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仙骨无寒暑》 楔子 穷途末路,逃不掉了。 前方是万丈悬崖,身后是追兵。灰蒙蒙的苍穹不断降下鹅毛般的大雪,一片片都带着阴翳的薄薄影子,锋刃般铺天盖地。天地间一片无尽苍白,遮盖住所有不可见人的黑暗。 她的月色衣裙,沾满了斑驳的血迹——那是夏允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恍若绽开的凄绝的红梅,在呼啸的风雪中傲然挺立。 喘息间几片雪花被吸入喉内,还来不及呛出声,便已融化。痒痒的带一点刺痛,仿佛不经意间渗入体内的一滴毒液,在不经意间就会爆发要去性命。 三天三夜的逃亡,以他一己之力终是支撑不住,她的手还被他牢牢攥着,时时能感受到他传来的轻微颤抖。 她的视线追随着夏允,濛濛飞雪在他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仿佛白了头一般。连同那长长的睫毛上,也接了几粒苍白的雪花。 在无尽头的逃亡里,似乎二人就这样老去,共赴生命的终点。 一支箭刺破悠然的飘雪,深深埋入了夏允的肩胛。他一时撑不住,将手中长剑插入雪地之中,单膝跪倒在地,一口血喷了出来,被苍白的雪衬得格外刺眼。 “夏允!”宁浥尘一声惊呼,蹲下身掺住夏允的胳膊想将他扶起,他的身子却跟万斤玄铁似的沉重,动弹不得。 那嘈杂急促的马蹄声终于停止,从浩浩荡荡的军队中劈开一条路,一匹枣色的高头大马走了出来,背上驮着一个身着明黄色戎装的男子,五官俊朗,很是英武不凡。 他一开口,铿锵的声音带着让人俯首的威严:“你们已走投无路,夏允,把她交还给朕,朕可以留你全尸。” 宁浥尘看着夏允,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一起”。 夏允已是面无血色,极为勉强地挤出一个安慰的浅笑,随后面部一阵抽搐,又突出一口紫得发黑的鲜血。 “箭上有毒!”宁浥尘又急又怕,说话的声音都已颤抖不稳。 帝王从马上跃下,负手一步步逼近,最终在夏允面前驻足。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夏允,深邃如井的眸子中透着森然的寒意。 夏允自知大限已至,拼着全身的气力站起,依旧有些摇晃,辛亏被宁浥尘扶住才不至于摔倒。那一身清冷如冰霜的风华,在帝王面前也没有屈服而显得卑微,而他说话已是十分费力:“君无戏言,事已至此,你断然不会放过宁丞相。她作为宁丞相的女儿必然被牵连。但你记住你承诺的,要护她此生平安。” 夏允又转过头,眼角眉梢是悲天悯人的温柔:“今生不能厮守,来世定不负卿,阿浥,一定等我。” 夏允的声音与容貌,深深镌刻在宁浥尘的心底。 只是他才说完这句话,便被帝王一剑刺穿了腹部,软绵绵地倒在了雪地中。殷红的血迹,狰狞地爬到宁浥尘脚边。 夏允直直望着天,像望着一个无法企及的梦,他喃喃道:“独行无所惧,剑气荡江湖。三尺……孤霜刃,不为……不为楼兰舞。” 他的声音愈发微弱,似雪花碰触人的身体后,无声地消融,连同着眸子中一星半点儿的光,也淡隐熄灭了。 这几句话,是江湖人谈论起独行狂剑夏允时,对他的形容。夏允只想当一个剑客快意江湖,而不愿卷入朝廷的纷争。今日帝王这一剑,终是让他死都与庙堂之事纠缠不清了。 宁浥尘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拾起夏允用的孤霜剑,指向帝王:“即墨璟煜,你我情分,自此一刀两断。” 风云散,日光乍现,经过雪地的映照极是刺目。 风卷起她的长发与裙裾,单薄的身体如一片碎雪,铅华不施的容颜,深潭般的眸底是与他疏离的决绝。那样绝代的风华,让人无法逼视。 璟煜大惊,大步流星地冲上前。 宁浥尘的手却更快,孤霜剑已刺入腹中,璟煜抱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硬生生撇过头去不愿看他,留恋地望了一眼夏允,闭上了眼睛。 璟煜有一瞬的失魂落魄,很快将宁浥尘抱起大呼:“御医,御医何在!” 身边人顿时簇拥向他。璟煜抱着宁浥尘往回疾走,又戛然而止,回头盯着夏允的身体,咬着牙道:“将他扔下山崖!” 第一章 再逢君 曾为了夏允,宁浥尘闹着上过吊喝过药,几度佯装着寻死觅活骗取家族的同情,到底也没有得逞。不知飘了几日,直到迷迷糊糊地游荡到黄泉,看着眼前排起的喝孟婆汤的长队,宁浥尘才意识到,这次真真地是死透了。 “孟婆汤助你早日轮回而你不愿饮,不如就去女人汤。”队伍还长,远远听见前面女鬼拒不喝汤冒犯孟婆,女人汤三个字,让剧烈反抗的女鬼顿时安静,被阴兵押走时发出绝望凄厉的一声不。 宁浥尘东张西望地寻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到那人的踪影。在与他相聚之前,绝对不能饮下孟婆汤,遂幽幽遁去… 出了冥界,忽见有处灯火通明的奢华宅邸,通体是暗暗的红色,在浓如墨夜色笼罩下格外醒目,散发出致命诱惑的气息。 近了,才见梁上垂下硕大的红色灯盏,氤氲着迷蒙的柔光,气派奢靡的门楣上,一块红底的牌子上书着三个鎏金大字——女人汤。奢华如斯,门口竟无半个人影看守。 里面隐隐传来男人和女人低低的说笑,酒肉香气和撩人的脂粉气息,像一只无形的钩子勾着人不放。 他会在吗? 宁浥尘幽幽地进入,撞见满目春色,满眼是露着香肩玉臂的妖艳女人。笙歌燕舞,酒色生香。她瞥见有个女人柔弱无骨般贴着男人,那男人的手滑过她不着寸缕的双腿,直朝裙底探去……美女以红唇渡酒,以肉体相亲,她们极其善于撩拨男人的情致,一颦一笑都销魂蚀骨。男人和女人此起彼伏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靡靡。 “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夏允的男子来过这里?” 宁浥尘柔柔抓住一个送酒的女侍,弱弱发问。这突来的女子,过分的美貌,另整个儿莺歌燕语的氛围一瞬变得沉寂。三百年来,光顾女人汤的从来只有男人。 而这里的主子,断然不会把没有管教好的烟花女子放出来。 女人汤的主人就在那不可靠近的高阁中。珠帘背后,她对这一幕洞若观火。 “女子怎能擅闯女人汤?”她细长的柳眉微微竖起,对这事感到有些奇怪。 此处乃是魔君的地盘,设有特殊的结界,仅人道的男子可以擅自进入,有进无出。囚于此处的孤魂野鬼,皆是女人的魂魄,禁了自由。 宁浥尘见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了自己身上,有些惊慌有些焦急,不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重问了一遍:“夏允他来过这里吗?” “带她上来。”被抓疼了胳膊的女侍正欲发怒,忽听得高处飘来一句话,那声音如同暗夜携进风里的魅惑花香,懒懒幽幽又极具诱惑。 宁浥尘被带入了高阁,隔着艳红如血的珠帘,只瞧见一具姣好的身躯侧躺在华贵的软塌上。女人身披薄薄的一件锦袍,暗红的布料上又用更深的颜色绣着锦簇的花团。衣裙的衩几乎开到了臀部,将她一条腿衬得愈发白净修长。 尽管看不清她的长相,凭着这声音和身段,饶是个女人也无法不沉溺于她的美。 “真是个六道之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一声由衷赞叹之后又淡淡发问:“你可是在等一个男人?” 宁浥尘也不作隐瞒,坦言道是,又问:“你是谁?” 她掩唇轻轻一笑:“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泣幽姬。女人汤,收留着生前被男子始乱终弃的女子,亦有死后因怨念太深不能轮回的魂魄。这里的鬼魂,大多是年轻的女子。在容貌和身体都如花苞般初绽之时,她们贪图一时的欢乐,只留下一夜殷红如赤豆的斑驳血迹,绚烂的生命便在男人的手中荼蘼凋零,化为一缕香魂。阳间男子即便活的时候没有遇到女人汤,死后魂魄却一定会来这里。所以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在等待她们心中的那个男人。重遇,再杀之而后快。告诉我,你等他做什么?” “重生。”宁浥尘定定说道:“如果我不愿杀他呢?” 宁浥尘只觉里面射出两道寒芒笼罩着自己,泣幽姬又漫不经心道:“那么你就放他走,代价是,你永远要留在这里为我所用,用你的身体换取男人的生魂!” 宁浥尘摇摇头,她怎么舍得杀她的夏允,现在她只想找到他,茫茫黄泉,似乎这里能等到他的可能性最大:“那你这里,总能等到心中所想之人?” 还不等泣幽姬回答,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在地上:“公主,天道的元迦仙君来了,就在楼外。” 一只纤纤玉手伸了出来拨开珠帘,五指胜过无暇白玉。接着映入宁浥尘眼里的,是泣幽姬眼角下那颗盈盈欲坠的痣,殷红如血,如泣血泪。这张脸极尽妖娆,那桃花般的双眸只消朝男人看一眼,便能将三魂七魄勾去一大半。而此刻听得这个消息,这双眼立即噙了一抹狠厉的光,透出三分毒辣。 “早几日听闻天道元迦仙君刚晋了仙尊,这下便来找我的麻烦,我倒要看看他升了几分能耐。”泣幽姬站起了身尽显妖媚体态,扭着不可一握的纤细腰肢便要出女人汤。她身边紧跟着一名着黑色装束的女侍,样貌虽不是极佳,但也颇为养眼。 “哎,你还没告诉我……”宁浥尘为了等她的回答,也急忙跟了出去。 女人汤周边种植着大片的梅树,白雪飘飘,梅香漫漫,其实和里面的景象很不搭。梅边下,月色长袍的男人背对着女人汤,颀长挺拔的身姿凌寒而立。 宁浥尘只觉得这个背影万分眼熟,又对这人睥睨万物,冷若冰霜的风骨感到太过陌生。 泣幽姬一声冷哼,打开手中的折扇遮了半张面孔:“元迦仙君,不对,现在该称阁下一声仙尊了。两百年前你从这里落败而归,今日再来,又想自讨苦吃?” “近日黄昏鉴的头骨多得满溢,可见这里又害了多少人命。冥界公主,你若自此回你的冥殿不再插手魔道之事,我不会与你纠缠。”元迦转过身来,目光落到泣幽姬身后的白衣女子身上,略有踟蹰。 宁浥尘撞上他的眼神,大喜得声音都在颤抖:“夏允,是你!” 她笑着扑向他,牢牢拥住他,却仿佛抱了一身风雪。 “我是元迦,你说的那位,已经和你一同死了。”元迦的声音如同月华洒下,清冷疏离。 泣幽姬的双眼流转过机敏的光晕,嘴角微微勾起,心中了然三分。元迦仙君飞升为仙尊,多半历的是个情劫。只是这女子过分执着,不知还有怎样的变数? 宁浥尘从未见过夏允对她如此冷淡,虽然彼此贴得很近,却感觉他离自己很远,是如此难以置信:“可你不是说,来世定不负我?” “我与你,终究只有一世之缘。这里不好,去饮孟婆汤,忘了夏允吧。” 第二章 宙洪荒 宁浥尘被元迦轻轻推开,她显然还是不敢相信,明明是只没有肉身的游魂,却深觉痛彻肺腑。 “我不信,你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从未对我空许约……” 宁浥尘泪痕流成满面花雨,但元迦到底没有像夏允那样,连她皱皱眉都会心疼得不行,他依旧冷如山巅之雪:“你只是我晋升的一个劫数,如今我已得到飞升,你于我而言再无半点用处。转世为人,是你最妥帖的去处,别对我存有任何幻想。” 她已失去价值!相约共同赴死,原以为能换来一个重新开始的好机会,却不想自此仙凡永隔!他得道飞升,而她来到这女人汤,杀不了他,就只能万劫不复! 夏允,原是场噩梦。 元迦似乎不想再管她,他一步步迈向泣幽姬:“你在这里每残害一个生魂,剥尽他的能量,就会令他无法超生,成为黄昏鉴里一只枯骨。泣幽姬,为了帮魔君练功,你在大大消耗你的阴德。” 风携着飘零的花瓣忽然而起,撩拨起一触即发的恶战。 泣幽姬移开遮住面庞的红扇,娇艳的脸已敛了笑意,红唇轻启:“阴德?我本是冥界中人,不信这一套。你是天道仙尊,自会替那些冤魂超度,还是多给你自己积点功德吧!” 泣幽姬将红扇一挥,元伽脚下顿时呈现出一朵血色巨花,花瓣拔地而起,汹涌地合拢将他包裹其中。 而下一刻,几道寒芒仿佛破晓的晨光,刺破花朵的桎梏破裂而出。 泣幽姬大惊失色,现在的元伽比从前强太多了! 元伽手中已多了柄剑,古剑通灵,散发着森寒的光,剑气直逼泣幽姬的面门。 泣幽姬身前蓦地出现一道黑影,硬生生接下了元伽的剑。黑影化成人形,那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子,不羁的双眉斜飞入鬓,挺直的鼻和棱角分明的轮廓,是鬼斧神工的刀刻。 “君主!”泣幽姬面露欣喜之色,双目含情地望着男子。 泣幽姬的侍女也惊呼大喜:“是君主来了!” 宁浥尘瞧着她们俩在这万分危急的情况下,露出相同的表情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侍女也是魔道后宫的女人。可见这位魔君是多招女人喜欢了。 魔君比想象中出现得还要快。泣幽姬早在出女人汤之时便差人去请他出关。魔君正在闭关修炼中,一时半刻无法出来,她想着凭自己的功力怎么也能撑到他过来。算算时间,可能她的人刚到魔君练功之处,但他这会儿怎么就出现了? 他没有去管泣幽姬,反而深深地看了宁浥尘一眼。没有过多流连,他便又化作一阵黑雾射向元伽:“元伽仙尊的做派反而越来越低了,竟然动手打女人?” 一黑一白两道光影纠缠在一起,兵刃相向,霎时大风起,雷电降临,风云变色。 宁浥尘环顾四周,花瓣满天飞扬,身后的女人汤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仿佛黑暗的陷阱,剧毒的玫瑰。 听泣幽姬方才说,元伽从前败在了这里,大抵就是输给了这位魔君。但从现在的情势看来,这两人难分伯仲,继续缠斗下去也没有结果。 两道光影倏然分开,遥相对立,疾风止,花瓣落。 “如今你晋升仙尊,总算能让我正视你。”魔君孤傲,他负着双手,却丝毫不松懈地盯着元伽。 元伽收了剑:“当年我以仙君之身便不惧向你挑战,你虽强大,我亦从未怕过。魔君,后会有期!” 元伽转过身便要离开。 “元伽,我恨你!”宁浥尘眼中淌下一颗泪,固执地抹去,她发誓今后绝不要再为他而哭。 元伽停下离开的脚步,微微侧过头,宁浥尘只能看见他高高的鼻尖:“恨我也罢,去转生罢。” 元伽升起的身躯,化作天边星子般的一点光,让宁浥尘深感遥不可及。 她还在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冥想,眼前便被一个高大的身躯遮住。 刚才宁浥尘没有注意,魔君额前两缕龙须般的碎发下,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此时他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的是她宁浥尘的影像。 “叫什么?” 宁浥尘愣愣看着他:“宁浥尘。” “不请自来的?” “我不擅风月,别让我去那样服侍那些男人。”宁浥尘猜不透魔君那不掺情绪的话语中有什么目的,她只是忽然想起,现在的她连唯一剩下的希望都破灭了,也惧怕沦为风尘女子。 “到了女人汤,还想不做那种事?”魔君嘴角勾起一摸坏笑,好看地晃眼:“我宫里还缺一个女人,你只需服侍我宙洪荒。” 宙洪荒身侧的手下即刻会意,询问道:“君主,那给宁小姐安排住在何处?” “月阙。”宙洪荒不假思索,仿佛是他早早准备了这个地方,就在等一个人,只要她一出现,立刻便能双手奉上。 泣幽姬有一瞬的失神,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但很快就克制住自己保持平静。不仅是他,跟随魔君的几人也一同失了声。 月阙,是离宙洪荒居住的紫华殿最近的一处楼宇。魔君有过很多女人,多到数不清,即便他再宠,也没有将月阙赏给谁过。身份尊贵如她泣幽姬,也曾向宙洪荒要过这处地方,但仅仅得到了女人汤。 听闻侍奉在宙洪荒身边最久的侍者兰儿说,君主他一直在等一个人,是那个人要魔君修葺月阙作为住所。只是楼建好了,人却没有出现过。现在,却要给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 只是眼前这个受到如此荣耀的女人,此时此刻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感恩戴德之色。 方才宁浥尘已经捕捉到了泣幽姬瞬间绝望的表情,心中已有盘算:“君主,我有一问。既然你将月阙给了我,我是否有权利决定如何使用?” 宙洪荒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宁浥尘:“当然,现在你是它的主人。” 宁浥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想把它送给泣幽姬。” 泣幽姬与魔君皆是神色有变,前者感到不可置信,后者,面容上似乎开始浮现怒容。 宁浥尘继续道:“但我不是白送,我要和泣幽姬做笔交易,用你的女人汤,来换我的月阙。” 元迦说,她不适合留在女人汤。她偏要驳了他的话,非但要留在这里,还要主宰这里。女人汤里每多一个亡魂,他的黄昏鉴就多一只枯骨。从此,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只能越结越深! 宙洪荒的面色又恢复了平静,眼底滑过一抹深意,宁浥尘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了,为何那眼神带着浅浅的孤寂的伤:“她同意,即可。” 说罢,他便离开了这里,剩泣幽姬与宁浥尘四目相对,泣幽姬的女侍,也恨恨地盯着宁浥尘,直用目光在她身上剜出两个洞。 “君主活了万万年,你那点心思瞒不过他。我奉劝一句,君主既然护了你,你万不能背叛他。今日这事,我不会感激于你。你我彼此心知肚明,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现在,女人汤是你的了。”泣幽姬转身,化为一朵暗红妖冶的花渐渐隐去,和她暗红袍子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随后,女侍也一起离去。 宁浥尘想起来了,古书上有记载,那是至美而致命的危险——泣幽姬,冥界公主,她是地狱开出的曼珠沙华,妖娆魅惑却携带着死亡的音讯。 第三章 旧恨 朱窗半开,漏出一角红梅雪景。雕花镂空的香炉中飘散出甜馨的香味,鸾镜前,披散着长发的美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的影像。 雍容华贵的紫袍,包裹住玲珑有致的身躯,露出白皙圆润的肩膀,线条流畅的锁骨下,是女侍新绣上的华丽蝴蝶,皮肤还透着红肿。紫色系的色彩搭配除了显得气质愈发高贵,顿时也使整个人多了几丝神秘,举手投足,艳绝天下。 略描长了双眉,点了朱唇,宁浥尘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打扮。泣幽姬是一种极致的妖娆诱惑,而她则是高贵优雅中透露出三分妩媚。从前夏允总是赞她天然去雕饰,喜欢她不加粉饰的纯真美。 但如今,随着冷酷的元迦替代了原本温良的夏允,宁浥尘也连带着讨厌起了他曾经喜欢的一切,包括那份绰约天真。 伺候宁浥尘的女侍叫兰儿,是宙洪荒特意安排的。兰儿一边梳着宁浥尘如瀑般的长发,一边道:“姑娘真是好运,为纯爱牺牲的女人,灵魂格外干净,充盈着最丰富的能量。女人汤中的众多女鬼,灵魂早已不洁,因此没有送给君主练功的价值。君主没有将您用于修炼,反而还像那些身份贵重的娘娘们似的待着,可见对您是真喜欢。” 宁浥尘轻轻摩挲着锁骨上的蝴蝶,心中却没有底。宙洪荒为何待自己这般,没有人清楚,突如其来得到这般待遇,她不胜惶恐。 女人汤的女人像韭菜,一茬割去,另一茬很快就能补上。宙洪荒身边的女人,也是。 宁浥尘才梳妆好,沃娜就来报,又新来了几个不错的女鬼,要她去**。 宁浥尘说*不敢当,跟着沃娜姐姐学学怎么征服女人,这可比俘虏男人困难多了。 泣幽姬去了月阙,女人汤自然就交由宁浥尘打理,她留下了自己的贴身女侍沃娜,说是怕宁浥尘才开始接手,难以马上适应,来帮衬的。沃娜,便是宁浥尘初遇泣幽姬时,她身边带的那个女侍。宁浥尘明白,宙洪荒对自己确实特殊,泣幽姬放心不下,在她身边插个眼线罢了。 沃娜是个身材火辣的女人,面门前的发都扎成一道道的小辫梳到脑后,露出姣好小巧的脸。小麦色的肌肤泛着蜜色的光泽,紧身的黑色皮质衣裤,将玲珑的曲线勾勒地更加圆润。一字的上衣,露出深邃的锁骨与胸前惊人的沟壑,下身用黑色细纱裙笼罩在健美细长的双腿外,更添几分诱惑。 她送来一只黑瓶,并嘱咐宁浥尘,女人汤所勾去的男子生魂,都是要送给宙洪荒修炼用的。君主他闭关所在的魂池,将会吸收生魂的所有能量,致使这些魂魄无法超生,才会被天道的黄昏鉴收了去,静候超度。在极乐中死去的男人,魂魄蕴含的能量最大,所以女人汤才有这么多带着对男人含恨而死的女人,这就是她们存在的价值。 是她——邹静。 跟着沃娜去见了那些女子,隔着珠帘,宁浥尘遇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在阳世,邹静和她都干过同一件事,那就是爱上夏允。 宁浥尘不喜欢沾染了泣幽姬的气味的软塌,命人撤去,换了一张大大的摇椅,铺上洁净的白色绒毯。她绵软的身躯陷在摇椅中,看着甚是柔弱无害。沃娜也不开口,氛围一度寂静。 半晌,宁浥尘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邹静,你怎么也死了。” 听见如此熟悉的声音,邹静抬起头,目光用力地穿透珠帘去分辨那人的长相,她惊呼:“宁浥尘!” 宁浥尘道:“沃娜,我与故人有一番旧要叙,你带她们下去*吧。” 沃娜却没有照她的话做,吩咐了侍女将其他几人都带了下去,这里只剩她们三个。沃娜毕竟是泣幽姬的人,宁浥尘初来乍到无权无势,说的话还起不了作用,她便也没有继续和沃娜追究。 宁浥尘起身,拨开珠帘。邹静看到装扮骤变的宁浥尘,眼底浮现一抹惊艳:“你如今……” “如今我已有了新身份,是这里的主人。”宁浥尘盯着她,深如古井的眼眸看上去深不可测,猜不透她接下来想做什么。 “那传言,可是真的?我听她们说,只要来这里就能等到……等到……” “等到你深爱的男子。”宁浥尘揭开香炉盖子,新添了一些香料又盖上:“等到他,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你不能杀了他,就要在这里沦为娼妓替主子卖命,直到主子满意为止,你愿意吗?” 缕缕甜馨香气似有若无地钻入鼻腔,旋即感受到了丝丝冰凉,这香越闻着,越叫人丧失自己原本的意志,仿佛觉着踏进了无尽的黑暗深处。 “那你,可见到他了?”邹静开始不安起来,若说非要杀了夏允,那宁浥尘如果先见到了,岂不是…… “我若已杀了他,早就投胎转生了,哪里能与你在这里相见。”宁浥尘察觉到了邹静的焦躁,她果然是对夏允一往情深,关心则乱。“其实你若再见到他,又能说些什么。在阳世,他选择一起和我赴死,也不愿苟活与你成婚。难道你还不明白,他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 邹静颓然,瘫坐在凳子上。这番话如同一根锐利的长针,重重扎在她心上,刺破了那饱满的希望,漏空了所有气力。 半晌,邹静笑着抬眼看宁浥尘:“你刚才问,我怎么的也死了。我和你一样,死在夏允那把孤霜剑下。最终,他还是信了你父亲的话,要来杀我爹。我原以为他会顾及我的情面,我挡在父亲身前,希望他能放过父亲。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死。我和父亲都死于他剑下,他终于替他的父亲,夏天胤大将军报了仇。宁浥尘,我在你面前输得很彻底。” 她虽是笑着,宁浥尘却听得出她有多么不甘和愤怒。 邹静突然收了笑容,她双目剔透如两丸纯净的玻璃珠,透出毫不掩饰的恨意,直让宁浥尘后背笼罩着一层细碎的寒意。 “夏允大仇得报,我家破人亡。而你,得到了他全部的爱。其实,从大局看来,你也没有赢。你知道自你死后,你家里成了什么样吗?” 邹静说到此处,静静欣赏着宁浥尘逐渐发白的脸庞,满意道:“皇上见救不活你,处死了三个御医呢。你父亲宁丞相,本就被夏允重伤,原本在御医的治疗下是可以好的。但偏偏皇上处死的,是院判大人和另外两位在太医院的主心骨,惹了众御医的怒。被派去医治你父亲的御医,也就迁怒于你父亲了。听闻你的死讯,你父亲就变得更不好了,没能挺过去。丞相这个位置,可是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呢。他一死,多少人开始落井下石。可怜了你的母亲,先痛失爱女,后又成了遗孀,日夜以泪洗面,不久就染上恶疾去世了……” 宁浥尘心如刀绞,泪落无声。邹静很了解她,知道家人对她而言有多重要,一句句话都是闪着寒芒的刺,尽数缓缓地推进心肝。 第四章 香魂消 宁浥尘松了松紧抿的嘴唇,依旧有些微微的颤抖,她尽力平和地微笑着:“我从来没有要与你争输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夏允从没有喜欢过你,不是我,他也会选择别人。况且,你父亲与夏天胤大将军是结拜的兄弟,却诬陷大将军大逆不道之罪,还反咬我父亲一口欲嫁祸于他。我家破人亡,是人祸。你被灭门,实属报应。” “哼,即便如此,我们最终谁都没有得到夏允,依旧不分输赢!”邹静一挑下巴,微微高傲地扬起头。 宁浥尘轻掩唇,笑道:“真是执着啊,我不想跟你比都不行。那你听好,就算生前没有输赢,死后,结局就定了。你知道为什么我死后,不用去投胎,还能成为这里的主人吗?” 邹静闭口不言,眼中充满了疑虑。她的确是很想知道的。 宁浥尘继续道:“是因为夏允。不,准确来说,是元迦呢。这个世界上,不止人间一处。它分为六道,天道,人道,修罗道,魔道,鬼道,还有妖道。夏允,他是天道投生到人间的仙,历完了劫,还是会回去天道的。” “所以,夏允,就是元迦?”邹静先极惊诧,随后又变得无助:“那这里,必然不是神仙呆的地方,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里,是魔道,魔君的地方。因为一个特殊的人,此处才能收容这些怨念深重的女鬼们。”说到这,宁浥尘心中倒是有几分感谢泣幽姬。她是鬼道中人,冥殿至高无上的公主。她执意要留在魔道,帮宙洪荒做一些事。女人汤残害人道的男子,擅取他们灵魂的力量,但数目并没与太过庞大,冥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乱了轮回的规则。 看到邹静已近乎绝望的神情,宁浥尘很是满意。这个时候再给她一点希望,她大概什么都愿意去做吧。于是宁浥尘不急不缓地说:“不过倒也并不是见不到他了。” 邹静听闻此言,心中仿佛死灰复燃般,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那要如何才能见到他?” “他不来此,你大可以去找他。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把你送到他所在的地方。只是这代价嘛……”宁浥尘从袖间摸出一只黑色的瓶子,轻轻摩挲着。瓶身没有半点光泽,也不光滑,有些许被磨得圆润的棱角,显得十分古朴,隐隐透出一股神秘感。 邹静一顿,蹙起了秀气的眉:“沦为娼妓,听你差遣?” 宁浥尘只摇摇头,几丝香炉中的烟雾飘过,晕开了她眼底那抹极淡的杀意:“把你的灵魂献祭给魔君,耗尽所有力量。你将去往天道的黄昏鉴,那正是元迦所在的地方。换这一见,往后必须用漫漫无期的等待偿还。五百年,一千年,甚至更久,直到你的灵魂被重新修复并超度,才能重新转世为人。” 邹静阖上双眸,身子微微含了下去,一阵颓然。 “罢了,若能常常看到他,再不为人又如何,倒要多谢你成全了我。”邹静徐徐睁开双眼,已是一片通透。 宁浥尘反而淡淡一笑,打开了黑瓶的盖子,怆然道:“成全?凡事若由得了自己的心意,若能掌控心志放空所有,无所欲便无所求,何须费心得到他人的成全。邹静,你便好走罢。” 邹静倩丽的身影,化为一缕白烟被吸入了黑瓶之中。 沃娜一直默不作声,直到事情完结,终于开口道:“这边是你的*方式?就这样浪费了一个灵魂?” “今日我累了,改天再听沃娜姐姐的教导吧。”宁浥尘收起吸魂瓶,如获至宝。只朝沃娜浅浅一笑,旋身便入了内阁。 沃娜出了女人汤后,立即向泣幽姬禀告了宁浥尘处理邹静的事,并说道:“公主,这宁浥尘也实在忒庸俗不成气候。我看那邹静是个勾男人的好苗子,宁浥尘*不成也就罢了,竟恼怒把她也收进了吸魂瓶。您何不在魔君面前称她办事不利,将女人汤夺回来?” 泣幽姬缓缓踱步,手中折扇开了又合上,很快便想明白了:“沃娜,你不懂。她才不像表面那般简单无害。她这样做,不过是想把元迦引出来罢了。元迦若来,不是因为在乎邹静,恨宁浥尘把她的灵魂也献祭给了魔君,否则他大可以默默超度了她。这说明宁浥尘在他心里,分量可能并不轻。这个宁浥尘如果用得好,便是一把诛仙弑神的利刃。元迦啊元迦,你可最好别辜负呀。” 宁浥尘记得兰儿说过,像邹静这样为纯爱甘愿牺牲的女子,灵魂格外干净,充盈着最丰富的能量,是极难得的。人道三妻四妾的男人,他们的心分成了太多瓣,可以给这个女人一些,那个女人一些。哪怕是一千个男子的魂魄,也比不上这样一个忠贞的灵魂所蕴含的力量淳厚蓬勃。 一来,她算为魔君表一点心意,二来,也能用邹静去试探试探元迦的态度。她还是对他抱有那么一丝侥幸的希望。 宁浥尘将兰儿唤来,问道:“那一日我初来魔道,听闻正值君主闭关的当口。君主闭关之处,听说离女人汤很远?” 兰儿恭敬垂眼道:“确实路途遥远。君主他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扰,且不说从女人汤过去需花上一个时辰,即便是到了那里,也不能轻易进入的。曾有过许多侍妾仗着一时恩宠想霸占着君主,但并未有人成功过。但……” “怎么?要我如何做才能成功?” 兰儿缓缓抬头,端正直视宁浥尘的眼睛:“她们不过寻常色。如果是宁姑娘你,不需多做什么,或许可以一试。” “寻常色?我看魔君也不像食色性之人。”宁浥尘有些狐疑。再出挑的容貌,纵然不像在人道那般会弹指老去,但看上几百年也会腻吧。 兰儿不再言语,只温和地笑着,漆黑的眸底略含深意。 魂池,是魔君闭关修炼的地方,等闲人不可擅闯。 兰儿说,连泣幽姬也没有接近过。曾经泣幽姬拿着吸魂瓶想借机见宙洪荒,侍卫碍于她的威压不敢拦她,便放她进去了。但宙洪荒早已布下结界,有人闯入他就会知道。只要他不愿意,就没有人能进得了魂池。最后泣幽姬只得留下吸魂瓶,悻悻而归。 第五章 盼归 “宁姑娘,回吧。君主练功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轻易打扰。” 宁浥尘是只身一人去的,被侍卫直接拦在了门口。宙洪荒后宫中新收了一个女子大家都知道,但她只是一只孤魂,没有泣幽姬那般高贵的身份,无依无靠。 纵然有倾世容颜,也并不是无往不利。 在外人看来,宁浥尘和泣幽姬一样,都是拿着吸魂瓶来邀功的。对于宁浥尘,她不在乎宙洪荒是否会因此而对她增加好感。她要的,是邹静能出现在天道的黄昏鉴,被元迦看到。 宁浥尘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悦,对于这样的局面似乎早已想到,眉间云淡风轻:“你们怎知魔君不愿见我?我初来乍到,若非君主他主动召我,岂敢轻易打扰。” “这……”侍卫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千百年来,来过的后宫女人不少,都咋咋呼呼地声称主动要见魔君,没一个跟她这样似的声称是魔君号令,一时辨不清真假。 宁浥尘扬了扬手中的吸魂瓶,道:“我送到了就走。君主道行非凡,我若不是奉他口谕也近不了他身,你们大可放心。” “好吧,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若你还不出来,我们便会进去,到时候宁姑娘休怪我们无礼。” 宁浥尘笑笑,没有继续言语,抓紧时间进去了。她只需要偷偷把吸魂瓶中的魂魄倒入魂池,再溜出去就可以了。和宙洪荒见面,并不是她的目的。 摸黑经过了一条又窄又长的隧道,眼前终于见了如夕阳般血色浓烈的赤光。这里不知是什么世界,满目寸草不生,极尽荒芜,没有一条路。宁浥尘只能凭着传说中最准确的女人的第六感,瞎晃悠找寻过去。 景色突变,这半边的天,是透着深蓝的黑,和那半边绯红的天紧紧相衔,形成一条格外分明的分界线。一轮硕大的圆月几乎悬于头顶,脚底是黑色的礁石,四周栽满了红梅。那中间,有潺潺水流声。靠近了,掰开层层叠叠的花枝,也只瞥见了一角光景——一片漆黑的水色。 宁浥尘还在想,这里是不是就是魂池,腰身瞬间被缠上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截粗如椽柱的黑色蛇身!伴随着她的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被一阵剧烈的拉扯力拉进了那潭黑水。 宁浥尘受了惊吓,连吞了好几口水,扑棱着想浮出水面。慌忙中拉扯到一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破水而出。 “是你?!”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惊呼出声。 宁浥尘不清楚宙洪荒对她的忍耐究竟能到何种程度,急忙低下头向宙洪荒赔罪:“君主恕罪,我不是故意跌进这池子的。刚才实在是,有条蛇攻击我……” “蛇?”宙洪荒的眉毛抖了抖,面色有点难看:“本君的真身,被你说成是一条蛇?” 宁浥尘一愣,宙洪荒的身躯骤然变大,在她面前显了真身:“看清楚,本君的真身是不是蛇。” 原来,宙洪荒的真身,是一条通体玄色的巨龙。巨大的龙头贴近宁浥尘,她几乎都能感受到它鼻间喷出的热气。它漆黑的眸子紧盯着宁浥尘,问道:“怎样?” 宁浥尘壮着胆子,伸手轻轻扯了扯长长的须子,赞叹道:“不错,威风凛凛,煞是好看。” 巨龙波澜不惊的眼神,恍如被扔进了一颗石子,晕开了层层涟漪。巨龙重新幻化为宙洪荒,他搂住宁浥尘的腰,一个转身便将她压在池中央一块裸露的平坦的礁石上。 宙洪荒轻轻捏住宁浥尘的下巴,微微挑起:“才几日不见,就想通了要投怀送抱,你很想我么,阿浥?” 他的目光顺着她雪白修长的脖颈继续往下移,被她锁骨下方那只栩栩如生的斑斓蝴蝶吸引:“破茧重生?倒是衬你。” 她雪白如酥的胸前隐隐露出一点沟壑,叫人禁不住想更深入探一探里面的美好。少女薄命,凭这副身子样貌,果然是天都妒的红颜。宙洪荒将健壮的体魄往下沉,与她紧紧相贴。 宁浥尘被宙洪荒紧紧压着动弹不得,两只手撑在他胸前不让他贴近:“君主,我是来……” 不等她解释,宙洪荒抓住她的两只手腕,禁锢在她头顶,然后吻住了她的双唇,肆意掠夺。 眼前霎时万物模糊,只闻得到梅花冷彻的清香。 宁浥尘涨红着脸,双手被禁锢,身体也被压着不能动弹,根本反抗不了。而宙洪荒的另一只手,已游移到她腰间,扯开了腰带打的精致的蝴蝶结。 唇舌间,忽然弥漫开一股甜腥味。 “你咬我?”宙洪荒停下动作,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宁浥尘。 宁浥尘倔强地对上他的目光,毫不示弱:“所有人都唤你一声君主,我相信你定不会仗势欺人,为难我一个女子。” 两人僵持不下地对视了片刻,宙洪荒终于放开了宁浥尘:“本君宫里的女人不知道有多想要这份荣耀,你倒特别。不过,我愿等你心甘情愿的那天。” 宁浥尘起身快速整理好衣服:“君主后宫至今无主,她们要荣宠,要身份地位。可我不需要,您给我这一处容身之所,已经足够。我今日冒昧前来,是给您送吸魂瓶的。” 说罢,她打开了盖子,将所有灵魂全部倒入魂池。一颗颗斑斓的灵魂碰触到魂池水,即发出嗤的一声,然后化作金色的银色的一缕缕烟,升去空中。 “我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打扰君主修炼了。宁浥尘先行告退。”宁浥尘这才发现,魂池水漆黑如墨,人从其中出来,身上却不沾半点。 “我也修炼地差不多了,和你一同出去。我不在,那些人大约没给你多少面子。”宙洪荒再次揽过宁浥尘腰肢,两人从魂池中飞跃而出。 一炷香时间已过,外头的侍卫们正欲进去捉人,迎面碰上双双出现的宙洪荒和宁浥尘。而且宙洪荒的一只手始终搭在宁浥尘腰上,说话间也不放下:“以后宁姑娘若想来看本君,不准任何人对她不敬。她要来,谁都不得阻止。” 他终于松开搂着宁浥尘的手,捋了捋她额前的发,如春风拂过般温柔:“记住,只要你想见我,魂池或是紫华殿,随意。” 宙洪荒命侍卫将宁浥尘送回了女人汤,随后便召唤道:“斐夜。” 一名身着黑色长袍,金色头发的男子便出现,单膝朝着他跪拜。 “去女人汤,以后你就保护她。所有魂魄沾上魂池水,就会被吸干所有能量,化为一只枯骨去到黄昏鉴,而她竟一点事都没有。而且,她来到这里,我竟丝毫没有察觉。要不是她碰那些梅花发出声响,我不会发现她。女人汤的结界和这里不同,为了让泣幽姬随时察觉到我过去,便设成对我的气息极度敏感。那日她的出现,立刻让我感应到了。所以她身上,竟有同我一模一样的气息。魂池这里也是,明明只有我可以进入,而她却也能畅通无阻。” 斐夜抬起头,他的一双眼珠是两个颜色,左眼是澄净的琥珀色,右边则是暗红色,但两只眼睛映射出的,都是一片赤胆忠心:“难道君主怀疑她是那个人?” 一万年前,也有个女子扯着他的须子,笑道:“不错,威风凛凛,煞是好看。” 可一万年太久,等啊等,就等到记忆中她的样子也模糊了。 “所以阿浥,你会是她吗?” 第六章 恨难言 宁浥尘在魂池受到的待遇很快便在整个魔界传开了,尤其是斐夜后来的出现,声称是要保护她,就更加肯定了宁浥尘在魔君心中的分量。 斐夜在魔道身份极为显赫,魔道设有三大长老,五位父师,九位少师。斐夜便是少师中最年轻的一位,人们都要尊他一声“夜少师”。 从此所有人再与宁浥尘打照面,都不得不给三分颜面,不再把她看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魂。 斐夜来后,宁浥尘也只见过他一面。他道明来意,便隐匿在了暗处,说只当宁浥尘遇到危险才现身相救。 斐夜见到宁浥尘后,却不太相信她就是魔君万年等待的人。 美则美矣,也就是个凡人的魂魄,怎能和魔君一样拥有极其高贵的魔族血统。必然是魔君他,思念成痴了。 如果不是这一日元迦出现,斐夜想,他大概不会这么快就又与宁浥尘见面。 宁浥尘伏在窗沿,寂寂赏着落雪红梅,似乎期待着什么。 直到将邹静的魂魄炼化在魂池后的第三日,元迦终于来了。在这冥界与人道的交界处,无阳光,无白昼。他踏着一缕金光,从东方的天际出现了。 他这样桀骜的仙,是断不愿意踏入女人汤这种污秽之地的,也不愿意触碰到宙洪荒设下的结界。这次,也是远远地立在梅林边。 宁浥尘原想用邹静赌一把他会不会来,看来她赌赢了。 沃娜见她欲出去与元迦相见,便也立刻跟上。 宁浥尘款款而至,风姿绰约。元迦淡淡扫了一眼她不同于以往的打扮,道:“何苦这般执着?” “元迦仙尊慈悲为怀,一只冤魂都要超度,更何况一个不愿转生的我。你前生欠下我那样一份情债,尚没有还,我又怎舍得离去?” 元迦叹了口气:“终是我历劫连累了你,实属抱歉。夏允那句诺言,我作为元迦已然无法实现。助你轮回,是我对你最大的偿还。” “如果道歉有用,世上何来这许多报不完的孽债?我告诉你,我永不原谅你的负心,决计不去投胎转生。”宁浥尘不甘,当初明明是两个人的海誓山盟,生死相随,如今怎就只她一人空守承诺。 欺骗,背叛,她恨透了眼前这个剥夺了她所有美好愿想的男人。 “执念太深,终将成魔。一入魔道,万劫不复。我没想到,你心性变化如此之快,竟杀了邹静。”元迦盯着宁浥尘,面色不喜不怒,他那双眼睛如果笑起来,一定特别温柔迷人,但他只是冷冷地瞧着宁浥尘,仿佛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 宁浥尘浅浅的梨涡醉人,抹过蜜一般的嗓音直令人发酥:“别给我贯上这杀人的罪名,她在阳世可是因你而死,我不过借她魂魄给魔君用用罢了,迟几百年去投胎,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我俩的孽,究竟谁的更深?如果我没有记错,上次见面时仙尊说到,你已不是人道的夏允,我和你再无干系。那么邹静呢,她就和你有关系?” “自然也与我没有关系。我说了,我只是不能放纵你如此残害魂魄,这是我的职责。”话语的重音,落在“职责”二字上。 既然他成了神仙,宁浥尘倒非要让他出次丑,丢一丢神仙的脸。 宁浥尘就是看不得他这般高高在上的模样,能够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将曾经欠下的孽债尽数抛却,却还要圣洁地来将她点化。 她一早便为他的到来做了准备,传唤来阁中八名顶顶好看的女子,会一会这位清心寡欲的仙尊。 从四周缓缓行来八名步履生姿的妖娆美人,袖间各色柔软长纱飞出,交织在元迦身上。浓烈的香气弥漫开来,若是换了寻常男人,早已欲罢不能。但元迦依旧那般镇定自若地站立着,还能置身事外。 飘飞的长袖像片片彩云,元迦只是淡然置身其中。女子们的身段妖娆魅惑到了极致,在元迦面前使尽了浑身解数,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切,瞬间显得无聊到了极点。 “行了,你们下去吧。”宁浥尘有些气恼,元迦这副冰块脸,实在令她讨厌。 元迦淡淡道:“你若再不让她们离开,我便只能替天行道收了她们。”他依旧平静如深井之水,宁浥尘无法察觉出他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向她伸出手,仿佛哄一个小孩:“还要继续沉沦在这无边的苦海,不肯放下心中的怨念么?跟我走,去投胎转世。” 宁浥尘恨极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她的眼神,不再像当初的夏允那般充满怜爱。她已惹不起他的爱,挑不起他的欲,更无法惊起他的恨。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不屑地看他一眼:“我与你是已是命定的宿敌。你害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假仁假义说来渡我轮回?” 他眉头一皱,淡淡道:“我不忍你继续在这里受无止尽的痛苦。” 宁浥尘却妩媚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就是受苦呢?我倒觉得有我很有做魔的天赋。” 元迦一抿唇,宁浥尘感觉到他的情绪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屡教不听。既然你掌管了女人汤,作下恶业,我只需把你和这里一同毁去,黄昏鉴便再也没有冤魂了。但天道慈悲,你只要离开这里转生为人,我便不再追究。” 最后的通牒。 元迦说得大义凌然,仿佛面对的不是昔日最爱的情人,而是大奸大恶之徒。看起来,真是半分情面都不顾。 他终于对自己没有耐性了么? 方才的女人们无法诱惑他,不代表她不可以。 宁浥尘放声大笑起来,笑得领子都滑下了肩头。她掩着唇,笑够了,款款上前说道:“在我这女人汤,来了,便是享乐的。男女之乐,你们这些清心寡欲的神仙是没有体会过的。” 她搂住他的脖子,与他直直对视,笑眼千千。一只手探入他的衣领抚摸上他结实的胸膛,她像情人一般跟他呢喃着耳语:“元迦神君,要不要也进去风流一下?” 当初的夏允深深地爱着宁浥尘,如今的元迦,也不可以不爱。 而他就这样淡淡看着她,好像她引诱的不是他一样。 宁浥尘的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将红唇凑近他唇边,正欲轻轻接触,一只手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元迦将她轻轻一推,宁浥尘仿佛受到了最大的拒绝,倒在了地上。 “区区女鬼,胆敢亵渎本尊!”元迦挥手间,一道金色光芒便直刺向宁浥尘。 那样神圣的气息扑面而来,强大的威压让她如一滩死水般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宁浥尘眼中与心中皆是一片荒芜。哀莫大于心死。若不是眼前忽然出现的黑影替她挡了一下,她想,原本可以不听到这句话从元迦口中说出。这比杀了她更痛。 “爱你的夏允,已经死了。” 他离开前,背过身去,特意留下这样一句话。那一袭白衣,飘然世外,在东方天际隐去。 宁浥尘是元迦飞升的劫数,也同样可以成为他积攒下的一点公德。 她卧在地上,抚着起伏剧烈的胸口。她只觉得视线愈渐模糊,而没有看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一丝一缕地消散,变得越发透明。 恍惚中,听到斐夜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终是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奈若何 宁浥尘的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魂一丝魄。眼看着,只是个薄薄的虚影。 若不是斐夜及时出现,施法稳固了她飘散的魂魄,只怕最后的这一魂一魄也保不住了。 宙洪荒几欲召集魔界所有精兵杀上天庭,誓要将元迦也打得魂飞魄散。斐夜以及其他重臣,拼尽全身气力才将盛怒的他拦截了下来。宙洪荒也明白,天道,他迟早是要攻打的,眼下并不是时机。 但他无法容忍宁浥尘就这样灰飞湮灭,而他却连为她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斐夜跟了宙洪荒八百年,对他忠心耿耿。在宁浥尘出现之前,他深信宙洪荒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眼中唯有统一六道这个目标,不会为其他事动摇。所以,他绝不能让宙洪荒的霸业因为一个女人而产生任何差池。 他正色道:“君主,几万年都熬过来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冲动坏事。人道有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想必宁姑娘十分明白,也不希望你因她而功败垂成。” 宙洪荒将一口牙咬得作响,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满布了血丝。思量片刻,他做了个重要决定,从齿缝间蹦出一句话:“我要复活她,把她的尸骨找来。” 斐夜感到更加不可思议,他心中甚至有些恼怒,有些后悔,为什么那时候要保护宁浥尘? “君主,您可要三思!她本属人道,你要让她成魔,需渡她一半修为!妖道一直不服魔道压制,那妖王暮成雪若趁机来犯,该如何是好?天道的元迦,怕是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大力打压魔道,您需要为魔道考虑!” “君主!不可!”泣幽姬听闻宙洪荒因宁浥尘一事大发雷霆欲与天道兵戈相向,本想好生劝一劝他,却没想刚到紫华殿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宁浥尘在宙洪荒心中分量竟已如此,这叫她感到危机重重,绝不允许宙洪荒拿整个魔道去冒险换宁浥尘重生为魔。 斐夜见她来了,发出一声冷哼。泣幽姬亦别过头去,神情满是嫌恶。 泣幽姬快步行至宙洪荒身前,抓起他的手:“斐夜一向是个没有主的,但这话倒是说得没错。那宁浥尘不过是个女子,怎可为了她而弃整个魔道的安危于不顾?我知你并非不顾大局的人。” “若本君执意如此呢。”宙洪荒声音不大,在场之人刚好能够清晰听见,也正从他的话语间,听出了他不会退让的那份执着。斐夜皱着眉,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万万年来,宙洪荒从未任性。征战六道,进退有度,杀伐果断。从未留情,也从未让跟随他的人失望。即便他实力卓绝无人敢反抗,但若这一次因为一个女人而陷魔道于危机,恐怕此后诸多人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对他产生看法。 泣幽姬明白这一点,她视宙洪荒为全部,将他看得比自己重要得多,她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要重聚她三魂七魄,令她成魔以保护她今后安危,也并不是只有让你损耗一半修为,为她重塑肉身这一个法子。君主可还记得,我冥殿有一至宝,名曰聚魂香。燃之,纵使三魂七魄仅剩一星半点残片,也能生长回来变得完整。” 宙洪荒镇定下来,泣幽姬是个城府极深的女人,爱他不假,但她不会白白成全,干对她自己全然无益的事:“我知道此物,聚魂木产量极少,三千年才得一株,制香过程之难,需要大量聚魂木,且失败率极高,故制成的聚魂香极珍贵。你真愿意将此种宝贝赠我?” 泣幽姬点点头,欲言又止,有些踌躇:“只是……”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显得有些为难。 “说。”宙洪荒了解她,倒想看看她开出什么条件。 “聚魂香是难得一见的至宝,冥殿一共才得三支。一支在三万年前父王与修罗道大战后险些魂飞魄散,是母后为救他才用掉。另一支,他送与了我姐姐嫇姬。父王也允诺过我,若来日出嫁,可将一支聚魂香作为嫁妆之一……”泣幽姬试探地说至此,便停止言语。 宙洪荒长吁一口气:“我娶你。” 听闻此言,不仅是泣幽姬,斐夜也颇为惊诧。 魔道一直无人敢犯,连天道也敬畏三分,除了宙洪荒实力过人,更有鬼道,也就是冥界在背后的支持。主要原因就是冥界最受宠爱的公主泣幽姬爱上了宙洪荒,冥王不得不依着。两道若能联姻,放眼六道便是举足轻重。 宙洪荒非常明白这一点,但似乎顾虑着什么。过去三百年,泣幽姬明里暗里给了宙洪荒多少暗示,他只装作不知道,能推则推。这一次为了宁浥尘,竟干出了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事。 “那婚期?”泣幽姬喜上眉梢,眼中光芒闪烁,妖娆的脸上浮现两朵红云,更添几分韵味。 宙洪荒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已恢复一贯的平静:“明日。你嫁过来,即是魔道的君后。” 泣幽姬等这个结果已经等了三百年,她早就筹备了关于成亲的所有事,只等他愿意娶。 她还想再同他说几句温情的话,却被宙洪荒打断了:“所有人都下去吧,将明日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 宙洪荒背过身去,望着冰棺中宁浥尘那隐隐的残魂,思量诸多。 见他这般模样,泣幽姬不好再说什么,朝那冰棺冷冷望了一眼,便告了退。 所有人都退下后,斐夜却定定地站在原地。 宙洪荒见状,道:“本君知你心中不悦,不愿像效忠本君一般去对待她,但一定要学会隐忍。你与她都是一父所生……” “我没有那样尊贵的父亲,他嫌我生母是魔道卑微的奴役,以我为耻,我也不愿与他们有任何干系。”斐夜那只暗红色的眸子,在愤怒中盈满了血色的光华。 宙洪荒拍了怕他的肩膀:“所以本君要你忍。你母亲是我魔道中人,再卑微也轮不到他冥殿的人动手。这份仇,本君替你一起记着。来日,定要叫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斐夜闻言,平息了心中怒火,感激地望着宙洪荒,行过礼便退下了。 这里,只剩下了宙洪荒和宁浥尘。他怅然道:“阿浥,月阙被其他女人住了,而且我还要娶她。等你以后记起来,会不会怪我不听你的话,可会生气?我等那样的你,已经足足一万年了,该奈卿若何?” 宙洪荒凝视着宁浥尘,忽觉有什么不对,仔细贴了上去查看。她依旧仅仅闭着双眼,仅剩的一魂一魄惨惨淡淡。但似乎,那五官轮廓真切了几分,也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透明了。 他摇摇头:“定是我看错了,支离破碎成这般的魂魄,怎么可能自己生长回来。” 宙洪荒思索着,有了聚魂香,就不再需要白白浪费半身修为。但有一个问题出现了,宁浥尘前生是人,修复魂魄后要与尸骨融合,便需要用断尘泉洗濯尸骨,了却前尘,此后需用鲜血滋养塑身。 断尘泉洗濯过后,尸骨便如同一张白纸,可成魔,亦可成仙,关键在于帮她重塑肉身之人是谁。 断尘泉在天道,宙洪荒还需要偷偷去取。 他正欲动身,便感受到了女人汤的结界传来强烈的威胁,是元迦的气息。 宙洪荒来到女人汤,元迦已在梅林中的石桌前静候。 “你是来送死的?”魔力在周身隐隐暴动,空气仿佛都凝固。 “我想,你大约会用到这个。”元迦没有与宙洪荒打架的意思,月白的衣袖一挥,一眼碧色清泉出现在石桌上。 泉水盛在叶子形状的石盆中,隐隐散发着白色的清气。“这难道是?断尘泉?” 元迦依旧定定地坐着,背脊挺拔如松:“不错。我失手伤她,不是本意,也很歉疚。” 宙洪荒眯起了眼,轻而易举得到断尘泉,却不是一件可喜的事。元迦竟已料到他不会舍去半身修为救人,而且冥界会帮忙。宙洪荒深感想要除去元迦,并不比一统六道简单。 他将断尘泉收纳入袖中,冷冷道:“此后她成魔,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次是我疏忽让你伤了她,这个仇,他日定当加倍奉还!” 元迦站起身,不怒反笑:“我很期待。” 第八章 为君故 弥留之际,看到的是今生,还是前世? 那一望无际的黑水汪洋,挣扎的玄色巨龙与飘摇的红衣相互纠缠着,繁复鲜红的符咒,铺天盖地的血雾……一幕幕,浮光掠影般忽闪而过。 红衣道:“这是共生咒,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自寻短见,连伤害自己也不可以。” 血雾包裹住巨龙,钻入它的身体,巨龙在刺目的光影中,渐渐化作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形…… 他是谁。 宁浥尘恢复了意识,睁眼看到满目的红,和方才梦里的血腥红色不同,这曾经是一生最渴望的色彩,在脑海中想过千千万万遍——与夏允新婚燕尔,举案齐眉。 她的三千青丝如丝缎般铺在枕面上,往旁边一瞥,正瞧见宙洪荒坐在床头前,满头是汗地凝视着自己。正红色的衣服剥去一半,他露出半条臂膀和精壮的胸膛。一条白色布带缠住他的胸口,透出刺目的血色。 “你醒了。”他薄薄的唇泛着苍白,有些起皱干涩。 宁浥尘惊坐而起:“魔君?你怎的受伤了?” 她伸手想去触摸宙洪荒的伤口,又怕弄疼他,正欲缩回,反被他一把柔柔握住:“可觉得身体有任何异样?有什么不舒服的,都跟我说。” “哼,她哪能不舒服。聚魂香凝了魂魄,断尘泉洗了骨,又得以魔君你用心头血滋养,重塑了肉身。现在的身份,不知道有多高贵。”斐夜方才一直静静地候在一旁,手中还拿着替宙洪荒包扎剩余的布带。 怪不得,宁浥尘发觉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异香的气味。猛然记起,那日被元迦差点击散了所有魂魄,灰飞湮灭。听斐夜的话,现在是宙洪荒用尽了珍宝,还割了心头血才医好了她。 刚想道谢,便被宙洪荒抢先了说话:“阿浥啊,从今往后,你就跟我一样,是善道口中万恶不赦的魔了。我这样擅做主张,你可会怪我?” 原本死后就已无依无靠,又被元迦伤得万念俱灰,宙洪荒现在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复仇的唯一指望,宁浥尘只道:“若为君故,沦于恶道,我愿意。” 宁浥尘再次环顾了四周,又盯着宙洪荒今日的喜气打扮,实在忍不住发问:“君主,今日是什么大喜日子?” 宙洪荒迟疑了片刻,几分无奈,几分不安:“是我的大婚,我娶了泣幽姬。” “哦,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宁浥尘垂眸,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宙洪荒见此,笑意僵在嘴角,落寞寂寥布满眼角眉梢。 斐夜没好气道:“君主,明明是您有恩于她,何必搞得倒像是亏欠了她?若不是为了救她,您何须违背心意去娶泣幽姬,只为得到那聚魂香?” “闭嘴,下去。”宙洪荒从未用这幅疾言厉色的模样对待过斐夜,竟真是动了怒。 斐夜剜了宁浥尘一眼,又不敢再多言语,只好先退下了。 现下紫华殿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下宁浥尘和宙洪荒两个人。宁浥尘听着宙洪荒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很是局促不安。她知道宙洪荒待自己特别,甚至在新婚之夜还丢下娇妻跑来复活她,实属情深义重。 她正思量着要不要说几句贺喜的话,宙洪荒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你不要为着斐夜那番话而多想,也不要祝我新婚大喜。我要你心甘情愿地把所有交付给我,而不是因为感激。” 他乃魔道之主,六道之内难遇敌手,却这样对待一个女子,宁浥尘实在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她不敢想象如他这般的男子,会真心实意爱一个女人。 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女子,她就会成为他的软肋,他的爱迟早要将她引火烧身。 宁浥尘一双眸子仿若受惊的小鹿,怯怯道:“天下间女子,谁能抵御君主的魅力?您这样的恩情,我没齿难忘。只是思来想去,除了我与元迦有几分渊源,其他对您来说似乎并无肾利用价值,委实承受不起您这样的特别的对待。” 宙洪荒叹了口气,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更为宠溺地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是我不对,遗失了你,没保护好你,以至于你养成如今这般步步为营的心性。六道之内,有我做你的后盾,你实在无需担忧其他。在我面前,你做你自己就好。” “君主,泣幽姬娘娘已经在月阙等候您多时了。”紫华殿外,沃娜的声音传来,提醒了宁浥尘,今日是属于泣幽姬和宙洪荒的大喜之日,她不该这般霸占着宙洪荒。 宙洪荒好看的眉头微微一皱,朗声道:“让她候着,本君随后就来。” 再面对宁浥尘时,面色瞬时变得柔和:“她是冥王之女,冥界公主,往后……我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假以时日,我一定让你成为魔道唯一的君后。” 宁浥尘浅浅一笑:“我有魔君的庇护得以栖身便觉足够,多的不敢奢求。” 宙洪荒走后,宁浥尘良久没有想通。她本是人道的一个女子,不过十六的年纪,怎么可能是宙洪荒万年等待的女子?兴许是自己长得与那人相像,被他错认了。倘若有一天,宙洪荒突然发现她并非所等之人,今日种种独宠,便成了要命的毒药。宁浥尘只觉后背一凉,仿若细密的虫子覆上般发麻,薄薄的汗水从厚实的发中渗下,不敢再细想。 第二日,宁浥尘便回了女人汤。泣幽姬大婚,尚且没有在紫华殿宿过,她若再留,宙洪荒的其他女人,只怕一个个都立刻容不下她了。 没想到她才回去,沃娜就来了。 “泣幽姬娘娘新婚燕尔,不正是更需要你伺候的时候吗?”宁浥尘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明白。单凭宙洪荒新婚之夜还将她留在紫华殿渡血成魔这一事,已经叫泣幽姬危急感十足。顾不得自己刚成亲,就又把沃娜派过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泣幽姬娘娘已成君后,身边自然不乏伺候之人。她听闻上次宁姑娘错将女子魂魄炼化在魂池,以至于被元迦发现,差点连累君主为你失去半身修为,便格外担心女人汤的状况。如今君主助你成魔,你往后治理女人汤可要更上心了。像你对邹静那种方法,是错误的,那不是真正的管教。” 宁浥尘闻言,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哦?请沃娜姐姐指教?” 沃娜扬了扬高傲的头颅,不屑地笑笑:“你需得进入那些个女鬼的意识,深度了解她们生前遭受的不幸,并加以引导,放大她们对深爱男子的怨恨,让她们对天下男人都产生严重的憎恨。这样,她们才会不惜有损阴德,为女人汤卖命。” 沃娜瞥了一眼仿佛若有所思的宁浥尘,见她神色有几分迷蒙和呆滞,再次嗤之以鼻。 沃娜那不屑的神情,被宁浥尘尽收眼底。 宁浥尘一只手慵懒地托住脸颊,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沃娜:“沃娜姐姐好谋略,我幸得你这番教导。只是你的美貌放眼魔道也算不俗,如今泣幽姬娘娘已成为魔道君后,她可有意为你指个好人选?或者,你没有爱过一个人吧。没有尝过其中甜,也未食过其中苦?” 沃娜一贯坚毅冷漠的脸上,浮现两团少女才有的娇红,她直直地盯着宁浥尘,倔强地大声回应:“自然没有爱过,又何须她给我指婚。” 宁浥尘低眸,抿唇笑笑,若有深意。 第九章 锦小思 女人汤有个规矩,倘若女鬼们在这儿一直没有等到心中想的那个男人,便非得要为魔君抓到九百九十九个男人的魂魄,才能换来轮回的机会。 锦小思来这儿三百年了,是女人汤创立之初就来投靠的女鬼。容貌清冷秀丽,姿态纤细婀娜,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已有九百九十八个。 这一日,锦小思提前来与宁浥尘拜别。 锦小思很特别,不同于女人汤其他的桃红柳绿,她喜穿黑衣,低低的衣领,露出大片雪白细致的肌肤。她的唇涂着玫瑰腐败般的红褐色,十指的指甲染得鲜红。她斜坐在珠帘外的圆桌旁,两条纤长的腿交叠着,身子懒懒地靠在桌上,双眼痴痴地盯着那平稳的烛火:“我一直运气不好,活着如是,死了亦如是。等了三百年,大仇还未得报。” 对于锦小思,宁浥尘想着她既很快就要走,也就还未窥探过她的过去。“如今还差一人,你便功德圆满。喝了孟婆汤,血海深仇全都会忘记。下一世,兴许会好过很多。” 锦小思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在等待中死去,又将在等待中重生,都等到没有了希望。每每想到这里不免佩服君主,怎样的女子才值得他万年等待。来生,我也希望有个那样的男人能等我一回。” 正说着,女侍来禀:“宁姑娘,来了新客,看了名册,指着要小思姑娘呢。” 平静的烛火,猛然一抖,爆出一星火花。 “最后一个。”锦小思莞尔一笑,起身拜别宁浥尘,出了高阁。在楼上向下望去,只见那莺莺燕燕的女人堆中,被围着一个青涩的男子。 锦小思扶住雕花的栏杆,一只手捂住胸口,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去。 宁浥尘见她呆滞在门外,背影僵硬,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她走到锦小思身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个好看的男人,圆而明亮的双眸低垂着,不敢看周边的女人,本就白的皮肤,受了女人们的戏弄而坠下血一般的红。他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膝上,紧紧地抓着青色的衣料。 “我累了。”锦小思的手垂了下来,三个字像是从齿缝间流出来的气般无力。 她转身便要走,宁浥尘一把拉住她的手,奉劝道:“最后一个,三百年的等待,切莫功亏一篑。” 锦小思与宁浥尘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嘴唇紧紧抿着,好一会才挣开宁浥尘的手,淡淡答了声是。与此同时,楼下那男子也看到了高阁上的两个女子。 “姑娘!”宁浥尘的美貌是在锦小思之上的,而男子并没有被过多吸引,只深深望着锦小思:“锦姑娘的名字,似曾相识,我们可否相聚一叙?” 锦小思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淡淡道:“今日我累了,改天吧。” 男人急得站起了身,刚欲追随就被身旁的女子们拉扯住了衣服,虽轻轻柔柔的,却像蜘蛛丝一般挥之不去,只得眼睁睁看着锦小思离去,然后便开始独自闷闷地喝闷酒,任凭那些美貌的女子如何挑逗,也无动于衷。 宁浥尘想了想,回了房中,取出了沃娜给她的那只沙漏。 这只沙漏有个名字,风华逝。与众不同的是,一旦启动,那金色的流沙便开始倒着流逝。施法者取了写着目标者生辰八字的特殊符咒,以法术燃尽,就能进入目标者的过往世界。但施术者不能施法操控干预,否则便会遭到反噬。只能寄宿在目标者的眼睛里,看到她所遇到的一切,化作她的心魔。 宁浥尘指尖夹着一张殷红如血的符咒,锦小思的名字与生辰八字,赫然写在上面。深红色的火焰吞噬了符咒,一阵烟灰散去,桌上原本寂静的沙漏,开始自下向上流逝。 她与他相遇在三百一十六年前。 那日是五月十五的白天,锦小思带着一溜侍者刚拜祭完锦家祖先,从镇子上的祠堂出来。宁浥尘伏在旷野的天空,因着咒语的牵引,直往那被十来人簇拥着的碧色衣衫女子身上掠去,附在了她的双目上。 丫鬟递了一方水碧色的丝巾给锦小思:“大小姐擦一擦额上的汗吧。进来天气闷热,祠堂里高香蜡烛点得多,您又跪着祷告了许久,实在是受累了。” 锦小思接过帕子,微笑道:“可不是,我都能闻到衣衫上的香火味儿了。但最近镇子上可不太平,接连惨死了五人,都被掏了心,且都是精壮的男子,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惨事。爹爹作为镇长已忙得焦头烂额,作为女儿,我只能来此烧香跪拜,祈求祖先们保佑镇上人民平安。”说罢,又将帕子递还给了丫鬟。 丫鬟接过,继续道:“大小姐果然最识大体,能为老爷分忧呢。哪像二小姐,整日就知道躲在闺房,读那些不中用的书卷,夫人走后,府中内务事宜全撂在您身上了,当真太辛苦。” 锦小思闻言,嘴角只维持着微笑的弧度,丫鬟又继续说着二小姐的不是,她也没有加以阻止。直到越说越过分,才淡淡呵斥了一句:“好了,她是妹妹,爹和我都宠着些也是应该的。” 丫鬟又不服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妹妹呀,不就是比小姐你晚从娘胎里出来一会……” 一个家丁忽然冲到锦小思面前,大吼一声:“大小姐小心!” 锦小思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身前的家丁身子软软地塌了下去,脖子上赫然三道血爪印。人去了,眼睛还没有闭上。 一个美艳狐媚的女人出现在锦小思身前,她嘴角挂着血迹,面色有些倦怠。她的双手,不,应该是说一双赤色夹杂着几缕深褐色的爪子,还滴着那忠仆的血。而她的身后,是三条赤色的巨大毛绒尾巴,几乎能把她整个人裹住。 锦小思顿时没了任何思绪,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定在原地。 妖狐女娇喝道:“就上你的身了!” “三尾狐休要伤人!”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一道剑气如期而至,斩断了三尾狐的一小截尾巴。 三尾狐吃痛,身子如一团棉絮抛了出去,倒在地上,隐去了身形不知所踪。 白衫少年手执长剑,乘风而至。在三尾狐消失之处寻了一阵,也只拾到了一截断尾,并没有发现其他踪迹,有些悻悻。 他见锦小思那帮人正惊诧地盯着自己,便主动过去。 “姑娘还好吗?贫道李华年,师承白城山通元天师,此番捉妖却连累姑娘受惊了,实在抱歉。”李华年揖手,微微垂首,温和的话语,如三月吹过漫漫桃林间最温柔的风。 便是他了。宁浥尘发觉,三百一十六年后,这个男子还是这搬纯净无害的模样。 锦小思眸光流转,清浅如潺潺溪流,受惊的神色已缓和过来,取而代之的是那瞒不住的娇羞,已满得溢出:“多谢恩人出手相助,恩人好本事,我已无碍。恩人说,你是天师?” 李华年抬起头,忽见女子美色过人,面上闪过一抹红晕,随即正色道:“正是,家师算到这清平镇有妖狐作乱,便派贫道和师兄下山捉妖。贫道与师兄兵分两路,被我侥幸发现那三尾狐的踪迹,却让她逃了,实在是贫道的不是。” 见他眉头紧皱,颇为自责,锦小思赶紧安慰道:“怎会呢?若不是道长你出手相救,下一个没命的就是我了。家父正是清平镇的镇长,正为了妖孽作乱一事烦忧不已呢。既然道长有这样的好本事,倒不如先到府上一聚,从长计议?” 李华年郑重地点了点头:“不错,除妖正是当务之急。如此,便叨扰贵府了。对了,还未知晓小姐芳名?” “我叫锦弦儿。” 宁浥尘惊愕。难不成锦小思,死后改名了? 第十章 华年 宁浥尘正欲再探,忽然感受到一阵拉扯力,生生从锦弦儿的双目中被剥离出来,回到了女人汤。从摇椅中醒来,宁浥尘只觉额前与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累得微微喘气。 “宁妹妹很是尽力啊。”泣幽姬正坐在珠帘外的圆桌旁,淡然地品着一壶茶。沙漏已停止流动,她不屑地看了一眼,又道:“这风华逝,虽能回到过去,却十分费神。通过神识潜入回望逝者的过去,毕竟不似上古神物昆仑镜,能肆意时光穿梭还不费法力。所以宁妹妹,在使用风华逝的时候还要多多注意才是。” 喉头泛起一股甜馨,宁浥尘强行咽下,竭力用一贯平稳的调子说道:“多谢泣幽姬娘娘提点,不知道娘娘突然到访,有失远迎。” “是我不请自来,唐突了你。”泣幽姬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依旧端的主子架势:“没想到宁妹妹正在施术,强行将你打断,实在不好意思。” 沃娜道:“泣幽姬娘娘与君主完婚,便是魔道的君后。其他妃妾都依着礼数来拜见了娘娘,只有你仿佛置身事外,不识礼数。你初来乍到便对娘娘如此不敬不懂规矩,是仗着君主可以依靠么!” 听闻沃娜的训斥,宁浥尘并不生气,心中已一片了然。她起身又朝泣幽姬盈盈拜下,却不是妃妾们的礼。她抬头,不卑不亢,笑得随和:“泣幽姬娘娘现在是魔道最尊贵的女人,除了君主,是该接受任何人的跪拜的。只是恕我不能像其他妃妾一般主动去请安,我与君主未有过婚约,也并未接受册封,实在担当不起娘娘这声‘宁妹妹’。” 泣幽姬原以为宁浥尘要么认错领罚,要么与她撕破脸,现下颇感意外,但也并不满意:“哦?你倒是撇得干干净净。但不知流水无情,落花肯不肯转意呢?” “我虽感激君主救命之恩,却不愿以身相许,更无欲争宠。我留于此处,也是为了帮助君主。我知道元迦是一个劲敌,同时他也是我的仇人。我的存在,是元迦心中一个结,对君主来讲不会没有价值。但求大仇得报,我自会离去。”宁浥尘只挑了互有利益的话,说得诚恳,她不愿在当下得罪泣幽姬,并不想还没能完成心愿,就被魔道后宫的女人们生吞活剥。 “宁姑娘,希望你永远记住今日所言。”泣幽姬慵懒起身,留给宁浥尘一个华贵的背影。沃娜还是以素日里不可一世的表情看了宁浥尘一眼,跟随泣幽姬走了。 兰儿候在外边,见两人走了,忙跑进来,正见宁浥尘捂着心口,双眉蹙着,一缕暗红色的血顺着嘴角淌下。 她自衣衫间扯出丝巾,柔柔拭去宁浥尘嘴角的血迹,关切道:“她欺负您了?” 宁浥尘声音有些虚弱,脂粉都浮于表面,透出一股青白的面色:“今日是我疏忽了。她不过是想拿我立威罢了,我若不服她,其他妃妾该怎么看她笑话?君主这般待我,以为能够给我最强大的依靠,却是将我推入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的斗争。今日我表明不会跟从君主的态度,她放过我一次,不知此后还会在什么时候下手。” “那沃娜一贯狐假虎威,您虽无位分,在君主心中的分量谁都明白,她却如此不敬。女人汤现已是您主事,她却依旧当成自己房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潇洒得很。恕我直言,若不是泣幽姬娘娘授意……” 宁浥尘眼底滑过一抹凌厉的寒光:“我不过是个管事的,女人汤能如此运作,靠的还是鬼道支持。沃娜么,自有人容不下她。” 还在人世之时,宁浥尘便深感宫闱之深,人心之叵测,原来这六道之内,有女人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兰儿不再言语,见宁浥尘如此,微微颔首,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兰儿抚着宁浥尘的背替她顺顺气,说道:“我本是有事来禀的,方才赶上泣幽姬娘娘在这里,就没有进来。那个求着见小思姑娘的男子,此刻找到了她的房间。小思姑娘避而不见,他就一直站在外面守着。” “哦?他倒是痴情。”三百年前的李华年,究竟如何让锦小思伤心又不忍心杀之?他们之间,似乎有太多故事,宁浥尘还来不及去一一翻阅。 宁浥尘带着兰儿去了锦小思的闺阁,只见他黯然立于门外,面颊泛红,房门虚掩着,却并不敢进去。 宁浥尘靠近了,才听到内里传出的声音,不觉也是面上一红,随即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你是谁?为何这般痴缠于她?” 他恭敬地向宁浥尘揖手行礼,端的一副文气书生的模样:“小生名叫李华年,正欲进京赶考,怎奈天黑雾大,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看到锦姑娘的名字与芳容,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便求一见。” 时隔经年,他这一世又叫李华年,难道又是一个悲伤的轮回。 宁浥尘不以为然地一笑:“男人垂涎于一个女人的美貌之时,经常会说她的长相像一个故人。我看你见到她时的样子,跟那些男人也没差。” 李华年急了,脸孔愈发红润,争辩道:“我不是,我没有喜欢她的美貌,只是我一见到她,一见她就……莫名会难过,仿佛亏欠了她似的。” 房内没了声响,片刻后一个黝黑壮硕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将外衣拎在手上,甩在后背,一见李华年,一声冷笑:“哟,怎么这么正气的书生,也来这种地方?” 李华年大窘,不知所措地看向宁浥尘。那男人也朝她看去,双目立即放光,惊呼道:“世上竟有如斯美人!方才真是可惜了,我应该选你的!” 说罢,便伸出一双粗壮的胳膊想要将宁浥尘揽入怀中。兰儿喝道:“放肆!怎可冒犯姑娘!”她立刻挡在宁浥尘身前,轻轻一点男人的印堂,便将他推到在地。 宁浥尘双唇弯起完美的弧度,漆黑的眼眸恍若无尽深潭般将人的目光吸引进去,沉溺于她勾魂摄魄的美:“兰儿,无碍。我们这儿多的是美丽的女子,带他下去挑挑,好好招待着。办不好,我唯你是问。”说罢,便将吸魂瓶递与了兰儿。 兰儿接过,立即领会了宁浥尘话中的意思,示意男子跟自己走,又向她告退:“兰儿明白,必然让这位爷体会体会极乐滋味。” 兰儿和男人离开后,宁浥尘对还红着脸的李华年道:“你还不明白吗?她在拒绝你,不愿见你。” 李华年再向宁浥尘揖手,恭敬道:“小生的确不认识锦姑娘,但心中那种奇特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我知姑娘在此处身份非凡,只求姑娘帮我说服锦姑娘,见小生一面。” “好吧,我尽力。” 李华年见她答允,报以感激一笑,又神色复杂地看了那房门一眼,摇了摇头,便速速走了。 第十一章 少师 宁浥尘踏入锦小思的房间,便闻到一股暧昧的痴缠,不由地皱了皱眉。只瞧见锦小思单穿着件红色绣着金菊的肚兜,一条黑色薄纱裙遮蔽住双腿,模样颇为香艳。她正跪伏床沿,着迷地闻着床头燃着的用男人的骨灰制的香。 宁浥尘不知自己是佩服,还是挖苦:“为了气走他,你倒是豁的出去。” 锦小思对自己亦是一声哂笑:“我的身体早已不洁,多一个男人少一个男人来过,又有什么区别。” “能不能投胎转世的区别。”宁浥尘冷冷说道:“既然铁了心不想见他,何不收了方才那个男子的魂魄?还留他贱命,让他气走李华年。你既流连于他,舍不得转生,又不愿见他。这是为哪般?” 锦小思身子一滞,木然回头道:“他今生,也叫这个名字?真是冤孽。” “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他的灵魂力量一定特别纯净。我要你拿下他,要不然,你就用永不超生的代价,去换他安然离开女人汤。” “你放心,我那么恨他,怎么会放过他。”锦小思答应地很快,而宁浥尘察觉到的,是她言语间那股自欺欺人般的肯定。 “我很清楚。”宁浥尘定定地看着她,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直让锦小思心中发颤。她看上去是如此平静随和的主子,可总让人猜不透她想要什么。 宁浥尘在房中把玩着风华逝,但不敢再轻易启用。泣幽姬比她更熟悉,若再被强行打断,她必然承受不住反噬。她只能怪自己是个魔道新人,不精通术法,不能布置像宙洪荒所设的那般强大的结界。 兰儿敲了敲房门,得到示意后恭敬进入,只见她端着一个描着精致花纹色彩明艳的瓷罐,旁边放的是吸魂瓶:“宁姑娘,那男子已被处死,这是用他的骨头制成的香。按着您吩咐,用地狱熔火一点点熬死的,过程极是痛苦,惨叫了半个时辰才死透。他的灵魂,也已收入吸魂瓶。” 宁浥尘只瞥了一眼,继续打量着手中的风华逝:“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也含不了多少力量,但总不能便宜了他立刻去转世,再过百儿千年的也无妨。这香拿去送给锦小思,我这不用男人骨头制的香,浊气太重。” “是。”兰儿只放下了吸魂瓶,又按照吩咐去给锦小思送香了。 兰儿出门后,又有人敲门。宁浥尘以为兰儿折返,便道:“还有何事?” “君主请你去一趟紫华殿。”原是斐夜的声音,听上去带着隐隐怒意:“君主以如此真心待你,你却这般不识好歹。” 宁浥尘抬头看去,他双臂交缠横在胸前,依靠在门框上,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很快明白了,她在泣幽姬面前极力撇清与宙洪荒的关系一事,自然也已传入宙洪荒耳中。 一声短叹,难道他真的对自己如此在意?若真如此,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委实会令宙洪荒不愉快。不知此番被传唤去紫华殿,他意欲何为。 宁浥尘随着斐夜来到了紫华殿,宙洪荒正端坐于君位之上,俯视着两人。被他那平静的目光笼罩着,却生出一种被震慑之感。 待两人行过大礼,宙洪荒直直地盯着宁浥尘道:“你跪下。” 终于要惩罚她了吗?宁浥尘周身一颤,明明是不咸不淡的话语,倒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即刻下跪,臣服地颔首,静候他的下一句。 “既然你已在女人汤为本君效命,便少不得给你一官半职,办事也更名正言顺。如今你已承本君魔血,修为资质自然优质过人。九位少师中,经过与阿修罗道一战后折损了一名,一直空着一个位置。本君就封你少师一职,封号‘浥’。往后,你就是魔道的浥少师,与斐夜并尊了。如此,九位少师倒也圆满了。” 宁浥尘于斐夜皆是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宙洪荒,之见他漆黑的眸底,正含着一缕笑意凝视着她。 斐夜急道:“君主,只要成为少师,便需要执行魔道的最高任务。可她才十六的年纪,这样一个女娃娃懂什么?” 宙洪荒眉头微蹙,形成一个淡淡的“川”字,对斐夜的质疑很是不满:“你也就一千来岁,不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还是说,你觉得一个和本君有着相同血脉的人担任这个职位,不能胜任?” “臣不敢。”斐夜忍气吞声,极是不满地瞪了宁浥尘一眼,便不再言语。 宁浥尘先是错愕,随后又想通了什么,满怀感激地向魔君拜下:“多谢魔君成全。” 起身与他相望,宙洪荒淡然若水,仿佛无欲无求。 宙洪荒又命令道:“所有人都退下吧,阿浥,你留下。” 高阔威肃的大殿内,很快只剩下了两人。宙洪荒从宝座上起来,迈下一步步台阶,走到了宁浥尘身前。面对她时,他整个人便撤去作为一名君王的威严,仿佛只是一位高雅的贵族。 宙洪荒牵起宁浥尘的手,仿佛握住一件易碎的珍宝,不敢用力,也不愿放松:“听兰儿说,你受伤了。可好些了?” “多谢君主关怀,只是一时气不顺,血气翻涌,已好了。”宁浥尘试着将手抽回,但他的力道偏偏会更重一分,不愿放。 “只有我们两人,何必还拘着君臣之礼?我知道你在这里的顾虑,你也明白我刚才那样做的目的。阿浥,你应该清楚我对你有情,只是我不愿强求。” 魔道后宫的算计,她不怕。臣子的反对质疑,她也不怕。她只是怕宙洪荒这突如其来却深似海的情,却能将她全部吞噬,尸骨无存。 宁浥尘道:“可我终究只是个白白承受你恩情的凡人。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你的恩赐。你可以给我无上荣耀,但同时也将我推往风口浪尖。君主,我实在不明白我对你的意义。” 宙洪荒只笑笑,并不急着解释:“以后,你会想起来的。眼下更重要的是让你掌握魔道的术法,你已拥有和我一样的天赋,若不好好利用实在可惜。今日,我先教你如何布下结界,这样当你驱使风华逝的时候,便不怕有人打扰了。记住,以你现在的能力,只能撑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便要停止。今后,每日都来紫华殿一趟,我一样样亲自教你。” 宁浥尘紧闭着双唇,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虽是魔,却待自己如此情深义重。元迦是仙,纵然与他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可如今也成为泡影。她留在魔道,不过是为了伺机向元迦报仇。宙洪荒明知她的目的,却对她这般用心,她突然对他产生一种愧疚感,无以为报,只求能多为他做些事。想起方才斐夜的话语,她追问道:“方才斐夜提到的最高任务,是什么?” 宙洪荒却不急不躁:“是关于上古神器,这不仅是魔道的最高任务,六道皆是无比重视。以你目前的状况,断然无法参与执行。等你再强大些,我便会一五一十告诉你。” 宁浥尘回到女人汤后,所有人都已知道她被封为少师。兰儿贺道:“恭喜宁姑娘,此番成为女官了。少师一职,堪称是极大的荣耀。多少魔界的分支统领想回到魔君身边谋个一官半职尚且十分困难,更何况人人敬仰的少师呢。不过,姑娘毕竟年轻,又身居高位,以后怕是少不了被质疑。这个消息一传来,我便听到各宫娘娘们对您的非议了。” “就由着她们说去吧。有了这个身份,她们便不会把我当成争宠而欲除去的对象了,我也乐得清静。只是今后我的对手,便换成真真正正有铁腕手段的那些臣子们了。”说及此处,宁浥尘回想到了最高任务,便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兰儿,你可知那关于上古神器的,魔道的最高任务?” 兰儿开始回想,皱眉道:“我有幸依稀听魔君提起过,仿佛是女娲石,其他的便概无所知了。” “终究还是我太弱小,不能真正为他分忧。”宁浥尘一面说着,一面又祭出了风华逝:“你且退下,留意李华年和锦小思的动静,有事便向我禀报。” 兰儿担忧泣幽姬或是其他妃妾又会来打扰,正欲提醒,却见她以一个较为繁复华丽的术法在房中设下了一个结界,便赞许地点了点头,放心退下了。 第十二章 和羞走 清平镇,锦府。 锦弦儿难受地扭了扭身子,面颊微红,在侍女耳边吩咐了几句,然后对李华年道:“天师请在大厅稍作等待,我下去更衣,家父随后就到,失陪了。” 冒着烈日行走许久,又受了三尾狐的惊吓,锦弦儿浑身虚汗。等她沐浴更衣回来,却发现李华年已不在大厅。侍女回禀道:“老爷估摸着大小姐要一段时辰才能回来,便先带着李天师去花园了。” “二小姐呢?”锦弦儿立即问道。 侍女答道:“二小姐不是在房里读书念诗,就是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玩了。眼下在房里没见到踪影。” 锦弦儿急匆匆往花园赶去,还未走到,便听见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传来。 “再用点劲,推高一点,哈哈……” 锦弦儿缓缓靠近,只见一身鹅黄色衣衫的清丽少女正坐在秋千上,与身后推着她的侍女有说有笑。秋千背后的栀子花开得正盛,让那笑声仿佛浸染了沁人心脾的浓郁香气。那少女的脸,与锦弦儿一模一样。 晚了。 锦弦儿看到,父亲与李华年,也已站在旁边多时。李华年凝视着那秋千上的人,嘴角的笑意似是踏入山林后,嗅到了初春第一缕携着花香的风般柔软清甜。 “你的担忧很有道理。他好像很喜欢纯真活泼的少女。她不像你,顾虑太多,放不下的太多。”锦弦儿忽然听到内心深处传来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很是惊诧,心中默问:“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那个声音又响起,等锦弦儿再问,便仿佛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锦老爷见锦弦儿来了,便冲秋千上的少女喊道:“小思,下来。有客来访,还不快过来见过。” 锦小思停止了秋千,往锦老爷这边看去,果真见到一个陌生男子,立刻略低着头过来,微微欠身行礼。 “弦儿,你也过来。” 锦弦儿应声,大方得体地走了过去。两个拥有同样出色容颜的女子,同时出现在了李华年面前。 李华年顿时一怔:“这……”他显然以为,荡秋千的少女是锦弦儿。 锦老爷笑道:“她们双生并蒂,都是我的掌上明珠。弦儿早一些出生,是姐姐。这是妹妹,小思。” “弦儿姑娘端庄持重,小思姑娘清丽如莲,锦老爷好福气。”李华年说话间只瞧着锦小思,锦弦儿恍惚间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弦儿,怎么你的脸色不是太好?”锦老爷见锦弦儿自方才就不是特别自然,关切问到。 “今日出门许久,又遇着妖物,有些受惊了。”锦弦儿不疾不徐地说着,已全然听不出遭遇妖物袭击时的惊慌。 倒是锦小思吓得不轻,她关切地拉起锦弦儿的手:“姐姐可曾受伤?是什么妖物袭击了姐姐?” 锦弦儿亦作安慰状轻轻拍了拍锦小思的手:“不打紧,多亏这位天师及时救了我。还没向你介绍,这位是自白城山而来的李华年李天师,年少有为,颇有法力,此番来我们府上,正是与父亲商议捉妖一事的。” 锦小思澄澈的眼眸倏然一亮,听闻此言,仿佛见到了仰慕已经的英雄一般,颇为崇拜地偷偷看了李华年一眼。没想到他正微微含笑地看着自己,锦小思的脸被这样温柔地目光烫得升起两坨红晕,赶紧低下了头。 “眉来眼去呀,啧啧。”锦弦儿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好了,小思你速速回房收拾收拾,我已命人准备了洗尘宴。弦儿就先随我一起,为天师奉茶接风吧。” 在锦老爷吩咐下,锦小思被家仆引着回房了。那含羞垂首,偶尔微微回头的模样,像极了风中半开未开的一支水莲。这和羞而走的美好模样,让锦弦儿深深地担忧起来。 宴席上,李华年说道:“此番我是与师兄一起下山的,方才我已传书给他,告知我目前所在。师兄不日便会赶来与我会和,相信有师兄的鼎力相助,很快便能除去那妖狐。” 旋即,所有人面前便出现一行紫色烟雾凝成的大字:“三日后相聚。兄,庄。” 而李华年的师兄庄晓生未到来的三日,李华年像锦弦儿宠着锦小思一般,由着锦小思时不时抓着他,听他说捉妖的故事,也不嫌烦。作为讲故事的回报,锦小思也成天拉着他在镇上好玩之处窜来窜去,丝毫不顾忌那妖狐可能随时出来附个身作个乱。拉着李华年,就仿佛拉着个护身符。 锦弦儿尚且对李华年敬而远之,而锦小思与他,相识三天却仿佛是认识了三年。锦弦儿觉得,李华年才是她哥哥,而自己倒像是个路过的。 这一日,庄晓生应该会出现的。在他出现之前,府上有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登门。锦弦儿原本还疑惑着,她并没有安排这样一出,那这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锦老爷看上去似乎特别高兴,他把两个女儿叫到一起,连李华年也邀请了。原来,这个衣着喜庆的女人,是本镇出了名的媒婆。 媒婆递给锦老爷一张大红色的纸,上面写着锦弦儿的名字与生辰八字,以及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与生辰八字:“锦老爷,镇东那陈家的大公子,生辰八字与弦儿姑娘极是相配呢,可谓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若能结为连理,日后必定福星高照,儿孙满堂啊。” 锦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锦弦儿,道:“陈家大公子我是见过的,相貌端正,又有能力,年纪轻轻的便经营着两家酒楼和三间铺子。小思,作为妹妹,你看这个姐夫如何?” 锦弦儿颇感意外,她并没有对父亲这一安排按到半点感激和高兴,相反有些气急,只是竭力压制着,不至于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父亲,女儿还想再在您膝下侍奉几年。一来,小思还是个小丫头,您忙于事务,府中又无主母,我怎可贸然出嫁?二来,眼下妖狐未除,人心依旧惶惶,我怎可不顾所有人的情绪,要让他们在担惊受怕和亲人离去的痛苦中,来强颜欢笑着贺我新婚?还请父亲三思。” 锦老爷略觉尴尬地摸了摸头,干干地笑着:“我原想着,你上次遭遇那样的事,镇子又不太平。若能冲冲喜,兴许能太平很多。” 李华年也即刻补充道:“贫道以为,这个喜冲不得,可能会适得其反。驱鬼捉妖频道尚且还能效力,拉纤说媒便不擅长了。但选夫婿,还是弦儿姑娘自己认为好,才是最要紧的。” “我也同意华年哥哥说的,我还想再陪姐姐几年呢。爹,要冲喜,你自己冲。”锦小思站起身,跑到锦弦儿身边,紧紧抱住了她的胳膊。锦弦儿侧过头,目光深深地锁住李华年。 李华年感到胸口似乎被人刺了一下,垂下眼不去看她。 宁浥尘看到了锦弦儿的生辰八字时,一切便确定了。她施术时,用的也是这个生辰八字,只是那名字,却是锦小思的。宁浥尘曾经疑惑过,这跟女人汤拿到的信息不一样,女人汤从冥界生死簿上录过来的信息,何以会错?若真错了,她现在寄宿着的目标者,又是谁呢? 原来,锦弦儿是被家人以锦小思的名义下葬的,冥界生死簿又是对着锦弦儿的魂录的生辰八字,便冠在锦小思这个名字上了。 宁浥尘原想再看看接下来的故事,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她只能先从锦弦儿以往的回忆中退出。 第十三章 未了劫 往后这几日,宁浥尘每日都遵着与宙洪荒的约定去跟他学新的术法。如她对元迦所言,确实有做魔的天赋。这魔道术法她学起来没多久,便能用得十分得心应手。而锦小思那厢,依旧对李华年敬而远之。 兰儿这会儿又端来了一盒香告诉宁浥尘,“锦小思”为了打消李华年见她的念头,又故技重施,当着他的面与另一个男子缠绵,将他气走了。兰儿说道:“女人汤始终不是人间的烟花柳巷,享乐,便是要用命抵的。这种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而得到的灵魂有何用!大人,不能再由着她这样胡闹下去了。” 宁浥尘对锦小思这种浪费男人生魂的行为倒也并不十分生气:“我倒要看看,她要这样逃避到几时。把这盒香带上,去她那里。” 锦小思并不在房中,她的女侍告诉宁浥尘,她出去了。 宁浥尘和兰儿到梅园的时候,远远瞧见了白梅下,那一青一黑两个身影。 “那人不是李华年?她怎么突然愿意见他了?”兰儿疑惑道。 宁浥尘唇边勾起淡淡一抹笑意,她这么快就忍不住还是和他相见了。照这样下去,只要李华年的性命受到一点威胁,她就愿意拿自己的魂魄来换他平安吧。 两人相顾无言,李华年眼中光华如烧滚的水,流转不已,内心已然挣扎不已,最终憋出了第一句话:“姑娘,为何流连在这烟花之地?何苦自污?” 见他面容恳切,锦小思心底反而泛起一丝寒意:“你也觉得我这样很贱,是么?” 李华年脸上闪过一抹窘色,从脖子根往上燃起阵阵的红:“我不是此意,人若想不被他人看轻,首先不能自轻自贱。但姑娘再这般放纵下去,那……” 锦小思青艳冷冽的脸霎时浮满怒意:“你以为我图享乐的?我如今这般不堪,还不是为了……” 她硬生生吞了下半句话,微微侧头垂眸不去看他:“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我也不清楚。” 李华年闻言,迅速摸遍了身上所有藏钱之处,也不过十几两盘缠。他的脸依旧涨得很红:“只要,只要你愿意,我……我可以向那位姑娘替你赎身……” 他的话说得并不十分利索,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你愿意带我走?”锦小思讶然,他这一句话,便如暴雪后放晴的第一缕阳光,叫她看到了温暖的希望。那是与她以往,杀掉身上的男子用他们的血温暖自己的感觉,不一样的。 “我不愿看姑娘在这里沉沦。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我就……”李华年扭捏地像个大姑娘,后半句话噎了半天也没说出口。锦小思颇为动容,她将他未说出口的,给理解成了她以为的意思。她原以为,等到这句话,即便再不能往生,也值了。 她眼中的泪与唇畔的笑在同一时间绽放:“那你会娶我吗?” 李华年闻言,一愣后即正色起来:“锦姑娘,小生万万不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你不要误会!再者,我家中已有未婚妻,这样做,即负情于你,又辜负了她,如何使得?” 一时间,只剩落梅的声音。宁浥尘与兰儿相视一眼,也觉得场面颇为尴尬。 锦小思整个人仿佛凝成了一块冰,下一刻就会碎去。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给他一巴掌,甚至杀了他。真要起这个念头时,便消散了。她只问道:“她在你面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叫思弦。说起来,她名字里和你一样,都有个思字。你的眼睛跟她很像,她没有你这般风情美艳,喜欢粘着我,又容易哭。我若负她,真不知道她往后该怎么活了。”他言语之间,是万般的割舍不下。 “思弦?思弦……” 李华年认真道:“其实我每每见你,都莫名会有一种歉意,所以我想帮你。” 是命。 “只是歉意么……”锦小思微微昂首,浅浅的叹息消融在冷风之中。她回头,看到宁浥尘与兰儿正站在不远处,有一时的愣神,随后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了。 李华年一见宁浥尘,立即跑过来,神色十分真诚:“姑娘,你便发一回慈悲,放她出去吧。小生可以替她赎身。” 宁浥尘只道:“我没有资格放了她,也无人可以替她赎身。能否解脱,在她一念之间。” 天道,帝君殿。 天帝召了元迦,两人对弈。随侍的一众仙娥,明明都只是薄施粉黛,一个个脸却红扑扑的。这两位仙放眼六道,尊贵祥瑞无比,不可直视。然而小仙娥们已按捺不住欢喜之情,拼命按着礼数,十分克制地低垂着头,时不时抬眸,眼神往两位神尊飘去。 天帝眉目半阖着,亦透着不容冒犯的威严。他落下一枚白子,道:“近日,你往冥界走动得多了。” “我不在的时候,冥界变本加厉,所以去提点提点。”元迦亦是波澜不惊,两人相对,如一池常深的潭水,无一丝涟漪。 “你成功飞升仙尊是件喜事,我卜算过,可你的劫数并没有完结。”天帝将棋子放回钵中,正色平视着元迦。 “总有一日会圆满的。”元迦亦将棋子放回,看了一眼棋盘,道:“天帝一心二用,输了。” 元迦一贯是性子淡的,除非苍生大事,别的都不能让他多忧心。正因如此,天帝才不放心他往女人汤那处时常走动。天帝道:“棋输了,还可以再来。你不比常人,若是走错一步,满盘皆输,再没有重来的机会了。你身系守卫六道和平,保护苍生的大任,不能为了一个女子……” 元迦打断了天帝:“天君无须多虑,我于她是愧,只是渡她脱离魔道罢了。” 他是如此云淡风轻,越是显得不在乎,越让天帝感到了凝重。他继续道:“你与她纠缠太多,不是好事。如今她已成魔,诛灭,是理所当然。” “我自有分寸,多谢天君提点。”元迦眸中点点光华淡淡,似飘起了雪。 天君点点头,手一扬后,一名小仙娥端上了铺着丝绒红布的鎏金托盘,有一面流光璀璨的的镜子放在上面,眼看着是件极其贵重的仙家宝物。 “这是昆仑天宫送来的。” 元迦顿时明白,他的语气都夹着着一丝惊叹:“此乃上古神物,昆仑镜。” 天君道是:“自你回天后,我一直命你寻找女娲石碎片。但你几番追寻,每每抓住一缕女娲石的气息,却转瞬即逝。我猜想,这女娲石兴许并不存在这一时空。但还能感知到,说明有人曾去到那片时空,沾染过一些气息又回来了。所以,便跟昆仑天宫开口借了这神物给你。” “昆仑镜,可自由穿梭于时空之中,而不费任何仙力,不受反噬。天君的意思,我亦明白,我会追查到底。” 第十四章 诉情 因着专程去送香没有送成,宁浥尘便吩咐了兰儿,把锦小思请了过来。 宁浥尘指着那精致华美的瓷罐:“你用同样的方法一再拖延,这是第二个男人骨灰制的香,你带回去,我并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出第三回。” 锦小思只默默将瓷罐收了,并不言语。 宁浥尘继续道:“我有句话提点你,你不是为爱而死痴痴等待金风玉露重逢的女子,而是死于男人辜负抛弃之下的怨女!” “我没忘。”锦小思漆黑的眸间闪过一抹杀意:“我怎能用自己的解脱机会去换他平安离开,好让他与那贱人厮守?” 宁浥尘绕到锦小思身边,侧头靠近她的耳边,那不紧不慢的声音仿佛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幽风:“你是个有本事的,他也不能不拜在你的石榴裙下,对不对?我很想要他的魂魄,你即刻就去准备着动手吧。” 锦小思愕然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咬着银牙,答应道:“好。” 她惧怕见到宁浥尘这样的眼神,深不见底。至少面对泣幽姬的时候,只是感受到她的狠厉,并不足以使人被握住最致命之处而感到震慑恐惧。原来像宁浥尘这样轻轻柔柔的温柔刀,只挑拣着最脆弱柔软之处,尚未真正斩下,就能感受到那隐隐的森寒了。 泣幽姬?她的旧主。锦小思心底有了盘算,便向宁浥尘告退了。 锦小思刚走,宁浥尘便召了兰儿:“备好人马在暗中看紧女人汤各处出入口,若见有男子出去,不必着急追捕。纵他一天,再让锦小思的侍女去告诉他,锦小思因放他出去,快被我责罚致死了。” 兰儿先应了声是,随后道:“大人是猜测,锦小思不肯对那李华年下杀手?” “她也未必不会下手。我倒希望我这番猜测没有白费,一个男人的魂魄力量能有多少?我要的是她锦小思的。”宁浥尘说完,眉角的筋突然急促地跳了两下。她轻轻用手扶住,继续道:“留神着点,此事有变数也未可知。” 宁浥尘隐隐觉得,她这么做似乎逼得锦小思有些紧了。或许更适合的法子,在她还没来得及看完的锦家姐妹的下半段故事里,于是便祭出了风华逝。 兰儿颔首,又道:“这几日月阙那边虽没有再对咱们这边下手,但也并没有罢休。沃娜,时常会过来打探一番情况。上次大人在施法中,沃娜无法接近,才作罢回去。如果泣幽姬不愿意收手,我担心她们还会用其他法子对付大人。” 宁浥尘心更往下沉了一分,泣幽姬的敌意不可忽视,但眼下锦小思的事也不能不管。她神情依然保持着淡薄,宽慰道:“你放心,经过这段时日君主的指点,我布下的结界也非一般人可以轻易打破,一个沃娜倒还不至于。” 风华逝中的流沙开始倒逝,宁浥尘也随着符咒燃尽产生的紫烟,融进那段往事里。 自三尾狐被打伤,李华年来到锦府后三日,清平镇一直太平。李华年与师兄庄晓生取得了联系,约定三日后于锦府相会。三日光景,在真正的锦小思的欢声笑语中,一晃就过去了。 但锦弦儿听着锦小思与李华年有说有笑的谈话,心中却不太畅快。尤其是锦老爷见他二人相处场面,竟跟锦小思叹道这两人般配。直到锦老爷有意为她挑选夫婿,她才意识到,若再不主动点,这个属意的人恐怕要成为自己的妹夫了。 是夜,整个锦府皆已熄灯,四野阒然。除了那庭院草木深处,时不时传来声声懒怠的虫鸣。繁华落尽,月色如洗。 李华年将纸条揉成一团,在手中攥紧。这是锦弦儿白日里托婢女交于他的,上书:今夜亥时,雨浣池旁,有要事相告。弦儿。 雨浣池整体虽不太大,倒也精致。池上修着一条蜿蜒的木质小道,小道中央被设计成一座拱桥的形式。此时正值夏日,平静的水面上盛开着多多白色的睡莲。经月华一照,那睡莲的半透明之感顿时让整个雨浣池有了一种空灵之感。 一如桥上的女子。 李华年到了。锦弦儿正背对着他,她今夜穿着件轻薄的天水碧罗裙,外罩一件霜色的纱衣。长发仅以一支白玉栀子花簪子挽着简单的随云髻,清爽怡人。 “弦儿姑娘?”因着夜深人静,他轻声唤了一声,不敢惊动其他人,也怕扰了这样美好的一副月下少女图。 锦弦儿似是早有准备,悠然旋身,回应道:“李天师。” “弦儿姑娘有何要事相告?选在这样静僻的地方,又是这样的时辰,近日虽没有妖狐作乱,但也应该注意安全才是。”李华年一面说着,一面踏上了木道,缓缓向她走去,只在桥脚下驻足。 这样有意地保持距离,令锦弦儿心思一沉,半垂眼帘阖上一半的黯然:“你待妹妹那般亲近,何以对我这样疏远。” 李华年立即解释道:“贫道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弦儿姑娘端庄清冷,非等闲之人可以轻易亲近。” 锦弦儿几步从桥上下来,贴近李华年身边:“你不是等闲之人,是我心上之人。” “什么?”李华年有些错愕,对上锦弦儿晶亮坚定的眸子,面上已是三分微红:“可我是修道之人啊。” 锦小思弯弯的细眉微微竖起:“一心向道?那你对小思又是什么心思。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我不能整日神仙眷侣般和你呆在一处?” 李华年背过身去,不面对着锦弦儿,胸口有些起伏地厉害,凌乱的面色没有被她看见:“弦儿姑娘,我这样的人,替死者超超度,时常捉捉妖,不比经商从政的那些公子,我过不上常人的生活。哪一日,死在那些妖魔手中也说不定。三尾狐一旦抓到,我就立即离开锦府。今夜,就当是梦一场。” 他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连那步子都有些凌乱虚浮。 梦碎。 锦弦儿迈着略显僵硬的步子到桥上,无力地靠在栏杆上,眼中落下泪来。那平静的水面忽然有柔和的紫光亮起,缓慢明灭着。 锦弦儿惊了一惊,弯下腰向湖面探去。一团小小的紫光破水而出,直掠向她的脸。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只华美的蝴蝶,通体透明,被繁华复杂的线条勾勒出来,体态绝美。 下一刻,越来越多的紫色光团从满池的睡莲中出现,它们将锦弦儿围绕在中央,漫天繁星一般点缀了雨浣池。 锦弦儿惊叹如此奇景,泪痕尚未干透,却也粲然一笑。 “博得美人一笑,三生有幸。”是男人略微低哑的声音,带着三分魅。桥下的小道上紫光一闪,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 锦弦儿往后退了一步,本能地把双手缩在胸前:“你……你是谁?” “我那不解风情的师弟惹哭了你,庄某替你教训他?”男人离得近了,他穿着和李华年同样的服饰,如墨般的长发散在身后,头顶用玉冠束着发髻。那通身的气质却和李华年截然不同,李华年是山间的风,他更像是深邃神秘的暮色,看似巍然正色,却临近黑夜。 “你是,庄晓生?” “正是贫道。”庄晓生大臂一挥,翻飞的蝴蝶们尽数飞入他的袖间,雨浣池顿时变回了素雅洁净。 第十五章 狐祸 次日清晨,锦小思发现,早饭桌上的氛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锦弦儿来得比平时晚,李华年一见到她,整个人变得很不自然,看也不是,吃也不是,坐立难安。最后挤出一句:“弦儿姑娘,早。” 而锦弦儿对待他也不一样了,她今日一如既往地美丽得体,但嘴角的笑意却显得刻意,只微微向他点头以示问好。 明明是盛夏,锦小思却觉得这周围突然变得冷冰冰的。她赶紧露出一个笑容,道:“姐姐快些入座吧,正等着你用饭呢。” “不急,我先介绍一位贵客。”锦弦儿往旁边挪了两步,转身往身后看去。众人的目光皆随着她所视方向,汇聚到一处。 未见人,先听见几声爽朗的笑。 “师弟,这几日过得可好啊?”男子含笑而出,只见他与李华年身着一样的装束,腰间配着同样的剑。 李华年欣喜万分,即刻站起身,笑道:“师兄可算来了!”他快步走向庄晓生,将他拉到锦老爷面前:“锦老爷,这位便是我的师兄,庄晓生。师兄道法剑术皆在我之上,有师兄相助,此番捉妖必然会顺利许多。” 锦老爷赞许地点头,不住地摸着胡子赞叹道:“果然也是一表人才,两位都是年纪轻轻便颇有一番本事。本镇的太平,全仰仗你们二位了。” 庄晓生简单揖手道:“承蒙锦老爷夸奖,除魔卫道是我师兄弟二人心之所向,不必客气。” 锦小思见到庄晓生,没来由地对他产生一种抗拒感,原本脸上的笑意也没了,默默地吃起了自己的早点。 “老爷,不好了老爷,又出大事了!”家仆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老爷,死了……死了人……” 锦老爷的面色一瞬变成了茄子,方才犹如见女婿般的喜悦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好好说话!我还好好地在这里呢,晦气!” 家仆吞了吞口水,下跪道:“老爷恕罪!是那……是城北郭外的一户农家的儿子死了,也……也是被挖了心肝,面色泛黑,老惨了。” 锦老爷大惊:“啊?这么快又有人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锦弦儿也吓得面色发白,直往锦老爷身边靠去。 “必是妖狐又出来作恶了。跟之前的死者一模一样,都是男子,死状也如出一辙。”锦弦儿眉头紧锁,随后又吩咐家仆,言行俨然是主母的风范:“你备些钱财吃食,先送到那户人家去,叫老人家们不要太悲伤。并要告诉他们,镇长已经请了两位天师专门对付妖孽,一定会为他们的孩子报仇雪恨。” 家仆得了命令,迅速下去了。 “两位道长,这这这,这该怎么办?”锦老爷焦急无助地起身,拉着李华年和庄晓生两人问道。 李华年立刻向庄晓生征求道:“师兄,那日我追寻三尾狐的踪迹曾伤到她,得到了她的一截狐狸断尾。既然她又出现,我们以追踪之术探一探,查出她的大致方位所在,追踪过去如何?” 庄晓生点点头:“不错,这是眼下最快能找到妖孽的方法了,我们即刻一试。” 二人在院中开坛,合力做法。翻飞的白衣与此起彼伏的剑光,缭乱了少女的眼和心。 “那庄晓生确实也有几分本事,不输李华年。他要是愿意帮你,或许还有可能让你心上之人选择你呢。”锦弦儿内心深处又传来了那个声音,诱惑、怂恿着她去做不敢做之事。 “你到底是谁?”锦弦儿发间渗下汗来,仿佛被人洞穿了不见天日的心思一般,恼羞成怒地问道。 “姐姐,你怎么了姐姐?”锦小思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挽住她的胳膊关切询问:“姐姐脸色怎么一下变得如此不好?” 面对眼前一模一样的脸孔,锦弦儿感到愈发厌恶。她平静下来,淡淡拂去锦小思的手:“许是我太紧张了,无碍。” “女人的所爱是不可以跟另一个女人分享的,尤其是容貌,还有男人。不巧,偏生她和你,生着一样的容颜,喜欢着同一个男人。”内心的声音再次响起,锦弦儿的神色幽远迷茫。 这次,她认同了这个声音:“是啊,怎么能和她分享呢?” 片刻后,一副像呈现在祭坛之上。山野溪涧之间,有一间人迹罕至的茅屋,像是猎人居住之所。画面继续放大,内室床榻上,一位面色惨白的女子病恹恹地躺着,口中还呓语着。柴门倏然开了,正是三尾狐的身影,她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女子。 画面消失了。 “不好,妖狐又要害人!”庄晓生收了剑,向锦老爷问道:“锦老爷,方才画面中所现之地,是在哪一处?” 锦老爷似是有些为难,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拼了命地在思索:“呃,这个,此处偏僻,也不在镇上,那个,应该是周围哪一处山里……” “我认得此处。”锦小思突然出声,她跑到李华年面前,认真道:“华年哥哥,我认识此处。我素日不爱去门店茶馆,喜欢到一些环境清幽的地方。这里叫无殇涧,早年有一个猎户带着女儿居住呢。” 李华年喜道:“太好了,你可还记得此处怎走?” 锦小思点头:“此地路线繁杂,并不好画。时间紧迫,还是我带你去吧。” 庄晓生闻言往大门迈去:“那便抓紧时间出发吧。” “不可。”锦弦儿制止道:“我见识过那妖孽的凶残,怎放心让妹妹跟你们去冒险?我带一些能干的人一起去,这样也能放心些。” 李华年看向她,坚决道:“不行,这样会让你们二人都社险的。” 锦弦儿上前与庄晓生走到一处,厉声道:“没那么多时间了,那女孩的命要紧。我们带着人马,只远远等着。你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帮上一把。小思,带路。” 众人还是依了锦弦儿,共同前往无殇涧。 此时,天际有一道隐隐银光划过,锦弦儿正好看到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听到心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怎么会是他?” 女人汤。 兰儿守在外面,估摸着半个时辰快到了,宁浥尘也该从风华逝中出来了。她才备好帕子和茶点,便听到沃娜的声音响起:“浥少师恪尽职守,兰儿你也真是尽心尽力。” 兰儿顿时警惕起来:“如今大人已不需要你的帮助,你时常不请自来是何用意?” 沃娜低头掩唇一笑:“别这样紧张,这里毕竟靠的是鬼道的支撑。我奉泣幽姬娘娘之命,时常来看看又有何不可?我没有我们娘娘那般法力,可以将浥少师从风华逝中接出来,你且放心。浥少师这个结界设得不错,我果然无法打破进入呢。不过,要加强一下,却还是可以的。” 兰儿浑身释放出蓝色的魔力,双瞳开始呈现出血色:“请你出去。” “魔族的战斗形态?我可不愿意与你打架,我是来帮助浥少师的,免得她被其他人打扰。”沃娜不怀好意地一笑,立即施了一个术法,使得宁浥尘布下的结界光芒更盛,愈发牢固了。 兰儿立刻去看那结界,而沃娜则离开了。兰儿再三检查,确实没有发现沃娜方才的术法对宁浥尘有害,且这结界确实比之前的更强了。 “奇怪,她们难道突然变得这么好心,担忧起大人被其他人暗害了?”兰儿正思忖着,突然脑中一个念头闪电般劈过,她惊呼道:“大人!大人该如何出来?” 第十六章 桎梏 风华逝里,三百一十六年前。 宁浥尘寄宿在锦弦儿的眼中,就在一行人前往无殇涧之前,她看到了天际那抹璀璨的银色光芒。相距如此遥远,但她绝不会辨认错那气息——远古山脉之巅,刮了万万年的风雪,凝成的不可触碰的寒。 那是元迦。 难道三百一十六年前,他来过人道吗?他又是来做什么的? 宁浥尘很想知道,可她却不得不暂时退出,此时她的力量已经快支撑不住继续驾驭这风华逝,也不够维持外边布下的保户结界。她催动意念,魔力涌动,却没有从锦弦儿的眼睛中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宁浥尘再次尝试,可依旧无法离开。多次尝试,均是无用。她,被囚禁在了锦弦儿眼中。 宁浥尘不再挣扎浪费气力,安静地开始回想。有结界保护,只要她不出来不撤去,外界等闲人就无法闯入害她。 “真是百密一疏!”宁浥尘懊恼道。外界人虽无法闯入害她,但反过来改了她的结界,也能将她困在里面。只要她还在风华逝中,便要耗费巨大的力量去做支撑运转,如果一直出不去,她就会被风华逝吸干所有力量而死,连灵魂都不会剩下! 眼下不宜再多做挣扎,不能再耗费已不多的能量,她只能静静等待,看看是否会有转机。 锦弦儿一行人在锦小思的带领下去往了无殇涧。 “这里好重的妖气,那妖狐也许还没走,大家都小心些。”李华年提醒众人道。 靠近画面中那猎户家了,李华年与庄晓生皆是收了笑容,敛色屏气,十分机警。小小院子的柴扉,歪歪地虚掩着,似是许久无人来往,稍一用力推,便会倒在地上。 那猎户家昔年,庭院落英缤纷,鸟语花香。如今却是花草凋零,枯木斜阳。 妖气,愈发浓重。李华年以眼神示意锦小思,让她和锦弦儿留在院中,不要再靠近。他则和庄晓生敛了气息,缓缓靠近那扇并不密实的破木板拼成的门。 女子低迷而又虚弱的哭声传了出来,李华年与庄晓生对视一眼,轻轻一点头,庄晓生便破开了门,李华年如一阵疾风般冲入了内室。 只见妖飘浮在床榻之上,正正对着那病恹恹的女子,淡淡黄色光芒中有着碎碎点点的金色,形成一个温暖如春的团笼罩着一人一妖。见到突袭闯入的两个男人,妖狐与那女子皆是一惊。 “孽畜!勿伤人命!”庄晓生飞起一剑,直往三尾狐刺去。 三尾狐周身一旋,避开了他的剑,落在了地上。她回头望了那女子一眼,化作了一道虚影,掠出门去。 李华年和庄晓生正欲追,只听见外面院中传来女子的一声惊呼。 三尾狐缓缓摇动着三条巨型狐尾,忽地向锦弦儿扑去,锦弦儿便发出一声惊呼。会些功夫的家仆们,却是一点都帮不上忙,一个个被三尾狐的掌风拍得东倒西歪。此刻她才深觉,她挑的这些能干的人,一个都帮不上忙。 寄宿在她眼中的宁浥尘,忽觉受到一股妖力冲击,那眼睛对她的桎梏似乎出现了一丝丝的裂缝。且这股妖力有些不同寻常,里头夹杂着几缕不同于妖力的极细柔的力量,竟使她产生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仿佛灵魂得到了浸润。 宁浥尘还来不及细想,一只妖身上为何会携带这样非魔非妖非鬼的力量,就感觉到锦弦儿的身体被人重重推开。锦小思硬生生挡在了锦弦儿身前,三尾狐便上了她的身。 李华年与庄晓生还是略晚了一步。锦小思清丽的眉目间,霎时浮现出妖媚之色。她一把抓住了身旁的锦弦儿,紧扼锦弦儿的咽喉:“臭道士,都离我远点,否则,她的小命就没了!” 锦弦儿快要喘不上气,庄晓生上前了一步,李华年立即拉住了他:“师兄!两位姑娘的命都在她手上!” 所有人不敢轻易上前,三尾狐附身的锦小思,一面扣着锦弦儿的脖子,一面向外退,等到离开了院子一定距离,她在锦弦儿耳边道:“你是谁?为什么我无法上你身?” 锦弦儿额上不断渗下细密的汗珠,但对她这句话还是觉得云里雾里:“什么……无法上身?咳咳……” 眼见着李华年与庄晓生步步相随跟了出来,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三尾狐不再多作纠缠,将锦弦儿推开,又从锦小思的身体中出来,一掌击在她背上。锦小思的身子如一只断弦风筝般软绵绵地飞了出去,李华年纵身跃起将她接住。 “华年哥哥,对不起,连累你们了……”锦小思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又泛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 三尾狐正欲飞身遁走,却见头顶一片天变得乌云密布,电光闪闪。浓郁低压的云层见,传来阵阵厚重沉闷的雷声。 庄晓生将剑端正持在胸前指着天,右手中夹着一张黄符,他吟诵了几句咒语:“天雷,降!” 随着最后几个铿锵有力的字,一道振聋发聩的雷电气势万钧地劈下,仿佛是条有灵性的白色巨龙朝着三尾狐奔去,张开的巨口间发出震慑的怒吼,令人肝胆欲裂。 三尾狐周身开始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黄色柔光将她包裹在其中,看似微弱,却暗流汹涌,蕴藏着极澎湃的生机之力。方才宁浥尘便觉得奇异,一只妖若是吸食人类的精元,周身怎会有那样的光团? 电光火石间,锦弦儿内心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有些微弱,却让人不得不遵:“快!抱住她!” 锦弦儿与三尾狐离得很近,即使跑也跑不了多远,必然会受她连累被天雷劈中。内心的声音似是与她一样,包含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因此她没有多想便冲了过去,在天雷降下之际,与三尾狐抱在了一起。 宁浥尘借着天雷带来的巨大的外界力量,透过先前那一丝丝裂缝,拼命将自己的所有力量向外输送护住锦弦儿。裂缝越来越大,同时,她仔细分辨着三尾狐周身那股力量,不断吸取其中蕴含的生命之力。 女人汤。兰儿正急得焦头烂额,忽见那固若金汤的结界陡然发出一声脆响,随后便生生裂成了碎片,消逝不见。然而,她并没有看到宁浥尘回来。风华逝中的流沙,依然静静地倒流着。 锦弦儿与三尾狐抱做一团,受了天雷冲击滚向了一边。三尾狐周身的毛色已变得乌黑,露出了一块块焦灼斑驳的皮。两人顺着下坡滚着,直往那无殇涧深渊处去。三尾狐拼尽最后一点点力量与锦弦儿分开,在掉落深渊之前遁走了。 天雷的力量太过强大,宁浥尘只听到结界碎裂的声音,随着力量耗尽,神识虚弱,几乎不能洞悉到外界的一切。 锦弦儿的身体不断下坠,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那是一道紧紧追随而来的白光,一张无比熟悉的容颜出现,那声音听上去依然清冷不可亲:“原来在这里。” 是他,他来了。 来了就好。锦弦儿闭上了眼睛,宁浥尘同时也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十七章 贼心 “清清,醒来。” 宁浥尘昏昏沉沉之间,恍惚听得有人在唤自己的小名,如沐春风般舒爽。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在人道十六年来太多快乐和温暖。此刻听闻,直要流下泪来。 是父亲吗,可他已死。谁,是谁。如此亲近,又那样陌生。 “清清?” 意识开始苏醒,眼皮很是沉重。许久,那样的呼唤没有再响起。宁浥尘终于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并没有回到女人汤,也并不在锦弦儿眼中。此处是个山间干净的洞穴,因不是太深,也比较干燥。现在已是深夜,而这洞内却有着旭日将出前一般素白的光。 那光源处,伴随着似有若无的仙气。 果然是他,昏迷前便觉他已来,没想到此刻还未走。 宁浥尘从大石块上撑起身子,顿感体内已充盈着浑厚的魔力,而元迦是仙,不可能渡给她力量。难道是三尾狐身上携带的那股生命之力,碰触后,连她的虚弱状态都被解除并修复了? “你醒了,看来恢复得很好。”元迦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盘膝而坐,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月白色光芒,清冷疏远。 此时是三百一十六年前,算时间,元迦还是位仙君,并没有飞升为仙尊。那么,这时候他是不认识自己的。但宁浥尘明明感受到,那气息确实比一位仙君要强太多。她试探着问道:“是你救了我?元迦仙君?” 元迦一贯神情平淡,他并没有正面解释:“我只是将你从那女子眼中剥离出来。看来魔君很是倚重你,你竟这般不顾自己死活地为他卖命。” 他已了解现在的情况,看来是货真价实的元迦仙尊了。 宁浥尘起身,瞥见一旁躺在干草堆上的锦弦儿,衣装破损,露出几处莹润的雪肌,几道狰狞的口子爬在上面,血液凝固后呈现暗黑色,蜈蚣般丑陋。但感应到她气息平稳,仅仅受了些外伤,是宁浥尘最后关头的保护起了作用。 她淡淡扫了元迦一眼,往洞口走去:“你又是来渡我的?” 光影一闪,元迦瞬息出现在她身前:“回头吧,你的心若执迷堕入黑暗,那便是无止尽的,将会越陷越深,再没有哪条路可以回头。倘若尚存一丝缝隙,能让光亮透进来,那便是有方向指引,总有个盼头可以脱离深不见底的黑暗。” 宁浥尘勾起一弯笑意:“仙尊真是,贼心不死。” 元迦却依然认真:“你一朝是魔,我就一直渡。没有什么是不可放下的,总有一日我会渡你脱离魔道。” 宁浥尘微微垂首,笑得露出了好看的牙齿:“所以你这次,特意追到三百多年前来渡我?魔道中人对我的踪迹未必都有你这般清楚啊,元迦仙尊。” 元迦有瞬间的愣神,随后道:“我自有我的目的。这次与你相遇,也是偶然。他日,你一定会为生而为魔感到后悔。” 宁浥尘表面依然噙着醉人的笑意,眼底却是深深的不甘与执着。空气仿佛凝滞。 她与元迦无言对视着,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攥住。眼前的人让她恨到发指,但她并不想杀他。她以前想要的,不过是与他厮守,淡然度过一生。可如今,已是爱而不得。所以她要用最独特的方式对他施以报复,让他也尝一尝,比被欺骗、抛弃痛苦百倍的滋味。 “弦儿。”山间传来一声呼喊,有人寻来了。 窒息般的氛围被这声音打破,宁浥尘与元迦,皆化成两缕风消失在原处。 宁浥尘再次宿回锦弦儿眼中,片刻后,锦弦儿被庄晓生唤醒。紧随而来的,是周身那大大小鸟的伤口剧烈作痛。锦弦儿吃不住这样的痛苦,嘴唇发白毫无血色,连哭都没了声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触碰到了伤口,顿时大惊:“我的容貌!” 庄晓生亦被她的伤势惊到,不过不是因为她容貌受损,而是认为伤得太轻了。那样的情况下,一具肉体凡胎竟能活下来,仅受了这样的外伤。但此时他只能安慰道:“弦儿,你活着便好,伤总会好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是她?为什么要让她独享这张脸……”锦弦儿极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仍有泪水不住地淌出来。她恨,为什么所有的好,都是锦小思占了,而她,频频遭到被心爱之人拒绝,容貌被毁这样的事? 庄晓生思索着,计上心来:“弦儿,不要难过。我有法子让你恢复容貌,或许,能够让你比之前还要美。” 锦小思抬眼看他,有些难以相信:“真能做到?” 庄晓生点头:“六道之中,阿修罗道美女众多,可他们远居在另一片遥远的大陆,魔道女子美艳却诡计多端,天道神女又不可冒犯。而妖道与人道最近,且妖道狐族容颜俏丽,要只要能拿到妖狐的内丹给你服下,你的脸就能好了。” 锦弦儿拉住庄晓生的手,迫切道:“可那些妖物并不好对付,我的脸不能拖!”若是这段时间,她因容貌被毁不能见人,而锦小思却可以正常与人见面,捷足先登真的与李华年修成正果,那她可如何是好? “眼下,不是有只现成的吗。天雷伤她甚重,现在正是好时机。”庄晓生用袖子拭去锦弦儿的泪水,目光阴骘:“你且等着。” 说罢,庄晓生出了山洞,御剑而去。 提起三尾狐,宁浥尘又想起了她身上携带的神秘力量,温和又无比坚韧,那是万物皆不可磨灭的,新生的力量。她必须先庄晓生一步,找到三尾狐。 但三尾狐会在哪呢?宁浥尘回顾着她附在锦弦儿眼中时的所见,最终忆起无殇涧茅草屋内那一幕。说起来,那时三尾狐并不太像是吸取那病沉珂缠身的女子的精气。狐狸精一贯都是吸食男人的精元,她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会挑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女子。 或许,三尾狐是在救她! 宁浥尘向无殇涧那间茅屋赶去,果然,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妖气。她隐了身形敛了气息,进了屋子。 床榻上的女子柔弱的抽泣着,极心疼地轻轻抚摸着半跪在身旁的三尾狐身上的伤势:“你这是何苦?我命数原本该尽了,你这样为我续着,报应都会在你身上的。” 三尾狐周身狼狈,看小茶的眼神却清明柔和:“不,小茶姐姐,你曾救过我的命,哪怕是用我红尘陌的命换你的命,我也愿意!” 小茶面如菜色,眼下积了深深的黑色,肤色极是惨白。看这般模样,竟像个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死人,生气寥寥。她摇摇头:“不,陌儿,人活一世也不过几十年,你还有那么长的时光,不要浪费在我身上。” 红尘陌固执地摇摇头,忽然记起了什么。她摊开掌心,一颗鹅黄色石头出现,看着极是古朴,但隐隐散发出澎湃的生机之力。 宁浥尘心头一动,灵魂深处仿佛被这股力量牵引,仿佛那就是她的本源之力。 “小茶姐姐,这是我偶然所得,有了它,你的病就能好了。”看着小茶眼中被石块辉映着的金色光芒,红尘陌发自肺腑地开心笑着。她将石块祭道空中,又轻轻催动。 石块光芒渐盛,柔和的金黄色光芒将一人一狐笼罩其中。小茶整个人竟缓缓有了生气,而红尘陌身上斑斑勃勃的伤痕,也开始渐渐愈合修复。 宁浥尘显了身形,施术将红尘陌禁锢,那颗石头也飞落到了她手中。原本需要术法催动才能运作发出光芒的石块,到她手上,似被点燃一般发出璀璨的光芒。一股极亲近温暖的力量穿透身体,直往灵魂深处汇聚而去。 第十八章 红尘陌 “还给我!”红尘陌疯了似的尖叫。她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在最紧要关头被人夺取,愤怒地红了眼。 小茶眼中闪过一抹绝望之色,喉头忽觉有些痒,重重地咳嗽起来,直到一口血喷出。 红尘陌怕了。那能杀人的凶狠眼神,顿时蒙上一层水雾,转为哀怜:“求求你,还给我,这能救我姐姐的命!” 宁浥尘将手掌一握,还有些流连那恍如至亲相认一般的感觉,收起了石头,她淡淡一笑:“还给你?可现在它我的东西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姐姐?你是妖,她是人,你竟为一个人愿意放弃妖道长生?为救一个垂死之人,杀害数人造下恶业,值得吗?” 红尘陌泣道:“虽不是亲姐妹,可她待我恩重如山,救过我的命,我亦无以为报。姐姐不能没有这灵石相救,求求你,先救她,这灵石可以拿走,我绝不再纠缠!” 宁浥尘充分发挥出做魔的潜质,甚至思考着,是否可以等这个叫小茶的女子死去,扣押她的灵魂去女人汤,为宙洪荒效命出力:“依现在看来,你没有让我做事的条件。” 不论在六道哪一处,实力才是说话的底气。 红尘陌沉默了片刻,被突然杀出的宁浥尘气到身子微微颤抖,她的好性子被磨没了,咬牙道:“你可知我的表兄是谁?若我又三长两短,他必然不会放过你。他是妖……” 宁浥尘缓步踱到红尘陌身前,半蹲下来,以食指勾起她尖瘦的下巴:“小狐狸,我不管你的表兄是什么妖,今日这灵石我拿定了,你可以继续向往常一样,杀害那些男子,吸光他们的精元,来给这位小茶姑娘续命。” “什么?陌儿,你竟然……”小茶听闻此言,病中敬坐而起,又咳出了血。 红尘陌万分焦急,无奈动弹不得:“姐姐,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姐姐,对不起,我不能看着你死!” 宁浥尘忽然察觉到,外面有人来了。她解开了对红尘陌的束缚:“那个道士来找你麻烦了。” 红尘陌站起身,满怀恨意地看了宁浥尘一眼,又不舍地趴到病榻前,眷恋地摸了摸小茶的脸:“姐姐,那日你救了年幼的我,没让我死在你父亲箭下,又给我治伤,仔细照顾我。这份情,我无论如何也要还你的。我先去解决那个坏事的道士,你等我。” 说罢,红影一闪,红尘陌便出了茅草屋。 “陌儿,陌儿……”小茶气若游丝地呼唤着红尘陌,并不能阻止她。她冷漠地看着宁浥尘,闭上了双眼:“我本就该去了。你们这些无恶不作的恶魔,要杀便杀吧。” “无恶不作?我便让你死不如生。”宁浥尘发出一声冷笑,本欲打算亲手了结了小茶,再把她的魂魄囚禁于女人汤,可真当她扬起手欲施法之时,却停滞了。反手放下间,灵石已出现在手上。 小茶只觉得体内被注入一股温和而蓬勃的力量,整个身体犹如枯木逢春般,感受到了许久不曾有的生机活力。她睁开眼,只见眼前这个绝美的魔女,正驱使着灵石,帮她祛病治疗。她万分惊诧:“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会感激你的!” “记住,你的命是红尘陌用自己,以及不少无辜者的命换来的,替她好好活着。”宁浥尘收了灵石,留下一句话,便化为轻烟离开了此处。 小茶在轻烟消散之际,哭着说道:“你到底是魔,还是仙?” 宁浥尘的心陡然一颤,她尚未真正害过谁的性命。不过在她算计邹静的魂魄之时,使得她推迟不知多少年才能转生,便已离魔不远了。此时身已然成魔,而恶念突生之际,她却还是下不了手。 那日宙洪荒满怀歉意地告诉她,她也是其余五道之人口中万恶不赦的魔时,她尚未能真正理解。宁浥尘心中苦笑,自己真是只不成器的魔,愧对万恶不赦,无恶不作这一形容。 宁浥尘在无殇涧附近找了一会儿,并没有找到红尘陌与庄晓生。相反,她又与一位老熟人不期而遇。 元迦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他用仙术探了探远处茅草屋内的气息,喃喃道:“奇怪,怎么会突然没了?” 上次他的出现,便是三尾狐动用灵石抵挡天雷之际。宁浥尘隐隐感到,元迦可能同样感受到了灵石的力量,前来寻找的。宁浥尘已将灵石纳入自己的空间,封锁住了灵石气息,随后道:“元迦仙尊,你此行的目的可达成了?” 元迦只是看了她良久:“得与失,有时候不是绝对的。记住我同你说过的话,魔道,不适合你。” 说罢,元迦祭出一面镜子,在镜中折出的光芒下,整个人如流沙般进入了镜中,一道消失不见。 泣幽姬曾跟宁浥尘提起,上古神物,昆仑镜,可使驱使者自由穿梭时空而不受任何限制反噬。原来,元迦是有此等宝物,难怪会出现在这里。 宁浥尘算了算时间,她在风华逝中已停留了一个多时辰,现下还有些精力,她打算看一眼锦弦儿,再回到女人汤。等她回到那个山洞,发现庄晓生已提着一只奄奄一息的三尾狐狸到了锦弦儿跟前。 红尘陌到底初化人形,修为稚嫩,不是庄晓生的对手,被重伤打回原形。她被重重扔在地上,口中发出一声哼闷,嘴里不住渗出血来。看来命不久矣。 庄晓生一剑破开了狐狸的肚子,红尘陌发出凄厉的一声呜咽。一颗珍珠般大小的赤红如血的圆润珠子升了起来,被庄晓生卧在手中。 宁浥尘蹙起了眉,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若不是自己抢走了红尘陌的灵石,她受伤再重,也可修复,不至于丢了性命。可再想想,她害了活生生的好几条人命,兴许这便是果报。 狐狸身下血泊蔓延,她拼死拨动着爪子,极是费劲地调整方向。她停了下来,朝着那里,发出了最后的呜咽,无尽的痛楚与眷恋。 狐死首丘。宁浥尘明白,那是无殇涧,小茶所在的方向。 而这厢,拿到了内丹的庄晓生,先吸取了大半其中蕴含的力量,再给锦弦儿服下。锦弦儿肉体凡胎一时承受不住,发出几声痛苦地哀嚎,一度快昏死过去。 庄晓生眉头微动,露出一个阴森的笑意。他化成了李华年的模样,轻轻抱住了锦弦儿:“别怕,我在。” 锦弦儿一见是李华年,便停止了低沉的呜咽,只乖乖地抱住他,昏了过去。 庄晓生开始一件件缓缓剥去锦弦儿的衣衫,轻轻吻上她的锁骨:“你这样的女人,如果我只一味地帮你,到时候你不听我的话,坏我的事,我该怎么对付你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那师弟,你,就是他生平最大的软肋。” 风华逝里时间走得很快,而外面则很慢。宁浥尘不愿再留给锦小思机会,打算阅尽他俩的前尘往事。直到全部了解透彻,她整个人几乎耗尽所有力量,才停止运作风华逝,回到了女人汤。 妖道,王宫大殿外,有一只哭得惊天动地的狐妖,跪求着要见妖王。守门者实在是听得忍不了,便差了人禀了事情原委给妖王手下得力干将,请求一见。 妖王寝殿内,一袭红衣的绝色美人正对着鸾镜,悠悠然地梳着长发。若是不知者,必然认为这是妖王后宫哪个受宠的妃妾。 一人入了殿内,向此美人行了大礼,而后细细禀道:“大王,三尾狐族长老的堂弟的第四房夫人的妹妹正跪在王城外,哭着求见。” 绝色美人回过头,眉目间闪过一抹嗔怪之色:“我暮成雪怎么这般命苦。你说说,本月已有第几只狐狸来跪着求本王了?这个三尾狐族长老的堂弟的第四房夫人的妹妹,跟本王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三尾狐族中,不过是有一名女子入了第十八代妖王的后宫有那么点受宠。本王已是第二十三代妖王,与他们最大的关系便是都是狐狸。但那也不一样,本王是尊贵的九尾狐,岂是……” “好了大王”,官员平日里看来听了不少暮成雪的抱怨,一张脸苦巴巴的:“微臣知道您的不容易,可这次确实不同。那只三尾狐的女儿,初修成人形,去人道报恩,没想到被道士杀害了。微臣觉得必须要禀明的,是女娲石一事。” 暮成雪的神情即刻变得十分正色:“你且继续说。” “那小狐狸运气极好,竟无意中找到了散落在妖道的女娲石。原本打算用女娲石去救它的救命恩人,没想到半路被魔道中人给夺走了。因此,被人道的道士重伤,也不能修复,丢了性命。据人道无殇涧一带的花妖透露,那魔道中人身上挂着少师玉牌,是个紫衣华服的女官。” 暮成雪神色愈发凝重:“魔道只有八位少师,且都是男的,这是打哪儿出来的?” 第十九章 卿卿 兰儿担忧万分,便只能去请宙洪荒。宙洪荒正被泣幽姬请去了月阙,一听兰儿的描述,便立刻动身去了女人汤,将泣幽姬晾在一旁。 泣幽姬望着宙洪荒离开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真是好大的本事,竟能把结界由里至外震碎,我低估她了。” “娘娘莫气,她都在里头呆了一个多时辰,保不齐已经被反噬地身形俱灭,届时可就没有聚魂香再救她了。”沃娜劝着泣幽姬,而自己脸上浓重的杀意毫不掩饰。 “没听兰儿说,风华逝还在运转吗?只要她还有一点子活的希望,只要君主宠着她,我便不得安生。”泣幽姬又询问道:“锦小思那边如何了?” 沃娜冷笑:“这会儿,估摸着两人都已出了女人汤。她是臣,管理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君主也不得不罚。” 泣幽姬缓缓打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且看谁笑到最后。” 宙洪荒随兰儿到了女人汤内阁,桌上的风华逝依旧静静平稳地流淌着。他正欲进去将宁浥尘接出来,周边气息骤然波动。 宁浥尘从风华逝中出来,颇为虚弱,身子一倾,跌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抬头瞧去,不是宙洪荒,还能是谁敢这样接近她。 宁浥尘刚想行礼,便被宙洪荒圈入怀里:“你可算回来了。” 她一时挣脱不开,见兰儿还在一旁,不由得红了脸,提醒道:“君主,我是您的臣下!” 兰儿识趣,见她平安归来,宙洪荒又如获至宝的模样,便退出了内阁。这反而让宁浥尘愈显窘态。 宙洪荒却不顾忌,依然紧紧拥着她,将头靠在她脖颈间:“兰儿说你差点回不来,我实在担心。卿卿,你不能再一次消失了,我等得好苦。” 宁浥尘一愣,停止抗拒:“你叫我什么?” “你是我心头所爱,自然便是卿卿。” 清清?卿卿? 山洞昏迷,恍惚间听到的那两声轻唤,他叫的是清清,还是卿卿?罢了,已是仙魔两立。宁浥尘暗暗自讽,到底是她自己贼心不死,还痴想着他兴许念着旧情。 宙洪荒见她有些神情恍惚,便有些松了怀抱。宁浥尘顺势离开,向他行礼:“君主,君臣之礼我却不得不遵。若被有心人看到,于我不利,君主也难免会落人口舌。” “起来吧,依着你。”宙洪荒亦不逼迫她。她还是这样拘谨,而他也有的是时间。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可以等到她记起所有的那一天。 “还有一事要禀明君主。”宁浥尘施术将从红尘陌处夺来的灵石祭出:“这是何物?” 宙洪荒顿时眼前一亮,难得一见他如此欣喜:“女娲石!” 他从宁浥尘手中接过,女娲石一到他手中,便不再散发光泽。 宁浥尘惊到:“这便是女娲石?!”看来元迦也在寻找的,就是此物了。 宙洪荒点头:“上古大神女娲为了守护六道和平,将女娲石分为六块镇守六道,助六道休养生息。只单独一块碎片的话,并没有起死回生之力,若是得到完整的女娲石,可获得复活再生的能力,不死不灭。集齐六颗女娲石,一统六道指日可待!” “恭喜君主。”宁浥尘贺道,只是笑意淡淡的。她不能与宙洪荒分享这其中的喜悦,唯一的一点高兴,便是终于帮宙洪荒做了一件事,仿佛还了他一份情。 宙洪荒牵起她的手,将女娲石放至她手心,瞬间便如认主一般,无需催动便发出莹润的光泽。 “此物万分贵重,不要再让其他人知晓。你携带着它,我方才竟没有察觉出神物的气息,不如暂时就由你保管。” 宁浥尘暗自诧异,连宙洪荒都不能察觉,难怪那时元迦仿佛也没有发觉。可她道行并不如这两位高深,为何她想隐匿女娲石的气息,便能做到如此完美?那竟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君主,大人,兰儿有事要秉。”兰儿在外边道,声音仿佛有些焦急。 宁浥尘收起了女娲石,宙洪荒道:“进来。” 兰儿低着头恭顺地跪在地上,即刻道:“锦小思和李华年,双双不见了。” 宙洪荒闻言,心中便已了然,漆黑的眸底极是深沉:“女人汤有条规矩,生者男子,或是男子魂魄,来了便不能出去。否则,便是管理者的大过。” 宁浥尘听出了他言语间隐藏的怒意,也明白那不是针对自己,继续道:“女人汤的女鬼们,都是被禁了自由,出不去的。这次锦小思也不见了……” “她已是魔道君后,还不知足。”宙洪荒已黑得快要低下水来。 说话间,又有侍女进来禀报:“君主,大人,泣幽姬娘娘来了。” 宙洪荒望了宁浥尘一眼,满带着关怀,示意她到自己身后。 幽幽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散而来,令人着迷,即便行走在刀尖,也要朝着那香源而去。那,是泣幽姬布下的惑。今日,她是有备而来,又要打击宁浥尘,又要获得宙洪荒的宠爱。 她依然是往日的装束打扮,只是换了成熟稳重的发髻,眉目间多了几分魔道君后的端庄沉稳,美得不可方物。沃娜依然如条尾巴似的,紧紧跟随着她。 “拜见君主。”泣幽姬盈盈拜下,望向宙洪荒时脉脉含情,眸中似承载着两汪春水。沃娜同样向宙洪荒行礼。 “起来吧。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宙洪荒对谁都是那般冷傲,此刻他的眼神,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关心宁浥尘时的垂怜。 “君主方才走得急,我想着这里头一回出这么大的事,我先前治理有几分经验,或许能帮上一些忙罢了,所以过来看看。”泣幽姬说完,淡淡扫了宁浥尘一眼。 那目光仿佛带刀,宁浥尘已感到来者不善。 “你是觉得本君不能处理?还是担心本君会徇私枉法?”宙洪荒的声音骤然变低了,听着并无喜怒,而足够让这偌大的内阁,顿生凉意。 泣幽姬背脊一凉,又跪在他身前,沃娜也连带着赶紧跪下:“臣妾断然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浥少师如今身居魔道高位,若犯了错误而不加以惩戒,恐难服众。我知道这会另君主很为难,但,浥少师她素来敬重您,应该不会让您难做。” “君主,我们娘娘说得极是。浥少师身居高位,但根基不稳。若您这次不计较,其他少师,甚至父师与两位长老,都会有些微词。”沃娜顺着泣幽姬的坡儿就继续滚。 “哦?你们是逼着本君处置她?”宙洪荒一手靠在桌案上,一手搭在右膝上,手指轻轻点着膝盖。 宁浥尘暗暗一笑,也绕到宙洪荒身前跪下:“君主,娘娘说的极是,此事要彻查才好。” 兰儿见状,朝宙洪荒拜了一拜,直起身子平静道:“君主,我们大人并非失职。锦小思与李华年,只是不见了,并无确凿证据证明李华年已出女人汤,还请君主明察。” 这主仆俩如此淡然从容地应对,倒让泣幽姬心中打起了鼓。莫非,她们早有准备? 沃娜看不惯兰儿毫不畏惧的模样,高声道:“君主,有人可是亲眼见着锦小思出了女人汤!” 第二十章 未尽语 “先都起来。阿浥,你驱使风华逝耗费了不少气力,坐下说话。”说罢,宙洪荒又扫了一眼泣幽姬:“你也坐下。” 宁浥尘坐下,浅浅含笑看着泣幽姬:“若非得到女人汤主事者的令牌,那些个女鬼身上有着封印,断然是出不去的。当然,现在并没有女鬼跑出去了,主事者也要受罚这一规矩,那暂且不论是谁给锦小思的令牌。” 她又转向沃娜,盯了她片刻,才缓缓道:“沃娜,你方才说,有人亲眼见锦小思出了女人汤,那可有人见到李华年也出去了?” 沃娜长眉微颦,面色颇有些难堪:“这……倒是没有。但是他们两人确确实实一起消失不见了。” “暂时找不到他而已,女人汤这么大,谁知道他会出现在哪个姑娘房里?”宁浥尘又转向宙洪荒:“君主,请容兰儿去找人。若被他逃了出去,在人间传播关于女人汤的消息,对冥殿也不利。尤其是三善道,说难听一些,将如何看待鬼道假公济私炼魂这一行为?” 宙洪荒闻言,一贯素然的脸上,出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对她此言表示赞许:“你果然是站在为人臣子的大局上看待此事的,不同于寻常女子。” 此话,也是宁浥尘说给泣幽姬听的。若为了对付她宁浥尘一人,而使整个鬼道身陷囹圄,对冥王和宙洪荒,都不是件有利的事。冥殿掌轮回,女人汤本就是个灰色地带,是泣幽姬为了讨好接近宙洪荒,央求着冥帝设立的。目前只有天道的元迦管着此事,再被人道和修罗道知晓了,这女人汤便得关门了。 泣幽姬闻言,收起了折扇,人也坐得更笔直了些,脸上浮现起担忧之色。她,并未想到这一层。 兰儿行了告退礼,下去找李华年了。 这回换泣幽姬和沃娜担忧了。沃娜看着兰儿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她真能将那个男人找回来吗?” 兰儿去了锦小思的房间,李华年果然在,静静坐在桌前等着。 “你胆子倒是大,知道了真相竟真没有逃走。那么李公子,请随我走一趟吧。” 李华年见是兰儿来了,迅速站起身:“她回来了?” 兰儿摇摇头:“我家大人之前命我告诉你,你是锦小思取得轮回机会的最后一个灵魂。她若想放了你,便要生生世世在这里沦为娼妓了。你若不愿意看她万劫不复,就不要离开。没想到你真的无所畏惧,她都把你带出去了,你还敢回来。别看你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竟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如此肝胆相照。” “她虽是鬼,但并未伤我性命,甚至愿意牺牲那么大,给了小生一条活路,实属情深义重,小生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眼下,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李华年说得真诚,同时又对锦小思的安危感到十分惶恐不安。 “跟我走吧,大人会告诉你一切。”兰儿只说这一句,便不再言语。李华年见状,也就先跟她走了。 见兰儿和李华年还未至,泣幽姬与沃娜又坐立不安不敢言语,宙洪荒便与宁浥尘闲话起来。直到二人出现,泣幽姬心中磐石才落地,松了眉头。同时心中又愤愤不已,李华年还在,这次便动不了宁浥尘了。 宙洪荒见事情已定,便回去魂池练功了。临走前,特意嘱咐了泣幽姬:“魔道君后,绝不会因小女子心思而坏了大计。你这么不爱惜出入女人汤的令牌,将之赠予他人,以后无事便不要来这里了。” 泣幽姬一听,身子一软,若不是有沃娜扶着,差点跌倒,失魂落魄地回了月阙。她黯然道:“我是魔道君后,可我也是个深爱自己夫君的女子,怎能做到对他没有那样的心思呢?” 沃娜将今日之事,又怪在宁浥尘头上:“若不是她,君主眼中怎么会容不下其他女子?这魔道后宫,有多少人自打她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君主!她到底哪里好,竟让君主对她如此着迷?” 泣幽姬见沃娜如此模样,竟比自己还要愤懑不平,便冷笑道:“哪里好?她那张脸,便足矣让你望尘莫及。” “我……”沃娜突然受辱,一时语塞,双眸湿湿的。 泣幽姬别过头去,长长呼出一口气:“罢了,你也是替我感到不公平。君主虽不许我再轻易去找她,但并未罚我,我还是魔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只是我要从中吸取教训,下次,必然要找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彻底要了她的命。” 她眼底的寒意,仿佛毒蝎扬起尾端的刺,望而生畏。 女人汤依然美女如云,酒色生香。这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氛围,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锦小思而有任何改变。 宁浥尘侧卧在铺着白绒软垫的摇椅中,眉头却没有舒展开。耗干了力量才从风华逝中出来,泣幽姬又给她出了道难题,亦是头痛。她揉了揉太阳穴,嗓音有些倦怠:“你说说,她再与你相见时,都说了些什么。” 李华年拘谨地坐在珠帘外的凳子上,努力地回忆着锦小思说过的每一个字,最后发现,锦小思其实没说什么:“她言语甚少,只要小生说说这些年来的生活如何,她一味地喝着酒。小生平生也甚是无趣,说什么她都双眼无光。后来见她望着小生时候的那双眼睛,与小生的未婚妻思弦极像,便说了些关于她的事。我们的家乡,我们的……” 宁浥尘眉头皱得更深了,按着太阳穴的手,感到青筋跳动了两下,实在有些听不下去:“蠢货。她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还说这些话徒惹她难过?” “她分明听得笑了呀。”李华年辩道:“小生看着小思姑娘的脸色说事的。再后来,她便要敬小生一杯酒,又道,‘祝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她仿佛犹有未尽语,那神色颇是伤情,可没有再说什么。之后她拉着小生去了一个出口,将小生赶了出去。小生想起先前兰儿姑娘特地交代的话,没敢离开,便回来了。话说回来,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兰儿在一旁,也听得很是胸闷。 宁浥尘坐起身,醍醐灌顶:“她不言语,只不过怕惹泪。我大概知道她去哪了。” “小生要随姑娘一同去寻她。”李华年站起身,声音坚决。 宁浥尘起身,拨开珠帘,直直地盯着他:“你注定是她的劫,你救不了她。” 兰儿也急忙出来,拉住宁浥尘:“大人是要去寻锦小思?还是兰儿去吧,您现在如此虚弱,何不再歇歇?” 宁浥尘抿了抿发白的唇,笃定道:“她不会与我动手的,也逃不了。我若再不去,那位思弦姑娘只怕要没命了。你,告诉我你的家乡在何处。” “不,小生和你一起去。”李华年固执地摇摇头。 宁浥尘只好道:“以我现在的状态,断然无法带着一个活人空间穿梭。除非,我带着你的灵魂回去。” 李华年发了一时的怔,干干地笑着,嘴角颤动着:“只要能救思弦,哪怕以命换命,小生不怕。” 第二十一章 追忆 天道,清风殿内。 元迦正执笔,面前的纸笺却干干净净,没有一字。他搁笔,扶住额,仙力在周身游走,涌向脑海。那里却有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挡住了他所有试探着深入地仙力。他认得,这是天帝的气息。 天帝不知何时在他脑海内,下了一道封印。但可以确定的是,天帝并无意害他。 元迦每每追忆过往,可一万年前的事,仿佛触碰到一个能吞噬所有的洞,怎么也记不起来。 元迦吩咐随侍在侧的小仙:“溪云,把香灭掉。再开一扇窗。” 溪云弯腰揖手,极恭敬地保持这个姿势后退了好几步,才直起身至香炉前灭香。待他开了一扇窗,转身问道:“仙尊,这样可好受些了……” 整个大殿内,除了他之外再没了人影。 溪云跑到殿外,像守门的神仙问道:“你们可见到仙尊出去了?” 守门者皆摇头:“并无人出入清风殿啊。” 他家仙尊又不见了。 李华年和思弦的家乡,叫做安定县。那是一条深窄的长巷,青石板淋着细雨,斑驳的青苔愈发空翠,鲜有人至。 宁浥尘带着李华年出现在桑户蓬枢的李宅中,一现身,便听到杯碗摔地,木架瘫倒的杂乱声,女子肆意放浪地笑出声来,其中又有另外一个女子略带稚气的哭声。 “糟了,是思弦!”李华年忙朝着声源寻去,宁浥尘也紧紧跟着。 锦小思见他来了,指着缩在角落抱成一团的思弦,一双眼似从水中捞出一般:“你竟没告诉我,她心智不全?你宁可跟这样的一个妻子过一生,也不愿意给我一天,好啊,你竟这般轻贱我,我就让你亲眼看着她死在我手上!” 说罢,那纤长白皙的十指,生出十道血染般的长甲,往思弦的脖子抹去。 “住手,锦弦儿!”宁浥尘厉声喝道。 锦弦儿面色发白,血色的指甲褪去:“你……你知道了?” “你用锦小思的身份活着,又以她的名义死去。原想替代她,去获取一切你想要的,最终却落得一场空,还身陷女人汤没了自由。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宁浥尘平淡的语调,比最尖锐的刀还要锋利,割开了锦弦儿不可告人的秘密。 锦弦儿缓缓向宁浥尘走来,一张姣好的容颜却因羞愤而扭曲狰狞:“你还强撑着教训我?你现在如此虚弱,我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她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宁浥尘胸口,猛一用力,指甲便刺入了宁浥尘的皮肤。 李华年惊道,赶忙上前:“小思姑娘!你做什么?” 锦弦儿喝到:“不关你的事!走开!” 宁浥尘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依旧平静地凝视着锦弦儿。 “原来你的血,也是暖的。”锦弦儿想起宁浥尘多次逼迫着她杀李华年,那指甲便又深入了一分:“你是如此幸运,既能保持清清白白的身子,又得魔君如此器重,所以便可凌驾于我们所有人之上,肆意生杀予夺了么!你如何懂得这种痛!” 宁浥尘一把抓住她的手,咬着牙硬生生将她的长甲从胸膛处抽出,因吃痛,话语的声音便比方才弱了几分,而脸色上并未惧怕:“不是我,也会是泣幽姬,或者别人,不是么?当初你做出那样的选择,便要做好吞食苦果的准备。” “思弦,思弦?”李华年不忍思弦这般独自受惊,便过去蹲下身,唤着她的名字,原想轻抚她的背,他的手却像摸着空气一般,穿过她的身体。他方才忘了,此时只是个新魂魄,亦没有一星半点法力,不能显形让思弦看到自己。 锦弦儿亦认识到,李华年此时并非人。她直勾勾地看着宁浥尘,那滔天的恨意几乎夺眶而出,一字一句道:“你杀了他?” 宁浥尘不语,反倒是李华年,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怒容:“够了!姑娘,我与你素未谋面,也自信没那个本事让姑娘你对我一见钟情,不知何处得罪了你,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连累我的未婚妻险些命丧你手?” 锦弦儿苦笑:“什么情,什么仇,你两眼一闭,一个轮回便尽数忘了。我受了多少苦,你从未看见……” 宁浥尘凝视着角落里如受伤小兽般瑟瑟发抖的思弦,缓缓踱步过去,轻轻摸着她的头,令她安静下来,昏睡了过去。她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可知她是谁,又是为什么是个痴傻儿?” 她又站起身,继续朝李华年说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何见了她便觉似曾相识,她为何又害你未婚妻么?我便成全你们俩。” 说罢,风华逝骤然出现,她强催着法力运转,将两人都带了进去。 锦弦儿被封在了那时的锦小思体内,而李华年,则被封在那时的自己体内。两人皆被限制了自由,无法左右借宿者,只能感受到借宿者的五官所感,心中所想。宁浥尘自己,也继续宿在那时的锦弦儿双眼之内。 这一段故事,还需得从那一日庄晓生寻到了锦弦儿之后说起。 庄晓生担忧以后控制不住锦弦儿,便化作李华年的模样,在锦弦儿最脆弱无依的时候,强占了她的身子。 锦弦儿醒转过来,发现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不再作痛,唯独身下,稍稍一动便觉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难耐。身边有一个温暖的物体,她回忆起那段昏昏沉沉的时光,是李华年与她共度一夜春宵,只觉面颊发烫,又万分欢喜。她将头往那人肩上靠去,心中如磐石般踏实。 “你醒了。”男人漫不经心道。 锦弦儿周身一个激灵,这声音并不是李华年。她惊坐而起,身旁露着上半身的男人,竟是庄晓生。 “是你?”她盛怒,委屈,含恨。 庄晓生轻挑地扯过一旁的衣服,递给锦弦儿,她一把抓过,胡乱裹住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 “怎么?昨晚不是还很开心吗?抱得我那么紧……” “无耻!你一个修道之人,怎可对我做出这等事!”锦弦儿仿佛坠入了冰天雪地,说话也开始颤抖。 庄晓生起身靠近她,笑道:“你不是把一个修道之人放在心尖尖上么,现在怎么又厌恶修道之人了?哦,我明白了,只因我不是他。那你觉得,如果我把你后背腰际右侧有颗芝麻那般大的红痣这件事,告诉你那心上人,你猜他会怎么看你?他还会选择你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锦弦儿抹去泪痕,强作镇定:“你不是近女色之人,究竟有何目的?” 庄晓生的神情有晴转阴:“我要你帮我,让他身败名裂。” 第二十二章 惊鸿 “为什么?你不是他的师兄么?”虽说庄晓生这个人,看着虽一表人才,却并无修道之人的清浩之气。但他竟想着这样害自己的师弟,锦小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和他从小便在白城山上修道,明明我道术与法力都比他精湛高明,可师父还是偏心于他,竟要将一身真传独独授予他,甚至想把掌门之位也传授给他。呵,我哪点比不上他?” 是啊。锦弦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她明明跟锦小思有着相同的容貌,而她更懂事明理,气质端庄,为什么李华年偏偏愿意跟锦小思相处,也不愿亲近她?她,又哪点比锦弦儿差了。 庄晓生继续说道:“这次我们一起来到清平镇,其实也是师父安排的一场比试。谁能先为民除害,谁当掌门的胜算便多一分。眼下,三尾妖狐已死在我手中,可我犹嫌不够。他在白城山一日,师父便不能以全身心待我。他,一定要离开!” 锦弦儿的眼睛亮得宛如秋日明净的湖水:“你的难过之处,我感同身受。既然如此,就不能让跟我们过意不去的人快活。” 待锦弦儿与庄晓生一同回到锦府时,有不少家仆被派出去寻她,剩下的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没有她在家中主事,一切都没了秩序。家仆们一见着她,欣喜万分,连忙去告知了等了一夜未眠,才歇下的锦老爷。锦小思比锦老爷出现地更快些,只见她眼下乌青,双目又红又肿,显然是没睡好,又哭过。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锦小思有些激动,紧紧抓着锦弦儿的手不放。因着她自己也受了伤,如此一来便乱了气息,肺腑隐隐作痛,咳嗽了几声。 锦弦儿拉着她坐下,关怀道:“你也受了伤,不好好歇着,这般折腾自己做什么,没的叫我心疼。” 锦小思不愿松开平安回来的姐姐,眼睛一酸又落下泪来。她听着锦弦儿这番话,字里行间虽是关切的意思,但仿佛少了些什么,总觉不是那个味儿。仿佛锦帕上绣的花,虽栩栩如生,总少了生气,不是真的。 “姐姐,你糟了天雷大劫,又受了一夜的苦,衣衫褴褛,怎的还是如此容光焕发?竟比从前还要美上几分似的。”锦小思看着锦弦儿的脸,先前便觉得不太对劲,终于猛地发现,她更美了。 锦弦儿微微一笑,眉宇间蔓延开一抹妖娆之色,更有一种少女没有的风流韵味:“怎么嘴这么甜,这样逗我开心?不过说到天雷,全是因为庄道长他法力高深,那时暗暗地护了我,我现在才能相安无事。坠下山崖后,也是他连夜找到了我,送我回家。” “哦……原来如此。那,多谢庄道长了。”锦小思转过头去,淡淡向庄晓生道了声谢。 庄晓生何尝看不出她对自己的冷漠,但也并不放在心上,也回以淡淡一笑:“降妖除魔,济世救人,是向道之人应做的,姑娘无需言谢。” 正说着,锦老爷在一帮家仆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大厅,一见锦弦儿,顿时老泪纵横:“我的心肝,我的女儿,你可算回来了。怎么的衣服破成这样?你糟了那么大的罪,为父实在痛心。你是如何平安回来,且周身完好地?” 锦弦儿把方才对锦小思说的,又详细地再与他说了一遍。 锦老爷泪光闪闪,不断用袖子拭着:“我的儿,你受苦了。快,快先下去整理整理仪容,再喝些燕窝补补。” 锦弦儿答声是,又觉少了些什么。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李华年的身影。 “父亲,李道长呢?” 锦老爷道:“昨日你掉下山崖后,李道长安顿好小思,便出去寻你了,现在还未回来。” 锦弦儿一怔,黯然道:“我先下去更衣。” 锦弦儿走后不久,李华年便回来了。风尘仆仆,满身疲态。一听说锦弦儿被庄晓生救回,眉间担忧之色才下去。 庄晓生见他来了,正好锦老爷也在,便将三尾狐的尸身显了出来:“锦老爷,师弟,这便是我们苦苦寻找的妖孽。昨夜她亦深受重伤,被我遇到,便了结了她。” “好,好,真是大快人心!庄道长真是好本事!”锦老爷不禁鼓掌,熬了一夜的疲惫,被这个好消息一扫而光:“快,通知各大家族和镇民们,妖孽已除!将人聚集起来,请两位道长当着所有人的面,火化了妖孽,以宽慰人心,泄死伤者家属心头之恨!” 李华年与庄晓生也应下了。 锦老爷又想起了什么,继续吩咐道:“去告诉大小姐,火焚妖孽前,先行祭祀之礼,以感谢祖上庇佑。请她盛装,跳祭祀舞。” 锦府很快将此事安排了下去,祭祀台处的人渐渐聚集得多了。周边点起了炽热的火盆,并点着九部高香,将人熏得微微出汗。 赤着精壮上身的大汉,开始一下一下捶打着大鼓,祭祀大典即将开始。 在一众蓝衣女子的簇拥下,那身着红色华服的女子恍若神妃,雍容华贵,只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妖娆之气。锦弦儿的美似一团火,经风一轻轻撩拨,便窜起热烈地燃烧,瞬间聚焦所有人的视线。 “她甚少穿得这样明艳,没想到如此美丽。”庄晓生在李华年身边道。 李华年头一次觉得,不太喜欢这位师兄,觉得他的眼神和语气都略显轻浮:“师兄,修道之人不可妄动凡心。” 庄晓生摸了摸嘴唇,干咳了两声,重重地点了头:“师弟说的极事,修道之人,怎可以儿女情长呢?” 李华年被他看得十分不适,便转过头去看祭祀台。 锦弦儿长袖翩飞,美眸顾盼,艳光浮动,霓裳入破惊鸿起。旋转的飘逸身姿,在李华年眼中绽开了一朵开得浓烈的花,放肆散发出此生都散不去的芬芳。 锦小思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浅浅笑着望着锦弦儿:“姐姐这样可真美。有时候我好羡慕她,那么美丽,那么圣洁。她是爹爹的掌中明珠,也是清平镇的瑰宝。我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像她那样成为一名天之骄女,有负爹的期望。” 李华年看着这张与锦弦儿一模一样的脸,认真道:“不要总把自己和她比,你和她是不一样的,世间有一个锦弦儿便够了,你自有你的好处,努力去做你想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她的影子。” 祭祀大典结束,三尾狐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烧为灰烬。 当晚,宴客散尽,李华年正欲回房,被锦弦儿叫住。 “李道长,这次狐妖作乱,多亏了李道长全力降服。” “哪里的话,都是师兄的功劳。既然妖孽已除,我也该走了。”李华年不自然地笑着,眼眸中分明有着复杂的情绪:“弦儿姑娘,愿你今后安好。” “就这样着急走吗。”锦弦儿淡淡的,脸上不怒不喜:“过几日表示我和小思的生辰,她很希望你留下。此外,父亲希望你们能为死去的那些镇民做场法事,替他们超度。请你们,再留一段时间吧。” 果然,后面几日,锦老爷给李华年和庄晓生安排了不少事。开坛做法,超度亡魂,甚至还一个个替死者寻不同的长眠之所。 七日后,在锦家姐妹生辰到来之前,发生了一桩血案。 死去的男子又被掏了心,仿佛是三尾妖狐回魂作恶一般。 第二十三章 魔心 清平镇再出命案,镇民们原以为三尾狐已死,从此可过上太平日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心安被打碎,使得人人自危,白日里也不敢轻易出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锦老爷日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哎呀,清平镇妖孽贫出致使镇民丧生,真叫我心痛啊。两位道长,妖狐不是已经除去,可为何还有这样的命案发生?” 李华年亦是眉头紧锁:“那日焚化的,确实是三尾妖狐的失身无误。我与师兄也去了那命案现场,并无半点妖气。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是什么在作案。” 庄晓生道:“看来只能在此镇多留一段时日了。”没人看见,他嘴角一闪即逝的玩味笑意。 是夜,万籁俱静。 自那日锦弦儿平安回来,除了变得日渐美丽,别的似乎并无变化。但锦小思却隐隐觉得,她的姐姐真的不一样了。是她穿上了以前并不轻易尝试的华服,是她与人交谈时眼角眉梢不经意的勾魂摄魄,是她浅笑时那抹娇羞和欲绝还迎。 锦弦儿提着一盏灯笼,从后院绕过,经过雨浣池,去开那扇并不显眼的小后门。 “姐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锦弦儿心猛然一跳,寻着声音望去,只见锦小思呆呆坐在雨浣池旁,手中拿着一柄团扇,是睡不着有心事的模样。她平心静气道:“哦,近日不太平,我担心锦府的安危,来检查下这个地方。” “姐姐说得是,你还是这样为所有人着想。今夜我睡不着,你可以像小时候那样,陪我一起睡吗?”锦小思的眼眸亮晶晶的,十分企盼。 锦弦儿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二人同榻而卧,共用一枕。锦弦儿与锦小思相对着,仿佛面对着镜子。 锦弦儿如爱惜自己的容颜一般,轻轻抚摸着锦小思的脸:“小思,你今年也已十六,该长大了。” “长大后,会像姐姐这样吗?变得更美,也好像更疏远了。” 锦弦儿的手一滞,收了回来:“怎会?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锦小思将身子向着她靠得更近,钻入她怀里:“只是种感觉,其实姐姐待我和从前并无两样。” 锦弦儿目光如月华冷清,她面色冷峻,话语依然保持着温柔:“看来妹妹是长大了,有心事了。你告诉姐姐,是不是李道长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提及李华年,锦小思满脸发烫,锦弦儿也感受到了,她眼中仿佛结了一层霜。 “他很好,那庄命案令他焦头烂额的,可见我不开心,时常来说些好玩的事情来开解我。倒是我,显得太不懂事。”锦小思继续往下说着,锦弦儿的心越来越往下沉。等怀中之人没了动静,她便起身,只意味深长地看了锦小思一眼,便离开了。 庄晓生已在镇外一间破庙等了许久,见锦弦儿来了,问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被我那妹子缠了一会,耽误了。” 庄晓生一声轻笑:“你不是视她为仇人吗?还能这样好言好语地待她?” “哼,不着急,自有让她哭的时候。” 庄晓生打量着锦弦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后直直看着她的双眼:“明日便是你杀那第一人的头七之日,为了维持妖狐内丹的运转,你必须再杀第二个,直到杀足七人。届时,我会去散布传言,是妖狐鬼魂回来继续害人。你要寻个机会,暴露你自己,再想法子把这事栽在你那妹妹身上。” 锦弦儿笑得极是渗人:“这样,世间便再无人和我分享这张脸了。” 庄晓生搂过锦弦儿,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忽然施了一个术法,让她昏睡了过去。宁浥尘只觉四周一片黑暗,也无法左右锦弦儿的心神。忽然,听得庄晓生谦卑道:“不知是魔道哪位爷在此?庄某恳请一见。” 宁浥尘一声冷哼,原来他忽然亲近锦弦儿,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想来是宙洪荒赋予的魔气太盛,她又初接受,还不能很好地掩藏起来,竟叫一个修道之人看了出来。看来今后,还要在修炼术法上多上心。 从锦弦儿双目中出来,宁浥尘在庄晓生面前显了形。 庄晓生顿时眼眸一亮,惊到:“竟是位如此美貌的娘娘!” 只是他发现,眼前的魔道美人看上去极是虚弱,那身形也颇是寡淡,仿佛被某种强大的结界牵制着,在蚕食着她的能量。 宁浥尘十分开门见山,淡淡道:“你有求于我?” 庄晓生见她如此,便下跪道:“晚辈初次见锦姑娘,便觉得她的眼睛十分特别,原来是娘娘宿在其中。晚辈若能得到您的相助,除去我那师弟便不困难,哪怕回到白城山,师父不愿将掌门之位传给我,我也能夺过来。” 宁浥尘道:“你倒是狼子野心,枉为修道之人。只是我与你无亲无故,凭什么助你一臂之力?” 庄晓生抬头,某种的敬畏淡去,布满贪婪与杀意:“您此时如此虚弱,哪怕是一只小小的妖,也能要了您的命吧。有您相助自然是好,但凭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多费些气力罢了。” 被他这般威胁,宁浥尘强压下心中怒气。若不是在风华逝中,轻易篡改过去会受到反噬,她必然先杀了这庄晓生。一如那日,她怜悯红尘陌,本可救她,但红尘陌若不死,后面这一些事便会截然不同,她便会受到极大反噬。 见宁浥尘不作声,庄晓生放缓了语气:“我有个修道之人的名头,却并未遵守戒律,双手也曾沾染不少血腥,可与人魔并无二异。若娘娘怜惜,便成全了我成魔一愿,也好渡一些力量给您,帮您续命啊。” “你要我的心头血。”宁浥尘倒是感慨,魔,人人弃之,可庄晓生竟一心欲成魔:“可逆不怕这重身份,让你师父更加看不起你?” “人人都说魔万恶不赦,神怒鬼怨。可我不这样认为,魔之所以让其余五道这样看待,是因为他们足够强大,行事狠辣,更不必讲那假惺惺的道义。传闻,魔道魔君乃是六道内顶级的强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像他那般的人,才是我所向往成为的!”庄晓生说至激动处,便站了起来,愈发靠近宁浥尘,仿佛对她的心头血势在必得。 宁浥尘并不惧他的威胁,即便他已经表现地咄咄逼人,她自岿然不动。 “这见解倒是新鲜。”宁浥尘垂眸,打定了主意,道:“你且出去吧。” 她静静往地上盘腿而坐,庄晓生以为目的达成,道了声多谢,便去外边候着了。 宁浥尘闭上了双眸,她方才与庄晓生对话,都已在强弩之末,实在撑不下去。风华逝继续在运转,不断消耗着她的所有力量,将之吞食地一干二净,快要伤及她的灵魂。眼下她还带了锦弦儿和李华年的魂魄进来,消耗更是庞大。 思量再三,她终于决定借助女娲石的力量。 她残存的几丝魔气,小心翼翼地幽幽往密闭空间处的女娲石探去,与它散发出的温和光泽纠缠在一起。触及到那股力量,恍如久旱甘霖,令宁浥尘及时舒坦。女娲石并不抗拒她的魔气,愈发大方地输出自己的力量,涓流般流淌而出,润泽着她的每一条经络。 深邃漆黑的天际,那一星寒芒似乎与她遥相感应一般,出现了。 她所担忧的,期盼的,来了。 第二十四章 暮成雪 元迦一直在寻找女娲石,上次便在三百六十一年前这处空间寻到了踪迹,对这块女娲石是极为熟悉的。如今又有动静,果然被他发觉。 在他到来之前,宁浥尘隐匿了女娲石气息,出了破庙。 庄晓生一见她出现,明媚鲜妍,姿容无双,再无半分虚态,吃惊不已:“你……” 宁浥尘锋利的眼神刮过他的脸:“我什么?” “你怎么好了?那你答应助我成魔……” “我何时答应过你?”宁浥尘冷笑:“敢威胁一个魔,你是嫌命太长了。”她此时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与庄晓生纠缠上,略施术法,便让他昏了过去。她不能被再元迦发现,否则被他知道她带有女娲石,要强夺并不是难事。 四周忽然弥漫着浓重的妖气,以宁浥尘为中心,将她包围其中。 “哟,好一位俊俏的魔道女少师。”尖锐又虚渺的声音,涟漪般层层叠荡开。 宁浥尘放眼至四周林子里查看,低矮的灌木从中传出轻微的叶子摩挲发出的簌簌声,陆续探出了许多的狐狸头。白的,棕的,黑的,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难不成是三尾狐的家族亲友,来寻仇了?宁浥尘恍惚记起,红尘陌说过她有个挺厉害的亲戚。可红尘陌并非死于她手,再怎么样,也该先找晕在旁边的庄晓生才是。 她试着迈出一步,立即有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小狐狸蹦跶出来到她脚下,大大的耳朵矗立着,一动一动的,圆溜溜的大眼光华闪烁,面相并不太奸诈,而十分讨喜。 狐狸开口道:“女王大人,请上轿。” 宁浥尘惊得后退一步,不是因着狐狸会说话,而是突如其来的称呼让她不知如何反应。谁家的狐狸,怎么教成这样? 一顶殷红如血的轿子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她身前。 诡异,蹊跷。 宁浥尘拎起狐狸的后脖颈:“谁派你们来的?” 其他狐狸见状,忙聚上前来纷纷匍匐在地:“请女王大人不要为难我等,这是大王的吩咐。” 宁浥尘浑身一抖,扔掉手里的狐狸,正欲遁走,其他狐狸纷纷跳上她的腿,死死抱住。轿子无人抬举,却倾倒起来。里面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伸出一握,宁浥尘竟觉毫无反抗之力,被拽入其中。 狐狸们纷纷跳至杆子上,轿子平地而起,消失了。 月白的清气出现在轿子消失处,稳稳悬于空中。元迦纤长的手指轻轻掩于鼻下:“好浓重的气味,是狐狸。是他。”说罢,他便追寻着轿子的气息去了。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浓重的狐骚味散去,外面突然清净得很。 宁浥尘抬手拨开轿帘,眼前只见一个红衣的女子背影。她身材高挑,竟和宙洪荒相差无几,脑中顿时出现四个大字:女王大人。她如瀑般的长发极是柔顺地散在背后,随着窗外拂来的风微微飘摇,平添一分撩人之意。虽不见她正面,宁浥尘也觉得心中似有猫挠。 红衣女子微微侧身,轮廓分明的脸庞带着几分冷艳。回眸一笑,胜星华。 那模样,并不逊色于自己。宁浥尘出了轿,迎着绝色美女欣赏大量的目光,款款行至她身前:“这位姐姐,何以用这样的方式绑我来?” 她低头一笑,胜过春日百花绽放,身上那夺人眼眸的艳红,也不能分去这份绝色:“叫哥哥。” 一开口,竟是个男人的声音。 宁浥尘顿时警觉起来,眉头微蹙:“你到底是何人?” “喜欢你的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宁浥尘:“本王喜欢美色,尤其是和本王不相上下的美色。”他又指着宁浥尘腰际刻着“浥”的碧玉:“你是宙洪荒的人?女少师,真是难得一见。” 听他自称为王,先前又是众多狐妖来请,宁浥尘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暮成雪?” “原来你也仰慕本王已久,不如撇了宙洪荒,跟了本王岂不好?”暮成雪说着便要来拉宁浥尘的手,被她一把甩开。 他便是六道内叱咤风云,人人敬畏的妖王,高处不胜寒的至尊强者,可与元迦、宙洪荒比肩。 可如今一见,竟是这般模样,着实令人感到意外。他看着虽平和,那尖尖的眼角依然透着狐狸独有的狡诈的光。宁浥尘并不敢放松,只道:“妖王陛下,我若在妖道久留,魔君必然会派人来寻。若有要事,何不正式书信传与魔君,与他相商?” 说及此处,暮成雪面露可怜之色:“本王何尝没有打听过你的消息呢,可魔道并无你这一号人。你说,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呢?” 说至后半句话,他凑上前来,透着不容人退避的震慑之意。而他的双眸,依然澄澈地恍如一汪清泉。 貌是情非,表里不一啊。此人危险。 可他太过强大,她敌不过,也逃不了。但眼下若是退出风华逝,锦弦儿与李华年便会被撕扯地粉碎,尽数被吞噬,所以她不可轻举妄动。眼下,倒是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但好端端的,为何暮成雪会找上她? “妖王陛下,我不知是何处惹了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您海涵。” 暮成雪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糯米牙:“我狐族有只小狐狸,前些天捡了块破石头。后来听闻,是你把那物给抢了?此物乃是妖道所有,今日一见,本王想把你连人带物,一起留下了。” 又是女娲石。果然如宙洪荒所说,六道均对女娲石极是重视。 宁浥尘也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那日逗那只小狐狸,抢了她的石头,后来便扔了,并不在我身上。妖王陛下若不信,大可一探。” 暮成雪不是没有探过,在宁浥尘到来那一刻,他的妖力便已探入轿中,确实没有发现。这才是他不明白的。那是上古神物,即便如他一般的人,也无法轻易掩藏住女娲石的气息。当时,破庙附近的小妖明明也都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现在又无踪可寻,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 “大王,元迦仙君来了!此刻正在闯殿,无人能拦,说是,找您要人!”寝殿外忽有人大声禀报,听语气颇是意外,也甚是惊慌。 “他可不常来妖道。”暮成雪一听元迦的名号,那笑意消散地一干二净,他挑眉看着宁浥尘,愈发觉得她不简单:“你究竟是哪道的?” 说着,那似有若无地的仙气汇聚在殿内,元迦随后便出现了。 元迦绕过宁浥尘,挡在她身前,与暮成雪相视而立:“素闻妖王喜爱美人,但这一个,本座奉劝你别动这个心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清心寡欲的元迦仙君,难道对这魔女也有兴趣?若要带她走,必先经得我同意。”暮成雪那千千笑眼,蕴藏着一丝杀意。 元迦只缓缓摇头:“你无胜算。我无意与你冲突,妖王陛下,告辞。”说罢,他带着宁浥尘,一同消失在了暮成雪眼前。 暮成雪瞬时便感受到,眼前的元迦并不像传言所说,仅仅是个仙君。并未与他动手,便已能从他施展的术法窥见他的强大,竟像已成为仙尊,如天帝那般实力强横。若真要斗,即便能拼上一段时间,最后也会落败。但六道皆知,元迦还并未晋升,他如何做到瞬间提升实力的? 一个是打听不到的魔道女官,一个是实力名不符实的仙君。他们的存在,一点都不合如今的实况。莫非,他们根本不是这一时空的人,因此,元迦即便再强大也不能轻易动手,否则必将遭受天谴。暮成雪想明白了,暗自道:“浥?来日方长,本王期待与你再见那天。” 出了妖道,宁浥尘为避开元迦,便欲遁走。 “急着走?去哪?”元伽拦在她身前,大有要审问之意。 “仙尊是舍不得我?”宁浥尘换上一张笑脸,换做别人瞧了必然已眼饧骨软,可元伽总是不吃这一套。他既不求权,也不受美色所惑,是个实打实的无欲无求的仙人。 元伽目光凛冽:“不要对我说谎。” 面对元伽的正气大义,宁浥尘总会有种反感,她每每刻意表现出一个魔女狂傲不羁的模样,以提醒他,她已不能回头。她扬起戏谑的眉:“你是天道的仙尊,我魔道之人,当然可不用敬你,我来此处难道还要先秉明你?倒是你,身为天道至尊,却总是这么清闲,穿梭时空来找我谈天?” 元伽依然以淡然的模样回应她:“我与你有着一样的目的,那物交由天道保管,才最为妥帖。若魔君得了,六道内日后必有战火不断,生灵涂炭的一天。” 宁浥尘知道他所指便是女娲石,这对宙洪荒也分外重要。只有魔君强大,天道才会忌惮不敢轻易有所行动。这样,她才可以倚仗着宙洪荒,与元伽相抗,抵死纠缠,至死方休。 “我不明白你来做什么,你为了你的六道苍生,我只为了我的女人汤。你要找什么东西,凭你强大的仙力怎么会察觉不到,并不在我身上?”宁浥尘转换了凌厉的语气,话语间有着颓唐:“我只是不愿看到,明明是相恋的两人,只因差了一句表白,就死生不安地永远错过。” 元伽听出她意有所指,只道:“命该如此,莫强求。强求必自伤。” “是吗?我倒不相信,天底下人人都能做到像仙尊你这般无情无义。” 她失态了。 在元伽面前,她怎么都无法伪装得云淡风轻。她的怨恨,指责,怪责,从不加以掩饰,可依旧不能触动他。 元伽并没有被她激怒,黑如耀石般的双眸,透出料峭的寒意:“我,是不能,也不会有情的。你到今日还如此执着?我作为夏允,已出了情劫,却陷你于其中无法自拔,实在内疚。因此,我决心要渡你,而非对你还有情,明白吗?” “自你伤我那日起,我便领悟地很透彻。”宁浥尘凄然一笑,一挥衣袖化为烟雾消散,元迦并未再跟随。 第二十五章 争妍 宁浥尘回了破庙处,抹去了庄晓生对自己的记忆,也让他忘了锦弦儿带有魔气的眼。 他们的计划极顺利地进行着,每隔七日,便有一人死于非命,均是在前一个死者的头七之日,第二人丧生。很快,便死了三人。可在这些死者身上或周边,都察觉不到一丝妖气。 庄晓生向众人道,是三尾妖狐的鬼魂回来继续害人了,务必要请年轻精壮的男子当心。他们,是狐妖鬼魂的目标首选。 这一日,亦是锦家姐妹的生辰。 天色向晚,浓墨重彩的晚霞将所有景物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锦弦儿与锦小思行走在花园中,穿着艳丽的锦弦儿经霞光一照,愈发优雅华贵,动人心魄。正走着,忽见那层层叠翠的雨浣池中,有两朵并蒂而生的睡莲,在微风中出落地愈发清丽,惹得随行的侍女们惊叹不已。 锦弦儿望着这角难得一见的景色,竟像是有所感叹:“传说有一种双生花,一株二艳,并蒂双花。为了维持花开不败,争夺不可分享的美丽,它们互相争抢着对方的养分,直至另一朵荼蘼凋零。小思,若你我是这两朵花,那该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锦小思满脸笑意如逝水般流走,她想了想,才道:“双生花之美,撑不过太久。为了能让这样的美丽更久地延续,我愿以我的败去,换姐姐的鼎盛。” 锦弦儿以团扇半掩面,噗嗤一声笑出来:“傻丫头,我逗你呢,你却如此认真,这话听了叫人觉得感伤。” 锦小思这才松了口气,微微嘟着嘴拉着锦弦儿的衣袖撒娇:“姐姐,我知道姐姐才是一直包容我,体贴我的那个人。虽说长姐如母,可你的年纪却并没比我大多少。姐姐待我这样好,难道我要恩将仇报,反而去抢姐姐的养分吗。” 锦弦儿宠溺地点了点锦小思的额头,又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今日还是穿着平日里最爱的一套鹅黄色绫罗裙,显得有些陈旧。而自己则穿着金色的束腰华服,宽大的后摆上绣着数百朵樱花,有些拖在地上,便由两名侍女拖着。于是便问道:“今日是你我生辰,前几日我便命人给你送来了新衣,怎的还是穿着这套?” 锦小思盯着自己的裙摆,笑道:“那新衣好看是好看,我也知道是姐姐请镇上最好的绣娘绣的图案。可我就喜欢这一套,裙边的栀子花图案,还是姐姐亲手绣的,舍不得放着不穿。” “原来你是喜欢我的绣活。你可还记得去年我新做的那套,白纱点缀着绿叶,并绣着栀子花的?当时你就喜欢得紧,我也只穿过一次,今年我便把它当做生日礼物赠与你,可好?” 锦小思眸中大放异彩:“真的吗?姐姐你自己都十分宝贝,舍不得穿呢。” 锦弦儿温和笑着轻轻点头,牵着锦小思的手去了自己的房间。 锦弦儿替锦小思换上了衣服,神色迷蒙,喃喃道:“好像。”她又拉着锦小思在梳妆台前坐下,镜中映出两张极是相似的脸。 锦弦儿以指腹蘸了胭脂膏,在锦小思唇上轻柔地抹开,满意道:“小思,你更加美了。” “姐姐,为何这样给我打扮?”锦小思不太习惯脂粉,这抹唇红点在不施粉黛的容颜上,既美艳,又突兀,仿佛一个渴望着成为女人的女孩,竭力伪装着妖娆。 “你已年满十六,不再是个小女孩了。今后,要站到我身边来,帮着处理家事,为父亲分忧才是。” 锦小思这才重展笑颜:“我必然会认真跟姐姐学习。” 侍女进来,服了服身:“大小姐,二小姐,老爷宴请的宾客已渐渐来了。其中……其中还有那张三公子。” 锦小思与锦弦儿的脸色都变了。锦小思道:“姐姐,那个张怀安垂涎于你不是一两日了,去年竟公然在街上便要抢了你去做他小妾。偏生他与县衙老爷是近亲,连爹爹也忌惮几分,不得不忍着这口气。今日他还不请自来,肯定没安好心。他就是觉得你端庄贤良,不会把他怎么样!” 锦弦儿忆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兀自叹气垂泪,极是惹人怜惜,让锦小思心疼不已。 锦小思眼神一晃,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忽然心生一计:“姐姐,我想到个法子。往日我遇到这样的场合都是躲着的,爹爹都是责罚一顿就好了。这次你便换上我的衣服,躲在内阁莫出去。我以你的身份出去迎客,再把那不要脸的张三公子撵走。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这件事,连累你也受爹爹责罚,毁你好名声的。” 锦弦儿止住细细的哭声,担忧道:“可你哪里能主持得了这样的场面?” 锦小思把垂挂在屏风上的衣衫抱过来放到锦弦儿膝上:“是姐姐说我长大了,你便信我这一次吧,我可不愿再让那张三公子恶心你,你只管等我好消息,看我怎么整他。”说罢,她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锦弦儿眼中依然闪着泪花,深深凝视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唇边缓缓扯起一弯森然的弧。 “妹妹啊,这次,姐姐就对不住你了。” 那张怀安,众目睽睽下受了锦小思扮作的锦弦儿的好几通羞辱,气得连备好的礼物也带了出去,尽数投进了河里。待他回到自个儿府中,原想找个侍妾发泄,没想到床榻上,已躺着一个身材袅娜的美人。 张怀安眯起眼睛,想着府中上至侍妾下至丫鬟,并无这样一个妙人。 美人在他的怀疑中缓缓翻过身来,依然侧躺着,用手撑着巴掌大的脸,唇边是魅惑众生的笑,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朝他勾了勾食指。 “你是,弦儿?”张怀安激动地上前几步,仔细打量着她。 “你不是在锦府中见过弦儿吗?我怎么会是她。”锦弦儿依然保持着温柔的笑,眼神仿佛带着钩子,将张怀安越勾越近。 张怀安闻到她身上颠倒众生的香,舒服得微微一颤,美人不可抗拒的笑,勾魂摄魄的眼神,让他欲罢不能。 锦弦儿伸出双臂将他一勾,两人紧紧贴在了一起。她翻了个身,压在了张怀安身上。 床幔落下,张怀安放声大笑起来。而下一刻,便发出了极为凄厉的一声冗长的惨叫。 家仆们闻声,纷纷冲至张怀安房中。却见那已平静下来的雕花床中,冒着热气的血喷涌出来溅在纱幔上,一重魅影投射出来,是三条巨大的尾巴。 “妖……妖孽!”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闪过,几个身手好的家仆便去追。黄影捉迷藏一般东跑西跳,在一阵刀光剑影的胡乱刺坎下,掉落了一块布料。而后,便彻底消失了。 众人去看那床上的张怀安如何,只见他怒睁着圆眼,胸腔出是一个窟窿,还汩汩地出着血。 今夜,是第三人的头七,第四人的死期。 张三公子的死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清平镇。张怀安是县衙大人的小舅子,平日里仗着威势在镇上作威作福也无其他人可管。但他这一去,第二日一早,县衙大人的兵马便到了锦府。 为首的官兵拿着一角鹅黄色的衣料:“锦老爷,这材质,这样式,裁缝铺和镇子上不少人,可都说是你家二小姐的。” 李华年与庄晓生见到这种阵仗,极是差异,锦老爷愤怒吼道:“胡说,小思怎么可能是杀害张三公子的凶手!谁知道这衣服怎么回事!” 此时,又有人端着一团血污的东西呈上,道:“头,这是在锦府后面的竹林里找到的,像是埋得匆忙,露出了端倪。” 那官兵不由分说,便命人进了锦府把锦小思抓了出来。他冷笑道:“二小姐,昨夜你在哪里啊?” “我在家……”锦小思戛然而止,看了一眼锦弦儿和李华年:“我……我……” 李华年一脸不可置信,可锦小思并没有如他所愿继续说出能证明清白的话来。 “哼,说不出来了吧!带走!”官兵头一挥手,那些人便强行拖着锦小思欲走。 李华年张开双臂拦在官差们身前,郑重道:“此事太过蹊跷,不可冤枉好人!” 锦弦儿也已哭得梨花带雨:“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开我妹妹!” 官兵头一把推开李华年,恶狠狠道:“两位道爷,难道要包庇妖孽?县衙老爷明镜高悬,自然不会断错案。若是清白,必不会伤她。若真是凶手,必叫她偿命。走,先关起来!” 一部分官兵拦着锦府人和两个道士,一部分官兵则押着锦小思,回去县衙了。 第二十六章 相杀 锦小思被强行带走后,锦弦儿啜泣不止,锦老爷也是连连叹气,父女俩相对着哀伤不止。 李华年与庄晓生不忍见这样的场景,便远远地躲开他们商议。 李华年道:“小思是好好的人,怎么可能被妖孽鬼魂附体杀人呢?师兄,我们在那些死者身上,也并未发现任何妖魔留下的蛛丝马迹啊。” 庄晓生冷笑:“人若把自己的灵魂献祭给妖,便也能成妖。那县衙老爷来势汹汹,看样子很快便会定她的罪。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查清真相抓住真凶,你能做到吗?” 李华年见他如此,怔了一怔:“师兄,你从前并不会这样坐视不理,如今我觉得,与你生疏了。她绝不是那种人,我一定要还她清白,救她出来。” 李华年笃定了心,说罢便独自离开了锦府。 庄晓生去安慰锦氏父女,锦弦儿抬眸,坠着泪光的双眸与他视线交汇,闪露一丝凶光。 县衙那边,不久后便传来音讯,三日后午时,处以火刑。锦老爷听闻,当场昏死了过去。锦弦儿止了眼泪,吩咐道:“好生照看老爷,找大夫好好替他看看,这三日,别让他出门了。” 锦弦儿命人收拾了几样点心,准备了钱财疏通了牢狱看守,换得了与锦小思单独相处的一点时间。 锦小思一身泛黄的白色囚服,还有几处刺目的血迹,显然是被用过刑。她闭着眼睛,面容憔悴,此刻正无力地躺在发潮的稻草铺子上,动弹一下都疼。 锦弦儿将东西往地上一放,轻轻走到锦小思身边蹲着,用帕子擦拭着她的脸。 锦小思缓缓睁开眼,一见是她,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下:“姐姐,我不是妖怪,我不是……” 锦弦儿面色毫无波澜:“我知道。” “姐姐,你来救我出去的吗?” 锦弦儿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来送送你的,妹妹。” 锦小思仅剩的气力顿时泄得一干二净,身子酥软,犹如被人劈头盖脸泼了一大盆冷水,发自肺腑地感到了寒:“姐姐?你就这样看着我去死?” 锦弦儿抚摸着她苍白的小脸,指尖摩挲着寸寸滑腻的肌肤:“小思,你是多好的女孩。可你最大的错,便是长了一张和我一般无二的脸。我是个自私的人,可不得不与你分享这天赐的容颜,父亲的宠爱。我还要操心着府内大小事宜,为父亲分忧。而你做了什么?凭什么和我平起平坐,分享着一切?” 锦小思悲切地摇了摇头:“你不是我姐姐。” 锦弦儿靠近,与她脸儿相贴:“县衙大人下了令,三日后便要处死你。你便刚好去投胎,下辈子,就不再是我妹妹了。” “是你动了衣服的手脚,你早就设下了圈套要害我!我不是妖怪,我不想死。华年哥哥呢,他会救我的……” 锦弦儿胸口发闷,怒火中烧,坐起身,揪住了锦小思的领子,面目有些狰狞:“他救不了你!你当然不是妖,我才是。” 锦弦儿露出了一双狐狸眼,将锦小思惊得说不出话,只瞪大了眼睛,剧烈喘息着。 “他怀疑不到我身上,短短三天,无人可以救你。我的妹妹,下辈子,不要和别的女人去抢同一张脸,更不要去争同一个男人。太过出色的东西,只能是唯一的。”锦弦儿将她放下,又替她捋了捋皱巴巴的领子,轻拍着她的心口:“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的想法?别恨我。” 锦弦儿起身,华贵的衣装,精致的妆容,美得让人心颤。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锦小思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姐姐,一直和她喜欢的是同一人。姐姐偶尔看他的眼神,克制又仰慕,他们更早相遇,她应该早就猜到的。 三日后,锦老爷病重无法下榻,锦小思将在祭坛被处以火刑。 她被绑在高台上,周边架满了柴木。县衙老爷在棚子下坐着,只等下令行刑。围观的人群层层叠叠,那一双双眼看她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人群边,锦弦儿与庄晓生并肩而立,他还牵着她的手,她的神情淡淡的,仿佛看风景一般。 庄晓生单手结印,朝着锦小思诡秘一笑。她只觉得周身难受,腰下一阵痒意,便生出三条巨尾来! “烧死她!烧死她!” 这是狐妖的象征,彻底激怒了那些镇民。 “我不是……”锦小思微弱的辩解,被汹涌的恨意淹没。 几个壮汉启了酒坛子,尽数浇在柴木上。他们燃起了火把,直冒着黑烟。县衙老爷手中的令牌已经举起,眼看着便要投掷出去。锦小思深深地望了锦弦儿一眼,可她依然淡淡的,极是冷漠。 “且慢!”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柄巨剑之上乘着一老一少两人。那年少者剑眉朗目,如山间清风,年老者仙风道骨,颇有仙家风范。 两人落地,巨剑便化为一柄寻常的佩剑,回到李华年腰际。 “他竟请来了师父!”庄晓生面色一沉,松开了锦弦儿的手。 李华年立即向县衙官行礼:“大人,此事太过蹊跷,贫道请了家师,通元天师前来助一臂之力,寻找真正元凶。” 县衙官一拍桌子,起身喝到:“胡闹,有认证无证皆指向她,且这妖孽已显真身,你说本官误判了不成!” 通元天师精锐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如猎鹰发现猎物一般盯住了庄晓生和锦弦儿。 庄晓生暗道不好,转身欲逃。 “孽徒!”通元天师袖袍间飞出一节金色绳索,闪电般追去,缠绕在了庄晓生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他又看了一眼锦弦儿,拂尘一挥,口中不停地念起一段咒语。 锦弦儿只觉头痛欲裂,浑身犹如针刺般作痛,倒地不起。她的身后,同样也出现了三条巨尾,且那姣好的面容,顷刻间变成了一张狐狸脸。镇民们顿时大惊,纷纷远离了这一人一妖。 县衙官看得呆了,一下指着锦弦儿,一下指着锦小思:“这这这,难不成有两个狐妖?” 李华年施了法术,锦小思身后的狐尾便消失了,绑住她的绳索也松了开来。“大人,这只不过是个障眼法,小思是无辜的。”说罢,他神色负责地看了看祭坛下的两人。 通元天师转身对李华年道:“华年,为师先把这个孽徒带回白城山,剩下的事,便由你自行处置。” 李华年向通元天师行过礼,他便带着庄晓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清气消失了。 镇民纷纷感叹,高人。 锦弦儿见事情暴露,自己又被咒语压制着,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呼喊。李华年见状,从祭坛上飞身而下,将她牢牢制服。他凄然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又是为什么处处维护着她,却总是伤害我!”锦弦儿一声怒吼,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便要向李华年咬去。 他咬着牙,将她打晕。 锦弦儿唇边淌下一缕猩红的血,她恍惚看到,他眼中落下了什么晶亮的东西。 心中那个已许久不闻的声音,徒然响起:“锦弦儿,你错了。” 第二十七章 缘灭 “我没做错,是谁,是谁在引诱我!”锦弦儿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被关在牢狱之中的,已变成了她。 妖狐内丹的力量,本就不够充足,又被通元天师化去了大半,还有三人的心头血没有得到。如果不能及时出去,她的容颜将维持不了,变得如当初受伤时那般丑陋不堪。 “我没有错,是他,还有她,一次次地来伤害我,我不过想拿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锦弦儿紧咬着牙,瞪着不甘的双眼,思谋着不可见人的黑暗。 暮色降临,一片漆黑中,一只红棕色的狐狸避开了所有守卫的视线,从牢狱中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转眼便没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牢狱中,锦弦儿如一个破落的娃娃一般静静蜷缩在角落中,纹丝不动,仿佛丢了魂似的。 狐狸来到锦府外,见一家仆正欲关上大门,匆匆一跃化为一缕黑气,钻入了家仆的印堂。 锦小思疲惫不堪,身上又有几处伤,正躺在软塌上休息,侍女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那家仆上前敲了房门,锦小思的声音很是绵软无力:“进来。” 他跪在锦小思榻前,垂首道:“二小姐,小的在打牢那边有个看守的表哥,他传来消息,大小姐将要在三日后被处死,现在过得很是凄苦,时常遭到狱卒打骂,伤痕累累。” 锦小思微微皱眉,仔细看了这家仆片刻,道:“你看着眼生,抬起头来。” 那家仆倒也配合,抬起头来任她看着。锦小思身边的侍女也朝他看了看,道:“二小姐,是咱们符里的人。只是白日里一贯在外面跑,不常在府中伺候。” 他讨好般地笑着:“二小姐,小的说的是实话,这大小姐陷害您可恨,所以我特来告诉您她现在恶有恶报,好让您出一口气。” “够了,出去。”锦小思提高了音量,胸腔内有气血上涌,咳嗽了两声。眼前家仆的脸,仿佛透着狐狸般算计时一般的狡诈,让她极度厌恶。 见她动怒,那家仆忙颔首直道食言,不再言语,退出了她的房间。 出去后,一道黑气从他的头顶钻出,即刻消散。他摸了摸头,看了看四周,自言自语道:“奇怪,我来这里做什么。”因着附近便是二小姐的闺房,不敢太过靠近,便回去干自己的活了。 狱中,锦弦儿忽然醒转过来,唇畔勾起深深的笑意。她用妖狐内丹仅剩的一些妖力,化形为狐去到锦府,控制了一个小厮。那番话,是故意说给锦小思听的,她是这样的反应,在锦弦儿的意料之中。 此后第一日,锦小思没有来。第二日,也没有来。知道第三日,行刑的前一天,她终于来了。 隔着厚厚的栏杆,锦小思颇为心痛地望着里面躺着,浑身血污的锦弦儿。良久,她才唤道:“姐姐。” 锦弦儿闻声,唤了一声“小思”,挣扎着朝她所在的方向爬去。 锦小思心头一时恻隐,便让狱卒开了锁,进入了牢狱。她随后吩咐道:“劳烦两位官爷在外面守着,一有事我便喊你们。” 人走后,这里只剩锦氏姐妹二人。 锦弦儿吃力地抬起头,拉住锦小思的裙角道:“小思,你还是来看我了。” 现在的她,犹如跌落泥淖的一只天鹅,狼狈污秽不堪。 时至今日,锦小思仍觉难以置信:“我曾经那么敬重你,你却这般恨我。如今作茧自缚,我虽心寒,却也痛心!” 锦弦儿保持着卑微的姿势,匍匐在她脚边,像是说与她听,又仿佛是告诫自己:“我当了十六年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女,可竟然连心爱之人都得不到。做一个没有错处的好人,好难。这世上,往往是坏人,活得长久,又能肆意夺取自己想要的……” 锦小思摇了摇头:“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我不想死,对不起。”锦弦儿说罢,尽全力催动着内丹,随着一声细微如玉碎的脆响,内丹碎为齑粉,而其中蕴含的所有力量,化作一条狐尾,将锦小思包裹在了其中。 很快,锦小思身上又添了道道新伤,形似受苦的锦弦儿。锦弦儿则气色渐佳,仪表恢复了秀丽洁净。 锦弦儿剥去无法动弹的锦小思的衣服,又将自己的囚服脱下给她换上。 锦弦儿迅速穿戴好锦小思的装束后,望了一眼那窄小的囚窗外的夕阳,神情凄苦:“临死的关头,竟只有你来看我。父亲怕是对我失望透了。而他……呵,即便我死了,他也觉得无关紧要吧。” 这一次,两人对换身份,就直至另一方死亡吧。 锦弦儿离开了。锦小思无声落泪。待日落西山,月色初露,牢狱中又来人了。 是他。 李华年站在那潮湿的牢房外,遥遥望着那纹丝不动的身子。 四下无人,他缓缓道:“弦儿,我来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的剑穗,笑得有些伤神:“善恶终有报,时至今日,我亦无法帮你。那日你生辰,原想把这个陪伴了我二十年的剑穗赠予你,就当做是贺礼。可是没有机会。我是个修道之人,无法给你想要的,不能误了你。你是如此典雅高贵,其实……其实我初遇你,便已倾心于你。” 锦小思闻言,心间一阵疼痛。她仍旧不言语,继续听着他这番告白。 “我对小思,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可你误会了。当我发现你与师兄走得近了,隐隐能察觉到一些端倪,你能想象到我有多痛苦吗?我不可对你有情,却要承受这种痛。我能许给你的,或许只有一个下辈子。弦儿,来生我若不是修道之人,若还能与你相遇,我们,我们便不要错过了。”李华年将剑穗留在此处,极是不舍得再看她一眼,逼着自己旋身离去。 “华年。”微弱的声音,拉扯住了他的脚步:“好好待……小思。” 既然他们彼此有情,她便成全了吧。 李华年走了。一道紫光又降临在此处,锦小思侧头看去,只见一绝美的紫衣女子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正欲问她身份,只见她香袖一挥,便失去了意识。 宁浥尘来了,她将禁在锦小思体内的魂魄放了出来,正是三百一十六年后的锦弦儿。 宁浥尘道:“你明白了吗?我将你囚于她体内,一是让你明白,你伤了这样敬你爱你的妹妹。二是要让你知道,你一味地自私自利,错怪了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你与他,缘尽于此,全然由你亲手葬送。” 锦弦儿眼中,淌下两行猩红的血泪,滴落在黑色的衣裙上,如水渍一般不易被发现。她颤抖着道:“小思她……又为何会少了一魂,轮回转生变成那样一个痴儿?” “那,是她没来的及送你的生辰贺礼,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第二十八章 镜中魂 翌日,妖女被处以火刑,大快人心,镇民无一不拍手叫好。锦老爷听闻此讯,正欲赶去刑场,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昏了过去。 熊熊烈火燃起,锦小思被绑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那声声凄厉绝望的惨叫,被火焰舔舐吞没,烧灼成灰烬。 李华年远远地,呆若木鸡地立着。不忍看,不忍闻。这饱受痛楚的尖锐叫喊,比他往日受过的任何一种伤,都要疼痛。眼眶极是酸胀,他想逃离这里,双腿似石化了一般沉重迈不动。 “不是我!不是我……”那求饶的声音,愈渐微弱,远看着只剩一个单薄的人影沐浴在烈火之间。李华年再无法忍受,施法离开了此处。 她被烧死了,平息了所有镇民和县衙官的怒火,也安了锦弦儿的心。 良久,众人散去。真正的锦弦儿带着几个家仆缓缓而至,面色冷峻。她拿出一些财物,对预备收拾残局的小厮道:“两位差大哥,喝点茶吧,轻容我与我姐姐做最后的道别,她的尸体,我们锦府会带回安葬的。” “锦家二小姐,你真是心善。你这个蛇蝎姐姐这样害你,你愿意替她处理身后事。” 她温婉一笑,迷了这两人的眼:“她始终是我的姐姐。麻烦你们都离开一会儿,我想单独再与她说几句话。” 锦弦儿将所有人支开,目睹着一具烧得焦黑的骸骨,竟丝毫不胆怯。祭坛上还有滚烫的余温,锦弦儿却仿佛置身春日暖阳照拂之下。她从宽大的袖间掏出一面八卦镜,这是庄晓生原先送给她防身用的,可镇死者之魂。 “妹妹,那些恶鬼很凶的,你一人下黄泉,会很害怕吧?姐姐带你回家。”她念动咒语,一缕浓郁的白色灵魄从那焦黑的尸骨中脱出,被收纳入这八卦镜中。 锦弦儿冷冷道:“下一世,你若还与我纠缠,再度双生,那可如何?每每见到你,仿佛都在照镜子。我便将你封印到镜中去,让你永无重生之日。” 锦弦儿坐在妆台前,颇是欢愉地梳妆。那日李华年留在牢狱中的剑穗,已被她拾回,放在枕边。 这是一张精致无双的面容,肤若凝脂,清水妙目。不点而珠的唇畔,绽放出宣示主权般的胜利微笑。铜镜中,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四目相锁,铜镜中的人竟默默流下两行血泪,一闪即逝。 房门被敲响:“小思,可歇下了?” 是他。锦弦儿速速妆点完毕,小跑着去开门:“还未歇下,你找我,有事吗?”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李华年笑得无力,眼眸无光,仿佛心若死灰:“妖孽已除,清平镇已恢复太平,师父教诲不敢忘,我回白城山了。” 锦弦儿笑意僵在嘴角,有些吃惊:“为何?你留下来,有我天天陪着不好吗?” 他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道:“你还是这样天真活泼。从前你姐姐护着你,宠着你,我看在眼里,也想像她对你一般对你好。现在她走了,你要快快长大,替她好生打理锦府。” “可是,你不是喜欢我吗?”锦弦儿觉得身子有些发软,竭力屏住,将拳头攥得紧紧的。 “是,像对待妹妹一样喜欢,和你姐姐对你是一样的。她只是一时蒙了心,害了你,更害了自己。”他眼角晶亮,似有泪光:“我回去后,每天都会替她上香祈福,哪怕是助她消去一点点罪孽,也是好的。小思,别太恨她,她肯定会悔过的。” 李华年转过身去,没让她看到眼泪掉落。腰间的佩剑飞至脚下,他乘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锦弦儿心头满是空寂的悲凉,心机用尽,原以为成为锦小思,就可以和他厮守一辈子。可到头来,她什么都没得到,他什么也不愿意给。她静静躺回床上,将他的剑穗放在心口紧紧握着,眼神空洞地仿佛虚空的夜。 这一夜,妖气甚重,又有狐狸出没。 狐狸摇着巨大的三条尾巴,闪入了锦府。锦弦儿房中的门窗忽然被紧紧闭上,室内忽然显得极是凝重逼仄。 “你身上果然有我女儿内丹的气息!好啊,是你害死了我女儿!我要报仇!”红光闪过,一个美艳妇人出现在锦弦儿房内,咬牙切齿,眉目含恨。她一双手化为两只利爪,像床榻上的锦弦儿狠狠剐去。 锦弦儿惊恐万分,却无处可躲,被一掌拍飞,一口浓血吐了出来,重重撞在梳妆台上,碎了满地的瓶瓶罐罐。那面八卦镜也随着掉落,磕在地上,裂开几丝缝隙。 “我要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妇人又是一掌,携着掌风扑面而来。 八卦镜中冲出一个魂魄,死死将锦弦儿护在怀里,生生受了狐妖那一掌。 宁浥尘和黑衣的锦弦儿及时出现,击退了狐妖,并施法替锦小思稳固住魂魄。然而,那一掌也非同小可,为了保护锦弦儿,她的一缕魂被击散了。 此时的锦弦儿顾及不了突然出现的两人,一心全在突破封印的锦小思身上。锦小思躺在她怀中,渐渐变得透明。 “小思,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还要保护我?” 锦小思用力露出一个笑意,眼儿弯弯如皓月:“我说过,以我之败落,换你之鼎盛。姐姐,好好活着……” 事至此,宁浥尘将三百一十六年后的李华年魂魄召唤到身前,带着失魂落魄的黑衣锦弦儿,一同退出了风华逝。三人回到了女人汤,宁浥尘助李华年还魂,他回到自己的躯体,活了过来。 李华年了解前因后果后,心绪亦是十分复杂。 兰儿见他们回来,终于放下了心,忙到宁浥尘身边伺候,端上茶水,送上汗巾。 宁浥尘暂无空理会,看了一眼呆呆的锦弦儿,道:“自小思死后,你心病甚重,很快因忧思过度而患上恶疾,无药可医。派人多次往道观送去信笺,表达相思之情请求一见李华年,也没有得到回应。你在等待回应中死去,至死也不知道其实李华年真正爱的人就是你自己。” 锦弦儿身上的黑衣竟如烟雾飘散一般消逝,变成了一件白衣。 宁浥尘知道,她释怀了。 “小思的魂魄为了护我,被寻仇的三尾狐妇人打散的一魂。所以她轮回转世,便会变得心智不全。因着我的妒忌,害了她三百年。小思,姐姐对不起你……”锦弦儿笑着,眼眶确实红红的,眉目间的戾气已消失不见。她转身又对李华年道:“好好待思弦。我再祝你,金榜高中,洞房花烛。” 她缓缓行至宁浥尘身前,跪下行过大礼:“浥主子,我求你,放过他,我愿用我的灵魂作为交换,献给魔君。” 这正是宁浥尘想要的,眼下成功了,却并没有感到高兴,甚至,还有不知道为何会有的一丝感伤。 “不,弦儿姑娘!都是因为小生,才致使一对双生姐妹得到了如斯下场!我有罪!”他跑到宁浥尘身边,道:“姑娘,莫再伤她!就让小生用自己的命,来偿还吧!” 宁浥尘摇头:“不,你的每一世都是善人,无罪过。”说及此,宁浥尘觉得非常不对。李华年既然不是负心之人,身上又无孽债,何以来到女人汤? 不等她想明白,锦弦儿和李华年都被一股清气缠绕,带离了此处。 女人汤终年累月处于黑暗之中,外边忽然光芒大盛,凝结出一股浓郁而神圣不可冒犯的仙气。 太熟悉的气息。 宁浥尘化作一缕黑气,出现在古宅上空,与元迦并立在云端。他的白衣随性翻飞着,依旧冰冷如霜,仙姿卓绝。 第二十九章 成眷属 “元迦!”宁浥尘飞身而上,欲从他手中夺回锦弦儿与李华年的魂魄。 元迦微微侧身便避开了,他无意多与她纠缠,化为一道光掠走。 他似乎并不想诚心避开宁浥尘,她奋力去追,刚好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元迦似乎想带她去某个地方。 宁浥尘往下界看去,那景致十分熟悉,是她来过的。她记起来了,这里是安定县,李华年与思弦的家乡。 白光一闪,元迦出现在那破落的院中。再陈旧衰败的环境,也玷污不了他冰魂雪魄般的风华。 宁浥尘随后现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瘦削的思弦躲在床上,紧紧地环抱着双膝,愣愣地缩成一团。眼泪鼻涕已流得混乱,双目又红又肿,口中不断喃喃:“华年哥哥……” 宁浥尘不解道:“你带我来这儿是何意?” “这男子每一世皆是善人,福泽深厚。这也是他辜负两个女子的那一世,许下的承诺。他放弃了修成散仙的机会,向天神发愿,愿受十世轮回转世凡人之苦,替那女子赎罪。今日功德圆满,我来兑现他的愿望。” 元迦意念一动,李华年从一块空间中掉落出来,出现在这院内。 元迦放出锦弦儿的魂魄,将她揉成一缕白光,注入了思弦的天灵中:“双生同脉,本是一根所生。她所缺的,你便补上吧。自此,便完整了。” 宁浥尘明白了,元迦将锦弦儿的魂魄化成了锦小思所缺的那一魂,二人融合,从此共生。 思弦沐浴在柔和的白光中,眉目间渐渐多了分睿气。 她擦干净自己的脸,正遇上踏进门的李华年。 他站在门框内,剑眉星目,风骨笔直,仿佛一幅画。 她莞尔一笑:“华年,是我,思弦。” 李华年见她神情姿态皆与往日不一样了,而切切实实还是从前的人,不禁大喜,上前牢牢与她相拥。 三个人的结局,竟是成为这样一对眷属。宁浥尘见状,心中那丝感伤竟不见了。元迦毁了她想要的,本应该生气,愤怒,可此时她心中倒十分平静。作为一个魔,这样的心态是不对的,她故作怒态:“元迦仙尊这是什么意思?我差点搭上性命忙活了这些时日,你却来检漏?果然如魔君所说,你的做派,越来越低。” “他的话,你这样放在心上。”他一如寻常保持着不苟言笑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以后,你打算一直依靠着他?他是……” 宁浥尘打断了他:“我只知道在我快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他不顾一切地救我。我不管他是万人敬仰的王,还是万恶不赦的魔,亦或只是个普通人,有那样一份心,便足够叫我信任了。” “你还是这般感情用事,无法自拔。切莫因着要报复我,丢了自己的心。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好自为之。”元迦澄澈的眸子中倒映着完美伪装的宁浥尘,如同劝诫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他化为千万粒洁白的冰雪粒子,散去了天道。 什么是自己的心?在人道时,一心不过只想与他一起。如今,报复他,才是她费尽心思要做的。即便做一个魔,即便被世人唾弃,也在所不惜。 宁浥尘回到女人汤的时候,宙洪荒竟也在。他一贯事务繁忙,也是她去他的紫华殿多一些,并不常过来。 他坐在主座上,漠然,阴沉,似是已等待多时。 宁浥尘猜想,他必然知道元迦来过这里,她也随元迦出去了。于公于私,都是他不太乐意见到的。 她上前行礼,跪在地上:“君主。” “此行可顺?”他的声音也淡淡的,似是一潭极深的水,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则暗流汹涌。 宁浥尘脑中千回百转,亦不急不缓地回着:“此行并不顺利。相反,我不仅没有得到那个男子的魂魄,还折进去一名女子。实属我办事不利,请君主降罪。” 宙洪荒发出一声短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确实是办事不利。其他那些个少师,父师,会怎样在我耳边絮叨?上次的事已引起他们不满,这一次,只怕又会被揪住不放。” 他必然是怒了。怒的大约不是她给他惹麻烦,听他话中所指,都是介意她跟元迦屡次接触。 宁浥尘把头更往下低,显得愈发微下:“我能有如今,都是君主垂怜。既然为魔,与天道便是死敌。元迦屡次三番坏我好事,伤我性命,我对他极是憎恨。来日君主一统六道,将大败天道众人为阶下囚,我的仇便能得抱。我是一心一意追随您的,请您明鉴。请您看在我找到女娲石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宙洪荒愤而拍断了手边的案几,在他一掌之下化为了齑粉:“不过是几个臣子在耳边啰嗦几句,岂能左右我?我铁了心要护着你,谁敢说不,我绝不轻饶!可你对我从来都是这幅分得那么远的模样,永远把我看成你的君上。这连亘千万里的魔道,还纳不下一个你?你不必拼了所有,非要为我做什么。” 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宙洪荒从来只把她当成心头至宝,而宁浥尘总是不愿接受他这样的深情。她提醒道:“这是作为臣子的本分。” 一时间,他黯然无语。 良久,他换了平静的语调,将宁浥尘扶起,与她相对而立:“记着,莫要对那帮人提起你得到女娲石一事,这只能愈发激起他们对你的憎恶。还有,帮我获取更多灵魂力量修炼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能获取到上古神物女娲石的全部碎片,就能获得不死不灭的能力。有了女娲石,我在六道之内便再无敌手,杀元迦,统一六道只在覆手之间。” 靠近了,又嗅到宙洪荒身上似有若无的冷彻梅香。她抬头望着他,认真道:“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你吗?” 她眼中碎光乍明乍灭,有犹豫,有害怕,有期待,太过复杂。 眼前她显得这样迷茫,宙洪荒不愿逼她,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将她横抱而起,穿过珠帘,轻轻放在摇椅内:“我说过,要等你毫无保留地把全部交给我。你累了,好好休息,其他什么事都有我。” 走之前,宙洪荒微微侧头:“阿浥,你太执着。” 第三十章 惜华 女人汤降了一场久久的雪。片片雪花穿过一株株屹然挺立的梅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白的红的绿的花朵,热烈地盛开着,香压满园花气。 雪兼香气,在宁浥尘心头萦绕着许久挥之不去,一如那句“你太执着”。元迦和宙洪荒,竟如此高度地统一。她执着着复仇,再不敢轻信谁的真情。元迦执着着渡她,宙洪荒又执着着护她。这执着的背后,她却不解。 休息了许久,兰儿才进来服侍。 兰儿在炉子里新添了香,婉声道:“大人歇了这许久,先前该是累坏了。君主吩咐了,您还是要日日去随他修习术法。眼下该起了,不然便赶不及过去紫华殿了。” 她这样刻意地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他还是视若无睹。 宁浥尘问道:“今日身子不适,可否不去?你替我向君主告个假吧。” 兰儿将香炉的盖子盖好,穿过珠帘来到宁浥尘身边,难得的语重心长:“我也担心您累着,可君主说不得不去。大人,您不知道魔道对少师有个规矩,颇为残酷。魔道的少师虽有九位之多,但最终能晋升成为父师的,只能择其一。每隔三千年,便要进行一轮父师择选。通常是所有少师共同执行一个艰巨的任务,最终成功并且杀掉其他八位少师的那个人,才有资格晋升为父师。您和斐夜少师虽都很年轻,其余少师们确实年岁颇大,修为极高。这次刚好赶上三千年一遇的父师择选,这对您来说,是十分不利的。君主他怕是也考虑到这一点,才日日召您过去。” 宁浥尘闻言,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她至今不过十六岁,斐夜已算是个一千多岁的老妖怪,这次竟还要和另外七位几千岁的魔去争这个父师之位? “不参与,可行?”宁浥尘拧着眉,心头沉重。 兰儿摇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同情:“在您上任之时,其他少师碍于不好驳了君主的面子,便向君主进言,要与您在这场征战中一决高下,这才是对身为少师的荣耀的尊重。” 兰儿见宁浥尘的表情愈发凝重,又宽慰道:“君主应允了,说明他是有把握的。您承君主的心头血成魔,万里无一,远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我认为还是先去紫华殿随君主修习比较重要,兰儿,替我更衣吧。” 而这一日,女人汤来了一只新魂。 时惜华,就在这样的雪天来了。 宁浥尘也刚好从紫华殿回来。时惜华跪在珠帘外,身子挺得笔直,目光亦是直直地盯着里面那袭紫色的华服。 宁浥尘端起摇椅边小圆几上的茶盏,照着惯例与她说了女人汤这样的地方,而后道:“告诉我,你等的男子是谁?” 有一瞬的沉默,时惜华开口,喉间似水如歌,如同温顺的猫在主人耳边呢喃软语:“回大人,他是,即墨璟煜。” “啪——” 宁浥尘手中杯盏落地,四分五裂,碎屑溅落到了时惜华膝前。 “璟煜……”宁浥尘喃喃着这个名字,眼眸黯然,仿佛坠入了冗长的回忆。那日雪虐风饕,是她在人道的最后一天,也是与夏允彻底分离的时候。这一切,都是拜璟煜所赐。她还记得,执剑自尽的前一刻,她对璟煜冷冷道“你我情分一刀两断”…… “怎么会是璟煜。”宁浥尘一声苦笑。 时惜华见她如此,不由得跪着往前挪了一点,惊道:“大人竟认识他?” 宁浥尘只道:“你不必管我与他如何。若是他有负于你,你大约便要在此受尽煎熬,直到交出九百九十九个男人的魂魄,方可转生。你明白,他那样的身份,上苍庇佑,必然不会有恶果。” 她起身,拨开珠帘,看清了时惜华的真切的颜。 时惜华虽只着洁净到底的粗陋白衣,一双猫儿般的眼眸甚是出彩,灵动,又蕴含着一股子野性。此刻见了宁浥尘,她这双眼,先是惊艳,又是震惊,竟像是见过她一般。 “你是……他画中的女子……” “我说了,不要多想我与他的事。”宁浥尘神色凌厉起来,睥睨着她,传唤道:“兰儿,先将她带下去。” 兰儿得了令,从外面进来,带走了欲言又止的时惜华。 宁浥尘调了时惜华的生死录,记了她的生辰八字。她并不十分相信时惜华的话,璟煜乃人间帝王,对自己一往情深,怎会在短短时间内又负了一个时惜华?况且在人道时,她并未听过哪家大臣是姓时这个姓的。 时惜华,她从哪儿来,又怎会和璟煜联系在一起呢。 红色符咒在宁浥尘指尖燃尽,风华逝缓缓流动,她融入其中,去探一探时惜华的过往。 时惜华出身贫苦人家,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因为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太好,她总被养父母嫌弃,卖来卖去,四处辗转。最后,到了一个驯兽师手里。接触驯兽后,她立刻展现出天赋,成为了一名驯兽女。 然在遇到璟煜之前,她竟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奇遇。 在这个村子里,时惜华没有朋友,所谓的“亲人”亦对她冷冷淡淡,她甚是孤独。那日在山林间遇到一只掉入猎人陷阱的黑猫,便将之救下,随后一直养在身边,唤作墨痕。 随着时惜华渐渐长大,容貌身体都长开了。 这一晚,她突然找不到黑猫,便在家中四处去寻。夜色如鸦,墨痕又浑身漆黑,甚是难寻。 “墨痕,墨痕?”时惜华不时地呼唤着,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她寻到了家中的粮仓,又试着唤了一声:“墨痕?” 这次,一声轻微的猫叫回应了她。她浅笑着点燃了此间的油灯,循声而去,只见墨痕团着身体卧在一个麻袋上,正睁着浑圆晶亮的眼睛望着她。 时惜华将墨痕抱起,发现它身下压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小石块,笑道:“你竟有这种癖好。” 一转身,眼前突然出现一张中年男人饱受风霜而黝黑发皱的脸。男人鬼魅般无声出现在她身后,似是暗中跟随已久。 时惜华骇得往后退了一大步,男人忙伸出双手圈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牢牢抱住。 时惜华挣扎着,他却显得不愿意放,将她越箍越紧。墨痕发出警告的呜呜声,向他猛地扑去,男人的脸被刮出几道深深的红痕,瞬时便有颗颗血珠。 男人吃痛,怒骂一句畜生,捂住了脸,却见满手血痕,不由得抄起一旁的木棍便于打它。 时惜华急忙冲过去将墨痕抱起,又退了几步保持着与他的距离,此时还心有余悸:“爹,你怎么突然出现了?吓我一跳。” 这声爹,唤的如同一个代号。这位养了她两年的养父,叫做杨二。四邻皆知,杨二并不见得对她有多好,只把她看成与他豢养的那些动物一般,当做赚钱的物件罢了。杨二年已年过四十,因着贫穷,曾经跟一个女人搭伙过着日子,但也没有明媒正娶。两年后女人跟着一个外来的卖豆腐的小贩跑了,此后他便一直未娶妻。 杨二嘿嘿笑着,露出黄中发黑的牙:“去你房中不见你,爹担心就来寻了。” 杨二的热切目光仿佛要穿透时惜华的粗布麻衣,直要将她看个透彻。她的身量已不似从前瘦小,开始呈现出一个女人玲珑有致的体态。 “爹放心,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逃跑了。”这样的目光看得她极是不舒服,时惜华速速离开回房了。 第三十一章 墨痕 入秋的山林间,叠翠间透出成熟甜蜜的黄,叫人看着心头便生出隐隐暖意。清溪如带,明澈如少女天真的眼。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投射下斑驳碎金。 女人们有说有笑地在溪边浣洗衣物。时惜华看了一眼,挑拣了个清净之地远离她们。 “嗳,你们看那儿。”包着暗红色头巾的女人朝下游努了努嘴:“那小浪蹄子在那儿呢。” 时惜华卷起了袖子,露出一双纤细皓白的小臂。不施粉黛的容颜,在秋日景色衬托下显得白净通透。十指浸在清澈的溪水中,久了也感到阵阵凉意。 “小狐媚子,看她那副样儿,天生勾引男人的浪荡坯子。”另一个妇人翻了个白眼,恨恨地搓了搓手中的衣服。 她忽然像发了疯似的,胡乱用洗衣棍戳着溪底的石块淤泥,清澈的溪水瞬间染成了混浊的昏黄,蜿蜒着流向下游。 “哎,你干嘛?”方才包着头巾的女人不乐意了,皱着眉戳了戳她的肩膀:“我们几个都还没洗完呢,作什么妖!” “整一整那小浪蹄子,叫她勾引男人。”那女子不怀好意的一笑,搅弄得愈发起劲了。 另一个年岁稍微小点的,趁着她们两个暗暗偷笑的空儿,偷摸藏到矮树丛后,猫一般地往时惜华身后绕去。 原本一泓清晰,忽然污浊不堪。时惜华浣洗的衣物越洗越脏了。她抬头,微微皱眉往上游看去,只见那两个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便有些怒意了。 身后毫无防备地忽然被人一推,时惜华发出一声惊呼,便“咚”的一声落入了水中,水花飞溅。那推她如水的年轻女子得逞后放声大笑起来,惹得上游的两个女人也笑得花枝乱颤。 她挣扎着要从水里爬起来,岸上的女子却拿着一根木棍,将她撑开。呛了好几口水,溪水中的寒意渐渐凝聚在她的身躯上。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勾人!”女子扔掉了手中的木棍,神气地回到了她们的阵营。 时惜华落魄地从水中爬起,山风一吹,紧紧贴在身上的衣物更加冷彻。水珠从头顶泠泠而下,她感到从眼中流下两缕暖意,又瞬间凉透。 她默不作声地收了还未来得及浆洗的衣物,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往那个“家”走去。 途径一片玉米地,一个黑影从她身后窜出来,一手圈紧了她的腰肢,一手捂住了她正欲呼救的口。木桶中的衣物,散了一地,沾染了尘土。 原是个男人,他可不正是那红头巾女子的丈夫!正是他这样的男人垂涎她已久,才另那些女人对她格外厌恶。 男人迫不及待地把时惜华压下,时不时在她躯体上掐一把:“小妖精,浑身这么湿,看得我燥热得很。” 突如其来的状况,时惜华吓得忘了喊叫。那双被情欲充斥地通红的眼,似要吃了她一般。男人浑身难闻的臭气,让她一阵阵地泛恶心。 男人吻在她细腻的脖颈间,她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声。她的手下意识去挡住脖子,摸到一根细黑绳,上面坠着一颗狼的獠牙。 时惜华一狠心,用力一拽,细细的绳子立即在脖子后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攥着狼牙,狠狠一巴掌刮过男人的脸:“畜生!滚!” 男人吃痛,从她身上起来,用力地回甩了她一巴掌:“小贱人!” 时惜华不敢无他对抗,连那桶衣物也没去收拾,逃命似的往回跑去。 是仙人不慎打翻了砚台,墨色浸染了半边的天。 墨痕听到院落中传来的动静,黏黏地叫着跑出去。时惜华蓬头散发的狼狈模样,墨痕见了,都止住了兴奋的脚步。 时惜华亦挺住了脚步,由着墨痕过来缠绕在她脚边。终于,她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抱起了它回到房中。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时惜华缩在被褥中,抱着猫诉着无人可说的苦。 今日的墨痕无声地在她怀中,竟像个人似的仔细倾听着。时惜华说到伤心处,它圆睁的眼露出幽幽的凶光,仿佛也替她愤怒着。 敲门声忽然响起,时惜华警觉地止住了哭声,用略显低哑的声音问:“爹?” “惜华,爹看到你浑身湿透地回来,给你拿了干的巾子,煮了碗姜汤。” 杨二的声音刻意放得温柔,令她感到一阵恶心。想起那晚他对自己欲图不轨,她慌到:“不用了!我没有受寒!” “你这孩子,不要不听话。”杨二说着,开始推门。 时惜华神色慌张地急忙从床上跳下,忙把门关严实,栓上了门栓,又拉了张椅子来顶着。 杨二进不来,立刻换了嘴脸:“死丫头!是谁供你吃穿,给你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开门!快开门!” 时惜华死死地用背抵着,涕泪俱下:“你不是我爹,走,你走!” 杨二又在门外一顿脚踢拳锤,而她死不开门,僵持了片刻后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时惜华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拖拉着脚步回到床上。她太累了,很快睡死过去。 墨痕在她身边绕了一圈,跳至桌上,纵身一跃从窗口跳了出去。 此时,一缕轻烟从时惜华眼中飘出,紧紧追随黑猫而去。 宁浥尘的心砰砰急促跳着。墨痕今日身上的气息,她太熟悉了。她的身上空间内的女娲石,也隐隐遥相感应到了。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 墨痕如同一只小小的黑豹,原是寻着白日里轻薄了时惜华那男子的气息去的。奔跑者,它猛然一跃,化身称一个黑衣少年的模样,只是那头上,还有两只绒绒的猫耳。 墨痕胸前一痛,被一道华丽的紫光击飞。 宁浥尘在他身前现形,悬在空中,俨然一个绝美恶霸半路劫财的模样。她冷声道:“小小猫妖,也想替你那苦命的主人抱不平么。” 墨痕警觉地退后了一步,眼中发出幽幽绿光:“你是谁?要做什么?” 宁浥尘听到他流水击玉般的少年音,微微一笑,忍不住想逗逗他:“不错,刚得了宝物化成人,就问得这样简明扼要。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只要你身上那块石头。” 墨痕迅速将她判定成仇敌,爪子只往她脖子上招呼去。 而他以卵击石,根本不敌宁浥尘。在她面前,他仿佛变成了一只老鼠,任由她捉弄着。 宁浥尘收了笑意,一张脸显得分外清冷绝艳:“如此不识好歹,我便强取豪夺了。” 只一招,墨痕便被她重伤在地。 继而,宁浥尘便痛彻周身,吐出一口鲜血,跌落在地。 是风华逝的反噬。 这墨痕,大抵便是时惜华的故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她若是杀猫夺石,必然会改变过去,因而受到风华逝的反噬。宁浥尘强忍着痛,不得不提前退出此间。 第三十二章 暗斗(上) 柔和的紫光自风华逝间大肆盛放,里面跌出一个人影,兰儿一见,忙上去扶住。宁浥尘看到兰儿,终于放下心,便昏了过去。 再醒转过来,只看到兰儿依旧陪伴在身侧。她欲起身,稍稍一动,周身便疼痛不已。 “大人,您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兰儿见她欲起身,轻轻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了个云锦的软枕。 宁浥尘微微张开泛白干燥的唇,感到喉间都十分干涸疼痛。兰儿忙倒了水,喂到她嘴边。 宁浥尘缓了片刻,道:“我寻到了女娲石的踪迹,急功近利,不想差点篡改了过去,遭到了风华逝的反噬。” “风华逝乃是冥殿至宝,是冥帝所创。用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亡魂的记忆铸就,饱含戾气。可窥探逝者过去,万不能妄图改变过去,否则便会遭到戾气反噬。”兰儿用帕子逝去宁浥尘唇边水渍,接着道:“以大人如今的修为,这伤休养休养便无大碍,但怕是好几日都不能再驱使风华逝了。否则,便会受到更严重的反噬。直到您身上的戾气尽数消失,方不会再被风华逝排斥。还好,这几日君主去了驻守在魔域最西边的狂煞父师处,商议父师择选一事,不在紫华殿,您不用带着伤去修习。” “既然如此,我受伤一事,先不要对任何人讲,免得被有心人抓着机会生出事端。” 三日后,宙洪荒回归,便差人召了宁浥尘去紫华殿。 临近紫华殿大门,迎面遇见泣幽姬春风满面地自九层高阶上步步生莲般优雅踏下。她身后,自然跟着同样神气不已的沃娜。 泣幽姬微微含笑,眼眸深沉,特意走到立住不动的宁浥尘身前,一语不发,只直直地看着她。 直到宁浥尘先向她行礼,她才悠然道:“浥少师近日很是勤奋,希望你不要辜负君主和我的期望,在父师择选的争夺战中一举夺魁才好。女人汤之事,没多余的精力便放一放,我另选人助你一臂之力。若是修炼不好,届时成了别的少师手下亡魂,那就不好了。”说罢,她手中金芒涌现,是出入女人汤的令牌。 宁浥尘一看,便知她特意来提醒自己,她尊贵的魔道君后身份,宙洪荒是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的。 她微微一笑,话语端的十分平稳:“泣幽姬娘娘深得君主之心,可喜可贺。女人汤本就所属冥界,您若想安排,我当全力配合。” “浥少师客气了。”泣幽姬似非要在宁浥尘脸上找出一丝不愉快的神情,唇虽弯着,眼却纹丝不动地盯着她:“当日是我把女人汤交给你,君主对你又十分信任,我必然也是支持,不会为难你的。” “那便多谢娘娘。我该进殿了,不能让君主多等。娘娘慢走。”宁浥尘淡然告退,临走时只瞧了沃娜一眼,撞上她不屑地目光。转过身后,宁浥尘低头一笑。 宙洪荒今日并不急着教她术法,先问道:“方才在殿外,有没有被为难?” 宁浥尘答道:“泣幽姬娘娘极是注重君主的看法,不会在明面上与我过不去。” 宙洪荒放慢了语调,神色温和:“冥帝书信来说情,指责了她的不是,又让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对她多些忍让。她背后是鬼道,我不得不将女人汤的令牌还给她,以宽慰冥帝。” “君主无须特意向我表明,我都明白。”宁浥尘觉得心头有些沉重,宙洪荒的特殊对待,总让她感到承受不起,担忧来日无法偿还:“泣幽姬娘娘重掌女人汤大权,不会为难于我。相反经历了上次的事,她会全力助我。我斗胆向您请求,让沃娜随侍在我身边。娘娘身份贵重,又掌魔道后宫,事务繁忙。沃娜是她的贴身女侍,对女人汤诸事十分了解,有她相助便再好不过了。” 宙洪荒起身,拿了一卷泛黄的书页到她身边:“你不嫌看了她烦,便留着吧,我传令给泣幽姬便是。今日,我教你这个术法。” 听闻此言,宁浥尘便放心了。这样,即使再出岔子,泣幽姬也逃不了干系。沃娜着实讨嫌,不知哪一刻便会如毒蛇一般突然咬她一口,不得不除。 宙洪荒将纸摊在她面前,她看到那陈旧的纸上,在一堆细小的文字前,是回春决三个大字。 “先前一味教了你一些攻的防的,若是真不慎受伤,这个术法便能派上大用处。”宙洪荒的手在书页上方拂过,录了其中信息诀窍,以魔之力灌入宁浥尘的天灵。当他的力量探入她体内时,迅速察觉到了异样,立即关切道:“好浓重的怨灵之念,你受到了风华逝的反噬?” 宁浥尘点了点头:“已经好了许多,君主无需担忧。” 他有些担忧,懊悔道:“看来早就该教你回春决了。按照此法日日运转,你的伤势很快就能痊愈。只是这戾气颇为麻烦,并不是等闲治疗术法可以除去的,恐怕要受它折腾一段时日了。对了,切记不可妄动女娲石,太容易暴露,反倒会给你惹来大祸。” 时至今日,宙洪荒待她从未有过半分虚情假意。看他这个模样,她心头亦微微一动。 “你不要担心,我这段日子不碰那风华逝就好了,小小伤痛并无大碍。”说罢,安慰似的一笑。 这难得的一笑,恍如漫长的严冬终于迎来了第一缕春风,令他备感希望,甚为欢欣:“你从不轻易称我为‘你’的,阿浥,以后只有我们两人时,别再那么生分地唤我可好?你以前不是直唤我名讳的么?” “以前?”宁浥尘脸上笑意凝滞,有些不解。在她的记忆里,以前并不认识宙洪荒。 “以后,你可以直唤我名讳。”宙洪荒只笑道,不再解释。随后,他又另开了话题:“父师择选在即,你功力还需加深,以后每日你便跟随我去魂池修炼吧。” 宙洪荒的旨意很快传到了月阙,泣幽姬为表大度,不敢不从。便只得让沃娜去了女人汤,暂时一直跟在宁浥尘身边。 宙洪荒特意让心腹嘱咐了沃娜,令她好生照看宁浥尘,不要加重了宁浥尘的伤势。为了顺宁浥尘的意,他又命令沃娜不可将此事透露。 沃娜搬回女人汤后,一直没给宁浥尘和兰儿好脸色。而这两人竟丝毫不在意她的冰块脸和冷言冷语,更让她有火无处撒。这样的憋屈在见到宙洪荒后,便烟消云散了。 沃娜发现,尽管宁浥尘再惹人厌,但跟在她身边有一个天大的好处,那便是日日都能与宙洪荒相见。 这是泣幽姬也无法企及的殊荣。魔道后妃,无一能日日见着他。即便是泣幽姬,也有宙洪荒不愿见,回绝她的时候。这让魔道的所有女人,连带着一起羡慕起沃娜来。泣幽姬听闻此事,据说在月阙发了好大一通火,直骂沃娜吃里扒外。 然而,外人皆不知,每次到了宙洪荒的修炼禁地,他都在外边候着,等宁浥尘来了便同她一道进入魂池。沃娜只能远远地看到他一眼,实则根本无法近他的身。 宁浥尘每次都留意到了沃娜企盼至极又不可得的神情,或喜或悲,又掺杂着强忍的怒。她讳莫如深地笑着,无人能发现这一闪即逝的笑容。 第三十三章 暗斗(中) 宁浥尘一心一意跟着宙洪荒修炼这几日,放纵了女人汤的事务,甚至免了女鬼们每三日便要来行大礼的礼数。有一个声音在人堆里渐渐传播开来,称宁浥尘仿佛受了什么重伤,需要日日靠着宙洪荒的救助。 青泠是女人汤中,算不得出挑,也并不埋没的女鬼。她拉着兰儿,小声问道:“兰儿姐姐,有人说浥主子受了伤,可是真的?” 兰儿面色一变,又镇定道:“没有的事,你别听那些女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青泠撒娇道:“好姐姐,我也是关心浥主子。平日里她做事一点都不懒怠的,如今日日都只往君主那儿跑。况且她今日面色不是太好,浑身更像被一股子隐隐的灰气缠绕,光让人看了都觉得难受。” “胡说什么,大人她只是今日修炼过度,身子乏累罢了。谁再瞎说,当心我用地狱熔火罚你们。”兰儿挑起细细的柳眉,佯装着祭出了地狱熔火就要罚她。 青泠受到惊吓,尖叫一声便跑开了。 等兰儿去了内阁,宁浥尘便道:“我看她已暗中留意我多日,今日总算熬不住,到你这儿来试探了。” 兰儿颔首,微微笑道:“我已按照大人吩咐,让她相信我们散播的传言。” 宁浥尘在素白的玉瓶中插入一支红梅,满意道:“很好。明日你便去告知众女鬼,可正常来向我行大礼。记住,把青泠安排在最后一个。” 翌日,风情各异的众女鬼们次第来请安了,一时间如春泽大地,百花争艳。 时惜华也来了。宁浥尘问道:“来了这儿些许日子,可习惯了?” 时惜华伤神道:“我做不到,心中有至爱之人,却要和其他男人行鱼水之欢。不过,我要感激你,没有逼迫我去做。” 宁浥尘并不太在乎她的感激,隔着一层珠帘,慵懒地侧躺在摇椅中,一如往常清傲:“不用感谢我,你需得想通,一日不交出九百九十九个魂魄,便一日不得转生。璟煜,十有八九是来不了这里的,你且下去吧。” 时惜华不甘的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说得有些急促:“其实璟煜对你一直无法忘怀……” “下去。”宁浥尘干脆利落地扔出两个字,不恼怒,不怪罪,仿佛已把有关璟煜的一切都抛却,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时惜华见宁浥尘如此,便也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终于只剩最后一个,宁浥尘面色愈渐发白,额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青泠袅娜多姿地进来,盈盈拜下:“愿浥少师安好。” 宁浥尘刚想让她起来,一句话没说出口,反倒喉头一热,涌出一口淤血。 兰儿惊道:“大人!可是伤势复发了?” 兰儿走出珠帘,速速对青泠道:“你出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对其他人说。” 青泠捂住嘴巴,巴巴地点头。她被兰儿推撵着出了门,随后兰儿便紧紧把门关上了。青泠贴在门外,仔细竖起耳朵听着内里的声音。 她只听见兰儿小声关切道:“大人必然是过度劳累,今日又接触到了太多女鬼,沾染了她们身上的戾气,以致于风华逝的反噬愈发严重了。” 宁浥尘道:“无大碍。她们身上那点戾气,还无法与风华逝相比。若是沾染了风华逝中的戾气,只怕我这条命都堪忧了。” 青泠大惊,原来宁浥尘真是受了重伤。她悄悄退下了。 兰儿又来开了门,外面女鬼们一如往常活色生香。她回去对宁浥尘道:“人走了。” “好,不该听不该看的,她都已知道了。暗中看着她,别叫她发现被盯上了。”宁浥尘擦去嘴角残血,眼眸明亮如星,哪还有方才那般病入膏肓的半点样子。 这一日,宁浥尘去紫华殿比往常早。沃娜还在忙着别的事务,她便先走了。 等沃娜来寻她时,兰儿告知:“今日君主召得急,大人便早一些过去了。你若无甚重要的事,不去随侍也可以。” 这样的话,沃娜便见不到宙洪荒了。想到此处,她颇是丧气地垂下了头。 “对了,浥少师可曾带了吸魂瓶?”沃娜双眼一亮,想到了个好法子。 兰儿摇头:“大人她走得急,并未带。” “算算时日,也到了差不多该去魂池送吸魂瓶的时候了,你便将它给我吧,我送过去。” 兰儿有些为难:“这……平日里都是大人送的,况且也没到时候,恐怕不太合适。” 沃娜推着兰儿进了内阁,露出了难得的好脸色:“你便交给我吧。平日里都是君主一人修炼,这次多了浥少师,那自然是要更早一些送吸魂瓶过去为魂池补充魔之力的。” “你说的也不是不无道理。”兰儿拿出了吸魂瓶,交给了沃娜。 沃娜兴冲冲去往魂池,与看守侍卫说明了情况,侍卫便去里面禀明宙洪荒了。 半晌,沃娜得到了回应,允许她接近魂池。 沃娜进去后,受到了宙洪荒的指引,走了好久,终于远远看到了那片绵延数里的梅林。她加快了速度向那掠去,近了,看到宁浥尘和宙洪荒,两人背对着盘膝坐在魂池中露出的礁石上,闭目修炼着。 魂池中一缕缕墨黑的魔之力,如错杂的雨丝般飘向两人,碰触到他们的身体后便消失不见。 “你来了。” 宙洪荒威严的声音自头顶和四周而来包围住了沃娜,她便正色起来,忙跪下行礼:“拜见君主,浥少师。”说罢,她拿出吸魂瓶,双手恭敬地将之举过头顶。 掌间一轻,吸魂瓶被宙洪荒隔空取了去。瓶中的金银光芒如鹅毛大雪般悠悠然飘下,纷纷融入了魂池。 “退下吧。”宙洪荒淡淡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睁开眼看过沃娜。 不过,能远远地看上他一眼,沃娜便也满足了。她从来,都只能仰望着他,无法企及。 沃娜转身走了没几步,便听到宙洪荒略显慌乱的声音响起:“阿浥,你怎么了!” 她回头看去,只见宁浥尘七窍皆流出血来,周身被浓郁的灰气缠绕着,整个人极是绵软无力地倒在宙洪荒怀中。 宙洪荒立即察觉了端倪,这是风华逝中的戾气。宁浥尘原本遭受到的反噬还未痊愈,再沾染上,便及其严重。他立即运转周身的魔气,为宁浥尘稳住心脉。 “本君嘱咐过你,不可让她碰触到风华逝的戾气,为何在吸魂瓶中藏纳了戾气?办事不利,来人!” 守护在暗处的魔卫闻声,便立即出现擒住了沃娜。 “将她打入魔狱,好生盘问!”宙洪荒怒不可遏,那声音如往日一般浑厚深沉,只是略微提高了音量,却叫沃娜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君主,我是冤枉的!不是我做的!”沃娜的辩白声,随着魔卫身形的扭曲,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宁浥尘重伤不起,不省人事,宙洪荒陪伴在侧,寸步不离。沃娜在魔狱中受到了酷刑拷问,只剩下了一口气。然而,她始终称自己是遭人陷害,从未做过此事。 宙洪荒又召了泣幽姬,泣幽姬声称并不知此事,绝对没有指使沃娜伤害宁浥尘。她否认地斩钉截铁,也并未表明为沃娜求情之意。宙洪荒只道:“本君只希望此事真的与你无关,否则,便太让本君失望了。” 泣幽姬又表了一番决心,宙洪荒怕她打扰到宁浥尘,便让她回月阙了。 泣幽姬离开前,看似漫不经心地路过青泠身边,露出一抹嘉奖的笑意。青泠看了,速速低下头,又往后退了一些。 这一幕,被高楼之上的兰儿看得一清二楚。 青泠忽然觉得周身发凉,似被一阵寒芒笼罩着。寻着感觉望去,正好与兰儿遥遥对视。 她迅速避开兰儿的目光,离开了。 青泠绕开所有人,到了女人汤最荒芜的一角与泣幽姬相见。 泣幽姬满意道:“你做得很好,不仅没有引起注意,而且将一切都推到了沃娜身上,比她能干多了。” 青泠却皱着眉,把头压得很低,声如蚊呐:“回……回娘娘,可兰儿看守太紧,我,我并没有机会接触到洗魂瓶啊!” 泣幽姬浑身一僵,仿佛被人用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一时间,她只觉扑朔迷离,事态的变化由在她掌控之中,变得无法预测。 “莫非,真是沃娜做的?可她并未向我禀明过此事。”泣幽姬心头萦绕着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四章 暗斗(下) 泣幽姬令青泠先不动声色地回去,看着她有些虚浮的背影,泣幽姬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灰色的雾气在她缭乱的手印间开成了一朵花,流星般朝着青泠掠去,没入她的身体。 “你若背叛我,命就没了。”她飞扬的眼角下那殷红的血痣,犹如滴在花朵上的杜鹃之血,别是一番凄艳。 青泠魂不守舍地游荡回了女人汤主楼,迎面碰上一席碧蓝色衣衫的人影,定睛细看,不是兰儿是谁。 兰儿面含微笑,眼中却冰冷如霜:“青泠,近日是否得空了,各处忙着找事做?” “没有啊。”青泠怯怯地看着她,目光有些躲闪,说话间并不中气十足:“我四处转转,看是否能遇上新来的男子。” 兰儿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如水一般的温柔:“是么。泣幽姬娘娘走了,毕竟她曾经是这儿的主事,也并无苛待过你,你去送送她也是合情合理。但现在若选错了主人,就不好了。” 青泠霎时面上血色尽数褪去,剩下一层薄薄的妆容,竟像个纸糊的美人似的。她立刻向兰儿下跪,哽咽道:“兰执事,青泠没有背叛浥主子,请您明鉴啊!” 兰儿掩唇一笑,将她扶起:“你怎的这幅样子,像我故意吓你似的。我只是提醒一下,众所周知,泣幽姬娘娘不太待见咱们现在这位主子,但只要魔君他有心护着,与浥主子为敌,就是和他过不去,明白吗?” “是,青泠谨遵教诲。”青泠又微微行礼,见兰儿有出门之意,便问道:“兰儿姐姐,浥主子昏迷不醒,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沃娜死了。”兰儿口中冷冷吐出四个字,随和的笑容消失不见:“原本是吊着一口气,留着她一条命的。只是她那主人并没有任何表示,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的。沃娜绝望至极,自我了断了性命,那边便喊我过去,以地狱熔火烧尽她的魂魄。” 青泠小声附和道:“沃娜怎会如此大胆,竟谋害一位少师呢……” “明眼人怎会不知,这是泣幽姬娘娘授意的。其实不是沃娜,也有其他人,总有一个要出来当替死鬼的,不是吗?对于娘娘来说,这样的贱命犹如草芥,死不足惜。反正,她的目的达到就成了。”兰儿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透过青泠的瞳孔,直刺入她心底。 青泠喉间发出一声哼闷,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中用。”兰儿转身便走。 青泠踉跄地奔去内阁,请求见宙洪荒一面,声称知道宁浥尘受伤一事其中的一二。 宙洪荒召见了她,她一进去便跪在了地上大呼:“君主,我有罪!” “何罪之有?”宙洪荒也不看她,眼中只有宁浥尘。 “浥主子受伤,我不知是否沃娜所为,但都是受了泣……” 青泠的声音戛然而止,宙洪荒侧头看去,只见她的脸长得通红,额头处布满了青筋,双手紧紧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这模样,似乎是中了某种秘术。宙洪荒眉头微微皱起,刚抬手准备替她解了,但青泠身下浓郁的灰气犹如一场小海啸般涌起,继而又化成一双双灰色的枯瘦的手拉住了她。 青泠眼角流下夹杂着血痕的泪,不住地发出呜呜声,下一刻便被拖入了灰气底,消失不见。 “冥殿的秘术?”宙洪荒知道这种术法,乃是冥帝所创,仅冥界王孙贵胄可得学习之法。中术之人,若是欲说出施术者不愿让他说的话,便会喉裂气绝,被拉入冥界炼狱。 宙洪荒眼底略过一丝凉意:“哼,此事果然和她脱不了干系。” 泣幽姬回去月阙后,命人送来了一物。那小厮当着宙洪荒的面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株墨绿的草。一时间,一股淡淡的芬芳充斥满了整个内阁。 送礼的小厮道:“回禀君主,泣幽姬娘娘送这一支盈香草,可除厉鬼之戾气,助浥少师痊愈。” 宙洪荒冷声道:“盈香草也算是冥殿的宝物了,她倒是大方。” 小厮恭敬道:“娘娘说,浥少师是为君主和她办事的人,女人汤目前交由浥少师打理,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关怀的。” “留下吧。替本君谢谢她。”泣幽姬这是欲维护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又要稳固君后的地位,避免了落人口舌。可宙洪荒顾虑着冥帝的势力,也不能对她如何。 宙洪荒将盈香草在掌剑炼化成了如珍珠般大小的药丸,托起宁浥尘喂入她口中,又拿起杯子送了水。随后,又开始运功为她调理气息。 宁浥尘的体温原本冷冰冰的,开始缓缓升高。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黑色海域。一位黑衣的少年伴在红衣女子身边,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女子猛地回身,打了那少年一个响亮的巴掌:“你这般烂泥扶不上墙,一点都不如他!他是叱咤六道的顶级强者,魔道之主,他的眼中从不会出现你这样的懦弱,退却之意。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救你,让你在初化人形之时自尽死去!” 那少年双眼有些红红的,左边脸被女子扇得有些红肿,却没有回嘴。那眉目,让宁浥尘觉得极是熟悉。缓缓的,于她脑中和宙洪荒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只是眼前人的五官,多了些许青涩稚嫩。 “罢了。是我太心急,对你要求太高了。脸还疼吗,阿宙?”女子伸出手,去温柔触摸他的脸。 “阿宙……”宁浥尘与环境中女子,同时唤出这个名字。 宙洪荒浑身一怔,继而紧紧攥住了她微微抬起的手,他显然有些失态:“阿浥?你记起我了么?” 宁浥尘微微喘着气,睁开一双清明的眼。宙洪荒,又是在她性命垂危之际,陪伴在身侧的。 “君主,你怎么的流泪了?”待她看清了宙洪荒眼角那缕湿湿的痕迹,极是惊诧。 宙洪荒的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有着隐隐患得患失:“你不记得方才怎么唤我了吗?” 宁浥尘恍惚记得有个红衣女子,轻柔地唤他“阿宙”,可她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那女子的长相。而宙洪荒年少时,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是哪个红衣女子吧。 “我怎可唤您别的称呼?岂不失了礼数?” 宙洪荒长长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意:“无事,醒过来就好。我去唤兰儿回来,你好生歇着。” 见她无大碍了,宙洪荒便先回去了紫华殿。 兰儿回来后,即刻向宁浥尘回禀:“大人,沃娜和青泠,都没了。沃娜为了时常能见到君主,并未将您受伤一事告诉泣幽姬。我们压住了此事,又故意放出风声,接着又在青泠面前露出破绽,她果然转头就告知了泣幽姬。大人这一番安排,一下便除去了两个异己。” 宁浥尘神色略显郑重:“可我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沃娜和青泠,谁都没有在风华逝中动手脚,那些戾气,是我自己放进去的,如此我才能把控好尺度,不至于丢了性命。若被她们抓住了机会,我一定是活不成的。泣幽姬对君主如此一往情深,怎容得沃娜有那种想法?我不过是寻了个时机,让泣幽姬放弃她这颗棋子罢了。至于青泠,墙头草是没有好果子的。” 第三十五章 夜雨 送盈香草的小厮回了月阙,将宙洪荒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泣幽姬。 泣幽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无论如何,君主他总算没有与我置气。”提及宙洪荒,满眼挥之不去的深情,将她往尘埃里又压低了几分。 “我思来想去,总算弄清楚了这件事。沃娜虽也厌恶极了她,但比起见到君主,未必会这么早动手。而青泠那个不中用的,被随便一吓就想把我招出来,自然也不是她。偏偏那么巧,她在君主身边时遭到了反噬,又被君主救下,控制住了那凶恶的戾气。她竟狠到用自己的性命来拔除我的势力,以前真当小觑了她!” 泣幽姬恨恨道,愈发恨她入骨,欲杀之后快。 她眼中雪亮的恨意褪去,布满了丝丝缕缕的阴沉:“我派去狂煞父师那边的人,可安排妥了?” 那小厮略带奉承地接话道:“回禀娘娘,狂煞父师传话回来,请您放心,这次的父师择选,那位一定逃不出生天。” 盈香草确实不愧为冥殿至宝,宁浥尘很快便没事了。再接触到风华逝,身上不仅没有不适之感,反而比以前更加适应其中的空间。她身子好了,便重新驱使着它,进入了时惜华的过往世界。 宁浥尘觉得甚是可惜,风华逝只能窥探逝者的过去,而不能追溯活人的。若她与宙洪荒真有瓜葛,也只能是前世纠缠。除非能够动用元迦手中的昆仑镜,才能看清从前。到底是怎样的曾经,才让他如此难以忘怀。再如何,她都已重新转世,物是人非,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了。 时惜华的记忆中,这个夜晚此生难忘。 墨痕不知去了何处,只剩她一人。深秋天凉,她不慎风邪入体,有些发热。虚掩的窗被一阵大风粗暴地吹开,那黄豆大小的灯火瞬时便被吹熄。 伴随着一声惊雷,瓢泼大雨顺势而下,侵入了她的小屋。紧接着,未关实的门也被吹开,又重重地合上,发出噼啪的碰撞声。 时惜华起身,冒着雨水顶着大风,先去将那窗关了。 关完窗回过身,正欲去关门,又一道闪电劈下,煞白的光瞬时照亮了眼前这道黑影。杨二沧桑的脸,如厉鬼一般阴森可怖,时惜华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惜华,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买了你两年了。那年你才十四岁,瘦得跟个竹竿儿似的。如今长大了,出落地愈发丰腴水灵。”杨二极其克制地表达着对她的赞美,他的呼吸亦是急促,让时惜华分外不安。 杨二一步步,缓缓地向时惜华逼近。她一步步,往后退着,直到身子碰到了窗下的桌子。 杨二猛地冲上前将她一把牢牢抱住,仿佛饿了许久的野狗一般啃食着她脖子间的幽香:“我的本意不是买你做女儿,我是要你做老婆的!” “恶心!滚!”时惜华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双手拼命捶打抓挠,也无济于事。 杨二用力将她一扑,她便受重倒在了身后的桌上,双手无力地摊开。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她手边的针线盒。那里边,静静地躺着一把锋利的剪刀,一闪而过映出闪电的寒芒。 “拿起它,杀了他呀。”时惜华心中有道幽深的声音响起。 又是一道雷电,她肩膀处的衣服也应着雷声被撕破,露出了浑圆细腻的香肩,令杨二发出一声惊叹。 “只要往他心口一刺,就解脱了。”又是那个声音,伴随着两声缥缈的笑。 时惜华受了鼓舞,拼着劲儿延展着身子去够那把剪刀。 杨二激动地浑身颤抖,他起身去解裤带,只觉胸口忽然被重重地指了一下,随之而来的便是蔓延至全身的疼痛,原本满身的*,随着鲜血汩汩横流,泄得一干二净。 杨二倒在地上,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时惜华:“贱人!你恩将仇报!” “啊!”时惜华发出一声怒嚎,紧咬牙关,决眦欲裂。她如同一只绝地反击的凶兽一般扑向杨二,一把拔出他心口的剪子,又重重扎入。如此反复,直到杨二口中不断吐出鲜血,身体不再动弹。 时惜华浑身衣物被杨二的血迹染湿,脸上满是血污。外头依旧电闪雷鸣,将她映得仿佛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待她反应过来这一切,杨二的身体早已凉透。 时惜华慌乱地扔了手中的剪刀,一打开门,也顾不上穿件蓑衣便扎入了大雨之中。雨水不断地冲刷着她身上的血污,将罪孽越发冲的通透。她不知该何去何从,一味往前跑去。 四邻有人在这样大的雨夜,来找杨二叙事。只见他家大门开着,屋内却无光。摸黑进去,便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待他燃起火折子,杨二横尸在身前,惨死的模样吓得他跌坐在地。 雨渐渐收了,村里顿时亮起簇簇火把。“都给我搜,把那个小白眼狼搜出来!” 时惜华满身泥泞,大口地喘着气。路面坎坷,她脚下一个不稳,跌入了泥水之中。尖锐的石块划破了她的手肘,顿时便渗出血来。而脚下一动便剧痛不已,似是崴了。 她坐在泥水之中,缩着肩膀,充满恐惧地望着黑漆漆的四周,绝望不已。 在这荒郊野岭,宁浥尘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妖气逼近。那是她曾接触过的,妖王暮成雪的气息。 强悍如他,惹上便不好了。算算已过了半个时辰,也该离开了。 宁浥尘从时惜华眼中离开,欲回到女人汤。刚隐了身形,那身红衣便出现了。 时惜华依然愣愣地坐在原地,只是肉眼凡胎,无法看到风华绝代的佳人组合。 “本王今日是什么运气?先是遇到一只特别的小黑猫,劝他归顺于我,偏不听,只好将他囚禁起来,让他好好反思。接着又是遇到了你,美人,三百多年不见,你还是美得这般让我心醉。”暮成雪饶有兴致地看着宁浥尘,那魅惑众生的脸始终挂着看似亲切的笑意。 自从上次锦小思的事到如今时惜华的,确实已过去三百余年。 “妖王陛下如此记挂,真是愧不敢当啊。今日还有要事,我便先走一步了。”宁浥尘只想赶快脱身,道了别,便施术离开此处。 手腕被人握住,暮成雪已出现在她身边,断了她的术法,眼睛笑得弯弯如月:“相逢是缘,不辞万里而来的尤其珍重,更何况是你这地方又远,还不是一个时空的。走,带你去看我抓住的小猫咪啊。” 宁浥尘挣脱不得,急中生智。她将血脉中宙洪荒的气息提出浓重的一缕,释放在暮成雪身后。 “君主,您怎的来了?”宁浥尘喜笑颜开地望向暮成雪身后。 暮成雪一回身,手间被她挣开,接着她便消失在了此处。 “妖王陛下,有缘再见!”那回荡开来的声音,带着一抹戏谑。 “狡猾,比三条尾巴的狐狸还狡猾!”暮成雪咬着牙,还尽力露出微笑,以保持他美貌如花的外表。 那一点点光团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不断靠近,是那帮村民来了。暮成雪不屑一笑,亦化成风消失在了此地。 第三十六章 孤月 暮成雪离开了那个村子,回到了墨痕被他禁锢着的地方。他眯着尖尖的狐狸眼打量着在他的结界中苦苦支撑的墨痕,若不是小妖禀报,这墨痕作为一只资历仅有几年的小野猫,竟能修成妖,又被宁浥尘重伤后竟能迅速痊愈,委实蹊跷。他不得不把此情景与女娲石联系到一起。为了不再与女娲石失之交臂,他必要把墨痕圈在眼皮子底下,以明察他的一举一动。 墨痕见他来了,语气微弱,双眸依然透着一股坚定的倔强:“妖王陛下,墨痕万分感激您的垂青。只是……只是我有还放不下的事情,恕我不能在您麾下效力……” 暮成雪红衣惊华,倜傥一笑,一拂袖解了控制:“无妨,终有一日你会需要我的。那时,再来王宫找我。” 与此同时,宁浥尘回到了女人汤。刚见了兰儿,便问道:“时惜华近日如何?” 兰儿道:“依然是那副抵死不从的样子,我便安排这她先做了个粗使的婢女。您先不要关心她了,紫华殿来传唤令了,君主请您过去呢。” 宁浥尘有些疑惑:“可现在并非修炼的时辰啊?” 这一天往紫华殿一跑,已让魔道众生羡慕不已。若一日见上宙洪荒两回,不知得让多少女眷又羡又恨牙痒痒。宁浥尘知道,宙洪荒日理万机,繁忙不已,也并不常在紫华殿。只是近段时间才常在,她也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而在。 宁浥尘去了紫华殿,这次宙洪荒并非教她术法,也没有带她修炼。 宙洪荒正色道:“父师择选已近在眼前,你的力量与术法,我已并不太担心。但其余八位少师,你只接触过斐夜,对其余人一无所知。泣幽姬百年一过的生辰要到了,按照她昔日的规矩,少师及以上的官职,都要赐礼以示亲近拉拢。这次少师的礼,我替她做主安排,便由你去一一送至他们府上。” 宙洪荒这样的安排,在泣幽姬那边看来,是荣宠偏爱,细致入微的体贴照顾。宁浥尘倒是听了出来,不过是借了这样一个由头,让她有机会了解到其余少师分别是何种人物,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近日长留紫华殿,便是为了助她修炼提升,现在竟替她考虑至此,心头着实有些动容。 “我何德何能,让你这般在意。” 宙洪荒郑重的面庞上,漾开一抹细微的感激之色:“是我何德何能,竟遇上了你。” 此话深奥。宁浥尘听不明白,即便今日已成为魔道少师,也是仰仗着宙洪荒,沾着他的荣光,他怎反过来感谢自己? 宙洪荒继续回到正事上:“这些礼,我都已备好,只是你必要留意我这样选择的用意。八位少师中,斐夜与泣幽姬有着深如鸿沟的隔阂,他一直未曾收到过泣幽姬的礼,送他反而是折辱。其余人中,还差一份礼。只是这礼要取有些麻烦,其余少师不能去,父师们又身居要职,长老更不可动。而我也要即刻出去。所以,便只能由你去了。” 宁浥尘有些好奇:“到底是何物?” “一柄仙剑,沉于人道卧龙潭底,有一尾凶恶蛟龙镇守。非少师之流,不可与之一战,你权当练练手。来日与那八位过招,比这凶险万分,我不能时时护着你,你要可以保护自己。”宙洪荒极是语重心长。 “你放心吧。”宁浥尘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梨涡。 苍山如澜,层层叠翠,正午的日头照得路面泛白。 紫华乍现,紫衣女子的出现令山间花木尽数黯然失色。 潺潺流水声欢愉地流淌着,宁浥尘顺着水流声寻去,那百丈高的瀑布白练般垂下,气势磅礴。瀑布下的礁石经过积年累月的冲刷,已变得十分圆滑。那柄剑,唤作孤月,便在此潭底部了。 宁浥尘使了个避水诀,扎入了水中。水流在她周身一丈处便分流开来,将她绕开。 抬头望去,毒辣的日光经过潭水折射,透入水下的竟如月光般柔和,将水底世界映出一片碧蓝之色。她不断地往下沉去,周边越发漆黑,也越发寒冷。她运转了一股力量到了眼部,才看清景物。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接触到了底部,停止下坠。这里堆集着各种破碎杂物,甚至还有几具森白的人的尸骨。 浓烈的妖气从一处狭小的地方不断溢出,宁浥尘追寻着妖气,果然找到了一个与她身量差不多高的洞穴。此处附近,一条鱼一条水蛇都看不到。有神物的地方,往往便有强大的妖物镇守,借之修炼。 蛟,龙之属也。若遇雷电暴雨,必将扶摇直上腾跃九霄,渡劫后方可化龙,可窥见其强大。宁浥尘不敢轻易进入,便将事先备好的牛羊尸体祭出,血水被暗涌冲散荡漾开来,往洞穴中飘去。 宁浥尘守在洞口,隐去了身形,静待回应。 周边水流开始强劲波动,妖气越来越重。宁浥尘甚至已察觉到,它已来到洞口。 蛟龙迟迟未出洞,宁浥尘抿紧了嘴唇,也静静等待着。 终于它察觉到附近并无威胁,便游出了洞穴,向那两只飘荡的牛羊划去。 宁浥尘只见一个硕大的头颅出现,只是并未向宙洪荒的真身那般长了角。长颚大口,大而突起的湛蓝的眸子中透出森森阴光,那身躯长约六丈,约有半个成人的高度那么粗。一口,便吞下了一只牛。 宁浥尘将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又暗暗施了术法,一只接一只的牛羊陆续出现,不断填入蛟龙口中。 她闪身进了洞穴,里头一片漆黑,又深又长。过了许久,只见有一物隐隐散发着皓如明月的清辉,大约便是孤月剑了。 飞速靠近那物,果然能感受到阵阵清气从一把插在泥中的白剑中荡漾开来。此剑并未出鞘,宁浥尘将之握住,发现并不容易拔出。她运转周身力量至掌间,将之从土中抽出。随后,便地动山摇,脚下一阵比一阵不稳。 冗长深沉的龙吟声传来,宁浥尘心一沉,暗叫一声糟糕,便运起全力,如流星般掠出这幽长的洞穴隧道。 隧道中,蛟龙只察觉到一缕魔气擦着自己的身体划过。 “可恶的魔!”蛟龙愤怒地追着宁浥尘而去。 它竟已修炼到能口吐人言,宁浥尘心头似有千钧重负,丝毫不敢轻视。在水下,蛟龙实在过于强悍。她身后不断有一道道水柱袭来,稍不注意便会被重重击住。宁浥尘无法反守为攻,只能攥紧了手中的剑一再退让奔逃。 离水面近了,那蛟龙竟不再继续追赶,稳稳悬在原地。它似乎已洞察宁浥尘要引它出水的目的。 一魔一蛟便这样对峙着,周边的水流都停止涌动。 忽然,蛟龙身子剧烈一转,寒潭中便形成了一股旋涡,那吸力越来越强,直拽着宁浥尘往下拖。 第三十七章 诀别泪 卧龙潭上空,一朵祥云翩然而至。男子立于云头之上,素袍墨发,清远凛然的天人之姿,叫人不敢直视。 来人正是元迦。 元迦知道此处深底有一柄仙剑,天帝的实力终究没有比他高出太多,那道对封印的封印有了一丝丝的松动,记忆的碎片中,他看到了这柄剑。这仿佛是他万年前曾用过的剑。 今日的谭水并不像往日宁静,妖异得很。元迦定睛细看,潭底似有人在斗法,妖气冲天。 元迦便使了个仙术,将在潭底作乱的东西一捞。 潭水深处,宁浥尘还不断地被拖向旋涡中心,那蛟龙所在之处。她将孤月剑悬与腰际,两只手中各多出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漩涡中心,那两道幽蓝的光如灯笼般亮着,便是蛟龙的两只眼。只待靠近,宁浥尘便会把两把匕首狠狠刺入。 忽然,她觉得身子一轻,这强大的拉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柔和的托力,推着她往水面去。那蛟龙的法力也失了灵,汹涌的漩涡也很快平静下来。她和蛟龙一起,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向水面。 元迦这一施术,先提出了一条庞大的蛟龙,他眉目一凌:“果然有妖物。” 紧接着,又有一物破水而出,而那人正是宁浥尘。 元迦正欲从云端下去,只见宁浥尘立即便有了动静。从她单薄的身子中,爆发出浓烈的紫华,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仿佛一颗紫色的星。霎时,紫光所触之处,皆开始迅速结冰。 整个水潭皆上了厚实的冰,那奔腾不息的瀑布,亦凝成了巍峨的冰雕。 如此,那蛟龙便无法再入水了。 “方才被你打得无法还手,现在该换我了!”宁浥尘双手舞花,一缕红光自掌间飞出,继而便如铺天盖地的大网,向蛟龙涌去。 蛟龙幽深的眼底泛起惧意,以尾部拼死敲打着冰面,竟丝毫不能打破。 簇簇地狱熔火细密地覆盖住蛟龙的身躯,燃烧地愈发旺盛,火光冲天。它发出绝望的哀嚎,不断在火光中翻来覆去,身上的鳞片亦掉落了些许。宁浥尘不肯将它放过,催使着地狱熔火愈发妖艳地盛放,冰不断化成水,又化成雾蒙蒙的蒸汽。很快,蛟龙便停止了挣扎滚动,也没了声息。 水汽散去,她也撤去地狱熔火,薄薄的冰层上,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灰烬。 宁浥尘又收了术法,所有的冰在一瞬间消失不见,瀑布倾泻而下的壮烈声又照常响起。她正欲离去,一朵祥云缓缓降落,停在她身前。缭绕的仙气散去后,元迦的身姿出现。 元迦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到了她腰际的孤月剑上。 宁浥尘察觉到,元迦对这柄剑亦是看重。她扬起一侧嘴角,讥讽道:“怎么,又看上了我的东西?好端端的,每次都在我得手后出现。元迦仙尊,请你自重!” 元迦坦然道:“那蛟龙作恶多端,死于你手,也是命。但这把剑对我有用,未必对你有大用处。”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这般框我?堂堂天道至尊,怎看得上这低阶的仙物?”宁浥尘立即反唇相讥。 元迦岿然不动,对这剑似乎势在必得:“我不想再伤你,此剑,我必然是要带走的。” “那你便只管动手吧!”宁浥尘发出一声娇喝,便与元迦动起手来。 元迦招招避让,只守不攻,不去伤害宁浥尘。同时,他心底也略沉重,她在宙洪荒的帮助下,已变得越来越强了。 宁浥尘见他一位忍让不出招,大喝道:“难道我竟不配为你对手?出招!” 她强运魔气,欲将孤月剑拔出剑鞘。双手间突然一阵酥麻,紧接着便是烈火烧灼般的痛感,让她将剑扔了出去。 孤月剑竟如受到牵引一般,自己出了鞘。那锋芒,比寒潭最深处还要冷上三分。剑直指宁浥尘,如一道银色闪电般对着她的咽喉刺去。 元迦微微睁大了眼,心底暗惊,立即施术,在剑锋即将碰触到她的皮肤时,将之震开了。 而宁浥尘受了剑气与元迦这道仙气的双重冲击震荡,脑海中突然想起一道尖锐凄厉的声音,极是刺耳。待消去后,一个场景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张俊美无双的脸,眉宇间带着天然而生的仙气。可此时,他面目狰狞,双目极是悲伤,不住地淌下眼泪。他紧咬着牙,那语气满是疼惜与忏悔:“对不起,忘了这一刻,再也不要相见,忘了我,以后你再也不会痛苦了……” 元迦,元迦你为何如此痛苦?你又是在与何人诀别? 宁浥尘胸口骤然发痛,仿佛被人生生刺了一剑。脑海中的画面顺着元迦的脸往下,泪顺着他尖尖的下巴坠落,绽放在那霜白的剑柄上。他正牢牢握着孤月剑,而凛寒的剑身,已没入红衣女子胸膛之间。 为何又是这个红衣女子,她到底是谁?宁浥尘的神识恢复清醒,胸口的疼痛也随之消失。 她见眼前的元迦,神情恍惚,一双清冷的眼满是空虚,他似乎,也看到了这个画面。断尘绝爱如他,怎会有这样的过往呢。趁着他分神的间隙,宁浥尘将已不再躁动的孤月剑收回,立即从此间逃脱了。 身后并无仙气追随,宁浥尘再回头看去,元迦已恢复清冷的模样,负手立于水面之上,静静望着她远走的背影。 宁浥尘回了魔道,宙洪荒已不再紫华殿。他的心腹见她来了,便上前道:“浥少师,君主说您必然能成功归来。他有要事在身,已离开了魔城。他备下的其他礼物,已送去女人汤,请您仔细揣摩。” 宁浥尘到了谢,便回去了女人汤。她命兰儿将孤月剑好生收起包装,与其余礼物放在一起。 她心中默默数了,发现仅只有六样东西,便疑惑道:“除去我与斐夜,君主该备下六样才是。怎的还少一样?” 兰儿拉着她,笑道:“大人别担心,君主不是粗心大意之人。只是那一样,是万万不可同这些死物一般包起来的。” 第三十八章 八少师 兰儿让宁浥尘坐下,传唤进来一位穿着紧身红裙的女子入内,她曲线玲珑,身姿妙曼,只膝盖处开始做了蓬蓬的裙摆,如同鱼尾一般。因着衣裙紧致,步子也显得尤其一步三摇,可谓我见犹怜。 宁浥尘赞道:“这新来的不错,算是上乘。你可将那礼物带来了?” 谁知她这一问,竟戳中了那女子痛处似的,嘤嘤地抽泣起来。 宁浥尘不解地看了兰儿一眼,兰儿却掩唇偷笑,竭力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那女子一面拭去眼泪,一面端稳了音调道:“回禀浥少师,奴便是将赠予出去的礼物。” 宁浥尘一惊,原来是出美人计。她放缓了声音:“若跟了某位少师,你便飞黄腾达了,何以这样伤心垂泪?” “奴名叫娆儿,浥少师有所不知,奴将要去的,是少师中排行第七的,宿邪少师府中。宿邪少师好女色,奴本是魔道舞姬,为人妾为人婢也没怎么的,可宿邪少师不仅贪色,更会与女子合修来练功,直至女方力竭而死。奴,怎能不惧呀!”说罢,娆儿眼泪又掉了下来。 宁浥尘道:“你需明白,再哭命运不济也于事无补。但你是君主和泣幽姬娘娘送去的礼物,再如何,那位宿邪少师也是不会伤及你性命的。若要立足,自己多留心着点。” 她一贯不喜欢看这样遇事动辄哭泣不止,仿佛立刻便要死了的,立刻对兰儿使了个眼色,将娆儿带了出去。 清净之后,兰儿道:“大人,这宿邪少师您大概了解了,那我便与您说说其余几样宝物吧。”说罢,她一样样地把礼盒打开。一时间,眼前一片光芒璀璨。 宁浥尘道:“君主说,斐夜与泣幽姬之间有道不浅的鸿沟,我以为他只与我过不去。难道他和魔道后宫的女人,都过不去?” 兰儿叹了一口气,缓缓向宁浥尘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斐夜少师并非厌恶女子。他极其介意自己的出身,因为他的母亲,是魔道最卑微的奴役,而他的父亲,则是鬼道至高无上的冥王。一千年前,冥王在外遭到了修罗道所派的阿修罗们的刺杀,身受重伤,掉落在魔道,借着那些最卑微的奴役们的气息遮掩住自己的行踪,避过了阿修罗的追杀。夜少师的母亲,那时发现了冥帝并简单地帮他治疗,助他养伤。冥帝迷糊间,就临幸了她,这就有了夜少师。夜少师出生后,因着一双异瞳没少受人白眼嘲笑。他的母亲也曾传信到冥界,可冥王不仅不愿与夜少师相认,反而派出暗卫欲除去他们母子。因着君主那时正好路经,才救下了他。可他的母亲却死在了冥界暗卫手中。泣幽姬作为冥帝的女儿,自然不愿承认有这样同父异母的兄弟。而夜少师恨冥帝入骨,同样也恨毒了泣幽姬。” 宁浥尘这才对斐夜有所了解,怪不得他从不正眼看泣幽姬,而对宙洪荒又是那般的忠心耿耿。 兰儿指着一枚约有一颗黄豆般大小的天空蓝宝石,娓娓道:“这是清心戒,是君主嘱咐要赐给灭少师的。灭,在少师中排行第六,可他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令黑气缠满周身,杀戮不止。无人知道他为何如此,君主希望他能战胜心魔,特意将此物赠他。” “被自己的心魔控制,成了只知杀人的傀儡么?确实可悲,这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他要这高官要职又有何用。”宁浥尘拿起清心戒旁边的手钏,只见上面坠着四颗色彩不同的莹润宝石,分别是绿、蓝、紫、白四种颜色,颗颗均有鸽子蛋般大小,用一块块四角圆润的方形银锭串连着,那些银块并不是工工整整的方形,表面如同山峦般起伏,交叠间的缝隙透出一股黑色,倒是十分适合男子佩戴。 “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兰儿道:“这手钏,是要送给黑漠少师的。黑漠少师排行第五,平日里最热衷打斗征战,分个高低胜负。这手钏上四种颜色的珠子,分别对应着风火雷电四种属性,很合黑漠少师的体质,对他提升实力有着莫大的帮助。” 宁浥尘将手钏放回原处,嫌恶道:“匹夫。总是要与人分出个高下,有意思么。一个人若是真的强,是不必通过武力动粗来让对方臣服的。”她拿起旁边的一卷书简,笑道:“这又是什么礼物?像是要送给一位通诗书的,终于有一位不再沉迷打打杀杀的了。” “非也。”兰儿上前接过宁浥尘手中的书简,将之展开,道:“这是冥殿的一卷秘术,封印之术。这是将要赐予排行第四的阿槐少师的。阿槐少师最喜封印术,平日里除了出任务,就是研究这些术法。冥殿秘术一般不轻易传给外人,这一卷是很难得的了。” “这封印术用得狠了,有时候比起直接杀人,更加折磨。”宁浥尘拿起旁边一道紫色绸缎制成的书卷,打开之后,内里有一层白色绢面,以稳健有力,笔走龙蛇的术法写着字。“这像是道旨意啊,难道也是赠礼?” “大人说对了。比起财富功法,这会是鸦肃少师最想要得到的。您仔细看上面的字,是君主亲笔写的诏书。鸦肃少师原本在少师中排行第三,他醉心权势,一直想得到晋升。这次,君主便成全他,将他提到第二,超过了风离离少师去。” 宁浥尘立即问道:“那,这位风离离,难道他舍得把第二的宝座拱手让人么?” “他便是您口中那位,很通诗书颇有才情之人了。但才情很好之人,往往心眼也小,一般人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实则内里酸得很。”兰儿说着扮了个鬼脸,摇了摇头:“说不定,他那颗弄权之心,比鸦肃少师重多了。他的功力在八位少师中算低的,可心计颇深。君主便赐予他这件紫云甲,作防身用。” 说罢,兰儿指了指一旁流光璀璨的紫色贴身衣甲。 这最后一件礼,便是宁浥尘从卧龙潭取出的孤月剑了。这本是仙家之物,为何宙洪荒要用这个送给一位魔呢? “这柄剑,便是要送给排行第一的云自在少师的。”兰儿道。 宁浥尘对此人产生了好奇:“云自在?何许人也?名字倒是十分好听,与其他少师门格格不入,竟透着一股子清韵仙气。” 兰儿点点头:“是了,云少师在成魔之前,是位差点修仙成功的修道之人。” 宁浥尘道:“一念成仙,一念成魔。做魔也没什么不好。”与其成为如元迦那边冷如风雪不近人情的仙,还不如当一个铁血性情,肆意妄为的魔,来得潇洒自在。只是她还不明白,仙家之物浩如烟海,宙洪荒为何指定送他这样一把剑?看样子他也并不知道此剑与元迦也有关系,要不然,他绝不会让自己去取。只能在与云自在接触更多后,去发现宙洪荒真正的用意了。 第三十九章 妖女 去往其余各位少师府上前,宁浥尘命兰儿找了一个帷帽。戴上之后,白纱遮面,连大半个身子都被覆盖,隐约难见真容。她觉得这样妥帖了,才开始走动。 兰儿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您在九位少师中排行最小,万一被其他人说您不尊重他们,再冠上一个目无尊长的罪名,那如何是好?” “你放心,他们未必都肯见我。他们在暗,我在明,总不能白白让他们先对我一番观察,对我了如指掌。送礼时,你打着我的名号先出面,若无紧急重要的情况,我不会现身。”宁浥尘交代完了,便吩咐众人开始由低至高,往一个个府上送去。 一圈下来,果然无人愿正面与她相见,只派了各自心腹接了御赐之礼。往各位少师府中一去,情况确实和兰儿先前所说相差无几。尤其是那宿邪少师符,几乎都是各色美人,男丁少见。还有那灭少师符,十分荒芜,无几人打理,大约不是惧怕他跑了,便是他魔怔犯了杀完了。只有那大少师云自在府上,白气缭绕,花草芬芳,竟真如仙境一般。只是种种美好的景物之下,遍藏杀机。如若真放宽心欣赏他府中景色,都不知道小命何时丢了。 父师择选在即,他们皆是势在必得。这一去,能否平安归来呢?宁浥尘心中并不是肯定的。 在此之前,时惜华一事先要处理完,毕竟牵扯到女娲石,还有璟煜。 回到风华逝构筑的过往之中,时惜华雨夜奔逃后,最后还是被村民们找到,带回了村里的祠堂。村妇们对她积怨早已不是一天两天,而那些曾欲图对她不轨且遭到拒绝呵斥的男人们,虽没有落井下石,也只是冷眼旁观。 “小白眼狼,生性浪荡,竟勾引养父!下贱,无耻!” “小小年纪,好狠的心,竟恩将仇报,杀了你的养父!” “此女心肠狠毒,不可轻纵!” 众人齐齐对她大张挞伐,后对她用了私刑,时惜华一时招架不住,昏了过去。村民探了她的鼻息,似有若无,便大叫道:“打死人了!她死了!” “她一个外来人,又这样不安分,死了活该!不如扔去乱葬岗吧!” 见时惜华如此奄奄一息的模样,村里人都认为她活不成了,便都同意将她扔去乱葬岗。 暮成雪解除了禁锢后,墨痕便急不可待地往家中赶去。未进大门,便嗅到浓郁的血腥杀戮之气,且是从时惜华房中传出的。他冲进去一看,地上只有杨二的尸身,并看不到时惜华的。他便仔细地分辨着她的气息,最后,竟在乱葬岗找到了弥留之际的她。 时惜华紧闭着眼,面色泛青,身体冰冷,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墨痕为了避免再被冲着女娲石而来的暮成雪和宁浥尘发现,便聚拢了这乱葬岗的厚重死气,将之围绕在自己和时惜华身边。而后,他运用妖力,将女娲石从胸腔处移出。只见一颗赤色的石子源源不断地将蕴含的能量灌输入时惜华的身体,她的脸渐渐恢复了血色。 脸被湿湿的东西舔舐着,还有些粗糙。时惜华醒转过来,已是天明。在她身边的,正是小黑猫墨痕。 时惜华觉身上无一丝不适,仔细检查了各处伤势,竟全都不见了。她心中极是酸楚,即便待在这荒凉的乱葬岗,亦觉比那个村庄好。 她抱起墨痕,语气极是冷淡:“墨痕,我们回家。既然上天救了我的性命,我便要替自己讨回公道。” 那些人见时惜华完好无损的回来,惊骇万分,惹起一阵躁动。有人说,她是借尸还魂的鬼,要回来寻仇。 她与以前看起来似乎不一样了,虽面无表情,但那充斥着寒芒的双眼,一一从那些人脸上打量过去,他们便觉得背脊一凉。可时惜华并没有什么动静,还是兀自过着自己的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往日里对她有不轨之心的男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而时惜华,如一条滑腻的蛇,男人怎么都无法将之握住。离去之前,她回头露出一个笑容,仿佛毒蛇吐出猩红的信子,死亡的预兆。 夜深人静之时,黑猫幽绿的眼发出宝石般的光滑,像头小狮子一般稳稳坐在时惜华身边。它站起身,到窗边纵身一跃,掉落在外边地上时,已化身成一个黑衣少年。 墨痕记得那些男人的气息,但凡欲轻薄时惜华的,他都一一寻仇,将之重伤。 在墨痕离去后,时惜华忽然睁开了亮如秋水的眼。她远远跟在墨痕身后,亲眼看着他进入了那一个个男人的家中。 墨痕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找了个山洞修炼了。这也是他化成妖以来每晚都会溜出去做的,他以为时惜华不会察觉。 时惜华轻飘飘的身影犹如鬼妹一般游荡在月下,手中一把短匕首,映着凄冷的月华,滴下缕缕血迹。 第二日,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女人惊恐无比的尖叫中被唤醒。她们的枕边人竟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杀害了,浑身布满了血痕,喉间又被割了道深深的口子,如第二张嘴一般张开着,死状可怖。 这样诡异可怖的事情,被所有人天然地认为,是本该已死又完好回来的时惜华身上。村民认为她是猫妖,有着九条命,才能一次次死里逃生。现在是回来报复了,于是想要将她抓获处死。 时惜华听到动静,什么东西都没带,抱着墨痕便开始逃命。 不知跑了多久,鞋子磨破了脚,嘴巴干得起了皮。头顶艳阳高照,碧空如洗,今日其实是个秋光甚好的日子。 时惜华为了不轻易被村民们找到,钻入了一片广袤的树林。脚下一空,她发出一声惊呼,跌入了一处陷阱。周身疼痛不已,脑中瞬时一片黑暗,只剩嗡嗡的声音,而后便昏了过去。墨痕无事,喵喵地叫着,却怎么也唤不醒她。 直到时惜华额前流下两行血,他才急得露出了妖身。为了救她,他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祭出女娲石,开始为她疗伤。 “王爷,那边不在猎场范围内,危险啊!”侍卫在戎装的男子身后劝道。 方才,璟垣听到一声不太真切的叫,留意到那处有草木摇动的动静,便想过去看看。 “本王刚才追的那只麋鹿大约就是往那个方向去了,追!”璟垣一抽马鞭,便不顾随从劝阻朝那处飞奔而去。 时惜华的伤势被渐渐修复,脸色也渐渐红润。墨痕听到有人正往此处赶来,便立即收了女娲石,重新化成黑猫的模样缩在时惜华怀中。 璟垣见此处又没了动静,便下了马,攥紧了手中的弓箭,随时便会给猎物一箭。 “嗯……”时惜华拧了拧眉头,缓缓睁开了眼。怀中又踏实又温暖,墨痕见她醒了,发出一声婴儿般软糯的叫声。此处是个约一丈深的洞,是猎人挖来做陷阱的,她不慎跌落进去了。她站起身,此穴比她身量还深一些,有点难出去。 时惜华摸到洞穴边上草木的根,打算用力爬出去。 见到不远处有树木摇动,璟垣搭了弓箭,便悄悄地靠近那里。 那草木承受不住时惜华的重量,被连根拔起,她又跌回了坑底。 一支凛寒的箭尖对准了她,寒芒晃了时惜华的眼,她下意识地缩起了身体。 璟垣的脸出现在时惜华的视线中,他高高在上地望着她,而她有些不知所措,只紧紧抱着怀里的黑猫。 璟垣追过来,不见鹿,只见眼前猫一般的少女,她脸上还挂着血痕,模样颇有些狼狈,但更突显了那双略带野性的双眼。他不由得勾唇一笑:“小丫头,你可是不慎落入猎人的陷阱了?” 第四十章 璟煜 璟垣蹲下身,向下面的时惜华伸出手。她将冰凉瘦削的手放入他掌间,柔弱无骨。璟垣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提了上来。 时惜华奔逃了许久,水米未进,又受了惊吓,脑中晕晕乎乎的,站立不稳。璟垣扶助摇摇晃晃的她,将她一抱,离开了这里。 深坑中跃出一只黑猫,警惕地盯着远走的璟垣,缓缓跟了过去。 随从跟了上来,见璟垣突然抱了一个女子而出,颇是惊诧:“王爷,这是……” “这是本王今日最大所获!”璟垣将时惜华先交由下属扶着,自己飞身上马,又将她轻轻一带,圈于自己身前,二人共乘一骑,直往营地策马而去。 璟垣将时惜华带回了自己的营帐,命侍女好生照顾时惜华。他已耽误一些时候,要先赶去面圣,便对时惜华温声道:“你先休息,本王稍后就回来,好吗?” 这处营帐中,侍女也有六位,且都是周身绫罗绸缎,端庄富贵。这里的物件摆设也颇是奢华,金银交辉。时惜华回过神来,拧起了眉:“王……王爷?” “你无需惊慌,本王不会吃了你。”璟垣长得白净,一双大大的眼黑白分明,眉毛上扬且乌黑,一笑,便如山间清泉般清冽,实在不像帝王家的人。 “朕等你许久,你却在此处会佳人。”营帐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一席明黄色戎装的英气男子进入了帐内,与璟垣相视一笑。满屋的侍女侍卫,哗啦啦跪了一地。 时惜华偷偷看着他,却不敢直视,心里某个角落,不见天日的种子蓦然发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他方才,称呼自己为朕。他便是本朝最尊贵显赫之人,天下百姓的王,即墨璟煜。 璟煜似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瞥去,便看到了蜷缩在榻上的时惜华。 “什么佳人,不过是只小野猫罢了。”璟垣笑道,说罢,便朝时惜华使了个眼色。时惜华会意,略是张皇地从榻上下来,跪在璟煜面前。 “民女,时惜华。拜见圣上。”她把头埋得低低的,说话间也不敢喘气儿。 璟煜的声音不怒而威,他淡淡道:“抬起头来。” 时惜华慢慢抬起头,与璟煜目光交汇时,忽然觉得眼眶一热。他的两鬓,竟已生出两抹无法隐藏的斑白,与黑发梳在一起,极是分明。短短一段时间,璟煜面容并无变化,眉宇间却已多了一分难掩的沧桑。 璟煜平静的眼眸,仿佛兴起了波浪,狂喜之色一闪而过:“阿浥?” 他身旁的璟垣听闻这个名字,浑身一僵。而后,璟煜脸上的神色又消了下去,方才仿佛只是一抹石子不小心落入湖中,微漾后又恢复了宁静。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失望,落寞。 时惜华极是疑惑地看着他面色的转变,璟煜低头,似是自言自语:“朕看错了。你的眼睛很像朕的一位故人。” 璟垣打断道:“天色尚早,皇兄可要再与臣弟比试比试,再猎一头雄鹿如何?” “朕还有要务处理,你便陪着你的野猫吧。”璟煜拍了拍璟垣的肩膀,转身走了。璟垣立即单膝跪下行礼,直至璟煜走后才起身,也顺道将身边的时惜华扶了起来。 时惜华还盯着璟煜离开的背影,问道:“王爷,谁是阿浥?” “不准提这个名字。”璟垣命令道,吓得时惜华立刻回过头来看着他。 璟垣放缓了语调:“你不知情,不怪你。这个名字是忌讳,不可再提。后日狩猎便结束了,你是从哪儿来的,家住何方?等你修养好后,本王派人送你回去。” 时惜华忍下眼中的泪水,嘴角挂着苦涩的笑意:“回王爷,我没有家。” “如此甚好!”璟煜喜道,看到时惜华面无表情的脸,他又清了清嗓子,收了笑意正色道:“本王是说,如此,你便跟本王回府吧。本王看你风尘仆仆甚是疲劳,先不打扰你了,你便好好歇养,缺什么吃的用的,都吩咐这些婢女即可。” 时惜华发现,她的黑猫也不知何时不见了。眼下,真真正正独身漂泊,顿生凄凉。恍然间,她又想起了村子里那些曾伤害过她的丑恶嘴脸,心中闪过复仇的念头。而此时,她极是疲惫地道:“多谢王爷。” 翌日,璟垣一早便被圣上身边的人请走了,中午前又面带难色地回来了。 时惜华见状,上前道:“王爷,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璟垣第一次见时惜华干干净净的装扮,因着没有带女眷出来,她只能穿着侍女的服饰。粉色的衣装,简单的发髻配一支木簪,分外简单灵动,俱见少女的灵动清澈。她仅是个山间 璟垣眸中闪过一丝赞许,然后道:“昨日皇兄猎的那只雄鹿,很是喜欢,想带回御花园养着。可那畜生野性不除,极是抗拒,根本不让人接近,还懂得绝食以死相逼,着实让人头疼。”说罢,又揉了揉太阳穴。 既是他喜欢,她便要想法子成全。时惜华道:“不如,让我试试?” “你怎可与那畜生打交道?万一伤着了可怎么好?”璟垣话语间是关心,语气则是狐疑。脸几个壮硕的男子都无法办到的事,她这样一个瘦小的弱女子怎能做到? 时惜华自信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极是可爱:“王爷放心,午后出发前,它必然会乖乖听话一起走的。” 璟垣还是放心不下,便让几个侍卫帮忙看着,保护时惜华不被雄鹿伤着。 时惜华怕弄坏身上的衣服,便向侍女要了一身简单的粗布白衣,便和几个侍卫一同去了关押那雄鹿的地方。 午后未时,一切都已收拾整理完毕,只等圣上旨意便可返回。临行前,璟煜身边的人特别来问,雄鹿是否已装入运送车内。 璟垣正为难着,便看到派去跟着时惜华驯兽的侍卫来禀道:“王爷放心,惜华姑娘已将事办妥。她还说,请王爷先上车,不必等她,她会亲自押送雄鹿。” 璟煜心中依然不太放得下,然回城的号角吹响,璟煜又邀他同乘,便先走了。 乘在马车内,他还是不放心看不到她,几次三番地先开帘子,向后张望。 璟煜调侃道:“朕从未见你这般上心一个女子。” 璟垣放下帘子,回身道:“皇兄不是也觉得她特别,还说她……”说及此,璟煜的脸色忽然一变,仿佛被人触及到了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璟垣忙道:“臣弟失言,请皇兄降罪。” 璟煜一挥手,道:“罢了,你们又何罪之有。有罪的,是朕。是朕害了她。昨日初见那个女子,有一瞬,朕觉得那双眼睛很像她,几乎一模一样。可再细看,便一点都无相似之处了。” 璟垣闻言,便放下心来。不仅是璟煜未怪罪于他,而是璟煜没有与他争她之心。如此,他便无所顾虑了。 马车外,有一些躁动。 璟垣又掀开帘子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侧身坐在一只壮硕的雄鹿上,只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恍若落入森间的精灵仙子。 璟煜见他看得痴了,也微微拨开帘子往后瞥了一眼,便又合上了。他道:“你不如下车,骑马与她并行。” “皇兄此主意甚妙。”璟垣爽朗一笑,打开马车门,从车上纵身跳了下去,又跃上了他自己的马,双腿一夹马腹,便往时惜华处而去。 璟垣赞叹道:“没想到,你竟有这般好本事!” 时惜华脸色微微泛红,浅笑道:“不怕王爷笑话,民女之前便是以驯兽为生的,跟这些动物打交道,颇有些心得,但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你这样善良的好女孩,本王一定会善待你的。” 时惜华凝视着他,看着他的眼神,她便知道跟着他回王府,将会发生什么。可如此,她便能借着他的势,为自己报仇了。她弯起一抹笑意:“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 第四十一章 浴血 璟垣,是最受圣恩的亲王,封号为湘。 时惜华到了相王府发现,他原来已有一位正妃了。正妃净氏,名素月。生得貌美,名门毓秀,典雅高贵。可璟垣看上去并不喜欢她,外人看来他们相敬如宾,而在府中,他则不愿意看她一眼。 可再如何,他也未曾带过其他来路不明的女人入府。 净素月听闻此讯,一张白玉似的脸气得通红,在璟垣带着时惜华回府之时,她已领着众人在正门口迎接。 璟垣见她,只冷冷看着,形同陌路。净素月并不生气,脸上依旧挂着平和的笑容,端庄淑惠。她迎上前,刻意没去看他领在身边的时惜华:“王爷一路劳顿,辛苦了,我已命人备好晚膳。” “王妃如此贤惠,有劳。”璟垣牵起时惜华的手,便要绕过她往里走。 “王爷!我爹他,还不知道您有纳妾的打算呢。”净素月高声唤他,待璟垣回身,她还保持着端庄的微笑,静候他的反应。 时惜华的手突然被璟垣握得很疼,她能感觉到他在强压怒气。 璟垣冷笑道:“王妃入府三年,至今无所出。本王如今要纳妾,岳父大人不会不同意吧。” 此番话,反让净素月面色变得煞白,如同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璟垣又补充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净素月的身子一歪,身边的丫鬟眼尖立即将她扶住。璟垣继续牵着时惜华,从她眼皮子底下经过,就这般将时惜华迎入了府中。翌日,湘王府便多了位侧妃。 此后每一夜,时惜华房间对面的屋檐上,总会有一只黑猫静静蹲坐着,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湘王府呆了一个月,时惜华说,想去自己以前住过的一个地方看看。璟垣派了十人同随,时惜华尤嫌不够,又多要了一倍。 她回到了那个曾备受*的村庄。村民从未见过如此贵人大驾,等看清来人是时惜华后,惊诧不已。 时惜华淡然坐在祠堂中,召集了所有曾欺负过她的男人和女人,在她面前哆哆嗦嗦跪成了两排。 “就是在这里,你们用棍子打过我,用鞭子抽过我,用刀子割过我。”时惜华饮了一口茶,悠悠将杯盏放下:“不如,你们也都尝一尝这个中滋味?” “王妃娘娘,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请原谅啊!” “饶命啊王妃娘娘,是我们有眼无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绕过我这一次吧!” 村民们开始求饶,时惜华不为所动,笑道:“那日我求饶了多少次,你们可曾放过我?动手吧。” 她下了令,命侍卫们先将眼前这八人折磨了半死,又泼了盐水,再继续毒打,最后,一刀割喉毙命。 一时间,祠堂的高香气息,被血腥味掩盖。时惜华的衣服沾染了血渍,更有几滴飙在了她脸上,如那晚杨二的血一般温暖。她从无意害人,可上天偏偏没有让她好过。她的一颗心,早随着屡次被抛弃欺辱,变得僵硬凉透。沐浴着曾伤害过自己的人之血,方可得到温暖。 此事,很快在湘王府传开了。私下里,人人都唤时惜华妖妃。 璟垣当然也听到消息,对于净素月几次三番的劝言,也是充耳不闻,对时惜华依旧宠爱。 这一日,趁着璟垣去了皇宫尚未回来,净素月命人在时惜华的饮食中下了毒。因着她平日里性子冷淡,不为难下人,也不曾施恩于他们,无人告知她净素月的暗害。时惜华毒发之际,无一人在身侧。 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焚烧,她痉挛着躺在床上,双眼遥望着窗外一轮圆月,仿佛看到了璟煜的面容。此生,她已除去曾伤过自己的人,可还尚未能真正陪伴在所爱之人身旁一日。这么快,自己就要死了吗? 窗外黑影一闪,一团绒黑靠在身边,是她养了两年的猫。 “墨痕……”时惜华闭上眼,由着墨痕摩挲着自己的脸,露出浅浅笑。 府中虽无人救她,但通风报信之人还是有的。璟垣接到消息,火急火燎地从皇宫回来,直奔时惜华的卧房。推开门,只见她静坐在梳妆台前,卸去浮华,散了长发,正用篦子梳头。 见璟垣神色慌张,她站起身相迎:“王爷?何事这般惊慌?” 璟垣摸了摸她的脸,还是热的,又将她整个人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道:“你没事吧?本王听说,净妃她给你下了毒!” 时惜华噗嗤一笑:“哪个说的?她确实给我送了药,却是碗补药。我身子一时承受不住,鼻子出了些血,估摸着是他们看差了。我还好好地站在王爷面前呢。”说罢,她还转了个圈。 璟垣将信将疑,担忧道:“以她的性子,不是做不出来。惜华,为了你好,本王先送你入宫待一段时日。有皇兄庇护,她净家的手还伸不到宫里去。你放心,很快就能回来,以后你便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府中。” 入宫,便可以时常见到璟煜了。时惜华点点头,眸中暗含着期许。 次日,璟垣入宫时携带了时惜华一起,再出宫时,仅他一人。 时惜华跪在璟煜身前,璟煜道:“璟垣托朕照拂你,你便暂居在烟雨台。烟雨台位于湖心,风光甚好,也清净,很适合你。”时惜华道了谢,便被人带下去了。 净素月得知璟垣这样保护她,便动用家族势力,让后宫的妃嫔们留意着时惜华,不能明着动她,也要暗里时不时使点绊子,让她不得安生。 时惜华日日踩着璟煜得闲的点去请安,却缕缕被拒。不仅见不着璟煜,还处处受到后宫排挤。 这一夜,她再去试着给璟煜请安,没有被拒,但被告知,璟煜不在殿内。 时惜华百无聊赖,又缕缕求不得,甚是郁闷,便辞了宫女,独身在宫中走动。神思走得很远,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座素净大气的月白色楼下。此楼位置僻静,悬着一块牌匾,叫做“月阙”。在红墙绿瓦的皇宫之中,月阙显得尤其格格不入,附近亦无人看守。 月阙的门微微开着,似是有人出入。时惜华亦推门而入,这里并不似其他宫殿般金碧辉煌,珠光宝气,装潢多是月白色为主调,天青色的宝石与帐幔做点缀,并有诸多镶着黄金的青铜摆件做装饰。此外,还有不少字画古玩陈列着,颇有一股浓重的书卷气。看来,之前居于此处的妃嫔必然不俗。 时惜华走到了一间颇为空旷的屋内,这里仅放置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个木柜。可墙上、桌上,铺天盖地全是一个女子的画像,连柜中也放满了被卷起来的画纸。 画中女子容颜极是少见,一颦一笑都是绝美。一张张画,有她笑着的,皱着眉的,看书的,绣花的,喂鱼的,她的生活百态。时惜华不懂画,可她觉得这一笔一画,都饱湛着浓重的思念。 她忽然觉得一双眼涨得有些难受,又仿佛听到一个陌生女子的叹息。 “你为何在此处?”门口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朕撤走那些侍卫,倒给了你可乘之机。” 时惜华转身,只见璟煜沉着脸站在门口。 “阿浥……”璟煜忽然神色一变,疾走几步来到她身边,饱含期待地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 时惜华被他看得脸颊发红,便下跪道:“皇上请赎罪,我不是故意闯入这里的。” 璟煜道:“起来吧,不知者无罪。往后,你断断不可再踏入此处半步。否则,即便有璟垣护着,也保不住你。” 时惜华吓得背脊发凉,只觉衣服都紧紧贴住了皮肤:“是。” “出去。”璟煜命令道。 时惜华不敢不尊,怕再触怒了他,便立即出了月阙。 这里,又只剩下了璟煜一人。他负手在一副女子拈花的画前,微微昂首凝视着画像:“阿浥,这个女子的眼睛有时候很像你。给我一种,你回来了,就在我身边的感觉。可仅仅只有那么一瞬间,便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这个世间,连一个有一分像你的人都没有,她这样的已是难得,所以我才恕了她闯入你的地方这一死罪。如果有一日你能回来,那该多好。” 第四十二章 净素月 时惜华黯然神伤,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宫中的等一盏一盏被点亮,她还不想回到烟雨台。这十六年来的颠沛流离,从未有一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正走着,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击,她便倒在了地上。她觉得身子一轻,有人将自己抬起,随后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她已被丢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 她从一堆废品中起身,拂去身上的灰尘,对这样的事似习以为常。四下无人,她干脆在月下信步走着,这一刻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误打误撞地,她来到一处荒废的宅子前。门楣上的牌子也歪了,她识字不多,依稀辨认出,有个“宁”字。 此时,她的眼睛又开始发热难受,又像是受到了牵引,鼓励着她往里面走去。 吱呀一声响,一阵轻薄的灰尘落下,时惜华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此宅宽敞大方,一景一物错落有致,精心布置,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居所。可现在却是荒草丛生,廖无人烟。今夜,便只能借宿在这里了。 时惜华进入了一间别致的院落,推门进去,似是位小姐的房间。她房里也挂了些许字画,和月阙那处的墨宝,风格极是相似。她从画筒中随意抽出一卷,接着月光在桌上铺开。 又是那身熟悉的月白色衣袍,那张貌美无双的容颜。 画中女子在一株桃树下,翩然起舞。旁边,写着几行小字。时惜华从中找到了两个字,阿浥。在月阙那间房里,每幅画上都有,她想,这大约便是女子的名字。难不成,她便是璟垣所说过的,那个禁忌? 寂静的院落内,忽然传来一阵脚步。时惜华心弦倏然拧紧,眉心微动。 两个黑衣人踹破了门闯了进来,一见时惜华,大声道:“原来在这里!带走!” 两人是会功夫的,忽然欺身而上,时惜华根本来不及逃跑,便被打晕抗走了。 黑衣人道:“这小狐媚子,主子在宫里动不得她,难道在宫外还奈何不了她吗?走,回湘王府复命去。” 时惜华只觉面上一凉,惊醒过来。她被人绑了手脚,堵了嘴巴,扔在地上。眼前正悠然坐着品茶的,是净素月。净素月一抬眼皮子,见她醒了,便道:“王爷这几日都不在府中,你现在落入我手中,便插翅难逃了。” 时惜华坐正了身子,说不了话,便直勾勾地盯着她。 “倒真像只炸毛的猫”,净素月起身到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你以为,王爷对你一见钟情,真心爱你?” 时惜华闻言,顿生疑惑。难道净素月真知道什么,初见的那日,她仿佛说过,自己很像一个人。 见时惜华眼神变了,净素月松开了她的下巴,她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时惜华:“那年王爷年少,随着圣上微服出巡,遇到了一个卖茶的女子。见她天真烂漫,无拘无束,便颇有好感。那女子也对王爷的谈吐感到钦佩,便两情相悦,干柴烈火。可她不过是个贱民,有何资格嫁给王爷,还怀了他的孩子?我苦恋王爷多年,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我派人给她女子灌下了鸩毒,一尸两命。父亲心疼我,便去求圣上赐婚,我最终得偿所愿。” 净素月幽幽地说着,烛火在她脸上映出狰狞的光。 下人端上来一碗药,走到净素月身边。净素月又蹲下身,扯去时惜华口中的布团:“你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你和她一样,都是贱命,都不要脸地爬上了王爷的床!你们都得死!” 她的一双眼睁大得恐怖,血丝布满了眼白。不等时惜华说话,她用力捏紧了她的脸,端起一旁的药碗往她嘴里灌:“上次竟毒不死你,这次我便准备了足量的鸩毒,你上路吧!” 时惜华拼命挣扎摇头,净素月灌不进去,还洒出了小半。 “王妃!”丫鬟匆匆来禀:“王爷回来了,急着见您,说是有要事相告。” 净素月手上动作一停,有些恍惚:“你说什么?” 嫁给璟垣的这三年,他从未主动找过她。净素月怆然一笑:“走,先去见他。” 她将药碗交给手下,吩咐道:“给我看好她,等我回来,再亲手了结她。” 璟垣在湖心亭等净素月。石桌上,放置了一壶酒,两只白玉杯。 “王妃来了,坐吧。”璟垣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尽管只是昙花一现,也足够净素月感到高兴了。 净素月在璟垣对面坐下,笑盈盈道:“王爷今日怎么有了与妾身共饮的性质?我没记错的话,除了大婚那日的交杯酒,我们再没有一起喝过了。” 璟垣将她面前的白玉杯斟满,道:“终究是夫妻一场。”说罢,他微微垂眸,睫毛掩去了眼中流转的碎光。他端起酒杯,笑道:“素月,本王敬你。这三年你操持府中大小内务,辛苦了。” 这是三年来,璟垣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非以王妃相称。 净素月端起杯子,与璟垣的一碰,动容道:“我嫁给王爷做妻子,王爷在外奔波,处理内务是我分内之事,王爷无须道谢。”说罢,便微微昂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素月,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璟垣唇边露出一个诡异笑容:“你一向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甚至不惜杀了本王心头最爱。本王也是顾虑着你的父亲,便一再忍让。可是素月,你死性不改,你父亲也一再咄咄逼人。本王,忍无可忍了。” 净素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璟垣,满心担忧:“王爷是何意?王爷要休了妾身吗?” 璟垣端正地坐着,缓缓道:“你费尽心思嫁给我,本王,怎可辜负你这番心意?” 净素月愈发迷糊,不知璟垣今日为何如此:“王爷,你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后头忽然一甜,净素月呕出一口鲜血。身后的婢女大惊,扶起净素月,面色惊慌:“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净素月紧皱着眉,脸色煞白,痛苦地捂着腹部:“好痛……” “素月,你知道饮鸩而亡的痛苦了吗。三年前,你这样杀死若儿。如今,又想用这种把戏杀了惜华。本王,也必然要叫你尝尝这种滋味。宁澈丞相死后,你爹上任。宁澈是那人的父亲,在皇兄心中本就分量颇重。谁取代了他,皇兄都会不太痛快。可你爹竟然还为官不正,卖官鬻爵,又陷害忠良。不能支持皇兄,还暗地里结党营私。皇兄也断然留不得他了。如今本王已找到证据,你净家,算是走到头了。” 净素月闻言,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血:“璟垣,你更狠毒!时惜华……已不在宫中,我的人……我的人已寻到她,她也命不久矣!哈哈……” 净素月咯咯地笑着,欣赏着璟垣大仇得报后的畅快容颜又变得阴云密布,心头即使疼痛。 璟垣冷冷剐了她一眼,转身便走:“本王去寻她。” “璟垣!”净素月欲追他,脚下已不稳摔倒在地,抱住了他的腿:“你亲自倒的毒酒,我……我也甘之如饴。你,有没……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爱我?” 璟垣嫌恶地抽出脚,留给她一个背影,决绝道:“没有。” 净素月心如死灰,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咽下,招手示意丫鬟过来。丫鬟将她扶起,含泪为她拭去嘴边的血,可她一口接一口地吐着。 “璟垣被我……调虎离山,我爹会来,原是来……给我撑腰的,你告诉他,是……是那贱人害我。让他……给我……报仇……”净素月的声音愈渐微弱,一口气终于散了去,死不瞑目,尤有不甘。 第四十三章 当日愿 净秋空,便是如今的丞相,净素月的父亲。当年,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丞相之位,宁澈丞相离世后,没少落井下石。只是那时,宁浥尘已在黄泉,根本没有看到家中一落千丈的颓然光景。 璟垣前脚刚出湘王府,净秋空便来了。净素月的丫鬟哭着迎上去,带他去了湖心亭。 净秋空见到女儿惨死,又听闻丫鬟所言,瘫坐在地上将净素月抱在怀里,老泪纵横:“一个小小贱民,竟敢毒害本相的女儿!本相饶不了她!” 丫鬟又领着他去了关押着时惜华的房间,他便将时惜华提走,带到了丞相府。时惜华被关押了起来,净秋空吩咐,不准直接要了她的命,一定要让她痛苦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再由他亲手了断她以宽慰净素月在天之灵。 时惜华挨了一夜的刑罚,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皮。而璟垣带着人马,整整找了一宿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累极回府,却被告知是净秋空把人带走了。璟垣心中暗道不好,他这是被净素月在临死前摆了一道。 璟垣带着人去丞相府讨人,净秋空准他入府,带他到了灵堂。 这里并没有布置白事,只是简单置了一副棺木,净素月的尸身便躺在里面,嘴唇紫得发黑,皮肤也泛出青色。 净秋空一双老眼又红又肿,模样极是憔悴,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人就在这儿,你带回去吧。” 璟垣道:“你知道我要的并不是她。” 净秋空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脸涨得通红:“她是你的妻子,湘王正妃!如今她被贱婢所害,你非但不能替她报仇,反而要把杀妻仇人带回去,岂有此理!” “若不是当年岳父极力撮合,本王和素月,何来今天。”璟垣面色平静如一面明镜:“当年她害死我未过门的侧妃和未降生的孩儿,怎就没有想过要偿报应的一天?” “你……你!”净秋空指着璟垣,气得话也说不利索:“好哇!你不是要找那妖女,本相没有见过,去别处吧!素月是本相的女儿,本相自会料理她的后事,湘王,没有本相的支持,你便好自为之吧!” “丞相近日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本王自会找到她的。”璟垣见他诚心拒绝,便留下一句话,打算先回府,备下人马来强要人。 璟垣出了丞相府,一只黑猫如掠影般闪进了门。黑衣少年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身杀气地站起身。他头上,还长着两只黑色的猫耳。 府里突然出现这样一号人,下人们既惊怕又谨慎,很快便来了诸多人将他围住:“你是何人?为何闯入丞相府?” 墨痕并不言语,仔细嗅着时惜华的气息,便化成一道黑影往囚室处掠去。 “妖怪!有妖怪啊!” 丞相府中顿时一片惊呼骚乱。 净秋空自璟垣离开后,便气上心头去了囚室。他不想再留时惜华性命,只想杀了她泄愤。他手中长剑的剑尖已对准了时惜华的心脏,咬着牙,猛然一刺。 只听见“当”的一声,剑身猛然一震,他的虎口都震裂出了血,剑断成了两截。而囚室中对时惜华施虐的两个壮汉,在电光火石间脖子上便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被割开了喉管惨死。 时惜华身边,突然多出一名黑衣少年。少年五官犹如雕刻精巧,他的一双眼,瞳孔极黑极圆,仿佛猫受到了威胁,放大双目欲图一战,而他头上的一对猫耳更是不同常人。 “妖孽!”净秋空又从一旁拿起一把短匕首,便要与墨痕缠斗在一起。 墨痕感受到时惜华极是衰弱,命不久矣,便无心与他打斗,飞快地给她松了绑,便将她带出了丞相府。 丞相带了妖妃回府处置,妖妃却被妖孽救走一消息,很快便如同*上翅膀一般不胫而走,传得满城皆知。 墨痕将时惜华带到荒野的一处洞穴内,再次动用女娲石替她疗伤,将在弥留之际的她救了回来。眼看着她将要醒传,墨痕便收了女娲石,欲再化成猫陪在她身边。 刚要化形,手肘被时惜华一把握住。她与他四目相对,时惜华眼中含泪:“墨痕,我知道是你。一次次救我的,都是你。” 墨痕沉默了片刻,道:“主人,我们走吧。找一处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要和其他人类一起生活了。” 时惜华却摇摇头:“不,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送我回去。” “你放不下那个皇帝?”墨痕问道。 时惜华颇是惊讶:“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进出皇宫之时,脸上的神情都会变得很特别,那是对谁都不曾有过的。”墨痕小脸颓然,很是羡慕璟煜:“可是主人,那里面太危险了。有一个极强的神明守护着皇族,我无法进入,就无法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时惜华起身,语气坚决:“墨痕,你不懂这些。先送我回湘王府吧。” 墨痕绕到她身前,如今他化成人形与她面对面而立,已比她高出一个头:“如今我不再是猫,我可以保护你,照顾你,你为何还要去找那个不在意你的皇帝呢?” “你只是只妖。”时惜华冷冷看了他一眼便往外走了:“送我回去。” 璟垣带了人手强闯丞相府,只见丞相府阵阵骚动,说是出了妖怪,劫走了妖妃。这一趟,又扑了个空,他再次悻悻而归。等他回到湘王府,见下人们一个个神色惊慌,异于往常。见他回来了,有眼力见的忙上来通报:“王爷,妖……妖妃回来了!” 璟垣凌厉的眼神警示了下人,不准再用妖妃称呼时惜华,而后问道:“她在哪里?” “在……在自己的房间。”下人怯怯道。 璟垣浅浅一笑:“回来就好。”说罢,便往时惜华房中走去。 皇宫,璟煜寝殿。 黑衣人跪在璟煜的桌前,恭敬臣服:“皇上,确实如宫外的传言一般,有妖物出现在丞相府。且那湘王侧妃未入湘王府之前生活在一个村庄,据那些村民所言,此女便妖异得很。她极是不详,但命格很硬。还几次被重伤到性命垂危,翌日都能变得没事似的。这次也是一样,快被净丞相折磨死了,又好端端回去了湘王府。” 璟煜闻言,将正阅读的书册奏折怒然合上:“净丞相?马上就不是了。” 他所看的,正是璟垣收集到的,关于净秋空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铁证。璟煜立即传令:“革去净秋空丞相之位,交由刑部审问,必要让他对这些肮脏的事情供认不讳,择日问斩。净符,男子充军发配边疆,女子,流放西北荒漠。” 璟煜又去了月阙,深情地望着宁浥尘的画像:“阿浥,朕把抢你爹东西的人杀了,你可出了气?当日,朕还是个王爷。初见你时,你才十三岁,却已惊为天人。只愿你能快些长大,我一定要当上皇帝,再封你为后。朕,很想你。最近,女娲石仿佛现于人世,朕一定会得到它。传说女娲石,可起死回生,有了它,你便能回来了。” 净秋空死后,璟煜传令让璟垣携时惜华入宫,要嘉奖于他,同时封赏时惜华。 入宫后,宫人先带时惜华去烟雨台,并向璟垣道:“王爷,皇上传您过去下棋,先命惜妃在烟雨台稍作等待。” 璟垣对时惜华道:“皇兄甚是喜欢与本王下棋,你且等等,本王随后便来接你一同赴宴。皇兄他还要封赏你,届时,便无人再敢背后议论你了。” 时惜华感到眼中一阵酸涩之意,揉了揉眼睛:“好,我等着。” 在皇宫内,宁浥尘有几次都想从时惜华眼中出来,可一旦接触到外界,便有一股强大的神力压制着她。那力量,几乎与宙洪荒施展威压之时不相上下,让她不敢妄动。璟煜初见时惜华那次,是她不愿露面,却心思不有控制,差点现身。而在月阙那次,她本想现身,却被神力压制,只出现短短一瞬。 璟煜逼死了夏允,而她因恨他自刎,连累家族受损,家人丧命。而如今她看到璟煜做的一切,神思复杂。 第四十四章 久伴 璟垣到了之后,发现璟煜并没有备下棋局。他仿佛猜到了一些什么,试探道:“皇上,可有什么事交由臣去办?” 璟煜起身,站在他身前:“皇弟,你甚少与朕这样生分。” “皇上让臣所办之事,必然是臣所为难的。”璟煜下跪,恳请道:“求皇兄,不要伤害惜华性命。” 璟煜深深一笑,道:“朕答应你,留她一命。” 璟煜问道:“皇兄,难道你也听信外面那些人的妖言?” “朕派人查了。她不是妖,可她身边的确有一只妖。且那妖身上有一物,是朕必须要拿到的。”璟煜言语间,对那物势在必得。 璟垣知再求情也无用,便低头道:“皇兄,请让臣弟陪在她身边,也好让臣弟放心。” 璟煜将他扶起,道:“你是最受朕疼爱的皇弟,朕岂会让你身陷险境?你便回去你的湘王府,那妖孽定会到处找她,你若见了,必然可助朕一臂之力。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出来。下去吧。” 璟垣知晓璟煜的脾性,只得先告退。等他回了湘王府,发现所有下人又是一副慌慌张张被吓破了胆的模样。 他愤怒地抓过一个问道:“怎么回事?惜妃已不在府中,你们又是闹哪出?” 下人回道:“王王王爷,这回不是妖妃,是真,真有妖孽闯到了府上啊!” 璟垣推开下人,怒道:“带本王去找他!”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出现在身前,少年容颜异于常人的俊俏,他只朝璟垣问:“她呢?” 璟垣终于信了,那些人所言都是真的。时惜华身边,果然有个妖孽。他答道:“被软禁在皇宫了,皇兄说她是妖妃,要处死她。” 墨痕咬紧了牙,清澈的眸中透出毫不掩饰的恨意,他丢下一句话:“你没用。” 墨痕知道皇宫难闯,他记起了暮成雪曾对他说,终有一日自己会需要他的帮助的,去妖道王宫便可找他。为了救时惜华,墨痕只有选择投入暮成雪麾下。 暮成雪倚靠在威严的王座上,把玩着自己的头发:“那皇宫有上古神龙镇守,本王也未必有把握能赢它。还好神龙不好战,不参与六道之事,只是与人道皇族签订了契约,守护他们生生世世。你应该明白,本王想要什么。” 墨痕道:“只要这些妖王陛下助我将主人救出,我便将女娲石双手奉上。” 暮成雪闻言端坐起来,狐狸眼发出晶亮的光泽,笑道:“好,本王便派几个得力干将相助于你。” 墨痕抱拳谢过,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身:“妖王陛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暮成雪手肘抵在腿上,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若我一去不回,请将我的魂魄从皇宫召回,我要继续陪在主人身边。”墨痕留下一言,走得决绝。 暮成雪注视着墨痕越走越远的背影,玩味道:“明明是只小猫咪,这会儿看起来竟像头大黑豹。” 是夜,几道浓郁的妖气众星捧月般涌入皇宫,直往时惜华所暂居的烟雨台飞去。湖中游来游去的锦鲤被妖气震慑,纷纷潜入水底,不敢再浮于表面。几声鸦叫,一群乌鸦拍着翅膀飞离了树丛。 这一夜,璟煜也守在烟雨台中。 墨痕和四个身着黑灰色铠甲的妖一齐出现,直往时惜华寝殿奔去。原本守护在暗中的侍卫,纷纷拔刀相拦。可他们在道行高深的妖面前,终究是太弱小。走不过几个回合,便丧了命被推入湖中。 抵达时惜华所在之处时,墨痕看到她正被璟煜用剑挟持着,只要稍稍一用力,锋利的剑刃便会割破时惜华的喉咙。 “放了他。”墨痕眼中发出墨绿的光,亮出了锋利的指甲。 “区区妖孽,胆敢命令朕?”璟煜面对五只妖,毫不慌乱,依然睥睨,风骨傲然。 “人道帝王,莫要猖狂。”墨痕身侧的妖喉间发出浑浊的声音,警告着璟煜。 时惜华面对着扑面而来的强大妖气,心中不安,直冲墨痕道:“墨痕,不许伤害圣上。” “可他在伤害你!”墨痕闻言,不可思议地盯着时惜华,心中阵阵绞痛:“我是来救你的,杀了他,我们走。” “我说你不准伤害他!”时惜华冲他大声地吼着,竟像看一个仇人般看着他。 墨痕愣了一下,扯出一笑:“主人,马上就好。” 其余妖正准备配合墨痕动手,璟煜忽然扔下手中长剑,用一把匕首从背后刺入了时惜华的腰部,又拔出匕首,将她推开。璟煜划破了掌心,伸手对着上空,朗声道:“即墨一族,千古之契。以吾之血,召唤神龙。伟岸的神龙,请你剿灭眼前的四个妖邪!” 皇宫上苍,祥瑞神圣的金色气息疯狂汇聚,一条盘卧着沉睡的巨龙,倏然睁开敏锐威严的双眼,震慑人间万物。 远古厚沉的龙吟冗长地响起,其余四妖齐道不妙,便对墨痕道:“你救人,我等去拖住那神龙!” 墨痕咬牙,祭出了女娲石。他将璟煜震开,把时惜华抱在怀中,任凭女娲石赤色的光芒笼罩着两人。 “主人,你醒过来。你看到没有,他不爱你,可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永远只陪着你一个人。你真的不要我,非要选择他吗?”墨痕痴痴地望着时惜华的脸,又轻轻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就像他还是只小猫的时候,时惜华将他从猎人的陷阱中救回,没日没夜地把他抱在怀里照顾。 神龙太过强大,四只妖根本无法与它抗衡。他们只飞到了神龙身边,便被它强大的威压震得粉碎。 神龙的身躯压得更低,它的声音从上空滚滚席卷而来,仿佛浓厚的云层间传来的低沉雷鸣:“璟煜,好久不见。” “神龙,叨扰您了。”璟煜恭敬道。 它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将头埋得更低,去看那屋内的情景:“女娲石碎片的气息?” 神龙的爪子穿透砖瓦房屋,却没有一丝破坏。 墨痕紧皱眉头,抱着时惜华一滚,避开了神龙的那一爪。他将女娲石一抓,牢牢握在掌间。时惜华已脱离性命危险,他只想先逃离这里。 “小小妖孽,妄图逃走!”神龙口中吐出一团金色火焰,直往墨痕身上附去。 时惜华睁开眼,却看到墨痕绝望的神情。下一秒,他便被包围在了一团炽热金光之中。 墨痕用尽全力朝时惜华一笑:“主人,再见了!” 金色火焰瞬间将他吞噬,烧成一片虚无。火焰褪去,一颗赤色石头出现在地上。 “本座不过问六道之事,这便由你处理吧。”神龙说完,隐去了身形,消失在了皇宫上空,仿佛从未来过。 无人发现,一抹红影一闪而过,抓住了那剩余的一缕魂魄。 随着墨痕消失,时惜华忽觉心头一空。璟煜对她的伤害也不痛了。 璟煜过去,拾起了女娲石,却不曾看她一眼:“你有功,朕不会听信你是妖妃之言,饶你不死。明日,朕会让璟垣接你出宫。” 时惜华失去了所有气力,重重躺在地上,一颗泪自眼眶中滑落。没有痛,没有恨,什么都不剩。 翌日,璟垣果然来到皇宫,接走了时惜华。时惜华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璟垣虽是她第一个男人,可除了感动,她并未对他有情。 “璟垣。”她唤道。 璟垣见她如此唤自己,不带任何情愫,如清晨露水般纯净,便应道:“何事?” “你对我好,是出于弥补么?”她直直地望着他,可那眼神并不似要寻找答案,而是已看穿一切:“不是弥补从前被素月毒害的女子,而是借我来弥补你无可挽回的美好初爱。可错过,终究便是失去了。璟垣,你其实并不爱我,我只是可以让你沉溺过去的,一个她的替身罢了。” 璟垣垂眼,良久才道:“抱歉。” “无须道歉。”时惜华顿悟地凄然一笑,仿佛将此生所有美丽都凝于这个笑颜之中,晃了璟垣的眼。 错失的,终是失去了。 回去后,时惜华一病不起。她总是期待着,那个黑衣少年能再度回到身边。 那一日,冬日暖阳,湖水湛蓝。时惜华的身子忽然好了,她想,这大约就是回光返照。病了许久,想出去散散心,便由人陪着去了湖边。她想一人走走,便支开了下人。 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若有所思:“人们常说,猫有九条命。你才用了一条,为何不归啊。” 只听“咚”的一声,时惜华从桥上跌入水中。 “王妃落水了!救命啊!” 恶因我起,实在不该报应到你身上。墨痕,这一次,换我来陪你了。 而时惜华没有想到的是,死后不仅没见到墨痕,反而去到了女人汤。这,便是一个少女短暂的一生。 宁浥尘退出了风华逝,回到了女人汤。 宙洪荒还未回来,但女娲石一事不容再拖。这一次暮成雪也派人掺和进来了,女娲石又落入了璟煜手中,怕是六道都知晓了此事。 宁浥尘问兰儿:“我看君主颇是富裕,上次随手一送,便是那般贵重的东西给各位少师,那他可有什么收敛魔气的宝物?” 兰儿想了想,笑道:“还真有一物,叫做锁魂铃。君主不惧怕任何人,不屑于用此物,便赠予了我。我常在魔道,又不用它,便被压箱底了。” 听上去,略有些女气,想来宙洪荒那般男儿气概的人也不会用的。宁浥尘道:“甚好,速找来给我。我要去一趟人道,若是君主回来,便说我是去拿女娲石的。” 天道,清风殿。 元迦在玄镜前观望人道之事,人道皇宫神龙突现,女娲石的强烈气息流出,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拂衣袖,玄镜中的画面便消失了。 他正迈出清风殿,溪云便跟了上来,询问道:“尊上,您要去往何处?” 元迦道:“你且回禀天帝,本座这段时日将会去往人道皇宫,办正事去的。” 第四十五章 复得 兰儿将锁魂铃找了出来,送给宁浥尘。锁魂铃原是不止一个的,一共七枚,六枚精致玲珑的小圆铃,中间一枚则更大一些,串联在一起。每每动起来,便发出渺远幽幽的空灵之声。怪不得宙洪荒不用,这简直是为女子量身定制。可戴在手腕处又大,宁浥尘思来想去,这玩意只能戴在脚脖子上。 如此一来,她以何种身份去往人道便是个问题了。正常人家的女儿,谁会戴这样风情的饰物在脚上呢。她还在做人时,便是端的规规矩矩,大家闺秀风范。但转念一想,若她以全然不同的风格出现,璟煜或许就完全不会认出自己了。 宁浥尘离开魔道前,兰儿忧心忡忡道:“大人,戴上锁魂铃期间,您便完全成为一个凡人了。若遇到致命危险不得不摘下用术法自保,您身上的魔气足以惊动那条龙,虽说也许勉强可以逃脱,但也极是危险。” 宁浥尘只笑笑,搭了撘兰儿的手:“你放心,我在人道做了十六年凡人,回去再当一段时日又何妨?” 于是,宁浥尘到了人道,当了一名将要送入宫中的舞姬,化名陈一凝。 天上降下一抹清辉,元迦立于巍峨的宫门之下。浩然的仙气,唤起了沉睡的神龙。金色光芒凝成的巨龙,缓缓张开双目:“好强大的仙力,是哪位仙尊?” 金银光芒交相辉映着,极是璀璨。然而,这一竟像并无他人可以看到。 元迦微微揖手:“晚辈元迦,见过钟山之神,烛龙前辈。早听闻人道皇族与神龙签订了生生世世的契约,竟是烛龙前辈您。他们何其有幸,竟得您的分身在此庇佑。” 烛龙一怔,龙眼微瞪,古今多少年,已无人认清它的身份,何况它出现在皇宫的仅是个小小分身。眼前这位仙尊隐隐散发的仙力,同样让它不可小觑。它发出一声笑:“好生强大的小辈,好生犀利的眼力。” 元迦既敬它,亦不畏惧它,举止言行间仙风清朗:“烛龙前辈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之东。自然不可能现真身于此。晚辈此番前来,是为了找到女娲大神留下的上古神物,带回天道,以免其落入六道中不轨之人手中,请前辈成全。” 烛龙道:“本座不插手六道之事,只守护皇族安危。你的强大不亚于本座,本座相信女娲石若是在你手中,必然会发挥其该有的价值。若无要紧事,本座不会现身的,你好自为之。” 烛龙说完,金芒渐褪,消失不见。 “皇宫?与本座倒有些缘分。”元迦凝望着覆压百余里,富丽堂皇,红墙黄瓦的皇宫。这,便是真正逼死人道的夏允,和宁浥尘的地方。如此壮丽,却能夺命。烛龙没察觉到的,是敛去魔气的宁浥尘也已进入宫中。可作为元迦,对人道的她,做鬼的她,成魔的她,哪一种气息都极为熟悉。她,也冲着女娲石来了。可化身为人的把戏,可不止她一人会用。 月华般的辉光一现,元迦化成了人道男子的模样。素白的长袍,玉冠束起的墨发,翩翩公子,道骨仙风。 大雪这一日,关外传回捷报,威远大将军邹仁泽平定了边境叛乱,取下敌军将军首级。璟煜大喜,在宫中设下宴席,为邹大将军接风洗尘。 宫宴开始前,按例是歌舞表演。璟煜和群臣早已看腻,不过是借此时机,彼此推杯换盏,短暂交流。一批娇若桃李的舞姬下去,又换了一批身着白裙,只裙边晕染着湖水蓝色彩的舞姬,鱼贯而入。这样素洁的颜色,在宫中倒不常有,也重新吸引了一些目光关注。中间领舞的三人,不似寻常舞姬恨不得妆点出最美的容貌,而是蒙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白纱,只露出一双眼。一众女子,合舞了一曲洛神。 璟煜又受了邹仁泽敬的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他脸上的笑意凝住,一股特别的感觉攀爬上心头,仿佛是种子破土而出的前一刻,他感到有什么事即刻要发生。他的目光在诸多舞姬中,落在了中间领舞的那人身上。 她身姿柔若微风拂柳,十指如两朵盛开的白玉兰。她颀长浑圆的双腿下,微微露着皓白的一截脚腕,戴着一串尤其特别的铃铛。铃铛的声音淹没在丝竹管弦之乐中,随着韵律似有若无地传来声音,如晚风携来的幽幽花香。 她的目光偶尔漫不经心地掠过璟煜,让璟煜的心狂跳不已。他放下手中的酒盏,用力揉了揉眼睛。他只怕眼前的女子和时惜华一样,与她一点点的相似,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领舞的女子却没有再向璟煜看来。璟煜死死地盯着她,像,实在是太像了。 璟煜身边的妃嫔原想也敬他一杯,笑吟吟地贴近,却惊道:“圣上,您的眼睛怎么红了?可是风吹迷了?” 璟煜不作回答,将她推开,视线依旧离不开中间的那人。 妃嫔受挫,娇哼一声便回去了自己的位置,酸溜溜地也顺着璟煜的目光盯着中间的领舞者。 她太出众了,与众多舞姬全然不同。她们只是模仿着洛神,可她仿佛便是洛神。等到一舞结束,所有人忽然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不知何时完全被她吸引,而忘了别的事情。 “不准走。”璟煜站起身,叫住了预备离场的一干舞姬。 见他神情有些不同寻常,舞姬们齐齐拜下,不敢轻举妄动。 璟煜从主桌后绕出来,步履有些微微踉跄,他径直走到方才中间的领舞者面前,屏吸,发声:“你把面纱摘下。” 女子昂起头,眸中闪过一丝疑虑。 璟煜的心开始狂跳不已,这样近距离地看,眼前女子的眼睛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眼角多了一颗细小的黑痣,比她更多了一分风情。 她略微垂首,伸手摘去了面纱。 璟煜的心跳突然仿佛停了。 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濡湿了双目而不自知。 周边各桌中,有几位重臣见了女子的真容,顿时大惊,反应与璟煜全然不同。 “啊!怎会是她?” “她不是已死?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不可能,本官亲眼看到皇上将她下葬了!” 一时间,躁动不安的言语多了起来。 璟煜不管这些,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亲自将她扶起,伸手去摸她的脸。 她却仿佛对他浑然不时,眼中全是惊愕与敬重。她向后退了一步,屈膝行礼:“皇上!” “你叫……什么?”璟煜仿佛活在梦里,不敢轻信。 “回皇上,奴婢姓陈,贱名一凝。” “陈一凝?”竟不是她?璟煜摇头,这不是他所期许的名字。他从未听过,可又觉得这名字哪里特别熟悉。 可不论如何,有这样像她的女子出现,终归是一种慰藉。他温柔地笑着,道:“朕,今日便封你为凝美人。今后,你的舞只能给朕一人欣赏。” “皇上!请您三思!”一个浑厚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对璟煜来说尤为珍贵的这一刻重逢,是邹仁泽。他已站起身,将身前的桌子亦撞了一下,杯盏碗碟都移了位:“皇上,这个女子来路不明,且见过那人的大臣都知道,这张脸再次出现,必然有所图谋!” “大千世界,难道还找不出一个与自己长得相似之人?大将军,你兄长与前丞相的瓜葛早已了解,难道你却还放不下,要牵扯到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身上来?”璟煜目光似箭,邹仁泽平定叛乱有功,可谁若阻他对心之所爱的失而复得,便是眼下最痛恨之事。 “皇上,微臣的兄长与侄女惨死之状,至今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若说起私心,臣确实不爱看到这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可那人临终前曾对您说过,您忘了吗?如今又突然出现,必有蹊跷。”邹仁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女子,道:“说,你易容接近圣上,有何目的?” 陈一凝朝邹仁泽跪下,美目含着惊惧:“大人,奴婢不明白您说什么,奴婢从未得罪过您,不知您为何这般不喜奴婢?” 邹仁泽见不得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拍桌子,将几个碗震飞了起来:“看我不撕下你的脸皮!” 陈一凝跪着退到璟煜身边,拉着他的衣角:“皇上,救我!” 璟煜一把将她拉起,护在身后:“放肆!邹大将军,朕方才已下旨封她为美人,你是聋了,要公然违抗圣意吗?” 璟煜怒了。他并不常大怒,可牵扯到那人的事,任凭谁都无法规劝,一旦触怒轻则重罚,重则丧命。 邹仁泽一时语塞,他是臣,不可明面上威逼帝王。一时间,两人便这样僵持着,殿内鸦雀无声。 “恭喜圣上。”殿外,传来高山流水般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个谪仙般的人物进了殿。 璟煜寻声望去,若说方才见到与宁浥尘一模一样的女子时,一颗心飞上了云端,那么此时见了这个男子,立即便坠入了泥地。他与夏允,长得一模一样。他分明记得,夏允虽被扔下山崖还未死,可他后来向邹仁杰报了仇后,便自尽而亡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一日之间,两个此生难忘的故人一同出现,叫他如何能平静。 璟煜身边那个仿佛一直在看戏的女子,此时见到他,一张脸便沉了下来。 “你是何人?”璟煜感到了威胁,并非是担忧杀意与夺位,而是眼前男子纵然没有向自己行礼,可他一身风华睥睨万物,竟不亚于一位君王。甚至超尘脱俗,令受生老病死折磨的凡人想要顶礼膜拜。 男子仅微微揖手以示礼数,仿佛只是打个招呼:“臣是新上任的司天监,元迦。” 好你个元迦,名字都懒得改动。“陈一凝”暗暗瞪了他一眼。 元迦依然一脸云淡风轻,也没有理会宁浥尘的目光:“臣夜观星象,昨夜天上金、木、水、火、土五星连为一线,五星连珠,此乃大吉之兆。且帝王星散发着隐隐红光,指的大约便是圣上身旁这位佳人了。所以臣恭喜圣上,喜得美人。” 璟煜反而心头有些烦闷,夏允,曾是他最憎恶的人之一。如今又出现这样一个人,还是他解了自己的尴尬境地,并给了一个完美的台阶。这感觉,实在是无以言表。 “你差事办得不错,赏。既然司天监已说明情况,这位凝美人,朕封定了。” 邹仁泽见事态已不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便不再言语,回归坐席。 一场宴席,便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中匆匆结束了。 第四十六章 折寿 宁浥尘被宫人带去了后妃居所,替她换了与美人一阶所匹配的装束,备下了所相应享有的待遇。宁浥尘为了不侍寝,便拣了一件金镯饰物带在手腕上,略带羞涩地将之给宫中姑姑看了:“姑姑,这几天,我……” 姑姑是宫中看惯了风月的,笑道:“明白了,这几天我会让人撤下凝美人的绿头牌。” 她仅是来取女娲石的,怎可白白把自己搭进去。 且今日重见璟煜,千头万绪在心间,最终还是绕不开一个恨字。若不是他,她这一世,不会如昙花般短暂盛开便凋零,她的家人不会因受牵连而接连丧命,宁府也不会迅速颓败。也不会,和夏允就这样天人永隔…… 宿命,是一张铺天盖地地大网。丝丝缕缕,纵横交错地编织好,再如何,也绕不开这千千劫。 宁浥尘想找到女娲石,可偌大的皇宫,突然觉得没了方向,不知从何下手。他要女娲石干嘛呢?她想起曾在风华逝中,借着时惜华的脸,看到过满墙满地的自己的画像。那个地方,叫月阙。 她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宫宇中溜了出去,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去往月阙。 才行至一半,一只宽大的袖袍从她身前拂过,仿佛风雪扑面而来,她整个人便动弹不得,被人一拉,隐入了几块大石头堆成的假山中去。 来人竟是,元迦。 元迦即便化身为凡人模样,仍有挥之不去的清寂隽逸的仙气。 宁浥尘有些恼了,为何他次次都要与她作对? “元迦仙君竟如此清闲?黄昏鉴可不顾了?天道事务不用处理了?又跑来人道,打算坏我的事?” 元迦低眸,瞧见了她脚腕处的锁魂铃:“果然是你,原来是这样封住体内魔气的。陈一凝,宁浥尘,从反向看待事物,你起的名字着实不错。” “做魔的,毕竟不似仙人,不惧此处的守护神明。自然是要寻一重新身份,按照做人的规矩来办事。元迦仙尊身份尊贵,来了人道,对君王这般没有规矩,你觉得他会容你到几时?” 元迦只是道:“我不能跪他,他会折寿的。这是为他好。” 哪怕换成了天帝,也是不能轻易受了元迦仙尊的一跪的。此话,确实不是诓人。 宁浥尘一时说不出话,只好道:“既然你来都来了,那我们各凭本事。若我得了,你不可抢夺。若你得了,我也不会兴起风浪。” “好。”一片昏暗中,元迦的眼眸依然清晰,犹如皓月清辉。 今时在人到皇宫,与其他地方不同。宁浥尘为了不引起注意,暂时放下与元迦的纠缠,先从假山中出来。元迦在她离开后,便也走出去了。他迎面便遇上两个正端着糕点水果,不知哪个宫的小宫女,便微微点头,再离开。 两个小宫女一见他这般对待,顿时心花怒放,脸红不已。 “那便是新上任的司天监,元迦大人?” “他真如传言那般长得好看,竟真像个从画里出来的仙人似的!” “他还如此亲切,方才还朝我们看了!” 两个小宫女极是兴奋,手中果点差点没端稳,险些翻了才镇定下来,同时也反应过来关键信息:“可没看错的话,方才皇上新封的凝美人才从那里出来,紧接着元迦大人也出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眸中闪过八卦的风暴。 元迦一面往他所居的星河殿回去,一面伸手掐算,暗自道:“寻蹊该来了。” 宁浥尘则往月阙的方向去了,还没有到,便被一众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走了。 宫人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汗,焦急之色还未褪去,看来找她已久。那为首的太监道:“凝美人,在您宫中没找到您,原来您来了这儿,可让奴才们好找。皇上今晚召您,请速速去吧。” “今晚?”宁浥尘心下有些心慌意急,她不是才嘱咐了宫中姑姑,告知了那些宫人,近日都不便侍寝。一段时日未见,璟煜现在竟喜欢这样? 她面色平静,心中却是忐忑的。如今魔气已被封,连个普通术法都使不出,若璟煜想做什么,该如何应对?正胡思乱想着,便到了璟煜宫中。 众人皆退下,一时只剩他们两人。 璟煜道:“朕听你宫中的掌事宫女说了,近些时日身上都有不便,可朕还是想看看你,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 宁浥尘看到他殿中有把琴,便道:“皇上操劳了一天国事,又设宴为威远大将军庆功,大约累了。我为皇上抚琴可好?” 璟煜点头,宁浥尘便过去坐下了。而他也坐在了对面的凳子上,以手微微握拳撑着头,看上去颇有些疲态。 玩转连绵的琴声响起,如珠落玉盘舒缓人心。 璟煜眼底流露出一丝松懈的笑意:“朕许久,没有这样什么都不想,静静地歇过了。” 宁浥尘报以一笑。 璟煜继续道:“你低头抚琴的模样,像极了朕的一位故人。” 宁浥尘一怔,只一瞬的出神,手底下便错了一个音调,很快便掩盖了过去。璟煜,从前是没有见过她抚琴的:“皇上的故人,想必非常尊贵,这便是我的荣幸了。” “她孤傲,你谦卑。你的性子,倒是半点都不像她。” 宁浥尘扬起一侧嘴角:“即使是同一个人,也会发生改变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皇上的故人,可还有来往?” 璟煜顿了顿:“她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能让皇上如此挂怀,必然是个好人,转生会投好命,皇上别太伤神。”宁浥尘极是淡然,一如手底下的琴音。一味的平稳,不去撩拨人的心弦。 “若不是你与她年纪相仿,朕以为,你就是她。” 宁浥尘闻言,抬起头,刚好与璟煜四目相对。他如此坚定地看着自己,仿佛确认了她的身份。 她依然只是笑笑:“皇上爱把我当替身,我亦觉得荣幸。” 闻言,璟煜便有些动摇了。他所认识的阿浥,绝不会容忍成为别人的替身。他换了个话题,道:“朕不会把你当成她的。今日朕收到消息,巫咸国的郡主和使臣,前几日在途中耽搁了些时日,但明日便会抵达我国。巫咸国主虽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是想让郡主和亲,嫁给朕。若你未出现,后宫三千,多她一个不多,少也不少。可你出现了,朕的后宫便再容不下其他人。” 宁浥尘依然宠辱不惊,平静如水:“皇上这样,便是要置我于万劫不复了。今日封我为美人,已引起众臣不满。若再因我而失了与巫咸国之间的平和,会有多少人想置我于死地,我很怕的。” “所以,朕想把那郡主指给璟垣。” “皇上无需太过担忧,船到桥头自然直,且等明日郡主与使臣到了,再作定夺。”宁浥尘手下的琴音停止,而余音绕梁。 璟煜起身,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道:“今夜留下吧,朕睡那边的榻上,你睡床上。” 翌日,巫咸国郡主与使臣来了。璟煜于朝堂之上接见了他们,而郡主,丝毫未提起和亲一事,倒让璟煜有些意外。 宁浥尘听身边宫女道,巫咸郡主一席清衣,清丽如莲,美如天仙。但比起他们凝美人,稍有些逊色。 侍女道:“今日朝堂之上,元迦大人一通说,皇上就安排那位郡主住在宫里了。那位郡主心高气傲的,见了谁都不怕,只是对皇上以礼相待。可一见元迦大人,却恭敬地不得了。咱们这位新来的司天监,真是又好看又厉害!” 宁浥尘开始疑虑,元迦并不喜欢参与凡尘俗世,难道昨日她告诫他在人道需得守规矩,他便在其位谋其职,也学着做人了?难不成这位巫咸郡主,与他此行来到人道也有关系? 她吩咐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去见一见这位郡主,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说着,宫外头太监进来禀报:“凝美人,巫咸郡主到了。” 她怎么对自己感兴趣?宁浥尘道:“请她进来。” 巫咸郡主果然如宫女们传言那般美丽,步步生莲,出尘脱俗。 “怪不得有如此惊人的美貌。”宁浥尘淡然自若地微笑凝视着她,心头暗道:“竟真是位天仙。这便是她对任何人都不敬,偏偏对元迦恭敬有加的原因了。” 对方显然是位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仙,即便她的目光方才也将宁浥尘打量了一遍,也注意到了她脚上的锁魂铃,但仿佛并不认识,眼中只有对她皮相的欣赏之意。 “听闻圣上新得了一位凝美人,一貌倾城,绝色难求。今日得以一见,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果然自持身份,也并未按照人道皇宫的礼数,向宁浥尘行礼。 这些天道中人,全都目中无人,一个德行。宁浥尘腹诽了一句,笑道:“郡主过誉了,郡主才是美若天仙,让我自惭形秽。还未知郡主芳名?”说罢,又示意她来自己身侧的位置坐下。 “我叫寻蹊。” 寻蹊也不客气,便在她身旁坐下了。 “寻蹊郡主初来后宫,不去见那些身份贵重的娘娘,反而先来看我,着实让我受宠若惊。”宁浥尘噙着笑意,眼眸深沉:“不知郡主是何意?” 寻蹊的脸色变得郑重:“我知道,后宫中人,极是身份再贵重,也不及你在皇帝心中半分。其实此番前来,我有一事有求于你。” 宁浥尘闻言,慵懒地将身子往软垫上靠了靠,颇有趣味地看着她:“我能帮你什么?” “此番前来,国主有道和亲手谕,可我并不想嫁给皇帝,因此并未拿出来。我想请你说情,将我许给他人。”寻蹊说得恳切。 果然是自持身份贵重的天道中人,求人都没个求人的样子。但看她的模样,许是动了凡心。既然动了凡心,便是有违天规,与元迦便不是一心的了。 若是元迦,必然会阻止寻蹊。可宁浥尘并不想元迦顺利点化寻蹊,她偏要帮着寻蹊,违反天规。 宁浥尘故作为难,道:“我只是比你早一日入宫,确实为难。但不知,郡主所求何人?” “他是,邹和颂。” 邹和颂,是威远大将军邹仁泽的长子。竟是那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老贼。宁澈的死,宁家的加速灭亡,他虽不是主力,也少不得暗中推波助澜。 既然如此,这事她便更要掺一脚了。 第四十七章 迷途 司天监元迦大人与后妃凝美人于假山中私会,为掩人耳目一前一后地出来一事,很快传到了璟煜耳中。璟煜本就厌恶与夏允长得一模一样的元迦,听闻此事,胸中怒火油然而生,窜到脸上,却如冰凌般冷峭。 璟煜召见了元迦,就寻蹊郡主和亲一事,让他占星卜卦,给一个说法。 元迦灿弱星辰的眼眸中,通透到一片澄明。璟煜位于九层高阶之上,他如一株万年屹立于山巅的古树站在下,未曾有半分失了风华。他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句简短的话:“寻蹊此番是和不了亲的。” “胡说。”璟煜将手中的奏折甩了出去,站起了身,只眉毛微微提起:“巫咸国虽是小国,却是靠盐而兴的古老部落,每年都会进贡盐和珍贵药材。若是巫咸国主因此事恼怒,不再进贡,他们处于深山老林之中,又不好强攻,那该如何是好?” 元迦捡起了奏折,继续不急不缓地说着:“寻蹊郡主不仅是巫咸国主的女儿,更是巫咸国的圣女,青红二蛇伴起左右,能号令百蛇。若是常人配了她,必然压不住,反糟剩女灵气排斥。只有皇上这样的真龙天子,才能压制住她。若是和亲,便只能嫁给皇上。” 璟煜微微一挑下巴:“区区灵蛇,怎可与龙相提并论。若是朕要把她赐给湘王,又如何?” 元迦摇摇头:“不可。王爷命犯寡宿,属孤命。皇上九五至尊,不会受其影响。除非年过四十再娶妻,方能平安。因日柱管中年,正当成家立家立业之际,时为晚景。而郡主若许给王爷,不出三年必然暴毙。” “放肆!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王爷!”璟煜露了怒色,将一只茶杯掷到元迦脚边摔碎。浓郁的茶渍,斑驳地沾染了元迦月白的衣裳。 元迦已看得十分明白,不论他说出何种结果,璟煜都不会满意。他始终平静如月:“皇上以为,臣该算出怎样的卦,才好?” 璟煜拍了桌子,今日他对元迦的怒,毫不掩藏,丝毫不同于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身为司天监,却不能为朕分忧,还反过来质问朕?留你何用!来人,将司天监元迦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好。”元迦淡然道。 殿外进来的人也不敢押住他,元迦便跟在他们身后走了。 元迦被关入天牢后,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再昏暗污秽的环境,他仿佛不闻不见,依然清寂。 他正盘膝坐在乌黑的木板床上,闭眼静修。 身前空间一动,青衣的女子便跪在了他身前。 “仙尊恕罪,是寻蹊连累了您,以至于您受到这般不敬的对待。请仙尊责罚。” “你在人道呆久了,便把这些环境人情都放在了心上。对本座而言,重兵把守,草满囹圄,不过是形同虚设。若说责罚,也是罚你,妄动凡心之罪。”语罢,元迦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寻蹊。 寻蹊一怔,便低下了头:“请恕寻蹊还不能回天道。” 元迦并不气恼她的回绝,继续道:“当日你飞升,做了天道的指路仙子,本座赐你法号‘寻蹊’,便是让你引导迷途的人找到正确的路,平安走出险境,并不是让你误入歧途。现在回天道,天帝不会重罚于你。” 寻蹊抬头,一只眼中竟掉下一行清泪:“仙尊,您怎知寻蹊不是找到了对的路?仙道渺渺,无情无欲,活这千年万年,帮着千千万万的凡人回归正途,而我自己的路又在哪里?我难道不能为自己,来人道活一次吗?” 元迦道:“人,是向死而生的。沿途风景再美,不过是过眼云烟,留不住的。本座再劝你一次,回归天道,去做你该做的事。” 寻蹊站起身,铁了心要违抗元迦:“仙尊,寻蹊只能辜负您了。这剧女子的身体,在遇到那人之时便死去。是我继承了她的心动,有了想要为人活一世的念头。我,这一次要先走自己的路。” 寻蹊再行礼,便自行告退,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寻蹊出去后,又去找了宁浥尘。她略有些焦急:“今日使臣已经告知过我,若我再无法让圣上动心,便只能拿出国主的手谕呈给圣上,以示交好的决心。” 这次再见,离得进了,宁浥尘竟发现她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灰气,那是已死之人才有的死气。这样一位天仙,竟屈尊降贵,附身于凡人女子身上。这巫咸君主真身,竟已死去多时了。 宁浥尘不动声色地道:“皇上让你为难了。他没有纳你之心,你也无嫁他之意。只是巫咸国主一味将你这样国中身份最贵重的女眷献于他,着实有些难办。” 寻蹊道:“也不难办。我早就听说,他宠你到了骨子里。专门为你建了楼宇,挂满了你的画像,并且不愿再接触其他后妃。你若肯说情,他不会不答应的。” “这消息怕是有误,我并非圣上苦等的女子。”宁浥尘浅浅一笑,对她的褒赞并不在意:“只是与她有些相似,所以皇上肯多看两眼罢了。事关国事,皇上心中必然有了主意,不会只听我一介女流之言。只是郡主,为何属意一位年少的将军?满朝文武,未婚配的王爷也有,为何偏偏是他呢?” “这……飞蛾扑火,许是为了那一点光和热吧。”寻蹊面色渐渐变了,不再言语,似乎并不想说与宁浥尘细听。她想,大约便是与真正的巫咸郡主的死有关了。 既然是死人的事,就好办了。只要借助风华逝,她便能了解那一段寻蹊不愿意提起的过往。 宁浥尘继续道:“郡主的一片痴心,那位邹少爷可曾知晓?” “我……”寻蹊的脸暗淡了下去:“他还并未表明心意。” 宁浥尘保持着盈盈笑意,端的美貌又平和近人,让人全然看不穿她的心思:“我认为,还得寻个时机与他明了真心才好。他心里若没有你,你便真是飞蛾扑火了。” “我即刻便去。”寻蹊站起身就要出宁浥尘的宫门,去见他还不简单,随意使个仙术,便到他跟前了。 “郡主且慢。”宁浥尘喊住了她,“郡主天真烂漫,还不太懂这里的礼数,冒然上门是不妥的。我听说,再过五日,便是邹仁泽大将军不惑之年的寿辰。当朝丞相才废去,朝中眼看着便是他一家独大,前去拜贺之人极多,他甚至还邀请了圣上前去。届时,你不如也一同去了,若是你与那邹公子两情相悦,在这样大喜的日子求了圣上成全,岂不更美?” 寻蹊问道:“我要如何才能一同去?” “届时,皇上会带上我,我向他求情便是。只是我这样帮你,你也需要帮我一个忙。”宁浥尘抿唇笑着。 “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 “郡主是巫咸国的圣女,听闻你会一些方术。我想出宫办一些事,你可能将我带出去?”不出宫,宁浥尘便无法解开锁魂铃,更无法驱使风华逝。 寻蹊的脸色松弛下来,颇有自信:“这有何难?我将你宫中一个侍女变幻成你的模样,让她称病卧床不起,便不用去陪那个皇帝了。” 当晚,宁浥尘便搭着寻蹊的马车,出宫了。约好第二日,再由她接进宫里。 一离开寻蹊,宁浥尘便解了脚上的锁魂铃,周身魔气暴动,立即回了女人汤。 兰儿见她回来,关切道:“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此行可顺?君主也回来了,见您不在,也担忧着您。” 宁浥尘祭出一张写着真正的寻蹊郡主生辰八字的血红符咒,燃起了开始驱使风华逝:“我回来的时间甚少,大事未成,还要回去。告诉君主,我稍后便去见他。” 这里是寻蹊的世界,她记忆中最深的时刻。 巫咸国四周被苍茫无涯的山林包围着,原始的林木,已不知过了几个沧海桑田。寻蹊是巫咸国的郡主,更是圣女。圣女可驱使众蛇,人们皆以为她天生神力,但其实不过是用了族内巫师调制的秘药粉末罢了。 这一日,她带着两个侍女外出采药,遇上了一些昔日难得一见的草药,便走得远了些。等回过头,发现已于两个侍女走散。找不到回去的路,迷失在了各处都很相似的山林间。 而邹和颂,也在这一天,带着他的精兵小队在山林间历练。林中潮湿起了雾,便迷失了。 寻蹊仙子出现在此处上空,她本该替迷途的凡人解除障碍,在冥冥中指引他们回归正途的。可她万年如一日的心,被少年将军的一支箭惊动了。 “何人在此!”邹和颂一声厉喝,搭了弓箭便往那簌簌作响的枝丫间射去。 箭,擦着寻蹊仙子的肩过去,她侧身躲避,久违的心悸。难道一个凡人,竟能看到隐去身形的她? 正想着,那处茂盛的树枝间发出一声惊呼,少女如野猫一般从树上掉了下来。 邹和颂一拍马背,轻轻跃起,便将她接住,稳稳落到了地上。地上堆积着厚厚的树叶,极是绵软,仿佛也碰触到了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 见到少女的容颜,不仅是邹和颂,连寻蹊仙子也是一惊。她和自己还在人道的时候,如此相似。 他还来不及问话,少女目光一凌,一只手迅速向他脖子处抓去。 他只闻见一阵特殊的药香,本能地侧头躲避。侧目看去,竟发现少女手中已多了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 “它方才就缠在树枝上,差一点点,就咬住你的脖子了。”少女从邹和颂怀中起来,甜甜一笑,走到旁边松开手,那条蛇竟乖乖地自己游走了。 第四十八章 宠物 邹和颂见此奇状,抱拳向郡主道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郡主摆摆手,灿然一笑:“无需言谢。若说救命之恩,是你救我在先,我不过还你一命罢了。”她转过身去,四处张望着侍女们的身影,并未将此次相遇太放在心上。 邹和颂追了几步:“姑娘!你叫什么,住在何处?在下邹和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日,必当登门重谢!” 郡主微微侧身回眸:“我叫寻蹊。小事而已,不必挂怀。” 寻蹊。闻言,空中的寻蹊仙子一怔。她,不仅与自己有着相似的容颜,竟还有着一样的名字。 “啊!”邹和颂身后的一命随从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极是痛苦地往自己脚踝处看去。一只通体血红的蝎子爬过,在他皮肤上刺入了尾椎的毒。 寻蹊郡主见状,立即跑了上来,只见这名随从已经面如土色,嘴唇发紫。她将身上所带的药丸拿了出来,立即给他服下:“不好,是帝王红蝎的毒!” “那是什么?可还有救?”邹和颂将那随从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若无解药,一炷香内便会暴毙。我方才喂给他的药丸,可延缓毒性的蔓延,争取找到解药的时间。”寻蹊郡主站起身,神色有些凝重:“这种毒物出没的地方,可能也生长着解药。你们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邹和颂来不及喊住她,一同前去,她便如一只兔子似的跑开了,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了。 这一带,五毒颇多,平时是不敢轻易进入的。今天误打误撞进入了这里,要格外慎重才是。寻蹊郡主打开身上带着的锦囊袋子,想再洒些粉末在身上防着,却发现已经用完了。而她,已经渐渐进入了那篇被族人称作死亡森林的深处。 寻蹊仙子本应该指引她避开危险,将她带领出这篇森林。可她盘桓在邹和颂所在的地方上空,不愿离去。她犹豫挣扎着,倒不如今日就当没有遇到郡主吧。 郡主运气很好,意外发现了一株赤缨仙草,刚好解帝王红蝎之毒。她颇是欢愉,踩了仙草,急忙往回奔去。 寻蹊仙子内心忐忑,郡主命尚不该绝,若郡主真出什么意外,她便失职了。一甩衣袖,便往郡主所在之处掠去。 “找到了!”郡主高举着赤缨仙草,纤瘦的身影再次映入邹和颂的眼帘。 一条通体酱紫,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的蛇被赤缨仙草的香气吸引,从枝丫间落下,垂挂在郡主的肩上,亲吻了她细腻的脖子。 郡主只觉脖颈处一凉,眼前一抹紫影滑过,浑身便阵阵麻痹,动弹不得。眼眸所视之处,愈发模糊。没有痛苦,心跳缓缓淡去,体温也散去了。闭眼前,只看到一个男子朝自己狂奔而来,如此焦灼,如此担忧。 邹和颂抱起郡主的身体,她的头侧过去,刚好露出两个深紫色的血洞。那住红色的仙草,还在她手中牢牢握着,一如她紧闭的眼。 “寻蹊姑娘,寻蹊?”任凭他怎么叫,她都不愿意睁开眼来。 寻蹊仙子有些慌乱,她就这样真的死了。人道便没有和她名字相同,长相相似之人。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位男子,以后在意的寻蹊,就只有一位了。 “寻蹊,你不要吓我!”邹和颂的眼眶空了。 寻蹊仙子化作一阵清风,吹入了君主的身体。 宁浥尘受到挤压,附身的身体重新充满了生气,将她逼出了体外。 邹和颂怀中的寻蹊睁开了俏皮如鹿的双眼,笑道:“逗你玩呢,你看,我拿到草药了,快给你的弟兄服下吧。” 宁浥尘游荡在空中,望着寻蹊仙子堕落的一幕,嘴角弯起一丝浅笑。既然寻蹊不愿作仙,非要借着人的身体活一世,还这般苦苦求着自己,那她就要成全啊。元迦,仙若想成魔,你又如何呢。 宁浥尘回去了魔道,拜见宙洪荒。宙洪荒多日不见她,眸光甚是缱绻眷恋:“我知道你还要尽早去到人道皇宫,别的便不说了。只是有一件事要分要当心,妖王暮成雪,已不在妖道了。他亦知晓女娲石落入人道帝王手中一事,极有可能也在皇宫中。他极擅于隐匿妖气,皇宫里那条龙,未必能察觉得了他。你此行,千万留意。” 宁浥尘点点头:“多谢君主关怀,我无以为报。” 宙洪荒道:“我不需要你的报答。若什么时候,你在我面前能表露更多的情绪,生气也好,惊惧也好,只要不像现在这般只是平和与敬重,我便觉得值了。” 宁浥尘拜别了宙洪荒,回到了她的女人汤。而时惜华,听说她回来了,便求着兰儿要见她。 时惜华跪在她身前,问道:“他还好吗?” “他自然是好的。倒是你,至今不愿意夺取男子灵魄之力,可是打算永生永世在这女人汤,为奴为婢?”宁浥尘故意拿出了吸魂瓶把玩着,示意她不要忘了正事。 时惜华的双手不安地放在胸前,捏着衣领:“纵然知晓璟煜绝不可能来此,但我总觉得,还放不下什么。” 宁浥尘起身,拨开珠帘,将时惜华扶起。她贴近她的脸,沉声道:“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等的,其实不是璟煜。你遇到的所有男人,有人把你当成赚钱的工具,有人垂涎你的青春美貌,也有人将你视为深爱女子的替身。你有憎恶的,有喜欢的,可唯独忽略了一个,只想陪在你身边,屡次救你于生死之间的男人。” “他只是只妖。”时惜华颤抖着道:“我的宠物罢了,怎么配……” 宁浥尘的双眼,亮得令她感到畏惧,仿佛什么都已被她看穿。 “他有九条命,他还会回来的……”时惜华身子如软泥般瘫了下去,坐在地上:“他一定不会死的……” 宁浥尘偏偏要让她认清真相,也蹲下身,扳起她垂下的头,令她看着自己:“不,他死了。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妖,也只有一条命。” 时惜华眼中流出一股绝望。一时间,寂静无言。 “大人,园中跑来一只狐狸。”兰儿在外面叫她,走了进来,刚好看到两人相顾无言,一语不发的凝滞氛围。 宁浥尘放开了时惜华,朝兰儿看去,她手上正拎着一只艳红如火的狐狸的后脖,狐狸只有眉心如天眼般竖着的一块白色,仿佛红梅落了雪,而它竟有九条尾巴。此刻被兰儿拎颗白菜似的挂着,眼中满是巴巴的委屈,连那九条狐尾都下垂着,只尾巴尖左右扫动。 “它竟穿过了君主的结界?”宁浥尘也盯着它,虽然从未见过九条尾巴的狐狸,但总觉得甚是眼熟。 兰儿道:“大约真的只是只没修成精的狐狸,我觉得它品相甚好,给大人做宠物,也是不错的。” 语罢,狐狸一通挣扎,兰儿一时握不住它油光水滑的毛,便让他挣脱了。狐狸得了自由,便直勾勾地往宁浥尘怀里窜去,眼瞧着是一只十分有心眼又会看脸色的宠物。 宁浥尘将它抱住,狐狸昂起头,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开口道:“美人,近来可好?” 内阁的门窗霎时全部牢牢合上,一个强大的结界覆盖住了此处,切断了与外面的所有联系,再无人可入,亦无人可出。 宁浥尘想起来了,这狐狸给她的感觉,是…… 怀中温热的红光盛放,下一刻,便换成她被一个红衣的绝代佳人圈在了怀中。兰儿与时惜华,被施了定身术,不能言,不能动。 “不错,这样抱着甚是舒服。” 宁浥尘挣扎着,却被牢牢锁着挣不开,语气含着隐隐的怒意:“妖王陛下,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有何贵干?” 暮成雪嘴角含笑:“人家找你找得好苦。三百多年,好不容易从那人道皇宫找到了你的踪迹,正儿八经地初次见面,你却凶人家。” “放开!”宁浥尘转过身去面对着他,欲图在他那貌美无双的脸上留下一个掌印。 暮成雪接住了她的巴掌,将她的手握于自己掌间,露出皓白的牙齿:“美人太凶,可不好看,还会容易长皱纹的。像我这样,时常保持着笑容才好。” 宁浥尘沉下脸:“君主还在魔道,再过片刻,他必然察觉到异样。” “本王只求与你一时缠绵,他竟如此小气。罢了。”暮成雪松开了她,又解了对时惜华的术法,道:“本王今日来,除了会一会美人,还是来帮一人还愿的。” 他一扬手,宽大的红袖间飞出一个光团,落到地上,便成了一位黑衣少年的模样。 墨痕被烛龙的神火焚烧时,他及时出现,带走了墨痕的魂魄。那时,时惜华看到的一抹红影,便是他了。 墨痕见到时惜华,到她身前单膝跪下,将头轻轻在她腰间蹭着:“主人,我回来了。” 时惜华空落落又布满阴霾的心,仿佛被阳光瞬间填满:“我知道,你每次都会找到我。” 暮成雪嗔道:“哼,他坏了本王的好事,不但没献上本王要的东西,还折损了四名大将,本王要他灰飞湮灭!” 时惜华将墨痕护在身后,正视着暮成雪:“我是他的主人,我才能决定他的死活。” 暮成雪又惊诧又委屈地看向宁浥尘:“美人,你教出来的人都像你一样喜欢持靓行凶吗?” 宁浥尘懒得看他,他若真要墨痕灰飞湮灭,便不会不辞辛劳地带他来到女人汤与时惜华相会了。 时惜华朝着宁浥尘跪下,又深深一拜:“浥主子,我这一生,手上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罪孽深重。我不求转生,但求你放墨痕一条生路,让他轮回。” “不,主人!”墨痕从身后牢牢抱住时惜华,不愿让她以命换命。 时惜华低下头,命令道:“松开。” 墨痕松开手后,时惜华冲到宁浥尘身前,夺过了她的吸魂瓶打开。时惜华的灵魄,便开始被吸魂瓶吸纳而渐渐变得透明。她朝墨痕笑道:“我不再是你的主人,愿你来生,能遇到一个同样一心只守着你一人的姑娘。” 这只小小的妖,不知何时已深深走入她的心里,而她迟迟未知。一个被伤害太多的人,总是执着于追寻特别温暖的爱意,而忽略了身边,一直守护着不曾离去的平淡之爱。 暮成雪见目的已达成,便解了对兰儿的控制,以及布在这里的结界。 临走前他在宁浥尘耳边道:“总有一天本王要把你拐回妖道,当万妖的女王大人。” 他的脸玩世不恭,眼底却浮现一丝认真。 第四十九章 君王意 时惜华走后,墨痕便仿佛失了魂的傀儡,再无期盼。宁浥尘便安排了人,将他送去了冥界,兑现对时惜华的承诺,助他轮回转世。这一系列事都完成了,她才返回了人道。 而她回去的途中,并没有察觉身后跟着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离宫的第二日,宁浥尘到驿馆与寻蹊会和,又借着她的车马,重回宫中。 魔道,月阙。 黑袍加身的黑影人恭敬立在屏风外,向里边道:“公主,臣去查探了,此番那位去人道,现在正与一位天道的指路仙子混在了一起。似是,想利用那仙子做什么。” 泣幽姬闻言,冷声道:“你跟着她,在皇宫外守着,小心行事。找个机会,使得那仙子与她反目,帮着我们来做事。” 黑袍人应下,便离开了月阙。 寻蹊一见宁浥尘,便告知她:“我用尽了浑身解数,才向那些使臣们争取到了时间,拖到了去那威远将军府参加寿宴之日之后为最后期限。那日若见着了他,明了他的心意,不管前路有多坎坷,也不愿与他再错失了。” 宁浥尘笑得深沉:“五日之后,望你如愿。” 足有五日时间,够她布局了。 宁浥尘求见了璟煜。他原本正处理军机要务,一听她要见自己,便将诸事暂时搁置到了一旁,在东阁见了她。 宁浥尘已命人沏好了茶,等着璟煜过来。一见到他,便道:“皇上才用完午膳不久,便这般辛劳。不如先歇歇,喝一盏茶,消食解腻。” 她太了解璟煜的喜好了。璟煜一见小几上汤色金黄,色泽明亮的那杯茶,昔日温柔岁月历历在目,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不偏爱顶级名贵的茶叶:“老君眉?” 宁浥尘将茶盏递过去:“这是我素日里喜欢喝的,比不得那些名茶珍品,但也别有一番滋味,皇上尝一尝?” 璟煜接过,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很难不去联想,真的是她回来了。他缓缓饮下一口,喉头微动,饮下往日温暖时光。 “我听说,皇上责罚了司天监,将他关入了天牢?”宁浥尘接过璟煜的杯盏,放回小几上。 璟煜道:“他口出狂言,不仅诅咒巫咸国与我国交恶,还妄议湘王,实在可恶。” 他心中又有些不快,看着宁浥尘道:“你是想替他求情?” “不,我是听到了司天监的进言,他说郡主若要和亲,只能嫁给皇上。我觉得,此言甚是。”宁浥尘才不会担心元迦会出什么问题,堂堂仙尊,一个人道天牢望向困住他,简直是无稽之谈。 “你明明知道,朕并不属意于她,自你来了后,也不喜欢后宫再新添人了。” 宁浥尘向他拜下,略显郑重其事:“恳请皇上以国事为重。若因为专宠于我而致使不能与巫咸国交好,我便真是罪人了。即使集三千宠爱在一身,我也不会愉悦的。” 璟煜静静坐着,垂着头,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了一声,好。 他起身欲走,又示意宁浥尘不要再跪着。他拉起她的双手,脸上是锦缎成灰般的哀凉:“你知道,朕的后宫,为何一直没有皇后,只有副后吗。” 宁浥尘婉言道:“大约是无人配得上皇上,可与皇上伉俪情深。” “不是。因为朕曾承诺过心爱的女子,皇后之位永远是属于她的。” 说罢,璟煜便回去他的殿中,继续忙于国事了。 宁雨辰脸上的柔情消散地一干二净,冷眼望着璟煜的背影。都说百无一用是深情,可君王的深情,害得她与心爱之人阴阳相隔,又家破人亡,委实承受不起。 她转头又安排了几个较为可靠的人,去了寻蹊所在的驿馆,见了那几位巫咸国的使臣。 五日很快便过去,威远大将军非比寻常,璟煜赏脸去了他府上,自然也是带着宁浥尘。 邹仁泽的次子与三子儿子正在迎客,长子邹和颂,便在府内招待来宾。 而宁浥尘也兑现了对寻蹊的承诺,也将她带去了威远将军府。寻蹊在两名使臣的陪同下,姗姗到来。从进入邹家大门这一刻起,她的内心便有了期待。 府内张灯结彩,贺寿恭维的话语,也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邹和颂保持着笑脸,一一招待。他脸上的笑意,在见到青衣女子的那一刻,便凝滞了。 隔着三丈之远,穿过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二人再次相见了。 邹和颂放下手中事宜,也顾不得保持贵族公子的谦和风度,往寻蹊这边挤过去,终于站在了她身前。 “寻蹊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寻蹊摇摇头:“我很好。” 邹和颂的表情克制着,然而巨大的欣喜之情还是从眼睛中表露出来:“姑娘到底是哪里人士?我找了许久,可总没有消息。” 寻蹊身旁的使臣用力咳嗽了两声,微微上前,向邹和颂抱拳行礼:“少将军,这位便是巫咸国的郡主。今日是陛下恩赐,特许郡主也来拜会大将军。” “郡主?”邹和颂极是意外,难以接受。 此时,邹仁泽在侍卫的跟随下,颇有气势地来到大厅:“诸位来宾的到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先请入座吧。” 璟煜带着宁浥尘,也随后到来。邹仁泽和所有人皆垂首下跪,不敢直视。邹和颂和寻蹊也不得不停止交谈,退避在一边。 璟煜到他身前,道:“邹卿起来吧,今日是你的寿宴,不必太拘泥于礼数。” 邹仁泽得到了示意,便起身,又请璟煜在主位坐下:“皇上,请上座。” 璟煜便携着宁浥尘,在主位上坐了。得到他的示意后,寿宴才正式开始。一时间丝竹管弦之乐想起,明艳妩媚的舞姬纷纷入内,呈上颇具喜气的舞蹈。 璟煜将一杯酒推至宁浥尘面前,靠近她,几乎在她耳畔道:“今日,你可能饮酒了?” 宁浥尘闻言,浑身一怔。她刚进入皇宫之时,用了女子每月的那个事情做借口,以躲避他的亲近,算算时日,这段时期该已过了。她决定装作不懂他的意思:“我不胜酒力,不论怎样的日子,都是不饮酒的。” 璟煜却只是势在必得的一笑。 宁浥尘不去看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下方,寻蹊和邹和颂分别坐在两边,遥遥相望。而她身后的两个使臣,略带敌意地直视着邹和颂。他们又相视点头,达成了某种默契。 舞姬们刚好完成一曲,在退下的时候,两名使臣站起了身,一人高声道:“中原舞蹈,美则美矣,不过少了些灵动情致在里头。这些美人仿佛一个个瓷娃娃似的,千篇一律。” “哦?巫咸使臣,难道你们不仅会运盐制药,还精通舞艺?”邹仁泽闻言,见他们在此等场合公然挑衅,眼底泛起一抹寒光。言下之意,便是他们小门小户,只知道做一些粗活,并不懂大雅之事。 另一位使臣笑道:“大将军莫要见怪,我们巫咸国,居于高山流水之间,歌舞都是浸染着自然的灵气的。其中,以郡主之姿最为动人,可谓天女下凡。” 宁浥尘接话道:“若郡主果真这般惊华,不如便趁着今日这样的日子,为皇上和大将军舞上一曲?”说罢,眼如钩子一般勾勒璟煜一下。 璟煜便笑道:“寻蹊郡主,你便让朕和这些臣子,开开眼界吧。” 他又对宁浥尘道:“不知比起凝美人如何。” 宁浥尘只是勾了勾唇:“郡主是天女,我只不过是一个魔女罢了。” 寻蹊本来见手下两位使臣这般举动,便有些出乎意外,又听璟煜这样说了,便知无法再推脱,只好道了声是。她不急不缓地行至中央,朝邹和颂所在之处投去一个眼神,仿佛说着,此舞为你而作。 使臣取下腰间的竹笛,吹奏出天籁般的声音。 寻蹊踩着乐声的节奏,翩然起舞。果真如使臣所言,一举一动都有着浑然天成的灵动劲,与皇宫内千篇一律的华丽舞蹈截然不同,她每一个回眸与笑意,都惊为天人。 一舞罢,在一瞬的静寂之后,在场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寻蹊向璟煜微微弯腰行礼后又退下,朝对面望去,还是只在意邹和颂的反应。 “不错,赏!”璟煜看了,也赞赏不已。 两位使臣径直到了璟煜身前,齐齐跪下。其中一位取出了一块白绢,高举过头顶:“皇上,这是国主亲笔书写的手谕。国主期盼能与靖朝结秦晋之好,永享平和。” 璟煜身边的人接了手谕呈上,璟煜看了,便道:“国主美意,朕也不能辜负。朕也希望能与巫咸和平共处。既然如此,便封寻蹊郡主,为蹊美人吧。” “什么!”寻蹊与邹和颂双双出声,皆站了起来,在一片坐着的高官权贵中,显得尤其突兀。 邹仁泽向邹和颂投去一个严厉的眼神,示意他坐下。邹和颂意识到失态,便先坐下了。 寻蹊上前道:“皇上,请您三思。前些日子您因洛神舞,封了凝美人。今日又是看了一舞,便要封我为美人。若是被心存不轨之人听了去,怕是会说您,沉迷女色。” 璟煜的手放在膝盖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郡主多虑了。世间美人多如云烟,可无一能出阿凝之右。朕封凝美人,是情,封你,却是巫咸国主之意。郡主也不希望看到两国交恶吧?” 寻蹊拧着眉头,迫不得已道了声是。她微微抬头盯着宁浥尘,目光似是斥责,又似憎恶,还有不解。 第五十章 如昨 威远大将军手握兵权,权倾朝野。多少虎视眈眈的权臣,对璟煜的山河在暗中掣肘。这次寿宴,他们多数都出席了,竟已拥护邹仁泽至斯。 除去了一个净秋空,还有一个邹仁泽。璟煜,也实在难容下他。 回宫的途中,脸色便如山雨欲来的天色,阴郁不已。 璟煜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寝店,反而先陪着宁浥尘,将她送回了寝店。他兀自坐下,道:“朕,想再向你讨一杯茶。” 宁浥尘便再为他沏了一杯老君眉,璟煜依然岿然不动,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 不走,便是想耍流氓了。 宁浥尘浅笑道:“皇上对寻蹊郡主的舞姿赞不绝口,是否忘了那日我那一曲洛神?” 璟煜在她脸上瞧见一抹似是嫉妒娇嗔的神色,心中大悦,暂时便忘却了前朝的烦恼:“你说她是天女,你是魔女。你们的舞本不是一种类型的,不可相提并论,各有各的长处。” “皇上还问我,她与我熟更胜一筹。我说了不算,我也想亲耳听到皇上说的。”宁浥尘说着,脱去了鞋袜,一双如白玉般的赤足露在了璟煜眼前。那串别致的铃铛随着她的脚步发出脆生生的响动,极是惑人,有意无意地拨动着他的心弦。 她又轻轻摇动着双肩,轻薄的纱衣便抖落到了地上。 眼前的她,只穿着白色的抹胸长裙,下身裙摆宽大而透明,如同一朵倒垂的白莲,隐约可见白色的长裤。衣着用色虽素雅,但这样穿,竟结合了致命的诱惑。 璟煜记得,映象中的她,从来都是端庄大方,断不会做如此扮相,也不轻易作舞。原来,她也可以美到如此诱人。 今夜,没有乱人心曲的奏乐,只有窗外拂来的晚风,撩动着她的长发与裙角,以及脚上的锁魂铃,传出的阵阵勾人心魄的铃声。 随着她的平转旋身,整个人便如同一朵大肆盛放的昙花,足以令璟煜沉醉。 “啊!”宁浥尘一阵晕眩,忽然倒在了地上。她紧皱着眉头,贝齿轻咬下唇,去摸自己的脚踝:“好疼……” 璟煜忙过去看她,只见她纤细白皙的脚踝,已瞬间肿如馒头。 他毫不避讳地将轻抬起她的腿,仔细地把她的盈盈一握的脚捧在手中。这一瞬,让宁浥尘与他皆是一愣神。那年雪夜行走,她的脚冻得生了冻疮,他也是轻轻捧着,亲自为他上药。 此情此景,昨日再现。 “阿浥……”璟煜记得那种感觉,眼中是覆海般的深情。 宁浥尘忍着痛,将脚抽回:“皇上,我是一凝。” “是了,你是宁美人。”璟煜醒过神来,眼前女子看自己的眼神,如同相识不久的陌生人,和阿浥是不同的。“朕去命人叫太医,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腿脚不便,就不用行礼了。” 璟煜起身,吩咐了她宫里的人宣太医,就回了自己宫中。如此一来,他便又有一段时间不能与宁浥尘亲近了。 皇家驿馆。 寻蹊自回去后,深深怨上了两个使臣,闭门不见他们。待外面的聒噪散去,夜色中,融入了一丝来自幽冥的死亡之气,正在朝她试探般地抓来。 寻蹊眉目一横,压低了声音道:“鬼道中人,有何贵干?” 一阵灰气凝聚成一个人形,一个身披宽大黑袍的人出现在寻蹊面前,连脸都被那兜帽盖去了大半,无法看清。此人,赫然便是那日跟随在宁浥尘身后的黑影。 黑袍人道:“方才见仙子发怒,口中念念着‘陈一凝’这个名字。我心中不忍,决定还是将事情真相告知于你。” “什么真相?”寻蹊闻言,又想起陈一凝潭水般深沉的眼眸,若有深意的笑容,身子莫名变得麻痹僵硬,背脊上流下一道冷汗。 黑袍人背过手,踱步到窗前:“前段时日,六道都曾听闻,魔君宙洪荒得了以为难得一见的美人,名唤宁浥尘。为了她,甚至用心头血助她成魔。此女,便是你正在打交道的陈一凝。” 寻蹊惊道:“她竟是个魔?为何能如此坦然地出入皇宫,且我丝毫察觉不出她身上有任何魔气?”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从帽檐下投射来两道冷彻的目光:“你看到她脚踝上的那串铃铛了吗。那,是魔道宝物,锁魂铃。佩戴之,则可以滴水不漏地敛去周身魔气。与此同时,佩戴者也不能再施展术法,如同凡人。” 寻蹊颤抖着咽下一口气,道:“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这般戏弄于我!” “这,便要在制服住她的时候,亲自审问了。”黑袍人伸出手,掌间银色的寒芒闪过,出现了一柄短刃:“这是破魔刀,用之破开锁魂铃,便能让她原形毕露。皇宫中有条神龙镇守,她身上的魔气,足以惊动神龙。如此,便能借神龙之手,将之除去了。若我的情报没错,元迦仙尊也来到了人道。除去她,也是他的目的之一。你不是担忧会被仙尊责罚?这可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时机。” 寻蹊接过,抽出匕首,目光如雪舔过刀锋。 深夜,皇家驿馆又有不速之客造访。使臣们所在的房间,一个个都被灌入了迷烟。闻之,便不省人事。 寻蹊淡淡抬了抬眼皮,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凡人,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黑衣人乘着月光,从窗外跃入。他悄悄潜到寻蹊面前,下一刻,一柄冰凉的匕首便如毒蛇一般贴上了他的脖子,床榻上的人已睁开雪亮的眼睛。 他即刻扯下面巾,道:“寻蹊,是我。” “是你……”她坐起身,声音有些哽咽。 “我来带你走。”邹和颂将她的手郑重地牵起,用掌心的温度将她融化。 月下,人影成双。 天色大亮,巫咸国的使臣们发现,郡主不见了,昨夜有歹人来过的迹象。与此同时,威远大将军府也留意到,少将军邹和颂失踪了。 这个消息,也惊动了皇宫之中的璟煜。按照计划,寻蹊该在三日后入宫的。皇宫和威远大将军府,两下里都丢了重要的人。邹仁泽和璟煜,都派了兵马去寻人。 天牢内传来消息,官员觉得元迦说的话十分要紧,便传达给了璟煜。昨夜元迦夜观星象,发现星象平稳,虽然有隐隐浊气,不过很快便也散去,并无太大影响。今日邹和颂少将军与蹊美人双双消失,不过一时之乱,很快便会归于平静。 璟煜又让官员转达给元迦:“若此事为真,便赦他无罪。若事态变恶,便立即处死。” 宁浥尘听闻元迦被关入了天牢之中,又向璟煜传达了这个信息欲图出来,便想去看看故人。因着腿脚不便,传了轿子去了天牢。下轿后,单脚一蹦一蹦地跟着狱卒去了关押元迦的那间牢房。 等她到了牢房之外,只见月色衣袍的男子纹丝不动地盘膝而坐,若不是面色泛着些许红润,就跟尸体僵硬了一般似的。 宁浥尘细看,元迦仅留下躯壳在这里,元神早已离体。他此时离开,大约便是去找寻蹊了。否则他不会那般胸有成竹地告诉璟煜,寻蹊还会回来。若寻蹊和邹和颂平安回来,这段虐情大底就会这样结束,两人自此痛苦一生。除非邹和颂有为了跟皇帝抢女人而揭竿而起的反心,否则她还能如何利用邹和颂的事情,挑拨起邹仁泽的叛乱,借着璟煜的手将他除去? 邹和颂不能平安回来。宁浥尘要出宫去,阻止元迦。但如今寻蹊已不在宫中,她不能让寻蹊带自己除去,也并没有机会找到其他合适的理由出宫。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出了天牢后,宁浥尘问侍女道:“听说湘王今日也进宫了?” 侍女道:“是的,也是为着蹊美人失踪一事被皇上召进来的,这会儿约摸该出宫了。” “带我去见他。”轿子起,往璟垣所在之处去了。 璟垣正要上出宫的马车,被宁浥尘的人叫住。宁浥尘在侍女搀扶下出了轿,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跟前。 “凝美人,这是……”璟垣盯着她的脚踝,又对她忽然找上自己的动机十分不解。 宁浥尘示意身边的侍女退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想不想见见,若儿?” 璟垣神色一变,心底对若儿狂风暴雨般的思念,说出口时,微弱地如同日出时的星芒:“你怎知道若儿?” 宁浥尘上次命兰儿查了若儿,发现她果然便是璟垣心尖上的那个女人。今日,便这么派上用场了。她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并没有笑意,开始布下引诱:“我不仅知晓若儿平生所遇,还知道她死后如何凄惨。” 璟垣捏住她的手腕,恍如在风暴肆虐的海洋上抓住一块木板:“告诉我?” 宁浥尘的手已被捏的红肿,脸上不见一丝痛苦地表情,反而在唇畔绽放一个微笑:“带我出宫,我便告诉你。” 璟垣松开了她,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去换身随从的衣服,本王带你出去。” 宁浥尘换好了衣服,上了璟垣的马车。有他的掩护,出宫便极是顺畅,并无人关注到她。一路上,她并未言语。璟垣坐不安稳,几次想向她询问,又见她淡淡的,眼眸深不见底,便忍住没有问。 马车出了皇宫,离得较远了,宁浥尘弯下腰,解下了没有红肿的那只脚腕上的锁魂铃。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璟垣,道:“如今我不便安排你与她相见,等我事情办成,必然如你所愿。” 她站起了身,弯腰走下马车。璟垣还在惊异她的脚竟这么快好了,她就使了个遗忘术,令他忘了这一段。 宁浥尘飞身掠入天空,沿着寻蹊与邹和颂留下的气息,一路追随而去。 第五十一章 深信 寻蹊与邹和颂骑着马奔走了一夜,邹和颂已有些疲态,她便提议下马走走,以略作休息。 而经过一夜的冷彻,邹和颂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仿佛有了心事。他停了下来,它的马亦不再前行。 寻蹊察觉到他状态有些不同了,便浅笑着道:“若是累了,便坐下歇歇吧。” 邹和颂抿着嘴唇,眉宇紧绷着,提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开口。 “你若想说什么,不要顾及,说吧。”寻蹊隐隐感到一股不安,但还是温柔相劝。 邹和颂正色道:“昨夜你我,都冲动了。我们这一走,皇上必会降罪与巫咸国和将军府。你的国人,我的家人,都会因为我们这一时冲动,受到极大的牵连,甚至是灭顶之灾。” 寻蹊抓起他的手:“那又如何?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和你一起,便心满意足了。” 他将她的手拨开,侧身转向一边:“这怎可儿戏!你私逃,皇上必然会怪罪于巫咸国,甚至可能引发两国交战。而我带走了你,皇上也必然会降罪于将军府。届时,多少人会无辜受到牵连!我做为一名少将军,不能平定边疆,为圣上分忧,反而挑起战乱,使圣上内忧外患,罪该万死。” 寻蹊绕到他身前,轻捧着他的脸:“难道,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邹和颂摇摇头:“我是名战士,应先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这是身为战士的荣耀。” 他忽然有种放下的云淡风轻,握住寻蹊的手,笑容缓和:“你是巫咸的郡主,纵然你对皇上无意,可和亲,却能使巫咸国得到皇上的庇护,两国永享太平。这,也是你的职责。我们,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也有不得不去完成的大业啊。” 职责?作为寻蹊仙子时,因为一己私欲,不慎让真正的寻蹊郡主命丧毒蛇之口。职责这种东西,她已然丢过一次。以寻蹊郡主的身份为人活一世,难道还脱离不了职责二字? 为何,不能无忧忧虑,按着内心的向往自由地活一世呢。 “那,你便回去吧。”寻蹊将手抽回,内心如日薄西山般消沉。她背过身去,天地寂寥,只剩风抚过林叶发出的沙沙声。 邹和颂下了极大的决心,他轻轻摸着战马的头上的鬃毛道:“我们走得不算太远,要回去,还来得及。它陪我征战沙场五载,留给你。” 寻蹊与白马,寂寂地留在原地,无言地与邹和颂分道扬镳。 “你回不去的。”寻蹊独自喃喃。来时,为防止身后有人跟着,她便暗地里施了术,往最缭乱迷醉的地方前行着。凭他一己凡人之力,绝无可能再找到回去的路。 “等你再想清楚些,我便接你走出迷途。” 寻蹊牵着马,信步往回走去。 “他方才对你说的,亦是本座想对你说的。”元迦的声音自上方出现。空中银芒乍现,清逸卓绝的天人风姿,叫人不敢直视。 寻蹊跪下:“拜见仙尊。” 元迦定定悬浮于她前上方,说道:“无论做仙,做人,越是身居要位,越不能舍弃职责。本座,也是如此。” “寻蹊远不如仙尊活得长远,也没有通天的能耐,从来都是我守护着那些凡人,却无一人来守着我。我不要做这人人敬仰的仙了,我只想当一世可以率性而为任何事的凡人!”寻蹊仙子低着的头,坚定地抬了起来。元迦的意思,她是打算违逆到底了。 元迦流露出慈悲之意:“寻蹊,做了千年指路神仙,把自己也绕进去了么。他已然解脱出来,你却泥足深陷。因缘果报,你失职害巫咸郡主丧命,又即将引发靖朝的内忧外患,到头来,都是要偿还的。就此收手,回去力挽狂澜,本座尚可助你保留仙级。” 寻蹊不语,愣在原地。 宁浥尘寻到了邹和颂的气息,往下界看去,他独自走在深山之中,进入了一片瘴气树林。此时仅有他一人,要除去他,也比较容易。 宁浥尘隐了身形,回到地面跟在邹和颂的身后。 此处的瘴气,越深入林间越是浓郁。而且,这瘴气中还带有致幻的毒性,若吸入地多了,便能看到幻觉,人也渐渐四肢无力,最后将昏死在这里,身体被野兽啃食。而年轻身健的邹和颂,自然还察觉不出这瘴气的厉害。 这里地势也极为复杂,若不是常年在此间摸索行走之人,是走不出这片林子的。邹和颂转转悠悠,愈发入迷。 他看着周围的情景,仿佛回到了初遇寻蹊的那一日。渐渐的,眼前的风景便和那一日的所见变得一模一样。他身后竟莫名地突然多了一支小队,赫然便是那天随他一起入山间历练的。 有一人极是痛苦地倒下了,下一刻,那人便靠在了自己怀中。 是了,那一日便是他被帝王红蝎所伤,险些丧命。 邹和颂四顾,果然看到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手中高举着一支通红的草药,兴奋地向他奔来。她跑到自己身边,急忙摘下草药结的一簇果实塞入伤者口中,又将剩余的喂入自己口中,嚼碎了给伤者敷了伤口。 他刚想再问问她是哪里人士,便有两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女子寻了过来,一见寻蹊和自己在一起,脸色颇是焦虑,催着喊她过去。 寻蹊似乎很是顾及,没有再和邹和颂多说一句话,便被她们带走了。临走前,回眸将他一望。 邹和颂不愿再与她分别,便弃了怀中的伤者和小队,冲上去想留住她。他朝着她的手一抓,寻蹊突然消失了。不仅是她,连她的侍女,他的队伍,全都不见了。 山林之景褪去,转眼便换成了一派红火之像,喜庆非凡。是一位姑娘从驿馆中嫁了,去了皇宫。璟煜揭开了她的盖头,那张脸和寻蹊一模一样。她留着泪,被璟煜缓缓推到。 邹和颂眉尾的青筋暴起,想冲上前将璟煜推开。刚碰到他,一切又都化为飞灰,消散不见。 宁浥尘见他行为异常,口中又胡乱言语着,便知他吸入了太多瘴气,见到了幻境。 山雾凄迷,邹和颂看不清路,亦分不清真假。忽然间,一位周身散发着隐隐白光的女子出现在他身前,平和微笑着。 “寻蹊!”邹和颂见之心喜,便欲过去相会。可寻蹊并不愿他接近,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走在他身前。仿佛,要刻意带他去某个地方。 宁浥尘一见她,也有些惊异。可她并未感受到眼前女子身上携带着半分仙气,又转念一想,看邹和颂方才的反应,也是见到了寻蹊的,每个人心中所想不同,两个人不可能看到同一种幻象。如此说来,这一次的“寻蹊”,不是那位仙子,也不是幻象。 那位“寻蹊”看不到自己,表明宁浥尘的隐身术并未被识破,法力自然也是不如她的。她便跟上前去,一靠近,便嗅到了“寻蹊”身上的山鬼气息。原是这片林子死过很多人,亡魂走不出去,便凝聚成了浓重的怨念,可乱人心志,化成进入的生人心之所向之物。 邹和颂跟着假寻蹊,宁浥尘跟着邹和颂,欲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下手。魔气在她掌间化成一道剑气,只需一瞬就能刺入邹和颂的身体,让他毫无痛苦地死去。 “寻蹊啊,是我要带你浪迹天涯,不该又把你抛下的。走吧……一起走吧……” 邹和颂突然出声,宁浥尘停下了脚步,手中的剑气也同时消散。她等的,何尝不是这样一句话。明明是他先许下的承诺,为何他一转头就抛却地一干二净,剩她一人迷途不返呢。 邹和颂被假寻蹊带到了林子边缘,那是一处百丈悬崖。 那女子踏空而行,回眸浅笑。她一直未发话,只缓缓地朝邹和颂招手。 “我来了。”邹和颂破颜微笑,不顾一切地往前大踏步跨去。 宁浥尘醒过神来,假寻蹊也消失了。邹和颂一声惊呼,被不见底的深渊吞噬。 这里的动静,惊了正无语相对的元迦与寻蹊。 “是她。” “是他!” 两人身形一闪一同消失,寻蹊去了那悬崖之下,元迦则留于悬崖之上,拦住了宁浥尘的去路。 宁浥尘以手半遮面,咳嗽了一声:“元迦仙尊打算为这个被我亲手推下悬崖的凡人报仇?” 元迦一手屈着握着一串透明的水晶念珠,一手负在身后,挺拔伟岸的身姿,多看一眼仿佛都是亵渎。他眸光平和如镜:“我知不是你。” 宁浥尘闻言,抬眸深望:“你信我?” 元迦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如云过天空:“除了邹静,你并未动手再伤过他人。” 宁浥尘心间荡漾开一丝异样之感,恍如坚硬无比的冰团出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裂缝。 “魔女!我与你势不两立!”青烟忽现,寻蹊抱着一具血肉模糊,骨骼断裂如肉泥般的尸体出现。她素洁的青衣与脸庞,沾染了血迹,清澈的眼中掀起了血雨腥风:“我要为他报仇!” 寻蹊放下了邹和颂的尸体,手中多了一柄长剑。她飞身而上,元迦却施术将她拉住:“寻蹊!莫要被表象所欺,此时非她所为。” 杀意镀红了寻蹊的眼,她怒而回头:“仙尊,你竟袒护一个魔女!” “本座面前,不容你肆意妄为。”元迦轻甩衣袖,便将寻蹊拉回身旁:“此处瘴气不同寻常,一介凡人,如何能抵御千百年来淤积的毒?记住本座方才对你所言,回去自行收拾这残局,再回天道。” 元迦淡淡扫了宁浥尘一眼,便带着寻蹊离开了此处。 原来,他一直都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 第五十二章 旖旎 人道,靖朝皇宫。 寻蹊端端正正地跪在璟煜王座之下,目视前方,并无惧意。巫咸国随她一道而来的两位身居高位的使臣,也一同跪在她身后。 璟煜神情淡淡的而目光如刀,说话间不怒自威:“寻蹊郡主,整整一日,你都去哪儿了?可是与那威远将军府的少将军,打算远走高飞了?” 寻蹊眼眸空洞,面无表情:“皇上何出此言?我并不知道什么少将军,为何违背圣令要与他私奔?” “巫咸使臣曾与朕言,你曾于三月前,在巫咸国边境丛林间与少将军邹和颂相遇。且自那一别,他便到处打听郡主的下落。郡主敢说,与他不曾相识?”璟煜身子微微前倾,眸中透出一股逼问之意。 寻蹊发出一声轻笑:“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罢了。皇上如此担忧,说明心里有我,我甚是受宠若惊。前几日见皇上咳嗽了几声,似是有些受寒,龙体欠安。此番出去,乃是寻找一株圣草,不仅可助皇上固本培元,强身健体,且能百毒不侵,此后便可不惧奸佞所害。皇上若不信,我的侍女就在殿外,等候进宝。” 璟煜向身边侍者使了眼色,侍者便高声传了殿外的侍女进来。 侍女低着头,将一只红棕色的漆光匣子举过头顶,迈着快速的碎步进殿,跪在寻蹊身边,然后翻开了木匣盖子。匣中铺了明黄的锦缎,其中安然放置着一支细长的山参,浓而不散,时有时无的药香霎时弥漫,一看一闻便知是珍品。 “地灵参?”寻蹊身后的使臣闻了气味,跪着前行了几步,从侍女手中接过木匣,颇为震惊:“难道这便真的是传闻中三千年才能长成一株的地灵参?且这一支泛着血色,地灵血参更是万年难遇。它长在百丈之高的悬崖峭壁上,即使三生有幸见了,也未必有命能取回。地灵参周边必然伴着毒蛇、秃鹰,甚至更多毒物凶兽镇守,郡主,您是如何取得的?” 另一位使臣也向璟煜拜了一拜:“皇上,国主曾派人寻了地灵参十年,都无踪迹。这次郡主带回了地灵血参献给您,足可见我国诚心。请您莫要再责怪郡主了。” 寻蹊垂眸间泪光一闪而过,这一支,便是在邹和颂殒命的那处悬崖间发现的。 璟煜站起身,走下台阶亲自扶起寻蹊,眼光深沉:“郡主如此用心,朕着实感动。只是若朕没有记错,郡主回来所骑的那匹白马,是少将军邹和颂的坐骑,白川?” 两名使臣闻言,皆是背脊一凉,伸长手臂深深拜下,半趴着不起。 寻蹊心间一痛,神色并未有所变化:“是啊。说来也巧,偏偏也遇到了少将军带兵历练。他见我孤身一人在山中,便将白马留给了我。话说回来,少将军可历练回来了?” 璟煜薄薄的唇中吐出冷冰冰的话语:“他回不来了。少将军误入野林,吸入过多有毒瘴气,不慎跌落悬崖,辞世了。” “哦,那可惜了。”寻蹊低垂着头,漫不经心道,又立刻旋过身去,强咽下鼻头的酸意,端起使臣身前的木匣子给璟煜:“皇上请收下吧,很难得的。” 璟煜示意身边人接过,见从她脸上找不出异样,邹和颂又已死,便将此事就此作罢:“辛苦郡主了。明日,你便要入宫,早些回去歇着吧。” 璟煜又朝身边侍者道:“传朕旨意,元迦所言非虚,恕他罪,即刻放出天牢吧。” 说罢,他并不留恋地离去,侍者捧着木匣子紧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大殿。寻蹊深吸了一口气,一颗硕大的泪应声落下,在金砖上破碎四溅,如她胸膛中碎成了无数瓣的心。 次日,皇家驿馆红纱曼曼,寻蹊莹润如酥的肌肤,妆以红唇,风华万千。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灿若明霞。威远将军府,上下恸哭,黑棺缟素。邹仁泽红着眼,扶着棺木:“即墨璟煜,若非你所逼,我儿怎会英年早逝,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蹊美人入宫当晚,璟煜去了她宫中。 宁浥尘乐得清静,她的脚经过太医的医治,也好的差不多了。今夜金风玉露,是她去找女娲石的好时机。 她装出一副伤心垂泪的模样,合宫上下皆以为她在因璟煜这么快就宠幸别人而难受。她早早卧到了床上,命侍女们熄灯退下。众人怕一个不顺心便可能被罚板子,便都退下,只等她传唤了再来伺候。 月色如练,宁浥尘推开门,准备去月阙。 门一开,元迦素白的身影直比过月色清凉。 宁浥尘心一沉,今夜看来又无法去找女娲石了。她索性将门大开了:“夜闯后妃寝宫,元迦大人不怕掉脑袋?” “出来吧。”院中有棵巨大的木芙蓉,粉嫩的花朵透过月光,渡上了圣洁的光泽。树下有张石桌,元迦转身去到石桌前坐下,木芙蓉树间透过的碎玉般的月华照在他身上,本就白的皮肤,竟显得有些半透明,美好而静谧。 因着灯已熄,为避免吸引人过来,并未再掌灯。 宁浥尘未在他身前坐下,只是走近,冷声道:“深夜造访,又有何事?” 元迦一只手靠在桌上,依然握着那串水晶念珠:“皇宫里,有条神龙镇守着,你一个不小心掉了锁魂铃,它便能察觉你,会很危险。” 宁浥尘动了动脚踝,锁魂铃随之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事关性命,我怎会那般愚钝,轻易将之弄丢?” 月色清亮,一如元迦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你虽是魔道少师,但六道高手甚多。近日有一黑影监视在宫外监视着你,看来你并未察觉,多留心些吧。” 宁浥尘心头似有个花骨朵儿,忽然沾染了一滴阳春雨露,期待着含苞盛放:“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元迦将手钏放在桌面上,微微正色:“宙洪荒身边,并不是那么容易待的。纵然他有心护你,也架不住有人暗害,凶险万分。在魔道,日日都如在刀尖行走,你还没有呆够吗?” 宁浥尘摇头:“呆不够。” 她心里明白,大约不是没在魔道呆够,而是自己至今放不下与他的那一段前尘往事。经过这样一段时日,不仅没将前事忘却,反而将之酿成酒一般,时间愈久,气味愈是浓烈。 “凶险又如何?只要我能为魔君带来足够的价值,我便能在魔道立足。今日你若是来劝我放弃寻找女娲石,那便请回吧。” “璟煜请了神龙封锁了女娲石的气息,我也不知具体藏在皇宫何处。”一朵木芙蓉掉落,打着璇儿落下,划过元迦的鼻尖,他伸手将之接住:“过早凋零,徒惹伤情。木芙蓉,也叫作拒霜花。我记得,你以前,颇爱此花。” 那时,他还是夏允,她也不知大千世界竟真的有妖有魔。 “莫怕秋无伴愁物,水莲花尽木莲开。它一日三变,晨粉白、昼浅红、暮深红,如浮生多态。但花儿皆是美的,不过姿态各异罢了。我最爱的,是百花凋谢后,它却傲霜绽放。” 此时此刻,月下两个人影,是难得的平静。 元迦站起身:“比起清傲的菊花,此花多了几分娇妍亲和。为人也如是,过刚易折。不要再和我犟着了,离开魔道吧。” 宁浥尘想起了在人道时,他们决定双双远离尘嚣的那个前夕。 “你的剑呢?”她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他的剑。 元迦抬起手臂,伸开手掌,白光滑过,一柄古剑出现。他封了剑的仙气,递向宁浥尘。 “眼下我魔气已封,想来即便你不这样做,它也不会伤到我。”宁浥尘还是留意到了他这个动作,忍不住将他与昔日那个待自己情深似海的夏允联想在一起。她接过剑,缓缓拔出。明镜似的剑身,映出她一双水潭下黑宝石般的眼。 那夜,也是这样明亮的月光。她用他的孤霜剑,作了一支剑舞,以示与挥别一切的决心。 今晚,她要在他面前再现那时的风华。 元迦用剑时,有一股狂气。她那支舞,也带有不惧一切的清狂。并不是什么寻蹊,或者为璟煜而舞的洛神曲可比。只有夏允一人,曾见过她那样剑如惊鸿,衣衫猎猎的风姿。 月下旖旎,一静一动,又有木芙蓉落下,仿佛心突然的跳动。 宁浥尘停了,将剑负在背后:“我脱离魔道,你抛下天道,偌大人间,总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安身之所。再选一次,你,可还愿意?” 元迦以平静回应着她的期待,片刻才道:“放下一切,跟我走,我会为你安排……” “夏允,你想带朕的爱妃去哪?” 璟煜的声音传来,很快便有灯逐渐亮起,宫里一片亮堂,驱逐了方才月下难得的温和。 元迦依旧端得四平八稳,向璟煜微微点头示意:“臣是元迦。” 璟煜又看了他一会儿,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夏允已经真真切切地死了。他决不能让那样的事情重现,决不允许这两人再从他的掌控之下远走高飞。 他朝宁浥尘看去,满是占有欲:“凝美人,夜深露重,黑灯瞎火,孤男寡女,你是召元迦来赏月的?” 宁浥尘手中的剑在璟煜出现前,被元迦收回。若是还在,她还能编个元迦欲图轻薄,她以命相逼抵死不从的桥段。可眼下,确实有些说不清了。她瞥了一眼神态自若的元迦,他八成是算好了璟煜不会宿在寻蹊那处而来找她,所以特意深夜造访,还拖延时间与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刚好让璟煜“捉奸”,破坏她想利用璟煜的真情拿到女娲石的计划。 可恶的元迦。 第五十三章 蜀江 璟煜眼眸深痛:“朕听你宫里人说,今夜你颇是伤感。眼下看来,却是惬意愉快地很。凝美人,你真是让朕失望。” 宁浥尘不敢轻言,脑中千回百转思忖着,眼下这种情形,颇是棘手。 这个元迦,谁说他断情绝爱。来到人道,这一点倒是比谁都利用得好。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凝美人,回朕的话!” 宁浥尘打定了主意,只定定望着他,嘴角的笑意颇是哀凄:“璟煜哥哥,你清瘦了很多。” 一道惊雷在璟煜脑中劈开,眼前的女子之前只是与阿浥有着高度相似的容颜,可神情还是判若两人的。此刻她这一声璟煜哥哥,便是他还是个王爷时,阿浥这样称呼他的。并且,她此刻这样的眼神,和从前的她看自己,一模一样。 “阿浥?是你吗?”璟煜试探着问道,他竭力克制着心中风起云涌的热切思念。 一旁的元伽依然淡淡的,只瞧着宁浥尘要如何演下去。 宁浥尘保持着方才那般故人相见的深情神色:“璟煜哥哥,近来可好?你怎的,两鬓有了白发?” 璟煜显然已不再怀疑她,笑中带着一点泪光:“我是不是老了?我很好,你呢?” “不老,只是愈发显得稳重了。自杀的人,最不受地府的待见。不仅不能轮回转生,而且每一日,都要循环临死的惨状。”宁浥尘说着,眼角很合时宜地躺下一滴眼泪:“每一日,我都要受利刃穿腹之苦,很痛的……” 璟煜听闻颇是伤情,他到她身前,百般怜惜地为逝去眼角的泪痕:“朕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宁浥尘只是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丝酸楚的笑意:“不打紧,都习惯了。是我生前不好,跟了言而无信之人,反而辜负了你,是我咎由自取。今日地府松懈,我逃了出来,很快就要回去,不然会被重罚的。璟煜哥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安好,我便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鬼话连篇。”元伽传音入密,给了宁浥尘四字。他赫然便是她口中言而无信之人。 宁浥尘没有理会他,又梨花带雨地落了两滴泪:“璟煜哥哥,如果还能活着,锦瑟安年,伴君三生三世。” 璟煜大为动容,鼻头有些泛红:“你放心,朕一定会想法子,很快会接你回来。” 宁浥尘点点头,心想着你快把女娲氏的踪迹暴露出来吧。 她露出一个无比凄艳的笑容:“我真的要走了。方才你误会了,这位元伽大人法术通天,占星算卦更是一绝。他正是算到了我借这位有缘人的躯体回阳,恐我对你不利,才到此处来看看情况,说要安排送我回去。我走了,若有合适的时机,哪怕被鬼差折磨,也会再借此女的身躯,来看看你……” 说罢,她抬手去欲摸一摸璟煜的脸,璟煜正等着,她浑身一怔,却昏了过去。 “阿浥,阿浥!”璟煜抱起昏倒的宁浥尘,涕泪横流,但宁浥尘仿佛死了一般,无论如何都唤不醒她。 元伽往前走了一步,淡声劝道:“皇上,她已经走了。皇宫内龙气甚重,恐压了鬼魂,臣去送她。” 璟煜点点头,只无言地凝望着怀中人的脸,寄予无限情思。 元伽走了几步,璟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朕命令你,无事,不可与凝美人单独相见。” 元伽驻足,亦不咸不淡地回了声:“好。” “把我的念珠留着,必要时会用上的。”元伽再次传音入密,宁浥尘眼眸依然闭着。 因着宁浥尘那番表演太过真实,璟煜对此事颇是相信,这场风波便这样过去了。只是元伽与她私下里在深夜相见,又说着走之类的话语,刺痛了他当年的回忆。璟煜对他们两人相见,愈发心存芥蒂。 宁浥尘在璟煜走后,回到了庭院中,石桌上元伽的那串念珠,在月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她将之拿起,触手生温。 今日这番较量,依然没有分出输赢。冥冥中,一切还是按照宿命翻云覆雨的大手,缓缓前行。 翌日,朝堂之上。 邹仁泽向璟煜禀报,蜀江一带连月暴雨,洪涝肆虐,当地诸多居民的作物颗粒无收,存粮也被毁于一旦。他们流离失所,不少人便落草为寇,去了附近的镇子村庄,烧杀抢掠,已然成为土匪。当地官员镇压不住,反被凶徒杀害。蜀江一带不仅灾情还在加重,凶匪更是闹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璟煜一拍龙椅的扶手:“如此灾情,朕怎能不亲临指引?朝廷命官,怎由得一帮土匪说杀便杀了,岂有此理!朕要传旨,邹卿,钦点兵马镇压悍匪,另外开放粮仓,运至灾区分给灾民。” 邹仁泽低头揖手,眼中泛起一层寒光,嘴角勾起阴森的笑意:“臣领旨。” “不可。”元伽从文武百官队列中走出,道:“昨夜臣观星相,帝王星附近有一尾慧星隐隐掠过,主不利。此番皇上不宜亲自前去,定有险情,请派湘王督办,也可。” 邹仁泽抬起头,侧目反驳元伽道:“司天监此言差矣。皇上乃九五至尊,区区星相怎能诋毁皇上龙运。且湘王虽有才干,但不比皇上,当地居民苦不堪言,官兵抗匪则累不成军。只有圣上亲临,方可稳定民心,振奋军心。” 璟煜担心灾情,便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且他也不太看得惯元伽,便道:“听司天监所言,帝王星无太大异常,此行虽说可能有危险,但朕相信自己可以化险为夷。朕,是一定又要亲去的。这一去,至少一月,朕记得,凝美人说过她的家乡便在蜀江一带,传朕旨意,凝美人一同前去。” 元伽闻言,眉心微动。他知道,璟煜八成是把昨晚宁浥尘那句,得空会借凝美人的身体回来看他给放在心上了。 他便道:“臣恳请一同前去,为皇上效力。” 璟煜道:“司天监不必同行。蜀江一带连月下雨,晚间并无星夜,你怎么观天?实在派不上用场,不如在宫中等候。” 他十分不愿元伽接近他的凝美人。 元伽何尝看不穿他心中所想,继续道:“占星术是臣所通的一种,其实对于乾坤卜卦,臣也略通。蜀江亡魂众多,臣可卜算阴阳,防止污秽之物冲撞了皇上。” 璟煜一听便明白了,元伽的意思是,他可以算出宁浥尘何时会借着凝美人的躯壳还魂。 “那司天监便一同前去。” 璟煜一锤定音。 宁浥尘在后宫中听闻了今日朝堂之事,秀眉颦蹙:“我既不会治水,也打不了匪徒,皇上何必带上我。” 当时璟煜问起她从何来,不过随口胡诌了一句蜀江。 魔道的时光流得比人道慢,人道百天,魔道一日。可父师择选之期尽在眼前,她必须抓紧时间拿到女娲石,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了。况且璟煜若独身去了,她便有足够自由可在宫中寻找女娲石。 天赐良机,璟煜却不成全,此事实在不美。 侍女笑道:“您这话要羡煞多少妃嫔了。您的恩宠如此深厚,别的娘娘求都求不来呢。” “元伽呢?”宁浥尘才不在乎什么荣宠不荣宠,她若一走,元伽可就占了先机了。 “您说司天监大人么?大人也同样心系百姓,本不用去的,可他主动请缨,与皇上一同前往蜀江了。” 他竟主动要求同去,放下了寻找女娲石的好机会?宁浥尘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你替我收拾出宫的细软吧。” 蜀江之地多湖泊,璟煜之行乘船浩浩荡荡而下。沿途民众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光景惨厉。 璟煜见之不忍,命人停船下岸,施粥布善,安抚饥民。 因着出宫,不再担忧神龙,宁浥尘便把脚踝上的锁魂玲摘下,手腕上,多了元伽平日里佩戴的那串水晶念珠。 即便在璟煜发号施令指挥下,众人皆忙得团团转,只她一人清闲地坐着,留在船上无所事事。 宁浥尘朝窗外看去,此地渐渐蒙上一一层淡淡的黄绿之气,是大病的征召,凡人不可见。此气来源于某处云端,只见一位身着褐色麻衣,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神仙正立在云头,施法向人间输送着病气。 宁浥尘正欲元神出窍,去抓那神仙质问,发现元伽已先她一步,到了那片云上。 “瘟神。”元伽散发着仙尊的无上光芒,照得瘟神仿佛都被净化了。 瘟神眼中大放光彩,颤巍巍地拜下问安:“小神见过尊上,尊上大驾,小神喜不自胜!” 元伽微微点头:“瘟神请起。” 瘟神起身,抹了一把感动的浊泪:“众仙众神皆认为小神不详招霉运,不想尊上竟毫不介怀,着实令小神动容。不知尊上此番特意过来,有何吩咐?小神定当万死不辞!” 元伽道:“本座不过是有几句话想问问瘟神,请瘟神不必过虑。此番疫情,如何安排的?为期多久,死伤多少?” 瘟神讲起了过往:“当年蜀江这里,不过是个小山村。一日被外来亡命匪徒抢占了土地房屋,被屠了村。现蜀江一带皆为那帮匪徒的后人,本次灾害,也是因果轮回,苍天报应。疫情将由明日爆发,持续一月,拿下一百人性命,方可作罢。” 苍生遭难,元伽心中颇为挂怀,他又闻到:“那帝王此番也来了。他阳寿未尽,若染了瘟病,如何是好?” “这……”瘟神挠了挠头,讪讪一笑:“这个,小神法力有限,只能让多少人传染瘟疫死去,而不能限定哪些人死去。” 元伽道:“本座明白了,将本次瘟疫的解法告知于本座,你便按照你自己的计划进行吧。” 瘟神奉命告知了元伽解法后,元伽向着云端下暗暗窥探着自己的宁浥尘递去一个眼神。 宁浥尘暗自道:“这个元伽,又想算计我什么?” 第五十四章 灵犀 侍女见宁浥尘托腮颇为凝神地仰望着灰蒙蒙的苍穹,也抬头仔细地瞧了瞧。除了团团密布的乌云,什么都没有看到。侍女怕惊扰了她,柔声问道:“娘娘,您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宁浥尘醒过神来,道:“我在想这雨连续下了一月有余,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侍女放低了声音,脸色有些担忧:“方才奴婢经过皇上那边舱外,听到大将军也在里面,还隐约听到了您的名字。大将军凶神恶煞的,皇上则冷冰冰的,场面有点不太好。此事好像冲着您来的,您要是见到大将军,可得留心着点。” 宁浥尘反而轻笑:“我才来宫里不久,你倒是对我忠心。这份情,我记下了。那位大将军能说我什么?这里所有人皆为了赈灾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的,只我一人倒像是回乡游玩的。左右不过是说我,除了魅惑君王乱朝纲之外,一无是处罢了。” 倒是侍女看不明白了,她疑问道:“娘娘就不在意么?” 宁浥尘接过侍女新沏的茶,漫不经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她没有锁魂玲的束缚,虽说比她厉害的也大有人在,可不如她的更是数不胜数。别提邹仁泽只是区区一个凡人罢了。 船头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这黑影便是实力在宁浥尘之上之人,她没有察觉到这股气息。 另一个侍女在船舱外禀道:“娘娘,元伽大人求见。” 那声音中夹着甜丝丝的小窃喜,宁浥尘都能想象到,这些小宫女们一个个见了元伽都是怎么个欲看还羞,面颊含春的模样。不过,她可是记得,那晚在璟煜的怀中装晕时,璟煜对他下了不准再私自与自己相见的命令。她的目的是利用璟煜对自己的在意,摸清女娲石所在之处。而元迦这几次的行为,已表明他看穿了她意欲何为,屡屡利用璟煜介怀夏允,来刻意破坏她的计划。 “就让他在门外吧,隔着一道帘子而已,里外有些什么动静,也大约都能听清。” 元伽传音入密:“方才你也看见了,瘟神已散播了疫病,明日便会开始爆发。” 宁浥尘也同样以这种方式回传给他:“那又如何?我既不是君王,也不是神仙,不需要对这些凡人的生死负责。” “生死各有命,有人死,是因果轮回。但璟煜还命不该绝。瘟神无法左右谁得这个病,谁又能逃脱。” 宁浥尘缓缓踱步到门帘前,继续与他传音:“元迦仙尊法力无边,难道还不能破除瘟神的术法,保璟煜无事吗?” “那将军极是看不惯你,此番正在璟煜面前状诉你多般不是。我已向瘟神要了破除疫病的药方,其中有一位药材相对难得。既然你先前跟璟煜说你长在蜀江,你便抓住这个时机吧。” 说罢,一道冰凉的清气自帘外传入,深入宁浥尘的脑海,便是元迦所说的那张方子。 宁浥尘明白了,元迦是要给她狠狠打邹仁泽脸的机会。他,这算是关心吗? “有这样的时机,你为何不把握?” “你下次何时再装鬼上身,提前告知我,便是让我把握住璟煜最想要的时机了。” 隔着帘子,看不到彼此是何种神情。宁浥尘嘴角浅浅弯起:“那可不行,这样岂不是让你占尽先机?” 船舱里外的小宫女们都急了,这两人久久不言语,干站着是在作甚? 末了,元迦终于开口了:“言尽于此,只望你能多行善积德,功过相抵。另外,多加小心。” 帘子内宁浥尘的声音也传出:“大业于我又何干?我做此事,仅为我个人利益。” 元迦见她应下,便转身走了。徒留面面相觑哑口无言的小宫女们在原地。 怎么回事?难道她们都集体聋了不成,分明没有听到这两人交谈一句,还没开始,就这样直接结束了?这是何等的心有灵犀啊! 很快,便又有一种传闻四处流通:凝美人与司天监心意相通,只静静相邻站着,不言语,甚至不见面,就能深知彼此所想,心有灵犀。 璟煜与邹仁泽谈了许久,送茶的小宫女进出了好几趟,还没有完结的意思。 宁浥尘便唤了宫女过来,亲自端了茶水送进去。 邹仁泽笔挺地站着,一脸倔强。而璟煜正坐在主座上,头微微侧向一边不去看邹仁泽,脸色发沉。一见宁浥尘来了,眼中先是闪过欣喜之色,又有些担忧,便道:“好好的你怎么做起了这种活,让丫鬟们来就是了。外头下着雨,别淋着了,先回去歇着吧。” “想来凝美人也无所事事,身为后妃,做一些伺候皇上的事也使得。”邹仁泽冷冷地看着宁浥尘,一双丹凤三角眼透着精明锐利的光。 宁浥尘不以为然,脸上没有一丝不愉悦,又从食盒中端出了两碟甜品小食:“大人陪皇上说了这会子的话,腹中定是有些饥渴了。这是我新沏的碧螺春,另外还有蜀江特有的小食,一份猪油麻酥糖并一份雪饺。酥糖十分酥软香甜,雪饺香脆微咸,佐以绿茶再好不过了。” 邹仁泽继续讥讽:“外边灾民食不果腹,枯瘦如柴,你倒潇洒自在,潇洒惬意。” “邹卿,凝美人也是一番好意。”璟煜提高了声量,提醒道。 “皇上,这是臣妾家乡独有的风味,虽粗陋了些,但味道还好,您尝尝?”宁浥尘则根本没有把邹仁泽放在心上,他说什么都毫不在意。 璟煜心头沉重,挂记着灾情,也无胃口,只随意拿起一块酥糖咬了一口。 “大将军不尝尝?”宁浥尘回头,淡然瞥了邹仁泽一眼:“这一带饿殍遍野,洪涝又脏,风雨又大,您常出去与灾民打交道,若不仔细着身子,到时候染上什么病症,就不好了。皇上乃万金之躯,可容不得出一丝差错。” 邹仁泽嗤之以鼻:“哼,本将身强力健,区区风寒不在怕,不会传染给皇上的。” 宁浥尘付之一笑,朝璟煜道:“皇上,为防患于未然,还是在这方面上点心好。此行,可有带御医?” 璟煜对她的关怀感到很是舒爽,道:“自然是带的。这次太医院的院首及他的高徒,两人随行。” “若只伺候皇上一人,倒是够了。”宁浥尘垂首,若有深思。如果大规模爆发疫情,两位御医及一些军医,人手紧张不说,所需药材量便极是庞大,是个难题。 她继续道:“若是有需要,我对这一带倒是熟悉。有什么药材要找的,或许我可以帮忙。” “你有心了。你需要照顾好自己便可。”璟煜拉过她的手,合在自己的双手间。滑腻显细的触感,令他不忍放开。 “哼,一介女流,徒有其表!请凝美人莫要帮上倒忙,便万事大吉!皇上,臣先行告退!”邹仁泽行过礼便退下了。 宁浥尘陪着璟煜说了一会儿话后也告了退。 是夜,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最终停了。 璟煜召了宁浥尘,在四名侍卫的跟随下,下了船踏上了码头。不远处有一座平铺着伸向江河的木板窄路,两人便向那边走去。 微凉的夜风猎猎,混着泥土与泥水浑浊的气息,今夜没有星月,茫茫江河一篇混沌,映不出一点光亮。 黑影步步逼近,潜伏在岸边的那一丛芦苇旁。 宁浥尘道:“皇上,晚间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吧。” 璟煜望着茫茫江面,两鬓的几缕白发似乎又多了些:“朕忧心着受灾的民众,也记挂着赈灾的将士们,实在无法高枕而卧。” 宁浥尘心中恻隐,璟煜虽伤害了她,伤害了宁家,可始终对得起天下,没有负天下人。 她劝道:“明日皇上还要下军营,去灾情前线,得注意身体才是。” 璟煜闻言,道:“你现在的样子,和她好像。她从前,也曾这般待过我,可因为朕,以致于她……” 璟煜如鲠在喉,没有再往下说。那般入骨相思,宁浥尘看在了眼里。可她一想起宁家的没落,便也不能将他原谅,只淡淡道:“凡事都讲一个选择,有得必有失,皇上,自然有皇上的身不由己。” 璟煜以手覆面,露出了常人并不能见的脆弱一面。那是宁浥尘也从未见过的。 “朕害她带着极大的怨念死去,死后亦不能安眠。若她回来看到宁符如今光景,一定不会原谅朕的……” 宁浥尘并未言语,她确实不能忍受家人受害,家族凋亡。论起原因,璟煜实为罪魁祸首。 可璟煜显得如此悲痛万分,她又有些不忍,欲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背。 此时,一抹黑影瞬移到了璟煜身后,一掌便将他推入了江水之中。宁浥尘只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死气,鬼道中人。 黑袍堂而皇之出现,这便是元迦提醒过的那个监视着她的人。宁浥尘欺身而上欲抓人,而黑袍并不想正面与她打斗,一味地避着。 璟煜沉入了江中,还未有浮上来的动静。宁浥尘一咬牙,先放开与黑袍的纠缠,转身跃向江面。她刚欲使避水诀,一股力量从背后注入身体,将她的魔气暂时封印住了。 宁浥尘入了水,暗叫糟糕。此时她又与凡人没什么区别,而她并不会水性,别说救璟煜,眼下自己想活命都难了…… 第五十五章 鱼吻 冰凉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 宁浥尘扑腾着,身子入万斤玄铁直往下沉。她的鼻腔酸痛,喉间不断地有水涌入。口中只有出的气,化成一串串咕噜咕噜的泡泡,浮出江面化为泡影。 完了,没想到竟会落得一个淹死的下场。 下沉间,头顶亮堂起柔和的白光。 宁浥尘无力扒开眼看,一袭白衣的俊美男子正朝她游来。他散开的发丝,仿佛飘动的黑色锦缎,尤是好看。 宁浥尘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他的手。 他游至她的身前,拖住她的胸腰,轻轻往上一举,两人便被往上带去。 宁浥尘半合上了眼,又吐出一个泡泡,腹中沉重,脑中一片空白。 恍恍惚惚,唇畔似有流水滑过,比起江水,有一丝温暖,甘甜。一股气由口中渡过来,她更加贪婪地吸取,不愿放开。 是很嘈杂的声音,吵得人脑中嗡嗡的。又听见水花声动,宁浥尘离开了水面,仿佛接触了水的鱼。她大口地喘息着,又呕出几口江水。脑中原本一片混沌,渐渐也变得清明。视线也由原来的漆黑一片,变得愈发清晰。 木板窄路上,已聚了诸多举着火把的官员将士。 宁浥尘这才看清,昏沉间见到的白衣,就是元伽。此刻,她正与元伽相邻着坐在木板路上。 元伽浑身湿透,水珠自发丝间不住淌下,滑过眼角眉梢,顺着完美弧度的下颌,滑至那微微凸起的喉结上。 他俊秀无双的五官,似是有些奇怪。且不提哪里不太一样的神情,尤其是那薄薄的嘴唇,现在仿佛有些红肿。 “你的嘴怎么了?”宁浥尘问道。 元伽却是一愣。 随后道:“无妨,方才被江鱼咬了。” 多么有眼力见的鱼,竟轻薄了六道中最为灭情绝欲的元伽仙尊。 宁浥尘神志渐渐恢复。不对,那是谁在她窒息到快致命时给她渡的气,是鱼?她又瞟了一眼元伽的唇,心忽而慢了一拍。 “元伽!你可看够了!”璟煜怒不可遏的声音喝道。 一条绒毯应声盖住了宁浥尘的身子,两名侍女立即将她搀扶而起,扶到了璟煜身后。 璟煜同样正披着绒毯,眼中跳跃着火把似的火光:“你倒是出现地比谁都快。” 元伽起身道:“既然皇上与娘娘都无事,臣也就先退下了。” 鉴于他救驾有功,璟煜不好多说什么。任何人把凝美人救上来都行,为何偏偏又是他。璟煜心头的火也熊熊燃烧起来:“还不快速速退下。” 宁浥尘见状,道:“皇上没事吧?身子可还好?” 璟煜将她揽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朕没有事,虽一时失足落入水中,但朕熟水性,自己能游上来。没想到你这般义无反顾地跟着朕跳下来,着实令朕感动。” “夜……夜里凉,皇上还是早些……早些回去,换身衣服,喝一剂姜汤吧,不要受寒了。”宁浥尘被挤压得踹不上气,使足了劲儿才略显得体地说出了这句话。 璟煜仿佛失而复得一般,虽松开了她,但还是紧紧牵着她的手,回到了龙船上。 璟煜留恋不舍得拉着宁浥尘的手,道:“凝儿,今夜朕不想回自己的房了。” 若是现在装溺水昏过去,可还来得及?似是不妥。一时间,宁浥尘找不到任何回绝璟煜的话,只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去哪里,去便是了。” 璟煜和宁浥尘先后换了衣服,擦了头发,又一齐喝了御医送来的姜汤。这么一闹腾,夜色已深,众人皆识趣地退下。 宁浥尘被璟煜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有些脸颊发热,便道:“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些歇下吧。” 璟煜只是微微一笑:“不急。凝儿姿容天仙尚不能比,朕想再多看一会儿。” “那我跳舞给皇上助兴?” “不了,容易崴脚。” “我肚子好像有些疼,许是……” “别急,还没到那几天。” 璟煜今夜是当定这个流氓了。他起身,一步步朝宁浥尘走来。她心中急躁,面色却平静。 璟煜伸出手,适宜宁浥尘把手给他。 宁浥尘一抬手,袖子便滑下一截,露出了手腕上那串透明水晶念珠。 璟煜面色立即变了,宁浥尘也暗道不妙。 他死死抓着她的手腕,红了也不去心疼:“朕如果没有看错,这手串,也曾在元伽爱卿的手上出现过?” 宁浥尘试着把手抽回,然而拗不过璟煜的气力:“这手串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我有串和司天监一样的,又能说明什么呢?” “朕今日还听闻,他去你船上找你。宫人们都说,你们心有灵犀,隔帘传情?”璟煜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 “这些宫女们整日无所事事,邹大将军应该说说她们才是。皇上,你弄疼我了……”宁浥尘极是柔弱地将璟煜望着,眼中恰到好处地含着一滴晶莹,将落未落。 璟煜疯了似的将她拉到床榻边,把她压在身下:“今夜,不容你拒绝。” 璟煜捏住她尖而精巧的下巴,欲深深地吻上去。 宁浥尘见扮柔弱也不奏效,火烧眉毛之际,忽然感受到澎湃的魔之力在体内涌动。黑袍人的封印术失效了。 意念一动,便使出了一个昏睡觉。 璟煜的头垂下来,宁浥尘微微将脸一侧,他的吻便落在了枕上。 宁浥尘轻轻把他推开,随意拉过被子替他盖上,便出了船舱。外边的侍女见她出来了,略到惊奇地问道:“娘娘,您怎么出来了?” 皇上今日委实有些快。 宁浥尘随口道:“皇上有些累了,便睡了过去。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哦。”侍女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夜深风大,奴婢给您拿件披肩。” 宁浥尘点头,待侍女进去,一转身便消失不见了。 她在元伽所在的船舱中出现,他正凝神打坐。 “元伽仙尊好计谋,你说的用途,便是挑拨我和璟煜?”宁浥尘平举着水晶手钏,质问道。 元伽缓缓睁开眼眸,从床榻上下来:“我留给你,你放在空间内也可。”言下之意便是,不是他要她时时刻刻带在手上的。 “你……”宁浥尘气急,扬起手便要把手钏扔了。 元伽拉住她的一角衣袖,道:“它危难关头可助你一臂之力。今日璟煜为何落水,你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是个高手,你轻易对付不了。” 宁浥尘低眉细想,元伽说的确实没错。黑袍并未正面出手,便已让她差点丢了性命。若不是元伽相救,此刻她大概又在冥殿排队喝孟婆汤了。 见她失神,元伽松开了她的衣袖,然后道:“璟煜明日亲自去灾害前线,会有危险。” “嗯?”宁浥尘不解。 元伽道:“看来宙洪荒并未教你演算之术。” 宁浥尘暗暗与他较劲:“璟煜是九五至尊,人道帝王,即便我学了演算之术,没有你或君主那样的法力,怎能去算他的运数?” “随我来。”元伽没有再与她争下去,使了个隐身决,隐去了两人身形。 元伽带着宁浥尘来到了岸上一座小山背面,两人悬于上空,只见底下燃点着火把,竟聚了三十来号人。而那统帅之人,便是威远大将军,邹仁泽。 宁浥尘有些疑惑:“半夜三更,他们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元伽道:“你仔细看便知。” 即便是深夜,这些人亦带着黑面罩。他们开始分发一些物资,仿佛是些陈旧破烂的衣物。 待分发完毕,邹仁泽对所有人道:“你们都是本将百里挑一找出来的死士,平日里都藏得好好的,若无特殊情况,断不会将三十人一同出动。明日,便穿上这些衣服办成难民,无人见过你们面容,甚至相互之间都没有,绝不会被人认出来。待那璟煜小儿来了,伺机取之性命!” 宁浥尘便明白了,元伽所说的璟煜会有危险,原来是这个意思。明日,又会有死士刺杀,又会有瘟疫爆发,璟煜,委实要劳心劳力了。 “我相信,你可以帮璟煜解决的。”元伽丢下淡如浮云的一句话,便先走了,剩她一人在原地。 宁浥尘皱起了眉,她怎么解决,又不能暴露身份,用魔攻杀人来保护璟煜。这一趟来找女娲石,实在是太遭罪。 “哎。”宁浥尘叹了一口气:“如果从来没有认识璟煜,或许便不会有今日种种了。” 认识?说罢,她眼眸一亮,计上心头。 这可是邹仁泽自己说的,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他从来都让他们带着面具,无人认识。 此时,下方的邹仁泽已安排妥当,将死士们一齐引导到一个隐秘的山洞中,只待休息完毕,明日便能出发。 邹仁泽走后,山洞中只剩下了死士们。宁浥尘使了个昏睡之术,令所有人都睡死了过去。 他们的难民服都堆积在一起,宁浥尘摊开掌心,一朵瑰丽的火花绽放。手一翻,火焰便落到了衣服上,地狱熔火瞬时便将这些衣物烧成了灰烬。 第五十六章 试药 宁浥尘又转过身去,面对着一地东倒西歪的身体,又召了地狱熔火,覆盖了这些人的身躯。并非要他们性命,而是把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也烧光了。 她转过身去,弯起一侧嘴角:“人嘛,捂住脸谁还不是一个样。看你们明天怎么出去。” 灾民都已穷困潦倒,谁还会顾着整理光鲜的形象。明日面对真正大的灾民,邹仁泽也绝对认不出,那些都不是他的死士吧。 天际泛起鱼肚白,璟煜在一片浑浑噩噩中醒来。 待他清醒过来,发现身上的衣物依然完完整整,对于昨晚竟无半分记忆。正努力回想着,宁浥尘带着两名侍女进来了。见璟煜已经坐起,揉着太阳穴,浅笑道:“皇上怎么醒得这样早?” 璟煜道:“朕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皇上是太累了,昨晚很快便歇下了,我便没有敢叫醒您。”宁浥尘安排着侍女们张罗起洗漱的事宜,过去将璟煜扶起:“皇上昨儿还念叨着,今日要早些去看灾民,既然醒了便洗漱吧。” 璟煜有些缓不过来,始终记不起自己是在哪一刻睡着的。 邹仁泽一早便已待命,璟煜准备完毕后,他便要带领着璟煜去赈灾布施处。 宁浥尘道:“皇上,也带上我吧。许久不曾回来蜀江,见一见同乡,也好。” 邹仁泽眼中冷厉,若能一同把这个厌恶的女子一起除了,也是件喜事。他便道:“皇上,让凝美人见一见人间疾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难得她还记得自己的根在这里。” 璟煜提点道:“邹卿身为武将,一定听过英雄不问出处,富贵当思原由。朕中意的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就带上凝美人吧,你且先行带路。” 宁浥尘又何尝听不出,邹仁泽讥讽她与这些落魄的难民没有不同,便道:“皇上说笑了,邹大将军才担得起‘英雄’二字,我又算得上哪门子英雄,只不过有今日这般际遇,是万万不会忘记皇上的恩典的。” 她也顺着璟煜的意思提醒邹仁泽,今日他成为权倾朝野,万人敬仰的威远大将军,均是拜璟煜所赐,不该忘恩。 邹仁泽落下一声轻哼,便走在前面带路了。 璟煜又叮嘱宁浥尘:“那些难民饿了许久,连生存都颇为艰难,说不定会做出一些过激之事。你便不要离开朕的身边,朕会护着你的。” 外头还是下着连绵的小雨,道路泥泞,玷污了鞋面与裙角。 走了许久,到了一片三面环山,略为空旷之地。布施的场面已安排得井然有序,扎起了多个避雨的棚子,也背下了充足的食物。面黄肌瘦的受灾民众正排着队领着粥与面点。已经领到的,便在一旁寻了地儿狼吞虎咽起来。 璟煜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便又询问起了治水一事。负责治水的官员便开始给璟煜讲述计划及进展,璟煜眉头深锁,偶尔舒展,时不时说几句建议,极是认真。 宁浥尘眼中所见的是,今日这一批灾民个个身上都带着浓郁的黄绿之气。大约,瘟疫很快便要爆发了。 邹仁泽见璟煜正忙于事务,便微微后退了一些,环顾了一圈这些蹲在附近吃食的灾民。他咳嗽了一声,垂眼看着腰间的佩刀,微微将刀身从刀鞘中抽出了一些。 下一刻,灾民们该吃的还是在吃,并无人理会于他。 邹仁泽面色有些发怔,吞咽下一口气,再次将刀身抽出来了一些,微微捂着嘴巴,又提高声量咳嗽了两声。 这次,有一个灾民回过头,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邹仁泽心中欣慰,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往璟煜那边去。 灾民会意,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拿起碗便冲向璟煜那边。 邹仁泽露出一个阴笑。 璟煜亦察觉到背后有动静,猛然回身。 只见那灾民猛虎般横冲直撞而来,璟煜做了个防范的动作,将宁浥尘护身后。 身边一阵风刮过,那灾民掠影似的经过,径直挤到了领食队伍的最前,笑呵呵道:“官爷,可否再来一碗粥?” “咳咳。”这次邹仁泽是真的捂住胸口咳了两声。 他不信邪了,将佩刀抽出了大半,大喝了一声。 除了满场的寂静与惊异的目光,再无动静。 璟煜厉声道:“邹卿,你这是作甚?” 邹仁泽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这圈难民,见璟煜声色皆有些不悦,便强压下尴尬:“哦,连日都是雨天,臣这把老骨头觉得不太舒爽,想拔刀随意舞一下,舒展舒展。” “注意场合。”璟煜扔下四个字,又回过头去与治水之臣展开了讨论。 宁浥尘只冷眼盯着邹仁泽,他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昂首迎视着她的目光。 宁浥尘看到,邹仁泽周身也散发出了浓郁的黄绿病气。她唇畔绽开一朵譬如霜花的冷笑,抬手做了个缓缓抹脖子的动作,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贱人。”邹仁泽该动怒的,可素日强健的体魄,仿佛被人掏空,塞满了棉花,周身绵软无力使不上劲,且有一股热意从脑中发出,渐渐流向全身。 那些在排队的,正在吃食的,突然之间,便有一大片难民倒地不起,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哼。 “啊?食物有毒?”璟煜见状大惊,忙问道炊事的士兵:“可有可疑人接触过吃食?” 士兵们也懵了,下跪回道:“启禀圣上,小人们一刻不曾离开地做好了这些吃食,并未有其他人接触哇!” 说话间,开始有些士兵也倒下了。这些人开始头痛,腹痛,甚至皮肤上起了一块块的红斑。 大臣慌道:“皇上,不像是食物中毒,倒像是,是天行时疫啊!” 邹仁泽一个没撑住,单膝跪了下来。 宁浥尘道:“呀,邹大将军仿佛也染上了!”说着,她拉住了欲前往看望他的璟煜,摇摇头道:“皇上,非常时期,万一真是瘟疫,您被传染了可如何是好?” 璟煜环顾着满地疮痍,极是痛心:“速传御医!” 御医带人将邹仁泽抬回了他的船舱,将他与众人隔了开来。军医们也受了号召,都来此开始为病患们诊断。璟煜不得不回去,先让御医把了脉,幸而没有患病。但一面是治水之事刻不容缓,一面是不知情况的瘟疫大肆蔓延,也足够叫璟煜心力交瘁。 过去了两天,瘟疫已夺去了将近三十人的性命,不少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昏迷。邹仁泽到底多年征战身子强健,虽不至于昏了,却也动弹不得脑子昏沉。 御医与军医一直未曾合眼,研究着病症。 璟煜召见时,太医院首只说:“回皇上,方子大致是拟好了,邹大将军用着,到也还没出现出血的症状。只是此番出来药材带得太少,不能足够去克制疫情蔓延,更无法治愈病患啊。” 宁浥尘道:“院首大人,可否将药方借我一看?” 院首见她是宠妃,也是有求必应,将药方从袖间摸出递给了宁浥尘。 宁浥尘速速打开一看,上面好几味药与元伽给她的治这场瘟疫的方子不同,还缺了最重要的一味,雪岩伽蓝。 她眉头深锁,道:“方才听元首大人所言,大将军用了此方,虽为根治,但也并无恶化,说明此方有一定效用,但对症的药材,适用分量大约还要调试。我是蜀江人,小时候也跟着当郎中的祖父上山采过药,这方子的药材我知道哪里有,可带你们去采。” 所跪的医者们皆是眼前一亮:“娘娘所言果然非虚?” 宁浥尘点点头:“自然是实打实的。且为了早日治好大将军,找到正确的方子,我建议都先给大将军用上,以观后效。” 院首喜道:“这是自然,事不宜迟,赶紧安排采药吧!” 璟煜起身,拉着宁浥尘道:“雨天路滑,山路崎岖,凝儿是一介弱女子,怎能去那深山老林?” 宁浥尘笑道:“皇上以天下万民为重,挂记灾情多日寝食难安,我也想为您分一分忧。况且您还要盯着治水一事,忙不过来。我小时候便常在山林中来回,难道长大了便去不得了?” 璟煜想了想大局,还是同意了,拨了最精锐的队伍随着他们去采药。 宁浥尘带领着众人到了山中,她早以魔之力探寻了山野,知晓了各种药材所在,很快便带着他们采齐了那张不太完善的方子上的药材。接着又有意无意地引导医者们尝试增加几味新药材,让邹仁泽这个试药的人,好好“享受”一番医者们的精心调理。 只是那味雪岩伽蓝,她并未听过,也没有找到所在何处。 采集到了第一批药材下山前,她特意绕着路带着众人“途经”了那夜死士们集结的山洞。没有她的解禁,这些人便会一直睡着,不能起来坏事的。 护送的精兵们率先发现来了这些人,在他们赤条条的身上都发现了死士的烙印,便与之相斗,将手无寸铁的他们斩草除根。 此事很快传入了邹仁泽耳中,将病榻上的他气得喷了好几口老血。 御医们眼疾手快地一通救治,给他用了第一次稍加改良的药方,让他拉了肚子。 此方不成,需得改改。第二次改了方子煎了药,让他吐得差点出了胆汁。 御医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还得再改。 …… 这一晚,邹仁泽被医了一夜,也被折磨了一夜。试到天亮,总算稳定住了邹仁泽的病情。 元伽元神出窍,来到了宁浥尘的船舱。 元伽道:“御医们已经研制出了那张药方,只是还差了一味药引,你做得很好。如此,也是行善积德了。” 宁浥尘挑起眉:“我一个魔,做的是伤天害理之事,万万不敢行善积德。我不过是为了能顺利从璟煜口中套出女娲石的下落罢了。你说的药引,可是雪岩伽蓝?我从未听闻。” 元伽微微颔首:“你跟我来。” 第五十七章 雪岩伽蓝 这是一间建于隐蔽山林间的竹屋,简单雅致,而人去楼空,屋内家具器皿皆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然而最夺目的,是院中两侧种着的,大片大片蓝色的绚烂花朵。 元迦和宁浥尘从竹屋中出去,便映入了满眼的蓝。 “这是?”宁浥尘快步走到那澄澈的花丛前,花径高至她的膝盖处,朵朵状如展翼的神鸟,蓝得纯粹,如翅般展开的花瓣边缘渡着淡淡的红。 元迦缓缓道:“雪岩伽蓝。”。 “这便是那味药引!”没想到如此美丽,宁浥尘转头道:“为何长在这里?” 元迦眼波似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粼粼的光:“在我历此劫前,还是夏允的时候,便拜在剑圣门下,背井离乡一直跟在他身边。此处,便是师父的居所。” 夏允原先是跟她提起过的,怪不得璟煜问起她的家乡之时,她脱口而出便道了蜀江。原来如此,竟是夏允偶尔说过的,她都深深铭刻在了心间啊。 宁浥尘叹道:“这位剑圣竟比花神还厉害啊。” “师父其实是不喜侍弄花草的。”元迦走到宁浥尘身边,折下了一朵,雪岩伽蓝浮于他掌心,氤氲着浅蓝色的光芒,竟渐渐浓缩成了一滴鲜血般的殷红。“你可还记得,你送给夏允的那包种子。” “难道这是?”宁浥尘一颗心仿佛被人揪住,呼吸急促了起来。那一夜他们预备远走高飞,她给了他一袋蓝鸢尾的种子,道:“我们一定有个自己的小房子,毛坯也好,竹楼也好,一定要在房子前栽满大片大片的鸢尾花。” 如今,有竹楼,有花草,唯独没有相许此生的两个人。 元迦覆手,那一滴殷红落在了一朵雪岩伽蓝上,顺着花瓣滚落坠地。宁浥尘透过花叶,见到这些雪岩伽蓝竟都是从一片雪白的碎石碎片间生出来的。 “那日杀了邹仁杰,报了杀父之仇,夏允回到了此处,顿感人生彷徨,不晓得何去何从。将那一带鸢尾花种子随意洒下,便横剑自刎于此。夏允的血,浸染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使鸢尾花种子,蜕变生长成了这些雪岩伽蓝。” 宁浥尘轻轻摩挲着一朵雪岩伽蓝,绒腻的触感,仿佛少年光泽细腻的肌肤。 世间仅有一个夏允,他的死,换来了世间仅有的这些雪岩伽蓝。其他的,什么都没留下。 她说得哀凉:“这些,算是人间贺你历劫晋升之喜。” “雪岩伽蓝,朝开夕败,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盛放。若要采了入药,必然要早上带人来,且需连根铲起,方能保持一天的鲜活。带回后,立即处理入药煎服。不然,入夜枯萎之后,便没有任何药效。” “连根带走?”宁浥尘猛地起身:“人道便这般不美好,你要把所有相关的东西,全部摒弃?” 这些雪岩伽蓝以他做夏允时毕生鲜血滋养生长,是前世的雪泥鸿爪。若全部拿去作了药引子,还有什么能证明他曾来过人世间,她除了回忆,还剩下什么能证明至少曾经拥有过他的真心? 弃了曾许诺的赏花饮酒,暮鼓晨钟。 她饱含怒意的目光,热烈得几乎能灼伤一个人。可元迦只是平静受着,言语凉薄:“入药,是它们天命所归。这便是它们存在的价值。” “好,元伽仙尊果然慈悲。只是我作为一个魔,这忙是不会再帮啦。”宁浥尘转身,也不再留恋雪岩伽蓝的美艳,如一只决绝的鸟儿般掠走了。 元伽驻足于大片灿蓝之间的窄路,目视着她远去消失处:“若我的血能换成你积攒下的功德,也很好。” 宁浥尘回到了船舱,璟煜带着人来看她。 她瞧着璟煜身后的侍女端着的盘中,放着一只白玉碗盛着的棕色液体,便问到:“这是?” “太医的药成了,邹卿今早病情已经稳定,已经能进些清粥了。这些日子你也曾出入灾民汇聚之地,喝一碗药,也祛祛病气。”璟煜亲自端了药碗,递到她面前。 宁浥尘想着,此药没有加入药引,怕是还有些不完善。但她是魔的体质,人间的鸩毒当汤喝都没问题,又为了安抚璟煜的好意,便微微报以一笑,端起白玉碗便舀了满满一勺欲喝下。 一靠近鼻端,药味虽浓重,但透着大地育孕的山野灵气,而其中还隐藏着一丝腥味。再细嗅,便分辨出了这是人血的味道! “这药里有什么?”宁浥尘知道,这绝不是一碗毒药。她的神情并没有惊惶责问之意,反而是一种装不出的真诚。 璟煜将左手背到身后,宽和笑道:“朕看你这几日受累虚弱,便让人在里面加了一味野参。” 宁浥尘把药给侍女,拉过他的胳膊,略微掀开他的衣袖,他的手腕处便缠着两层薄薄的白纱,还透着未干的血红。连侍女都惊了一惊。 “皇上,您怎可信人血可做药引之言!”宁浥尘思绪复杂,尊贵如璟煜,为何对一个长相与自己一样的人,都这般义无反顾? 璟煜脸上竟仿佛有一丝羞赧之色:“朕没有听信谗言。只是曾服下过一支地灵血参,可抵御百毒。朕想这次没有染上瘟疫,便是血参的作用。你若喝了这碗药,大约也不会染上了……” 她怎么忘了,寻蹊仙子那天回来时,为了让璟煜不起疑心,带了一支地灵血参。 宁浥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片刻,末了撇过头去道:“我是不会喝你的血的。想来这么久没有染上,便安全了。” 外表温弱如水,内里是谁都折不了的刚硬,还微微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倔强。这,是璟煜所认识的阿浥。 一时间,他不知道眼前人是后妃陈一凝,还是从前与他真诚相待的宁浥尘了。 “皇上,大将军又不好了!”侍卫匆匆来秉报,打碎了一室宁静:“大将军早上能用一些早膳,很快又能下地走动,大家都以为他好了。可刚才,他忽然又吐血了,且周身高热不退,头痛欲裂,但神志清明地很,极是痛苦!” 宁浥尘了然,现在御医研制出的方子,缺了雪岩伽蓝做药引,那么凶的药效,寻常人定然忍耐不住。 璟煜问道:“其余兵将和灾民可用了此药?” “御医们先前看大将军好了,便已让众人按照方子煎了药,都分给病患们喝了……” 璟煜闻言,十分痛心。如今瘟疫已快夺去近百人性命。仅差最后一味药,瘟疫一事便能过去了。 可她不舍,不愿抹去那些唯一能证明他曾来过的雪岩伽蓝。 又一位侍卫跑来有情况要禀报,与前一位不同的是,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皇上!好消息!方才有一位顺着江漂来的灾民,他带着两支形状特异的蓝花,见此地瘟疫横行,便说为报答给他的一饭之恩,将两支花送给我们,说入了药便能解高热头痛之状……” 璟煜急忙道:“可切实有效?” 那侍卫如鸡啄米般点头:“当时有位弟兄受不了头痛之苦,差点想撞墙自尽,便将此花碾碎了融入药汤里给他灌下,他竟渐渐安静下来,人虽无力,却无其他不适之状了!” 璟煜又追问:“军医们可问了,那花从何而得?此人可愿意带他们去采摘?” 侍卫黑黢黢的脸显得有些为难:“那人说,当时他也是在昏迷中漂去那处山林的,见这花奇特,才连根拔了两朵。具体位置,也实在不清楚……” 宁浥尘明白了,元伽还是要她亲自带人,将这些雪岩伽蓝尽数铲除。 元伽,你便真的一点念想都不愿留给我么?罢了。 “你可曾见到那花长什么样子?”宁浥尘开口问道。 侍卫回忆着,描述道:“状如鸟儿,瓣如羽翼。花瓣周边有一圈隐隐的血红色,哦对了,花蕊也是红的,红的跟血似的,特别好看!” 宁浥尘对璟煜道:“皇上,我知道了。此花名曰雪岩伽蓝,性温滋补,虽不比地灵血参珍贵,但也极是少见。若不是年幼时跟着祖父如山采药遇见过,我也不知道。此花稀奇,只在白天开放,入夜了便会枯萎,药性全无,且一定要连根拔起,否则一刻之内就会腐败。事不宜迟,我带人去寻吧。” 璟煜极是配合,命人跟随她去采药了。 此时,天已不在下雨,隐隐还有放晴的迹象。这一场天灾,即将结束了。 宁浥尘看着众人将所有雪岩伽蓝一簇簇地拔起带走,这两天心头积攒的一些暖意,也渐渐流逝得干净了。她手心里亮起一朵不起眼的艳红,抛向了那座竹楼。 雪岩伽蓝即将被拔得一干二净之际,不远处的竹楼明明经历了月余时间的大雨侵润,却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炽热的高温不久便将之吞噬地干干净净,只剩满地残骸。 既然他不想留,那就一点念想都不要剩。 宁浥尘面色冷峻,见所有雪岩伽蓝都被拔起,道:“走。” 最后一味药材入了药,瘟疫便彻底能根治了。时至今日,数数死去的人,刚好一百。瘟神的任务不偏不倚,完成地刚刚好。剩余的日子,医者们继续为病患调养着,而璟煜则忙着治水一事及灾后重建,也无力再来纠缠宁浥尘。 元迦依然很安静。 一月后,璟煜新安排的官员已对治灾十分上道,蜀江的事便告一段落,班师回朝。 第五十八章 若儿 靖朝王宫。 璟煜方入宫中,一切照旧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看似并无一样。但他察觉到,一切都已不同寻常。 是了,无论是值班的侍卫,还是巡逻队,都已不是往日熟悉的面孔。一月时间,宫中势力已然被人偷天换日。璟煜默不作声,不闻不问,暂只当全然不知。 宫中一贯平和,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一月来唯一能让宫人们私下里议论不止的,当属某位娘娘那新得的一只宠物。有人说它是一只猫,有人说它是一条狗。奇特之处在于,它是通身的火一般的红。 宁浥尘才回来,殿中凳子还未坐热,璟垣的人便来了。 她知道他所求何事,便换了装,随他的马车出了宫。 湘王府。 一月不见,璟垣仿佛有些憔悴。他眼下有层淡淡的乌青,仿佛每夜都没睡好。 “本王今日接你过来所谓何事,你可知晓?” 宁浥尘回道:“自然是要我兑现承诺的。” 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些祈求的意味:“那么,你告诉我若儿到底如何了?” 宁浥尘端详了璟垣片刻,心中有了一盘棋局。她还不能确认,璟垣是否愿为这盘棋上一颗最重要的棋子。 她问道:“你知道她已经死了,我许诺可告诉你她的前事与身后事,那,我又是何人?” 璟垣细思了一番,猛然后退了一步,眸中大惊:“你,你是地府之人?” 宁浥尘周身开始流转出柔和炫美的紫光,以往日紫衣华服冷艳脱尘的模样出现了。 璟垣深感不可思议。 她微微一笑,颠倒众生:“这,便是我原本的样子。我非地府中人,若儿死后也比不能去冥界轮回。她这个人,命实在太差了。” 说罢,风华逝在她掌间出现。 璟垣镇静下来,问道:“你……你接近皇兄有何目的?” “你放心,我不会伤他的。我只是想问他要一样东西,拿到了,我就走。”宁浥尘轻轻一抛,风华逝幽幽落到了桌上:“过来呀。你不是想知道若儿的事么?” 璟垣的眼神充满警惕。 “我不会伤你性命的。”宁浥尘微微回眸:“你对我,还有用处。” 璟垣定了定神,便走到了她身边。 宁浥尘手间多了一张红色的符咒,上面写着若儿的名字和生存八字。 “我将带你进入若儿过往的短暂一生,你且放松,莫要慌张。” 璟垣侧头看着宁浥尘,喉头一动,吞了吞口水。 宁浥尘掌间的符咒开始燃烧,两人身化成紫烟,融入风华逝中。沙漏底部的流沙,一簇簇地往上升去。 若儿,并不是一位卖茶女。她是璟煜身边暗中训练的茕影卫,只是她不练武,攻于兵法心计。 那一夜,璟煜将若儿秘密召入勤政殿。 若儿跪在大殿中央,听受璟煜的任命。 璟煜居高临下:“玉锦州兵乱,那是渝王的封地。沁王近段时日与他走动频繁,且他二人平日里关系便不一般。朕继承大统之后,只除了当时与朕争锋相对争夺地位之人,留了其余人性命。他们竟毫不领情,又妄图叛乱!” 若儿向璟煜拜了一拜:“若儿愿为皇上效命,万死不辞。” “几位亲王中,其余众人朕都已明白他们心意。唯独湘王,看似对阵衷心追随,淡泊名利。而之前皇位之争中,重臣除了拥戴皇后嫡出的大皇子,另一人便是他了。朕,不得不留意他的真实想法。对于他这样的人,武力、权压皆不可行。茕影卫中,你不会武功,却心细如尘,擅长惑心。你,是最适合去完成任务之人。朕要你,去到湘王身边,替朕探明他的心意。若存有叛乱之心,杀之。”璟煜口中淡淡吐出这些话语,眼底寒意令人发颤。 若儿领命道:“是。” 璟煜微服私访,去到玉锦州一带探寻渝王和沁王的动静,璟垣作陪。 七月流火,天气燥热。乘了三日马车,临近玉锦州边界,又换了马匹骑行。不过半日,便觉酷暑难耐,口干舌燥。 忽见不远处有间干净的茅草屋,绿草茵茵,挑着一杆黑边黄底的旗子,上书一个大字,茶。 璟垣擦了擦头上的汗,提议道:“兄长,前面有处茶馆,行了这半日马儿也累了,不如前去歇歇?” “你呀。当时兄弟们一起学骑射,数你最会偷懒,这般学艺不精。”璟煜数落着,却没有责怪之意,他见侍卫随从们也微有怠色,便说道:“好吧,眼下已入玉锦州边界,不急于一时。众人听令,都去前面茶馆,整顿休息。” 日头正毒,路上少有行人。茶馆中除了璟煜一行人,便只有趴在柜台前的掌柜了。 此地不大,但收拾地颇为整齐干净。 “有人吗?”侍卫大声问了一句,把睡着的掌柜惊醒了。 掌柜一见来人锦衣绸缎,非富即贵,惺忪的睡脸立即笑成了一朵花:“几位,要点什么?” “想必此地也没有什么好的,随便来一些吧。”璟垣对着璟煜说道,璟煜点后后,他便向掌柜道:“上一些碧螺春。” “这个没有。” “那便沏一些铁观音。”说着,一行人便各自坐下了。 掌柜笑道:“这个也没有。” 璟煜神色颇为平静,而璟垣皱起了眉头:“那六安瓜片呢?” 掌柜嘿嘿一笑:“自然也是没有的。这些个名贵的茶叶,小店都没有。” 随行的侍卫闻言,猛一拍桌子:“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开什么茶馆!” 说着,便气势汹汹走到掌柜面前,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半拎了起来。 “放开我爹!”蓝白碎花的门帘后,一个穿着白衫绿褂的小巧女子略带怒意的声音传来,柳叶眉杏仁眼,此时怒目圆睁,面颊微微发红,仿佛三四月大的小猫发怒一般盯着那个动手的侍卫。 她走近与那侍卫理论:“一向只听过强买强卖的,头一回赶上强卖强买的。怎的,本店招待的向来是来往的苦行人,白水馒头的也就吃下去了。几位爷若是觉得本店简陋,打可往别家去,欺负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作什么!叫人看了,说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一味作贱咱们贫苦百姓!” 璟煜这才发了话,淡淡道:“凌鹰,退下。” 璟垣见状,从钱袋中取出了一锭金子放在桌上,那掌柜顿时眼放金光,目不转睛。 他将金子往前推了一下,道:“老丈,我这个手下性子粗鲁了些,天热易怒,别和他一般见识。平常怎么待客的,也给我们上了便是。” 掌柜乐呵呵地捧起金子,连连答应:“嗳,好好,本店最好的都给客官们上!” 璟垣嘴角弯起一丝轻笑,如天边的流云般淡然。 那女子却一把夺过掌柜的手中的金子,走到璟垣面前。掌柜的瞬间变了脸,呵斥道:“若儿,你做什么!” 若儿没有理会他,直直地盯着璟垣:“拿回去,我们的东西不值这么多钱。传出去,没的让人说我们这是黑店!” 璟垣还从未受到过女子这般对待,抬眼看她,只瞧见她猫儿般又圆又大的黑眼珠,透着一股无所畏惧的野劲儿,倒是颇为特别。 他温声道:“有了这锭金子,那些碧螺春乌龙茶,什么都能买起来,你们也不用愁没有好东西待客了。” 若儿只是将手往前再递了递:“你若不拿回去,我便要赶你们出去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璟垣继续道:“姑娘,你未必太过敏感了。这并非施舍,这方圆十里仅你一家店,寸土寸金,即便你开价再贵,对于那些口渴难耐之人,都是值得的。” 若儿闻言,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投射出两片阴影:“尊贵如你,怎会知道我们这些平民的不易。明明都是皇上的天下,可在这里仿佛还是乱世,没一日安稳。眼见着,我们这家店也将开不下去了……” 璟垣心中一痛,他见璟煜听闻若儿此言,也是脸色深沉。若不是渝王沁王争权夺势寸土必争,这些平民百姓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璟煜发话道:“好了,店家上什么,我们便吃什么。寻常百姓吃得,我们如何吃不得?便按照价格实付就是。” 掌柜下去准备,若儿则不再言语,退到一旁,抱起一支旧奇葩,调了音色,缓缓唱道:“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她的声音如玉般质朴清脆,歌唱时却不同皇宫王府的歌姬,没有甜美惑人的妖娆,唯有直击人心的率真。 璟垣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围绕在他身边的,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一味献媚讨好,又或者端庄古板,实在无趣。他没有遇到过像若儿这般不喜他刻意讨好的,也敢直言不讳。 他托着腮静静听她弹唱,漆黑的眸底闪过不一样的情愫,那是无可抗拒的吸引,令人沦陷。 璟煜不动声色,然而已尽收眼底。璟垣果然吃这一套,他知道,若儿成了。 第五十九章 故纵 这一日从茶馆处出来,又花了两天时间随着璟煜办了正事。一完结,璟垣便飞奔回到了那间茶馆。 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璟垣心急了。他在这一带四处打听,只因实在人迹寥寥,很难遇上行人,即便偶尔遇上三两个,他们也并不知晓若儿姑娘是谁,更别提她的下落了。 璟垣失魂落魄,整日整日在玉锦州一带发疯似的寻找若儿。而她却仿佛人间蒸发似的,总是杳无音信。 他苦寻一月,依旧无果。无奈璟煜召唤,让他回到王城。当时心间万般焦急,如今只剩大火肆虐过后的断墙残垣,满是萧条。他只得先无奈回去。 临近王城,途经一家青楼。青楼今日格外热闹,并不是青楼里热闹,而是人群都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人群外边。 璟垣的贴身奴仆踮着脚兴致勃勃地朝那边张望着,却看不出什么,便回头向马上的璟垣道:“王爷,那边好生热闹,咱不看看去?” “不了,回宫先赴皇兄的命要紧。”璟垣不为所动,眼睛都没抬一下。 那奴笑道:“王爷最近是怎么了?您以前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可是最感兴趣了……” 璟垣投过去一个眼刀:“你最近倒是愈发大胆了,还不快闭上嘴,迈开腿,走。” 璟垣轻轻一夹马腹,便继续往前赶去。他的随从们也更卖力地走到前面,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劈开一条路,让他好走。 众人见这个架势,方才如沸的声音也小了一些。璟垣路过之时,便听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弦乐声。 那是——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开辟疆土,不扰民,不过急,以王朝政教为准。一月前,正是这个声音,倾诉着生于水深火热的平民的希冀。是她。而今日,她的声音竟透着被红尘浸染又沥干的苍凉,无助。 璟垣从马上跃下,魔怔般地推搡着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前面。 若儿啊,寻遍玉锦州,你却在王城脚下。璟垣觉得,心中缺失的那一块,拼回来了,圆满,完好。 可若儿并没有察觉到她。时隔一月,她便瘦削了不少。此时,她正披麻戴孝,泪眼盈盈地拨弄着枇杷。她身前,横着一具白布覆盖的尸体,身旁一块白绢上写着:卖身葬父。 璟垣扔下一沓银票:“跟我走吧。” 若儿抬头,见是他,含泪一笑。 欲擒故纵。 若儿终于走到了璟垣身边。璟垣丝毫没有察觉到两次相遇,都是精心的设计。他将若儿视为此生挚爱,带她回府后,花尽心思对她死缠不放,一月后终于俘获若儿放心。 若儿陪伴在璟垣身边三个月,时常暗中向璟煜汇报璟垣的状况。 这一次,若儿跪在璟煜面前,照常说了一些璟垣的情况,并说道:“皇上,湘王他,确实没有谋逆之心,他是真心追随您的。” 璟煜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只看了若儿一眼便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动情,是茕影卫的大忌。既然任务已经完成,就回来吧。” “是。”若儿深深地颔首应下。 回到湘王府前,她的手轻轻放在小腹处,颇是流连。 湘王钟情于一个卖茶女,并将她带回了湘王府且有了身孕,还要娶她为王妃一事,很快就传遍了王城。 一直仰慕于璟垣的净家大小姐,净素月忍无可忍,哭闹着,甚至以命相逼,非要嫁给璟垣。 净秋空也实在心疼她为情所苦,便去御前求璟煜,请他为女儿赐婚。璟煜,便下了一道圣旨,净素月,便是圣上钦定的湘王正妃了。 璟垣知道此事后,一时想去皇宫找璟煜退婚,可他想明白了什么,便萎靡下来,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一味地喝酒,谁也不见。 若儿见状,心头酸涩。 她再次跪在璟煜面前,四个月大小的肚子,已微微凸显。 “朕将净丞相之女许给璟垣,你可怨朕?” 若儿低着头,盯着膝盖下的富贵绒毯:“若儿不敢。王爷是衷心跟随皇上的,王爷得到净丞相的支持,便是皇上更添一笔助力。” 璟煜点头:“你明白就好。” 他的目光移到若儿的肚子上,言语冰凉:“你到底还是违抗了朕的意思。若哪天璟垣知道了你的身份,会影响他与朕的兄弟感情的。” 若儿含泪再拜:“若儿明白,若儿绝对不会坏皇上事的。” “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退下吧。” 净素月得到了璟煜的赐婚,她捍卫正妃身份的第一件事,便是背着璟垣,带人去别苑找了若儿。 璟垣近日烦心,他不愿见净素月,不敢见若儿。恰逢珠玑州闹饥荒,他便主动请旨去了。可他没有想到,净素月竟胆大妄为至此,强闯了他的湘王府,对若儿动了手。 若儿被人绑的实实的,微微隆起的腹部愈发明显。 净素月修着水葱般的指甲,斜着眼,仿佛蛇蝎般的目光死死地聚焦在若儿的腹部:“我苦恋王爷六年了,他始终视而不见。我得到他的正视都很难,而你,一个贱民,使了下作手段就爬上了他的床,怀了他的孩子?” 若儿直起身子,抬首道:“我和王爷,是两情相悦的。” 净素月手中的锉刀猛地擦过,食指指甲出现一条突兀的平整缺口。她将锉刀拍在桌上,厉声道:“贱人!我才是这湘王府名正言顺的正妃!只有我这样高贵的身份,才配得上他。你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贱婢,贱婢是不配生下王爷的孩子的!给我灌下去!” 今日是逃不掉了。若儿想着,当初若是也选的习武,今日便不会这般任人摆布了。 她又凄怆地想起曾对皇上的许诺,便借净素月的手兑现吧。 净素月的人便压着若儿,拿着药碗便给她灌。 若儿几乎使出了平生最大的气力,挣脱开了。 她怒目环顾了在场之人,仿佛要牢牢讲所有面孔印在心底。她的命从来都是属于璟煜的,微微昂起头道:“你们,也配?” 她夺过身旁随从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一股滚烫的热流汇聚在腹间,很快便化成锥心蚀骨的痛。至毒的鸩,即刻见效。 若儿感到腹中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剥离,使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冷。猩红的血不断从口中吐出,她环顾着迫害自己的这些人,虚弱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净素月,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净素月吐了口恶气,一挑弯月般的眉,勾起精致的红唇:“只要你死了,我便会好过。” “璟垣……”若儿流下一滴泪,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而她的下身,已被血染地湿透。 到此处为止,眼前所有景象全部消失。宁浥尘和璟垣已从风华逝中退出。还能真切感受到的,便是璟垣那锥心之痛:“皇兄啊,你的猜疑,让我遇到此生最爱,又生生与她阴阳两隔啊!” 璟垣此生最后悔的,便是那次主动请命去了珠玑州,连挚爱临终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宁浥尘道:“这几日你频频接我出宫,终于把她的过往都看完,但已有人注意到了此事。对我和你,都有不利。” 璟垣的嗓子有些沙哑,低低道:“邹大将军昨日已派人到本王府上来过,确实已发现本王时常偷带你出宫,来到湘王府。” 宁浥尘一拂衣袖,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你是选择与他为伍,还是和我相伴?” “若本王拒绝他,他自然会到御前禀明此事,届时你和本王都不会好过。可他竟有谋反之意,与废皇兄而立本王!本王若是答应他,便真的即将与皇兄撕破脸了……”璟垣有些不解,皱着眉道:“你并非常人,凡人的命在你眼中不过蝼蚁,我是,皇兄也是。为何要找上我?” “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要你,应下邹仁泽的示好。答应助他起兵谋反。反正,你心中责怪着璟煜,不是么?” 璟垣只觉眼前女子一双剪水般的双瞳,蕴含着与面容不符的深沉。明明清澈无比,却看不出她的一丝想法,又无法抗拒她。 元伽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推算着天干地支。他请求见了璟煜,璟煜准了。 元伽开门见山道:“我夜观星象,见紫薇星光亮减弱,而一月时间内,周边几颗重要星辰已斗转星移。皇宫之内,恐生大变。” 璟煜原本微蹙的眉头,愈发地紧了:“既已斗转星移,那又该如何破解?” “相信你也已有所察觉。此劫若能安然度过,诸星便可归位,一切都将回会回到原状。”元伽翩跹的白衣,无风自动。下一刻,仿佛便会乘风而走。 他没有称呼璟煜为皇上,而是直呼了“你”,可璟煜却生不出半分他轻视了自己的愤怒。仿佛,他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睥睨人间万物的。 璟煜道:“若度不过?” 元伽面色淡然,只道:“天机不可泄露,近日,多加小心。”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璟煜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你真的不是夏允么?” 第六十章 破局 自蜀江回来后,璟煜没有再于夜间在宁浥尘宫中久留。纵然他富有天下所有,若不得她的真心,竟生出几分亦是枉然之意。他明白,她不愿,也不再强逼。 而这一次,他从暗线口中听闻到的情报,已不再是她与元伽的瓜葛,反而与璟垣纠缠不清,共谋篡反,似将有所大动。 近些时日宫中格外平静,往日里勤政殿周边宫娥们不慎打碎了个勺子,做事不合主子心意被训斥,都没有发生。一切井然有序,严谨地可怕。 璟煜这一晚终于召了宁浥尘,只让她陪伴在侧,而自己照旧批阅着奏则。 宁浥尘只静静研墨,亦或红袖添香。今日,不止璟煜岸上的熏炉燃点着,殿中的所有炉子,她都点了一遍,香气便弥漫了整个勤政殿。 璟煜闻到这气味,青铜熏炉散发的袅袅淡烟中,夹杂着一缕清冽冰凉,恍如冬日里的第一片雪花不经意地落入脖颈间,让人为之一颤,随后这凉意便化为乌有。 璟煜搁笔道:“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歇歇。” “不累,皇上忙到现在都不言累,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宁浥尘说着,又唤了侍从换了新的茶来。 璟煜眉目淡淡的,眼神也发散着,他也不看着宁浥尘:“案牍之劳形,也不若心志之苦。凝美人,你这段时间劳心劳力,才是真正的辛苦啊。” 宁浥尘心中明镜一般知道璟煜说的是什么,她只是装作毫不知情,浅笑道:“我这段时间清闲得很,无所事事,并不辛苦,皇上过忧了。” “无所事事?刚和元伽消停了些,这便又与湘王搅和在一起了?这些日子,你没少往湘王府跑吧,凝美人?”璟煜神色阴厉,站起了身逼近宁浥尘,他一把捏住了她的脸,侵占之欲如同那日在船舱中一般,只是今日他眼底,还有不可触逆之火:“你是否仗着朕对你不同寻常的宠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 宁浥尘眼中依然没有兴起丝毫波澜,只是大大方方地迎合着他的目光:“皇上有何证据呢?” 璟煜冷冷道:“宣威远大将军进来。” 邹仁泽在侍者的传唤声中轩然进殿,他单膝下跪向璟煜请安:“臣,拜见皇上。” 璟煜松开宁浥尘,宁浥尘不去管被他捏红的下巴,迈下九层台阶,同邹仁泽一齐跪在他身前。邹仁泽戏谑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一抹细微的阴笑。 璟煜道:“邹卿,便由你来说吧。” 邹仁泽道了声是,命人把外头的两人传了进来。一个是宁浥尘宫里的宫女,一个是湘王府中的随从。 “回禀皇上,近日宫墙外都有一辆行迹可疑的马车出没,经彻查,才发现竟是湘王的马车。原本湘王便经常出入皇宫,倒也没什么。只是近日凝美人宫里的两个丫鬟总是绕一大圈到一间无人居住的宫里,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一个宫女,一个随从。而湘王真正带入宫中的随从,就少了一个。这个随从,便刚好能补上湘王那边的空缺。”他的得意之色已满得从眼中溢出,将头转向宁浥尘,继续道:“这也就是前两日的事情。这两天,只怕凝美人你,和湘王,为了找那两个人都已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吧。谁能想到,这两人,都在本将的手中!” 而那两人,听闻邹仁泽一番陈述后便跪拜不起,口中反反复复求着皇上饶命。 “凝美人,你还有何话好说?”璟煜直直望着她,言语间虽平静,可闻之胆寒,他实则已经怒了。 而宁浥尘只是神色从容,不急不缓地道:“那么我这样大费周章地去见湘王,所为何事呢?” 邹仁泽微微一仰头,示意那两个被押进来的认证说话。那宫女便壮了壮胆子,怯生生道:“娘娘,事已至此,您还是向皇上认了吧,兴许皇上念在旧情,就宽恕您与湘王私会一事了……” “私会?”宁浥尘一拧眉头,随后笑了:“你是说,我与湘王情投意合,私相授受?” 另一个随从也发话了:“娘娘,您就认了吧。王爷一向好美色,在您进宫之前他和您便已相识,若不是皇上执意将您纳为后妃,您便是湘王府中的人了……” 宁浥尘听明白了。她原先还想着,邹仁泽这个老狐狸会以何种方式出场呢,原是这样一出一箭双雕的好戏,实在是妙啊。他虽未背叛与璟垣的同盟,可觊觎皇上的女人这个罪名压下来,即便日后他新任王位,也难服众。对于宁浥尘,红颜祸水,群臣更是不会放过她了。一个为了女人而弑兄夺位的新王,如何能得到群臣的支持信任呢。 “凝美人,这才是你推三阻四,至今不愿侍寝的原因吧。”璟煜的眉间,似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解?” 宁浥尘摇摇头:“我出宫与湘王会面是不假,私通这一罪名却不敢认。皇上,预备降何罪于我呢。” 璟煜的手放在面前的宣纸上,紧紧握成拳,将手下的纸捏得皱巴巴的:“来人!把她先带下去!” 无人应声。 璟煜忽觉身体有些不适,并无痛楚,但周身的气力仿佛流沙般缓缓漏空了。他靠在了桌上,将头转向那只还在焚烧着的熏炉:“这香?” 邹仁泽见状,没有得到璟煜的赦免便起了身道:“皇上,今夜宫外也有辆马车。闻着今日殿中所用之香与往日不同,一定是被凝美人动了手脚。大约是这两人察觉到事迹即将败露,想要双双远走高飞吧。此刻,马车已被拿下。这个女人,魅惑皇族,意图对皇上不利,断断是留不得了。来人!” 在他的一声呼喝之下,百余号银甲戎装的将士便冲入了勤政殿,一字排成四排,人人手握兵器,严阵以待。 宁浥尘见状,亦站起了身,以观后况。 璟煜见状,面色涨红,开始剧烈咳嗽,微微吐出一口血,吃力道:“大将军这是何意?这是押一个女子下狱的阵仗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逼宫呢!” 邹仁泽冷冷笑道:“皇上说笑了,臣何德何能来逼宫?他日会被群臣口诛笔伐,天下人仅一人一口唾沫,便能置臣于死地了。可若换成了他人,就难说了。” “皇兄,那把椅子,你坐得可稳当?” 璟煜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随后人才出现。他身着黑色锦缎长袍,上绣四爪将军龙,以金线滚着裙边,将他颀长的身形衬得愈发威严。 他走到邹仁泽身边停下,深沉如夜的眸子直视着璟煜:“皇兄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璟煜弯起一侧嘴角笑道:“不曾想到,竟是你。” 此时邹仁泽对璟煜的恨意已毫不加掩饰:“璟煜小儿,你明知我儿与那巫咸郡主心意相通,却还要将她纳入后宫。致使我儿与那郡主私奔途中掉落悬崖殒命。小小巫咸郡主,难道我儿还配不上吗!是你,都是你害的!” 他大手一挥,一个弓箭手从队伍中出列,森寒的箭尖直指璟煜。 宁浥尘大步冲上九层台阶朝璟煜扑去:“皇上小心!” 只听见“噗”的一声,箭尖没入她的后背,她便在璟煜的桌前倒下了。 璟煜神色骤变,立即起身绕到桌前,将她扶起抱在怀中:“凝儿,你还好吗?” 宁浥尘脸色煞白,即便后背生疼,也挤出笑容,幽幽道:“皇上没事便好。” 倒是邹仁泽,见璟煜忽然又行动自如,心头顿感不妙。 璟垣此时道:“皇兄,龙椅坐得不太稳的时候,臣弟便帮你扶着。来人!” 说罢,勤政殿外又有武装完毕的将士不断涌入,和方才邹仁泽带进来的人缠斗在一起。 “璟垣,你背叛我!”邹仁泽气急,拔了腰间的刀便砍向璟垣。 璟垣自外袍下拿出掩藏着的佩剑,将之拔出寒芒闪过,与邹仁泽斗在了一起。 邹仁泽带来的人,一个个的性命都被璟垣带来的将士收割了。邹仁泽大惊,那是他精心训练的队伍,不比大内顶尖的军队差,为何此番如此不堪一击? 璟垣看出了他的疑惑之色,便道:“大将军果然厉害,支撑了这么久,毒性还没有发作呢。” 邹仁泽顿时明白过来:“是那熏香!那不是使人筋骨无力的么!” “是啊,只是后来我给凝美人的香,做了一点点变动罢了,我们的人均已提前服下解药。人越是血脉喷张,毒性就渗透地越快,最后血液凝固,随后便一命呜呼了。” 邹仁泽手脚渐渐麻痹,跪在了地上,随后无力躺下,脸色发紫:“为,为什么?你不是……恨,恨毒了他吗?” 璟垣收了剑,冷冷道:“你真当我对若儿之事一无所知,信了你口中所说,是皇兄授意净素月杀了若儿么?” 邹仁泽的瞳孔渐渐放大,变得无神,他顿顿地发出两声笑,道:“天要……亡我,是天亡我!” 死不瞑目。 璟垣立即跑到璟煜身旁,蹲下身看了看宁浥尘:“皇兄,凝美人怎么样了?” 宁浥尘身下的血迹已蔓延了一大片,璟煜道:“不好,身子越来越凉了。” 眼见殿内乾坤已定,他便大呼道:“御医!御医何在!” 宁浥尘见时机已成熟,便虚弱道:“皇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往后……” 话未说完,她便闭上眼,身子绵软了下去。 脸上有一滴温热绽开,她换了种眼神睁开了眼,正对上璟煜红红的眼睛。 她以他所认识的阿浥的身份面对这他:“璟煜哥哥,是我。” 第六十一章 欺 璟煜的身子一顿,一双胳膊下意识地将她抱地更紧:“阿浥?阿浥你回来了?” “好痛……救我!”宁浥尘红着眼眶,泪光闪烁而不落下,甚是楚楚可怜:“底下好冷,那些阴差好凶。” 女子的柔弱,某些时刻却是最好的武器。 “告诉我,如何才能救你?”璟煜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已沾染满了她背后流出的血,滑腻血腥,温热又凉透。他眼中满是惧怕与担忧,不能接受再次与她错失分离。 宁浥尘不好直白告诉他用女娲石救自己,伺机夺取,便继续气若游丝道:“地府太黑,那种孤独太难忍……”说着,眼眶中的热泪滚滚落下。 璟煜用血淋淋的手替她拭去,她又道:“我感到这个女孩的身体愈渐变凉了,看来命不久矣。以后,我若再想回来看你,便没有合适的肉身做容器了。若是能与这具身体结合,我便可以永远陪着你了。” 说罢,口中又吐出一口血。 璟煜又慌乱替他拭去,忽然想到什么,便抱起他往勤政殿外跑去。 璟垣在身后追着问道:“皇兄,你要带她去哪儿?” 他竟追不上璟煜,璟煜仿佛拼着全力与冥殿的黑白无常抢时间,不让她死去。 璟煜带着宁浥尘来到了月阙,将她平放在莹白温玉雕琢成的床上。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柔声道:“阿浥,撑住,朕不会再让你离开的!” 宁浥尘含笑将他望着,满是信任。璟煜便迅速跑开了。 璟煜果然把女娲石藏在了月阙,这座为她而建的宫宇。带他拿来女娲石,她便可以显露魔身,迅速逃离皇宫,躲开神龙的追捕。从此,与璟煜再无瓜葛。 成功,近在咫尺。 可为何心头有一丝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无可抗拒的气力缓缓撕扯出一条小缝,血肉分离而丝丝相连之痛。 她明白,终是利用了璟煜的一颗痴心。 今夜的局,是她一早便布下的。她回忆起最后与璟垣在湘王府会面的那一晚—— 那日,她轻启红唇,宛如深夜绽放的玫瑰般引诱着璟垣心中不可与人言的黑*望:“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要你,应下邹仁泽的示好。答应助他起兵谋反。反正,你心中责怪着璟煜,不是么?” 璟垣呆若傀儡般点点头,喃喃道:“是啊。本王恨他。可他是我的兄长,更是一国之君,除了默默恨他,表面又敬他,又有谁真正去体谅过他的难处?” 宁浥尘只是再问:“你可放下了?你相信是璟煜下令,怕若儿不肯就死,让净素月杀了她么?” “我不知道。”璟垣痛苦地屈膝坐下,双手举起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我恨他……我又不该恨他……” “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宁浥尘的声音如同一阵短暂的邮箱,飘散后,两人便回到了那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之地。 女人汤。 若儿,何尝不是女人汤中执着的魂。 她临死前,曾用一双血红的眼瞪了一遍协助净素月害死她的那些男人。她恨恨地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腹中未成形的胎儿随她一道去了,在女人汤受鬼气滋养,养成了一个相当于人道三岁的鬼娃娃。到今日,若儿只杀了当日所在场之中的两人,从未刻意去害其他男人。即便他们见异思迁,抛弃家中糟糠之妻,她也不会代劳而杀了他们。 璟垣在人道,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烟花巷柳,可无一能与此处相比。这里女子们环肥燕瘦,容色各有千秋,又各有所长,性格不一,包罗世间万象,真真是令男人流连忘返,醉生梦死之地。 而带她来此处的女子一出现,她们皆没了颜色, 所有人见了她,便跪拜行礼,直呼主子。 宁浥尘将璟垣带入了内阁,又悄悄让兰儿把若儿唤来:“跟若儿说,她日日盼着的那人来了。再让她收拾收拾干净那孩子,一同带来。” 璟垣不解道:“你为何带本王来此处?” 宁浥尘道:“我带你见一人,可解你心头之劫。” 外头传来动静,若儿急匆匆牵着一个孩子跑来。一见房中那个背影,身子一倾,用手扶着门框,眼圈发红,喉间发涩。 她果然将鬼娃娃迅速悉心收拾了一番,此时看着,已不是个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惨白的童尸,而如人道的孩童一般,粉雕玉琢,天真烂漫, 璟垣脑中所有思绪在一瞬之间尽数消散,只留下一个强烈的预感。他胸腔中一颗心开始加速跳动,喉头一动,缓缓转过身去。终于,与若儿面对面了。如此真实,不似梦中相见。 若儿的孩子抬头看着自己的娘亲,又看了看前面的男人,晃了晃若儿还牵着他不放的手,问道:“娘亲,这个叔叔好看,你不要杀他好不好?” 璟垣一步步走进,那是个男孩,眉目与他儿时极是相似。他将孩子抱起,眼中满是温柔:“可曾起名了?” “不曾,该由你来的。”若儿声音不大,还有些哽咽。 “就叫阿诺,可好?”璟垣看向若儿,将她亦揽入怀中:“这孩子,是我欠下的曾许你的诺言。” 宁浥尘见此情形,便将内阁留给了他们。只是在离开前给若儿留了句话:“他以为你是净素月受璟煜之命所杀。好好去说,我可以许你一个愿望。” 若儿在内阁停留了半个时辰,便先出来找到了宁浥尘。 她跪在宁浥尘身前:“他已对前事了然,对圣上不再有误解。浥主子,若不是你,我此生再也无法与王爷相见。我求你,放他回去,放我儿子出女人汤,我愿用我的灵魂,换他们父子平安!” 宁浥尘将吸魂瓶递给了她:“璟垣,并非你此生第一个用手段接近对付的男人。偏偏,你对他生出了情,无法自拔。若儿,这也是偿。” 若儿一脸决绝,并不犹豫地打开了瓶盖:“我的手早已沾血,因缘果报,我认。” 她的灵魂被吸入瓶中,渐渐变得透明:“浥主子,为何留在魔界?你的心不是硬的,永远不是真正的魔……” 宁浥尘眼睁睁看着若儿消失在自己眼前,回味着她最后那句话,久久不能回神。 拥有魔道至高无上的魔血,她还不是一个正真的魔吗?宙洪荒可以将她的躯体变成魔,可以将她的心,她的所思所想,一并魔化了吗? 可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她除了当好一个十恶不赦的魔,还有其他选择么。 回到内阁的时候,只有她一人。 璟垣抱着阿诺,见她身边没有若儿,且若儿走之前那般奇怪,心中便有了数。他缓缓将阿诺放下,淡淡问宁浥尘:“若儿呢?” 宁浥尘道:“她暂时只能离开,换你和阿诺的平安。你若真心待她,等百年后,便不要饮孟婆汤,在奈何桥等她。一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终会等到她的。” 璟垣微微张开的嘴有些颤抖:“她还是同生前那般选择了牺牲自己。皇兄他从未真正下令要了若儿的命。他的一个决定便能左右本王和若儿的宿命,而他自己又何尝不在红尘里接受着上天安排的宿命呢。” 宁浥尘眸中泛起寒光:“所以,我要你顺应邹仁泽的意,将计就计,帮璟煜除去他,也助我一臂之力。” 这,便是璟垣表面与邹仁泽合谋篡位,实际是与璟煜合力除去邹仁泽的缘由。 现在,宁浥尘也借此事使璟煜相信她可以借着陈一凝的肉身还阳一说,他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的。 璟煜很快回来了,他手中多了一只流光溢彩的蓝色玛瑙盒子,一打开,便看到静静躺在里面的赤色女娲石。红蓝相映,煞是好看。 “阿浥,有了它,你就真的可以回来了……”璟煜将之取出握在手中,便要往宁浥尘那边奔去,将女娲石放到她手里。 璟煜刚迈出步子,身体变无法动弹,只听见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不可将此物给她!” 几缕缠绕的青烟应声出现,青衣女子忽在此处现身。 璟煜诧异道:“蹊美人?你怎么会?” 宁浥尘见她来了,眉头微皱。 “人道帝王,事已至此,便不要用这个称呼来唤本仙。吾乃天道指路仙子,寻蹊。今日,吾便要让你看清,她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寻蹊话音刚落,她手中灰气凝聚,形成一把寒光森然的短刃,便是那日黑袍人给她的破魔刀。 宁浥尘此时法力尽封,凡人般的躯体又受了伤,几乎动弹不得,断然挡不了她这一刀了。 “破魔刀,斩!”寻蹊飞身而来,一声娇喝,一道寒芒朝宁浥尘劈下,却不是对着她的面门,而是破开了她脚上的锁魂铃。 锁魂铃碎裂开来,脱离了她的脚。 体内魔气狂烈地运转,瞬时便修复了躯体所受的皮肉之伤。她身上的白衣被绚烂华丽的紫芒覆盖,褪去后便换上了一席倾倒众生的紫衣。六道之内,无人可与之美色相较。 宁浥尘便以这般模样,静静站在璟煜身前,深如古井的眼眸沉沉地望着他。 陈一凝,宁浥尘。 她没有死,可她不愿见自己,竟选择用一重假身份重新回归。 “阿浥,如果是你,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要什么,我双手奉上便是。” 第六十二章 上古之神 璟煜立在原地,仿佛一棵孤寂的树。她重新归来,绝代风华,美艳到让他觉得陌生。她,终归不再是自己的阿浥了。 宁浥尘只是冷漠地回应着他的目光,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她便再也不想继续伪装。此时她虽竭力收敛着周身魔气,但再待下去,神龙必然会有所察觉而出现对付自己。她现在要做的,是立刻带走女娲石,离开皇宫。 她走到璟煜身前,伸出手:“既然觉得亏欠了我,那么便把它给我吧。” 璟煜神色凄惘:“你不肯原谅朕么?” 宁浥尘笑得明艳,眼底却是一片惨淡荒芜:“在你心中,始终是皇位高于一切。我不过是小小女子,我,我的爱人,我的家人,都是可以牺牲的。皇上何必在人前表现地对我一往情深,显示您多近人情呢?”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璟煜黯然,痛得蚀骨销魂。他将女娲石拿出,蓝色玛瑙盒掉落在地,碎裂如星辰。 他缓缓将之递向宁浥尘。 宁浥尘正欲去接,那石块凭空消失,寻蹊将之抓在了手中,眉头低压,眉尾高悬:“为了这个,你处心积虑要去了和颂的性命,今日,我要你偿命!” 论道行,寻蹊是比不过宙洪荒亲授心头血且悉心培养的宁浥尘的。为何还要如此执着呢? 宁浥尘微微侧身,便轻易躲开了寻蹊的仙力所化的风刃,她身后青铜嵌金箔的仙鹤,瞬间便被削下了头。寻蹊一咬牙,将璟煜拉到自己身后,运作了更加庞大的仙力,化作漫天风刃朝宁浥尘刺去,让她避无可避。 这样的架势,她不得不动用魔气来抵御了。可一旦她这样做了,便会暴露在神龙的眼皮底下,她必须速战速决。宁浥尘明白了,这,就是寻蹊的目的。 寻蹊的风刃撞上绵密的黑气所化的屏障,如水渗入棉花,毫无动静。 风烟散去,她的发丝也平静地垂于背后,毫发无伤。 “再见,寻蹊。”黑色的蝴蝶从宁浥尘身后不断涌现,黑龙一般冲向寻蹊,旋转着将她的身体缠绕满,吞噬着她的力量。寻蹊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那些蝴蝶便已撤去。 再看她,已成为一个老妇,她的皮肤爬上了道道皱纹,乌黑如瀑的长发,仿佛沾染了深冬的严霜,一片雪白。 璟煜见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阿浥。 寻蹊倒在地上,用手肘支撑起身体。菊花般发皱的嘴唇,咧出一个笑容,恰好有一股热血从齿间涌出,笑得狰狞,阴骘。 “一命抵一命,值了……”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磨牙的恶鬼。 乌云密布,天色阴沉,云端闪过一道道森白的闪电,又开始传来阵阵厚重长远的雷鸣。 它即将降临。 女娲石还在寻蹊手中,宁浥尘必须立即离开,否则,便要葬身于这皇宫之中了。 可她不愿就这样放弃女娲石,又欲从寻蹊手中强抢。 寻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苍老的灰蓝色的眼瞳闪着阴厉的碎光,流下了一行浑浊的眼泪:“你想拿走女娲石?痴心妄想!” 她的身体化成了一点点的颗粒,一颗璀璨的精元从中脱出,将女娲石纳入其中。寻蹊用自毁元神,灰飞湮灭的方式,让宁浥尘死在这里陪葬。 宁浥尘催动着魔之力,却不能将那精元如何,无法将女娲石从中剥离出来。 “大胆邪魔,竟擅闯人道皇宫!” 它来了。宁浥尘欲收手先离开,无论如何保住性命咬紧。可寻蹊的精元,牢牢吸缚着她,令她不能收手脱身。 金色光芒愈渐大盛,汇聚成一尾长长的形状,神龙出现了。 两道金芒打下来,汇聚在宁浥尘身上。 寻蹊的束缚终于散了。 她忙用手去挡,一时间睁不开双眼。她试着去看是何种情况,发现这样强烈的光,竟是从宫宇上方那条金色的神龙眼中迸射出来的。这样神圣的光芒,焚烧着她的魔气,令她极是不适。 光芒褪去,宁浥尘身子空虚一阵摇晃,单膝下沉跪在地。还没有缓过劲来,一道龙掌印便直直向她拍下。 “神龙不要!”宁浥尘听到一句声嘶力竭的呐喊,再抬头,璟煜便挡在了她的身前,张开双臂,仿佛一直鹰般将她护着。可他终归只是个凡人,神龙的力量不会伤到他。 宁浥尘无处可躲,运起所有力量抵御它这一击,即便无法化解,也可护住自己的一丝心脉灵魄,保住一丝生的希望。 那一道蕴含着无穷神力的一击落下,穿透身体时,她忽觉灵魂深处有一股隐隐的力量受到波动,被淡淡地牵扯出一缕。随后,她封藏在空间中找到的第一颗女娲石霎时释放出巨大的生机之力,将她护住。 黄色与金色的光芒相撞,各自散去。 即便有这一颗女娲石的庇护,宁浥尘还是受到了重创,倒地吐血不起。 烛龙威严神圣的眼中,光芒陡然一颤。它原本岿然不动的尾巴,此时微微来回摇摆,内心似是有所疑虑。 宁浥尘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方才寻蹊的精元收到那般力量的冲击,已失去了效用,女娲石又被重新吐了出来。她要趁机带上,离开皇宫。 璟煜忙过来扶她,但被她执着地拂开。 一股隐隐的魔气出现在皇宫,宁浥尘嗅到了,并且那不是来源于她身上的。 魔气越来越重。忽然,斐夜出现在了宁浥尘身边。 “你是何人?”璟煜来不及伤神,便被这忽然出现的男人惊到。他和宁浥尘身上有着一块相同的碧玉,想必是她的同伴了。 斐夜并不理会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将宁浥尘横抱而起,便欲往宫外掠去。 “真是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斐夜嘴上抱怨着她,而抱着她的双手,已开始暗暗为她渡着魔之力,一点点地修复着她的伤势。奈何她伤得并不轻,这些力量,犹如滴入沙漠的淅淅沥沥的春雨。 宁浥尘还念念不舍地盯着那边静静落在地上的赤色女娲石:“斐夜,女娲石,还没有拿到手……” 斐夜回头望去,咬着牙大声唤道:“魔卫!” 点点黑芒如密密麻麻的鸦群般涌入宫中,点豆成兵般落在地上,成了全副武装的魔卫。一时间,魔气大盛。 此时,宫外传来浩大整齐的步伐声,是璟煜的御林军来了。他们进入了宫中,与魔卫打斗在了一起。 神龙已回过神来,见此阵仗,轻哼道:“不过是小小蝼蚁,再来千个万个,本座也不会放在眼里。” 璟煜只是盯着宁浥尘和斐夜不放。难道,这便是让她成为如今这般模样的人吗? “阿浥,是他把你变成了这样?” 宁浥尘不愿再见到璟煜,便侧过头去,道:“那日大雪,我曾对你说,你我情分自此一刀两断。” “还与他废什么话,趁斗乱,我们拿了女娲石就走!”斐夜说着,便对璟煜使出一道魔气,将他推远,伤了他。 “小小邪魔,口气狂妄!”斐夜对璟煜的攻击,触怒了烛龙。 又一道金色的龙掌印落下,比方才的光芒更盛,力量更强。 糟了,斐夜与自己加起来都不是这神龙的对手,这一招下来,两人怕都要性命不保了。 宁浥尘打定主意,一个旋身从斐夜怀中下来,昂首挺胸将他护在了身后。 “你疯了吗!” “阿浥!” 随着两声呐喊,龙掌印落下,便全被她接住了。 宁浥尘方才全力催动着她已所有的黄色女娲石,将自己护在其中。经此一击,本就在强弩之末的她,那根弓弦终究是耗尽所能,断了。 这条龙是上古尊神,力量撼天动地,实在不可小觑。若是寻常小仙或邪魔与它相斗,便是萤火之光,如何与满天星辰相争辉。 可方才再受那击时,她分明感受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奇幻力量,仿佛被开凿了一条细细的渠道,涓流般的力量似有若无地渗出了。 她无力再站起,倒在了斐夜怀中。 “女娲?”烛龙紧盯着宁浥尘,半晌,发出阵阵雷鸣般的笑声,竟透着三分无可奈何的凄切:“不,你不是她。你和本座一样,不过是……罢了,总之你不要走错路,不可逆了远古之神的初心!” 宁浥尘心志渐渐涣散,可她不明白为什么神龙竟将她和女娲这样的上古大神联系在一起。难道是因为她动用了女娲石护住自己的原因不成? 而此时,璟煜前来营救的一批御林军,已被魔卫斩杀地差不多了。清净如月的月阙,血流成河。 又一批御林军冲了进来,一片戎装之间,还有一点妖红。 宁浥尘视线有些模糊,她尽力去看那团舞动的红,近了才发现,那便是妖王暮成雪的真身——一只九尾红狐。他就这样趁乱,叼走了一旁的赤色女娲石,化成风离开了月阙。 原来,后宫中所有女子都夸可爱的那只宠物,就是他。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斐夜见状,知已无望夺回女娲石,便抱起宁浥尘拼命往宫外掠去。 烛龙紧跟在他们身后,道:“你这邪魔,竟妄图从本座掌下逃出去?” 一团金色火焰自它口中吐出,只有巴掌般大小,直追斐夜。宁浥尘认出了,这便是她在时惜华的记忆中看到的,神龙用来烧灼墨痕所用的神火。 她顿时感到斐夜整个人都紧绷了,他内心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却因着要保护她与求生的欲望,竭力保持着镇定,用尽全力催动着魔力,往宫外飞去。 而那团火焰比他更快,下一秒,便会沾染上他的飘飞的裙角。 斐夜的嘴唇都白了,颤抖着道:“日中耀火……” 他的双臂也抱紧了宁浥尘,仿佛做好了在牺牲的前一刻,还要护好所要保护的人。 一道月色般冷冽的银芒落下,罩在了两人身上。那种清凉之感顿时遍布全身,日中耀火擦到身上便被隔了开来,消散开去。 “烛龙前辈,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元迦应声出现,挡在了两人身后。 斐夜见状,立即带着宁浥尘趁机逃走了,她甚至来不及看元迦一眼。 第六十三章 天女 斐夜带着宁浥尘离开人道皇宫很远,快赶到了魔道的边界。 宁浥尘极是虚弱,斐夜只是脱了力,便先将她放了下来。两人均盘腿静坐,开始调理气息。宁浥尘伤得太过,已无力自我修复。斐夜经过片刻的调息,逐渐恢复了一定的状态。 他坐到宁浥尘身后,开始为她运气疗伤。 一道道精纯的魔气自背后输入宁浥尘的体内,她感受到了一丝丝的舒缓。 “明明没有那么大能耐,非要逞强。那时候为何要救我,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跟君主他交代……” 宁浥尘动了动泛白干涸的嘴唇,虚弱道:“你若有事,我也无法向他交代。” “哼,自不量力。你才几岁,我又几岁?还用得着你来救我……”斐夜嘴上说着,语调中却流露出一股无法掩藏的动容,只是被他藏在这句句反唇相讥中。 魔道高位,人人之间都是尔虞我诈,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来一刀子。从来没有人像宁浥尘这般,竟傻到用自己的身躯去替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但回忆起来,却觉得十分不对。即便她得到了魔君的心头血传承,如今也不能发挥出三成的功力。神龙可是上古遗留的神,那一击非同小可,她竟还有命? 斐夜催动着一缕魔气在她的七经八脉中游走,竟发现,她虽然受了极严重的伤,却都是外伤,没有动及根本。且她的内里隐隐有一股温和但厚韧的力量滋养守护着,仿佛可以润泽万物,蕴藏着极大的生机。 “你是怎么承受下那一击的?”斐夜原想着质问她,可话一出口,便成了关怀的语气:“别多想,我可不是关心你,我只是觉得蹊跷。” 宁浥尘唇畔绽放一抹极浅的微笑,仿佛晨间悄悄盛开的素白山野小花:“我可没听见最后那几个字。时机未到,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抱歉。” “哼,故弄玄虚。”斐夜说着,暗暗改动了一缕魔气的运转方向,使她体内气息一时紊乱,造成一阵疼痛,咳嗽了几声。 真是个小孩子。宁浥尘心想。 附近有一股清冷的仙气逼近,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元迦到了。 他在宁浥尘和斐夜身旁现了身,斐夜便暂时停止了对宁浥尘的疗伤,警惕起来。 元迦依然淡若流云,两袖清风,他先开口道:“你们一走了之,可知那三百魔卫,都丧生在了神龙手下。” “欲成大事,必要有所取舍。魔道中任何一位少师,哪怕是三千精兵魔卫,都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元迦仙尊真是悲天悯人啊,我们这些万恶不赦的魔,你也来同情?”斐夜对于这个神仙,也没什么好脸色。 元迦淡淡看着他,回道:“六道之中,万物有灵。为了一己之念,造成这样生灵涂炭的场面,终归是造下恶业。” 宁浥尘想起那条神龙对她说的话,它说,她和它是一样的,究竟是何意?她便问道:“宫里那条龙,到底是什么身份?” 元迦道:“那不是它的真身,仅是一道分身,它是烛阴。身长千里,在无之东。双目开合间是日夜交替,呼吸吐纳间为四季更迭。它,是创世神,盘古大神寂灭后,身体部分所化,为钟山之神。若你们遇到的是它的真身,早已没命了。” 宁浥尘听得神情严肃,斐夜却道:“烛龙不可轻易移动,我们只要不去那北方极寒之地,断然是不会遇上它的真身,有命逃脱的。” 宁浥尘却不言语。烛阴所谓何意?她明明是一个魔。正如斐夜所说,她在人道也不过活了十六载,又成魔不久,它话中所说的和它一样,总不可能说她也是神。 元迦不再理会斐夜,只朝宁浥尘道:“你在蜀江之时,积了一些功德。因为皇宫一事,恶业便又大过了功德。莫要再留于魔道,跟我回去。” 斐夜闻言,防贼似的跃道宁浥尘身前,敌视元迦:“她是我魔道中人,跟你回去是几个意思?你们天道那几个老神仙,不得把她生吞活剥,打得魂飞魄散?我魔道逍遥自在,不像你们天道那么道貌岸然假慈悲!若我没记错,她初来女人汤之时,可是元迦仙尊你,亲自下的手差点让她灰飞湮灭,是君主救了她!” 元迦一时沉寂,随后道:“一直留在魔道,才是害她。” 斐夜立刻厉声道:“狡辩!” “斐夜!别说了!”宁浥尘心头如湖面被风吹皱,思绪混乱,又对元迦道:“魔君对我有再生之恩,我不会背弃于他的,你走吧!” “莫要因为一点情分,便逆了初心。”元迦奉劝过后,便先离去了。 随后,斐夜忽然记起了极重要的事,大叫糟糕:“父师择选大典即将开始,我本是来早点接你回去的!若错过,我们俩便直接落选了!” 宁浥尘也被他一语惊醒,今日正是魔道父师择选开始之日。 两人醒悟过来,想扶相持地往魔殿暴掠而去。 魔道,紫阁峰上,巍严的大殿,紫陌青门之内。 宙洪荒高坐于王座之上,他座下的台阶下,一位纡佩金紫,留着络腮胡的臣子负手而立。大殿两侧,设了九个单阁,均有一帘黑纱垂挡着,只能看出里面的大概轮廓。还有两个位置,是空的。 宙洪荒扫了一眼他王座旁香炉内燃点的一炷香,已烧至末端。宁浥尘和斐夜,还没有回来。 一个声音从一间小阁中传出:“君主,狂煞父师,时间就要到了。夜少师和浥少师还没有来,是否可以取消他们的资格?” “如此轻视,当取消资格!”另一个声音也表示赞同。 那位衣着富贵,形貌不凡的臣子,便是他们口中的狂煞父师。狂煞朝王座上雕像般端坐着的宙洪荒望去,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便道:“香并未燃尽,此时不能下定论。” 两道气息自殿外爆射进来,分别落于两个小阁之内,是一位女子的妙曼身姿,和一位少年颀长健美的身影。香灰落尽,宙洪荒眼中晕开一丝笑意。 狂煞笑道:“现在,人都齐了。” 九位少师闻言,纷纷起身,向宙洪荒拜下:“臣,见过君主,狂煞大人。愿君主万载安泰,败尽天下!” 宙洪荒道:“都起来吧。本座近些时日都在追寻女娲石的踪迹,终于发现落在修罗道的那一颗的蛛丝马迹,是与修罗道王室相关。本次父师择选的任务,便是成功将女娲石带回。”他停顿了一下,某种放出寒光:“还有,其余八人的玉牌!本君,不养废物!” 宁浥尘轻轻握住腰间的玉牌,朝斐夜所在的那边望去。这个曾救过自己的人,终于也要一起拼个你死我活了。 天道,清风殿。 元迦回归之后,侍童溪云便立刻跟在了他身边,还不等他坐下便道:“尊上,天帝请您回来了,便去一趟太微玉清宫,似是有要事相告。” 天帝洛九尘,甚少把元迦传唤去太微玉清宫。如此看来,确实有非说不可的重要事要让他知晓了。 这一次,洛九尘高坐在君位上,不再与元迦相对而座。元迦隐隐感到,他将会给自己下一道无可抗拒的命令。 洛九尘道:“听溪云说,你下凡界,去寻找女娲石了。此行可顺?” 元迦道:“天帝想必也已听说,那颗女娲石最终被半路杀出的妖王顺走了。” 洛九尘继续问道:“除此之外,你还积了一些功德在那魔女名下,这又是何意?” 元迦再一次重复了他的目的:“她如今这样,终是因我而起。多积功德,可消去一些罪业,日后好去轮回。” “果真如此?”洛九尘利刃般的目光,直刺元迦心底。 元迦如一潭深不可测的静水,只断然道:“是。” 洛九尘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回答,神色缓和了下来,继续道:“好,本帝信你。”他的广袖一挥,一把玉石琴便出现在元迦身前,泛着柔和的白色光芒:“蓬莱那边送来了这把伏羲琴,本帝觉得甚是配你,便赐予你。” 元迦婉拒道:“伏羲琴乃上古神物,我怎可收天帝如此贵重之礼?” 洛九尘道:“重要的便是蓬莱来使,是神女白君见。” “是她。”元迦微微皱起眉头。 洛九尘笑道:“是她来,本帝便知道她真正想把伏羲琴赠予的,是何人了。她对你的一片痴心,天道皆知。她倾心于你,可是拒绝了诸多神仙,以致于错过了适嫁年龄。只是你这个石头心,还继续让人家苦等着。” 元迦微微昂首:“我心中只存天道。神女这般痴心,我只能辜负了。” 洛九尘从君位上下来,与他相对而立:“元迦,本帝在你这个年龄之前,就已有了天后。本帝已经下旨,封蓬莱神女白君见,为天道天女了。你的清风殿实在冷清,有个女主人替你打理,总归会好很多。” 元迦垂眸,淡淡道:“溪云便打理得很不错。” 洛九尘的语气不容反驳:“本帝意已决,她确实是最合适你的人。等时机合适,本帝便会为你和她赐婚的。” 元迦明白,天帝是认定了他对宁浥尘存了私心,要把天女赐婚给他,好让他断了念想。可他始终认为,对宁浥尘仅是亏欠。 “那便听凭天帝做主。” 第六十四章 阿修罗 紫陌青门。 宙洪荒说完父师择选的九人相杀的残酷规则后,殿内一度寂静。宁浥尘是心头犹疑,其余人便是觉得凝重。 魔道九位少师,人人都不简单。要他们去到修罗道执行这个任务,先不提找不找得到女娲石,要杀死其余八人拿到象征少师身份的玉牌,便已让每个人都深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屠戮同胞的地狱修罗。 当然,也有极是嗜战的。遇到这样的事,便抗风不已。 “我倒是很想看看,浥少师承君主心血与指点,如今修为已是何种境地?”那声音底,隐隐涌动着压制不住的斗意。 宁浥尘想,说这话之人,大约便是黑漠了。 “黑漠,当心还没遇上她,你就命丧他人之手了。”一个略带书生气的清朗平和嗓音响起,豪不给黑漠面子。 此人毫不惧怕黑漠,想必地位一定在他之上。且咋一听这声音仿佛柔和春风扑面,可仔细辨认,便会发现这风里还夹杂着极细的毒针般的尖锐。那位风离离少师,倒是像这样的人。 “阿离,管好你自己。” “鸦肃少师一跃超过了我,位居第二,倒是颇有几分大少师的风范了啊。”风离离嘲讽道。 狂煞听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够了”。 宙洪荒见场面安静了,才继续道:“本君已暗中查明,修罗道正值众王子争夺王位,内忧外患之际。阿修罗王摩诃旧疾复发,又遭到王子暗害,残喘苟活于世。” 狂煞双手抱拳,向宙洪荒表示敬佩之意,随后便向众位少师道:“君主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父师之选才定了去阿修罗道带回女娲石这个任务。尔等,莫要辜负君主的苦心呵!” 众少师齐齐答道:“我等愿粉身碎骨,为君主万死不辞!” 从紫陌青门出来后,宁浥尘便回去了女人汤。 兰儿早已侯着她回来,一见到她,立即上前来扶着。 “大人,怎的又受了重伤?”兰儿仔细扶着宁浥尘到珠帘后,让她躺在铺着纯白羽绒垫的摇椅中。 斐夜的一番疗伤,时间短暂,后两人又急匆匆地赶往魔道王殿,只是帮她暂缓了疼痛,而没有将伤势治好。她脸色惨白到几近半透明,嘴唇血色尽失:“此行不太顺利,为他人做了嫁衣,白叫那妖王捡了便宜。” 兰儿见她此番模样,便道:“父师择选已经开始,您伤成这样,不若……” “我不会放弃的。磨刀不误砍柴工,且让他们先去到修罗道吧。时辰未到,胜负未分,谁能笑道最后还不一定。”宁浥尘声音微弱,语气却坚定。她必不能叫宙洪荒失望。若就这样死在了这场择选中,便太对不起宙洪荒对她的付出了。往后,还怎么还他这样大的恩情?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阿浥,在里面吗?”是宙洪荒的声音。 兰儿闻声,立刻去给他开门,而没看到宁浥尘有些慌乱地摸了摸自己憔悴的容颜,胡乱整理了仪容。 宙洪荒进来后径直穿过了珠帘,走到宁浥尘身旁。兰儿十分贴心地搬了凳子,让他坐下。宁浥尘不由得特意看了兰儿一眼。 兰儿知趣退下了。 宙洪荒并未说话,只是伸手去轻触她的脸,有移到头顶,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深厚的魔之力透过天灵不断渗下,修复滋养着她废墟般的身体伤势。很快,一张脸重新有了血色。 宙洪荒的语气满是心疼:“你回到紫陌青门时,我便察觉到你受了不轻的伤。就这样,怎么去和那八人斗智斗勇,在强大的阿修罗的守护下拿回女娲石?” “又让你担忧了。”宁浥尘如小鹿般望着他,大大的眼睛中透着歉意。 见她此般模样,宙洪荒便不忍再继续苛责于她,只好换下严厉的神色,眉目间多了一份温情:“罢了,你再怎么折腾,还有我在背后。斐夜和其他人都已出发,方才又在外面听闻你仿佛有些想法,你预备如何?” 宁浥尘道:“既然阿修罗突然病重,且此消息被故意封锁下来,说明做下此事之人身份也不一般。听闻阿修罗王膝下有七位王子,至今没有立储。他在王位上坐久了,下面自然会有人迫不及待。我预备先接近王室成员,想法子结实一位王子,先将此事来龙去脉查个一干二净。” 宙洪荒点头:“摩诃身为阿修罗王,获得万千阿修罗的敬仰,却被自己的亲儿子们算计了一回。迦琐罗是摩诃的第七个王子,善良而勇猛,他无心于王位。或许是你可利用的最佳人选。” 宁浥尘感激地看着宙洪荒,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早就听说阿修罗女的艳名,若此番能顺利回来,该给君主带一个。” 她现在竟可以自然轻松地与自己玩笑了。宙洪荒心中大悦,面色还是保持着温和:“你此行辛苦,切记照顾好自己,这样的特产还是别给我带了。倒是你,小心别被好色的男阿修罗扣下了,乐不思蜀。” “阿修罗女美艳,阿修罗男丑陋,我才看不上。”宁浥尘说着,便起了身,然后再盈盈向着宙洪荒行了一礼:“君主,我便去了。” 她化成一道紫光,消失在了女人汤。 宙洪荒默默道:“你只管去吧,一切,有我安排。” 修罗道内,一位白衣少女如一阵风般刮至。 细看长相,和宁浥尘一模一样。可她的眉间贴着一颗赤豆般大小的红点,浓密的黑发低低地编了鱼骨似的粗长的辫子垂在背后,显得风情十足,颇具媚态。一字的上衣包裹着玲珑的身形,露出好看的肩膀和细致的腰身。行走间,裹身的半裙勾勒出甜蜜诱人的臀部,媚而不俗。与宁浥尘往日的气质,截然不同。 她一手抱着一只陶罐,夹在腰间,摇曳多姿地往一群粗布褐衣的老妪所在之处走去。老妪们原是在淘金,一面打捞起河里或湖里的淤泥后,在淘盘将淤泥洗涤,以便找出淤泥里的天然金沙。 她走到她们的上游,将陶罐浸入干净的河水,开始清洗。 “听说了吗,迦琐罗王子失踪了。” “据说伟大的阿修罗王病了,迦琐罗王子为他寻找草药去了。” “我可听说是他害了阿修罗王,被其余几位王子发现了,羞愧又害怕,所以逃跑了。” “不是这样的,分明是……” 老妪们你一眼我一语,纷纷发表着滔滔不绝的言论探讨此事,谁也说服不了谁。 白衣少女得到了关键情报:迦琐罗王子出逃了,目前下落不明。 她将陶罐中灌满水,轻轻一托,便将之顶在了头上。她开始稳稳地行走,一滴水都没有流下来。 老妪们的目光被这一道清丽美好的风景吸引,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多么美丽的少女,我年轻时也是这般模样。” “你头发一直那么少,看她那又粗又长的辫子,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们瞧她那星星般明亮的双眼,花儿般红艳的嘴唇,活脱脱就是年轻的我!” “拉倒吧,你那塌鼻子小眼睛,跟她哪里像了。看她白雪般的皮肤,最像的人还是我。” “……” 老妪们你一眼我一语,谁也争不过谁。 日光明媚倾城,照射的青色的阿卡湖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点点碎金在水面雀跃,格外绚丽动人。 头顶陶罐的白衣少女姗姗走来,白皙鲜嫩的裸足踩在米色的沙滩上,留下一个个精致的脚印。 “没想到,阿修罗道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她的眼睛遥望着阿卡湖面,仿佛也缀满了闪闪发亮的星辰。 走着走着,忽见前方有个什么东西横躺着。 走进一些才发现,那竟是个人。少女过去,发现是个男人,而他满身是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此时因愈合结痂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这个男人身形高大健硕,有着健康的麦色肌肤。他及肩的头发乌黑浓密,有着好看的卷曲弧度。双足赤着,左脚戴着一只不知何种金属材料制成的棕绿色脚环。他的五官深邃立体,只是眼睛闭着,显得睫毛尤其浓密纤长。小而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因干裂而出了血。 忽然,他常常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羽翼般动了动。 “水……我要喝水……” 他口中发出极其模糊细微的声音。 少女却仿佛而力过人,听清了他所说的。她将陶罐从头顶取下,半蹲在他身边,用手鞠了一捧清冽的水,往他嘴边送去。水流顺着她的指尖,划过男子的唇。她就这样给他喂了好一会儿水。 男子恢复了一些知觉,努力想睁开眼,却只是半睁。朦胧间,只看到身旁有一团白影,目光再清明些,便看到白影原是个女子,她美丽突出的锁骨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美艳蝴蝶。 男子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她的脸。 少女忽然起身,抱起装了水的陶罐,渐渐走远了。 男子十分不舍,然后意识渐渐模糊,又昏了过去。 第六十五章 陀罗迦里 陀罗迦里,阿修罗道至高无上的王城。 高高屹立于绵延不绝的菩提山脉之上,鸟瞰整个阿卡湖,纯净的蓝,如婴儿的眼睛般澄澈。 阿卡湖的净蓝,使白衣少女看上去愈发风清云静。她不施粉黛而美的纯粹的容颜,此时已用白纱盖去一半。她锁骨间的蝴蝶仿佛马上便会活过来,随时飞走。这,便是兰儿当日给宁浥尘成魔后纹上的图案。 宁浥尘信步朝着陀罗迦里王城走去,走出了阿卡湖沙滩,临近王城,一路上都不急不缓。 可在王城脚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阿修罗民众,绝大部分是不具神力的,他们需要在王族、军队的庇护下,才能平稳地生活。阿修罗王族之所以珍贵,便是优质血脉的传承。王室中人,皆有半神的天赋,个个都具有与生俱来的神力,只是传承的多少各有不同。 而王城脚下,商贩众多,颇为繁荣。有老有少,偶尔有几个阿修罗女,但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男性阿修罗。这里的阿修罗女呢? 她一出现,便察觉到有诸多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此时她面容已经半敛,但那一双双看向自己的眼睛,有不解,有惋惜,有轻视,也有玩味…… 难道阿修罗,对女性这样有偏见? 宁浥尘继续走着,也继续承受着各式各样不友好的目光。终于,有一只干瘦的手拉住了她。 她扭头一看,是一位矮她一个脑袋的老妪。 老妪面容和蔼亲善,风霜岁月在她脸上蚕食出道道皱横,灰白的头发在脑后低低地挽了一个圆髻。她的声音有些浑浊粗躁,透着隐隐的关心:“姑娘,你怎么这样大胆!这个节骨眼还敢出来,不怕被那些人抓走吗?” 宁浥尘有些疑惑:“大娘,什么人要抓我?” 老妪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不是抓你,是抓所有年轻貌美的女子!” 宁浥尘把陶罐放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老妪的手,眼睛完成了好看的月牙:“您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老妪还是不放心地拉着她,见她不听劝,神色有些焦灼:“姑娘,听我的话,赶紧回家吧!四王子的人要是看到你,一定会把你抓走的!” 四王子要抓女子? 宁浥尘问道:“四王子为何要抓年轻貌美的女子?” 老妪叹了一口气:“如果被抓走的女孩子,仅仅是到他府上为奴为婢,或者当个没名分的妾,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人心惶惶,年轻女子们都不敢出门了。四王子突然就对美女感兴趣,被抓走的女孩子们,很多人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衣衫不整,枯瘦如骨啊!” 说着,老妪眼中流下两行泪来,对丧命的年轻女子们觉得格外痛心。 宁浥尘眼看着她对一个陌生姑娘都这般真诚的关心,心中某个角落觉得甚是温暖。可她闻言,也察觉出此事古怪。阿修罗族算是半神,尤其是颇具神力的王族,为何会做出此等阴邪之事呢? 她又笑着对老妪道:“谢谢大娘,我马上回去。” 不远处传来阵阵嘈杂的声响,两个官兵出现了,在市集的告示绑上贴了一张公示。他们贴了即走,随后一堆民众便蜂拥而上,挤着看上面的内容。宁浥尘也跟到人群最外围,用不俗的眼力阅读了告示的内容。 她一眼便看到了告示上的画像,顿时觉得奇妙。画像上的男子,脸型瘦削有些微长,眉毛浓黑,有些粗犷地斜飞着,那双眼黑白分明,灿如星辰。鼻子高挺而偏窄,嘴角不笑时也微微上扬,整张脸都透露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长得实在出众地好看。 宁浥尘不会认错的,他便是今天上午,她在阿卡湖畔喂了清水的那个男人。 她又看了看画像旁的文字,说的竟是重金悬赏抓捕七王子迦琐罗。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开始便遇上的,就是她计划中处心积虑想靠近的人。 那段话不仅说了要找七王子迦琐罗,还宣布了即将在三日后于修罗门处死三王子舍婆离一事。三王子和七王子联合起来,欲图弑父夺位,谋害兄长,害得阿修罗王摩诃卧病不起。三王子已被抓捕伏法,而七王子仍然逃亡在外。这样的说法,让民众们唏嘘不已,纷纷指责唾骂这两个不忠不孝之徒。 事情难道真的如告示所说? 宁浥尘有些不太相信,她决定先等三日之后,看看修罗门那边的情况。 修罗门,是与陀罗迦里王城同样尊贵神圣的地方。 每一位神力觉醒的阿修罗,都要来到这里接受王室授予的荣耀。或进入军队守卫阿修罗道的和平,收到万万百姓尊敬的高尚地位,或被封为达官贵胄,尊享无尽荣华。 但,半神阿修罗的命,要么死在战场上,为了荣耀。要么死在修罗门,奉还一生尊贵。 三日后,宁浥尘去往了修罗门。 修罗门是一幢黑色的高约二十丈的石门框,上端以极其苍劲的笔力书写着“修罗门”三字。巍峨肃穆,透着古朴的庄阎,修筑在一个白色圆台之上。 围观的民众实在太多,她在最外圈。 穿着金色甲胄的二十位阿修罗禁卫队,威风凌凌地均匀分布站立在圆台边缘。而圆台中间,修罗门下,则跪着今日将被处决的重犯——三王子舍婆离。 他浑身透着紫的黑的淤青,俊秀的脸上也如是。那张脸,与迦琐罗有着四分的相似。那双深邃的眼,正视前方,透出一股不愿臣服的倔强。 天色突变,浓云密布,顿时白天便成为了黑夜,一场滂沱大雨毫无预兆地落下。 随着一道闪电降下,那亮光便化成了一个人形。霎时间,雨水也收敛了起来,只剩劲风依然刮着。 “是四王子!”民众间有人指着那高高在上,浮于空中的男人,亢奋地大声道。 阿修罗道四王子,多罗希。 多罗希一头红发如火张扬,身后的披风随风飘扬,猎猎作响。他傲视着阶下囚一般的舍婆离,质问道:“舍婆离,弑父篡位这样的事,实在众怒难犯,不可原谅!今日在这修罗门下,就要将你处死,已熄天怒!” “天怒?”舍婆离昂起头,蔑笑道:“到底是熄谁的怒?又是谁作下了天神不会宽恕的罪!是你们,栽赃嫁祸!” “一派胡言!本王子作为司法修罗,绝不会允许你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还有你最亲爱的弟弟,我们的迦琐罗,你放心,他很快就会下来陪你的。”说罢,多罗西仰天一笑。 收回笑容,他便催动神力,一道赤色巨龙般的闪电,狰狞着劈下,落到了修罗门顶端,将大地都震得抖动了一番。 修罗门顶端有红色的能量积蓄着,开始坠下。 舍婆离抬头望着那团不断逼近着自己的赤色火焰,空洞的眸子间只映着那惨烈的红。 当火焰落下,将他尽数吞没时,那一句痛彻肺腑的喊叫让人闻之便心间一颤:“不要来!迦琐罗!” 宁浥尘忽然感应到,她附近有一股在极力压制着的愤怒地能量。她寻着波动望去,竟看到了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子,迦琐罗。 他竟然来了。他一定也是冒险要回到王城,看到了那张告示。 宁浥尘留意到,圆台上有几位禁卫军仿佛注意到了迦琐罗的气息,开始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修罗门下热烈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所有人的脸。迦琐罗背过身去,挤开了几道人群,融入了一片墨色之中,消失不见。 带修罗门下火光散尽,乌云也皆散开,光明又降临世间。 舍婆离的尸骨烧的半点灰都不剩,多罗西阴阴得逞似的一笑,便消失在了空中。禁卫军没有找到迦琐罗,便也作罢,有序退了。 修罗门,又兀自静静屹立着,仿佛无事发生过。 迦琐罗会去哪儿呢?宁浥尘想在附近找找,便也离开了这里,往集市走去。 多罗西四处寻找美女的风波似乎还未过去,一路上,清一色只剩下了男性。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支整齐小跑着出现的队伍,一见到她,便立刻将她围了起来。 一个卫兵问道:“这个女的带了面纱,会不会相貌丑陋?” “管他呢,身材很不错,带回去再说,反正那一位的眼光高的很,我们要做的就是找足够的美女任他挑选!” “是啊,要不然,四王子会怪我们办事不利的,他对那一位也尊敬地很。” 他们商议完毕,便把宁浥尘的手捆了,拉着她到了一个地方。那里停着一辆由两头牛拉的车,车上不是车厢,而是圆木制成的牢狱般的桎梏,里面还关着三个双手被捆的貌美女子。 宁浥尘也被这些卫兵推搡着,关进了牢笼中,和其他三位挤在了一起。 她隐隐觉得身后有人跟着,眼神淡淡一瞥,便看到了那个有着一头棕色蜷曲头发的身影。 面纱下的嘴唇弯起浅浅的笑容,那一次邂逅,一念心善,竟让她的开头如此顺利。迦琐罗,是她绝对不会放过的第一重机会。 第六十六章 宿邪 牛车一路颠簸,筋骨疲乏,当牢笼门被打开时,宁浥尘已觉得腿脚与双手都十分麻木了。被两个卫兵强拉着下了车,筋骨得到了松乏,身体行动才渐渐自由。 四个一起被抓来的女孩,一个个都被用黑布条蒙上了眼。 宁浥尘用魔之力充盈着一双眼,便可清楚地透过布条看清外面的情况了。 越走着,越靠近一座敞亮华丽的宫坻,四个女孩不断被不同的级别越来越高的卫兵带领着进入宫中。 终于,她们到了金碧辉煌的正殿内,被安排着一字整齐排开,等待着正主。 宁浥尘感受到了其余三人的紧张彷徨,甚至颤抖。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声音洪亮的男人一路谈笑着,也来到了大殿内。 “宿邪兄,多亏了你出谋划策啊。本王子那个哥哥,就这么轻易除去了。还有我那七弟,也跑不了。” “作为多罗希王子的朋友,为您分忧是应该的。” “哈哈!本王子很高兴,能结识宿邪兄这样的好友!对了,这次民间又有几位美貌女子进献到了府中,宿邪兄看看,可喜欢啊?” “哦?多罗希王子真会投人所好啊!” 两人大笑着,便走到了四个姑娘身前。 竟是宿邪。怪不得之前那老妪这般担忧自己,原来她所言非虚。 宿邪修的功淫邪,练那欢喜禅,需要源源不断的处子来共同练功。带他取走元阴,便会控制着这些女子,去不断地吸引更多男人,与他们交合,直到吸取尽他们的元阳,回来将这些力量,再通过与主人双修的方式,渡给主人。直到她们的所有力量都耗尽,被主人一次次地吸干,最后便会成为一具干尸,被主人丢弃。主人,又可以寻找新的傀儡了。 宿邪一身青蓝色绸缎长衫,一半的墨发以金冠束着,一半垂在背上。白净的脸上,一双迷离桃花眼甚是出挑。一看,便是个风力倜傥,一身桃花债的主。 宁浥尘不由得挑起一侧嘴角轻笑,只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站在这一排的最右侧,宿邪与多罗希自左半边开始仔细打量着女孩儿们。 “抖什么?来到这里,难道不是你们的荣幸吗?”多罗希见那几个女孩害怕到颤抖,趁着脸,怒斥了一句。 宿邪倒是于他不同,愈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女孩子:“王子殿下,对女孩子,是不可以这么凶的,要温柔。” 多罗希轻蔑道:“哼,不过是几个下贱的贱民罢了,惹得贵族不顺心,打骂或者杀了,都算不上什么事。” 待走到宁浥尘身前,两个人都停下了。 宿邪道:“这个女孩倒是有趣,那三个眼睛蒙上了,不大看得出容貌是否美丽。而她,不仅眼睛蒙着,这口鼻也用面纱遮着,通身的气质倒不曾被掩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真的让人忍不住想看看,面纱下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说着,他便伸手欲解去遮住宁浥尘眼睛的黑布条。 宁浥尘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宿邪的手。 宿邪面色顿时一变,目光凌厉:“你看到到我?” 宁浥尘镇定自若道:“我的眼睛被蒙上了,看不见任何事物。只是贵人身上有着淡淡的桃花香,一靠近,便能闻到了。” 宿邪微微拎起双臂,仔细嗅了嗅身上的气息,笑道:“好灵敏的嗅觉,有趣。那你为何不愿给我看你的容貌呢?” 宁浥尘反问道:“如今敢行走在外的女孩已经不多了,难道贵人不怕我面纱下的脸,及其丑陋?要是我长得不好,贵人一生气,我便立刻没命了。不如先看看其他人,也许有贵人喜欢的,贵人一开心,看到我的脸,便就不生气了。” “既然她这么说了,宿邪兄不如先看看其他三个,最后再看这一个?此女伶牙俐齿,本王子也很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答案晚些揭晓,更加让人期待。”多罗希亮晶晶的眼中,也有了几分玩味。 宿邪点点头:“王子陛下说得不错,那便先看看其他人吧。”说着,他借去了左边第一个女孩脸上的黑布,一双婆娑的泪眼便露了出来,乍一看见他,又迅速垂了下去,盯着地面落着泪。 宿邪发出啧啧的声音:“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真是惹人怜惜。” 但多罗希却不这么认为:“宿邪兄果然喜欢柔弱的美人。我们阿修罗,却不喜欢这样的。每一个受到修罗门赐予荣耀的阿修罗,都是从犹如地狱般残酷的环境中走出来的。懦弱,只会让我们厌弃,被战场吞噬。” 宿邪摆摆手,并不在意他的这番话:“诶,这便是欣赏的眼光不同了。这女人,柔情似水,才能叫男人心神荡漾啊。” 接着,又依次揭去了第二和第三个女孩子的面纱。宿邪摇了摇头:“最近的质量,一批不如一批了。” 多罗希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指向宁浥尘:“皮囊好看又有何用?阿修罗女皆美艳,但绝大多数都只是空有皮囊。至今为止,本王子就没见过一个特别的。” “女人,貌美如花就好了,王子陛下何必如此执着呢。”宿邪饶有兴致地看着宁浥尘,有些期待地伸出手,缓缓解开了她脑后的结。黑布条滑落,她的眉眼便露了出来。 她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仿佛一池秋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皱,在暖阳下闪耀着点点溢彩流光。 与宿邪四目相对,她却波澜不惊。倒是宿邪和多罗希,皆是看得一愣。 宿邪由衷赞叹道:“我活了四千年,阅女无数,竟从没见过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 多罗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宿邪又打算去扯她遮脸的面纱,被她轻轻挡住了他的手腕:“慢着,若这面纱下的脸,不如你们的预期,是否可以放我回去?毕竟,不是我想来这儿的。” 宿邪道:“我承诺,不会伤你性命便是。” “一言为定,我自己来。”宁浥尘伸出双手,自己去解脑后面纱带子的结。 白纱落下,一张脸完整地呈现在两人眼前。 宿邪迫不及待地抓起了她的手腕,要将她带入自己的住处。 宁浥尘被他拉着拖了几步,多罗希在身后喊道:“宿邪兄,她并不愿意跟你走!” 宿邪停住脚步,转身定定地看着他:“王子陛下,你要江山,我要美人,我们互相帮助,各取所需。如果你已不再需要宿邪,宿邪走便是了。” 多罗希要紧了牙,眼中带着怒意,却又无可奈何。若是宿邪离开了他,去了别的王子那里,那他成功夺取王位的几率,便会向从前那样少了。 见多罗希默不作声,宿邪冷冷一笑,拉着宁浥尘继续往外走。 宁浥尘开始不顾疼痛地抵死挣扎,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了。她从甩到身前的辫子尾端处,拔出了一支金色拒霜花发簪,用尖头抵着自己的咽喉:“如果贵人非要得到我,那么请托着我的尸体回去吧。” 宿邪掌间汇聚起一股魔气,皮笑肉不笑地对宁浥尘道:“美人,你最好乖乖听话,我不想弄疼了你!” 宁浥尘摆出一副以死相拼的样子,装作慌乱地冲到宿邪身前,要用手中的簪子刺向他的咽喉。 她当然无法得逞,反被宿邪的护体魔气弹开了,摔倒在地 宿邪刚想把她抓走,多罗希便大声喝道:“来人!把这个惹事的女人带下去,关入大牢!” “好端端的,关她作甚?”宿邪说着,就要过去拉她起来。 但多罗希固执地挡在宁浥尘身前,换了张笑脸对宿邪道:“她不识好歹,竟敢冲撞我府中最尊贵的客人,怎么可以轻易放过?” 说着,多罗希的卫兵便已来到大殿,在他的神色示意下,把宁浥尘押了下去。 宁浥尘表面张皇,而内心一片平静。现在的一切如她方才预想那般发生着。当她听闻多罗希和宿邪对待女人完全不一样的看法时,便想好了如何表现才能吸引多罗希的注意,能够把这颗棋子也利用起来。 多罗希只是命人将她关了起来,且并不是真的让人把她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而是暂时将她囚禁在了一间较偏僻的殿中。但宿邪却觉得受到了她的侮辱,又遭到了多罗希那边的气,便私下里命其他人,偷偷对宁浥尘施以各种小刑以略作惩罚。 只是他又特意吩咐了,不可太没轻重,真的伤及了她的根本,也不可打到她的脸。如果她服软了,便将她送到自己的殿中。 而这些人为了讨好宿邪,也十分尽职尽责,尽真的下得去手,在宁浥尘身上留下了十几道鞭伤。宁浥尘为避免身份暴露,一下子惹来宿邪和多罗希两个劲敌,便没有用魔之力保护自己,也不去修复自己的伤势。只是手上那串元伽在人道皇宫时送给她的水晶手钏,仿佛感应到了她受伤一般,如细流般涌出一丝丝细小薄弱的灵力,缓解着那火辣辣的疼痛。 深夜,万籁俱静。而游走巡逻的卫兵还在外头来回走动着。 但,有一股神勇的气息逼近了。 宁浥尘感应到,那几个巡逻卫兵,一个个次第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第六十七章 卡萝拉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轻轻走了进来,阖上了门。 宁浥尘微微有些诧异,但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在料想之中。她只是没想到,此人比她想象中大胆得多,竟夜闯四王府,明目张胆地放倒了一批守卫溜了进来。 迦琐罗来了。 他一见浑身是伤的宁浥尘,急忙跑到她身前。 “他们竟对你用刑?我带你出去。”说罢,他就去解绑住宁浥尘身子的绳索。但手一旦触碰到,便会有股电流般的刺痛灼热感将他逼退。 “这是被那妖魔试过法术的绳索,你解不开的。”宁浥尘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疑惑表亲,气虚微弱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来救我?” 迦琐罗直直地望着她道:“你忘了吗?那一日,你在阿卡湖畔曾救过一个快要渴死的男人。那是个盐水湖,在我快要被太阳蒸干,脱水而死之际,是你及时出现救了我,就像神女一样。” 说罢,他的视线往下移,落在了她的锁骨之上。他的眼神很纯净,并不含半点杂念之想:“我牢牢记得你身上这只美丽的蝴蝶。我醒来之后,四处找你,那一日终于重新见到了你,原本想真正与你认识一场,但没想到你却被四王子的人抓起来了。” “原来是你。”宁浥尘惨淡一笑:“我不过随手喂了你一些水,实在不值得你冒着性命危险,闯到这里来救我出去。趁他们没发现,你赶紧走吧。” 迦琐罗关切道:“可你被关在这里遭到虐待,我不能眼看着救命恩人被他们活活打死!” 宁浥尘劝道:“那个宿邪,是个妖魔般的人物,极其强大。我不愿从他,他想给我些教训,暂时不会要了我的命的。他背后更有四王子坐他的靠山,在这一带为所欲为,无人可以管束的了他们。你还是走吧,不要被我连累!” 迦琐罗固执地摇摇头:“我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说罢,他双手又握紧了绑住宁浥尘的绳子,那绳子便开始发出威力,将他的手烧灼地滋滋作响,使他的一双手变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而迦琐罗更加咬紧了牙关,额间也开始不断渗出汗滴落下,手背关节因紧握而泛白,一双露在外边的胳膊,那健硕壮实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绳子被他硬生生地拉扯,那股不惧一切的蛮力,竟生生地把这段绳子的受力处扯断了外圈的绳线。 宁浥尘深锁着眉,一言不发地盯着闭着眼咬着牙,拼命拉扯着绳索的迦琐罗。此人竟然如此无畏又固执。 但他的一双手终于受不住,松开了绳索。 迦琐罗跌坐在地,粗重地喘着气。 宁浥尘想再试他一试,便有些愤怒道:“走啊,你也是个落魄的普通人,如何能救我?不要拖累我!” 迦琐罗站起来,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你说我救你,是在拖累你?” 宁浥尘别过头去:“走吧,不要为了我白费功夫,还弄得自己伤痕累累。” “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会带你出去。”说罢,迦琐罗又欲开始扯断绳子。 “住手。”宁浥尘冷冷道:“即使你帮我解开了这段绳子,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迦琐罗感到不可置信,他有些急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又不愿意委身于那个邪魔,难道你想要做四王妃?” “四王妃?哼。”听到这个名字,宁浥尘表现地极是厌恶:“你说没错。我要留下,的确是为了他。不过,不是嫁给他,而是要他的命!” 这回,换迦琐罗摸不着头脑了。他疑问道:“他竟然和你有过节?” 宁浥尘眼中迸射出凛冽的寒光:“他害死了我的父母!” 迦琐罗闻言,神色微微一动,惊讶于她的父母是被多罗希害死的,但是对多罗希做出这种事又觉得毫不意外。 宁浥尘继续往下说着故事:“我叫卡萝拉。我的阿爸,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水果商贩。那一天,有一对卫兵在街上巡视时,见我父亲的水果丰润鲜艳,就想要讨些便宜。他们一贯搜刮民脂民膏惯了,遇上这样的事,民众们都当破财消灾。可他们偏偏不满足,要把我阿爸的整辆推车推走。那是我家赖以为生的东西,损失太大!阿爸争不过他们,趴在车上阻止他们拉走这整车水果。但那些丧心病狂的卫兵,竟然开始对他拳打脚踢,见他不愿意屈服,甚至用剑刺向了他……无人敢阻止,我可怜的阿爸,就这样横尸大街……” 迦琐罗听得神情深沉,叹道:“多罗希从不把平民的命看作是和他一样的生命。” “后来我和阿妈才知道,这队卫兵,最终是归属于四王子多罗希管辖的。他是真正的阿修罗,流淌着尊贵的半神血脉,我们以为,他会像天神一样庇佑万民。我的阿妈千辛万苦去到他的宫殿,渴望着见他一面,求他给一个公道。可他却残忍地拒绝了。她哭着求见,滴水不喝粒米未进,不眠不休,但连他的宫殿都没有踏进去一步,就在外面跪了三天三夜。最后,他竟嫌阿妈吵闹,下令处死了她!” 宁浥尘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倔强的泪水在通红的眼眶竭力忍着没有掉下来。 而她心中着实佩服自己,这种用一个假身份,编造故事骗取他人信任的巴手段,真是运用地信手拈来,愈发纯熟了。 迦琐罗显然没有怀疑,他十分了解多罗希的性格,这完全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迦琐罗垂眼沉默了片刻,心中也似有一定的考量。他想好后,抬头道:“我很抱歉激起了你的伤心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一脸坚定,运起了神力到一双手上,再去握住了那根绳子。 宁浥尘只觉得胸膛中腾得升起一股怒意,冲破了头顶。此人倔过驴! “匹夫!空有一腔英勇,头脑冲动,你这样于事何补!” 见她动了怒,迦琐罗怔住了,停下了手,他也有些生气了:“那你要我如何才能救你!” 外头隐隐有了一些动静,宁浥尘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不要着急,你如果把我带了出去,我再找到能走进多罗希身边的机会就很难得了。那些人很快就会醒来,你先走,三日之后,再找机会过来,如果我还没有找到方法,那么请你救我出去。” 迦琐罗也听到了动静,若再不久情况便会危及,他关切道:“那好,卡萝拉,你一定要撑住!” 迦琐罗从窗外翻了出去,气息射出了很远,即便此时有人再去追,也已经望尘莫及了。 宁浥尘说的确实是实话,目前,她还不十分了解宿邪和多罗希的情况。贸然动手,她很有可能会落败。尤其是宿邪,她只知道他练的功阴邪,威力巨大,但不知他的弱点在何处,还需仔细探过。 “奇怪,怎么突然就睡过去了?” 外头巡逻的士兵已经醒了。他们警惕地打开门检查宁浥尘的情况,见她依旧被牢牢地绑在柱子上,且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才重新关上了门。 宁浥尘见四下里又安静了,便让自己元神出窍,去找宿邪所在之处。 四王府中,大小也有一百多座殿宇。万籁俱静,一片漆黑,只有南面最偏远的一处宫殿,还灯火通明。 她因了身形敛了气息,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处主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窗前。 殿内,衣料单薄的妖娆舞姬们肆意地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身,她们戴着的手镯,脚环,服饰上的金属点缀,因着舞蹈的幅度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律动声响。 而那一层朦胧的土黄色薄纱后,断断续续地传出女子的声音,又是痛苦,又是亢奋。 里面的女子发出一声尖叫,她的玉手抓紧了那层纱,在她的用力下,纱幔被扯了下来,飘飘然坠下,罩住了下方一片区域。 一双男人的臂膀伸了出来,把这块纱布掀开了一角。 女子白皙纤薄的背便露了出来,她身下还有个男人,正是宿邪。 宁浥尘见到这香艳的场面,脸微微发烫,侧过头去。 宿邪拍了一把身上女子的臀部,示意她下去。又伸出手朝殿内另一个女子勾勾手,示意她过来。 那女子红着脸,扭扭捏捏地过去了。宿邪一把将她拉住,掀开纱幔将她用力拉了进来,把她压在了身下。 宁浥尘皱着眉,这便是修那欢喜禅?如此意乱情迷,纵情声色。比起女人汤,有过之而无不及。早知如此,宙洪荒应该把女人汤交给这方面的专家,宿邪才是。 此刻,宫殿的大门被推开了,只是打开了不大的一截空隙,一只涂着艳红指甲的手扶住了门,随后进来了一味穿着红色衣裙的女子。 她的双腿跨入门槛已显得十分吃力。 她的一头茂密及腰的蜷曲长发,风情而成熟,红色衣装包裹下的身躯,犹如一枚蜜桃般散发着甜蜜的诱惑。 可她看上去无比憔悴,长发干枯如稻草,皮肤上落满了紫的红的斑驳痕迹,不像伤痕,倒像是吻痕。她的一张巴掌大的脸,发黄暗沉,眼下的乌青犹如泼墨。即便嘴唇涂着艳红如血的色彩,也盖不住这般憔悴。竟像是,油尽灯枯。 她摇摇晃晃地朝里面走着,身后的裙子忽然便映出一道深色的痕迹,不断下滑。她每往前走一步,便有猩红发黑的液体流下。 顿时,整个大殿便充斥着一股腐尸般腥臭腐烂的气息。 纱幔下的男女停止了动作,宿邪站起身,掀开纱幔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身上已批了件薄薄的丝衣。 其余女子闻到这股味道,皆皱起了眉难以忍受,不过是当着宿邪的面无人敢抱怨。 宿邪见那红衣女子朝自己走来,一路不断流下痕迹,臭味越来越浓,他却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我的小宝贝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艳鬼 宿邪又下令:“你们都给我下去。” 众女子听到了他的命令,立刻恭敬地告退了。殿内没有歌舞与一堆伺候的侍女,立刻便安静了下来。那位红衣女子继续机械而摇晃地朝宿邪走去,如同傀儡一般。离他还有一丈之远时,噗通一声倒地不起。 宿邪一点都不担心,只是静静笑着,期待着什么。 一缕深灰色的浓烟诡异地从红衣女子的天灵盖中钻出,袅袅地在宿邪面前形成一个人形,随后,一个红衣的女人便出现了,悬浮于空中。随着她的离开,那具尸体迅速猥琐,变成了丑陋可怖的干尸。 深灰色的灵魂?不是魔,这个女人是谁?宁浥尘留意着里头的一举一动,心觉怪异。 “姽嫿,你来了。” 被称作姽嫿的死魂,发出的声音还有一层涟漪般荡漾的重音,阴森而诱惑:“是的,主人。这一次,属下用这具身体,吸取了十八个男人的元阳,以化成我的纯阴之力,供主人修炼。” “你是一只艳鬼,仅三天时间,做得很不错。”宿邪赞叹道。他弯腰掀去了方才掉下来的纱幔,露出了一张宽敞的床,上面还有他和那些女人凌乱的衣物,以及欢爱时留下的片片痕迹,不堪入目。 那艳鬼姽嫿见了此情此景,面色十分平静,早已司空见惯。 宿邪在床中间盘腿坐下,那姽嫿也飘了过去。宿邪在床榻周边布下了一个圆形结界,将他和姽嫿都罩在了其中。 “主人,这里已无任何人,您还这般谨慎做什么?” 宿邪道:“此次来到修罗道任务繁重,四王府虽然守卫森严,但对于魔道那几位,都是形同虚设。他们中比我高强之人不在少数,我不得不防。” 姽嫿轻笑:“主人谦虚了,只要您的欢喜佛完好,谁也奈何不了您。况且,他们不会轻易得到那度朔桃木,也不能轻易动了您的欢喜佛。” 宿邪施法,放出一团艳桃色的光团,祭出了一尊佛像。见到这尊特殊又大胆的佛像,宁浥尘不觉又是脸上一红。 “哼,那是自然。所以我每次祭出这尊欢喜佛,都不得不防着。进去吧,姽嫿!” 姽嫿听言,便重新化成一缕灰气,进入了这尊佛像。 霎时间,一道艳色红光自佛像中发出,照射在宿邪身上,使他整个人都沐浴其中。宿邪面色尤显得舒畅,享受着此光输送给他的力量,助长着他的功力。 原来,他便是这样修炼的。那尊欢喜佛便是此功修行大成的法门,也是致命之处所在。 宁浥尘会想起方才宿邪与姽嫿的对话,提到了度朔桃木,似是此物可克那欢喜佛,只是这是个什么物件? 宙洪荒必然知道,难道现在要不远万里回到魔道去向他讨教?不成,他一向事务繁忙,出了紫陌青门便行踪不定,回去说不定也会扑空。以她的功力,等再折回修罗道,自己的肉身怕是被宿邪得到了也不一定。想想还是算了。 宁浥尘举起了胳膊,盯着手腕上的水晶手钏,脑中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元伽。 她离开了宿邪所在的宫宇,去到了遥远的阿卡湖边。 今夜的月亮很圆,很大,仿佛就悬于阿卡湖上方。风送来阵阵咸咸的味道,湖面在月色下泛着波光粼粼的银色。 宁浥尘将水晶手钏祭到空中,开始催动。片刻之后,天边落下一道银色的绮丽光耀在不远处的阿卡湖面。那熟悉的白袍翩跹的男子,真的应了她的召唤而来。 元伽行走在阿卡湖面上,如履平地,双脚不沾水,稳稳而来。 他到宁浥尘面前站定,道:“你找我?” 宁浥尘收回手钏,重新戴回手上,略惊奇道:“我只是试试,没想到真的能把你请出来。” “我说过,你会有用得到它的地方。”这一次,她竟然找的是自己,而不是宙洪荒。元伽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宁浥尘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因为夜色而看错了,元伽冰块般的脸上,眉间依旧似有万年不化的雪,而嘴角竟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错觉,一定是她没有特意用魔气注眼视物,看不真切。 既然他真的出现了,她便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抓紧向他问了:“度朔望桃木是何物,要从哪里获取呢?” 元伽闻言,反问道:“你要对付什么至阴之物?” 宁浥尘想着,想要骗过他必然很难。一定要说服他帮助自己去实现,她一心想要的是得到度朔桃木,除去宿邪。宿邪作为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元伽也不会想留下他。如此,他们便有了共同的目的。 她笑道:“听你这话,想必是知道这桃木所在了。我不瞒你,得此物的目的,是为了除去一个修欢喜禅的邪魔。” 元伽心中已经了然,便道:“看来你对魔道这次的父师择选,势在必得。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每五千年,长出一支灵桃木,汇聚着大桃木的精气。桃者五行之精,压伏邪气,制百鬼。对付你所说的欢喜佛,够了。” 宁浥尘对这桃木已是了解,但还有一问:“沧海之大,我却要上哪里寻?” 元伽继续道:“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你若是想要得到灵桃木,并不简单,甚至比对付那位修欢喜禅的少师更难。” 宁浥尘若有所思地点头:“鬼门的出入口,原来是在鬼道。你说有两位神镇守,他们属于天道,若是你去讨,他们一定会恭恭敬敬地奉上的。” 元伽明白她想要自己帮忙的意图,便淡淡道:“你若离开魔道,跟我回去,我可以考虑借灵桃木给你。” 利诱,陷阱。 宁浥尘这样做,为的还不是晋升父师,更好地留在魔道。若是跟他回天道被安排重新投胎,岂不是白帮他除魔的这个忙,还前功尽弃?元伽看着清冷,内心却跟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般。 “算啦,道不同不相为谋,改日再会!”她背过身去,过河拆桥,欲抛下元伽回到陀罗迦里王城。 “站住。”元伽冷冷叫住了他,声音是认真的严苛:“你算我行踪很难,我算你命格却易。我不会让你做出大不赦之事。我不得不再奉劝你,不要再轻易动利用真心待你之人的心思。以你的性子,即便步步为营达成了一时的目的,最终受伤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别以为很了解我!”宁浥尘突然回身,朝着元伽怒吼道。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胀胀的,话语透着几分凄凉:“我是魔,坏事做尽,只看得到自己的得失,绝不会管他人如何的。” 说罢,便抛下元伽,飞身而去。 月色下,阿卡湖深邃的水如同宝石一般,映衬得元伽的白衣愈发明净空灵。 “但若你能够想起谁,即便被利用,也是好的。”元伽朝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随后自己也被惊了一下:“不,我只是帮她做一些事,抵消心中的愧疚感罢了。” 长风不远万里而来,吹过阿卡湖的水面,元伽的发丝。他屹立如山,吹了整夜的风。 宁浥尘回去后,恍然回神。 每次坐在元伽面前,她便管不住自己的心绪,在他面前宣泄地一干二净。宙洪荒定是看出了她这般对元伽,却在他的面前表现得谨言慎行不苟言笑,所以才有了那日的一番话,哪怕她在他面前哭闹也好。 宙洪荒身为魔道之尊,繁忙不已。而元伽也是天道至尊,他何尝不是日理万机。而她这样开玩笑似的召唤,竟真把他请来了。他来得这样快,是撇下了天道多少事宜呢。 元伽方才说,不要利用真心待她的人。那么,这些真心之人,可曾包括了他自己? 这真心,又是什么真心,亏欠愧疚之心?慈悲为怀之心?亦或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宁浥尘便这样,傻傻地痴想了一夜。 日头升起,又是新的一日。她骤然想起,和迦琐罗约定的三日后相见。在此之前,她必须从度朔之山取来灵桃木,才能与迦琐罗里应外合,将宿邪一击毙命。 她便留了一个分身在此处,真身则飞去了鬼道,在一片沧海之中寻找度朔之山。 在空中飞了许久,发现在东海处,远远望下去,山头一片红云似锦。此山奇妙,宁浥尘便从云端下去,一看究竟。 元伽说,度朔山风光大好,山上有一棵蟠曲三千里的大桃树。而朔山住着各种妖魔鬼怪,要出门就得经过这扇鬼门。天帝担忧鬼怪下山到人间作祟,派了两个神将去把守,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大桃树顶端,有一只金鸡,神荼与郁垒抓了犯事的饿鬼,便扔去树顶,喂了神鸡吃。 真来到了这里,看到这棵桃树的东北一端,有一概拱形的枝干,树梢一直弯下来,挨到地面,就像一扇天然的大门。 第六十九章 桃花泪 度朔山高万丈,直入云端。此山风景秀丽,水土深厚,光照充足。因着不确定神荼郁垒两位天神在此山中何处,宁浥尘便落在了山脚,小小翼翼地往上飞去,仔细避着他们,又勘察着地形情况。 山脚下一带,却是妖邪凶魅居多。且越往上爬去,仙气愈盛,能留下的魑魅魍魉,便越厉害。 初初飞上仙山,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臭味。她朝那处看去,只见有一大片结着金黄小果子的植物生长在这山野疏林间。有许多鸟兽聚在这里啄实了这些果实,堆积了格外多的粪便。仔细辨认,那一颗颗的豆子,原来是巴豆。 她捂着鼻子,迅速掠走了。 升上云端,离那片粉色朝霞越来越近。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神荼郁垒。 山顶上,元迦所言非虚,巨大的桃树恍如一片连绵不绝的粉色后云,茂盛的枝丫盘曲着延伸三千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时间,繁花迷人眼。 “救命啊!救救我!” 一声凄厉的惨叫想起,刺痛了宁浥尘的耳膜。这声音饱含着浓郁的鬼气,是什么情况? 她感到有一股鬼气和强大的仙气向自己这边逼近了,便使了个法术,把自己藏在了一株桃花中。 一抹红影狂风般从眼前掠过,随后有一七彩一炫黑两道光影紧随其后。 那位身着斑斓战甲的天神怒喝道:“你已经是个鬼,还有何性命好救?还不速速就擒!” 红衣厉鬼凄声求饶道:“神荼大仙,饶了我,我有毒!” “骗谁呢?鬼没有实体,怎会有毒,站住!”另一位身着黑色战袍的天神说着,便一挥手中的浅黄色绳鞭,抽在了厉鬼的背上。相传,神荼郁垒用苇索打鬼,原来就是这个。眼看着那厉鬼被打得晕晕乎乎,找不着北,便再飞不动,跌落在了厚实的神木上。 神荼郁垒二神走到他身边,厉鬼七窍开始流出血,一双长着浓重黑眼圈的眼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二位大仙,我真的有毒啊,我生前是被人毒死的!” “你怨念太重,死后化为厉鬼,滥杀无辜,又不服冥殿管教,从鬼门关逃出来。我二人协助冥殿治理鬼道秩序,今日是不能放过你了!”神荼郁垒二位天神施法,用手中的苇索将这只厉鬼绑了。 忽然间,一声充满力量的鸡鸣声响起,唤醒了每一朵桃花。随后,天下众鸡悉从而鸣。 又是新一轮日出。骄阳被海水托起,升入空中,万丈金光刺破云层,直达人间。度朔山顶的桃花经朝阳一照,愈发鲜妍明艳,尤为壮丽可叹。 片片桃花细雨般飘落,神荼郁垒两位天神沐浴在霞光中,看着更为威严神圣。神荼道:“郁垒,咱把它送给金鸡去。” 郁垒点点头,两人提着惨叫挣扎着的厉鬼提走,送给金鸡当了早点。 宁浥尘见他二人远离了,才显出身形。她扶着桃木枝,神情凝重。神荼郁垒二神合力,断断不可小觑。如果正面与他们二人相斗,即便能撑上一段时间,最终也只能是束手就擒被抓去喂了那只金鸡。 她想了想,还是先跟着神荼郁垒,找到灵桃木所在,便一起去了大神桃木的最顶端。 一只金色的巨鸟拖着常常的尾羽,从头顶飞过,双脚牢牢地抓住了一支粗大的枝木。原来,是一只长相俊秀威严的金鸡。那如日般灼烈的金色双瞳,透出犀利的金光。 那红衣厉鬼眼见着它,顿时如开败了的花一般蔫了,哆哆嗦嗦道:“我有毒……” 神荼闻言,一甩手将他扔了出去。金鸡翅膀一震,张开尖锐的巨喙一口吞下了红衣厉鬼。 神荼和郁垒将厉鬼喂给大桃神木最顶端的金鸡之后,便往下方掠去。两人到了花开的最下层,照常一样,寻了个舒适的大枝桠,悠哉地躺下了。郁垒平摊着掌心,一股粉色气旋出现后,两瓶小酒便握在了手中。他扔了一瓶给神荼,两人目睹着初升朝阳与风动的桃花,浅酌一口桃花酿,最是惬意。 这二人万万年为伴,培养出了默契,不言语,只细微的眼神与动作,就已明白对方内心所想。这样,宁浥尘便不能得知灵桃木的下落了。她突然记起,兰儿曾给她过一种药丸,名叫言真丹。只要给人服下,他们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时,随手一放,不知是放在了女人汤哪个地方,还是自己的随身空间呢。 她在空间中搜寻了一番,真的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白色瓷瓶。 如何才能找到时机,放到他们的酒饮之中呢? 这有了药,要给他们下,也颇有难度。 下药?宁浥尘心生一窍。 方才上山时,在山脚一带看到了不少巴豆,这两位天神自然是不会吃的,可最顶上那只金鸡,就没那么多心眼了。 宁浥尘往山脚暴掠而去,惊飞了那林间的鸟。 她施术采集了一箩筐的巴豆,并将之炼化成了一大把丹药。顺便随手抓了一只山鬼,将那些丹药强行给它灌了下去。随后便抓紧时间,重返大桃神木顶端。 金亮亮的神鸡,正悠然自得地抖着羽毛,静静地晒着阳光。 “多大的锅,才能炖的下你……”宁浥尘暗暗感叹,然后便将那只山鬼放了出来,抛向金鸡。 金鸡一见有吃食,便又飞舞起来,一口衔住了山鬼,将之吞入了腹中。 宁浥尘幽幽一笑,回到了方才神荼郁垒所在的地方,静候佳音。 果然,片刻后就有小仙来神色匆匆地来向神荼郁垒禀报:“两位大人,不好了!金鸡像是吃坏了肚子,到处乱拉,那些吃下去的鬼,有的都消化了一半了,满地都是,狼藉一片!” 神荼郁垒闻言,神色骤变。两人放下了手中的桃花酿,笃言道:“走!看看去!” 待他们走后,宁浥尘便从白瓷瓶中取出了两颗丹药,将之化成了粉末,分别倒入了两瓶桃花酿之中。 神荼郁垒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骂道:“难道那鬼真的有毒?实在是太倒霉了,平白沾染一身臭!” “下次可不要再喂中剧毒而死的鬼了。” 两人又分别在原先的位置躺下,拿起了酒瓶。 宁浥尘估摸着他们喝得差不多了,便施法催动言真丹的药效。眼见着他们慢慢没了动静,那两个酒瓶子,也掉落砸在枝干上。神荼与郁垒坐了起来,双目迷离地注视着空虚的前方。 宁浥尘缓步走出,问道:“两位天神,我无意得罪二位。请告诉我,灵桃木在哪里?” 神荼道:“桃木之精,桃花之泪,源于桃木之眼。” 郁垒指了指宁浥尘前方的那块平坦宽大的主干:“桃木之眼,便在那处。” 宁浥尘看准了那个地方,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将之深深地扎入其中,又将之抽回。 那一处眼中,缓缓流下一行浓稠如血般的液体,又渐渐变得金黄,最后,竟凝成了一截春日新发的桃木。这,便是桃花泪,大桃神木的五千年一结的精华所在。 宁浥尘将之吸到掌间,这支桃木还流转着神圣而柔和的金色光芒。 言真丹的药效渐渐失去,神荼郁垒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 宁浥尘收起了灵桃木,迅速离开了。而身后仙力暴涨,传来了两位天神的怒喝。她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离开度朔山。 迎面有一道熟悉的银芒流星般划来。 是他。宁浥尘凝视着元迦,而他只是淡淡地目视前方,没有多看她一眼。 与她,擦肩而过。 宁浥尘此时管不了那么多,想不了他来此处所为何事,只是用尽全力奔逃。 身后的气息自元迦出现后,仿佛便没有再跟来,此时,宁浥尘已远远地离开了度朔山,离开了鬼道。她悬于天穹,转过身去,一片沧海云涌,并无半个人的身影。 如此,她便真的能放心地回到修罗道了。 神荼郁垒二位天神,恭敬地单膝跪下,向元迦行礼:“小神见过仙尊。” 神荼神色略有些焦急,还没等元迦开口,便道:“仙尊,现下有一件特别紧急之事……” “本座知道。”元迦打断了他。 两位天神诧异地抬起头:“啊?” 方才的不速之客,身上的气息,明明是个强大的魔啊。 朵朵桃花在元迦眼中盛开,微风在他的发丝与衣衫间穿梭着,沾染了淡淡的桃花香:“是本座让她来此的。借去灵桃木,是为了对付修炼至阴之功德邪魔。如若心中存有善念,是妖是魔是人是仙,又有什么关系呢。” 神荼郁垒相视一眼,有些为难:“但这样,恐怕天帝会治我二人一个看护不利之罪……” “所以,本座会渡给神木五千年仙力,再孕育一滴桃花泪。” “啊?”神荼郁垒两人闻此言,发出了比刚才还要差异的声音。 元迦伸出手掌,托起掌间一团不断凝聚着他仙力的气旋,渐渐地,便凝成了一滴无色液体,如同眼泪一般。他将之轻轻一推,便注入了大神桃木之眼处。 神木所受之创伤开始愈合,竟开出了更多的花儿,绚烂如锦,明艳地仿佛心上女子最高兴时露出的笑。 第七十章 反间 宁浥尘得到了灵桃木,施术将它雕琢成了一把桃木短剑,收入了随身空间,随后便加急回到了陀罗迦里。她留在此处的只一个傀儡般的分身,骂不还嘴,打不还口的,算算时间这里已过去一日,不知自己的分身已怎么样了。 “是我们下手太轻啊,一声儿不吭,是个硬骨头。这个贱女人,装什么清高呢!” 还未入囚室,便听到里面骂骂咧咧的。 宁浥尘立刻化成风回到分身内,融为整体。周身传来的疼痛,直刺肺腑。这群混蛋,见她的分身被打也不做声,竟还泼了盐水,那些伤口火烧似的疼痛。 见她此时终于有了反应,他们才罢手:“哟,不继续装了吗?忍不了了吧?再强硬的男人受了这样的刑,都免不了哼哼几句。你小小的女子,怎么可能没有反应呢?” 宁浥尘费力地抬起头,道:“你们近日这样待我,不怕一转眼,我就能要了你们的命吗?” 施刑的两人听了此言,彼此都是一愣。这样美艳绝伦的女人,再怎么样,也是轮不到他们的。此时能有这样摧残她的机会,一时忘形,竟忽略了只要她低头认错,随时就能飞上枝头,要了他们的命。 打也打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手中的鞭子也掉落在地,愣了片刻后,便放轻了脚步,三步一回头,满脸担忧地走了。 今夜,是与迦琐罗约定的三日之期。 宁浥尘不愿用法术修复伤口,以免在宿邪与多罗希面前露出了破绽,但疼痛难耐,便暂时隔了痛觉,让自己浅眠了过去。 一滴水落到了她的肩膀上,惊醒了她。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这里的建筑修葺地极好,屋内是不可能漏水的。且肩上传来了浓郁的酒香,这不是水。宁浥尘抬头望去,迦琐罗正曲着一条腿,坐在梁上。 宁浥尘盯着他,面色不惊不喜:“你来了。” 迦琐罗纵身一跃,猫儿一般跳下,没发出一丝声响。他站起身,看着她问道:“卡萝拉,你看上去不太好。怎么样?你想通了没有?” 宁浥尘直言:“想好了。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需要你的帮助。” 迦琐罗见她还是冥顽不灵,又疑又气:“我怎么帮你?我是来带你走的。” “不要急,先听听我的计划。”宁浥尘先宽慰了他一句,继续道:“你这样的身手,必定不是常人。我只是一个弱女子,需要你的帮助。四王子身边那个邪魔很不一般,如果不除去他,也很难杀掉四王子。而对付那个邪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找出他的致命弱点,将之一击毙命。” 此话听着简单有理,真要去实施时,却毫无头绪,迦琐罗便问道:“但那人既然那么厉害,破绽也不好找,该怎么对付他呢?” 宁浥尘不紧不慢地道:“那位邪魔叫做宿邪。你一定也听说了,他练的邪功必须吸取通过控制女子获得至阴之力,因此害了好些女孩的性命。而用来控制她们的东西,便是一尊欢喜佛像,里面藏着一只听命于他的艳鬼,附身在女子身上去不断地吸取男人身上的阳气,化为至阴之力。所以,我们必须把那个艳鬼除去。” 迦琐罗担忧道:“可多罗希不会袖手旁观的。那个叫宿邪的邪魔,是他府上的贵宾,是他争夺王位的一个砝码,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呢?我们又该如何除去那个艳鬼?” 宁浥尘依然恬静地听完了他略带急躁的话语,随后道:“我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目前,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抱在一起,却也是各取所需。明日,我会假装想通了,但我选择的人会是多罗希,离间他与宿邪之间的关系。第二个问题便也能迎刃而解,宿邪不会服气,一定会找到时机来破坏。他大概会放出那个艳鬼来附身于我,届时,你便出面,将那艳鬼制服。我再装作是被附身的样子去接近宿邪,你再趁机将他消灭。” 迦琐罗抿着薄薄的嘴唇,垂眸沉思了一会儿,便道:“好,就听你的。如果做都不去做,怎么知道会成功呢?那日我能从他的重重围捕中逃出生天,这次也……” 说及此,他便打住了。 宁浥尘装作不知道他的身份,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迦琐罗不自然地笑笑:“卡萝拉,我们先解决你的事情。等救你出去,我再跟你说我的故事。” 宁浥尘信任地点点头,随后趁着守卫还昏着,两人又交谈了一番这个计划。 待第二日,来施虐的守卫刚进来,宁浥尘便直直道:“我要见四王子和宿邪大人。” 宿邪听守卫禀报的消息,极是欢喜,立即命人把她带了上来。多罗希与他并座在大殿中,神色却是不怎么好看,冷如冰霜。 宁浥尘才被带上来,宿邪便心疼地起身,过去扶住她:“早这样,何必还受这么多苦呢。不过,你想通了便好。” 宿邪说着,贪婪地握着她的手,重重地揉捏着,那滑腻纤细的触感,令他不忍放开。宁浥尘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道:“只是我身上这么多伤,怕是要好一段时日才能恢复。” 宿邪一挥手,侍女就端着一盘瓶瓶罐罐的东西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这是我带来的治伤神药,哪怕伤势深可见骨,一日便可痊愈,且绝不会留疤。要不然,我怎么舍得他们在你玉体上下那么重的手呢?”宿邪淫邪一笑,宁浥尘胃中一阵翻滚。幸好此时脸色颇为煞白,才不至于被看出来。 “多谢宿邪大人,既然是你命人伤我,那你这药,我也就收下了。只是我尚有一句话,要向四王子禀明。”宁浥尘说着,转头看向了多罗希。 多罗希见她忽然提起了自己,仿佛冰封的寒意瞬间化完了,眼中噙着一抹春光:“你有什么话想说?” 宁浥尘往旁边跨了一步,离宿邪远远的:“卡萝拉是阿修罗的血脉,自小仰慕半神的荣耀血统,是万万不愿跟随其他人的。若果可以,卡萝拉是否能在您的身边为奴为婢,以保此生无风雨可欺?” 多罗希站起身来,确认道:“你的意思是,你选择跟本王子,而不是他?” 宁浥尘瞥了一眼宿邪气得发绿的脸,笑着对多罗希道:“是的。” 多罗希对宿邪道:“宿邪兄,本王子记得,你们那边的人有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今天卡萝拉选择的是本王子,你会对本王子有怨言吗?” 宿邪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我们也有句话,叫做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她仰慕王子殿下已久,我又怎么好强人所难呢?那些上好的疗伤药,权当是献给王子殿下您了。” 多罗希立即下了逐客令:“十分感谢。卡萝拉现在十分虚弱,需要疗伤,就先请你回去吧。” 宿邪转身之时,深深看了一眼宁浥尘,在她耳中传音入密:“强扭的瓜虽不甜,但能解渴,就够了。” 多罗希为宁浥尘安排了房间,并派遣了多名侍女此后她。他也知道宿邪从魔道带来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就让宁浥尘使用这些膏药,尽快把身上的伤治好。 宁浥尘对这些东西,是最清楚不过的。她打开一瓶,用手扇了些气味轻轻嗅着,便发觉其中含着媚药。放浪如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无微不至全心全意地好呢,必然是有所图谋。 既然宿邪称,一日便可痊愈,那她运功疗伤,好得太快也就没人会起疑了。 第二日晚,听闻卡萝拉伤势痊愈,多罗希就开看望了她。他亦惊叹药效之良,竟真没有让她身上留下一点疤痕,凝脂般的皮肤细嫩如初。 他见宁浥尘对他虽然恭敬,但眼神中有所戒备,便道:“本王子虽然杀伐果断,手段狠厉,对一个女人却是下不去手,更不会强占。本王子要的从来不是普通的修罗女,也不会只想着得到她的躯体。你先好好休息,不打扰你了。” 多罗希的爱情观,倒让宁浥尘对此人没那么厌恶了。但,她清楚,他不过是能加以利用的一颗棋子。 多罗希离开后不久,宁浥尘便察觉到外头有两股纠缠在一起的神力与魔力。魔力似是蓄谋已久,突如其来。而那股神力,渐渐衰弱了下去,显然是中了埋伏而不敌,于是便遁走了。 她料想得没错,宿邪听到她伤势痊愈的消息,一定会认为是他给的药起了效果。媚药如果发作,便是他占有宁浥尘的最好时机,而不能让多罗希捷足先登。 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外头也传来一声布谷鸟叫。 殿中的门窗忽然无风而紧闭,所有烛火皆剧烈地晃了一晃,霎时光影错乱。 一阵灰气从门窗的缝隙间流了进来,在宁浥尘面前升起,随后便凝成了一个红衣女子的模样,便是那姽嫿。第一次与她面对面,那张苍白如纸的五官涂抹着浓墨重彩的脂粉,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眼白,仿佛纸扎的女人,尤为诡异。 宁浥尘缩在床上,用丝质的薄被盖住了半个身子,颤抖道:“你是谁……” “很快,你就是我了。”姽嫿咯咯地笑着,仿佛指甲刮着尖锐的金属般刺耳。 第七十一章 难安 姽嫿的头发无风自舞,丝丝缕缕地飞起,仿佛不见天日的海底中肆意生长的海草。那一撮撮干枯如稻草的头发,毒蛇一般朝着宁浥尘伸长去。 宁浥尘陷在宽大松软的床里边,手和脚都被姽嫿的头发紧紧地束缚住了,仿佛要勒进她的血肉中去。姽嫿的身子飘了起来,与宁浥尘面对面地悬浮在她上方半丈之处。 她露出森白的牙齿,幽幽说道:“不要挣扎,否则,伤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身子就不好了。” 她一寸寸地降下,宁浥尘愈发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被她挤压。 姽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而迦琐罗还未出现。按照计划,在姽嫿束缚住宁浥尘,以为情势稳定的时候,迦琐罗就该出现将她制服了。可现在,他怎么还没有动静?他并未言而无信之人。 姽嫿将要渐渐融入宁浥尘的身体,开始附身。 等不了了,宁浥尘正准备自己动手,上方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一条金色的绳索勒住了姽嫿的脖子,将她从宁浥尘身上拉开了。 迦琐罗终于出现了。姽嫿被金色绳索勒着,喉间发出咕咕的声音,一张煞白的脸渐渐变成的绛紫色。很快,她的身体就慢慢化成浓稠的烟雾,在地上融成了一滩黑水。 好厉害的宝物,宁浥尘暗暗赞叹。但细看迦琐罗,发现他身上添了新伤。她从床上下来,手脚都被姽嫿的头发勒得生疼,向着迦琐罗奔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你没事吧?”宁浥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此时还喘着气,神色有些疲倦,似是才经历了一番激战。 迦琐罗道:“我杀了他。” 宁浥尘思索了一下,适才多罗希出去的时候,与宿邪打斗了一番,落了下风。难道刚好被迦琐罗遇上,两个人打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架,多罗希被杀死了,而迦琐罗也没有及时出现? 见她沉默,迦琐罗又道:“我杀了多罗希王子,我的四王兄。” “那你是?”宁浥尘故作不知他身份,顺着他的话问道。 他字字掷地有声:“阿修罗王摩诃第七子,迦琐罗。” 宁浥尘道:“你为自己洗清冤屈,走成功出了第一步。” 迦琐罗反问她:“人人都说我连同三王子一起,弑父夺位,你难道不相信吗?” 宁浥尘浅笑着摇头:“我相信你这样仗义执着的人,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定然是四王子之流,为了抢夺王位排除异己,陷害于你。” 迦琐罗的眼中有些红血丝,他的眼神很纯净。对于这样的信任,他是动容的。片刻,他想起了什么,道:“杀了多罗希,为我,为你,都报了仇。可我没想到,他临死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有关于你的。” 宁浥尘一怔,问道:“什么?” 迦琐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匍匐在我脚下,再也不像从前那般高高在上。他向来以拥有纯正的半神血统为荣耀,不可一世。可最后,竟然放下了他的尊严,求我,来救你。” 说罢,他从腰间布包中摸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了宁浥尘。 “他说,对宿邪也并不是不存戒心。这是他托人寻找道行高深的僧人所用过的驱邪铜钱,用之铸成的匕首,可破宿邪的阴毒之功。交给你,你能用上。” 宁浥尘缓缓地伸手去接,一时间,心头乱如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想到的不是与那把王位失之交臂的遗憾与不甘,而是担忧着与自己不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她只是把他当成了一颗用完即扔弃的棋子,承受他这样的情深义重,心中不安,狂躁。 “卡萝拉?你还好吗?”迦琐罗见她紧锁着眉,若有深思的模样,提醒道:“再怎么样,他都已经死了。我的故事现在也不是时机讲给你听,当下更重要的,是要把宿邪除去。” 宁浥尘被他真挚的眼神望着,竟有种比方才还要于心不安之感。迦琐罗已经渐渐地开始信任自己,如果到了最后,发现他只是被她利用的另一颗棋子,他会怎么样呢?悲伤吗,愤怒吗,她不想再去想象。 她点点头,道:“好,我会装作被那个艳鬼附身的样子,趁宿邪松懈的时候,你便将他杀死。” 迦琐罗隐入暗处,紧紧盯着宁浥尘的安危。 宁浥尘去往了宿邪的宫殿,他早已沐浴,只穿着薄薄的丝质单衣,敞着衣襟,露出紧致的胸膛。他双臂悠闲地搭在靠垫上,懒懒地曲着一条腿。 房门开了。白衣的女子傀儡般地跨进房间,如期而至。 宿邪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饶有兴致地盯着宁浥尘,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 她缓缓地走向了宿邪,宿邪半坐了起来,一条腿依旧屈着,将胳膊肘轻靠在上面,道:“姽嫿,做得很不错。过来,让我感受感受她的体温。” 宁浥尘只能先听他的命令,走到他的床榻边。 宿邪倒是温柔,拉着她,轻柔地让她躺倒自己身边。他撑着双臂,翻身对着她,将鼻尖凑近她的鼻尖,用力地嗅了一下,痴迷道:“不涂脂抹粉,却有一股隐隐的清香。只是太多浅淡,非得我这样的花丛老手才能闻出来。有点熟悉,像是……梅香?只是透着三分婉约,没有那么坚毅。” 他说得无意,宁浥尘却是一惊。 惊的是,她身上,已有和宙洪荒几乎一致的味道了。几分幽远冷彻的梅香,挥之不去。自己离元迦,已经越来越远。 “这张脸,真是史无前例的好看。”宿邪用指被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由衷地赞叹:“只怕君主见了你,都不想要那浥少师了。” 宿邪的手往下探去,欲解开她的裙子。 一柄冰凉的匕首贴上了他的胸膛,毒蛇一般,不给他躲避的机会,直直地刺了进去。 宿邪捂住胸口,倒在一侧,殷红的血染湿了一大片银色的被褥。宁浥尘则旋身远离,到了床下,只冷冷地盯着宿邪。他低着头,只看得到一个尖尖的鼻头。 宿邪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渐渐又转为了笑声。他直起身子,面色平静地看着宁浥尘,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拔出了胸口的刀子:“真是天真地可爱。寻常刀剑,怎能伤得了我?” 宁浥尘紧抿着唇,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宿邪的胸口汇聚起一团浓黑的魔气,修复着伤势,他笑了一下,道:“我派去的女鬼,已经魂飞魄散了吧。你可知,这欢喜禅的门道关窍,并不在她身上。她没了,我还能再造千千万万个。我觉得你,就很不错,让你做下一个姽嫿,我还真舍不得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不可能对付得了姽嫿的。你的帮手呢?他在哪里?” 宁浥尘也笑道:“寻常兵刃?何以见得?这是四王子专门留着对付你的武器!” 宿邪面色一变,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团魔气在不断地修复这伤势,可伤口愈合地极慢。他拧着眉毛,眼神中浮现起怒意:“哼,凭这样,就想杀我?” 说罢,宿邪立即盘腿就地坐下,自随身空间中祭出了欢喜佛像。佛像立即发出了邪魅的桃色光芒,将宿邪笼罩着,助他修复着伤势。 宿邪开始迅速恢复,冷笑道:“想杀我?那样垃圾的东西,差远了!” “迦琐罗!”宁浥尘大声呼唤道:“就是现在!” 迦琐罗听到她的指示,自暗中现身,直奔向宿邪。他手中握着的,正是宁浥尘从度朔山带回的灵桃木做成的短剑。 宿邪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已将桃木短剑刺入了欢喜佛中。 佛像光芒散去,只听见咔嚓一声,便四分五裂,从空中落了下来,变成了一地的烂石块。 宿邪一口血喷出,功力大大减弱。迦琐罗与他打斗起来,没过十个回合,宿邪便被捆仙索牢牢制服,不能动弹。 宁浥尘走了过去,缓缓蹲下身,对道迦琐罗道:“这个人作恶多端,残害了那么多修罗女。真是死有余辜!” 原来,宁浥尘一开始就发现重点并不在女鬼身上,而更可能是那尊佛像。所以他们真正的计划,目的并不是除去姽嫿。而是故意先借着姽嫿的魂飞魄散,让宿邪自认为识破了他们行刺的计划,掉以轻心。等他祭出欢喜佛时,再用桃木短剑毁坏欢喜佛。 迦琐罗正色道:“我与三哥被迫害,与这个人的出谋划策少不了干系。今日,我就为三哥,还有那些女孩子们报仇!” 说罢,他便高高举起桃木短剑,向着宿邪的胸口刺去。 宁浥尘在这之前给宿邪传音入密道:“你不用好奇君主见了我会不会舍弃浥少师,因为,我就是宁浥尘。” 短剑没入胸膛,宿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只看到了宁浥尘嘴边昙花一现的笑意。 他死得明白,却不瞑目。 迦琐罗把匕首抽了出来,还给了她:“卡萝拉,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还给你。” 宁浥尘接过,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先查探下外面情况,我们得赶快走。” 迦琐罗点头,用神力去探知周围的动静。 而宁浥尘则趁着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取走了宿邪腰间的少师玉牌,首战告捷。 第七十二章 灭 迦琐罗带着宁浥尘,离开了四王子府邸,躲避到了距离陀罗迦里王宫附近的幽僻之处。 宁浥尘见他有心靠近王宫,就问道:“你可是还有心愿未了?” 迦琐罗说道:“我担心我的父王。我之所以被赶出王宫,成为逃犯,还要从那一晚说起。王族的阿修罗们之所以不同寻常地尊贵,出了继承了半神的血统,更重要的,是身负着庇护万民的使命。阿修罗王族世代守护着一个宝物,能够庇佑民生安泰,万物生灵茁壮成长。的确,百姓一直过得很好,而我的父王,身体却渐渐变得空虚,甚至重病。那一晚,他告诉我,其实他继位以来的一万年,都没有见到过那宝物,已经丢失了。一直以来,他都是在供奉宝物的地方,输入着自己的神力,才换来百姓们无病无灾。这件事,被我的兄长们发现了。他们为了争夺王位,趁着父王虚弱,给他下了无色无味的*,使他以为只是神力使用过度而产生的体虚。等到他意识到中毒,为时已晚,已无药可医。” 宁浥尘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迦琐罗继续道:“这正是我想去看的。父王知道是他的儿子们给他下的毒,心中万般凄苦。他秘密召了我,告诉我此事,竟想要把王冕传授给我,授我王位。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从小就跟着我的侍卫,亲人一般的兄弟,竟然背叛了我,向我的王兄们告发了我的行踪。他们出现了,制止了王位的传授,还诬陷于我,我不得不逃命。我的六位兄长中,只有三哥舍婆离与我同属一路,可他天赋最弱,父王要我千万保护住他。他为了护我平安离开,被其他王兄们抓了起来,安了个共犯的罪名,竟把他处死了!” 迦琐罗说至最后,紧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蹦出来,浑身也崩得紧紧的,攥着铁拳。 宁浥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融化了他的愤恨,她温声道:“我们去看看你的父王。” 迦琐罗冷静下来,道:“谢谢你,卡萝拉,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我们是朋友。”宁浥尘自然地脱口而出,自己也惊了一惊。 迦琐罗带着她,偷偷潜入了陀罗迦里王宫。王宫内如往常一般井然有序,守卫森严。尤其是阿修罗王宫殿外,甚至比迦琐罗离开前,还要严峻。但迦琐罗对这里一切都太熟悉,十分轻车熟路地找出了各种空子,带着宁浥尘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摩诃的寝殿。 迦琐罗和宁浥尘躲在一处柱子后,一等侍女暂时离开,他就看准了时机,他便要朝着摩诃的病床处冲去。 宁浥尘却把他拉住了。 迦琐罗有些气恼,回头极小声道:“卡萝拉!刚才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你为什么要破坏!” 宁浥尘瞥了一眼那紧紧垂着帐幔的豪华王床,小声道:“此事有蹊跷,别冲动。你看这些进出的侍女,她们一个个面色平静,仿佛阿修罗王没有生病一样。再者,殿中没有一点药味,不像你说的那般,阿修罗王已病入膏肓。小心,别是陷阱。” 迦琐罗听了他的劝,面色才平和下来,再仔细观察,果然如她所说一般。 宁浥尘问道:“你带着我,不方便。一会儿再趁着她们走开,你速速去看一眼,那床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记住,马上回来,不可多留。” 那边最后一个此后的侍女也离开了宫殿,宫门依然敞开着。但凡里面有一点动静,外面的重兵就会涌入。 迦琐罗火星子一般爆射过去,纱帐陡然一颤,又恢复平静。 宁浥尘眼巴巴地朝那边看着,没一会儿,迦琐罗就回来了。他深邃的双眼此时却空洞无神,满是迷茫,喃喃道:“父王不见了,那是个假的……” “阿修罗王岂不是危险了?” 迦琐罗摇头道:“至少此时没有,父王若是有生命危险,我们几个儿子,都会有感应。但若找不到他,他中毒已深,还能拖多久呢。” 正说着,一堆人马进入了宫殿巡视,是大王子来了。 他对众人道:“可有异常?” 侍女与侍卫皆禀报并无异常,他才点头道:“继续,不要被那些大臣发现了。另外,再多派写人手去寻找。那个老家伙,没想到他身边的老侍卫对他如此衷心,竟把人偷带出了王宫!给本王子找,就算是尸体也要带回来!” 这些人离开后,迦琐罗重重一拳锤在柱子上,怒道:“恶毒,枉为人子!我一定要先找到父王!” 宁浥尘看着他,心想着,迦琐罗是阿修罗王心之所系,也是其他王子的头号眼中钉。阿修罗道错综复杂的事,丝丝缕缕都与他有着联系。只要跟在他身边,便不会错过任何消息。她便道:“阿修罗王不仅是你的父亲,更是我们所有百姓心中的神。我愿和你一起,找到他。” 迦琐罗抬眼,问道:“你真的愿意?” “有乱贼!”外头远远地传来一声高喊,接着便是一阵的兵荒马乱。 宁浥尘与迦琐罗皆是一惊,难道踪迹暴露,大王子发现了他们在这里? 迦琐罗二话没说,拉着她就往王宫外奔逃。 “保护大王子!” 出了摩诃的寝殿,又听见一声慌乱的高喊。宁浥尘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魔气。 随着那边打斗声愈渐微弱,而哭喊着大王子的哀嚎声盛起,宁浥尘和迦琐罗都明白,大王子被杀了。 而那股魔气,此时正追着宁浥尘和迦琐罗而来。迦琐罗背起了宁浥尘,飞跃着,加速奔逃。 离开陀罗迦里王宫一段距离后,身后紧紧相随的魔气越来越近,而后便超过了两人,挡在了他们身前。 来人身形高大健硕,披着宽大垂地的黑色斗篷,兜帽罩着脸,只能看到一个布满着一层青色胡茬的窄而略方的下巴。 “你们杀了宿邪。”他淡淡出声。 宁浥尘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死的时候,爆发出了极强的气息,你们身上沾染了。”那人的话语依旧冷冰冰,如果尸体会讲话,大抵就是他这幅样子。他忽然伸出了手,指着宁浥尘:“你今天,必须要死。” 他的中指上,一抹天空蓝的亮光闪过,吸引了宁浥尘的目光。那原是枚镶嵌着黄豆般大小的清蓝色戒指,分外眼熟。她想起来了,这是当时宙洪荒让她送给其他少师的清心戒。 他是,灭。 迦琐罗上前一步,把宁浥尘护在了身后,道:“人是我杀的,不关她的事。你也是邪魔,是那人的同伴吧。哼,邪魔果然都是作恶多端!” 宁浥尘闻言,低下头去。迦琐罗也是这样看待魔道中人的。 “你要送死,也可以。”灭翻过手,食指朝他勾了勾。 迦琐罗受到了挑衅,如狮虎一般咬紧了牙,表情微微发狠,冲了上去。 “不要去!”宁浥尘这声制止,已经迟了。 迦琐罗最擅长近身战,体格蛮横,充满力量,一如他浅薄易怒的性子。他原本就是出色的半神阿修罗,一时片刻,灭奈何不了他。 宁浥尘看得揪心,她如果出手帮忙,迦琐罗就会发现她的身份了。如果不出手,再过些时间,恐怕迦琐罗就要败了。 灭在与迦琐罗过招时,不但没有见落了下风,反而愈发强盛。迦琐罗的强劲,引发了他嗜血的杀念。灭身上开始渗出一丝一丝的黑气,飘摇地缠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渐渐地,愈发浓厚,直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灭发出一声怒吼,宽大的帽檐应声被掀了下去,那一张狰狞的脸上,只能注意到恶鬼般猩红的双目。灭的心魔,出现了。 迦琐罗明显开始不敌,被灭打得毫无还手之地,重重倒在地上,呕着血。他痛苦地抬头看向宁浥尘,用尽全身气力也只能喊出微弱的一句话:“快跑!卡萝拉……” 说罢,便昏死了过去。 见迦琐罗已失去知觉,宁浥尘不再隐藏实力,调动起全身的魔气,预备迎战。 当杀意沸腾的灭直直冲撞而来之际,她几乎将周身的魔之力涨到了巅峰,准备接下他的一击。就在此时,冰凉的气息包围了她,她只觉整个人一轻,便来到了一座万尺之高的山巅。 行风呼啸,冰雪终年不化。吸一口气,肺腑便沾染了这寒。 而魔,是无畏酷暑严寒的,仙也如是。 他的月白色衣袍,与冰雪相得益彰。 元迦的墨发飞舞着,落了雪。他说道:“你敌不过灭的,他的实力在你之上。” “那又如何?敌不过,我总跑得了。” 元迦继续注视着她,问道:“你就能扔下那个保护你的阿修罗?” 宁浥尘一顿,说道:“等危险过去,我自然会回头找他。他对我还有用,我不会弃了他。” 元迦伸出手,一颗金丹忽现,悬于掌间:“这是老君所炼的九转紫金丹,能治一切伤痛。他天命所归,重伤在身,你拿去救他吧。” 这么好的东西,元迦竟丝毫不吝啬地给了一个无未谋面的阿修罗。天命所归,难道指迦琐罗最终会取得阿修罗道这场大变最后的胜利吗? 宁浥尘收过金丹,道:“我替他谢过你。你对灭,似乎很了解?” 元迦道:“他大多时候,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但嗅觉感知极其灵敏。这次冲你来,便是已经发现你就是浥少师。你与那阿修罗联手杀了宿邪,身上染了宿邪的气息,才被他追踪到。他的灵魂,被自己束缚住了。心魔缠身,若要打败他,还需要帮他找回丢失的自我。” 宁浥尘迫切问道:“那我要如何才能使他拜托心魔的纠缠?” “尊上!尊上!”头顶传来远远的呐喊,一颗黑点不断地靠近放大,最后看清楚了,是个乘着仙鹤而来的眉清目秀的小仙童。 他立到元迦身边,恭敬地揖手行过礼,才道:“尊上,天女来了。天帝传旨,请您速速到太微玉清宫。” 说罢,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宁浥尘,活脱脱一个十分八卦好奇的少年模样。 元迦道:“知道了。” 他有转向宁浥尘,道:“我不便久留。关于灭的事,言尽于此。那手钏,你且收好。” 说罢,他便携着小童,一齐乘着鹤,回去了天道。 第七十三章 幽禁 天女?未曾听闻天帝洛九尘何时有了女儿,天道何时多了位天女呢。天女来了就来了,为何急着把元伽也召去? 山顶的冰雪,忽然让宁浥尘觉得是那么凉。 但迦琐罗还重伤昏迷着,她不愿再继续想那位天女和元伽的关系,而是赶紧折返,去救迦琐罗。 灭已经离开了,迦琐罗倒在血泊中纹丝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但他气息尚存,只是伤势实在过重。灭毫不留情招招致命的攻击下,他被震碎了心脉,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傻子,才认识几天,为了救我命都可以不要了吗?” 她拖起他沉重结识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把元伽给自己的九转紫金丹塞入他口中,并以法术凝聚了周边的水元素喂到了他口中,就着金丹吞下。 很难说灭什么时候再出现,但灭的目标是她,不是迦琐罗。 宁浥尘找了一处附近的山洞,把迦琐罗藏了起来,不让王宫卫兵发现他的踪迹。这样躲着,并不是长久之际。 元伽说,要先帮灭除去他的心魔。可如何除呢?元伽不愿告诉她,宙洪荒不便告诉她。 宁浥尘忽然想起一个人——暮成雪。 她趁着迦琐罗还在昏迷之中,动身去往了妖道。 天道,太微玉清宫。 洛九尘端坐于天帝宝座之上,殿下侧边,一位绝色佳人端坐着,一袭白衣圣洁高贵。她神色平静,一双澄澈的浅蓝色眼眸凝视着身前桌案上茶杯中的片片茶叶,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元伽终于出现了。 佳人的眼眸仿佛湖水波动,她又端庄地站起身来,到前边向元伽行礼:“仙尊安好。” 两人站在一处,衣装又是一样的颜色,乍一看犹如一对璧人。 但仔细看,便觉得这两人并不是一心的。 元伽点头向那女子示意,又向天帝问了安,问道:“天帝这么急着召我来,有何要事?” 洛九尘看了一眼那白衣女子,道:“天女来了,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件要事吗?” “想必仙尊平日里事务繁忙,君见突然到来,让仙尊有些措手不及了,是君见的不是。” 白君见嘴角挂着得体浅淡的微笑,言行举止皆是无可挑剔的端重自持,大方得体,俨然有天后的相似风范。 洛九尘笑道:“是本帝要你常来天道走动的,怎么会是你的不是呢?本帝有意让你二人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元伽他,也是愿意的。” 说罢,他特意嘱咐似的看了元伽一眼。 元伽目不斜视,声音如往常冷彻:“天帝的旨意,自然不可违抗。但如今正式的旨意还未下,天女这样常来天道走动,未免会落人口舌。为了天女的清誉着想,请天女不要时常与本座见面才好。” 闻言,白君见嘴角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神色也有一丝不自然。 “清誉?”洛九尘依然保持着和颜悦色,而语气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里只有你我,和天女三人,本帝便有话直说了。元伽仙尊,你若真那么看重清誉,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接近那魔道魔女是为何?不怕有损自己的清誉?” 元伽面不改色道:“她因本座渡劫而受到连累,化为魔。仙本应该普渡慈航,本座应将她带回正道。这便是本座唯一的目的。” “渡她?渡到失去了五千年仙力?你以为本帝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白君见闻言,眼神有一丝颤动。 元伽考虑犹疑了一瞬,说道:“本座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抓住了一些蛛丝马迹,似是与她有关。本座想把这东西,找回来。” 洛九尘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封印了他万年以前记忆的事。 白君见看到洛九尘笑意全无脸色变了,立即道:“仙尊已守护苍生为己任,慈悲为怀,清誉无人可污。天帝对仙尊的关怀与看重,着实令人羡慕。” 元伽与洛九尘无言对视着,令一旁的白君见焦灼不已。她保持着面色不变,额发间已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良久,洛九尘道:“回你的清风殿,没有本帝的旨意,不准出来!”说罢,他便起身拂袖而去。 即便被罚,元伽一如方才的云淡风轻,再次向白君见点头示意,便也离开了太微玉清宫。 妖道。宁浥尘才进入妖道边界不久,就有狐狸找上了她。依旧是上次那一帮。依然是那只白白的小狐狸,走在最前面来与她照面。 宁浥尘看到了那顶熟悉的红色轿子,笑道:“狐狸耳朵就是尖,我才来,便被发现踪迹了。” 小狐狸动了动毛茸茸的耳朵,做了个请的姿势引导宁浥尘上轿:“女王大人,大王已经在等您了。” 宁浥尘问道:“你叫什么?” “萌萌。”小狐狸笑了起来,圆溜溜的眼睛眯得弯弯的,十分可爱。它又蹦哒着去撩开轿帘,方便宁浥尘进去。 宁浥尘一面入座,一面道:“萌芽的萌?” 小狐狸放下帘子,略含羞带臊地道:“生猛的猛,大王给起的。” 轿子起了,宁浥尘感到一针天旋地转,也被暮成雪这起名水平惊了一惊,真够出其不意的。 很快,宁浥尘就被狐狸们抬到了暮成雪的寝殿。 这一次,是暮成雪亲自掀开的轿帘。他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意,将宁浥尘牵了出来:“美人,你们魔道不是在做什么父师择选吗。怎么,宙洪荒待你竟这般特殊,都不用参加?” 宁浥尘出轿后,用力拂去了他同样热络的手。 “妖王陛下多虑了,我们君主他向来一视同仁,深得人心,我自然也是需要参加的。” 暮成雪见她疏远自己,眼神幽怨:“一口一个你们君主,好不亲热。好歹本王与你,才是一类人,都是普天之下难得一见的美人。你应当同我更亲近一些才是。” 说罢,又趁机拉起了宁浥尘的手,恋恋不舍地轻抚着。 宁浥尘又将手抽回,道:“不敢当。论美色,我稍逊陛下一筹。论心计,我更不敌陛下。毕竟在人道皇宫,我差点付出性命都没得到的东西,被陛下烧用手段,救不费吹灰之力地拿走了。” 暮成雪干笑了两声,道:“我们做狐狸的,最讨厌打打杀杀的了。不文明,不谦和。那次,本王只是途经,不愿插手你们之间的恩怨,也是本王运气好,恰好拾到了宝物罢了。” 宁浥尘也笑得露出了整齐的牙齿,而眼睛明寒:“那我可真是羡慕陛下的运气。本来么,能否得到宝物都是各凭本事,既然您得了去,我技不如人,也不会说什么。其实近日前来,我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情。” “哦?那是何事?”暮成雪走到茶案旁,盘腿坐下,也朝宁浥尘招手,示意她也过来坐下。 宁浥尘在他对面坐下了,道:“这次的父师择选,我很重视。但我现在遇到一个强敌,我若解决不了他,他便会杀了我。” 暮成雪眼皮也没抬一下,兀自沏茶:“你想让本王帮你杀人?本王可不愿插手,省得到时候宙洪荒找本王的麻烦。” “怎么好意思麻烦妖王陛下出手呢?”同时,宁浥尘也托住了暮成雪要为她沏茶的手,接过了他手中的茶壶,自己倒了:“妖王陛下对魔道的事,也颇为熟悉。我想问问,你对于灭少师,可有了解?” “那个杀人魔找上了你?”暮成雪发出了两声啧啧,摇了摇头:“那家伙执着地很,杀意上来,不见血是不会收手的。” 宁浥尘以茶代酒,端起敬他:“请妖王陛下告诉我,灭何以变成这样?” 暮成雪只是摸了摸他光洁的下巴,眯起了尖尖的狐狸眼:“本王为何要白白帮你这个忙?亏本生意,本王不做的。” 老狐狸,抢了她辛辛苦苦找出来的女娲石,现在得了便宜还卖乖。 宁浥尘忍着气,笑道:“那陛下请开尊口,要如何,您才能告诉我呢?” “不如你嫁给本王,当妖道的女王大人?”暮成雪身子往前倾,做出一副满脸期待的模样。 “不好。”宁浥尘笑着直截了当地拒绝:“六道人人都知君主待我情深意重,这样我岂不是背信弃义?会被六道唾骂的。” “你一个魔,还在意世人的看法?”暮成雪挑起一侧嘴角,嘲笑道。 宁浥尘却不在意,在来之前,她便已经想到暮成雪不会白白给她想要的信息。暮成雪有没有和宙洪荒一样的野心,无人看得出来。但他极其注重自己的美色,六道之内却是人尽皆知。 上回上度朔山取灵桃木,还得了一滴琥珀色的晶体,想来便是桃树产出的桃胶。但这万万年汇聚天地精华孕育而生的大神桃木的桃胶,必然不同凡响。 宁浥尘摊开掌心,琥珀色光芒闪现后,那颗鹌鹑蛋大小的晶体便出现在她掌心:“这是度朔神山上的神桃木产出的,美容养颜,最是不错。” 她将之放倒桌山,暮成雪身前。 暮成雪的狐狸眼又睁得圆圆的,凑近了盯着:“桃花泪的伴生?你竟连灵桃木都得到了?神荼郁垒那两人可不好对付。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天道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除非,有人把此事圆过去了。” 宁浥尘忽然想到了元伽,那次离开之时与他擦肩而过,他又是去做什么的呢? 她问道:“怎么圆?” 暮成雪拿起了那颗晶体,嗅着那桃香:“这神桃木非同小可,是神物,却生长在鬼道,是鬼门关的出入口。因此,天道与鬼道都十分重视。看护神木是神荼郁垒二神的职责,丢了桃花泪,这二人被罚去人间也不为过。天帝和冥王都没有追究,说明桃花泪又生长出来了呗。” 宁浥尘皱着眉头,隐隐有些猜到了,但她不敢相信,便向暮成雪确认:“那,这五千年一结的桃花泪,如何又马上生长出来?” 暮成雪收起了伴生晶体,直起身子道:“自然是有人给大桃木渡了五千年仙力呗。想必是神荼郁垒怕被责罚,两人合力共渡的吧。你给本王带来了这样好的东西,本王也便随你心愿。” 第七十四章 封归恨 五千年,他还真大方。 为什么,他明明很容易就可以抓住她,把灵桃木夺回去的。明明做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元迦,到底在想些什么? 暮成雪见宁浥尘若有所思的走神模样,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太高兴了?不至于,大家都是朋友,一点小忙而已。” 宁浥尘闻言,醒过神来,在心中朝他翻了个白眼。真是拿人手软。“我只是在想,妖王陛下真是爽快。” 暮成雪扯过了一旁的笔墨宣纸,挥笔写就了一串龙飞凤舞的文字。 宁浥尘看到,“萧知星”三字跃然纸上,随后暮成雪又写了几个字,似是生辰八字。 他将这张纸递给宁浥尘:“你不是可知逝者过去?了解了她,你就知道灭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只是本王有一点提醒你,这个女子有点不同寻常,千万小心哟。” 一个死人,怎会对她有威胁。 宁浥尘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取过纸折叠起来收好,起身道:“多谢妖王陛下提醒,那么,我便不多叨扰了。” 暮成雪笑着道:“猛猛,送女王陛下出去。” 那团绒雪白的小狐狸听令,蹦蹦跶跶地进来,向暮成雪深深鞠了个躬。血红色的轿子再次出现,猛猛撩开轿帘请宁浥尘上去:“女王大人,下次猛猛再接您回来哦。” 小狐狸巴巴地眨着眼,直击宁浥尘心底。暮成雪那样老谋深算的狐狸,怎么会有如此纯真可爱的手下。 暮成雪饮着茶,道:“要是喜欢猛猛,便来我妖道。本王可以让他一直保持着原形,做你的宠物。” 猛猛也露出期待的表情。 宁浥尘坐入轿内,摸了摸猛猛的头,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不能不辜负了。有缘再会。”说罢,她便放下了轿帘。 从妖道出来后,宁浥尘回到了把迦琐罗藏起来的那个山洞。他还未醒,但呼吸匀畅,经脉平和,待休息足够便可醒转过来。宁浥尘在他身上下了道咒语,只要他一醒,她便能感知。 宁浥尘找了个洞穴附近隐蔽之处,祭出了风华逝。萧知星的名字及八字,都已书写在她指间所夹的血色符咒上。 萧知星,原是灭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妹。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先后被玄月宗一位堂主所拾,收为门下弟子。灭年长萧知星两岁,是她的师兄。收养他们的堂主,名叫封归恨。 玄月宗是个江湖大派,上至宗主,下至弟子,共三百二十余号人。 时间飞逝,仿佛春日里生机正盛,灭与萧知星,很快就长成了灼灼桃花般的少男少女。 在玄月宗,堂主共十二位,却也不过排在第四阶,虽有一定的身份,但也并不十分尊贵。封归恨为人刚直,不屑于对位高者谄媚逢迎,也不愿与奉承者沆瀣一气。十多年来,他始终只是个堂主。门下,原有三位香主,十八位护法,还有若干弟子。到如今,却凋零地只剩下两位护法,九位弟子了。 看着人丁越来越稀少,对封归恨视为父亲般的灭与萧知星,心中格外难受。而他本人,每日依旧淡看风云,不喜不怒。 他的门下,虽然人丁稀少,其他十一位堂主手下的人却不敢轻易来惹。究其原因,封归恨虽然地位不高,功夫却不低。这也是十多年来,他为何还能保住堂主之位的原因。他虽什么都不计较,但一向与其他人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来犯了他,他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封归恨最爱的两个弟子,便是灭与萧知星。 萧知星随着年岁的增长,出落得愈发楚楚动人。恰逢玄月宗中,圣女触犯宗规,宗主下令处死,由三位门主执行。圣女之位,便一直空悬着。当选圣女,必然要挑十四岁的少女,且她需在月圆之夜的子时出生。宗中所有符合参选圣女条件的女子,都要去选。三门六阁,以及其余十一位堂主,无一不想门下出人,将圣女这个仅在宗主一人之下的高贵之位收入囊中。 这日,灭正在后山练剑。 萧知星跑去找他,他一面修行,一面与她搭话:“怎么今天不用去学那些礼仪吗?” 萧知星微微撅着嘴,有些不太高兴地说:“这圣女实在难当,可偏偏我是八月十五子时出生的,不得不去选。整个宗门,共有六名当选女子,我还真怕一不留神被选中了呢。” 灭挽了一个剑花,道:“选中了也好,光耀咱们星月堂了。不至于这么冷清,叫别人看低了去。” 萧知星蹲下身,手托住腮,手中甩着自己的小辫子:“师兄,圣女姐姐才二十二岁,当这圣女也就八年时间。可我觉得她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快乐。就在她被三位门主处死的三天前,我还见过她。她一个人坐在沂风谷的山涧旁,黯然垂泪呢。” 灭终于练完了一套剑法停了下来,累得满头是汗,迈着疲乏的步子到萧知星身边,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双臂撑着身子,昂起头看着湛蓝的天:“她那么尊贵,受尽宗主的优待,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你确定,她不是为了养了多年的兔子死了而难过哭泣?” “没有,她还同我说了好些奇怪的话。”萧知星从袖中取出了自己的帕子,轻轻帮灭拭去脸上的汗水。 帕子幽幽的香气,痒痒的触感,骚动着灭的心。他轻轻挥手,示意萧知星不要帮他擦汗,用袖子粗略地一抹:“她说了什么?” 萧知星也坐在,往大石块上一躺:“她说,旁人只羡慕她位高受宠,而不知这其中不可言说之事有多么痛苦。她纵有千万行清泪,也只能往自己肚里咽,不可让别人看去。她也是知道我生辰的,还跟我说,希望我没有当上圣女的那一天。” 灭侧过头望着她,她明媚的眼眸中倒映着蓝天白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中。灭片刻后才问:“星儿,要是你真当了圣女,以后我见了你,是不是都必须保持一丈之远,再行大礼呢。” “那样的荣耀我才不要。”她朝灭灿烂地笑着:“如果要与师兄你,还有师父变得那样生分,我宁可不当这个圣女。其他堂主手下的女弟子,各个都比我端庄识礼,我是最不可能被选中的那个。师兄,怕是你和师父要护我一辈子啦!” 灭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萧知星把手递到他掌心,被他拉了起来。 灭嘴角有淡淡的笑意,道:“我们回家吧。” 窥探及此,宁浥尘下在迦琐罗身上的咒语忽然发作了起来。他苏醒了。 宁浥尘暂时停止风华逝的运作,从中退出,将之收回了随身空间。 “卡萝拉……”迦琐罗剧烈地呼吸着,紧紧蹙着眉头,满脸担忧。 宁浥尘听见他在叫自己,匆忙跑到他身边跪坐下,轻轻摇着他的身体:“迦琐罗?迦琐罗,醒醒。” 迦琐罗听到她的声音,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尝试了好几次,模糊的视线才渐渐变得清晰,一只华美的蝴蝶如同初遇时那般色彩鲜明,一张关切的脸映入眼帘。 迦琐罗腾地一下坐起来,捏着宁浥尘的肩膀将她扳过来扳过去地看着,确认她没有受伤,才道:“卡萝拉,你是怎么带着我逃出来的?那个邪魔呢?” 宁浥尘道:“那时你们打斗动静太大,大王子又被那个邪魔杀死了。王宫里来了很多人,朝着这边来了。那个邪魔被浩大的动静吸引,我便趁乱将你拖到一旁的隐秘处。待他们双方打斗地都伤了元气各自退去,我才敢带着你出来。后来找到了这里,就把你藏在了这儿。” 迦琐罗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松开宁浥尘,摸了摸自己身上各处,颇觉奇怪:“我明明被那个邪魔打伤了,怎么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他看着自己的衣服,被鲜血染得发黑,还有浓重的血腥味,根本不像是轻伤的样子。 “呃……”九转紫金丹药效实在太神,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都能强行拉回来,重塑生机,这倒让宁浥尘也不好解释了。 “我知道了!”迦琐罗忽然眼放光亮,面色欣喜:“是神女,一定是神女!她一定真的存在,不只是在传说中!” 宁浥尘对他反差巨大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神女?” 迦琐罗喜悦之色流于言表,激动地抓着宁浥尘的手,像是与最好的朋友分享着希望带来的欣喜:“一定是神女冥冥中指引着我,帮助着我。传闻,神女住在修罗道最北面的黑森林里面。黑森林中汇聚着各路妖魔鬼怪,但正是有着神女的镇守,他们才只能呆在黑森林中,不能出来为祸人间。神女神通广大,也知晓世间万事,如果能找到她,她一定知道父王的下落。” 宁浥尘抿着唇,她的手任由迦琐罗握着。去找一个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神女,跟大海捞针地去找摩诃,又有什么区别。可她看着迦琐罗重燃希望的振奋模样,又不忍打击了他。 迦琐罗的心中,似乎有一种信仰,充满希望,永不放弃的信仰。给他一点点光,他仿佛就能带来整个黎明。 宁浥尘笑着:“好,我们去黑森林,找神女。” 第七十五章 白君见 决意去往黑森林后,两人又犯了难。 灭对气息的感知极为灵敏,只怕不消多久,他便会卷土重来,重创两人。现在迦琐罗又时时在宁浥尘身边,她不好找机会驱使风华逝,找到他何以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 迦琐罗道:“那个邪魔怕是不会消停,我们杀了他的兄弟,看他那日的架势,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兄弟?”宁浥尘略诧异地看着迦琐罗,他以为灭和宿邪是一伙的,并没有想到,灭的目的其实只是她。 迦琐罗点点头:“是啊,那些邪魔,从来都是他们欺压别人,若是被人欺压了,便会无穷无尽地报复。这个邪魔不好对付,只要我们气息尚存,他早晚就会找到。我们要多加小心。” 宁浥尘想起了锁魂铃。若是锁魂铃还在,她的气息便能被封锁住了。但在人道皇宫争夺女娲石之时,锁魂铃已被寻蹊毁坏,已经不能再用了。且如今他们有两个人,灭通过搜寻迦琐罗的气息,同样也能找到她。 宁浥尘道:“目前我们一定要掩藏气息,不能轻易被他发现。” “如果我比他强,如今我们便不至于这样窘迫了。”迦琐罗整个人有些失意:“我总觉得,体内有什么限制,让我的修为不能顺利提升。父王曾说过,他以我的天赋为荣。可如今……” 宁浥尘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再升起了几分暖意:“你若想当一条潺潺的溪流,婉延伸展自然是容易的。可你若相当能纳百川的海,便要花很长的时间将条条河道开垦地宽阔,自然不能一蹴而就。迦琐罗,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最出色的阿修罗,修罗道众生都引以为豪的半神!” 两人围着火堆,陷入了思索的沉静中。 迦琐罗忽而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道:“有了,我们可以去鬼市找找有没有需要的东西!” “鬼市?”听名字,似乎是鬼道的地盘,宁浥尘问道:“鬼市是什么?” 迦琐罗解释道:“你放心,鬼市没有鬼。只是阿修罗王族不允许不规范的买卖,便衍生出了这样偷偷摸摸的交易市场。他们只在深夜出现,夜黑风高,不容易看清卖家买家的容颜。鬼市所售卖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明。一般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宝物,价值连城。有些甚至是无价之宝,需得用等价的东西,才可以交换。兴许,我们此次去黑森林,能找到一些用得上的。” “那这个鬼市在哪里?” 迦琐罗起身,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把稻草铺开,道:“大致位置我知道,但我以前只遇上过一次。我们只能试一试。卡萝拉,天色不早了,你睡吧,我就在洞外看着。” 橙色的跳跃火焰在宁浥尘眼中闪动,她看着迦琐罗往洞外走去的背影,忽然有种被守护的踏实。与宙洪荒给她的不同,宙洪荒是让她有所归期,而迦琐罗,则让她有种即使漂泊,也可以感到安定。在人道的十六年,她没有朋友,如今迦琐罗,仿佛是她所结实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天道。白君见正淡然地在鱼池前投喂着鱼食,而清风殿里的一名仙娥则在她身边,一五一十地说着元迦飞升为仙尊后所发生的事。 她将一抹鱼食洒进池中,引来了一群锦鲤挣食。 “这么说来,那魔道的魔女,和仙尊倒是有着纠缠不清的过往了。” 仙娥讨好地笑道:“您是天帝属意的人,将会赐婚给尊上的,天道还有何人不知,您何必在意那个魔女呢。” 白君见眼波平静,看着吃尽鱼食后又悠然游来游去的锦鲤,淡淡道:“仙尊慈悲,要渡她脱离苦海。我不能逆了仙尊的意,但也绝不能让她产生对仙尊不利的影响。此事,我心里有数了。” 第二日夜,迦琐罗与宁浥尘都换上了黑色衣装,披上了黑色的斗篷,用大大的帽子遮去了半张脸。 陀罗迦里王城常年守卫森严,断不容许鬼市这样的地方出现。迦琐罗背着宁浥尘,日行三千里,来到了另一座偏远城市,毗摩尔。 毗摩尔与陀罗迦里王城截然不同。陀罗迦里似一位高贵圣洁的女神,毗摩尔,则是市井间为了生计而使尽各种手段的狡黠女孩。这里并不太富裕,且居住的人民较为精明,处处都透露着或高明或粗浅的算计。 迦琐罗只是示意宁浥尘不要多看多言,专心跟着他走。两人到了一处没有灯火的水岸,那里远远地有一个人影。近了,才看清人影是一个摆渡的船夫。那只两头弯弯的小船,最多也只能容下两名乘客。 迦琐罗先了船,又把宁浥尘拉了上来。 船夫也并没有多问,先把船撑离了案,吱呀作响的橹声响了一会儿,船夫才问道:“两位,渡向何处?” 迦琐罗吐出八个字:“海市蜃楼,市不二价。” 船夫闻言,笑了一声,拖长了语调高喊一声:“走了!” 小船划向了更远处,水面茫茫,见不了案。忽而,莽莽然的雾气升腾起来,浓到几乎看不清对面之人的轮廓。迦琐罗深出手来,摸索到了宁浥尘的手,牢牢握住,不愿将她弄丢。 不知在船上荡了多久,才到了岸。浓雾虽未散去,但已薄了很多,可隐约看清身旁之人的五官。 两人上了岸,地势空旷,却只有一颗大槐树。槐树下,一张桌,一把椅,一个人,除此之外,宁浥尘并没有见到迦琐罗描述中的繁华的鬼市。 迦琐罗来过一次,不像她这般心中存有疑虑。他带着宁浥尘走到那人桌前,放下两块黄金,道:“两张门票。” 那人二话不说,收起了黄金,拿出两块木牌,分别写了两个二百一十七和二百一十八序号。他抬起头,一张脸涂了厚重的*,嘴唇同样发白,眼睛周边是一圈生硬的浓黑,模样倒是不同常人。一开口,沙哑的声音也有些瘆得慌:“拿好,这是你们的门票。” 迦琐罗接过,给了一张给宁浥尘。他拉着她,往槐树下另一边走去。 一阵奇异的空间穿越之感遍布周身,一只脚跨入,便看到了人声鼎沸的鬼市。 鬼市,竟是开在一片独创空间内的。背后的主人,竟如此强悍。拥有这样的能力,几乎直追宙洪荒和元迦了。想必能来这里交易的人不会是等闲之辈,宝物也不会太俗,兴许还有几件稀世珍品。 这里的人,或戴着面具,或蒙着面纱,或以幻象模糊了容颜,不能轻易被辨认出来。 宁浥尘和迦琐罗刚进来不久,忽然有一群全身穿着白衣,戴着白色面具的人,面对面朝他们涌来。 这些人实力强横,但并没有流露出可判断身份的气息,不知他们究竟是妖是魔是仙。但宁浥尘和迦琐罗,被他们生生拆散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因为这样一场小小骚乱而停留,将他们两人越隔越远。 宁浥尘的两边胳膊分别被人架住,身旁传来浓郁的仙气,将她带离了此处。 是天道的人。 宁浥尘被带到了一处安静的雅间。此处,有一位穿着月白色衣裙的神仙在等候着她。 看衣料,颇有元迦的风范,可观此人的鞋与裙角,显然是个女子。 宁浥尘揭下自己的帽子,露出真容,与这位冲着自己而来的女子四目相对。 两人皆是一怔。 白君见没有想到,被天帝唾弃,天道众仙娥嫌恶的魔女,竟有如此出挑的美貌。她的神色出现了一缕凝重,在美色上,她从未遇到过让她有所压力之人。如今一见了宁浥尘,心头只有一种预感,那便是,威胁。 宁浥尘压抑的是,这位女仙猛一看,与元迦很是相似。她的衣着打扮,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是按照元迦的喜好设计的。 “你是谁?为什么要绑我来?”宁浥尘开门见山地问道。 白君见温和一笑,站起身来,示意宁浥尘到她身边坐:“我是天女,白君见。浥少师方才不方便动用魔力,我还用这样的方式请你来,确实唐突。请饮了这杯茶,权当君见赔罪了。” 说罢,她亲手沏了一杯茶。 宁浥尘没有动身,对她依旧是冷淡的神情:“高贵的天女,何必为了找我而来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有什么事,也请直说。” 迦琐罗找不到她,该急了。 白君见并不气恼,仪态依然端庄,她与宁浥尘走得更近了些道:“浥少师真是快人快语,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可知,元迦仙尊几次出手救你,却遭到了天帝的责罚,被禁闭在了清风殿。” “禁闭?”宁浥尘没有想到,尊贵如他,竟也会遭到天帝的责罚。但她并不想与白君见多说什么,便道:“所以,天女兴师动众的,是来找我算账的?” 白君见微笑着摇头,她的笑意永远保持着相同的弧度,是永远不会出错的持重:“仙尊怜悯众生,他出手救你,是为渡你,我当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对你用强。我只是来奉劝浥少师,如果你不愿受仙尊的点化,那么请彻底与他划分界限。据我所知,仙尊将他的手钏留给了你。若你决意做魔,还请奉还。” 宁浥尘冷笑道:“我竟不知,送出去的东西,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第七十六章 鬼市 白君见到底对得起洛九尘封的天女称谓,宠辱不惊淡看一切,面不改色地应对着宁浥尘的嗤笑:“我们蓬莱好的东西不多,倒是有一对避灵镯,颇适合送与浥少师。” 她的侍女盈盈上前,打开了捧着的木匣子。深蓝色绒布底衬上,放着两只素纹平银的簪子,看似只是样式较为精美的普通银镯罢了。 见宁浥尘没有半点心动,白君见继续道:“浥少师一贯的行事风格,总是不太愿意透露身份。若是遇上实力比你强横的,你的伪装便毫无意义。但这避灵镯就不同了,戴上她,便可以封锁住你的周身气息,并且不会妨碍你动用法术。” 宁浥尘眼底含着警惕,直直盯着白君见。这个女人与她素未谋面,可竟对自己如此了如指掌,城府实在深的可怕。她说道:“多谢天女美意,这样贵重的礼,我要不起。” 白君见从侍女手中接过木匣,亲自送到宁浥尘面前:“这不是白白送你的,你可用仙尊的手钏,来与我交易。这,也是鬼市的买卖风格。” 明明那么恨元迦,可他送给自己的东西,却想留着珍藏。一想到要送出去,竟万般不舍。 白君见看出了她的犹疑,将木匣子放在桌上,取出一只,拉过宁浥尘的手给她戴上,道:“浥少师,也不想被灭找到吧。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还有你那位阿修罗朋友,很有可能被你连累,丧命在灭的手中。” 果然,一戴上避灵镯,她周身的魔气不用刻意收敛着,便被封锁住不外溢了。 迦琐罗……他是无辜的。 水晶手钏出现在宁浥尘手中,她将之交给了白君见:“还给他。” 白君见接过,妥帖收好,道:“多谢浥少师。走之前,我有句话想要奉劝于你。仙凡也好,仙魔也罢,终归有别。仙尊的身边,只有身份极尊贵的女仙,才配站。” 她一弯嘴角,浅蓝色的眸底是与生俱来的傲气。 宁浥尘道:“那我也奉劝天女一句,机会来了,抓住固然重要。但站不站得稳,还要看个人本事。” “不劳浥少师费心了,多留心着点眼下情况吧。”说罢,白君见便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此处返回天道。 宁浥尘拿起另一只避灵镯,离开了这处包间。七歪八拐了好久才走到鬼市街上,没有看到迦琐罗的身影。 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迦琐罗的气息淹没在这混迹这六道中各种气味之间,难以分辨。她没有再带上兜帽,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左顾右盼地搜寻着他的身影。而她出挑的容颜,不断地引来各种目光。 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的肩膀,又把斗篷的兜帽给她带上,拉着她便直接去往一条小巷。 待停下来,宁浥尘摘下帽子,见到来人,欣喜道:“迦琐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迦琐罗又把她的帽子给她带上,声音隐隐含着怒意:“我看到很多男人的目光都往一处看,就猜是你。我不是嘱咐过你,不要轻易让别人看到你的脸!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六道中或有权有势,或是绝世高手,其中不乏心术不正之人。像你这样的,万一被他们抓走,我救你就难了!” 原来他是太担心她了。 宁浥尘道:“我知错了,我也是找不到你,太心急了。” “千万记住了,不要再让其他人看到你的脸。对了,方才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迦琐罗怒意消失,关切问道。 尽管宁浥尘心中早对这个问题如何作答做了准备,当迦琐罗真的朋友般真挚关怀之时,那种奇妙的感动又占据了心头。她望着他担忧的眼睛,微微笑着:“方才那些冲散了我们的人,原是一个高僧的弟子。一位僧人来到了鬼市,他说与我有缘,很抱歉用这种方式请我一聚。他还送了我两件宝物,你看。” 说罢,宁浥尘伸出手,给迦琐罗看她手腕上戴着的银镯。 “宝物?”迦琐罗细瞧了那只镯子一番,未能发现有何异常之处:“这银镯子?卡萝拉,你会不会被骗了?你用什么与那僧人做的交换?” 宁浥尘从腰间荷包中取出另一只,戴在迦琐罗的手腕上:“你运起你的神力,感受一下,有何不同?” 迦琐罗往日运用神力时,周身都会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薄雾,此刻却并没有。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我的神力并没有被压制,但气息,却被完美地封锁了……卡萝拉,那位高僧现在在哪里?” 宁浥尘摇头道:“那位高僧云游四方,只是称与我有缘,特意赠送了我这对镯子。从一处雅间出来后,我便寻不到他的踪影了。” 迦琐罗略有些遗憾:“若是他还在,说不定,能问到一些关于神女下落的消息。” 宁浥尘道:“若是我们命里与神女有缘,且足够诚心,一定可以找到她的。走,我们先看看去,还有没有其他适合在黑森林中使用的东西?” 迦琐罗看着她的笑颜,不禁点点头。他忽而觉得,卡萝拉便是神女派来一路相助于她。甚至,她仿佛就是神女。短短时间,两人由陌生人,变成了生死之交。她救他于生死之际,又在危难之中对他不离不弃。对他而言,她已是此生不能轻易失去的一位挚友。 天道,太微玉清宫中。 戴着金色面具的神秘人臣服跪在洛九尘面前,向其禀报:“回天帝,天女已经把那位手中的水晶手钏带回天道,即将送还给元迦仙尊。只是天帝,属下有一事不明。” 洛九尘一抬手,道:“你且问来。” “元迦仙尊那手钏,不过寻常宝物,只是注入了他的部分精元与仙力,固可召唤他,甚至在危难时可帮着那位挡下一击。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让天女知晓此事,借她的手把这宝物要回呢?” 洛九尘有片刻的停顿,凌厉的眼中泛起迷蒙的雾感,仿佛坠入了遥远的过去:“做事情,不要仅着眼于一个点。万年前,本帝只是想验证,那位是否就是那个不死之魂,可元迦偏偏就恨上了本帝。本帝,不能失去元迦这条左膀右臂,只能封去了他的记忆。如今,宙洪荒野心勃勃,暗自苦修。待他修炼晋为魔尊,又有那位死心塌地地跟在身边,本帝不得不防。如今,散落六道的女娲石碎片纷纷又有了动静,本帝要做的,就是拿到最核心的那一块。天女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本帝需要她促成一些事情。你要做的,是去往修罗道,继续在鬼市盯着那位,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来禀报。” 神秘人抱拳应了事,便又投入了修罗道。 宁浥尘与迦琐罗,并没有感应到有这样一位高人在监视着他们。 鬼市宝物诸多,一时也挑不出什么能够派上用场的。宁浥尘注意到了一个人不算太多的摊子,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冥冥中牵引着她往那边过去。迦琐罗见她往那边走动,便也跟上了。 老板面前的桌上,放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石头。它们散发着或浓郁或浅薄的光泽,色彩缤纷,璀璨夺目。 迦琐罗笑道:“女孩子果然都喜欢发光的石头。” 宁浥尘并没有多看那些发光的石头,反而注意到了最边上一块不会发光的,暗红色的石头。她指着这块玉石道:“老板,这块怎么卖?” 老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捏起了那块鸡蛋大小的玉石:“你说这块?这是道路不平时,老朽用来垫桌脚的,今天一不小心放到台面上了。姑娘,你何不看看其他的?” 迦琐罗从老板手中接过了端详着,里面还漂浮着几丝血一般的浓重的红,但也只是块没有任何属性的普通石头,最多不过名贵些罢了。他向宁浥尘问道:“这确实是块普通的玉石,你喜欢?” 宁浥尘虽未碰触这血色玉石,却感到它对自己产生着一丝丝无法忽略的不轻不重的吸引。 她故作满不在乎的姿态,道:“我只是看着一堆石头中,就它不发光,有些好奇罢了。”说着,还拣了几块形态光泽都好看的灵石观看着。 老板道:“姑娘手中那块橙色的灵石,蕴含着精纯的火之力,触手还微微发烫,极适合火性体质之人修炼。” 宁浥尘笑道:“冬日用来暖手,最是不错。” 老板又指着另一颗深蓝色的,道:“这一颗,是从一头修炼了两千年的蛟龙的内丹中提炼出来的灵石。水性体质之人可截之修炼提升功力,对于不熟水性的人,用来当避水珠也是不错的。” “喜欢吗?”迦琐罗问道。 宁浥尘点头,一手握着一块,一蓝一橙两道光芒打在她脸上,半面冷峻,半面和煦:“一只手凉凉的,一只手热热的,我不懂什么功法,只觉得冬暖夏凉,倒是挺实用的。” 迦琐罗扔给老板一张卡片,道:“这是陀罗迦里王城的金卡,里面还有五百万金币。我已抹去我的印记,你再刻上你的,里面的钱财就归你了。” 老板欣喜万分地接过,道:“其实也用不了五百万……” 迦琐罗拿起那块老板说用来垫桌脚的血色玉石,道:“那便用这块废石抵了吧。”说罢,便拉着宁浥尘走了。 “嗳,拿走拿走。”老板将卡收了,笑得露出了牙花子:“两位客官,好走。” 第七十七章 玄月宗 迦琐罗将包好的三块的灵石给了宁浥尘后,拉着她,步履匆忙。宁浥尘拽着他,问道:“那么多钱财,就这样白白送人了?” “那是陀罗迦里王族专用的金卡,我抹去了上面的信息,那边会有动静的,我们现在得赶紧离开。”迦琐罗警惕地环顾周边,生怕冷不丁地跳出一个阿修罗,找上他的麻烦。 从鬼市出去后,便再看不到槐树下的白面卖票人。飘摇的薄雾间,只看到孤零零的一棵老槐树,再没有半点鬼市的蛛丝马迹。 宁浥尘感叹道:“真不知鬼市的幕后老板,是怎样的一个人。” 天道,清风殿。 溪云第三次踏入主殿,向正在细细读着书卷的元迦请示道:“尊上,天女在外面等候了半个时辰了。” “不是让她回蓬莱么?”元迦合上书卷,道:“溪云,今日交给你的差事,为何迟迟完不成?” 溪云苦着脸道:“尊上,她是天帝亲封的天女,又说是来给尊上您送您遗失之物的,态度又坚决,溪云实在不好拒绝啊。” 自水晶手钏离开宁浥尘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是白君见自作主张地向她讨回。因此白君见求见了两回,他都让溪云拒绝了。而这位天女,比他想象中还要执着。屡屡遭拒,还不恼怒而回。 元迦道:“罢了,本座也不为难你。让她进来。” 白君见让侍女在外等候,独自进殿。元迦看她来了,便吩咐溪云退下。 白君见行了万福礼,并不埋怨元迦前两次的推托,也不因他最终愿意相见而欢悦。她平平淡淡地说道:“仙尊,君见有一物,想要亲自交到您手上。” 元迦依旧盘膝坐在铺着书卷的案几后面,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犹如风雪扑面:“不必了,你既然千里迢迢去寻来,想必十分喜欢,那便自己留着吧。” 白君见双掌摊开,一只精致的木匣出现。她将之放于元迦的案几上,同时也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这物,还是仙尊收着最为妥帖。天帝从未这样对过仙尊,如今如何震怒,想必您心中一定是清楚的。请仙尊原谅君见的鲁莽,君见只是不想天帝再因那位而迁怒与您。” 元迦拿起匣中的手钏,那上面已没有宁浥尘的气息与温度。他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本座明白了,也有几句话要说给天女听。魔道那位,是本座要渡的人,不劳天女再插手。天帝因本座办事不合他心意而责罚本座,与那位没有关系。再者,天女还不是清风殿的人,凡事,还是先划清界限为好。” 白君见微微一笑:“君见明白了,一定不会再让仙尊失望。仙尊如今在这清风殿静修,君见就不叨扰了。” 白君见暂且识趣退下,元迦对她,依然是从前那般冷冷淡淡的。不过,她明白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正因为他对谁的都是淡淡的,忽然对宁浥尘上了心,就显得尤其突兀,反常。但她等得起,且观后事。 阿修罗道,宁浥尘正和迦琐罗向着黑森林出发。 路途遥远,日夜兼程,迦琐罗也受不住,两人暂且找了一间酒楼安顿下来。 迦琐罗与宁浥尘在一个房中,他在卧房外扯了张榻便睡了过去。宁浥尘轻轻推开门,看着他熟睡的容颜,喃喃道:“你是第一个,将我当成真朋友的。” 她依然在他身上施了术,待他醒转之际,她就能感知到。 除了灭和死去的宿邪,魔道还有六位少师,每一个都不好对付。少一个,她便少一分危机。如今灭主动找上门来,她便不能再松懈忽视了。 符咒燃尽,她再次融入了风华逝中。 这一次,她通过萧知星的眼,看到的再也不是与灭温馨的过往。 最终,是萧知星被选为了圣女,惊了玄月宗上下。没有人想到宗主选择的人是她,包括她自己。 萧知星被一群老妈子围着,此后这穿上了圣女的白色衣装,清雅高贵,如同一朵不可亵玩的水莲。连同她的脸,也被蒙上了一层白纱,不可轻易被人看了去。 她怎么看镜中的自己,都觉得陌生。 老妈子一脸喜色,道:“圣女今日大喜,是不是高兴坏了,都忘记笑了?” 萧知星指着铜镜中的自己,问道:“为何当圣女,就要离开师父,师兄弟?为何不能再轻易与宗人们接触呢?” 老妈子回道:“玄月宗的圣女,是高贵、纯洁的象征,是除了宗主之外,受所有人敬仰爱戴之人,怎可再同往常那般,与下面的人厮混在一起呢?” 萧知星继续问道:“宗主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好相处吗?我平日里难得见到他,总觉得他太崇高,*宁。听文渊姐姐说,当了圣女就要居住在离宗主的玄月殿最近的玉女峰上,不能轻易下来了。” 老妈子面色一变,笑意消失,严肃道:“圣女,你可不能再轻易提那个女人的名字了。作为前任圣女,她犯了宗规,惹得宗主大怒亲自赐死了她。你可不能将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免得教坏了你。尤其是在宗主面前,更不准提起!” 萧知星见一提起前任圣女的名字,气氛就降至冰点,所有人对这个圣女都厌恶极了,让她不敢再问。文渊究竟犯了什么错,宗主就这样亲手了结了她,还告诉全宗上下,是她犯了大错呢。 老妈子终于将她装扮完了,择吉时,便可送上玉女峰。 房门被敲响,是封归恨来了。他吩咐道:“我有几句话想跟圣女再说下。” 几位老妈子对他也恭敬起来,向他行了礼,道:“封堂主一定有好多话要跟圣女讲,我们这些人就先退下了。” 待她们走后,此处便清净下来。封归恨仿佛看待即将离家的女儿般,不舍地望着萧知星:“人人都觉得当圣女,是一种荣耀。但为师却不希望你去当这个圣女。可宗主亲点了你,为师,也没有办法了。” 人人都说当圣女好,而封归恨一直没有表态。今日听到他的看法,倒是有些意外:“师父,你也觉得圣女不好?” 封归恨眉宇间有一丝疑虑:“历年来,圣女总是活得短暂,寿命最长的一个,也不过二十八岁。触犯宗规的,得病的,意外的,几乎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 萧知星极是认同地点点头:“而且她们看上去都不快乐。那些老婆子们不让我提起文渊姐姐,师父,你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吗?” 封归恨摇头,叹了口气道:“师父也不知道。宗主只说她犯了宗规,别的也未跟我们提起。伴在宗主身边,师父和你的师兄们都不在,你千万要小心,万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这,正是师父所担心的。” 萧知星觉得鼻头一酸:“师父……” 外头的老妈子敲了敲门,提醒道:“圣女,封堂主,吉时到了,圣女该去玉女峰了。若是误了时辰,宗主该怪罪了。” 封归恨转过身去,开了门,道:“圣女,走吧!” 萧知星此时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朵浮萍,什么都抓不住。她看到,整个星月堂的师兄弟们都来了。她的目光快速地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唯独没有看到灭的身影。 接驾的弟子早已来了,提醒道:“圣女,请上轿,切莫误了时辰。” 萧知星便在老妈子们的簇拥下,失落地坐进了轿中。轿子被人抬起,开始去往玉女峰。 “星儿——” 待走出一段距离,她忽然听见一声缥缈遥远的呼唤。 “停轿。”萧知星命令道。轿子还未落稳,她便匆匆出去。她抬头望去,这座山头,便是灭时常来练功的。也是萧知星与他,嬉笑打闹最多的地方。此时,峰顶那块巨石上,稳稳地站着一个笔挺的人影,他负着剑,眺望着山峰下。 是灭。 他知道这是通往玉女峰必经的路程,今日便早早地来到了这里,想尽量远地送一送萧知星。两人无法言语,遥遥相望。 老妈子又催促道:“圣女,宗主还在玉女峰等着呢。若是误了吉时,错过了仪式,宗主真的会怪罪的。” 萧知星红着眼,被她们重新拉到了轿中坐下。最终,她顺利地到了玉女峰,在玄月宗黑色的半弯月图腾下,完成了接任圣女的仪式。从此,如果没有宗主的允许,她便不能再下玉女峰了。 伺候圣女的婢子们,夜间都退下得很早。 萧知星第一晚当圣女,她们做完该做的一切后,便全部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她一人,颇是寂寞。 她托着腮,倚靠在房门的窗前,望着天上的圆月。脑海中,忽然只剩下灭一人的容颜。 “师兄此时在干嘛呢?” 门被打开了,萧知星听到响动,回过头去,竟是宗主玄冥北来了。他素来都穿着白色的衣衫,罩着黑色的外袍。他已年过三十,留着一层薄薄的须子,而脸上不见一条细纹,眉宇间更有股岁月雕琢的风流成熟之态。但此时,他微微有些严肃。 她立即匆忙地到他身前,险些摔倒,被玄冥北扶了一下。 萧知星行了大礼,有些畏惧地说道:“不知宗主突然到来,有失远迎。” 玄冥北看着跪在地上行万福的萧知星,道:“你的面纱何时摘下了,戴上。” 萧知星闻言,立刻又重新将面纱戴上。 见之,玄冥北的神情才松弛下来,幽幽道:“这样才像。” 第七十八章 禁地 萧知星睁着剔透如晨露般的眼眸,疑惑道:“宗主,像什么?” “一模一样的眼神,多么清纯,多么不谙世事。”玄冥北上前一步,勾起了萧知星的下巴,幽幽一笑:“圣女,跟本座去个地方吧。” 萧知星远远地跟在玄冥北身后,亦步亦趋。一路无言,竟走到了玄月宗的禁地——日月长轩。 日月长轩,只有宗主可以进入。此外踏足者,必死。萧知星彷徨了,一时不敢再继续往前。 玄冥北袖间运起劲风,抛向了那两扇高大沉重的红漆木门,发出老者弯腰般绵长不易的开门声。他将手备在身后,先踏入了门槛中,头也不回地道:“进来吧,是本座带你来的,恕你无罪。” 萧知星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四周,见玄冥北走得有些远了,这才跟过去。 玄冥北又吩咐道:“这里机关重重,走近些,跟在本座后面。” 萧知星一路跟着玄冥北,走过了许多奇门遁甲,他又操作了诸多机关的暗门,简直让她眼花缭乱。最终,到了一处开着天窗般的阴湿洞穴内,通过那处便可望见天上的日月。而这个洞口下,正对着一潭的深不可测的水,映照着寒凉月色。 这里除了这些,就只剩一睹光秃秃的墙,便再没有其他的。萧知星问道:“宗主,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玄冥北走到厚重的石壁前,触动了一处的石块,那墙便由下自上升了起来。此处,原是道暗门。石壁缓缓升起,萧知星倏然瞧见一个惊心动魄的景象。 那里边,打造着一个鸟笼般的监禁。地面又湿又潮,靠着四角的几支蜡烛照明,最里侧,有一张简陋的石床。一个穿着黑衣,蓬头垢面的女人匍匐在地。她的手脚,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 她缓缓抬头,见是玄冥北,丝毫都不觉意外。当目光移到萧知星身上时,竟生出几分感慨的意味:“这么快又换新人了,那圣女文渊,不过才二十二的年纪吧。八年,就撑不住了么……” 玄冥北发出一声冷哼,身后的石壁又落下。 那女子又看向萧知星,只是她面庞肮脏,萧知星看不清她的长相,只是听声音,仿佛已有些年岁。 她掩口低低地笑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恨我,把对我的恨,转移到这些年轻女子身上……” 萧知星越听,心中越是发毛。 玄冥北似乎感受到了萧知星的害怕,走到她身边,昂起头睥睨着牢笼中的女人,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萧知星如实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是我的好师姐,萧清夜。”玄冥北的眼眸中有太多内容,张牙舞爪的恨意,来势汹汹的报复,阴森又狠厉。 萧知星涉世未深,不明所以:“既然是宗主您的师姐,那为何……” “因为,她是个贱人。”玄冥北啐了萧清夜一口,继续道:“这贱人年轻时的容颜,多么美丽清纯,多少师兄弟,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就像是玄月宗的瑰宝,人人都喜爱她、亲近她。她是那么美好,又那样的好性子,跟所有师兄弟都处得很好。本座,当时痴迷于她的温柔妩媚,她竟不拒绝本座的求爱。本座与她初试云雨,却发现她并非完璧之身。她甚至还告诉本座,她与多位师兄弟皆有染!这般将本座玩弄于股掌之间,本座,岂可轻饶了这贱货!” 萧知星听得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羞赧,还是愤怒。 而萧清夜听了这番话,咯咯地笑了起来,片刻后,又转成了呜呜的低泣声。她爬了几步,抓着栏杆,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指着玄冥北:“你恨我一人就罢了,为何要杀那么多师兄弟!” 玄冥北不再理会她,转向萧知星,他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进些:“你说,这样的贱人,本座该不该惩罚她?本座有幸得到了宗内宝典,苦修功法,终于有所成。就在三年一度的职位择选中,杀破重围,就连老宗主也不是本座的对手。本座手刃那些沾染过她的师兄弟时,觉得很有快意。本座当上宗主的第一天,就是惩罚这个贱货!” 萧知星不敢走近,玄冥北反而步步紧逼,将她逼退到那张石床前。他抓住了萧知星的手腕,道:“你知道本座,为何选你当圣女吗?” 萧知星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眼中泛起泪光,摇着头道不知。 “因为你和她年轻时,太像了。她的清纯无害是伪装的,而你不是。你也姓萧,你们会不会是一路货色,表面圣洁,背地里却是人尽可夫的浪*子,嗯?”说罢,玄冥北将她重重往石床上一推。 萧知星被他死死压制着,逃脱不了。她哀求着:“宗主,我可以不当圣女!求你放我回去!” 玄冥北重重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恶狠狠道:“本座就是要把你们这些看似单纯的女子,变成人人可欺的妓!” 这是萧知星成为圣女的第一夜,也是永生难忘的一夜。玄冥北便当着萧清夜的面,*了萧知星。她的哭喊最终变得沉寂,只剩一个女人沧桑的哭笑声,似是司空见惯。 前圣女文渊曾对她说,外人不知这其中不可言说之事有多么痛苦,希望她没有当上圣女的那一天。原来,这痛苦之事,指的便是看似当上荣耀无限的圣女,实则成为玄冥北的禁脔,任由他侮辱。 她想离开。 圣女,每个季度最后一月的十五日,是有机会与众弟子见面的。玄月宗每到这个时候,便会举办拜月大典,圣女需跳祭祀之舞。而再过十日,便是九月十五,拜月大典了,她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 到了拜月大典举行之时,玄冥北果然对萧知星的看护过于谨慎严苛。期间,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除了他的人以外的任何弟子。 全宗上下的弟子,均跪坐在广场之上,抬头瞻仰着圣女到高台之上的身姿。 灭遥望着她,总觉得才半月不见,她的身影已变得与往常全然不同了。每一步,都透着殚精竭虑的疲乏,慎重。 “师父,您有没有觉得,师妹不太一样了……”灭轻声在封归恨身旁道。 封归恨也仔细地瞧着,道:“许是不太适应,仿佛是清瘦了不少。” 祭祀之舞开始,萧知星的舞,同以往圣女的似是有些不同,但又看不大出来。封归恨道:“星儿这丫头,会不会哪里出错了?” 灭的身子越来越僵硬,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封归恨说得没错,萧知星确确实实改动了祭祀之舞。当他看到她做了三次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动作之后,便知,她已经陷入危险境地。那时他们还年幼淘气,每当萧知星被封归恨罚了面壁思过,不准说话,有说话的声音便会被封归恨听去,灭每次来看她,两人都是通过独创的肢体语言进行交流。灭每每给她带了吃食,她总是会做一个双手在胸前交叉,右手又从脖子前抹过的动作,以此告诉灭,她现在情况危急,不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举动,会被师父杀了的。 灭直起了身,甚至跨出了脚。 封归恨一把将他拉住,低声呵斥道:“灭儿,你做什么!拜月大典,不由得你胡闹!” 灭有些六神无主地拉扯着封归恨的袖子,道:“师父,星儿她又危险,她在向我求救!” 封归恨神色一变,用力拉住灭,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沉声道:“不要打草惊蛇,等拜月大典结束,你再跟师父细说。” 萧知星完成祭祀之舞后,便立刻被人带走了。她回头往高台下的人群中望去,只一眼,便找到了封归恨和灭所在之处。他们,也感受到了她似乎有所求。 待典礼结束,回到星月堂后,灭将事情一五一十都与封归恨细说了。 封归恨当机立断道:“今夜,你与我便去玉女峰一探究竟。” 是夜,玉女峰鸦默雀静。玄冥北早已来过,此时仅剩萧知星独自在里面寂静流泪。她的身体仿佛一只被蹂躏后破败的娃娃,无人修补怜惜。 两道身影,飘飘然落在玉女峰的琼玉阁,随后便从窗户中跃了进去。 阁中一片昏黄,只点着一支蜡烛。萧知星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下,背倚靠着床头。 灭一见她如此,立即跑到她身前,拉下了面巾:“星儿,你怎么了!” 借着油豆般大小的火苗,他隐约看见萧知星露在外面的皮肤,满是青的紫的痕迹,骇心动目。 萧知星听到他的声音,才醒过神来。她立即胡乱地将自己的衣服裹紧,把身体缩成一团,侧过身去,不敢面对他的目光。 封归恨见状,也到她身边,温声道:“星儿,别怕,有师父在。” 萧知星一见是他,扑入他的怀中,哭出了无尽的委屈难受:“师父——” 封归恨摸着她的头,安抚道:“师父来了。” 琼玉阁的大门被破开了,诸多弟子冲了进来,手中的灯笼照亮了此处。玄冥北缓缓踱步走到三人身前,冷声道:“你以为,本座看不出你在舞蹈中做的那点手脚?封堂主,擅闯本座的琼玉阁,该当何罪?” 灭拔了剑,咬着牙怒道:“人面兽心,你这样的人,不配师父和我为你卖命!” 第七十九章 噬月典 玄冥北轻哼:“自不量力。” 怒发冲冠的灭,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举着剑龇牙咧嘴的小孩子。灭的一招一式,他均能不废吹灰之力地避开。 封归恨见此情形,不得不冲入战局,护着灭。 “封堂主,你这是挑明了要背叛本座?”玄冥北见封归恨来了,终于正视起来。 封归恨挥出一道剑气,玄冥北避过,而被斩断了一缕发丝。 他斩钉截铁道:“这样的宗主,我是不会为之效命的!” 封归恨用尽了毕生所学,全部功力,缠得玄冥北脱不开身。他将灭推至一旁,大吼道:“灭儿,带着星儿走!” 灭一犹疑,又一咬牙,拉起萧知星的胳膊就往自己身上扛。玄冥北见他欲逃,忽然周身冒出缕缕浓郁的黑气。整张皮肤,瞬间变成了如纸般的惨白,一双眸子,泛着隐隐的红光。 “魔气?”宿在萧知星眼中的宁浥尘,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玄冥北这副模样,与灭发狂时有些相似。但他确实只是一个凡人,怎么会有魔气在身上呢。 封归恨见玄冥北周身气息不对,便运足了内力,死死挡在他身前。 灭带着萧知星往外逃去,只听见身后传来封归恨发出的肝胆俱裂的两个字:“快走!” 灭与萧知星都回过头,只见封归恨如骨化般绵软地跪下,他的头呈现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被玄冥北生生拧断。然后,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灭只觉肩上一轻,萧知星被玄冥北以强大的力量吸了过去,被他牢牢束缚着。 萧知星哭喊道:“师兄,快走!别管我!” 灭因愤怒而浑身发胀发抖,而玄冥北正一步一步缓缓逼近。萧知星反而转身将他死死抱住,大喊道:“走啊!” 灭终于决心先走,转身之际,背后受到玄冥北的重重一击,喷出一口血来。此时,他求生的意志无比坚定起来,只有他还活着,才能为师父报仇,才能救萧知星出来。他风一般地掠出了琼玉阁。 宁浥尘知道,这将是改变灭一生的转折,便从萧知星眼中出去,紧紧跟随在灭的身后。 玄冥北渐渐平静下来,命令弟子们封了山,在整个玄月宗挖地三尺,也要把灭找出来。 灭见山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四起,便知玄冥北不会放过自己。他思量着还有何处可去,忽然想到,萧知星在让他走之际,所比划的手捏空心圆,与曲指做半圆状的手势。他们儿时,便是这样形容太阳与月亮的。 “日月长轩……玄月宗禁地!” 灭捂着胸口,踉跄地往日月长轩方向走去。 宁浥尘知道,要到日月长轩,必定要经过九曲十八弯的奇门遁甲,还有重重足以致命的机关。便试着暗中引导着灭,竟没有遭到风华逝的反噬。她便一路都帮衬着,让灭平安顺利地来到了那道沉重的石壁前。 月光通过那银盆般大小的洞口,投射进黑漆漆的山洞,在水面折射出无尽苍凉的白。 灭不知为何,定定站在那道石壁前,盯着一块其实并不起眼的石块。然后,鬼使神差般地把手放了上去,用力将之往里按。这石块便嵌入了石壁中,随后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石壁缓缓升起,里面昏黄的光便透了出来。 萧清夜警惕地往外边看去,见来人不是玄冥北,颇为诧异:“你是……” 她看清了灭的装束,认出他是玄月宗内护法的等级,便道:“小小的护法,怎有胆识与能耐,无声无息地来到这里?” 灭想起冥冥中有如神助,便道:“许是神的安排。有人示意我来这里,你又是谁?” 萧清夜昂起头,大笑了一阵,道:“我,就是玄月宗第一位圣女,萧清夜。听你方才所说,不是玄冥北让你来的?”她眼眸转动,想起此处出了玄冥北,便是他带着的历任圣女也来过。可往届的圣女都已死了,只剩前阵子来过的那位,看似柔柔弱弱又呆呆的同是姓萧的那位女子。 她喃喃道:“难道是姓萧的那位圣女?” “你知道她?”灭到牢笼前,抓着栏杆问道。 “看你这副关切的模样,你很在意她?”萧清夜继续问道:“她是你的谁?师姐?师妹?还是心上人?” “星儿,她是……是……”灭一时竟说不出,她是他的师妹。心上人一词,深深击中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 萧清夜嗤笑道:“想必就是心上人吧。你为了她,触怒了玄冥北,遭到了他的追杀,对吗?” 灭点头承认,又道:“前辈,你似乎很了解玄冥北?” 萧清夜脏乱的面庞上,是崭亮的恨意:“我做梦,都想把他挫骨扬灰。” 灭想起了封归恨惨死的情形,还有萧知星泪如雨下的泣颜,便发指眦裂:“他杀了我师父,侮辱了星儿,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萧清夜打定主意,定定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道:“如果我有办法可以帮你报仇,但要你断情灭心为代价,你可愿意?” 灭不解道:“萧前辈,这是何意?” 萧知星抓着栏杆,让自己靠得与他更近,用带着期盼的语气,道:“当年,玄冥北就是用尽手段,偷偷得到了玄月宗最上乘,但也是至阴至毒的功法,噬月典。他苦练此法,练至登堂入室。玄月宗每隔三年,所有职位便会进行一次换血,有能者居之。他就是凭着这身功夫,杀出了血路,难逢敌手,最终坐上了宗主的宝座。除非,你能够把噬月典修炼地青出于蓝,把他比过去,才能制得了他。但,一练此功法至大成,就会断情灭心,最终丧失一切做人的七情六欲,心中唯剩杀念,与行尸走肉无甚区别。你,可愿意?” 如果不练此功法,他就无法为封归恨报仇,为萧知星雪耻。可若要打败玄冥北,非要讲噬月典练至达成不可,到时,他便失去了自己,再也认不出萧知星了。一想起萧知星皮肤上的斑痕,她空洞无望的眼眸,想到她每夜要受到的蹂躏,他便无法再忍。牺牲自己又如何,他不能让萧知星再在苦海中沉沦。 “噬月典在哪里?” 萧清夜的身子松懈下来,双肘撑在地上,低低地笑着,眼中却流下两行清咸。 “好,我便也将复仇的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说罢,萧清夜直起身子,背对着灭。她解开胸前的衣扣,剥下了衣服,露出了肮脏斑驳的背。 灭用手遮住双眼,道:“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怕羞,就别再想着报仇!”萧清夜厉声道:“睁开眼,看我!” 灭松开紧皱的眉头,睁开眼,萧清夜的背上,竟刻着整齐而又密密麻麻的字。灭不禁问道:“这是?” 萧清夜道:“当年玄冥北当上了宗主,杀了当时与我关系密切的所有师兄弟,又将我囚禁起来,对外宣称我已得病暴毙。他害怕噬月典再被其他人偷走,就把书籍烧了,将里面的内容全部用刀刻在了我身上,浇上墨汁,伤口便有了颜色。这些字,就承载在了我这张皮上。由背部开始,身前、腿上,全部都是……” 宁浥尘看到萧清夜身上的字,认出了这其实是属于魔道等级不是很高的功法。这似乎与魔道某位厉害人物所炼的功法有关,凡人若欲成魔,练此魔功,便是与他签订了契约,将自己的灵魂风险给他渐渐蚕食,从而获取他借给凡人的力量。因此,练此功的人才会渐渐走火入魔,最终灵魂被尽数吃掉,成为一个只存杀念,彻头彻尾的魔。 能修炼签订契约的功法,级别至少是在少师之上的。宙洪荒是不屑花费这样漫长的功夫来获取凡人灵魂力量的,除此之外,不知是三位父师中的哪一位,还是两位长老的其中之一呢? 距离玄月宗所有职位三年一换血,还有半年之期。灭在萧清夜的掩护下,在禁地修习噬月典而没有被玄冥北发现。 半年之期越来越近,而灭也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欲。 这一日,石壁升起,萧清夜看到灭浑身散发着绵密的黑气,比玄冥北发作时更盛,便知,灭已练至登峰造极了。 灭手中还提着一个桶,鬼魅般走向萧清夜。 萧清夜忽觉,大限已至。 灭到了牢笼前,将桶放下,双手握住两根玄铁打造的栏杆,生生将之拧弯,跨了进去。 萧清夜抬头,看到他发红的双眼,心下了然。 灭亮起手中的刀刃,揪住萧清夜的头发把她扯了过来。他没有割破她的咽喉,而是在她后脑勺上重重地划了个“十”字。 萧清夜凄厉地喊道:“你要干什么!” 灭不言不语,点了萧清夜的穴,令她无法动弹。他行动利索,将她的头皮撕开,提起一旁的桶,里面灌装的,原是水银。他将水银通过萧清夜后脑勺的口子,尽数灌了下去。 剧痛,让萧清夜不住地发出惨厉的尖叫哀嚎。 灭解开了她的穴道,萧清夜忍不住剧痛,挣扎着往牢笼外爬去。她的双脚被灭钳制住,带她回头,发现自己的整张皮已剥落下来,爬出来的,是血肉模糊的失去了皮肤的身体。 “我要……噬月典……”灭口中发出咕咕的声音,将她的皮抱在怀内。 萧清夜扬天大笑,把气咽了去。这样的灭,毫无人性,够狠。 她知道,她的仇可以报了。 第八十章 星忆 玄月宗职位挑战那一日终于如期而至。身为圣女的萧知星在行完典礼之舞后,被安排坐在玄冥北身旁的座位上,高高在上地观望着下方圆形的大擂台。被挑战的人,按照职位等级、功力高低,自下而上迎战。如果能在这个台上站到最后,便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灭消失,已有半年了。萧知星在一众弟子间找寻着,然而并没有看到灭的踪迹。 才半年时光,她已骨瘦如柴,面色枯黄。白色的衣袍罩在她身上,几乎都看不出里面的身体形态。但玄冥北对她的欺辱并没有停止,外面的弟子看来,她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纯洁圣女。可每到夜晚,她就会被迫成为玄冥北身下最浪荡的禁脔。灭如果一直不出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到几时。 从日头初升,到夕阳西下,已比了一个白天。眼前台上这位星辉门门主,景行止,已经接连败了十二人。当年,星月堂日渐没落,他门下之人可没有少落井下石。他本人,也没有给过封归恨几分面子,暗中使绊子的事也多了去了。 萧知星含恨看着他,恨不能自己冲上去,手刃了他。 主持人见景行止又打败了一人,便向下面的众弟子高声问道:“还有何人要挑战星辉门门主,景行止??” 台下鸦雀无声,无人敢应战。主持人继续向星辉门门主问道:“景门主,那您可要继续挑战,宗主?” 景行止向身居高处得玄冥北揖手行礼,高声道:“宗主武功盖世,我等望尘莫及,自然不敢挑衅。” 玄冥北嗤之以鼻,低声道:“三脚猫的功夫,自然不配挑战本座。” 此时,有名弟子行色匆匆地来到玄冥北身边,小声道:“宗主,日月长轩那位,死了。” 玄冥北闻言,站起了身:“怎么死的?她还没看到我死,怎么可能放手离去?” 那弟子低着头,小心翼翼道:“死状极惨,只剩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整张皮都被人扒了……” 玄冥北暗道大事不妙,擂台上的主持人此刻宣布道:“景门主在此位坐了九个年头,往后——” “往后,他便不再是门主了。”一个声音从擂台正上方降下,人人皆可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太熟悉的声音。 萧知星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从座位上站起来,四处环顾着。玄冥北自然也不放松,警惕地辨认着声音的来源。 灭不知潜伏在何处,在所有人都东张西望寻找这个发声的神秘人时,一道黑影从夜幕中降临,轻飘飘地落在擂台之上,景行止的面前。 萧知星狂跳的心忽然平静了,她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凝视着灭。 灭同样回以深情的一眼,而后锋刃般的眼神剐过玄冥北,最终回到主持人身上,道:“星月堂弟子,灭,挑战星辉门门主,景,行,止。” 曾经封归恨所受的屈辱,他都要一分一分尽数讨回。 支持人又惊又疑:“星月堂?不是半年前随着封堂主的离世,早就遣散了吗……” 景行止见不得灭这副情况样,挑起下巴道:“一个人才凋零的小小组织,封归恨尚且不是本门主的对手,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灭没有说任何话,用手中的剑指着他,道:“动手。” 景行止鼻侧的肉跳动了两下,眼中迸射出不被尊重后的恼怒,怒斥道:“无知小辈!送死!” 灭眼中亮起杀意,一心想着为封归恨报仇,手下并不绵软,招招带着致命的煞气。景行止与他一交手才发现,这个小辈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轻狂没有本事,相反,他似一团待燃点的火,一旦烧起,便不知能呈现多大的燎原之势。 玄冥北坐在高台上望着擂台上打斗的两人,心渐渐沉了下来。萧清夜果然把噬月典的秘密,告诉灭了。 “萧清夜,你这个贱人!”玄冥北手下一用劲,重重拍在一旁的桌上,木桌顿时碎裂。 景行止越是应付越是吃力,他深深觉得,自己仿佛便是去燃点灭的那颗火星。灭周身开始散发出隐隐的黑气,他所使用的功夫,和玄冥北有些相似,只是他使出来,更加狠厉毒辣。 最终,景行止被灭重伤在地,呕血不止。 “你……你赢了……”景行止重重地喘着粗气,气息紊乱,功力在经脉中四窜。 一旁的主持人也看得傻了,片刻后才想起来宣布结果:“星月堂的灭,胜……” 灭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步步逼近,睥睨着景行止。 “你要干什么!”景行止有些慌了,他却没有力气逃走。 灭淡淡道:“去九泉下,向我师父赔礼道歉吧。” 他重重一掌拍在景行止的头颅上,只听见骨裂的咔嚓声,景行止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叫喊,便再没了声息,倒地不起。 主持人吓得腿抖如筛糠,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试探着问:“灭……灭门主,可要继续挑战,挑战宗主?” 灭将剑指向高台上的玄冥北,高声道:“玄冥北,给老子下来!” 玄冥北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张开双臂如猎鹰般从高台上掠下,与灭遥遥面对面而站立着:“那就给本座看看,短短半年时间,你将噬月典修炼到何种境地了!” 玄冥北身上的黑色魔气也大肆燃起,与灭缠斗在了一起。 所有弟子,包括萧知星,都没有见过这样打斗的场面。他们速度之快,招式之奇特,竟不像人可以做到的。 玄冥北那团黑气,比灭的更加浓郁。僵持了片刻后,灭渐渐有落败之势。 灭被玄冥北一掌击中,打出了三丈之远,如同一块丢弃的抹布般倒在地上。 “师兄——”萧知星眼泪滑落,将所有的希冀、关心、害怕,全部融入了这声冗长的呐喊之中。 “跟你师父一样,给你这样的宝典都没有翻身的机会,没用的废物。”玄冥北掌间黑气大盛,一步步向灭走去,欲彻底了解了她。 宁浥尘隐了身形,在灭身旁道:“听见了吗,她在喊你。起来,杀了他呀。想想你师父是如何惨死的,她又是如何夜夜被*的。你听,她在哭……” 灭修炼噬月典的期间,宁浥尘为了让他不走弯路,暗暗指点着他,挑着最阴毒狠辣之处让他彻底修炼透彻。功力增长方面,灭曾到玄月宗外吸取武功高深之人的内力化为己用,又炼制至毒之物成药服下,任何能够快速增长功力的歪门邪道,他都用上了。即便玄冥北年长他二十岁,这段空缺也能补回来。 灭听到了萧知星的呼唤,也听进去了宁浥尘的蛊惑,再次睁开眼,已是血一般的瞳。 他仿佛没事一样重新站了起来,身上的黑色魔气越发浓郁秘籍,仿佛一团黑线将他紧紧裹在其中。他身形快如闪电,玄冥北还不知道他是如何消失的,便已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灭的手毫不犹疑地穿透了玄冥北的胸膛,握住了里面扑扑跳动的心脏,一用力,玄冥北便如同一只泄气的娃娃,瘫软了下去。 所有弟子见状,忙向他跪下叩拜:“拜见新宗主!” 灭面无表情的脸上,除了杀意,一无所有。他往擂台下走去,仿佛凶魂恶煞爬上人间。 萧知星和那些弟子,都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灭红着一双眼,杀欲牢牢占据心头。此刻,他只渴望着见到鲜血,生命的凋零。他抬起手臂,手中的剑斜指着天。下一刻,便落在了他身旁跪拜着的弟子的脖子上。 其他众弟子见状,忙往后退,开始纷纷逃窜。 灭的身体中忽然爆发出一股黑色的力量,宛如穹顶般笼罩着这片广场,让里面的人插翅难逃,在一片恐惧声中,等候屠刀的落下。这里,随着灭的手起刀落,变成了修罗炼狱。 高台上的萧知星,痛心疾首地看着玄月宗的弟子一个个死去,血流成河。 这个沉寂了半年后又出现的男人,本应该是个救她于水火的英雄的,如今,却成了人人惧怕的恶魔。 她跃下高台,仿佛一抹飘摇的飞絮。 弟子们不再任凭宰割,奋起反抗。灭的剑刺入一个胸膛,被紧紧握住,再拔不出来。他便开始用手,像杀死玄冥北那样,穿刺胸膛,碎心。他喜欢这种跳动的灼热,在手中停滞,变得凉透的感觉。 这一次,他又刺透了一个胸膛,流淌的血比之前的都要温热,跳动的心更加有力。 萧知星出现在他身前,而他毫不犹疑地向她下了狠手。她的白衣,被心口处涌出的殷红,染得通红。 “师兄,回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灭捏碎了她的心脏,可却被烧灼地生疼,刺痛灵魂。 他将手抽回,眼眸中的红芒隐退,肤色也由苍白变回了素日的古铜色。 萧知星倒了下去,他急忙扶住,把她抱在怀里。 而她已说不出话。她眼中有泪,嘴角却是笑着的。灿弱星辰的眸子,待看到回归正常的灭后,终于如陨落般,闭上了。 灭如同一个呗遗弃的孩子,紧紧抱着她的尸体:“我为你入魔,又为你清醒。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你若没了,我当不当人,又有何意义呢……” 窥探至此,宁浥尘忽然被一股仙力袭击,毫无防备的她就这样受了伤,从风华逝中跌落了出来。她靠在床榻上,调理着紊乱的内息。 “何方妖邪,胆敢窥视本仙的过往?” 悠远清澈的女声传来之后,一个身着绀青流仙裙,挽着流烟般的白色披帛的女子出现在了宁浥尘房内。她行动间,衣裙如繁星般闪着点点的碎光。 她的长相,与萧知星一般无二。 宁浥尘拧着眉,问道:“你是,萧知星?” 她樱唇轻启:“那是本仙在凡世的名字,本仙仙号,星忆。” 第八十一章 承情 看来,那时萧知星牺牲自我,救了一百余人,积攒下了深厚的功德,死后便元神飞升,成仙了。 星忆端详着宁浥尘,愈发觉得奇怪:“你是凡人?不对,那你又是如何做到潜入本仙的过往中去的。”她又警惕道:“你到底有何目的?” 避灵镯正堂而皇之地戴在宁浥尘的手腕上,她想,星忆大约不认识白君见从蓬莱带来的仙物。看来这避灵镯,不仅能掩盖去主人身上的气息,连自身都不会漏出一星半点的仙气,是件极好的辅助之物。 宁浥尘笑道:“我没有害你的心思,请仙上放心。” 星忆并不相信,施以仙术凭空掐住了宁浥尘的脖子,微微把她提了起来,只能前脚掌点着地:“你最好如实交代!” 宁浥尘脸色涨得通红,但依然镇定从容:“仙上,我并无恶意,不知怎的闯入你的过往,但此番下来,我可以帮你实现你想要的……” 听到里头的动静,迦琐罗从睡梦中醒来,破门而入。一进去,就看到宁浥尘被一个美丽女子控制的画面,以为星忆是恶人,便上去便打断了她的法术,与她打斗起来。星忆见此处竟然还有一人,且此人身手非凡,神勇过人,自己竟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着实奇怪。 星忆并不想惊扰了这里的凡人,便从窗户中飞身而出,迦琐罗也紧紧跟上。宁浥尘此时不便动用法术,心中暗暗叫苦,只能迈动着两条腿出去找他们。 星忆与迦琐罗到了一片较为空旷的草地,两人便在这上面打斗了起来。星忆暗自诧异,眼前这个长相俊美的男子,身上并无半分特殊的气息,可他的实力竟然在自己之上,再斗下去,反倒是自己将要落败了。 她佯装打出重重的一击,迦琐罗凶险地避过,而手腕上的避灵镯却擦到了星忆的仙力,掉落在了茂盛的草丛里。 “阿修罗?”星忆原想趁此时机回到天道,却被迦琐罗周身散发出的神力所吸引。原来,他是半神阿修罗的后人。 迦琐罗追了上去,怒道:“伤了卡萝拉,就想走?” 星忆重新开始招架,同样怒道:“你就这样信任她?是她挑衅我在先!” 迦琐罗大肆地施展着神力:“你是天道中人,她只是寻常阿修罗子民,如何与你产生交集!” 宁浥尘望着在空中缠斗的两人,感受到了迦琐罗身上的气息。若是再打下去,恐怕不消片刻,灭就会找上来。那时,迦琐罗就会有危险了。 她刚想喊迦琐罗住手,忽然想到,如果灭再次见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萧知星,会做出如何举动? 最后,她选择了缄默,静候灭的大驾。 一团浓郁的黑气如约而来,落在草丛之上。 他来了。 宁浥尘唇畔勾起一抹笑容。 迦琐罗与星忆都察觉到了有邪魔到来,两人便停了手,朝那团黑气看去。灭周身的魔气散去,那双血红的眼,在黑暗中尤其醒目。星忆愣住了。 灭渐渐走近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师兄?”她难以置信,向他走去,想看得真切一些。 灭也朝着她走来,可他眼中并没有她,只是视若无睹地经过了她身边。他杀意汹涌,满身煞气,越靠近迦琐罗,周身的魔气便越发暴动。他如虎狼捕食般,扑向了迦琐罗。 迦琐罗骂了句该死,又开始迎战。 灭这副模样,与他当年在玄月宗上发狂杀戮的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的他,全然已成为一个魔了。 星忆施术,竭力去稳住灭的杀意。她沐浴在一片璀璨的星辉中,灭周身也覆盖上了一层星光。他手上的清心戒,也开始发挥起了作用。星忆恣意地消耗着自身的仙力,去帮助灭平静下来。 迦琐罗发觉灭渐渐变得迟缓,他眼中的红芒也消退了。他便不再恋战,回到宁浥尘身旁,把她护在身后。 灭恢复了心智,星忆也将星辉撤去,一张脸已少了许多血色。 “师兄,真的是你?”星忆快步走去。 她的声音,他一听便认出来了。 灭身形僵硬,始终背对着星忆。星忆有意向与他相视而立,他总是绕过身去,不愿看他。 星忆伸手去拉住他,灭闪身避开,道:“仙子,你认错人了。” 灭化成黑色魔雾,落荒而逃一般走了。 迦琐罗看到这一幕,回想起今晚一连串的事情,仿佛是一个完整的圆圈。而事情的起源,便是他身旁的卡萝拉引发的。星忆对他说的那句“你就这样信任她”忽然在心头如雷鸣般地响起。 他又想去了解,又害怕事情的真相会让自己难受。他有些伤怀:“卡萝拉,你真的没事吗?” 宁浥尘见他所问的语态,与往日那关切的模样不太一样,心中竟有些发虚。她说道:“我……” “你没事就好。”迦琐罗打断了她的话,宁浥尘对他并没有恶意,这一点是他明明确确能感受到的。他选择不主动去揭开她的秘密,暂时不多做感想。 星忆走了过来,对宁浥尘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就在一旁等你,不会给她伤害你的机会。”迦琐罗留下一句话,知趣地先离开了。 宁浥尘道:“星忆仙子,请说吧。” 星忆开始娓娓道来:“你从我的过去中,大约没看到故事自我死后是何样的。我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他的清醒,救下了玄月宗剩余的一百一十七位弟子的性命,有了深厚的功德福泽,元神便得以飞升成仙,成了天道布星挂夜的神仙。那时候,我在人间苦苦找寻师兄的踪迹,却寻不到半点他的影子。今日一见,才明白他已经坠入魔道。可他,似乎不愿意见我。” 这与宁浥尘猜想的几乎一致,她问道:“所以,你想让我怎么样?” 星忆通透的双眸注视着她,坚定道:“你知道如何能把他引来,对不对?你费尽心思找到我,又利用了那个阿修罗引来灭,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正是宁浥尘想要的。她微微收着下巴,坦坦荡荡地接受着星忆目光的审视,沉着道:“我可以帮你再见他一次,甚至可以告诉你,如何能让他变回以前的样子。” 宁浥尘的话,让星忆觉得出乎意料,不可捉摸。她并不知宁浥尘的真实身份,是好是坏。这样不计回报地施以援手,来日,她该如何偿还这样一份人情? “本仙不喜欢欠人情。” 宁浥尘垂眸,淡然一笑:“不是我不愿开口,而是我要的,你给不起。” 她要的,是魔道的父师之位,是修罗道藏着的那颗女娲石。星忆,不过是她对付灭的一颗棋子。所以,这个人情,星忆只能承着。不求回报的帮助,远比目的明确的帮助,要回报更大的代价。 星忆没有见过如此清狂的凡人,竟看不上一个神仙的回报,便似笑非笑道:“待此事完结,本仙倒是对你的事很感兴趣。” 宁浥尘告诉星忆:“如果彻底要使灭恢复清醒,变回以前,就必须毁坏他与魔签订的契约。为了尊重魔,修炼者通常不会把噬月典放在随身空间,而是找到一个专门的地方静置着。我们,必须找到灭所修炼的那部噬月典。” 宁浥尘从萧知星与灭过往的那一段中了解到,噬月典这部功法,主要便是讲述凡人如何修成魔的。如果不承魔的心头血,凡人只能慢慢修炼,与魔签订契约,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魔,从而获取魔借给自己的力量。练至大成,便彻底成为一个魔。待灵魂被与签订契约的魔蚕食干净的时候,他便会沦为一具只会杀戮的行尸走肉。契约,便是那本噬月典。 玄冥北死后,灭就继承了他的契约,又重新与魔订在了萧清夜的那张人皮上。 星忆道:“既然如此,便回一趟玄月宗。那是他最可能会藏噬月典的地方。” 三人便由星忆带着,连夜去了玄月宗。 日出东方,玄月宗所在的山头,笼罩在一片赤红如火的光芒中,苍凉悲壮。 宗内,却已物是人非,荒凉一片。曾经的三门六阁十二堂,皆已不复存在。自灭杀了玄冥北后,那一百一十七名弟子便下了山,玄月宗就此没落,绝迹江湖。 迦琐罗观望着偌大的玄月宗,道:“这里这么大,该从哪里找起?” “我和灭最好的回忆,都留在星月堂了,兴许在那里。”星忆急匆匆地往星月堂赶去。 星月堂比其余的地方,还要破烂陈旧。厚厚的灰尘,遍布的蛛网,残破的家具。自封归恨死,灭失踪的那天起,这里便无人打理了,如今也是一副无人踏足的样子。 刚踏入里面,灰尘便四起,让人鼻中痒痒的。 星忆闭上眼睛,施展仙力弥漫在整个星月堂中,没有发现噬月典的踪迹。 “怎么会连这里都没有?”星忆有些惶恐,难道灭已经摒弃了所有前尘往事,心中一点往日的温情都不剩了吗。 随后,她又带着宁浥尘和迦琐罗去了禁地日月长轩,玉女峰上的琼玉阁,甚至玄冥北所住之处,都没有找到。 第八十二章 炎天光 “到处都没有,还要找到什么时候!”迦琐罗有些不耐烦地重重一拳打在门框上,掉下一截烂木,还有一把粉尘。 整个玄月宗里里外外都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但灭并没有把噬月典藏在此处。 若能找到噬月典将之毁坏,对于星忆来说,她可以得到一个回归正常的灭,对于他和宁浥尘来说,也少了一重威胁。好不容易有了个能对付灭的方法,可离成功就差那么一步,岂能不恼。 星忆垂下头:“难道这就是天命。” 迦琐罗并不怨天怨地,而是气恼自己还不够幸运优秀:“我可不信什么命,我只相信我自己!” 宁浥尘将手轻轻放在迦琐罗肩上,道:“迦琐罗,我知道你已经很尽力了。但这样盲找也不是办法,再想想其他法子。” 迦琐罗悻悻地席地而坐,一言不发,低头看着地面,三人皆是缄口不言。 宁浥尘在心中盘算着,既然主动无法找到噬月典,那能否让灭自己给出噬月典在哪里的线索呢。看那时他与星忆相遇的场景,定然是认出她了。他不愿她见到自己这样堕落的模样,才不愿与她相认。若是他清醒着,且有心想与星忆再见,一定会找机会再来。而现在他已很难控制自己的心魔,清醒的时间太少,若是冒然把他吸引过来,一时把控不好的话,只怕会引发恶战。 迦琐罗突然站起来,傲骨嶙嶙。他大手一挥,朝着宁浥尘道:“这样干等着又能做什么,倒不如再找上他,与他打一架,问出个噬月典的下落!” 迦琐罗的这个想法倒是和宁浥尘一致,但她不会这么冲动,便劝道:“他在暗,我们在明。若是这样跟个无头苍蝇地去找他,跟找噬月典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实力不如他强大,硬拼恐怕对我们不利。” 星忆道:“噬月典太过阴毒,以师兄现在的修为,我们都敌不过他。” 宁浥尘被她一语点醒,问道:“修炼噬月典,需要借着月光的精华灵气。那天道,可有克魔道噬月典的功法或宝物?” 星忆沉思了片刻,道:“那便要向昴日星官借炎天光了,至刚至阳,刚好破噬月典的至阴至毒。” 迦琐罗面露喜色,拉着星忆就大步走:“还等什么,这就去找那个什么官吧!” 星忆甩开他的手,颇是为难:“可我与昴日星官一个在白日活跃,一个在夜间清醒,几乎碰不到面,是没有什么交情的。冒然去要他的法宝,实在唐突。除非……” “除非什么。”宁浥尘问道。 “昴日星官原本便是只一毛不拔的大公鸡,除非天帝开了金口,或者得到元迦仙尊的首肯,否则他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把他的至宝借给他人用的。且如今听说天帝让元迦仙尊在清风殿专心处理什么事情,壁垒森严,仙尊自己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帝也不让闲杂人等接近,尤其是我等小仙,根本无法靠近。至于天帝,总是一本正经正襟危坐的,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必然说服不了他。” 迦琐罗见星忆左右为难的样子,有些坐不住了:“除妖伏魔,不是你们这些神仙的天职吗?难道天帝会不同意?” 宁浥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性急。她说道:“若是真的禀明天帝,一则除魔卫道不是星忆仙子的本职,她不可越俎代庖。二则,若天帝真许了,带不回除魔的结果,星忆仙子又该如何交差呢。” 星忆,断然不会想要了灭的性命的。 迦琐罗气恼地踢飞脚边的一块碎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可强夺,便只能智取了。”反正从鸡手里抢宝物,宁浥尘早就干过一回了。只是此鸡非彼鸡,昴日星官,定然比度朔山大桃木上那只神鸡难糊弄地多了。 星忆叹了口气:“那又该如何智取啊,这个昴日星官家底深厚,官职又不低,什么都不缺。” 但宁浥尘可未曾听说,这位昴日星官有婚配。星忆既然在夜间出没,那么她与白日里正儿八经做事的神仙们的交情必然都不深。可能与她相熟的,怕是只有广寒宫的嫦娥了。 宁浥尘笑了一笑,突然扭转了话题道:“星忆仙子,我听说,天道的嫦娥仙子姿容无双,清冷艳绝,不知你可曾见过?” 星忆觉得有些奇怪,微微蹙眉,但也作答了:“我与嫦娥姐姐最是相熟。除了天道最近新封的天女,便属她最为美丽了。” 宁浥尘又道:“我也听说,昴日星官他,长相有些差强人意?” 星忆一声冷嗤:“岂是差强人意,应该是不尽人意。就他这样,还时不时得了空就往广寒宫里跑呢。” 迦琐罗听着两个女人忽然聊起了这种话题,便插着腰,愣愣地站在一旁,插不进话,干脆静候着。 “他可是垂涎嫦娥美色?” 星忆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倒不是个贪色之人,也并非喜欢嫦娥姐姐的容貌,而是对她宫里的玉兔仿佛情有独钟。好了,这些话暂且不说了,还是想想如何才能拿到炎天光吧。” 宁浥尘倒是处之泰然,慢条斯理道:“这正是在讨论拿到炎天光的事。那昴日星官也算个根正苗红的仙君,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眼下,权利、地位,可能都不是他最想要的。这,就要看你的了。” 迦琐罗听闻此言,便把头转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宁浥尘。他愈发觉得,她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星忆指着自己,十分诧异:“我怎么行呢?我这样从人间飞升的无名小仙,无功无过自然无名,他都没怎么见过我。” “你误会了。”宁浥尘弯起深邃的眼睛,那层薄薄的清幽目光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神秘,令人一见便难以自拔:“你要让玉兔帮你这个忙,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你心中愿意使出来就好。天道只有你能去,这个艰难的任务,便要你来完成了。” 星忆一咬银牙,应下了。她化作一道流光,返回了天道。 迦琐罗凝望着微微抬头注视着星忆远去的宁浥尘,她弯起的嘴角,仿佛令整座荒芜的山,都染上了春色。 宁浥尘看到他正看着自己,问道:“看什么这么入神?” 迦琐罗此时只觉心中十分宁静,没有半分燥热之气:“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嫣然一笑的样子,绝美。” 宁浥尘笑道:“你何时学会油嘴滑舌这一套了。既然星忆走了,折腾到现在,我们暂且在这里歇歇,等她回来吧。” 迦琐罗先前与灭打斗时,本就受了些伤,又劳累过度,确实需要休息。两人便在这里背对着坐下,各自开始休息了。 宁浥尘等迦琐罗歇下,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避灵镯,心中道:“白君见,你可真是送了我一份好礼。” 有了避灵镯,哪怕去了天道,那些神仙们也察觉不出她身上的魔气了。宁浥尘微微一笑,便隐了身形飞上天道,寻着星忆的踪迹去了。 而到了天道,宫宇无数,宁浥尘却不知广寒宫该往哪里去。权职越高的神仙,大约住处也华丽雄壮一些,她便不往这些地方去。广寒宫,大约是个十分清冷僻静的地方。 她看到一处宫宇,颇是素雅岑静,里面没有几个仙,且墙体都是月色般的白,难道便是广寒宫? 为了避免被修为高深的神仙发现,宁浥尘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挑了个偏僻的角落潜入,因此,她便没有看到,外头门楣上,天帝亲笔挥就的“清风殿”三字。 进入里面之后,她没有看到玉兔,也没有看到嫦娥。倒是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仙童,端着一卷书神色匆匆地似去复命。她便跟在他身后,且看看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 到了主殿门口,因着门紧闭,小仙童先敲了敲门:“尊上,溪云把您要的案卷找来了。” 尊上?! “进来。” 这冷到能透出九寒天的水珠般的语调,不是元迦,还是谁。 溪云推开了门,将书卷送了进去,而宁浥尘则愣在了外面。 “出去。” 溪云才放下东西,元迦便赶他走了。 待他踏出门槛,元迦又唤道:“进来。” 溪云回过身,正打算再进去,元迦却道:“不是你,退下吧。” 他摸摸头,环顾了下四周,除了自己并没有看到他人。他怀疑他们家尊上今日没完没了地看出卷,眼睛有些花了,还是给他沏一盏名目的茶送来比较好。 待溪云走后,元迦直起身子,望着大开的门口:“杵在那儿做什么,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这下宁浥尘确定了,元迦正是在和自己说话。她便进去了,在他面前显了身形,伸出手给他看避灵镯,问道:“白君见要回了你的手钏,却给了我这样一见宝物,已将我的周身魔气封锁,你是如何知晓我来了的?” “我从来不是靠魔气来找到你的。”元迦清澄的目光中,透着一丝认真。 第八十三章 天定 元迦道:“她要走了你的东西,所以你来重新要回么。” 宁浥尘想到白君见那股气势,仿佛她已经是元伽这清风殿的女主人一般,心中便有些不畅快:“不敢,那手钏说到底是你的东西。即便我再拿走,到时候不是白君见,也还会有其他人来要还的。” “她这样做,的确不妥。”元伽深潭般的眼底,有一股古剑隐隐的锋芒般的锐利。他又将那水晶手钏拿出来,放到桌面上:“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你且收好。” 宁浥尘只是勾唇微笑,并不接过。 “元伽仙尊心慈一心想要渡我,我却是条温暖不得的毒蛇,小心自伤啊。” 元伽也不再提起,便问道:“偷上天道,胆子不小。若是想明白了,我可以助你积攒功德抵消罪孽,重新投生为人。若别有目的,虽然你此时有避灵镯护身,但道行高深的仙家稍稍花点心思,便能将你辨认出来了。” 宁浥尘想起,她该去找星忆了。每每见到元伽,她总会抛却一切事情,总欲图说些刻薄伤人的话,想要将他激怒。而他总是警醒从容,不喜不忧。 她笑得有些狡黠:“你此时被那天帝关了禁闭,你若不说,谁能将我怎么样。” 清风殿内的香如流水般下坠着晕开,宁浥尘又隐了身形化成风离开,吹散了烟。 元伽伸出手,卜算着天干地支。他平坦的眉头微微皱起,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那么这后果,就让本座来受吧。” 宁浥岑总算在偌大的月宫中找到了广寒宫,此时,星忆已在嫦娥的房中与她把酒言欢,又将话题往后裔身上引,她又适时地讲起自己飞升前与灭的过往,引发了嫦娥的感同身受,惹得嫦娥直伤怀,泪涟涟,开始不住地饮酒。 玉兔不识情爱滋味,只陪在嫦娥身边看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一会儿煎醒酒茶的药。 嫦娥醉倒后,星忆试着叫醒她,她红着脸一味睡着,凭星忆怎么摇怎么喊都不醒。星忆抱起捣药的玉兔,走到了广寒宫外。 玉兔挣扎着从星忆怀中跳下,现了人行,是个穿着一袭白衣,领子边还镶着一圈绒毛的娇俏少女。她挽着简单的发髻,垂下两条白绒的带子在背后的黑发间,显得愈发清丽惹人怜爱。 少女一双大大的眼睛周边有些粉粉的,恍如才哭过,她抱着广寒宫门口的石狮,问道:“星忆姐姐,你要带我去做什么?主人还在里面醉着,我不能走。” “小玉,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星忆脸上已没有微醺之色,突如其来的郑重,让玉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玉兔朝广寒宫内望了望,为难道:“星忆姐姐,先等我家主子醒了酒再说吧。你若有难处,跟她讲讲,比跟我说管用。” 星忆拉着她的胳膊,诚恳道:“我就是知道姐姐她不会同意,才把她灌醉的。小玉,这个忙,只有你能够帮我。” 玉兔皱起了眉头,心中愈发犯了难,她只得道:“那你且说说,是什么忙?” 星忆的眼神十分坚定,语气不容置疑:“我想请你,帮我拿到昴日星官的炎天光。” 玉兔听完便往广寒宫内走去:“别开玩笑了,我帮不了。” 星忆拉着她,不让她回去:“小玉,算我求你了,只这一次!” “不可。”玉兔掰开她的手,便进了宫内,将大门关起。即将阖上之时,星忆却直直向她跪下了。这一跪,让宁浥尘也愣了一下。她竟将灭看得这样重要,大有豁出一切之势。 玉兔怔住了。 这大概是第一个跪她的人,还是个神仙。 她想把星忆搀起,星忆却不愿起。她眼中有泪光点点,说得极是认真:“我终于知道把师兄找回来的方法了。我需要借昴日星官的炎天光一用,很快就可以还。小玉,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玉兔再度犯了难,她知道昴日星官待自己确实特别,若是向他借一会儿,他大约也是愿意的。她问道:“那,何时能还?” 星忆闻言,便知她愿意帮这个忙,不禁一笑,感激道:“不久,我去趟凡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可以将炎天光送回。眼下他应该不当值,该回府了。”她又变出一瓶陈年老酒,道:“方才请嫦娥姐姐饮的,便是这百年的寒潭香。我在其中稍加了些东西,能让人睡得更快一些。” 她将之递给玉兔,玉兔咽了下口水,接过了。 “星忆姐姐,你可要快些啊。要不然,主人醒了找不到我,此事就穿帮了。”玉兔抱着那坛寒潭香,楚楚可怜不情不愿地迈出了门。 星忆捏了捏她的脸,道:“小玉,这份情,我会永远记住的。” 玉兔叹了口气:“罢了,我时常看到主人也流露出你方才的神情,实在是于心不忍。” 玉兔带着寒潭乡,去往了昴日星官的仙府。星忆则跟在她身后,伺机而动。宁浥尘则跟着星忆,暗中留意着,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玉兔求见,一听是她来,昴日星官便亲自迎接。但见他冠簪五岳金光彩,笏执山河玉色琼。袍挂七星云叆叇,腰围八极宝环明。 只是他面庞上如山峰般突兀的鼻子,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但这通身的气派,一看便是位有身份的富裕的神仙。 昴日星官笑盈盈地将玉兔接入了府中,玉兔倒也不负所托,将昴日星官灌得半醉,又提出想要欣赏他的炎天光。 昴日星官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便祭出了炎天光。那道光芒如一道微型闪电一般,是璀璨夺目的金,却并不刺目,煞是好看。玉兔又趁机多灌了他几杯酒,让他昏睡了过去。 玉兔收了炎天光,避开耳目跑到一处僻静之地,等待星忆的现身。 星忆见她得手了,便出来与她相会。她从玉兔手中接过炎天光,包含期待地将之收好,道:“小玉妹妹,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等我。” 星忆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了。 玉兔看着她背影消失,心头忽然咯噔地跳了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仿佛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此后皆是一片不真切的茫茫。 宁浥尘知星忆成了,便先她一步回去玄月宗。途中,她收起了避灵镯,将自己的气息大肆盛放。临近玄月宗时,她已察觉到灭的气息已渐渐逼近。 迦琐罗还未醒来,宁浥尘回到原处,心想着灭大概已经知道她所在之地,便重新将避灵镯戴好,静候星忆的到来。 而她们两人都没有料到的是,星忆刚走不久,昴日星官的母亲毗蓝婆菩萨便来到了他的仙府中。见他酩酊大醉,立即施法让他清醒,颇是不悦。 毗蓝婆菩萨一看到旁边心虚的玉兔,便知此事必不简单。一番盘查,知道丢了炎天光,便立即命令昴日星官下凡去取回。 星忆急匆匆地回到玄月宗,动静惊醒了迦琐罗。 宁浥尘明知故问道:“星忆仙子,可曾得到宝物炎天光了?” 星忆点点头,道:“费了一些心思,眼下我们得快些将我师兄找到,这炎天光还得早些还回去。否则闹大了事情,我便难交差了。” 迦琐罗凝重地望着玄月宗山顶降下的黑色魔气,道:“不用去找,他来了。” 灭出现在三人身前,此时的他,已被心魔所控,煞气汹涌,双眸含血。 他二话不说,便向着宁浥尘袭击而去。迦琐罗挡在宁浥尘身前,颇为艰难地接下灭的攻势。以他的功力,撑不了片刻便会败阵,便朝着星忆大喊:“快用炎天光啊!” 星忆才祭出炎天光,空中有一朵祥云降临,云头站的赫然便是昴日星官。他面路怒色,将炎天光收回了袖中。 星忆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抹哭腔,近乎乞求道:“卯日星君,请借炎天光一用!” “炎天光是本君的法宝,不告而取是为偷。星忆仙子,本君定要在天帝面前参你一本。”昴日星官对于别人觊觎自己的东西,犹是愤恨。特别是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仙子,竟敢撺掇他心爱的小玉来欺骗自己,想到此处便更加怒不可遏。 迦琐罗受到了灭的一击,飞了出去,撞倒了一堵墙。又流着血,从废墟中起来,去缠住走向宁浥尘的灭。 昴日星官注意到了此处原有个魔在作乱,一时间有些心软。星忆需要炎天光,原是有所用的。 “星君,求求你了!”星忆急道。 “罢了,先收了这邪魔再说。” 昴日星官正欲祭出炎天光,一道佛音便落了下来:“吾儿速归,此事自有天定。” 是毗蓝婆菩萨的声音。昴日星官闻声,便不再理会星忆那万般希冀的眼神,回去了天道。 迦琐罗再也撑不住,这一次的倒地,却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 灭渐渐走向宁浥尘。 宁浥尘表面泰然,心中却极是忐忑。此时迦琐罗的意识还十分清醒,若自己再不出手,命就没了。可若出手,便会被他知晓自己其实是魔的身份,他是那么厌恶邪魔,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呢。 灭已伸出手,向她袭去。 就在宁浥尘欲放出魔之力护体的前一刻,星忆张开双臂出现在她身前。灭那一手,便穿刺进了星忆的胸口。 灭迟疑了。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难过……”星忆眼角淌下星辉般瑰丽的泪,流下了成仙千年的孤寂。 第八十四章 与君绝 “星忆?”宁浥尘没有想到,她竟为了救自己,愿意牺牲性命。 星忆望着他,望着他,似要深深将他的容貌刻进心底。哪怕就此而盲,也再不会忘记。 但这样,并没有唤醒神志清明的灭。 星忆眼中近乎贪图的冀望,如同她的心脏一般,被灭捏得粉碎。 “师兄,我一直等着你呢……可现在不得不,与君绝别了。”落下最后一声嘤咛,脸庞上带着清婉的遗憾。她多想看到,灭不再为心魔所困。 是这声娇细的呼喊,和那掌间的灼热,疼到最深处,让灭被黑暗欺压到退无可退的灵魂得以暂时复苏。 他看到的,是星忆的死去而漫天消散的星辰般的元神。连他受伤残留的热血,也化成一闪即逝的星光淡去了。 “她在等我。”灭昂着头喃喃道,双眼倒映着星空般的绚烂。 时光走出一圈圈的年轮,终究逃不开相似的命运。 宁浥尘无言立于一旁,这便是一个仙的寂灭。她兴许是为着一点怜惜凡人的慈悲而相救,又或者拼尽所有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只为看到原来的灭回来。 那些飘零的光辉终是散得一丝都不剩。 宁浥尘忽然听到一丝碎裂的声音,灭指尖落下两滴晶蓝,原是清心戒碎成了两半。灭身上的黑色雾气又开始隐隐作祟,他捂着胸口,竭力压制着。他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召了一朵乌云升腾起来,往一个地方去了。 宁浥尘驱动力量探知静静倒在一旁瘫软如泥的迦琐罗的身体状况,他身受重伤但暂时不会致命,她便也飞身而起,紧紧地跟上灭走了。 两人离开后不久,清烟似的仙气便在此处微微荡漾开来。似雪的白衣微微飘动,来人掌间银华大盛,将方才消散的星星点点光辉,逐渐凝聚起来。 这是星忆先前才带着他们来过的偏僻山头。在星忆的记忆中,宁浥尘也曾窥探到,在她还是位人道的少女时,常常便与灭在此处练功比试。只不过先前他们过来,是找寻灭是否把噬月典藏于此处,而忽略了这里野草丛生,藤蔓遮蔽的阴凉处。 灭拼命压制着周身汹涌着的魔气,不让它们失控。他伸手去扯那些野蛮生长的苍劲老藤,一抓一把,都迅速枯萎在他手中。 那是一块即将倒了的陈旧木碑,上面的墨渍已被风霜岁月侵蚀地模糊不清。那碑后面,有一块隆起的土坡。 一座荒寂的孤坟。 他跌坐在碑前,恍若大厦倾颓。他将木碑仔细扶正,怅然若失道:“那年,我大肆屠杀谷中弟子,是你牺牲自己换回我的脑中清明。这里是你我那世记忆中最干净的一处,我只能将你葬在这里……” “她已经回不来了。”宁浥尘站在灭的身后,冷冷道:“她是死后元神飞升而成的仙,不同于肉身得道的仙。今日丧命你手,已经灰飞烟灭。” “你难道只是来责备我的?”灭取下身上一物,伸出手道:“你要的,是这个吧。” 他给宁浥尘看的,正是魔道少师人手一块,象征着荣耀身份的碧玉。 “你身上,有魔君的气息。我便知道,你就是那第九位。” 灭起身,直视着宁浥尘,走到她身前。 眼下他心绪不宁,气息紊乱。纵然有浓厚的魔气充实在体内,也已是疯狗般在经脉内冲撞。宁浥尘实力虽不如灭,但趁此时机与他动手,她未必就会落败。 灭只是将玉坠拎着,垂在她面前:“是你的了。” 宁浥尘暂未接过,问道:“你真愿意放弃魔道少师这一身份?那今后打算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灭挑起一侧嘴角,将玉坠塞在她手中,眼底有将熄的火焰般隐隐的暗红色,道:“你早已为我安排。你比疯魔时的我,还要可怕。” 宁浥尘心头一颤,觉得手中握着的那块玉坠比数九寒天还要冰冷。 灭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只是这结局,也是我和星忆唯一的归途。我和她,只能是这样了。”他回到星忆的坟头前,屈膝而坐。抬头用冷冽的眸子看了宁浥尘一眼:“你目的已经达到,速速离开这里。” 宁浥尘喉间似被封印一般,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在此处也是多余,便施了个术法远离了。 她离开不久,身后便传来浓郁的衰败魔气。灭自爆了。 那样决绝哀烈,一心向死。这,才是他方才口中说的,与星忆唯一的归途吧。 灭的少师碧玉,原本应该稳稳地安置在宁浥尘的随身空间内,此时却忽然如它的主人一般,爆发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震地她肺腑皆是狠狠一颤,直直从空中坠落了下去。 灭在玉上留了咒,拜宁浥尘所赐,他虽从死亡中解脱,却对她如此利用他与星忆这段感情感到愤恨,并不想让她这般好过。 宁浥尘如枯木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烟雾,嘴角不住地躺着细小的血。灭把自己的失心魔咒附在了碧玉上,在他自爆而亡那一刻,这咒就转到了她的身上。 那奔腾紊乱的魔气,如疯魔的野兽般在她血脉之中横冲乱撞,最终蛮横地涌入心脏。她此时竟调动不起半分体内的魔气,只能眼睁睁由着那些细小脆弱的经脉被冲撞破裂,心脏负荷愈发承受不住。女娲石受到挑衅,仿佛即将开始有所动静。 天灵处有清泉般的灵气注入,那魔气如同见了大敌一般,畏缩地渐渐褪去。她的经脉,也一寸寸地被浸润修复。 视线由混沌模糊,开始变得清晰。冬日风雪般冷峻的容颜,冰泉般清冽的眼眸,与她直直对视。 “这样的教训,还受不够吗?” 元迦移开了放在宁浥尘头部的手,问道。 宁浥尘起身,与他站地远远的,回道:“自打我入了魔道,随了魔君,便不打算再回头了。作为魔,生杀予夺便是常态,有什么教训不教训的。” 元迦也站起了身,摊开掌心,黑与白两道灵魂的气息纠缠在一起,那竟是星忆与灭的:“他二人尚且还有在世为人的机会,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能帮你。” 第八十五章 偿还 她残害的魂魄,他来修复。她错走的道路,他来扭转。 宁浥尘刻意避开了他想谈的,道:“你是说,星忆和灭竟还能再生?” 元迦缓慢坚定地点头:“黄昏鉴。受足日月星辰精华千年,可再生为人。罪孽之深如灭,尚能得了星忆的庇佑重获新生的机会,你也不是不可以。” 宁浥尘理了衣衫,便预备拂袖离去:“够了,我这样好得很。你善意泛滥,有时间的话天下苍生爱救多少救多少,少来管我的事。” “利用修罗道那位王子,到头来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元迦知现下还是劝她不住,便在她离开之际这样说与她听。 宁浥尘以“卡萝拉”的身份,回到了先前与灭激战的地方。迦琐罗依然如一滩泥一般躺在那里,伤势严峻。她耳畔忽然回想起元迦方才的话,利用迦琐罗,最后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她跪倒在迦琐罗身边,指尖有些颤抖地抚过他带血的伤口,心口发紧般地疼痛。 她开始为迦琐罗疗伤,将灭打入他体内的魔气引到自己身上,毫不吝啬地渡自己的修为给他。迦琐罗周身的伤口渐渐愈合,但依旧面无血色,面带死气,毫无醒来的征兆。 “迦琐罗,迦琐罗!” 宁浥尘一声一声呼唤,迦琐罗始终没有要醒的样子。 宁浥尘心池暗涌四起,一时没了主。她只知一味地给迦琐罗渡着修为,不顾长久下去会伤了自己,不愿停止。 白君见立在云头,睥睨着森林中跪在一片血污之中的女人。 她依旧不知疲倦地给身边的男人输送着修为,苍白的嘴唇起了皮,自己的一身白衣也脏污不堪,失了往日的绝美。尽管如此,那双眼中无尽期盼的光泽,依然吸引眼光。 白君见如水葱般的手指攥紧,精致的指甲掐得掌心发白,她却完全忽视了这种疼痛。她知道元迦今日又去见了宁浥尘,便去清风殿找他了。元迦对她说道:“那修罗道王子本身体内便有道封印,因此神力不能完全发挥。这次受了重伤,受封印的力量影响,等闲的疗伤并不能将他治愈……” 她眼底浮现一抹恨意,下了云头去到宁浥尘面前。 宁浥尘察觉到身边有股仙气萦绕,白君见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 她泠然道:“你来有何贵干?” 白君见面色已恢复天女的清傲,道:“我来,是给你这个的。” 说着,她掌间白光乍现,一株沾着露水的仙草出现了。 “迦琐罗在修罗道的七个王子中,神力一直不算出众,而这并非他资质平凡。如今他身受重伤,你渡了这些许修为给他依旧不见好转,也是有原因的。他本该继承最优秀的阿修罗半神血脉,但当时他的母亲身份低微,若从小太过出众便容易遭到暗害。因此,阿修罗王就在他体内下了道封印,让他没有那么容易将血脉的威力发挥。但这次他受伤过于严重,差点致死,体内的封印为了保护他,便及时封住了他的神智与身体机能。这次若要救他,便只能靠我蓬莱仙山这株仙草。你,要与不要?” 白君见将仙草送到了宁浥尘面前,宁浥尘凝望了一瞬,便将之握在了手中,道:“天女果真如此慈悲为怀,你可知这样做,最终是帮了我这个魔女?” “我是帮了尊上。”白君见冷冷道。 宁浥尘有些诧异:“是他让你送这个的?”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为了渡你,替你偿了多少冤债。上一次,你任性盗走了度朔山的灵桃木,使神木元气大伤,差点令鬼门大乱。是尊上渡了五千年仙力,再孕育了灵桃木与桃花泪,才替你瞒天过海了去。这次,你又动了天道仙子的心思,设计偷了昴日星官的炎天光,最后又将星忆害得魂飞魄散。若不是尊上及时赶到,星忆便再也没有了。那魔道少师灭,身上多少血债,只因为他是星忆再生的唯一希冀,尊上才重新给他再生之机。渡这样的灵魂,尊上又需耗费多少仙力?” 白君见似乎意犹未止,但没有再往下说了。澄澈的浅蓝色眸底泛起寒意:“拿好这株仙草,从今往后,不要再和尊上产生交集。下次,我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她似乎心头还牵挂着什么事,落下这句警告便离开了。 宁浥尘凝神盯着手中的蓬莱仙草,开始将之炼化成丹。暗红色的火焰光芒映照着她的脸,眼底与心底皆是一片火焰般跳腾的不宁。 她搅弄出的风云,最终都归于平静,没有惹来一丝追究,竟都是元迦在替她偿还,她还浑然不知。 浑圆的褐色药丸躺在沾了血污的掌间,颇是突兀。她将之喂给迦琐罗服下,静静等候他醒转过来。她的双手已经染了太多血污,如何再能回头呢?她已不是当初的她,他也不再是当初的夏允。而她和他,终归不能成为过去的他们。 一夜过后,迦琐罗果然醒了过来。连他自己都诧异,收了这么重的伤,睡了一觉竟像个没事人似的好了。 他问道:“卡萝拉,你没事吧?那个魔呢?” 宁浥尘摇摇头,浅笑道:“我很好。那个魔杀了天道的仙子,被天道的人发现,将他击杀了。现下,你我都相安无事了。” 迦琐罗欣喜道:“太好了!没想到我们运气这么好!趁着这股好运,我们事不宜迟,动身去寻神女吧,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宁浥尘点头:“好,阿修罗王还在等你,你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的。” 二人重整了形象,踏上了寻找神女之路。阿修罗神女,一直以来只存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中。传闻她心地善良,无所不知,居住于阿修罗道极南之巅的恒嘉山脉之中。但恒嘉山脉凶险,有诸多茹毛饮血的吃人野兽,山间猎宝的杀人组织。去那里找神女的人,往往九死一生,更不要说见到神女,实现心愿了。 “卡萝拉,吃人的恒嘉山脉,你怕不怕?” 宁浥尘笑道:“我相信阿修罗半神的神力,你一定可以做到。”