眉眼当中尚且有泪痕浮现的少年,微微点了点头。 “本座原以为,你这少年郎本就天资奇差,当不起故人托付,更远未够格踏入本座这处地界,而今看来,却是本座有眼无珠,错将明珠看做鱼目,修行天资未必尽如人意,但于悟道一途上,却是不差。” “敢问前辈,可否时常来此看看。”少年却是深深作揖行礼,一揖到地,难得如此恭敬。 老者连忙避开,眉眼歪斜骂道,“作甚?如此一番姿态作甚?你小子可真是不知足,旁人终生估计也难进此地,你倒好,还要时常来此地瞧瞧,真觉得本座这地界,是那给仨钱二两说来就能来的市井勾栏了?” “前辈断然不像是那般俗人,可既然而今已经漏了山水,晚辈自当凭此多赚些好处。” 云仲好容易摆脱心头苦闷心酸,同眼前老人讨价还价。 “听不懂听不懂,反正本座今日就用这身皮了,想来那荒山野岭里的神算人也不通修行,打不过本座,说甚都不好使。” 老者自知方才失神说漏嘴,却是摆开一副无赖架势,说甚都不肯现出原身来。 “多谢前辈。”少年这回当真行了大礼,气得老者将袖口一甩,不去理会身后少年郎,而是气哼哼迈步行至虹桥末端,才堪堪停下脚步。 虹桥之上罡风凛冽,全然不似虚境,真也如天际无端横生出一道直抵千万里之外的雨后长虹,立身此间,如是与尘世相隔。 “你强行摧动那剑神意,更是逼迫虚丹吐出这些日以来吐纳之际积攒的内气,不提那般虚辞,起码那柄桀骜秋湖,给足了你面子,险些攀升到昔日那人手中全威,不然就凭你这点芝麻豆粒似的内气,欲要与四境论高低,谈何容易。”老人甚为不满,狠狠瞪过一眼云仲,“可别觉得侥幸,此事后患无穷,不过本座今日透露出的天机,已是过多,待到踏出这座虚境过后,自会慢慢明悟,下回待到你小子来此的时节,只怕又要拖延许久岁月,收不抵支,还不如就这么死在四境手底下了事。” “起码能沾点那位用剑前辈的光,今日所见,绕是身死纵也愿换得。”与老人一同盘坐的云仲眉峰舒缓,惬意望向虹桥下山河壮丽,风吹发髻,似是卸下许多重担。 终于褪去许多怒气,生出了点少年人的模样。 老人窝火得紧,负气骂道,“你小子还真是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 说罢竟是抽冷一脚将云仲踹落虹桥。 忽忽悠悠一气走兜率。 浩浩荡荡一足踏南公。 第五百五十七章 暖泉宴 纳安宫中,今日冬夜突然之间不复往日昏暗景象,反而灯火如昼,由皇宫门外九座玉腰桥,直抵皇宫道深处金銮殿,足足九道百来丈的连片灯火,由远及近,上千盏铜灯瓷灯,宫灯玉灯,接连成片,照得原本清冷孤寂的宫闱当中,一如天明时分。 冬时大宴,历来少有,纵使曾跟随过上齐先皇的两朝老臣,亦是难以想起冬时曾有过甚大宴,原因这上齐偏北,比起颐章南漓这等地界,最是易受由北烟泽而来的浩荡寒风侵袭,自然冬时亦是冷清得紧,并不曾有那般所谓冬雪寄景的雅兴。 南边通晓诗词的文人大家,踏步高崖之上,束紧裘衣,瞧得入眼皆为浩荡纷繁似是梨花柳絮的大雪,头件事必是念想着诌两句诗文朗朗上口;可要是搁在上齐或是大元这般苦寒地界,恐怕要先行冻得涕泗滂沱,连忙退到寒风难侵的地界,再吩咐小童点起炭火柴草,好生暖暖身子,哪里还有半点赋诗兴致。 曾经便有位向来出言无忌,胸怀大才却终日行事孟浪的诗家,冬日趁腹中滚烫黄酒,登得上齐境内一座险峰,才要吟诗,却险些被萧瑟冷风吹得酒醒,脱口而出一句好大狗贼搅爷诗兴,旋即踉跄退去,引得周遭许多同游之人捧腹不止。 连带那座原本小有名气的险峰,自打那日过后都是得来个狗头峰这般俗称,意为风如狗贼,吹人脑壳,诗家早去,但这般颇陋俗的趣事倒是流传过许多年,竟是比诗家生前所做百篇诗文,更为流脍人口。 如此冷寂冬时,岂能有赋诗饮酒意趣。 不少帮忙布置酒宴的中官,实在耐不得冷风吹拂,皆将两手缩到袖口深处,暂且找片无人入住的偏殿,躲避冬寒,信口闲聊的时节,还不忘四下瞧瞧,到底是隔墙有耳,偌大皇宫当中忌讳颇多,不对付的同僚更是不少。 “瞧见没,咱当今圣上,今年算是转变了性情,谁也不晓得那位老鱼湖飞花令状元,肚里头有多大学问,竟是令咱圣上废寝忘食,恨不得日日都将那年轻人请到宫中秉烛长谈,若是猜得没错,只怕今日这场冬时大宴,都与那位状元有不少干系。” 一位年岁尚浅的小中官叹气,“早知道如此,年少时节多听听爹娘苦劝,再多读两年圣贤书,大概如今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下场,悔不该当初。” “倒真以为这读书二字容易?咱家年少时家中亦算不得贫寒,奈何生来就缺了念书的这根筋条,许多什么圣贤文章读罢掉头便忘,记不得分毫,偏偏是这些宫闱当中本应当更耗费心思的事,向来是过目不忘。”另一位前胸衣襟编有枚桃花的中官阴阴一笑,敲敲那位小中官脑袋,“这等嫉言,你知我知即可,如是令旁人听了去,莫说人头落地,纵使将你送到此宫闱当中的爹娘远亲,恐怕都要殃及,前朝也并非是无有这般先例。身在此地,多涨些心眼才是上上。” 皇宫当中,突兀有一位年轻公子闲散迈步,却是恰巧迈步途径,听闻两人对谈,放轻脚步徐徐凑近,贴到处立柱背后,将这两人所言皆尽听了去,神情却是颇为玩味。 君子不近宦臣,唯恐沾污。分明这话许多读书人皆是认同,但眼下这位公子似乎并不在意,听得津津有味,且取出怀中几枚掺蜜的白果干,缓缓嚼起。 “这些个读书人,在咱家瞧来,也唯有太平年月养活得起,倘若入了战时,哪还能余下半点用处,除却愤慨书上三两篇檄文,全然无用,听闻过三千军甲可吞半州,倒真没听过几回文人写过篇讨敌檄文,能将旁国圣上骂驾崩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断然有失偏颇,但当真是有些道理。” 显然这位胸口绣有桃花的中官,颇为瞧不上如今上齐文坛昌隆,而不重武的世道,冷冷清清开口言说,不肯留与读书人多少面子。 “话虽如此,眼下国泰民安未曾有遍地狼烟,不正是适逢文人出世的好年景?即便到头来天下一统,总不能依旧日日穷兵黩武,人人皆愿持兵刃,何人再去将这早辈流传而下的文脉延直万代千秋,如是弃置,全然不亚于亡国灭姓,拆去祖宗祠庙。” 小中官亦是不愿相让分毫,噘嘴嘀咕不止,全然装作不曾瞧见眼前人愈发不善的面色,依旧开口言说不止。 “此话说得在下心头熨帖。” 两人皆是狠狠将眉头皱起,望向身后那枚雕镂甚好的立柱,神色变幻不止。 那位衣衫讲究的公子颇不好意思走出,腼腆笑笑,冲两人拱手行礼,如何瞧来,都是于集市中最勾动未出阁女子心神的那般富贵公子,全然不似宫中人。 “皇宫内院,如何混入闲杂人?”胸前绣桃花的中官蹙眉,紧盯这位公子,虽说有些面熟,倒当真记不得曾在何处见过眉目,但依旧是冷声开口。 那公子有些愕然,略微思索片刻才答道,“那日老鱼湖中对飞花令,在下亦曾撑船对过几对,方才听闻二位提起那位状元郎,还以为是宫中有人瞧不得在下这等只知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得势,传出不少风言风语,才留过些心眼,寻思着偷听个三言两语,实在是愧疚。” 听闻此话,二人倒才放下心来,老鱼湖飞花取士,倒也并非只取状元榜眼探花郎,如是腹中文墨重者,亦可谋取份不高不低的官职,虽远不及状元郎那般,入仕时节就平步青云,但终归亦与寻常寒门士子不同,当真可谓是鱼跃龙门。 这场冬时大宴,虽多半是为那飞花六百,腹中墨水犹如倾五湖三江的状元郎预备,但终归还要捎带请来些一同入仕的寻常读书人。 历来春风起时入仕,取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意,再者便是冬来事事繁忙,唯恐初到任上,应对不及,何况宫中这位最喜与文墨大家把臂同游的天子,总归也要趁着这冬来不曾开春的时节,多与此等这些年轻俊彦亲近一阵,权当解解心头文瘾。 听到此处,胸有桃花的中官才略微松过口气,斜眼打量打量那位公子,后者脸皮上头笑意和缓,摆明非是那等城府奇深的人儿,于是板起一张面孔,“即便是圣上器重你等这些位寒窗苦读多年的寒门士子,亦要晓得皇宫当中的规矩,偷听我二人言语,起码莫要外泄,免得无端生祸。” 那公子嬉笑,又是微微行礼,口中连连道来,“自然知晓自然知晓,入宫之前已是有位权倾朝野的大人同在下讲起过,虽说礼数规矩繁冗了些,但用也能记在心头,不敢忘却。” “但在下倒是有些疑惑,为何中贵人尤其对文人敌意颇大,此事若是不曾听您老解惑,恐怕小人心头总有疙瘩未解,还望您细细说来。” 中官冷哼两声,“谁人不晓得古往今来祸乱朝纲,祸国殃民者多是文人?何况不少庸碌之人,不过凭借那点生来灵光,熟记所谓圣贤文章,便胆敢自言是通晓古今学问,可凭这般本事为官,往往庸庸碌碌,更别说能成半点功绩,最是惹人厌烦。” 一旁年纪尚小的中官闻言,连忙拽拽此人衣袖,低声提点道,“我等不可妄议国事,更不允随意褒贬朝中官员,已是犯戒,大人千万莫要再言。” 公子愣了愣,若有所思点头。 “那依中贵人看来,理应如何取士,能算才尽其用,人善其职,致使整座上齐朝堂蓬勃直上,境内百姓富足安定?取士一事历来困人心思,千朝万代之中,似乎从来无人能将此局破开,大人如有设想,不妨畅言。” “因材施教,由擅取士。”中官低声道出一句,却并未有细说的意思,而是有所忌讳,再不愿开口。 公子听罢,沉吟良久都不曾接话,而是拱手施礼,连连言说受教两字,旋即亦不追问,反而自行望向九道灯火缭绕处,许久不再出言。 在场三人一同往宴席场中看去,尤其两位中官面面相觑,目光当中尽是骇然。 有几十力士赤膊,由打宫闱深处扛起数枚足有数十丈长短檀木槽,陈列场中,而后再立起几十座严实围帐,将冷寂北风遮挡在外,木槽当中皆是清泉,由皇宫深处引来,恰好落在几十座围帐当中,槽中热气弥漫而起,恰如于整座皇宫内院当中,再度立起一座暖泉。 非上品官员不可迈入御花园一步,如今钦点老鱼湖对飞花令的寒门士子,不曾走马上任,且多半皆是官阶微末,尚不足迈入御花园中,若是搁在以往,当今上齐天子不过是于取士过后,摆开一座宴席,全然难有今日这般盛况。 力士动作极快,仅是不过一炷香功夫,已然是布置妥当,接引一众寒门士子与当朝大员,但唯独少了那位对出飞花六百的状元郎,因此到处找寻,最终还是寻到那位正与两位中官闲扯的公子。 “状元郎怎的独自跑到这等地界藏身,可当真让小人苦寻多时,还请您迈步入宴,免得在天子驾前失却礼数。” 这位前来寻人的中官年纪颇长,胸前冠有三道锦翎,方一露面,便惊得那两位中官大气也未敢出,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不敢起身。 荀公子望了望来人,又瞧瞧那噤若寒蝉的两人,嘴角微微翘起。 “皇宫内院当中人,不亏是沾染龙气,腹有良策,目力亦是奇好,大中官若是肯听在下一言,多将这两人带到身边,可托重任。” 于皇宫内院以里,最近天子身侧的大中官低头谦卑行礼,恭请年轻人入宴。 言行举止,未敢有丝毫怠慢。 而那位公子却又从怀中掏出两枚白果干扔到口中,步态散漫,悠悠荡荡,入宴而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生前身后名 待到散宴时节,那两位中官依旧是汗如雨下,未能松得半口气,连那位先前颇有些趾高气扬,胸口绣有一朵桃花的中官,此刻都是冷汗浃背,原本粉淡桃花,如今为汗水浸湿,瞧着徒添两三分嫣红,战战兢兢立在宴席两侧,竟是足足有两时辰未曾挪步。 直到那位极好诗文的上齐天子吩咐,替宴席当中新登仕途的士子添酒时节,才恍若如梦初醒,蹒跚脚步,双手托酒过顶,将酒水送到那位状元郎手上。 要晓得这位爷算得上此一年之中,圣驾前头最为当红的文人,恐怕已有多年光景,都不曾遇上令天子开怀欢愉至此的文人,如此一座大宴,手笔足令皇城震荡,恐怕日后不在权柄滔天一列,都有些对不起今日这般浩大排场。 可偏偏就是这两位中官不识大岳,竟同这位天子御前,把臂同游的文人说起文坛是非,尤其是那位胸口绣桃花的花阶中官,最是面如死灰。 上齐宫中宦臣数目,于天下九国当中算是极多,起初是因唯恐皇宫内院当中下人私通妃嫔,引出狼藉名声,祸乱宫中,这才将许多甘愿净身的寒门之人,或是家道中落的年幼后生接入宫中,专司整座宫中闲杂琐碎事。 何况净身者无后,纵使心有所图,亦难成族脉气候,更莫说集结党羽扩起家宅,为祸为乱。 上齐皇城以里的中官,统共分净花竹雀翎五等,最末一流便是那位年纪尚小的中官,衣袍上头干干净净,唯有身鹅黄长衫,故称得一个净字,而前胸绣桃花者称花,绣寒竹者唤竹,绣青雀者言雀。唯独那翎字一等,却是于胸口处插有三枚翎羽,且多年来唯有一人能立身于翎字阶,便是那位年纪颇高的老中官,多年来指掌中官大事小情,从无疏漏,且最得天子倚重。 翎字中官且需恭敬行礼,何况是他两位还不曾迈入上三品等阶的微末中官。 故而宴席当中分明暖泉潺潺,雾气缭绕,丝毫不觉有冷意,可二人浑身上下,犹似数九寒冬当中冻过数月的冷凉剑锋滚过,哪里还有心去观瞧场中吟诗作对,谈古说今。 可直等到宴席散时,荀元拓也不曾提及此事,推杯换盏,更是借此时景致,赋诗数首,听得那位专司记叙诗文的中官,频频点头,将这数首小令杂诗尽数记下,尚且夸赞不已。 “看来这位状元郎,似乎不是那等背地使绊的主儿,你我二人性命,应当是暂且无恙。”那位小中官拾掇罢宴席桌案,虽仍心有余悸,可瞧来比方才好上许多,瞧着那位公子离席,同天子叩首请辞,低声冲那花阶中官道来。 “人心最是难测,”那中官却仍旧是摇头不止,深深叹过一口气道,“这状元爷近来必定时常面圣,除却对谈学问之外,总要说起些近来大小事与宫中所见,倘若提起半句,你我两人这如同草芥的脑袋,怕是就要不保。” 那年浅中官闻言,亦是目光一阵颤抖。 说来中官衣食无忧,皇粮可口,但每年皇城多有中官,因丁点举动不妥,或是因办事拖沓延误片刻,便被那位翎阶老中官责令杖毙,或是枭首示众,虽说如今天子继位过后,尤为宽仁,但终年下来死在皇宫后身的中官,如何都足够养起一片郁郁葱葱的繁华茂树,人命贱过草木。 天子离去,可那位公子却不曾跟随,而是行至两人身旁,低声言道,“文坛兴盛,确是好事,不过方才中贵人所言,的确寻不出半点错处,人生来难得尽善尽美,触类旁通,与其追那所谓绝无半点短板的荒谬言论,倒不如因材施教,只要德行品行并无差错,擅养战马者,何苦还要费心去学如何养耕牛。” “再者一国兴亡,书生在这其中占得近半壁江山,但抑武兴文,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是时机恰当,在下也理应同圣上进言两句。” 花阶中官蹙眉,“状元郎此话,就不担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才入仕途,如此言语教我等下人听到耳中,总归不妥。” 荀元拓耸耸肩头,满不在乎笑起,“如今我等互有把柄,不过说句难听些的实话,中官万千,在下却唯有一人,若是提及此事,你说当今天子是愿信我,还是愿信两位?我愿坦言,只因两位心中所想所念,与我家师父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才将心迹吐露,并不愿藏于心间。” “君子之交,当勿藏纳,同气连枝。” 年轻公子咧嘴一笑,微微施礼。 “在下荀元拓,如若日后可踏入朝堂当中,与两位时常相见,还望两位多同在下聊聊,畅所欲言,不过饮酒就免了,酒品忒差,酒力不强,实在不敢多饮。” 二人默然,相视一眼,皆是抱拳施礼,颇有些心悦诚服的意味。 皇宫书房当中,身穿明黄衣袍的中年男子拽过荀公子袖口,一并走到书房当中,口中依旧念着今儿个后者新作诗文,显然是喜笑欢心,龙颜大悦,读至最为精妙一句时候,不由得拍掌叫绝,连连称赞。 “荀爱卿此番入仕,当真是令寡人欢愉,恨不得当即将你提至朝中一品,常伴左右,如此年纪能有这般学识,更兼知理擅诗,实乃上齐福分。”这位上齐天子面皮笑意明朗,也不待荀元拓叩首行礼,旋即便指点书房墙壁处那卷画檐山图笑道,“早知晓荀家除却诗赋了得,更是通晓画工,不妨替寡人观瞧一番,这卷刘啼病当年一日观尽颐章画檐山,提笔所绘的画檐山景图,究竟功底如何。” 荀元拓亦是知晓,眼前这位上齐天子极喜此画,当初得画时节,二话没提便是亲笔提写画圣牌匾,送到刘家府上,且将这卷足有一十二丈画檐山水图悬于书房,日日观瞧打量,多年不倦,如今亲眼观瞧,亦是震悚。 “草民还不曾入仕,哪里敢当得起爱卿两字,圣上皇恩浩荡,端的令草民心头惶惶。” 虽得器重,但终究是恃宠而骄者颓,最易折去性命,荀公子自然也要将这等话说足,急忙欲要叩首谢恩,却是被乘酒兴的天子扶起,略带责怪笑道,“荀家公子,历来乃是朝中砥柱,如若连这点小情微恩都不敢接,往后倘若寡人打算将你纳入当朝一品,与荀相平起平坐,岂不是接不得?” 公子眨眨眼,嘿嘿笑起,“圣上施恩,草民自然要接,不敢当爱卿两字,更如何都不敢耗费圣上心意隆恩。” 黄袍天子瞧瞧眼前这位年纪尚浅的小公子,半晌过后抚掌大笑,拍拍后者肩头,“莫说太多题外言,且观画即可,多年来能在这书房当中与寡人谈笑风生的,除却你荀元拓以外,再无二人,绕是荀相亲至,寡人也需端着一国之君的无用架子,说来倒是疲累万分。” 画檐山水图中,笔墨极肆意,皆是恨不得泼墨而为,笔锋皆是大开大合,似乎全然不曾在意细微处,只求气势神意一气呵成,不留丁点藏纳,如是将醉里心意尽数付于笔端,磅礴云海,浓重山河,连同画檐山千里风貌地势,掺入掌中犹如刀剑一般的笔墨压砸而下,观之心神震悚,心念难平。 荀元拓足足围绕十二丈图卷观瞧过一炷香时辰,依旧是神色难以平复。 “想当年寡人头回瞧着这幅图时,恰好偶感风寒,周身绵软,可仅是一眼功夫,大汗淋漓,风寒尽去,犹如是寒冬腊月时节踏入暖泉,接连喝上六七坛滚烫黄酒,气抵额顶舌根生津,顿觉云开月明。”天子感叹,抬眼看向这幅长卷,莫名叹过口气,“可忧也因此,乐也因此,多年来观瞧画卷不下数千回,时而心头豪迈顿生,时而又复长叹忧虑,不知荀爱卿,可否能看出寡人心思。” 荀公子收回眼来,欠身行礼。 “圣上心思不敢妄自揣度,草民只挑此画画工言说,恐难知言语对错,惹得天子不悦。” “但讲无妨。”年方而立,但面容方正持重的天子闻言,颇感稀奇,开怀答道,自顾提起盏茶汤饮下。 “此图初窥,气势最胜,草民由青柴而来,越足有千万里上齐国境,途中亦得见峰峦如聚,江潮如怒,但并无一者能出此画,包罗万千雄浑地势,最引人胆寒。” “但这一炷香光景最末数息,这画中风貌却是浑然一变,将足有数里地界的山川走势,细微之处皆尽勾画而出,与此画重势重神不重形,迥然相异,本应当算是一处败笔。” “可也正是此处,引得圣上时而忧心,时而豪迈顿生。” “天下何人不愿携吴勾,取得生前身后名,何况是聚一国气运的天子,画檐山险,但总有所谓天兵可破,不过欲以天兵破之,又谈何容易。” 公子每说一句,那位黄袍男子神情便改换一度,直至最末两句的时节,目光当中竟是威势尽起。 无论平日里如何讲求风雅二字,天子威仪,滔滔而起。 第五百五十九章 左右皆难行 已是夜半子时。 纵是再多富庶繁华,皇城纳安,眼下街巷当中亦是冷冷清清,难觅灯火明光,天公终究耐不住劳累,雪片微歇,不过北风却仍旧硬朗,吹得家家户户灯笼纷纷晃荡,不得消停半刻。 家中有孩童的人家门口常堆净雪,叫孩童堆叠为许多人形模样,且将黑棋点到眉目处,瞧来意趣横生。 一架车帐由皇宫道中,缓缓出外,马蹄声声,轻敲青石道,走蟠龙街,直去往一处客栈门前,车马方停住,从中走下位神情极疲倦的公子,同驾车之人略微拱手,而后径直踏入客栈。 柜前守夜小二早已沉沉睡去,如今听得脚步声响,费劲睁开两眼,睡眼朦胧瞥见荀公子入门,咧嘴笑笑,而后又是沉沉睡去。 虽说荀元拓自来皇城过后,少有出门的时节,就连这客栈当中的小二都瞧着面生,可既是身在纳安,哪里胆敢有人造次,莫说是偷鸡摸狗,便是出言调戏两句女子,多半亦要吃些罚,何况此时荀元拓方才面圣,衣衫十足讲究,小二便不再理会,紧接趴下,将方才春意盎然的好梦延起。 二层楼中,一位穿着身淡蓝外袄的先生,还不曾等荀元拓落座,便将一盏汤药递到后者手上,皱起鼻头来略微嗅嗅,颇不满道来,“五日一大饮,三日一小饮,看来如此多年间,上齐这等陋习依旧不曾改换,甭管是做学问还是什么婚丧嫁娶红白事,离了酒水,似乎都不晓得应当如何为之。” 荀元拓挠挠脑袋,嘿嘿一笑,“可惜推脱不得,徒儿这点酒量,师父自然心知肚明,但既然是天子设宴,实在不敢轻易驳过面子,捋龙须的活计,咱可不敢做。” 周先生哼哼两声,起身将炭火拨旺,又替自个儿这位得意徒儿添上些茶汤,瞧着后者面皮当中若有若无的喜色,自然知晓自家徒儿有意隐瞒,不过也未过问,而是缓缓说起,“那碗汤药可醒酒祛寒,就凭你这生来体魄颇弱的德行,肺脉肝经亦是积弱,如是再不自个儿多添几分小心,没准又要落得个英才早逝的称谓,尽快喝过解酒就是,无需废话。” 似乎那位同当今上齐天子谈笑风生,最得心意的少年公子,于这位先生眼前,无论如何都是当初青柴荀府上,望着窗外蹴鞠定定出神的少年郎。 “徒儿替师父讨了个职位,皇城齐梁学宫讲学,官阶不大,仅是区区六品末尾,且不能上殿面圣,不过师父想来也不在意这等虚名,”荀元拓叹气道来,“不过纵使是这等官位,亦是耗费许多心思才勉强由打天子处讨得,幸亏今日解画,恰好与圣心所念相同,才勉强讨来这官职。” 周可法挑眉,“就没替自个儿讨得一官半职?无论如何老鱼湖状元郎,按说都应当立身在四品之上,更何况我家徒儿,比前头历代老鱼湖状元,都要高上许多许多层楼。” 可荀公子将碗中汤药喝罢,却摇了摇头。 随后伸出一指,又接连展开一掌,再伸出另一只手,伸开三指,旋即微微一笑。 周先生愣神,而后起身,到处找寻物件,皱眉不止。 荀公子却是老神在在,独自瞧着自家先生起身四处寻摸,饮下口茶汤,终究是将大半醉意消除,咧嘴开口,“戒尺还落在车帐当中,师父近来忧心操劳,怕已是忘却了。” 话音才落,公子却瞧见自家先生由打墙角拎起枚挑拨炭火的铁钩,掉过头来,老脸上尽是阴森颜色。 终究是荀元拓年少力足,身手敏健,横是绕着屋舍当中桌案闪转腾挪,却是并未挨揍,倒是周先生累得气喘不止,终是将手头物件撂下,连连摆手,仍旧不忘骂道,“旁人识文断字通读文章,便是为有今日,虽说你小子乃是荀脉中人,可得此良机,一早就可平步青云,偏偏要自降身段,捞得个八品最末的官阶,何其糊涂。” 但荀元拓却是并未辩解,只是轻声叹口气,缓缓讲来。 “先生心意,徒儿怎能不知,荀家虽说有一位荀相,但徒儿这一脉,分明是弃脉,与其说是逐出皇城,不如说是逐出这荀家主脉,想来比起那些个寻常世家,敌意更足。” “如今按说我与圣上讨得个三品官阶,亦是不难,毕竟倾己所能对出飞花六百,前朝今代亦是难有,不过如此一来,那位荀相的手段,只怕即便是师父耗费无数心力,也难抵挡。一来初踏仕途,并不曾深谙官场中事,当然难以应对宦海当中尔虞我诈,请君入瓮,纵使有先生在徒儿身后撑腰出谋,但毕竟不可时时照拂,如何能应对自如。” “二来借此时机,同圣上表明一番心迹,那等才步仕途便锋芒毕露,恨不得满朝文武皆交口称赞的俊彦,到头来大多难得善果,更莫说如若荀相处处针锋相对,圣上虽是颇器重徒儿,但与荀相相比,分量仍是微不足道。” 随荀元拓言语,原本神色阴沉的周先生,亦是将原本颇有些过火的阴郁色,亦是渐渐平复,转为欣慰。 “想不到我这徒儿,眼下竟也是能耐住胸中那般得意气,许多人言说戒骄戒躁,恨不得将这四字刻到眼中,但当真立身此境之中,却早已将所谓城府心性抛诸脑后,更莫说是一国天子把臂同游器重有加。方才所言两条好处,其实还要添上四字的好处,徒儿不妨自言。” “以退为进?”荀元拓挑眉。 “且是步步为营。”周先生笑意爽朗。 窗外夜色正浓。 窗内二人,对坐饮茶。 “师父如若接任学宫讲学,恐怕亦要受那位荀相压制,徒儿远离京城前去别地赴任过后,恐怕其手段更是层出不迭,防不胜防,而今看来,徒儿倒当真不晓得师父究竟为何偏要去往学宫。” 荀元拓恭敬替周可法添过茶汤,皱眉不止。 依自家先生的性子,莫说是区区六品末里的官职,即便是当朝一品,恐怕自家这位极疏懒的先生,亦不愿去劳心费力,一路由打青柴抵达纳安,除却授学之外,多半皆是躺倒车帐之中蒙头酣睡。如此疏懒之人,岂可图这六品微末官职,更莫说似乎原本就与荀相多有过节,处处受制。 而周可法不曾答复,放下杯盏,转而问起面前公子,嘴角噙笑娓娓道来。 “先前在宫中遇上的那两位中官,为师听你讲起的时节,便觉得有些蹊跷,即便是寻常两位中官,都能脱口而出因材施教,由擅取士这几字,更是觉得重文抑武不妥,朝堂之中无数头脑灵光之人,岂会不知?” “换句话说,其实人人皆能看出不妥,寒门世家二者之间,早晚有一日要因此事闹个鸡犬不宁,而为师对天底下世家,并无半点好感,反倒是厌烦之极,世上可无世家,但不可无寒门。” “为师要做的事,没有这上齐头号学宫的讲学职位,难以成行。” 周可法摇头苦笑,“至于那位荀相,早年间我便已同他斗过一阵,虽占据不得上风,但也总能勉强抵挡,一位一人之下的朝中大员,对我这六品微末小官频频出手,无异于自损。” “师父到头来也还没对徒儿明言,此趟前来京城,究竟有何意图,想来不只是要令徒儿迈进仕途才对。”荀元拓捧茶盏的两手微微一顿,旋即又复归平稳,将茶汤饮下,直直看向眼前面容越发苍老的先生,目中隐忧,丝毫不加掩饰。 “还不到时候。”周先生古井不波,看向窗外昏黑冷寂的冬夜,缓缓合上两眼,“上齐以北,有种隼鸟,幼鸟羽翼未丰的时节,时常被鹰鹫所伤,故而那幼鸟双亲除却外出觅食之外,皆是用两翅遮挡巢穴,纵使被鹰鹫琢得骨血四溅,仍旧死死护巢。” “趁为师还有些寿数,徒儿,早些独当一面,也算没枉费师父倾注心力,将这官做稳,一年两载之间,多半可调回皇都纳安,为师的能耐,想来也足够撑上一年半载。” 夜色当中,可闻铁甲过街,甲戈叮当。 “值么?”公子低眉,“眼下我足够取得这三品位阶,日后必定还可攀升,没准真可与荀家那位平起平坐,知晓师父心头有夙愿未解,又何苦急于一时。” 当日位虚境中,荀元拓曾亲眼瞧见那位神情相当桀骜的男子,同自家师父说说许久的话,况且当初于光岳峰上,亦是听过三言两语,虽说不解其中意味,但眼见这些日以来自家师父种种举动,心头总归有些惴惴难安。 周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这位得意弟子,神色竟然是出奇复杂,欲言又止数度,终究是不曾开口,吧嗒吧嗒嘴笑道,“今儿的白果,吃足数目了否?” 荀元拓亦是松开口气,摆摆手道,“师父吩咐自然不敢忘,还比往日多吃了两枚。” “那便好,且去歇息就是。”周先生说罢,自行迈步出屋,缓缓走下楼去。 长街空旷清冷,腰背分明已然有些驼的先生,沿这条蟠龙大街缓缓迈步,先是看过一眼皇宫,又是回头看向不知绵延多少里的巨城。 身在鸿沟,左右皆难行。 第五百六十章 一时天下 大漠飞雪,有人纵马仗刀,跃过已然结成厚重冰层的溪涧,挽弓搭箭躺倒于鞍桥处,猛然射落身后一位紧追不舍的贼寇。此人挽弓法子相当古怪,右手先行由背后箭袋当中抽出三四枚箭羽,夹于指缝,而后接连拽弓,声声弦响,身后追寇应声而落,射艺十足高明。 “看来这唐少侠,说他是刀客,还真是有些委屈了,原本不显山露水,竟是还藏有如此一手箭术,倒是在下小觑了。”不远处山坡之上,沈界挑眉赞叹,瞧远处十余追赶贼寇,接二连三坠下鞍桥,如今仅剩余个三五人,调转马头离去,却是被唐不枫追到近前,抬手落刀砍翻,又将尸首中所嵌雕翎拔下,这才懒懒散散摧马而来。 “依沈兄来看,这瞧来并无丁点侠士派头的唐不枫,如何就能有如此一手精妙刀法,更兼箭术亦有好多层楼那么高,人一日时辰相同,怎能练到如此境界?”一旁骑大黄胭脂马匹的女子,已然束起发丝,梳理为男子模样,怔怔瞧着那丝毫不讲究的少年,将箭头上头血水蹭到靴底处,极慵懒打个哈欠。 沈界收起那卷已然皆尽吃透的书卷,摇头叹息,“阮家主有所不知,家主常年身在漠城当中,虽说算不得养尊处优,但起码无需时时惦念保住自个儿性命,而江湖中人却是不同,何况这唐少侠幼时便已孤身,身前无人,身后无山,如若是练刀练箭有半点松懈,指不定下回再遇上敌手,便要被人斩去脑袋。” “饱足狼犬逮兔,总是极难,是因自个儿并无性命之忧,而兔鹿这等受捕之物,往往可逃出生天,皆因珍命。” 阮秋白思索一阵,若有所悟,不过旋即诧异看过沈界两眼,倒是并不曾急于开口问询。 “书卷当中学得来的本事,其实寥寥无几,不过许多事道理相通,仔细琢磨上一阵,也就不难察觉其解,阮家主其实腹中文墨亦是不少,但还未到在下这般年纪,难以触类旁通。” 分明是有些傲气的话语,可由打沈界口中说出,听来如何都很是有些理所应当。 “二境成了。”唐不枫还未至二人近前,便是呲牙咧嘴笑道,“方才弯弓搭箭时节突觉心念通达,加之这几月之间勤恳修行,触及二境门槛,如今箭势一起,浑浑大河,皆往东流。” 说罢周身当真是腾起微末紫气,掌中无刀,而刀光初现,流转周身上下,但依旧不曾成型。 但阮秋白并未有欢愉之色,张张唇齿,旋即再度紧抿,目光亦是错向别处,口不由心道来,“恭喜唐少侠,入境几月之间便可踏入二境,实在是天资高妙过人,小女子佩服。”而后竟是自行拽起缰绳,缓缓离去。 唐不枫收去浑身内气,蹙紧眉头,良久都不曾回过神来,瞧着阮秋白月下寂寥身形,眨眨两眼,不曾急忙追赶,而是掏出腰间葫芦递给仍盘膝稳坐于图卷上头的沈界,勉强笑了笑。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剩下半葫芦,给老子留下点。” 沈界挑眉,抬眼打量打量眼前唐不枫,轻轻咳嗽两声,“在下向来不嗜酒,你二人的事,在下这外人怎好频频支招?难不成日后,洞房花烛时节,亦要在下出谋划策。” 少年搓搓手,窘迫笑起,难得好言好语同这位书生出言,“您瞧我这不是不通男女事,这眼下分明我破境,喜事一桩,怎么阮姑娘反而事心绪有些低落,实在想不明白。”说罢瞧瞧不远处女子背影,长叹不已,“我原本以为练刀便是件极难的事,可自打这之后,却觉得谈情说爱,似乎比练刀练箭还要难上许多,有许多话直说便可,为何偏偏要旁人去猜。” 沈界闻言终究是禁不住乐呵,“当初漠城之中,那位年级更浅的少侠,时常称你唐疯子,在下起初以为甚为不妥,不过几月以来,我倒是也渐渐瞧出了些门道,这般爽利无碍的刀法,似乎除却那等生来心直口快的人,也唯有疯痴之人才可练得。” “阮家主与你先前所犯症结,其实一般无二,仅仅几月之间破入二境,何况刀法弓马纯熟,唐少侠于武境的天资,可要比阮家主高上那么一点点。” 唐不枫仍旧侧耳静听,却发觉那书生又是抄起一卷书来,头也不抬道来,“既然知道症结所在,还不去追?” 山高月小,三人同行,直往大元以东而去。 只是两马并行的时节,唐不枫身影与阮秋白身影,贴得极近。 沈界合眼,两手捂住双耳,索性平躺到那张图卷上头,瞧来惬意之极。 齐陵镇南军近来,有位才入军中不久的汉子接连升官,惹得不少同袍都是有些眼红,时常窜入这汉子营帐当中,偷偷摸上两坛好酒,纵使禁酒令仍在,可临近年关时节,总要趁此等机会,多积攒些。 可那位已然位处五品武官的汉子,仍旧是原本那副木讷面孔,数回撞见以往同袍偷酒,亦是装作两眼不见心清净,向来也不出言制住举动,惹得成天在帐外值守的军卒颇有些怨言。 不过纵使如此,这位汉子齐陵边军当中亦是风头一时无二,战时建功易,如今天下太平,如若欲要立得好大功业,最是难求。传言说是这位名唤阎寺关的汉子,清剿贼寇的时节,随行百来人悉数受伏,而汉子竟是一人凭双拳刀枪,将一众贼寇皆尽抵住,换得百来军卒性命,谁人也不晓得着汉子究竟有何等本事,孤身一人抵住数百贼寇侵袭,虽是负创深重,但依旧全身而退。 齐陵镇南将军白负己,最是爱兵如子,听闻此事二话未说,便拟过一份文书,加急送往齐陵皇城之中,随后竟趁夜色驾马而出,探望那位负创奇重的军汉,亲自出手探查一番筋骨,过后长笑不已,直言军中日后可添员猛将。 但纵使如此,可谓平步青云的阎寺关,还是那般木讷模样,时常笑意稀薄行走军中,使那一杆奇长的大枪挂起铁钩丝线,当做钓竿外出钓鱼,虽说入冬鱼儿甚少,汉子依旧垂钓不止。 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是磨练膂力。 今日阎寺关却不曾出外钓鱼,而是驾马去往十斗川帅帐当中,依旧扛着那杆大枪,不曾悬刀。 白负己近来亦是心境极好,倒不只因近来齐陵南境,贼寇马帮终是有些消停迹象,不再如往日那般似野草遇得点点星火,更兼得遇一位跳入龙门,且已近二境的大才。与江湖中人不同,这由内家拳鱼跃龙门,循序渐进的武道中人,最适沙场冲杀,撇去体魄筋骨锤炼稳固不说,沙场之中除却内气之外,膂力最重,那阎寺关筋骨锤打得犹如金铁,就连白负己看来,都是极为稳固瓷实,拳法更是高妙,似是大家所授。 得此虎狼之将,纵使白负己平日少有饮酒嗜好,前阵子亦是亲往阎寺关帐中饮酒两回,回回都将那老实汉子喝得滚落到桌案下头。 此番阎寺关前来,白负己亦是颇有些喜色,军中言传这汉子最是不喜走动,成日闷于营帐周遭,练拳走枪,要么便是抄起那枚大枪垂钓,如今自行登门,连忙相迎。 “寺关今日倒是有雅兴,撇去营帐前来,怕不是有事相商,我倒颇有些好奇,你这木讷性子,究竟有何事请动你这位石铸佛陀。”白负己才出营帐,便见那面皮晒得黝黑的汉子牵有一匹通体乌黑鬃毛的良马入营,肩头依旧扛着那枚大枪,登时有些无奈,将后者迎入帐中的时节,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那头并无一丝一毫杂毛的马匹,旋即才重回营帐当中。 “禀将军,前几日间携部下清剿残存匪徒,得此良马,听受俘贼寇说,乃是前些年由打一伙大元来人手上劫下,名唤玄青,除却两肋处颇青,通体乌黑如炭,即便是属下这等颇重身躯,亦能驮住在下日行数百里,脚力极强。”汉子恭敬行礼,难得脱口而出如此多言语,旋即又是有些语塞,干涩说道,“而今送与将军,定猛尽其所用。” 白负己才吩咐几人前去将茶水泡罢,手抚桌案当中山川地脉走势沙盘,而今听闻此言,险些将沙盘打翻,面目诧异至极看向那汉子,良久才开口发问。 “你小子莫不是将天捅出个窟窿来?竟是学起那般送礼的手段,如实道来,究竟是犯过甚事?” 汉子摇头,依旧支支吾吾答道,“年关将近,欲要还家瞧瞧,可如今方才升过军职,如何都难开口。” 白负己叫这话噎得一顿,哭笑不得锤锤汉子肩窝,“就因这点微末小事,还要拧着自个儿那般直爽性子,前来送上匹马?” 汉子倒是嘿嘿一乐,“当真准属下返乡?” 向来稳重的白大将军,如今竟是当着守卒几人的面,一脚踢到汉子后腰处,破口骂道,“滚蛋,将那马匹也牵走,当朝一品武官,老子还能缺好马不成?” 阎寺关骑玄青下山,踏出烟尘无数。 而山巅上头的白负己,望着这位汉子骑马下山,放声大笑。 第五百六十一章 山间绛宫道 浮云增乱,西山秀丽难见飞雪。 南漓温潮,向来少有得见落雪的时节,纵是年关时节,也至多不过飘落零星几枚雪花,还不等落地生苍白,就已化为点滴水渗入土中,故身在南漓的百姓,偶然之间得见细微小雪,心底就可舒坦许多。滚滚长云百里压境,虽是瞧来势大,但太冲岭一地,足足熬了六七日,竟是也无半点雪花,只教许多人更多心头烦闷。 若无浮云遮天蔽日,人心念头未有期盼,倒还好些,可如今浮云既来,自是多添欢喜,日日晨起皆窥远山天穹,实指望能得偿所望。 距年关还剩一月有余的时节,太冲岭来了位重伤垂死的年轻人,跌跌撞撞翻身下马,好容易迈入岭中断处的道场,已是昏厥。 一位老妪清晨时节迈出楼宇上山采药,却是恰好瞧见这年轻人,费尽浑身力气,才将这年轻人拖回楼中,诊脉数度,才发觉这年轻人负创倒是算不得奇重,可浑身上下经络精气极匮乏,丹田绛府,净是如冬来枯萎花木。 得亏是毒尊道场,其中稀罕药田草木,最是不乏,不消旁人出手,老妪便已耗费一日时辰,自行开出药方,熬罢汤药替那年轻人喂下,一连灌过三五日苦口汤药,才使得后者堪堪醒过,吐尽残余淤血。 “俞婆婆医术手段,如今却是越发得心应手炉火纯青,若无您老在旁操劳,在下这境界怕是要从四境落回三境去。”额前两缕鬓发垂落的年轻人醒转,悠悠一叹。 齐陵关外一战,宇文越通体上下积攒的内气,近乎已是耗费殆尽,更是有多地重伤,虽说那几人之中唯独范无疆境界最为高深,可窦莲的邪门术法与康宗正那柄古怪之极的环首刀,亦是高妙难敌,虽是当日那位年轻僧人出手医治,已然祛除可落病根的重创,但内气经络,最为难补。 老妪才将汤药熬罢,听闻宇文越悠悠开口,神情略微缓和,责怪笑道,“分明已是四境中人,怎的仍如此引人担忧,天底下四境极少,屈指可数,如是连你也负创奇重,老身倒是好奇得很。” 宇文越摇摇头,似乎是不愿再多提及此事,眸光黯淡,低声应道,“眼下内气亏空,负创多处,已属极好收官,如若不是有位二境的小子舍命,恐怕今日前来毒尊前辈道场的,便已是具破烂尸首。” 太冲岭上头近日搭起长台,二十里绫罗流苏漫道,金银两色萦绕,近乎将天际一并映得亮堂,由打南漓境内与上齐齐陵请来许多名角,渐次登台一日三场,戏文袅袅声,如痴如怨缭绕山间。 岭中小亭当中,宇文越擦去满头汗水,躬身行礼,兀自喘息不已。 大病初愈,登岭最难。 “今日不以前后辈论交,但以此间戏友论言,繁复礼数,无需太过在意,落座即可。”亭中人依旧是一身黑衣,倒是与平日黑纱遮面不同,而是以迷蒙内气掩住真容,回头瞧瞧宇文越颇有些狼狈模样,微微点头,“此番托你代为走上一趟,却错估了这齐陵关外中人的决然心思,足足七位四境,且携多件通天物,如此手笔,势在必得。” “毒尊前辈亦知此事?”宇文越谢过,缓缓坐到一旁,蹙眉问询。 “高低也算五境,手下势力爪牙自然不少,不说其他,仅是那如同墙头草的土楼,每三五日之间,便会抽出人手前来此地送上各方消息,本座又怎会不知。” “若凭那老和尚的修为,欲要打服那几人,其实本就不算什么难事,佛家法门引功德入体,寄于内气,绕是本座这五境,同他相比亦不过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对付几位四境,按说本就算不得一桩难事。” 宇文越神情古怪。 毒尊不曾回头,淡淡言道,“半斤银钱,比之八两足金,贫瘠黄叶,比之满山沉淀稻谷。” “可依旧是有所遗漏,千算万算亦不曾算到那方钵盂,来历不明,但大抵便是两三百载前那位悟出偏门道法的邪僧所祭练。寻常通天物,如以五境摧动数件方可镇住那老僧,唯独这枚并无什么稀奇之处,甚至并无攻伐手段的钵盂,蛊心惑念,足矣困住那位功参造化的老和尚。” 山间眼下所唱,乃是清平调一曲,原意是女子新嫁,却是正值战时征军,郎君为官府所擒,强行送去边关厮杀,女子哀婉,日日焚香点起明灯,唯愿灯火升空,引人归宅。 戏文当中却是不曾交代,女子是否盼得郎君归家,只念到末尾一句痴痴怨怨,早得青丝白首,日日泣血,月月难消。 哀转久绝。 亭中黑袍之人听罢最末一句,才回头继续道来,“不过既是那位老僧为钵盂所制,谁人还可抵那七人携手攻伐之威?那不求寺而来的僧人,若是不曾猜错,乃是凭借功德佛法精深苦苦支撑,全然不可取胜,更莫说全身而退。” 宇文越犹豫许久,迟迟不愿张口。 “将局势扭转的那人,并非是不空禅师,亦非是那位不求寺首座,而是您老托付与我,多加看护的二境少年郎。” 毒尊默然,旋即摆手,长台上戏文声止,再无丁点杂乱声响,唯山林之间长风过耳。 少年坐于断岭,有柄似是内气生出的长剑悬顶,由后脑而生,附于剑匣,连出剑气一十二道,道道譬如江海腾空,洪波乍起,淹没整座乌行岭,场中数百贼寇压为碎骨血肉,斩去康宗正两臂,断去老不死半截身子,削落窦莲肩头,范无疆凭通天物抵住,亦是震碎脏腑。 一十二道剑气,生生撑到老僧挣脱钵盂,场面扭转。 “吴霜可是当真收了一位好徒弟。”如此场面,即便毒尊亦是沉默许久,才缓叹气开口,望向山外远空西方,沉沉叹过口气,“虽不知这二境的小徒弟,究竟由打何处得来这泼天好处,可天底下哪里有如此好事,恐怕施展开如此一门神通术法,日后所需偿还的债,亦能将这位年纪尚小的少年郎压得难以起身,起码十年之中,江湖里多半再无这号人物,更莫说将吴霜衣钵承下,扬名立万。” “南公山此地,古怪得很,从上到下近乎都是有些疯癫意味,欲要出剑的时节,休说眼前立身数位四境,就算是五绝立在身前,多半也敢将那区区二境的微末修为展露开来,拼上这么一遭,难怪此山当中向来并无多少弟子,世间这等人,实在太少,更是太难保住性命。趋利避祸四字,历来是天下人抢破头探入其中,却不曾想修行中人,也有这等例外。” 话音才落,山间跑来位神色阴沉的年轻人,亦不去理会猛然皱起眉来的宇文越,径直走到毒尊眼前,更不曾行礼,而是脱口而出,“师父,山间蜂蝶咋都是消失得无踪无影,徒儿好生无趣,想出门转转,倘若是师父闲来无事,便陪弟子一并外出游玩可好?”旋即看向一旁神情奇别扭的宇文越,竟是拽住后者袖口,嬉笑开口道,“这位兄台面生,能否携小弟外出走动走动?师父在这山间憋闷许多年,已是犹如老树生根,还是得求您这外人,携小弟出门走动走动,银钱咱这向来不缺,意下如何?” 宇文越嘴角略微抖了三抖,神情错愕看向那位黑袍毒尊,全然不解。 “此人乃是杨阜,当初你欲拜入我门下时节,本座所说那位亲传弟子,就是此人。”毒尊却依旧是那番平淡语气,一掌将杨阜拍下山去,淡然答道,“根骨极佳,只可惜灵台当中始终是恶念难消,今年又恰好是其凶顽九恶本命频出的年头,恶念渐渐压住善心,只得使手段抹去其心智,变为眼下这等与童儿心念相当的模样,才堪堪寻出些契机,将心头恶念除根。” 宇文越浅笑,低头行礼,“南公山上徒儿怪异,可依后生浅薄之见,太冲岭当中弟子,似乎与常人亦是不同,晚辈这半个弟子且有些性情古怪喜怒无常,更何况是亲传弟子。” 毒尊颇有厌倦意味,闻言冷冷吐出两句言语,“你所求之术法神通,本座已是倾囊相授,难不成要将倾城蝉蝉王也送于你这外门之人?分明已是四境中人,足矣自保,即便横行江湖,亦是抬手为之,何苦偏要拜师。” “除却毒尊之徒的名头,修行中疑惑时时可解之外,晚辈更想知晓,立身于五绝之中的毒尊前辈,山门当中究竟有甚独特之处,偷师多年,还从未在一处山门中久留。” 毒尊看过眼神情坦然的宇文越,伸出一指。 太冲岭猛然摇动,而后归复平常。 “山门当中,年关时节不留外人,尽早归去。” 宇文越两眼之间罡风浮动,已是转瞬立身山下,揉揉双目,颤抖摸起浑身,未曾有缺斤少两的凄凉景象,四肢尚存,没来由呵呵笑了两声,扭头就走。 山间绛宫道,春水白玉桥,念腔动紫霄,太冲亭台老,林木不承雪,凭栏莫忘衣。 太冲岭下有如是诗文,字迹娟秀,青山挺拔,苍松笔直,笔法高明,只是似乎墨迹仍新,新题不出几日,而力透山壁。 山路有五六团绒球似的狸奴,皆是面圆肚肥,瞧着宇文越,并不畏惧,而凭肚尾蹭蹭这位年轻人,而后直往山岭上头奔行而去。 年轻人蹙眉,而后又舒展开来。 此座太冲岭山门当中,似乎无甚不可能的事,隐隐间与那日借剑的少年,异曲同工。 不远处杨阜拦下一只毛色最是雪白的狸奴,当真如孩童般两手抄到后者前足根处,将整张面膛尽数埋到狸猫怀中,眉眼温和。 第五百六十二章 未必心中尽潮清 颐章至南处地界,石峰如笋,整整一冬都不曾见雪,不过幽深谷底当中亦是冷凉得很,寻常猿猴狐鹿,已是存罢许多越冬食,再不愿出外,而是守起巢穴,等候这清冷寒冬过去,再度外出探春。 如是举动,倒当真是惹恼石峰之中跳涧虎,时常外出寻食果腹,却总徒劳而返,一月前倒是瞧见生人,难得欲以那年轻人填补填补肚中亏欠,没成想却叫那年轻人凭身法棍招,狠狠给揍过三五回,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江湖里头能力敌熊虎者,终究是少之又少,何况是这颐章至西难见人烟的地界,百里石峰当中又并无多少冤家对头,常年之间唯有这头比外头寻常猛虎还要雄壮三五成的跳涧猛虎,独自盘踞此间,哪里受过这等罪。接连吃过三五番好打,待到那年轻人扛棍来虎窟当中的时节,那颇开灵智的猛虎也只得避让,独自匍匐于一旁敌吼,瞧着那人颇不在意点起篝火,将肩头麋鹿撂下,缓缓烤起,且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未下山时,我还时常对自家那位小师弟有些妒意,觉得师父偏心,打算将衣钵尽数相传,可直到来了此地,学来两手上乘枪招,才发觉我那位师父替我打下的根基,确是坚固,寻常人十年都未必可运用自如的枪势招法,几月之间已得其半,不说在江湖当中横行无忌,亦算是有名有姓的枪路高手。” 年轻人由破烂衣衫当中掏出枚布包,亦不讲究太多,将如若飞雪似的粗盐抹到肉上,全然不去管在一旁始终呲牙咧嘴的猛虎,而是抬头往向洞窟之外,一角长天。 “再者有这么位憨傻师弟,如何放得下心来,人家论生死,偏要插上一脚,自个儿险些落得个修为尽废不说,浑身经络崩碎大半,如今也不晓得是否醒转,原本师父不曾出关,山中唯有五人,眼下再添个昏睡不醒的傻小子,南公山年关,不知得多冷清。” 说罢年轻人倒也不曾吝啬,割下两块最为肥厚的鹿肉甩到那头猛虎近前,后者虽依旧是扭动虎须低啸,可奈何腹中食少,早已是勉力支撑,眼下虽还不曾有举动,两眼却是止不住往地上鹿肉瞥去,颇为举棋不定。 虽说鹿肉火候相当老辣,但年轻人吃得却是面无表情,犹如嚼蜡那般,唯见腮帮鼓动,还不曾过半炷香光景,近十斤鹿肉,皆已是入肚肠当中,瞧来比那猛虎吞肉,亦文雅不得多少。 身在石峰上头,赵梓阳才知晓何谓步步尝苦,那位李怀安口中所言的枪道前辈,每日只极嫌弃扔给他两三枚窝头,且此地湿潮,那窝头之中时常可瞥着六七丛苔痕似的绿绒。可即便如此,那位胡须花白的邋遢汉子,依旧不留半点情面,如有半点不服或是言语有失谦恭,便是飞起一脚将赵梓阳踢到半山腰处,瞥下枚铁枪,令后者凭枪锋贯入山岩,借力攀至山巅,一日之间往复数度。 纵是赵梓阳得知来此学艺,定要吃不少苦头,但每每瞧见那两人推杯换盏,珍馐满桌,亦是耐不住心头恨,指点那汉子鼻尖讨教,却从无能挺下六七手的时节,大枪脱手,再攀上五六回石峰。 还不曾踏足南公时节,赵梓阳曾觉得自个儿奚落谩骂的本事,如何也要捞得个上上甲的名头,但迈入南公山过后,时常得见吴霜口绽莲花,小师弟神来一笔,不由得便是颇觉羞愧,将甲字前头那两枚上上字摘去。可上过这座穿云石峰过后,终日听闻那汉子变法羞辱,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纵是自觉城府心性颇深,亦是叫那汉子贬得面皮青红,多次按捺不住,依旧无果,心头默默将那甲字又退一等,变为个楚楚可怜的乙等。 年轻人思绪极多,难得今日下山往肚里填些肉食,将已然可隐约见肋的体魄好生补补,于山间困苦练枪,哪里还有半点喘息功夫,就连那日接信时节,瞧见信尾处那两行字迹,心头竟无半点波澜,而今万千念头,纷纷而来。 信尾中书,少年破去足足四位四境,剑气横推百里,周身经络残破十不存一,昏睡十日,依旧无醒转之意,概一身修为皆尽废去,亦需重修,能否再登修行一途,尚在两谈。 衣衫破烂,多日不曾换去的赵梓阳忽然想起,当初山上时节自个儿练枪,疲累劳顿,每站桩一日之后,时常以为自个儿浑身骨节脱散,唯余一根脊梁尚有知觉。自家那位小师弟时常送去些许烤得鲜活,油光锃亮的兔肉,且常同自个儿这位瘫软于床榻当中的师兄斗嘴,直到自个儿昏昏睡去,才迈步出门继续观云悟剑。 似乎无人记起,兔肉与药草,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接连数月之中,没三五日桌中便有金光烤兔,但分明那位少年终日观云悟剑,压根抽不出片刻光阴,唯有夜里人安睡时节,可得清闲。 如今想来,却是越发清楚。 一旁猛虎吞罢鹿肉,却是瞧见那年轻人无故举起那柄令它心生怖惧,畏缩不前的铜头长棍,粗糙掌心运力攥紧,起身走到洞窟口处,一棍向洞口之上砸去。 金铁声震,犹如于洞窟口处炸起片雄浑擂鼓声。 有位毛发花白犹如林间老猿的汉子骂骂咧咧跳下洞口,扛起手头大枪,指起眼前年轻人鼻头便是骂起,“十息之前,你便应当知晓洞窟口外有人,这十息落在低手身上兴许掀不起风浪,倘若搁在高手手头,早够你死上两三回,再瞧这棍使得,枪不像枪棍不像棍,照你这般天资身手,何日才能走出这片死寂地界?” “试试不就知晓,我练得究竟是对是错。”赵梓阳近步,接连踏前三步猛然止住,铜棍直点汉子眉心,去势虽重,但实则乃是虚招,撤棍时节腰腹急转,棍扫时节凭单手绷住,崩震力道使得整条长棍犹如勾月,棍头已近汉子腰肋,力道之盛,周遭灌丛林木,扑簌惊响。 此前赵梓阳从未递过佯招,一来是因枪法小成,再不愿使这等出奇章法,二来亦是心气颇高,本成想即便占不得上风,亦断然难落在下乘,今日头番施展佯攻,的确令那位邋遢犹如老猿的汉子未曾防备,眼见得崩式贴近腰肋。 但此一手并未砸到实处,汉子单足蹭地,腰腹让出一寸,险之又险让开此式,手头大枪调转,掀开棍头,而后单手捏起枪尾,直直刺近赵梓阳面门地界,难寻退路。 可后者借腰力身形一矮,肩背后仰,顺带将棍带回身前,抬足踢起,棍头又是冲汉子下颏迎去,风声四起。 两者出招皆是分毫不让,尽皆属江湖当中可杀人伤根的险招,枪棍交叠,如臂使指。 汉子化开此一招搏命险招,眉头微挑,嘴角亦是掀起,不过枪招依旧是步步稳固,渐渐覆压而过,纵是赵梓阳枪棍路数亦是心底通透,但依旧不如眼前人这般根基牢固,不出一盏茶功夫,已是落在下风,难有攻手。 “这身仙家山门中惯出的毛病,多日以来总算是磨得初见成效,”汉子咧嘴大笑,长眉乱抖,“你们这些个仙家宗门当中的弟子,皆将自个儿当成那神仙老爷,恨不得将所谓正气凛然写到方红布上,栓在额前,可实则扔到江湖之中,甭管多叫人瞧不起的杀招毒手,其实都要比寻常枪路好用许多。” “人家刀枪快要取你性命时节,总不能同人说,这招颇为险恶,尤遭天怨,咱们重新比过。” 汉子枪招一刻快过一刻,口中依旧是念念有词,“若是说仙家宗门如若屯冰老窖,将你小子枪架定住,使其牢固根基,老子便是那专司砸冰敲棱的烧红铁棍,敲得你小子由冰化水,圆润通透无孔不入,纵是遇上天底下自古以来能排得名头的枪道大才,也得凭这身融铁化石的滚水,烫焦几片血肉下来。” 赵梓阳咬牙,这般言语,这段时日以来听得的确是烦忧,而今心思驳杂,听来却是越发刺耳,竟是主动撤棍在手,凭左肋硬生撞向汉子大枪枪尖,使之贯入皮肉,而后凭左臂死死锁住枪杆,猛然抬棍直起,砸翻眼前汉子。 足足数十棍倾泻而下,或压或崩或挑或刺,虎窟以外尘灰四起,地龙翻身,两臂粗细新树难挡,迎棍倒伏纷纷炸碎。 年轻人拽出大枪,咬牙大笑,丝毫不曾在意伤处潺潺血流,面皮当中尽是狰狞快意。 “看来老夫所教你的枪出无忌四字,你已得其中**。”烟尘散开,汉子依旧不曾起身,躺到依旧繁盛花木碎片处,畅畅快快抹去鼻下两条血水,略微抬头瞧瞧那年轻人狞笑声响,嘴角压制不住笑意。 虎穴当中那头千斤猛虎,早已是噤若寒蝉,黄绿眸光闪动,不敢上前一步。 心头无有恶相,求胜何需忌手。 招招皆在阳关道,未必胸中尽潮清。 胡须花白的汉子站起身来,踢了一脚终究吐出口恶气的赵梓阳,促狭骂道,“老子这不包年夜饭,麻溜滚回南公山去,歇毕再回。” “牢记本心未变,手段就是手段,何来善恶正毒分别。” 赵梓阳站起身来,艰难捂住腰间伤势,上下打量汉子几眼,面皮登时有些丧气。 “怎么?爷身上有虫虱?” “坏了。” “坏在何处?” “看你这老小子越发顺眼了。” 花白须发的汉子刚要骂娘,瞧见赵梓阳将手上铜棍使衣襟好生擦净,又是强行咽下,可旋即又骂了个舒坦。 那年轻人嘀咕说,老汉一身破烂,别污了老子手心。 第五百六十三章 长风到此停 上齐毗邻紫昊边关之外,因几月前邪祟暴动,迟迟不曾解去锁关令,不少过往商贾与加急文书驿使,亦被拦阻在外,只得绕行,边关屯兵把守,飞鸟难越。 大抵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紫昊多年前出过妖物邪祟涌出北烟泽的旧事,比起此番还要惹得生灵涂炭,近乎整一国国境,皆是陷入妖物之手,足足耗费近乎六七载光景,才勉强将境内邪祟祛除带劲。而今事随境迁,大多百姓官员,已是忘却当初国典史册所记,眼下再度受邪祟所乱,旧年惧意再度沿尾骨直冲脖颈,人人自危。 非负深创,难得受教,大概天下人皆有此等劣根,接连许久时日,紫昊都少有通行的时机,守军森严,杏黄玄鲤脂云木锦四方铁骑,皆是抽调出足有三五百骑,千数铁骑,万余步卒皆是驻守于边关地界,军帐旌旗,瞧来气势雄浑难言,甲光映月,枪芒生辉。 不过事有例外,前两日便有一众车马,同守关士卒通报数句,并未受阻拦,开关放行,直奔北地而去,算起约有数百之重,驾马拎刀者不似是什么商贾中人,却是犹如江湖上的蛮莽武人,过关时节瞧着一众敢怒不敢言的苦闷商贾行人,那为首武人竟是瞥过众人一眼,甩下两字窝囊,而后才扬长出关。 上齐与紫昊边关地界,亦是荒凉,历来少有人烟,虽是不过比起南处齐陵边关,仍旧好上许多,时常可见林木成荫,除去冬时冰层横陈,溪涧当中流水潺潺,倒也算处相当适宜观景的地界。 但向来少有人打此地过,非因上齐与紫昊两地历来不对付,而是因上齐文人所看好的把件锦织,运往紫昊,却是要打过许多折扣,值不得多少银钱,而紫昊当中盛产鞍桥辔头,与荒野老兽皮毛,于上齐同样卖不出好价钱,两者虽隔一线,泾渭分明。 车帐还不曾出得紫昊关口二十里,为首那位神情始终凶恶的汉子便是呼哨一声,止住车帐前行,抬手中刀上前,将双足由打马镫处撤开,深深蹙眉。 虽是细微举动,但身后数百人皆是抽刀在手,响动如潮。 江湖当中驾马者受袭时节,往往马匹先行负创,如是马失前蹄或是马匹立时气绝,到头来便难添臂助,反倒变为掣肘,千斤重躯倘若压住腿足两手,多半要落得个骨裂筋断的下场,即便是膂力再强,亦难瞬息脱身。紫昊马匹甚众,江湖当中马战极多,故而长此以往早已知晓路数,汉子这般举动,便是专防马匹受创,自是令在场中人当即神色微凝。 前头老树上头,坐着位道人。 道袍古朴,身形宽胖,恰好立在枝杈上头,翘起二郎腿来,听闻车马声响,团身落地。 “可是让贫道等来了生人,足足在此候过三五日,倘若再无人前来,恐怕贫道便要在此地安家落户,到头也找寻不得地界。” 那道人相当热络,迈步行至为首汉子面前,唱声道号,而后再度开口,“说来惭愧,贫道从齐陵而来,替一位前辈送信,于北境转悠月余,却死活不曾寻到那处唤做守缺的道观,想来施主既然能于锁关令还未撤去的时节出外,必定极通晓这关外事,还请劳烦同在下指路,来日必有重谢。” 可汉子依旧是掂刀在手,并不曾松懈,打量打量那位身形宽胖不似道人的道人,“敢问道长,是由何处而来?” “自然是紫昊关口,一路游赏各处风貌胜景,送信其实也不过是捎带事。”道人亦不隐瞒,如实道来。 “我等奉紫昊大员调令而来,才堪堪捞得个出关契机,不知道长凭甚出关,一来无靠山,二来无钱财,怎能先于我等月余出得紫昊?”汉子仍旧挑眉出言,将掌中刀攥了又攥,不露声色,杀机闪逝。 “贫道粗通相术,曾凭生辰八字测算一番,告知过四方铁骑统领一件事,虎隐山麓,能者得前,依贫道算来不出几载,四方铁骑统领皆要更迭一茬,其一是因那四位于军中威望实在泼天,假以时日争端再起,难免有尾大不掉的势头,既是如此,必令那四位名震天下的四方统领高升,不过却砍去统领四方铁骑的实权,任以虚职。其二天下太平,何况邪祟平复,这几人从中取来的威信过多,功高震主,铁定要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收尾。” “算出十件祸事,也不如算得一件好事。” “为何笃定道长所算灵验?”汉子仍是并未轻信,盯着眼前这位瞧来半点高门风范的道人,咄咄逼人。 道人苦笑一声,拍拍道袍上头灰土,沉沉叹气,“皆因此前我替那位统领算得一十八件过往年月中的旧事,军中统领,岂能随意糊弄,更何况允贫道方便,冒玩法徇私的大不韪之过放行,倘若不显露些真本事,如何成行。” 汉子皱皱眉头,却是重新将双足踏入马镫,收刀还鞘,于是身后又起一阵浪涛声响,细细碎碎,皆尽收刀。 一行人中马匹富足,汉子亦是客气,遣手下让出头马匹赠与那道士,后者作揖陪笑,如何都叫人瞧着腻味,全无道门中人出尘意味,引得汉子频频烦闷,仍不自知,絮絮叨叨个不停。 不过对谈之中,道人依旧是知晓了那座不接天不近地的守缺观来历,那唤做木中峡的汉子讲说,守缺观自打不知多少年月前,便已是记于书卷当中,每逢甲子年显现世间,但年月匆匆,并无几人眼见,后世所传大抵是依理胡诌,讲说得倒是活灵活现,但终究不曾有一人说出这守缺观如何迈入。 古卷中记,大抵是古时可移山填海镇妖长生的贤人道场,经久不朽,历世未凋,遗留至此时,依木中峡所言,那道观当中有无人踪,还在两说,不必太过在意送信一事。 而道人随马匹颠簸,似是有些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对谈,末了竟是突兀道出一句,本应上阵杀贼讨逆,刀马沙场,如今却是豁出性命外出采石寻料,憋屈得很,惹得汉子额角青筋突现,可终究也未曾将这疲懒肆意的道士赶下马去。 足足十日,距木中峡所言守缺观所在,不足十几里,足足数百人手却是在此安营下寨,纷纷解去车帐,由打马背处取得斧镐铁凿,四处找寻。 此地临湖,算是距北烟泽最近一处水泽,湖畔水草丰茂,湖心清澈见底,时有麋鹿老鼋现出身形,远远瞧见这数百号人手,又是隐去身形,有汉子前去湖中取水的时节,两足险些离地,回神时节才晓得是双脚踏到一方老鼋背甲上头,足有近丈见方,登时惹得周遭许多人笑骂。 日暮将晚,篝火侧畔。 “道长所要寻的守缺观,从此地北行数里远近便是,只是能否有幸瞧得,需看道长造化如何。”木中峡坐下身来,瞧着篝火畔拎起枚枯枝,匆匆写划的道人,爽快出言。 这道人虽说是平日相当不靠谱,且多痴言乱语,不过也曾替众人占过一卦,避开伙数目极多的流窜贼寇,起码保下近百人性命,虽说其余人不知,但木中峡却是亲眼得见,百数贼寇由打原本路途经过,铁蹄踏土,扬尘无数。 “木中有峡,兄台理应姓冯,”道人头也不抬,继续使枯枝在沙土当中比划,“幸亏非是南漓冯家,不然咱初见的时节,便要斗在一处。” 汉子愕然,不过念想到此人算术,当即是明悟,将份干粮递到道人手上,释然笑道,“行走在外,用个假名趋利避害,理所应当。” “我有一位小师弟,多日前惹上是非,被南漓冯家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险些身陨,前阵接着来信,说是负重创未醒,我便想着借送信的时机,踏入那座守缺观,起码世上种种风雨刀剑,要替小师弟挡下些。” 道人说话时候眉目清朗,淡然得紧,道袍飘风自动,抬头望向早月,不知为何突然笑将起来。 “本就是个不省心的小辈,山上能惹是生非,下山也不消停,还要我这当师兄的处处操劳忧心,与我趋利避害的念头相悖,说到底算不得是极合心意,但既是那般天资亦是凭肩头担下苦头,我这当师兄的,总不能白尝小师弟手艺。” 道人撇去枯枝,转头冲依旧听得云里雾里的汉子道来,“承兄台照应,替诸位算起一卦,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汉子面皮未动,不久竟是爽快笑起。 并未去管身后汉子,道人自行起身迈步至湖畔处,斜眼瞧瞧天上早月,一步踏入湖水之中,可并未沉入水中,道袍猎猎随风翻腾。 足下老鼋,宽足两丈,不知何时托起道人身形,直去湖心。 八百里长风到此停。 湖中唯有月踪人影。 湖水北岸若为天,湖水南岸则为地,身在湖中,一不接天,二不近地。 湖可为镜,天穹亦可。 天上浮现出一座悬空道观,地上道人迈步入水,天上也有位一模一样的道人,迈步入观。 南公山钱寅,今日拜观。 第五百六十四章 白云归时 白云出岫,山近溪流。 今日山下多出一位少女,亦多出一位少年。 南公山坐镇许久的老樵夫,今日难得向东望去,恰好是寒冬腊月当中少见的亮堂天景,老汉乐呵不已,将手头那根鱼竿收起,连带足足有上百丈长短的鱼线,一并拽到收上,却是错愕发觉那鱼线末端处,悬着条肥硕鱼儿。 “有意思,钓鱼数月,总算得来一条,”老汉拎起鱼儿,老脸上头笑意嘚瑟至极,“那教书先生还曾说过,老夫过年关前也未必钓到一尾游鱼,如今恰好使这鱼儿,使劲拍打拍打这小子的面皮。” 旋即捧起那尾足有一臂长短的鱼儿,似是有些犹豫,“山上荤腥少,好容易得来这鱼,是蒸是炸还是醋烧,倒当真是难以决断。” 颜贾清已离山数日,离山前同老樵夫言说,山下学堂仍需授业,待到年关所剩八九日的时节,再度回返,偌大山间,唯剩这么一位老樵夫,成天无所事事,将鱼竿伸到山外,鱼线深入溪水当中,且时常依到藤椅之上打盹。 老樵夫悠悠荡荡迈入柴房,架势相当熟络,生火添醋,不消一炷香功夫,便端出盘醋鱼来,上下打量,使竹筷夹起一块,仔细品咂许久,老脸中生出许多笑意。 醋鱼滋味极好,倒是不求鱼身滋味鲜灵,最是讲究肉质细腻,眼下这盘醋鱼,入口微酸甜咸爽口,引得老樵夫连连拍手称快,随后缺又是烦忧,将醋鱼置于灶台当中温罢,而后接连由打正殿侧堂转过一周,蹙眉不已,又是迈步前去后山竹林当中,挨个叩响竹木,其中尽是空空如也,忧心不已。 “无酒下菜,看来前辈也是焦急得紧,甭管是山上人还是山下人,看来都一个德行。”竹林突兀现出一人身形,面容清瘦神情玩味,瞧着那位依旧侧耳听竹的老樵夫,甚是有些禁不住笑意,凑上前来,“竹酒早被藏到后山闭关处当中,连带几件灵宝之流的值钱物件,如今都在我闭关石窟之中,当真想蹭便宜,门也没有。” 老樵夫头也不回,仍旧只顾敲打竹木,尚不曾有罢手意味,口中却半点也不曾甘愿落在下风,笑骂道来,“谁不晓得你小子是属貔貅的,只知道从旁人那掐好处,自个儿装得一穷二白,打死不吐赃,可惜老夫那碟手艺足能卖上几十两的醋鱼,白白浪费。” 可旋即老汉眯眯两眼,回头瞧着那一身白衣的吴霜,沉沉骂起一句,“你这五境关,是不打算破了?好容易悟出两条路,竟是将其中一条化为剑气,砸到剑王山上去,另一条迟迟看不上眼,再这般拖延下去,神念回身,躯体没准已是枯败,纵使破境,估摸着又要熬个一年半载。” 白衣吴霜闻言,倒是不曾妄动肝火,同样长叹道来,“世间万千坦途道,到头来我还是不曾将另一条路的雏形铺展开来,没准当真有一日间,我便要走上那条看不上眼的破路,迈入五境,可如若当真如此,恐怕再想超脱五境,此生无望。” “那还将紫气化为剑气,递到剑王山中?”老樵夫嗤之以鼻,颇为厌烦,“为报一箭之仇,毁去自己道基,天底下也就你这等疯癫人做得出。” 白衣吴霜敛起眼眸,思量良久,还是不曾隐瞒。 不光是老樵夫与他这南公山山主有恩,只是凭借此行替南公山抵住山涛戎一事,已是天大的人情,明面是替故友守山,可里子却是得罪了久负盛名的五绝之首,立身于山涛戎对岸,已能说是选了最为不智的一端。 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何况这位山涛戎,已是触到那层境界,天下手艺最妙群贼加到一块,也不如这位爷一对拳头难对付。 “那道从剑王山出,越过数地的剑气,依我看来已不属五境,比起当年剑威,犹有过之,”吴霜言语时节,多添过两三分稳重,“十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凡夫俗子十之一二的念头,我驾轻舟击湍流,迎风直起,人家那些位早已成势的五境,也谈不上原地迈步坐吃山空。” 老樵夫这回当真停下手头举动,神情微怔。 吴霜的确是口风相当不严,信口开河一说用在吴霜身上,最是合适不过,似乎出言如同出剑一般从心所欲,向来不从矩,但眼下寥寥数语,绕是老樵夫不愿轻信,也绝非是不着边际信口胡诌。 “如若不凭悟出的那方道基强行锁住剑王山上那主儿,以人家天资,没准年关刚过,五绝当中便又要添一位逾越极境的大高手,到那时携手前来,颐章天子再添一万五鳞军,恐怕也难拦挡,逾越极境的修行之人,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欲要强行耗死在军阵当中,又谈何容易。” 吴霜并无多少遗憾之色,如是舍弃了一方不甚值钱的物件,面色平和从容,“舍去这么条路,在我而言其实并非是坏事,少年时节翻墙头逃课业,奈何身矮力微,总也翻不得那堵足有近丈许的高墙,故而想出个扔鞋的法子,先行将鞋履甩到墙头另一头去,而后死命爬墙,总能得手。” “现在看来修行亦是如此,开弓不存回头箭,将这道基打将出去,退无可退,反而念头更加通达,悟道更是强打起十二分精气神来,没准就当真能悟出另一条贴合心意的通畅坦途。何况我这甩手掌柜,即便是再不靠谱,也得替这几个徒儿想想,年轻时节树敌无数,总要花些代价压住敌手起势。” 老樵夫一直不曾出言,直听到这话的时节,才微讽笑起,“当真要凭你一座南公山与五绝叫板?老夫出飞来峰也足有几月功夫,这话却是最荒唐。” “从师父到徒儿,皆入五境,如何不能力敌。”吴霜却不理会眼前人挖苦,笑意盈盈。 “十年?”老樵夫斜睨。 “没准用不了那般久远。”一身白衣的吴霜望向山外,远眺难得的冬时暖日,“老大如今去往北烟大泽,依其心性天资,再加之那地界最是能见天地,明悟本心,必定先入五境。其二便是那两位小徒,赵梓阳破境晚些,是因诸事繁忙,终究难以静心,老四天资之差,想必您老也是心中有数,但胜在悟性上佳,如明己心,破境之势,摧枯拉朽阻之不能。” “就这么瞧不上你家那位老二?”老樵夫好奇。 钱寅所修奇门遁甲,自古以来便是门极有讲究的修行路数,如若是迈入五境,更是号称可改命相破除死局,掐指避凶起手走吉,三奇八门信手改换格局,最是高深,如今吴霜闭口不提,着实叫老樵夫心头疑惑。 “何时等到他撇去那方始终不离左右的度盘,将攥紧两手松开,何时才能触及修行一途第二道天关,可惜这话说也是白说,只有待到一日他自行明悟,才得超脱以往境界桎梏。” 吴霜摇头,不过顺手却从怀中拿出枚玉壶,咬咬牙关递到老樵夫近前,“醋鱼无酒搭,最是可惜,算算时日近日以来,我那小徒儿与老大徒弟,大抵便要回山,就劳烦前辈替我照应。” 老樵夫瞧见酒水,目光登时热切,先行夺过玉壶,掀开壶头猛然吸起,当即眉开眼笑,拍打胸脯作保,“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吴小子也有知道客气的一日,正好近来颜贾清那酒徒不在山间,老夫得尽此酒,必将你那小徒迎上山门,且放下心就是。” 话虽如此,可闻罢酒气的老樵夫,却是将酒壶搂到胸前,唯恐吴霜反悔。 白衣之人揶揄笑笑,再不出言,而后骤然消散。 樵夫乐呵吃过一整尾醋鱼,饮酒整壶,通体三万六千毛孔欢畅,仰倒藤椅处,总觉得有些蹊跷,抬手抓起那枚玉壶,掉过个来看向壶底。 壶底雕印有一枚鱼字。 老汉震怒。 到头来终究是不曾赚着,不过是物归原主。 山外十五里处,有位衣衫全然不齐整的少女,费力驾起车帐,一旁黑獍随马车缓缓而行,瞧着那头杂毛马匹,始终有些跃跃欲试,但后者却是蔫头耷脑,时常向车帐当中张望。 车帐当中有少年熟睡,头枕剑匣,腰侧有剑,已是多日不曾醒转。 自打那日以来,温瑜便是耗费许多银钱,由打边关处借下一架车马,未有半点停歇,昼夜兼程奔南公山回返,仍旧是走了许多时日,若非是那位老僧使神通相助,省去大半路途,依旧是耽搁近一整月,如今才得远远瞥见南公山黛影,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拭去面皮尘土污泥。 云仲此番借剑,伤及根源,纵是不空禅师耗费整整三日,以功德内气灌注全身,依旧是收效甚微,只得明言外物无用,只得凭少年自个儿心意,方可醒转,但这身好不容易得来的二境修为,怕是已废去大半,不过福祸相依,兴许日后修行亦可得便宜。 少女一路都不曾开口,更是不曾换起衣衫,袖口肩头依旧有干涸血水,唇边开裂多处,满面尘灰。 车帐之中熟睡少年,周身干净整洁,面皮白净。 第五百六十五章 阳春面 北郡当属颐章最暖的地界,冬时裹缠衣衫最少者,倘若去往别处,压根无需开口自报家门,便知是由打北郡而来,不过往往因北境天景过于暖了些,许多出外讨生计赚银钱的北郡中人,迈出北郡一步,总要被劈面寒风灌个透心凉,不得已才将先前预备起的厚重衣衫裹起,依旧是极难适应郡外肃杀冬风。 历来是由奢入俭难,出得暖屋走冬难,于是许多北郡中人,冬时大多赋闲,并不愿去受冷凉入骨的冬风侵扰,除却那些位家境贫寒尚且育有六七儿女,不得不外出谋生的汉子,大多都是老实待到北郡之中,待到冬去春来。 如此景象,皆是出于千里画檐山遮挡南下而来的洪洪长风,连带十万山方向西风,亦是大多遮得严实,才使得这北郡冬来,得以变为许多富贵人家或是朝堂大员躲冬时的首选,毕竟是家中总有年长者,腿脚难忍风寒,总又不可日日囚于宅中,自然要择选北郡这等冬来如春的好地界,好生温养。 这般情形自是使得北郡中人,越发富庶,虽尚不如天子足下那座中郡,但隐隐已是稳稳立在行二的交椅处,且有稳步抬升的架势,不过如此举动却引得无数文人鄙夷,头前两年,竟是有文人诌出句民脂填腹不抵冷,千军万马避寒冬,一时流传甚广。 为避此嫌,许多高门中人与大员才是堪堪止住此势,免得遭人背地诋毁。 绕是如此,北郡随意挑出座城池来,都可算得上是摩肩接踵,城中住户极多不说,且街巷之中相当热闹,全然也无寒冬腊月时节的景象,乃至打把式卖艺的江湖中人,许多竟是赤膊,周身热汗淋漓,无有半点冷意。 桂樾城便与别地一般无二,今日面摊地界便是迎来两位衣着华贵的客爷,却只要过两碗阳春面。小二闻言时节,还当是自个儿时常听闻周围闹市喧嚣声响,震坏两耳,可那位穿整袭狐衣的公子,分明只要了两碗阳春面,便再不开口。 “王公子怎的就以此物对付,王家家底雄厚颐章一事人人皆知,寻常出门所穿袍子亦有整狐缝嵌,如若被旁人听去,恐怕多半要取笑。”另外一位面孔方正,颇为黝黑的华服中年人,使竹筷翻找翻找细面,神情一时缤纷。 对座那公子却是浅浅一笑,并未在意,举起竹筷捞出颗葱花,颇为满意,摇头晃脑道来。 “二三十葱花,清水两瓢,细面一两,要好点上两三滴油星,譬如早春时节瞥见乱花,清汤寡水初春新绿,尝起清淡,不过确是得尽细面本味。” “近几月之中饮食颇多荤腥腻味,竟是有些迈不动步子的迹象,再如此娇纵下去,怕是年纪轻轻便要落得个一身富贵病灶,倒不如吃喝清淡些,常饮茶汤,来得更为益寿延年。” “想不到吃惯天下珍馐的王公子,竟也有这般雅兴,京城之中可向来不曾瞧见这等吃食,瞧着倒也是清淡爽利。”华服中年汉子挑起一截面来,热气萦绕,倒并不抵触,极熟络地吸到口中,葱花清香与细面底味,连同清澈汤底当中微末油星滋味一并入怀,于这冬时舒坦得很。 中年汉子由茶棠郡外而来,毗邻十万山,不属颐章境中人,但其师门算得上是相当直苗的仙家,祖上接连出过三五位四境,数百载前更出过位五境的大才,来头甚大。 王公子两月之前,就已是前去拜访过那处仙家山门,并未携带左右随从,可谓是送了天魁宗好大一番情面,纵是山上仙家往往心高气傲,但王乐菁到底是如今朝堂重臣长子,如此礼数有加,山间已然亦是不可怠慢,故而便特地遣下这么位瞧来木讷的中年男子,携一十二仙家弟子,随行左右。 王公子乐得见此,瞧那对座汉子只顾吸面,哪里还有半点所谓仙家中人的架子,亦是接连吃过两三口细面,登时周身暖意腾起,仍旧不妨碍嘴上出言,“那妖物的修为,想来不差,我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现出原身险些撞碎江中游舫,不知依兄台手段,可否擒下?” “这可不好随意出言,”汉子吃得极快,不消三五筷功夫,便已是将碗中细面捞取干净,不忘喝进两口清汤,嚼起火候极好的葱花,憨厚笑道,“要是那妖技止于此,已然有法子擒下,毕竟靠原本体魄冲撞游舫,算不得甚高妙手段,但也不见得那妖物竭力出手,至于究竟身在几境,还是难以揣测。眼下天魁宗高手大多外出祭练一宗器物,在下这本事有限,所携那一十二位皆在二境,倒还真难说究竟可否擒下那妖。” “一路仓促,还不知兄台立身几境?”王乐菁笑意不改,亦是将细面捞净,背靠椅背开口问询。 “三境,”中年人琢磨琢磨,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伸出两指比划比划,“往大里说,比三境还高了一点点。” 年少公子禁不住笑意,“这一载之间,遇得数位山上仙家来人,无一不是精明得如同山野老狐,言谈时节比起做买卖还要难些,像兄台这等直言不讳并无藏私的仙家弟子,当真是少之又少。” “在下及冠过后三年才入得天魁宗,按宗主所言,当属开窍极晚的一类人,更是不通世事,自个儿知晓心计城府都比不得旁人,索性就撇去这些繁琐念头,静心修行,反而比起一些师兄走得更快些,”中年人言语相当直白,望向眼前这位公子,直言不讳,“我曾无意听闻,公子向来不喜修行中人,更是厌烦仙家,此番将如此一份大礼拱手相赠,恕在下秉直,敢问是为何?” 街上人来人往,车帐马匹良多,喧嚣愈盛。 王乐菁使竹筷夹起最后一枚葱花搁到嘴里,悠悠道来,“其实我还不喜欢钱财铜臭,可人行世间,总不可全依性子来,可以不喜金银,但不能没有,否则用得上的时节,便会后悔当初为甚不曾多积攒些。” “不说是我,未入修行的一众凡人,亦不喜修行人,与其说是敬畏,倒不如说是恐惧所谓未知事,未知手段,更是嫉妒如你等这般受上苍垂青的好运人,数感交集,最终演化为泾渭分明。我也不能免俗,观瞧山上仙家不乘纸鸢即可踏步御空,恨不得一脚将这等人踹落云头,自个儿居之,所以此番我取那尾可点化肉体凡胎的金坞,而将那头妖物赠与天魁宗,想来也是一桩极适宜的买卖。” 似乎汉子也不曾有那等未卜先知的神通法门,听得公子坦诚言语,木讷面皮上又添疑窦,不过很快释然,微微点头。 出城二三里,驿馆当中足住有百人,皆着甲胄,虽说不曾外露,但行走时节甲胄动响,着实令人心悸,森冷异常。 驿馆当中专司迎客接待的微末官吏,皆是蹙眉不已,分明这足足百来号人皆是家丁打扮,但时常由打腰间露出的森寒长刀,是否见过血水,无人有疑。 此刻那位身形瘦长的惠雁君早已醒得,略微用些饭食过后,便独自行至驿馆三层楼中,摘下腰间刀来,由怀中摸出块砥石,抽出刀鞘以里那柄背宽刃窄,譬如柳叶似的刀身遇得砥石,金铁交蹭声响不绝。 磨刀可见本事,如手持砥石者两手不稳,莫说是将整一柄刀打磨完满,乃至常有适得其反的收效,蹭钝刀刃或是蹭薄刀身,总难以得心应手。而这位身形瘦高的惠雁君磨刀时节,手头却是极稳,每每砥石划过刃处,观之痕印齐平,浑然天成。 但不知为何缘故,每逢磨刀时节,惠雁君总要避开周遭人,独自磨刀,且神情除却专注之外,常有一抹阴沉色漾开,杀伐气流转。 有人叩门。 惠雁君不曾理会,依旧磨刀不止,神情越发狠戾。 而门外那位依旧不知好歹,接连又是轻敲两三回,随后竟是推门而入,压根不曾在意所谓礼数。 刀光抵喉。 王乐菁扭紧眉头,两指点在刀背处,将那柄形如弦月柳叶的长刀推到一旁,颇不满意瞧瞧眼前人,“甭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当初可是你自个儿自告奋勇,前来跟随本公子,如今却要反悔不成?” 身后那位中年汉子,仔细观瞧眼前瘦高侍卫,神情有异,但旋即又是古井不波,不曾出声。 王乐菁来此,倒并不为其他,不过是要与那汉子商议一番,既知那头蛇妖踪迹,如何生擒,毕竟一头鲜活蛇妖,比起已死蛇妖,功用更多。 瘦高侍卫将这二层楼让出,不过临行时节同那汉子擦肩而过,却停住脚步,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冷冷甩下两句话。 “言多必失,许多东西见过就好,但没必要说出口来。” “仙家弟子,亦有夭折者,很了不起?” 中年汉子点头,目送这位扛刀的瘦高侍卫迈步离去,又瞧瞧那位立身窗前的公子,不明所以。 第五百六十六章 厚此薄彼 才接来少年少女,安置妥当,老樵夫便瞧见山道走来位醉相横生,脚步一晃三摇的穷酸教书先生,后者肩头扛起枚钓竿不说,空闲左手,还要往鼻孔当中掏了又掏,皱皱鼻头,这喷嚏却死活都走不出喉来,鼻眼歪斜摇晃走上山来,老樵夫仅是瞧上一眼,便将先前自行将酒水喝光的零星不自在抛到脑后,要多腻味有多腻味。 寻常教书先生,哪里有这般做派的,且不提教书的能耐如何,这日日酒虫上脑的德行,难免便遭人诟病,只是老樵夫百思不得其解,偶然间下山一趟前去村落当中走走,时常能听闻有人说起这颜先生,却无一不是称赞,并无人将后者嗜酒如命,终日烂醉当做见不得人的陋习,反而每每提及,总是引得不少笑语,权当一乐。 “呦,这山上新添车帐,却不晓得头一个回来的是吴霜哪位徒儿?” 颜贾清眯起醉眼,也不顾老樵夫鄙夷神情,自作主张揣测,“按我想来,多半是那位大弟子回山,且不说平日里最重仪态,大多会乘车回山,再者修为最高,来去定是快过其余三拨人,对与不对?” 可旋即颜贾清便是心中疑窦丛生,瞧着院落当中还不曾栓于马棚当中的两头马匹,咂咂嘴打个酒嗝,“不应该,当真不应该。” “与其无所事事,不妨去瞧瞧你那半个徒儿,随山间老小一并回返,老夫方才初窥,那女娃虽说不曾有什么伤势,更不曾落下隐疾,但心神不定,如若不尽早梳理,到头来只怕更深。” 温瑜归山时节,神情空洞,行至山下的时节,已是再使不出丁点力气,幸亏老樵夫喝罢酒水,顺带吃净盘中醋鱼,随意抬望眼往山下观瞧,这才凑巧望见车马近山前,随手递出神通,将已是多日不得安睡,周身乏力的温瑜连同车帐,一并托回山巅。 经老樵夫视之,温瑜多日不曾合眼,亏空的乃是精气神三宝,再添心急如焚忧患徒生,使得劳累不已,解去忧心,歇息数日即可温养如初,但车帐以里那位少年,老樵夫接连窥视经络丹田,却是登时忧心。 经络近乎空空荡荡,如是驳杂野草遇得燎原野火,撇开烧得一干二净不说,丹田以里死寂静谧,遑论内气,便是虚丹也黯淡下来,形如朽木顽石牢固难摧。纵是老樵夫历世甲子余,如今亦是从未瞧过这般景象,一时无解,凭自身内气引入少年丹田,风平浪静,整座神府一如晚照斜阳,终难有变。 “前辈高人都无从下手难寻头绪的顽固病灶,八成在下也是无法医治,吴霜而今亦还不曾破关,看来这位小徒弟,多半不可再入修行。”颜贾清听罢,不得已叹息两声,“这么看来,我这钓鱼郎名头,便只得传给温瑜姑娘喽。” 南公山中人无一例外,均晓得这位平日堪称放浪形骸无所禁忌的教书先生,立足世间除却指点下任钓鱼郎之外,似乎再无瞧得上眼的差事,除却嗜酒如命这等癖好,使其多添两分人烟气,全然不似常人,更与终日攀境修行的世外人格格不入,如今出言,丝毫不出樵夫所料。 https:// “那温姑娘现在何处?” 颜贾清抽抽鼻头,刚要迈步前去观瞧一番,却是被老樵夫阻拦,横眉立眼骂道,“本就已是精气神临近干涸,叫人家好生休养几日再说,何苦于这等时节前去招惹。” “那女娃对这吴霜小徒的心思,难不成你颜贾清仍旧瞧不分明?你这般心思,倒当真不像人。” 颜贾清从容站定,抬醉眼观瞧老樵夫,嘿嘿一乐。 “日后她总要接过钓鱼郎这宗名头,原本我仍旧有些犯疑心,只因那少年亦是相当适宜修我这门神通,如今后者多半废去,在下倒乐得少耗费些心思择选。钓鱼郎之所以受这条黄龙跟随,借来足与四境论高低的神通手段,那便是因心中无情无欲,清心寡意,如若仍旧日日惦念旁人,莫说四境,黄龙离体而去再寻旁人也未可知,岂能再拿来当做倚仗。” 同在山间几月,颜贾清从未自行讲起事关钓鱼郎一门中事,如今却是自行提起,此刻笑容满面,犹如春光攀面膛。 “早晚要将世间俗情滥念撇去,不如就趁这等时节,将那位已然废去多半的少年撇开,自个儿借下钓鱼郎一职,不但自个儿修行日日高升,凭黄绳黄龙,亦有能压过四境的本事。两者合一,待到黄龙入五,自身亦入极境的时节,莫说山涛戎,而今天底下所谓的五绝,只手压之,才可称之风华绝代,背面苍生,如此泼天大气运,比起个神仙难救的废人,孰重孰轻?” 重如倾岳交叠,轻如鸿毛片雪。 老樵夫默然,神色变了又变,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嬉笑怒骂的姿态,深吸口气,竟是没来由笑起。 “难怪吴霜将你称为妖人,原来是绝情断念,还可将世人心思揣测得分毫不差,身兼两个五境,这份从古至今都足够覆压苍生的机缘,的确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明冠珠玉,倒退些念头,老夫估摸着也是心生惦念。” “您可得离远着些,且不说绝情断念,光是这钓鱼郎堪称苦闷的差事,您老八成就得憋得背过气去,也唯有我这等闲人能应付得来。” “所以专挑那些个心念还未定形的后生,接下此任,的确是好算计。”分明是笑容满面,老樵夫周遭却是无端清冷起来,眉眼锋锐一时抬升直起。 而颜贾清依旧无知无觉,瞧着眼前樵夫眼光冷凉,尚能嬉笑出声,“老前辈莫要同我置气,本就是无奈接下这等头衔,说到底还是在下肩头黄绳授意,不得不从。” 老樵夫最终还是将胸中火气强行镇住,甩甩大袖,言说三日之后再前去观瞧温瑜,莫要令后者本心不定,至于其余琐碎事,不愿劳心。 颜贾清也未去触霉头,这位爷正是气头上,倘若惹将起冲天火气,没准当真要将他这还不曾凭黄龙窥见五境的疏懒人砍个血流遍地,到那时节,即便黄龙傍身,恐怕也要养个几月,太过耽搁时日。 对于一心摘去钓鱼郎头衔的颜贾清而言,如今行事皆是为伺候肩头那条喜怒无常的黄龙,尽早摘去便尽早得自在,倘若再因后者耽搁多出一分一毫的时辰,不亚于由打自个儿怀中抢夺去壶上好酒水。 床榻之中,云仲依旧合目酣睡,一连多日之间温瑜跋山涉水,险路颠簸,皆不曾有醒转意向,倒真是安眠正酣,虽气息一日日虚弱下去,但身形体魄尚且如初,并无跌落。 房舍当中突兀现出一人身形,两指摁压床榻当中少年丹田处,足足半炷香功夫过后,才颓然撤回两指,长长叹气。 云仲经络难承那般深厚卓绝的内气,而今却当真是空空荡荡,连带当初道首李抱鱼一簪冲开的数处拥堵经络,也一并消失殆尽,通体当中除却血肉筋骨之外,家徒四壁,再难见半点经络踪影,莫说将内气递出,如今侥幸未死,已是得天公垂怜。 “若知如此,当初兴许真不该将你小子带出上齐西北那座小镇,更不应此番明知前路是险,依旧命你外出历练,揠苗助长,终难得势。” “得而复失,倒真不如从未得来,这修行路走得跌跌撞撞,可都能瞧出已是勤勉至极,虽终日藏掖羞于开口,都知你从未负了这条耗费不少艰辛得来的修行路。” 白衣之人颓然,随处找寻个地界落座,良久亦不曾再度开口,神情恍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凭二境施展逾越四境五境的修为,价码便是自断这条修行玉道,再难登途。 白衣吴霜瞧瞧一旁那位泫然欲泣,绷得面皮颤抖不已的少女,终究是吐出极长极长一声叹。 后者已是熬得如同风中残烛,回山一路之上近乎唯有苦熬不住,不由自主合眼休憩片刻,便再无丁点闲暇,一路快马赶回山来,如今瞧得吴霜亦是无从下手,当即困倦疲意,酸楚伤怀一并涌起,周身轻颤。 “我这位小徒弟,说不上命苦,可总算不上什么得天垂青,比起市井当中不曾迈入修行的常人,虽是有幸踏进修行,在山间此一载有余,所受苦楚,不知要比寻常仙家弟子多多少。负创也多,困心也多,外出一趟总要添许多伤处,且境界总停滞不前,虽不去说,但自个儿总要默默背起,勤勉修行练剑。” “总说天意不可违,无奈时常最喜怨天,修行之人,总要与上苍争,但生来经络如此,又岂能背得起那般重逾万钧的逆势,如今连经络都是荡然无存,再想修行,怕是只有凭那柄秋湖神意,可既无内气,绕是缓缓重塑经络,数十年都未必修葺成型。” “天公何苦如此厚此薄彼,许多天赋优者,五境亦是水到渠成,而偏偏稍允福祉赠与云小子修行路,不出两载,终又成空。” 少女扭过头去,颤抖愈剧。 珠帘断去,串珠成行。 白衣吴霜起身,拍拍少女肩头,迈步出屋,自言自语道来。 “山门外两行篆书,看来还是改改最好。” 第五百六十七章 苍生意气 沉沉暮霭隐天蔽日,纵使斜阳欲落去,立身山巅亦难见日影,唯有道含糊轮廓瞧不分明,熔金浇血,云连火烧,投鞭断流沙场横尸,血水淌得波涛当中,抬升至无边天际。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总有清凄文人亡国后主,逢景生情,徒留诗文卷帙,黯然辞官辞世,身前无路两岸无墙,只得一脚踏空落入凡尘俗世,乃至跌得体无完肤,甚至骨断筋折,一命呜呼,也是常有事。 南宫山下流水终究是大雪过后,结起层厚重冰面,莫说垂钓,已然有村落当中稚童前去冻结瓷实的河面上头玩耍嬉闹,不过大多都要被自家双亲逮回家中,好生挨一通胖揍。 山顶处的老樵夫百无聊赖,望向远山之外犹如肩扛的欲坠赤日,好生厌烦。 年纪虽长,而心性始终如顽童稚儿,有此心性,多半也是出于那位如今囚在飞来峰上的老道,心中所求。 一连几日山外头大雪封门,老樵夫原本指望外出,与南公山山腰周遭,打得两三条野兔,即便手艺难称上佳,权当苦中作乐,于无趣当中找出些散心事。守山几月以来,还亏得是颜贾清时常陪同,即便二人对不上脾气,时常同饮闲聊,总也有些人气,若非是颜贾清每每散去学堂过后,上山陪同老樵夫闲聊几句,怕是一月功夫也难挺。 就连颜贾清这等闲散疏懒人,相处几月下来都是感慨,说是上苍偏心,分明是这么位不愿清心寡欲修行的人性,却是能凭那把破斧斩退山涛戎十丈,留下道狰狞可怖的创伤,于当今天下,有这等手段的不过五指,却偏偏落在这位性情活泛嗜好古怪偏门的老樵夫身上,提起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多饮两杯。 “如此景致,咱也非是那等文人墨客,腹中学问挤个殆尽,也不过小半簸箕,遇上生僻字还要找人特地问询,还是挑种酒水应对此景,最为容易。” 说罢老汉刚要拎起酒壶,却是听闻耳畔鼾声响起,再掂量酒壶当中新温黄酒,已是空空如也,实在忍耐不得心头恼火,一掌甩到那邋遢先生脑勺处,生生将斜躺到藤椅上的颜贾清打得脑袋抬起两寸,睡眼惺忪抹抹唇角,嘀嘀咕咕骂了句大爷。 “老子亲自切姜温酒,还没等喝上两口,却叫你这漏底酒缸喝得一干二净,如何赔来?” 颜贾清置若罔闻,不去瞧面前吹胡瞪眼的老人,眼也没抬继续靠到藤椅上头,呢喃应道,“上回那玉壶里头的好酒,您老不也没给在下留一口?正好今儿个拿黄酒还,追根究底还是在下吃亏。” 有理有据,无地辩驳。 绕是老汉恨得咬牙切齿,也一时没好意思将那日在吴霜虚神眼前吃瘪的旧事和盘托出,悻悻闭口,良久也没再提这事,倒是气得鼻歪眼斜,又去温罢一壶黄酒,这才将仍旧烫手的酒壶垫到手头,再不敢随意搁到桌中。 几日以来,吴霜虚神少有出外,似是瞧得自家小徒的惨状,触及心底,终究是攒够心气再度精修,意图冲破五境,在老汉看来,却是因祸得福,废去一名远未成气候的亲传弟子,成就自个儿迈入五境,当属不幸之中万幸。 只是那少年,还是不曾有醒转迹象,瞧其架势,似是要再安睡百来年头,通体尚无内气流转,面色却是一日日红润下来。 老汉曾经数度前去观瞧,分明少年并无丝毫醒转迹象,周身经络死寂,内气无踪无影,颇觉怪异,而仔细思索两日,并不曾想到有何神通,可令这少年好转。 “这壶也归你。”老樵夫极不情愿地将酒壶递上前来,盯紧假寐的邋遢先生,半点不错眼珠。 “相处得久了,自知彼此脾气秉性,前辈哪里会如此好心。”颜贾清只顾哼哼。 “不过要替我出一招。” 颜贾清嗤笑。 “你?” 老汉点头。 “说是南公山也可。” “多日相交,卖给您老个人情没啥,可在下不欠南公山什么,虽说是受南公山庇护,但眼下已然露相,叫五绝盯紧,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何况还要拱手送上一位钓鱼郎弟子,着实无有半点亏欠。” “对你而言,搭救那位少年郎,理应是举手之劳,虽说从未听过天底下有什么钓鱼郎,不过莫要忘却老夫是何等人,旁的能耐差些,唯独眼力老辣,颜先生是何根底,多少都能琢磨出十之一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颜贾清神情略微一僵,似是底细叫人猜出,但旋即出言,却是令老樵夫恨得牙根生痒。 “突然想起今日还未出恭,您老先在此地盯着,千万莫要有来犯之敌钻空,将南公山夺了去。” 老樵夫望向果真起身离去的颜先生,神情平和下来,再不复往日嬉笑模样,一字一顿,“日后去往飞来峰,报老夫名号,能得道首倾力相助。” 山外斜阳暮色笼罩,难以瞧清那先生神情,正好是最末一丝日光褪尽,天地之间似是仙家收束金乌,登时变为沉沉凉夜。 “您大概忘却了一事,”教书先生醉意全去,回头站定,似笑非笑,“想当初温瑜还未到此地的时节,我曾说过那位少年,亦适钓鱼郎这一门行当,如非温瑜来此,恐怕在下已是收云仲为下任钓鱼郎。” “绝情断念在人看来,定然不是好事,但对于有些人而言,极适修行。何况狡兔三窟,我又岂会放任自个儿另外一条退路在眼前阻塞,袖手旁观,如有半点本事,早已不劳您老开口,倾力施为。眼下这等情景,这少年除却自救之外,别无他法。” 老汉神情渐渐转为苦笑,冲那先生摆摆手,摇头坐回那张藤椅当中,瞧着已然坠入隅谷的残阳,几乎只是盏茶光阴,已是消退尽最末一点明光红云,无踪无迹;早月渐显,连日大雪洗净天外,依稀可见星斗。 仙人贪一晌之欢,抱月提樽怀捧星斗,神人无趣,推日月流转。 山上景致未变,冷暖亦未变,唯有老樵夫望向长空似洗,夜幕徐起,不知为何心头顿时通透,一马平川。 悬空闻啼,有雀访山。 老汉抬起一指接来青雀,边冲正殿边走去,边单手展开信件,借长明灯笼微光,观瞧其中谨慎堂正的字迹,许久过后才轻声一叹,将那头满身风尘的青雀外羽擦拭干净,递到一盏清水旁,手拈书信,一时不知该如何提笔回书。 南公山大弟子柳倾,今年年关不回山,一来是时日过于紧迫,二来北烟泽人手奇缺,接连月余之中,妖物又是隐隐汇聚于北烟泽岸外百丈外,不知何时暴起发难。 腹中文墨使然,书信写得相当讲究,三言两语便已是将缘由交代清楚,文末处尚且不忘同几位师弟徒儿,守山两人与吴霜问候,先行告罪。 这位大师兄依旧不晓得,自家小师弟至今未醒,更不晓得其修行路,已是与断去无二。 “如此一来,叫我如何回信。”老樵夫摇头,深深叹气。 颜贾清瞧得老者萧瑟背影,临了咂咂嘴,并未上前,而是扛起那条黄绳,从容下山。 虽是山间近来种种祸事,可依颜贾清心性而言,当真还不算要紧事,一肩黄龙尚且催促得紧,外出垂钓,也只得撇开不关乎己身的繁杂琐碎,前去垂钓上两回,纵收效甚微,起码也好暂且令黄绳安定一瞬。 身为钓鱼郎,这份白给的四境修为,其实也不算白给,需耗费许多心力,且终日受那尾黄龙掣肘制约,勒令东西,难得所谓安生。如是闲暇时节倒好,可倘若是正于学堂当中授业时节,黄龙耐不住性子,撺掇颜贾清外出垂钓,那便绝非是稍加克制便能压下,似是运大手笔在人心头种下枚藤蔓,缠得人念头不由自主。 此般手段,唯独醉里可解,故而就算是平日里开堂授业时候,颜贾清面前除却书卷手板,文房四宝之外,桌案边还要摆上足足一坛酒水,用以制住黄龙催促垂钓的手段。 得亏是腹中文墨颇足,授业时节,更是尽心,才使得颜贾清名声不曾降去,反而日日抬升。村落当中住户皆知这位先生本事大,唯独嗜酒,但既然是从未耽搁授业,自然也就习以为常,甚至不少人家逢年过节略尝酒水,还要遣自家儿郎专门前去请先生同饮,即便向来都是婉拒,村落中人仍是频频相邀。 南公山脚下这方溪水,本就算不上内蕴神秀,而今封冻,更是少有人问津,毕竟家中幼儿,谁人也不敢放心迈步走冰,万一坠入其中,人力难救,故而这等夜凉时节,溪水周遭空无一人,倒也清净。 依旧醉醺醺的颜先生迈步走到溪水正中,甩下黄绳,后者却是犹如楔凿贯入冰中,沿着不止其始的蜿蜒溪水,一路绵延不知千百丈远,微弱黄光透过冰面,瞧着倒如同整条溪水盈盈烁烁,河灯未起时,随水波漾起明光。 垂钓山水,到头钓得非山非水,乃是苍生意气。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梦方醒且谦且轻狂 水浪错流,齐分两侧,似有庞然物由东南而来,直入溪水当中,那条黄绳如是山林麋鹿幼牛遇得熊虎踪迹,魂飞魄散,当即远遁千丈,与那位立身溪水冰层的颜先生撞了个满怀,黄绳战栗不已,哪里还敢现在出黄龙本体,而是瑟缩于后者肩头,再不敢又丁点动静。 醉意初消的颜贾清望望肩头缩成一团的黄绳,又观瞧远处将层层坚冰一分为二,踏浪徐来的模糊踪迹,心下好大古怪。当初绕是对上五境山涛戎,亦敢倾力出手的黄龙,如今还不曾瞧清来人面孔,怎好吓成这般德行,一时颇有些好奇,也不去管那黄龙惶恐,静静立身冰上,留待人来。 溪水层冰炸碎,至颜贾清三丈远近方止。 水波层层拱起一人身形,却是观之风姿超然,面皮五官难见丝毫败相,大有完人之貌,如今静立溪水波涌上头,碧发长髯,神情平和,可越是如此,颜贾清肩头黄龙,便越是瑟瑟不已,惶恐不安。 “足下风姿,确是举世难求,却不知在下肩头这条黄龙,如何招惹了贵人。” 颜贾清尚在醉里,言辞却是客气。 “不曾招惹,只是天底已有许多年月不曾见蛟龙,更是从未有黄龙现世,何况瞧来五爪层鳞,鹿角牛嘴,与那等未曾成气候的四爪蛟蛇,云泥之别,故而特地前来仔细观瞧两眼,”那男子开口时节,平和中正,更是不曾失却客套,而今瞧清颜贾清模样,略微蹙眉,“敢问足下,乃是上古时节豢龙余脉?” “雁唐州钓鱼郎,本事微末家世清白,往上寻个七八辈,皆是平平无奇读书人,从未听过豢龙这等神通法门。” 男子点头,目中神光散去大半,但依旧是盯着颜贾清肩头黄绳,似是依旧有疑。 “在下已是自报家门,兄台何不说道说道,从哪来,到哪去,有这般寄身于浪潮之中,脱身红尘的高明精深手段,想当然也不会是常人。” 仅无意之间,颜先生瞥见对面那人,袖口悬有一枚硕大蚌珠,一时便有些好奇,要晓得颐章京城皇宫匾额上头,所悬圆润蚌珠不过半拳大小,而这位堪称世间俊秀难出其右的男子,袖口处却是悬挂整整一拳大小的蚌珠。 搁在朝堂天下,此举算是莫大僭越。 “钦水镇中无名小卒,世人不知不晓,何足挂齿。”男子简单应过一句,抬头望向南公山山巅,云海弥漫,当即有些喜色,还不等颜贾清接茬,忙不迭问询,“此山可是唤做南公?” 颜贾清点头,“可惜如今南公山封山,除却山中人之外,不得有外人出入,兄台看来此番前来,定是要扑个空,还是早早离去为好。世人不知不晓,依在下看来,如此才算是高手之中的高手,恕在下不敢松弛一瞬。” 男子不曾生出愠怒,而是打量打量黄绳,另起话头,“没听过南公山有兄台这么一号人物,却是大抵能猜出雁唐州所在,何况那黄绳见我,似乎颇有些胆怯,只凭兄台自身修为,如是我偏要迈步进山,又该如何。” 黄绳抖动,反而制住颜贾清全身,且是自行攀上后者眉眼处,通体清辉摇动,尽皆没入颜贾清两眼当中。 身前非是个碧发长髯的俊郎男子,而是一座足百丈大小的老兽,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皮仿若熊虎,滚滚水波缭绕鳞甲,吐纳时节,山巅八方云海,隐隐有动。 纵是颜贾清自诩见多识广,也是叫眼前这等景象吓过一趔趄,面皮抖动磕磕绊绊道来,“外头冷清冻人,最是伤身,要不带您老上山一观?” 溪水震起数丈,冰片四溅。 从刺骨溪水当中站起位老樵夫,腰间挂柴刀旧斧,懒散扭扭脖颈,凑到呆若木鸡的颜贾清身前,鄙夷道来,“怎么,修为高就不敢砍上两刀了?所以说你这小子到死都没种,瞧瞧咱硬是由打半山腰一跃而下,就为过过瘾头。” 碧发长髯的男子挑眉望向场中两人,一位倚仗黄绳可胜四境的醉酒先生,一位是可同寻常五境叫板的古怪樵夫,这等架势除却古时宗门,现今世上也难寻觅,看来当初那两位后生上门的时节,大概并未交底。 但很快老樵夫便是有些笑不出声,眼前这人分明是道行奇深厚的老兽化为人形,还未动手的时节,周身威仪便已是压过旁人太多,估摸着除却山涛戎以外,难逢敌手。更何况老樵夫如今立身的境地颇为古怪偏门,当初上山那一斧之威,怕是难出七成,应对如此一位修行路上迈步年头悠久到吓人的老兽,并无胜算。 即便如此,老者还是咬牙抽出柴刀旧斧,拉开架势。 “我曾点化这南公山大弟子柳倾,亦替那位唤做云仲的少年铸剑一柄,并未收取什么银钱,想来替后生多添一份臂助,而今境界略微稳固,特前来南公山观瞧故友,何苦妄动刀兵。” “老夫替吴小子守山,不得有丁点马虎大意,还请自证。”老汉依旧不曾放下手头刀斧,看向眼前男子,不由自主掂量起面前人,与飞来峰那位老道究竟孰高孰低。 虽说本相略有狰狞,但男子却是脾气极好,接二连三面皮受挫,竟是丁点恼怒意味也无,娓娓道来,“既是收山主托付守山,我也不好唐突,当初铸剑时节,于剑中留有澜沧水数滴,如今距离山巅极近,我可尝试将那口好剑取来,也好证明己身来历。” 旋即拈起二指,不再出言,周遭溪水平稳,无波无澜。 山巅上头,温瑜接连歇过几日,终究将亏空精气神补足,沉沉凉夜醒得,却是径直去往云仲屋舍之中,静静坐在一旁。 人非草木,温瑜即便再不愿去惦念,也时常想起路途当中种种,与那日少年吃过宇文越一通谩骂过后,看向自个儿时的决绝神情。 借秋湖虚丹施威,岂会不知当有今日。 说是为剑气斩尽经络,倒不如说是经络不堪重负,纷纷碎裂开来,虚神坦言,就算是吴霜悟境得成,亲自出关,亦是无济于事。 “那位老住持挣脱钵盂,并未用上一盏茶功夫,拼命作甚。”少女摁住眉心,绵软坐到屋舍桌案一旁,抬头便可瞧见床榻当中依旧熟睡的云仲,但到头来也不曾抬头。 少年依旧无知无觉,睡得正熟。 可不知为何,少年身侧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猛然升起,刚要离去的时节,睡梦当中的少年瞬息抬手摁住剑柄,死死捏起,任凭那口长剑浮动,摇头摆尾,始终难以挣脱少年虎口。 温瑜目光当中神光乍起,近乎是跳起身来,牢牢盯住少年缓缓睁开的眼目。 第二日依旧小雪。 水君搭住少年经络,低眉沉思,而终究醒转的少年却是一脸苦笑。此番负创过后,得见虹桥,更是见着了那位假借刘郎中模样的前辈高人,可纵使如此,也依然耗费了整月余功夫,才由打空梦之中悠悠醒转。 水君来访,端的是令少年颇感意外,但依旧是心知肚明,自个儿全身经络炸碎,此等顽疾,实在医无可医,就连梦境之中那位老者亦是连连摇头,说大概无解,除却令那柄渐渐神意各一的秋湖,可缓缓重塑经络,其余手段,如何都难将少年全身经脉褪去旧痕,重塑本身。 “天晓得你这少年郎究竟是使了何等霸道的剑气,通体经络十不存一,眼下就算不属世间的金仙降世,恐怕也难将这烂摊子收拾得当,为争那一盏茶功夫,当真是行事无忌。”水君放下少年伤痕交错的手腕,摇头不已,“我那本命之物澜沧水,虽也能添两三分助力,可惜如今所剩不多,此番外出,亦不过随身携来三十六枚,无异于釜底抽薪,百丈灼釜,三两柴薪。” 少年苦笑,沙哑答道,“晚辈这性情向来如此,眼见危急,又怎能眼睁睁瞧着周遭人受死,自个儿却是将立身二境,本事微末不济,独善其身。先前发觉这虚丹极似是装酒葫芦,能借此物容纳多余内气,晚辈经络本就属奇差一流,若要破二境,只得将难以寄存于破败狭隘经络中的内气,存放于虚丹之中,却不知为何,此丹当中原本就存有数目极多的内气,而今运之,竟是将秋湖剑神意中的威势,尽数施展开来。” “好在是你与那柄神意还不曾两两相熟,只得其中四五成,如是施展开来全威,整一颗虚丹怕是都要炸开,到那时废去的可就不只是经脉,而是性命。” 水君说这话时,谈不上笑意盈盈,但神色当中赞赏意味,丝毫也不加掩饰。 当初耗费好一阵功夫替这位少年人铸剑,原本便是想瞧瞧凭如此差劲天资,这位看来寻常的少年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去,如今倒已是初见端倪,惹得水君相当满意。 可无高绝天资,但终究不可无有那般赤子心念,越是修道路途当中走出极远的前贤,越是将这明知必伤必死依旧决绝为之的心思念头,看得越重,不过究竟是念想起当年事,还是怀念起年少轻狂,心有同感,却是不足为外人道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借剑不悔 水君到底也不曾在山间久留,照这位境界高深莫测的修道前贤所言,多年来久困于钦水镇,世上如今变为何等模样,却是多少有些模糊,大概是老之将至,近来时常惦念起外出走动走动,外头沧海桑田,总要仔细观瞧一番到底有何变换,譬如东诸岛中,譬如天坑旧地,或是大元正值严寒冰雪层层笼络的北地。 如是水君这般修道大才的心性念头,常人难以揣测,眼下所云,就连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老樵夫,亦是猜不透心头所想,究竟是当真欲要外出见见天下,还是顺带为之。不过接连几日之间,老樵夫也再无跃跃欲试的意味,将柴刀旧斧重新归置到腰间,心不在焉满地找寻吴霜所藏酒水。 颜贾清三番五次前来,拎着那尾蔫头耷脑的黄绳取笑老汉,说您老若是当真不怕死,便同这位衣衫华贵器宇不凡的能人过上两招,不就自然清楚彼此之间斤两,而老汉悻悻呲牙数度,竟然破天荒不曾反驳,只是打量水君时节,神情略微有些忌惮。 三十六滴澜沧水,水君终究取得其中六滴,凭莫测手段尽数打入少年体内,权当替代后者浑身空空荡荡的经络,流转内气,但少年尝试行气数度,通体上下依旧死寂如初,不得已再打入一滴澜沧水,依照天际北斗数勾连,终究是能勉强运起内气。 如今云仲丹田当中空空如也,秋湖神意与那枚虚丹,自是形同游鱼离水,不起半分波澜,水君此举虽说不可令少年重归二境,可起码长久修行下来,丹田可生出一汪活水,令秋湖复苏,徐徐将体魄之中经络渐渐修补重塑。 虽未有生死骨肉,立时回溯的脱俗成效,不过这般举动已算得上是釜底抽薪,足矣可应一时之急,待到秋湖有动的时节,少年经络亦可缓缓重塑,不过要耗费多少年月,尚未可知。 水君临行时节,曾同云仲明言,澜沧水此物神妙,但长此以往,必是撑不得许久年月,待到悬于正身之中澜沧水光华尽褪时,如若经脉仍未重塑,即便是自个儿这般修为,亦是束手无策,再者重塑经脉并非易事,倘若抵不住那般痛楚痒麻的滋味,莫说再踏修行,绕是心智亦要误入歧途,到那时节,神仙落地也是虎咬刺团,无从下手。 千里相会,终有一别。 老樵夫不情不愿与云仲温瑜,连同那位时常醉醺醺的先生下山相送的时节,却是被那位水君唤到身旁,缓缓嘱咐。 “你修行路数,与我相似,同属蝶分两翅一说,既然已是身在五境,我这蹉跎多年岁月,只依本身寿数悠长才熬到如此境界的庸碌之人,自也不能学那些前辈教训晚辈的口气,但唯独要告知你一件事。” 小雪山路,缓缓行之,水君发丝落得满头白,依旧是淡然出言,“人心有两向,犹如剑之两刃,与其时常纠结于取舍,不妨不去多想,一者隐居山间,闲云野鹤,一者踏步草莽,饮酒吃肉,快然自在,说到底其实是上苍垂青,令你做些从未果之事,尝尝另一番活法,但终究是黄粱一梦,到头也要有大梦初醒的时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话乃是修行之外的人信口一言,却不见得有错,身在这天关之中,无论上苍冥冥降来心意,还是左右亲近者开口提议,都可能是条错路,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绝非是危言耸听。” 老樵夫难得冲水君草草抱拳,咧嘴笑道,“不论成败,其实只不过都是为后来者铺路,林尽水源,探访幽潭,哪里有成天撞天运的说法,不过即便是走错,后生也能知晓这一步不能走,千百年来修道前贤亦是如此为之,到头才梳理出这么一条最是稳固的路途来,至于能走多少,能摸清前路多少,全凭运势如何。” “果真是有徒弟的人,言辞之间,豁达通畅,我不及你。” “其实早就有不是徒弟的徒弟,如今连徒孙都有了,虽是瞧不起老牛鼻子,唯独这点挑不出毛病。”老樵夫哼哼两声,神情却是欣然。 水君轻笑,由怀中掏出本已是奇古旧的书册,递到老樵夫手上,“此卷乃我多年来摸索此途的心得要义,如今与我而言,已是食之无味,今日赠与道友,如若道友有一日能看破这一道五境之上的悬关,再访钦水镇时,切磋几日,无伤大雅。” 两人话语声并未刻意压低,更是不曾使手段掩盖,听得那位醺醺然的颜先生颇有些抓心挠肝,凑到云仲身旁低声道来,“云小子,你这是从哪结识了这么尊神人,那砍柴的向来是凭鼻孔看人,心高气傲,如今怎也是有些恭敬的意思,你说我要前去厚着脸皮讨些好处,能成不?” “无需如此。”少年答得简洁,可眼见得这位钓鱼郎当真要凑到水君近前,便没好气开口补过一句,“已经够厚了,再厚又能如何。” 分明是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可颜贾清闻言过后,却是一副相当受用的模样,嬉皮笑脸冲少年拱拱手笑道,“彼此彼此,承让承让。” 半点亏也吃不得,活脱一方滚刀肉。 天景阴沉,但由打纷纷碎雪上空的滚墨云间隙之中,却有金光倾泻而下,丝丝缕缕,难得见光。 水君终究未送颜贾清什么物件,而是瞧着那条黄绳,犹豫许久,最终说了句玄之又玄,仿如隔世。颜贾清还想讨得些好处,却是被水君笑言,说你压根便不喜修行,允你再多物件,又有何用。 而后叮嘱过云仲温瑜几句,便再度迈入山下溪水当中。 如乘流水暗泽,天下也可去得。 君子之交淡若清泉流水,根本也不需客套。 山间多添了两人,自然也显得热闹许多,云仲乃是长睡初醒,温瑜却是始终记挂,故而前阵山间,并无甚区别,但眼下云仲醒得,时常于山巅处练剑,温瑜亦是于一旁研究阵法,自是热闹。 老樵夫也终究能尝尝少年烤兔手艺,满嘴油腥,饮酒不止,近乎同那位颜先生一般,终日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两人均靠到山崖藤椅处,鼾声此起彼伏,昼夜难消。 今日又是如此,云仲替这两位不靠谱的前辈搭上两张厚毯,而后迈步走到篝火侧处,饮下三两盏烫好的黄酒,顿觉舒坦。 “算起时日,小师叔已有多日不曾这般畅快饮酒,看来这经络尽废一事,也不可说半点好处也无。”温瑜今日亦是难得小饮过两壶黄酒,冷冷冬夜,有此温烫黄酒下肚,周身冷意皆去,倒也是面皮略微晕上些桃红。 这话说得并无错处,自秋湖入腹还未抵山间的年月起,少年每每饮酒,那柄相当不安生的剑神意,就要于腹中翻云起浪,痛楚揪心,从未踏踏实实饮过几回酒水。眼下经脉尽废,凭澜沧水勉强支撑行气,那柄秋湖依旧沉寂,丹田远不曾生出一汪活水,难得能踏踏实实尝两回酒。 对此少年只是笑笑。 “这么一说,这两坛市井之中不过碎银三五钱的黄酒,价钱实在贵了些。” “为什么偏要出那一剑。”温瑜又问。 几日之间,温瑜问过少年不下六七回,可每每听闻此话,少年都是简略搪塞过去,可谓是手段使尽,死活也不愿作答,不晓得在逃避个甚。 少年不言语,少女也不继续问,只是两眼始终望着篝火侧畔的少年郎,一载之间,少年原本还未长开的稚嫩面皮,如今清秀不减,更添几分平和从容,脖颈末处一道淡疤引至肩头。 当初客栈夜凉,梅郎君软剑,险些断去少年臂膀肋骨,所留伤疤,至今不曾消除。 “我天资不高,运势你也看在眼里,当真不是个什么修行中的大才,耗费一载,外人看来兴许压根也未曾出多少力气,但却不见寸进。” “身在凡尘俗世之间,分明是高门王公院落之外的迎客郎,偏偏瞧上人家家中未曾出阁的大家女子,初见时节,犹如萍莲。”少年言语轻轻,低眉再度拎起一壶酒水,置于篝火侧,眼见得当中黄酒滚沸,才再度取出晾凉。 “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四境年轻人,正好骂在我软肋处,明知山间师兄都晓得我天资不济,却无一人说出,待我如是至亲,可再怎么佯装无事,总觉周遭皆璞玉,我为顽石。” “其实年少时总就听闻,谁家外出行商,赚得许多银钱,就算未曾搬出那座小镇,时常外出。也是面皮有光,起码人家遇上病灾,能掏得出汤药钱与寻郎中的银子,我却掏不出。” 山风瑟瑟,少年饮酒。 “如若再不济,能耐有限,本事疲软,也得护住身畔人性命不是?总不能一直借南公山威风。” “这一剑,我借得不后悔。” 云仲愣了愣,抿抿已然发白的双唇,看向面皮腾地通红的少女,突然想起当初观瞧宣纸当中剑气的时节,饥倦交加外出寻食的时节,也曾尝过这般温润滋味。 藤椅上头老樵夫略微睁开眼,斜斜瞥去一眼,笑意相当鸡贼,再回头看向颜贾清,却是早已将脑袋伸出老远观瞧,冲后者比划个噤声手势,而后又是佯装睡去,嘴角咧起老高。 飞雪入怀,温玉也入怀。 夜里长天添黛影,灯笼踏归鸟,两两相衬。终是心意相通。 第五百七十章 忘带壶酒 南公山中自从昨日,便多出一对人来,少年依旧练剑不止,只是身旁多添张桌岸,少女端详着宣纸上头颇为繁杂的阵法纹路,眉头时松时紧,如是瞧得倦了,便亦是起身同那位少年郎对两招刀法,刀剑并举,并无森寒气,却是颇有些绵柔如水。 同样少年练剑疲累过后,也是时常坐到女子身侧,好奇追问阵法纹路当中走势,而后便是稳坐行气,丹田之中虚丹秋湖依旧死寂,尚无半点动静,可少年面皮当中时常泛起笑意,乐呵不已。 “明明是修行路几近断开,你小子脸上笑意,看来却比以往还要多些,大概这便可称得上是所谓人生快事,着实是羡煞旁人。”老樵夫终是瞧不过眼,趁温瑜回住处取刀未回时节,坐到那方桌案侧处,两眼斜着打量几眼傻乐的少年,不禁气结笑骂道,“说实话,这主意盘算多少时日了?虽说不讲究那套辈分高低门当户对,但毕竟要叫一句师叔,教外人听去,南公山名声岂不要受挫?” 少年刚回过神来,懵懂听来,神情却是依旧温和,并未收回笑意,“不过是山间辈分,若论年纪,温姑娘比小辈还要长一岁,既然是温姑娘不在意这等事,晚辈也不在意。” 这话从少年口中说出,引得老汉长眉一抖,神色古怪之极,气极反笑,“八成你小子这回,是叫剑气伤了脑门灵台,听你家那位懒人师父提起过你这小徒弟种种妙事,绝非能说出这等话来。” “大概这便可称之为大开灵窍?”云仲嘿嘿笑起,眉眼舒畅,两手握住剑柄,使佩剑撑起脑袋,“昨日一回,此番却突然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就如当初才入师门那般,开头总觉得剑招递不稳固,但接连同人交手几回,再行思索,原本阻塞小路,骤然之间一马平川,眼下亦是如此。” 老樵夫咧嘴笑笑,意味深长问询,“这么说来,日后遇着形貌风姿皆在上品的女子,也知晓应当如何勾搭了?” 少年仍旧出神,眼下躲闪不及,无意之中便是点了点头,旋即才发觉这老樵夫蔫坏,刚要开口辩驳,手上长剑却是被人踢开,险些摔到地上,回头再看时,温瑜神情阴沉,嘴角竟是有笑意浮动。 “小师叔果真是好心思,锅中生米还不曾吃罢,如今就想着去往旁人碗中择食?”少女似笑非笑,一脚踩到那位少年足上,言语相当冷寂。 老樵夫笑得鸡贼,恰好瞧得少年此刻幽怨神情,咳嗽两声,“算是老夫信口胡言,云小子向来遇得女子,都是那般木讷的德行,哪里有什么在外沾花惹草的心思,女娃放心就是,如若有一日这小子始乱终弃,不需吴小子出手,老夫便先行替他清理门户,好生揍这小云子一顿。” 不过还未等温瑜搭话,樵夫便已略微蹙眉,“如此时节,怎的便有故人上门,倒当真是有些蹊跷,你两娃娃可莫要起口角争执,老夫先行下山瞧瞧。” 南公山半山腰处,已然立身有位莽汉,衣衫略微破烂,腰间斜挂铁锏,正蹙眉瞧着山间这座已然修葺一新的大阵,神情沮丧。 狼孟亭宗主江半郎,不告而来。 老樵夫远远之间便窥见这位江宗主怨气横生,明摆着居于四境高矮的境界,周身却是多添尘灰,像是没来由吃过几番暴亏,而今脸色铁青立在大阵之外,惹得老樵夫甚是狐疑。虽说同此人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几月前外出相遇,见此人身负四境修为,于仙家稀疏的颐章而言,实属不易,故而也曾攀谈过三言两语,更是听吴霜虚神说起过此人趣事,江郎才尽,可比江半郎这名头在世上流传更为广远。 “江宗主今日难得有雅兴,竟是迈步上南公山来,不知有何来意?” 不开口倒好,老汉刚才开口言语,那莽汉却是面皮越发铁青,可终究是忌惮这老樵夫高深莫测的境界,没好气接茬答道,“那衣着华贵,脑门碧青的高手,是南公山找来的?老子不过是一时技痒,想要同他过上两手,竟是一招也未曾完整递出,险些被人家袖口震得体魄龟裂,大概比起五绝都不落下风,这尊神人,究竟是从哪处犄角旮旯找寻出的?” “那等天人,南公山如何请得来,从上到下皆是抠门的主儿,纵是花得起价钱,估摸着到头来也不舍得给。” 老樵夫何许人也,奚落人的能耐,即便对上吴霜云仲这两位,亦是不落下乘,终日都留意旁人糗事,如今眼见得这位江半郎惨状,神情立时玩味,挑眉凑上前去上下打量。 “啧,那位大才倒是当真留手了,才堪堪打裂了两三枚肋骨,如是人家倾力出手,没准江宗主的狼孟亭,就要改头换姓重选宗主喽。” 水君境界,绕是在他看来,亦是犹如高山大川,只可仰视难以逾越,说不上与山涛戎孰高孰低,但绝非是难以并驾齐驱,甚至隐隐之间,单说境界,还要比山涛戎略微高上一线,如此这般高深境界,如想对付这位入四境不深的江半郎,下场定是凄惨异常。 江半郎闻言亦是深以为然,吴霜抠门成疾这般说法,绕是这位平日不喜与旁人有半点交集的狼孟亭宗主,亦见识过吴霜抠门耍赖的本事,当初吴霜趁江半郎外出,亲自去到狼孟亭中借取灵宝,耗费无数口舌,连套近乎耍横这等能耐都用上,好歹才由打那位大弟子手上讨来一件灵宝,而待到几月过后,江半郎回宗得知此事上门讨要,吴霜却是装傻充愣胡搅蛮缠,死活不肯归还。 直到江半郎狠心打算同吴霜过招时节,后者才不情不愿将灵宝奉还。 南公山可由打一座光秃山头,变为眼下这等山河秀丽,宝物繁多的景象,自然与吴霜处处耍混使心眼,脱不开干系。 “也罢也罢,既然老前辈都不敢言胜,咱自然也不好怀恨在心,本就是自个儿手痒难耐,寻思着找人切磋一二,吃点小亏,当然是不在话下。”江半郎也只得叹气,将所吃苦头默默记到吴霜身上,而后话锋调转,望向眼前老樵夫,“今日上南公,是想告知吴山主一声,虽说近来不曾瞧见这位主儿,不过到底算是近邻,北烟泽中妖乱近年来迟迟未显败象,前阵有书信竟已传到狼孟亭中,乃是北烟泽边关统领所书,看来已是到了近乎山穷水尽的地步,江某不才,破境无望,打算前去那边关地界,撞撞天缘。” 话是如此说,江半郎面皮当中难见丁点喜色,平常道来,无有什么铸铁断钉的刚烈意味,更无所谓壮怀激烈,像是说起今日晨起才吃过两颗时令小菜,味道尚且不赖。 “修行之士当如此,可江宗主可要想清,如今修行人常年闭山静修,少有古时所记那般连天烽火战事,有那道律令,修行之人多年不曾见沙场,何况是北烟泽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如潮妖物邪祟,休说四境,五绝联手也未必能打出条直通幽深水泽之中的坦途,如是遭创,狼孟亭该当如何?” 老樵夫也收敛起面皮笑意,肃然答来。 但凡天下修行人,皆知此话非虚。 “南公山上的高手,可比狼孟亭多,”江半郎笑意舒畅,“虽是不愿承认,就连那位南公山大师兄,同我这宗主交手,恐怕赢面都要占去六成,如在下不可归,狼孟亭中那些不成气候的弟子,托付给吴霜那小子,没准比在我这熬废时日还要强不少。” “实话说来,那小子如今也在北烟泽。”老樵夫突然笑将起来,“我原以为这山间最不可能自行前去北烟泽的,便是大弟子与二弟子,可出乎我意料,那柳倾却是结结实实给了老夫面皮一巴掌。” “同途而行,倒也能多扶持些,好事。” 江半郎拱拱手,便要自行下山而去,不过临行之前,依旧托老汉捎去一句话,送与南公山山主。 他日如历生死,步抵五境,定要分个输赢,顺带狠揍一顿,权当是险些将那灵宝用废的欠账。 烟霞尽起,分明寒冬正午时节,少见雾气弥漫,更乏所谓烟云流动,但江半郎下山的时辰,天外暖阳裹纱覆面,万道华彩为雾气所分,一时难辨究竟是否山巅云海下沉,铺展漫地,盈盈流光分散,如是仙家洞府云雾升腾。 腰挎刀斧的老汉望向那位被戏称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的江半郎,轻轻念叨了一句,无人听清。 大概长天之下,正是有无数修行中人代代不竭,背驮山河日月,手抵魑魅魍魉,才使得这座天下无论历几朝几代,物换星移沧海横流,仍旧稳固如初。算是依老者修为,亦难猜出究竟这位狼孟亭宗主能否生还,但后者却仍旧是掂着一柄锏,迈步北上。 赌撞天缘破开五境,其实只是给自己找寻的一个理由。 老汉突然很后悔。 下山时候,忘了带一壶酒。 第五百七十一章 杀鸡儆猴 常年在天下各地转悠的旅者行人,都晓得东诸岛上有座巨阁,临西而建,隔东海望中州,十足壮阔。虽说如今东诸岛颇有些不与他地往来的意味,但究竟也属九国当中国力不容小觑的一地,加之东海天险,楼船艋舺数目极多,盟约未立前,曾多次举兵进犯南边大梁与西处夏松,虽说未能打下几地疆土,周遭数国依旧是不胜其烦。 原是东诸岛历来河海当中强盗众多,战时皆是直奔别国,四处劫掠,不见得可造成许多乱子,但终究是引得别处许多百姓遭难,沿东海的夏松大梁两地,时常有人借大雾或是昏沉天色,躲避边关守卒,上岸烧杀掳掠,若非是有苦谷关拒敌,更是取许多精兵日复一日巡守边关,想来更是要处处遭劫。 天青阁周遭,便是强盗河贼出没最多的地界,日日皆有人挎刀背桨,于天青阁所在这座鹤汀城中,四处走动,趁暮色深沉或是东海浓雾弥漫的时节,才纷纷登船,前去别地为非作歹,而平常时节,大多是于鹤汀城以里切磋刀剑,袍袖宽大,可出招却是杀气饱足。 原本东诸岛之中刀剑样貌,乃是由中州夏松紫昊等地传入,不过为使得刀剑锋锐,更可伤敌,不少名匠良工便将由打中州所传的环首刀与长剑搁在一处,取长去糟,改为如同新月柳叶那般模样的长刀,刀镡窄小,或是压根也无刀镡,更是适宜劈斩。如此一来刀术亦是流派纷出,即便是市井当中蓬头垢面的闲散人,亦大概掌有两手上乘手段,时常外出劫掠,寻常人难敌,绕是兵甲亦多有吃亏的时节。 更莫要说是东诸岛修行山门魁首天青阁,当今阁主刀道无双,独步东诸岛当中,数十年来并未有一合之敌,出刀迅猛如动雷霆,传闻这位阁主遇人登门讨教,向来不先行出刀,而是待到旁人出刀过后,再行拔刀进步,再度瞬息收刀,胜负已是分出。 绕是再心高气傲的刀客,提起这位天青阁阁主,皆是心生畏惧,更有甚者不惜性命,亦指望前去讨教一番,却大多被拒之门外,不能近天青阁半步。 今日小雪,天青阁中人影寥寥,唯有三两侍女着木屐踢踢踏踏,除此以外便再无什么异状。 天青阁阁主前两日才行罢祭礼,已是多日不曾出阁半步,不饮不食,将自个儿囚于阁中最高一层,望向阁楼之外万里翻腾海涛,不知心中有何念想。阁中人皆知少主前去中州,却是不知意欲何为,不过前几日中有人驾船归阁,言说少主身死于外,虽说并无几人笃信,可这位天青阁阁主,竟当真是令满阁悬起白绫,接连祭奠十日,近乎引得整片东诸岛人尽皆知,方知此事大概是真,皆是心头震悚。 康井宫今日仍不曾迈步走下高阁,不过却是有人来访,乃是位黑衣爽利,双足双腕处皆是扎得极紧的少年人,入阁时节递上枚腰牌,左右无人阻拦,只教这人登楼,径直踏入天青阁阁顶。 “宗正前些年,曾与我说过自个儿要谋夺一宗天下少有的宝物,自行起过一卦,便知此事大凶,本以为凭他四境的修为,起码自保无忧,没成想却是受天嫉,早早逝去,恰如风前尘埃,祠堂铜铃声响,无声无息死在异乡地界,连带一句辞世话语都未曾留得。” 黑衣少年人才踏入楼中,便听闻屏风那畔,康井宫缓缓开口念叨,褪去双足木屐,小心绕过屏风上前,但见屏风之后,赫然跪坐着位鬓发花白的花甲老者,一身黑袍,褶皱如线,衣衫下摆深褐,虽已近暮年,身形极为健硕,宽肩窄腹,正望阁外海潮出神。 面前茶汤,已无热气。 “听说是有个年纪比你还要小些的少年,递出一道足可通天的剑气,险些将宗正斩去头颅,虽侥幸未死,但仍旧是被那老僧缓过,压制得动弹不得,被那少年一旁女子诛杀。”似乎是自言自语,康井宫轻声出言,眉间并无什么伤怀意味,竟是有些笑意,“老夫颇好奇,一位二境,如何能递出一道五境都视之如虎狼的通天剑气,如有一日要去中州走走,当真想见识见识中州剑气,如何悬压天际。” 少年人始终不曾出言,亦是跪坐下来,叹息不已。 “中州高手如云,比起东诸岛来,水深得紧,父亲境界与刀道难见一合之敌,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不如再忍耐两载,待到天下再乱时节,携东诸岛无数舰船艋舺压至中州,拓开疆域之后,再出手不迟。” 闻言康井宫回过头来,盯着眼前这位明面是庶出的儿郎,许久也没出声,最末才轻笑道来,“东诸岛人丁稀疏,比不得中州数国那般,动辄便可寻出万万人来,如是不能胜,难以攻城拔寨拓宽疆域,又应该如何?” “父亲兵家韬略,才是东诸岛最重依仗,何况譬如上齐一国,似乎有那纸盟约,全然已是忘却尚武之谈,唯重文墨,提笔不能安黎民上马不可定天下,凭我东诸岛男儿身手,与多年积攒下的钱粮军甲,如何不能破开数国。” “花叶聚散,人事离合,在我看来皆不过是命由天定,如是当年我传宗正念明阴流刀术的时节,也曾想过凭宗正天资心性,理应不受刀术之中阴森犹如阎罗那般的杀气所动,却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死在自大妄为一途上。”老者两手未扶膝,只凭足腰力道径直站起,前行两步,依旧看向阁外波涛当中,数枚舟船起伏不定,秋水枯叶,随波逐流。 老者相当通晓奇门遁甲术,倒不见得修为深厚如海,但时常起卦大多灵验,康宗正出东诸岛的时节,卦象乃是大凶,唯藏有一线生机,可后者终究是不曾前去握住,而是葬身别地,客死他乡,当真却是应得大凶二字。 明面里康宗正乃是长子,定要继承天青阁日后阁主名头,但眼前这位侧室庶出,实则却最得康井宫心意,一来天资不凡,难得是心性自幼老熟,未及冠年纪就已是心思缜密,念头通达持重,多年来不曾显山露水,不过隐隐之间,手段还要压过康宗正一筹。 “多年来不曾将你留到身边,而是传授刀道过后,便遣你外出同旁人修行遁术,如今宗正身陨,才将你召至身前,宗和怨我不怨。” “作为儿郎,自有微词。” 康宗和笑笑,“可作为东诸岛数地掌权之人一同推举出的将军子嗣,却很能知晓父亲心思,天青阁只需要一位继者,如有两三位本事皆是不俗的儿郎,对于父亲而言,并不算好事,甚至许多人不愿瞧见您后继有人。战时同心同德,安时明争暗斗,历来便是东诸岛传承多年的陋习,如何能放心天青阁一家独大。” 老者默然许久,转身前去刀架地界,拽出柄锋锐长刀,刀身无镡,刃处尽是乱纹,森森冷冷,递到康宗和手上,未吐一辞。 天青阁上宝物众多,唯独这柄长宗最是名声最重,当初铸刀时节,足足熬垮数十位名家刀匠,更辅以天下奇珍,六载刀成时节,锋锐无二,断石开山如若无物在前,始终为康井宫所佩,与天青阁三字一般分量。 “为父赠你此刀,握不握得住,全在你一人,前车之鉴莫忘,天青阁日后兴衰,为父终究可放得下心来。” 阁中闲暇,侍女下人,大多三两闲谈,说起方才那位进门的少年人,皆是多有些鄙夷,一来是少年向来不得器重,似乎是阁主有意将这位庶出儿郎送往别处,替康宗正让路意味,不言而喻,再者是身为天青阁次子,竟是向来无零星架子,同谁人都是笑脸相迎,难免令许多人心头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 说来也怪,那般颐指气使者,多有人敬重,而向来不曾搬弄架子派头者,却是大多人瞧来可欺。 康宗和迈步出阁的时节,恰好听得两人议论,说是天青阁处境堪忧,长子卒于外乡,二子又是极不中用,倒不如将日后阁主之位传与弟子,想来也要更妥当许多。 这位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众下人皆尽唤来,立身院落之中,当着众人面上,将两人头颅削落,血水四溅,落在薄雪之中。 不亏是整座东诸岛排在头三的好刀,切落头颅的时节,切口齐平,可年轻人神情还是温和得紧,压根不曾在意许多惊得险些昏将过去的侍女,拔刀枭首,震去锋刃血水,而后还刀入鞘。 “以往时节,我总觉得与人为善最好,人无高低贵贱,但眼下看来,似乎示好却不如杀鸡儆猴,来得更为实在些,父亲将长宗已传与我手,不得不如此作为。” 旋即轻飘飘扔下句将院落拾掇干净,便已携刀外出,再不回头。 阁上老者将方才种种尽收眼底,略微点了点头。 第五百七十二章 年关近 才出小年,尘世中人便纷纷忙碌起来,清扫屋舍或是置办年货者,络绎不绝,纵是再寻常不过市集,其中亦是热闹喧嚣,人声鼎沸。 南公山山下村落,更是难得家家户户尽是将积攒整年未曾敢挪用的银钱,换为平日难见的吃食,或是替家中人多添数件新衣,一载征尘,骤然之间悉数抚平。 其中得利最丰者,竟是那位平日皆是醺然的颜先生,无论何地何处,孩童双亲总要惦记着多同先生交好,不论如何多添些关照,未必就当真此生坐实寒门,万一当真是学得满身文墨,最不济也可去到富贵些的地界,当个教书先生或是什么凭字画谋生的文人,总能逃过这般贫瘠地界。 恰好是时值年末,自然就多添了前来送物行礼的由头,单单是过冬长衫,便送来不下六七件,皆是被颜贾清婉言相拒,末了更是连连苦笑,言说身在此处本就与富庶二字相差甚远,何苦偏要行那世俗礼数,纵是分文不取,自然亦不会行那等厚此薄彼的手段,凡有不解处,尽可上门求教,至于这长衫倒不如自个儿留下,往后再莫要破费。 迫近年关,学堂已是散去,孩童儿郎各自归家,唯剩下颜贾清一人,抱起酒壶品过两口,舒坦顺心,但学堂之外不速之客,却是叫颜先生很是头疼。 老樵夫少有下山的时辰,今儿个却是不知为何不告而来,登门拜访,入得学堂过后四处打量良久,才将二目挪到坐于正中的颜先生手上酒壶,鄙夷意味登时而起。 “我说今儿个颜先生破天荒没来山上蹭酒,原来是自行添置过两坛上好酒水,舍不得同老夫共饮。” 老汉向来不晓得客气二字如何书就,上前几步拎起酒坛,单手提起,灌满腰间葫芦,畅畅快快饮过两口,哪里顾得上颜贾清那副犹如瞧见秽泥的神情,而是说起件不相干的事。 “走得出去是好事,不然他这五境,多半是此生无望。”颜贾清倒是并无半点忧心,原本就颇为生分,而今自是随口言道,“如寻常修行人那般天资根骨,能入四境已是恨不得谢天谢地,凭那位江半郎的资质与修行快慢看,多半是缺失在悟性上,闭门造车,总比不过外出撞机缘。” 相比于颜贾清平静道来,老汉神情却说不上松弛,仰望北方天际,云层自下而上橘黄靛紫,到无云处反而是空空荡荡一片素白,斜阳巍巍,悬于天头。 “想去瞧瞧?” 颜贾清自能听出老者所说,并非是戏言。 “此话不该对在下说才是,您老还不晓得在下是何等性情?如非这一尾黄龙,兴许我如今当真就只是个踏踏实实传道授业的先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腹有诗书文墨的文人,再者说来,你可算不上手无缚鸡之力。” 斜阳影落颤颤巍巍,摇摇落霞欲坠欲睡,学堂四面窗棂皆有木条相隔,与周遭老树秃枝同心合意,将腊月时节冬日暖光,尽数切得散碎,纷纷残阳映入颜贾清面皮,倒令后者觉出许多暖意。 “真要有一日我颜贾清欲要前去北烟泽,那这钓鱼郎的名头,多半是已经摘出,您老瞧我这性情清冷至此,只晓得权衡利弊,趋吉避祸,或是与人做买卖,如何胸中生出豪情侠气。” 老汉才想起那日颜贾清曾明言,说这钓鱼郎向来绝情断念,故而除却饮酒之外,这位在山下足足当了一载有余的先生,似乎从来也无喜好,除却瞧着学堂中吟诵文章的孩童乐呵之外,再无本相。 “老夫倒觉得你离脱身这尾黄龙,时日不远。” “借您吉言,温瑜天资可谓相当不错,虽说如今心头被人载下一枚恶种,不过日后接来黄绳,估摸着也能尽数化解,这笔买卖,理应算是做得奇好。” 颜贾清并未点破老者言语之中隐意,而是顺着老樵夫话头说将下去,滴水不漏。 樵夫顿感无趣,饮罢一葫芦酒水,而后又是灌满,抬腿便要离去,只是末尾提点了并未起身相送的颜贾清一句。 “学堂外头挂着六七件长衫,不少吃食爆竹,甭只顾放在外头,但凡先生,不论怎么说来其实都会更稀罕那些位聪慧学生,许多不需提点便胸中透彻悟性颇高的学子,总会看得更重,虽说你不见得分出亲疏,可与其端着清高架子,不如让人家安心些。” “另外最靠谱的一门买卖,不是将钓鱼郎一职找寻到下家,而是在此地讨要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天长日久,早晚能将失却之物寻回。” 樵夫走得干脆利落,才不过两息,学堂之外就再无丁点脚步声响。 空旷学堂当中又只剩下了那位神色一直平淡喜笑的先生,愣愣坐过许久,将那多半坛酒水饮去不少,竟真是摇摇晃晃起身,将那六七件针脚细密的厚实长衫,与提篮当中吃食拎回屋中,随后又缓步走回学堂之中,点起灯火,提前将炭火燃起,仔细想想,又向炉膛里头添了两枚红薯。 只因迈步回学堂的时节,颜贾清察觉远处有人窥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招呼。 今儿一定有人上门,提前预备着,免得夜半时节,饿坏孩童肚肠。 南公山山巅,练剑才停的少年由屋中取来几张宣纸与笔墨,盘膝坐定,又是写起家书,比起当初秋时在那间医馆当中所写,要顺畅不少,只不过写至经脉尽废几字时,少年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更换一张纸,却没再添上经脉尽废四字。 温瑜算是头回见得少年起笔写家书,伏桌岸单手撑住面皮,很是不解。 “何不如实写来,反而一再隐瞒?” 云仲停笔,转头看向温瑜,“还记得那位白毫山褚老伯么?此刻我如叶翟,既然水君与师父都帮不得,即便如实说出,告之又能如何,无非徒添烦闷忧扰,自然是不能尽言。” 温瑜叹气,也不再勉强少年,而是扶住粉腮,观瞧少年行书,一笔一划当中,尽是舒展极长,犹如剑锋掠地。 “要去京城作甚?” 云仲此番并未停笔,而是边写边答,笑意温和,“在山间住得久了,总想着外出,闲暇不住,听闻京城有个泊鱼帮,应当算是颐章头号帮派,一来可寻处地界好生磨砺剑术,再者便想着竭尽全力护持住那几滴澜沧水,好尽快将秋湖醒转,二来要是当真难以再入修行,学些帮派中的大事小情,日后帮着打理南公山上事,也可尽一番心思。” 温瑜许久也没应声,只是望向少年近来略有些疲惫的眼角眉尾,多有不忍。 少年终究是写罢家书,顺带附上年关问好,便从怀中摸出碧空游来,将信件系于雀足,才要施展内气,却是尴尬笑笑,将碧空游递到温瑜面前,轻声说道:“险些忘却如今已无多少内气,使唤不得此枚青雀,还要请温姑娘代劳。” 温瑜眼看得云仲如今这等神情,突然觉得心头颇有酸涩,再不敢直视,而是慌忙拿起碧空游,内气流转,后者瞬息腾空,啼鸣两声之后便是离去,钻入沉沉暮霭。 “京城地界寸土寸金,依我看来,还是莫要轻易决断,再细细琢磨一阵,最好同师父言说再定。” 两人无言良久,少女才起身坐到云仲身旁,轻靠后者肩头。 云仲这些日以来规矩得很,大概也是怕那位老樵夫终日窥探,初见情字一途,面皮颇薄,至多不过是趁四下无人时节,蹭蹭温瑜发丝,并肩观云见月,除外并未有丁点出格举动,老实得紧。如今温瑜自行靠近前来,身形略微一僵,不过神情却是宽慰温和。 “南公山人情味足,如果搁在其他仙家山门之中,已然废去大半且天资愚钝的徒弟,怕是早就被自家师父驱逐下山,多日以来师父与那位老樵夫想出过许多法子,补足经络,虽无一能成,已是感念在心。” “但我不愿如此,”云仲摩挲温瑜发尾,神情难名,“与其心安理得当个废人,倒不如为南公山添两分助力,起码心头愧疚,能稍降一些。入门过后多番外出,既见江湖,更是见人无数,兴许这些人在修行道上的人看来,压根不过是市井小民,如是有心,信手就可抹去性命,但纵是如此,其实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自己有用。” “倘若我再不能入修行半步,南公山便少了个不成器的弟子,多出一个安置上下出谋划策的少年仆从,想来其实也不错,世上有叶翟,也要有褚老伯。” 云仲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一旁温瑜的眼睛,凝望天际暮色,怔怔出神。 “我随你同去。”温瑜执拗,分明依旧是不愿见如此。 云仲苦笑,低眉看向一旁人,“阵法未曾大成,三境也还未能窥见,那位颜先生所传法门更不曾学清,怎能因这等小事耽搁,何况京城本就距南公山算不上远,时常抽些空,应当不难才对。” 却不想腰间吃过温瑜狠狠一掐,后者面皮微冷,“此事若小,何事能称为大事??” 自知话语有误的少年也不敢还口,迫不得已连忙张口,“再大也不可耽搁修行,不然日后我这等愚钝之人,能凭何人当做依仗?虽说说出去不好听,但既然能吃着软饭,也算咱得本事,压根也不寒碜,得此贤妻,想来也省却苦修几十年。” 被说得面皮通红的女子终究是松开两指,没好气瞪过一眼少年,不甚自然起身离去。 山崖侧处,仅剩少年极慢地收起笑意,看向长天之外最末一丝云霞,眉间川峦相叠。 第五百七十三章 幸厄不论,天下春归 最适爆竹飞花时。 天下迎春,数地都是扯起雪花,与爆竹红碎一并纷乱于浩荡寒风,家家喜乐,年年有余。 富庶人家吩咐下人操办爆竹无数,一时将整座宅邸尽是震得颤响,女眷丫鬟皆是使袖口遮住面皮,红润面皮尽是喜乐,终日囚在深闺内院,总也要经这等舒坦时节,笑颜如花也如雾,缭绕府邸,总与红火爆竹登对;贫寒人家亦是咬牙买来六七枚爆竹,教孩童擎起燃香,谨慎点起捻子来,旋即风也似逃开,捂住僵麻两耳,神情欢悦,听上零星两三声响动,便足矣令今载贫寒苦楚,祛除大半。 贫家有贫年,富家有富年,总之是天下皆无二,争相过华年。 南公山中,倒比往年清净不少,既然已是沉沉冬月得尽,好歹总要一并操持家宴,虽说是老樵夫平日里忒不靠谱,但竟是做得一手好菜式,东诸岛河鲜肴,上齐清炒,乃至是南漓甜辣爽口的名家菜式,信手拈来,似乎从来不是位修行人,而是酒楼当中手艺高绝,最擅掌勺的师傅。 云仲则是又抄起老本行,将原本囤积野兔烤上六七,这几月之间手艺虽略微有些生疏,可究竟是以往熟络得紧,还未烤罢的时节,将那位原本围绕锅台乱转的颜贾清,生生勾到外头空场当中,眼巴巴瞅着篝火侧畔还未烤至火候的野兔,险些忍不住口水。 相比之下,温瑜却颇是有些处处掣肘,一路之上大多是云仲操持吃食,终究未能学来一招半式,撇嘴打量打量灶台当中飞火四溅,又瞧瞧身边云仲聚精会神烤兔,神情一时低落许多,没来由就在一旁少年腰间使劲拧过一把,眼看云仲浑身颤过两颤,心头才勉强有些舒坦。 云仲无言转头,恰好望见少女如是得胜而归的那般表情,面容凄苦仰望长天,上空圆蟾玉盘冷冷清清,当即心头便是凉了半截。 以往小镇之中,谁人畏妻,总要被人挂在口舌当中,妇人闲谈时节,总也离不开谁家汉子惧内,昨日好歹饮了两杯酒水,夜里便吃过好一通骂,连大气亦不敢出,算是奇为跌份的一类举动。 但眼下少年越发觉得,自个儿似乎是逃不过那般下场,眉头皱成一团,唉声叹气。 “小子,我若是你,便丁点不会为此事害愁,倘若真是得来这么位容姿难求,且天赋异禀的贤妻,每日晨起,恐怕都是乐醒的。” 见温瑜仰着面皮傲然离去,颜贾清索性坐到少年一旁,似笑非笑言道,“甭管论容貌天资,还是心性念头,可都要比你云仲高出许多来,还不知足?” “非也,算是我这疲懒愚鲁的后生高攀,正是因此,时常心绪不宁。”少年并不抬头,而是默默翻转手中那串烤兔,神情骤然黯淡下来,缓言答道,“如今倒还好说,可日后待温姑娘迈至三境四境,乃至五境时节,我这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寻常人,又如何立身左右。” 颜贾清今日难得未曾饮酒,听闻此话,沉吟片刻,“想得其实没必要如此远,就好比新得一宝,别总惦记着何时会遗落,而是要好生使唤,多加温养,患得患失这般性子,按理说不该在这南公山中孕育而出。” 篝火之侧,少年面皮光亮,眉头却从未松弛下来,从始至终都微微蹙起,今日年关,本该隐于腹内死活不吐的话语,亦是无甚保留,随眼前篝火轻响,一并道来。 直到烤兔火候足够的时节,少年才堪堪止住话头,长长突出口污浊气,终于略微将眉头松起,面膛终是流露出些衬景笑意,回头与同样脸上挂有笑意的颜贾清羞赧一笑,再不吐露半字。 少年说其实从那件事起,便觉得自个儿从未留住甚,不论是至亲与同行人性命,还是这身来之不易的二境修为,或是故交好友,大概都是纷纷而去,犹似无终江水,从无调转道理。 好容易由温瑜将一层窗纸挑破,但依旧忧心不能长久,处处沉不下心思,更莫说是安然无忧。 颜贾清听罢,却颇稀罕问道,“既然心知隐疾所在,为何不同温姑娘讲说?再者吴霜前些日亦曾露面,将种种心事说与亲近之人,岂不更好,一来可解浑身桎梏,二来多半能讨来些得当的主意,将这心病化解开来。” “正是因为亲疏有别,有的话可以和颜前辈说,却不能同最为亲近的几人谈及。” 颜贾清看向少年此刻已是归复平静的脸色,终究是明悟许多,莫名有些想笑,最后却是猛然收住。 雪起时节,四人已是分坐正堂当中,却是多出一道虚淡身形,也随四人坐起,不过光看面色,似乎很是有些不满,斜眼瞪向那位已然抑制不得酒虫作祟的老樵夫,很是眼馋桌间丰盛菜式,而轮到自个儿去够时,却是无一能食。 “废甚力气,凭一道虚神,若能吃半口饭食,老夫日后送你十件通天物,如何?”老樵夫托起杯盏,挑衅冲吴霜虚神眨眨两眼,一饮而尽。 山中此刻四人,三人皆是酒虫,除却温瑜向来极少饮酒之外,得见酒水,大多是纷纷压制不得性情,再者佳节方来时,最能惹人贪杯,云仲虽始终不曾过多言语,但仅是几炷香功夫,已然饮酒一坛有余,望着桌间几人,亦是不由自主咧开嘴来,言笑盈盈。 又逢一载年关过,佳节把酒话清欢。 山巅高处,台阶落雪,一行脚印,两人坐地。 “想清了?”衣袍平静的白衣吴霜看向自家这位小徒,神情复杂。 “自然要想得清楚,才敢和师父说。”少年额头叫樵夫接连赢过数场雀牌,横七竖八贴满纸条,眼下山风吹拂,还是不忘一一摘下,从容看向眼前虚影。 “经络毁去,未必就不得解,算算时日,距离为师出关其实也耗费不了几月,怎么就不愿再等上一阵。”吴霜叹息,自个儿这位向来极听劝的徒儿,今日一反常态,无论自己这位师父如何规劝,皆不为所动,只是将要去到泊鱼帮谋差事说了许多遍,任凭吴霜佯怒或是宽慰,口风始终不改。 “其实也出于对自身考虑,几番出游,说起来并未遇上登对的敌手,起码剑术一途上,只遇到过白毫山叶门主,强过徒儿许多许多,除他以外,并无多少剑术剑招精妙者。”云仲也不急切,抱着坛酒水缓缓道来,“毕竟是习剑日短,侥幸能同宗师过招,也不过是出于师父剑招高妙,替徒儿垫脚,才堪堪能胜过别人。” “但依旧是数度遇险,即便当初这身修为尚在,应付的时节也难言轻松,虚丹更是频频抱恙,有两三回险些身死,到那时节才发觉徒儿引以为傲的剑术,其实还嫩得很。此去泊鱼帮,定可遇得许多使剑的高手,见过百家之长短,登堂入室,见己明心,在徒儿所见本就属一桩好事。” “日后如若不能踏足修行,起码一手难得剑术,也可为人称道几句,好过旁人提起南公山四徒,一无是处狗屁不通。” 云仲说这话时,破天荒没有去看那道虚影两眼,而是独自看向天外长云寡星。 山下稀疏爆竹声响,时而起伏。 “想做就去做,南公山老四的位置,怎会有换人一说,别耽搁了修补经络就是。” 以往凭一张口舌无往不利罕逢敌手的吴霜,这次出言,却是极其干涩。 眼前这从未有得意时辰的少年,耗费足足近乎两载的功夫,练剑入修行,游历多地,相助不空禅师抵住数位四境携手来攻,到年关末尾,竟是再度跌落尘间,纵使水君赋予澜沧水,依旧留有一线契机,可原本苦修来的二境,皆尽失却。 江湖好,谁悲失路人。 吴霜最终还是咬牙允诺,身形电转,逃也似地归去后山,再不见踪迹,于是山巅之上,只坐着一个很寻常的少年,略微失神。 万事迎春,总有还未出冬人。 爆竹起伏声中,云仲突然想起当年尚在学堂中时,曾经听那位先生说过一句话,已记不得是哪位大才所云,只依稀记得说此话时,一向看来有些古板木讷的周先生,难得眉目萧索。 佳节远游,见落潮孤鹜,黛川玉湖,言伴归鸟,诉与飞雪。 台阶下温瑜饮多几杯,四处找寻少年无果,抬头却恰好见着云仲温和神情,近乎是飞身上前,嘟囔两句不丢人,而后居然就如此靠着少年沉沉睡去,轻鼾声响渐起。 山间谁人估计都不晓得,温瑜所说三字有何深意,唯独云仲听闻过后,眉眼以里似乎有什么慢慢柔软下来。 风雪渐急,两人白头。 “当然不丢人,可耽搁旁人年华,又怎么能算是好事。”少年仔仔细细使一方衣衫遮住少女鬓发,“眼见难醒,来年景愿,替你一并许了就是,日后修行,多用几分心思,乱心困志种种人事,不如就此舍去为妙。”旋即小心将温瑜送回屋舍之中,不曾停留。 正堂之中的老樵夫捧起酒坛,分毫也不在意已然醉成烂泥的颜贾清,看向少年风雪之中背影,满头花白。 本该是立身风紧扯碎百万草的宽阔地界,志得意满,上马可跃万里平疆的少年郎,如今却是犹如年华老去,暮气厚重,绕是老汉不属那般伤春悲秋的性情,也不由得叹气出声。 不论如何,天下春归。 闲话二三:最后一句同样也是送与各位,除夕时节,愿各位福禄绵长,宠辱不惊,不忘赤子之心,不坠青云之志。 但行好事,无愧于心,幸时积善,厄时弥坚,总有迎春时。 第五百七十四章 湖潮阁中又一春 颐章京城天子脚下,当属行在第一的泊鱼帮,其实识文断字者并无多少,想来也是和尚头顶香疤,明摆的事。若是家境富贵之人,又岂能步入这等混江湖的帮派以里谋条生路,历来罕见所谓高门公子,搁置美侍香囊,抛却使金银堆砌的华贵府邸,偏偏要抱着柄破剑去到市井帮派当中,讨两顿饱饭的,除非是数九寒天时候后脑磕碰,灌进许多雪片冰凌,待春暖时候尽数化为泥水,拥堵脑袋,不然谁人也不愿轻易迈进此等朝不保夕,凭腰间头颅吃饭的行当。 学堂书舍,哪里是寻常寒门百姓进得的金贵处,纵是颐章也是难以避免如此景象,毕竟到底也没多少先生,不争功名官位,亦不图大把金银,于贫苦所在搭起一间学馆,倒贴银子不说,在大多人看来不过是空耗年月,最是不讨好。 这么一来,可认得百十寻常字的,顺理成章就变为各处帮派中的座上宾,一来能识会写,二来家底清白,不生反骨,若是擅书擅算,则更是要捞得许多好处,才入帮中,就可脱身寻常帮众,踏枝腾空,得来一份不涉险不劳苦的上佳差事。倒也非说帮派上下也挑不出几位肚里有墨的主儿,而是平日里算账盈亏,接手店面,或是漕运货品时节,能赚得几分利,种种琐碎,尽数交与寥寥数人。 三五日可勉强支撑,但几月成年下来,不少专职写文卷记事,估算账目的帮众,已是苦撑不得,其中有几位还未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已是熬得生生衰去十几岁,眼窝青紫,终日瞌睡不已。 皇城周遭,排在首位的泊鱼帮,单说帮中小巷铺面,勾栏赌坊,便是不知其数,休说更是有水陆漕运这等生意,每日之间便足有不下千百笔买卖,尽数压到这些位头顶,侥幸不曾夜半暴猝,就已算是身子骨硬朗,整日如在水火。 不过近一载来,这等情况似是有些好转,就连那些位以往神情萎靡腰腿绵软的记账先生,近来精气神都是高过不止一分,表象终是与年纪相仿。 京城以西颇有些偏僻的巷子,唤作青牛巷,一载多前开过家铺面,店主是位神情温和的少年人,虽是稚气近乎全然褪去,不过眼见得还不曾及冠,言说铺主乃是位年轻人,多有不妥。 铺面牌匾乃是由这少年郎亲笔提写,湖潮阁三字铁画银钩,且笔锋末处收尾奇狭长,观之似有剑气隐现,且在牌匾尽处,雕有枚鱼印,缀有三两水纹,如若点睛,恰好略微遮去湖潮阁数字中的孤绝清净,添得两三分鲜活气。 不过最是令京城许多闻名而来的百姓贵人疑惑处在于,这湖潮阁只听名头,分明便是酒楼一类铺面,至多不过是摆上六七扇面字画,可店面当中却是只有森森刀剑,足有近百柄刀剑横于屋舍之中。 而那位少年时常大开铺门,端坐正中,初春凉风轻吹刀剑,颤鸣声微弱,但落在少年耳畔,如同鼙鼓震响。 虽说是如此,依旧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分明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如何有这般本事,于京城之中开设家专卖刀剑的铺面,且牌匾末尾,尚有泊鱼帮篆印,到头来却无一人能窥见半点端倪,瞧着那位眉目清秀淡然的少年人,终日多半闭口不言,也从未卖出过一柄价钱极贵的刀剑,摇头离去。 偌大皇城,稀罕事此起彼伏,昼夜不绝,要么是听闻有位大员于皇城中新开了家茶楼,要么便是勾栏当中又出过位容姿绝世,玉腰不过盈盈半握的红花魁,不出半月,原本已然踏落木漆的湖潮阁门槛,冷冷清清。 今夜春潮带雨,并无生意上门,少年才归铺中,吹熄烛火,便又将铺面门关罢,仔细插罢门闩,由柜面上拎起那柄水火吞口的佩剑,正欲从后门离去时节,有客叩门。 “客官且回,今日小店不迎客,如想购置刀剑,明日再来。” “哪有云兄弟这般做生意的,来客登门,竟是往门外赶。”门外那人呆愣一瞬,才没奈何爽朗笑笑,“铁中塘前来访友,不知凭这理由,能不能进门?” 少年这才越过店中横陈刀剑,迈步大开铺门,瞧得眼前汉子揶揄面色,浅笑接茬,“拐弯抹角,真不像是铁兄做派。”旋即也不矜持,使臂弯勾住黑脸汉子肩头,硬是将后者半拽半挟,请入屋舍之中。 自进门过后,铁中塘便是频频皱眉,裹紧衣衫,直到少年点起灯火过后,才迟疑问询,“您老可是贵人,才入帮不过区区一载,可就已是升至偏舵主,照这架势,没准过几年就能接过泊鱼帮帮主的交椅,怎么初春天气,连炭火都不愿升起,莫不是因舍不得银钱?” “到底一柄刀剑也没卖出去,不省着些,颐章春来时可没西北风,到时连吃喝二字都是负担不起,还要撇舍脸面,去到铁兄那蹭饭。” 少年促狭笑起,有心打趣,没成想那汉子竟是当真,拧眉教训,“全帮上下都晓得有你这么位抠门至极的偏舵主,何况还是我铁中塘弟兄,闲言碎语老子可听过不少,再这么省下去,到头来恐怕整座京城都晓得,湖潮阁阁主乃是个铁铸公鸡,一毛不拔,忒不中听。” 汉子性子直爽,虽说能坐到舵主位子,平日里心眼奇多,但偏偏是同至交好友言语的时节,一向不藏半句言语,瞪直一对铜铃大眼,看得对座少年险些耐不住笑意。 “尽可放心,初春最是可磨体魄,挨些冻不吃亏。”少年挎剑,并不以为意。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位由打南公山来的小徒弟,踏足泊鱼帮过后,似乎性子骤然转变,原本迟暮一般的心性,如今隐隐间归复少年意气,随意开口,更是毫不忧心。 “话说回来,云老弟经脉,修补到何等地步了?”犹豫一瞬,铁中塘终究还是如实问起,窗棂之外春雨细碎,骤然冷凉许多。 少年眼睑略微低垂,轻轻叹气,“不过三成而已,时日无多。” 足足一年,少年都少有回山的时节,除却应对帮中诸事,其余功夫多半都耗费在重塑经络一事上,但依旧是事倍功半,并未修补妥当。 去年那道剑气,何其威风,使得浑身上下经脉几乎尽毁,绕是耗费数月,秋湖与虚丹再度醒转,可依旧是修补奇慢。 箭锋穿衣只需一瞬,织衣却是需要许多日,对此云仲亦是无奈。 黑脸汉子闻言,倒是不曾失落,而是拍拍少年肩头,憨厚笑道,“即便是无望再踏修行,这泊鱼帮也有云兄弟立足之地,如此利索剑术,别说是身在泊鱼帮,置身疆场想来亦可建得无数功业,有咱铁中塘一口吃食,便无需担忧日后去喝甚西北风。” 去年还未入伏时节,京城之中来过一伙由别处而来的帮派,足有千数,大抵是在别地称雄,不由得将目光转向颐章京城。毕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艳羡者自是极多,不过大多掂量过后,纷纷散去这等争夺心思,唯独此帮帮主,手段心性均是上乘,竟是算准泊鱼帮大半外出的节骨眼,于京城徽溪郊外设伏,险些害去数十人性命,把持住泊鱼帮命脉。 那时节,初到帮中不久的云仲出剑,横是杀退敌帮人手,救得铁中塘性命,后者虽亦是膂力刚猛,内家拳刚猛绵长能敌数十人联手围追堵截,可奈何树大招风,接连受三五波算计暗箭,便是有些力不从心,乃是云仲杀退敌帮人手,搭救到马背之上,硬生生杀出重围,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至于这伙不知根底的帮派,为何胆敢于天子脚下妄动刀兵,帮主连同那位卢老,皆是讳莫如深,从未同旁人讲起。 自打那日过后,黑脸汉子便时常登门拜访,知晓少年嗜酒,时常托人由各地携来名贵酒水,厚着面皮前来这湖潮阁,最终与云仲混得极熟。 少年低声干涩笑过两声,“如是我当真不能将经络修补得当,不消帮主开口,帮中许多人闲言碎语,便足够将我压得焦头烂额,一个不能修行的南公山弟子,能替帮中带来多少好处?更别说去年那等场面,十几年都未必撞见一回。泊鱼帮乃是大帮,何况已是过了凭身手刀剑吃饭的时候,不靠身手论高低,我自认涉世未深,出不得良策,才不配位,又岂能高枕无忧。” 三言两语,听得铁中塘一阵皱眉。 虽说当初钦水镇中曾有一面之缘,那位守祠堂的老者明言,柳倾云仲二人可解泊鱼帮忧患,但绕是那位帮主亦是不曾笃信,解忧之术,存于这位区区十五六年纪的少年郎胸中。 “一载之间深入简出,正是这个理由,外人居于高位却不能服众,怎么会不招惹人妒惮,不过听也是这般,不听也是这般,种种琐碎言语,如都听到耳中记挂心间,老子还不得累死?” 少年本是清秀,此刻笑容却无所忌惮,悠闲自得。 ps.过年好~ 第五百七十五章 染尘(大年初一加更) 直到铁中塘离去时,湖潮阁桌中多了一坛酒,听黑脸汉子说,耗费足足百来两银钱,还使了不少额外银两人情,才从皇城郊外十五里的酒窑中讨得,此窑平日只为皇宫内院供酒,理应是最为金贵的一类,唤作洞蒸,尤其辛辣烧口。 一载之间,云仲由泊鱼帮领来的多半俸禄,都搭在买酒一事上,原是那秋湖自醒转过后,颇有些萎靡,市井之中几十枚铜钱便能购得的酒水,如今咽下肚去,分明激不起多少浪花,那秋湖神意只是应付着盘旋两周,并不替云仲修补体内荒废经络,也唯有那等相当值钱的名贵酒水,才可赏脸多做些活计。少年曾自个儿打趣,言说这秋湖如今也变为两眼势利,非名贵酒水不动,着实是教人气恼。 铁中塘亦是知晓,少年最喜酒水,时常前来送上几坛,倒是替囊中羞涩的云仲解得不少燃眉之急,可足足一载光景,身内七枚澜沧水皆尽虚淡,仅剩丁点微末光华,风中残烛,油尽灯枯,经络依旧不过修补三成有余。 水君游历天下四处闲逛,仍不忘时常与云仲互通书信,亦是无计可施,澜沧水本就算是水君本命伴生之物,虽是已然以水君修为撤去其中大半阴寒气,眼下七枚澜沧水尽入云仲体内,已算是难承其重,每日晨起总觉手脚冰凉,如同置身冰窟雪海,再想另打入七枚澜沧水,莫说能否重构经络,一身体魄都要近乎毁去,常逢阴天下雨的时辰,最难消受。 少年自顾想着,长出口气,还是收起长剑,拍开酒坛泥封,取来两盏酒樽注满,仰头吞下一樽醇厚酒浆,当即便觉腹中秋湖有感,盘旋直起,收拢残破经络,而后如是蛛吐丝网那般,将浑身经络重塑,上下翻腾,忙得焦头烂额,倒当真有些似是讨好意味。 “偏要学市井之中只顾蝇头小利的市侩习气,当真是高手佩剑?” 少年自言自语,腹中秋湖不为所动,依旧忙碌。 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其中琐碎何其之多,譬如大江越境,总要绵延出无数小径支流,正经一条往往连带千百细微分经,依秋湖神意一己之力,如要修补妥当,又谈何容易,即便是少年每日饮酒不停,所缝补妥当的经络亦是相当有数,好在是澜沧水暂且替代经络,锁住云仲通体上下神气未散,若非如此,只怕性命亦是难保。 筋骨血肉齐全,而无精气神三者,五脏六腑难以相连,无异于人无神魂,仅剩皮囊。 去年才越年关时节,云仲便自行牵马下山,如今恰好是一年余半月多,依照如今修补三成经络的进境,修葺妥当起码还需两载,可再看已然有大半虚淡的澜沧水,事成与否,一目了然。 于是酒水便越发辛辣,腰间剑柄越发冷凉。 空坛空樽,窗外春雨滴到明。 京城勾栏,最是繁华喧嚣地,更是青楼林立赌坊众多,虽大多是泊鱼帮地盘,不过客人倒还算规矩讲究,毕竟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处,倘若无意之间唐突举动,惹恼当朝二三品大员或是高门权贵家中公子,恐怕便得吃好大苦头。 天明时节小雨才歇,京城依旧繁华如初,云仲翻身下马,却是径直迈步走入兰袖亭中。 凡牌匾提字与花草袖摆沾边的地界,约定俗成,大多是青楼地界,这在颐章皇城徽溪,已然算是人尽皆知,兰袖亭自也不例外,虽说选兰字打头,但当中依旧与风月事扯不开关联,因是其中女子皆是水灵清雅,多穿长抵膝畔的水袖,这兰袖亭名头,也是与当中形形色色女子容姿打扮极为登对。 云仲迈步上楼的时节,引得不少常客纷纷侧目,说来也是,一位才不过十五六年纪的少年,穿身瞧着料子寻常的白衣,腰间挎剑来登青楼,的确是三年五载都未必能见着一回,当即便引得不少人纷纷由眼前女子粉面挪开眼来,侧目不已。 兰袖亭构造,确是甚妙,二三层楼中空,附身即可见入门之人,一来方便招呼客爷,二来便是使得眼界开阔许多,更不必说流苏红绸悬挂,仅木梯上头就嵌有上乘好玉,市井之中万钱难买明珠宝玉,映照生辉;三层楼最是宽敞,越狭窄木阶,隐隐之间有豁然开朗的意味,雅室林立,鼓琴箫声流淌,女子且是多着薄纱,曼妙鲜活。 大抵只凭三层楼中把件摆设,便足够于皇城至金贵的地界,购置下三五府邸,由此便足可见此楼中物件,何等金贵。 青楼之流生意,最重便是楼中女子模样体态,不过更是要迎合皇城中动辄愿掷千金买女子一笑的高门公子爷,或是老当益壮的富贵商贾与退隐大员心意,摆设陈列,自是不可怠慢丁点。譬如那等深巷当中小酒楼,任凭手艺再精,起初生意,总是不及寸土寸金地界摆设讲究的酒楼那般,能引万千食客老饕鱼贯而入。 云仲始终不为所动,直登到四层楼中,才有两位丫鬟打扮的女子挪步上前,略微阻拦住少年脚步,轻施万福细声慢语道来,说此四层楼中,乃是花魁居所,平日不待客,公子倘若是欲见花魁一面,需先邀约垫付银钱。 “方才在门外,看得兰袖亭三字牌匾真切,在下如是不曾进错门,此地理应是泊鱼帮地盘,归孟姑娘主管盈亏,不过按帮里的规矩,应是铁舵主总管,后又将此事交与我手。”少年摁下剑柄,冲眼前两人点头,不急不缓道来,甚是自然,压根不曾在意这两位女子所穿薄纱,大片素白玉脂在外。 过两廊穿绿丛,雾气弥漫。 女子只身披一袭红纱衣,与云仲对坐,亲自将茶水注得七分,双手递到少年眼前,轻柔笑道,“早先便是听闻,帮中来了位开头甚大的少年郎,才不过一年光景就已坐到铁舵主副手,却是因诸事繁忙,身子沉甸,始终不曾登门探访,理应算是小女子失却礼数,多有怠慢。” 分明是方才出浴,鬓发未干,这位笑意极尽妩媚生姿的女子,却似乎是无所忌惮,仅披件内里一览无余的红纱,便是同云仲对坐,随意开口。 接下茶水,轻嘬两口,少年双目不移,望向对座女子难挑瑕疵的面皮,淡淡一笑,“孟亭主言语实在讲究,更是茶道功夫了得,但依在下看来,身子骨的确白璧微瑕,颇有两分虚火。” 孟熙荻蹙眉一瞬,不过很快由是笑意十足,自顾拈起桌间茶盏,玉指勾住茶盏口处,轻摩慢挑,“如何见得?” “凡有虚火者,料峭春寒中不觉冷意,恨不得褪尽衣裙,夏时三伏里不觉酷暑,缠被裹毯,方才踏进四层楼时,便觉比起其余地界都要冷寂不少,想来定是不曾点炭火,孟亭主方才出浴,竟仍不觉冷意,想来必是虚火旺盛。” 少年一板一眼说起,依旧两眼直视,并未窥探别处。 早在刚进楼时节,其实二层楼便有几位丫鬟打扮的女子盯着少年眉眼与腰间长剑,端详片刻,而后佯装不经意似离去,在旁人看来并无异相,但在练剑多年眼力颇刁的云仲眼里,大抵已是猜出了十之八九。 凡京城泊鱼帮地盘当中店面,无一不是尽早将账面报往湖潮阁,经少年过眼之后,再度递与帮中,虽说文笔颇有些寒碜,但常年处在南公山中,柳倾时常教导少年算术种种,如此一来,倒是替不少帮中账房分担许多劳累。 唯独这座兰袖亭,竟然是足足一载都不曾递来账面,直等到年关将近时,才送来本错漏百出的账面,如何看来都是有意拖延。 艰难笑起两声,孟熙荻终究是吩咐周遭下人侍女,替自个儿添过身衣裙,重新稳坐打量眼前少年。的确如云仲所想,先前听闻是那位偏舵主前来,孟熙荻亦顾不得太多,便急忙吩咐下人打来桶温热清水,佯装是方才出浴,连炭火都未来得及点起,便是匆匆做戏,实指望少年未经人事羞涩万分,或是心生秽念,将眼前事搪塞过去,却没猜中云仲竟是当真目不斜视,拿错主意。 后者虽是方才从容自若,不过既是女子使衣裙裹罢,还是轻轻吐出口浊气,心头默念两句罪过。 此事若叫温瑜知晓,莫说那座湖潮阁,就算是少年躲入泊鱼帮总舵,恐怕都要被温瑜大阵压得垮塌,崩碎当场。三境的阵法高才,全力施展开来,在寻常人看来已是能与移山覆海的神仙比肩,当然引得少年后怕不已。 寻常时节,连街上容貌甚好的女子都不许看上两眼,何况是逛青楼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下此来,一来是为结识孟亭主,客居京城一载,时常听闻此地居然是花魁做主,今日相见,果真手段高明,二来便是为账面错漏而来,孟亭主接管这座兰袖亭,必是受人看重,本事颇高,何况在此地三年,早已熟络此事,岂会将账面做得如此糊涂。” 心安理得饮过茶汤,云仲却是有些好笑,分明是巴不得送客,特地穿一袭薄纱,妄图逼走自己这年纪尚浅的苦主,却假意将茶水添至七成满,表面功夫,可谓做得相当足。 身居京城不过一载,足言染尘无数。 第五百七十六章 京城好 才抵午间,云仲便由打账目之中,择选出足有二三十处错漏,或是银钱数目不符的乱账,粗略算来,缺口甚大,其中银两却是不翼而飞,任凭孟熙荻找寻出许多不甚妥当的借口搪塞,始终难以将这账目补足。 “账目查到此处,怕是便无需再议,诸多账目有缺,当中极为丰厚一笔银钱,踪影全无,绕是孟亭主竭力寻找借口,也于事无补。”云仲将新添茶水饮尽,神情平和,“泊鱼帮不曾亏欠兰袖亭一分一毫,如是无银钱可用,也大多听任取用,这亭中少说也足有数十上百位姑娘,吃穿用度,皆是讲究,孟亭主这番举动,恕在下着实不解。” 原本孟熙荻等候足有近两个时辰,实指望少年粗枝大叶,算错账目,但偷眼看去,后者却已将许多错漏处记于宣纸上头,工整行书,当即便令女子颇有些慌神,如今听得此话,更是神色略微添得两三分焦急。 不过云仲并没急于出门,将此事通禀泊鱼帮总舵,而是收起面前那张值百钱的宣纸,小心折起持到手心当中,才要再度开口,却是望向女子身侧几位侍女。 面皮生得绝艳的女子抿紧唇齿,摆手挥退身旁几人,而后却是释然望向眼前少年,竟是轻笑开口,附身进前,勾起玉指托住少年下颏,“早知如此,奴家方才本就不该再添衣裙,如今却是麻烦得很,宽衣解带,最是无趣。” 可少年无动于衷,只是拎起算盘,推开女子玉指,促狭笑起。 “我曾见过不少铺面谎报账目,但无一不是精细有加,贪赃银钱十两,恨不得将这十两尽数拆成一文两文的铜钱,添到其余账面上,届时想要查个清楚,无异于瀚海捞针,孟亭主这番举动,说句实在话,不像是老手。” 女子一时羞恼,索性直截道来,“帮中所给俸禄过少,这些年来兰袖亭赚下无数银钱,捞得些许好处,想来也是无伤大雅。” 云仲置若罔闻,收起算盘与桌间写满假错账面的宣纸,小心折好,才开口微微笑了一笑,“旁人说这话,我倒当真会仔细思量一番,但孟亭主可是这兰袖亭当任花魁,一回花酒抵千金,银钱岂会不够花费。” 孟熙荻紧紧抿住双唇,即便方才云仲使眼色令周遭侍女撤去的时节,神情也不如眼下这般,可犹豫片刻,依旧未曾作答。 少年也不以为然,而是挥挥手上那张宣纸,站起身来平和道来,“这宣纸之中的错账,倘若我递交与总舵,恐怕会无端引来无数是非,孟亭主做这等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但许多事落在当家眼里,有无道理其实并不重要,偶尔贪些微末银钱也不重要,但账面如此假,甚至瞧来根本未曾用多少心思,就很重要。” “西郡有养隼者,常常耗费数年功夫才能将鸟隼养熟,听己号令,虽说到底是鸟隼猛禽,时常会不由自主外出捕杀些鼠兔,耐不住心头躁动,但这无伤大雅,真正令豢养鹰隼者恼火的,是不听号令,轻视自家主子。”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可落在人耳之中,分明极重。 “其实如若是旁人,本就不该讲如此多,查出错漏,即刻送去总舵,此事便全然与我无关,省得耗费许多心思,但既然是遇事只懂得凭自己色相抹平,且连账面都不晓得如何去做的孟亭主,在下愿意洗耳恭听这账面的蹊跷之处,至于愿不愿说出口来,全凭孟亭主心思。” 近乎从始至终,云仲都不曾变过颜色,从容自若,却是令一旁女子面色变了又变。 而最是令孟熙荻后怕之处在于,眼前白衣少年方才所说,无需细细想来,便知晓的确是如此。泊鱼帮近些年来,手段光正,一来是因站稳脚跟,况且立身天子脚下,二来是无数生意尽是步入正途,与寻常江湖帮派迥异,但要是这张寻常宣纸当真送去总舵,这兰袖亭亭主头衔看来颇重,其实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红尘女子,如何惩罚,皆在旁人一念。 一炷香时辰过后,孟熙荻终究是将衣衫穿戴齐整,轻施粉黛,恭敬行个万福,缓缓落座。 少年笑意也略微真切了些,抱拳拱手。 “此番才算是正经见过,在下云仲,客居京城。” “兰袖亭,孟熙荻。”女子亦是颔首行礼,旋即略微招手,唤来一位身着绿裙的少女,后者不敢进前,只怯生生望过少年一眼,旋即便是深深行礼,立于孟熙荻身侧,不敢出一言。 “云舵主可知,想在兰袖亭赎身,需花费多少银两。”依旧是孟熙荻犹豫片刻,轻声问询。 少年摇头。 一载之间沉浸于重塑经络,余下时日喝酒练剑,再加之替铁中塘处理杂事,比对账目,倒是并不曾过多了解京城中事,又何况是青楼这等风月场,虽说大体知晓些,不过依旧是门外汉。 “除却极少几位只操琴弄瑟的清倌儿,这亭中女子皆有卖身契,却不归小女子管辖,而是归在泊鱼帮,如要赎身,所需银钱,即便是红极一时的青楼女子,耗费数十年光景,也难赚足,粗略算将下来,到不惑之年人老珠黄的时节,能赚足十之一二者都是甚少。” “但即便如此,泊鱼帮对我等这些风尘女子,已然算是礼待有加,搁在寻常楼中,女子但凡过了那等风华年月,到头来日子依旧凄苦清贫,而泊鱼帮却是立下规矩,凡隐于楼中的女子,可取所赚银钱半成,当做归老过后日常所用,但如想赎身,近乎是痴儿梦呓。” 言语及此,孟熙荻神色黯淡不已。 纵是风头一时无两的花魁,自打迈入这处风月场,算头算尾,其实也只不过能得十几载风光,更莫说已是沦落为旁人一触便落的摇钱树,赎身价码,更是数目惊人。 一盏茶汤过后,云仲才晓得那位绿裙女子唤作碧琼,自然是花名,因是原本家中得罪了高门,后者使种种腌臜手段害得女子家破人亡,双亲悲愤交加,先后病故,这才不得已被人卖入此间青楼,方入得兰袖亭时,才不过十三四的年纪。 去年时节,楼中来了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结识碧琼过后,竟是隔三差五便登门而来,眼见得此人谈吐不俗,且甚得心意,碧琼便是将银两大多免去,时常同那位年轻人吐露些心事。青楼之中,并非如常人所见皆是风月,同属青楼当中的女子,为争一位腰缠万贯的富家老爷,时常要使起万般心思手段,实指望有高门之人一掷千金,将自个儿由青楼中赎去,竞相递枕的举动,亦是屡见不鲜,碧琼年纪尚小,且并无那等算计心思,孤苦念头,只得同旁人言说。 一来二去,竟是私定终身,可惜那位年轻人身家不甚富庶,实在给不出赎身钱,万般不得已,才红肿着一双婆娑泪眼找上孟熙荻,直在四层楼跪足两天两夜,后者才终是于心不忍,匆忙之下,私自做过数笔假账,从整一年盈收当中扣得赎身钱,还未等诸事办妥,云仲却是已然找上门来。 “青楼女子多薄命,生来时节吃过不知多少苦头,许多事依旧羞于启齿,碧琼心地极善,更又不曾沾染这青楼中的红尘气,奴家已是身陷苦海,却总能由她身上瞧出当年自个儿的影子。” 孟熙荻搭住碧琼肩头,颇怜惜地替后者抹去眼尾泪痕,旋即抬头正视少年,笑意凄婉孤绝,“您说做我们这行当的,枕席流转千万人,朱黛请人尝,得有多大福分,才能得人正眼相看,且是寄与终生,万望高抬贵手,放她归去就是。” 不知何时,窗棂之外正午春光收去,再逢阴雨,料峭春寒萧索寡淡。 少年离去时节,依旧是骑着那头毛色奇杂乱的马匹,春雨细小,如扯断银丝,落在少年剑柄上头。 碧琼经孟熙荻苦劝,才将那位年轻人所留信物拿出,搁在桌间,玉色虽说算不得上乘,雕工却是工整。但少年出得兰袖亭四层楼的时节,分明瞧见三层楼中,亦有位长相上佳的女子,也曾从怀中掏出枚两耳滚圆的玉佩,与碧琼手头那枚玉佩,并无两样。 云仲抚摸马鬃,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同那头杂毛夯货言说,声调轻缓,随丝丝春雨,尽数没入春风。 “三言两语就可以兄弟相称,一顿花酒就可买来正好年月的数位女子相陪,不足二月相处就可私定终生,而后又是拔腿背离,驾车东去便是杳无音讯再无相见。” “这座京城很好,湖潮阁外那家足有六层的酒楼,抬眼就可望见京城像长龙抖金鳞的繁华灯火,与富贵人家院落当中流水石亭,稻谷堂中点心果品与酒楼当中甘霖似的酒水滋味也是极好,兜中有剩余银钱时,总想前去逛逛热闹。” “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内家拳 回湖潮阁后头一桩事,云仲便是铺展开文房四宝,于宣纸上头轻书几行字,琢磨半晌,终究还是并不曾将兰袖亭账目一事写上,将墨迹吹干,抓起斗笠迈步出门,直奔街对过不远那家酒楼中去。 凌字楼算是京城郊外最大一家酒楼,足足六层飞檐,使得身在楼中,便可俯瞰京城景色,多年来生意虽说远不及京城当中金贵处的酒楼,不过也属是相当红火,不少远道而来颐章皇城的来客,大多会选此地下榻饮酒,权当是先行观瞧京城盛景,加之周遭山水景色,绿树相绕,相当适宜清闲散心,故而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起码比起云仲那座已是许久无人问津的湖潮阁,这座足有上下六层的巍巍酒楼,总是人声鼎沸,来客甚多。 正午过后落雨,倒是使得这凌字楼清净许多,原本忙进忙出的老掌柜,此刻也得两分空闲,正仔仔细细往面前青瓷盆中插花,聚精会神,全然也没在意少年迈步进门。 这老掌柜身形相当壮硕,瞧着年轻时节就是位练家子,双掌当中尽是老茧,可插花时节丁点不颤,力道技法分毫不错,双足各分前后,分明是武架势,此刻却是两眼瞅向眼前青瓷盆,显然是已然入神。 云仲平日除却饮酒行气练剑三事之外,最喜趁傍晚时分,前来凌字楼赏景,期间免不得还要同这位不知来历的老掌柜唇枪舌剑,互相埋汰一番,权当消遣。 见老者入迷,云仲亦是不愿前去打搅,随处选个正对木柜的座位落座,小二上前见是熟客,压根无需问询,不多时便笑脸相迎捧来两壶好酒,三碟清淡小菜,旋即依旧靠到门槛处,打量外头天河洒落无数细线,难得舒坦。 此一年之间,说来也长,说来也短,单是云仲头一回进凌字楼,要过两壶好酒,离如今已有七八月,期间喝光酒壶,已是有些数不清,身上由打初春厚重外衣,变为夏时薄衫,再变为冬时棉衣,一载年月,匆匆而过。 可想做的终究没做成。 云仲想着,饮酒一盏,无意间却看到老掌柜隔着眼前青瓷盆,正打量少年,比对良久,而后略微挪了挪正中一枚笔直嫩枝,心满意足撤回手去,揣到两袖之中,乐呵踱步上前,不由分说夺来一枚杯盏。 “方才这举动各意,凌老头老眼昏花,瞧不出插花是否笔直?”云仲掀起嘴角,好容易逮着时机,刺老头两句,自是不愿轻易放过,话出口后,酒水滋味都显得甘甜许多。 “那倒不是,但谁愿自个儿所插花草,歪歪斜斜?观瞧这满屋客爷,也就你小子心最正,拿来一用,就当是抵过顿酒钱,甭成天抠搜得要命,小家子气。” 如此一番话,倒是令云仲猝不及防,挑挑眉头,很快便是摆出副心安理得的架子,“也对,钱无多少,但胜在咱心正,今日借我身形比对插花,算五日酒钱,外搭两条醋鱼,如何?” 老者运气至鼻头,“一顿,没商量。” “两日,外加一碟春笋鸭。” “顶多两顿,再添你碟青豆。” 少年心满意足,两指磕磕桌沿,“那便说准,今儿个我上门便没带银钱,先顶过一顿再说。” 老掌柜气结,嘴上没捞着半点便宜不说,还教这小子白绕过一顿酒水钱,当即便是没半点好气,不过抽抽鼻翼,原本正欲发作的老脸,又是和善起来,笑意十足凑上前来。 “今儿这酒水滋味,似乎是有些不对。” 云仲不明所以,紧接着瞧见对坐那位老樵夫,不怀好意笑将起来,皱起鼻头。 “这脂粉味,近乎已然压过酒水原本滋味,若说你小子方才去得青楼,老夫都信,毕竟早年间老夫也是在那等地界醉生梦死过,女子所施粉黛,与脂粉滋味,可是熟得很。去年曾有位模样相当俊俏的女娃曾来寻你,想来应当是你小子的相好,若是将此事如实告知,不妨猜猜结果如何。” 凌滕器此一番话,当真是险恶,惹得少年险些将整整一口酒水喷将出来,面红耳赤瞪向眼前人,可凌滕器不为所动,掏掏两耳老神在在,并不以为然。 “小子,还是要对老夫客气些,把柄把柄,何谓把柄,任你小子剑锋再锐手段再高,但凡是抬出这事来,定是教你有来无回,吃不下兜着走,这才能叫把柄。”老汉此刻眉开眼笑,方才倒贴两顿酒钱,面皮郁气,此刻一时尽消,不怀好意瞅向对座的少年,“老夫替你隐瞒此事,绝不透露给旁人半点,你随我学学内家拳,如何?” 自打云仲初来此地,凌滕器便是相当热络,总想着将自个儿这套内家拳传与少年,不过少年总是婉言相拒,末了只得拎着柄木剑,同这老汉交手过几十合,才黑着张脸自行走回湖潮阁。 老汉不过是三脚猫功夫,这般年纪,身手虽说还算灵巧,可哪里是什么内家拳,拳掌路数,尚且不及市井之中的寻常江湖人。偏偏就是只攻不守,接连挨过木剑十几回刺削,依旧是嘴硬,言说云仲剑术过于圆滑,分明是少年得意的年岁,却恨不得将攻守之术皆尽把持到手上,最是无趣,随后便是捂住红肿腮帮,龇牙咧嘴逃去。 但始终叫云仲不解处在于,分明这凌字楼归泊鱼帮所有,但向来不曾听闻帮中有人曾查过此楼的账面,连带着总舵之中时常有人前来拜访,连那位铁中塘,见着老者的面,都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有丁点怠慢。 “凌老先生不妨放我一马,您老内家拳精妙无双,晚辈哪里有这般福分,胆敢随意学您老人家的手段,今儿这酒钱咱如数清算,还请您老另选高人。”云仲脚底抹油,刚要站起身来偷摸离去,身后老掌柜却是阴阴笑了两声。 “知道你小子有名师引路,老夫无需师父名头,只将浑身所学,竭力传你,还有甚不知足的。” “三日之后前来,如若耽搁时辰,青楼这件事,老夫便不替你隐瞒,待到那女娃来时,我这老人家尤好添油加醋的口舌,恐怕不好收场。” 云仲没吭声,而是将一封书信交与专门为帮中跑腿的小二,明面是位打理凌字楼上下的小二,实则却是泊鱼帮专替人通风报信的帮众,身手利落,接信便是揣到怀中,披起蓑衣,快步离去。 少年也戴起斗笠,没去看身后老人,默然踏上青石道,雨水溅起不高,最喜追人脚跟。 傍晚时分,京城以北一处赌坊当中,侧门大开,扔出来位神情散漫的年轻人,瞧面皮气色,便是有些灰败,被两三大汉扔出门外,依旧费力挺直身板,回头撇撇嘴,嘴硬道来,“就这点能耐,小爷发家过后,迟早将这赌坊盘将下来,将你几人挨个痛打百八板子,明明是赌坊,却是令两个娇俏小娘镇场,一身技艺无心施展,忒晦气了些。” 银钱百两,搁在别处兴许已是一笔丰厚银钱,可落在赌坊之中,即便再添个数倍,到头来亦是八成输得血本无归,入坊时节腰缠万贯,出坊时节两手空空,于京城之中,已然算不得稀罕事,这年轻人凭百两银钱支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出赌坊过小巷,年轻人抽出腰间折扇,又将散乱鬓发理整理整,才晃到一处青楼当中,偷眼瞧瞧门口招徕生意女子,峰峦如聚,当即便是吧嗒吧嗒嘴,但再一摸干瘪钱囊,又是有些低落。 “兄台好雅兴,此地乃是泊鱼帮城北一处相当不赖的青楼,当中娘子,风韵极足,此番兄台前来,定是精于此道。”身旁无端走来位精瘦汉子,凑到年轻人耳畔,鸡贼笑来,“可这地界价钱的确是颇高,我看兄台囊中羞涩,不如听听在下建言,起码能在此楼中潇洒欢愉个六七日。”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心头略微一动,当下便是跟随那位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迈步走入一处暗巷之中,诚心讨教。 可不过三言两语,年轻人便是神色惊惶,刚要飞奔出巷,却已是被人一肘磕到肋条处,横飞撞到巷子当中,力道之大,相隔百步尤能听闻沉闷震响,吐出口血水,当即便已是昏将过去。 出手的黑脸汉子走上前来,打量打量年轻人面皮,咧嘴一笑,“旁的不提,这腌臜烂人,倒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秀,难怪处处留情,不过可惜落在我泊鱼帮手中,即便是皮相不俗,亦是毫无用途,捆罢过后,径直送去湖潮阁,听凭我那云兄弟决断就是。” 一旁那贼眉鼠眼的汉子笑笑,“就这等酒囊饭袋,何需铁舵主亲自动手,帮中随意挑出位练过两手的帮众,都能将这人擒住,铁舵主出手,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铁中塘摇摇头,“云老弟知晓我身手招式,且将此事托付与我,哪里有差遣旁人去做的道理,毕竟想留下这位主儿,单靠银钱酒水,人家当真看不上。” 一旁汉子似懂非懂。 “人情这码事,你要是明白了,只凭这一点,回头升你当堂主舵主都不过分。” 铁中塘轻轻叹口气,神情越发怅然。 第五百七十八章 送出城去,或是送出城去 云仲不曾出门练剑,而是盘膝静坐于湖潮阁门口,行气不停,身中七枚澜沧水构建的经络,修行时节最是奇异,如天际星斗,尽相勾连,倒是与寻常经络天差地别,虽仍旧不可轻易动用剑气,不过已属是万幸,得以将虚丹当中的亏空尽数补足,免得再度作祟。 这一载年月,云仲过得相当匆忙,练剑不可耽搁,流水剑谱至今还未圆满,始终有层桎梏横亘于身前,破之不能,再者下山时节,吴霜虚神外出,演示过十二式,但不允少年照猫画虎生搬硬套,只略微指点过走招路数,其余诸般,皆需少年自行领会,将这剑招化为己用,委以自身神意,才算将这剑招吃透。 吴霜授业,向来如此,从不令自个儿这位小徒弟走自个儿老路,而是只授其形,至于少年使出的是何等模样,向来不加以管束,只言说是从心所欲即可,一样剑招,不同人使出,就应当是架势气劲不尽相同,从不强求与自个儿一般无二。 除却练剑之外,便是行气,虚丹当中原本积存的浩荡内气,就如同在外头欠下一笔天债,总要缓缓偿还,起码待到经络修补得当过后,总不能将这虚丹抛却,毕竟要依仗此物破得三境,总不敢弃之如敝履。何况秋湖近来娇纵得紧,非好酒不动,着实是令少年每日繁忙得很,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载时间,近乎是电转一般,瞬息便过,才过初春,便见鹅毛飞雪。 大师兄柳倾年关也未曾回山,而是依旧于北烟泽死守,书信中说,北烟泽妖物最为凶狂的时节,一日便要冲城十余回,每隔一两月过后便必有进犯举动,且休整的时日越发缩减,到如今已是不足一月,便要掀动无边潮水,搅个昏天暗地,少有安宁。不过好在多出一位四境的阵法高手,边关日子反倒比往常好过许多,起码邪祟来犯前布置下数座大阵,就无需拿人命抵住托举万千妖物的大潮,比起以往,每战死伤少说也要减去六七成,也算是一桩好事。 至于二师兄钱寅,则是杳无踪迹,所去地界,就连碧空游都是找寻不得,三番五次前去,无功而返,还是颜贾清与那位老樵夫共同起卦一回,勉强推算出钱寅正置身一处不接天不临地的神妙地界,机缘颇重,故而也是放下心来,再不急于同钱寅互通书信。 唯独赵梓阳接连两载年关,皆尽归去南公山,不过皆是深夜回返,原是颐章至南地界崎岖难行,更多有无数迷雾沼嶂,纵使提前几日,到头来还是赶在年关末尾回山,逗留十几日再度归去。 原本老樵夫颇不看好行事颇有些草莽习气的赵梓阳,但偶然之间见过这少年练枪,才发觉赵梓阳枪招的确高明,且兼狠辣孤直,当下便是心头颇惊。要晓得吴霜枪招,到底也属不上大家宗师,可这少年硬生是凭寥寥几套枪招,挥洒自如,且气劲刚猛无前,着实是有些咋舌。 论数目,南公山弟子不过几人,但论天资,当真是叫人心头骇然,除却已经立身四境的柳倾,经络崩废的云仲之外,其余三人皆已是身在三境,只依修行年头来看,皆是上上品的材料,就连老樵夫都是有些艳羡,再想想飞来峰上那天生便顽皮执拗的小子,更是唉声叹气许久。 如是想起,云仲行气便有些滞塞,于是将内气平复,睁开二目望向铺面外头,春雨未干,没来由心境低落下来。 恰好是那位精瘦汉子押送那还未醒转的年轻人上门,还未踏入湖潮阁就已瞧见少年盘膝,依旧未曾睡去,很是有些不解,但也并未多言,只恭敬行礼讲明来意,便立身于屋外,等候少年发落。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衣衫不整,恰好两肋露在外头,一片青紫,云仲心下便是明白了几分,摇头苦笑,“虽说此人行事不妥,但总也不能劳烦铁舵主出手,春困秋乏,夜里外出动手,多有劳累。” “不打紧不打紧,铁舵主为人向来厌烦这等诓骗女子的混球,若不是偏舵主开口,只怕已是动了刀剑,亲手割去这小子口舌。”精瘦汉子连连摆手,言说本就算不得大事,倒也不再过多出言,只是随意一脚踢到那年轻人肋处,生生将后者疼得惊醒。 铁中塘何等力道,何况是凭肘出力,力道足有千百斤重,倘若是不加收手,此一肘之下肋骨断去半数,皆尽贯入五脏六腑,怕是此刻已然咽气多时,但依旧是顶碎数根肋条,疼得那年轻人连连倒吸凉气,瑟缩一旁迟迟不敢动弹。 “本是腹中有学识的俊郎人,何苦去诓骗青楼女子,不觉得掉价?”云仲揣起两袖,蹲到门槛处,神情淡然开口问道,丁点也无架子,甚至嘴角还有些笑意,“那位碧琼姑娘,原以为你送她的那枚两耳滚圆的玉佩,乃是独一档的定情信物,从来不敢同人说起,只是趁夜色深沉独自瞅着玉佩,权当解去心头忧虑,却是不想这样的玉佩,公子足足送给旁人数十枚,不得不提一句,家底够厚实的。”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钱财乃是身外物,在下倒真不是那等守财的性情。”那年轻人见云仲面孔,亦不过是十五六年纪,便略微松过口气,不过再瞧瞧一旁长相颇有些凶神恶煞,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只得讪讪陪笑,暂且忍住下腹痛楚,开口作答。 “别糟蹋前人的诗句,我只问你,不惜耗费这么多时日谋求女子欢心,所图为何?”春夜凉静,少年问话声也不大,平平淡淡道来,依旧是不曾动怒,反是犹如故友相谈,见是那精瘦汉子直直瞪向年轻人,致使后者始终不敢出言对答,便抱拳笑笑,略微摆了摆手,令那汉子先行去铺面之中歇息,自个儿则是俯下身去,仔细倾听。 “大人既然是泊鱼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必然也知道这京城里青楼不少,规矩却是大同小异,”见汉子离去,年轻人也是松弛下来,瞧着眼前少年并无那等凶神恶煞的神情,终是低声开口,“凡是因年老色衰或是赎身而出的青楼女子,定是要由打多年所赚银钱之中抽上一笔银两,称得上是丰厚,在下其实也并无多少家底,近些年来手气走背,总也赢不得赌局,那江畔渔翁都晓得广撒网多捞鱼的道理,咱不是也得多留些心眼,万一真有能赎身的姑娘,岂不是美人银钱,皆唾手可得。” 云仲挑眉,“兄台如此举动,未免有些不道义吧?”可落到那年轻人眼里,便是颇有些意动,旋即也顾不得腰腹痛楚,挪动挪动身形,套近乎道,“都是言说青楼女子薄情寡义,只认银钱不认人,其实也很有些年纪尚小的,三言两语便可蒙骗,芳心暗许,既然是送上玉佩,自然是得我心意,起码觉得这模样身段,皆在上品,如能与我同去快活,顺带谋求些银钱,有何不可?” 少年神情越发意趣浓厚,打量打量眼前躺倒在雨水之中的书生,好奇问道,“那兄台打心眼里,究竟喜不喜欢这些位出身算不得干净的姑娘?说句实话,没准便能凭手中权势将你放出,再不干涉。” 年轻人一愣,原以为眼前这位主儿定是不好相处的性子,可如今交谈一番看来,却是并未有多少城府,面皮神情一览无余,瞧来算不得难对付,便是点头笑道,“都喜欢,不过也都不喜欢,喜的是身子技艺与银钱,不喜欢的是青楼中人,不甚干净。” 可少年竟然是笑将起来。 屋中汉子听得分明,面皮冰冷看向那位少年背影,双拳紧握。 “该问的我已是问完,不过如何处置,还是要归铁舵主说了算,难得兄台能与我这外人尽言,今日放你归去,万不可再踏入京城一步,免得再遇麻烦。” 云仲站起身来,径直走进屋中,看向神色清冷的精瘦汉子,“京城外头二十里,有家客栈,时常听帮中人说起,但从未去过,老兄若是不嫌麻烦,还请将这年轻人送出城去,想来也是铁舵主的意思,在下并无异意,照做就是。” 汉子狐疑抬头,却正好看见似笑非笑的少年,分明嘴角扯起甚高,但两眼之中,凉意堪比料峭春雨。 第二日京城之中便多出个无头冤案来,城外二三十里处,有人被剥去面皮割去口舌,尸身悬到客栈外头,直至天明时节,有临近行人瞧见数条野犬正舔舐地上血水,才是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前去官府之中禀报,可无论如何都查不出幕后之人,更是不曾辨认出这被剥去面皮之人究竟是何来头。 云仲依旧早早大开铺面,坐到门槛之上,拎着壶酒水,三五口便灌下肚去。 但无论怎么看来,少年都很不高兴。 第五百七十九章 凌字楼,云字楼 于凌字楼背身竹林之中练剑时,浅春时节,露水纷繁落于少年鬓发处,时辰一久,已是化为纤细流水,滴滴淌到肩头衣衫上。 仍是一袭白衣。 今日无事,铁中塘早早就驾马前来,立身凌字楼楼中,远望云仲背影,后者剑走时节,竟然是恰好错开周身密密竹木,分明这片竹林甚是绵密,两株竹木之间距离奇狭,仅能容下一人,但少年硬是凭脚步剑招,绕开竹林,剑势虽猛,却是丁点也不伤竹体。 “这算是练得哪门子剑术,虽说这竹林算是我凌字楼所有,可老夫还能舍不得几十棵竹木有不成?练剑就得有个一往无前的样貌,如此束手束脚,还不如不练。” 老者瞧着少年练剑,好大不乐意,放下面前茶水直皱眉头,似乎相当看不上少年练得这一手剑招,很是嫌弃。 “那可未必,我瞧这手剑术清净如流水,进退自如,且力道已是炉火纯青,未必就不是名家所传,来头多半也不小。”铁中塘呵欠,显得十足有些困意,背靠窗棂,往楼下张望少年一招一式,乐得清闲。 泊鱼帮舵主向来忙碌,要么便是忙于算计帮中钱粮,要么便是水陆漕运出了差错,再或是有人破了帮中规矩,总归一载到头也难得几日闲暇,更何况乃是帮中砥柱,时常要前去总舵同帮主与卢老商量主意,最是不得空。 今日好歹寻得个闲暇,绕是铁中塘这般体魄,亦难免有些困乏。 春日露面尚晚,街上露水,尤未曾干。 竹林下少年收剑,缓步登楼,径直走向铁中塘,不等后者出言,便是抬头问询,“昨晚那人,铁舵主杀了?” 铁中塘挑眉,“那是自然,留着也是祸害,正好替云老弟解烦。” “原意是揍上一顿逐出京城,怎就径直取了人家性命,说到底也没做那等天诛地灭的祸事,虽说心思极差,但总也不该如此。”云仲神色不甚平静,微微皱眉。 凌滕器没言语,抱着两肩,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全然不想出言插足。 “京城不止一座,青楼也不止一座。我可是瞧不上青楼当中的女子,但如若真是叫他得逞,钻了泊鱼帮所定规矩的空隙,云老弟不妨想想,那些位接客近乎大半生的姑娘,腹中无学识,更无有本家庇佑,再教那人骗光财色,纵是侥幸未死,下场恐怕也是凄惨,难不成还要再回青楼,熬得个人老珠黄?” 铁中塘难得言语颇有些生硬,抬头端量眼前少年,“那人嗜赌成性,早些年家底着实还算殷实,可入京城不消几载,便已是在青楼赌坊败光家财,如若那位碧琼姑娘当真赎身,携带些银钱跟了此人,云老弟以为,他便能严于律己,回心转意,同那姑娘举案齐眉,过安生日子?” 云仲思索一阵,只好摇头。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世上向来有那等浪子回头的先例,但也不过是寥寥几人,更何况是那位嗜赌成性,且心念叵测的年轻人,大抵已是病入膏肓,再难回头。 “云老弟兴许仍有微词,可我落脚京城当中,战战兢兢经营泊鱼帮多年,见人见事太多,才发觉唯有人心二字,最是经不起推敲,为赌资卖儿卖女者,因嗜酒如命典当过冬衣衫,冻死在城门外者,凭家室显赫为霸占良女,使手段害人家破人亡者,在这座徽溪格外多。” “一眼望去,人人大多皆是穿华衣乘香车,彬彬有礼,腹中文墨如江河海流,三言两语,便知晓是大家之后,可晚间出门,总觉得这白日里至热闹的地界,鬼气森森,似是误入阎罗,剥离身上衣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很多时候坏就是坏,没有回头一说,与其留着他待到有一日洗心革面,倒不如我等径直杀之,免得日后再起祸端。”铁中塘缓缓道来,冲眼前神情复杂的少年笑言,“许多事官府不管,只好我泊鱼帮替官府管,除去祸害,想来也是一桩善事。” 一旁老者突然笑起,前仰后合,连连摆手走下楼去,并不开口。 云仲思索很久,抱拳拱手,“受教了。” 铁中塘依旧是困意十足,吩咐小二拿过一坛酒水,便是打道回府,睡上个回笼觉,也好养足精气神,应对明日繁杂事,先行告辞,只剩凌滕器与云仲坐到门口那张酒桌处,两两无言。 “那小子所说,在你看来,是对是错?”老汉呵欠两声,似笑非笑望向眼前的少年,后者望向楼外长街,春露已涸,眼中神情莫名。 “前头半段,说得其实中肯,可后半截,如何想来都是有些不对。”云仲回过神来,端起面前茶汤饮过一口,顿时觉得五脏六腑暖意齐来,淡然开口自嘲:“若不是因为南公山那三字,那位诓骗青楼女子的年轻人,即便是泊鱼帮亦不会管,更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将这人尸首悬于客栈地界,归根到底,是为让我知道,泊鱼帮对我这南公山弟子高看,连带同南公山交好。” “倘若有一日我因经络损毁大半,再难修行,被南公山逐出师门,想来我即便将此事说出,受罚最重的也只会是那位兰袖亭的孟熙荻,至于那位年轻人,至多是挨顿揍,虽说是京城第一大帮,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惹火上身。” 凌滕器面皮流露出些欣赏之色,促狭开口,“老夫还以为你们这些个山上仙家走出的弟子,才入尘世眼高于顶,半点心机城府也无,如今倒是看走眼了,着实难得。” “其实最错的一点,还是在于那句泊鱼帮替官府来管。”云仲将长剑摘下,搁于桌间放好,轻轻捏去剑穗处缠绕的竹叶,“深究起来,有些事尚不在当今法度之中,泊鱼帮肯管,一定不算什么坏事,但这种念想,却是犹如在两座千万丈高山之间悬丝迈步,岌岌可危。” “一国法度,不可逾矩,既然此事还未有法度规律,泊鱼帮伸手去管,惩治恶人,本身倒是没错,可既然有如此念头,倘若有些事也不曾立得律法规矩,或是留有空隙,难免也会心中总惦记着钻上一钻,并凭此做些有违道义律法的事。再退开一步,泊鱼帮向来恪守法度,但总有朝一日,泊鱼帮树倒猢狲散,或是为外帮替代,旁人又会不会生出这等钻律法空隙的心思,尚未可知。” 老者自顾饮了一口酒,咂咂口舌,总觉得这酒水滋味不足,于是悻悻撂下杯盏,望着眼前眉头紧皱的少年,摆手随意道,“你小子没准终生都是操心命,不妨学学我这老汉,活过一年便是一年,能多喝两壶酒水,便绝不喝一壶,免得今晚脱靴,明朝便再穿不得,想这么多图个甚。” “其实这压根就无需忧心这般多,泊鱼帮往大里说,放在颐章全境,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帮,根基深厚牢固,可往微末之处说,不过是当今颐章圣上手中玩物,同那狮子头鸡心胡桃并无二样,泊鱼帮大事小情,最终说了算的,乃是当今天子。” 此话少年从未听人说起,而今闻言,心中便是略微一动。 “话不外传,只在你我之间。”老汉又喝过口酒,总觉得滋味不足,吆喝来一位小二,吩咐后院做两碟小菜,抹去胡须上头四散酒水,“泊鱼泊鱼,除却岸上人丢饵食,便罕有群鱼出动的时节,有龙在前错分水浪,定是能引得群鱼追随,故而得名。” “你所忧心的那些,全然不做数,如若是圣上以为此事不妥,也不过是私下惩治,何况此事铁中塘做得并不出格,手黑了些沾染人命,对于泊鱼帮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洗净两手,便可安宁。” 话音落后,云仲沉默良久。 不知为何便无端想起远在钟台古刹外,那些马贼面对剑气时的怖惧神情,与迸溅出的乌黑血水,漫过沙土表层,渗入其中。 少年突然有些困倦,起身拎起长剑,抱拳告辞。 “小子,”云仲还未迈出门的时节,老者突然出言叫住少年,两眼微眯,“谁也没那等决断旁人生死的泼天权柄,可人在江湖,总身不由己,你不去杀那些持刀欲取你头颅换钱的汉子,难不成还要两手空空,安然赴死?” “此人有罪与否,罪不至死与否,理应是地府判官或是佛陀神仙所断的事,而老夫年轻时候所做,便是送他们下去亲自问询。人理应不嗜杀,可不代表杀了便是错,一时半会想来你也算不清这理,晚些时候来,同老夫学学内家拳,自然云开雾散。” 少年身形停顿,深深吸进一口初春时节,可令纸条抽节,花苞吐蕊的鲜活春风,头也不回答道,“所以这酒楼叫凌字楼,而非云字楼,前辈种种念头,到底是与晚辈不同。” 老者随意落座,一手揽住杯盏,瞧着少年背影融于春风当中,嘀咕着骂了两句死脑筋,可脸上无论怎么看都无半点恼怒意味。 第五百八十章 给与拿 铁中塘今儿个终究不曾睡得踏实,才不过正午时节,府邸丫鬟就已是倒腾碎步,连忙赶至铁中塘床榻前头,低头怯生生念叨过两句老爷,却不想向来安眠极浅的汉子,今日竟是当真安然睡去,鼾声如雷,震得桌岸上头砚台都是颤动不已,倒也是正衬铁中塘壮硕身量,两手环腹,全然没听着丫鬟呼唤,反倒睡得越发舒坦。 屋舍之外两人身形站住,侧耳去听屋中汉子泉涌洪钟震响的鼾声,皆是止不住笑意,两人相视,乐不可支,当即倒也不曾为难那位神色急切的丫鬟,直言说不忙,待到铁中塘自行醒转时,再议不迟,便是对坐饮茶,笑意依旧浓厚。 “铁小子看来的确是困乏至极,帮主如若有意,不妨叫他歇息个几日,总不能由年关至年末,皆是事事操劳,绕是身子骨再硬朗,也抵不住劳心。”脑门上头雪白鬓发稀疏的老者,闻听耳畔惊雷,当即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笑骂道来,“日后官衙之地,无需门前摆鼓,只需将这小子床榻挪到门前,如有上门鸣冤者将其唤醒,自知有人上门,如此鼾声,惊雷也难敌。” 那中年人一身长衫,勉强忍住笑意,捧起茶汤,瞧着院落当中足有数十棵枯木,枝条末地抽出无数嫩绿芽苞,蕊如绿玉,上头零散落有无数晶莹水雾,终究是舒坦笑起。 “他若是能闲得住,便不叫铁中塘了,这帮中大事小情,都要管上一管,说起来卢老与我,颇有些甩手掌柜的意味,将无数琐碎事尽皆甩与铁舵主身上,忒不仗义。” “这话可是有失妥当,”卢老嘴角噙笑,张望院落当中归置相当讲究的摆设,盆景插花,已然齐备,只待春暖过后花开,“都晓得那小子闲不住,多年习武练得一手硬功夫,自打踏入泊鱼帮以来,替咱打下无数地盘,虽说是有圣人照应,但这地盘多广,还得是自个儿一拳拳打将下来,才算作数。” 铁中塘所练硬功,算不得铜头铁骨,亦算得上是相当霸道的一流,于京城当中设擂,虽说接连斗过几十余场,败在位闻风而来的武将手下,不过也是借此成名,被泊鱼帮帮主纳入帮中,多年以来坚如砥柱,无论是帮中根基未稳时收敛地盘,还是局势稳固过后,梳理上下大事小情,这位看似面容粗厉,却是心思过人的舵主,皆是恨不得事事躬亲,难有半刻宁时。 “也罢,今儿便让他好生歇息一日,何时睡足了,何时起身。”难得帮主笑意盈盈,爽快答道,“年关时节都未令铁兄弟歇息个饱足,今日正巧趁着这节骨眼,好生令他睡上一阵,也算是送份大礼。” 两人只顾饮茶,直到片刻过后,丫鬟上前换过一番茶叶过后,卢老才是感慨叹道,“那一纸盟约,不知已经有多少年头了,还幸亏是那盟约尚在,才得以令我颐章有多年平静日子,否则搁在往常,战火连天的时辰,哪里还有什么闲暇,仅是能保自个儿性命,能得两口饭食,就已算是诸天菩萨神仙护佑。” “算到今年,恰好甲子有一,咱颐章这位天子,这么算下来,掌权登基也已是有足足半百,人寿短暂,当真是不扛熬。”中年男子放下杯盏,亦是感慨,“盟约存世愈久,百姓便有更多时日,由故旧狼烟之中脱身开来。” 卢老放下杯盏,感叹一声,“悬。” 泊鱼帮帮主祁玄风家中世代从军,往上倒腾两代,祖父便是少年从军,硬是曾经凭一身赫赫战功,由打位寻常小卒,坐到二品武官的位子,更是借此与当今圣上结识,听闻老者此话,摇头叹息。 “都瞒不过卢老,前些日子,我便闻听如今圣上,龙体欠安,不知此番可否调养妥当。” 这四字才吐露,老者眉头便是当即皱起,使眼神问询,可祁玄风只是默默点点头,当下便是心神纷乱。 盟约尚在不假,但多年以来各地太平无忧,凭的还是稳固二字,当初北烟泽涌出无数妖物邪祟进犯紫昊的时节,无一地驰援,且皆是负手而立,等候紫昊国境中邪祟浪潮翻涌,好在是凭仙家与雄壮军甲压下,如若不然,恐怕已是有按捺不住的来敌进犯,这一纸盟约,说来牢固,可归根到底,也非不可撼动。 龙体欠安这四字,对于颐章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好词。 “一入战乱纷生的时节,明哲保身四字,便显得格外惹人笑话,况且乱世当中,保全自身无忧,又谈何容易。”祁玄风一时也失却了饮茶心思,叹息不已。 可卢老却是无谓笑笑,“真若是连天烽火狼烟再起,哪里还有保身一说,纵是我这等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也总想着前去疆场之中,见见何谓箭如雨下,何谓马革裹尸。” “说些别的,”多半是想起些旧事,祁玄风话语声略微沉将下来,低声笑笑,“去年时候,铁中塘与帮中弟兄遇袭时节,我便觉得有些古怪,泊鱼帮向来极少惹是生非,部下帮众,多年安定,也是规矩不少,怎会偏偏在人手奇缺的节骨眼上遇袭?如今看来,恐怕便是身后有人试探。” “试探我等如何对策?”老者蹙眉。 “试探你我二人身后的那位天子,究竟会让步多少。”祁玄风冷笑不已,“不少潜藏极甚的明眼人,其实多少都能猜出泊鱼帮背后靠山,否则在这天子脚下,分明是个江湖帮派,怎会行事多有无忌,且许多年来纵使外帮眼红,搬出无数明枪暗箭,也从未动摇根基。圣人体魄堪忧,摆明了是令许多老狐,有些藏不住尾巴,纷纷上前试探一番,如无那位云仲相助,铁小子怕是难保性命,一可皆此事试探出圣人底线,二来能试试如今圣人龙体,究竟是如何一般状况,若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朝堂便多半要生变数,一举两得,端的是好算计。” 祁玄风棋术,向来遭卢老揶揄调笑,说是眼界过窄首尾难顾,但行棋与世上种种事,有时也不可一概而论,这番言语道出,令老者都是有些心神不宁,再也难饮丁点茶水,搁置下茶汤,眉头紧皱。 “如此,该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颐章乱世飘摇的时节,也不曾失却半寸河山,天子尚安,你我急切个甚。”好整以暇,祁玄风抄起杯盏,将热茶一饮而尽。 颐章皇城寝殿,陡然有些老态的老者,披起衣衫,望向外头再度飞洒而来的春雨,一旁立身一位神色凝重的年轻人,颇为不解。 “凭寡人这身子骨,依太医所言,起码还能再撑上十年,不过终究是从太医口中说出,拼着犯欺君之罪,也要多说些年头,只是要先行折去一半,才略微可信些。” 今日风静,春雨飘动,满天垂落银蛛丝,甚是夺人眼目,天边不曾阴沉,却有道道流光渗出云海,晴天漏雨。 “立储一事,依荣安看来,应当如何决断?”早就瞧出年轻人心意,老人爽朗笑笑,“但讲无妨,寡人知晓你向来疏懒于掺和官场与宫中事,更莫说勾结党羽结交皇子,但说无妨,权当是信口闲聊。” 朝荣安犹豫许久,仔细斟酌言语,一字一顿道来,“自打上回杀鸡儆猴,替圣上遏住大皇子心思过后,似乎大皇子已有许久安定,封了西正王府,专心立于藏书库中读书,且时常私下外出访师,单瞧这一两载之间,似乎已是稳下心性,不再生出诸般念头;二皇子倒是始终如初,性行淑均,且时常前来探望圣上,浑然不顾旁人心头所想,虽是思虑算不得周全,容易引得猜忌,但孝道可佳。” “倒退些年头,以你的心性,恐怕定是要不加遮掩,同寡人言说推举二皇子身继大统,但如今怎个突然转变性子,学会那等遮遮掩掩的本事了?”老人打趣笑道,瞧着病容颇有些苍老,举动亦是算不得自如,可心境依旧是豁达如初,拍打拍打朝荣安肩头,甚是随意。 朝荣安疑惑,不是因老者揶揄再三,却是因提起大皇子时,老人面皮并未有一丝一毫愠色,反而是略微流露出些许笑意。 “昔年我曾见过京城闹市当中,有人训猴头儿,总是压制不住心头意趣上前观瞧,那小猢狲生得相当灵巧,更无那般凶神恶煞相貌,依老汉口令举止,时常惹得周遭围观众人啧啧称奇,亦算是当年临近年关时节,颇为红火的一门行当。” “训猴之人,依此谋生,向来是将那小猢狲看管得极好,生怕有磕碰或是遗落,不过也是时常挨主子鞭打,荣安可知,这训猴之人,大多为何鞭打赖以谋生的猢狲?” 年轻人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猢狲手脚不干净,且说到底来,灵根未开,时常私自偷食。” “其实这张金椅也是一样,寡人可以给,但旁人不能拿,或是兴风作浪,或是流露出觊觎心思,那叫谋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偷拳 下晌时候,铁中塘所派人手,径直去向兰袖亭中,将近两日事尽数交代下来,即使孟熙荻所行此事,并未惹得铁中塘心中不快,但如何都要好生敲打一番,无论是如何作为,逾越规矩,终究是逾越规矩,本意再好,亦不可免于责罚。 但最是令孟熙荻狐疑之处在于,纵使来人言语相当不中听,可直到离去,也不曾说起关乎银钱账目如何填补,只是言说此事做得相当欠考虑,至于碧琼如何处置,只字未提。 “劳烦替奴家问询一回,铁舵主要如何处置此事,毕竟以职谋私,在泊鱼帮中,理应算是大过,只是碧琼尚且年纪轻浅,主意皆在于我,莫要为难她。”孟熙荻咬紧牙关,末了时节还是问出这一句。 得罪铁中塘,莫说想要赎身,恐怕待到年纪颇高退居的时节,那份银钱都未必能拿到手上,后半生想来便要凄苦万分,既是自个儿定然走不出这青楼,倒不如替碧琼再扛一份罪状。 来人面皮精瘦,闻言嘿嘿一笑,瞥过孟熙荻颤颤巍巍胸口,“这兰袖亭账面,交由云舵主管辖,既然他不曾教你补全账面,在下不过是帮中喽啰,又怎敢指手画脚,只是云舵主也曾提起过,非说是孟亭主有错,那便是错在未曾教那位碧琼姑娘明辨是非,落入旁人算计当中,尚不自知,日后如再遇此事,需三思后行。” “况且连是非都未曾分清,就肯替本不相干之人铤而走险,即便身染红尘,想来心思也不会太坏。” 直到那精瘦汉子走后许久,孟熙荻都是不曾回过神来,定定望向外头春日,许久也没出言。 不过从这一日起,原本从不关心外头来人,藏身于四层楼中的孟熙荻,却是时常向窗外张望,尤其是城南,更是时常将碧琼唤来,后者虽依旧不晓得那位年轻人已是惨死城外,一日日枯瘦下来,不过几月过后,已是缓和过心思。 云仲说这话的意味,相当明了,并不追究,只是要在碧琼脱离此地的时节,好生学学何谓世道艰难,人心难测。 自铁中塘上回前来凌字楼,已有三五日,期间少年时常能见着凌字楼中小二,苦着一张面皮上门,凌滕器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教这后生几手高明拳脚,硬是锲而不舍,甚至还掏出笔不菲银钱,由打湖潮阁中买回两柄好刀,倒是叫云仲颇有些歉意。眼见得经络难以修补,便只好趁今日晌午时节,挎起长剑闭得门户,再上凌字楼。 “今儿个日头由西边出,你小子怎就想起上门了?”还未曾走近凌字楼大门,云仲便是瞧见这位老掌柜蹲坐到门前台阶处,稀稀散散来客入楼,纷纷都是禁不住多瞧两眼坐到门槛处的老人,若非是衣着尚且算是讲究,恐怕真要当成走街串巷的乞丐叫花子,当即便是惹得云仲一阵苦笑。 “有约在先,岂能失约,”少年也不讲究,撩起衣袍下摆,亦是坐到台阶之上,瞧街巷之间枯木吐芽,鲜活得犹如冬月女子褪去厚重衣袍,再点绛唇梳起云鬓,心头舒畅得紧。 老者无声笑了笑,使肩头撞撞少年臂膀,“胡扯,老夫的脾气,你小子还能不知晓?哪怕是打死不学我这内家拳,待到那姑娘来时,也是断然不会将你去青楼这档事供出,不妨说说,如何想通的。” 少年好容易吹吹春风,闭目养神,却叫老者打搅,没好气答道,“闲着也是闲着,学学您老功夫,日后等到日暮西山时,总也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挺好挺好。” 身在泊鱼帮多时,少年早已通晓言语当中的弯弯绕绕,并不直言,而是略微藏匿住本意,虽说听来亦是古怪,但总比直白开口强出许多。但即使如此,老汉依旧是吹胡子瞪眼,瞅准少年后脑便是一指节敲去,“当真以为先前过招,老夫是全力出手?不过是礼让后辈,落在你眼里怎的还变为老夫功夫差劲了?今儿正好闲来无事,再来比过。” 少年连连摆手,“别介别介,您老武功盖世,可究竟是年岁已长,倘是闪动腰腿,忒不值当的,晚辈好生学就是,千万甭抻坏筋骨。” 气人这点,就算于整座南公山上,云仲也可称得上是状元郎,难逢敌手。 楼后竹林之外,更有竹林,不过老者仍是挑了处距凌字楼极远的地界,先行站定过后,便是冲眼前少年招招手,“今儿个你小子倘若不将老夫揍个鼻外眼斜,就得将方才那话收去,敢否?” 对此少年亦是哭笑不得,不过依旧是将腰间剑摘下,犹豫片刻,最终竟是抬手削断棵竹木,两三剑削为柄竹剑,将水火吞口长剑立在一旁,持竹片而立。 “担心伤了我这老骨头?”出乎少年预料,老者并未恼怒,更是不曾开口骂娘,而是平平淡淡开口,“江湖中人死斗时节,可曾讲过公平二字,刀剑无眼,岂能留情,小辈不妨收起心思,莫要令人震怒才对。” 老者说这话的时节,二月春风剪发尾,清冷料峭,不知为何,仅仅是立身原地,周身气势便是升腾直起,分明是不可见不可捉,但依旧是令云仲略微皱眉。 少年撇去竹片,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再度拎起长剑,屏气凝神。 可老者的一拳,依旧狠狠砸到剑身上头,纵是少年已然不存半分相让念头,此一拳,依旧如狂澜野马汹汹而来,一闪而过,竟是生生将少年打退足足两丈远近,撞碎竹木六七,才堪堪止住身形,喉咙腥甜,险些吐出口血水。 再观此刻老者,哪里似是前些日那般三脚猫功夫,分明是穿山猛虎,下溪蛟龙,双拳横于丹田之前,拳分上下,架势相当古怪。 “老夫曾去过道门佛门,撑舟顶浪,去向东诸岛与大梁数地,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出天底下最重的拳头,莫说是竹林横拦,纵有大岳横亘身前,一拳砸个山崩地裂,岂不也是生来一件快事。” 老者笑声无拘,震动竹林,扑簌簌震起无数惊鸟。 云仲心头惊异,不过眼见得老者将双拳抬起,当即亦是顾不得驳杂念头,强忍经络不全痛楚,内气流经七枚澜沧水,汇于丹田,三道微末无形剑气,破开散落周遭的无数竹叶,骤然奔至老者身前,直冲两腕肩头而去。 澜沧水勉强可撑剑气流转,虽不及往日威势十之二三,但锋锐依旧不减,纵是云仲方才吃过一番苦头,但依旧不曾令剑气直冲老者要害处,而是选两处足矣掣肘之地,直直而去。 剑气崩碎,老者却只用了一拳,便将眼前似是飞燕腾空的剑气尽数砸得细碎。 直到此事,云仲才看清凌滕器那双骨尖已然磨平的双拳,仅是一拳,压碎剑气,打得周遭落地竹叶,再度升腾而起,缭绕周身经久不落。 “谁说没拳尖就打不死人?”老者豪迈笑起,当空打过一拳,周遭竹叶尽数汇来,百川归海,竟是尽数缠绕拳风所在,变为条有十几丈长短的狭长竹叶道,而后顷刻尽碎,拳风破空尖啸声却是后至,整片竹海犹如入得走蛟飞熊,搅动翻腾,四处狼藉。 两人相邻而坐,少年运气数度,才将淤积无胸口当中的那口血水吐将出来,终是舒坦许多,斜依竹木,心头震悚依旧未消。 方才那穿竹海十几丈的一拳,如是挨得实贴,恐怕三境往上,也得教打穿肚肠。拳怕少壮,不晓得为何,老者分明气血已是不复年少时节那般旺盛,这数拳当中的力道,却是大概真能穿山岳裂江河。 “老夫六岁学内家拳,十二岁那年,便已是自行外出访师寻道,及冠之年,闯过三境,未到而立之年走道门佛门与数教堂口,偷师学拳,乃至不惜撑船去到叫人视为蛮夷之地的东诸岛大元数地,或偷或抢,将多地拳掌能耐尽数学来,才有今日这般火候深厚的内家拳。”老者出手过后,不知为何面皮灰败许多,勉强撑起身形坐起,随处摘来枚竹叶放到口中嚼起,似是扯家常一般说起,“原本入了四境过后,已是触着了五境门槛,甚至已是跨入半条腿去,打算将这拳法起个响亮名头,开宗立派,唤作百川,却是不想天不遂人愿,落到如此境地。” 少年不解,但还未出口,老者便是摆摆手,“其余事,待到日后再慢慢聊起,今日一趟拳,看得可还过瘾?” 云仲摁摁依旧痛楚的胸口,咧嘴苦笑,“当然过瘾。” “老夫弟子,如今已是出师,往后路如何走,全在他自个儿,至于你这秉性颇善的小子,方才看来,经络似乎是相当差劲,学我这门内家拳,无论如何也不吃亏。”老者揶揄,“起码总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云仲这才想起,挠头羞赧道:“原本以为您老当真是三脚猫功夫,生怕伤着,这才使竹片做剑,如今想来,倒甚是不妥。” “想的没错,不过人在江湖,何需事事都要正大光明,阴损招数可以不用,但必须得会,这才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您老这内家拳叫啥?” “无名无姓,就连我那不争气的徒儿,都不曾给这拳起名,能打个畅快就可,要甚虚名,你若日后能混到五境往上,便替老子起个名,也是无妨。” 对谈一阵,少年说起自个儿经络为何损毁,又说起曾杀过不少身不由己之人,一言一语,颇为自然,不过不出几炷香过后,凌滕器便发觉身旁少年不再搭茬,皱眉看将过去,才发觉后者不知何时已然睡去,两眼熬得眼圈青黑,分明是多日不曾好生歇息。 人在世间,诸般不易,更何况如今少年通体,由表象看来与常人无异,但内里经络破败凋敝,一如晚间秋,清贫拮据,家徒四壁。 老者打量打量少年,终究是有些明悟,为何打这小子初来徽溪,便是与自个儿颇为亲近,虽时常插科打诨,口舌不饶人,但依旧还算忘年知己。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 第五百八十二章 心气高低,路走远近 第二日天方微亮时,云仲运罢内气,略微饮酒半葫芦,趁外头春光未显的时节,便已是动身去往凌字楼。已然应下的事,自要前去赴约,虽向来对拳掌招数不甚了解,更是一门心思练剑,不过技多不压身此等说法,甭管去到哪处江湖,都是适用得紧,何况如今练剑又是踏入瓶颈之中,经络亦未温养得当,闲来也是闲来,倒是不如学学这等内家拳,究竟有何高明处。 穿竹林汇长叶那一拳,云仲直琢磨到二更天里,街外更夫打更声响落到耳畔,才迷迷糊糊睡去,依旧没想通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一拳,不曾瞧出其中存有半点内气流转,可偏偏就是这么看来稀松平常,人人皆可打出的一拳,四境难敌。 “天下两字,未免太大了点。”少年松开剑柄,迈步而去。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等话由市井之中传开,倒也非空穴来风,总有那等疏懒疲态的汉子耳畔不消停,半睡半醒窝火时节,扯出如此一番话来,流传甚远,凌字楼几位小二亦是如此,这鸡鸣声还未传到耳中,露雾赛过寒冬飞雪寒的时辰,真真是无一个起身。守夜那位更是索性清理出张桌岸,倒头睡去,浑然不顾外头如何,料想也无那般昨夜酒劲还未醒的酒徒混人,非要于这时辰敲门用些早膳,故而干脆昏昏睡去。 凌滕器却是早早便已起身,独立楼前,着身短打外褂,瞧来单薄,少年上门时候,已然是打过两趟拳,运掌六七合,周身热汗犹如置身蒸笼以里,升腾直起。 “终究是年事已高,再怎么不服上苍安排寿数,亦不济事喽。”老者收拳,冲由远而近的云仲一乐,“年轻人贪睡理所当然,可到底是不合礼数,今日老夫不教你拳,何时起得比老夫早,何时再教。” 云仲也不曾想到,这位时常睡到日上三竿的老者,今日为何醒得如此早,但到底是理亏,抱拳点头应下,却是好奇瞧着凌滕器收掌的举动,颇为好奇。 寻常走拳运掌,多半收招时节,两掌由外而内,似是将周身外泄气劲一并收归本身,无论如何都是大同小异,而老者收掌的时节,却将两掌向外,只运至腰腹时节,才缓缓垂手,举止相当怪异。 “你小子没见过大场面,当然不晓得为何要如此收掌,”老汉略微抹抹稀疏胡茬笑起,“江湖之中多半两两捉对厮杀争斗,纵是帮派之间,也不过多半是几十成百人,说句难听些的话,墙头草随风倒,一场争斗,往往一炷香功夫便能分出胜负高低,并无几人当真肯卖命冲阵,哪怕泊鱼帮这等大帮,敢拎着脑瓜顶拼杀顶刀的,也不过那么寥寥几个人,出罢拳掌过后,随意收手即可,无需忧心太多。” “可若有一日,数国之间再起纷争,你便能瞧见军阵中人,枕戈待旦,实属寻常,更别说是沙场当中,哪敢分神丁点,这一对掌倘若无所顾忌收起,大概就再不得出,多加提防,总好过受人偷袭回马,身死灯灭。” “前辈曾入军中?” 云仲咋舌。 “比起军中还要憋闷许多,”老者哼哼不已,“如今我那位不争气的徒儿,却是顶替了老夫这门活计,就依他那不苟言笑的性情,猜准他也没能将老夫苦中作乐的本事学来分毫,倒着实是叫我耗费不少心思。” 既然今日不授业,老者收起架势,带少年径直去向六层楼以里,入屋时节,仍旧瞧得那守夜小二睡得正香,睡相奇差歪扭异常,没好气骂了两句,说是可惜那份月钱,处世不晓圆滑变通,只知偷奸耍滑,这才携身后哭笑不得的少年,径直登楼。 很是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云仲也是假装听不出其中意味,随声附和,心底却是思索,如何能阴这老汉一手,打是铁定占不来丝毫便宜,倒还不如绞尽脑汁想些阴损招数,好生捞得些便宜。 临出南公山前三五日,吴霜虚神曾多次外出留言嘱咐,除却叮咛自个儿这位小徒出门在外,事事都要多添些心眼,不可落下修行,纵是经络尚是颓败,亦不可有丁点懈怠,再者便是令少年好生待那位温姑娘,虽还不曾当面见得,但得知此事,仍旧是老怀宽慰。 除此之外,当属如何耍心眼占便宜,传授最多,足有两三个时辰,吴霜竟然是引经据典以身传法,由如何不着痕迹占人便宜,到怎个凭蛛丝马迹瞧出此人心思,对症下方,替人挖出条足有六七十丈的陷坑,请君入瓮。 总之由表及里,深入浅出,同尚且懵懂的少年尽传己法,乃至后者隐隐觉得,自家师父教起这等坑蒙拐骗的路数,似乎比教剑术更是耐心十足,明摆着是一副虚神,两眼精光闪动,硬是同云仲定下个数目,归山之前,起码得给旁人下五回套,不求出手即中,但求缜密自如。 两人登得六重楼里,老者倒也是不曾拖沓,落座片刻,便是同云仲讲起。 如今这位颐章圣人,年岁与凌滕器相仿。当初凌滕器四处偷拳过后,仍旧觉察出自个儿这门内家拳,依旧白璧微瑕,尚不得圆满,恰巧得知,于皇宫内院当中有位年岁奇长的中官,兴许是净身入宫过后,抛却诸多杂念,专心修行,练得一手刚猛硬功,尤其拳脚最盛,当即也顾不得所谓掉价,便是凭无数手段,潜入皇宫当中,接连打推数位高手,搅动整座皇城中人皆是惶恐。 而立之年的四境,无论搁在哪朝哪代,均是相当骇人听闻的修为,直到那位老得白眉耷拉到两颧处的中官出手,才强行将偷拳得果,正是春风得意时的凌滕器压下势头,加之数路五鳞军将整座皇城围绕得水泄不通,架设起大弩围绕八方,生生将原本气盛的凌滕器摁住脖颈,险些溺死到这座水极深的皇城之中。 僭越天子,算在最重一类罪状,杀头万千回,亦难抵罪。 但那位老中官却只是令凌滕器开口应下一事,便是当真收起浑身犹如海潮江涌的气势,不再追究。 百来弩车,十万鳞甲如群鱼拱珠的节骨眼上,老中官要凌滕器守于天子左右十年,十载过后,海阔鱼跃,虎归溪涧,且将自个儿修行多年以来拳法精妙处,与修行体悟所得,皆尽化作一桩天大机缘,赠与后者。 原本凌滕器年轻气盛,倒真是有拼起性命,也要与那中官论高低的心思,但眼见得拖沓时节,周遭兵甲犹如五彩云霞皆聚而来,不得已才是点头应下。 树挪死,人挪活,况且独对百余张拽满足有一人长短的硬弩弩臂,以还不足四境的修为,欲要杀奔出去,何其之难。 “要么怎说,颐章的仙家近些年来,最为老实本分,一枚一人长短,两拳粗细的弩箭好躲,抬手打得炸裂亦是稀松平常,但足足百来弩车,起码那时候,老夫竟是未能生出丁点以死相搏的念头,到头来还是骨头不够硬,败下阵来。”老者想起年少事,至今还是有感慨。 自此过后,才不过而立之年的凌滕器,便是当真接过这番重任,甚至于盟约才立,边境未稳的时节,替这位与你个儿年纪相仿的颐章天子,于生死之交开来回数度,而后隐居在此。 “要么老夫能在这驳杂的京城大帮中地处超然,且平白无故得来这一间酒楼?”凌滕器眉开眼笑,拍掌大笑个不停。 “如此说来前辈修为,仍在四境,还是已然踏破五境?”少年却是惊异如此一位年纪轻轻,便已是踏足极境的老人,眼下数十年风雨匆匆而过,境界又该是如何深厚,简直可说是重比山岳。 “要真是破开五境,老夫兴许看不上你,更不会教我这耗费足足四十载才悟出的内家拳,恰是机缘巧合,同病相怜,这才想教你几手,日后如能重塑经脉,也可凭老夫的本事扬名。” 日头才起时节,老者平静说起陈年旧事。 想当初天子巡视边关,才踏出画檐山不远,却是恰巧遇得伏兵,那时节盟约初立,还未过数年,本是轻骑巡游,却遇得无边兵甲,眼见得难以脱身,凌滕器自行炸碎丹田,仅一拳威风摧甲数千,从中杀出条血路,这才得以护龙体无恙,但一身修为尽皆散去,休说再求进境,幸亏所修内家拳神妙,经络囤攒数年内气,只可供出手寥寥数次,每每出手一合,便需温养多年功夫。 “老夫年轻时候,也曾听马项鸾铃响,见得沙场血如洪,光是那一场厮杀,便有足足几十位修行人插足,直到如今也未曾查明,当年究竟有几方势力联手,可老夫杀得却是痛快,别说舍弃迈进五境的契机,逆水停舟不进而退,哪怕搭上性命,也觉得那场死斗,最是合我脾气。” “谁说拳头没尖就打不死人,谁说跌落修行桥就不能教出好徒儿,谁又敢言,世上一遭,老夫走得不曾荡气回肠,意气勃发。” 凌滕器拍打拍打少年后背,嘴角笑意轻蔑,“登仙家道途,我可为险峰一座,跌落修行大路,我也可凭一对拳掌腰间刀剑,杀出条通天坦途。练剑便要出天下最快最狠的剑,练拳脚就得出天下最猛最刚的拳,人要连这点心气都无,还练剑练掌作甚?” 第五百八十三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连两三日,云仲上门找寻凌滕器,后者皆是早早打罢一趟拳,而后立身凌字楼外等候,而待到少年来时,却又是言说来得过于晚,不予授拳,即便昨日寅时,少年就已醒得,拖起沉重身躯,随手拈或一柄灯笼照亮,走到凌字楼前,依旧是瞧见老者将两掌收归腰间,冲自个儿不怀好意笑笑,甚是气人。 似乎是有意提前到来,同这位时常斗嘴的后生较劲。 不过既是不曾教拳,老者也并未空耗时辰,言谈之中,云仲知晓老者所创内家拳,高明处在于一招一式,尽可寻出道门与佛门拳掌的精妙处,乃至东诸岛刀法,大元箭术,更是有那位早已过世多年的徽溪皇城中官的浩然意气。 凌滕器说起过一桩趣事,早在古时,确有不少习武修道成痴的那等人,不惜净身踏入皇宫内院之中,求的便是一个心无杂念,可谓是将种种俗念抛却,比起许多佛道两门中人,甚至更为精诚,除却天资之外,往往走得更为高远些。膝下无儿女,所修不传人,终生修行,那些位瞧着谦恭谨慎,位阶不高的小中官,退回个几百载,没准真就是位能越五境的大才。 少年想了一会温瑜,还是皱眉摇头,言说如此修行,到头来除却高深境界之外,似乎也是从未活过一世。 老者瞧云仲,却是频频撇嘴,后者脸上笑意,怎么看都是想起了那位时时前来的姑娘,惹得凌滕器好一阵无言,不过再想想自个儿沉溺武道,无妻无子,而后竟是言语罕见有些发酸,没好气撂过几句话,便是令少年明日早些来,莫再延误时辰。 两三日间,无所不言,可每每云仲问起凌滕器那位徒儿时,老者都是缄默下来,深深叹气,耐不住少年旁敲侧击套话,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没啥出息,再绝口不提,反而是如同夏时摊贩驱赶蚊蝇似的,极不耐烦。 才过一更,少年睁开眼目,困倦气十足,不过还是勉强坐起身来,瞧瞧周遭昏沉屋舍,长长吐出口浊气,艰难穿罢衣衫,抓起立在床榻一侧的长剑,无精打采迈步下楼。 好在湖潮阁唯有一人坐镇,否则始终盘旋屋舍之中的酒水辛辣味,恐怕要惹人皱眉。少年下楼,点起烛火,取来一坛酒,拍开泥封,使酒舀将澄澈酒水注入葫芦当中,满满当当,不多也不少。 也非说是云仲用过何等高妙手段,而是常年饮酒,实在手熟得紧,如此灌酒,丁点不漏。 原本云仲确是好饮酒,但自打这饮酒变为催动秋湖重塑经络的差事过后,无论何等酒水,即便是京城当中百两银钱一坛,足可称上奢靡二字的酒水,落在少年口中,都是变为一般滋味,再难喝出差别。整整一年有余,云仲不曾算过,但大概所饮酒水,封住门窗,也应当足够能灌满凌字楼多半。 可落在铁中塘眼里,这位由仙家山门中走出的少年,当真是海量得紧,旁人饮茶汲水,也未必有这小子吞酒来得爽快,一两坛束颈阔肚的酒水下肚,就似是饮茶两盏那般,全然无感。起初铁中塘还时常上门拼酒,接连喝窜入桌底几回过后,便再不愿来同云仲言说酒水二字,乃至云仲力邀,都时常找寻借口搪塞应对。 浑身筋肉虬结的莽汉,两膀摇动时节起码有百千斤力道,三天两日闪了腰腿,蹩坏腿脚,只怕是年少小童也骗不得。 少年想起那汉子怖惧面色,微微笑了笑,拎起酒葫芦,吹灭灯盏,思索一番又抓起枚蒲团,迈步出阁。 街上冷冷清清,到底是京城最偏的地界,就算是白日时候,都不如城中繁华所在,更莫说是这般时辰,鲜有几人出外,就连不远处矮墙头上头的老猫,都还未醒,将两爪搭到腮下枕罢,慵慵懒懒打盹,即使瞥眼瞧见少年上前,也并不畏惧,轻声叫过两三声,便由打矮墙上跃下,钻到已然盘坐蒲团上的少年膝旁。 大多是因这一载之间,云仲出门练剑的时节,时常要扔给这只背带橘黄,四足皆白的老猫两尾小鱼,这才渐渐熟络起来,任由少年上手,颇为亲近。 并无例外,云仲今日也未忘带两尾鱼,托在手上,等候那头分明无人豢养,却是肚皮相当厚实的狸猫吃罢,才伸手轻轻摩挲后者皮毛,春寒料峭之中,狸猫通体。确是极暖手。 远处长街之中,有马蹄声响,缓缓远去,不晓得是报喜报忧,寒鸦未北归,两三成对跳上飞檐,啼鸣声孤清寂寥,短促微哑,传开甚远。 京城寒鸦,算不得人口中善鸟,虽有人言说寒鸦聚集屋舍周遭,多为富贵,但通体乌黑啼鸣凄切,着实是不讨喜,况且多年来上齐文风,多有隐喻手段,将自个儿比作寒鸦冬雀,无枝可依孤寂衰败,传扬得极为广远,故而即便是颐章中人,望见寒鸦,亦是不愿多瞧几眼。 少年倒并不忌讳,摩挲膝间已然睡去的狸猫腹背,瞧着停足于湖潮阁飞檐上头的寒鸦,伸嘴探颈清理乌羽,竟也是颇为乐呵,小心翼翼取出腰间葫芦,小饮两口,难得静下心来。 前几日青雀来访,传来枚书信,猜是颜贾清所书,笔墨清幽,字迹便是极高明,不过所书言语,却多是粗鄙之语,不消多想,便大抵是出自老樵夫之口,请颜贾清代笔。 信中所书,说是山中无恙,不过老樵夫自个儿实在憋闷得紧,近来要出山一趟,外出转悠,权当是外出踏春,只留颜贾清驻守山间,不过也留有一座大阵,不出月余即归,想来五绝近来也是消停得紧,并无大碍,再者吴霜似是已寻出一条破境路数,出关在即,大抵山中并无忧患。 至于大师兄柳倾,倒也时常有书信往来,但近日却是忙碌得紧,已是足足两月未曾传回信件,钱寅亦是多日不曾寄信,唯独赵梓阳时常问询山中近况。温瑜破三境之后,亦是遇上瓶颈,近来心思多有烦闷,成天将自个儿锁于屋舍之中,时常数日不休,研习阵法勤勉修行。 温瑜修行之上的天资,云仲自是知晓,毕竟自打出南公山后,每月亦是能见着少女一面,后者境界日日高涨,怕是再不出数年,已能勉强望见大师兄柳倾脚步,再者便是心性极为坚固,道心通透,能有今日进境,并不出乎云仲所料。 南公山安然,对于云仲而言,算是一载之中为数不多的喜事,再者便是去年年末,返乡一趟,除去娘亲坟茔杂草,好生打理过几日,上香烧纸,亦是解去不少心头事。 好事寥寥,但也是知足且乐。 想到此处,少年又饮过一口酒水,浑然不顾已是立身在身后的凌滕器,缓缓道出一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话写得当真是好。” 二更天时,凌滕器便已出楼,却是正好瞧见盘坐到凌字楼门外的少年,膝上卧着尾老猫,正举起葫芦,端量远处昏暗长街。 “今儿个没误时辰,极好。”老者也是随意,挑了处干净台阶,将灯笼放稳,似笑非笑瞅着少年膝旁已然睡去的老猫,挑眉笑道,“这老猫在凌字楼外住过多年,老夫时常喂它些吃食,却是从不亲近老夫,怎么偏偏与你这小子对眼?” “前辈练的乃是内家拳,气势最重,狸猫一属比起人来,五感更清,估摸着也是瞧出您老浑身上下年轻时遗留下的杀伐气,怎敢靠前。” 老者只抱以一笑,“说正事,这内家拳不好学,如你是从小磨砺,兴许能得我这门内家拳十之八九,我那位徒儿,便是打小随我修行,这才得以得尽妙义,但眼下这般岁数,估计至多不过能得个十之五六,且要受不少罪,知晓这些,云小子还愿练?” “晚辈有位好友,当初是于商队当中结识,练得手好刀法,多半戏称叫他唐疯子,算年纪已是及冠数年,才因一位心上女子踏进修行,”少年将葫芦递到老者手上,说的却是与后者不相干的一桩事,“游历天下,已是许久没见,前辈不妨猜猜,他能否修到极高的境界。” 凌滕器少见犹豫片刻,旋即瞧见少年略微翘起的嘴角,终究未曾绷住面皮,爽朗一笑。 “未可知也。” 正在少年膝上酣睡的狸猫睁眼,颇为愠怒看向老人,探出前爪狠狠敲打两下后者臂膀,而后缩到少年怀中,又是安然睡去,当即便引得老者面露窘态。 “大概江湖之所以言称江湖,便是因浩瀚不及东海,通透不及溪水,有污泥沙烁横沉,且有无数浅江小流,许多人终生也难入海,得见天地广远,但就正因有许多你小子这样有趣又无趣的人,才令老夫觉得有点意思。”老者看看一旁宁可坐于冷清初春,也不愿入门打搅守夜小二歇息的云仲,老脸上满是笑意。 少年咧嘴,挠挠头道,“不好意思。” 正是还未到忧愁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年纪,桃李春风一杯酒,足够言说句快哉快哉。 第五百八十四章 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一连又是六七日,铁中塘再度腾出功夫前来湖潮阁时,门户紧闭,四下无人,只得前去凌字楼打听云仲踪迹。 虽说知晓城内并无多少人购置刀剑,可好歹也是帮中生意,云仲倒是向来不上心,铁中塘也不愿出言,但多半年来,竟是一桩生意都不曾做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今儿个汉子上门,明明是日上三竿做生意的好时节,大门紧闭,只得咂咂嘴前去凌字楼问询。 小二倒是对这位泊鱼帮舵主相当恭敬,见后者迈步进门,当即便将少年行踪讲出,说接连几日,云仲都是随凌滕器外出学拳,行踪不定,但多半是在楼后竹海当中操练,不妨前去竹林中瞧瞧,如若无人,便只好等候两人日暮归时,再做商议。 今日铁中塘运势不赖,恰好迈入竹林时节,便听闻竹木倒伏声响,急忙前去观瞧,却发现云仲正浑身裹得鼓囊,一拳拳砸向眼前竹木,拳尖淌血,面目狰狞,眼前一臂粗细老竹,纷纷炸碎,带起片飞洒血花。 “既然来了,何苦停足于竹林外头,上前一叙岂不更好。” 远处老者将手头酒壶倒了倒,并无一滴酒水淌出,百无聊赖皱皱眉头,而后冲满面惊愕的黑脸汉子招手,示意后者上前,倒是说不清究竟是图汉子手上拎的那坛酒水,还是要占些旁的好处。 待到铁中塘走近时节,才发现少年周身所缠裹的物件,大多是寒铁一类重物,湖潮阁中的好刀,多数都是以此物铸造,最是沉甸压手,非力大如牛的汉子不能运用自如,但少年却是足足背负满身寒铁,出拳时节,脚步都是有些踉跄。 “这么练将下去,云老弟这身子,恐怕是吃不消,毕竟是经络抱恙,内气不可运转自如,凌老此番举动,是否有些揠苗助长,太过急于求成了?”汉子咋舌不已,这身寒铁,就连当初自个儿练拳时节,都不曾背过,至多不过是将铁砂缠于小臂双足,哪里见过这般拼命的练拳法子。 少年身形摇摇欲坠,挪步出拳,更添几分蹒跚。 “这算什么急于求成,”老汉浑然不在意,半夺半抢将酒坛由打汉子手上取来,乐呵拍开泥封笑道,“我这内家拳,理应幼时筑基,最不济也得将浑身上下筋肉练得如铜似铁,才算得入门,云小子体魄还算尚可,但仍是逊色了些,远无法触及我这内家拳的门槛,练得猛些,老夫住处自有治跌打扭崴的好伤药,且随他可劲练去便是。” 打竹声铿锵,倒也非说是云仲拳劲刚猛,而是两臂当中寒铁分量奇重,即便是抡动时节,亦可砸折无数竹木,只不过额间汗水泼洒似泉涌,分明早春冷冽寒风,竟不能吹凉热汗,汗水由袖口下摆处潺潺流淌,一时不绝。 铁中塘知晓,凌滕器并未扯谎,那位已立身天子左右的徒儿,少年学拳的时节,铁中塘也曾亲眼瞧见过两回,背负近一人高矮的山岩攀山,那等近乎搏命练法,令汉子都是汗毛倒竖,许久都不敢再前去观瞧。 “天下修行,都无外乎求一个境界,内气越足神通愈高明,便只晓得凭此对敌,的确是方便爽利,可大多忘却一点。”凌滕器心满意足尝过口酒水,望向少年背影,颇有些赞许,“其实体魄这东西,本就与境界二字分量等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沾边就伤碰着便死,那即便这人有泼天神通,亦算不得高手之中的高手,老夫这内家拳,先磨体魄,而后走经养身,倘若是周天运转开来,妙用无穷。” “相传古时有黄巾力士,仅是凭一身体魄便足矣横行,搬山震潮,拦江断岳,更是有古册记载,曾有前贤只靠己身力道,便将足有百丈佛塔单手托于掌指之间,健步如飞,当真是叫人心驰神往。老夫内家拳倒是远不可抵如此境界,但起码能叫人相当抗揍,若是将此门内家拳修到顶,生生挨两招五境中人出手,估摸着也不在话下。” 铁中塘似懂非懂,瞧着少年背影,“这云老弟前来学拳,您老满意否?” “自然,天资差些,脾气登对。”老汉点头。 “那敢问凌老年纪浅时,曾与五境过招?”铁中塘愣了愣,还是开口问询。 孰料老者闻言过后,上下打量了铁中塘良久,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天资差些,勤勉天运可补,但脑袋差劲,不晓得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那倒不如生来聋哑。” 铁中塘还想问些甚,却是被老者一眼瞪得将话语咽将回喉中。 “天下虽大,破开极境的寥寥无几,老子上哪去寻五境练手去。更何况如今我这般情形,遇上五境又能如何,难不成上前送死?” 直到云仲将一行竹林皆尽打断过后,老者才幽幽念叨出一句来。 少年瘫坐下来,颤抖两手摘去浑身寒铁,扭转扭转双肩,这才发觉已然麻木的两拳之上,已是血肉模糊,不由得苦笑,歇息许久才勉强站起身来,僵硬迈步上前,同凌滕器欠身行礼。 “马马虎虎,老夫在你这般年纪,一晌午时辰便能打折百来棵碗口粗细巨木,开碑裂石,更是不在话下。”凌滕器摆摆手,旋即由一旁取出两包药草,扔到少年手上,“这药草磨将成粉,涂于伤患处,其余以文火煮就,日间一服晚间一服,两日之间便可痊愈。” 少年接过药包,“那这养伤两日,晚辈该如何学拳?” 老者没好气撇嘴道:“练拳练傻了不是?今儿个用拳,明儿个用掌,倘若掌心也是负创,后天就练脚步,循环往复操练不绝,不然还能让你小子赋闲在家?” 少年咧嘴笑笑,同铁中塘一同告辞离去。 由天色未明时节,打竹至晌午,更莫要说背负一身奇重的寒铁,云仲迈步如今都是有些费力,原本不消十几息便可抵的湖潮阁,今日竟是生生走了两盏茶功夫,双足犹如灌铅浇铁,抬步时节,大筋生疼,似是硬生撕开那般,劳累无以复加,瞧得铁中塘连连咋舌,上前搀扶,才勉强挪至湖潮阁以里,缓缓坐下。 “这般拼命,图个甚。”汉子叹气,将那坛还剩大半的酒水倒入两枚壶中,递给少年一枚,自个儿则是托着酒壶,四处查看周遭刀剑。 “要找些事做,才能按捺住心头焦急,闲暇时节想东想西,累人得很。”少年艰难托起酒壶,畅畅快快灌过口酒,由怀中锦盒中掏出枚枣色丹药含在口中,不过旋即便是苦笑,又将丹药吐出。 早些年时,这枣色药丸的确能压制住腹中秋湖作祟时的痛楚,可时过境迁,早已起不得什么功用,只不过图个心安,如今搁在口中,却是半点也未曾抵去痛意,只得皱紧眉头承着。 铁中塘回头瞅瞅少年这幅凄惨至极的模样,没来由竟是有些好笑,开口骂道,“身在泊鱼帮安心做个偏舵主,不丢人,闲暇时节外出看看春来景致,忙碌时节查查账面,隔三差五老子便找你喝酒闲扯,非要将自个儿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血水酒气满身,要说你也八成是走火入魔,脑中串了内气,才变为这等憨傻德行。” 少年耗尽浑身气力,一口吞光壶中酒,腹内秋湖暴起,斩碎无数已然崩碎衰败如杂草般的经络,而后吸纳入剑身,犹如老蛛吐丝那般,填补经络,每到此番时节,麻痒劲最重,循环往复,刮骨痛楚过后便是钻心肿痒,且无法可解,浑身骨节处都是颤动不已,紧紧咬紧槽牙,良久过后才缓和些许,凄惨一笑。 “倒退个几年,铁兄说这话,最是合我心思,谁人乐意吃苦修行?况且修行过后,也不见得能破境,多少绝艳之人困在五境门前,勤勉过于我,天资更是一骑绝尘,不还是到头在史册典籍当中留不下名来?” “但见过高山大川,涛涛东流江水,怎又能甘心依旧坐于井中。”少年咬牙切齿说出这话,腹中秋湖再度腾空,折腾浑身上下经络,可少年竟然是笑出了声。 “更何况我不能没用,山上还有位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得帮她解去心头祸患,有位很好的师父,有几位很好的师兄,不提为他们遮挡江湖风雨,起码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黑脸汉子望着少年脸上堪称狰狞狠戾的笑意,一时间却是有些看不透眼前人。 分明是闲云野鹤,得过且过的疏懒人,山上散淡少年,最喜偷得半日闲暇,驾马游街串巷,贪睡嗜酒,可眼下所受的罪,搁在旁人身上,多半已是折腾得再无心气。 但少年仍是托起空荡荡酒壶,狞笑着请汉子添酒。 一壶又一壶,一坛又一坛。 顺脖颈流淌而下,与浑身冷热交加汗水融为一处,指骨血水,已淌入袖口。 就是这么个疏懒和善的小少年,无人知晓近来吃了多少苦头,更无人知晓湖潮阁楼中经久不散的酒味里头,少年承过多少回剜骨剔筋的他人不可承之苦。 但少年还是笑得张扬恣肆,犹如青石路上落籽生根的一株草,叫来往车轮碾得草茎寸断,却仍是趁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第五百八十五章 酒鬼借笔(第二更) 离凌字楼最近一处酒馆,常年生意冷清,不消仔细想来便知晓其中缘由,凌字楼生意奇好不说,且楼中酒水菜式价钱相当亲近寻常百姓,除却那等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特地前来京城游赏购置物件的富贵人家之外,来此办事歇脚,打尖住店的寻常人,亦能耗费得起银钱,况且酒水种类,自然是比起这微末酒馆来得齐全。也正是出于此,凌字楼将京城郊外周遭吃喝生意,近乎全数攥在手上,任凭这酒馆当中酒水价钱一降再降,也不过是一日能有两三落魄汉子上门,叫上两碗酒,还不忘多由酒馆当中占些便宜,偶尔叫上一碟小菜,可劲朝小菜当中注醋添酱,哪怕是齁得连连咳嗽,亦不愿罢手。 开春时节,前来京城徽溪的来客,自是不肯耽搁这等好时节,趁春光渐落的时节,谁人不愿往这等繁华地界走上两步,即便是朝堂当中行公差的官员,也是乐意乘车马前来皇城,瞧瞧这春来时节,最为富庶的地界,哪怕是囊中羞涩难近勾栏一步,远远瞧瞧京城公子风雅俊秀,腰间悬着数枚鸽蛋大小的通透玉佩,同样也算是与有荣焉,将自己当成那正值年少,家境富贵最喜风流的公子,如何说来,也算是填补自己年少时节一时夙愿。 正因来客数目极多,却是令这小酒馆生意,颇有些起死回生的意味,但两位小二时常偷眼观瞧,掌柜面色依旧是一日差过一日,当即便是有些明了,恐怕这酒馆生意远远算不得什么起死回生,倒更像是苟且偷生,或是回光返照,终究是做不长久。毕竟甭管谁来选,能前来京城办事游赏的人物,绝不会因便宜几枚铜钱,便舍弃凌字楼当中足有几十样的纷繁酒水,转而移步到此地,尝尝自家兑水米酒,或是浓烈烫肚的烧刀子。 今儿个晌午刚过,俩小二蔫头耷脑送走几位瞧着衣衫寒酸至极的两位客爷,略微擦擦桌案,便是靠到酒馆门前那棵老枣树下头,没精打采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缺了半枚门牙,足有而立之年的小二撇撇嘴,瞧着门前青石道上一架马车,艳羡开口,“你说咱弟兄俩,何时能坐上这等车马,不说其他,要有一日此事成真,老子便先行将城中青楼都去上一趟,起码也见识见识达官显贵终日,过得乃是何等潇洒日子,依我看来,这才叫他娘的不枉费生来世上走一遭,成天憋屈装孙子伺候客爷,月末都领不来几文辛苦钱,忒无趣了些。” 一旁不过及冠的小二点头,将两袖揣起,瑟缩肩头咧嘴笑道,“前两日俺可是在官道上瞧见位姑娘,按说在京城周遭住过许多年,寻常姿色断然难入咱眼,但那位姑娘却是生在俺心尖上,驾马挎剑,一身红锦缎衣裳,仅是瞧上两眼,俺这心肝便打了三颤,就跟那画里走出的人儿一般。”说到此地,举止寒酸的小二嘿嘿笑起,抽出左袖搽去鼻下两道流瀑,恰好被那位缺半块门牙的小二瞧见,毫不客气骂道,“凭你这德行,别说是能得偿所愿,人家姑娘要是知晓你时时念想,没准得胃里翻滚多日,听老子一句,就凭你这模样,悄声去偷枚缺角破碗,蹲到路旁,兴许还当真能遇上心善的女菩萨,扔与你铜钱的时节,还好趁机多瞧几眼。” 年轻人想了想,竟是当真觉得这话说得不赖,默默便盘算着等哪时掌柜的外出,自个儿偷来枚破碗,要当真能再瞧见那位红衣姑娘,这次铁定要多看几眼。 只可惜年少家境尚优的时节,不曾听爹娘劝,没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学学如何作画,不然也不至于眼下想将姑娘眉目画出,都是不晓得如何下笔。想到此处,小二咧嘴自嘲一笑,揪下枣树两枚枯枝,心头笨拙算起,凭自个儿这工钱,何时能买得起笔墨纸砚,墨倒是好找,拿酒馆当中那口老锅,每回涮洗便能刮下足足半斤锅灰,想来掺来些清水亦能替代;至于宣纸,以他这等月俸自是耗费不起,不过凌字楼后身有不少竹林,使火堆烤罢,兴许便能得来似是竹简的物件,权当宣纸,唯独需得要一支毛笔,也不需耗费多少铜钱。 另一位小二皱眉瞧着身旁这人傻乐,当即便是晓得这位不知为何缺去大半心智的小子,指定又是想起什么好事,当即也不稀罕再过多问询,便要打道回府,将两腿撂到桌案上头歇息。 春困秋乏,晌午饭食吃罢,便总想着歇息一阵,历来是如此,顶多叫掌柜瞧见,骂上几句至难听的言语,可对于这位而立之年一事无成,更不曾成家的汉子来说,压根无关痛痒。 可正是这时节,却是有人上门。 来人而立岁数,满身酒气,衣衫倒还算齐整,不过稀奇之处在于,肩头立着只黄鸟,左瞧右看,显得相当精神,同这位满身酒气,面皮泛红的醉汉立身一处,却是格格不入,相当古怪。 掌柜哪里管得上其他,见有客前来,立马由桌案后头上前,谄笑问询客爷想用点甚,连带着使两眼瞪向一旁已然摆好架势休憩的中年汉子,示意后者上前招呼,可直瞪到两眼生疼,那汉子依旧是不予理睬,不得已冲屋舍外头叫道,“庞清风,你小子晌午吃拧了不是?没瞧见客爷上门,难不成还要叫老子招呼?再不进屋招呼,月钱便甭想再领,生来便是个痴笨脑壳,再不勤快着些,老子便将你踢出酒馆,跑大街上喝西风去。” 庞清风原本正捏着枚枯枝,蹲到酒馆外头作画,才勉强勾出个女子面盘,还未添五官,便是听闻屋中掌柜叫嚷,连忙将枯枝插到地上,连忙跑回酒馆当中,冲来人连连行礼,口中止不住赔不是,倒是令那肩头驮黄鸟的来人有些摸不清头脑,叫过两壶米酒三碟小菜,而后便是盯着眼前憨厚年轻人打量,眉头微挑。 来人五官方正,不过此刻醉酒,瞧着神情便是有些随意,此刻毫不掩饰端量眼前笨拙抹桌的少年人,眼色更是古怪,却是装作不经意开口,“我说小二,你家这酒水,闻着可是极差,分明是自家所酿米酒,怎的半点也无米香,怕不是兑了许多清水。” 酒馆掌柜方才便是离去,前去里屋催促小菜,庞清风难得长了些心眼,起身瞧四下无人,才憨厚笑起,“客官怕是头回来这地界,到底是要吃亏,俺家掌柜心眼黑,往常一坛米酒兑半瓢清水,听说喝多不醉,他却要兑两三瓢,要是这几日酒馆盈钱太少,便要足足兑个五瓢水,喝来肯定不如别家的,下回来京城,客官别忘去那凌字楼,听旁人说价钱便宜,可千万甭往俺家花冤枉银子。” 不远处两脚搁于桌案上头歇息的汉子,不着痕迹抽抽嘴角。 有这么位实诚憨傻,似乎是天生缺根筋的小二,有客登门非但不美言几句,反倒是将人家往别处推,估摸着想要涨月钱,得熬到自个儿年过半百腿脚不利落之后,那抠门掌柜才能难得发发善心,每月多码出两枚铜钱。可汉子什么也没说,任由庞清风开口,满脸的事不关己,眯眼打盹。 那醉汉也是叫这番话说得一愣,将身子靠到吱呀作响的椅背后头,挑眉笑起,“多谢小兄弟,不过大可放心,咱的银钱也并非是潮水送来的,欲要坑去咱的银钱,痴心妄想。但既然是小兄弟肯开口提点,在下也并非那等不识好歹的人,方才见你在外头使枯枝作画,似是有些功底,我借你支上好毛笔,随意画将起来,便是得心应手,能省去几十载苦学画工,权当谢过小兄弟今日仗义出言,如何?” 庞清风却是不曾想到,当真有这般好事,但那人似是并不在意,掏出枚毫毛鲜亮莹白的好笔,便是不由分说放到自个儿手上,才欲推脱,便是发觉自个儿口不能言,身形僵直,难有半分动作,醉汉朝年轻人眨眨眼,遂自斟自饮,就这三碟小菜,将酒水饮罢,起身便跑。 酒馆掌柜的确是不曾坑着半点银钱,待到发觉醉汉离去的时节,向来动作缓慢的掌柜登时便是窜将出屋,直朝那醉汉追去,接连跟过近乎半里地,到底是不曾撵上腿脚格外灵巧的醉汉。 不过如此一来,苦的便是庞清风,叫掌柜足足骂过三柱香光景,扣去十几文月钱仍不解气,罚庞清风今夜不准入屋,权当值夜。 缺半拉门牙的汉子幸灾乐祸,好生取笑过几句,不过落在庞清风二中,似乎也是无关痛痒。 毕竟人家送了枚极好的毛笔,兴许再不出几日,便当真能将那位模样生得奇好的姑娘,尽数画到竹简上头,门外歇一夜,恰好先行使枯枝比划比划,免得画错。 第五百八十六章 咬牙切齿破竹二百 晌午过后,街上人烟少,正躺倒于床榻之上龇牙咧嘴换药的云仲,听闻有人叩门,自是好大不乐意,不过依旧是使草药裹住双拳,拖着疲累酸麻两腿,大开木门,却是瞧见外头有位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先生,肩头立着尾黄鸟,神色登时便是有些古怪,将来人让进屋中,上下打量。 来人喘息许久,尚不忘骂道,“怪哉怪哉,这市井当中寻常一位掌柜,怎的腿脚都如此利索,不施神通,只凭脚力,倒是险些不曾跑脱,不过是十来枚铜钱的酒钱,何苦如此。”这先生也不同少年客气,自行寻处地界坐下,揉捏腰腿,连连骂起,说是那酒馆掌柜小肚鸡肠,忒不是东西。 “颜先生觉得那是小钱,可对于人家而言,兴许就是一日进账,这钱要是不给,恐怕人家酒馆就要白费一日忙碌,早晓得颜先生喜好吃俏食,就该先行替您老垫付些。”云仲无奈,随处挪开两柄刀剑稳坐,才想起要起身煮茶,却发觉两腿僵硬似铁,实在挪腾不得,只好作罢。 颜贾清撇撇嘴,手抚耳根台,面皮却是略微变化相貌,连同那头黄鸟,也变为黄绳模样,松松垮垮搭到肩头,揶揄道来,“吃白食本就是为逃账,世事无趣,且受这条黄绳束缚,难得能寻些乐子,你若是提前垫付,我非但不会感恩戴德,反倒是觉得兴趣缺缺,少年郎不妨高抬贵手,免得将这点乐子也收将回去。” 黄绳抖动,险些勒住颜贾清喉咙,自是对后者这番话相当不满,难得出手制住颜贾清,直到这浑身酒气的荒唐人连连讨饶,才堪堪将通体松弛下来,重新化为一条寻常绳索。 “这手易容的能耐,前辈可是从没提起过,”少年乐呵,意味深长看过颜贾清一眼,鸡贼搓搓两指,“有道是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颜前辈但凡出远门都要使这等易容能耐,想来也是做过不少亏心事,晚辈却并未做过那等坏事,倒是不妨教一教。” 只顾捞取好处,云仲却是忘却拳尖处伤势还未痊愈,如此举动扯动伤患,登时疼得连连倒吸凉气,咧嘴不已。 旁人不晓得少年脾气秉性,颜贾清却是熟悉,这位南公山四徒,论口舌功夫与占便宜不知足这两处,青出于蓝,当然不愿允定点好气,白过少年一眼,“甭想好事,不然你将这屋中的刀剑皆尽送与我,再说学易容这门能耐,更别说直到如今你这经络依旧不曾修补妥当,即便是教了你,也是难以运用自如。” 山中人尽知,颜贾清来头甚大,那条黄绳妙用无穷,时常垂钓山水,但除吴霜之外,却并不晓得究竟的乃是垂钓何物,倘若遇上仙家弟子,难免要被盯上踪迹,故而每逢出远门时,颜贾清必是要将面皮改换一回,免得叫旁人认出。 四境修为足矣自保,可如今这天下仙家宗主能耐皆是不浅,到底是怕遭人惦记。 酒醉先生靠到椅背处,环视四周,不住啧啧称奇,湖潮阁当中良刀好剑极多,且摆设颇为讲究,毕竟是铁中塘亲自监造,许多物件摆设,云仲瞧不出好坏,但落在颜贾清眼中,却皆可换为银钱,粗略算计下来,当即便是神情有些贪痴,连连叹气,“这般摆设拱手送与你小子,当真是可惜,任挑一件放到典当行或市井之中,都足够我喝上一年半载好酒,偏偏送与你这般不懂行的人,可惜可惜。” 少年依旧笑起,“若是瞧上眼,不妨带两件回山,颜先生神通广大,教在下两手法门,想来也是举手之劳。” 颜贾清听闻前半句时,已然将手伸到一旁镶玉勾金的算盘上头,可听罢后半句,讪讪一笑,长叹道来,“果然想由打你们师徒二人身上讨丁点好处,都是比破五境还难些,不过是个穷酸先生,浑身神通都是从这黄绳中来,教不得教不得。” “撂下这条黄绳,颜先生还是先生,其实说起来相差不多。” 云仲笑意不变,勉强撑起身来,点炭煮茶。 “平日身在泊鱼帮中,这等绕弯子的话,还嫌说得不够多?”颜贾清嗤之以鼻,满脸鄙夷之色,瞥过一眼少年拳尖处渗流出的血水,更是毫不掩饰鄙夷神情,“剑练得不怎地,何苦分出心力,学那等内家拳,你这年纪,学内家拳未免晚了些。” 云仲失笑,摇头答道,“不晚,要是经络始终难以修补,除了练剑,总要多学点东西,技多不压身,行走江湖毕竟要多把持几门手段,才算无惧。” 颜贾清分明仍在醉中,听闻这话并不搭茬应声,更是不曾说教,而是俯身拽出柄长刀,刀身雪亮铮明,瞧着相当锋锐,掂量两番笑道,“刀剑需加以锻打磨砺,才可上阵退敌,将江湖搅得泥水翻滚,可要是这铁本就算不得好铁,就算历经百万回锻打,到头来也是砍人两三便要卷刃,少年郎以为,自个儿究竟是不是那等足能锻打为良刀好剑的上等寒铁?” 这句话说得相当生硬,不加丁点回转,径直抛与云仲,仿佛是出剑时候,平平刺来,最是难以躲藏。 “自然不算。” 云仲愣了愣,竟然是不曾犹豫,如实道来,“但要是当不成沙场建业的刀剑兵刃,做那等躬耕老农掌中锄耒,也算没失职,就当是从未踏足修行,从来只晓得练剑,亦是相当不赖的一桩事。” “你倒是心思通畅宽敞,颇有那般破罐破摔,得过且过的无赖相。”颜贾清笑骂,收刀归鞘,旋即收起笑意,一字一顿问起。 “做钓鱼郎,即便是经络难以缝补妥当,起码有这四境往上的修为兜底,其实与许多生来天资高渺的修行中人,境界也差不了许多,只是不晓得你究竟愿与不愿。” 少年低头,就着热烫茶汤,将草药化到里头,一饮而尽,而后又抽出手,将拳尖处的伤势裹罢,双肩止不住略微抖起,平复许久才缓缓吐出口气,可颜贾清等过足足一盏茶功夫,云仲也是只字未言。 傍晚时节,一位步履蹒跚的年轻书生扛着枚黄竹书箱,由京城郊外官道离去,略有醉态,不过显然已是醒了大半,路过凌字楼时,不晓得是出于何等心思,将门外堆积的好炭踢翻许多,而后做贼心虚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才快步离去,口中仍旧念念有词,骂道死心眼。 湖潮阁中云仲到底是将双拳裹罢,包得严丝合缝,提起葫芦挎罢长剑,推开阁门,直朝凌字楼后身而去。 凭空得来四境手段,更何况那尾黄龙,日后没准当真能过五境,搁在这片天底下修行人眼前,当真是相当惹人眼热,况且直至如今,颜贾清都不曾提及,究竟该如何承下这钓鱼郎一任,但南公山上人多半都能想清,能否接下钓鱼郎这尾黄绳,与修为压根无关。 但云仲还是不曾开口答应。 虽说明知是何人授意颜贾清上门,但本就是温瑜的一桩福缘,又怎会去抢。 临行时节,颜贾清告知少年,近来京城有变,大抵变数就在于酒馆当中那位多有痴傻的小二身上,如有一日前来,还需云仲帮衬两手,即便到头来也不曾接过钓鱼郎一职,亦是有莫大裨益。 竹海当中,剑势起落,依稀可见血水迸溅。 本就拳尖处伤势不曾愈合,但少年出剑力道,仍旧是不曾减弱,由流水剑起手,绕过眼前层层叠叠竹木,渐渐加起力道,不消一时辰,已是破竹百余,剑颤声经久不散,尚不曾停手。 而凌字楼六层楼上,老者始终瞧着那位执着出剑,任凭震裂伤患处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人世之间许多事,其实都如取纸包火,终究会有烧穿层层厚实宣纸的时候,哪怕是心性难得,城府深沉,将心事种种栓塞于心间,迟早也有支撑不得的时候,种种驳杂念头,纷乱心事,如不加梳解,总能变为无解业障,万钧山崖加于肩背,早晚垮塌下来。 而少年眼下做的这件事,其实便是最为上乘的解法,抛却诸念,只一心将剑挥刺个痛快酣畅,最是消人心疾。 “掌柜的,这少年如此拼命,要不小的下楼劝劝,免得伤了身子,何况本就是练拳练得辛苦,眼下又是出剑疯癫,怎么想都不是件好事。”跑堂立身在老者身后,瞧着楼外远处少年出剑不停,竹林成片倒伏,亦是有些心惊,可说不清究竟是舍不得楼外竹海,还是生怕少年练功出了差错,难得自告奋勇。 “出门在外,口渴难耐便要寻泉眼湖泊,腹中饥饿便要找寻个客店酒馆,或是打来些鸡兔野狍,像他这般已然自行将心性约束极好的小子,多年来都未必朝人发过火气,做过恶事,好歹撑到如今寻思着要泄去一些身上火气忧闷,若再去管他,太不地道了些。” 老者摆摆手,令一旁跑堂自行下楼,自己则是瞧着出剑已是失却章法,一味图快图猛的白衣少年,咬牙切齿破竹二百。 神情怜悯。 第五百八十七章 湖水压落童子街(二更) 阴雨连绵,徽溪春时本就潮气颇深,如今再接连遇上三五场雨水,屋舍之中角落地界,潮湿得紧,许多年岁颇长致使腿脚抱恙的家中老者,近几日以来更是不胜其烦,捶打痛痒骨节腰腿,欲同旁人诉苦,说年纪浅时总不晓得好生温养,事到如今自个儿身子所欠旧债,却是自行找上门来,徒添烦闷忧虑。但刚要挪动脚步出门,却发觉这偌大京城,似乎也无几个知心投意的故友,只得将炭火点起,双膝腰腹裹起厚毯,瞧着窗棂楼檐之外扯起的纷飞暮雨,不由自主瞌睡上头,沉沉睡将过去。 京城多日皆是浸没到春雨里头,雨势不大,可依旧算不得温热,且一落便是近一整日,许多闲暇不住的京城中人,只得撑伞披蓑外出,远眺长街,难以看清人面目,唯有零星伞沿与蓑衣似甲,于青石街心缓缓挪动,流水与被打落的早花,与人影一并徐徐而去,平添寂寥。 唯一身红衣,撑伞独自踏入京城童子街。 颐章京城当中八条主街,如是朱雀抖尾,由皇城正中分去八方,居高远望,格局雄浑巍然,凡京城中人出门办事,或是远望皇城当中金顶,皆需踏入这八主街当中,街道常年繁华喧闹,无论夏时急雨或是隆冬大雪,商贾买卖人与卖艺帮工者,皆是立在街道当中,风雪难阻,更是令这八条主街常年热闹非凡,外乡之人凡踏京城,大多皆是要赞叹上两句,言说颐章皇城确是气派。 而八主街其中童子街,却属最为冷清一地,原是这长街走向乃是通往西南地界,由皇城离去,经童子街后,可直抵皇城徽溪西南城门,直去西郡,由打西郡而来者,也是大多由此街去往皇城正中。但多年来西郡周遭都算不得富庶,少有落户于西郡周遭之人,闲来无事去往皇城中潇洒几日,一来钱囊羞涩,二来便是西郡官员,大多不曾受诏入京,故而这西南方向,历来是人丁冷落。 情形至此,连带这童子街中百业俱落,江河日下,同其余七条主街繁华状况迥异,绕是京中官员数次布令,指望令童子街繁华些,不复往日那般冷清景象,始终难有效用。 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市井凋敝,唯剩得数户勉强苦撑,凭老主顾吃饭的客店酒楼,或是寻常店面,更何况是落雨时节,更是少有人踪。 撑旧伞的红衣女子牵马,行至童子街时,随处将马匹栓罢,撑伞迈步,除却雨水声与靴底泥沙滚动沙沙作响,再无其余声响。 童子街外牌楼处,两侧立有两座童子玉雕,技艺极高明,分明是阴雨时节,两位童子神情却是依旧和善,并无半分阴森可怖意味,天庭饱满,着身道袍垂手而立,倒是当真如同两位粉雕玉砌的道童,笑意盈盈瞧着往来之人。 原是当初京城运河开掘时节,上下百官皆言此事劳民伤财,且有奇策府中人,算出这童子街周遭大抵有地脉,倘若是贸然破土,恐生邪祟,权帝深思数日,竟是迟迟不曾决断,还是有两位云游童子施展手段,将所谓地脉挪开足足两千步,才得以将这运河掘开,能与颐章西南诸地连通。 如此引得龙颜大悦,但再欲召见那两位道童时,两人却已是飘然离去,只留下封书信,只得将此地长街定名为童子街,权当是谢过仙家,直至如今,从未改换名头。 女子挑选一处粥铺,缓缓落座,大抵便是这粥铺外头,有竹棚遮雨,铺中老者听闻动静出得门来,颤颤巍巍上前作揖行礼,却也不问这女子究竟要些什么吃食,径自回屋,点起干柴生火。 雨打竹棚。 棚边沿末处竹尖汇来无数雨滴,成行落地,青石砖路却是已然容不得如此多的雨水,略微淤积成不少水洼,春雨叮咚,落在水洼以里,溅起不少清澈莲瓣。 “店家,今日多添碟热菜。” 女子眉目生得极好,说这话时,却是看向长街以外。 雨势颇急,远处走来一人,身披蓑衣,步态颇轻快,但分明两额白发,如何都遮掩不住,很快便走到古旧却擦拭得发亮的桌前,将蓑衣解去,抖抖雨水,面皮方正和善,尤其眉眼,与女子极为相似。 “庞将军府上那位始终没寻到的幼子,近日踪迹已现,不过似乎是有些痴傻,多半是因当年那桩事心智有损,依大人看来,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女子不曾行礼,言语平淡,尤其大人两字,说得最是冷清。 近乎花甲之年的男子闻言笑了笑,恰巧粥铺老者已是端出两碗清粥,数碟小菜,接过清粥放到面前桌岸上头,险些烫得跳脚,好一阵过后才出口答道,“无非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这等事近些年来,你理应比我熟悉才是。” “庞将军府中那桩事发生时节,节骨眼颇为适宜,恰巧是老龙抱恙,将此事尽数交与奇策府处置,这才没出多少差错,多年过去,圣人记性心力也是大不如前,直到眼下都不曾过问许多,但纸终究是纸,火终究是火,压不下的事,何不做得干净些。” “大人做事历来干净,不留马脚更是不余把柄难怪这些年来,居于君侧,却始终能独善其身,向来不曾变过。”红衣女子捧起面前清粥,吹过两口,没来由笑起,“一位无后的大员,在这朝堂上稳坐,不论手中捏着多少权势,都相当叫人放心。只是在下不知,大人才入仕途的时候,难道就已猜测到自个儿能坐到这等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头?” 如何看来都是极为寻常的花甲男子置若罔闻,着急忙慌嘬过口清粥,面皮尚浅褶皱都是舒展开来,似乎是相当中意这口,而后才抬起头来端量对坐女子。 “既然身在此职,想的就不要太多,躬耕田间的老农,怎么会去忧心自个儿粮食究竟用于做饭还是做粥?叫旁人听了去,难免要起疑心,就算是想,也别开口。” 女子面皮愈发冷冽,盯紧面前人。 “你娘当初也是如此一副神情,可到头来,钱财不缺且得善终,在这偌大朝堂当中,已属是数代也修不来的福分,而今你也是这般神情,倒是相当叫人心寒。” 花甲男子依旧饮粥,举止相当粗俗,如是穷苦人家那般,转动碗沿,挑已凉下来的粥汤下口,嘶溜声响亮,毫无半点朝堂大员的架势,于这清冷春雨声中,分外扎耳。 终于男子饮罢大半清粥,心满意足抹去嘴角米粥,却是由怀中摸出两枚淮琅果,搁到口中嚼起,忙里偷闲开口,“难得见上一面,既然是不愿沾染杀孽,庞家那小子由你处置就是,是杀是放,全凭你心意,但还是要提点你一句,日上三竿时节烧成炭似的死灰,直到二更时分也未必尽灭,触之即燃也并非是痴人说梦,如若不能将根节掐灭,到头来没准要多生出什么祸患。” 说罢男子也不再逗留,而是捏出几枚铜钱,搁到桌岸上头,重新穿起蓑衣,一步步走远,却是直奔童子街外运河而去,临出街口时,才将蓑衣褪去,踏上已等候一盏茶功夫的坐轿,褪去外头衣衫,露出一品文臣官袍。 而这些举动,尽数落在女子眼中。 趁外出巡查运河的时节,颐章当今朝堂丞相,于这冷清粥铺中坐了一盏茶功夫,末了竟是凭淮琅果除去口中粥菜滋味,换上官袍,除却那几位扛轿人之外,无人知晓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员曾去过一趟童子街,喝过一碗清粥。 其小心谨慎,更要高过如履薄冰时。 到底是可怜或是可恨,女子始终都不曾琢磨透彻,待到男子走后,红衣女子低头,却是发觉眼前依旧是几碟凉菜,于是将腰间长刀猛然抽出,金铁声震响。 而铺面之中的老者浑然不觉。 女子也留下些铜钱,起身离去,并不撑伞,而是径直迈步走入雨水之中,春雨何其绵绵,不出几步光景,浑身衣裙尽湿,而女子还是不曾撑伞,就这么步步前行。 凌字楼外那家酒馆当中,今日又是无客登门,庞清风终究是趁掌柜打盹的时节,将锅底黑灰刮下不少,也不顾春雨甚急,跑出门外使雨水拌到锅灰当中,笑得憨傻。 甭管这春雨如何急,总之明日再砍些竹木,大抵就能将那位好看姑娘画下,当然要心头舒畅,就连前日被罚了不少月钱的事,都足够抛诸脑后。 酒馆里头的中年汉子瞧那年轻人乐呵得紧张,吆喝两句,也是咧嘴笑笑,露出缺了半截的门牙。 一整片湖水砸落到徽溪城中。 有人因大事小事心烦意乱,欲以春雨好生浇熄心火,也有人因能找寻到无根水拌灰作画,乐呵不已,更有人冒着春雨运剑,拳尖上头伤痕结痂再结痂。 雨幕之中浮生依旧,有人欢喜有人愁。 第五百八十八章 坐守 春雨散去头一天,湖潮阁里的少年又是拖起疲惫身子,去往凌字楼学拳,几日苦练下来,云仲却是发觉这门内家拳的妙处,同样是走气,但此门内家拳中所蕴气机,却是大多依附筋骨,与寻常修行法门迥异,最重锤炼筋骨皮肉,算是一门近似修行法门,又非修行法门的古怪手段,却是相当适宜云仲修行。 经脉尽毁,秋湖修补不过三成有余,按说寻常行气法门已不可取,可这门凌滕器自行汇百家之长所创的内家拳,少年修行时竟很是有些裨益,且进境愈快,那内家拳当中气机已是由贫瘠丹田,由骨至筋,再由血入皮,仅仅几日之间打竹,双拳尖处已是结成些老茧,硬如生铁,如今再打竹林,已是比起初时节省去许多力道。 凌滕器早已是立身竹海当中等候,见是少年来此,并无太多动作,只是微微点头,令云仲打两拳瞧瞧,后者心思通透,递拳打断眼前足有两拳粗细的老竹,并不费力。 “有点意思,”老者咧嘴,不过瞧见少年促狭神情,又是连忙收敛面皮神情,咳嗽两声道来,“不过比起我那徒儿,你小子这点手段,尚不足未满十岁的小童,老夫那徒儿垂髫时节便能以拳劲开碑裂石,打断两棵竹木,有甚好炫耀的?” 云仲却是并无丁点恼意,任谁人都能瞧出老者嘴硬,方才欣喜之色,分明是难以压制得当,便是抱拳行礼,好歹奉承道,“那是自然,您老教得好,就算是泥塑凡胎,也能化尽当中腐朽气,转而登堂入室,得见天地高远。” 但凡是凌字楼周遭几十里的商贾住户,都晓得掌柜老者的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尤其阿谀奉承,即便是手段言辞再拙劣,老者也是安然受用,不少住户商贾都是凭此占去不少便宜,而凌滕器却是并不在意。眼下少年这番话一出,老者面皮略微僵了两僵,过后便是耐不住笑意,“无事不愿拍马屁,云小子要有话说,直说便是,溜须拍马,老夫可是向来不受用。” 话虽如此,老者却是相当不厚道,将身子侧过,使右耳对准眼前少年,意味不言而喻。 云仲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夸过近一盏茶功夫,这才堪堪止住话头,再瞧那老者,已是险些将下颏抬到额头处,不消细想便知是极为受用,老脸上头尽是笑意,引得少年一阵皱眉。 打过六十余合拳,老者又是教过云仲一门掌法,并不高明,但长在拳掌相合的时节,招式圆润自如,收放极合心意,见少年打得已有三五分神似,老者才迈步走到一旁藤椅处自行落座,瞅着仍有些气喘的少年笑骂两声,“依你这嘴硬的性情,向来不愿说软和话,更甭提奉承老夫两句,我猜你小子也是有事相求,不妨直言,何苦耍心眼为难自个儿。” “平白无故受了一门内家拳手段,本就应该说些好听的,起码令前辈顺心,也不失为好事一桩。”云仲却是收起原本蔫坏神情,转为正色开口。 按说师门与眼前老者,并无交情,更何况老者所传的这内家拳,走南闯北偷师学拳,采百家长处,且凭此险些闯入五境,已能称之为终生衣钵所得,却是就如此轻易授与自个儿,即便云仲再不擅讨人心欢,亦是知晓这份横空大礼,分量何尝比不过山岳。 老者怔怔,倒是当真不曾想到少年如此正色开口,原本还当不过是有所求,眼下听闻这话,却是心头略微一动。 修行一途,其实知恩图报者最少,即便是恭恭敬敬叩头拜过师父,亦未必诚心,终日奉承,不过只是图多学两手,得些好处。日后倘若是羽翼渐丰,世上也向来不乏弑师夺造化这等事,但天下人向来没记性,更不晓得修行一途当中的种种隐事,即便是叛师弑师过后,再凭神通能耐建两回功业,行两次善举,便足矣记入俗世典籍史册当中,没准还要立起两尊金身,咏行颂德。 而少年这等向来不愿说几句好话,除却插科打诨斗嘴损人之外便颇有些沉闷的性子,眼下突然说起两句好话,老者竟是觉得比以往所听奉承,要更为舒坦许多。 “有甚所求,云小子说说,老夫也算你半个师父,虽说如今能耐低微,但岂能坐视不管。”凌滕器努嘴,令少年落座搭话,而后自顾捧起茶汤,吹去上头浮叶,平淡开口。 云仲也不推辞,安然落座,犹豫片刻,终究是开口问询。 “前辈可晓得,京城庞家?” “你是问颐章朝中,当年曾足足占据数位一品武官位置的庞家?”凌滕器下意识脱口而出,旋即蹙眉不止,抬眼看向少年,“庞家按说已是不存支脉,当初奇策府那群心眼狠毒的文人,以拥兵自重,僭越皇威的由头将庞家上下接近铲除了个干净,就算是庞家偏脉,亦是被充军到极西十万山外的苦寒之地,恐怕再无一人能重现世上,按说你本不该知晓此事才对,为何问起?” “有位与师门相熟的前辈高人上门,令我探查庞家旧事,大抵那处酒馆当中的小二,便是庞家遗脉,但总归不能直截找上门去,而是先要与您问询一声,再做决断。”云仲瞧得老者眉头皱起,当即便是晓得此事之中蹊跷甚众,亦不急切,而是替凌滕器添过一杯茶水,再缓缓开口。 “人家替南公山守了许久的山门,且多半要将一身本事传与温姑娘,如此一份大礼,如今上门委托,实在不好推辞,权当是我替南公山偿还些许人情,总之赋闲也是赋闲,不如找寻些事做,耽搁不了打拳。” 少年如实道来,老者当然能听出其中意味,摸摸鼻头,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庞家失势时,近乎整座皇城徽溪,无人能想到以往盘踞朝中武官一列多年的庞家,竟是只耗月余,便已是树倒猢狲散,数百口枭首示众,余下家丁丫鬟乃至门客近友,足足千数,尽数发配十万山外,多年过去音讯全无,怕已是凶多吉少,而恰好正值权帝身子抱恙,无人知晓抄家令究竟是何人颁布,只晓得一月之间,京城再无庞姓。 就连凌滕器这等曾经圣上近前贴身护卫,都是不曾打听着丁点风声,连同那时节才出茅庐不久的徒儿,竟也是对此事知之甚少。 凡藏匿极深之事,京城中人都晓得不该多问,只得当做向来不知,事不关己,况且庞家或有或无,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自然这些年来便是无人提及,唯有老迈之人偶尔间神智清醒,同子嗣后辈提起一两句,却也是狐疑得紧。 坑窟无风,落石无声,不消自行迈入,便已能大概知晓其深浅。 “其实方才老夫已是告知你此事蹊跷所在,只不过想要凭你一己之力,要查个分明,同老夫临死前迈入五境,难度相当。”凌滕器收归思绪,眉头微紧,“当年此事,多半便是奇策府出谋划策,颐章文官当中权势最大者,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整一座奇策府,其中有精通文韬武略者,有能掐会算熟知奇门遁甲术法者,替圣上分忧解劳,而奇策府府主,便是颐章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想要由奇策府下手查明当年旧事,我看悬。” 云仲闻言亦是许久不语,沉思许久。 奇策府名头,可谓足矣震动颐章,由当初天下纷争乱战时节,不问出身,选取统共四十九人,通晓天象布阵,设伏破局,颐章能于乱世之中稳住跟脚,且少有败阵,除却士卒周身所披重甲之外,尚有奇策府屡出奇谋,将战局生生扳到颐章一方。 如此大的来头,即便是解泊鱼帮势力前去彻查此事,恐怕到头来亦是惹火上身。 “小子,其实何苦非要占据先机,”凌滕器抖去浑身春露,脖颈冷凉惹得自个儿激灵一回,而后却是略带笑意出言,“当初老夫尚在宫中时候,听闻过一桩趣事,说是曾有守库之人监守自盗,时常要偷些银钱与值钱物件,填补家用,朝中人便出了个阴损主意,将那铜钱上头抹上些干透盐粉,待到第二日时捉来些蚁虫,再命几位守库之人手沾清水,蚁虫喜咸,聚集到谁人手上,自然就能查个分明,且近乎从无错判。” “前辈是说引蛇出洞,后手落子?”云仲挑眉。 “老子是说用不着操那份闲心,既然你小子都知晓那酒馆里头有庞家遗脉,旁人就不晓得了?多添几分心眼瞧瞧风吹草动,不比你动这等无味的脑筋强,既难以查到奇策府门上,那为何不坐等当年幕后之人出手,斩草断根,再逮个现形?” “天时地利人和,你小子都占不着多少,起码占个同在暗处,藏匿更深。” 老者挤挤两眼,狡黠十足。 第五百八十九章 旧年浮绘 一连几日,云仲打竹越发熟稔于心,拳法掌法与凌滕器新传授的两技腿法,用来越发得心应手,乃至向来眼高于顶,颇有些严苛的老者,都不曾挑出什么错漏不足,除却体魄尚不尽人意,拳掌路数与修行法子,这位头几年只晓得练剑的少年,的确是有些天资,兴许倒正是因吴霜所传剑招繁杂,且见识过许多高明手段,凭此融会贯通,对于招法脉络,已可言登堂入室,见天地高远。 老者很是欣慰,言说再不过多时,将气机化入血肉当中,练手物件便可由竹木,换为铁桩磐石,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瞧见这门内家拳的独到处。之所以拳分内外两家,便是出于外家拳练力练体魄,修行有成,只凭一口气往往能于重围之中杀出条血路,筋骨皮肉稳固,似如山岳;而内家拳养神养意,更重在修气,兼顾技法连同筋骨,一朝功成,便是能由打凡俗之中寻常武人,脱胎换骨,没准都可踏过龙门,与修行中人过招亦不落下风。 虽说历来罕有如凌滕器这般,本身根骨极佳,且兼修行法门,两者融会贯通,才使得险些一步跨过极境,但这等内家拳流派,依旧可算在当今江湖之中稳稳占住一方的大流。当初曾于采仙滩所遇那位唤作阎寺关的敦实武生,一手拳意霸道至极,且可强身健骨,更兼修气能耐,多时不见,云仲估摸此人多半已是踏入修行道中,踏破龙门,所修多半亦是内家拳,的确是出手时节,尽惹风云变幻。 除却此事之外,云仲亦是多添两分心思,近几日以来频频去到颜贾清口中所言那家酒馆当中,叫上两壶兑水极多的米酒,且时常同那位庞清风搭话,三言两语之间,却是发觉这位比自个儿年岁还要长许多的年轻人,除却心智缺失之外,很是有趣,言谈时节,竟是颇对脾气。虽说掌柜依旧时常刁难,欺负到庞清风头上,三天五日借故克扣月钱,但后者脾气依旧是奇好,任劳任罚,总是憨傻笑笑,向来无多少心事。 尤其是云仲说起,同凌字楼掌柜相识,向来木讷的庞清风难得有些热切,结结巴巴言说想借凌字楼掌柜要两三棵竹木,待到烤干过后权当竹简作画,惹得云仲久久未语,再看庞清风那张喜笑面皮与破旧衣衫的时节,便是多添几分心酸,特地由湖潮阁之中挑选几十张成色上好的三年宣,与上乘松墨赠与庞清风。这般举动,当然要避讳着刻薄贪财的掌柜,倘若是教后者知晓,恐怕又要动些歪念头。 而那位缺了半枚门牙的汉子,则是很有些瞧不上云仲,见少年与庞清风攀谈甚欢,且特地取来些好纸好墨,冷冷哼过两声,便继续闭目养神,丝毫不像是寻常伙计。 至于这汉子来历,少年练罢拳后,曾同凌滕器一同前来酒馆,可老者经由一番窥视探查,终究是未曾看出异状,浑身上下并无半分内气不说,身手更是与寻常人相当,甚至还要差上半头,毕竟多年来月钱不曾攒下一两,而是去到京城外头便宜些的地界买了花酒,自是身子骨略差些。 今日晚些时候,云仲拳剑练罢,喝过半坛春酒,忍着腹中秋湖痛楚劲,换上身夜行黑衣,独自择选偏僻小道,绕到凌字楼后身,却是不想凌滕器已在此等候多时,闲来无趣,捧起酒壶自斟自饮,早预料到少年来访,冲隐匿于夜色当中的黑衣少年招招手,面皮笑意十足。 “我当初前去青楼当中偷挟花魁的时节,也未必有你这般小心谨慎,小小年纪,哪里学来这般稳重的办事法子。” 自知瞒不住老者的云仲悻悻不已,由打墙根影内挪出身形,左右观瞧一番才坐到老者眼前,苦笑叹道,“毕竟是眼前摆着条人命,更加之身世多舛,自是要上心些,免得当真打草惊蛇,惹得群蛇暴起伤人。” “他若真要身死,谁人也留不住,”凌滕器撇撇嘴,胡须上头酒水盈盈,长街外头月光恰好照到胡须酒渍处,更是让人瞧得分明,“奇策府的能耐,并非你我便能揣测出一星半点,到底是府中隐姓埋名之人,随意摘选出两位,都是可在青史留名的大家妙才,或是名臣妖道,更是不乏手段高明的手下,悄无声息抹除一位京城外缘的酒馆小二性命,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酒馆之中另一位汉子,当真并无古怪?”云仲皱眉,却是想起那汉子鄙夷神情,与无忌举动,着实猜不出个所以,况且眼下依旧身负秋湖翻腾所携痛楚,自然难以仔细寻思。 凌滕器耸耸肩头,递来一壶酒,纵使不难瞧出少年眉头紧锁,多半是已饮过许多,但横竖还是把酒壶推将到云仲眼前,斜眼睨道:“真以为老夫还是当初四境的修为,能两眼看穿天下人的深浅,如今不过是得过且过一条老狗,蜷缩到京城偏远处做些生意,就连这窥探旁人境界的能耐,都已是跌落到不足二境高低,哪能看得明白。” 云仲哑然,默默抓起酒壶,抬到嘴边萧索笑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前辈比起我,还要凄惨些。” 凌滕器毫不留情,哼哼两声,“老子起码真正见过天地,虽隔着一层窗户纸,但到底是嗅着美人出浴时屋舍当中幽香滋味,即便是不曾凭手触之,但到底并非那般未经乐事的雏儿,哪里像你这小子,唯能在书卷画册当中,窥探些许风光,有贼心没贼胆。” 老者这番比喻极妙,云仲寻思片刻,到底是听出其中意味,无言笑笑,却真个洗去心头许多烦忧。 天下之大,何人年少时不曾想过自个儿要做那独一无二,恨不得占住天下一石才气,莫说赠与他人两斗,将天底下最为意气勃发,听来便壮怀激烈的大事尽数加到自己身上,那才算是所谓春风得意。 雄心尽吞天下海潮,壮念满摘穹上日月,可到头来能如意者,古来无几人,落在老者口中,则是变为有贼心没贼胆,倒也贴切。 城外十里崖畔,最为偏僻的地界,多说也不过是十几户人家,皆是欲要在京城混个钱财不愁,却出于气运本事不足,退居此地的贫苦人家,莫说过往商贾行人不知,就连京城当中专司查清京城与周遭住户人家数目的官吏,都是早已忘却此地尚有十来处破败茅庐,向来无人探访。 庞清风由怀中拿出尚且温热的一整块松墨与几十张上好宣纸,仔仔细细铺到破烂缠网的木桌上头,咬咬牙关点起灯火,又是抽出那枚前两天逃账客爷所送的毛笔,犹豫足足一盏茶时候,才缓缓落笔。 年轻人画工绝非精妙一列,倒是犹如稚童那般,笔墨歪歪扭扭,却是不曾画起心心念念的那位红衣女子,而是先画出一座小楼,楼台颇高,其中炭火毕毕剥剥,旺盛得紧,且有点心果盘,未曾点上眉目的丫鬟侍女,穿梭其中。 窗外春风依旧添冷,窗内春风也依旧冷冷清清,本是四面透风的破茅庐,今夜又是叫得理不饶人的长风卷去屋头数重茅草,年轻人画毕,甩甩冻僵两手,呵去两口热气,又是抄起笔墨,重新画起。 小楼之外,更有一座巍巍府邸,府邸之中长桥小潭,石山清泉淙淙流淌,府上灯火通明,分明夜里,恰如白昼,仅是一支烛火,庞清风朝足足画了近百余息光景,其中雕镂纹路细密,其中蟒鹤形各异,光一支烛火,恐怕便足抵几十两银钱,更莫说那座浩大府邸,繁华至极。 府中坐着一位小童,正靠到位雍容女子膝旁安睡,桌岸一旁,更是有位剑眉入鬓,面容英朗的男子,身披甲胄,秉烛读起一卷兵书。 庞清风原本画工极差,可随着府中百物越发详尽细腻,许多府中之人面皮亦是越发鲜活,举止动作,更是流畅自然,似是于这画卷当中浮动而出;落笔至府邸最深处一座香炉时,庞清风甚至都能以鼻嗅出那熏香滋味,相当熟悉。 而后便是将府邸之外添上许多鹅毛飞雪,庞清风早已忘却自个儿今日还未吃上像模像样一餐饭食,通体冷凉意味亦是抛诸脑后,聚精会神,伏案起笔,将无数鹅毛飞雪轮廓,使纤细笔锋描出。 笔墨微停,年轻人愣愣瞧着眼前一幅图卷,分明是极熟悉的模样,可无论如何想,都不曾知晓自个儿曾在何处见过,直至一声朦胧唤声,才觉周遭一阵天旋地转。 整一座茅庐,由打其中突然跳出一座与画中同样巍巍的府邸,同样是丫鬟下人挑灯走动,同样是炭火烧得旺盛,同样是一男一女安然稳坐到深府以里。 可年轻人懵懂抬起两手,哪里还有什么原本数年劳累所留的老茧,分明是稚嫩软肥的两只小手。 耳畔娘亲唤子声,父亲责怪声,哪里似掺半分假。 南公山山头,有位先生打扮的落魄中年人,由水缸之中抬起头来,醉酒醉得面红耳赤,冲远处咧嘴笑了笑,又是埋头睡去,挂在缸沿。 第五百九十章 一笔勾出府邸深 庞府乃是徽溪之中排在前五指之数的气派府邸,画栋飞甍,仅门外立着的两枚鼓形枕石,正中所雕虎头,就已是出自大家手笔,择选当初颐章最负盛名的雕石工匠制得,虎头当中千八虎鬃,尽数雕于车轮大小的枕石正中,神态威仪毕现,瞧来便是贵气十足。 即便如此,也是当初庞家奠基的那位一品武官,有意自谦,将原本可称颐章首屈一指的庞家宅院建图缩了又缩,免得太过扎眼,这才有今日庞家府邸,但纵是如此,亦是立身在最为富贵一流的府邸。 正是夜色深沉时,烛火摇动,冬日寒风不入深宅,眼见得小儿似是有睡意,那位雍容女子甚是怜惜,抬手抚去孩童额前碎发,同男子埋怨道来,“清风本就身子骨羸弱,相比三位兄长,如何都算不得身强力壮,更何况是隆冬大雪纷飞的时节,何苦命他苦学,不如待到明日天景好些,再伏案读书不迟。” 男子一身铁甲,依旧未褪,虽说外头依旧裹住衣袍,但如何看来穿得都是单薄,闻言皱眉不已,撂下手头那卷兵书,瞧着女子很是心疼神情,叹气答道,“既是本就体弱,如何也要多再腹中积攒些文韬武略,起码日后身手不尽人意,也可做一员儒将,免得堕了庞家名头。” “说来说去,都是庞家庞家,既已有三位兄长已是可扛起庞家日后武官职务,风儿又何苦要打小学那些冗杂憋闷的文武韬略?”女子拎起一件锦衣披到昏昏欲睡的孩童背后,怜惜笑道,“我所愿便是风儿愿做何事,便可自行去做何事,并不需将庞家日后兴衰,从小就背负到身上,且乐且喜就好。” 孩童抬起头来,很是懵懂,不过看清两人面皮过后,霎时间便是愣住,左右观瞧数次,眼眶发红,却是并不搭话,望着两人一言一语。 “妇道人家,哪里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男子摇头,眺向远处灯火,“颐章的文武之争,也是由来已久,我庞家如今瞧来,的确是风光一时无二,可倘若是后继之人难承其重,庞家垮塌崩圮的时候,也是越发提前,纵观当今天下与古册当中,其实从来就无千载屹立不倒的家门,除却那等有仙家撑腰的世家之外,其余得势一时的名门望族,哪有亘古长存者,不谨小慎微,恐怕极难存留于世。” “庞家存亡,寄与幼子,夫君怎能如此苛求。”女子更是不满,眉眼处多有怨意,瞪过一眼自家夫君,嘀咕答道,“既然是当爹的,为何偏偏要膝下四子皆要投身军中,倘若日后遇上公务繁忙难以抽身,你我又垂垂老矣,到头来无一子能还家,多半也会落得个冷冷清清,孤寂凄惨。” 自知说不过女子,且那雍容女子言语时节,已是有些颤抖,百般无奈之下,男子也只好轻声细语安慰,终究是再不曾拿起那卷兵书,好生劝解近两盏茶功夫,才将那女子劝得破涕为笑,暗暗叹过口气。 庞麓山乃是此代庞家家主,本就是同辈中人长兄,又是官拜大将军一职,历来是居于东路边关,镇守隘口国门,少有回返庞府的时节,此番领起千位玄甲匆匆回京,举动本就是有些不妥,难得能与家中妻儿团聚,自是不愿招惹是非,不愿与发妻过多争执此事,只得是好言好语哄着,转而朝孩童笑道,“清风若是不愿习武,日后便替你寻个名师,不论是诗书画印,琴棋悬空,都可略微学些,不知我儿中意何种学问?” 庞清风分明立身在此,言语却是口不由心,张口脆生答道,“不晓得,就是挺稀罕去到庭院外头,同几个周遭府邸的好友玩耍,其余还当真是未曾想过。” 庞麓山愕然,却是发觉女子轻笑,无可奈何也是苦笑起来,揉揉自家小儿脑袋,“也罢,兴许是我操之过急,过于忧心了些。” 此番回京,乃是颐章相授意,多半还有奇策府意思,恰好是权帝体魄堪忧,许久已是不曾上朝,为防京城护卫不足,才特地准庞麓山回京驰援,免得于这般节骨眼上生出祸患,虽说已是觉察此举不妥,偌大京城断然也不会缺多少护卫,但既然已是颐章相收圣上所托,代理朝政,眼下开口,倒当真是容不得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由头推辞。 毕竟是颐章已然太平许多年,纵是庞麓山驻守边关,十几年来也并无甚来犯之敌,一纸盟约虽说微弱,但毕竟是天下九国一并盟誓,原本这镇守边关的要务,眼下竟是叫人有些百无聊赖,终日练兵,亦是无甚大用,庞麓山便恰好借这等时机,还家陪同一番妻儿。 至于庞清风头前三位兄长,两位已是投身军中,身手不凡,不出两载便已是平步青云,坐稳四品官阶,虽说是有庞家作为靠山,但自个儿能耐却亦是不差,三子尚且送去京城之外习武,免得落人口实,唯有庞清风最小,尚且留于府中。 一门数杰,纵是庞麓山这等沉稳心性,眼下见得四子皆是无忧,且天资尚可,当然是开怀至极,以往时常立起的眉宇此刻亦是松弛下来,瞧着自家发妻幼子,心头宽慰许多。 战时寄头颅于腰间,不惜马革裹尸,太平无事时节,铮铮铁骨绕指柔,便是庞家几代人性情,其余官员时常纳妾添房,而分明立身朝堂一品武官位的庞麓山,却是多年都未曾提起纳妾一事,整座庞府唯有发妻一人,两情相悦,且珍且行。 女子也是觉察出男子神情,面皮微红,抵住男子裹甲臂膀骂道,“年岁已是不惑有余,竟仍不知羞,身在家中依旧不愿卸甲,当年怎就由一众俊彦中相中你这等粗人,心头始终惦记所谓沙场点兵,铁马冰河,倒是向来不愿给自家妻儿留些空处。” 披甲的庞麓山闻言,含笑答道,“向来是帐中军卒卸甲,如今归家却是诸般不适,今日时候尚早,不如夫人替我卸甲如何?” 一旁孩童拍手笑道,“娘替爹爹卸甲,孩儿也要瞧瞧。” 两人相视一眼,不知为何皆是有两分不自然。 这般节骨眼时,庞清风却是头颅生疼,骤然跌出似梦非梦的玄奥境地,手抚额头,疼得险些昏将过去,许久才重新睁开眼目,再看周遭,哪里还有甚繁华府邸,哪里还有那两人踪迹,虽总觉眼熟,可始终想不出那位披甲将军与华服女子,究竟在何处见过。 茅庐之外,云仲与凌滕器一老一少,立身山坡上头,怔怔瞧着那座茅庐,心头皆是惊异不已。 并非阵法虚相,方才庞清风收笔时节,的确是于原地生出座极为华贵的府邸,浩大飞檐,已是伸展至云仲身前,只可观瞧,触之不能近,其中侍女下人穿行,人影幢幢,无有半点虚假意味。 “看来那位赠笔之人,手段的确是奇高明,化虚为实,尽由一笔勾出,老夫可是从未听说过这等超脱世间的神通,最多不过是阵法当中那般虚幻假形,如寻到阵眼,触之即灭,始终如泡影,可方才这番神通,与大阵分明是两回身,纵是全力出拳破局,也未必破得开。”凌滕器从方才起,便是皱眉不已,任凭自个儿曾走过无数地界偷拳,所见江湖之中修行人多如牛毛,可数十年来也从未见识过这般诡妙脱俗的手段法门,一时咋舌不已。 云仲亦是看得分明,更是皱眉不已,明知那位颜贾清来历不清,但方才那般神通,的确是闻所未闻,比起自家大师兄于山间所设虚阵,更是真切,潭水飞檐,冬雪挂窗,炭火毕剥作响,如是当真立身于一处府邸之中,神妙非常。 “大概那位颜先生,的确不是什么寻常人,他这四境,大抵与世上修行人的四境,全然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也是方便了几位看客,庞家如何半月之间顷刻垮塌,想来也是能从中窥探出一二。”老者开口,可这番话说得却是相当有讲究,抬头远望崖边,“任凭山间老狐活到成精的年岁,也始终收不起尾巴来,可就是不晓得这位老狐,何时愿意张嘴,将庞清风这块不设防备的肥肉吞到肚里。” 茅庐当中的年轻人捂住额头,嘀咕两句怪哉,似乎是忘却了方才所见,再瞧眼前已是画得奇难当的两张宣纸,讶异不已,意兴高涨将两幅图卷铺到桌岸之中,不由自主咧嘴笑起。 凭自个儿画工,能勾出如此一座府邸,且精细端正,实在是难得。 庞清风越看越是心头欢喜,小心翼翼收起图卷,又是抽出张宣纸来,将两袖揣起,暂且捂热早已僵麻双手,瞅着眼前宣纸,咧嘴无声笑起。 到底是年纪适宜,心头总有些算盘,既然能将这座府邸画得极好,想来那位红衣挎刀的姑娘,自个儿兴许也能画得极好,日后再相见时,偷壶酒水壮胆过后,送给那姑娘,没准真能凑近瞧瞧人家顶好看的容貌。 年轻人时而捂住额头吃痛,时而咧嘴笑起,窗外春风,携香带芳,不知是何处枝丫发芽,似乎也不如方才那般冷冷清清。 第五百九十一章 让子(第二更) 凌滕器所探查出的那位隐匿功夫相当高明的官家来人,并未曾久留,而是先于凌滕器云仲两人一步撤出这座算不得村落的村落,饶是云仲向来眼力见奇佳,终究也是不曾找寻到那人身形,便自是知晓此人的能耐的确是不低,起码隐匿身形一术上头,实在难逢敌手。 而老者却是对此颇有些嗤之以鼻,言说多半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做得过于多了些,才练得出如此谨小慎微,藏头缩颈的下作本事,瞧着唬人,搁到高手眼里,无异于跳梁举动,登不得台面,且是十足不上讲究。云仲问询时节,凌滕器却只是简略说了句,那人一身红衣,除却狰衣使之外,还能有哪位红衣的江湖人,能心甘情愿受奇策府管辖,听凭调遣,为人爪牙。 云仲倒是向来不曾见着多半身在皇城的狰衣使,不过是与铁中塘闲谈时节,曾经听过只言片语,大员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者,大多是由一身火红绣狰的狰衣使出手缉拿,且多半抄家或是就地枭首这等沾染血光的营生,都是交与狰衣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万一到圣上谕旨递出的时节,没准平日里量衣裁布,或是肩挑三辆箱柜的货郎,都是换上身狰狞红衣,出时皇城震动,风浪大作,使得许多大员闻听狰衣使三字时节,皆是心头惴惴,乃至每逢见红衣时,都是心胆欲裂。 不过凌滕器眼下神情,却是分明相当瞧不起狰衣使这门行当,嗤之以鼻,相当不待见,言说这等脏活儿与伤人性命的差事,即便月俸可领千两银,过后也不过是惹人厌弃,当面恭敬惶恐,背后受唾骂的主儿,天晓得如今颐章这位权帝究竟是为何偏偏要将这等见不得光的职位宣扬得天下皆知。 “不知当今圣上年纪正好时,可曾将事关狰衣使的消息散布如此之广?”回凌字楼时,少年将胯下夯货鬃毛当中的杂草拍打干净,却是无端同前头的凌滕器问起。离南公山时,吴霜特地嘱咐云仲将这头毛色杂乱的夯货一并带去京城,江湖中人无马匹可乘,终究是如断一臂,何况这夯货虽说是相当难伺候,终归是脚力不俗,连温瑜那头黑獍,撇开品相毛色,单论脚力快慢,都未必能压住这头古怪劣马;再者与少年出江湖数度,这头杂毛夯货亦是与云仲已是甚为相熟,举动略微收敛些,亦不失为一份助力。 甭管云仲觉得自个儿经脉尽废,颇有些愧对自家师父费心教导,可吴霜虚神仍旧是淡然,出南公山时,亲自相送三十里山路,直到少年行礼再行礼,才勉强肯止住脚步,拍拍少年头顶笑言。 再过两载,大抵就要比师父高上半头喽。 凌滕器闻言过后迟疑片刻,终究是摇头苦笑,“你小子看事倒也通透,狰衣使本就是令颐章中人胸中生出怖惧的职守,给颐章当中的高门大员提个醒,杀鸡儆猴,此等举动本就是明摆着告诉那些位恃功傲物,仗着家世权柄行事越发无忌的臣子一声,权帝虽说年事已高,平日里瞧着平添两三分和善气,但天子终究是天子,何况当年也算是上马可开重弓,落座可震天下的权帝,倘若是动起雷霆手段,甭管官位高低,靠山大小,或是身后立身世家,皆是不可逾越法度规矩。” “说到底,浩荡年月催人老,咱们这位天子,无论是年少时节如何雄才大略,终究也有老去的时节。”凌滕器叹息,这位权帝总归是与自个儿年纪相当,多年过去韶华白首,纵是那等身在五境的修行大才,悟不得长生道,此事总也无可奈何。 “前辈这身子骨,起码可再活蹦乱跳一甲子,”少年嘿嘿笑起,贼头贼脑凑到近前低声道来,“毕竟身在京城这些年来,我可没少见您老夜半三更抖擞精气神,奔青楼方向去,恰好还是由打湖潮阁门前过,夜里修行间隙或是饮酒过后,统共瞧见不下百来回。” 老者面皮腾得一变,当即便是有些面子挂不住,支支吾吾才欲争辩两句,神情却是又再度平稳下来,伸出一根指头晃悠,淡然开口,“去一回与去一百回,其实并无差别,咱老头向来是孤孑一身,无儿无女无妻妾,就算是这事传扬出去,不过是惹得人背后骂上几句老不正经,你小子可就惨喽,那姑娘容貌如何都要排在多年来老夫所见女子当中的前三甲,偏偏瞧上你这么个落魄小子。我若是将那件事如实告知,你小子吃不完兜着走,大不了咱两人闹个鱼死网破,老夫这事传扬出去无关痛痒,云小子这事若是让那姑娘知晓,恐怕当真要赔得倾家荡产。” 少年连忙合掌,讪讪笑起,“前辈与我也算是往年交情,断不至于如此,兴许是当初修行过后头晕眼花,错把过路之人当成前辈,算不得数。” 老者皮笑肉不笑,抓起马缰绳,“这还算是差不离,明日学拳,多打俩时辰竹林,也叫你小子长长记性,言多必失这话,绝非是古时贤人信口胡诌。” 归得湖潮阁时,已是夜色深沉,整座京城近乎瞧不着半点灯火,唯有巡夜士卒,打更更夫,撑起灯笼火把,于昏沉熟睡皇城以里缓缓踏步,生怕惊扰人安眠,春夜一日日暖将起来,但还不曾到那等身着短衣便可来去自如,不觉冷清的时辰,处处皆寂静。 长梦留人睡,稚子踢卧榻,细声呓语,惦念春来放纸鸢。 云仲将那头夯货安顿罢,更是要添些上好草料,免得这脾气忒大的马儿夜班三更发起气性,踢坏厩房闯到外头,去年夏时这夯货便是因腹中饥肠辘辘,难以歇息,趁少年饮酒过后昏昏沉沉睡将过去的时节,自个儿脱身出外,去到旁人府邸外头接连啃去六七棵相当上讲究的观景树叶,险些惹出乱子,还是少年咬牙赔过人家不少银钱,才堪堪将此事平复下去。 湖潮阁外石阶处,不知何时落下一只青雀,大抵是京城之中气息冗杂,且多阡陌长街,实在分不清究竟要去到何处寻人,这青雀便只得立身到湖潮阁门外,拼命抵住冷风,藏头缩颈,见少年前来,连忙扑扇双翅,飞到后者肩头,令少年取信。 阁中炭火燃起,云仲将险些冻僵的可怜青雀放到炭火旁,取来些清水米粒,任由青雀取用,自个儿则是将书信展开,入目便是娟秀字迹。 修阵以来,莫说是境界一日千里,温瑜行书作画的本事,亦是比以往高过不知多少,展卷观瞧的时节就连云仲亦是有些神情微变,仔细端量字迹,却发觉已是比当初初上山时,行书功力高明太多,旋即微微笑了笑,从头读起。 温瑜不常写书信,更是莫说家书,大抵便是与身在大元双亲,依旧心有隔阂,再者即便时常与云仲互通书信,多半亦是道出近来山上种种,问询后者经络与修行近来如何,大多是同门寒暄,凭云仲揣测,多半是姑娘面皮极薄,山上又是有颜贾清与老樵夫这二位算不得正经的混人,免得时常受人调笑,才是写得工整,并无太多相思言语。 但这一封书信,行书时节多有停顿,**行娟秀字迹,仅是墨晕处便有足足一十五处,可见温瑜书此信时,心头多有犹豫。 信中说,近来修行受阻,心神不定,恐怕往后两月之间,无心下山再同云仲相见,三年期瞬息便过大半,胸中淤积气闷越发拥堵,愁绪纷至沓来,绵延不绝。 信中还说,云仲入得泊鱼帮后,千万莫要耽搁修行,听颜贾清所言,少年遇上了位从前身居四境的前辈,修行内家拳,倘若修行得当,未必就不可借这内家拳连番破境,无须太过忧心,饮酒虽可补经络,但总归是酒便有三分伤身,切莫太过勉强。 少年借炭火观信,不知不觉便是浮出些笑意,可看到书信最末两三行时节,笑意便是凝到脸上,神情顷刻有些无措。 信中最末,温瑜言说这钓鱼郎的神通虽好,可终归是外力,如何都比不上自个儿修行出的四境,再者如今阵法已是越发熟稔,无需这等外道手段支撑,便将这钓鱼郎的营生让与少年,起码也可添些臂助,日后行走江湖,就算是终究不曾再踏修行道,有那尾黄龙护佑,足可自保。 少女分明还想写些什么,可笔端停顿许久,晕开大朵墨迹,终究还是不曾落笔。 半晌过后,云仲也不曾将信件收起,低眉坐到原处,身旁青雀不解,跳到少年膝上张望,不知为何屋内却是有雨水落下,砸到青雀头顶。 这一年间饮酒无数,经络痛楚犹如剜心刮骨,种种琐碎繁杂与心头烦忧连绵不绝,练拳练到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拳骨险些打得断裂也是时常嬉笑,少有自怨自艾的少年,两手捏着书信边角,浑身颤抖。 第五百九十二章 春山随风到京城 相比起京城,南公山按说偏晚入春,可今年却是例外,山道当中青苍百草,经两三场润物春雨过后,竟是已纷纷昂起头来,比起京城至今仍旧有些空旷枯败的草木,几抹新绿,也总能替南公山已然守山一载多年头的两位同患难之人,远眺山外的时辰,略微宽慰些许。 对于老樵夫这等恨不得每日都在世上行走,见万物景致的脾性而言,枯守山间,的确是一门相当难的差事,更莫说已然在此停足一载余,每日除却修行行气之外,便是饮酒久坐,搁在平日倒是还好说些,夏有瓢泼暴雨,尚可由打别处购置些冰凉清喉的零嘴,屋后井口当中镇些瓜果,蒲扇拍流萤,艾草长烟祛蚊,虽说闻不惯艾草浓烈滋味,好歹是有些新鲜事可做,春秋两时亦是不赖,唯独这隆冬大雪停后,才入浅春还未至春深的时辰,最难消受,百花未生,林木上头新芽还未吐叶,清冷萧索,更是冷清意味重过初秋。 如今百草初生,老樵夫却是端起一杯茶汤,立身山巅处,将那方经一载余风雨霜雪,已是有些陈旧的藤椅搬来,松松垮垮坐到上头,瞥见略带黛青的远山,心头终究是比前些日平定了些。 峰峦如聚,腰肢渐窕。 老者颇为不解,挑眉回头,恰好望见已是多日不曾踏出屋舍一步的温瑜,正将足足两三刀废弃宣纸一并捧出,往院落火盆方向而去,亦不加小心,而是径直将沉重宣纸扔到火盆当中,险些将炭火压灭,神色平淡,走到老者近前,略微行礼。 “上山之后,你这女娃遇到的辛苦,说句公道话,当真不如云小子那般多,凭你心性,按说如何都不该如此才是,”斟酌一番言语,老者还是先温瑜一步开口,看向那位不出两月便有些形销骨立的少女,无奈叹气,“就像那方火盆,如若道心坚固,纵是其中炭火极旺,使原本极易燃的宣纸,也可压住,使之不能再度兴风作浪,说来不易,但倘若是这一步都难以迈出,日后遇上五境,天关横亘,又该如何苦撑。” 少女什么也没说,点头又摇头,自行拽过一张长椅落座,两眼空旷。 “颜前辈昨日看来又是宿醉,前去山下学堂授业的时辰已过,看来又要令一众学子苦等,虽说是前辈,还是要说两句不靠谱。” 樵夫面皮上扯出一丝讥讽笑意,摆摆手道来,“虽然是合格先生,授业能耐不低,光看这嗜酒如命一项上,这小子能当先生,着实是怪事。” 的确是如温瑜所猜那般,前几日间颜贾清去过一趟京城,回山过后,饮酒却是越发猛烈,连早习以为常的老樵夫都是有些咋舌,院落当中注有大半雨水的瓦缸却是平白无故蒙难,几日之间都难以消停,那教书授业的先生总要喝个烂醉如泥,踏入山门过后,便将自个人悬到缸沿处,吐个畅快舒爽,乃至前日这位肩扛黄绳的先生大醉过后,竟是索性将自个儿挂到缸边睡过一晚,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时节,才换上身整洁衣衫,跌跌撞撞奔学堂而去。 老樵夫当初亦是狐疑,如此一位不靠谱的酒鬼先生,如何服众,本就是穷山恶水贫寒人家的孩儿,理应是桀骜顽劣,就依颜贾清平常时的和善脾气,与时常饮得烂醉的一幅德行,怎就能镇得住学堂当中,如坐针毡的孩童,为此特地下山数度观瞧。却见那先生醉醺醺坐到桌案一侧,捧起书卷,摇头晃脑讲起古贤学问,台下学子竟皆是听得入迷,且学堂散后半时辰,足足有六七位孩童去而复返,捧来一碗自家娘亲熬的醒酒汤药,或是一盏逢年过节都不舍得泡的清茶。 对此颜贾清也不多加解释,只是淡淡说了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落在老樵夫耳中,当然是故弄玄虚,但无论如何,山下学堂当中读书声,经年不绝。 “颜前辈本领,颇有些诡奇,自然不可以常理揣度,只可惜就算有泼天的本事,这火盆当中的火,却怎么也灭不得。”少女低垂眼眸,往院落当中看过一眼,无数宣纸连同其中笔墨,尽数燃起,由素白一片,渐渐剥落为如炭似的黑灰,盘桓上浮,足有几尺高矮。 老者自也是瞧见场中那火盆重新燃起火来,且火势愈急,亦是一时间沉寂下来,久久不曾开口。 温瑜曾言及当初未出大元时,曾与燕祁晔对谈一阵,依老樵夫估算,便是不着痕迹种下一处心疾,距三年期愈近,这心疾便越发猖獗,直至前两月之间,终究是大堤决口,莫说是照常修行,就连晚间安眠时节,都是诸般梦魇相缠,困心锁性,最是难以破除。此等手段最是难抵,温瑜曾匆忙赶路万里之遥,处处受伏,那枚心头郁结早已是深扎入胸,难以拔除,除非是自个儿凭强横心性强行破除,除此之外无计可施,阴狠毒辣意味,不言即明。 “当真要将钓鱼郎神通尽数让与云小子?”迟疑足足半炷香光景,老者才是低声开口,眉眼当中多有疲态,瞧着面颊越发清瘦的温瑜,说不清是何等意味,缓缓问道:“不是山间人,本不该同你说这些算是嚼舌根的废话,但如鲠在喉,终究是不吐不快,依老夫之见,就算是云小子再难踏足修行一步,毕竟是南公山小徒,虽是吴霜向来不讲究什么亲疏有别,但终究是有这么一座靠山,且身有秋湖剑神意,万一有日重回修行,境界铁定是一日千里,就算是泯然众人,落在江湖当中讨个富贵,并不算难,你却要对上整座胥孟府。那老货我虽有所耳闻,再者瞧不上行事法子,如何说来,都是快要迈入五境的高手,极境之下视之如草芥,此话并不假,不如将这钓鱼郎的四境神通稳稳接到手上,再论其他。” “前辈以为,云师叔运势如何。”少女抬眉,苦笑答道,“上山不过两载,负创数目数不胜数,上回相见时节,发觉两手手背处尽是伤痕,虽是不曾见着身子,但不消细想就知晓浑身上下伤痕犹如老树盘根错节,就依这般运气,能在这江湖当中艰难维持活命,都已是极为不易,莫说心性正直,见不得那些鸡鸣狗盗欺凌旁人的大小事,如无境界支撑,早晚要死在这座犹如修罗场一般的江湖里。” 樵夫张张嘴,终究也没能想出什么言语反驳,虽只是相处时日尚不算长,温瑜却已是将云仲性子摸得极清,明面上是位性情和善,且时常好油嘴滑舌,暮气深重的少年,却是近乎将南宫山门外那两行字迹印到根骨里头,何况气运始终算不得上佳,出山以来,无一回能安然无恙,总要带起浑身伤势,踉跄返山。 “当初他在山上的时节,同我说起,如若是不可迈入修行,便要做个吃软饭的混人,那时还有些不解其意,直到后来讲起,才晓得这三字的意味,当日还觉得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意味,但再回想起小师叔面皮上头神情,便知晓心头不是滋味。” 少女依旧自顾说起,面皮竟是无端浮起笑意,“分明是个尚且年少的人儿,初上山时,总觉得老气横秋,相当不待见,可这数次处出入江湖,反而是当真见了便有些欢喜,莫说是替我挡过多少风刀霜剑,就算是那盒足足带到身上几百上千里的胭脂,我便知晓他心意如何,如今突遭厄难,又怎能愿意瞧着他掉落修行路。” “心意已定,前辈好意,小辈自要心领,但总也要对得起他所说的喜欢二字。” 老樵夫听得啧啧不已,眼见得温瑜心思笃定,要将这钓鱼郎神通拱手相让,却还是有疑惑之处,皱眉问起,“你二人分明不对付,云小子倒是提起过什么一见钟情的事,你这女娃却是何时也瞧上了这小子?” “飞来峰上,道首前辈曾言我性子冷清,大抵直到暮年时节也不晓得何为情意二字,且身负桎梏,不适留在道门清心地界修行,但自从上山以后,与小师叔出过数次江湖,层冰渐融,终究是晓得了些何为见之欢喜,日暮相思,大概就是从那时节起,小师叔教我何谓将旁人搁在心尖上,才觉得当真是有些喜欢。” 闻言过后,老者笑意十足,端起手上渐凉茶汤笑道,“为这两字,世间种种皆尽可抛,颜小子那破烂黄绳,又能算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原本还想着说服你这女娃,到头来却是被你这等年纪尚浅的年轻人说得心悦诚服,有如此念头,那老货所设下的心疾,不过是腐草枯枝,不日可破。” “承前辈吉言,再说待到下次见小师叔时,晚辈总不可仍旧是如今这幅狼狈模样。”少女将耳根软发捋顺,眉眼盈盈,望向南公山外。 山外可见春脚步,山外能瞧少年容。 累月不见,思之如狂。 春山有觉,亦是将黛眉勾得轻浅,将新芽滋味交与柳条掌心当中,心心念念一路随风,直到京城。 第五百九十三章 敢要,敢给(二更) 几日之中,少年与老者皆是时常前去城外那处偏僻地界茅庐外头,除却那位庞清风不曾还家留于酒馆当中守夜的时节,几乎是每日都要立身山坡上观瞧,免于出太大差错,被奇策府中人或是狰衣使寻到空隙,上门袭杀。虽说不解少年为何偏要护着这位如何瞧来都算愚钝的年轻人,可经前几日绘图成真一事,凌滕器觉得甚是神妙,原本自诩是天下四处偷拳,见多识广,修行之人手头堪称古怪诡奇的手段能耐,见识过无数,却从未有这般化虚为实,近乎称得上自成一界的高绝手笔,故而也索性不加阻拦,而是时常趁闲暇时同少年同去,观瞧庞清风作画。 但毕竟是习武成痴的性情,与其说是好奇这庞家当初如何覆灭,倒不如说是凌滕器狐疑,那枚瞧来平平无奇的毛笔,出自何人之手,那般神通本就是逾越四境的骇人本领,何况是藏蕴神通于细微笔端,更是惹得老者时常念叨,频频追问云仲那借笔之人的来头。 云仲倒着实不曾料到,那位常年在南公山下学堂中教书的酒鬼先生,略微出手便能引得这位曾经立身四境以顶的老者如此惊异。回头细想,也曾听过柳倾同自个儿讲过,当初山涛戎携五绝中两人前来南公山闯山的时节,颜贾清也曾出手,虽说声势全然比不得老樵夫,但亦是全身而退,且多半是不曾递出全力,那尾黄龙倘若当真是行事无拘束,能耐又要大到何等地步,即便是柳倾已是踏入四境,也难以说清。 凌滕器所问,无非是想由少年口中寻出些关乎颜贾清的底细,但见少年为难,且着实不晓得过多,只知这位极喜饮酒的文人自言,乃是由雁唐州而来的钓鱼郎,客居南公山下,似乎始终躲着天下修行仙家的弟子。 依凌滕器早年时经历,近乎将整座天下都转悠过一周,从没听人说起过雁唐州这处地名,足足思索过两三日,到底是不曾想个分明,也只得作罢,同少年再三嘱咐,言说下回那颜先生倘若再来京城,定要同自个儿打个招呼,千万甭放跑这位忒古怪的修行人。 云仲不置可否,原本欲要开口说些甚,话到嘴边,却是又费力咽下。 几日前收到那一封温瑜来信,少年苦思冥想半宿,总也不知该如何落笔回信,直到天色将明时,才提起笔端松墨已然干结的毛笔来,重新添温水浸过笔尖,提笔匆匆写就封书信,一张宣纸当中足有洋洋洒洒千百字,栓到青雀足上,满怀心事放归半空。 温瑜信中提及,执意要将钓鱼郎神通赠与云仲,乃至自个儿都是提前许久日子,同颜贾清长谈过一阵,任凭后者劝解数次,最终只得是亲自前来京城中走上一趟,虽不曾提及此事,却也是留与云仲一桩麻烦事,那便是护住庞清风性命,顺带查清当初庞家旧事,除此之外再无赘余话语。 打定主意不接下钓鱼郎一业,可终究是相识日久,且当初相助南公山退敌,人情颇大,颜贾清所托之事,云仲自是要处处留心,再者庞清风性情与自身相投,对谈时节亦是觉得这位灵根不通的年轻人,相当对脾气,便愈发事事留心。 但如此一来除却练剑与调理经络,加之帮中近来琐碎小事频生,极易耽搁练拳,凌滕器便是多有不满,不止一回骂起,说是耽搁了练拳前几月时筑基时辰,再想将根基打得牢固,难过登天,倒不如拆迁几十位帮中身手极好的汉子,备起响箭快马,隐匿于那处荒凉村落周遭,也大抵可护住庞清风性命无虞。 但如此举动,却是令云仲颇觉不妥,一来此事牵连过多,庞家遗脉与奇策府,连同背后朝堂之中的显官大员,倘若牵连上泊鱼帮,恐怕便是极难抽身;再者凭奇策府的明暗手段,想要借泊鱼帮中身手不凡的帮众阻挠,无异于徒搭性命。 “这亦不可,那亦不可,你小子甭练拳得了,成天到老夫地盘蹭吃蹭喝不说,如今还是多添一身别扭毛病,趁早滚回你那湖潮阁去,省得碍眼。”凌滕器拍打桌岸,险些叫眼前这口齿灵巧的少年气得火顶脑门,但眼前少年却是一副无赖神情,端起眼前酒水一饮而尽,半滴也未曾洒落,竟还有心思抿抿嘴,冲这壶酒水评头论足。 才过晌午时节,宾客酒足饭饱,大多已是离去,凌字楼生意也是渐渐冷清下来,小二才要依靠门槛歇息一阵,便是后脑炸响,不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打过两回呵欠,闭目小憩,丝毫不在意两人斗嘴。 “前辈勿躁,其实晚辈每日抽身前去看顾那位,也算不得什么劳累事,学拳不曾耽搁下来,且根基越发牢固,没准过几日就当真能将碑石打得裂成两半,还请将心境放缓,待到此事毕后,再平心学拳掌,并不犯冲。”云仲心满意足放下酒壶,觉察今日酒水分外醇厚,流入胸腹时候,竟是有浩荡暖意流淌周身,身在京城多时,这壶酒水可排在头三把交椅之中,没来由便将眼儿眯缝起,语气相当和善。 但落在凌滕器眼中,对桌那小子原本还可言清秀的面皮,此刻再瞧,当真是惹人生怒,强行按捺住胸中疾火,再度开口。 “都言说学问二字,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修行更是如此,假若你今日不曾打满千拳,明日欠账便要找上门来,所遇生死大敌的时节,便真个是悔之将晚。老夫这门内家拳,跟脚能牢固一分,便断不可虚软一分,既然有学老夫内家拳的天资,为何不肯将根基打牢?” 云仲闻言,亦是蹙眉不已。 这其中道理,步入修行年头不短的云仲自然知晓,可想起那十分对脾气的年轻人,近来多半要被奇策府查清来历,免不得暗地下手斩草除根,一时也有些拿不稳主意,也不曾隐瞒,如实道来,“既然是两者不可兼顾,人命比起修为,在晚辈看来定是要更重些,不知前辈有甚良策,可解眼前事。” 凌滕器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如此,你小子便莫要耽搁练拳,老夫拉下面皮来,从泊鱼帮中请来些好手,日日观瞧那年轻人动向,倘若是归家,老夫便替你接下这般差事,修葺一座茅庐,时时看顾。早年间走江湖的时节,我曾遇上过几位通晓阵法的三境中人,收得统共六座大阵,裹于竹简当中。时过数十年,想来如今尚余几成威能,抽出其中二三,趁机悬到那小子头上,如是遇上高手,起码能暂且抵住两手杀招。” “如何?”说罢这极长极长的一番话后,老者猛然止住话头,两眼紧紧盯向云仲,舌尖逼出如同断铁削金般锋锐两字,随后一言不发。 “凌前辈既然都是如此开口,晚辈岂敢言说半个不字,小辈谢过。”云仲还真不曾想到凌滕器竟当真是受方才言语所激,索性将早年间所得六座大阵都是送出两座,的确是有些瞠目结舌,但还是瞬息压下神情,微笑抱拳,起身同老者行礼。 凌滕器何其眼尖,莫说是在修行道上滚过几十年刀剑斧钺,只是身在天子左右多年,就早已练得奇尖的眼神,抬眼一瞥就晓得面前这小子心中开怀,分明是方才一番话中,少年得了意外之喜,眉眼都是挑起许多。 “老夫还没说打定主意相助,你小子却是先谢上了,怕是刻意令周遭几人听了去,倘若我这当前辈的反悔,免不得要被戳脊梁骨,原本以为你小子浓眉大眼倒是个实诚人,如今看来心眼却是半点也不少。” 凌滕器直瞪眼,可瞧着少年拳尖处的皴裂老茧,不知怎的就是平静下来,阴沉笑起,“这如意算盘,恐怕打错喽,凌字楼上下谁人不晓得我凌滕器向来不讲理,即便是此番我收回方才言语,云小子不妨试试看,凌字楼上下绝无一人胆敢出言半句。” 毕竟是曾在江湖里吃过多年灰的主儿,和善时节相当和善,可犯混时节,也是相当一位混人。 少年僵到原地,愣过许久,直到凌滕器笑骂了句,“趁老子还未反悔,还不赶紧练拳去,难不成还要蹭一顿晚饭?” 云仲逃也似溜去,仅剩老者坐在席间,替自个儿斟上一壶酒,回想起方才前者吃瘪神情,朗声大笑。 倒退些年,京城之中其实有不少人知晓,这位一双拳头力道足有万千斤的习武粗人,以等同境界以一敌三,擂鼓夯基般生生锤毙了三位立身三境,且通晓阵法的几位东诸岛阵师,威名远扬,却也险些身死。 纵使多年之后,双拳不复当初威风的老者跌下修行桥,也时常愿意同京城之中的相熟之人添油加醋吹嘘几回,可每逢旁人想要瞧瞧得来的那几卷竹简时,凌滕器总是吹胡瞪眼,骂上句想得美。 ps.其实章节名应该叫一个敢要,一个敢给,可惜字数限制,总觉得滋味减半。 第五百九十四章 画中红衣 忙过整一日光景,庞清风亦是多有劳累,近几日来酒馆当中生意倒是不赖,但无论如何瞧来,似乎与前几日那位少年脱不开干系,听那位缺半拉门牙的汉子说起,那瞧面相年纪尚浅的少侠,似乎是京城头一等大帮泊鱼帮中人,且瞧谈吐言语,理应不属帮众一流喽啰,来头甚大。 在这酒馆做小二也有大抵几载光景,庞清风却亦是见过不少泊鱼帮中人,不过大多是挎刀拎剑,其间更是见过两三位大抵是堂主香主的人物,多是周遭帮众簇拥,衣衫华贵,由酒馆前头官道途径时节,当真可称得上是颐指气使,相当跋扈;但那少年人却是不同,往常来时皆着身素衣,不曾佩玉,也不曾驾高头大马,与泊鱼帮中人似是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故而也不曾将汉子言语放到心上,仍旧时常同少年闲谈二三。 但如此一来却是惹恼了酒馆掌柜,三番五次就此事骂起,言说你这缺根筋的小子,何德何能敢与泊鱼帮中的贵人闲谈,难不成还真想着飞上枝头,踩到老子头上?倒不如将心思收起,安心伺候客爷,免得到头来月钱又剩不下几文,仍要在店中蹭吃蹭喝。 庞清风历来是言语不清,同人闲谈也多半是支支吾吾,且很是有些口吃病灶,唯独这位少年前来酒馆当中的时节,才勉强词可达意,且口吃病症能略微缓解些,如此一来便极乐意同少年扯闲,即便是眼下掌柜的好大不乐意,加之汉子常常立身一旁出言讥讽,庞清风依旧不为所动,每日酒馆当中赋闲,无客上门的时节,擦洗桌案时都要抽空往门外瞧上几眼,待到少年登门前去招呼。 但一连三两日少年都未曾上门,庞清风便时常前去外头等候,依旧是将两肩瑟缩,蹲到门槛外头台阶上,打量官道人来人往,大抵也是存有些其他心思,指望着再见见当初那位一身红衣的姑娘,家中那副美人图还不曾画罢,不过依庞清风自个儿端详,的确是画得足有六七分神似,就连他这堪称怯懦怕羞的性子,都是无端壮起过两三分胆气,盘算着下回再瞧见那姑娘时,将自个儿那副画送上,没准当真能讨得那姑娘一笑。 那姑娘面无表情的时节,都是好看得很,却不晓得若是笑起,又该是如何一番光景,不过庞清风时常想着,大概是能压过春深时节,京城外头荒郊之中的百花浅草。 所以那位缺半块门牙的汉子,午后小憩踏出门外,便时常能瞧见那位两手总沾有墨迹的寒酸年轻人,蹲在酒馆外头,憨傻笑起,如同是入秋瞧见万顷金黄的老农。 今夜月影沉壁,最适省灯油烛火。 庞清风归家过后,匆匆咬过两口已然冷硬如砖石那般的干粮,铺展开桌案上头宣纸,也顾不得其他,抓起两块压纸石,研墨添笔,连忙跑到茅庐外头,找寻到块堪称平整的卧牛石,缩身抵住晚风,仔仔细细对着天上月色落笔。 只是庞清风心头总有些狐疑,原本这村落当中奇静,尤其入夜时分,在此客居的老者大多已是早早安睡,免得入夜时节,腹中饥饿,但近两日却是不同,时常能由打晚风当中闻听到些许似是铜铁磕碰声响,且隐约之间,有马儿响鼻,偏偏是不晓得由何处传来,任凭循声响寻过几回,皆是无功而返,索性也不再顾及,而是安心抄起毛笔作画。 月色朗朗时,纵是野草亦如兰。 三五百步之外坡下,五六汉子才将篝火熄去,枕着两掌低声对谈,且时不时望向庞清风所在茅庐内外,将刀剑搁到一处,很是有些百无聊赖。 “那位云大舵主倒是古怪,从来便是罕有在帮中露面,成天守着那从来赚不得丁点银钱的湖潮阁,偏偏铁舵主相当看重此人,大抵是因去年时遇险,那云仲救下铁舵主一命,但凭咱舵主的身手,如何需旁人去救,分明是还未及冠的小儿,哪里来的那般本事。”抱剑汉子哼哼两声,不消细听便是满腹牢骚,且频频咧嘴,相当不以为然。 “没准那小子乃是铁舵主远亲,正好借此事讨个闲职,除却盘查帮中几家店面账目之外,闲暇得紧,头几日还有两三位弟兄瞧见,这云舵主时常出入酒馆,且与那位凌字楼掌柜交情匪浅,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物,搁在平常连铁舵主的面都不愿给,更何况是个年轻后生,我看没准这小子便是哪位帮中贵人的远亲,平白无故受了这等好处,尚不自知。”提起此事,其余几人亦是有些不平,如若是不曾半路杀出个云仲来,没准与几人相熟的抱剑汉子,便是能由堂主迈到偏舵主一职,自然是要替弟兄几人谋得些好处,起码也可安排些闲职,月俸照领,可终日便要潇洒许多,哪里还要终日在此日夜蹲守,当然是胸中火气甚足。 抱剑汉子冷冷笑起,“这等事最好是甭瞎猜,倘若是揣测过深,将那小子根底挖将出来,传到帮中上下,没准就得坏了帮中几位重人的声誉;谁人年少时节不曾起过色心,只可惜家中已有妻儿,没奈何才将那小子送往别处,待到年纪渐长时,再凭自个儿手头权势将其接回帮中,安排个闲职,倒也未可知。” 此话说得相当下作,不过却是正好称几人心思,不由得皆是面皮当中挂起笑意,但都是不曾笑将出声,生怕令那位正忙于作画的年轻人察觉。到底是如今人在屋檐下,泊鱼帮中失职之人,向来是要吃重罚,莫说是区区堂主,前些年来有位舵主因醉酒耽搁时辰,令帮中险些亏将几千两银钱,莫说是连降数阶变为寻常帮中,竟硬是逐出帮去,狼狈离开京城,再无音讯。 毕竟是那位帮中身份极高的凌字楼老者与云仲铁中塘一并委托,尽管对于那位偏帮主向来并无丁点服气,可终究是帮有帮规,倘若是有半点误事,下场往往凄惨狼狈。 “不过话说回来,这寻常酒馆当中的小二,何须我等几人在此看护,就眼下这等世道,京城重地,何人会去在意这破败酒馆里头的痴傻小二?更别说万一出手,便要被人查个底掉,杀头都算是小事。京城周遭杀人,任凭后头有朝中大员兜底,也难摘得干净。”有一人开口,闲来无事由身侧拔出根草茎,才啃过一口便忙不迭接连呸过几口,连声骂到这初春时节草根难嚼,悻悻缩回身子,同一旁几人凑得紧些,权当御寒。 “没准是铁舵主贪杯,那凌字楼掌柜老迈昏聩,才有这等事,要我说症结便在于那云仲身上,八成是瞧你我几人碍眼,特地找寻个毫无道理的辛苦差事,好杀杀咱几人的威风,这等手段,老子在帮中见过太多,就依这等情形下去,泊鱼帮不出十年便要树倒猢狲散,由头烂到根。”分明是怨气未消,抱剑汉子冷哼骂道,旋即却是皱起眉头,仔细嗅嗅滋味,刚要同周遭几人说起些什么,便是昏昏沉沉倒下身去。 坡上蹲着一袭红衣,伸出指头清点一阵,心满意足笑了笑,收走几人刀剑,旋即抽身而去。 庞清风依旧趁月色高悬,近乎将两眼贴到宣纸之上,手头极稳,生怕将女子鬓间细碎鬓发画得粗直,动笔之前,需好生回想一阵,而后再度落笔,直至笔端墨迹淡得不显踪迹,才连忙跑回茅庐之中,重新研墨添笔。可年轻人从头到尾都不曾觉察到,那方卧牛石旁不知何时,突兀走来位红衣人,盯着画卷瞧过许久,目中光华复杂。 近乎二更天时,庞清风揉揉酸涩两眼,心满意足将宣纸展开,对着月色打量半晌,再三观瞧并无半处画错败笔,才将始终提于胸前的一口气搁下,神情疲累欢喜,小心收起画卷,缓缓踱回茅庐,可终究是耐不住心头欢愉,点起灯火,仔仔细细观瞧那副图卷,上头女子眉眼俊秀,挎刀驾马,周遭官道当初相见时并无花草,却是庞清风难得添了些心眼,将青石官道两侧添上许多碎花微草。 不过紧接着年轻人又是害愁起来,摁住眉心叹气,口中尚且念念有词。 “画个姑娘相陪,可总不能两人住到这茅庐当中,需再添个小院,府邸无需太大,两进两出那等府邸,仅是两人住起忒是空旷;浅春冬月要添个可烧炭火的地界,最好再有处书屋,一口井水清冽的老井。还要再添些胭脂,虽说人家乃是江湖中人,但本就是极好看的面皮,倘若是再轻施粉黛,没准神仙见了都要说声好。” 可说罢过后,庞清风眉头更是拧得越发紧,抬头瞧着外头月色,搓搓已然僵麻双手嘟囔道,“可要是人人都觉得好,我不就算不得那例外之人了?” 从始至终,茅庐后身都站着一位红衣姑娘,虽说凭纱遮面,可如何瞧来,都与那画上的女子眉眼无二,眼睑低垂。 第五百九十五章 繁花笑时最好瞧(二更) 倘若是身在颐章的高门大员,多少都可听闻些狰衣使手段,不过一向都是讳莫如深,哪里胆敢时常同人说起,即便关起四面府邸大门,同两三交情极深的好友相谈,到头来也是断然不敢提及狰衣使的二三事,只因传闻当中这狰衣使身手高深莫测,更是身法无人能及,跳檐走崖如履平地,莫说隔墙尚有耳,如若是说起些街巷当中不敢提的言语,梁上有人,自是令人心头始终惴惴。 狰衣使三字,自展露爪牙以来,始终横亘于颐章当中官员心头,何况是身在天子脚下的官员,无不谈之色变。 杜如卉方才所施,乃是狰衣使当中最为寻常的手段,几钱毒草,两三银尘水,便可兑出如此一包药粉来,只不过这方子乃是由狰衣使总府所得,区区半包就可令常人昏昏睡上六七时辰,曾有狰衣使仅凭此法,两三成队,将一位偷摸豢养私军的大员府中数百军甲尽数放倒,削去大员顶上头颅,并未耗费过久时日。 “兄台这幅画,卖多少银钱?”半晌也不曾有动作的杜如卉推开茅庐屋门,上前问询。 如此却是险些吓得庞清风由老旧椅上翻身摔落到地上,满面惊容连连倒退,稳住心神问起,“不知是哪位上门,在下在这京城并无什么相识之人,若是有事,还请退出门去相谈。”倒也非说庞清风胆量生来便极小,而是这来人一袭红衣,且不露面皮,于这昏沉灯火之下,瞧来十足瘆人,像极那山水志异话本里头的山野精怪,或是冤死亡魂,当即就令庞清风肝胆颤起。 杜如卉却是笑了笑,摘去面皮薄纱,自行落座冲依旧浑身颤抖的庞清风道,“我若不曾记错,前几日你我曾在官道上头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怎得却是不认得了,说来也是蹊跷,这画中女子分明与我有**分神似,眼下我不请自来,兄台怎却是心头骇然至此。” 庞清风从女子摘下面前薄纱过后,便是愣到原地,皱眉揉了揉脑门,神情古怪得很,许久也没出言应声,而是不着痕迹将左手伸到衣摆处,狠狠捏过两回腿跟,才有露出惊容,支支吾吾不敢搭茬。 “既然有客登门,家主理应奉茶招待才对,为何立身原处。”杜如卉出口过后,便是察觉出言语当中的错漏,这茅庐可称得上是家徒四壁,莫说茶汤,连灯台当中的灯油,都是瞧来多日不曾添过,除却床榻尚且算不得古旧,屋舍之中桌案座椅,皆是近乎散架,破败寒酸至极。 “家中贫寒,当真无茶可奉,”庞清风好容易缓过神来,见女子两眼扫过茅庐当中,当即便无奈挠挠鬓发,难为情叹道。 “其实京城中人,并无几个来历寻常之人,兄台这一手画工精妙,多半也是出自名家手笔,就从未想过自个儿家中,也曾是叱咤一方的显贵?” 杜如卉抬头看向庞清风,后者局促低下头去,勉强笑答,“姑娘说笑,在下一来无本事,二来无家世,不晓得为何这些年来从不曾想起幼时事,待到生出记性过后,便只晓得身在一家酒馆当中,至于双亲乃是谁人,半点也不知。” 虽然不晓得这姑娘为何自行登门,更不明白为何同自个儿问起家世,但庞清风却是如实答来,还要归功于前几日中,那位时常前去酒馆当中饮酒的少年无意说起过一番话,说是同人相交,实诚最好,切莫处处扯谎,到头来倘若是圆不回话,倒还不如不说。虽说当时不解这话的意思,但庞清风却是好生记起,方才刚要吹嘘两句,说自个人家中尚且有些余钱,转念一想,仍旧是如实道来,并未有隐瞒的心思。 杜如卉点头,一双眉目打量庞清风上下,温和笑道,“想当初才回京城的时节,见你蹲到官道旁,还以为是这京城之中尚有沿街乞讨之人,如今登门一见,这幅画画工却是相当精妙,不妨割爱让与在下,卖多少银钱,定不还价。” “本就是借姑娘容貌作画,姑娘要是喜欢,尽可拿去就是,反正到头来拿到市井当中,也卖不得几个铜钱,姑娘不嫌弃,已是一桩幸事。”庞清风难得不曾口吃,顺顺当当将话说出,尚不自知,方才骇然稍褪,羞意却是紧随其后,很快便令年轻人面皮红到耳根处,低声言道。 女子浅浅一笑,不知可否,却是话锋一转,“酒馆周遭之人,皆言说那座酒馆当中有位憨傻小二,但依我看来,兄台并非那痴傻人,言语进退,分明是极有分寸。” 年轻人挠挠头,难为情笑笑,“我也不觉得我痴傻,只是掌柜的和那位老哥都这么说,便也觉得自个儿心智有些缺失,可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伺候客爷,倒也能同人家说两句好话,但啥是分寸,在下的确不晓得。” 女子捏起宣纸两头,端详了许久,画中女子笑颜如花,当真是十足明艳,就连自个儿看起,都是无端生出些欢愉,一时间神情却又黯淡下来。 杜如卉尚且年少时,府邸邻里有位岁数不相上下的孩童,家中富庶,时常要拎着物件前来家门前显摆,要么便是提着枚做工精细的蹴鞠,要么便是拎着吃食上门,巷中许多人家的孩童,打小便知晓应当同富贵人家的孩童套近乎,众星捧月似地将那孩童围起,而小时黑瘦的杜如卉,却从未能挤到众人近前。 原是巷中人家,大多是妇人成天闲暇,嚼舌根编家常的能耐,出神入化,说是从未瞧见杜如卉家中曾有男子出入,风言风语自是向来不缺,有些话语听来也是相当粗野难听,要么便言说这户人家家中男人早夭,要么便是说那女娃娘亲,都不晓得自个儿夫君是何人,连带着许多孩童将自家大人话语学去,时常学舌,杜如卉便向来受孩童排挤,只得整日居于家中,认字观书。 直到如今,杜如卉还记得,那条巷子当中,岁数相当的孩童家中,到满十岁那年,总要请位背木箱的先生,照着一家人眉眼,使笔墨描出副画来,留与日后孩童年纪渐长时,也好时常拿出观瞧,可杜如卉娘亲向来是闭口不提自个儿夫君究竟身在何处,十岁那年,杜如卉足足等了一载,直到年关时节,巷中爆竹声响,女娃才将眉眼低下,失魂落魄回屋,将自个儿闷到床榻之中,接连数日不吃不喝。 好在是家中有位随先生外出游学的兄长,时常回乡时节,会好生安慰杜如卉一番,且将自个儿由外头带回的稀罕物件送与后者,才勉强令杜如卉心头憋闷略微解去,但那幅画,却始终印到杜如卉心头,迟迟不能散去。 如今却是一位痴傻之人,不知出于何等心思,鬼使神差画出如此幅极好的画,画中人笑意,竟是竟杜如卉都有些嫉意。 入狰衣使,隐去面皮姓名,皆是那位稳坐颐章群臣之首的颐章相授意,全然不由己,可那位权倾朝野的颐章相,却从来不曾开口要替杜如卉补上那幅画,直到娘亲病故,就葬在那条小巷外头荒山野岭当中。 “大抵是上苍可怜尘世人,才命你画出这幅奇好的图画来,”女子轻声开口,手抚图卷,掠过画中人嘴角,自嘲笑笑,“但终究知人知面,已是许多年不曾这般笑过,此画却是替我了却一桩心愿,甚好。” 庞清风不解,当即有些左右为难,不过犹豫片刻,还是凑近一步开口,“在下觉得,姑娘还是笑起来最是好看,原本觉得是上苍借人之手,硬是凭稀松画工,画出如此一幅好画,但姑娘刚才笑起,在下却觉得这画还未曾画出姑娘十之一二的神采,此画不卖,明日在下再替姑娘画上一幅,想来更是能捉摸到些许神意。” 女子又是一愣。 一旁的年轻人倒仿佛是将心头种种怯懦抛去,依然絮絮叨叨道,“姑娘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前几年我在酒馆外头瞧见一朵野花,好看得紧,周遭花开,唯独这花迟迟不肯绽开花来,足足趴到地上等候了近乎一整天,掌柜的咬牙切齿罚光了月钱,可待到那花开时,当真觉得是值当得很,在下从来不曾看过那般光景,想想姑娘容貌也已是世间无双,倘若笑起,神仙想必也要垂青些,以后不妨多笑笑,那才是最好的一桩事。” 庞清风再抬头时,却发现那原本坐在桌案前头的红衣女子,已是无踪无影,只觉得狐疑,再端详端详那幅桌岸上头的画,依旧摆到原处,许久也不曾回过神来。 村落近处坡道之上,红衣缓缓起身,拧紧眉头,打量四下却是无人,那几位汉子仍旧松松软软躺到一处。 女子从来也不曾离开山坡,可方才分明是瞧见了那幅画,见到了那位年轻人,想过了许久都不敢再想的年少事,说了想要说的几句话。 杜如卉握紧腰间刀柄,眺望那座茅庐,和外出四下找寻女子踪迹的庞清风,扭头离去。 第五百九十六章 弃马,卒贵(元宵快乐) 春露浓郁。 天边尚不能见鱼肚白的时节,湖潮阁里卧房中,便有少年坐起身来,蹙眉不已,抬起双拳凑近观瞧,上头却尽是横七竖八深纹,多半有血水渗出,略微张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其他,索性披衣起身,摸索着迈步前去外头上药,免得这伤患处红肿流脓,更是要耽搁练拳练掌。 昨日时,少年出得竹海,又遇卧牛石,原本以为这打竹双拳无往不利,可如今换为足足有一人长短,齐腰高矮的卧牛巨石,才不过八九拳砸到上头,当即便是有些直撑不得,两拳颤颤,连带着前些日攒下老茧,如今都是迸裂开来,绽开无数血花,原本通体素白卧牛石上头,先于早春繁花,开满朱红。凌滕器的性情,云仲也大抵摸得通透,平日时节插科打诨,斗嘴斗酒皆可,全然不似是什么江湖前辈,修行高人,就为两三壶酒水便能同自个儿争得面红耳赤,但万一到练拳时,老者一张和善面皮,便不由自主绷得冷硬,饶是亲眼见得卧牛石上绽开朵三五掌宽的血花,亦是不曾开口令少年歇息一阵,而是接二连三骂道拳出得快些,如此绵软无力,如何打得死人。 其实凌滕器此举,已然是有些揠苗助长,先前所言拳中所蕴气极,理应先是由皮入血,再行入筋入骨,唯有到将浑身积累仿佛万丈江潮的拳劲练入筋骨的时节,开碑裂石方能无往不利,而今云仲不过才学拳不过一旬余光阴,将那股拳劲堪堪练入皮肉,尚不能化入血中,老者却是扯谎,言称这般时节,已然能开碑裂石,仅是两三拳下去,这京城当中顶顶结实的青石路,也得稍有裂痕才对。 云仲却是浑然不知这位向来鄙夷扯谎的老者,此番竟是成心诓骗自个儿,接连打石两日,那块通体平滑的卧牛石除却染上层深邃朱红,破碎茧皮之外,再无动静,寂静如初,当下便是一筹莫展,雷打不动霜浇不停的饮酒引秋湖时辰,云仲都是思量这拳路章法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总归不应当是自己瞧见眼前巨石横亘,还未出手便已失了胆气,可再行自问,章法路数并无错漏,就连出拳力道,也比起打竹时多运起三五分,偏偏就是那卧牛石纹丝不动。 少年定定心神,将药粉涂罢,而后又是煮上一炉滚沸清水,将一成药粉撒到炉中,直等到那炉沸水耗去近多半,才倒入茶盏之中,捧杯盏开阁门,而后索性就坐到门槛处,望起未醒长街,神情平定。 整座京城都还未曾醒转的时节,落到少年眼底,其实瞧着比起热闹时节更为中意,并无车马人声鼎沸闹腾,京城周遭深林里的鸟雀也终是得来间隙,能大摇大摆飞入马厩或是院落门前,啄食两枚谷物,蹦跳舒翅,啼鸣清脆呼朋唤友,青石道上蒙蒙春露,灯笼早熄,随风飘摆,单是瞧着这等景象,对于身在京城,却未必有几分欢喜的少年人而言,已算是这一日之间来之不易的闲时。 谁人练拳都觉筋骨劳累,谁人练剑总觉剑重万钧,更莫说是饮酒之后,腹中秋湖撒欢正凶,莫说如这般观景,当真是坐立难安。世上种种,哪里有不给银钱就能买来的稀罕物件,也更没终日闲逛玩闹便可得来的极境,此间道理人人皆知,可要实在做起,却是难比登天。 往常湖潮阁开门时节极晚,一来是并无生意可言,京城中虽亦是有习武的过江汉,但并无几人承得起湖潮阁中刀剑的价钱,何况如今乃是泊鱼帮一家独大,并无多少帮外的习武之人,更莫要说省下数年的酒水钱,前来这湖潮阁中挑一柄好刀,二来却是因湖潮阁历来唯有云仲一人坐镇,而少年自学拳以来,天色昏暗时节多半便要去到凌字楼外竹林练拳,无人看护,自是要多添几分小心,大门紧锁,待到晌午过后再开上两三时辰铺面,而后再度关门。 但今日却是不同,天色未明时,便是有人前来湖潮阁报信,言说是城外村落地界几人遇袭,倒是不曾出人命,可分明是叫人迷倒,而最为蹊跷处在于,守夜几人当中,有人亲眼瞧见那庞清风亦是安然无恙,今日早早便已是出得茅庐,睡眼朦胧前去酒馆当中,与平日里一般无二,只是神情比起平时好上许多,略微有些欢愉之色。 凌滕器亦是于睡梦当中惊起,同那报信之人一并前来,分明是胸中火气极盛,连连骂到这奇策府中的老贼人忒不是东西,搅扰人安睡,不由分说将云仲推回屋中,自行前去探查,顺带将那第二卷大阵,也一并依附到庞清风身上,反而令云仲好生歇息,温养伤势,练拳之事暂且缓过一日,权当是歇息。 故而云仲难得安眠,直到这等光景才想起,凌字楼对街墙头上,狸猫还不曾喂过,当即便是将阁门大开,捧着汤药坐到门槛处等候。 也不知怎的,兴许这些日以来练拳之前,少年都要早早动身在凌字楼前候着,那尾老猫倒也精明,每每瞧见云仲身形,便总能伸展腰腹跃下墙头,前来少年膝前使肥软面颊蹭起,讨得几枚鱼儿过后吃饱喝足,跳上少年双膝,好生打过个小盹,直呆到云仲与凌滕器前去练拳,才慵懒起身,继续三两个腾挪跳回矮墙歇息。 今日亦是如此,少年迟迟未至,狸猫等得厌烦,却是自行寻上门来,恰好瞧见少年坐到门槛处,身旁搁着几尾鱼儿,欢喜叫过两声,旋即自顾吃起,任凭少年腾出左手抚弄皮毛,倒也是并未有半点抵触。 “京城之中又多了个熟人,倒也不是坏事。”瞅狸猫吃得欢实,云仲亦是微微笑起,再度望向长街时,神情却是一滞。 昨日颜贾清遣青雀递来一封书信,上头之有简单四字,莫惹红衣。 女子一袭红衣,似是流火滚动,分明街上并无甚灯火,天色未明,仍旧是扎眼得紧,马蹄声声散漫,恰好停在少年眼前一丈处。 “店家这铺面牌匾写得极好,敢问是卖何物件的?许久未来京城,孤陋寡闻,还请恕言语直白。”女子翻身下马,自行将马匹栓罢,挎刀上前。 “刀剑如湖潮,静时平定,动时如潮。”云仲依旧托着茶盏,神色不动。 听到此处女子略微点头,也不再搭茬,径直踏入湖潮阁以里。 “生意上门,您老是与我同去,还是再回矮墙头上头歇着?”云仲搓搓狸猫脑门,笑着问起,那狸猫并无离去意思,而是也昂首阔步,跳过门槛,去到湖潮阁正中座椅处,好奇打量。 阁中刀剑虽是到如今都不曾卖出一柄,且正对官道,时常落灰,不过云仲每逢三五日便是仔细擦拭一回,如今瞧来,依旧如新。 杜如卉挑了柄正对湖潮阁正门的长刀,拽刀出鞘,对着云仲方才点起的灯火望去,刀身寒光,竟是不曾消除丁点,最是寒凉。世上皆言刀剑光华如水才好,可这柄刀鞘素白的长刀,锋芒冷冽如冰。 “客官眼力不凡,此刀唤作霜降,胜在刀芒凛冽,霜降时节,有时比起隆冬还要冷寂许多。”不知何时云仲已然点罢灯火,自行坐到湖潮阁正中椅上,抱起狸猫,将后者绵软面皮揉得歪扭,忙里偷闲说上一句。 “太冷,夏时倒是趁手。”杜如卉还刀入鞘,摇头不已,旋即又是抽出柄距少年最近的一柄刀,却不曾拿鞘,而是直直抽刀,刀光闪动的时节,那尾狸猫猛然叫起两声,似乎是略微受惊,瞪向那不识礼数的红衣女子。 云仲没动,神态依旧是大梦方醒那般,颇为懒散,见女子抽出这柄刀来,当下便是苦笑,“客官瞧着握刀右生茧,左手却是与寻常人一般,想来用不得此刀,不妨再换一柄瞧瞧。” 杜如卉不解,但云仲却是猛然由那刀鞘下头,再抽出柄短刀,刀光甚至比起长刀,仍要夺人眼目,但挥动时节,却是轻巧如燕,不多添些眼力,竟是难以分辨出刀法路数。 “长刀唤作弃马,而短刀唤作卒贵,明面上这弃马威势最重,刀光最为分明,其实杀招在于这卒贵上头,倘若客官好用双手刀,这两柄刀,算是湖潮阁中可排在前三的良刀,虽是新锻不过半载余,却也相当趁手。” 杜如卉重新打量打量这位瞧来寻常的少年。 “想不到湖潮阁阁主,身手如此好,听说时常前去官道近处那座破败小酒馆中饮酒,日后相见,把酒言欢。”分明是容貌身段可压过京城多半花魁的女子,言语之中的冷硬气,听得少年都是直皱眉。不过云仲也不曾愠怒,而是将那短刀也递上前去。 “要说合适,客官腰间那刀,比小店当中最上品的还要好上许多,但既然是想前来买刀,必定是觉得合适二字未必最好,总有小卒贵,总有衣马轻,这一套刀,不要钱。” 杜如卉望向少年,却发现后者双拳处敷着层堪称厚重的药粉,腰间挂着一柄吞口如水火似的长剑,怎么瞧怎么古怪。 女子离去时,湖潮阁少了一套唤作弃马卒贵的良刀,门前多了一包压手的银两。 少年捡起布包,眉开眼笑。 第五百九十七章 打不过要逃(二更) 红衣女子迈步走出湖潮阁后脚,原本依旧在少年膝边玩闹的狸猫,无意中瞥见少年背后不知何时爬上条黄绳,此刻正缠绕于肩头处,许久也不曾离去,当即周身毛发竖起,窜出十来步远,眼仁当即缩成一团,怒视那条黄绳,一时再不敢妄动。 “小友倒是好福气,这尾黄龙可是相当中意你这少年郎,不如就此接下大任,也好省得我多费口舌,累得慌。”从湖潮阁里院走出位道人打扮的中年人,满脸麻点尖嘴猴腮,走到少年近前,抬手扯下黄绳背到肩上。说来也是怪异,这黄绳才入道人手头,便化为一方黄道幡,松松垮垮耷拉在道人肩膀上,冲依旧不曾有动作的少年咧嘴一笑,朝后颈肩窝点过两指,而后径自挑选了处空地坐下,默默盘算。 从女子才登门时,云仲便发觉自个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即便是运起浑身力道,甚至这些时日以来从凌滕器处学来的内家拳拳劲,亦是毫无保留,尽皆递出,到头来依旧难以撼动那条黄绳分毫,方才种种举动,皆是不知何人借云仲身形而做,此刻经道人点过两指,才堪堪动作自如,回头端量时节,发觉那道人贼头贼脑往数坛好酒处张望,且甚是不雅拿手背擦去馋涎,相当别扭。 “颜先生既然想同那位女子说些甚,自行前来便可,晚辈怎好拦阻,如此作为,当真是有些过了。”云仲皱眉,扭转两三回肩头,才发觉方才犹如万钧山岳压肩的滋味确已消逝得无踪无影,这才颇埋怨道来,毕竟这言不由心身不由己的境遇,当真算不得舒坦。 “哪里哪里,毕竟是客,在南公山倒是还敢摆摆前辈架子,现如今走到京城地界,您这泊鱼帮中的偏舵主,名下占着这么处好地界,光其中摆放刀剑,就能换足足数千两银钱,小道还要唤您一声前辈才是。” 颜贾清向来是懒散性子,更是罕有同人斗嘴的时节,除却山头那位老樵夫之外,便再也无太多言语,今日却是难得好生奚落一番云仲,少年当即便是呆愣,旋即摇头苦笑,自行前去将茶炉点起,将这位铁定是易容为道人的酒鬼先生让到上座,将那狸猫安抚一阵,放出门去,坐到桌案上头,瞧着那道人眼巴巴望着那几坛好酒,偏偏就是不提这茬。 “方才那番话,晚辈听得云里雾里,虽说品出了些微末滋味,但终究是不解其意。”还是少年先行开口,大抵是生怕颜贾清这等酒鬼瞧上眼那几坛酒水,忙不迭问询。 道人嘀咕一句晦气,将腰间破烂口袋随地扔下,斜眼看向云仲,“方才前来的姑娘,我先前曾寄信与你,说千万莫要招惹,我倒要先考考你,凭你看来,这红衣姑娘的身手如何?” 少年摇头,“脚步不稳,手头老茧并不厚实,只问身手,似乎算不得高手。” 颜贾清笑笑,颇有些恋恋不舍将两眼从酒坛上挪开,清清喉咙笑道,“瞧见一身红衣,在这京城当中,往往人们先想到的并非是女子出嫁,而是这些年来始终犹如悬剑在顶的狰衣使,虽说穿得并非是寻常狰衣,但的确是身在狰衣使一列,都晓得狰衣使身手,理应是难逢敌手,这姑娘的身手,万万不应当身在狰衣使当中才对。” “而除却权帝之外,整座颐章能有权任免狰衣使的地界,唯独有一处,便是多年前就已天下闻名的奇策府,可就算奇策府府士,也难有这般泼天的权柄,不过若是这姑娘家中,有朝中显官,且恰好又身在奇策府,想来也算不得什么难事。”颜贾清娓娓道来,捏起一枚指头冲云仲晃了晃,“如今的颐章相,便是当今朝中独一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统领奇策府的能人,如此想来,是不是就通顺了许多?” 云仲身在京城已有时日,颜贾清这番话语言罢,当即便是晓得其中症结,想当初庞家垮塌,似乎背后便有奇策府手段,将念头捋顺过后,当即便明悟大半。 只怕是颜贾清不曾露面的这些日,这位瞧着只晓得饮酒的教书先生,已是将这几件事查得通透分明,看出那位女子心思,故而今日才有这一番话,恰好点在要害处,弃马卒贵,马非马,卒非卒,不过亦是相差无几。 无端想起些什么,颜贾清略微一瞪眼,“今儿个要是没我借黄龙说出这番话,凭你小子的顽固性子,莫说是能将那姑娘稳住,想卖出那两柄刀去,更是无望,怎么说来都是你这湖潮阁头一笔生意,功劳银钱,需得分我一半。” 云仲愣神,旋即连连摆手,言说这湖潮阁中刀剑,算是帮中物件,倘若随意送与旁人,日后账面难做,连连推辞。 “贫道可不要世俗银钱,但那几坛酒水,不如割爱送我两坛,权当抵过银钱,总算不上强人所难,好歹这一月以来,东跑西奔接连告病假数日,耽搁学堂不少课业,拿些辛苦钱在理,是也不是?”颜贾清易容为道人,却连同那市井之中招摇撞骗的道人口头禅都学了来,摇头晃脑,瞧得云仲牙根直痒,但再转念瞧向道人肩头那方黄道幡,只得忍气吞声,搬过两三枚酒坛,送到颜贾清跟前。 后者乐不可支,连忙扯过地上破烂口袋,收起那三枚酒坛,咧嘴笑道,“掌柜的心眼好,日后必定是生意昌隆日进斗金,小道在此先行谢过,咱们山高水长,来日相见。”说罢竟然是当真背起那张重新变为寻常大小的口袋,抬腿便要迈步出门,丝毫不再留只字片语。 少年并未强留,而是待到那道人走到门口时,平淡开口问了一句。 “晚辈尚有两件事不明,劳烦颜先生留步。” “客气,问便是了。”道人没回头。 “如何相助庞清风,虽然那女子大抵已是生出离京心思,日后倘若再有狰衣使上门,初一能躲,十五难敌,颜先生精明过人,断然不会为这坛酒水白跑一趟,还请告知日后布局。” 长街外头,天色依旧不明,兴许今日是阴雨天,燕子低飞,鸟雀过街。 道人从背后布包中掏出一方斗笠,戴到头上,无所谓耸耸肩,“年轻人别想着什么事都要插一手,日后自行闯荡江湖也得多动动脑子,在这等事上你云仲吃得亏,已不算少数,要晓得趋利避祸不丢人,平白无故因一腔愚勇丢去性命,那才叫当真丢人。” “依先生所见,置之不理,任由其生死?” “这话是你说的,贫道没说,”颜贾清掏掏耳朵,相当不耐烦,“你若能将奇策府掀个翻,将狰衣使上下皆尽说服或者打服,整座京城当中稳坐老二的位置,别说一个庞清风,就是进谏天子,说今年流年不利,适宜大赦天下,贫道都不带说半个不字,随你胡乱作为,可要是没有那等本事,就安心瞧瞧天底下种种事,一个庞清风你能因心中怜悯,管上一管,可世上不止一位颜贾清,挨个去管,生来便有八颗脑袋,都不够耗费。” 少年沉默许久,并未接茬,“第二问,先生既然有如此神通,为何要东躲西藏,规避天下仙家。” “打不过要跑。”道人简单撂下几个字,作势要走,但又立身原地寻思寻思,还是添了两句,“京城中做生意的商贾,大多要排挤外来商贾,明明知道要占去自个儿的好处,谁还会乐意慷慨散财?” 道人身形闪动,瞬息已去,只留下依旧冷冷清清街道,与双拳裹上一层厚重药粉的少年,许久无话。 酒馆今日亦是早早开门,依掌柜的言语,那便是甭管有枣没枣,先行打将三杆,有枣就是赚,无枣也不亏,休要去在意有无客爷上门,只将酒馆开门就是。这话时常被那缺半块门牙的汉子拎到口头,毫不留情埋汰上几句,说整座京城也未必挑出这么位痴人,天色未明时节便前来吃酒,若是凌字楼倒罢了,这破败酒馆里头吃上两碗兑水的回魂酒,没准出门就摔死到奈何桥头。 庞清风其实相当艳羡这位言语粗野,且举止莽撞的汉子,起码汉子时常有连珠妙语,私下里编排掌柜的,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也算是人家的本事,庞清风便常觉得汉子虽说时常骂上自个儿两句,对自个儿这同僚,还算相当不赖,就是挺羡慕汉子的口舌功夫,如能学来一星半点,昨日那位杜姑娘,兴许便能多笑上两回。 汉子却是不知庞清风驳杂念头,将昨日晾晒破布收回,扭头便恰好瞧见后者瞅着自个人背后傻乐,当即浑身一阵恶寒,一脚踢将到年轻人背上,生生踢过个趔趄,骂骂咧咧自行擦洗桌案。 门外有老者步行而来,盯着那汉子身影观瞧许久,眉头微皱,迈步便要进酒馆,浑然不知自个儿已经变为旁人口中的痴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世上难逃森罗狱 庞府上下,血水漫道。 两位文人打扮,袖口缀有两三竹叶飞花的男子迈步登阶,身后玄甲似是鱼入江潮,将整座庞府围得水泄不通,刀剑齐举,劈出无数朵血花。 “庞麓山心怀二意,借天子龙体抱恙时节,挥军进京,罪无可赦,当夷去三族,罪首就地问斩。” 人头滚落,庞清风猛然醒转,浑身上下尽是冷汗。 一连多日,庞清风皆是不曾安睡,似乎是桌案上头那张画卷入梦而来,将往日种种尽皆再演化一遍,原本脑中浑噩不清种种场面,竟是丁点不缺,尽数由藏匿最深处猛然涌出,止之不能。原本并不属痴傻之人,皆是因当年事,对于一位不过六七岁的孩童而言,实在难承其重,自打那日过后,虽是逃得一条性命,可旋即庞清风便是有些痴傻,再不能记清世事,就连自个儿双亲模样,都是难以回想起分毫。 眼下连续三五日,往日景致入梦而来,饶是庞清风心智缺失许多,也难免是记起几件事。 那位唤作庞麓山的男子,当初携百甲回京,并无他想,不过是奉命行事,再者区区百来近军,立身在这京城当中,又如何胆敢生出逆心,那两位奇策府中人所说,不过是欲加之罪。 但庞清风分明记起,从老旧破烂床榻上头起身过后,神情并未改换,只是狠狠咬紧牙关,随后如同往常一般,站起身来,欲要前去酒馆当中,神色还是如往日那般乐呵,相当憨傻。 但还未等年轻人迈步出门,门外却是有马蹄声响,踏碎清晨。 杜如卉挎刀叩门。 门内的年轻人,却是并不曾开门。 憋闷两三日的春雨,总算细细碎碎,落到世间。 “我没带斗笠蓑衣。” 庞清风神情短促地变幻两三分,最后还是换上一副平和神情,连忙将吱呀作响的木门拽开,将女子迎入屋中,搓搓手窘迫道,“掌柜的今儿个要我早去酒馆嘞,姑娘若是有事,能否过几日再商量,万一将月钱扣光,到月末几天,在下免不了又得饿肚子。” 女子还未开口,年轻人却是正好瞧见女子腰间,原本那柄刀鞘漆黑的长刀,今日却是不曾带来,而是悬有两柄瞧来纤细有余的新刀,试探笑道,“姑娘这口刀,瞧着却是相当好,不论是刀鞘色泽还是品相,都比之前那柄强出不少,日后作画,相比又能多添两分彩。” 杜如卉置若罔闻,自行落座,许久也不曾开口。 庞清风依旧是那个庞清风,但身在狰衣使中,亦有不少年头,窥探蛛丝马迹,寻微知显的本事,杜如卉却是相当熟稔,这痴傻的酒馆小二,如今看来,其实也并未有多少痴傻,相反眼中神情颇为纷乱,断然与痴傻者并无丁点干系。 但杜如卉并不曾去管,沉默许久过后,才轻启朱唇。 “颐章地占天下九数之一,可未必就有人容身之地,人常言说是危局之地,最适容身,对于那等手段高深莫测之人,兴许藏匿到眼皮底下,却是不容易叫人瞧出端倪,但依我看来,也非长远之策。” “早年间南漓有一处深山,向来并无人烟,却是恰好处在边关以里,常年重兵镇守,颐章之中曾经有许多能耐手段颇高明的探子,欲要从此关而入,皆尽不曾得手,无奈之下只好作罢,”女子转过脸来,目光坦然望向颇为拘谨的庞清风,又望了望桌案之中,那幅新画不久的红衣女子相,比起前一幅,神情又是贴近数分,言语声猛然柔和许多,“你送我一幅画,我送你心安,起码日后许多年间,再无需提心吊胆,装傻充痴,南漓虽也说不上太平地,可无论如何,睡梦时节无需刻意压制住呓语,生怕说漏嘴。” 庞清风疑惑,冲女子眨眨眼,似乎并未听懂女子言语。 “并非是刻意试探,前日我前去湖潮阁中买到,那位少年人,提点过我几句,有时小卒过河,直压将宫帅府,却是比起时常有掣肘绊脚处的飞马,更为有用些,身在狰衣使中许多年,见惯脏事,也做惯那等绝户的狠事,早已是倦怠。”放下腰间双刀,杜如卉竟然是长长松过一口气,笑言道,“狰衣使多半用单手刀,因为另外一手,大抵要腾出空来,擎火把松油,或是扯起砍下的人头,所以从无人学江湖中人,练双刀枪矛,归根到底便是方便做脏事。” 庞清风瞧着女子此刻释然笑意,不知为何心头便是有些动静,勉强压住心头意,依旧连连摆手,“姑娘说话忒玄奥,咱当真是听得云山雾罩,在皇城里头虽然听说过狰衣使,但人家向来是勒令大员守规矩的能人,实在不曾亲眼见过,姑娘要真是身在狰衣使中,在下更要恭敬些。” “我此番回京,算是办事不利,不出两日,自会有在京城当中藏匿极深的狰衣使接替此任,将你这位庞将军府的遗祸铲除,湖潮阁阁主年纪轻轻便坐到泊鱼帮偏舵主位子,可泊鱼帮比起狰衣使与奇策府,孰轻孰重,孰高孰低,就算你依旧是痴傻之辈,大概心中也有数。”杜如卉两眼平视眼前人,将笑意敛去,“此桌案当中,有我两幅画像,便送你两柱香光景,是留于京城险地,束手待毙,还是随我前去南漓深山当中,打发残生,兴许还可凭你如今乘云直上的画工,保后半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如何取舍,皆在你一念。” 村落当中,有位汉子迈步走出屋舍,往茅庐当中望去,神情忧虑。正是天色未亮的时辰,况且已是由春雨淅淅散散落地,村落当中并无人起身,若是有心之人,定能瞧出这汉子似乎缺了半枚门牙。 京城外两三里处,已是有两马飞奔于官道之上,一位年老,一位年少。 云仲昨夜饮酒过度,今日晨起便被凌滕器叩门声闹起,才开阁门便是被老者拽将出屋,半睡半醒坐上马背,迎冷硬春雨狂奔出城。 凌滕器言说,自个儿似乎见过那位缺半枚门牙的汉子,当年庞家还未倒时,老者时常于街中闲逛,曾瞧见庞家府门外头,有位十来岁的少年练拳练枪,虽说身子骨依旧未曾长得瓷实,可招法路数,却是已然隐隐具有两三分威势,心头好奇,便上前指点过两招,但再问这孩童是谁家儿郎时,后者并不搭话,径自迈入庞府当中。老者原本还想再指点个一招半式,却是被家丁守院拦住,只得作罢。 当年的孩童,与如今酒馆当中平平无奇的邋遢汉子,有六七分神似。 “前辈是说,庞家当年倾塌时节,除却庞清风之外,尚有一子存世?”少年总算是被薄凉春雨浇得透心凉,略微打个寒噤,夹马腹上前与凌滕器并驾,开口问询。 “你小子不笨,可惜就是不愿动心思,”凌滕器胡乱抹去把面皮雨水,“如那女娃当真如同那位四境所说,乃是颐章相子女,且心头已生退意,凭颐章相的缜密心思,定当要引许多狰衣使前来,确保十死无生,将庞府以里当年所留的遗祸皆尽铲除,到那时,莫说是你我两个半废的修行人,就算是换来位实打实的三境,也未必就能在奇策府手上保住这两人的性命。” 云仲悚然,老者这话说得简短,但不消多少灵犀心思,就能想明这话并无半分虚,颐章相这般人物,行棋运子,岂是常人能估量,从始至终便是一人把持局势,引动风云,更何况天子不曾入局的时节,颐章相与奇策府休戚与共,稳稳又将大势牢牢抓到手上,于颐章京城周遭,清理两人,的确是举手之劳。虽是那位红衣女子化为变数,但如此变数对于颐章相而言,不过是举手可压。 念想至此,马蹄愈疾。 雨声嘈嘈切切,敲打茅庐。 庞清风终究还是开口,不过净是答非所问,将接连几日梦中纷乱繁杂旧事,皆尽道出,当年庞家如何覆灭,连同身后何人推手,也一并讲出,条理愈清,言语愈明,哪里还有半点痴傻意味,直说到杜如卉此举对于局势并无丁点好处,且是令厄难愈近时,年轻人才缓缓止住话头,淡然望向眼前那位满脸错愕的红衣女子。 “所以啊,你我是注定逃不出这森罗狱喽,就算是眼下动身,一路马不停蹄行至颐章边关,那时也定有重重守边军卒所阻,闹不好,杜姑娘也要受牵连,同我这多年前本就该死的遗祸一并受难,在下何德何能。” 年轻人言语轻轻,鬼使神差抬起手来,使满是老茧冻疮的粗糙手掌抚去女子面颊泪痕,微微一笑,“莫哭,总归是将这两幅画画得完善,日后见画,就如见我,不过还是有些遗憾。” “当初我蹲在路边的时候,如果敢上前打个招呼,早些相识,那该多好,可惜世间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虽说不信佛门那套来世今生,姑且算真有轮回一说,下此在下定要时常记着,早些遇上杜姑娘。” 春雨声中,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庞清风整理罢桌案上的物件,小半块松墨,一枚品相上佳的毛笔,所剩不多的几张清白宣纸,哑然失笑,将那些锅底灰也一并收拾妥当,望着女子面颊。 笑意如稚子,且乐且知足。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小老儿身携一味药(二更) 村落当中马蹄声纷乱,而后却是止住声响,春雨依旧如故,不舍瞬息,落到茅庐上头。 屋中的庞清风淡然从容,望着女子将屋门打开,百十步外,已聚集足足几十身如同流火似的狰衣,竟然是笑将出声,“我那位杜伯父,多年过去依旧是相当看重小侄,想当初便是最重礼数的性情,眼下着实送来一份大礼,当初搜查京城庞家余孽的时节,也不过是出动百二狰衣使,现如今为我一人,足足预备几十身狰衣。” 但随后庞清风神情猛然一变,再难有方才平定自然。 年轻人瞧见有位汉子,从村中阡陌小道缓缓走来,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枚破洞漏雨的斗笠,搁在头顶,背枪挎刀,从几十丈外的泥泞小道中,猛然迈步,直奔那几十狰衣而去,脚跟带起无数泥点。 这汉子庞清风最为相熟,身在京城之中浑浑噩噩,记不得家世,且缺灵智的时节,只是模糊记得有人嘱咐自个儿,东躲西藏,千万休要与人多处露面,艰难跑到处鸡笼中瑟缩身子,睡过许多日,直到在京城东躲西藏近乎半载过后,才寻到一处断头巷,白日里浑浑睡去,夜里外出找寻些吃食果腹,京城周遭的野犬,那年大抵都是认识了这位看似痴傻的少年人,毕竟时常要为些肉食同野犬争抢,挨过无数回咬。 若无这汉子将巷中的庞清风捡回酒馆,恐怕总有一日,要被野狗咬穿喉咙,死在无人知晓的地界,填饱许多野狗肚皮。 汉子对庞清风并不好,动辄便是打骂,更是骂年轻人狼心狗肺,屁的记性也无,日后少跑到街头巷尾,给自个儿丢人现眼。掌柜的更是不敢对这如同泼皮一般的汉子指手画脚,总是心有忌惮,惟恐惹急这汉子,做出些出格举动,就算时常恨得咬牙切齿,也只得将满腹火气撒到庞清风身上,要么便是借故克扣月钱,要么便是罚后者不许吃饭,眼巴巴坐到门槛上头,瞧着掌柜与汉子啃肉。 但说到底,汉子其实也相当不错,偶然间有那等无赖客官上门,故意寻衅滋事,汉子总要咧开缺半拉门牙的嘴,挡在庞清风身前,好生骂上一顿,任谁也不晓得汉子究竟从哪学来的骂人法子,方言俗语,京城周遭顺口典故,信手拈来,同那些深巷当中终日琢磨如何开口最刁钻的粗鄙妇人比起,亦是游刃有余,通常便要骂得那寻衅闹事者面如土色,掏出银钱狼狈而逃。不过也正是因此,汉子时常嘴角挂伤,大抵便是招惹人过多,总要在无人地界挨上几顿狠揍。 庞清风时常劝汉子,莫要逞口舌,到头来免得受这些皮肉之苦,却总要被骂几句,说在这酒馆之中本来就已是憋屈得很,一眼望去就晓得垂垂老矣的时节,连口像样棺椁都打不起,多骂上几句权当是解去心头憋闷,省的闷到心坎里头,变为病灶,将来若是也同庞清风一般,那还不如死在人家拳脚下头。 如今庞清风堪堪清醒,才发觉这寻常汉子,其实早就相识。 春雨之中,汉子奔走并不快,更不曾抽出背后长枪或是腰间双刀,而是直直冲向几十红衣面前,瞬息之间,已是相距不足五十步。 为首红衣不曾露面,而是以面具遮挡面门,见汉子直直冲阵而来,略微挥手,身后红衣当即分为两股,半数抽刀,半数却是由袖中抽出数团绳索,抡动而起。 杜如卉瞧得分明,狰衣使巡查一地时节,最擅使挠钩,那钩尖处却是裹毒,使毒蟾淬炼过后,沾血即倒,狰使甩起挠钩的时节,水泼不进,密不透风,且沾边即中,倘若是隔开皮肉,神仙难救。 出手便是杀招,足见这伙狰衣使来意。 但汉子依旧不退,进步时节抽出身后木杆大枪,单手摁住悬于左侧长刀,瞬息便至,使枪头搭住眼前六七枚钩索,钩索锋刃,当即便是贯入枪杆当中,碎屑四溅,但汉子并不理会,更是未曾与几人拼起力道,大枪径直脱手,左腰长刀先出抵住身前狰使掌中刀,而后撤手再出右手刀,双刀并举,身形低矮,骤然杀入阵中,红衣流转,汉子一身洗得发白的土色衣衫,于红衣之中相当扎眼。 依旧立在门前摁住弃马卒贵双刀刀柄的杜如卉,神情亦是微变。那位瞧不出身手的汉子,绝非是寻常之辈,虽说杜如卉身手算不得高明,但总也算是习武多年,汉子这一手弃枪,堪称是绝妙,都晓得狰衣使手上挠钩追魂索命,沾之即死触之即损,且挥动时节足有两臂方圆,最是难以欺身近前,而汉子这番手段,却是将数条挠钩尽数扼于枪杆上头,若要取下,需耗许多时辰,而趁此时节,双刀出鞘,强行占住先机,莫说是占据泼天的便宜,但到底亦是将这挠钩破除大半,胜负两谈,但此招的确是妙手。 “无需忧心,若是无当年那事,他没准如今已然变为颐章数一数二的将才帅才,通读兵书不说,且身手最好,庞家变局毁的不是我这从小疏懒的幼子,却是他这才气颇高的兄长。”庞清风也是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瞧着数十红衣,眼底依旧忧虑,“可到底是天下闻名的狰衣使,单打独斗未必是对手,但眼下这足足几十红衣,不晓得何人能安然脱身,不过想来他亦有自保的手段,莫要去管就是。” 杜如卉错愕回头,却见庞清风收回眼来笑道,“今日他能杀出重围,我却走不脱,还望姑娘守口如瓶,千万莫要将我二人关系,说与旁人听。”旋即瞥向杜如卉腰间双刀,温和笑道,“我瞧姑娘腰间双刀奇好,不如给在下瞧瞧,就算是今日你我三人要走,也需等些人,才可绝后顾之忧,切莫着急。” 女子心乱如麻,却不想被庞清风扯入屋舍之中落座,抬手笑道,“胆魄甚小,外头刀剑声起,竟然一时有些手软,姑娘不妨抽刀,给在下观瞧一番,大抵也可壮壮胸中胆魄,免得离去时节腿软,上不得马。” 不知为何,女子略微一愣,旋即便是两眼定定,将腰间双刀抽出,横在胸前,庞清风见此啧啧称奇,连连言说是好刀,可惜此间无酒,不然定当饮酒一壶,也算是应景。 村落当中,许多人家被这刀剑声惊起,正欲迈步出门骂上几句,却发现几十红衣与一位汉子缠斗,且已有两位红衣伏尸,血水蔓出极远,连忙闭门关窗,瑟缩到炕头处,恨不得将自个儿钻到地里,战战兢兢,哪里还顾得上春日返潮,被褥当中潮气浓重。 汉子刀法极精,才不出十几合,便寻空隙削断一人手腕,而后猛然跃起,使个阴损招法,左手刀虚架,右手藏过一刀,生生将一位抽身不及的狰使喉咙破开,接连退后数步,重新拉开刀架,蹙眉朝肩头看去,却是已有两三道刀痕,其中一刀割破软甲,刀口周遭已是黑紫。 千防万防,汉子却是终究不曾猜到狰衣使此番,除却挠钩之外,刀身亦是涂毒,虽说今日春雨甚急,但还是未曾能将刀身当中的奇毒皆尽冲刷殆尽,依旧是中招。 “其实在下有些好奇,分明只是酒馆当中的小二,凭甚能有如此身手,即便是置身军中,也可讨个功名,何苦今日明知是杀局,偏偏要闯,只是因为那庞清风与你相熟?”为首狰衣使开口,似是已然笃定这汉子注定难以脱身,故而暂且令周遭狰衣使封住汉子去向,平淡开口。 “杀两条朝廷豢养的忠犬,要甚理由?”汉子咧嘴笑了笑,割开肩头软甲,顺带将那块已然乌青的皮肉剜开,而后含起一片青叶,接连嘬出数口发黑毒血,再度将身形伏低,双刀互分左右,“老子就是看不起替旁人做脏事的野狗,今儿个新旧账本,一齐清算便是。” 刀光再起。 村落之外,两马奔腾而来,却皆是齐齐刹住四蹄。 村口孤孤零零站着位郎中,头戴方巾,肩上背着一方药箱,恭恭敬敬朝云仲与凌滕器鞠过一躬,眉言平和,唱喏开口。 “小老儿身携一味药,药到病除,生死骨肉。” “小老儿箱中一柄锄,锄田断头,药田埋骨。” “总有些事不能插手,两位请回吧,待到此间尘埃落定,小老儿必定将那年轻人遗留话语,说给二位听。”郎中头上方巾有张人脸,似苦非哭,似笑非笑,郎中一身白衣,不似是郎中,反似无常。 “颜先生还请让路。”云仲皱眉。 “你以为这钓鱼郎,谁人都能当?”郎中笑着拎起黄药箱,竟然盘膝坐下,娓娓道来,“想当初天下五六座仙家将我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小老儿依旧是全身而退,凭的便是过人心性,与趋利避祸的能耐,这尾黄龙搁在雁唐州兴许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宝,但总不能平白无故死了宿主,以你的心性,没准才接过钓鱼郎一业便要身死,我总要替黄龙,寻觅个靠谱下家。” “晚辈从没说过要接过钓鱼郎这一业,再请让路。” 云仲言语声愈冷,却是不晓得究竟是春雨薄凉,还是瞧见颜贾清在此挡路,心头生怒。 变为郎中的颜贾清咧嘴一笑,“云小子心生怒意,我自然要让路,若是你将我打死到街上,别说让路,黄龙也送你。” 第六百章 春雨夜死卒 颜贾清其实自从在南公山下讨得个教书先生营生后,并未出手过几回,当初山涛戎携那位童子模样的五绝之一前来山间兴师问罪时,云仲曾听过柳倾说起,大抵此人能单单借那尾黄龙同山涛戎过招,虽说不见得占得半点便宜,不过是试探出手,从头到尾也不曾递出什么精妙神通,但亦是手段难得,毕竟这天底下,唯独山涛戎多年来稳稳立在那个一上,从未有一人能逾越这位年岁奇大,且境界巍巍如山岳拱起的老人,凭四境抵挡两手,且瞧来并未伤及本身,这般能耐,谁人也不晓得颜贾清究竟藏锋到如何地步。 最起码,云仲与如今跌落修行道的凌滕器,断无丁点可乘之机。 “如何?”见少年神情怒意极深,易容为郎中的颜贾清却是笑意越浓郁,依旧盘膝坐地,春雨虽急,并无一滴雨水落在身上,“两位如若能让在下挪开脚步,让出条道来,那这事管与不管,任凭两位心思,可倘若是不能,不妨掉头回返,休要总想着冲上戏台,将台上人皆尽打翻。” 常人皆言行棋国手未必可怖,倘若是遇上那等抬手便将棋盘掀翻,还要打上国手一顿的粗鄙之人,才可言是有理说不清,但眼下这等情形,一来是棋盘稳固,同地连根,二来这运棋之人,任凭每逢出山远行皆要换层皮,但当真打不赢。 凌滕器却是狐疑,拧紧眉峰,指指眼前郎中,回头冲云仲问询,“这位便是借笔锋施展神通的那位?” 少年点头,依旧不瞬盯着郎中,眼光扫过后者周身八方,却是迟迟不曾有举动。 “那这人神通,想来也就是那么回事,老夫却是信这世上一报还一报的说法,心狠手毒,往往死得最惨。”凌滕器笑笑,自顾翻身下马,两掌递出。 虽是距上回动用剩余修为出手,不过一月,但老者依旧是抬起双掌,气走五内,拳劲流转时节,雨中骤然显出道无雨坦途,此一拳瞬息送出,直直砸向那郎中肩头所背黄木药箱,拳劲到时,雨滴未落。 村口处并无那等青石路,到底是京城之外三十里地界,且向来少有人烟,距官道更是奇远,故而只不过是土路,雨水浇土更是泥泞,这一拳的威风,震起泥流百来道,四溅开来。 郎中肩头黄龙终究不曾继续佯装为一件木箱,而是摇头摆尾伸展腰身,使身躯强行吃下这一式霸道拳劲,两眼当中尽是奚落意味,并不还手,只是依旧挂在郎中肩膀。 “若是您老不曾跌下修行路,而是当年全盛时节的一拳,就算黄龙安然无恙,我这后生,亦要被震得咳出大几口血来,”颜贾清抬头,嘴角勾起,“可惜终究是天不合人心意,如今的拳威,大抵仅剩下一成不足,像这样的拳,前辈还能出几次?” 话音落时,凌滕器面皮亦是骤然惨白下来,肩头起伏,险些难以稳住身形,还是云仲眼快,当即跳下马背伸手搀扶,才勉强撑住身形。 颜贾清所说并无丁点错处,老者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才展神通不出一月时间,如今再强行动用,无异于火上浇油,周身上下载再难有丁点内气,顷刻之间散去,却是喉头腥甜,强忍过数息,终究是嘴角溢血,再难递招半式。 “您老是颐章京城之中,难得的四境,当年所走路数,经在下算计与多日探查,大抵是与如今天下那位山涛戎相仿,若不是突遭厄难,想来如今已经是迈入五境,虽不见得真能与五绝之首掰掰手腕,但起码也是入得了五境,云小子还未修补罢经脉时随你学拳,在下却是相当放心。” 依旧是淡然语气,颜贾清隔着重重雨幕,望向云仲,“大势已不可逆,困兽犹斗本应是一件好事,但你小子也生来只有一条性命,放着世上无数仍旧陷在水火当中的人不救,偏偏要在这等节骨眼上送死,此为愚气,而明知不敌依旧不肯静候,仍要出手,此为不智,吴霜将你由镇中带到南公山,传道修剑,难不成只是为了日后多添一枚白幡?” 云仲咬牙,可还是将腰间剑拽出,冲开春雨,猛然踏步。 村落当中刀身震鸣声依旧未去,汉子杀开眼前两人,扭转刀尖,一脚踢到眼前狰衣使侧肋,却是先行一步,将双刀置于那人身后,借倒退时力道,生生将双刀贯入那人腰肋,由下腹而入,刀尖自喉头而出,血水喷溅,但也是因此,接连身中两刀,其中一刀斩于左腕处,并无软甲阻隔,险些弃刀,却依旧是咬牙握紧掌中刀,连退数步。 场中横尸已有六具,皆是一刀毙命,专挑要害处下刀,许多年来汉子明察暗访,走过许多地界,终究是将狰衣使身外套的层层假皮剥去,练得一手路数章法诡奇莫测的刀招,专用以应对狰衣使刀招路数,才只不过是勉强手刃六人,其余数十人并不曾有半点退去意思,依旧稳稳占住四方,难以脱身败逃。 狰衣使少有刀口浸毒的时节,倘若浸毒,大多亦不可致人死地,但不见得这毒就比起挠钩之上见血毙命的猛毒逊色分毫,仅是方才一阵,汉子便觉天旋地转,纵使强打精神,也险些倒地,强行凭刀身割破掌心,才堪堪将神智寻回,如若不然,眼下已是身形瘫软,只得束手就擒。 来时所携那数十枚叶片,被狰衣使手中刀所阻,哪里还有丁点空隙取用。 汉子抹去面皮上的雨水血水,终究没敢向身后茅庐当中张望一眼。 茅庐当中,庞清风端量眼前两口刀,刀光如水,门外数刀相撞声连绵不绝,似乎依旧两方平分秋色,并不曾分出个高低胜负,可在从小便目清耳明的庞清风听来,那汉子出刀比起起初时,已然慢了足足两三息,不消去瞧,大抵也能揣测出如今局势如何。凡流火红衣出手,十死无生,更何况是对付一位多年前就应当死在将军府中,被火舌舔为一抔土灰的将军府幼子,必定要将各路手段皆尽动用上,确保今日杀局。 庞麓山当初令自家幼子五岁观兵谱,起初便是无意之中瞧出庞清风少有贤才,最是知晓进退分寸,凭微末年纪,竟已是能与麾下帅才纵横六路沙盘,虽是屡败屡战,但已能瞧出排兵布阵时节,最擅算力,尽管是年岁尚小,却已能将时局看得通透分明。 “却不想这能耐,竟是此时用上了,十年大梦忘己身家世,连自个儿兄长也认不得了。”年轻人笑了笑,看向眼前女子,“莫要忘却将画带上,日后如若当真去南漓,同我讲讲所见所闻,萍水相逢,我能拿出手的东西,除却这两幅画之外,唯有这一柄弃马。” 茅庐之外春雨声声。 庞清风靠到女子肩头,垂下眼睑,“艰难保命许多年,如今才晓得究竟是为甚,原来不过是替心上人脱身红尘,添一份助力。” “杜姑娘,在下有些劳累,先行睡去。” 弃马卒贵,血水潺潺。 庞清风靠向杜如卉肩头的时节,也顺势将胸膛迎上雪亮刀尖。 杜如卉杀过许多人,其中有不少发觉狰衣使上门,连连叩头不止,许多甚至不能自持,当场便吓得昏将过去,或是下摆尽湿,一位足有二三百斤的胖硕大员跪倒于红衣面前,言说自家妾室如今尚有身孕,烦请狰使大人暂且宽恕几日,莫要取走性命,这等时节,杜如卉从不曾停手,而是将刀尖抵于心窝,单手揽住后脑,刀身入胸,错开硬骨,穿胸而过足有十几息,大多被皮肉所阻,丝丝缕缕闷响声,最是难听。 可庞清风将胸膛迎入刀尖的时节,杜如卉虽是身不能动,声响却听得分明。 同样不好听,可杜如卉只觉得自个儿心口,似乎也是插进一柄雪亮长刀,直到庞清风再无丁点动静时,女子都不曾吸一口气,而是始终盯着庞清风背后伸展出的两柄长刀,刀身血水很快便已顺血槽流得干干净净,的确是两柄好刀。 卒贵二字,分明是那湖潮阁阁主说与自个儿听,劝自己莫要选自个儿那位在朝中权势滔天父亲安排的好职,而要多多在意眼前人,尽管不过是萍水相逢,尽管不过是庞府当年余孽,尽管是从头到尾,只替女子画过两幅画。 村落当中,女子凄厉哭声刺破雨声。 两马飞奔而来,隔开红衣与那汉子,后者无力垂下手去,眼中却尽是血红。 想当初庞清尘还家时节,恰好瞧见庞府上下火光,接连走访过许多地界,吃过许多苦,才学得一手易容的功夫,风声过后,在一处鸡笼当中寻来了自个儿那位幼弟,不由分说便将庞清风背到那处酒馆当中,摁紧风池,强行将那手足无措的弟弟面皮改换,隐姓埋名,始终留在那处酒馆之中,足足怕有十年光景。 春雨依旧。 庞家幼子,终究是没能在临死前,叫他一声哥。 第六百零一章 枯木终究未逢春(二更) 谁人都不曾想过,这场起初并不算势大的春雨,竟然足足落了六七日,整座京城,尽是积水,运河暴涨,可是难坏无数泊鱼帮中专行水路漕运的汉子,这整座京城的积雨除却渗入青石砖缝以下的土壤之外,便尽数汇入河水当中,河床抬升,拥塞到运河当中的舟船之中。接连六七日不得动弹,外头舟船难以入京,京城舟船难以出外,布帛这等物件倒是尚且无事,可倘若是时令蔬果,或是由外头送来的好茶,经这数日拥堵潮劲,难免要糟蹋许多。 而当中两条水路漕运,恰好便是铁中塘这一舵分管,本该是两位舵主并肩出外打理诸事的时节,今日却只有铁中塘一人前来,身旁两位帮众撑起两柄油伞,生怕有半点不周之处,得罪这位帮中分量奇重的舵主。 “舵主大人,怎么今日又是一人来此,那位云舵主多半居于湖潮阁中,眼下断然是无半点生意,为何从未见露面?”运河两岸中有位汉子瞧见是铁中塘前来,费力站起身来,将手头两三垛干柴与沙袋撇到一旁,皱眉问起。 泊鱼帮中,舵主堂主区分甚大,除却这月俸钱相差颇为悬殊,更莫说是寻常帮众,至关紧要处,舵主权势极大,统领一舵,最是惹人眼馋艳羡,不过出缺时本事过人,或是立下奇功,方能一步登天,那云偏舵主便是多年来头一位,才入泊鱼帮不久,便是青云直上踏到偏舵主这交椅上头,自然要惹得帮中许多人颇有微词,只不过铁中塘与云仲私交甚厚,却是向来无人胆敢于铁中塘眼前嚼舌根。 听闻这话,面膛依旧漆黑的铁中塘摇头,长长叹过口气,也不急着言语,而是先行令身旁两人收伞,自个儿则是站到雨中,搬起足足六七袋装满细沙碎石的布袋,扔到河床两岸,许久才苦笑一声。 “搁在平常时节,这小子接连几日不来,本就是失职,早就晓得帮中许多人要念叨几句,且大多心存嫉恨,觉得这小子是平白无故捡来个便宜,才坐到这偏舵主位置,可近些日,这小子遇上的厄难麻烦,却是比这运河决堤,仍要大些。” “生而为人,此生要吃上多少苦头,心头受过多少回油烫火煎,才算是能将世事看得通透,这等事,就算是老子也帮不上忙。”铁中塘叹气,望过一眼湖潮阁方向,难得是有些愁容。 皇宫内院以里,权帝身子骨近日倒是硬朗许多,六七位宫医联手下过两副方子,加之悬丝问脉,病灶终究是挪去大半;不过问及这病灶缘由,却是无人敢言,权帝倒也不曾为难这几位年岁颇长,经近半月苦熬,面皮煞白双目淤红的宫医,皆是赏过笔相当重的银钱,随后便是上朝听谏,只不过群臣百官退去过后,单独令颐章相前去宫中,好生下过两盘棋。 “杜爱卿还是那般,落棋不由人,寡人今日所用棋路分明是乱拳,步步阴诡,还是前阵子抱病时节,研究过大齐时一位棋路高手的棋谱,照猫画虎依样照搬,无论输赢与否都是不舒坦,按说本就不该接招才对,你却是一一拆招,并未有半点错漏,的确是此中老手。”披起黄袍的老者瞅过两眼棋盘,终究是不曾继续进招,反而将手头几枚黑子随手搁在棋盘上,挑眉笑道,“我听说这几日以来,京城当中不算太平,杜卿历来是事事忧心,不妨同寡人聊聊,京城为何不安定。” 对座老臣亦是两鬓斑白,不过相貌却是相当年轻,除却鬓发当中斑白,面皮并无多少褶皱,神情谦卑,闻言当即便是起身,躬身行礼,“圣上万安,近来春雨之祸,令这皇城当中运河多处倾堤,虽是泊鱼帮人手不缺,可终究是难担此任,臣已命奇策府中人,将运河水路改道图卷绘成,大抵也是多年前积弊颇深,难得遇上这般春时积雨的情境,不过想来三五日内,便可将忧患解去。” 老者满意点头,见颐章相依旧是躬身,随意摆摆袖口,“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拘泥礼数,早些时候,寡人曾问过皇城之中御医,此番害疾症结所在,却是无人敢于直言,又如何能瞒过寡人,恐怕便是大限将至,年岁愈长,因五内与经络不通不畅,通体衰败所致,既然都已无多少寿数,为人处世,理应随意些,何必多礼。” 颐章相才起身,依旧是低头开口,“圣上万岁,体魄必定日日硬朗。” “你说这六七日的春雨,三五日便能解去忧患,若是几十年愤懑,耗上十几年光景,能否将所追寻之人,杀之后快。”老人言语相当随意,哪怕说到最末四字时,都是淡然无比,甚至连落在棋盘上的两眼都未抬起,“当初颐章建奇策府时,寡人便言,奇策府府主权势最重,万不可以此谋私,最不济,也要将事做得干净爽利,莫要留太多遗祸,更不可牵连过重,杜卿纵横官场,坐过几十年颐章相的官位,理应是将寡人心思揣测得通透分明,可近来办的事,却是白璧有瑕。” 整座颐章权势最重的朝中首臣,双膝及地,哪里还敢应声半句。 “其实当年寡人抱病时节,险些身死,你身为颐章相,倒是将朝中大事小情皆尽处置得有条不紊,即使有些地方下刀过重,寡人也不曾说过什么,病症初愈时,更是未曾同你秋后算账,或是借故将一身官阶削落,但眼下这件事,实在是有失度量。”权帝起身,似乎是打算散步一阵,裹紧黄袍,自行走到炭火旁,略微拨动几回,而后索性于空旷无人的行宫当中来回踱步,良久才继续开口。 “错不在于随意调遣狰衣使,错也不在于将许多事藏匿得极深,朝中许多人,其实都不如你这位颐章相勤勉克己,除非是太过出格,夜里定是不必担忧狰衣使上门,此事之错,在于不该将泊鱼帮牵扯到其中,更不该将那位偏舵主也引入此事以里。”老者语调高起两三分,于寂静宫中传开甚远,骤然压下殿外雨声。 许久过后,老者还是走到颐章相近前,叹息一声。 “三载过后,你便也入花甲年岁,到那时节,不如归老。” 京城郊外近处,湖潮阁一连数日都不曾开门,昨日时节,凌滕器曾经上门,不过才踏上湖潮阁台阶,却又将手收回,无意中却是瞧见那尾狸猫也立身在屋檐下头,瞧着便是饥肠辘辘,最终是将两坛酒水搁在门前,逮住那尾已然有气无力的狸猫,使袖口遮挡雨水,携回凌字楼。 老者从门缝当中,瞧见原本摆放刀剑的地界,赫然摆起处桌案,密密麻麻,足有十几枚空坛,少年就这么趴到桌案之中,鼾声如雷,瞧着已是许久不曾挪窝。原本凌滕器当真是火气上涌,险些一脚踹开阁门,随后却无意间瞥到,桌案之上放着张宣纸,任凭饮酒无数,竟是未有丁点打湿,不知为何火气犹如遇上连天春雨,顷刻间再无动静。 日暮将晚的时节,云仲终究是醒转,瞧瞧眼前那幅画卷,艰涩笑了笑。 画的是一处府邸,作画之人事无巨细,几乎将整座府邸都搬到这张宣纸上头。 果然只有痴傻些的人儿,才能将一些东西看得清楚,且压根不顾所谓留白,所谓好坏,皆尽画于纸上。 少年爬起身来,抹去腮边口水,听见外头仍旧春雨声乱,也不撑伞,更不添衣,随手拎起枚酒壶,推开阁门,沿流水潺潺的长街缓缓而去。 到凌字楼前,云仲并未停足,只是略微侧过头去瞧了眼矮墙,空无一物,似乎心安许多,旋即继续迈步而走,浑身早就浇得湿透,并不去管,边走边饮,直到瞧见那家并未点灯的酒馆,其中无人,桌案已是收拾妥当,凉风时常灌入其中,晃起那些写有菜式的陈旧木牌。 少年随处寻了处桌案坐下,叫了句店家来两壶米酒,少兑点水,言语却是戛然而止。 五日之前,云仲来过一回,酒馆当中只剩下位自斟自饮的掌柜。 掌柜说,自个儿年纪浅时,曾经受过庞家恩德,听闻庞家覆灭,便时常乔装打扮,在这京城当中寻人,总觉得庞府上尚有活口,大抵是上苍不忍,竟是真个叫他寻来已然学来易容法子的庞清尘,不出多久,又是寻来了那位当年受创致使痴傻的庞清风,总算能对得起庞将军当初搭救下一条性命。 掌柜的还说,变着法的克扣银钱,其实是生怕正值痴傻的庞清风有余钱,外出闲逛饮酒,说漏嘴自个儿姓名,惹来许多麻烦,时常打骂,更是生怕庞清风性子憨傻,日后出外吃亏,哪怕是日后难以报家仇,最起码也要好生活下去,纵使养成个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情,总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掌柜喝光眼前酒,最后说,到底是没有护住庞将军的幼子,庞清风无论是痴傻,还是聪慧,心眼都是极好,原本其实能活,可为那女子能顺顺当当,将身上枷锁撇去,且打定主意将自家三哥护住,待到凌滕器与云仲来时,尘埃落定,狰衣使可归去复命,自然不会轻易动泊鱼帮中地位极高的两人,便是舍弃一条性命,将自个儿胸口迎上刀尖。 至于庞清尘,自从那日便是杳无音讯,恐怕已是走出颐章,去到别处,将家中血仇牢牢刻到骨子里,指望有一日自个儿杀回颐章皇城,可那一日,大概自己等不到喽。 云仲合上眼,突然大骂不止。 “真他娘的傻,好容易瞧上自个儿心上人,到头来只送了人家两幅画,真他娘的蠢,讨女子欢心,老子又不是没教过你,就是不长记性。” 酒馆外头风雨大作,少年又是伏桌沉沉睡去。 门外枯树,还未逢春。 第六百零二章 一半 雨势初歇,浮云生静,徽溪上下百万青石,尽皆浇得通透,天公向来也无垂青偏好,一视如同,令整座京城长街皆尝春雨滋味,并不曾厚此薄彼,分出个内外亲疏,而是挥袖抬起万顷江河湖海,至于能得几分,皆在福缘深浅。整座京城上下,青石皆是冲刷得明光可鉴,无论出冬几月来积攒下的浮土繁灰,还是如注血水,想来皆尽可洗得清白。可不论如何说来,总有置身深处的青石道,就算是蒙恩得雨,也未必令一身上下尽数干净爽利。 又逢一月末时,兰袖亭中,一位少年登门,径直直上四层楼,两位丫鬟才欲阻拦,却发觉是熟面孔。听孟亭主说,这位泊鱼帮的偏舵主心眼极好,非但替帮中自作主张,瞒下碧琼赎身钱账目,且又是暗地里查清那位四处撒网的负心书生来头,悬到城外,手段虽是颇有些狠辣,但既然肯看得起风尘中人,况且不惜冒失职之过将这账目一事压下,如何都要叫亭中人恭敬几分。 但最是令两人狐疑处在于,这少年分明是眉眼清秀,最适着白衣,仅是前回登门,楼中便是有几位姐姐时常追问,说那日迈入四层楼的少年郎究竟是何来头,乍看虽算不得最为俊秀,但毕竟是在亭中住过许多春秋,南来北往,商贾公子,文人侠士都总要遇上那么两位,依楼中女子的老辣眼力瞧来,这少年郎腰间剑,全然不似是什么摆设,当然要心头微动。 尝惯城北值上万钱的贵肴,偶然之间尝一回城南劲道素面,大抵滋味亦是不差。 而恰好是因此,孟熙荻这些日以来,往往是被亭中那些位相熟胆魄奇大的女子缠住,偏要她讲说一番为何偏要中意这位少年郎,或是尚有那般泼辣到无所忌讳的女子,言说分明是花魁价码,就算是寻常城中富贾王公一掷千金,也可婉拒,怎的就是唯独瞧上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郎,莫不是觉得自个儿年岁渐长,巴不得要吃上几口嫩草。 风尘中人,虽是营生算在下品九流,但性情也是着实坦诚,大半中人向来不曾憋话,而是每逢瞧见孟熙荻依栏远眺时节,都要逗趣说上几句,可惜人家李公子昨日豪掷千两,依旧是不曾入得亭主法眼,到头来平白无故却是送与那位云舵主一场机缘,乃至还有两位上前,故作感叹由怀中摸出两枚红豆,言说此物相思,若是思慕得紧,不妨就以这红豆寄情,也算是总归有个念想。 孟熙荻倒是已然在这兰袖亭中驻足多年,对于这亭中人心性如何,大抵都是心头犹如明镜那般,能上前提及此事甚至调笑几句的,其实说到底,性情还是与爽直脱不开身,即便是许多踏入此亭当中的客官,时常想寻些细声慢语,譬如小家碧玉,却是相当顺合任君采撷的女子,致使亭中人人都大抵有数张面孔,但起码乐意调笑上几句的女子,其实多半心思都未必太过冗杂,相反却是那些位向来恭敬,从不掺染此等事的女子,心事最是难以揣度。 故而对于常逢调笑,孟熙荻也不曾过多责骂,只不过是数落两句,随后便自行离去,不过落在亭中女子眼中,大抵是被戳破心思,略有羞恼意味。 而今少年上门,当然是引得亭中许多女子观瞧,见少年一袭黑衣挎剑,直上四层楼的时节,纷纷是存有两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甚至不少闲暇女子,唤来两位守楼丫鬟,将自个儿私藏的二三两银钱递与后者,吩咐千万把守好四层楼,甭管闹腾出多大动静,总要想方设法将掩盖些许,而后便是回身,摇晃素手当中红纸,娇笑叫道场内输赢事小,场外输赢最大,买定离手,赌这少年郎究竟能在孟亭主手段之下走过几合,当即便是引得许多女子前来,莺莺燕燕,窃语生香。 “此月账面,不晓得孟亭主是否已然预备齐全,”少年大方落座,神色依旧平静,端端正正瞧着眼前人,“说来也是有些羞愧,铁舵主曾命在下时时巡查泊鱼帮铺面,而今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逢查账时节才走动几回,难免有些失职之嫌。” 言语依旧平平正正,规矩客套,可不知怎得,原本颇有些手足无措,且是面皮微红的孟熙荻听闻这番话后,竟是心下当即有些黯然,起身由一旁暗格当中拿出账本,两手托到桌间,“本月接连几日春雨,生意比不得前阵,不过也是相差甚少,毕竟每逢这等时节,许多闲暇无事之人,总能抽出些空隙,洗去身上忙碌气。” 少年眼神略微凝住一阵,旋即才回过神来,抱赧笑起,“此话听过许多次,依旧觉得新鲜,不过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世上之人,总要想方设法寻些乐事,无论是吃茶饮酒逛青楼,都算是难得赋闲,寻觅趣事。” “的确如此,但总有人不解其中意味,时常将这等事当作是江洪虎狼,避之不及。”不知怎的今日登门,少年总觉得孟熙荻言语颇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可终究不曾开口问询,此话才出,便觉得对坐女子神情相当幽怨,狐疑皱眉,不过旋即便是想通其中六七分,轻声咳过二三声,将话头驳去,“今日来此,是要同孟亭主知会一声,欲要趁春光渐深的时节,好歹外出踩踩青葱草木,尚不晓得何日归京,至于账目之事,自然会由帮中找寻些精通算力的门客,暂且接过此任。” 孟熙荻始终只顾面皮微红与心头纷乱念头,不曾仔细打量少年面皮,听闻此话却是抬头,旋即便恰好将话语噎到喉中,双目微缩。 面前落座之人,依旧是顶清秀的少年,但不出月余的功夫,双颧处已是消瘦太多,原本笑时尚且能攒下两枚青团似的脸腮,此刻只余薄弱皮骨粘连,形销骨立,望来与福气二字再无瓜葛。 少年察觉女子神情,冷清笑笑,“先前几日,遇得一桩烦心事,亭主消息灵通,大抵也是听过些只字片语,切勿挂在心间,只不过是觉得无端有些疲累,身在京城已满足足一载,总是坐不住,想要去外头瞧瞧。” 泊鱼帮这位偏舵主,来头甚大,就算铁中塘时常上门,也要多加提点几句,同孟熙荻说过数次,见此人时,需多斟酌言语,千万莫要惹事上身,得罪着这位瞧来年轻的偏舵主,前几日又闻风言风语,说是有人在城外匆匆一瞥,见过数十红衣。 孟熙荻打量少年骤然清瘦的面皮,不知怎的便是有些心疼。 少年下楼时节,恰好瞧见一位年纪尚浅的少女,一身绿衣,见是少年迈步下楼,两眼颇是有些狐疑,仿佛是认不得眼前人,仔细端详良久,才连忙轻施万福,说是恩公来此,怎不愿见自个儿,反倒要自行离去。 云仲和善笑笑,揉揉那姑娘脑门乱发,“碧琼眉目也是一日比一日端庄,日后定是旺夫,只是累了,行事多有疏漏,既然撞见,我倒是好奇既然赎身钱已是得来,为何迟迟不愿离去?” 小姑娘撅撅嘴,将手掌放到自个儿头上,而后又比量比量云仲,发觉依旧是差出不少,懊恼嘀咕两句,而后才想起少年问话,咧嘴答道,“孟亭主说我心思仍是不够用,要是当真一走了之,免不得依旧受人诓骗,暂且与她同住,并不再应付客爷,待到心眼养齐过后,再令我离去。” 无人瞧见,四层楼中有位女子迈步出屋,望着长阶当中黑衣少年与绿衣少女,怔怔出神。 云仲释然,才想起似乎今日外出,并不曾带来什么物件,只得由袖中掏出两枚先前走动铺面时,一处玉石铺中掌柜执意相赠的佩玉,水头相当不赖,犹豫片刻,还是挂到少女项间,拍拍碧琼脑门,“寻常男子佩玉有讲究,不过女子佩玉也是极好,虽只是枚未经雕镂的原玉,可胜在清清白白,通透空明,来日若是要离京时节,莫要忘却知会一声。湖潮阁无物相赠,倒是可送姑娘一柄好刀,日后遇上负心人,起码有自保的本事。” 旋即起身下楼,冲依旧捧着玉佩欢喜的碧琼摆摆手,无意瞥见四层楼凭栏而立的女子,点头笑笑,径直离屋而去。 有人欢喜自有人愁,许多赌少年能于孟熙荻屋中留足一整时辰的女子懊恼不已,只得将手头客爷赏赐来的银钱塞到赢家手上,连连说几句中瞧不中使,倒也不见得懊恼。毕竟兰袖亭中向来是衣食不愁,要攒下赎身钱,凭这丁点微末赏钱,却不知要待到何等时节,银钱二字不过是添个彩头,对于亭中女子而言,向来算不得甚金贵物件。 碧琼欢心上楼,刚要将佩玉递给孟溪亭观瞧,后者却是替少女将发丝理顺妥当,嗔怪道来,“既然是云舵主送的,你又在我这四层楼中白吃白住,带到离去时,需留一半佩玉。” 本是天真烂漫的年岁,何事何物都想着要攥到手里,碧琼哪里肯应,孟熙荻更是不留半点情面,伸手抓痒,引得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却是令寂静四层楼中,添得许多活气。 第六百零三章 清秀混账 胡探花就叫做胡探花,并非因为早年间得了什么文武斗的探花郎,而是因为自个儿那位自诩学富五车的爹,觉得算命先生给出的几个名字,皆是故弄玄虚,过于咬文嚼字,寻常人莫说是掌笔写出,甚至斗不晓得如何去念,这才自行在那间小院之中,足足不吃不喝憋过两三日,才红着一双眼迈步出屋,在手心当中写着歪歪斜斜胡探花三字,不顾自家婆娘劝阻,便将姓名定下,难得霸道一回。 直到胡员外离世前两三日,依旧是挽起胡探花两手,颤颤巍巍道来,说爹从小家境优厚,其实从小腹中文墨便不多,只是许多人奉承,到头来骑虎难下,也只得装作是当真有些学问,曾经耗费不少银钱前去求扇面,那文人行书如同剑过野草,斩得细碎,自个儿还当真将这扇面当作传家珍宝,可后来才是有人提及,这扇面上头几字写得乃是绣花枕头,气得险些吐出几口老血,但再想上门理论,人家却已是拾掇罢行装离去,没地说理。 按说理应取个状元,听来也是响亮,就算做学问难以分出个高低,也无无人甘愿屈居人后,但胡员外却是偏偏不愿如此,一来乃是这胡状元活是胡魁首这般名头相当不顺畅,二来却是存了许多私心,生怕是日后凭此名头,过于招摇,再者本就没存太多心思,令自家儿郎去争那头名,榜眼老二又是相当难听,唯独这探花郎,听着相当喜庆,于是才将自家儿郎名字拍板敲定,再不允更改。因此事,胡员外被自家夫人罚跪过三日两指宽窄的茶盏底,稍有不慎便要摇晃身形跌落地上,若是碰碎那薄如蝉翼的茶盏,需再加跪一整时辰,这在诸般家法当中,最是难以消受,但胡员外硬是生生从头熬到尾,不曾讨饶半句。 得此名讳,倒也是无伤大雅,不过有年京城郊外,年少文人汇聚对上下联的时节,向来学问稀松平常的胡探花不知是哪路神仙垂青,竟是一跃摘得个探花名头,主讲之人宣读名次的时节,终究还是如实念来,说到胡探花摘探花的时节,惹得许多人捧腹,纷纷言说是这名字取得相当合适。 再后来,胡探花家道中落,双亲病故过后,便仅剩下寥寥无几的银钱,便索性抛去耍过足足二三十载的笔墨,反倒是抄起酒舀来,在颐章京城偏远地界,开过一家酿酒铺面,虽说不像以往那般富庶,仅是一幅扇面便要画去大几百两银钱,倒也是足够衣食无忧。年过花甲的时节,胡探花终究是酿不动酒水,将铺面归入泊鱼帮地盘当中,打算自行卸去铺面掌柜,交与旁人开设,自个儿则是前去游山玩水,却没成想帮中着实无几人通晓酿酒本事,不得已依旧是接下掌柜营生,雇过两三位年富力强的汉子前来相助,日子倒也是无忧无愁,唯独终生不曾婚配,膝下无子嗣,变为胡探花心头病疾。 三五载前,胡探花因酒后害愁,淋过一场秋雨,风寒半月不退,醒转时节,便是再不晓得如何言语,任凭寻过几家京城当中有名有姓的能人郎中,到头来也是不曾医好,索性不再耗费那份冤枉钱,而是外出京城几月散心,回铺面的时节,却是领来位年纪大抵有六七岁的女娃,终日留到身边,眼下也已快到嫁人年纪。 今日午后难得晴朗,老者走出酿酒铺面,将早先预备好的清茶与新酿的云濯酒摆好,坐到路边等人,可惜年岁过大,这么略微闲暇一阵,就已是昏昏沉沉瞌睡过去,再抬头时,却发觉眼前已然多出位黑衣少年,正咧嘴望着自个儿鼻头清汤,笑容和善。 胡探花也是笑得满面褶皱,如同秋后盛来雏菊,指指少年衣衫,抬起指头朝天上顶了三顶。 少年不禁笑将起来,替老者添好茶水,又替自个儿斟上一盏酒,“黑衣裳当然是精神,平常皆好穿白衣,难得换换,哪有人终生皆能立身在明光之下,总有误入歧途的时候。” 胡探花挑眉摇头,指指自个儿身上这件灰底衣袍,咧开不剩几枚好牙的嘴,笑得犹如是垂髫孩童。 老者口不能言,按说并无几人愿与这位性情古怪,且诸般不便的老人闲谈聊天,除却酒铺之中的女子与云仲之外,那两三位伙计都是向来打怵同老者连比划带猜,更何况是胡探花酿酒相当讲究,任凭半点火候工序,都是不允有谬误,时常瞧见几位伙计漫不经心,总要拽出那条拐杖,狠狠戳后者几回腰眼。 虽口不能言,老者却是相当乐意同云仲猜谜似的比划一阵,还未等茶水略微凉下,便冲少年面颊指点指点,而后又冲酒铺门口那一株老树树皮指指,笑得更加欢实。 “近来遇上些烦心事,其实明明知道别人口中所言,更有道理,却偏偏是扭转不得胸中念头,醉生梦死几日,形容枯槁,叫胡老瞧笑话了。”少年无声笑笑,端起面前的云濯酒,正要饮下,却是被老者伸手拦住,先是摆出几回仰头饮酒的动作,而后指指云濯酒,撇嘴摇了摇头。 老者意思相当明了,这些日以来,瞧面相云仲便是饮过无数酒汤,此刻多半是尝不出云濯的滋味,如此喝来,却是浪费。 无人得知,胡探花这位只晓得耍弄笔杆的文人,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云濯酒的酒方,云濯二字本意,却很是有些意趣,意为妇人冬月时节,时常周身热气缭绕,如是沐洗过后,瞧来如天间繁重云彩滚落,凭云彩濯洗周身,旨在言说此酒水中妙意无穷,入口若得见美人,层层叠叠意味极多,放在整座徽溪,也算得是相当上讲究的好酒。虽然胡探花年迈体弱,早已少有亲自酿酒的时节,可京城中许多显官,依旧好饮这口,宴席当中,屡屡可见。 四下无人,少年终究是耐不住心中事,将烦忧之处一一道来,皆尽言说与老人听,足足说得那茶汤当中热气若隐若现,才长出口气,自嘲一笑,端起云濯饮尽。 这次老者不曾阻拦,而是神情当中无端有些怜悯神情,费劲起身拍拍云仲肩头。 胡探花拿起桌案上头三枚狮头胡桃,紧紧攥到右手苍老掌心之中,而后松开,两枚胡桃落在桌上,声响脆生得紧,而后又是使左手拿起一枚胡桃,紧紧攥住,旋即又是撇到一旁,而后也不用少年揣测,自行抓来纸笔,轻轻写就一行字迹,推到少年眼前。 右手三枚胡桃,左手一枚,右手掉落两枚胡桃,尚余一,而左手掉落一枚胡桃,空空如也,再无一物。 余年少时,与你无二,总想着将玩耍闲游,与填补腹中学问,一并抓得牢固瓷实,到头虽是两者都不曾抓来,但终归家中人早已替老朽预备好一枚胡桃,足够令人衣食无忧;而少年郎却是从未安安稳稳抓住什么物件,于这等恨不得将天底下诸般好事都抓到手里的年岁,眼睁睁瞧着欲护之人不得护,欲留之物不得留,形同流水飞沙,当然心头难以消受。 但归根到底,那人所说话语还是有些取巧,江湖里的人,有精明似鬼者,也有耿直如痴傻者,有人图的乃是获利,增进身手扬名立万,有人图的却是个心安,那便是无论这件事明明可用置身事外的眼光法子去做,偏偏要搭上一条性命,到头来也未必左右时局,平白搭去许多,损己不利人,与痴傻之辈无二,但总是能得心安。 少年郎想做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想做的事,时常念想,总能得来个答复,年岁尚远,无需急迫。 云仲定定望着眼前字迹,笔法极妙,但终究胡探花年事已高,颇有些握不住笔杆,时常有抖笔的地界,可整一张宣纸当中,字字如骨,其中弯曲者多,终究是犹如雪崖高松,出离桀骜。 正是此时,酿酒铺面当中走出位少女,面皮极红,分明是春时,却是连鬓发都有汗滴淌落,见少年坐到原地不曾抬头,不晓得为何犹豫一瞬,咬紧唇齿,而后才上前轻声招呼,冲少年袅袅行过一礼,将账面递来,自个儿则是立身到胡探花身后,抹去汗水,替老者捶打肩背,始终再未看过少年一眼。 直到云仲如梦初醒时节,想起尚有五六处铺面还未走访,便是起身冲老者抱拳行礼,眸光比起初来时节,明朗许多,胡探花才将原本微绷起的面皮松弛下来,乐呵摆摆手,目送一身黑衣的少年郎离去。 “爹,这云舵主,为何瞧着消瘦那般多,初看时节,险些认不得了,不过半月功夫,就算是害过场重病,也未必能如此枯瘦才对。”少年身形渐行渐远,快出巷的时节,少女才紧追两步观瞧,自觉失态,便索性坐到桌案上头,好奇问起正撇嘴不已的胡探花。 老者翻起个白眼,指向云仲背影,而后又指指自个儿面皮,又戳戳自个儿心窝。 女子面皮,当即便是红润起来。 胡探花心中一声叹息,打定主意,下回少年来时,定要将这层窗棂黄纸捅破,免得心烦。 毕竟哪位女子年纪轻浅时节,心头不曾惦记过一位牵马挽剑的清秀混账。 第六百零四章 一家独大 从上齐京城往北直行,临近北路边关过后,再奔东去些,途径顶穷困的几处地界,便可窥见苏台县,老话说是穷山恶水,人多凶顽,即便是有那等耗费多年,才好歹爬到知县一流官阶的官员,倘若是受令调往此处,往往亦是不过数月,便言身子抱疾,豁上自降一级,也是要耗费许多心思调离此地。莫说是县中鱼龙混杂,终日拎着刀枪棍棒,无所事事的游民极多,哪怕是县中行商之人,所使手段,亦要令这一众县官头疼不已。 怕不在舞刀弄枪,唯独怕所用手段着实是匪夷所思,往往立身于富庶地界的官员,哪里可曾见过这等行事随心所欲,只讲收成的粗野人,前两任县官,因是不遂县中三五家有钱有势的商贾心意,被这几家商贾接连使过几回阴招,趁官衙无人值守的时节,遣人涂上许多恶臭物件,譬如半腐死**毛,或是什么浇田灌地所用的土肥,使得整座官衙接连六七日无人胆敢近前,衙役官差,皆是险些被熏得背过气去,哪有人胆敢上前。 最是令人窝火之处在于,县中这几家商贾实在是积威已久,寻常百姓哪里肯将此事供出,虽说是人人都猜得出究竟是谁人使的这般混招,却偏偏是握不得把柄,倘若是逼得紧了,那伙向来极愿舞刀弄枪的百姓,非但不会松口半点,反而是要指着县官主簿鼻头,狠狠骂上几句粗野话语,罚又难罚,审又难审,当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区区七品官官阶,在这等穷乡僻壤如是气出个好歹,确是有些不值。 故而这苏台县之中,历来知县便难有几人能稳坐住一载光阴,频频轮换,竟是有那一年一县官,官官皆蹙眉的意味。 去年才开春的时节,苏台县又换上位县官,换任时节,那位上齐南腔口音极重的老县官,瞧见那封更迭文书,险些老泪纵横,家宴之中难得多饮几杯,冲那新来的年轻县官连声言道可惜,说才这般年纪的俊彦,没准当真要砸到这帮刁民手上,别说是日后青云直上,连胸中做官的心气,恐怕都要磨得一干二净,连连劝解说年轻人不妨坐过几月半载此地县官,便向上头修书一封,说是身子骨不堪折腾,换个清闲地界过活。 临行时节,老县官将自个儿那柄太师椅留到府中,又是对那年轻人一阵长吁短叹,说分明是年少有为的年轻后生,怎得偏偏要来此地试探一番深浅,就算是将这块顽石盘得顺滑,当算是一桩极好的功劳,但来此之人,甭管腹中学问多少,皆是无一能成,叫那几家势大的商贾挤兑得难以落脚,到头来还不是当头浇过一盆冷水,太过欠考虑。 但无人能想到,这位从京城而来的年轻人,竟是当真落足于苏台县,时至今日,已是呆够足足一载年月,仍旧是坐得稳固瓷实,以往那几家富商时常闹事寻衅,但除却开头那一番下马威施展过后,已有多半年功夫消停,连带着县中百姓,也是勉强认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官,并未有几人闹事。 唯有随年轻人一并前来的主簿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虽说心头始终觉得颇为不妥,可仍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年岁极浅的文人县官,治地治民,进退有度,心思过人。自打这位县官落脚到苏台县过后,县中那几家商贾,全无半个例外,皆是时常前来官衙后身赴宴饮酒,天晓得那来头甚大的年轻人,究竟是何其海量,硬生生架住数人轮番敬酒,来者不拒,生生将那几位满脸恶相的商贾灌到桌案下头,再令衙役将几人护送回府,自个儿却是全然无半点醉酒的意思,独坐衙门,摆下盘棋局,也不请人,却是对影手谈。 主簿也通晓棋道,有意无意之间,时常前去观瞧几盘器局,过后便是心头惴惴难安,只因那年轻知县落子排布,分明从未在棋谱之中见过,却是步步杀机,一人分持两方,只攻不守,黑白两大龙纠缠扭错,步步心惊,随手拎出一盘来,纵是棋道大家也未必便能下出如此一盘杀机透盘而出的高棋。 而杀机远不曾止住,无论棋盘当中,还是这苏台县当中,年轻人手段,都堪称是布局绝妙。 自从上任过后,上头所令修桥铺路,修葺官衙或是疏浚河道这等活计,荀知县向来便是开诚布公,不曾加以半点隐瞒,尽数交与这几家商贾,虽是难免有些坏规矩,但此般举动,着实是令官衙清净太多,向来无丁点麻烦上门,接连两三月之间,衙役巡捕每每前来官衙处的时节,瞧见门前街道与官衙外墙整洁爽利,均是心中错愕,甚至是疑惑自个儿昨夜贪杯,是否尚未酒醒。 头一步棋,荀知县走得通顺,四平八稳,已然是高过前人许多。 但既是这等四平八稳的官招,前头自然也有人用过,这四家商贾之中,同气连枝,不过总有接活计甚少的一者,起初倒还不曾挂在心间,但天长日久,总要积怨许多,倒是并未同其余几家较真,而是心中对这年轻知县有怨,若是再这般下去,没准便是一人心头火,同其余几家递出些谗言来,没准便又要愈烧愈旺。 今日正是如此,董蔷在家中窝火许久,终究是忍不得心头火,踹开屋舍门,惊得屋舍当中小妾惊呼,回头骂上两句,便自行抱起一坛酒水,直奔官衙之中而去,却是听闻守门衙役言说,知县老爷如今正于田间散心,胸中郁火又是多添两分,冷哼两声,险些将酒坛甩到两位衙役眼前,不过还是勉强忍住心头火,快步离去。 守门衙役见状,待到那壮汉离去,咂嘴摇头,使手肘戳戳一旁衙役的腰眼,叹气言道,“瞧见没,咱这位新来一年的知县老爷,好容易使出浑身解数,给每人都喂过许多油水,这才勉强得来一载的安生日子,眼下的症结又是变成不患寡而患不均,能否在这苏台县多坐几日官椅,就看此事,咱们知县老爷如何应对喽。” 一旁衙役神情古怪,却是狐疑道来,“你小子斗大字不认得两枚,扁担落地不知是个一字,怎么如今反而学会咬文嚼字来了?再者说知县老爷去留,与咱这等下品衙役有何干系,操劳此事作甚?” 先前开口的衙役咧嘴一笑,“若是同知县多闲谈几月,你小子就算是不晓得自个儿姓名如何写,也能变为半个读书人,咱俩不妨打个赌,再过两年,若是荀大人不曾升迁,苏台县令仍旧是荀大人,就赌你小子那几坛替日后闺女出嫁时预备,埋了十来年的女儿红,如何?” 衙役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敢接茬,咳嗽两声,悻悻抹抹鼻头,再不愿开口。 县外有好田,不过大多是归这几家商贾所持,躬耕农夫,只不过岁末时节,能分发些钱粮,苏台县偏北,冬月奇长,虽说已然是破近三月末尾,大多依旧穿厚袍,春耕还未到时辰,故而田间并无几人,不过却是有一位牧童,正与一位穿长衫的年轻人对坐与田垄旁,不知闲谈何事,见是董蔷铁青脸色上前,颇有些惧意思,同年轻人深深行过一礼,虽是生涩,但分明是相当恭敬,旋即便骑上那尾水牛,缓缓离去。 “荀知县倒是好心境,如此情景,还不忘与这牧童对谈,可咱家养活过几十上百号人手,再过个两月无生意上门,恐怕便都要前来这田间地头吃土。”董蔷毫不客气自行坐下,将酒坛扔到一旁,斜眼瞪向眼前这位满身文弱书卷气的年轻人,颇为不满。 荀元拓丝毫未恼,微微一笑同汉子对望,“的确如此,这一年之间大小活计,属董兄接得最少,起初时节,在下便是出言,说五家平分这官府大小活计,虽不能确保家家所赚银钱相差无几,但起码里外面皮,要人人兼顾,但既是如此,哪里有那般易事。董兄在小弟看来,当属五家之中最是明理之人,腹中更是有学识,绝非旁人心头的粗俗人,不妨细想,既然官衙生意油水,终究要交到几位手上,谁多谁少,其实对于在下这微末小官而言,当真并无多少区分。” 董蔷面色稍霁,不过依旧是狐疑,沉声言道,“既知如此,为何要厚此薄彼?” 荀元拓摇头苦笑,随手拿起一枚枯枝,于田间画过个圈,诚恳答道,“不瞒董老哥,每年这官衙生意,唯有这么一方圆,原本是五家共分,可倘若有一家两家施展外力,又该如何?”说罢荀元拓将原本等分为五份的圆饼抹去两道长线,使左手摁住持枝右手,轻微一抖,原本相同两份,却变为一者多一者少,后者当即便是瞧来相当可怜。 “人心隔肚皮,原本几位县官不知进退,五家尚可同气连枝,但在下明理,想要舒坦在此做官又不惹是非,无一藏私将营生送出,怎奈总有人威逼,将原本董兄这份占去,即便是在下有心同那几人争个道理,的确是有心无力。” 旋即便是起身深鞠一礼。 “在下私以为,这苏台县,其实还是一家独大最好。” 第六百零五章 三计(二更) 一载又余,苏台县中人皆知,年轻知县历来喜穿一身长衫,向来少有着官袍外出,瞧来不似那等年少有为,举止得体的官员,却像是那还未取功名的读书人,待人接物,相当通晓礼数。光是这一年有余下来,便走访过许多人家,甭管是家徒四壁只晓舞刀弄枪,四处吆喝着言说自个儿要找寻处大帮扬名立万,平日里却是游手好闲,身手却是外行人都能瞧出绵软无力的县中年少之人,还是那等只晓得背负长天,替五家富庶商贾躬耕,岁末却难以维持吃穿的穷苦老汉,均是一一走访,从未落下一户,一载时日当中,竟是当真被荀元拓走访过多半人家,除却那等性子古怪之人,尚不曾进门,其余人家皆是相谈甚欢,官衙门外时常有人走动,倒也是惹得守门衙役相当好奇,纷纷揣测这位分明学问相当高明的知县老爷,究竟葫芦当中卖得什么迷魂药,或干脆就将腰间葫芦劈为两半,索性使瓢。 待到回官衙的时节,算算时辰,大抵已是正午过后的时节,官衙门前已然换上两位值守衙役,见是荀元拓来此,当即便是将疏懒心思收起,恭敬抱拳,毕竟是官阶高低一目了然,顶头官爷大过天,这等道理,任凭谁人都是晓得其中二三。 荀元拓倒是极好说话,连连摆手笑起,“早已是熟人,如此多礼作甚,倘若讲究那套法子,在这苏台县中,岂不是要将身边人都得罪个干净,日后更难成事,四下无人的时节,就无需如此拘泥礼数,随心便可。”旋即寒暄几句,便是摇摇摆摆迈入正堂当中,面皮始终悬有一丝笑意,并无半分掺假或是逢场作戏那般做派,自行去到正堂当中,抱起棋盘,又是静心研究棋谱。 官衙当中都晓得荀元拓好棋,哪怕耽搁用饭的时辰,也定要将眼前残局解得,而后才想起腹中饥饿,偏偏乐意给自个儿出些难局,时常要耗费一两时辰才能堪堪解局,主簿起初还同这位新来的知县手谈对弈两场,可过后才晓得这位年纪轻浅的知县,棋力之高,同自个儿下棋时节,往往是刻意将自个儿逼出一手妙棋,而后才稍稍提起些许兴致,将原本稳稳当当落在下乘的棋局接过,十手之内,扭转败局。 主簿年少时也曾嗜棋如命,借阅抄录过名家棋谱,算不得少数,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走法,近乎是荀元拓每手落子,年过不惑的主簿都要皱眉瞧上良久,才由一众下下手中好容易挑选出一手下手棋,尽管如此,亦是难免丢盔卸甲,杀得溃败而逃,仅是对局五六盘过后,便是失魂落魄逃也似地离去,无论荀元拓再如何苦劝,死活再不愿同这位年轻人对局,说是倘若再不知好歹苦撑几回,日后瞧见棋盘就心中恶寒,还是挑那等臭棋篓欺负欺负,来得畅快。 但荀元拓今日才抱起棋盘搁稳,却是听闻后堂有脚步声近,抬头观瞧的时节,发觉那主簿却是自行落座,正对荀元拓而坐,神情肃然。 荀公子挑眉,略带揶揄语气试探问询,“走一盘?” 中年主簿嘴角不着痕迹抽动两下,将身子往后挪过寸许,“属下看来,今儿个不宜行棋,择日再言此事为妙。” “当年我也曾觉得,凭自己棋力,已然可与大家平分秋色,且未必赢面低过败面,但遇上我那师父过后,才方知距离高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分明手头捏着棋子,眼观六路十几道,全然无一处可连气,最为可气处在于,我那位先生,压根未曾以寻常路数落头一步棋,而是稳稳占住天元,无异于让子,偏偏就是如此猖獗的下法,处处受制,到头来实在苦撑不得,投子认输。” “自入棋道以来,从无一回投子,饶是对上家中耗费不少银钱请来的棋道大家,也是有来有回,难见颓势,连着数盘尽皆是被人凭这等近乎羞辱的路数杀得败逃,那才是心中火气险些焚毁五内。” 主簿沉默片刻,还是径直道出来意,“荀公子棋力高明,手段也不差,但接连一载之中,放任这五家富贵商贾为所欲为,牢牢占住好处,可曾想过万一这几位向来不讲道理的混人,有朝一日时局变转,又该是怎样下场,恐怕比当初那几任知县,还要狼狈些许,不知知县大人,能否解去这手棋。” 荀元拓神情一滞,皱眉看向眼前人,这话说得无遮无拦,主簿已是做过许多年官,本不该如此单刀直入,按说如何都要兜些圈,圆滑问出,可说得的确有道理,故而也将眉目舒展开来,从容作答。 “苏台县不属那般大县,为官者操劳忧心处,其实并不多,但往来不下十几位知县,无一不是对此地束手无策,归根到底,便是此地偏僻穷山恶水,一来不识法度,二来不认朝廷官员,反倒是多年来受这五家商贾盘削,很有些逆来顺受的心念,起码最不济也能落得个活命;五家商贾虽是做事颇为下作,但不得不提一句,确实是将此地的百姓把持得相当牢固,恐怕多年来并无人胆敢生出其余心思。” “譬如说我是此地势力最大的一家,朝廷好容易想起此地依旧归属上齐所有,指派几位官员前来,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被人家压过一头,起码明面上的确是如此,谁人又能心中不生出些怨念。” 主簿点头,荀元拓此话,确是中肯无误。此地修葺官衙也不过几十载,原是太过偏僻,当年立国时节,并不曾将此地填补入上齐版图当中,于是才使得此地中人,恶人越发多,致使行至如今这般情形,当年曾有大员得知官员受辱,险些一怒之下启奏天子,兴兵清理此地,却是被至交好友规劝,此事便始终搁置下来,使得许多来此知县,纷纷是心头哀念横生,均是受苦几月过后,上书调离,哪怕再自降一品官,也不愿留于此地。 “起初来此,其实我定有三条计策,一来是凭百姓同力,无论拜访教诲,或多或少提点两句,在人心头种下枚树种,知晓这五人并非是什么神仙老虎,进而生出力争的心思,届时略微催动一把小火,最终还是要使得此五家商贾,再无容身之地,不出几年便要背井离乡,再不敢踏回苏台县半步,此计于我所想,理应是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民意攻心。” 主簿双眸闪动,显然是自行推测一番,深知此计可行,忙不迭开口问询,“既然是已有良策,此番又是时机尚好,为何不愿催上一把火?” 荀公子低眉,“草木十年可生,人心百年难改,就算学来先生两三分嘴皮功夫,又恩威并施,好容易得来民心,但将整一县中人心念扭转过来,起码也要再搭过两三载功夫,身在穷山恶水一载,总有些担忧京城中事与我那位先生,犯不上再搭进太多时日,那便要说起第二策,不过手段颇有些卑劣,只能屈居中平策。” “以往在此的知县,要么便是逆来顺受,要么便是咬紧牙关,不允此五家商贾半点好处,苏台县地界偏僻,凭此五家商贾的本事人手,欲要外出寻些商路,说破大天也是勉强够个温饱,哪里有赚官府银子来得容易便捷。以往官府未至时候倒还好说,可万一被人这几人盯上官府当中亦是有利可图,再想撒口,就像是被小巷当中饿过几天的恶犬咬住腿肚,无论棒打狗头,还是戳瞎两眼,都始终难以将嘴掰开,五家同进同退,就凭官衙在此地的微末根基,当真是难以撼动。” “如此,何不令这五条癞皮狗互相下口,斗得筋疲力竭时,再随意扶持一家,将这五路商贾与人手皆尽收归官衙所用,”荀元拓笑起,收起眼前棋盘,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不患寡而患不均,历来如此,乍看之下我这知县当真是位好人,既知进退又晓得拱手送甜头油水,其实不过是祸水东引,将这五家所对的矛头,从官衙中人转向其余四家。毕竟一向只晓得唯唯诺诺的老实人,谁也想不到也有笑里藏刀的本事,若说破招也是容易,只需静下心来,便可想通,这五家缺了一家,即便是被人悉数吞并,对于官衙而言也是好事,何苦为争些蝇头小利,失却大局。” “但要是这等事五家都能想通,早已将眼光放到苏台县之外,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得过且过,退两步说,这五家商贾好比一篓之中的荷塘泥鳅,有一人动手,其余四家,想不接招也难,那便是死局,但可惜之处在于,他们并无解局的本事。虽是中平策,却是最为对症,不出两三月,大概我就可解去此局,安然回京。” 荀元拓笑得相当欢愉,但对坐的主簿却是险些落下滴冷汗。 乍看之下,此计并无高明处,但也恰巧是因此,年轻人估算人心的本事能耐,已然是炉火纯青,才是最为令人生寒之处。 主簿无意抬头问起,“敢问荀大人,下策是如何布局?” 年轻公子原本起身欲走,听闻这话淡淡瞥了主簿一眼。 “更简单,既然不愿学何为法度何为官威,刀架到喉头,任谁都能将上齐律背得滚瓜烂熟,一手拿刀,一手擎酒,不过是不愿动刀,故而劝酒,但迫不得已要动刀的时候,总也要学学那位大员不是?” 一张顶俊秀的面皮,开口却是至狠辣的言语。 第六百零六章 京城不京城 少年拾掇好行装的时节,恰好听闻湖潮阁大门外头,细细簌簌响动声,当下便是起身开过阁门,一尾狸猫蹲坐到台阶上头,抖净浑身露水,见是云仲迈步出门,绵软叫上两三声,倘若是换做姑娘人家,多半是一枚心肝也可化去多半,纵使少年也流露出些许笑意,侧身将狸猫让到屋内,一如往常那般递上几尾鱼儿,神情和善。 “再过几日,恐怕你便要去凌字楼乞食,身在京城身不由己,盘算过数月想要外出转转,到头来却只不过返乡一次,回山两次,喧嚣吵闹,终究不能静下心来,好生将许多事想得分明。”少年瞧得欢喜,待到狸猫心满意足咽下鱼儿过后,捧起皮毛顺滑如缎面的狸猫,小心拽拽狸猫面皮,难得咧开嘴笑了几声。 “精气神比起前几天,好过不少。”湖潮阁今日门外,来客很是有些多,老者也不打声招呼,径直上门挑个地界坐下,望向少年此刻眉眼,“如今看来,还是当初坐在满屋刀剑之中,瞧来更有威势,怎么如今反倒将刀剑收起,当真打算将这兵器铺面改为茶馆了?” 云仲报以一笑,还是将狸猫放到一旁,规规矩矩起身行礼。 “再怎么说来,也是留做砍人杀头的物件,常年坐与刀剑侧,没准浑身上下早已灌满寒气,起码到如今,都觉得心尖冷凉异常,还是收起来最好,免得日后伤着旁人。” 至于少年言语当中的深意,凌滕器也不愿细想,而是由袖中掏出卷书来,不过二三百页,瞧着却是十足厚实,少年恭敬接过,却见书面上头唯有两字百川。再翻书卷,却发觉当中尽是凌滕器笔迹,每页上头皆是绘有人形,或是单掌探出,或是双拳各分左右,运力路数与修行手段,密密麻麻,每页皆是写得满满当当,无一不是凌滕器笔迹,虽说算不上好字,可依然是气势非同寻常,譬如信手拽来片山岳,横亘纸上。 “哪怕是你小子跑到大元散心,也不能落下学拳学掌,正是筑基的好时节,早就知晓你小子于修行道上未必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天资,好容易练老夫这门内家拳,颇有些歪才,可万万不准浪费。”凌滕器咂咂嘴,却是早已算出少年心性如何,平日里瞧来虽说是和善,脾气相当不赖,但要是咬定青山,恐怕如何都难以拽动,故而也不曾劝解,而是趁此几日之间,日夜不休,将平生所悟的内家拳章法路数,皆尽写入一书之中,算不得拳谱,只可说精要。 “前辈如此重礼,如何敢接。”起初时节少年并不曾仔细观瞧凌滕器面皮,此刻点起灯火时节,才发觉老者此刻也是两眼通红,眼圈周遭乌青,显然是许多日已不得安睡,心急火燎将这卷拳书写就,趁少年还未外出的时节送上门来,最是伤神劳心。 当日庞清风已然是通体冰凉的时节,云仲与凌滕器方才闯到屋舍之中,才发觉那年轻人身死过后,风池穴溃散,原本易容为的憨厚面皮,转为俊秀,却再也难开口,云仲足足半日都不能开口,而凌滕器竟也是许久不曾出言,直至此事解去过后,依旧蹲在村口外头滂沱春雨之中,良久都不曾挪动脚步,末尾回京城时节,老者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凌滕器说,要是老夫还在四境,哪怕是山涛戎在此拦路,老子也敢打上两拳,怎会如今日这般憋屈。 已无四境境界修为护持,凌滕器虽是身子骨依旧硬朗,可终究是步步迈入暮年,接连熬上许多夜,早已压制不得困倦意味,明明白白在面皮当中表出,瞧得少年一阵心酸。 “怎么,要不老夫陪你小子走上一趟?半点修为拳劲也无,真个走到那等乱地界,若是身死事小,倘若遗落老夫这本内家拳精要,那才是最叫人生怒的一桩事。” 云仲面皮之中,笑意微生,掏出怀中那枚足足用过许多年的火折,狡黠一笑,“死前定会留着一口气,将书烧个干净,放心就是。” 湖潮阁外,京城未醒,几只麻雀早起捉虫,却不曾有定点收获,悻悻落在人家灯笼墙头之上,如是初开灵智,恐怕要将当初言说坌鸟先飞灵禽在后的人儿狠狠骂上个两三时辰,才可解去心头恨,不由得啼鸣声便带有三两分火气,惊得两三户人家幼子哭闹,不过是十几息过后,又堪堪停下,倒是惹得双亲再无睡意,不得已起身。 “活到这般岁数,其实老夫也还有许多事不曾想通,年轻时节,也打杀过不少为图一口饱饭劫道剪径的贼人,过后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该杀还是不该杀,如若该杀,应不应当由我去杀,倘若是不该杀,这罪过又要深重一分,故而时常要骂上几句佛门的秃驴,合着到头来好人都叫他们做了去,老夫却是变为那等双拳染血的恶人,上何处说理去。” 凌滕器也不饮茶,更是不曾去觊觎云仲那几坛好酒,自顾道来,似乎是想起年少时种种事情,嘴角挂笑安然讲来,“直到年岁渐长,由迎风喷泉三丈的年纪,变为顺风一鞋湿的岁数,才堪堪想通一些事,何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有半点悲悯意味,大多是要害死自个儿,你不去做恶人,劫道剪径的贼人,或是瞧上你手头好物件的歹人,定然是不会手软,你我都并非是那古籍当中的高僧,不消出手,就可凭一张口舌说得旁人撇下心头恶念与手头刀剑。” “这时才知,所谓九国乱战无义,究竟背后所藏深意为何,莲花出淤塘,到底也难得干净二字,世上种种不平事,搁在江湖之中,无非是放大或是缩减,人心经不起推敲,这时再想那位颜贾清,其实也难说他究竟是善是恶,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想让你小子活得久一些,能做更多善事。” 云仲没点头,也没摇头。 事实上少年很希望从老者肩头瞧见一条黄绳,口不由心,故而才讲出最末尾那番话来,但足足等候良久,终究是不曾窥见。 “似乎的确说不出个对错。”少年低头,眼皮略微耷拉下来,“可我分明知晓此事难言对错,世上更是向来无人定善字何解,恶字何解,束手无策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却偏偏觉得浑身上下难受得紧,困心竭虑,终究是想不通其中种种。” 凌滕器不知可否,只是点头,“是应该外出转转,京城当中诸事纷杂,人也繁杂,常年若是不独思,难免容易觉得武道修为已然如同策马冲出十几里,可自个儿依旧立身原地,追不上脚步,心境高低高过修为,难免生出避世心思,瞧诸事无用,而心境低过修为,则是会发觉左右分明皆可行,却迟迟不能迈步。” 这回少年终究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那便抛开诸般杂念,畅快外出走上一趟,漫无目的也好,前去始终心心念念的地界也好,总之想在何处停脚,那便在何处停脚,海上起明月,碧海有潮生,逍遥一阵过后,觉得能想通透了,或者无需多想也能继续习武处世了,便再抬脚回京,你这铺面不大,更是少有人上门,老夫替你同铁小子打声招呼,派人前来看守些日。” 而云仲也是神情温和下来,恭恭敬敬鞠躬行礼。 老者挑眉,而后又将眉头收回,脸上笑意却不减反增。 少年说,先传武道,乃是半个师父,又授心境,又多添半个师父,两两合一,哪怕是自个儿已有师门,其实还是应该叫一声师父,总不能令人寒心。 狸猫不晓得这二人所言为何,只是玩耍腻味过后,自个儿蜷缩到少年脚面上头,轻声叫过两回安然睡去,不过多时,却又是被少年抱起,略微摸摸狸猫鼻头笑道,“老头子不愿收留,便随我一并外出,虽说指不定鱼儿带的足够,但也难得能见见除却京城之外的种种景致,如何?” 狸猫不曾解人言,却是不逃不躲,钻到少年衣襟当中,兴许是出于暖和,很快便是又安然睡去,慵懒得紧,任凭少年起身打理行装,也始终不曾醒转。 云仲收拾好行装,唯独没有带上那方剑匣,后者安然横在桌案上头,少年背起行装,并未急于出门,而是盘腿坐在那方剑匣眼前,很久都没言语。 外头天边已然泛起些鹅黄,京城由打安眠当中缓缓醒转,骤雨初歇几日,商贩沿街吆喝卖炊饼糖球的声响,接过更夫打更声,当真是生得一副好调门,隔开三五条街巷,依旧听得分明,惊起无数藏身于寻常人家屋檐之下的飞鸟,震起许多运河两畔的劳累汉子,念念叨叨骂上几句,旋即起身观瞧,却发觉那原本暴涨运河,如今流水泄去,咧嘴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回帐睡个回笼好觉。 春日不曾吝春阳,斜落枝条,影落屋檐,摇摇晃晃,比起往日多生许多嫩芽,抵下滂沱春雨,终归也是润物,只不过往日乃是似女子洒秧,而今换成汉子挥锄。 “早知如此,问什么剑术,倒不如问问三百年间,究竟想通了甚。” 湖潮阁依旧大门紧闭,纷繁树影落在飞檐上,只是马房当中那头时常惹祸的杂毛劣马,与院外矮墙那尾狸猫,始终不见踪迹。 京城还是京城,京城不是京城。 第六百零七章 狸奴,马,清瘦少年(二更) 到底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近来风声紧俏,把守京城门户的军卒,巡查时节,比起以往仍要苛刻几分,上上下下打量少年许久,又是略微探查过一番包裹,当中并无他物,而后又是望向少年腰间剑,神色略微有异,盘问半晌少年究竟是有何来头,这腰间佩剑分明是上上品,怎的偏偏落在个未满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上。云仲倒也不急不躁,缓言说自个儿乃是泊鱼帮中人,平日时常出外走镖押货,有枚护身兵器,如何说来都是理所应当,而那瞧来面生的军卒还要问些什么,却是被一旁年岁稍长的军卒拽住,几不可见摇摇头,示意莫要多问,这才勉强放行。 泊鱼帮势大,京城当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泊鱼帮身后,究竟是何跟脚,许多人也曾私下揣度过,但到头来皆是略微心惊,再不愿同旁人提及,但多少心中都是有数,更何况是消息相当灵通的军中,明知少年乃是多半年前升为泊鱼帮偏舵主的老卒,自然是晓得其中轻重,这才令那位不知深浅的军卒收声,老实放行。 “你小子昨日里开荤,将脑袋也睡拧了不是?那人分明是泊鱼帮中的江湖人,莫说并非是什么偏舵主,只是一位寻常帮众,也理应放行才是,皇城根底下的帮派能存留到如今,指不定背后靠山是何等来历,没准便是咱朝中的一品二品大员,怎好招惹,况且正好是天子眼皮底下过活,哪怕是泊鱼帮中粗野人,也必定比我等知晓该如何行事,你啊你,不长眼。” 可那年轻军卒却很是有些不服气,哼哼两声,望向那位白衣驾马悠然出城的少年人背影,颇为愠怒道,“皇城乃是何等重地,倘若泊鱼帮之人,人人皆可挎刀背剑,那这规矩法度,岂不是变为戏言,每遇泊鱼帮帮众都要退避三舍,无人胆敢上前管上一管。” “规矩是规矩,与法度不同,规矩是死规矩,人却是活人,”老卒撇撇嘴,显然是已然对于这等才入京城值守的新卒,早已是见怪不怪,“不听劝倒也可,但过后要吃多少亏,全在你自个儿念想,倒是不至于危及性命,遇上那等心眼相当狭隘之人,至多也不过给你下些绊子,回心转意,向来不晚。” 云仲却是不晓得身后两人议论,只是松开缰绳,令那屈居厩房当中的夯货,随心去向,当然也是生怕这夯货生疏脚力,撒欢跑起伤了踝掌,平添许多麻烦。那头杂毛马匹倒也是心情尚好,沿官道直往东去,沿路已是有急不可耐伸头探颈的野草小花,恰好平白便宜了这憋闷多时的马儿,卷动舌尖,竟是险些将官道路边新发野草吃得绝户,足足小半时辰都未曾停嘴。 日上三竿的时辰,少年胸前衣襟当中,钻出只狸猫,两眼懵懂往四下观瞧,发觉周身颠簸,显然是不晓得究竟置身何处,四爪便不由得探出,牢牢挂到少年贴身短衣上头,神情略微有些惧意。 云仲瞧着好笑,揉揉那狸猫脑袋,拍打狸猫后背,“莫怕,不过是从一地走到另一地而已,性命无忧,吃喝不愁。” 马上人与狸猫,摇摇晃晃,颠簸而去。 少年的确有想去的地界,听闻皇城之外几百里,临东地界有片浩大湖泊,随湖末而下,竟是接连跨越三地国境,能直抵东海,听人说不止是可通东海,更是能直走东南大越国前面那片南海,只是可惜中途峡谷高低错落,从来无舟可渡。从入京城以来,少年便时常惦记着外出游赏的时节,能去亲眼瞧瞧那片可通两海,直抵三江的浩大湖泊。听人说来,湖岸边上险峰重叠,渔家甚繁,传闻尚有片足足绵延百里的桃花林木,花开时节,远隔十里尚能入鼻,芬芳馥郁,酒水更是顶好,向来便有小南漓别称,意为四时如春,少有冷寂,花草树木奇峰险峻,如是仙家居所。 云仲见过许多高崛诡奇山峦,或是黛青如画,兴许是苍凉枯黄,更曾见过水浪排开大泉湖的奇景,似是那般策马狂奔,鬓发翻卷的江湖豪迈女子,但唯独少见那等如若小家碧玉的清幽静谧地界。虽说前者入眼,亦是心头震悚豪气隐生,但后者才最合少年心意,见之眼笑眉舒,最是忘忧。 如今难得将心思拿定,好生前去观瞧一番,就算接连多日兴致缺缺,少年也觉得心头重担,略微轻快些许。 几百里路途,并不算近,饶是这头夯货脚力相当上乘,少年亦不愿日日狂奔,反倒缺失许多意趣,估算下来,起码也要一旬半月时日,恰好沿路瞧过些周遭胜景,亦是相当舒坦。若是往常时节,每逢外出的时节,云仲都要由各处寻来山势水路图,好生研究几日,走访许多人,才敢确保万无一失。但此番却是不同,只是背起包裹行装,便是登程上路,唯有卷相当粗略的通路图,被少年悬到马鞍上头,时不时观瞧两眼,确保不曾走错方向,便任由那夯货随心走动。 几日之前少年写过一封长信,原本打算凭碧空游送信上山,却是无奈发觉浑身上下也无半点内气,只得唤来久留与京城当中那头青雀前去山间送信,一来二去竟是使得心境愈乱,苦等几日过后,才是接着来信,并非是温瑜所书,而是已然在山间闲出个鸟的老樵夫回书,单看笔迹便是相当不耐烦,说人家姑娘也要修行,况且正是心境难平,隐祸丛生的时节,想要出外转转,总也不能成天将人家温姑娘绑到身上,想去便去,甭耽搁修行就是。 另外那封堪称字迹相当杂乱的书信当中还说,颜贾清于山下学堂请过足足一月病假,说是自个儿身子堪忧,要前去别处求医问药,至于学堂,却是暂且托付给一位村落当中的年轻人,学问不见得大,可胜在口碑极好,想来也能镇住春日时节玩心大起的一众学子,自个儿则是连抢带求,讨走了二百两银子,下山而去,算算时日已快身至京城。 而云仲并未曾等候颜贾清,而是自行外出,原本少年便是打算独行,当然若是温瑜腾出空来,少年还是有些私心,有心仪姑娘陪同,出外游赏,想来心境也能好上许多,未必就需自行苦思冥想,却已能压过这阵以来的种种杂念。 出京城三日,酒水已尽,云仲望着手头足大过市面水囊三五倍的水囊,撇了撇嘴,意兴阑珊。 而始终趴在少年肩头或是前襟的那尾狸猫,亦是心境有些低落,出湖潮阁时,少年原本随身携来一整袋晾干鱼儿,却是夜里不留神的时节,被那狸猫钻入口袋当中,吃了个肚圆。且兴许是四爪多时不曾磨过,锋锐难当,将那口袋划来一角,当中足足近百干鱼,近乎皆是遗落,待到少年察觉时节,已是不剩几枚,干粮难咽,久无荤腥,狸猫也是无精打采,时常要立身马背上头,狠狠挠两回那头杂毛马匹,当即便是惹得猫啸马啼,乱象横生。 不得已之下,少年还是将路途略微调过,偏北而行,去到一处村落当中,暂且添补些酒水吃食,况且临近江河小流甚繁,大抵也可购得些干鲜鱼儿,用以将狸猫干瘪肚皮填补得当。 一整年下来,每每帮中发月俸的时节,少年向来不去观瞧锦缎钱囊当中的银钱多少,早晓得泊鱼帮富庶宽裕,云仲反倒是更为小心谨慎,生怕自个儿瞧见那钱囊当中的丰厚银钱,当即压不住性子,外出当个散财童子,故而向来不曾估算自个儿究竟已是攒足多少银钱,直到出门前掀开屯钱木箱时,云仲将银钱抖出钱囊,才发觉自个儿似乎已然是城中那等还算富贵的人家,仅是多半年时节,偏舵主月俸攒将下来,竟足足有数百两银钱,虽尚且不可学那些位公子,为讨青楼女子欢心一夜掷出千两,可已然是相当一笔银钱。 纵使知晓泊鱼帮上下皆富足,云仲依旧叫眼前银两刺得两眼生疼,好容易压下心头颤颤,掐算一阵,才发觉当初镇中那位安婶因修葺佛堂亡故的夫君,也不过是赔给百两银钱,自个儿查过几回账目,走访过两家铺面,到头来竟是攒齐足足数条人命钱,当即看向那箱银钱的时节,神情黯淡许多,只是从中拿出近百来两,便再不去惦念此事。 可即便是近百两银钱,于寻常村落当中,也足够许多年吃穿。 将纷杂念头收回,少年轻声叹过口气,翻身下马,转而牵着那头已然安分许多的杂毛马儿,肩头立着尾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狸猫,往层林深处村落当中走去。 日暮将晚,马儿不瘦,肥蹄大肚,狸猫面皮宽胖,唯独少年身上白衣奇宽,瞧来怎么都有些不合身。 第六百零八章 暴雨梨花 村落之中,竟是并无一家客店,更是无酒楼这等地界,云仲接连去到过数处,问过少说六七位村人,也是无果,正值是进退两难的时节,才有位扛锄的耕夫自行上前,给少年人指路,说这村落向来并无几个行人上门,哪里有人会乐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修起一家客店白白耗费银钱,不过村北口处却有户人家,一位老汉独居,倘若是有瞧来顺眼的来客,倒也能让出间空房来,兴许尚能填补酒水干粮,不妨前去试试运道。 云仲抱拳谢过,却总觉得这耕夫面皮,颇有些像那位南公山间的老樵夫,仔仔细细端详端详耕夫肩头那柄铁锄,倒当真是一如汉子黝黑面皮那般,通体乌黑,大抵是用过许多年,这才牵马离去。 村北口那位老汉,性子倒真是如那耕夫所说,古怪孤僻,听闻有人叩门,亦不搭腔,大开院门过后,不加掩饰上下瞅瞅少年打扮,撇撇嘴说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旋即便要关门离去,不过无意之间望见少年前襟当中那尾狸猫,神情又微微一动,颇有些不情愿错开身形,言说只能住上至多两日,酒水干粮,还需自个儿前去村中添置,一概不管。 大抵是这位性情孤僻的老汉,也不曾想到真有那等闲来无事的江湖人,携猫出游,当即便是有些难以开口驱赶,不过依旧无甚好脸色,待到少年安置好马匹,再度上前道谢时,老汉正稳坐到院落当中,使双筷夹起片蒸鱼,且不忘往喉中灌上两口酒水。见少年上前,老汉斜眼打量打量少年腰间剑,斜眉歪眼,当即便是相当厌烦。蒸鱼滋味极鲜灵,云仲倒还把持得当,怀中那尾狸猫却是已然压制不得心头馋虫,由打少年胸前跳下,紧紧盯着老者眼前石桌上那碟蒸鱼,分明是腹中饥饿得很。 老汉竟是也不藏私,抬手便夹起一筷条理分明的鱼肉,刚要扔到地上,却是觉得有些不妥,而后又是起身,从屋舍之中取来两片荷叶,颤颤巍巍铺到地上,而后再将鱼肉仔细搁到荷叶之中,老脸上罕见流露出些许笑意,“慢着些,老朽家徒四壁,不过幸亏是村口便相邻着条微末支流,鱼儿向来是不缺,顶贱的物件,今日管饱。” 可待到老汉抬眼观瞧少年的时节,又是有些横眉立眼,揶揄说道,“成天知晓打打杀杀策马运剑,怎么连尾狸猫都养不起,省下些无味念想,好生前去找寻个营生,也比终日惦记着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强出许多,你们这些个年轻人,老夫在村中落户四十余载,见过无数,狸猫尚且养活不起,何况双亲与自家婆娘。” 云仲苦笑,刚要讲清此事原委,却是发觉老汉左手缺了两指,一时间呆愣,竟是忘却挪开眼光,尽皆被老汉看到眼里,连连摇头,而后又是夹来几筷蒸鱼,放到晾干荷叶上头,摆个请邀上桌的手势,请少年对饮。 老汉自言,当年时节自个儿也是位终日惦念着行走江湖,成侠做客的年轻人,恰好故里正巧有位擅使枪棒的高手,见少年天资不差,身子骨更是健硕,便传与十二路枪招,凭此安身立命扬名江湖,理应算在情理之中,入江湖五载,着实也闯下些虚名,可虚名哪里能换得口饱饭,整年下来,怀中也不过揣着几十枚铜钱,就连喝上碗酒,都已算是相当奢侈的一门花费。家中双亲震怒,硬是传出风声说是害了恶病,没准数月之间便要驾鹤西去,强行将自个儿挟回家中,威逼利诱,找来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出几日便嫁娶事毕,指望着能凭此事将少年脚步拴住,起码也有家室,大抵也能令少年收收心思。 老汉自嘲,说当初自个儿哪里顾得上其他,总觉得江湖中人,说话中听,且皆有妙才,怎肯始终置身家中,受人摆布,才是婚嫁过去六七日,便又是提枪外出,却不想当初得罪人过多,被人寻上门来,取走那位才嫁来的女子性命,少年急火攻心返家时节,虽说力拼近乎一日,使手中枪穿过不下三五十人喉咙,但仍旧是遭人卸去两枚指头,且伤及肺脉,就算是想再入江湖,恐怕身手也只退不进,只得身在家中,将双亲安养得当过后,自行寻了这么处村落住下,一住便是四十载。 推杯换盏,云仲问及老者,还练枪不练,老汉却是满脸鄙夷,指指屋檐上头,说本就不是什么顶好的兵器,经如此多年风刀霜剑,恐怕早就锈穿了枪头,已然变为那烧火长棍,再不能使唤。 “老人家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三两盏酒水下肚,少年抬起眼来,颇有些醉意。 “怎会不愿看,年轻时就算是容貌顶好的婆娘,搂到怀中,也未必有搂着这杆枪来得踏实,乃是那位高手自行花费银钱锻造,乌青泛光,枪尖甚是狭长,瞧着譬如柳叶那般,理应怎么看都看不够。”老汉倒是酒量怪好,接连三五杯酒水下肚,面皮连红都不曾红,摇头叹道,“只可惜从那件事过后,每每观枪,便总能想起那徒有夫妻名的姑娘,当初也算是十里八乡当中的大家闺秀,容貌也是相当不赖,逢人都说是有旺夫相,日后必定富贵,可偏偏因我招惹是非过多,无端领死。” “当初我借来好友一匹好马,听说是由一位无恶不作商贾手中夺来,我那好友摸黑杀了商贾,牵走那头正经的大元驹,通体没半点杂毛,通红如炭,唯有额头之间一抹白,当真可称得上是追风逐电,不出一日便赶回家中,却还是不曾赶上,只赶上还未干涸的一抔血水,”老汉叹息,面皮瞧不出悲意,只略微有些怅然,“到那时我才有些明悟,骑再快的马也追悔莫及,再猛的枪势枪招,也只能杀人而已,许多事过去就是过去,再想捡起,不过是悔恨难当。” 云仲一阵沉默,老者所说,听来稀松平静,但倘若落在心头,就譬如静池见石,波澜难抵。 “所以自从那以后,老朽便有些皈依佛门的心思,终日礼佛烧香,静心读经,可仍旧是有些看不起同乡,觉得这些人从来就不曾见过天地,从来就没见过己心,活得相当不通透,”很快老者便将面皮松弛下来,乐呵笑起,而后又是抬起筷子夹住块鱼肉,见少年眼色蹊跷,自是揣测到此刻云仲的心思,促狭道来,“老夫可没遁入空门,吃鱼吃肉,与我其实并无半点忌讳,毕竟参禅悟道,烧香礼佛,对于老夫而言不过是图个念想,与心境当中安宁,其余诸等罪业,一人挑之,若是有半点佛法功业,愿皆尽送于那位无辜受难的姑娘,起码佛门讲来生一说,休要让人家再遇上我这等人,无辜受难。” “往好处想想,以您老当初在故里的名声,门当户对,既然那位姑娘肯嫁,想来也是对您老有些喜欢,不然怎会心甘情愿,嫁与一位如此不靠谱的江湖人?” 老汉一愣,老脸略微抖了抖,无声笑笑,指指屋檐,又抬头看看少年,“幸得此言,老儿我今日又想瞧瞧那柄枪了,只可惜年老力衰,已然爬不得屋檐,还烦请少年替我代劳,权当结清酒水钱。” 云仲宽慰一笑,竟是当真站起身来,费劲稳住身形,总觉得今日这酒水分明入口甚柔,却相当上头,不过依旧是缓步走到屋檐之下,不凭两手,只是两腿缓缓登梯,步摇乾坤倒,身晃神魂清。 少年晓得,老者想看的不是枪,而是当初那位姑娘。 屋檐之上竟当真静静躺着柄长枪,可浑身并无丁点锈迹,乌青光华迎月,瞧着便是想当不俗,少年打个酒嗝,单手握住长枪,而后再归桌间,插到院落土中,微微笑道,“老伯这柄枪,的确是上好兵刃,数十载不坏,当真是不容易。” 老人一手握住枪杆,缓缓起身,将诸般所学,尽数递了个畅快,虽并不如年轻时节那般力沉招快,但依稀之间,尚能瞧清年轻时节威势如何。 云仲瞧着老者舞枪,醉眼朦胧,狸猫也是吃饱喝足,抬头疑惑瞧着那位病虎似的老人,不知为何突然起身,运枪如弓,递枪如松,倒是觉得怪好看,索性使两爪搭住脑袋,懒散望向月下抖擞精气神的老者,足足递出十二路枪招,暴雨梨花。 分明是气喘吁吁,却是眉眼温和。 月光照入老院之中,照在老者手中长枪枪刃上头,院落外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位扛锄的耕夫,饶有兴致地望着院落当中的少年狸猫与老汉,念叨了两句,肩头那枚铁锄,又挂到肩头。 耕夫说的是,怎么江湖里头的人都一个德行,粗野时比谁人都粗野,心地柔和时节比谁人都柔和,当真是怪人。 第六百零九章 诉与飞花 第二日云仲补齐干粮酒水,顺带由街面上添置过些晾干的鱼儿,同那位老汉告辞上路的时节,特地由外出所携银钱之中,挪出半数,藏在屋中枕下,却不知为何那老汉为何如此眼尖,还未等到牵马出门的时节,老汉却已是追将上来,不由分说将少年所留的银钱塞回怀中,面皮当即便是阴沉,说搁在三四十载前,定是要抄起院中枪,使枪杆好生揍上云仲两回,说虽是身在穷乡僻壤,但好歹衣食无忧,总不能令出门在外之人,耗费如此多的盘缠。 争执不过老汉,云仲只得是将银钱收起,恭恭敬敬抱拳行礼,自报家门姓名,到底是闯荡江湖极早的前辈,这点礼数,起码要识,但老汉却是侧身让过这一礼,老脸当中似笑非笑,“老朽年纪大了,恐怕就算你如今言说姓名,过后几日便已抛到脑后,再难以想起,相逢何必相识,投缘便好。再不济倘若是腾出空来,待到三年五载,老朽驾鹤西去后,再来瞧瞧这孤寡伶仃坟茔,浇上一壶酒水,便已是足够,如此多礼作甚。” 云仲很想说两句言语宽慰宽慰,诸如您老身子骨,想来就算是再活半甲子也是绰绰有余,休要言说那等晦气话,但望见老者通透两眼,不知怎得便是将言语收回肚中咽下,略微点点头,“只可惜无物相赠,总觉得是有些心中过意不去,来时总想无物一身轻,却是未曾算到这茬。” 老汉笑皱了面孔,咧嘴往身后指指院中立着的那枚乌青长枪,“这便是你这后生送的,如是昨日不曾提起这事,恐怕直到老朽离世之后,那柄老伙计都要在屋檐之上,寂寥得紧,于其说是捡回这柄长枪,不如说是拾起许多旧念头,愧对已是不可改,但仍旧有人时常惦念,与她与我,都是最好不过的一件大礼。” 少年乘马,摇摇晃晃,不过百来步出村口,却是频频回头,瞧着那位风烛残年的老汉立身清晨之中挥手,没来由酸楚意味,直上灵台。 “少年人,尽早退身江湖为妙,总不能因自个儿爽快,搭上旁人,来日若是想起此地有处坟茔,坟茔前头,必定插着枚长枪,那便是老夫同你作揖,恭送出江湖。” 出村口时,老汉高声喊过两句,瞧那少年置身晨光里,侧回身来遥遥一拜,心满意足走回院落之中,望着眼前那枚乌青长枪,多年间未有锈迹,依旧是枪锋冷冷凉凉,上前轻抚一阵,眉眼顺和。 “年头譬如羚羊飞渡,总要是年轻一辈人携老者的念想,出入江湖,见形色景致,声色犬马,天高水阔。” “出入平安,常携喜乐。” 少年驾马出村落的时节,身侧无端多出来位耕夫,肩扛雪亮铁锄,任凭云仲马匹步快步慢,竟是寸步不离,瞧来且尚有余力。 “从前怎么没发觉,颜先生易容能耐如此高明,原本总要留下条黄狐狸尾,如今竟连狐狸尾都藏得极深,当真是好手段。”云仲抚抚胸前那尾吃饱喝足的狸猫,后者摇头晃脑,已然 颇为熟悉马背颠簸,且时常要站到马颈处,拍打两番马头,分明已是老猫,却是好奇心思半点不曾衰退。 “就许你们这帮年轻人隔三岔五破境,不许我这钓鱼郎日益精进?”耕夫哼哼两声,甩甩肩头锄,“黄龙还是黄龙,只不过化为这锄尖一点黄泥,较真说起来,不过是个小障眼法,只是天下绝大多修行人挑不出毛病罢了,算什么本事。” “先生可知阴魂不散何意。”云仲摆明不愿搭理这位来头诡秘的钓鱼郎,从始至终都不曾侧身看向耕夫,而是端坐马上,轻声道来,分明想将颜贾清轰去别处清净地界,莫要跟随。 可那耕夫却是好大不乐意,撇嘴骂来,“早晓得你这少年人没良心,前日若是我不曾指引,你又怎能由那老汉口中听闻这些江湖事,虽说算不得稀罕,但终究也可观人生来路途,倘若此番外出真要将心思捋个通透空明,多听些陈年旧事,这不也算是一桩机缘?” 云仲侧目,依旧冷言冷语,“在后生看来,先生若是不再跟随,或是莫要将自个儿所想所思灌到后生脑壳当中,那才算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桩机缘,本就是打算自行外出转转,何苦学那附骨之蛆,路数不同,就算接过那尾黄龙能直达五境,又能如何。” 旋即也不理会樵夫开口出言,略微夹紧马腹,杂毛夯货有觉,登时窜出足有一丈远近,撒欢跑起,将那位始终亦步亦趋跟随左右的樵夫甩到身后,不消十几息,便已远去。原地站立的颜贾清尴尬摸摸鼻头,很是有些羞恼,而后竟是也不顾举止,抓起锄头朝那黄泥狠狠扇去两掌,“瞧给人家嫌弃成这样,若是能凭你直入五境,想来也要容易些,省得老子豁上一张面皮死乞白赖贴到人家身上,倒贴钱都卖将不出。” 樵夫衣襟当中,钻出一尾黄蛇,不过一掌长短,好奇瞧向正朝那黄泥接连甩掌的颜贾清,后者身形猛然止住,僵硬回过头来,哭丧着面皮赔笑道,“这可没说您老,说的是这锄不顶用,送将不出,成天遭人白眼。” 沙石滚动,耕夫费力从足有半丈宽宅土坑中爬出,半空那尾黄蛇倒也丁点不客气,瞬息盘到耕夫肩头,后者敢怒不敢言,只得是揉揉被一尾抽出乌青的面皮,悻悻运起神通,直追远处一人一骑,只抬足两三,便是迎头赶上近百丈远近,继续凑到那头杂毛马匹旁,不过却再未开口,终究消停下来。 桃苑岛算不得岛,只是恰好临近谷湖,又因村落多半都是世代打鱼为生,便与同湖对岸那片桃苑乡区分开来,索性于桃苑两字后头缀上个岛字,听来也算是新鲜上口,故而多年来从未改换过名头,提乡便是桃园乡,提岛便是桃苑岛,两地之间虽需过湖,倒也是往来甚多,尤其每逢婚嫁时节,乡岛之间渡船扯起红帆,悬起红缎面,总要映得这湖水譬如女儿抿红,搽黛添罗,热闹得紧。 虽是于颐章京城也曾传起名头,但此地依旧是向来少有外来旅人,多半因是颐章诗风 雄浑,最重势大,如此景致之下,百里桃林,便是才由疆场当中安顿下的汉子,亦是难将心头金戈铁马,说与飞花听,如何都是紧别扭的一桩事,更何况山高路远,终年也是少见外人进出。 而昨日时节,却是有一位少年人驾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少年面皮极瘦,不过依旧可辨清秀之姿,那位中年先生却显得颇有几分百无聊赖,才入桃苑岛不久,便是前去酒馆当中,接连饮过半缸酒水,瞧得酒馆小二都是连连咋舌,说从未见过这等外来客爷,此地所酿酒水本就相当浓厚,外来此地游赏之人,大多是三杯两盏便已不胜酒力,文人吟诗,江湖莽汉划拳,不出五六碗酒水便要搂住桌案一腿,同路边黄犬称兄道弟,如此豪饮,当真是少见再少见。 一同前来的那位少年,酒量亦是极好,小二试探说起寻常人不过三杯两盏就要醉倒,却不想这少年亦是饮过足足两坛,面皮才略微升起些醉意,颇嫌弃地替那中年人付过酒钱,才是缓缓上楼歇息。 今儿个正午时节,酒馆当中几位小二好容易应付过六七拨登门来客,难得闲暇一阵,五人便是围坐到张桌案前,纷纷出口揣测昨日那两位外乡人,今儿个要喝多少酒水,再者便是害愁,倘若是将整间酒馆所储酒水喝个底朝天,又该如何。 “我猜终究还是那中年长衫之人海量,昨儿个晚间你们不曾掌眼,我与燕哥却是看得分明,那人饮酒时节,恨不得将脑门都探入酒缸当中,起初还是使海碗,后头似乎是觉得不尽兴,索性将长凳挪到酒缸前头,使酒舀朝口中倒酒,险些醉死到酒缸前头,还是那位少年将此人拽将上楼,那架势当真不似是饮酒,倒是如同渴死鬼托生,没准能将肚皮撑破。”其中一位光起上身的小二,分明是精瘦,却是丁点不觉冷,眉飞色舞同几人说起昨儿个见的奇事,拍胸脯道来,“今儿个必定是那位长衫人饮酒更多,不信咱走着瞧,燕哥你说是也不是?” 一旁那始终笑吟吟的年轻汉子闻言却是摇头,“那位岁数极浅的少年郎,在我看来却是更为深不见底,两坛酒水竟只是脸红,哪怕是我向来自诩酒量深似海,两坛酒下肚,就算挨掌柜的两拳也未必能醒,依我看来,今儿个那少年郎赢面也是不小。” 那瘦弱汉子一拍腿根,旋即又是压低声窃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赌上一赌,两三枚铜钱,权当是添些彩头。” 但旋即由柜后便是风风火火走出位高挽云鬓的女子,本是相貌极好,此刻横眉立眼,不由分说将酒舀砸到桌案当中,环视四周骂道,“成天只晓得耍钱耍懒,真到做营生的时节却是个个不济事,昨日若是那少年人不曾将那长衫醉汉拖走,老娘便要帮着搭手,今日还敢提赌这茬,总归是输,这月月钱索性不发如何?” 几位小二连声讨饶,见那女子依旧是不依不饶,当即一哄而散,逃出酒馆撒欢便跑,比往年更早些的桃花滋味,正是漫街飘落。 第六百一十章 沧海谣 果真如同那伙闲散欢脱的小二揣测那般,似乎是那两位爷有意错开正午时人多口杂的时节,直到时节偏晚,才悠哉游哉迈步下楼,那位少年分明昨夜歇息得相当不赖,迈步下楼的时节,尚且瞧不出昨日多饮,而是将立在肩头的狸猫搁置到长椅处,请小二上过一碟干鱼,而后才要过三两碟小菜,一壶温酒,迟迟不动筷,却已将一壶酒水重新添过六回,瞧得四周还未吃好的来客连连皱眉不止。 酒馆并不算大,与京城酒楼比起来,大小尚且不足十之一二,且摆设大多不上讲究,烧酒小炉,瞧来相当古旧,多年不曾更换,原本乌青小炉遭数年柴烧火燎,早就已是显得灰白,上头炭烬堆叠,即便是有心擦拭,也已同小炉近乎烧成一体,再难使之回转原貌,就这么随意落在屋舍当中一角。精瘦赤膊的那位小二见是少年下楼饮酒,当即便来了兴致,接连替少年添过六回酒水,丁点也不觉麻烦,而是始终目光炯炯,瞅着这位腰间挂有枚卖相奇好的水火吞口长剑的少侠,热络搓搓两手,直等自个儿赌赢。 就算是女掌柜时常拿眼斜楞瞪来,并无半点耍钱的空隙,汉子也是相当乐意赢上个口头赌约,终究是没奈何,桃苑岛之中实在是闲暇日过多,家家户户并不愁银钱,更是无几人愿外出。原是湖中每年两季休鱼,经这两季歇息,再者湖水当中水草丰茂,致使鱼儿大多养得膘肥体壮,前些年来更是有人使厚实渔网,生生罩住条足有近两人高矮的老鱼,四处显摆一阵,又赶忙将那搁村人心中已然成精的老鱼放归湖中,生怕掺染什么忌讳,倒不如将其放归湖中,祈盼鱼儿收成愈好,到底也是图个念想。 这岛乡当中人人富庶,自然便是允了酒馆便宜,嗜好饮上两口的村落中人,向来是不吝啬酒钱,倘若是通体疲累,同自家婆娘吵嘴两句被赶出门来,或是三五好友熟人泛游湖心过后,意兴未消,也是定要来此地饮上几回酒水,虽说这些年亦是有人瞧见酒馆当中生意甚为红火,也是始终念想着开设另几处酒馆,但眼见得那模样生得俊俏的掌柜,依旧是要天还未良时节便聚起伙计酿酒,气蒸面颊热汗淌落,自是要惹得大多人将心思收起,连连咋舌,不愿前去遭这份罪过。 如此,除却酿酒等等时节之外,酒馆当中几位小二便更是闲暇,譬如这精瘦赤膊的汉子,如今只将开褂松垮穿起,敞怀坐到一旁,盯紧少年举动,但凡是客官有唤,必定要上前几步热络招呼,比起云仲几年来所见的小二,都要勤快许多,且如何都瞧不出烦闷意味,酒馆当中贪饮几杯的来客衣衫也是相当讲究,知足且乐,时常有三两位不胜酒力,随口哼起渔歌乡谣,周遭人非但不曾斜睨暗骂,竟是多数也应和此声,叩桌踏步,性情相当随和。 今日更是如此,两位年岁极大的老者背琴持箫落座过后,酒量相当差劲,才不过三两杯米酒下肚,便是斜依桌案,鼓琴鸣箫,时常凭沙哑腔调唱上两句,其余几桌酒中客亦不厌烦,却是大多面皮挂笑,时常应和上几句,倒是显得相当快意。 “客官是外乡人,兴许从未听过,但这曲子于咱这等渔村当中,却是传唱极久年月,近乎是家家户户,甭管是否通晓音律,其实都能跟着哼来几句,相当上口,唤作沧海谣,调门粗犷大气,畅快得很呐。”精瘦汉子恰巧闲来无事,替云仲添过一壶酒水过后,自行凑到少年桌前低声道来,眉眼带笑望着两位老者,咂咂嘴道来,“您还别说,这两位爷虽是气力略显不足,更是调门奇差,破锣嗓门,却偏偏与曲调相当衬合,听来十足舒坦。” 少年侧耳听去,却是从未听过这般曲调,与京城当中那般工整曲音迥异,那两位老者唱来时节,近乎是手舞足蹈,浑然不顾已然叫酒水打湿的胡须,畅快对望一眼,摇头晃脑,尤其鼓琴那位,早已是忘却鼓琴,面红脖粗敲打桌案,吼得兴起,灌上壶酒水,于是腔调越发粗野,乐而忘形,恣肆旷达。 “唯有一湖,何来沧海。”云仲回神,看向眼前那位跟调摇头晃脑的精瘦汉子。 “客官低头看看,壶中有沧海,抬头瞧瞧,湖里也有沧海,就算是仔细望到那两位老汉眼中,那也是沧海大浪涛涛,客官理应是念过许多年书,昨日就算微醉,举止亦是得体大方,应当比我看得清楚分明,总之心尖有沧海,看啥都是沧海恣肆,是这个理不是?”敞怀小二惊奇看过眼少年,嘿嘿笑起,竟是自行起身,搬过一坛酒搁到两位老者脚边,“今日小店送酒,两位多呆一阵,权当歇脚,唱个痛快便好。” 两位老者衣衫朴素,哪里曾想过还有如此殊遇,于是相视一眼,腔调愈发快意,倒当真是譬如狮子下山,沧海动摇,又是重新起调,惹得许多街外之人都是上前,或是迈入酒馆之中要过一壶酒,或是靠到门槛处,眉眼挂笑,拍打双掌,相当入痴。 就是这等节骨眼上,酒馆二层楼上,有位长衫先生连滚带爬跑下楼来,虽是衣衫不整,但还是凑到两位老者桌前,从腰间抽出枚竹笛,正襟危坐,却是险些吓着那两位老汉,但旋即笛声起时,这曲调意味浑然一变,由沧海雄浑转为舒畅写意,泛舟沧海,安宁无潮。 来人却正是颜贾清,云仲倒是从不知这位醉酒过后的酒鬼先生,吹笛能耐相当高明,同两人应和一处,旋即竟也是同两人一并唱起,同样是调门粗粝沙哑,然豪情自生,到头来竟也忘词,摇头晃脑,似已是相识许多年。 清风也笑,桃花香流,不远处长湖湖心,天光通明,有渔樵声响。 沧海也笑,壶中胸中,三人扯起破锣嗓,仅是一句唱词,里头便有六七处破音,但偏偏是如此堪称粗俗的调门,硬是将整座酒馆唱得寂寥皆去,虽非晚照斜阳时辰,豪气顿生。 一曲毕后,酒馆门前看热闹的停足之人,不知为何将腰眼挺直,皆如寒冬腊月饮过壶劲头极冲极猛的烧酒,将肝肠烧热,面皮滚烫,笑意起时,平添两三分匪气豪气江湖气,神采奕奕。 云仲望向那位容貌极好的女掌柜,后者分明是亏过一坛酒水,却也是将两肘立到柜案上头,笑意明光烁烁,不知为何自个儿也是随口哼起曲调,胸怀一时通畅。 “却是不曾想,外乡人竟也是有如此一手妙笛,将我二人原本略有缺失的谱调补足,还敢问兄台名讳。”两位老者尽兴,相视一笑,一同开口同眼前宿醉未醒,依旧红着张面皮的颜贾清抱拳问起。 “姓颜,相逢何必相识,此一曲心有灵犀,便是生来快事。”颜贾清自个儿饮酒一壶,也不去擦拭嘴角酒水,拱手见礼。 两老汉微惊,旋即便是畅快相视一眼,“我姓黄,他姓金,老夫谱曲添词,这人原本乃是位使木剑的混人,后来将木剑折去,我俩一并游荡江湖,来日有幸再见,咱再奏上两曲,不为旁的,全因胸中沧海潮声,不亦快哉。”说罢这位面皮方正,满头短茬白发的老者由怀中抽出两张泛黄谱卷,递到颜贾清手上,宽慰大笑道,“此为初谱,老夫写了许多回,故友依旧是不满,才将原本曲调倒弹,再不修改,如今得见知音,便送与你这后生,权当是留个念想。” 说罢过后不再抱拳,而是拽起那位已然饮到面红耳赤的老者,洒脱走出门去,大笑声铺满街巷,缓缓远去。 颜贾清许久才起身,同小二要过一坛酒,坐到尚未回神的云仲眼前,将图谱递到后者眼前,打个酒嗝,“可得千万收好,日后天下,再也出不得这等好曲喽,多瞧瞧看看,传与后辈人。” 云仲疑惑好一阵,抬头问询,“为何那两位不携颜先生同去,补足缺漏?” “江湖里头哪有那么多尽善尽美的事,茅庐之外刀剑光起,难不成还偏要凑齐个会吹笛子的侠客?若要如此说,那就应当再找来几个嗓子譬如金石桃花的人儿来唱这曲,可他娘的甭管嗓门再好,终究也唱不出此中滋味。” 门外笑声渐行渐远,云仲轻哼曲调,突然觉得很后悔不曾同那两位老汉攀谈几句。 原本立身酒馆看热闹的行人纷纷散去,纷纷称赞这两位老者唱腔好极。 门外桃花,已是开得紧旺盛,花期比以往提前许多,大抵是为迎送这两位老者,嘻嘻闹闹,身形远去已不可见,湖波定宁,有游舟上头立身渔夫,孤舟走湖,碧波声散,何处不江湖。 依旧是有位少年坐在酒馆之中,喝空许多许多酒坛,可面皮已是略微鼓起,原本形销骨立,已是缓缓解去。 第六百一十一章 桃苑福地 桃苑岛中人,皆知湖边住着一位癫子,岁数大抵是而立上下,衣衫破烂时常不着寸缕,可谓是疯癫入骨,再无回转余地。岛中人多半知晓原由,大抵是当年癫子还不是癫子的时节,家中人误食条毒鱼,一家上下五口,年迈双亲,发妻与膝下两子,皆是误食毒鱼,唯独这癫子外出撑船打鱼,才保得一条性命,待到归家时节,请来乡间郎中的时节已是回天无力,自此以后便是患了疯疾,时常发癫,再无半刻清醒的时节。 乡间人心善,许多人家都是刻意多做些饭食,送到这癫子住处,后者神智较为清醒的时节,还晓得作揖,不过大多时节都是浑浑噩噩,沿湖岸走动,或哭或笑,衣不蔽体,哪怕是乡间人心有怜悯,置办上一两件衣衫送到棚屋当中,癫子也是向来视若无睹,不论三伏或是冬月,皆是穿得单薄破烂,时常惹得前来游湖的女子羞红一张面皮,暗地里骂两声不端庄,倒也从未有人前去欺凌此人,如此安然过去十数年,癫子竟是依旧不曾瘦弱下去,更不曾饿死到湖岸旁。但癫子唯独怕鱼,甭管是巴掌长短小鱼,或是半人高矮的大鱼,每逢捕鱼之人归来时节,癫子总要使两手遮住面皮,浑身颤颤瑟缩到路边,尽力避过瞧见湖鱼。 时候一久,村落中人便发觉这癫子的脾性,便商议过后,将舟船岸口略微挪到远处,尽量不由此处上岸,吓坏那位可怜人,尽管是劳民伤财,不过依旧是无人出言辩驳,是因民风淳朴,心有善念,于是耗费数月功夫,硬生生将口岸挪开些许,而从未有人前去将那癫子棚屋挪动。 毕竟如今棚屋,正好落在汉子原本家中旧址处,无人忍心将那疯癫汉子赶跑。 今日癫子又是无事闲逛,时哭时笑,沿湖岸遛弯,每年不允捉鱼的时节,癫子总要比往常清醒许多,只不过是时常恸哭两声,而后又邪邪笑起,前仰后合,倒也算不得碍事,可瞧见一位白衣少年租用过一枚小舟的时节,癫子竟是跑到近前,手舞足蹈比划道,“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今日早早起身,神清气爽,携起长剑外出,打算着租上一枚小舟,前去湖心当中平定心境,哼起沧海谣信步外出,听闻隔壁屋舍当中依旧是鼾声如雷,震得耳鼓生疼,自然是晓得昨日颜贾清又饮过半缸酒水,睡兴正浓,便也不打搅清梦,自行下楼。 精瘦小二今日当值,随那位唤作燕哥的精壮年轻人才踏入店中,恰好便是遇上少年郎缓缓走下楼来,当即便是热切上前招呼,说昨儿个少年整整饮酒一缸,竟然是比那位颜先生还要多饮整一倍,今日却不想依旧能早早爬起,当真可称上一句酒仙,不过正巧因此输了赌局,虽不曾亏银钱,却被燕哥狠狠弹过六七下脑瓜,险些脑壳生出枚红包。 云仲无奈笑笑,此事唯有自个儿知晓,哪里是什么海量,分明是腹中秋湖将酒水汲取大半,好生于腹中搅动过半宿,任他也不晓得分明是无名无姓的村中寻常烧酒,为何秋湖竟是险些魔怔,汲取大半酒水,于腹中翻腾过半宿,重塑无数细末经络,而后才堪堪沉静下来,于是只是摇摇头道逞能而已,算个甚本事。 那位燕哥却也是相当直爽,言说过阵子清净些的时辰,定要与云仲拼上几回酒,分明少年年纪还要浅上许多,怎的便是如此海量。云仲浅笑应下,旋即便是外出,寻过一枚瞧来轻快的小舟,同立身舟旁的老人家攀谈时节,后者却言此时舟船并无大用,不消花银子,自行取用便可,着实是令云仲略微有些狐疑。 而正是此刻,癫子凑上前来,含糊说了句没头没脑的痴话,听得少年云山雾罩,眨动两眼问起,“兄台可是同我言语?” 癫子似是鄙夷,点点头又是道来,“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不明所以,而那位看守舟船的老人家却是开口解释道,此乃是桃苑岛上头人人皆知的癫子,早年如何,眼下如何,讲得相当清楚分明,而后瞧瞧少年打扮,低声道来,“被此人缠上,莫说是你身家千两银钱,或是剑路高超颇有威名,一时间都是摆脱不得,毕竟已然疯癫,银钱无用不说,曾经发善心的几位乡间人送他不少铜钱碎银,皆是被他丢到湖中,向来不用,到底是癫子,银钱对他而言,全然无用,少侠可要仔细斟酌言语,莫要冒犯了这人,倘若是终日缠着,总是徒添烦闷。” 云仲听得倒是有趣,且虽老者乃是出言告诫,神情却是望不出丁点厌恶意味,劝罢过后便是扭过头去,沉沉谈过一口气,言说分明当初也是位憨厚人,怎生突逢厄难,上苍当真是不愿允半点福报,旋即便再不言语。 而一旁癫子还是期盼瞅向少年面皮,口中念念有词,翻来覆去说那句大爷大爷,何时想通,云仲一时间福至心灵,并不作答,而是冲癫子笑着反问起来,“那以你所见,应当何时想通?” 一听这话癫子眉眼都是欢快起来,连连拍掌憨笑起来,“正是今天,正是今天。”旋即也不顾云仲如何回话,痴癫跑远,时常还要回头跳起,瞅瞅依旧立身原地的少年,似乎是相当欢喜。 云仲不禁笑了笑,自行登舟,同那位守舟的老汉再一躬身,摇起船桨,如是离弦箭羽,顷刻便窜出百步远近,直奔湖心之中。 老汉却是没想到这位看来紧年轻的少侠,当真是只耗费一言,便将那癫子哄得眉开眼笑,似是得了那般泼天便宜,当下也是觉得蹊跷,摘下斗笠挠挠经多年风吹日晒,毛发稀疏的头顶,纳闷不已,心说这向来顶难缠的癫子,为何今日偏偏转了性子,不过转念之间,又望向那挎剑的少年,距湖心尚有极远距离时,已经是躺倒在小舟当中,荡开无数波纹,只是伸出两手,缓缓撑船,当下便明白了些。 江湖中人,多半寻的乃是快意二字,举止瞧来与疯癫无异,前些年也来过位江湖中人,滂沱大雨时节外出,愣是在雨水之中手舞足蹈,比癫子还要疯癫些,可能癫子与癫子之间,才算是知己。 天朗气清,云仲倒是不曾疯癫,而是这湖极大,离岸几百步,竟依旧是身在芦苇当中,去年旧苇泛黄干结,已然剩余不多枯败芦花,随风摆动时节,极易撩人心意,枯黄犹如秋来蚱蜢,连天接岸。少年无端便想起当初那座小镇当中,也有相似一片芦苇,虽不如此地这般势大茂盛,可无论经多少孩童使坏踏倒,好像隔不几日便又是挺起腰背,随风而动,细细碎碎声煞是好听,左右皆秀水通透,轻舟如是悬空过,不由自主便躺到舟中,望向时时淡云飘摇的长天,一时心思旷远。 那位极好打人手板心的先生,曾经说为何许多文人受贬谪或是疑案牵连时节,最落魄的时节,专好挑选浩大水泽,或是层叠无垠山峦大川栖身,皆因是前路遇阻,时时容易将心思毁去,免不得还要误入歧途,失却为官初心,不过直到如今流传极为广远的诗文,大多赋诗之人还是将本心守住,故而多半都是终生失意,并未有妥协之举。 先生说这话时,云仲恰好叫李大快闹腾醒,而后便听先生说起,其实文人心思胸怀,也未必极大,所以要常常寄情山水,眼前见大湖大泽,浩瀚海潮,便将其偷换为自个儿胸怀与心境,念想着海纳百川,湖容万雨,原本心心念念,始终横在心头的大事,此刻便已不再能称之谓大事,而是随江流湖海,一并东流而去,起码此时看山,山作胸襟,此时看水,水平心事,这才是所谓仁智之人,最为高明的自宽学问。 听这话时,云仲还只是位时常好动,与同窗打闹的小小孩童,听得云山雾罩,可分明记得当时先生看自己时的神情,肃穆平定,仔细品品,倒当真被这话语当中藏匿的山河壮丽,胸怀酣畅惊出一身热汗,那日时节,云仲再不曾走神,而是规规矩矩,摇头晃脑背起书来。但书中文字,已是再记不清,只是依稀能念起这段话来,如今却才略有体悟。 昨日沧海笑,今日探湖来。 心思宽阔时节,阔如海波湖聚拢,欲踏歌唱时节,乐而忘忧酒落须,两者亦有相同。 未曾入修行时,少年总觉得那些话本当中所云仙家手段与修行,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但当真入修行后,才知其实事事不易,哪有什么虎躯一震剑气千里,哪又有什么提剑杀人血溅十步,尚有心饮酒作诗,尚要撇下几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话。 于是云仲再也不端着始终缭绕心间的几问,舒舒服服躺到舟中,望长天依稀见云,猜云间可否有仙,眉目轻盈,甚至有些眉飞色舞,与那癫子无二。 “桃苑福地,汇川可当洞天,”酒馆楼上屋舍中,颜贾清翻个身,面皮已然变回本来样貌,嘟囔一句,而后嘿嘿笑了两声,“酒水也不赖,一夜春光,看得我这钓鱼郎也险些把持不住,好大馒头,好香醪糟。”旋即再度沉沉睡去,笑意贼贱。 第六百一十二章 坐忘 一连三日,云仲皆是早早起身,先往村落之外百里桃林练剑,琢磨凌滕器所赠那卷拳书图谱当中种种章法,时至清晨,收剑平拳,而后再是径直迈步回酒馆,吃上两碟小菜,清粥点心,同才进门不久的小二随意闲聊几句,扯扯家常,或是问起桃苑岛当中种种民风民俗,倒也是自在快意。 不晓得是否乃是桃苑岛此处水土上佳,才住过五日,少年原本塌陷消瘦面颊,渐渐已是恢复如初,再不复当初模样,那位精瘦小二瞧到眼里,总觉得掌柜看这少侠时的神情有些不对滋味,便时常同燕哥提起,说万万得留心些,可休要让人家终日走马仗剑的白衣少年侠,将掌柜的心思都勾了去,过后倘若当真落得个两情相悦,岂不是要白忙活许多年。 不过对此,那位燕哥总是摇头,压根不曾放在心上,说下回不妨仔细瞧那云少侠双眼,通透清澈,譬如此地大湖那般,似乎仅是两三眼下去,都能一窥见底,这等人如无意外,想来必定是终生都是心念江湖,哪里有什么闲暇心思,更何况如若有那般闲心,自家这位掌柜,虽说相貌极好,不过也恐怕难入人家法眼。精瘦汉子不解,瞅瞅那位比平日来得更早些的掌柜,与言语温和的云仲,终究是想不出究竟这少侠心中总有念想的女子,究竟得是何等风华绝代,面皮又该是如何的清丽绝尘。 可那位燕哥说,其实云少侠心仪之人也未必是容貌顶顶尖的女子,但肯定是腰间挎刀,或是身后背剑,比起终日只晓得拎着枚酒舀四处高声叫骂的泼辣掌柜,不晓得高出多少。精瘦小二还想着应和几句,但略微一合计,还是不曾在背后损人,只是意兴阑珊道来,看来这江湖人也没啥了不起,其中男女不过是背来柄刀剑,骑着头劣马,况且时常还要增进身手,练武不止,每日醒的比他这小二还要早些,相当不自在。 颜贾清这几日,总是要饮酒无数,而后舒爽睡到天光大亮乃至晌午的时辰,可算暂且撇开在南公山下教书的营生,心境好上许多,倒是更为放浪,向来是不醉到雷动不惊,挨揍不醒的境地,才算是饮酒到量,偶尔闲散时节,便是将长褂洗罢,换上身整洁衣衫,外出前去走街串巷,最喜瞧桃苑岛中街边三五老者手谈下棋,乐呵呵前去指点一二,压根也不顾及什么观棋不语规矩,立身一旁指手画脚,同老者争个面红耳赤,得胜归来,再将自个儿灌得烂醉,待到日暮时节云仲游湖归来时节,再将已然烂醉的颜贾清拖到屋舍之中,睡上个日出三竿。 日子一长,岛中许多人都晓得,近来有两位外乡人来此,其中一位少年分明是行走江湖的练家子,一位却是不知是何来头,终日只晓得饮酒观棋的酒鬼,先生打扮,不过听起言语,丝毫未有寻常先生那般中意咬文嚼字,且行事并无规矩,棋术更是臭得惊世骇俗,连岛中棋力最差的老者同他手谈,都要被磨失心气,让九子开局,尚不能得胜。 云仲仍旧是练剑罢后,要在舟中坐上近乎一日,虽说是那位守舟的老者向来不曾同云仲讨要租舟银钱,但云仲却是时常携来壶酒水或是鲜灵吃食,自个儿擎起酒囊,同老者对饮一阵,而后才登舟离去,轻舟闲庭信步似飘摇过芦苇丛中,且往往是躺倒舟中使桨划船,而向来不曾出错。这手撑船的功夫,就连那靠湖船过活大半生的老者都是啧啧称奇,逢人便说这小少侠倘若不曾习武,恐怕如今已然接连钓来两三尾鱼王,就算是靠湖吃湖,也定能赚得一份厚实家底,着实是有些不俗才气。 癫子依旧时常趁少年老者对饮的时节上前,云仲曾递过酒囊,不过癫子略微抽抽鼻,便是摇头往后退去,似乎相当不待见这酒水当中所蕴的辛辣冲鼻滋味,瞧得老汉大笑不已。待到登舟时节,癫子依旧是要问上那一句大爷大爷何时相通,而云仲依旧是未曾应答,反问癫子,后者拍打双手撒欢离去,口中喊着正是今日,沿着湖畔跑远。 但云仲自个儿晓得,并非是不愿作答,而是当真无法作答。 有时习武比起念想,当真要容易许多,对敌时节,多练过一招,便可决断生死,偷懒不曾递出过一剑,没准胜负颠倒改换,世上习武练家子大多好言,两两身手不分高下,胜人一步,七分灵犀两分苦练,剩余一分在于天运落在谁人头顶,但倘若是那两分苦练不及人,就算是天运灵犀皆至,也未必能言稳胜,一份功夫,十年功夫。 但比起想清一件事,习武当真算是门不亏的买卖,多练一日,天资或高或低,皆是大多有收,唯独胸中思量二字,想个通透之前,皆是死寂横生,即便借这等时节,顺带捋顺清许多其余细枝末节,未曾想分明前,便是满心狐疑,推敲二字最难,而最难处在于孤身推敲,但眼下云仲只可自行解去此处疑惑,旁人所言,不过是为一者徒添些论据道理。 可无论道理大小,人总归还是要决断出条路来,未必尽数靠道理两字迈步决断。 云仲见过许多事,听过许多事,更是于这短短两载之间,结识过许多江湖中人,有的知名知姓,有的甚至到头来也不曾知晓来历,更是不知姓名,但做的选择,往往是相差甚远。或是因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选上条论理论念都是再好不过的一条路数,但到头来未必舒坦;或是因执于一个义字与心之所向,迈步走上条断头路,终究无悔,只是许多人看来,不过是愚鲁武夫一腔孤直,最是不智。 云仲记性还算尚可,虽没法同自家大师兄或是幼时学文那等过目不忘的大才相提并论,但终归是年岁且浅,尚不能算是那等忘性奇大的一类,可若是想不通透分明,且觉始终搁置心头劳心伤神时,少年总是会不由自主将种种所见所闻,抛诸脑后,暂且忘却个一干二净。这门不是神通却近似神通的能耐,云仲极少同人说起,而是时常接天昏孤身时节,将种种驳杂念头藏匿埋罢,过后待到想起时节,浅尝辄止,尽己所能往好处转去。 更多时辰,少年都是觉得自个儿譬如那等手艺不精的雕玉匠,每每接过一事,觉察着凭自己手艺,恐怕唐突动手,只怕要浪费枚好玉,又是不愿同人提及,生怕人家瞧着自个儿这枚玉赞叹不已,却又因此怪罪自己手艺相当粗鄙低下,心生愧疚。 而此刻借来巍巍大湖作胸怀,粼粼水光当雕刀,云仲无端便觉得,似乎可以试手两三,于是便由原本平躺,缓缓坐起身来,突然想起大师兄柳倾曾传过一门手段,乃是专为修阵所用,全然算不得神通法门,归根到底化繁为简,不过是找寻个静谧所在,双掌摊开,闭目松眉,舌不需抵上颚指无需捏印决,双脚交叠盘坐更是无需讲究上下,如何舒坦便可安心生念,心头空明无尘,最是能修阵法。 柳倾还给给这动作取过个名讳,唤作坐忘,毕竟是位向来不晓得麻烦为何意的出尘人,而今身在北烟泽中,尚不觉麻烦,时常有家书递至南公山山间,竟是比起当初身在山上的时节,字迹更精。 云仲也是记于心头,只是总未曾用过。 而今却是猛然回想起此举,连忙坐起身来,伸展腰背,双肩落低,一时却当真觉得心事通透。 轻舟过湖,湖波光彩万道,四面来风,八方云影悠悠转转,步踏年月,头枕乾坤。 桃花林开得极旺,虽花期颇短,而此刻正是盛期,即便离岸极远,前有湖心,层林当中桃花香气,也足可溅落湖中,沁人五内。不知为何云仲回想起那两位嗓门相当粗粝沙哑的老汉,念想这二位顽童似的人儿,大抵也曾来过此间,泛舟湖心,分明不见沧海,而沧海横流,碧波潮生,万千桃花迎风吹入春湖的时节,浩浩荡荡,壮丽凄高,竟是不晓得应当如何感叹,只觉桃花艳,忘却飞花声。 且不去拘束所思所念,任由胸中野马脱缰,信步闲游,步步摇晃上兜率,两指做剑遥问斗牛。 今日轻舟吃水深,原是云仲购置过许多坛酒水,置于舟中,却是发觉经酒水如此一压,原本距离颇远的湖水,如今近乎已要漫入舟中,抬手可捉,于是依旧合眼,摸索拍开坛酒水,饮酒一口,拍水二三,缓缓将念头收回。 自如舒畅,就像是孩童腹中觉饿那般,少年盘腿坐好,而后似乎是觉得不算舒坦,索性斜倚于船头,依旧闭目。 湖岸桃花林中,睡眼惺忪的先生愣了愣,却是没曾想少年竟是直接将自个儿撂到桃花林中,无奈摇头,发觉一旁竟是摆着两枚酒坛,旋即又是眉眼笑眯成一团,抓来几枚早夭桃花,做起焚琴煮鹤的举动。 俗人只知桃花香,伴来下酒最适宜。 第六百一十三章 黑衣,红衣,白衣 两日后湖心之中,少年抬起头来,原本小舟当中,却是坐得满当,一位白衣,一位红衣,一位黑衣,五官分明是相同,神情却是迥异。 黑衣那位神情相当冷峻,且始终阴沉着张面皮,才现出身形,便险些将那位白衣少年打翻到水中,还是红衣那位抬手相阻,才使得白衣少年堪堪稳住身形,挑眉诧异不已。原是此间原本唯有他一人身影,不过所想愈深,红衣黑衣两人身形便越发凝实,黑衣云仲出手的时节,云仲竟是能从身手当中瞧见隐约有凌滕器内家拳意味,且似乎南公山间那位樵夫的刚猛劲,也被黑衫少年化为己用,难以硬接。 最令云仲好奇的,还是那位红衣人,无论是方才动手相阻,还是平平静静坐在原处,面皮上都是若有若无挂有些许和善笑意,只是虽面皮相当年少,可举止动作,暮气奇深。 “两位打哪来?”云仲稳固心神,抱拳开口。 “你这小子却是有趣,分明是自行唤来我等二人,替你解去胸中疑问,到头来反而要问我等来历,天下修行人,如何说来都是少数,能悄无声息显现身形的,这偏僻渔村当中可是并无一人。”红衣那位先行开口,脸上笑意愈深,日光落在面皮上头,甚是明朗。 “就凭这如今一事无成,经络尽毁的无用人,怎能分辨出你我二人究竟是游魂野鬼,还是什么修行道上的高手,”黑衣接茬,阴惨咧咧嘴,随手捏捏白衣少年的面皮,似笑非笑道,“倒是有本事,二境修为独对几位四境,就连我也得冲您挑起枚指头,好生称颂称颂,赞叹两声义气千秋,护人心切。” 虽是如此说,黑衣那位分明只是皮笑,分毫也瞧不出笑意,甚至面皮当中尽是鄙夷,打量少年两眼,便将头扭到一旁,专注盯着湖中还未长成的几尾小鱼,俶尔轻舒背臂,抓来两三尾鱼儿,溅起许多水花,刚要将那鱼儿收起,却无意间瞥到今日随云仲出外的那尾狸猫,正不瞬盯着自个儿手头鱼儿,冷冷哼将两声,竟是径直将鱼儿放入口中,生生咽下,压根也无送与狸猫的意思。 “湖中不满巴掌长短的鱼儿,向来不允捕,此乃是渔村当中的规矩,兄台既来,也应恪守。”云仲神情微动,但眼色却是越发狐疑,开口同那黑衣少年讲道。 后者咧嘴笑笑,全然无顾忌,“吃你家鱼了?终归是早晚要叫人端盘上桌,早死晚死,都算是一般无二,何苦在意。何况你将自个儿身子毁到这般地步,老子还没找你讨债,如今腹中饥饿吃上尾鱼,倒是如同踩上你尾巴那般,忒小气。” 而红衣那位却是看向云仲,神情赞许,略微点了点头,并未去同那黑衣之人计较,而是径自朝云仲抱拳见礼,“从未谋面,今日一见,的确是亲近得很,黑衣这位脾气本就如此,虽说是行事无所禁忌,但也算不得坏人,既是今日打算解去心结,就无需同他过意不去,暂行己道,无需管那般冗杂念头。” 黑衣少年撇撇嘴,使劲捏捏狸猫鼻头,后者吃痛险些抬手便是一爪,却被前者闪身躲开,面皮当中尽是得意,不过再看向云仲与那红衣少年时,却又嘀咕两句伪善,而后便斜依舟边,不再理会两人。 “我二人来历,你应当也猜出些许,毕竟虽是经络差劲些,悟性理应属上游,学剑两年,已然罕逢敌手,且阵法亦是初窥门径,至于那门内家拳,锦上添花,可谓是不易。”红衣人气度随和淡然,缓缓道来,却是很快被那位黑衣人接过话头笑骂,“谁人活于世上容易?就凭他这悟性与修行天资根骨,原本还应更好才是,更休说如今将通体经脉折损个干净,连区区二境也难保到手上,这才是愚不可及。” “那依兄台说来,如何才算是堪入法眼。”红衣少年也不恼火,见那黑衣之人分明积怨已久,便是只得歉意向云仲递去眼色,点头又摇头,意为且安心听着便是,莫要再逼迫这位火气极大的少年,免得惹火上身,闹得一拍两散。 云仲也略微看清如今场中两人根底,红衣那位,分明是那等善念寄心的良人,只是浑身暮气可比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举手投足间,观瞧自己的时节,竟是有些观瞧后辈人的意味,且赞许颇多,分明是同路之人;而那位黑衣却与红衣极不对付,顺带着也是怨念诸多,且听话中意味,似乎很是窝火云仲不遵趋利避祸一事,多番出手,致使如今经络溃散,尚未修补。 “依我看?”黑衣少年不屑,坐起身来,小舟一阵晃动,“那山涛戎亦非什么天生地养的天人,怎就不能迎头赶上?倒退几步,就算过不得五境,三境向来也非难事,你小子以为终日练剑行气,已算勤勉了?若是让咱出手,每日除却半时辰留与吃喝,其余时日,哪里还顾得上安眠,尽可练剑行气,不出两载,破开个三境绰绰有余,且剑法也大抵与你那师父并驾齐驱。” 红衣无奈摇头,但还是面皮和善,“人之生来,除却所谓修行境界,尚有缤纷乐事,倘若是真如你所言,那这少年岂不要变为个痴人,除却修行习武之外,无念无想,只怕是不能再称之为人,而是枚只晓得吐纳行气的通天物,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不妨自行问问这小子,这些年来,做成甚事,”黑衣言语丁点不留情面,冷嘲热讽笑道,“倘若少年得意成名,买得起世上数一数二的宝药,娘亲怎会孤苦离世,倘若是修行再下些功夫,又怎能眼瞧商队中人尽皆陨于武陵坡,却尚不自知,依旧将所谓善念挂到心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好比明知前头深涧,落地即死,却是偏偏不信邪往下跳,美其名曰要护人性命,或是为义字出头,见不得世上种种恶事,到头来不过是满足一己私心罢了。” 黑衣少年将面皮凑到云仲近前,“我图的乃是吃饱,不舒服时候要想法子舒服,做不成事时苦练自个儿的能耐,瞧着最为简单容易,你图的却是令自个儿虚心受满,让人比划起拇指,说上两句高义,不妨自问,你所图种种,何其可笑。” 云仲神情越发疑惑。 黑衣少年,从始至终说过许多回吃饱,且方才更是不假思索抓来两尾鱼儿,似乎于山间兽属无二,饿时杀生,渴时饮水,倘若看上枚物件,便打算无论使何等手段也要取到手上,如此念头,也唯有云仲幼时时常显现。 未曾做课业时,留于学堂当中奋笔疾书,窗棂外头飘摇饭香气,最是惹人眼红,那般时节,云仲竟曾想过索性撇去眼前课业,冲到旁人家中,就算是明抢也要吃上几口热腾饭食,且如此念头,随天上月色愈浓,越发纠缠于心,但孩童终究也不曾如此举动,似是有念想阻拦,冥冥当中令孩童觉得这么做不对,就如同始终立身一旁的那位红衣,同黑衣少年相对,时常出言,同后者针尖对麦芒,且瞧来本事便是奇高,黑衣少年只落得个敢怒不敢言,至多也只是哼哼两声。 黑衣少年说完这话,云仲沉默很久,最后竟是释然一笑,同前者点点头应道,“我觉得兄台说得很对,其实听说过不少话本当中,那等舍生取义,致使丢去性命之人,落笔续文者恨不得将这人临死前写得慷慨无比,置生死于不顾,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似乎始终也无人去想,这人若是未死,或是死后亦有念头存留,会不会后悔。” “自己说起,其实多半都要说句无悔,但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是否有些后怕,尤其是分明无需豁上性命那等兄台口中的愚鲁人,大抵过后也要略微生出些许悔意。” 云仲说到此地,笑意反而愈轻快,近乎是不假思索便开口道来,“人未吃饱时,总想着吃饱,与山间兽属一般无二,若未得势前,总要图自己能否取来无数银山金山,手中权柄越大越好,而后便转为求身后名。满足吃喝这等维系性命之事过后,总要想着再得些什么,贪念欲念无穷无尽,便是人之生来。” 黑衣少年皱眉,可依旧不曾有举动,略微上心了些,但依旧是面皮阴沉如旧。 “也许我所贪图并非是开宗立派,天下难寻敌手,而是更高些的东西,譬如高尚,譬如得人夸赞,但如是世间无人夸口,并未有人感恩戴德,事事念及,红衣这位,依旧会告诉我应当这么做。”满面笑意的少年抬头看向红衣云仲,后者也是开怀。 “黑衣兄台乃是生来本意,既然是世间之人,劣根常有,因此也不能说错,饿时要吃饱,困时要歇息,旁人如何,终究也不能放在我这个字前头,这样很好,但我还是更偏向这位红衣兄台,大抵是生来喜欢赤色。幸亏是少年时遇上的大多是好人,倘若如今有半点善念,皆是出自过去种种,双亲所言耳濡目染,先生言传身教,故而才使得这红衣鲜有染尘。” “两位都是我,既如此,又何苦分得那般清楚,可人人都要向喜欢的一处走不是?就像是南飞老雁,明知可能终生都飞不入那处古柳依稀如是仙家的地界,也要尽力一试,其实两者也并无矛盾可言,因为向南飞,也会让我很踏实。” 少年独自对着空无一人的小舟之中,笑得明朗。 第六百一十四章 就一点点 归舟时节,湖畔那位癫子尚且未走,而是依旧蹲在湖岸边上,正用手捞起捧湖水,拍打面颊,面皮倒也是清秀端正,一旁老者狐疑这癫子为何今日偏偏好干净,于是凑上前去打量,却是被满心欢喜的癫子也掬起一捧清水,泼到面皮上,狼狈离去,瞧着癫子嬉笑模样,心头当真是纳闷不已。 云仲归还舟船,同那老者深深一礼,“不出两日,游湖事毕,届时大抵便要离去,还要再三谢过才是。” 老汉倒也不曾推辞,心安理得受过少年一礼,而后再打量打量面皮已然再度充实起来的少年,老脸亦是横生许多笑意,“话不能这么说,因你这少年郎的缘故,咱老头也难得饮酒多回,往常身在家中,儿女惟恐我这老汉饮酒过度,伤及身子,故而多加管束,却早已忘却老头子年轻时节,外出捕鱼养家糊口的时节,最劣的烧刀子一夜时节,便能喝下近乎两坛,全为止住困劲,眼下儿女倒是颇有些出息,自然用不到老汉我再外出顶风迎霜捕鱼。” “但总归是年岁渐长,无论是怀念那时节一餐饭食能吃三尾肥鱼六钵香米,还是湖中游鱼,便总想着来湖边瞧瞧,毕竟在此湖中卖力气的年月,同身在家中的年月近乎是两两等分,甭管如何,都要时常念想,如今恰好也饮酒数度,却是解了老朽几载心愿,按理说,我得谢过少侠。” 老者面膛黝黑,此刻开口时节,整张经日晒多年的面皮,似乎细纹末处都尽是欢颜,憨厚笑起拍打拍打少年肩头,“到底说来,老朽前些日都能瞧出你这后生面皮上悬着的郁气。而今看来却是不劳忧心,想必也是自行解去大半,我打渔半生有余,并无甚忧心的时候,除却湖中鱼儿惰怠不愿吃食,一网下去尽是巴掌长短小鱼的时节,最是心头忧患急切。家中小儿学堂钱,妻儿老小米面钱,当即便入脑,搅动得再难深睡,便是老朽看来最烦闷的一桩事。” “听来毫不相干,可实则皆是一般无二,都是困心竭虑,如今两两得解,倒也算是同喜。”云仲浅浅一笑,“家中事江湖事事事忧心烦扰,不过也正是如此,云破月来花弄影,初见遮拦,而后明心。” 老汉念叨两回,显然是相当中意这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当中的意味,不似柳暗花明那般百转千回,见之震喜,亦无守得云开见月明那般心念奇强,此句当中,花影月云,倒当真是闲淡超然,当即便是记下,指望着过后去找寻村落当中那位眼光极高,瞧谁都要矮三分的教书先生,卖弄一番,最好是后者从未听过,这才算舒畅,旋即也不顾其他,自行离去。 云仲含笑回头的时节,却是望见那位癫子乐呵不已,将面皮洗得干净爽利,竟也是位不过而立有余的汉子,瞧来五官十足端正,除却眼神依旧是有些古怪,当真便像是疯疾痊愈,此刻咧嘴望着少年,还是说出那句重复近十几日的话来。 “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瞧得乐呵,蹲下身来想想,而后伸出两指比划,“还差最后那么一点点,如若是想通此事,日后便再也不需时常念想,就好比朱笔批卷,落笔能成。” 但癫子今日并不曾欢实跑远,而是拧紧眉头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而后抬起头来瞧着眼前少年郎,疑惑半晌才答道,“大爷大爷,夜里捉月,也差那么一点点,怎个就是捉不到?”癫子似乎有些困恼,抬手往天上擎去,比量如今已近暮末的日头,挤眉弄眼,瞧来似乎是癫疾再犯,古怪笑起两声,又是嚎啕哭起。 就如同不是没捉到月,而是不曾救到人,肝肠寸断,悲恸万分。 云仲下意识皱眉,望着眼前时哭时笑的癫子,两手青筋凸起,似乎用尽浑身力道,往天边斜日伸去,当真想要抓来一枚红日。 “甭跟癫子废话,你若当真想通癫子言语当中的意思,便当即会觉得这人乃是天下看事最为通透的圣人,到那时节,你小子也要多半跌入无智无识的境地,还不速离?” 云仲身后,断喝声响传来,一位先生打扮的中年人背负条黄绳,瞬息踏到少年近前,隔开癫子,横眉立眼朝眼前少年额头便是一拍,当即便是令少年回过神来,捂住发红额头,怒视那位终于归复原本相貌的颜贾清。 颜贾清也不耽搁,径直走到癫子身前,不轻不重点出一句,“自身误入歧途邪道就算,莫要拽旁人下水,更何况这小子既然出山门又出京城,便是由我护其周全,倘若有恙,老子可吃不消山上那老汉的拳头,不然带你去试试?” 癫子狐疑看着眼前颜贾清,很是有些纳闷,撇撇嘴不吱声,而是捡起枚石头扔到湖中,震碎斜阳倒影,嘀嘀咕咕说了句一点也不好玩,而后径直离去。 桃苑岛当中百里桃花林,桃花旺盛。 少年跟随前头的颜贾清迈步入内,依旧有些惦记着癫子方才所言,可再要细想时,却发觉其中黢黑阴森,念头不可通达一步,只得作罢,不情不愿跟随颜贾清脚步,缓缓走入百里桃花之中。 虽近日暮,可花香依旧四溢,林中灯火常有,且有两三人时常照看。 颜贾清挑过一处天生平坦的扁石旁坐下,经风吹过后,许多跟脚不硬的桃花落在地上,已是近乎铺满整片村路,残阳晚照,桃花愈红。 “到底是吴霜徒儿,仅是如此年岁,便可寻出心头常住那三人踪迹,相当不容易的能耐。”颜贾清打过两声呼哨,却是走来两位小二,不消云仲细看,便是认出乃是酒馆当中两人,后者二人亦是讶然,旋即便是说起,这桃花林开得正旺,许多人便觉得坐到酒馆当中,还不如前来此地饮酒,便是将不少酒水挪到此地,虽唯有小菜,但往来之人亦是极多,没奈何只得分出些人手。 “两坛春酒,切三两桃花缀起,过后若是不曾尽兴,还劳烦两位掌灯,再送几坛。” 分明身上无银,颜贾清此刻却是相当豪气,一指眼前少年,同那两位小二道来,“这后生出外时节,所携银钱颇丰,尽可记到他头上。” 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少年也只得苦笑,同两人点头,而后却是问起桃花如何缀酒。 风闯桃林,落红不宁,颜贾清却并不回答,而是继续道来,“别人看不清你小子心中所想所念,我却是看得分明,也无需去疑惑是否自个儿念头出了差错,那两人本就与你同气连枝,除却遇事念头不同之外,其余处处相同,而之所以请出那两位来,可谓是坐忘当中至高的一境,火候虽尚不到家,却也可解一时心忧。” 与颜贾清所说无二,柳倾所传,本就是修阵法门,需于心神不定阵法有缺的时节,好生放空心中杂念,才可使得通体舒泰念头专一,进而寻出阵法当中错漏谬误,但除却修阵之外,更能使心事通畅。颜贾清直言,自个儿也瞧到了那两位身穿红黑两色衣衫的少年,不过却是更为看好那位黑衣之人,并无俗世中人优柔寡断,而属杀伐果决,有求便行的性情,最是适宜走修行一途。 “颜先生可曾在我身上留有黄龙一角?”云仲面皮冷清,突兀问出这句,将一旁同飞花玩耍的狸猫抱入怀中,后者却仍旧是不曾老实,飞花掠过,总要使两爪捂住,动作奇快。 颜贾清将面皮一绷,瞪眼瞅向云仲,“咱可是教书先生一行的好人,不说是终日举动效法圣贤,起码下作手段不可常用,怎要凭空污人清白?” 对此云仲笑笑,并不指望眼前这位行事向来不遵循规矩的混人如实言语,而是平静抬起右臂,搁到扁石之上,拳劲略微流转,便是瞧见手腕地界,有段鹅黄细线隐隐扭动,而后便抬起头来望向颜贾清,“那当教书先生的人儿,为何只晓得嗜酒的圣贤先师,却是只学醉酒,不学说实话。” 颜贾清嘴角抖了抖,虽说入得桃林前,已是将面皮改换,变为这几日来示人的面皮,可终究是面皮发红,咳嗽两声,不着痕迹收回那段鹅黄细线,干笑道来,“这不是怕你游湖的时节遇上什么五绝四境的高手,害你性命嘛,甭那么小气,桃林当中人可不少,总要给咱留点面不是?” 清风穿林,三五零星桃花落,本该是平添伤怀意味,但村落中饮酒者,却是并无半点此等滋味,多半是因晓得,这些桃花落地,待到一旬有余过后烂入土中,而后又是能将桃树温养得当,再度生出许多花蕾,周而复始。 “那两人本就是我,不劳颜先生解惑,”少年远远望见小二端酒而来,却是淡然开口,“红衣黑衣白衣,三人皆是我,可我究竟如何行事,还是要这个我来决断,与颜先生不同处在于,先生喜欢黑衣,我却喜欢红衣。” 第六百一十五章 敲个粉碎 “红衣黑衣不重要,重要处在于黑衣少年所言,难不成有错?”颜贾清周身松弛下来,双手搁到桌中,不紧不慢笑道,“听那人说话,你觉得是有道理还是无道理,就算不认同,其实也说不出个对错来。” 颜贾清向来同老樵夫吵嘴时节,从不提及条理,而是胡搅蛮缠,但自从云仲同这位钓鱼郎同行过后,便发觉教书先生终究是教书先生,无论腹中墨水多少,教书育人能耐如何,起码言语时节,常能一句戳中阵眼,辩得旁人哑口无言,也唯有老樵夫那等向来不讲道理脾性的混人,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才可将这位颜贾清治得服帖。 “客爷二位的酒水,当中铺上三两切好的桃花,下口时节多添两分小心,桃花入口终究微涩,莫要将酒水滋味搅乱。” 正是云仲思量如何回话的时节,小二便是将两坛酒水端将上来,虽是已将酒坛口处泥封拍开,可小二端酒时节,丁点也不曾洒落,稳稳搁到扁石处,起身笑道,“倘若是别处地界,哪里能寻来如此新鲜桃花,最适缀酒。” 云仲却是从未见过这等下酒的法子,颜贾清倒是见识更足些,轻声道谢过后,便是将酒坛托起,略微摇晃两来回,始终沉于坛底桃花,竟是无一浮起,至多不过微微挪挪身形,慵懒摇头摆尾,旋即又是落回原处,遂满意点头,也不继续同云仲交谈,自顾捧坛饮起,压根不用杯盏,做派相当豪迈。 直到饮过半坛桃花沉底的酒水,颜贾清才不舍放下酒坛,同少年言道,“切桃花下酒这等讲究,颐章也唯有此一地周遭有这等民风,不得不说上一句精熟酒道,桃花瓣中清甜滋味,最是惹人快意,一来是滋味藏得奇深,并不曾过于影响酒水本味,唯独细品才能尝出桃花香气,二来与那般甜口的桃花酿不同,后者总是让人饮过两三口便是胸中生腻,而切桃花浸酒,却是最为中庸一途,可谓妙极。” 云仲也是慢饮过几口酒水,初入口时,并不曾觉察出有何不同,但酒水入腹几息过后,舌根生香微甜,稍稍苦涩,但并不恼人,便是大抵觉察出这桃花就酒的妙处,点头赞许。 “不晓得为何,身旁相熟之人,多半是酒鬼,似乎是常年饮酒身带酒气,才引来如此多的酒道混人。”颜贾清方才开口时,云仲便是多少猜出这位先生打算从哪处词切入言语,故而也不曾打哑谜,脸色平和道来,“不论取舍二字,哪怕是取中庸一词,到底也是要有个权衡度量,不愿做的事,走近一步便是心生反感,倒不如从头到尾,皆是一路走到黑,依后辈看来,才是最为令心头清净欢愉的法子。” 颜贾清愕然,倒是不曾想到少年入湖中区区几日,便已能揣测出自个儿意思,难免神情略微有些欣慰,但还是摇头否定,“红衣那位,和黑衣那位,两人扔到江湖里头,必定是黑衣活得比红衣长久,起码报名的能耐,人家最是拿手,知晓打不过要逃,知晓明知不可为便不为,同红衣那位相比,赚足便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等说法,在修行人或是江湖人看来,理应感触最深。” “可既是我不愿为之,就算明知道此事有理,恐怕也不愿去做,这便是方才后辈所言,为何独喜红衣。” 云仲清清淡淡开口接话,抽空还饮酒一口。 “你可知妇人之仁何解?”颜贾清不曾接招,却是并无手段应对,少年所言心迹, 当真是解无可解,既是他人佯装睡去,又怎能叫得醒,不过还未等少年应答,颜贾清便是自行开口,“古时有名门大族,与一位出身草莽之人两争天下,前者兵强马壮,地盘宽广,却是自恃将门王公之后,不屑于施展在时人看来下作手段,或是因顾念旧情,迟迟不肯动手,最终拖延到那位出身草莽之人势大,兵败身死,且撇开视谋臣谏言如无物的念头,此等仁心,是否便是妇人之仁?” 云仲凝眉。 “分明夺取天下过后,可施大仁,广施仁政,爱天下万万数黎民苍生,却因一时恻隐之心失却整座江山基业,怎就算不得妇人之仁?而那位草莽之人却可坐拥金銮俯瞰苍生,仁业可得,不恰好是说那位红衣之人心中所想所念,其实也无需事事顺从他心么。”颜贾清仰头喝尽坛中酒,腮帮鼓动,吐出两片桃花,“分明可以日后做许多更好的事,能凭已然有山岳大小的拳头做事,羽翼丰满,说句不嫌害臊的言语,庇佑万民都是犹如探囊取物,生积小善没错,但如若是遇上那等管不了的事,退身一步,在我看来其实并不丢人。” “再退一步,就算是事事都顺从超然红衣,最重落得个舍生取义的头衔,有人替你小子铭碑立传,于世间传颂万载,赢得个生前身后的千秋名声,南公山上那几位等着你回山过年的那几位,心中又是做何念想,”说到此时文人甚至有些恼火,高声唤小二再添几坛酒,拿过枚灯盏前来,而后两眼盯紧少年,“温姑娘尚在山中苦守,期许有一日解去樊笼,同你一并安度余年,或是去求修行道末尾那个一字,我出山的时节,那原本容貌奇好的小姑娘,已是熬得油尽灯枯,被那心疾折腾去半条性命,倘若你又是行事不加顾虑只问本心,死讯传山白绫送丧,叫那姑娘如何消受?” “更莫要说你那位尚且立身北烟泽的爹,人要有良心,在世间走上一趟,可以因天资较差,修行停滞不前,但不可以活得过于自私,我无牵无挂,世上并无挂念之人,就算身死也算不得甚,可你却是不同,考量的时节,除却自身之外,尚要想想依旧立身世间,等你回去饮酒的那些人。” “性命有时小,只能换得个义字,性命有时大,大到变为在意之人心头常思常念的念想,所谓红衣,其实说起来最是薄情,因为他只在意自己觉得对与不对,何其蛮横。” 这番话,颜贾清说得掷地有声,全然也无平日里那番淡然,听得少年一阵目眩。 “另外还要告诉你一件事,”颜贾清面皮古井不波,平静道来,“起初我原本掐算,理应是温瑜前来接替钓鱼郎一业,将这尾黄龙挂到身上,可后来我却发觉,你分明处处与人为善,待人以诚,总是时常挂念山间人如何如何,但归根到底,最为薄情,虽并非是你过错,可那位红衣念头过于强烈,致使你已想不起人之初生要先吃饱饭,比起温瑜,更适合接过钓鱼郎下任。” 颜贾清冷冷甩过如此一番话,竟是起身便走,将依旧满心纠结的少年独自扔到百里桃林当中,风聚起百来落地桃花,打到少年脸上,竟然有些生疼。 轻飘言语,骤然砸碎湖中所思所想,这才是颜贾清身为钓鱼郎,最为卓绝的手段,入山以来心念,顷刻摇摇欲落,皆言说是当头棒喝,可云仲分明察觉出颜贾清话语中有些错漏古怪,却依旧被这番话将心境砸得粉碎。 少年艰难撑起身子,将那尾狸猫搂起,后者不知何意,不过还是任由少年抱起,好奇观瞧此时少年眼中纷乱错杂念头,最终缓缓闭上眼,同狸猫低声问道,“你会为了除鼠害,宁可挨饿也只吃鼠不吃鱼么?” 春夜来风,依旧清凉。 回酒馆路上,颜贾清身形突然一顿,黄龙身形浮现,不知为何,磨动森寒利齿,瞪起两眼同颜贾清对视。 “我可没骗那小子,所言所说,也尽是吻合情理的善言,就算是吴霜前来,所说也必定与我所言,道理相通,这便是世间的理,没有当神仙诸佛的能耐,便只能遵从人世之间的条条框框与常理,何错之有?” 已然变为长衫文人模样的颜贾清,笑得竟是很真切,无惧无愧看向黄龙,“甭拿满嘴牙对着老子,本就是黄龙模样的窃贼,如今反倒摆出一副至圣先师的模样同我辩驳,我身后站着整座人世间的道理,即便是有天王托塔携十万天兵落地,我也没半点错,不过是要看那小子如何去领会,一来教他心安理得接过你这条麻烦,二来让他保住性命,听从您老调用,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黄龙瞅着颜贾清足足一刻钟,最后还是摇头摆尾重新化为一条安分黄绳,落在后者肩上,于是文人更加快意,脚步轻快,盘算着那桃花浸酒终究不解渴,回酒馆当中的时节,定然要再要上几坛酒,日后待到少年归来的时节,将账面皆是记到少年身上,教授道理,换得酒水,相当划算的一笔买卖。 但直到小二灭尽灯火,打算收摊安歇的时节,少年也不曾有半点动作,只是托小二回酒馆的时节,将那尾狸猫带回屋中,递上三两枚鱼干,旋即便再不开口,依靠着一棵年岁极大的桃树,眯眼睡去。 空梦其中,光怪陆离,纷纷而来纷纷而去。 闲扯二三事。 全文大概已经近半,还是要说说咱们这位云小子的。 他会走错路,遇上不懂的事,也会偶尔变成墙头草,哪边风来哪边倒,觉得说得有道理就听进去,尽管这条路未必是对的,人都会犯错,这小子也只是个普通人,说到底来,也不过是人在世间诸般念头汇聚而成的一个书中人。 总归而来这几章写得很郁闷,那就是明明知道最符合理性的思路,未必是人们喜欢的思路,但又不得不屈从。起初起标签时候,我加上了一个江湖不由己,其实在不由己上,已经着笔很多,但还是要多写点。爽文也罢,自以为有些底蕴能耐的作品也罢,归根结底,是希望看罢书中人遇上种种厄难,能维持如何的心境,待到放下这本书时,能强打精神应对眼前难关与不幸,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甚至很可能遇上凉水塞牙,糖饼烫后脑,接连交霉运的低谷。 云仲也不例外,你我都不例外。 关键并非在于所谓求神拜佛,而是明摆遇上些身不由己事时,见不如意时,依旧赤子心足,而非去一味怨恨自个儿福运微浅人世不公。 因为不论如何难,都得咬牙过活下去,搁置下这本算不得成绩凑合的,嘿嘿一笑,觉得眼前难路似乎压根就不算甚,咬牙撑将过去便是,这才算是没白写。 第六百一十六章 舟船难倾 湖中今朝,骤然清冷。 挎剑少年依旧是早早踏上小舟,不过在此之前,同依旧守候到一旁的癫子随性聊过几句,虽说颜贾清昨日对癫子所说那番话,使得云仲心头始终略微有些顾虑,不过还是上前多说了两句,似乎是同自个儿说起,又似乎是同还未变为癫子的汉子攀谈。 癫子还是一如既往问道大爷大爷,何时想通,而云仲此番却是并未反问,而是自顾答起。 “想通了,但也没想通,人世之间模棱两可的事很多,可唯有自问两字,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虽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想清便是想清,没想通便是没想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云仲倒是并未再有那等形销骨立的模样,开口时更是平淡,伸出两指微微摇晃摇晃,看向癫子笑道,“你说得对,抬手捉月,看似已然将月捉到手上,但其中相距,何止万万里银河,人最无奈之事,并非是知其必不可为,而是明明能成,却偏差了这么一点点,允以盼头,而后再度将这盼头磨灭,杀人诛心,斩草挖根。” 原本少年以为,癫子听罢这等言语,理应是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跑远,但待到云仲言语毕后,后者依旧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而是从胸膛当中挤出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而后才起身离去,只是这次,走得很慢很慢,也不曾拍手狂笑,更不曾悲恸啼哭,只是径直走回棚屋,而后再无动静。 就连守舟那位年轻人,瞧见癫子这等举动,都是略微有些悚然,连连朝云仲摆手,说下回千万莫要再说起如此莫名其妙的言语,免得让那癫子疯病再添一筹,而后便是催促云仲,快些登舟。昨日里那位守舟老者,确实前去找寻了那位村落当中的教书先生,却不知为何,今日请休,说是饮酒过度头痛欲裂,再不能起身,临时找寻了位赋闲年轻人前来暂替,还不忘嘱咐后者早些来此,免得耽搁云仲登舟游湖。 云仲也不曾多言,只是略微行礼,递与银钱,而后撑舟远去,并未与那位面皮极生的年轻人交谈过多,只携两坛极烈蒸酒,瞬息驾舟闯入浩荡芦苇之中,电滚金檐,快似流行赶月,眨眼之间已近湖心。 湖起烟波,万顷如雾,轻舟穿梭其中,不似游湖,倒是犹如上山樵夫误闯虎穴,西行僧众见孤山老叟对弈手谈,荒诞诡妙,不知彼岸。 大抵便湖中骤冷,湖水却是极温,两者初一交汇,便是惹得茫茫雾气腾空,遮天隐日,原本瞧来大湖浩荡无边无沿,而今却只可略微瞧清脚下轻舟,与周遭三五步之内的昏沉水波。 “如此倒是甚为贴合心境,难得见着苍天也有眼力见,允我孤舟,允我见雾,穿行其里,难知前路依稀。” 云仲向来极少感叹,如今却是独自立身舟中,捧起一坛烈酒,灌入喉中,也不曾来得及品咂滋味,腹内秋湖骤然升腾,不过临行前却是使剑尖略微戳了戳那枚始终沉在丹田底处的虚丹,如是刻意寻衅那般,见虚丹依旧是古井不波,压根也未曾理睬,当即便是递出一道剑气,没入虚丹暗淡红纹之中,旋即便是于云仲经络内府之中搅动风云,闹腾得相当欢畅。 舟中又是三人围坐,不过黑衣更黑,红衣却不似往日那般鲜艳。 “可真要谢过那位文人,虽说他那张随心可动的面皮甚是不讨小爷欢喜,不过那番话说得却是极好,就连我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有帮着小爷说话的,但也恰好正中下怀,当真可谓是困时人递枕,饿时送肉食,不错不错,得赏。” 黑衣那位少年精气神分明比昨日强出不止一筹,且时常以眼光挑衅那位红衣少年,面皮当中便可瞧出得意劲来,咧嘴笑起。而反观红衣,却依旧是无喜无悲,面带笑意,全然不去理会黑衣之人频频寻衅,转而看向白衣云仲,许久才开口问道,“无论我二人如何念想,终究还是你把持大局,路如何行,心念如何决断,旁人都难以插手,随本心行事,即便日后在下荡然无存,如若顺合你愿,在下亦是无半分怨言。” “呦呵,到底是大善人,这一手以退为进动之以情,咱当真是学不来,倒不如索性将此人抹去,总归是不显现世间,官府却也查探不得,所得好处,你我五五分成,将这小子扔到湖心之中,神仙落地也未必能瞧得分明。”黑衣少年猛然起身,眼中神光涌动,分明是有些跃跃欲试,伸出只手来探到云仲近前,咧嘴森冷一笑。 “闭嘴,坐稳。”云仲言语如同刀剑磕到顽石上头,一字一顿,崩弹出无数星火。 红衣微笑,黑衣悻悻坐回原处,舟船一时平稳。 “性命,行善,两者其实可以得兼,兄以为如何。”待到黑衣落座,少年才转头看向红衣,后者却摇了摇头,瞬息反驳,“在我看来,后者永比前者重,人世之间如无义气,如无侠气,若不可将行善放到当头,事事皆虚,无异于富家翁瞧得路边乞丐,高高在上,就算赏赐百两银钱,对于其万贯家财而言,不过是一场酒席的分量,这样不好。” “给了便是情分,不给才理应是本分,”黑衣少年终究改不得插嘴的习性,瞅了眼红衣,倒也不曾言语过激,而是相对平和道来,“施舍穷人银钱,往往在人看来是一件好事,可身在京城当中,你小子也该知道前些年,有许多年富力强腿脚健全之人,瞧见此途有赚头,纷纷外出卖惨,借人善念做那等下作勾当,那时你所谓的善,又何尝是善。” “从古到今善恶两字,无人能允以清楚分明的解法,无论佛门道门,以及世上种种高明之人,阐论善恶时节,都是无力至极,说法或失偏颇,或是以偏概全,向来也无分明定义,你所以为的善,不过是自作主张,人世之间的善,从不以一人所念定其为善恶,况且事分两面,一人行善,未必所有人都觉得是善念,就好比手刃一位作恶多端烧杀掳掠的马贼,对于旁人而言,大快人心,善念侠气十足,可对于马贼或是马贼家中人而言,你所行之恶,足够令冤鬼缠身,夺取福运。这等事,白毫山中你也曾亲眼得见,无需我多加赘述,你也理应想得明白。” 黑衣指指红衣,咧嘴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这天地间的至善之理,只是多年来你所见所闻,于周遭人言论心意所幻化的物件,所以当真无需事事都依他所言,若是我起身离去,舟船必定倾覆,而他若是也身死道消,这船也难以稳当,虽说很不待见这位,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说真话。” “要晓得从我口中听到一句对我自己有害无利的实话,难比登天。” 少年无言,转而看向始终有些沉默的红衣,后者不曾开口,而是也点点头,并未反驳。 “所以,别总想着走偏路,我从人之初来,便是跟随无数人潮而来,这位红衣也是如此,抛却他,只留我一人,便不可以称之为人,而是近似于山间兽属,饿了就要去吃,甭管那块肉是不是我的,明争暗抢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杀人得饱;如若摒弃我而只留他一人,古时也有这样的人,分明是家境优渥,外出时节遇见无数灾民,竟是将所携粮食钱财,连同拉车马匹都一并让与旁人,最终与无数流民一并饿死,不是神仙,却有近乎神性,也不可取。” 云仲今日一反常态,不曾出言,而是任由眼前两人开口,红衣那位依旧是话极少,面皮带笑,黑衣那位依旧是极健谈,所说虽不中听,但的确是相当有道理,听得少年颇有些感悟,可分明是一闪而逝,捉摸不得。 “所以只要是人,皆有两面,人常言道一念善而一念恶,说得其实正是我二人,我饿了便要吃,不达目的死不罢手,他饿了要先行考量,究竟吃下这口饭食,会不会抢占旁人性命,又累又蠢,何苦来哉,倒不如少听他絮叨,多听听我肺腑之言。” “那也不行,”云仲终究还是抬起头来,面皮平定,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我不会泅水功夫,这舟船如若倾覆,我会很不舒服。” 红衣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朝云仲拱拱手,眉眼低垂,顷刻已是无踪无迹,黑衣也是拖泥带水拱拱手,懒散流露出些许笑意,“那门联手摁死红衣的生意,你考虑考虑,一旦做成,我保你十载之内跃升五境,只是要听我话,大概要多遭些罪。” 但少年很不开心,自然也就没理会黑衣所说,甚至瞧见黑衣之人并无离去的意思,抬起一掌,硬生生将后者扇飞出数丈,后者身形缓缓散去,似是湖中薄雾,天光明时,无地藏身。 第六百一十七章 泥鳅与黄龙 舟行湖里,雾如薄烟。 无端整枚小舟略微磕碰到什么物件,才使得云仲回过神来,向舟底张望去,却是讶然发觉,舟边竟是有处巨石,略微探出水面一指远近,如是不多加留意,当真却要当作枚嬉游湖心的老鼋浮上水来,刻意前去撞到舟底去,惹得舟中人惊恐。 似乎从未有人提及,这湖中有枚一臂见方的巨石,盘卧于湖心之中,难得云仲此刻心境纷乱如麻,便是运足力道,持桨挑之,巨石纹丝不动,如同是足下生根,难以挑动半分。云仲却是一时想起些传闻,村中人言,此处原本并无如此湖泽,乃是当初有条险些蜕生五爪的老蛇在此盘地,丈二粗细蛇躯滚动之下,近乎盘出片深坑,当初有人远远观瞧,还当是天外落石,砸出片足有三五十丈深浅的巨坑,上前细看时,险些叫那头宛若山岭那般的大蛇唬得神魂皆丧,再不敢上前一步。 不过多年之后,此地便是平添一处大湖,且直抵数片海波处,引得许多人家落户在此,渔樵为业,到头来也是从无一人见过那头山岭似得巨蛇,只是天气清时,多日不曾落雨湖面低矮,曾有不少人见过这湖心当中似乎探出枚湖眼,倒是向来无人胆敢近前,纷纷心中惴惴,想起当初传闻之中那条巨蛇,惟恐招惹来厄难。 如今雾气弥漫,那枚足下生根的圆石,落在云仲眼中,倒是与村落中人所言湖眼,十足相似,且正中尚有道笔直长痕,瞧来倒是与蛇属眼仁分外相似。 “咱掐指一算,这湖里定是有些好物件,大抵还能与你这已然稀松溃败的经络扯上些牵连,东西就在湖下,取还是不取,这回由你决断。” 烟波中突兀走来一人,一苇渡江,离了足下鹅黄芦苇,自行坐到舟头,平平淡淡开口,并未改换面皮,抬手取回芦苇化为黄绳,搭到肩头。 “想仔细再说,湖中的确有尾老蛇,但那枚物件,已是对它无用,想要在此人间化尽蛇身,转为蛟龙,本就是一条十死无生的断头路,即便是上前去取,也未必过于为难你,说句实在话来,那头道行不低的老蛇精,如今都未必还活在世上,既是无关痛痒,又可养你经络,这般好事,可不多见。” 颜贾清极少威逼旁人,除却那日身在村落之外拦路,近乎从来都是任由少年作为,如今提议,却并无逼迫的意思,安定坐到船头,瞥过一眼那坛蒸酒,颇不满意撇嘴,“近来好酒喝得太多,将口腹养刁,当真不稀罕这等寻常酒水。” “颜先生是否一早就算到,这湖底蕴有奇珍?”少年也没动,安稳坐到原地,不经意间开口问询。 “不然凭你的气运福缘,还能自个儿撞天运撞到此地来?有些话不说的时候你我心知肚明,可要是说出口来,那就未必有意思了,少年人面皮挂不住,我自然不会多言。”舒展周身,颜贾清分明昨日又是睡得极舒坦,抿抿嘴又说,“有黄龙在此,天下水中物都要退避三分,又何况是那尾大点的泥鳅,钓鱼郎这活计你还未接下,且放宽心,断然不会让你半途夭折。” 少年褪去外头衣衫,只着短褐,淡淡看了颜贾清一眼。 “只是想替我自己做些事罢了,搁在以往,断然是不会遂颜先生心意。”旋即竟是直直跃入水中,瞬息身形隐入连天湖水当中,再难窥见分毫。 舟上颜贾清眉头一挑,笑意渐生。果真是黑衣那位今日占住上风,对于位还不曾于世间摸爬滚打过多少年月的小少年而言,变为一株墙头野草随风倒落,怎么看也不能说是坏事,起码有心前去争上一争自个儿的福缘,而不是再如往常那般,心头只惦记着会不会影响旁人,而是多惦记着些自己。 于是颜贾清很是高兴,高兴到屈尊喝上一坛再寻常不过的蒸酒,且将手间黄绳甩入水中,瞬息延伸到远在几十丈外的湖底之中。 云仲打小便知晓泅水法子,即便是许久不曾游湖,如今亦是尽数记起,划开湖水,直直没入深处。直到少年向下游过数息之后,才晓得为何方才撬不动那枚圆石,这哪里是浮于湖面的一方圆石,原是此石接连湖底,譬如一枚巨柱,足有几十丈深浅,若凭人力,恐怕是始终难以摸到跟脚处。云仲屏气,至多也不过五六十息上下,才入湖三丈远近,便已是觉胸口憋闷,不过依旧不曾瞧见颜贾清所言那枚物件,只得算计时辰,再度下深两丈,终究是瞧见枚通体荧光的兰草,与当初竹叶青变化人形的那位老者所赠蛇兰,有六七分相似,不过此刻却是镶于石中,通体生辉。 湖水震动。 一枚深青色蛇首分水而出,比起眼前那方小舟,尚要大过整整三五倍,黄眸盯紧尚且自顾饮酒的颜贾清,又是望向水中少年,蛇首昂起十几丈来,缓缓张口。 颜贾清险些被狂风吹落舟头,抬头怒目而视。蛇口当中腥味甚浓,原本颜贾清手头这坛蒸酒还剩大半,如此一来,便再无心思去饮,而是将黄绳拽回,抬头破口大骂。 “不过是头水塘当中的泥鳅,给你些脸皮,免得在后辈眼前妄动杀心,却是自行找上门来,知晓你已然通晓人言,那爷来问问你,个子高便很了不起?” 黄龙摇头摆尾现出身形,不轻不重看过那头巨蛇一眼,略微有些不屑,而后便又是不屑,慵懒趴到正气不打一处来的文人肩头。 分明黄龙仅是有三尺长短,那头巨蛇看过一眼,却是双眸猛然立起,收束蛇口,周身都是有些轻颤,而后似是作揖般接连躬身,分开水浪,唯独留下处湍流旋眼,再不敢久留。 颜贾清却是狠狠松开口气,坐到舟中,神情略微庆幸。 却是没成想此地的确住着位大个的,四境老蛇,当真如若是动起手来,未必就能言稳胜,好在是黄龙虽说并非是活物,可威势尚足,生生吓退方才那头四境蛇妖,不谈其他,妖物体魄本就是坚如金石,当真大动干戈,起码大湖四周村落,残垣断壁都未必能存留下来。 “幸亏他娘的这世上已然不允蛇妖跃龙门,不然今儿个,当真要在这阴沟翻船。”好容易将心境稳住,颜贾清长长吐出口浊气,却是苦笑摇头,“明明劝人时候振振有词,可当真遇上此事,我都未必能忍住动手的念头,当局者迷,老辈人说得还真是一点没错。” 足有山岭大小的老蛇入水过后,倒是并未急于离去,虽说方才所见那尾黄龙威势过人,但到底也不曾当真展露手段,蛇妖存世多年,心眼早已同世间老者那般通透狡黠,大抵算出此事当中有些蹊跷,但总归也未敢上前试探,而是先行退去,转而盯紧那位将蛇兰拽开大半的少年,却全然看不出少年此刻究竟身在几境。 蛇穴毒窟多见奇珍,尤其兰草一类,最是繁多,此株蛇兰年份极久,但已是失却可解百毒的效用,唯独可捋顺经络,倒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故而老蛇也不愿因此事前去同那尾黄龙交恶,倘若当真是一尾黄龙,即便是境界再爬上几阶,也足矣落得个遭人剥皮抽筋的凄惨下场。 正是这等时节,巨蛇浑身又是略微一颤。 云仲向来便是剑不离身,即便是此番入湖,竟也将腰间水火吞口长剑牢牢系到背后,如今借水光一瞥,老蛇却是发觉那口如何瞧来都是极寻常的长剑,当中光滑却是惹得心悸不已,连忙头也不回钻到湖底之中,闭合双眸,如是身死那般蜷缩起来,再无丁点念头。 舟上颜贾清愣了愣,将黄绳收回,仔细琢磨许久,依旧狐疑那尾巨蛇究竟是为何落荒而逃,分明已是身在四境,遇黄龙亦是不曾如此惊惶,怎么偏偏偷眼瞧过云仲之后,反而是险些吓破肝胆,苦思冥想一阵,直等到少年浑身湖水爬上舟来,才猛然发觉少年背的那口长剑,当即便是明悟,直言说云仲今日得来上苍垂青,逢凶化吉。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抄起足有人头大小蛇兰,不知该由打何处下口。 “啃将下去便是,这还要我教?”颜贾清却是斜眉歪眼,冲少年使劲挤挤两眼,“你如今学拳,浑身虽说经络不曾重塑,不过好在已是拳劲递至皮肉,借此消去当中药力,将其中精华尽数赠与秋湖,而后便是候其成效即可,但兴许扛不住接连数日的刮骨痛楚,还是就留到这舟中为妙。说通透些,吃下此蛇兰的不是你,而是你小子腹中那枚秋湖。” 见少年欲言又止,文人掏掏耳朵,伸出手来,“银钱拿来,想喝什么酒,提早一日告知与我,此番外出,咱就是替你小子跑腿的,不过既然是好容易想起为自己谋得些利,心甘情愿。” 文人即将迈入浓雾的时节,少年还是勉强说了句多谢。 颜贾清咧嘴。 “客气,但咱不是一路人,拜把子就免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目盲心清 颜贾清一人回酒馆当中,此番却是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自行落座咳嗽两声,于桌间码出足足十几两散碎银钱,叩桌两下唤那位精瘦小二前来,瞧着当真有些富家人的架势。桃苑岛中物件便宜得紧,起码比起京城动辄一壶酒水便要得上足足一两银,此地一坛上好的酒水,也未必卖到京城当中一壶的价钱,故而这十几两银钱,的确算不得少数。 精瘦小二也是狐疑,上下打量这位酒鬼两眼,迟疑凑上前来俯身问道,“桃苑岛虽不是什么大地界,可到底距离此地几十里外,尚有官府衙役,时时前来转悠,客爷倘若是偷来的银子,还是早些归还为妙,省的惹祸上身,就算是掌柜的替您老辩护几句,也未必能洗得干净。” 颜贾清原本面皮傲然,登时垮塌下来,当下也无摆谱的心思,没好气瞅过一眼小二,“德行,与我同行那位少侠出的银钱,这两日他隐于舟中,兴许没那等闲心用饭,可必定是要馋酒,我替他前来购置些许,也好自个儿过过酒瘾。” 小二闻言,瞥瞥桌间那十几两碎银,又望望颜贾清面皮笑意,嘀咕了句这点银钱压根不够您自个儿喝饱,旋即便是悻悻离去,同那位容貌极好的掌柜说起此事,后者亦是犯难,多日之间这两位酒量奇大的外乡人前来酒馆留宿,置办酒水反倒变为极累人的生意,桃苑岛外二里路的那座酿酒铺面,虽说也是乐得生意红火,可终究是人手不多,近来颇有不堪重负的架势,当真是经不起日日苦熬,从上至下,两眼皆是乌青,恐怕再这般熬将下去,到头来这酿酒铺面之中,都要熬出人命来。 念及此处,掌柜还是自行上前,同颜贾清见礼过后,细声柔语将原委说清,言说倘若是少购置些,倒还能勉强应对,倘若再是一日一缸酒水,那当真是熬将不得,还望客官多行体谅些。 “既如此,在下若是强求,到底是说不过去,”颜贾清也不曾愁脑,而是平淡问起,“还敢问这酿酒铺面,究竟是落在何处,在下自行前去讨些酒水,如若当真是无酒可饮,便令那小子忍将住酒虫,憋屈几日也可。” 掌柜抿嘴,不顾一旁精瘦小二频递眼色,还是将酒铺地界如实道来,惹得后者面皮不停扭转,焦急得紧。 那位唤作燕哥的小二赋闲,却是将眼下事看得清楚,神情骤然是有些低落,不过还未等掌柜看向此处,便是挪开目光,继续打量窗棂之外夜色。 颜贾清挑眉,不过并未开口言语。终究是少年心思,恨不得将喜怒都写到脸上,一眼便可窥探出此时心境如何,倒是比起那等已然上年岁,熟知喜怒不形于色的暮年之人,瞧来顺眼许多。 酒铺不远,出桃苑岛村口二里,得见小路,路边便是一处酿酒铺面,才近百步,便可闻酒香浓过桃花香。 颜贾清露出本来面皮,索性连黄绳都是露出本相,并未化成其他物件,闲散迈步,踏入铺面。酒馆当中住过许多日,总觉得这酒水酿得奇好,但却唯独想不起在何处尝过,总归是闲来无事,故而径直走去铺面当中,权当是遛弯,不过瞧见屋舍当中悬有红绳的时节,颜贾清还是一阵心颤。 屋舍当中走出位老者,两眼浑浊,似是已然不能视物,循颜贾清脚步而来,颤颤巍巍道,“是那酒馆当中来的小二?早说过咱这酒铺当中的伙计已然是熬将不住,怎得还是日日前来数回。”老者顿顿拐杖,瞧着便是相当不耐烦,大有几日死活不供酒水的意味。 “前任钓鱼郎,如今倒真是隐居在此。”颜贾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句话。 老者分明是目不能视,听闻颜贾清这话,却是两眼登时立起,皱起眉头回身。 “原本以为您老所说是假,竟当真是躲到这等好地界,置办下一处酿酒铺面,倒也是极好的一门营生。”入内屋后,颜贾清却是自行前去泡过一壶茶水,将茶盏塞到老者手上,面皮始终带笑。 老者却是哼哼两声,举起茶盏缓饮两口,“我又何尝乐意做这门生意,多年来当钓鱼郎积攒下来的病灶罢了,你如今也应当知晓,那条黄龙不好说话,有时犟起来,着实难以应付。”而后抬手指指自己腿脚,释然道来,“这便是多年来饮酒落下的病症,你小子比我酒量好上许多,可也不能贪杯过度,到头来伤及身子,诸般不便。” “那这眼目,又是怎个一回事?”颜贾清下意识错开眼来,不曾看向老者。 “通晓风水堪舆,或是占卜天象之人,泄露天机过重,总有五弊三缺等异象寻上门来,常常难得善终,更何况你我这等由雁唐州而来的人儿,与黄龙互相指使多半生,垂钓山河,总也要遭此地规矩记恨,老夫一日清晨时节醒转,并无丁点预兆,便眼不能视,如今已逾六七载,早就已是习惯这等滋味。”出乎颜贾清预料,这位当年脾气相当差劲的老者,如今说起此事的时节,面皮竟然淡然得紧,似乎目不能视这等厄难,只是如同门前晾晒咸鱼给鸟雀偷去,全然算不得什么苦楚。 “所以啊,到如今我才想得明白,其实咱雁唐州出来的人,到头来多半已是流离失所,既回不去,也落不下根来,只得于这世间做个孤魂野鬼,潦倒终生,到头一无所有,也唯有带出的那下一任钓鱼郎来,才算是能给心头添两分慰藉。” 老人难得健谈,原本皱纹堆累,苍老得如同墙头淤泥的老脸上,如今满是笑意,冲颜贾清方向咧嘴笑了笑,“你小子比我心思细,城府也深厚,且是行事总讲究个度,进退有章法,算是好事,但未必也算是好事,人世本就极难寻求些什么,金山银山到头也难带入阎罗殿,功名浮名,到底难铭生死簿,终归是有些时候,并不需要活得太明白。” “您老可不是这么教我的,”颜贾清笑笑,摇头叹息,舒展肩头,“我也不打算这么教下一任钓鱼郎,忒累了些。” 老者微笑,顿顿拐杖,“不妨仔细想想,当初我如何教诲你,其实本就是令你明白这等事,但同一句话落到不同人耳中,其中意味便是不同。你终究是那等人,故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乐意往自己胸中所想去靠,本是两两迥异的事,想过之后,却又是变为说服自己的理由,任谁也难扭转。” 这次颜贾清沉默了很久。 里屋酒香浓郁,可文人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如若你已然选好后继之人,切勿为保黄龙无忧,而让后人变为那般行事谨小慎微,终日苟且于世间东躲西跑的性情,说句难听些的话,烂命一条,生来未穿锦衣,不含玉匙,本就与己无关,何必去太过于在意那条黄龙呢。” 黄绳抖动,猛然探出枚硕大龙头,不瞬瞅着那位老者,而后者目不能视,随年迈体衰,两耳亦不聪慧,觉察眼前铺面来风,竟是骂了两句乞食野狗又上门,旋即便是嘱咐颜贾清打狗,记得将门掩上,休要走了酒香气。 “晚了。”文人低垂眉眼开口,却不知究竟说的是甚。 “一点也不晚,我听说过句话,归来时节仍少年,不知是那位教书先生自行胡诌来的,还是从书卷当中抄录来的,但是每每听见此话,都要觉得腰腿浑然生出许多力气,一餐饭能比平日多吃不少,那时才觉得,我老头虽是暮年,但还算是相当年轻。” 颜贾清临行时节,老者还是令伙计挖出十几坛好酒,搬到送酒车帐之中,送与这位下任钓鱼郎,说若是无事,便少来此地,省得听见那条黄龙动静,憋闷得紧。 文人迟迟点头,而后竟是深深行礼有六,随马车缓缓离去。 院落中又只剩那位老者,略微合上已瞎的双目,听夜晚微风过耳,神情一时平平静静。 雁唐州之中,可没有此地这么好的酒水,虽说如今已不能饮,但能闻见酒香与桃花香,眼不能视,耳不能清,如此一来闻味的能耐却是增长许多,嗅上些许酒水醇厚滋味,与桃花幽香,解忧解忧,忘忧忘忧。 心安难求,如今既得,感激涕零。 颜贾清两日都不曾饮酒,任凭黄龙催生种种念头,折腾得心烦意乱,却依旧不曾忘却给湖中那少年送去几坛酒水,哪怕后者咬下口蛇兰过后,便要被秋湖动荡疼得口不能言,浑身痉挛战栗,却依旧是不曾忘却饮酒。 湖面无风无波,唯独这一叶小舟当中,少年闭紧眼眸,眉头紧皱,浑身衣衫遭汗水打湿过后干透,而后又是叫汗水打湿,腹内秋湖犹如暴怒,接连斩去无数废弃经络,咳出无数丝缕血水,很快便于湖水之中散去。 第六百一十九章 剑气紫气,蝶影穿花 三月初十,南公山屋舍当中的老樵夫,今日难得清晨起身,掐算掐算世日,距温瑜闭关,已有近乎一月,但后山当中那处新搭竹屋,而今依旧是死气沉沉,并无半点响动,摇头叹息两声,最终还是不曾前去后山转悠一遭,迈步出外,瞧见南公山外奇好的天色,神情舒缓。 还当真不能说颜贾清那小子终日喝得酩酊大醉,搁眼前晃荡算是什么烦人事,起码老樵夫心生烦闷时节,瞧见这颜贾清摇摇晃晃走上山来,笑骂奚落几句,总能略微解去憋闷无趣,而今颜贾清一走,温瑜闭关,山上更是显得清净异常,依老樵夫平日的欢脱性子,没准再守上几月山,恐怕便要去到半山腰中的兔窝,同野兔山鸡闲聊扯皮,也好过如今孤身。 “黄道吉日,今儿个适宜出关,再这般憋将下去,通体生出青苔来,还练个屁剑,打眼看去便是跌份。” 老人骂过一句,倒当真不曾指望那山间闭关许久的吴霜能走出关来,可抵五境的修行道,零零碎碎算将下来也不过那几条,虽是后者天资过人,但想另辟蹊径,寻出条前无古人的通路来,终究是难比登天。 原本老者只是随口说上一句,却并不曾想到,后山紫气猛然升腾而起,浩大紫气冲霄,近乎将整座南公山皆尽染得青紫,连山巅云海,都被这阵不知从何而来,盘桓近乎两年的紫气搅动得翻腾起来,好似是乌龙闹海,万丈紫绫连片浮动,滚滚如海河决堤,骤然倾泻而来,足足一炷香功夫,与剑气纠缠为一处的紫气才如大潮褪去,洗净南公山上下灰尘。 剑气尽后,尤有春雨。 天上分明无云无雾,而今倾盆雨水猛然砸落,触物则消,好似从来也不曾落下雨水。 一道身影从后山缓缓走出,伸腰扭肩过后,深深吸气。 八百里紫气,一千里剑光,连带半空停足春雨,尽数被那人吸入腹中,而后咽到肚里,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两载不吃喝,一餐饱十年。” 老樵夫依旧抬着头,好奇眨眨眼,而后便是看向那位长衫人,如今倒是身量相当轻快,并无当初那般胖,面色和善,神气十足。 “走的什么路数?”老樵夫不解。 那人凑上前来,故作高深,也是抬头望天,“高手修行从无定数,不过既然听见您老叫我,我便出来走走。” 老樵夫神情微动,抬手摁住那人肩膀,已是运起六七分力道,掐得那人跳脚,刚要骂得几句,却还是强行忍住,嘀咕道若不是替南公山守山许久,定是不吃这份亏。 “终究是破开五境,如今已可同天下那几人争争高低,不需再用那尊虚身走动,但不妨再消停消停,甭惹上太多祸患。”老樵夫分明心头震动,却是言语相当沉得住气,淡然说来,“出关出得忒突兀,也没预备什么贺礼,告知你小子几句消息,权当是报喜。” “你那首徒如今去到北烟泽,也已满一年,时常有书信递来,大概是当真给那帮守边之人,出过许多力,这一载之间下来,竟然又是听不着妖物作祟的消息,看来是将北路群妖竭尽堵到关外,不能入关一步。” “二徒找了处隔天绝地的古怪道观,每逢两三月便修书一封,告知近来安好,恐怕距四境也是不远,就是他这性情,老夫也不晓得究竟何事能改将过来。” “那赵梓阳跟随那位李三离去,学过很久很久的枪道,但去年年中时节,说是枪招已然学得熟稔,同李三前去找寻自个儿身世,多半是贵不可言,天晓得你哪来这么大的运气,他也是破入三境,同那位温瑜姑娘一般无二,不过回山时节,被这女娃狠狠敲打过几回,到底是胜不过人家的阵法。” 樵夫说罢,而后却是不理会依旧听得认真的吴霜,神情略微不自然道,“两年没饮酒,喝两口?”旋即便是揣罢银钱,作势要下山前去买酒,后者却是摆手,瞬息行至后院,而后又是皱眉走出,恶狠狠望过一眼正四处打量的老樵夫,又是前去正殿当中找寻许久,再度迈步出屋的时节,已然是面皮涨红。 “南公山上下我藏过足足近百来坛好酒,自个儿都不曾舍得喝上几口,如今全被你这老混人撬得干净,赔老子酒!” 樵夫老神在在,一改往日时节的脾气,竟是好言相劝道,“刚出关来,需保心神清净安定,若是妄动肝火没准就得落下病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休要终日老子老子,叫我这前辈听见,那多不好。” 颜贾清若是如今身在山间,定要开口奚落,这老樵夫身在山间的时节,向来是自称老子,一日便足足能说上百来回,且无论眼前有后辈或是四下无人的时节,樵夫皆是如此,眼下却是面皮平和,好生规劝。 “若是非要老夫赔你,那咱先算算老账面,”也不顾一旁气得面色由涨红转为铁青的吴霜,老人舒坦坐到藤椅上,掰起指头算道,“当今颐章天子登基三十五年时,你曾去到飞来峰道观,借走两枚灵宝,说是要研究古时炼器的法门,顺带敲下道观之中两枚杏果大小的玉石,按当年市井之中的价钱,大概要有一千两银钱;颐章天子登基三十六年时,你去到那老道隐居地界,软磨硬泡取走两卷阵法图,说是要送与大弟子柳倾,悟透归还,过后却是音讯全无,问及此事时两手一张,说是从未见过,搁在家底殷实的修行人手上,起码也要卖个几千两银。” 每掰一指,吴霜面皮便是要黑上两分,直到老者使完五指,再伸出左手的时节,其中银钱数目,已然能凑起一座银山。 “得,您老乐意喝,日后再寻便是,为此伤了和气,多不值当。” 老者斜眼打量打量吴霜凑到近前的嬉笑面皮,其中铁青还未尽数褪去,终究是慈悲心肠,不曾用上其余五指,云淡风轻点头答应一声,说是孺子可教。 正殿当中茶香馥郁,吴霜双手奉茶,而后自己擎起茶盏,淡淡问过一句。 “其余三位徒儿,我倒放心,但至于云仲,为何前辈迟迟不肯提及。” 老者两腿架到桌案当中,打过个呵欠,懒散答道,“还用问?眼下就是那老道再豁出命去施展一手化腐为活的神通,也难以将经脉给他补齐,那水君不知底细,那几滴水着实神妙,但也只可解一时之急,倘若修补不得,至多也是落得个变为寻常人的下场,如若是运气差些,都未必能保住性命。” 吴霜长长吐出口浊气,埋头饮茶,一时不晓得如何言语。 “不过也有好事,颜贾清那人,大概是瞧上云小子天资秉性,打算将黄龙传与后者,如今登程跟随云小子外出,指不定要送一回机缘,没准就可将经络填补得当,再不济,有那尾黄龙跟随,亦能省却百年苦修。”樵夫看了眼正沉思的吴霜,轻声笑了笑,“都晓得那颜贾清来历古怪,且不少神通皆是闻所未闻,反而使得驾轻就熟,没准他还当真能解去云小子身上厄难,重回修行路。” “但归根到底,我这位当师父的不济事。”吴霜叹息,愁容分明。 老樵夫乐呵,笑骂道来,“民间有言师父只管领进门,篡改经络,修补本脉这等事,世上唯独云仲腹中那枚秋湖做得,其余换成谁人都是无奈,无论那老牛鼻子,还是那位佛门高僧,或是五绝中人,都是有心无力,何苦自责。依你这般念头,天下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家仙宗之中,徒众时常逾越千数,每年都要身死许多,这么说来那些位仙家宗主,日日都要以泪洗面,胸中顿觉罪孽深重?” “云小子打入南公山以来,多蒙照料,虽说是同门和睦,师良徒恭,但终究是不能在你荫庇之下苟活终生,不妨就叫他自己做成一件事,在老夫看来,最是合宜。”樵夫摸摸腰间斧,突然有些手痒。 “打一架?” 吴霜摇头,但还是抬手。 后山插于石中的两剑,蝶影穿花,轻快落到手上,一柄叫吴钩,一柄叫青霜。 “饿了两年,不讲究那套垫肚说法,直奔宴席,才最是爽快。” 一身青衫的吴霜迈步踏在吴钩上头,盘坐下来,身旁青霜上下翻飞,剑吟声似啼,欢快得紧。分明是坐剑而走,吴霜通体却是紫气缭绕,如被天际紫云裹携,瞬息千里。 只剩老樵夫,并没阻拦,而是一口喝净茶水,没来由有些嫉妒当初为何不练剑。 御剑携云,如此扮相,一看就是很高很高的高手。 桃苑岛大湖之中,少年咬牙切齿抵住腹中痛楚,险些将牙根咬出血水来,掌心刺破足有几十处,身旁舟中,放着几坛酒水,与大半棵人头大小的蛇兰,时常趁秋湖松懈的时节,狠狠灌上些酒水,洒落酒水落在掌心之中,亦能稍稍缓解通体上下,似刀劈油煎的大刑苦楚。 但少年无端抬起头来,往西看去。 只有淡淡云影,如海长天。 第六百二十章 隐于南山,摘星食露 大抵是痛楚刮骨时灵犀微动,云仲总觉得南公山上好像是有紫气涌动,无端便想到迟迟不曾出关的吴霜,反而是又添两分愁容。当初山门,有人递剑纵跨数国,叩破山门大阵,更是有五绝之首携一位童子模样的高手上门,若非是当日那位老僧远隔千里施展出佛门七妙之中的木砗磲阻敌,加之水君融与秋湖剑中的几枚澜沧水,略微惊退那位五绝之首,恐怕如今南公山,早已被削得平坦。 可吴霜又是何等性情,必是有怨报怨以牙还牙,如今破开五境,没准当真便要亲至出剑之人或是五绝之首的地盘,想来若当真是如此,没准便要被五绝算计,吃过个大亏。 山间虽尚有老樵夫坐镇,但依吴霜的性情,眼下既然破境,即便是老樵夫有心阻拦,也未必能成,故而一时间心神略微纷乱,当即便是被那柄跳脱秋湖钻到空子,瞬息痛楚猛烈起来,腹中如是有燎原火骤然升腾直起,闹腾得紧,顷刻就将云仲牢牢压到舟船当中,苦楚连绵不绝,再难起身。 岸边立身的颜贾清,远远窥见少年抬头看向西方,不着痕迹皱皱眉,暗地之中掐算一瞬,却是并未除去烟雾缭绕的天机,事关吴霜事依旧是模糊不清,并未算出究竟破关与否。 “倒是稀罕,原本破关动静奇大,如今怎的却是云淡风轻,丝毫窥探不出丁点端倪,反倒是这小子心头有觉,倒也是高明,能将越过五境的动静尽数遮掩住,这等能耐,着实不易。”颜贾清收回手掌心来,眉头却依旧不曾松弛,却是相当好奇以吴霜性情,如何把控得住破关时节动静,旋即摇摇头,释然自语。 “被五绝盯上,总是件不舒坦的事,搁在往常凭他性情,没准恨不得天下人都晓得,他吴霜当年受五绝联手对付,负创极重,如今却依旧是仗剑跨进五境,虽说晚了些,但依旧是足以自傲。” 癫子走进前来,今日竟然是衣衫整洁爽利,大抵是才洗去浑身灰尘,蹲到颜贾清一旁,望着湖波流动,神情半点也不像是个癫子,倒是面皮肃然。 “兄台做不做买卖。” 文人平静将目光挪到癫子身上,嘿嘿笑了两声,“免了,没有想买的物件,云小子不曾踏足修行一步,我便自然不会有什么其余心思,若你是个三境朝上的能人,我还有心将你收为死士,不过如此看来,你还不够格。” “年轻时候走错了路,总想着三年不出关,出关打死人,跌入了歪门邪道,致使一家老小逢难,尽数丧命与他人之手,浑噩多年,终究是想清楚很多,”汉子依旧蹲到一边,随手拔来枚芦苇把玩,望向远处湖心当中轻舟,神色安宁,更是感激,“还要多亏这位少年郎,说的那句一点点,当初在下入修行时,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破关,差那么一点点就可触及高境,或说是鱼跃龙门,或说是飞上枝头,却忘了兴许就是那么一点点,大概要将人拦住半生。” 颜贾清何许人也,汉子说罢这番话后,便当即是将后者身上旧事猜出个大概,嘴角微翘。 “后悔不?” 汉子浑身一震。 “说不后悔是假,不过是扯谎罢了,可当初那时修行入痴,哪里还分辨得出好坏,和善老人,境界高深,总要叫人觉得,是凭空捡来个师父,恨不得事事都听他所言,致使今日。” 颜贾清笑笑,指指湖水之中的少年,“这么说来,那小子也是你一字之师,若是无他提点,你如今尚且无智无识,同死了没分别,依旧痴癫。” “那你也要像当初一般,唯命是从,这才算是这笔买卖做成。” 汉子满脸挣扎纠结之色,咬紧牙关,迟迟不曾言语,将手头那枚芦苇捏紧,干枯芦花粉碎,洒在身前。 颜贾清掉头便走,丁点未有拖泥带水。 “我当年不顾家中老小性命,唯命是从,却是落得个如此下场,如今孑然一身,便同两位赌上一赌,这笔买卖,在下愿意一试。” 文人连头都没回,却是有一道黄光从肩头当中瞬息窜到汉子手头,“光说谁不会?胸前开道口,让这黄绳钻入心窍,将生死交与我,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帮你个忙。” “你这种人,双亲妻儿性命都不在意,惹祸上身,又怎能信你所说是真。” 汉子呆呆托着那枚极细的黄绳,直到颜贾清身形离去,已不可见时,才缓缓苦笑两声,跪到湖岸前头,而后将黄绳扔到一边,快步起身,逃也似地跑去湖岸棚屋处,紧闭屋门。 癫子不是癫子的时节,唤作宁泉安,家中虽于此地算不得大户人家,但终归是平安富足,宁老汉渔樵多年,尚有一手相当精妙的削木制物的能耐,无论是桃苑岛还是桃苑乡之中,不少人都是晓得宁老汉有这等本事,常年有前来置办家当的村落中人,就算是宁老汉向来不愿收取银两,依旧是不少人前来送上些物件,或是干脆将上好木料送到老汉手上,除却置办摆件与家什之外,尽数赠与宁老汉,故而这些年来,家中银钱倒是向来不缺。 宁泉安少年时节,倒是学来一身泅水捕鱼的能耐,加之本就皮相不赖,才及冠不久,便是凭自个儿能耐娶来村落当中一位顶好瞧的姑娘,不出三载膝下便添两子,无忧且乐,倘若当年不曾于湖眼当中找寻到那枚记有修行法门的金书简,大抵如今膝下二子,大多已是快要及冠。 从湖眼之下那方突兀显现的石柱当中找寻到那枚书简过后,宁泉安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按书中所记苦修,不知是天资过人,还是那枚书卷当中所记修行法门玄妙,竟是不出一载便破入虚念念三的境界,可汉子无论再如何修行,却是死活都难以破入三境,一连两年毫无寸进,故而也是越发焦急,家中人不知此事,倒也是时常宽慰宁泉安,而后者向来不曾如实相告。 直到一位老者突兀走入村落当中,径直前去宁泉安家中,略微打量过汉子家中几人过后,却是当真传与宁泉安修行心得精要,后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日日苦修,且唯老者马首是瞻,恭敬万分,索性于家宅外再行修葺起一间住处,方便时时上前倾听教诲。 而那一日之间宁泉安捕鱼回返时,却是无端瞧见家中火起,待到返家时节,却是发觉家中五人,已然是烧得面目全非,村落当中郎中前来入殓时,言说五人皆是误食毒鱼,可汉子分明晓得这湖中少有毒鱼,宁老汉更是捕鱼多年,怎会不识毒鱼模样,急火攻心之下,竟是当真疯癫过去,再未曾有丁点神智。 汉子无声无息走入棚屋当中,从角落当中拿出枚已然烧走形的拨浪鼓,轻轻晃动两下,只听得沉闷声响。 宁泉安如今还记得,当初火光当中,分明瞧见那老者满脸笑意,背上多了枚口袋,身形瞬息无影无踪。 宁老汉那柄柴刀,依旧立在棚屋边上,汉子抬手拿起,猛然贯入胸膛,而后缓缓起身,从棚屋当中走向湖岸,任凭血流如注,走到那尾黄绳近前,无力跪倒。说来也怪,那黄绳倒是并未急切,而是沿汉子脚印,将血水一并吸入绳中,而后才不紧不慢,没入汉子胸口当中,伤势痊愈如初。 “自打今日没有宁泉安,唯有黄龙座下死士一人,虽也不过是堪堪三境,但好歹能为我所用,这笔买卖,成了。”棚屋当中走出一人,文人打扮,肩头扛着一尾黄龙,从容走到汉子身前,手上还捏着枚已然焦黑的拨浪鼓,蹲到宁泉安身旁,摇晃两下手头的拨浪鼓,嘴角噙笑。 “挺好玩,难得能瞧见此物,帮你个忙,本就是两两得益,不过还是要先说说,那老混账的底细。” “那人曾说自己隐于南山,摘星食露。”汉子如实道来,却发觉心头犹如古井,未曾起丁点波澜,连带语气也是生涩麻木。 现出本相的颜贾清点点头,嗤笑不已,“话倒是说得出尘,但这障眼法,可真真算不得什么高明能耐,你虽说是修行天资中下,可这体魄却是难见,大概家中人皆是有这般古怪血脉,不然黄龙也断然不至于如此感兴趣,八成是被人瞧上了眼。前几日我曾见过这村落里的郎中,依他所言,所说那五具尸首体貌极似你家中人,但未必就真是葬身火海。” “若是有物件对你有用,与其放任其毁去,倒不如狸猫换太子,且大抵可避开世上那些自以为把持正道的仙家注意,如此一来,最是合理,但为何不曾将你也一并收去,这才是其中疑问所在。”文人将拨浪鼓放下,从怀中抽出一方布帕,仔仔细细裹将起来,揣到汉子怀中,“别弄丢了,倘若日后当真寻到那老王八,也好给家中人一个交代。” 汉子木讷接过,仔仔细细放在心窝旁,恭敬行大礼。 文人躲也没躲,而是心满意足闭上两眼,天晴云淡,很是有些想念那酿酒铺面当中的酒香。 第六百二十一章 青衣试剑 还不曾见画檐山。 坐剑携云的青衣,被一身黑衣拦住去路,略微皱眉,身侧青霜翻动,呼啸而去,却是将那人撞得趔趄不已,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感叹一声当真是实打实的五境,而后挥散周身雾气,露出张黑纱缠绕的面皮,两眼淡然,望向浑身紫气流转的吴霜,竟是毫无退意。 “五绝还真是闲得很。” 吴霜玩味笑笑,将青霜收归掌心,不咸不淡笑道。 却不曾料到一身黑衣,赤脚踏在毒蝉上的毒尊并不气恼,而是踏空两步,与吴霜对视,“上回山涛戎与那童子联手攻山,算本座触犯规矩,更是与五绝之首过招,如今虽是蛰伏消停许久,但我这五绝的名头,大抵早已被人摘去,俨然立身五绝对岸,隔江相望。” “如此说来,又怎能算是五绝中人。” 吴霜不着痕迹蹙眉,倘若是这位毒尊寻衅,倒是正中下怀,方出关来,总想试试极境的手段深浅如何,手痒难耐,可这位向来行事古怪的毒尊,此番却是平和道来,意为南公山曾欠下个好大人情,对于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吴霜而言,此等情形,却比起一言不合神通对神通,更为棘手。 “既然遇上,便是天缘使然,何不落下云头,好生攀谈一阵,”毒尊眉眼平顺,半点出手架势也无,反是开口相邀,去往别处一叙,“当然来与不来,皆由你心意,若是不愿与本座耗费口舌,揣测过后,觉得这曾经立身五绝的邪道之人,不配同桌共饮,那本座也不阻拦,只是下次南公山突逢厄难,恐怕我也是有心无力,至多是替你与座下徒儿,立上几枚衣冠小冢,请两位说书先生编纂成书,不温不火传颂上两三年,而后江湖还是那座江湖,并不缺人。” 毒尊说罢并未停足,而是瞬息随倾城蝉群落去别处,毒蝉骤然簇拥而来,化为一双黑缎靴,慢慢向一处路边酒馆走去。 青衣吴霜想了许久,依旧是满脸不情愿,也跟着那位身形相当纤细的毒尊落地,将两剑归于鞘中,不声不响随眼前一袭黑袍的毒尊缓缓往酒馆当中走去。 “五境自然玄妙,但毕竟还未脱身于寻常修行中人,虽是所用神通手段,凌驾四境,但还远未达到见天地的境地,如是一叶障目,不见青天。”毒尊缓行,踏过无数春草野花,却皆尽承担不起那双由毒蝉化成的双靴之中奇毒,纷纷枯败凋落,瞧来十足瘆人,如是阴曹地府判官出游,判批人世生死。 吴霜瞧着凋零百草,不屑冷笑两声,“春来时辰万物复生,却是当真有人非要同天地作对,行这等煞风景的祸事,要么怎说是天道不公,心无善念之人,尚可入得五境,何其可笑。” “本座如不是五境,南公山守不到那件砗磲前来助阵,凭山上人的手段,更应对不了两位五境与一位超脱五境的五绝之首。”似乎是咬定吴霜命门,前头缓缓举 步的黑袍毒尊接茬,依旧平缓,“旁人我却不知,你吴霜的性情向来是人情大过天,但既然不想欠本座人情,有本事凭自个儿守住南公山,那才算本事。” “这些年来出世几度,瞧不上本座行事法子的倒有不少,但能打过本座的,并无一人,除却那位还没见识过全力出手的山涛戎,从未有敌手。” 弦外之音,吴霜心领神会,不由得心头略微有动,不过嘴上依旧不饶人,撇嘴哼哼两声道,“对对对,天下第二,果真了不起啊,要不咱替你寻枚玉石,刻上天下第二四字,挂到脖颈上去?” 熟悉吴霜之人,皆晓得此人遇得志同道合好友时节,时常好插科打诨,口舌油滑相当气人,即便是道首那般心性修为,都时常险些破功,坏了修行,但遇上那等着实瞧不上眼的人家,便是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年少时节,曾同一位三境的老者隔空对骂,差点将后者气得急血攻心经脉倒逆,还未动手便已失却分寸,一时于修行人中,流传极远。故而当年西路三国中的修行人,时常津津乐道句话,那便是如遇剑仙,先行打嘴。 如今便是如此,讽意奇浓,就连毒尊都是停下脚步,淡淡看过眼慵懒懈怠的吴霜,略微摇了摇头。 “看来两三年闭关,倒是不曾憋闷到笨嘴拙舌,这戏谑讥讽的本事,未曾缩减一分。”不曾过多同这位混人计较,毒尊依旧徐徐前行,自顾说起,“山涛戎近来两载,从未露面,连带五绝其中那三位,也是杳无音讯,动静全无,那道人更是沉得住气,足足封山两年,就算是本座数次算起,都不曾知晓如今剑王山,究竟隐于何处,搬山运海说来是大神通,但其实也未必有多难,除却飞来峰道首,能借玄力移山千万里之遥,那装腔作势的道人理应也通晓此等手段。” “所以就算你今日出关,满天下去找寻那座剑王山,也未必能如愿,更何况你所使出的一方道基化剑,最不济也要让那道人吃瘪,封山缘故大抵也正是出于此事,”说到这处毒尊停顿一瞬,轻笑摇头,“当今世上也唯独你与南公山上几名脾气古怪的弟子,能做出这等出离怪诞的荒唐事,撇开迈入五境的跟脚,径直砸到人头上,与街心市井小民打斗,有异曲同工处。” “千金散尽还复来,老子想咋用就咋用。”后头吴霜白过一眼毒尊,“饱汉不知饿汉饥,眼下南公山树敌五绝,一个山涛戎便不知该要如何对付,倘若再添上那装模做样的道人,再来个五境之上,五座南公山也未必能挡得住倾覆定局,那方道基,用得半点也不亏。” 毒尊停下脚步,突然笑将起来。 “既然你不笨,为何还要出关过后直奔北方,北烟泽局势还算平静,你那位大弟子天资不低,起码可保近两载无忧,不还是要找那道人讨些旧帐?” “都晓得你毒尊常年窝在南漓一隅之地,消息却是灵通。”吴霜难得不曾出言针讽,而是叹过口气,望向瓦蓝长天,“出 关时候,的确想去同那自诩剑道独步天下的道人比试比试,就算占不得便宜,也好估量一番我这五境,倾力出手究竟是能耐如何,但才出南公山,便觉察出其中不妥,但终究是放不下心气,憋闷许多年,叫那五绝压到头上,好容易踏进五境,与五绝中人平起平坐,却还是被山涛戎压过一头。” “可大势便是如此,山涛戎无论境界还是手段,依旧高过旁人太多,”毒尊接茬,依旧言语淡然,不过比起方才眼神当中肃然更重,转而看向神情萧瑟的青衣男子,“但我直至如今都不曾想清,那日山涛戎分明亲临南公山,怎会只出了五六成力,那樵夫根底本座尚不曾查明,但断然不至于将山涛戎一斧砸出,且掌心显现伤痕。” “要晓得此人召五绝一并集会的时节,要逐个指点神通手段,即便是我等四人联手,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天关终究是天关,龙门一道,五境之上一道,远远高于坐四望五那等难关。” 毒尊此刻所言,已算在秘辛一流,听得吴霜连连皱眉,胸中波澜动荡。 毒尊手段,前些年已然见识过不少,虽不曾分生死,大抵不过递出七八分能耐,但到底是本事奇高,说是天下第二,似乎端的并非自封,而是的确天资奇高,且修行才思,丝毫不弱于古时大贤,硬生凭旁人眼中邪道,修得倾城蝉这类凶顽物件,本身更是境界奇深,即便是破入五境,吴霜掂量过后,也终究没底,能否轻易言胜,就连勉强维持不曾败下阵来,也是未知。 可偏偏是心高气傲,向来行事只从心所欲的毒尊,竟是平平淡淡将四人联手也难伤山涛戎一分此事说来,由不得吴霜疑心。 “本座晓得你从来不愿审时度势,毕竟南公山山门处那句诗文,正如你本心所指,过刚易折,可如若无那等心气,也就不存在如此锋锐无前的剑气,但到底还是个做师父的,无论自己死生,还要想想自家弟子,委屈求取,好像也算不得可耻。” 理应是瞧见吴霜眉宇依旧愤愤不平,毒尊竟是重新将双靴化为毒蝉,望向前者两眼。 “真要试试剑,本座陪你走上几合,不过所欠人情,又要添上一个。” 旋即也不管吴霜是否答应,再度冲天而起。 吴霜抿抿嘴,相当不乐意骂了句,“事事较真,倒是真像个娘们。”可旋即也是运剑起身,高去万丈天边。 风轻云淡,青衣南归,只是衣衫略微破损,不过面色还算平静。 黑衣毒尊走入那间酒馆,同小二要来两壶酒水,自斟自饮。 这地方,其实毒尊相当熟悉,按说吴霜也该认得,但就凭吴霜这等宽敞胸怀,大概事过多年,早已忘却得干净。 窗边黑袍之人翻开左掌,其中有道深邃血痕,血痕周遭剑气缭绕,却被毒尊抖手挥散,使右手两指轻轻抚到血痕周遭,沉默不语。 第六百二十二章 颜贾清的颜 人头大小老蛇兰,云仲啃了五日。 五日里刮骨痛,尤其腹内双肋,就如同使刀剑刮开肋骨筋肉,生生剃去,唯独留有森森白骨裸露在外,受风袭时节,痛楚足以折腾得人难有寸缕睡意,而今这等痛楚滋味更是周身上下,无一处安然。 云仲曾于夜半更深时节生出些困倦意,但还不曾等到睡去,便已是为光怪陆离诡奇莫测的空梦惊扰,连忙挣扎爬起身来,慌忙摸摸向自个儿小腹与两肋,发觉入手触碰的依旧是皮肉,而非被秋湖搅得肠穿肚烂,肋骨刺出,才略微放下心来,可已是再难入眠,只得撑起眼皮,又是啃上一口蛇兰。 颜贾清所说并不假,长痛不如短痛,这蛇兰药力化开过后,最是折磨人浑身,故而倒不如挨到秋湖略微平复过后,快些续上,免得白白耗费蛇兰药力,更是能趁早将这犹如刀剑加身的苦楚挨将过去,多一日犹豫,苦头便要拉长一日,还真比不上索性一并承起,也好早些将经脉修补利索,日后修行,总也要比以往省力许多,一者举目破败,细枝末流,一者宽江大河,滔滔不绝,孰优孰劣,当然能想通。 但说来容易,抵住无穷无尽痛楚,这等活计,云仲近乎做了两载,自身在漠城之中,那柄秋湖无端没入腹底,每逢饮酒,或是秋湖一时兴起自行升腾,这等如同切肤折骨的痛楚滋味,便时时跟随,甚至到后来,少年竟然是有些习惯,直到如今饮酒时节,秋湖游动这等苦头,已是习以为常,甚至面皮丝毫也无动静,谈笑自若,谁人都不晓得云仲肚里有枚剑神意,正左突右冲,譬如战阵冲杀龙虎滚地。 不过这不晓得存世多少年月的蛇兰,却是引得那秋湖更为暴虐,原本似只是打闹,如今却是当真运出实打实的手段,劈削经络之外,尚将体内血水筋骨割裂重塑,如此痛楚,非人所受。入江湖以来,云仲总觉得自个儿胆魄比起以往,不知要壮大多少,以往每每瞧过血水,心头都要抖上三辆抖,而今哪怕瞧见横尸无数,亦不至于落荒而逃,但眼下这场苦难,却当真是令云仲胆寒。 食珍馐赏佳人时,时辰渐慢,遇灼火见厄难时,时辰愈长。 分明不过一两日时节,日头东升西落两度,云仲却是半点心气也无,望眼欲穿窥探天边春日,每每降落一线,却似是已然熬过数载,年级浅时总觉小镇之中那方学堂里,时辰最长,而外出折来木枝作剑玩耍的时节,时辰最短,可直到如今才晓得,原来学堂当中听先生讲书,当真算不得度日如年。 到第五日时,云仲已然不再去观瞧天边高悬日头,困惧交加,连带数日不曾吃喝的饥意都是悄然褪去,只剩痛楚疲累惧意惊梦,斜靠小舟当中,任由湖水来去,却始终不曾离开湖心甚远。颜贾清数次前来送酒,奈何雾气早散,为掩人耳目只得撑舟前来,可惜撑舟功夫实在低浅,颤颤巍巍行至湖心时 节,已是额头见汗,更莫说再将舟中酒坛一并挪到云仲那叶扁舟当中,弓腰驼背,惟恐小舟倾覆。 首发网址https:// 可云仲一次也不记得,分明两眼微张,独自消受苦头,但什么也未曾瞧清,只是晓得每回舟中酒坛重新灌满的时节,必定是颜贾清曾前来,于是麻木将两手搭到酒坛两侧,使一张嘴扯开泥封,将酒水倒入像是被秋湖刺出上千万窟窿的腹中,而后继续咬牙半眯双眼,抵住势头巍巍直上的秋湖剜骨剃肉。 有时就连颜贾清都是瞧得皱眉,远远相隔几丈,都能听闻少年牙关紧咬时的声响,面皮更是狰狞扭曲,时常竟然有哀恸意味,浑身战栗,惶恐摸索两下肋腹,额角当中冷汗如注,分明是已无多少神智,哪怕颜贾清上前,少年只是抬头看过一眼,却压根不像是瞧见了颜贾清,目中神采早已消逝得一干二净,空洞呆愣。好几日颜贾清难得醒个大早,前去湖心送酒,叫云仲这等诡异眼色瞧得通体生寒,如雨点落地似起了浑身疙瘩,连忙将酒坛换好,便是撑船离去,暗自嘀咕说这小子怕不是疼得魔怔,不过旋即摇摇头,还是并未阻止浑身颤抖的少年,哆哆嗦嗦抱起那枚蛇兰,狠狠啃上两口。 修道路难,人人皆知,除却枯燥苦修,明心定意之外,尚且要遭受不少皮肉之苦,刮骨痛楚,曾有前人闭关时节念头不通,误入歧途,待到出关的时节,自个儿抓得浑身上下无半处好肉,最是惹人怖惧,这等厄难。天资高妙者尚且如此,何况是云仲这等本就无福踏入修行的凄苦人,但于颜贾清看来,与其待到少年踏至高境,再受这等杀人诛心苦楚,倒不如趁年少时节心性未定,先尝无人可尝之苦,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仔细想来,那小子其实也不过十五六岁数,离及冠年月,还差着不少年头,人家仙家之中的修行弟子,终日只需凭天资修行即可,最多不过受个风吹日晒的苦头,或是外出历练时节遇上深山老林当中隐匿的大妖,但终究是有师门当靠山,可云小子却是不一样,有些苦头就算吴霜有心相助,也要自己消受,旁人哪里能前来分担丁点。” 第五日天色未明时,颜贾清便蹲到湖岸边上,手肘撑膝,两掌托腮,神情纠结望向湖心小舟,眼见得云仲似乎又是惊醒,颤抖摸向周身,发觉并未有恙,搬过一坛酒水,仰头猛然灌下,而后湖面波纹再起。 湖面无风,那水波不过因少年腹中剧痛,浑身战栗。 宁泉安就恭恭敬敬站在颜贾清身后,垂手而立,运起目力,望见湖上被折腾得浑身抖动的少年,从头到尾咬紧牙关,不曾有半点悲鸣哀嚎,眼神略微缩了缩。 “这大概是云小子此生,为数不多替自己争来的福分,自从入修行以来,这小子似乎就没遇上什么顺风顺水的好事,天地有运势一说,多行善事福报自来,但别忘还有句话,唤作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麻 绳专挑细处断,恶运专挑苦命人。”颜贾清淡淡道来,似乎很有些失望,依旧不瞬看向湖水波纹,“早年间我听过很多寻常百姓议论仙家中事,大多是嫉修行人命好,倘若是自个儿也有那般天资,八成已然是开山作祖,搅动天下风云,一步迈出九国皆震。” “至于为何如此说,吹牛又不花钱,放屁也不花钱。” “真要有人吃上这等苦头,莫说是压制住惨嚎,恐怕如今连一头撞死到岸边的心思都有,随意挑出次厄难,搁到我身上,都未必能挨得住,可哪怕是如此拼命,云小子到如今都不曾摸着三境,反而是跌落修行道,能不能再度爬将回去,谁都心中没底。” 宁泉安点头,亦是叹气看向湖心。 如今将神智寻回,宁泉安亦是心思通明,乡间人心善,但终归时常要说两句玩笑话,并未有太多恶意,却总有人要取笑两声癫子,似乎唯有那位相当和善的少年,多年来不曾取笑过自个儿,而是一本正经同自己讲过,有不曾想通的事,就差那么一点点。 而如今少年所受苦头,连他瞧着都是心寒。 颜贾清没去理会身后人,既是那截黄绳深入宁泉安心脉,念头一动便可诛杀,自然就不曾有半点忌讳,而是旁若无人说起一件事。 山上那位老樵夫从未自报家门,不过似乎与那位道首李抱鱼相交多年,守山时节饮酒过后,曾无意间说起过,当年时节,向来抠门至极如是貔貅转生只进不出的吴霜,下过回极大的本钱,同李抱鱼交换过一回改命手段,以道门本命清气灌顶,强行打通一人经络,使其踏入修行,而那人正是云仲。李抱鱼狐疑,曾问过吴霜为何偏偏瞧上了这位并无多少天资的寻常少年,后者只是笑了笑,说其实也不知怎的,大概是我爷俩投缘。 直到后来,吴霜才说起,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般心思通明,很努力活着的少年郎了,并非是可怜,而竟是有些自惭形秽,想起许多当年做得不甚尽善尽美的事,再者便是这小子瞧见剑招的时节,如狼似虎模样,当真是像极自己当年。 “能让吴霜不惜耗费颇大本钱,也要从尘世之间拽出的小子,怎么反而要遭这么多罪。” 天光渐明,舟中少年红着一双眼,将最后一截蛇兰咽下肚去,无声笑将起来,旋即便是昏将过去。 岸边颜贾清起身,一步迈上舟船,扛起少年,却是发觉舟底有几枚模糊字迹,乃是少年神智尚存时,使酒坛碎块强行刻到舟底。 有云亦凉的云字,娘亲的娘字,温瑜的温字,吴霜的吴字,柳倾的柳字,甚至还有唐字韩字,密密麻麻,足足几十个。 文人突然乐了。 最后几个字里,有个颜字,写得还相当不赖。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大日入夜 有道是春风不度北烟泽。 三月时节,依旧寂冷,还未出冬。 虽天穹之外少见雪花,可这整片北烟泽关外尚且冷寂,人人都是将厚实衣衫披起,帐外多添毛毯裹缠,瞧着瓷实,刺骨冷风一袭,便可深入帐中,饶是炭火拨得再旺,终归是无一丝一毫热气吐露,唯独可见依稀火光,除此之外,帐内帐外,依旧冷如冰寒如水。 前些日云亦凉受托前去置办过不少酒水,更有厚重甲衣,专为挨过这阵还不曾入夏时最为冷寂的数月,毕竟也唯独夏时,北烟泽尚且算是略微温热些,总归无需日日披起厚衣,但除却夏时,其余春秋冬三季,均是奇冷,饶是体魄再强的汉子,也需先行将骨节处缠裹住棉布,免得从千万里大泽当中吹来的阴冷湿寒长风,吹坏关节重地。 今日晨时,唯独有一人走出帐外,托起坛烈酒,独步行至大泽堤岸前,寻处地界坐稳,慢吞吞饮酒,望向无边无涯大泽,周遭飞沙碎石涌动,阵眼落在额心,朝大泽深处不知多少里开外看去,两眼微眯,似是假寐。 近一月中,邪祟又止住攻势,却是有不少尖嘴猴腮似人非人的妖物,施展遁地潜移的法门,打算不惊扰岸边这一众守边人,自行潜出关去,可惜无一不被柳倾大阵压住,显出身形,旋即便是被守边之人皆尽斩杀,遁土潜行的手段虽高,但架不住柳倾布阵时节,隔天断地,阵高几百丈,入土百丈,上天百丈,将整座边关护得飞鸟不渡,蜈蚣难出。 面相颇年轻的书生窥探大泽深处百息,轻轻咳嗽两声,终究收回神通阵法,两手微抖,便是灌到喉中些许烈酒,擦净嘴角酒水,皱眉不已。 此阵无往不利,奈何唯独观瞧北烟泽深处时,仿若沉沉黑雾阻隔,无论施展多少回此等阵法,除却一座不晓得到底占地多大的巨岛,难以望见其余景象。 北烟泽中人,大抵都晓得那座时隐时现的巨岛究竟是甚,不过从来少有人提及此事,免得时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半时节惊醒,便再难入眠。 就好似使条年头极老的细绳悬起枚利剑,搁在头顶上头,早晚要有一日斩到脖颈处,落得个尸首分离的凄惨景象,可偏偏不知此绳究竟能撑到何时。 “无需如此耗费内气精力,该让你看清的时节,那帮妖物自然会上门叫阵,如此急迫作甚,倒不如多睡上几个时辰,养精蓄锐,来日多杀个千万大妖,才算快活。” 一秒记住https://.vip 一袭大红锦衣的矮小汉子摸将过来,得意摇晃摇晃自个儿手头酒壶,“我这比你的贵,尝尝?” 书生摇摇头,自顾吞下几口烈酒,叫其中辛辣冲喉,宛如赤龙走地的酒气呛得干咳两声,勉强微笑,“本来就不喜好饮酒,在南公山的时节,近乎滴酒不沾,再者少年时,看过许多回师父醉酒闹腾出的窘态,实在对此事提不起分毫兴致。” “但此物解忧取暖,却相当好用。”青平君还是将手头酒壶硬塞到书生两掌当中,温热酒壶暖意瞬息便已由两手递向四肢,舒坦得差点就抚平书生眉头。 “上苍倒也待我不薄,常言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好歹是有人雪中送炭,在此守过一年,少说也要救下几百上千人性命,过两日无事,我还当真想要去到寺庙道观当中求签,起码也要进两柱香去,感激漫天神佛护佑。” 青平君说得相当随意,却是引来书生斜眼瞅来,“天下大五教中,人人都是只能择选其一,信奉道门,佛门便是假,信奉佛门,道门便是假,哪里有病急乱投医,将漫天神仙佛道尽数拜上两拜的,不合规矩。” 可这话却是引来青平君一阵爽朗笑声,锤锤书生腰眼,“我这等人,能信个甚?年纪浅时笃信皇权,时常想着把持一国,让黎民苍生都有口饭吃,但如今天子比我做的只好不坏,所以就又将权字摒弃,跑到这苦寒无人的地界,念想着身后名,但随物换星移春秋数易,似乎后者也不信了,求求神佛天仙,将礼数使足,他们也舒坦,我也解忧,有什么不好。” 边关人人皆知青平君为人,最擅胡搅蛮缠,压根就无讲理的时候,眼下书生虽向来少言寡语,却也是领会其中深意,但凡青平君一口咬定的事,便万万不能同他讲理,至于规矩,何等不讲规矩的人,才会独自撑舟前去北烟泽深处几百里,负创数十处,重新杀回人世间。 青平君拳头硬,青平君嘴比拳头还硬。 大概妖物晓得这句边关所流传的趣语,下回再度进犯,便是要先使尽浑身招数,将这位青平君嘴打瘪,再想其他法子应对一对拳头。 所以此刻书生霎时便将话锋扭转到一边去,淡然开口,“多日不见大泽妖物动向,身在此地一载,怎么都摸出多少规律,山雨欲来风满楼,见日之前最是凉,这等话说得已然烂俗,可还是有道理。” 青平君闻言长身二起,伸展腰腹,很是有些跃跃欲试。 “有道理,天晓得这帮妖物又憋着什么坏水,这些年来会飞的会泅水的会隐匿身形土遁的妖物,见过不下五六回,依旧层出不穷,这一年间许多妖物老子都是从没见过,模样就好似是将世间百兽分肢拼凑到一块似的,起初瞧见过后,接连两三天都无甚胃口,眼下却是能下两三碗饭,大概已经不属常人。” 书生眼皮都没抬。 “劝大统领还是别想着再单枪匹马冲入妖巢这事,除却云仲老爹点头,再想逞威风,除非等到这北烟泽中人大多死绝,无人阻拦。” 果不其然青平君望向岸边舟船的时节,发觉周遭尽数被大阵笼罩,密密麻麻,足足近十几层,除防备妖物毁船之外,恐怕便是专门替自个儿预备下的一份囚笼,于是悻悻撇撇嘴,又坐回原处。 又是一人迈步出帐,嗓门极大,距两人近百步时开口,竟是震得二人两耳生疼,“娘的偷摸饮酒,也不给本宗主打声招呼,心眼忒小。” 来人背负双锏,调门奇高,才入边关一日,便已是饮酒六坛,险些将青平君老底都一并扫除个干净,倒是相当蛮横,不出双锏硬与身处四境的青平君斗个平分秋色,拳脚过招数十合,才是频频摇头,说这矮汉拳头真他娘硬朗,这才略微停手,两者却是颇有些棋逢对手将帅相惜的意味。 “江半郎,立身此地就甭卖弄那所谓宗主架子了,你那狼孟亭到底也没几人,徒众更是连个三境都难挑出一两位,比起南公山,更像是个草台班,人家起码有柳倾这四境坐镇,再瞧瞧你那地界,当真是江郎才尽,这话说的理不歪。” 青平君何等胸怀,但凡是旁人多饮两口酒水,都要横眉立眼,何况是江半郎才入边关,就已是私自偷得六坛上好佳酿,故而时时挤兑后者,向来是口下不留情,才一相见便是专挑软肋出针,扎到江半郎要害。 身负双锏的江半郎也不含糊,横眉冷对,哼哼两声,“那也比苦守此地强出许多,这地莫说是什么繁花浅草,腰肢细软的娘子都无半个,想要养活养活两眼都是难事,你倒好,分明身怀四境修为,依旧甘之如饴,比起老子更为无趣。” 听着两人吵闹,书生叹过口气,施展阵法将两耳堵住,依旧望向北烟泽深处。 其实见妖物如潮涌,比起如今这等清净死寂还要好些,不知前路的滋味,往往比饱经厄难还要引人怖惧,才入得此间一年,这等煎熬滋味,浅尝些许,便知胸中憋屈。 “三位四境,能否一试?”青平君突然止住话头,眉头挑起,“云老弟距破入四境,只差一线,今日便可采办罢粮草转回军中,想来不需担忧后方失守,你我三人联手,深入大泽一二百里,起码可保性命无忧。” 书生蹙眉摇头,“在下看来,并不适宜。” 而一旁的江半郎却是有些兴致,拽出腰间两锏,“这回我与青平君站到一边,来此一载还没触及五境,老子当然是心痒,与其坐等妖物邪祟来攻,不如我等自行杀奔北烟泽以里,使爷爷这对双锏敲得妖物常穿肚烂,恰好也可瞧瞧这帮妖物,腹中究竟憋着如何坏水。” 青平君望向书生,书生相当无奈,依旧是摇头。 “不如捻阄,六枚字条,若是所抓三枚皆是去字,那你小子便要跟我二人走上一趟,入得泽中一二百里便归,如何?” 舟船缓缓离岸,书生坐到船尾,望着手头那枚去字,心头顿觉无可奈何。 分明六枚字条当中理应是去与不去参半,却是被向来不使心眼的青平君算计,钻空子将六枚字条皆尽填上个去字,不由分说便拽起柳倾袖口,登舟而去。 “云前辈身在此地,倒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舟船冲进大泽当中,前路漆黑,不知所向,而书生撑开阵法,周遭十丈光华烁烁,邪祟妖物无处遁形。 大日入夜。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不见天日 入大泽十里,周遭景致浑然一变,似是由道奇狭长奇狭长的昏暗洞窟当中伸出头来,周围天光云影,开阔自然,仿佛误入仙家地界,周遭尽皆是花繁柳暗,且舟船之下突兀变为条狭长河流,水草丰茂,清澈可见底。 柳倾最是波澜不惊,两指轻屈,阵法升腾直起,隐蔽一叶扁舟,顺带再起大阵,将那枚阵眼落在眉心正中,四下扫视而去,眉头反而是深深皱起,而后凭阵眼仔细观望再三,竟是如何都难看出丁点虚境意思。 “此地古怪,上回杀奔大泽深处的时节,可是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柳老弟可曾瞧出异样?”青平君亦是狐疑皱眉,望向一旁神情猛然肃然的书生,阵眼悬浮,流转不绝,却是迟迟不曾开口言语,一时握紧双拳。一旁江半郎也是掂起双锏,四下环视,却间河岸除却凄凄芦苇,与岸上田垄交错,远处阡陌村庄,再无半点物件。 良久之后柳倾才缓缓收起阵眼,略微摇头,“按说此阵可窥穿幻雾,寻常四境所布阵法,亦是能随意看穿,唯独眼下这般情景,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分明,只觉得此地绝非是真切地界,一处世外村落隐于大泽之中,且原本无边大泽骤然化为道寻常小流,若当真是神通,施展此法之人,却不知究竟修为神通要高到如何境地。” 世间幻景,除却阵法之外,尚有虚境法门,再者便是蜃景,柳倾使阵眼观瞧许久,终究是不曾发觉半点阵法端倪,此处河流连同村落,大抵便有数千丈方圆,如何瞧来都是相当真切,如此巨阵欲要维持百息,任凭是五境,只怕浑身内气都要耗费得干净,更何况此地山水鱼虫俱全,且河岸野兔走地稚鸡,瞧见三人驾轻舟无端闯入,皆是狐疑,乃至有两尾野兔追逐舟船,许久都是不曾显露出异状。 江半郎瞧着河岸种种安宁景象,皱眉再三,还是抄起腰间两锏,哼哼两声,“何至于如此纠结,人家皆言阵法诡妙,倒是不如叫老子双锏齐出,将此地捅穿,搅他个翻江倒海,以力破法,才算是我等这般武夫举动,顾忌太多,反而是心烦。”说罢两锏齐出,霎时化为一十二道长锏,便是要将那几尾野兔稚鸡打杀,瞧其架势,这方圆数千丈村落,大概这位汉子也打算皆尽以猛力破之。 “江宗主收起神通罢。”对此柳倾只得是苦笑,分明是位颐章有名有姓的宗门宗主,按说审时度势这等念头,理应比起寻常人都要深重些许,可走到此地边关的时节,却是浑然一变,冲杀时节,时常是与青平君不分上下,一力猛冲,一对双锏不晓得绞杀过多少妖物邪祟,时常是妖物冲关一回,便要杀得浑身染血,饮酒时节,也是更添豪迈,虽说明言是为破境而来,但柳倾分明觉得,不曾坐镇狼孟亭宗主位子的时节,这位江半郎本就是如此心性,当真拦阻不得,莽撞至极。 汉子瞪眼,“若是不寻觅法子 破阵,难不成要困束到此地?既然如今寻不出端倪,瞧不出阵眼,不妨先行在此处冲杀一阵,想来也是能压住那布阵之人,逼得难以为继,自然阵法溃散。” “如今还不晓得此地究竟是否是五境手笔,至于阵眼,平定时节且难寻踪迹,倘若是江宗主执意出手,将此地拆个七零八落,这阵眼便更难找寻,”柳倾平静开口,依旧摇头,将两指伸出,阵眼悬浮头顶,望向岸边两三尾野兔,“以阵眼观瞧,岸上野兔稚鸡分明是血肉躯体,再者如若此地当真是一方大阵,施展阵法之人既然能维持住如此光景,即便是将此地尽数毁去,也未必能将那背后人逼迫到绝路,依在下看来,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青平君良久不曾言语,只是俯下身来,捻起枚河中旺盛水草,使指尖碾过两回,凑到鼻翼前头轻嗅两度,眉头更紧,不过还是转向二人,缓缓开口,“柳倾终究是通晓阵法,既是他已如此开口,此番倒也不好轻举妄动,虽说还不曾窥见妖物踪迹,但依我所见此地还是古怪,寻常水草当中,尚有老药馨香,诡奇得很,不如先行上岸,再行决断。” 江半郎已然拽到手上紧握的两锏骤然松弛下来,冲一旁书生翻个白眼,相当不耐烦,却也不曾频频出言针刺,毕竟这位年岁尚浅的书生,如论镇守边关的功劳,算将起来,恐怕还要比自个儿这位前辈高过许多,更何况数度依靠柳倾阵法,才可全身而退,算将起来,已然欠下书生数条性命,从无人开口谢过,但柳倾身在边关地界,守边之人心头,总要有底许多。 江半郎举动,青平君倒是看到眼里,凑到柳倾近前,低声笑道,“这老江性情孤直,平日里就算是我这大统领出言,也时常拦不住此人行事,你小子倒是有手段,令如此位犟驴脾气的四境前辈收束脾气,能耐不小。” 如此距离,即便是耳力不差的寻常人也可听清细语,更何况是江半郎这等立身四境多年的高手,怒目回头,却见青平君神色平和,直直打量江半郎神情,眨眨两眼,摆明是要装成一副问心无愧的架势,两手摊开,肩头微耸。 上岸十步,足下软土依旧,柳倾运起周身内气灌于阵眼之中,却仅仅窥出一丝妖物气息,莫说是此地有妖物停足,这妖气寡淡至极,恐怕已是离去几十日那般,近乎丁点不显,若非是全力施展阵眼窥虚,半点印痕也未必能瞧将出来。 田垄当中,有老者牵牛,缓缓踱步,村落之中垂髫小儿扯起纸鸢,四下跑起,惹得两三位村妇笑意漫上面皮,还不忘多嘴嘱咐两句,言说千万莫要摔伤身子,添些小心,可孩童哪里顾得上将此事听到耳中,不过数息时辰便已是跑远,唯独留下串轻快笑声。 三人步步近前,却是恰好遇上那位才收拾好田垄的老者,枯瘦老者上下打量三人衣着身形,却是满心狐疑,蹙眉走上前来,顺带 将耕牛放到一旁,随意吃些野草垫肚,有模有样行礼,“三位打何处来?瞧这等衣衫却并非是乡间人,小老儿还敢问,几位是为何而来?” “误入此地,还敢问老人家此地地处何处,如何走出?”青平君上前拱手抱拳,旋即也是打量起老者衣衫,一时却是瞧不出多少端倪,只得是恭敬问起。 老汉却是和善,连连摆手,“小老儿哪里是什么达官显贵,哪里能受得起一礼,三位既是误入此地,想来也是不晓得此间是何所在,小老儿替几位解惑便好,此地唤作归游村,正好是距离咱皇都当中极近,虽说平日里算不得富庶,好歹是天光颇足,能将此地庄稼孕养得不赖,已算是得上苍垂青,幸亏皇城之中大士拼尽性命,才有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对谈之间,老者似是将三人当作皇城中来的外客,即便是柳倾衣着寻常,江半郎更是随性,不过青平君那身譬如流火似的织锦,却是相当惹人惊异,皆以为是哪位达官贵人前来村中探访,不少人家都是有人出外,望向跟随老汉前行的几人,可眼中尽是冷淡,并无一人上前。 “老丈,我等并非是什么皇城中人,不过也是寻常百姓,不欲久留,还敢问此地究竟如何走出。” 柳倾此番却是上前,拱手行礼。 而老汉并不理会,反而是自顾自带三人往村落当中走去,说起件年头相当久远的旧事。 传闻此地近处有处巨坑,分列于皇城之外八方,坑洞其中有口,能张而吐息,每吸一度,星汉则出,每呼一度,大日穿行,可无穷年月前,这八方巨口却是皆尽无踪无迹,只留八处巨坑。自打那日过后,天地之间便并无日月穿行,唯独有极浅极弱日光落下,惹得苍生纷乱,民不聊生,还幸亏京城之中大士耗费性命修为,才得以有此时景象,可即便如此,天下依旧是不曾安生。 老者说罢,便是回头看向三人,神情莫名,“老朽知晓几位乃是误入此地,更是知晓几位打算将这方大阵破开,得见天地,可既然我等难见日月,又为何要让几位瞧见天日。”旋即抬起一指,似是光华流转。 江半郎举动最快,老者才抬手时节,便一锏穿胸而过,血肉破损,直教那长锏穿了个通透,可老者只是抬起手来,指向天上,面皮平和。 三人依旧立身舟中,周遭依旧是深不见底大泽,足下漆黑。 青平君长长叹过口气,望向终究不曾忍将下出手念头的江半郎,什么也没说,将舟船掉头。 “江宗主,我等本有一场机缘,能听闻秘辛,如今却是尽毁,这等性情,当真要收敛收敛了。” 柳倾也是轻叹摇头,望向那方漆黑不见底的大泽,只有沉沉一叹,再不回头。 第六百二十五章 米酒胭脂 离桃苑岛的前夜,三人依旧坐到桃花林前,不此番却是不过人手一坛酒水,并未多饮,只是趁饮酒当口闲聊,说起平日里不常言的话语。 颜贾清说起那处雁唐州,其中百姓不知是如何招惹上苍降怒,当真是水深火热,大多地界皆是地不生野草,又何况是庄稼,一到那等诡怪天时,饿殍遍地,伏尸近乎可拥堵江水河道,起初百姓倒是强忍腹中饥饿,并不曾做那等出离瘆人的举动,但实在难不住饥意时节,人便再难称之为人,莫说是树皮草木,耕牛皮绳,皆尽用于填饱肚皮。皮入肚中,始终难以为人所用,浸水过后,大多要将人脾胃涨破,即便是腹中分明填得满满当当,饥饿丝毫不减。 就如此一番景象之下,年富力强者倒还好熬些,老幼最难存留性命,时常有家中小儿,担不住这等饥饿先行离世时,父母双亲便只得同别家交换孩童尸首,易子而食,从而保全下性命来。颜贾清说起此事时,面皮倒是平淡自然,放下酒坛仰望梢头几枚繁花凋落,苦笑两声。 “云小子自幼家贫,可在我猜来,并不曾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更是少见饥荒,想当初头两家易子而食过后,被无数人唾骂,言说是毫无人性,与那山间食子的兽属一般无二,虎毒尚不食子,怎能凭这等手段过活,最是惹得天怒人怨。” “但到后来,许多自诩公义光正的人,大多也是纷纷闭上口舌,只是因为无意中不少人瞧见贫寒地界,路边伏尸,除却肋条分明的饿狗咬食之外,还有许多已然饿到失却神智的灾民,手头尚有刀斧者,便抄起刀斧来夺尸,若无刀斧者,甚至要打折几枚尸首裸露在外的肋骨,同人分个生死,为的便是那已然被闻讯赶来的乌鸦鸟雀啃食小半的路边尸首。我曾经便见过昔日好友,被人生生啃去半边脸皮,两眼外突的景象,无数不知名的鸟雀,也不再指望找寻到什么草种,纷纷前来啄食人们五脏六腑,瞧着如同一阵黑潮,盘旋而来,虽说过去许多年头,始终却是记忆犹新。” 文人停下言语,淡然望过一眼低眉不语的云仲,“生逢乱世,或是多灾多难的地界,生来便是命如草芥蝼蚁,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将出来,都已是难比登天,如是没有这钓鱼郎一职,没准我如今依旧在雁唐州之中,大概会学旁人,自行扯起支军伍四处劫掠,哪里还有如今桃花下酒的好日子。” “从未听人说起过,天下尚有这么乱的地界。”少年摇头,颇有几分犹豫,不过还是抬头问起,“颜先生少有讲起过雁唐州事,如今既然说起,何不说说此地究竟处在何处,早在南公山上时,后辈便是问过大师兄雁唐州坐落何地,可师兄却是摇头不语,说是从未听说天下有这么处地界,今日何不借酒兴,提及一二。” 可颜贾清怎会轻易搭茬,只是撇撇嘴后,便将面皮转向始终端坐的宁泉安,咧嘴轻笑。 “依我看,还是疯癫时最好,起码话多,如今终究破开浑噩,怎反倒是木讷起来,今日离了此地,毕竟是替你小子出口恶气,始终不言不语,难道是心头惴惴难安?” “的确有些心事繁杂。”宁泉安不予置辩,点头应声,却也坦率言说,如今尚不晓得家眷生死与否,既是颜贾清难得动起恻隐之心,近乡情怯,临场心慌,总是避之不及。 “要套我话,你小子的火候尚浅,倒是还不如不问,打草惊蛇,再要算计,可就是极难的一桩事,明知从我这再难试探口风,便莫要再试,平白浪费功夫。”酒水饮罢过后,颜贾清才冲少年笑笑,尽是狡黠意味。 一秒记住https://.vip 次日清晨,云仲结清住店钱与酒水钱后,同那位神色依旧有些躲闪的掌柜道别,后者却是言说,此两日之间大抵便有风雨欲来,今日上路,多半便要被风雨所阻,却是不如再留两日,待到停歇时再行不迟。一旁精瘦汉子不解其意,却是自行上前来同少年解释,言说是村中看天,便是撒盐于地,倘若入夜时盐粒粘连,近乎能搓将出水来,多半是几日之内便有倾盆大雨,如是里头干爽依旧,则必定是接连数日晴天,借这等法子断定天景,屡试不爽,相当适宜。 云仲倒是头回听闻此法,便是同那精瘦汉子多谈两句,而后者无意瞥见那掌柜面带寒霜,当即便是缩回头来,费力咽下肚中话语,讪讪笑起,自行走到一旁卖力擦拭桌案,再不敢多言半句。 “少侠此去,却不知何时再来此地玩赏?”女子抿紧嘴唇,试探问道,却不知何缘故,还是将胆气运起,定定望向眼前笑容和煦的少年,旋即又是自顾自接起话头,“下次再来时,恐怕桃花都已然更迭许多季,大概再也不如今年这般旺盛,都说是百里桃花,其实往年也不过几十里,唯独今年最是开得艳丽。” 云仲点头,回头略微扫过坐在不远处的燕哥一眼,后者低垂眉宇,依旧是自顾饮酒,似乎并不理会此处二人相谈,可仔细观瞧端杯两手,还是略微抖动。 “的确如姑娘所说,今年桃花,的确开得相当好,桃花下酒,尤为甘甜,”云仲轻笑,不知笑意当中为何平添三两分杀气,眯眼笑道,“可色泽却是不甚合我心意,最好是如同江湖人喉头血红那般,瞧着才算是最为舒心,桃花长湖,到底比不过杀人红尘,托身白刃那般自在爽快,姑娘要是有空,理应前去江湖道上走走,处处血水飘零,才算是世上至景。” 酒馆掌柜女子分明是有些畏惧,可望着少年面皮,不知是从何来的胆气,接茬答道,“也曾想过去江湖看看瞧瞧,可惜无人同行,早先时候并未习武,如今却是始终难以迈出门去,终日操劳银钱一事,已然是焦头烂额,实在难以随心走动。” 云仲神情收敛,轻轻叹过一口气。 女子心意,最是难测,可既是将心事已是说得分明,便是世上最难应对的事。 “姑娘心意,在下心知肚明,不过一来是因已有始终挂在心尖上的女子,实在不敢接过姑娘的心思,二来行走江湖已有几年,实在已是习惯,不愿行那等处处留情的举动,其实有时尝鳟鱼之鲜,往往不过一时,可每日粮米白饭,却是日日都不能少。”分明少年说话时平静安定,但还是最终向那位燕哥方向望过一眼。 “在下私以为,这江湖当中风刀霜剑,艰难困苦,遇不平事凭一人之力,只得无奈忍将下来,却当真远不如身在此地世外桃源,来得更为安宁顺心,正是天下盟约尚在的好时节,为何不愿瞧瞧眼前人。桃花飞声,我想姑娘其实打心眼里,还是更愿与他漫步,直至风雪白头。” 说罢这番话后,少年抱拳深深行过一礼,将水火吞口长剑悬到腰间,行至那位燕哥眼前坐下,自顾斟上杯酒,同眼前人碰过一回,一饮而尽。 “这事,当真帮不得。”汉子已然是醉意上涌,面皮发红,还是强撑醉意看向眼前笑意的确很是和煦的少年,叹气摇了摇头,望着高柜后头那位强忍哀意的女子,“垂髫时节,我二人便是相识,如今已有至少十余载岁月,村落中人,都晓得我从小便相当喜欢齐云,说这小子倒也很是有些恒心,能将一位女子视如珍宝,守过数载,乃至放下从小心心念念的江湖道,始终在这村落当中替她做些琐碎小事,旁人看来无甚出息,但我却从没觉得委屈。” “但云少侠入酒馆的头一日,我便是发觉,齐云多半是真有些动了心意,连带看向你时眉眼,都是与平日不同。要晓得从小时起,她性子便是泼辣有余,温婉不足,既然见少侠时能将泼辣性情压下,又如何不算喜欢,只可惜她也未能如意,我亦不可如意,只得这般耗将下去。” 燕小五放下杯盏,竟是笑笑道,“她从不施粉黛,更是除却逢年过节外从不饮酒,少侠难道方才言语时,不曾嗅见脂粉香与些许酒气?酒乃是为壮胆,脂粉乃是为悦己者容,其中心意,我又岂能不知。” “但既然她不乐意,我又怎么好开口阻拦,归根到底是一厢情愿,天底下哪有我喜欢别人,别人就非要喜欢我的道理,但哪怕是一眼便能看到底的结局,咱也得将这次角演好不是?起码得看着她寻到心仪的人家,风风光光嫁将过去,才好离去。” 云仲出门的时候,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女子在看他,而燕小五在看女子。 门外颜贾清颇不耐烦招呼,说是已然备好车帐,磨蹭作甚,倘若再晚将些,只怕晚时便赶不上行程。 桃花落在街心。 男子瞧着女子。 天经地义,而又一厢情愿。 第六百二十六章 西风亦可下酒尝 离桃苑岛时,路上颜贾清三番两回挑起指头,赞许云仲这事做得不赖,说起初装出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败类,便是为逼迫那位女子不敢凑近,敬而远之,最好是索性不再留有丁点念头最好,但依旧是不曾奏效时节,便是锋芒再转,由原本刻意假装为刀口舔血的江湖败类,转为已有心上人的少侠,虽说那女子依旧不舍,不过如何说来,都算是留有些脸面,这一进一退,相当见功夫。 云仲却是并不以为然,只是摇头言说,其实那位燕小五,对那女子相当倾心,这等神情,曾经见过许多次,八成自己看向温姑娘的时节,也是如此一番神色,只可惜有些事,终究不能顺遂人心,旁人看来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头来也唯独同淋大雪,才可窥探白头。 “话本,少看为妙,”颜贾清翻翻眼皮,相当瞧不起,“那些个诗经高台上的戏文,其实都比话本之流,瞧来真切许多,如今这些位舞文弄墨凭此赚银钱的文人,都是要耗尽心血,且先不提将那书中人写得一帆风顺,起码比起寻常人来,要有莫大能耐,总是摆出副莫欺少年穷的架势,慷慨激昂撂下几句狠话,而后过不了三年两载,便是修行有成,或是习武有成,打上门去讨回脸面,瞧来最长人威风,可真正迈入修行中的人,多半城府心性远远高过寻常人,又怎能始终将口舌之快悬到嘴边。更何况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非要将人写得如同先闲降时,那才是无趣之中的无趣。” “青梅竹马,尚不可见终局,又何况是修行,如若非要去瞧那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戏码,凭此收拾起心头怅然意味倒好,不过若是痴迷于此,谁人还乐意再瞧瞧眼下不如意,终日浑浑噩噩,借此过活,无亚于平步虚境,到头仍是一场空梦。” 似乎颜贾清突兀想起件趣事,于是鸡贼凑到云仲眼前笑道,“如是同人生死对阵时节,想起那些话本当中,仙家一剑斩尽万敌,是否能添些胆气?” “那倒自然,不过胆气壮大过后,剑势大多要乱上一阵,大抵都未必赶得上原本剑招精妙。”少年虽说并不愿听颜贾清这番言语,依然是如实道来,靠到车帐边壁,“都说是酒壮怂人胆,可其实饮酒过后出剑,如是适量倒还好些,出招时节愈发圆润通畅,凭空可得一点灵犀,但倘若是饮得过多,烂醉如泥,无数章法剑招大多要皆尽忘却,哪里还有还手能耐。” 颜贾清学着少年模样,也是将肩头靠到颠簸车帐边,摇头晃脑笑笑,半眯眉眼,“所以说,我说的可并无半点错漏,与其是将自个儿藏匿到他人影下,觉得望见天地之宽江湖之广,还不如自个走出家中,练剑练刀或是练枪,哪怕是浅尝辄止,也得自己去见见,拜道观拜佛院,都需苦行数载,又何况是拜江湖,拜天下。” 云仲神情异样,望向老神在在,踏实靠到车帐边壁的文人,正使两指逗弄肩头黄龙,后者狠狠扭转长尾,恰好落在文人面颊上,留下道印痕,而后便是化为黄绳,再不愿理会颜贾清逗弄,死气沉沉悬到肩上,再无动静。 “我是行商商贾,练刀作甚。”云仲突然开口说过这么一句,当即便是引得颜贾清皱眉,却并未开口驳斥,而是合上两眼,静静闻听少年出言。 “其实有时候当真不是不想见天地大,也并非是遇厄难时,需以话本来解心头忧虑,真若是这般,那世人也太过于小心眼了些,其实只是图一时乐呵,见见旁人一生中事,能明己心的便明己心,不愿耗费心力的便是远远望过一眼,也算增长见识眼界,甚至只是当作闲暇时节,一点赋闲而已。生来本就不易,何况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又能行商之余,再分出许多精气神习武闯江湖?” “看看可以,走就算了。” 少年望着车帐窗棂外倒伏下去的繁花野草,舒展腰腹,登时觉得舒坦熨帖,随后也是不管对坐颜贾清对答与否,摊开笔墨,索性就坐到颠簸车帐上,一笔一划描着温瑜当初赠来的一副阵法拓本,一尾狸猫迷迷糊糊从包裹当中钻将出来,冲颜贾清没好气呲牙两回,同样舒展腰腹,将两肩险些撑到脑后,摇摇摆摆爬到少年肩头,打量颜贾清肩头黄绳。 文人肩头挂着枚黄绳,少年肩头坐着尾狸猫,狸猫两爪将面皮洗净,就这么静悄悄张望少年手头笔墨,勾勾画画,小符如蝇头,大符如江流。 颜贾清没来由舔舔嘴唇,使酒水润润喉咙,却当真是想要与眼前少年换换,叫少年背起黄绳,自个儿借来那尾狸猫好生逗弄逗弄。 可终究是想想而已。 “南公山倒是委屈你小子了,若是年少时再多下些功夫,没准如今真能变成位寒门起家的大才,而不是在这座江湖上摸爬滚打,直至如今尚不知前路如何。” 少年聚精会神,描完眼前两笔,才抬头冲颜贾清一劲笑起,“得了,就凭我这城府与眼界,当个寻常官衙之中的巡捕倒还足够,真要有幸迈入官场,通体大骨都未必能剩下,尽数叫那些位精明人拆将开来,吃个饱足。再说肚里无半点学问,要是换成大师兄,没准还真能做个两袖清风的显官。” 宁泉安驾车,却只是将云仲那头毛色杂乱的马儿挂上车帐,凭一己之力,竟是当真将整座车帐与其中三人拽动,且奔行时节,并未瞧出吃力,反而是脚步越发轻快,车辕挂风,瞬息可窜出五六丈去,压根不需汉子费力把持笼头缰绳,而是沿路自行狂奔,直至鬃毛都是有些汗浸,才缓缓降下脚步。 原本三五日路途,一日之间奔行近小半,饶是宁泉安也曾见过那等肥蹄高肩的良马,这头不知来历的杂毛马匹脚力,依旧是令汉子结结实实吃过一惊。 夜里歇息时节,守夜活计,自然也要落在汉子肩上,毕竟颜贾清向来不晓得客套,更何况如今宁泉安性命也是交与颜贾清手上,并不敢有一星半点怨言,将羹汤干粮预备罢后,竟由打随身包裹之中取出六七枚桃红点心,摆到二人眼前,说此物外皮乃是使正鲜桃花打制成,缀以蜜水,辅以红豆,最是爽口垫饥,见两人匆忙,于是自行前去桃苑岛正中地界,购置过些许,暂且用以尝鲜。 颜贾清最是仔细,运神通窥探其中,发觉并无异样,才先少年一步捏起块桃花酥塞到口中,神情却一时变换,蹙眉望向那位汉子,肩头黄绳抖动,已是立起三尺余,似乎是觉察出这桃花饼中有异。 少年狐疑,颜贾清向来是平淡性情,无论这桃花酥中究竟有何怪异处,皆不应当有此神情,当即便是蹙眉观望,并不急于取上一枚。 文人好容易将酥咽将下去,可眉头皱得竟越发明显,险些簇拥出两枚绳结,神情凝重,而后连忙取来坛酒水,略微灌将下两口,咂咂嘴又是捏起一块,使左掌托碎屑,三两口便塞到口中,许久才咽将下去,咧嘴一笑。 “方才没尝出滋味,如今才觉得,的确是好吃得很。” 云仲骤然泄气,将按到腰间的剑柄松开,直直翻起眼来,也是上前捏过一枚桃花酥,搁到口中。 红豆为馅,并不曾缀以过多修饰,胜在煮罢红豆磨得细软,略微掺以蜜水,破开鲜灵桃花瓣打将成酥皮,便得见陈年红豆内陷,滋味如是柳暗花明,豁然开朗,鲜香醉人,化而不腻。 难怪颜贾清宁可装腔作势,也得舍弃一张面皮先行抢夺上两枚桃花酥,滋味的确是奇好,连云仲身在京城许久,去到过几处城中称最的酒楼,也未曾尝过如此滋味的点心,当即亦是细品过后,眉头都顺带挑将起来。 清风下酒,酒水就酥。 其实到底对于好饮之人而言,甭管是世间万万物件,还是世间种种奇景,或悲或喜或哀或乐,皆可拿来下酒,又何况是从未尝过的滋味,最是适宜下酒,仅是三四枚桃花酥,颜贾清便是饮酒两三坛,心满意足和衣睡去,此番却是将黄绳摘下,放到胸前,不一会便是鼾声大作,吵得那头杂毛夯货险些是怒不可遏,冲上前来踩上几蹄。 不过望见文人胸前黄绳,终归是有些忌惮,只得自行找寻处僻静地,垂首睡去。 篝火侧畔,仅剩少年与宁泉安二人,后者拨弄炭火,见少年依旧未曾睡去,依旧是盘膝稳坐,似是正行气通往周身百窍,也只得暗叹两声,不再言语。 “还是那时候好些,起码猜疑算计,人往往不愿用到苦命人身上,可万一这人走出浑噩,猜疑算计,瞬息便至。” 少年不曾行气,而是缓缓睁开两眼,望向篝火。 第六百二十七章 杀人见血,大阵扶摇 “确实是这么个理,说得没错。”汉子放下随处捡来用以拨弄炭火的木枝,温和笑道,“起初觉得很是有些不习惯,虽说浑噩时念头模糊杂乱,不过对于那几日之间对谈,尚且能记得些,故而不得不心头感叹,此一时彼一时。” “大概在世为人,总是难以撤去防备,唯独望见那般痴傻或是苦命人,看清的确并不会让自己沾染些麻烦或是分去什么利益,才算能安然撤去多半防备,就譬如行军士卒,总要等到探马回营,枕缸听音过后,才敢安然睡去,可总也免不得枕戈待旦,更莫说是卸甲。”云仲并无多少睡意,一来是因腹中痛楚又起,二来便是因早些时候研习阵法,过于耗费心念,熬过困乏的时辰,如今竟是全无睡意,如今也只是平躺到柴草堆中,同守夜的宁泉安闲扯几句,权当是排解近来心头种种如飞絮似的冗杂念头。 “不必太过自责,人之常情,两两换位,恐怕即便是遇上个癫子,我也断然不愿搭理,免得惹祸上身。”宁泉安耸肩笑笑,明显是颜贾清睡后,终究是松开口气,毕竟性命握在后者手上,白日时始终不愿开口,惟恐触过这位怪异文人的霉头,而今终是敢于同云仲说上几句,木讷面皮,终究也是鲜活许多。 “从何处学来的修行法门?”云仲抱起水火吞口长剑,却是才想起这两载忙碌,竟是迟迟不曾给这佩剑取个好听上口的名字,当即便是略微晃神。 从出得南公山过后,入泊鱼,坐湖潮,足足一载又余的年月,好像自个儿已是许久未有当年闲兴,当初于山上时节,四人围坐行雀牌的时节,虽说是输多胜少,到头来欠下自家大师兄与师父许多银钱,这两位算力骇人,尤其吴霜甚至不惜施展仙家手段,偷窥牌面,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倒是苦了云仲与二师兄钱寅,将家底输得干干净净,云仲倒还好说些,本就是行最小,柳倾时常照顾,故而到头来也不曾赔过什么银钱,钱寅却是险些亏光一年算卦钱,接连好几日无精打采,譬如霜打枯木,整日念叨着山上有俩山大王,成天不做正事,只晓得同自家人赚银钱。 如今再想起,虽只过两载,却已恍如隔世。 眼下大师兄柳倾孤身前往北烟大泽,已满一载,二师兄钱寅,听说是得了份了不得的造化,按平日里瞧见珍馐点心迈不动腿脚的脾性,大概如今正是狼吞虎咽,鲸吸牛饮,将那份机缘啃得面目狼藉;三师兄赵梓阳枪法大抵已是登堂入室,听说正跟着那位李三遍地走江湖,顺带寻亲,大抵还要顺带找寻自己那位心仪的姑娘。 吴霜出关与否,少年着实不知,只是那日啃罢那株苦味冲喉的蛇兰过后,似睡非睡的时节,隐隐心神一动,觉察到南公山方向,好像有团极广极盛的紫气流动,起码比整座南公山还要雄浑些,但至于凭吴霜死活不愿走前人路的性子而言,究竟能否找寻到条坦途,顺顺当当破开五境,就算云仲深信,但总是胸中打鼓。 “大湖之中,想必少侠也曾见到过那方湖眼,这才能取来那枚蛇兰,用以增进己身修为,当初我前去湖中捕鱼撒网的时节,也曾见过那方湖眼,灵犀一动,未曾如同常人那般远离,而是指望着湖眼周遭能捞得几尾肥硕大鱼,鬼使神差上前撒过一网,无意间得来本旧书,虽然字迹有些模糊,可并未被水浸得辨认不清,这才凭此书卷,自行修行。” 宁泉安见少年略微恍惚,便是轻声出言笑道,“也许是前几日露面的那尾巨蛇垂怜,这才使得我有幸涉足修行,可惜世上哪里有那般只饮酒不花钱的好事,所以过后才会遇上那等心怀叵测的修行人,连累家眷。” 一秒记住https://.vip “后悔过?”云仲好容易回过神来,歉意点点头,望向天边算不得分外晴朗的夜色,此刻更是浓云滚墨,沿似流苏,悬到天穹之中,大抵狂雨欲来。 “这话问的有些多余。”宁泉安却是脸色平缓,也是斜靠巨石半躺,叹气道来,“原本觉得修行人那真是顶好,翻山过涧如履平地,要是摸到三境更是能踏虹登天,更不要说那等少数高手,最不济也能比平常人多活数十上百年头,怎能不引得人心驰神往。” “可要是人在世间孤苦伶仃,多存世一日,于我而言,就已经不是什么好事情了。花败可复开,人去无复回,起码我想不到究竟要在世间渡过多少年月,才能忘却当年的几人。” 一滴雨水打到少年额心。 而后便是起风,篝火四下晃动,旋即便有更多雨点砸到云仲脸上。 汉子急忙起身,推醒正鼾声大作的颜贾清,后者睡眼惺忪,险些骂将出口,好在是发觉风云突变大雨来袭,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跑上车帐,却是迟迟不见云仲身形。 世间网如雨帘,人情世事,数国纷争,心思揣度,杀人见血。 还在雨中的云仲突然觉得,自己终究是看清了其中一星半点,可这件事,未必就是好事情,所以也不再躲避临近四月的春雨,反是将原本那副拓本掏将出来,托付汉子将膝旁惊醒狸猫带回车帐,自己则是拿起笔来,举到半空之中,仿佛蘸就浓墨似的挥动两下,而后便沿那枚拓本,笔走龙蛇。 往往平常时节,少年运笔都是谨小慎微,生怕出错,所以即使这卷铁卷拓本,闲暇时描过不下数百回,云仲描得依旧是一丝不苟,甚至整篇不过六七十枚符印,便要耗费近乎半天光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八字乃是温瑜当初望见云仲绘阵时所给的评判,而今少年却是不再以平常时心境绘描,而是接连天狂雨,闭目勾描。 “这小子,痴了。”颜贾清才看过一眼,便是如是道来,拍拍肩头黄绳,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屑笑道,“前几日瞧见过这等阵法拓本,并非什么高明阵法,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入门手段,若是天资过人,几日之间便能悟透,但这小子似乎除开练剑,阵法天资与修行天资,都是 不尽人意,更何况是如今借雨水落笔,本就不曾摸透,还想着以初境修为踏剑腾空,却是有意思得很。” 黄龙这几日分明是不愿搭理颜贾清,不知是因强行压住念头,助宁泉安寻回家眷,还是那日颜贾清一番话,说得黄龙有怒运不出,憋屈至极,如今这人却是越发放肆,又不可随手除去,只好现出原身,也随颜贾清眼光看去。 盏茶时辰,少年将那拓本描过一遍,一手压到铁卷拓本之上,一手抚住眉心,强行由打腹中数枚澜沧水中运出丝内气,沿额头手掌通往另一掌之中,星星点点,幽蓝如火。 宁泉安瞧得直蹙眉头,倒并非因云仲此刻施展的手段不曾见过,而是分明瞧见后者身形晃动,面皮亦是惨白,雨夜之中,尚能瞧出端倪,故而便想先行走下车帐,阻止少年举动,无端胸口吃痛,险些吐出口血水来。 车帐中文人声音穿过雨水声响。 “既已使了这等决心,不惜动用保命物件内气,也要将这阵法构成,你又何必上前阻拦,就算是阻拦,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能回到碗里?闲事少管,最好将今日事忘却,休要随口提及。” 雨幕之中,骤然撑开片大幕,高足十丈。 还未来得及落地的雨水,而今纷纷被那片无形无影的大幕撑开。 幕中无风无雨,更无雨声,万籁俱寂,仅剩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起身时的簌簌声。 外头雨水如刀剑,打得大阵摇摇欲坠,如萍浮沉。 十息之后,大阵依旧是那座大阵,外头风雨声,依旧未曾闻听。 车帐当中颜贾清微微一蹙眉,不瞬望向那座十丈大阵看去,无论如何掩饰,眼中诧异都是流转不停。 阵法难修,难在迈步,如若此一方摇摇欲坠的大阵撑不得一炷香光景,再想成阵,便又要耗费无数心力,人常言灵犀一动福运自来,但要是错过灵犀,困足十载,也非是什么天方夜谭。但依少年如今浑身上下并无内气的景象,维持大阵一炷香时辰,又怎会是件容易事。 黄龙摇头摆尾,瞅瞅颜贾清吃瘪神情,幸灾乐祸。 而后便被文人强行扛到肩上,一步跨入大阵之中。 “胆量不小,手捧空坛救火,当真不怕烧死在宅院里头。”文人诧异看了眼与大阵一般摇摇欲坠的云仲,刚想数落几句,便又是很快叹气一声,无奈看向周遭大阵。 “以前听人说,吴霜这位小徒,平日老实巴交,老成持重,但如今看来,却是最不省心的一位。” 黄龙骤然窜下文人肩头,落在云仲肩上,登时便是有无数道内气,猛然冲向大阵四角。 摇摇欲落,扶摇而起。 第六百二十八章 顺眼一点 从颐章出京城走官道,贴东郡而去,越数百里,转走偏僻小道,入数十里,便得见桃苑岛村落,甚至远远由高坡望去,湖面清波,几近映入眼帘。 而子阴山地角却是更为偏僻些,比起距官道算不得极远的桃苑岛,此地偏僻得紧,正处在桃苑岛西北,距桃苑岛虽不过几日车马路途,不过周遭景致依旧与桃苑岛迥异,若说后者常年春日桃花旺盛,落英飞花,且是湖波浩荡,总有身在颐章往南漓烟柳婆娑意味,那这子阴山处,便是骤然变幻为大元景致,除却常年冷清寂静,少有人烟之外,山峦叠山峦,近乎要与远处画檐山交叠错落,山尖雪尘终年未消,倒真是犹如位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佝偻腰腹,艰难撑起花白头颅,坐北望南。 并非说是子阴山周遭并无人家,而是常年清冷寂静,且多虎豹,多年前便有人传出那等骇人听闻的话语来,言说曾有一村坐落于子阴山脚下,村落之中大多乃是猎户,打算凭依弓刀陷坑猎来些熊虎,不提虎胆熊腰肉这等金贵物件,一张品相上好,平整无伤的虎皮,倘若是运到皇城之中,如何都要卖得个相当馋人的价钱。 大概是这一众猎户相当老道,倒也向来不与虎狼熊豹厮杀,而是将山坳挖得坑坑洼洼,足足掘开几十处足有三五丈高矮的深坑,再使从别处求来的奇毒灌到兔鹿鸡鸭尸首中,专等到深秋苦冬的时节,将饥肠辘辘虎熊引到深坑周遭,虎熊只想吞食肉食,便大多是不假思索跃入坑中。尤其是冬日也未必深眠的山间虎,三五丈深坑,只需两度腾跃便可跳出,自然也是未曾加以防备,心满意足吃罢灌毒肉食,而后便再难跃出深坑来,或是毒性颇弱,困于土坑当中生生饿死,或是当即毒发毙命。 说来这伙猎户也是老道,算准一山不容二虎,可唯独深秋冬日时,这等规矩并不适用,许多于自家地盘苦苦寻觅,死活找寻不见半点吃食的山虎,也只好将这等规矩抛诸脑后,去往其他山头闲逛,即便是遇上旁的山虎,也不过是两两对视一眼,少有斗个生死的时节。 凭这等手段,在此许多猎户皆是分得不少银钱,只一趟去往京城,便携虎皮十余,时常还要搭上两张熊皮,两对肥厚巴掌,出于品相极好,且刀箭伤损,往往是供不应求,许多家中富庶商贾或是大员,此起彼伏叫价,赚得个盆满钵满。不过好景不长,大抵是此等举动惹得山中虎狼记恨,不出两年,子阴山山峦当中藏身的虎狼,竟是联起手来,将这处村落上下屠得一干二净,鸡犬不留,过后时常有行人来此,总觉得此地阴风阵阵,最是瘆人。 深林生精怪,深山匿虎狼。 头半句未见得有人亲眼得见,但也未见的有甚错处,本就是郁郁葱葱松林遍布,春深时节亦难生暖,更何况当年虎狼屠村一事,依旧有许多人知晓,时常挂到口上,于是子阴山脚下,便是只有稀疏几户人家 ,大多是凭打柴削木艰难过活,再无人胆敢前去招惹虎狼,反而是终日提心吊胆,恨不得将肝胆悬起压到舌根,但遇风吹草动,必是钻到自家后院筑起的坚实栅栏当中,惟恐得遇虎害。 人往往都是这般,非要吃上些承担不起的苦头,才想起钻心痛楚,而后再过上许多年,又会有一批猎户,揣着白手起家的心思,钻入这片深邃犹如天边画黛的沉沉深山。 一架马车缓缓停到子阴山山脚,撒欢奔行两日的杂毛马匹,终究是有些困乏,少年走下车帐摘去笼头的时节,这向来脾气极暴烈的夯货竟是破天荒并未跳蹄,而是瞅了瞅少年依旧苍白的面色,咧咧唇齿,自行前去车帐后尾吞吃草料,难得不曾挤兑。 “正经迈入阵法一途,觉得滋味如何?”颜贾清也是后脚走下车帐,望向云仲微白面皮,依然是恨铁不成钢摇摇头,“使保命澜沧水中所藏内气,莽撞冲开这道关口,倒也是上乘之选,不过要是我未曾在此,怕是便要伤及根本,想更进一步没错,可这等动辄伤损本身的事,还是少做几回,尤其身侧无高人护持的时节。” “上道就好,令澜沧水光华虚弱一分,要是日后真能踏入阵法之道,相当赚的一笔买卖。”少年学着吴霜与自家二师兄德行,摇头晃脑,笑意不加掩饰,似乎昨日事早已忘却,旋即便是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枚裂成两半的铁卷拓本,叹气不已。 天晓得温瑜究竟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将原本铁卷刻绘上密密麻麻印痕,本就是总觉时间紧迫,痴迷修行的秉性,耗上许多日刻印铁卷,又不晓得要分去多少修行功夫,可惜昨日阵法动荡时节,已然是将这铁卷损得崩为两端,少年捧到掌中,心境一时低落。 “既然是人家送与你,理应好生留着才是,不过你似乎是忘却一点,那小姑娘将此物送你,并非是留做什么信物,而是盼望你能凭这方铁卷走进阵道一途,别忘了我还搭上半数黄龙之中蕴藏的内气,还不是为相助你这阵道天资不算好的后生,日后能借阵道手段伤敌保命?与其哀无用哀,倒不如好生担当起许多人期许盼望。” 云仲愕然抬头,皱眉打量打量颜贾清。 后者还是那身长衫,周遭无人,便是以原本先生打扮与面皮示人,并未改容易貌,肩扛黄绳,如何看来都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文人。 “脸上有饭粒?” “那倒没有,不过看着是顺眼了点,”云仲抬起手来,抖袖伸出两指,“不多,就那么一点点。” 一旁宁泉安正将地势图卷展开,研究走势,顺带安抚一番那头马匹,听闻少年那话,有意无意往两人方向瞥来,正好迎上颜贾清冷淡面皮,只得是将两眼挪开,只是神情略微松 弛许多。 子阴山周遭冷寂,哪怕三人都是换上颇厚重长衫,依旧抵挡不住翻越画檐而来骤然清冷的千里长风,丝丝缕缕扎穿衣衫,寒意逐升,连那头夯货背上都是被宁泉安搭披上枚毡布,悠哉游哉迈步山道之中。 天下历来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老汉拎起枚前头戳过六七孔洞的瓦壶,美美饮过一回茶水,只着短衣,颤颤巍巍起身,去到两边梯田上头浇灌花草,天光正好,暖意横生,终究是一处世外桃源那般的地界,有飞流巨瀑落地,汹涌瀑布凶狂砸落,溅起无数细微水珠,隐隐之间,虹光浮现。 老汉已在此地住过许久年月,很少外出,除却一位面皮发青的童子始终陪同,偌大一片梯田屋舍之中,唯独剩下这两人,瞧来大抵是此地原本人家纷纷离去,唯独剩下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不愿背井离乡,这才留于此地。与子阴山别处不同,此地山清水秀,周遭虽是高低重叠,山尖挂白的连天山峦,只有此地平坦,倒是如同群山拱卫,端的可称上一句风水宝地。 “爷,您老人家腰腿,亲自浇水作甚,再说这飞瀑常年灌溉,田中压根也不缺水,就略微歇歇腰腿,莫要逞强。”远处孩童踮起脚来,才将直通梯田当中,引瀑竹管撤回,便瞧见老者颤颤巍巍起身浇水,匆忙跑到老者眼前,接过瓦壶,将老者搀扶回椅上,很是有些埋怨。 “不要紧不要紧,这胳膊腿终日不动,迟早便是要生出许多锈来,倒是不如活动两下,晒晒这大好的日头。”老汉笑眯眯摸摸童子面皮,和蔼笑起,“难得有人陪着,似乎在此地苦苦熬上许久,都没以往那般难熬,咱这一脉凋敝,其余人也是大多背井离乡,散去世上各处,若是咱们再不好生守着此地,世上当真再无人能记着喽。” 童子却是相当不耐烦,连连答应,眼见得老者还要说些甚,抢先一步学着老人架势,老气横秋道来,“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其实压根也不需靠外物续命,就如此安然老去,也不失为生来一件快然事。”见老汉愣神,童子嘀咕一句,“您老这话说过不下千万回,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就甭成天絮叨了,此地向来无人,得个清净,若是住得腻味,我便带您老外出去透透风,去瞧瞧子阴山外头景致。” 老汉张开无牙口,呵呵笑了笑,颤抖两手,将童子发髻梳理好,摘去上头悬着不知名的叶片,“终究是老了,时常翻来覆去念叨一句话,别嫌烦,没准再过几日,就再听不着老头子我絮叨喽。” 面皮发青的童子瞧来瘦弱,似乎是常年种田挑水,身形单薄,听闻老汉这话,却是没来由叹过一口气,将手上瓦壶递到老者手上,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爷,你得多活些年,不然这世上没着没落,多没意思。” 第六百二十九章 童子笑,人头笑 “那倒是不重要,重要是很久没见过外头那座山神庙,实在想念。” 老者瘦骨嶙峋,不过还是强撑着将身形稳住,浑浊老眼定定望向远处,许久也没回过神来,“当年拜别山神庙,如今驻足在此地,已有足足甲子年,怕是想出入也难,先祖所设的这处福地,时至今朝,依旧是历万代而不坏,着实是神妙非常。” “狗屁神妙。”童子神情阴沉,攥紧双拳,一字一顿骂道,“不过是当初一群老货,唯恐身死道消的时节被人偷坟掘墓罢了,当初还曾言说什么出入自由,而今再瞧瞧,压根是信口胡扯。” 老者笑笑,下意识拿手摁到童子头顶,摩挲两下,很是语重心长笑道,“人之欲念无休无止,今日想站起身来浇浇花草,明日就想能否在身死之前,再瞧瞧世间大好景致,说不准一旬过后,就已然是想着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常在世间。先祖到底是先祖,将世上生灵心思揣摩得通透,故而才有此困。” “那这些年来,爷究竟是否已然被此地束缚磨平心性,无欲无求?” 童子分明是嗤之以鼻。 这回老者沉默了半晌,摸摸下巴,苦涩笑了笑。 世上盛景良辰如是,又怎能真个绝了百般念头。 道门顾念成祖开山,虽是逍遥避世,清净自然,不过是与世间大多人所求不同;佛门指望超脱一世,求个问己无愧,多修善行得见正果,可要是仔细想来,终究也非是无欲无求。 马蹄轻快。 少年与文人汉子穿行山间。 大抵是颜贾清这些日子以来饮酒过多,于是引路时候,记性颇差,那方从来此地便已瞧过不下六七回的怪石,三人兜兜转转,却总是要回到此处地界,瞧见搁置于此的车帐,只是颜贾清却将眉头皱起,暗地骂过许多回,最后竟是径直蹲到那怪石上头,扯起鬓发,口中念念有词,不住推演。 “怪哉怪哉,这地界分明有条明光坦途,怎的偏偏找寻不得?按说本该一路深入山中才对,迟迟琢磨不着路径,未必忒丢人了点。” 对于颜贾清时常的古怪举动,少年早已是习以为常,无奈望过一眼尚且蹲于石上的颜贾清,冲那汉子笑笑,旋即也是不理会那文人发癫,而是只顾盘膝闭目,惦记起阵法一事。 练剑再遇瓶颈,经络依旧是纷乱如麻,便只好将心力搁在才悟出的阵法当中,才一闭目,便觉神志灵台,清灵如镜,周身虽无内气,却依旧心念通达,如今似乎已是不需什么外物,便已能凭自个儿构出座大阵来,冲天而起,隔绝外物。 但终归是巧妇难为无米炊,就算已然窥清门路,通体上下无丝缕内气,绕是少年如今知晓该如何构架出四境五境的大阵来,寸缕不携内气,也不过是有心无力,仿佛是揣着万两银钱,偏偏未曾有徽溪编户,纵是家财万贯,也难落户。 颜贾清依旧推演不止,到头来竟是掏出几枚龟甲来,扔到肩头黄龙口中,后者虽不情愿,不过还是使尖牙利齿嚼个粉碎,而后张口吐出道内气,稳稳落到怪石上头,石屑飞溅,且隐隐现出纹路来,光华稍纵即逝。 于是原本抓耳挠腮的文人,当即就变得兴高采烈,欢脱跳下怪石,对着石间纹路仔细观瞧一回,眉开眼笑。 “难怪不曾望见城隍庙,原来是叫人遮挡天机,好巧不巧,爷爷这黄龙专破天机。” 文人眉开眼笑,转身看去,却见少年盘膝闭目,而那位汉子竟是由车帐之中搬出坛酒水来,自顾饮起,无一人往自个儿方向看来,当即嘴角抽了抽,神情低落。 大抵是同一瞬,童子回头望去,瞧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者,自行走到那方飞瀑下头,坐起藤椅,甩动鱼钩,缓缓合上眼。 说来也是古怪,那本应当被飞瀑拍落到水潭当中的鱼钩,竟然是逆流直上,不出片刻光景,便已是攀直飞瀑以顶,悬而不动,任凭流水依旧,稳如泰山。 老人和善招招手,将那童子唤来,咳喘好一阵,才虚弱开口道,“你我这一族,历来不擅同人动手,多半是上苍起初便已是算好,只可变为那等闲云野鹤,但这手操持山水的本事,世上却是无人能比拟,倒退千载,先祖宗庙总是香火鼎盛,百姓既愿来拜,我等也自要护其无忧,风调雨顺。” “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世上再也无几人晓得咱这一族,除却那些个底蕴相当厚实的仙家,还时常外出追寻我等脚步,盼望有一日能得来好处。” “先祖留下的手段,为何偏偏学不会?” 老汉转过头来,深深叹过口气,抚摸抚摸童子鬓角,“按人世间年岁,你也已是年仅古稀,观瞧事物理应比我这枯坐多年的老人家高明许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得遵守先祖所立的规矩,世人以种种腌臜卑劣手段待我,也不可走那等邪门外道的窄路。” 童子盯着鱼钩,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世人都做得,为何我们做不得。” “你总说世上好人多,可年幼时我也曾外出见过数国乱战,横尸遍野,并无人能讲出个谁是谁非,劫道剪径恶贼喝酒吃肉逍遥快活,秉持善心百姓却总为人欺凌,艰难存世已是不易。起初此地有六七位年纪相仿的同族,依规矩行事,行善积德,但到头来尽数被世上仙家擒杀,夺去身上福缘,最终立身在此的,唯有我一人。” “这随心使唤山水的神通虽好,但能保我性命么。” 童子摇摇头,不屑笑笑,眉眼当中却尽是恨意。 “明日去一趟山神庙,权当解去爷的心愿,但我所行种种事,您老还是莫要管最好,人世间并无那般容易的事情,您老不是我,不明白。” “天下还有我不明白的事?当真是笑话,也不瞧瞧当年咱从数座仙家联手围追堵截时逃出生天,如何的随性写意,风流潇洒。” 颜贾清总算是听闻少年夸口一句,当即便是乐呵不已,刚要讲起当年豪迈事,仔细回想,却当真是没占着半点便宜,只是挨揍时节,被寻着一点生路,才得以脱身,于是讪讪咧咧嘴,再不愿提及。 三人兜兜转转,踏入深山。 子阴山连绵无穷尽,山山勾连,峰峰险峻,倘若半点不留神,没准便当真要走失于山峦当中,幸好是颜贾清运黄龙神通算清去路,这才得以摸进山腹以里。 虎吼回荡,猿猴哀啼,阴沉山风由万丈高天落地,冷清孤寂,孑孓意味当即由后背直通前胸,绕是少年心性,也不由得蹙眉四下望去,总觉魑魅魍魉处处横行。 “想当年去大元的时节,山势可比这险峻,其中野牛羊,早已是被那帮蛮人吓破肝胆,多年来躲入深山之中,竟是能贴到近乎笔直山峰岩壁上头,来去如履平地,才堪堪逃过一劫。” 行至山腹时辰,颜贾清却是停住脚步,眯眼打量四周,旋即便是拍打黄绳,使其化为本来面貌,打量四周。 “高手布置,果真是巧夺天工,分明是五峰环绕的升阳地界,却始终以山河大势遮掩,变为阴气森森,截然相反,不得不说是出自能人之手。” 说罢文人冲少年伸手,撇嘴笑笑。 “地方是已然找寻到,不过还需要个敲门砖,你那方碧空游坚固非常,使此物件,多半能敲开山门,直抵幽境。” 少年却是半信半疑,倒并非觉得颜贾清所讲为假,而是那方碧空游瞧来通体晶莹,犹如绿玉通透,虽说灵宝通天物这等物件最是坚固,可想要凭碧空游敲碎此地禁制,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且放心就是,与其说是枚敲门砖,不如说是一味药引,药到病除,方可通幽。” 少年抿抿嘴,相当不舍将碧空游掏出,却并没递到颜贾清手上,犹豫道来,“这药引未免过于贵重了些。” “如是不贵,怎能包治百病,延寿去疾。” 童子摇头晃脑答应道,依旧在梯田当中忙碌,对于老者问话,只是随口答来,“不然依您老这近乎油尽灯枯的状况,又自囚于此,倘若是无上好肥料,这药田迟早枯败。” 话是这么说,但童子赤脚整理药田的时节,还是眉头一皱,旋即回头望向老人,见后者依旧是背对,这才小心翼翼将眼前物件埋入田中,使个神通,强行将其敛去,神情自如。 老者方才问,药田长势喜人,却少有瞧见童子浇肥,就凭此地贫瘠土地,大概那堆肥也是是极贵重。 童子浑身沾染湿润泥巴,赤脚蹲在梯田上头,面皮有六七滴水珠湿泥,搓搓两手,转而坐到梯田边沿,歇息一阵。 药田当中,原本露着半颗人头。 可童子收拾药田的时节,丁点惧色也无,将那颗人头摁到泥中,仔仔细细盖好。 人头在笑,童子也在笑。 第六百三十章 野火封门 阴凉山间,魑魅横行。 可自从颜贾清接过那方碧空游后,冲前头空无一物处抡动六七回,周遭景致如水波褪去,竟是由深山变为一座极高极广的楼台,高数十丈,盘于山岭之间,倒犹如蜃楼虚境,突兀显现,引得少年连连蹙眉。 如此一处人烟稀少的地界,藏起座如此宽阔的楼台,自然并非是什么寻常事。 文人收起碧空游,递还少年,自行抬头端量眼前这座可称气势壮大雄浑的楼宇,挑眉不语,黄龙离体盘绕,四下游动,不多时便已归颜贾清肩头。 “倒也古怪,这阵虽说精妙,但远不应当显出这等景致才是,照方才推演,此地非是一座琼楼,而是处瞧来寻常的村落,可眼下却偏偏与推演背离,就连我这推演都可蒙蔽,绝非是什么善茬。” “可是阵法?”云仲抬头,也是仰望眼前奇高楼宇,隐隐间已可于周遭山岳比肩,倒也觉新奇,于是开口问道。 文人摇摇头,指点楼宇大门,“黄龙方才已然前去窥探一回,并非是假象,而是此地当真有一座楼宇,平日里踪迹不显,经灵宝敲打过外头大阵,破除阵眼,才可观瞧真容,不过既然是瞒过我推演手段,想来这楼宇当中亦是蹊跷横生,饶是有黄龙护持,也难说迈步进楼,究竟要遇上何等阻拦。” “既然来了,瞧瞧也无妨。”云仲倒也是知晓颜贾清本事,事关推演卜算,这位钓鱼郎的本事,铁定还要在自家二师兄钱寅之上,不然受仙家围追堵截,纵使有比肩四境的黄龙傍身,想来也是要吃上许多苦头,都未必能屡次逃出生天,颜贾清口中所言蹊跷横生,对于寻常修行之人而言,多半是九死一生,艰险异常。 不过云仲还是淡然开口,旋即便要迈步上前。 文人眉头微动,旋即却是瞧见宁泉安掏出壶酒水来,递到少年手上,也是举步上前。 少年时无惧无悔,这大概是世间甭管过多少年都能留存下的常态。 一位跌落修行道的二境,一位受人蛊惑迈入邪门外道的三境,倒是比他这位身依四境黄龙的高手,胆量还要大上几分。 “丑话放前头,倘若当真这楼中有变数,以黄龙护住三人,未必就是件容易事,不如先行想清楚后,再踏进楼中不迟。”文人玩味打量前头两人饮罢酒水,作势要推门进楼,似是压根不曾听闻自个儿出言,神情当即便是怅然,摩挲肩头黄龙,凄苦念叨,“原本何等潇洒,这自从与南公山扯上牵连后,怎么却是要事事操心费神,吴霜倘若是闭关个两三载,没准我当真要折寿许多,心力交瘁,苦闷难消。” 黄龙抖动鬃毛,斜眼睨过两眼颜贾清,径直腾空离去,反倒是与少年汉子两人立身一处,压根不去理会身后那文人的憋闷神情。 日光平铺,暖意极浓。 休说是暮年老者最喜日头温热落在身间,即便是垂髫小儿,亦是相当舒坦,熨帖得紧,也学着那老者的模样,松松垮垮斜靠到梯田两侧田垄上头,繁花野草簇拥,头枕繁盛花草,药田馨香盘桓左右,灿灿日光洒落,通体生暖,衣衫皆是暖和十足。 童子从许多年起,便一直习惯学老汉模样晒日头,当初时数国乱战的时节,童子依旧记得老者携自己来此躲避乱世,倒也并非是忧心乱战狼烟烧到自个儿头上,而是战事起后,仙家往往比平日里活泛许多,似乎是那等终日栖身泥塘荷下的老鳖巨鼋,嗅见鱼儿腥鲜,终究是将埋藏污泥之中的头颅探出,借这等时机填补肚皮。 而他二人身份,正是最受仙家中人惦念,如若能于深山老林当中逮得这一族,胜却无数载苦修,福缘自来,天运临身。那时节;老汉身子尚且硬朗,同族孙东躲西匿,虽是成天提心吊胆,不过自打入此地以来,倒也算是安定无忧,毕竟这世上能掐会算者罕有,更是并无多少人乐意前来这等荒山野岭,找寻机缘,故而亦是太平。 想到此,童子睁开双眼,诧异向梯田之外远山看去,到头来竟然是笑得恣肆。 进楼十步,野火封门。 不知是何处来火,更不知何处来风,只是头一层楼,颜贾清先行驮黄龙迈步上前的时节,已然被茫茫无边盛火所阻,且是八面来风,火势愈凶,竟是烧得周遭白玉长阶尽皆乌黑,无孔不入,再添滚滚浓烟,分明并非是一座楼宇,而似是仙家炼丹化妖炉鼎,火舌飞驰,一时难挡。 颜贾清以黄龙应对,两手捻决,神通运起,当即便是令那黄龙张口,吐出道粗重水瀑,照理说来理应暂且压住火势,可眼前如丝如线飞火,竟是直直撞向水瀑,犹如林中火遇枯草,登时便燎去大半,无前无阻,硬是将水瀑蒸得干净,而后去势不减,直奔黄龙与身后三人。 水火不容,理应是水瀑稳压流火,但这一层楼中似乎全然并非如此,纵是颜贾清运黄龙神通,再度撑开片水泽,那火势依旧半点不曾减弱,汹涌而来,眼见得便是水泽摇摇欲坠,不出一炷香光景,怕是要蒸得干净。连往常总是神情懒散懈怠的颜贾清也是略微变色,一时猜不出个缘由。 “按说五行相逆,最是难制,水克火乃是死理,可一道火能浇得灭,十道如何,百道如何,千万道又如何?”童子收回目光,继续舒坦躺到田垄当中,自言自语,咧嘴轻笑,“都说是以力破法,我如今握住万钧力道,积攒无数天下野火囤积此楼当中,只需散出一星半点来,这火势便足以危及修行人,任你境界如何高深,但凡是打不穿老子这座楼,究竟能否生生困死其中,也未可知。” 说罢童子又是看向那位老汉,正斜靠藤椅,两腿搭到眼前竹桌上头,已然是沉沉睡去,没来由叹过口气,继续眯眼,懒散等着日光落在身上。 老汉已是几近油尽灯枯的状况, 就连童子也不知自己这位族老究竟活过多少年月,只是知晓初见时节,老汉已然是这般模样,听闻是大齐还未曾分崩离析的时节,老者便已然在天下行走过数个来回,且已隐居过近甲子年月,这才前来接童子离去。 童子年岁尚小时,也曾记得见过双亲,不过降世才满六载时,双亲便是离去,听老汉说来,童子双亲大抵是突遇厄难,这才不得已分头引开追兵,将童子留于原处,尽力遮掩,指望后来人能将孩童寻到,数地仙家皆尽出手,多半已是十死无生。 老汉找寻到饿到奄奄一息的童子时,只说了句,以后叫我声爷,老头子纵是已然无多少寿数,也断然能养活得起你。很多年过后,童子才晓得老汉正是因当初前去搭救自个儿,才被数位仙家高手联手打得伤及本身,连带寿数折损,病根隐疾,如是多年来凭药田当中老药温养,也只可勉强续命,再难痊愈。 童子心境很差,所以将单手捏起,朝着远山之中,弹过一指。 火浪骤然暴起,比方才更为浓重流火,纷纷而来,原本水泽,顷刻已破。 但颜贾清却是寻思一瞬,便使手段,黄龙穿梭于三人周身之外,搅乱八面来风,而后围绕三人盘旋不止,与无风处生生卷起阵狂风来,万千流火如星落地,如遇此风,皆尽被裹缠风中,汇聚为枚中空挺柱,周遭火光四溢,群蛇乱走,唯独当中三人落脚处,除却风声之外,也无猛火,也无尘烟。 “一瓢水当真能熄去篝火,不过绵延千百里山火,纵有能人拎起一截溪流来此,都是压制不得,且容易适得其反,助长火势,但都说是火借风势,我掌风势,必定是凡火不能近前分毫。”颜贾清皱皱鼻头,擦去面皮黑灰,顺带摸摸面皮,却发觉方才使水瀑阻挡火势的时节,眉毛被火舌噬去半截,霎时间破口大骂,言说这布下阴狠手段之人,必定是少年时节脑门被烈马肥蹄踢过,才琢磨出这么一番狠辣至极的手段。 云仲与宁泉安倒是毫发无损,只是抹去面皮尘灰,便是浑身上下无半点伤损。少年刚要开口说上两句好话,却发觉颜贾清跳脚大骂,一时间翻将起两眼,登时便将心思收起,而宁泉安望着直抵二层楼的白玉石阶,神情当即便是阴沉下来。 一层楼中,野火漫地,倘若要是迈步走入二层楼中,却是不想又要遇着何等厄难,明知颜贾清手段绝非寻常,但汉子依旧是面皮阴沉得紧,缓缓叹过口气。 “我那位不靠谱的师父曾言说,世上就从未有过不难的行当,既然自个选过,纵使前头刀山火海油锅滚烫,也得咬紧牙关闯上一闯,毕竟也并非是人人都有退路可言。” 少年突然开口,说出句莫名其妙的言语。 “既是宁兄想要知晓家中人处境如何,遇上些许厄难,似乎也不能算是什么厄难。” 汉子笑笑,迈步登楼。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两庙 二层楼暴起海潮,三层楼飞沙滚石,四层楼千丈老藤,磨牙吮血,绞绕盘桓,力道之刚猛险将整座楼宇震得颤动。 此间四层楼,除却头一层楼凭取巧破除,其余三层楼,悉数为颜贾清以力破除。 踏足地五层楼时,原本两掌长短黄龙,已然变为十丈有余,围绕文人身前左右,全然不复原本慵懒惰怠意味,二目如灯如炬,层鳞抖甩,竟是当真展露威势,望向五层楼台阶。 即便是知晓依黄龙比肩四境的颜贾清,手段奇多,且最是神通诡妙难测,此番却也是云仲头回亲眼得见文人肩头黄龙,施展锋芒,过二层楼时,耗费三炷香光景,过三层楼飞沙滚石,耗一炷香功夫,待到四层楼千丈老藤绞杀时节,竟是被黄龙神通顷刻化去大半,只堪堪耗费一盏茶时辰,应对越发自如。 “前头几层楼,小道而已,说起来其实还不如四境阵师手头的精妙大阵,唯独这第五层楼,黄龙都是有些神情肃然,大抵便是最难应对。” 颜贾清倒还是那等淡然神情,揉揉额角,啧啧称奇道来,“说是钓鱼郎悬挂黄龙垂钓山水,可这黄龙的来历,其实连我都是对此物来历知之甚少,只是误打误撞摸索出丁点微末痕迹,但要想查个分明,如今已是无望,但纵使遇上仙家之中的几位四境老货,黄龙其实也仅是递出七八分力,便能保全身而退,今日能有这般神情,实在难得。” 云仲眉头微蹙,抚摸剑柄,许久才接茬发问,“若是不知前路,今日先行退去也可,毕竟不知五层楼后,究竟藏身何人何物,终究是我等立身在明处,旁人立身暗处,如是受挫,恐怕当真便逃不出这处地界。” “留得青山,柴粮尽足。” “这话从你小子口中说出,倒也是稀奇得紧。”颜贾清听得挑眉,不过到头也只是摇头,“今日算出此地所在,便索性将上下五层楼走个通畅最好,倘若退去,约摸着再难推演出进楼的法子。修行人中哪里有几个痴傻之辈,分明已然被人找寻出藏身地界,接连闯过四道关来,尚不急不缓的,除却是当真有泼天本事,那便是灵根奇少神志不清。” “再者,依你所见,这座突兀显现的巨楼,受水火草木飞沙侵蚀,竟可毫发无损,长阶始终无恙,难道当真是凡尘楼宇?” 云仲自然知晓颜贾清所言,前头数度迈步上楼的时节,少年特地留有些心眼,打量身后,唯恐受伏,却是发觉原本损毁极重,被老藤抽裂,海潮砸塌的白玉阶,待到三人登楼时节,已是恢复如初,全然不曾负创。 按颜贾清所言,这楼宇多半是古时匆匆现世的一件通天物,通读典籍,其中也不过是寥寥数语,倒真不曾有几人亲眼得见,因其中通贯五行,且白玉为阶,唤作五色玉楼,专司镇守一地这等功用。原本乃是古时大能炼药,发觉丹炉当中急火伤人,灵光一动,便是将五行聚齐,护卫隐居山门外,时至如今修行远不复当年景象,更是灵材凋敝少见,故而再难窥见真容。 “但既然大致猜出此枚通天物的来头,那先前所想,已是贴合个八九分。”颜贾清才欲收回黄龙,后者却是 并不乐意,盘绕三人周身,依旧是目光如炬,望向五层楼中白玉阶,许久也不曾有举动。见此文人也只得悻悻笑笑,继续同少年汉子言说,“先前宁泉安言说,那老者所谓自称是隐于南山,纯熟胡扯,倒是后头一句摘星食露,叫我想起一件事。” “世间不下百万族,总有那等得天独厚,生来便近乎是道心通明,灵智深重的飞禽走兽,或是似人非人的古怪门类,只可惜那人,多半是走错了路数。” 春风和煦,浮云生暖,滚金淌辉似春阳落到人肩上,撩拨发尾,总好似是未出闺少女含羞,戏弄心上人两三番,随后瑟缩墙边,忍将住吃吃笑语,含羞带臊,遮起半片妆容,最是好瞧。 童子还是躺得不安宁,坐起身来,皱眉望向远山之间,旋即踏步而走,当即腾空数十丈,直直去往远山之巅。 只剩下那位老人,眉毛抖动,也不知是睡意昏沉,还是春风过侧,低矮头颅,瑟缩到藤椅之中。 五层楼中空空如也,唯独有一座城隍庙,突兀坐落正中,这楼宇竟也无顶,外头阴沉长风,径直而来,吹得人眼目生疼,面皮好似刀割。 几只渡鸦由楼宇腰间飞过,险些被刺骨冷风吹落,啼鸣嘶哑,哀恸异常。 文人前行,绕直城隍庙前十丈处,终究是一步迈错,引得那座看似古旧的城隍庙后身,如暴雨落英一般冲出一阵剑雨,足有百来柄长剑,譬如阵森森铁林,狰狞怪兀,似野马脱缰,雁阵扑鹰,直奔颜贾清面门而来。 黄龙倒是手段高明,张口震散千百柄飞袭长剑,身形却是略微缩敛。 一步行错,剑光加身,即便并无逾越四境内气操持,总也难应对。 数炷香后,文人终究是行至城隍庙前,额头已是见汗,刚要开口骂得两句晦气,抬头望见眼前古旧斑驳,近乎为年月损毁殆尽的城隍庙,当即便是将满腹牢骚咽下肚去,缓缓抬手,推门而入。 城隍庙奇旧,才推门而入,便是有无数尘灰扑簌落下,好在黄龙重新化为巴掌大小体态,尾随文人入内,甩尾挥散尘土,而眼眸依旧立起,望向四周。 云仲宁泉安两人,颜贾清特地嘱咐莫要妄动,立身原处,起码也可保自个儿太平,距离这五色玉楼护持处越近,自然要多添两分小心,毕竟一并护佑三人,对于唯听颜贾清吩咐的黄龙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轻快活计。故而文人也只是留下一座由打南公山搜刮而来的大阵,护住二人,自行迈步走入城隍庙中。 城隍庙原貌,大抵颇为雄伟,虽说连牌匾都已是为风吹雨打磨将去大半字迹,只依稀可见细微轮廓,蛛网纠缠,木梁蚀穿,一副垂暮迹象。 颜贾清淡然,倒是黄龙自从进城隍庙以来,四下观瞧查探,似乎很是有些中意,旋即便是化为黄绳落在文人肩头,动弹不停。 “从前朝起,城隍庙中供奉城隍爷,大多是名臣豪杰,或是庇佑一城,或是苦守一府,百姓感其恩德,故而才如此行事,受人香火。”颜贾清抬头望去,庙宇正中泥 塑神情和善,面皮周正,似正望向门外。 “可子阴山哪里来的城池,又哪里会有百姓前来供奉香火。” 文人走上前来,思量一番,终究还是拜过两拜,转行泥塑身后,看向泥塑耳根。 泥塑城隍爷耳后,有一趟细鳞。 黄绳摆动越发猛烈,似乎已是要自行附着于泥塑上头,却被文人牢牢抓住,轻轻叹过一口气。 如今世人只由传闻话本听闻,人杰地灵,山水清秀地曾有河伯雨婆,始终念想着有一日将手头砍柴斧落到水中,能得富贵,却是大多忘却了人世之间尚且有能操持山水天时的族类。 童子也叹气。 年前那座山神庙,虽说修葺过百来回,却依旧抵不过东流年月,终究破败下来。 其中正坐山神相,面皮已是模糊得紧,虽数度修葺,可童子早已是忘却这位山神本来面目。 卜算不能的事,时常惹人叹其无奈。 可最为令人无可奈何的事,在于知其必然,无能为力。 文人走回庙宇正中,冲城隍爷又是一拜。 童子退后两步,同那位面容越发模糊的山神行大礼拜过。 童子径直迈步,穿过眼前山神,身形再显时,背后是一座城隍爷泥塑。 颜贾清回神时,眼前是无数梯田,与温润日光,飞瀑落地,激起无数水珠。 并无传言当中见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只是似乎瞧见一位童子,狞笑过一瞬。 “原本以为,必定是有不知死活的仙家弟子出外探寻,无意撞见此地,入得我这玉楼,总该苟延残喘至多两三层楼,便已是尸骨无存,却没成想其中竟是有位古怪四境,忒吓人了些。” 童子摇头晃脑感叹,面皮清秀,可抬眼观瞧远处两人的时节,神情当即便添过些玩味。 “可惜却只是个窝囊人,与一个已然废去修行契机的后生。” 童子翻袖,身形猛然变转,变为个老者模样,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云仲依旧摁住剑柄,神情不变,一旁的宁泉安双拳骤然攥紧。 “我教你的道法,在你手上变了滋味,破不得三境,本就是怨你自个儿,依理而言,应该谢过我才是。”老者说罢,又仔细打量打量汉子,最后竟是笑将出声,“不赖不赖,能由疯癫无识当中走出,确是给你这窝囊人增添不少福缘,竟是跨入三境门槛去,也不枉费老夫当初谆谆教诲。” 汉子青筋暴起,紧咬牙关,却被云仲摁住两手,淡然问起,“是他?” 宁泉安不明所以,但依旧是点头。 少年如释重负一般松开口气,浑然不在意那老者诧异神情,咧嘴笑笑。 “甭介意,只是怕砍错人。” 第六百三十二章 水长岳起藏山鱬 天堑鸿沟。 颜贾清蹲在山神塑像身前,排布龟甲,算过数度,终究是未能找寻到走出此地的法子,眉头紧皱,瞅瞅黄龙,后者却只是摇晃摇晃头颅,而后凑到那座山神泥塑眼前,运力砸下,那原本已然是被风雨年月侵蚀到面皮模糊的山神相,只不过微微一震,万钧力道,泥牛入海。 诸般手段,皆尽无用。 但最为关键之处在于,颜贾清方才分明瞧见那位童子狞笑,旋即身形消逝,大抵已是走出这方虚界去,直奔云仲宁泉安而去。 黄龙神通皆尽递出,敲打山神庙,连带足下险峰高川,都是震颤不已,可偏偏却奈何不得眼前山神庙,神通法门,一力贯通,迟迟不得解,两炷香功夫神通涌动,亦是令黄龙略显疲态,但那山神庙,依旧是原本那般摇摇欲坠,却是分毫未损。 颜贾清转过头来,唤回黄龙,直盯盯打量老者,见后者一身素衣,已是瘦弱到老皮包骨,再难瞧出丁点肉来,形容枯槁,似是方才由打棺椁当中爬出,下意识略微挑眉。 人老成精,更何况是修行中人,更莫要说这老者虽说形同枯尸,但究竟如何行至身后开口,就连颜贾清都是不曾察觉丝毫。 “老夫在此地住过许多年月,年轻人为何一言不发,便要将此地毁去,却不问问我这老头子心意。” 文人身后几丈之外,有苍老言语声响起,听来虽很是有几分怒意,不过显然已是底气浅薄,再难撑住如今火气,倒是显得言语很是有些虚弱。 “难得遇见个外人,陪老夫聊几句,再出去不迟,那小子虽说身形已然踏出此地,可每每都也要耗费半时辰,才能真个脱身此处,大抵便是出于违逆祖宗教诲规矩,才惹得此界不愿认他这族人。” 老者言罢,相当费力喘息一阵,咳嗽数声,才摆手无奈道,“算计你作甚,对老朽而言,此举并无半点好处,再者唯有老朽与那后生小子,才知道此地应该如何脱身,既然没得选,还不如聊上几句,或许还来得及救那两小子的性命。” “在下也不愿自行闯入,实非自愿,而是遇得位童子算计,误入此间,敢问老丈可晓得,如何走出此地?” 话虽如此,文人神情平和淡然,而心境并未松弛半点,同老汉躬身行礼,但却借黄龙窥伺老汉周身上下,竟是不曾瞧出丁点内气流转,更无所谓仙家气度,或是什么诡妙神通,只是位风烛残年的寻常老汉,而眉头却越发皱起。 分明是踏空落地,可并无丁点内气流转迹象。 “小地方穷得很,并无什么好茶招待,唯有潭中水清,煮茶时节增色不少。” 正是飞瀑落地,虹光常有的时辰。 老者缓缓坐到藤椅上,抬手让让颜贾清,两者对坐。 “既然前辈知悉,何不直言。” 颜贾清并没饮茶,反而是望向四周桃源盛景,似乎比起桃苑岛两岸都是不曾逊色,天色朗朗,无有山外那般阴沉。 显然是知悉颜贾清心思,老者也并未刻意耽搁时辰,而是抬手拿过茶盏,自顾饮茶一杯,才先行淡然开口 ,“我辈先贤所炼这座五色玉楼,不主攻伐,只在固守,但也绝非是寻常之人可闯,接连五层下来,好像也并未耗费多少功夫,老朽那族孙,看来此番的确是招惹了不应当招惹的高手,才引来如此祸患,被打上门来。” “前辈管教得的确不严。” 文人言语生硬冷淡。 只是待到文人打量过周遭两侧,绿枝吐蕊,如兰似麝药田的时节,神情却猛然一变。 老汉摇头笑笑,“老朽这一脉本就凋敝异常,没准西路三国,也唯独剩下老朽与外头那族孙,从幼年时节便跟随我来此,如今已逾甲子,可甭管岁数多大,对于老朽而言,不过是个娃娃而已,即便知道这些年来他做过许多脏事,见不得光,也只好当做从没没瞧见过。更何况年老力衰,他已是临近四境的修为,又怎好去依仗辈分管教。”见颜贾清依旧不瞬盯着药田,老汉笑意骤然古怪,挥动袖口,原本瞧来郁郁葱葱药田,登时化为森森白骨堆砌的地界,粗略观瞧,竟是有足足百来具尸骨,屯于田中。 “已然身死的,多半要将浑身上下物件尽数摘个干净,残躯尚且不得安宁,投于炉火当中,不论是炼丹炼器,都是上上之选。” “古时遗有十万山鱬,多寄于庙宇,保风雨兴盛,到头来占据天下三成有余地盘的西路三国,竟是再也找寻不到我脉中人,那时节,可否有人站出身来,替我等说上句公道话?” 黄龙摇头摆尾,盯着眼前老者,频频呲牙,倒是还未擅自出手。 “一报还一报罢了,”老汉瞧着无数白骨堆砌的药田,依旧是笑意温吞,“当初天下仙家逐杀我等一族的时节,手段可要比这狠毒百倍万倍,尚且留有口气的,多半被勾穿琵琶骨,剜去丹田,押送到宗门当中抽筋拔骨,当做无数机缘,供人修行,传闻说是凡持山鱬骨肉筋皮者,修行时节可通道之本源,心思通达,即便是天资低微,也可凭此与修道大才分庭抗礼,步步紧追。” “当年时节,传出山鱬一族通体皆蕴灵宝,可与道合这等传闻的,正是寻常百姓。” 惨笑过后,老汉猛烈咳嗽 起初老者颤颤巍巍,底气极差,可不知怎的,自从说起这番话后,底气当时便是奇足,面皮通红,颤抖一手敲打桌案,“我那位族孙虽是杀害不少人,可比起世上仙家,诛杀山鱬数目,又怎算得上是罪业深重。” 文人却是一改方才肃穆面孔,平淡答道,“冤有头债有主,既是仙家所做的恶事,不妨寻回仙家身上,使其受剥皮剔骨苦楚就是,何苦要为难寻常百姓。我曾听闻山鱬一脉,当初因是近似人形,能掌山水雨雪,常司山神庇佑黎民,为何此番却是想起毒害百姓,以骨肉育药,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虽是生来近道,修行奇快,可毕竟是少有攻伐手段,大多乃是操持世间山水的旁门能耐,且心思无暇无忌,与人交时并未有甚防备,坐落各地的山神庙,便是顷刻为仙家所灭,连同容身其中的山鱬,尽数诛杀,或是勾穿琵琶骨挟回宗门,终日剃肉放血。 文人叹息。 ,肩头起伏,许久过后才是缓过气来,面色惨白道来,“起初山鱬之中,不少皆与百姓融洽,受民香火,也可使得我等修行越发舒心自在,再者是面皮与常人无异,如此一来便与百姓交好,无意间透露出这番言语,被有心之人携去仙家,卖了个奇好的价钱。” 只因一句无心言语,山鱬族类血流漂橹。 “看来甭管过多少年,山鱬一脉,都不如人会扯谎。” 颜贾清收回黄龙,心思两两通达,缓缓叹气道来,“原来那人耗费无数生灵,只是供养了位已然身死多年的前辈。” 早在听闻宁泉安言说过后,颜贾清便是大抵揣测出那位将其引入邪道的老人来历,世上高手众多,可自称摘星食露,其实也唯有那么寥寥几族,更何况是这座五色玉楼,与山神庙城隍庙,近乎已然将山鱬一族,摆到台面上。 黄龙突然嗅嗅鼻头,而后便是神情微惊。 终归是身在四境,天堑难越,哪怕是由那座药田芬芳屋舍俨然的一方虚界中脱身,颇要耗费许多功夫,且处处掣肘施展不得太多神通,四境也终究是四境,去肉摘皮,依旧要稳稳当当压过一位三境的汉子,一位经络尽废的少年。 老者相当沉得住气,挥手定住两人过后,亦不急于脱身出外,而是将那座城隍庙中泥塑仔细擦拭一阵,迈步走出,笑眯眯瞧去眼前两人,而后竟是盘膝坐地,浅浅道来。 城隍庙外,少年出剑,纵使是动用那几枚保命澜沧水中所蕴内气,剑气也不过是丝缕,悬于肩头。 宁泉安虽已破进三境,但如今被那化为老者的童子略微一拂掌,当即便难以挣动,双拳之中青筋蹦跳,但迟迟不能迈步,更是无法出拳。 “同是下等劣马,但老夫的手段,可比你们高明许多。” “可那又能如何,如今他出不得这座虚界,我也没那等胆魄重回虚界,我囚于外,他囚于内,只不过老夫与羔羊鱼肉同处一地,他却是与一位近乎摸到五境的高人前辈困在一处,兴许里头还要打上许久才可分出胜负,但不过半时辰之后,两位怕是就要人头落地。” “两位找寻来的高手,比我强出许多,更是知晓卦象,生生算出此地有蹊跷,凭一手神通闯入五色玉楼,且全身而退,的确是当世少有。” 宁泉安浑身筋肉滚动,牙关咬得生疼,却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那老者缚人神通,口角溢出数道血水。 少年默默瞥过眼小腹丹田,将剑柄握稳。 四月长风,清冷阴寂。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英难越,生来京城 早在春风依旧料峭二月,夏松国境中便来了两位骑马背枪的江湖人,为首那位身形消瘦,倒难以瞧出丁点羸弱,紧拽缰绳时,两肩筋肉鼓胀,瞧来便是那等身手敏健,且出手力道不轻的习武人,纵使背后兵器使油布裹住,亦是能大致瞧出乃是柄长枪,两足沉镫,神情很是自如。 不过后头那位却是相当跌份,蓬头垢面瞌睡连连,驾马时节还不忘由打怀中掏出一囊酒水,就着干瘪面饼灌下,虽说是身后也背着柄长枪,可无论气度架势,皆是远逊于前头那位瞧来便精气神极足的年轻人,更是惹得周遭许多过路百姓纷纷侧目,原本倒是有不少姑娘瞧得前头少年,端的是有些中意,可旋即瞧着后头那位模样邋遢,不拘小节的江湖人,便又是将心头念想压下,再不愿多瞧上一眼。 少年不明所以,抬头却恰好望见许多女子纷纷错开目光,无奈笑了笑,压根不曾上心,“仅凭这点,就多余去看,又并非那等任由旁人挑选的物件,无需货比三家,凭身后之人打扮,揣测究竟家底厚实与否,或是身在江湖之中地位身价高低,本来就是一件极差劲的事,所以又何须记挂在心。” 李三撇嘴,“你小子可不如我年轻时节,都是年少得志,即便是瞧不上这等举动,出出风头,也是未尝不可,总是走马观花春风得意,凭你小子眼下的身手,当个江湖之中的宗师,绰绰有余,怎的唯独不愿在人眼前显摆两番,毕竟是耗费无穷功夫练就的一身武艺修为,倘若不愿出风头扬名立万,还练它作甚。” 年轻人眯眯眼,缓住马脚回头笑道,“李叔可是会说笑,倘若习武修行,为的便是图他人编撰入话本当中,流传美名,或是于天下扬名一时,那与打把式卖艺,谋求口饱饭充饥的有何分别,倒非说是掉价,而是很有些刀劈蚁虫,万箭射雀, 人人皆是存留这等心思,甭管那位负枪远游的少年郎究竟是何等来头,身后跟随的那位邋遢人究竟是仆从还是旧友,既是身边有这等落魄人,想来前头那位少年郎,也并无多大本事,不过是表象还算是光鲜,故而一时令城关周遭的姑娘,当即便是收拢心思,往别处看去。毕竟哪里有嗜武公子王孙,或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习武之人,会带着如此一位瞧来如此邋遢跌份的仆从出行,纵使面皮尚可,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空生副好皮囊,却并无多少本事。 可无论周遭女子或是行人如何议论,前头那位年轻人依旧是神情相当平静,乃至于连两眼都未抬起,始终目视身前几丈远近处,面皮淡然,还不忘时常同身后那位疲懒人攀谈几句,难得生出些许笑意。 “你小子就不觉得那些位姑娘瞧你时的眼神,很是有些春风拂面杨柳过鬓的意味?”邋遢汉子撇嘴骂起,“就依你这般粗枝大叶,只惦记习武练枪的性情,日后娶妻,恐怕便是一桩极大的祸患,当真是叫人愁得紧。” 好像很是不赖,起码可得半日欣喜,纵使寡淡,也算是丝丝缕缕缭绕心头,磨得人肝肠直颤,胸中潮水起伏不止。 李三琢磨一番女子心思,而后又偷眼打量打量立身城关近处两侧的一众女子,或多或少面皮皆是携有些许绯红,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说起些女儿家私语,恼羞成怒撅起嘴来,正是十余岁未曾出阁的芳华年纪,仅是略微眯起杏目,一瞬娇羞,便可令看客当即失魂走魄,堪称最是惹人怜惜。 但唯独有一位负枪的少年人,双肩如削,走马进城关时,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分明周遭繁华秀,依旧是冷冷清清,仿佛一根通体凉意咬手的乌黑长枪。 杀鸡用牛刀的意味,非但不令人心头欢愉,倒是徒生无奈。” 而李三却是淡然得紧,连连摇头,将酒囊递上前去,望着许多姑娘背影,原是进关地界,本就未有多少人立于主道,大多是站到高处楼宇旁凭栏远眺,云锦披肩,春衫渐薄,每每瞧见位面相极好,且衣衫尚算料子金贵的公子或是少年人,总要踮起脚尖仔细观瞧,抿住唇齿笑意羞赧,如若是同那些位公子眼光相触,则总是要羞意十足,扯袖遮掩住半边面皮。 谁家男儿春衣秀,谁家女子眉眼盈。 汉子曾言,这杆乌黑大枪当中本就蕴藏有枪招路数,倒也非说是指点赵梓阳入门师父枪路无出其右,而是这杆大枪很是有些来头,也许是年事已高迟迟想不清楚来历,故而才可练出一手奇高奇高的枪路来,其实也未必教出什么名堂,只教过赵梓阳一手同人分生死时,不择手段的念头路数,便已是足够应付世上大半厄难敌手。 练枪十分,如按以往过招时规矩,也不过运出七八分,可倘若是依照汉子路数,过招时节即搏命,先定高下,再分生死。,则是可由十分功力当中再生两分功,一时难挡。 即便是赵梓阳于山间听惯了吴霜言语,常思阴损技法最是有违江湖规矩,可也不得不皱眉认同汉子歪理。 身前左右,十方坚垒,落英难越,飞花不过片叶无沾。 比起别处而言,夏松可称得富庶二字,原本才入关的地界,理应算在百姓缺衣少食的贫瘠之地,虽说是各地商贾皆是多半经由此地过路,但终究难算在金贵地界,再者农耕者多依关口这等人迹罕至,耕地丰厚的地界,总也比不得商贾那般富庶,故而穿街过巷穿金戴银者奇多,但深究起来,大半乃是外来人,当地百姓亦是贫苦。可夏松却是不同,虽受东诸岛中流寇水贼时常侵扰,但百姓却是向来不乏银钱,更少有那等无米下炊的窘境,家家皆可添暖衣,处处亦能得饱食,连带关内近处这类搁在别地相当困苦贫寒的地界,亦是男女常着锦衣,自进城关过后,从未得见什么衣衫褴褛者。 赵梓阳年关时节,已是辞别那位满头花白的汉子,离了颐章南境形同万千长鞭及地的连绵石峰,随这位绰号李三的李扶安,悠悠转转,闲步入夏松。 李扶安并不嗜酒,倒似是刻意不愿搭理这位南公山三徒,一路之上穷尽脑颅,想出无数言语搪塞,到头来竟是索性买得二三十枚皮囊,其中酒水灌得满满当当,常常是两三口间便饮得烂醉,任凭是赵梓阳频频问言,亦是自顾两臂牢牢搂住马颈,连日酣睡,用以躲避后者追问。 “既然携帮主来到夏松境内,自然是脱不了干系,哪怕是搪塞应付,也必定要让您老满意不是?”李扶安打个酒嗝,本就酒量奇差,翻身下马的时节,险些忍耐不得胃中翻江倒海,吐出一幅字画,缓和许久,才微微笑道,“不过啊您可得斟酌些言语,虽然已是三境修为,可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夏松历来国泰民安,民风和善淳良,但一来法度严明,二来不乏仙家,如是触犯忌讳,寻常百姓与修行人同罪,所以有些话,别问最好。” 最末一句话,李扶安似是醉里神志不清,胡乱言语,但赵梓阳闻言过后,竟是当真不再提及此事,两眼盯了李扶安许久,背起长枪,缓缓上楼。 江湖之间,保命最重,过招时节可无害人心思,但不可对于阴招手段一窍不通,起码撞上的时节,需常忆及此流手段,总不可已然吃过亏后,失却性命,再言悔之将晚。 “李扶安,你我都是晓得在此兜兜转转,已逾两月,聊扯闲言奇多,却是从未提及事关我家室的言语,究竟怀揣何等心思。” 进夏松关半时辰,赵梓阳将马匹缰绳递到酒楼小二手上,吩咐后者饮马喂草,转头却是冲依旧品咂囊中酒水的李扶安,言语仍旧是清淡冷凉。 一方水土一方人,夏松酒楼,比起颐章酒楼,讲究许多,以往平常地界呼唤跑堂小二前来,大多是轻叩桌案,才算最为合乎礼数,不过倘若是酒楼当中喧嚣,人声鼎沸,多半便要多使几分力气敲打桌沿,方可勉强将小二唤来,如此这整座酒楼上下,一片敲桌声响,连绵不绝,倒真是如近夏时辰池塘蛙鸣,喧嚣吵闹。 然而夏松酒楼当中却是不然,寻常公子多半招摇折扇,冲小二方向挥上两回,自是有流转于席间的丫鬟袅袅婷婷行来,先席间替递上一盏热茶,而后轻言婉语,言说如今酒楼繁忙,过后已然有小二前来招呼。 赵梓阳倒是察觉桌案角处,皆印有小字或是鸟雀,再侧耳听时,发觉那侍女递上茶后,多半要前去同小二知会一声,究竟是杜鹃桌还是鸳鸯桌,而后不出许多功夫,便自然有小二上前,连连躬身赔礼,言语相当有分寸。 生来得道,家犬升天,许多人终生也难得饱腹,拼死拼活卖力气,却还不如生来就在京城之人,来得容易。 第六百三十四章 点兵关来年平之 年大家算是近来夏松点兵关处炙手可热的名人,无论是前些年声名在外的文人,还是如今正于边关近处为官之人,甭管平日里再眼高于顶,不屑于正眼瞧人,如今但凡是得知这位年大家来头,都是无端变为熟知礼数的一类人,恨不得鞍前马后侍奉着,将原本一张不苟言笑,时时傲慢的面皮,巧之又巧扭为和善谦恭,还不忘要强行撑出些不卑不亢,不愿阿谀奉承的神情来,坏绕于此人周遭。 夏松临西边关,之所以称之为点兵关,起因便是这座雄关修筑得奇为坚实敞亮,除却门楼雄浑之外,更是平坦宽阔,乍一看来似是能容三军齐渡,而无需收敛阵势,校尉点兵,老帅点将,皆可于此处施展号令,而并不觉逼仄狭隘处处掣肘。故而饶是许多年来,除防备东路东诸岛中流寇船贼,并不曾朝西路出军,身在边关百姓依旧时常念叨,总想有朝一日,得见雄军由此关出,甭管是征讨西路三国,还是稍壮军威,有生之年倘若能见刀枪明胄,马挂銮铃,即便是第二日便踏进阴曹地府,也要同判官马面十殿阎罗,讨来碗酒水喝喝,胆气豪气直顶眉心。 才而立岁数,起落三度,到头来如今这位夏松天子,都已是相当无奈,原本有心提拔诗书字画皆在 上上品的年平之,不过接连惹过数次大事,就连天子也是无奈,只得送予年平之一份闲职,落户于夏松以西,终日只管吟诗作画便好,无需前去京城,惹得鸡犬不宁。 酒楼熙攘,猛然踏进几位衣衫极其讲究的中年人,饶是这酒楼当中的食客,都晓得这几位的来头惊人,皆是于边关地界跺上一脚,足以使得周遭地界震上两震的官员,此刻却是如同众星拱月那般,簇拥着一位面相相当年轻的文人,径直踏足二层楼中。 今日年大家难得赏脸,应边关处绛霖城城主邀约,前来此地酒楼当中,一来是为吟诗作对,二来便是那城主也存了些心思,同那位年大家商议,婉言试探,恳请年大家将那幅飞鹤煮泉图拓本取来,同周遭三五好友一并观赏,权当是解去这些日以来难见真容的苦涩心意,而至于那幅飞鹤煮泉图原本,城主自是晓得无福观赏,若非是皇城当中权势滔天,可受当今夏松天子邀约,同去书房的重臣大员,只怕天底下也无几人能有如此福分。 年大家表字平之,少有人知晓其名,即便相熟之人,也大多只称表字,大抵是双亲长辈盼着日后能平安喜乐,虽不至有泼天才华,安度此生即可,但多半都是不曾想到过,这位表字平之,如今才不过而立之年的后生,除却表字稀松平常之外,无论才学画功,舌辩斗棋,皆是无丁点平常,倒是以弱冠未至而立的年岁,便是崭露头角,诗赋卓绝新奇,画功细微处尤为清丽淡雅,宽阔处豪迈雄浑,更是为如今文人称颂,竟是诌出个日月毫的绰号,言说是年平之执笔时节,阴阳二分,姑娘家清丽绝尘,汉子家壮阔写意,尽展画卷当中,可称得上是如今夏松魁首。 得夏松圣上赏识,弱冠之年赴京得职,旋即便因疏忽职守,任期喝得酩酊大醉,将京城大员手下打了个筋断骨折,险些身死,被革职出京,而后闲游山水,绘图题字,又是传开名头,不出两三载再度入京,得官职,再度因得罪权臣贵胄,且于任时三番五次逛花楼,至使再度被撤去官职。 “还记得你那位小师弟,其实本来就无多少修行的天资,说破大天去,也不过是剑术一途还算尚可,若是添些勤勉,没准能于俗世江湖里头当个剑道宗师,兴许还可开门立派,可修行事上,比起赵帮主,当真是烂铜之与足金,可连那等生来不受上苍垂青之人,尚且拼尽全力,指望着有一日能心满意足踏剑驾虹,如今看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也是壮哉壮哉?” 搁置下酒壶,赵梓阳抬眉望过眼前汉子一眼,揶揄笑道,“你如今倒是学来一手说教的本事,不过也不见得有错,我那位小师弟,自上山以来,原本觉得忒不对脾气,更何况是年纪轻轻便满身暮气,老成持重,相当不入我眼,总以为乃是个凭运气入山的混人,只因师父独 喜剑道天资高明者,甚至还曾想过厚此薄彼,一碗水端不平这等事,大抵是在山下帮派当中,学来些算不得极好的念头,直到过后才发觉,其实我这位师弟,当真是位很好很好的人。” 赵梓阳同那位已是醉意深沉的李扶安,也是看得分明,大抵也可猜出当中那位文人,只怕是夏松之中的当红人,就凭周遭食客议论,只言片语,便足够心中有数。单听那幅飞鹤煮泉图,便是被当今夏松天子藏于书房之中,竟是舍不得令旁人瞧得一眼,多年来并无人得有如此殊遇,自然是风头一时无两。 “看来甭管走到何处地界,腹中文墨众多者,都是要受人礼遇,纵使诸国乱战的时节,谋臣虽不曾上马掂刀,也大多可排兵布阵,以弱胜强,史册当中从不少见。”赵梓阳看罢众人上楼,略微打量过那位居中文人一眼,啧啧不已,倒也不曾多瞧一阵,而是同李扶安笑道,“只可惜走的乃是习武一途,从小便无学堂可去,就算是有那等闲银,恐怕都未必是读书的上好材料,只得瞧人家口绽莲花,舞文弄墨,却也算是人生来一桩憾事。” 哪料到李扶安闻言过后,却是冲眼前年轻人直撇嘴,面皮除却三分醉相,尚生出几分戏谑玩味,凑上前来道,“人总是这般,都想着自个儿文武全才,最好能是千百年来,自个儿才是天底下最有能耐的能人,可有时候要学着知足,武道有老天爷送的天资,那已是相当不容易得来的福报,人人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天资高低,勤勉深浅,各不相通,如今说不曾有念书的过人天赋,可还有许多人连习武的天资都无丁点,庸庸碌碌,无才无识,这才是天底下绝大多数人的本相,偷着乐便好,何须终日想着这等事。” 珍馐琼浆,往来不绝,即便酒楼掌柜再不通世故,也是将楼中几位面皮生得极好且腰肢细软的侍女招呼到眼前,端茶递水,当中有两位精于琴律的,自然也要送到那几位来头奇大的官爷眼前,一时间锦衣穿行,莲步轻挪,当真替珍馐菜肴平添几分鲜活劲。 “贤弟初来此地,倒是迟迟不曾接风洗尘,乃是我这城主招待不周,恨边关周遭少生荆棘,不然当真要斩下几条,背到身后,再前来置办宴席。” 酒楼当中自打年平之与数位官员迈步进门过后,食客饮者言语声响,不由自主压低许多,一来生怕打搅着几位雅兴,惹来些祸患,二来便是都急于想一睹这位风头无双的文人,究竟皮相如何,于是纷纷将脖颈伸起,往那几人落座处观瞧,只可惜二层楼当中屏风叠掩,将几人身形遮挡得严实,便只得作罢,举杯放缓,指望等到这几人酒足饭饱过后,再瞧瞧那位年平之面目。 “修行天资差劲些,总要好过人差劲些,我赵梓阳认下的好友,即便是终生也难摸着三境门槛,也必定倾尽所能,好生罩住。” 大抵是想到那位时常在山间练剑观云的小少年,年轻人面皮变得很是有些温和,轻轻端起杯盏,饮酒一回,而后微微笑笑,没来由骂了句痴傻。 开口这位,大抵有不惑年纪,虽是面相略微老气,可都是晓得凭如此年纪,坐到一城之主的官椅上头,已是不易,虽说明面上头此间城主,远比不得郡守那般势大,可既然是夏松西路边关城池,这城主分量,怕是已然要盖过几位偏贫瘠地界的郡守。饶是如此,这位身着锦缎,腰间佩有半掌大小玉佩的城主,同那位年平之言语的时节,亦是相当重于分寸。 “陆城主太过客套了些,在下本就是后辈,更何况自打此番离京过后,潜心山水之中,身负闲职,又怎敢于怪罪城主,再者你我相熟,又何苦去耗费无数心力置办宴席接风洗尘,实在有愧。”年平之衣衫较薄,衣料倒也算不得金贵,整洁爽利,唯独衣角沾染两滴墨迹,可瞧来并无丁点寒酸意味,而是自行多添过两笔,如是星汉穿行袖口,意趣横生,如今闻言过后,连连苦笑摆手道来,“而至于那方飞鹤煮泉图拓本,其实亦不算多金贵的物件,重绘时节,远比不得原本那般畅快恣肆,只因京城之中拓本卖得正好,故而传不到夏松西路来,说句羞愧些的言语,即便此画是贤弟自行所绘,搁在往常时,恐怕都买不起拓本。” 第六百三十五章 跃跃欲试上好春光 相距不过三五屏风,年平之同几位身在点兵关周遭的官员言谈,自是犹如春深飞絮那般,无论如何使两臂挥散,也是照旧落到鼻耳中去,驱之不得,散之不绝,当下便是引得赵梓阳皱眉不已,意兴阑珊将壶中酒饮罢,便是要起身离去。 “赵帮主似乎很是不愿听这等官场话?”李扶安早已是端详许久,见眼前年轻人频频蹙眉,旋即欲要离席而去,嗤笑不已,“世人皆云深山老林当中闭关潜修的老怪,大多是性情古怪孤僻,原是常年远离人世间,十载其中兴许都是不曾张口同人言语,自然是不晓得何谓世故,行事更是从心所欲,故而瞧着很是古怪,赵帮主才远去人烟阑珊处不过一载,怎么如今却已是初具那等闭关数十载的大前辈气象,着实是令再下欣喜异常。” “那是自然,听此对谈,生怕忍将不得,由打街巷之中抠出两枚品相上佳软硬适宜的青砖,一一拍将过去,将这几人尽数撂倒,这才算是清净。” 难得赵梓阳不曾冷言冷语,而是扶住前额苦笑,“大概谁人也不愿说这等客套至极规整顺礼的话语,其中还不忘夹杂些许卖关子扣高冠的技艺,听来就觉得胃中翻腾,更何况是亲口说出,还要装作相熟模样同人称兄道弟,挤出些流于表面的笑意,在我看来,正好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难事,且最是倒胃口。” 这一番话,李扶安恰好说在点上,赵梓阳身在颐章南处,终日练枪,时常尚要受那鬓发花白的汉子言语羞辱,或是使枪棒狠狠教训几回,食少力衰,起初半月下来,便已是再无甚闲暇力气开口言谈,纯靠座座穿云险峰之下麋鹿兔豕,胡乱烤得勉强续命,如若不然,恐怕撑不得几日便要驾鹤西去,生生变为那等饿死鬼。 如此言语愈少,更是通体上下并无半点多余动作,反而是身手举动越发伶俐敏健,更很是有些从心所欲,行事无所忌惮的意味。 赵梓阳挑眉,望了望本就被屏风遮挡,看不清面相的几人,又盯着桌中那柄裹得严实得大枪,几不可见地挑起两眉来。本就是位五官相当出众的少年人,说破大天去,也不过才至及冠年纪,虽是练枪耽搁许久,一直也不曾取表字行加冠礼,更是因练枪时忍饥挨饿,整个消瘦许多,越发显得年纪更深些,但仔细瞧瞧五官面盘,依旧是位眉眼凛然的俊秀人,此刻舒展眉头,终究是不再流露烦闷心思。 “依你如此说来,我还当真要好生学学这对谈功夫,起码到哪一日遇上打不过的高手,恳求两句,尚可凭张伶俐巧嘴保得性命,的确是相当不错的一笔买卖。” “竖着好吃,横着难咽,布衣百姓尚知,更何况是身在宦海中浮沉,整天如履薄冰的官老爷。”李扶安似乎已很是有些习惯赵梓阳近来言语时的不加掩饰,反倒觉得听来相当有意思,晃晃脑袋应声接茬道,“且抛开所谓是非曲直,说话本就是本极深奥的学问,不论腹中存留多少文墨,茶壶当中下阳春面,倒不得出,谁人又知晓你究竟有多大本事能耐?” “换言之,出枪递枪时,随心而动,递招时节一招致命,退守时便是水滴油泼不进,想想便是天下无几人能成,如何将人人都晓得的言语说得圆润无妨,进攻退守皆掌于手上,狡兔三窟,迂回而迫,得是如何一门惊世骇俗的学问。” “听听也无妨,但我最为在意的事,并不是眼前学舌,而是这夏松国境内,究竟与我身世有何干系,兜兜转转许多时日,耗费无 数钱财,马蹄磨损过半,更迭过三五回马掌,奔走千万里之遥,总不会是为外出散心,才直奔夏松而来,”年轻人眯起眼眸来,淡淡瞥过一眼李扶安,唤小二再添壶酒水,一炉热茶,随后才继续笑道,“想必有些事,李兄应当比我还要着急些,不然当初时节,也断然不会屡次涉险,前去南公山周遭,山上人虽和善,可终归性情多是古怪,难免有惹事上身的可能,如此一来便知你身后人,必定是相当急切,既如此,又何须隐瞒过多。” “帮主言之有理,还真别不信这口舌之利,能添两分胜算,尤其是江湖之中所谓名门正派,交手过招前必定要先费话几句,倘若是帮主言语功底深厚犹如巍巍江潮,或是沉湖暗流,没准当真会是不动刀兵前已然添上三分胜算,或是恼羞成怒递招错漏,或是心生疑窦出手时节犹豫不决,总归是能得助力,既是如此,能占的便宜,为何不占。” 即便是已然相熟多年,且已然抛却这白虎帮中李三的名头,李扶安此刻醉态尽显,却依旧是习惯叫赵帮主,任凭后者如何费心令自己扭转心思,换个称谓,但依旧是于事无补,每日听李扶安叫上几十回帮主,倒也是习惯,只得任由这位来历依旧不甚分明,不过城府极深,藏拙极重的汉子乐呵围绕身侧。 “夏松乃是处极好的地界,不曾有颐章温而又湿,不曾有大元冷清寂静,天下九国当中,夏松居于正中,本就理应是必争之地,如是占据此处,与东诸岛隔海相望,北拒大元紫昊两地,南压南漓险道,虽说众矢之的,可仅仅凭此地便可威震半数国境,自然变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如此一来,当然要被许多人惦记,而今正值夏松天子春秋鼎盛,年富力强的时节,外敌虽重,但如何都有盟约可撑一时,再者天子心念稳固手段过人,总能解一时半会的忧虑。” “但有件事,许多自古而来的良臣闲士,都时常忘却,迟迟不得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非崩于奔腾洪波,若是朝堂当中有乱臣贼子作奸犯科,整日啃食整座夏松朝堂,未必要等到烽火狼烟乍起的时节,这座落在天下正中的夏松,大抵便要一触即散。”李扶安深深看过眼很是有些摸不清头脑的赵梓阳,思量半晌,而后将言语声压低,凑近前来低声道,“人多耳杂,倒也不便同帮主讲说太多局内事,不过不妨先设想一番,倘若帮主双亲,乃是在这夏松境内呼风唤雨,动动肩头便能引得举国震动的权贵,如你自行寻上门去,日后莫要说习武练枪,日日钟鸣鼎食,佩玉香囊,谁还愿遭那份罪。” 李扶安曾于南公山下村落当中露面多次,这等事还是颜贾清无意提起,言说原本有意将这位来历难测的汉子请上山来一叙,可后者总是每日只在山下转悠一阵,而后自行离去,任凭颜贾清赶上相邀,汉子也只是腼腆笑笑,婉言相拒。 汉子略微一愣,旋即还是无奈摇头,将捧到掌心,实在没地灌的酒水搁置到桌案上头,迟迟叹过口气,“果然是瞒不住帮主,无论如何说来都是南公山地盘,露相一回,便再难遮掩。” 正是夏松尚好时,燕子才归,三两穿街,虽尚是浅春月份,夏松境内却算不得春寒料峭,别处依旧刺骨春风,落到夏松地界,竟似是巾帼才饮三杯两盏,难得流露出些许难捉难触的女儿态,胜却胭脂,唇似搽朱,轻轻柔柔抚上行人旅者面颊,端的是叫人断魂忘忧;柳条才抽新芽,二月春风如剪如尺,仔细比量过后,将急不可耐展露本相的柳叶裁为如剑似舟的模样,斟酌而来,得意而归,只余丛丛簇簇柳叶小眉,随风摇首,早已是比寻常姑娘,还要媚得几分。 “在此之前,还是见见一位故友最好,多年不见,没想到真已然是走到了这等地步,却是叫我相当另眼相看,”李扶安抬头,看向重重叠叠屏风阻挡之外的几位官员方向,眉目流露出些许稀罕意味,低声呢喃道,“当初不过是个在院落之中玩泥的小子,而今竟也是闯荡出一番名堂,倒是可惜这份才华,多半只可隐于珠帘其后,迟迟不得登台。” “无需卖关子,直说无妨。”赵梓阳早已习惯眼前汉子从不交底,进退总留半步的性情,冷冷望过一眼,很是不耐烦道来。 酒楼上下不甚嬉闹,倒是自然有识文断字者相谈,说至妙处,连珠滚玉念头频出,却是险些忘却饮酒,醉意却更愈浓厚,面红耳赤,尚且不忘压低言语声,免得惊扰旁人。 眉宇越发锋锐凛冽的年轻人手抚桌间大枪,没来由便想起位许久许久也不曾再相逢的故人,低眉良久,才慢悠悠抄起酒壶,替对坐那位不胜酒力,已然是强撑眼皮的李扶安斟满面前杯盏,不知是想起什么好笑事,一时笑弯眉眼,单掌撑起头颅,满眼欢喜望向酒楼之外,浓郁得已然近乎遮掩不住,强闯入楼的春风春色,哼起首不知名讳的小调。 好像是一瞬间褪尽满身萧杀,春光跃跃欲试,终究还是凑上前来,落在年轻人衣襟。 第六百三十六章 修道几十,馋吃烧鸡 世人皆道,说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宴席散去各自还家,难说有几人得记起酒酣耳热时,畅谈过何等脱俗言语,欲上青天揽月,图念寿数不绝,但歇息两日过后,大多尽数忘得干净,转而重新奔波忙碌,谋求醉里最是瞧不上眼,弃之如敝屣的银钱。 终是各有各家经书难念,终是各有各自银钱难挣。 世殊事异,大抵相同。 南公山终究是处在天下以北,比起西路其余两国,天景暖意来得快些。冬雪霏霏冷清时,兴许还可凭借厚实冰雪阻挡脚步,令人安心坐到炉火侧畔,眯起两眼略微打盹,不知不觉间便是出冬,而待到天景渐生暖意的时节,不论山间兽属,还是城中老少,皆很是有些难阻脚步,纷纷走出院落,瞧两眼初春景象,如何都不失为一件美事。 “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这以里的弯弯绕绕?”老樵夫今日收拾罢行装,其实也只有枚十拳大小包裹,磨好柴刀旧斧,仍旧坐到原本藤椅上头,冲一旁神情略微不满的青衣吴霜笑了笑,“还是青衣好看些,白衣配紫气,瞧着不像是什么剑仙,反而像是叫滚水烫过的霜打落苏,忒没气势,还是青紫最为相衬,看来此番闭关,除却破入五境之外,连眼光都比以往好上许多,日后提亲娶妻,总是能少害愁些。” 吴霜抹尽嘴角酒水,意兴阑珊没好气,“要当真有那一日,也不请老牛鼻子。” 吴霜苦苦劝过几日,乃至于将自己偷摸积攒于山间的酒水,亦是接连挖将出几十坛,咬牙忍痛赠与那老樵夫,但也不过是勉强多留几日,依旧打算下山而去,找寻所谓机缘。对此吴霜嗤之以鼻,言说老樵夫走到如此境界,恐怕再无所谓机缘,能助一位身在五境的高手顺顺当当超脱五境,同山涛戎平起平坐,古来未有,日后也未必能有,既是如此,何须下山,却不如于山间悟道,起码落得个清闲安宁。 搁在平日,吴霜断然不愿强留这位酒量奇大的懒汉在此,每日除却搭上许多酒水之外,更是要落得个耳根不清净,成天闻听这老汉挖苦,又因前些年来欠赊账目奇多,叫人拿捏住把柄,不得不笑脸相迎。可吴霜毕竟是吴霜,知恩需报,起码樵夫替自个儿守过许久许久空荡山门,且中途还相助南公山阻挡山涛戎兴师问罪,不论如何,若是真要放老者归去,总觉心头相当不舒坦。 修行道难,破开五境,再见天地广阔,更是难上加难。 常言修行修心,除却境界攀升之外,心境更是重中之重,故而往往那些位能修到极高境界之人,心境愈坚,念头更通,向来不为世事左右心神,且往往是当真与世无争,许多尘间事瞧得分明,唯有少数几位,即便迈入五境或是五境往上的境界,也是时常未有半刻闲暇,依旧是处处喊打喊杀,动起干戈。 反倒是老樵夫愕然,自顾笑笑道,“请与不请,与老夫何干,估摸着你也是忘却了,这条如今天底下每位五境几乎都走过的修行道,究竟是怎一回事,也难怪瞧不上眼,毕竟是另辟蹊径,开山凿道的大人物,再瞧见我等这些庸才,多半要嗤之以鼻。” 青衣吴霜听得糊涂,旋即沉下心来思量一阵,难得有些感叹。 “算你小子识相,晓得顺着老夫心境说话,若是方才开口相谈的时节,便劝老夫回心转意,尽早能与那老牛鼻子心念相通,超脱此境,才是触碰老夫霉头,虽如今不见得能随意动用起五境神通,未必就能打过你这后生,不过日后断然便不会再有半点深交。”老樵夫难得正色,望向身旁吴霜,自嘲道来,“其实就算是不可深交,到头来吃亏的依然是老夫 我自个儿,欠飞来峰的账目,说到底也有我一半,倘若真是闹翻,吃个哑亏,反倒是老夫做事欠考虑。” 而这修道当中,近乎是人人都要走的一条路,从古至今虽是有许多凭此跻身五境者,但因此路受阻于五境之前者,更是数目极众,倘若有半点差池,终生难见五境不提,且大抵要一蹶不振跌落境界,再难望见那座巍巍高关。 “既是如此,那老牛鼻子,倒是真与前辈泾渭分明,饶是故旧事皆记于心,到头来也分明是性情大为不同的两个人,可晚辈总觉得,似乎二位的性情,总是隐隐之间很是有些相似之处,乃至于相处时节,尤其自在。”吴霜蹙眉,旋即便是耸肩笑了笑,偏头打量打量老樵夫,“人于世间存留,乃是造化二字,但这条修行道,却是由己身变幻出造化两字,不说生死骨肉,起码也是变换出位经历相同,心念迥异的人来,得以见着天地之宽,得以尝乾坤之玄,在我看来,无亚于额间开过枚天目,用与平日不同的眼光心境旁观世上种种,当真是一件妙事。” “还是免了,吃亏的事咱不做,占太大便宜的事,咱也不好意思做。”樵夫乐呵,斜睨一眼面皮微僵的吴霜,后者口误说出这么番话来,难得吃瘪,倒令老汉当下心头很是有些舒爽,摆手揶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白白搭上几十上百载寿数,怪不妥当。” 下山的时节,老汉拍拍脑门,递给吴霜一枚书简,乃是用上好玉竹烤就,书简之中字字皆是舒展写意,并未提名,而是印有枚阴阳印,瞧来便很是上讲究。 吴霜听得直咧嘴。 “就凭斤斤计较这等事上,晚辈便觉得心悦诚服,恨不得和您老拜个把兄弟。” 来时一人,去时也是一人,却从未同吴霜讨要过什么好处。 君子之交,莫过于此。 老汉直言说此书简乃是李抱鱼相赠,可惜如今年岁颇深,倘若一时忘却,没准便要耗费许多时日才可想起,故而如今临行前,才将这于包裹当中垫底足足一两载岁月的书简翻出,赠与吴霜。 也不消吴霜相送,再者温瑜尚未出关,樵夫孤身一人扛起柴刀拎着破斧,背起包裹孤身下山。 山间无人,唯独温瑜依旧闭关,还不曾将心中冗杂事梳理殆尽,一时间除却春风当中湿土腥气,山间云雾花木香外,南公山山巅,清净非常。周遭并无旁人,吴霜蹲下身子,索性席地而坐,才发觉已是有微末青苔,缓缓爬到石阶上头,新绿淡青,相当合人眼目。 依书简之中所述,大抵前代道首李抱鱼,如今也仅剩下不过几载寿数,诸般心念,唯有将终生所悟连同道门衣钵,皆尽传与那位懵懂小徒,虽是后者如今尚不明世事,但总也比起以往好上太多,料想不出两载,便已可下山走动。 吴霜曾问过老汉打算前去何处闲逛,后者寻思一阵,言说很是中意北烟泽,不过如今这等运不出多少神通,只得凭浑身力道伤敌的境地,着实不好决断,兴许过后要去趟北烟泽,但断然不是如今,若是非要问想去什么地界,大概便是去到山河壮丽的地界走走瞧瞧,如何都是得天垂青前来世上一遭,学那老牛鼻子终日将自个儿囚于山间,摆弄道图经注,授业训徒,那才当真是枉费大好年月。 青衣吴霜立身山道上头,瞧见老汉一步迈出五六丈远近,似是林兔归丛,渡鸟南回,便是知晓守山一两载时日,着实是将这位性情跳脱的老者憋闷得够呛,分明已是两鬓皆白,如今下山时,脚步竟是轻快如孩童,当即摇头苦笑,待到身形已不得见时,才展开那方书简。 毕竟并非天下人人手上皆有佛门七妙那等神妙至极的物件,寻常修行人手头掂量两枚灵宝,也必定惹不出数位四境联手这等危急情形。 书简之中还说,早就猜着吴霜未必要走天下修行人的老路,似他这般瞧来懒散怠慢插科打诨的人,表面上头甚事也难挂到心上,实则却很是有几分傲气,虽从未同人显摆,但心气忒高,定不愿从众,更莫说要无端再生出一位同自个儿看来一般无二的剑仙。 看到此处时,吴霜挑眉,很是有些讶然。 老道性情,一向稳重有加,譬如当年吴霜只身独对五绝的旧事,十载之间老道依旧是时常提及,很是有些恼火吴霜行事法子,眼下纵使是行至暮年,念头再敞亮无忌些,也未必见得放下心来,令独徒下山,闯荡世间,除非是已然触及四境门槛,才可言身在天下处处可去,绕开五绝或是数目极少的四境,自无需忧心太多。 不过这等修行路数,却很是适宜修行中人,问心问道,其实闭门造车最易犯错,误入歧途也未可知,有这么面能替自个儿见己身,见天下的铜镜,乃是相当的一桩福分。 身在山间清修,多年不曾吃过烧鸡,饮过烈酒。 无端之间,吴霜突然想起那老樵夫吃肉饮酒时,极没风度的急切德行,恨不得吃得满嘴油光,将胡须也蓄得些酒水,挠挠头,无声笑起来。 第六百三十七章 木刀斩人刀 刀剑无眼。 江湖中人皆是晓得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等说法,两两相争,多半不见得可安然无恙收手,再如何都要震得刀剑脱手,才算能停住一阵,最是难以罢手。 眼下正是天下各处处处迎春时景,大元却依旧是坚冰裹覆,处处皆似冬时,冰挂梢头松枝见雾,常年隐与飞雪,栖于冰河。 于是这等飞雪静谧的地界,倘若响起刀剑声,声响最是穿云裂石,声震四野。 紫鞘长刀出鞘的时节,寒光四溢,倒是并未如之前那般,刻意藏于鞘中,留情几分,此番难得再递出鞘来,刀光冷于霜寒似雪,明晃晃最是夺人二目。相比之下,使长刀少年刀法,远高出对面运双勾的女子,一刀快过一刀,流星逐月,刀芒压盖雪光,周遭一丈之间,罕见完整雪花。 接连三五十合,阮秋白咬牙撑下,终究是再难抵挡一潮压过一潮的刀光,可待到欲要收回力道跳出圈外的时节,唐疯子手中刀依旧丝毫不慢,反而直直粘连到双钩上头,无论如何磕挡,终究是未曾有丁点收手景象,直至被唐不枫两刀除去双钩,落到雪尘之中,才跌坐地上,气喘连连。 直到女子双钩尽数难以握到手上,接连坠地,唐不枫犹如秋风落叶的刀势才略微一停,而后便是随心将单刀撤回鞘中,两膀抱胸,似笑非笑望向眼前已是劳累不已的女子,咧嘴笑笑,不过还是没忘却弓腰伸手,将阮秋白扶起,咧嘴坏笑,“阮家主拳掌能耐过人,不过兵刃上头,似乎略微有些生疏,毕竟漠城当中并无兵器一说,再历练上个三年两载,没准就能打的我连连讨饶,切莫灰心丧气。” 女子双钩使得原本还算四平八稳,不过眼见得面前少侠一道快似一刀,当下便已是有些应付不得,难以应付,其中更是有两三刀已然临近女子面门,携风带寒,忽然之间掠过面皮,险之又险让过,双唇抿紧,一时面色略微发白。 往常时节,阮秋白断然可应对自如,但此番强求之下,少年刀过于快了些,实在难以撄锋,即便勉强抵挡已很是有些焦头烂额,首尾不能相顾,更何况占住上风,如今仅余丁点招架之功,分明双钩,却依旧快不过少年掌中单刀,走龙蛇穿朔雪,刀刀难抵,似乎是全然未有留手念头。 总归是女儿家,阮秋白接梅花双钩过后,心头自是欢喜得紧,既不曾有刀剑那般森冷杀气,也未有大枪锤斧那般瞧来笨拙,两刃处且绕有月牙护,瞧来便是比起刀枪剑戟,更适宜女子。虽说是一时心仪,但越是古怪奇诡兵刃,越发难以入门,此一对梅花钩使来,极难登堂,屡屡受挫,自然是心气略微低落下来。 远处沈界不轻不重看过一眼两人,翻起个白眼,盘坐图卷又是换过卷书来,仔仔细细观瞧通读。说来也怪,那方图卷之中分明只摆放寥寥几册书卷,但沈界仍旧是每日读书不倦,且时常是眉飞色舞,唐不枫曾无意间瞧见沈界观书,发觉图卷当中虽唯有寥寥几本,但沈界每每抽出书卷来,本本皆不同,从天象至史籍古卷,由兵法农耕至百家学说,近乎是包罗万象,尽数融汇与那几卷瞧来寻常的无字书中。 难得唐不枫出言宽慰两句,可阮秋白依旧是嗔怪瞥过一眼,挣开唐不枫老茧堆叠的两手,叹气瞧着落在雪地之中的双钩,默不作声。 行走江湖自是要练得一门兵刃,总以一对肉掌捉对厮杀,总是吃亏,不过漠城当中,多年都是从未有刀剑,更莫说什么飞刀甩镖这等暗器,故而出得漠城之后,唐不枫终究难抵阮秋白三番五次相商,由打大元市集当中挑出一对锻打奇好的梅花钩来,将早年间镖局中人所传钩法一并教与阮秋白,虽不见得高明,不过胜在这等兵刃少见,最是出奇,想来当真过招时节,亦是可凭此剑走偏锋的路数,占着些许先机。 “习武练刀,若说天资占去其中七分,剩余三分全凭苦熬功夫,方可登临绝顶,睥睨寻常宗师,可往往人们即便发觉自个儿有这等练刀的天资,也未必真能沉下心来,将那其余靠血汗熬将来的三分功夫补全,阮家主不妨猜猜,为何有些人分明身负天纵之姿,沉心定气练刀三五载,便能低过寻常人数十年苦练,却偏偏并无几人能成,反而那些位纵横江湖难见敌手的,往往天赋其实并非是高绝到万里挑一。” 阮秋白不语,分明是听出些许端倪迹象,但一时的确也不知该如何说起,眼睑微垂,很是无精打采望向眼前唐不枫。 “无论练梅花钩还是练刀,自然要讲究天赋二字,生来天资寻常者,苦练十年,也未必能登堂入室运用自如,当然要走入那等事倍功半歧路,平白耽搁许多年月,但也不见得就当真没法练成。” 见阮秋白愣神,唐不枫还是走上前去,将皮袄裹得严实,径直抱刀坐到一旁,淡然开口,“不晓得是哪朝那代流落下来,常说是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甭管是寻常百姓,还是王侯将相,似乎都愿意将此话挂到嘴上,生怕后辈子侄耽搁大好年月。” 唐不枫性情向来很是有两分乖张跋扈,行事无忌,但今日一番话说得却是顺风顺水,不消阮秋白细想,便已然明悟其中意味。 “同你讲讲我当初如何练刀的,总是提起些细枝末节,总也未曾将心迹和盘托出,讲个分明,倒也算是我这日后夫君,考量不周。” “你想的没错,只是因为不愿罢了。”唐不枫顺女子眼光看去,淡淡勾起唇角,“世上人往往要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与铁针,人生苦短需勤勉几字,却是忘却终日念叨这等事,其实并无几人听得进,就好比学堂当中顽劣孩童,先生终日苦口婆心,呕心沥血教导,人家却只是觉得终日耳畔有蚊蝇飞动,如何都逃不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景象。归根到底,人还是想要做想做之事,饿时要吃饭,渴时要饮水,至于再远些的东西,或是无人告知,或是不曾体会,当然也就变为无关痛痒。” “说再精简些,便是刀架脖颈之上,才晓得触犯法度,眼见得棺材盖紧,才觉得此生仍旧有许多憾事,分明知晓就算是不练刀也饿不死,就算是扁担倒地不晓得乃是个一字,也不耽搁日后安然无恙存于世间,如此一来,又怎么会做那等本就无甚意向,终日自讨苦吃的活计?” 没人晓得年方十二的唐不枫究竟如何练出的一手刀法,却是仅依靠那卷残谱,与几人时常提点,硬生生将刀招打磨得纯熟无碍,两三载功夫,镖局当中即便是几人联手,也难快过少年手上那柄紫鞘长刀。 唐不枫说,那时练刀,当真已然是入痴,到头来已是忘却自个儿双手震得满是血水,倒觉得自个儿本就是一柄刀,不知疲倦,硬生生递出无数次,撞到练刀桩上,或是旁人兵刃上头,破开金石,撞碎山岩。 朔雪依旧盈袖,飞袭人面,片片细雪落到少年发髻上头,瞧来倒是分去不少往日杀气,抱起长刀靠到身后大元人家离去所留的草垛上头,微眯两眼看向阴沉沉天日,却是引得一旁阮秋白神情凝滞,竟是忘却嗔怪方才少年那句日后夫君,佯装不在意模样瞥过身侧人两眼,倒也是听得仔细。 唐不枫说,当初父亲身死过后,乃是镖局中人强行将已然疯癫的孩童制住,困于屋舍当中近乎十日,才将孩童心火连同足足十几斤肉一并熬个干涸,而后才开始尝试练刀。镖局上下中人,身手固然算不得难逢敌手,至多也不过是于边远小城当中,终日行那等押送车帐的杂事,故而这刀法高低,自然无需过多言说,得亏是唐不枫父亲早年间留到镖局一卷残破刀谱,尚能瞧清刀招,余有十几式,艰涩难懂。 到那时才晓得,自己也不喜练刀,只是人在世间,总要让两手抓着什么,既是无权无势也无银钱,唯独掌中刀,可代替自个儿讨个公道,捅穿匪寇与那些位纵容匪徒猖獗行事的达官显贵肚肠。 很多时候不需要理由,也无需人家苦苦规劝,人活世间总是不长记性,总是不见江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可万一有朝一日知晓了有些事必须做,即便是拼尽浑身躯壳之中的残存执念,也自然会将这件事当作比命还要重些的大事。 “那话怎么说来着,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私以为相当有道理,吃喝不愁冷暖无忧,总不见得要比起那些凡不竭尽所能活命的人更拼命些,所以江湖里头的人,刀剑功夫,往往比许多闲来无事习武驾马的王公子弟强些,道理相当简单,一者图的是保命,活得长久些,一者却是只为体魄能强些,或是同三五好友打斗得胜,孰高孰低,自是一目了然。” 第六百三十八章 偌大守缺,仅侯一人 守缺观历来是少有人迹,此番却是不同,接连几日之间,上门道人极多,任谁人都猜测不出,这座原本便是世间无影无形,落在隔天绝地处的悬空道观,究竟为何能有如此多的道人来访,宽袍大袖拂尘飘摆者有,头戴道冠却是衣衫古旧,处处破洞,且满身风尘,才刚踏入道观当中,便是将浑身破烂道袍抖动抖动,而后细声慢语,同守观的两位童子招呼两声,自行踏入道观。 这其中由打四面八方而来的道人,多半骑鹤驾云头,瞧来便是逾越三境修为,极高的高手,如今纷纷而来,倒真是如同仙家落地,周游集会。 百般伎俩皆是无用,就算以钱寅这等疲懒疏忽的性情,着实也是经不住这等压制,故而时常撒泼骂街,将市井当中与南公山中学来的骂架腔调尽数施展开来,指点那两位道人鼻头,时常便是要骂上百八十句才算略微解去胸中郁气,继续乖乖低头苦读。 门前两位道童瞧着钱寅眼眶乌青,蓬头垢面模样,当即便是笑得很是有些合不拢嘴,其中面皮白净那位道童先行开口笑道,“亏得兄台还是通诵道门经注许久的,就算先前乃是位假道士,而今也理应晓得我道门当中的种种规矩,三月尾四月初的时节,本就是天下道门周游四方,拜访各处道观的时节,想当初大齐国运尚在时节道门最为兴盛,最大一处道观,曾有万余道门中人来访,踏碎门槛便足有几十条,索性便将这日唤作踏观节,每逢三月尾四月初,道门中人,皆是如此走动。” 钱寅咂咂嘴,摸起已然松散肚皮,盘算着能否有位知冷热的送来些好吃食,即便断然不可沾染荤腥,如何也可由终日白饭境地当中抽出身来,沾染些许可口菜式,这多日以来苦熬,原本结实腹肚,如今亦是同自个儿一般无精打采,如若是秋后依旧挂到枝头无人采摘野果,仅是剩余皮相,勉强支撑不倒。 难得今日放将出来,钱寅拖着一袭宽大道袍,困意十足走出道观,却见天外尚有几十白鹤,十几枚云朵,由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瞬息千百里,当即便是神情微动,凑到守观那两位道童眼前,讨好笑道,“两位仙师,敢问今日乃是道门什么重要日子?区区一座小观,竟是惹来如此多的道门高手,瞧来犹如天上仙家落地,周游四海,着实是场胜景。” 虽只是两位守门道童,这礼数也是也容不得马虎,钱寅自打那日踏入此间道观过后,便是由打天宫道落到地府土中,每日便是教道观当中两位道长强行拧住两耳,前去埋头苦读那些道门书卷典籍,起早贪黑,纵使累得两眼昏花,也不过小睡两三时辰,便再度被这两位不知疲倦的道人硬拉硬拽起身,继续苦读那些不知究竟藏过多少年头的道门典籍书卷,一读便是足足数月,竟是无暇顾及写就一封家书,送回山去。 也非说是钱寅就愿埋头苦读这等艰涩书卷,而是甭管施展何等神通,那两位一高一矮的道人,压根不曾使什么手段应对,只是颇为不屑挥动双袖,将钱寅层出不迭手段尽数化为齑粉尘埃,法不临身,淡然从容,反倒是捉钱寅前去苦读道门书卷时,仅是抬手便可镇住龇牙咧嘴的钱寅,而后随心所欲扔到书堆当中,就差强摁脑门令这位身形宽胖的假道士苦读。 “道门高手,可真是不少呦。”同样身穿道袍,钱寅却是如何瞧来都无那等出尘气度,偷眼看过一旁两位道童,不咸不淡笑道,“怎么从未听起过,道门中的修行人有如此数目,看来还是见识浅薄,不曾认得道门究竟有何等深浅,就凭这等本事,莫说是佛门,寻常一国地界,恐怕道门也不放到眼里,失敬失敬。” 夹枪带棒绵里藏针,两位道童虽说是年纪尚浅,一时难言这懒散人言语究竟有何错漏处,不过如何都觉得很是不中听,于是当中那位面皮很是黝黑的道童嘀咕两句,很是不满,“道门清净所在,自是无人惦记争什么天下第一,佛门也好,弥门也罢,本就是不曾强求人笃信,更是说不出高低差别,至于那些尘世之间数国相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小事,道门从不曾刻意插足,而是多半远远观望两眼,向来无人掺杂到其中。” 钱寅哂笑,“那倒也未必,成天吆喝着避世归隐的,真动起手段,未必就见得比那些追名逐利的逊色几分,两朝前大齐前身,不正是有这么位道人军师,最擅绝户计,排兵布阵时常丁点生路不留,坑杀惨死到这位道人手上的兵卒,不下十万,如此还能算是无人掺入天下事,还能算是清心寡欲?” 守缺观平日隐于世间,今日难得重现,登门道人,近乎已然将这观中占得满当,虽说宽敞,但如今也很是有些吃紧,倘若是再添些来访之人,恐怕当真要挤得无处落脚,里头招呼来访道士的两位道长,原本平淡面皮上头也是难得露出些许笑意,八成是念想着天下道门,果真尚有许多四处云游之人来访,相比与其余已然没落几教,道门依旧于人间安稳兴盛,故而也暂且忘却偷懒跑将出去的钱寅,忙于招呼来往道人。 钱寅坐到观外两掌撑头,瞧着天边瞬息而来的道道虹光白鹤,与云头道图,却是眉峰蹙起。 天底下道门中人算不得少,可这守缺观分明是悬空,立身于隔绝天地处,寻常道人断然难以踏足其中,而今却是不知从何处来过数百位高过三境修为,可凭形色手段登天而来的修行人,且个个皆是道人打扮,踏进道观门前的时节,更是熟知道门礼节,如何都不像是有心之人乔装打扮,前来搅扰这座少有出世的守缺观。 天外最末稀散几头白鹤纷纷落地,守缺观门外便是冷清下来,观中打扮各异道人早已是热闹喧嚣,纵使将言语声压得奇低,整座守缺观当中依旧显得热闹十分,全然不负平日落针可闻景象。 而门外两位道人,笑意却是逐渐褪去,望着寺院下头难见人踪迹的宽阔原野,神情竟是略微添过两三分愁容。 “看来今日不会有人来了。”高瘦道人轻声叹息,抽去拂尘当中灰尘,再等过半晌过后,望向欲颓夕日,沉沉叹过一口气,起身作势便要回观。 两位道童分明也是知晓此事,听闻这钱寅胡搅蛮缠,当即便是要开口辩驳,却是被观中走出的一高一矮两位道长拍拍后脑,皆是止住话语。 “凡事有例外,乞儿也可黄袍加身贵为九五,这么说来,天底下乞儿尽数都可变为天子?”其中一位面白无须的高瘦道人横眉立眼,对于钱寅这等言语很是不以为然,瞪眼瞅向钱寅,似乎才回想到后者如今应当仍于观中苦读才是,当即便要上前两步,将钱寅拖回观中,却是被那位矮胖道人抬手拦下,“既然今日乃是踏观日,就让这小子歇息一日,想来亦是无伤大雅,虽是得了那位道门高人指点,需尽心竭力栽培,但揠苗助长这等事,还是少做为妙,时常也得让这懒散小子瞧瞧日月星辰,权当是茶余饭后走上几步,令五脏六腑活泛些。” 高瘦道人看看钱寅凄苦神情,早晓得这混小子乃是刻意佯装这等委屈模样,为的便是逃避终日苦读,但终究还是叹上口气,不再理会。 可老道依旧是每年都要来此地一趟,就算是道观之中一高一矮两位道人苦劝,也依旧是每年趁这时节前去守缺观。 原本悬于半空之中的守缺观,门前站着两位道童,两位道长,皆是面皮一黑一白,身形一高一矮,周身内气涌动,而后瞬息之间踪迹全无。 老道人住处离此地并不算远,倘若是驾马,不过三五日路途,但对于已然有古稀年纪的老道人而言,大概是奇长奇长的一趟路程,像是正直壮年时的汉子凭脚步踏过一国全境,步履蹒跚,艰险异常,磨坏很多双草鞋。 矮胖那道人却很是不以为然,指指西边很远很远的一处土坡上头,“怎么就没人来了,师兄身在守缺观中常年不出,眼神如今可是大不如往常。” 一位风烛残年的老道人,正站到土坡上头,颤颤巍巍手搭凉棚,往天上观瞧,兴许是年岁过大,两眼昏花,只是依稀瞧见半空当中有处地界,这才小心翼翼取下怀中的水囊,而后谨慎咽下一小口清水,坐下身来褪去已然破损多地的草鞋,由打贴身包裹之中再抽出双崭新草鞋,好生穿起,将破旧草鞋搁置到一旁,仔细埋好,而后又是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偌大一座守缺观,落在湖水正中。 其中走出两道身影,借来白鹤,直走土坡。 第六百三十九章 山神庙外琢玉郎 一时天下,灵犀电转。 剑出走龙蛇。 可惜不过是咫尺难越,前行几步,云仲的剑只是略微晃了晃,不轻不重削到距离老者面门一寸处,却是半点也再难进一分,剑气微末,不过是两三缕剑光,始终缭绕周身,但如何都未曾能触及老者丁点。 宁泉安凭拳力连带三境修为,强行破开老者所施展的定身法门,却已是有些脱力,周身轻颤,已是连连气喘不止,好在是使尽浑身力道强撑,终究是得以堪堪迈步,顺带替云仲震开周遭束缚,已然是剩余不下多少力道,只运起内气行至云仲身侧,替少年掠阵。虽是云仲眼下,唯有动用澜沧水中内气支撑,但毕竟是摧坚破阵,刀剑最擅,再者暂且一身力道皆尽使穷,暂且并无多少破开老者眼前微弱暮霭的余力,只得先依靠少年剑气,先行抵住。 迷蒙雾气,多半便是玄妙之处,致使其中老者无暇他顾,旁人进不得,里头人出不得,纵使凭这古怪老者高深修为,多半想要彻底抽身出外,亦是相当不轻松,不然方才施展法门,大抵已然可将二人除去,断然不愿留下性命,留作日后绊足。 不过对于山间云气雾气,少年却是熟得很,当年观云时节,近乎已然将半山腰处来去自如云海纹路,瞧得通透至极,连同那座南公云海以里丝丝缕缕剑气,竟也是瞧得相当分明,条条银线,道道游丝。 所以少年摒弃那零星微末,少到可怜的澜沧水中所蕴内气,转而将佩剑横起,托到半空当中去,缓缓合上眼。 “区区二境,也敢前来施展手段,”童子化为的老者不屑,连眼皮都不曾抬起,自顾盘膝坐地,念念自语道来,“现如今天下修行,似乎很是有些死灰复燃的意味,高手层出,可说是四境之下皆不过蝼蚁,就凭你这稀松疲弱的二境,又怎能拦得住老夫脚步。” 的确是蚍蜉撼树,无论云仲如何催动腹中澜沧水内气,剑光起落,依旧无法深入老者近前寡淡雾霭,犹如倾力出拳,末了却只是打到棉末或是百草团笼上头,深深陷将进去,进退两难,连同周遭起伏剑气,也是教眼下这淡薄雾气缠住,顷刻化为无形。眼下虽说那老者也脱身不得,可雾气渐淡,不出半时辰,大抵便要当真显出种种手段,到那时节,除却无端身形不显的颜贾清之外,云仲连同已然脱力气喘的宁泉安,无人算在一合之敌,故而老者所言,四境之下不过蝼蚁,说到底去,也是一句再真不过的真话。 云仲突然停剑,立身原地,肩头那两三道暗淡剑气,纷纷褪去,转而将掌中剑反握,合上两眼。 一座瞧来很是有些手段生涩,摇晃不稳的小阵,当即悬浮而起,虽说只有一丈见方,远不曾追得上自家大师兄起阵时节那般声势浩大,磅礴畅快,只是座很是不起眼的小阵,玉蕾初绽,幼鸟才啼,但依旧是缓缓伸展开来,将那柄吞口绣有水火的长剑轻托而起,悬到当空,慢拈兰花,浅点竹枝。 距离不过一丈远近的老者眉头微挑,神情很是古怪,旋即便是瞥见少年借宁泉安内气所施展的那方小阵,跌跌撞撞稚童学步,摇晃许久,终究是稳当下来,一时颇是有些笑意,指点云仲笑骂道,“后生,此举当真是有些蠢,如此生疏阵法,也不过是初窥门径的高矮,凭这等小阵意欲将这层薄雾驱散,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若少耗费些力气,囤积些许精血,日后栽到药田当中,多半能养出一茬极好的老药,延年益寿最是适宜。” 老汉说罢过后,却是看向宁泉安,戏谑笑道,“可知你家中人,谁人修行天资最好?” “宁兄,可否借内气一用。” 远处依旧气喘的宁泉安神情微动,却是强撑起身形,走到少年近前。 “有何不可。” 黄龙终究是有些疲惫,由打原本数丈长短,已然化作巴掌大小,搭到文人肩头,瞧来很是无精打采。前些日云仲行阵时,终究还是折损过多内气,亏空过重,眼下同这位虽已距油尽灯枯不远,却修为相当深厚的老者相斗,黄龙堪称厚实至极的内气,已是捉襟见肘。 “好一个借山水势。” 文人面皮到底是有些阴沉下来,望向那老者耳根青光,很是感叹,“身在此界当中,前辈怕是已然能与寻常五境平起平坐,乃至于不消耗费多少内气,便可借山水势对敌,山鱬族类天赋神通,掌握山水大势,当真很是高明,难怪天下修行人纷纷将眼光望来,贪念顿生。” 汉子自然不曾理会,将周身内气沿两手强行递到少年后心地界,多半是因澜沧水神妙,内气离体不衰,尽数没入少年腹中澜沧水中,而后化入阵中,竟是一时间瞧不出丁点损耗。 “是那位温润可人的女子,通体修行奇经八脉,竟是尽通,且经络宽阔,体质更是上乘,恐怕放去那些仙家府邸当中,乃是个相当尽善尽美的炉鼎,只可惜落于凡尘俗世之间,不能为人所用,”老者阴沉沉笑将起来,很是得意道来,“幸亏是遇上我这名师,一家老小皆尽可为我所用,孕养出片长势极旺盛喜人的药田,直到如今,采摘下的好药,都还不曾舍得用过一二,权留日后遇险,用以吊命。” 山川侧腹,颜贾清身前依旧站着位老迈之人,耳根台后青光浮动。 按说颜贾清闻言理应再度出手,指望借黄龙手段退敌,本不该心绪平定才是,可听罢老汉这番言语过后,却是不急不躁,安安稳稳重新坐回藤椅上头,刚要抬手抓过杯盏,却是无奈笑笑,收回手来,抚摸肩头黄龙。 原本茶案地界,已然是化为处深邃坑洞,再无他物,由左右两侧梯田上头流淌而出的清泉,似是飞燕投怀,纷纷落入深坑当中,倒是犹如小瀑奔流,意趣十足。 “外头有位使剑的少年,乃是由打南公山而来,想来就算避世多年,前辈也理应知晓南公山山主的脾气秉性,未成五境前便孤身同五绝作对的,天底下也不会逾过三指数目,倘若您老那位族孙不曾理睬,随手杀了,估摸着凭此人的心性,大抵要拎着吴钩青霜那两剑,将天下为数不多的山鱬尽数斩成几段,到那时您老这位族孙,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前辈不妨想想,这笔买卖,究竟是两败俱伤好,还是两两无恙好。” 老汉咳嗽两声,青光颤抖,勉强笑笑摆手道,“借山水势这等能耐,落在真正破入五境之人眼里头,就好似是见孩童凭井车提水,如何都算在小道,比起壮汉以双肩力道提水,不过取巧而已,怎又能是那等天大神通,先人一步观瞧五境风姿罢了,算什么本事。” “既是如此,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取所得如何?”难之又难将面色平缓,文人还是先行开口,两眼平视老者,“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况此处地界已然露相,再想要借此地隐世,大概很是有些难做,山鱬族类得天独厚,向来受世上仙家垂涎,我猜前辈也断然不愿两两僵持不下,从而引得仙家闻风而来,将这处秀丽地界毁去,况且人世之间,谁也难说尚有几位山鱬存留,孰轻孰重,还是应当好生斟酌。” “休要激我,”老汉不以为然,摇头应答,“你这尾黄龙的手段修为,还在我那族孙之上,真个要放你归去,到头来害的依旧是老夫族孙那苦命人,这等活计,还是交予旁人来做最好,老朽老迈昏聩时常难清醒,可惜并不糊涂,既然是不曾分出高低胜负,还是同老朽多聊上几句,坐观其变最好。” 山神庙外,小阵托剑,起初剑势不快,生涩得紧,可不出一盏茶功夫,剑光奔涌翻腾,沿薄雾处渗入当中,不消多时竟已是将昏沉薄雾破开丝缕缝隙,削竹见里,开山见室,当真不曾灌以许多内气,而只是平平稳稳,借阵法持剑,缓缓刺入雾气之中。 “还敢问一句,这位南公山山主,如今是否已是迈进五境关口?” “就凭吴霜的天资,十二载光阴,五境本就不应是什么难事。”颜贾清哼哼两声,似乎很是有些赞许吴霜的意味,“平日里同他相熟,其实很是有些看不对眼,但要是说起剑道与修行一路天资,着实是拍马也难追,借黄龙威风扯虎皮,倒是还能勉强能平起平坐言语,可言语时节,底气总要弱过半头。” 老汉沉声叹过口气,末了还是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文人,方才过招时虽是衣衫破损多地,可神情依旧淡然得紧,并无伤处。 饶是如此,少年运剑也是极慢,生怕一点马虎前功尽弃,操持阵法同时,将两掌平搁于小腹处,一眼不瞬,全神贯注。 似乎不是生死之间破局,倒是犹如雕一枚水头缠絮的老玉。 第六百四十章 少些苦命人 天上阴沉西风,地下流转阵气。 剑走灵犀,于老者眼中竟是当真游走于层层雾气当中,步步而进,将少年近前那层雾气尽数抽斩了个一干二净,再难瞧出原本厚实模样,而仅仅是须臾之间,少年朝剑柄足足打过十几拳,而后竟是提起一足,狠狠蹬到剑尾处,震得原本尚且流动于剑尖处的微末雾气,尽数溃散开来。 练凌腾器所传内家拳多日,云仲却是少有使其对敌的时辰,而今眼前雾气遮拦,却是一并递出,虽说是威势与拳招算不得高明,不过运足力道,撤步扭腰,竟是当真将佩剑深深凿入雾气当中,剑锋震鸣,接连轻颤,剑鸣声响穿云崩岩,再度推近一寸,险些贯入老者面门。 如此即便是老者向来行事猖獗,且压根不曾将眼前两人放到眼里,也不得不站起身来,蹙眉望向眼前雾气之外的那位少年,此刻单脚踩到剑尾处,两眼当中神采奕奕,并无半分身在生死关头那等惶恐肃然,却是满脸舒爽,甚至于险些将嘴角咧到耳根处去,不曾掩饰丝毫。 云仲的确很是欢喜,倒与内家拳出并无多少干系,而是想起当初身在南公山山巅观云悟剑的时节,虽说劳累万分,时常两眼红肿,需得去到山下溪水以侧,取来些许冰凉沁目的溪水,敷到两眼眼眶处,才可勉强解去疲累。不过那时节,似乎山腰处的浩大云海,少年都能一一瞧出脉络如何,更是能望出万道云气之中藏匿一两缕微弱剑气,那等目力,哪怕过后迈入二境的时节,照理而言初境入虚念,应当是耳聪目明,眼前耳畔都明朗许多,可饶是如此,少年都不曾有过那般明察秋毫的滋味,唯独观云那些日,顿觉目轻神静。 而今日再度观云雾,云仲却发觉自个儿看得极分明,其中雾丝,看得通透分明,清亮爽利,很是有些当年观云悟剑时的滋味,于是暂且也顾不得许多,将眼前事忘却大半,于是满脸笑意,将剑尾使袖口擦拭干净,冲那位神情一时有些错愕的老者呲牙咧嘴笑了笑。 “按说理应尊称一声前辈,毕竟存世多年,不论是年岁还是修行的年头都是长我许多辈,但既然是做了许多龌龊狠辣之事,也怨不得骂上两句没牙老狗。” 老者不怒,反倒是一如既往那般从容,站起身瞥过少年两眼,“能窥见云雾脉络,这等功夫却是稀罕,不过大抵是出于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威势才略微弱过一分,不然就凭你如今修为,如何能有这般能耐破开云雾,但眼下就算是侥幸破得云雾,凭你二人,又能奈我何。” “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身青气的老汉拍打拍打臂弯上头灰土,挑眉望向身前文人,磊落笑道,“山鱬几近灭族亡谱,小老儿还有甚可怕的,就是天下五境齐心出手,没准也找寻不来几位,老朽又何苦畏惧什么五境之人,何况如今处在下风,理应退让的,应当是你这内气几近枯萎的后生才是,老朽又何苦焦急,待到门外我那族孙先斩后奏,诛杀那两人,待到那吴霜寻上门来的时节,依旧是不好动手。” “切莫小觑了我山鱬一族多年积攒家底,如若是五境来寻,也未必就能占得多少便宜,老朽倒真还不不信,初入五境便有这等本事,毁去山鱬族此地山门。” 颜贾清却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整以暇道来,“此人的五境,乃是生生闭关苦修两三载所得,倘若是沿先贤道所修,以其天资才气,断然不会耗费如此时日,真若是前辈心有疑窦,不妨就令外头那人尝试一二,如是将那小子诛杀,究竟此地能否见浩荡如雨的连天剑气。” 似乎是忽然之间,地动天摇。 子阴山外,飞鸟如走墨四溢,如麻纷乱,尽数由打深林当中扑扇双翅腾空而起,隐天蔽日,羽衣声叠,惹得眼下阴冷当空,长云渐动冰片乱洒。 偌大子阴山连绵不止其尽,偏偏整片山峦骤然晃动。 城隍庙近处,血水炸落满地。 宁泉安喉头当中血水,任凭两手紧摁,亦是难以止住血水滑落,打湿衣衫下摆,前胸更是突兀现出两三枚近杯盏大小前后通透的孔洞,无力跪坐到地上,两眼神采渐散。 欲以初入三境修为,强接四境十招,价码自然难承。 饶是汉子修行许久,内气积攒许多,依旧是抵不住四境神通叩门,犹似野马脱缰猛虎跃溪,仅是才一过手,便已是几近身死,只凭双拳与念头强撑,才堪堪替少年夺来一瞬,伤痕交错,失却一足,更是前胸负创喉头崩裂。 一旁的少年也是艰难坐起,姿势却是相当古怪,双臂筋骨尽断,难运半点力道,以头撑地,强行跪坐起身来,摇摇晃晃坐稳,猛然吐出数口乌黑血水,胸膛起伏,许久才略微回过神来。 小腹似为刀剑剖为两半,近乎乌黑血水潺潺溢出,形同水囊刺破,淅淅沥沥点滴落在眼前,很快便是晕开大朵,分明是阴冷地界,俯瞰而来,却犹如五层玉楼上头,有繁花绽满。少年艰难挪动,却是察觉胸腹钻心痛楚,自行揣测,多半是前胸小腹主骨多半已是落得个筋断骨折的景象,每有举动,必是碎骨茬到皮肉脏腑当中,苦楚一时难抵,险些昏将过去。 凝南公山大师兄柳倾与二师兄钱寅合力炼出的虚丹,炸碎时节,即便是不曾朝向少年自个儿,大半皆是直直冲向老者,其中所蕴绝顶威能,仍旧是令云仲周身上下血肉模糊,崩碎周身筋骨。一分积攒,便使得虚丹凝练一分,虽说入南公山以来为经络不佳所困,云仲修行,依旧是不曾耽搁下丁点,尤其独守湖潮阁时,闲暇渐多,只凭这一载之间苦修,即使尚且难以动用虚丹,后者之中所蕴的分量,依旧是奇重,一击之下生生将那老者嵌入城隍庙墙头,良久也不曾动弹。 可被虚丹碎裂威能震至城隍庙墙头的老者,缓和好一阵,终究还是站起身来,抖去浑身瓦砾浮土,走到浑身血水的少年近前,瞧动作当真不似有碍,蹲下身来,神情怪异问道,“我所知,这宁泉安身在桃苑岛时,从来也不曾认得什么修行中人,替一个本就不相干的外人,搭上半条性命,毁去修行依仗,在你看来,难道是笔相当划算的生意?” “并非人人看来,世间种种都可用生意二字包揽囊括,”云仲索性坐到一旁,使手捂住血水潺潺的小腹,虚弱笑道,“南公山便是这么处地界,上头寥寥几人,皆是可为所谓正气搭上性命,既不强求旁人如何,也不曾在意世上人眼光如何,这等地界走出的人,自然是不能跌份。” “坠了师门的名头,师父要骂的。” 老者看着血泊当中盘坐的少年,神色复杂,竟是好一阵也不曾说出话来,末了竟是轻声叹过口气,也学少年模样,坐到血水之中,任凭衣衫染得朱红。 “老夫少年时,正是天下仙家围追山鱬,最为疯癫的时节,甚至市井当中一则未必是真的口信,都要卖上奇高的一笔银钱,引得许多人前来,争抢个不停,”老者喃喃道来,已然重新化为孩童模样,仰望惨白孤青的冷冷长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人都说,山鱬妙用无穷无尽,也可抽筋剥皮,适宜修道时握在手上,亦能投入丹炉当中,促成一炉品相极好的宝丹,故而满天下追杀这一族,全然忘却我i等乃是从古时到今朝,庇佑无数百姓的族类,乃至许多山神城隍庙中,尚且有祖宗塑像。” “既然人都是不晓得何谓感念恩德,我便从小想着有朝一日修为增长,能有一日,将天下人尽数引入药田当中,去头剥皮,喂出许多好药,替那位族老续命,因为甭管是平日迂腐,还是过于怯懦,那人终归是救我一命,将我从尸山血海剥皮剔骨的境地当中救下,无论如何,都要尽我所能还上人情。” 孩童望着目光渐渐涣散的云仲,咧开满口白牙,银铃一般笑起,旋即又是很快收回笑容,叹息着道来,“从我降于世间,便从来无人教我所谓义气,所谓正气何解,什么事应当做什么事不应当做,虽说我家爷教过我很多次,但无论怎的,都咽不下那口气。” “或许你运气比我好。” 话虽如此,清瘦孩童脸上却并无丝毫失落意味,而是淡然至极,看向云仲时,竟很是有些欢喜。 “天底下像我一般的苦命人少些,大概这人世间,才算更引人流连忘返。” 冷风来时,童子身形片片散落。 就似是秋日时节,已然强撑无数年月的古木,外头皴裂老皮,寸寸剥落,但童子依旧满脸笑意,通体青光流动。 已然冷过许多许多年的子阴山,于这阵直奔长天的青色流光之下,终是有迎春迹象。 第六百四十一章 千百故人贺新经 也正是童子烟消云散,登时化为飞灰借长风腾空而去的时节,一旁捂住喉口的宁泉安艰难抬头,咧嘴惨笑,可饶是如此,口中血水亦是喷涌而出,近乎流过满地,踉踉跄跄刚要上前几步,到底是油尽灯枯,再难挪动半步。 还是云仲艰难站起身,撕开片袖口强行勒住胸腹,一步步挪到已然再难苦撑的汉子近前,勉强再撕下一截衣袖,替汉子略微拢住脖颈重伤,缓缓做下身来。 “一枚虚丹换得位四境高手,当属天底下极赚的生意买卖,大概也是那老货很是肆无忌惮,这才可一击中招,”少年如今情形也未必好上多少,两手略微动作便是痛楚钻心,且小腹丹田废去,血水不止,依旧贴紧衣衫下摆潺潺而流,喘息时尚觉胸口锥痛,多半是两肋胸口骨断,戳进皮肉当中,“若是颜先生半炷香时辰不曾赶回,恐怕你我就得身死于这等异乡之间,以往常说不畏死,真个遇上这等阵仗,的确很是难以消受,心境仍旧不曾平定。” 闭口无言好一阵,云仲才又是侧过脸来,艰难笑道,“既然已是快要身死,还曾后悔否?” 浑身重伤的汉子已是两眼涣散,听闻这话似乎才稍稍回过神来,咧开血水沾满的唇角,“大仇得报,怎又会有半点后悔,既是妻儿老小尽数葬身他手,便是我罪过,阴曹地府,没准也要受刮骨剃肉下油锅走刀山的罪,饶是如此,也不足抵去十之一二。” 汉子喉咙破损,仅是余下皮肉粘连,仅仅是说出三言两语,艳红血水都是由打喉中喷涌而出,即便是有衣衫碎布裹缠脖颈,亦是鲜血喷涌,未能阻碍半点。 可宁泉安仍旧不停开口笑道,“你小子大好年华,今儿要是死在此地,那才是当真有些吃亏,那几日乘船外出时,听你无意间说起过已有心上人,且尚有几位极好的师兄,忒不靠谱但心念奇正的师父,这便是天底下最大的福分,就算挑起金银丝勾成的灯笼,都未必能找寻到一星半点。” “不想后悔,便别行那等会令人后悔的举动,看来是句废话,但能教给你小子的,也仅有这么几句空话而已,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管过多少年,其实都没错。” 受颜贾清黄绳锁住心脉,拿捏生死所限,宁泉安自打神智渐清过后,便大多对这两人相当恭敬,毕竟是有求于人,谦恭谨慎总是无错,故而一路之上,除却那夜颜贾清先行酣睡过后,两人曾将心思敞开相谈一回,除此之外便再少有闲谈时辰,从来宁泉安便是规规矩矩称上句少侠,而此番却是不然。 “都是人之将死,恐怕再难说上什么后悔与不悔,不如将一身残存力气攒下多活两息,没准便能撑到颜先生回返。”说这话时少年自个儿都是虚弱笑笑,分明觉得自个儿这话相当有缺漏,不过也是不再言语,安心使已然骨断筋折的两手捂住小腹,虚弱合上两眼,昏昏睡去。 云仲的确很是劳累,加之剖开丹田,虚丹炸碎,着实已然挤不出丁点余力安眠,更莫说前阵本就是体魄堪忧,很快便已是昏沉睡去,连一旁宁泉安何时气绝,都是半分不晓。 幻梦当中绛宫道。 绛宫当中云烟飘摇,除却栏杆之外,唯有明月高悬,皎白玉盘探肩可捉。 云仲醒转时节,却是发觉通体无伤势,就连那枚虚丹也仍旧悬到腹中,依旧并无半分动静,秋湖沉眠,尚不曾欢脱翻转,虽是周身上下痛楚未减,但举动自如,便晓得大抵眼前不过是一场空梦,倒也不曾急切,而是沿白玉栏杆,足踏云雾溯源而去。 栏杆道交错,天上月落,周遭雾白,瞧来便很是飘然。 难得偷得半日闲暇,云仲早已是习惯这等古怪梦境,早先虹桥上头那位扮作刘郎中模样的老前辈,已然见过两番,而今再入这等怪诞虚境,已然不复起初忐忑,信步闲游,反而是将种种心思撂下,至于自个儿伤势究竟如何,便只可依托于那位向来不靠谱的颜先生,何时能杀出条坦途出外。 但想到已然濒死的宁泉安,云仲便觉得这方月色,好像真是相当清冷幽深,周身上下寒意灌骨。 “废去那枚古来都少见的酒剑虚丹,才勉强保住一时性命,这一手珍珠翡翠三元的雀牌,被你小子拆得七零八落,又怎么能不亏银钱。” 少年想也没想,撇嘴哼哼反驳道,“能争一时性命自是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眼前摆着个唾手可得的五境,总也高不过性命。” 说话之人落下云头,赫然是面容与刘郎中一般无二的老汉,不过差便差在举止气机上头,当真是潇洒出尘,垫步落到云霞当中,就连云仲都免不得捏起鼻梁,叹上句仙家气派。 “当真不是又替旁人挡灾?”老者分明是半个字也不信,冷声讥讽道,“谁人不晓得你小子乃是个出名的癫子,休说是我,就算是其余三位都晓得你这小子大名,散去万贯家财搭救旁人,自个儿却是险些饿死,这等事在修行人中,也唯独你这等人做得来。” “这回还真不是。”云仲释然笑笑,拱手请老者先行,“此番着实是为保全自身性命,倘若要强说,那也不过是因为顺带为之,哪里能算在积德行善一流,只是不晓得,那人究竟能否活下来,说是大仇得报理应心愿当平,可谁人又不曾贪生,还是希望这人能活下来最好。” 老者无奈摇摇头,点过云仲丹田一指骂道,“先废经络,再废丹田与当中虚丹,成天除却吃亏,就再无半点别的事好做了?起初以为你小子负起那人衣钵,理应是相当精明,从来不吃多余亏,最不济胸中度量着些,也算能保自身无忧,而今看来好地方一点也不曾学来,毛病却是一样不落,反倒是青胜于蓝。” 对此少年竟是不曾觉得老者有寸缕训斥呵责意味,只是觉得这老者说话时节,很是怅然,故而笑笑答道,“大概那位前辈,也愿意见到我多做些好事,当然比起以往来,小辈已然是觉得好过往常许多,起码也要留得性命,不令周遭亲近之人提心吊胆,这也算是行善。” 老人挑眉,很是惊异地望向少年一眼,很久过后才气急而笑,骂了句跟常人两样,随后自行踱步,缓缓往前头而去。 云雾气弥漫,纵是老者目力也很是有些捉襟见肘,颇不耐烦使双袖一摆,才清去大半云雾,旋即举目抬头望去的时节,才霎时间神情凝滞,而后诧异望向身后四处观瞧顿觉新奇的云仲,良久过后才叹了口气,“剩下路途,你自行前去就是,算是你小子所积的一桩好大功德,老夫也不能轻易上前替你受过。” 云雾缭绕当中,有处空地,依旧是周遭白玉栏杆,云气流转。 空地当中站着足足数百人,面皮皆很是惨白,瞧来犹如游魂野鬼,有老有少,其中年岁最小的孩童,面若粉雕,瞧来便很是乖巧伶俐,梳起两枚羊角辫来,揪住娘亲袖口,瞧见云雾当中突兀走出两人,只敢将自个儿瑟缩到娘亲身后,偷眼打量两人。 云仲什么也没说,可眼睑却是低垂下来,沉沉叹过口气。 在场数百人,大抵便是埋于药田当中无辜百姓魂魄,月色之下,尽数无影。 少年从不信鬼神一说,更是从未亲眼瞧见什么亡魂厉鬼这等古怪事,此番亲眼得见,一时狐疑良久,直到望见那孩童手中物件,才是恍然。 人群犹豫一阵,数百人自行排成一列,缓缓向前头那位少年而去。 为首之人是位汉子,瞧面相老实巴交,走到云仲跟前时,尚且有些局促,不过望见后者亦是勉强流露出些许笑意,腼腆挠挠脑门,琢磨片刻,而后将头上所戴斗笠摘下,放在少年跟前,低声道,“俺来此地时,身上并无旁的物件,唯有这顶锄禾时用的斗笠,您要不嫌弃,还请收下,是俺一番心意。” 少年点头,躬身行礼。 老实巴交汉子迈步走出,身形旋即散到云雾之中。 第二位上前的是位老汉,大抵花甲上下,不过双膝弯曲得厉害,瞧来便是年纪浅时受寒气无数,使得双膝早早扭曲,同样颤颤巍巍上前来,和蔼瞧瞧云仲那张已然绷得极紧的面皮,从腰间放下张渔网,赞许说少年人比老头子年轻时还要俊,旋即亦是离去。 足足几百人,纷纷在少年跟前驻足,不约而同将身上唯一的物件,放在少年脚下。 其中大多乃是正当年的女子,望向云仲面皮,许多都是略微有些羞涩,旋即便是莲步轻挪,款款离去。 少年始终是勉强挤出笑意,躬身行礼道谢。 直到那枚拨浪鼓放到眼前,孩童抬头怯生生问起,可曾见过自家父亲。 今日始终少有言语的云仲面皮略微抖动,俯下身来摸摸孩童脑袋,笑容反倒很是难看。 “往前走,自能相见。” “我认识你爹,是个很好的人。” 第六百四十二章 几度春秋一面鼓 重云其中,少年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物件,瞧来大多是平日所用的散碎物件,但其中每件,渔网斗笠,竹马围兜,乃至于孩童手上把玩的拨浪鼓,恐怕搁在市井上头,数百物件,也未必卖得上几两碎银,可落在少年眼中,有一件算一件,都是分量奇重。 仙风道骨的老者挑眉瞧瞧云仲已然通红眼眶,一时很是欣慰。 “有些事前辈师门替你撑下,算是福分,人世间熙熙攘攘,总有人有靠山可依,有人孤孑一身,令老夫心头最为舒心的是,这次你不曾借助什么师门前辈的手段布局,而是近乎孤身替这数百亡魂报仇雪恨,尽管那山鱬乃是天地之间的灵物,但既已是造下如此杀孽,理应是罪无可赦。一桩善事,所得福报,尽数接下便好,即便看来如何不值钱,都是数百人所留的念想,或于世间走动多年,所余印痕。” 但云仲很久也没动,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犹如一座小山似的杂物,眼眶越发通红,最后扭过脸来看向老者。 “晚辈方才就在想,要是天底仙门不曾出手大肆围追堵截,诛杀山鱬,倘若受山鱬祖宗庇护的无数百姓,能忍住眼前利引诱,从来都不曾同仙家说起什么山鱬藏匿于此,知恩图报,那山鱬一族,是否直到如今也可保佑天下万民,风调雨顺四时常春。” 老者罕见有些语塞,不过旋即面皮便是添了些笑意。 当初那位背着枚湖色长剑的邋遢小子,才踏足四玄境的时候,也是时常要问上些没头没脑,相当古怪刁钻的问题,就算是几人学问皆是深厚,都极难开口对答,险些气得北阴君将花白胡须抖落,更曾问得西陵君险些现出本相来,生生将这小子吞到肚里。 虽然两人相似之处不多,但这些瞧来细枝末节,实则决断念头的地方,却是像得很。 “这问题你我都晓得如何作答,只是有时迟迟不忍说出,那便是世间种种皆分两面,野兔食子,杜鹃占巢,人也自然不例外,说是一念之间生死之差,更何况是善恶,就事论事,老夫当然可以坦坦荡荡说上句大概可以,但要往深里说,就算存世万千春秋的高人,也未必能将世上种种看得明白通透,固然没法作答。” 少年愣过一阵,旋即还是开口问道,“那前辈还是劳烦告知晚辈一句,山鱬族类筋骨皮肉,究竟能否助人悟道修行,或是成丹炼器?” “就跟世间可否有亡魂一般,虽说通常便是无人得见,可人们总是言其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猜你小子也想不到,方才那数百人是死去魂魄,还是老夫使手段变幻出的玄妙景象,其实有用与无用,都不可拿来当作损毁旁人性命的理由,无论山鱬躯干能否入药或是助人修行,皆是恶孽。” 云仲擦擦眼眶,勉强挤出零星笑意,拿起眼前那枚皮面已然泛黄的拨浪鼓,两手颤抖。 许多事皆难瞧个通透分明,譬如人之来生,譬如佛门所谓转世轮回,信者言说身后自现,不曾笃信者皆言不过是世人一厢情愿,指望以今世零星善举功德,图谋来世富贵,气运且坚且长,全然不作数,不过自古以来,无人能将此事真假摆到桌案上头。 也许是老者瞧着眼前少年哀恸模样甚是有些烦闷,举步上前抬手拎起那张渔网,说来也怪,原本落到云仲掌心当中分量不轻的那方渔网,落在老者手中,很快便是化为道黄光,光华流转,瞬息之间没入云仲胸腹其中,似是春叶顺水,由胸腹丹田所在,悠然荡入周身经络,不消少年腹中秋湖醒转,竟是自行将经络修补一丝。 “人家行于世上遗留的物件,用以修补经络,未免有失妥当。” 云仲抬头望望老者,又是摇了摇头。 “物尽其用,既是人家感念你小子,将跟随自己许多年的物件奉上,又何来相拒一说,人情是人情,可万一身死,旁人还如何报你小子的恩情,有时候坦然接受也是好事,起码能令这数百无辜百姓临走时节,胸中多生出些坦然,至于究竟是下黄泉还是走奈何,终已无憾。” 老者索性坐到少年身旁,自行替云仲将那些物件一一拿起,顺带柔声说起,此物来历,当初持渔网的老者,使这网养活过多少儿女,打着过多少回相当勒手的大鱼,那汉子又是借此斗笠,披星戴月,挡过多少次雨,遮过多少回风雪。 一直说到拨浪鼓时,面皮与刘郎中无二的老者也很是有些犯难,吧嗒吧嗒嘴,长长吐出两口浊气,而后便一时无话,不知应当从何说起。身在人世间不过寥寥数载,饶是有心多说两三言,到头也是将言语梗到喉中,许久也不晓得应当找寻出哪等合适的话来。 “说不出就无需强说,说到底追本溯源,原本就是极难的一桩事,前辈平 白耗费如此多的心力已是不易,又莫要说追本溯源的时节,似是跟随旁人活过许久,当然是劳心费神,故而即便真是难以说出两句那孩童一世之间发生的种种琐事,也不劳烦前辈如此空费心力,晚辈自个儿明白,那孩童也曾来过世间即可。” 老人诧异看向少年,后者却是将眉眼归复平静,虽眼眶周围依旧有些朱红色,但已然是不再有分毫难看面色,眼前原本如同小山一般堆攒的物件,已是尽数被锦衣老者化为黄光,尽数灌入少年经络当中,如今距离尽数修补妥当,只隔一线距离。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一线经络,如以那等流转黄光填补,差便差在那枚皮面已然泛黄的拨浪鼓上。 炸碎虚丹损伤丹田除去那位山鱬,数百魂魄所凑出的一桩天大造化,便正在此处。 但谁也没先行开口,无论是少年,还是那位锦衣老人,都是将两眼看向那枚拨浪鼓上,神情一时都是有些黯然。 “罢了,总归如今丹田破损,更是不晓得能否有命熬到颜先生到来,就算侥幸捡回条性命,将经络修补妥当,估摸着到头来,一时半会也难将通体上下温养得妥当,再将境界抬起。依在下看来,这枚拨浪鼓,就暂且寄存到前辈手上如何。”少年嘴唇轻翘,收拾好面皮神色,轻轻朝一旁老者点点头,“毕竟说不清究竟有无福消受,与其贸然举动,不如先留下。” “舍不得便说舍不得,老夫活过多少年月,还能望不穿你小子那点心思。” 老人嗔怪看过一眼云仲,脸上笑意再度浮起。 “我曾借神通观瞧过那条黄绳,神意内敛,饶有四境之深,但依稀可窥五境威势,似乎乃是件极有来头的宝物,那黄龙分明是有自个儿念头,最不济也在通天物之上,却是很多年已不曾见过,”老人眯起眼来,大袖扶膝,似是自语般嘀咕道,“此时现世哪里还有什么黄龙,早已是架霞腾雾行至高天去,哪里还有这等高深莫测的强手,能将一条黄龙系入寻常绳索之中。” 说到此地老人顿了顿,眉眼当中流露出些许稀罕之色,挑眉笑道,“虽说大抵能揣测出这物件的来头如何,不过仍是相当令老夫心生钦佩,天地之间神妙灵物,生来便是承上苍福运的黄龙,缚于绳索当中,好大气魄。你小子如若当真接下这条黄绳,哪怕浑身上下并无一处可涉修行,其实到头来修到绝顶,都未必逊色于当今那些位不过十指的五境大才。” 吴霜似乎当初也言语说过这等话,说是不曾破入五境时节,世上也未必有几位四境能打得过颜贾清,这位向来是醉醺醺的教书先生,浑身上下除却酒水气与黄绳之外,更是有催动黄龙的古怪高明法门,许多甚至连吴霜与那位老樵夫见后,都难得要将眉头立起。 “不急不急,既然是前辈也不可轻易咬硬,更何况是我这等晚辈,还是未曾明悟那位颜先生究竟有何所图,钓鱼郎这门见不得人的行当,有甚讲究,贸然接下,只恐有失。” 老人拍拍袖子,抄起拨浪鼓来,扭头冲少年一乐,“此处还不错,好歹有那持秋湖小子的十之一二的考虑度量,但有些事既然躲不过,何不顺水推舟先行接下,又并非是要你以身相许,如此胆怯作甚,起码对于眼下时局而言,携此黄绳对你而言,必定是利大于弊。” 云仲不置可否,深深看过一眼那枚老者手头的拨浪鼓,而后拱手行礼,一跃跳下云台。 于是原本冷清的云台上头,只剩老者一人,翻转手头拨浪鼓,只听得鼓面轻震,轻快欢实。 记不得上回乃是何时曾把玩过这等童趣物件,年岁愈大,老者虽说记性奇好,尚能记清那界当中,云霞升过几度,雪花落地几回,却偏偏记不得这拨浪鼓,自个儿何年何月也曾把玩过。 “原来最像的地方在这,总是冷不丁给人添些惊欢悲喜。” 仙风道骨的老人转着手头拨浪鼓,皮鼓声声,云雾缭绕。 第六百四十三章 炭火钱 四月初时,临近皇城地界以南,城中行人大多已然是春衫渐薄,女子难得将朱唇点绛,细细抿起,一身襦裙行走街心,两日前头春雨松松散散落地,还不曾干透,由各家窗棂与宅院外墙镂孔之中,春光暖阳落地,映亮未干水光,出于此,漫步街心男女鞋履踢踢踏踏,便更显得春深景致,如何都要叫人心肠舒坦。 沿街叫卖商贩,好歹是苦苦熬过冬月时节来客稀缺的时节,虽是岁末年初时生意很是惨淡,都未必赚足多少柴米钱,不过接连咽过两月粗粮野菜,眼下也终究能松得一口气,将货品搁到眼前摊卖力吆喝,盼望眼前络绎不绝行人能停下脚步,朝自个儿摊点而来,赚得些微薄银钱,日积月累攒将下去,没准不出几月,就当真能替自个儿家中妻儿老小,添置两身春夏所穿的短褂薄衫。 背刀挎剑的江湖人打个呼哨,策马扬鞭,没成想却是被衙役官差截住,厉声呵斥言说城中不允驾马奔行,这才悻悻翻身下马,衙役官差却依旧是不依不饶,偏要那几位江湖人缴些银钱,而后才算是合乎规矩,如若不然,需随去到衙门当中,免不得吃上十几板子,而后银钱照罚不误。 “我说官爷,我等皆是江湖中人,除却零星微末盘缠,打尖落脚住店的银钱都无半枚,做些闲散活本就攒不下许多银钱,还是请官爷高抬贵手,万万莫要为难我等这些穷苦汉子。”为首那背刀汉子连连躬身,赔笑同那两位衙役行礼,作揖不停,恳请两人允以放行。 几位江湖人瞧着衣衫打扮,的确是穷苦人家,更是有两位腰间所悬长剑,早已失却剑鞘,只得使布帛裹缠,更莫说是剑穗悬红,剑镡勒金,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值钱物件,倒是风尘仆仆,似是走过许久的路途,才堪堪触及此地城池当中,原本大抵是好容易进城一回,很是欢喜,故而才有这等撒欢举动,眼下瞧着那两位官差分明是不依不饶,只得局促低头,将两手绞到一处,很是不知所措。 “规矩法度便是规矩法度,倘若人人触犯法度,身负过错,都要令我这小官差网开一面,这天底下还不尽数乱成寡淡稀粥去?”说罢当中一位模样伶俐的官差有意无意瞥过眼几人胯下马匹,清清嗓门道来,“你们这些个江湖人,出外时节自然要藏富于怀,恨不得由打街心乞儿身上,剥来身瞧来至为寒酸的衣衫,裹到身上,生怕旁人见财起意,多生许多事端,依我看几位胯下马品相可是不差,城中到头除却两家顶富裕的商贾镖行,即便是家宅华贵,也未必能由打别处购得多少马匹,几位既是胯下良马,兜中钱财,铁定不在寒酸一流。” 这话倒确是不曾说错,城中大小商贾,即便家底雄厚,也不过是由打别处购置数匹驮马毛驴,品相奇差,堪堪可拽动货物即可,向来不曾愿去大元,耗费奇高价码,大费周章引来数匹良马,一来价钱过于金贵,二来欲要过关,还需打点许多大元当中权贵,才敢言能将大元良马接往此地。 而这几位瞧来行头寒酸的江湖郎,胯下马匹却是相当雄壮,且奔行时节肩足筋肉滚动,似有江潮来去翻动,不需过于内行,便能窥见这数头马匹相当不凡,纵使未必由大元而来,一马千金,也是能卖出相当价钱来,故而两衙役眼光略一交错,便是咬定几人违逆规矩,非要将银钱罚到手上,才算肯罢休。 “两位官爷有所不知,我几人本就是粗通些驾马的能耐,这才收旁人所托,将这几匹良马送去京城以北帮派当中,如若真个是我等几人买下,又怎能身穿如此破烂寒酸的衣裳,分明深春时节依旧穿袄,时常热得大汗淋漓。”为首那位年年岁较大的汉子苦笑,连连躬身行礼,“两位官爷要是觉得有假,我等宁肯将随身包裹皆尽铺展开来,任由两位清点,除却十几两托付我等送马帮派所允盘缠,的确是再无半点余钱。” 另一位衙役笑笑,“我二人也并非是同几位为难,而是城中着实有这等律令,凡于城中策马者,罚银钱六两,倘若聚众策马,则是六两添四,统共十两银钱,如若银钱不罚,则是要前去衙门当中,吃二十板,我等也是无法,总不能不由分说,便揪住几位前往衙门中领罚不是?若是不曾猜错,驾马之人若是挨上这顿好打,莫说是照常骑马,即便趴到鞍桥上头,恐怕也扛不得这等苦楚,归根到底,我二人也是依律行事,还请几位莫要使在下左右难行。” 言至此地,几人也皆是晓得,恐怕今日必是要搭上些银钱,原本那大帮委托几人送马时节,便是不曾允多少银两,说到底不过是几人粗通骑御,这才勉强应下这笔生意,扣去路途盘缠饮食,已然剩余不多,而今再被这两位衙役一截,登时便觉心头委屈,其中两位瞧来不过十六七年纪的少年,已然垂下头去,紧紧抿住双唇,良久也不曾抬头。 奔行不知多少里,图的便是碎银几两,眼下倘若当真是吃罚,恐怕便当真是要白白风餐露宿许久,自然心头憋闷,纷纷而来。 长街当中有车帐来。 赶车的是一位胡须邋遢的汉子,蓬头垢面,不过那车帐却十足宽敞,瞧来亦很是华美,但拽车马匹,瞧来确很是寻常,且时常打个响鼻,似很是有些不满。 见是前头遇阻,汉子缓拽缰绳,正好由打肩头拿来枚水囊,自顾吞下两口,瞧来很是劳累,也不忙于令前头几头马匹让路,而是索性靠到车壁上头,竟是自行睡去。 车帐之中人开口时,声响奇沙哑,“几位争执的时节,在下听得分明,两位官差乃是依律法规矩行事,并无有甚过错,可称得上是忠于职守;至于几位江湖儿郎,其实也不曾惊扰旁人,或是冲撞城中百姓,如是非要惩治不可,几位不妨就前去官衙当中,吃这趟板子,过后来此,在下自是有上好伤药,不出一日便可自如驾马,断然不会耽搁几时辰。” 衙役与几位江湖人,皆是一怔,却不曾想这位坐于华贵车帐当中的公子哥,竟是讲说出这番话来,霎时很是有些手足无措,还是那伶俐官差先行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公子心善,但这几人若是耽误时辰,恐怕日后便再难生财,若当真押送衙门挨板,虽说是二十板,奈何板重力沉,没准便是个皮开肉绽,纵使有再高明金创药,也难于两三日内痊愈,还是罚些银两最好。” 江湖人中亦是有两三少年窃窃私语,看向车帐的时节,竟是隐有怒色,小声道十两银钱,对于这等车帐华贵的公子而言,尚不足壶酒价钱,如今却是不愿相助,而是偏偏要几人前去官衙吃罚,当真是惹人恼火。 车帐中人很久也不曾言语,而后沉沉言语道,“既是做错事,便要认罚,想来为首这位兄台,也不愿因这等事平白搭上辛苦所得银钱,究竟是如何决断,皆在几位一念之间,两位官差也是等得厌烦,还是早些决断为妙。” 待到几人去后,车帐当中那人才略微叹过口气,缓缓迈步走下车帐,望向长天暖日时,顿觉相当刺眼。 “这十两银子,搁在以往,恐怕你已然是送与那几人,难得如今想清楚,不再去当那等散财之人,还得是我教得好。”汉子诚心逗弄少年,刚要去捏那方水囊,后者却是自行挪开,当即令汉子两手抓空,悻悻扭过头去。 少年摇摇头,面色依旧是惨白如纸,“当初觉得在世行善,便是送于人家炭火,总好过瞧见数九寒天里头,冻得瑟缩到屋角,也是不久前才发觉,就算是双手奉上炭火,来年冬月,这些人兴许依旧不愿去自行挣来些炭火钱。人本就难说尽善尽美,如若今日我拱手送上银钱,下次这几位江湖人入城,没准便真要驾马将无辜老弱,撞个七荤八素,伤及筋骨倒好,倘若马蹄踏过,便当真是要一命呜呼。”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助人炭火,不如教人如何烧炭砍柴,吃些教训苦头,也不见得是坏事。” 汉子斜睨了一眼站到春光之下的少年,面皮依旧无多少血色,惨白一片,刚要咧嘴数落两句,你小子的岁数还不如人家大,却又不知为何,将两唇抿紧,轻声咳嗽两声,递给少年一壶酒水。 “成天寻思这等事,怎会不劳心费神,倒是不如瞧瞧自个儿如今的境地,剑都未必握得稳当,还想着如何助人且不害人?趁早省省便是。” “闲着也是闲着。”黑衣少年笑了笑,冲那水囊略微勾勾指头,却见那水囊骤然化为一条黄绳,乖巧盘到少年腕间。 金光流转。 第六百四十四章 穷山恶水里,黄龙压羽衣 领罚的江湖汉子可称乖巧,前去衙门口外安心领了二十板,不过说到底来,许多衙役也是瞧得分明,要当真是那等富贵人家,言行举止富贵逼人,又怎能是眼下这等情景,那极为江湖汉才瞧见一掌宽窄两指厚薄的木板,已然是吓得面皮失色,连声叨扰不止,也仅剩下为首那汉子还算有些胆魄,算不得惊慌。年前也曾有位知书达理的年轻人来此,无意间触犯法度,二话不说精致踱步前来衙门口外,吃过二十板,旋即扬长而去,神情竟是丁点不改,再者言语气度实在高渺,吓得此地县官接连几日都是不曾睡上安稳觉,生怕这位年轻人来头甚大,丢却自个儿头顶官帽。 而眼前这几位,仅是瞅见专门用以惩治触犯归规矩之人的木板,便已是险些双腿绵软,再难起身,当下便也是知晓了这几人绝非什么富贵人家,或是腹有诗书者,自然也不愿耗费多少力气,闲散打过十几板,任由几人归去,并不再提及罚银一事。 云仲那日负创极重,如今已然能行走动作并无大碍,亏是颜贾清外出时节,不曾忘却由打山中携来两枚吊命丹,虽算不得什么高明手段所炼,起码可使得常人吞后,五脏六腑暂且缓和颓势,再者何况当日少年周身上下并无半点好处,血水如注,如此一枚专司续命丹药,当然是护命上上之选。多半也合该云中命不该绝,颜贾清时常偷鸡摸狗顺便宜的性子,致使这文人肩扛黄龙踏出那飞瀑梯田横陈的地界时,由打药田当中搜刮来许多老药,加之少年正值好年月,筋骨愈强五脏越凝,这才由鬼门关中揪住发髻,生生将少年薅回人世间。 不过自颜贾清出外后,却是绝口不提那座城隍庙里头情形如何,也不曾提及那位境界奇高只可惜油尽灯枯再难进一步的老者,究竟是生是死,不过既然是颜贾清自个儿不愿说,云仲也索性不问,只堪堪晓得那座庙宇后头别有洞天,且其中那位老者,似乎压根便不是存于世间之人。 “既已过京城,为何不愿回去瞧瞧,算起来时日此行出外,已然是月余,你小子在那泊鱼帮之中的行当,难道就打算搁置到原处?”汉子仍叼着枚饼,可瞧来便难以下咽,只见动嘴,不见那张饼缩减一分,意兴阑珊问起。 面皮苍白的少年似乎于日光之下很是舒坦,压根也不愿接茬搭理那位邋遢汉子,半眯双眼,替那尾近来越发亲近的黄龙挠挠下颌,随后才缓缓开口自嘲笑道,“还是先回山一趟最好,如若是这般唐突前去京城,最是丢脸面,何况我若是先行去到京城,面皮惨白,还不得羞煞那位铁舵主?” 多日以来,少年从未如此舒心笑过,也不知是总惦念着那位终究身死异乡的宁泉安,还是时常觉得自个儿时运多舛,先废经络,后损丹田。 就连一同身在车帐之间的那尾狸猫,如今都觉得少年心思沉重,跳到后者膝间的时节,却已是少过许多,只自顾趴到一处,每日睡上七八时辰才慵懒醒来。 车帐离去,原处那 几位吃过板子的江湖人,依旧是叫苦不迭,纵使几位衙役并不曾运足力气,但终究木板厚重,火烧火燎,此刻擎着那驾车汉子递上的上药,越发是觉得车帐后头那位高门公子,忒不是东西。 车帐当中的少年挑动布帘,回头望过一眼,却是将那伙江湖人神情,皆尽看到眼里。 或是仇怨,或是眉头当中疑惑不已,或是压根不愿瞧上那车帐一眼,人人心绪,尽收眼底。 云仲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颜先生看来,这伙江湖人下次入城的时节,是否还会任由马儿撒欢过街?” “一顿板子,要是能打出几个圣人来,那我年少时节,定要让同乡玩伴多赏几通好打,”汉子驾车,头也不回应道,“甭管到哪朝那代,人大多也是忘性奇大,嗜赌者往往不止缺一枚指头,窃钱粮的贼人即便打断双腿,外出时节也要时常往人家院落府邸当中望上两眼,更何况是二十大板。” 想想过后汉子又笑道,“不过挨了板子,起码可涨一阵记性,最不济去到下一座城的时节,那几人大多都要想起生疼滋味,恐怕没进城门,便是要翻身下马,规矩得很。” “说得也是,”云仲无声笑了笑,捧起那尾狸猫搁在胸口,伸出一指逗弄,暂且搁置下心头所想。 出城二十里,饮马溪畔。 车帐却是被一伙衣衫飘然文人打扮的少年截住,少年皆是皮相极好,手段却是奇霸道,硬生将数截坚实枝杈立于路中,倘若非是汉子勒马及时,只怕那头杂毛马匹已然要负创,而今瞅着眼前几人,神情一时有些错愕。 “听闻城中人言,兄台乃是由打子阴山而来,想必知晓前几日子阴山异动,多半是出世许多仙家趋之若鹜苦求不得的宝物,但听闻眼线所云,子阴山近来并无几人往来,唯独兄台车帐来去,似乎是相当急切,故而不惜如此阻拦,还望兄台能与在下几人明言,是否有所获。” 上前少年一身羽衣,却是与周遭几人打扮迥异,气度非常,言语时节虽称兄台,但瞥见汉子衣衫邋遢褴褛,神情登时便很是不屑,不过很快遮掩下来,面皮和善,同驾车汉子出言攀谈。 颐章仙家冷清,但断然算不得半壁江山当中尚难寻一处仙门,更是眼线遍布,除却皇城近处略显僭越,不曾有多少人手,其余各处皆是布有耳目,已非是稀罕事,如同那位狼孟亭中的江宗主一般,向来不愿如此行事的仙家,终究也只是寥寥无几。 汉子愣了愣,旋即便是挠头陪笑道,“您老所言的什么子阴山,俺实在是不知晓其中有甚物件,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猎户人家,当真是满脑糊涂。” 分明是颜贾清不愿多生事端,信口搪塞,言罢过后便要作势驾车而去,毕竟云仲如今丹田几近损毁,虽是不曾有甚性命之忧,但仍旧是要早早回山,令吴霜好生观瞧 ,才可敢断言无碍,偏偏凑巧碧空游前去山中,并不曾找寻着吴霜踪迹,并未传出信去,便只得加急赶路,生怕耽搁日久,再生出种种变故。 但几人并未让开通路,为首那位额心生有一枚红点的少年上前,依旧是不紧不慢笑道,“天下仙家无人不知,山鱬族通体藏宝,即便冢中枯骨,也可引以为修道炼器的绝佳物件,曾有仙家使两座银山价钱购置,依旧是并未如愿,两位恰好由那子阴山而来,又怎会不知不晓。”言罢过后,羽衣少年瞥过一眼正很是有些火气的杂毛马儿,揶揄笑道,“如此良驹,车帐更是宽敞,天下何处有那等猎户,怀揣金玉,而偏要做那等下作行当,兴许瞒得过旁人,可惜瞒不过在下。” 见汉子仍旧是满脸不解,羽衣少年略微收敛些笑意,平淡道来,“在下身在仙家,自然知晓规矩,本就是兄台造化,不好强夺,倘若伤及和气徒生事端反而不妙,故愿以三件灵宝,与兄台交换山鱬祖祠其中所得,还望兄台,多加考虑一二,如若是觉得此事有诈,便是不妨随在下前去镇霞宫师门走上一趟,顺带结识,依兄台所见,如何?” 句句和善,不过周遭几人已然是将车帐围拢,纷纷由打背后腰间摘出刀剑。 颜贾清瞥眼望去,又是望向眼前羽衣少年,上下望过两望,突然开口问道,“那倘若我的确是无辜猎户,几位仙家老爷,又打算如何处置我这并无本事的寻常百姓?” 羽衣少年面容和煦。 “师门有言宁错杀勿轻放。” 一条五六丈长短的黄龙由打车帐当中探出身形,戏谑望向周遭几人,尾尖倒起,生生将当中一人压得嵌入土石当中,溪水一时颤动。 颜贾清狐疑回头,却是望见云仲坐起身来,将狸猫放好,悠然迈步走出车帐,刚要开口,却见少年拍拍黄龙足有寺钟大小脑门,冲已然有些握不住手中刀的几人咧嘴笑了笑。 倒是不曾下甚杀手,少年招手,将重新化为黄绳的黄龙挂到手腕处,走到颜贾清跟前,什么也不曾言语,只是轻轻行过一回礼。 手腕黄龙,欢欣雀跃,仅是方才一瞬,便已是迎风蹿升十几丈,眼赛灯笼,齿磨森森。 “一向是老成持重的脾气,怎么偏偏这回不曾忍住?”颜贾清面皮神情很是古怪,望着少年手腕黄绳,又瞧瞧少年依然苍白面皮,无端问了这么一句。 少年却将黄绳解下,替颜贾清挂到肩头,神情并无波澜。 “虚丹虽去,可盘桓于其中的火气反倒越发旺盛,当然就有些忍不得。” “还有,放任那些江湖人挨顿板子,总比平白施舍银钱好。” ps.说好的补一章,那就补一章,谢谢各位捧场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夜潮暴涨 四月方才过半,吴霜归山。 按说清明时节早过,如今已是立夏一旬余,不过西郡尚且难现那般夏时风貌,三天五日阴天小雨,倒真如出阁女子迟迟不愿踏轿,明知已不可改,依旧是三步回头五步垂泪,相当割舍不得那般春深时节,朦胧天雨的上好景致。 而吴霜今日归山,却是难得瞧见个尚且算不得阴沉的天景,蒙蒙细雨照旧,瞧来却是天景晴朗许多,大抵也是揣测到这天景欲变,故而提剑迈步时节,神情不知为何便舒坦许多,即便山路泥泞,还是不曾腾空御剑,而是信步走上山道,远眺山外譬如蛛丝轻雾呢喃的细雨远天,当下便很是欢愉。毕竟身在山中闭关破境两三载,除却那道虚神时常外出,吴霜竟是半点都不曾分心,说破大天即使是如吴霜这般修行天资,欲要顺当跨进五境门槛,亦是要如履薄冰,不可有半分马虎轻看。 不过既是已入得五境,依吴霜性情,定是闲暇不得,山门大阵修补妥当过后,写过四封书信,转念一想却是有揉皱两封,只使青雀携去其余两封,一封去往京城周遭,一封去往北烟大泽当中。 老樵夫临行前早已将这几人去向推算出十之八九,如实告知吴霜,钱寅尚且在人世不显的道观当中学艺修行,恐怕一时半会难以脱身,多半要吃些前二三十载中不曾吃过的苦头,但也是大有裨益,可等吴霜细问时候,老者却是撇撇嘴道,起码能清减些,修行人中哪里有那般体态宽胖的后生,还未至而立便携八分富态,即便修行天资尚可,外出时节同人攀谈自报家门时,也总是忒跌份了些。至于赵梓阳,老樵夫到是不曾多提,言说那小子来历,吴霜比他尚要清楚些,此番既然是练枪有成,排兵布阵那等手段还不见得能登堂入室,但也仅是相差一把火,闭门造车,任凭将古时那等失传已久的兵书卷帙搜将出世,若是不可亲临沙场,到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只懂唬人。 于是吴霜干脆将已然写就的两封书信揉做团,只寄两封信去,一封送往京城泊鱼帮地盘当中的湖潮阁,一封送去许久也不曾有异动的北烟大泽,一来乃是放心不下自个儿那位运气始终颇具颓势的小徒弟,二来更是放心不下身在北烟泽,凭微末人手应对大泽当中不止百万数妖物的大弟子。 直到书信随青雀展翅而去的时节,吴霜才想起早年间走江湖时听过村落当中老者的说法,言说家中子嗣若多,一长一幼最是受宠,至于排在正中那几位,向来是娘不亲爹不疼,即便是终日在外同人掐斗,末了还家也不过是挨过一通好打,只因长子年纪最长,家中重担,尤其日后长子要替双亲扛起;幼子最小,多半是大小便多添些疼爱,用饭时节,大多要护着幼子先行吃的饱足,且添衣也是最先。 那时节吴霜不过是嗤之以鼻,而如今瞧着两头青雀携信腾空,一身青衣的吴霜啧啧两声,原本瞧过淡远长天过后很是舒坦的心思,当即似乎便是消去大半,慵慵懒懒松开两手,吴钩青霜撒欢似穿梭山路之间,带起无数斩至细碎的雨花,洒落青衣肩头。 才入山门,温瑜却是已然出关,此刻正盘膝坐到院落当中,瞧面皮又是清减两三分,原本称身衣衫,而今竟也是宽大,两肩消瘦,已然不到半拳厚薄,不过此刻合眼时节,周遭阵起,雨水落于阵中而不散,观来像极是将天上如酥雨匀到那方阵面之上,水波盈盈,恰似平地浮现出枚清秀水团,直至八九十息过后,才是缓缓散落地上。 “闭关当中便糊涂当了个师祖,倒也不晓得究竟是好事坏事,”见温瑜将阵法收去,吴霜迈步上前,挑眉瞅了瞅温瑜清减面皮,没来由笑道,“云小子眼神倒是不赖,当初你上山时节,其实云小子便已很是有些喜欢,倒未必是所谓见之钟情,身在那等年纪,谁人还不曾稀罕模样俊俏的女子,只是着实不曾想到,依他那等瞥见女子便面皮发红的性情,究竟耗费多少周章,才终归能有两情相悦的好事。” 温瑜起身,规矩行礼。 依照辈分而言,如今理应行大礼,不过还不曾等温瑜屈身,吴霜便是摆摆手苦笑,“本就是世外宗门,江湖当中那套徒孙师祖的规矩,无需生搬硬挪,身在南公山山间,即便是柳倾弟子,也可执弟子礼,三跪九叩屈膝来拜,反倒是相当不自在。” 自温瑜上南公以来,除却见过这位南公山山主寥寥几回,除此之外,吴霜皆是身在后山修行,也唯独后来吴霜遣出一道虚神,才又是见过两回勤勉修阵的温瑜,更是得知自家小徒弟相当倾心,却是不知损耗多少心力,才使得原本便性子很是有些清冷的温瑜,将少年也当作自个儿心尖上的良人。更莫要说单论修行,温瑜天资着实要远高过生来经络驳杂的云仲,细想之下,一时便很是意趣盎然,倒是还不曾想好如何旁敲侧击问出两句隐情。 “古时有言门当户对,修行路中更是讲究这等事,倘若两人天资相仿,到头来皆是立身四境五境,多出些寿数,大抵也可共白头,可倘若是天资相差过多,难免要早早瞧见所谓生死别离,且如若遇得劲敌死战,势必要拖累一方。譬如云小子十年也不曾触及三境门槛,而你这女娃却是修行一路增进,六七载之间便已是坐三望四,或已是凭阵法可抵四境高手,到那时节,云小子纵使跨马加鞭日夜无休,都未必可窥你蹄起扬尘。” 吴霜没来由提起这句,看似无心,却是将两眼眯起,静候温瑜出言对答,两剑电转而来,悬于头顶,冲天剑光将连绵细雨,尽皆遮挡在外。 “师祖所言,其实本就是两回事,”温瑜望过一眼高天之上明光烁烁剑气,盘坐下来抿朱唇笑起,纵使身不见日光多日,面皮略显苍白,笑起时节依旧淡然娴静,“况且兴许师祖并不知晓,外出去到种台古刹的时节,虽是小师叔与我同在二境,但一路之上,多半是要承小师叔照应,期间负创不知几处,更是将浑身经络废去,舍生递出那一剑,才使得徒孙性命无忧,依晚辈所见,纵使是小师叔终生难以跨入四境五境,也并无大碍。” “嗜橘之人喜与橘商交好,并非是时常可蹭得两枚柑橘,而是后者家中尚有数车柑橘,我又并非是那等嗜橘之人,故而有人手上唯独有两枚柑橘,却愿将两枚柑橘皆递与我,任由自身渴意深重,这便是理由。” 说到此温瑜面皮微红,略微将言语声放低,“况且小师叔面皮,我看生得也不赖。” 吴霜愣了愣,终究是宽慰笑起。 看来天底下当真不曾有那等十足完人,即便是心性了得,修行天资高明,到头来眼神亦是有些教人咋舌。 先前少有交谈,更何况吴霜本就存心打算为难一番这位徒孙,不曾想相谈一阵,竟是发觉这年纪尚浅的女娃,像极南公山中人,起码听得此番话语,不明不白便做了师祖的吴霜很是畅快,眺望南公山外蒙蒙细雨时节,倒是再添过两分忧色。难得自家这小徒弟得见良人,破天荒行得一番大运,可此番有那颜贾清随行出京城,虽知晓后者本事奇高,但未必便万无一失,更莫要说拱手送与颜贾清一位钓鱼郎传人,依吴霜性子,当真很是有些忧扰。 天似水洗,墨色渐轻,眼见得细雨初歇。 温瑜反身回屋前,坦言说自个儿心关依旧不曾破得,似乎距三载期愈近,这心结便越是虬结栓堵,虽然不见得太过于耽搁修行,但时常难以静心平气,忧闷苦烦常常作祟,故而依旧不可轻易出关,免得日后修行有恙。温瑜还言,前几日碧空游似是捎来封书信,可惜吴霜不曾身在山间,来而复返,大抵近日要再来上一趟,还请师祖等得一阵。 倒是不曾出温瑜所料,不过半日光景,天方擦夜时节,吴霜便是接着碧空游书信,展书卷观后,一时勃然。 南公山间剑光若吐息,夜潮暴涨。 浑身青紫气流转的吴霜并未停顿半刻,两柄飞剑托靴,登时远遁,直过盏茶时辰过后,剑啸声响犹未停歇。 南公山周遭数十里人,皆听剑鸣,误以为雷霆震怒,纷纷归家,不敢出户半步。 仍旧身在屋中写蝇头小字磨去心结的温瑜也闻听这阵剑啸声响,手中笔锋微凝,原本细密工整小字横陈的宣纸上头,当即绽开片大朵墨迹,不知怎得便是鼻头微酸,再难落下笔墨,怔怔出神。 自少年出过无悔一剑,经络尽毁过后,似乎每每有碧空游回返,皆是撞到肝肠上头,忧惧皆足,任温瑜再不愿挂念,仍旧阻之不能。 第六百四十六章 少年远,额生纹 镇霞宫恰好坐落颐章东北方向,因是周遭数座山峰勾连,常年云霞缭绕,到那出山口外的时节,却是再难窥见云霞踪迹,就好似是群山将那萦绕云霞尽数锁到山间一般,故得名镇霞二字,传闻乃是头位驻足此地的仙家所取,听来最是气势雄浑浊厚,倒也十足契合此地山水地貌。 群山连绵处,雨水最众,几十里外尚无丁点阴云,镇霞宫却已是六七日倾盆雨纷纷而下,好在是山口地势较低洼,否则水漫山峦当中,难免要生出许多麻烦来,不说其他,镇霞宫宫主多半要先行冲几位亲近徒众发上一番脾气。 此地仙家山门,已然传过双掌指数,自打初位宫主定名过后,已逾千百载,虽是日益势弱,座下弟子本事渐低,天资渐短,不复当年威风,不过既然绵延如此多年头,镇霞宫亦是从不曾叫人轻看过半分,毕竟当年春秋鼎盛的时节,谁人也揣测不准,此地仙家当中底蕴如何,故而纷纷敬畏,从来未有一人胆敢刻意上门寻衅。 “再接连下上两日雨水,只怕老子这双风寒腿,便当真要叫这湿气浸进,终日也未必舒坦,忒是晦气。” 镇霞宫山门外头坐着位衣衫单薄的汉子,瞧来也不过是不惑岁数上下,重鼻阔口五官硬朗,并不曾系罢发髻,而是披散两肩,算很是有两分闲散人家的意味,唯独出言时节相当粗野,言罢过后,还不忘朝两旁守门童子骂上两句,“教你两十六路道箓,瞧这架势多半已然随饭食咽将下去,如今还不晓得正搁在哪处水渠当中,如此倾盆大雨,就不能使两手给老子瞧瞧,也好叫我这做师父的心头舒坦些,老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两个疲懒货色,倒很是清闲自在,瞧着实在是碍眼。” 两位守门童子也是无奈,互相看过一眼,皆是满眼劳心费神,竟也不理会那位性情相当古怪的镇霞宫宫主,摇头叹息两声,继续安安稳稳立在阶下,远眺雨幕,压根不在意那衣衫单薄的汉子会不会抬脚踢上自己后腰。 大抵是汉子有些馋睡,见蒙蒙雨幕遮挡,总是有些不耐烦,当即便是侧躺到山门前,伸展腰背,不过两三息功夫已然是打起鼾来,竟当真是横卧山口舒坦睡去,浑然不在意什么举止做派,尚且不如世间寻常人。 不过这代镇霞宫宫主,的确也并非是什么寻常人,生来便是黄发,才及冠时,胡须花白,需日日割去,才可窥探本来年纪,幼时也曾三载不曾开口,直到一日间偶然得见群峦似鞭剑,长空翻云电,才堪堪说出句好他娘气派,恰好被上代镇霞宫宫主瞧上眼,携之同归,将一身衣钵尽数相传,年方及冠,上代宫主举霞逝去,便将宫主一位交与汉子,如今已然有二十春秋。 此代新入门弟子,无人晓得这位终日堪称放浪形骸无拘无形的黄发汉子,究竟是凭何等脱俗手段将整座镇霞宫牢牢捏到手上,更是无人得知分明山门当中有数位辈分奇大的宗 老,如何放心令一位年仅及冠的少年人稳坐宫主位置,虽是汉子少有出手的时节,但并没人胆敢生出一星半点忤逆心思,尤其近些年来,威势愈重,竟是压得镇霞宫当中几位宗老,亦是有些憋屈,不过到头来依旧是敢怒不敢言。 搁在往常,镇霞宫终年隐与雾霭云霞之中,常人莫说欲要糊涂摸上山门,全然未曾有一人胆敢踏入此间,生怕落得个有去无回的凄凉境地,守山门的几号童子也是乐得如此,毕竟每日要挨这位师父来回骂上个十余回,已然是胸中烦闷憋屈,倘若再日日有客上门,终归是一件劳累至极的琐碎事。 但今日却不同,两位童子好容易听惯自家师父如雷鼾声,远眺雨幕的时节,突兀发觉有紫气冲霄而来,方才望见,人已落地。 睡梦当中的汉子依旧未曾醒转,吧嗒吧嗒嘴,翻身将面皮冲向山门以里。 “敢问是由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 两位童子见来人一身青山,身前两剑流转,自知并非乃是寻常之辈,又恐自家这位师父在外人眼前跌份,便装作不去理会依旧熟睡的汉子,上前两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来人却是并未搭话,而是自顾望望镇霞宫门前牌匾,翘起嘴角讥笑道,“果真是仙家地界,童子气度亦非常人可比,虽只是寻常发问,每回前来这座镇霞宫,总有些高山仰止自惭形秽的滋味,晚辈同前辈搭话时节,都是不曾轻易说上句敬称,倒当真是惹人心头不甚欢快。” 两童子蹙眉,终究不曾揣测到这位口气奇大,身携两剑的修行人是何来头,不过其中年岁稍长的那位仍旧是再度深揖一礼,平和答道,“实在不知前辈名号,晚辈二人才入山不出两三载,且不说见识微浅,师父向来也未同谁人提起过,于颐章地界有甚亲近至交,或是同门亲朋,故而才略微疏忽礼数,还请前辈责怪,这便引前辈前去中府歇息片刻,我等去请师父前来,同前辈寒暄一二。” 青衣男子神情微动,旋即便是摇摇头,一脚踢到那熟睡汉子背上。 “不劳烦你等这两位后生,堂堂镇霞宫宫主躺到门前酣睡,在旁人看来算是极荒谬的言语,可在我看来,如是有朝一日镇霞宫宫主变为安分守己之人,那天下才当真算是变天,没准头前这小子安分,第二日便是有日月落地,将世上种种尽皆毁个干净。” 汉子猛然惊醒,起身要骂,回头却是瞧见青衣男子神情很是怒急,面皮微扯,竟是瞬息之间递出六七道符箓摁到胸前,两指掐印合眼许久,才堪堪缓过一阵,不过依旧不敢瞧上那青衣人一眼。 “且放宽心,依你如今境界,尚且遇不上所谓四玄境,更是不曾有传闻当中真假难辨的心魔一说。”青衣人见汉子这等神情,收起两剑,竟是将汉子脖颈搂住,满面笑意望中 府当中走去,“许久未见,倒是招来不少好徒儿,可惜镇霞宫上下倘若皆是如同门口两位小童那般,知晓进退分寸,擅明事礼,那为兄今日便无需来此走上一趟,更是不消您老这位镇霞宫宫主赔些金贵物件。” 汉子原本还算勉强缓和些神情,闻听得此话,却是连连摆手,蔫头耷脑苦笑道,“吴兄这境界如今看来深不可测,怎么仍要惦记在下镇霞宫那点陈旧谷堆,哪里有家财万贯之人出门劫掠柴草这等稀罕事,今日在下身子骨抱恙,不妨来日再访山门,且容愚弟歇息几日再行招呼如何?”浑然不顾两位守门童子诧异神情,只絮絮叨叨言语,哪里还有平日里那般粗野气派,倒当真是如若小家深闺当中女子,言语越发细软。 吴霜也不言语,只是面皮挂笑,将汉子半推半搡拽至中府当中,迈步过九阶虎鹤云纹台阶,直入府中,而后才将牢牢锁住汉子肩头的臂膀挪开,神情一时间亦是清冷下来。 “若是不曾记错,镇霞宫中府当中,相谈理应无碍,起码纵使隔墙有耳,也难听出丁点动静。” 青衣吴霜将腰间两剑搁到桌案之中,先行一步坐下,却是并未选上座,而是随心选了柄太师椅,缓缓落座。 “旁人不知不晓,吴兄还能不知?”汉子亦是收回方才神情,面皮平和,自行落座,可同样也不曾往上座瞧过一眼,而是与吴霜对面而坐,抬眼笑笑,“既是暗中言谈,不便请人上茶,莫要见怪。” “我猜吴兄难得来此,必是镇霞宫中,又是生出些乱相,为兄台所知,这才上门而来,未必是兴师问罪,但也绝非只为叙旧。” “坐过许多年镇霞宫宫主位子,到底是比当初精明许多,也算没白白与那群老不死周旋,”吴霜吐出口浊气,将两指点到眼前光滑似镜桌沿上头,“我那位小徒,前两日曾途径子阴山,虽说与他同去的那位口风极严,且来头很是古怪,但也大抵能猜出,理应是误打误撞找寻着山鱬洞府,归途时节,遇得你家镇霞宫弟子,同我那位小徒与另一人讨要由山鱬洞府当中携出的物件,险些便动起干戈。” “你这镇霞宫宫主,我最是清楚,明面上头言说,是坐到宫主座位上头,实则总有半数多悬在外头,尚要时常提防那帮宗老出难解棋局,最是不易,但真倘若是如此下去,镇霞宫中弟子举止越发出格,且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早晚有一日,你这宫主要惹事上身。” 言罢过后,吴霜看向中府周遭,没来由笑了笑。 想当初这汉子还不曾当真坐稳镇霞宫宫主的时节,曾有两人在此对座,不使内气,只拼酒力,时常便要饮得酩酊大醉,两两搀扶,拍打后背,想着如何吐出片上佳墨宝。 而来已是年少远,而来已显额生纹。 第六百四十七章 老十三心猿意马 镇霞宫后山,佳人点茶,却是眉眼含羞,将位老者手掌由打细软腰肢处拍开,嗔怪望过一眼后者,倒也滋味十足,刹那便是引得那位胡须花白发髻也尽白的老者很是意兴盎然,才将手收回,便又很是有几分心痒难止,搓搓两掌,端起面前千金簇茶汤,也顾不得品咂茶香,一股脑皆尽咽下。 茶汤名头古怪,倒也易懂,千金买得一簇,尤其落在到杯盏当中的时节色泽鲜亮剔透,更是茶汤金黄,融金去杂,倒当真如是一汪掺金清泉,瞧来便是是金贵至极的上号物件,莫说是当今天下除却皇城当中富贵之人得以尝鲜,可谓是有价无市,一载到头下来除却皇城,整座颐章都未必流落出几钱叶片,而今却是被这老者一口尽数灌入喉中,压根也不甚品咂其中滋味,奇煞风景。 “好兴致,外头急雨嘈切,却是在此美妾侍候,素手点茶,最是知晓身在尘世之间如何寻欢作乐。”往常这般时节,镇霞宫后山断是无人来访,更何况这位老者历来便是性情古怪,不擅与人交,同其余六位权势奇高的宗老,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除却那等至关紧要的时节迈步走出后山之外,其余时日,但凡外出,必定要找寻两位容貌堪称上上绝顶的女子,一同返山,便是再少有出门的时节。如此一来,倒是与剩余几人交情越疏,近些年来已是不理会镇霞宫中事,倒也是乐得清净自在。 来人亦是年事已高,不过同仍旧瞧来筋骨健硕的老者相比,则是暮气更深些,身披旧袍,且是形销骨立,全然不曾有饮茶老者那般威势,此刻悠哉走入屋檐下头,将斗笠蓑衣摘下抖去满身雨水,静静立在檐下,鼻头微动,旋即便是笑道,“老十三常年闭门不出,可嘴却是刁钻得很,好些年不曾尝过千金簇这等好茶,看来今日误打误撞前来一趟,恰好遇上这等好事,见者有份,劳烦姑娘替老朽也沏上一盏,好生解解瘾头。” 女子点头,却是才要回身沏茶,却是叫那斜躺到藤椅之中的老者叫住,不明所以的时节,旋即便瞧见后者回头,看向那位神情依旧洒脱的清减老者,很是没好气道,“成天姑娘姑娘,却是连问也不曾细问,便要人家替你斟茶,这般岁数却依旧不晓得礼数,叫声弟媳,总也不会委屈师兄您老的舌头。” 身形瘦长那位宗老面皮略微扯动两回,还是强忍心头无奈唤过声弟媳,才将眼光挪到那得意老汉面皮上头,一时无话。 可那位分明方才及笄年华的年少女子,闻听弟媳二字过后,却是满面羞红,戳过两下老者面皮,才抿紧朱唇,朝后宅而去。 身形瘦长的老者望见那女子背影,后者快步躲雨,青葱身形摇曳生姿,很快便是去往后宅,不过瞧步态依旧很是有些欢喜,无言瞥瞥眼前这位师弟,摇头苦笑,“虽说你老十三修为不见得高过我等这几位师兄,行事更是无忌,不过唯独这眼神,在师兄看来相当不赖,随意出手一回,迎来镇霞宫后山的女子容貌身段便是世间罕求,这才是你小子的能耐。” 老十三嘿嘿笑了笑,终究是有几分受用,往口中添过两枚酥,不过仍旧摇头。 “其实不止这能耐最长,师弟尚有一处,远长于天下人。” 身形瘦长那人当即便是眉头立起,作势要走。 “师弟我换过许多回府宅,连带两柄佩剑剑名都换过许多次,这后山当中的女子更是不知换过多少茬,当真犹如连年春秋更迭,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老十三却并未说出什么粗鄙至极言语,而是眉眼越发淡然,指点周遭,“前两年院中栽的乃是一株琵琶,原是听人说起过两句话语,觉得栽琵琶一事当真是情意深重,深觉人于世间念想最重,可不出几日便嫌这琵琶长势过于慢了些,旋即一剑劈碎,又换上这株菩提,倒也并非稀罕那帮诵经吃斋的秃驴,而是一时兴起。” “咱最擅长的一处,便是既拿得起,也搁得下。世间少有长生不灭者,凡尘中人也好,修行中人也罢,总要惦念着什么给后辈积攒些什么物件家当,在我看来都不过是扯淡,自个儿开怀便是好,如我这般无牵无挂,今日饮甘露,明日醉酩酊的性情,才算是当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那些位瞧我锦衣玉食,出外时节总是簇拥仆从数十,车马华贵的女子,当然是绝美好看,她取银钱,我取其大好年华,虽大多是浅尝辄止,不过向来于她们而言,已然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倘若是瞧着腻味,便再换一位,往复不止,谁又能言说师弟我不曾领略世间大好江山,柳叶弯眉?” 很是惊诧于自家十三师弟说出这番话,消瘦老者沉吟片刻,到底是坦然一笑。 “谨言慎行,食甘霖辟谷,与尽享人世间繁华种种,如今看来也无甚差别,想当年乃是师弟出招,才堪堪将大师兄留下的那位镇霞宫宫主稳稳架住,只余下个名头,倘若是无那吴霜阻路,只怕如今的镇霞宫宫主,已是我等几人说了算。可既然是师弟能放下所谓权势,已然能从中窥探出道心淡然,凡事不曾记挂心间,其余不谈,做人比起我等这几位师兄,真是要高明太多。” 老十三瞥过自家六师兄一眼,同样也是犹豫片刻,才佯装不经意开口,“那小子乃是大师兄亲自挑选的此任宫主,说句难听些的话,大师兄境界与修行能耐虽不见得于历代宫主之中可排上号去,但眼光未必差劲,如是多年来,你我这些位宗老近乎将人家架得剩个空壳,真以为是高枕无忧了?若是不愿鬼敲门,先少做些亏心事,你几位师兄所挑的那几位内门弟子,在我看来皆是那等心怀叵测,不堪大用之辈,平日里看着乖巧且心思过人,但终究无那等高手气魄。占权可行,但若想要将权势握在手上,这座镇霞宫存留得久些,有害无利不是?” 身形颇瘦弱的老者眉头微拧,侧过脸来瞅着一旁师弟。 “我脸上有幅字画?”老十三哼哼。 “今日南公山吴霜上门,多半是兴师问罪,言说是镇霞宫几位内门弟子威逼自家小徒弟,大抵为的便是那座山鱬洞府之中的物件,虽是不曾有性命之忧,却也是叫吴霜那位小徒教训一同,颜面扫地,此番前来便是为此事,同师弟商议,应当如何应对。”老者叹气,很是害愁。 “也罢,既然已然是惹事上门,便去会会这位多年前便大闹山门的苦主,如今境界走到何等地步,不过师弟我可已然是不再过问镇霞宫中事,此番出于同门情谊才愿替几位师兄试试深浅,下回倘若再有这等事,师兄还是莫要登门,搅扰师弟观雨品茶最好。”老十三无奈笑笑,同才迈步出后府的那位女子喊道,“且招呼老夫这位师兄,遇得些小事,去去便来。” 女子上前,将茶汤双手递到老者手上,面皮绯红依旧不曾退却,轻施万福。 老十三门前除却那株还未长成的菩提之外,尚有两枚石龟坐镇宅前,虽是不上讲究,但那两座石龟雕工的确不同寻常,妙手频出。 这片天下学剑的人向来不少,镇霞宫中门人,学剑者也自然是络绎不绝,大多皆是闻听过这位与上任镇霞宫宫主同代的老人,于剑道之上走得极远,但近二三十载中,不曾有一人能入老者法眼。 石龟光华大作。 两剑由打石龟口中猛然跳脱而出,环绕老人身前左右。 一柄心猿,一柄意马,也是一对佩剑,用过许多年从未换过,只是名字时常更改。 原本衣着相当华贵的老者握紧两柄剑时,竟是忽然之间由一位富家翁,变为江湖之中冲杀过许多个来回,无数个冬夏的剑客,连带着眉眼之中的笑意,也是真切许多许多,横剑立身飘摇雨丝之中,凛冽剑光,滴水不近。 “要去同人切磋?” 瘦弱老者狐疑望向开口的女子,却发觉后者面皮很是有些忧色,且此时言语很是急切。 而更是令这位行六的师兄狐疑,乃至于顿觉荒诞之处在于,那位原本握紧两剑,周身气势犹似长江大河凶狂奔涌的师弟,听闻这话过后浑身气势猛然收敛,掉过头来赔笑不已,甚至将两剑撇到院中不曾顾及,凑到女子跟前道,“许久不曾使过剑,同人过两招,绝不论生死,媳妇你瞧瞧我这老弱身子骨,总不能始终囚到院中生锈不是?就这一回,打罢过后,下山给你买些上好胭脂,多半生下来不通琴棋书画这等喜好,唯独愿练练剑,就破例一回如何?” 女子思量一阵,摇了摇头,旋即径直走回屋舍之中。 老十三登时浑身气机溃散,无奈冲自家师兄耸耸肩,“媳妇不答应,可不敢逆着来。” 但没成想那女子很快便是去而复返,携来两身蓑衣,两顶斗笠,递到老人手上嗔怪道,“春日雨水也伤人,我与你同去。” 一旁的老者,登时便没来由有些嫉妒自家这位师弟。 原来如此多年师弟也不曾闲着,竟当真是找寻来个弟媳。 (章节排序有错,休假后才能修改,抱歉抱歉) 第六百四十八章 剑气回首再回首 镇霞宫外,心猿意马对上吴钩青霜。 既是外客,当然无有那等于人家山门当中过招的道理,饶是吴霜此行前来并不想讲理,却依旧是听从那位宫主苦劝,退身于镇霞宫外十里提剑而立,过招的缘由,乃是进来有所悟,愿同镇霞宫七位宗老过上几合,生死不论。 依吴霜的脾气,很是瞧不上那位虽与自个儿岁数相当,但行事却是极为软弱的镇霞宫宫主,年纪尚轻的时节便是因镇霞宫中事,同那几位宗老很是不对付,奈何汉子苦苦劝慰,才不曾再多管那等于己无关的闲事,一等便是许多年头。镇霞宫仍是那座镇霞宫,汉子依旧是那个性情软弱外强中干的汉子,吴霜两掌当中的两口佩剑,依旧唤作吴钩青霜,比起以往,却快了不知多少,乃至于方才坐镇场中的那几位宗老,唯独有两人瞧清吴霜身前左右翻飞剑气。 其中有一位便是那位老十三。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更何况是剑道这等最是半步不让的手段,一剑送出,好便是好,败笔便是败笔,明眼人瞧来一目了然。 大抵是因吴霜手段过于高明,才是令那位老十三很是技痒难耐,也不去管那几位师兄如何出言,先行站起身来,不沾丁点分毫犹豫,便是走到吴霜近前,上下打量打量一身青的吴霜,嘀咕了句果真是小觑了当年那小子,如今甭管是境界还是剑术,自个儿这先行之人,都未必讨得半分便宜,也不曾多说,只是冲那位替自己怀抱两柄长剑的女子招招手,先行一步旁若无人走下山门。 青衣吴霜望了望场中人,从头戴道冠身披麻衣的老人,再看向身形壮硕使黑纱裹住单目的老者,揶揄一笑,旋即也是迈步出山门。 都说是许多老者年事已高,整日闭门不出琢磨那等长生续命事,且老之将至,未必再有盛年时那般城府,而今看来,那位吴霜自己瞧来最是看不上眼的老十三,不知为何却比眼前六位镇霞宫宗老,顺眼太多,起码分明窥见剑气其中紫气环绕,依旧能面不改色上前接招,压根不曾瞻前顾后,更是像块身在江湖里头摸爬滚打过许多年,纵使刀剑加身也是不服的滚刀老肉,退开一步言说哪怕无人说句好,也总是满身的江湖气烟火气。 时常无赖至极,醉卧市井之中,且时常拔剑呼喝的江湖人,有时远比那些位独坐高台,似是行将就木却从不做人事的所谓宗老,所谓大员,好过不止一星半点。 “前几日外出踏景,遇上处不知名的地界,其中棺椁匠手艺极佳,两掌宽窄上好棺木,能镂鸟兽鱼虫,回头替你捎来几套,毕竟偌大镇霞宫,总有人时辰无多,僵着一张近乎枯槁的面皮,尚在胸中盘算那等蝇营狗苟的脏事,倒是不如早些躺好,留待无常上门割舌剔骨,来世变为条山间野狐,最是登对。” 吴霜淡淡瞥过一眼镇霞宫宫主,无端说出这么句言语,遂迈步而去,左右两剑携风带雨,欢畅雀跃。 在场中人唯有那几位宗老,皆 是已然城府心思深重的人物,又怎会听不出吴霜这番浅显易懂话语,尾后针指到谁人头上,但并无一人戳破,乃至于面色都是几近古井无波,看向吴霜背影,虽说人人面皮皆平淡,可终究是无人知晓心中何想。 那位衣衫单薄的镇霞宫宫主讪讪笑笑,搓搓两手自言自语笑道,“这小子倒是蔫坏,竟是言说本宫主瞧来年老,若是不曾深思,还当真以为他吴霜不曾暗地损人,仗着境界了得,忒欺负人了些。” 可惜在场几位宗老,并无人肯搭理这位欲要和稀泥的镇霞宫宫主。 山雨仍未止,两人相对立身,青衣吴霜却是先行笑笑,瞥过一眼那位环抱住两剑的女子,挑眉问来,“怎么,许多年不曾握剑,嫌剑柄冰凉动手,还不忘找个女子前来暖剑?年岁越长,境界无处增进,倒是添得身毛病。” “你吴霜依旧是尖牙利齿油嘴滑舌,说话无半点忌讳,得罪那几位天底下站到绝高处的五绝,仍能存世至如今,倒是不容易,”老人压根不曾动怒,赔笑接过女子怀中两口剑,好生哄过几句,这才继续笑道,“但这回你却是找错人喽,老夫起码有这么位知晓冷热的姑娘相陪,虽说是年纪不甚登对,可着实是已然将随后十几载或是几载,尽数托付与这姑娘,甭管待老夫驾鹤西去后,这姑娘如何过活,起码身在镇霞宫中,无人敢动,你小子也已是岁数不小,却并无这么位极好的姑娘相随,百步笑五十步,这才是当真踮起石头砸自个儿脚面。” 吴霜却只是摆手笑笑,珍之又珍将吴钩青霜两柄剑捏住,畅快道来,“天大地大一剑行之,何苦急切儿女事,倘若是真要找寻,想当年咱走江湖时,那也是凭俊秀二字十足有名的后生,再候些时日,未尝不可。” 老人很是鄙夷瞅瞅吴霜面皮,啧啧嘴道,“你等这些位练剑入痴的后生,夜里时节压根无需婆娘,掂量着两柄破剑就足矣,恨不得与之同寝而眠,要真是待到日暮西山的时节,老夫还真是好奇究竟如你小子这等人,究竟会不会有半点悔意。” 青衣此番并未言语,而是静静望着衣衫华贵的老人脱下斗笠,褪尽蓑衣,将那形如柳叶的心猿意马两剑握到手心之中,小心翼翼朝剑锋处吹上口气,剑鸣声起,而老人的嘴角也随剑鸣声翘起,很是欢心,竟已是忘却掩饰。 “都是一个德行的剑痴,哪怕是三千美娇娘,恐怕也不如手上真切攥住剑柄,来得酣畅淋漓。” 这回老人不曾反驳,而是将两剑横起,迈出一步的时节,剑气已是逼人。 最初这两柄剑的剑名,唤作白日依山,后改为断江折云,末尾才是改为极不中听的心猿意马。初见白日依山长河入海,胸怀随潮头高压百丈大楼,拨云见月闲淡洒脱,后谙世事,发觉人间无常,风霜刀剑苦苦相逼,只得期盼一日之间剑气升千里,扫落斗牛,断江折云,凭修为剑道杀开条血路。而至于为何诹取心猿与意马二字,恐怕唯有那位女子,才知晓其中一二。 镇霞宫老十三年轻时节,亦是运的一手精妙快剑,于江湖修行人中已不算是甚稀奇事,但愈至年老,剑路却反倒是慢将下来,但剑气却是瞬息而来,乃至还要快过当年。 吴钩青霜接连抵住三道剑气,自行脱手,于是其间沾染紫气的剑气骤然而起,稳得阵脚,瞧来平平无奇,却是渐渐压住立身原地双足不动的老十三剑气,剑光纵横,周遭云雨,一时俱散。 剑气回首再回首。 似是身在铺面当中赤膊汉,抡圆锤凿,将炙红铁胎生生砸得飞花四溅。 不论剑道,只以剑气浩荡与否分高低,近乎蛮横。八方剑气剑光尽来,老人身形却也如一叶小舟,随波翻涌来去,将倒时节偏偏又是拦得两道剑气,身形动摇,颓势已定,竟是始终也不曾败手。 远处女子望得心焦,本就并非那等修行人,一时剑气如潮,压根不曾观瞧着那位老十三身形,狠咬牙关,直直朝那片剑光流转暴涨的地界迈步而去。 千万剑气散去,老人衣衫破损,却是并不曾有多余举动,抬步腾空拦到女子身前,原本圆润无碍剑气,登时溃散,腰腹吃过一缕剑气,当即血水横流。 “没劲没劲,拳怕少壮,就依你这般无理章法,老夫今日认栽就是,切莫伤着外人便好。” 青衣沉默好一阵,而后将两剑入鞘,收敛满身紫气。 “你这等精于算计,凡事利己者,必定是城府极深心性极稳,心猿意马四字本就应当与你无关才对,却是不成想你这等行将就木的年纪,仍有改头换面的时节,倒很是叫人刮目相看。” “人嘛,本就是多变,兴许一念之差谬以千里,年纪浅时做过许多谬以千里的事,临了到底是遇上位贵人。” 老十三捂住腰腹,却是仔仔细细打量女子从头至足,不曾有分毫损伤,这才放下心来,将气息喘匀笑言道,“其实每位接下镇霞宫宫主大任的年轻人,当年皆是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谁也非是那等生来手段过人的主儿,反倒是因避世修行,往往心思无瑕且多善念,与其说是老夫那几位师兄抢权,倒不如说是那小子不上心,总是不会或是不愿使那等手段,将这几位拦路宗老除个彻底,威逼一步便退一步,自个儿拿不起镇霞宫宫主手头权势,当然觉得这座椅烫得慌,即便是愿意想让,他也没那个本事将本就越发势微的镇霞宫,引到条通天坦途上去。” “不过既然有你小子帮衬出言,想来老夫那些位已然雀喙镶枯木,难以自拔的几位师兄,也是撑不得几载,”老人自嘲一笑,神情也是和善下来。 “说到底,就算是那小子不作为,生生将我等几人熬得先行驾鹤西归,到头也能将镇霞宫牢牢捏到手上,不过捏得稳不稳当,能否见镇霞宫中三境难数清,苍霞雾起万道飞剑腾空起的盛景,还要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本事。” 第六百四十九章 终难断江 世间精明者,向来最擅察言观色,饶是旁人自个儿都不知不晓,亦是能由打顶细微的地界瞧出种种端倪来,且往往并不容易出甚差错,大抵是将那人此刻所念揣测琢磨出个五成,才算是长于算计的精明人。尤其那些位身在市井当中并无真才实学,却是撑起卦幡招摇撞骗少有被人事后算账上门的先生道人,最是精熟此道,仅是凭闲扯几言,便多半能将此人种种猜出个大概来,倒是与奇门遁甲卜算这等本事并无半点干系,而是只凭来人心性家境,衣衫行头或是面皮气色,生生猜个八九不离十,说来不过是信口胡诌,但能耐亦不在小。 市井讨温饱的假道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步步如履薄冰的修行人,倘若在这修行人前头再添得个钓鱼郎三字,来历莫测,各路仙家闻之齐来,如此境地,颜贾清自然更是精明。 距南公山尚有一两日路途时节,身后车帐当中静养的云仲,突然是言语稀疏下来,一日之间往往说不过两句简短言语,其余时日,多半是闭目合眼,两三时辰丁点也无动静,至多不过是拿起膝前那柄剑,而后又缓缓搁回远处,将越发冷清单薄的眉眼望向别处,譬如帘外车辕由泥泞处过,留得两趟印痕,空山雨歇,沃土腥鲜气,山间过路风向来是不解人意,不为天子止,不理文人念,欢实雀跃,浩浩荡荡闯过连绵山弯。 尚有半日路途时,化为汉子模样的颜贾清终究是憋不住话语,趁歇息时节将马儿栓到青石官道旁的拴马桩上头,瞧着失神少年走下车帐,深深吸过口气,而后神情玩味,将身上破烂衣裳褪去,只留身短褐,擦去脑门热汗笑道,“天景一日热过一日,再这般下去,再过个两三日,身上重袄厚褂便要穿不住喽,你小子原本好穿素色白衣,而今却是穿起这身黑衣,本就面皮惨白,不似翩翩公子,却似无常,倒是不如换得身薄些的白衣,总要顺眼很多。” “原本穿得起,眼下穿不起。”云仲回神,却仅仅是淡然一笑应之,旋即又是向远处张望,见燕子低飞,蛇虫过道,没来由心头舒缓些,于是几日来头一回多说过两句,“上次离山的光景,还未见这般小的乳燕,两载时日说来也长,说来也短,可惜于这其中并未一路行进,而是大多时日萎靡不前,无论修行还是心思,都是未必干净到哪去,眼下终究是要见山门,惭愧惭愧。” 胡须奇杂乱的汉子,递给那头毛色亦是杂乱的马匹两把干透柴草,后者难得不曾冲颜贾清甩起面皮,而是安然嚼过几口,旋即自行前去近处山溪饮水。说来古怪,颜贾清改容换貌的能耐本就极高,倘若是拿去肩头上黄绳化为的物件,纵使是云仲也难窥探出得丁点踪迹,饶是以往看来这颜贾清怕是做过许多亏心事,外出时节只得将原本面皮隐去,实在算不得什么高手做派,少年也是认了颜贾清这等易容功夫,确实高深。但偏偏无论颜贾清将面皮改换成何等模 样,且由打别处特地找来身破烂衣衫,那头夯货亦是能一眼瞧出此人乃是颜贾清,时常便要抬起蹄来,冲后者面皮踢去。 “穿不起,这话说得新鲜,可又很是没意思。”汉子使鼻翼哼哼两声,相当不屑,将肩头黄绳递到少年手上,黄绳自行攀到云仲手腕处,瞧来很是慵懒,并无太多动静。即便是颜贾清闭口不言,云仲也大抵能揣测出当日身在那山神庙中时节,前者恐怕是耗费许多力气,才勉强摆脱那位分明临近五境的老者,虽知晓颜贾清神通手段诡妙难测,不过想来也是于刀尖热油之上勉强脱身,更何况先前本就替自个儿担起那座初窥门径所立的大阵,如今即便黄龙时常依附少年自身,看来也是并未缓过劲来。 颜贾清思量一阵,竟又是将后半句话强行咽回肚里,咧嘴笑笑,“这等话才一出口,我便能猜着其中的意思,不过此事本就应当是吴霜操心,我又何苦去替他耗费口舌,待到上南公后,师徒二人闲聊一阵,总比起我这等说话不好听的人插足合适许多。” “只说一句,很多人其实也穿不起那身白衣,嘴上仁义道德警世恒言,实则却是明面一套背地一套,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可到头来那身锦缎衣衫不还是穿得牢固至极,使烫油浇灌几回都未必扒下身来,你小子还没到取表字的年岁,就成天想着将自个儿甩到泥塘以里,实在很是有些糊涂,说难听些,全然便是愚痴二字加身。”颜贾清此番出言,相当直白,不曾给眼前少年留得半分面皮,可后者竟是神情淡然点点头,“的确是愚不可及,说得确实在理。” 如此一来,就算颜贾清难得想借少年犹豫时节,再损两句,当即也是无处下口,撇嘴咳嗽两声,旋即将话锋错开,“人总是近乡情怯,更何况你这等年纪的小子,明面上淡然得紧,可实则心气却不见得低微,谁人没想过上苍日月皆为我转,乾坤太虚任我取之,嘴上说是什么命由天定尽人事则好,实则却巴不得自个儿便是那位天下地下独一号人物,外出南公山两载,修为停滞不前,且此番又遇厄难,毁去丹田,又怎能心甘情愿铩羽而归。” “乡间汇考,只取得个丁末,又怎好厚着脸皮去见自家先生。” 云仲沉沉叹过口气,坦然望向一旁举止不端,正将两指伸入鞋履当中的汉子,很是钦佩笑道,“颜先生果真是颜先生,三言两语便能将人人都不愿听的言语尽数说个通透明了,着实是一桩相当不易的本事,但还真是相当不中听,搁在那等脾性如烈火的人耳里,只怕已然是心头愤懑一时难敌,当真要狠狠骂几句。” “咱周身上下最为值钱的黄龙都快交到你小子手上了,损两句,你小子也不吃亏。” 自打那日云仲将黄龙身展至十丈,颜贾 清心境倒是越发舒爽起来,虽仍旧止不住时常逗弄两句,且举止也随那身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旧外衣,越发无高手风范,不过每日面色确是比以往好上许多,前两日无酒水可饮,竟也是无半点不情愿,面皮挂笑,时常是哼起曲调甚是古怪的戏腔小调,眼下更是咧开嘴来,活像是田间地头老农瞥见庄稼雨后窜尖。 但少年还是有些失神,望向已然可看清踪迹的南公山,沉沉叹过一口气。 其实云仲还有半句不曾说出口来,颜贾清也大抵猜到些许,可谁也不曾先行开口。 修行无进境,所想疑窦也不曾想得通彻,只凭这两处,云仲望向南公山时,神情便是骤然萧索下来。 依吴霜性情,云仲修行即便停滞,可起码剑术不曾搁置下,八成也断然不会怪罪,运走低谷的时辰谁人都有,十载前头吴霜被五绝险些废去修行,照旧是不曾觉半分失意,但该想通的不曾想通,恐怕便不是件小事。至于温瑜,三载期眨眼已至,纵使吴霜肯替这位徒孙出头,亦难去心疾根症,修为良久不前,云仲心头自然是顿添烦闷。 更何况虚丹分崩离析过后,其中缭绕不绝火气竟是未曾散去,当年那盏灯火落入丹炉当中,化为流火似浅淡纹路,而今直抵四肢筋骨,尤其肝经之中拥塞奇多,更是惹得少年三番五次险些制不住忧躁念头,险些将那几位拦路镇霞宫中弟子,尽数凭黄龙碾个生死不知。 “与其说是近乡情怯,不如说,是我这徒儿做得不够好,更是不曾替温姑娘分担些肩头重担,愧疚难当。”云仲将腰间剑横到膝间,眉眼低垂无声笑笑,“从前懵懂年少时,总觉得人世间存留最是简单不过,想到何处便如何做就是,但似乎仔细想来,谁人也难活得如此张狂恣肆,本已进退两难,身后却偏偏有万道洪流,压得人不得不选上一条,哪怕是万般不愿,哪怕是有违本心。” “从京城至桃苑岛,再走子阴山,心绪常常不宁,便是出于时常将自个儿念头放到许多人身上,或是受山鱬先祖庇佑的一方百姓,或是自幼躲藏,已然是惊弓之鸟的那位老者,再或是无辜受难,尸首迈入药田当中的苦命人,似乎人人眼前,皆是有座难以逾越的雄浑长关,横亘在前避之不得,阻之不能。” “相比之下,我眼前这几道关,也真个称不上是难事,故而迟迟不能越过,才使得心头有愧,乃至于已然走到南公山脚下不足半日路途,越发忐忑惴惴。”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而念头常有,举步维艰,分明徒增忧躁,制之不能。 所以少年收起那柄水火剑吞的长剑,安安静静坐到原地,全然无出剑的心意。 总是有看似犹如浇金铸铁山岳迫近,而掌中剑纵是剑鸣声急,也终难有断江川时。 第六百五十章 养通天 方才至南公山山脚,以往溪流,似又是低浅许多,原本当中错流而游的溪中鱼,眼见得不如以往那般数目甚多,盯过一盏茶功夫,才不过两三尾鱼儿过溪。 云仲才迈出车帐一步,瞬息便是有人快步奔行而来,三五十丈距离,刹那已过,旋即便是两剑翻飞,当即挑落少年发丝,可待到后者欲退得两步,出剑相迎时,连绵剑光竟是如蛆附骨,似影追形,分寸不让,强行逼迫到少年近前,犹似是两道清冷勾月,避无可避。 剑招快字最是难解,江湖当中两者生死拼斗时节,剑势尚在小,剑快才算是安身立命的本钱,起码这位还不曾瞧清面相的剑客,双剑频出丁点不乱阵脚,剑风吹开周遭一丈叶片杂草,乃至于先前几日遗留到坑中的春雨,也是吹散开来,倒当真是猛虎过涧,大蟒走林,奇为迅猛。 十息功夫,任凭云仲闪转腾挪,躲避剑气,袖口肩头亦是破损多处,虽还不曾负创,但眼见得并无招架之功,还是凭踢起水坑当中泥水阻挡那人出剑一瞬,才勉强由打车帐当中将佩剑取来,瞬息递出数手剑招。 吴霜亲传剑招,何其高明,哪怕是不曾自个儿化出些神意,亦是相当难以应对,乃至仅凭剑招章法,已然可同江湖上头那些位所谓宗师,分个高低强弱,可对上这位头带挂纱斗笠的剑客,也唯有堪堪抵挡的能耐,勉强不曾落败。自入南公山以来,云仲从未见过这等堪称高绝的剑招,除却那位赠剑匣的白毫山叶翟,尚且大抵可同此人过手之外,其余所谓江湖当中的大宗师与老辈高手,绝非是此人敌手。 但哪怕是危急时节,来人剑锋距云仲咽喉唯有一线距离,一旁终是化为原本面皮的颜贾清,都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甚至面皮略有些笑意,揶揄看向眼前两人剑光四溢,自个儿将那头夯货缰绳辔头解去,好生撒个欢。 “旁人仙家之中见面,且不忘寒暄照应两句,这南公山果然是不同寻常,见面便是刀剑伺候,当真是比不得。” 来人见云仲出剑,当即便是撤剑,将原本稳稳占住的上风拱手让出,反而是将双剑擎起,安稳抵住少年剑势,不论是如何招法,皆尽是以迅抵之,纵使少年凭流水剑气对敌,也是丝毫未露败相,两剑横空,生生将少年运剑阻格在外,滴水不漏,甚至将流水剑谱当中招数章法,也一并施展开来,饶是少年胸中郁气层叠而起,一时半会也不曾扭转颓势。 “为师的剑招,在你小子手上变了味道,本应当是好事,可如今出剑过于优柔寡断,竟是能瞧出些妇人之仁来,可见这两载之间,念头不曾通达,心神不曾稳固,与我教你的那套章法,可谓是格格不入,甚是不得老夫心意。” 云仲收剑,虽说依旧气喘,不过还是咧嘴笑了笑。 记住网址 眼前人披斗笠,且身形已然清瘦许多,可无论如何,少年都不曾忘却身在 那座小镇中时,那位堪称宽胖的茶馆掌柜,当年是如何一副德行。况且南公山下,怎会无端多出一位剑术如此高妙精深的剑客,故而一时间欢欣得很,将手上佩剑收起,规规矩矩冲男子行礼作揖。 “师父既是有心试探,弟子怎敢不从,只可惜这一两载之间,实在进境颇微,很是愧对师门。” 面皮清瘦许多许多的吴霜掀开面皮披纱斗笠,冲少年仔细打量几眼,哼哼道来,“起初你小子可是学的快剑,而非坐剑,眼下看来却是平添许多烟火气,虽是与为师我估量相差甚大,不过似乎也是隐隐之间,身负些许气势,难说而今究竟能否于世间占住一席之地,可起码有些剑招路数,乃是自个儿走过万千重山水,见过千万余世人所得,倒也是一件好事。” 一旁颜贾清略微撇撇嘴,将一团草料喂给那头毛色堪称杂乱的马儿,哼哼两声,似乎很是见不得吴霜与少年如此客套言语,将二目斜视,不再去打量场中事。 人人皆有心忧事,更何况是这位来历堪称莫测的钓鱼郎。 山门荒草凄凄。 门旁两边字迹,已然是被吴霜抹去大半,只依稀可见那两句言语。 “抹去作甚,倒还不如始终留到山门之中,为后来者立起心境,最是适宜不得。”颜贾清匆忙离去,少年只得将马儿牵起,缓缓行至山上,神情霎时间暗淡下来,冲前头吴霜笑道。 “倘若是替后来者立下心境,平日里近朱者赤,耳濡目染自可成心境,但倘若是必须要搭上一位瞧来极顺眼的徒儿修行天资,为师又怎会乐意。”吴霜摇头笑笑,很是无奈道来,“当初上山初立南公山时节,的确想过令天下人见了南公山三字,都要胸怀些许敬畏憧憬,但到后来才发觉不过是年少轻狂时,替自个儿立下的一道绊马索,世间哪有这般简单容易,说说而已的夙愿,浑然忘却年纪轻浅时节,其实也是狼狈不堪,险些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区区两行字,怎又比得上性命之贵。” 南公山依旧是那番景致,连带被山涛戎那日削去半数的山峦,吴霜都是不曾使而今已然逾越五境的修为强行修补妥当,仍旧是那片屋舍,草棚泥瓦,炼丹药炉,就连云仲当初悟剑时节盘下的一片浅坑,都仍旧不曾为山风所填,安然无恙落在悬崖侧处。 可少年只是觉得欢喜,除却欢喜之外,更是感慨不已。 “这趟外出,大概是身在南公山中,出外最久的一回,不消考虑多少便可晓得,一路之上遇见过许多人,见过许多世间事。”青衣吴霜眉眼淡然和善,径直走到山巅处盘膝坐下,冲少年招招手笑言,“如若能乐意同师父讲讲,那便是再好不过,也算是一两载之间听闻过些许天下事,讲与不讲,皆在于你一人心念,毕竟有些忌讳话语,无论是如何亲近之人,都难以说 出口来。” 少年只是安然盘坐下来,将一身黑衣拍打个干净,沉默良久,才絮絮叨叨讲来,言语无重处,面色无波澜。 从泊鱼帮说起,言及江湖当中大小帮派,囊括铁中塘,乃至于那位平日难得一见的帮主卢老,又是说起其余京城周遭帮派,多年来所遇厄难,所受不易,连带京城当中,何事不可触,何事需以雷霆手段震之,使其稳固安定,而泊鱼帮之所以长治久安,帮众尽是富足,皆是多半出于身后靠山,近乎是权势横推一国国运。 从那位兰袖亭的亭主,到那位战战兢兢酿酒耳聋口哑的老者,云仲讲得很是仔细,近乎是言无不尽,将所知所闻尽数道来,其中不曾加以丁点感慨,更是不曾评判几人对错是非,而是一股脑尽数说与一旁盘膝坐定的青衣人,说着说着便说到桃苑岛中,所见桃花,所遇两人,见过那位模样十分俊俏的掌柜,求而不得的那位燕哥儿,乃至于那位抄枪立身院落当中的老者,运枪时节是如何一番风雷大作,炉火纯青。 直至说到那座五色玉楼之中,藏匿的那位山鱬,与其中那位似死未死的老者,和虹桥当中见过的数百游魂。 “如此说来,你小子大抵距离那四玄境,已是不远,倒是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吴霜耗费好一阵功夫,才缓缓开口道,苦笑不已,“两载时日说长,不过人之生来刹那,但若言短,两载之间沧海桑田,原本南公山周遭鸟雀,为师大多已编出个姓名来,可惜闭关足足两载有余,此时已然辨认不出那群开春才长成的幼鸟,究竟是谁家子嗣,谁家孩童。” “两载时日,实际已然足够人看清天下之大,看清乾坤之变,窥探见许多世事无常,望得许多生来不由己,所以出剑时节,愈发是难得心境通透,可终究是难以分清,人世之间,究竟是善事之始,还是恶念才生,故而忧心困乏,终不知是该如何出剑,如何做人,如何为人处世。” 吴霜从未有这般神情,云仲望向自家师父的时节,只觉后者悲欣交集,酸楚欢欣,竟是复杂万分,但窥探眉眼深处,尽皆是宽慰。 “人生来懵懂,难说究竟是善意多些,还是恶念多些,但说些实话,倘若是人之初生,已然将善恶两面分得清清楚楚,各占数成,终生不曾变改,那生来世间走得一遭,又该是如何无趣的一桩事。古来时常有温养通天物一说,如是事事皆利己,那这通天物生来有灵,便通晓明哲保身,知进退通世故,而倘若是其主心中时存善念,非因外物惶恐胆怯,时念常情,那又该是如何一件嫉恶如仇的通天宝。” “人之生来,也无异于养通天物,倘若是自个儿觉得非这般不可,那又有何不可。” 吴霜说这话的时节,难得正襟危坐,望着南公山山外无穷云海,似是呓语一般念出这番话来。 说得少年无端舒坦许多。 第六百五十一章 古柳西风言剑快慢 “知道为什么我出剑始终比你快上一线么?”青衣吴霜将话锋转开去,身前左右两剑翻飞环绕,收归剑鞘其中,略微斜躺下来,松散笑道,“与所谓筋骨强韧,剑术纯熟其实也并无太多干系,你小子刚好是年富力强的时节,且剑术天资高明,断然不会逊色于为师分毫,就算是所下共功夫尚浅,而今也是可称登堂入室,但为何迟迟赶不上为师我出剑快慢,道理不过几字。” “心事冗杂?”难得回山,云仲盘膝坐到原本观云处,眉头一时松弛下来,一身黑衣猎猎,随风扯动,此刻缓缓试探问起。 吴霜却只是笑笑,“前头有五绝阻挡,身后便是这座耗费无数心力,珍之又珍的南公山,况且眼下天下,不过是山雨欲来难听叶浮声,北烟大泽当中魑魅魍魉妖魔横行,其实皆在为师心头,更何况早年间闯荡江湖的时节,结识许多故友,若能凭依而今的境界帮衬两手,亦需耗费不少心思。说句不中听些的话语,你小子如今眼前难关,心间惦念,不过是身在北烟泽老爹,与南公山中人,尤其是那位很是合心意的温姑娘,除此之外,便是境界两字,尚有江湖当中所见所闻,故人旧交,怎又比得上为师肩头担与胸中石。” 云仲了然,点头笑笑。 吴霜向来极少蹙眉,倒是平日时常是面皮挂笑,同人插科打诨,乃至于时常说些荤腥言语,常常惹得柳倾满脸无奈,至于钱寅赵梓阳两位,却是听得相当有滋味,只凭那位老樵夫言语所云,吴霜不曾入得五境倒尚能说得过去,可倘若是入得五境,便是如今天底下独一档的古怪人,全然也无那般高手风范,更是少有闭关的时节,这回能踏踏实实坐稳两载死关,就连老樵夫都是有些诧异。 “没过五境关前,总觉以我这番天资能耐,不曾凭南漓毒尊那等邪门外道的手段,于这般年纪就已是破入四境多年,无论如何都理所应当破进五境,但人甭管是时过境迁,被长蛇咬过几回,都是不长记性,真正站到五境城头之下,才发觉原来那座关当真是高得骇人,也难怪你这小子精明,从小便晓得畏高,为师御剑不下万千回,唯独此番闭关时节,觉得那座关,穷尽此生也是未必能见着城头,天晓得是如何扛将过去,这才堪堪有了保命的本事。” 按寻常脾性,就算是雀牌胜得盆满钵满,吴霜也要好生吹嘘一阵,可一旁的少年看向吴霜的时节,后者竟是不曾有半点波澜,面皮平和舒缓,似乎只是说起昨夜落雨,淡然非常。 所以少年无缘无故笑将起来。 “身在那处桃苑岛中想心事的时节,徒儿曾不知为何心思灵犀,见过浩荡紫气冲刷南公山上下,忽而来去,如今看来却当真是猜得没错,恭喜师父迈得五境,能见天地之宽。” “口说无用,这一趟出外许久,要是不曾带回些贺礼,为师可是要好 生罚上一罚你小子。”吴霜斜睨,瞧着少年浑身上下黑衣浮动翻飞,宽敞大袖,被山巅罡风吹得摇摇摆摆,似是墨滴晕染开来,心头不知怎得便是突兀一动,没来由开口道来。初听似是插科打诨,又是做起那等无良事,但云仲愣了愣,竟是察觉自己这位师父,除却一瞬流露出些许打趣意味,便很快收敛而去,就好似乎风前雾霭,溪畔微火,瞬息尽散。 但就算是吴霜戏言,倒也真没曾想到,少年当真是自行起身前去车帐之中,搬来几坛泥封新酒,搁在自家师父面前,顺带尚有三枚木匣,三尺有余。 离京城时节,就连颜贾清也是不曾发觉,少年竟是背着自个儿将京城当中的云濯酒携来数坛,埋到京城之外百里地界,虽说返山时节已然察觉,但少年只是赠与这位酒鬼先生区区两坛,剩余瞧来便是成色上上品的云濯酒,连少年自己也不曾使劲儿地喝上一口,每日皆以市面上头寻常酒水对付酒瘾,一忍便是数月,气得颜贾清三番五次险些骂娘,话到嘴边才堪堪忍得,悻悻前去别处讨酒。 三枚木匣当中存有两剑,一柄长刀,瞧来皆是上上品,云仲离京前曾特地前去铁中塘府上,打过回欠条,这才将湖潮阁当中,堪称镇阁的两柄好剑携回,赠与自家师父。 剑芒清冽,譬如雪片走梁。 “徒儿那间湖潮阁当中,少有成对好剑,数得上名头的除却两柄弃马卒贵,赠与位苦命人,也仅剩这对镇阁剑,其一唤作古柳,其一唤作西风,两剑本来迥异,古柳重宽瞧来笨拙,而西风却不足三尺,且剑刃纤细略弯,不似寻常剑,倒是犹如长匕,可偏偏是这两剑,似乎最是与吴钩青霜登对,如今赠与师父,没准能在这两剑之中,找寻到一缕剑意,使得佩剑再上层楼。” 吴霜瞥见古柳西风两剑,接过木匣好生端详一阵,突然有些不知要如何说自家这位衣钵弟子。分明是经络未曾修补妥当,分明是入江湖以来尝到甜头远逊于苦头,却仍旧是不忘外出归来时节,替自个儿这做师父的挑来两枚打眼观瞧,便是来头不俗的好剑,心思何其细。 “分明乃是个男儿郎,心思却与女娃一般,你小子性情,算是这十几载中,瞧过最为古怪的一人,”以吴霜如今境界,怎又会瞧不出古柳西风二剑来头甚大,剑意内敛,却堪称深厚,虽说不曾知晓曾是谁人佩剑,但不消细想,便可窥探出些许端倪,摇头苦笑叹道,“分明是使剑走江湖之人,最该是无所忌惮,醒时饮酒醉里观剑,可你小子却是心思奇细,倒是比起许多女子念头还要齐全些;但又不可说是知进退懂强弱,明知是同人交手过招,非但占据不得丁点便宜,却还要拼起性命,搭上一身经络,也非要递出剑来试试。但要说你小子愚笨,这般年纪时节,为师浑身上下依仗的也唯有手头两剑,懵懂无智,近乎只是因上苍垂青赠于这份天资,强行冲杀出条血路来,才算是在江 湖之中立稳跟脚,故而愚笨之人,你小子也不在此列。” 青衣吴霜眼含笑意望着手头两柄剑光凛冽的长剑,无端笑道,“待到哪日腾出空来,去到北烟泽处,可是得好生同你爹攀谈几句,没准当真是子随父性,耳濡目染出你这么个很是古怪,瞧着又烦不起的小子。” 云仲咧嘴笑笑,指指自己鼻头,“大概是谁也不像,唯独像我自己。” “出外两载,油嘴滑舌越发病入膏肓,医无可医。” “还不得亏您老教的好,师父的言语能耐,比起剑术不知要高深多少。” 雨后空山,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师父不曾问起弟子修行有无进境,弟子同样也是不曾说起起,自个儿究竟出山一趟,遇上过多少回困心扰神,只像是市井里头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从皇城泊鱼帮,说到子阴山山鱬,谈笑之间,已然将这两载之间事,尽数道来。 倒是不远处的颜贾清偷来一坛云濯,瞧着对坐饮酒扯皮的师徒二人,轻轻撇了撇嘴,将那尾狸猫揽入怀中,挨过三五下抓挠过后,终究是跳脚骂将出声。 云仲也不曾隐瞒,直说是遇得机缘,经络大抵已然重塑,但却是喜忧参半,如今丹田又是抱恙,恐怕一年半载之间,照旧递不出像样剑气,更是不见得能将境界提入三境,百般忧扰之下,还是将颜贾清那条黄龙接下,如今已然习得其中六成本事,虽不见得可依此横行无阻,但起码亦可护自身无忧。 对此吴霜只是略微思索过数息,便是爽快点头,言说这颜贾清来头莫名,但身在南公山几载之间,除却醉酒垂钓之外,亦是不曾有半点古怪举动,难测其心意,不过大抵也并非什么心怀叵测之辈。少年一时不解,吴霜却只是笑言,可曾见过那等心怀叵测之人醉后胡言乱语,既是酒瘾奇大,且时常胡言乱语藏不住话语,多般也坏不到哪去。 “知晓你小子不乐意,觉得此乃是外物而已,剑客就该是除却腰下马与身后剑之外,无牵无挂不屑什么外道的能人,除却一剑在手,理所应当不该用偏门手段,但谁说只管耕田之人不会除虫的?何况你小子如今这修为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抬至三境四境,依靠黄龙,若能令师父我放下些心,又有何不可。” 少年神情一时古怪。 “想想我当初那剑仙名头,再想想跑去那处小镇之中心甘情愿支起个茶摊,搁在寻常修行人身上,估摸着都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可老话怎么说来着,技多不压身,一位通晓剑道,且阵法修行有成,再添拳法过人的修行人,论生死的时节,手段层出不绝,就是比单独练剑者强上那么一线。” “专心虽好,但也无需只重一处,而抛却其余本事。” 第六百五十二章 暖人长风白木阵 直到吴霜离去,云仲依旧不解。 道理很是简单,吴霜这等练剑二三十载,向来将剑道挂到心尖上的人,搁在平常断然是要嗤之以鼻,言说这些外道本事,同剑道剑术相比起来不过是低微到尘土里头的破败布头,弃之可惜,可捡来更是无用,反而是平添冗杂交错念头。其实就连少年自己都是狐疑不已,手腕之中缠绕黄龙,究竟应不应当接下,但转念想到南公山中几人,想起温瑜初入山上时节,面皮之上寒霜,武陵坡一众孤冢,不知怎得便是将黄龙系在腕上,神情一时愈坚。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始终佯装闲逛,耳目却始终观听两人言谈的颜贾清,吴霜说罢那番话后起身离去,径直走到神情古怪,眉头挑起的颜贾清身侧,犹豫两息,还是不情愿道谢两句,抱起一坛云濯酒,冲后者笑笑,迈步去到正殿。 春深时节,一日难见春归,可待到留心端详的时节,窗外鸟雀啼鸣,已然是渐渐鼎沸,以往冬时冷风割面皮,眼下吹拂,徒添暖意。 “难得吴大剑仙能请我这檐下雀饮酒,您老抠门这件事,近两载之间可是听过无数传闻,如今突然请咱饮酒,倒很是受宠若惊,四境时还好,如今迈入五境,很难令在下心安理得,毕竟剑道乃是天底下攻伐最是锋锐无双的手段,实在不得不防备着些。” “真打算让颜先生饮上路酒,过后算账,凭我的性子,必定是前去买来十文三坛的差劲米酒,又怎会舍得这云濯,好些年不曾尝过这等红尘烟火气奇重的酒水,这区区几坛,我一人都未必能饮得尽兴,又怎会同你分饮。”吴霜分明很是肉疼,瞪过两眼颜贾清,作势将那两坛酒水收回,后者果不其然伸出两手制住,讪讪赔笑道来,“别介,两三载之间光算守山,也该给些甜头不是?何况此番外出,还将那小子顺带也劝回南公山一趟,哪怕不曾久留,也该是一桩功德,总要给两三枚甜枣尝尝。” 两人饮酒皆是奇快,不过三两盏茶时节,已然是下肚近两坛云濯,吴霜倒是馋酒足足两载,并未有半点异状,但颜贾清却是不然,本就酒品奇差,且自身原本酒量就算不得奇好,只是强行咽下而已,行话言说,不过是多两分拼劲,云濯才下肚数口,面皮便是已然涨红开来,言语越发无束。终归是黄龙如今正附到少年手腕当中,故而如今饮酒,已然不需借酒水压制黄龙念头,越发是头昏脑热,三五回险些滑落到桌案下头,醉意深重。 干喝许久,到底还是吴霜先行开口。 “云小子方才言说,他如今无练剑的心思,想着暂且将手中剑搁置下来,四处走走瞧瞧,待到心思通畅,丹田修补妥当过后,再将手中剑捡起。”从来是无甚心思,嬉笑怒骂的吴霜放下杯盏,怔怔望着窗外春光,神情复杂得譬如山间而今已然繁茂到难辨花草,青衣随风,却是萧索。 “愚不可及,本就是磨刀砍柴两不耽误的事,觉得出剑不舒坦,心头不晴朗,边想边瞧边练剑修行,想来也是无碍,何苦非要如此,”颜贾清却是哼哼道来,醉眼朦胧强撑起眼皮,“你这徒儿哪里都好,唯独一点心思太重,且难以疏浚,修行事有时想得越多,反而无助,徒添犹豫不绝,更何况是天资本就差劲,如此心性,没准待到他能迈入四境五境的时节,咱二人两鬓早已染白。做个算不得糊涂的高手,还是做个心里澄明却毫无本事的二境,还是前者更好些。” “秧苗遇水患,有能耐的老农不消三五炷香,便可解去忧患,而那些位平日里杞人忧天的年轻人,除却束手无策之外,别无他法。欲令世上无雨天晴,先是要有那等一手撼风云的能耐,再想其他不是?先得有那份本事,再言先天下之忧。” 吴霜含笑看过颜贾清一眼,赞许点头。 “在山间两载,你这位只晓得独善其身的外来人,如今也变得有了些山中人的意思,但能将此事想得如此分明,当真是自个儿在世上摸爬滚打,吃过许多年苦头,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我头回见云小子,认得小镇当中有这么位少年的时候,这小子课业不曾写罢,大抵是随口扯谎,跑到我那茶楼当中奋笔疾书,便是发觉这小子笔墨之中剑气舒展,过后让他瞧见过两手剑术,更是同雪海长林当中饿过许多日的虎狼一般无二,那时节便知晓,这小子终生怕是也搁置不下手头长剑,果不其然虽是修行很是受阻,但不出两三载,已然比得上我当年。” “但就是这么位嗜剑如痴的后生,如今竟然舍得将掌中剑撂下,就算我这师父,也猜不透这小子究竟为何事困束,以至于无暇他顾。” “但必然是对他而言很重很重的担子,落在肩头,只得苦苦支撑,实在排解不得,才将这话说与我这师父听。”吴霜望向正殿之外,浮云生暖意,草长留莺飞,不知这些年岁当中,第几回含苞欲放牡丹,随云仲两人前来的狸奴躺到花丛之中,使纤细前足够着一枚牡丹,仔仔细细闻闻香气,眼神猛然便是舒缓下来,淡淡笑了笑。 “倒也想过开导两句,但有些事总不能尽数相助。那小子心里剑的分量如此之重,既然决定搁置一阵,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强逼着这小子,非要将剑握到手上,待到想清了,再出剑不迟,莫说他及冠前不曾破得三境,就是年至不惑才迈入武道后三境,又算得上什么。” 颜贾清似笑非笑瞅过吴霜一眼,嘀咕了句全是疯子,旋即才继续问道,“今儿请我饮酒,恐怕不止想要说这些,藏着掖着,并非你吴霜性情,还是直截了当问我最好,不然待到咱再度外出转悠的时节,可就难说何时再回南公山,此地虽好,但也要做活计不是?” “去到镇霞宫前,我曾远走一趟齐陵夏松,打听过许久,终究是由打一位已然无几日寿数的老者口中,听来过三两句旧事,其中便是提及过钓鱼郎三字,言说是身负黄绳,向来便是行色匆匆,去的皆是那等古时沙场,或是修行之人道场仙家,使那枚无钩黄绳垂钓,最是来头莫测。” 吴霜也是收起杯盏,平平静静望着向眼前人。 眼光倒是与凛冽无干,不过望向颜贾清的时节,却是犹如锋刃剖骨,隐生寒霜。 伏于桌案上的颜贾清抬起头,摸摸鼻头,很是有些心虚,“老人家昏聩,早已是记不得什么年轻时节所见所闻,更何况雁唐州本来就不显世间,大多人不知晓,也是自然,吴大剑仙总不会觉得,在下来头甚是高深莫测,真若是那般,怎还会被天下仙家惦记上,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旋即摆摆手,纵使是醉意深沉,已然有些压不住腹中话头,也分明是不愿如实相告。 “黄龙钓溪,不钓鱼虾,且放任山水气不顾,觅浩然大气,寻百代意气,纳于绳中,不知去向。” “这话你应当听得相当耳熟,初听时节我也不解其意,过后却是想得越发清楚,也难怪那些仙家纷纷出山,缉拿你这位平日性子瞧着断然不会作恶的文人,原来如此。” 颜贾清挑眉看看吴霜,略显局促,不过旋即便是眼前一黑,躺倒到桌案之上,瞬息已是睡去。 待到青衣男子出门的时节,面色依旧平和,将手上那柄水火吞口长剑也随身带上,遥望南公山山外,丝丝缕缕云海,与由南而北暖人长风,将一身青衣都扯得平顺许多。 云仲依旧立身在温瑜屋舍之前,但屋门未开,其中女子多半已是倦意奇深,即便是山巅马蹄才响二三声,也是不曾听得,昏昏沉沉睡去,两肩已然是消瘦不知多少。一身黑衣的少年就这么立身在窗棂旁,让出大好日光落在少女面皮上,很久很久都不曾舍得将眼目挪开,略微失神。 那年也是这般好光景,可那时节温瑜上山时,面皮尚有两分稚态,并无眼下这般为心结困束的枯萎模样,就好似四月春光天,万千花草迎风借阳,唯独一株青莲凋落。 少年静静蹲下身来,索性靠到屋舍墙外坐下,默默地掐起两指,将原本就很是生疏的大阵挑起,笼住整座屋舍,盘膝静坐。一尾黄龙由打手腕立起头颅来,内气流转,尽数没入云仲浑身上下。 大师兄柳倾曾言,白木阵主清心降躁,行此阵时节,春风更绿,滚日更金,且可缓肝经胃脉,除却耗费心力奇大之外,算得上阵法当中催人悟境,脱开心关时最为适宜的大阵。 少年牢牢记到如今,却是依靠黄龙内气,生生盘膝坐到灯火初上。 整整三时辰,阵法不散,引得百鸟来歇,长云凝聚。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夏时蝉 夜半掌灯时,温瑜方才由交错繁杂梦境当中缓缓醒转,抬眼一瞬,却是发觉整座屋舍外笼有一方大阵,瞧来便是生疏得紧,绝非是柳倾那等圆润流畅手段,当即便是蹙起眉宇,披上件素色衣衫,迈步出屋。 虽是近夏,奈何山高风寒,仍旧是能由丝丝缕缕来风,追寻着零星料峭,一位黑衣少年靠到屋舍之外,浑身衣衫早已是叫汗水浸透,周遭湿痕瞥眼可见,听闻是有人迈步而来,扭头望去,却不知为何将嘴角掀起,旋即挪动僵硬身形,将阵法收拢,连忙将臂弯黄绳藏起,也不急于开口,而是自顾憨傻笑笑,望着少女越发清瘦面皮,瞧不出丝毫忧心之色。 “温姑娘,好久不见。” 浑然不曾提起自个儿究竟在檐下候过多久,究竟维持过几时辰大阵,只是平平淡淡七字,像是昨日才见过。 前阵接连数场雨,屋舍石阶满是苔痕爬遍,山巅之上灯火通明,云仲就这么蜷缩到一角,使黄龙内气撑过足足三五时辰,将那方白木阵横是布置得滴水不漏,虽摇摇欲坠,而始终未曾松垮溃散,热汗横流凉风吹拂,吹冷一串接一串鬓角汗水,浑身黑衣本不该显,但如今灯火之下,分明瞧得水光时现。 温瑜不知怎得向上望过一眼,而后眨动双目,拽起少年右耳,径直走回屋中。 “本就是经络未曾痊愈,身子骨薄弱,难得回山却还是叫人很是不省心,”少女使布帕将少年脑门凉汗擦净,很是嗔怪,撇嘴道来,“倘若这方白木阵对症,我又怎会不自行施展,知晓你心头始终惦念着,但下回倘若再做这等不加考虑的愚笨事,下回便不去京城了。”话虽如此,可温瑜还是不着痕迹轻轻挑起嘴角,望着少年很是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到底是将笑意尽数铺到脸上。 “下回只怕不消去京城相见,此番回山,那泊鱼帮的偏舵主,来日还要托那位铁中塘另寻他人,做过一年半偏舵主,分内事应当如何做,分外事应当如何做,其实已是心知肚明,”云仲被布帕抹得面皮生疼,哭笑不得含糊道来,而后才是发觉,似乎眼前女子压根便不曾替人擦过鬓发,更是从未请自个儿入过屋舍,当即言语声便是微弱下来,“仔细想来,也并非那等身在帮派之中,能将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条不紊的纳等人,旁人知晓我乃是由打南公山而来的修行人,大抵才舍了这么位偏舵主的职位,好生供着,除却算账功夫之外,只怕由帮中随意挑出位心眼活络的帮众来,身在此位,都要比我合适得多。” 温瑜却是笑笑,压根不曾意外少年这番言语,使指尖点过少年额间,“小师叔性情一向便是如此,说是妄自菲薄倒也不尽然,总之握到手上的物件,总觉得自个儿才不配位,或是觉得乃是旁人出于其余缘由,才将这桩好事拱手相赠。殊不知我前去京城那几回,路旁商铺与酒楼中人,皆是交口称赞,说那位才继任偏舵主不久的少年,虽说很有些老气横秋,但向来是与人为善,比起那些位时常走动,恨不得将自个儿那微末权势裱到胸前的泊鱼帮中人,口碑好过不知多少,依我看来,这偏舵主位子赠与小师叔,非但不是送上一份人情,而是性情使然,好令家家商贾能塌下心思好生赚取银钱。” 云仲望着一时间很是有些眉飞色舞,比起前阵多出许多精气神的女子开口言语,一时间竟很是有些安心。 秉烛长谈的时节,少年 讲起泊鱼帮中所见,乃至桃苑岛中所见,与子阴山见过的那座五色玉楼,温瑜听得仔细,面皮也是改换多次,说到那位宁泉安不曾保住性命的时节,终究是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良久也不曾言语。 “我在京城之中,曾借闲暇时节听过回说书先生讲戏,听罢过后,温姑娘且安心歇息,心结难解,若是不曾好生歇息,到头来熬到形销骨立,便当真不是一件好事。”少年撩开女子碎发,瞧见后者额角越发单薄,神情一时很是有些难言,破天荒将温瑜揽入怀中,娓娓道来。 温瑜面皮略微潮红,才要推脱,才发觉少年已然开口,抿紧嘴唇,合上双目,却当真是仔仔细细听闻少年言语。 说是古时天上不曾有天庭,黄泉不曾有地府,天地初开似仍是眼前事,地上有巨灵,溪中有龙蟒,就连天上高悬大日,都不过是金乌遁形其中,照耀四方,无数仙家或是赤足,或是横躺于葫芦蒲扇上头,时时显于世间,同人世间百姓,全然瞧不出差别来,兴许寻常村落当中的一位邋遢老汉,百年过后破开棺椁,便可驾鹤而去,重新化为天上闲散仙,来去无定。 那时节曾有位巨灵落地,受仙家册封,落到一处时时有云雾遮蔽的地界,便是时常想着要将始终压到自个儿头顶上的那片云朵震开,但那云朵似是天上仙家所豢,虽说是巨灵震怒,不下千百回跃起,尝试将云朵震散,依旧徒劳无功。即使是巨灵甚不喜终日阴云盖顶,但与周遭百姓相处极好,无论是孩童纸鸢落在枝头,还是哪家百姓外墙被雨水浇塌,巨灵皆是出手相助,虽说高出常人近乎十丈,但到头来依旧是有许多孩童,愿趁巨灵歇息的时节爬上臂膀,眺望那道始终遮蔽日头的长云。 原来村落当中并非皆是百姓,更是有几位化为寻常百姓模样仙家,明知那片云朵来头甚大,但瞧巨灵终日闷闷不乐,还是狠下心来,不惜得罪仙家当中高手,将那片云朵驱往别处,于是原本难见日光的村落,里头多了一位眉开眼笑的巨灵,也多了几位瞧来颤颤巍巍,实则却是有道神仙的百姓。 “故事讲得很好,”温瑜低眉,面色却是平淡下来,“但世间哪里有什么巨灵,哪里有什么神仙,更多时候心结要解,别人帮不得,假若是南公山山间人,瞧我这后辈可怜,再掺染上小师叔这层,仗义相助,将那人境界打落,那才可说我这心结,只怕终生也未必能解。” “南公山可以庇佑我一时,师父也可护我一时,但到头来真要走出自个儿一条路,还是要靠自己。”女子侧过脸来,面皮越发清减瘦弱,凄然笑笑,“这些年来,小师叔你也是如此做的,不论是练剑还是修行,都是要强撑起十二分精气神来,明知三境兴许都难以逾越,仍旧是勤勉,归根到底,是不愿始终在师门羽翼护佑之下,而是始终惦记着自个儿能独当一面,将南公山遮到身后,哪怕有一日师父抱恙,也能吊住这座南公山一口生机,为人弟子,便应当时常想着将这处宗门扛到肩头,起码令门中师兄师父多放心些。” 云仲张张嘴,终究是嘴角颤动,自个儿都不知道如何将已然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里。 温瑜的性情,自来南公山后,和缓许多,更是难以再觉察到起初时节,腰间悬刀满面污泥,却是冰凉如霜雪的神情,但云仲知晓,无论是此时少女言语如何温和,带刀之人,心头总是有一点地界始终堪称薄 凉清醒。 其实少年很想开口问上一句,如若是自个儿能破入三境四境,是否就可顺理成章解得女子心头疾,但低头时节,少年无意望见自个儿小腹,又咬牙将那句问话强行刹住脚步,双唇抿紧,却还是抬头勉强笑笑,不过即使是温瑜,也不曾瞧出丁点勉强。 天公最好戏弄世间情意,总要在两情相悦时节,添上些零零碎碎,比如是无力许诺,比如是难得所愿。 即便是无心言,即便是不曾开口道个分明,少年依旧听出了些许滋味,不知怎得由打两耳直冲心脉,脸色不由得比之前又要惨白两分。 只是温瑜不曾瞧见,将下颌放到自个儿肩头的少年,眉宇瞬息低矮下来,喃喃道来。 “早些歇息,当初听过一首童谣无字,今日哼来与你听闻,权当是借此安眠。” 屋舍之外吴霜酒醉,突然却是停下脚步,仔细倾听晚风当中裹携出的无名小调。 似乎是由北面那座小镇当中传来,兜兜转转,过上齐走齐陵,抵武陵坡,上京城越黄沙,途径十万山再走古刹,去到桃苑岛,再入子阴山,到头来还是随风流至那座小镇当中的坟茔之中,数载年月,刀剑生光,浮云悠然而去悠然而来,山上繁花,年年岁岁皆相似,岁岁年年皆不同。 野马穿行驮童谣,可能听出轻哼当中究竟掺染多少艰难辛酸,风刀霜剑磨人鬓的,大概也唯有吴霜一人。 院落墙头有尾老猫半睁两眼,随哼唱声响甩动尾巴,搅碎月华。 何来闲云野鹤,不过身不由己,一山放过,万山阻拦。 青衣的中年人突然就明白了少年为何要将视为自个儿性命那般重的水火吞口长剑,随古柳西风两剑,一并交给自个儿这做师父的手上。 如此年纪,单薄身板,如何抵得住万千山峦相压,只得腾出手来,似市井当中挑夫颤颤巍巍,涕泪横流背起无数山岳,抻断筋骨,压烂肚肠,却将一路困心劳苦求而不得,尽数藏到哼唱当中。 “这小子想的,看来比我都要多些。” 春深处最末一缕春风,停到最末一声哼唱当中,夏蝉已然破土,悬到树梢晒月光。 第六百五十四章 无愧乌纱 任凭是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四方难辨的荒唐世家公子,都是晓得由打这处至偏僻的苏台县,欲走京城方向,唯有条偏僻官道,顺官道而下,自能望见京城方向,往年由打此地逃离的县官老爷,多半都是一人灰头土脸上路登程,待到走出这片穷山恶水的地界,才是长长吐出一口憋闷许久的浊气,倒是不知想起那位方才继任的新官,心头能否生出些许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念头。 事至如此,又何谈百姓送行,不止如此,且是有许多扛起锄耒的汉子,无意间瞥见那位落魄而去的县官老爷仓皇离去,非但不曾心头感叹,反而是要将锄耒拄到田间,好生骂上两三言至难听的乡间骂街话,狠狠啐上两三口唾沫星,这才算略微解去心头恨,继续面朝黄土背枕青天,躬耕不止。 但无人能说得出,那些位仓皇而去的县官老爷,究竟有甚错,也无人能讲个分明,那些位县官,究竟是否是好官。 今日乃是荀元拓离苏台县日子,按说原本乃是铁打主簿流水县官,官衙当中本就应当留一位知根知底的主簿,也好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官出谋划策,虽是手头权小,起码也可帮衬着些,令新来县官坐得稳当些,跟何况是这可称臭名昭著的苏台县,上齐县官一流官阶,纷纷是避之不及。 荀元拓不晓得是使了何等手段,竟是当真由打京城当中讨来一纸文书,将这位已至中年的主簿一并携往京城,任凭后者面露难色,到头来也是不曾松口,只说可携家眷同去京城,倒是未必许以重职,起码可在荀府上头,做位闲来听棋落子,忙时出谋划策的入幕之宾,比起身在此间耗费无数年月,到头来垂垂老矣未立寸功,无甚奇谋,要好上不知多少去。 起初主簿只当是这位年纪尚浅的县官说笑,虽是知晓此人本事手腕分明与年岁不甚相衬,且大抵京城当中靠山根基匪浅,但也是不能尽信,毕竟是由打京城而来的一纸文书,太过难求,许多身世稍逊些的寒门读书人,至多也不过是做到这等县官主簿官阶,再要往上走得两步,没准就得触及那些位世家或是世代为官老臣子嗣的位置,如今上齐文风盛行,可总也绕不开这两座绵延无穷大川。更何况这位荀元拓,年纪实在是过于浅了些,纵使是那些位相当有来头的世家之后,家中辈分高者为避嫌一说,也大多要刻意拖延至近乎而立之年,再教子嗣前去讨得个官职,一来是已然成家许久,早先那些少年心性,早已是磨得十不存一,其二便是年岁愈长,心性与为官手腕也是由家中老辈学来个六七分,足可担当大任,故而平步青云,也算不得甚稀奇事。 但荀元拓说破大天,也不过是才及冠二三载有余,哪怕是主簿相当瞧好这位年纪轻轻,眼界手段便已能从容立身八面来风中的县官,亦很是有些信不过,更何况京城江河,又怎能是苏台县这般沟渠可比,堪称是深不见底,莫说是打算迎潮头而上,稍有差池,殃及池鱼也未可知。 不过荀元拓倒也不曾勉强这位身在苏台县兢兢业业许多年的主簿,直说眼下情景已然摆到台面上头,身后靠山虽比不得什么当朝齐相,倒也是差不得太多,既然是那纸文书其中朱笔批篆印皆尽齐全,是真是假想来早已是心知肚明,但至于究竟去不去京城,趟不趟这趟浑水,皆在主簿一念间。 “京城中有能耐的有许多,只怕是堵在京城之外待价而沽的文人,里头不少人有谋臣之姿,为何偏偏看重我一个渺小主簿,该不会是荀公子瞧我性情温吞老实,打算将我拽入京城,做那等见不得光的事?”荀元拓提前数日便已打点罢行装,替这位主簿也雇得三五辆车帐,似乎是早已猜算到这位身在苏台县呆过许多年头的主簿,此番定是要随自个儿前去京城,今日外出闲逛,听闻一旁中年主簿如此言语,当即便挑起极好看的眉宇,畅快笑笑,不知可否。 苏台虽说许多人曾言,此地属穷山恶水,但当真熬到这般节骨眼上,景致却也比那些早富盛名的地界不知要好上多少,已然是近乎夏时,田边纷生花木,水泽丰茂,更是有无数身披莹白羽衣鸟雀,不知从何而来,落在碧水潭边,额间生红,点缀周遭碧绿其中,倒真稍稍添些许惊艳意味,鸟雀低头,繁花隐朱红,无边潮气裹四体,分外舒坦。 “这水潭最是有来头,苏台县立县多久,这水潭便多久不曾干涸,大抵是周遭山腹之中有甘泉长留,由打石缝之中渗出许多来,纵使连年大旱的时节,苏台县中百姓倒是也从未因无水可饮害愁犯难,水尤清冽,相距潭底二三丈距离,窥之即透,游鱼水草似是落在半空当中,最是灵动。”邢主簿先行开口,还是替这位多日以来只顾前去百姓家探访,始终无空外出的年轻公子讲起,眉眼当中难得有些舒畅意味。 荀元拓看得分明,却依旧不打算言语,径直去到一处延伸出奇长的湖岸边,瞧见离岸三五步处,水潭底稳稳搁着枚玉壶,玉壶周遭铜钱洒落,乃至有两枚铜钱恰好落到壶口处,游鱼安然经过,而玉壶始终不动,周遭已有青青水草生根,当即便是有些不明所以,也不消开口细问,只凭眼色问询一旁主簿,神情很是有些好奇。 “此间乃是处县中人祈福求财的地界,听说乃是当年一位善人所设,言说此地水潭当中神妙非常,大抵是有仙家栖于此间久住,每每要行大事时节,先行来此投上枚铜钱,倘若是落入玉壶当中,则行事有天地之间仙家庇佑,必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自可能成;但如若是心思不正,所行之事不合仙家心意,则铜钱不得入玉壶。出于灵验,多年以来,已然是有零零散散数千枚铜钱落在此地,但无人敢来取用,”邢主簿娓娓道来,瞥见一旁的年轻人神色有异,当即浅笑道来,“身在苏台县许多时日,大抵荀县令也是不曾来此,今日恰逢辞去离京的时节,不妨一试,虽说下官不信世上鬼神仙家,倘若真能取来个好兆头,不也是一桩好事。” “没准世上当真是有仙家呢,临出门时节拜上一拜,总是没错。” 荀元拓躬身朝那枚玉壶行礼二三,竟当真是由打腰间掏出枚铜钱,两手托住,轻轻抛向玉壶方向。 铜钱遇水,来去飘荡,两三次险些偏离壶口极远距离,却又是不知为何,重新荡回壶口,顺带还将那两三枚悬到壶口的铜钱,也一并砸入壶中,升腾起几枚水泡,炸碎到水面上头。 可荀元拓神情却越发肃穆,又是拜过两拜。 “那位善人,想来才是多年前苏台县中,心思最正的一人,既大势不可改,便只得凭这等通鬼神仙道的手段,将百姓所行之事束住,以此区分善事恶事。” “虽说是最低微不过的神通手段,但对于此地苏台县的乡间人,少有人去到过私塾学堂,故而所谓神鬼,已是世间最大。” 荀公子也不顾一旁神情诧异的邢主簿,抬手推掌,水潭当中那枚玉壶周遭,青苔一时尽去,皎皎如月,通体莹白。 “这手段其实比我那所谓上策,还要高明不少,只可惜手段尚且低微,多半是苦苦坚持过数载便已是损伤本身,但饶是如此,也令山间百姓知晓了许多事,何事乃是为善,何事乃是为恶,扯神鬼虎皮,若能教人区分善行恶行,那即便是世间大不敬,又有何妨。” 邢主簿看得分明,眼前这位荀公子不过是单掌推出,便已然是使得水中那枚玉壶当中污垢水草尽清,当即便是怔在原地,两眼圆睁望向眼前人,一时难以出言半字。 “我们做官的就如同方才投出的那枚铜钱,势微力浅,到头来连一地格局都难以改换,可如若是有泼天手段,便可道出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能耐越大,虽是递衰,送到百姓眼前的好处便要更多些,就如同那枚铜钱落入玉壶当中的时节,无意间便可将百姓所求,也一并触入玉壶其中。” “安贫乐道,情深意重绝非是那等贬义奇深的词句,可只有站得更高些,才能将人一身抱负施展开。”荀元拓说话时节言语轻轻,一眼不瞬盯着潭水当中那枚玉壶,如同眼前立着的并非是一枚玉壶,而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每日盘膝坐到湖岸边,仔仔细细打听来此百姓为何事求福兆,而后两指轻捻,决断那枚铜钱究竟是落入壶中,还是落入壶里。 “不谈整座天下,起码上齐一地之中,苏台县并非独一无二,尚有许多座苏台,邢主簿倘若打算真个将这些苏台县治理妥当,匆匆不过百载,又怎能在世家眼皮低下,断其根脉去其糟粕,使得万民无忧。归根到底高处不胜寒,但若受冷风吹拂,可使得世上多些春夏,在下以为,这才算是初入官道时节,所谓无愧乌纱。” 第六百五十五章 暗箭难防,明枪难躲 邢邬峡生在上齐东,距离黄从郡也不过区区百二十里山路,但相比起后者盛产锦织与曼丽姑娘,自是不可一概而论,乃至于早先年少于街畔玩闹的时节,一次都是不曾尝过路边叫卖的糖块,纵使搀得满口淌涎,到头来依旧是冲一众玩伴得瑟道来,言说家中时常食肉食,倘若再是终日吃糖,到头难免要落得个不足及冠年纪便已然浑身肥油的景象。 众人都是晓得邢邬峡家中,接连两辈皆是屠户,虽是算不得富贵,但起码每日外出时节,邢邬峡双唇上头皆是涂油,故而即便是数年以来邢邬峡身形从未改瘦弱,旁人也大多是觉得这小子乃是生来不长寸缕肥膏的体魄,倒是也无人发问,怀疑这位精瘦的少年郎家境如何。唯有少年郎知晓,家中的确是钱粮吃紧,一家四子,饶是这屠户行当算不得少油水,但那位胡须奇密的爹,却是将家中三子皆是送去学堂私塾之中,除年纪尚小四弟之外,其余三人每载学堂银钱,便是要牢牢占去家中每载所得。 所以邢邬峡每每出门时节,为充脸面,总要在门前悬着的新肉面前,狠狠蹭上两回双唇,这才敢坦然上街,同周遭玩伴显摆上三言两语,可一年到头下来,其实压根也不曾尝过几回荤腥油水,反倒是拮据至极,不过十步屋舍当中,六口人挤得满当。 身为邢家长子,自然是惦记着替自家双亲扛着些重担,不过每每提及退去学堂,转而外出奔波的时节,邢屠户总是要发上好一阵子脾气,指点邢邬峡鼻头,言说是缺筋少智,糊涂至极,自个儿这当爹的在外头苦苦奔争,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家中几人,能同达官贵人之后分庭抗礼。虽是无人铺路搭桥,凭一身学问,即便去到京城沿街卖些字画,也比起自个儿终日顶着个屠户名头好上许多。 十年年岁,生生将原本身形壮硕,饮劣酒论斗的汉子,熬得油尽灯枯,可膝下四子仍旧是未曾取得寸许功名,唯独是邢邬峡凭学问了得,前去京城之外一家书舍做那等伴读,终日做那等清理藏书伴读研墨的行当,竟是无一人能踏上仕途,皆是艰难度日。 但直到这位屠户临咽气前,都是不曾说上一句四位儿郎的不是,只是难得将言语和缓下来,说慢些来,就算是当真不能成事,起码明事理知是非,那便已是足够,至于能否吃上两载官俸,倒不见得是重中之重。自个儿粗鄙不识文墨,不过既然是有先生与书中道理,替自个儿教导膝下四子,也理应是很好,起码不会逊色旁人太多,以至于家中儿郎,日后处处作恶而无向善之心。 邢邬峡伴读近乎十载,勤恳恭顺,才叫一位大员瞧上,遣人写过封推举文书,才捞得个主簿官职,还是在这苏台县最是惹人厌烦的地界,但纵是如此,走马上任的时节,以往乡间那些位眼光高过顶的富贵人家,皆是出门相送。瞧着这位已然算不得书生,而立有余的读书人佩胸花离去,很是艳羡,当然也不忘好生训斥几声自家那几位忒不争气的后辈,终日只晓得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白白毁去数代苦苦挣下的银钱。 但也唯有邢邬峡晓得,自个儿所谓读书人矜持自傲,不知自行砸碎过多少回,身在学堂当中做半个伴读,半个杂役,早已是将满腹文墨连同面皮,尽数抛却,才讨来这么一官半职,倒终究是了却邢屠户一桩心事。 正是知晓世间不易,所以整座苏台县中,即便是几家势力最大的商贾,撺掇百姓前去衙门前添堵,倘若是遇上这位平日里兢兢业业,常怀善念待人宽和的邢主薄,多半都是自行羞愧离去,向来不曾同这位文人闹起。 “想好了就随我而去便是,眼下这几方势力已然是水火不容,不出几月怕是已然只剩下一两家残破势力,新任县官我已修书一封,将如今境况尽数告知,就算是拱手送他桩上门功绩,恰好赠与顺水人情,”荀公子起身,瞧见依旧狐疑不已且满面惊容的邢邬峡,不住往自个儿两手之间张望,却是强行忍住腹中狐疑的模样,当即便觉得很是有些可乐,拍打拍打主薄肩头,“小把戏,倘若真是有大神通能耐的那等人,怎还会贪图官场步步为营,抢破头高升,早就已然撇下尘世中事,转而求那高深缥缈长生道。” “你可不像那等人,”邢邬峡突然畅快笑起,摇头晃脑指点道来,“荀公子倘若当真有那等仙家手段,若无意外,到头来依旧会步入此间官场,倒非说是贪心不足,而是原本生来便注定要冲进此处修罗场,虽既无刀枪也无剑戟,但注定要比寻常人世难行许多,一步错兴许便由座上宾转为阶下囚,免不得杀头株连。” “纵使如此,荀公子也打算走将下去?” 秀水青山,苏台县眼下深春,全然不复原本那等景象,倒是犹如女子正盛,点起绛唇,轻披罗裳,饶是见过平日里蛮横粗鄙的相貌,此番委身花木潭水之中,更迭妆面,一时竟是也可引得人念头愈痴。 “双脚不由己,跟那些位上桌吃饭双腿抖个不停的孩童一般无二,”荀元拓畅然笑笑,打趣接话道,“何处都能争上餐饭食,只可惜师父不允,再者本就是自认有做官的零星天资,既是上苍赠予,怎能甘心只守起眼前一亩三分地,而忘却自个儿初心。” “也罢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荀公子且奔京城,咱这小小主簿当真无那般志向,才浅志疏当不得大任,穿得官袍也未必像是大员,如今只在意那眼前短浅事,还请荀公子先行上路最好。”邢邬峡拱手作揖,小心翼翼踩起那些潭边上青苔布满的乱石,步步离去,竟然不曾留得半点回转余地。 寒潭之外,有牧牛童子甩起长鞭,却是难以听见声响,缓缓而去。 “到底是身在世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做官人,许多事倒真是算无遗策,叫人佩服得很,只是可惜下头人做事时节,不曾尽心。” 荀元拓这次安然坐下的时节,话语声压低不少,但还是并未有多少顾虑意味,平淡望过眼水中莹莹放亮的玉壶,旋即便是合上两眼,闭目沉思。 自京城之中而来,大抵其中本就有人暗地使力,苏台县虽说本来便是棘手地界,可要借此地局势令自个儿狼狈离去,未免还是有些小觑周先生弟子。更何况身在此间,本就是欲要踏入京城官场前先行磨刀,早晚亦要回去京城当中,到底是天子时常惦念的少年贤才,离京足有一二载时日,依旧是每隔两日便是要念叨上一回,使得许多近臣中官很是焦急。 就连身在京城当中蛰伏许久,安然做齐梁学宫讲学的周可法,都是见过这些位中官不下几十回,除却问询其弟子何日归京之外,便是催促写上封书信,顺带将圣上心意点明,即便周可法很是不愿允这些位中官好脸色,到头来仍旧很是相熟,中官当中也是流传,说那位天子眼前炙手可热的荀公子,有位能耐高深的先生,名声不显,可既然能教出这么位本事莫测的学生来,本事定是也不在小。 京城当中卧虎藏龙,原本过江龙入得京城,恐怕都未必斗过皇城护城河里头短小水蛇,自家先生学问了得,荀元拓自然心中有数,眼下更是身在上齐最富盛名的齐梁学宫,竟是接连两载也不曾扬名,境遇可想而知,大抵已然被那位荀相压得难以抬头。而如今最是令人难以决断的,还是这些自从入苏台县以来,始终不曾露面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荀文曲虽是对自身一脉中人,多加防备,但终究是官拜宰相,只逊天子一步,纵使是对于自己这位荀家另一脉当中后生很是不满,其实也未必会递出这等堪称下品的手段,况且如此举动,实在很是有些疏漏良多。 “早晓得皇城当中风云际会,能人犹如过江之鲫,但要猜得分明却是极难的一桩事,看来还是小觑了这大齐遗留下的皇都,网络铺天盖地,林雀难越,纵是羽翼渐丰,也难揣测出个其中一二。”荀公子自语,旋即站起身来,自顾眯眼笑将起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等事于江湖之中不鲜见,说来倒也直白,可如若身在朝堂之中,两者可都未必能躲得及。 潭水之中有人泛舟,却是出于撑舟能耐显浅,故而一时身形晃动,险些跌入水中。 才是四月末尾时,纵使春风见温,潭水依旧冷冽,荀元拓抬头蹙眉,摊开双掌。 何处来风,直将那舟中人身形托住,虽说依旧身形不曾稳住,但到头来也不曾落入水中,而是被那阵清风连人带舟皆尽吹到湖岸旁,这才心有余悸走下舟来,回头时节,隐约望见位公子迈步离去。 袍袖展动,步履轻快。 第六百五十六章 雷池层楼 邢邬峡回宅头件事,便是言说是过两日便有新官上任,以往从来是不行那等场面事,如今已然中年,倒是打定主意欲要好生折腾一番,纵使是难从这位新官那承什么好处,最不济也可在人家离去时节美言几句,没准便由打这等不上讲究的主簿,摇身变为县令老爷。 发妻闻听此话自是欣喜,自家相公学问极深,却是迟迟难以平步青云,在发妻看来多半是性情过于木讷刚直,总觉得腹内学问饱足,唯独因不通世故,才使得多年不曾有高迁福分,而今倒是破天荒领悟,当即便是要携府中老仆与另外一位丫鬟忙碌,悬起家中仅存的两枚玉镯,打算一并前去替那位新来县官接风洗尘。 而邢邬峡却是不由分说,将自个儿已是不复当年容貌的发妻拽入正堂当中,无言坐下,好一阵才缓缓开口,将今日潭水畔所听所见,尽数道来。 “终我此生,都是想要做个替百姓做事的清官,如是多年来,自认并非是撑不起县官肩头担,而是上齐世家势大,纵是自认有些天资,到头来也是僧多粥少,又如何高迁。”中年主簿叹口气,望向正堂当中那方许多年都未曾更换,以至于锈迹斑驳的铜镜,自嘲一笑,“两鬓乌黑时节,心气最足,总想着饶是不需卑躬屈膝,也能迈步登台,而现如今两鬓已见雪,早些年心头盛气早已浇得再无零星剩下,反而是看得通透,身在此间,纵使是大才身后无人,也难进寸步。” “前头十几载,亏待你了,为图那所谓两袖清风只凭借微薄俸禄过活,人近不惑竟也不曾置办得几样像样首饰佩玉,尚要凭这点银钱接济百姓,传扬除去,说是主簿夫人尚于家中日日织衣填补家用,忒不像话。” 已然容貌不复当初的妇人闻言,眼眶瞬息红了大半,支支吾吾要说些什么,到头来却是使紧粗糙的两手抹抹脸颊,强行将呜咽意味咽下,满面笑意。 “既是有此良机,随那位荀公子前去京城,起码也可施展些抱负,出嫁时节爹娘曾说过,邢邬峡腹中才大,日后即便是做不成身在朝堂当中的大员,起码也是位举止端正的父母官,故而纵使是夫君家贫,也不曾讨要什么彩头钱,反倒是多添许多嫁妆。”女子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嘴角噙笑,眼眶却尽是泪花,一时失语,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来,“可本就不图什么功名利禄,不过是图你一人罢了。说到头来,你这人本就意趣极少,更是木讷,起先时节面相倒还算俊秀,而今操劳苏台县大小事,亦是越发清减,面皮生皱,其实并无半点好。” 邢邬峡也是笑得险些淌出泪来,“那还同我这一事无成的木讷秀才耗费如此多年作甚,早晓得夫人心生退意,当年得知再无寸进可能时,就应当递交给夫人一封休书,另寻好人家过活,也未有往后许多年来吃苦时日。” 难得说上两句玩笑话语,可二人眼角淌落水滴,却是很久都不曾止住。 方才年月娇俏女子初嫁,男儿才气,两两登对,而年月愈老,诸般风雨走帘纱,浇去丹心,踏皱红酥。 邢宅当中物什足足屯过两三架车帐,历来便是邢夫人操持家业,哪怕是枚古旧盆钵也不曾舍得抛下,苏台县近十载光景,流年艰辛,饶是邢邬峡无奈念叨过三五回,却依旧是坚持要将这些物件尽数携去京城,中年主簿问起时节,自家夫人却是避而不答,只是令自个儿夫君与那位老仆将物件一并放入车帐当中,只说是来日就算留下些念想也好。 哪怕平日里邢夫人性情温良,眼下瞪起眼来,做过许多年主簿,见识过苏台县险恶情景的邢邬峡也只得听从,横是累得浑身淌汗,耗费足足半日光景,这才将邢家宅院当中物件,无论大小尽数搁置到车帐当中,这才随车帐挑小道,直出苏台县。 从始至终,邢邬峡一行人都不曾露面,就连荀元拓所请车夫也始终是斗笠遮挡面皮,佯装成过路商贾,不紧不慢由打小道而出。就连终日立足苏台县一隅的邢邬峡都晓得,白日里那位骑牛牧童想来也并非是无意间旁听二人言语,且一时神情慌张,当即便是调转牛头离去,若要换了旁的节骨眼此举未必有恙,可偏偏是这等时节,容不得人马虎半分。 既然是邢邬峡都能瞧出端倪,便自然觉得这位胸有大才的荀公子,理应也晓得此事当中的忌讳,故而口风一时变转,直截相拒,却是趁闲暇时节遣出几位心腹杂役暗地封住离县路途,耗费好些功夫,这才安心动身离去。 而果不其然,荀公子不曾令邢邬峡失落,依旧是暗地将车帐排布妥当,将邢家宅院中人尽数接出,自个儿则是先行去到苏台县以外十里当中等候,直至观瞧得几架车帐缓缓前来,才是和善迎上前去,请主簿前来自个儿车帐一叙。 “白日邢主簿可是提前说过一嘴,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反而是手脚利索,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心口不一之嫌。” 公子落座到车帐当中,燃起灯盏,初听似是戏谑,但凡是添些心思,邢邬峡自也轻易能听出这位荀公子话语当中深意,随和笑了笑,看似无意扫过两眼车帐周遭厚重布帘,当即频频点头。 “这事可不能变卦,”中年主簿摇头晃脑,难得面皮有些舒畅,“井底之蛙,将其捞将出来见过天大地大,更是知晓何谓山川湖海,再将其扔回井中,这才是杀人诛心,以荀公子为人,想来也不会做这等事,当真若是将卑职晃点得焦急,没准当真要脱靴打人。” 荀元拓大笑,又是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啧啧称奇。 “先前相交日子算不得短浅,倒从未见过邢主簿将心事撇开,同人打趣两句,今日瞧来却是终究放下心头重担,且不提前去京城有何好处,眼下瞧来,摆到桌案上的好处,便是解得了邢主簿多年旧结,既然如此,这趟京城便是走得不亏。” “若按年纪,我倒是痴长荀公子些许,但苦于见识浅薄,便总想凭这些年来所吃苦头,提点荀公子两句,但到头来才发觉乃是杞人忧天,许多细微事里,荀公子见解灵觉,远胜我这罕有迈出过这片苏台县的微末人物。” 听来很是有些拍马之嫌,且并不曾讲明,但荀元拓还是知晓其间意味,叹口气道,“前头两三载同师父纵游时,他老人家的算计,那才算是滴水不漏动如雷霆,前头一瞬兴许觉得自个儿应对还算妥当,紧随而来后手却一浪高过一浪,被算计得晕头转向,乃至于有些先棋,丝毫也难察觉到分毫。纵使是如此,在下那位师父仍说,自个儿不善递出什么计谋算计,起初以为是过于自谦,后来待去到京城才发觉,的确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只怕如今我那位师父,也不过是能勉强保住自身无恙,被朝堂当中那些位手段高明之人,压得未有喘息之能。” “所以即便是潜藏于苏台县周遭窥探之人,究竟是何来头,手段有多错漏百出,皆是不敢掉以轻心,惟恐惹上祸端。”说罢荀元拓有意无意朝车帐前头那位驾车马夫方向看过一眼,轻轻叹过口气。 马夫身侧分明还坐着一人,体态端正,却是穿身县官官袍,始终低头不语。 依上齐律,凡官袍不得外借,倘若是并非官员却着官袍者,大抵要落得严惩,轻则刺配重则枭首,乃是多年来铁律,故而邢邬峡虽并不曾出苏台县几回,眼下也是相当熟悉此条律法,不由得深蹙眉头,看向神情低落的荀公子,三番五次欲要开口,却又是不晓得应当如何评判,只落得两两无言。 “手段脏污光洁与否,对在下而言,其实真不见得有多重要,唯独有一件事搁在眼前,于我而言最重,那便是登高远眺,栖身飞流,得安黎民。” 还是荀元拓先行震碎车帐寂静无声。 “皇城里头恐怕不止一两人不乐意瞧见我这荀家弃脉长子起势,甭管日后会不会妨碍这些位心思算计极深的重臣,起码我若是入得京城,如是圣上不曾允以高位倒则罢了,如当真是取得此间高位,则势必要占去一柄官椅。朝堂当中统共仅有那几处官阶,我若顺利成章占去,世家如何想,那些位世代身居高位,打算为子嗣谋福的老朝臣又是如何想,因此如今境况,正好立身到风口浪尖之上,容不得丝毫马虎。” 邢邬峡眉宇低过,而后又是扬起,很是有些举棋不定意味,终究还是点点头默许,透过布帘看去,却是遮挡得严丝合缝,难见天日。 欲走雷池,需先裹蟒,要上层楼,早抛重箧。 第六百五十七章 夺刀有二,生挟贼人 由苏台县至京城官道之上,四架车帐急行。饶是领头车夫年事已高,言说上齐东太平,若是此行外出算不得急切,还是将车马放缓最好,如若不然距离京城如此远近,恐怕三五日内便是人困马乏,需得歇上好一阵,休养几日才可赶路,到头来也是不见得能比起徐徐前行快上一两日,还是缓行最好。 上齐马匹亦不在多,且马儿无论足力耐性,尽皆是比起大元紫昊马匹差上许多,平日里驮一人快步,也不过堪堪撑上一两日,而今车帐沉重,当然是苦撑不得,才出行不过半日,已露颓相,喘息响鼻声愈虚。可既是那位瞧来家底厚实来头不浅的公子执意如此,四位车夫中为首的老车夫也只得应下,不过心头却很是有些不屑,分明是位从未出过远门的公子,而今执拗如此,难免到头要吃些教训,倘若是驮车马匹倦怠,或是扭折前蹄踏毁蹄掌,到头来当真便是要困到路途之中,亏去多少银钱,总归找寻不到旁人头上。 故而即便是其余三位车夫颇有怨言,老汉仍旧是止住几人话语,说是出门在外总有急切人,不吃上一两回教训,便从来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顶顶精明的旅人,向来不愿听人劝阻,既是如此,马匹如若是抱恙,这位公子照旧需赔得许多银钱,既是好事上门,又何苦去劝阻这等年少气盛的后辈,倒还不如叫眼前事狠抽一通,才算是能堪堪增长些记性。 那公子并未携什么侍女家丁,倒是令几位车夫很是狐疑,毕竟是苏台县外之人,从来便不晓得此地情景,只瞧过这满身书卷气的公子,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除却令人觉得很是倨傲之外,确是出自高门,故而纵使人人心头很是算不得舒坦,起码面上依旧恭敬。 可虽说是无侍女家丁相随,这位公子爷外出时节,身边却是跟着六七位瞧来便是练家子的江湖武人,人人驾马,古怪处在于其中尚有两三位赤手空拳的汉子,身形壮硕却是偏偏不曾看清究竟使的乃是何样兵刃。依那三位车夫揣测,大抵便是使惯鞭锏挠勾,或是精熟暗器的能人,故而才是瞧不出兵刃藏匿到何处。 “瞎扯,你们三人才驾车走过几趟子江湖,有个甚的眼界,依老汉我瞧,那三位莽撞汉子,倒并非是什么江湖人,多半是由打军中走出,单看策马架势便是精湛得紧,虽说不晓得为何不曾亮出兵刃,想来也是有数的高手,不知要比起江湖武人高明多少,”老汉捋顺捋顺花白胡须,使筋肉松散许多的两膀束住拴马绳,摘去胡须当中藏身细沙,偷眼打量道,“人都说是落地生根,行走时节最是能窥见此人下盘稳固与否,但实则迈步跨到鞍桥上头才是最显本事,双足悬空踏到马镫上头,力道浅了掉镫,力道沉了马儿却是难承其重,难免要不听人使唤,而这三位力道却是堪堪稳在一线上头,九成便是军阵中人。” “您老这话可不见得对,”三位车夫当中有人狐疑,借递酒壶的时节凑上前来,低声道来,“咱上齐可并无什么铁骑,那可是紫昊大元两国才有的玩意儿,休说是上齐,就连整片西路三国当中,也未必能凑足一支当真能沙场建功的铁骑来,更何况若要真是这般本事,又怎会接此等护送高门公子的下等营生。” “就凭咱们上齐疆域,商路兴隆繁盛,且当今天子正值壮年,老汉我就笃信,哪怕是咱寻常百姓布衣不知不晓,上齐也定能养活出一支足够同紫昊争雄的铁骑来。兴许不需再等上个三年五载,咱百姓也能瞧见犹如天边滚墨云来的如 潮铁骑,踏破数座边关国门,得胜班师,最起码咱们承大齐旧都祖宗庇佑,如何都不能丢人现眼。”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望向老汉那张笑意舒畅爽快的面皮,纷纷打趣说是老汉酒量忒差,净说醉话,可人人面皮当中,都是添起两分神采。 始终稳坐不见日光车帐当中的年轻公子,微微抬起眼皮,目光起伏。 大事小事天下事,历来并非是为官之人心之念之,尚有无数双眼望向朝堂,或是有理或是无心,皆要事事掺些心思,虽难变时局,但仍旧是费神许多。 同样听见方才老车夫出言的,还有那几位或背剑或横戟的江湖人,本就是身手不差耳聪目明,听闻二三丈内闲谈,当真算不上什么稀奇能耐,奈何既是江湖中人,自是心头很是不服。才待到那几位车夫说罢,几人其中两位年纪较浅的练家子便是哼哼两声,一唱一和随口道来。 “要搁这位老汉说话,我等这些终日凭身手过活,鬼门关前少说走过十几趟的江湖武人,过起招来,倒是断然不如军中人,起码扮相总要少两分威武,倒是不晓得真动起手来,能耐是否逊色。” 另一人磨罢手头两枚短戟戟枝,心满意足使随处拽来野草擦净,心不在焉答来,“没瞧见人家三位军爷连兵刃都不稀罕亮出?没准是瞧不起我等这些个游手好闲,三脚猫本事的江湖人,毕竟是虎死不倒架,纵使是如今落得要凭这等寒碜营生糊口境地,终究也是眼光高得紧。” 纵使是两人出言不逊,周遭几位江湖人,亦是不曾加以理会,反倒是时常瞥向那三位始终端坐鞍桥上的汉子,神情似很是有些玩味。 毕竟江湖军中,两地中人一向是瞧不对眼,要么便是军中人瞧不起江湖人本事,搁在沙场中断然连保命能耐都无,要么便是江湖人顶风冒霜才堪堪得来温饱,最是瞧那等凭军饷俸禄便可足够衣食的军中人。 但任凭那两人言语处处寻衅,三人仍旧还是神色如常端坐马上,其中有位身形算不得顶魁梧的汉子闻言,两手松开缰绳搁到马颈处,一言不发,却是被为首那汉子不轻不重瞥过一眼,旋即才将两掌收回。 走出苏台县第三日,本是无风无雨晴朗天色,骤然落下雨来,然仍旧是日光明朗,雨水却愈急。 “苏台县有说法,说是晴天下雨浇王八,后者做事温吞,倘若是平白无故落下雨来,来不及脱身,多半要给浇个通透,每每想来都是极有意思。” 车帐当中,邢邬峡难得开口闲扯两句,将厚重布帘撩起望去车帐之外,神情一时很是悠闲。 荀元拓原本正舒坦靠到车帐之中,且听雨声闭目养神,闻言也是睁开二目笑语,“早些年听人说起东诸岛中,有晴天下雨狐仙嫁女的说法,一说金玉良缘,可使得那日嫁娶两家,皆受福报,又一说是那日多生古怪异相,凡人皆需回避,不然有厄难临身。” “世上传闻与讲究,实在是过于多了些,人人皆说是老辈人所留,等到在下老迈之后,也要好生胡诌几句,好让后生摸不清头脑,误以为高深。” 车帐急行,难免颠簸。 荀元拓神情却是定点也无异状,反观是少有坐车马出行的邢邬峡双眉紧锁,勉强压制住 喉中倒胃滋味,瞧来很是难耐。 “再不出几里,车马自停,邢兄自可歇息上一阵,还请先忍着些。” “一路车帐疾驰,为何停足?”邢邬峡强忍住腹内翻江倒海,诧异开口。 “别忘了那日你我都瞧见那位牧童,既是忍到那般节骨眼才露出马脚来,如此耐性,你我一路出苏台走京城的时节,倘若不使些绊子,平白耗费一番周章,岂不是太过亏欠自个儿。”荀公子爽朗笑起,手头茶汤端得却奇稳,同车帐摇摆,竟半滴不曾外溢,满不在乎道来,“既然是人家已然费去许多心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何妨让这些人尝试一番,始终畏畏缩缩不敢接招,也不合我性情。” 未曾出荀元拓所料,才过不出一时辰,便有一哨贼人斜杀而出,身手竟是出奇高明,前头几位江湖人方才过招时节便险些折损两人,眼见得难挡。 不过自那三位正襟危坐的汉子出手过后,足足几十号人马却是竭尽丧胆,叫三人出手诛杀大半,其余人皆是胆寒,败逃而去。 为首汉子尚不见其究竟使的何等兵刃,反倒是仗着自个儿马快力猛,催马上前夺刀两柄,来回冲杀数度,生擒两人使刀逼咽喉,横在鞍桥上头,径直催马走到车帐前头,请荀元拓问话。 “辛苦王兄,一路承照应,待去到京城之中,理应好生谢过。” 而迈步走下车帐的荀元拓并不急于问那两贼人从何而来,反是冲浑身血水的汉子微微行礼,仰起脸来温和笑道,“家父曾提及过数次王兄名头,只可惜距京城过于远了些,到头来竟是如今才得以谋面,还望梁兄海涵。” 两肩筋肉虬结,形如一轮满月的汉子神情无分毫波澜,闻言眼底略微泛彩,到头来却是一字未吐,躬身告退。 第六百五十八章 上齐刀铩不逊分毫 车马才歇,年老车夫却是连忙将马匹栓罢,由打怀中拽出几枚黑帕,抵住几头马匹两眼,生怕是这专门跑山过涧,从来鲜有瞧见这等死斗场面的几匹马儿受惊,耗费去浑身大半力气,才是堪堪使几头马儿平静下来,坐到一旁自顾气喘。 虽说这几头马匹品相还算尚可,脚力亦是比起寻常上齐马匹略微高上一筹,能接连急行一两日尚无太多颓相,不过眼下亦很是劳累,再经方才遇袭血水飞溅,自然再难挪步,嘶鸣不止蹄脚颤动,若非是老车夫手段,莫说是稳住惊惶,恐怕已然是挣开栓绳。 “这营生银钱倒是允过不少,但依咱瞧来未免太过凶险,才出苏台县区区几日,便是遇上这等袭杀事,倒是得亏有那三人勉强支撑,勉强不曾出甚差错。可此去京城尚有相当路途,一回得生天,但若是再遇得个三五回,只恐咱四人都难保下条性命,到那时即便是再多挣得千百两银,终究也是无命消受,倒不如同那位公子明言,这回营生不如另请高明,真若是要我等几人搭上性命,未免得不偿失。” 说话汉子依旧是心有余悸,方才那伙剪径贼人同几位护车之人厮杀时节,有位贼人距车帐不过五步,生生教一位掂刀江湖人削去半截头颅,红白血水险些溅至汉子面皮,险些吓破汉子肝胆,平静许久腹中依旧翻腾,如今忙不迭开口,面如土色浑身筛糠。 “你小子可要想好再说话,”老者瞥去一眼,“你倒还是不曾娶亲,每日清闲自在自个儿吃饱家中不愁,其余这两位才娶亲不足两载,正是费银钱的岁数,这公子给的银钱可是相当丰厚,寻常时节就算是纵跨整座上齐,驾车帐十余也未必能到手如此多银钱,你小子不要,这二位却是急需。” “可先前并无人知晓能遇上这等事,这伙剪径贼人身手可是相当不赖,此番不曾得手,倘若远远盯起,隔过三天两日再前来冲杀一番,凭这点微末人手,即使身手了得,未必就能抵挡得住,”思量一阵,其余两位汉子也是开口,皱眉言道,“我二人的确是如今急于求银钱,但只怕是这银钱有命看没命拿,到头来如若落得个人财两空,更得不偿失。” 老汉也是犹豫,到头来由怀中摸出已然磨得很是黝黑放亮酒囊,灌过两三口去,随后便是沉沉叹过口气,局促搓搓两手,咂么两下嘴,艰难吐出句话来,“要不我老汉前去同那位公子商量两句,到前头三五十里路处,我等便卸去这营生,银钱固然重,倒也重不过性命。” 车帐当中,邢邬峡才悠悠醒转,早先厮杀死斗竟是都不曾惊醒这位满身劳累的中年主簿,此刻揉揉两眼,很是疑惑外头喧嚣与几位负创江湖人闷哼。荀元拓却很是耐性十足,将方才事一一道来,饶有兴致问起,教邢邬峡猜猜那四位车夫,今日究竟是要去要留。 “银钱虽重,但凭我猜测来看,那位为首老汉与尚未娶亲的车夫,大抵还是要留到接着银钱的时节,而至于另外两位方才娶亲不久的汉子,私以为多半惜命,估计要先行离去。”虽很是惊异眼前公子算准有今日收伏一事,可稍做思量,邢邬峡还是如此道来,毕竟挂念事少者多半胆量高些,挂念尚少者,多半则是要胆怯许多,再者方才危局不曾落在眼里,始终觉得理应算不得凶险。 “猜对了一半,”荀元拓依旧是坐直身形,将眼前棋局顺掌心棋谱摆罢,微微抬头展露笑意,却并未再多说,而是话锋变转,“既是休养得当,何不手谈两局,本就是闲暇至极,聊以消磨时日。” 邢邬峡咧咧嘴,却当真是答应下来,并未有原本那等百般躲避退让的举动。 一局棋毕,邢邬峡小输三子,心满意足,旋即无论如何都不再接话,迈步下车而去,趁着歇息的节骨眼上,去到自家发妻车帐当中瞧瞧。 细说起来邢邬峡棋力算不得微浅,除却细枝末节地界尚不尽如意之外,观大势走妙棋的本事并不见得差上许多,但唯独就是不愿涉险行棋,尤其稳重,同荀元拓多变棋风过招,自然是力有不逮。不过自从此番出得苏台县,这位身在其中兢兢业业许多年的主簿,却是厚积薄发,撇开许多冗杂念头,猛然之间将胆魄抬升起来,数度行险棋,局至中盘时节,竟是由打荀元拓手上占去些许上风。 “终归是有了点脱俗气,可惜还不够。”荀元拓自顾笑笑,身形未动,黑白两子悬空,纷纷似是孩童归家,乳燕返巢,尽数落入棋盒当中。 至于被那汉子生擒,依旧在车帐之外跪坐的贼人,荀元拓倒是并不急于上前询问,更是不忧心这两人逃去,原是汉子将两人摔到地上时节,早已是双足运力,折去两人腿脚,而今即便是无人看守,只怕一时半会也难缓将过来。 几位江湖人中有两位负创极重,一位遭重刀劈入肩窝一寸,多半是搅碎锁骨,分明衣衫穿得单薄,如今疼得汗滴滚落,血水如注相当难止,左右两人艰难摁住刀口,却是依旧有血水迸溅而出;另外一位负创更重,乃是那伙剪径贼人当中有位擅使挠钩之人,趁交错时节将挠钩挂入此人腰腹之间,催马而去,生生扯开条奇深沟壑,更是血流如注,片刻不曾停。 江湖人负创,大多是草草了事,一来那等立竿见影的金疮药价钱奇高,实在无闲暇银钱购得,而来行走江湖惯了,其实到头来也不曾落下如此重创,大多是一方自觉能耐不及,略微负创便已然撂下两句狠话,头也不回离去。说到底来,上齐江湖气,终究比不得齐陵或是颐章那般,时常有生死赌斗,反倒是近些年来,江湖愈发不似江湖,倒是犹如少年人好勇斗狠,争起寥寥名头的地界。 “这么个疗伤法子,离死更近,倒不如将这两人扔到此地自生自灭为好。”那位肩头奇宽汉子将夺来的手头刀撇到一旁,走上前来,却是不屑开口,“谁人教尔等的手段,要于负创过后使脏污布帕遮住伤处?到头来就算堪堪止住血水,三天两日不曾遇上高明郎中,伤患地界必定是溃烂多地,没准连几日功夫都撑不得,便要身死,按说也是行走江湖许多年的人物,怎的连这手段都是不知晓。” 汉子神情多半木讷,且少言寡语,即便先前收这几人群起嘲弄奚落,也不曾多出言两句,不过方才出手时节的确悍勇,如今迈步上前,登时便引得周遭江湖人怒目而视,但并无一人前来阻拦,任由汉子走入圈中,由打贴身包裹当中取出枚水囊,俯下身来,接连朝两人伤处倒上两倒。 酒气四溢,旋即便是两人惨嚎声起,而汉子却是并未在意周遭人纷纷蹙眉,乃至险些抽刀拽剑,反倒是由贴身包裹当中取来两方整洁布帕,运力扯散些许纹路,而后打个呼哨,从那两位端坐马鞍汉子处接过方瓷瓶,先撒药粉再裹布帕,而后才是缓缓起身。 “此番外出所携金疮药实在有数,倘若三五日后尚未痊愈,便自行前来同我讨要便是,身在江湖之中挣来些许银钱不易,若是再将性命搭上,没地方说理,许多事讲究些,其实并不吃亏,更不繁琐。” 果真汉子动手上过金疮药后,那两位伤势奇重者不久便停下哀嚎声响,昏昏睡去,瞧着面皮血色也是越发浓重,比起方才不知好过多少。 但汉子还是不曾离去,反倒是被江湖人中为首一位背刀男子抬手拦住,见汉子蹙眉,才拱手行礼笑道,“切勿敌视,在下乃是由上齐路南点翠门而来,微末小帮,并无甚名头,却很是好奇方才兄台手段,究竟是由打何处学来,毕竟是搭救二位兄弟性命,顺带前来道谢。” “才入军中二三载的士卒,其实都晓得应当如何包扎伤处,眼下天景已暖,倘若是布帕不干不净,难免溃烂。” 而那位背刀男子却是摇头,“起先我点翠门当中有曾入军中的帮众,从来无人知晓这般包扎手段,瞧来相当讲究,不过若是兄台不愿提及,便自行将在下方才所说当作信口胡言便是,自是知晓规矩。” “江湖人军中人,其实本就并无多少差别,又怎会有瞧不起一说。”汉子倒也难得面皮浮出一线笑意,摇头叹气道来,“非是我不愿提及,而是已然不在军中,有些话实在难以勉强说出口来,但也可略微同兄弟透露两句。” “常言上齐无驹,不过上齐刀铩,不见得比大元逊色分毫。” 背刀男子思量好一阵,不禁动容,望着抽身离去的汉子背影,念叨了好一阵。 登时血水倒灌,由天灵盖冲刷直下。 第六百五十九章 食腐而肥 “同这群江湖人说这些,下官看来,未免有失妥当。” 王甫柝才翻身上马的时节,身旁两人当中却是有一人突然开口,皱紧眉头摇头叹道,“本就是军中事,如何都不该平白讲与旁人听闻,纵使我等皆已是不在军中,也不应当如此轻易提及此事,如若是走漏风声,又要如何自持。” 另一人也是将眉头皱起,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曾开口,而是望向王甫柝,许久都不曾开口。 但王甫柝却是淡然得紧,自行稳坐马鞍过后,轻轻朝两人瞥过一眼,无故笑起。 “江湖人与军阵中人,差别在何处?本就是身在世间寻常人,只不过军阵中人守国门,江湖人则更是清闲自在些,倒也要操心每日衣食,何苦要摆那等架子,更何况如今我等已然离了军营,如若是直到如今,你两人都不曾将自个儿念头扭转,恐怕身在江湖之上,也难得所谓富贵。” “一日身在军中,则行事不可提及营盘事,乃是我等入军时节秉持铁律,王将官如此,未免很是有些失格。”那位双肩较消瘦的汉子摇头,似乎很是见不得王甫柝这般举动,长长叹息一声,“你我三人皆是因那位心思变换,不得不卸甲去铃,但说到头来,也是自军阵当中走出的人物,这些年来虽无战事,但平日也是来回冲杀过无数回鬼门关,险象环生,理应将军阵中规矩牢牢记挂心间,如此轻描淡写便是将这番话放将出去,难免有些考量不周。” 王甫柝并未搭茬,而是望向另一位汉子,后者并未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目光不挪。 “看来两位都是相当不满我方才言语,倒也在情理之中。”肩头奇宽厚的汉子自嘲一笑,将言语声压低一截,缓缓讲起,“窦兄弟与魏兄弟可曾记得这些年来,于军阵之中负创几回?” 此话出口,两人默然,纷纷将眼皮落下,不曾出言应答。 “咱记性忒差,当然不能尽皆记起,只挑重伤险死处说个畅快,”王甫柝还是那副神情,指点那位身形壮硕的汉子,一字一句道来,“擎铩卫窦冲,入军阵十载,头三载便是凭武艺身手扬名军中,不出三载便已然立身到上齐从未露面的精军之中,赐铩两柄悬于马颈处,专为冲阵官持铩,更兼护住阵脚。入军中七载余,大小经百八战,皆是以弱击强,曾应对十倍数目山贼流寇,与紫昊边关外前来刺探的精锐骁骑碰面数十,重伤二十余回,负创最重一回,刀尖离心肝不过一寸,昏睡近十日才勉强醒转,并未身死,肩甲腹甲护心镜更迭数十次,直到如今老疤尚如新添,肩头负创地界直到如今阴天落雨的时节,仍旧痛痒难耐。” “绳镖官魏如山,入军六载,凭一手出神入化绳镖如愿踏入这支精军,曾生擒得紫昊齐陵探马九人,使绳镖杀敌不下千百,虽并非一马当 先冲阵者,亦是收强弓硬弩射穿过不下几十回腰腹,失却一枚小指,脖颈处疤痕数道,两肋为弓弩长枪扎穿十余次,换马五回,到如今老伤复发,饮酒时节时常觉通体上下生疼。” “可就是这么一身旧伤,背起身搁到兵荒马乱时节,足矣取得上品武官的功勋,到头来仍旧是被人赶出军中,反倒还不如一同投身军中的同乡位高权重,如此世道,又为何要恪守军律,始终只字不提。” 两人都是晓得王甫柝从未忘却此事,一时间皆是不再出言,蹙眉良久,皆是想起满身旧伤,神情当即便低落下来。 “得罪将官,自然是要承其责罚,可的确是不曾想到,会是凭这等堪称卑劣手段将我等几人逐出军中,落魄至此。” 军中有将官,一向同王甫柝极不对脾性,大抵起因便是有位听说是靠山相当瓷实的新人,正打算入得这支骁锐军伍的时节,身为冲阵官的王甫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松口,说是那位才入军伍不久的新人,身手实在是不如人意,莫说是上阵杀敌,纵使是征讨流寇或是同旁地探马暗探厮杀,也未必能活过两月,如此身手怎能堪大用,生生将那新人阻拦到外头。正是因旁人看来的微末小事,落在那位权势颇重的将官眼中,大抵是觉得这位王甫柝刻意为难,同自个儿作对,故而时常刁难几人。 两载前军阵比武,本就是择军中身手高明者补之,一年总要比斗一番,却是毫无端倪将几人由打军中剔除,分明是未过三合便已取胜,可名册当中赫然写有三人姓名,任凭是数度上书,依旧难改。而那位两载前被王甫柝力排众议阻拦在外的年轻人,却是顶替冲阵官名头,大摇大摆迈入军中。 “如此下去,本是为上齐天下守国门的一众军阵之人,恐怕到头来便是要烂到根处,可惜权势微末,更无那般手段,就连打算前去将军府中伸冤,也是无路可走,如今想来已有两载,仍旧是记忆犹新。”王甫柝冷笑,直直盯住两人,“若非是那位荀大人知晓此事多加照应,你我三人又非江湖人,也非军阵中人,就连凭自己一身武艺讨得温饱的能耐都不见得有,所以此番前来相助这位荀公子,如蒙不弃,兴许还可活得体面些。既是如此,透露个只言片语,难不成真就有碍江山社稷?” “说上两句上齐亦有铁骑,便是不合规矩不顺军律,那这浑身旧伤与所遇不公,又哪里有人替我等讨来句公道话。” 正欲外出问询那两位剪径贼人的荀元拓,恰好将几人方才所言,听了个一清二楚,于是原本打算俯下身来的动作微微滞住,啧啧两声,面皮终归是流露出两分感慨意味。出青柴年头不短,荀元拓却是极少收得荀籍家书,一载之间大多不过寥寥两三封书信往来,且皆是短短三五行,倒是不晓得究竟是放心周先生训徒的 本事,还是本就无多少言语好说,随意嘱咐两句便已撂笔,而荀公子早已习惯自家父亲这等心境习惯,并不急切于问询其他。 而前阵子一封家书,荀籍却是难得洋洋洒洒写过满篇蝇头小字,言说这三人来历,算是自个儿老相识。正巧此番由苏台县去到京城,倘若是手段得当,没准便可添得三人助力,终归是由骁锐军阵当中走出,不论身手心性还是见识取舍,都是上上之姿,不如路上凭自个儿手段尝试一番,能否收归己用,京城到底也是龙盘虎踞的险地,添上三位身手极俊的军阵中人,总能使得走薄冰的时节,心中添些底。 除此之外,荀籍也是难得提起句自家夫人事,言说多年来皆是留于京城,前阵子听闻身子骨颇弱,如若是局势稳固,可自行前去相见,唯独得多加谨慎,切莫于时局不曾稳固时节贸然相见,弊大于利。 想到此处,公子面皮上头,略微有些复杂,于是也不再始终提起笑意,望过一眼面前两人,依旧是面皮温和,抬手由怀中拿出枚剔透如玉的物件,揪住一人发髻,旋即便是扔到口中,单手捏稳喉头,任凭那剪径贼人挣动,依旧是落入腹中。 “两位身在江湖,大概都是听闻过腐蛊虫一说,原本乃是南漓独有,前些年倒是被许多人瞧中,引入天下九国,不论是逼迫旁人招供,还是不着痕迹除去心腹大患,极为适宜,乃是以白蜡封得只露蛊虫四足,吞到腹中过后牢牢悬到五脏当中,剔之不能,待到白蜡尽数化去,则多半是要被那蛊虫咬穿肚肠,痛楚难忍,且一两月见都未必身死,滋味最是难耐。” “知晓你两位多半是为人所挟,或是有甚把柄搁在他人手上,但这蛊虫之威,纵是好汉也需服软。” 公子言语时节淡然得紧,反倒不似是威逼两人供出身后人,却似是风花雪月,飞花行令,儒雅得紧,可两人闻言过后,已然是浑身筛糠,难生出半点侥幸心思,皆是怒视眼前手段狠辣的年轻公子,牙关紧咬。 可荀元拓并不急于令两人开口,反而是屈膝起身,冲二人点头笑道,“本官外出的时节,车帐当中携过不少上好酒水点心,乃至许多市井当中难寻的金疮药种种,起码也能将两位性命,留到临近京城的时节,不过既是有得必有舍字随行,两位一路要吃多少苦头,在下也实在不晓,权当是尝试两回,想来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好事。” 说罢过后,也是不再理会,倒是步步朝那三位汉子方向走去,浑然不顾身后两人浑身冷汗,已然淌地,究竟是双腿断去痛楚所致,还是腹中腐蛊虫所惊,旁人不得而知。 迈步走出的公子无意间抬头,望见邢邬峡由打车帐中才走下不久,复杂神情不加掩饰,却只是轻轻点点头,不曾解释半句。 第六百六十章 世上蠢人不嫌多 一日之后,原本打算同荀元拓知会一声,不接这等营生的四位车夫,终究是无人前来同那位公子开口,反倒似乎是从未提及这茬。 为首老车夫不曾提及,其余三人也不曾提及。 荀元拓分明听得真切,四人曾商议将这营生撇去,故而特地抽出些空隙,同老车夫讲道不曾预料到有收伏一说,而今倒是失却诚心,实在是顿觉羞愧,将银钱又提起两成,只当是估算有误,同几人赔礼。 老车夫活过忒大年纪,自然晓得这位公子所言非实,毕竟有位身穿官袍之人,始终坐到头前车帐上头,既知此等举动乃是足够枭首发配的大罪,却是依旧如此布置,且携来几位身手极好的江湖人,多半是已然提前料到有如此一处遇袭的祸患。但老汉只是忙不迭躬身行礼答谢,半句都不曾提及离去之事,连带那三位车夫,亦是无人开口。 对此邢邬峡却是相当不解,一日之间竟是追问过许多回,但那公子只是轻轻笑笑,并不作答,直憋闷到第二日清晨时节,才两眼通红坐起身来,沉沉叹过一口气,也不顾对座荀元拓究竟醒转与否,开口便问。 “按说既然是惜命,生怕自个儿身死,家中妻儿老小无人照应,那纵使再添个五成银钱,也不应当闭口不言才是,为官多年,实在是不解其中意味。” 荀元拓缓缓睁开两眼,亦不动躁怒气,眉眼平顺笑起,坐直身形,“若是在下不曾记错,邢主簿少年时节也理应吃过些苦,怎么此番却如何都想不通眼前这等简单事,为将为卒者又岂能不惜命,然身后边关里头乃是故乡千里沃野,不得不舍生,身在江湖中这些人,也知晓性命最重,但想起家中银钱尚缺,妻儿老小尚未必换上件新衣,当下便可将性命看得轻几分。常言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眼下就算是我不添这两成银钱,大概这几位车夫都是舍不得离去,道理就如此简单,自个儿可挑起千斤重担,也不愿亲近之人受半点重压。” 虽寥寥数语,邢邬峡却是神情猛然之间复杂,低眉不语良久,才抬头好奇瞅瞅眼前这位年纪尚浅的公子。 “这等道理,从哪学来的?” “我那位先生授业向来极少,大多也不过是讲说些学问,但更多时候还是四处转悠,叫我自个儿去瞧瞧世间百态,自个儿琢磨出些道理,或多或少,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到头来也能领悟些人世间的大事小情。”荀元拓摇头笑笑,安然望向眼前人,“既然是要问,为何不问问昨日我盘问那两位剪径贼人时使的手段,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是真是假,毕竟是要留到在下身边出谋划策的客卿,如若是在下行事无忌,总难免危及自身。” 邢邬峡倒是不曾想到眼前公子竟是自行开口说起这番话来,神色一时变幻,到头来还是长叹,仔仔细细摘去肩头不知从何飘来的新叶,“既然话压至此地,那荀公子不妨明言,究竟是从何处知晓这等堪称凶顽狠毒的法子,还请劳烦讲明,不过荀公子许久也不曾出苏台,同那二人所言大抵不是真话,只怕这话乃是刻意扯谎。”荀元拓报以一笑,将棋盘收起,替面前人添上杯茶汤,“到底是两载之间时常相见,摸清了在下脾气秉性,尝尝茶汤,新由苏台县外收得,算不上金贵,但胜在新茶爽口,也好略解春深躁气。” “其实如若我手上真有腐蛊虫,我也会用。” 邢邬峡举茶盏的手顿了顿,终究是没再言语。 出苏台第七日,又见倾盆雨。 说来也是古怪,一位牵着个女娃娃的书生走到几架车帐前头的时节,雨水恰好止住。亏是老车夫如今领头,这才将车马奔行放缓,如若不然突兀走出两人截住车马,要么便是落得个马失前蹄车帐倾覆的情景,要么便是拦路那位书生与女娃皆伤,倘若踏到要害,多半便要身死。 如此情景自然是引得老汉一阵臭骂,虽说车帐无碍,仍旧心有余悸,指点那位书生鼻头便是骂起,说纵使是再不添小心,自家孩童跟随,怎能在瓢泼大雨时节走官道正中。 而那位瞧来相当年轻的书生却并未恼火,而是嬉皮笑脸躬身行礼,冲那老汉作揖再作揖,言说的确是不曾留意,毕竟是凑近上齐东境车马稀少的地界,实在是羞愧得紧。 大抵是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这年轻书生只将鬓发处梳起两枚小辫的女娃护到身后,甭管老汉如何训斥泄火,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相当恭敬。 如此一来,就算老汉正立身到气头上,见这位书生如此恭敬顺和,反倒有些语塞。车夫终究算不得上等行当,纵使是寻常百姓都未必瞧得起终日吞风霜刀剑的车夫行人,更何况是向来眼界极高,时常有些傲气的书生。这么一番举动下来,当即便是心头火气矮下多半,言语也是中听许多,又是劝得几句下回千万小心,莫要冲撞车马,便是做势要握起缰绳离去。 “老人家且留步片刻,还敢问这车帐中乃是何人?若是由打苏台县而来,在下倒是有事相求。” 老汉蹙眉犹豫,当即欲要开口,却是又将言语吞回腹中,转头望向身后几位江湖人与那三位顶壮实的汉子,一时犹豫下来。 书生一身灰布粗衣,仍旧是神情不变,笑脸相迎,牵着那位满脸懵懂却是衣衫相当讲究的娃娃,见老汉略微犹豫,当下也是了然,旋即躬身欲走。 “在下的确是由苏台县而来,不晓得兄台何事。” 老汉身后车帐之中迈步走出位俊郎年轻人,一身长衫挂玉,抬眼打量两眼书生,略微挑眉,“难不成又是寻荀姓人而来?” 书生也不摆那等读书人自矜架子,闻言过后连忙拍净浑身灰土,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很是热络夸口道来,“原本倒以为不见得能认出荀公子真面目,而今看来却是气度不凡,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当即也就晓得公子便是在下要寻之人。” 荀元拓神情却很是无奈,苦笑两声才缓缓接话笑道,“这两句本就说的是女子,我倒自认自个儿面皮勉强算在尚可,倒远不如兄台所说这般。” “话说的忒伤人心,”年轻书生撇嘴,顺带抹去自个儿面皮灰土,“在下不过是一路风餐露宿吃过许多苦头,但岁数却断然比不得荀公子,虽说咱们读书人向来不讲究皮相,可总不好时常想着以貌取人不是?” 荀元拓瞧见过不少读书人,能耐或高或低,但多半皆是儒雅随和,莫说谈吐过人,最不济也是留有自矜心思,言谈时节便足见学识,可当真是少有瞧见这等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人物,当下便是连连苦笑,摊手请书生踏上车帐。 书生叫骊况,荀籍书信中有言,说是这位瞧来并无定点好做派的书生,能耐奇高,且是难得文武双全,拳掌能耐过人不说,六艺精熟,且通晓音律,唯独性情过于跳脱,虽说本事过人,可惜并不曾为官。 荀籍当年有恩,加之骊况如今本就乃是布衣之身,闲散得紧,正巧得知这位荀公子已然是飞花六百的大才,便是自行递信一封,旋即奔苏台而去。 “骊家前些年虽说势微,可近些年来听闻已然有复起之意,你这骊家家主次子,就算争不过你家兄长,倒也绝不应当如此落魄才是。况且是谁人家的娃娃,竟也随你一并外出吃苦?” 荀元拓引见车帐两人,倒也不曾避讳邢邬峡,开口狐疑问询。 原是这位骊况衣衫的确破烂,且瞧面相便是饥一餐饱一餐,踏上车帐时节无意瞥见桌间点心,登时便是一劲吞下唾沫,落魄得紧。 书生讪讪一笑,忒不好意思捋顺捋顺发髻,“出京城几日遇上贼人,叫人将大半银钱偷了去,正巧又是遇上这娃娃,便将剩余银钱大多买了吃食衣裳,当然是显得落魄。” 说罢书生将仍旧满脸怯意的娃娃两耳捂住,轻声道来。 “距此地还有十几日路途时,在下在路边遇上这娃娃,双亲遇上山石滚落,连同车帐一并滚落山涧,唯独剩下这小娃娃躲到路边。” 书生原本面皮含笑,如今却出离平静,言语声低了又低,“初见时节,问我说能不能将她送回家去,又说能不能找寻到双亲,万一还有一线生机,托我请个郎中搭救。” “这么小的娃娃,当真叫人心疼。” 书生揉揉孩童脑门,“明知道其实许多事已成定局,却依旧想着能凭自个儿这点银钱做些什么,哪怕是能趁尚且童稚时节无忧心性,暂且令她忘却些念头,那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一旁邢邬峡长长叹出口气,两眼低垂。 这次荀元拓没说什么,使单手撑头,打量打量脸上难有笑意的书生,又瞧瞧那位手足无措的娃娃。 世上总有人蠢得紧,分明自个儿也立身厄难苦楚当中,瞧见旁人遇上苦事,却总是感同身受,想要替人家分去些许重担。 但这样的蠢人,荀元拓觉得向来不嫌多。 第六百六十一章 寺中文曲 上齐皇城纳安接连叫雨水浇灌过五六日,哪怕并未积攒下多少积水来,也是引得皇城当中富庶人家,一时间便闲暇下来,原本最不济也可前去茶楼当中听听小曲,琢磨琢磨说书先生所讲话本里头种种疏漏,趁机叫上两句倒好,权当是消遣解闷。可雨水连绵几日过后,就算是已然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也不愿挣这份辛苦钱,两三日都是不曾露面,只令自家算不得伶俐的徒儿前来说上两段书,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当然也就叫人提不起兴致来。 都晓得皇城当中寻常百姓,也是自有来头,当然也不缺银钱,一国皇城天子脚下,总不至于轮到贫苦百姓落户,饶是能侥幸讨得处宅院,柴米油盐价钱,也非是寻常地界可比,当然也就只剩下家底殷实者,能应付来这般价钱。既然是不愁银钱,便自然要省下许多时辰来,前去找寻些乐呵事,甭管是戏台茶楼,酒楼勾栏,纳安大抵便是整座上齐中寻乐地界最为密集处,曾有文人言说纳安勾栏铺面,一日十间,亦需数载,听来很是唬人,不过倘若真是住到纳安当中,便是晓得此话听来荒唐,可实则还当真算不得吹捧过度。 雨水初歇的时节,纳安城中有座小寺,终究是有位僧人推开寺门,撞钟二三,旋即望望外头已然平静天景,与檐边串珠雨水滴滴而落,轻轻道过一句佛号,合掌笑起。 寺院中并无住持,也无首座,唯独有这一位僧人常住,除这僧人之外,尚有位小沙弥,生得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却是时常引得街对过不远处的勾栏女子时常前来,趁这位小沙弥外出的时节,好生逗弄一番。本就是风尘中人,多半不晓得言语轻重缓急,且压根不顾及什么忌讳,常常是说得那位小沙弥面皮犹如血玉一般,乃至险些忘却出家人礼数,头也不回逃到寺中,许久也不敢再外出一步。说来倒是也怪,那僧人从来只是袖手旁观,不曾上前止住那些女子越发肆意言语,眉宇淡然双掌合十,直到小沙弥逃回寺院当中,才冲几人一一行礼,迈步回寺。 纳安终归是大齐旧都,吃斋信佛者相比于别处,向来要多上不少,故而虽说小寺无名,可总也是时常有人上门,迈过堪称狭窄寺门,里头却是相当宽敞,除却佛堂之外尚有两三间草庐,金身一尘不染,院中菩提叶片新发,尤其春深雨后,枝繁叶茂,很是阴凉。京城大多时节喧嚣,偶然之间前来这处小寺当中,佛香缓升微风徐来,倒也是别有些滋味,便很是不缺香火钱,僧人也是不曾婉拒,而是每每收过香火钱后,便冲眼前无论富贵高矮的施主行礼,却是从不开口,一来二去,人人便都是揣测,大抵这位僧人是天生哑子,倒是也无人同僧人计较。 今日僧人才开寺门,便是有位鬓发斑白的老者上门,捶打捶打腿脚,喘上过好一阵,才迈入寺院当中,瞅着略微讶然的僧人笑了笑。 老者衣衫相当讲究,双袖勾金银双丝,针脚紧实 绵密,很是有些出自黄丛郡的意思,不似锦织那般张扬鲜活,倒也很是贵气,此刻迈入寺中瞧见僧人神情,当即便是开口笑道,“法师倒是雷打不动,接连几日落雨,街上行人渐稀,还醒个大早开门撞钟,毅力可嘉,想来如若是始终如此,恐怕成佛也是迟早的事,实在是羡煞老夫。” 僧人依旧无话,只略微摇摇头,双掌合十行礼,将老者让入寺院当中,自行前去取才接雨水煮茶。 老者四处转悠片刻,登时便瞧着院落当中青砖为雨水淋透,越发青苍深润,几十株花草已然开得旺盛,几日无风雨滋润,佳人出浴,早有蝶蜂立在上头,便知晓纵使是雨水盖顶,也不曾压住丁点花香,佛堂当中烛火映金身,明明灭灭,倒是更添得两分色泽。分明是瞧来狭窄寺庙,踏入其中时节,却是每每都觉得这处寺庙当中,缤纷斑斓,竟是比起外头喧嚣京城,花色更是层层叠叠,尤其好瞧。 不过沿窗棂张望草庐的时节,老者却是神情古怪,原是瞧见那位小沙弥依旧是躺倒床榻当中,睡相相当怪异,便是自行笑笑,猜是年纪浅者多易困倦,当下也不曾说些什么,自行去到相邻草庐当中,与那僧人对座饮茶。 “荀家对出六百飞花的那位公子,不久前离了苏台县,急行再不过半月,便能到京城之中,据老夫所知,京城当中许多人都不乐意瞧见这位贬谪出京的荀氏一脉公子回到京城。我便要先行下手试探一番,如若是连这关都不曾闯过,那即便是安然回京,照旧是不堪大用。” 老人饮茶极快,尚且瞧不出老态,虽说脚力大不如以往,但依旧是矍铄,此刻捧起茶汤一饮而尽过后,又是自行添上一盏,望向草庐之外青砖积水,映照朗朗天光,“虽然是圣上眼前红人,但这些年来徒有诗文书画本事,却是无治世出谋能耐的文人,朝堂之中实在是不缺,更何况荀相向来便是瞧不上荀籍那一脉人,既承恩情,多年来都是不曾找时机还上,此番替荀相一试深浅,即便是难以除去这心头患,给那小子些苦头吃,也是未尝不可。” 僧人略微思索,抬眼瞥过一眼老人,旋即又是向上看去。 “天子本就是通晓文采,爱才之心自是有,但万事总是有解法,”老人端茶,缓缓撇去茶沫,赞叹了句无根水煮茶果真是最妙,旋即便淡然答来,“何况起初老夫想的便不是将那公子除去,至多不过是羞辱敲打一番,灭灭其心气最好,省的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这世上虽说是人生来无拘,可总有些地方不可触碰,既然是与荀相不对付,我这后辈也自当出手,杀杀那小子威风。” 佛铃声响缓缓而来,手捧杯盏的僧人显然很是不晓得老人所言当中的弯弯绕绕,只得是客气笑笑,旋即便是再无动作,静心品茶。 庐外繁花乱人眼。 积雨自打屋檐上头滴滴 串串,日光出其里,更是映得院落当中乱红青碧交错。 小沙弥由打睡梦当中醒得,才发觉外头已然是天光正明,忙不迭穿罢衣衫跑将到隔壁草庐之中,却见香痕平定升起,两人饮茶,很是不好意思合掌道句佛号,同僧人与老者见礼。 “说起来,你这小徒弟也是跟随你许久,就不打算传些货真价实的本事?”老人和蔼摸摸小沙弥光滑脑门,很是有些爱不释手,旋即便是狐疑问起,“毕竟是由大齐高僧手上接下的衣钵,不论是佛法还是身手,总要传给自家弟子几手,起码日后得有吃饭挣香火钱的能耐不是?” 而僧人听闻这话过后,很久没言语,提笔写了句心宽便是佛陀,心静不需本事,旋即往草庐之外望过一眼,竟是起身离去。 寺院当中又是来了位老人。 老人腰背略驼,可腿脚却是相当利落,由皇城边到此地,不过耗费多半时辰,大抵便是出于平日里时常在京城当中闲逛遛弯,分明已是年岁奇大,腿脚却丁点旧疾也无,神情漠然,径直走入寺院之中,立身草庐之外,淡然看向草庐当中饮茶的老人。 可还不等后者要起身行礼报喜,那老人便是上前几步,一掌抽到后者面皮上头,险些抽得个趔趄,一时间不曾站稳,坐回椅上,而后又是挨过狠狠一掌,满脸惊诧。 “老夫都不敢触的逆鳞,你一个二品官却是胆魄不小,明知那荀元拓乃是圣上眼中腹有百斗才气的俊秀,只怕此番赴京过后便要平步青云,老夫都未必敢轻易招惹,你却胆敢半路设伏?” 又是一掌,抽散老者发髻,“从两鬓乌黑的时节就随我学做官场事,无论是为人格局还是进退之能,早就已是教与你,圣上无论从何处瞧都是位有道圣君,可唯独脾性认死理,眼下就是认这荀元拓为忘年至交,又岂能如此唐突行事?” 后进门这位老者姓荀,常在京城当中闲逛。 无论是外来商贾行人,还是身在京城住过许久的百姓,都是时常能瞧见这位腿脚利落的荀相,不乘华轿不驾车马,悠哉游哉,穿过小半座京城。 荀文曲多年来脾气都是极好,平日里就算朝堂当中文武不合,这位荀相也从来都是从中调解,从来不曾同人瞪过眼,更是未曾动起雷霆怒来,可偏偏是身在如此幽静地界,荀文曲接连赏给眼前岁数已然不小的老者三掌,打得后者半边面皮险些肿起,才堪堪散去火气。 已然走到佛堂当中的小沙弥听得清楚,咧咧嘴,又是想起自个儿闯祸时节,僧人打手板时的滋味,浑身抖了抖,反倒是有些宽心。 这般年纪尚逃不得挨打,自个儿这年岁,似乎多挨两下,也是无关痛痒。 第六百六十二章 齐梁学宫,落子收钱 直到一炷香后,荀文曲铁青面色才略微好转,吐出长长一口郁气,舒缓许久心境,还是觉察出心中躁郁,晃晃额前尽白发丝,难得深觉胸口沉闷,定了定心神自行斟茶,小饮两三口,才是堪堪将心境舒缓分毫。 身在朝堂当中,一人之下,消息自然是最为灵通一等的能人,前脚那位荀公子出苏台县不久遇袭,还不过两三日光景,便是有书信密函递到荀文曲手头,拆信才观瞧两眼,便是震怒不已,几近彻夜未眠,天边方挂得鱼肚白时,便已是穿戴齐整,直奔那位唤作屈胪的二品官府上,打听着后者天色未明时节便已外出闲逛,一言不发便是快步走到此地寺院之中,见面便是接连赏过后者三掌。 也得亏是此地颇为僻静,倘若是搁在京城当中,只怕无人能信这位平日里便是待人宽厚和善的荀相,竟也有压制不得心头怒意的时候,且是半分脸面不留,分明年纪相差无多,却是抬手便打,无有分毫犹豫。 “你屈胪随我头一日上朝,还不过而立年岁,还记得老夫当初是如何教你的,”荀文曲终究是开口,似是怒意似潮退去,周身再无多少力气,将青瓷茶盏撂下,“人非圣贤,总有不同处,兴许在你看来无关痛痒一件小事,落到旁人眼中,这事便是天塌一般的大事,人居庙堂伴君伴虎,切莫怠慢自傲丁点,但如此多年下来,似乎你屈胪并未曾牢牢记挂心上,才有而今始终入不得当朝一品的境地。” “人有好恶,前朝曾有位天子独喜木器,召得无数能工巧匠前来皇城当中,且还自行屈尊请教卯榫雕镂木器的能耐,虽说算不得圣明,除却这等古怪喜好之外,倒也是用人唯贤,并不曾有太大疏漏,天授圣上,可终究也有生老病去痴嗔怒苦,许多事你我又怎能轻言妨碍。更何况眼下那荀籍家中公子,尚未曾成势,而今最难应对者,当属齐梁学宫当中那位,没准贼心不死,尚且惦念着如何动摇国本,死灰已有复燃势,这才是最难应对的劫数。” 屈胪没接茬,分明是面皮上头指痕深重,恐怕三五日都难消,却是不曾有半点愠怒色,低眉良久。 “其实只是想替荀相分忧少许,官阶尚在微末一流,却见荀相腰背一日不及一日挺拔,实在心头忧扰,不得已才是出此下策,还望荀相莫要见怪才是,为官之道我向来不曾挂在心上,只不过想要尽力而为才是。” 天光已然大亮,周遭鸟雀啼鸣轻快,佛堂当中金身晃眼刺目,刺得荀文曲眼目生疼,无奈摆摆手,不再打算同眼前人计较,转而慢条斯理道来,“也罢,念在你本就不曾私藏祸心,只是举止太过欠考量,姑且不再同你争执此事,过后应当如何解去此事,就不劳你忧心,老夫这引路人,总要再趁自个儿能挣动几日的时节,替你等这些后生将事抹平才好。” 始终闭口的僧人听闻两人言语,止住脚步,从草庐之外迈步离去,自行扯起僧袍下摆,迈过很高的佛堂门槛,走到金身之下盘膝座地,闭口默诵经文。 僧人已经有足足十年不开口,今日一如往日,也是半句不曾言语,只不过望向佛陀金身的时节,眼中金光涌动,旋即也不再默诵经文,而是重新站起身来,拍拍一旁小沙弥肩头,将佛堂外头那方爬满青苔的旧门槛搬去,旋即才是眼角含笑,又是坐回佛堂正中半闭双目,似是昏昏睡去。 柳色青青。 纳安逢春已久,许多地界连逢数场雨,已然是有些夏初滋味,原本长衫已是穿将不住,街上行人许多不愿讲究做派者,纷纷将袖口挽起,以免走不出几步便是热汗横流,唯独齐梁学宫处,尚且算在阴凉地,不需解暑。 齐梁学宫旧址,本是大齐当年上阳室所在,以往专司藏书,将整座山体掏空大半,藏入其中不下万卷典籍书卷,后因大齐分崩离析,荒废多年散落小半,当今上齐天子索性便是将此地改为处学宫,供京城当中高门学子,或是学识深厚的寒门学子前来通读书卷,虽说前者数目远高过后者,但仍旧是整座上齐学子皆是心心念念的地界。 山间挖空大半,听闻当年便是耗费无数人财,仅是由山中负石出山的壮丁,就有不下万余众,虽是山中陡峭且多青苔,时常有人跌落山涧,但壮丁仍旧是无半点怨言,一来便是银钱俸禄极丰厚,二来便是操办此事官员受天子旨,言说待到这些位汉子儿郎年岁渐足时节,可前来此地阅卷一载,足够使自家儿郎学问登堂入室。 齐梁学宫当中狭路交错极多,终归是处在山中,许多地界虽是早先便已成型,但终归更改为一处学堂,出入走动时节,自然不可与原本上阳室那般,故而也是多出许多石阶,自下而上,得见山外日月穿行;而身在山中,却是不知日暮曦光为何,终日文墨书香为伴,对于旁人倒是件相当无趣的劳累事,可对于齐梁学宫一众嗜书如命的学子而言,身在此山之中,足够登时忘却天地之大,天塌不惊地陷无觉,生生将自个儿当成钱龙守宫那等喜阴湿生台地界的虫属,牢牢困到山中自囚。 前几月之间,齐梁学宫来了位好穿长褂长衫的讲学,大抵四五旬模样,倒是不曾有人知晓这位先生来头,更是不晓得学识深浅,才至齐梁学宫头一日,便是于三层山中刻出方棋盘,从不讲学,只是取来炭火蒲团坐到石棋盘侧处,写过一枚木牌,上书手谈一局十两银钱,负则倍偿。 自然是有好奇学子,或是自恃棋力高明者,路遇如此一位古怪的讲学,免不得起些相争的心思,每日便是有三两人坐到这位先生眼前,但行棋不过十几手,便察觉这位看似平平无奇更无高明做派的先生,棋力竟是犹如巍巍高山,莫说从头越起,即便极目远眺,也难见隐于云雾之间山巅,到头来便是愁眉苦脸,递出十两银钱,心中却不见得信服。世上道多,文坛之中棋道算不得小,但也绝非是那等高明至极的本事,归根结底,于这等俊彦眼中不过小道,终究比不得世间纵横捭阖,阴谋阳谋那般大,于是纵使是这位先生眼前已然堆积起几百两银钱,倒也无太多人上前,恭恭敬敬行礼。 反倒是一连数月之中,有宫中外出中官时常前来拜访,言说圣上很是想念先生那位弟子,不知何时回京,却是引来许多齐梁学宫当中的学子,纷纷揣测这位看似并无多少学识的寻常先生,弟子究竟是哪位来头极大的高门后生,故而有许多分明棋力极低微的学子,倒是愿前来拱手奉上几回银钱,心思倒未必要落在棋盘上头,反倒是旁敲侧击,问起这位讲学弟子,究竟是哪位大才。 但先生每次只是笑眯眯将银钱收下,而后便是摇头不答,日子一久,众人心思也就淡去许多,即便是尚有心思未解者,多半也是凭自个儿手段差出个眉目,于是前往这位周讲学眼前手谈对局的学子,越发少将下来,以至于到末尾冷冷清清,一日也不见得有三两人驻足。 今日又是仅有一人前来,才见着这位周讲学的面,便是屈膝盘腿坐下来,由打棋盘上头拿起茶壶来,也不寻杯盏,仰头径直倒入喉中些许已然凉下来的茶水,心满意足抹抹嘴角,放下三十两银钱推到周可法眼前,“今儿个来得晚了些,讲学絮絮叨叨,分明已然是到歇息时辰,反倒是起了兴致,整整两三时辰都不曾讲完的艰涩文章,浑身上下酸臭气,偏偏想着再拖沓上一炷香,难不成就能讲完?明明是学问极高的主,却连这点微末小账都算不明白,当真是古怪。” “你这后生倒是有些意思,听圣人学说,竟觉得还不如来此平白耗费银钱输棋来得舒坦。” 周可法无奈摇头,不过还是忙不迭将眼前三十两银钱收起,咳嗽两声笑道,“每日还就指望着你与另外一位小子前来捧捧场,空有一身棋力,可惜无人过招,当真可谓是屠龙技。” 来人也很是感慨,将奇丑的面皮凑近周可法,好奇问到,“我说先生,您老这么一手棋力,怎么却偏偏无人前来讨教两手,这一手棋纵横捭阖诡妙变换,依我看却比起那些位只知晓教些古板文章的讲学,高明不知道多少,怎的就如此不受待见?” “当世人性情越发古怪,总是有人不愿承认能耐不济,就算是明知棋力不如人,也总会想方设法自个儿安慰自个儿,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老书生,兴许只通下棋,行文篆印大抵远不如我。” “本就是高门中的得意后生,不曾受过几番挫,又怎会懂得所谓谦虚恭敬。” 第六百六十三章 城关对子论八极 城关之上,两人对子。 一位面色始终和善平静,却是始终屈手叩指,只凭右手落子,长衫随风滚,一位则是身着短褐,时常将两眼由打棋盘挪开,向城关之外望去,不过棋力亦是不俗,粗窥棋局,竟是难瞧出谁人盘踞上风。 但两人棋风却是并不相同,虽说如今依旧是旗鼓相当,可前者却是缜密周全,后者行棋频出妙手,瞧来便是迥异,偏偏便是交错盘绕,一时间难分高低。 “南公山间人,棋力果是不俗,”中年男子抱起佩剑,皱眉望向棋盘当中,思索良久,也不曾寻出破局的法子,只得微微苦笑摇头,“本以为那位吴霜兴许不通棋,眼下看来,棋术也是高明得很,如此才能教出如此一位棋路高深的弟子。” 兴许在旁人看来,两人不过是寻常对弈,借着眼下并无妖物邪祟搅扰的闲暇时节,摆开阵势手谈两盘,可云亦凉却是深知眼前这位看似专心行棋的书生,此刻却是一心二用,一手捻得大阵,另一手抚住白子,瞧来倒是正襟危坐思索棋路,实则却是将大半心神尽数沉入边关之外六座大阵之中,仅仅是分出二三成同自个儿手谈,却是依旧不露颓相。 纵使是一连半月,大泽之中也未曾有半分异动,边关地界中人却是越发谨小慎微,分明是闲暇时,驻足于大泽边岸之人,依旧极多,纷纷忧心不已,将两眼望向始终平静无波大泽当中,纷纷很是忧心,不晓得下次妖物作祟的时节,究竟是如何一番浩大势头。至边关一载余,柳倾便是身经大小几十战,其中最为艰难一战,近乎数万妖物邪祟踏潮而来,而潮水之下,尚有一尾托潮,足有百里宽窄,险些将城关尽数拍得寸断,还是那位青平君舍生递出数十拳,才是堪堪将那道足有百里宽窄巨尾拦下,尚未曾添破损丁点,却是险险将青平君震得断去经络,修养三月,才堪堪能再施境界。 除此之外,其余数十战中,时常亦是有人身死,一载之中,不下数百上千面孔,已然是深埋边关背后无名深冢当中,再不可见。 “师父棋力自然不差,但唯独喜好单骑破敌的路数章法,从不行诡棋,更是只攻不守,”柳倾闻言连连苦笑,捏起一子,却并未落下,继续道来,“凭他脾气,一局棋输赢胜负无关紧要,乃是小道而已,最为关心处,还是自个儿那路攻棋,究竟能否建功立业,凿穿对手棋势,倘若是攻伐有成,就算是后来这盘棋被人杀得丢盔卸甲毫无丁点面子,亦是不曾放在心上。” “行棋与修行之前,终归是练剑之人,作甚都不忘自个儿原本喜好,当然是棋中有雄浑壮阔剑气,不吐不快。” 云亦凉心有同感,这两月之间难得流露出些许笑意,刚要投子认输,却是被眼前人抢先,将棋子掷于棋盘正中,后者微微叹息口气道,“一心二用,实在是应接不暇,何况前辈本就是棋力高深,既要兼顾维持阵法找寻隐匿于大泽当中的妖物邪祟,又要应付棋盘当中攻伐,实在是为难晚辈。” “说来也是,”云亦凉将佩剑提起横在膝间,旋即便是往城关外大泽望去,却是开口问起,“数月之前大泽当中那枚通天巨尾,瞧着相当眼生,到底是这些年来困到北烟泽此地,眼界很是不宽阔,竟是并无丁点头绪,能生凭身躯,抵住青平君结结实实数十拳,毫无颓相,竟是半点伤势也不见得显出,如此本事,天底下妖物估摸着也能排到上上游,柳老弟不妨讲讲,自个儿见地。” 柳倾双掌平复,暂且将大阵稳下,不再有动静,而是看向云亦凉,嘴角轻抬,“云前辈这句柳老弟,实在担待不起,本就是前辈,岂能如此随意。” “有甚随意的,这边关地界本就是生死难料的险地,为何又偏偏要行外头那套,用得上的时节,便是礼节规矩,用不上的时节,便可称为繁文缛节,何况已然是身在此地许久,性命相托,叫上声老弟,其实也无错。”托起手中佩剑,云亦凉却是一剑递出,飘飘摆摆直奔大泽中去,瞬息而去,瞬息而归,而剑身染血,随意使布帕拭去,咧嘴笑道,“别忘了我这前辈也是练剑的,虽说未必比得上那位吴霜高明,但终究也是位剑客,性情照旧是不拘小节。” 柳倾则是心安点头,收起阵法,足足六座数十丈宽窄大阵,尽数缓缓变为无形,没入大泽周遭,再不显露踪迹。 飞剑大阵,两门手段却是相得益彰,不需柳倾耗费太多心力内气,也可将始终隐匿身形前来近岸处妖物斩杀殆尽,就连才痊愈不久的青平君瞧见,都时常是艳羡不已,时常同那位身负双锏的江半郎诉苦。后者自打前来边关处,也是数度负创,倒不见得比起青平君吃亏深重,但亦是因其出招章法粗狂的缘故,也是时常负创,期间乃至有十余回,险些被妖物卸去臂膀,周身伤痕交叠,倒是当真靠自身境界与蛮横力道,生生在边关地界杀出些赫赫名声。 边关中人,本就已然是抛却所谓生死,其中大多是已然走投无路,或是凭一口热气撑到如今的修行人,从来不论身份高低身世显微定人,江半郎接连一载之间悍勇,早已是争来颇大名声。而今这四位高手坐镇,虽说是妖物一日凶狂过一日,但依旧是令许多人心头怀揣些期许意味。 没准有朝一日,当真能将北烟泽中邪祟妖物,尽数除去,再归故里。 只瞬息之间,柳倾便是想起许多,旋即才是缓缓开口答道,“当初下山游历时节,我曾去到过东海周遭,见滔天白浪汹涌,分明是并无高低错落地界,却是不亚于飞瀑之威,曾有人言东海当中尝有蛟龙起伏,而今虽是踪迹不显,但尚有鲸鲵之物,大者上千里,小者数十丈,眼似明月珠,当初瞧其尾时,倒很是相仿。” 闻言云亦凉却是顿了顿,犹豫答道,“东海当中鲸鲵,怎会平白无故前来此地容身,鲸鲵化妖,如何能不知不晓潜入此处北烟泽生根。” “或许此事当真无法以常理揣度,”书生无奈,收拾罢棋盘,黑白两子尽收棋盒,旋即便是沉沉叹过口气,“毕竟以我等四人本事强行撼动那条巨尾,却是撼之不能,原本以为,最不济也是可令那大妖吃痛,奈何似乎并未伤着丁点,如此修为体魄,若非是因些许缘故受制,我等几人连同这座边关中人,也未必能拦。” 云亦凉却是深以为然,将佩剑捧起轻叹一声。 “只可惜不入五境,终究难称得上迈出武道门外,触及天地,此剑威风,尚远不及那些位使剑的大高手。” “也许除了自个儿破境之外,还可以等小师弟迈入那等极境。” 书生起身翻转长袖,似真非真提过一句,瞧向一日日明朗起来的天色,登时觉得这身衣衫,似乎也是有些燥热,终究是春深夏来,无论北烟泽平日里多是冷寂,也总有见得暖日升浮云的时节。 “经络尽毁,眼下丹田也是炸碎,能借南公山那位吴霜保住性命,已然是尤为不易,日后就算是借外物行走江湖,也算是大幸。”提起此事,云亦凉原本淡然神情,骤然间便是低落下来,眉眼低垂,长长叹出一口气,“我这当爹的,总觉得很是亏欠自家儿郎,家妻病入膏肓时节,不曾寻来那等可缓百病的良药,更是不曾赶得回去,等到自家儿郎阴差阳错迈入修行道的时节,更是因这北烟泽边关束住身形,连去瞧上两眼的赋闲都无,又怎能奢求云仲日后踏入那等境界。” 可书生还是满面笑意。 “我在南公山上的时节,应当说最是亲近这位小师弟,倒未必是因心疼小师弟天资略差,也未必是因怜其修行之中受到的种种苦楚,而是小师弟的确有那等高手心性,天底下高手有很多,阴狠毒辣者有,光明磊落者亦有,小师弟出剑时节,我却觉得不像师父,也不像云前辈,只像他自己。” “上苍有识人之能,如是手段当真独道,又怎能忍心始终不得志,总有一天这座天下这座江湖,能瞧见一道纵跨万里之遥,澄清通透的剑气,垄跨南北,纵横东西,难有人可承一招。” 难得云亦凉畅快大笑,起身拍拍书生肩膀,并肩望向才踏出边关几步,依旧有些微瘸的青平君,快慰搭茬,“其实能不能出这么招天下难觅敌手的剑气,老哥我还是盼望有朝一日,那小子能拽来位模样生得极好,心性又是不赖的女子,朝咱说上句这便是咱云家儿媳,甭管我这当爹的答不答应,到了还可共白头,那才算是将后顾之忧,尽数抹平。” “那位温瑜姑娘,大概就不错。”书生还是脱口而出。 “何时这姑娘不再提及三境,何时我才会认这位儿媳,”云亦凉无声笑笑,“希望旁人有出息没错,但若是无出息便不喜欢,有出息便喜欢,那才是顶无趣。” 第六百六十四章 人世情意总相同 南公山后山,少年今日借黄龙势起剑。 虽说黄龙当中藏蕴内气极众,千丝万缕,一时难竭,奈何是先前也并不曾破开三境,只堪堪运出二境剑气,虽说瞧来依旧威势一时无二,但如何都难入吴霜眼底,终归是五境中人,观瞧二境剑气,无亚于早已于江湖中杀上数个来回的高手,无意瞧得偏僻村落当中,孩童抄起枝条扫落数截野草那般,实在难以入眼。 而原本将自个儿锁到屋舍当中的温瑜,却也是不再坐关,一如既往那般将桌椅挪到后山,运笔墨勾描阵法图卷,且是时常抬头张望两眼,见少年不曾持剑,剑气也是不如以往锋芒毕现,神情亦是时有忧色,但到头来也不曾言语,继续俯身勾勾画画,周遭繁花生香茂草泛青,倒是比起始终置身屋舍当中舒坦许多。 云仲的的确确是不曾持剑,早些日已然是将那柄水君祭炼的那柄水火吞口长剑送到吴霜手上,暂且保管一阵,自个儿则是数日之间,皆是跟随回山歇息的颜贾清研究如何操持黄龙,唯独今日难得腾出些许闲暇,前来同吴霜一并去到后山,以黄龙躯中内气,强行递出剑气。吴霜却是一如既往那般指点少年,言说倘若是步入高渺境界,无需手中剑,也可并指递出剑气,至于为何仍旧持剑,不过是一来心安,而来更是顺手些许,更何况凭本命佩剑施展剑气,威势更甚。 不过既然眼下云仲暂且搁置下掌中剑,吴霜也没奈何,只得是传与其这等本事,起码除却黄龙神通之外,剑气也不可轻易撇下,终究是剑术天资高绝,纵使修行不甚如意,起码也承吴霜衣钵,无论如何也难轻易放下心来。 “早猜着你小子不曾带剑时,剑气必然羸弱几分,倒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是嗜剑如命的性情,连剑都不曾握到手上,又如何能心境澄澈,杂念尽褪。” 青衣吴霜始终盘膝坐地,观瞧云仲递出道道剑气,却是抬手略微止住后者动作,点出一指来,青霜悬空,剑光明朗。 “身在那间茶馆中时,师父我也曾许多年不曾握过剑,平日里凭沏茶赚得些许银钱,当然也用不上什么剑气,数载以来不曾出剑,再出剑时候,反而是觉得剑招越发纯熟,剑气更是银河倒悬,威风一时无二,那时才晓得原来还有如此一说,原来多年不握剑,再握剑时节,却似是故友相逢,倒愈是得心应手。” “你小子既然是决定要暂且撇去手中剑,待到心思了然通透过后,再运剑而走,必然是思量再三才艰难说出,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阻,至多不过是再教你几手傍身的本事,也好待到日后再外出行走的时节,好生添两分臂助。” 一席话吴霜说得淡然从容,好似是理所当然,不急不缓,而云仲始终低头,神色黯然。 一来百般瓶颈,处处掣肘,二来心思冗杂,且多躁怒,早先握剑时节,少年竟是觉察不着丁点欣喜滋味,反倒觉得剑身越发沉重。 “无甚大不了的,人人都要遇上这等艰难关口,毕竟谁都不晓得,匆匆百载之中,谁又能看清自个儿前头究竟还有几道难关,有什么一时难解的心思,不劳急切。” 吴霜又岂能不晓得自家这位小徒弟的心思,不过也不曾急于点破,将掌中青霜托起,悬到眼前,旋即又是伸出两指,冲远山处略微一点,一缕流转紫气飘摇直起,悠然随风,瞬息间迎风暴涨,化为道粗重剑气,瞧着险些便是要压碎整座山岭。 抬手收手,只在两指之间。 “虽说人家常言,言说刀剑不过手足延伸,但唯独我等练剑之人才晓得,如若是不曾手握刀剑,想要递出剑气来,威势力道起码要折损七成去,且未必能圆润随心意。” “不过在为师看来,握剑入门,运剑登堂,可当真要修至山巅,最末一步却绝非是剑气二字,两两本就不尽相同,剑术剑势为本,剑气脱手为形,可倘若是要将你小子的剑势化入剑气之中,便已然是得心应手,即使是不曾持剑,剑气也未必要弱得半分。” 云仲琢磨一番,揉揉眉心,苦笑试探道来,“可这剑势剑意,连徒儿自个儿都是不晓得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又怎能圆润无妨尽数显现开来,时常便是只晓得运剑迎敌,压根不曾惦记太多。” “那倒也未必有多难,”吴霜突然之间鸡贼笑笑,拍打拍打云仲脑瓜顶,“还记得当初时节跑山?其实为的便是教你除去万般杂念,劳累到已然只余喘息的能耐,而后再起剑学剑,就好似是将一件浸满墨浆的宣纸榨洗干净,而后再行作画题字,其实更能显出作画之人的能耐。” “师父意思是,再跑一回山?”云仲嘴角微抽,艰难看向眼前青衣吴霜。 “当然要更难些。” 吴霜微微笑道,旋即却是看向不远处时常抬头观瞧的温瑜,“为师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性子,知晓你二人许久不曾见,当然是需要些时日,好生耳鬓厮磨一番,才可解去心头儿女情长的心思,但你小子可别忘了,于你这般年纪,遇上位十二分喜欢的女子,可未必是好事情,如若终生也难瞧其背影,更是无厉害手段,年岁一长,兴许你自个儿都很是有些自惭形秽,又如何谈长久。” 终究是吴霜,寥寥数语,当真竟是将云仲心事尽数道得个分明。 云仲也只是苦笑,也跟着吴霜眼色望向温瑜,终究是点头应声,“那依师父来看,此番这山应当如何跑才对,既然是三境遥遥无期,又该如何再令修为精进几分?” “南公山不只是一座寻常山,连同那头瞧来毛色古怪的马儿,都并非是什么凡物,云小子倘若真有心历练一番,其实这座南公山才算是这世上难觅的宝地。” “骑驴找驴?”少年咧开嘴,抚摸抚摸黄龙脑门,竟也很是开怀。 吴霜也是开怀笑起,将两眼眯起,“等到你小子知晓这座南公山有多高,大抵也就乐不出了,趁眼下不知不晓的时节,还是趁早乐呵两日,毕竟到那时为师都是难以插手,这尾黄龙来头极大,但也未必能替你担着些。” 温瑜将心神由面前宣纸当中抽出的时节,少年已是不声不响凑到近前,皱眉瞧瞧宣纸上头阵法纹路,一时间倒是眼生得很,旋即便是胸中了然。依自个儿这般初窥门径的阵法修为,欲要将如今三境温瑜钻研的阵法脉络瞧出个来龙去脉,怕只是虚言而已,随后便是勉强笑笑。 “过阵子,兴许要去历练上一阵,温姑娘若是有想去的地界,不妨趁这等节骨眼,好生出外转转,当真若是要待到历练的时节,可是真未必能腾出空闲来。” “境界不曾稳固,更何况心结尚未解去,哪里来的闲心。”温瑜抬头,分明很是困倦,不过瞧得少年面皮上头很是低落神情,一时间还是顿觉心思流转,揶揄笑道,“阵法路难,何况是才踏足其中不久,自然也就难以领悟得透彻,何必如此心急。” “大概是虚丹损毁过后,那缕灯火气始终也不曾散去。” 少年挠挠鬓发,顺势就坐到一旁,许久才仰起脸来,神情复杂,“温姑娘,在你看来,若是行路不如意,是否应当是急流勇退,寄情山水不再忧心,毕竟本就是难以行路,倒是不如停下脚步瞧瞧周遭景致。” 温瑜沉吟片刻,还是点点头道,“倒也并无错处,明知山中虎狼行,又偏要向山行,说来倒是一腔勇,但实则却很是有些愚不可及,明知是凶多吉少,有些时候也需退让。” 少年也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道,“那如若是紫銮宫不曾逢厄难,温姑娘也从未来过颐章,更不曾来过南公山,待到年纪登对的时节,大抵会喜欢何等的俊秀?” 这话说罢温瑜却略微蹙眉,疑惑打量少年一眼,可后者神情相当平静,瞧不出半点端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如实道来。 “大抵便是位门当户对,且天资对等的修行仙家公子,娘亲曾提起过三言两语,可那时节年纪尚浅,终究是不曾细问,小师叔问这话,可很是有些古怪,同平日里言语甚是不相符。” 后山风静,少年倒是不知所措抬头,瞧见眼前女子发丝为风掀起,登时便爽朗笑道,“那还不是有心问问,得遇姑娘,究竟是占去谁人的福源运气,这才一时间问起。” 后山远处草庐门外,有青衣长衫并肩而立,望着少年此刻瞧来很是淡然的神情,皆是微微摇了摇头。 “世间事往往相同,总要令少年人在最是无能的时辰,遇上那位欲要厮守终生的女子,到头来却大多是竹篮打水。” “温瑜这番话,说得太过随意,而云小子又是心思细腻,究竟这桩缘分可否久留,恐怕也算不准。” ps.差点忘记更新 第六百六十五章 区区五境,何足挂齿 朱日依山,自是飞鸟周身也裹得满身红绸,悠然由打一山之间,缓缓落去另一座山中,也不过只需翻动两翅数十回,山间穿行,翎羽扑扇,从容不迫。 也正是这等节骨眼上,云仲单臂托起黄龙,坐到山巅之上,望向外头深重暮色,由天外而来,接山腹连树影,葱葱郁郁,甚是好瞧,残重暮色虽是不曾蔓上少年一身黑衣,可也依旧爬上少年眼睑面皮,也是染得黄龙通体譬如血染,鬃毛飘摆,竟也是相当舒泰,浑身金鳞抖动,老实趴到少年臂膀肩头处,好似假寐。正是游园赏景的好时节,北来凉风被画檐山所阻,南来暖风浩浩荡荡直冲颐章,天高云淡,山间时有清风起,撩人鬓发,抚人面颊,再难生出手擎刀剑的半点心思。 少年替很是懒散的黄龙挠挠后脑,展露些笑颜,不过依旧能由打面皮当中窥见些许怅然,似是自言自语那般摩挲摩挲黄龙那枚足有两方棋盘大小的龙头,“又是夏日风起时节,却是不晓得那些位故人,究竟身在何处,说起来也甚是想念,诸如李扶风唐不枫,或是那位道门昔日道首,钦水镇当中的那位水君,不知如今依旧是立身一地苦熬,还是已然将浑身桎梏震开,四处在天下周游。” “叶老伯究竟有没有将那尾金鲤护住,又可否见过当初那位心上人。” 清风缓行,吹开少年脸颊发丝,残阳如血,一时心绪起伏。 黄龙入腕心意相通,倒也觉察着此时这位少年的心境,分明是周遭湖潮起伏,但唯独坐到湖水正中的少年,心神愈发平定,似是一块顽石矗立,任由周遭湖波挑起,复又砸落,岿然不动,安然如山,当即便很是意外,将两枚明珠大小眼眸落在少年身上,再三打量,可到底也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只是觉得眼前这位下任钓鱼郎,似乎比起前几任来,兴许是年岁手段不如,但心性却着实算不得差上几分。 云仲也是缓吐出口气来,然而并未搭理黄龙,反而向浓重云海之中望去,却见残阳如流火,无端传至茫茫无边云海之中,将后者也尽数染为火烧色,由嫣红走朱红,再递至深沉血红,形如于山腰之间镶得枚红瑙,辅以山间犹如碧玉一般的绿树翠竹,繁花浮土,犹似容身仙家绛宫。 “也该是时候前去长长见识喽,见过人世间,也要再见见所谓的修行道,总是想东想西,却是无那般改换时局的本事,算到底才应当是最为悲哀的一桩事,要么便是两眼一闭浑然不知浑然不虑,要么便是知而后勇,当真能使得自个儿出言举动,可牵动天下四方,明明知晓世上疾苦不易,却是有心无力,在我看来才是最为憋屈愤懑。”一身短褐的颜贾清走上前来,冲黄龙脑后削过一掌,不顾后者狰狞神情,轻快笑道,“这钓鱼郎可还没尽数传给云小子,真向朝我出手,大可尝试几回,瞧瞧谁人更吃亏些,日后便是云小子替我指掌你这养不熟的畜生,可要多添些小心,性情越是和善正气者,动起怒来,连你都未必能安然接下。” 少年似乎早就猜出来人乃是颜贾清,抬头含笑看过难得不曾饮至酩酊大醉的先生一眼,挪出片地界来请后者坐下,才是发觉自打那位五绝之首攻山过后,原本山巅地界相当宽敞的南公山,眼下其实也很是有些狭窄,起码原本观云悟剑的宽敞平地,已然失却大半,唯独留下那枚浅浅印痕,尚能记起当初观云所吃的苦头。 黄龙悻悻,分明是瞧见颜贾清接连几日滴酒未沾,当即便是知晓了始末缘由,当然就不愿允给这位看似行事荒唐,实则却是工于心计手段层出的颜贾清半点好脸色,鼻头喷得两三阵狂风,瞬息便化为寻常黄绳绕到少年腕上,恰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皆言说是万事开头难上难,可行路之难,我看比开头还要难些,”颜贾清不以为然,丝毫不曾觉得失却这尾黄龙乃是什么祸事,反倒除却脸皮皱纹多出数缕之外,神情愈发轻快淡然,摇晃脑门悠然道来,“从前没听过吴霜说起这茬事,倒总是觉得这南公山不过是处再寻常不过的地界,山水中有浩然气,可是此地怎么都不像处那等上佳地界,不论是风水格局,或是什么堪舆风穴,皆是处稀松寻常的地界,哪里知晓竟是当真很有些来头。” 经颜贾清这么略微一提点,云仲也是无端想起些什么,当初柳倾曾言,南公山本就是一处深潭,那头脚力极强的夯货,当年还是头似马非马的走兽,曾游弋深潭当中,搅动无边浊浪,致使原本深潭当中升起座高山,如今仔细想来,只怕南公山并非凡山,那头极通人性的夯货,也断然绝非是寻常之物,想来成山时节,便是神妙异常。 自然能瞧出少年有所思,一旁颜贾清嘿嘿笑过两声,“你小子自从迈入修行路以来,称得上是时运多舛,且运气实在是差劲得很,但唯独有一件事,算是捡来的天大便宜,那便是踏入南公山吴霜的地盘,且是阴差阳错承下吴霜衣钵,不然若是换为旁人,如你一般频频负创,且是险些从修行道上一头栽倒下来,九成是再无翻身能耐。” “既有此良机,换作是旁人,定不会犹豫半点,自然要迈步而上,最不济也该将浑身本事历练一番。” 话说到末了,颜贾清都已是不再兜圈,径直劝少年前去历练,虽未必可动用黄龙神通,但黄龙体蕴内气,如何都算是有一手兜底的本事,常在山间却是原地停足不前,莫说是旁人,想来就算是云仲自个儿也是困苦得紧。 “早就打定主意前去闯荡上一阵,而今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只是心头忧虑躁闷,竟也是许久难以迈出步子去。” 山外清风托鸟雀,山麓藏蛇鹿,猛然之间袭来,倒是尚余两三分难再强撑的凉意,席卷山间,照旧抬起少年已然披散肩头的发髻,许久也没再言语,而是盘膝稳坐,眼望外头万里之遥处,神情错杂难名。 饶是云仲不曾开口言语,最擅揣测旁人心思,且精熟察言观色的颜贾清,心头自然是门清少年此刻忧扰之事,笑着敲打敲打少年脑门,可惜一字未吐,只是站起身来,单手指点北方,又是点了点东北,再点了点脚下,旋即步履轻快,飘然而去。 一座南公山,山间有师门,山门前头两行篆字,纵使被吴霜抹除大半,却仍旧能望见当中字迹,流畅随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座紫銮宫,宫中人战战兢兢,被一位老者威风压得难以抬头,或说是整片大元,几乎皆是朝那位境界不知已然多高的老者低眉俯首,难以挣扎动弹,茫茫雪尘当中,此时大抵已是生出绿草,良驹奔腾,却是始终难逃。 一座北烟泽,边关中人更迭过一茬接一茬,譬如秋后镰刀割去麦秸,边关后身坟茔叠坟茔,接天连日,尚有一位运剑的中年人,一位始终眉眼宽和始终捏指的书生,盘坐城头,望向茫茫百里远近之外大泽,分毫不惧。 颜贾清意图很是明朗,云仲不曾思索片刻,便已然是猜出个大概来,于是笑意越发浓厚。 邋遢先生的意思,是让少年想想除却山上女子之外,天底下是否还有事要做,还有人惦记到心头。 “本来就是位酒瘾奇大的糊涂先生,怎么如今身上的江湖气,侠客气却越发深重,倒真是将自个儿原本心性遗失大半,这才是近几月来,最为有趣的一桩事。” 不知不觉少年便是笑得前仰后合,故而再看向山间云海的时节,登时觉得胸中海潮顿生。 知晓明哲保身的钓鱼郎,而今反而是越发像是位从来不曾离开南公山中人,两袖清风,一身淡然。 心头始终惦记着行侠仗义,将整座天下的江湖走上一趟,背剑走马的少年,如今却是深陷重围,每日受油熬火煎,刀斧加身。 少年抬手又是呼来黄龙,站起身来,最后看过一眼外头残阳如血,霎时大好江山,而后头也不回离去,径直去向后山。 “真打算让那小子去试上一试?” 短衣先生撇嘴针刺,“可得想好了,照你那番话说来,这座南公山底下的险境,你都是未必能深入其中,倘若当真是耽搁大好时机,云小子遇险身死,你这当师父的岂不是要心境登时崩裂开来。” “修行到你这般境界的高手,心境最重,倘若真是如此,五境可都未必保住,况且失却一位衣钵弟子之痛,又要消沉几载,吴大剑仙可要想好。” 吴霜不屑,抬眼一瞥。 “自古来达者为师,既然是师父,这一身五境,不过是为座下弟子探路,而后指来条通天坦途,令无数身后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区区五境,何足挂齿。” 第六百六十六章 青牛(新卷) 八方街乃是踏鸿州一地最为热闹的地界,素来便是有八方冠踏鸿这等说法,虽然大致也是那等读书人信口胡诌而来,但却算不得过分吹嘘,虽区区一城,拢踏鸿一州大半钱粮,言说是宣化城占一石银钱,其中八方街独揽当中八斗,当真可称得上是足金抵砖,银钱垫脚,谁人也是不晓得这座宣化城中八方街,里头究竟住着多少位能耐泼天,家世显赫的贵人。 至于为何得名八方街,原是宣化城相比于踏鸿州其余城池而言,起码要宽广上近乎十倍有余,而这条八方街,足足便是头尾八条长街并到一处,瞧来便是雄伟至极,譬如剑分八面,除却平坦之外,原本理应是青石为路,亦是更为白玉石阶,翠玉裱到各方牌匾处,楼宇当中女子环步袅袅,披纱赤足,行走于楼宇之中,婆娑烟柳,玉仪生姿。 这八方街俗人自然不得进,除却是有名有姓大员巨贾,才可言踏进其中,可任凭是别地家底再殷实商贾,踏入八方街中,也唯有连连赞叹,却不敢问清价钱,生怕是见识过此地金贵至极的物件过后,还家时节始终念念不忘,免不得抱憾终生,到头来反而是越发萎靡,且是生出许多颓意来,倒不如浅尝辄止,略微增长两三分见识便可安然离去。 但偏偏就是这么处放眼整座天下都算是最为富贵的地界,每日都有一位烂醉如泥的少年,骑着头青牛,缓缓由白玉长街当中安稳穿行,竟是无人胆敢前来说上两句,反而是许多女子瞥见这位举止很是无忌的少年,时常却是使眉眼撩拨,恨不得将本已薄弱许多的夏时薄裙,再展露出两分勾人仪态来。 只是可惜世上大多少年郎皆是不解女子心意,至多不过是勒住青牛笼头,而后略微抬醉眼行个礼,而后又是倒伏到青牛背后,昏昏睡去,醉态尽显。 百琼楼中便是有几位女子,时常守到楼台窗棂处,倒也不为赏景,毕竟纵使是这八方街景致再好,珊瑚碧树,皆垂金玉丝绦,缀以宝玉珠花,对于几位自幼便是前来百琼楼当中侍奉客爷的女子而言,确是已然瞧得心头生腻,终日守到楼台窗棂外,只不过是为瞧见每日午时,由打这街道当中骑青牛而归的醉酒少年。 “乔兰,今日看来那位少年也不会由打这条长街过路,外头日晒得紧,莫要烫坏面皮,还是早些回屋为妙。”一位眼尾浅红高挽云鬓的女子瞧见是有人前来,当即便是笑皱梨涡,浅浅嗔怪两句,连忙要将那位唤作乔兰,衣衫轻薄的女子推搡回楼中,却不想被后者轻快闪过,一时间自个儿反倒是羞将起来,面皮含羞。 “汀兰若是知晓那少年今日定不会途径此地,那为何又偏偏要耐着外头这等近夏暑气,不惜坏了妆容,也要在此苦守,分明是与我等年纪相仿,偏偏却是知晓护食,也不晓得那位骑青牛的少年,究竟是身具如何气运,竟是被咱们向来眼光高渺清丽的汀兰瞧上眼去。” 乔兰口齿向来伶俐,甭管是在此间百琼楼中莺莺燕燕,还是百琼楼常客,皆是知晓此事,不过待到有人夸赞的时节,这位向来胆大泼辣的少女总是要嗔怪上一阵,似是相当不情愿落得这般名头。 今日恰好是百琼楼不曾有几桩生意,大抵便是前阵子许多位怀揣千万两金银的高门王公或是外来巨贾,纷纷耗净了银钱,还未填补满钱囊,这才难得有两日清闲,估摸着宣化城外头游舫再至,恐怕又是要有无数前来百琼楼中寻花问柳的客爷,纷纷犹如湖鱼见饵,尽数汇聚来此,所以这一时清闲,当真是来之不易。 乔兰汀兰两人,年岁也不过是十余二三,正是闲暇不得的年纪,哪怕是落在寻常人家,这般年纪也还远不曾到研学绣花织布的时节,更是无需学什么万方仪态,大抵便是立身街头携友同游的大好年岁,可两人如今瞧来,却似是已然绽得苞蕾,瞧来已是有几分出阁意味,亭亭玉立,眉眼晃人。 但即 便是楼中女子每日吃穿,皆可谓是锦衣玉食,哪怕并非时令吃食,也总可尝鲜,更何况是所谓人世间种种上好养身子的汤药,乃至餐饭过后茶汤,都是一两茶可抵一两金,但唯独不允这些位女子外出,唯独逢年过节时,才差下人仆从看守,一并外出游园或是赏景。时辰略长,当然就是兴趣缺缺,就算瞧得金缕织就繁衣,良马额间悬玉,亦是觉得好生烦闷,就是如此时节,一位素未谋面的少年,终日骑过头青牛,悠哉游哉乘醉性过街,霎时间便是引得许多女子很是新奇。 “区区一个不知根底的少年郎,有甚好瞧的,倒是不如吃茶,恰好前阵子新到几匹品相上上等的布料,绣工天成,听人说是轻薄若蝉翼,却是望之不穿,倒也是能防备着些许八方街中的登徒子,最是适宜。”汀兰不在意,微摇发髻,佩环玉钗磕碰时节,叮当作响,甚是好听,可惜周遭几位女子却是压根不曾理会,反倒是一拥而上,将原本汀兰落脚处挤得满当。 谁都晓得汀兰心上相当在意那位少年郎,几乎是每日闲暇过后,便要前来探廊窗棂处掀开窗来,往下观瞧,却是偏偏嘴硬,言说是楼中燥热,欲要前来吹吹风凉,权当是歇息。但眼下却是无人在意,只晓得汀兰让出原本位子,自个儿能前去瞧上一眼那位醉态很是乖巧的少年人一眼。 而少年来头虽说是不明,但不知为何便是入得了这处八方街,且守街人对这位时常骑青牛闲逛的少年,很是毕恭毕敬,竟是比起那些位来头甚大的王公贵人,还要恭敬三分。听八方街中消息灵通者言说,这位少年还不曾入街时,曾凭身手搭救过八方街街主,大抵便是出于这等缘故,才是平步青云,传闻说这看似清秀少年,连刀剑也不曾携,便是破敌手二百,杀得伏敌胆寒,这才将险些身死的八方街街主搭救下来,奉为座上宾。 半载以来,八方街中许多高手或是大员商贾近侍,曾有许多前来找寻少年比斗者,可向来便未曾传出输赢胜负如何,只是晓得那位守街人瞧见少年时节,越发恭敬,行礼时节,险些已然将头颅低到脚面上头,凭大多人猜测,大抵是全无败绩,毕竟倘若是胜过这位少年,八方街街主自是要许以重职,莫说是随意出入八方街,就算是这位少年时常烂醉如泥,也是不曾有丁点约束。 但最是令八方街中人好奇处在于,少年府邸,没过六七日便是要走出一架车帐,驮金银钱粮,缓缓去到别处,却是无人知晓这位始终穿身素黑衣的少年,究竟是为何如此节俭,反而是将金银尽数散去,而正是出于此,百琼楼当中的女子,便更是觉得这位身手难寻敌手,且行事异于常人的骑牛少年,分外惹人两眼。 不过是半炷香光景,街上却是响起牛蹄踏地响动,一头浑身皮毛色乱的青牛,驮着位看似已然是醉死的少年,由南到北,缓缓走过长街。 青牛走得并不快,所以少年分明已是醉态深重,却还是强行撑起脑袋来,向楼上一众女子点点头,眉眼含笑,旋即又是趴到青牛宽阔牛背上头,任由鼾声微起,再无半点动作。 少年一身黑衣,也算不上甚讲究缎面,更无什么佩玉香囊,瞧来便很是随意,身形欣长发丝散乱,坐下青牛也是瞧来稀松平常,似乎与田垄当中的耕牛一般无二,铜铃牛眼瞥见楼上一众女子,竟很是有些不屑神情,摇头晃脑,翻动短尾,步步走过街中。 “如此一身打扮,当真与八方街中人迥异,但分明是得街主高看,理应是不愁银钱,却向来不愿添些上好衣裳,就凭此处,这位少年郎便是街中独一份。” 楼台之外,依旧莺莺燕燕,似是群玉攒动,热闹非凡,当然是惹得街中人一时间抬眼望去,即便是囊中略微羞涩,暂且解去眼上瘾头,也算是无需银钱的好事。 可是那位趴到青牛背上的少年却压根不顾身后许多女子眼光,自打方才起身点头过后,便已然是全无动作,单手摁住腕间黄绳 ,浑身不曾施展半点力道,好在是青牛步稳,这才不曾跌落在地,悠哉游哉往宅邸之中去。 难得欲有心境改,可惜世上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扰心乱志的纷扰杂事,而今才至,便已身陷纷乱当中。 “话说回来,这地界虽是纸醉金迷,人人皆是只想着将手头银钱换个乐子,浑然不顾及旁事,但是这酒的确是上好之中的上好,也不晓得是刮取多少苍生赖以活命购宅容身的银两,才有这等好酒。” “不叫朔暑,胜似朔暑。” 第六百六十七章 习剑不精 少年酒醒,心满意足抻个懒腰时节,正是发觉青牛不知何时已然串入八方街街主府内,登时觉得很是歉意,原因倒也无他,这八方街向来不属宣化城城主所辖,与其言说八方街归于宣化城中,倒不如说是宣化城城主当初依人情,将这位来历不明的八方街街主留到宣化城中,不出六七载时日,便是将此处原本既无名头又算不得富庶的八方街整治到如今这等地步,公子下马,巨贾恭敬,纵使是大员来此,也需守街中规矩。 而少年进出八方街,却是向来不需这般繁琐规矩,只是如今青牛擅闯街主府内,也是无人拦阻,竟就当真是任由青牛踏入院落当中,当真是使得少年很是有些面皮挂不住,抬头瞅瞅已然挂霞夜色,心头好大不是滋味。 谁人都晓得八方街街主向来行踪无定,兴许昨日里家丁言说,这位街主外出周游,恐怕两三月间也未必能回府,而今已然是身在千万里之外,凡来客不得见,纵使是宣化城城主欲携高门大员前来此地拜访,亦是三番五次吃过闭门羹,后来便长起记性,再不愿携人前来,至多不过是三天两头拜访一趟,携来些稀罕物件,赠与街主府中守门护院家丁,并不停留,去而即返。 如是超然地位,少年不曾知会一声便是擅闯街主府,自然是心头很是有些过意不去,敲打两下青牛后脑,“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凭劣马身形走动世上时节不省心,如今换为这副憨厚青牛模样,还是忒害人,如若是这位街主向来便是心境宽厚,恐怕此番擅自闯府,便要背下好大一桩罪过,没准便要摘去我通游八方不下马的名头,将你五花大绑捆个结实,再好生炖得瓮羹汤,分与街中人。” 青牛摇头晃脑,分明很是不满少年这番言语,不过终究是周身晃动两三回,并未曾将少年由打背后甩下,旋即悻悻站到原处,再无动静。 “终究是年少有为,就连这瞧来寻常的青牛也并非是凡物,实在令人赞叹,当然除却赞叹之外,尚要感怀上一句年华易逝,如你这般年纪的时节,也曾鲜衣怒马闯过天下,可惜本事略有不济,引以为生平憾事。” 府中走出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来,朱红衣衫,衣摆左右悬玉,瞧着颇是年华正好,但抬手时节,双掌当中褶皱堆累,分明不似少年人,虽是发丝尽乌,但如何都是瞧不出年岁来,此刻缓步由打正堂走出,端详这位不曾知会一声便闯入府中的黑衫少年,不怒反笑。 八方街街主向来行踪无定,即便府邸当中最为亲近几位仆从,也未必知晓街主何时离去,去到何处云游,一载之间,往往露面奇少,少年人身在这八方街半载之中,除却起初相见时节见过一两面,而后便再也不曾知晓其去向,而今得见,倒是令方才酒意微褪的少年很是狐疑,犹豫片刻才发觉礼数不周,翻身下得青牛背,抱拳行礼。而这位街主却是略微错开身形,让过这一礼,面皮笑意不减,温和反问道来,“早先便说过,八方街中少侠无需同人行礼,即便我这街主,其实也得称少侠恩公,又何必如此拘谨小心,反倒见外。” 本就是大醉初醒,少年身形也是稍稍踉跄,闻言赧然笑笑,勉强睁起眼来,依旧醉态尽显,不过还是规矩拱拱手。 “依街主能耐,无需在下插手也定能杀出重围,与其说是在下搭救,不如说是在下反倒是借街主本事脱身,而后却是因此得来个通游八方不下马的高权,每日烂醉如泥,却仍旧接过俸钱,实在于心有愧。” 街主听罢这番话,反而笑意更甚,抬手请少年入得正堂,差遣几位闲暇侍女备上解酒茶汤,同少年盘膝对坐,才是重新接来少年话头,边随手由身前握起枚掸尘玉杖,掸去周身微尘,挑眉道来,“少侠此番话,意思乃是无功不受禄,凭我手段,那些位设伏之人终究是难以得手,又何苦请少年前来此地引为客卿,月月耗费许多银钱为俸,于情于理,似乎都是相当不合常理。” 街主举动向来慢条斯理,瞧着面皮不过三旬上下,举止却丝毫不似是这般年纪,反倒是暮气更深,向来并无半点急切,即便是掸去袖口轻尘,也是从容流畅,花去不少功夫,故而待到少年点头时节,侍女却已然间将醒酒茶汤端得眼前,恭敬倒退出正堂,前去促人奉的时令果品。 “身在八方街这些年来,许多人都是揣测我这街主究竟是何来头,为何不到十载,便可令这原本鲜有富贵人家的八方街,整治到而今这等地步,莫说是于宣化城一隅之地,放眼天下,也绝无多少如此富庶的地界。” 似乎唯有提到此事,这位街主面皮当中才浅浅生得些许波澜,抬眉眼看向眼前醉里少年,从容道来,“但既然是八方街枝繁叶茂,自然就容易招风引祸,自前两载起,便是有不少来历冗杂纷乱之人,欲要试探一番我这街主的深浅,明枪暗箭,总也防不胜防,若是那日之间不曾有你这少年郎相助,恐怕还当真要让旁人试探出深浅来。” 少年也不曾急于搭话,而是先行捧起眼前茶盏,不错目望向茶盏底处,神情不由得一滞。 穷奢极侈事,少年也曾见过许多,不说是旁的地界,只颐章皇城当中掷千金买清倌一笑,二万钱换得小碟珍馐,便已然是见惯的寻常事,更莫说什么一座新起宅邸仅是飞檐便需等重金银堆砌,才可算是富贵,与邻里攀谈时节尚不算掉价,更何况是皇城外头街畔府邸,更是寸土寸金。但纵使见过许多巧夺天工器物,挥金似土,也是不曾见过这等精妙茶盏,盏底印有一尾红鱼,随茶汤走转,竟似是游弋于盏底处,神态鲜活,连同尾脉都是纤毫毕现,通透分明,不消上好眼力,便可瞧清。“这么说来,街主算是花费许多银钱,将在下变为身前人,也好遮挡住街主一身本事,如此说来,倒也是手划算的买卖。”少年摇动杯盏,将茶汤饮下,一时明了,并不曾生怒,倒是盯着空当茶盏之中那尾归复平静的红鱼,咧嘴笑道,“如此说来便是赚得街主好大便宜,好在是不曾肆意花费,不然到日后更添愧意,反而不好。” 街主一眼不瞬打量少年面膛,可原本预料之中少年本应当流露出的拘谨或是不自在,竟是丁点也无,就好似是即便眼下自个儿这位街主将少年名头扒去,逐出街后,少年也是分毫不曾在意,两眼当中除却释然之外,再难瞥清丁点异状。 凭街主岁数,当然是见过许多世间形形色色人,但如此年纪便可将事瞧得如此事不关己,淡然不挂心间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时自然是狐疑片刻,不过旋即又道,“话虽不假,但如此数月下来,前来八方街周遭寻衅滋事,妄想借自个儿身手同少侠过招,谋得些许好处,最好取而代之的江湖中人,可当真是不少,既然少侠不曾败过,这位置自可坐得心安理得。” “那在下便是先行谢过街主。”少年呲牙笑得很是随性,耸耸肩头,“其实既然是只需在下替街主分担些眼光,大可不必耗费如此多银钱,身在江湖当中闲散惯了,也无需什么金银囤山,累帛成海,大半银钱在下已然是赠往别处,助无家百姓安居,助贫病之人渡苦,虽是不曾假借街主名头,说到头来借花献佛算不上什么义举,但总也是利大于弊。” 早在当初少年出手相助时节,便是发觉这位八方街街主算计奇深,虽是遇袭,但周身左右实则却是有暗侍护卫,只不过是瞧得少年手段实在高深,便将潜藏左右暗侍护卫撤去,佯装落荒而逃,图的大抵便是明面示弱,令周遭步步紧逼之人,略微松弛些心神。故而即便是少年身在这八方街中每月俸禄奇多,将金银送出城外,也并未曾借八方街主名头造势,惟恐受人猜忌,以至于再度兴风作浪。 而言罢过后,皮相俊朗的街主却是并不曾接过话来,反而是看向少年掌心虎口当中深邃茧痕,自个儿也是端起新茶茶汤饮尽,云淡风轻问起。 “少侠大抵是使剑的好手,虽说是那日多以拳脚伤人,且期间曾夺枪数柄,但瞧使枪架势,绝非是内行人,只凭筋骨力道与熟稔拼斗取胜,再者而今匆匆一瞥,望见手掌茧,便是可大抵猜测出个一二来,却是不知为何偏偏不用剑,在我看来很是古怪。” 少年登时便神情很是难为情,咳嗽两声,顺带将眼前那方红鱼茶盏揣到怀里,起身离去。 “剑太难使,怎么也学不精,告辞告辞。” 身后街主哑然失笑,瞧着少年翻身上得青牛背影,心境竟很是舒坦。 第六百六十八章 镜花水月 既是来头相当诡秘难测的八方街街主,莫说是八方街一隅,即便是宣化城城中大小事,凡若有心去查探个通畅分明,饶是宣化城城主前两日去过哪处勾栏小楼,饮过价钱几许的茶汤,唤得过几位清倌,林林总总,皆可查个底漏,就好似是万抹蛛丝网结,将周遭风声消息尽数笼入其中,半点也难外泄,牢固瓷实,密不外露。当然这方牢固蛛网究竟可否伸得宣化城外,弹出墙来多少里,饶是身在街主府上,跟随这位街主近乎十载的家丁随从,也压根无从揣度。 而至于这位不知由打何处而来的云姓少年,八方街街主足足耗费近半载时辰,将整座八方街上下暗探人手,乃至于宣化城内外人情皆尽动用,也是不曾查出这位骑青牛少年郎的来头,只是盘查时节,偶然之间听闻有人言说,似乎于宣化城外二百里唤作走云的大川处见过这位少侠,依旧是赤手空拳,未携刀剑,除却一头行路极缓的青牛之外,别无他物。 街中高手向来不乏,仅是百琼楼当中便是坐镇四位千金难请的大高手,尤其枪棒本事高强,早已是誉满江湖,走天下各处江湖十数载间,难逢敌手罕求一败,早已是眼高于顶,平日里已然疏于出手的世外高人,可偏偏是遇上这么位平日只晓得耗费银钱吃酒的少年时节,百琼楼当中这四位高手,竟也是知晓何谓收敛二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好比连年冬雪时节,梢头总存下两枚枯叶摇摇欲坠,却偏不如人意,直摇晃到来年开春,虽是老生常谈,也无人言其错处。 能与八方街处安然稳坐铺面助人提起面皮者,早已在这江湖之中混得出人头地鹤立鸡群,当然心气尚要高过那座唤作走云的戳天险峰,能教街中武人莽汉低头,收尽锋芒的,当然不属常人,任凭其面皮瞧来还不过及冠,青牛懒散,腰间无悬刀剑,也定然是能耐高过旁人许多,才可于此间堪称险恶街中立足。 暮色愈沉,壁影流墨。 八方街上空之中,有鸟雀当头而过,蝠走云遮,反倒是令周遭更是越发静谧,白日时节热闹喧嚣尽褪,由打百琼楼豪掷千金,终究是抵不住羸弱身子骨,撑之不济的公子缓缓踱步而出,身后是莺莺燕燕,大多是凑上前来,使鬓发垂落到公子面颊上头,眼见得强留不得,但当然也要好生招呼,也好使得这位公子下次来时,多朝自个儿望过两眼。 百琼楼楼顶水雾缭绕,那位唤作乔兰与唤作汀兰的女子一并由打浴房之内走出,相顾无言,皆是走到窗棂外廊处,向少年方向张望两眼,神情繁杂。 街主起身走到府邸门后蹲下身来,拨弄两下耗费无数银钱由打位通晓风水的先生处讨来的五鬼运财相,当中稳坐五位鬼怪,乐呵握住长鞭,朝另一位衣衫褴褛的小鬼望去,戏谑嘲弄,嚣狂恣肆,神情各异。 衣衫破烂小鬼手中推着枚磨盘,浑身仅剩筋肉,眼前摆着一叠纸钱,也许是出于雕工精细,故而分明是石刻,那叠纸钱瞧来却是张张分清,即便是暮色渐深时节,也可瞧个清楚。 外头走来四人,身形皆是健硕,不过挺稳脚步过后,为首之人规规矩矩上前叩门,而后便是立于廊下等候。 “可使鬼推磨,可使理自来,所以视粪土为粪土之人,当真很是难得。”面皮仅三旬上下的八方街街主嘴角微掀,摇摇头,迈步走入正堂当中。 少年打道回府,栓罢青牛,倒也不曾忘却替这头脾气十足的主儿供上些青草嫩团,毕竟虽说眼下这青牛动作相较以往慢上许多,可终归是近来时时醉酒,自然也要好生伺候着些,前阵子仅是一日忘却喂得些新摘嫩草,这头瞧来举动慢条斯理的青牛,却是半路将少年撇到街心,直等到有巡街挑灯笼夜巡时节,才发觉少年睡到街边,竟也是鼾声如雷。 从南公山后山步步而走,迷蒙三日,云仲才是发觉自个儿身在此间,身旁尚有头神情相当不情愿的青牛,见少年醒转,险些抬起碗口牛蹄,将前者脑门踏到山中。 就算是不晓得此地身在何处,究竟算在何处地界,云仲也只得是步步而行,却不想阴差阳错,置身八方街之中,纵使是日日赋闲,到头来月末所得银钱,竟是比起当初身在京城的时节,仍要沉甸数倍,倒是使得原本已然很是有些害愁如何赚得银钱的云仲,一时反倒很是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除却些衣食饮酒钱,便是索性将钱财一并散去,反倒更是引得八方街中人狐疑,大多是言说这位少侠仗义疏财,善念可褒,不过也有不少人瞧向少年的时节,恨不得多奚落上两句,只是畏于云仲曾出手搭救过八方街街主,后者财重位高,这才不敢招惹。 诸如此类种种事,云仲皆是心中有底。 少年曾于无人时节同那头无故变幻为青牛模样的夯货说起,很是感慨,言说才入江湖时节,大多便是只顾着自个儿保命,或似是游鱼归海畅快练剑,至于世间事,未曾记挂心上,直到而今将剑撂下,才发觉周身左右,似乎才是缓缓浮现而来许多值得动动念头的冗杂事。百琼楼莺莺燕燕,八方街中众人神情指指点点,落在醉态深重少年眼里,分明是醉眼朦胧,瞧来却是一清二楚,大抵可将形形色色人心事看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就算到如今,云仲也还不曾想清,自个儿身处这片八方街,与这座宣化城,究竟是立身何处,瞧屋舍飞檐倒也与颐章上齐并无多少出入,可每每问起城中旅者商贾,皆不知颐章所在,更是不晓得少年口中所言说的西路三国,皆以为是醉言,故而回话并无多少好气。 而之所以自打入得宣化城过后终日烂醉如泥,却是因手腕当中那枚黄龙,虽说已然离了颜贾清之手,瞧来乖巧许多,却依旧是时常左右少年心智,譬如身在街中的时节,百琼楼当中莺莺燕燕时常注目观瞧少年骑牛过街,黄龙便是暗地作祟,险些要将少年心性举止强行改换,三番五次少年都是险些压制不得心境,迈入那座百琼楼当中,若是不曾以酒水制住,恐怕而今已然是变为花间客,日日难得消停。 直到那时节,云仲才知晓分明酒量极差的颜贾清每日必饮酒两瓮朝上,到了落得烂醉如泥神志难清,究竟是为何缘故,但怎奈何而今丹田不曾愈,经络又差上些许不曾填补妥当,即便秋湖醒得,也未必将那处缺漏补得,黄龙就自然是变为行走此间依仗,起码剑气仍旧不可从心所欲收发自如,借黄龙神通内气,也可将那位凌老所授拳招展露开来,才有数月前替那位八方街街主解围的手段。 “知晓你老牛并非凡物,大抵也可口出人言,不妨说说自身所想,师父使神通将你我送到这地界,究竟是图个甚,是将经络修补齐全,还是将丹田养活痊愈,还是想着身在此间,能破入三境?” 云仲蹲下身来,冲那青牛吃吃一笑。 府邸很是宽敞,少年却执意不请家丁下人,一如当初身在湖潮阁中时,整座湖潮阁当中,唯独有少年孤身独坐,要么便是修行,要么便是练剑,只是如今不再练剑,富贵府邸之中,唯有晚来凉风。 “想来身在南公山上的时节,除却云海之外,最好看的便数得上日暮将晚,红霞渐生的时辰,高处层层叠叠繁茂梢头晃动,恰似碎玉缀朱红,总像是缠上层晕影,飘飘摆摆不甚真切,那时候当真想要快些踏进三境当中,亲自踏剑而去,凑到近前瞧瞧那些梢头叶片真假,自行破开梦空知觉,而今却是不然,这八方街中树梢倒是真挂起珠玉,反而是风吹难动,失却轻快意味,故而也不再想要去捞到手上。” “大概人总也难以免俗,明知晓眼前大多为真,免不得胡思乱想,总觉得眼前不真,偏偏要去触及一番,就好似是镜花水月,捞之即散。” 少年垂下眼来,靠屏风坐地,两膝微屈。 就连青牛都多半知晓,每每少年将眼睑低垂的时辰,多半又是想起了那位时常穿身红粉襦裙的少女,又是惦记到心上,可真要是教少年瞧见那女子身在眼前,却又未必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既是那头极通人性的夯货都是心知肚明,云仲又怎会不知不晓,只是再望向街外已然挑起灯笼,其中烛火最不上讲究者,亦可低寻常百姓一载柴钱,云仲神情又是一阵黯然。 本来无物,何地染尘。 于是一个很是蔫头耷脑的少年借着醉意未散,朝缀满碎玉红瑙的树梢,与无数灯笼,狠狠打出一拳,罡风乱抖,震起无数碎叶。 ps.记错时间了忘记更新,爬起来补上,所以今日两章哈~ 第六百六十九章 千金难买爷舒坦 宣化城外头百里之遥,还不曾至那座走云山,山下有一处村落。 村落常年隐于山石草木当中,繁花开遍,绿树成荫,溪流缭绕期间,腰横玉带,头戴绿瑙,远处春山之中云雾四时遮掩,虽是不及宣化城八方街那般富庶,却也算在景致秀丽一列,树无玉瑙悬梢,湖无游舫穿行,同宣化城或是八方街相比,不过连小家碧玉都难算上,浑身上下朴实去饰,倒也真是犹如山林当中,面颊常年乌黑抹泥的姑娘,瞧着便亲近。 按说是毗邻官道,此间村落理应富庶些许才是,但好景不长,自打八方街初建前头,官道改走,却是使得村落当中百姓生计颇为害愁,除却老幼之外,大多正当年汉子,皆是外出谋生,故而平日里有不知何处来人出入村中,却是并无几人在意,除却门前借大好深春日头晒懒的老汉,村头闲逛玩耍孩童之外,便唯有几条黄犬无意间瞧见位一身黑衣的少年踏入村中,仗着身后便是自家院落,犬吠两三声。 可少年自从迈入村落当中,神情便很是低沉,时常将双目眯起,不晓得是天上烈日光闪眼,还是村落当中凋敝土墙为风侵蚀,险些将松散土灰吹到眼中,始终眉头微皱,瞧不得喜怒,可断然算不上有丁点欣喜。 云仲月末时节由打八方街中所领银钱,大多便是差人驾车送往此地,起初便是闻听这处村落贫瘠,周遭耕田不生粮米,更无甚学堂书舍,世代在此百姓大多都是靠山水天象讨些温饱,或是上山或是入溪,辛劳困苦;后因官道折迁,比起往常则更是要困苦许多,使得有人言说,此间地界,不过是空有个景致秀丽的表象,实则村落每日之间,十家有九,都需饿着腹皮入睡,苦楚良多。 但半载间,少年差遣车帐运送来此的钱粮,断然算不得少数,八方街街主厚待,所盈钱粮,大抵也可教这处算不得大的村落富庶许多,起码此间处处断墙,也理应余出些钱财好生修葺,以免每逢风雨,都需提心吊胆。 可入目过后,村落依旧是荒凉破败,唯独村中修起三两座大宅,向阳敞亮,瞧来便足够三进三出,气派得紧。 穿两三大宅,得见一座小舍,藏身繁花草木之中,不过当中传出动静,却是相当粗鄙,大抵便是有耍钱人输急,急赤白脸冲其余几人吆喝,听来像是输过忒大一笔银钱,大有倘若是这银钱要不回,便要与同屋之人分个死活的意思,骂街声响,近乎已然将屋檐掀起,不多时便是骂骂咧咧走出屋舍来,抬头便是瞧见屋舍外头有位黑衣少年站定。 今日风起,吹折散碎百草,盘桓少年周身,枯枝碎叶,来去忽然。 但身在百花碎叶之中的少年,神情平和不曾眯眼,似乎并不忧心周遭碎草细沙铺面,吹迷两眼,而是朝穿身讲究缎面的汉子直直看去。 “谁家儿郎,不晓得此地不允外人凑近?”汉子一怔,不过打量眼少年年纪,登时便又很是不以为然,朝后者挥挥袖口,“既然是外头来的,尽早离去便是,倘若是再停足于此,免不得被屋里头那几人好生打骂一阵,不想吃皮肉苦,听劝最好。” 少年略微挑眉,望望这位中年上下汉子这身相当讲究衣裳,眯眼笑道,“兄台当真不想听听,在下是由打何处而来,又要去到何处而去?” 问话实在突然,惹得那位刚抬脚步欲走的汉子脚步停顿一瞬,不过旋即面色又是不善,冷哂骂道,“你这般年纪,学甚不好,却是偏偏学会蒙骗旁人,这等招式前些年便已然算不上新鲜,打听得有人家出外,旋即便是佯装善人前来,同那人家中人言说是此人路上跌折腿脚,此时正身在医馆当中接骨,需得讨要些散碎银钱,凭这手段发些小财,却也是不知羞。” 汉子分明是满面醉意,不过提及此事时节,咬牙切齿,瞧来大抵是早些时吃过许多次亏,故而眼下再看向眼前黑衣少年时节,也不复方才轻蔑,反而很是瞧不惯,多半又是要好生骂得两句,可挪步时节,却恰好闻听少年泰然自若道来,“此间村落当中,理应并无几人与兄台一般富贵,当然就能猜出兄台便是在下此行所寻之人。” “宣化城八方街无名小卒,特来此地,与兄台报个信。” 说来也怪,原本很是有几分醉意,且因输去牌局满脸怒气的中年汉子,闻听八方街三字过后,当即便是失魂落魄,再不敢看少年一眼,颤颤巍巍,骤然之间敛去原本浑身怒意,伸出一指刚要指点眼前人,却是发觉少年衣衫下摆,悬着枚形如八面长剑的腰牌。 一身黑的少年眉宇无波无澜,漠然望向眼前已然是跪倒在地的汉子,轻启嘴角,“自家儿女尚于楼中吃苦,兄台这位当爹的,却是终日在这地界耍钱,若说能赢个盆钵皆满倒还好说,可分明便是险些输去多半数家底,难道就不曾瞧出来,其余三人联手做局,唯独将你这位本事不济却瘾头奇大的赌徒看做砧板鱼肉,依旧是日日前来,输得个钱囊干净。” “但别忘了,兄台如今能在这村落当中,称上个富贵人家,是靠甚本事得来的,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不光彩。” 字字句句,杀人诛心。 但汉子依旧是满脸殷勤神情,忙不迭搭茬,满脸堆笑,“您可是八方街来的大人,自然是眼力出奇好,穷乡僻壤无从找寻乐呵,唯有每日同这几位村中富贵人家来上七八回合,而今得您老出言,咱日后定是不敢再掺和这档子玩闹事,还请大人莫见怪才好。” 二人同行,少年倒是也不曾多过问许多,只是轻描淡写不在意问起,那几位乡绅富人究竟是何来头,分明是偏僻穷困村落,如何能应付得起如此大价钱,一回牌局,至多已然能足够此间百姓数月家用,自然很是惊奇。但那汉子殷勤回话,说是前半载来,这几位乡绅富人,还只是比起此地百姓日子稍稍宽些,断然算不上什么家底殷实,不过这几人早年间皆是游手好闲,横行乡邻的泼皮无赖,仗着自个儿学过两三招不成章法的拳脚功夫,很是蛮横,故而即便是这些年略微收敛些,村落之中照旧无人胆敢招惹,因此由打别处前来此地的车帐,尽数被这几人扣下,不知为何便是一日日富裕起来,乃至比起汉子自个儿,似乎家底还要殷实许多。 “若是不曾记性有谬,每月末尾由打八方街而来的车帐,理应是由车夫将钱粮分发与百姓手中才是,这几位所谓乡绅贵人,如何强占?” 云仲倒是并不曾记错此事,早在数载前远走齐陵的时节,便是知晓即便是寻常小村之中,亦时常有抢占算计举动,故而特地吩咐车夫,将各户钱粮依照人头分罢,而后亲手递交与各家,向来如此,而今闻言,当然是一时怒意隐起,只是面皮上头依旧是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狐疑冲那汉子问道。 那汉子倒也是很有两分精明,闻听此言,又是恭敬许多,连连作揖行礼,绽得一张生得稀松平常且很有三分粗厉的面皮,“这话您算是问在点上,那位由打八方街而来的大人,的确是将钱粮递到每户手上,可奈何那几位乡绅原本便是有些积蓄,眼见得这份钱财数目极重,难免要动些心思,由打外头请来两位身手上乘的江湖人,待到那位分钱大人去后,上门讨要,倘若是抵死不从,轻则是要打个眉眼淤青,重则便是伤筋动骨,哪里还有人胆敢将那份银钱藏下,也是没奈何的法子。” 少年脚步停顿。 “此事无人去管?” 汉子倒也是知无不言,摇头叹息道,“此地偏僻,官府又怎能腾出空来管辖,至多不过是差遣几位不情愿的衙役前来,本就是大人怜悯百姓送来的钱粮,查无实证,更无此等法度,再经这几位乡绅好生伺候一番,前去宣化城中饮过三两回花酒,当然便是不了了之,哪里还有为百姓出力,讨还公道的道理。” 云仲点头,可还是不轻不重笑言,“不过明知是错,你从那几人手上拿来的封口钱,可真是不少,只可惜已然尽数输去,到头来并未占着丁点便宜,又因瘾头作祟,明知晓眼前几人多半是联手算计自个儿,却依旧要日日前来。” “如你这等人,其实已然算不上可怜,唯独剩下个可恨罢了。” 这次汉子并不曾陪笑,而是勉强点点头,神情终究是阴沉下来。 少年也并未再说些什么,淡淡瞥过汉子此刻神情,一改方才语调,转为很是愉悦宽厚,咂咂嘴道,“上天不公,却是让位分明无能,面皮生得粗厉的寻常庄稼人,养出这么位娇柔可人,皮相身段足以送去宫门当中的绝美女子来,实在是叫人艳羡得紧。” “下回再去百琼楼,莫说是千两共度良宵,再添个几千两又能如何,毕竟是千金难买爷舒坦,值当这价钱。”黑衣少年俯下身来,拍打拍打身形很是矮短的汉子面皮,眯眼笑笑,“所以兄台将自个儿闺女卖上一千两,对于我八方街而言,可谓大功一件,只是价钱卖得有些贱罢了。” 第六百七十章 卖儿卖女 “大人这话说笑了,如您这般年轻气盛的俊彦,如何能放下身段,前去那等地界,”汉子听闻少年这话,嘴角抽动两下,强忍住心头怒意,还是勉勉强强冲眼前黑衣少年干笑几声,“小女何德何能,能侍奉您这位气度仪态皆在上上品的高人,容小人斗胆猜上一句,只怕是大人记错了人,我家那小女分明是百琼楼当中的清倌儿,起先便说好不侍奉客爷,多半是您贵人忘事,将小女与旁人混淆了。” 汉子这番言语,听来没扯谎,且是相当谦恭谨慎,就连云仲都是禁不住多看向这位五短身形其貌不扬的汉子几眼,但依旧是不依不饶,略微俯下身来眯眼乐呵,不留半点情面,“我曾听人讲起过,兄台家中独女,到如今也只不过十余二三的年纪,莫说是兄台家中当初家徒四壁,连件像样摆设都难找寻得出,又怎能托人教授什么琴棋书画,饶是那等高门大户,自幼逼迫自家儿女学艺,区区十余二三年纪,又能有几位当真可凭琴棋书画讨得饭食?” 八方街向来扬名,便是因其中人奢靡,已然是隐隐高过天下各处,风光名头一时无二,皆晓得宣化城中有八方街,富贵奢靡,足可与天下皇城比拟,自然便是人人听闻八方街三字,皆不生分。既然是奢靡富贵,其中擅琴棋书画的文人,始终是待价而沽,当然要前来撞个天运,最不济倘若是可留于八方街铺面之中,同那些位铺面身后腰缠万贯的老爷攀得些许交情,想当然便可不愁银钱,往高里说,一身耗费多年积攒下的本事学问,终可摆到台面上,挣得些许锦衣玉食。 故而即便街中能人,未必便是腹有文墨,许多其实仅是自幼起就知晓如何持家如何挣得银钱的寻常人,经数十载如履薄冰,似蹈雷池,才是挣得一片堪称厚实的基业,辗转至此安居,学问不见得深,但见识思虑却是奇长,因而时常听得乐师鼓琴,高手行棋,连带邻里好友所携来的名贵字画,久而久之,自然也是磨出一对眼力奇好的双目,倘若是本事稀松,断然不会买账。 这等事,云仲心知肚明,而汉子亦是心知肚明。 “其实兄台早就猜到个八九分,更是知晓那座八方街中,唯有价钱没出足一说,而无物件不能卖一说,即便是人,也是这么个景象,”少年说话声音低矮下来,“早两月之间,街中有位富庶商贾,家中夫人相当吃宠,可怎奈何后者年岁终究渐长,时常独对铜镜闷闷不乐,那位巨贾便是差遣无数下人乃至江湖人外出打探良方,纵使自个儿不在意,也得替自家夫人稍稍缓去些心头忧虑,终究是得来个方子,其余药材倒是好寻,唯独着处子腕血浸泡面皮,使得巨贾很是害愁,只得张榜贴文,请宣化城周遭肤若凝脂,面皮细腻的少女前来,一碗血水,可换百两银钱。” “六七碗血水,便足以使得常人昏死过去,但那日之间,几乎前来应征的女子,皆是放出十碗血水,乃至有四五位身子骨疲弱的女子,当即便是身死,饶是有郎中左右观瞧,末了也是无济于事。” “家家有苦楚,虽然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明知道要给人糟蹋,又何苦要走这条路,悔之晚矣,”抬头瞧瞧天上悬起烈日,少年缓合两眼,啧啧两声,无端怅然叹起,“是对是错,谁人也不可言说,不过想想就能知晓个大概,若非万不得已,谁人又想卖儿卖女,还不是就图一个自个儿能解燃眉之急,儿女又能衣食无忧吃穿不愁?” 汉子浑身战栗,分明是相当上讲究的衣衫,而今却是沉入浮土之中,双目圆睁,牙关咬得直响,渗入长风之中。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无颜,自从将自家闺女送入那处百琼楼后,汉子一直也不曾寄去封书信,终日除却醉酒,便是前去那几位乡绅所摆的牌局当中,近乎是日日都要倒贴许多银钱,可分明是输了许多银钱,汉子反倒觉得心中能略微好受些,就好像那些输去的银钱,向来不是自个儿亲手接过,也并非是自个儿亲手将闺女送到那百琼楼中。 穷乡僻壤,易生疾症,自然是要惹出许多乱子来,束手无策,有心无力。 少年又是撇过已然满面赤红的汉子,轻轻叹气一声,“但纵使有万般理由,我还是很看不起你。” 一直强撑到如今的汉子终究是认不得这句听来轻描淡写的言语,周身颤抖,猛然举起双拳朝少年面门上砸去,力道之大,似乎这些年来从未糟践过自个儿体魄,但偏偏是被云仲抬手拦下,眉宇神情不曾变幻。 “存世多年,照理说你也理应很是精明才对,今日我能同你提及此事,且不告而来,多半是对于此事心中有数,大抵便是想要伸手管上一管,这一拳倘若我当真挨得瓷实,只怕你唯有等到垂垂老矣,才能瞧见自个儿心心念念的闺女。”淡然甩开汉子拳头,少年仍是无波无澜,拍打干净双掌浮尘,自顾自笑道,“也对,本就是那等能舍得儿女换银钱的主儿,同你讲这些,对牛弹琴,反倒不如不说。” 二人前后行于村落当中,却是恰好遇上位瞧面相很是有些尖嘴猴腮,面颊生有枚指腹大小黑痣的妇人,臂弯挎有枚极旧竹篮,大抵是由打近处小集当中还家,多半是那竹篮当中几尾还不足一指长短的鱼儿不曾卖将出去,故而神色阴沉得很,才瞧见汉子与那位少年前后迈步朝村落西处走去,便是笑吟吟凑上前来,同那汉子攀谈。 起初倒是奉承,言说汉子这身衣裳,单瞧料子便是奇好,自个儿多年前出嫁时节,怕是也比不得这身衣裳,不过旋即言语当中便是针讽多将起来,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说是汉子命生得极好,大抵是祖坟落在村东风水极好,坟头冒青烟,才养出这么位还未出阁便能赚得千两银钱的姑娘来,没准如今便是身在那八方街中的百琼楼享清福,可是比起这些寻常布衣百姓,活得更是像个人。 旋即便是问起那位少年究竟是从何而来,瞧着面生,刚要攀谈两句,发觉少年那身黑衣相当平常,便自然是淡了心思,又是信口扯上几句不着边际言语,针刺了汉子一番,而后才是心满意足离去。 汉子很是有些垂头丧气,攥紧双拳,却是有力无处使,可一旁少年却是盯着农妇背影许久,平淡道来,“别看是拐弯抹角,话里有话,但我倒觉得,这位大娘,像是打心眼里便很是羡慕兄台。” 劲风过而百草折,烈日灼灼。 一身黑衣的云仲皱眉,使手掌遮挡日光,觉得相当刺眼。 才入走云川时,便是初夏,而今已逾半载,却迟迟不曾见夏时挪去,接连五月,皆是当空烈日,若非是夜里凉风冷,且时常落雨,恐怕如今宣化城内外绿树繁花,都已是蒸得叶片打卷,再难强撑住天上似流火滚地的日光灼浪。只是可惜自打初来宣化城中,便是连日狂饮,为驱黄龙念头,很是浑浑噩噩不知冷热,更是不曾发觉这身薄薄黑衣,断断续续穿过半载,从来不曾觉得冷。 如今难得平心定神,不消多少周折,云仲便是理所当然想起此事,故而一时间也不再在意那汉子神情如何,而是缓缓前行,心中思绪起伏。原本还误以为此地不过是天下一处消息甚是闭塞的地界,依照如今看来,南公山下大概是藏纳有一方小界,饶是云仲还未听过这等说法,也可由打从前自家大师兄同师父只言片语当中揣测着些许,而今想起,登时便是深以为然。 毕竟天景四时转换,不论身在何处,皆是理应如此,眼下不消思索过多,也能大致揣测出此地并非什么寻常地界,夏时似乎始终凝到这座宣化城周遭,只待到他日赋闲时节,好生远走赏游,才可能略微瞧清此间种种古怪。 而那位妇人还家过后,没好气将那竹篮仍到一旁,旋即便又朝斜靠床头打盹的自家汉子狠狠骂上一通,言说是村中那几位乡绅近来又是得了多少好处,成天只晓得为难同乡,说那位卖女的汉子近来又是过得如何滋润,就连新置办不久的衣裳,都足够抵得过汉子奔忙大半载,如今又是赋闲,忒没出息。 可汉子越是不愿搭茬,妇人骂得便越是起劲,到头来竟是快步走出院,提起正使枯枝在浮土当中比划字迹的女娃右耳,狠狠扭转两下,骂道是面皮怎么就不捡好处像,却是偏偏生得黑瘦,分明已然是比那卖女汉子闺女年纪长上两载,怎就是还未长开,且终日只晓得涂涂抹抹勾勾描描,瞧着便很是不讨喜。 但黑黑瘦瘦,发髻泛黄的少女却并不在意,分明右耳被拧得血红,却还是直直瞧着土中写的那两行字,嘴角竟是微微抬起。 第六百七十一章 曲有误 琼楼对饮,当是生来一桩好大快事。 宣化城富庶,虽说有抱八方街这棵枝繁叶茂摇钱老树的意思,可数载以来却着实是捞取得不少好处,且莫要去言说锦衣玉食何处赚得,最起码人人外出时节,身上穿戴皆是价钱不菲,极上讲究,而眼下人往往是嫌贫求富,城外家底不在殷实一列百姓,纵使明知道宣化城中富庶人家,发迹手段算不得光彩,但人人瞧见考究车马时,自然心头很是不舒坦,除此以外,最多还是不忿艳羡,连连叹上两句人家命好,这等事求不得。 既是宣化城中富庶,城中女子也自然无需同穷乡僻壤当中女子那般,并无需终日操劳家用,要么便是身在家中织布缫丝,要么便是随自家汉子外出渔樵,分明是与男子无二,到头来除却落得浑身病患湿热,就是将双掌当中纹路磨得踪迹不显,饶是有幸遇上位通晓看手相的先生,大抵也是无处算起。相比于外头家中银钱短缺,家底微末的人家,城中女子衣衫大多便也是随心,盛夏时节,大多是通体燥热难耐,便是有无数着薄纱的姑娘少女,时时隐现,却是分外好瞧;搁在平常地界出阁姑娘不可饮酒这等说法,于宣化城中亦是废去,故而踏遍城中酒楼,时时可瞧得三五成群妇人少女,挽臂同游颇觉倦怠,便是随处挑起座酒楼,叫得三杯两盏酒水,饮得面皮正好微红,划拳行令,待到尽兴过后,谈笑而去。 宣化城中且如此,又何况是富庶至极的八方街,上至八方街中顶顶富贵的人家夫人,下至身在八方街之中讨生计的织女丫鬟,皆喜闲暇无事时节,唤得三两友人一并饮得浅醺,仗醉兴赏遍八方街,倒也可觉察着何谓豪气,何谓意气,以往瞧来很是顺眼的繁花绿柳,胭脂水粉,似乎远不如那些位江湖人精瘦腰间所悬刀剑,那等原本瞧着书卷气浓,且时常轻言慢语的细皮嫩肉小厮,倒还真是比不得那等瞧来一身风霜江湖人,来得合乎心思。 今夜无事,时常是彻夜不归那几位公子,眼下大多要么已然是散尽此番前来所携银钱,要么便是被自家险些气得急火攻心老爹遣人强行携回家中,故而一时之间,除却零散十来桌饮花酒客爷之外,楼中上下很是安生。 此夜寻常,但见夜色入户,窗棂墨淌。 乔兰汀兰二人平素斗嘴最多,两人性子更是迥异,百琼楼当中人尽皆知,这二位才送至百琼楼不久的姑娘,多半是初生来便很是不对付,汀兰喜静,就算是置身此等风月地界,时至今日仍旧是时常羞红面皮,尤其听闻周遭女子荤言,两耳面皮不多时就得由剔透白玉,转为百琼楼飞檐之上所镶红瑙,落荒而逃。 此间定然是不缺那等瞧不得人好的主儿,毕竟被这二兰夺去许多生意,赚不得银钱不说,尚要挨这百琼楼掌柜唾骂训斥,将原本上好茶汤更替为散碎茶末,屋舍中讲究摆设,尽数撤去,且如若是 长久并无生意上门,到头来没准便要落下座次,改为端茶送水丫鬟,莫说欲要赎身,只怕终生也难逃得个自在。也正是出于此,许多楼中女子瞧见这两位二兰时节,明面上头规矩客气,悬着张和善盈盈面皮,背地却恨不得使手段,将这两位近来敛财无数的姑娘面皮毁去,才可略微好受些许。 时久日深,两位年纪相仿,脾性却迥异的两人,却是交情愈好,虽说于旁人眼前仍旧很是有些水火不容意味,时常呛火斗嘴,或是乔兰时常给汀兰使些坏,将茶汤中注得三两滴酱醋,或是汀兰暗地将乔兰所惹祸患,自行前去说与掌柜听,使得前者好生挨两句训斥,虽都是无关紧要的微浅小事,却足够将楼中女子唬住,误以为这两人亦是不和,从而略微使得众人手段收敛些许。 “酒量见长,殊为不易。”屋舍窗棂侧畔,乔兰瞥过眼身前女子,后者虽已然是眼尾晕开抹奇好瞧绯红,醉意倒算不上深,比起初来时节轻抿口淡酒便昏昏睡去,当真高了不止一重楼,而今勉强饮得半壶果酒,尚可勉强不倒。 闻言常挽云鬓的娇弱女子摇头,“还是比不过你,却不晓得究竟是如何练出这等酒量,若是不曾记错,前阵子同几位公子饮酒,姐姐仅凭一人,便是将几位公子灌得服软,糊涂将银钱奉上,并未做甚举动。” 乔兰却只是轻轻一笑,眯眼点点汀兰脑门,同平日里那等颐指气使神情迥异,“你我本就家世不同,你家中尚且算不得极清贫,我却不同,不足八九岁年纪便是随我爹外出,帮衬些不消太过耗费力气的活计,早就知晓应当如何饮酒,更是知晓何谓瞒天过海的躲酒本事,莫说是前阵那几位只中瞧的公子,倘若是外头市井之中莽撞汉,大抵也可应付得来。” 乔兰罕有提及家事的时节,估摸是今日畅饮过六七壶酒水,一时便难得同对座已然红了面皮的汀兰,说起家中事,即便平日里再泼辣,而今提及家中事,也是一时间红了眼眶。 乔兰其父嗜赌如命,自打自家独女尚幼时节,便是时常烂醉如泥,连衣裳都时常撂到外头,却偏偏不忘耍钱,早年间辛勤积攒下的家底,三五载之间近乎败了个干干净净,就连值些钱财的摆设,也教其父皆尽扔到城中典当地界卖了去,到头来落得个家徒四壁,自家媳妇连同尚幼乔兰,冬时竟是凑不出一双厚实鞋履来,却依旧是阻拦不住已然魔怔的汉子,偏偏是想要翻回本钱来,撇去活计营生不做,终日沉溺于赌坊之中。 终是一日之间,乔兰娘亲日日饥寒交迫,悲怒相加之下一病不起,不出几日便是撒手人寰,而乔兰其父却是只惦记着今早草草将乔兰娘亲下葬,未曾出得头七,便又是去到赌坊当中,直到乔兰踏入百琼楼,似乎才略微有些悔改意味,迟迟不愿来信,多半是因羞愧难当。 “家家且不易,你我二人来此的缘故,都是极相似, ”汀兰眼尾樱红,无声笑笑,将杯盏举起,柔弱身子却是伏案,挑杏眼笑道,“若非是姐姐面皮生的比我英气许多,且自幼不曾记着家中有位长姊,妹妹倒真以为你我二人本就是一家,缘至此地,当浮一大白。”说罢竟也不顾乔兰是否拦阻,仰头饮尽杯中物,而后竟是勉强撑起身子,将眼前人杯盏一把抓到手上,添得满当。 “当初幼时,还以为那些书中所讲的卖儿卖女的混人,距我遥不可及,可直到迈入这处百琼楼中,才晓得其实这等事并不稀罕,银钱可使鬼推磨,更是能使得人变鬼,”汀兰发髻散乱,一时竟看得乔兰有些心惊,前者自个儿倒是浑然不顾,将衣衫褪去大半,分明是醉意已然深重,险些埋头不起,“可我却不怨爹爹心狠,身在此间地界,不说享何等富贵,最不济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既能解燃眉之急,也可使得我眼下并不需费神忧心吃穿,虽说是这份营生见不得人,只凭一身华贵衣裳与平日珍馐吃食,强撑两份颜面,但也算是容身世上的法子。” 汀兰平日里言语极少,唯独今日醉后,似是略有触动,将腹中憋闷不知多少日月言语,尽是吐露而出,倒不像是同眼前乔兰出言,反倒像是同自个儿对谈,入喉尽是酒水,道尽满腹心酸。 乔兰就在一旁,一杯杯一盏盏,将桌上近乎一整坛素果酒,尽数吞到腹中,听得眼前伏桌少女近乎呢喃梦呓声响,神情始终未曾有半点改换,抬起来张顶英气好瞧的面皮朝窗外望去。 百琼楼楼高八九层,自上而下,本应当瞧不清街中行人,可每每一众人前去窗棂处簇拥,观瞧那位骑青牛的黑衣少年时节,都觉得能瞧清后者清秀眉眼,好似连天上日光都是垂青这位少年郎,将面膛照得光彩夺人眼目。 但当真是倾心的,只怕并无几位,不过是很是有些艳羡,这位少年不曾将自个儿卖去,便能凭一身本事,闲庭信步悠然过街,而来人大多避让,醉里游街,骑牛而来。 像是一群笼中鸟雀,虽是日日饮食讲究,笼镶金玉,到头来却依旧很是羡慕外头野鸟,终日于冷风之中梳理翎羽,振翅而起。 而汀兰便是这座名为百琼楼的巨笼中,毛色顶好瞧,却最是盼着飞出窗棂的名贵鸟雀。 “被人卖了,还记着替旁人数钱,既是已然能卖儿女,这等人又何尝能称之为人,虎毒尚不食子,说你甚好。”乔兰饮尽最后一盏酒水,将那枚金银双丝勾镶,缀有珠玉的杯盏扔出窗外,抱起一张丝弦上好的竹琴,略微拨弄两下,清风过肩,而面皮忧阴晴不定。 “弹错两音。” 乔兰错愕回头,却是瞧见已然烂醉如泥的汀兰略微抬抬手开口,旋即又是昏昏睡去,登时哭笑不得,刚要骂得两句,却又是收回手来,微微翘起嘴角。 第六百七十二章 几十息 大半下晌日暮,云仲皆是身在汉子家中,或是闲谈,或是时常问询两句这村落之中种种事,却是始终不曾提及饭食这等事,倒是令汉子颇为束手束脚,前脚打算自个儿置办些菜肴好生款待,随后少年便是微微摇头,又是问起来另一桩事来,却是堪堪拖延至子时,也不曾有离去迹象。 闲谈当中,云仲才知晓汉子姓华,早年间凭浑身力气讨得温饱,虽说于这村落之中,尚且算不上家底殷实者,不过依旧算是尚可,不过而立就凭自个儿卖力积攒下些许家底,娶妻生女,虽说是打心眼欲要个男娃,日后也可早些替家中赚得些许银钱,怎奈家妻身子骨疲弱,便只得作罢。云仲从头至尾,都大多是浅浅问起一句,随后便是抚摸手腕黄绳,静静听汉子出言回话,始终是低眉沉思。 听到如今,却是越发难以明了,那座百琼楼之中二兰,究竟谁人是这汉子家的姑娘,一来是两人经历实在太过相像,二者便是凡百琼楼中女子,大多便向来只用花草名头,而不晓得本名,况且就连这二人经历,都是由打与宅邸外头邻家老者闲谈听来,故而今日前来瞧上一番。可无意中所见,似乎此处村落中人,人人都并未有那般瞧不起卖儿卖女之人,连这位汉子外出时节,许多人都是敬重有加,起码相见时候礼数言辞周全得紧,竟全然无丁点瞧之不起的意思,恭恭敬敬,神情也是时常流露出艳羡来,却无半点鄙夷。 如是思量,云仲反倒是一时间很是犹豫不决,大概对于此地常年无衣食的村中人而言,旁人眼中那等下作至极,并无人性的卖儿卖女,反而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善事,原本一家忍饥挨饿,没准还未至寒冬腊月,腹内无食体外无衣,便要险险沦落为野犬啃食瘦骨,如此一来家中不缺钱粮,在外儿女,多半最不济也可混得口饭食,无需整日像是贫瘠山兽,衣衫破烂,难得饱腹。 汉子倒是不知这位来头甚大的少年如今深思事,热过两三回茶汤,早已是昏昏欲睡,本就是多年饮酒已然将年浅时节体魄败得空荡,加之耍钱费神,耐不住困意,屡屡撑桌岸频频点头,不可阻困意。怎奈三番五次欲要开口,可抬眼瞧见那位少年神情,与手腕当中瞧来相当古怪的黄绳,不知怎得又将话语咽下,陪同少年一并稳坐桌案两侧。 “常言今日事今日毕,可惜已是入了子时,还是难免有些拖沓懒散。”少年自行剪去缠缚烛芯,神情略微舒坦,旋即便是站起身来,低头朝已然困至东倒西歪的汉子道,“既已困意深重,不妨带我这外乡人出外走走,权当借月散心,想来要比枯坐于此好。” 汉子惊醒,狐疑不已,虽说是少年今日所展气度的确并非常人,不过苦苦熬过许多时辰,确很是不乐意,念叨道来,“大人要想外出转转,明日理应也是好天景,何苦子时夜半出门,不说是忒古怪了些,起码也是无景可瞧,倒是不如于鄙舍下歇息一夜养足精气神,明日小人再引您外出闲逛,不知您意下如何?” 即便是不曾去过学堂,更是未曾同那等富贵人家打交道,汉子言语功夫,依旧是令云仲觉得很是稀罕,不过后来旋即转念再想,就已是猜测出许多来,位微钱浅,纵使人人都不愿太过于低三下四,总不可同一家人赖以吃穿的银钱过不去,故而自然是将原本所谓身段放到最低处,而后才可勉强挣来温饱。 当初初走江湖时节,商队当中人言语功夫也是极佳,尤其是遇上富贵人家车帐,或是一眼便能瞧出显官大员车轿,领头当家与老三斤,往往是要催促商队中人赶紧将车帐挪开,令前者先行,且免不得要说上几句客套话,搭茬个三言两语,恭敬有加。起初少年初入江湖不晓得多少规矩,纵使皱眉不语,很是看不惯这等行径,还是过后同人闲聊时节,才发觉自个儿所想还是过于短浅。商队本就依商贾大员脸色过活,寻常百姓恐怕终生也未必能请商队替代送物,到头来生意多半还是由商贾大员包揽,故而即便素不相识,同人打个照面说两三句恭敬话语,有意无意将商队所在地界透露几句,没准便叫人记到,日后自然是有生意可做。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到底也要前去外头吆喝许多日子,才可将名头送将出去,为人所知。 说到底并无甚所图,只是为几两散碎银钱奔忙费心,长此以往,自然是见了富贵人,便要好声好气。 “无需如此客气,”少年回过神来,神情转而温和许多,倒是不知是想起了当年商队当中举止极不讲究的一众故人,还是觉得眼前汉子无缘无故顺眼许多,霎时间便心境要比方才好过许多,将手头茶汤饮尽,手托黄绳笑笑,“有些事还是夜里最好办,华兄虽说知晓我乃是由八方街而来,但大概还不晓得我是做甚生意的,正好趁此夜色深沉时节,告知兄台一声,也好令兄台自打还家过后,便藏于衣衫下摆的短刀搁回原处,不再需提心吊胆。” 夏夜湿热,何况是隐于深山老林当中,且周遭花草繁茂,更是觉得周遭暑气奔涌而来,阻无可阻。 汉子终究是趁少年要出门时节,将怀中揣到温热浸汗水的短刀撇到门边,快步走到少年身前,替后者引路。 村中人近乎都晓得那几位乡绅所请来的江湖人,住于村外二里处,府邸当中常年酒水滋味奇重,除此之外,时常有别处女子前来,彻夜不出,待到第二日天色初明,才衣衫褴褛而去。 既是乡绅收取银钱所用爪牙,当然是所予银钱分量相当足,故而即便通宵达旦,畅饮取乐,理应应付得起。还不曾至村外时节,云仲便可瞧得远处府邸当中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捧杯擎坛,似乎尚有几位女子,不过瞧来皆是瑟缩到一旁,并不敢起身。 “还不曾来八方街的时节,杀人不多,头一回将人险些一剑斩得毙命时,其实过后接连数日都不曾安生,总觉得那人罪过虽有,但远不该死,更何况没人有那等权柄,随意决断他人生死,红尘白刃本就是极难的事,免不得日后收良心责问。”黑衣少年手抚黄绳,早已经是醉意尽去,眉眼之中也是明朗,但旋即看向远处府邸的时节,略微黯淡下来,“起初我曾以为世间人都可以不害旁人利,便能过得安生,纵使每日操劳银钱,也多半能得温饱,后来才发现不过是自个儿一厢情愿,想要世间都是如此,但往往事不从人愿,有些时候啊,还真是没得选。” “你不愿动杀心,旁人却是恨不得将你斩个粉碎,哪怕是剩得最后一口气,也总想着从身后给你来上一刀,所以许多时候,可以留人性命,很多人却不愿留,一来怕是鱼死网破困兽犹斗,二来便是后怕不曾斩草除根,来日被人寻仇上门,江湖里也自然没有那么多点到即止,更多还是要分生死。” 汉子听得云山雾罩,只大体明白眼前这位看似断然不在壮硕一列的少年,大概身手真的是极好,登时便有些后怕,此外还要庆幸方才将那柄短刀抛去。 “依大人身份,如何做这等事,况且手头并未有兵刃,倒是不如请那等江湖人来此,可保万全。”思量片刻汉子还是多说一句,毕竟眼前这位少年郎虽说大抵是身手极好,但终归是覆巢无完卵,二人唐突闯入,难免刀剑无眼,故而才壮胆道来。 少年笑了笑,仍旧相当和善,但分明汉子浑身上下寒意奔走,似乎是大雪隆冬天,树梢落下两三雪花窜入衣领,寒气一时灌注浑身。 云仲终究不曾令汉子同行,而是一人跳下村头断墙,瞧着走得并不快,悠哉游哉直入府邸之中,单手推开宅院大门。 几十息后,少年又是走出大门,让一众衣衫不整女子先行,过后又是叫住,递去些许银钱盘缠,不过旋即便又瞧见其中两位女子神情有些纷乱,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叹息一声,缓步离去,走到汉子身旁略微点点头。 “明日大概就有信来,那几位乡绅多半是要再换一批江湖武人,所以今日其实并不治本,还是要明日前去一一拜访,才算是将此事安顿下来,日后再此村落之中的百姓,无需卖儿卖女,也可过得安定些。” “银钱不多,想要家家户户大富大贵有些难,但最不济也是活得像人,而不是如今这等情景,已然是饿到恨不得同野犬争食的境地,谁又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仁义道义不值钱,但也得有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云仲瞥见汉子眼眶通红,于是拎起从那府邸当中拿来的一壶酒灌入口中。 黄绳轻震,又是归于平静。 第六百七十三章 阴曹落有昴日官 次日清晨时节,云仲便是去得几位乡绅家中拜访,并未告知汉子来龙去脉,清晨既出,正午方归。 不过汉子却是并不曾瞧见少年神情之中有何端倪异状,犹豫一阵还是没吭声,将满腹狐疑憋到肚中,独自一人前去灶台地界安置菜式,终究是没顾得上问询两句情势如何。 少年却也没理会,安心坐到藤椅上头,轻轻摘下黄绳,略吹口气,后者当即便是化为条摇头摆尾的黄龙,吐得半截猩红长舌,凑到云仲身前,瞧着便是打算叫少年好生梳理梳理皮毛细鳞。终归是时常捋顺梳理狸奴皮毛,撇去其余不谈,少年捋顺皮毛的手段章法,倒很是贴合黄龙心意,起码最不济也比起那位颜贾清手段高超许多,甚合黄龙心意,于是不论周遭有无生人,那条黄绳便时常跃跃欲试,禁不住要化为黄龙本相,令少年好生揉搓两三下脑门,倒也瞧来很是乖巧。 “今儿头晌去见了那几位乡绅,说是乡绅,话说得难听些,就是几位地头蛇生角,总想着自个儿兴许使旁人骨肉,再塑出浑身细鳞与四足,吞云吐雾直上重霄。”云仲仔细理顺黄龙鬃毛,倒也不曾耽搁言语,不过听来倒不像是说与黄龙听,却很像自言自语,将两根算不得齐整鬃毛拽去,继续道来。 “直到今日见过那几位的面,却才发觉,就算是地头蛇的手段城府,都比起我起初想的要更为错杂深厚,大概是揣摩着我此番上门是兴师问罪,毕竟昨日所作的事,恐怕早就收着风声,故而这趟前去拜访的时节,几位都是恭顺有礼。有两位还不等提及这强掳豪夺的事,便已经是拍打胸脯,言说不过是为了将这些银钱堆叠到一处,按序替此地百姓修葺屋舍,不过既然是发话,那如今便将这些银钱纷纷交还给此地百姓,话说得滴水不漏,想要借故发难,都是无处开口。” “果真是好大的本事。”少年一时手抖,拽去黄龙一撮鬃毛,后者吃痛回头瞪向云仲,却是发觉少年的脸色清冷异常,不由得竟是心虚起来,不敢去瞧其面皮。 “昨日事,想来你我的记性都是不差,趁我不曾饮酒的时节,使手段左右心境,险些将那几位胡作非为的江湖人一并除去,不会以为在下忘却了吧?”果不其然少年冷冷看向黄龙,无半点神情,“虽是晓得颜先生终日痛饮,为的便是祛除心间诸般杂念,可轮到你当真出手的时节,还是险些抵不得住穴窍经络当中古怪,只差一手便可将那几人性命收去,若非是修得阵法,大概那几人已然走到了奈何桥上头。” 黄龙可操持旁人心智,其手段高深莫测不说,且最为难挨的便是悄无声息,时常是压根不晓得黄龙作祟,心境便已然改天换地,如若未曾尽早回过神来,只怕已然是依照黄龙所设心思诸事行毕,过后才是后知后觉,察觉着滋味不对,已然于事无补。 昨日云仲倒着实起过些杀人心思,原是瞧见那几位女子,很是有些衣不蔽体,且听闻这伙江湖人,虽是受那几位乡绅托付强夺银钱,可除此之外,时常欺凌乡众,每每除却强取云仲托人散去银钱之外,尚要多抢些,故而一时间心间杀意渐生。大概便是正好合了黄龙心思所想,故而原本云仲打算仅是敲打一番,逐出村落,当真迈入府邸的时节,却是借黄龙内气施展那门内家拳,险些将其中两位汉子头颅擂碎,好在是及时收回劲力,急忙灌得两三口酒水,才是堪堪将心间念头逐去,到头只是打断几人单臂,才缓出府邸。 分明是少年无半点表情,却压得黄龙不敢抬头。 “起初以为颜先生过得逍遥自在,且平白得来堪比四境的修为神通,乃是一桩好事,虽是不曾想接下钓鱼郎这门营生,但依旧觉得还算是不赖,眼下当真接过这门营生,才发觉寸步难行,更是不晓得你究竟所求为何,很是叫人狐疑。”云仲不再细究方才事,而是缓缓起身,同身在灶台当中忙活的汉子招呼一声,说是此间事解,竟然就这么收起黄龙径直离去。 出门几步,汉子追将上来,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直到云仲神色狐疑望向汉子时,后者才勉强讪笑,由打很是宽胖腰间抽出封书信,斟酌片刻言语,才言说是许久不曾给自家姑娘送去家书,起因就是自个儿很是羞愧,也是有些觉得面皮上头挂不住,这才接连两三载不曾去一封书信。眼下虽是依旧觉得亏欠,但云仲这两日间,大抵是将自个儿骂得有些醒转意思,发觉这些年来,非但不曾补上些当爹的职守,反而亏欠得更多。 如今少年要走,汉子说直到这时候才将今日清晨爬将起来,写下绞尽脑汁写下三五篇幅满满当当书信,却一直拖延到眼下,才肯撇去面皮,委托少年将这封鼓囊家书携回八方街百琼楼之中。 “还得是您骂得狠,一番话将痴长如此年岁的小人,骂得浑身冒汗,听着怪文雅,可就是面皮一阵红一阵白,那时候还险些同公子您动手,想想忒没良心。”难得收起恭敬,汉子这次鞠躬行礼,云仲却没瞧出丁点恭敬谨慎。 “现在在下倒比昨日,要略微看得起兄台一些,不多,就一点点。” 黑衣少年浅浅一笑,不过还是不曾给汉子多少好话,只是两指接过信件,比量比量信封厚薄,“大概就这么一点点,人家如今身在百琼楼当中不愁吃穿,缺就缺这么一点点厚薄的书信,既然已经是这事做得有违良心,何苦折腾自个儿,终日流连牌局当中,或是喝得酩酊大醉,别忘了那些银钱,是用自个儿闺女换来的,怎么用在下管不着,但起码也不能这么挥霍。” 少年头也不回上路,身后汉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路之上原本乏善可陈,少年本就不曾骑青牛,悠哉闲逛时节,也不需太过急切,倒是乘兴游得山水,见深潭见碧树,见深林见麋鹿,当即便是将心性松弛下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就连阵法修行也是暂且搁置下来,两三日路途,要么便是困意来时头枕青苔眼望星月,要么便是忽而折返,前去逮来两头幼兔,好生逗弄一番再放其归山,闲散悠然,一时竟是有些不愿思八方街中事。 不过第四日,云仲游兴渐解,欲打道回府的时节,却是遇见一位目盲先生,打扮却与道人不同,只穿寻常百姓布衣,背过两枚口袋,同云仲擦肩时节叫住后者,言说云仲近来大抵是有喜事,若是不嫌弃,愿为卜卦一二。 目盲先生并不提银钱,反而是将背后包裹展开,其中除却笔墨纸砚外,尚有一方罗盘,上头密密麻麻,皆是墨字。 “少侠不妨将姓氏写到罗盘正中,虽说咱老朽这身本事,并非是由打道门学来,可这罗盘却是一等一的好物件,能测吉凶可探祸福,只需写就姓氏便可推演出少侠日后运势,虽是不可泄露过多天机,但无论如何,遇吉相身心皆舒,遇凶相诸事小心,没准就能化解去许多劫难。” 这先生当真是目盲,且毫不在意,自个儿撩开空荡荡眼皮咧嘴笑笑,说是不收银钱,本来就不凭这本事吃饭,不过是喜好研究这等玄妙法门,若是耽误云仲太多功夫,尚且打算给些散碎银钱,聊表谢意。 闲来无事,云仲也自然是应下,眼前老先生性情很是惹喜,自然也就盘膝坐下,取得笔砚写就一枚云字,将罗盘递到老先生手上,安然等候。 “依老朽这罗盘中言,少年郎是由打外头来的,兴许没多远,可想来也是难比登天,寻常人想走到这周遭来,想都甭想,不过你这命数,”老先生咂咂嘴,长眉耷拉下来,犹豫片刻,“瞧这字写得不错,初看时节锋芒毕露,但再看却是锋芒尽收,此番前来,理应得些好处,可惜少侠这命数实在是古怪,就算是好处落到眼前,也未必能接得住,少侠既然是心善,愿意让老朽耗去许多时间,那便赠少年两句箴言,且要记仔细了。” 待到打扮很是古怪的老先生离去过后,云仲才是微微蹙眉,将老人留下的一根竹简端起,仔仔细细观瞧。这目盲先生分明浑身上下也无半点修行人模样端倪,就算是云仲多留心些,使黄龙窥视老者周身,也无零星异状,但这番话,说得却很是靠谱。 竹简上书,阴曹落有昴日官,上苍常生苦命人,双掌沙数如福散,柴门刀马过云山。 云仲默念许久,终究是不解其意,蹙眉思量再三,不过还是将竹简踹到怀中,回头望向目盲老人背影,却是发觉老先生攥紧一根已然发黄干硬的竹杖,敲打前头拦阻,步步而去。 第六百七十四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静谧山中有僧来。 不过这位老僧,向来不讲究所谓推敲,入山门时节,不曾叩门,更是未有那等作揖行礼举动,硬生生擂鼓似锤开南公山护山阵,单手拍开山门,便径直闯入其中,浑然不顾及什么出家人礼数,来时从心所欲。 若是换旁人,无故闯入山门大阵者定是大有来头,自然得上前好生问问来历,但南公山山间吴霜又是何许人也,压根不管不问,还没露面的时节,两剑穿花猛然而至,带起罡风万条,瞬息同那老僧纠缠到一处,剑气接连起伏,竟是比起以往还要炽盛个两三分,浩浩紫气携威,竟也是生生压住老僧脚步,任凭后者体魄无双,细小剑气临身不能近半分,可也是叫接连数道锋锐剑光所阻,难以上前。 故人相逢本来便是一桩极好的妙事,可老僧与正稳坐后山吃酒的吴霜二人,分明是与常人不同,还不曾见着,便已是将看家本事尽数施展开来,禅杖对上双剑,捉对厮杀,一时间犹如山门处溅落雷霆。一者是凭深厚剑气行事,一者凭金身当中所蕴力道,将无数剑气尽数敲个粉碎,唯独对周遭遍布紫气很是束手无策,撑过两三炷香,便是撇嘴骂道,说是吴小子耍赖,不使剑气,反倒学来那等练气的低微法门来,实在是无趣。 直到紫气散去,青衣吴霜才是托着枚酒葫芦由打后山踱步而出,瞧着老僧灰头土脸面皮,好生嘲笑一番,这才躬身行礼,请那位老僧前去后山坐坐。倒并非是后山眼下百草丰茂繁花尽染,而是生怕那僧人底气十足,惊扰温瑜养神修行,这才很是不情愿将老僧携到后山之中,也是不管不顾,撇撇嘴便是自行坐到竹木下头,接茬饮酒。 “你小子倒是好兴致,是觉得破入五境过后,天下便无人可伤,尽管高枕无忧?”老僧难得穿起身上讲究袈裟,瞧得吴霜眼下正酣畅饮酒,周遭已是搁置得许多空坛,当即便是戏谑笑笑,撂下禅杖,也是盘膝坐定,打量周遭繁花百草,几只黄鹂踏得竹叶,竹稍却不过是微微晃动,瞧来便是通体舒泰,意兴极浓。 吴霜一身青衣,还是那般百无聊赖神情,一口酒水咽下肚去,摆摆手道来,“那倒铁定是难以独步天下,光是说使剑的能人,前头还有那位剑王山上的死老道,虽说看不惯此人的做派与剑术,但既然能稳稳吃下我藏匿五境道基的一剑,虽是封山两三载,但多半也已然是抵住那等天下最大的伤人手段,不曾跌下五境,反而大抵是有许多裨益,就凭这事,这位装腔作势的道人,便很是有几分手段,更何况那位早就超脱五境的五绝魁首,虽是心气不弱于人,但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是揣着明白。” 剑王山封山足足两三载,纵使在吴霜看来,那道人未必有能耐将蕴有五境道基的剑气尽数除去,却依旧放心不下,接连走过许多回土楼,但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便是大抵揣测出那位道人最起码也不曾跌落五境,兴许可暂缓踏入五境之上,可打算凭这方剑气强行困死那位道人,终究是无稽之谈。五绝虽许久未曾出手,但五绝之所以敢称无绝,自然是有其诡秘莫测手段,可为尊一方不说,更是心境奇高,欲要凭一方道基毁去一位五绝,倒实在是看低五绝中人。 “你小子难得要了回脸皮,”老僧大笑,中气十足,并非是像那等世外高僧,反而是江湖气极浓,依旧是谈兴不减感慨笑道,“依我看来,有你这么位师父,定然是要教出来许多混账徒弟,旁人倒是少有见过,纵使相见如此多年过去,也未必记得住,唯独你那位小徒弟,老衲却是记得很是牢靠,分明便是比你还要变本加厉三分,自毁经络这等事,从修行路途伊始到如今,估计历朝历代加到一块去,也不过五指数目,一个还不曾见过三境的小子,哪里来的底气尽毁浑身经络。” 吴霜斜眼,没好气道,“得了,一个多少年前便摸着五境门槛的前辈,却是被人困住,非得靠小辈舍去半条命才堪堪救下,怕不是身在古刹当中年头过多,将自个儿也憋得痴傻,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嘲弄的事,却是说得像是您老占据许多便宜似的,这人啊岁数越长,大概脸皮也越厚实,忒膈应人了些。” 原本吴霜很是淡然,但老僧戏谑讲出这番话后,面皮却很是有几分怒意,满脸不乐意。显然是云仲自毁经络一事,吴霜很是介意,乃至于将方才闲谈心思都是搁置下来,瞧着颇为有些怨意,斜眼瞅瞅老僧,不住撇嘴,所以也不顾及什么前辈晚辈,言语之中嘲弄意味,登时迎风而起,并无丝毫忌讳。 老僧瞧着吴霜如今很是不耐烦面皮,当即便是咧嘴笑笑,倒也是浑然不在意,将禅杖横到膝上,嗅嗅酒香滋味,啧啧笑道,“许多年不曾尝尝酒水滋味,为免遭寺中人非议,许多年来就连那等滋味奇寡淡的素酒,都不曾尝过,眼下闻着你小子手中酒水滋味,倒真是有些馋虫上涌,若非是眼下已然打定主意于钟台寺当中呆到圆寂,兴许今日便要好好破个大戒,喝到七荤八素,才算作罢。” 不空禅师此番前来,却并非是趁闲暇时节许久,而是同吴霜托付一番,言说是钟台古刹周遭那几位四境布局,已然被老僧一人清理的干净,虽说是不曾凭雷霆手段毙敌性命,倒也是将无数马贼流寇,尽数逐出关外地界,且是将群贼尽数押至一处,令寺中人轮番讲经说法七日,生生险些将众贼念得昏死过去,这才作罢。依老僧自个儿话说,起初时节自个儿也是听过几个时辰,却总觉得两耳之中,有蚊蝇遍布,扰得人心头烦闷至极,恨不得自个儿上前敲打敲打寺中僧人脑门,便自然是无心再听。 如此言语,倒是惹得吴霜一阵笑骂,说是身为寺中住持,竟是听不得经文与讲经说法,倘若真是要传将出去,还不得惹得江湖人笑得前仰后合,既是如此难忍,不如就卸去住持一任,前去江湖当中周游几载,也算是略微散心。 但不空禅师面色之中喜乐,闻言却是忽然远逝,呆愣一阵,勉强咧咧嘴,“甭这么说,有违佛门本心,这些年记性略微差劲了些,忘却一句话,叫什么君子做事,别管是怎么想的,到头来如果是做了,那就是无愧君子,老衲虽说算不上君子,但既然是师父师弟将那孤寺守了终生,咱也定然是要好生守着,纵使是嘴里闲出个鸟来,那也得好生忍着不是?” 青衣吴霜也是收起笑意,不过怎么听这话怎么别扭,可再瞧瞧老和尚雪白眉头,又是将那句话咽将回去,摇头道,“咱们这些位同代修行人,属您老与道首前辈岁数最大,后者如今尚在飞来峰训徒,恐怕下次出山,便是要自个儿徒儿代自己行走江湖喽,您这身本事,可否找寻到传衣钵者?” “江湖啥都缺,缺人情,缺平定,唯独不缺人们口中俊彦大才,可远看像是人,凑近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性也差劲,更是不对脾气,唯独有一位瞧着顺眼的后生,可惜又不是佛门中人,只得将这身半壶不满的佛法传给那小沙弥,将一身修为身手传给那小子,一分为二,或许更合适些。” “甭总觉得老衲总是时常骂你小子,纯是因你小子年纪浅时不是东西,还因为你小子座下这几位徒弟,实在叫人羡慕嫉恨,眼下五境也破得,衣钵也传得,似乎天底下修行人能得的好处,全数被你小子占了个齐全,没准那山涛戎都要因此事眼红。”老僧撇撇嘴笑道,“甭管如何说来,上回你小子遣那两位后生相助,无论如何,都要好生答谢,虽是拖沓许久,可真要是让你小子寻上门去讨要谢礼,那才最是丢人。” 不空禅师近来两载并未外出,如今特地前来,便为答谢,不曾逗留过久,打算下山而去。 “知道山涛戎定然是不会蛰伏过久?” “自然知晓,同五绝之间旧仇怨,当然是要好生算算帐。”见老僧面皮嘲弄,吴霜也很是不好意思,挠挠脑袋笑道,“大概是找我来算算帐,但怎么说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硬着头皮也得应付不是?万一是五绝联袂上门,也得抵住。” “北烟泽也得去看看,”老僧收回眼光,往山外看去,略微叹气一声,“人之将死,往往能瞧见日后大世,北烟泽那处,定然是要生出无边霍乱,如若是抵不住外头邪祟妖物,恐怕整座天下尽数要浸入血水当中,连年烽烟,终难避过。” 这次吴霜很久也不曾接茬,拍拍老僧肩头,犹豫良久也未言语。 第六百七十五章 天上云彩白 无论是那位骑青牛的少年接连两日不曾露面,八方街仍是八方街,虽说是许多人近来很是赋闲,毕竟是一来不需忧心劳烦银钱,二来也无需费心打理家宅上下,身在八方街之中落户的人家,谁人又会请不起几位家丁仆从,故而更是百无聊赖。除却那等年纪已深的老者,还算是闲暇得住,哪怕是不曾出得家门,也可摆弄些花草,最不济同年纪相仿之人手谈两盘,这一日也算是过得有些滋味。年纪浅些者,便是外出瞧瞧景致,再者便是携三五好友吃茶饮酒,整整在外消遣过一日,才是返宅邸,脾气秉性烈些的,总是难免将下头家丁仆从骂上两句,倘若是自家夫人性子软弱温吞,便定然是要携去位模样俊俏的丫鬟侍女,好生泄去浑身酒兴。 这等事,已然是司空见惯,宅邸之中的家丁下人,也是并无胆量说起此事,只是每每瞧得丫鬟侍女叫老爷半拽半拖携去里屋的时节,面皮略微复杂片刻,倒也是不知是艳羡这女子多半要收多少好处,还是兔死狐悲,很是有些同病相怜。 百琼楼今日倒算不得闲暇,近来宣化城外头运渠新修葺,自然是有由打别处家境厚实的公子,慕名前来八方街中,归根到底也是名头极大的地界,能入八方街的公子,自然也是面上增光许多,毕竟是终日闲暇无事,无论何事总想着同相识几人比试比试,上至行文赋诗武艺骑射,下至逛勾栏青楼功夫与投壶刷钱本事,皆是要比试上一番,而今运渠新修,当然是要借这等时机前去好生游赏一阵,故而八方街近来,游人很是络绎不绝,百琼楼自然也是难免热闹得紧。 但今日乔兰却是不见客,相熟之人都是晓得,每月之中总是有几日,乔兰如何都是不见客,倒也并无什么缘由,而是乔兰自打入楼以来,便是言说自个儿信佛,每月都要余下几日来吃斋诵经,纵使是百琼楼掌柜威逼数次,也是照旧如此。听楼中消息灵通者说,到头来乔兰敲打过两回掌柜卧房门,竟然当真是将这规矩立下,每逢望日前三日,乔兰可自由出入百琼楼,更可出八方街,只是要有两位百琼楼中打手跟随。 只因此事,乔兰又是惹得楼中许多女子不阴不阳言语,说是什么生来便是那等下作胚子,除却招徕接待客爷之外,尚且不知足,要前去侍奉两回掌柜解去瘾头。 而乔兰则是向来不理会,反倒是时常说起楼中几位言语尖酸刻薄的女子,说是本就谋生不易,倘若再是止住旁人口舌,那还不得憋屈到以头抢地,何况大多已是人老珠黄,若是再不凭口舌功夫讨得些许乐呵滋味,估摸着便要憋屈退居,到头来老无所依,落得个凄凄惨惨境地。 今日恰逢又是乔兰吃斋诵经日子,乔兰也不曾同外人言说,只是清晨时节便是自行找寻到依旧熟睡的汀兰,一如既往交代几句,言说将自个儿生意交给汀兰,随后便欲离去,却是见汀兰睡眼朦胧,但瞬息便是爬起,起身将屋舍门户紧闭,听闻周遭无人,这才缓缓道来。 “姐姐与我经历相仿,既然是要借此时外出吃斋诵经的时节,查明自个儿家中变故,不妨也替我留意些许,家中人本来皆是穷苦耕夫,身子骨自然算不得奇差,突兀生出恶疾,后脚便是有百琼楼中人前来,细想之下,实在很是有些说将不过去。” 难得向来脾兴极是温吞平和的汀兰,此番竟是言语急切,浑然不顾散乱发丝与而今狼狈仪态,忙不迭同眼前已然是换上一身素白衣衫的乔兰,走珠落雨一般讲道,神情很是急切。 “放宽心即可,既然你我已然是处境相通,当然是要细心留意,倘如是听着些信,定然要同妹妹尽言。”乔兰平日里皆是性子泼辣,唯独同汀兰言语时节,眉宇平和,轻轻将后者散乱鬓发捋顺,而后又是想起些甚,微微一笑,“不过你也要应诺我一件事,倘若是当真知晓此事之中隐情,不许声张半分,更是不可同百琼楼中人说,即便是平日里觉得相处还算尚可之人,也不可透露半点,隔墙尚有耳,更何况这座百琼楼身后之人,来头实在过大了些,更是眼线遍布楼中,倘若透露半分,定然是要遭许多苦头,且于事无补。” 百琼楼尚有侧楼,主楼八九层,侧楼则唯有些许楼中杂役打手居于其中,为免避险,故而才是另起屋舍,将楼中女子与杂役打手分地起居。百琼楼生意极大,纵使是八方街外整座天下,也是处处有分楼,只不过此地之中生意最大,许多人揣测这百琼楼身后楼主,大抵便是那位手段神妙莫测的八方街街主,除却是如是多年来楼主从未露面,再者便是唯独八方街街主时常抽闲来此走动,故而一时之间又是增色许多。如此庞大生意,自然是要请上许多杂役打手,即便是身手不见得高明,起码有人上门寻衅滋事时节,瞧着足足几十位精壮打手,底气自然是要弱上两分,既然是做此行当之人,当然必不可少,粗略算计下来,打手每月所得银钱,比起那些位终日押车走镖的江湖人,尚要丰厚太多。 难怪是百姓皆言,凡手头有风尘女子,再添些位身手不差的江湖高人,便可将青楼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多年来八方街中铺面更迭无数回,唯独百琼楼始终是家大业大,从未有半点败相。 知晓今日乔兰需得外出,前去寺中烧香念佛,侧楼之中自然要分出两三位人手,其余忙碌之人皆是立身到百琼楼各处,免得生出什么乱子来,大多便是双膀抱起,露出肩头一枚红帕,乃是各家青楼当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宁惹高门,不惹红膊。一来是这些位打手多半身后靠山根底极厚重,二来这帮打手本就是由打江湖中来,手上黑得紧,热闹高门大员公子兴许只是挨上回痛揍,可要是在楼中惹是生非,没准打手这顿打吃罢,过后便得好生躺两三月,也已然算是人家留手。 传闻是宣化城中曾有青楼,所请打手皆是练过几十年暗劲,加之时常是有那等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其中最高的那位高手,曾经轻飘飘递出一掌,将一位纨绔浑身经络险些震散,寻访各处名医折腾两三载,才将身子骨调养得当。既不占理,又是难以凭家世压住青楼楼主,只得是憋闷吃得哑亏,直到那位纨绔年近不惑时节,每逢阴雨连绵,尚且要躺到床榻之上哼哼许久,周身穴窍连带骨节,似是有群蚁见蜜,麻痒难耐。此事过后,前去青楼当中寻欢作乐的高门公子,即便是来头甚大,也是要略微收敛些,起码瞧见抱起双膀肩头带红的打手冷冷瞥来,心头都难免咯噔两声,收敛举动。 今日也是如此,大多打手前去百琼楼中护持,唯独剩下寥寥几位已然不需前去做这等营生的高手,一来是身在百琼楼中年头已久,二来是身手极好,这等寻常杂务,已然轮不到这几位上前,故而是由打这几位高手当中请得两位来,陪同乔兰前去,权当是散散心神,算是门相当不错的闲差。 “这小妮子倒是架子不小,我两人即便是百琼楼楼主前来,也未必要前去陪同,这么位伺候客爷的小女子,却是要我等陪同,前去诵什么鸟经,虽说能趁此事外出瞅瞅光景,但咱却真是无那等心思。” 还不曾走出侧楼,一位精瘦汉子便是同身旁五短身形汉子叫屈,很是不耐烦,使老茧横陈右手抹抹面皮,撇嘴嘀咕,“朱老哥也真是脾气好,若是换成小弟,没准来请人的时节便已然是被在下轰将出去,管他什么诵经念佛,宣化城算不得小,可要是偷摸抛出去位百琼楼的女子,只怕是城门都未必出得去,便要给拿将回来,平白受皮肉苦头,但凡是个脑门不曾叫驴子撅过的主儿,也是晓得规规矩矩,怎还用得着你我前去看守。” 五短汉子朱蒯神情一向木讷,更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语,身在侧楼当中,日日皆是身在后院当中习武练掌,练得还是那等江湖中一顶一的硬功,单掌一震便不知是多少斤力气,开碑裂石,拔垂柳断青砖,早已是再寻常不过。自打初来乍到时节,身手便是百琼楼之中最高,就连精瘦汉子高庸也是并无多少招架之能,如是多年下来,谁人都是揣测不着,这位终日无甚喜好,只懂闭门练掌的汉子,功夫究竟如何深厚,更是无人胆敢前去切磋,唯独高庸前去切磋过一回,出门时节便连连摇头,说是寻常百姓家中鸭鹅,断然敌不过天上鸿鹄,还是趁早打消念头最好,省得上前找不自在。 而朱蒯眼下竟是难得升起一丝笑意,指指百琼楼外。 “本就是让你我捡着份天大便宜,你若是不乐意,不妨换个人来。” 精瘦高庸回头瞧瞧,吧嗒两下嘴唇,抹抹嘴角,目不转睛嘿嘿直笑。 “不换了不换了,朱兄还别说,外头这天景正好,是应该外出走走,单瞧这天上云彩,真大真白嘿。” 第六百七十六章 慈悲相 乔兰自由汀兰房迈步而出,便是自行换过一身素白纱衣,不知是何缘故,于身在缤纷衣裙当中,单单选出这么身极薄的纱衣,同往常迥异,狠狠抿过两次唇齿,还是褪净衣裙,换上这身侍奉客爷时所穿素纱,这才是走出屋来,缓缓走下极长极长,来去复折木梯,径直往门外而去。 几载以来,乔兰汀兰二人,已然是隐隐将花魁二字对半分得,并驾齐驱,皆是在百琼楼中名声极大,且不说是两人风姿仪态迥异,且皆是面皮身段世上难寻,只说这般犹如青葱挂露年纪,便已然使得无数公子竞相而来观瞧,乃至不惜千金买得一宿欢愉,而今迈步出门时节,当然是要惹得许多公子纷纷瞧得眼直,就连眼前温香腻玉,都是疏于搭理,当即便是惹得一阵娇嗔。除却来客公子之外,免不得还要惹上许多位女子心中不忿,暗自骂上两句出外时节尚要打扮成这副德行,最是难登大雅,浑然忘却自个儿如今也是衣不蔽体。 乔兰自然管不得旁人心中如何念想腹诽,更是无心思理会,见侧楼之中走出两位汉子,轻施一礼,难得细声慢语道来,“人皆言说是小女子多事,总是想要与众不同,分明委身在此间地界,偏偏要学什么佛法,到头来却是脏污禅堂,最是不合礼,奈何心念总不曾断绝,而今还要烦劳两位,随我同去,实在是心头羞愧难当,一时不知应当凭何等神情应对,亏歉过深,不敢瞧向两位。” 此番话如若是搁在楼中,定然是要惹得许多女子心头诧异得紧,不因其他,只是乔兰平时性情过于泼辣,从来不曾说这等客套话,即便是同那等依仗自个儿身在楼中年头颇久,端前辈做派的女子,也向来从不曾正眼瞧过,略微招惹,便是惹得一通流畅舒展,途中无半分滞涩的绵里藏针夹枪带棒,老辣圆润,竟比起市井之中那些位骂街妇人,尚要高明太多,不曾吐露半枚脏污字眼,听来却是极惹气。 曾有楼中另一位嘴皮相当利索的女子,同乔兰炝火,后者安安稳稳听得足足两柱香阴阳怪气言语,不动声色,自个儿搬来张扶手处掐银的太师椅,由打太师椅扶手处缠银,直骂到那女子身上,足足半时辰不曾有琐碎重复字眼,硬生生将女子说得是投身屠户案板当中,一文便卖八两皮肉尚惹人嫌的人物,有理有据,且最妙处在于韵律分明,使得周遭闲来听个热闹的女子,纷纷是抚掌大笑,花枝摇颤。自打那以后,便是极少有人胆敢同乔兰当面厮杀,都是晓得后者嘴皮功夫实在太过于高明,皆是不愿自讨苦吃。 可就是这么位声名赫赫的女子,见过两人之后,竟是温婉有礼,当即便是惹得那位高庸面皮通红,咳嗽两声,连连说是愧煞,这等天景正适宜外出,哪里算得上是麻烦,不过是顺带为之,能同百琼楼中当红的女子外出一趟,面皮增光添彩许多。 而那位 朱蒯自从打量过女子浑身纱衣之后,竟再也不曾仔细看去,淡然对答两句,便已然是朝八方街外寺院方向而去,浑然不曾顾及一旁精瘦汉子使劲同自个儿运眼色。 “咱这位朱老哥,乃是这座八方街乃至于宣化城周遭百里,首屈一指的高手,功夫俊得紧,加之勤勉,初来乍到时节我还能同这位爷对上个十来合,如今却真是看不透这位爷的深浅了,”高庸见五短汉子并不为所动,便是凑到乔兰身前笑道,“既然是一心习武的人,定然是脾气较为古怪,乔兰姑娘可莫要责怪,这位爷虽说是脾气古怪,但咱楼中之所以生意如此之好,朱老哥可是立过许多功劳。” 朱蒯回头,不轻不重看过一眼高庸,不曾开口吐一字,便是将后者言语噎到喉中,再不敢多说。 首发网址https:// “诸般忌讳,朱叔不愿多言,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百琼楼的生意不同寻常小生意,小女子年纪甚浅,倒也知晓何为进退,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其实高兄无需解释,”乔兰浅浅一笑,望向高庸手背,却是将话锋扭转,微微蹙眉问道,“高兄练拳脚,看来也是出过许多力气,不然这双掌怎得如此糙,当初初来楼中时节,尚不知晓习武也是门极累人的本事,要想练得远超常人,大概真需下无数苦工。” 说罢少女竟是径直握住高庸掌心,使青葱玉指略微触及,旋即便是轻灵笑起,“这掌心老茧倒刺,竟是晓得如何勾人,很是有两分意趣。” 高庸年纪不过而立余,至今尚不曾娶门亲事,原是身在江湖当中闲散惯了,并不乐意叫家事拴住腿脚,更是因练的乃是童子功,就连青楼都是不曾逛过几回,为保全精气神圆满,少有外露时节,而今被少女握住掌心,当即便是面皮抽动,很是不自然。 乔兰面皮自然是上上品,虽与汀兰不同,但灵秀最盛,且眼下一身纱衣,近看时节纤毫毕现,并无太多遮拦,通体熏香凑近前来,当即便是令高庸心头跳突不止,挤出两分笑意将手心缩回,讪讪笑道,“叫姑娘见笑,咱本就是粗人,幼时家中贫寒,就算是习武时节,也从不讲究将双手护住,这才练得满手狰狞老茧,生怕划伤姑娘柔嫩手心,可千万甭再握住,实在是使不得。” 少女略低眉眼,但并无笑意,反而是失落应了一声,似乎很是不乐意。 事至如此,即便是高庸自问面皮算不得俊秀,更是不敢信眼前这位女子有意,心头也是跳突不止,连带面皮通红,一时间竟是滋味莫名,不过看向乔兰的次数,确实越发多将起来。 反观朱蒯始终走到二人前头,神情木讷,朝周遭市井之中瞧去,双拳紧握,脊梁挺直,不曾有丁点松懈。 不消许多时候,三人行至寺前,此地乃是处向来无人的小寺,寺院当中并无僧人,唯独有位老妪时常前 来清理佛堂,虽是无香火钱,但其中却是干净得紧,兴许是因避女子不可入寺之嫌,乔兰每每出外,皆是前来这座无人寺院,不饮不食坐上半日,盘膝坐到蒲团上头,诵经礼佛,待到天色擦黑时节方回。 寺中清脆诵经声起,门外二人自是闲暇起来,高庸好容易将方才心浮意乱压将下去,同一旁默然站定的朱蒯问来,“朱兄似乎是对这小姑娘很是忌讳,不愿同人家搭茬,可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性情极好,且是钟灵毓秀,倘若不曾步入这等污浊地界,没准当真要变为日后大员重臣发妻,确是可惜得很。” “瞧这身纱衣穿得,啧啧,谁晓得天底下能生出这么位好看的玉人儿来,那话说什么肤若凝脂,用到这乔兰姑娘身上,那还不足说出个十之一二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精瘦汉子说起这等事,两眼当中光彩甚繁,眉飞色舞,许久也不曾如此欢欣。 朱蒯许久都未搭理一旁精瘦汉子,而是朝汉子小腹望过一眼,许久之后才嗤笑道来,“如今还不明白这乔兰姑娘的本事,那才算你小子练武练伤了脑袋,痴傻贪色。” “凭你高庸的面皮,当真就比得过那一众衣衫华美的公子?人家这位姑娘本就心不在此,当然是谁人都不愿入眼,但既然是面皮身姿生得极好,那也算是人家的本钱,今日我若是不出言止住,没准你这不曾吃过见过的小子,就已然着了这姑娘的道,将这些年来所做种种事,一并说与人家听。” “世上老鸹一般黑,你觉得如今百琼楼蒸蒸日上,且手头的女子姿色皆在上上品,是因为如何?别说这一两载之间闲暇,就将你我做过的许多腌臜狠毒的事都忘却了,以佛门话说,双掌之间沾染诸多因果,真以为好生洗洗就能得来个干净二字?”难得朱蒯今日犹如竹筒倒豆一般开口,说过许多话语,最后竟是讥讽瞧瞧眼前精瘦汉子,咧嘴哂笑道,“那楼中二兰是如何来的,我与你都是心头犹如明镜一般,乃是你我亲手将这事办妥,用得还是最为下作的法子,难不成真有人觉得,能凭你这身精瘦肉,消去人家心头怨恨,同人家喜结连理?” 字字句句,朱蒯言语声算不得高,却是将高庸心头喜意,尽数抹除个干净。 两人皆是不曾在意,寺院当中女子诵经声略微大过些许,且微微有些颤抖。 那位时常前去清理佛堂的老妪由佛堂侧门,颤颤巍巍迈步入内,很是费劲,可抬头却是瞧见一位身穿素白纱衣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然是坐到佛堂之外,浑身颤抖,咬得唇齿猩红。 血水滴落到蒲团之中,很快便是再无踪迹,眨眼一瞬,已然是只余一丝朱红。 佛堂之中,金身眉眼慈悲,似可度尽天下人。 第六百七十七章 枯草骨气 一连两日,乔兰皆是天色未明时节迈步出百琼楼,至掌灯时节方由寺院而归。 相同之处在于,女子始终都是一身薄纱,面容平和,身后跟着一位精瘦汉子,一位五短身形汉子,而不同之处在于,除却头一日朱蒯在前,高庸与乔兰并肩而行,后两日却是乔兰孤身在前,两位汉子走到身后,尤其高庸一言不发,神情也是黯然。 不过今日外出时节,乔兰却是遇上位稀客。 借尚未明朗天日,一头青牛缓缓过街,摇头摆尾悠哉游哉,背上驮着位醉倒的黑衣少年。 兴许是闻见长风当中裹携熏香滋味,少年半睁双目抬起头来,勉强点点头,却又是想起些什么,旋即由打怀中摸出封书信,递交到正狐疑的乔兰手上,旋即便是微微一笑只当见礼,驱青牛欲走。两人从来便只是隔着八九层楼宇相见,乔兰只知晓这位少年姓云,且大抵是身手极高明的江湖人,自从入得八方街以来,街中人人皆是要允少年几分面子,饶是向来眼高过顶颐指气使八方街巡守,见过这位少年,也需万分恭敬,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而少年向来也只是朝楼中这些位女子笑笑,从不曾有言语,大多不过略微点头示意见礼,便是再无动作,继续安心趴到青牛背上,昏昏沉沉便要离去。 “少侠这封书信,还敢问是谁人寄来,又是否是给小女子的?”还是不曾耐住狐疑心思,乔兰微蹙柳眉,试探问道。 少年颇为费劲抬起头,上下打量打量乔兰,一时间面皮竟很是窘迫,连忙将两眼挪开,不好意思笑笑,“前两日前去宣化城外办事,匆匆而去匆匆而返,倒真是忘了问那位汉子,究竟这家书是交与何人的,但算算年纪,好像这整座百琼楼里,也不过三五指数,没准便是给姑娘的,如若不是,倒也不见得麻烦,只需劳烦姑娘带去百琼楼中,自是有人前来领去。” 说话功夫,朱蒯高庸二人却也是走到青牛身前,神情略微一滞。 旁人兴许未必知晓这少年的深浅,可他两人却是深知眼前这少年的本事,百琼楼上下统共不过四位大高手,由打五湖四海而来,身手招式不尽相同。可无论是谁人,皆是同这位少年比过,并无一人可熬过炷香光景,哪怕在旁人瞧来手段高明至极的朱蒯,似乎也不曾讨得半点上分,自打同少年过招之后,言语更少,练拳更勤。 云仲初到八方街中,便是知晓其中武人江湖人,心气都很是有几分不服,故而登门切磋乃至于寻衅的,当然是不少,但少年向来是只请一人入院比试,胜负向来不同旁人明言。起初时节,许多八方街中人皆是腹诽不已,说是这少年八成院落当中有蹊跷,大多取胜手段很是不光彩,可两月功夫下来,便当真再无一人前去少年宅邸前头寻衅滋事,更是不曾有走上第二回者,且人人瞧见这位少年时节,皆是有 些面色阴沉,却不曾生出什么怨怒来。 “云少侠倒是稀客,难得相见本该是好生寒暄客套几句才是,可惜是有要务在身,实在不便,不然今日定是要同少侠再讨教两手,权当排忧解闷。”朱蒯先一步开口,两眼盯紧醉意奇重的少年,不由得双拳便是握紧,周身气势,一时间骤然抬升。 武人凡夫,最是不在意旁门外道,至于眼前人地位高矮,名声大小,只要是觉得身手强过自个儿,定然是好胜心思一时迎风暴涨,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分明是立身八方街中,规矩繁琐,却依旧瞧着跃跃欲试。 还是高庸瞧得朱蒯这等神情,连忙咳嗽两声,上前抱拳道来,“云少侠许久不见,咱也是替百琼楼做事,这规矩不能坏。凡是楼中人有书信,需得先行交与掌柜一观,毕竟是家大业大,生怕有甚乱子,故而这封书信,哪怕是交与乔姑娘,到头还是要辗转交与掌柜的先掌眼,还请少侠莫要为难。” “家书家书,本就是家中人互通书信,百琼楼掌柜虽说是这楼中除却身后人说一不二的主儿,但也不应如此蛮横才是,叫旁人听了去,总是有些不像话。”云仲今日又是饮酒极多,以至于连抬眼时节,都是并无多少余力,斜眼瞧瞧两人迥异神情,很是无奈摇头,“写书信那位汉子,在下原本很是有些瞧之不起,但难得是终究有了些迷途知返的心意,这封书信经不经掌柜瞧过,其实对在下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觉得这等举动,很是跌份,两位不如替在下传将去一句话。” “既然是已然手头有无数株摇钱树,每日浇水除虫松土添肥,可也得叫树木见见日头才是,这才是长治久安,能使得枝头常绿的法子,真要是招惹众怒抵死不从,反而不美。” 说罢少年又是看向朱蒯,略微眯起两眼,倒是无半点鄙夷意味,反而似乎很有两分兴致,点头笑道,“兄台纵使是有意出拳,气息仍旧是比以往长出许多来,在下妄自揣测,分明是身手又要高明一筹,若是得空闲,寒舍门户常开,愿陪兄台过上两手,权当是今日出言非议百琼楼掌柜赔礼。”旋即也不再多礼,又是将脑袋枕到青牛背后,缓缓而去。 丁点未曾拖泥带水,来时悠然,去时利落。 “如今看来,那封家书当中,大抵是有些古怪,起码当中也是有些不能让人瞧见的言语,但既然是这位云少侠出言稍稍提点,又是街主眼前红人,不如这信件,就先行瞒过掌柜。”少年去后许久,高庸才压低言语声响,同神情依旧阴晴不定的朱蒯道来,一时间亦是难以打定主意。 说到底来,不提百琼楼其余红膊打手,就依这四位顶顶高的高手地位,行事也无需同掌柜言语,除却平日里维持百琼楼上下不出祸事之外,唯独听楼主调遣,算是超然,故而闻听过那位骑青牛少年言语之后,高庸念头便是 电转,同身旁汉子商议。除却身在江湖当中滚刀走油,同身手高明者过招,最有裨益,如此好处摆到眼前,纵使是明知不敌,也难免要心头意动,算是习武之人眼里上好的一桩事。 朱蒯却是很快便将面皮归复原本木讷神情,闻听高庸言语,低眉叹道,“既然是离了江湖,在此地谋生,百琼楼便无异于猢狲栖身的参天古木,这百琼楼生意始终热闹无忧,我等定然是不会缺银钱,更是能安稳立身到这等达官贵人都未必能立足的八方街中,可要是这百琼楼倒了,树倒猢狲散,到头来几只猢狲,又凭甚安身立命衣食无忧?” “虽是那位云少侠言语之中仅是略微提及此事,可毕竟是关乎百琼楼是否出得乱象,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草虫,一损俱损,倘若真是日后惹出乱子来,谁人又能担得起。”朱蒯苦笑,破天荒拍拍高庸肩头,“你我皆是已然无多少心气再入江湖的人儿,得亏是此间太平无忧,昴日官垂青,换到别处暗无天日的地界走江湖,没准脑袋落地都不晓得如何身死,转投奈何桥头,做个糊涂鬼。想要活得轻快些,就得尽绵薄之力,抱紧百琼楼这棵参天古木。” 其实道理当真是无人不晓,但即使如此,高庸胸中也是无端生出些憋屈气闷意味,许久都是蹙眉不语。 “要我看来,比试要比,信件也得叫掌柜的过目,那位云少侠终究只是位身手极好的后生,想要吃饱,还要凭百琼楼。” 五短身材的汉子说完这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知怎的,双拳骤然之间便是泄去力道,再不愿多言半句。 而高庸也是犹豫许久,直到远远瞧见百琼楼华贵牌匾,才缓缓走到始终闭口不言,死死捏着那封家书眼眶通红的乔兰眼前,面皮改换许多次,将言语在肚中滚了七八滚,才是俯下身来,说了句对不起姑娘,旋即便是将那封厚实书信拿到手上,低头迈入百琼楼当中。 骑着青牛的少年好容易走到宅院中,也不行气,心血来潮往后院之中迈步而去,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就索性躺到百花之中,沉沉合上两眼。 步醉心轻,得见远山如佳人,灵台晃荡,得窥世事无常。 好像很久以前便有人同自己说过这番道理,可有时候听道理实在听得烦心,再瞧瞧眼前诸般世事,所谓的至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梦难醒。 由打弃剑乘牛过后,云仲总觉得自个儿念头散漫许多,再者因时时饮酒压制黄龙,一日之间也未必有三两时辰清醒,无暇他顾,但当真见过那等卖儿卖女的穷苦百姓,不知怎得,偏偏是骂不得,纵使是骂得,过后也要生出不少悔意。 峭壁枯草宁折不屈,但又如何能说,那些无水可汲无日月可见,终日低垂头颅的枯枝败叶,生来便无半点骨气。 第六百七十八章 一宿与三月 果真是不出云仲预料,朱蒯这等习武成痴的江湖武人,自然是耐不住性子。若说平时行事时节,这八方街中个顶个皆是城府深厚,最是沉得住气的主儿,乃至于许多家大业大之人,半点嗜好也无,生怕是为旁人抓着半点把柄,似乎是桶沿皆是极高的水桶,滴水不漏,半分短板也无。可武人勇夫却不相同,纵使是平日里头再知晓是非,懂得进退,瞧见位分明年纪远浅于自个儿的少年郎,身手竟是难望蹄尘,心气必然是难以压将下来。 不出一日功夫,少年正从后院百花丛中迈步,欲去打些酒水回宅自斟自饮的时节,推门却是正好瞧见那位五短身形的汉子静静立身到门前屋檐之下,满身晨露,却始终不曾叩门,而是运起浑身力道,凭云仲耳力,都是不曾听出吐吸声响,分明已然是将自个儿浑身精气神尽数提起,藏纳周身,静候同云仲分个高低胜负。 无论是八方街还是宣化城,切磋比斗规矩都甚是不同,起码少年初来乍到的时节,听得便是满心狐疑,不过既是讲究一个入乡随俗,少年也记得牢固瓷实。原是旁人登门切磋的时节,倘若是宅院主人不曾同人家有约,是几日几时比斗,则登门讨教之人,断然是不可自行叩门,如若是撇舍这等规矩,自行登门闯门,名声传将出去,便是要受许多诟病,言说是武德不如人。 这等讲究传过太多年头,起初为何有这等讲究已然是无人知晓,反倒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昔年天下第二同天下第一争高低时,曾擅闯那时天下第一府邸,却是发觉那位天下第一,竟是位扮作男儿的女子,过后才有这等说法。也有人很是笃定,咬定了乃是曾经有两人比武时节,有人自行寻上门去,叩门时节不由得添起两分力,里头那位恰好是内力流转到最为至关紧要的节骨眼上,叩门声响将此人浑身内气惊得溃散,反而是落得个终日浑浑噩噩,误惹出来许多杀孽,故而叩门比试这一说,才为人所不容。 少年对于这等说法,并不算得上很是信服,故而当下便很是有些哭笑不得,连忙将那位门外立身等候的朱蒯请进屋舍之中,并不急于拉架势过招,反倒是将葫芦扔到一旁,先行煮起一壶茶汤,请朱蒯落座,递上茶水。 “在下与兄台本就算在半个近邻,这八方街主街,说起来常住此间的也唯有这么寥寥几十人家,远亲不如近邻,又何苦如此客套,倘若是不晓得宅邸之中究竟有无人在,叩门便是,何须如此依规矩行事。” “要是还在江湖之中,定然不会循规蹈矩,”汉子脸上也是浮现出些许稀薄笑意,不过并未维持多久,还是木讷道来,“都晓得江湖人不乐意讲理,其实也不是什么虚言,更是不曾添油加醋,别说是什么切磋,除却那等能将性命相托的至交,但凡是拼斗起来,嘴上说是切磋,没准到头就变了滋味,改为生死相向,但可惜如今身在八方街中,人远江湖,除却身手武艺进境之外,反而更要爱 惜面子。” 云仲深以为然,转念看看汉子始终不曾去动面前那盏茶汤,登时便是心间明悟许多,无奈摇摇头。 今日的茶汤,只怕无论如何,汉子都不愿放下心来饮上一口。 “切磋前头,在下还是想要问上一句,兄台家中是何出身,虽是交谈不多,但如何听来都觉得很是亲近,大概出身也是与在下相仿。”云仲也不磨蹭,饮罢茶汤起身,还没拉开架势摆开拳掌,却是无缘无故问出这么一句来。 朱蒯眉眼低垂一瞬,旋即又是归复平淡。 切磋前头说上几句废话,历来是江湖内外常有的事,一来既然是过招,所施手段就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倘如是对招前头说出两句威能了得的话语,将旁人心念动摇一二,哪怕这等小把戏终究是不入流,也可添得一线优。故而无论眼前少年究竟是揣着何等心思,朱蒯心念也不过是犹如微风过垂柳,堪堪摇动一瞬便已是平定,摆开双掌木讷答来。 “贫寒家中儿郎,瞧不着书卷,只得是走江湖习武,本来就与寻常江湖人,并无多少分别,侥幸褪去那身腐皮,如今像个人样罢了。” “我消息并不灵通,除外出饮酒之外,许久也未必外出逛上一逛,说来惭愧,半载时日,这一条街之中的人都未必认齐全,但也曾经听人说起过几桩琐碎事,大多是茶余饭后,同友人近邻闲逛时言语,不巧被在下听到耳中。”不知为何,云仲微微蹙眉,将手腕黄绳运力系紧,旋即才是抬头继续道来,“听说百琼楼中很多女子,家境也是奇差,与你我相仿,甚至尚且不及,也是苦命人。” “百琼楼绣衣华贵,珍馐可值万千钱,仅是替那些位挑嘴女子烹佳肴饭食的,便是有不下十几位,能前去百琼楼中谋生,依我看来,是这些位女子的福分,更是其家中人福分。” 朱蒯不为所动,双拳架起,单掌在前,单拳藏后,分明是不愿多言。 “可毕竟还是有许多人不愿享这份所谓荣华富贵,听人说,如是家中不曾突逢厄难,许多女子宁肯是终生于村落当中织衣教子,都是不乐意前来此处地界,凭清白替百琼楼挣得无数银两。”少年终于也是摆开个稀松平常的架势,双拳并不探前,而横于腰间,一眼便能瞧出取的乃是守势,“兄台身在百琼楼,理所当然比在下懂得这门行当,纵是四季锦衣玉食,到头来所赚得银钱,可否能抽出其中一成来?更莫说待到人老珠黄离去时,这等地界又何尝会感念这些年功劳,多半是旧宅孤身,半生凄凄惨惨孤苦无依。” 朱蒯自然知晓,故而也不愿多言,瞧得少年如今取守势,当即便是止住言语,提过口浑厚气,一步迈出,单掌奔面门。 原本就是信手开 碑裂石的力道,而今放得手脚,势头更添凶顽暴戾,院落微风,远逊掌劲,携起枯枝碎叶,劈面而来,纵使是少年凭脚步错开身形,随后单拳紧跟力道用老的一掌,紧跟着又是凑上前来。 朱蒯最擅贴身厮斗,原本运拳掌时,臂长者生来便占优,可朱蒯却是走过许多年江湖,早就晓得自个儿这等身形,最擅贴近斗狠,脚步更是老辣,频频相逼,避之不得迎之不敌,自是要被五短身形身手却是灵便的朱蒯牢牢压到下风去,难有丁点喘息空闲,故而这身贴衣拳掌的章法,最是难缠。故而即便江湖有言拳怕少壮,多年来朱蒯也是不曾吃瘪,除却眼前这少年,并无甚败绩,最为不济时节,不过是和局。 而云仲接连两三手章法,皆是固守,连同汉子接连两手空门大开,亦是视若无睹,只将双拳横到前胸,双足错开,稳稳抵住汉子譬如猛虎出柙那般刚猛拳掌,雨打浮萍,却只是浑身晃荡,并不现出丝毫颓势。而越是如此,朱蒯周身气势愈足,便如是江潮涌岸时节,一线潮叠一线潮,力道来势重重而起,无前无滞,硬生生打退少年三五步,双袖满盈,兜尽院中清风。 但云仲终究只是被逼退数步,便是再无颓相,统共似狂风落叶近乎百来拳,尽数被少年阻拦在身前两寸地界,除却最末一拳,云仲将横过许久的两拳自行让出条通达空门,使肩头由侧处拦停汉子劈掌,而身形再不曾退后半分。 吃拳疼一宿,迎肘歇三月,唯独铁包肩,气血散两年。 同样是宣化城中,武人勇夫挂在嘴边的老讲究,偏偏是守了几炷香也无甚出奇举动的少年,最末尾一招杀机尽现,藏匕卷尾,隐剑鱼肠,结结实实震开朱蒯掌心,直到收招三五息,汉子单掌依旧颤抖不止。 “拳怕少壮,前辈这番拳,本就是于逆势时节迎风直起,实在了得,”云仲也是难得将这口气息喘匀,抱拳赞许,“惊雷乍现龙蛇滚地,前数十手拳掌,即便是在下有心去迎,也难讨得半点便宜,没奈何才只好以守代攻,这趟拳,俗人手上不可见,承让。” 但朱蒯却是从方才起便眉头微蹙,打量一眼右掌,许久才狐疑问了一句。 “虽是切磋,但也无需如此留手,云少侠这肩若是撞得瓷实,如何都能将我右掌震得废去数月,岂不是更好。” 少年耸耸肩头,神色诧异得很,“图个甚?本就是家世相仿,经历相差无几,何苦相煎。” 向来是面皮不起波澜的朱蒯难得微微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少年澄澈两眼,躬身行礼。 不过朱蒯终究是那等干脆利落之人,输一招便是输一招,不曾逗留便要径直离去,只是临出门时,略微停住脚步,转身朝仍旧悠哉闲暇的少年说了句话,也不等少年回话,毫不拖泥带水,缓缓离去。 第六百七十九章 豢隼 朱蒯回府的时节,恰好瞧见高庸搓着两手立身到门外墙根底下等候,今日不起南风,倒是破天荒夏时刮西风,虽是不甚凶狂,但仍旧比平日冷些,加之百琼楼外头尽是连勉绿树,后者精瘦身形经西风一掠,当即就觉得通体生冷,止不住搓起两掌来,且时常朝那少年府邸方向张望,心神不定。 天下本就无那等切磋必斗断然不负创的道理,即便是打个筋断骨折半载难下床榻,也是寻常事,况且又是上门赴约比斗切磋,说破大天去,理也应当落在那位云少侠身上,更何况此八方街中官府向来是不愿过多插手,纵使是朱蒯踏入院落当中,应对不得被那少年郎卸去肩臂,也难吃半点责罚。 高庸向来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主儿,可总归也是行走过许多年江湖,比起这还要不公的事,断然是瞧过太多,眼下听闻侧楼中杂役下人言说,朱蒯清晨时节便是匆匆外出,霎时间便知晓这位爷的心思,又是免不得好奇,故而连解饿点心都不曾用上半枚,便是自行逛到外头,定定站到墙外查探,生怕是那云少侠也是那等由打江湖之中修罗场杀将出来的人物,压根不讲武德,得胜过后再施狠手,收去朱蒯多半条性命。 而朱蒯迈步走出少年府邸,略微有些气闷走出屋舍,行不多远就瞧见那精瘦汉子,刚要将眉头挑起,却正好瞧见那浑身也无多少肉的汉子实在不耐冷,搓搓双掌,打起一趟外家刚猛硬拳来,只是这高庸身形实在是过于瘦长,无论拳意如何,那等譬如烤干竹竿一般的身形,终究难以寻着半点刚猛意思,反倒是瞧着犹如是枯枝随风摆,很是干巴。 “老子真要是教那云少侠打死到宅院里头,想来最为乐呵的也是你高庸才对,原本是身手不如我,到时名正言顺接下这百琼楼头号高手的名头,甭管面子里子,都是赚得盆满钵满。” 但朱蒯并无半点好气,慢慢悠悠凑到正打拳解冷的高庸身前,像是还要埋汰几句,不过腹中的确无太多言语,到头来只是略微撇了撇嘴,哼哼两声,照准高庸后脑便是不轻不重拍过一掌。 精瘦汉子回身瞪起两眼。 “怎得凭空污人清白?担心朱老哥登门切磋吃了亏,这才着急忙慌跑将出来,您倒是将在下想成那等用旁人性命捞好处的小人,忒叫人寒心。” 五短汉子什么话也没说,木讷笑了两声,但眉眼却是比方才轻松许多。 百琼楼按说是身价高者居于高处,哪位女子近来几月赚取银钱最多,便要将闺房挪到高一层去,而倘若是居于七八层楼中的女子,接连两三月都是进账平平,则是要让出位来,瞧着人家将原本自个儿住处占去,其中摆设与上好胭脂水粉,瓷瓶把件,也得任由人家挑选尽数拿去,只余下瞧不上眼的破败物件,心灰意冷搬下楼去。 此举倒未必是原本楼主有意为之,起因却是楼中女子,倘若是接连两三月 生意络绎不绝,且不乏那等钱财极厚实的主儿上门,总是要同那些位近来不如自个儿生意好的女子显摆一阵,时常便是话里刺多,免不得要起许多口角,更有甚者平日里便是积怨颇深者,竟是有不惜纠缠到一处,两两扯破面皮的,时辰一久,掌柜的便是立下如此规矩来,楼中女子不允动手,至多不过是出言挤兑几句,倘若是有先行动手撕打者,则受杖罚跪罚,而那些位揽财多者,便可自行挑选住所,至于羞辱与否,倒是并不愿管。 本应当是位高者居高,但掌柜屋舍却偏偏设在三层楼处,不知是为避嫌,还是这位自打百琼楼初立便始终在此的掌柜有何心思,从始至终也不曾改换过一回居所,更是不允许楼中女子凑近屋舍,除却那日乔兰登门并未吃着闭门羹,剩下许多揣着那等莫测心思的女子,皆是无有一位功成。 除却是开门迎客的时节,这位掌柜大多便是身在百琼楼屋舍之中,要么便是前去楼后楼侧,挑处日头甚好的地儿立起藤椅,歪歪斜斜躺得舒坦,压根不像是位八方街中的掌柜,反倒像是寻常市井之中出外晒懒的老汉,明明才不惑岁数,便已是无欲无求,终日只贪图那么点金贵日头。 朱蒯回百琼楼后并未径直走回屋舍之中,而是携正闲暇无事的高庸,二人一并前去主楼当中,找寻过半炷香时辰,才由打后院当中走出来位穿薄长衫的中年人,单手拎蒲扇,另一手提着枚编得精巧的鸟笼,见是眼前两人求见,不由得眉头微蹙,很是狐疑。 江湖武人说是难管教束缚,但这些位已然是在江湖当中遍体鳞伤,不惜退身江湖的武人,却比起寻常身手不赖的习武之人,更好管教些,故而掌柜才觉得能在此处瞧见这两位平日里都不愿露面,终日称得上兢兢业业的主儿,很是不寻常。 “两位平常都是罕有不告而来的时候,倒是显得我这小掌柜很是失礼,楼主还曾嘱咐过,要同几位退身江湖的高手好生建起些交情,仔细想来却是辜负了楼主嘱托,二位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见地?”中年掌柜似乎是方才逗弄罢笼中鸟雀,将块黑帕遮到笼外,温和笑笑,猛然才想起自个儿似乎有些礼数不周,这才将两人迎到屋舍之中,寻处僻静地界,让两人先行落座。 平日里朱蒯倒也是少有走动,瞧这掌柜似乎并无什么架子,倒也是面色自然许多,由打木讷面皮之中扯出抹笑意来,“掌柜说得哪里话,不常走动本就是我二人过错,岂有责怪掌柜的道理,想当初我二人退身江湖无处可去的时节,还是承蒙掌柜瞧得起,这才拿了许多年的月俸钱,实在羞愧。” 高庸也自然是随声附和,毕竟是由江湖中走出的人物,几句客套寒暄看来算不得重要,但也断然是缺不得。 “二位就无需如此客气喽,”掌柜的连连摆手,念叨使不得如此客气,顺手将鸟笼搁到桌下荫凉地界,同一直守到身侧的两位女子要过一壶酒水,三两碟小菜,这才开口问 询。 朱蒯自也不是拖沓人,将来意道明,倒也不多言,而是平和望向眼前人,静候回话。 “几日前从乔兰手上收来的书信,当然要经我这掌柜的手查验,起码书信上头,字字句句得瞧个分明才对,”提起这茬,中年掌柜却很是有些眉飞色舞,言兴愈浓,“想当年这百琼楼刚开门的时节,得八方街才落成没多久,那时节还只是个无名的地界,别说达官贵人,来人净是些穷书生或是泼皮无赖,有位书生便是借腹中墨水,打算将楼中一位姿色上乘的女子勾搭去,偷着递交银钱,叫我一眼看出那信中诗文,乃是藏尾,当即按兵不动,第二日才抓两人个现行。” “那穷书生被楼中打手揍了个筋断骨折,悬到门前树上吊了两日,不晓得是不是浑身血水流入脑中,落得一命呜呼,暴晒三日也没吩咐人收尸,那女子却是自打那回以后,规矩乖巧,令她好生侍奉客爷便是好生侍奉客爷,甭管是来人心念是否古怪,都是规规矩矩伺候得舒坦,往后竟是当了足足三载花魁,前些年才是离了青楼,得了田产屋舍,安然过活。” 五短汉子神情不动,反倒是高庸眼色微变,但很快也是无波无澜。 “身在此位当谋此职,掌柜做事滴水不露,是百琼楼的福分,”朱蒯接过酒水来,一饮而尽,“原本觉得乔兰那姑娘心思很是缜密,那书信来历不明,莫要出甚岔子才好,如今看来反而是妄自揣度掌柜的本事,行事略微唐突了。” “那书信之中,字里行间皆是其父口气,似乎很是对不住自个儿姑娘,”掌柜的很是厌烦,不屑道来,“人总是这副德行,没钱时候惦记着钱,将什么狗屁人之本性甩到九天外,等到钱财不缺足够吃喝的时候,有想把那些从自己手上撇出去的人性,完完整整捡回来,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亲手砸了牌坊,给钱也没匠人愿接活儿去修。” 自觉言语有些多,掌柜的咳嗽两声,也是饮过两口酒水,才重新对眼前两人笑道,“二位放心便是,经咱过手的书信,必是无半分疏漏,更何况是有两位这等本事能耐的高手在此,想要走出八方街或是宣化城,不过是笼中雀一厢情愿。” 又是闲聊几句,朱蒯起身行礼告退,本就是话不算多的性情,掌柜也不曾多留,只是吩咐两女子将小菜酒水顺带送到侧楼之中,旋即便是起身相送。 只是三人都晓得,送去侧楼的不仅是那几碟精致小菜,和那两壶价钱很高的酒水。 待到四人出得百琼楼时节,掌柜的环顾左右并无人往自个儿这桌观瞧,这才放下心来,重新钻入桌下,将裹得严实的鸟笼拎到手上,咧嘴一笑,唤来两位女子拿来两块血肉来,塞到鸟笼之中,神情很是亲昵。 宣化城豢隼之人不多,百琼楼掌柜,最精此道。 第六百八十章 眼瞎两只,群敌皆退 待到百琼楼掌柜将书信翻来覆去端详个遍后,便只得将书信送还到乔兰手上,还不忘令差遣送信之人,好生留意乔兰接信时节的神情,如是有分毫古怪,便不可将书信递出。毕竟是眼光毒辣至极,且深谙凭书信通风报信的手段,百琼楼掌柜自然也是信得过自个儿眼光本事,再者已然便是料定,纵使是这乔兰有心掀风起浪,也断然无那等本事走出这座宣化城。 所谓手眼通天,宣化城内外,莫过于八方街中人。 自八方街起势以来,宣化城中眼线自然遍布,更何况身手高明的江湖人乃至于高门大派习武之人,厌倦江湖或是急求钱粮者,更是似游鱼入海,就连宣化城中百姓都是言说,宣化城中房倒屋塌,压死十人,三位公子俩两位百姓,其余五位尽匹夫。勾栏赌坊,身在此处天下,终归是需不少习武能人镇住场子,即便多半不敢同那些位身后树大根深的公子当真造次,可最不济也能使人心头略微忌惮些,更何况是八方街富贵,任走一处宅邸,其中摆设也是能抵上千百银两,如若是别地窃贼铤而走险,失却些摆设事小,丢了脸面则是事大。 如此一来,百琼楼掌柜自是放下心来,如何说来这二兰踏得百琼楼后,可当真是聚财无数,隐隐之间已是有各占半魁的意味,尤其那等远道而来达官显贵高门公子,多半便是冲着二兰的名头,踏得楼中便恨不得将携来银钱,尽数压到桌案上头,贪几日欢愉。 既是如此,纵使二人归百琼楼所属,也需时常允些甜头,倘若是当真触怒抵死不做生意,恐怕几日之间便要亏过许多钱财,倒是不如时常送上些好处,并无不可。 这般道理,对于时常豢隼熬鹰的百琼楼掌柜而言,可谓是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使得两人过于骄纵蛮横,又不会使得二人始终兴致缺缺,容姿衰败,而是恰好维持到正中央去,掐上两把,更是不忘多允几枚甜枣。 乔兰接信的时节,恰好坐于屋舍当中饮茶歇息,瞧那位下人恭恭敬敬捧书信立身屋舍之外,连抬头意图也无分毫,倒也只是将杯盏搁在嘴边停滞一瞬,旋即便有些心不在焉,又是悠然饮过两盏茶汤,才是嗤笑道来。 “这楼中谁人不晓得,掌柜的最擅算计人心肚肠,自那日前去寺中吃斋诵经,接着这封家书时节,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在这封书信上头,而今反倒是令你前来送信,谦恭有加,想来也是不曾看出什么蹊跷,事前事后两幅面皮,心性确是上佳,很是佩服。” “略微猜猜,这书信大抵便是家父所书,当然要好生查查其中,有无密谋算计,可在我看来,这封书信是否能送到这来,并不重要,本就是亲手将自家姑娘卖入此间,难不成还盼着时过事改,能给他些好脸色不成?刀穿肩胛前后通透,过个一年半载,就能痊愈如初不 留疤,哪里有那么划算的买卖。” 网址m. 女子分明是奇灵动俊秀的面皮,而今却是寒霜遍地,冷冷清清笑了笑,撂下杯盏来,并无丁点起身接信的意思。 “掌柜的吩咐小人将这家书送还乔姑娘,多半是知晓是做事有些欠妥,可亦是为维持这百琼楼不出祸患,小人实在不敢妄自揣度掌柜心思,更是不敢惹得乔姑娘心生厌烦,还恳请姑娘接信,如若不然,小人恐怕难以前去复命,又要挨得好通狠揍,扣去月钱。”下人战战兢兢,索性是躬身跪到屋舍外头,显然已经是唯唯诺诺惯了,支吾开口,“姑娘心善,小的也只是应掌柜的吩咐前来送上书信,劳烦姑娘,莫要为难小的。” 女子眉眼之间忽然很是倦怠,冲门外人摆摆手,“且搁到外头便是,待到我想取来一观的时节,自然会取,不劳平白耗费时辰。” 下人也不敢多言,这身在楼中的女子虽不见得背后落下什么好词,但却是远比他这等下人金贵许多,倘若是得罪分毫,没准便是要被折腾得无半刻安宁,眼见得今日这位乔兰似乎很是心头烦闷,故而并不敢违背言语,又是再三躬身行礼,这才站起身来,将那封厚实书信搁在门外,悄声退走。 唯独屋舍之中女子神情愈发黯然,缓走数步行至窗前,听外头莺莺燕燕,好个夏时,半晌都无动静。 一楼鸟雀,无锋喙硬爪,满身翎羽更是早已无力道抬起,八九层楼,又是如何能在一位豢养鹰隼驾轻就熟的能人笼中脱身,更别说这囚笼之外尚有囚笼,重叠交错,好似是四面八方全无生路,倒也难怪这位掌柜的向来不曾过于操心费神,一关放过,尚有八方街阻拦,八方街外,尚有宣化城留存。 况且哪怕是如今百琼楼一夜倾覆,少而无才,周身上下也仅仅剩余这身瞧来雍华实则凋敝皮囊,即便能出得宣化城,天下且大,何处安身。出百琼楼里关关难越,迈宣化城外无米下炊,才大抵算是这位掌柜始终不需下多少心思的依仗。 莫说旁人看来,饶是在乔兰自行揣测,大概哪怕楼中女子尽可任意去留,离了百琼楼当中玉盘珍馐金贵衣裳,换为麻衣糙食,只怕也是过不两月,便又是要心甘情愿踏回楼中。古往今来公子瞧上青楼女子的并不稀罕,但当真愿耗费天大数目银钱替女子赎身,且落得个尽善尽美归宿的,实在是少见。 一夜斟酒,女子却是和衣而眠,直到天外发白时辰,才是缓缓坐起身来,将那封厚实书信取来,思量许久展书信观瞧。 也恰是此时,一头青牛过街,远比起以往早过许多,故而街道当中很是冷清,唯独有牛蹄踏地声响,上头的少年却难得不曾趴到牛背上,而是途径百琼楼的时节,抬头往楼上瞥去一眼,而后便是随青牛摇晃,还归府邸。 今日不曾饮酒,倒并非是因黄龙今日破天荒消停下来,而是因一早时节,黄龙便不住折腾少年心念,莫说是起身行气或是钻研阵法,竟是难以安眠,迫于如此情景,少年才只得很是不情愿由打床榻中爬将起来,抓起青牛缰绳,没精打采朝八方街之外酒馆而去。 云仲向来便不愿在八方街中饮酒,一来是酒水算不得滋味上佳,价码却是骇人得很,更莫说酒馆小二也晓得这八方街中人金贵,能开起这么家酒馆,面皮上头增光添彩许多,不由得看人时节眼仁就很是有些斜,虽是少年时常在八方街中露面,甭管这跑堂如何心气,见过少年,也都需好生言语,可对于旁人则很是有些趾高气扬的意思,尤其是八方街岁末时节大开,涌来无数外人,更是满脸鄙夷,全然瞧不起外头人。 相比八方街中,见人见鬼话锋迥异的跑堂小二,云仲更是愿耗费些许功夫,去到八方街外宣化城中酒馆,好生饮上两盏,故而今日也不例外,悠哉游哉,骑牛而去。 宣化城与八方街中,江湖武人极多,身在宣化城中,与平日八方街中处处富贵不同,倒是草莽乡野气极浓,纵是信步闲游街心,也可瞧见许多衣衫很是不讲究的江湖人,或是背剑或是抱枪,初来乍到四下打量,时常称赞上两句宣化城果真富庶,比起外头江湖,就算是城中青砖也很是讲究,估计挖将出去,也得卖上个顶好的价钱。 酒馆之中今日照旧是有位老汉坐到门口地界,似是目盲,两眼青白,吵嚷着言说自个儿年轻时节,乃是宣化城周遭江湖中敢称其一,无人敢言第二的高手,如今虽说是年老目盲,但总归是手腕功夫尚在,捏捏根骨,便可知晓这人天资如何。 酒馆当中的小二最是无可奈何,这老汉乃是周遭有名的混人,向来便是不揣银两便要上门饮酒,蒙骗那些位初入江湖的少年人,说是能瞧出习武根骨来,凭此混得些许酒钱,时常来宣化城的江湖武人早已是知晓这老者大名,往往不愿同此人计较,惟恐被缠上,故而往往这老者容身的酒馆,生意便要接连冷清两日。 少年离了青牛走入酒馆的时节,恰好听得真切,老者正是手舞足蹈说起来自个儿年轻时走江湖所见,吹嘘道瞎了一只眼,眼前群敌便要少去一半,瞎了两眼,眼前竟是无一是敌,这才封起掌中刀,从此不问江湖事。 这般可称得上是蛮横荒唐言语,落在旁人耳中,本应该是使得不少人嗤之以鼻,说这老头当真是信口胡诌,专憋起坏心思来忽悠初入江湖的儿郎,但落在少年耳中,却很是有些滋味。 少年今日不曾饮酒,而是同小二嘀咕两声,令后者给那老人送上几壶酒,倘若是下回再来的时节,尽量甭撵,帐目上头亏空多少银钱,来日自个儿替这老汉补上便是。 第六百八十一章 积德行善 老者双掌斑驳,瞧着便很是狼狈,但云仲行走江湖多年来,却很是知晓其中的门道,练刀剑者掌心大多要磨穿个几十上百回,才敢言称说是自己练过一阵子刀剑,虎口崩裂不下百八回,血痕裂疮,连同破损皮肉堆叠到一处去,堆积出黄红两色老茧烂疮,如此走入江湖的时节,旁人都不消开口仔细问询,便知晓这位练刀枪时节吃过多少苦头,当然也就需高看两眼,这便是江湖当中最起码的规矩。 常年身在宣化城中混酒喝的这位老汉,虽说是言语很是疯癫,且时常举止古怪,十足容易惹人厌烦,可两掌掌心瞧着却很是清楚分明,乃是脱身江湖多年,老茧褪去,故而才落得如今斑驳景象,旁人兴许不曾在意,只晓得这位老者时常喜好拽住那些位像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好生吹嘘一番自个儿所见,忽悠来两壶酒,但在云仲看来,老者年纪浅时,多半便当真是下过许多功夫磨练刀招,这才落得个双手老茧褪去时节斑驳瘆人,如此最不济,当年也大概身手很是高明。 究竟是很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还是想起多年江湖望见的许多苦命人来,就连云仲自个儿也不晓得心境如何,但唯独饮酒的心思,骤然寡淡下来,抬步而去,又重新牵起门外青牛,缓缓而去。 正是被黄龙搅扰心性已然烦闷无以复加的时节,云仲才想起件事,那位村落中的汉子交付与自个儿的书信,算算时日也该递交到人手上,虽说那日见那位乔兰姑娘神情很是古怪,更是碍于身后朱蒯高庸二人看护,不曾多言,但多半依那位乔兰姑娘伶俐心思,大致也可品出些许滋味来,本就是急不得的事,少年倒也是不曾过于焦急,抵住脑中黄龙作祟不止,勉强坐直身形,朝百琼楼楼顶上头望过两眼。 楼上也有女子斜倚窗棂,朝街巷中探出头来,面皮五官倒是轻快灵动,但神情当中,难以看出来丁点欢愉,反而是愁容渐起,眉眼低垂。 恰好是四目相对,少年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招呼,于是挠挠杂乱鬓发,咧嘴笑了笑,同女子挥了挥手,而后也没开口,继续坐在牛背之上,摇摇晃晃朝自个儿府邸而去。 天色尚早,街巷之中尚未曾有什么行人,除却更夫与急事上门的,哪里还有什么匆忙人,于这等人人不缺钱财不劳费心劳力的地界之中,好像世上年月都是在此止住脚步来,百琼楼昨日未曾归去的公子商贾由打铺陈上好缎面,炉填玉脑的屋舍之中醒得,差人送上些醒酒茶汤,略微解去渴意过后,又是头枕温玉沉沉安眠,浑然不去在意外头天色渐明。身在此间醉生梦死,原本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寻常事,同寻常市井村落当中人人鸡鸣遂出的景象,迥然不同。 无需忧心记挂大事小事琐碎事,旁人累月辛劳,大抵也不过是能换得一壶酒水钱,既是如此,又何须事事记挂到 心上。 乔兰缓步迈回屋舍,听楼中有脚步奇轻,就晓得大抵是有些女子或是彻夜不归公子已然醒得,又是不敢吵闹,楼中小厮下人就只得将靴底垫得些棉底,故而脚步无声响,举动更是轻快,唯可听着些许衣角风声,再无其他。此乃是楼中不成文的规矩,毕竟掌柜的向来便是极少操劳此等事,起初时节有小厮搅扰了位家世显赫的公子歇息,恰好是那公子昨夜功夫不尽如意,恰好为人搅扰清梦,当即便是抄起枚藤条,将那小厮当众抽了个背花,本就是身子骨颇若,险些一命呜呼。 自打那过后,楼中下人小厮皆尽知晓,为免挨得皮肉苦或是有伤性命,便只好是将靴底垫上软棉,哪怕是开合门扇,也需小心谨慎,生怕惹恼这楼中脾性古怪的高门公子。 定定心神,乔兰重新坐回远处,拾起那封信件来,仔细回想方才那位骑牛少年举动。 分明只是远远瞧过几回,并不曾有交情,少年方才抬头时节,却是扯动嘴角,无声递出几字来,旋即才是缓缓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别人倒不见得少年口中那几字其中意思,乔兰却是不然,身在百琼楼当中总归有许多百无聊赖闲暇时辰,同旁人相比总是吩咐小厮取来些点心果品,饮茶闲谈或是暗地嚼旁人口舌,要么便是提及前来楼中寻欢作乐公子官人功夫如何,能耐深浅,乔兰却是不同,消遣作乐时节,大多是自行闭紧屋舍门,或是前去汀兰屋中,携去两三卷书简。凭百琼楼家底,找寻些常人难见的孤本书简,当然算不得奇难,更何况许多前来楼中的公子王孙,多少腹中皆是积攒起不少文墨,毕竟先生教书,也分个三六九等,才浓才浅,富庶人家自是要请那等似敞口大肚茶壶的先生前来,好生教导后生,腹中文墨需厚实,授业时节更是要说得出。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自幼偏好读书行文的乔兰,时常前去借阅几卷,落座屋舍正中,由打诗文经传,到神怪诡俗,从市井民风读至花间百草,数载一来并无半日闲暇,倒是也将汀兰折腾得亦是有些读书启卷的念头,两人时常便是身处屋舍,通读书简,腹中学问,实则也是水涨船高。掌柜的当然是乐于见此,终日之间来来往往之人,大多毕竟是富贵人家,除却那等终日游手好闲斗犬训鹰的纨绔人,腹内学问断然是非穷乡僻壤,只得凭抄描得文章的寒门秀才,高过不止一星半点,如乔兰汀兰这等本就是面相身姿绝佳的人儿,倘若是腹内再攒下三五罐文墨来,对于那等平日里见惯空有皮囊而无才学的庸俗女子,无亚于是饮过数载清水,忽然之间得见浓烈鸩酒。 入喉时节欲罢不得,将通体上下五脏六腑都尽是攥到一处,任凭鸩毒发作周身上下烧得无半块好肉,也总想着将万贯家财尽数挥霍到区区两三杯盏鸩酒当中,一来图个赚取几日银两,二来便是将 这两位绝艳女子,始终搁到心头。 也正是出于掌柜的极擅揣摩旁人心思,知晓为何许多分明娶亲过后的公子商贾,为何还要时常前去青楼当中逛个几回,这才有乔兰汀兰时常通读书卷,而并无人制止,反倒是二人倘若有所求,楼中人必定是连忙前去外头,耗费不少银钱,将书卷送到两人手上。 自家所酿鲜灵米酒,无论如何解渴去暑,对于嗜酒之人而言,都是不及外头酒劲奇大,三碗足够醉倒长阶的烈酒,便是大多人生于世间,浑然不自知乃至习以为常的挑口通病,只怕春秋再换个成百上千回,也难消除。 百草谱当中有言,取汀兰草浆浸染笔锋所书字迹,火烤不显,油泡不现,唯独可取得体阴女子指尖血水,另取鲜灵汀兰草,埋过半日方可见得汀兰草浆所书字迹,外人不知不晓,熟读百草谱的乔兰,却是在少年无声吐出几字过后,心神摇动不已。 虽说是不知这位向来无交情的少年究竟为何是吐出汀兰浆三字,但凭乔兰心思,已然是揣测到那封书信当中,多半很是古怪,乃至于兴许有脱身此间的法子,倒也是由不得多想,瞬息之间,乔兰便是心头跳突,但手头动作却是不曾急于拆信展卷,而是思量一瞬,又是缓开门扇,将那封书信原封不动搁回原处,而后才是徐徐迈步出屋舍,自行去到汀兰房中。 暗处伺候罢七层楼中未归公子的小厮,自乔兰去后,却是自行走到后者屋舍门前,拾起明摆是不曾展观的书信,狐疑片刻,却是将脚步又轻了轻,书信放回原位,快步去到三层楼中。 宣化城眼线尚不在少,更何况是眼皮底下区区一座百琼楼,常有欲铤而走险的楼中人,无论是一身锦衣华裳的女子,还是时常打算携取好处的下人,但除非是掌柜不曾理会,其余之人多年下来,并未功成,皆是出于掌柜于楼中所设暗子,遍布上下,全无疏漏。 “到底是囚于楼中的女子,且人人家世,经上头那位之手都是查得清清楚楚,掌柜放心就是,那位乔兰姑娘除却似乎有些嫌弃那封家书之外,未曾有丁点异状,清晨便前去汀兰屋舍之中,大抵便是要好生闲聊一阵,断然不会生出什么祸患来。” 小厮低头谄媚笑道,身前已然将那头巴掌大小幼隼放出笼外的中年男子,却是眉头紧蹙,使两指托起幼隼来,思量起好一阵来。 “依你看来,既然是那乔兰并不在意这封家书,何不直接将这家书焚去,更可绝后患。” 不过说罢过后,男子还是自顾笑笑,朝眼前小厮挥挥手。 “也罢也罢,区区一封家书,给她留下就是了,身在这楼中的女子或多或少都不易,眼见得年岁渐长,得想着积点德。”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拳好过上一拳 近乎整条八方街主街之中,人人都认得终日骑青牛的云仲,这少年的许多习惯与脾气秉性,也是传得极广,毕竟是由外头而来,近几月之间八方街街主眼前的红人,哪怕是冲着能同其好生攀些关系,日后身在街中,也好办事。最是让人觉得与常人不同处在于,这位少侠似乎并不愿同街中人深交,尤其是那等顶顶富贵的人家,旁人大多都是允三分客气,唯独这位年轻人,偶遇时节却只是略微点点头,也不行礼,更不乐意多攀谈几句。 除却那等始终瞧少年不顺眼,登门造访比试的武人,少年这座相当气派的宅院,来访最多的,却是位八方街中酒楼的一位打杂伙计,一无泼天权势,二无厚实家底,不过是位相当年少的机灵人,倒是屡次三番前来云仲宅邸之中,要么便是只取些再寻常不过的酒头,要么索性便是两手空空而来,同少年畅谈过半日,再摇摇晃晃归去。 年轻人姓韦,唤作韦沪舟,只不过酒馆当中人大多戏谑唤此人叫韦破船,原是自幼时就不学无术,自家传过三五代的酿酒本事,也仅学来三五成,初来这酒馆的时节还可凭祖上流传下的老话蒙混过关,但到头来却是本事越发不济,便是叫人由打酿酒处踢将出来,勉强当个铺面打杂伙计,虽说比起八方街外头盈钱更多些,只不过人人见了韦沪舟,都是并无什么好说辞,多半都只是拿这位疲懒庸碌的年轻人寻些开心,后者也不气恼,时常便是插科打诨奉承个两三句,倒也算衣食无忧。 无人知晓这位堪称是浑身上下无丁点本事的年轻人,究竟是如何同那位风头一时无二的云少侠攀上干系,且时常登门,一留就足足是半日,哪怕是酒馆掌柜的很是看不过眼去,时常瞧着韦沪舟拎过坛酒头,悠哉前去云仲宅邸,借这等由头偷懒耍混,又是不好开口说些什么。 终究是八方街街主近几载当中唯一一位看重的少年郎,更别说身手在这八方街之中难遇敌手,再是不愿认,百琼楼里头那四位身手高明至极无人敢招惹的江湖武人,对上这位才入八方街不过半载的少年,都是显得本事略微不济事,更不要说其余地界的武人,搁在别处都是身手高强的主儿,可落在八方街里,始终都是被这位平常时面色温和,且最嗜杯中物的少侠压过一头。最为叫人心间发颤之处在于,说是比试切磋,但除开那朱蒯与几位向来不保脸面的武人之外,云仲府邸,至今也不曾有几人有意走上第二回。 故而即便晓得这韦沪舟分明是无要事同那位云少侠相商,自个儿又是双亲过早亡故,尚未娶亲,一人吃饱高过天,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商议,酒馆掌柜的也是不敢过多出言,平日时常少了位打杂下人,比起得罪一位八方街街主看重的贵人,谁人都晓得应当如何选,所以掌柜的即使是恨得咬牙切齿,背地里将自个儿弃置多年的草人儿拿到手上狠命使针尖扎上几回,面上也得是和颜悦色,还要笑着叮嘱两句韦沪舟,千万得陪着点笑脸,甭口无遮拦触怒人家。 今日正午时节酒馆最是忙碌的时节,韦沪舟又是照常拎起坛酒水,同正查账的掌柜咧咧嘴,也不言语,悠然走出酒馆去,只留身后同样是打杂下人愤懑眼光,与掌柜的烦闷面色。 “云少侠,今儿又是上好酒头,晓得你最是中意这口,新酒才出不过半日,咱就替你带到眼前,好生解解馋虫。” 人还未至,话已先行,韦沪舟身形偏瘦弱,但说话时底气调门,却是奇足,扯开嗓时,竟比起那些位说书唱戏的先生,还要高过三分,醇厚气足,还不曾叩门便是使得身在宅邸当中的少年,缓缓睁开两眼,苦笑摇头起身将门敞开,冲瘦弱年轻人腰间便是一拳,却是被后者闪到一旁,满脸嬉笑。 云仲自是也晓得此人性情,苦笑不已道,“正是忙碌时节,不去帮着自个儿酒馆打理生意,怎么偏有心思前来我这闲逛,依你这嗓门,八方街中四条街都是听得清楚分明,忒扰人了些。” 韦沪舟全然听不出少年这话是好是坏,轻车熟路溜达进屋,将酒坛撇到桌上,转头瞧了眼无端阴冷起来的天色,啧啧两声,大抵心头又是暗骂有雨将至,这才开口呲牙,“还别说,凭我这嗓门,几年前曾有位唱老腔的老人家,好像人家都说是什么名角,气力微虚这才挂印退行,听我招呼客爷时候嗓门,当即便想着将咱收为关门徒弟,要是学成了,没准比你这银钱挣得还多些。” “再说了,那酒馆掌柜终日瞧见我便心气不顺,哪怕是成天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非但不会加半枚铜子,反而还要觉得咱好欺负,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情,到头来只会将满地闲杂活计甩到咱肩上,更是不美。”韦沪舟想得通透,便是自行拍净半干泥封,找寻出两枚杯盏,斟得满满两杯酒头,递过一杯到云仲眼前,揶揄一笑,“还要多亏了您这位八方街半载以来最是惹人注目的主儿,身在街中的人家,可并无几人胆敢得罪街主,我那掌柜,当然也就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明知道我携酒水外出,摆明就是为逃活儿,却还得忍着揍我的念头,说上几句客套话。” 在向来就是闲散嬉笑性情的韦沪舟看来,好像平日里端着张面皮,自诩清高富贵的那等人,真遇上能人时节一改往日面皮,点头哈腰恭敬谦顺,平常时仗着面皮身世处处给人冷脸的女子,遇见当真无怜香惜玉心思的高人,狠狠挨上几巴掌,前头颐指气使,后头狼狈低微,才是最有意思。 “要是没记错,今天日头没从西走啊?”少年满脸荒唐,一口饮尽本就是滋味极为繁杂,且酒劲奇重的酒头,杀得喉中咯吱直响,好容易咽到腹中,使手肘戳戳眼前的韦沪舟,好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古怪话。 “跟你沾光太多,连句话都没有,总过意不去,虽说是兄弟之间无需客套,但总得有句话,像回事才好,”少年打趣过后,韦沪舟竟当真是开始掰起指头数起,究竟躲了几回酒馆中的活计,可很快又是将两手放下。 半载时辰不长,但好像光新出窑的酒头,韦沪舟便带来过不下几十次,更别说许多次两手空空前来,同云仲手中截下过好些金贵酒水,当即便是咳嗽两声,不再细算。 天上繁重云墨色,院落来风,风来八面,八面森寒压过刀光。 “我怎么记得,韦兄说过想去江湖走走,我觉得也是,不然凭你身手,始终做这等抹桌扫街的活计,太过于屈才,”云仲自顾添上杯酒头,此刻方觉腹中翻涌,热气直腾而起,微微皱眉又是将杯盏暂且搁下,缓去胸中憋闷滋味,“单说拳脚精妙,除去高庸朱蒯那两位之外,整条八方街也无几人敢言稳压你一头,这么好的身手,竟是自个儿研究拳谱悟来的,说是得天眷顾生来大才,也不算抬举。” 这番话,云仲说得不掺假。 凌滕器所传内家拳古拙大气,全然不曾凭招法取胜,而是借一往无前力道与筋骨以里底气,使得眼前山岳高树一触即溃,走的乃是刚猛笔直的路数,而论精妙,以云仲而今的拳脚,精妙远不及那等习武多年的江湖人,本就是取巧,故而眼前这位韦沪舟递拳的时节,竟是极难应对,比起朱蒯那等拳路,虽尚不及后者老辣,可更是难以应对。 “比不上你。”韦沪舟撇嘴笑了笑,“既然是习武之人,没见过世面之间总觉得自己功夫有多高强,见过世面了,又觉得自己本事实在不如人,我练了十年拳脚功夫,还真没遇上像你这般的人,高庸的拳俗气,三载之内便非我敌手,朱蒯的拳老辣硬朗,但也不过是五六载的敌手,偏偏你年纪不如我,我却不晓得何时能高过你。” “扯闲过多,还不如说说你自个儿的事。” “我可是大半个闲人,能有甚好说的,终日不是饮酒便是前去后院散心,倒也是心境渐平。”云仲又是咽下半盏酒头,酒劲浓烈至极,就依少年酒量,也难说能轻易将满满当当一坛酒头尽数灌下,耸耸肩头,不过旋即觉得这话说得过于轻巧,清清喉咙,又补上一句,“真要有事,当然不能忘却告知你一声,百琼楼势力虽说不见得在这八方街中称最,但如何都难以小觑,倘若是真要行事,只怕是危局不断,不妨再想想。” 瘦弱的韦沪舟应了一声,朝眼前打了两拳,起身就走。 一拳弯曲,一拳笔直。 “这一拳,好过上一拳。” 剩下少年一人坐到前院,望着天上云墨肆意,缓缓合眼。 第六百八十三章 雨幕遮重影,高楼缀纱衣 韦沪舟第二日清晨,就已去而复返,也是与此同时给正宿醉未曾醒酒的云仲透露了两件事,不过云仲昨日实在多饮过几壶,并不曾听得真切,却很是厌烦朝那位年轻人挥挥手,言说不妨下晌再来。 也不怪云仲近来几日烦心,事愈多时黄龙反倒是精气神越发足,头顶之上八九处经穴当中似乎始终是贯有几根银针戳了又戳,刺得少年不胜其烦,恨不得终日将脑门悬到房梁上头,这才能得来好一阵清闲。虽好酒水,但成天如此狂饮,任谁人都是抵不住这等折腾,本就是诸事缠身,再者是身在此间五月,不曾得来什么机缘,更是不晓得如何由打此间地界脱身。 三日前云仲倒真是有心沿宣化城城门走将出去,但古怪处在于,分明已经是与守城军卒闲聊几句,而后便迈步走出城门,云仲身形竟是无端又迈回城中一步,像是压根就不曾走出城门去,三番五次尝试过后,连守门那位知晓云仲根基的守卒都是满面狐疑,瞧着少年抬起脚步迟迟不曾出城,反而是走回城中,大抵心头腹诽,这位八方街中的大爷,八成是终日烂醉如泥泡坏了脑袋,举动实在是稀奇古怪。 云仲也并非是事先不曾想过,大概南公山山下的地界,也并非是当世的地界,反而似是一座不属世间虚城,虽是其中花草繁茂,人人面皮生动得紧,如何看来都寻不出丁点异样,江湖武人,卖艺卖汤药装腔作势打把势的人,乃至八方街中的富贵老爷,锦衣公子,似乎与原本所见的西路三国并无半分不同之处,红尘气烟火气浓郁得险些要将人熏得睁不开眼来。 但云仲总觉得眼前种种,很是不真切,就如同尚年幼时,小镇外头那条小流,夜色来时枕草侧目,看水波当中擎月,看远山黛影落入水中,虽是一般无二,但心头早就晓得触之即散的道理,镜花水月,不过是山外山,落在水中影,实则看的并非是水,而是远山高月。 西路上齐齐陵颐章统共占去近乎半壁天下,又岂能是闻所未闻。 但往往要打碎眼前平静水光,在云仲看来,总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明晓得多半是一座唬人的虚境,可虚境之中种种,比起自个儿所处尘世,还要苦上三五分,似乎身在其中,更能将每人身外那层皮好生剥离开去,瞧见里头迷糊血肉,非红非黑,总像一汪干涸多日血迹,触目惊心,欲言不能。 八方街中人亦是,宣化城中人亦是,西城门外头那处人人清贫的村落亦是如此,这便是半载来少年能去的地界,一座城池,八条街道,一地村落,与一座唤作走云的高山。 少年起身,很是费力地将腰腹支起,斜靠到床榻头前,深深吐出口浊气。自打弃剑不用过后,虽然是偶尔运拳掌,偷闲研习几回阵法,但时到如今,云仲依旧觉得吃闪,周身力道乃至心气,也随那柄水君祭炼水火吞口长剑,一并撂在南公山中,不曾随自个儿迈入此城之中,于是锋锐渐隐,诸事无趣。 早先年时,云仲听过位老江湖说起过,说是天下剑客都被人忽悠过,说是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说什么将剑藏起许多年头,再拔剑时节,剑招滞涩剑术瓶颈,皆尽可破,水到渠成,最是有助练剑,故而许多剑客便也是争相效仿,纷纷是将佩剑藏起,接连两三载不曾出剑,但能藏出一手高明剑术的终究寥寥无几,更多还是再举剑时,已然忘却不少剑招,比起当初日日勤勉,手段还是要倒退个十几里。 起初云仲觉得那老江湖说得未必有理,人本就是执于一事,容易走到死路当中去,时常将心思转到其他事上去,往往是不退反进,像是自个儿修阵法的时节,一日不曾出剑,而第二日出剑的时节,剑招越发圆润自如,收放随心,就连吴霜十载不曾出剑,一朝出剑,接连破境不说,剑气更是锋锐胜过往昔。 但如今真是弃剑半载,云仲却是晓得,自个儿一身剑意,似乎当真已然是褪得干净,除却那等眼尖老道的江湖人,能上眼便瞧出自己乃是练剑许久的剑客之外,旁人只觉得这少年很是寻常,周身无锋芒,言语淡然,大概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位最是寻常的普通少年。 转回廊出屋舍,得见飞檐上头,已然挂满雨水。 昨日韦沪舟去后,倾盆雨便将八方街上下浇得通透,想来接连几月少雨,如此一来,又要引得许多街中富贵人外出赏雨观景,与颐章来雨不同,听人说起过这宣化城周遭,雨水总是金贵,从来便是雨丝细密,瞧来算不上滂沱之势,但不出半日,长街周遭引水侧渠便是近乎满溢而出,即便临近运渠也未见得能尽数将雨水收去,细密如针线,溅落万千琼花。 韦沪舟不曾失约,正午才过就已是悠哉游哉前来,挂起身蓑衣,入得屋舍之中还不忘走到廊下,抖去浑身细密雨水,将蓑衣搁置到一旁,旁若无人翘起二郎腿坐到大梦初醒的少年身前,咧嘴由袖中又是取出整整一瓷壶酒头,自行寻来两枚杯盏,斟个满当,而后递到少年手上。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来瞧瞧你小子死没死,既然是太平无事,小饮两口回魂酒,就当是咱欠你的。” 少年艰难接过杯盏,神情却不见得有半点欢愉,强行将一盏酒水饮下,随后就是摇头苦笑。 “喝也白喝,嘴里无半点滋味,早就是习惯这等酒劲,市井中酒水,大多都觉得寡淡,同饮水也不差多少。” 韦沪舟难得没接茬,自己吞下杯酒头,辣得面皮涨红,五官都是挪了地界,半晌才是缓过劲来,摇晃摇晃四面剔透可见酒浆的上好杯盏,近乎戏谑开口。 “托人从城中药铺打听过,百琼楼里有人要过几两汀兰浆,那药铺掌柜,当初与我交情不浅,还险些结了个准亲家,只是咱还未娶亲,人家儿女已然是能唤爹娘的年纪,这才作罢。” “要说八方街中人也不少,多少都能揣摩出点性情,不见得深,但至少也能瞧出一二,唯独你云仲,咱实在是看不清,说是假仁义,不准,说是真心怀天下,太蠢,原本是个练剑的材料,而今却打起拳来,你这人,比我还要奇怪很多。” 少年没吭声,微微瞥过一眼屋外雨幕,又是自己替自己斟酒一盏。 “好心办坏事,屡见不鲜,更何况是在这条街上,每人看皮都是华贵,恨不得把那山间珍禽稀兽皮毛羽衣尽数围到脖颈上,可是人心总是比起沙场还要吓人些。”韦沪舟抬头稳稳盯住少年,坐直身子,“你以为,这就是仁善?” 云仲继续端着酒水,神情黯然。 “知道这宣化城外头,每年要饿死多少人?说起来天底下也只有那么不过十之一二的地界,能每日吃得饱足,城外那处村落虽是清贫,但在很多天下人看来,能时常吃上一餐饱,已然是能豁出命去争的大事,再瞧瞧这八方街中,一无风吹霜打,二无饥肠辘辘,真饿到皮包骨也无树皮野草可吃的地步,所谓的笼外,真就是好去处?” 云仲手上杯盏骤然炸开,酒水洒了满脸。 韦沪舟的拳奇快,瞬息而出,转瞬即收,好像根本就不曾出手。 “此事如何做,我不愿费心,你只需告诉我一句,行善事在你看来,是为己,还是为人。” “路是自己选的,如此举动,只是让她们自个儿再选一次,是做笼中雀,还是林中鸟,想好了再选。”云仲不动声色抹去脸上酒水,一来不曾动怒,二来不曾生出笑意,而是极淡然极淡然看着眼前人,一字一句,口齿清楚。 “人间有太多活法,我并无那等能耐令人人都有回头路可走,但那本就并非是由她们自行决断,如今所为,不过是替她们找寻个契机,再选上一回。” “苦头吃过许多,楼中福气也享过许多,至于想不想重新选,不过皆在一念之间。” 韦沪舟原本抬起双拳,又慢慢放回桌沿处。 眼前少年闲暇时时常是插科打诨,更是吹嘘扯谎一向不少,但眼下这番话,凭韦沪舟眼力,当真是分辨不出真假来。 “人家本来已然是认了命,虽时常念想着走出这座樊笼,但迟早也会发觉比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要舒坦省心太多,活着本就不是什么容易营生,你又何苦去招惹人家,”年轻人连连摇头,打量打量眼前满脸酒水,眼神却越发清澈通透的少年,最后只是苦笑一声,“入江湖前,咱从来不曾替你做过什么事,这件算是头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甭管到头来人家如何选,都别去钻那牛角尖,徒添愁绪,且最是伤人。” 空空荡荡宅邸,少年捧起那半壶酒头,一口口顺到喉咙之中,见雨幕遮人影,见高楼罩纱衣。 酒头辛辣,入喉却是犹如清水。 第六百八十四章 铜球黄狗 凡是身在宣化城里头闲逛过几载的外人与城中人,都晓得走到宣化城西北角最为不起眼的牛衣巷,再接连朝南走过两家苟延残喘的凋敝破败铺子,穿过几家早已人去屋空的老宅,便是能瞧见条尾尖泛黄通体乌黑掺白的老狗,窝在一处铺面门前,铺面常年半掩大半铺门,需先递给老狗些吃食,那皮毛日益稀疏,且额间已现白的老狗,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站起身来,使前爪挠挠铺门,而后才是有人开门迎客。 虽然地角偏僻至极,可这铺面当中的药材,却是顶齐全,上至刀剑枪棒硬伤,或是吊住性命老参,下至小二夜啼风寒,磕碰崴脚,药材药方,皆是上上品。 药铺掌柜的年岁奇大,且从不挽髻,常年皆是灰发披散,压根不似是位手段高明的郎中,却似是置身山林中饮露食风的闲散老叟,不过周身药材滋味却极浓郁,大抵也是身前左右常年环绕药材,故而多年来熏出的一身药香,稍稍使得这位性情古怪且言辞凶顽的老者,略微沾染了些古雅气。但人人登门寻药求方的时节,都多少要被这位老掌柜冷嘲热讽骂上几句,原是宣化城富庶,大多都是懈怠于修身健体,许多还未至而立的年少之人,大多就已然为酒色将身子骨掏得虚浮,落在行医数代的老掌柜眼里,当然免不得要挨上顿奚落,更何况口舌能耐高明,常是骂得旁人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尚不敢得罪这老郎中。 更莫要说宣化城中习武人数目也不在少,许多练外家拳路,或是研习刚猛刀枪路数的莽汉,不论平日里同人切磋比斗,还是练武运招的时节,都早已是习以为常,身在江湖当中,谁人不曾挨过几回狠伤,但每每前来这药铺的时节,也皆是难承这老郎中堪称尖酸刻薄言语。身在牛衣巷中同老郎中相熟的许多街坊邻里,都已是见怪不怪,隔三岔五就能瞧见几位背刀挎剑的莽汉,忐忑走入药铺,过不多时便是蔫头耷脑,或是满面怒容离去。 不少人猜,这位老郎中见过的江湖人何其之多,大概是寥寥数语就将旁人招法当中不高明的地界皆尽点出,外家刚猛力运浑身,倘若是不甚高明的拳脚功夫,难免要伤己,或是三天两日肩窝不舒坦,要么时常筋骨隐痛,总是不得安生,至于刀枪兵刃章法路数,则与前者并无多少差别,同样是久则伤长则损的定数,依靠老郎中的本事,想来瞧出章法当中损耗自个儿体魄的劣处,并不吃力。 故而无论登门来访医伤的武人,还是前来询医治病,调理身子的城中人,便是背地里给这位孙郎中,取了个鬼见愁的别称,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是相当愤恨孙郎中这张无话不说的口舌,只是苦于这铺面当中药材着实品相上佳,二来郎中的医术,实在是城中最高明。 前两载,孙郎中收了位学徒,但出乎旁人预料,这位难得令孙郎中都眉开眼笑的徒儿,竟也不过是垂髫年纪,兴许同岁孩童尚在街心玩耍,这位不知家住何处的孩童,却已然隐隐有些自矜意味,每日至多便是走出铺面来,将枚奇古旧的竹简搁在两膝上,逐字逐句读将下去,很是惹人生怜,却不晓得因这分明是垂髫岁数,满脸老成,引得多少周遭人前来递上些许吃食。 今日雨水绵密,但孩童仍旧是早早醒来,身披一件比个头还要高些的蓑衣,磕磕绊绊走到铺面外,却并不抽出竹简,也不曾有赏雨的心思,反而是冒着绵密雨丝,费劲地将蓑衣褪去,披到门外那头老狗身上,自个儿则是快步走到门前一处废弃凉亭当中,瞧着那条老狗抖去浑身雨水,瑟缩到蓑衣下头,脸上笑意渐浓。 雨水中有少年来,分明是擎伞,但孩童远远看去,望穿雨帘,觉得那少年好像不是擎着柄寻常伞,而是手握刀剑,步步而来。 “小铜球,你师父可曾在?” 少年走进前来,一身黑衫并不曾被雨水打湿,笑眯眯看了眼孩童,与蓑衣之下重新安眠的老狗,呲牙搓搓孩童鬓发。 孩童是宣化城外之人,同那等自幼前去商铺酒楼或是其余行当中学徒的孩童一般,要么便是双亲早逝,要么便是家境过于贫寒,只不过孩童归属后者,分明是前去学孙郎中的本事,但一向心性古怪的孙郎中,却是每月都要送予孩童双亲不少银钱,理由却是这孩童天资数辈难寻,自个儿教他,本就是耽搁孩童的出息,于心有愧。本就是穷乡僻壤中好容易得子,依规矩当然要取些贱名,才好养活,不至于少年夭折,便是取了个王铜球的乳名,孩童面皮五官端正得紧,只是这两载间随自家师父前去山中溪涧采药,稚嫩面皮风吹日晒浸了些底色,反倒是越发如那乳名中所云,像极铜球。 孩童乃是天生四平八稳的脾气秉性,但唯独听不得这小铜球三字,多半是因曾被城中孩童取笑过,闻言面皮当即便是皱起,可又想起自家师父当初同自个儿言语过,这位姓云的少侠能耐过人,如此多年来都是不曾遇上身修如此精妙内家拳的后生,这才将手头攥的那枚土块悻悻扔到一旁,没好气翻个白眼。 “师父昨日便念叨着,大概云少侠该前来取醒酒汤药了,今儿个本该进山采药,却是为等人耽搁下来,反而阴差阳错躲了这场急雨,便不同你生气了。” 少年煞有其事躬身抱拳,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那还得谢过小郎中,到时候若是学成,定要亲自上门,讨个开门方子。” 明明孩童很是受用,却偏偏装成那宠辱不惊的模样,也是恭恭敬敬回了个礼,不过窥见少年目光当中揶揄狡黠意味,当即又很是厌烦,刚要冒雨回铺面,肩头却是多了一柄伞。 “两步远近,我是闲人,就算是淋雨染风寒也耽搁不得什么,可别将你这小铜球淋了雨,到头耽搁学医,那才是罪过。” 孩童一怔,刚要说两句好话,又是瞧见少年不怀好意接连念叨了好几回小铜球,当即也就没了道谢的心思,腻味得很。“孙大掌柜,近来生意可还算说得过去?” 少年似乎同掌柜很是相熟,迈步走到屋中的时节,恰好瞧见位披头散发的老者,正将药柜翻得杂乱,药羊蒿满山红铺展遍地,一窝虎怀牛膝杂乱无章,入屋时节,少年都是一愣,险些当成是这药铺遭劫,好容易才是瞧清那位孙郎中正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将整座药柜都翻个底掉。 “你云仲又何时知道个生意经了,”到底是当了许多年月郎中,屋舍当中呛鼻药材滋味,连少年都是忙不迭掩住口鼻,而那满头灰发的老者却是举止如常,照旧是骂道,“这才来宣化城几月,醒酒汤药拿的反倒越发勤快,再这般下去,哪怕是神仙传的一手内家拳活络筋骨强身养体,都未必救得了你小子肝胆,小小年纪,不学好。” 听闻这话少年咧嘴,索性就直接坐到老者平日里那张太师椅处,摇头晃脑。 “这话小子不认,见过许多天底下不公事和腌臜伎俩,又无奈本事没那么高,缓解不得,就只好睡着了糊涂,醒着也糊涂。” 见老者压根不打算搭理自个儿,少年顿觉无趣,便是坐直身子,看向老者背影。 “我猜掌柜的翻箱倒柜,是找寻一味不算是药的稀罕药。” “药名唤作汀兰草,不能治病去疾,只算是个玩物,故而这方药铺之中,即使是有,也算是压箱底,您老的鼻子,当初灵得能闻出我是自打走云川上下来的,找寻药材,又岂能如此费力。” 老者好像没听着少年说话,只是又翻找一阵,才取出枚碧绿药草来,微微皱皱眉头,而后才看向少年。 “腌臜伎俩,早就见怪不怪,老朽只管救人治病,可从来不管世上的种种事,再说回来,谁又能管得过来,谁又有那么大能耐。” “两码事,况且管不了的,只能当成是自个儿本事不济,管得了的,如何都要试试,”少年接话接得却是云里雾里,“黑衣裳那位的路走了走,其实也很不错,但我还是想试试,红衣服那位走路的法子,到底能不能行。” “最不济,让人家自己选选路该怎么走,想怎么走,倘若事事都是要趋利避祸,走旁人认为最适宜最舒坦的那条,岂不是太过于无趣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哪怕是硬撞南墙,也好过随他人意愿,走得无起无伏,稳稳当当,真要人人都沿双亲前辈所指的道走,就跟雨后虹光唯独一色那般,人人都不像自己。” “所以不论是得罪谁,踩了谁人家中的雷池,在下都打算试试。” 分明是云里雾里,听来同老郎中不相干的言语,少年说罢过后,老者却是沉沉叹了一口气,将那枚汀兰搁在桌中,自顾收拾药柜。 并未去看此时少年,浑身有股青光一闪而逝。 第六百八十五章 欲断黄龙 黑衫少年去后,孙掌柜侧室当中走出一人来,本就是极上乘的面相皮囊,而今笑意当中趣兴奇浓,且不知要令多少女子心折,摇摇晃晃走到依旧一言不发的孙掌柜身后,坐到原本少年坐的位置,扭头看了看窗边天外雨,竟是不知不觉笑出声来,不加掩饰,反倒是由打一张比起女子还要清秀许多的面皮当中,渗出几缕豪气来,刚柔交错到脸面上,怎么看都是显得很是怪异。 “云少侠是这片地界之中不可多见的好人,虽说这话说起来很是僭越,但老朽还是想同街主说上两句掏心窝的废话,这少年,还是放他一马最好。” 老人收拾药材的两手分明是慢将下来,并不回头,始终俯首低眉,将些许尚染泥水的药材好生择选出来,扔到一枚瓷碟上头,突然长长叹过一口气。自个儿本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郎中,而身在此城之中,虽是因手段高明,人人都乐意给两三分薄面,可断然称不上什么高人,本就难算在九流当中上三六,而是同精通巫蛊之人列到一处,如此出言,没准就得惹恼了这位权财滔天的街主,如此出言,真真是唐突至极。 街主并不忙着接茬,而是独自赏雨半晌,后来竟是索性将旧椅调转,趴到椅背地界,两臂环绕,静静朝破旧木窗外怔怔瞧过好一阵。 “那话本来就不是冲你说的,我早就说过,云小兄弟的本事别说是你这等只晓得采药诊脉的郎中瞧不出,就连我也看不穿深浅,分明是出拳力道算不上无人可敌,拳招也不见得是独步八方街,但偏偏就能打得那一众高手心服,就凭这等手段能耐,这云少侠就非寻常武人可比。” “身在八方街多年,百琼楼之中那几位高手,我当然是极熟,朱蒯的性子往往便是嘴比心硬,明明晓得恐怕此生无望取胜,还是抛却所谓武人的面皮自矜上门讨教,其实早心里头早就明白,同那位云小兄弟没得比,反倒是两者之间距离,终究随年月渐长,兴许日后连烟尘都未必有幸望见。这等无论心性还是身手都立足高渺,且尚未曾及冠的少年郎,又怎么会是简单人。” 屋舍当中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孙掌柜并未敢点破,心照不宣,直到这位街主开口,才算将两人之中隔起的厚重药苦味挑穿,两两相视。 雷池一步,又怎能算是容易,更何况少年想做的,本就是砸人牌坊坏人规矩的事,并无半点回转,哪怕是百琼楼楼主按兵不动,到头来打过的,还是八方街街主这张清秀面皮。身在此街之中,街主便是最大的规矩,立身参天树梢头,而少年却偏偏想要将树根撅折,又岂能落下个两全其美。 孙掌柜年纪虽长,已然不复当年那般耳聪目明,但眼前这点再明白不过的小事,依旧还能看个通透。 “我可并无心思为难这位来头甚大的少年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话,我比您老明白,没准前脚刚想动这云小兄弟,后脚便要生出无边祸患来,要真是惹出尊大佛,八方街富庶,但也扛不起两巴掌。”出乎老者预料,眼前街主并不曾生出半点怒容,反倒是慢条斯理起身,拾起桌中那几枚汀兰草,使手托腮,稍稍运力碾动,当即便是有丝丝缕缕如血草浆淌落,微微笑了笑,“不过说到这,我这八方街街主还是觉得面子上很是有光,这么一位能耐本事极大的少年人,本就是锋芒毕露意气潮涨的年纪,从始至终,却并没同我翻脸,做事相当有分寸,直到方才才开口同我直言,叫我很是欣慰。” 说罢街主看了眼始终低眉闭口不言的老者,轻声叹过口气,竟是相当亲近拍拍老者肩膀。 “许久不见,清瘦许多,这般年纪多补补身子又能如何,如此讲究作甚。” “虽说我二人站的边不同,但既然我这街主乃是半个前辈,且如今早已是穿金戴银,当然不会同往日那般使出什么过于阴狠的手段,身在市井,您老估摸着也不曾瞧见两位家中富庶锦衣华服之人,一言不合便扭打起来,使扯发髻偷蟠桃的招数,落得个狼狈不堪吧。” “但毕竟是在其职谋其责,云小兄弟出招,要是不接,那才算是看轻了人家。” 街主走出屋舍的时节,才瞧见那位孩童依旧不眨眼看向那条黄犬,神情很是害愁,这才发觉那黄犬似乎是年岁过长,莫说是经雨淋风吹,就算是终日佳肴好药供养,也未必能熬过月尾,眼下已然是只剩喘气的能耐,几乎难以站起身来。 黄犬身上披着件极长的蓑衣,孩童手上擎着枚伞骨漆黑的伞。 街主眯起眼来朝远处看去,可分明此时落雨,并无一人前来牛衣巷这等偏僻地界,起码今日空无一人,孩童并不晓得,这位向来性情很是温和的街主大人,今日为何神情突兀狰狞起来,咬牙切齿,面皮当中横竖纹路毕现,乃至缠起两三分怨毒意味。 不多时,孩童跑回铺面当中,不住搓起通红两眼,嚎啕大哭,说是那位街主将黄犬身上盖着的蓑衣撤去撕为数截,还将那柄方才云仲相赠的伞抢了去,径直走出牛衣巷,任凭黄犬卧在清冷雨中。 孩童随自家师父前来学医以来,黄犬便终日同孩童嬉闹,孙掌柜时常繁忙且脾气很是暴躁,唯独黄犬通人性,时常与孩童嬉闹玩耍,后者瞧其将死,当然是心中哀意顿生,可偏偏想不明白,自家师父为何始终不将黄犬接到铺面当中避雨。 “以前啊,这的人心都善,但是自从八方街起势,好像心善已然是一件说不得做不得的事,谁要是身在街中多瞧了那等体弱身残的乞儿一眼,流露出丁点怜悯意味,旁人都是要瞧不起,时辰一久,好像每人都以此为耻,就连那些个时常乐意做好事情的人,都是忍不得奚落,到头来也同旁人那般冷眼旁观。” “但街主还不是街主之前,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 这次老掌柜不曾训斥,也不曾骂孩童没出息,颤颤巍巍由打药柜中翻出两枚瘦弱参药,使已然盘过许多年的捣药杵仔仔细细磨成药粉,朝屋外招了招手。 雨势不减,但少年打道回府的时节,一路上也不曾湿过肩头,通体青光时隐时现,竟是隐隐之间扯动云仲脚步,腕间黄龙雀跃,但迟迟不能使得少年朝别处挪上半步。 不过云仲今日还是不曾饮酒,入府一步,便是盘坐下去,单手抹雨,于是周身无数雨丝凝住,大阵浮空,整座庭院,一时无雨。 依旧是白木阵,但比起当初身在南公山屋外所布,气息不知要深重多少,黄龙扭动身形,近乎是将内气强灌入少年通体,江波湖潮,奔涌流泄,竟是一时使得少年体内几枚原本已是黯淡不见光的澜沧水,都是莹莹放光,白木阵自也是水涨船高,近乎笼住整座宅院,稳固若磐石。 但身在阵中的少年,神情并无半点欣慰,反倒是面皮狰狞变幻。 从方才那道青光涌起时,云仲便觉得心境当即转变,若说平日里黄龙乱人心神乃是隔靴搔痒浅尝辄止,而今却是变了路数,由涓涓细流,瞬息之间变为江涌大潮,竟是惹得云仲险些都抵不住这等攻伐,随黄龙心思而走,不晓得咬牙几回,才堪堪将念头稳固,布下白木大阵盘坐当中,但依旧杯水车薪,胸中驳杂念头顿生。 黄龙终究是比肩四境,即便并非是灵宝,也非修行之人,但神通依旧是高明,全然无可抵,更何况这等手段最是诡妙,隐隐之间,竟是使得云仲心性瞬息更迭,怒哀苦酸尽数奔涌而来,饶是云仲始终死死稳住心神,面皮依旧是变幻不止。 兴许是黄龙此番将内气疯癫似灌入少年周身,早已废去丹田当中,也是存留些许内气,那柄秋湖缓缓浮起,慢吞吞晃悠两三下,而后便是腾空直起,大梦方醒,饶有兴致围绕废去丹田转悠一周,似乎是不曾瞧见那枚虚丹心境大好,便舒舒坦坦悬到空旷丹田当中。 候君采撷。 但少年并未使秋湖施展什么霸道剑气,也并未欣喜若狂好生展露些许锋芒,而是心头微动,令秋湖横到主经当中,将黄龙强行灌入体内堪称凶狂的内气,斩了个干净,两眼死死盯住眼前伸展开来几十丈的黄龙,目眦欲裂。 足足半日,原本几十丈黄龙才将凶狂内气倾泻大半,变为不足一臂长短黄绳,很是不甘心沉寂下去,重新落在云仲腕间,青光闪逝的时节,外头天色已然是暗淡下来。 于是院中重新落下雨水来,还有满脸涕泪浑身冷汗的一位少年,靠到门后墙根下,无力垂下头去。 庭院当中百花已折。 八方街灯火复明。 还是一如往常。 第六百八十六章 葫芦银 宣化城外几十里的地界,历来是商队必经之路,由宣化城外似游鱼过涧,归鸟投林的无数商队,皆是要前来此地停留一阵,待到城中派遣来的值守军卒,将车马当中货品开仓,好生查验一番,这才允以放行,生怕是惹出祸患来,触犯法度,或是将那等心怀不轨的贼人放行进城。毕竟宣化城能有今日盛况,起初便是因八方街的名声,故而宣化城城主自然是心中有数,自个儿身在此间多年,兴许未必要做出什么大事,好将官册上头增添几分彩,但保全八方街中始终平安无忧,才算是头等功绩,因此亦是耗费许多心思,将这宣化城池外唤作二十里坡的地界,把守得严丝合缝,盘查极严。 说到头来,近数载之间,宣化城实在是名声极响,二十里坡当中每日前来车帐商队,不下数百上千,谁人都晓得宣化城中的八方街,乃是在天底下都能排上号的富庶地界,无论是寻常物件,还是什么稀罕物,玉瑙兽衣,熏香染料,甭管是甚物件,在此间都是能讨得个远高过别地的奇高价钱,当然是犹如万渠归江,万江归海,常年乐此不疲前来宣化城中来,为的便是八方街中人时常外出的时节,能讨得个高价。 倒也是不假,这些年来前去宣化城中走商的不少商贾,都是借此同八方街中富贵人家攀上线去,每每前去定是要赚上笔很是丰厚的银两,不出几载功夫,竟也是在宣化城之外,勉强够得上那等金贵人家的称谓,虽说还是无法同八方街中人相提并论,但起码也是钱财无忧,搁在宣化城外头,早已属掏出家底来足够砸昏死几十位位寻常布衣百姓的身价,也养起几方美妾,立起处地界不大五脏俱全的别院,终日是登车坐轿,很是滋润。 近两载倒比不上当初,毕竟是做缎面绸衣吗,或是玉瑙香材生意的那等大商,原本便是家底极足,故而凑货时节,时常是许多架车帐数目极多,倘若是侥幸在八方街中落下个好名声,自然每每前来的时节,货品销售一空,可毕竟是八方街当中住户数目鲜有增减,故而那些原本家底便算不得殷实的小商小贾,除却剑走偏锋之外,欲要从什么玉瑙香衣上头赚得些大财,便只能凭那等堪称飘渺的运势过活,实在若是走投无路,也只可将价钱压下卖与宣化城中人,虽说赚不得几两银钱,但总归是可收回本钱来。 今日不久前便是来了一伙衣衫破烂的江湖人,押来三五车诸如蹴鞠马鞭一类的物件,前去查验的军卒满脸错愕,折腾半日,才是将头一架车帐当中的物件尽数清点罢,早已是额头见汗,心头尚且嘀咕着这些位商贾,实在不知是叫何类猪油蒙蔽心窍,拿来些市井当中都算不得值钱的破烂物件,也要前去八方街外头撞撞天运,可也是没奈何,狠狠瞪过两眼那帮始终慵懒坐到一旁的江湖人,好生烦闷。“军爷若是累了,大可先行歇息一阵,咱这等穷苦人也并无物件可孝敬军爷,小饮两盅酒水,也是极好。”为首那江湖人面皮形若铡刀,生得怪异,下颏翘起,面膛奇狭长,身形也很是瘦弱,由打一旁起身凑到那军卒眼前,点头弓腰递上枚堪称是破旧的酒葫芦,连连赔笑。 跑过几趟二十里坡地界的商队,都晓得此地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急于进城,必得先行孝敬孝敬身在此间值守军卒,尤其是那些位商队动辄数十架车帐得巨贾,欲要早些进城,当然不可待到这些位军卒将车帐逐个点查一番,要真个如此,耽搁时辰遭八方街中富贵人家烦心,往后生意便是不知要难做多少,因此即便是不惜奉上个百两银钱,令这些位值守军卒网开一面,尽早放行。 大抵是两两得益,这等不成文的规矩,便始终不曾传出风声,今日这位军卒也是如此念想,不过瞧这十来位江湖人衣裳一个赛一个破烂,那军卒当即便是暗自骂上两句晦气,哪里还有心思去接那枚破旧至极的酒葫芦,不耐烦摆摆手,便是要进步前去第二架车帐。 “军爷还请收了小人这葫芦,咱这葫芦当中的酒水,喝过人人便说上句好字,且比起寻常酒水,分量都是要足,管保军爷喝罢过后通体舒坦,愁容尽去。” 剩余十几位江湖人,也是纷纷说将起俏皮话来,唯独一位身形奇魁梧的汉子始终也没搭茬,而是摘下身后两柄足有一人宽窄的马刀来,使袖口使劲蹭了蹭,再瞧那位军卒的时节,神色当中很是不屑。 而果不其然,军卒勉强接过那葫芦过后,眉头便是微微一挑,旋即连忙将葫芦前头木塞拽开,登时便是笑逐颜开,不过又很快收敛起来,朝那位刀条面皮的瘦弱男子使个眼色,将葫芦揣回腰间,佯装淡然,朝另一处商队处走去。 “真有这等好酒,路上怎个不拿将出来,给弟兄尝尝。”商队缓缓朝宣化城去,汉子盘膝坐到车帐前头,冷不丁问了那刀条脸的精瘦男子一句,好像很是诧异这一路上都是相当大方的男子,为何偏偏要藏私。 “外乡人,懂个屁的规矩。”男子嗤笑,“你还真当那葫芦里头,装的乃是上年份的好酒?再说回来,这些年来托八方街福分,这些位军卒胃口也是渐大,听人说许多位军卒就因在二十里坡收好处一事,家底不见得比起宣化城中富人薄多少,以为一葫芦酒水就能打发得了?” “那里头装得满当,皆是银两,只可惜这位军卒似乎是有些高看了我等,”男子继续说道,不过面皮上头狡黠压根不加掩饰,冲那汉子呲牙笑道,“面上一层由打葫芦口往下看去,满满当当皆是银钱,可其实不过是几钱散碎银子,底下却皆是路边顽石,忽悠这么一遭,得了好处,还不曾花费大价钱,这等事在我看来早已是心中熟悉得很,你初入江湖,还需学着点,日后走各处城池,必定是用得上些。” 汉子听了个似懂非懂,微微蹙眉,旋即却依旧狐疑道来,“那倘若是人家当面将葫芦破开,岂不是露馅,估摸着尚要遭受不少刁难,况且要是叫那位军卒记到心上,下次前来宣化城中,想必寸步难行。” 男子又很是嫌弃撇撇嘴,不过还是开口答道,“说你小子涉世不深,再者忒实诚了些,空有如此块头,却是偏偏不晓得好生琢磨琢磨,就算是这两柄马刀再重几分,也成不了那等江湖当中开宗立派的高手。这宣化城外军卒,历来便是要听顶头校尉之命,更别说是揣着那等将银钱尽收囊中的心思,倘若是与那帮人一般当面孝敬钱财,必然是要被校尉抽走多半,可要是装到葫芦里头,纵使是镇场的校尉瞧见,也多半不会前去盘问两句,只当是我等衣衫破烂并无什么油水,那盘查车帐的小卒,便能顺理成章将葫芦拿回家中自个儿收着好处。” “只可惜军卒高一尺咱手段却是高十丈,吃个哑巴亏,也只得自己个儿忍着,何况我等前来宣化城,本就是为了帮人个忙,顺带将城中那位老兄弟接将出来,好生在江湖中耍上几年,断然不会再回宣化城,又是何苦心头始终惴惴。” 男子说罢,同身后车帐当中十几位穿戴打扮同市井中叫花子相差无几的江湖人打个呼哨,“走得忒慢了些,是舍不得抽上马儿两鞭,还是从未见过宣化城这等富庶地界,觉得脸皮薄不愿进城?” 身后立马是有几人破口骂娘,乃至有两位将掌心伸出,收回其余四指,唯独剩下个小指冲汉子朝地下比划个两三下,而后快马加鞭,直奔宣化城外浩荡芦苇丛而去。 可男子也是不恼,嘴咧得越发欢实,由打袖中伸出筋条鼓胀的双臂,狠狠抽过马匹两鞭,扭头朝后头笑骂。 “先说好,谁人没本事还想逞强,将马车驾到护城沟里头的,照价赔钱。” 马儿脚步骤起,犹如一阵山风似冲入芦苇丛中。 身形奇壮硕的汉子却始终稳坐,可神情却是说不上究竟如何,瞅瞅一旁精瘦男子,又是回头瞧见嬉笑众人,人人皆是衣衫破烂,腰间刀剑也多半无鞘,但偏偏是豪气万丈。于是汉子神情又是平复下来,缓缓将两柄马刀横在膝上,使衣角擦拭。 八方街酒馆,韦沪舟咂咂嘴,尝尝昨日新入瓮的酒头,仍旧觉得这玩意儿实在不是给人喝的,连忙往外啐过几口,旋即便是要抱起酒坛离去,不知怎得却并未迈出酒馆,而是缓缓坐到个无人桌前,掰起手指数了又数,最后竟然是狠狠绷着面皮,骂了几句真墨迹,旋即也不顾不远处掌柜的咬牙切齿,径直趴到桌沿,旁若无人打起盹来。 第六百八十七章 家书压衣刀 百琼楼还是一如往常那般,并无甚异样。 昨儿个宿醉未醒的公子直睡到正午时节,勉强撑开眼皮,却还是瞧见外头细雨连绵,不曾见着往常日头,刚是有些起身的心思,旋即又是躺倒下去,搂起另一侧温润暖玉身子,再度昏昏沉沉睡将过去。 楼中女子早已经是习惯了这等日子,并无几人清晨便是起身,接应生意本就是算不得轻松,更何况是眼下阴雨时,便理所应当卧床歇息,故而楼中上下,除却小厮下人缠棉脚步的细微声响,静谧犹似一座空楼。寻常营生多半是白日时生意最是忙碌,但譬如百琼楼此地,却是下晌天将入夜的时辰最是忙碌,如今时辰尚早,反而是冷冷清清,始终无人登门。 乔兰乃是楼中醒得最早的女子,时常比起小厮下人还要起得早些,往常其余女子悠悠醒转睡眼惺忪的时辰,乔兰早已是梳妆打扮罢后,自行斟茶展卷,却是又叫旁人戏称,说是生来穷苦劳碌命,定然享不得福,清晨时节若无回笼觉,难不成还要学八方街外宣化城外那等耕田老农,早早起身除虫不成。 闲言碎语奚落,虽说年纪尚浅,乔兰却早已是听得腻味至极,到头来已是连左耳进右耳出都已然算不上,压根不曾往耳中听进半句去,仍及每日早早起身,梳洗打扮罢后,自行展卷,向来如此。但今日乔兰醒时,却是并不曾忙于梳洗打扮,而是由打桌案下头拈出碟鲜红如血水的草汁,犹豫片刻,取来枚压衣钝刀,狠狠朝掌心当中刺去。 百琼楼中不见利器,才是楼中最早的规矩,原是因当初有几位性情刚烈至极的女子,大抵是受不得楼中终日侍奉客爷这等事,再者是胸中始终羞愤,由打房舍当中取来裹银烛剪,夜半子时,贯入自个儿喉咙,听那些位身在此间已久的小厮说,三层楼中那几处始终锁起的屋舍,便是当初那几位自绝女子的居所,烛剪入喉,血水溅得满屋,乃至窗棂上头,如今尚有干涸血迹,擦都擦将不去。自那以后,百琼楼中便是再无什么利器,就连烛剪都是使白瓷造就,想凭此自绝,压根便是空谈。 但分明是并无什么锋刃的压衣刀,经乔兰刺向掌心十余次过后,竟当真是有嫣红血水淌落,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颤抖掌心,将血水浇入那碟汀兰草浆之中,仔细搅了搅,而后使件赋闲衣衫随意裹住掌心,将那封家书展将开来,仔仔细细朝书信上头滴过几滴鲜红血水连同汀兰草浆,死死盯着那张极单薄的宣纸,晕开大朵血色。 从头到尾,乔兰也始终忍起开口的念头,绝口不提家书一事,就连汀兰都是不曾知会一声,且是借取来安神养身的药材,顺口同那位药铺当中掌柜讨要来些许汀兰草,为的便是今日可将家书当中所隐字迹看个分明。 血水伴嫣红汀兰草浆渗入家书的时节,乔兰又是多瞧了几眼家书当中的字迹,不知怎得便是咬紧唇齿,神情一时很是低落。 “倘若是这家书,当真是家中寄来,那才是极好。” 女子默默念叨一句,将眼睑垂下,沉沉叹过一口气。 不消盏茶时辰,字迹尽显。 字迹圆润无滞,撇捺锋锐极重,且纤细绵长,仅是寥寥数字。 乔兰拿起书信,犹豫了许久许久。 “我信得过那位少侠为人,百琼楼中人信不过,八方街中人更是信不过,但既然是从外头而来的,总不该无端扯谎,况且即便是楼主所设的局,探查出你我二人的口风,其实也无伤大雅。”乔兰将书信反放到桌案上头,压低言语声,淡然开口,“百琼楼楼主,想来也从来不愿管我等是否是心向此间,只要是身子尚且留在楼中,将上门一掷千金的客爷伺候得舒坦,那便是足够,那等人物,就凭你我的浅薄念头,恐怕早就已然是算得通透。” 而汀兰却是迟迟不曾开口言语,一时犹豫一时慌乱,到头来支支吾吾,并不曾言语。 乔兰独自走到窗棂前头,低下头去微微翘起唇角,无声笑了笑,只是笑意之中,一时不知有多少苦涩意味。 “前几日我曾同你言说过家世,但并未说完,至于书信上头那句话,不消如此着急去定下心意来,先行听我将家世说个彻底,而后再选不迟。” “家父自家中人患病过后,百琼楼中人便是寻上门来,打算出些银钱,将我买入百琼楼之中,起初家父并不答应,乃至于险些同来人动起手来,可到头来每过一两日便要鼻青脸肿还家,原本的营生,也是无端被人挤兑得接连数日不曾有银钱进账,眼见得家中人已然是病灶愈重难以起身,才不得不自个儿凭两腿走遍村落周遭良医,到头来孤身前来宣化城牛衣巷那位老掌柜处,求那位掌柜诊脉。” “那位孙掌柜推脱许久,但到头来禁不住我爹苦苦哀求,还是随我爹还家上门诊脉,”女子言语越发清冷,到头来竟是阴沉沉笑将起来,独依窗边,瞅着楼外飘荡雨丝,缓过数口气,才是继续道,“这才瞧出些许端倪,并非是什么急症,而是遭人下了味奇毒,就连那位医术奇高明的孙掌柜都是束手无策,言说是解药的方子倒有,可其中一味主药已然是世间罕求,需得不下数千两银钱方可取来。” “但到头来,家中人也不曾撑到解去奇毒,仅剩下我爹一人,自从将我送入百琼楼,却不曾凭银钱救回妻老过后,沉溺赌坊当中,终究是有一日亏光了腰间钱财,被打手狠狠揍过一回,失足落水,待到村中其余人瞧见的时节,尸首已然是泡得鼓胀。” 这次汀兰也是沉默下来,使两手捂住面皮,肩头微微颤抖。 “你比我运气还好些,本就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性情,从来不曾细想过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我却是不同,几日前外出的时节便听闻着只言片语,且昨日讨要汀兰草时,那位孙掌柜给我带了一句话来。” “孙掌柜说,其实那病灶他本就可医,但实在是大势不可违,站到百琼楼身后那人,实在是无法招惹,便只得是将医者心念抛却,引以为终生愧事,这才在身子骨尚且硬朗的时节,找寻出一位后继之人,将一身本事尽数传授,自个儿则是早已厌烦身在此间城中,只想归老,隐居深山,不再掺杂这等尘世之间种种违心破事。虽然知道是迫不得已,可当真是想问上一句,您老踏踏实实不顾尘世,自行归隐,难不成每日就能睡得安稳?” “但又能说些什么,势比人强,身不由己,本就是一路人,又怎好去怪罪人家。” 乔兰回过头来,不去理会手掌之中渐渐流淌出的血水,平平静静看向依旧满脸悲切的汀兰,柔声笑了笑,只是笑意之中,苦楚酸涩连带悲恸决绝意味,糅杂到一处,竟是出乎汀兰预料那般的古怪神色,大概已然不能称之为笑意。 “望日之前,你要想好,切记此事不可同任何一人提及,楼中人不能信,最好连我的话都不要听。”乔兰抹去脸上不知何时悄然淌落的泪水,一张面皮绷得极紧,肃然道来,“既然是那位云少侠打算让你我自行选上一条路,那么我无论是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也需静下心来,好生想想自个儿心头究竟是什么念头。虽楼中这些女子有时媚俗,有时更是见不得人好,但身在百琼楼中,却当真算不得是什么下乘之选。” “外头世道,想来比起这八方街,磨难更多些,兴许会沦落到吃不上饭食,兴许要受许多苦楚,到头来仍旧免不得泯然众人,同天下大半的百姓一般无二,真要是到那等山穷水尽的时节,没准你才会发现,百琼楼不好,但还没那么不好。” 女子拭净面颊泪水,很快便是将神情改换为原本模样,就好似方才压根不曾变过颜色,轻言轻语,朝仍旧两眼泛泪的汀兰道,“记得将脸上泪花擦干些,有些事得忍着,早就同你说过,世上往往是苦难大过欢愉,贪欢一晌,终究多数人还要面朝世间苦难,打落牙吞到肚里去,这才算是人世间的常理。汀兰妹妹面皮其实生得比我好,家中无论如何,尚且有位虽不能时常相见,但终归还是迷途知返,始终惦念自家闺女的爹,未必要以身犯险,也未必就偏偏要逃离此间樊笼。” 说罢乔兰径直走出屋舍,徒留汀兰一人,使劲擦去脸上泪水,拾起桌上那封血水沾染的家书,逐字逐句读将下去。 待到读罢过后,少女慌乱抬头,闻听楼中依旧是寂静,这才敢抬起袖来,抹去再度奔涌而出的泪水,但无论怎么抹,也是抹除不干。 却不知是心疼乔兰,还是心疼书信当中那位痛心疾首的老父。 第六百八十八章 震宣化 雨水沉寂半日,又是零零碎碎落将起来。 此番就已并无多少人还有那等心思赏雨寄情,很是有些厌烦,置身宅院当中,当然比不得四处闲逛,或是前去宣化城内外转悠一阵来得更为舒坦,于是街巷之中行人愈少,就连酒楼二三层最是适宜赏雨的座位,都是比起昨日冷清许多,细雨敲空街,略去种种喧嚣。 韦沪舟一路也不曾瞧见什么行人,想想便知晓其中缘由。身在八方街中人最喜游山玩水这等事,归根结底还是不需为银钱劳烦忧心,更是无需存留寻常百姓记挂替儿女多攒些的心思,这八方街中人每每惦念起银钱的时节,往往是串旁人口中奇重的数目,而非是什么赖以平日吃穿用度,医疾保命的救命草,既已无忧,必定是找寻许多法子,寻欢作乐也好游山玩水也罢,或是找寻出个始终能将心思牵扯到上头的趣事,便也自然就是司空见惯。 眼下连绵天雨,想必也是惹得八方街中尤好外出闲游的一众人,很是烦闷,已然看腻雨景,外出又很是不便,便是只得无奈囚于宅邸当中,八方街中,当然是静谧得紧。 同八方街中大多财重位高之人不同,云仲却似乎很是不乐意外出走动,反倒身在街中半载时日,大多都是前去后院打理花草,仅是韦沪舟前去云仲宅邸,便瞧见过不下几十回,要么便是将叶片上头啃叶小虫除去,要么便是盘膝坐到花草前头,一坐便是由清晨至晌午黄昏,却偏偏不晓得这位年纪分明不算大的少年,究竟是在想甚高深精妙的学问。 云仲在八方街中算是怪人,韦沪舟则更是如此,身在酒馆当中不受待见已然是台面上再显然不过的一桩事,见过客官的时节从不上前讪笑逢迎,则更是叫人瞧着古怪,起码酒馆当中其余闲杂伙计,相当瞧不上眼。同是这八方街中再低微不过的喽啰,凭甚便是摆出个清高姿态,乃至因此事惹恼过几位常客,虽是不曾有甚后招,但如何都是不利酒馆生意。 诸如这等事,韦沪舟也早就心中有数,若非是同云仲私交不赖,恐怕掌柜的早已经是将那层已然不抵风不御寒的窗户纸捅破,令他立马走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是谁人想出来的,脑门忒是灵光。”年轻人猛然想起句老话,似乎很是得意,毕竟不曾瞧过几回竹简书卷,连自个儿名都未必写得横平竖直,难得想出句还算沾染些文墨气的老话,自然一时很是欢欣。 不过韦沪舟推开宅院门时,却是险些叫眼前景象吓得抛去酒坛,一位黑衫少年歪歪斜斜靠到府邸玉屏风下头,满面青紫,早已是浑身遭雨水打得湿透,分明便是躺倒在此多时,左手狠狠摁住右腕,任凭韦沪舟接连叫过几声,壮着胆魄上前踢过少年两脚,也是并无半点醒转迹象。 直至一炷香后,少年才是醒来,不过左手依旧是死死摁住右腕那条黄绳,面皮阴沉至极。 “早就说莫要如此嗜酒,若是咱今日不来,摁过你百八十回人中,恐怕就算你自行醒转,遭雨水这么一浸,浑身也得落下些病根来。”韦沪舟正将两腿架到另一张太师椅上头,听闻少年由打床榻起身,很是鄙夷望过面色依旧苍白的少年两眼,还是忍不住奚落。 “瞧你这病状,似乎是气血走乱,前些年乡间见过一位习武之人,不知从何处找寻来本破书卷,依照那上头法子练拳,到头来却是落得个浑身青紫经络尽堵的景象,待到我出外的时节,好像坟头荒草已然有你这般高了。习武之人,最忌讳中途改学功夫,更别说是邪门歪道,你小子的拳脚很是高明,压根不需走那等歧途,以后切莫再练那等古怪功夫。” 终究是比起云仲年长,韦沪舟言语时节,难得不曾插科打诨,只是微微奚落两句,便是正色道来,一字一句,对少年这等举动很是不满。 “两码事,你本就知晓我乃是四平八稳,闲云野鹤的性情,又怎会因痴于练拳误入歧途,”云仲苦笑,沙哑开口,蹙眉往右腕上缠缚奇紧的黄绳看过一眼,“当初不懂事,受了好处,如今那好处反而变为了心头大患,想着凭自个儿的能耐将那作祟的物件剔去,却发现这东西竟是死缠烂打,死活也挣脱不开。” 刀光乍现,断去无数芦苇,经风雨一催,很快便是随风直起,又叫雨水狠狠压到土中,瞬息之间遭血水染得透彻。 先前黄龙暴起的时节,少年接连凭秋湖抵住数时辰,昏而复醒,竟是当真熬得黄龙内气也是难以为继,不论如何,运黄龙所灌内气催动秋湖,再抵住黄龙内气,这等事除却吃些苦头之外,云仲其实做的本就是借力打力的取巧事,故而即便是黄龙威势尽展,秋湖也是令侵入云仲经络灵台当中的内气,尽数斩了个干净,且瞧来很是游刃有余,大抵也正是出于此,那尾生出灵智的黄龙泄尽内气过后,便重新化为黄绳附于云仲右腕,避开秋湖剑光,径直差遣无数内气搅乱云仲心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险些将少年耗得再难应接。幸亏是少年咬牙,令那枚周身剑芒吞吐的秋湖神意沿经络流转而上,直抵额内,死死抵住由八方而来的黄龙内气,阻其去路,再饮酒无数,这才堪堪压制下黄龙近乎痴癫的攻伐势头。 但饶是如此,云仲也再撑不得折腾近乎两日的疲累身子,强撑走到屏风下头,便躺倒院中,直至韦沪舟悠哉而来。 分明黄龙不曾凭近乎四境修为同少年分个生死,可这一两日之间苦斗,说起来大概也唯有当初身在桃苑岛中啃食蛇兰苦楚,可与眼下相提并论。 “凭你如今这模样,还能出手?”韦沪舟咧嘴笑笑,“当初我那些位故友,兴许已然快要到宣化城喽,本就是帮你云仲行那等撬人根基的举动,你若是不出手,我还真未必对付得了那几位高手,那些位同乡故友更是身手稀松平常,闯过许多年江湖,大概还不如我。” 马刀快过风雨声,瞬息又是斩入一人臂膀当中,而后左手拧刀再转,刀口瞬息由咽喉入,自后颈出,齐齐削去一人头颅,血水溅落极远,不少落在汉子面皮上头,而后者却是依旧不曾有丁点神情变幻,抽出嵌入臂膀当中马刀,继续抬步朝前而去。 场中已然多出十余尸首,大半皆是身首异处,或是为人斩去手足。 云仲登时便觉荒唐,白过韦沪舟一眼,倒并不显得出乎预料,“你可比我还要狠三分,若是非说我所做乃是撬动八方街规矩,那你这般举动,就是要同八方街街主彻底分个生死输赢,何况取火药燃油来,本就要于二十里坡中遭军卒盘查,再者倘若是伤及无辜,那反倒与你我原本所想背道而驰,还是就此作罢最好。” 而韦沪舟却是撇撇嘴,“盘查那关,你云仲向来不乐意外出,不晓得其中的零零碎碎,依我那几位故友的心思,大概也可顺顺当当瞒过那帮守卒,可至于如何处置百琼楼这等腌臜地界,就看你云仲能不能将这一楼当中的高手截住,令楼中无辜人脱身。毕竟咱又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只是想要给那位楼主添些堵罢了,事成过后,咱就自行随那些位故友一并走走江湖,兴许赶不上身在此地踏实,不过也是能找寻出些乐子来。” 芦苇丛中,浑身染血的汉子将刀架到刀条面皮的瘦弱男子脖颈上头,抹去嘴角不知谁人迸溅出的血水,破天荒笑笑。 “赶巧,街主才令我回返,便是遇上几位,起初倒觉得未必就当真是几位,但临到城门前头,才是堪堪将心思捋顺。”汉子接连杀过十几人,依旧是不曾喘息,稳稳立身雨水之中,笑意很是淳朴。 “还要谢过诸位一路照应,俺从来便是不认路,想要由打远处走回宣化城,却不晓得要耗费多少无用功。” 汉子将马刀横到瘦弱男子脖颈处,却又是将刀收起。 “有啥要替你捎的话,俺帮你捎将过去,也算是不曾平白受人恩惠。” 男子胸膛早已是破损,勉强撑住身形咧嘴惨笑,“带话就免了,车帐当中,有枚我闺女临行时赠我的拨浪鼓,不妨替我拿来,也算是心安,免得变为那等害人厉鬼。” 汉子转身离去,瘦弱男子艰难爬到车帐当中,掏出枚火折。 “韦小子你从小就不安分,但拳脚功夫的确强过我,如今招惹上祸事,也是情理之中。” “这十几条命,你欠老子的,得还上。” 宣化城震动。 城中许多人多年过后,还是想不明白,那位连城门都没进的江湖人,怎么就能硬撑起如此之重的伤势,将车帐当中数百斤火药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